河山有幸逢故人 - xp1024.com
《河山有幸逢故人》


第1章 十年如一梦

火光蔓延至内殿,温度愈发高了,雕花窗棂发出窸窣的声响。

整座常乐宫的人都走净了,能逃的太监宫女们早就逃掉了,有那些念着旧主不愿走的,或是没门路走不得的,又或是宫里头年岁大了的老人,一早便被她遣到各宫了。

隐隐传来皇城外的马蹄声,鸣金和击鼓声。

江云妧穿了一身大红的百蝶描金长裙,对着鱼纹铜镜细细描着眉。

她平日只穿浅淡的颜色,只有在宫宴或者重要日子才换艳色的衣裳,这也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穿这件衣服了。

内室不知道是什么木料搭建的,燃起来有股好闻的香气,丝丝缕缕的甜腻,又让人沉醉。

她好像见到了很多年前,江南的书院。

城门倒下发出巨大的声响,整座皇城的地面仿佛都随之一颤。

饮下断肠的毒酒,江云妧平静地等待着灰飞烟灭。

这是江云妧一个深宫的女子,在国破家亡之际最后的抵抗。

也许从明天起,脚下的这片土地就要改名换姓,数百年的谢家王朝不复存在。

两个月前,当朝皇帝谢青晏殒于御驾亲征,鲜卑族的铁骑踏破高耸的城墙,大草原的狂风肆虐千里,这个国家显得那么柔弱那么不堪一击。

后宫的女人们更加无力反抗,所以她宁可选择玉石俱焚。

视线开始模糊,逐渐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她想,等自北方来的大军攻入皇城时,她们只将见到楼阁的残骸与枯骨。如有来生,如有来生……

药效已经发作,意识也逐渐消失。

官道两旁俱是浓密的草木,入目是一片苍郁的绿色。

一辆朴素的马车行在道上,驾车的青年腰身劲瘦,肩宽腿长,腰挎一把黑色长刀。

这驾马车在日暮十分悄悄入了城,无人知道马车里是何等尊贵的人物。

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

她在混沌中见到了光,有些刺眼。

等她适应了白茫茫的一片,逐渐能从空茫中找到焦点,她看见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隐隐约约听见女孩儿的啜泣声,她感到奇怪,想睁开眼看看眼下是什么情况却发现眼皮沉重的难以睁开,四肢也毫无知觉。

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孩儿似很是伤心,字不成句地小声说道:“小姐你可一定要醒过来啊,这都过了一整天了,老爷已经走了,小姐若是出了什么事,可叫我们怎么办啊。”

挣扎了一会,江云妧终于能试着睁开眼睛,刺眼的白光让她感到些许不适。

入目是鹅黄色的珠罗纱帐子,按下心中的诡异感,她调转视线,看见了那个说话的女孩。只见她穿了件藕色纱裙,头上绾了个双环髻,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五官还没有长开,倒是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额外有神,不过现在蒙上了一层水雾,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江云妧的心脏突然剧烈的跳动,一股寒意从头灌到脚。

这张脸,分明就是蓝浅!

蓝浅和黛浓从小伺候她到大,后来又随她进了宫,在进宫第二年,蓝浅替她挡了一死。

我为什么还会见到她?

总不能是让我们死后再团聚一次吧。

蓝浅见她睁开了眼,大声嚷了出来:“小姐!”又感觉不妥降低了音量,“你可算醒了!你昏迷一天可吓死我们了”。

江云妧现在也没有搞清楚状况,于是问道:“我昨天……是怎么晕过去的?”

“就是……就是……你见到老爷……就……”刚刚还很激动的小丫头一下子变得支支吾吾。“小姐你不要太难过了,我……我还有黛浓姐,还有李管家他们都会陪着你的!”

江云妧心里咯噔一下子,感觉不妙。

“还有京里来的大人们,一定能查出是谁害了老爷!”

她想起来了!

这是十年前他爹刚刚遇害的时候。

十年前啊,十年前她还是梧桐书院里聪慧无双的女学生,谢青临还未曾登基为帝,那场旷日持久的大旱还没有到来,鲜卑族还在遥远的塞外……

她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许是上天垂怜她上辈子心愿未了,求而不得;又或者是天道还想给这个王朝留一线生机吧。

谢氏王朝传承百年,一片歌舞升平之象,当然也不能说华丽的表象之下就没有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就像她父亲就是无缘无故被贬到这么个小地方,多年不得任用;只是若没有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干旱和朝中的叛徒,也不至于那么快亡国。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天呢。

第2章 故人来

这时候黛浓掀开帘子走进来,她年纪稍大些,大概十八九岁,平日琐事都是她一手打理,偶尔还帮着管家理账,这次府上出了这么大的变故,黛浓简直成了一众女流的主心骨。

做个侍女实在是屈才,江云妧如此想。

“我听说小姐醒了,钦差大人和管家在前厅议事,小姐可要现在过去?”熟悉的嗓音让她回过神来,钦差……?

她记得上辈子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那时候她伤心欲绝,连人一面都没见。

江父的死最后也没能查出来,久而久之成了悬案。

这一次,她还是去见见吧,万一能发现什么呢。

前厅已围了许多人,管家带着一些家仆站在外侧,还有一些或是哀戚或是愤愤的书院学生也聚在这里,里面有一群穿皂衣的官差。

“具体是什么情况咱们都是见过的,刀伤绝不致命,根本不可能从这个方向找到凶手!”在远处就能听见他们在争吵着。

细看却是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西边那几个以谭阳本地县令为首,聚在一起像是在讨论案情。东边那群人都带刀,个个一言不发,站在那里就有种凛然的气势。而他们之中唯一一个不带刀的,正坐在上首花梨木椅子上,闲闲看着厅中众人。

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越走近,江云妧越有些心慌,这时黛浓用力攥了攥她的手。

她心里感到一阵暖意,黛浓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她最亲近的人之一。

她看着最里面坐着的那个青年,隐隐生出不妙的预感。

围着的人看见她,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她径直走过去,迎着诸多打量的目光,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显露一丝一毫的软弱。

可是当她看清上首坐着的那个人时,也一阵心神恍惚。

谢青临!

太子谢青临,不久之后将登基为帝!

这个时候的他已经眉眼和记忆里并无多大不同,长眉如剑,五官轮廓分明又显得温柔多情,眼眸里仿佛蕴含着春日的湖水,又像倒映着万里星河,确实是貌若潘安的美男子,难怪她只见了几次就念念不忘的。

来的竟然是他!

好好一个太子不在宫里待着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那么,上辈子,他也来过吗?

上辈子她沉湎于伤痛,根本就没见到来查案的人,也就与这位擦肩而过了。

而在宫里的那几年,他们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毕竟,他们之间也不存在什么感情。

“小女江云妧,见过各位大人。”江云妧大方的行了个礼,管家就忙端出一把椅子请她坐了。

虽然初见谢青临有些慌乱,她也很快平复下来,就当他是个普通的官员。

她若表现出惊讶或者惶恐会令人起疑的,在这里,所有人都以为她还是那个懵懂年幼的小姑娘。

他爹江停曾是名动京城的风流才子,年轻时候触怒了皇帝才被贬到这穷乡僻壤——谭阳县,她不知道江停年轻时何等风姿,只是当地大小官员大都对江停颇为礼遇。而江停为人谦逊,待谁都是一副和善样子,又开办梧桐书院广收门生,说一句享誉乡里也不为过。

其实皇帝也想召他回去,只不过碍于面子不了了之了。这事江云妧自然是不知道的。

至于梧桐书院名字的来源,则在于南山上他亲手种植的那一片梧桐树。

一个带刀的中年汉子站了出来,四下抱了抱拳,声如洪钟,“朝廷派我等来此就是为了查出来谁害了江先生,各位请放心,此案不结,绝不回京!”

呵,那上辈子是怎么变成悬案的?

江云妧隐隐带有怒意的目光扫向众人,猝不及防对上一道打量的视线,她瞬间不知所措起来,不安的低头。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谢青临唇角勾起,颇有兴致。

早听人说江停才华横溢,原本的计划是以后有机会把他喊回来就职,哪知道自己这边的事还没安排妥当,就突然传来了他的死讯。

他本来在临州查私盐的事,听闻这个消息现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只带了两名亲卫。这边除了刑部的赵俨,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江停在民间的声誉比他想象中还要高,江夫人仙去后,这些年他从未续弦,悼亡词都传到洛京去了,在他家中就只剩一个孤女。

这时候围观的人大多散去,难道只是来看一眼洛京来的钦差长什么样?江云妧心里又开始嘀咕了。

谢青临看着这个小姑娘,皮肤白皙如瓷,长发略显凌乱,只松松绾了一个髻,斜插一支白玉梅花簪子,因突逢大变明显有些不适,神情无措,却不显慌乱。

他的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只觉得这个人,似乎曾经见过的。

第3章 买药

重生之后这两天,江云妧有时会突然头痛,痛感并没有多强烈,但是丝丝缕缕的抓着神经,极难忽视。同时她又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便想着硬撑过去,没准这后遗症过几天就好了呢。

江停去世以后,江云妧第一次去了父亲出事的书房。这也不怪她,听别人说,她听到消息当场就晕了过去,第二天下午才醒,又去见过谢青临,今天才有时间去一探故地。

她仍然在害怕。

案情依旧没有什么进展,好在梧桐书院缓缓恢复了生机。初秋的早上,天气还不是很凉,风里摇曳着桂花的香气。

这厢黛浓姑娘臂上扎了孝巾出门,虽然江云妧自己对头疼不在乎,她看在眼里可是心疼得紧。她神态自若,一路上面对街坊的指指点点视若无物。

江家用不着你们可怜。

药铺的小童打老远就看见了她,高声唤她。

原来府里的姐妹们有个头疼脑热,都是黛浓替她们抓药并亲自照顾,一来二去的,她竟和药铺的先生和小童都混了个眼熟。

“黛浓姐姐身体不舒服吗?你要抓什么药?”小童在柜台后仰头看着她。这小童才十来岁,生的唇红齿白,眼睛非常灵动,往日里黛浓总喜欢摸他的头,有事没事逗着他玩。

黛浓今天没心思和他闹,便直说道:“是我家小姐呀,这几天总是心神恍惚,说头疼,你快叫你师傅出来开个安神的方子。”

小童忙跳下椅子向里屋跑过去,嘴里还嘟囔着“明明我也可以开药的”。他下去之后,那大椅子还晃了一下。

江云妧在书房里静坐,巨大的红木书架占了房间的小半,磊了满满的书,墙上挂着些字画,看落款不是什么名家真迹,但也清逸雅致,各有千秋,靠窗处放了一张花顶梨木大案,岸上摆着几册书,她坐在案前,抬头便能看见南山葳蕤的梧桐树。

江停就是在这里遇刺的。

一切摆设皆依旧,坐在这里的人却换了一个。

她拿起一本书翻了翻,本是无心之举,却意外发现里面夹了一张纸,最外侧赫然写着“吾女云妧”!

然后便没有了下文!

她捏着这张纸,忍不住想象他爹坐在这里伏案写字的模样,他端坐案前,握笔有力,看这四字笔锋柔软又不失风骨,想来用的是羊毫……

不知不觉泪水打湿了信纸,她用袖子随意擦了擦。

心头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她隐隐觉得他爹留给她的绝不止这张纸,一定还有别的东西。以他爹的谨慎,不可能办出这种有始无终的事。

江云妧开始在书房里仔仔细细的翻找,主要目标便是那浩如烟海的的藏书。

过了一会儿,蓄着花白的胡子的老先生拄着拐杖出来了,步履倒是很稳健。“是江府的姑娘吧,来说说你们家那丫头有什么毛病?”

黛浓仔仔细细的把江云妧的症状与他说了,包括这几日吃了什么,几时睡的,说头痛时的表情……“我家小姐这几日心神不宁,日夜难寐,劳烦先生开一副安神的方子。”老先生沉思片刻,龙飞凤舞的写了一纸药方递给小童,让他去药柜里找。

于是黛浓就看见那个才到她腰部的小孩子搬个椅子上蹿下跳的翻找,“酸枣……合欢皮……诶?这红矾怎么有人动过!”

红矾是砒霜的别称,也是一味猛药,但一般来说很少有人会用到。

小童觉得奇怪,大声地问“师傅,有人动过红矾吗?”。

老头捋了捋胡子,又看了看黛浓,“前几日,也是江府的一位姑娘,说是她家里人皮肉伤久治不愈,这才求我给她红矾……老头子看她哭得实在可怜,就给她拿了……唉……”

黛浓脑子里“嗡”的一声,直觉这事与江府最近的大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那先生可还记得那位姑娘长得什么样子?身量如何?”

这就有点为难老人家了,他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摇头晃脑的说:“我只记得这姑娘白得很,发色稍淡……看着不似中原人……”

她隐隐约约记得是有这么一个人,可一时竟然想不出来。

黛浓拿着药包走了,回去的途中一直心不在焉,差点走错了路。

那个去药铺买砒霜的人是谁呢?她会与老爷的事相关吗?

第4章 九连环

回了江府之后,黛浓先去了厨房,先生说这药用紫砂锅煎药效才好,她想来想去,觉得这里应该会有紫砂锅。

果不其然,平日里负责熬汤煎药的是赵家娘子,见了黛浓她有些诧异,“今日怎的是黛浓姑娘过来呀,纨素去哪了?”,这赵家娘子是个藏不住话的,“好像有几日没见到她了。”

黛浓将药递给她,嘱咐道:“千万记着,和晚饭一起送到小姐房里。”

她这么一说黛浓想起来确实有纨素这么一个人,她是在老爷院子里伺候的,因此交集并不甚多,印象里这个纨素便是肤白如雪……恰巧与药铺那老先生说的对上了!

她又问道:“我也有几天没见过她了,你可知道她去哪了?”

“这我可不知道啊,听说人家日子过得可好了,自己买了个院子住在府外呢。”

黛浓暗暗记下了,打算回去与江云妧商量一番。

谢青临正在驿馆里思考案子,在纸上写写画画的,只觉得眼下情况似一团乱麻,叫他毫无头绪,便心烦意乱地摔了笔,不小心溅了滴墨汁在脸上。

然而他自己却毫无察觉。

亲卫雁北进来通报是,他正负手看向窗外,听说是江家那小女孩要来见他,头也没回的吩咐将人带进来。

于是江云妧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一位丰神如玉气度不凡的男子临窗而立,宽大的衣袖随风而动,只不过,他脸颊上有一块绿豆大小的黑渍,在他白皙的面庞上十分显眼。

忍住!

幸好她好歹也是在深宫里活过七年的女人,随心所欲管理表情本就是应会的技能,憋笑对她来说也不是多难的事。

谢青临那么注重形象的一个人,此时笑出声怕不是要被他记上一辈子……

江云妧收敛心思,缓缓表明来意。

原来她在江停的书房里翻找,竟真让她找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六角檀木盒子,在那巨大书柜的最底层,《道德经》后藏着。

而她前世对这个盒子一无所知。

盒子底部镂空雕刻了繁花万朵,六个面上都画着山水,单独看来各有意趣,旋转来看也是一副连绵不绝的大好江山图!

盒子盖上镶着九个玉环,相互缠绕,难解难分,想来机关就在这几个玉环上边。

只是这玉环有的固定在上边,有的可以移动,过了一会儿原先固定的又好像可以动了,谢青临用手指勾着一枚玉环,眉头皱着。

“既然是江先生留给你的东西,他为何不告诉你打开的方法?”

江云妧苦笑,若是留有线索她上辈子就已经打开了,何苦再来求他。只得如实相告:“家父生前从未与我提及此事,连这木盒都是我擅自从他书房里找出来的。”

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说不定父亲曾给她留下什么暗示呢。

“你再仔细想想,他可曾与你提过什么玉环之类的?”谢青临用手扣着桌子,轻轻问道。

江云妧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出了神,想起似乎也有这么一双手,灵巧的捏着玉环上下穿梭……

她想起来了!

江停曾教她玩过一种叫九连环的精巧玩意儿,有书上记载“两环互相贯为一,得其关捩,解之为二,又合而为一。”全解下来好像要两百多个步骤,很是磨人。

多亏了她小时候还算有耐心,硬是将这枯燥的解法记了下来。

这盒子上的机关,虽说外形上看与九连环长得大不一样,但原理是相通的。

谢青临无事可做,“屈尊降贵”的起身去为二人斟茶,然后便安安静静的看着她解这个机关,不做打扰。

葱段般的手指上下翻飞,灵巧如蝶,只一刻钟的功夫遍将盒子打开了。

江云妧长舒一口气,精神紧绷了这么久她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无意识的端起手边的茶盏便要一饮而尽。

送到嘴边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这屋子里自始至终没进过别人,那这茶是谁斟的!

她何德何能,太子殿下亲手斟的茶,举国又有几个人能喝到?怀着这般想法,她美滋滋的饮下了茶水。

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张折起来的纸,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江云妧眼疾手快的拿了出来,转过身去读信。

谢青临摸摸鼻子,他是这么没有风度的人吗?

——别说,他还真挺好奇的。

第5章 仙人召我九重天

吾女云妧亲启:

字迹清秀雅致,笔锋飘逸,内蕴风骨,是江停亲笔无疑了。

见字如晤。

汝见此书时,为父已不在人世。

非天命、非造化也,皆是为父咎由自取罢了。

余年少轻狂,亦曾留下虚名尔尔,今隔岸观花,凭水望月,亦觉往事如浮云矣。

余自幼求学,遍访名师;

……

年岁渐高,偶有头晕目眩,既知出将相已不可求,亦不肯碌碌此生,含恨而逝。遂求不传秘法于古书,欲以人力穷天命也。

……

蚍蜉撼树,执迷不悟,余自知上不敬天,下愧于汝;亦知吾命不久矣,天地万古,宇宙四方,余得以一窥,死无憾矣。

若你不幸见了此书,勿怪,勿怨,为父未竟之业,终须有一人托付。余门下弟子百千,无一堪此大任者;拂衣早归黄泉,亦无兄弟姊妹护持。

罢,江山社稷,数万性命,何苦为难你!

若此书无缘得见人世,亦不失幸事,江山存亡乃王侯将相之事,与小女子何干。为父愿你此生无波无澜,平安喜乐。

江南地好,可度余生。

昨夜梦中见白鹤,仙人召我九重天。

勿念。

江云妧看完了又气又笑,特别想把江停喊出来当面问问他怎么回事,做了什么让天道容不下他,可惜人死如灯灭,再无办法了。

她咬着唇,将信推到对面。

谢青临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小姑娘眼角泛红,瞪着他。

其实不过是在忍眼泪而已。

谢青临读罢此信,唏嘘不已。

江停用洋洋洒洒几千言总结了自己的一生,文辞斐然,才气溢出纸外。

一方面感慨江停家国天下的情怀,被贬二十年仍是赤子之心不改,而且看起来江停本事真不是虚的,他那个糊涂还死要面子的皇帝老爹,尚不知他错过了多么能干又忠心的以为臣子;另一方面也惊叹天命果然玄不可言,凡人偷窥一角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只是他怎么忍心!

让这么一个孱弱的小姑娘替他承担一切,好一个自私的父亲。

江停在信里说得很清楚,他,死于天命。

上窥天道终是得了报应。

这样就不必纠结于凶手了,只是他们二人虽知道,对外面还缺一个解释,凭空拿鬼神之说来堵悠悠众口显然是不可能的,而且江停身上那道伤肯定是人造成的。

会是谁呢?

江云妧恍恍惚惚,又想起她亲身经历的十年光阴,她在历经风云动荡后重回十年之前,这也是天意吗……一时竟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直到谢青临开口将她的神智唤回来,“天色不早了,不如我送姑娘回去吧。”

江云妧婉拒了他,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又促狭道:“这小地方难道短了谢大人的用度,连面镜子都没有吗?”

说完便笑着出了门,脚步很欢快的样子,好像刚才屋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多好啊,真希望她一直快乐下去。

谢青临目送她走远,又莫名其妙地去找了一面镜子,看到镜中人的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极为精彩。

咬牙切齿道:“好一个没良心的。”

黛浓回来没见到江云妧,只有蓝浅坐在矮榻上捣桂花,便问了一句小姐去哪了。

听见动静蓝浅头也不回的抱怨:“小姐又出门不带我,她……她找不到路怎么办呀?”

江云妧这时悄悄进来,示意黛浓不要出声,满满靠近蓝浅,咚的一下敲在她的头上。

“啊!”蓝浅惊呼,见是她又故作委屈,“小姐就会欺负我,呜……”

“谁让你又在背后编排我了,你这小丫头胆子也忒大了点。”江云妧笑骂。

“人家只是担心你嘛……”蓝浅委屈道。

厨房送来晚饭,顺道将煎好的药送了进来。

黛浓想起来要汇报的事了,边布菜边说:“今日药铺先生跟我说前不久咱们府上有人去买砒霜,回来一问竟好几天没看见她了。”她顿了顿,“我总觉得这事有点蹊跷……”

江云妧警觉这事非同寻常,急切追问道:“是谁?”

“是老爷院子里的纨素呀,已经好几天没看见人影了。”

江云妧被刚入口的虾球噎了一下,忙端起燕窝雪梨汤喝了一口。

“蓝浅过会儿去通知管家,让他明天早上去查查纨素住在哪里;下午我们带着官差过去。”江云妧有条不紊地安排。

冥冥中有一种预感,这个纨素绝不会与此事毫无干系。

第6章 孤女

谢青临、江云妧带着各自的亲信雁北、黛浓,钦差赵俨并他刑部的手下,以及当地徐捕头的人手,这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走进纨素纨素那破败的小院子时,她正端着碗浓黑的汤药打算进屋,看见他们只是愣了一下,然后神色便恢复如初,仿佛早有预料似的。

赵俨面色一凛,抽刀出鞘,却被太子殿下轻微摆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各位大人请稍等,我给孩子喂完药就出来。”纨素屈身行了个礼。

谢青临稍稍点头默许了。

众人面面相觑,心急的只想冲上去将这女人拿下。无奈说话最有分量的不让他们动,只好无所事事的打量这座院子。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寻常的灰墙围起来一块不大的地方,打理的还算整洁,东边墙上满是爬山虎,青绿与金红色夹杂着,风一吹叶子水波一样晃动;墙下砌了一道水渠,水里长着枯荷。西边的厢房门开着,依稀能看见锅和灶台;靠近门口的地方,长着一颗巨大的桂花树,怪不得从门外就闻见了甜腻的香味。

江云妧偷偷打量这位太子殿下,却发现从他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不禁有了一点挫败的感觉。

纨素走了出来,江云妧注意到她的手里没有拿着那个碗。

平心而论纨素并没有多漂亮,但胜在肌肤似雪,俗话说得好,一白遮百丑,而且经过年月的打磨气质更加温婉。她向众人轻轻笑了一下,唇角微微勾起,眼底却毫无波澜。

她提着裙摆,款款向江云妧的方向跪了下来。

她脚下的尘土飞扬起来。

江云妧突然觉得眼角泛酸,但不想在人前失态,咬咬牙忍住了。

她的大脑一瞬间放空,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

纨素说:“对不起。”

虽然江父说他自己是时日已到,与旁人无关,但纨素毕竟存了行刺他的心思,那一刀也确实刺进了江停身上,这是洗不干净的。

纨素自顾自的坦白自己的罪行。

“是我以仇报怨,辜负了江家多年收留之恩。”

“要问为什么的话,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做的。”

“你们真的以为就那么巧吗?江停何等身份,他路上遇到的孤女必定也不是寻常的女子啊。”

“我是奉命来盯着你们的,这些年的汇报从未中断……”

她说话的语气很哀戚,眼角是红的,虽没有眼泪流出来,却也让众人受到极强的感染,忍不住跟着难过起来。

全场除了她没有一个人说话,死一样的寂静。

“但是他们让我下手,我也不敢违抗命令。”

“就算我不动手,也一定会有其他人来完成这个任务。”

“我袖子里藏着刀,站在旁边看他写字,我觉得这辈子也就只能再看他最后一次了……可我还是出刀了。”

“他转头看我,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然后我就逃回了这里,我一直在等着你们……”

赵俨这个急脾气简直想骂人,合着你藏的太好还嫌我找的慢?

纨素温柔的凝视着江云妧,就像透过他看向什么人一样,她说:“小姑娘,你要坚强呀,你千万记得,报仇。”最后两个字像是咬牙切齿的说出来,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江云妧一下子就忍不住了,眼泪全都涌了出来。双腿突然失去力量,眼看着就要摔倒,黛浓扶她的手刚伸出去,就感觉自己的力气没用到实处。

谢青临早看出她的不对劲,她身体刚刚晃动就伸出手揽住了她。

这人怎么回事?

怎么还不放手了!

没看见黛浓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吗!

谢青临身上的热度让她有点不习惯,而且他还一直搂着不放手就让她很想骂人了。

……

纨素说完松了一口气,眸光闪烁,嘴角肌肉鼓起了一下,谢青临身边一个黑衣侍卫眼疾手快出手卸了她的下巴,另一掌拍在她背上。纨素身子一震,吐出一颗红色的药丸。

除此之外她好像没有别的自尽的法子,被那黑衣侍卫压制着,颇为不甘。

徐捕头瞪大了眼,五大三粗的一个人看起来怪不好意思的,忙过去将纨素打晕,绑了起来。

江云妧哭得更厉害了,也不管这个人是谁,扑进他怀里。

她不知道怎么办了,父亲已去了有几天了,他潇洒的离开却把所有的担子丢给她,纨素身后必定有人指使,却不知是何方势力……她要如何应付接下来的事情呢?她深刻的感觉到自己的无力,想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也根部找不到,上辈子她本就没几个熟人,这个时候能够帮到她的更是寥寥无几……

第7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

谢青临感到胸前一阵湿润。

……这下无措的换成他了,他推开也不是,不推也不合适。

虽然……感觉还不错……他一个激灵,连忙将这无礼的念头打消。

其他人恨不得自戳双目以示清白,对不起大人我们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有个差役进去里屋查探毕,出来汇报说:“大人,里边只有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子,身上伤口十分可怖。她……她刚才端进去的药还在桌子上,没动过,里面有砒霜。”

“进去看看吧。”谢青临冷静地开口,率先踏了进去。

江云妧已经把眼泪抹干净,强行恢复表面上的平静了。

她随着谢青临进屋,其他人都留在屋外等候。

屋子里十分简陋,用家徒四壁形容也不为过,只有一架床,床边摆着张桌子。故而一进去她就看见了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孩子,他穿着黑色的衣裤,更衬得肤白如雪,和纨素相差不多的肤色。只是他的脸看起来更加苍白,没有生机一样。他的身上肉眼可见的地方分布着很多青紫的淤伤,甚至还有溃烂的皮肉外翻的伤口。他正抱着膝缩在床角,小小的脑袋放在膝盖上,听见他们进来的动静只是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复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碗乌黑的药就摆在一旁的桌子上,这么小的孩子,知不知道纨素想过要他的命呢?

“这……”江云妧指着那碗药,手指有些颤抖,强烈的情绪使她说不出话。

她两世都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没吃过苦,未曾经历过颠沛流离,上辈子她被好好地保护在宫里,到死也没学会怎样耍心机玩手段迫害别人。

她做过最肆意妄为的一件事,就是在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宫殿。

因此她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受这么重的伤,浑身上下每一块号皮肉,抚养他的那个女人,就在前一刻,还想要了他的命。

不对,这个孩子是什么人?

若说他是纨素的儿子,从年纪上看又实在不像,纨素年级也不大,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而且纨素这些年一直在江家,从未听说过她怀有身孕的事。

那么,这个浑身是伤的小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依我看,他们二人恐怕都是戎族故人……”谢青临喃喃道。

他看了看处在崩溃边缘的江云妧,无声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她颤抖的手握住。

温热的感觉自指尖传递至心底。

谢青临带着他的人和县里的捕快仵作之类的回去了,他们顺便把那个孩子也带回了衙门,后续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办。

也是给江家小姐一个清净。没有一个人心里是好受的,可是他们也只能这样做了。

黛浓扶着她在巷子里慢悠悠的走着,夕阳投下两道瘦长的影子。她们谁都没有说话,有时候沉默和肢体动作能抵过一切言语。

到巷口碰见一个探头探脑的中年男人,身材高壮,虎背熊腰,大概三四十的年纪。

隐在暗处的侍卫攥紧了手中的刀。

“喂!”他喊,“你们是从北边那个女人家里出来的吗?”

黛浓警惕的回答道:“你说谁?你有什么事吗?”

“嗨,小丫头们别这么怕我,我还看不上你们哩”

“那娘们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她家进过男人,今天看见一大帮子人进去真是吓了我一跳。”

“都怪她捡了个拖油瓶回去。”

“非亲非故的小孩,非要当成亲生的养!”

“听说是在江府做工的?江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难不成是被赶回来了?”

“我这……我这不是好不容易存了点钱,想问问她愿意跟我过不……嘿嘿……”

“诶,我刚才看见官差帮着她走了,你说我这点钱够不够让她出来的,实在……实在不行让我进去看她一下也成。”

江云妧听着他的“美好幻想”,心里莫名其妙地感觉不舒服,她故意的,“如果她已经死了呢。”

“死了……死了啊……”

“你打算怎么办?”江云妧问她。

“死就死了呗我还能怎么办,我又不能让她活过来。”

“你!”江云妧有些生气,一张白瓷般的俏脸染上薄红。

“嘿小丫头也别怪我无情,谁死了日子都得照样过,女人可以再找,自己要是废了可就真的完了。”

以她短浅的阅历,尚且想不到人心可与薄凉如此,前一刻还在说着夫妻厮守白头偕老,下一妙就能忘了旧爱寻找新欢。

他是最痴心的,也是最无情的。

无情也好,无情不似多情苦。

第8章 异族

“我去她住的地方向街坊们打听了一下,这孩子是纨素从戏班子里买下来的,若没记错的话花了不少银子呢。”

江云妧记挂着那个孩子的,便让蓝浅去打探。

小丫头去她家附近走了一圈,中午就蹦蹦跳跳的回来了,带回来许多可供深思的消息。

“那你有没有问,纨素她为什么要买这个孩子?”江云妧疲倦的往美人榻上一靠,十分老成的用手捏了捏眉心。

蓝浅见状,跪坐到她身后去给她捏肩,“他们也这么问过纨素,纨素只说那孩子像他家人,可是……可是他们俩一点也不像啊。”她说着撇了撇嘴。

江云妧想了想说:“兴许他们是同族呢,你看他们长得都与中原人有些差异,太……谢大人说,她们可能是西边的戎族。”

若没记错,戎族灭国多年了,幸存的戎人也早已融入了汉人之中……他们穿汉人的棉布衣裳,用汉人的话进行交流,戎汉之间相互通婚,他们的后代甚至看不出与汉人的差异了。

不……不对!

她在宫里的七年,备受冷遇,只好去藏书阁打发时间,一年又一年下来,几乎将藏书阁的书看了个遍,知道了很多杂七杂八的消息和各种旁门左道的技能,可是她不记得有哪一本书,如此清晰的描述了戎族的状况!

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她又开始头疼了。

午后阳光暖软,刚用过午饭的江云妧本来就昏昏沉沉,这下子甚至眼前的东西都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影子,简直又要失去意识晕过去。

叮叮咚咚的清脆声音响起来,原来是黛浓掀开珠帘走进来,低声道:“小姐,谢大人身边的人过来说纨素……想见你一面。”她脸上表情很是纠结,似乎很不愿意传话的样子。

“她又想干嘛啊!”蓝浅气鼓鼓的,“不见!”。

江云妧莞尔一笑,安抚了她几句。

她确实好奇这个时候纨素会有他说什么,虽然心里对这个女人仍然有抵触,她还是决定去见一面。

已不是夏日了,风里掺杂着凉意,江云妧望了望窗外已凋零的一树海棠,吩咐蓝浅去找一件御寒的衣服。

蓝浅给她找出来一件月白的云丝织锦披风,颜色素净,薄厚得宜,正是这个时候穿的。

待侍女将她的衣着打理好,江云妧便随着黛浓出门了。

因是重犯,又有自尽的前科,赵俨不同意将纨素放出监牢,只得委屈江云妧亲自入监牢去见她。

牢房建在背阴,只从一个狭小的窗子里露出阳光来。透着一股阴森恐怖的气息,还有一股子阴魂不散的霉味。

“看什么看啊没见过女人吗?啊?该哪去哪去别跟这看热闹。”

“都给我散咯,回自己岗位去!”

老远听见班头训斥那些狱卒,围在这里的人实在太多,大抵是因为监牢里从未进过这么美的女人吧。班头取出把钥匙打开铜锁,恭敬的退下了。

而且纨素她不仅美,还别有风韵。

牢里只剩下她们三个人了。

因着认罪态度良好,再后续审问中也有问必回,她并未受什么皮肉之苦。

纨素在床头坐着,一头青丝散落,当中却夹杂着几缕白色,想不到一夜过去她竟生了白发,一线阳光从狭小的窗子钻进来打在她苍白的脸上,更显得楚楚可怜。

江云妧并未打算与她长谈,因此没叫人安排座椅,主仆二人就沉默着站在她对面。

她已经冷静下来,对这个女人没有那种欲杀之而后快的恨意了,但这并不代表她就原谅了纨素。

她毕竟做了那件事。

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人,到现在都以为是自己杀了江停。

但是江停真正的死因,江云妧又不可能跟旁人说。

现在只有两个人知道,还有一个便是一同看了信的谢青临,除此之外,连蓝浅、黛浓她都没有告诉,非是不信任,而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就算说了,怕也不见得有人会信,如若不是不是她经历了重生这般离奇的事,她也是不会信的。

至于谢青临怎么想的,她不作揣测。

“江小姐,我自知无颜见你,我此番求见,乃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哦?”江云妧秀眉一挑,“我凭什么答应你?”。

像是没听见她说的,纨素自顾自的说:“我家那个孩子,求求你给他一条生路,他还小,他什么都不知道。”

黛浓忍不住插嘴怒道:“你个没良心的贱东西,有什么脸面来求我们!”

江云妧本来就对这个孩子十分好奇,低声喝止了黛浓,让她继续说下去。

第9章 托付

虽然她对纨素这种目中无人的交流方式也颇为不满。

“我在走街串巷的戏班子手里买下他,那时候他全身是伤,说实话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可能是我的族人。”纨素不像刚才那样迫切、激动了,她又恢复了那种缓慢而沉静的语调。

江云妧顺着她的话往下问:“那你为什么要救她,你自己过得也不容易吧。”

“我也知道事实如此,可我看着他们的行径,我实在是不忍心。”她用手捂住脸,“你见过、你见过以自残供人取乐谋取银钱的吗?那群人简直就是畜生!他们逼他用刀划自己的胳膊,用鞭子抽着他往火圈里跳……我实在……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啊!”

“什么!”江云妧惊呼出声,她回想起那孩子的浑身伤口,却没想到是这么来的。

纨素把手放下来,脸上有几缕泪痕,她继续说:“我实在想不到,有些人竟然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他们也下得去手……”

江云妧叹了口气,人心之恶有时候是无法想象的。

“我把他带回去后,才发现他或许是我同族。”她停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江云妧,“你应该知道了吧,我是戎族人,我身后那些,也是戎族势力。”说出这句话似乎耗了她很大力气,整个人像泄了气一样萎靡起来。

“至于为什么要对你父亲动手,我现在也想不明白。”

江云妧暗道,你当然不会知道了,你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他虽是我的同族,却也不肯亲近我,要不是她偶尔说上那么两句,我都要以为他是个哑巴了。我也是后来才发现,这孩子似乎天生不会感觉到痛,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他都不曾叫出声过。”

天下竟还有这种人?江云妧奇道:“这……怎么可能呢?”

纨素苦笑道:“若不是亲眼见到,我也要以为是不可能的事,我想,这也是戏班能用他、用他做生意的原因吧。”

“说的也是,不然那么小的孩子,就是有人逼他,也不可能对疼痛面不改色吧。”江云妧想了想说。

“是啊,这也是那群畜生不肯轻易放人的原因,唉,小姐,求求你给他一条生路好不好?”

“呵。”说到这个江云妧冷了脸色,“你若不说我都忘了,你可是最想要他命的人呀,砒霜是什么味道,你可尝过?”

纨素被她问的哑口无言,她那日确实存了这个心思,她想的是她死之后,这孩子性格如此,也没人照顾,说不定会落得一个更为凄惨的下场,还不如就,随她去了,也好过苟活于世受人欺辱。

可当她看到他那双澄澈的眼睛,她就,下不去手了。

然后整个事态的发展,一步步超出她的预料。

最后竟成就了如今的局面,她不得不求这个小姑娘替她照看孩子。

若她能答应,便是最好不过;若不能,也是他的命数。

“纨素自知罪孽深重,但是稚子无辜,求小姐高抬贵手,放过他吧。小姐大恩大德,今生我不能以命相抵,来世必结草衔环以报!”她声音凄厉,字字泣血。

江云妧不想再听下去,她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走了,黛浓紧随其后。

在她们身后,纨素眼里的光黯淡下去。

班头小步跑过来,锁上门,又亦步亦趋地护送她们出去。

快到监牢门口时,他们听见一阵吵闹。

“老弟啊,不是大哥不给你面子,实在是这次情况特殊,没有上边的吩咐,我们可不敢放人进去。”

另一个人附和道:“就是啊,你别白费心思了,不就是个婆娘吗,你有这些钱,飘香苑什么样的找不到。”说罢猥琐的笑了两声。

班头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厉声喝道:“怎么回事,吵吵什么呢?”

一个狱卒跑过来禀报:“报大人,门外有人闹着要进来看……看天字牢的那个女人。”

“这里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吗?赶紧让他滚回去!”又忙向江云妧陪笑道:“在下御下不严,惊扰了小姐,还请小姐莫怪……啊……莫怪,我马上去收拾他们!”

江云妧与黛浓对视一眼,她们果然想到了同一个人。

“慢着。”江云妧开口道,“让他进来。”

诶?班头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这……这怎么回事?又想起那位来路不明的谢大人说的,涉及到这位小姐的地方,一切便宜行事。只得吩咐狱卒把人放进来。

狱卒也是摸不着头脑,但上司有令只得照办。

一个高大的人影慢慢走近,正是她们二人那天在巷子里见过、还被江云妧恶意欺骗过的男人。

第10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他还是来了啊。

江云妧心中感慨万分。

问世间情为何物,纵你巧舌如簧、妙笔生花,也是说不清、写不尽的。

她觉得自己被感动了:世间男女,都是痴人罢了。

那么她呢?

脑海里浮现出熟悉的一池莲花,是洛京近郊的太昭寺,每逢重要日子,总有些皇亲国戚前来祈福,权贵们纷纷效仿,平民百姓有时也会去上柱香,京中因此一年到头总是香火不断。

她也早耳闻太昭寺的师父解签解得极准,江云妧受召入京的第二日,便去太昭寺求了个姻缘签。

签的内容已经模糊,她对那一天最清晰的印象便是站在满池莲花里,踏着一池春水,对她垂眸微笑的男子。

后来才知道天气干燥少雨的时节,湖心会露出一座沙洲。

“敢问姑娘芳名?”他们相隔着不近的距离,风暖日柔,他的声音清晰可闻。

她那时甚至无甚防备,要换是后来的她,断不肯将自己的名字轻易告诉陌生的男子。

“江云妧。”水下一群鲤鱼受惊了似的四散游去。

回到现实,只听得那个男人嘀咕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原本还在疑惑这群油盐不进的狱卒怎么突然放自己进来了,又猛然看见两个熟悉的纤细身影,不由楞了一下。

他刚想打个招呼顺便问问是怎么回事,这两个人却看都没看他,径自走了出去。

未说出的话还含在嘴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罢,能进来便是好事,何必管那么多呢?

他挠挠脑袋,向着深处天字牢走去。

江云妧先去了驿馆找谢青临,毕竟现在所有人都听他的,别管明着还是暗着。

不可否认,她保下那个孩子,很大一部分是处于好奇:她想知道从来感觉不到疼痛的人是什么样子;其次才是觉得他既无辜又可怜,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着实不值得。

谢青临今日脸上干干净净,穿了一件淡青色的广袖长袍,袖口用金线绣着云纹,衬得他似芝兰玉树,清雅不凡。

那个叫雁北的侍卫侍立在他身后。

江云妧知道他的名字的时候,才把他的脸与记忆里一个模糊的身影对应起来。雁北在谢青临小的时候就在他身边了,看他当上了太子,后来又随他征战,替他挡过不止一刀。

他是一个极为忠诚的下属,自始至终都如此。

“谢大人,敢问那个孩子,您打算如何处置?”她有些不安,因为她不知道,谢青临从一个未来的一国之君的角度,会如何看待这件事。

这种事问我干什么,我只负责江停死亡一事啊。

正常情况下,断案钦差的职责似乎是如此,可谢青临未免太投入了,投入到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个太子。

身份不同,要思考的事自然不同。

他既是未来的一国之君,自然要考虑这件事是否与其他是有藕断丝连的关系,是否会产生其他的不利影响……

“江姑娘可是有什么想法?”他决定把问题推回去,而且他也想知道江云妧是怎么想的,看看在这件事上,她是否也会有令自己惊艳的表现呢?谢青临眯起眼睛。

江云妧只好如实以对:“小女觉得……他着实无辜。”惴惴看了他一眼,又解释道:“纨素本非恶贯满盈之辈,如果我没见过我爹那封信,我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同你说这些话了;可是我既对真相了然于胸,又何必牵连无辜之人。”说完她长出了一口气。

“哦?”谢青临反问道,“你觉得她是无辜的吗?再怎么说,她也亲自动手了啊。”他颇为风雅地用手敲着折扇。

早已不是炎夏,扇子这种东西早就失去了用武之地,现在这种行为多半是在附庸风雅。

江云妧内心如此,面上却不露声色,她滴水不漏地回答道:“我只知道我父因天命而死,他驾鹤去了九重天上,纨素有罪但不至死,而这个孩子完完全全就是被牵连进来的无辜之人”见这位太子殿下仍是一言不发,她心思转了几转,郑重道:“小女担保此子绝对不曾与腌臜龌龊之事有所牵扯,谢大人,您信我吗?”

谢青临怔了一下,信她吗?

该信她吗?

刚到谭阳时匆匆一瞥,她躺在床上,淡青苏绣织金锦被下只露出一张苍白精致的小脸,他觉得心上那根弦像是被谁拨动了一样。这几天又看着她游刃有余地处理各种事情,仿佛慌乱和悲痛只是一时,旁人看她是临危不乱,他却看出了满满的心疼啊。

他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面对那双眼睛,仿佛不受控制般,他听见自己说:“我信你。”

第11章 下葬

江停的棺椁一直停放在南山,第七日,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江家举行正式的的下葬礼。

不知是不是每当有人去世,上天就会难过地落下眼泪,这一天也不例外。

绵密的雨点淅淅沥沥打在青瓦上,又在檐角汇成一条线,无声地淌下来。

谭阳县满城缟素,望去白茫茫一片。

报丧的消息当日就发了出去,远方的客人陆陆续续到了谭阳,寂静多日的江府又热闹起来。

远道而来前来吊唁的客人们,既有父亲在世时的故友,也有多年前共事过的同僚,他的门生也占了很大一部分,从梧桐书院出去的学子们,在这一天又回到这里参加他们老师的葬礼,,甚至有人看见,在河的对岸,有一个身披素衣的中年女子遥遥燃了纸钱,听说是父亲当年的红颜知己。

江云妧领着黛浓蓝浅跪坐在侧,客人们依次来吊唁江父,她便低头道一声谢。

来来往往的人对她说了无数的“节哀”,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能直视这两个字。

怎么可能节哀呢?你说得容易。

恐怕你是未曾经历过吧,这种锥心彻骨之痛。

虽然下人准备了软垫,她的膝盖仍然隐隐作痛,这雨恼人得很,才初秋便带来透骨的寒意。

她本就体虚不耐寒,这阴冷的天气简直要了她的命,可在巨大的悲痛面前,又似乎算不了什么,甚至感觉不到了。偶尔膝盖传来了刺痛,她也只蹙着眉,咬牙忍忍便过去了。

未曾想旁人提起过什么。

殊不知她蹙眉的样子,早已落入了远处那人的眼里。

现在书院里管事的是大师兄宋书棠,他出身寒门,十四岁拜入江停门下,到如今已在书院读了八年书。为人沉稳持重,处事得当,渐渐开始帮着江停打理书院。

江停去世的噩耗传来时,他正在临一张贴,听见消息手抖了一下,又继续运笔写完了这幅字。

非是他无情,他其实早有预感。

江停曾在某一日授课后状若无意对他说:“书棠,百年之后,葬我于南山灵秀之地,青山碧水之中。”

那时候他隐约觉得老师语气有些奇怪,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然不像是玩笑话。

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成了真!

宋书棠举着招魂幡走在最前面,他双目无神,脚步也有些虚浮,仿佛仍然不能接受老师已然仙去这个事实。他身后出了江云妧和书院的师兄弟们,还跟了遥遥无尽的一群人,各个白衣加身,沉默着不发一言。

在最后,甚至还有零零散散的乡民,他们与死者无甚关系,更有甚者,或许都不知道江停是何方人物,却也自发组织起来为江停送葬。

“一拜——”

所有人跪下来,任凭泥水溅了满身。

……

江云妧是被黛浓蓝浅搀扶着回到寝室的,寒雨下了一整天,先是久跪,后来又走了极长的一段山路,她的双膝实在不堪重负,稍一使力便针扎似的疼。

蓝浅咋咋呼呼地喊着心疼,,江云妧嫌她聒噪,打发她去吩咐下人烧热水,小丫头忙不迭应了,出门的时候没注意,冷不丁撞上一个人。

“哎哟!”

黛浓紧张道:“怎么了这是?”

没听见蓝浅回话,却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谢大人命我来给江姑娘送一样东西,劳烦这位姑娘代为转达,既已带到,我便告辞了。”

江云妧听是谢青临身边的雁北,心思一瞬间转了千百回,忙到“且慢”,从床头小柜子里取出些碎银子,又找出自己之前绣的一张帕子,把这两样东西一七交给黛浓,“去让他帮我道一声谢。”

黛浓笑着连声应了。

而外面,站着手里拿着药膏的气鼓鼓的蓝浅和一旁手足无措的高大青年。

目送她出去后,江云妧捂着脸倒在床上,从指缝里能看见整张脸羞成了红色,若说她原本有十分的美貌,此刻便有万分的娇俏了。

冷静下来之后,她又觉得被茫茫的惆怅占据了心神,她想,上辈子她没有经历那一场十年之久的黄梁大梦,也没有在这个时候见过那个行事不按常理的太子殿下,更没有突如其来的头痛……这样的话,黛浓就不会去药铺,不会碰巧知道纨素去买了砒霜……

破案的就人不知道府里有这么一个反常的丫鬟,更不会顺水推舟的追查到真相……

这是她重生以来促成的第一件事,仿佛就彻底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轨迹……

如果她前世曾与谢青临有过这样一番邂逅,她还会在深宫里孤苦寂寞的度过那七年吗。

不过,幸好于她来说,事态都在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

既然上天给了她这个机会,她就一定要牢牢抓在手里。

第12章 刺青

监牢传来消息,纨素死了。

就在昨天满城都去为江停送葬的时候,趁着牢里人手较平时少,有刺客潜进来。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纨素抬眼,警觉地观察四周,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暗中似乎有人叹了口气。

随即破风声呼啸在耳边,一枚细针从刁钻的角度掷过来,刺进了她的右肩。

针上上淬了见血封喉的毒药,她连挣扎的动作都没有做出来,便解脱般闭上了双目。

隐在暗处的人没有再看他一眼,如同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走了。

当值的狱卒只觉得今日似乎更阴冷了些,风声也扰人。

死因很简单,针上上的毒是致命的,验尸的时候,仵作发现她后腰上有一枚小小的刺青。

他们不知道这个刺青是死后才出现的,还是一直就有。

江云妧想亲自去看一下。

赵俨为难地看着江云妧,又看看面上毫无波澜的太子殿下,犹豫着说:“这……江小姐身娇体贵,若被阴气冲撞可就不妙了?下官觉得……觉得……此举不妥。”

县里一位老仵作皱着眉说:“小姐若执意如此,其实也不是不可……”他满脸皱纹,或许是常与尸体打交道的缘故,周身萦绕着挥之不散的阴郁气息。

她原来也对死亡充满恐惧,可毕竟是重生一次的人了,对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也不再那么害怕,心中颇为平静。

只有未曾经历生死的人,才会觉得死亡是可怕的。

黛浓也劝她:“还是别去了吧,小姐,沾上晦气就不好了。”说实话,要她去看一具尸体,他也是有些害怕的。

江云妧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又看着谢青临道:“谢大人,我只是想更深入了解一下此事内情,也想知道是否与家父之事有所关联。至于晦气……”她扫视了一圈众人,“我连活人都不怕,又何惧死人。”

众人俱是被她的话一震!

仵作一双眼睛露出精亮的光:这个小丫头不简单呐。

“罢,我陪你同去,其他人就别跟着了,有我在,必不会让鬼神欺负了她去。”谢青临这话说得十分风趣,众人脸色俱缓和了些。

江云妧心中诧异:堂堂太子殿下,哪来的闲心管她的闲事。她对此倒是毫无异议,一来能堵了众人的口,二来嘛,有未来天子的真龙之气护着,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浓艳的红覆在她白雪一般的后腰上,映衬之下分外鲜明:是一条通体鲜红口衔其尾呈圆环状的小蛇,图案极其清晰精致,似乎鳞片都细微可见。

对这个图案,她有种莫名的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何地见过,她深思下去,那熟悉的头痛又猝然袭来!

她毫无准备,以手扶额,脚底下却有些不稳,再加上上午葬礼时双腿受了寒,摇摇晃晃地似乎要向旁倒去。

谢青临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见状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扶了一下。

明明是好心,嘴上却说着“江姑娘身子金贵,还是莫要逞能。”

江云妧被噎了一下,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嗔怒地瞪他一眼。

辛亏雁北在她记忆里一贯老实忠诚,办事可靠,不然她就要开始怀疑雁北究竟有没有将东西送到了,这人怎么收了她的帕子,竟然还敢是这幅态度!

关于这个图案,她不敢再想下去,只暗暗记下了,打算回去描在纸上,日后再说。

“多谢大人相助。”江云妧从他的手臂中脱出身来,“不瞒您说,我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我们回去吧。”

纨素死后没有人去悼念她,尸首草草用席子一卷便被扔到了城外乱葬岗。

只有主刑狱的官员为此忙碌了一番,原本是打算秋后问斩的,他还要重新向上级汇报。

忙碌了一整天,回到驿馆时他已十分疲乏,杂役如惯常送来热水要伺候他洗澡。他却挥了挥手叫人退下,雁北为他除尽衣物后便悄声告退,只余他独自坐在柏木浴桶里思索这几天发生的事……

谢青临强烈的感觉到此事非比寻常,一个山野教书先生的死亡竟牵扯出这么多事;一个女刺客的身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一个庞大而严密的势力……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想事情的时候最烦有人打扰,亲卫都清楚他这个规矩。

此时无人,他伸长手臂,从里衣的夹层里取出一张帕子,是雁北昨晚带过来的。

殊不知他看见这个帕子的时候心都跳的快了几分,还有些口干舌燥,装作若无其事地接过来,待人都走尽了才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细细端详,见上面只绣了两朵莲花,他内心甚至有一丝失望:他还以为绣的是鸳鸯呢。再不济也得是连理枝,你孤零零的绣两朵莲花算什么事嘛。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江云妧把它拿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想这么多,只是随便挑了一个。

全是他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第13章 不知苦痛

在谢青临的默许下,江云妧把那个小孩子领回去,神秘的刺客没有将他的命一并拿走,不知是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还是最后一刻动了恻隐之心。

稚子何辜!

纨素家里那个小孩从牢里带出来后,就放在江府养着,江云妧亲自牵着他的手进了江家大门。

又吩咐下人带他去洗澡,给他换身干净衣裳。

她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大概是看他与自己一样孤苦无依,心生怜悯。

“哇,他好漂亮啊!”蓝浅看见精心打扮过一番的小孩不由惊叹道,甚至还想上手去捏他雪白的脸蛋。

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孩子这么好看呢?

和纨素如出一撤的雪白的皮肤,但比她要显得红润些,不想她那样苍白,五官精致秀气,半长的头发披散下来,更显得男女莫辨;漆黑的眼睛在那张脸上显得尤其大,他的睫毛很长,鸦羽一般,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蓝浅还是伸出了她的毒手,在他的脸蛋上揉捏了一阵。若不是江云妧开口喝止了她,似乎还不想放手

“对了,小姐,他叫什么名字啊?”

江云妧一愣,她还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纨素也未曾向他提起过。

她蹲下身,凑近他,轻轻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不说话,水汪汪的大眼睛茫然地眨。江云妧毫不气馁,一直柔声哄着。

半晌,他好像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

抓过她的手,一笔一划的在他手上画着.

江云妧先是感觉有些痒,小孩子柔嫩的手指带来痒痒的触感,意识到他好像在写字,便凝神感知。

怕她不理解似的,他特意画了两遍。

澜,亭。

江云妧认出了他画的是这两个字,澜亭就是他的名字吗?

不知道是谁给他取的呢,读起来仿佛唇齿生香。

她又想,他为什么不说话偏要以这种方式写字呢?早知他生性孤僻,明明不想说话却还要以这种方式和她交流也有点可爱呀。

“澜亭是吗?你可以叫我姐姐呀。谁教你写字的,是之前那个阿姨吗?”江云妧简直要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欢喜了。

澜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一会犹犹豫豫的点了点头。

她本来该很高兴的,可她又突然想起,纨素一介异族女流,又如何会写字的呢?怕不是跟在江停身边多年,耳濡目染学会的吧,更有可能是江停教他识字的,以他爹的为人,这也不是不可能……

神色瞬间就黯淡下来。

蓝浅知道她又想起了伤心事,实在不忍,便打断她的思绪:“他是真的感觉不到痛吗?可是他身上这么多伤,还是找个先生来看一看吧。”

黛浓带着人去了药铺,用轿子把年迈的老先生请了过来。小童替他提着药箱,也一并跟了过来。

他叫黄连,老先生原本的意思是叫他苦中取乐,知苦处而不悲观,哪知道这小子像是长歪了一样,整天龇牙咧嘴,完全是年少不知愁的模样。

这回他第一次进江府,实在被眼花缭乱的亭台楼阁晃花了眼,一路大呼小叫,老先生直嫌他丢人,恨不得不带他来了。

这婉转幽深园林庭院,一步一景的精心构造,在整个谭阳,也只有江家独一户了。

老先生先是盯着澜亭看了半晌,脸色越来越沉,又握着他的手腕号了半天脉,他甚至都没有开口询问他的症状,便缓缓闭上眼睛,慢慢地摇了摇头。

江云妧心底一凉。

她知道这位老先生医术卓绝,若连他都如此,那恐怕真的没有希望了。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在一室内蔓延。

“他的身体底子太差了,恕老夫无能为力啊。”老先生终于开口了,这一句话被他拖得老长。

随后却像开闸的水一样,说起来便没完没了。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怎么就把人身子折腾成这幅鬼样子……”

“脉象虚浮,气血失调,五脏衰竭……”

他每说一句,江云妧的心便沉一分。

反观澜亭他的脸上一直都是一片漠然,仿佛说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

至于澜亭没有痛感这件事,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病倒是奇怪,老夫从医六十载,从未见过如此症状。”

他仿佛见不到江云妧阴沉的脸色似的,“小姐呀,你莫要太难过,把他带回去好好调养着,能活几日、是几日吧。”

“若能再有二十年寿命,便是老天青眼啊……”

“唉,他与常人不同,我也不知道这药开下去有没有用处……”

待将老先生送走,澜亭走到江云妧身边,悄悄过去攥住她的手,不解地问:“我会死吗?”江云妧无助地跌坐在椅上,伏案无声的落下泪来。

澜亭还小,他还不明白死亡是怎样的一种概念,但是她知道,她知道人一旦死了,就与世上的所有人失去了联系,灵魂在天地间孤独漂浮。

其实伤心的全都是在世的人,而他本人是毫无感受的。

第14章 误会

葬礼后整个江府都笼罩在一股阴郁的氛围里,虽然一切事项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到底不似从前热闹了。

江云妧也一直愁眉不展,把江停给她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

穷天命是什么意思?父亲他知道了什么竟为天道所不容?一个人的命数,果真是存在于天意之中吗?

如果他的逝世是天命,那么她呢,她为什么死后还能得见天日?

人死不能复生,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还,她又如何逆天改命,重回十年前?

她不敢再细思下去……

在谭阳已待了整整七日,谢青临打算启程回郦州。

呵,让那帮人提心吊胆了几日,是时候回去收拾他们了。他勾唇冷笑。

“主子,赵大人到了。”亲卫沉云进来禀报。

“让他进来。”谢青临手里把玩着折扇漫不经心的说,“你先别下去,带着你的刀站过来。”

“是。”沉云轻笑了一声抱拳应了。

沉云是他这次带出来的另一个亲卫,平时看起来懒散随性,办事可一点都不马虎,而且还不像雁北那么木讷,谢青临很是倚重他。

赵俨战战兢兢的站在下首,想不通这位深藏不露的太子殿下有什么事情要交待,这位殿下一向待人温和,嘴角常带笑,可一众朝臣在他面前还是大气都不敢出。

旁边还站着一个提着刀的侍卫,刀身似雪,容貌昳丽却面如寒霜,他总有一种下一刻这把刀就要架到自己脖子上的错觉。

“你说说看,我这几天都做了什么?”谢青临踱了几步,慢悠悠地问。

赵俨不敢多说,他虽不是三皇子母家那一派的官员,也没犯过什么大事,只怪这位殿下给他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我今日便回郦州,你知道回去该怎么说吧。”

赵俨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殿下的意思是……?”

谢青临一抬下巴,“我确是在郦州”,一字一顿地,“你实话实话就好。”

“是……是,下官明白。”

赵俨走出去老远的时候觉得自己心跳还没平复,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畏惧这个太子殿下。可能是因为他接触太子较旁人更深入吧。

越接触,越觉得他深不可测。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来过谭阳这件事,唯恐多生事端。

临走之前,他特意独自一人来江府,向一个人辞行。

在他刚到江府门口,恰好碰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只见那人穿一身粗布衣裳,五官柔和。

那人见他,也是楞了一下,随即抱拳行礼:“学生宋书棠,见过谢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他马上想起来是谁了。江停书院里的学生,看起来很会办事的那个。

只是他此刻形象与葬礼那日大为不同,大概相由心生,那日他可是憔悴得很,双目无神,哪像现在这样气质清隽,望之即有如沐春风之感,便不能怪谢青临眼拙了。

不过,江停已经不在了,他来干什么?难道是……来找江云妧的?

他摇摇头,将这个荒诞不经的想法驱逐出脑海,就算是来找云妧的,人家一个是书院的大师兄,一个是已故老师的独女,书院的继承人,想必也有很多正事要商量。

谢青临挥手示意,叫他忙自己的事去了。

江停真不愧天纵之才,从这一方园林里便可窥见一斑了:进门先是一片宽敞的空地,只有一条青砖铺成的小路延伸向前,踏上去走了一会才发觉其妙处,原来这即是路,也是桥,桥下俱是碧绿的水,水上浮着残荷,荷叶中立着一块别有意趣的怪石;再向远处望去,原来所有的亭子和游廊俱是建在水上。

走完这条路,便到了那日众人议事的前厅,他之前来过一次,还记得江云妧的小楼要绕后大厅侧面,穿过一道月形的拱门。

过去果然见到了一座二层的小楼,不知是不是心里怀着意中人的缘故,他觉得这楼也雅致非常。

虽不是第一次见到,谢青临仍惊艳于这园子的匠心独运。

“谢大人!”黛浓笑盈盈的屈身行礼,“您是来找我家小姐的吧,请随我来。”

江云妧原本在和宋书棠谈事情,与聪明人交流真的极费心力,待好不容易谈妥,她才觉得筋疲力尽,拔了簪环便毫无形象可言的往椅子上一歪。听见黛浓的声忙慌慌张张的站起来,蓝浅只来得及将她的头发松松绾成一束……

于是谢青临进来就看见这样一副美人懒起的样子,睡眼惺忪,神情慵懒,青丝半挽……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极为复杂。

——他想到了刚刚遇见的某个人。

第15章 心甘情愿

江云妧懵懵懂懂,尚不知谢青临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见他来了,只觉得欢喜,眼眸里一下子亮起了光。

又撒娇似的抱怨道:“好麻烦啊,我真的不知道这些事情怎样处理才好。”

本来是不觉得委屈,就算难熬也可以一个人硬扛下来,可是见了他,便忍不住想让他看看自己是多么不容易。

而且,她觉得他极为神通广大,就算只听着不开口也能帮她解决一样。

谢青临便知道自己误会了。

他暗骂自己心思不正,竟然用这种龌龊的念头去想一个小姑娘。

事实上:

“宋师兄,府上突逢大变,小女自知才疏学浅,不愿见父亲的心血毁在我手上,还请宋师兄助我。”江云妧眼巴巴的看着他,声音一句比一句凄惨。

“我……”他宋书棠本想推辞说自己难堪此大任,他也怕毁了老师的成果。

却没想到她又说道:“师兄才华横溢,有鸿鹄之志,我也不愿绊了你的前程……”

他赶紧叫停,这话他可当不起。

宋书棠无奈道:“我的小师妹啊,你这样说可就太轻看师兄我的为人了。”

“那师兄这是答应我了?”她跳起来,“谢谢师兄!”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师兄你帮我三年就好啦,三年后的恩科,师兄去应试吧,必能一展宏图。”

宋书棠还是感觉哪里不对:“师妹,你又如何知道,三年后会开恩科呢?”

遭了!

江云妧心里咯噔一下子。

她当然知道,不仅如此,她还知道宋书棠此去高中榜眼,得皇帝谢青临青眼,入御史台就职。

此后一路顺风顺水地官至御史大夫,其年不满四十。

可是这话,她不能说啊。

于是只得推到她爹头上:“父亲在世时曾说过的。”说罢泫然欲泣,没有比这更好的借口了。

宋书棠见她是提到了伤心事,便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走出江府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就这么把自己卖给江家了?

还得给她打三年工,替她打理书院?

我一定是鬼迷心窍了,宋书棠如是想。

刚刚坑了自己师兄这种事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对人说啊,哪怕是谢青临也不行。

于是她将澜亭的事说与他听了。

“怪不得那日你向我讨人,原来竟还有如此内情啊。”

“我看着他,总想起我自己来,我想帮他……”而且澜庭那么漂亮乖巧,她实在不忍心放着他不管。

谢青临站起来走了几步,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的用折扇敲了下掌心。

“你想不想让他习武?”

江云妧疑惑道:“习武?他身子那么弱,真的可以学武吗?”

谢青临娓娓道来:“听你所说,我想起一门功法,倒是很适合他。”

“听闻郦州有座无相寺,寺中有不传秘法《度厄书》”

“这功法,一向被江湖中人视为禁术,这功法极为霸道,修炼过程中会使人痛不欲生,但若是熬过去了,便可一日千里,奇功速成,可在短时间内获得别人一辈子都无法拥有的内力……只是,这般有违常理的法子,必定是有报应的,练此功法的人,大抵活不过三十岁……”

“嘶。”江云妧倒吸了口凉气,“这等邪术怎会是佛门秘术,佛家不是最讲究慈悲吗……”如她所言,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正因如此,此书问世数百年间,练成者不过寥寥。”

稍一思索她便明白了此中的原委:先不说修炼者必短寿,光是修炼过程中的痛苦就足以劝退大部分人了。

这倒是恰好适合澜亭,他既然没有痛觉,练这心法最合适不过了,而且,反正他也……。

先生那样信誓旦旦的对他的生命下了判决。

她又觉得自己太残忍了。

她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呢?

于是说道:“这……多谢大人告知,云妧感激不尽,只是……”她咬了咬唇,“还不知道澜亭他……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他是否愿意。”

谢青临无所谓地笑了笑:“你先别急着谢我,听说那无相寺的老和尚脾气古怪得很,你们能不能求得到还两说呢。”

“唉。”江云妧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澜亭被蓝浅带了出来,乖乖的站在两人面前,但他见到谢青临明显有些紧张,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

“你愿意吗?”

他只是不说话而已,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

他知道自己本来就活不了多久,那个叫纨素的女人给了他生命,而眼前这个江家的姑娘则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从她握着他的手走出牢狱时,他就觉得,为她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是在最恶劣的环境中长大的,因此对别人的善意极为敏感。

他说:“愿意的。”

我愿意的,为了你,我心甘情愿。

第16章 忆前尘

谢青临松了一口气。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又说道:“刚好我也要回郦州,不如你们随我同去,我还可以派人带你们到无相寺所在的山下。路途遥远,我着实不忍你独自承受奔波之苦。”

哪知江云妧却婉拒了他:“多谢大人美意,只是府上还有事要我出面处理,恕我不能从命了。”虽说她将书院托给了宋书棠,可有些事情还是要自己再亲自交待一下比较放心;还有偌大的江府,好几十名下人,都眼巴巴等着她呢。

她知道,他总有一天是要回去的,因此并不觉得惊讶。

她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十六岁小女孩儿了。

现在这具身体里的,是一个来自十年后的灵魂。

因此她明白,有些责任,是必须要担起来的,而且,她已经无一人可依靠……

她又复杂的看了一眼谢青临,这个人,值得她信赖并交付自己的后半生吗。

重生前的最后两个月,皇帝谢青临御驾亲征,却被自己人背叛,落入敌方圈套之中,最终寡不敌众,命丧黄泉……

此后大军节节败退,仅仅两月便被攻破皇城……

他是在江停逝世后第三年登基为帝的,皇位还没坐热乎便大开恩科,广召秀女,而她,就是在那一年入宫的。

圣旨写的清清楚楚,江氏云妧,即刻入京,不得推辞。

她惶恐不安地接了旨,一路惴惴不安地入了京,到死也没想明白为什么。

皇上是怎么看上她的,又看上她什么呢?

现在想来,也许是在这个时候,谢青临就已经见过她了吧。

她何德何能啊。

可她实在是怨,进宫之后便对她不闻不问,除了开始那一个月见过几次,后来就一年都见不着几次。她身后无所依恃,又被受冷落,加上性子冷淡,很快便成了后宫诸人排挤的对象。蓝浅也是那时候被她们陷害致死的。

这又如何不怨他?

可是重生以来,她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谢青临。他会发愁,会出丑,会温柔地对她笑,还会体贴的送来驱寒的药膏……这样一个人,真的是前世冷落她七年的皇帝陛下吗?

还是说,他们其实是只有长相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江云妧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到了,抬头却见谢青临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

她的脸上浮起薄红。

“那……那我将家里的事处理完之后,再去郦州叨扰大人,真的麻烦您了。”

谢青临心里马上就阴转晴了,虽然面上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他佯装怒道:“你怎的同我这般生分,你可知我最不愿听你叫我‘大人’!”

江云妧被他这一席话搞得晕头转向,她提心吊胆地说:“那……那?谢兄?”怎样看都是自己斗胆包天不知死活逾距了,这可是活生生的太子啊!

“诶~这才对嘛。”谢青临笑眯眯的,作势要用扇子去挑她的下巴,被江云妧及时躲开了。

虽然他心里也有想其他的称呼,比如“谢郎……”什么的。

可怜蓝浅和澜亭被晾在一旁好一会儿,见谢青临这幅不正经的样子,都恨不得张口让他滚出去,可奈何这个人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甚至还挺温柔,可他们就是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尊贵气质,还有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他们不得不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那便这样,你来郦州时先去找我落脚的地方,修整两日后,我再派人送你们去无相山下。”说罢,他自怀中取了张纸出来,“你就照着这个地址去找,我住的地方还算是有名,若是找不到稍加打听就好。”他把纸放在桌子上,用一方珊瑚纸镇压了。

他又蹲下身与澜亭平视,声音低沉,正色道:“小家伙可要争气呀,你千万别让她的功夫白费了。”

澜亭茫然的看了他片刻,又煞有其事的郑重的点了点头。

一定会的。

谢青临满意地站起来,掸了掸袍子。其实也没沾上什么尘土。

又转回身向江云妧递出自己手里的的扇子,“不如就将这扇子予你做个信物吧。”江云妧犹豫了片刻,没让蓝浅经手,自己亲手接了。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的,她感到那人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的,带着火一样的热度,她甚至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她将手抽回来,打开折扇一看,扇面上绘着隐隐青山,碧水如练。

留白处题了两句诗:山光水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①

他的字极为漂亮,行云流水一般,看起来也很舒服。

第17章 郦州别院

仍然是来时那辆马车缓缓行在官道上,而马车的主人却不在里面,谢青临这日骑了一匹高头大马,畅快的一骑独行。

把马车和雁北沉云远远落在了后面。

但见远处,青山如黛,郦州的天气一样反复无常,他也未曾想到,在寒意渐起的秋季,还能有这样毒辣而明媚的阳光。

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里投射下来,斑驳的树影让他的整张脸都变得明明暗暗,看不清楚。

沉云颇为无奈的看着自家的主子,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非要去受那骑马的累。

秋高气爽的天气,显然是能让人高兴的。可他的眼底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

经此一别,不知何时可再相见了。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找他。

这小别搞得他心烦意乱。

他们在第二日早上回到了郦州。

因明面上身份是钦差,郦州的官员将他安置在了一户富商名下的的别院。

虽然不大但是样样俱全,陈设也精致,位置就在城中心偏西,去哪里都很方便。

除了略显陈旧,太子殿下表示还算满意。

甫一推门,便有人急匆匆地扑过来跪在他面前。

林英是从小伺候他到大的太监,与他同岁,但生的脸嫩,往往看起来比他还要小些,出京前因不舍得他舟车劳顿,身边却连个贴心伺候的人都没有,便眼巴巴的求着他跟来了郦州。

“主子啊。”林英见到他心中大喜,却仍是表现出一副愁眉不展,苦大仇深的样子,“您不在的这些日子,我过得可是寝食难安啊,昼夜盼着您能早日回来。”

见他又没个正形,谢青临笑骂道:“我才走了几日,你就要翻了天了!”

林英苦道:“主子,我怎么敢啊。”脸上仍是堆着笑的,她将谢青临迎进去,殷勤的伺候的脱下外袍。

有他这个内侍在此,贴身伺候的活儿自是用不着雁北沉云两位了,他们便也回自己的住处休整去了。

洗过澡用完饭,谢青临舒服的躺在床上。将那道挥之不去的影子按到一边,他开始思索这边的事情,也是他此番出京的最初目的。

当地私盐一事的真相并非扑朔迷离,反而相当显而易见。

他心思缜密,手下人办事也有效率,只用了两天功夫便摸清了这私盐来自何处。

原来是城东一户富商开的家盐铺,他确是有官府发行的凭证,只是除了明面上从官府买进再卖出的那些,他那里还大量对外贩售没经过账面儿的私盐。

城中所有的私盐都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店里的伙计个个都是一问三不知,嘴巴严实的很。

他亲自去过一次,换了寻常的布衣,装成要买盐的样子。

他从皱皱巴巴的口袋里取出几枚铜钱,畏畏缩缩地向伙计讲价:“能不能……能不能再便宜一点……”

那看似憨厚的伙计将眉一挑,训斥道:“干什么啊你别得寸进尺了!我们家的盐还不够便宜吗?你去外边打听打听,若有哪家卖的比我便宜,你找出来告诉我,我分文不收,权当送你。”

谢青临表演欲十分强烈,“您确实是大好人啊,敢问……敢问您这里这么便宜,可是另有什么内情?”

伙计不耐烦道:“哪有那么多有的没的,诶我说你还买不买啊!”

“买,买。”谢青临拿了那包盐,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

而他们掌柜的则是三天两头称病不见人。除了第一次去的时候,让他出示了官府的文书,后来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的人影了。

按理说,这样的大不道之事,早该被捅出来了,又怎么会遗留到今天,父皇震怒要他来查呢?

最怕事情如他所料:哪怕人人都知道他们在私自制盐、卖盐,却很少有人去举报揭发他,竟将他当做顺其自然的事,顺水推舟的将错就错下去。

这就值得人深思、玩味了。

盐是论每个人在何时何地都离不开的东西。

盐铁交易本是关乎国本的大事,因此有律法明令禁止私人商户私下进行交易,为的就是将所有盐铁的流通都牢牢握在朝廷手上。

若被当地富户把持,后果不堪设想。

“主子,徐知州邀您到府上一叙。他都差人来了五次了,之前您不在这里,我次次都回绝了的。”

谢青临眉头皱了起来。

“那我便去会一会吧。”

谢青临午睡醒来,脑子还有些晕沉沉的,正诧异身上的被子面料怎么如此柔软,才惊觉他已回了郦州。

而在谭阳的昨日种种,已经过去了。

“林英。”他唤道,“备车,去知州府。”

第18章 凤凰出梧桐

梧桐书院为江停一手所办,迄今已有二十余年的历史。

梧桐树的叶子黄了又绿,一年又一年送走了无数的学子。

他们有的官至一方大员,治下海晏河清,受人称道;有的则寂寂无名,辗转奔波,为生计而游走。无论如何,他们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名为梧桐书院的地方。

而她,也终于要离开这个活了十六年的地方了。

若算上前世的话,便有三十二年了。

两世的感情,其实那么容易割舍的。

可是她不得不走,她有太多的事要办,她要如江停的信里所说,走遍齐国的每一寸土地,见证名山大川的壮美与秀丽,她将看尽热情冷暖,深谙百姓疾苦……

她一介女流,或许是齐国的最后一线生机了。

原本没有江停的嘱托,她也打算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倒不是她多么深明大义,或许只是因为,前世她听闻谢青临死讯的那一刻,心脏狠狠地抽痛。

她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了。

而这一切的一切,他都毫不知情。

江停一生磊落洒脱,光风霁月,对所有弟子都倾囊相授,尽心教导;本来他就是极有名气的青年才子,经过数年的口耳相传,梧桐书院已经传遍了全国。

此番由于回来吊唁的人过多,书院的校舍住不下这么多人,有一部分便安置在了江府上。

葬礼过后,陆陆续续地有人前来辞行,但也有人一直留在这里。

白日里书院往往很热闹,意气风发的学子们高谈论阔,指点江山;也有相熟的老友相对无言,静坐垂泪。

江云妧自小就和这些师兄师弟们一同听他爹授课,因此与他们都亲近得很。哪怕是大了些知道了男女之别,也只在同他们交往时有所收敛,丝毫不减对书院的兴趣。

“为什么书院里只有我一个女学生呢?我也想和小姐姐玩儿。”她曾这么问江停。

江停答不上来,因为他无法告诉她那些沉重的真相,只得把她抱起来,哄着她说:“因为咱们这几棵梧桐树,只养得起一只凤凰呀!”

她信以为真了!

只如今梧桐依旧,却物是人非了。

她所行之处,所见人人皆着素冠。有学子见她来了,犹犹豫豫地不知该不该上前去同她说些什么。想象又作罢,毕竟他也不知如何开口。

黛浓蓝浅跟在她身后,也一路低头不语。

江云妧今日穿了一身烟青色的琵琶袖袄裙,整个人看起来苍白脆弱,风一吹便能倒下似的。

她站上了平日江停所站的地方。

所有人不再说话,无论在做什么,手上的动作都一并停了下来。他们恨不得连呼吸都放缓,免得惊扰了这个落入人间的仙子。

一时间静的落针可闻。

江云妧望了望下方乌压压的百来号人,悄悄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各位同门。”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她感觉到有几双眼睛格外炽热。

稍微停顿了一下,她又沉声道:“感谢诸位为书院所做出的一切,我父亲若能看见一定会很欣慰的。”

“虽然府上遭逢巨变,但我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书院解散,它不仅是我父亲的心血,亦是在座诸位成长的地方。”

前世她伤心欲绝,无心家业,也不去打理,甚至将几位师兄的拜访拒之门外。

没过多久,失去了江停又后继无人的梧桐书院名声不再,门庭也逐渐冷清了。

不再有新的学生不远万里从外地前来求学,原本在此的学生也一个个相继离去。到最后偌大的书院里空无一人,好不凄凉。

“我相信各位心里也是和我一样的。”

“奈何我虽有此心,却无堪此大任之力。”

“书院的未来,就拜托诸位了。”

“希望诸位将我父的心愿传承下去,不忘先贤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情怀。”

她盈盈屈身,道:“云妧在此谢过诸位了。”

宋书棠带头回应她:“师妹莫要客气,就算你不说,我们也绝不会让书院毁在我们手上的。”

当然这其实是事先说好了的。

其他人也纷纷回应,立下豪言。

她往回走的时候,忽听见一人轻笑道:“多年不见,小云妧倒是长成大姑娘了。”

江云妧楞了一下,她实在听不出来这声音是谁,转过头去一看,端详那人片刻,脑子里灵光一闪,她想起此人是谁了!

“杜叔叔莫要取笑我,您早来了怎么也不找侄女说说话。”她笑着回道。

杜仲年近四十,面容清癯,虽名义上是她父亲的学生,但江停与他其实亦师亦友,小时候便让她叫这人一声叔叔。

江停曾说,杜仲其实本名杜铮,因家中出了变故,不得已隐姓埋名。

第19章 软硬不吃

谢青临下了马车,首先见到的是灰扑扑的墙,平平无奇的大门,门上悬着一块匾,上面有三个古朴的隶书大字:知州府。门外竖着两只石狮子,将将半人高,然而有一只前爪碎掉一半,另一只没了尾巴,看起来不仅丝毫不显威严,反而相当滑稽。

他自小长在皇宫大内,见惯了精致的楼苑,精妙的景色,又见过了江家的水上奇景,此时竟觉得这堂堂知州府倒有些寒酸了。

这不对呀,他治下养着私盐,明明应该日进斗金,富得流油啊,谢青临有些不解。

等将他迎进去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实在是大错特错:原来知州不是过得清贫,只是财不外露罢了。

这做法好生不耻。

只是装饰的也太过俗气了些。

“他怎的不用金子造一张床睡在上边呢。”谢青临嗤笑道。

徐观海小吏出身,不知抱上了哪路大腿,便一路乘着东风做到了如今的位子。

虽然官至一方大员,这么些年他一直谨小慎微,没办过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对陈家的孝敬从来没少过。

现在想来,多半是从私盐经营中谋取了暴利。

数日之前。

知州府一间密室内,

徐观海怒气冲冲的拍了下桌子,气急败坏地说道:“黄金白玉人家照收,命人送去的美姬更是来着不拒,可一到白天,日光地下,便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好像他果真是个无辜之人。就连我抬出……那……那位来压他,他都没有一丝动摇!简直不知死活……。”

随即又换上一副心事重重的脸孔:“诸位,钦差大人已经逼到我家门口了,这可如何是好呀,不知各位可有什么解决的法子没有?”愁容满面的向他的心腹们寻求自保之法。

要说谢青临为什么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收受贿赂,那当然是因为,他是太子啊。

举国都无人能撼动他啊。

送来的钱财他转手就冲了国库,至于美女,则各自给几两银子打发出去了。

不是他性情寡淡,无欲无求,实在是他觉得这些女子并不能提起他的兴致。他甚至觉得,宫里随便一个宫女拉出来,都完胜这些歌姬几条街。

所以他初次见到江云妧的时候,确实是惊为天人!

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眼珠转了几下,谄媚道:“要我说啊咱们就咬死了不承认,谅他也不敢明面上直接跟咱们作对。”

旁边马上有一骨瘦如柴的灰衣人附和道:“大人,旁的人不清楚,咱们自己人难道还不知道吗?咱们有那位罩着,谁能动得了你呀?”

听了这些奉承的话,徐观海脸色舒缓了些:“哎,虽说如此,可这次来的人是皇上直接派下来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哆嗦的一位身材肥硕的中年男子终于忍不住了,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您可要救救我呀。”

看着他满身的肥肉扑到地板上,众人仿佛觉得地面似乎颤动了一下。

“大人,我上有老下有小,您就可怜可怜我吧,我可不想死啊。”

“呵”,知州冷笑道,“这些年你赚的银子难道还少了?”

原来这人就是盐铺的老板,事到临头,最慌乱的恰恰是他。

毕竟万一事发,他们做官的有人护着好歹还能活命,他就不一样了啊,他一个小小的商户,人家要他三更死,他铁定活不到五更啊。

“大人明鉴啊,我什么时候忘记孝敬您了?还有京里那位,我更是一年四季都没落下过啊。”他确实是被吓得神智不清,竟连这种话也敢说出来。

众人俱是一惊!

随即便纷纷转过头去,不忍再看他。

这些给徐观海出谋划策为虎作伥了这么多年的人,个个都是人精!

在暗处,有一个人眸光暗沉下来,逐渐起了杀心。

“大人,在下有一计。”这声音原来出自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青袍人所说。

所有人齐齐看向他,他也不见慌乱,镇定自若道:“既然他软硬不吃,不为外物所动,不惧强权压迫,想必是一位为国为民的好官了。”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很快接到:“既然是好官,他在乎的是什么呢?我想,除了民生疾苦外别无他物了,咱们便可如此这般……”

他平日没什么存在感,往常议事则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众人也与他没什么交情,只当他是个混日子的。

今日这番话却让他们大开眼界,徐观海也连连赞道:“妙……妙啊!千秋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大人谬赞了。”青衣人低头谦逊道。

第20章 不归路

江云妧也在陪人吃饭,不过这边席上气氛倒是十分和谐的。

“杜叔叔早就来了,也不和云妧说一声,若是云妧不去请你,你是不是都不来看我一眼了。”江云妧嗔道。

只有在这种亲近的长辈面前,她才可以放肆的撒个娇。虽然她与这位叔叔已经多年未见了。

席上只有江云妧和杜仲,黛浓和蓝浅站在一旁伺候着。

早年听说杜仲是郦州人,便特地吩咐厨房做了些郦州的特色菜式,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那道桃脂烧肉了。

这道菜乃是取桃树上的桃脂,用温热的水泡软,去掉外皮,与上好的五花肉一同放进锅里烧制而成。做出来后,肉色红润,晶莹剔透,一口下去满嘴软糯,肥而不腻,桃花香气留于唇齿之间。

如此美食,自是能让人心情愉悦,她与这位叔叔本就印象颇佳,又说起些愉快的旧事,一时宾主相谈甚欢。

她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常与他彻夜长谈,有一次她不知因为什么夜里睡不着,闹着要去找爹爹,下人们没法子,只得领着她过去。

他爹却不在卧室,她便去书房里找人,果不其然,书房里亮着昏暗的光,她猛然推门进去的时候,看见父亲与杜仲两人皆是泪流满面!

杜仲突然看见她,像是被吓到了,愣了一会才狼狈背过身去的用衣袖抹眼睛。

她一时被吓傻了,抱着他爹就开始哭。

江停只得好言好语地哄她,已是夜半,她抽噎了一会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杜叔叔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后来江停再未与她提过此事,杜仲也是,他们只当她忘记了,其实她一直都记得,只是自己又没办法主动提起。

她记不清杜仲是什么时候离开梧桐书院的了,好像就在某一日,她突然间意识到那个温和的叔叔好久没见到了,她去问江停为什么,江停只模棱两可地说,人各有志罢了。

她怎么又想起这些陈年往事了呢。

那时候的杜仲远比现在要年轻,只是身量清瘦,眉宇间的愁云从未散过。

说起来,杜仲这些年似乎老得格外的快。明明江停看起来与那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杜仲确是整个人都明显憔悴得很,眼神无光,鬓边甚至还生了白发!

他才不满四十啊!

江云妧在心里唏嘘不已。

她心不在焉,无意地说了一句,“不知杜叔叔如今在何处高就啊?”

她好像看见对面那人脸色僵了一下,又好像是错觉,因为马上便恢复如常,看不出任何端倪了。

杜仲夹起一块桃脂烧肉,苦笑道:“侄女莫要打趣我了,我如今四处奔走,只为饱腹而已,哪里称得上高就呢?”

“这是为何?以叔叔之才,断然不至如此啊。”江云妧不解道。她还依稀记得,父亲对这位杜叔叔评价极高。

他常常说,此人之才,不逊于我,若非他家中出了那些事,如今指不定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啊。

唉,于是他便叹气,江云妧什么那时都不懂,便也故作老成的跟着叹气。

杜仲饮尽了杯中的梅子酒,“当”地一声将白瓷酒杯磕在桌子上。黛浓便迅速地为他续上。

“世道如此啊。”他长叹一声,“侄女还是莫要再提了。”

江云妧只得讪讪道:“是云妧冒昧了。”

以她之机敏,一点便想通了此中关节。

无非又是一个同她父亲一般怀才不遇的故事了。

酒足饭饱,告别时杜仲倒是不甚洒脱,十分不情愿,道别的话拖了又拖。

甚至还不如一个女子洒脱,“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聚,云妧祝叔叔前程似锦。”江云妧拱手道,“若有朝一日得以重逢,我再与叔叔把盏言欢!”

杜仲起身还礼:“那便借你吉言了。”

“后会有期。”他极浅极淡地笑了一下,若不仔细观察便无法察觉那种,若是凝神细看,说不定还能看出一丝苦涩。

这些自然是日后之事了。

此时日影西斜,残照满头,两人的发上都覆了一层淡金。

漫天红霞灼灼,抬头有孤鸿飞过,倏忽便无影无踪,只听见几声微弱的哀鸣。

杜仲转身出门去,长叹道:“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①

江云妧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很悲伤的感觉,让她觉得极为压抑,似乎是不由自主的,她不忍道:“若是叔叔愿意,梧桐书院的门永远开着,我们永远欢迎您回来!”

杜仲没有回头,在江云妧看不见的地方,眼角落下两行清泪。

回不去了,他在心里说。

我早已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第21章 陈氏

陈氏

谢青临这边和徐观海味同爵蜡的吃了顿饭,他坐在主位,右手边坐着徐观海。谢青临对他的阿谀奉承始终无动于衷,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场面一时极为尴尬。

席上只有他们二人并两个斟酒服侍的丫鬟,设了一张黑漆彭牙四方桌,黄花梨雕花屏风后有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原来是歌女抱着琵琶弹唱。

只听得“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①。”

谢青临听得入神,不自觉手指轻叩桌面打着拍子。

徐观海眼珠子一转,以为是这歌女入了他的眼,顿时心中窃喜。

谢青临想的却是,请他过来却尽讲些没用的废话,与其听他与他浪费口舌,还不如听听小曲儿呢。

这女子歌喉婉转,语句含情,这唱词写的更是极妙。又听她继续唱到“怕黄昏忽的又黄昏,不销魂怎的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②”倒是把相思之情写的极为缠绵悱恻了。

却有不长眼的打断他的思绪,“大人,您要是喜欢香吟姑娘的曲儿,可叫她出来一会,你看如何呢?”徐观海满脸堆笑,本就不大的眼睛仿佛要被挤没了。

谢青临总算拿正眼看他了,随意地说道:“这就不必了,本官只是觉得这唱词写得还不错……”

随即转过头去,向那女子问道:“刚那词儿可是你自己写的?”

屏风内琵琶声停了,香吟清越的声音传出来:“大人抬爱了,这本是千秋先生的词,我拿来谱了曲子罢了,能得大人欢心,是小女的荣幸。”

“原来如此。”谢青临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没了下文,恢复了那副平淡样子。

徐观海只得作罢,琵琶小调又响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香吟抱着琵琶低声告退,服侍的丫鬟也悄悄撤了下去。

于是谢青临知道他要说出点有用的话了,神情便不再那么懒散,稍稍将腰背离了椅子,坐直了些。

果不其然,徐观海脸上笑容敛去,眉头拧紧,一双精亮的小眼睛死死盯着他。

谢青临便镇定自若的回望他,唇边还带着一丝笑意。

就看看谁先沉不住气。

到底还是徐观海先败下阵来,咧嘴苦笑道:“谢大人难道真的不明白下官的意思吗?”

还没等谢青临作出回应,便继续道:“谢大人年纪轻轻已担钦差要职,想必是经历了十足的艰辛,可不要为一时的意气用事而搭上自己的前途啊。”

实不相瞒,谢青临担任钦差,还真不是一步步爬上来的,他更不知道他经历了十足的艰辛,反正他想假借个什么身份,只是一句话的事。

不过他十分好奇,这区区一个知州,又是哪里来的胆子威胁他。

“徐知州客气了,不过我前路是青云还是滚石就不劳你费心了。”

徐观海愣住了,他还未见过如此不识抬举的人,只得咬牙道:“下官也是一片苦心,怕您惹了不该惹的人。”

谢青临好奇的是他口中“不该惹的人”是谁,虽然两人都未明说,但是他的心里已做出了一个猜测。

“还请徐大人明示。”

徐观海简直要被他气死,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装的,他宦海沉浮这么多年,这么迟钝的人还是第一次见。怪不得呢,之前一直对他明里暗里的威胁无动于衷,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

他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他深吸几口气,待平静了以手指沾酒,在桌面上画了几画。

谢青临看得清清楚楚,那赫然是一个“陈”字。

一瞬间脑内如电光石火,他突然就明白了郦州上下明里暗里的暗示。

可这也实在怪不着他,太子殿下久居东宫,涉世尚浅,确实不曾把京城里权势滔天的陈家与远在江南郦州一个小小知州联系在一起。

陈家先祖曾跟着太祖打天下,被封了爵位。说起来开国时被封的那几位功臣,只有陈家后人活到了现在。

其间与经历过低谷,被某一任帝王所打压,但终究是侥幸活到了现在,比起另外三家,已是十分不易。

他们家人的智慧,由此可见一斑。

到了这一辈,陈家先后出了一位镇国大将军一位户部尚书并一位贵妃,又恢复了如日中天的权势,朝中无人可掠其锋芒。

皇帝已经老了,他不想再劳心劳力的去收拾这个烂摊子,只能把他留给自己的继承人。

谢青临知道陈氏将是自己登基后的第一个难题,只是没想到,他们竟将网铺的这样广……

第22章 凶宅

江云妧带了黛浓蓝浅并一个驾车的下人从谭阳出发,行了两日才到郦州。

远处便能看见灰砖垒起的三层楼高的城墙,城楼架在上边,高耸入云端。

红色的实木城门镶着澄黄的铜钉,十分摄人,门上有一块黑色的木匾,上边有两个古朴的大字:郦州。

虽早有预测郦州比谭阳县繁华得多,初进城他们几个还是被震住了。

刚从城门进来便见路道俱是用石板铺就,两旁的房屋皆雕梁画柱,檐角上蹲着瑞兽。随处可见高大苍翠的树木,城中商铺林立,从米面粮油到胭脂水粉无一不可寻,街上瓜果飘香,叫卖声不绝于耳。路上行人不绝,贩夫走卒与官家小姐都是随处可见。

简直要晃花人的眼。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城中四处闲逛,不知走到了何处,耳畔传来清越的歌声。

“回文诗,相思债。花笺象管,钿合金钗。雁啼明月中,人在青山外。独上危楼愁无奈,起西风一片离怀①。”

她只觉得唱词新奇有趣,还未来得及细思量,歌声便走远了。

但听周围有人叹到:“有缘得见香吟姑娘一面,赵某此生无憾了。”

他转过头去,看见说话的是一个穿着长衫的书生模样的人。旁边一个与他打扮差不多的人说道:“要我说啊,千秋先生的词才是一绝……”

那人接着,“就是就是,千秋先生与香吟姑娘简直就是绝配,可是谁叫千秋先生那么不解风情,咱们还不能做做梦吗。”

她觉得其中似乎又有一段故事,在心中暗暗记下了“千秋先生”这个名字。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是谢青临当初留给她的,他在郦州的住址。他们此行本来就是来投奔他的。没想到却被城中的繁华景象耽搁了。

她仔细地按照地址寻过去,打算离得不远了再朝路人打听打听。

她下了马车慢慢走着,忽的听人说道:“那座闹鬼的宅子,竟还真有人住进去了。”

“嘘……”四下望了一圈,见没人注意到才说:“我听说啊,里边住的可是京城来的大官啊,不是咱们惹得起的。”

她本是无意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奈何因为某个人的缘故,她现在对“京城”这两个字极为敏感,因此便不动声色地留意他们在说什么。

原来是三个不算年轻的女人聚在一起谈论,看上去很是清闲。

最先说话的女人传来一身蓝色碎花布衣,指手画脚的惊叹道:“原来是外地来的啊,怪不得呢。”

另一个女子身材丰腴,看起来稍微年轻些,煞有其事的点头附和道:“是啊……要是听说了那些事,谁还会愿意往里住呢。”

江云妧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小步走过去,朝她们打听:“你们说的可是这个地方?”她将手里的纸条拿给他们看,没想到这三个女人竟都是不识字的,她只得又将地址念了一遍。

那三个女人听了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江云妧心里也咯噔一下子,她暗道不好,没想到谢青临竟然真的住在他们所说闹鬼的宅子里,而一想到自己也要住进去,脸色更加难看了。

“几位姐姐,那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啊,你们就告诉我吧。”她硬着头皮问道。

那三个女人本不欲与她多说,架不住她一直软磨硬泡,又取出几块碎银子承诺当做谢礼,便忍不住松口了。

显然是银两的诱惑战胜了对鬼神的恐惧。

她们一旦开了口,就如奔流的水一般滔滔不绝起来,你一句我一句的。

“这里啊,原本住着一户书香世家,二十多年前,听说他们当家的犯了什么事,正等着官府前来收押,有一天夜里却突然起了大火,他们一家老小二十多口全部葬身火海,无一生还……”

“有人在夜里瞧见过游荡的孤魂呢。”

“是啊,和他们那死去的小公子,长得一模一样。”

“而且啊,此后住进来的人家,不是离奇死光了,就是莫名其妙的突然搬走了。久而久之啊,再也没有人敢住了。”

江云妧从她们零零碎碎的讲述中拼凑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说这宅子闹鬼原来是这么回事,听起来不像鬼魂生事,倒更像是有人从中作祟……

“姑娘啊听我一句劝,没事别去凑着热闹……”蓝衣女子忧心忡忡地对她说道。

江云妧回以一笑,“多谢您了。”

答应别人的事,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呢。

她回到马车上,命驾车的人按着刚才她们指的路线继续前行。

第23章 城西盐井

谢青临手底下的人发现了盐井的所在地。

此时他正坐在一把紫檀镶理石靠背椅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汇报。

“大人。”一个劲装青年单膝跪地抱拳禀道:“我们已发现所有私盐均出自城西一处盐井。”

谢青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如常,“之前追查那么多天都没有结果,怎么突然就有下落了?”

那青年脸色一僵,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曲薄是大理寺的一个普通小吏,临时被派遣过来跟着这位爷查案,他不知道谢青临是什么来头,但看他身边伺候的竟然是个阉人,心里已有了猜测。

他跪在地上,在这种阴凉的天气额头居然渗出汗来。

觉得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才听见那人说话道:“你去安排一下,我打算亲自去看看。”

他惴惴不安的应了声“是”,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他本是极为冷静自持的人,在这位面前竟也如此失态。

他平时看起来温柔和善,可一旦认真起来,身上气势极为骇人。

谢青临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动几步活动活动手脚,此事突然有了眉目,在这个时刻,并不一定是好事,但无论如何,哪怕是别人给他下的套也好,这个机会是绝不能放过的。

林英十分不满,他觉得太子殿下实在太能胡闹了,完全不把自己的安全当回事,但碍于身份,他又不能直接指责他,因此脸上表情特别纠结。

谢青临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他又有一肚子话想说,干脆先开口堵住他的话。“你就别担心了,我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林英还是愁眉苦脸的,“主子,你自己可千万要当心着点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

谢青临用扇子敲了一下他的额头,“快住嘴!你就不能想点好的。”他这个贴身太监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有时候太过于婆妈了。

“哎哟。”林英夸张的叫了起来,“主子恕罪!奴才知道错了!”一边捂着头做小伏低。

谢青临被他逗笑了,心头的愁云散去了一些。

谢青临带着云沉,由那个沉默寡言的曲薄带路,坐上马车向城西而行。

曲薄心里早已转过千回百转,这位爷的行事风格,可真是在他意料之外了。

三人俱换了衣服,打扮得与本地农民别无二致。

经过曲薄他们的观察,每天早晚都有大量的工人出入此地,因此他们打算混在其中摸进去。此时天色还未大亮,太阳从东边只露出一角,林间露水未干,仍有几分湿意。

估摸着快到了,他们将马栓在树上,徒步走过去。

一路上看见许多和他们朝着同一方向的人,俱都沉默不语,云沉本想与他们闲聊几句套出些华来,结果人家要么不理他,要么就是嗯嗯啊啊地不知所云。只得做罢。

他们都没对伪装身份这件事过于上心,因为觉得这荒山野岭的,这么多人一同进去,谁会注意到他们呢。

然而没想到才到大门口,便被人拦了下来。

“站住!你们几个,来做什么的!”门口石头上蹲着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头,他们本来并未将他放在眼里,谁料却被他一眼看穿。

老头从石头上一跃而下,灵活的身法与他满脸的皱纹极为不协调。

没想到门口这个乞丐一样的人,也是个深藏不露的。

云沉便赔笑道:“我们几个是新来的,您老兴许没见过……”

“放他娘的狗屁!”老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们,“老子长年蹲在这里,凡是里边做工的人,就没有我没见过的。”

三人这才看见这老头一双眼精光毕露,一时也没想出什么话来反驳。

“你们三个到底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是何居心!今日你要是不说个清楚,就别想全须全尾地回去了。”四周不知何时竟零零散散的聚起了一圈人。

云沉习惯性地将手按向腰间,却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摸到,这才想起今日为隐藏身份,并未带刀出来。

他不由紧张的看了太子一眼,心想,纵是赤手空拳,他护着太子从这里脱身也并非难事,太子殿下幼时学武,现在也时不时与他们切磋,身手一点也没落下。

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个人呢,他用眼角余光瞥了下曲薄,冷峻的青年面上如覆冰雪,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就是不知道身手怎么样。

曲薄这边也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谢青临面色一沉,想不到穷乡僻壤还有如此刁民。

他不愿伤及无辜,以防被人知道了参他一本仗势欺人,可眼下情况,似乎由不得他了。

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个个面色不善,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们。

太阳跃出来,耀眼的光照在地上。

似乎他们即将面临一场恶战了。

第24章 井上百业

人群却突然让出一条路,他们不解地看过去,见一褐衣中年男子缓缓走过来。

众人也都毕恭毕敬的看着他。

他四下望了一圈,摆摆手道:“都散了吧,做自己的事去。”嗓音粗粝沙哑,听得人心头难受得慌。

众人果真听话的四散而去。

于是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人,与那个深藏不露的老头,还有这个褐衣人了。

他咳了几声,似早有预料似的,神色如常,平静地说道:“几位大人远道而来,是我招待不周……”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这发展……好像有些不对啊。

还未等他们表明来意,褐衣人便道:“在下不才,在官府那边也有些消息,实不相瞒,自你们进了这郦州城的大门,我就等着这一天了。”

我知道这一天总是要来的,这些阴影之中的营生,总有一天要暴露在日光之下。

看不出,这采制私盐的小地方,还有如此精明的人物。

不过,果然官商勾结,暗通曲款,这是跑不了的了。

他们怎么如此随便就将内情透露出来,难不成还有什么后招等着他。

谁都没有预料到原本一次暗访竟变成了眼下这种局面:

褐衣人主动带着他们参观井上各个部分,还为他们讲解井盐的制作过程。

这……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曲薄心里如此想着。

谢青临久居京城,就算他再怎么体察民情也不可能事事都清楚,就比如盐的制作,他只知道海盐是用晾晒之法制成的,所以他从来没想到,内陆制盐竟然要经历这么多道工序。

褐衣人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只谦逊的说自己家里世代在盐井上生活,现在是在这里当个管事的,他向他们介绍说,此地共有四口井,一口是原本就有的,后来三口是商户雇人挖的。

是了,原本这里只有一口盐井,只是产盐供自己村里人,至于这口井是什么时候挖的,实在是年代久远,无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有一个商人路过此地,得知这地方能打井制盐,遂请了能工巧匠又挖了三口井,从附近村子里雇人来做工。

后来他将最开始那口井也买了下来,因为这行业实在是暴利。

越来越多的人成为盐井上的雇工,每日领一定的薪酬,而产出的盐最终流向何处,盈利几何,则与他们毫无干系。

“您请看。”他们来到了最初那口井前,围着的工人沉默着给他们让出地方。

谢青临觉得这些工人很是奇怪,似乎沉默得过了头。

偌大的盐井上起码有百来人,可就是听不见交谈的声音,总不能这些人都是哑巴吧。

他站在稍远处看着,没有凑近,盐井都是一种小口深井,望下去漆黑一片,仿佛不见底的深渊,除了浓重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说实话,他对这些并没有多大兴趣,此时不过是顺势而为,他也想不明白,这人是存了怎样的心思带他来看这些。

有两个男人抬着一个又细又长的水桶过来了,说是水桶,其实也不太准确,因为它没有底。

井上竖着大木架和辘轳,男人们将木桶慢慢用绳索放下去。

褐衣人沙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们别觉得奇怪,这木桶底下有一块牛皮做的活板,水桶下到了井底以后,插进盐水里,盐水把这块活板冲开,就进到水桶里。”这些做工的怎么可能不明白此中原理呢,这显然是说给他们三个外人听的。

谢青临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那人似乎不在意他反应冷淡,继续说道:“桶里装满了盐水便开始往上提,这时候桶里的盐水把活板压住,它就不会流出来了。

这时候井边的几个汉子正合力往外拽那桶盐水,几个人手上青筋毕露。

盐水可比普通的水要重得多。

“几位且随我来。”褐衣人带着他们转了个方向,走向不远处用栅栏围起来的数十口大铁锅灶里边燃着柴火,锅边上有人用长木棍在里边不停地搅拌,铁锅上面便升腾起阵阵白雾。

一走近这里,谢青临便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像是腌鱼干放久了发臭,极为刺鼻。

云沉先忍不住了,皱着眉头道:“这里面莫非是汲上来点井水?”

褐衣人点头,“正是如此,盐水须得经过至少这样一天一夜的熬制,才能变成盐粒。”

几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心里都诧异井盐的制作工序竟然如此复杂。

没想到这还不算完,他们又看见有人将锅里干了的盐铲出来,装到竹篓里,往上面泼水。

褐衣人见他们不解,便解释说原本是没有泼水这一道工序的,但有人发现直接食用熬出来的盐经常会引起腹痛,经不知某年某代路过此地的高人指点,大家才将信将疑地开始采用,后来腹痛中毒事件果然少了许多,这便一直沿用至今了。

没想到井盐的制作工序竟然如此复杂,这其中要用到多少人力……

谢青临如此思忖。

第25章 劝谏

他们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入口处,见那老头还蹲在那里,影子聚在他脚下只有小小一团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竟已到了正午。老头仍然面色不善地打量着他们。

云沉便气势汹汹地与他对视。奈何他五官生的柔和,再怎么凶狠也做不出凶神恶煞的样子。

原本能说会道的褐衣人沉默了半晌,脸上表情无比纠结,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迟迟未曾开口。

老头恨铁不成钢地朝他翻了个白眼,随即灵活地从石头上跳下来,大步流星地走了,没回头看过一眼。

几个人就这样耗着。

看谁更沉得住气。

终于,谢青临有些不耐烦了,做出转身欲走的架势。

褐衣人终于憋不住了,可他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撩袍子跪了下来。

“请大人,三思啊。”他声音本就沙哑难听,这几个字被他说的如此凄哀,简直字字泣血。

强撑了整个上午的镇定自若终于碎裂开来,谢青临低头看时,他一张脸上老泪纵横。

一时间谢青临内心十分微妙,他既知道贩制私盐乃是违法的行当,又隐晦的明白了矿上之人想向他传达的意思,这盐井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所在,若要全部查封,不知有多少人又要流离失所,可要慎之又慎。

不是他不能狠下心来去办这件事,但毕竟心里着实不忍。

他本以为,从私盐买卖官商勾结这一件事上扯上权势滔天的陈家,已经是意料之外的麻烦,却没有想到还有更大的麻烦在这里等着他。

谢青临坐上马车,面沉如水,打算回去再做打算。

曲薄临时落脚的地方,在另外一个方向,因此出来之后便向他请辞,他站在马车下边抱拳行礼,“大人,下官先告辞了。”

谢青临点头应了。

便由云沉驾着马车,打道回府。

就是那辆被林英万分嫌弃的马车,觉得它实在配不上自家主子的千金贵体。

谢青临只笑笑,说我又不是什么大小姐,哪有那么金贵,一辆马车而已,又不会将我怎么样,你可干万别自作主张,咱们是假扮成普通官员出去的,万一你找了辆过于奢华的我拿你是问。

他的初衷是不想因为这些细节暴露身份。

可是当马车骤然停下,他猝不及防的撞在坚硬的木板上时,他有那么一瞬间,十分后悔自己做的决定。

此时已经快到城中心,马上就要到府上了。

他本来在细细地想陈家究竟下了多大一盘棋,没留神周围的动静,一头撞上去的时候,他还没有回过神来。

云沉掀开帘子探进头来,面带懊悔的询问他有没有事。

他挥手道了声“无碍”便打算下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云沉等亲卫都是他精心培养出来的,正常情况下绝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失误。

他出去后第一眼就看见云沉跪在地上请罪,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也没叫起身,就叫他先跪着。好歹给他留个教训。

两匹突然被勒住的黑色骏马躁动不安的踏着蹄子,粗声喘岀温热的鼻息。

他安抚似的顺了顺他们的骢毛,这才看向马蹄前不远处跪着瑟瑟发抖的一个人。

若不是云沉及时勒马,恐怕这人就要丧命于马蹄之下。

他预感此事绝不是简单的路人躲避不及之事。

很快,他的预料便得到了验证。

那跪着的人骨瘦如柴,身上披着几块烂布,他将头埋得很低,结结巴巴的说:“请…请大人给我们留一…-条生路吧。”

谢青临一头雾水,他什么时候要夺人生路了。

“大……大人,我们一家老小俱是在盐井上做工的,听说您要您要将它…禁了…”

谢青临面色铁青,饶是他再迟钝,此时也该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之处了。

只是,这到底是他们自发采取的行动,还是背后有什么人在指使呢?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后者的可能更大一些。

这个人胆子可真够大的,竟敢将他们如此戏耍。

真当他谢青临是傻的不成?

如此思虑一番,谢青临面色愠怒,沉声喝道:“你把话说清楚,谁派你来的!”

那人猛地哆嗦了一下。

“不关旁人的事,真的不关啊!”他大声哀呼,他明显有点紧张,语速不自觉加快了些,“是小人自己听说……听说您要这么做……这就千辛万苦打听到您的住处,冒死前来劝您的啊!”

谢青临阴恻恻地笑了一下,“如此,你是不怕死了?”

第26章 又相逢

那人不敢抬头看他,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结结巴巴的说道:“大人您……您莫怒,不是我老头子不……不惜命,我活到这……这……把年纪,该看的都看过了,该做的也都不剩什么,也该知足了。”

说到后边,反而越来越流畅了。

谢青临被噎地说不出话来,原来人之将死,无所畏惧的时候,还真是什么事情都所得出来。

“哦?你果真是这样想的吗?”他笑得极为阴森可怖,不过也没有人看到就是了,云沉与那老头俱是低着头,不敢看他。

仿佛老人将必死的决死表明出来后,他自己心里就莫名有了底气,说话都不那么瑟缩了,“草民所说,都是我的真心话啊!大人!求您再考虑一下吧!我们也知道这事不对,于法不容,可是……可是纵然你能说出千般万般大道理来,可我们穷做工的,只认一个事儿:那就是您要是把这盐井关停了,我们全村人恐怕又要衣食无着了。”

他哪里来的底气这样说?

难道就因为他们穷就放任他们做法律上明令禁止的事吗?

凭什么呢?

“若照你所说,我若是身无分文,到你家烧杀抢掠一番也是应该的了?”谢青临压抑着极大的怒气,咬牙道。

“这……”老人家到底不如他能言善辩,这问题他想不出什么可以用来反驳的,顿时哑口无言。

他原本十分有底气的心里一下子就虚了。

谢青临不待他回话,又慢条斯理地说道:“再说了,我几时说过要禁了盐井的?”

“啊……啊!”老人家猛地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睛里有泪光闪现,“您……您……真的吗!”他再一次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谢青临的耐心至此也就殆尽了,他不想再与这个人浪费口舌。

有这功夫,还不如多花些心思好好查查他背后的人。

“云沉。”他唤道,“起来吧,没你的事。”他终于用正眼看他了。

那个俊秀的侍卫松了一口气,又听到自家主子说,“把他带回去,你们好好审审。”

谢青临揉揉眉心,神色有些疲倦,他觉得这事越来越复杂了。

云沉略显局促地站起来,领命应了。

谢青临不再管他,见只剩极短的一段路程,索性不再上马车,兀自朝着别院方向走去。

还相隔甚远,他便看见一抹丽色映入眼帘,

院子的门口站着几个人,离大门最近的那个似乎要去扣那门环。

他只觉得那娉婷的身影格外熟悉,待走近了定睛一看,不是江云妧又是谁?

正午阳光刺眼,将她映地光彩照人。

他心情大好,加快了步子,轻快地快步走去,欣喜道:“你终于来了,我可盼了好久了。”

江云妧被他吓了一跳,她本以为这人要推开高门才能见到,没想到就这么出现在了她面前,一时没反应过来,楞了一下。

黛浓蓝浅看见他,脸上也露出喜色,屈身行了个礼,齐声道:“见过谢大人。”

只有澜亭似乎与众人格格不入似的,仍是面无表情,甚至比平时还冷漠了些,显然是很不待见谢青临。

谢青临自觉没什么地方惹到这个奇怪的小孩,索性就不再管他。

这点小事完全影响不到他现在的好心情!

“我可想得紧,你不在这几天,我简直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如隔三秋啊。”谢青临故意做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可怜兮兮地说这些不知道从哪个话本上学来的句子。

众人不忍再看,转过头去。

江云妧脸上飞起红云,见他还要开口说些什么,忍不住出言打断他,“谢……”她刚开口,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改口道:“谢兄你正经些,莫要再说胡话了。”

“这哪里是胡话呢?明明就是我一片真心啊,不信你看。”谢青临还是笑眯眯的,作势要从衣襟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江云妧实在受不了他了,伸手将他推进门里去,“你先进去吧我还有点事。”

谢青临摸摸鼻子,反省自己好像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了。

也不作反对,老老实实地进去了。

大门外还停着一辆马车,便是她们来时乘坐的那辆。

驾车的青年还站在那里望着她,江云妧走过去,低声说道:“你且回去,不用再跟着我了,管家会给你安排事情做的。”

那青年翻身下跪,眼角通红,“小姐,您就让我留下来吧,您在这边身边没个人照顾怎么行呢?”

“你这样说,叫黛浓姐姐知道定饶不了你。”江云妧指指黛浓和蓝浅,打趣道,“你放心吧,有她们俩呢。”

“可……可是……小姐,我真的不想走啊!”

江云妧将他虚扶起来,正色道:“家里还有事情要你去做呢,我这边你就放心吧。”

青年虽有不忍,也只得应了,转身上马。

江云妧心里也酸涩起来,从今以后,她可真是孤身一人寄人篱下了。

她自嘲的笑了笑,起身往回走。

第27章 大理寺曲薄

谢青临现在住的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加起来有十多个房间,他带来的人手不算多,前院正房厢房加在一起足够住下,后院便一直空着。

之前允了江云妧来郦州便为她提供一个落脚的地方,他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差人将后院那几间屋子收拾干净,就等着他们住进来。

江云妧跟在他身后,眼神不住地瞟向四周,打量这个她即将住下尚不知多久的地方,院中稀稀落落地长着几杆翠竹,墙角还有细致的雕花,虽然略显破败,倒也还算雅致。

她忽的想起来时路上听的那些有关“闹鬼”的闲言碎语,一时有些犯难,不知道该不该和他说。

而且,他们在这里已经住了有些时日了,也没有听说哪里出了诡异的事,罢,想必是人们道听途说的无稽之谈了。

正思索着,谢青临却突然停了下来,她一时反应不及,差点一头撞上去。

“我这地方,江姑娘可还满意?”谢青临转过身,笑盈盈地说,“若是有缺什么少什么,只管派人和我去说。”

江云妧屈身道:“云妧哪敢有什么不满意,多谢了。”

“你又跟我客气什么?”

行了两日路,江云妧感觉甚是疲惫,便自行先去休息了。

谢青临不再打扰她,叮嘱她好生睡上一觉,并约了晚间去前厅吃饭。

江云妧倒在床上,浓重的困意袭来,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那个拦路劝谏的老头被云沉带回来关在柴房里审问,可他们几个轮番上阵,那老头硬是咬死了此事是自己一人所为……

搞得他们颇为头痛。

云沉本就想好好表现一番来挽回自己的形象,没想到这人竟是软硬不吃。

他只得提心吊胆地向谢青临禀报:“主子,这人嘴硬得很,我们也……”

谢青临斜飞了他一眼,云沉战战兢兢,差点腿一软就要跪下来。

哪怕跟了他这么多年,仍然对他畏惧如此,可尽忠也是死心塌地的,他有时会暗骂自己怂,怎么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谢青临其实早有预料。

这人既然敢豁出性命来顶撞他,想必寻常法子是不能让他开口了。

云沉雁北、还有孤岩他们,毕竟只是自己的侍卫,不是专司审讯的酷吏,问不出什么结果来,也不能怪他们。

只是这么一来,要找谁来做这件事好呢?

郦州衙门的人,他总觉得用起来不放心。

谢青临颇为苦恼地思索着,云沉不愧是跟了他多年的心腹,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在苦恼什么,刚好他也想起来一个人,便试探着说道:“主子,您可还记得那个给咱们带路的曲薄,我在路上与他闲聊了几句,得知他是大理寺出身,不如让他来试试,您意下如何?”

经他这么一说,谢青临回想起来了,“你说那个曲薄?”他打量着自己的亲卫,“我记得他那天总共说了没几句话,无趣得很,怎么你就和他聊起来了?”

云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道:“属下和谁都能聊起来……”

谢青临意味不明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林英赶紧殷勤的上来给他揉肩,同时给云沉使了个眼色让他下去。

他二人心意相通,云沉默默地退下。

谢青临今天心情相当不错,也就不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

临近傍晚,云沉将曲薄带了过来。

“主子,人带到了。”谢青临开口让他退下,云沉虽不解,还是领命照做了。

在路上,云沉已将事情的原委悉数告知与曲薄,他心里有了底,便静静跪在地上等着这位爷发话。

谢青临静静地看着他,他此次出行带过来的人马是府上幕僚为他拟的名单,他当时只草草一看,并未深究。

因此他不知道眼前这个瘦削的面如寒霜的青年有何过人之处。

“你几时入的大理寺?”

曲薄没料到他会问这种问题,但也规规矩矩的答道:“回大人,属下自幼在大理寺长大,前年进入大理寺做事也只是承袭家父的职位而已。”

怪不得,他看起来还这么年轻。

“那你知道你要做的是什么吧。”谢青临敲着桌子,居高临下的问道。

“曲薄承蒙大人厚爱,愿意一试。”

兴许是还拿捏不准他的身份,曲薄并未向其他人一样畏惧他,此时答话也是镇定自若。

不过也有可能是脸上总是面无表情看不出来吧。

第28章 洛京绝色宋星桥

曲,千,秋。

谢青临仔细琢磨着这几个字。

不知道曲薄用了什么法子,总算撬开了这人的嘴。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晚间,到了饭点,江云妧与谢青临坐在一张海青石琴小圆桌边上,桌子上摆着几道精致的菜式,各自盛在白釉瓷盘里。

“谢兄何故愁眉不展?”江云妧见他神色恹恹,不由问道。

他轻叹一口气,下意识的回道:“曲千秋,你可听说过这个人?”

他话一出口便有些懊悔,连他都未曾听说过,她又怎么会知道呢?

江云妧却觉得这名字极为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曲千秋……千秋……

脑子里灵光一闪!

“可是那个‘一曲道尽千秋事’的曲千秋?”

谢青临握着乌木镶银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这时,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热闹的声响,似又有客人到了。

谢青临放下筷子,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江云妧也用丝帕拭了拭嘴角,随他出门去了。

门外竟是来了好些人,一群奴仆打扮的人将一个锦衣玉带的公子众星拱月的簇拥在中间。

林英苦着脸站在一边。

这群人,他实在是拦不住啊。

谢青临眼神一亮,“星桥?你何时来的?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那公子从人群中走出来,笑着回:“刚到这儿。”

只见这人穿了一件小袖掩衿银鼠短袄,外面罩一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头上系着一条珊瑚色的抹额,生的十分漂亮,五官精致秀气,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望过来的时候媚气十足。

简直模糊了性别。

而且这位行事颇为随意,说来就来,看这样子连声招呼都没打。

谢青临从欣喜中回过神来了,这位祖宗怎么大老远的跑他这里来了?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宋相他知道吗?”谢青临故作严肃地询问他。

“我想你了嘛。”宋星桥一双桃花眼睨着他,十足的风流。

长相这般艳丽的男子,江云妧平生只见过一个。

当朝丞相家的公子:宋星桥!

宋星桥其人,风流多情,行事放荡,常年浪迹于青楼楚馆,大名享誉全京城的花街柳巷。由于他出手阔绰,再加上好相貌,使无数青楼女子芳心暗许。

有人曾说,宋星桥的相貌,比起京城第一美人宋山薇来也毫不逊色。

他们兄妹两个有着如出一辙的好容貌。

他甚至凭这张脸名列“洛京四子”之一,其他三人分别是琴音雅意的白衣儒将陆景渊,书圣在世萧鹤冉,以及御用画师沈逐。

另外三个俱是有一样拿得出手的真才实学,唯有他,是凭着一张脸与他们相提并论的。

江云妧前世并未与他打过多少交道,只偶尔宫宴上见上一眼。

而这已经足够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后来听说宋相去世后,宋星桥一改往日,开始入朝为官了,竟也将朝堂打理地有模有样。

正犹豫该不该和他打声招呼,装作没看见实在有些不礼貌,宋星桥却已经注意到了她,臻首芙蓉面,葱指杨柳腰……眼睛里亮起星光,“哟,你这是哪里找来的小美人儿?”

他阅美无数,好久没见到令他如此惊艳的了。

……

风流宋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江云妧脸色黑了下来。

“不关你事,”谢青临正色道,“你要在我这住着也行,只要你安生些,把你那拈花惹草的性子给我收敛着,别去招惹她。”

“哎,我说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有了美人就忘了兄弟呀,那些年咱们一起喝酒听曲儿了,唉……”宋星桥蹙起眉哀怨道,十分委屈。

“打住打住……”谢青临用扇子敲他,“你那张嘴可消停会儿吧。”

宋星桥便不再闹了,他知道谢青临这副样子便是打定了主意护着她,不过他对那个女子的身份却是更加好奇了。

江云妧莞尔一笑,微微屈身道:“小女江云妧,见过宋公子。”

宋星桥眯着眼摆摆手道:“美人不必多礼。”

……

他这什么毛病!

江云妧心里诽谤着。

宋星桥朝他的人吩咐了几句,很快院子里就散得干干净净,他自己则跟着他们进了屋。见了满桌子剩菜说道:“哟,我说怎么半天才有人出来,原来你们吃饭呢!”

谢青临瞥他一眼,凉凉地说:“你现在也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了?”

宋星桥干笑两声。

江云妧看着他与前世别无二致的艳丽模样,头部又开始隐隐作痛。

只得强打起精神,柔声道:“宋公子一路上想必也没吃什么东西吧,若不嫌弃,我再叫人做一桌上来。”

宋星桥摆摆手,面不改色的说:“多谢姑娘好意,不过我已经在酒楼饱腹过了才过来的。”

谢青临嗤笑一声:“想也知道宋大公子肯定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云妧你管他做什么。”

江云妧刚要说些什么,却被宋星桥抢了先,只听得他又不正经道:“不过嘛……若是美人有心陪我,再来二斤米我也吃得下。”

江云妧:我就不该搭理他!

第29章 一曲道尽千秋事

谢青临命人将桌子上的饭菜撤了下去,三人开始谈正事。

不过也没什么正事,宋小少爷只是京里待腻歪了便想来江南散散心,刚好他又想到私交甚密的太子殿下在此地匿名查证,便想来叨扰他一下。

宋星桥行事当真肆意,说要来玩便当真带着下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了。

谢青临哭笑不得,以手扶额,真是拿他这个爱玩闹的性子没办法。

“欸,对了,博学广闻的宋小少爷,你可听说过‘曲千秋’这个人?”

谢青临打趣的问出这一句,才想起来刚才江云妧说对这个人略有耳闻,经宋星桥这么一打岔,竟把这码事给忘了。

“曲千秋,”宋星桥喃喃念着,用白皙的手指托着下巴,“这名字好生耳熟。”

谢青临乐了,怎么这一个两个的全都知道,竟只有他是最闭目塞听的那一个。

宋星桥忽的把手抽出来,“当”的一声敲了一下桌子,“我想起来了!锦屏姑娘最爱唱他的词了!”马上又揉揉手,显然刚那一下用力过大了。

谢青临笑着打趣他:“锦屏姑娘又是你哪个红颜知己啊?”

宋星桥忙摇头道:“你可别乱说!我……我与锦屏姑娘什么关系都没有。”

江云妧心里十分不屑:说是什么关系都没有,却连人家爱唱什么曲子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谎话编的也太没有水准了。

“那你倒是说说,锦屏与曲千秋是怎么扯上关系的?”谢青临不再玩笑,认真问道。

宋星桥露出遥想的神色:“嗨!你是常年不同我们出去怕是还不知道。锦屏姑娘是最近红起来的清倌,你别这么看着我行不,人家可是只卖艺不卖身。”

宋星桥睁大了桃花眼瞪他。

谢青临忙安抚道:“好了好了,我也没多想些别的,你继续说吧。”

宋星桥收回凶巴巴的眼神,继续说道:“她弹筝是京城一绝,有人甚至将她和我妹妹做比,你说这不是胡闹吗。”

他带着笑意说出这话,显然是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他妹妹宋山薇有着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又是当朝丞相的嫡女,一手古筝被人捧得神乎其神,再怎么样,也不是一介歌女可以相提并论的。

谢青临嘴角微动,他就知道这家伙得扯半天有的没的。不过仍极有耐心地听着,并未开口打断。

所幸宋星桥还知道什么是要紧事,及时将话头扯了回来:“好了好了,这个锦屏啊,十分崇拜一个叫千秋先生的,几乎非他的词不唱,便是你说的这个叫做曲千秋的。”

他摸摸鼻子,“虽然我也看不出来他写得哪里好了,可是锦屏就是喜欢,有多少人为了博她一笑快马加急给她送去千秋先生的新作……”

谢青临缓缓道:“这么说来,他也算有几分才气,毕竟作的词都传到京城去了。那这个锦屏,她有什么秘密没有?”

“这你可就难为我了。”宋星桥苦着脸,“再说我好好的干嘛要去查人家姑娘的底细。”

谢青临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倒是想起来他的一首词!”宋星桥急急说道,“得亏那帮子酸里酸气的文人成天在我身边念叨,我记得是这么写的:横野渡,系孤舟,登临处,昔人游。一曲道尽千秋事,到白头无所求。生平事,杯中酒,百年身,千岁忧……千岁忧……诶后边是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谢青临哭笑不得,他这个儿时玩伴还是如此不靠谱,既然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又从哪里知道呢?

却看见江云妧轻启朱唇,缓缓道:“乾坤俯仰一虚舟,独来独往去留①。”

“对对对!”宋星桥拍了下手,“就是这个!乾坤俯仰一虚舟,独来独往……去留。”

又恭维道:“美人真是博学多才,叫在下好生佩服。”

江云妧低头一笑,却感觉到另一道疑惑的目光。

完了!她又忘了!

前世她在这个时候,并不知道曲千秋的存在。

只得牵强的解释道:“我刚才要说的便是这个,家父曾给我看过一首词,便是曲千秋所作这首了。”

宋星桥没有再问,只喃喃道:“令父真是教女有方……”

谢青临也信了她的话,就此揭过,没再多想。

“不过……他一个穷酸文人,你们问他作什么?”宋星桥这时才想起来问他们原因。

第30章 尘世俗人

据说曲千秋原本也不叫曲千秋,记不清何年何月按曲千秋这个词牌填了一首词,大街小巷都在传唱,久而久之人们也忘记了他的名字,只叫他曲千秋。

或有仰慕他才名的,便道一声千秋先生。

就是那个一曲道尽千秋事,俯仰天地一虚舟。

平心而论,这阙词写的还是相当不错的。

要意境有意境,要感情有感情,最主要的是,它把一个文人的孤傲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也难怪有诸多人吹捧了。

谢青临便将事情的原委与他说了。

听到最后,宋星桥啧啧道:“这人竟想出这等法子来逼你,看来是个不怕死的。”

宋星桥在洛京是便有耳闻,这曲千秋是个极清高的文人。

呵,他在心里冷笑,若真是无欲无求,又怎会相出那样阴损的点子,他都为徐观海出谋划策了,还清高个什么劲儿。

倒不如坦诚一些,也别瞧不起官场上的人了,都是求功名利禄的,谁又比谁高人一等呢。

宋星桥也是个怪胎,太子殿下身边的,没有人不怕他,偏他是个例外。

小时候宋星桥就长得唇红齿白,玉雪可爱,和女孩儿一样,总爱缠着太子哥哥,谢青临也惯着他,长大之后也没见生分。

谢青临紧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知州府。

徐观海提笔坐在案前,眉头紧锁,他慎之又慎地在白纸上写字,一字一停,几乎是憋出来的。

半晌,笔尖上的墨都干了,下笔凝滞,他长叹一口气将笔放下,将那张没多少字的纸拿起来细细看了好一会,又面无表情地将它揉了。

事已至此,没人救得了他。

他就算给那个人说了又怎样呢?那个人真的会救她吗?

虽说他每年进献上去大把的雪花银,可没了他徐观海,还会有李观海、周观海……大把的人排着队等着为那位效命。

他又抽出一张纸,这次他没打算向谁求救,只打算将自己的身后事交待一下,这次倒是思如泉涌,写完搁笔才楞了一下:若此事败露,他是无论如何也跑不了的。

他甚至连遗书都不必写了。

他怎能保证自己不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呢?

若他写了,他写给谁呢。

虽是如此想的,他还是小心翼翼的将墨迹吹干。

他走到东面的墙边,四下张望了下,虽然知道这间屋子绝对不会有人进来,但这么多年他的疑心病早就戒不掉了。

他在平平无奇的墙面上按了几下,平整的墙面就缓慢地凹陷下去一块,他将纸放进去,长舒一口气,又不知按了哪里,墙面便恢复了原样。

做完这一切,他回过头将笔墨收拾了,才慢慢走出这间不见天日的狭小房间。

另一边,江云妧的住处。

江云妧坐在紫檀木折枝梅花矮榻上,澜亭被她拉着手,乖乖站在她面前。

“我们要去无相寺了。”江云妧柔声说道。

澜庭皮肤苍白,哪怕是这些天好生养着也没有好起来,仍然可以轻易看见皮肤下面青色的血管。江云妧对待这个孩子从来不敢轻易触碰,就像对待一个一触即碎的瓷器一样。

可其实澜庭既然感觉不到痛,那么用多大的力度于他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他虽然懵懂,却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你想去吗?”哪怕这个问题澜亭已经明确的回答过了很多遍,她还要不放心的一问再问。

毕竟她要把他送去受罪,还要时刻面临着丧命的风险。

如果他不想去,她也不会逼迫他。

澜庭眨了下眼睛,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她的脸。

脸上冰凉的触感使她一惊。

“姐姐,你不要再为我难过了,我遇见你就是最大的幸事。”

她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城外一座竹亭。

曲千秋姗姗来迟的时候,早有一个穿着雪纱长裙的女子等候在此了。

那女子见他来了,眉目依旧平静,不见什么欢喜的样子,甚至连个起身相迎的动作都没有。

曲千秋也不甚在意,取出随身带着的酒盏,便开始小酌。

仿佛过了好久,他才轻轻说道。

“香吟,你何苦如此。”

“此后,我们还是别再见了为好。”

她以手掩面,我真的累了,她想。

宋星桥是个闲不住的俗人,这个闲不住是指,他无论在哪都不会改他寻欢作乐的秉性;而这个俗人是指,他爱的,无非酒肉便是美色。

哪怕是到了郦州。

不过这一次,他却不是来添乱的,反而带回来一些有用的消息。

第31章 深山藏古寺(一)

要拜访这座藏在深山中的神秘古寺,就得走上一段漫长而崎岖的山路。

也难为江云玩了,她这把身子骨竟然也不得不受登山之劳。

她抬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无相山,心中暗暗叫苦。

“你们便在山下等我吧。”她对两个侍女说。

若带了蓝浅黛浓,四个人能不能今日之内爬到山顶都是个问题。

蓝浅还是个孩子,身体也弱,还是不要叫她跟着受累了。

然而她是这么想的,这两个人可不乐意了。

蓝浅拽着她的袖子跟她撒娇:“我不嘛我要跟着你。”这两个简直要被惯得无法无天了。黛浓也满脸都写着不愿意,无奈的看着她们。

“你乖啦,听话。”江云妧轻声哄她,“佛门净地,咱们这么多人去打扰不好的。”

蓝浅扁着嘴答应了。

即便是山中无岁月,到了这个季节,银杏的叶子也开始转黄,举目望去尽是层层叠叠的碎金。

据说这棵银杏树已有近千年的历史,经历了无数的凄风苦雨之后,依然挺拔如斯。

山下的人来探访时,第一眼见到的往往不是寺庙的大门,而是这颗葳蕤繁盛的银杏树。

江云妧带着澜亭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从晨露未晞到夕阳西坠,终于在将近绝望的时候,得以扣响了这座千年古寺的大门。

仿佛石子投进了平静无波的水面,这两位远道而来的访客给这座终年寂静的古寺带来了别样的声音。

只见前来开门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和尚,披着一身浅灰色的袈裟。

见到二人,他双手合十,露出一个极浅极浅的笑容来。

“住持早说今日将有贵客到,小僧等候多时了。”

江云妧气喘吁吁,仍勉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在人前失态,她感到颇为惶恐,她哪里算什么贵人,不过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带着一个先天残疾的小孩来此求医问药来了。

而且他们还觊觎人家的经书。

“小女不敢妄称贵客,此番叨扰,”她不好意思的看了这个和尚一眼,“乃有一事相求。”

青年和尚温和道:“不必多言,请二位随我来吧。”

“我们……要去哪里?”江云妧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的问道。

那和尚也不回头,只淡淡说道:“住持有请。”

“多谢了。”

她曾经幻想过无相寺的住持会是个什么模样,如今见到了,才发觉自己果真见识短浅,而且言语匮乏,她平生知道的所有的字眼都不足以描述此刻这种震撼。

这位得道高僧已经垂垂老矣,须发皆白,眼角下耷着,眸光却依旧明亮。他身披正黄袈裟,脚下踩着一双木鞋。整个人的气质安定平和,他虽在你面前同你交谈着,你却感觉他下一刻便要羽化飞升了。

“大师。”江云妧觉得自己说话都是扰了他的修行,她轻声道:“我此番前来,乃是向您讨一本经书。”

住持声音沉静:“无妨,女施主直说便是。”

“不知贵寺《度厄书》可否传于外人?”她惴惴不安道。

“经书同其他万事一般,不过是身外之物,女施主若需要,拿去就是。”

这是怎么回事?江云妧心中惊疑不定,不是说无相寺的和尚最是脾气古怪不好应付的吗?怎么这么好说话?

她前世对这座寺庙一无所知,因此也无法根据前世的经验来应付。

老和尚又抬眼扫她,语气没有丝毫起伏,“练此功法须得忍受彻骨切肤之痛,你可受得住?”

江云妧知他是误会了,便轻轻从后边推了澜亭一下。

澜亭走上前,住持将眼神转向他。

往往关乎疼痛的言语是澜庭最不能理解的,他便茫然的看着这个花白胡子的老和尚。

江云妧替他回答道,“大师自可放心,他对疼痛的感受异于常人。”

住持不再多问,他对这些无干的人不感兴趣。

“归远。”住持唤道,“你带他去藏经阁吧。”

原来带他们过来的人那个青年和尚叫做归远,他低声应了句:“是,师傅。”

澜亭年纪不大,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比其他孩子还要瘦小,因此轻而易举便被他抱了起来,江云妧见他惊慌,安抚道:“别怕,你同他去吧。”

待二人走远,江云妧注视着这个老和尚:“小女还有一事不解,您说我是贵人,又何出此言呢?”

住持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天色不早了,女施主先去禅房休息吧,明日老衲自会将实情告知。”

第32章 深山藏古寺(二)

江云妧在山下听人说,无相寺的银杏树下有一眼泉水,名为观音泉,传说观音娘娘路过此地,偶感口渴,此地便平地生出了一眼泉水。

若凡人饮了此泉的水,可包治百病,更可延年益寿。

对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传说,江云妧本是不信的。

奈何山脚下人人都道如此,个个都深信不疑。

她便在夜里将信将疑的用随身携带的小碗去接了一碗水。

万一呢。

万一这千年古寺的泉水真有什么神奇之处呢。

“嘶——”

她自己先尝了一口,夜间山上的泉水凉得很,她只觉水质清冽,回味甘甜,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特殊的地方。

她撇了撇嘴,暗想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她端着一小碗水回到了住持给澜亭安排的禅房,虽然步履轻快,但也走得十分小心,一滴都没有洒。

略显陈旧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她推开门走进去。

澜亭在屋里十分慌张,本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江云妧的房间在她隔壁,她刚才只说一声便出去了这么久,他简直不知所措了。

听见这声音,他急切地从床上跳下去。

江云妧看见他光着脚踩在地上,忙道:“你怎么就这么下来了?不怕凉吗?快回去!”

山中寒气重,又是夜晚,脚下的石板冷得像冰。

澜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确实感觉到冷,他不敢说话,低着头慢慢挪到了床边。

江云妧看不下去他这么磨蹭,将水碗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走过去将他抱上床。

然后在他澄澈的目光注视下,将那碗水直直端到他面前,“呶。”

澜亭睁着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江云妧感到有点不自在,“别看啦快把它喝了。”

眼看着小孩子乖乖接过去喝了,她才长舒一口气,把碗收了回来。

江云晚十分无奈,想她一个身娇肉贵,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呀,就算她父亲仙去家道没落,也断然不至如此吧。

这可真是个小祖宗哟。

待他喝完水,江云妧狠狠揉了揉他的脸来解气。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揉了揉酸痛的双腿,便毫无形象可言的躺倒在床上。

虽然身体很疲倦,大脑却不肯休息,在这寂静的深山古寺中,她想起了好些从前的事,一会是梧桐书院的桂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一会又是御花园里繁花开了满眼……她还看见大草原上两军对垒,长江两岸颗粒无收哀鸿遍野……到最后仿佛尘埃落定似的,一切都消散成烟……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她便醒了,只觉双腿酸软,稍微用力便是针扎一样的疼。

她知道,这是昨天山路走久了可当时没感觉多难受,到现在却是快要走不动路了。

不由苦笑,自己还真是娇贵。

若是前世的她,必定要委委屈屈的找人哭诉了,可是如今她只得挣扎着站起来,更何况,她现在也找不到可以哭诉的人了。

慢慢走了几步,双腿的酸痛才有所好转。

她先到隔壁去看了看,见澜亭还没有醒,又悄悄掩上了门,自己去找住持去了。

她只当是小孩子觉睡得实,殊不知澜亭却是辗转反侧,到凌晨才将将睡下,这会儿自然是醒不过来的。

无相寺中所有路俱是石子铺就,穿再厚的鞋踩上去也会硌脚,或许佛家要通过磨砺肉身来修身养性?她一边这么胡思乱想着,一边又痛得倒抽凉气。

寺中长着不知名的杂草,到了这个时节叶稍有些泛黄,上面挂着晶莹剔透的露水。

昨天住持说今天会告诉她答案,叫她一早便去大殿中。

江云妧到那里的时候,住持果然已经等候在此了,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她屈身行礼:“住持久等了。”

老和尚也双手合十还礼道:“女施主言重了,老衲也只是刚到罢了。”

江云妧不置可否,而住持显然也不在乎她信没信。

突然间变得很安静,谁都没有说话,山中风大,耳畔只能听见风声。

她在等。

住持苍老的面容突然就起了波澜,缓慢而郑重地开口说道:“女施主命中贵人,乃紫微星降世,您有不可推却之大任。”说完便定定地看着她。

什么紫微星?什么降世?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啊,若果非要说有什么特殊的,就是她死过一次,又回来了。

江云妧被这消息震得有些站不住,身子稍稍晃了晃。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看着老和尚喃喃说道:“小女自知才疏学浅,胸无大志,实在听不明白您讲的什么。”

老和尚神秘一笑。

“此乃天意。”

又来了!

又是天意,她真是烦透了这两个字。

为什么每个人都这样说,遮遮掩掩的?父亲是这样,住持还是这样,她身上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难道她重生回来,一切都不一样了吗?

第33章 深山藏古寺(三)

“女施主是天下苍生的贵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震撼,他静静站在那里,仿佛阅尽了千秋百代的繁华兴衰,他的语气饱含悲悯,好像天下苍生俱在他眼底了。

江云妧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她的神思游荡在苍茫浩瀚的古往今来,上下四方,游荡在茫茫的宇宙里。

她不是真的不明白。

紫微星,又称紫微帝星。

为什么……会是她?

她虽没有问出来,老和尚却看早已穿了她的心思,神秘一笑。

“此乃天意。”

又来了!

又是天意,她真是烦透了这两个字。

为什么每个人都这样说,遮遮掩掩的?父亲是这样,住持还是这样,她身上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难道她重生回来,一切都不一样了吗?

“阿弥陀佛,紫薇命数并非是帝王家才有,紫薇是谋略之主,女施主注定要为苍生所累了。”

“大师,若,我想向佛门寻一个超脱呢?”江云妧神思恍惚,喃喃道。

住持慢慢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悲悯之色:“贫僧虽是出家之人,却不得不管俗世之事。”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忍道:“女施主本就是世中人,若眼看着生灵涂炭,怕也是意难平吧。”

江云妧攥紧了袖口,她想,这个秃驴好生无理。

自住持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她眉宇间的愁云就一直凝结着未曾散去。

她是因为这个才逆天改命重活一世的吗?

父亲的信,难道也是这个意思?

她还想再挣扎一下,她简直像越过了万重山水,数载春秋,见到了多年以后奔波劳碌、勾心斗角的自己,这太累了,她想。

“若我不愿呢?”

住持缓缓摇了摇头:“若如此,贫僧便只好做一次恶人了。”

“怎么,你还要逼迫我不成?”江云妧警觉道,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他睁开了眼睛,目光依旧平静,“那贫僧只有……”他顿了顿,“只有带你阅尽人间疾苦,女施主怕是从未见过人心险恶,天地不仁吧。”

“罢了罢了,我答应你便是。”

她两辈子都活得无忧无虑,被人好好呵护着,没见过什么惨烈悲壮的场面,可这不代表,她不知道。

她知道在天灾面前众生是多么的脆弱,战争来临时无一能幸免,将士的鲜血染红江水,秃鹫在半空盘旋着。

她知道几百年龙脉将断绝,脚下这片大好河山要用数年才能恢复生机。

她只有一个不甘,为什么是她呢。

头痛欲裂,她咬牙忍住了,但是这次似乎比往常痛得还要厉害。

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沉静道:“那……我要怎么做?”

她既然已经应了下来,总归要做些什么才是。

谁料住持却不再多言,只叫她顺其自然。

江云妧气极,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这算什么意思?

住持微微一笑,枯木般的身形仿佛绽出春花来:“女施主务必遵从本心,顺意而为,便可救万民于水火。”

江云妧便也对他微笑了一下。

随后便径自起身离开,一次都没有回头。

在她身后,老和尚古井一般的眼睛里,光芒逐渐黯淡下去,最终消失不见。

老衲先代天下生灵谢过女施主了。

归远在禅房外等她,昨晚没有注意,原来他竟是面如春花,目似秋月。

见她来了,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

江云妧记得昨天是他带澜亭去藏经阁的,知道他此番前来必是要说些有关澜亭的事。

果不其然。

归远斟酌了下语言,慢慢说道:“若要修习《度厄书》,这位小施主需得留在寺中。”

江云妧一惊:“为什么。”

“此功法修炼初期不能离了人指导,若是独自修炼,恐会走火入魔,而且本寺的环境最适合修行,他留在这里我也好照看一二。”

再看澜亭,他反而是一副冷静的样子,想必归远早已同他说了。

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愤愤的想:他就这么不当一回事吗?

“那……那边如此吧,有劳大师了。”她又追问道,“他何时可下山呢?”

“女施主不必忧心,功法小成自可离开本寺。”

归远停了停,面上流露出不忍,他叹到:“小施主根骨上佳,是可造之材,不过可惜,《度厄书》也只能保他二十年寿命而已。更多的,要看造化了。”

江云妧早知如此,倒也并未表现得有多难以接受,只淡淡道:“小女多谢大师。”

又看了看太阳已升到半空,怕不能在天亮之前下山,便道:“那小女这便告辞了。”

“我送施主。”

“有劳。”

便又像来时那样,跟在他身后向寺庙大门走去。

归远气质平和,步伐沉静,脚底仿佛踩着莲花。

第34章 生离

江云妧突然想起来一事,便问道:“不知贵寺能否解签?”

归远先是楞了一下,随即浅笑:“鄙寺烟火寥寥,并无此职。”

“小女冒昧了。”江云妧不好意思道。

“无事。”

江云妧心下了然,无相寺人迹罕至,不像太昭寺香火鼎盛,自然不会具备那花式繁多的种种职能。

她只是想起了前世在太昭寺抽的那支姻缘签。

二人一时无话。

大殿内。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而佛祖满身慈悲,垂头看着下方之人。

住持已经很老了,老到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多大年纪。

他盘腿端坐在蒲团上,手上持着一串长长的念珠。

一千零八十颗金丝菩提子,在他手上如同活物一般,在摇摇曳曳的灯火下泛着亮光。

贫僧执念已了,他想。

金黄的银杏扑入眼底,眼看着无相寺的大门就在眼前。

归远突然道:“山路险阻,请女施主多加小心。”

江云妧浅浅一笑:“多谢大师。”

她第一只脚刚踏出寺门的时候,澜亭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死死拽着她的袖子不肯放手。

江云妧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归远见状悄无声息地走了回去,把此地留给他们二人。

澜亭难受得很,心脏好像被谁紧紧扯着。

他荒芜一片的感情世界,突然就领悟到了何为离愁别绪。

他好像突然间就明白了,痛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他的身体虽然永远也体会不到疼痛了,他痛的,是心。

江云妧握住他满是伤痕的手,眼角又有些诗意,她十分不愤,她才十六岁,为什么才经历了死别,便又要忍受一次生离。

与澜亭相处几日,不说有多深厚的感情,不舍是肯定的。这个孩子十分乖巧,不怎么说话,但是感觉他十分懂事。

两个都不爱说话的人,似乎养成了一种独有的默契。

又或许是因为身世的原因,她对这个孩子格外关照。

但是这么快就要两地分隔了,她还答应纨素要好好照顾她他长大呢,看样子怕是要毁约了。

从此,她宿在山下的十丈软红里,他归于深山古寺一抹青灯。

再见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乖,回去吧。”

她柔声哄道。

澜亭死死盯着她,眸子里燃着火光。

江云妧暗叹一声,她刚才竟会以为他无动于衷,实在是她自己的不是,澜亭表面上看着不动声色,怕是早就深陷其中了。

她蹲下身与他平视:“你听话,回去跟着归远师傅好好修习,他说你可以下山了你就来找我好不好。”

她摸了摸澜亭白净的小脸,“你记不记得那个叫谢青临的人,我跟你说,他将来是皇上,你去找他就行。”

谁料澜亭听了这话,脸色更阴沉了。

而江云妧尚没有注意到这些,“我要走啦,不然天黑之前就没法下山了,你也不忍心让我大晚上无家可归对不对?”

澜亭纠结了一会,悄悄松开了她的袖子。

江云妧松了一口气飞快起身,把他推进大门里,又轻轻把门拽上了,她强忍着眼泪开始下山。

她来时的山路遥遥无尽,仿佛没有尽头似的,直到她双腿酸软仍然看不见希望,然而下山时候却觉得轻松的多,不知不觉便到了半山腰。

她站在一块大石上遥望山顶,自然是什么都见不到,连一丝银杏的金黄色都不可寻。

她又想起来时澜庭一句叫苦叫累的话都没有说,反倒是她一直小声抱怨。

她还不如一个孩子了。

山中林木依然苍翠,在最幽深的谷地里,林木把太阳遮住,明明是白日,却和夜里一样晦暗无光,十分阴森可怖。

清可见底的溪流从寺中流至山底,一路上都伴着潺潺的水声。

她循着水声下了山。

清脆的一声响,一长串念珠乍然断开,一千零八十颗滚圆的金丝菩提子散落一地。

而那位不知活了多少年岁的得道高僧,已悄然坐化了。

慈眉善目,须发雪白,与他生前模样别无二致。

诸天神佛似乎无声叹了口气。

黛浓和蓝浅在山下小城的一家小客栈中等着她。

“小姐,谢大人派了人来接呢。”蓝浅道,“他还真是上心。”

江云妧一听便知道她在打趣自己,这小丫头简直要被自己惯得无法无天了。她笑骂了一句,便由她们俩扶着上了马车。

此时,她才有了一种回到人世的真实感。

昨日种种,仿佛大梦一场。

第35章 冷香吟(一)

谢青临现在只知道“曲千秋”这个名字,却连他容貌几何,所居何处都一无所知,他暂时不打算打草惊蛇直接杀到知州府去治徐观海的罪,因此只得暗中打探这个人的下落。

然而结果却大出他所料。

满城竟无一知道千秋先生在哪里!

见过的人只道他行踪不定,仙风道骨,只怕是住在层云里。

“一派胡言!”

“你说这么一个小有名气的大活人,怎么就是找不到呢?”谢青临脸色阴沉如水。

云沉诺诺应着,不敢多说一句话。

宋星桥是个闲不住的俗人,这个闲不住是指,他无论在哪都不会改他寻欢作乐的秉性;而这个俗人是指,他爱的,无非酒肉便是美色。

哪怕是到了穷乡僻壤的郦州。

不过这一次,他却不是来添乱的,反而带回来一些有用的消息。

“青临,你道我今日见着什么了。”宋星桥兴高采烈同他说。

谢青临凉凉的看了他一眼,显然是对他的话并不感什么兴趣,照他所见无非也就是哪里的酒好喝,哪里的姑娘更漂亮之类。

宋星桥最受不了他这种眼神,反驳道:“停停停,你可别这么看着我。”

他虽然是个纨绔,可也是要面子的。

他爹现在没一点让入仕的打算,他也打算就这么得过且过着,京城里人人都捧着他,赞一声年少风流,奈何偏偏入不了这位太子殿下的眼。

“郦州这边有一个歌伎叫做香吟的的,她才是那曲千秋的红颜知己。”

谢青临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听过。

宋星桥没等他回应,又兴奋地说道:“不如我们去问问她,还怕找不到曲千秋他人吗?”

谢青临托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吗,慢条斯理地开口:“星桥,这可不像你一贯怜香惜玉的作风啊。”

“嘿嘿,正事要紧,正事要紧嘛。”宋星桥陪笑道。

他再怎么纨绔,也是知道轻重缓急的好吗。

除此之外,他对这个让两名大美人都死心塌地男人也很感兴趣呢。

到了燕春楼的门前,谢青临皱起眉头,大有转身欲走的意思,宋星桥忙拉住他,眼尖的瞧见了一驾熟悉的马车在道路对面飞快驶过,他此时并未多想。

他们二人刚进燕春楼的大门,便有一群莺莺燕燕围了上来,浓烈的脂粉味熏得他直皱眉。

琉璃风灯将整座大厅照得流光溢彩,大厅很大却不显空旷,因为处处都有酒桌,客人多得很,巧笑倩兮的女子穿插其中,中间搭起一座高台,台上有乐师在抚琴,调子尤其妩媚,身段妖娆的舞娘踏着乐声翩然舞着。

“这位公子,长得真俊,奴家给您舞一曲如何?”有姑娘扭着腰转到他身边来。

谢青临脸色彻底黑了。

他一向洁身自好,严于律己,从未踏足秦楼楚馆,此番一见,倒是让他大开眼界了。

宋星桥见状不妙,忙拉着他绕过大厅,沿着一条清幽的小径走了。

香吟是这里的头牌歌伎,自然有自己独门独户的小院子。

“宋公子,您又来了。”香吟身边一个伺候她的小丫头笑吟吟地出来迎道。

他对这位英俊风流又出手阔绰的公子,可是存着好几分好感呢。

可是这次宋公子却不像以往那样与她调笑,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小丫头有些失望,却看见了他身后还有一个人,便雀跃地问道,“这位是谁呀?”

身后这位自然是与他一同前来的谢青临了。

哪知宋星桥却沉下脸色,冷冷的瞥了她一眼:“不关你事。”

小丫头似乎被吓到了,喏喏应了声是便不再多话,安静的领着他们往前走,到了香吟姑娘的房门外,宋星桥对她说,“这里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吧。”

她本来还在犹豫,却在看到宋星桥不容置疑的脸色的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今日这位宋公子怎么如此可怕?还有他旁边那个人更是气势骇人。

小丫头低下头小步退下了。

恐怕她永远也想不明白个中缘由了。

不过有时候,不知情反而是一件好事。

未及叩门,便听到里面淡淡的声音,如清泉流水,婉转动听。

“二位请进来吧。”

谢青临只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这时宋星桥已经推开了雕花的木门。

他动作轻柔,只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声响。

房间里地板上铺着金丝锦织珊瑚毯,绣着繁花式样,两边的墙上挂着字画,墙边摆着红漆博古架和立柜,柜子上都有一些瓷器之类的精巧玩意儿。

这间屋子里光有些昏暗,因此墙角立着青玉紫竹灯,灯火影影绰绰,屋里冷香幽幽。

正前方只能看见层层叠叠的青绡撒花帐子,张子豪隐隐约约有一方小桌,几张椅子,其中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

想必是这房间的主人香吟了。

第36章 冷香吟(二)

宋星桥仔细回想了下,他清清楚楚的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时帐子是勾起来的,并未像这样垂着。

看来她也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宋星桥意味不明的嘴角勾出一丝浅笑,他走几步上前撩开帐子,待谢青临进去后,才放下来。

谢青临想起这个女子是谁了,原来是上次在知州府,同徐观海吃饭时,屏风后弹琵琶的那位。

果然人生处处都是巧合。

宋星桥眼尖的瞧见墙角摆着一个累丝镶红石熏炉,怪不得从一推门便闻到了一股清冷的香气。

不知道燃的是什么香料,他想,味道还挺好闻的。

原来香吟正在泡茶,此时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她面前摆着一字排开的三个青花瓷杯,她端起茶壶,依次向三个茶杯里倒入茶水,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某种说不清的韵味,她仍是穿着一身雪纱,不施粉黛却更显清丽,配上这优雅的动作十分赏心悦目。

他们进来时,香吟正伸出右手,手心翻向上,缓缓从三个杯子上方拂过。

宋星桥毫不客气的往他面前的椅子上一坐,端起一杯茶,先是观过茶色品过幽香才缓缓放入口中,谢青临也跟着坐在了一侧,自坐下便什么动作,什么表情也没有。

香吟对着宋星桥,低声笑道:“宋公子果真是个风雅人物。”

宋星桥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只是怕辜负了姑娘辛苦泡茶的一片美意。”

他眼睛温柔的看着香吟,只怕世间所有女子都心甘情愿沦陷在他这个眼神里吧。

但香吟是个心有所属的,便与其他人不一样。

待宋星桥将茶水饮尽,谢青临依然没有什么动作,她又端详了这两人片刻,便不紧不慢道:“两位大人,我知道你们因何而来。”

宋星桥眉眼弯弯:“既然知道,姑娘便不要让我们久等了。”

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天底下所有好事都要让他占尽了,可看着他俊美多情的脸,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香吟不言。

香气氤氲在室内,反叫人头脑更清醒了些。

谢青临是这时慢条斯理的问道:“你知道曲千秋在现在在哪里,对不对?”

她这个态度,明显是有所求,只是不知,她想求得是什么呢?

“我自是知道他住在哪里,”香吟不卑不亢的淡淡说道,“不过,我为何要告诉你们呢?”她轻轻抚了抚鬓边散落的青丝,回以一个妩媚多情的笑容。

“姑娘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说,谢某力所能及必定不辞其咎。”谢青临平静道,“不过,若是姑娘不愿意合作,就别怪我们不够怜香惜玉了。”

面对他的威胁,香吟仍然很镇定,面色不变。

宋星桥在旁边看着,不由对这个女子生出了几分敬佩:能对太子殿下的疾言厉色无动于衷,这位的胆色果然非同一般。

香吟懒懒的抬起眸子轻轻扫了一眼,“我八成料到了,你们是因何而来。”

她说的应该不止他们询问曲千秋下落这一件事,恐怕连他们身后正在查的事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只是这样,她竟然也愿意与他们合作吗,不是都在传香吟对曲千秋一心一意,甚至婉拒了转运使家的公子为她赎身的请求。

看来坊间传闻果真是不能信的。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们得带着我一起去。”她终于说出了她的条件。

宋星桥吓唬他:“若是血溅当场让美人受到惊吓可就不妙了。”

他可说不准万一惹怒了太子会发生什么事。

香吟不置可否:“我自是早已将旁的事置之身外了。”

她不再多说,于是宋、谢二人与她约了时间,便告辞了。

他们走后,香吟又定定看了一会桌上的桃花小笺:我愿你年年颜色好,花面楚宫腰,还愿你平生多欢娱,醉饮千钟无事愁。

无声流下两行清泪。

宋星桥觉得这个女子的行事与他平生所见大为不同,如果硬要描述的话,她大概是那种白梅一般的女子吧,眉眼艳丽却淡如冰雪,有一身经霜的傲骨,若凑近了,还能闻见一股淡淡的冷香。

她与曲千秋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江云妧这边随着谢青临安排的马车入了城,此时已经日暮,摇摇欲坠夕阳将人和车马的影子都拉得老长,一路上都很清净,到了某个地方却突然听见了嘈杂的乐声与人声,她撩开帘子看了一眼,不远处一座楼上灯火通明,人影攒动,她也是活过两世的人了,就算她没去过,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看不下去了,正打算将帘子放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她却看见了两个极为熟悉的人影!

一瞬间,她的脸色变得极为复杂。

第37章 情深不寿

江云妧回了别院,果然空无一人。

她见了前来迎接的林英,便问他谢青临去哪了。

林英支支吾吾的,不肯正面回答她。

“姑娘回来想必是乏了,不如先去休息吧。”

江云妧冷笑一声,不过听他这么一说,确实觉得双腿酸痛,便也没再多说,回自己房间去了。

蓝浅和黛浓茫然不知所措。

第二日谢青临过来找她,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我同你去便是。”

江云妧心中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答应了,临行前,她捏了捏自己酸痛的大腿,暗道这紫微星难道天生是个劳碌命?

城郊,深巷,老宅。

曲千秋开门见到香吟时,大吃一惊。

原来这些日子,他过得也并不安生,战战兢兢,食不知味,愁的头发都掉了许多,仿佛早知道事情注定会败露一样。

“你怎么来了?”他探出头警觉的张望了一圈,待香吟进门后又快速的将门关上。

香吟幽幽的反问:“我难道不能来吗?”

曲千秋说不出话来,他面容清癯,神色枯槁,长叹了一声便转身往里走。

香吟却不肯放过他,继续道:“我就算不指望与你同富贵,这么上赶着在你落魄的时候过来见你也算难得吧。”

这么多年过去,香吟对他也是由爱生恨了。她将一腔真心捧给他看,那人却视如蔽履。

她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曾经对这个人视若神明。

但是神与凡人之间,隔着千里万里的层云。

她觉得累了,便不再追寻。

情深不寿,大抵如此。

曲千秋只觉得今日香吟有些反常,纵然她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对他百依百顺,又何曾这样冷嘲热讽过?

他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像是缺了一块。

不过他倒也没有往别的地方想。

所以当谢青临带着众人破门而入的时候,香吟正在为他新作的词谱曲子。

巨大的声响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震!反观香吟,她却是一派云淡风轻。

曲千秋仿佛被人浇了一盆水,从头凉到了脚!

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曲千秋名义上是知州徐观海的幕僚,却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他觉得就这么混日子也不错,可这次,他为什么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看法呢?

兴许是因为他幼时长在城西,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极有感情吧。

他想起那日的知州府密室内,“大人,依我所见,咱们不如就活络一点,让他看看矿井上这些人,他把私盐封了,让他们喝西北风去吗?”

上有官商勾结,下系百姓民生。

若是一杆子打死,想必有不少人因此流离失所,就看看那位清正不阿的谢大人可怎么办吧。

他才没有存什么私心。

只是,香吟为什么要这样做?

江云妧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此时见到慌乱的二人,竟然熟悉的头痛再一次袭来,她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她已经习惯了,哪个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开的药喝下去却也没见起什么作用,而平日里又不多发,索性就不再理会。

她对疼痛的耐受力明显提升。

但是……郦州、江停去世的这一年、太子……她想起来了!

当时她在梧桐书院窝着,不大过问外界之事,却也听说了这一举国震动的大案。

也让她对谢青临留下了一个凶残无比的初印象。

据说当时的郦州血流成河,整整一个月内城中哀声不绝。

没想到这次得以亲身经历这件事。

她还是拦着他点,别让他滥杀无辜了,不过,罪大恶极之人,也绝不能姑息!

谢青临嘴角挂着微笑,缓缓说道:“久闻千秋先生大名,今日终于能得以一见了,谢某不甚荣幸。”

曲千秋自然知道他是谁,谢青临刚进郦州的时候,他就远远的见过了。

他当时觉得这位大人的排场好生气派。

“草民愧不敢当,大人,请。”他稳了下心神,这位大人既然没有上来就问他的罪,想来还是可以与他交谈一番的。

他又看了一眼香吟,见她垂着头,一言不发的站到了谢青临的身后。

一股清淡的香气传来,江云妧疑惑地看了这个女人一眼。

“先生真是好兴致,最近又写了什么新词?”谢青临先不与他谈正事,反而笑眯眯的问他这些。

曲千秋惴惴不安地将那张写满字的纸拿给他看了:

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误。

读书,图,驷马高车,但沾着者也乎。

区区,牢落江湖,奔走在仕途。

半纸虚名,十载功夫。

人传《梁甫吟》,自献长门赋,谁三顾茅庐。

白鹭洲边住,黄鹤矶头去,唤奚奴,鲙鲈鱼,何必谋诸妇?

酒葫芦,醉模糊,也有安排我处。①

徐观海虽然整日坐镇府上,耳目倒还算灵通,当他知道谢青临带人闯进了曲千秋家里时,他的右手顿了一下,晶莹剔透的芙蓉白玉杯便“啪”的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完了,他想。

第38章 顾虑

“先生文辞斐然,果然名不虚传啊。”谢青临看了他的词曲后赞道。

曲千秋干笑几声,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江云妧也好奇他又写了什么东西出来,便凑过去看了,通篇读下来,只觉得悲凉。

曲千秋这个人身上,有着历代文人的通病。

这种人表面上对功名利禄不屑一顾,而心里却仍然挣扎着。他渴望出人头地,平步青云;却又不肯自降身价去巴结谁。

而且他明面上将世事视作浮云久了,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当了真。又或许他本身不当真,但是别人都将这当做真的,他也就只能顺势而为。

前世曲千秋英年早逝,让一众文人纷纷扼腕叹息,想来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江云妧顺势问道:“您既然将世事当做浮云,为何还要为知州大人出谋划策呢?”

这……

曲千秋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我只希望城西百姓能有一条生路罢了。”

“是你故意让人将行踪透露出来引我们去盐井的?”

“是,井上治井、汲卤、烧盐、安火、担水等等各职的工人们,都要靠着井上发的薪资养家糊口啊。”

“那个拦路死谏的人,也是你安排的?你倒也狠得下心。”谢青临冷笑一声。

“也非是我怂恿他去的,我只不过告诉了他您的车驾几时将经过何处。”

谢青临读过不少诗书,从他的文章也看出来他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而且他也想把背后的人揪出来,又见他如此回答,心思一转便想到了办法。

他也是个惜才之人。

这人平白死了倒有些可惜。

“既然如此,先生还是心系黎民,不肯置民间疾苦于不顾。又何必跟着徐观海为虎作伥呢?你知不知道,你这可是死罪啊。”谢青临慢悠悠的说道,语气冷得可怕。

曲千秋战战兢兢,不敢抬眼看他,只低声道:“我无惧一死,但愿十里乡亲父老有安身立命之地。”

众人俱是一怔,想不到他竟是如此想的。

倒是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谢青临面色不变,继续问道:“你若是将事情交代清楚,我不仅可以放你一条生路,甚至还能给你个一展宏图的机会,先生意下如何?”

他想的是干脆就由曲千秋来指认,此事铁定是与陈家脱不开干系的,不如就从他这里入手,试试能不能撬动这个庞然大物的冰山一角。

“多谢大人美意。”曲千秋拱手,不过他早就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了,“实不相瞒,我这条命早就攥在别人手上了,今日就算你们不杀我,我也绝活不过三天。”

谢青临神色一凛,不过马上就想到了个中缘由:陈氏竟猖狂如此!。

“大人以为徐观海缘何敢这么肆无忌惮,还不是因为他后面有人关照?”曲千秋目光茫然,不知在看些什么,“我便直说了,他身边的亲信,至少有一个是陈老的人,不仅能要我的命,甚至徐观海,他们也是说杀就杀了。”

徐观海身后那个比他还沉默、永远一言不发的黑衣人,恐怕才是真正掌握他们生死的人,他早就看出来这个人的主子并不是徐观海,那么徐观海他自己知道吗?还是说,他一直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谢青临沉默着听他说完了这一通话,面无表情,不过若是有人此时与他对视,定会被他双眸中冲天的怒意吓到。

早晚有一天,他要将整个陈家连根拔起!

江云妧在他身侧,只觉这个人浑身的气势都为之一变。

就像一把名剑终于出鞘,顷刻间锋芒毕露。

上辈子他是如何处理来着?江云妧揉着眉心想。

涉事商户与官员全都当街腰斩,盐井填平……

似乎也就是因此,与徐观海背后的势力、如日中天的外戚陈氏结下了仇。也让朝中一些思想保守的老臣对他颇为不满。

江云妧甚至有一种隐隐的预感,或许就是这件事,为他日后家国倾覆埋下了引子……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种感觉确实在心头挥之不去……

不行!她得拦着他!

好不容易重生一次,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人重蹈覆辙!

他看见谢青临攥紧的手上青筋毕露,便上前一步至他面前:“谢大人三思,此事还不可妄下决断。”

谢青临将目光转向她,眉宇间仍然有一股戾气,她定了定神,镇定道:“徐知州罪行不容推脱,但我以为,处置需慎重。”

谢青临攥紧了拳,狠狠咋在桌面上:枉我贵为太子,处事仍有这么多。

他刚刚确实是一时被怒意冲昏了头脑,有一种将他们满门抄斩的念头,现在已然平静了下来,他深深地望了一眼江云妧,只是他,不甘心啊!

上架感言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这个东西。

编辑通知上架的时候我心里甚至没有丝毫波澜,《河山》虽然是我的第一本长篇网文,但其实我尝试写作已经好些年了。

我初中在某网站写校园文的时候,那个网站还没有被某集团收购,我那个时候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签约,脑子一热就去写了,更为神奇的是,我前桌小姐姐竟然也在这个网站,甚至零零散散写了五十万字。

她好像收到了十几块的打赏吧。

是个狠人。

后来我才知道写文是有稿费拿的。

到现在我仍然是一个为爱发电的写作者,我写过剧本写过歌词,自己办过期刊,全凭着一腔热血在支撑。

我仍然想构建一个属于我的世界,《河山》就是在圆我的梦。

江云妧和谢青临的故事还很长,我会将未来十年里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都一一写出。

我自知笔力不足有些地方还写得不尽人意,比如江云妧前世飞蛾扑火般的决绝,比如纨素迫不得已恩将仇报事后又悔恨不已,再比如面如春晓之花的和尚归远,原本设定里并不是一个渣男的曲千秋……

还有少到令人发指的感情线。

幸运的是我们都在慢慢变好。

到现在为止我埋了三条线:男女主角前世今生的爱情,权势滔天的外戚陈氏,早已灭国的戎族和虎视眈眈的大漠铁骑……

除此之外,几乎每一章里我都埋下了大大小小的伏笔……

我不喜欢半途而废,而且追求圆满,希望完结之前能填平这些坑。

给我,也给你们一个交代。

感谢你听我唠叨这么多。

第39章 权宜(一)

周恒是郦州的通判,他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待了有十多年。

他不是不知道徐观海以权谋私,中饱私囊,但既然有好处送过来,他又凭什么不收?

初时,他还一方面唾弃自己没有操行,另一方面与他们推杯换盏,虚与委蛇;十几年过去,他也熬成了老油条,对什么都习以为常,现在做什么都能面不改色了。

他年轻时还曾经为自己找借口,说自己不是无动于衷,而是实在撼动不了他。现在早就连借口都懒得找了。

曲薄叩开他家的门时,他正与新纳的第四房美妾在小湖边上喂鱼。

“通判大人,谢大人请您走一趟。”这个面容冷峻的青年吐出的话叫他吓破了胆子。一时不察手劲就大了些,把那美妾掐的一个激灵,手一松,整袋鱼食都掉进了水里。

上百条锦鲤游过来争抢,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容我换身衣服,这就过去。”

徐观海一直战战兢兢的等一个结果。

他本以为自己离死不远了。

事已至此,京里那位可不一定要保他,他就是一枚随手布下的棋子,丢了也没什么可惜。

不过,事态似乎和他预想的似乎并不一样。

至少现在,他还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议事厅。

徐观海和郦州的通判、转运使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来路不明的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把山羊胡子的转运使颤声说道:“这……这可如何是好啊,我还有一家老小啊……”

徐观海拿小眼睛嫌弃地瞥了一眼,心道你说什么呢,谁不是家里几十号人,就你有老有小,我们都是孤家寡人不成?

仿佛过了很久,通判周恒甚至忍不住尿急偷偷溜出去了一次。

他们都在等待着最后审判的到来。

谢青临则带着出身户部的许慎之姗姗来迟。

路上谢青临早已交代韦慎之,叫他不要透露自己的身份,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员。

三人垂头屏息,大气儿不敢出。

虽然不知道谢大人何许人也,但他来此地之后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雷厉风行又滴水不漏,面对陈氏还能隐而不发……

后生可畏啊。

徐观海受不住他眼神的压迫,看了看自己的两位同僚,一撩袍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下官知错啊!”

于是另外两人也跟着跪下来。

韦慎之十分尴尬的站在一旁,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跟着跪下来,还是该在太子身后站着,他又觉得自己站着好像不合礼数,可现在没人知道太子殿下的身份,他这么一跪岂不是暴露了?

他一直都是这种谨小慎微的性子,时常陷入莫名其妙的纠结之中。

“你倒是说说,你哪里做错了?”

徐观海惯是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这会却一句顺溜话也憋不出来:“这……这……下官罪该万死!”

他也不是不知道,现在说出来不是再自讨苦吃吗。

谢青临扫了他两眼,阴恻恻地说道:“食君之禄,却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我现在将你就地正法也不为过吧。”

“大人饶命啊。”

三人齐齐磕头如捣蒜,不住求饶。

谢青临冷笑一声,并未叫他们起身。

“你们确实早就该死了,可是本……本官今天心情好不打算要你们的命。”

“心情好”这几个字他加重了语气,咬牙切齿道。

他心情何止不好,简直是很差。

俗话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他现在还真动不了他们。

“想必你们也都听到消息了,这位是皇上派下来的韦大人,此后郦州盐井之事由他全权负责,旁人不得干预。”他又慢条斯理地问道:“几位可有异议?”

这几人哪敢说什么话,连声应是。

这是韦慎之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作了一揖:“鄙人不才,自会尽心力而为之。”

谢青临看着韦慎之,觉得自己能稍稍放心了,他又对跪着的几人说道:“你们千万别想着对他指手画脚,小心到把自己给搭进去。通判……周恒是吗?你们先下去,带着这位大人去交接一下。”

“徐观海留下。”

周恒和转运使从地上爬起来告退,徐观海抖得更厉害了,他知道这位要跟他来真格的了。

徐观海年过半百,身体早就大不如从前了,在地上跪久了,双膝有些隐隐作痛,可这位不发话,他又不敢自作主张站起来。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动你?”头顶上传来谢青临阴沉沉的声音。

“下官不……不知……不……下官知道!”

应该是如此吧,他不过是陈家样的一条狗而已,没了陈家这棵大树,想弄死他还不是随随便便?

“你的那位主子,恐怕早就放弃你了吧。”

徐观海一惊!

“是不是这样?你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了,京城没有一个字的回音。”

徐观海擦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心虚的说道:“大人您真是……真是料事如神啊。”

谢青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这不是废话吗。

“你若是老老实实听我的话,我保你一命的能力还是有的。”

“没人罩着你就给我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呆在这里,等我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没准还会叫你去洛京见上一面。你若是不安分了,随时可就没命了。”

“不过,日后我叫你做什么,你可要老老实实照做。”

徐观海对赫赫陈家能有多大的忠诚呢?

答案其实是没有。

他们不过是一种自取所需的利益合作关系,哪怕表面上看地位悬殊,实际上都是各取所需。徐观海需要借陈家的势爬上来,陈家则享受着他每年雷打不动的“进贡”。

“定唯大人马首是瞻。”

这天夜里,知州府的幕僚无声无息的少了一个,并未激起多大的水花。其他人人人自危,不敢妄议什么。

徐观海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位大人果真是有本事的。

他早就知道身边这个幕僚是陈老的眼线,可他又毫无办法,甚至还得装模作样的信任他、倚重他,但他知道,这个人就是时时刻刻悬在他头顶的一柄利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将他捅个对穿。

谢青临还算满意,断了徐观海的财路,想必每年陈氏收的“供奉”会少很大一部分,必会对他们造成不小的打击,而同时又保证了当地的民生,还能为国库增加进项,实在是一举三得。

江云妧真奇女子也。

他开始遥想很久以后的事,照常例后宫不得干政,岂不是埋没了她的才华……

江云妧闲来无事,便独自在这座园子里闲逛。

谁知越走越偏僻,竟来到了一个未曾见过的小池塘边,园子本就不大,难为原主人竟然设计的这样精巧,只是可惜一直无人打理,倒叫美玉蒙了尘。

水上孤零零的飘着几片荷叶,夏天过去了,荷花开了又败,到如今只剩残荷。

她向池塘走去,耳边好像隐隐约约听见了争吵声。

一阵风吹了过来,她今日衣裳穿得单薄,只穿了一件碧霞云纹锦衣便出了门,将头蓬落在房里,此时感觉到寒意,她本欲转身往回走,奈何争吵声越来越清晰了。

她耐不住好奇,还是蹑手蹑脚的摸了过去。

声音是从东边传来的,越走近越能看见人影,她觉得十分眼熟,更加忍不住要去听听了。

她也知道听人墙角不好,可谁叫她实在是好奇,尤其是那个叫香吟的女子。

是了,争吵这两人便是曲千秋与香吟了。

江云妧躲在一颗巨大的老柳树后面,屏气凝神的听着。

虽然不太真切,但也能连蒙带猜的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香吟,你我缘分已尽了。”看不清曲千秋是什么表情,但能感觉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很累的样子。

“不可能!这又不是你说了算!”香吟拔高了声音,江云妧将她这番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你凭什么要与我撇清关系?我等了你那么多年你就没有一点感动吗?”

曲千秋嗫嚅着说了什么,好像在辩解。

“再说了,我害你被囚禁于此,就算情缘没有了,孽缘也该有吧!”

香吟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她可是郦州最有名的歌伎,一把嗓子无人能敌,此时拔高了音调与人吵架,也丝毫不显难听。

“别说了!这件事又怪不得你……”

“你找什么借口,我是故意的,我故意告诉他们你藏在哪儿,还亲自带他们过去,我就是看不得你好过!”

江云妧暗暗咂舌,这女子行事果真大胆,敢爱敢恨。

“行行行,我知道你恨我,你既然看不得我好过,那我祝你万事顺遂平安喜乐好不好?你千万别在我身上吊着了,祝你早日找个如意郎君……”

江云妧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他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故意给人姑娘冷脸?

无论是谁的一腔真心被这样践踏,也该由爱生恨了吧。

“你别说了!”她看见香吟身子晃动起来,似乎要去抓曲千秋的手,“你别说了啊,我只爱你一个你不知道吗!”

唉。

情之一字,最断人肠。

第40章 权宜(二)

为什么他明知道此地藏污纳垢,积弊已久,仍然毫无办法?

他是太子又怎么样?还不是只能看着他们在这里蹦跶,他觉得很憋屈。

他甚至对那个端坐于遥远京城的人毫无办法。

不过还好,他现在不过二十岁,还有大好的天地去等他去一展宏图。

他想凭他一己之力缔造一个盛世,一个海晏河清、天下升平的盛世。

而总有一日他会实现这个愿望,所以他现在选择隐忍不发,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现在完全可以在不涉及各方筋骨的情况下连皮带血扯下一块肉来。

所以现在诸如徐观海等人,他现在不仅动不得,还得好好的护着,以防他们哪天就不明不白的死在“自己人”手里。

瑟瑟的寒风呜咽了很久。

这件事到最后,谢青临只处死几个了涉事的商人。

行刑的那日,大半个郦州的人都到了,菜市场挤得水泄不通,甚至周围的大街小巷都站满了人,刑场的气氛异常沉默,配合这阴暗的天气,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大戏一样。

刽子手面容狰狞,手起刀落。

江云妧的心紧张的揪了起来。

忽然她眼前一黑,只觉脸上温热。

原来谢青临伸出手覆在她的脸上,“别看了。”他低声说。

他不忍心。

这种场面,原本也不是她应该接触的。

其实大可不必,她可是连数万铁骑踏破皇城这种大场面都见过的人。

但仍然有一股暖流汇至心间。

她没有抗拒,既然有一个人愿意护着她,她又何必拒绝呢?

这种备受呵护的感觉,她好久没有体会到了,她眼角一酸,强忍着没落下泪来。

京城,一室灯火如豆,明明暗暗的闪着。

一个老人,脸上满是皱纹的老人,不知道活过多少个春秋了,他摩挲着手里的佛珠,脸色晦暗不明。

“想不到谢家小儿还有几分本事。”

敢大逆不道说出这种话的人,自然是那位陈家的掌权人了。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谢青临必会气急败坏的大开杀戒,随后他便可顺水推舟地安排人弹劾太子,东宫被废虽然不大可能,但起码能在皇上那抹黑他一把。

谁知道他竟然这么沉得住气。

不过没关系,他阴阴的勾了一下嘴角,你有你的对策,我也有我的安排。

他的计谋本来没什么问题,他唯独漏算了这其中的一个变数。

江、云、妧。

“去查查这个女人什么来头。”

隐在暗处的人低声应了,又悄无声息的退下。

看看到底谁能笑到最后吧。

风雨欲来。

谢青临等人忙了几天,这件事终于以处决盐商为结尾告一段落,他们终于得以喘息。

谁都忙得晕头转向,尤其谢青临,简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来。

林英哭天抢地的说心疼,直说这是他的错,再也不敢让太子殿下受这种罪了。

不过,虽然事情看起来是解决了,还有种种问题等着他们去解决。

“接下来怎么办才好呢?”将首犯处斩之后,对后续的安排仍然处处为难。

盐井自然是关不得的,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流离失所,可是又不能放任,这是律法上明令禁止的,让他知法犯法,这也做不到。

真是左右为难。

那日拦路的老人的哀求还历历在目。

“星桥,你可有什么主意?”

宋星桥没精打采,这种问题来问他做什么,连谢青临都感到为难,他又能想出什么好主意,太子殿下未免高估了他。

他无辜的摊手:“我不知道啊。”

谢青临毫不客气的朝他翻了个白眼。

“我有一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谢青临谈事情的时候已经完全不避讳江云妧了,他惊讶于她居然全都能听懂,甚至有时候还能提出一些妙计。

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实为难得。

江停先生果真是教女有方啊,他默默感叹,竟然教养出如此聪慧的女儿。

事实上,这与江停并无多大关系。

两世为人,她自然比寻常女子经历的要多。

“不如就由朝廷派人来接管盐井如何?将那些工人都登记在册,让他们照常做工,由朝廷按日付与薪资……”她斟酌了一下,又继续说道,“盐的产销由朝廷负责,所得除付给薪酬外,其余一概收归国库如何?”

谢青临眼神一亮,站了起来连声赞到:“妙啊!”

察觉到他炽热的目光,江云妧微微低下了头。

宋星桥也对这个女子刮目相看,轻抚着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现在的形势来说,这确实是难得的计策,既能顾及那些雇工的生计,又能将这暴利之业从郦州本地官员手上夺走。

“那便如此,我一会便去写封折子。”谢青临轻快地说道。

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

江云妧实在受不了他灼灼的目光,绞尽脑汁的想转移话题,她看了看坐得没个正形的宋星桥,忽然就想到了什么。

她缓缓的说:“我从无相寺回来那日,似乎在街上偶然看见二位了呢。”

谢青临与宋星桥俱是一愣:偶遇?什么时候?

这几天忙得昏天黑地,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还是宋星桥反应快,稍微思索了一会便想了起来。

他存了坏心思,故作暧昧的眨了下眼:“这种事情,小姑娘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哦。”

江云妧嗔他一眼,面上染上薄红,仍然咄咄逼人的看着谢青临。

迟钝如他,现在才想起来来:原来是去找香吟的那日。

怎么就那么巧,被她看见了呢?

他可真的是去办正事的呀,这要怎么解释?

谢青临小声解释:“我……我只是去那里找一个人,你千万不要误会……”

“你找谁?有什么事?”

面对她的连连逼问,谢青临心里叫苦不迭,“就是曲千秋的老相好香吟,当时全称都找不到曲千秋的人影,我们才去找香吟帮忙的。”

他也觉得这解释有些牵强。

找人一定要去那里吗?就不能约出来吗?

全是宋星桥的错,他默默给某人记上了一笔。

宋星桥竟不明不白的受了这飞来横祸。

好在江云妧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她又想起了前世他似乎也不是个贪图美色之人,他后宫的女人们,绝大多数都是同她一样备受冷落、一年半载见不着人的。

她也确实记得,他们曲找曲千秋那日,的确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当时也在现场。

“那……香吟她现在……在何处呢?”

宋星桥这时候幽幽的叹道:“他们这对冤家啊,唉。”

曲千秋与香吟现在都被安置在别院里,他们之间的爱恨痴缠自是后话了。

世间多少有情人,都受多情苦。

“太子殿下宽宏大量,仁政爱民,实乃我国之幸啊。”

京城来的官员很快便到了任,第一件事就是前来拜访太子殿下。

他十分惶恐,碌碌无为了这么多年,本来都以为能安安分分的熬到卸任了,却突然被指派了这么一件事。他不敢推脱,是苏太傅亲自指认,他更不敢有丝毫马虎。

太子倒是意料之外的平易近人,没有旁人传得那么可怖,他一路提心吊胆的,待见到本人时竟然奇异的平复了下来。

待谢青临将此事原委和让他过来的初衷讲了,他不由发出了如上赞叹。

国家之幸啊。

他心里某个地方早已熄灭的火焰,又死灰复燃了起来。

谢青临听出他这不是例行的恭维,而是出自真心实意,心里对此人便多了些好感,苏太傅挑人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啊。

“既已安顿好了,便随我去会一会此地知州吧。”

“下官领命。”

第41章 不负相思意

曲千秋似乎愣住了,一动没动,让她抓着。

他不是不知道,但自己心里知道,哪有被人当面吼出来震撼大呢。

这下,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他鼻头一酸,觉得自己还能再挣扎下:“我何德何能值得你……你何必呢……”

曲千秋自觉没什么本事,长得一般,穷的家徒四壁,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一手锦绣文辞,可惜却无法谋取什么。

平生三十载,徒负虚名。

他配不上她。

他无法许给一个女孩儿锦绣一片的来日,将只能收敛自己的心思,假装自己不在意。

香吟吼完那最后一句便破了音,这个人浑身气势都泄了。

她软软的抓着曲千秋的手,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样。

“我只要你……”她失神道。

曲千秋不忍见她这副模样,很多年前她是整个郦州最明艳张扬的小姑娘,仗着自己的歌喉与美貌睥睨众生,而他是郁郁不得志的落魄文人,只因为一阙词被她喜欢,从此纠缠了数年……

她已不复当年那般鲜活跳脱,光阴沉淀下来成就了一种独有的韵味,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他还奔波在市井,一日复一日的衰老……

转运使家的公子要为她赎身那件事闹得满城皆知,可她就是不答应,旁人怎么说都劝不动。他也去了,他希望这个姑娘下半生过得安稳顺遂,却头一次见她发了很大的火,摔碎的镜子再也无法复原……

曲千秋再也忍不住,将这个内心柔软的姑娘拥进怀里……

江云妧悄悄的离去了。

感到心酸。

她一时不察被脚底下的东西绊了下,险些摔倒。她蹲下身仔细查看,原来是一截断了的栏杆,料子是上好的汉白玉,现在却随意横在杂草间。

她注意到栏杆一侧有些凹凸不平的痕迹,便撸起袖子伸手将它翻转过来,她的好奇心实在是强,顾不得脏,用手将上面覆着的尘土一一抹去,直到露出了几个清晰的字:有冤鸣不得,到底意难平。

字迹深深刻进汉白玉里,最里边的缝隙甚至能看见暗红的血迹。

意难平……是谁意难平呢?

她想起了之前路上听过的传闻:这座宅子闹鬼。

她不敢再想下去,攥紧衣摆一路小跑着回去了。

“小姐,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呀!”蓝浅手里拿着大氅迎上来,一边给她披在身上一边抱怨道。

“我就是……随便走走……”

“哼!你再不带我我就生气了。”江云妧是真的拿她没有办法,这个小脾气……唉,还不是她惯出来的。只能揉揉她气鼓鼓的脸蛋:“好啦,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她想,是不是她前世总是一个人,才养成了这种独自出门的习惯。

蓝浅平白早死,黛浓又被人逼出了宫,诺大个后宫她连个体己人都没有,她做什么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是十六岁的江云妧,还没有经历那些,她本应该是天真活泼的。

她们不会看出什么了吧?江云妧开始担心这个,黛浓蓝浅都是那么敏感又聪慧的人……

算了,就当是……失去至亲后心性大变吧,这么说倒也解释的通。

晚间。

曲千秋惴惴不安的等着听候发落,自那日被人破门而入,他便一直被囚禁在这个地方。——说囚禁其实是不准确的,他在这里好吃好喝的,也没人打骂为难他,唯一就是不准他出去罢了。

他实在摸不透这位爷的心思。

不过他也从下人的闲言碎语中将事情听了个大概,不过他也从下人的闲言碎语中将事情听了个大概,得知谢青临并未大开杀戒,涉事官员虽经历了一段人人自危的日子,但到底都活下来了。据他所知,顶多也就是有人被夺了权。

甚至连盐井都平安无事的存在着。

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也有一条生路?

他本来是抱了必死的心,能苟活下来就已经知足了。

几人都围坐在一张紫檀平角条桌边上,谢青临坐在主位,江云妧与宋星桥分别在他一左一右,对面是惴惴不安的曲千秋和香吟,黛浓和林英并宋家的小厮都站在自家主子后面伺候着,倒显得他们人多势众,对面二人茫然无措。

由于昨天的“偷窥”,江云妧事先已经知道了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恩怨怨。

让香吟暂时留在这里本意是为了保护她,哪知道后来她得知曲千秋也在这里,还不肯走了。

香吟今日未施粉黛,如瀑的青丝只用一支白玉梅花簪松松挽起,气色看起来倒是很好。

不知道昨天她走之后,这二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江云妧心里暗暗想到。

“千秋先生”可是城西人士?”谢青临问道。

虽不明白他问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曲千秋还是恭敬地回答道:“正是如此,我自幼长于城西,成年之后曾四海为家出去游历过一番,后来感觉自己老了,便又回来了。”

宋星桥插嘴道:“而立之年,便已是老了吗?”

曲千秋苦笑:“自是比不得公子风流恣意,我终究还是一个被俗物所累的人。”

宋星桥年方十八,正事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他从小被娇惯着长大,宋相对这个小儿子偏心不已,京城里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早就开始帮着分担家里的事了。偏只有他,每日最大的事就是吃喝玩乐四字而已。

他撇撇嘴,不再说话。

谢青临便又说道:“怪不得,我看你对城西百姓的关照可不像是假的。”

“我孑然一身,本就没什么可牵挂的,因此若是舍了我这条命,换他们有个容身之处也是好的。”说完这话,他偷偷看了一眼香吟的,见她神色如常,才松了一口气。

江云妧暗中骂了他一句,真是个没良心的,也不知道香吟看上他什么了。

“不过,”谢青临还有一事不解,“你可知道城西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流民?竟无一人愿意事农桑吗。”

谢青临事后才想到这一点,正常情况下,本不应该有这么多人去做工,毕竟民以食为天,土地才是人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曲千秋听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大人,并非是乡民懒散,不事农桑,而是城西土地贫瘠,种子种下去,若是运气不好,连芽都不会发;就算长了,一年到头也常常颗粒无收。”

江云妧听了这话,心脏猛地抽了一下。

铺天盖地的回忆又涌进来,前世江淮大旱,整整三年没有好收成,第一年人们还能靠着余粮过日子,加上朝廷的救济,倒也没有发生太大的事故;第二年依旧无雨,谢青临命各地捐粮运至江淮,可惜只是杯水车薪,人们只得勒紧裤腰,米汤度日;到了第三年,地里的野菜都被挖个干净,朝廷一筹莫展,饿死的人不计其数,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人食人的惨剧。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她耐着头痛,低声问道:“请问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为何此地不宜耕作?”

“一开始谁都不知道,只当是惹恼了土地神,我们那里历来有祭拜土地的风俗,但是什么用都没有……我游历了几年回来后,才敢对此作出一点推测,可能是地下的盐水所致。”

土里含盐,想必庄稼是没法生长的。

江云妧听懂了,她曾经在书里看到过,庄稼生长的条件极为苛刻,水、盐、沙,稍有一个不对劲就会影响收成。

曲千秋之才,果然名不虚传。

谢青临摩挲着下巴:“原来如此,正是因为这样此地盐井才如此兴盛吧。”

曲千秋缓缓点头:“大人英明。”

既然如此,这就有点难办了。

“所以他们一直靠着买粮度日?”

“正是。”曲千秋缓缓应道。“所以盐井不能停,一旦停了,他们也就无法活了啊。所以我才斗胆向知州大人提出计策啊。”

“先生有心了。”谢青临道,“你愿不愿意随我回京呢?实不相瞒,我府上还缺一个笔墨文人。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他们在这里也是为了谈论曲千秋和香吟二人日后的去处,郦州肯定是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了。

谢青临是真的欣赏他的才华,便忍不住想将人招致麾下,遂如此问道。

谁料却遭到了拒绝,“小人不才,只是一个卖字为生的闲人罢了。怕是承受不起大人的厚爱啊。”曲千秋苦笑着说。

这可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了,他在徐观海这里,也是混口饭吃、勉强度日而已,看起来这位大人,比徐观海要不好糊弄得多。

当然他也有那么一点不自信。

谢青临似乎早就猜到会这样,他又看向香吟:“那姑娘是如何想的?”

香吟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千秋先生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回答,几人都没有意外。

只有宋星桥显得十分可惜似的。

谢青临又含笑问道:“千秋先生好狠的心啊,你就真能忍心看着香吟姑娘陪你无家可归?”

曲千秋哑口无言,倒是香吟先替他说话了:“哪怕是风餐露宿,香吟也愿意。”她容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好像说的这话并没有决定他的后半生一样。

宋星桥夸张的大呼小叫:“有女如此,夫复何求啊!”

曲千秋不知道说什么好,昨天香吟已经与他剖白了心迹。

他开始反问自己,他对香吟,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呢?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他终究无法欺骗自己。

他还是想带着香吟去过安稳的日子,跟着这位谢大人,似乎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于是他离开椅子,拉着香吟跪了下来,“那就麻烦大人了。”

“二位请起。”谢青临站起身来,虚浮了一下。

这个时候曲千秋还不知道他面前的这个人是当朝太子,等他日后得知真相的时候,不禁庆幸自己当初做了一个多么明智的决定。

而香吟也终于圆了她少女时期的那个梦。

第42章 终有离别时

郦州此地事情告一段落,一切又都步入了正轨,谢青临便打算启程回京。

实在是禁不住苏太傅三天两头的催促,直怪他在这里逗留太久了。

他出来确实有些日子,想必案头的折子也该堆积如山了,想到这个他就忍不住发愁。

有时候他也很羡慕宋星桥,能活得像他那么肆意也不容易。

他打算带江云妧回京。

却猝不及防遭到拒绝。

“你不愿意吗?”谢青临紧紧注视着她。

江云妧看着这个男人,剑眉星目,姿容华贵,玉树临风,那双眼睛里藏着星河万顷,足以让所有女人沉醉其中。

她差一点就要沦陷在里面了。

可是她还是得拒绝,“我还有父亲留给我的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我们做个约定如何?”她咬了咬唇,“如果三年之后,你还记得我,你再来找我也不迟。”

依照她前世的记忆,三年之后时谢青临登基为帝,天下广选秀女,而他被一纸诏书召进了宫,从此开始了长达七年之久的……噩梦。

她觉得是噩梦,她被迫接受一种闻所未闻的生活方式,她开始学习那些繁琐的礼节,穿上一层又一层的华丽衣服,可是这些全都没有用。

因为他永远都不会来。

若是没有藏书阁那些书,恐怕她会寂寞得发疯吧。

她决定接受谢青临,其实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

她是多么的害怕他变心啊,毕竟他有后宫的三千佳丽,可是她仍然保留着一丝希望,只要他还记得她,她就愿意。

那一瞬间,谢青临觉得江云妧什么都知道了,他费尽心思所做的伪装他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江云妧觉得自己若是现在答应了他,同他回到京城,也不过是做他府上个众多女子中的一个。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他就厌了,而东宫也再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她自问没什么本事,也没有显赫的家世,她如何在太子殿下的诸多女人中立足呢。

若是谢青临知道了他的这般想法,定会大声辩白,我身边哪有什么佳丽,就连母后给他挑的人,也只做些端茶倒水的琐事。

他只是宁缺勿滥罢了。

可是他只是一个凡人,他不能看透心上人的心思。

“我定不负你。”他深情地凝望着江云妧,缓缓说道。

他也知道若是现在就带她回去,说不定会使她陷入危险之中,与其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担惊受怕,还不如让她平平安安的生活。

他对自己还点信心还是有的。

不过他还是不放心,生怕他的姑娘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那你……有何打算吗?”

“将家中事情处理妥当后,我便打算四处游历。”江云妧不敢看他,低着头说。

果不其然,听了她这个异想天开的打算,谢青临眉头皱了起来:“这怎么行?你一个在外边遇上歹人怎么办?”

她胆子够大的,做事之前没有想过会发生什么事吗?

江云妧好像懂了一点,仍眨着大眼睛无辜的看着他。

谢青临深吸一口气,苦口婆心的说:“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不安好心!”

她自然不知道。

两世为人她都被身边人保护的滴水不漏,对于这个世界阴影里的那些东西,她还是见的太少了。从来都没有人忍心让她去面对那些。

江停如此,前世的谢青临也是如此。

她想得太美好了,她把人世间的善意当做理所当然。

谢青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你出去玩可以,不过有一件事一定要听我的。”

“嗯。”

经他这么一说,江云妧也发觉自己的想法过于不切实际了,不关谢青临有什么要求,总归是不会害了自己,索性问都不问直接答应了。

宋星桥这位少爷则继续他的寻欢作乐,谢青临还没走,他就已经迫不及待下扬州去了。他自言“人生得意须尽欢”方不负在世百年。

“小美人儿,有缘再见呀。”

临走还不忘了来她这里找下存在感,宋星桥打扮的跟个花孔雀似的站在窗外,江云妧懒洋洋的窝在细木折枝梅花贵妃榻上,吩咐黛浓去将窗子关上。

宋星桥碰了壁,也不恼火,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转身回去了。

乌云蔽月,只有寥寥的几颗星子在闪着,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隐隐传来几声狗吠。

深秋的夜,寒意逼人。

谢青临半夜警觉的察觉到屋子里有一股陌生的气息,他早已养成一种奇准无比的直觉,哪怕现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但他知道这个人绝对来意不善。

他生活的环境太过特殊,不得不养成这种非同一般的警觉,哪怕是半夜,也不敢熟睡。

实在是小时候的经历太过惊心动魄,让他成年之后也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细微的风声。

有刺客!

他警觉地坐起来,随时防备着。

一把匕首呈破空之势向他袭来,他侧身一避将将躲过,不过里衣还是被刺破了。

刺客一击不中,又掏出一把小巧的弯刀,步步紧逼。

明显是训练有素的刺客,谢青临慌乱之间,竟有些招架不及。

他年少时曾经练过武,不过成人之后忙于政事,早荒废很久了。

他防备心太强,从不肯留任何一个人在自己房里过夜,他的侍卫都在隔壁,因此倒给了刺客可乘之机。

谢青临手无寸铁,还要顾及他刀上淬毒,手脚还有些施展不开,竟被刺客逼的节节败退。

眼看着一刀又逼近身前,他反手抄起桌子上的青花瓷摆件砸过去,瓷器碰上刀锋,“嘭”的一声碎成粉末。

云沉和雁北在睡梦中听见动静,外衣都来不及穿,拎起长刀匆匆向谢青临住的房间飞奔过去。

在屋里有一个陌生的人影正在同太子殿下缠斗,云沉霎时睡意全无,惊诧的瞪大双眼,一挥刀带着千钧之力径直劈了下去。

这刺客只一心一意要他的命,并未分心顾及身后之人,因此被一击命中倒地不起。

可能云沉这一招用力太过了,刺客自左肩至后腰,流下了一道长长的深可见骨的血口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八成时已经没气了。

谢青临抚着胸口无声喘气。

“主子,您没事吧!”林英尖叫,同时扑过来紧张的看着他全身上下有没有伤口。

谢青临脸色苍白,除了受到惊吓之外并没有什么伤,也算云沉那一刀劈的及时。

不过两个侍卫还是齐齐跪在地上请罪:“属下失职。”

谢青临面沉如水,“回京后自己去领罚。”

“是。”

难不成是一直跟着自己,身手退步了?谢青临暗暗的想,是不是要考虑加大他们的训练量呢……

他将这个念头挥去,又转过头去看倒在地上的刺客,身量瘦长,五官平平无奇,是普通的中原人模样。

突然,他发现,这个刺客后腰上紧身衣裂开的地方,隐隐约约露出了一小块艳丽的红色。

他顿时激灵一下子走过去,蹲下身拨开她的衣服,见着刺客的腰上果然纹着一枚刺青:一条首尾相连的鲜红色小蛇!

同纨素身上的一模一样。

几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竟然又见到了!

这每次清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他们身边,而且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不好的事情,它的背后,究竟是哪方势力牵扯其中……

这个刺客又是谁派来的呢?

此地不宜久留。

谢青临启程离开郦州的这日,天又飘起了蒙蒙细雨,打在身上是刺骨的寒。

他不声不响的做了件好事,人人都感念他的恩德,尤其是城西的百姓,无一遗漏全部过来,包括那个门口的古怪老头。

他仍然打扮得不伦不类,半截胳膊露着,没穿蓑衣,他倒是不怕冷。

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了不得哟。他如此想。

郦州有很多大小官员也都换了便装,混在其中。

周恒更是带着妻儿过来,在地上长跪不起。

上万百姓夹道相送,江云妧也是万中之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远远望着他,直到车马华盖都在雨雾中化作了一个小点,又渐渐的连黑点都看不到了,她才怅然若失的收回目光。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人声鼎沸的大街上,竟只剩下她们三个人了。

黛浓为她撑着玉骨伞,知道她有心事,便一直一言不发。

直到现在,谢大人都走远了,她还站在这里,黛浓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提醒道:“小姐,咱们回去吧,天凉,还下着雨,您可别受了寒。”

江云妧还是茫然失神,怔怔站着,黛浓心里难受得很。

蓝浅便拽她的衣摆,小幅度晃动着:“小姐,我们会再见到谢大人的吧。”

“嗯,会的。”这声音缥缈得很,几乎要消散在茫茫雨雾里了。

于是三人转身回去,大街上才彻底空无一人。

江云妧一边走一边回想着,她仔细想了想自己与谢青临相处的点滴,她觉得自己实在不够上心,想起来唯一留给他的那张帕子,还是自己随手拿的。

第43章 冬来更远游

李管家当年是江停身边的书童,陪在他身边很多年了,更是亲眼看着江云妧从小小的婴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他一生未曾娶亲,更是把她当女儿一样疼。

他看起来要年轻一些,腰背挺得笔直,双眼炯炯有神,不过眼角的细纹出卖了他:他已经五十多岁了。

“小姐,您真的想好了吗?”他双目里隐隐泛着水光。一把年纪了,早就不像年轻时那么冲动,感情也内敛得很,可是当他乍听到江云妧的这个不容置疑的决定时,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李叔,我心意已决。“她也舍不得离开这里,可是她不得不走出去看一看。

这也是江停所希望她做到的。

只有亲眼见过了,她才能真正理解,她就会明白江停到死都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

她并无特定的目的,只想随意的走一走,见见山是怎样的巍峨,水是如何的缠绵,她想看看生活在同一片大地上五湖四海的人们,都经历着怎样的悲欢离合。

等她觉得累了,她就去洛京,她想亲眼看看谢青临是怎样荣登九五,居于万人之上的。

李管家长叹不已:“您何必去受这个罪啊,您就在这里好好待着不成吗?有我老李在这儿,谁也不会欺负了你去。”

他以为,江云妧是受不了江停去世的打击,害怕面对谭阳县的人才离开的。

江云妧轻轻笑了:“您放心好了,在外边我也不会让人欺负我的。”

李叔疼她,她一直都知道。

“那就让我跟着您吧。”李管家还是不放心她,如果她一定要走,起码也要带上自己啊。

“这可不行。”江云妧眉梢一挑,语调抬高,装作生气的样子:“家里这么多事还得您照看着呢,书院没了您也不行。”

她也是够为所欲为,相当不负责任,把打理书院的重担交给宋书棠,把江府的杂事丢给李管家,她自己,则说走就走了。

反正这两个人办事周到妥帖,她也都看在眼里,交给他们,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管家略一思索,也觉得确实如此,于是又苦着脸道:“可是……可是您好歹也带一个人呀,我不是说那两个丫头伺候不好?你要是遇上歹人可怎么办啊?”

得,一个两个竟都是这么想的。

其实正常人都应该担心这个吧,只是她自己没想到罢了。

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孤身在外,恐怕有不少人都在暗中窥伺着。

“这个就不劳您老担心了,谢大人安排了人的。”江云妧笑吟吟的说着,叫了声“玉漏”。

她还没忘她将这个想法说给谢青临听时,谢青临也是千般万般的不赞同。

两道剑眉拧起,盯着她:”你怎么能这么胡来?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确实是江云妧疏忽了,她一开始完全没想到这个问题,她还是过于天真,不肯相信世上有那么多恶人。

谢青临说的那个条件就是如果她要出去,必须有他的人跟在身边,这样他才能放心。

谢青临本来打算派雁北或者云沉,他们两个功夫是最好的,办事也妥帖,想了想又觉得实在说不过去,最后指派了一个女人,玉漏。

她身后快步走出一个女子来,周身气质冷冽,约莫二十几岁,半长的秀发高高扎起一个利落的马尾,不同于一般女子所穿的长裙,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将玲珑有致的身段包裹起来。

李管家狐疑的打量了这个陌生的姑娘半晌,见她手指白皙纤细,纤腰不盈一握,看起来和自家小姐差不多的娇弱,这样一个女人,真的能保护好自家小姐吗?

玉漏自然看懂了他怀疑的眼神,嘴角微动,心道这个乡野粗人也太没见识了,她便走到马车前,看似不经意的伸出手指按了一下,实木车辕便深陷下去一个小巧的指印。

众人俱都围过去看,见那手印足有一寸深,周围断面整齐平滑,再看看面不改色的玉漏,俱是大吃一惊。

李管家讪讪的摸摸鼻子,不敢再说什么质疑的话。

黛浓蓝浅则是庆幸,同时又十分感激,谢大人安排的这位果真是功夫了得,这下子她们终于可以放心了。

要知道,她们刚得知小姐这个想法时,也是吃了一惊,生怕在外边出了什么事,她们自己倒没什么,万一小姐有个三长两短,这可如何是好啊。

李管家心里暗自后悔,心道自己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以貌取人,“那就麻烦姑娘了。”他对着玉漏一躬身。

要怪就怪这位姑娘外表实在太有欺骗性了吧。

玉漏也冲着他回礼,连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只是奉命罢了。”

她是太子殿下的秘密训练的那批人里为数不多的女人,而身手高超站在顶层的女人则只有她一个。

被临时调来保护这位娇滴滴的大小姐,她心里是有几分不情愿的。

就这么一个人,怎么值得她亲自出马?

虽是如此想着,还是恭敬地领命。

谢青临这一路上,越往北越显得冷,道旁草木尽调,一派萧索。

谢青临不由想起来郦州虽然也天气转凉,但放眼望去还是能见到一片绿意。

梧桐叶子微微泛黄,仍顽强的挂在树上。

谢青临路上想着回去将要面对的折子就忍不住发愁,特意吩慢些赶路,林英他们不敢违背,这一路上竟颇有些游山玩水的意思。

他在想那个女孩儿,他们到底是萍水相逢,还是命中注定。

他在第一场雪落时回到了洛京,车轮在雪地上留了长长的印子。

皇宫的大门在他们一行人身后缓缓闭上,朱红的宫墙仿佛将皇宫与外城隔成了两个世界。

一面是琴瑟笙歌,春光旖旎,一面是市井吆喝,朔风凛凛。

宫里各处的雪都被人扫了个干净,生怕碍着贵人们出行。

东宫也不例外。

“恭迎太子殿下回宫——”声音整齐划一,明明是一群人在这里,整齐的就像是一个人说的。

东宫的人早就得了消息,知道出去办事的殿下今日回宫,早就跪了一地,铺在大理石地板上姹紫嫣红的一片。

谢青临被簇拥着进了内殿,室内早已铺上了五彩如意羊毛地毯,地龙烘烤得整个房间都暖意融融,见与他离开时陈设丝毫未变,谢青临满意地收回了目光。

谢青临进来便脱了玄鹤大氅,舒服的坐在黄木雕花大椅上,大宫女弦歌含情脉脉的为他奉上热茶,“殿下,我可好些日子没见着您了。”

弦歌就是皇后楚氏在他年满十八那年送来的女人,他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又不好拒绝,只得勉强留在了宫里,后来他发现此女聪敏卓绝,便有意培养她帮自己做些正事,到了现在,弦歌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能才了,所以他才敢放心的一走了之,将宫里的事交给弦歌照看。

不过他总觉得弦歌对自己还没死心,哪怕他明示暗示了那么多次,弦歌仍然对他抱有别样的心思。

他也劝过弦歌不必对自己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可显然没起什么作用,若说明目张胆勾引他这种事倒也没有过,索性就听之任之了。

更何况弦歌真的挺好用的,在辅佐他这件事上,其敏锐机警丝毫不输男子。

两年前的盛夏,蝉鸣不止,坤宁宫燥热得很,空气里浮动着熏人的香,地上反射的日光刺得她双眼生疼。

“抬起头来,叫本宫看看。”面前这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她怯怯的抬头,被大红的衣袍晃花了眼。

皇后冰凉的金镶玛瑙护甲抵在她下巴上,慢条斯理地开口:“倒还真是个美人胚子。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奴婢红芍。”她惶恐答道,被迫仰着头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皇后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红芍这名字也太土了点,还是改一个为好,不如就叫……”她略一思索,“就叫弦歌吧。”

“是。”她不敢多言,低声应了。跪久了她觉得地板热得发烫,起身时头脑发黑,小幅度晃了一下。

晚上她便被人送进了东宫,成为了外人眼中的“太子殿下的女人”。

然而她要做的事却与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弦歌惊觉自己又走神了,她暗中苦笑,她看着殿下这张神祗般的脸孔,又情难自抑了,她竟然又想起那年燥热的坤宁宫了。

而这一切,谢青临都毫不知情,待休息得差不多了,他才懒洋洋的问道:“我不在这段日子,宫里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弦歌恭敬道:“秉殿下,听闻四皇子那边,近日好像又有了小动作……”

“哦?说来看看。”谢青临托着腮,懒懒道。

……

江云妧也知道这个叫玉漏的女人并不服气自己,这种靠自己在谢青临身边争得一席之地的女人,想来心气也高得很。

得想个法子让她听自己的话才行,江云妧暗暗想道。

谢青临安排她跟在自己身边,除了保护,未免还有监视之意,大概是怕自己跟别人跑了吧。

且看他防备宋星桥成那个样子。

江云妧如此琢磨着,前世她怎么没注意到谢青临有这么强的占有欲呢?

也对,她前世与他也没什么关系。

第44章 又年关

江云妧正要启程,却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正是那个在她软磨硬泡之下答应替她照看梧桐书院三年的宋师兄——宋书棠。

她就回来这么两天,就没有让其他人知道。

“你回来也不与我说一声,怎么这就要走了?”

宋书棠轻轻喘着气,显然过来得很急,温润如玉的面上沁出薄汗,整个人都生动了些。

江云妧从郦州回来并未告知太多人,只江府这些人知道,她不想这件事引起太大的轰动,唯恐到时候有人哭哭啼啼的不让她走。

她便略略欠身:“是我疏忽了。”她有点忐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才好。

宋书棠直直盯着她,他一眼不发,也能让人觉得他有千百句话要表达。

江云妧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心思转瞬之间转了千回百回。

前世她同这位师兄并不相熟,只记得他参与三年后的恩科,高中榜眼,一路顺风顺水的做到了御史大夫。

大周成立数百年以来,他是这个位子上最年轻的人。

“我未向师兄辞行,也是怕师兄为我担心了。”

宋书棠勉强平复着呼吸,“原来你托我帮忙,打的是这个主意。”他垂下眼睛,“若早知如此,无论如何,我都不该答应你。”长长的睫毛在他白皙如玉的脸投下一圈淡青色的阴影。

她感觉心里被扫了一下,原来宋师兄也生的这般好看,她竟然才发现。

她不知道怎样应付这句话,这里面的含义太复杂了,只得故意岔开话题:“师兄既然已经答应了,就不要反悔啦。”江云妧歪着头,冲他眨眼睛。

宋书棠刚刚疾走产生的红晕褪去,此时面色更苍白了些,郑重道:“我自然不会反悔。”

他又苦笑:“只是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我就是想着,再来见你一面。”

江云妧一时又恍惚起来,她想起前世,她奉诏入宫时恰好宋书棠远赴洛京,后来也是各忙各的竟然没有见上一面。

直到不知多少年月过去,她端坐于九重纱幕之后,就着绚烂的灯火,遥遥看了一眼年轻有为的御史大人。

“师兄不要这么难过啦,三年后你一定要去洛京,我会在那里等你。”江云妧也不忍,被他惹的伤感起来,原来前世有那么多她没注意到的人,都曾经珍而重之的将她放在心上。

她是有多心如死灰,才会对这些人视而不见。

宋书棠沉声道:“那好,三年之后再见。”

“后会有期。”江云妧向他抱拳,随即潇洒转身。

“珍重……”宋书棠看着那个女子登上马车,喃喃念道。

江云妧踏上旅途,不再回望。

她见过春花开了又谢,见过夏夜里清澈如水的月,她听过深秋时节雨打枯荷的声音,也曾被覆冬雪白了头。

她走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乘过秦淮河上的画舫,骑过大漠上温驯的马儿……

两年后的腊月,年关将至。

朔郡在洛京的北边,几座不高的山将两地隔开,若想到对面那座城去,要么得翻山越岭,山上凿出了路,还算平整;要不然就得绕道临州了。

也正因如此,洛京有了一道天然的防线,成为易守难攻之地。

北地风俗与谭阳颇有些不同,江云妧抱着黄铜花鸟缠枝暖炉窝在客栈的床上,她从未经历过如此寒冷的严冬,自小在南边长大,两世以来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么北的地方。

刺骨的寒风让她一下子就老实了,也不敢再去跑。

她们向店家多要了一个炭盆,两个炭盆熊熊燃着,手里还抱着个暖炉,江云妧还是冷的不想动弹。

“呼——”蓝浅呵着手推门进来,虽然她几时掩了门,冷风还是一下子灌了进来,江云妧不由自主的往里边缩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怕冷,玉漏自不必说,于习武之人来说,四季都没有多大区别,黛浓蓝浅也比她要好很多,穿上厚实的棉衣披上大氅也能出门,只有她受不住,冷风一吹着就不住地哆嗦。

蓝浅知道自己身上有寒气,先在炭盆边上熏暖了才走过去,“小姐,掌柜的来问问咱们是要在这过年吗?咱们要是不走,他们就连咱们的一并准备着。”

说起来也怪不好意思的,她们本想在年前到达洛京,在那里过年的,没想到江云妧实在出不得门,便一直在此耽搁着。

这家客栈早就该闭门谢客,奈何还有客人在,而且还是出手极大方的的客人,他们又赶不得。

索性就一起过个年吧,人多也热闹,掌柜的如此想。

此地民风淳朴,可见一斑。

“又过年了啊……”江云妧看着窗外白茫茫一片的雪,自言自语道。

原来她已经离家两年了。

原来我孤身在外,背井离乡,已经两年多了。

我竟不知,时日过得这样快。

谭阳种种,梧桐书院的众人,仿佛都鲜活在昨日……

蓝浅并不催促,安静的侍立一旁,两年过去,当年那个爱撒娇的小姑娘也已经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也不再没大没小的缠着她闹,甚至还央求玉漏教她两招防身的手段,江云妧并不阻止,她们现在能学点保命的功夫自然是好的。

玉漏也不像刚来时那样冷淡,经常与她们说笑。对于这种请求,自然也不会拒绝。

当然也是因为谢青临对她说的那句话。

年关里是没什么人出门的,因此街上寂静得很,连自扫门前雪的习俗也无人理会,家家户户门前都是洁白一片。

窗子上贴了好几层的纸,朦朦胧胧也看不清楚。

江云妧把目光收回来,落到蓝浅身上。

“那边麻烦他们了。你去取几两银子给他们,别叫人家破费。”

蓝浅欢喜的应了:“我这就去。”

她也乐意在这里过春节,经过一个月的相处,她们也都感觉出来掌柜的一家人还不错,陪他们一起热闹,总好比他们几个孤零零的过要好。

去年她们几个才是凄惨,大年过节的硬是在荒郊野外对付过去。

黛浓被蓝浅勾的。也在随着玉漏练武,虽然已经过了学武最好的年纪,她看起来也没多大这方面的悟性,但比划的那两下子还是有模有样的。

天还未亮黛浓便随着玉漏去练晨功,现在还没见着人影。

她对这种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勤奋发自内心的佩服,她自己就做不到,比如现在就懒洋洋的窝在这里消磨时光。

没过一会,蓝浅便又走进来“掌柜的很高兴呢,他们求小姐给他们写点福字对联之类的,图个吉利,我也觉得小姐应该写点吉利话去去晦气,呸,哪里有晦气,是沾沾喜气,便自作主张答应了。嘻嘻……”她歪着头笑,“小姐不会怪我吧。”

江云妧拿她没办法,才刚觉得她长大了就来这么一出,实在是……太放肆了。

“你呀。”江云妧伸出手指点她,“净给我找事,应就应了吧,叫他们把笔墨送过来。”听蓝浅这么一说,她确实有些心动了。

她还记得小时候,家里各处的福字都是父亲亲笔写的,三十那天,她就跟在他身后看他贴对联,贴福字。

江停的字一向清逸,他写的福字就像多了人情味一样。

她还没有自己写过呢,想来也该很有意思吧。

“我就知道小姐一定会乐意的。”蓝浅笑着跑了出去。

东宫。

自从进了腊月,宫里各处早就装饰的红红火火,连树上都缠着红绸。

所有宫人都从内务府领了身新衣服,为图喜庆,全是鲜艳的颜色。

恐怕只有仍是一身玄色锦衣的太子殿下是惟一的一处异色。

弦歌也穿了件茜红芍药纹宫装,衬得整个人如花朵般娇艳,不过她可不是被人好生养着的名花异草,她是太子手里的一柄利刃。

“什么?”谢青临听了她的汇报,惊疑道:“我那好四弟又给父皇找了个美女?春节时献上?”

“确实是……这样。”弦歌迟疑,这事情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开什么玩笑?

大过年的,四皇子谢子瑜找了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女人送给他父皇做自己的母妃?

谢青临斟酌了一会:“父皇身体可还好?”

“陛下春秋鼎盛,自然一切如常。”弦歌低眉敛目。

谢青临听懂了,说什么春秋鼎盛都是没什么用的废话,唯有后四字“一切如常”才是关键,皇帝的身体如何早已不是秘密,不过是用些虎狼之药强撑着罢了。

不过弦歌不能明说,他也不能说。

大家心照不宣。

“四弟真是一番好心啊……你有没有查到这个美女是哪里人?”震惊过后,谢青临也淡定了,管他是如何打算的,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四还能翻了天不成?

“秉殿下,是南疆那边的人。”

“南疆啊。”谢青临手指轻轻敲着桌子,“看她能作出什么妖来,弦歌,你派人盯紧了她。”

“是。”弦歌领命。

建元二十三年的大年三十,究竟是过往的结束还是另一个新的开始呢?

第45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江云妧在她自己的房里待了将近一月,大年二十八这天终于第一次跨出了房门。

掌柜的知道她怕冷,将大堂里门窗都紧闭上,又将准备在各个客房里如今也无人使用的炭盆全搬出来,熊熊燃着,整个房间的温度都提升了几分。江云妧披着狐皮大氅出来,倒也还适应良好。

火红的狐皮大氅将她白瓷一般的脸映出了几分红润。

江云妧十六岁那年突逢大变,到如今两年过去,她已经年满十八,五官长开了些,原来的杏眼也变得狭长,眼尾上挑,颇为妩媚,而她自己又毫不自知,笼着一层懵懵懂懂的天真,使人一见便生出无尽的怜爱。

她一进门,年过四十但风韵犹存的客栈老板娘便迎了上来,她似乎永远都是笑着的,眼角堆着琐碎的纹路,许是长年迎来送往招待客人的缘故,语调也温柔得很。

“姑娘呀,您可算出来了,您住在我们这竟好像月几个月没见了。”

老板娘是个热络的,她生养了三个儿子,老大已经娶亲,老三还是满地跑的年纪,偏生没有一个女儿。因此对这几个姑娘格外关照。

江云妧初觉得她这话太夸张了些,再细想好像也差不多:确实,天气冷下来之后,她几乎就没出过门了。

这么一想,她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对不住您的好意了,只可惜我身子实在是弱,受不得风,不然早就出来了,还是人多热闹啊。”她轻轻理了理垂在耳边的碎发,“实在是麻烦各位了。”

老板娘忙拉住她的手:“姑娘说的哪里话,这有什么麻烦的,你呀,还有什么要求直接跟我们说就好。”

她的手掌温热,在寒冬里为江云妧带来了一股暖意:这热情实在来得过于突然,她到现在也不能完全安心的受着。

她只能微笑着道谢。

又说道写福字的事,想来这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天南海北,各种素不相识的人遵守着同一种风俗,身在异乡的旅人,多多少少都被勾出了几分愁绪。

江云妧自不例外。

她微一颔首:“承蒙诸位看得起小女。”

老板娘眉开眼笑的:“可谢谢您了。我们这乡下粗人也没个会写字的,还得麻烦姑娘替我们写个对子,讨个吉庆。”

江云妧的字与江停一脉相承,俱是清雅飘逸,风骨内敛,如果非要说有哪里不同,大概就是江云妧年龄尚小,笔力犹显稚嫩吧。

江停教她习字的时候,从未叫他刻意去临摹什么名家的簪花小楷,他觉得那些字柔媚有余,骨气不足。而江停素有才名,对自己的书法也是相当自信,只叫江云妧临他的字。

因此就导致了现在他的字虽然略显稚嫩,但毫无女儿气。

只叫人以为是那个年轻学子写的。

黛浓是一直伺候江云妧笔墨的,对她的字再了解不过,此时见她这样自谦,便忍不住替她辩白:“您可千万别谦虚,只怕大名鼎鼎的书圣在世萧鹤冉见了您的书法,也要道一声好呢。”

“就是呀,您的字写得可漂亮了,那个萧……萧什么的哪里比得上您呀。”蓝浅虽然对书法知之甚少,也不知道萧鹤冉是谁,但她绝对不能忍有人说自家小姐的坏话,哪怕是小姐自己也不行,因此如此附和道。

江云妧彻底被这两个逗笑,心情欢喜起来,便想着,除了必须的福字,她写个什么对联好呢?春花含笑?还是龙凤呈祥?

掌柜的一家人早已准备好了红纸,磨好的墨黑亮润泽,江云妧吸着鼻子仔细嗅了嗅,隐约觉得这墨汁泛着一股清淡的酒香。

这又是要做什么?她还从未见过往墨里掺酒的,便疑惑道:“这墨里,可是掺了酒水?”

掌柜的挠挠脑袋,憨厚一笑:“这也是账房先生告诉我的,他说墨里兑上酒,写出来的字更不容易褪色,我想着,姑娘写的字,能多留些日子最好。”

江云妧受宠若惊:“您有心了。”

原来是如此,此法倒是新奇。

江云妧头一次听说,十分好奇,对着墨汁研究了半天,才谨慎的开始写字。

这只鸽子羽色雪白,看起来与它的同类没什么区别,双翅有力,飞翔时犹如雷电一般迅疾。

它从洛京出发,飞越重重的高山,一路向北到了朔郡,到了那座白墙灰瓦的客栈的院子里,慢悠悠盘旋着。

玉漏察觉到院子里这一抹白色,便知道是信鸽又来了,浅笑一声出门去了。

她快步走出去,站在院子里伸出左臂,鸽子便稳稳降落在她的胳膊上。

她亲昵的抚了抚鸽子的尾羽,将绑在它腿上的信取了下来。

玉漏带着鸽子和信一同进屋,掌柜的家里六口人,连着她们几个还都在围观江云妧写字。

江云妧也早就注意到屋外那会飞的小家伙,不过手底下一个“福”字还没写完,可是再心痒难耐也不能中途而废,她只看了一眼就继续写字。

玉漏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江云妧刚好写完最后一横,她落下一个圆润的顿笔,俯下身对着红纸轻轻吹了口气,才把笔放在一旁,眼巴巴的瞅着玉漏。

她知道肯定是谢青临又写信给她了。

“瞧把你给急的,呶。”玉漏把信递给江云妧,自己到一边喂鸽子去了。

江云妧一拿到手便迫不及待地打开:

云妧:

见字如面。

“我时常想起你,而你却在山的对面,我多想生双翅翻山越岭过去找你,可我没有翅膀,只能托信鸽来替我传达心意。”

江云妧忍不住扶额,谢青临说这些话真是越来越在行了。

……

“洛京近日杂事颇多,我本不欲扰你,又忍不住同人诉说我的想法。如果你厌了,不看就是,也无需回信。”

这个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她怎么可能嫌他烦啊,日夜盼着还差不多。

不过这话,她不好意思说。

“年关将至,愿你所有烦忧都随着旧日时光的逝去而消散,我便提前祝你万事顺遂。”

……

“不知你是否已经见过所有你想见的河山胜景,你我之约还有一年,我想你得紧,你是否也同我一般?”

“恐怕你是不想我的吧,你的信从未有一字提及,未免太过冷静自持。”

江云妧看到这里心情颇为微妙:她的信,真的有这么冷淡吗?一句温柔缱绻的情话都没有说过?

瞧瞧这太子殿下哀怨的语气简直要从纸上透出来一样。

“不过,纵我又千般万般想念,也不好做个违约之人。听闻陇西风土异于中原,或许你可以前去一观,至于我,自是习以为常不在意这短短一段时间。”

诶?他难道不应该千盼万盼自己早日过去洛京吗?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可是看他前文说的那么情意绵绵,哪里有一点不欢迎自己的样子。

再往下看,江云妧找到了答案:

“洛京风起,云雨将至。”

江云妧深吸一口气,原来如此,果然是她想的那样。

她知道自古以来每一任皇帝的上位,都伴随着腥风血雨,看来谢青临也不能幸免于难,他到底还是要面临一场皇位之争,哪怕他已经身为太子。

前世的江云妧对这段故事并不了解,她不知道谢青临是怎样一步步铲除掉自己的对手走上皇位的,但看他后来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戾气,就能知道他经历了怎样一番兵不血刃的厮杀。

这也是她早早来到朔郡的原因所在。

她想,谢青临若是需要,她就不惜一切去帮他,虽然,事实上她可能也帮不上多大忙,可是她由于两世的经历,知道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事,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作用呢。

现在,虽然谢青临不让她去洛京,可她早就不是懵懂无知的书院少女了,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北地天寒,莫忘加衣。”

最后的问候让她心头一热,忍不住拿起这封信,覆在脸上……

信纸仍然是熟悉的柔软而不失韧性的贡品宣纸,泛着淡淡的奇楠香气。

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是什么时候呢?江云妧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她展开玉漏拿给自己的信那份悸动。

每收到这样一封信,她便要回写一封。

只是辛苦这鸽子,不知道来来回回飞过了多少万水千山。

初时只是相互说些日常,后来却越来越琐碎,都恨不得把自己脑子里想的一股脑给对方分享过去。

谢青临从不与她谈正事,只说些风花雪月,琴棋书画这些,大概他还以为自己身份隐瞒得很好呢。

殊不知江云妧是活过两世的人,对他的身世再了解不过。而且就信纸上沾染的的奇楠香气,也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

奇楠香是沉香之中的绝品,东坡先生曾言“金坚玉润,鹤骨龙筋,膏液内足……”,香气温醇幽婉,变化多端,似乎蕴含着天地间的灵气。

她前世曾得到过一小块御赐的奇楠香,闻过一次之后再也难以忘记。

而正因为它的这种特性,得世人追捧,已经是一片千金,唯有皇室能用。

谢青临他究竟是疏忽了呢?还是有意而为之?

江云妧不再多想,恐怕越想下去越觉得蹊跷。

她将信小心翼翼的折好,从自己随身的行李中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轻轻打开,只见里面满满当当全是这样的宣纸……

这两年来,他们之间通过的信也积攒满满一盒子了,江云妧十分感慨。

第46章 异乡佳节谁与共

江云妧眼下正忙着,要写的东西还没写完,只得将回信的事暂且搁在一边。

福字写了一沓,接下来还有春联要写。她也不知道这一家人想要个什么样子的,便问道:“掌柜的,你们有什么要写的吗?”

掌柜的局促的搓搓手,憨厚一笑:“姑娘就随便写吧,我们也不懂这个。”

“唔……”江云妧沉思片刻,又问道:“来年你有什么心愿没有?你且说与我听。”

掌柜的蠕动着双唇,正要开口。

显然是嫌弃他不会说话,老板娘一个白眼飞过去,他立马就老老实实的闭嘴了。老板娘环视了一圈屋内众人,目光柔柔的从她的儿子、儿媳身上掠过,最后缓缓落在江云妧身上,“不瞒姑娘笑话,我们小门小户的不求什么大富大贵,但愿能平平安安,全家和乐就好。”

说完,这个女人腼腆的笑了一下。

这确实是朴素至极的心愿了,他们一家日子过得简单,所求的不过是一份平平淡淡。不说多长远的,就现在来说,他们一家现在的生活状态就令江云妧十分羡慕了。

夫妻恩爱,父慈子孝,所有人都平平安安的生活在一起,可这却是她可望而不可求的。

江云妧的母亲,名叫君拂衣,也是从开国之初就传下来的庞大氏族,只可惜到了君拂衣的上一辈便人才凋敝,状况与日俱下,最终沦落成了没有爵位的普通富户。

在各方的虎视眈眈之下,京城他们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君家便在岭南一带扎了根。

君拂衣在江云妧出生后没多久便去世了,她其实对这个女人没什么印象,只是从她父亲的追忆与画作中窥之一二……

那一定是一个天仙般的女人,眉宇间都写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妗贵,面容清淡,一举手一投足满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唯独江停让她动了凡心……

君家虽已没落,但他们家人骨子里的风骨和傲气却不会随着家族的失势而消减半分。

是的,江云妧看着人家一家团圆美满,又忍不住想起她的爹娘……

她好生羡慕,于是提笔写道“客至长宜开怀,家和诸岁平安。”

这是她最真心的祝愿了。

她一落笔,老板娘便接过去,对着红纸吹了吹,好让墨迹干的快些。

她不识字,其实像她这种普通人家的女儿,不识字实属正常,更也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只一味夸道:“姑娘的字写得真是漂亮。”

其他人更是连连附和。

江云妧被他们夸得有些脸红,她自己的书法有几斤几两,她还是清楚的,实在当不起这些称赞。

她写完了这些,便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给谢青临写封回信。

于是向众人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蓝浅紧跟在她身后,黛浓本来想留在这里帮他们收拾一下桌子上的东西,现在老板娘高声阻止了,“这粗活怎么能让姑娘来做呢?”

只得做罢。

这可不是老板娘故作其事,住店的这几个姑娘个顶个的水灵,行为举止都优雅耐看,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物,肯定是哪个大户里出来的。

哪怕名义上是个丫鬟,她也不敢轻看了去。

还有那个平素冷着一张脸的,更是极有气势,还挎着一把大刀,初见时她几乎被吓得腿都软了。

玉漏在旁边自顾自逗弄那只鸽子,她戳一下,鸽子就扑腾一下翅膀,咕咕直叫。对她的畏惧毫不知情。

再怎么说,她也是从炼狱里踩着人骨一步步走上来的,哪怕这两年跟着江云妧过了舒服日子,周身的阴郁气息也不是短短时间就能消散的。

鸽子轻啄她的手指,眨着绿豆大小的眼睛歪着小脑袋看她。

玉漏将这小家伙捧在手心,和它对视。

说来也怪,按理说他们这种周身死气沉沉的人,猫狗鱼鸟这些弱小的生灵都应该避之不及才是,这鸽子却如此亲她。

江云妧回了自己的屋,铺开笔墨便打算写回信。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年后便去洛京,此时却不知该如何下笔。

她要怎么和他说呢?她这可是毫不掩饰的在和他对着干。

谢青临都说了要她不要去,她偏要巴巴的过去,她给自己找了很多大义凛然的理由,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出于他那一点小女儿家的私心罢了。

“谢兄见字如面。”

“我倒未曾觉得我的书信过于冷淡,又或者是思念到深处,便近乎无形。

洛京想必也下了雪,每一片雪花都写着我的心事。”

……

江云妧又把纸拿起来看了一遍自己写的东西,这也太……不知羞了。

简直不像是她写出来的东西。

她就像中了邪一样。

她几次三番想把这张纸撕掉,到底又舍不得,最后还是作罢。

就留着吧,她如此想,于是继续提笔往下写。

“纵你能忍得,我却是忍不得的。

我十分想见到你,想来你也应该是如此。”

她无法告诉谢青临,他“费尽心机”要掩盖的那些事,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清清楚楚。她知道这一年洛京或将又大变,因此迫不及待的要去陪着他,心存侥幸希望能用自己未卜先知的能力,帮助他登上皇位更容易些。

而不必去踩着一条白骨和鲜血铺就的路。

然而她又不能坦白,只能给自己编造一个理由。

不过究竟到底哪一个才是她真心所想,而哪一个又是他编造的呢?

……

又絮絮说了些琐碎的日常,到结尾的时候,她缓缓写道:

“愿君体康无忧,诸事如意,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她本来想把《诗经》中这句话继续写下去,她突然发觉出不对劲了,这两句出自《诗经·小雅·天保》,原本是臣子祝颂君主的句子,后边还有两句,是“如南山之寿,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如日月之辉这种词尤又岂是寻常百姓能用的。

她已经不自觉的将谢青临当做一个君主来看待了,竟然不知不觉连这种话都能写出来。

唉,罢了,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了。

知道与否,到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没有人会在乎这等“细枝末节”。

写完她又从头到尾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细细致致将信卷好。

“黛浓,去帮我把这个给玉漏拿过去,替我谢谢她。”

黛浓拿了信朝外走去。

于武学上,江云妧一窍不通,不过以她肉眼凡胎也能看出来黛浓自从跟着玉漏习武,身子明显要强健了,走路都显得更加沉稳有力。

万一,她想,万一真的遇到了什么不测,她们能有个自保之力也是好的。

自己的话,则不那么重要了。

本来她这条命就是偷来的。

蓝浅本来在桌子对面托腮看着,见她又失神了,便问道:“小姐,你又在想些什么呀?”

江云妧还没有回过神来,听见人问,下意识就道:“如果我们真的遇到什么事,我希望你们保护好自己,莫要管我。”

说这话的时候,她仍是眼神放空。

蓝浅听她这么说,急的快要哭出来了:“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呀!”她从椅子上跳下去,扑到江云妧身边跪下,所幸地毯够厚,没那么凉。

江云妧被她这么一下子弄得很懵,她低头就看见蓝浅泪眼汪汪的看着自己,她暗骂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一时竟手足无措。

虽然,那确实是她的真心话。

她只好伸手,轻抚蓝浅的发,让她靠在自己膝盖上。

她要怎么和她们说呢?

那些前世今生的因果纠缠,都是不可对人言的。重生这件事太荒诞不经,而且她不知道一旦暴露会发生什么,因此她只能自己捂好了,对谁都不说,直到它烂在心里。

她欠她们的。

在上一世。

黛浓进来时一头雾水,她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蓝浅又不知轻重的惹小姐不高兴了,便问道“蓝浅呀,你这又是做了什么呀?”

蓝浅伏在江云妧膝上,头也不抬,抽抽噎噎的:“我……我才没有呢……你不要乱说!”

蓝浅着实委屈。

好在江云妧及时替她解释:“你莫怪她,是我自己说错了话。”

她师范后悔,为什么要把那句话说出来呢,自己心里知道也是一样的。

黛浓将信将疑,狐疑的看着她们。

江云妧无法,只得自己转移话题,叹到:“大好新春佳节,本是万家团圆的日子,如今却只有你我三人,独在异乡,实在惨淡。”她轻轻地把蓝浅拉进自己怀里,抱着她,“只有我们三人为伴了。”

蓝浅却更加收不住了,呜呜的哭。

江云妧感觉自己的前胸有些湿,一时也感慨万分。

“我……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走的,我要永远陪着你。”蓝浅小声道。

黛浓也红了眼眶,走过来,握着她的手,一时俱是无话。

玉漏就住在她们隔壁,习武之人耳力又超出常人,虽是无心,却也将这番话听的一清二楚。

她沉默着解了刀,上床躺下,望着窗外的残月一言不发。

人家主仆三人好歹还可以互诉衷肠,那么她呢?

她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啊。

第47章 除夕夜(一)

信鸽飞得极快,当天夜里就把信带到了东宫。

且不说谢青临收到这封回信是如何的心痒难耐,又是如何的心急如灼。

只道时光如流水一般,转眼就到了年三十这天晚上。

朔郡。

北风呼啸,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大红灯笼高挂。

客栈老板娘和她的大儿媳忙里忙外的张罗了一桌子好酒好菜:百合银耳汤是一早就熬上的,笋焖鸡用的是现宰的活鸡,还有红烧排骨、清炒白菜等等……俱是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他们家客栈之所以能在朔郡诸多同行之中立于翘楚,可得多亏了老板娘这一手高明的厨艺,当然,客人多的时候主要还是厨子做饭,老板娘亲自做的菜,平时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到的。

江云妧一行四人也算是极有口福了。

酒是自家的陈年桃花酿,醇香浓郁,倒在白瓷杯里,泛着澄澈的淡粉色。

都是熟人也就不讲什么尊卑贵贱,不分男女全部围在一张桌子边上,好生热闹。

老板娘端起酒杯,环视了一圈:“我祝各位来年无病无灾,平安快乐,希望我们家生意兴隆,蒸蒸日上,祝几位姑娘芳颜永驻,前程似锦。”说罢喝了一口酒。

众人连声道谢,也都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

玉漏豪爽得很,也同那些男人们一样一饮而尽,迎来一片叫好。

掌柜的一家本来都有些畏惧这个佩刀的冷面女人,此时却完全失去了顾忌,一个劲夸她爽快。

江云妧则十分为难地看着眼前的酒,盛在莹润的白瓷杯里,桃花香伴着酒香一齐进入肺腑。她为难是因为这酒明显比家乡的梅子酒酒味要大些,甚至有些刺鼻了。

她犹豫着,如果不喝岂不是太落人面子,这家人这么盛情难却,她也不好矫情。

不就是酒吗。

她看了看,见每个人都端着杯子,于是也轻轻抿了一口。

先是浓郁的桃花香,随之而来的才是辛辣的酒味。

她被呛了一下,这酒看着柔和,喝起来却是如此的烈。

洛京,皇宫。

景仁宫。

“娘娘,您穿这身可是美极了,等会啊,绝对艳压群芳。”

陈淑妃坐在一把珊瑚圆椅上,面前的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条案上立着一块水盆大小的铜镜,镜中人皮肤柔嫩,眉眼精致,唇色嫣红,眉心点着一朵娇艳的梅花。

她的心腹紫珠站在她身后替她梳头,一个小宫女跪在旁边,双手捧着一个托盘,里面盛放着淑妃娘娘的簪环首饰,黄金白玉和各色珍贵的宝石光彩夺目,像是要晃花人眼。

这些首饰里任意一件流落到民间去,到足以令一户普通人家吃一辈子了。

小宫女战战兢兢的跪着,这位娘娘听说脾气最是喜怒无常,同屋的姐姐受了风寒起不来床,她是临时过来顶班的,可千万要小心着点,别恼了这位。

她知道,在这宫里,人命贱如草芥。

陈淑妃从正午起就开始收拾自己,日落时分才将将满意,她是以美貌荣宠后宫的,哪怕是年岁大了,也不肯放松一丝一毫,誓要与比她年轻的那些如花少女们争个高下。

她打量着铜镜里的自己,反反复复的端详,直到看不出脸上有一点皱纹才罢休。

她听了紫珠的恭维,轻哼一声:“那是自然。”

“娘娘,这支并蒂海棠花步摇艳得很,我看最衬您今日这一身了。”紫珠拿起一直金光闪闪的步摇就要给陈淑妃戴上。

却不料陈淑妃只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头:“放下,不用那个。”

紫珠动作一滞,轻轻将步摇又放了回去。

她不敢问,这里边指不定有什么往事,只暗骂自己没长脑子,正纠结着要怎么做时,她看见淑妃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朝托盘里点了一下,“就那个吧。”淑妃随意道。

她顺着那手指看去,拿起了一支玲珑孔雀银步摇,小心翼翼的插在淑妃的发髻上。

等太阳完全落下去,一年一度的盛大宫宴便开始了。

天家的奢华是外人难以想象的,流光溢彩,火树银花,灯火将大殿映得如同白昼。

宫女太监们穿着喜庆的大红色衣服,带着喜气游走在其间。

眼看着面前各色精致菜肴,盛在金盘玉盏里,谢青临却感到索然无味。

他相信其实这殿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和他一样的。

首位上高高坐着皇帝陛下,他已年过半百,因长年劳心劳力显得要更苍老些,鬓发雪白,威风却不减当年,他面前是一张极大的金龙大宴桌,桌子上密密麻麻的摆着精致的碗碟,各色菜式看得人眼花缭乱。

离他最近的皇后娘娘,也就是太子殿下谢青临的生母,坐在皇帝的左前方,离他也远得很,其他人则离他更远,也亏得这个大殿够大,才能容得下这么多人。

明明是最热闹的宫宴,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仍然是孤独的。

丝竹声袅袅不绝,奏的是歌功颂德的欢乐曲子,乐师技艺精湛,却是没有一丝感情,只是机械的弹奏着。

有宫女为他斟酒,巧笑倩兮。

他有时候也觉得一人一张桌子也还不错,至少免除了许多不必要的骚扰。

皇上的左边,以皇后为首,依次坐着他三宫六院的妃嫔,皇后下首便是陈淑妃,然后是瑾妃、宁嫔、惠昭仪……再往后则是也是大大小小的妃嫔,只是他已经叫不出名字了。

他父皇性好美色,后宫佳丽无数,恐怕他自己都不能认清殿上这些美人们。

可惜的是,皇帝却只有八个孩子得见人世,还包括一个早夭的老五。

虽然是一人一张桌子,不过,该有的应酬终究是还免不了的。

谢子瑜的端着一杯酒过来,皮笑肉不笑:“二哥,我敬你。”

民间有守岁的习俗,年三十这天晚上都要彻夜不眠。

掌柜的家里的小儿子实在熬不住,揉着眼睛:“娘,我困了。”

老板娘抱歉的向众人笑了笑,便将他抱回屋了,待将他外衣脱了之后,又在他床底下点了支蜡烛,替他掖好被角,才轻轻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他们剩下九个人,则继续围着灯火说些闲话。

玉漏本来无心参与这些,她对于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毕竟她早已习惯了暗无天日的生活。

奈何黛浓软磨硬泡的非要她留下,她便只好答应了。

可是她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过往的人生,实在太过寡淡无味。后来的事很多又涉及到东宫的机密,这更是无法与人说的。

索性老板娘是个健谈的,他家的儿媳也很是能说会道,再加上黛浓心思活络,蓝浅天真可爱,这漫漫长夜竟一次也没有冷场过。

老板娘好奇她们的来历,便问道:“不知几位姑娘来自哪里,可否让我们知道下。”她低头又补充道:“若是不方便的话,当我没问就是。”

黛浓看了一眼自家小姐,见她没露出什么反对之色,便:“我们本是郦州人,这两年天南海北的都去过了。”

“怪不得姑娘如此见多识广。”儿媳绞着自己的衣角,失落道:“叫我们好生羡慕。”

蓝浅撇嘴,她特别想说这有什么可羡慕的,我们风餐露宿的时候你是没见到,我们也吃过很多苦呢。到底没有说出来。

“姐姐说笑了,我们还羡慕你有一个好夫君呢。”黛浓调笑道,一边冲他们家老大挤眉弄眼。

老大木讷但是不傻,立刻就明白了黛浓的意思,伸手揽住自家媳妇的肩。

掌柜的二老见状,脸上笑出了花。

那媳妇便小鸟依人的靠在男人怀里。

许是此情此景太过温馨,又或者是晚上喝的桃花酿实在醉人,江云妧觉得自己有些醺醺然。

她喃喃道:“死又复来归,何处结同心。”

她说这话的声音极小,像是呓语一般,只有离她最近的蓝浅听见了只辞片语。

“小姐,你是要和谁结同心啊?”

江云妧不知道她听去了了多少,她现在心思乱的很,想回去独自待一会。

“没什么,我乏了,先回去了,你们继续,不必管我。”

江云妧这一个晚上都没怎么说话,此时突然冒出来一句确是要走,众人面面相觑,江云妧平日冷淡,也不好和她说话,一时寂静无声,场面颇为尴尬。

黛浓圆场道:“我家小姐身子弱,实在是熬不住了,各位见谅。我去去就来。”说罢扶着江云妧回了房。

“黛浓,你先出去吧,我想自己静一下。”江云妧懒懒的开口,语气疲惫不堪。

黛浓正在替她铺床,闻言顿了顿:“是,小姐。你可千万注意自己的身体,夜里别受了凉。”

江云妧心头一暖:“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黛浓走后,她抱膝坐在窗边,看模糊不清的满天星河闪烁,她竟然已经重生两年多了。

除了这个无法与人说的秘密,她仍然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眼下局势虽然平静如水,可说不定暗地里早就暗流涌动。

她与谢青临书信上你侬我侬,到了重逢时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这两年她的头疼没有再犯,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复发……

她见过了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还是看不透自己要何去何从……

第48章 除夕夜(二)

酒至半酣,宫人们将多余的席位撤下去,众人都在两侧的条案上坐了两排,中间是乐师和舞女。

大殿的左侧是皇后并各宫妃子,右侧以谢青临为首,兄弟姐妹们坐成一排。

酒足饭饱之后,乐声愈加喧闹了,舞姬的步子也旋转的更欢快了些,水袖翩然甩起,莲步轻移,仿佛大戏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又是一个传统的活动,各皇子公主将自己的贺礼献上,以表孝心。

长公主准备了一斛圆润饱满的南海珍珠;谢青临并没有十分看重这件事,反正每年都是一个样子,没什么新鲜的,贺礼他直接让下面人去准备,是一扇雕刻精美的碧玉屏风。

他之所以从这么随意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反正这次最能出风头的肯定是老四。

四皇子谢子瑜故作玄机,称道自己的贺礼最为特别,要等到最后才能出场。

老三谢文端一年前被封了豫王,腊月才回京,他准备的是一柄宝剑,剑身泛着幽幽的冷光,寒意逼人,“祝父皇春秋鼎盛,宝刀不老。”

皇帝抚掌大笑。

老五早夭,大名都没想好便去了,其母宁嫔终日以泪洗面,皇帝看她心烦,慢慢便不再宠幸她。宁嫔也是不识好歹,永远都摆着一张死人脸,皇帝能容忍她到现在也算念着旧情。

哪怕是现在,除夕夜的宫宴上,谁不是满脸喜气,连下人也不例外,只有她,嘴角耷拉着,双目无光,唉声叹气的。

剩下的也没什么看头,弟弟妹妹们还小,也拿不出什么有新意的东西。

“四弟准备了什么,就快拿出来吧,别藏着掖着了。”豫王是个急性子,见他还故弄玄虚,忍不住催促道。

谢子瑜轻笑:“三哥别这么心急嘛,看,这不就来了吗。”他向着殿外轻轻挥了一下手。

乐声戛然而止,舞姬们也都停止了动作,纷纷躬身行礼,无声缓缓退了出去。

大殿上一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他搞得有些措手不及,皇帝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还真好奇老四准备了什么东西给他。

谢青临嗤笑一声,心想还搞得这么兴师动众。

殿中人退干净了之后,从大门口处鱼贯进入了一群身着异族服装的男女,个个姿容艳丽,身上都缀着层层叠叠的银饰,一晃就哗啦啦的响。大红的底色,裙摆有好几层,不论男女俱都裸露着小臂和脚踝,袖口和衣摆用金色的线绣着繁复的花纹,衣服上缀着亮闪闪的饰品,旋转起来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他们穿的衣服与中原大有不同,甫一进来就牢牢吸住了众人的眼球。

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个红绡裹身的少女,周身严严实实,身段玲珑有致,手腕和脚踝缀着铃铛,可红绡到底质地轻薄,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少女令人遐想的雪白肌肤。

她周围那些人已经算得上是美人,可和她一笔,瞬间失了颜色。

妃子那边传出了小声的惊叹。

“啊,好美啊!”

出于女人间一种天生的敌意,陈淑妃警惕的看着这个少女。

不得不说,她身为一个女人,也为这样的容貌动容。

老四早和她说过他的计划,她也同意了,可是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码事,在她之后,艳冠后宫的恐怕另有其人了。

她已经老了,拿什么去和这些小姑娘争呢。

淑妃低下头,看不清是什么神色。

少女站在大殿的正中间,抬头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帝。

和她对视的那一刻,皇帝觉得自己心里某个地方,颤动了一下。

少女婀娜地跪了下去:“民女怀袖,长于南疆,久闻陛下威名,民女心慕久已,借此机会,特来献舞,愿皇帝陛下万寿无疆,大周江山永固。”

皇帝笑了起来,摆手示意她起身。

众人如此情形,也都恍然大悟,老四要献上的肯定不是一场表演,八成是这个少女了。

坐在谢青临旁边的长公主心思转了转,眉头微蹙,自言自语道:“老四这么做,真的好吗……”

长公主谢灵鸢是谢子瑜同父同母的亲姐姐,俱是陈淑妃所生,她的性格却与母亲弟弟截然不同,她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受尽百般宠爱,从小她要什么就有什么,反而养成了不争不抢的习惯。

她知道弟弟所想的是什么,也知道母亲心心念念的是什么,可她一直与整个陈家格格不入,为此没少挨训斥。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淑妃指着她的额头骂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你弟弟受罪,自己站在一边袖手旁观?”

她知道,母亲一直怨她是个女儿身,她也知道,如果二十五年前淑妃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不是自己,而是老四,一切都会大不一样了。

谢灵鸢捏了捏眉心,坐得端端正正,望向大殿当中。

不同于中原的乐声奏起,盛大的表演已经开始。

他们围成了一个圆,将那少女簇拥在最中间。

最外圈的青年腰上都缠着一个精致的小鼓,鼓面通红;手里还拿着一个像是笛子的东西。

欢快的鼓点响起来,还夹杂着几声清脆的笛音,他们的动作一致,朝着同一个方向缓缓移动,舞步柔和,倒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被他们围在里面的是身着盛装的女人,腰肢柔然,语笑嫣然,随着鼓点翩然起舞,时而回旋,时而低首,身上的饰品发出清脆的声响,流光溢彩,使人目不转睛的盯着。

笛子声渐渐高亢起来,他们的舞步也都变得更加迅疾。

少女纤细的双足好像有着千钧之力,她在中间旋转,红绡一层层散开,犹如正在盛放的花朵。

她身边的舞女众星拱月般,衬托出她绝世的舞姿。

鼓点渐渐平息,笛声清脆婉转,众人的舞步都放缓了,一举手一投足都施施然,别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少女却旋转的更加迅疾,红绡飘散在周身,飞入高空又缓缓落下,笛声终止时红绡落地,摆成了一朵莲花的形状,少女在其中俯身,那张绝色的脸隐藏在红绡之后。

原来她里面穿了白色的紧身绸衣。

谢青临猛然惊觉,自己竟然已经盯着这个少女看了好久。

忙收回自己的目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周围,见大多数人还是神思恍惚,显然还沉浸在那场舞蹈中没有走出来。

他将酒杯放下,林英竟还愣着,他无奈低咳了一声。

林英猛然惊醒,懊恼自己竟然出神这么久,连忙拿起酒壶为谢青临斟酒。

又过了一会,大殿之上的人才如大梦初醒般缓缓回过神来。

长公主也不自觉的轻叹出声:“世间竟还有如此美妙的舞蹈。”

豫王定定看了少女半晌,又转头向谢子瑜道:“四弟有心了。”

谢子瑜浅浅一笑,面上是抑制不住的自得之色。他走上前去,朝着皇帝陛下行礼道:“愿父皇万寿无疆。”

宫宴散了之后,怀袖被皇帝留了下来,带回寝宫。。

后宫中又要有人彻夜不眠了。

皇后倒还沉得住气并未多作表示。

毕竟无论是什么人也无法撼动她的位子,还有谢青临稳如磐石的太子之位,他们母子两个可以说是最尊荣无比的人了,别说是一个舞女,就算有几十个上百个,也无法动摇她一丝一毫。

而淑妃这边,却不那么平静了。

陈淑妃回到自己的景仁宫,发觉手臂上略有疼痛,撸起袖子一看,原来胳膊上早被她自己掐出了鲜红的印子。

有小宫女端来热水,紫珠替她净面。

紫珠惯是个最会察言观色的,便道:“娘娘,您莫要生那个人的气,她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和娘娘您比呢?”

淑妃倨傲的微微点了点头,心道怀袖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

她为什么要想着和她一较高下呢。

“紫珠,你说,本宫是不是老了。”脂粉洗去之后,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眉梢都露出了细纹,她好像是在问紫珠,却更像是在质问她自己。

她在心里默默感叹:果然岁月不饶人,后宫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一代新人换旧人。

紫珠不敢轻易答话,她伺候淑妃这么多年,最清楚她阴晴不定的性子,因此小心翼翼的组织着语言,正要回答,却听见淑妃又说道:“你找个机会去敲打她一下,告诉她,别以为窜上枝头,就能当凤凰了。山沟里的野鸡,披上一层艳丽的羽毛也还是畜生。”

“是,娘娘。”

皇帝寝宫。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你是怎么认识老四的?”他越老越多疑了。

“回陛下,民女名叫怀袖,是四殿下到我家乡那里重金悬赏会跳舞的女子,民女虽自知不能与皇宫中的舞女相比,却也想着试上一试。“

“你过谦了,我看你的舞姿,可比宫里所有人都比了下去了。”皇帝笑道。

过了一会,他又道:“如此,也算老四有心了。”

红帐暖,烛影深。

第49章 建元二十四年初一

谢青临宴上多喝了几杯酒,便想着吹吹冷风,让自己清醒一下,打算自己走回去。

“不必安排坐辇了。”他对林英吩咐道。

毕竟他可不敢回去之后一觉睡过去,明天早上还有一堆的事等着他去处理。

“是,殿下,那我让他们自行回去了。”

谢青临身后跟着的大批人马立刻就散去不少。

林英亦步亦趋地跟着,时不时提醒他注意脚下。

冬夜里甚是晴朗,空中并无云翳,夜空深蓝如幕,星子在上面闪烁。

细微的风拂过脸颊,冰冷的触感让他的酒意醒了几分。

皇宫实在太大了,总有阳光照射不到、宫人也忘记打扫的地方,有些角落还有未化净的积雪,反射着银色的月光。

东宫。

热闹过后,宫人们各自回房睡去。只有轮值守夜的太监伴着五连珠大红宫灯,动作极其小心,呼吸都放的轻缓。

倒显得有些冷清了。

室内,烛影无风自动,明明灭灭。

林英和弦歌伺候他洗漱脱衣,短暂的休息过后初一早上还要继续忙碌。

每每过年,是最折磨人的。

谢青临卧在床上,辗转反侧,哪怕已经操劳了一天,精神还是亢奋得很。

他回想起大殿上那一幕,总觉得有些诡异。

姿容绝色的少女,异域笛音,漫天红消……全部都透着一股不对劲。

他迷迷糊糊看见有人轻手轻脚的来剪了灯花,身影很是熟悉,便开口问道:“弦歌,你有没有发现,这女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人果然是弦歌,她一惊,随即便反应过来殿下说的是怀袖,她迟疑道:“未曾……只知道是四殿下的人从南疆带回来的。“

这实在是她的工作做得不够仔细,弦歌低头咬了咬唇,“是奴婢失职。”

她只顾着查探这女人的来历,却忘了去看看她本身有什么特殊之处没有。

谢青临本也不是要怪她:“你不必自责。”

他语气轻缓,眼神却沉了下去。

这个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她又有什么独特之处被老四看上了呢?

他之所以放任她进宫,是因为到目前为止,事情还都处在他的掌控之中。

可这个女人,她美得就像一个变数……

“罢,过几日,我去找母后商量一下。”谢青临轻声道。

弦歌做事已经足够周密,眼下这种发展也是在他们意料之外。

他又想起弦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没去休息?”

弦歌霎时显得有些尴尬,好像心思都被戳穿了一样,她无措的低头,讷讷道:“今日守夜的白絮身体抱恙,央我替她一晚。”说完她又跪下去,不敢看谢青临:“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谢青临轻轻叹了一口气:“无事,你下去吧。”

“是。”

弦歌起身告退,动作轻柔,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谢青临没有再看她,有些事还是要自己想通了才行,他只觉得脑子越来越沉,不一会便睡了过去。

初一,朝会。

除夕要守岁,第二天早上还得起早来参加朝会,这无论对于君主还是臣子都是一项不小的折磨。

可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轻易动摇不得。

打从汉高祖起,初一这天朝见文武百官,接受他们的歌功颂德已成惯例。

皇帝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见天色微微亮,还未到平日早朝的时候,昨日那怀袖已经被安置到一处偏远宫殿里,他眯起眼睛,姿态极为放松,像是在回味着什么。

纵然炭火燃得很旺,冬日的早晨到底还是冷的。

这么一会功夫,他觉得通体冰凉。

果然还是老了,他在心里感慨。

“平德。”他唤道,发觉自己声音沙哑得可怕。

平德是如今的大内太监总管,亦是从小一直跟到他现在的,与皇帝是同年生人,或许因为是阉人,又或许劳心劳力的事毕竟没有一国之君多,他看起来要比皇帝年轻许多。

白面无须,身材略显瘦弱的太监总管躬身进来,还领着两个小的,一同伺候他穿衣。

“陛下今日倒是起得早了。”皇帝的龙袍极为繁琐,大朝会上穿的更是如此,平德一边替他系腰上的带子,一边说道,“还以为您要多睡会儿呢。”

“朕睡不着,便醒了。”皇帝眯了眯眼:“过会儿传令下去,怀袖,封……封柔嫔。”

平德手一僵,低眉应是。

这么多年,他从未听说有哪一个女人得到过这份殊荣。

他只是觉得,这份荣宠,有些不合规制。

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万岁爷的话谁敢质疑?

百官前来朝拜的时候,太阳正从东方升起,从层层云雾里溢出来,地面被映得通红一片,琉璃瓦反射着耀眼的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几个皇子站在最前面,后面的文武百官战成两排。

朔郡这边,江云妧给掌柜的这家两个小孩子都包了个红包,就当是谢谢他们这么些天的招待。

直接给他们银子,这家人竟是不收的。

最小的那个还未等老板娘说些什么便欢天喜地的接了过去,老二犹犹豫豫,迟疑的看着他爹娘。

“这……小姐,这怎么好意思呢!”老板娘瞪大了眼睛,连连推拒:“这我们可不能收,您快收回去。”

“给都给了,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江云妧笑着说,同时朝黛浓使了个眼色。

黛浓会意,拽着他们家老二的胳膊,强行给他塞了过去。

这个半大的少年涨红了脸,无措的低下了头。

“嗨,姑娘真是客气了。”老板娘见推辞无果,只得应了。带着两个孩子行礼道谢。

年要过,生意也是要照做的,初三之后,客栈便要开门营业。账房先生、跑堂的。做饭的也都要陆续回来。

江云妧打算初三便动身去洛京,她在这里耽搁的实在有些久了。

“我们也不再叨扰了,打算初四便离开,到时候还请您结算一下房钱。”

哪知老板娘却不肯放她们走,极是热烈的挽留““姑娘不妨再多留几日,我们朔郡的灯会可是一绝呢。”

蓝浅对这个很感兴趣:“灯会?”

“是咯。”老板娘喜笑颜开,“我们上元节灯会可热闹呢,连京城都比不过。”她如此说道,眉宇间满是自豪。

洛京的花灯会久负盛名,曾有诗云“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并因这首诗词而名扬天下。

若说比洛京还热闹,又该是怎样一副光景?

“上元节那天啊,全称挂满了花灯,五颜六色的,街上和白昼一样亮堂。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家小姐们,也都在这一天上街出游呢。”

说道兴头上,老板娘眉飞色舞:“去年啊,还有个名气老大的诗人特意从洛京来我们这里,还写了一首诗呢。”

洛京名声响亮的诗人,她怎么未曾听说过。

两世记忆里都不曾记得有这样一个人物。

“那诗写得是真好啊,我一个不识字的妇道人家都能背下来!”

江云妧和玉漏面面相觑:这人怎么还越说越来劲了。

也罢,就听听看是怎样一首佳作。

老板娘略加思索,竟然真的把这首诗给背了出来:

灯火楼台锦绣筵,谁家箫鼓夜喧阗?

光移星斗天逾近,影倒山河月正圆。

金锁开关明似昼,铜壶传漏迥如年。

五云不奏《霓裳曲》,空使郦州望眼穿。②

听到“郦州”二字,再加上这略显熟悉的文风,江云妧瞬间就想到了一个人,她在心里嘀咕,不会这么巧吧。

请问你说的这位诗人是……?

“哎呀,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千秋先生啊。

果然。

竟然还真的这么巧。

看来曲千秋现在过的还不错,竟然还有闲情雅致来看花灯会,她转念一想,也对,太子殿下看中的人,又怎么会亏待他呢?

然而她前世并未听说有这样一首诗,也对,想必前世惊才绝艳的千秋先生,早就和徐观海等人一同命丧黄泉了。

她有意无意的制止了谢青临在郦州大开杀戒,事实上也间接影响了很多人的人生……比如说曲千秋,他就是从此拥有了一段崭新的人生:不再是家徒四壁的落魄文人,也不再是小小知州的幕僚,甚至一跃而成为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了。

老板娘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朔郡灯会有多么热闹,好像错过了便是天大的损失似的。

听她如此描述,江云妧不禁有些心动了。

她也想看看这样的胜景呢。

午后,众官员依旧得不到片刻松懈。还得赶着去向同僚和上司拜谒贺年。

东宫来的人尤其多,简直要将门槛踏破。

这还只是有品级的官员才能进来,更多的无名小官则是被拒之门外,只叫他们留下拜帖和贺礼。

即使这样,也有大把的人趋之若鹜,蜂拥而至。

哪怕只是献上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连个名字都不能留下。

林英指派着小太监们将官员们送上来的贺礼收入库房。

礼单足足列了七张纸,谢青临只是随意的看了一眼,便不再过问。

奇珍异宝他见得多了,便没那么感兴趣,总之不过是一堆死物。

建元二十四年的大年初一,很多故事即将从这里开始。

洛京城里春光旖旎,歌舞升平。

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又有哪些恶念在悄然滋长,泛黄的故纸堆里又掩埋着多少尘封多年的往事……

而每一个人的身世,也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大幕拉开,角色登场,波澜陡生,风云暗起。

第50章 不速之客

初一这天晚上,华灯初上,来来往往的人愈发少了。

东宫的人也终于散去了,只剩下一地狼藉,红烛将要燃尽,光芒却更加耀眼。

东宫太监总管林英站直身子,揉了揉酸痛的腰,缓缓迈开步子走到大门口,四下望了望,没见到什么人影。

他长舒一口气,看来今天应该不会再有人过来了。

忙碌了一整天,本以为终于能休息一会了,东宫却又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嘈杂的人声传过来他朝外张望,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过来了,他眼尖,认出那是四皇子的人。

三皇子尚未成年,因此还住在宫里东五所①,未曾搬出去,在宫里走动的也勤。

林英跟了太子殿下好些年,早已成了谢青临的心腹。

更何况,四殿下与自家主子不睦也早就不是秘密了,恨不得人尽皆知。

因此他十分不解:他来这里做什么?谢青临被封太子之后,就很少见到四殿下登门了,尤其是每逢年节,恐怕他那里也是门庭若市,自己的人都招待不过来呢。

林英脑子飞快的转着,眼看着四殿下不紧不慢的到了近前,跪地行礼道:“参见四殿下。”

东宫下人跪了一地,都垂着头,露出黑压压的后脑勺。

谢子瑜面上带着云淡风轻的笑,也未曾低头,步履从容,径直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同时淡淡说了一句“免礼。”

却没有一个人敢动弹,俱都屏气凝神,静得落针可闻。

林英低着头,看着四皇子用金线绣了蟠龙纹的衣摆从自己身边擦过,他不敢起身,直到这一群人都走过去了,才敢站起来,朝内殿走去。

弦歌侍立在门口,见到四皇子立马也屈身行了一礼,脸上挂着清浅柔和的微笑,不卑不亢道:“四殿下。”

谢子瑜瞥了她一眼,也不计较她的无礼,毕竟外人眼中,弦歌早就是太子殿下的人了。

此时谢青临正穷极无聊的翻看那些拜帖,坐在楠木镌花靠背椅上,神情慵懒,修长的手指随意的从一张张拜帖上划过。

一张又一张的翻过去,无非都是些千篇一律的套话,历年都是如此,从没看见过有谁说出什么新意来。

不过用的纸笺倒是别出心裁:有的红底烫金,有的揉了花瓣进去,凑近能闻到淡淡的花香,还有的干脆送来一张薄薄的木片……

谢青临对对这些花样繁多的纸颇感兴趣。

冬日里太阳落山要更早一些,暗红的云霞铺了满天。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来,更没有想到是恨不得欲将他除之而后快的谢子瑜。

说起来,他也想不到自己是何时同他反目的了。

直到弦歌这一声问候,他才注意到谢子瑜已然进了屋。

此刻骤然见到他,谢青临倒也没有什么过分的反应。

他从容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走几步,换了一张笑脸,迎道:“老四!你怎么来了?快请……”,说着伸手示意他坐在对面。

谢子瑜却并未坐下,面露笑容,朝着谢青临拱手道:“这么晚还来叨扰皇兄,是臣弟失礼了,还望皇兄莫要怪罪。”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大概是承袭了他生母淑妃的艳冠后宫的容貌,谢青临一张脸明艳张扬,是一种很凌厉的俊美,双眉斜飞,目似明星,满脸都是肆意。

大红的云锦袍子上用金线绣了细细密密的纹样,踩着一双油光水滑的红香羊皮小靴,谢子瑜看起来光彩照人。

谢青临想不通他的来意见他如此也乐得陪他演一场兄友弟恭。

“老四说的哪里话,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他亲热的挽着谢子瑜的小臂,拉他落座。“以前还一起挨过苏太傅的训,怎么这些年这般生分了?”

谢子瑜被他带着坐下,也不反抗,宛如一具漂亮的人偶。

这倒是极为反常,老四不一直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吗?

他身后的小太监也和他一样安静,什么动作言语都没有。

谢子瑜说的话也没了温度:“是臣弟倏忽了,没想到皇兄竟然如此记挂在心,若是皇兄不提,只怕我都要忘记了。”

他又怎么会忘记呢?

淑妃那种性格的人,只当他是邀宠的工具,除了皇上来时对他们姐弟俩热情些,其余时间全都交给奶娘来带。

谢青临从小被皇后娇惯着,一派天真,只是皇后再无所出,他小时候也没什么玩伴,就天天跑到景仁宫找他们两姐弟玩。

而皇后,竟然也没有训斥过他,在明知两方势同水火的情况下,仍然放任自流。

直到后来长大了些,他也知道了母后和淑妃、和陈家那些弯弯绕绕的关系,再加上后来入上书房,一些宗亲的孩子、还有像宋星桥这样的重臣之子都来围着他转,他也就渐渐和谢子瑜疏远了。

而每次谢青临来景仁宫,谢子瑜都要被淑妃好一顿训。

淑妃拧着眉头,语调尖锐的可怕:“你知道他是谁吗,你怎么还敢和他搅在一起。”

他那时不知道,甚至还抱怨二哥为什么不来找自己玩了,直到后来他终于到知晓了二人身份后面代表的都是什么,依然对儿时的欢声笑语念念不忘。

谢青临随意摆手道:“无妨无妨,若是四弟愿意,可随时到我这里走动。你还有一年就要出宫置办宅邸了,正应当趁现在在宫里多转转。”

不知是那个字眼刺激到了他,谢子瑜阴阳怪气的来了一句:“皇兄是贵人,我等自然高攀不起。”

后来他常常想,小时候的谢青临哪里来的那么多心机,竟然从那时候开始就知道拉拢关系,而他,就那么傻乎乎的信,甚至还以为这个人真是为自己好的。

瞧瞧他现在,自己还未搬出皇宫,就开始耀武扬威了。

若等他搬出去了,还不知道要嚣张成什么样子。

不过,若是这一次,他们的计策成功了,笑到最后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谢青临显然不懂他那些晦暗的心思,干笑道:“四弟还是莫要打趣为兄了。”

他舒舒服服的长大,自然没有谢子瑜那么敏感的内心。

大过节的,而且是人家主动来示好,还是不要闹得太僵。

当然,是不是真心示好就两说了。

谢子瑜也察觉到自己失态,眼光四处游移,刚好看见了桌子上花花绿绿的那一堆东西,便问道:“皇兄在忙些什么?“

“还能有什么?”谢青临拿手一指,“这些东西,想必四弟也应该有一堆才是。”

谢子瑜便用双指捏起一张来看,是一张封面镂空的拜帖,他翻过来又仔细看了看,似乎很感兴趣似的:“这方法倒是巧妙。”

谢青临看向他的手中,依稀记得是工部某个大臣送来的,名字却实在想不起来了,不过他对此嗤之以鼻:“你看看这些人,一天天的,光在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上用工夫,拜帖弄得再花哨有什么用?”他似是极为惋惜的拍了下桌子,“怎么不把心思用在正道上。”

谢子瑜脸色一僵,脸上的笑险些就要挂不住:

“皇兄正事缠身,自然不是我等比得起的。”

往往谢子瑜对人微笑的时候,都让人很不舒服,可一旦他不再假笑,周身的阴郁气息便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来。

像是长年生活在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

“别别被,你可千万别这么说,说起来,四弟是从哪里找的美人,真是佳人一舞动四方啊。“

“可当不得,不过是民间粗鄙之舞,臣弟才疏学浅,处处都比不得皇兄,便只好在这些细枝末节将皇兄压下一马,不然,我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呢?”

谢青临像是毫不知情,楞了一下,盯着他正色道:“四弟怎么说这些话。”又极其亲昵的拍了拍谢子瑜的肩膀,“我可从来没把你当外人看啊。”

这话是他发自真心。

如果谢子瑜不处处和他对着干的话,他也是乐意把他当作兄弟。

谢子瑜回去的路上很是沉默,他一直在想,事情怎么就演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过去到底是想做什么来着?

他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朝东宫去了?

竟然还落了个自取其辱。

”弦歌,你说,老四来我这里,究竟是来干什么的?“谢青临也百思不得其解,若是来示好的,又怎么会说那些扫兴的话,若是来挑衅示威的,这也不太对劲啊。

“奴婢不知。”弦歌没有办法回答他,虽然她一直在盯着四皇子的动向。

他今日这番举动也太诡异了些。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谢青临扣着桌子,想不通他这个四弟是如何想的。

陈府。

“大人。"有人跪地禀报,”太子在郦州结识的那个女子还停留在朔郡,不知她们下一步有何打算。“

陈处默不假思索:“她怎么还不走,难不成还想着来淌一下这浑水?”

“谢、青、临。”他一字一顿道,“你可得把你的女人看好了。不然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他阴恻恻地笑出了声,地上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阁楼是陈处默的私人领地,也是整个陈家的禁地。

除了他自己培养出来的少数几个心腹,连他的亲骨肉都不得踏入一步。

第51章 少年事

仿佛是很久以前,记忆里的阳光是昏黄的,从雕花的窗子里照进来。

午后天气温暖而慵懒,上书房不敢有人高声喧闹,苏太傅叫他们看书的时候,往往这些学生们都昏昏欲睡,他们每一个,都是惹不得的身份。

最精神的,反而是他们带来的伴读,他们不敢偷懒,因为一旦自家的主子遭到训斥,他们通常会遭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而且,上书房讲课的都是名闻天下的大儒和学者,能听他们授课,怕是普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因此,他们之中好学的,便如饥似渴地听着太傅所讲的内容,不敢有片刻走神。

当然,这其中必有异类。

整个上书房坐得最端正就是谢青临了,身姿挺拔,他后边是林英和宋星桥,宋星桥小时候就是一副纨绔样子,他身为二皇子伴读,却比谢青临还要懒散,趴在书案上,露出小半张白皙晶莹的侧脸,眼皮耷拉着,只差一点就要去会周公了。

他为什么敢这么放肆?

自然是因为谢青临让人省心啊,从来不会惹夫子大发雷霆。

谢青临那时候也不是太子,只是皇后所出二殿下而已,小小年纪,却不像其他人那样顽劣。

谢子瑜仍然天真懵懂,每日都十分抗拒去上书房,几乎天天都是被伺候他的小太监拖过来的,他尚不知道看似祥和的表面之下藏着怎样的波澜暗涌,也不知道他和谢青临的身份分别代表着什么。

他只知道,被强硬的要求坐在这里听着先生们无趣的长篇大论,是一种极其痛苦的折磨,明明之前,他还可以舒舒服服的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敢说什么。

今日讲课的是苏太傅,是所有先生里最年轻的一位,也是唯一让谢子瑜不那么反感的一位。

“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吴、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震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①”

苏仲宣当年也还没有老成现在须发皆白的模样,一袭青衫,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他单手执着一册书,施施然念了一段后含笑发问:

“有谁知道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吗?”他环视众学子。

这段话对这些年幼的学生来说有一点晦涩难懂,众人苦思冥想之后仍然不得其解,纷纷将目光投向身边人,试图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什么端倪。

除了皇子,几位亲王府上适龄的小王爷也一同在这里读书。

谢子瑜是这群孩子里最小的,他其实还不到年纪,是淑妃向皇帝讨来的,皇帝大概觉得反正也没什么坏处,略加思索便答应了她。因此其他人都比他年长些,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懂了个差不多,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当出头鸟,什么时候又应当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出身皇家贵胄的孩子,长到这个年纪,没有不会审时度势的。

最后果然是谢青临不负众望,“我觉得……”

苏太傅将书放下,转过身,目带期许的看着他。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谢青临毫不露怯,斟酌了一下语言:“在忧患之中,竭诚对待属下,得志之后就变得傲慢、目中无人,傲慢自大哪怕是骨肉亲属也能成为陌路,虽然可以采用严刑峻法,但大家也只是屈从于刑法,而非真诚的诚服。”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疑惑地看了一眼苏太傅,见他还是微笑着,并没有什么表示,便继续道:“怨恨……怨恨并不在多大,可怕的只有人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要……谨慎?”

谢青临将书本合上,歪着头看向太傅,等待他的评价。

苏仲宣惊叹于他的见解之深,小小年纪竟然看得这般透彻,面上仍不动声色的缓缓点头道:“正是如此,二殿下果然聪慧过人。”

君舟民水的道理,明明他还没有教授过,二殿下是从何得知的呢?

他瞥了一眼毫懒懒趴着的宋星桥,默默打消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宋相家的这位小公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懂这番道理的人。

如此说来,唯一有可能的,只能是皇后娘娘……

谢子瑜本来也懒洋洋的趴在书案上,自打谢青临开口他就精神了起来,虽然还是趴在案上,实际上已经在侧耳凝神听着,听到最后,他忍不住问道:“这篇文章是谁写的?”

苏仲宣一看,发问的竟然是素来无心学习的四皇子,不禁感到一阵欣慰,四殿下终于也对圣贤道理感兴趣了啊,他轻抚胸口,娓娓道来:“此文乃是前朝以为有名的谏臣所写,所幸当时时局清明,君主仁圣,他才有机会写出这样一篇文章来……”

他讲得颇为投入,正要讲述前朝时那段贤臣与明君之间广为人知的故事,却猝不及防被一声尖利的质问打断。

“不过是一个臣子,竟然敢威胁皇上,他哪里来的狗胆?”

竟是谢子瑜。

他纤细的眉毛挑起,瞪着眼睛问道。

苏仲宣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僵在当场。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小皇子,没有人说话,窗外传来两声清脆的鸟鸣。

宋星桥便眼巴巴的朝外张望,眼睛里的神采是平素不多见的,好像无论上书房里发生了什么,他都不感兴趣似的。

苏仲宣深吸一口气,缓了半天,才慢慢说道:“四殿下此言差矣。”

谢子瑜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一张小脸上已满是张狂倨傲,虽然年龄尚小,周身戾气已不容忽视,苏仲宣看着他,就觉得他恨不得将所有看不顺眼的人都拖出去乱棍打死。

世人皆知,能入上书房教诸皇子读书的,自然也不是普通人。

苏仲宣自然也有满肚子真才实学,气度更是无人能及,他见过的事多了,还没有把谢子瑜的逼问放在眼里,从容不迫道:“四殿下以为得君臣关系应该是什么样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吗?”

“难道不是如此吗?”谢子瑜从椅子上跳下来,站到他近前,仰头看着他:“如果我做了皇帝,若有谁这般与我作对,我定要将这等忤逆之人斩尽杀绝。”

一片吸气声。

这言语也太过惊世骇俗了。

谢子瑜的伴读比他年长些,懂的事情也多,他常常对谢子瑜的肆意妄为感到束手无策,就比如此时,他明明预料到谢子瑜可能会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

苏仲宣的脸色犹如寒冰,众人隐隐感觉室内温度都降了几分。

他长叹了一口气,沉声问道:“这话是谁教你的?”声音里像是凝结着冰碴子。

谢子瑜再无法无天也还是个小孩子,被太傅骤然变换的气势吓到了,畏畏缩缩的退了一小步,虽然他不明白太傅为什么要生气。

明明母妃就是这样说的。

谢子瑜的伴读心里暗暗叫苦,自家殿下也太无法无天了点,但是他又不敢有任何抱怨,还得替他解决事情,不然事后陈家人肯定不会让他好过。如此思虑了一番,他正打算自己担了这罪名,也好过二人一同受过。

他正要站出来,却有人先他一步。

“太傅息怒,子瑜少不更事,他哪里知道什么是君臣呢?想必是无心之言罢了。”

是谢青临,他眼看着苏仲宣濒临暴怒,连忙站出来替四弟说话。

他说话不紧不慢,语气沉稳,就像在陈述事实一样。

他不懂得什么大义,什么常理,只知道这个人是他的弟弟,断不肯受半点委屈。

苏仲宣定定看了他一会,摇头叹到:“罢了,罢了。”

既然如此,他什么话也不必说了。

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想必陛下心中也自有决断吧。

只是可惜四殿下明明也是一个有灵气的孩子,就这么被淑妃养歪了。

唉。

天家的事,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评说呢?

随后便不再多言。

谢青临让惴惴不安的谢子瑜坐到自己身边,安抚似的拍拍他的头。

这都是很久远的记忆了,所有人的面孔都模糊不清。

谢子瑜甚至回想不起来小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他是有多傻?

竟然将那个人的虚情假意看做真心?

到了现在,他对谢青临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恨意。

他与谢青林站在对立的两端,中间隔着无法飞越的天堑,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他每走一步都得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生怕自己出了一个岔子,而成为整个家族的罪人。。

谢青临受封太子那日,他本来以为一切都可以到此结束。

他败了,所有人倾尽一切的努力都付诸流水,他一败涂地,颜面尽失,陈家与淑妃也该死心了。

被立为储君的不是他,是谢青临。

然而陈家还没有死心,他那个名义上的外公对他不留一丝情面,他的生母也毫不手软。

他们仍在做困兽之斗。

第52章 来历不明(一)

他们不知道走进了什么地地方,周围林木浓密,隐天蔽日,走了许久也看不见林子的边际。

所有人精神紧绷着,他们知道他们奉命护着的这个小主子身份可不简单,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够给他陪葬的。

南方气候湿热,虽然密林里不见阳光,却也如同蒸笼一般。

密林深处升起乳白色的雾气,见多识广的中年侍从惊恐道:“不好,是瘴气!”

他慌了,他毕竟只是在古籍中看到过这种记载,亲身经历却还是第一次。

原来他们已经在里面兜兜转转了小半日,太阳将近落山,南疆人迹罕至的地方经常会有各种匪夷所思的传说,比如说吸入一口便能致命的有毒瘴气,再比如说妖娆妩媚的蛊惑路人只为生吃人心的长发女妖。

正午阳光正盛的时候,是不会出现瘴气的。

他们循着潺潺水声来到了一处溪流边上,乍然看见一抹鲜艳的红色,远看像是一个伏在地上的人影。

有人惊呼:“那是什么!”

所有人便都将目光转过去,看向他手指的地方。

那看起来好像是一个人,听见谢子瑜他们的动静,费力的支起上半身,缓缓转过头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谢子瑜也不例外,因为他们看见了一张绝色的脸。

“嘶——”甚至还有抽气声。

有人想起了密林女妖的传说,脸色愈加惊惧,双腿战战发抖。

或许年纪越小,越不会把事情往坏的地方去想。

谢子瑜有时候胆子大的可怕。

一众随从眼睁睁看着谢子瑜跳下马,朝那个人走了过去。那个人美的超出了性别,一时甚至不能判断到底是男是女。

那个人只是定定的看着谢子瑜朝自己走过来,什么动作都没有,愣住了似的。待谢子瑜走到身前,才费力的说了一句“救救我。”声音极轻,好像随时就可能消失。

是个柔和的女声,可是她的长相较普通女子更加锋利,轮廓分明,她孱弱得很,似乎这句话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说完这句,她便又倒了下去。

谢子瑜手足无措,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蹲下身去摇她的身体:“姑娘,你怎么样?”

侍从也都围过来,纷纷暗骂自己想多了,女妖其实轻易就能见到的?

更何况,这位主子身上可是有着真龙之气,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近不得身。

他们中有略通医术的,便毛遂自荐为这位姑娘诊治。

谢子瑜还是一个半大少年的时候,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他妄想自己是一个惩奸除恶的大英雄。

父皇派了一些人给他,母舅家也给他指了几名护卫。

他便嚣张的不可一世,以为无人能奈何的了他。

到了现在,反而十足的畏首畏尾,行事一点魄力都没有。

尤其是面对他的母妃,更是毫无主见,显然儿时的阴影还牢牢印在心里。

景仁宫。

正月里天气酷寒,再加上是个浓云蔽空的日子,天色晦暗,几日前下的雪正在悄无声息的融化,整个宫殿都笼着一层阴冷的气息,即使是有数十名宫人来回走动也不能驱散这寒意。

因为他们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陈淑妃怏怏的倚在美人榻上,打不起精神来,脸色晦暗不定。

女为悦己者容,因为那个人他好久没来景仁宫了,陈淑妃连打扮自己的心都淡了不少,脸上未敷脂粉,淡淡的细纹一览无余,一头青丝半挽,夹杂着几缕刺目的银丝。

当值的小宫女们都屏气凝神,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这位主子。

淑妃左手抚上自己的脸,喃喃道:“本宫真的是老了。”也不知道是谁给谁听,自言自语似的。

最得她宠信的紫珠半跪在地上替她按腿,知道“老”这个字是淑妃最忌讳的,偏偏她自己又时常提起,便只得奉承道:“娘娘,您怎么能这么想?要我说啊,宫里无人能与您想比呀。”

淑妃不置可否,这些话她实在是听厌了,撇了撇嘴,继续想自己的事情。

墙角的鎏银百花香炉里袅袅升起白烟,馥郁的浓香溢满整个房间。

淑妃深吸了一口气,懒懒道:“昨日陛下还是留在怡兰馆?”

她摆弄着新送到的一副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头也不抬。

紫珠立马就变了脸色,愤愤道:“娘娘料事如神,那个狐狸精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皇上迷得晕头转向的。”

颇有为自家主子打抱不平的意思。

陈淑妃气得咬牙,两道蛾眉拧到一起,恶狠狠道:“这个贱人。”

语气间的愤恨之意丝毫不加掩饰,仿佛要靠言语将那个女人碎尸万段似的。

她咬牙切齿道:“事成之后,这个怀袖一定留不得。”说着她攥紧了拳头,手心被自己的指甲戳的生疼。

淑妃松开手,把护甲戴在指头上,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这回是怎么回事?她怎么还没来景仁宫请安?以为仗着皇上喜欢她就能无法无天了不成?"她眼珠一转,仿佛漫不经心的问:“那皇后那边呢?她也没有去过坤宁宫?”

紫珠低着头小声道:“是……是这样的。”

淑妃却笑了一下,好像与皇后得到同等的待遇,她就不觉得自己受委屈了。

皇后尚且如此,她不过是一个妃子,有何可打抱不平的呢?

“去,派人叫四殿下过来。”她随意的伸手一点,尖利的护甲反射着耀眼的光。

她倒要知道子瑜是怎么办事的,竟然找了一个这么不安分的女人。

还有她自己的亲弟弟,是怎么协助他的,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皇子所住的东五所与景仁宫距离本就不远,一来一回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传令的宫人赶过去时,谢子瑜刚从往事里回过神来,用手撑着额头失神。

“四殿下,淑妃娘娘叫您去景仁宫一趟。”这个小太监的嗓子过分尖利了些,听得他有些不舒服。

“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吧我随后就到。”虽然不明白母妃这时候喊自己所为何事,不过长年养成的顺从让他不敢有一丝违背。

谢子瑜在宫女的伺候下披上了一件大红底的披风,只带了一个亲信内侍便朝着景仁宫走去。

与此同时,淑妃百无聊赖的盯着自己的护甲,无聊到想从上面抠一颗翡翠下来。

她向来不习惯等人,这让她烦躁。

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哪怕只有一小会。

幸好没过多久,便有小太监前来禀报:“娘娘,四殿下到了。”

淑妃淡淡的“嗯”了一声,头也不抬道:“叫他进来。”

谢子瑜带着满身寒气,他站在门口,将披风脱下交给候着的小宫女,才走上前去,对着淑妃撩袍跪下,行礼道:“儿臣参见母妃。”

淑妃终于抬起头,淡淡看了他一眼,不带什么表情:“子瑜,起来说话。”

谢子瑜低头应是,坐到一旁矮榻上,不安的等候着。

淑妃朝宫女太监们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我与四殿下说些体己话。”

“是。”

众人一次退出去,只剩下了他们母子二人。

名为母子,实际上却生疏得很。

也许是小时候的经历太过刻骨铭心,因此哪怕是到了现在,谢子瑜对自己的母妃也是畏惧远远大于敬爱。

他怕自己稍不注意,就惹得母妃大发雷霆。

明明现在,他其实没什么可怕的了。

淑妃也不再说话,她大概是想让谢子瑜自己反省反省。

多大的人了,竟然还犯这种错。

许久无人开口,谢子瑜心里的不安又多了几分,只得主动问道:“不知母妃召儿臣过来有何事?

“怎么,没什么事我就不能见见自己的儿子了?”淑妃挑眉反问,语调尖利。

谢子瑜讷讷道:“不……儿臣不敢。”

他感觉自己的额头上,一定渗出了冷汗。

淑妃轻笑一声,脸上的纹路愈加明显,音调婉转好若少女:“你紧张什么,过来坐吧,你且跟我仔细说说,那个怀袖,你究竟是从哪里找来的?”

事实上,她的声音已经苍老,实在撑不起来这种少女的语气,因此常常使听的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她自己却毫不知情。

谢子瑜心里面“咯噔”一下子。

果然,她还是问道了这个。

可这……要怎么说呢?

“这……实不相瞒,她是儿臣几年前去南疆时在路边偶遇……带回来之后一直是舅舅帮我照料,这次也是她主动提出来的。”谢子瑜隐去了大半事实,吞吞吐吐的说道。

他这个回答显然不能令淑妃满意。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淑妃语气沉了下去,眼神变得晦暗不明。

若是熟悉她的人在此比如紫珠,定会知道她这已经是勃然大怒的预兆了。

不过紫珠早已被她屏退,此时室内只有他们二人。

而谢子瑜与母妃交流不多,此时更是紧张的不敢正视她,因此并没有意识到。

淑妃的怒意骤然爆发,重重拍了下桌子,发出清脆的响声,而她的声音更要尖锐:“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你也敢用?”

第53章 来历不明(二)

“是……儿臣知错。”

面对淑妃高涨的怒火,谢子瑜不敢有任何反驳。只得低头嗫嚅着认错。

狐皮袄子下边露出一小节白皙的脖颈,隐隐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这件事情确实是他倏忽了,没有查明怀袖的来历就贸然任用。

他向来是小心谨慎的,怎么就被那个女人迷得晕头转向了?连考虑都不考虑,直接就答应了她。

数月之前。

尚书府海棠开得正艳,小巧的花朵盛放在枝头,有的还是淡淡的胭脂色,有的已经是深红,花心里有两三支纤细的蕊。

陈元礼常常慨叹可惜海棠无香,否则便是名副其实的花中之王了。

他对海棠的热爱,从满院的海棠树中可见一斑。

“四殿下。”陈尚书家里的门房跪地相迎。

谢子瑜往这里来的勤,尚书府的人也都熟识了他,谢子瑜叫他们不必多礼,径自朝里边走去。

“舅舅今日不在府中?”

“回四殿下,大人今日赴宴去了,您且稍等片刻。”陈元礼的幕僚躬身向他解释。

他来之前没有事先通知这边,陈尚书恰好出府也怪不得旁人,谢子瑜摸摸鼻子:“无妨,我随意转转。”

他朝着海棠花最浓艳的地方走去。

园子里有一座精致小巧的亭子,繁复细腻的雕刻使得它与周围的景色不相协调。

这亭子是后来才建起来的,只为了赏花时方便。

谢子瑜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漫无目的地打量眼前的海棠花树。

他带着的侍从沉默得就像不存在一样,屏气凝神,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敢打扰到自己的主子。

谢子瑜有些出神,竟未曾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侍从也不敢提醒他。

“敢问殿下为何事烦忧?”

是柔婉的女子声音,他猛地转头,看见一张姿容绝世的脸。

在南疆的密林里,最后是醒转过来的绝色女子带着他们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出路,她自称怀袖。

明明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恩大德,怀袖却生说他们对她有救命之恩。

她说她如今已经无家可归,硬是跟着谢子瑜他们一路来到了洛京。

回来之后,谢子瑜又不好把她带进宫里,因为不知道该给她一个什么样的身份,便拜托自己的亲舅舅——陈尚书帮忙照料着。

而陈元礼也摸不准自己侄儿的意思,只好将她放在一处单独的院子里好生养着。

既不像下人,也不像主子。

因为被人打扰了思绪,谢子瑜显得颇为不悦,冷冷道:“与你无关。”

回来之后,他与怀袖见面愈加少了,渐渐变得疏离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着这么一个大美人,竟然一点旖旎心思都没有。

怀袖却不怕他,淡淡道:“殿下,奴婢斗胆,猜是与龙椅上那位有关。”

谢子瑜猛地站起身,伸手掐住她的喉咙,阴沉沉的逼问:“你都知道了什么?”

显然是没有预料到他会有如此反应,怀袖被他弄了个措手不及,没有丝毫反抗的任由他攥着自己的命门。

她直视着谢子瑜:“殿下恕罪,奴婢无意中听见尚书大人与您的谈话了。”

到底是无意,抑或有心,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听了她如此作答,谢子瑜骤然加大了手上的力道,语气也更加狠厉:“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威胁我?嗯,你是嫌活的长了?”

人人道四殿下姿容俊秀,面若好女,却不知他发起狠来,确是要比地狱中的恶鬼还可怕。

他秀美的五官因为怒火而扭曲,额头迸出青筋,那侍从刚跟他不久,从未见过四殿下这副模样,不禁吓软了退。

怀袖被他掐的有些喘不过气来,脸色也变得通红,她仍然没有丝毫畏惧,艰难的答话:“奴婢是……是来自荐的……”

谢子瑜鬼使神差的松开了桎梏她的手。

怀袖失去了支撑的力道,猛地瘫倒在地,一阵猛咳:“咳……咳……我料想殿下一定在为人选之事犹豫不决,不如就让我……咳……为殿下分忧吧。”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谢子瑜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质问道。

怀袖气息渐渐恢复平缓,她从地上跪起来,深吸一口气,坚定道:“救命之恩,小女无以为报,能为殿下做些什么,是怀袖求而不得的。”

她深深俯首,额头触地:“谢殿下成全。”

谢子瑜叹了一口气你,不再看她,转而把目光投向繁盛的海棠花。

“随你。”

随后的事一切都进展的很顺利,按步就班的一步步进行着。

直到大殿上那惊艳众生的绝世一舞,怀袖就像出了笼子的金丝雀,慢慢脱离他的掌心。

见谢子瑜呆愣着没什么反应,淑妃又开始恨铁不成钢般的抱怨起自己的兄长:“你那舅舅也是,办事怎么也这么不仔细。”

他们口中的“舅舅”,乃是当朝户部尚书陈元礼,也就是这几年代为照顾怀袖的。

陈家执掌大权的还是老爷子陈处默,虽已不在朝中为官,但也是轻易能让整个朝堂震动的人物。

而主要活动在前朝风头正盛的,则是他的三个儿女:镇北将军陈元恺,户部尚书陈元礼,还有这位荣宠无双的淑妃娘娘了。

谢子瑜咬着自己的嘴唇,大气都不敢出。

淑妃显然对兄长的做法颇有微词:“你不懂事,他也不清醒吗?”

可惜外臣不得与后宫女眷私下接触,不然,恐怕是尚书大人也要忍受她的苛责了。

御书房。

当朝皇帝并不崇尚奢华,因此自寝宫到书房处处陈设都以简朴为主。

御书房看上去并不像御书房,平凡得说它是一个普通文人的书房也不为过。

然而,到底还是皇宫之内,因此便在细微之处体现出尊贵来,就比如笔墨太监正在磨的墨,只那一小块,便价值千金。

谢青临在御书房协助皇帝处理政事,正说到新的一年官员调动的事宜。

皇帝拿起面前的折子,上下扫了几眼,沉思片刻后开口:“这个陆景渊……战功卓然,可堪一用……朕刚才说他什么了?”

谢青临心下揣度,父皇最近为何频频忘事,总不能是老了吧,明明还不到半百之年。

如此想法只是一瞬的事,谢青临不敢草率应付父皇的问题,便恭敬道:“父皇您刚才说,此人有勇有谋,是可造之材,将他升任为镇北将军副将。“

“噢……对……对,是这样。”皇帝点点头,恍然大悟似的。

他把折子放下,用手撑着额头,很疲惫似的:“陈元恺……越来越不安分了,是该找个人看着他点了,这个陆景渊,不知道能不能让朕满意啊……”

果然,陈家的滔天权势,皇上他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个中牵扯太多,要整治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只能拖着。

谢青临长舒一口气。

有父皇如此表态,想必如果他要对付陈家,会少了很多阻力。

“父皇英明。”

这个陆景渊,本是寒门出身,少年时一腔热血投了军,而后屡建奇功,逐层被提拔起来,也进入了皇上的眼里。

他身后没有任何一方作背景,家世也清白的很,派他去牵制陈元恺,最合适不过了。

而这位陆将军最广为人知的反而是他的另一个名号——白衣儒将。

因他总是一袭白衣,周身也丝毫不带杀伐之气,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文人而非将领。

据说在战场上,他也是一身白色轻甲,风流儒雅,同时又有着让人不敢小觑的实力,出入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谢青临对父皇的决定没有任何不满,这句“英明”也是发自真心,然而对于屡屡忘事这件事,谢青临暗道奇怪,却见父皇行事皆是如常,也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

回了东宫之后,谢青临便与苏太傅等一众谋士开始商讨。

就当前的形势,他才是最劳心劳力的那一个,像连轴转的陀螺,得不到片刻休息。

皇帝好歹将事情交代给他之后便一身轻松了,他还得继续为之操劳。

“陛下此举着实英明,他下了一步好棋啊。”听闻将陆景渊任命为镇北将军副将,苏仲宣忍不住赞叹出声。

众谋士纷纷附和,此举于他们大有利。

正事说完之后,东宫谋士纷纷告退,最后只余下三人还在苦思。

除了谢青临与苏仲宣,还有一个却是从郦州而来的曲千秋。

他并非空有才名,其才智甚至不输苏仲宣,颇得太子信任。

谢青临就皇帝健忘一事向他们寻求意见:“此事先生有何看法?”

苏仲宣摇头叹到:“此种情况,闻所未闻也。”

虽料到如此,谢青临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

曲千秋突然开口道:“臣曾听闻,南疆有一避世之族,传闻他们不论男女,皆姿容瑰丽,美艳绝伦。”他停了一下,又道:

“更有甚者,传言他们具有蛊惑人心的能力。”

在座都是极聪明的人,话说道这里已经足够了。

谢青临瞳孔一缩。

曲千秋与他想到一处去了!

第54章 措手不及

“晚辈斗胆猜测,先生可不要怪我荒诞无稽啊。”曲千秋朝着苏仲宣一拱手,神色谦恭。

即使狂傲如曲千秋,在苏仲宣面前还是得老老实实自称晚辈。

毕竟苏太傅名满天下的时候,曲千秋尚不知道在何方默默无闻呢。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大抵是听着苏仲宣与江停的传说长大的,一个居庙堂之高,身兼两朝元老,一个处江湖之远,将书院办得风生水起,名声大噪。

苏仲宣对这个才智过人的晚辈也颇为赏识,他随意的捋了捋雪白的胡子,缓缓点头道:“有理,有理。”

如此三人算是达成了共识,只是,就算知道了,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这种突如其来的状况,再加上除夕夜的奇怪景象,他们几乎已经能够断定,那个怀袖,不对,应该说是柔嫔,一定有问题。

因为除夕夜的宫宴外臣不得入内,所以苏太傅与曲千秋并未亲眼见到,但是谢青临确是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神魂颠倒的感觉。

那一瞬间,眼前只有漫天飞舞的红绡,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了,大脑放空,就好像失去了神智一样。

等到回过神来时,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

但是当时在场的人,估计都有这样的情况,谢青临算是清醒的比较早的,他向四周看时,见绝大多数人都还是衣服迷醉的神情,心就沉了下去。

皇帝就一见倾心了。

那个女人幽居在九重宫门之后,就目前的形势来看,专宠于后宫,轻易奈何不得。

朔郡。

年关过后,客栈里渐渐有了人气。

总有些在正月里也不得不出门的人,会在客栈里暂且求得歇息。

因此客栈里也算是热闹,人来人往,男女老少都有。

长年迎来送往,掌柜的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但气质这般冷厉的剑客确是第一次见。

这个人穿着一身黑衣,没有一点杂色,只有袖口有一点细微的纹路,却也是用黑色的丝线绣上去的,不仔细观察是看不出来的,他身后背负一把长剑,头发用黑色的布带扎成一束,眼角被吊起,微微上扬,他冷着脸,薄唇紧抿,眼神极为锐利。

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剑!

不是所有负剑的人都可以称之为剑客。

而有的人,天生就是执剑者,哪怕他随身携带的剑鞘花里胡哨,恨不得镶金嵌玉,也丝毫不掠其锋芒。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前朝诗人李太白的传世佳作《侠客行》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掌柜的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平头百姓,头一次见到这般凶狠的人物,小腿肚直打颤,跑堂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更是直接愣在当场,手脚僵硬。

不过来者皆是客,人家既然已经进了这客栈额大门,断没有晾着人家不去接待的道理,见跑堂的还是愣在那里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只好亲自上阵:“客官您里边请,请问您是打尖还是住店?”他又恢复了一贯的笑脸相迎。

那位客人淡淡道:“歇息一晚,明日便走。"声音仿佛高山上千年不化的积雪,寒意逼人。

此时蓝浅端着一个盛满热水的小铜盆往江云妧的房间走去,原本这些事是用不着她们来做的,可是年后店里有些伙计还没有回来,人手有些不足,加上来的客人也很多,便不得不亲自动手。

她自然也看见了大堂里的剑客,目睹了掌柜的与他交谈的全过程,兴致勃勃的在暗处旁观。

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身上有这样凌厉的气势,甚至可以说是杀气。

“北院还有一间上房,您看如何?”掌柜的估摸着这是一个贵客,便想着提供最上乘的服务,殷勤问道。

那剑客似乎僵了一下,嘴角微抽,冷着脸道:“不必了,只要一间……普通房间。”

他打量了一下客栈大堂,见还有空位置,可能是实在疲惫,又转头对掌柜的说道:“再上些酒菜。”说罢寻了个无人的地方坐了。

蓝浅吐了吐舌头,在心中偷笑了一下,暗暗想道:他这反应,只怕是囊中羞涩,付不起上房昂贵的房钱吧。

掌柜的似乎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不过他还是很快收敛好了自己的表情,诺诺道:“是,依您的吩咐……”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生活困窘的人啊。

她这才发觉端着铜盆的双臂有些酸涩,便蹲下身将水盆放在地上,甩了甩酸痛的双臂,见掌柜的扭身便要向店小二吩咐,她小跑着过去,在掌柜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话。

“这……”掌柜的有些为难,皱着眉头,“姑娘这是何意?”这也不是不能办,只是实在是一桩怪事。

蓝浅冲着他使眼色:“你不要管啦,照我说的做就是,你放心好了,我断断不会少了你的钱。”她拍着自己的胸脯。

“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唉……好吧。”掌柜的不知道怎样和她解释,无奈答应了她的要求。

这几位姑娘在这里住了将近两个月,从未听她们说过有这样一位剑客朋友。

“嘻嘻嘻,多谢掌柜的!”蓝浅笑得欢快,端起铜盆快步走了。

唉,最近见的怪事可真是多呀。

得,人家乐意,他操什么心呢。

“小姐,我今天看见一个怪人。“蓝浅一边服侍江云妧洗漱一边同她说道。

“哦?怎么回事?”江云妧也起了好奇心,毕竟这两年走南闯北,她们见过的事已经不少了,能让蓝浅感到惊奇的又该是怎样的奇事呢?

“那个人背着一把很华丽的剑,谈吐也不俗……”

颇有要长篇大论的架势。

江云妧听着她喋喋不休的说着,脑子里灵光一闪,斜睨着她:“你给我说说,你怎么对这个人这么关心?嗯?”

“呀!”蓝浅小声惊呼了一句,用手捂住脸,”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啦。“

江云妧却不肯放过她,逼问道:“你老实交代。”笑得很是不怀好意。

她托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盯着蓝浅这个小丫头。

“我……我就是帮他付了一点房钱和饭钱……”蓝浅吞吞吐吐的。

“你呀。”

江云妧自然不会怪罪她,也许这看似是无心之举,在将来的某一日会带来令人意料不到后果。

重生以来,她最大的改变就是学会了与人为善,所有事情都是一环扣着一环的,谁也料不到日后会发生什么。

又是一日朝会。

“任命陆景渊为镇北将军副将,即日起赴任。”

皇帝坐在龙椅上,口气不容置喙。

正是大年伊始,朝中官员又要经历一次大换血,而谁进谁出,谁升谁贬,看似是吏部负责,而实际上,他们甚至一点话语权都没有,全都是皇帝一人说了算。

陆景渊愕然,这个决定于他来说是措手不及的,突如其来的调职实属意料之外。

这升迁的速度之快,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微臣领旨。”错愕过后,儒雅的玉面将军上前一步跪下,脊背挺得笔直。

除了战功赫赫,他更广为人知的则是一手出神入化的琴技,在洛京,他可是能与宋星桥、沈逐、萧鹤冉并称的。

愕然的显然不止他一个。

大殿中想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众人的神色也一瞬间变得五味杂陈,颇为精彩。

“众爱卿还有何意见?”皇上皱了皱眉,他俯视着下方,略有不悦,冷漠的问道。

他越来越见不得有人质疑他的意见了,行事独断专行。

文臣之首,丞相宋知节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皇帝淡淡的瞥他一眼,轻哼一声:“朕心意已决,宋卿不必多言。”

竟是不容反驳。

宋知节讪讪的退回原位,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不敢再说话。

其他人见他如此,也都打消了进谏的念头,纷纷略过此事,不再表态。

唉……

宋陈元礼眉头微不可见的皱起,皇上这决策,竟是如此不合常理……是已经不信任元凯了吗?

他们三兄妹里,陈元礼是老大,陈元恺是二子,淑妃是幺妹,除了老爷子之外,处处都是听陈元礼的调度。

此事,远在北疆的陈元恺恐怕还不知道吧,可怜他为陛下驻守边疆,过年都回不得家,还要被皇帝猜疑,派人去分他的权……

他琢磨着,回去得给老二提前写封信打个预防,务必要比前去赴任的陆景渊到得早……

“无事退朝——”

大太监拉长了嗓子,尖利刺耳。

文武百官鱼贯退出,大殿上又变得空无一人。

上元佳节,朔郡的花灯会不愧为一绝,街市上灯火如昼。

江云妧一行四人自然也出门赏灯去了。

未曾想却遇见了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宋公子怎么也在这里?”

宋星桥锦衣玉带,左拥右抱,看起来快活得很。

“怎么,这地方只有美人来得,我等粗鄙之人竟是不配来的?”

“宋公子哪里话。”

“听闻朔郡花灯会是一景,我这等俗人怎么能不来看看呢?”

第55章 花市灯如昼(一)

上元佳节。

朔郡的花灯会不愧为一绝,十里长街上灯火如昼,游人如织。

家家户户都挂起了大红的灯笼,这还只是最普通的,更有甚者连树上都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此时树叶落尽,正应了“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形容。

朔郡礼教森严,有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们,平日都是出不得门的,只有在元宵节这样的日子里,才可以上街游玩。

因此一眼望去,大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们,一个赛一个的娇美。

江云妧一行四人自然也出门赏灯去了。

她们到没有想着艳压群芳,主仆俱只是随意打扮一番便出了门,尽管如此,江云妧混在人堆里,也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无它,主要是天生丽质,旁人艳羡不来。

除了游人,还有贩卖各种杂货和吃食的小贩,或挑着担子,或就近在路边支起一个摊子,俱都大声吆喝着。有同往日一般的卖零嘴的,卖杂货的,还有元宵节的特色活动——猜灯谜。

灯火璀璨,流光溢彩,光芒万丈,正月十五皓月当空,却也被这人间灯火压得失了颜色。

蓝浅还是小孩子心性,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路嘁嘁喳喳的,很是兴奋。

江云妧走在前面,黛浓挽着她的胳膊紧跟着她,蓝浅和玉漏则走在后面。

如此良辰美景,玉漏也丝毫不敢松懈:万一有人浑水摸鱼,惹是生非怎么办。

如此想着,她攥了攥腰侧的长刀。

因为游人众多,人声嘈杂,她不得不大声说话,这一路走下来,竟有些累了,显得无精打采。

江云妧察觉后面二人脚步慢了下来,便回头叮嘱道:“跟紧些,莫要走散了。”

玉漏点头应了,蓝浅强打起精神,”小姐放心吧,我一定紧跟着你。“

从客栈出来走了有一会了,已经到了全城最热闹的地方,江云妧放慢了步子,闲闲的看着四周各色样子的花灯。

这里摆着的已经不是各家各户自制的红灯笼了,都是一些做工精巧的花灯,不知道手工艺人用了多少巧妙的心思,使之呈现出来各种栩栩如生的模样。

一路上尽是行人连连不绝的惊叹声。

走到这条街的尽头,一座高耸的酒楼出现在视线里。

”小姐……“蓝浅跑到她前面来,眼巴巴的问道,”小姐你累不累嘛,要不要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蓝浅撒娇卖乖的时候,怕是没人能对着这张脸说出拒绝的话。

江云妧用袖子掩着嘴轻笑出声。

黛浓也是一个能狠得下心的人,她瞪了一眼蓝浅,佯怒道:“怕不是你自己又嘴馋了,你这丫头,成天就知道好吃懒做。”

都知道她是闹着玩的,蓝浅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甚至还扑到她身边,摇晃着她的胳膊哀求道:“黛浓姐姐,我的好姐姐,你就再帮我一次嘛。"

“我帮你有什么用?"黛浓长眉一挑。

蓝浅便泪眼盈盈的看着江云妧:“小姐,我们都出来好一会了,怎么能让您这么辛苦呢?我们还是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江云妧拿她没有办法,且听她这么一说,确实感觉有些疲惫,她点了点头:“那咱们就过去歇一会儿,蓝浅,前面带路。”

蓝浅见“计谋”得逞,笑嘻嘻的跑到前面去了。

江云妧与黛浓无奈的对视一眼,便跟在她身后慢慢向酒楼走过去。

“姑娘您来得倒巧!“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小二兴冲冲的朝蓝浅说道,”我们呀,只剩下二楼一间雅座了。“

上元节这天不光街上热闹,各家酒楼也是人满为患。

一楼大厅里已经坐了满满当当的人,再没有一个空位。二楼是专门为达官贵人和富家公子小姐准备的雅座,价格高昂,一般人不会去白花那个冤枉钱,因此现在还有一间空着。

店小二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见先来的这个姑娘容貌娇美,神情天真可爱,打扮又不俗,光头上一支碧玉钗子就价值不菲,显然是个大客户,她琢磨着,这或许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必定不愁银钱,让她去二楼再合适不过。

哪知大门外又进来三个人,也是各有姿色,周身气质高贵不凡,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姑娘,唇红齿白,未施粉黛,生的天仙一般,好像旁人多看一眼就是亵渎似的。

虽然第一个穿蓝色袄裙的姑娘已经十分惊艳,不过比起这个,还是要稍逊一筹。

他正发愁,这两拨人要是争抢起来,到底该谁走谁留呢?

不过他显然是想多了,因为这四个姑娘竟是一起的,蓝浅跑到江云妧身边小声跟她说了情况,江云妧微微颔首,朝着小二说道:“带我们去二楼吧,有劳。”

小二被这一双剪水的眸子看过来,只觉身子都酥了半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忙躬身引着她们上楼去了。

上了楼,大堂里的嘈杂人声便渐渐小了,二楼装潢倒是清雅得很。

雅间里家具大多是竹子制成的,泛着清淡的草木香气,分成里外两间,用屏风和厚厚的帐子隔开来,外间一扇巨大的窗子打开着,向下望去可见千家灯火的胜景;里面燃着几个炭盆,摆着一张巨大的梨木圆桌,虽有冷风灌进来,但里面温度还算可以忍受。

“几位姑娘要些什么酒菜?”

江云妧也没接他的菜单,找了个避风的地方一坐,随意道:“把你们这里的招牌菜摆上几样就是,饭钱自不必担心。”

“姑娘放心,小的一定把本店最好的给您呈上。”小二正要走,又像想起来什么,殷勤笑道:”我们这里可是上元节赏灯最好的地方,极为酒足饭饱之后,不妨去外面好好看看这景色,毕竟一年才有一次,可得看个够。“

江云妧含笑道:“多谢。”

一路走来,确实所见都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她两世为人,都还是第一次见。

前世她也见过洛京的灯会,虽然后宫规矩繁多,但有一点是非常好的,元宵节这天,上至贵妃娘娘,下至奴婢女官,都可以出宫去看灯会,只要自子时之前回来就可以。

元宵节灯会的习俗由来已久,据传是某朝皇帝信奉佛教,大肆宣扬佛法,正月十五这天,命宫中各处燃灯礼佛。

后来这个风俗传到民间,就变成了大众玩乐的节日了,而且还要热闹许多。

不过洛京灯火最盛的地方,除了皇宫,还有就是太昭寺了。

宫里的景色数年如一日,因此她每年都会趁着这为数不多的机会出宫去,她也曾同各宫姐妹一起去过太昭寺,见过满天的孔明灯冉冉升起,水池里的枯枝败叶被清理干净,小巧可爱的莲花灯漂浮在水上。

只是年复一年,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在满池莲花里,朝她垂眸浅笑的人了。

而朔郡的花灯会,比她生平所见都要热闹。

“姑娘请稍等,我们的招牌菜可能需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做出来,几位不着急吧。”

江云妧轻轻回答他无事。

反正也是出来游玩的,在哪里待着都是一样,更何况,出门之前,她们已经在客栈里填饱肚子了。

只是江云妧素来不喜欢有外人打扰,黛浓素来了解她这个习惯,便对店小二补充道:”不必派人伺候着,上了菜就都退下吧。“

店小二诺诺应是。

过了一会儿,江云妧发觉店家所言果然一点也不虚他说要等些时间,到现在竟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蓝浅是最能说的,有她在,哪里都不会冷场。

此时她正兴高采烈的说着一路上的见闻,对那个玉兔模样的花灯念念不忘。

察觉到楼下传来异动,她走到雅间外面,站在楼梯上打算看看怎么回事。

玉漏自然是一步不离的跟着她出去了。

这里距酒楼大厅还有些距离,虽然看不真切人脸,江云妧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那个人。

正是那个风流公子宋星桥。

可真是巧了,他怎么也在这?

楼下又在骚动什么呢?

酒楼管事的正苦着一张脸道:“公子,不是我们不愿意做您的生意,实在是人满为患真没有空位了。”

这位衣着华丽的公子气势汹汹的带着人闯进来,说要最好的雅座伺候着,可是他们这里实在没有空房间了。

小二畏惧他的气势,应付不过来,便只好叫他出来。

宋星桥并未开口,他身边一个小厮眼睛一瞪,大声道:“我们公子肯来是给你们面子,你们可别不知好歹!我可不管你这有多少人,哪怕没有地方也要腾出地方来,你知道我们公子是什么人吗?”

“这……”管事的满脸为难,他自是看出来这位公子爷身份非比寻常,可也不能委屈了旁的客人啊……

他们做生意的,主张的是来者皆是客。

于是双方就这样僵持着,小厮气焰逼人,酒楼管事的虽伏低做小,却是寸步不让。

宋星桥也不表态,站在旁边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而他们这里的骚动已经引起了大堂不少人的注意,纷纷用一样的眼光看着宋星桥一行人。

对于这些,宋星桥气定神闲,面不改色,视若无睹。

第56章 花市灯如昼(二)

蓝浅是最能说的,有她在,哪里都不会冷场,因此四人等候上菜的间隙也没有感到无聊。

此时她正兴高采烈的说着一路上的见闻,对那个玉兔模样的花灯念念不忘。

江云妧察觉到楼下传来异动,她走到雅间外面,站在楼梯上打算看看怎么回事。

玉漏自然是一步不离的跟着她出去了。

这里距酒楼大厅还有些距离,灯火影影绰绰,虽然看不真切人脸,江云妧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那个人。

正是那个风流公子宋星桥。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好像鹤立鸡群一样,与周遭人大为不同。

江云妧暗道:可真是巧了,他怎么也在这?

楼下又在骚动什么呢?

酒楼管事的正苦着一张脸道:“公子,不是我们不愿意做您的生意,实在是人满为患,真没有空位了。”

这位衣着华丽的俊美公子气势汹汹的带着人闯进来,说要最好的雅座伺候着,可是他们这里已经没有一间空房了。

小二畏惧他的气势,应付不过来,便只好叫管事的出来。

宋星桥站在一旁闲闲看着,并未开口,倒是他身边一个小厮眼睛一瞪,大声道:“我们公子肯来是给你们面子,你们可别不知好歹!我可不管你这有多少人,哪怕没有地方也要腾出地方来,你知道我们公子是什么人吗?”

“这……”管事的满脸为难,他自是看出来这位公子爷身份非比寻常,可也不能委屈了旁的客人啊……

他们做生意的,主张的是来者皆是客。

于是双方就这样僵持着,小厮气焰逼人,酒楼管事的虽伏低做小,却是寸步不让。

宋星桥也不表态,站在旁边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而他们这里的骚动已经引起了大堂不少人的注意,纷纷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宋星桥一行人。

对于这些,宋星桥气定神闲,面不改色,视若无睹。

宋公子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等状况还不足以让他动容。

事实上,宋星桥也没有那么在意。

他惯是一个会享受的,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这种小城里的酒楼,吹上天去,能有什么好吃的?

只是他兴致勃勃走了许久,感到疲乏,不想再走了而已。

如果店家能给他们腾出地方,自然是再好不过,可若是不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另外再找一家就是了。

管事和他的小厮怒视彼此,似乎想用眼神逼迫对方妥协。

还挺有意思的,他想。

江云妧见此,抚了抚额头,回身对里面的黛浓蓝浅说了句:“你们且在里边待着,我出去看看就回。”

随即带着玉漏下楼去了。

宋星桥正饶有兴致的旁观,突然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疑惑地朝着视线的源头看去,待看清那正缓缓下楼的人影,他瞬间睁大了双眼。

郦州一别,他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到过江云妧了。

这个人就像惊鸿照影一般,骤然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本以为终生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了她!

他一直呆愣着,失去了反应能力,定定的看着江云妧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还是江云妧先开口,她笑吟吟的:“宋公子怎么也在这里?”

宋星桥这才找回了言语的能力,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浪荡作风:“怎么,这地方只有美人来得,我等粗鄙之人竟是不配来的?”

他生的好看,如此也不叫人嫌恶。

五颜六色的光打在他的身上,倒是美的有些妖异。

江云妧扭过头去:“宋公子哪里话。”

“听闻朔郡花灯会是一景,我这等俗人,怎么能不来看看呢?”宋星桥朝她走近几步,眼睛像星子一样闪烁,挟着不容忽视的气势欺过去,“不过满城的灯火,在我看来,都不及姑娘丝毫。”

玉漏警惕的看着这个人。

她知道宋公子与自家殿下是好友,但是这……

江云妧被他逼得直想后退,此时此刻整座酒楼的的灯火和他身后嘈杂的人群都好像消失了,视线里只能看见宋星桥精致的眉眼。

她定了定神,很快便恢复了冷静,低头道:“确实如此,此地灯会果真名不虚传,我也觉得这一趟不虚此行。”

她知道这个人,日后会是大周炙手可热的能臣,只是不曾想到,宋星桥年少时竟是这般风流多情,两年前在郦州,江云妧以为他是少不更事,然而两年过去,也丝毫不见他有所收敛。

江云妧神色冷淡,丝毫不为之所动。

她又觉得这样晾着人家实在不合适,便主动问道:“怎么……你们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这明显是找的转移话题的托词,她站在楼梯上看了那么久,就算听不清下边在说什么,也该将事情的原委知道个大概。

宋星桥轻咳一声,言语有些慌乱:“也……也没什么事……”

吃不上饭事小,在美人心里留下一个嚣张跋扈的印象可就事大啊。

宋星桥如此窘迫的模样可是不多见,江云妧失笑,“宋公子不嫌弃的话,不妨上来与我们同坐。”

宋星桥自然是痛快的答应了,这等好事,他求之不得。

宋星桥厉声厉色的随从打发走:“你们几个,自己去找地方快活,子时之前回去就行了。”

那几个半大小子接了赏钱,欢天喜地的跑了出去。

他又极其敷衍的向管事的说道:“不好意思,给贵店添麻烦了。”

管事的自然不敢心安理得的受着,忙欠身道:“不敢不敢。”

江云妧便道:“宋公子,请随我来。”说罢转身上楼。

宋星桥美滋滋的跟在后边,心道今天真是值了。

而围观群众尚还摸不着头脑,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上了楼,黛浓对这位公子竟是没什么好印象的,便只是随意的打了个招呼。

她不喜欢这种不正经的,尤其是还对自家小姐“图谋不轨”的人。宋星桥何等玲珑的人物,一眼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做辩解,只讪讪坐到了和她们几个正对着的那一面。

这几个人都不太想和宋星桥说话。

宋星桥心里纳闷,他怎么就这么不受待见了?

明明他也没做什么啊。

唉。

又过了一会,店家将酒菜送进来,场面总算不那么尴尬了,这家酒楼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还未见得菜的全貌,便有浓香扑面而至。

北边的菜从做法到味道都与南方大为不同,幸好江云妧这两年五湖四海都走过了,各地特色菜也都尝了个遍。

她不挑嘴,什么都能吃得下。

菜一端上来就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目光。

“这道菜名叫‘腹里乾坤’。”店小二笑呵呵的说道。他手中端着的是一个长条形的瓷盘,一条完整的金灿灿的鱼卧在上面。

江云妧奇道:“怎么个乾坤法?”

这名字也太古怪了些。

“鱼腹中的汤汁,可是用了燕窝、猴菇等八种名贵食材加清鸡汤熬制而成,再将新鲜菌菇切成丁,和汤汁一起灌进去。”这话说得极为顺溜,想必是练习过很多次的。

原来如此,这样说来鱼腹内的东西可比这条鱼要名贵得多。

“这鱼怎么竟还是完好无损的?”宋星桥盯着盘子里的鱼问道。

店小二看出他的顾虑,毕竟也是长年招待各路客人,都和人精似的,他笑着解释道:“您就放心享用,保证没有一根鱼刺。”

江云妧也对此很是好奇:“哦?这是怎么做到的?”

小二为难道:“我们家大厨生鱼取骨的诀窍可不能随便透露,恕小的不能从命。”

江云妧不再为难他,给了些赏钱便叫他下去,不用再上来了。

桌子上总共只有五道菜一个汤,分量都还算可观,完全足够这几个人吃的。

宋星桥迫切的想知道她这两年去了哪里,怎么就见不着人影了,她状似无心地问道:“姑娘这两年所在何处?”

江云妧笑笑:“不值一提,不过是走南闯北的,见见世面罢了。”

宋星桥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惊叹道:“姑娘如此行为,实在叫我等敬佩。”

江云妧夹了一筷子鱼肉,鱼的表面炸至金黄,内里还是鲜嫩雪白,她将这整条鱼戳破,乳白色的汤汁便裹着浓香和热气缓缓淌出来。

“宋公子谬赞了。”她给了宋星桥一个坦然的眼神。

江云妧心里知道,她这是一种惊世骇俗的行为,放眼世间,恐怕也没有几个女子能做出这种事。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一路上经历了多少波折,又受到多少鄙夷的白眼,甚至有时候,还要风餐露宿,满身风尘。

不过,她并不后悔。

她的两个丫头,黛浓和蓝浅,也都是养尊处优的小姑娘,虽名为下人,但也没做过什么重活,在外这两年,也是受尽了苦楚。

只有玉漏还算好些,往往在她们筋疲力尽的时候还精神抖擞,丝毫不显倦色。

“那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宋星桥抿了一口酒,一双光芒流转的眸子紧盯着她。

第57章 花市灯如昼(三)

“我要去洛京。”江云妧与他对视,坚定的说道。

她打定主意了要去,就不是旁人能拦得住的。

“诶?”宋星桥来了兴致,笑眯眯道:“你去洛京做什么,要不要本公子带着你好好玩玩啊?”他看起来像是要滔滔不绝的为她介绍一番……

江云妧脸色僵了一瞬,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多谢宋公子美意,不过,我同一个人有约,我要去找他。”她看着宋星桥,眨眼暗示道:“这个人,宋公子也是知道的。”

好像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

宋星桥当然知道这个人!

除了那个不近女色寡然无趣的太子殿下还能有谁?

“哦……”宋星桥眼神立马就黯淡下来,整个人的气势都为之一变,泄了气似的,连鬓边的几缕碎发都变得无精打采。

美人受委屈,自然是楚楚可怜、惹人心疼的。

虽然这句话用在这里怎么看都有些不合时宜。

江云妧到底看不得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便柔声安慰道:“宋公子若是也在洛京,自然还有机会再见到的。”

宋星桥怏怏的的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江云妧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招惹上这位了?

另外三人装作看不见,头也不抬地闷声吃饭。

除了那道“腹里乾坤”,其他几道菜也都五味俱全,令人唇齿留香。

美食似乎是最能平复人的心情,总之宋星桥吃完饭,脸上恢复了些神采。

他抢先一步去楼下付了饭钱,江云妧拦都拦不住,只得让他去了。

反正对于宋公子来说,这点钱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此时天色尚早,至少对于出来游玩的人来说还远不到回去的时辰。

皓月当空,洒下一地清辉如水。

游人如织,各种各样的服饰看得人眼花缭乱,一个转身,周围的人就变了一群似的。

见宋星桥兴致缺缺,江云妧便主动挑起话题,她饶有兴致的问道:“宋公子可曾见过洛京的灯会?”

宋星桥眼底的阴云转瞬就散去:“我从小在洛京长大,自然是见过的。”

江云妧歪头看着他,面上显现出好奇的神色,神往似的:“我曾听闻洛京灯会尤其盛大,倒也想着有机会去看看呢。”

假的,完全是编的假话。

洛京灯会她前世已看了许多次,再也没有一点新鲜感了。

同样都是热闹且繁盛,如果要说出他们之中的区别,大概就是,洛京是一国之都,天子脚下,纵然是这样与民同乐的节日,也没办法的带上几分皇家贵气;而朔郡天高皇帝远,更加市井气,极具地方特色。

“那是自然,满城灯火璀璨夺目,尤其是皇宫内,更是被装点得如同仙境……只不过……”宋星桥话锋一转,“再好的景色,若没有人与我共赏,那也是毫无意义的。”

就算已经释然,还是忍不住一而再的强调自己又多么可怜。

江云妧在心中如此评价。

“不知道明年,同我赏灯的又会是谁呢?”

对于这个人,江云妧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宋相故去之后以弱冠之身入仕,在官场上毫不露怯,有手腕有头脑,政绩斐然,让一众存心看笑话的人瞠目结舌。

不过,他少年时有多风流浪荡,成年后就有多洁身自好,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有关他的风流韵事,竟是一点都没有传出来。

江云妧如此想着,竟开始考虑他的终身大事理论,她打趣道道:“宋公子芝兰玉树,文采风流,定有不少女子早就对您芳心暗许了呢。”

哪知宋星桥听了这话,竟又有些失魂落魄的兆头,只听得他喃喃念道:“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江云妧在心里暗叹一口气。

明明前世是毫无纠缠的两个人,这辈子竟不知何时结下了孽缘。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世上真的存在一见钟情吗?

那么自己与谢青临,又算怎么回事呢?

她觉得越想越乱,索性先放在一旁。

“哇,是糖葫芦!”

蓝浅在一边惊呼出声,江云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到一个老婆婆,身边摆着一个半圆形木架子,上边插着数十根糖葫芦,山楂果颗颗红润饱满裹着晶莹剔透的饴糖,看起来很有食欲。

蓝浅于是就走不动道了,“我要去买!小姐,你们慢点走等等我好不好~”明明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玩意,可山珍海味她不见得有多喜欢,独独对这酸酸甜甜的口感情有独钟。

江云妧知道她惯是个贪嘴的,反正也无伤大雅,便纵容的笑道:“去吧去吧,多买几根。”

这个时候,他们几个谁都没有想到,这件普通的小事竟会节外生枝,牵扯出那么多的惊天密辛来……

这四人便一边赏灯,一边慢慢闲逛,人流熙熙攘攘,街上灯火辉煌。

宋星桥不住讲些洛京的有趣见闻,逗得几人捂嘴直笑,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

照理说,蓝浅早该回来了呀。

虽然人有些多,可也不至于要等这么久吧。

江云妧转过身去,疑惑道:“这丫头又跑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她踮着脚向那边张望。

她心里发慌,生怕她遇到了什么事。

黛浓更是焦急道:“她去哪了呀,咱们还是回去找找吧。”

江云妧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回去看看。”她沉声道。

玉漏面色一沉,眼角泛着冷光,大步流星的走过去。

几人也都加快了步子,跟在她后面。

不得不说有武功底子的还是和他们寻常人不一样,玉漏看起来只是轻轻松松的迈开步子,脚底下就和生了风一样,哪怕是在如此拥挤的人潮里,速度也是飞快,江云妧几人无论如何也赶不上。

江云妧攥着裙摆小步跑起来,等她看见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婆婆时气喘吁吁的停下来,弯下腰直喘气。

哪里还有蓝浅的影子!

她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玉漏已经从周遭转了一圈回来,发丝被风吹的有些凌乱,她朝着江云妧轻轻摇了摇头。

“周围我都找过了……”她似乎有些不忍,话音很轻。

宋星桥不忍见她如此,便搜肠刮肚想些说辞来安慰她:“你先不要急,说不定她……她只是去别的地方转了呢……”他也觉得自己底气不足,越到后边声音越小。

他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肩。

等宋星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时手即将落在江云妧的肩上……

江云妧一把打掉他的手,语气有点凶:“你知道什么!”

蓝浅那么听话,怎么可能会乱跑?而且她也从来不会认错方向。她们刚才走得很慢,而且是在一条笔直的路上走,没有拐过弯,更不可能是蓝浅找不到他们……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江云妧咬着自己的嘴唇,苦涩的想。

宋星桥感到一点尴尬,张望了一下周围便走到那个老婆婆面前,恰好她身边这时候没什么人,便厉声询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穿蓝色袄裙的小女孩儿,刚刚在你这买过糖葫芦的,你知不知道她去哪了?”

可能是他的语气和神情过于凶狠,那老婆被他逼得不敢说话,只用枯瘦的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摆,神情很是局促。

“你慌什么?我又不是要拿你问罪!”宋星桥更加急躁了。

江云妧也走了过去,心道宋星桥怎么慌乱成这个样子,可完全没有一点前世临危不乱谈笑自若的风姿了,她走上前,注视着老人家慈祥和蔼的苍老面孔,柔声说道:“您有没有见到一个这么高的小姑娘?”她伸手在下巴处比划了一下,“她……衣裳是蓝色的,眼睛很大,说活清脆可爱,您应该有印象吧。”

老婆婆摇了摇头,又迟疑的点头,畏畏缩缩的说道:“老婆子记性不太好,倒还有些印象,她买了无串糖葫芦,然后就被身边的人揽着往那边去了。”她颤颤巍巍的伸手一指,却是与江云妧他们所走的完全相反的方向。

众人俱是一惊!

玉漏眉头皱起,“是什么人?”她紧接着问。

老婆婆局促不安,支吾道:“没……没注意……”

那个时候,刚好有几个人围了过来,她忙着招呼客人,也就没留神这人去哪了。

见再问不出什么话,他们便不再逼迫这个老人家。

玉漏神色冷得可怕,江云妧恍惚以为又见到了初见时不近人情的那个她。

“你们觉得那个老婆有什么问题没有?”宋星桥问道,他还是有些不爽。

江云妧与玉漏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且不说卖糖葫芦的老婆年老体衰,几乎要油尽灯枯的样子,单是在那里待了那么长时间,丝毫没有要逃跑的迹象,也不像是与人同谋为非作歹的样子。

玉漏看着江云妧:“江小姐,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客栈,我去再去那边找寻一下,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见她似乎不太情愿,宋星桥便顺着玉漏的话说道:“就是,已经这么晚了,你还是先回去吧,万一在外边又碰上什么事呢?你们住在哪里,我送你们回去吧。之后我再派人帮着找找。”

江云妧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不太能帮上什么忙,而且她也害怕,万一还有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呢?

于是便点头同意了。“那就有劳宋公子了。”她转过头:“玉漏,辛苦你了。”

这实在怨不得她,自重生以来,她没有一刻过得安稳。

是她大意了,她光记着这两年被玉漏保护的太好了,看起来处处太平,竟然忘了这世上并不都如她所看见的那样,还有着数不清的腌臜事藏在日光底下。

没想到朗朗乾坤之下,竟还有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发生,简直无法无天!

玉漏不再多言,攥紧了刀轻身离去。

宋星桥护送着江云妧和黛浓回到客栈,回去之后便安排自己的人手去全城搜寻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就算他爹是当朝丞相又有什么用呢?

面对这种事情,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文不能出谋划策,武不能令歹人束手就擒,甚至只能心急如灼的坐在这里等一个结果。

他只是一个一无所成的的公子哥,仗着他爹的名声游戏人间。

如果一直如此,他永远都帮不了谁,更保护不了谁。

第58章 难寐

臻首娥眉的女子轻启朱唇,眼波流盼:“豫王殿下。”

她屈身行礼,云绣百迭裙垂落在地,头上的玛瑙流苏步摇微微颤动。

“可算能见上您一面了。”长睫轻颤,一字一句都含嗔似怨。

她眼前这个人正是当朝三皇子谢衡言,三年之前被封为豫王。

从此山高路远,一年才得以回京几次。

此人长身玉立,若清风朗月一般。

“锦屏。”他轻声唤道,嗓音醇厚。

美人眼波盈盈,欲语还休。

“委屈你了,唉。”豫王长叹一声,将她揽进怀里,轻抚她满头如瀑的青丝。

锦屏眼角通红,好像抹上了最艳的胭脂,她小声道:“为殿下做事,锦屏哪有委屈。”

她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豫王的耳目,替他盯着京里的一举一动。

她是红袖招的头牌,燕语莺啼,浅笑嫣然,色艺双绝,引得京城公子哥们争相一掷千金。

上元佳节,堂堂豫王殿下不待在府中大摆宴席,反而跑来花街柳巷寻欢作乐,传出去可又是一桩荒唐事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本王定要待你回岭南。”

这是谢衡雅的许诺,只是,这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毕竟一出大戏才刚刚开始。

江云妧回了客栈之后心乱如麻,辗转反侧。

她不住地想起蓝浅丫头往日里或嗔或笑的情态,心口就疼得揪起来。

还有前世。

刚入宫,虽然有教养嬷嬷指导,她们毕竟是“乡下来的野丫头”,对宫里的繁杂礼制只是一知半解,初时在这方面吃了很多苦头。

她们三个小心翼翼的,总算熬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但是没有人料到,还有更阴毒的手段在后面等着她们。

“都是奴婢做的,与我们贵人无关,娘娘您明鉴啊。”蓝浅跪在地上,字字泣血,本来也不是她的错,她抢先一步揽在了自己身上。

脑子里全是上辈子蓝浅死不瞑目的苍白面孔,双眼空洞无神,就那么直直的看向前方。她实在是害怕,好不容易从头来过,难道却要提前经受生离死别的痛楚?

这也太残忍了些。

蓝浅那么伶俐可人的小姑娘,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苦难呢?

她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却不肯放过她……

丝丝缕缕的头痛感缠绕着她,她捂着脸蜷在床上。

反正也睡不着,江云妧索性披衣下床,动作小心翼翼,没有惊动隔壁的黛浓,她自己过去挑亮了灯芯。

昏黄的光从琉璃罩子里透出来,她的发上落满了碎金。

江云妧抱着一个镂花黄铜手炉,慢慢坐到案前,铺开一张纸开始写信。

此时她迫切的需要一个人来倾诉,但是既然那个人不在身边,就只好写封书信来诉衷肠。

谢兄如唔:

她先是例行问候了一番,然后便直入主题。

“我本想元宵节已过便去洛京,可天不遂人愿,总是平平多出事端,好像故意不让你见到我似的。”

“我的随身丫鬟,那个叫蓝浅的,竟然在大街上就不见了。”

“我还要继续在这里寻找几日,可能到时候,还需要谢兄相助,希望你不要嫌我麻烦就好。”

找谢青临帮忙可以说是最好的选择了。

但是要这么开口呢。

谢青临还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贸然央他出手岂不是不合常理。

如果他还装作是一个普通的小官,又从何解释他这种一呼百应的权力呢?

“或许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知道天下不太平的事还有很多,然我们几个孤身在外的女子,从未与人交恶,想必不是又冤家寻仇之类。”

江云妧停了笔,凝视着跳跃的火焰,夜里头寒意逼人,她将手笼到火光上面取暖。

“如果真是别有用心的谋划,也应该是冲着我来才是。”

她不想再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替她承受了。

写完之后,她草草将信折了起来,看了看炭盆里的火,拿铁锸子拨了拨炭块让它燃得更旺些。

后半夜,出来游玩的人陆陆续续回了自己的家,大街上又变得空旷起来。

只剩下寥寥的几个行人。

宋星桥派出去的人也都空手而归,回去之后面面相觑。

宋星桥一股邪火“蹭”的燃了起来,不找点东西发泄一下就浑身不痛快似的,他焦躁的在房里转了几圈,下人们心惊胆战的看着他,大气都不敢出。

他一脚踹翻了黑漆扶手椅子,“哐当”一声巨响。

先前那个趾高气扬的小厮结结巴巴地说:“少……少爷,小的办事不力,罪该万死……”

宋星桥还嫌不解够气,又重重的一掌排在桌子上:“废物东西,什么都干不好!”

一屋子人屏气凝神,不敢回话。

宋星桥看起来文雅随和,人人可欺似的,但毕竟是丞相家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从没受过什么委屈,真发起火来也是相当可怖的。

他这个晚上,心潮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大起大落,几度波折。

他朝着下人们发火,又何尝不是在生自己的气呢?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就算他爹是当朝丞相又有什么用呢?

面对这种事情,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文不能出谋划策,武不能令歹人束手就擒,甚至只能心急如灼的坐在这里等一个结果。

他只是一个一无所成的的公子哥,仗着他爹的名声游戏世间。

如果一直如此,他永远都帮不了谁,更保护不了谁。

江云妧此时已经躺在床上,沉入无尽的梦境之中,这个时候的她尚且不知道,因为她无心的举措,影响了多少人的人生轨迹……

建元二十四年春,丞相府上出了一件大事。

京城大名鼎鼎的纨绔宋星桥竟然想入朝为官了!

书房。

宋相品味高雅,格调清逸,府上陈设俱是依他喜好,雅致而不落俗套。

宋星桥与他爹相对而坐,中间只隔了一张束腰高花小几,他直直的看着宋相,也没做什么铺垫,口气不容置疑:“爹,我想入仕。”

他本不是莽撞的性子,可这次却如此迫不及待。

“你说什么?”对他突如其来的想法,宋知节毫无预兆,他大睁着眼,错愕的看着他一手带大的小儿子,满脸的难以置信。

宋星桥有些忐忑,但还是决心战胜了不安,他毫不畏缩的看着宋知节。

片刻之后,他平复了心神,镇定下来,想不通他这儿子怎么突然就想干点正经事了,莫非……是受了什么刺激?

宋知节轻抚胡须,缓缓道:“星桥,你可要想好了。”

他年过半百,目光依旧清明,还像一个正当壮年的青年人。

虽然现在这种情况实属他预料之外,但还不算最糟的。

宋星桥有些不自在,他别过头去:“父亲……我……我想好了。”

“唉……你也大了……”宋知节不再多言,他明白儿子心意已决,谁也拉不回来了。

他只得挥挥手:“你先回去吧,为父替你想想……你有心做点事也是好的。”

宋星桥诺诺告退,他本以为,父亲听了他这个想法会很高兴的,怎么竟是如此反应?

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先放在脑后,总归父亲又不会害他。

玉漏在凌晨时候回到客栈,天未破晓,大门还没开,她纵身一跃从墙上翻了进去。

江云妧睡得浅,这么点动静已足够惊醒她,她草草穿上衣服下床开了门,门外果然站着风尘仆仆的玉漏。

她奔波了一整夜,眼睛下挂着明显的淡青色,不过整个人还是神采奕奕。

玉漏脱下外袍同她进了屋。

江云妧知道她不主动开口,就代表仍然没什么结果,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在思索如何开口,忽听得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她已猜到身后是怎样的情形。

转过头去,果然见玉漏在地上跪得笔直,她低头咬着唇,眼角泛起红色。

她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话,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江云妧蹲到她身前,扶着她的肩膀,轻轻的说:“玉漏姐姐,这不是你的错。”

谢青临当年给玉漏的命令是保护江云妧,他并未将黛浓蓝浅也算在内。

可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种事,她到底还是难辞其咎。

更何况,经过这两年的相处,纵她是冰雪一样的性子,也早就化成春水了。她在心里早已把她们当做自己人。

情理和道义上的愧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肯原谅自己,这明明就是她护卫不力,又何必找理由为自己开脱!

她恨不得以死谢罪!

江云妧知道她大概是愧疚得很,她虽然心里难受的痛不欲生,可也明白玉漏并无过错,她大概知道玉漏是谢青临指派过来保护自己的,当时人流拥挤,一时看不过来也是理所当然。

“谢谢你。”江云妧说。

感谢她两年以来所做的一切,也感谢她对蓝浅的事如此上心。

“我知道,刚来的时候,你甚至是不服我的,你应该在想,我是何等身份,值得你来寸步不离的守护。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第59章 转机

听了这话,玉漏猛地抬起头,几乎是难以置信额的,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眼里似有水光。

江云妧轻轻勾了勾嘴角,又继续说:“可是那位的命令,你又不得不服从。”

她的手用上了几分力度,养尊处优的小姑娘家显然没什么力气,对于玉漏来说感觉仍是微不足道,不痛不痒。

但这力道足以给她某种慰藉,让她莫名的心安。

江云妧声音很低,像是在压抑着什么:“黛浓和蓝浅就像我的家人,可我,也从来没有把你当做过外人。蓝浅那丫头开始特别怕你,可是现在与你最亲近的也是她。”

说道蓝浅总忍不住勾起她的伤心事,她便不想再提了。

于是换了个话题:“我还知道,如果没有你,我们断不能安稳无事的活到今天。”

她放缓了语气,每一个字都拖得轻缓:“你不必愧疚。”

她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我们谁都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如果你觉得没法复命的话,我帮你去和他说。”

她也知道谢青临自有一套御下的手段,出了这种纰漏,他怕谢青临将罪过算在玉漏头上,恐怕她会受到惩处。

跟了她两年,她已经把玉漏划在“自己人”的范畴内。

虽然是谢青临的人,但不管怎么说,玉漏现在直接听命于她。

玉漏已经眼眶通红,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或许这么说也不对,她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会流泪了呢。

江云妧站起身,手上用了力道将玉漏扶起来。

“我还有事要你去做,现在可不是丧气的时候。”

玉漏喉头微颤,顺着这力道站了起来。

她在榻上静静坐了一会,一言不发,江云妧也不再看她,知道她大概需要一段时间让自己冷静一下,径自去里屋取昨天写的那封信,不作打扰。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差不多了,玉漏也平复了心神,胸口的起伏渐渐恢复平缓,她又变成了那个从容冷静的下属。

江云妧走出来,手里拿着折好的信:“我觉得,光靠我们可能找不出来幕后的歹人,必要时候可能还要靠你家主子相助。”江云妧朝着玉漏眨眼,晃了晃手中的信,一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样子。

她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心里如此想着,玉漏唤来信鸽,将江云妧那封信绑在鸽子腿上。

也对,殿下瞒她都瞒得很敷衍。以江小姐的聪敏,猜出来是迟早的事。

殊不知,江云妧只是因为有着前世的记忆而已,她无需费力的猜测,只要看上那么一眼,就能在千千万万的人群中将他认出来。

江云妧和玉漏两人一同看着这较小的生灵向高空飞去,羽翼伸展,倏忽就飞出了很远。

这时候天上浓云密布,太阳将出未出,只有几缕光透出来,将几朵云染成了淡金色。

鸽子愈发飞得远了,洁白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直至消失不见。

太阳光变得刺目,原来是太阳升起来了,浓云纷纷退散,耀眼的金乌从起伏的山峦中一跃而出,光芒射向大地。

玉漏将头转向东方,刺眼的阳光逼得她不得不眯起眼,不苟言笑的脸上添了许多温暖的色彩。

江云妧隐约看见有水珠凝在她眼角,再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今天的阳光确实太刺眼了,她想。

“嗝——”

公鸡报晓了。

无相寺还是一如既往的寂静,无论世间发生了什么,都与潜心修行的僧侣无关似的。

前任住持穷尽毕生之力推算出“紫薇降世”的卦象,随即便撒手人寰。

他指定最年轻的弟子归远继承他的衣钵,那些比归远资历老的师兄师姐们没有丝毫不服,只淡淡的应了一声“知道了。”,就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了。

无相寺中的人似乎已经超脱出红尘之外,对这些“俗物”毫不上心。

而且归远当上住持以后,也无心打理,只空领了个名号。

他一心参悟佛法,甚至想不明白师傅为什么要将这担子抛给自己。

但是这话他问不出口,因为他的师傅已经变成了佛骨塔中七颗舍利,永远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了。

“师傅,您唤弟子前来有何事?”

声音清冽,凝冰塑雪。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清瘦的少年,眉目俊秀,神态清冷。

这少年自然是澜亭了,两年之前他拜入无相寺,修习《度厄书》,他颇有灵性,又沉得住气肯吃苦,因此两年间获益颇多,已小有所成了,周身萦绕着一股沉静平和的气息。

来之前他就隐隐有一种预感,这预感让他的心脏跳得极快,周身血液温度都变得更高了。

归远不答,反而含笑问他:“你这两年,是不是一直盼着下山?”

“没……没有。”澜亭干巴巴的回话,好像自己也没有多自信似的。

果然,他猜对了,他的心脏狂跳起来。

“你以为为师看不出来?江小姐走后第一个月,你每天都眼巴巴的瞅着寺门……”

归远是寺中年龄最小的,与他那些老气横秋的师兄师伯大有不同,甚至偶尔还会开几句玩笑,当然大部分时间他都如同老僧入定一般。面无表情不是因为他天性冷淡,而是懒得去做出表情来应付,调动五官的肌肉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他觉得大部分任何事都不值得他为之这样做。

澜亭白皙如雪的俊脸染上薄红,恼羞成怒似的,偏他又无法做出什么反驳,只得盯着地上的石子,十分哀怨。

师傅说的是实话没错。

归远见目的达到,也不再为难他,突兀的说:“你如今可以下山了。”

澜亭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师傅,他心心念念的愿望,竟然成真了!。

“去吧。”归远轻轻地转身,他向西北方向遥望,“不要让那位女施主久等了。”

澜亭突然就悲从中来,哽咽着:“可是……”

这个他生活了两年多得千年古寺,就要与他作别了?

自有记忆开始,他就随着当初那个戏班四处流离,没有固定的归处,后来被纨素带回家过了一段安稳日子,可他仍然每天都处在一种痛苦之中。

纨素常常对着他以泪洗面。

他没有痛觉,不知道那些人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伤口是怎样的触目惊心,纨素却心疼他,整日愁眉不展。

他战战兢兢的,不敢多说一个字。

归远轻轻摇头,不理会他的“可是”。

“你天资聪颖,我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日后务必勤加修行,其他的,就看你的造化了”归远叹息一声,十分怜惜这个短命的弟子。

澜亭现在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解得一清二楚,知道是无相寺、是归远师傅让他得以苟活二十年,对此,他已经知足了。

“缘分已到,我不能再留你。”归远的声音像是要消散在凉风里。

澜亭含泪深深拜倒:“师傅,弟子告辞。”

少年要回到红尘中去了。

虽已告知谢青临,江云妧仍未放弃在朔郡的搜寻。

她还没有正式向他开口寻求帮助,也不知道谢青临已命京城禁军严加盘查,四个城门封得滴水不漏。

正月十八。

距离蓝浅莫名失踪已经过去了两日。

这一天她们去到了城南。

举目望去是层层叠叠的起伏的山,寒冬草木尽枯,只有松柏显露出苍翠色,但也不像春夏时节绿的丰盈。

几条狭窄的山路穿梭其间,不仔细去观察很容易就忽视。

翻过这些山就是洛京。

一国之都照理说应该是四通八达,可洛京明显不合常理,不知道当初谢氏王朝的创始人是存了怎样的心思将都城定在此地。

刺骨的寒风刮在江云妧柔嫩的脸上,她不动声色的咬牙忍住了。

是她自己非要跟出来,再多的苦也得受着。

她和玉漏同乘一匹马,事实上玉漏已经为她挡去了大部分冷风。

除了冷风,还有大腿上火辣辣的疼,两辈子她都没有骑过马。

她举目望向高高的山峰,此时一直黑色的鸟哀鸣着飞在上空,她突然想到,莫非谢氏先祖们早已预料到终有一日会有北方来的铁骑踏破城门,因此才故意为之?

她迅速摇了摇头驱走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路两旁尽是枯枝,叶子早就落净了,单调得很。

而且春天还没有来。

她百无聊赖的将目光从一颗颗的枯树上扫过,忽然见一抹亮色吸引了她的眼球:

一截鹅黄色的绢带绑在树干上!

“等一下!”江云妧连忙让玉漏停下。

她从马背上跳下来,小跑着向那棵树赶过去。

玉漏看着她跑的方向,也注意到了缠在树上的绢带。

明亮的鹅黄色,质地柔软,细线锁边,隐隐还有用同色的丝线绣上去的仙鹤纹样:是蓝浅常用来束发的那一条!

“这玉色绢带是蓝浅绑在头上的!”江云妧惊喜的欢呼出声。

玉漏将绢带从树上解下来——它打了个颇为巧妙的结,解下来还颇费些功夫。

她翻过来翻过去的确认:“就是这条,不会有错了。”

江云妧喜极而泣。

第60章 洛第京,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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