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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颂》


第一章 飞来横祸

这是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的早春。

空气中弥漫着久久不散的烟尘。

三百多人的队伍走过横桥,踏上了曾经辉煌瑰丽、宫观相望,如今洗尽铅花、素面朝天的咸阳北原。

张骞勒住马头回头望去,展现在他眼前的只有驰道两旁亭亭如盖的松柏,以及当年焚为灰烬的残垣断壁,长安早已隐没在苍茫的雾霭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站在城门口,望着远处蜿蜒成虚影的马队,一个妇人怀中的婴儿眼中突然萌生出复杂的情绪。

这个婴儿名叫李敢,按照史书上的记载,将来会被霍去病一箭射死的那位。

上辈子刚刚考上研究生,还没来得及一头扎进“研究”的海洋,便被刮到了一个刚刚断奶的小屁孩身上。

要是早知道台风天出门会被刮上天,意外魂穿到两千多年前的汉朝,他打死也不顶“风”作案了。

人家魂穿都是翩翩美少年,可以对着镜子耍帅自恋,他倒好,直接穿成了个不满一岁的婴儿,想秀下婴儿肥镜子都是模糊不清的。

铜镜?

勉强能看出他脸的确圆。

李敢他还不满一岁,除了会爬以外,连走路都是磕磕碰碰的,she的《不想长大》,和他此时的愿望正好相反。

他想长大……

除了能躺在美妇人怀里,老爹李广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之外,再没什么能让他欣慰的了。

魂穿过来的这几天,所听所闻,让他深深地明白了一件事:现代社会万般好,回到古时处处难……

李敢很烦闷地翻了个身,往“便宜娘亲”的怀里侧转过去。

妇人觉察到儿子的不老实,目光从远处收回,低头看向李敢。

那是一副柔和慈爱的面容,嘴角带着些许笑意,当李敢的小脸渐渐在她瞳孔聚焦时,她伸出纤白的手,抚摸着李敢那光滑的脸蛋。

在那个时候,帝王家才有子凭母贵的说法,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崇尚的依旧是母凭子贵。

李敢不仅是她怀胎十月经受分娩之痛生下来的心肝宝贝,还是她在李家安身立命的本钱,她没道理不小心翼翼。

妇人“坚实”的臂弯、温柔的眼神,让李敢不自主的安静了下来。

李敢那溜溜的大眼睛煞是喜人,叫妇人看着看着就母爱泛滥,吧唧一嘴亲了过去。

李敢心里面多多少少有些别扭,虽然身体是个婴儿,但心理年龄有二三十岁呢,二十来年没被人家这样按着亲过……

亲完还不把口水擦掉,这才是最烦人的……

可妇人哪里会管那么多,抬起头便是小声嘀咕道:“陛下也真是年轻气盛,派使者去凿空西域听着挺大气,但这一路上要经过匈奴的地界,在加上大漠孤烟,飞沙走石的,能不能回来还希望渺茫呢,还谈什么宏图大业?

你瞧瞧,送个行还要官员亲属到场,不知道窦王两家的亲眷会受不得烟尘跋涉,往太皇太后那里去告状么?”

听着妇人把话说完,李敢心道:看上去九死一生,但结果人家张骞还真就回来了,至于窦太皇太后那里,其实她这个时候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想要放权了,告状也没用,那些个娘家的一张张嘴,只会让她觉得刘彻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马队已经走远,然而刘彻却依旧伫立在城门正中央,久久未下令班师回宫。

远眺北方,他的心中多了一些别样的情愫,因为远处住着一群穷凶极恶的匈奴人,而先皇的描述一次次激起了他对匈奴的仇恨。

他之所以派张骞远赴西域,最终目的无非是寻找大月氏,与他们联手对付匈奴。

可前路还未可知,迎接他的,很有可能依旧是无尽的等待。

那平坦宽阔的驰道,那影影绰绰的帝陵,那郁郁葱葱的松柏,在秋云下显得逶迤而又厚重。

终于,年轻的刘彻转头往城门内走去,头也不回。

黄门总管见状,扯着他那尖细的嗓音,朝未央宫卫尉李广大喊道:“启驾回宫!”

李广于是下令撤军入城,疏散官眷。

与李敢他娘亲并列而行的是个仪表端庄的贵妇人,李敢知道,这是他爹李广的正室王佳儿。

王佳儿贫苦人家出身,年幼时父母先后离世,靠着姨妈拉扯长大,自小便勤劳能干,家里面打理的井井有条。

这几日的相处,表面上看来,王佳儿对李敢他们母子还算不错,李敢觉得贤内助她勉强能够达到。

王佳儿走在前面,旁边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李敢他娘亲抱着他走在后面,亦步亦趋。

那少年是李敢的二哥李椒。

李椒他一身月白项银细花纹底锦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瓜头朝样皂靴。

一根白丝线束着一半以上的深墨色头发高高的遂在脑后,柳眉下黑色眼睦像滩浓得化不开的墨。

王佳儿生有两子一女,两子一个是李当户,为人敦厚忠直,今年二十岁,现在的职位是御前卫士,一子是李椒,活泼顽钝,仍在父母侧,未有职务,女儿最小,名为李昭儿,十二岁,温顺恭谦。

李敢的娘亲名为崔芸娘,清河崔氏族人,崔氏现在只能算小族,但李敢知道,东汉以后崔氏会成为山东望族。

再过个几百年,清河崔氏将长仕于北朝,在北魏时一度达到鼎盛,与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为四大家族,其中崔氏还是四大家族之首。

正走着,李椒突地转身,直勾勾此盯着李敢,李敢的小心脏一顿乱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说时迟那时快。

李椒一个箭步,往后方冲了过去。

崔芸娘还处于惊诧之间,一个不注意,李敢便被他夺了过去。

李椒夺了李敢便是向前奔跑,放声大笑:“小李敢,你待在这小娘怀里闷乎乎的怎么会快活?不如二哥带你玩“飞人”游戏!

飞人游戏?

我尼玛……

你要是失手了,老子可怎么办,李敢在心中一阵咆哮。

不靠谱!

灰常不靠谱!

以后离他远点……

崔芸娘又惊又怕,在后面追着,生怕儿子出现什么闪失。

王佳儿这会儿也是一阵头大,李椒这小子,和他大哥简直是两个极端,一个稳重如山,一个轻浮如水,差别这么大,偏偏都是她生下的。

见一个跑一个追,形成一道靓丽的风景,引来许多官眷的驻足注目,王佳儿羞臊极了,气呼呼的朝李椒喊道:“不省心的!快把你三弟放下来,你小娘体虚,可别折磨她了,听到没?”

第二章 此子出生时可有祥端?

李椒的目标是八百米开外的一驾马车,那是李家马夫牵拉的坐驾,至于身后追着的崔芸娘与母亲的呼喊,他是一概不管的。

自从上次祖祠大手大脚上香撞翻祖宗牌位之后,他便被李广禁足了,一个多月来再次出门,被束缚地有着紧了,唯有抛开礼法,做出一些不雅的举动,才能让他舒缓下来。

其实说白了,就是青春期叛逆。

李敢是躺着中枪……

让一个常年养在深闺的妇人与一个少年比赛八百米跑是很为难的,以至于上了马车之后,崔芸娘用手指着李椒,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李敢见便宜娘亲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怎的,突然多出一丝心疼。

上辈子他是个孤儿,一直以来都有些缺爱,以至于后来找的女朋友都大他五六岁。

母爱……对他来说,是有些新奇和令人忐忑的“东西”……

“下次别这样干了!”

崔芸娘本想好好教训李椒一顿,但转念一想,满腔怨恨却化作了一句不咸不淡的告诫。

说完,她将李敢接入怀中,脸色再次柔和,一边逗弄着儿子,一边上了另一驾马车。

崔芸娘可以不了了之,但王佳儿不行,为表态度,她愣是揪着李椒的耳朵把他拽下马车,让他给崔芸娘道歉。

“小娘,椒儿对不住您了!”

“大声点,没吃饭啊?”

“确实没吃……”

王佳儿一脸凶巴巴的样子,双手叉腰,眉头一皱:“嗯?”

李椒哀呼:“下次不敢了!”

崔芸娘这时候再不回话就不合适了,很自然地笑脸相迎:“哎,没事的,都是一家人,这么生疏作什么?椒儿他只是和弟弟闹着玩的,算不得有半点恶意,夫君不是说过么,兄弟之间再亲密都不为过,既是亲兄弟,那至于表这个歉意,于理不合于理不合。”

这话说得很和气,以至李椒不耐训诫的表情都缓和了几分。

“无碍无碍……”

王佳抿嘴轻笑。

因李广担任未央宫卫尉一职,在京师办公,于是乎李广的父亲李尚为表忠诚,一发话,李府就随李广从陇西迁到了长安,坐落在长安城八街九陌中的尚冠街,

长安离咸阳北原的横桥有二十多公里,步行要五个小时,也就是两个半时辰,而马车的话,则只需要不到一个时辰。

刘彻的天子舆轿走在前边,周围伴着两支卫队,后面跟上一众马队,最后面才是官员家眷的车驾。

等到李敢他们到家时,已经是接近午时,而下人们则是准备好了饭菜,为女主人和少爷们接风洗尘。

与其他大官的府邸不一样的是,李府从外面看很简单,青砖灰瓦,门口两棵松树已有百年之龄,枝繁叶茂,给左右两侧留下一大片荫蔽。

围墙高约一丈,粉上了朱漆,只是许久未曾加漆,颜色有些淡了。

进门一看,却是别有洞天,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简简单单的青石碧池小花杂草亭楼住处,经过合理的落座,竟然是别有一番滋味,素雅而又不陷于低俗,平淡又不失波澜。

吃完寡淡无味的粥汤之后,李敢便被按照老规矩送入房里午睡。

婴儿的确嗜睡,躺在摇篮里面没过一会儿,李敢就有些困了。

可他却没有立马入睡,而是艰难地探出小手在被裹外面摸索着什么。

原来他屁股下面被垫了一块虎头形状的羊脂玉,有些硌的慌。

他用手紧紧攥住那块玉,想要把它扯出来,可惜婴儿的手终究是不能如使臂指,一拉一扯便有些过度了,要不是手里紧紧攥着红色的丝链,这玉准要被摔碎。

李敢翻了个身,想要拽着红绳将羊脂玉拉上来。

不过他高估了自己的平衡力……

一个重心不稳,直接连人带玉掉在了地上。

咚……

婴儿撞击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身子不痛,手痛……头痛……

恰在此时,李尚老爷子带着一个中年道士用过午饭途经此处。

咚的那声落入他们耳中……

“李老爷子,你刚才听见了什么么?”

“听见了,似乎是……重物落地……”

“嘶……房中可有圈养禽、兽?”

李尚抚着花白的胡须,略一思索,拍头惊道:“我家那个小孙子……他在里面午睡呢!”

道士大急:“未有婴儿啼哭,事出反常,怕是有意外发生!”

李尚这时候才想到不同寻常的地方,往常他这小孙子磕着碰着都要大哭大嚎,今日怎么改了性子?

不好……

这小孙子是摔傻了么?

顾不得那么多礼法,李尚老当益壮,直接是破门而入。

中年道士尾随其后……

李尚三步并作两步,奔至李敢面前,不由分说的将他抱了起来。

李敢瞅了他一眼,咧嘴轻轻笑着。

那道士面上有奇色,轻咦一声:“李老爷子,你家这小孙子有些不同寻常啊!高处坠下未哭一声,竟还笑了出来……”

“哈哈,这是开了早慧!”

“嗯,性情坚毅稳重,是个好苗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未可知。”

“借道长吉言!”

李敢也不理会他们给自己扣上个准神童的帽子,只是呀呀叫道:“玉……煤……碎……”

“唔?”

“老爷子,您可是听清楚了这小孩刚才说的是什么?”

“似乎是说玉没碎……”

“他平日里可曾呀呀学语过一句话?”

李尚睁大眼睛道:“平日里他从未开口过,这当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道士连忙欺身上前,掰开李敢的小手,看见羊脂玉后,这才露出莫名的微笑。

“此子乃是上苍福泽之人,坠落于地而不改其色,无师自通,竟是早开“言路”,手攥温玉,有如温润君子,勇毅浩然!”

李尚听后,笑地更是合不拢嘴。

李敢:“……”

好家伙,自己的剧本是不是拿错了?怎么搞得和大能转世一样?

这俩人怎么这样大惊小怪?

如果开口念两句赋岂不是会吓死他们?

“了不得了,老爷子,你家这娃娃出生之时可有祥瑞现世?”

李尚心想这孩子出生的时候自己也不在场啊,挠了挠头道:“老夫去叫孩子他娘到大堂回话,定要仔细问一问!”

崔芸娘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老爷子抱着娃娃,一脸严肃地向她询问着关于孩子的一切。

“敢儿平时是否如寻常婴儿一样经常哭闹?”

“是的!”

“当真?”

崔芸娘仔细想了想道:“就是这几天没怎么哭过,昨日被他二哥抱着奔跑颠簸,也没见他有一丁点儿哭相……”

意识到孙子是突然开窍之后,老爷子这才眉开眼笑,切入正题道:“孩子出生之时可有祥瑞现世?”

这……

崔芸娘立马反应了过来。

老爷子这是觉得他儿子开了早慧,想要大力培养呢!

祥瑞嘛……这不是随口就来的事吗?在家里出现祥瑞大家都看得见,也不好编,一问就会有偏差,崔芸娘眼珠子一转,便想到了另一种说法。

“那可不,这孩子降生之时,祖祠上方有光怪闪现,云气五色,上属于天,曼延数里!其间有虎影狼形,煞是奇特!”

一旁的中年道士见状补上一句:“是非凡气,李氏其兴矣!”

第三章 坐骑

崔芸娘对自己的机智很满意,这个祥瑞之兆编的很是合理。

她不傻,像是什么怀孕前太阳钻进肚子里,出生的时候龙凤呈祥啥的,听起来牛批哄哄,其实就是摆明了自己的儿子将来要造反……

李尚听罢,心中的喜悦显露于形,脸上笑容绽放,宛如盛开的菊。

他手指着李敢,笑吟吟地道:“善!李氏之兴盛,注定将托于此稚子!”

王佳儿这时候傻了眼,老爷子这一句话就盖棺定论了?李家可不止这一个传人……

就算是觉得太过轻率,王佳儿也没说一句反话,老爷子正在兴头上,这时候泼冷水不是明摆着自找没趣吗?

她可不是粟姬,不会为了那点争风吃醋的小事而断送自己儿子的未来。

一句句祝贺信手拈来……

其实她心中也只是有点小埋怨,抛开别的,她与崔芸娘母子相处的也还算融洽,如果李敢将来真能让李家更上一层楼的话,对她与她的两个儿子也有许多好处。

中年道士姓周,正统道家出身,不同于方士,与秦始皇焚书坑的那些术士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自认“专业素养”还不错,看相也从未失手,再说李家有李广在,正处于上坡路,站在风口上,就算是猪也能飞起来,这李家的小孙子只要不太差劲,最后都能应验。

当天中午,李敢被众星捧月,愣是没续上觉,被折腾地够呛。

不过挂个神童的名号也不算太坏,将来太过优秀可以推在老天头上,就说是“天官赐福,年少睿敏”。

李尚兴致一起,朝王佳儿欣然道:“敢儿下月十五满周岁,到时候咱们李家办个周岁宴,请三五好友聚聚如何?”

王佳儿沉默了一会儿,咬了咬牙道:“前些日子陛下狩猎赏了不少野味,拿去卖给官眷人家讨喜,换了不少布匹钱铢,家中尚有余钱,可办。”

“大善!”

李广虽然当了个不小的官,还是个实权派,俸禄待遇还不错,但架不住这家伙爱兵如子乐善好施啊,所以李家并不富裕。

陇西李氏在李尚两三代人手上壮大,可也要有个过程,在汉朝时期,家族的壮大依靠的并不是财富而是声望,钱财都是其次的,名声才更为重要,像之后的李陵投敌事件,可是让陇西李氏声名狼藉,沦为笑柄,低迷了一段时间。

所幸老爷子也并不糊涂,只是提出了小办,没有说要大宴四方,要不然王佳儿说什么都要严词拒绝。

李敢被众人“蹂躏”了一下午,终于在傍晚得以继续睡觉。

当天夜里李广回家,听了老父亲的话,是越看李敢越发喜欢,又是一番蹂躏……

他常年骑射,还留下箭射石虎的美名,而骑射靠的是臂力,李广的胳膊是既粗且壮,比李敢他娘亲的大腿还粗上三分。

李敢被他抱在怀里左右摇摆,时不时来个扔起接住,刺激的一匹,差点没被他玩死。

次日清晨。

当李敢的早慧之名通过下人传播,并在尚冠街渐渐发酵之时,始作俑者李尚李老爷子正看着李敢在院子里嬉闹。

院子由鹅卵石铺成,两边有花草,每隔三尺植一松树,松上有鸟雀,也算是鸟语花香。

李敢此时还处于爬行的状态,正在尝试行走,李老爷子见状也是起了兴趣,帮着李敢熟悉行走的节奏。

到底是轻车熟路,李敢只试了半晌就能缓缓行走了。

李尚揉着李敢的头打趣道:“你这小子,学走路也这么快,你爹李广当初可是花了一个月才学步成功,稀罕稀罕!”

“他……笨!”

“哈哈哈,真是个小机灵鬼,你爹比起你来确实挺笨的。”

有了孙子忘了儿子……不知道李广知道他爹这么说会作何感想,李敢莫名有点想笑。

可惜李敢说话还不能超过五个字,两三个字便用了吃奶的力气,要不然他真要好好挖一挖老爹李广小时候的黑料。

“汪汪汪!”

一声犬吠打破了祖孙之间的其乐融融。

“哟,小黑来了!”

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高至李敢腰间的黑狗,从过道上摇着尾巴慢悠悠地走到了两人面前。

这狗是后厨李四养的,平日里四处游荡,这李府上下包括李老爷子都认识它。

而黑狗似乎晓得李尚是这李府一等一的大佬,经常寻过来与他亲近亲近。

从一边的袋子里拿出几根熬汤剩下的猪骨头,李尚用力一丢,黑狗便迈开狗腿,冲了过去将猪骨头衔住,大嚼特嚼起来。

李尚摇头苦笑道:“这李四平日里也是扣门,一个厨子竟然喂不饱一只狗……”

一旁的李敢觉得有趣,也从袋子里掏出一根小骨头,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将骨头甩了出去。

骨头落在一米外……

李敢一阵狂汗……

那黑狗仿佛注意到了李敢,摆着尾巴小跑到他面前,瞧了他一眼,便咬起骨头嚼着。

李敢顺势扑到狗身上,侧躺在狗背,抱紧了狗脖子。

这黑狗愣了愣,却是没有反抗,任凭李敢如何动作。

“你这孩子……干什么……小心点……”

李尚见孙子趴在狗身上,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怕他会出意外,喜地是他天不怕地不怕。

李敢对老爷子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煞是可爱。

这黑狗兴许了最近洗过澡了,身上没什么味道,李敢趴在它身上倒也还能接受。

勉强可以当个坐骑……

他走路太慢了,有条狗驼着他到处跑倒也还不错。

就是要让它指那跑那是个问题……

得培养加训练一下。

他得向老爷子要狗了。

“狗……我……养……”

李尚有些摸不着头脑,挠挠头问道:“你养?”

李敢点头。

“额,你养就你养,反正李四那货整天寻思着吃狗肉,这狗待他那不如待你那,就是不太安全……”

李敢从狗背上下来,靠在狗身上,断断续续地道:“它……我……拿……地……下……”

“你拿地下?好吧,我李家男儿不畏首畏尾是好事,养就养吧……”

李敢咧嘴笑着。

第四章 算术天才

自从小黑跟了李敢以后,他行走李府便方便了许多,而崔芸娘的担心也随着小黑与儿子的其乐融融渐渐打消了。

这小黑狗是个自来熟,还不认生,又兴许是厨子李四经常亏待它,谁给它吃的,它就跟谁走。

对于这点,李敢并不满意,要是能轻易被策反的话,他还怎么指望小黑成为他的助力?

忠诚度训练……很有必要提上日程……

有奶便是娘可不行。

小黑并不挑食,能吃的它都可以接受,不能吃的……有些它也可以接受,对李敢来说它很好养活。

就在李敢与小黑培养感情这几天,李家来了一些客人,这些人都是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无一例外。

他们是来找李老爷子讨论公事的,顺便也会要求见见李敢。

当见到李敢骑着小黑狗在府里到处走动时,他们惊为天人!

他们大多会赞叹一番。

内容都可以用下面这一句话概括:“此子恐怖如斯,外界所言名不虚传!”

李敢的名声似乎是从内到外再到内的一个过程,当外面盛传李敢早慧的名声时,李家的亲眷下人们才反应过来小少爷是个神童。

其中李敢的兄长姊妹们反应最为强烈,每天都来逗弄他与他玩耍。

原因便是他们的父母,也就是李敢的叔叔婶婶们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深信不疑,想要沾沾李敢的智慧,而李敢通通来者不拒。

不过这些兄弟姐妹们当中,李敢对李椒不怎么热切,谁让他上次折腾自己呢?

而李敢同父异母的三姐李昭儿,最得李敢“亲近”,一则是她人美声甜脾气好,二则便是血缘上有先天的优势。

李家的这些兄弟姐妹们平时也要“上课听讲”,于是乎他们经过讨论,一致要求带李敢一起去听夫子讲经说书。

李尚老爷子同意了……而崔芸娘见儿子每天精力旺盛并不怎么嗜睡,跟着兄长姐姐们也会更省心,于是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西汉时的学校分两大类,一则是官学,一则是私学。

官学又分为中央官学与地方官学,中央官学称太学(元朔五年设,之前称上痒、成均),类似现代的大学,地方官学称“痒”、“序”,类同于中小学。

私学也分两种,精舍(精庐)和蒙馆(书馆),前者年级高一点(七到十二年级),后者年级低一点(一到六年级)。

一般官宦人家都会在私学上课(太学除外),李家也不例外。

精舍的话,因为设在李府外,再加上李椒那家伙也在(记仇中,不给好吃的不原谅那种),李敢肯定是去不了的,所以他只能跟着三姐去一去府内的蒙馆。

西汉时由于吕后与窦太后垂帘听政的缘故,再加上东汉班昭写的巜女诫》(一本“破书”),还没有问世,天下间女性的地位并不低,所以包括李敢三姐在内的女孩,自然也可以上课。

蒙馆“上课时间”一般是上午加半个下午,采取旬休制,也就是每十天休一天。

蒙馆内设十张案台,九张课桌,一张讲桌。

学生们与讲课的夫子都是坐而论道,面前的案台上摆满了竹简,而李敢个子小,便坐在李昭儿一侧方便照料。

讲课的夫子属于全能型的人物,一袭青袍手持竹简,白发苍苍面慈脸善,既能讲赋,又能说礼,连九章算术都会上那么一点。

陈夫子对于李敢的到来并不惊讶,只是撇了他一眼,问也没有问一句。

对于外界的传言,他都是抱着怀疑的态度,也就谈不上上心了。

简单地查点了人数,陈夫子便开始了他的课程。

“首先我们先温习一下昨天早上学的诗经,大家先默背一遍吧!”

众少年当即齐声吟诵:“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陈夫子听罢很是满意,点头笑道:“春秋无义战,大家不仅要会背,还要领会这《击鼓》当中的各种情深。

嗯,夫子今日再给你们讲一首短赋,你们且先记下来,明日早时依旧是要默背的。”

一个胖胖的圆脸少年皱眉问道:“夫子,春秋无义战是何意思?”

陈夫子笑了笑,解释道:“李亨,这句话的意思是,春秋时没有一场正义的战争。”

众少年抓耳挠腮,却是有些似懂非懂。

陈夫子也不作多说,便直接讲起了短赋……

短赋过后,已经是半个时辰过去了,陈夫子看了看立在蒙馆外面的竹竿,见竹影较刚才偏斜一定的角度,并且变短了不少,便让众人先休息一会儿,再继续上课。

李敢听了这么久,早有些不耐烦了,见到了“课间休息”时间,便和三姐嘻闹了起来。

陈夫子此时也没闲着,拿出一梱竹简,目不斜视的用刀笔刻弄了起来。

等到小半个时辰过去,陈夫子又开始了讲课,李敢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一共刻了十份竹简,每份竹简上的内容都是一样的。

经三姐一念,他有些目瞪口呆,这内容他再熟悉不过了……居然是九章算术中关于鸡兔同笼的问题。

九章算术虽然是成书于东汉时期,但在西汉时已有雏形,当时经过耿寿昌,张苍(西汉初期的丞相,卒于公元前152年)增补,大体有了定本,所以李敢只是有些惊讶,并不是很意外。

问题如下: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

这问题对于这些少年来说很难,一个个都掰着手指,陷入沉思的状态,但对于李敢来说却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他只是心算片刻便有了答案。

李敢一算出答案便扯了扯三姐的衣袖,等到她转过脸来,李敢艰难地开口道:“鸡……二十三,兔……十二……”

李昭儿柔和秀美的脸上浮现出讶异的表情,是没有想到他会那么快给出答案,反问道:“四弟你确定么?”

李敢重重地点了点头。

有了答案就好办多了,李昭儿只一验算,便知道李敢说的确实是正确答案。

李昭儿一时面色涨红,兴奋地道:“夫子,昭儿算出答案了!”

陈夫子似乎是没有想到有人这么早算出答案,连忙问道:“鸡兔各几何?”

“鸡二十三,兔十二!”

竟然算对了,陈夫子有些不敢相信:“你所说确实为正解,此前可曾做过同样的题目?”

“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这答案是我四弟给我的……”

什么?

李敢算出来的?

可他才勉强快一岁啊!

众学生听到这个重磅消息,顿时炸开了锅,叽叽喳喳了起来。

“果然是个神童……”

“算术天才!”

“母亲说的不错,我本来就很聪明了……以后跟着李敢弟弟,绝对能变得聪明绝顶……哈哈哈……”

“……”

要说这个鸡兔同笼的题目,陈夫子可以保证,他的这九个学生里面绝对没有一个能答上来,他只不过是想为难一下他们,让他们乖乖跟自己学算术而已……

所以很明显……答案只会是从李敢那里出来的,毕竟这些题目外面并没有过流传,他也只是机缘巧合之下从上痒(类似之后的太学)那边听来的,所以不大可能泄题。

陈夫子目光转向李敢,似乎是有些接受不了,片刻后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传言不假,果然早慧……“

而后又起身哈哈大笑道:“陈某后继有人了!”

第五章 叔父李蔡

陈夫子曾在上痒深造过几年,自认本事不错,勉勉强强可以算个大儒,在那个视声望如性命的年代,那个夫子不希望手下有个可以继承衣钵,甚至犹有胜之的学生?

他自视清高,就算是未央宫卫尉李广,也是“三顾茅庐”才把他请到府里教书。

碰到一般的聪慧学生,他都不一定会倾囊相授,也就是李敢这样的“天生奇才”能够达到绰绰有余。

本来只是想勉强收个学思敏睿智举一反三的人材做传人,李敢甚至能超出他的“预算”,他自然是大喜过望。

古人喜欢用神鬼传说来解释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很少会用科学角度去进行分析。

虽然一个快一岁的儿童不大可能有清晰的算术思维,但陈夫子依旧坚信李敢这是承福于天,天生奇材。

他快步走到李敢近前,以一种“宠溺”的眼神盯着李敢,李敢莫名有些不寒而栗……

一个六七十岁的老男人用这种眼神盯着自己,李敢着实有些不自在。

不过陈夫子并没有持续太久,而是转头望向李昭儿,颇为重视地道:“你弟弟年纪尚幼便有如此悟性,实乃天纵之资,若是无人自小教诲,怕是会耽误他的天分,你晚归时且与尊父李卫尉商量一番,将其置于老夫门下做关门弟子,老夫不取分毫,定会悉心教授!”

李昭儿在他手下当学生已经有两三年了,很少见陈夫子这般急切,一时之间有些呆了,半晌才点头称是。

陈夫子并没有注意到李昭儿的异样,见其点头才宽下心来。

他对自己很有信心,能有大儒愿意倒贴,李广没道理不答应。

缓过神的李昭儿想到一些别的问题,蛾眉微皱,抿嘴道:“夫子,敢儿他还不认字呢,您要单独教他么?”

单独教?

没那个必要。

三人行必有我师嘛。

陈夫子笑眯眯地道:“不必如此,识字之事重在积累,你便可以胜任?”

李昭儿惊讶不已:“我教四弟?我……我不行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陈夫子和颜悦色地道。

李享这时候插嘴道:“表姐,你若不愿意教的话,不如把这等差事交给我,小弟必不辱使命!”

“呸呸呸!敢儿是我亲弟,凭什么你来教!我今日还就教定他了!”

李昭儿一听别人要插手,她顿时不乐意了,母牛护犊般把李敢拉入怀中。

“你……”

李享后座的瘦弱少年提议道:“嘻,依我看,不如我们大家一起教敢儿识字,这样他也可以取“众家之长!””

李昭儿此时铁了心,寸步不让道:“不行!”

陈夫子听了李辰的话却是有些认同,帮衬道:“昭儿,辰儿他所言确实有理,不如这样吧,取个折中,教李敢识字的事你为主他们为辅,如何?”

再犟下去便是骄纵了,李昭儿极不情愿地答允下来。

变成了香饽饽的李敢乐得见到这种场面,在李昭儿一侧捂嘴偷笑。

李昭儿伸手敲了李敢一个脑瓜蹦:“你个小机灵鬼还笑地出来,你快被人从姐姐这儿抢走了你知道么?”

李敢吃痛地用左手揉着脑袋,右手拽着她的衣角,摇了摇头。

李昭儿嘿嘿一笑:“唔,你的意思是你只和三姐亲,不会受他们的蛊惑是么?”

李敢点头。

“乖,等下课了,三姐回屋拿我珍藏三年的夜明珠给你玩。”

短暂的热闹之后,李敢依然没有从焦点的位置移开,陈夫子是越看他越是喜爱,就差没给他另搬一张桌子,让他坐在身边听课了。

下午上完课,李敢挥舞着干肉,将在附近徘徊的小黑召来之后,便骑在它身上,慢悠悠地跟在三姐身后。

至于干肉,李敢将小黑诱来之后并没有给它吃,而是打算下次再故技重施,反正小黑这家伙总是上当。

小黑被香味勾引过来,见并未看到食物,回去途中眼珠子一直向后看,在李敢身上打转,李敢老神在在地坐着,丝毫不轻容,不为所见,小黑只好死心了。

回来后三姐并未食言,果真把闪闪发光大如鸡蛋的夜明珠交到了李敢手上。

李敢上辈子那里见过这样新奇的宝贝,饶有兴趣的把玩了起来。

李广今年五十有二了,李敢也算是中年得子,他自知陪不了李敢多久,也没有精力去再为李敢单独请个更有名的大儒,便答应了李夫子,同意他收李敢为关门弟子。

他可以在当今陛下刘彻面前不服老,对沙场作战跃跃欲试,延续飞将军的荣光,但在儿女面前,他依旧是那个有心无力的父亲。

一旦把精力放在了国事上面,家事从来都是一笔带过的……

李敢是李广的儿子,理应由他决定师长人选,李尚作为祖父自然不好横插一杠,也就勉强默认了。

崔芸娘更不必说,她向来是夫唱妇随的,对此事并不发表意见。

三天后,就在李敢认真学习这个时代的官方字体隶书时,李广的堂弟李蔡登门造访了。

李蔡上门的名头是叙叙旧,他与李广毕竟是堂兄弟,还一同在汉文帝手下做过侍从,颇为亲近。

李广现在有重要军职未央宫卫尉,而他依然是个武骑常侍,暗地里当然是希望李广多多举荐一下他的。

在西汉时,察举制作为升官的最普遍途径,举荐便成了行之甚广的选拔人才的手段,李蔡目的不言而喻。

打铁还需自身硬,在汉景帝初年,李蔡已有军功赐二千石禄,加上辈份高,还与李广一样,是个三朝老将,他相信举荐还是会起大作用的。

李广当然不愿意做个恶人,满口答应了下来,承诺会找机会在刘彻面前美言几句。

目的达成的李蔡满心欢喜,提出了要看看侄子侄女们,送上一些精心准备的礼物。

李广没道理拒绝……

其实看看李椒他们只是顺带的(扎心了),而他更感兴趣的是李敢,毕竟外面传的挺玄乎的,亲眼看看才能见真章。

李敢此时便如同那动物园里被围观的大熊猫一般……

可惜他正潜心向三姐学识字(练字没力气写),恍然不知。

第六章 说文解字

“娶释为“取妇也”,取为主。潮释为“水朝宗于海”,朝为主。婢释为“女之卑者也”,“卑”为主……”

由于李敢气力不足,并不能够动手写字,所以全程都是李昭儿在一边读一边解释。

解释完之后便用毛笔在宽竹简上面写字,让李敢看地更直观一些。

毛笔的创始人据说是秦朝大将蒙恬,但实际上毛笔只是在蒙恬手上最终改良成型而已。

刀笔刻字与毛笔写字在这个时代是并存的,等到东汉蔡伦改进造纸术,纸张普及之时,毛笔这才以轻便快捷的优势占据主导地位。

虽然许多字说起来李敢都认识,但写法他并不怎么懂,若是将一篇完整的汉赋放在他面前,他也是两眼一抹黑的。

对照着字去强化印象,抛开以往的简体字写法,这是个痛苦的过程,李敢准备依照三姐的讲法,从解字开始重新学起。

学一会儿字,再逗弄一下小黑,劳逸结合之下,李敢飞速掌握着汉隶的写法。

李昭儿对于李敢的“温顺好学”很是满意,愈发卖力了起来。

姐弟之间友爱和睦的场景落入李蔡眼中,又是一番“姨母笑”。

他站在门口一侧,注视着发生在书房的一幕,没有去打扰他们。

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李昭儿有些乏了,抬头望向门外,这才发现叔父李蔡在门外看着他们。

李昭儿连忙起身,朝李蔡作了个土揖道:“昭儿不知叔父在外等候,未入门室,有失远迎,还望叔父莫要介怀。”

之所以作的是土揖,李敢平时涉猎过古礼这一块,知道作个揖门道可是不小。

揖的一般种类有七种,分别为天揖、时揖、土揖、长揖、特揖、旅揖、旁揖。

天揖的话(上揖:揖礼手位于高者,标准揖礼),一般用于正式礼仪场合,如祭礼、冠礼等行此礼,对尊长及同族中人行此礼(想了解具体的揖法可以去百度)。

时揖(中揖:揖礼手位于平者,又叫:拱手,推手,抱拳):同辈日常见面,辞别礼,汉服或便服均可。

土揖(下揖:揖礼手位于下者,又叫:下手):用于长辈或上司,也作还礼。

长揖,即拱手高举,自上而下向人行礼。向人作揖虽然恭敬,有时则表示倨傲。

特揖:一个一个地作揖。

旅揖:按等级分别作揖。

旁三揖:对众人一次揖三下。

李蔡笑了笑,对侄子侄女还以两个特揖:“叔父今日不请自来,自然是无须多礼的,今日见你俩姊弟谦和,想起一些少时的趣事,驻足的久了些。”

“叔父请上坐!”

李蔡大步流星地上前,盘坐在李敢对面,端详片刻才道:“敢儿学字时专注十分,全然不像寻常稚子那般顾左右而精神不集,倒是叫叔父宽慰不已。”

看到叔父夸四弟,李昭儿比李敢还高兴,甜甜一笑道:“叔父有所不知,敢儿他不仅识字快,连算术都通晓一二,前几日在陈夫子的课上,他可是大放光彩,叫陈夫子当即要收他为关门弟子呢!”

李敢在旁不禁小脸一红,心道这下子想低调都不行了,人怕出名猪怕壮啊……

听了这话,李蔡眼前一亮,哈哈大笑道:“昔日叔父曾听闻有神童能三岁识字,九岁作赋,今日一比较,敢儿很可能犹有胜之啊!”

什么都怕比较,一比较啥事都出来了……

这不,李昭儿立马扁嘴道:“那算什么,叔父你可是不知道,四弟今日可是跟昭儿学了一箩筐的字,要不是没力气写,他准能现在便展示一番!”

“姐姐……教……的好……”

李敢很是配合地拍了个马屁。

这个“马屁”拍的很是恰到好处,李昭儿乐不可支,抚着李敢稀疏的头顶道:“乖,还是你识货,不像我二哥,老是骂我笨。”

李蔡忍俊不禁:“行行行,你们姐弟俩一个比一个厉害,都天资过人。”

李昭儿闻言小碎步跑过来,坐在李蔡身侧,抱着他的胳膊道:“叔父你也知道,昭儿一直想要一件水袖舞衣,只可惜母亲总想着大哥二哥他们,把嫁妆置换了也只顾给他们添置衣物,不如叔父看在昭儿辛苦照料咱家小“神童”的份上,送昭儿一件?唔……也给四弟一件。”

说完她便朝李敢眨巴眼睛。

李敢侧身搓着狗头,装作没看见……

李昭儿的话李蔡听进去了,只不过重心放前半段。

“你说……你母亲把嫁妆卖了……”

李昭儿愣了愣,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只见李蔡当即蹙眉,叹息不已:“早知兄长他与士卒亲如一家,往往自掏腰包替朝廷抚恤困窘,却不想自身是个什么情况,你瞧瞧,你母亲都开始卖嫁妆了……”

正当李昭儿有些无所适从的时候,李尚李老爷子爽朗的笑声从外面传了进来。

“蔡小子,今日来府上怎么不见见老夫,怎么?也长辈也忘了么?”

嫂嫂典当嫁妆这是堂兄李广家的私事,李蔡也不好插手,收起愁容,作了个土揖道:“未敢忘记,侄儿本想着见见咱家的“神童”再来拜见伯父的,没成想耽搁了一段时间。”

老爷子并未揪着不放,而是笑问:“如何?敢儿之聪慧可曾入你的眼?”

“与外界所传并未有半分偏颇!”

“唔……都传到你那儿去了?”

“长安城地小,人多……”

“这倒也难怪,人尽皆知也不晓得是福是祸……”

一说到长安城又联系到福祸,李蔡神色凝重道:“伯父出行时要注意安危,长安城内最近不怎么太平……”

“嘶……是何原由?”

李蔡小声说道:“就在上个月,黄河决堤,有不少人遭了难流离失所,现在长安城内也出现了大量来逃的难民,爆发不少冲突和矛盾,已经是人人自危了……”

“那里发的大水?”

“河东郡汾阴一带,黄河支流汾水决堤,泥沙俱下,损失惨重!”

李尚面色陡然变差,铁青着一张脸道:“河东郡离长安城确实不远,也难怪这个月会逃到长安,只恨地方官无能……全无作为……”

“内史(治理京畿地区的官员,类似于现在的北京市市长。)已经开始着手安置与驱散了……”

ps:汉高祖时始设内史,汉武帝建元六年,分内史为左、右内史。元始二年设京兆尹,太初元年(前104年)更右内史为京兆尹,分三辅,而三辅分别为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

第七章 周岁宴

李老爷子嗤之以鼻:“作为?他的作为不过是依样画葫芦,布施一番进而遣返,怎么遁规蹈矩、无为而治便怎么来,治标不治本!”

“这……上行下效早成一套,实非一人之力可以改变。”

自汉高祖建立汉朝已有七八十年,休养生息之下尽是放任不管,李蔡也知其中利弊,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窦太皇太后还掌权,道家无为这条路依旧会走下去。

李尚瞄了侄子一眼,撇嘴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懂陛下的意思么?”

李蔡眼睛一亮,将老爷子拉到门外,准备好好听听老爷子的高见。

李昭儿方才好奇,本想偷听祖父与叔父的对话,却不料两人刻意避开她们,嘟囔道:“什么嘛,不听就不听。”

其实李敢已经猜出他们会谈什么内容了,但想要全盘拖出却说不出来,于是抓着李昭儿的手道:“继续……识……字!”

“你想累死姐姐啊!”

李敢面作哭相:“呜呜呜……”

李昭儿当即心软:“好啦好啦,姐姐不凶你,继续教,总行了吧?”

李敢转哭为笑:“好!”

“鬼精鬼精的!”

变脸比翻书还快,李昭儿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

却说李老爷子被拉到门外,续上之前的话道:“陛下意图转无为变有为,大量取士,试探诸侯,兴儒清吏你看不出来么?”

文景两帝在位时,虽信奉无为而治积攒了一大波家底,但凡事有利便有弊,百姓生活质量上去了,大部分却只能做到温饱,而诸侯王及贵胄子弟占据山川河泽,收纳国内大半财富,这都是不作为的后果。

另外,吏治更是重灾区,以至于刘彻亲手将自己的老师卫绾赶下相位,原因就是卫绾这个人太不作为了,保守有余而开拓不足。

“可是太皇太后将窦婴与田蚡赶下三公,设计除去赵绾,去儒返道,提拔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陛下正郁郁不得志呢……”

李老爷子白了他一眼道:“凡事向前看嘛……”

“哦?”

“当今陛下春秋鼎盛,只是稍作压抑而已,此时不动并不代表以后不动,再说窦婴倒戈一事已经让太皇太后对族人不再重视,陛下正一步步壮大根基!”

李蔡这才颔首道:“那依伯父之见,咱们该力挺陛下?”

“不不不!”

刚才还不是说要站在陛下一方么,李蔡疑惑不解道:“为何?”

“早起的虫子被鸟吃,可助力陛下但不可以前锋自居,否则赵绾便是前车之鉴!”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李蔡苦笑不已:“伯父深谋远虑,侄儿受教了。”

李老爷子挥了挥手,摇头道:“少来这套,得,刚才还在说流民之事,一下子扯出这么多……”

皎月弯弯,夜色渐浓。

当两伯侄聊地正酣时,王佳儿与崔芸娘的到来打破了对话。

老爷子这才发现有些聊脱了,笑骂着将李蔡赶走,与崔氏王氏进书房一看,发现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已然睡倒一片。

顿时自责不已。

之后便是各找各娘各回各屋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李敢的周岁宴便如期而至了。

西汉时采取的是五天上一次朝,五天休息一天,另三天外理公务。

当天并不是上朝日,而李广忙里偷闲,一大早便抱着李敢在门口接待宾客。

虽说只是邀请三五好友,但陇西李家的面子大,亲朋好友不请自来的一大堆,加上应邀的,有几十号人到访,要不是李老爷子让王佳儿早作准备,桌椅都可能不够。

重要人物随李广子孙三代在内厅就座,另外的旁亲疏友便在外厅由王佳儿两人招待。

西汉时没有圆桌,只有高至膝盖的长桌,称为案,举案齐眉中的案指的便是这个。

李敢由父亲李广抱着,与李尚老爷子端坐上首,而客人们则一人一案分坐两侧。

方才李敢与李广在门口迎客,却是听出来有两位有名的人物来了。

窦婴、程不识……

当然,李敢更加关注这两人带来了什么礼物。

两人带了二十匹优质绸缎、一块美玉……也还不错。

酒过三巡,厅上的人兴致高了一些,其中虎背熊腰的程不识更是掀开话匣子,粗犷豪迈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李兄,老爷子,老程我以往从不参加什么劳什子周岁宴,今日也是好奇你李家出了什么天才,加之看在你李广的面子上,这才特地前来,老程捧场,你们不敬在下一杯么?”

李老爷子与李广相视一笑。

李广将李敢交给老爷子,咧嘴笑道:“来来来,你我同在宫中当差,更是沙场搏命的好友,这一杯,当敬!”

说完举起一大碗浊酒。

李敢瞄了一眼酒,见其色质不佳,浊而不清,心里面直犯嘀咕,西汉的酿酒技术还是不太过关,估计也就皇室宴请会好点。

“干!”

“干!”

待两人饮完,窦婴瞧了李敢一眼,若有所思道:“老夫罢相归家已经有不短的时间,平日里无所事事便喜欢打听一些坊间趣闻,李家稚子神童的名声也略有所闻,李将军可能说说幼儿有何神异所在?”

李广砸吧砸吧嘴,似乎在回味酒的醇厚,而后望向窦婴道:“李某不常在家,所以观我家幼子一言一行,只发觉我儿聪慧,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平日里父亲帮忙着照料小儿,想必能解释一番。”

李尚接下儿子甩来的锅,抚须道:“敢儿师从陈夫子,在他姐姐那儿学字,今可识字八百有余……”

“八百……”

“他才刚满一岁呀!”

“是否夸大……”

“……”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有些愣了,发出颇多的怀疑。

而窦婴也是面露讶色:“当真?”

“君可任取几字,叫老夫孙儿念出来!”

窦婴沉吟片刻道:“可!”

李尚伸手:“来人,取简与笔!”

“喏!”

侍立一旁的小厮立马从一侧出门,要为老爷子取竹简与毛笔。

“慢着,不必麻烦一趟了,笔与简牍乃必备之物,吾喜欢随身携带,珏,取来!”

“喏!”

在窦婴身后的麻衣少年将身后包裹翻到身前,搜找了起来。

第八章 流民找上门了

窦婴平日里也是个爱好作赋谈儒的人,加之官场许多年,时常要处理公务,随身携带笔与简牍早就成了习惯。

珏是他前些年买下的贴身小厮,主要为他做背包干杂活的小事,拿简与笔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不一会儿便交付给了窦婴。

窦婴提起笔,思索片刻后环顾四周,向众宾客问道:“取何类字为好?”

程不识摆手道:“随便取。”

“随便取可不行,吾等常用字岂止八百?任意取之就有失公允了。”

“也是。”

这时李蔡提议道:“十数日前,吾曾观侄女教小侄子识字,所习皆离不开飞禽走兽山川河泽,可从此着手。”

听完李蔡说的话,窦婴这才有了头绪,提笔便写。

不一会儿便写下三个字。

李老爷子抱起李敢,一边牵着走过来一边笑道:“且让老夫这孙儿识一识,叫你们大开眼界!”

小孩子没人权的么……

叫我识我就识?

当我是点读机么?

好,读就读!

李敢心道早点接触上流阶层的圈子也不算坏事,起码别的小盆友在走的时候他已经在跑,一路火花加闪电……想低调……可惜实力不允许啊。

窦婴见老爷子靠过来了,指着第一个字,朝李敢问道:“小家伙,告诉我,此为何字?”

“矶,弱水……之……所出!”

李敢奶声奶气地道。

窦婴眼中带光,又指着中间的字道:“那这个呢?”

“狐……鬼所乘……之”

“最后一个!”

“漠……北方……流沙也……”

窦婴出的这几个字还是挺简单的,李敢略一观览便有了答案。

在场的宾客包括窦婴有些惊呆了,他们都是混迹官场的人精,见过的新奇事数不胜数,唯独这等违背常理的事闻所未闻。

一岁小儿识字八百,且能说出一二道理,这是多么奇异的事情。

他们当中也有不识字的,与李敢一比较,相形见绌,简直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特别是李敢能听懂他们说的话,并且可以聚精会神地识字,这是他们最为惊异的地方。

窦婴深深地看了李敢一眼,赞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啊,看来我等早若朽木,不可与后来者争锋。”

众人亦是叹息。

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自家的子侄辈那有这等出色的?

李敢自此变成了他们眼中……别人家的孩子……

“确实,子孙辈中虽无像李家稚子这般有为,但可造之材众多,我等要让路才是。”

“李家神童天纵之资,名不虚传!”

“……”

李老爷子摇头道:“那里的话,老夫这小孙子只是有些早慧而已,不敢以材人居之,在座的各位都是我朝股肱之臣,莫要自轻。”

“哎,别想那么许多,宴请本来喜事,为何要感古伤今?大家都喝!”

李广大声嚷嚷道。

“喝!”

“……”

就在厅上众人痛饮畅聊,偶尔夸一夸李敢之际,一个高瘦身材的年青人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

他醉醺醺地转了一圈,指着窦婴道:“你就是窦丞相?”

窦婴放下酒杯,皱眉道:“吾乃一闲人而已,早不是什么丞相,你休要胡说!”

此时李广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妾室崔芸娘的弟弟崔不为闯了进来,喝止道:“不为你不在外厅饮酒,跑到这里耍酒疯作甚?快出去!”

崔不为听见李广的话头也不回,笑着对窦婴道:“我知道你,为人恭谦有礼,身为皇亲不骄不傲,为将可杀伐果断纵横驰骋,为相可力促变法开拓进取……唔……陛下、太皇太后若肯放手让你作为,必不弱于管仲……英雄也……”

窦婴脸色缓和许多,撇嘴道:“夸大了,没那么厉害。”

崔不为见其吃这一套,心道他果如传言所说骄傲自满,容易自我欣赏,草率轻浮。

晃晃悠悠地继续道:“唔……现观之,窦相还颇有陶朱公之风范……大隐隐于市!”

这发连环马屁拍地窦婴极为舒适,面露微笑道:“这位兄弟想必是醉了,净说些不着调的话。”

差不多够了,崔不为瞄了一眼窦婴,立时栽倒在地,假装酒醉,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广见其做出如此不雅的举动,气急败坏道:“喝不得酒就别喝嘛,还跑到这里来闹,成何体统?”

顿了顿又道:“来人,把他抬出去,丢人现眼!”

“喏!”

一旁的小厮应声而动。

李敢瞧着这荒唐的一幕,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他这个小舅子肯定另有打算,不会是专程跑过来拍这个马屁这么简单。

不过窦婴也是不容易,早些时候替景帝扛住窦太皇太后那边的压力,现在又替武帝背锅,以后还会为了难兄难弟灌夫被景帝的空头支票坑,这辈子活地有点悲催。

待崔不为被人抬走之后,外面又莫名其妙地起来了喧闹声,随后又一个小厮跑了进来。

李广不耐地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流民们见府上张灯结彩宾客众多酒饭飘香,竟是一拥而上,在府门外吵闹不停,要咱们布施呢……”

“岂有此理!”

李老爷子这时候早就带李敢回到原位了,当即说道:“万不可开门布施,要不然众口嗷嗷,是不可能全部满足的。”

李广点头:“那是自然。”

好好一个周岁宴,竟是变得一波三折,李老爷子掩面道:“门都给堵了,走后门不太合适,诸位还是晚些再回去吧。”

李蔡右手摩挲着酒杯,有些无奈道:“这流民问题看来闹得有点大呀,这都一两个月了长安城内竟还聚集着如此多的流民。”

“黄河水患堪忧!”

窦婴手指敲击着案台,开始对回蓝田的念头产生自我怀疑,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正如方才那酒汉所说,他是该大隐隐于市的人,这时候小隐隐于野不太合适。

“河水决于平原,其势不可挡,一年之始有此大患,一年则无收,也难怪流民们不愿意回去了……”

李老爷子追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善后才好?”

第九章 充入马夫设县

窦婴思索片刻后回道:“至于如何善后,对症下药为上策,流民们之所以不愿回去,究其根本,是觉得回去了也是等死,不如寻一处富饶的地方依靠乞讨苟活于世……

那么,衣食住行显然成了头等大事,衣食可以托付于行(相当于工作,不是交通工具),有事做,自然就有钱置购种子,衣食便可以解决。”

大汉朝乃至后代都是以农立国,李蔡很自然地便想到了耕种:“要想让他们有事做,前提是要有地,地生万物,耕地的话又该从何而来。”

程不识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有地便有住,好家伙,土地才最至关重要的东西!”

窦婴最后总结道:“嗯,土地呢,让流民去争明显不太现实,所以,咱们只能让陛下赐地。”

“让陛下赐?可陛下无缘无故又怎么会赐地给他们呢?”

李老爷子叹了一口气道:“所以这才是我们应该思考的问题。”

李蔡一时像霜打了的茄子,回道:“难怪内史治理不好流民的事,原来是怕触这个霉头,陛下现在受教于太皇太后,学先帝忙着节俭宫中开支,正着手疏散宫娥呢,那里有心思处理这个……”

公元前138年……疏散宫蛾……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敢支着小脑袋,立马想到了一对姐弟。

卫子夫和卫青!

不正是因为遣散宫蛾这件事,卫子夫才得以见到刘彻,哭着闹着求刘彻要出宫回家么?然后大猪蹄子刘彻心疼她把她再次临幸了,结果好巧不巧的怀了孕。

属于卫青开挂人生就此开始……

李敢已经开始在想怎么勾搭上卫青,早一步蹭一波战功,然后改变李广的战斗路线,结束他老爹难封还父子双双丢命的尴尬人生了。

当李敢打着小算盘的时候,李广“踊跃发言”道:“让陛下就近赐地不是难事,关键是要找个合适的由头,方便堵住土地原主人的嘴。”

李蔡摇了摇头道:“黄河泛滥,流民们饥不择食,甚至逃难路上还发生过易子而食的惨祸,你说他们残弱之躯,那里会让陛下觉得为他们犯险是值得的?”

李广反问道:“难道还是要将他们遣返?让他们听天由命自生自灭?”

讨论到了这里便陷入了窘境,流民问题以前又不是没有,大多是遣返处理的,要陛下格外照顾这一批,确实是非常难的。

当在场诸位思索的时候,李敢率先找到了思路,要说现在刘彻最想要的可不就是军队么,一支他精心打造的骑兵……

而马夫伴生于马存在,骑兵队伍里不正需要一支马夫队伍么?

至于流民当骑兵,这一点不具有可行性,李敢首先就排除了。

现在朝廷的军马大多都是农夫散养的,农夫们忙于耕作,难免疏乎于养马,所以刘彻酝酿培养骑兵召收北方六郡子弟的同时,可不得需要一支专门照顾马匹的马夫队伍?

虽说骑兵需要与马朝夕相处,兼之肯定会照料,马夫看似没有作用,但李敢知道,刘彻这次是想抛弃原有的一人一马传统,学习匈奴人的一人三马。

而一人带三马,三马分别为驮马,战马,走马。

顾名思义,驮马就是用来驮物资的,宝贝的很,因为在紧要关头,驮马还可以产马奶。战马是打仗时用的。走马是正常行军时用的。

三马当中仅有战马需要骑兵朝夕相处,其他两马得由马夫照料,如此一来,正好流民们可以胜任!

想到这里,李敢当即插嘴道:“充入……马夫……设县……”

“嘶……那里的声音?”

“似乎是娃娃的奶音。”

众人顿时反应过来了,目光齐齐落在李敢身上。

窦婴讶异道:“稚子方才说了什么?你们可听清楚了?”

李老爷子苦笑道:“这孩子说让流民们做马夫,单独设一个县。”

说完李老爷子又看着李敢道:“可是这意思?”

李敢点头。

程不识忍不住啧啧称奇道:“你家这娃娃可了不得,竟能给我们支招。”

在场众人对李敢又是好一番端详,仿佛是想要把他看透。

窦婴在收回目光时却是反应过来道:“李家娃娃说的把流民并入马夫队伍,吾想了想,确实是一条良策!”

程不识同意道:“马夫……流民当马夫既找到了谋生的事做,又是正当理由……果然是条好计策!”

李蔡这时候想到了些什么,当即哈哈大笑道:“陛下前些日子还说要召唤北方良家子弟另组一支骑兵,效仿匈奴,搞那个一人三马,马夫正好派上用处,等回去我就和陛下提议!”

“善!”

“合众人之力总算是解决了!”

“……”

众人应声附和。

计策是李家人提出来的,而李蔡作为武骑常侍,也是在场众人中唯一能时常见到皇帝的人,众人自然是不好多说什么。

这场周岁宴因为流民堵门的缘故,一直开到了傍晚,不久之后,夜幕拉开。

众宾客有些意兴阑珊……

此时流民们见门内并未有人赠食,自知无望,纷纷散去了。

李广这才送客出门。

待众宾客离开后,李广并没有休息的意思,而是吩咐几个小厮,把醉酒不醒的崔不为从厢房拉了出来。

随着李广的一声令下。

崔不为被放在了地上。

崔芸娘见情况不对,变了脸色,上前求情道:“当家的,你这是要做什么?今日厅堂之事,不过是不为醉酒而为而已,也不是成心捣乱的。”

“不是成心的才怪。”

“这……”

“泼!”

李广轻哼一声。

事先准备好的一桶井水当时就往崔不为身上浇了过去。

哗……

冰凉的井水并未泼到崔不为身上,而是倒落在地面,溅起一溜水花。

见崔不为跳了起来,躲过井水,李广冷哼一声:“原来你是装醉啊!”

崔不为瞪大了眼睛道:“亲家,你这是做什么?我可是来参加小外甥周岁宴的,作为主人,你怎么能欺辱宾客?竟要拿冰冷刺骨的井水浇我!”

“哼,谁知道你是不是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你别血口喷人!”

李广撇撇嘴:“你今日在厅堂之上故意接触窦婴,可是众目睽睽的,你敢说这不是别有用心?”

“这……”

“哼!继续犟啊!”

崔不为连忙赔了个笑脸,嘿嘿笑道:“我这不是为了咱们崔李两家着想吗?”

第十章 崔不为的大道理

李广从来没在他这个小舅子的嘴里听出什么靠谱话,美其名曰为了两家着想,实际上有没有操作性还未可知,或者说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浓眉一翘,李广不以为意地道:“说吧,你要是今天不给我说出个所以然,以后都别进我家门了。”

崔不为当时就苦着一张脸,要不是他这小外甥横空出世个神童的名号,颇有奇货可居的意味,名声从亲朋好友的嘴里传到了他老爹耳中,他老爹哪里会让他出远门投靠姐夫李广呢。

既然是投奔,不进你家门我能到哪里去?

清了清嗓子,崔不为郑重其事地道:“你们当是知道的,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长安城中现在风光的,或者以前风光的,我都打听过一遍了,窦大人现如今虎落平阳,难保不会再次扶摇而上,与他打点好关系,肯定是能够沾沾光的。”

李尚老爷子一听不乐意了,拂道:“沾光?我李家既有三公九卿在朝,也是累世官宦,何须沾他的光?”

“天有不测风云嘛,你看看当户那小子,这么多年了,还是个御前卫士,而李椒更是没有入陛下的眼,你们可知道是为什么?”

李广眼前一亮:“为何?”

崔不为嘿嘿笑道:“不就是因为没有人提携么?李家世代武官,没什么机会议论朝政,自然是向陛下推荐的机会都很少有,就算是推荐也只能推荐武官,而武官只有靠打胜仗才能证明自己,现下有机会吗?”

李老爷子有点被说服了,赞同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窦婴他确实是个做文官的料,不过,你单凭今日夸他两句就能入他的眼。”

“自然是不能的,这只不过是个敲门砖而已。”

“怎么说?”

崔不为拍了拍胸口,笑咪咪地道:“我准备过几日就去做窦婴的门客。”

李老爷子回道:“哦,我明白了,你是想趁他府上门可罗雀、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反其道而行之,让他有所动容,然后做他的心腹?”

平空做人心腹?李广有些不信,要是有那么简单,他就不会辛苦御边这么多年,先帝也不给个侯位了。

“心腹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崔不为摇摇头道:“有时候人就是很奇怪,风光时再多人捧着也不会有心腹,落魄了阿猫阿狗都可以当兄弟。”

一旁被三姐牵着的李敢表示赞同,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就是这个道理。

而且崔不为后面是李家,就算是富贵了也可以相互利用。

话糙理不糙,李广这才和颜悦色:“可你又如何能确定窦婴他会再次身居官位呢?”

“他是窦家人中最有才能的一个。”

“是,但这个能决定他的仕途?”

点你一下还不通?崔不为白了李广一眼道:“这说明他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啊!只要他向窦太皇太后服个软,态度积极一点,还愁没有大官做?”

李老爷子接话道:“当下掌权的,的确是太皇太后,不出意外,这一两年都不会改变,可你也知道,窦婴是个骄傲的人,以前他不会服软,现在又怎么会呢?”

“所以这就要看我了。”

“你?”

崔不为神色傲然:“我要让窦大人明白一个道理,只要窦家倒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嘶……

李敢仰头盯着崔不为。

心道这个小舅子看的挺透彻的。

高手在人间呐!

李广有些似懂非懂。

李老爷子当时就反应过来了,赞许道:“你小子想法不错,有了想法就放手去干吧,有我李家在,失败了也能保你一条命。”

说罢,转身就走了。

李广拍了拍崔不为的肩膀,也随之而去。

崔芸娘待李广他们走后,上面便是一通臭骂,而崔不为低头受着,一句也没有反驳。

他们姐弟的关系极好,要不然崔不为也不会跋山涉水,想要在京城落脚了。

而李敢和李昭儿就在一边看着,饶有兴趣地观摩。

李昭儿有样学样地道:“以后你要是不听话,姐姐也这样教训你!”

李敢:“……”

闻言,崔芸娘与崔不为呆愣当场,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周岁宴过后,日子又重新平稳了起来,姐弟俩每天照样去听陈夫子讲课,下午回来之后李敢依旧向李昭儿学识字。

自从李敢展示了他的数学天赋以后,陈夫子便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每天都出题给他做。

孰不知,他出的那些算术题,在李敢看来都是小儿科,三下伍除二就给解决了。

于是陈夫子怀疑人生……

结果就是……陈夫子每天在外面给李敢打广告,一方面是自卖自夸,说他教的好。另一方面极力渲染李敢的天纵之资。

小黑经过李敢一个来月的洗礼,已经能够做到随叫随到了。

李敢已经能够做到小跑,但他腿短跑不快,依旧没有放弃大地主作风,每日骑行小黑出没。

结果就是:小黑又被迫变壮了。

李蔡把针对流民的方案,当面给刘彻讲了一遍,好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刘彻听完觉得不错,便把内史招了过来,让李蔡与他细细说道,看看有没有可行性。

内史与李蔡讨论了一番,觉得这个方案完全适用于当下的情况,刘彻于是拍板。

李敢不知道他叔父是否把计谋的提出者推到了他身上,反正刘彻的是提出了要在三天后让李广带着李敢进宫面圣。

李广自然满口答应。

李敢:“……”

方案很快就提上日程了,在李蔡提出建议的第二天,朝廷就张榜告示流民报名做马夫,提供住的地方,流民们纷纷感念大汉天子的仁慈。

长安城于是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为了表示进宫面圣的庄重,李广把刘彻赏赐下来的五十金取十金交给崔芸娘,让他给李敢买一身新衣服。

崔芸娘于是满心欢喜的带着李敢,把整个东市都逛了一遍……

不过最可怜的不是李敢,而且背着他到处跑的小黑……

李敢虽然没有爱狗人士的那种热心肠,但小黑毕竟是他养的,他当然有些心疼,于是小黑伙食变好,又变壮了……

第十一章 进宫面见

“儿,你入宫切不可四处乱走,要跟紧你父亲,尽量少说话,言多必失……”

“陛下问你什么你就回什么……”

“胆子不要太大,别撞坏了宫里的东西。”

“……”

当天是进宫面见的日子,崔芸娘一大早就将李敢抱到身前嘱咐。

而李敢则是虚心接受。

小脑袋不住地点。

说实话他是有点紧张的,他即将见到的可是这个帝国最有权势的人,而这个最有权势的人,将来还会被人称作为千古一帝。

不过作为一个穿越者,有着上帝视角,爆棚的自信心又让他平静了下来。

见就见,怕啥?

他现在的身份可是神童,据说……冠了这个名头的人再牛批都不为过。

四月下旬的天空分外晴朗,徐徐春风扯着丝丝阳光,编织出惬意的春网。

片片绿叶在春日煦风中摇曳,而桃花化做枯红从土地上荡起的香尘,让每一条碾过车毂的道路都弥散着淡淡的芬芳。

从卯时起,安门大街上就停满了王公大臣的车驾。

大约上午巳时,李敢就随李广来到了未央宫前殿。

李广上朝去了,而李敢则被请到偏殿等候。

不足半个时辰,朝会早早结束,而李广携着诏令将李敢带去了宣室殿。

宣室殿是皇帝处理公务的地方,一般也用作单独接见臣子。

一踏入宣室殿,李敢就闻到了醉人的兰香。

他抬眼望去,便在大厅的一角看到了一盆盛开的兰花,它正张开着诱人的笑靥。

兰花旁是一石头做的盆景,花工精心的照料给石峰间增添了茵茵绿意,石头周围清盈的水中,有一丛碧绿的水从中穿趟。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大殿中央的一盆红梅,枝虬花盛,生机盎然,显然是经过多年栽培和养育,才能如此大气融融,可见主人的情趣也尽在此中了。

没等李敢把里面看个遍,李广就拉着他跪了下来。

“臣李广,携幼子叩见陛下!”

“爱卿请起!”

李敢起身后才得以见到刘彻的样貌,天庭饱满,英气勃勃,一双剑眉锐眼更是衬地其气场强大。

他此时正翻阅着奏牍,并未正眼瞧他父子二人,片刻后才又开口道:“朕前几日听闻你李广办了场周岁宴,在宴会上稚子李敢语出惊人,坐实了神童之说,还谈及流民问题,稚子更是出谋划策,不知可有此事?”

李广应声回道:“确有此事,可是小儿……”

刘彻放下奏牍,正视李广父子,皱眉道:“别可是的了,朕不想听你多说那些谦词,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好料子老是遮着掩着,难免会泯然众人。”

李广尴尬一笑:“臣受教了。”

“朕就喜欢锋芒毕露的人,那怕是个稚子,他总会长大的不是么?”

说着刘彻笑了笑,指向李敢道:“你看看你儿子,他都比你镇定,不知道你在谨慎些什么。”

李广苦笑:“臣这不是敬重陛下么?就像祈求上苍庇佑时,总要恭谨一些,君君臣臣,不能逾矩。”

刘彻轻哼一声:“哼,你与他们一样,都是死守规矩的人,可朕无一日不想破除那些规矩!

就比如为什么匈奴人可以犯边,咱们就不能主动攻击他们?寇可往,我亦可往!”

李广当即道:“陛下若愿主动出击,到时臣愿作先锋!”

你自己都经常迷路,做什么先锋,李敢在心里把他爹怼了一番。

刘彻摇了摇头,把注意力放在了李敢身上:“以后之事以后再谈,不如咱们先说说你儿子的事,朕其实也想知道,一岁的孩子究竟能有多聪慧!”

李广一时语塞:“这……”

“这样吧,识字什么的太没水平了,玩点特别的,朕听闻你儿子算术学地也不错,就考他个算术如何?”

李广一口答应了下来:“好!”

李敢:“……”

这么果断答应?你行你上啊,宝宝心里苦,可是宝宝不说……

刘彻想了想,便在绸缎上写了起来,不一会儿题目就新鲜出炉了。

李敢有点怀疑。

这是不是被安排上了?

刘彻露出怪蜀黍似的微笑,向李敢招了招手:“孩子,过来,看看题目你会不会解。”

李敢朝李广看了一眼,得到他的眼神示意后,慢悠悠地走到台阶之上,经过小黄门(宦官)搜身后,这才靠近刘彻。

不过李敢并没有直接看题,而是指着桌子上的糕点,奶音道:“对了……我……吃……”

刘彻把李敢抱到身前,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原来你还是个小馋鬼,没问题,算对了,朕给你十份,不,一百份都行!”

李敢嘴角闪过一丝奸计得逞的微笑,他知道,太心智若妖了也不行,要适当保留一些孩童的本性,要不然就会让人觉得太逆天了,保留一份忌惮。

所以……要给他们一种可以为我所用的错觉。

就比如周岁宴出谋划策,对大多数人来说,他这已经脱离了现实,李敢需要把自己拉下神坛,把出谋划策变作偶然作为,心智若妖改为心智早熟。

“唔……你先看看题。”

李敢低头一看,题目是: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

他不假思索地道:“一亩。”

刘彻惊了,呆滞半晌后继续出题道:“又有田广十二步,从十四步。问为田几何?”

李敢这次谦虚了一点,等了一会儿才给出答案:“一百……六十……八步”

(广、从是表示边长;步是长度单位,亩、顷是面积单位;1亩=240步(积步)、1顷=100亩)

刘彻当时就起立了。

良久才叹道:“朕以前还不信天纵之才这么一说,现在看来,是朕见识地少了,李广,你当真是养了好儿子!赏!必须赏!”

结果就是太官令(宫里的厨子)们齐齐出动,得以在天黑之前赶制出了一百份糕点,被李广父子打包带走……

带着几箱子糕点满载而归,李广出了未央宫脸就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金银珠宝呢。

要啥不好?非得要这么几箱子甜点?不怕吃出虫牙?

第十二章 兄长升迁,随同狩猎

桃糕、李糕、杏糕、梨糕、姜糕、米糕……(非时节水果以干果粉为原料制作)

望着几大箱子战利品,王佳儿与崔芸娘一时有些语塞。

王佳儿沉默半晌后道:“夫君,你为什么不讨点有用的赏赐?偏偏要这许多不耐保存的糕点?”

李广他也想要别的,但赏赐糕点是陛下开的口,他总不能拒绝陛下的赏赐另提要求吧?

“敢儿想吃糕点,陛下不就赏赐了这个,又不是我受赏,我肯定是没脸提要求的。”

李广嗡声嗡气地道。

崔芸娘目光落在李敢身上:“儿啊,你只想着吃糕点的么?”

李敢当即露出人畜无害的娃娃笑,奶声道:“吃……好吃……”

这一下子把众人逗乐了。

李广苦笑道:“孩子他还小,只知道酸甜不知道苦辣,这些赏赐都是他自己挣来的,咱们就当沾个光,也尝尝宫廷糕点的味道。”

王佳儿眉眼带笑,忍俊不禁道:“这一路上别人当以为咱们获得了不得的殊赏。”

“可不是么,出个宫便带了三大箱子东西,人家还以为有金银赏钱呢,从安门大街到尚冠街,宫女、走卒、百姓、大臣,尽皆称道我李广走了大运,羡慕有加。

咱也不敢挑明了说,否则就成了诋毁陛下小气,只可受着,随他们去吧,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李广这一路上的苦水都化做一句句无奈的话语。

王佳儿噎了一句:“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有就不错了,能让陛下费心思赏咱们这些,也算是了不得了,闪开,让妾身与妹妹清点一番。”

王佳儿与崔芸娘正清点之际,闻风而来的李椒与王昭儿也赶到分糕现场。

望着几箱子糕点,他们当时就乐了,李广他们不太喜欢,但他们便不同了。

这么多……可以吃个七八天吧?

还未等清点完,他俩就想到了数个分配方案……

不过亲情还是压倒了食欲,两人凑到李敢身旁,逗弄起来。

李昭儿露出甜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将李敢抱起,糯糯道:“姐姐就知道四弟是个小福星,居然能在陛下面前全身而退,最后还拿来了奖赏,这在咱们家也算是独一份了。”

李椒接话道:“何止是咱们家,整个陇西李氏都没这样的!”

哎呦我去……

你俩真是对活宝。

李敢一副我不认识你俩的模样:“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李昭儿羞耻道:“死二哥坏二哥,你吹过头了。”

李椒撇嘴:“事实嘛。”

李敢小嘴一张:“呸!”

“哟哟哟,小屁孩你会的词还挺多,谁教你的?”

李昭儿脸贴着李敢的脸,傲然道:“还能是谁?当然是本姑娘了!”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损人方式简直是如出一辙呀!”

李昭儿瞪了他一眼:“就你该损,一天天的也没个正经。”

李椒伸手去拿糕点,不料被王佳儿用竹条抽手,蹑蹑道:“娘亲和你一样,都不讲情面……”

刘彻并没有简简单单给一百份糕点当做赏赐的意思,在第二天就给李家长子李当户升了官。

一想到大哥李当户,李敢便想到了他不同寻常来历的名字。

据说是李广在抗击匈奴、保家卫国的战斗中,曾俘获了一名身份为“当户”的匈奴官员,古代中国人有为纪念重大历史性意义事件、吉祥事物而给孩子命名的习俗。就给刚出生的长子取名为“当户”。

从三百石的御前卫士到六百石的议郎,俸禄翻了一倍,也有了实权。

议郎是郎官的一种,秦置。

西汉沿置,属于光禄勋,秩为比六百石,与中郎相同,高于侍郎、郎中。

议郎职责是顾问应对,毋须轮流当值,充当守卫门户等工作。

这让李家着实激动了一番,无他,只因为李当户太久没升迁了。

皇恩到这里还没完,为表对李家的重视,刘彻提出要带上李当户去终南山狩猎。

这可把李当户乐坏了,当天就回了家,把李敢里里外外亲了一遍。

李敢:“……”

这大哥是真虎啊,李敢表示吃不消。

不过大哥李当户干过的事李敢倒是有点印象,据说前几年韩嫣与武帝玩耍时,韩嫣的行为有些放肆不敬,李当户看了很愤怒,上前打跑了韩嫣,然后得到了武帝的赏识。

只怕赏识是假,疏远才是真,韩嫣是武帝的玩伴,肯定是在武帝默许的情况下才能逾矩,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兄长李当户的这一出直男行为,有点男风倾向的武帝当时估计是脸上笑嘻嘻,心里mmp。

好在李当户在李敢的协助下,重回武帝视野,而终南山狩猎亦是如期举行。

次日黎明,长安城门刚刚开启,一队人马就披着春日的晨露,悄悄出了横门,匆匆朝北去了。

回望长安,城楼宫殿在晨曦中影影绰绰,分外雄伟,举目远眺,咸阳原上的皇家陵冢,松柏苍苍。

其实在刘彻心中,这支游猎队伍并不简简单单只用作狩猎,在几个月后,它会变为一支名曰“期门军”的劲旅,初展雏形。

走出深宫,他们放纵在天地苍穹、沃野莽林之间,起居都安排得十分随意。

他们往往是披着夜幕出发,天明就到了山脚下,然后队伍分开,以狩猎的数量决胜负。

一直到下午,队伍才落脚休息。

刘彻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觉得这地方很有意思。

四周皆是平原,只有一座丘陵孤零零地坐落于此,上面如棋盘一般平坦,便饶有兴趣地问道:“此为何处?”

李当户解释道:“此处是望乡坪。相传当年周武王在此狩猎,常常登坪回望镐京。”

刘彻点了点头,从腰间解下一个“门籍”,放到李当户的掌心。

“你看看这个。”

“平阳侯?陛下是要以平阳侯的名义出行?”

“对!”

“这样说来,臣就是侯府府令了。”

“嗯,不过此次出行,朕只能从骑射营中抽调精壮之士随行。你要记住,下次出了长安,朕便是平阳侯了,你不可再称朕为陛下。”

第十三章 春天的尾巴

虽说在武帝身边最受宠的还是中大夫韩嫣,但韩嫣除了骑射一流,只有拍马屁的本事,武帝自然只将其定为玩伴,偶给虚衔,至于重用,肯定是不会的,所以武帝绕开韩嫣,与李当户说这些,便代表勤勤恳恳的李当户还有上升的空间。

金子到那里都会发光这句话在古代并不管用,连被皇帝重视的资格也没有,你去那里发光?当电灯泡么?

至于韩嫣,在李敢看来,终究会被王太后干掉,一个影响皇帝那方面取向的人,在当时孝治天下的情况下,注定是活不长的。

在家中安安心心上课,当个乖宝宝的李敢,心中早有无数个盘算,静观外界变化,才是他此刻最真实的写照。

而他在家中迎来的第一件变化,就是王佳儿想踏春了……

崔芸娘觉得现在差不多是晚春了,踏着没啥意思,但王佳儿回了一句话把她满腹不乐意给呛了回去。

抓住春天的尾巴……

这句话绝对是她的好姐妹,程不识的妻子徐氏教的。

在崔芸娘看来,长安城的官眷人家里,再没有比徐氏还会玩的了。

上山捉蛇熬蛇羹,下河擒蟹取蟹黄,文能滔滔不绝之乎者也,武可五兵(矛、戟、弓、剑、戈)上手与夫博斗。

究其根本,只因为徐氏出身武将世家,自小与别的女孩偏好不一样。

给李敢盛了一碗粥,崔芸娘最终点头道:“既然你有这个心,也决定了,便去安排吧,赏花落也别有一番风味。”

“小娘,古文上说,人间四月众花皆谢,但山上的桃花才刚刚盛开,咱们踏春去的可是骊山。”

李昭儿夹起一块鱼肉,放入碗中,取出鱼刺,搅碎,一边拌进李敢的粥中,一边开口道。

“可现在快五月了……”

“额……”

王佳儿轻笑道:“妹妹说的正是姐姐所想,世人皆道花开为景花败为伤,但花泥才该是它的最好归宿。

咱们去取些刚落的花瓣,回来炮制一番,不就成了香料?”

“就依姐姐的,咱们带上几个竹筐,争取满载而归。”

眼见外面夜幕将深,王佳儿皱眉道:“李椒这孩子许是玩疯了,这么晚了也不见从夫子那里回来,这么大年纪了,还不让我省点心。”

李昭儿扒拉着米饭,漫不经心道:“他啊,放心,丢不了。”

崔芸娘瞪了她一眼,朝王佳儿道:“再等等罢。”

“老爷子的饭有人送去了罢?”

“自当户他另立门户后,从未忘了送过去。”

李昭儿眼睛滴溜溜转了转道:“我去看父亲有没有吃完(古时一般成年男性与妇孺分开吃饭),昭儿有些话要对他说。”

“别打扰他太久。”

“好嘞!”

第二天一早,李敢就见到了崔芸娘昨晚啧啧絮叨的徐氏。

小麦色的皮肤,眼角有几丝皱纹,着一身轻便的襦裙,面容扑实。

由王佳儿组织的这场踏春,几乎是全家出动,除了李广与李当户忙于公事,连老爷子都加入了队伍。

备好车驾,李广出门务公守卫未央宫之前还派了一队十二人的兵卒便衣跟随,以保障一行人的安全。

而徐氏身边也跟了四名轻骑,可见程不识亦是在乎他夫人的安危。

三个女人一台戏。

上了马车,崔芸娘与王佳儿及徐氏三个妇人话匣子是止也止不住,可怜李敢趴在他娘怀里,是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把家长里短说完了,于是又将目标落在了李敢身上。

徐氏望着李敢,突然便回忆起早夭的儿子,神情萎顿道:“都说是妇人生子如进鬼门关,其实把孩子拉扯大也不容易。”

王佳儿知道她想起伤心事了,转移话题道:“我家那几个就只有芸娘的宝贝儿子让人省心点,其余的都是中庸之才。

他才一岁,前几日就在陛下手上讨了赏赐,若是长大了,封侯都是有可能的。

既然是好姐妹,徐妹妹不如与我李家结个亲家,认这孩子做个干娘如何?”

崔芸娘知道什么干娘不干娘都是虚的,只是挂个名而已,既然王氏有心结这个善缘,她也不好拒绝。

于是卖了个面子道:“若是姐姐不嫌弃的话,敢儿……”

徐氏转忧为喜,满眼疼爱地抚摸着李敢的小脸,忙不迭的点头:“自然是愿意的,这么出色的小人儿,我当是捡了大便宜的。”

好家伙!

我现在是有了三个娘吗?

李敢眨巴眨巴眼睛,把徐氏的样子记在心中,算是接受了这一事实。

王佳儿笑脸盈盈:“好孩子,快叫干娘。”

“干娘~”

李敢乖巧地道。

徐氏的母爱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疼惜道:“哎!乖孩子!”

李敢莫名觉得有些别扭,似乎他们李家这样做,是利用了一个曾经失去儿子的母亲。

不过想想这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既可以帮助李程两家关系更上一层楼,又能够抚慰徐氏那颗想为人母的心。

骊山离长安大约三四十公里,也就是七十里左右,驾马车的话包括中途休整吃饭的时间,花费了五个时辰,一路说说笑笑,终于在傍晚到达。

王佳儿在骊山脚下找了几处民居,给了些许钱币,一行人也就歇下了,准备第二天一早再上山游玩。

坐在窗外,李敢扒着窗台仰望骊山,只觉得它如同一匹黑色的跃跃欲试的骏马,再细看,又如同一个身披绿衣的少女。

大片大片的森林郁郁葱葱,抬头看去,天空湛蓝湛蓝的,像没有瑕疵的宝石。

比起骊山的景色,李敢觉得骊山的历史也不遑多让。

上古时期,女娲在这里“炼石补天”。西周末年,周幽王在此上演了“烽火戏诸侯”的历史典故。秦始皇将他的陵寝建在骊山脚下,留下了闻名世界的秦兵马俑军阵。盛唐时,唐玄宗与杨贵妃在此演绎了一场所谓凄美的爱情故事。

可惜刘彻又要圈地了,过不了几年皇家在骊山上继承的秦宫地盘又会变大,直到扩建成离宫(皇帝在宫外的住所),李敢心道。

到时候整个骊山,可以亵·玩的地方不多了,也就是说……只能远观。

第十四章 骊山蒙氏守陵人

夕阳西下,骊山辉映在金色的晚霞之中,景色格外绮丽,有“骊山晚照”的美誉。

而在第二天早晨,一行人吐故纳新,贪婪地呼吸着山下清新的空气,再看偶有雾卷的骊山,亦是别具一番雅致。

洗漱完毕,用过粥食,一行人便启程了,但老爷子虽然精神健硕,却受不得翻山越岭的辛劳,再加之携了稚子小孩,于是一行人走地并不怎么快。

骊山分东西绣岭,其中以西绣岭景色更佳,而众人昨日傍晚的落脚点是西绣岭与东绣岭中央,所以众人索性从两岭中央上山,往西绣岭众峰方向去。

骊山不高,海拔仅一千三百余米,所以对众人来说,一天应该是可以将西绣岭大致逛一遍的,所以轻装简行,只携带了中午的干粮。

石瓮谷,是骊山东、西绣岭之间一处秀丽幽深的峡谷,山势险峻,沟大谷深。

这是李敢等人上西绣岭的必经之处,风景也不错,于是众人驻足此处,观览了起来。

下有剑悬瀑布千尺,水声淙淙,击石飞溅,天长日久冲蚀所就,其形似瓮,故称石瓮谷。

李老爷子寻了一块巨石,靠在上面,仰望两岭,抚须笑道:“谷长深邃,上下曲折,幽谷奇景乃骊山奇险迷人之处。”

见老爷子对此处有些了解,两眼一摸黑的李椒上前问道:“祖父,咱们再往西边走是哪里呀?”

“从石瓮水潭处攀援西行,就到鸡上架,这里呢,是从东绣岭通往西绣岭的一段险道。

游人到此,手足并用,盘旋而上,如同鸡上架一般,故而得名。

咱们往这上面走的时候,可还得再慢一点,要不然一时失足,手忙脚乱的很容易坠下去。”

老爷子许久没有登山了,看起来兴致很高,见孙子有此一问,于是细细解释道。

一听到会坠崖,李椒额头冒出冷汗:“坠下去……本以为咱们走的已经很慢了,那看样子咱们还是再慢点吧……”

老爷子笑眯眯地道:“哈哈哈,你小子,不像你爹,你爹看起来胆子大,实际上也胆子大,而你是看起来胆子大,其实胆子不大。”

李椒尴尬一笑:“那……那有,我这不是怕不明不白的丢掉小命吗?”

两祖孙的议论很快便招来了李昭儿,她牵着李敢走了过来,当即补刀道:“二哥你解释了,你的解释就像墨水,越描越黑。”

李椒顿时气急:“你……当真是二哥的好妹妹!”

李昭儿傲娇道:“嗯呢!”

李敢没有加入他们兄妹俩的争斗,转而望向西绣岭的山景。

远眺几峰,其中第二峰上的一外庙宇吸引了李敢的目光,李敢向老爷子指着庙宇呀呀道:“那儿……”

一指便指来了一个大人物,老爷子轻笑道:“敢儿,西绣岭第二峰上的那座庙是老母宫,这座庙宇在历史传说中是为了纪念咱们华夏族的创始人女娲氏而修建的。

据古书记载,女娲本为骊山附近一名杰出的氏族首领。

每年的六月十三日,四方群众携床单干粮,夜宿骊山,祭祀老母,算一算,一个来月后,那儿会特别热闹。”

李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差不多一刻钟后,在王氏的催促下,众人整顿一翻,继续前进。

再往前,开始有三五山民的身影浮现,三个妇人话也变多了。

王氏指着前边乐呵呵地道:“妹妹们,前边有个大石槽,过了那儿便地都是鼠姑(又称鹿韭,牡丹的古名),现在是五月初,鼠姑这时候正盛开着,到时候咱们可以采一些研磨用作香料。”

徐氏应道:“好咧,刚好前些日子制好的香囊用完了,今儿个正好换上。”

崔芸娘笑而不语。

老爷子在后面撇撇嘴道:“什么大石槽,那是饮鹿槽,当初老子的坐骑长生鹿饮水的地方,妇人之愚。”

看着王氏的脸色渐渐变黑,李昭儿与李椒却是不厚道的笑出了声。

“俩个没良心的,还看为娘的笑话,去去去,去你祖父那儿去。”

李昭儿扮了个鬼脸,拉着李敢溜到老爷子身后。

老爷子抚着李敢的脸蛋道:“孩子他娘,等会你们往那鼠姑丛去采花,老夫带着孩子们去饮鹿槽那儿坐坐。”

虽然对老爷子颇有微词,但王氏还是应了一声:“知道了。”

饮鹿槽向西,即是一条深沟大壑,当地人叫它鼠姑沟。

沟中有泉,名曰“美泉”。据说,就是因为这股美泉,鼠姑的花色才特别娇艳。

深沟里分散着十数采花的山妇,见王氏一行人有近二十个,猜想三个为首的妇人必有来头,纷纷避让。

三个妇人正采花之际,留在饮鹿槽的祖孙四人,却是被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吸引了目光。

走近一看,才知两个老人正在神情专注地下着五子棋。

五子棋,起源于四千多年前的尧帝时期,比围棋的历史还要悠久。

可能早在“尧造围棋”之前,民间就已有五子棋游戏,而五子棋棋盘与围棋棋盘是通用的,汉魏时为十七路。

待两老下完一局,老爷子这才开口问道:“冒昧请教,老夫看两位举止不似平常山民,不知是何出身。”

其中一个身材宽大,手臂粗长,脸有雀斑的老头瞥了李尚一眼,回道:“老朽是前朝始皇陵的蒙氏守陵人,对面那位是此地的亭长,姓周。”

蒙老头性子直爽,没有掩饰地就把两人的来历说了出来。

老爷子拱手道:“幸会,不过据老夫所知,你们蒙氏守陵人不是二十年换一任的么?为何你一把年纪还守陵?”

蒙老头苦笑:“老朽那不成器的独子耐不了寂寞,带着小孙子跑了,老朽只好又坚守了三十余年。”

“那传承……”

“放心,断不了,蒙氏又不止老朽这一支,只不过他们更注重身守,老朽这一支更倾向于心守。”

身守……心守。

秦始皇陵园南依骊山,北临渭水,南面背山,东西两侧和北面形成三面环水之势。

此处离陵园远,而另几支就在陵园附近,李敢猜测身守与心守大概便是这个意思。

蒙老头说完,老亭长便催促道:“下一把下一把!”

蒙老头没有搭话,而是转头朝李尚询问道:“唔,老朽有些乏了,你要不要陪他来一局?”

李老爷子回道:“老夫也走累了,不过少年人精力旺盛,老夫且问问孙儿孙女。”

“你们谁来替祖父下一局?”

李昭儿与李椒正犹豫不决间,李敢应声道:“我……来!”

两个老头子吃了一惊:“你?”

李老爷子轻咳一声:“对,老夫这小孙儿开了早慧,许是从夫子那儿学了五子棋术,可以对弈!”

周老头良久才应道:“好……好吧。”

第十五章 夫子请命,诸学生观儒道之辩

开玩笑,五子棋可是他前世中小学课上最经常玩的小游戏,无论是作业本还是课桌上尽皆留下过斑斑印迹。

为了能在课桌上力压“群雄”,李敢可是钻研过许久的,因此最后还成为学校里的知名“棋圣”。

要不是害怕养母的“竹笋炒肉”,他早就去参加市里的五子棋比赛了。

当时市少年五子棋比赛亚军王大明可是他的手下败将,为此他捧着王大明的奖杯唏嘘了好久。

李敢真实实力在此时展现了……

小手拿起再放下,不一会儿便渐入佳境,周亭长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认真以待。

你来我往间,围观的几人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表情都很是精彩。

李昭儿可是与李敢一同上下课的,但夫子何曾教过他们这个?

四弟……牛了。

李老爷子本以为会很快结束一局,却不曾想五子棋也能像围棋一样拼杀的如此精彩。

当即……叹为观止。

而蒙老头一直在怀疑李敢的年龄,要不是瞧他身体特征不像,他真怀疑李敢是个侏儒……

心中……佩服。

李敢最终还是没有敌过在五子棋上沉浸数十年的周亭长,壮烈的败北。

周亭长摸了摸斑白的胡须,眼中蕴含着惆怅:“下五子棋好久没这般尽兴了,小子,能在我手上坚持这么久,你足可以自傲!

只是你小小年纪,为何有如此棋艺?额……你……如今几岁了?”

李敢咧嘴笑着,结结巴巴地道:“方才……自学的,一……岁。”

刚才自学的?一岁?

“你……你……”

周亭长指着李敢,久久不能不能释怀,敢情自己这几十年白活了?

李老爷子轻咳一声:“那个……老夫这孙儿有点早慧,不可以拿寻常小孩比较,亭长棋艺精湛,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棋艺精湛,和一个一岁的稚子下棋有来有回叫精湛?你确定不是在逗我?

算了……还好赢了,要不然真要羞死个人,老脸都没地方放了。

周亭长捡着棋子,强作镇定道:“你家孙儿……了不得!”

“老周,咋的?受刺激了?没事,老头子与你再战三百回合!”

“好!”

李敢几人又连着看了好几把,直到王氏携崔氏、徐氏满载而归,这才一齐往西绣岭第二峰方向走去。

蒙老头望着西行的众人,忍不住朝李老爷子方向开口道:“远来是客,下山时若要歇脚,可往老头子住处去,就在饮鹿槽一侧。

以后再来,也可与老头子续续今日的一面之缘,蒙氏守陵人……永驻此地,魂与陵在,永世不坠!”

李老爷子回头一望,忍不住鼻子一酸。

“哎!老夫记住了。”

李敢攥着老爷子的手,亦是回头,眼见这一幕,悲从心来。

这幽幽秦陵中的祖龙之灵,见蒙恬后人如此忠心不逾,该是会很欣慰的。

观览完老母宫,下山返程时,众人并没有再碰见周亭长和蒙老头,而老爷子也没提歇脚之事。

骊山之行后,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但很显然平静只是暂时的,自从李敢认了徐氏作干娘后,她三天两头往李家跑。

每次来都带了不少吃食和小孩子的玩乐之物,李敢有些受宠若惊。

除了干娘的热情以外,陈夫子的热情似乎也因收李敢为关门弟子而激发了,他不满足于一个人干讲一家之言,提出了要带众学生去观摩百家阁的辩论,当然,重点是带李敢去。

李广自然是应允了,沾沾百家辩议有助于提升李家子弟的眼界,何乐而不为?

不过他另提出要带几个小厮陪同,有人看着,也好防止年纪小的被人拐走。

百家阁坐落于华阳街,而华阳街与东市相邻,在横门内大街往北横桥大道直至横桥一带,是长安城中最繁华的地段。

次日清晨,陈夫子领着众学生,在小厮的陪同下,一路上边走边说着长安城有名的地方与宫宇分布。

“若将长安城分为三部分,其二为皇宫禁地,余一才是百姓及京官的居住及活动之处。”

李享追问道:“那长安城有多少百姓啊?不挤么?”

陈夫子笑了笑道:“长安城有五万多户人家,二十来万百姓居住,至于挤不挤,你看看这沿街屋落便知。”

李亨扫视一圈,回道:“那确实挺挤的……”

“寸土寸金。”

额……现在长安城的地价行情,比起前世京都好像是差不多的,除了继承土地,外来落户的有钱人居多。

李敢心下一对比,发现还是生在大户人家好,至少衣食住行无忧,几乎是可以做到全程包办。

说着说着便到达了目的地。

陈夫子挑了挑眉:“看,就是这儿了。”

见里面坐满了人,李昭儿抿嘴道:“哇,这儿真热闹!”

“昭儿,你牵好你四弟,跟上老夫,咱们去二楼观儒道之辨,此辨最是精彩!”

李昭儿应了一声:“嗯。”

穿过人群,喧嚣的声音一齐传入李敢耳中,他颇有兴趣地听着。

“法、术、势三者合一当为圭臬,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吾法家以势驭人,无往不利!”

“分辨名实,究明它们之间的关系,此为我名家之宗旨!”

“宇内皆阴阳,男为阳女为阴,阴阳合一,暗存天理,是为无上大道!”

“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用、节葬,成其所有,是为完人!”

“君民并耕、市贾不二!”

“……”

等到上了二楼,众人包括李敢终于明白了陈夫子为什么说儒道两家之辩最为精彩。

原来二楼设下了五个高约三尺的小型擂台,儒道两家分别出人上去辩论,直至辩到对方哑口无言,才能换下一组。

虽五个擂台周围共设下二十座案,但大多数人一般为了看个尽兴,会围着擂台观辩。

所以每个擂台外围都被看客包了一圈,往往会参与辩论的人才会坐在案上。

众学生在小厮的陪同下,与陈夫子到了一个看客稍少的擂台。

“快点辩啊!等什么呢?”

台下有人嚷嚷道。

台上着青袍的儒雅瘦弱男子侧脸道:“莫急,先酝酿一下。”

陈夫子摇头笑道:“东方朔啊东方朔,你真是干啥都与别人与众不同……”

第十六章 陈夫子是个有故事的人

众人见东方朔如此傲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嘘声一片。

与他对辩的壮硕男子轻咳一声,抚道:“东方兄,看客们都等急了,想观一场慷慨激昂的辩论呢,咱们开始吧?”

“有辱斯文!”

“哈?”

东方朔表情肃穆,前进一步,咄咄逼人道:“我等儒者,守仁礼崇道义,反观你,屈高节而献媚于区区旁观者,表面上随性于天地,尚无为之为,实则等若浮萍,不思进取!”

好个东方朔,不说开始就开始便算了,还要诽谤自己。

叔叔能忍婶婶也不能忍!

壮硕男子亦是上前一步,丝毫不让:“身国同治,以两相自然为本,事因之而循之,物因之而动之,法天地之使万物自然,甚至不得不然而为,以无为谓之使物我自然,以使物我共逍遥,善于行不言之教,使人自化。

形“大音希声”之“仁”,故看似无所作为,实则无所不为,比之儒家刻意为之强多了!”

东方朔冷笑一声:“依在下之见,刻意也是迎合时势之举,识时务者为英雄,春秋之大一统者,乃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

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

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

吾儒术上通孝义天理,下接万民之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纲常伦续,深入人心,实百家之首!”

三言两语就想确立正统地位?没门!壮硕男子立即反击。

“胡说,黄老之学自开国便延用至今,方今国泰民安,足可见是为最为上等的治国利民之策!”

两人你来我往间气氛陡升,辩到最激烈处,东方朔竟是手舞足蹈了起来。

“既然你笃定道家为正统,可使天下大同,那我问你一个关于帝王之道的问题。

同样的国策,虞舜就能垂拱而治,而周文王,却忙得连饭都顾不得吃呢?

为什么同样的刑罚,在周代可以收到四十余年、囹圄空虚的奇效,而到了秦人那里,竟然“死者甚众,刑者相望”呢?”

而壮硕男子那里见过像东方朔这样辩个论还手脚并用的人,呆滞半晌,忘了原先想好的说辞,顿时气短,一口气泄了一半。

“这……”

东方朔背着手,昂首挺胸道:“你且听听我们儒家是怎么处理的。

同方不同效,实则是万民风气问题,以至于廉耻混乱,贤愚混淆,所以培养贤能可以破除积弊。

对于培养贤能,我们儒家觉得教化一词足以,不重视教化而希望得到贤者,就如同一块玉,不对它进行雕凿,却希望它光彩熠熠一样。

若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这样就何愁天下英才不可得?

要改变这种状况,就必须实行贤能为上,量才任官,录德定位的政策!”

“额……”

被东方朔压制的结果就是,壮硕男子到后面往往来不及想出答案,便被东方朔连珠炮似的一个个问题问地哑口无言。

最终,东方朔以秋风扫落叶之势锁定胜局,潇洒下台。

孔子作古,“儒分为八“。

而其中主要有两派,一是孟子出子思一系传道,二是荀子出子夏一系传经。

李敢觉得东方朔很明显是子思一系传道的,因为他有很多自己的见解。

道家系别五花八门,而壮硕男子则是当今主流黄老之学的。

两者一碰撞,儒家更胜一筹,当然,李敢也不否认是由于东方朔的个人魅力……

东方朔见对手神情萎靡不振,已经是败下阵来,于是大刀阔斧地走下擂台。

众围观者一片欢呼。

赢下擂台,东方朔并未急着离去,而是朝陈夫子方向走来,眉眼带笑。

“陈师,好久不见!”

陈夫子哈哈笑道:“难得你还记得老头子,不过老夫愧不敢称你师。”

“一年前,就在此处,陈夫子横刀立马舌战群儒的场面可还萦绕在小子心中,历历在目!这一声陈师,当得起!”

陈夫子摆摆手:“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要说今日之辩,纵览全场,属你这儿最为精彩!”

能叫东方朔佩服,甘为学生,看来陈夫子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啊,李敢不禁想打听打听他的过往。

做他的关门弟子,表面上是他倒贴,但李敢不得不怀疑是自已捡了个大便宜。

话了几句旧事,东方朔把目光落在陈夫子身侧,疑惑道:“这些小少年……是陈师的弟子?”

陈夫子点头。

东方朔眼中浮现憧憬:“唔,小子有点羡慕陈师了,教十余学生,悠然于农田瓦舍,多么惬意自在!”

“羡慕?真要让你学老夫你反而不会干,你注定是不甘于平庸的人。”

陈夫子不以为意。

东方朔嘿嘿一笑:“还是陈师了解小子。”

这时候其他擂台正激昂澎湃,台下叫好声一片,喧嚣不止。

皱着眉头的陈夫子提议道:“此处太吵,咱们去附近的茶舍“卜肆”闲聊吧,空间大了也好让老夫的学生向你请教些问题。”

“得嘞!陈师与众师弟师妹请!”

陈夫子没谦让,往楼道口走去,而李昭儿牵着李敢与一众少年,几个小厮,紧随其后,东方朔殿后跟上。

“卜肆”地处长安东市,一行人沿着杜门大街略走片刻便到了。

但陈夫子等人刚进门,还未坐下,就看见东方朔被卜者占卜吸引过去了。

“东方先生是个敏而幽默的人,学问属实不错,你们要多向他问问题,不用拘束,他平时谦谦……有礼……”

没等陈夫子把话说完,只见东方朔与那位卜筮者竟是没头没脑地理论了起来。

“呵!”

东方朔语气不善地说道,“先生一卜就错,何来卜者之誉?占吉而实凶,占富而实贫,岂非欺世盗名,不就是想骗几个钱花罢了。”

那卜者被说得满脸通红,却又不愿意当众服输,赌气道:“你如此轻看在下,想来必是卜筮高手,那就请你为在下卜一卦,倘若说准了,在下就将这龟甲当面踩碎,倘若你输了,那就从在下胯下钻过去怎么样?”

“好!”

人群中一阵高呼,东方朔也大叫一声道:“这有何难,咱们击掌为誓!”

第十七章 上林苑与上林赋

东方朔一向性子跳脱,陈夫子也就见怪不怪了,索性带着众人过去围观。

这个茶舍名字就叫“卜肆”,卜筮自然是它主打的招牌,卜者若是个欺世盗名之辈,掌柜的便会换掉他另找一个,东方朔要砸他饭碗,那卜者当然是不愿意。

只见东方朔二话不说,一把抢过龟甲,双手捏住举过头顶,极尽虔诚,嘴里念叨着口决:“问卦先须问日辰,日辰克用不堪亲,日辰与用相生合,作事何愁不称心。”

“日辰决!”

嘴巴一溜灰黄色胡须的长脸卜者当即反应了过来。

他眼中浮现一丝忧虑,看来这次碰到个懂行的了。

李敢听着口决,目光不自主向上攀移,只见东方朔手上那龟甲的背甲盾片略呈拱状隆起,腹甲盾片呈平板状,大小不一。

日光照射下,较透明的黄色基底散射蓝白色荧光。

“铜鉴!取火!”

听见东方朔呼喊,卜者连忙从包裹里取出一面铜镜一把艾草。

龟负文,故是以洛书出焉。圣人则之,因取其阴腹灼以阳火,阴阳相激,而遂成文法。

一般一段时间内占卜不会超过三次,后人常说事不过三,则是从“筮不过三”音化而来。

东方朔将铜镜向日,将焦点引至龟甲后左方,于甲上置一把艾草。

春灼后左者,寅位属木。

也就是按照规矩,春天时,龟甲占卜要烧龟甲的后左边。

周代,钻木取火之法已经大行。除木燧外,兼用金燧取火。《周礼》载:秋官避开炬,负责用“夫燧“向太阳取明火。

到了汉代,仍用金燧取火。当时也叫阳燧。即用铜镜向日取火,也用艾引火燃烧。

日光正盛,不足一刻钟艾草便燃烧起来了,东方朔连忙将燃烧的艾草放在地上,把龟甲架在艾草上面灼烧。

众人凝神以待。

小加了几把艾草,龟甲终于起了反应,裂出几条缝子。

“你要卜什么?”

卜者略微思考后道:“卜居,猜我家中几口人,以及未来家族走向!”

东方朔笑了笑,把裂纹乱糟糟的龟甲收了起来,盯着卜者看了一会儿。

待他不耐烦时,这才掐指道:“你家中有五口人,五年前成婚,与大哥分家,本来尊父经商家财不菲,但你兄长好赌成性,已经败的差不多了,现在你妻子积怨已久,未来家中必是混沌一片!”

“嘶……你全猜中了!”

卜者脸色惨白,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侥幸侥幸!”

东方朔将龟甲递还给卜者,满面春风得意。

卜者一咬牙,就要履行约定,右脚提起,准备将龟甲踩碎。

“慢着!”东方朔惊叫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东方朔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将龟甲掏了出来。

长脸卜者疑惑不解:“你这是作甚?”

东方朔又把龟甲推给卜者,挑眉道:“你是个生面孔,想来是新请的,没见过我东方朔可以理解,不过大可以问问这卜肆的常客与伙计,那个不知道我东方朔是个善卜的高人。

你败在我手下是不冤的,也就没必要毁了龟甲,弄掉自己吃饭的营生。”

围观人群中亦是传来声音:“是啊,东方朔钻研这占卜之术甚久,天分非凡,远近皆知,你没必要为了和他争个高下自毁长城。”

“不如再潜修占卜,来日反败为胜!”

“呸,依我看硬碰硬不可取,各有千秋嘛,等次不好说。”

“东方朔忙你的去,又不给我占卜,秀再多也与我无关!”

“……”

长脸卜者这才缓了过来,抬手道:“痛定思痛,来日有机会再比试一番。”

“善!”

话语刚落,东方朔当即朝陈夫子方向走去,而后招呼着卜肆伙计,要来一个房间,取十几案坐了一圈。

东方朔尴尬地挤出歉意的笑容:“方才一时技痒,冷待了陈师和众师弟,在下先赔个不是。”

陈夫子抚须道:“无妨,反而是你的偶一露手才叫老夫赞叹。”

李享接过话头,大刺刺地道:“东方先生的占卜之术对各种卦象都游刃有余,叫小子我看地尽兴,倘若我有这等本事,我爹得开心死!”

“你?还是算了。”

“我咋了?”

李昭儿撇嘴:“太笨……笨鸟先飞这句话都承载不了你。”

“你……我……哎!岂有此理!”

众少年亦是挖苦不断。

“我觉得昭儿说的不错。”

“有理!”

“很形象……”

“……”

“你们这群损友……”

李享顿时萎了,怀疑人生中……

陈夫子皱眉道:“昭儿,不可随意打击别人。”

东方朔摆了摆手道:“小孩子闹腾很正常,随他们去吧。”

陈夫子点了点头,又道:“说到占卜,对了,东方你不是上次说淘到了本张良遗留下来的《灵棋经》么?怎么样,学会了没?”

“学会了大半,但是那书太散了,在下打算整理一番,将张公从黄石公那儿习来的笔记及感悟合而为一,到时候抄录完成,我先给陈师一册。”

东方朔摸着下巴道。

“嘿嘿,那老夫等着。”

李昭儿仍想不通东方朔小试身手,便能占卜出来的原因。

“东方先生,你刚才是怎么卜出来的啊,昭儿有些不懂。”

东方朔苦笑不已:“那新来卜者的底细我昨儿个打听过,什么啊,你们当真以为占卜能测出那么多?

占卜只不过可以测出吉凶罢了,要不是我还会看相,那里晓得他们夫妻不合。”

“唔……”

众少年目瞪口呆。

心道这也可以……

李敢傻了眼,想不到这东方朔坑蒙拐骗的本事也不弱。

亏地那卜者被他骗地团团转。

原来不是那卜者能力有限。

而是谁会唬人谁是“王者”。

陈夫子与东方朔聊地很欢,而众少年似懂非懂地听着,偶尔也会加入他们的讨论。

话题从山野到书房。

从江湖到庙堂……

“别提了,陛下虽拜我为太中大夫、给事中,并赏赐黄金百斤。但与此同时,又照样下令动工修治上林苑。”

东方朔一提到这个就懊恼不已,陛下既然知道修上林苑一事不妥,又为何要照修不误呢?

岂非自相矛盾?

陈夫子叹了一口气道:“可不止是如此,老夫还听说司马相如给陛下作了上林赋,极其华美之词,现今长安城中纷纷传唱呢。

真不知道陛下修上林苑劳民伤财是否会有后患……”

上林赋?唔……话语一引出这个,李敢当时想的却并不是司马相如媚上的问题,而是……如果这首赋如若像琵琶行一样作曲翻唱,会不会火?

第十八章 韩安国造访

现在耗是肯定耗的起,以后再大耗特耗就不一定了。

不过想想能用财富和鲜血换来骨气、威名以及翻倍的国土,这又是何等的丰功伟绩?

李敢觉得物有所值就行,修上林苑的话,那上林苑又不是消耗品,可以给后代延用,如果留到近代,不又是一笔宝贵的物质文化遗产?

东方朔沉默片刻,而后慨然大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许正如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中所说,陛下虽大兴土木,内心却是悔恨的。

想想也是,皇室坐中央而镇四方,若是宫宇殿落还不及诸侯宏大,又何以威加海内?”

“你东方朔想地透彻,老夫又能说什么呢?”陈夫子摊了摊手,无奈道。

“唔……不提这个……说说陛下前些天赞赏的李家稚子吧,好像是叫李敢来着。”

东方朔说着扫视一眼,眼睛聚焦在李敢身上:“师弟,你可是那李神童?”

太明显了。

在这群学生中,李敢虽说不像是鹤立鸡群的那个,但绝对是最特别的一个。

无他,身材就是这么娇小……

李敢假装怯懦地点头。

陈夫子眼中闪过一丝骄傲:“老夫这徒儿在长安城里人尽皆知,我这做师傅也沾了点光,至少人家言及敢儿,总会挂在老夫名下,说某某的徒弟真厉害……你说老夫这算不算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为强?

233……

李敢心想你这一箭双雕乃至多雕的本事不错,既收了好徒弟,又得了名声,最后似乎还有可能枯木逢春,收获一大批慕名而来的学生。

太史公在史记里说的太过真实。

或许这样也不错,至少对李敢来说,目前的状态还是双赢的,陈夫子也是实实在在的在教他。

东方朔饮下一杯清茶,笑声如春风般拂面而来:“哈哈哈,后下手不一定遭殃,就比方说现在,在下还可收小师弟为徒,教他看相占卜之术,艺多不压身嘛。”

李敢当即发动瞬杀,以小孩子独有的娇气道:“一师……足……矣!”

“额……小师弟一点也不幽默……”

东方朔笑容渐渐消失。

陛下都鉴定过了,东方朔也就绝了测试李敢神童到底在那儿的想法,偶尔与李敢闲逗几句,主要还是和陈夫子聊一些儒义上的问题。

日暮西山,李敢一行人与东方朔辞别,在路上,于陈夫子号召下,交流着彼此的心得。

加上踏春骊山,李敢已经奔波好几天,幼小的身体早已疲惫。

本想回去便大睡一觉,却不料兄长李当户当天例休,兴致勃勃地拉着李敢聊天,当然,大部分时候是李当户说李敢听。

“四弟,你知道么,陛下最近经常找我闲聊,赞许我的忠义……”

“兄长等这天已经好久了……仔细计量……应该有三四年了……”

“这是我的机会,父亲说让我积极响应陛下,一切的好兆头……多亏你,咳咳咳!”

说了没多久,李当户突然咳了起来,脸色霎时间变地苍白。

李敢从半睡半醒的状态惊起,仔细瞧着李当户,心里面觉察到一丝不妙。

根据他看过的史书记载,兄长李当户似乎是在公元前134年因病离世的,所以说四年后,当他五岁的时候,李当户憨厚的面庞便会在他眼前永远消失……

现在看来,李当户有咳疾的苗头。

李敢轻拍李当户手背,奶音道:“去……看太……医!”

“太医?看太医作甚?为兄又没病,身体壮实的很,一顿可以吃半斗米四斤肉呢!”

秦汉时,九卿之首为太常,隶属三公之一的太尉,而太常的属官有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六令丞。

其中太医为皇室及百官治病,而民间为平民看病的称医师。

李敢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费力地轻咳几声,认真道:“咳……疾!”

见四弟学着他咳嗽,提醒他看病,李当户一阵心暖,抚着李敢的脸蛋,面色渐渐转红。

“没事的,老毛病了,许是少时练弓急功近利,常常大漠奔行,吸入太多烟尘,沉积成疴,不过不碍事,小病。”

少时大漠奔行?

估计是前几年李广在边关镇守抵御匈奴,兄长随其迁过去了。

李敢一听他不上心,急了,使劲摇头道:“扁鹊……医……蔡桓公!”

“你是想以蔡桓公讳疾忌医来告诫兄长小病不医大病将至?”

李敢点头。

“好吧,兄长听你的。”

见气氛陡然凝重,李当户便讲起了宫廷中的趣事。

“陛下最近宠上了一个歌姬,连着半个月去她那儿休息,皇后不乐意了,大闹了起来,后宫一片鸡飞狗跳,陛下不理不睬,甚至提拔了歌姬的弟弟,好像是叫卫青……

那卫青骑驭出身,骑术一流,北地良家子弟与他比骑射之术,尽皆败下阵来,他倒是个厉害的人物。”

“卫……青,盘他!”

李当户讶异道:“盘他?什么意思?”

额,嘴顺说快了。

李敢解释道:“其……潜虎,交……好!”

“潜虎?四弟你看好他?”

李敢点头。

“那兄长找个机会结交他,看的出来,他是个有抱负的人。”

李敢露出欣慰的微笑。

正说着话,李敢慢慢地坚持不住,睡了过去,李当户怏怏而归。

夜幕拉开,日出东方。

又是新的一天……

李老爷子早上做了会吐纳,用过早饭后见小孙子还没起床,特意把李敢唤醒,喂他吃过米粥,牵着去逛花园。

李敢老大不情愿,奈何扛不住老爷子的糖衣炮弹,放弃抵抗。

当时看着老爷子一幅就知道你小子没自制力的表情,李敢都想找个老鼠洞钻进去,太羞耻了。

陪老爷子没逛多久,府里就来了个稀客,直言要拜访老爷子。

老爷子一听是新任大农令韩安国来了,喜不自禁,差人直接把韩安国请到了花园。

韩安国,据李敢所知,这是个有治国之才的人。

从劝梁王刘武交出羊胜公孙诡一事来看,此人还极识大体。

从地方到京师,他只用了一步。

去年,武安侯田蚡担任太尉,受宠幸而掌大权,韩安国拿了价值五百金的东西送给田蚡。

田蚡向王太后说到韩安国,刘彻也知道韩安国的贤能,就把他召来担任北地都尉,而田蚡现在被罢官,他却升为大农令。

第十九章 收养流民之女木木

由此观之,谁才是隐藏的王者,一目了然。

对韩安国而言,李老爷子虽然曾经没有担任太大的官职,现在也差不多正颐养天年,基本上没什么拜访的价值,但很明显他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作为陇西李氏掌舵人,与其交好将来说不定会有用处。

他现在刚刚调任大农令,根基不稳,先从老爷子这里听出长安现今格局,也方便“便宜行事”。

李敢坐在一旁一边抚着小黑的毛发,一边注视着祖父与韩安国。

“我这一把老骨头,那里值得你拜访?”

姿态摆的低不要紧,把你捧上去就行了,韩安国笑容满面:“韩某虽只在北疆之地待了一年,但耳中眼中也有许多见闻,从疆民口中,李将军以爱士卒而闻名军中。

饮食与士卒共之,士卒不尽饮,将军不近水。士卒不尽餐,将军不尝食。故每逢大战,士卒争先赴死,未敢惜命。

而伴之亦有程将军治军严谨,行伍营阵,井然有序。匈奴每闻二将军之名,都望风而逃。

一直以来,在下还好奇,究竟什么样的父亲才能教出这般优秀的儿子,今日一见才了然了,子子孙孙皆俊杰,犹以身侧最神邪。”

说着韩安国瞟了一眼李敢,不言而喻。

老爷子闻言一滞,尔后放声大笑道:“溢美之词老夫先收下了,今后勿要再说,否则老夫宁愿再也不见。”

李敢听到又有人拿自己当打开话题的晃子,还绕了一个好大的圈子,不禁喃喃自语:老奸巨滑!

韩安国自动忽略警告,嘿然一笑:“老爷子,昨儿个韩某梦见一只狼在大漠咆哮,心下不解于是请了人解梦。

他说狼是群居动物,咆哮可视作呼唤同伴,而大漠则代指北方边疆,纵观天下,唯有李程两位将军驻守过边关留有威名,且麾下尽是虎狼之师。

李将军与我甚熟,而老爷子却未曾蒙面,所以在下特来拜访,以解孺慕之情。”

李老爷子不作回答,伸手示意他去附近的石亭坐下说话,自己则牵着李敢跟在身后。

石亭靠池,鱼游石隙。

韩安国坐下后饶有兴趣地指着淡青色池水道:“水至清则无鱼,人亦是如此。”

“你是个成大事的人!”

李老爷子晃神片刻,给出评价。

两人聊地火热,李敢自然被晾在一边,于是李敢不干了,每次都是如此他倒不如去别处,把趴在地上的小黑唤醒,在两人注视下,李敢大摇大摆地驾狗而走。

当李敢在悠哉游哉闲逛,享受着日光浴的时候,他亲娘崔芸娘却在忙活另一件事,给一个丧亲的流民之女洗漱。

这个流民之女名为木木,今年七岁,自幼丧母,亡命他乡时父亲为了养活她甘愿饿死,父亲去世后,她靠着吃树皮才勉强活下来,李广见她可怜,这才领了回来。

而崔芸娘把她领回自己名下,是觉得儿子李敢玩伴不多,有人小丫头替她照顾儿子并与他玩闹,也是很不错的。

木木命运坎坷,性子怯懦,温顺听话,崔芸娘觉得这种小女孩一般比较会知恩图报,极其忠诚,养在自己儿子身边也会放心。

再者是流民问题因李敢提了一嘴而圆满解决,木木作为流民中的一员,与李敢应该是有缘的,崔芸娘比较相信缘分一说。

一边为她洗漱换衣服,一边与她聊天,渐渐地木木对崔芸娘产生了感激与信任。

所以当崔芸娘答应收养她,还给她以新的身份,认她作干女儿,只为让她与小少爷作伴的时候,她一口答应了下来,差点要跪地磕头,被崔芸娘给拦住了。

对木木来说,能吃一口饱饭已经是大幸,还有个将军夫人作娘,简直是天底下最最值得开心的事情。

崔芸娘她是个温柔宽顺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放任儿子“野蛮生长”,收下木木作干女儿,一则可怜她,二则为了儿子,这两点就足矣。

午间,日光下,李敢与小黑一前一后走进侧厅。

每天的饭点便是这个时候,李敢总是会很自觉地逛回来。

但当他扫视一圈后,却发现家中多了一个人,一个瘦小的女孩。

换算一下,大约一米一左右的样子。

她站在一边,望着案上香喷喷的饭菜,眼中闪烁着幽绿的光,一刻也不愿意移开,像是饿狼一般。

似乎是察觉到李敢进来了,小女孩黑不溜秋的脸蛋浮现出一丝兴奋。

李敢莫名有些不寒而粟。

仿佛他就像案上饭菜一般……

“小少爷,夫人们端碗筷去了,马上就回来!”

她伸过手来,“木木先牵你坐下,待会等夫人来了就开饭。”

李敢迟迟没有把手递过去。

木木眼中的兴奋消失大半,像只受伤的羊羔,“也是,小少爷不知道我是谁,其实……木木没有恶意的……”

李敢抿嘴,这才缓缓伸出小手。

兴奋再一次燃起,敏感的木木生怕李敢会缩手似的,抓紧他的手,将他牵到案前盘坐。

“你……是谁?”

“他是娘亲新收养的木木,以后就是你姐姐了,木木姐会替娘亲跟着你,陪你玩。”

崔芸娘与王佳儿端着碗筷,姗姗来迟。

啥?

这是莫名其妙多了个姐姐。

见李敢小脸满是惊讶,木木解释道:“木木是飘泊的流民,多亏了夫人收养,才能苟活。”

王佳儿招呼了起来,“哎,别说这个了,吃饭呐,菜快凉了都。”

原来是老妈慈悲心大起,为家里收养了一个新成员,似乎身份有点尴尬,难怪这个叫木木的姐会小心翼翼了。

李敢亮出一口大白牙,对木木善意一笑。

木木回以灿烂的笑容。

李昭儿端着汤这才进来,而李椒不必说,又来晚了,吃剩饭的命。

但接下来木木的表现,让李敢觉得,李椒可能连剩饭都没得吃……

她才七岁啊!饿到什么程度会让她这般狼吞虎咽?

李昭儿本来还想减肥来着,但木木的表现,让她觉得今天的饭菜特别香,于是比平时还多吃了一碗……

可能是由于胆子小,木木干啃着饭,愣是一口菜都没夹。

结果李敢看不下去了,吃到后半段一直给她夹菜,木木迟疑片刻照单全收。

崔芸娘见状,与王佳儿相视一笑。

第二十章 一个大跟班

这一顿饭吃地比平时要长一些,几乎是到最后木木打了个饱嗝,才宣告午饭结束。

古人虽一日两餐不假,但那只针对平民,李家虽然没有余钱,但一日三餐还是吃地起的。

木木还从未在中午吃过饭,她感觉非常好,因为她将近两个月来,几乎每日早晨吃地都是生野菜,偶尔连生野菜都没得吃,只能嚼嚼树皮,往往半个上午就又会饥肠辘辘。

待她吃完,饭菜差不多已经快没有了,王佳儿于是吩咐后厨赶制几张粗饼,给李椒备下。

“你……要一直……跟着我?”

李敢坐在小黑身上,转头望向一脸认真的木木。

木木点头,“夫人让我陪着你。”

“别叫……夫人,叫娘亲。”

木木小手攥着崭新的衣服,踌躇不决,“可以么?”

“她……认你……作干女儿!”

“不行不行,父亲从小教木木尊卑有别,不可以的。”

李敢气急,一下子说话通畅无比,“迂腐,娘亲认你,你自当不必自形惭愧!”

“公子你说话好流利啊,木木可是三岁时才能口齿清晰通畅。”

木木大大的眸子直愣愣地盯着李敢,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

好吧,李敢认输了。

她毕竟才七岁,思维跳脱,只有固化的认知,短时间内也改变不了。

“跟我回房,休息一会儿,咱们……去上课!”

老爷子大早把自己折腾个够呛,还请了小厮为自己向陈夫子告一上午的恙,说是春夏交际染了点小咳嗽。

李敢就纳闷了,既然要知“法”犯“法”,找理由让自己逃课,为什么不索性请上一天呢?

木木应了一声,“夫人今早在房间里又置一张小床,说让公子独睡,让……我与夫人睡一张床。”

“哈?”

木木摆了摆手,弱弱地道:“木木不是有意抢公子娘亲的,木木……其实可以睡地上。”

“没……没那个意思,我只是为你感到高兴,娘亲还是很关心你的。”

木木笑地很开心,浅浅酒窝浮现,点头道:“夫人她是天下最最好的人!”

李敢苦笑着“嗯”了一声。

那里啊,李敢想的是自己的摇篮都给搬走,只能睡板床了,虽然会垫软席,但感官上肯定不如躺在棉花包裹似的摇篮里。

自从崔芸娘知道他不再尿床,即使尿急也会在花草树木下面拉的时候,简直如同捡到了聚宝盆一般,心心念念地就是把碍眼的摇篮扔掉。

今天终于是付诸行动了……

一个午休愣是让木木睡成了休克状态,死沉死沉的,李敢给她脚板挠痒痒才把她给唤醒。

带着崔芸娘的祝福,两人一前一后往蒙馆去上下午的课。

木木从来没有学过一点书上的东西,因为她们家的条件还不足让她有一点儿知书达理的机会。

如果洪水没有发生,按照她的家庭背景,结果基本上只有一个,十五岁之前在家干农活,十五岁之后嫁人做个村妇。

“你……与我并排!”

“公子,木木在你身后就行了。”

李敢抿嘴:“与我说说话。”

“好……好吧。”

木木不自在地拸到前边,与李敢同一水平线。

“你与我多说……会话,我……熟练了……讲地顺些。”

“其实公子你刚才讲地挺顺的,现在还结巴了一些。”木木随口道。

“你倒是观察地……挺仔细的。”

木木侧过头来,两个羊角辫晃悠着,应声回道:“父亲曾教过木木,凡事细心点总不会错。”

“你想被夫子教么?”

“这……想是想……”

“那你也来听课。”

木木突地摇头道:“不行的,木木虽然羡慕能安心学学问的伙伴,但并未想过自己能行。”

幼时苦难总能让人成长地快些,再加上古人早熟与女孩比男孩早懂事,木木谨慎地有些可怕,不肯轻易把自己陷于窘境。

“我说你行……你就行。”

木木撇了撇嘴:“公子你好霸道啊!”

“作为我姐姐,你不识写懂点经赋子集怎……么行?”

都包办了还要问人愿意不愿意……

木木垂头丧气道:“试试吧……希望木木不拖夫子后腿。”

“夫子后腿长着呢!十个你……估计也抱不完!”

木木扑噗一笑:“夫子要是听到了,准要吹胡子瞪眼。”

李敢耸耸肩,“管他吹不吹,反正他胡子密吹不起来。”

只提了一嘴,陈夫子便答应了李敢,引来众学生一片嘘声。

这区别待遇,简直不要太明显!

李敢仍坐在李昭儿一侧,木木则另取一案。

陈夫子心情不错,多讲了许多旁杂的占卜及相面之术,引经据典声文并茂。

众学生包括李敢听地十分认真,这些知识平时可是学不到的,以后就算用不上也可以招摇撞骗。

“好了,老夫讲地十分尽兴,索性给你们再聊一些关于赋的学问。”

李享抗议道:“别讲赋了,什么时候都可以讲这个,但五行阴阳杂家之术却是趣味十足,现在多讲讲也不碍事……”

“李亨,为师是儒士,他家之说只是偶有涉猎,你真当夫子无所不能么?”

李享嘿嘿笑道:“我真是这么觉得来着。”

“不贫了,今天聊完关于赋的学问还要再讲点《孟子》,你们且听好了……”

“木木,你学到了东西么?”

走在回去的路上,李敢问道。

“学到了一点点……”

“今日敢儿你还是随姐姐去识字吧,虽然已经识了大半常用字,但总归是还有不少要识的,姐姐可是新学了不少字,正好教给你!”

李昭儿亦在一侧,笑嘻嘻地开口说道。

以前总是听人说教同学题目自己掌握地也快,李敢还不信,现在他信了,他三姐便是个生动的例子。

“去……木木也去!她也……要识字!”

木木一阵恍惚,这是要学字了?

她能学会么?

今天下午听课,反正她认真听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除了旁杂的学识,她一点没学会。

“学,当然要学,先一起教,之后再主要教木木,三姐有的是时间。”

李敢拉了拉木木,“快谢谢三姐!”

“谢谢三姐!”

第二十一章 卫子夫有孕长安惊动

时间过地不快不慢,转眼间又过了一个月。

时维六月,李敢说话已经完全流利了起来,而识字工程接近完工,主要是与三姐教木木识字。

窗扉拂过来一丝暖流,暖洋洋的,李敢起身伸了个懒腰。

尔后又坐了下来,“木木你别着急,其实你已经进步许多了。”

“呜,比起公子,木木简直是笨到家了,笨鸟先飞,我没道理懈怠一丝一毫……”

木木眼中闪过一缕倔强。

李昭儿白了她一眼,“你以为谁都像他那么变态啊,休息一会儿,劳逸结合方能事半功倍。”

“这……”

李昭儿将她手上的刀笔和竹简取走,不由分说地道:“我说休息就休息,不许不听话。”

“那我就休息一会会儿。”

木木呆滞片刻后道。

“对嘛,唔,我差点忘了,崔小娘给了我一盒酥油糕,咱们给瓜分了!”李昭儿眼前一亮。

一听到要吃东西,木木的眼睛当时就直了,妥妥的吃货。

说起木木的食量,李敢就一阵头大,几乎他和李昭儿加起来才能与她相持。

当然,这还是她因为伙食变好,食量缩减的缘故,换作刚来李家的时候,她的食量堪比成年人。

不过吃地多她却并没有变胖多少,仅仅是身材饱满了一些,不再面黄肌瘦,看起来娇俏不少。

她似乎是不胖体质。

“嗯,好吃!”

拿起一块手指长短的酥油糕,咬下一口,酥脆清爽的口感在嘴里炸开,让李敢不禁赞叹一句。

虽然汉朝时的饭菜寡淡无味,甚是简陋,比起二十一世纪云泥之别,但糕点味道都还行,李敢平时常常因为吃糕点而饱腹,连饭菜都省了。

“好吃你也不能多吃,小娘嘱咐过三姐了,不能因糕废食,所以你只能吃一块!”

“三姐……最最善良大方的三姐。”

李昭儿铁面无私道:“说好话也没用,不行就是不行。”

“三姐最丑了,平平无奇!”

说完李敢便起身往屋外跑。

李昭儿怪叫一声,追了上去。

“你个没良心的,居然为了一块糕骂三姐,三姐身材这么好,面若桃花,那里丑了?”

木木看着眼前的一幕,嘴角浮起浅浅的微笑,归属感在不断累积。

……

夜色苍苍。

家里的男主人还在驻守未央宫,两个女主人很难得地聚到一个房间里聊起了私房话。

所谓私房话肯定是不为人知的,但很明显小孩子不在此列。

李敢与木木端坐一侧,不知所以地听着。

李敢是为了获知外界的消息,而木木只是觉得这样很安逸,她喜欢这种感觉。

“妹妹驻颜有术,姐姐甚是羡慕……”

崔芸娘苦笑:“无非年龄差别而已,当户都二十了,你比我大了也有十七八九,怎么能同一而比?”

“那不一样,你心境更沉稳,端静谦合,分明是内化于外,才更加秀色可餐。”

崔芸娘一阵头大,“呸呸呸,姐姐你笑话妹妹了。”

“妹妹,你听说了没有,宫中有人怀孕了,你猜猜是谁。”

王氏笑了笑,便是问道。

有人怀孕……那肯定卫子夫了。

李敢终于听到自己想听的,这才聚精会神了起来。

“陛下对那歌姬出身的卫子夫极具钟情,夜夜笙歌,还能有谁,当然是她了。”

崔芸娘撇撇嘴道。

王氏眼中有了忧虑,“哎,就是她,这人呐,差别待遇竟是这么的大,一边皇后几年没动静,一边歌姬出身的女子却盛宠怀孕。

皇后受了这样的刺激,怕是不止摔摔碰碰了。”

“不快又能有什么用,下不了蛋的母鸡就算再傲,终有一天也会低下高举的头颅,形势比人强。”

崔芸娘对此不屑。

身份给人的加持并不会让人逆转事实,表面上光彩靓丽,实际上的冷暖只有陈阿娇她自己知道。

“现在的形势……听夫君说朝廷现在看起来十分平静,早朝依旧按部就班进行。

不过陛下再也听不到尖锐的谏言了,只有许昌、石建、石庆等人转达太皇太后的一些旨意。

特别是那个石建,最喜欢人后奏事,到了朝堂反而没有话说了。

看来太皇太后不打算管阿娇皇后的事,她的本心还是向着大汉皇嗣的。”

崔芸娘立刻回应道:“那可不,皇室血脉可当不得儿戏,太皇太后等这一天许久了,怎么会亲手扼杀掉自己的希望?”

“也不知卫氏会生个皇子还是皇女。”

“这个得看天命了。”

天命?

李敢很清楚,卫子夫这次生的是个女儿,不过亦是颇受刘彻喜爱。

……

坐落在尚冠街深处的窦婴府邸,如今是院庭冷落,门可罗雀。

当年那些狂热追随他的门生故吏,现在都像躲瘟疫一样地避着他。

有些曾经称他为恩师的人,甚至在车驾路过他门前的时候,特地加快了速度,生怕因为盘桓太久而沾了晦气。

这些事情时不时地通过府令传到他的耳里,他都坦然一笑。

每日坐在囚笼一样的书房里,他手捧着书卷,心却在茫然地游荡。

他忘不了昔日门庭若市的喧闹,忘不了朝拜者相望于道的荣耀。

当年他曾对这种浮华厌倦之至,憧憬有一天辞官回乡,过一种平静如水的日子。

然而,当一切真如这样时,这些浮云一样的往事却让他挥之不去。

同样是罢官在家,但他听人说,田蚡就不一样了。

他的府邸整日高朋满座,依旧花天酒地。当初那些在自己面前“恩师,恩师”叫得何其甜蜜的人,现在都跑到他府上去了。

这让他有些寒心,然后又是自嘲的释然。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看得很清楚。

臣僚们改换门庭,说好听些,便是良禽择木而栖,说破了,就是奔着太后而去的。

而自己就不同了,自从被陛下召进京的那一天起,他就同姑母分道扬镳了。

没有了这棵大树,他就变成了一株独木,给别人带不来多少荫庇,于是大家疏远他就是自然了。

窦婴苦笑着放下手中的卷册,就看见府令崔不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外了。

“大人久居在家,不出去走走么?听说宫中传来娘娘有孕的喜讯,长安城一片欢庆热闹非凡。”

窦婴欣然一笑:“好,你陪我去出去转转!”

崔不为他什么时候入府的呢?大约是在一两个月前,那时他突兀地要做窦府的门客,窦婴看他眼熟,情真意切,于是便招进府中。

一个月的相处,窦婴愈发赞赏崔不为的见识与优良品德,便给了他府令的职务。

第二十二章 真假“平阳侯”

小舅子崔不为得到窦婴重用的事,李敢自然是有所耳闻,不过他此时最关心的还是大哥李当户陪同刘彻再次狩猎的事。

宫中有皇后整天哭闹,一团乱糟糟的,刘彻不胜其烦,这才把卫子夫托附给王太后,想要出宫狩猎散散心。

李当户当天倒是回了一趟家,与李敢交待了一番,匆匆整理行装便启程了。

之所以只告诉李敢,无非是陛下不想声张,只愿以平阳侯的假身份两三人出行。

李敢不好表现太多精明的地方,只是让其注意安全。

……

刘彻驻马东望,陇原尽头刚刚升起朝霞。

然后,他狠甩一鞭,催动坐骑冲入晨光下的旷野。

李当户紧紧追在身后,问道:“侯爷,这是要去往何方?”

刘彻马鞭指向前方,道:“池阳。”

一连数日,刘彻带着狩猎队伍,北至池阳,南猎长杨,西至黄山,东游宜春。

常常是他带领一支队伍,李当户另外带领一支队伍,从不同的方向出发,然后在预定的地点会合。

李当户明白,陛下展开这样的狩猎,不过是为了发泄。

因而,他总是暗中叮嘱部下少打些猎物。这样几次之后,就被刘彻看出了破绽。

这天午夜时分,大家决定到户、杜一带的山间狩猎。

在队伍即将分开之际,刘彻向李当户问道:“为何你的人马每一次打的猎物都比朕的少?”

李当户迟疑片刻便答道:“陛下……”

刘彻“嗯”了一声,李当户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忙不迭地改口道:“侯爷有所不知,在下所带人马,与侯爷的相比较弱,自然要稍逊一筹了。”

刘彻笑了笑,随之严肃道:“你觉得能自圆其说么?同是一营所选的士卒,何故本侯的人马就会强一些呢?莫非你要戏耍本侯不成?”

李当户闻言大惊,慌忙滚下马来,伏地跪拜,惶恐道:“属下不敢,请侯爷恕罪。”

“罢了,起来说话。本侯说过,这游猎如同打仗,不可视作儿戏。而你却暗地让本侯沉湎于虚荣之中,这岂能瞒过本侯双眼?

念是初犯,本侯且饶你这一回,若再如此,本侯就不客气了!”

“谢侯爷!”

刘彻说罢,就要继续前进。

于是他纵马踩过稼禾,向坪上冲去。

李当户正要号令大家上前,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大声喝问:“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此狩猎,还踩踏百姓稼禾,还不赶快下马,难道要以身试法吗?”

说话间,两位身着县尉冠服的人提刀策马,顷刻间就到了狩猎队伍面前。

“本官奉县令之命,前来捉拿你等扰民毁田之徒。”

衙役们纷纷上前,却见刘彻身后的子弟一个个弓上弦,剑出鞘,未有怯意。

李当户见状,忙喝住身边的人马,上前道:“你们可知何人在此?”

“不管是谁,都不能违反律令。”

县尉的态度很坚决。

“这可是当今……”

话到口边,李当户打了个结巴,“这可是当今平阳侯曹大人!你们有几个脑袋?竟敢对曹大人动手?”

县尉属地方小吏,且对曹寿也不甚了解,但平阳侯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于是他们说话的口气缓和了一些。

马上向刘彻作揖道:“侯爷是朝廷贵戚,绝不会忘记陛下还耕于民的诏命吧?

今侯爷狩猎,踩踏稼禾,百姓怨声载道,侯爷此举,岂不枉视诏命,欺君害民么?”

“这……”

“卑职职责所系,请侯爷不要难为卑职,随卑职到县府复命便是。”

“大胆!谁敢动手。”

李当户在旁边听到县尉理直气壮训斥着刘彻,早已按捺不住,一声喝令,身后的子弟们顿时剑拔弩张。

殊料刘彻却平静地摆了摆手道:“难得他们对朝廷如此赤诚,你就不要为难他们了,本侯就随他们到县府便是。”

“侯爷!”

“侯爷!”

众子弟跟着李当户向前奔去。

“无须多言,你随本侯到县府去,其他人原地待命。”

大约巳时时分,刘彻一行来到户县衙门,杜县县令也在那里等候。

两位县令从堂口看去,但见堂下站着一位青年,身材高大,器宇不凡。

单看年龄,不像是平阳侯。

再看跟在身边的李当户,宽面浓眉,一身玄色劲衣,也是英气勃勃,心里当时便有些忐忑。

但不管怎么说,踩踏百姓稼禾,就触犯了大汉律条,身为地方长官,就不能不问。

户县县令举起堂木,正要拍案,却被李当户制止道:“大人且慢,在下这里有一样东西,大人看了再审不迟。”

说完便疾步走上前去,将一只金虎头鞶递到县令手中。

两位县令一见这只有皇帝才能佩戴的东西,顿时大汗淋漓,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大堂了。

“起来说话。”

两位县令跪在地上没有动。

“起来说话。”

“微臣有眼无珠,不知陛下驾到,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刘彻环顾县府大堂,不仅县令们魂不附体,就连那些手持法棍的衙役,负责地方治安的县尉,还有两县的县丞,也都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按说,他们高举着大汉的律法,为地方百姓仗义执言,本应理直气壮,可面对皇帝,明面上威严的律法也显得无力。

不过这半天的经历又让刘彻十分欣喜,因为他亲眼看到新制已略有成效,将来可期。

记起前些日子,他为排解烦恼,便翻看了先朝的书籍。

他从《商君书》中读到了“宪令著之官府,刑罚必于民心”的箴言,这些话都被眼前的情景赋予新的含义:政之兴在民。

“二位县令不必惊慌,你等奉诏保民,非但无罪,朕还要褒扬赏赐,且站起来说话。

传朕旨意,赏户、杜两县县令金百斤。”

刘彻有条不紊地说道。

“谢陛下隆恩!”

意外得到赏赐,两位县令恍若梦中。

及至明白事情的原委后,他们心中不禁为刚才的惊惶失措而尴尬,为刘彻的胸襟而感动,便觉得与其得了皇帝的赏赐,倒不如借花献佛,将之散给百姓。

刘彻对他们的行为自然是分外高兴,朗声道:“二位爱民就是忠于大汉,朕回京后定当擢拔你们,你等要恪尽职守,好自为之,切不可辜负了朕的厚望。”

县令们益发地受宠若惊,为官多年,他们什么时候有当面聆听皇帝赞赏的机遇呢?

他们除了千恩万谢之外,对刘彻的宽明大义又多了一丝领会。

第二十三章 秋千与卫青被绑

对李当户来说,再没有比得到皇帝赏识结伴出行,更让他开心的事了。

即使刘彻踩踏民田有错,但他还是盲从了,并且对此不以为然。

这似乎是一个性格上的缺陷,包括李当户在内,忠于大汉的李家人从来没有更加深沉的考虑,以至于形成了愚忠。

而愚忠并不能够让李家继续繁盛,照这样下去,李敢深知破败和低迷在所难免。

但他现在还改变不了太多,他还只是个刚刚流利说话的“孩子”。

改变李氏之固疾并不是燃眉之急,相反李敢更需要一个玩乐用的秋千。

而春风得意的崔不为很好地胜任了这个工程。

想要制成秋千,按照李敢的习惯是先画一张图纸,但崔不为从来没有这种想法,提起木头便刨了起来,于是李敢好说歹说,崔不为这才在沙地上描出一个秋千的大致样式,继续刨着他的木头。

李敢需要的是一张能坐两三人的长椅(胡床)秋千,崔不为觉得这比单人秋千难多了,叫苦不迭,但还是兢兢业业地又弄来了一堆木头。

李敢伏在木头上闻了闻,“这是松木,有一股松香来。”

“嗯,松木材质一般,用来做椅子正好,而支架要求高,方才我取的榆木厚实粗壮材质优良,更能胜任。”

李敢不多说,只看着他把木头通通刨光滑了。

木工的活并不难,难的是榫卯的制造,作为接连关节的不二选择,各式各样针对不同角度收合两边的榫卯,制作起来需要反复测量。

铁钉这种东西,早期都是作为舶来品传入中国的,李敢现在自然是搞不到。

搞不到的话,就只能欣赏木工的美了。

以后得发明一下铁钉了,李敢自顾自的想到。

崔不为的木工活干地很出色,这得益于他老爹老崔的教导,老崔并不认为各司其职是对的,对于子女的一技之长,他一向觉得杂而不精是基础,杂而专精则是突破。

通过舅舅和娘亲的描述,李敢对神秘而开明的崔老爷子产生了好奇,外祖父他的庐山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的。

崔不为在榆木上部凿出长短不同的两个榫头,与面上的卯眼相接。

据他说这叫长短榫,因两榫头高低不同,可以使连接更加稳固。

另外取一根弧形材截割用上下两片出榫嵌接,榫头上的小舌入槽,使其不能上下移动。

然后在搭口中部剔凿方孔,将一枚断面为方形,一边稍粗,一边稍细的楔钉插贯穿过去,使其也不能左右移动。

“这个则是楔钉榫。”

李敢对此一窍不通,只好点着头岔开话题,“舅舅,你在窦府待地还舒服么?”

崔不为神秘一笑:“那些市侩的小人整天推波助澜,你说我能不舒服么?”

李敢回以憨笑:“有把握鸡犬升天?”

“自然,若是辛苦算计抽来一手好牌都打不好,我还费那么大精力作什么?”

说着崔不为用木锤敲打着关节处的榫卯,使之卡紧两边木柱,一个稳固的三角形结构便形成了。

这只是一边梁柱,崔不为又马不停蹄地赶制着另一边。

“这个秋千做成了,我要请你第一个坐。”

崔不为笑骂道:“放屁,这个秋千是我做成的,虽然是为你做的,但给你之前还是我的,当然得我先坐坐,你凭什么决定。”

“呜呜呜……我要告诉娘,舅舅欺负我!”

李敢哭丧个脸,佯装伤心。

崔不为怂了,“呸呸呸,这儿也就芸娘能管我了,要不是看在你娘的份上,我懒得理你。”

“那你有本事别理,反正娘亲马上来看我,到时候我一身土,看你怎么解释。”

崔不为瞪大了眼睛,一下子连手上的活都忘了,“你真不像个一岁的小孩,妖孽……”

“我可以认为你是在夸我么?”

“心长在你肚子里,你爱怎么认为怎么认为!”

李敢抿嘴:“谢谢夸奖。”

崔不为:“……”

……

当刘彻和李当户返回沣水岸边的时候,准备回宫的时候,却看到狩猎的队伍中多了不少人。

李当户眼尖,眼睛一眯,很快就认出那披着玄甲的正是未央宫骑郎公孙敖,而另外一名身着黑色劲衣的青年就是卫青。

卫青见了刘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臣卫青叩见陛下!”

刘彻眼前一亮:“卫青?你不在建章宫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陛下,若非公孙大人相救,小臣恐怕见不到陛下了。”

刘彻将不解的目光投向公孙敖,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卫青一想起自己的命运,就百感交集。

当初他随人到甘泉宫服役时,同行中一位相面的说,他是贵人相,将来必封侯。

他当时就笑了,只觉得这身负刑罚的“钳徒”也学会了阿谀。

一个奴仆的儿子,一个连身份都得不到承认的牧羊儿,一个靠卖苦力为生的佣工者,只要不被鞭笞不被辱骂就知足了,怎么可能封侯呢?

可就在今年清明那天,阿姐的一曲轻歌曼舞,不仅改变了她的命运,也让自己得以成为建章宫的一名卫士。

从那时候起,他的人生目标就有了新的方向,他兢兢业业守卫着皇宫,精益求精地习武健体,潜心研读兵家典籍,期待有一天会被陛下发现。

也许是因为姐姐有孕的缘故,陛下给予他特别的照顾,使他不断增强对未来的自信。

可就在昨夜,他在建章宫当班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被人绑架了。

他被蒙住眼睛,装进麻袋里,横置在马背上,他的耳边只有马蹄声和绑架者说话声。

“听说这小子的姐姐叫卫子夫。”

“是啊!听说他母亲还是个奴仆呢!”

“皇后怎么就这样仇恨她呢?”

“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皇后能容忍一个漂亮女子每日在陛下身边转悠么?”

“少胡扯!让皇后听见了,有你好果子吃!”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你说,怎么处置这小子?”

“杀了算了。”

“唉!皇后也是女人,她的心怎么就……”

卫青明白了,绑架他的人是皇后派来的人。

那一刻,他有些绝望了,他知道落到皇后手里,等待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没有想到,他的好友在未央宫担任骑郎的公孙敖会在此时出现,把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公孙敖是从接替卫青当班的卫士口里得知他被绑架的消息的。

精明的他深知宫廷的复杂,他并不想陷入两个女人争风邀宠的漩涡,他只要救出好友就够了。

因此,面对刘彻质问的目光,他很快就找到了理由。

他说卫青是被一伙强盗劫持到林子里勒索钱财,他正好带着人马从那里经过……

他用目光制止了卫青解释的企图,把一场宫廷风波化解为普通的打劫事件。

第二十四章 李敢的城府

刘彻并没有继续追问,脸上恢复了平静,道:“对了,你们怎么会跑来找朕?有什么别的急事么?”

公孙敖苦笑,奏道:“陛下,臣是受黄门总管包公公之托,一路追赶陛下而来的。”

刘彻纳闷了。

“有事么?”

“包公公说,太皇太后那边有过传话,怕是有可能识破陛下不在宫中。”

“不是让他说,朕要闭门读书么?他也是个不懂变通的。”

“包公公说,只怕瞒得了一时,不可能瞒得长久。”

“这个包桑……”

刘彻思忖片刻,便对公孙敖说道,“回去告诉包桑,让他先瞒着,朕不日回京,卫青留下,随朕一同去,朕有些旁的事要与他聊聊。”

“诺!”

公孙敖走了,但刘彻的思绪并没有从刚才的氛围中走出来。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卫青有什么财物值得强盗们冒险去打劫呢?那么多的禁卫,没有人觉察么?

他越想就越觉得其中有蹊跷,却又理不出头绪来,直到远去的马蹄声渐渐消失于耳际的时候,才大声道:“上马!”

“陛下!下一步我们要去何处?”

“湖县!”

刘彻扬起马鞭指向东方,“此处中转,直接回京。”

一干人顷刻间便奔向平原的深处。

刘彻并不知道,在他离京的日子里,七国之乱的余波在南疆燃起了熊熊战火……

……

带坐椅的秋千不好做,但是耐不住崔不为的苦思深想,傍晚之前,终于是建造好了。

花了一天做一个秋千,对崔不为来说,这简直是荒废了一天,但建成之后,欣喜还是大过懊悔。

崔不为没等李敢坐上去,自己便一屁股再一躺,霸占了整个座位,悠哉悠哉地荡了起来。

一旁侯着的李敢简直气坏了,但无奈身形差距太大,有些无能为力,“起开,让我也坐坐!”

崔不为撇了他一眼:“你想坐啊?求我啊!求我我说不定让你坐一会儿!”

emm……

李敢差点哭了,“那么大的位置,你屁股有这么大么?”

“我累了,先睡一会儿……”

也是,干了这么久,累点也正常,这个理由让李敢无法拒绝。

“睡吧,吃饭我叫你。”

“嗯。”

李敢倚靠在三角架边上,眯了一会儿也闭上了眼睛,心道小孩子的身体就是嗜睡。

不知是过了一刻钟还是半个时辰,李敢缓缓醒来,这才发现自己躺在秋千上,舅舅崔不为坐在另一侧,正在沉思之中。

“唔……醒啦?”

李敢小脸一板:“某人方才把我晾在一边,我左右寻思着睡不着,气醒了!”

“切,你个斗米升恩仇的小家伙,说吧,今天怎么没去听夫子讲课?”

“特权!”

“什么特权?”

李敢咯咯笑道:“夫子觉得我已经够早慧了,他说再教下去会怀疑人生,于是给我特权,可以自行决定去与不去。”

“所以你就让我捣鼓秋千?”

“是也!”

崔不为捂脸:“这天底下让我惊艳的人不超过三个,你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个!”

“荣幸!”

远处出现一个黑点,等到更近才发现是木木来了。

“小吃货准是叫我们去吃饭的。”

“如果不是呢?”

“不是我……今晚不吃饭了。”

崔不为笑道:“得了,我猜的也是这个,不然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李敢撇了他一眼,转头朝木木招着小手,奶声喊道:“木木!”

木木听见呼喊,走地更快了,等到了跟前,小脸红扑扑地喘气道:“夫人让我喊你们吃饭。”

李敢与崔不为相觑一笑。

“先玩玩……这个!不……急!”

李敢恢复了平时的憨呆,招呼道。

崔不为看着李敢,觉察到了他的变化,一丝惊异藏在眼底,沉在心中。

木木迟疑片刻,还是替换李敢,坐了上去。

“摇……起来!”

李敢对崔不为笑道。

崔不为没有拒绝,向后俯冲再一放,秋千就这么晃悠了起来。

“嘻……哈哈哈……”

木木起初还有些害怕,片刻后便享受起了荡秋千的乐趣,嘻嘻地笑着。

崔不为对荡秋千已经失去了兴趣,再次把李敢换了上去,力度加大,于是木木的笑声转化为李敢与木木两人的大喊大叫。

崔不为吃完饭便走了,窦府中还有些事需要他去处置,窦婴的想法已经有了逆转,急需他去添油加醋。

……

此刻距离刘彻出宫狩猎已经有二十来天了,七月的脚步渐渐来临。

在都城典客署的官衙中,东瓯国使节正焦急地等待着皇帝的召见。

他满脸痛苦,几欲流泪道:“大人可知,东瓯国此时已处在四面包围之中了。

我们不甘成为闽越国的鱼肉,与闽越军相持了两个多月。

如今城中粮食殆尽,除了守城军士尚可得到勉强充饥的食物外,百姓开始吃食草根和树皮了。

现在,我们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朝廷身上了,请大人现在就带本使去见陛下!”

“这个……”

典属国声音拖得长长的,因为他无法回答使节的问话。

其实他也不知道未央宫发生了什么事,皇帝此刻迟迟没有出现,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为陛下的拖延寻找适合的理由。

他尽量让自己的话平和,带着不易觉察的歉意道:“使君稍等,依本官看,陛下很快就会召见使君的。”

说完这些,他就唤来译令,要他作陪,而他自己却匆匆赶往丞相府了。

丞相府亦是一团乱麻,石建、石庆、庄青翟等都在那里。

这些平日在太皇太后面前鼓舌的大吏们,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

他们一筹莫展,愁眉苦脸,谁也拿不出个好主意来。

许昌埋怨石建道:“大人身为郎中令,统领宿卫、侍从,却不知道陛下现在哪里,叫老夫怎么说呢?”

言未尽,他又转过来批评石庆道:“大人作为内史,掌管京都事务,也不知道陛下的行踪么?陛下连我们这些人都不召见,总该有些道理吧!”

石庆性格暴烈,自然对许昌的埋怨不服,反唇相讥道:“若说与陛下关系最近者,恐怕莫过于丞相了。

丞相身为宰辅之臣,总揽朝廷大政,每日不离陛下左右,如果丞相对陛下的去向都茫然无知,我等就更不知了!”

庄青翟站起来摆了摆手道:“如今东瓯国使节还在京城,南国战事吃紧,各位大人却在这里互相埋怨,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当务之急还是决定出不出兵吧!”

许昌应道:“这是陛下的事情,现在陛下不见我们,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石庆提议道:“干脆让太皇太后发一道懿旨得了!”

“万万不可。”

许昌否定了石庆的提议,“太皇太后怎能代陛下发诏出兵呢?当年吕后专断,也不敢直接号令三军。这事且不说违制,传将出去,匈奴一定会认为我朝发生了变故,这不是引火烧身么?”

“这不行,那不行,丞相总该有个定夺吧?”

庄青翟此时反应了过来,疑惑道:“陛下会不会微服出宫去了?为了不惊动我等,才托辞闭门读书的?”

石建道:“这事……或许找太后有用,太后可能知道。”

许昌正要说话,就见典属国进来了。

石建、石庆和庄青翟忙起身迎接,纷纷询问使节的态度。

典属国道:“现在东瓯国内人心浮动,一部分人已主张投降闽越,还请丞相速作决断。”

许昌沉吟半晌才安排道:“请庄大人速去太后处打听陛下行踪,典属国大人先回去安抚使节,一定要断了他们投降闽越的念头。

我和两位石大人现在就去太皇太后那讨主意!”

第二十五章 太皇太后窦漪房

永寿殿此刻却是一片宁静,窦太皇太后正做着到上林苑乘凉的准备。

许昌等人的到来,令窦太皇太后大吃一惊,一时间心绪大变。

“陛下是从何时不再早朝的?”

“大概已有十数日了。”

“你等为何不禀告哀家?”

“陛下说,他忙于其他军机要事,之后会亲自禀奏太皇太后。”

“你等啊!真是榆木脑袋!”

窦太皇太后一下子跌坐在榻上,苍老的脸顿时阴沉了,“太后知道此事么?”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放权,却不想才多长时间不管了,形势就紧张成这样……

她心中一阵动摇。

“臣已让庄青翟去问了。”

窦太皇太后不由分说,转脸厉声下令:“速传王太后来见!真是好一手掩护,都不要朝政了么?”

“诺!”

窦宇一转身便匆匆离去。

太皇太后将一腔怒火撒向面前局促不安的大臣们。

“你等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整日浑浑噩噩,不思为政之道,有愧先帝之托!

你瞧瞧!陛下已经数日没有早朝,你们竟匿情不奏,不知所以,该当何罪?”

许昌脑中嗡嗡繁乱,回道:“陛下说,他要闭门读书……”

“哀家什么时候只要他闭门读书而不早朝了?你等就没有发现陛下近来有什么异样么?一个顽皮皇帝一群木鸡臣子,这……哀家气啊!”

太皇太后越说越气,问着话就流下了泪水,伤心地自言自语道,“启儿呀,你当初怎么就选了这个冤家呀!你说适时放手,可这种情况,叫母后怎么放手?”

伤心归伤心,生气归生气,眼前的难题她却不能不去面对。

她能辅佐文、景两帝,垂帘刘彻,经历的风雨何其之多,现下立马有了考量。

“你等都是陛下的近臣,怎么对他的行踪一点都不知道呢?还有……那东瓯国的使节来了几日了?”

“大概六七天了,他正等着陛下的召见呢!东瓯国已经断粮,他们拖不了多少时日,正盼望着朝廷早日出兵。”

许昌道。

石建小声提议道:“依臣看来,太皇太后还是见一见使节吧!”

“胡说!”

太皇太后心下一凛,打断了石建的奏议,喝道,“煌煌大汉,皇帝在上,哀家再打理国政,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正说着,王娡王太后脚步匆匆,就在包桑的陪同下到了。

太皇太后一听见王娡的声音,怒火就从心底烧起,喝道:“快说!陛下他到哪里去了?”

王娡对此事茫然不知,如实答道:“陛下不是在宫里吗?”

“哼!你们是成心合伙欺骗哀家是不是?”

太皇太后闻言怒极反问道。

王娡感到很委屈,她这些天是确实不知道儿子的行踪。

她问过包桑,可包桑就一句话,陛下在未央宫中读书,不见任何人。

她凭自己对儿子的了解断定,彻儿不见臣下,必有重大的举动,但不至于到了荒废朝政的地步,这于理不合。

好在包桑就在身边,他一定知道陛下的行踪,于是王娡大声问道:“包桑!陛下究竟到哪去了?”

“这……启禀太皇太后、太后,陛下正在未央宫读书呢!”

“大胆!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

太皇太后由于盛怒而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身为黄门总管,不悉心伺候陛下,已属大罪,如今又隐情不报,其心可诛!”

“太皇太后,奴才真的……”

包桑双唇嗫嚅,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作为每日不离刘彻的中人,这几个月,他总是千方百计地为皇帝排解烦恼,他希望陛下等待时机,重新崛起。

因此,当他被传到永寿殿时就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说出皇帝的行踪。

“奴才真的不知道……”

“哼!看来你今日成心要与哀家作对了。”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让一殿人都毛骨悚然,“哀家从侍奉文帝起,还没人敢如此大胆。来人!让包公公清醒清醒。”

“太皇太后,奴才……”

“拉下去!”

太皇太后没有任何心软和动摇。从殿后传来包桑凄厉的惨叫:“太皇太后饶命啊!哎哟!啊!”

许昌、石建和石庆第一次见太皇太后对一个中人动如此大刑,一个个心都悬着,暗暗打量着太皇太后。

她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问道:“众卿以为如何?太后以为如何?”

包桑的每一声惨叫,都牵动着王娡的心。

倒不是她的心承受不了,当初对栗姬动手的时候,她的冰冷和残酷丝毫不逊于眼前的这位老太婆。

只是如今她心里明白,太皇太后的刑罚,虽然打在包桑的身上,实际上是指向她和刘彻的。

王娡的思维急速运转着,在寻找解救包桑和自己的办法。

她在太皇太后问话的时候,就已想好了应对的辞令:“母后息怒!包桑隐情不奏,是罪当其罚。”

“你真的这样认为么?”

“一个黄门总管,死何足惜?只是……”

“只是什么?”

王娡顿了顿,竭力使自己说话的语气平和:“只是只有他知道皇帝的行踪,若他毙命,皇帝便无可寻找,而东瓯国急待朝廷发兵,这岂不误了大事?还请母后三思。”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这一阵她只图发泄心中的愤怨,却忘了还有这一茬事在等着。

不论怎样,她是不能出面去接待使节的。她不能出面,王娡自然更不能替代刘彻去应付局面。

想到这里,她命令道:“把包桑带上来!”

包桑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脸色惨白,汗水和泪水搅在一起,往日尖细的嗓音也变得十分微弱:“奴才谢太皇太后、太后不杀之恩。”

太皇太后不满道:“难道你现在还不肯说么?”

王娡知道,这话只有自己来问,才能消除太皇太后心中的郁气。

她走到包桑面前轻声问道:“公公这是何苦呢?如今南国战事吃紧,东瓯遣使求援,十万火急,公公隐瞒皇帝的行踪,岂不要误了朝廷大事?

不仅太皇太后不能饶恕你,就是皇帝知道了,你也怕难逃责罚。公公还是赶快说出皇帝的去处,也免得让哀家难堪。”

许昌也在旁边催促道:“快说!陛下究竟在何处?”

包桑抬起头,望了望王娡,断断续续地说道:“陛下……以平阳侯的名义……出宫去了。”

“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自那日丞相要见陛下,奴才就让骑郎公孙敖到京畿各县寻找,最后一次听说陛下是在户杜两县交界处,现在可能已经到了河水岸边的湖县。”

太皇太后听罢,声音愈加沉重了,叫道:“看看!看看!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荒诞嬉戏到如此地步,成何体统?”

王娡见状,忙劝道:“母后息怒!当务之急就是找到皇帝的下落。”

第二十六章 五步产盐法

太皇太后这时候态度反倒变得冷淡了:“刘彻是你儿子,平阳侯是你女婿,你自己看着办吧!”

王娡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无路可退,无法避免追责,此时只有自己把责任承担起来,才能化解太皇太后心中的块垒。

她打定主意,遂转身对许昌说道:“传哀家口谕,速派张敺前往湖县寻找陛下。一定要把陛下拉回来,如果误了朝廷大事,斩无赦!”

然后又对随来的黄门命令道:“你快扶包公公下去,敷上伤药,好生伺候。”

等处理好这一些事情,大家再回头请示太皇太后,却发现她已昏昏欲睡了。

……

窦府东院书房中。

“有事么?”

中大夫严助求见。

“啊!严大人来了。”

窦婴放下书卷,心里面拂过一丝暖意,脸上充满了欣喜。

“求见”这两个字他已经很久不曾听到了,听着是极为舒适,严助是自赵绾事件后第二个登门的在任官吏。

第一个是太仆灌夫,他还是把自己当兄弟的,从太守任上调到京城的第一天就来看望窦婴,这让他孤寂的心温暖了多日。

现在,严助也来了,他的厅堂也因此明亮了许多。

听说他现在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到底是通过策论选出来的才子,颇具才华。

窦婴站起来,就往客厅走。

“严大人来了,老夫未能远迎,失了礼数,还望大人见谅。”

严助急忙站起来回礼,笑容满面:“大人如此谦恭,倒让下官有些无地自容了。

大人在朝的时候,严助刚刚进京不久,大人不念在下卑微的提携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前些日子总想来拜望大人,却是琐事缠身,不胜其扰,内心中实在是痛骂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该遭唾弃!”

窦婴摆了摆手道:“大人能来,老夫已十分欣慰。大人不妨仔细看看,现在我这府邸,还有谁敢多看一眼呢?”

严助连忙劝慰道:“大人何出此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浪淘沙出真金,疾风才知劲草也!对大人来说,那些朝秦暮楚之徒,去一个少一个,倒也落个清净。”

宾主寒暄一番,窦婴就请夫人出来见客。

过去严助只听说窦夫人贤惠,现在一见,果然是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只是他也从窦夫人的目光中看到了淡淡的忧伤。

窦夫人哀声叹气地道:“老爷虽然赋闲在家,可一颗心何曾有消闲过呢?

有些时候,梦中醒来之时,倒问起妾身是不是上朝的时间到了。

今日严大人来了,就好好劝劝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没了冠冕,就当颐养天年才是,操心这坐不相干的做什么?”

窦婴摇了摇头道:“严大人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个见识短的啰嗦这些干什么?快吩咐下去准备酒宴,老夫要与严大人喝一杯……”

“诺!”

夫人叹息一口气便出去了。

而她出去后不久,菜肴就上来了。

府役在厅中烧起鼎锅,煮起了酒酿,崔不为站在窦婴身后,脸色温和。

窦婴先举起了酒爵,那话语中带着浓浓的热意。

“赵绾一死,窦婴一去,朝中就只剩大人力挺新政了。请大人满饮此爵,窦婴不多说先干为敬。”

这样推杯换盏,几巡过后,双方的话自然都多起来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共同的经历使他们的话题绕不开新政。

“陛下近来可好?”

严助放下酒爵,长叹一声:“自丞相、太尉去职以后,朝廷诸事悉经由太皇太后,虽然太皇太后不经常插手,但陛下的心情依旧很郁闷。

不过早朝每天还照常进行,但每逢遭遇大事,许昌总是抬出太皇太后,陛下也无可奈何。”

“那陛下……他还是睡得很晚么?”

“是啊!不过,近来陛下忽然传下话来,说要闭门读书,要许丞相凡事直接去请教太皇太后,其实陛下罢朝已有十多日了。

这不,前些日子,东瓯国派使节前来求援,可他们一个个的,竟然不知道陛下的去向。”

窦婴很诧异,惊道:“竟然会有这等事?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对于刘彻,窦婴自信要比别人知道得多。

自从那次跪雪犯颜直谏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罢过朝,孰料现在不明原因地闹到这种程度,他的心便不由得跟着沉重了。

“太皇太后可知此事?”

“知道的很晚,直到今天早上,太皇太后才知道陛下外出狩猎了。”

一定又是韩嫣的主意。

窦婴在心里想。

他端起酒爵,一饮而尽,从胸中吐出一股闷气。

对韩嫣的为人,窦婴不大了解。新政夭折太快,片刻即断,他作为丞相还没有来得及对陛下身边的人进行考察。

韩嫣当陪读时,卫绾任太傅,他只听说韩嫣常常不知轻重地与陛下同榻而卧,相交甚好。

他曾和卫绾有过书信往来,在谈到陛下身边的近臣时,卫绾尤其担忧韩嫣这个恃宠而骄的狂徒。

现在看来,卫绾的眼光没有错。取悦于上,乃是奸佞所为也。

不管太皇太后如何专权,她的每道旨意,都必须经过陛下这一关才能宣达朝野。

只要陛下还在未央宫里,新政就一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这一点陛下应该明白啊!

令他不解的是,陛下就算要韬光隐晦,也不必私自外出啊!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太皇太后会不会一道懿旨,让先帝的其他皇子取而代之呢?

要知道,先帝还有十三个皇子呢!更何况那个刘安,每年进京朝觐,都要赠予太皇太后厚礼,其心思实在是难以揣测。

窦婴忽然觉得,事情远不像想象得那么简单,他的心就惴惴不安起来,向严助劝酒的速度也明显迟滞了。

不过,窦婴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老臣,他把东瓯国求援的事情看做成刘彻重掌朝政的良机。

这事不仅能彰显大汉的国威,尤其能为皇帝施展雄才提供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好像忘记了自己早已不在朝堂的现实,朝外面大喊一声:“快来人!笔墨伺候!”

这声音让严助吃了一惊,疑惑道:“大人这是……”

“老夫有话要对陛下说。”

窦婴仿佛又回到新政开局的日子。当崔不为亲自呈上笔墨的时候,他的目光又黯淡了,叹道:“唉!老夫早已不在朝堂,何必多此一举呢?”

严助怎会不理解窦婴的心境呢?在野言政,非有胆识和勇气者不能为之。

但严助更多的是感动,为窦婴心系天下社稷与皇帝而感动。

他向府令使了个眼色,然后亲自从砚边拿起笔,饱蘸墨汁,双手捧到窦婴面前,那一腔热肠都在这行动中了。

“大人!写吧,想说什么尽管说,下官一定亲手转交给陛下!”

“依大人之见,这奏章的话……老夫写得么?”

窦婴看着严助。

“写得!”

在窦婴接过笔的时候,严助顺手铺开绢帛,毅然地道。

“好!既然大人这么说,老夫也不废话了,就一吐为快!”

窦婴俯下身体,略思片刻,心绪就如滔滔江水都倾注在洁白的绢帛上了。

臣窦婴昧死上疏皇帝陛下:臣闻君者仪也,民者景也,仪正而景正。

君者槃也,民者水也,槃圆而水圆。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君射则臣決。

楚庄王好细腰,故朝有饿人。故曰: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也……

窦婴一边写一边感慨,严助看在心中,一旁欷歔不已。

一篇写罢,但见夕阳的余晖从门外洒进来,落在绢帛上。

当严助取走绢帛匆匆离去的时候,窦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写完了。

“大人慢走!”

“哎!”

严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崔不为见严助已走,当即上前一步道:“大人,成败在此一举!”

窦婴疑惑,“什么成败?”

“陛下那边召见即是成了,则要去找太皇太后求情重掌大权,陛下不召诸事皆休!”

窦婴沉吟片刻,这才点头:“只能这样了,陛下大业未成我抱负未展,早该这般……”

崔不为脸上笑容更盛。

……

当朝廷动荡的时候,李敢在干什么呢?他在忙活他的粗盐提纯。

汉朝的饭食虽然不仅寡淡,还带有些许涩味,而涩味的来源便是粗盐。

如果能把块大而味涩的粗盐提纯一番,李敢觉得再用来炒菜,菜的味道肯定会可口一点。

而且提纯粗盐在未来也能帮他获得一份筹码,毕竟这个时代只有煎盐煮盐之法,人们往往是不得以,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提纯,这才一直用着粗盐炒菜。

作为日用品,盐的价格不太可能会高到那儿去,也就是因为不够咸,这时候人们炒菜放地多了一点。

提纯粗盐你整一些化学方法肯定不行,李敢于是想到了创始于隋末唐初并沿用明清的五步产盐法。

俗称“五步产盐法”,原名“垦畦浇晒”。其生产工艺主要以集卤蒸发为主,分为:过箩、调配、储卤、结晶、铲出五个步骤。

李敢之所以用这种方式,主要还是提纯过程不多,晒制中,只要在卤水中搭配淡水,便提高了盐的质量,加快了成盐速度,重点是成盐速度快,基本上只要五六天就可以晒制成一次盐。

头天,李敢找来三姐,让她搞来了几小袋盐巴,然后碾碎,用筛子过滤掉一些大点的杂质。

第二天他又让三姐搞来几桶井水(重点是淡水就行),把盐巴倒了进去,搅拌均匀,等着它沉淀下来。

第三天沉淀下来的盐巴是把细小的杂质给去掉了,李敢直接把沉淀物铺开在干净的石台上,进行暴晒。

一直到第五天,李敢才最终收获。

收拢着比开始提纯少了一小半的白色细盐,拂过几日来的成果,李敢不由地咧嘴笑着。

李昭儿在一边看着,疑惑道:“三弟,你捣鼓好几天就是为了这个?”

“摸……摸”

李敢捏起一小撮盐,放在三姐白皙纤细的手指上。

李昭儿闻了闻,发现这细盐并没有平常盐巴散发出的涩味,心下一奇,仔细摩挲,尔后伸出舌头,微卷少许,品尝了起来。

“呸呸呸,真咸!”

李昭儿立即吐了出来。

“傻!”李敢笑道。

“就你聪明!”

李昭儿回瞪他一眼。

尔后她又自顾自地道:“四弟你弄出来的盐巴比平常的白,看起来干净,味道更咸,一点也不涩,炒起菜来味道会不错。”

李敢取出一半,放在另一个口袋中,递到李昭儿手上。

“拿去……炒菜。”

李昭儿眼中闪烁光芒,她发现她越来越看不透弟弟李敢了,粗盐提纯成细盐,他用的方法简单直白,却解决了多少人都搞不定的问题。

推广了,该是会引起轰动的吧?

“四弟,夫子那儿让你去学学,你己经久未去听课了。”

李敢愣了愣,点头道:“明天……就去。”

李昭儿见他呆愣的模样十分可爱,抚着李敢的脸蛋笑嘻嘻地道:“夫子说想你,三姐其实也想你,你不陪在身边听课,老是空落落的。”

“三姐……羞羞羞!”

柳眉一翘,李昭儿轻哼一声,“姐弟之情,天经地义!”

第二十七章 原来熇卵就是蛋炒饭

“说吧,你为什么费这么大精力弄出细盐?不会只是为了用来做菜吧?”

这个时候虽然还没实行盐铁专卖,但经商长大了才能暗地里干一干,骄傲的陇西李氏自然不会让李氏成员在“贱商”一道经营太深。

更何况他的确是为了让炒菜好吃一点才提纯盐巴的……

“炒菜……好吃第一!”

李昭儿捂脸:“好吧,我低估了一个吃货的决心。”

其实现在李敢觉得最迫切想吃到的首位并不是味美的菜肴,而是一份……蛋炒饭。

北方主食小麦,大米只作为辅食出现,偶尔才在早上吃吃米粥,作为一个南方的灵魂,他现下对当时北方人不常吃的蛋炒饭比较感兴趣。

之前通过百般描述,李敢才从陈夫子那儿知道,这时候的蛋炒饭名为熇卵,听起来怪怪的。

“熇卵,吃……这个!”

李敢傻乐着,给出了倾求。

李昭儿皱眉道:“熇卵?三姐好像听说过,这似乎是南边九江郡那儿盛行的一种吃食,以米饭炒蛋制成,你想吃这个?”

李敢点头。

“咦,对了,这饭食名字你从那儿听来的?”

“夫子……”

“得,三姐为你去后厨问问看能不能做。”

“沸水过米……再煮!”

李敢想了想,嘱咐道。

这是最传统的蛋炒饭的做法。但大部分人不知道,味道其实很不错,李敢前世经常这么做蛋炒饭。

李昭儿白了他一眼:“知道了!你个馋鬼,准是从夫子那儿听来的许多吃法!哼,夫子太偏心了!”

三姐办事还是很牢靠的,不到半个时辰就把饭搞来了。

三个小屁孩坐成一排,各自手上端半碗蛋炒饭扒拉着,画风有些清奇。

颗粒分明饱满绵绸的蛋炒饭味道确实不错,虽然吃地有些费劲,但李敢还是心满意足。

瞄了一眼木木,李敢发现她吃地太急,嘴角粘上一粒米饭,拍了拍她的肩膀,待她看向自己,这才指指嘴角,呀呀道:“米粒。”

木木呆滞半响,才乐呵呵地伸出舌头舔舔嘴角,将米粒卷进嘴里。

“公子,熇卵真好吃!”

“好吃你能多吃点!”

“嗯嗯!”

饭饱过后,李昭儿收拾好碗筷放在一边,三人坐在秋千上,刚好坐满。

秋千靠树而建,底下一大块荫蔽,正好帮他们遮住日光。

吃完了李昭儿才想起抱怨的事,抿嘴道:“四弟你弄出来的细盐全给厨子拿走了,一点没留下,说我们的盐细腻白净,炒菜正好,还问我有没有存货,怎么弄来的。

幸亏三姐机智,编了个天然生成细白盐被商贾卖入国库的理由,还说没有存货,老爹手下兵将偶然从富商那儿搞来分我一点,要不然真解释不清!”

这谎话编的一套一套,李敢举起大拇指称赞:“优……秀!”

……

当卫青回到刘彻身边时,已浑身是血,眼睛布满血丝。

他已分不清楚,这些殷红的鲜血有多少是来自于那谷底的野猪,多少是来自于自己的创伤。

回想起刚才人兽相搏的一幕,他心底忽然生出后怕,当时是什么促使他拼尽全力的,这一场厮杀又是何等的不容易……

时光追溯到半个时辰前。

也许是山中日迟,温和的日光斜射,那柏谷的禽兽们便也慵懒了许多,而太阳移到头顶,山林仍然沉浸在一片静谧的安详中。

刘彻看着身边的李当户和卫青,心中突地有些焦躁:“今日怎么了?为何朕总觉得心绪不太安宁?是朝廷出了什么事么?”

话音刚落,就听见天空传来雁鸣,萦绕耳边有种特别的感觉。

那是一群西去的大雁,挥动着翅膀,自南向北从河谷上空飞过。

在刘彻身旁的李当户,不待他人张弓,就已箭矢离弦,刺破谷中雾霭,直上云天,在头雁低飞时一击便中。

眨眼间头雁一声哀叫,就跌落地面,折翅毙命了。

李当户的射术继承他父亲李广,百步穿杨对他来说并不难,而头雁的低飞,更是直接进入射程。

人群中顿时一阵欢呼,但欢呼持续之时,未等大家从兴奋中回过神来,就从对面坡上传来惨叫声,眨眼间,情势陡变,一幅惨烈的场景就展现到众人面前,引来阵阵惊异。

那位拾猎物的骑手被丛林中冲出的野猪叼在口中,来回撕扯,瞬间成了一个血人,看起来十分凄惨。

野猪喘着粗气,尖利的獠牙上斑斑血迹闪过妖异的暗红色泽。

紧随其后的卫青感觉到李当户的不对,忙问道:“李大人这是怎么了?”

李当户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前方。

此时,卫青也听到刘彻喝令射杀野猪的声音。

大家更担心的是,一旦野猪扑过谷来,会危及陛下。

说时迟那时快,卫青高大的身影飞快地从人群中窜出,直扑到野猪面前。

李当户见状心惊不已,打从心底里赞叹卫青的勇武,可现在当务之急是保证陛下的安全,于是他退守在刘彻跟前,预防另有不测。

人与兽的对峙。

卫青他气一下沉,伸出一双铁扇般的大手,用力地掰开了猪嘴,将那骑手从中抢出。

到口的美食被夺,野猪狂怒起来,它立刻向敌手发起进攻。

卫青怒喝一声,一个迅疾转身,闪在野猪身后。

趁野猪失去目标、茫然四顾之际,他“嗖”的一下骑上了猪背,一只手揪着野猪的耳朵,干脆无比地作出判断,一只手握成碗大的拳头,狠狠地向野猪的眼睛砸去。

不用片刻,那两只凶狠的猪眼便被凿地血淋淋,血色染红面庞。

野猪疼痛难忍,扭动着庞大的身体,试图甩掉卫青。

趁它病要它命,卫青顺势跳下,抓住野猪的后蹄,在空中旋转几圈,最后用力抛向谷底。

只听那沉闷的落地声在山谷间响起,那野猪便口喷黑红色的鲜血而气绝了。

当卫青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他才觉得在刚才的搏击中,身上、手上被野猪咬破数处,隐隐作痛,整个人筋疲力尽,仿佛从死门关捡回来了一条命。

他喘了一口气,转身去看那骑手,可惜早已没有了气息。

在他周围,骑手们张弓围成一个圆形。

这时候他才明白,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已经过去了。

现在,他跪在刘彻的脚下,他的豪气、勇力,迅速被童年起就伴随他的卑微所取代。

“让陛下受惊了,臣罪该万死。”

在卫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骑上猪背的那一瞬间,刘彻直觉得浑身燥热,血脉贲张,他似乎看到了挥舞长戟的周亚夫,那种无匹的勇力,真叫人敬佩。

他俯下身体,轻轻地托起卫青的双臂,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就飞上了眉头:“此等英豪,倘不纵马疆场,岂不可惜了一腔热血?回京后,朕就封你为建章监!”

卫青心中霎时涌起不尽的惶恐,久为奴仆、看尽人间冷暖的他面对至尊至贵的皇帝,竟然一时茫然失措,呆滞当场。

喜悦与惊慌交错……

如果不是李当户在一旁提醒,他也许会一直就这样木然地站着。

他此时的心境也很复杂,自从跟随陛下来湖县的那一刻起,他就想着要不要将自己被绑架的实情说出来。

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姐姐卫子夫。

当初平阳公主送姐姐进宫的时候,家人都以为她从此将结束卑微的命运,可大家没想到,那未央宫的每一块砖石都是染着血腥的,后宫的尔虞我诈,比之朝堂亦是不遑多让。

他们更不曾想到,美貌也会成为“罪过”。

陛下身边的女人太多,一个个明争暗斗,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姐姐生就一副善良的性格,如何应付得了呢?果然,皇后迁怒于他,因此才策划了这次绑架。

现在,陛下就在身边,但他却没有这个胆量,他怕弄不好反而会给姐姐带来灾难。

第二十八章 机智的老妪

一弯新月孤独地挂在山头,夜晚接替白天,映染天地,给山河铺上一层银衣,柏谷溪水旁的马蹄声衬托出夜色的宁静。

约酉时时光,他们一行人仍旧步履未停马蹄不顿,在离谷口还有二里的山腰看到了幽幽的灯光,心下有了一丝欣喜。

李当户喝住马队,略作迟疑,只带了一名骑手前往打探。

登上高坡,借着弯月微弱的光,李当户发现这是一个沿着河谷散落的村庄,村庄屋舍星罗棋布在河谷一线,构成一幅月下谷村图。

村头一家的灯火亮着,李当户上前轻叩门环,等待片刻后才有一老者开门,一双眼睛紧盯着李当户,警惕十足地问道:“请问客人从何处来?怎么还在游荡,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么?”

李当户面如池水波澜不惊道:“我们是游猎者,辗转此外,因天色已晚未有住处,想在贵处借宿一晚,讨口水喝。”

老者围着李当户转了一圈,见他佩剑带弓,猎装裹身,才相信近日来有一队游猎人马纵横湖县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此等扰民坏规矩的猎人何其可恨,于是他说话的口气突然冷淡了。

“没有水喝,正有尿等着你等饮用呢!你要不要来一壶?”

身为陇西李氏的长子,平日从不曾离皇帝左右的李当户也有傲气,何时受过如此奚落呢?

正待发作,却见从屋中出来一位银发老妪,她慈眉善目,轻声埋怨夫君不该如此与客人说话,所为极不礼貌。

她笑着对李当户道:“夫君年迈,有些痴呆的症状,说话不免失礼,还望客人见谅。不知客人有几人投宿?”

“连同主人在内约有数十骑。”

“敝舍虽小,却也有十数间干净房舍,两三人一间正好,客人远道而来,若是不嫌弃的话,尽可叫你家主人来住。

老身这就吩咐下去,让你们入住,并为客人们操持饭食。”

“如此便多谢了。”

李当户施了一礼,遂转身去向刘彻汇报情况,脚步匆匆。

听着李当户的脚步渐远,老者掩了门道:“你老糊涂了?难道不懂得避讳自保的道理么?这些人晚间来访,又随身佩戴刀剑,看起来便不像好人,你贸然接纳了他们,不是为村寨招来祸害么?”

“不不不,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夫君老眼昏花,混淆了玉石,全然被刀器夜深迷惑了眼睛,依妾身看来,来客相貌不凡,必非常人。”

老者正要说话,李当户已陪刘彻走进院内来了。

刘彻双手打拱道:“我等贪恋猎事,延误归途,现下无外可去,借贵处歇宿,实在是叨扰了,改日有时间必定奉上涌泉之报。”

老妪眉眼一动,借着灯光看去,只看见眼前的翩翩少年颇为不凡。

“天”阔“地”方,相貌奇伟,说话彬彬有礼,她更确信自己的眼光没错,于是笑着点头,忙招呼家人为刘彻一行安排住宿酒食。

连日来的奔波不息,这段路虽然有趣,却也使得刘彻和骑手们都很累了,加之多饮了些酒,大家略谈了些杂事,心绪放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出于对陛下的感怀,卫青主动提出由他担任警戒,李当户见其一片拳拳之心,便没有拒绝。

皇帝对卫青姐弟的青睐使他迅速地调整着与卫青的距离,而之前打好的关系更是如虎添翼。

山中天窄,刚刚还悬挂在中天的月亮,很快就西移到黝黑的山头,于是天色又暗了许多。

夜露悄悄地润湿了山间的林草和院中的花木,也润湿了卫青的肩头。

卫青很庆幸,这随夜而至的露水冲淡了疲倦,使他得以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听着室内传来刘彻的呼吸声,他知道连日以来的跋涉,刘彻此刻的确累了。能为皇帝值岗,他觉得十分高兴十分荣幸。

也许,陛下在梦中正与姐姐携手走在丹景台的复道上呢!

当一个黑影出现在院中的时候,卫青大惊失色,本能地按住了剑柄,朝黑影方向厉声喝道:“谁!”

“官爷不要误会,是老朽。”

“深更半夜,老丈不在舍内休息,为何在院内走动?所图为何?”

虽然夜色深沉,但老者分明感到有一双眼睛直插他心底,令他满腔的怨闷倒灌进心里。

“傍晚饮酒太多,三急发作,夜里入厕小解,不想惊动了官爷,真是对不住。”

“夜深人静,老丈不要轻易走动,惊扰了我家主人,否则在下的刀剑可是不长眼的。”

“那是!那是!”

老者慌慌张张地回到屋里,当即对老妪道:“老夫越看他们越不是好人,你且按兵不动。方才他们进院的时候,老夫已经差人到村中召集青壮,今夜定要将他们生擒送往官府。”

老妪听罢,眉头紧蹙,心想这下可糟了,若是青壮们真的来了,免不了一场厮杀,到时候冲撞之下有人受伤,总不是件好事。

情急间她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吟吟地对老者道:“夫君定要擒拿他们,妾身也不阻拦。

只是这村庄南北居住甚散,大家聚集也需好些时间,夫君静坐等待,索然无味,倒不如让妾身温些酒酿,你我且饮且等如何?”

这老者平日就有贪饮的嗜好,听说有酒喝,自然乐得其中了,一口答允了下来。

不一会儿,老妪已备好酒菜,夫妻二人遂饶有兴致的席地而坐,对饮起来。

其间老妪又出了数支酒令,让老者来猜,每输一次,便要罚酒三杯。

饮到子时时,老者已烂醉如泥,酣然入睡了。

老妪用绳子将夫君缚了,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来到院中,新月早已沉没在山后。

从院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岗哨的喝问声,老妪脸色大变,急忙上前道:“大人们不必惊慌,一定是村中之人听说敝舍来了不少外地客人,感到新奇罢了,待妾身打发他们散了便是。”

说着她便走到门下,对着墙外众持农具菜刀的众人说道:“各位乡邻,我家有客自远方来,打扰了众位乡亲,妾身在这里谢过了。

而今更深露重,实在不便一一招待,还请各位早些归家歇息,明日一早再来相聚不迟。”

众人也不作多聊,埋怨了几句,便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了。

第二十九章 手艺忽上忽下?

外面的动荡仅仅停留在皇宫发酵,绝大多数百姓乃至官员都是不清楚的。

李敢虽然根据时间线能猜到一点,但他又出不了门,更没办法验证,自然只能停留在猜想。

李府的生活一如既往,简单而又温馨,重点是李敢每天都很充实,因为即使是有上帝视角,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诸子百家的学问……浩瀚而又深遂,就算是儒家,也远不同于后世被阉割的那般,充满变通性,不拘泥于固有的格式。

木木学字虽然比李敢困难,但还是有所成果的,她也更加适应了李府的生活,试着淡忘曾经不堪的记忆。

流民们大多数得到安置,剩下小部分有的选择再度回乡,有的妇孺孤寡被富人买去做奴仆,勉强活下去。

从中牵线搭桥,并且协助内史的李蔡,办公事时偶尔也会碰到流民,而他们总是不吝谢意,于是李蔡的美名得到小范围传播。

疱厨的厨子们得到李昭儿的细盐之后,饶有兴趣地替换了平时使用的粗盐,然而用了没几天就消耗一空了。

于是有了接下来这一幕……

晚间,王佳儿咀嚼着平时常吃的白菜,察觉出不对劲,抿嘴道:“这菜怎么没昨儿好吃了,味道似乎和几天前差不多……”

崔芸娘给李敢舀了一碗鱼汤,拔弄着挑出散碎的鱼骨,漫不经心地回应:“准是厨子手艺的问题,这忽上忽下的厨艺,咱们可没法干涉,超常发挥总是偶然的。”

李昭儿缩了缩脑袋,与李敢面面相觑,她们不明就里,可自己与四弟可是一清二楚。

没办法,现下只能让厨子背锅了。

崔芸娘在教育儿女方面,与其他人并无不同,时不时总会蹦出来一些期许。

“敢儿,夫子说你虽然脑子好使,但观点总是稀奇古怪的,你要多读多记,别浪费了天赋,等你长大了一些,母亲让你爹教你骑射与五兵,我大汉儿郎,注定是文武双全才上得了台面。”

李敢听着,用点头表示他听进去了。

见崔芸娘要给她夹肉,木木把碗缩回去,展露笑靥:“木木不喜欢吃肉,给公子……”

“还叫公子呢,叫弟弟就行了,你不用管他,他牙齿就那么点,吃不了肉……”

木木这才探出碗,接了过来。

李椒看着羡慕起来了,把碗探到王佳儿面前,努嘴道:“小娘都护儿子女儿,娘亲你总不学着点?”

王佳儿冷笑一声,也夹起一块猪瘦肉。

在李椒眼神期待下把肉放在了李昭儿碗里:“乖,女儿你多吃点肉,以后会出落地更俏。”

李昭儿对着李椒尴尬一笑,然后一口吃掉,得意道:“好吃!”

李椒直接给气饱了,指着王佳儿,手指微颤道:“你……娘亲你……”

王佳儿瞪了他一眼,“把手放下!用筷子指人,这合礼节么?没大没小!”

“哼,不给就不给,我自己夹!”

“自己能夹还要娘夹,矫情!”

“不一样!”

“你这是心理作用,这么多年还不习惯?”

李椒:“……”

……

皇帝回京的消息,如一阵春风,让许昌、石建、石庆等人如释重负。

第二天早朝刚一开始,许昌就迫不及待地出列,向刘彻陈奏了东瓯国的事情。

刘彻一听出了这么大的事,神色严肃起来,话里也带了责备的意思:“既是军情紧急,丞相为何不禀奏太皇太后,以致延误至今呢?军机要务总是不等人,倘若让闽越灭了东瓯,我大汉岂不威信扫地?被那些小国轻视?”

许昌惶恐不安,小声回道:“启奏陛下,在此之前,臣已禀奏过太皇太后。”

“哦?那既然太皇太后已经知晓了,你等就该遵旨发兵,不可轻怠,为何迟迟不动,是要朕治你的罪么?”

“喏……”

许昌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刘彻的申斥,那欲言又止的话在舌尖上打滚,立马被吞回肚子里,就是找不到准确表达自己意思的句子。

他暗地打量着刘彻,眼看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心就“怦怦”地直跳个不停,“陛下,太皇太后要臣等皇上旨意。”

刘彻“哦”了一声,随之便道:“等朕的旨意?好!朕现在回来了,朕就听听丞相高见,依丞相看,对于如今这种情况,如何才能平息闽越国战事,救东瓯黎民于水火呢?”

“这个……”

许昌越发难堪,“臣久在太常,若是问臣经籍典制,尚能勉强为之,至于这用兵之道么……臣是从未涉猎过,不敢妄自发号施令,十分惭愧……”

“惭愧?”刘彻淡淡一笑,眉宇间拂过一丝讥讽。

“朝政无小事,社稷系安危,朝廷诸事均经由丞相,丞相你一个‘惭愧’,说地轻巧,难道可以退却闽越大军么?”

说完,他就撇下许昌,把话锋直指石建和石庆。

怒斥道:“就算丞相不通兵事,你等也昏昏然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看你等平日一个个伶牙俐齿,临到紧要关头,却茫然无措,为官做到你们这样,尽可以说是误国之徒!”

尔后刘彻点了严助和卫青的名:“严助,朕记得你是会稽人,对闽越国情必是熟知,早朝后,你到宣室殿议事,还有卫青,待会包桑你去叫他,让他也跟着一起来。”

随着包桑一声“退朝”,大臣们纷纷散去。

许昌、石庆、石建一时间都懵了,相互看了半天,无话可说。

最后还是许昌打破了沉默,说道:“各位大人,你们看着老夫作甚?看老夫有用就不会被训了,陛下训在你我的头上,可痛却在太皇太后心里呀,咱们还是速去禀奏太皇太后吧!”

石庆听了,频频摇头:“禀奏什么?陛下说太皇太后什么了么?没有,我等为太皇太后长脸了么?也没有。

现在,陛下要出兵讨贼,你我有本事胜任得了么?不能!既是不能,那么向太皇太后禀奏什么呢?这个时候去永寿殿,除了又挨一次训,还能有什么呢?不去不去,要去你们自己去。”

石建听了点头道:“言之有理,既然陛下已经决定出兵,我们也阻止不了,既然你我就已替太皇太后分了忧,且看潮涨潮落吧。”

说罢,他们跚跚地出了未央宫前殿,各自回署中去了……

刘彻一进宣室殿,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掩饰不住的眉飞色舞。

看着跟随他进来的庄青翟、严助、张敺和卫青,他的话语中就带了必胜的自信。

“卿等说说,朕如何才能解东瓯之围?此乃朕登基以来首战,不战则已,战则必胜!朕一定打地漂漂亮亮的,这样太皇太后才会交权。”

严助趁机呈上窦婴的奏章,刘彻看了,本已不平静的心霎时潮头澎湃。

在朝政死气沉沉将近一年之后,他终于重新听到了让他快意的声音,窦婴他的确是个可用之材。

当年窦婴“跪雪直谏”的情景又回到了他的眼前,这么说起来,真是板荡识诤臣啊!

刘彻收起奏章,由衷地感慨,略思考片刻,便作出了决断,他此刻想邀窦婴过来议事了。

“包桑,速传窦婴到宣室殿议事!”

第三十章 不服皇命者,斩!

能重归皇帝视野,窦婴自然是欣喜若狂,当即随包桑乘上马车往未央宫方向奔去,在宫门口下马,同步行去宣室殿。

宣室殿内一时间集聚君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应对的策略,其中主要是窦婴与刘彻议论,然后卫青、李当户、严助插几句话。

百越之地中闽越的野心一直很大,要不是南越王赵佗使南越强大,牵制住闽越的脚步,早前年就已经崩盘乱战了。

现在赵佗久居榻下、奄奄一息,难以发号施令了,于是闽越的野心无限膨胀,搞出这么一档子吞并的围歼,形势急转直下。

对于此种情况,李敢虽不曾真切地听闻,但胸中早知此乱,无聊在家时也分析过,如若现在不管结果,围魏救赵的话,效果最好,至于会不会用此计,他就不知道了,但结果他清楚,闽越让步,直接退兵了。

而朝堂上商量之后,几人给出的答案是随机应变,想方设法调兵解东瓯困。

没办法,谁让虎符在太皇太后手上呢?

所以,李敢待在李府,想再多都等同无效,而朝堂上的方案也是前途未卜。

李敢不知道自己的出现会不会引出蝴蝶效应,但猜想终归是猜想,朝堂上讨论了什么,除了当事人,都是一概不知的。

次日,刘彻下令差卫青与严助同行,负责解决此事。

卫青与严助自然是收拾行李,以最快的速度出发了。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会稽郡,此地是严助故乡,也离闽越最近,如果要引兵援救的话,此地不必说,是最合适的。

沿着长江南下,一路上卫青与严助二人谢绝了一切迎送,昼夜兼程,风尘扑扑披星戴月,直奔会稽郡而来。

这日正当午,他们的船队渐渐缓慢下来,远远瞧见江边码头人头攒动,站在身边的卫青打破宁静,说道:“已派人告知会稽太守,这时候看来,想必是他们到码头上迎接来了。”

“哎,这群人,怎么如此不听令呢?不是早就说过,不让迎送的么?”

卫青只好抱以苦笑道:“这会稽乃大人故里,又是陛下发兵之处。仔细想想,也并不是没有道理,那郡守迎接的不仅是大人,也是陛下的汉节啊!礼节虽轻,汉节至重。”

一想起会稽太守,严助心头感慨万千,忆起不少过往。

当初陛下诏举贤良,广纳天下英豪,若不是郡守鼎力举荐,不辞辛劳,他一介白身,怎么会有今天呢?

船刚一靠岸,严助眼见着熟悉面庞,就迫不及待地先自下了船。

郡守急忙上前拜见道:“下官在此恭迎钦差大人!钦差大人受皇命而来,尊贵无比,请大人入城歇息,下官略备薄酒,为大人洗尘,大人请进。”

于是,人数颇多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进了会稽郡。

沿途百姓听说这钦差大臣是会稽人,也是自己的乡亲,一时心中好奇,纷纷拥向街头,想一睹他的风采。

世事苍茫,今非昔比,严助在被迎接中忘却了军情的复杂难办,伴之而来的万千感慨都化为游子归乡的喜悦了。

会稽郡守投其所好,特意准备了家乡的鱼招待严助,吃得他乡情悠悠,思绪漫漫。

酒罢席散,郡府只留下了严助和卫青。

随会稽郡守一进府上内厅,严助就拱手道:“时值今日,严助小有所成,但这一切离不开恩公,恩公在上,请受严助一拜。”

郡守大惊,忙上前扶住严助:“哎,这真的是折杀下官了!大人快快请起!大人此次归乡,是光宗耀祖,让会稽生辉,吴地绚彩。而且大人老家就在吴县,何不回去看看?”

严助摇头道:“在下圣命在身,怎好因私废公?不可不可!”

郡守沉吟片刻,又道:“大人若不方便,下官可效这个劳,遣人去将二老接来就是。”

严助直接进入主题道:“现在东瓯告急,还望郡守大人发兵以解燃眉之急。”

太守沉思片刻道:“下官虽系一郡之守,却并不掌兵,仅仅是文官,而且对于军备方面也是不甚了解,还是请司马前来回话。”

不一刻,司马便来了。

他闻听朝廷要会稽发兵驰援东瓯,便对郡守道:“我朝兵制,必见虎符才可发兵。皇诏与虎符缺一不可,现今钦差持节前来调兵,少了虎符,恕在下实难从命。”

严助心中掠过一丝不悦,说道:“难道陛下汉节在此,等如亲临,你也敢拒绝么?”

“只有虎符才是发兵的信物。否则,末将实在难担其责!”

司马的话刚一出口,坐在一旁的卫青顿时不乐意了。

论起年龄,卫青要小严助数岁。

但是,严助一路上公而忘私、廉洁自律的风范他一一看在眼里,是个好官,现在,这司马竟对钦差的汉节表示怀疑,把死物虎符看地比皇命还重要,卫青就不能容忍了。

他冷眼说道:“司马啊司马,难道怀疑这汉节有假不成?”

“使节大人何出此言?”

司马年轻,久居南国,并不晓得尊崇外来官员的道理,言语中多有狷狂。

“末将既是会稽郡司马,做不得主,自然要听郡守大人的。”

说完,便将卫青冷在一边,转而对郡守说道,“依末将看来,大人且不忙发兵,可遣人到京城奏明太皇太后,讨得虎符,再发兵也不迟。”

“你说什么?!”

卫青的铁掌狠狠地击打着案几,震得香炉“嗡嗡”作响。

“好一个小小司马,竟敢蔑视陛下,延误军机,钦差大人在此,你再敢多言,我一剑取了你的性命。”

“哼哼……”

司马冷笑道,“只怕你没这个胆量。”

“大胆狂徒!今日就用你的首级试试这腰间宝剑锋不锋利。”

孰不知卫青等地就是这句话,他要立威,杀鸡儆猴,否则出兵了也不一定管用。

说话间,卫青已经拔出宝剑,一个弓步,直朝司马刺来。

司马侧身躲开,亦拔剑。

而后卫青与其拼杀,三两回合,司马不敌,想逃,卫青果断追上,刺向司马脖颈。

热血泼洒,司马毙命。

郡守震惊,许久说不出话。

严助脸色不变:“东瓯与会稽,相隔崇山峻岭,陆上进军多有不便,还请郡守大人点齐水兵,由海上进发,咱们直取闽越之都,使一出围魏救赵。这样,闽越首尾不能相顾,自然会息战退兵!”

“大人言之有理。”

卫青撕下衣角,擦拭着剑身,亦是开口道:“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谋。

我们要把进军的声势造得很大,形成巨大的压力,迫使闽越不战而畏,速速退兵。”

“嗯,大人高见。”

卫青这是第一次领兵,难免紧张,接了会稽郡的水军之后,卫青强作振定,统领全军,而严助督战,沿着海岸浩浩荡荡地南下了。

一路上,艨艟斗舰,旌旗招展,每从城镇走过,卫青就当机立断,命令军士吹角擂鼓,喊杀连天以壮军威之盛,尔后他又把严助撰写的《讨闽越檄》交与地方官散发。

不几日,沿途的百姓抢着充当传话员,纷纷传开了汉军征讨闽越的消息。

其间,有混迹于百姓中的闽越细作,知悉这一切,早将檄文拿着飞报闽越王驺郢去了。

这一天,汉军来到会浦城靠岸。

南部都尉率部下在城下迎候。

都尉本来是要率军加入讨伐闽越大军的,不料却是没必要了,因为昨夜他们抓到一名闽越的细作,说闽越军已于前几日退兵了。

挑事的都跑了,还打个屁啊。

未曾交战先自退兵,都尉不免生疑,但今日一早,就有东瓯国的军士来报,说东瓯之围已解,东瓯王驺摇有感于汉皇圣德,带着全城百姓面对救驾山、大溪水,长跪不起,极尽虔诚。

水军司马们听了,纷纷言道:“钦差大人果然是胸有沟壑。”

严助笑道:“一切都赖陛下英明,闽越非惧卫青与严助,乃惧大汉耳!”

第三十一章 两年

当日,满脸春风的严助便在行辕召集南部都尉商议善后事宜。

待人一来,爽朗的笑声便传遍整个行辕。

严助颇为自豪地道:“都尉也看到了,此次我军一路南下,仰赖圣威,敌人不战自退,我军未伤一兵一卒,实在可喜可贺。

顿了顿,他又变了个口气:然本官观之,闽越国兵虽退,可未必甘心,还是会有去而复返的可能性。

倘若不加以节制,使诸藩各有约束,日后还会再生战乱。

因此本官决定,由卫将军统率会稽、会浦水军继续南下,依旧要鼓振旗张,广贴檄文,把汉军声威扩展到极致,叫所有百姓瞧瞧,让闽越王形成深刻的印象。

另南部都尉随本官一同前往冶都,宣达朝廷旨意。”

议事结束后,已日近午时,南部都尉笑道:“两位大人奉旨讨逆,多日辛劳,恐早已疲惫。下官在营中略备薄酒,一来庆功,二来壮行,还望两位大人赏光一叙,聊聊许多风雅之事。”

卫青看着严助,松口道:“本来依严大人之意,是不接受地方迎送的。

不过……此次既是含了庆功、壮行的意思,也有其原由,大人若是有空暇时间,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严助大笑道:“卫将军不会是借此讨杯酒喝吧?哈哈哈!”

南部都尉见这一对文武同僚相悦和谐,彼此调侃,会心一笑。

而严助也没有拒绝邀请,在这说笑声中上了南部都尉的船……

来到南方后,饮食大为改变,一日三餐不离鱼虾,每日腥鲜,这让卫青很不习惯。

可当他登上南部都尉的战船后,却是目不暇接,心道这南部都尉有心了。

士卒们络绎不绝,送上来的菜都是江鱼所烹,色香各异,别有一番风味。

吃完一道,又上一道,好多都叫不上名字,虽然味道大同小异,可差别还是有的。

但卫青没有这个口福,他平时不怎么喜欢吃鱼,也耐不住一根根剔去鱼刺,因此,他鱼吃得很少,但酒没有少喝。

那江南米酒,不知什么方法制成,先还是甘醇可口,越喝后劲越大。

到酒阑席散之时,卫青已经酣睡不起了。

严助许久都没有这样享受乡情的温馨了。

品着家乡的米酒,吃着家乡的鱼虾,仿佛又回到了父母的身边。在他们膝下承欢。

当初没有答应回家,现在走地远了,更不能去想了,有家不能回,为此,这场饭吃得他双目湿润,喉结酸涩。

回到行辕,卫青酒醒,一时间两人却毫无睡意。

卫青借着余醉,说出的话像竹篙一样直爽。

闽越王邹郢是怀着复杂的心情来迎接汉使到来的。

闽越、东瓯同属越王勾践的后裔,同宗相煎,本不得人心,何况当初大汉与各个属国盟誓,不经汉廷授权,不可妄动兵戈,这是早定下来的。

现在汉军陈兵会浦,未再南下,显然是等待他的幡然悔悟。

其实,对这场出击东瓯国的战事,闽越国内也是歧见纷纭的。

丞相多次向他谏言,说吴楚七国,带甲百万,舟车云集,看起来很是强大,可又怎么样呢?一遇朝廷大兵,一个个成了惊弓之鸟。

今闽越国虽攻东瓯,却是向汉廷发难,长安岂会坐视不管?但是掌握闽越军权的余善亲王却一意孤行,他说动邹郢对东瓯用兵,结果数月以来,却未达到吞并目的。

现在,大汉的钦使来了,他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迎接汉使的仪仗出城五里,旌旗林立,极尽恭谦邹郢带着余善亲王和丞相以下官员,列队城外,等待严助的到来。

当汉节在他们眼中映出一片殷红时,他们似乎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流席卷而来,这让每个人都显得有些紧张。

邹郢还没有等严助下车,就率领臣僚们迎了上去:“闽越国邹郢恭迎大汉钦使。”

严助在南部都尉的陪同下来到邹郢面前,将随行人员一一介绍给闽越国官员。

然后,他没有多言,从怀中捧出文书,高声念道: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华夏宇内,人无老幼,皆大汉子民;地无南北,皆大汉疆域。

同生于太极两仪,同根于阴阳之气,同属于一宗血脉……

时序已近初秋,南国的大风载着严助的声音,载着大汉王朝的声音,在长江的浪花里,在崇山峻岭间久久回荡。

严助与卫青不费一兵一卒就臣服闽越,胜利凯旋,朝野为之振奋。

刘彻谈笑间退敌的雄才大略一时间成为大臣们的话题。

在刘彻看来,这也是自己走出逆境最得意的一步,于是,他喜不自持,下旨在未央宫设宴,要与群臣共庆。

……

时间它走地很快,春秋交替,不知不觉中两年过去了。

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首先是李敢他兄长李当户又升官了,升为仆射,掌管诸事之总,秩比千石。

汉代仆射是个广泛的官号,自侍中、尚书、博士、谒者、郎以至于军屯吏、驺、宰、水巷宫人皆有仆射,而李当户是侍中仆射。

卫青自闽越一事后统领期门军,至今已有两年,小有所成。

窦婴接替九卿之首太常的位置,崔不为水涨船高,弄来个太乐的闲差,主管宫中音律。

李广的职位倒是没什么变化,但到底是个实权派武将,地位自然不小。

李椒也当官去了,踏上了李当户的老路,依旧是御前卫士。

木木识字过千,已经能够跟上课堂的进度,与李敢愈加亲密,无话不说。

李昭儿已经满十四岁,本不必再去蒙馆学习,但精舍的话她又不想去,觉得女子不必学太多深奥的学问,便留在了蒙馆,陪同李敢继续学经读史。

至于李敢,依旧是那么没心没肺,只不过带给他爹李广的惊讶是越来越多,现在长安城无人不知李家出了个妖孽。

“怎么样,太乐这个职位有意思不,主要管什么的?”

崔不为下了秋千,撇嘴道:“有时候挺有意思的,有时候特别没劲。

主管的就是些送曲遣人给各宫表演的事,碰到大点的节日便要忙些,不过都是差别人做事,挺清闲的。”

“摇一摇。”

李敢吩咐道。

“你啊你,真是个小祖宗。”

崔不为极不情愿地摇了摇秋千。

李敢撸起袖子,露出白净手臂上的几个红点,轻哼道:“要不是你偏要带我去草丛里捉蛐蛐儿,能被蚊子咬这么多包?”

“行,你个三岁的小屁孩懂什么,窦大人最近迷上了斗蛐蛐儿,我送几只过去这叫投其所好!”

李敢皱了皱眉,“你都成他心腹这么久了,还投其所好刻意巴结作什么?”

“感情都是要维系的,我不能让窦大人觉得我在他掌控之外,你懂么?”

李敢干脆道:“懂!”

崔不为本想等他说不懂,然后来个长篇大论的,这下子落空了。

苦笑道:“也是,我跟你一小屁孩说这么多作什么?”

李敢反怼:“谁小屁孩了,有时候你比我还像小孩!”

崔不为还真怕他抖出一堆破事,赶忙摆手道:“好好好,不说这个,你那个小跟班呢?她去那儿了。”

“大跟班……”

“也是,你个小不点,谁都比你大。”

李敢白了他一眼,也懒得斗嘴了,“她在三姐那儿,估计是有什么悄悄话。”

“我可是听说姐姐已经收养她两年了,怎么?给你做童养媳?”

“你……别胡说!”

崔不为笑了笑,继续说道:“你那个大跟班,既听话又愈发漂亮了,和你又亲,你确实可以考虑一下。”

李敢面红耳赤地道:“你整天想些不正经的,再说这个就那进我家门了!”

“咋了?你还能阻止我进门不成?”

“看门的军爷是我新认的大哥。”

崔不为:“……”

片刻后他才回道:“你可真行,赶情这李府上下全成你兄弟姐妹了?”

“差不多吧。”

崔不为:“我……”

“据说掌勺的王大厨他女儿如花长地不错,虎背熊腰的好生养,至今未曾婚配,外甥看你也没成亲,怎么样,要我做个媒人?牵线搭桥?”

崔不为瞪大了眼睛,“你走开!我不认识你,怕了怕了。”

第三十二章 法青,法海和小青?

“哎,说真的,舅舅你也是真够可以的,不声不响地成为窦太常的左膀右臂,为他出谋划策分忧解难的,厉害厉害!”

崔不为嘁了一声:“呸,我什么时候不声不响了?这不,你们一家子不是早知道了这事么?”

“那不重要,最后一句话才重要。”

这还真和实力关联不大,崔不为推拖道:“一般一般,运气好,碰上个好机会,要不然窦氏子弟嗷嗷待哺的,那论地到我?”

“也是,那……”

李敢想回话来着,不料亲娘跑了过来,叫他的话憋了回去。

“哎,不为你怎么一来府上就找外甥说话,姐姐就不管了么?”

崔芸娘着一身蓝绸上衣,青色襦裙从厢房一侧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脸恬静的木木。

“姐,你还吃儿子的醋?”

崔不为笑了笑,新奇不已。

李敢眼睛转了转,“那跟那儿啊,娘亲是想拉你去祭奠姥姥,每年的今天都是姥姥的祭日,你忘了么?”

崔芸娘瞥了李敢一眼,“你也一起去,咱们去府外烧点黄纸(粗糙纸,汉初便有,东汉蔡伦依此改良),上两柱香。”

崔不为这才反应过来,“该死该死,我这记性,真是什么事都忘……”

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玉珠,木木小步跑到李敢面前,递了过去,柔声道:“夫人一早就去道观求了一枚珠子,说是可以辟邪养气,公子你且先收着。”

李敢坐在秋千上拍了拍她的肩膀,取走玉珠,嘿嘿笑道:“娘亲给我求过的玉珠我都留着,一、二、三,三颗,我现在有三颗了,争取成人之前凑十二颗编个道链,系在手上,以后去那儿都带着。”

崔不为看着突然伤感了起来。

“有信物好啊,不像我这个不孝子,连个睹物思人的东西都没有。”

“行了,早干嘛去了,你准备一下吧,我去弄点小食摆上。”

崔芸娘情绪一下子也低迷了下来,克制住不去想遗憾的事,说完转身就走了。

待娘亲一离开,李敢瞧着崔不为,好奇道:“姥姥姥爷以前怎么走到一起的?指腹为婚还青梅竹马?”

“都不是!”

“说说。”

崔不为陷入了回忆,“想来你应该猜地到,我爹他就不是个按部就班的人。

那一年他十六她十五,小雨如酥,纸伞佳人,桥上相遇,船上闲聊,借伞而归,只因为多看了一眼,便成为永远……”

哎呦我去……

这不是新白娘子传奇的桥段么?

意犹未尽地听完了,李敢不禁问道:“姥姥是不是叫白素贞?”

“白……白素贞?谁说的,我娘明明叫法青好不?”

嘶……

法海和小青的结合体?

越想越偏了,李敢摇了摇头,“这名字不错。”

“摇着头说名字好?口是心非……”

木木这时候挺身而出,主动辩解:“公子兴许是昨夜贪凉,这才犯了头疼。”

崔不为不以为然:“你看他壮地和小牛犊子似的,有说有笑,头疼不太可能。”

李敢瞟了一眼,立马捂头伏倒,“哎呦……头疼……真疼……哎呦……”

崔不为:“……”

……

长乐宫长信宫中永寿殿。

借着从殿外折射进来的阳光,窦太主慌张赶来,看清了窦太皇太后那张久历岁月,布满皱褶的脸。

那脸闪着蜡黄的亮色,因为许久的病痛折磨,出现浮肿,从而让这张当年倾城倾国的脸变得坑坑洼洼。

透过脖颈下松弛的皮肤,几根青筋清晰地暴露在她的面前。

似乎这脆弱的生命就靠几根筋勉强地支撑着,时刻都有脉断气绝的危险。

太皇太后是她的靠山,从她出生到现在,她无时不刻受着母后的护佑,看到这种情况,窦太主是心如刀绞,既心痛又担忧。

但她强迫自己把已流到眼角的泪水强压进肚里,恢复镇定,长吁一口气,便直接把太皇太后的女御长叫到一边悄悄询问道:“太皇太后近来情况怎样?”

“这……”

“都这时候了还瞒什么?不要吞吞吐吐的,本宫要的是实情。”

女御长摇头道:“不大好!太皇太后整天昏睡,话少得多了。”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恐怕不会太久了,就在这半年内……时日无多。”

窦太主倒吸一口凉气:“太皇太后生病的消息要严格控制,不能多嘴让宫外的人知道,懂吗?”

“诺!奴婢一定不说,也不让他们说,一定管住嘴巴。”

刚问完病情,窦太主整个人就像散了架子,多少年了,她从没觉得这样累过。

若不是面对这么多的宫娥和黄门,她要保持皇家的威仪,真想伏在母亲的怀抱中痛哭一场。

是的,母亲在她的眼中是一座山,可窦太皇太后这座山如今摇摇欲坠。

没有了这山,不必说,她也将不再拥有今天这般的荣耀和富贵。

窦太主发狠地擦了擦眼角,正要回到母亲身边去说说话,却听见殿外传来包桑的声音:“陛下驾到!”

大殿内的人们立时紧张起来,连同窦太主母女在内,听见声音,“哗啦啦”跪倒了一片。

刘彻一脚踏进永寿殿,就听见阿娇说话的声音,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一定是这个多事的女人又跑到老祖宗面前嚼舌头了。

“平身!”

刘彻的眉头已写了几分不快,就连目光也不愿在阿娇母女脸上停留,他脚步不停,直接来到太皇太后榻前。

“是彻儿么?”

太皇太后睁开黯淡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又垂下了眼睑。

她眼疾许久了,面前只觉虚影闪过,却看不清样子。

“是孙儿。”

刘彻说着话就跪倒在太皇太后面前,“孙儿向太皇太后请安!”

话语落地,但刘彻没有从太皇太后那里听到任何回应。

他抬眼看去,那是怎样一个身影啊!如今的太皇太后早不见霸气的样子,是经过漫长风雨匍匐在地的一段枯木,是被岁月风干的一条干涸河床。

没了往日的威严,远去了早年的权欲,暮老将终之时,留下的只有那苍白的平静和木然。

刘彻顿时觉得,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离自己那么近,又忽地变那么远,既那么熟悉,又那么生疏。

似乎早在四年前,她凭借一己之力让一场生机勃勃的新制中途夭折的往事恍若隔世,而现在溢出眼角的只有泪水和亲情。

刘彻再一次轻声呼唤道:“孙儿向太皇太后问安!”

太皇太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刚才她的魂魄在九天之间孤独地飘荡,冥冥间听见遥远的声音,她轻如薄帛的身体便晃悠悠地回到了永寿殿。

及至听见跪在面前的是让她烦恼揪心又让她深爱的嫡传孙子刘彻的请安时,她怅然了,那双承载了太多沧桑而失去光芒的眼睛滚下了浑黄的泪珠。

“是彻儿么?快!到哀家跟前来。”

她试图给孙儿一个温馨的微笑,可她留在刘彻印象中的却是一种对生命的无奈和凄然。

刘彻忽地悲慽,几乎是用双膝挪到太皇太后跟前去的。

她枯瘦的手无力地拉着刘彻的衣袖,柔声问道:“怎么瘦了啊?”

刘彻沉默着,没有说话。

太皇太后命令道:“大家先出去,哀家要和彻儿说说话。”

“外祖母,我……”

阿娇极不情愿地站起来。

“你也出去。”

第三十三章 论牙刷走出李府的方式

窦太主见状严厉地瞪了阿娇一眼,拉着她便出去了。

人都走了,一时之间大殿里静极了,太皇太后闭着眼睛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说道:“彻儿!你今年二十一了吧?”

刘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说心里话,你恨哀家么?”

“怎么会呢?”

太皇太后喘了口气说道:“不管你恨不恨,但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室社稷。哀家不能带着罪过去见先帝。”

“孙儿懂祖母的苦心。”

“你不懂!”

太皇太后闭眼养了会儿神继续说道,“到了哀家这个年纪,你才能真正懂得做人的难处,这世间的事,仅观其表面,你什么也看不出来,还得用心体会。”

刘彻便不再说什么了。

也许她说得对,现在他没有感觉,但一旦老去,也许只有到了与她一样的风烛残年,他才有机会,才能从漫长的岁月中咀嚼出生命的不易。

“好了好了!哀家知道你一直想要什么,我的彻儿已经二十一岁了。从今日起,哀家不再过问朝事,大汉的江山都交给你了。”

然后,太皇太后拉起刘彻的手,轻声说道:“朝堂的事先不说了,现在说说家事吧!其实哀家这生最后的牵挂就是你和阿娇,你们俩别像个小孩子斗气了。”

刘彻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他从太皇太后的话中蕴涵了太多的沉重,太多的忧郁,太多的悲凉。

“你和阿娇,一个是哀家的孙子,一个是哀家的外孙女。一为至亲,一为至爱,血脉相连,哀家打从心底里从未厚此薄彼,也不愿干涉你们的事情。

虽然她至今没为汉家生个太子,又生就那个脾气,可她毕竟是你的表姐。你是男人,又是皇帝,心胸比天高比海阔,你可一定要善待她啊!”

“还有你的姑母,她对你可是有恩的啊……别太过苛刻。”

“孙儿记下了!请祖母放心。”

“让她们都到榻前来。”

当窦太主和阿娇等人回到大殿的时候,因为讲了太多,精力消耗,太皇太后已经筋疲力尽,脸色更加蜡黄了,紧闭的双眼只可见睫毛在微微颤动。

可这个刚强的女人在沉默了一会儿后,没有停歇太久,又用微弱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包桑!”

“奴才在。”

“去宣哀家懿旨吧,自今日起,哀家不再过问朝事了。军国大事,悉由皇帝决断。”

“喏。”

按理说能重掌大权,刘彻应该是很高兴的,但他此刻却没一丁点儿动容,他忽地明白太皇太后的苦心了……

……

李敢最近一直在为刷牙的事苦恼,用柳条蘸盐这种方法太不靠谱了,柳条塞在嘴里捣鼓来捣鼓去,可有些死角就是刷不到。

他打算自己做一个牙刷。

小黑已经不充当坐骑了,李敢那重量会把它压垮的。

寻找材料的时候,小黑就帮着叼些木头马尾巴毛什么的,费了一大番周折,把全府上下折腾了个遍,才最终凑齐材料。

几根半尺长一寸宽的木板,几缕战马的马尾巴毛,再加上一卷细长结实的麻绳,一柄刀笔。

拿着木块用刀笔慢慢钻着孔,一排三个一共四排,等到钻完之后将马尾巴毛也就是鬃毛分成十二份,把鬃毛穿进孔里,再扣住麻绳,在木块两头勒紧。

打几个死结,于是一个带毛刷的牙刷便制作成功了。

为了试验这简易的牙刷是否管用,李敢不仅自己试了一下,还把木木叫了过来,让她也用一用。

木木倒是没有拒绝,在牙刷上洒了一抹细盐便刷了起来。

“怎么样?”

“有点扎人。”

扎人?李敢抿嘴道:“兴许是鬃毛末端太尖细了,我待会儿用火烫一下。”

木木喝了口水,漱了漱,直接吐在黄土地上,两唇侧拉,把牙齿露了出来,“公子,你看我牙变白了没有!”

额,看就看呗,你呲牙咧嘴作什么?

“白,白的不能再白了!那怕是天空的游云,新产的牛奶都不及你微微露出的牙齿白!”

虽然知道李敢油嘴滑舌,但木木心里还是泛起了蜜花。

她乐不可支地道:“嘻嘻,公子,说实话,你这个叫牙刷的东西挺好用的,牙缝也能刷到,刷地可干净了。”

李敢踮起脚,右手擎起,揉了揉她的脸笑道:“你拿去用吧,我再做几个给娘亲她们用。”

李敢能接触的人是有限的,自己去推广甚至是靠这个赚钱不太现实,不说没专利这么一回事,就是好用也不会轻易去更改习惯。

必须形成一股风尚,才有机会把牙刷推之甚广,而风尚往往从官宦富商那儿兴起,再到平民百姓的一个过程。

所以不如给李广和王氏他们一份,让他们以此作为谈资,带起风尚,顺便给自己增加点名气。

在这个时代,名气可比钱财管用多了。

木木的惊异打断了李敢的思考,“哎,公子你看小黑,它又叼一条鱼回来了!”

李敢侧目,只见小黑摇着尾巴,嘴里衔着一条拳头大小的鲤鱼,全身湿漉漉的,小碎步欢快地跑了过来。

“哎呦我去,这该死的小黑,又把池子里的观赏鱼给弄掉一条,它上辈子是条猫么……”

木木掩面:“主母昨天还说池子里的水不太活泛,没几条鱼在里面游,误以为府上有人养了猫,不曾想却是小黑搞的鬼。”

李敢怒搓狗头,“我也没少你的吃食啊,还偷鱼吃……”

“小黑是不是饭量又增加了?”

李敢摇头,“它估计就是单纯想换个口味,它可精明着呢,上次差点把院子里的活鸡给咬死了。”

小黑才不理会两人说的什么,自顾自地咀嚼着鱼肉,吃地不亦乐乎。

“公子,夫人昨天买了一匹上等的绸缎,说是要给你做新衣裳。”

李敢好奇道:“这不是还没到十月份么?(武帝太初元年之前,十月为一年之始)”

木木解释道:“这不关乎那个,只是单纯地衣服不够用了。”

“不够用?”

“公子长地太快,往往没穿几次的衣服过不了半年就穿不上了,这才得时常更迭。”

李敢笑了笑,“原来如此。”

第三十四章 射覆风波

陈夫子习惯于每日钻研一些经史子赋,然后讲给学生们听,但日复一日的枯燥他也受不了,于是偶尔也会来点游戏与学生们玩耍一番。

平时都是玩点琴、棋、曲之类的,今日他想玩点别的花样。

众人包括李敢奇异于夫子的别般花样,直到他差小厮从侧屋取出一案,案上有三个钵盂,众人这才明白了,原来夫子是想玩射覆。

“老夫今日无心讲课,欲与你们作射覆戏,不知可否?”

前些日子才被父亲李蔡送过来的十一岁少年李时开口道:“夫子有心,我们当然愿意。”

“愿意,没问题!”

“比其他游戏有意思。”

“先射那个?”

“……”

众人表示同意,并且议论纷纷。

陈夫子用戒尺拍了拍桌子,皱眉道:“你们先安静下来。”

听见戒尺击木的响声,众少年顿时哑口,一时间鸦雀无声。

陈夫子很满意于戒尺的威力,笑着指向第一个钵盂,“你们先猜猜这个!”

李时第一个开口道:“盂中是地龙一条。”

陈夫子微笑着摇摇头。

木木耳朵翕动,信誓旦旦地说道:“必是蟋蟀无疑。”

陈夫子哈哈一笑,接着摆了摆手。

一连七八人过去,竟然没有一人猜中,陈夫子遂将目光移向李昭儿道:“昭儿何不来射一射呢?”

李昭儿小嘴一扁,犹豫了一下道:“既非地龙,亦非蟋蟀,必是‘僵而不死’的百足之虫。”

陈夫子抚掌大笑道:“看来只有老夫这关门弟子来猜了。”

李敢挤了挤眼睛,不无神秘地自言自语道:“前些日子夫子给我一本《易》,让我看看,而我最近也曾研读过,必会中之。”

李敢遂捧起钵盂,时而摇摇听听,时而置于阶下,时而围着钵盂游走,然后又掰着手指头,在案头假模假样的卜起了卦,那做派惹得众少年掩口而笑。

可李敢却旁若无人,口中念念有词道:“弟以为此物,是龙却没有脚,是蛇又有足。

它的习惯是攀缘墙壁。所以,盂中之物若非守宫,那就是蜥蜴!”

众人被他煞有其事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但慑于夫子的威严,又不敢大声笑出来。

倒是陈夫子听了李敢的解说后,频频点头。

“里面的确是蜥蜴。”

少年们惊叫连连。

“哇!”

“真对了?”

“不是吧……”

“……”

李昭儿没想到他居然这样也可以猜对,睁大眼睛道:“四弟,你怎么知道的?”

李敢白了他一眼,“你们一个个的盲猜做什么?过来听一听闻一闻不就知道了吗?”

“额……傻了傻了……”

陈夫子轻笑着说道:“敢儿说的没错,射覆是可以靠近猜的。”

李时却不服气,轻哼一声道:“夫子,学生以为李敢弟弟乃侥幸而已,并非实才。

学生请夫子令其复射之,由学生出题,如果他猜中了,学生甘领两戒尺。

若是不中,他领一戒尺,还请夫子也赐我《易》书一看,如何?”

“这倒是个不错的建议,但不知时儿你是否只是一时戏言?”

“李时明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当然不会乱许赌约。”

陈夫子于是转头,又对李敢道:“你可敢应搏?”

李敢并不说话,只是笑着点头。

“好!李时,钵盂交与你处置。”

李昭儿扯了扯李敢的衣服,着急道:“他肯定会故意为难你的,要不咱不赌了吧?”

李敢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吧,我没问题的,相信我!”

“好……好吧,你慢点猜,别急!”

李敢笑着点头。

众少年见有热闹可看,自然是不怕事大,一个是占了神童的名声,一个拥有巨大的年龄优势,两者相较量,想想都觉地刺激。

木木在一旁守着,心里则满是担心,但她又插不了手,只好默念着公子一定会赢。

李时接过钵盂,掏出里面藏的窭籔便去了廊庑,不一刻就回来了。

他神情淡定地道:“盂中物为树上寄生,请敢儿弟弟猜猜此为何物?”

李敢耳朵靠近钵盂听了听,略思片刻,便脱口而出道:“此乃鸟蛋也。”

鸟蛋也猜地中?

妖怪吧?

李时脸色唰地变白。

陈夫子狐疑地看向李时,把钵盂给打开了,发现其内果然躺了一颗鸟蛋。

“哇塞!”

“神了!”

“李敢弟弟还是一如既往的优秀啊。”

“可不是么,早知道李敢弟弟不会轻易应赌,果然是神童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

少年们一片称赞。

李敢心道猜你还不简单,李时他刚来不足一年,平日里总是喜欢观察鸟禽,甚至会爬到树上观察鸟蛋孵化,再加上他刚才不自觉瞄了一眼外面的青松,而钵盂里面没有声响,一定是个静物,除了鸟蛋他也想不出别的了。

李时咬咬牙,“打吧!”

李敢当即阻止道:“且慢,都是自家兄弟,开玩笑的不能算数!”

陈夫子闻言大笑,“时儿,敢儿说的对,昔日便有一笑泯恩仇之说,更何况你们还是孩子,就别为了点小事闹地不愉快了。”

李时耷拉着头,垂头丧气地道:“是李时太好斗了……”

陈夫子抚着李时脑门,转移话题道:“行了,咱们换了个游戏,老夫来说,你们来解答!”

“夫子你讲!”

“令壶龃,老柏涂,伊优亚,狋吽牙,何意?”

李时抢先一步道:“令者,命也,壶者,所以盛也,龃者,齿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至于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李敢眨巴眨巴眼睛,抿嘴道:“柏者,鬼之廷也,涂者,渐洳径也,伊优亚者,乃辞未定也,狋吽牙者,两犬争也。”

李昭儿捂面道:“唔……四弟你怎么知道的?这些词这么含糊晦涩,你居然全知道!”

总不能说上辈子学的吧,李敢随便找了个理由,推托道:“这些都是三姐你拿着竹简教过我识的字,你忘了么?”

“这……有么?”

“有。”

李昭儿傻了,真的有教过么?

“既然敢儿说出来了,那我们就没办法慢慢猜了,讲诗经吧。”

众少年齐刷刷盯着李敢,眼里满是幽怨。

李敢尴尬一笑。

第三十五章 半两钱、盘瓠传说、畲族

制作完第一支牙刷之后,李敢连着三天利用闲暇时间弄来原料,又做了十二支牙刷,分发给崔芸娘、王佳儿、李昭儿、李广、老爷子,以及七大姑八大姨她们使用。

而他们的反馈也很不错,根本不用李敢操心,他们每每与官宦人家打交道时都会炫耀一番,来支撑小小的虚荣心,那些个官眷心里一痒痒,不开口还好,可开口的占了三成,于是乎李敢的业务就变多了……

马尾巴毛可不好找,没办法,李敢只好向老爷子求援。

老爷子倒是有门路,可也耐不住日益增长的“订单”啊。

于是找了几天的鬃毛之后,他向在亭子里孙子发出抗议了。

“敢儿,爷爷可不想一把年纪了还东奔西跑,马好找,但这些个马尾巴毛可不好弄,一次两次还好,多了人家未必会卖这个面子。”

李敢正钻刻着木头,听着老爷子的话,不禁笑道:“爷爷,我又不是匠人,怎么会一直帮他们捣鼓这个呢?

做完这最后一批我就不做了,给他们方法,让他们自己琢磨去,兴许比我做出来的还好。”

老爷子苦笑,“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给他们方法呢?”

“一开始就给方法,谁知道这玩意儿是我弄出来的?”

老爷子这才懂了,原来他这小孙子不为别的,只是贪这份名。

看着亭边满池春水,鸟翔鱼跃,老爷子心情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好久没钓过鱼了,心里还有些痒痒。”

李敢提起麻绳,缠了一圈,打上死结,再一剪绳,马尾巴毛便固定了。

放下牙刷,李敢提议道:“这池鱼钓着没意思,鱼也不好吃,不如这几天找个时间,爷爷你找条江河,咱们钓鱼去。”

“鱼上钓时你提地起竿么?”

李敢嘻嘻一笑:“不是有爷爷么,等上钓了由你操竿不就行了么?”

老爷子白了李敢一眼,“你是不是一门心思想出去玩啊,爷爷只是感慨一下而已,你这都计划上了。”

李敢眼睛转了转,“我这不是为你好么,你看《庄子·刻意》上就说:“就藪泽,处閒旷,钓鱼閒处,无为而已矣,足可见钓鱼是修身养性的好法子,最适合爷爷与我这样的闲散人员!”

“呸,就你贫!”

“去不去?”

“不去!”

“去不去?”

“不去。”

“去不去?”

老爷子被这一连三问气乐了,没好气地道:“去去去,你个小祖宗,真是冤家……”

李敢笑了笑,心道任何人都敌不过真香定律。

站着有些累了,老爷子弯腰盘坐在亭边的木墩上,摩挲起了手上的钱币。

李敢瞄了一眼钱币的样子,疑惑道:“朝廷改发行新币了?”

老爷子摊开手掌,一枚圆形方孔的铜钱在日光下泛着光泽,上面左右两侧分别有半字和两字。

“半两钱?(秦汉时一两为二十四铢,半两即十二铢,钱币名称一般代表重量)”

老爷子微微点头,“陛下最近对前几年发行的三铢钱流通情况很是着急,市面上的钱币参差不齐,不仅保留着以前的钱币,而且郡国内也私自铸币,严重影响了百姓的正常生活。

因为半两钱在秦时便盛行于世,于是陛下索性废除三铢钱,改用人们常用的半两钱。”

李敢知道,三铢钱可是中国货币史上流通时间最短的货币,改用半两钱就是刘彻力不从心的无奈之举。

等到刘彻文治武功一成,就该再次对货币下刀了,然后五铢钱正式进入历史舞台。

见孙子愣着不说话,李尚轻笑一声,“怎么?听不懂?”

李敢嘿嘿一笑,就此顺坡下驴,“是啊,这些钱币流通的事周折太多了,上接几十年下串几十年的,我还小,那搞地明白这个。”

“唔……是不是爷爷说点什么各地的奇闻异谈你才听地明白?”

能听故事自然是很乐意听的,李敢前世在孤儿院待了十一二年,最大的乐趣便是听保安包大爷讲聊斋,还经常拉着年轻女院长给自已讲西游记。

放下手上的马尾巴毛,李敢咧嘴笑着,“讲吧!我爱听!”

“我给你讲个盘瓠传说吧!”

“嗯!”

老爷子润了润喉咙,开口道:“传说远古高辛帝时,“时帝有畜狗,其毛五采,名曰盘瓠”。

因戎吴将军作乱,高辛答应谁能斩下吴将军之首级,就能封邑赏金,把公主嫁给他。

盘瓠咬下吴将军首级而归。后“帝不得已,乃以女配盘瓠”,盘瓠死后,“其后滋蔓,号曰蛮夷”……

等到老爷子讲完半晌,李敢才从回味中醒来。

“蛮夷真是盘瓠的子孙?”

“今天粱州、汉中郡、巴郡、蜀郡、武陵郡、长沙郡、庐江郡的蛮夷,都是这样。

他们把米饭和鱼肉混在一起,敲着木槽叫喊着,用这样的方式来祭祀盘瓠,这种风俗一直流传到今天。

所以现在的人还说:“露着大腿,系着短裙,是盘瓠的子孙。”

神话传说一般都有原型,毕竟物质决定意识,只不过后来夸大了而己,李敢想到这儿疑问道:“历史上可有盘瓠其人?”

老爷子呆滞片刻,“你等会爷爷,爷爷去查一查古籍。”

说完匆匆离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老爷子才带着一捆竹简满面笑容地回来了。

看这样子应该是查到了,李敢抿嘴乐道:“可有线索?”

“查到了,盘瓠原是春秋时代一位历史人物,在楚国与卢戎战争中,盘瓠杀敌立功、受封以及与公主结婚,此为历史的真实记载。

而盘瓠传说之所以能演变为神话,也正是图腾标志使然。”

“图腾?何族之人图腾?”

老爷子指着竹简,“是畲族、瑶族、苗族等先民的图腾崇拜,有共同的“氏族标记”。

他们把“盘瓠”视为始祖和至高无上的尊神,确立了畲族-瑶族-苗族的紧密联系。”

瑶族与苗族李敢知道,但畲族的话他从未听过,于是他反问道:“畲族?”

老爷子翻着竹简,耐心解释,“畲族有自己的语言,系苗瑶语族。没有自己的文字,通用汉文。

畲族住房多为茅草房和木结构瓦房,一般都有厅堂和左右厢房。

畲族妇女多穿大襟小袖衫,衣领袖口和右襟多镶花边。

其中畲族妇女的“凤凰装”别具风格,在衣裳、围裙上刺绣各种彩色花边,多是大红、桃红夹着黄色的花纹。

镶绣的金丝银线象征着凤凰颈、腰和美丽的羽毛,金色腰带象征着凤凰尾巴,周身叮当作响的银器象征着凤凰的鸣叫。”

第三十六章 重启儒学

“这么说起来,畲族的人性子里藏着奔放,所以他们对外乡人是不是特别热情?”

老爷子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去了才能体会。”

“有谁知道?”

“太史令司马谈或许知道,史家世代因袭的传统又不容许他去按照个人好恶编纂历史,所以他经常去蛮夷之地了解他们的习俗风情。”

李敢苦笑:“这就算了,可别因为一点小事去麻烦人家。”

“听说你舅舅崔不为在窦家混地不错,这小子人挺有见识的。”

李敢微拢小嘴,“他待我是不错的,窦太常也看重他,算是有些本事。”

“陛下又重启儒学了,估计窦婴这次会大展身手,你让他抓紧机会,乘上东风……”

“啊?”

老爷子却不想再多言,眼睛斜瞟了一眼,“你三姐来了。”

李敢侧目,只见李昭儿后面跟着木木,小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溜了过去,摇着灰黑色的尾巴憨态可掬。

李昭儿看到老爷子也在,拉着他的手,小嘴嘟地老高,撒起了娇,“爷爷只记得找四弟说话,从不晓得还有我这个孙女,孙女不乐意了……”

老爷子忍不住大笑:“哈哈哈,你这丫头,都十四岁了,差不多快到出嫁的年纪,还要爷爷像你小时候那样哄你么?”

李昭儿一扁嘴,松开了手,“既然爷爷一心想让孙女嫁出去,那我还是不要理你了,四弟,咱们听夫子讲课去!”

老爷子笑而不语。

向老爷子挥了挥手,李敢便与木木并排走出了亭子。

“夫子昨天要求背的赋有些长,你背出来了没有?”

木木摇头,“背地不熟,只能背出前半段……”

“那没事,领一戒尺便行了。”

“唔……”

李昭儿跟着跑了过来,拆穿道:“别听他瞎说,夫子一直要求背的是短赋,一两年才心血来潮叫我们背篇长赋,你忘记了么?他每次要求背长赋都是宽限五到十天的,这次虽然没说,但估计也差不了多少。”

“额……公子你又戏弄木木!”

……

自从窦婴重新被重用以后,门庭若市的场景又一次出现在府门口,但窦婴经历过那些冷淡,早不热心于门客,平日里只接待些官员,其他一概不见。

韩安国平日里最喜欢往朝中官员家中跑,联络一下感情,沟通有无。

于是在跑南走北视察农事之后,韩安国心血来潮,想见见在为官一道沉浮多年的窦婴,这才登门拜访。

窦婴一听大农令韩安国来了,当即换上正整,把他邀到客厅说话。

两人相互寒喧片刻后,韩安国忧心忡忡地道:“老夫接任大农令已有两年之久,平日里时常外出探访民情农情好对症下药,对时下发生的事没有太多了解,怕不好向陛下回话,不知窦大人可能讲讲?”

“你待会要去见陛下?”

“嗯。”

窦婴抚须笑道:“陛下心胸恢阔,高瞻远瞩。虽然太皇太后废除了许多新策,可陛下并没有消沉,他一直寻找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

从建元三年起,陛下做了三件顺天意、得民心的大事。”

韩安国心下一奇:“哦?窦大人快说说,在下想听听这三件事指的是哪三件。”

“第一件事情是继续削弱藩国,让晁太傅当年的梦想向前推进了一步。前年,济川王刘明坐杀中傅,陛下废除其国,将其迁到房陵。

前不久,陛下又因广川王刘越、清河王刘乘殒薨无后,废掉了两国国号。

下官久在京城,深感陛下处理起这些棘手的问题时,比先帝更加沉稳机智,使太皇太后无懈可击。这真是帝王的气魄啊!”

韩安国击节赞道:“这个在下在睢阳时就感受到了。”

窦婴接着道:“古今成大事者,必有过人之坚韧。陛下之所以能屡次化险为夷,正在于此。

虽田蚡被免,赵绾自缢而死,可陛下并没有改变独尊儒术的意志。

今年开春,他又趁太皇太后身体不适之机重掌大权,在太常寺设置五经博士,研读整理儒家经典,一举打破了建元二年以来的沉闷空气。

现在又要大农寺大力整顿货币,废除三铢钱,行半两钱,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雄才大略之举。”

韩安国不住地点头:“英明的君主贤能的臣子,我大汉朝何愁不兴?”

走进未央宫宣室殿,刘彻伏案批阅奏章的身影就映入了韩安国的眼帘。

那手执朱笔的专注,眉头微皱的思虑,沉稳雄健的气度,使他无法把眼前的陛下与当年河边哭喊着要与农家小儿打雪仗的太子联系在一起。

时光流逝,斗转星移,大汉的风雨把一个天真少年磨砺成一代挟雷弄电的君王。

仔细算算,当初他随梁王进京以求先帝释怀羊胜公孙诡行刺朝廷大臣之时,偶遇陛下,也曾被他的率真所打动。

他不忍打扰眼前的情景,暗地朝欲上前禀奏的包桑摆了摆手。

两人屏住呼吸,静静地站在丹墀内望着刘彻,直到他批完一道奏章,闭目养神之际,包桑才走了上去说道:“启奏陛下,大司农韩安国奉诏晋见。”

韩安国忙跪倒在地,以笏板掩面道:“臣韩安国参见陛下。”

“韩爱卿快快平身。”

他紧步走出龙案,来到丹墀内,望了韩安国片刻,喜意在脸上浮现,口中吐出四个字:“风采依然!”

包桑在旁边道:“韩大人一路风尘仆仆,未及回家喘口气,就来拜见陛下了。”

刘彻赞道:“他的脾气朕知道,总是先公而后私,这是古者之风啊!”

君臣坐定后,刘彻笑道:“朕听说韩爱卿在大农令任上颇有作为,总是在外了解农事,以期扭正地方官员横征税收贪为已有的现象。

并且小有所成,破除十余县的积弊,朝廷国库于是又丰了不少,朕正思谋着该怎样赏赐爱卿呢!”

“谢陛下隆恩,臣不足挂齿,又有何德何能?能有今日,皆赖同僚们戮力同心,尽忠竭命。

韩安国的虚怀若谷,重情重义,令刘彻分外感怀:“爱卿胸怀宽广,乃我大汉社稷之福,你的心愿,严助复旨时亦向朕陈明。”

第三十七章 蝗灾大作战

当今陛下骨子里藏的从来不是出身与尊卑观念,正如当年七国之乱消于无形,先帝屈节迎梁王,为其驾车一般,有才能的人只要有机会,一定会得以重用。

但该避免的还是要避免,比如现在陛下一直在为自己歌功颂德,韩安国岔开话题道:“臣曾在黄河一线观探,洪灾水患的威胁一直都在,堤低水急,如果能稳固堤坝,多加分流,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黄河水患?

看来自大禹治水开始,这黄河水灾的问题就一直没消停过,刘彻一时间面沉如水:“水患一事自古有之,却难以根治,朕对这天灾人祸亦是束手无策。

这样吧,此事属于你的管辖范围,有什么想法就去实施,人力物力的话,大农寺自行商议着调给,只要向朕汇报便是。”

“喏!”

刘彻一拢奏牍,忽地又联想起别的事,面色又欢快了一分,“要说这水患一事,朕倒是想起前年黄河洪水泛滥之时,流民流亡长安城一事。

当时长安城中治安问题累如重枣人人自危,而朕也不知怎么想的,阴差阳错地采纳了一个娃娃的建议,居然是解决了此事,至此长安城外多了一个马县!”

君王果然是喜怒无常,一会儿笑脸相迎一会儿脸色铁青的,韩安国一阵发怵,笑了笑,回道:“臣也听闻过此事,那娃娃如今已经三岁了,在长安城可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呢,李大人养了个好儿子啊?”

“哦?你知晓他的许多事?”

韩安国思索了一会儿,“臣刚回来,了解地不多,只知道他近来捣鼓出一个叫牙刷的物件,在长安城的贵妇官眷圈里传遍了,皆竞相称道。”

“牙刷?与牙齿有关?”

“听说用此物清理牙齿,可保光洁干净,久之还会白上不少!”

刘彻起了兴趣,“等会儿朕让当户那小子去取几支给朕用用,此种新鲜物件朕还没见过呢。”

韩安国其实还有一件要事要说来着,但见刘彻正放松之际,又不忍叨扰,支支吾吾愣是没说出口。

刘彻发现了他的不自在,疑惑道:“韩爱卿可是还有要紧事要说?”

韩安国一咬牙,全盘托出:“陛下,今年四月蝗虫成灾的场景便出现在一些郡县,到了五月更是泛滥至全国各地,蝗虫铺天盖地,百姓叫苦不迭。

方今已是五月底,若是到了六月尾还未解决蝗灾,咱们的粮食将被啃食一空,今年便会是大欠收的一年,到时饿殍遍野,又会有数不尽的麻烦!”

竞有这么严重?刘彻拍案惊起,“难道这蝗灾便没法子治么?怎么会泛滥到这种程度?”

“陛下,这蝗虫能飞,赶又赶不走捉又捉不住,实在是难以尽除。”

刘彻原地踱步,“那咱们就不管么?韩爱卿,你快想想,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抢在六月底消灭各地的蝗灾?”

韩安国抿嘴道:“现下臣这儿没有什么治本的方法,但民间或许有流传,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如在皇城外张贴告示,以求壮士应募!”

刘彻沉吟片刻,“就依你说的办,不过大农寺也要去想方设法尽力治灾,不可孤注一掷,把希望全压在这告示上。”

“臣领旨!”

……

次日。

当大哥李当户奉皇帝之命让自己赶制一批牙刷送过去时,李敢是很懵逼的。

都传到皇帝那儿去了?

贵妇圈的战斗力果然不俗。

“那大哥你可能明天才能来拿了,对了,一批是多少个?”

李当户挠头道:“就算四五十个吧,多做些总没有错。”

“那你来做!”

“……”

李敢苦着一张脸,“又不是你来做,还四五十个,十二个不能再多了!”

李当户尴尬一笑,“这不是能者多劳么?陛下又不能让咱们吃亏。”

“那可不一定,贵人多忘事不是么,指不定陛下把我当成义务劳动了!”

“义务劳动?这什么意思?”

李敢没好气地道:“就是白嫖!”

李当户震惊无比,“白……白嫖?”

李敢黑着脸:“不是你想地那个意思。”

李当户神经兮兮地道:“四弟,你还没发育吧?奉旨白嫖什么的别想了……”

“……”

“不过陛下还记得你,说明你有点份量,虽然陛下不会让你去尽早按触那个……但起点总要高些,以后肯定比兄长强。”

李敢发现不能和他聊这个,越聊越曲解了都,嘿然一笑,“兄长,你和卫青的关系咋样?”

李当户嘴角浮现一丝笑容,“好着呢,亲如兄弟,你还别说,我发觉陛下越来越重用他了。

不过这也羡慕不来,如果让我来统领期门军的话,我做的一定不如他,这统领三军总要有那么点天分,有些人生就大将之才,咱比不了。”

和卫青混的将领基本上都会封侯,李敢觉得兄长与他走地近,有生之年封个侯还是有很大可能的。

就是咳疾是个问题……不知道兄长能不能多活几年……

李敢抓住李当户的手臂,郑重其事地道:“太医时常给你调养,兄长你的咳疾是不是好了许多?”

“好……好多了!”

李当户一下没转换过来思路,刚才不是聊卫青的么?怎么一下子扯到了咳疾一事?

“当真?”

“当真!”

李敢松下一口气,“身体最要紧,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忙起公务总是不要命,这得改改!”

李当户懵了,三岁就懂生离死别?半晌才回道:“改,兄长会改的。”

“哎,我也出不去,长安城里有什么稀罕事没有,讲给弟弟听听呗!”

略一思索,李当户回道:“还真有一件,陛下昨晚连夜让人起草皇榜,今天一早便让人在城门口和东西两市贴了三张。”

“皇榜?出了事么?”

“说是全国各地出现了大规模的蝗灾,若是不能灭除,今年便会大欠收,到时民不聊生一定会成为必然,所以张贴皇榜就是为了找民间能治蝗的高人。

那赏赐足有万金呢,要是咱拥有那钱,十数年都会衣食无忧!”

李敢想了想,开口道:“兄长你去替我把皇榜给揭了。”

“哈?”

第三十八章 先试点再推广

李敢拍着胸口担保道:“兄长,弟弟确实有方法,你别犹豫了,放心去揭皇榜吧,到时候陛下要是召见了,你把我带上,好久没见陛下了,难得陛下对我还有印象,这个印象得再加深一下。”

关于灭蝗一事,李敢还真有方法,而且这个办法简单省事。

而他的倚仗是历史依据的,话说在唐玄宗时期有一位牛人宰相叫做姚崇,在姚崇做宰相时期,山东,河南一带发生了非常严重的蝗虫灾害。

在唐人的观念里蝗虫是不能杀的,唐人认为蝗虫是上天派来的惩罚,于是发生蝗虫灾害的地方就开始烧香求神。

但是咱们都知道这没什么用,蝗虫还越来越多了,黑压压的一片遮天蔽日,蝗虫所到之处庄稼都被吃光了,发生大规模蝗虫灾害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姚崇耳朵里。

姚崇很快就决定要想办法消灭蝗虫,姚崇将消灭蝗虫的想法向唐玄宗汇报以后,唐玄宗不同意,因为唐玄宗也认为蝗虫灾害是上天的惩罚,唐玄宗害怕消灭蝗虫会得罪天神。

于是是姚崇想了一办法不用唐玄宗下旨消灭蝗虫,姚崇用自己宰相的名义发布政令消灭蝗虫,如果成功了功劳是唐玄宗的,失败了姚崇自己背锅辞官回家,唐玄宗一听姚崇这样说也就同意了姚崇消灭蝗虫的想法。

姚崇很快就想到了消灭蝗虫的办法,并向遭受蝗虫灾害的地方传授这套消灭蝗虫的办法。

姚崇消灭蝗虫的办法就是晚上点着火,蝗虫就飞向火的周围被火烧死,然后挖好土坑将蝗虫掩埋。

为了让各地都将这套消灭蝗虫的方法都执行下去,姚崇还给地方派了专门管理消灭蝗虫的刺史,以及还规定如果农民消灭了一筐蝗虫就拿到官府可以换一筐粟米。

这时候儒学才刚刚重启,还没到大一统的份上,天人合一没进入人们的视野,上天以灾难来警示世人的观点还在董仲舒肚子里呢,百姓自然是没有不肯灭蝗的观念,只不过纯粹没好方法而已。

而汉朝是什么手段灭蝗呢?汉代灭蝗发明的是“沟坎法”。

就是在地头路旁挖好深沟,挥舞树枝、木片之类的东西,嗷嗷乱叫把蝗虫赶进沟里加土活埋。

但是有些坚强的小蝗,还会从土堆里爬出来继续作恶。

所以说李敢推荐姚祟的计策只会更顺利,不存在地方不尊从灭蝗方法的道理。

李当户什么想法呢?他深表怀疑,他四弟才三岁,那知道乱揭皇榜的严重性,君无戏言,到时候方法没用怎么办,陛下会放过扰乱法令的人么?

他保持严肃道:“四弟,你若单纯想见陛下,兄长可以给你想办法引荐,但你千万别为了这个逞强揭皇榜。”

李敢气乐了,“你看我像不靠谱的人么?不靠谱的人能一岁识字八百三岁制物盛行?不靠谱的人能分辩出卫青是个好苗子?不靠谱的人能思维清晰算术过人?”

“这……”

“算了,兄长你不愿意,那我让舅舅崔不为去揭!”

李当户拦住李敢,叹了一口气道:“行,我去揭便是了,要是你的方法没用,兄长替你担着责任。”

顺势挽住李当户的大手,李敢笑咪咪地道:“这就对了嘛!”

“真不知道我那儿来的自信,居然和你一起去胡闹……”

“你这叫慧眼识英雄!”

“呸!”

……

时隔两年,李敢再一次踏进未央宫,宫宇碧池巨树飞瓦,一如两年前的恢宏大气。

领着李敢两兄弟的,正是那常在刘彻左右的黄门总管包桑。

包桑见到李当户只是略微吃惊,但听到李敢才是应募之人时,瞬间震惊。

不过包桑到底是常在皇帝身边走动的人,对此只是内心震动,而浮现在脸上的惊讶一闪而逝,重新恢复波澜不惊的样子。

“待会见了陛下不要乱说话,太皇太后病危,陛下近来心情不是很好,要是犯了忌讳,准有你们好受的。”

包桑一边走一边嘱咐着。

“在下知晓了,多谢总管大人提醒!”

包桑停住脚步,回头对李敢笑了笑,“你呢?孩子你记住了么?”

“心中有数!”

包桑恢复有条不紊的步伐,声音从前边传了过来,“哈哈哈,记住了就好,老奴在宫中也算是老人了,见识过许多事,这皇宫里发生过数不清的言语之失,轻则一贬再贬,重则……小命难保!”

李敢心里面一荡,不由地多看了包桑一眼,有了其他想法,以后一定要和包桑打好关系,将来说不定就有大用。

这个滴水不漏的老总管深知皇宫里的残酷与规矩,还得皇帝信任,若托他办事,和“枕边风”的原理是差不多一样的。

待包桑传呼后,兀一进入宣室殿,兄弟两人直接行跪拜大礼。

“臣李当户,叩见陛下!”

“草民李敢,叩见圣上!”

刘彻转身奇道:“李敢?”

“草民在。”

“都先起来说话!”

“李当户,你家四弟怎么跟着过来了?特地过来送牙刷?”

李当户轻咳一声,“陛下,四弟才是揭榜之人,臣不过是代劳罢了!”

刘彻乐了,“你是说你四弟有方法灭除蝗虫大起之祸?”

“是也!”

李敢先前给他的吃惊并不少,刘彻并没有太多不信任,反而郑重其事地向李敢问道:“说说吧,朕想知道你小子这次能不能给朕来点有新意的方法。

大农寺那帮老先生整天献言古籍上的方子,朕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李敢小脸浮现一抺得意,“小子的方法很简单,仅需干草便行了。”

“说说看。”

“夜间在田垄间用干草生起火堆,蝗虫看见光亮便会前赴后继的扑入火中,被火焰吞没,化为灰烬!”

刘彻皱眉道:“这法子能行么?”

李敢解释道:“陛下可知飞蛾扑火的道理?蝗虫也不例外,它们同样有趋光的特性!

至于地方郡县施行不信任的问题,陛下大可以一斗蝗虫换一斗粟米的方法刺激百姓使用此法,百姓必定趋之若鹜。”

刘彻摸了摸鼻子,“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吧,朕让韩安国给你找块田地让你试验,若有效,朕再推广!”

第三十九章 推广灭蝗方法

李敢见有戏了,连忙回道:“陛下可取任一处受了蝗灾的农田,小子都有八成把握成功!”

刘彻挥了挥手,“朕既选择一试,那你便要拿出效果来,否则赏金你一个铜板你都别想拿走。”

“陛下要等着我的好消息!”

刘彻也想看看李敢的方法是否有效,于是派了韩安国配合李敢在长安城郊外找了处公田,配合他试验。

韩安国对李敢也有些好奇,一个三岁的孩子究竟能有多聪明,才能陛下如此重视,居然让自已这个大农令去配合他……

以前外界对李敢的吹嘘有多玄乎韩安国都是一概不管的,如若他真能解决蝗灾一事,那他才会五体投地的佩服。

当天晚上,韩安国便按照李敢要求弄来一堆干草,堆在田垄中央,然后将旁边的杂草尽数割除,以免蔓延至农田里。

“放火吧!”

李敢见夜深了,蝗虫的虚影也偶有闪现,便下了指令。

火焰腾的燃起,向四周汲取着燃料,火势渐渐变大。

凉风习习,风卷庄稼,清新的草木香味沁入在旁边守候的李敢等人鼻中,瞬间舒缓了几人内心的焦灼。

随着田垄间的干草越来越多地没入火光之中,发出阵阵噼里啪啦的燃爆之声,与不绝虫鸣声汇合一处,传入耳中。

约莫几十息之后,蝗虫的身影在火堆边变多了起来,几人眼睛一刻也不离,等待着蝗虫扑入火海。

“噗!噗嗤!嗤!”

怪异的声响出现在李敢耳中。

李敢扫视火堆,发现已经有不怕死的蝗虫冲进去了,翅膀烧着,无力再飞起,直线没入焰光里。

韩安国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面露喜悦,等待着更多的蝗虫被火焰吞噬。

不一会儿。

众人所期望的事发生了。

蝗虫群在火堆旁聚集,竟是争先恐后地钻入火海,片刻便化为灰烬。

随着火堆喷出的火舌变小,焦黄的蝗尸堆积成低矮小丘,展现在几人面前。

待火焰完全熄灭,青烟阵阵之时,韩安国折下一支草竿,率先冲了过去,李敢兄弟及几位随从迈步跟紧。

从随从手中接过竹筐,用草竿扒拉着推入筐中,韩安国乐不可支道:“这下子百姓的收成有保障了!”

李当户抓了一把蝗尸,揉了揉,再一闻,一股焦中带香的味道散发出来,“这玩意儿能吃不?有股肉香味儿来着。”

“你要是愿意吃,没人拦着你……”李敢没好气地道。

韩安国哈哈大笑:“吃这个得油炸,很费油,得不偿失了。”

李当户苦着个脸,“那还是不吃了,这年头一斤油比一斤肉贵,还不如买点猪肉吃吃。”

韩安国捧着竹筐,那欣喜都表现在脸上:“这次尝试是非常成功的,待会在下便向陛下禀明,待方法推行之后,成果浮现,赏钱万金还不是你李家的囊中之物?到时候你绝对不会嫌油贵。”

李当户把李敢拉到身前,嘿嘿笑道:“赏金都是四弟的,我可无权处置。”

李敢眨巴眼睛,“我的不就是咱们家的,咱们家的你当然有份。”

事情未成之前便开始商量瓜分赏金的事,看起来有点自大,但在场众人无一人有此想法,无他,效果摆在面前,谁也否认不了李敢的计策确有巨大的可行性。

夜色渐深,这个时候向陛下汇报肯定是不行的,韩安国将火星彻底扑灭,收拾好蝗尸,便带着众人匆匆离开了。

次日一早,刘彻便召见了韩安国。

“试验田效果如何?”

韩安国指了指尚冠街方向,畅快道,“神童承上天之福,派来辅佐陛下,泽佑吾煌煌大汉,不瞒陛下,李广幼子李敢年少睿敏,所出之计更是简单有效,一堆干草换来一亩田地的蝗虫尽灭,实在最最划算的计策!”

这么说便是成了。

松开微握的拳头,刘彻喜笑颜开,“虽然这天底下的神异之事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便数之不尽,但相比于天下熙熙而言,终归是少数,没想到朕现在就瞧见了一个福星,李敢,这孩子给朕的惊讶当真是源源不断。”

既然有好办法,那肯定得实行下去,韩安国当即请命,“陛下,蝗灾之祸如若要解决,是刻不容缓!既然有好方法,臣愿意急速推进灭蝗事宜!”

“这是自然,听着,朕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如果三个月之后还有蝗灾上报,朕绝不轻饶!”

韩安国双膝跪地,浑厚决然的声音从口中冒出:“臣遵旨!”

刘彻坐了下去,挥了挥手道:“你先退下吧,朕这里还有许多奏牍没有看完,希望三个月之后,你能底气十足地来见朕!”

“必定不辱使命。”

在韩安国号召地方郡县各级长官推广着灭蝗方法的时候,李敢在家里静观其变。

现在他就等着大功告成之后领赏金了。

一万金啊!

虽然这个金并不代表金子的金,只相当于一万斤铜钱,但是这也不少了。

按照一枚铜钱半两的换算方式,那么一斤就有二十枚铜钱,一万斤就是二十万枚铜钱。

当时的一枚半两钱可买一条缰绳,一份祭司供品,可买盐合今的021千克,可买麻布合今02米,也可兑换黄金016铢合今01g左右,至于二百五十钱可购得一头活猪或活羊。

拿金子来说,1克金子差不多340人民币,那么01克金子就差不多相当于30元。

30乘以20万,也就是六百万人民币,当然,这只是个大概值。

虽然和老王的小目标比起来相差甚远,但也是一笔不菲的财富了。

而李当户此刻充当着“包打听”的角色,每每韩安国方面取得重大进展,他都会和李敢汇报一遍。

终于,在八月底(粟收割时间为九十月份,当时蝗灾主要发生粟田之中),蝗灾不仅得到控制,而且基本形不成灾难。

刘彻闻讯大喜,在朝堂上狠狠夸了李广和韩安国,至于那一万金,自然是装了好几十个大箱子,叫人运到了李府。

不过李敢只能看看,没啥使用权,谁叫他有钱没地花呢……

第四十章 小黑勾搭上对面茶馆的旺财了

瞧着李敢源源不断地夹肉丢进小黑的饭碗里,崔芸娘一阵肉痛,“你这孩子,怎的学会了这么奢侈,竟给一只狗这么好的待遇。”

王佳儿忍俊不禁地道:“他这是发扬土财主的作风,那万金赏赐让他有恃无恐呢!”

李昭儿没好气地道:“男人有钱就变坏,前车之鉴数不胜数!”

缩回夹肉的手,李敢乖乖坐回了坐位,“人家还不是男人呢……”

李昭儿面色涨红,“呸呸呸,我说你是你就是。”

一旁的木木拉了拉李昭儿的手,“昭儿姐姐,息怒息怒。”

“息不了怒。”

木木:“额……”

王佳儿瞧见了女儿的不正常之处,皱眉道:“小昭,你又是怎么了?凶弟弟妹妹干什么?”

崔芸娘挑了挑眉,把嘴巴凑到王佳儿耳边,小声说道:“你女儿这是那个来了。”

“那个?”

“就是女人都有的那个,一月一次,你说说你,连女儿大姨妈来了都不知道。”

王佳儿苦笑,难怪女儿这么易怒,原来是那个来了。

小黑啃完了肉,吃饱喝足,便摇着尾巴,和李敢撒起了娇。

四条腿蹦跶几下,落在李敢怀里,用脑袋蹭着他的左手。

李敢笑呵呵地拂着小黑的头,放下筷子,和它打闹了起来。

见状,崔芸娘连忙道:“你干嘛呢,小黑身上蚤子多,你别惹来一身痒,叫你几天睡不了一个好觉。”

木木笑着回道:“公子他一天给小黑洗一次澡,它身上干净着呢!”

一天一次……

什么时候狗的待遇这么好了?

崔芸娘抿嘴,“臭小子,老娘自己洗澡都没这么勤……”

王佳儿凑到女儿身边,嘘寒问暖道:“昭儿,要不要娘亲给你熬点糖水,你今晚想吃什么?娘亲给你做。”

李昭儿见娘亲态度来了个大转变,再也坚持不住了,嘴巴一嘟,可怜兮兮地道:“娘,昭儿肚子很疼,有什么药能让我缓缓?”

王佳儿把女儿搂在怀里,“这个……扛几天就没事了,乖,娘亲今晚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素丸子,你吃完了就早点睡。”

“嗯嗯。”

木木这时候差不多吃完了,瞄了一圈,往李敢那儿走去,与他一起逗弄着小黑。

抚平了小黑头上的呆毛,木木小声道:“公子,小黑有对象了。”

“啥?”

李敢大吃一惊。

“昨儿我看见小黑和对面茶楼掌柜养的旺财在府门口耳鬓厮…磨呢……”

和旺财好上了?

小黑爱好男风?

细思极恐。

李敢给小黑的屁股来了一巴掌,“你这个不学好的,连旺财也下得去手?找只母狗不行吗?”

“旺财就是母狗……”

李敢瞪大眼睛,“那个福运茶楼的掌柜怎么这么重口味?居然给一只母狗取名旺财……”

木木苦笑,“这个木木就不知道了,也许是癖好特殊吧。”

“木木,你好像又变漂亮了。”

李敢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木木俏脸微红,拨弄着小手,缩了缩脖子,懦懦道:“那有……”

瞧着她脸上细小绒毛点缀着白皙面庞,愈发可爱了起来,李敢伸出手触了触她的酒窝。

木木的脸更加红了。

李敢轻咳一声,“那个……小黑勾搭旺财多久了?”

“听府里徐大哥说,好像两个月前就看到它们好上了……”

李敢两只手扣着小黑两条前足,把他提了起来,盯着它的眼睛道:“好啊,你隐藏地够深的哈,居然不声不响地把婚姻大事都给解决了,两个月……我都没发现……”

“你没发现的事还多着呢。”

李敢:“???”

木木指了指李昭儿方向,“昭儿姐今天不舒服,你问过原因么?”

“待会儿我就去看看她。”

李敢本以为小黑与旺财只是一段露水情缘,但很快他发现他大错特错……

福运茶楼的万掌柜,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在三天后用竹筐筐着一大群狗崽子,直接是登门拜访,要李家对他家的旺财负责。

而小黑是李敢养的,李敢自然是被请到了现场。

小黑似乎是知道有人要兴师问它的罪,老老实实地跟在李敢身后,连尾巴也不晃悠了。

李敢没好气地道:“哼,早干嘛去吧,现在才知道夹着尾巴做狗?”

大堂之上,万掌柜领着一帮伙计,与李家形成对峙。

万掌柜板着一张脸,“你们李家的狗把我家旺财肚子搞大,还产下一批七只小奶狗,说吧,怎么解决?”

王佳儿冷笑:“既然找上门了,那么你肯定是已经想好了要求,说来听听。”

“一只一百金,七百金了事。”

七百金都够买三个猪了,亏地他还狮子大开口,王佳儿拍案骂道:“论斤卖你都卖不来一头猪,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提出来如此巨款,发生这样的事,你家的狗便没有责任?既然万掌柜没有诚心,那么……来人,送客!”

这就要赶我走了么?万掌柜没反应过来,“你……在下只不过是提出来一个数字而已,你不还价就把我赶出去,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一口价,三十五金,不能再多了!”

“不行,再提点……”

李敢见他们讨价还价不亦乐乎,一句话都插不上,领着小黑溜到竹筐边,和茶馆伙计说了几句好话,便逗弄起了小黑的儿女们。

三只花色是黑的,三只黄的,另一只是黑黄相间的。

七只狗挤成一团,眼睛还没睁开,细短的毛发纤毫毕现,张着嘴巴一闭一合嗷嗷待哺。

李敢要来几块毛巾,将小狗湿漉漉的毛发擦干,然后弄来一些干草给小狗取暖。

之后李敢将小黑引到近前,努嘴道:“看看,你的种。”

小黑围着竹筐转了一圈,眼里流露出莫名的情绪。

半个时辰之后,王佳儿才与万掌柜达成一致:李家奉上三十五金外加旺财无条件的哺、乳,七只小狗归李家所有。

原先谈到三十五金万掌柜不是不同意么,怎么搭上狗哺还是三十五金呢?李敢听到结果表示很不理解,这么看来……王佳儿的谈判能力很出色啊……

第四十一章 与卫青司马相如的初次见面

谈判一结束,万掌柜拿了钱就屁颠屁颠地跑了,他不担心李家缺斤少两,好歹是个大官人家,不会做这么没品的事。

至于他为什么要找上门用钱换狗,而不是双手奉上委屈求全,无非是还保存着小百姓的骨气,在大汉朝上下都信奉一条道理,骨气是自己挣来的。

其实李敢很奇怪一点,为什么三国以前的文臣武将可以说自杀就自杀,连一点屈辱都不肯受,而三国以后,即使是卑微如狗,那些个自诩高洁的还是苟且偷生。

在接纳了七只小奶狗以后,李敢在上课之余又多了一项任务,那便是照看它们。

每次旺财被万掌柜放出门,它都会闻着儿女的味道溜进李家,完成她作为母亲的责任。

旺财每每进门,小黑总是会跟在身后,然后喂奶、时便会在一米范围内走来走去,负责守护它的家人,除了李敢姐弟及木木三人,基本上没人能从容地靠近。

李敢由此得以看到一幅温馨的场面,三姐与木木笑靥如花地蹲在旺财一侧,逗弄着小奶狗,而小黑摆动着尾巴,晃晃悠悠地在附近转着。

很快,李敢就发现这样其实也挺不好的,因为三姐与木木先后提出要各抱养两只,没办法,刚出生的小奶狗太可爱了,俩人实在招架不住。

于是,李敢答应等小奶狗过了哺、乳期再让她们带走,反正都在李府,小狗们分开也只是小别离,团聚之后自然成就小欢喜。

至于万掌柜为什么不留几只养养,李敢事后也搞清楚了,只因为小黑是父亲,狗也尊从当时人的那套等级,父亲才拥有儿女的抚养权。

要让旺财与它的儿女们分离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强制驱赶的话,李敢他们又不愿意看到它那双可怜巴巴恋恋不舍的眼神,于是在几天后李敢提出买下旺财。

当初小黑拐走旺财的心本就让万掌柜恼火不已,现在又要拐走它的身,万掌柜当即不乐意了,并且严词拒绝。

李敢于是从崔芸娘那儿掏来五十金,丢给万掌柜,也不管他两眼发光,直接把狗领走了。

为了方便分辨七只奶狗,李敢给七只小奶狗按花色取名,从小一排到了小七。

而小一至小七的花色分别为深黑、浅黑、灰黑、黑黄、深黄、浅黄、灰黄……

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左右,卫青携司马相如的应李当户的邀做客使得李府又开始忙活了起来。

宴席结束,几人散步于小道,往池边小亭走去,准备对酒闲聊,以慰风月。

其中李敢的身影夹杂其中,显得有些突兀,没办法,谁叫灭蝗一事后,自己的名气变大了呢?似乎司马相如卖面子与卫青一同前来,就是慕李敢来着。

瞧着司马相如对月无言,一下子满面怅然,卫青打趣道:“嫂夫人回家探亲这些日子,司马兄一定想她了吧?”

一句话唤起司马相如浓浓的思恋,他望着在云海中静止的月亮,好像在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在这样的月夜,她是如何打发孤独的时光的?”

至今想起来,司马相如认为他最舒心、最自由的不是在梁王府做舍人的时候,而是与卓文君在临邛卖酒的那些日子。

那时,虽然卓文君卸去浓妆,抛却锦衣,司马相如卖去车马,每日奔忙,可那种清淡的时光中却流淌着琴瑟和鸣的爱意,荡漾着水光月华的浓情。

现在,月光如旧,他们却天各一方,迢迢千里,他们只能在彼此的思念中打发遥夜。

司马相如望着头顶的明月,便把那万千思念都赋予高天流云了。

见状,李敢插嘴道:“如此深情如此圆月,司马叔不来一曲赋么?”

司马相如哈哈大笑,“行,小神童,叔这就来高歌一曲!”

只见司马相如润了润嗓子,直接唱道:“皓月皎皎之横空兮,惟嫦娥以独栖;

霓云汤汤之飞渡兮,傍星辰以远行。

佳人倩倩之倚户兮,若兰桂以飘香;

秋水微漪之露润兮,托南雁而惆怅。

佳期知会之梦境兮,拥锦衣而垂泪。

秋叶飘零之伤别兮,问君以何日归……”

卫青在一旁听着司马相如的吟吟哦哦,就觉得这婚姻就如一条绳索,一旦绾发相结,就拴住了男儿的心,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总有千丝万缕的牵挂,这还不如自己孤身一人,说走就走,也落个清静利落。

他于是“嘿嘿”笑道:“看司马兄写起那檄文来,也气势如虹,不承想你也有这一副柔肠啊!”

李当户闻言哈哈大笑道:“贤弟啊!你还年轻,等你有了妻室就明白了。”

“看见司马兄思家的样子,卫青不想娶妻了。”

“贤弟此言差矣!无情未必是英雄。依愚兄看来,凡世间的好男儿,不仅有剑胆侠骨,还当有倜傥柔情,这样才能显出真性情来。”

卫青便不说话了,他承认司马相如说得有理。

“司马兄的意思愚弟明白。不过,愚弟更知道大丈夫功业未就,不可儿女情长的道理。

愚弟眼下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为大汉建功立业。”

“贤弟志存高远,将来必能成功,到那时候,愚兄一定保媒,为贤弟觅一佳人作偶。”司马相如伸出大拇指赞道。

李敢瞧着这一幕,嘿嘿笑道:“英雄配佳人,金玉良缘。”

李当户轻咳一声,“四弟你还这么小,就别关注这些儿女情长的了。”

司马相如闻言调笑道:“风月不问年纪,当户兄,你苦着于表相了,须知人生得意更应尽欢。”

这尘世的人从来就是形形色色的。有时候,两个看似极不相容的东西就偏偏奇怪地融合在一起。

司马相如就是这样,论起治学,他不可谓不精。虽不能与公孙弘、董仲舒这些“内不自以诬,外不自以欺,以是尊贤畏法而不敢怠傲”的雅儒相比,却也是说起儒家的经典就滔滔不绝。

但他自己明白,要内修为“虽隐于穷阎漏屋,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言有类,其行有礼,其举事无悔,其持险应变曲当”的大儒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

故而,他更看重的是眼前利益。

不管旁人当面贬斥他为人俗气设计娶卓文君也好,还是有人背地里骂他“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也罢,他依然按照自己的处世原则去看待身边发生的一切。

第四十二章 酿酒技术

和卫青他们聊会儿天吹会儿牛,一晚上就过去了,临离别了,李敢喊着几人给自己恶补了不少朝堂里的大小事,以及律令和官场潜规则啥的,这才把他们放走。

三人走时看李敢的眼神都变了,这么小便为做官打算,简直是世所罕见。

李广每天起早贪黑的“上下班”,无非就是因为工作的特殊性,守卫皇宫的卫尉,还真不是个能松懈的话,但这并不代表他不能忙里偷闲。

这不,在宴席的第二天,他就往家里带来了一票人,在大堂里畅所欲言。

李敢瞧见了也奇怪来着,于是把刚出门换茶的李管家拉到一侧,询问了起来。

“你是说这些叔叔伯伯们都是父亲手底下的百战老兵?这次被父亲请到家中,是为解决退伍后如何谋生的问题?不过……他们为何要退伍?”

方脸的中年管家倒是没想到小少爷还关心这个,露出弥勒佛似的笑容:“能选择在不惑之年退伍的老兵,多多少少身体都有些残缺,缺胳膊少腿的再正常不过,这时候待在军营里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剧烈运动也是徒增伤悲,倒不如自谋出路。”

“那朝廷应该会有抚恤的吧?”

方脸李管家撇撇嘴:“抚恤?朝廷能给多少怃恤,还不如将军自掏腰包给的多呢,也亏小少爷得下一笔巨赏,要不然家主便是有心无力了。”

这么说来,长此以往,老兵们肯定会因为身体残疾而使自已陷入困窘,李广素有爱兵的美名,自然不会不管不问,而这些都指向一点,怎么给他们一份体面而自食其力的事做?

李敢表示这个说难也不难,他嘿嘿一笑道:“待会李伯换了茶进门,告诉我父亲我有一计可以完美解决兵叔们的谋生问题,今后再有难以生计的兵叔叔,也能一一安排,是个一劳永逸的好方法!”

方脸李管家那里肯信,摇头道:“哎呦喂我的小少爷,你可别闹了,家主都犯难的事,那有你说地那么轻巧?”

“你不信我?”

“不信!”

“那小子拿下万金可是事实。”

“这……倒是个事实。”

李敢笑道:“那不就得了,既然我能够给国家大事出谋划策,足可以见我的本事,那么这些事当然也是迎刃有余的。”

小少爷说的话,方脸管家听在耳中,想想也是,这世上的许多事往往不能用年龄来揣测。

“也好,反正我也就提一嘴,至于家主肯不肯听一听小少爷的建议,这我就保证不了了。”

李敢点头,“没事,去换茶吧,我就在这门口守着。”

他老爹现在正犯难呢,能有个人替他出谋划策当然是欣然接受的,李敢就不信他不愿意听听自己的建议,何况他现在的身份是神童。

果不其然,待管家一开口,李广立马把门口转悠的李敢叫了进去。

那么李敢凭什么自信满满呢,凭的是蒸馏酒,只要蒸馏酒一弄出来,李敢就不信这时候淡如啤酒的各种所谓佳酿还能入天下人的眼。

李广把李敢叫进来以后,直接切入正题:“敢儿,听你李叔说你方才有应对大伙儿难以生计难题的方法,父亲知道你自小聪敏异于常人,不会无故放矢,说说吧,父亲倒要听听我儿能给什么主意。”

李敢对着四周坐的老兵施了一礼,而后笑道:“开几个酒馆,以酒为招牌,配以小菜,可保数十人有事干有钱收。”

在座众人多数表示质疑。

“卖酒?”

“这生意好做么?”

“谁来花钱买铺子呢?”

“酒方我倒是有几个,可都是寻常酒方,酒品一般,客人那里会买帐呢?”

“这……也难办……”

“法子虽简单,但好歹能活命吧。”

“……”

李广亦是不解:“敢儿,先不说卖酒难以养活数十家庭,便是回本也是难事,更何况同行众多,客人就那么一些,你能找多少人卖你的帐呢?”

李敢眉毛一拢,神秘兮兮地道:“父亲,昨夜有仙人给儿子托梦,说是有一不世酒方未能流于人间,让世人品味这佳酿珍物,他心有不甘,于是他便将酒方交于儿子,说是酒成只需三日,酒烈过世间绝大多数。”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太靠谱,李广沉吟片刻后道:“父亲给你三日,若是真如你所言,酒酿不同寻常,那这酒馆可以一开。”

“那父亲与叔叔们先饮着,三日之后,等着儿子的好消息。”

要想快速蒸馏出烈酒,那么再酿酒肯定是不行的,李敢打算从崔芸娘那儿讨些钱来买上几十坛酒去自行蒸馏,这才可保三日出酒。

想到这儿,他便往住外奔去。

此时崔芸娘在屋里缝补衣物,木木则在一旁看着,学习技巧。

看见李敢火急火燎的推开门,崔芸娘气不打一处来,“你个泼猴,天天跑来跑去也不嫌累,要是磕着碰着了怎么办?就不能学着木木一样稳重一点?”

木木瞧着李敢在崔芸娘面前大气不敢喘一口,忍不住噗嗤一笑。

笑完后提起手绢,擦拭着他额头的汗珠,“公子你太好动了,瞧,出了一身臭汗也不自知……”

崔芸娘白了她一眼:“乖女儿,你管他作什么?他净爱故闹,你越纵容你弟弟,他便越肆无忌惮。”

“娘亲,你这是有了女儿忘了儿子啊,得亏木木性子好,没忘记我这个弟弟。”

李敢轻哼一声。

“说吧,有什么事要娘擦屁股?你小子一来准没好事。”

李敢尴尬一笑,伸出右手。

崔芸娘撇嘴,“说吧,要多少?”

李敢伸出一根手指。

“十金?”

李敢摇头。

“一金?”

怎么还越来越少了呢?

李敢支支吾吾的道:“一百金。”

崔芸娘眼睛瞪的大大的:“一百金?不行不行……没得商量!娘手上没这么多钱。”

信你个鬼……

为了让你不吃亏,老爷子当时特意出面,一万金可是叫你保管了三千金。

“我这是奉了父亲大人的命来取的!”

崔芸娘面色一肃,“怎么回事?”

第四十三章 第一份酒露

钱的用途肯定是要说地清清楚楚的,要不然崔芸娘肯定不会放款,依她的脾性,是绝对不会让子女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

李敢盘坐一侧,整理了一会儿衣服道:“父亲今日特地找副将顶班,回家处理老兵们的生计问题一事,娘亲你可知道?”

“这个,昨儿听你父亲说过。”

“儿子自告奋勇提出要为父亲解忧,制作一种烈酒,以此作为噱头开酒馆卖酒,所以需要钱币买外面的酒,制成属于自己的佳酿。”

崔芸娘大为不解,“买外面的酒,制成属于自己的佳酿?”

“当然,以后有充足的时间,咱也可以自己制作原酒加以配置。”

崔芸娘还是有些搞不懂儿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她没多问,直接说了句取钱去了,便消失在李敢面前。

木木这时候也一阵头大,弱弱地问道:“其他的我都没听懂,只知道公子你是要制酒是么?”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木木皱着眉头,“那谁帮你搬酒坛子啊?你肯定搬不起的对吧。”

怕啥,这都不是问题。

李敢指了指未央宫方向,“找我那大舅子呗,反正他不忙,等会我就让小厮找他去,免费的苦力,不用白不用。”

“唔,木木仿佛看了不为叔想打你又打不着的表情。”

“叫啥叔啊,跟我一起喊他舅舅。”

木木扁扁嘴,“公子,木木知道了,以后再改口呗?”

“得,打住,两年前你便是这么说的,还不是死性不改。”

说着崔芸娘便回来了,钱币用袋子装了满满一袋,她把钱丢到地上,头大道:“这足有五斤呢,你拿得起来么?”

李敢用行动证明了他可以提走。

拽紧了袋子的拉绳,就这么拖着往门外走去……

崔芸娘当时脸就黑了,“败家的,这袋子要是破了,里面的钱都露出来,你怎么收拾?”

也对。

这个提醒到位。

于是李敢吹了个口哨,唤来门外正溜达的小黑,把钱袋子绑在它脖子上,两手空空地走出院子。

“你弟弟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主,你看看,折腾完了老娘又去折腾小黑。”

木木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傻乐道:“待会儿他还要去折腾不为叔呢!”

崔芸娘哀呼:“冤家……”

李敢曾看过本草纲目,根据其法,是用浓酒和糟入甑蒸,令气上,用器承取滴露。

还说凡酸坏之酒,皆可蒸烧。

里面还说原料以糯米或粳米或黍或秫或大麦蒸熟,和曲酿瓮中。

所以李敢只需要买来一些五谷酒酿,再用甑(黄帝时便有的蒸煮工具)蒸煮就行了。

其实温度也有控制,大概78c左右是酒汽化的点,当然,李敢他没有温度计,只能看着加柴减柴以控制火势。

最后以甑蒸取出来的酒,其清如水,味极浓烈,也称作酒露。

当然,因为时间缘故,李敢他暂时不能分门别类的制造一些精酿加曲的蒸馏酒。

不过他把以后的蒸馏酒名都想好了,比如大麦做成的酒就叫麦酒露,糯米做成的酒就叫做糯酒露。

根据蒸馏的次数不同,经过两三次蒸馏的就加个小字前缀,有五六次以上蒸馏的酒就加个大字前缀,比如大麦酒露和小麦酒露。

李敢也测算过了,小酒露一般酒精度数是20到30之间,而大酒露的酒精度数则是在40到55之间。

分个种类,再分个大小,那么便有十余种酒就可以挑,也好针对不同的“客户群体”,李敢觉得这才是长久之计。

崔不为倒是很看重李敢,李敢一请他来他便来了。

李敢于是带着他领几个小厮,拉着一辆大板车就出了门。

一路上李敢挑三拣四,路过几个卖酒的铺子,以五枚半两钱的价格总共购置了二十坛五斤重的糯米、粳米、黍、秫、大麦酒酿,然后向崔不为要了五枚半两钱新买了个品质不错的甑和几根新鲜的竹管。

崔不为也好奇李敢要干什么来着,可他也没多问,准备等回去之后再好好问问。

蒸馏酒的技术自然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于是一回府上,李敢便向李广要了一个没什么人去的僻静院子,把酒全卸在这儿。

“舅舅,外甥要麻烦你陪我蒸三天酒了。”

崔不为这时候终于忍不住问道:“小不点,你这是筹划什么呢?”

“酿一种烈酒。”

“烈酒,味道很烈的酒?”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崔不为舔了舔嘴唇,“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那些寻常酒酿味道太淡了,还带有甜味,实在不合我的口味,如果你真酿出来了烈酒,我要做第一个尝酒的人!”

“满足你!”

崔不为嘿嘿一笑,“那么我需要帮你做什么呢?”

李敢想了想,开口道:“帮我把竹子打穿,全给弄成空心的,然后在甑顶打一个竹子宽度大小的洞,用竹子插进甑里,用麻布封死竹管周围的缝。

最后把另一根竹管打通削尖了,斜接进甑顶的那根竹子里,然后再用一个坛子接着。

怎么样?这样的手艺活应该难不倒崔大人你吧?”

崔不为苦笑:“你这全都给我安排好了,再能又能难到哪去呢?”

“那就交给你了,对了,你擅离职守三天应该没事儿吧?”

这个对崔不为来说,还真不是个事,谁叫他可以假借找新曲的名义随意出宫呢。

“没问题,不是还有窦大人吗?他会帮我打掩护的。”

李敢伸出大拇指,“还是你牛,找了个大靠山,够滋润!”

当崔不为花半个时辰制好设备,李敢开始指挥蒸馏时,他发现按照这个进程,三天之内很难把这二十坛酒全部完工。

于是他从五种酒酿里各挑出两坛用作制蒸馏酒先给老爹吃一颗定心丸,其他的留到以后再制作。

除去蒸馏过程中的一些小故障,三个白天的赶干,李敢与崔不为得以制出十斤三次蒸馏的酒露。

本来按道理可以四比一制出十二斤多一点,但毕竟是第一次做,手法不太娴熟,泄露了两斤多。

当最终完工的时候,崔不为累地瘫软在地上,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要喝第一口。

于是李敢盛了一小碗酒,送到他面前,示意他喝下去。

第四十四章 爆红的酒馆

崔不为端过碗,皱眉道:“怎么不多倒一点啊,小气鬼!”

“这酒露太烈,不能一次性喝太多,慢慢地抿一口才能品味出它的醇厚。”

崔不为狐疑:“真是烈酒?”

“如假包换!”

崔不为这才举起碗,小饮了一口。

可就是一口,却让他的脸腾地变红。

那份醇烈劲道,叫崔不为气血上涌,瞬间不胜酒力。

“你这洒……是真烈啊!”

就算这酒蒸馏了,但只蒸了两遍,满打满算也就三四十度啊,不至于让时常喝酒的人脸瞬间变红吧?

“你不是说你酒性特别好么?”

崔不为摸了摸发烧的脸,尴尬一笑,“我以前喝的都是甜米酒,连劲道高一点年份足一些的酒酿都没喝过。”

原来如此……

李敢努努嘴:“味道怎么样?”

崔不为赞叹道:“纯而烈,香而醇,入口即发挥酒劲,让人有飘飘欲仙之感!”

“那晚点让我爹品尝品尝,尝到了不同寻常以后,他便会同意开酒馆了。”

崔不为用冷水洗了把脸,笑道:“那我先走了,你们家的酒馆啥时候开张啥时候叫我过去捧个场。”

“一定一定,你快回宫吧,到时候万一窦大人没帮你掩护好,你肯定会被责罚的。”

“嗯。”

说着崔不为推开院门便走了。

晚间,李广忙完公务回府,被李敢招呼着来到了厅堂品酒。

拢共十小坛一斤重的酒露列成一排,分别用布带写上名称系在坛脖上。

李广从案上取出一坛小黍酒露,发现一个巴掌就握了大半坛身,疑惑道:“这坛子怎么这么小?也不够为父几口的吧?”

李敢抿嘴:“这可是酒露,味道比寻常酒要烈许多,极少有人能一口一斤的。”

李广却是不信了,他也喝过不少陈年老酒,劲道也胜过寻常酒酿,这酒再烈又能烈到那儿去?

“那我先喝一口试试。”

李广掀开酒盖,对嘴牛饮一口,饮去近一半方才停嘴。

李广两颊微红,畅快道:“爽快,这是为父喝过最烈的酒了,你小子果真有一手!”

他本以为这酒只是会味道特殊一点,却不料劲道这么的强,喝起来极其畅快,反倒酒本身的粮食味变淡了许多。

李敢嘿嘿一笑,跳到李广身边,“如何,这种酒卖起来应该会很火爆吧?咱们开个酒馆,我给酒方,以十人制酒,三人坐店,可保十三人生计,而两个酒馆,则可保二十六人生计!”

按理来说,寻常酒太淡,人们都喝腻了,推出这种酒应该会有很多人光顾,而且长安城富人王公云集,全是不差钱的。

但买个铺子置购酒具案台等等成本也会很大,如果没有意想中的客如泉涌,该多久才能赚钱?

“这个……主意虽好,但成本什么时候才能收回来?”

“有客人便有入帐,三五月即可回本,往后皆是盈余!”

李广沉吟道:“那么又应该如何招揽客人呢?”

李敢眼睛扑闪着,“酒香不怕巷子深,更何况还有我这个活招牌呢!”

“你?”

“父亲可记得牙刷与灭蝗一事?现在儿子在民间的名气可是比你还大不少。”

李广忍俊不禁:“你也要学那司马相如与卓姬抛头露面当垆卖酒?”

“我还小,谈不上抛头露面,无非是后面有父亲,既有名气吸引客人,又有咱李家做担保,何愁生意不能红火?”

李广笑了笑,尔后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本来是父亲应该做的,现在却由你来代劳,父亲惭愧!”

“父亲你身为朝廷命官,而儿子才是一介白身,理应如此。”

李广拂着李敢的额头,哈哈大笑,“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那你接下来要干什么你知道么?”

“要干嘛?”

“去买几个铺面啊……”

李广点了点头,“这我知道,不过你的酒方要给我一份,为父要把它交给你兵叔们。”

“早准备好了。”

李敢从袖口掏出来一份竹简,拍在案头,发出清脆的声响。

李广抓起竹简,翻看了起来,得见酒方真颜之后,感叹道:“没想到这酒露酿造起来这么简单,也难怪你能三天成酒。

你说如果方子要是泄露了,咱们的铺子还开得下去么?”

李敢拍着胸承诺,“如果那样的事发生了,也不打紧,我还有应对的方法。”

他这个儿子总有好法子解决当下的难题,李广也就无条件地信了,“那好,为父争取半个月开张第一个铺子。”

“你得让兵叔们酿出第一批酒才行。”

“这不是难事,已经有十来个愿意先行尝试,其余的都在观望,正好先开一个铺子,由咱们李家出钱,收回本以后便把铺子全权交给他们。”

李敢本想说李家入股也赚一笔的,但想了想,觉得一来父亲不求财,二来这个概念他们也不知道,太过强求反而会弄巧成拙,就没有说出口。

老爹李广办事还是很牢靠的,他让方脸管家以他的名义打点内史,只用了三天便盘下一个空闲的铺子,然后又花了两天收拾好。

之后十天便是全力制作酒露,赶工出一百坛一斤重的五谷酒露,其中还有十坛更烈的大酒露。

定价的话,按照李敢给出的价格,小酒露是十金一坛,大酒露是十二金一坛,比市面上的普通酒高出整整十倍。

为此李敢向李广他们解释了半天“高端市场”这个词的意思,才勉强把他们说服。

木有办法,谁叫这蒸馏酒露的成本就有五金一斤呢?再加上将来会搞的“促销活动”,这个价格正好有充足的余地。

半个月后,酒馆如期开张。

当天,李敢站在门口充当人形招牌,往往路过的,有点身份的王公贵族都会买点面子去小饮几杯,然后惊为天人,大多数都会买几坛回去,至于价格,对这些人来说都不是个事,毛毛雨。

李敢经营名气已有两年,有这个效果也在意料之中。

一传十十传百,不足七天,酒馆在李敢的预料中如期爆红。

他们那里尝过劲头这么厉害的酒,往往一斤就能让他们醉熏熏的,比之寻常酒酿刺激何止一倍?

于是乎,连寻常百姓也会买上一小坛,用来招待客人,以示尊贵。

第四十五章 酒馆里的乐声

酒馆里人声鼎沸,酒气绕梁。

李敢宣传了七日,然后时隔三日休整加听夫子讲课之后,又来到了酒馆。

这时候酒馆已经挂上牌匾,采纳李敢的建议,取名为小酒馆。

一看见李敢进门,独眼老兵方东山便吩咐独臂老兵王进瘸子孙满堂招待客人,自已迎着李敢便请到一处静一点的地方对案坐下说话。

虽然李敢看起来既小又稚嫩,但方东山没有丝毫的轻视,说话客气无比。

“小少爷,真是多亏了你,这遍地都是的营生,居然叫你开出了一番新天地。”

李敢嘿嘿笑道:“穷尽处则应思变,变化后自然通畅。”

“这话……俺只听懂了一点,俺个大老粗也识不了几个字,小少爷见谅。”

方东山的独眼转了转,发现自己只知表面含义,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

李敢摆摆手,“那有,是晚辈太过卖弄了,简单来说,咱们就是胜在这份新意。”

方东山哈哈大笑道:“俺从前在军队里训那些兵蛋子也喜欢变着法地惩罚他们,若是一成不变,他们准会搞花样避开重罚,减轻伤害。”

“差……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方东山话锋一转:“小少爷长大以后可想习武,学杀人技?”

李敢还想以后带兵打仗封侯拜相来着,当然是愿意的,小脑袋不住的点:“想学!”

一听到李敢说想学,方东山顿时畅快道:“果然是李将军的儿子,应了那句虎父无犬子,叔还以为你乐于商贾之事,无心杀敌立功呢。

你要想学,大可以找我,你方叔我可是在边关杀过数十匈奴人,当过百夫长,随李将军回京任过公车司马的人,好歹累功之下有些身份,实在受不了那管东管西的类文官活才退伍。

对于矛术,叔十分精通,在整个南军(两宫卫尉辖下军队总称)都是数一数二的,等你七岁了,叔便教你矛术,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学成乃至勇冠三军!”

李敢当即单膝跪地,清脆而坚定的童声从口中传出。

“小子李敢,愿拜师方叔学那百战矛术,还请方叔不吝赐教。”

方东山惊起,将李敢托了起来,“小少爷,你想学叔教便是了,不必拜师那么麻烦,互相取长在军营里再正常不过,毕竟多一份本事便可以少一些伤亡。

只是你年纪尚小,还在长身体,叔不能太早教你坏你根骨。”

“先学形,长大了再学神。”

方东山呆滞片刻,而后才咧开嘴,脸上长髯抖动,乐呵呵地道:“你小子,果真处处与众不同,好,先学形就先学形!”

这时由于一大一小两人又是大笑又是拜师,加上方东山嗓门太大,招揽来了不少的目光,他们当中有人认出了李敢,呼朋引伴地絮叨了起来。

“你们说这李家神童拜师何人来着?”

“好像是之前的公车司马。”

“矛王方东山?”

“应该是……”

“原来这是他开的店!”

“这店背景挺强大的。”

“关键是味道确实不错,甚烈甚纯,要不然天大的来头我也不会买账。”

独臂王进瞧着客人都围观去了,对瘸子孙满堂苦笑道:“方老大和小少爷聊什么呢?怎么吸引这么多人过去?”

瘸子孙满堂一瘸一拐地清点着坛数,挑眉道:“他们这是酒翁之意不在酒呢,或许是小少爷神童之名由来已久,众人皆想瞧瞧年仅三四岁的他是如何与矛王交谈有来有往的。”

“哈哈,不管了,咱就等着多卖一点酒,最好是供不及求的量。”

孙满堂这时已经清点完了,撇撇嘴,“已经供不及求了,十天时间已经卖出去了一百三十坛,要不是前些天送来七十坛,只怕有客人都没酒卖。”

王进皱眉,“那待会儿让方老大多叫几个退伍的兄弟,让他们也去酿酒,估摸着便差不多了。”

“叫几个恐怕不够。”

王进递过去一坛酒给客人,然后收下十金,转头问道:“为啥?”

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孙满堂对着他的耳朵小声道:“你也知道,总是买酒酿做酒露也不是什么什么长久之计。

小少爷说了,正好观望的弟兄们大部分已经放心决定与我们共同经营。所以不如分一批人出去专门负责酿酒,一来可以减少进货花的钱币,二来可以保持像作坊一样的独立经营,减少泄密的风险。”

王进由衷的赞叹道:“小少爷……真是个神人,这简直是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啊!”

说着乐声在酒馆突兀地响起,众人停止议论,竖耳倾听。

“踏歌兮渭水汤汤而东去

舞袖兮终南巍巍而耸立

踏歌兮杨柳依依而碧垂

舞袖兮长天昊昊而云飞

……

踏歌兮吾皇仗剑御社稷

舞袖兮万民安乐呼万岁

踏歌兮舞袖兮

水逶迤山崔嵬

……”

那耳边的旋律始则急促跌宕,旋而舒缓婉柔,是北国笛声的如慕如诉,是江南丝竹的如缯如缕。时而低吟浅唱,时而引吭高歌,叫众人如痴如醉。

李敢寻着乐声探看,终于在酒馆门口得见奏乐吟唱的是何许人。

舅舅崔不为带着三个下属,两男一女,一人持弄丝竹,一人奏吹笛乐,另一人则为女乐,吟唱着宫中的曲子。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李敢生怕崔不为会因此被人诟病,连忙跳着喝止他们。

崔不为于是示意三个下属先回去,跟着李敢走进酒馆,在角落里坐下。

围观众人见没得听了,买酒的继续买酒,路过继续“路过”。

崔不为坐下后把玩着酒具,调笑道:“这份庆你酒馆开张的祝礼挺不错的啊,怎么还不接受了呢?”

“你知道你是在玩火?”

崔不为摇头道:“不知道。”

“你……”

“别你你你的了,这都是窦大人安排我这么做的,要不然我干嘛这么招摇?”

李敢疑惑不解道:“窦大人?他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出?”

“太尉一职空闲已有不短的时间,陛下最近让窦大人接任了,然后你叔父李蔡又似乎是顺理成章地替换到了太常。”

“这……有什么联系么?”

崔不为像看怪物似地看他,“你还不明白么,陛下有意提拔你李家呢!表面上是窦大人吩咐的,其实就是陛下时常提到你,然后窦大人才见风使舵罢了。

也不知道你小子走了什么大运,竟能让陛下念念不忘……”

李敢却是猜出来那么一点,刘彻始终想要一把切开固制与击溃匈奴的利刃,而他的横空出世,正好对刘彻的作用等同于卫青与霍去病,当然,现在还属于培养阶段。

第四十六章 “娘亲”造访

李敢那里愿意和他说下去,刘彻的想法总是不大能让人轻易理解的,轻咳一声道:“兴许是窦大人小题大作了,陛下只是偶尔想起我,顺便提了那么一两句,作不得数的。”

“不信。”

李敢:“……”

瞄了一眼酒馆四周,品酒卖酒的足有一片,崔不为舔了舔嘴唇道:“怎么?给我来一坛呗,瞧瞧这生意做的,比大部分老酒铺的营生还热闹,就别吝啬那一斤两斤的酒露了。”

李敢却是一把拒绝道:“你酒量不行,开了也只抿一两口,浪费!”

崔不为轻咳一声,“喝不掉我打包带走还不行么?”

起身提了一坛酒过来,李敢将酒坛子啪地一声立在案上,“行了,喝你的吧,我请客!”

崔不为觉得请客这个词听起来怪怪的,前些天自己卖了苦力没报酬,就不能拿今天的顶一下充当报酬,请客啥的,像是欠了啥一样。

从怀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小陶杯,崔不为嘿嘿一笑:“这个杯子是我叫人新做的,喝这种烈酒极为合适。”

还不等他倒酒,李敢先抢过来看了看,眼中喷勃出欣赏,“舅舅,你能弄来这杯子的模具么?如果我们酒馆将这个杯子与酒露配一对,弄个买酒送酒杯的招牌,估计又会吸引来一大批客人。”

葡萄美酒月光杯,杯具和酒是相辅相成的,在李敢看来,拿酒杯当赠品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噱头。

崔不为撇撇嘴,“有是有,但看样子你们现在就已经供不及求了,若是生意更好一些,你们消化地了么?”

“山人自有妙计!”

“你小小年纪就会狡兔三窟了?也不学着点我,老实本分人见人爱。”

李敢把杯子扔给崔不为,没好气地道:“喝你的酒吧,话这么多!”

崔不为笑了笑,接住杯子,掀开坛口的封布,倒上一杯,抿了半口,“嗯,还是一如既往的纯正至烈。”

“你脸又红了。”

“无妨,都是浮云,一醉解千愁。”

“你有向酒鬼发展的潜质。”

崔不为一口饮下剩下的半杯,咧嘴道:“好了,不能再喝了,待会儿满嘴酒气被窦大人闻见了,准少不了一顿喝斥。”

“你今日还要回宫去复命?”

“是也!”

“你多带一坛,把他也拉下水不就行了?”

“好主意!”

法不责众与上下沆瀣一气总是在大部分时候存在着,也发挥着巨大的作用,这类似于水至清则无鱼,所以只要不太过分,没多少人会刻意去约束,因为至清至察的人极少,严苛于表就够了,如果连里子也要如一,那么久之必生暴乱。

窦婴这个人吃软不吃硬,李敢知道,只要崔不为给他动之以情,他不但不会心有不悦,反而会愈加信任。

崔不为待不足一刻便提酒走了,而李敢想着崔不为走了可以消停一会儿,但没想到干娘徐氏拉着程不识竟是忙里寻闲,来到了小酒馆。

眼见他们正买着酒,李敢便走过去主动打了个招呼,“娘!”

徐氏一听这声音,连忙寻声望去,看到李敢先是惊喜,后转为嗔怪,“敢儿,你不好好听夫子讲课跑到这儿来,难不成还舍不得你这小酒馆?这儿不是有一票老兵看着么?当活招牌还没当够?”

“那有,我这是奉我爹的命来看看的,主意是我提的,理应由我去观探一下生意。”

程不识在一旁捋了捋胡子,那语气突地严肃了几分,“听你这意思,这酒馆能有此生意,全赖你倾心倾力?”

“程伯伯,我只不过是个开口的,干事的可不是我,倾心倾为算不上。”

程不识却是轻哼一声,“你身为朝廷大臣的儿子,怎么可以深陷这些贱业?”

程不识那嗓门太大了,比之方东山气势还足三分,酒馆上下听了这话,又开始了议论。

“这人好无礼啊!”

“还什么贱业,商贾有钱赚总比当农夫靠天吃饭,一旦天灾便饿死要强,贱不贱能有命重要?”

“典型的官大爷!”

“他是官大爷你还敢说他?”

“怕啥,咱们是客人,这酒馆背后不是李卫尉么?那可是九卿之一!”

“……”

这些话自然是落入了程不识耳中,他向来不同于李广的随和率性,骨子里藏满了严谨与傲气,尊崇中庸之道,很少会与人谈笑风生,除非对面是同级别的或来头比他还大的。

他看不得闲言碎语,虎目瞪向四周,众人慑于他的煞气,纷纷闭住了嘴巴。

方东山一看情况不对,上前想劝止客人的蛮横,仔细一看,却把程不识认出来了,忙不跌地行礼,“程将军来此寒舍,今其蓬荜生辉,在下有失远迎,望勿怪罪……”

程不识依旧板着个脸。

徐氏用手往程不识腰间一掐,气道:“老程,你凶什么凶,我儿子招你惹你了,到那儿都要耍威风,真当自己是活阎王了?”

程不识一阵吃痛,呲牙道:“那啥,大家该干嘛干嘛去啊,我只是嘴欠了。

敢儿,快去给你程伯上坛好酒,方东山,你也别客气了,卸下铠甲与官服,便都是同一身份。”

徐氏小步上前,蹲下,摩挲着李敢的脸蛋,和颜悦色道:“儿子,快去拿酒吧,姓程的横惯了,你先宽心,为娘回去就收拾他。”

李敢点头,“嗯。”

其实程不识说的没错,是上层阶级的主流思想,但大多数人不会说出来,因为有钱的人享受的东西在渐渐增多,钱的作用,在当时已经快追上权了,而不久后买官购爵的兴起,将把这一点无限放大。

待李敢将酒拿上来以后,程不识像是忘记了刚才的事,笑着接过。

“你要不要来一口?”

徐氏瞟了他一眼,“我酒量不比你小吧?”

程不识哈哈大笑,“那好,都满上!”

待饮下一口,夫妇俩眼睛都亮了,心道这酒果真与众不同!

程不识老被人拿来和李广比,久而久之自已都有些较真了,饮完一杯,却是向李敢问道:“你父亲能喝多少坛这种酒露?”

“我父亲更偏爱大酒露,一次可以饮下两坛!”

“那给我来三坛!”

李敢摇头,“不行,两坛己是极限,再多喝定会坏身体。”

开玩笑,李敢上辈子还没见过能喝三斤白酒的人,就算喝了人也差不多快废了。

“三坛!我出双倍价钱!”

徐氏这时候瞪了程不识一眼,“你听敢儿的不成么?小酒露你也喝了,味道极烈,大酒露更不必说,你来一两坛也就算了,喝什么三坛?不怕喝死么?倔驴!”

第四十七章 酿酒方法泄露了?

程不识最终喝了两坛便没再喝了,一来是不胜酒力,二来是徐氏阻止他继续再喝。

闲聊了许久,徐氏这才扶着半醉半醒的程不识打道回府,而李敢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吃饭睡觉。

次日,经李敢和李广讨论,小酒馆中负责酿酒露的人数增加至十七人,一个店拢共有二十人。

至于独立酿酒已经安排下去,至多半年便能形成“产业链”,估摸着形成之后成本会大幅下降。

第二家店在酝酿之中,等待着第一家酒馆收回成本就可以开张,嗷嗷待哺的老兵们已经后悔没有抢先在第一家酒馆做工,害地现在陷入等待。

幸而李广给他们承诺一个月后便会再开第二家,要不然他们的抚恤金真不够他们再支撑下去。

当初老爹李广领回来的退伍老兵拢共才有四五十人,差不多两家店可以塞下去。

毕竟是有点残疾才会在闲差上非正常退伍,而且退伍也没那容易通过,再加上李广手下兵将很少超过三万,跟来京城的更是少之又少,要不然小酒馆真要遍布天下才能养得起所有年老体衰正常退伍的人。

至于再开分店的事,李敢暂时是没有想过,也不敢向李广提起,因为一旦提了,就是陷李家于不义,京城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过界了难保没人眼红,到时候成为众矢之的,再庞大的家族也坚持不了多久。

之后几天,小酒馆李敢也没再去了,而是好好做陈夫子的关门弟子,顺便溜一溜狗。

要说这溜狗的活还真是悠闲,往往一招呼小黑,旺财立马夫唱妇随,旺财一动,七只小狗也紧跟着跑了起来。

小一至小四,四只小狗虽然叫木木和三姐领养了,但她们并不会强行拆散小黑的家庭,只是偶尔过来逗弄一番,然后宣誓“主权”。

放下小酒馆各项事宜的第三天,李敢正溜狗间,老爷子却是很难得地踏步过来并肩而行。

走了有一刻钟,老爷子示意李敢休息,露出慈祥的笑脸,“我的小孙儿,听说你最近又搞出了新花样,什么酒露之类的烈酒,老夫就奇怪了,你这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为何老是有新奇的东西?”

李敢提起正蹒跚学步的小七,见它扑棱着两条后腿,忍不住笑道:“按部就班什么的,孙儿最不喜欢,倘若能弄出点新名堂,又能解决一些麻烦,何乐不为呢?”

老爷子突然有些怅然,最近几年他们家又是出了神童,又是步步高升的,按理来说应该是值得庆幸,包括他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但这值得畅慰的事就怕想多,他现如今又开始担心会不会盛极必衰。

“你总是有许多主意,或许老头子确实是有些太杯弓蛇影了!”

李敢挠挠头,有些迷糊,“什么杯弓蛇影。”

“没事,祖父口误了。”

“祖父,你最近都干什么去了,孙儿许久没见到你的踪影。”

老爷子眨巴眼睛,笑道:“祖父闭关研究围棋呢,可惜没有什么精进。”

“那你待会教敢儿下围棋如何?”

老爷子疑惑道:“你们夫子没教过么?”

“他只教皮毛,说我们的程度还不足以学到更多的棋技。”

“哦?这么说你觉得你的棋术已经有资格更进一步?”

“差不多吧!”

老爷子哈哈大笑,“那祖父待会儿便教你,看看你是否骗我。”

这时候小黑叼着它儿子小六突然在两人面前乱入,而小六没有反抗,任由小黑施为。

李敢定睛一看,才明白了原由,有意无意地自言自语道:“最近下了几场雨,多了不少洼地,里面有许多水,小猫小狗掉进去了怕是有溺水的危险。”

两人靠那么近,老爷子自然是听见了,抿嘴道:“待会儿咱就让人填平。”

“祖父还能饮酒么?要不要来坛洒露尝尝?”

老爷子摇头道:“不喝了,没那个福气,祖父老了,饮不得那么刺激的东西。”

“现在牙刷愈传愈广了!”

“这就是你那酒馆爆红的原因?”

“酒香不怕巷子深。”

“呸,什么酒香不怕巷子深,没有伯乐,就算是千里马也会骈死于槽枥之间,这话你糊弄别人就行了,还想糊弄我?”

李敢嘿嘿一笑,“还是祖父看地透彻。”

“大半辈子了,能不学精明点?”

……

不知不觉中又过去了一个月。

第二家店已经开张,经营地与第一家店不相上下。

酿酒的速度差不多也能跟上卖出去的速度,退伍的老兵们各司其职,生计问题倒也差不多解决了。

但没过几天,意外还是发生了,小酒馆进酒酿的铺子突然也有了酒露,味道亦十分的烈,还特意降价,分流了一大批客人。

小酒馆的生意淡了不少,要不是李家的名头挂在那儿,真会支不抵收。

为此李敢特意跑到方东山那儿,商量着应对的措施。

“可知道是谁泄密的?”

“事出突然,还未查过。”

李敢撇撇嘴:“谁负责与那进酒酿的铺子交接来着?”

“孙满堂……”

“他与铺子的老板有什么朋友、亲戚、师长关系么?”

方东山摇头:“这个倒是没有,我可以向小少爷保证。”

那会是怎么泄密的……

李敢思索片刻,“那铺子的老板会不会时常向你们套话?”

“这我得去问问,兄弟们或许能想起一些。”

说着方东山便出门了。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脸色却有些不太好看。

“问过了,那铺子的老板极不老实,他私底下或多或少地打听了不少关于酒露的事,拼拼凑凑便得出了方法,这贼皮子,想是好奇咱们为什么向他大量进酒酿。

平日里进那么多货,有钱是一起赚的,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居然还窃走咱们的方子肆无忌惮地卖酒露,我去找他算帐去!”

方东山骂骂咧咧一大堆,最后竟是气不过要领人去闹事。

李敢赶忙喝止他,皱眉道:“你现在闹大有什么用,不但会沦为笑柄,还会两败俱伤,不如先忍着,和颜悦色地找他谈谈,问问他有什么话说。

至于泄密的问题,我知道早晚会发生,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自行酿酒的事宜差不多安排妥当,即日便可产酒酿,不必受人挟制。

而且……我有应对的方案,只不过那个方案我只许你一人知,你要记住,切不可再传他人。”

第四十八章 皮蛋也疯狂

方东山脾气急,对于和气的谈判是不大能做到,本想着让王进代自已去谈,听了李敢这话以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要保密,那么还是谨慎一点为好,经过的嘴巴多了,总会来那么点意外。

“好,就依小少爷的,俺尽量和他们不急眼地聊一聊,看看他们是什么意思,咱们也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李敢闻言笑道:“方叔,咱们和他谈不是为了妥协,而是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即使不能以势压人,咱们也要硬气一点,让他们知道,剽窃并不能带来太多好处,合作才能。

他们放弃了与我们合作,那是他们的损失!”

方东山挠头,“小少爷是何用意?”

“从其他铺子大购一批酒酿,尽量买足一个月的量,然后你再与他们谈判,无论谈判结果,直接把咱们酿酒露的方法公之于众。”

方东山反应过来,恍然道:“一个月足够咱们自行酿酒么?”

“足够了!”

公之于众这个信息来地太急了,方东山觉得未免有些赌气的成分。

追问道:“果真要鱼死网破?”

李敢抿嘴,“倒不是鱼死网破,而是这方法被许多人知道,泄露是迟早的事,咱不如顺水推舟,落个美名,也好继续做生意,更何况我还有后招呢!”

“什么后招?”

李敢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喝酒的时候会不会吃点东西垫肚子?”

“会吃一点小食。”

“那你说,我搞一种极其美味的吃食,会不会引流一大批食客来饮酒?”

方东山疑惑道:“有多美味?”

李敢嘿嘿一笑,“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方东山苦笑,“那我先去进一批酒酿,等着你的好消息。”

“可!”

李敢想要做的吃食……便是以鸭蛋为原料的……皮蛋。

咸鸭蛋在西周至战国这一时期便有制作,自然是不能作为新奇吃食,况且也不适合配酒吃,而皮蛋明朝才发明,蘸醋美味,配粥一绝,松花点缀,比之咸鸭蛋也更富神秘色彩。

制作也简单,将茶叶煮成茶叶水,乘热倒入放石磨灰、以及盐的盆中,去药铺买点黄丹粉和进去,等温度降下来,加入黄土搅匀,最后放入草木灰调成稠度适宜的料泥待用,料的部分就差不多了,再准备一些锯末或者谷糠来裹变蛋。

放入鲜蛋裹上石灰泥,在裹上锯末或者谷糠,立即放入缸中加盖密封,夏天时间长点,冬天短点,一般7天就可以了。

想好制作方法,然后便是制作的问题了,为确保都能接受皮蛋,李敢得先弄一些成品,否则大批成产了,他们不接受或是成品不理想,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是李敢从后厨取来十几枚鲜鸭蛋,又托三姐去搜集材料,不足一个时辰便全部备齐准备开工。

望着眼前的灰啊泥啊什么的,李昭儿顿时怀疑人生,“这些东西能让鸭蛋变成美味?四弟你不是骗我的吧?”

“骗你干嘛?”

“那你要做什么吃的?咸鸭蛋?你也没加多少盐啊……”

“此物叫松花蛋?”

李昭儿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松花蛋?那是什么蛋,闻所未闻。”

“七天后你就知道为什么这么叫了。”

李昭儿嘴巴张成o型,“你是说七天才能做好?这也太慢了吧……”

“不慢不慢,比做酒露方便多了,等你吃上了便不会抱怨久了。”

李昭儿撇撇,“真有你说地那么好吃么?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嫌疑!”

李敢并不辩解,而是用和好的黄泥给鸭蛋裹上一层,用手肘蹭了蹭鼻子道:“怎么样,三姐,要不要一起来试试?”

“真不知道你从那儿来的奇思妙想,竟是层出不穷的新主意……”

李敢用米糠给鸭蛋再弄上一层“武装”,然后抹了一点泥浆,往李昭儿鼻子上点去。

李昭儿小巧可爱的鼻子顿时多了一抺泥痕。

她眼睛瞪大,用手摸了摸鼻子,发现洁白的小手染上污色,起身掏出手绢擦拭着。

她一边擦着一边尖叫,“臭弟弟,姐姐的鼻子都弄脏了!”

李敢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

“还笑!”

李昭儿气不过,便想学着崔芸娘,拧李敢的耳朵解气。

可李敢那里会“束手就缚”,一边跑着一边躲开李昭儿的“九阴白骨爪”。

同时李敢也会反击,将手上的泥浆往李昭儿身上甩,害地她惊叫连连。

苦追无果,李昭儿竟是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衣服都脏了,弟弟你欺负人……”

李敢瞬间心软,走过来想要安慰三姐。

却不料李昭儿是假装哭诉,实则是要将他引来,她一把扣住李敢的手,沾了一些泥浆,往李敢洁白的小脸上抺去。

李敢的脸直接黑黄一片。

“哈哈哈,大花猫。”

“你……”

“哼,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话语未落,李敢未被扣住的左手亦是往她脸上一抺。

李昭儿气呼呼地拧着李敢耳朵,“叫你皮……”

“啊,疼!”

“疼就对了!”

李敢急了,用手往李昭儿柔软腰肢一拧。

李昭儿吃痛,松手揉着,“疼……”

李敢嘿嘿一笑,亦是傲娇道:“疼就对了。”

李昭儿气乐了,“姐姐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来追我呀!”

两人打闹的结果就是泥点满身,李敢没办法,只好勉强洗了洗,便又开始制作剩下的鸭蛋,然后再回房洗澡,另换了一身衣服。

崔芸娘与王佳儿见李敢和李昭儿各换下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展开了说教……

就在等皮蛋出土的第二天,方东山不理会那窃走酒露方子的酒酿铺掌柜威迫以要公之于众的警告,直接自行公之于众,各处分发,短短时间内酒露的方子几乎烂大街……

于是人们感慨于李家的大气,小酒馆的客人不减反增。

不久之后,市面上酒露的价格保持在八金一坛,若是轻易降价便成为众酒铺声讨的对象,间接阻止了恶性竞争,也算是因祸得福。

制作皮蛋后的第七天,李敢满心欢喜地将黄泥敲开,得以再见久违的皮蛋……

第四十九章 皮蛋加醋,再次引爆生意

李敢拢共做了十六个皮蛋,留下十个给方东山他们品尝,仍有六个可以自行处置,直接吃当然是不太好吃的,李敢选择切瓣蘸醋吃,佐以蒜蓉。

剥开蛋壳,晶莹的蛋白在阳光下呈现琥珀色泽,而蛋黄是墨灰色,散发着幽幽的神秘色彩。

在后厨弄好配料并装盘以后,李敢没有直接开吃,而是将木木和三姐叫了过来,准备三人一同大快朵颐。

木木与李昭儿两人,从未见到过这样颜色的蛋,观察了许久,甚至拿出来闻了闻,愣是没有吃下去。

直到李敢夹了一块美滋滋地吃下去,一脸享受的表情,李昭儿这才尝试性地吃了一口。

“唔……这味道,好特别,稠稠地,滑滑的,很清爽!”

李昭儿的味蕾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忍不住赞叹,然后又夹了一块。

木木这个吃货那里还忍地了,亦是跟着夹了一块,吃下去后脸上浮现出幸福的表情。

比起平时粗淡无味的饭菜,这皮蛋在她眼中如同绝世珍羞一般。

李敢乐了,“你俩别急着吃,以后有的是,反正做起来不麻烦。”

“公子,你若是做厨子,绝对是一顶一的,总是有那么多新花样,味道也棒极了。”

李昭儿白了木木一眼,“做什么厨子啊,四弟将来可是要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个能征善战勇武霸气的人,受万民景仰,保卫家园,多好!”

木木嘿嘿一笑,“也对,以公子之才仅做一厨子太过可惜,大英雄才威风。”

李敢把玩了一会儿木木的羊角辫,看着她傻乐的模样,亦是微笑了起来。

“我先去小酒馆走一趟,你们先吃着。”

“四弟你不再吃了么?”

“不吃了,我还有些存货。”

李昭儿狐疑道:“存货?”

李敢尴尬一笑,连忙快步跑开了,“这都是要让人试吃,再过七天,你们想吃多少有多少!”

带着十个皮蛋,李敢再次来到小酒馆,将蛋切瓣加醋与蒜蓉后,李敢唤来方东山几人,又邀买酒的人过来围观,要他们尝尝,再作主不主推的打算。

众人瞧着新奇的吃食却是不敢下口,眼见陷入僵持状态,方东山本着对李敢的信任,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方东山眼前一亮,感受着滑香的口感,点头道:“这味道……真不错啊!”

一看方东山这么享受,众人都放下顾虑,先后夹着吃了起来。

很快,皮蛋赢得了大部分人的夸赞。

“这口感的确十分好!”

“要是每天来那么一些,快乐似神仙啊!”

“确实挺好吃的!”

“你说这黑黄的蛋是什么来着,加了醋怎的这么好吃?”

“……”

醋加皮蛋之所以特别香而爽口,是因为酸碱中和,带来了令人舒服的口感。

这个道理李敢虽然知道,但肯定是说不清的,便避重就轻地道:“此物名为皮蛋,亦称松花蛋,因蛋白处纹如松针簇似花开而得其名。”

“那你小酒馆以后卖么?”

李敢闻言瞄了一眼方东山,见其点头这才笑道:“有此美食自然是共同分享,七天后,小酒馆里便推出松花蛋小食,大家想吃多少都有!”

一个锦衣长袍,面如重枣的年轻男子哈哈笑道:“那赶情好,以后我得常坐你小酒馆了,如此珍馐美酒,夫复何求?”

“随时欢迎!”

站在最前边,那个已至中年的瘦子问道:“那你这松花蛋到时候价格几何啊?”

人群中有人附和道:“对啊,贵不贵?”

“寻常鸭蛋,一金几个?”

“一金十个。”

“那我们店抛开成本,当亏本卖了,一金可买八个松花蛋!”

瘦子认可道:“外面连咸鸭蛋都卖一金六个,你这还便宜许多,当真是良心!”

其实李敢走的就是薄利多销的路子,而且皮蛋不像咸鸭蛋那样要花大头在买盐上,成本还低上不少,更何况大肆购鸭蛋定会有优惠的价格,到时又可以省一笔。

方东山一听到价格低,欲言又止,不过还是没有说出口。

“兄弟们还愣着做什么?吃啊!”

“再来一瓣!”

“来点!”

突然人群中有人问道:“这皮蛋非要蘸醋才好吃么?”

“确实如此!”

“有点意思……”

十个皮蛋八十瓣,此时整个店二十几人,每个人差不多吃了三瓣终于吃完,于是围观结束,偃旗息鼓。

李敢一直待到夜幕拉开小酒馆人流几近于几,这才让方东山他们关门,要与他们商量接下来推出皮蛋的事宜。

“怎么样,松花蛋可堪作为酒露之外的又一主要货物么?”

王进笑了笑,“自然可以,这是一种新奇的味道,大概都会买帐。”

方东山还在纠结价格的事情,“只是这价格有些低,赚不到什么钱。”

李敢耐心解释道:“这个其实是不用担心的,一来是制作很简单,成本低,二来是你们要清楚,松花蛋只是咱们另推出使酒露卖地更好的方案,并不能替代酒露,如果非要靠松花蛋赚钱的话,只会适得其反,连酒露的生意也会受牵连。”

孙满堂饮下一杯酒露,又给方东山他们各斟了一杯,笑骂道:“大哥,你是不是有点钻钱眼里去了,咱们当初只求生计的,现在已经好特别多了。”

缓缓喝下酒露,方东山点头,“孙瘸子,你说地有道理,我们现在最该感谢小少爷才是。”

李敢摆了摆手,“谢就不必了,这松花蛋的方子我交给方叔,你即刻去制作,一个人做的量足矣供应两个店,所以尽量一人行动,切不可又泄了密。”

说着李敢向王进他俩问道:“保密起见,仅一人知,可否?”

“可!”

“善!”

由于赶着回家,李敢拉着方东山单独口述了好几遍,这才匆匆离去。

半个月很快又过去了,由七天前小酒馆推出的小食松花蛋不出意外地爆火了,一时间松花蛋配酒露成为长安城最新潮的东西,连宫里面的人也偶有购买。

两家小酒馆每天的客人都是络绎不绝,有时候排队都老长。

爆红的生意开始给老兵们带来收入,而李广得知这一切,心中李敢的地位又提了不少。

第五十章 联姻卫青

酒露毕竟是烈酒,不能多喝,因时常有酒徒在小酒馆醉倒在地酣睡不醒,带来了许多不便,李敢由此提出了限购这一说法,一人至多买两坛,若是想买更多,必须再叫几个人一同购酒,然后累计得酒。

关于“限购”这一规定,李敢作出了许多解释,客人们也都能理解,若是喝出事了都得酒馆担着,这也算是未雨绸缪。

酒馆的皮蛋不仅作为小食配酒食用,偶尔也会被人单独买去,于是皮蛋的供应一度跟不上,李敢闲暇时也做起了皮蛋。

酒露对于寻常百姓不是必需品,但皮蛋是,加上价格便宜,皮蛋爆红的速度远远超过酒露,方东山与李敢的产量渐渐变成杯水车薪。

由于李广不松口,李敢也不能亲自操刀,所以小酒馆便一直那么饥饿营销着,而李敢也没有因此提价,反倒是刻意压着价格,一时间风评如雷。

小酒馆不提价并不意味着外面便风平浪静,往往有购到皮蛋的转手便翻倍卖给没有买到的人,而小酒馆自是鞭长莫及。

自从皮蛋被弄出来以后,李敢总是先保证李家的供应,而李广尝过之后便迷恋上了这种醋加皮蛋的搭配,他自已吃还不过瘾,偏要自已做一些分给手下的将士们。

于是李敢把新想出来的无铅皮蛋的方子给了李广,以避免他吃地太多而食用铅过度变地迟钝。

宫里面吃皮蛋的消息最终还是传到了刘彻耳中,他遍寻宫中要来一块,深觉其滋味特别,要求庖厨做出除皮蛋蘸醋以外的皮蛋膳食。

太官令苦思不得其果,便从源头上再找他法,急忙托李广牵线搭桥寻到了李敢,李敢略微迟疑,将前世常年霸占“外卖”榜首—皮蛋瘦肉粥的做法交给了他。

皮蛋瘦肉粥果不其然地征服了刘彻的胃,刘彻一高兴,将太官令叫了过来,问他如何得到的方子,直到他全盘托出,将李敢招了出来,刘彻这才笑着点头。

其实刘彻那里是寄希望于太官令会做那一道皮蛋膳食,他要的无非是太官令去向李敢取经,然后表示他对李敢的关注,让李家别泥足深陷于食膳小技,美食反而倒是其次的。

对于皮蛋瘦肉粥,李敢自然不会只叫刘彻一人享用,他另吩咐后厨弄来十好几碗当做晚饭,叫李广他们也大饱口福。

小黑的儿女们已经不再依赖父母了,时常在府里独自溜达,李敢便叫木木她们领走四只,于是小黑一家偶尔才会碰一次头。

王佳儿开始对李昭儿的婚事上心,想要在她十五岁左右把她嫁出去,她倒不是因为高祖立下的女孩十五不嫁罚钱而如此迫切,反倒是习惯使然。

她觉得女子十五岁了都嫁不出去,便是父母不尽责。

李昭儿起初闹了几回,不愿意早早地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给仓促嫁出去,但耐不住家中施予的巨大压力,被迫接受安排。

为此她向李敢哭诉了几回,接受不了自已待嫁的事实,李敢自知无力对抗由来已久的传统,便没有火上浇油地宣传自由的观念。

从症结下手,试着安慰她,然后想着为她物色一个好夫婿。

李敢把目光放在了卫青身上,于是托大哥李当户铺路,安排李昭儿与卫青多接触,卫青的气魄与温和给了李昭儿深刻的印象,一来二去,竟是看对了眼。

在李当户和李敢的一致作媒下,王佳儿勉强同意了,而李广武将出身,对朝气十足与受陛下信任的卫青满意无比,婚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而成婚时间,约在年初(即十月,汉初及以前以十月为岁首,武帝太初元年以后才改为一月)之时。

这时已将近一月(公元前135年),离十月还有大半年,有充足的时间过渡,待在家中,李昭儿开始享受这为人妇前的这段时光。

卫青他自然是同意婚事的,他对李昭儿也有好感,更何况她还是将门之后,会理解他的不易,理解他为武将难以时刻顾家的缺憾。

再加上李当户又与他交好,而姐姐升为夫人,自已水涨船高,这婚事亦有着姐姐认可,自已尚未婚配,门当户对的婚姻,是很难得的。

一月渐至,天气变冷,北方严寒,酒露的生意迎来一波小高点,而李敢也在家里屯了一批酒露,虽自已不喝,但可以给客人暖暖身子。

不知是知道李敢备好了酒还是别的原因,崔不为来李家来地更勤了,于是李敢总是不情不愿地拿出酒来招待他。

这一天,雪落如絮,天黑如墨,崔不为又一次来到李府。

李敢提起酒露,给他斟满,“你最近酒量是不是又上去了,怎的半坛子下肚也不见你脸红了?”

崔不为望着屋外雪景,眼睛迷离地道,“良辰美景,可惜未有佳人作伴!”

踹了他一脚,李敢气不过道:“和你说话呢,你怎么还发春了呢?”

崔不为白了李敢一眼,“呸呸呸!什么发春!这叫寄物于雪,睹物思人!”

“怎么?你在清河还有青梅竹马的女子。”

“有是有,只可惜她早已飞升,香消玉殒,我恨……我恨啊,为何天公不作美,偏偏要在她如花的年纪夺去她的生命……”

说着崔不为竟是哽咽了起来。

李敢叹了口气,“尘归尘,土归土,始皇曾愿千秋,量他人间扫六合雄视天下的君王,最终也不过一捧黄土,你又何必纠结于生老病死,还是另觅佳人吧。”

崔不为一口饮尽杯中酒,“你说的也对,就像眼下你弄的松花蛋与酒馆风生水起,人生最大的乐趣不过与天斗。

对了,你那酒馆怎么不多开几家,一两家明显供应不了那么多张嘴。”

李敢笑了笑,“你要开么?我可以把松花蛋方子给你,父亲与陛下都不让我多涉足于小技,你可以开个连锁式的酒馆,遍布天下,何愁不能富甲天下?”

“开,为什么不开,趁着酒露没有在各地开花,你把松花蛋方子给我,我明天便着手,钱能换来的东西不比权力少!

额……还有……你说的连锁式酒馆是什么意思?”

“就是分店,唔,你开铺子的钱够么?”

崔不为打了个哈欠,“你以为铺子的价钱处处像长安城那么贵啊,原料才是大头!”

第五十一章 一个时代的终结

一年一度,春去春回,在李敢闲居读书时,朝堂如他意料地极不平静。

自刘彻登基已过去了将近六年,在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四月间,寒冬退却,隐没在徐徐而来的春风之中,此时正是长安万千芳菲的季节,但是从咸阳北原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说是长陵的寝殿遭遇了突如其来的火灾,没有预兆,火势也没控制住,这让刚刚重掌朝政的刘彻十分震惊。

往日大都是百官在塾门等候皇帝的到来,但是今天不一样,刘彻却先于大臣们到达大殿,没有急着传百官进殿,而是一人独立于殿中,片刻后派人传太史令司马谈到宫中问话。

司马谈匆匆走进大殿,但刘彻还没有等他行礼,就拿上他带过来的宗室录浏览起来,不看不要紧,一看,他的眉宇顿时紧蹙在一起。

司马谈记得很详细,自建元元年以来的所有重大天象都没有遗漏,言简意赅地排列其上,而刘彻的目光未盯其他,而是在建元四年以来的记录上反复扫过:

建元四年夏,有风赤如血。

六月,大旱,哀鸿遍野。

秋九月,有星孛于东北,意韵不明。

建元五年夏五月,大蝗未起,灭之。

建元六年二月,辽东高庙遭遇火灾,所毁颇多。

刘彻记得,这辽东高庙所代表的含义十分丰富,是父皇在平定七国之乱后诏令各诸侯国修建的,而高庙其意便在唤起诸王渐渐淡忘的血缘和亲情。

他觉得这火烧得太蹊跷,按说辽东二月是什么日子,不是该冰封雪飘的季节么,数九寒冬,为何就忽然起了漫天大火呢?这让人不得不怀疑有人纵火。

据宗正寺和太仆寺的官员说,大火烧得很猛,几近燎原之势,那供奉太祖高皇帝的大殿,一夜之间化为灰烬,而其他附设建筑也没有支持多久,已然成为残垣断壁。

而眼前祸不单行,长陵高园的寝殿又是被无名大火焚毁。

“爱卿,你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刘彻愁眉,直接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司马谈,怒火内敛。

司马谈很是惶恐不安,作为史官,他明白自己的职责不仅是忠实地记录皇帝的起居、朝廷的大事,还负有解释天象的责任,乃至于天文的各种卦变机理,他都要了然于胸。

但如一个回答不慎,叫皇帝不满意了,往往要担着身家性命,他不免慎之又慎了。

“依微臣看来,天象与人道相分而又相应,变化多端。

记得当年五星逆行于空时,陛下曾借用荀子的话来解释,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至于高园失火,臣认为纯属偶然,陛下大可不必在意。”

“是这样吗?”

刘彻对司马谈的回答显然不够满意,他指着实录上的记载一字一句地道,“朕之所以忧虑,是因为前年有星孛于东北后,辽东的高庙就毁于火灾,这很巧合。

乃至于今年刚刚开春,高园又再度毁于大火。朕又怀疑了,真不知道是天意还是人为?

你说‘相分而又相应’,这让朕想起了董仲舒当年在策对中的话,他当时说了很多天人之事,朕也觉有些道理,你说,这是不是皇祖的在天之灵在警示朕呢?”

司马谈犹豫再三,觉得还是把天象和人事分开来说比较稳妥,这样他便少了许多麻烦,史书无非据实,太多神秘反而舍本逐末,于是他整理了一下思路道:“董公之言,过于玄秘。

臣记得周昭公十八年时,宋国发生了天灾,郑国亦惧,史官欲以宝物祭灶,祷于上天,子产闻之,言于王曰:‘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

臣又闻,宋襄公在位,有一陨石落入境,鸟退而翔,国人皆惧之,内史叔兴曰:‘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

由是观之,臣认为高园大火,乃天行之常,非为上天谴告。

建元四年以来,虽天灾频仍,然今时闽越臣服,东瓯围解,四海宴平,农桑兴国,万民安乐,陛下无须忧虑。”

刘彻缓缓叹了口气,“天行有常……但愿如此吧。”

丁亥日早朝后,许昌他又到永寿殿来探望太皇太后了。

对许昌来说,关于太皇太后,他自信还是比较了解的,他虽然在任上没有多少建树,做事也一般,可他对黄老学说的精到,对太皇太后也毕恭毕敬,这都使得他们一见面就总有共同的话题。

而窦太皇太后亦是相信,有许昌做丞相,完全不用担心刘彻重启新制会有巨大影响,因为有这些守旧的大臣在。他启动了也不会扩大。

“丞相有好些日子没来看哀家了。外面都有那些新鲜事,说来给哀家听听,哀家躺久了,总是觉地煎熬,听听别的事,也好换换心情。”

“启奏太皇太后,陛下近来十分勤勉,只是微臣……”

“怎么了?”

“只是微臣愈来愈老迈,不能为陛下分忧,总觉惭愧。”

“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么?又是那些儒生兴风作浪了么?”

“这倒没有。”

许昌嗫嚅了几次,将新制的事隐没了下来,但关于高园之事,他却不知道该不该将火灾的消息告知眼前这个病中的女人。

太皇太后听出了许昌欲言又止,身体便情不自禁地成了前倾的姿势,急忙问道:“快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别支支吾吾地,一点也不痛快。”

看着太皇太后着急的样子,许昌一时间愣了,便觉得她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未央宫前殿—那座作为王朝权力象征的建筑。

许昌被深深地惊住了,面对这位虽然苍老地奄奄一息却坚韧的老人,似乎任何隐瞒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于是他说道:“太皇太后,实不相瞒,就在一个月前,长陵高园的寝殿忽然起火,陛下……为此而素服五日。”

许昌刚一说完,就老泪纵横,“都是微臣无能无德,让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不能安宁。”

不过耳边的呼唤声打断了许昌的哭声,他连忙望向床榻。

“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的昏厥让永寿殿内一片混乱,大家一时不知所措,乱成一片。

许昌明白是自己的不慎加重了太皇太后的病情,惊惧交加之下,他几乎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还不速传太医!速去禀奏陛下和太后!”

第五十二章 窦王两家

“三姐,只剩下半年便是要出嫁了,你会不会时常回家看弟弟啊?”

李昭儿一时间陷入沉思,按理说出嫁后,她一般是很少机会回娘家的,因为那代表着对夫家的尊重,但卫青双亲不在身侧,大概是没有那么多约束的。

只一会儿,李昭儿打趣道:“怎么三姐还没嫁呢你便把这些事后的东西也给想了个遍,是不是不舍得三姐啊?

回家看你嘛,那是绝对可以的,但你要答应三姐,听小娘的话,也别胡乱捣鼓了,向陈夫子好好学点东西,他倒是个好师长。”

李敢不置可否,绕到李昭儿身后,捋顺她的纤长青丝,抿嘴道:“弟弟新钻研出了一种新发式,给姐姐扎一个如何?”

李昭儿不开心了,银牙紧咬,“你这是存心想拿姐姐做实验吧?”

“谁说的,我这明明是心灵手巧,不信你让我扎完了,绝对会让你耳目一新!”

“冤家!”

李敢见三姐并未拒绝,便扎了起来,一边扎一边笑道:“卫青前些日子托大哥送来一支发簪,你收到了没有?”

李昭儿撇撇嘴,“他是个不会送礼的,梳妆台里一大把,发簪于我有何用呢?也就样式特别而已。”

李敢咯咯笑道:“他的一番心意你居然没看出来,你尚不足十五,梳妆台里的都是暂时不能戴的,得等你十五及笄才可以戴上。

他送你珍珠发簪,无非是说要与你珠联壁合白发到老,另外便是宣誓你已经是他的人,可以及笄!”

古人到15岁时,如果已经许嫁,才可梳挽作成人的发髻了,这时就需要使用发笄,所以古时称女子成年为“及笄”。

“那三姐勉强好好保存着。”

李敢一脸古怪地看着她,“这有什么好勉强的。”

李昭儿努努嘴:“小一最近食欲不振,或许是染了什么病,你待会去瞧瞧,总饿着也不是那么回事。”

“给它来点醋。”

“为啥?”

“醋开胃!”

李昭儿无奈道:“那你去试!”

“三姐,你的头发真细腻!”

“那当然了,姐姐那么爱美!”

“是臭美吧?”

李昭儿瞪大了眼睛,“你……”

“瞧瞧我给你梳的丸子头!”

李昭儿照了照铜镜,觉得还不错,便消了气。

李敢想到了什么,眼珠子转了转,“宫里面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宫里面……听母亲说,太皇太后好像身体每况愈下,但每日往长乐宫跑的王公贵胄被挡在殿外,愣是无法进殿,都埋怨陛下呢!”

“都是些心口不一的人,陛下管他们才怪了!”

“样子总要做足。”

“反正哭归哭闹归闹,该来的终究会来,不管他们如何渲染。”

“要来什么?”

“陛下会清算他们。”

“窦家人?”

李敢摇头,“不主要是窦家人,他们当中除了窦婴,没几个顶用的。”

“那是谁?”

“王家人!”

“王家?”

“准确的来说,窦王两家陛下都想清算一遍,其中王家首当其冲!”

“王太后不是健在么?”

“有时候活着比死去更痛苦,你想啊,太皇太后没了,窦家是不是被迫收敛?而王家那位一家独大,王家就是想收敛但也耐不住猪队友的膨胀。

仗着势力欺人只会是常态,有心人一利用这个放大,依陛下凉薄的性子,王家不死也要脱相。”

“原来如此……”

当太皇太后病危的消息传到长信殿时,田蚡正与太后说着话。

看着日渐衰老的太后,田蚡深为这些年姐姐生活在太皇太后的阴影下而打抱不平。

“那边……”田蚡指着永寿殿,“只怕时间不会太久了。”

王娡看了一眼四周,皱了皱眉,低声道:“这话兄弟也只能在哀家这里说,万不可在外信口张扬,叫人听去了不好。”

“那是自然。”

田蚡呷了一口茶,嗓子利索多了,话也变地更加清晰,“臣弟此话绝非妄言啊。去年九月,她之所以声明不再过问朝政,非是不愿,而是奄奄一息……力不从心了。

今年四月高园起火,臣弟就断定,她将不久于人世。

其实,这个朝廷也早该有气象更新的样子了,总让一个将去的人指手画脚,太后的位子往哪里放呢?你说是不是?”

王娡却没有顺着田蚡的意思说下去,而是感叹一声道:“哀家这里倒没什么,只是皇帝被掣肘许久,委屈他了。”

“谁说不是呢?尤其是太皇太后安排的那个许昌,整日浑浑噩噩。前些日子,因为那高园起火的事,他就受到陛下的严厉申斥。”

田蚡不失时机地把话题转移,“那边一去,陛下肯定要对官职重新考虑的。”

这话一出口,王娡就摸清了田蚡的心思,故意淡然道:“怎么安排,那是皇帝自已的事。”

话虽这样说,但王娡不是没有想到。而且她对田蚡的复出也有一些预先的打算,只是此时不便言明罢了。

“哀家要劝你,近日你的举止要谨慎些,你的所为有时候不但皇帝看不过去,哀家也是多有所闻,你要注意影响。”

田蚡点了点头,太后的话他已经听出了八九分,进一步探道:“臣弟所忧虑的,就是那个窦婴。”

王娡正要说话,就听见侍女慌慌张张的声音:“太后!太后!大事不好了!”

王娡皱了皱眉头,不快道:“你这是怎么了?何事如此惊慌?”

“永寿殿那边来人了,说太皇太后病危,要传太后过去呢!”

王娡顾不得和田蚡说话,就向殿外疾步走去。

当王娡赶到永寿殿时,刘彻、阿娇、窦太主已先到了。

黄门、宫娥把宫院挤得满满的;门外警跸全副武装,严阵以待。

长乐宫卫尉程不识按照安排,在宫外的大街上布满了岗哨。

自建元二年以来,京城的气氛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

太皇太后已被移往内室的卧榻,刘彻等人就在大厅等候。

看见太医走出内室,刘彻便急不可待地上前询问病情。

太医犹豫再三,只是叹息。

刘彻分外不悦,怒道:“你啊你,到底如何?或吉或凶,都应奏明才是,你吞吞吐吐是何道理?”

太医“扑通”一声跪倒在殿前,浑身颤抖道:“陛下,微臣无能,微臣无能啊!”

刘彻见此情景就明白了,太皇太后的生命已到了最后时刻。

他把目光投向内室,隔着一层幔帐,他已看不清太皇太后的面容,一时间,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全都涌上心头。

忽然,他的眼睛就潮湿了,缓缓说道:“生死有命,你不必过于自责。先站到一边去吧!”

太医刚刚站起来,许昌就对着太后和刘彻跪下了,哭道:“老臣许昌,请陛下恕罪,如不是老臣将高园起火的消息禀奏给太皇太后,也不至于……臣万死而难辞其咎啊!”

刘彻闻言大怒道:“你真是老糊涂了,如此大事你怎能告诉太皇太后呢?朕恨不得……”

下面的话没有来得及出口,太皇太后的女御长就出来传话让皇帝和太后进去。

“朕回头再追究你的失职!”

刘彻狠狠地瞪了许昌一眼,与王娡匆匆进了内室。

“祖母!孙儿来了!孙儿看您来了!”

“母后!彻儿看您来了!”

太皇太后的声音很微弱,只见她布满皱褶的嘴唇轻轻地蠕动,而握着刘彻的手已经没有了力量。

王娡望着这一切,泪水骤然涌出了眼眶。她轻轻俯下身体,对太皇太后说道:“母后,您有什么话就说吧,彻儿就在您身边。”

第五十三章 国葬之争

“哀家刚才看见你祖父了,他呀,正在灞上等着哀家呢!回想哀家这一生,先是跟随先皇文帝,然后辅佐你的父皇,这一辈子是做了不少的好事,同时……也犯了不少的过错。

现在好了,哀家就要到你祖父那里去了,这一切……或许会尘归尘土归土,哀家再也不用操心了。”

窦太皇太后她说着说着,就只觉得一时间是痰涌胸口,神志模糊,恍惚之间又似整个身体升上了长安的空中一般,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便会飞走。

她回头望过去,脚下那万里锦绣江山,那富丽堂皇的宫殿,那滔滔东去的渭水,那莽莽绵延的终南山,渐渐地远了,慢慢地在她的视线中模糊起来。

于是乎她深情地望着这方曾经浸透着情感、心血,倾尽了她整个生命的土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彻儿!你记住,哀家身后,就要葬在灞陵,多少年了,哀家苦苦坚守,现在哀家熬不住,要走了,要去陪伴你的祖父。”

而这一句话,便是一个曾经掌握着王朝命运,辅佐着三位帝皇的女人留在这个世间最后的嘱托。

“祖母!祖母!”

刘彻眼睛湿润,他拉着太皇太后的双手急切地喊着,“祖母!您醒醒啊!”

王娡轻轻地拍了拍刘彻的肩膀,悲怆地说道:“太皇太后已经去了,从此,一切的风雨雷电,一切的沧海桑田,都只有我们母子去面对了。”

在大厅里等候消息的窦太主和阿娇听见刘彻的呼喊声,一下子奔进内室,扑到太皇太后身上放声大哭:“母后!您……不是前几天还好好地么,怎么……就这样走了呢?您要走了,我可怎么办哟!您还不如把我也带走算了!”

窦太主凄婉的倾诉从内室传到每一个宫娥与黄门的耳里。

“母后!您走了,留下妾身该如何是好啊!母后!您睁开眼睛,看看女儿和外孙女吧!”

而阿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是掩面嘤嘤的哭泣,连一句话也发不出来。

她们的情绪很快感染了大殿内外的人们,于是永寿殿内哭声一片,如浪如潮。

王娡这时候倒冷静了,她近乎无情地听着窦太主母女撕心裂肺的诉说,那一阵一阵的呼喊何其悲痛,悲痛之中又有哭怨,她怎会听不出这哭诉的弦外之音呢?

与其说她们是为太皇太后的驾崩而哭泣,不如说是在为自己今后的命运而伤情,她们的顶梁柱没了,留给她们的只剩下自食其力。

这哭声让王娡心中颇为不快。这又是哭什么呢?似乎我们母子要把你们怎样似的。

说到底,你不还是皇帝的岳母么?你不还是当今的皇后么?

王娡决不容许这种情绪再蔓延下去,她牙齿紧咬,眼睛通红,几乎是狂怒地朝着窦太主母女喊道:“不要哭了!哭地回去么?”

永寿殿的哭声一时间戛然而止,窦太主有些愠怒的目光与王娡对峙了片刻,就移向一边。

王娡趁着大家静下来的机会,心平气和地说道:“你们大可以静下来想想,如果眼泪可以唤回太皇太后,哀家情愿哭瞎一双眼睛。

哀家蒙太皇太后垂爱,方有今日,哀家此时与太主一样悲痛,一样怀念。

国母驾崩,如同天崩地裂,而眼下最要紧的是,莫过于安排好老人家的身后事,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这样才能叫太皇太后含笑九泉。”

王娡在此刻拉回无用的哭诉,以她丰富的经验,表示了对儿子的支持。

而刘彻扫视过去,发现在一片哭声中,许昌一直跪在那里没有起来,只是面前的地面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你还跪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考虑怎样张罗丧事?传朕旨意下去,自今日起,便要诏令天下,以使举国致哀。

宗正寺、太仆寺择定吉日,为太皇太后举行国葬之礼。”

但刘彻这一决定,却是直接遭到了许昌等人的阻拦。

其实,他们内心也有一个恐慌,就是太皇太后这棵大树倒了,他们没有别的路走,现下必须寻找与皇帝亲近的机会。

他们以为皇帝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试探朝臣们的反应,而内心仍对这个曾经将新制斩断的女人有着不尽的怨恨,这时候说的话或许藏有陷阱。

许昌忽然不顾太皇太后刚刚驾崩,诸事未定的混乱局面而变得严肃执拗起来,慨然劝阻道:“陛下,臣不同意,此时国葬是万万不可!”

“你意欲何为?”

“我朝自开国以来,所有太后的葬礼从来没有高过先帝的,此为典制,如今陛下不顾礼法,却要为太皇太后举行国丧,臣以为不妥,开此先河,往后该何以自处?”

许昌的话语一落,便立即得到庄青翟和石建的支持。

“丞相之言,臣等深表赞同。如此铺张,有违祖制,将先帝的节俭之风全然推之不顾,非尊礼守节之为,臣等请陛下三思。”

可是他们猜错了,他们根本不会明白刘彻和王娡提高葬礼规格的真正意图。

他们其实就是想借太皇太后的葬礼去堵刘姓诸王的嘴,去平息窦氏家族的一时愤懑,去淡化朝廷新派与旧派之间的裂痕,以期达到温水煮青蛙的效果。

他们无非要借此机会,在一片哀声中营造一个和谐的氛围,以表哀痛与念旧。

而许昌等人的行为却是引起王娡极大的厌恶,她用那双冰冷的目光看着老迈的许昌,丝毫不留情面,怒道:“你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你又不是不知,太皇太后生前视你等为社稷股肱。

现在她老人家的尸骨未寒,你等就如此做派,岂不让老人家在天之灵寒心么?你们又是何等居心?”

“微臣不敢!”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传朕口谕,速传太宗正、太仆正入宫,总领国葬事宜,切不可拖延下去。”

刘彻走到永寿殿门口,回过头来,望着仍然跪在地上的许昌,大声斥责道,“太皇太后葬礼由宗正寺和太仆寺直接奏朕定夺!回头朕再追究你等不治丧事的罪行!”

第五十四章 试吃带来的好效果

崔不为待在太乐令的位置上久久闲着,早不耐烦了,在李敢给出方子的契机下,他便尝试在长安城外开酒馆,生意还不错,一来二去,又找到了经商的乐趣,于是他放下大半精力在上面。

四个月的时间里,他给自已交了一份不错的答卷,从第一家店到第三家店,他很完美地完成了扩张,几年积累下来的两千金变成了三家铺子,往后皆是盈余。

开了第三家铺子还没完,他又赶在国葬大忙礼乐之前,谋划起了第四家铺子。

对崔不为来说,开酒馆是一个秘密行动,远离京城,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就连他姐崔芸娘也被蒙在鼓里,但对于外甥李敢,他是没有秘密的,李敢自然从他那儿听来了一切,并时不时会出谋划策。

在第四家酒馆开张之时,崔不为还特意找了个由头,从崔芸娘那儿,将李敢接了出来,凑凑开张首日的热闹。

崔不为托人借来一匹马,而李敢被他放上马,他再一跃坐在马上,扯着缰绳,将坐在他身前的李敢护地严严实实,驱马慢速小跑了起来。

第四家铺子开在渭城原(原名咸阳,刘邦恢复被项羽焚毁的咸阳,取名新城,而武帝年间,因咸阳临近渭水始更名渭城),离长安城并不太远,所以崔不为不急着赶路,饶有兴致地与李敢聊起了天。

“你三姐要出嫁了?”

李敢点头,“嗯。”

崔不为眼睛中藏着岁月,笑了笑道:“不知不觉中,似乎只一眨眼,离我来长安都快三年了,你三姐当时才及我腰间,青涩小巧,现在倒出落地像个大姑娘了。

那卫青是个好归宿,我曾见过他几面,他面相很好表里如一,大抵会给你三姐幸福。”

李敢抚着马鬃毛,回应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比起三姐,我更关心你的终生大事,怎么,你不打算娶妻生子么?”

“明年。”

“什么明年。”

“你外祖父书信上说给我找了个亲家,明年就回去成亲,然后在长安城安家落户。”

“你没见过她便直接成亲?”

崔不为反问道:“这很奇怪么?”

咳咳咳,对古人来说,这的确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你放地下那个她么?”

崔不为半晌后才回道:“活着的人为什么要沉湎于逝去的一切?”

“额,大抵是不需要的。”

“那不就是。”

李敢侧目道:“这马上便要行国葬之礼了,你这大乐令还到处乱跑,不怕陛下临时召见你么?”

“怕有什么用?反正该提前安排的我都安排了,要是陛下非要我在开始国葬前便时时刻刻在场,那怕是欲加之罪,到时候又何患无辞?”

“那倒也是。”

“陛下不是个为难小鬼的人。”

李敢点着头,又道:“我说舅舅,你是怎么短时间内连开四家的,莫非外祖父还教过你怎么经商?”

崔不为嘿嘿一笑,“这个还真教过,商者,诡密似赌,眼界开路,有奇货可居又有富可敌国,其中精深之处,可是不亚于官场的。”

“那你赚钱了没有?”

“没了,欠了一屁股债。”

“没事,反正你钱也已经投进去了,之后就等着收钱就行了。”

“赚到钱了,舅舅给你一成。”

“钱给我作什么?”

“没有你的方子,我拿什么王牌开酒馆?”

李敢心想这不就是“技术入股”么,勉强点了点头,“先存你那儿,我要用再提。”

约摸花了一个时辰,崔不为与李敢这才沿着官道进了渭城。

铺子坐落在西市的“十字路口”,位置是极不错的,李敢仰天望去,酒中酒霸四个大字便镌刻在牌匾上。

酒中酒霸……口气真大啊!

这算是故意吸引眼球么……

崔不为刚一领着李敢进门,便有伙计迎了过来。

宽面短须的伙计笑道:“崔掌柜来了快快坐下,酒已备好,菜也拿齐!”

“大欢,酒馆生意还好吧,今日新张,有没有许多客人驻足且饮他几杯?”

大欢笑呵呵地道,“有自然是有的,但也不大可能有太多,如掌柜的所见,酒香味还没散出去,大家伙只三三两两地来,但反响都还不错。”

崔不为看着外面行人许多,却很少进店,即使是新开张的活跃气氛也没感染到门一丈以外。

“也罢,都得慢慢来,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你且先忙着,不必理我。”

大欢笑咪咪地点头,“喏!”,然后跑到门口吆喝了起来,“新开张的酒馆咧,一等一的烈酒,不烈不要钱呐!”

听着噪杂,崔不为看见零零碎碎也进来了几个人,对李敢抿嘴道:“渭城比不得长安,活招牌还属你最强。”

李敢白了他一眼,“怎的,还想让我做招牌?别指望了,不仅我不愿意,而且渭城就没几个人认识我。”

崔不为忍不住笑了出声,“你急什么眼,我不打你主意。”

李敢似笑非笑,“其实,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来着。”

崔不为顿时两眼发光,“你小子别遮遮掩掩的了,说说什么主意。”

“试吃。”

“什么试吃?”

李敢抿嘴,“就是把店里的松花蛋分成三大份,取一大份切好用来给人们不要钱的试吃,用以吸引行人的眼球,等到他们觉得不错时,你便把它与酒露宣传出去。”

崔不为来回踱步,考量了一会儿这才同意了,“舍小利换大利,值得一试。”

“每人至多两块,你记得限额,不然全叫人抢走了。”

崔不为说做就做,只一会儿便将上百只松花蛋搬了出来,唤来一个伙计一起将其切瓣,然后换几个大瓷碗装上,倒入醋和蒜蓉,轻轻地和着。

半个时辰后,崔不为取来酒馆内一案台,搬到铺子外面,瓷碗放上。

此时他觉得还不够,又取来十数坛酒露,十几个陶杯,一并摆好。

摆放好以后,崔不为拉着大欢与他一同唤人免费品尝。

围观者从三三两两到三五成群进而熙熙攘攘只花了一刻钟,李敢伫立一旁看着这一切,渐渐露出微笑。

第五十五章 波折与豆腐

起初众人只是围观着,觉得大碗里的蛋颜色古怪,并未品尝,直到有人认出皮蛋,直言他在长安城见过,并且吃了一块,赞叹其正宗,众人这才纷纷试吃。

于是乎,一个又一个的人试吃,大多叫好其绝佳的滋味,皮蛋的美味又一次在渭城收获一大批顾客。

围观的人并不讲排队这么一说,争先恐后地挤着,想要吃下几瓣,造成试吃的速度极其之慢。

李敢看着这缓慢的试水,却是只能干看着,有心无力。

试吃正火急火燎的进行着,有许多尝了酒露与皮蛋的人起了买上一份的打算,走进店铺,问起了价格,另还有一些人瞧见试吃的坚辛,也懒得试吃,或直接离去或上店购买。

试吃正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原本翘首以盼的后方却是哄乱了起来,崔不为皱眉望去,发现一个膀大腰圆的九尺壮汉,抖动着胡须,眼神犀利,一把将人群推开,拔出一条路来。

众人瞧见了壮汉的模样,本打算破口大骂的嘴却是闭上了,不置一词,纷纷让步。

满脸横肉的壮汉名为黄霸,在十里范围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靠着一身巨力欺压乡里,人们往往是敢怒不敢言。

此刻见了他,便像是见到了瘟神一般,一点也不想触这个霉头。

黄霸的恶名也曾传到过地方官员的耳中,但他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只是仗势欺人或热衷于吃霸王餐,所以也都不愿意招惹是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此时黄霸窜到了前面,抄起筷子便夹了一块皮蛋放入口中,嚼了嚼觉得味道不错,又连续夹了好几块。

吃了好几块皮蛋以后,他又饮了一口酒露,觉得这酒比平常喝的刺激多了,便扣了几坛放在随身的布袋里面,这时候他并不打算收手,又将皮蛋倒在一只大碗里,旁若无人的想要离开。

带走了几坛酒露也就算了,毕竟还剩下几坛,但黄霸将皮蛋尽数卷走,便让崔不为有些忍不住了。

不理会大欢在旁劝阻,崔不为剑眉一耸,冷声道:“怎么,拿了咱的东西,屁也不放一个就想走么?”

黄霸回过头来,饶有兴致地瞧了一眼崔不为,不怀好意地道:“你是要老子放个屁再走?好,老子就勉强放几个。”

“噗噗噗……”

一串屁声响起。

旁边站着的众人一脸嫌弃的退后几步,通通捂紧鼻子。

虽然很是嫌弃,但众人想看看热闹,并没有走远。

寂静。

场面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羞辱。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打从崔不为他记事起,他父亲就教他一句话,尊严是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

黄霸的无礼,直接让他沉于愤怒。

他不仅看重尊严,还很推崇礼节,要不然他便不会在窦婴给他的一堆选择里挑了太乐令。

黄霸这一下子两条都触犯了他,崔不为焉能不火冒三丈?

崔不为双手捏紧,一字一顿的道,“我也想和气生财,这位兄弟不如把东西放下,一切还有商量的余地,要不然……”

“要不然什么?”

“要不然你就别走了。”

黄霸把手中大碗放回案上,背上布袋也平放于地,捏着手,发出清脆的骨响,笑了笑,“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让我走不了的,不如这样,咱们直接来打一场,你叫上你们店的伙计一起上,小爷我下手有分寸,保证你们死不了。”

崔不为撇嘴,“对付你这种头大无脑的人,还用不着一起上,我一个人就够了。”

黄霸嘿嘿一笑,没有多说,只是极其轻佻地勾了勾手。

李敢便在一旁看着崔不为猛冲过去,躲闪之下,竟是与那黄霸不分上下。

片刻后,形势发生变化。

崔不为一招一式依旧敏捷,动若惊兔,跃似凶狼,凭此将那壮实魁梧的黄霸戏耍于鼓掌之间。

李敢他从未见崔不为动过武,今日一瞧,发现他竟也是个练家子。

不过想想也是,外祖父是一个有远见的人,又怎么会忘了当时汉人尚武这一根本呢,定是严加要求了的。

而众人见小小的酒馆竟也隐藏如此身手出众的年轻人,解了一口他们久屈于黄霸凶威之下的恶气,纷纷叫好。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黄霸的心也越来越急,最后竟是体力不支地瘫坐地上。

这时候突然有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冲了出来,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身着铠甲的壮士。

人群中一阵惊呼。

“吴尉史!”

“尉史怎么来了?”

“还不是动静闹地太大了。”

“这黄霸今儿个也是碰到狠人了!”

那吴尉史手执长鞭,立在黄霸一侧,拿鞭子往他身上一抽,黄霸吃痛之下跳了起来。

吴尉史见他跳起身,调侃道:“哟,想不到黄霸你也有被人教训的时候啊,看来你这白食吃地也不容易么?”

“少费话,你吴尉史虽有官威,也不过是老子的手下败将,再说了,老子今日……只不过是失手罢了……”

吴尉史瞪了他一眼,“呸,要不是你爹救过我,我敬你是条汉子,就你犯的事,早领百八十板子了!老子打不过你,难道不可以群殴么?”

黄霸闷闷不乐地别过头去。

崔不为听出来了,他们俩是有旧情的,不禁微眯着眼睛,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而李敢见状也向崔不为靠拢。

吴尉史这时训完了黄霸,便向崔不为望去,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不是太乐令么?怎么会和黄霸打了起来?

尉史掌百里之治安,是六百石的官职,而太乐令虽也是六百石的官职,但人家掌一国之礼,是京官,又隶属于太常,可以上达天听,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他是怎么认出崔不为是太乐令的,则是他曾慕窦婴的名,一年前去他府上拜见过他,只不没见到见面。

而当时崔不为意气风发地离开窦府,他在偏厅偶见过一面,好事问起旁人,才知道崔不为是太乐令,也是窦婴的心腹。

也不管崔不为认不认识他了,吴尉史让随从把黄霸拉到一边,对崔不为笑道,“不是崔兄可否赏光来我府上一叙,尝尝我那贱妾现磨好待吃的时兴豆腐。”

他认出我了?他知道我是谁?他怎么知道我姓崔?崔不为心里直犯嘀咕,沉吟片刻,“可以,请大人等在下处理点事。”

“可!”

崔不为转身吩咐大欢继续组织试吃,便将黄霸布袋里的酒露恢复原位,置于案上。

尔后他又把李敢拉到身侧,牵着他的手道:“在下可以带个小孩一起去么?”

吴尉史哈哈笑道:“欢迎之至!”

第五十六章 武帝敲打淮南王

吴尉史的家离东市并不远,约莫仅有四里路,一路上说说笑笑,两刻钟便到了。

住处并不气派,甚至还有些简陋,几个茅草屋并列,外围一个大院子,栅栏将院子和茅草屋包了起来。

崔不为扫视一圈,对吴尉史的防备心降了下去,一个清廉的官是不会去因旧情而去害人的。

吴尉史很热情,拉开门栓,将木门推开,木门划出弧度,发出吱吱的响声。

崔不为与李敢随其走进院子。

院子里的老母鸡领着小鸡崽朝四面狂奔,躲避着对它而言的庞然大物。

院中有一石案,周围是平矮的四个木头墩子,吴尉史伸手示意他们坐下,朝屋里大喊,“四娃,快上一碗豆腐一坛酒酿来,有客人来了!”

“喏!”

屋里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

吴尉史笑了笑,开口道:“四娃是我那没出嫁的女儿,在下有三儿一女,仅最小的女儿尚在家中。”

“那你夫人呢?”

吴尉史神色落寞,指着屋子,“她沉疴已久,卧于榻上。”

李敢皱了皱眉,关心道:“是大病么?”

吴尉史闻言一滞,把头偏向李敢,抿嘴道,“多谢小兄弟关心,不是什么大病,腿疾而已,下不了床。”

说着屋里走出一个粗布长衫的年轻少女,袅袅婷婷地走来,露出柔和的微笑,将一碗切好煮熟佐以少许青菜的豆腐放在案上,又从随身布袋里掏出两个竹筒,把木塞掀开,酒香味散逸而出。

她将两个竹筒分别递到吴尉史和崔不为手上后,笑着对李敢道:“小弟弟你就别喝了,对身体有损伤。”

李敢嘿嘿一笑,“我不喝。”

她捂嘴轻笑着,转身便离开了。

举起竹筒,吴尉史朝崔不为道:“来,干一杯!”

“干!”

酒入喉头,两人的关系拉近不少。

聊了许多别的,吴尉史借此说出了他心中的疑问,“不知崔兄与那酒铺子有何关系,怎的会为了区区贱业与那黄霸相争?”

“那是我开的。”

“你开的,可为官者不是不能操持贱商么……哦,我懂了,明面上虽然不行,但你这是偷梁换柱一下让其他人经营,自己做甩手掌柜……”

崔不为笑了笑,“然也,纵观古史,陶朱公、吕不韦尽是巨富弄潮之人,足见商虽形贱,但骨不贱,崔某小试商贾,只为其中趣味。”

趣味,为了趣味陷自己于窘境么?若是被人揭穿,并且找到证据又有人指证,这官途不是一下子便被斩断了么?

吴尉史苦笑,“你也是个率性的人,吴某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不敢这么不走寻常路。”

李敢这时突然想到刘彻与父亲李广皆不让自己过多涉足商贾,或许便是因为商贾的地位太低,为众人不耻。

自己把崔不为引上商路,又是否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崔不为不置可否,又饮了一口酒,夹一块豆腐放口中,称赞道:“此物柔滑爽口,味道极佳。”

李敢亦吃了一块豆腐,发现其并非前世豆腐那般细腻弹软,但在当时,却也算是不错的食物。

……

国葬大礼,按理说所有刘室宗亲都应在场,但刘彻只给少部分宗室放了行,其中便有淮南王。

在国葬的前几天淮南王刘安便到长安城了,于是刘彻邀请窦婴、田蚡和韩嫣作陪,并以侄辈的身份称他为皇叔。

对于太皇太后的离世,刘安唏嘘了许久,而刘彻亦是痛心疾首。

但让刘安更想不到的是,刘彻说着说着忽然谈到政事,把私铸钱币的问题提了出来:“皇叔对取缔私铸钱币怎么看呢?”

刘安最担心的就是刘彻追问私铸钱币的问题,这到长安的半日以来,他左回右旋,就是希望躲开这个敏感的话题,谁知刘彻还是朝着这个方面来了。

此时,刘安终于感到决不可把刘彻当一个无知少年看待了,刘彻他蛰伏太久,现在才真正露出獠牙。

他的锋芒、气度和后发制人的谋略完全是在一种谈笑和闲适的气氛中表现出来的,而他那总是幽深的内心就隐藏在那双看不透的眸子里。

刘安觉得自己一向善辩的思维遇到了难以言表的阻滞,他的语言也变得磕磕绊绊起来:“这个么……这个么……”

正当他思索如何回答刘彻的问题而迟疑时,刘彻却没逼问下去,而是用爽朗的笑声化解了他的尴尬。

“哈哈哈!朕不过随便问问。皇叔请喝酒,喝酒!”

刘安的心境刚刚平复,刘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听说……皇叔的女儿、朕的妹妹刘陵她这次也来京城了,为何不带来让朕见见?”

刘安回答道:“臣一向家教甚严,她又是个女儿家,行走往来多有不便。”

此刻,田蚡却对刘彻的提议分外热心,好色的他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前几日刘陵率先到京时,他奉刘彻的旨意去灞上迎接,他第一眼看到刘陵,就被她的美艳所震撼。

现在,他借着刘彻的话推波助澜道:“王爷何必推辞呢?郡主在京城,每日与各位公主一起,出入宫廷,荣华被身,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窦婴在旁边听着,心底便生出了狐疑。

陛下的意思不过是要探探刘安的心理,田太尉怎么对此倒热心起来了?

他举起酒爵,朝刘安说道:“陛下致力新政,天下一统,万民归心,淮南虽在南疆,却也是大汉重地,不可忽视。

臣知王爷素来心系社稷,心忧天下。臣特请王爷满饮此爵,共祝新政日新,福致黎首。”

刘安听得出窦婴话里的意思,与其说是为新政祝福,毋宁说是一种暗示,要他恪守臣道,勿趁着太皇太后离世而生离心,同时也借机冲淡田蚡的俗气。

刘安更知道窦婴虽系窦氏贵胄,心却从来都是向着刘彻的。

于是他便来个顺水推舟,以举爵响应而掩饰了心中的不快。

这场微妙的心理探试,借着未央宫浓浓的酒香持续到日影西斜,刘安一时间有些疲于应付,他觉得这温室殿再也不能待下去了,不然会露出马脚,中了刘彻的圈套。

于是他起身告退,而田蚡很热心地请求送王爷回府。

看着田蚡陪刘安上了司马道,刘彻向身边一直沉默的窦婴问道:“窦太常对朕的这位皇叔印象如何呢?”

恕臣直言,当年七国之乱时,他就曾有意起兵响应,只是因为遭到淮南相的坚决反对才偃旗息鼓。

臣又听说他在国内广招兵马,延揽人才,私铸钱币,早有反骨,将来必是国之大患啊!”

窦婴停了一下继续道:“正当陛下您大力推行新制、弘扬儒学之际,他却召集数百学子,编纂了这部《鸿烈》,这到底是何用心呢?”

韩嫣立即接着窦婴的话道:“太常所言甚是!下官也以为这位王爷心怀叵测,二心高挂,不可不防!”

刘彻点了点头道:“朕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他今日拿着著述来赴宴,分明是要探朕的虚实,他以为朕还是孺子呢?”

“但臣看出来了,陛下今日已打乱了他的阵脚。臣亦想知道,陛下将怎样处置淮南的事情呢?”

“那依窦太常看,以为如何是好?”

窦婴略思片刻,回答道:“虽自古就有养痈为患的教训,但依臣看来,现在正值国葬,而国葬结束后,最重要的还是推行新制。等这些理顺了,回头再整治他们也不迟。”

第五十七章 霍去病其人

太皇太后国葬的规模十分盛大,京城和各国的诸王、官员拢共有数千人出席了葬礼,而这也是宗正寺和太仆寺按照刘彻的旨意精心安排的。

于是乎,送葬的队伍从灞陵一直排到长安近郊,那白色的荆幡和旗帜搅得周天寒彻彻地,似乎是让这个六月蒙上了隆冬的惨淡。

刘彻借此不但对王朝的承前启后有了一个交代,而且还从内心深处抹去了那段曾经让他郁闷、压抑的岁月。

葬礼结束的时候,他放松了下来,转身回望坐落在白鹿原畔的灞陵,心中忽然就有了一种解脱的轻松,一种久违的自由。

许昌、石建和石庆因阻拦国葬的行为,无疑是为刘彻整顿朝纲创造了一个契机,他当机立断,以“丧事不办”的罪名免去了许昌、庄青翟和石建的职务。

但刘彻要考虑的是,在此之后,又应由谁来接替丞相和御史大夫的职务。

可是一涉及到这些,他很快地,又与王娡之间发生了冲突。

这一天,王娡特地召刘彻到长信殿,就丞相一职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哀家以为,眼下丞相的最佳人选莫过于田蚡了。”

“舅父?”

刘彻坚决地摇了摇头,“他不合适,无论是能力还是品格,他都不能胜任,当太尉已是勉强,再为百官之首,颇为不适。”

“许昌昏庸,窦婴老迈,彻儿你看看朝野,还有谁比田蚡更合适的呢?田蚡再不好,他也是哀家的兄弟,你的舅父。

你仔细想想,他总不会与你离心离德吧?你推行新制不就是要以儒立国,以儒治国么?田蚡精通儒术,正合你的意图,皇帝你要想清楚不用他又用谁呢?”

“论起儒学,他也是远不及严助精通。”

“严助更不行了,他只是一介书生,太过文气,难当宰辅重任。”

“但论起人品,舅父他又远不及韩安国忠直刚正。”

“可韩安国调入京师资历尚浅,还需历练。”

“呵,照母后说来,朝廷内外便只有田蚡一人当之无愧了?”

刘彻站起来,在大殿里走起来,脚步带起的微风吹动了殿内的纱帐。

“虽说历来有‘内举不避亲’的常理,可母后总该推举那些德才兼备者才是,比之这些……像田蚡这样……”

“这些哀家都知道。”

王娡制止了刘彻的发泄,而她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皇帝说的这些都对。可田蚡还有哀家、还有皇帝管着呢,他再怎么样,也不敢拂逆皇帝的旨意吧!你可以放宽心的。”

“他做太尉之前,母后也是这样说的。”

刘彻反驳道。

王娡知道,今天他们再怎么说,再怎么议论也不会出结果了。

于是她婉转地说道:“哀家有些累了,话就说到这儿吧,孰轻孰重,皇帝细细想想,自然是不难明白。”

刘彻心里当然明白,他首先还是把丞相的人选定在窦婴身上。

这一天早朝后,他留下韩安国,要他亲自登门请窦婴再度出山,从太常位上再进一大步,辅佐自己重启新政,共谋大汉中兴。

他认为只有韩安国才能出于公心,准确地转达他的意思。

果然第二天,韩安国就带来了窦婴的上疏。

窦婴在疏里对刘彻重启新政满怀希望,对刘彻再度召唤他出任丞相百般感激,一口答应了下来。

他默然良久,问道:“韩爱卿如何看待窦婴的奏章?”

“魏其侯之言,至忠至诚。三公之任,不可不慎。”

“爱卿以为田蚡做御史大夫如何?”

皇帝这样一说,韩安国立即悟到此事定非皇帝所愿,皇帝向来不待见自己的这位舅父,多次当着大臣们的面责备他,这也是朝野尽知的。

想来这必是太后的意思,这下子……从心而论就难了。

想到这里,韩安国开口道:“臣以为,目前武安侯出任御史大夫,未尝不可。

臣闻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

故校之以礼,而观其能安敬也;与之举措迁移,而观其能应变也;与之安燕,而观其能无流慆也。

接之以声色、权力、忿怒、患险,而观其能无离守也。彼诚有之者,与诚无之者,若白黑然,皆在陛下。”

“好,朕看他做御史大夫也好,太尉一职就先空在那里。”

大臣们期待许久的职官格局,在建元六年六月终于尘埃落定了。

……

卫青与三姐的婚期渐渐缩短,而卫青与李家的联络也随之渐渐增多,于是这时候李敢第一次见到霍去病其人。

对于霍去病,李敢总是感觉怪怪的,毕竟这位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战神,可是与自己有着纠缠不休的因果。

当然,李敢已不是当初那个李敢,自是不会与他发生冲突,更何况三姐与卫青婚成之后,自己与他还会多么一层亲缘关系。

虽只有五岁,但霍去病看起来有些壮实,李敢与他并排站,抛开年龄的成分,要比他矮小许多。

由于年纪差别不多,王佳儿招待卫青的同时,把霍去病交给了李敢,让他做霍去病的玩伴,带他去四处走走。

李敢将他引至秋千旁,两人坐在上面,晃了起来,有一句没一句的唠着嗑。

霍去病年纪还小,比不得李敢神智如常人,所以一心在玩上,因此李敢得花费老大的功夫才能与他正常交流。

“你舅舅与我三姐要成亲了,你有什么看法么?”

“看法?姨娘做陛下的妾,你三姐做舅舅的妻,有些不一样。”

李敢白了他一眼,“什么跟什么啊,又不是叫你找不同。”

“快动起来啊!秋千太低了!”

霍去病嘟着嘴,不开心地道。

李敢跳下秋千,拉动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摇了起来。

“再高点再高点。”

李敢无语望天,心道你就不能像我一样成熟点,幼稚鬼。

霍去病见李敢虽然摇地也挺高的,但没有达到他预想中的高度,便跳下秋千,撇撇嘴,“你上去吧,我来摇,你怎么像我家小翠似的,一点力气没有。”

李敢:“……”

李敢就这么被他推推搡搡地坐了上去,而霍去病搓搓手,攥紧绳子,用力推了起来。

秋千瞬间飞起。

眼见秋千飞地越来越高,速度越来越快,李敢心中一阵咚咚直跳,两腿瘫软了下来。

“你轻点推!”

“哈哈哈,还可以飞地更高!”

“啊……嗷……噢”

李敢惊叫的声音被呼啸的空气扭曲,化为碎片式的絮语。

等到霍去病累了,推动的幅度变小,头发散如鸡窝的李敢这才跳了下来。

“我说,你疯了吧,来,你上来,我让你也尝尝飞一般的感觉!”

霍去病大眼眨着,“好!”

约莫一百五十息以后,两个鸡窝头坐在秋千上面面相觑,一齐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完后,李敢郑重其事地对霍去病道:“告诉你舅舅,让他以后对我三姐好点,要不然……”

霍去病点头道:“要不然我替你揍他,我最讨厌欺负妻子的男人了,我娘被我爹抛弃,我爹居然不管不顾一句,我恨死他了!”

“嘁,你打地过你舅舅么?”

“咱们俩一起上!”

“一起上也打不过……”

霍去病挠挠头,“舅舅最怕姨娘了,我去告状,让姨娘收拾他!”

李敢忍不住笑了,“好主意,就这么办!”

李敢与霍去病玩地很欢,于是走之前恋恋不舍的霍去病提出要留在李家,多玩几天,卫青见状并没有将霍去病带走,想着马上便是亲家了,就当是在亲戚家作客,便托李家照顾他几天。

第五十八章 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

六月中旬,正是杨梅成熟的季节,前些年七国之乱梁王刘武送给李广的杨梅树,此时也已经开花结果,枝桠上累累一片。

要说起李府上的三株杨梅树,李敢觉得颇为曲折,甚至说树存活到这个时候,也算是一种奇迹。

十九年前七国之乱,李广随周亚夫迎难直上,当时李广负责同梁王坚守为周亚夫争取时间,周亚夫不负众望,叛军在其打击下迅速瓦解。

而梁王顾念李广与他并肩作战,授给他将军印,另赠送一批特产,其中便有五十株杨梅,但正因私受将军印,还师后,李广并没有被予封赏,还调为上谷太守,天天与匈奴交战。

李广调到那不毛之地,将杨梅也移植到了上谷,直到他被调回长安,杨梅树也十损其九,仅余五株,再加上途中及移植时的损耗,五株杨梅只有三株活了下去。

李广大费周折移植回来,无非是顾念这几株杨梅见证了他的守边岁月,留有寄托,但对李敢来说,他最关注的还是杨梅树上的杨梅。

见杨梅熟了,李敢带着霍去病和木木杀到偏院,准备一饱口福。

杨梅已经红了,像桂圆一般大小,长着许多小小的刺儿,高高地挂在树上,就像一颗颗珍珠镶嵌在树上。

对于杨梅,一般仅在江浙两广一带种植,霍去病是从未见过,但望着树上红彤彤的一片,两人不由自主地口齿生津。

李敢挑了棵最粗壮的杨梅,对木木吩咐道:“我和霍去病上去摘杨梅,你拿着竹篓子在下面接着。”

木木小脸使劲地点,“公子放心,保证一个不漏!”

霍去病摸摸下巴,“等等,我还不知道这叫什么杨梅的好不好吃呢,万一白爬一趟怎么办?”

“你怕高?”

霍去病啐了一口,“呸,这天底下还有我霍去病怕的东西?”

李敢推着霍去病到了树下,撇撇嘴道:“那上啊,保管好吃!”

“上就上!”

两人一上树便像个猴子似的,两腿夹紧,迅速挪着身体,手扣紧粗枝攀爬了起来。

霍去病年纪大一些,也更虎,速度比之李敢快上一截,一会儿就到了树腰的杈口,而李敢不甘示弱紧随其后。

霍去病在树枝上走了几步,伸出手去探杨梅,抓到几粒后便放入口中。

“好吃么?”

霍去病吐出果核,咂巴咂巴嘴,“酸酸甜甜的,汁也饱满,味道很不错,比舅舅种的李子好吃多了!”

“嘿嘿,那还等什么呢?摘吧!反正这三棵树结了这么多,管饱!”

霍去病摇头道:“不行,我还要带一些给母亲、舅舅、还有姨娘吃!”

“你以为这是你家的啊……”

霍去病搂着李敢的脖子,笑容满面,傻乐道:“你是我兄弟,你的不就是我的?”

兄弟?

李敢心道这兄弟来地好随便……

木木这时候在树下等不及了,“公子,你们怎么还不摘啊?”

“好嘞,你接住了!”

话语刚落,一颗颗杨梅如暴风骤雨般地扔了下来,幸而扔地比较准,木木只是抱着竹篓子一动不动,却没有几颗跳出篓子。

国葬结束,诸侯王纷纷返回封国,而就在此刻,一场应对突发战争的紧急御前会议正在南越国都番禺的王宫中举行。

南越国王赵胡,刚刚举行了登基大典,从熬死儿子的南越武王赵佗那儿接替王位,就接到了闽越国大军压境的急报。

“寡人新服未满,闽越国就来进攻,众位以为寡人如何才能退兵?”

一脸愁容的赵胡将目光投向丞相。

目前军情紧急万分,不容片刻迟疑。闽越王来势汹汹,要解这场危机,非得求助于汉廷不可。

况且我国与汉廷早有约定,不得天子诏令,是不可妄动兵戈的。请王上派快马飞报,请求援兵。”

大将军上前一步说道:“丞相所言极是,不过,长安距番禺千山万水,只怕一时之间那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

依臣愚见,可一面派使者驰往汉廷求援,另一面修书给淮南王以求近援。

论国力,我们虽不及闽越,但我国倚山临海,北控五岭,近扼三江,闽越要想攻下我国,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南越在祖父手上强大,到今天却怎么弱于闽越了呢?赵胡叹了一口气道:“如此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晨曦刚在五岭山露出白色的时候,一队使团便离开了番禺,向着长安的方向疾驰而去,而另一支队伍,则沿着长江向淮南进发了。

此时为避免被刘彻诘问而提前回淮南的刘安,接到来自南越国的求救信让他一夜都没有睡好,黎明时分,他终于作出决定,要上书朝廷阻止出兵。

依他的谋划,只要朝廷对南越和闽越的战争作壁上观,那朝廷就必然失信于属国,到那时候……

刘安再也无法在榻上泰然安寝了,于是他迅速来到书房,铺开竹简,洋洋洒洒地写到:“陛下君临天下,布德施恩,天下慑然,人安其生,自以为没身不见兵革……”

时值八月,在长安城未央宫前殿的发生的群起激昂久久没有平息。

早朝时,刘彻面对群臣,把刘安呈送的《谏不出兵闽越国书》弄得哗啦啦响,而他犀利的目光掠过每一个大臣的额头,洪亮的声音在未央宫墙壁间荡起阵阵回音。

“闽越国屡次违背誓约,前几年发兵东瓯,现在又入侵南越。

此乃目无朝廷,以强凌弱之举,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朕欲遣王恢出豫章、韩安国出会稽以讨伐之。

然朕的这位皇叔却上书朝廷,说‘越,方外之地,被发文身之民也,不可以冠带之国法度理也。

说什么‘三代之盛,胡越不受正朔,非强勿能服,威弗能治也’。又说‘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烦中国也。’

瞧瞧,这都是些什么话?难道南越不是我大汉的国土么?南越之民不是我大汉的子民么?众卿说说,难道朕不该发兵?”

刘彻将奏折掷之案头,将目光聚在田蚡身上,问道:“御史大夫以为如何呢?”

田蚡也不傻,这时候反对不是自找没趣么?连忙喊道:“陛下圣明!闽越多行不义,天怒人怨,我军师出有名,必将震慑南疆,安抚黎民,以振我国威。”

田蚡一表态,朝臣们也都纷纷跟上来了表示,而窦婴率先作出表示:“陛下出兵乃是张正义之举,行济弱扶困之道,上顺天意,下合民心。”

韩安国顺势道:“陛下出兵讨伐闽越,其意不仅在匡扶正义,而对岭南诸国来说,更是一个警示,在我大汉统治之下,决不容许有以强凌弱,逆天乱国之举,臣愿意充当先锋,率年纪征讨!”

严助也出列道:“韩大人言之有理,待战事平息后,臣愿意作为使者,出使南越,传达陛下圣意,使他们各自守土安邦,效忠朝廷。”

大行令王恢慨然道:“臣愿率军出豫章、越五岭,南下驱敌,将闽越王押回长安。”

田蚡此刻也道:“臣以为,陛下出兵的深意还在于给那些心怀叵测的诸侯王一个警告。

因此,微臣奏请陛下,在二位将军离京之际,应举行盛大的出师仪式,宣读讨伐檄文,以示大汉一统,乃朝廷国策。”

“田大人所奏正合朕意。”

刘彻环顾了一下丹墀内的大臣们,语气雄浑地说道,“朕那位皇叔不是说对胡越威不能治么?朕就是要天下人都知道,大汉之威无所不及。

他不是说文身之民不可以冠带之法度理么?朕就是要让我大汉的文明如日月之光,照耀江河所至的每一寸土地。”

接着,他话锋突然一转:“不过淮南王有一点说对了,就是天子之兵,有征无战。

讨伐不是最终目的,目的是要宣我大汉国威,完成这大一统,让世人都知道,四海之民,皆为汉臣,大汉之恩,泽被万世!”

“司马相如呢?”

刘彻的目光在朝臣中搜寻着司马相如的身影,不容质疑地道:“这个檄文就由你来拟就吧。”

“臣遵旨。”

第五十九章 卫青出征

韩安国一奉诏便持着虎符日夜兼程赶到了会稽郡郡府所在地吴县,稍事休息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在太守的陪同下来到南部都尉治所会浦。

韩安国明白,在当今皇帝心中,对于匈奴的关注要远远超过对东南的忧虑。

但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如果这些南藩纷争不断,屡教不改,那么朝廷就要防着他们,不能腾出手来全力对付北方的强敌。

前两年,皇帝已经有过动作,将饱受闽越国欺凌的东瓯国部族、军队四万多人一直向北迁到江淮流域间的庐江郡。

谁知没过多长时间,这个闽越国又不死心地向南越国发动了战争。

这不是明摆着在向汉廷挑衅么?

然而皇帝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气度还是让韩安国感受到了那种“拢四海于一怀”的胸襟。

因此一到会浦,他就严遵其意,将皇帝围而不剿,迫使闽越退兵的旨意清清楚楚地告诉了太守、都尉和司马们。

第二天黎明,韩安国早早起床之后,便有些手痒痒,于是他在行辕外舞了一会儿剑,可不一会儿,司马相如就飘然而至了。

司马相如留下了檄文。

韩安国当即找来会浦城中的缮写者,要他们连夜将檄文抄写,除了在周围的乡邑张挂外,又沿着会稽和闽越边境广为散发。

一时间大军南下的消息便四处流转,传遍南国四野了。

接下来,韩安国又安排一能言善辩而又通晓闽越语言的郡丞与卫青一起,自行想办法深入到闽越国内刺探军情。

从皇帝安排卫青跟随自己南下的那一刻起,韩安国就充分地感受到这个年轻人的未来不可限量。

仔细想想,皇帝把这次历练的机会给了他,不仅是因为卫子夫的关系,而且在很大程度上,皇帝是考虑到今后与匈奴的战事,因而要磨练这个骑术一绝技压群豪的年轻人。

为此,韩安国略一分析,并不因为卫青是外戚而顾虑太多。

他相信这个年轻人完全能够把握时机,用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去实现皇帝的远大意图。

当卫青化完装以后站在韩安国面前,他竟以为是闽越国使者到了。

卫青他皮肤黝黑,散开长发,又做了一个假文身,看上去活脱脱一个蛮人。

就连在一旁的郡丞看了,都说如此装扮,就算是站在驺郢面前,他也难辨真假。

韩安国点头,对卫青道:“你不会说闽越语言,到了那边,先不要开口,只管察看军情,其他全听郡丞安排。”

卫青回道:“大人请放心,属下自有分寸,决不会因小失大。”

韩安国的手落在卫青的肩头,这是一种更有力的嘱托。

三日以后的凌晨。

此时,当韩安国在会稽太守和南部都尉的陪同下,登上那会浦城头的时候,他心里面就在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卫青此刻该返程了。

在陆地延伸到大海的一大片地方,忽然隆起一片广阔的平地,而会浦城就像猛虎,雄踞在被惊涛骇浪扑打的高岸上,威风八面。

站在城头举目远眺,大海与遥远的天际融合在一起。

风掠过苍茫的海面,足足掀起数尺高的浪头,汇成气势磅礴的浪花,向城下滚滚而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这又使得韩安国想起大漠深处铺天盖地的沙尘暴。

而数百只海鸥,正展开铁黑色的翅膀,横扫过大海的胸膛,向浪花深处冲击,似乎它们天生就是大海的挑战者。

追随海鸥的踪迹,韩安国看到的是水卒们在海上操练。

阳光下,有十几名舵手奋力划着船桨,驾驶着战船在波峰浪谷间穿梭,而射手们就在这颠簸的船上把一支支利箭射向飘浮在海上的一个个靶子。

韩安国捋了捋被海风吹起的胡须,眼睛眯成一线,这是他思考时最明显的标志。

是的,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王恢在战线另一端的兵力部署。

离开长安时,他从王恢的言谈中感到立功心切的情绪,他十分担心这位京官不能很好理解皇帝的用意,冲动之下,或许会做出不利全局的决策。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道:“王大人……他还没有消息么?”

太守摇了摇头。

太阳渐渐西沉,海风越来越大。

太守建议道:“现在开始退潮了,将军,咱们还是先行回行辕吧!”

韩安国点了点头,但他们刚刚下到城下,就瞧见司马相如脚步匆匆地赶来了。

“大人!王大人来信了!”

一身紫袍的他高举着信札喊道。

韩安国一听这个消息,便加快脚步来到司马相如面前,急急问道:“真是王大人的信么?何时到的?”

“还是刚刚送到的,在下知道大人正盼着王大人的信呢!所以就急忙送来了。

王恢王大人在信中说,豫章都尉率领的大军已进驻大瘐岭北的雩都、赣县和南野。

现在正加紧着操练,一俟会稽开战,就会立即率军策应,两者夹拢,形成对闽越的包围之势。”

“有道是兵不厌诈,你还需要传信给王大人,到了赣县、雩都以后,我军还要做出佯攻之势,给敌造成势在必取的态势。”

合上信札,韩安国眉头展开了,“现在……咱们就等着闽越国方面的消息了。”

司马相如回道:“韩大人大可以放心,依在下看来,卫青他虽然年轻,然处事干练、稳健,定不会有负重托的。”

当卫青再次延续几年前的讨伐闽越之旅时,李昭儿在想什么呢?她在想自己真是时运不济,本来约定好十月成婚的,但新郎却因奉皇命随军出征而不在身边。

此时距十月已经只剩不到两个月,如期举行不大可能,至于要推迟到几时,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本来按理说晚出嫁对她而言是件好事,因为她可以在家中多待几月,晚些受婚姻挟制,但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内心底里有些患得患失,似乎卫青已经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李昭儿现如今已经不去蒙馆听讲了,每日与王佳儿学些礼仪与规矩,而李敢下课后总是胡绉一个理由,将她从王佳儿的管束下拉出来。

两姐弟在小道上正走着,李敢见其闷闷不乐,咳嗽一声,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三姐,你最近不太正常啊,总是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你这是怎么了?”

李昭儿拂着他的脑门,温柔道:“姐姐有些心事,心中不大畅快。”

“什么心事?是关于卫青的么?这个……陛下要求他去的,事关前途,他也没办法拒绝。”

李昭儿噗嗤一笑,“你想什么呢?我又没生他的气。”

李敢嘿嘿一笑,“三姐,你是不知道,自从上次霍去病来我们家,我与他打闹几天以后,他便隔三岔五地来找我,什么舞刀弄枪诗书礼易,样样都谈了一些。

他倒也是个聪明好武的人,就是顽皮了一点,他以后要是惹你生气了,你得找他母亲教训他!”

李昭儿没注意听后半段,却是被前半段惊了一跳,“舞刀弄枪?你就不怕受伤么?胡闹!”

“木刀木枪……”

“木刀木枪也不许玩!”

李敢顿时抑郁了,“父亲说我李家男儿要文与武齐头并进……真刀真枪不让,玩个木刀木枪还不许么?”

“那父亲又有没有说咱们李家以引弓善射而声名远播?”

“那我改练射术?”

“你拉地动多大的弓?行了,射术以后再练,先玩玩弹弓吧,不过你也别学韩嫣那等苦饥寒逐金丸之流,用石子代替弹丸即可。”

李敢:“……”

突然,李敢想到什么,拉着李昭儿便往卧房方向跑去。

待到了房门口,李敢笑道:“你且等一下,我去取点好吃的给你尝尝。”

李昭儿笑了笑,调侃道:“你就是个闲不住的主,总要弄些新花样,姐姐倒是好奇了,是什么力量让你总是那么精力充沛。”

李敢总不能说没手机玩的日子娱乐活动一切要靠动手吧。

他打了个马虎眼,“哪有那么多理由,有了想法就去做呗,反正我时间多,没那么大把事情需要操心。”

“去吧去吧,正好三姐有些馋嘴了。”

“好的亲!”

好的……亲?

这是什么意思?

李昭儿挠头表示不懂。

不一会儿,在房里翻箱倒柜的李敢拿着满满一袋子走了出来。

“这是啥?怎么那么多?”

“你打开看看。”

李昭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布袋,一掀开,一股甜腻味传了过来,她面色一喜,“杨梅干!”

第六十章 坐守其成

这些杨梅干都是前两个月没有吃掉的杨梅制成的,和以蔗糖,比较耐保存,但李敢制成以后便忘记了享用,今天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批存货。

李昭儿尝了一颗,细细咀嚼,赞叹道:“很甜很可口,那杨梅用这方法炮制,可免于浪费,弟弟用心了。”

李敢伸了个懒腰,抱起从房中窜出来的小七,拂着狗背,疏理它身上的杂屑,小七很享受地伸着头,眼睛微闭。

“三姐若是喜欢吃,便全部带走吧,弟弟有颗虫牙,再吃甜的怕是会雪上加霜!”

李昭儿示意李敢张开嘴,李敢照做,“你这牙不太齐整啊,唔……还真有颗虫牙,行,你以后也别吃甜食了,要不然一嘴歪牙出去见人多丑啊!”

“是有点丑的。”

李昭儿扁扁嘴,就近坐在石阶上,嘟囔道:“母亲这些天教给我的礼仪规矩比前几年教的量还多,虽说是有让我不丢李家面子的因素,但……我总觉得她在赌气!”

“赌谁的气?”

“就是让你帮忙想想啊。”

李敢亲昵地靠在李昭肩上,右手扣住她的手臂,摸着鼻子思考了起来。

“哎,我想起来了,大娘似乎是和父亲闹矛盾了,听府上的管家说,父亲最近好像经常夜不归宿,大娘为此不理会他好几天了。”

李昭儿皱眉道:“可父亲不是说过他是在军营睡的么,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夜不归宿只是个由头,其实大娘就是怨父亲太执著于沙场,不顾念家里的一切!”

“怎么说?”

李敢撇嘴道:“这事还得从闽越作乱说起,陛下不是派了姐夫卫青与韩安国、王恢大人去讨伐闽越么,父亲觉得自己资历与战绩都有,却没有被重用,随军出征,于是闷闷不乐,待在军营里沉湎过去与匈奴厮杀的岁月呢。

大娘这不……就生气了……气他一把年纪了总想着打打杀杀,把身体不当一回事。”

李昭儿苦笑,“娘亲还真是操不完的心,前些年记挂着大哥的官运,这些年思考着二哥的前途,最近又和父亲的执念犟上了……”

李敢侧过头来问道:“等你以为有了孩子是不是也这样?”

双手抓着李敢的脸,李昭儿捏了捏,气道:“怎么?又想套姐姐的话?”

“额……不……是”

“信你个鬼。”

李敢摆了摆头,脱离她的蹂躏。

“我这张帅脸快被你捏坏了!”

“放心,你的脸皮太厚了,准坏不了。”

在一旁转悠的小七绕着李敢转了好几圈,直到他从布袋里掏了几块杨梅干给它吃,这才安静了下来。

“木木怎么还没回来?”

“她在请教夫子问题呢。”

“什么问题?”

李敢耸耸肩,“这我怎么知道,等她回来了你再问呗。”

“准是些关于诗经的问题,这妮子最近老在饭桌上来那么几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

“哈哈哈,诗经里面这样的内容有不少,夫子回答的时候一定很窘迫。”

闽越国内……

山雨欲来,大海咆哮,一场倒戈的厮杀即将在冶都爆发……

信鸽落在王府假山上的时候,余善还只是刚刚起床。

昨夜在闽越王宫发生的激烈争论,让他心中一度十分郁闷,回府之后他便喝了很多的酒,现在仍然觉得头晕目眩,浑身无力。

就在几年前,汉军没有攻入闽越国,他们解东瓯之围后就罢了兵,这让闽越王驺郢临时改变想法,开始后悔没有能一举吞并东瓯国。

每当他一人独坐的时候,先祖勾践纵横江南、气吞吴国的辉煌又挥之不去地折磨着他的情感。

“无诸苗裔分崩离析,一个个沦为汉朝藩国,此乃越人之奇耻大辱也。”

驺郢常常这样想着。

回顾东瓯战事,他觉得汉军不过如此,只不过虚张声势,其实实际上,他们也不敢轻易用兵。

后来,汉廷还不是选择避让,把东瓯之众迁往庐江郡了吗?

于是,在经过几年的秣马厉兵后,他又出兵南越。

让驺郢大惑不解的是,余善本来是极力主张打这一仗的,可到现在,他竟然横加指责自己违背誓约,要自己罢兵息战……

“目前,我军已成破竹之势,汉军能奈我何?寡人这一次才不会重蹈东瓯之战的覆辙。”

驺郢心中想到。

驺郢拒绝撤兵,原本都在余善预料之中。

但现在想起他那副讳疾忌医的模样,那一意孤行的固执,那目空一切的眼神,余善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那豹子般的环眼喷出愤懑的火焰,似乎要把整个冶都焚毁在他的怒火之下。

“滚!滚出去!”

余善大喝一声,狠狠地推了一把身后梳头的侍女。

当晚,怒极而起杀心的余善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进了闽越王的王宫,而利令智昏的驺郢此刻正陶醉在歌舞之中。

这歌舞完全不同于长安的踏歌,表演者都戴着面具,或执拂尘而跳跃,或举竹节而高歌,时而如雁阵过空,时而又如一字长蛇。

当地人唤作“傩舞”,观者只见其舞姿翩跹,却无法看清舞者的真实面目。

驺郢看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他趁兴举杯畅饮,情不自禁地搂着身旁两位美妃作乐。

这时候,一位黄门急匆匆来到驺郢身旁,说余善亲王求见。

驺郢眉头顿时紧皱,抬眼看了看黄门怒道:“他又来干什么?又是要寡人退兵么?”

他抹了抹挂在络腮胡须上的酒珠,很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就说寡人睡了,让他走,有事明日再议!”

一言未了,就听见从殿外传来一阵冷笑声:“王兄好兴致啊!哼哼……”

驺郢一惊,醉眼蒙眬中,发现余善的身影已经来到面前。

“王兄今天只需给我一句话,是退兵还是不退兵?”

此刻,驺郢的酒全醒了,看着血淋淋的人头,情知来者不善,他忙朝着宫外喊道:“好个余善,寡人平日里待你不薄,你竟敢杀了寡人的爱姬。来人啊,还不快将这逆贼拿下!”

但是他错了,随着他的喊声,那些表演的舞者纷纷摘下面具,一个个怒目圆睁,刀光闪闪,步步逼近。

而昔日的禁卫,早已情同寇仇,反目倒戈,步调一致地把王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宫墙外火光连天,杀声阵阵:“杀了驺郢,以谢国人!”

“杀了驺郢,以谢国人!”

听到这如雷的喊杀声,曾独霸南疆、不可一世的驺郢绝望了。

求生的本能,使他选择了侥幸。他一边抽出腰刀,一边搜寻着退路。

但是,这一切已经晚了。余善当即大吼一声:“取驺郢首级者,有重赏!”

话音刚落,早有傩舞表演者中身强力壮的大汉冲在前面,举刀向驺郢刺去。没用几个回合,邹郢便身首异处了。

这是闽越国骚动而又不眠的一夜。当初升的太阳跃上云蒸霞蔚的长空时,一队人马带着闽越王驺郢的首级朝着汉军大营飞驰而去。

而在城头上,余善的环眼眯成一条缝。他心里很乱,不知道远在长安的汉皇将会怎样看待他的行为。

第六十一章 没有丝毫挑战力

对于李敢来说,每天瞧着三姐像个望夫石一般木然是很难受的,于是他想方设法地让她开心。

将近十月份时,李家很顺理成章地收到了卫夫人也就是卫子夫的书信,说是近来朝廷纷乱,请求推迟到十二月两方结亲。

李广自然卖了这个面子。

霍去病的身影在李家出现地越来越频繁,而李敢总是“童心未泯”地与他捣鼓捣鼓去,几乎整个李家的花鸟虫鱼都被祸害了一个遍。

与此同时,卫青没有丝毫挑战力地护送闽越使者回到长安。

未央宫宣室殿内。

“启奏陛下,典护军卫青带着闽越国的使团已是回京了。”

“哦!”

刘彻的目光迅速投向田蚡,“南越之围解了么?”

“是的,陛下。我军此次南下,未损一兵一卒。大汉之天威,有如激波扬电;陛下圣德,更是沛若甘霖。闽越国内,人心思定。那闽越王驺郢不听忠言,一意孤行,已被余善斩首,现已呈送京都,正在殿外听候发落。”

刘彻笑道:“宣卫青与闽越国使者。”

“陛下有旨,宣卫青与闽越国使者上殿。”

包桑尖细的嗓音穿过清晨的空气,被黄门递次地传到殿外。

卫青与使者捧着匣子,便来到刘彻面前,“臣卫青叩见陛下。”

“闽越国使者叩见皇帝陛下。”

“平身!”

“谢陛下!”

卫青恭恭谨谨地上前,双手奉上盛了驺郢首级的盒子道:“启奏陛下,微臣奉命陪同使君押送驺郢首级回京,请陛下圣察。”

“呈上来吧!”

于是,包桑上前去接过盒子,探了外盒片刻后,轻轻地放在御案上。

他去了丝帛,又揭开盒盖,果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刘彻的眼睛淡淡地掠过人头,停留在使者的额头,平静地问道:“使君可有话说?”

这使者显然熟悉中原礼仪,又见皇帝年轻英俊,威仪万千气度不凡,心中便生出敬畏,先自施礼后这才奏道:“闽越国余善亲王有奏折呈送陛下。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朝廷早议闽越立君之事,以安抚民心,稳定下国。”

刘彻微微点头,不容质疑地道:“朕知道了,使君且回驿馆休息,听候回音。”

看着使者被黄门带出殿外,刘彻收回目光,扫视阶下,再一次端详起了面前的人头,问道:“众卿中可有认识驺郢的?”

严助立即出列仔细地察看了已经变得青紫的人头,奏道:“上次驺郢出兵东瓯,臣奉旨出征,曾经向驺郢宣示过朝廷谕旨,臣当时见过他,没错,就是这副模样。”

“余善奏请的意思很明白了,他什么意思呢,他就是要朕允准他为闽越国王。但朕不会轻易答应,古人云,君者,民之影也。

这余善是怎样的人朕不了解,朕想问问你们,众卿以为如何,尽可以畅所欲言。”

卫青这时又说道:“韩安国大人就此事亦有奏章,对此有些建议,臣恭请陛下圣览。”

刘彻接过奏章,大略浏览一番,看那文采,就知道是出自司马相如之手,想来是韩安国托他润色的。

大农令臣韩安国上疏皇帝陛下:臣奉旨南下,一路关山,丽日炳耀,皇上圣威,震撼东南。

诸藩闻之,纷纷归服,然驺郢愚钝,不谙大势,背誓约而逆行,恃强势而凌弱,掷百姓于水火,使圣土而蒙垢,身死名裂,实乃罪有应得……

至于余善,表面大义灭亲,暗中动作不断,臣以为此人难当重任,其……

收起奏章以后,刘彻并不急于说话,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群臣,想多听其他人的观点,问道:“众卿怎么不说话呢?”

田蚡立即上前道:“当初为了执行陛下‘围而不灭,退兵为上’的旨意,王大人和韩大人曾派遣使者与卫青一起策反余善。

约定事成之后,奏请朝廷允准立余善为闽越王,臣以为如若反复无常,恐怕此事关系我朝信誉,还请陛下明察。”

刘彻将询问的目光转向卫青道:“前次的奏章朕早已看过,朕现在要的是处置之策,不是照本宣旧。”

“陛下,此次余善发动兵变,诛杀驺郢,确实功在朝廷,利在社稷,不过……”卫青顿了顿,接着道,“余善此人心思沉重,已在兵变当日即自立为王……”

“岂有此理!”

刘彻脸色顿时严肃起来,以手锤案,“虽说闽越乃蛮夷之地,然也是大汉天下,不经朝廷允准,岂可自立为王?众位爱卿……”

刘彻从案旁站了起来,拂动衣袖,“况且本朝祖制,诸侯番王向来是立嫡系不立庶支,朕有意立驺郢嫡孙驺丑为王,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

田蚡立刻附和道。

大臣们追随着田蚡的声音,纷纷表示立驺丑为王最是恰当不过,只有李当户与严助没有说话。

从建元元年贤良对策时起,严助一贯的干练和多思给刘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朝廷每有大事,刘彻总是寄希望于能从他那里听到真知灼见。

而李当户与他平日里更是无话不说,现在这两人保持沉默,这便不能不引起刘彻的注意。

“李当户!严助!”

“臣在!”

“你等为何沉默不语?”

“臣……”严助欲言而嗫嚅,仅片刻又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刘彻便越发地不快了,声音略带不满道:“你……说下去啊!爱卿平日可不是这样的!”

严助沉思片刻,才轻轻地撩起衣袖,缓缓地用笏板遮住面上的表情,尽量让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

他之所以如此谨慎,是因为今日的陛下大权在握,生杀一念之间,已没有谁能够约束他的性格和情感,这使得严助不能不选择恰当的句子来表明自己的看法。

“立繇君驺丑为闽越王,既是陛下的深谋远虑,又是我朝祖制之要旨。虽说再合常理不过,但……”

严助有意放慢了说话的速度,“陛下若是立繇君为王,必先再考虑一番如何安抚余善,否则,他心中不服,日后必生祸乱,免不了我军一而再再而三地又要远途奔袭。”

“严大人所言极是。”

李当户接过严助的话,“况且,余善现因为让闽越国百姓免遭了一场战乱,再加之卖力的拉拢权贵诸臣,目前在国内威信如日中天。

正因为这个原因,韩安国大人才答应奏明朝廷,要给予其应有的地位,故臣以为,陛下对闽越立谁为君还应当从长计议,三思为妥。”

“卫青!你怎么看呢?”

卫青没有想到皇帝会点名要他说话。在陈述了南国战事之后,他本来是等待三公九卿与皇帝的决策的。

他当然明白,以他的资历在这样的场合他是没有说话资格的。

现在,陛下既然点了自己的名,他就没有理由再保持沉默。

“依微臣看来……”

他抬眼环顾了周围,见大臣们没有无视他,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心情就平静多了。

“此次闽越兵变,乃是其国内王位之争与我军压境双重原因酿成,非一者可以促就。而那余善觊觎王位,蓄谋已久,只是没有机会。

而驺郢背离誓约,擅自兴兵,正好是让他找到了诛杀驺郢的借口。故臣以为,对余善既不可小视,亦不可放纵。小视会酿成新的战乱,放纵会重蹈驺郢的覆辙。”

“卫青之言,正合朕意。”

刘彻点了点头,韩安国奏章所言之难也在于此,而卫青的陈奏,一字一句又引起他的注意。

看来,这次钦点卫青出征没有错。卫青思考缜密,言辞清晰,在刘彻面前展示了不凡的才干,也同时进一步延长了他的思绪。

卫青紧接着又道:“像余善这样的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既然敢背主弑君,也不会甘居于我大汉之下,迟早还是会有反心,想要分庭抗礼的,不知陛下该如何处置呢?”

“众位爱卿!朕自即位以来,致力于大汉一统,岂能纵虎肆虐。

朕记得十九年前七国之乱后,先帝将那吴地一分为三,朕看此法也合于闽越国现状……”

刘彻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声音中便多了烈烈霸气,仿佛在宣告他是在作决定,而不是征询朝臣们的意见。

“传朕旨意,立繇君为闽越王,立余善为东越王,此两国并处,不可相扰。”

包括田蚡、李当户和严助在内的数十名重臣都没有想到皇帝会将一个偌大的闽越国一分为二。

但是他们都知道,一旦这样的格局成为现实,或许那闽越国便再也没有充足的力量对周围的小国挥舞兵戈了。

汲黯因为进京不久,对平定闽越战乱的事情不大了解,因而说话很慎重。

但此次皇帝的话刚一出口,他的情感就又一次受到强烈冲击。

他仔细思考,只觉得将闽越国一分为二只是一个开始,以后皇帝一定会用同样的方法去处置诸侯与朝廷的关系。

但当大家的思绪还沉浸在刘彻的决策中时,刘彻的声音又在他们耳边响了起来。

“传朕旨意,诏令韩安国、王恢班师。”

“诺。”

刘彻的思绪如滔滔大江,前浪刚刚回落,后浪又波澜迭起,几乎没有大臣们片刻喘息的机会,“严助听旨。”

“臣在!”

“朕令你即日出京,谕意南越王赵胡,此次汉军南下,实乃为解南越之围。而今彼国转危为安,朕欲与他会于长安,一商百越大事,催他速来长安。

另外,回京途中,你转道淮南,说明朕此次用兵之意。”

“臣该如何对淮南王陈词,请陛下明示……”

刘彻眉宇间隐约流过一丝极不易觉察的轻蔑与狡黠,而口中传达出来的意思却是大相径庭,非常的谦恭和大度。

“朕已明白,兵固凶器,明主所重出也。然自五帝三王,禁暴除乱,不用兵者,未之闻也。

汉为天下之宗,操生杀之柄,以制海内之命,危者望安,乱者卬治。

然今闽越王狠戾不仁,所为甚多不义,又举兵侵凌百越,并兼邻国,以为暴强,阴计奇策,入燔浔阳楼船,欲招会稽之地,以践勾践之迹。

朕自为万民安危久远之计,乃决然发会稽、豫章之兵。

我军一路南下,广布盛德,诛而不伐,焉有苦于百姓士卒乎?故遣两将屯于境上,震威武,扬声乡,屯曾未会,天诱其衷,闽王殒命。

此一举,不挫一兵之锋,不用一卒之死,而闽王伏诛,南越被泽,威震暴王,义存危国。

此则深计远虑之所出也。事效见前,乃使你来速谕意于王。”

“臣明白了,臣不日即赴南越和淮南。”

第六十二章 汲黯力主和亲

“木木,快把狗全掳回来,给它们来个‘全家桶’,一起洗个澡,这有好几天没清洗过,身上的蚤子又开始闹腾了。”

李敢扣着小黑的脖子,扒拉了几下,颇为嫌弃地道。

清晨的光暖洋洋地,木木本晒着太阳发着呆,这一下子如梦初醒。

“啊?公子你说什么?”

短暂的呆滞后,木木疑惑道。

“你啊你……真是人如其名,老是不在状态,我刚才呢,是让你,我亲爱的木木姐去把小一到小七还有旺财找回来,我给它们洗个澡。”

木木小脸上浮现一抺暖红,“什么啊,我只是……发了会呆……”

“赶紧去吧。”

“喏。”

只一回应,木木拔腿便走开了。

旺财与它的儿女们最经常去的便是后厨了,因为时常有零星的食物给它们一饱口福,所以木木直接往后厨范围内走去,搜索“狗迹”。

不一会儿,小黑服服帖帖地蹲在澡盆里,任由李敢施为。

“你这黑狗,一家九口都要我照顾,全是不省心的。”

“你说你干嘛不克制一下,非要与旺财好上,你看看,你有了一窝后代,我还是生理跟不上心理。”

“把脚抬起来,对,就这样,我给你割掉一些杂乱的狗毛……”

“……”

听着李敢不停的絮叨,小黑转过头来,直愣愣地盯着他,仿佛是听懂了,低吠了几声表示歉意。

没有什么去渍剂啥的,李敢也搞不掉顽固污渍,索性就搓了几遍,这才把小黑捞了出来,再弄点水一冲,一个崭新且滴水的小黑便出现在眼前。

“汪汪汪……”

小黑吠了几声,示意李敢走远。

待李敢走远以后,它甩弄着身体,将水珠从身上尽数抖落。

过了半个时辰,木木这才从远处领着一群狗姗姗来迟。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整好,木木,它们的洗澡大任就交给你。”

木木幽怨地瞅着李敢,“别吧,公子你忍心让我一个人孤军奋战么?”

“忍心。”

“嗯?”

“好吧好吧,我三你五。”

“不,一人四只!”

李敢撇嘴道:“那旺财交给你了,我领四个公的。”

“好!”

从缸里又舀了好几大勺水倒入木盆,再请狗入盆,李敢将躁动的狗按住,又开始了一波清洗。

“木木,你现在汉赋会几篇?诗经可能尽懂?”

木木转过头来,想了想道:“汉赋会百来篇,能背的有三十五,诗经的话,已经耳熟能详,公子呢?”

“勉强能写那么几篇吧。”

“原创?”木木把李敢教给她的词用地很是贴切……

“当然了。”

“优秀。”

“额……”李敢挠了挠头,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对了,差点忘了,夫子上次让我问你《易》学了几成?如果有三成就去找他,他要带你去上痒见见世面。”

去上痒?

“夫子这是什么意思?”

“似乎是单纯为了……显摆……”

李敢连忙摇头道:“那不行,你告诉夫子,我只学了二成五,还只是略知皮毛。”

……

在严助启程从长安到达冶都的日子里,来自北方匈奴的使者已走过了横桥,到长安来了。

这次来的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左骨都侯吐突涂,在匈奴国的地位十分地高,与大汉的丞相可以比肩。

对刘彻来说,除了这是自登基以来第一个来自匈奴的和亲使团以外,他更加关注的是这位宰辅大吏会不会带来张骞的消息。

因此,刘彻对于吐突涂的这次到来表示出格外的重视,以至于特地安排田蚡、汲黯、韩嫣等人到渭河桥头迎接。

吐突涂等人此刻已换乘了大汉的车驾,车驾中他回忆起了过去,在以往的年月里,他对汉朝的了解仅限于两国往来的文书和战报。

在他的印象中,汉朝方面似乎从来都是处于守势,没有怎么主动出击过。

尽管他一向主张睦邻邦交,但是当他以使节的身份踏上汉朝的土地时,那种自诩为强国使者的优越感,总是不加掩饰地流露在脸上和言语中,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车驾沿着安门大街一路走来,而两旁房屋的星罗棋尽,驰道的宽阔平坦,树木的葱葱郁郁,百姓的熙熙攘攘,让吐突涂目不暇接,那思虑便一下子活跃起来。

在驿馆,吐突涂喝过茶水后问道:“敢问御史大夫,本使何时能够见到大汉的皇帝呢?”

田蚡眨了眨小眼睛道:“本相奉旨款待使君大人,明日一早,陛下将会在未央宫前殿接见使君。

大人远途跋涉,今日不妨先行歇息,晚上在下将会设宴为使君洗尘。”

吐突涂有些失望,问道:“能不能通融一下,安排本使今天就去拜见皇帝呢?”

田蚡摇了摇头,然后就很有礼貌地告辞了。

在驿馆门外,田蚡留下一句话:“不瞒使君,朝廷早已对匈奴出尔反尔,屡犯我边城杀人越货颇有微词,尤其对单于的和亲诚意疑虑重重!”

离开驿馆,田蚡根本就没有回丞相府,而是直奔未央宫宣室殿。

他知道刘彻这会儿没有闲着,估摸着一场关于和亲的争论正在激烈地进行中。

果然,当他来到宣室殿外的时候,就听见李当户慷慨激昂的声音。

“陛下,南方传来捷报,闽越国战事已定,邹郢倒行逆施,终于激起事变,被余善所杀。

眼下我大汉军民士气正茂,正是对匈奴用兵之机,倘若和亲的话,不仅是为养痈为患,也使得我大汉军民士气受挫。因此臣认为,不和亲的话,于国于民两利……”

田蚡立即觉得自己的到来是多么的适时,他不等李当户的话音落地,就跨进了宣室殿的大门。

“陛下!匈奴国使节已到京,而且这次匈奴国派来的可不是普通的使节,乃是左骨都侯吐突涂。

据臣所知,此人在匈奴国中不仅举足轻重话语权高,而且一向主张汉匈和睦。”

李当户撇了撇嘴,很不以为然道:“孔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国君如此,况乎宰辅?御史大夫怎么可以灭我朝之志气,长他人之威风呢?”

“大人言重了!”

汲黯开口说了话,“照大人的意思,只有百姓流血以至十室九空才能显示我大汉的强盛么?如果真是那样,那孙子为什么还要强调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哦!”

刘彻倏然抬起头,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主爵都尉。

“言为心声”,那些关于眼前这个前东海太守性倨、少礼、面折的传言都在这凛冽逼人的话语中得到充分证实。

这个汲黯,刘彻并不生疏,先帝在世时,他就曾经做过太子冼马。

建元初年,他便被外放到东海做了太守,而且在任上治绩卓著,所以最近才被召回长安。

此时此刻,刘彻最需要听到的是关于和亲的真话。

果然,汲黯几乎是用判断式的语序来表达了自己的谏言:“汉军驱驰数千里争利,则人困马疲,而敌以全治其敝,则我军势必危矣,故臣以为不如先退让一步,同意和亲。”

第六十三章 夜郎国自大,不知有汉

接着田蚡继续建言,而刘彻天马行空的思绪平铺展开,对其片面的言语产生了极大的不满,让田蚡再次遭到了年前巡查细柳营时皇帝不满周建与其父周亚夫掌兵的落差,喝斥他与诸位将领一般的情景。

当时是那样的尴尬,而今他再次害怕陛下会说出一些更难听的话来。

于是着急寻找能够平息皇帝情绪的条陈,略一思索,一个人便从他脑海里浮出,他当即出列禀奏道:“前日番阳令唐蒙来京,说到西南夷中,夜郎最大,而夜郎又自大,不知有汉。

南越国常与之交易通货,却是没有足够的实力,不能使其臣服,顺入我大汉辖下,现今依臣之意,不如派一使者,前往谕意,宣示陛下圣德,使之明白天下共主,群国尽附的道理。”

刘彻点了点头,心想朝议半日,抛开闽越国与和亲一事,这话总算说到点子上了。

随即问道:“唐蒙何在?”

“唐蒙正在塾门候旨。”

“宣唐蒙。”

不一刻,身材矮小面相敦实憨厚的唐蒙便进殿来了。

刘彻开门见山道:“前些日子丞相奏请在夜郎置吏事,今日御史大夫再提,朕认为其可行,你可将夜郎国情简要奏来。”

远在西南边陲的唐蒙,平时那里有机会面对皇帝,虽然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面圣,心中七上八下,但他看到刘彻英气勃勃,言语之间却也十分随和时,心里便轻松了许多。

遂没有藏有半分私,将夜郎国的地理、人口、风俗一一道来。

末了他又提出建议道:“臣闻夜郎有精兵十万,浮船牂柯,出其不意,若用于平推百越扼住咽喉,此制粤一奇也。

故臣以为,夜郎之重不言而喻,以大汉之强盛,巴蜀之富饶,一旦通夜郎道,使之置吏内附,甚易!”

唐蒙侃侃而谈,有条不紊,刘彻听着,胸中关于西南一统的思路也愈来愈清晰,乃至初步想法成型,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盛。

待唐蒙禀奏完毕,刘彻已经是兴奋地站起来,对着丹墀内高声道:“唐蒙!”

“臣在!”

“你听着,此次重任便交于你了,要记得,这事利在千秋,成则享誉百年。

朕封你为中郎将,将千人,食重万人,从那巴符关入,谕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

这样一来,朕的那位皇叔大可高枕无忧了吧!哈哈哈……”

刘彻那自信的笑声在未央宫经久不息,而大臣们颇为震动,以至于都被这种举重若轻的风度所感染,情不自禁地呼出“陛下圣明”的喊声。

刘彻的思绪就像大江东去,总是那么变化莫测来势汹汹,一波刚平,一浪又起:“对了,宗正和典属国来了么?他们不是处理过类似的和亲之事么?与匈奴和亲一事又应当怎么安排?”

典属国上前奏道:“按先帝旨意,早些年是宗正寺派遣使者前往各诸侯国,转达朝廷的旨意。”

“好!就这么办,既是代表大汉,若是选出来了,朕就封她怡和公主,亦为朕之义女,食邑五百户如何?”

典属国说道:“皇恩浩荡!”

“不仅如此!朕还要送公主出京,此事就也全由宗正寺去办吧。”

“诺。”

随着一声“退朝”,大臣们的脚步渐渐远去,而刘彻不再紧绷着一张脸,一改威严和肃穆的形象,恢复了属于年轻人青春的激扬和浪漫。

他一边走,一边朝卫青喊道:“卫青!卫青!”

待卫青反应过来是皇帝在叫他时,刘彻脚步不休,已经是站到他的面前了。

不由分说,刘彻伸出手,拉起卫青的手腕,就向外走去。

“陛下!您这是……”

卫青一脸疑惑。

“别支支吾吾的了!咱们去看你的姐姐呀!”

刘彻的脚步是轻松的,与卫青一起登上车驾的表情是亲近的。

包桑见状,忙向着伺候在殿外的黄门和宫娥们喊道:“起驾丹景台!”

但是这情景,却是如此强烈地撞击了一个人的心。

韩嫣呆呆地站在司马道旁,看着刘彻的车驾呼呼地从眼前而过,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仿佛曾经宠臣的岁月都结束了,只把一种失落的情绪留在他的心底。

和亲,在李敢心目中,一直是一个屈辱的代名词。

一个强大的国家,需要用和亲来稳固和平么?一个骄傲的民族,会同意以和亲的方式来维系关系么?一个有能力的人,愿把亲人置于陌生而危险的境地么?

不会!

不排除有些时候和亲是互利互惠没有强迫,但在西汉初年,和亲绝对是妥协与忍气吐声的代名词。

所以当李当户同他聊起近来要与匈奴和亲时,他是极其抵触的。

“按我说,早撕破脸比晚撕破脸要好,那些个匈奴人出尔反尔嗜杀成性,屡犯我大汉边关,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与他们和亲?呵!这不是等同于与虎谋皮么。”

李当户愣了愣,“四弟,你反对和亲?”

“当然了,大兄你又不是没去过边关,父亲镇守上谷时遭过多少来自匈奴的罪哟,这些畜生有和亲的价值么?”

李当户苦笑,“可是关于和亲一事,关乎两国邦交,属礼仪,咱们武将没有话语权。”

“呸,那些腐儒懂什么,整日地怀柔诵经讲义,口诛笔伐,这不是忘本么?我大汉以武立国,又何惧一战?”

李当户这时候沉默了,他也对当今的朝廷局势不太满意,那些所谓的儒士仁者,血统统是冷的,反而是挣扎在底层的人们澎湃着热血。

一个国家需要那种人,一目了然。

李当户叹了一口气,“纸上谈兵总是不会过时,正如能讲一口漂亮话的人总能得以重用。”

“那咱们就捅破他的谎言,以屠夫白起之势,拿拳头说话!”

四弟几时这么激动过?李当户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你这是怎么了?煞气有些重啊!”

“额……没啥,只是听多了方叔讲沙场的那些事,一下子投入进去了……”

李当户沉默一会儿道:“和亲之事米已成炊,四弟还是不要再挂怀了。”

“不,我要写一份谏言,你代我转交给陛下,就算是米已成炊我也要把锅捣烂!”

“嘶~你要作什么?”

李敢傲然道:“为陛下建言献策。”

多年的体会使得李当户对李敢很是相信,以至于他猜测四弟是真有法子让和亲一事搞黄并且完美解决。

于是他勉强同意,“可以。”

说完这话,远处刮来一阵风,李当户迎面对上,猛然咳嗽了起来,直至捂面的掌心出现一抺血色。

李当户脸色一变,迅速将手掌合拢,不让李敢看到。

“兄长,你这咳疾日复一日的,怎么还瞧不见有好转的迹象?”

李当户嘿嘿一笑,“不碍事的,太医令说了,这病顽固且深种,是没办法根治的,所幸也不会特别碍事。”

“前些日子也没见你咳过啊,肯定是因劳累而咳疾再发,让我给你捏捏肩揉揉腿就会好了。”

说着李敢让其蹲下,两只小手搭在他肩上,轻轻地捏着。

虽然肩膀上的力量微乎其微,几乎称不上按摩,但李当户还是像吃了蜜一般,脸上洋溢着笑容。

第六十四章 郑玉的仇恨之火

李敢最终是写了一册谏言托大哥李当户转交给刘彻。

刘彻收到后先是惊讶,而后才打开一看,不过他却是越看眉毛皱地越紧。

看完以后,他当即让包桑去将李敢唤来宣室殿,他要当面问问李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是否会有两全之策。

李敢这时就在家里等着,待包桑唤他面见皇帝,这才展眉嬉笑,跟着包桑入宫。

包桑也好奇着呢,他想不通皇帝为什么要单独召见他,而这个“神童”又有什么本事让皇帝再次关注了起来。

这些他也不好问,反正待会可能就知晓了,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启禀陛下,李广之子李敢带到!”

“宣!”

得见天颜,李敢低头叩拜。

刘彻走下阶,面对李敢,平静道:“你反对和亲?”

李敢仰视刘彻,反问道:“陛下可还记得白登之耻,又是否对杀人掳掠的匈奴人恨之入骨?”

刘彻焉能不恨,可此时百越未尽数平定,南方不稳,还不能翻脸。

他叹气一声,“你先起来说话。”

李敢闻言起身。

“陛下,我一稚子也知被动挨打的道理,陛下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协?明明恨之欲灭却又假言结亲,这难道不是自找没趣么?”

刘彻本不想解释太多,可李敢的追问让他心绪烦躁,随口道:“内患未平,何足外伐?”

“陛下忧心百越?”

刘彻微微点头。

“闽越已平……”

“闽越此时虽平,可其仍有后患,加之南越及诸夷外服内异,恐会生变,等到外患内忧一并发作,国危矣……”

刘彻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孩子说这么多,可他偏偏又说出了口。

“陛下,既然和亲是必然,那么草民还有一计,可保和亲之影响化为最小!”

刘彻疑惑道:“怎么说?”

“陛下可曾遣人去诸侯国寻一待嫁公主?”

“有。”

“可以将其遣回来了,不必去麻烦诸侯,召致流言飞起万民心异。”

“遣回来?”

“陛下,和亲终究不是那么光荣的事,也不会有公主会心甘情愿受这个苦,更有甚者会以死相谢,诸侯离心不说,这让万民怎么想?送女人给匈奴,不等同于自轻自贱么?长此以往,卑根深重,国将不国!”

对,李敢说地有些道理,刘彻也承认,但此刻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你说说,朕不召公主和亲,又该如何打发那些匈奴使臣?”

李敢抿嘴道:“从诏狱中选一罪臣之女,令其伪成公主,偷梁换柱,此可保诸侯归心,又不使真公主为国牺牲自己,万民不知辛酸,自不会有流言袭心。”

刘彻在阶前左右踱步,心中反复思量,打鼓,以至于下不了主意。

“怎么确保不露馅?”

“所以要选之!”

刘彻点头,心一沉,当即对包桑道:“你让宗正表选诸侯之公主,实则不挑一人,另外,去诏狱选一适龄女子,伪成和亲公主,务必要像。”

“喏!”

“陛下,可否让草民来选?”

刘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可!”

等出了殿门,包桑领着李敢坐上马车,便往京城的诏狱奔去。

至于让宗正假选公主之事,他差身边听话的黄门去办了,也不必上心。

在马车上,包桑盯着李敢端倪了许久,直到看地李敢快发毛了,他才开口道:“小娃娃,你可真是不走寻常路啊。”

“不上台面的浊计而已。”

包桑笑呵呵地道:“浊计能入陛下的眼,说明献计的人有本事,或者说……份量重!”

“反正你怎么夸我我也不会吃这套。”

包桑:“……”

“我三姐与卫青成亲那天,包大人一定要赏脸去喝一壶。”

包桑努努嘴,“这个得看我有没有空,若是太忙了便去不了了,不过人如果去不了,礼肯定是不会少的。”

“礼到了就行。”

包桑气乐了,“你小小年纪,这么市侩作什么?该你们家的又少不了。”

李敢侧着头认真道:“可不该我们家的,我想要了怎么办?”

“不该的你拿不走。”

“哦?是么?可我偏想试一试!”

从李敢的眼中,包桑看到了令人捉摸不透的锐光,这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道:“只要不危及江山社禝,不犯规矩刑法,随你怎么试。”

诏狱离未央宫并不远,大约半个时辰,马车便停在了诏狱门口,而诏狱门口的狴犴石像更是让李敢震撼当场。

诏狱,与地方牢狱不同,主要关押的是有些身份的官员及其族系。

由于身份特别,所以诏狱里的犯人待遇也要好上不少,但因为都同属于牢狱,所以整体尽皆肃穆威严。

待包桑出示了诏令,李敢随同其走进狭长幽深的过道。

包桑一边走一边与那狱令说话,把皇帝的意思尽数传达,狱令沉吟片刻,直接同意了。

在这段过道的中间位置,包桑停住脚步,朝两侧牢房喊道:“陛下隆恩,今儿个刚下令,说诏狱里的年轻女囚都可以应选,挑出一个去匈奴和亲,可免任何刑责。

到了匈奴的地界,虽然人生地不熟,但好歹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在这儿等死,想去的就向前走一步,我挑一个带走!”

在诏狱里的,基本上都属于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类型,而那些女犯,她们大多是被株连的,自然不肯白白去死或者囚禁一辈子,甚至于充当官妓,去匈奴和亲总比在这里强,所以有大半年轻一点的女囚都站了出来。

包桑向前一步,绕两侧狱门走着,一边走一边挑选着。

“你,太瘦了,估计半路上就没命了。”

“你也是。”

“你年纪这么大还想去和亲?”

“你太胖了!”

“……”

绕了一圈下来,虽说有满意的几个,但拿不定主意,于是包桑指出六个自己初步挑选的女人,让狱令把她们放了出来。

随后包桑朝李敢问道:“小不点,你觉得那个更合适。”

李敢扫视片刻,发现左侧第二个将恬静温婉艳若桃李完美结合的女子眼中有一抺狠色一闪而过,几乎做到了不可察觉。

李敢笑了笑,指着她道:“姐姐,你叫什么?”

那女子嫣然一笑,灿如星火,“小女子名为郑玉。”

在李敢看来,有心计有仇恨之火的人才能在异族好好活下去并且永远保密,而郑玉她再合适不过。

李敢点头,朝包桑道:“就她了。”

包桑没有犹豫,当即拍板,“将她的獠铐解了,我们带走。”

狱令点头,让一旁的狱卒掏出钥匙,解了起来。

郑玉见状表面上巧笑嫣然,但内心底里却是把皇帝和包桑、李敢、狱令狱卒们恨了一个遍,对她来说,她本就是受了无妄之灾,所有造成她悲惨或见证了她悲惨的人,都是她仇恨的对象。

第六十五章 赐死韩嫣

匈奴和亲一事,在李敢的干涉下偷梁换柱,最终圆满结束。

虽然内忧不起外患尚平,但李敢知道,按照时间轴来看,刘彻的麻烦事又来了一件。

而这件事,关乎韩嫣。

此时的韩嫣,表面上风光依旧,实际上早已泥足深陷。

在前不久,江都王刘建来京朝觐,竟在前往上林苑的道上误将韩嫣的马队当做皇帝出行,命令随从,伏谒道旁。

试问当今朝臣中,谁有这样的威风呢?每每想起这些,韩嫣就无法遏止对往昔的怀念,而今日皇帝对卫青姐弟的荣宠如日中天,无疑是将他打入谷底。

而又在不久前一次偶然的相遇,那个永巷的黄门悄悄领他进了后宫的偏僻处,那是除皇帝以外,外臣绝不能进的地方,黄门这样做当然不是没有目的,他所希望的,无非韩嫣能够在包桑面前多多美言,能让他脱离这永远见不到皇帝的所在。

再后来,他贿赂了掖庭令,获得了永巷“通籍”,频频地光顾这男人的“禁地”,他变地贪得无厌,对他来说,他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放纵、消沉,还是出于对那些囚徒一般女人的悲悯,抑或是病态的宣泄。

他绝不重复与某一位女人厮守,而是每隔几天,都会有一位新的女子投进他的怀抱。

在遭受了孤独和冷落之后,他每日去永巷的想法就更加强烈。

现在,韩嫣悄悄地顺着宫墙旁的树丛,再一次进了临池观的大门。

可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乐极生悲的命运总是如期降临,无情的击溃了韩嫣心中那份侥幸。

从外面传来长乐宫卫尉程不识的声音:“请问公公,这后宫禁地何来男人的声音?”

韩嫣顿时慌了手脚,程不识的出现,让他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他要完了,他逃不掉了。

此时在门口,程不识他披甲戴盔,腰挎宝剑,而声音却是平静如水波澜不惊的。

他很严格遵守了宫廷的规矩,是隔着紧闭的门说话。

作为长乐卫尉,他似乎是对里面所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而现在,他只是重复着太后的口谕,却不曾再向前迈近一步。

室内的韩嫣整个地软瘫了……

程不识很耐心地等待着,在估计女人已经穿好衣裳的时候,他却以一种近乎轻蔑的口气对着室内说道:“韩大人,不必躲避了,我已经知晓一切,你还是出来随我去见太后吧!”

韩嫣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于是耷拉着头颅,衣衫不整地出了永巷。

只见那长长的巷道上,布满了长信殿的禁卫,韩嫣“咯噔”一下,心里悔道:“完了!现在连贿赂程不熟的机会都没有了,一切都结束了……”

……

“押韩嫣进来。”

王娡厉声说道。

一同带进来的,还有向韩嫣私送了通籍的掖庭令。

那掖庭令自知闯下了大祸,一跨进大门,就瘫在地上,满脸悔恨,捣蒜般地磕着头:“小臣该死!小臣罪该万死!”

王娡看都不看掖庭令,从牙缝中挤出的都是轻蔑和愤怒。

“私通奸佞,惑乱掖庭,罪不容赦,你是自招其祸。”

说罢,向程不识摆了摆手,早有后宫禁卫架了掖庭令的胳膊,向殿外拖去。

在他们消失在大殿门外的时候,仍然听见掖庭令的求饶声。王娡收回目光,转向韩嫣怒道:“好个韩嫣!你身为朝廷命官,居然一点也不知道检点,你可知罪?”

“臣罪该万死。”

“哦?如此说来,你认罪了?”

……

“为何三缄其口?你平日不是伶牙俐齿的么?今天怎么转了性子?”

……

“哼,你不说也行,不说的话,这也代表着你死而无怨。”

王娡转脸示意身边的女御长,“哀家已为你备好了饯行酒,你就安心上路吧!到了那头也别恨哀家,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从进宫起到成为太后的女御长,她是第一次见太后动了杀机,于是她的心不由得一阵阵紧缩,一时之间手也颤抖得厉害。

“抖什么?你怕什么?”

“奴婢……奴婢只是……”

“来福!你代哀家送韩嫣。”

“诺!”

黄门来福从她手中接过毒酒,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韩大人!您请吧!”

拿着酒爵,望着里面的汁液,韩嫣陷入了百感交集的状态。

从十二岁进宫当太子陪读,他今生最大的幸运就是一直陪伴在皇帝身边。

而他为了给刘彻留下忠心耿耿的印象,不惜丢掉尊严,去扮演一位类似于黄门的角色。

他知道,从窦婴到卫绾,各位大臣都对他的为人不屑一顾。

死是一定的了,只是就这样死去,他是多么的不甘。

那墨绿色的酒酿,映出了来福可恨狰狞的嘴脸。

只要嘴一张,一切都过去了,从此这个世上将不再有韩嫣……

他不愿意喝下去,拼命的挣扎。

王太后皱眉道:“强令韩贼饮鸩。”

“且慢!”

韩嫣一手端着毒酒,然后面向太后,双膝跪地陈述道,“太后要臣死,臣无话可说,只是臣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太后可否允准?”

王娡道:“念你是将去之人,有话尽管说,能答应你的哀家自然不会吝啬。”

“臣死不足惜,只是臣十二岁就进宫伺候陛下,深受皇恩。太后若念及臣陪伴陛下多年,使臣死之前能再睹龙颜,臣就死而无憾了。”

“你还奢望见到皇帝么?”

太后轻蔑地扫视韩嫣一眼,“你欺瞒他,犯下如此罪行,还有何面目见皇帝……”

王娡话还没有说完,却听见大殿外传来黄门的声音:“陛下驾到!”

“陛下驾到!”

王娡心头不由一惊,暗忖:消息好快啊!未及开口说话,刘彻就已经跨进长信殿了。

黄门来福、程不识和宫娥们急忙接驾。

刘彻也不理他们,径直来到王娡面前,不假思索便问道:“孩儿听说母后要杀韩嫣,但孩儿不知是为什么?”

“私入永巷,淫乱后宫,犯有此大罪难道还不该死么?”

刘彻撩了撩衣袖道:“韩嫣触犯律令,罪不容赦。然念其当年前往安陵迎修成君回京,有功在身,孩儿请母后开恩,赦其死罪。”

“糊涂!”

王娡打断了刘彻的话。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到接金俗与她相认她就气不过,这个韩嫣,在太皇太后在世时,便把她们母女相认闹地天下皆知,这不是告诉天下人她王娡是再嫁之身早已不洁么?

你说你私下搞,自己还会饶他一命,可偏偏这个韩嫣,他当初要明着拖皇帝下水,将她不耻的往事揭出来。

王太后几乎是斩钉截铁的道:“哀家并非少恩寡情之人。当年韩嫣接俗儿回京,是哀家提出晋升他为上大夫的。

可他不思报效朝廷,却倚仗天子之威,傲视诸王,以致江都王在哀家面前涕泣,要求回京任宿卫。

他还诬陷过朝廷重臣,离间君臣关系,此其罪二。

出入永巷,淫乱后宫,此其罪三。

皇帝你推行新制,乐平侯卫侈因坐买田宅不法,依律当被处死。韩嫣却接受贿赂,为其开脱,此其罪四。

依照大汉律令,四者有其一,即处极刑,何况四罪并处,纵死千次,也不能平朝野之愤,你说说,他到底该不该死?”

太后如此果断处置一位上大夫,与当年太皇太后的做法何其相似。

虽然目标都是冲着新制,但太后此举又与太皇太后有着很大的不同,一个是着眼于国策大计,而另一个只不过是为了私情亲缘。

可这样的话他能说得出口么?也怨韩嫣行为他不检点,才有今日之祸。

刘彻沉思良久,最后无奈道:“韩嫣既然触犯了大汉律法,那么就该命廷尉府依律审问,朕身为皇帝,一切以江山社稷为重,绝不姑息。”

第六十六章 再无一人诉衷肠

十二月十五,这对李家来说是一个意义非凡的日子,脱离白天的沉闷,一至傍晚,满院子的张灯结彩,彻亮通明,而李敢收起了往日时常挂着的嬉皮笑脸,随着李广及老爷子在门口等候卫青的到来。

经历了近两个月的推迟,李昭儿及卫青这对新人终成正果。

三姐要出嫁了,李敢心中的落寞与时俱增,相伴多年,一朝便要别离了,以往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眼帘里播放,不舍在渐渐发酵。

他想与三姐说说私房话。

李敢当即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往一侧溜去。

李广见状,皱紧眉头,往李敢方向望过去,“这小子,乱跑什么呢?”

三姐的闺房中隐约可见梳妆的人影,李敢在外询问一声,“三姐,四弟能进去么?”

“你平日里不是经常横冲直撞地进来的么,怎么今天这么客气?”

李昭儿的声音如泉水叮咚般地由内朝外传出。

“好咧,让四弟看看三姐妆扮的有多漂亮!”

李敢说着便轻推房门,小碎步走了进来。

李昭儿正抹着腮红,见李敢进门了,便侧着头笑道:“怎么?舍不得姐姐?父亲不是让你迎卫家来人的么?你怎么还跑过来看望起我来了?”

李敢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打了马虎眼道:“大娘怎么不在你身边?”

李昭儿笑靥如花道:“我让她走的,因为姐姐知道你一定会来与我说会悄悄话,所以待意把母亲支走了,要不然按照规矩,你那能来见我?”

“那万一弟弟没来呢?”

李昭儿瞪了他一眼,“那就是姐姐瞎眼了,居然对你这么个白眼狼弟弟信任有加!”

信任……

这个词对李敢来说很沉重,被别人寄予厚望的滋味他不是没尝过,但那些所谓的相信杂质太多,远不及信任来地清澈,只有在始终如一的信任下,李敢才能在沉重下汲取那一份安宁。

李敢心绪平静,上前一步,与李昭儿背靠着背,不由自主地絮叨了起来……

“若是卫青欺负你了,你别忍着,尽管回娘家,不回去都行,弟弟能养你一辈子。”

“前些日子霍去病又来了一次,他说卫青的新府虽然寒酸,但五脏俱全,还别有一番景致。”

“马上要入冬了,你记得多带几件厚衣服过去,如果钱不够用了,尽管找我,我在崔不为那里存了上千金,家底丰厚着呢!”

“还有,记得常回来看我,你答应过我的……”

“……”

听了这么多唠叨话,李昭儿不但没有不耐烦,反而是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嫁了以后,恐怕是再无一人诉衷肠。

她用手娟擦拭着泪花,随后将李敢搂入怀中,嗔怪道:“都怪你,姐姐脸都哭花了。”

“这怎么能怪我,是你太喜欢哭鼻子了。”

李昭儿轻哼一声,“你还要气姐姐,是想让姐姐气个半死出嫁么?”

李敢摸了摸鼻子,“我错了!”

“那儿错了?”

“那儿都错了。”

“没点子诚意!”

李敢:“……”

就这么聊了大约一刻钟,礼乐突然奏响,李昭儿连忙将李敢推出房门,又开始梳妆起来。

不一会儿,卫青便进了府门。

他先是照例做了送贽礼。

就是卫青来到李家,他手上还捧着一尊铜雁,这是贽礼,要送给新娘父母的。

贽礼是指拜见时赠送的礼物,而女婿以雁为贽礼,是表示今后对新娘要诚信和尊重。

除此以外,他此前还做过醮子礼,就是新郎父母正襟端坐,新郎向父母行拜礼。父亲赐酒,新郎接受赐酒一饮而尽。父亲还得向儿子说一些鼓励的话,才算结束醮子礼。

当然,卫青没有请抛妻弃子的生身父亲郑季过来,这醮子礼他是直接对母亲卫媪做的。

自卫青姐弟被武帝重视以后,卫家满门荣耀,卫君孺嫁给了太仆公孙贺,卫少儿也就是霍去病的母亲,嫁给了陈平的后人詹事陈掌。

救过卫青的公孙敖也因此显贵。而卫青现在又被任命为太中大夫,俸禄千石,掌管朝政议论,一时卫家风光无两。

按理说娘家的兄弟也要去卫家的,所以李广带着亲眷去卫府吃喜酒时,李敢自然也一并跟着去了。

周代以前,结婚仪式并不热闹,到了秦汉时这才热闹起来。

婚嫁之日,卫家接受宾客祝贺,摆置酒筵招待宾客。

宾客往往饮酒欢笑,言行无忌,如西汉杨晖在酒宴上便“拂衣而喜,顿足起舞”。

去祝酒这种事,李敢还小,是不必去的,于是他拉着霍去病领了吃食,往别处嬉闹去了。

“你姨娘怎么没来?”

“不留了礼么?”

“自己弟弟的婚礼也不来瞧瞧?”

霍去病取了一块糖糕放入口中,含糊不清地道:“他昨天来过,今日宫中有事,实在是脱不开身,你就别纠结这个了,吃你的吧!”

“你个饭桶!”

“你才是饭桶,吃饱了才能精神好,那里有不让人吃饱饭的道理?”

李敢无耐道:“你说吃饱才是天下一顶一的大事?”

“对!”

“你母亲总来了吧?”

霍去病想了想,“来了,她估摸着在帮忙张罗,记录礼品啥的。”

“今天真是热闹啊,不知道这些客人是卖你们卫家的面子还是卖我们李家的面子。”

“这些都不重要,我来告诉你一件更重要的事吧!”

“什么事?”

霍去病擦了擦嘴,“今日一大早,陛下就送来了两件礼物。”

“礼物?陛下还特意送礼?这真是有意思了,什么礼物啊?”

“第一件是五色同心花果,陛下让舅舅在婚床遥撒他送的五色同心花果,说是与夫人以衣裾盛之,云多得多子也。”

说起这个,李敢有了点印象,这不是撒帐礼么?它最初的意义是辟邪煞,保佑新婚夫妇,南方撒的东西有枣子、荔枝、栗子、桂圆和红米,而北方似乎是用五谷和红纸屑。

李敢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另一件礼物,是什么?”

霍去病抿嘴笑道:“一封他亲手提的诏令,上书永结同心,再加上布百匹、五千金。”

第六十七章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初步构想

卫青婚成以后,一场更大的波动正在酝酿,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一月,一道要求郡国举孝廉的诏书发往各地。

与几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话,刘彻他没有当殿策问,而是另要求贤良们受策察问,咸以书对,取出他们当中的好观点,择优取用。

一连几天早朝以后,刘彻都在宣室殿聚精会神地批阅贤良们呈送上来的策对,他仔细观览,在众多的策对中看到了董仲舒和公孙弘的名字。

在策对上,董仲舒不仅重申了他的主张,尤其对兴办太学言辞深切,而且送来了他在江都相任上倾情编著的煌煌巨著《春秋繁露》,另外他提出了一个新概念,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期文治上的大一统。

刘彻对此深以为然大加赞赏。

董仲舒在策对中具体提出了五点建言,除了重新强调设明堂、置博士等之外,他还直指积弊,针对秦以来推行的土地制度。

董仲舒的陈述,让刘彻再一次想起窦婴的奏章。

是的,是得对官吏、豪绅占有土地的数量给予限制了,否则国家税源越来越少,以后靠什么去支持庞大的支出呢?万一和匈奴开战了,国库耗光又从何再取钱源?

读到这里,刘彻频频点头,甚至怀念起这位远在江都的儒生来。

可当他继续读下去的时候,眉头却越发紧蹙了,他又犯老毛病了。

这个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仍然固执地以为“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

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

这些个天人感应的东西,对控制心极强的刘彻来说,是多么作茧自缚的东西。

读到这里,刘彻生气道:“这个呆儒,五六年的江都相白做了,朕让他弄点实在的见解,看看,他除此之外都说些什么?”

此刻,然而刘彻的身边没有别人,只有包桑伫立一侧。

他明白,陛下是要他发表见解。

包桑嗫嚅了片刻道:“依奴才看来,这些书生的话,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

陛下圣明,一定会去芜存真的。奴婢也曾听说董博士在江都推行仁义治国,很有成效。

江都王殿下素来骄勇,先生以“礼”匡之,居然是赢得了殿下的敬重。”

“哦!这个朕也听说了。”

“陛下圣明!”

“本来朕是想重用他的,可他如此冥顽不灵,还是只取他的观点,直接让他待在江都国算了。”

刘彻说着,就将董仲舒的策对推到一边,然后继续看其他贤良的文章。

公孙弘的议论更趋务实,让刘彻仿佛看到了当年赵绾的风格。

“因能任官,则分职治。去无用之言,则事情得,不作无用之器,则赋敛省,不夺民时,不妨民力,则百姓富。

有德者进,无德者退,则朝廷尊,有功者上,无功者下,则群臣逡。

罚当罪,则奸邪止,赏当贤,则臣下劝。凡此八者,治之本也。”

刘彻读到这里,禁不住拍案连声道:“好文章!好文章。经世致用,不尚浮华,此人可用矣。”

抬头望了一眼包桑,刘彻问道:“此人所论,在董仲舒之上,朕就擢他为策对第一如何?”

“陛下圣明。”

“对了,改日朕还要在宣室殿召见他呢!”

刘彻因这篇策对而精神显得有些亢奋,批阅的速度也明显地加快了。

一边看着一边评价,凡是他认为不太满意的策对,都在旁边加了批语,然后由包桑整理了放在一边。

只要是触动他心绪的,他也洋洋洒洒地批了许多激情洋溢的词语,并且还要对包桑发一番议论。

忽然,他在众多策对中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朱买臣。

此人策对中有许多新的见解,看那字迹,力透竹简,显然年纪也不算大。

为什么在以往的日子里,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呢?刘彻抬头便问道:“你可知道太常寺里有一个叫朱买臣的人?”

“奴才并不知道此人,想来接触不多,估摸着是郡国推荐的吧!”

刘彻释然,问他们有什么用呢?这些中人每日的责任就是服侍陛下和妃嫔们的起居,又怎能知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儒生呢?

刘彻不免有点遗憾,刚要埋头继续看文章,一位当班的黄门进来禀奏,说韩安国、王恢、严助和司马相如回来了,现正在塾门候旨。

刘彻大喜,忙要黄门们收拾了策对:“朕这几日正想着他们呢!快宣他们进殿。”

众人鱼贯入殿,一起向刘彻行大礼。

“众卿一路辛劳,快快平身!”

韩安国、王恢向刘彻禀明了汉军一路南下,未伤一兵一卒而解了南越之围的过程,他们都盛赞陛下将闽越国一分为二的英明决策。

尤其是让司马相如随军南行,写了气吞山河的檄文,瓦解了闽越军的意志,使驺郢闻风丧胆。

韩安国言辞不善铺张,但刘彻还是笑了:“朕没有看错人吧!司马相如的刀笔可敌千军啊!”

尤其让刘彻感慨的是,韩安国他只字不提自己,只把功劳往王恢、司马相如、会稽太守和南部都尉身上推。

这不张扬、不贪功、不诿过的作风,使刘彻想起了十多年前睢阳办案的往事,那是他第一次见识韩安国的官德和人品。

从那以后,无论是在北地都尉任上,还是在大农令官署,抑或是奉命南征,他总是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很少听到他矜夸炫耀,这该是多么的难得。

刘彻情不自禁地打量着韩安国,一时心潮起伏,诸多抚慰的话语涌上喉头,但话到嘴边,却依然转为对众臣的褒扬。

现在内心深处,他已经做好了要与韩安国做一次推心置腹交谈的打算。

“此次南征,众卿劳苦功高,朕要重赏你们。传朕口谕,明日朕要在未央宫前殿设宴,为各位爱卿洗尘。”

刘彻的一番话让四位大臣十分感动,他们纷纷表示,效忠陛下,献身社稷是臣子的本分。

议论完大事,刘彻眼见天色不早,就起身让韩安国等人回府。

刘彻亲自送他们到殿门口,他笑着对司马相如道:“先生恐怕比其他人更归心似箭吧?”

司马相如有些不好意思道:“谢陛下体恤微臣。只不过韩将军刚才过奖了,其实,真正的功臣应当是韩大人。”

“这个朕心中有数。”

第六十八章 李广赴边

塞外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乃至于都到二月了,可是荒沙中的龙城附近仍没有半点草原的绿色。

那一丛丛稀稀落落的枯草,在西北风中瑟缩着身体,摇曳身躯,望着每日从头顶漂过的云团,发出一阵阵盼春的焦渴。

这时候,偶尔有巡逻的马队从高坡上疾驰而下,于是战马的嘶鸣被风传到很远。

在他们身后,总有一只苍鹰警觉地俯视着大地,它坚硬宽大的翅膀笔直地伸开,那硕大的影子被阳光拉长,直直地投射在微秃的草原上。

而它那双犀利的眼睛一刻也没有停止搜索,似乎草原上的每一个动静,都会激起它引颈而下,直入草丛搏杀的欲望。

这是一年中最寂寥的季节,草原因此也呈现出没有生机的辽阔和旷远。

这也是匈奴人最觉无聊的日子,他们每日在帐篷里围着火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然后把希望寄托在春天的到来上。

但是,汉朝未立太子,乃至于汉朝皇帝几年无后,仅有一女的消息使军臣单于处于极度的兴奋中,他觉得这个早春对匈奴人来说,是一个出击汉朝的良机。

是的,汉人用一年汗水换来的粮食,汉人豢养的牛羊,汉人用高超技艺打造出来的器具,汉人用五谷滋养的美女。

这些对匈奴人来说,就像翱翔在万里长空的苍鹰忽然看到了猎物一样,让他们垂涎欲滴,他们已经在蠢蠢欲动了。

在这时候,匈奴人早已忘记了在年前和亲时定下的盟约,而是摩拳擦掌地酝酿着一场新的战争。

每每边关出现匈奴大举入侵,且损失惨重时,刘彻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守边过许多年且颇有名望的李广。

这不,在开春时上谷郡一带被匈奴进犯,钱粮牛羊乃至人口皆被抢去许多,刘彻大怒,对匈奴人三番两次地侵袭不胜其烦,再次封李广为上谷太守,即日前往边关,御敌坚守。

这次程不识同李广一样,也往边城去了,而他负责的是上郡。

这对难兄难弟,几年前一起回来当卫尉,而现在,边疆有麻烦了,又被一起拨到边郡去抵御匈奴,不得不说,边关的优秀将领实在有些匮乏,以至于青黄不接,除了老将以外,竟然是找不到一个继任的。

所以刘彻才煞费苦心地培养卫青,乃至于把目光放在了李敢身上,而现今卫青公孙敖他们尚不足以独当一面,期门军更需要时间兵强马壮,李广他们这才担负起了过渡的责任。

不过这也正合李广的想法,他正愁不能征战沙场,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那有不响应的道理。

至于王佳儿,她是一百个不愿意,甚至与李广再次大吵一架,然而李广还是战心似箭,坚决要再赴边关。

对于李广夫妻俩的意见不合,老爷子也是听之任之,没办法,谁叫他懒得搅和进去,不管李广去与不去,都有各自的好处坏处,不如让李广他自己决定得了。

王佳儿最后还是妥协了,腿长在李广身上,他要走是拦不住的,更何况现在米已成炊,陛下诏令已发,再闹也改变不了什么。

边关是李广的第二个家,那种自由散漫带兵迎战匈奴大口喝酒吃牛羊肉的日子,是大漠给他的恩赐。

自接到诏书以后,李广便一直在准备着,他要重拾过去对付匈奴人的战术,做到不被匈奴人打个措手不及。

关于丈夫李广再赴边城这件事,崔芸娘是平静的,她实在是习惯了,在生李敢之前,李广便久居塞上,好不容易李广上书请命回京,皇帝念其苦劳多年,这才同意,并予以九卿之职。

而今皇帝找不到年轻而优秀的将领,想让老将出马,李广本人也跃跃欲试,她自然只能干看着,无力插手。

崔芸娘的平静让李敢感慨不已,他侧坐一边,幽幽地道:“母亲还是不要缝补旧衣裳了,咱们家现在尚有余财,再购置便可以了。”

崔芸娘继续着手里的针线活,“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也这么大子大脚了?”

“可是……那衣服我已经穿不下了……”

“娘亲留个纪念不行啊?”

李敢突地调转话题:“咱们要随父亲一起去边关么?”

“去不成,武将的家眷必须在京,要不然陛下怎么放心将帅呢?你爹这次连当户也不带了,椒儿更不必说,不喜打杀,你爹他说他自己一个去。”

木木以手撑地起身,从小七那儿收回目光,靠着崔芸娘坐下,把剩下开了缝的衣服搂过去,引线穿针,帮着缝补了起来。

崔芸娘抚着木木的头,露出和蔼的笑容:“傻孩子,干嘛要管我呢?这些衣服娘补起来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木木只不过是有些手痒了,要干活才能缓解。”

李敢乐了,“木木你连说谎都这么清新脱俗。”

木木闻言一滞,弱弱道:“往后家主离京了,夫人便会更加操劳内外事,十分辛苦,木木只是想为夫人分忧解难。”

崔芸娘很欣慰的笑了,起初收养木木,只是为了让她给李敢作个伴,没想到她现在反而更像是给自己作伴。

缝了一会儿衣服,崔芸娘想到些什么,对李敢道:“你舅舅最近是发了什么大财,上次我去他那儿坐了坐,发现他家中添置了许多名贵的家具,金银器皿更是随处可见。”

这个……

李敢自然是不能揭穿崔不为经商的,可现下又有什么借口呢?

他左思右想,终于有了主意,“娘亲,他那些珍贵的家具器皿啥的,都是赝品,烂竽充数的……”

想来也是,崔芸娘觉得崔不为做那太乐令,也不会有太多闲钱,便相信了李敢的鬼话。

“就算是假的,也不能那么招摇啊,你瞧瞧他那德行,生怕别人不晓得他是个贪官似的……”

李敢苦笑,就算崔芸娘不说他也准备让大舅子猥琐发育来着,让人瞧出不对劲的地方总归是不好的。

李敢当即便把崔不为卖了,“下次他来了,您得好好数落一下他。”

第六十九章 四年

春去秋来,寒至暑往,李广赴边以后岁月如梭,眨眼间便是四年过去了。

刘彻的马邑之围虽然在李敢的干涉之下调整,将阴谋隐没在疏密之下,但变故还是发生了,军臣单于他依然没有中计,那么是那儿出了岔子呢?是郑玉这个变数……

军臣单于认为攻入马邑是场单方面的屠杀,于是他携带了家眷过去,其中便有靠手段与心计上位的郑玉。

一路经由武州塞转到马邑,沿途的汉人牧民使军臣单于心中大定,正当他准备等到晚上再不费吹灰之力攻入马邑城时,郑玉她提了一嘴枕边风:“一切合理地像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军臣单于猛地惊出一身冷汗,停止了动作,穿好衣服便与中行说讨论,狡猾的中行说也觉察到一丝不对劲,于是两人一致赞同派小股部队乔装打扮先探入城中。

刘彻的计谋又一次破灭了。

郑玉的一句话引发蝴蝶效应,李敢无意中放走的囚犯,竟成了摧毁一劳永逸之计的决定性因素,上天之造化轮回,一时之间把相同的结局丢给了李敢。

李敢他自然不知道万无一失之后再次失败的原因,就算知道了他也会莞尔一笑,这样子更多的沙场作战才会等着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在此期间,李当户病重,吊着一条命,最后还是去世了。

李敢为此痛哭流涕,伤心了好久,乃至于在李当户墓前守了三个月,赶也赶不走。

自大哥李当户去世以后,刘彻感念他的陪伴,提拔李椒为代郡太守。

李椒担当起了长兄的责任,收敛了玩世不恭,对待李昭儿及李敢比之前好上不少,就算是去了代郡,亦是联络不断。

四年的岁月流逝,并没有让崔芸娘老去多少,依旧是端庄清秀,而王佳儿便不同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个远在他乡,另一个已经是他家之人,愁忧伤悲已将她的头发染白一半,再不见当年凌历模样。

陈夫人依旧教着李敢,对李敢的天才表现已经免疫了,反而不再教诗书礼,转到了易与五行阴阳及占卜之术,李敢饶有兴趣地学着。

小酒馆内一院子。

一个精壮的汉子挥舞着长矛,长矛穿刺,仿有千钧巨力,挪移翻转间,势大力沉,姿势极具侵略性,如长蛇吐信,猛虎下山。

一侧站着一个少年,平平无奇,唯独特别的便是那双锐利而睿智的眼睛。

李敢他站在一旁看许久了,方叔像是不知疲惫地挑、刺、拔、抖、划,长矛在他手中活了一般,竟是不见一丝笨重。

片刻之后,方东山停止演示,将长矛丢到一边,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根稍短的,扔给李敢。

“来,你来试一遍!”

李敢接过矛,亦是虎虎生风地有样学样了起来,那一招一式,竟是有了那么些神韵。

待李敢演示完以后,方东山拍着他的肩膀,一点也不吝啬于他的夸赞。

“好小子,不愧是李将军的儿子,学什么像什么,除了年纪小力气不足,比之我也不遑多让啊!

我发觉我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我在你这年纪,可没那么厉害。

方叔开始期待起来,将来如果你与你父亲共赴沙场,那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

“你会看到的。”

“希望如此!”

方东山提起水壶,狂饮一口,尔后问道:“李广将军骑射之术极其不凡,若是他现在你身侧,便可教你了,可惜方叔我对此不甚精通,不能教你。”

“卫青你知道么?”

“你姐夫。”

李敢点头,“我在他那里学了不少骑射之术,他也有其独到之处。”

“这个……近些年横空出世的将才我不大了解,不过能叫你夸赞的,也应当是个有本事的人。”

靠在兵器架边坐下,李敢叹气道:“也不知道父亲现在怎样了,我已经四年没再见过他,想必塞外定是个坚苦的地方,他年纪也大了,不知会不会有伤病发作,只怕是很难熬的。”

“塞外……”方东山陷入了回忆,“那是有着大漠飞沙、绿洲草原、牛羊成群的地方,但同时也有着数不尽的妻离子散、骨肉分离、血洒彊场,匈奴人的凶残使边民胆寒,但只要汉军来了,他们便会心安。

我还记得,在上谷、代郡、云中、雁门之间的高岗和山头上,自东向西每隔十里就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烽火台,每座烽火台设燧长一人。戍卒平日有一人专事守望,其余的人收集柴草和干粪,以备传递信息。

匈奴人来了……那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将士们跃跃欲试,但又畏惧死亡,但在边塞,死亡是最廉价的东西,每时每刻都可能吹响死亡的丧钟,昨天还欢笑晏晏的兄弟,今天就可能是一具尸体,甚至于尸骨无存……”

李敢听他讲着,一幅宏大的画面在眼前展开,可那画卷是染血的,悲壮的。

“方叔,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方东山惨然一笑,“激战时匈奴人用沙子洒的,打了两天一夜,等再清洗,已经回天无力。”

忍着眼睛的疼痛激战两天一夜,那该多痛啊……想想都疼……

李敢抿嘴道:“想像不到那有多惨烈。”

“惨烈说不上,就是在马上老子的矛术用不到,然后栽下马贴身肉搏才勉强发挥了一点实力,可这大漠戈壁的,追来追去打来打去,总要好几天才偃旗息鼓,其实死伤并不大……毕竟谁也不是傻子,杀只猪还要半天呢,人虽不至此,但命也不贱……”

李敢热血上涌:“将来我也要去镇守边关,大汉子民的安危,总要有人守护。”

“会的……”方东山笑道:“你是李将军的儿子,你要是畏战惧战才不正常,陛下看重你们李家,你注定是属于战争的人,到那时你要记得,替方叔多杀一些匈奴人,那些人草原蛮子,祸害了我大汉朝许久,非要把他打到灭种亡国不可,就是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会不会愿意大兴兵戈。”

“陛下愿意着呢!”

“你怎么知道。”

李敢指了指天,“它告诉我的。”

第七十章 隐藏的巨富

一些事盖过另一件事的时候,娱乐往往变地不那么重要,忙着内斗争利的匈奴人似乎忘记了用牧歌抒发对太阳、对月亮、甚至对狼居胥山的崇拜,忘记了用发情的骒马去追寻属于自己的姑娘,忘记了用温暖的余吾河水去濯洗在穹庐里“囚禁”了一冬的长发,也忘记了把兄弟间的和睦从心底里掏出来。

当须卜氏和丘林氏为争夺草场的厮杀在单于弹压之下而渐趋平静时,纷争过后他们才发现,他们捕获许久的汉朝使臣张骞,在他们自相残杀的时候,觅得了一个西去的机会,就此不见了踪迹。

裹挟着对资源的渴求,那一丛丛复仇的火焰很快地在草原上蔓延,于是乎战争的喧嚣到处响起,匈奴人将分歧和纠葛暂时搁置,迅速集结在单于的旗帜下,重新找到了侵犯的目标。

他们把对张骞的愤怒化作剑刃的寒光,弯刀的锐利,要以仇恨及掠夺去报复汉使对他们的嘲弄和蔑视。

他们迅速召集七万铁骑,狂涛般地越过长城,朝上谷席卷而来。

此时上谷的太守早已不是李广,李广已经调到渔阳做太守去了,匈奴人知道现任太守根本抵抗不了多久,这才悍然出击。

五月初的一个早上,位于居庸县城外长城城头的燧长李大戈,刚刚走出燧堡,就嗅到从空气中飘来的狼烟,那是从烽火台上传过来的,呛人的味道告诉他,战争来临了。

他惊了一跳,不敢有些许松懈,迅速唤醒戍卒点燃了堆积在台顶的柴草,将匈奴进犯的通知传达了下去。

没不久,沿途的烽火台也纷纷燃起了烽燧,匈奴人来袭的信息,就这样通过滚滚的浓烟,传递在郡与郡之间的辽阔天空,而这预示着一场流血的战争。

在驻军将士的心头,在边陲百姓的心里,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匈奴人的目的显然不是在攻城略地,而是发泄对汉人的愤懑,他们从不想多停留,选择无休无止的掠夺。

他们抓到汉朝官吏,一律砍下头颅,挑在枪头宣示他们的强悍。他们靠野蛮行径所获得的赏赐比起汉朝的封赏,简直不值一提。

匈奴人看汉朝女人的眼神总是透着狼性的贪婪,这一点单于十分清楚。

他没有压抑下去,而是给予匈奴将士拥有缴获女人和财产的处置权。

于是,呼韩琊的部属在每天回营的时候,就用羊皮绳拴着成群的女人,像是处理猎物一般,丝毫不讲半点怜惜,在庆功宴上把她们一一分配给立功的士卒。

匈奴人的生活习惯是如此深入他们的战争,他们把速度看做克敌制胜的法宝,从不曾违背这一点。

他们的数万铁骑在上谷境内纵横来往,烧毁民房,抢夺粮食和牛羊,可是他们并没有忘记马邑之战曾遭遇的险境,因此他们投鼠忌器,不再进入城内,而是选择了在大肆杀掠之后,迅速撤到可以进退自如的安全地带。

他们这种倏忽即来,倏忽即去的战术,加之数量众多来势汹汹,让汉朝将领们措手不及……

边境各郡的告急文书如雪花似的在星夜飞向京城,当烽燧吹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落红如雨的五月底了。

刘彻蓄积已久的战争激情急剧亢奋起来,他把仇恨话作为咬牙切齿的诏令,长达十数年对期门军的严格演练,使他对赢得这场战争充满了自信,他准备出手了。

他立即分工了下去,诏令卫青为车骑将军,出上谷,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云中,李广为骁骑将军,出雁门,公孙敖为骑将军,出代郡。

这四路汉军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内在上谷、云中、雁门、代郡之间拉开了战线,纵横数百里,势在形成大包围,将匈奴军包饺子似的一口吞下。

大军所过之处,旌旗招展,战马嘶鸣此起彼伏,不时有传令兵在行军队伍旁来回穿梭,一种大战将至的气氛在山川莽原上蔓延,嗜血的光芒开始出现在将士们的眼中。

但这一切在卫青看来,都只是一种表象。他明白,就战局而言,国力、民心乃制胜之本。

具体到眼前的上谷之役,又关乎将领的才能,军令的执行,天时和地利,所有的所有,都是缺一不可的条件。

他更知道,因为马邑之误,上谷这方土地一直是皇帝的心结。

记得大军出征的前一天,皇帝满腔热枕,召他到宣室殿,赐酒为他壮行。

在举起酒爵的那刻,刘彻问道:“爱卿可知,朕为何要你出上谷么?那里曾是朕的伤心之地,三十万大军看着单于从眼前逃遁而未出击,实为我军耻辱!朕每每想起便痛心疾首。”

刘彻毫不讳言朝野对卫青的质疑,说之所以要将他置于最前沿,一则是要借上谷之役,雪马邑之耻。二则是要让朝野了解他的知人之明,能寻良将。

刘彻的手,按在他的肩头,充满了信任,让他感到了江山之重。

当汉军出发前往边关时,李敢他在干什么呢?他到崔不为那儿去了。

“劳烦两位大哥通报一声!”

两个府卫自然是认得李敢,毕竟是家主的小外甥,经常来。

“小四,去跟府令说一声,让他去通禀家主,就说李敢小少爷来了,快去快回。”

那瘦个子府卫应了一声,“这就去,你且候着先。”

崔不为此时正捧着花高价买过来的茶叶细细品尝,听府令说侄子来了,当即放下茶碗,将他迎进门来。

李敢一边走着,一边笑道:“你这隐藏的巨富这么招摇好么,你看你这崔府,亭台楼榭样样光碧辉煌,里面也大地不像话,就不怕有心人查你的底,把你的营生给挖出来?”

崔不为撇嘴,抖着小胡子,“怕甚?这长安城,我府上除了你和姐姐,无人知道我还有这么一处据点,他们都以为这是南边来的巨富的府邸,至于崔太乐令,正在城郊的寒舍里且贫且乐呢!”

“你那过了门的妻子,我的舅妈,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我还怎么快活地起来?”

李敢:“……”

第七十一章 吾家有女初长成

“早些年也没发现你这么不正经啊,咋了?你们崔家的优良传统你不准备继承了?”

崔不为不以为意,“我那里不正经了?这是保密措施,要是我口不择言的话,早叫那些史官说三道四,然后群臣皆磨刀霍霍,将我给扒皮抽筋了。”

“你这么相信我和母亲?”

“这长安城,能叫我无条件信任的,除你二人再无其他!”

“你的心思我明白那么一点,你在做什么我也清楚,所以我不声张,但母亲她只知其表而不明其里,你便不怕她无意中泄露出去了么?”

崔不为撇嘴:“你太小看你娘亲了,这么多年了,我在做什么她必然知道个大概,她更不是长舌妇,会管不住嘴。”

说着两人到了亭中,坐下。

这亭子建在池塘上,引一条走廊过来,上有一案,可观览池塘景色,煞是悠闲。

李敢察看案台,发现上面有些干果,掏了一把,一粒粒往嘴里丢。

“其实你这样的生活挺好的,既有不小的官职,又能享受商贾巨富的待遇。”

崔不为叹了一口气,“好啥啊好,这都是造孽,你光看我在这儿有多豪气,事实上我一月才固定抽几天来这里,有财不能多享,官场上也要提心吊胆,心累……”

一月抽一、三、五、九、十五、二十八这六天来这当会儿财主,李敢也是知道的,要不然他也不会特地在今天找过来。

“那你后悔开酒馆么?”

崔不为眼睛顿时瞪若铜铃了,恶狠狠地道:“不后悔,从商这一路需要与太多人斗了,远不似太乐令那么悠闲,但我喜欢和别人一争高下,比别人挣地钱多,真是爽极了!”

看不出来,舅舅他居然有一颗这么强的好斗心,把从商当作乐趣,也活该他越做越大了。

李敢好奇道:“窦大人还似往常那般重用你么?怎么你的官职都没变过?′”

“窦大人想给我升官来着,但是被拒绝了。”

李敢诧异道:“什么?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说不要就不要?你太混了你……”

崔不为平静地道:“我要忙那些商事,那有其他精力做好大官?再说了,做大官会吸引太多目光,到时候他们有心查我,我怕是再狡猾也敌不过时刻盯着的眼睛把我看穿。

你瞧瞧,便是二千石的俸禄,于我而言也不是什么巨资,我图什么呢?百姓最需要的是粮食而不是一册册谏言请命,能靠财力一步到位干嘛要舍近求远呢?”

“你看地很透彻。”

崔不为捏了捏李敢的脸,“你才看地最透彻,小家伙,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我找你有事?”

“你知道么,你有三个月没找过我了,而且你每次来找我都带着事,我焉会不知?”

李敢尴尬一笑,“那啥,你不是奉了陛下的命,要带着太乐一众去边关给诸将奏响开拔礼乐,祝他们旗开得胜么?”

“是又如何,你想与我一同去?”

李敢点头。

“你想你父亲了?”

李敢陷入沉思,他是想见李广了么?或许有一些,但他的主要目的并不在此,他是为了救李广来着。

此战李广会遭遇匈奴主力,被围困乃至俘虏,就算是半路逃回来了也是一生之耻,从而消沉几年。

他想尝试着把历史剧本改写一下,为他出谋划策,让他爹李广不至于不仅无功而返还被人俘虏。

“想,而且我还想看看战争到底是什么模样。”

崔不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我带你去,你母亲那边我先帮你安排一个借口瞒着,明天一早,城门口见。”

“一言为定!”

从舅舅那儿回来,李敢便准备起了行李,剔除一些大件的,仅带上钱、衣服及一些必备的工具。

收拾完将其堆在床底,然后顺着木木的呼唤,找了过去。

木木摊开三匹布,指着道:“夫人说公子长地太快,得换一身新衣,让公子你选一匹,她要给你做一身入秋的新衣裳。”

这三匹布花色差别不大,摸上去总觉得是一样的质地,李敢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挠了挠头,“木木你给选选吧,我也不知道那匹好点。”

木木笑了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这个是不难选的,中间这匹颜色淡些,看着不那么俗气,摸起来柔而顺腻,公子穿上去肯定很精神。”

“那就选这件了。”

“那木木帮你收起来。”

将布匹重新叠好,中间那匹黛蓝色的置于最上层,放在一侧。

木木牵过李敢的手,“索性现在无事,公子陪我走走吧。”

“走走。”

木木的手凉腻腻的,李敢捏了捏,抿嘴道:“木木姐,你体寒,平时记得多穿一些。”

“知道啦。”

“姐,你都十六啦,不想嫁人么?”

木木眼中闪过一丝惆怅,“不想,木木本来是个无根之萍,多亏了夫人收养这才苟活,木木这条命是属于夫人的,这么多年来,木木与夫人、公子早已亲如一家,再不想分别……”

说着木木那秀美柔和的面庞在阳光下奕奕生辉。

李敢试探道:“那你以后嫁给我吧……”

木木不假思索:“好啊!”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自己这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咳咳咳……就这么说定了。”

“哎,公子,今早夫人买了一条大鱼,今晚估摸着有全鱼宴吃。”

李敢苦笑,“你还是那样爱吃,幸亏吃不胖,要不然娘亲准要克扣你的伙食。”

“能吃是福。”

“这福气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公子不是有私房钱么?你养我啊。”

“不害臊。”

木木嘿嘿一笑,“按公子的说法,脸皮又不能当饭吃……”

吃货果然三句不离吃的……

“木木姐,如果我那天失踪不见了,肯定是有事在身,你别去找我。”

木木不解道:“失踪,你为什么会失踪?”

“我说如果……”

“没有如果。”

李敢:“……”

“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

木木皱眉,“真没有。”

“比珍珠还真。”

木木本能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但又想不出那里不对劲,大眼珠子转了转,“勉强信你。”

第七十二章 卫青初战告捷

第二天一早,李敢果真在城门口等到了崔不为,而崔不为也没有食言,将他一并带上,一行人往西北方向行进。

上谷离长安并不远,乘上马车十天半个月便可以赶到,作为西北方一道至关重要的屏障,河套平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这也正是刘彻发动此次战争的首要目的。

反攻匈奴对河套地区也就是对河南地的步步蚕食,长安城便不用暴露在匈奴的铁蹄之下,可以为今后对匈大反攻提供保障。

这一路上的颠沛流离,对于李敢来说并不十分难以忍受,他自七岁开始便同方叔学武练武,两年的操练,让他的耐力拔高一大段。

在此期间还发生过一起匪帮抢劫的插曲,可他们哪里知道太乐府的护送强度有多大,百余匪徒还不够南军五十精锐一顿砍的。

地方官不仅给太乐府的人放行,还会奉上不少粮食及衣物,好叫他们交给几路征讨匈奴的将士,崔不为自然不会拒绝,直接照单全收。

百余人的队伍在中途分成四段,分别往四路大军赶赴,而李敢则是跟着往父亲李广方向的太乐府众,在出发的九天后,得见军帐。

李敢当即摆脱太乐众,在将军帐前停住脚步。

“小少爷!”

在将军帐外守着的彪形大汉认出李敢,大惊失色。

“王叔,进去通报一声,小子要见李将军一面。”

王大虎很不理解为什么李敢会在这里,但还是照办了。

“什么?”

帐内发出一声惊呼。

片刻后李敢便被请进去了。

李广端坐中央,眼睛睁大满面寒霜,锐利的目光扫过去,直想要把儿子的心思看透。

“混账东西,你不好好待在家中,跑到这里作甚,谁带你来的?你母亲知道吗?”

李广发出近乎怨怒的三问。

李敢却只是笑了笑,自顾自地道:“儿子前些日子偶遇一老汉,那老汉说父亲会遇险,还留了一段话让我转交给您。”

李广大怒,拍着案台道:“胡闹,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你都信?三军未动,你先丧我大军志气,若你为我麾下将士,早叫我拉出去杖责三十了!”

李敢直视李广,全然不为所动,“父亲难道不想听听那老汉说了什么话吗?”

“没兴趣。”

“儿子最近和陈夫子学了不少关于周易的学问,《周易》上说:世间的事物错综复杂,变化多端,但是有一样东西永远不变的,那就是规律。

天地运行,四季轮换,寒暑交替,冬寒夏热,月盈则亏,日午则偏,物极必反,这便是规律。

万事万物的发展皆有“定数”与“变数”,定数有规可循而变数无规可循,定数中含有变数,变数中又含有定数,无论定数还是变数其大局皆不变,而我现在要说的,就是那个变数。”

李广哪里懂得那么多道理,不耐烦地道:“说吧,什么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以夷制夷,兼听则明!”

李广挠挠头,“什么意思?”

“根据孩儿的理解,他这是让你注意听匈奴向导的话,不要莽撞,匈奴的主力会针对父亲,将父亲反包围,父亲得注意,得探听好消息之后,在联合诸路将领侧击匈奴。”

李广皱眉,“你让我听那草原蛮子指的路?那不可能!”

“可那是陛下派过来的,可以信!”

李广心里面轻哼一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脸上反而装作认真在听,“你说的也有道理,父亲会试着相信少部分匈奴人。”

……

约莫五天过去。

接受完太乐府祝礼之后,卫青在军前会议时,果断地下达军令,以奔袭对奔袭,以攻击对攻击,绝不给匈奴人以喘息之机。

“兵法早有云: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

卫青严肃的声音在司马们的心头回荡,“法令孰行,赏罚孰明,乃阵前统要。军前无亲缘,临战无父子,违令者斩,明白么?”

“诺!”

司马们因心弦紧绷而声音多了几许刚强,他们都觉得任何疏忽和大意,任何轻慢和迟滞,都可能让自己身首异处。

按卫青的思路,战役的进行,逐渐分为两个阶段。

在六月初,汉军在泉上、居庸两县将呼韩浑琊所部截为两段。

然后以一万对敌五千,由一路司马率领,在冶水北岸寻机作战。

汉军发现,经过多日周旋,这一带的匈奴当户丰裕已无法忍受速度丝毫不逊于他们的汉军,一直在寻找决战之机。

接到一路司马的战报后,卫青连夜下令:此正是兵法所说的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想逞侥幸之欲的状况,你可诈败而诱敌于居庸关北之峡谷,而后围而歼之。

司马接到书札之后,于是乎在居庸关下摆开决战态势。

消息传到匈奴军营,连日来被汉军纠缠得极度疲惫、烦躁的丰裕终于因为这次机会而振奋起来。

他清楚如果不抓住机会,与汉军痛痛快快地打一仗,久拖下去,失去了抢掠汉人财物机会的匈奴军队得不到补给,必然不战自溃。

当日,丰裕号令部属进击汉军,他冲到阵前,只见一年轻将领迎头杀来,便大吼一声:“卫青!还不下马受死?”

那一路司马勒住坐骑,哈哈大笑道:“杀鸡焉用牛刀!区区当户,不须车骑将军出手,你且吃我一刀。”

两军很快混战在一起,半个时辰后,只见汉军阵中大旗挥舞,司马掉转马头,率军逃去。

依照卫青的吩咐,他令汉军沿途丢下辎重,造成败逃的迹象。

“哈哈哈!”

丰裕脸上露出几分轻蔑,心想:如此不堪一击,竟狂言取本将首级,真不知天高地厚。

遂对身边的传令兵喊道:“快命鼓手擂鼓,咱们决不可让败军逃走!”

循着汉军足迹一路追来,饥饿的匈奴军看见汉军丢下的粮秣,纷纷下马抢食,队伍一下子乱了,变得不可掌控了起来。

丰裕见状,在连杀几名士卒后,才使队伍平静下来。

第二天上午,他们追到云都山的峡谷口,就远远地瞧见汉字大旗在前面飘扬。

丰裕精神大振,来不及歇息,就贸贸然率队冲了上去。

但是,当他们转过一道弯,发现前面的道路很狭窄时,他的眉头就骤然收紧了,他觉得自己钻进了汉军的口袋,而且陷入了他最不习惯的山地环境,马蹄受阻,怕是施展不开手脚。

他忽然有了种大难将至的恐怖,正要对掌旗兵发令退兵,却发现已来不及了。

只见突然出现在两面山坡上的汉军弓弩手迅速开弓,一时间箭如雨下。

接着是步军从山坡上冲进匈奴军阵,匈奴骑兵在狭窄陡峭的山道中无法施展。

双方战至午后,在死伤数十骑后,丰裕冲出了山谷。

一路司马率部追击数十里之后,才移军至沽水河一带,与给予呼韩琊所部重创的二、三路司马会合。

二、三路司马由卫青直接指挥,在西线茹县、广宁一带与呼韩琊所部展开了一场大战。

按刘彻诏命,战事初期,西部都尉稍作抵抗,即放开一道口子,待匈奴军进入上谷后,便封死了塞上关口。

卫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争一城一池,重在取匈奴首级,呼韩琊的疲敌之策一时之间失去了效用。

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汉军的追击速度比匈奴军的奔驰还要快,他们甚至还未清点所掠资财,就无法为济,不得不仓促撤退。

第七十三章 卫青的谋划

关于老爹李广,李敢是没有丝毫办法,谁叫他不能陪在左右呢?

他只能躲在后方观察,却不能介入这场战争分毫。

随着战争紧锣密鼓地进行,时间一天天过去。

六月中,卫青一鼓作气,调动二、三路司马,协同西部都尉,与呼韩琊会战于长城脚下,意图一把锁定胜局。

汉军两万人马在卫青的指挥下严密地变换着阵型,将呼韩琊的几路当户分割包围。

而在此时。

无论是卫青还是呼韩琊都非常清楚。

在没有任何地利可以依凭的开阔地带,一切的阴谋诡计都显得苍白无力。

唯有鼓足士气,调动起将士们的杀戮之心,奋勇杀敌才可能获得胜利。

卫青站在将旗下,铁青着脸,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战场的变化,片刻功夫也不愿意挪开眼神。

他在一旁不断地发出激赏,以此来鼓舞汉军士气。

呼韩琊也没有闲着,用取敌首级者赐羊一匹的话语来催动匈奴军杀气。

两方不死不休的争斗,使得战局开始纷乱了起来。

渐渐地,卫青发觉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于是改变主意,让汉军采取车轮战术,每冲击一次,就有新的军侯率部来替换,从容有序地缩小包围圈,而匈奴军被包围在中间,疲于应战。

双方的军队,相互碾轧,犹如黑色的云团,被彼此的大旗牵动着,充塞在耳边的只有喊杀声和马蹄声。

双方士气空前的高涨,每斩获一首级,就割下耳朵挂在腰间。

战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傍晚,双方死伤的士卒绵延数里,血色染红了整个原野。

不惟汉军之战力让呼韩琊吃惊。

匈奴军愈战愈勇的顽强也让卫青感叹这个部族的彪悍。

战至深酣,双方的主将还没有直接对阵。

呼韩琊反复比对,瞧见了这个汉朝将领的特别之处。

这才觉得自己遭遇的不是李广,也不是程不识。

他觉得此次对阵的将领多谋善断,运筹帷幄,以克敌制胜为目标,不以独勇为快。

呼韩琊决计撤回到大漠去。

在率部沿沽水河北撤时,他回首南望,发出了由衷的感慨:“今日一战难解难分,汉朝有此将军,我族后患无穷啊!”

现在,卫青的中军大帐已经移到东部都尉的驻地女祁县了。

大约是凌晨卯时。

女祁县城头不时传来打更人悠长的声音。

街巷深处的鸡鸣则表明。

新一天浴血的格杀即将到来。

燕山横亘在城池的东北方。

在微露的晨曦之下。

其更显得雄伟奇峻。

而阳乐河水从城池的西北角下流过。

水声清晰地飘过城墙。

卫青手按剑柄。

从守城的将士身旁走过。

大家都本能地挺胸抬头,直视前方。

城外的草原上。

匈奴的帐篷被一堆堆的篝火映照得影影绰绰。

火光中巡逻的队伍来往穿梭,井然有序。

呼韩琊并没有松懈。

相反,他比以往任何时侯都更加沉着。

想起出征的这些日子。

卫青心里就很不平静。

首战克敌的快慰让他回忆起行前那次壮怀激越的聚会。

说起来,这支军队的将领们也是耐人寻味的。

除李广外,其他三位将领之间都出奇的有亲缘关系。

公孙贺作为陛下的连襟,是卫青的姐夫。

而公孙敖对卫青来说,更是有着救命之恩,兄弟之情益于言表。

正思考着,一位军侯远远看见卫青,急忙跑上前来道:“参见将军!”

“有何军情?”

“禀将军,一切如常。”

“匈奴人作战,向来神出鬼没,要防止他们偷袭。”

“诺!”

“士气如何?”

“禀将军,现在大家士气高昂。大家都说,多年了,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与匈奴人打过仗。”

卫青笑道:“你倒是个会说话的,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去吧!”

“诺!”

回到帐中,卫青毫无倦意。

他传来长史、东部都尉、上谷太守。

待大家坐定后,卫青问道:“我军连日与匈奴作战,捷报不断,但事实更不应该放松,下一步我军该如何动作,不知各位有何想法?”

长史任安道:“多日鏖战,行军甚急,将士疲惫,依下官看来,把匈奴赶出上谷,驱逐到长城之外,指日可待。现在不必太过步步紧逼,依在下的意见,不如眼下在女祁县稍事休整,再作打算。”

东部都尉接着道:“长史所言甚是。此次大战,匈奴遭到重创。呼韩琊短期内不敢再生南进企图,我军暂且计胜一筹,休整很有必要。”

“将军之言不无道理。然匈奴离我边城近在咫尺,难保大军班师后他们不会卷土重来。故下官以为,宜作纵深打击,乘胜追击,打他一个落花流水难以为继,致使其短期内难以恢复军力。”

上谷太守道。

卫青将目光投向从事中郎李晔,问道:“中郎怎么看呢?”

从职务上说,从事中郎主军中参谋,他的话对主将的决策往往会产生重大影响,因此每逢帐中议事时,李晔都会考虑周密后才提出自己的主张,不会轻易发表意见。

刚才大家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听,在思考。

在卫青点名让他说话的时候,他遂撩了撩袍袖道:“两军交战勇者胜。

虽然我军一路追击,将士疲劳,不过以下官观察,我上谷一路的将士多为期门军,经十年磨砺,现行军速度和战力丝毫不逊于匈奴,自然不应该束手束脚,既已确定胜局,那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疲敌亦疲,故下官以为,应该继续进击,不可松懈。”

“有理!”

卫青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兴奋地接过话头,“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为今之计,就要一鼓作气,否则就会功亏一篑。

匈奴之所以屡犯边陲,在于我军总是满足于将其阻挡在长城之外,而不敢反攻过去,以至于他们更加嚣张。”

说到这里,卫青沉思了一会儿。

然后望着帐外渐渐出现的晨光道:“诸位,据细作报告,匈奴人正在考虑的是如何退兵而不是与我军作战。

而敌人要退出上谷,只有沽水河峡谷一条路可走。

此处大有可为。

行军打仗向来重视天时地利人和,如此地利咱们不利用,岂不是十分可惜?

如果我军放出休整的消息,而暗地设伏于沽水两岸,守株待兔一劳永逸,则必可致敌于死地!”

他的一番话说得大家频频点头。

这一路上,他们见识了卫青宏大的战略目光和精密的临阵布署。

他们虽然从军多年,也有着不少自己的经验,但现在也不得不对卫青刮目相看了。

第七十四章 李广被活捉,迥乎不同的战果。

一连几天,女祁县城外的汉军营门紧闭。

远远望去,不少将士在玩“投石”的游戏,不断传来笑声和呐喊声,显得很是热闹。

城内的士卒在市令的带领下,到处购置好酒好肉,未到节日却有了节日的气息。

街市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人们打着招呼走进铺子,呈现出大战以来从未有过的热闹。

而“卫青”则由太守陪同。

堂而皇之地到县城北关的马市上挑选马匹。

太守赞道:“如果没有卫将军重创匈奴,女祁县至今恐怕还是战云密布呢!更不会有如今的场面。”

“卫青”摇了摇头道:“说战云散去还为时过早,现在我们这不也是迷敌之策么?”

两人相视而笑,向前走去。

“卫青”来到一匹马前。

伸手托起马头,掰开马嘴。

饶有兴趣地看了许久,才问一旁的马主人道:“请问这马是从何处来的?”

马贩子急忙近前,忙不迭地介绍道:“这马是从匈奴国来的,是匈奴马与大宛马交配而出,脚力好,速度快,在所有马中是上上之姿。”

“比之关中马如何?”

马主人看了看“卫青”,觉得好像遇到了行家。

于是又多了一些话:“看客官的样子,一定见过不少马。可这马比关中马好多了。

它有三大,体格大,蹄子大,眼睛大。跑起来不仅速度快,而且平稳。

通常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匈奴人称之为神马。

客官要是骑这马打仗,一定是百战百胜,如果是用这马跑商贾,一定会财源广进。”

两人正说话间,一个中年汉子过来拉着马主人到一边问道:“你可知道这位买马的人是谁?”

马主人大声嚷嚷:“还能是谁?不就是个马贩子吗?”

那人压低声音道:“你看走眼了!”

“怎么了?”

“你这不长眼的东西,瞧那人的气度,像是做生意的么?”

那人故意打住话头,见马主人抓耳挠腮,一副焦急的样子,才几分神秘地告诉他,“你可要看明白了,他就是近日追击匈奴人的车骑将军卫青啊!”

“啊!”

马主人惊叹一声,“这么说,在下……是遇见贵人了?”

“可不!”

听说是与匈奴大战的卫青,马主人油然生出敬意。

他拉着马缰来到“卫青”面前,慷慨道:“将军驱除匈奴人,救边民于水火,小人就将这马献给将军,请将军笑纳。”

“卫青”见状,忙摆手谢绝。双方拉扯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太守出面,让“卫青”收下此马。

这一切,早就有细作飞马驰报呼韩琊去了……

他们哪里知道,这个卫青是伪装的。

又是一个黎明,启明星在天际闪着光芒。

一轮残月悬挂在沽水河谷上空。

偶尔从河边的密林处传来几声枭的哀鸣,愈发增添了恐怖的气氛。

呼韩琊率领着数千人马,匆匆穿越峡谷,向长城脚下奔去。

呼韩琊的目的是清晰的。

傍晚时分,他故意让士卒们把烤肉的火烧得很旺,在几里外都可以看得见。

他要给卫青造成坚持作战的表象,而他们就在烤肉的飘香中悄悄地踏上了归途。

此刻,他正穿行在沽水河狭长的谷道里,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忧虑。

是的,河谷太平静了,会不会隐藏着什么危险呢?

他转头向紧跟在身边的部将问道:“汉军会不会在这里埋伏?”

“不会吧?昨日卫青不是还在女祁县么?这里距那少说也有三百里,而且山路崎岖,卫青不可能在几个时辰内率数千大军赶到这里啊!”

“不!我还是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小心为好。传令下去,警惕埋伏!”

看着传令兵向后面飞驰而去,呼韩琊狠狠地抽了战马一鞭,加快了行军速度。

就在他走出不远后,心就“怦怦”直跳起来。

他看见前面的道路被一堆巨石挡住了。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不可能是山崩带下的石头。

于是催动战马来到队伍前面,对正在指挥搬运石块的部将愤怒地喊道:“上马,别搬了,赶快从河里趟过去!”

但是,这一切都已晚了。

他的军队刚刚下到河里。

就听见对面山坡上传来战鼓的响声。

接着密集的箭雨从密林深处射来,不少将士中箭落马,鲜血顿时染红了河水。

呼韩琊挥动长枪,拨开箭雨。

朝后看去,只见匈奴军队已乱作一团,再难重振旗鼓。

汉军从山上席卷而下,喊杀声在群山间回荡,顿时杀戮沸腾。

匈奴军被分成几块,与汉军在狭长的谷道间展开厮杀。

……

相较于卫青这一路,其他三路显得很是逊色,特别是李广这一路,几乎全军覆没。

那是多么惊险的一幕,现在想来,他仍然心里有些后怕。

当他将小股士卒散落在一片开阔地时,就对即将展开的战势在心里做了乐观的勾画,幻想着杀到龙城,夺走祭天金人。

他故意让旗手将写了“汉”字和“李”字的大旗插在最惹眼处,以吸引匈奴军来袭。

但是,整整一天的时间,他都没有看到匈奴军的影子。

山坡上出奇的宁静。

这让一向很自信的李广变得不安起来,与此同时,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他的心头。

“不好!”

李广心中“咯噔”一下,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上马!回大营。”

但是一切都晚了!

匈奴左屠耆王早就知道了李广的企图,经过反包围,他完全可以对李广的计谋置之不理。

他命令当户们直接进攻了李广军的主力,并将他的七八千人包围起来。

等李广明白过来,赶去救援时,映入他眼帘的是尸横遍野的惨景。

李广的心一下子变得十分沉重,他迅速召集司马,下达号令,向匈奴军发起反击。

可大军行至勾注山下时,屋漏偏逢连夜雨,又遭到了匈奴军伏击。

军臣单于对于李广的重视远远超过其他人。

他相信人心是可以变的。

只要他用一颗坦诚的心对待这位刀箭染了无数匈奴将士鲜血的将军,将他说服,他同样可以将刀箭转过来举向汉军。

因此,他下令一定要活捉李广。

当然代价是惨重的。

而李广困在中央,射杀了大量匈奴人后,在一道土梁前被绊马索放倒。

在跌下马的那一刻,他屏住呼吸,紧闭眼睛,甚至僵硬了身体,任由匈奴的千夫长将他放进了狩猎的大网。

“唉!单于要活的,他怎么偏偏就死了,咱们怎么向大王复命呢?”

千夫长惋惜自己失去了一次立功的机会。

“说来也真奇怪,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怎么就经不住一摔呢?这一下子直接没气了。”

百夫长也疑惑的自言自语道。

千夫长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大单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是用网抬回去听凭处置吧!”

匈奴人抬着李广,大约走了十余里的样子。

李广暗中发现有一匈奴小儿骑马在旁,遂趁押解之人不备之际,腾身而起,跃上马背,南逃而归。

李广追忆起自己的脱险经过,不由得侥幸。

那时押解的匈奴将士懵了。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李广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我的马!我的马!”

小儿望着李广逃去的方向哭叫道。

“他骑走了我的马呀!我的马……”

匈奴人这才明白,李广根本没死,只是在诈死寻找时机逃脱。

李广是多么后悔没有听儿子李敢的话,以至于犯下如此大错。

匈奴向导的话可信,他却没有信,甚至将其闲置,以至于找不着北,被军臣单于耍了个团团战。

他为其他三路人马当了肉盾不假,但打仗从来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他输了,还被俘虏过。

奇耻大辱。

李广的老脸快要被自己丢尽了。

自己从军打仗那么多年,到头来不如九岁的儿子有头脑……

将回京以后,陛下会怎么看他?满朝文武会怎么议论?

他想一死了之,但高举的刀又放下来了,他不甘心,他要报仇!

匈奴人带给他的羞辱,他要百倍千倍地奉还!

陛下还需要他,妻儿老小还需要他。

死并不能抹灭他的屈辱。

千百年后,他不想后人在谈及他时,首先想到的词是懦夫。

当今天子雄才大略,必定还会对匈奴发起第二次、三次反攻!

而那时,他可以化悲愤为力量,用一场大胜来洗刷他曾经的不堪。

在回去的路上,李广想了许多,心中纷乱如麻。

到了京城,怕是会被下廷尉府吧?

不过也好,按当朝律令,他可以用千金给自己赎罪。

赋闲在家,他正好有机会陪父亲及妻小,教李敢骑射,以期有朝一日父子齐上阵。

说起来,儿子李敢是个智勇双全的将帅苗子,能亲手教他,或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第七十五章 休整心态

当李广走出廷尉诏狱时,他庆幸自己命大,不仅在匈奴手下死里逃生,还在皇帝的宽宥下顺顺利利的躲避了酷刑,望着初秋的天空,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空气。

廷尉诏狱,那可是让所有官员望而生畏的地方,无论是力挽狂澜平定七国之乱的周亚夫,还是备受先太皇太后宠爱的废太子刘荣,通通在这里结束了他们风云的一生。

那里盛产酷吏,各种酷刑信手拈来,绝大多数走进去的,最后都会躺着出来。

幸好,他是少数站着出来的。

在与匈奴鏖战的年月里,在未央宫守卫陛下的日子里,他整日里思考的就是如何克敌制胜,保境安民,如何守好宫闱,侍奉陛下,然后争取在有生之年能够封侯。

多少年了,他从来不曾认真地看一看头顶的高天流云,也没有机会感受秋风染黄大地的力量,这片天地美好的一切,他不知道多久没有去品味过了。

这些往日从不在意的景物,如今在他眼里却格外的亲切。

十几天牢狱生活,让他好像重活了一世,除了打仗以外的其他事,他都重新认识了一番。

这些日子,他对自己的命运做了各种猜想,事实就是事实,他并不打算为自己开脱,与初出茅庐的卫青相比,他没有什么可以拿的出手的战绩,他感到十分惭愧,而被匈奴人俘虏,更让他无地自容。

太阳就这样照在头顶,秋树是这样的亲近,甚至连身后的牢门在这一刻都少了些许冰冷。

“父亲!”

听见儿子李敢的呼唤,李广流出两行热泪:“你怎么来了?母亲呢?我怎么没看到她?”

“在那边!”

顺着李陵的手看去,他的心就禁不住颤栗了,真是一人犯罪全家受苦。

仅仅十多天的时间,她们的鬓边就添了不少白发,皱纹更是悄悄地爬上了她们的眼角。

憔悴的脸色表示在他入狱的这些日子里,她们俩不知承担了多少精神重负和心理压力。

她们由于悲伤而挪不动脚步,只能在那里饮泣。

李广拉着李敢走到夫人们面前,两人终于无法忍住一肚子的委屈而哭出了声音。

“你这是干什么呢?老夫不是好好的么?怎么跟哭丧一样的?”

“妾身就是觉得老爷冤枉。”

王佳儿擦干眼角的泪水。

“何来冤枉?陛下把大军交给老夫,老夫却只带回一半人马,不该治罪么?”

“儿子也觉得母亲言之有理,这些年来,祖父一直在边关打仗,立了多少功勋,朝廷不曾赏赐也就罢了,这回偶有闪失,就让廷尉府治罪,这公平么?”

李敢跟在后面附和,为李广鸣不平。

“煌煌大汉,哪有以功抵过的道理?一出算一出,陛下若是赏罚不能分明,今后还怎么治理天下?”

李敢抿嘴:“父亲九死一生,到头来还要背负骂名,真是造化弄人!”

李广拂着他的头,“父亲当初就该听你的话,是我一意孤行了。”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停在牢狱外道口的车驾旁。

家丞早已在那里候着,看见李广,他只是默默地上前搀扶。

李广倔强的把他推开,“你这是干什么?老夫还没有老到需要搀扶的地步,你还是照看夫人去吧!”

说罢就上了车驾,李敢乘上另一辆马车,在后面跟着,直奔尚冠街的府第。

一路上,秋叶飘零,金风飒飒。

想起出兵时,长安还是碧树葱茏,绿荫遮道,生机盎然。

一场大战下来,渭水已生起了秋风,夏日也已经走远了,而他也由将军沦为阶下囚。

此景此情,使李广的思绪怎么也平静不了,这才短短几个月,这样的巨变……

元光六年六月的一仗,对他来说不啻为一生最大的羞辱,他只能默默忍受着外界对他的猜疑,而不能发出一句反驳的话语,因为他的确败了,败得很彻底。

早年,李广在云中、上郡一带做太守,家小都随他四处飘泊。

后来他当了未央宫卫尉,才在这尚冠街深处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盖了几栋房舍,把家人安定下来。

从外面看,自从他去边塞以后的将近四年里,李府虽鸱吻高翘,虎面辅首,青砖铺阶,可进去之后就会发现,与那些王侯将相的宅院相比,要寒酸多了。

但是,他从来没有感到尴尬,因为里面生机十足,家中的一切没有大变样,他依旧可以在里面闲庭信步。

而他欣慰的是,几个儿子都很争气,大儿子李当户、二儿子李椒、小儿子李敢都做了军中的骑郎。

可惜当户早殇,只留下了遗腹子李陵,虽然仅仅只有三岁,却知礼聪明,很有壮志。

说起来李敢也很喜欢李陵这个侄子,因为他的眉眼很像兄长,对嫂子更是言听计从。

没爹的孩子,看起来总是那么让人心疼。

李广遗憾和痛心的是,打了一辈子的仗,却栽在了自己十分熟悉的雁门。

因此,八月,从前线回来后,他就让李蔡缚了自己,向陛下请罪。

在廷尉府审理时,他对自己的失职之罪供认不讳,倒也没受刑枷之苦。

现在,当车驾在街头缓缓行进的时候,他仍然拂不去负罪感。

车驾在府院门口停下,迎接他的除了李昭儿和李椒外,还有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韩安国和灌夫的儿子灌强。

李广刚一下车,灌强就上前一步跪倒在他面前:“参见叔父大人!”

李广赶忙扶起灌强:“老夫戴罪之身,被人唾弃,岂敢承受贤侄如此大礼?起来!快起来!”

韩安国的目光掠过李广的额头,不禁感叹岁月无情,连道老了,老了。

李广凄然一笑道:“敢儿都快十岁了,能不老么?快!进去说话!”

几样菜蔬,一鼎老酒,几巡之后,韩安国将憋在心头多日的话坦露在李广面前:“陛下此次用兵,原是对将军寄予厚望的,为何结局如此?”

李广将一爵酒灌进腹中,悲怆地长叹一声道:“说来都怪老夫轻敌,太过一意孤行,将军可曾记得老夫当年在上郡时,就常常以散兵麻痹匈奴人。此次原想也用此计引诱敌军,孰料匈奴军舍小袭大,将我军拦腰斩断……”

第七十六章 韩安国的死灰复燃

“老夫用六支箭就一连射落六个匈奴人,其余人纷纷拨转马头向北逃去。

回来后,老夫自缚面圣,想以死谢罪,岂料陛下开恩,没有将臣治罪!”

李广斟满一爵,眼里充满了感激,不自觉地吹起了牛。

“什么没有治罪?廷尉府以父亲损兵折将、被匈奴所俘为由,丢了大汉朝的颜面,要判父亲的死罪。

多亏灌世叔从蓝田庄园中拿了上好的玉,加上府中尚有千金的余财,才使祖父免去死罪,最后还是被陛下贬为庶人!”

李椒只管自己说得痛快,未曾注意到李敢和灌强的眼色,及至觉得自己失言时,发现李广已怒不可遏了。

这些他也猜到了,但为什么要说出来呢?这个不懂事的兔崽子!

自己难道不痛心么?

哎,都是自找的……

他的自尊受到强烈的冲击,他只好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以解郁闷,“你们为何要这样,老夫报效朝廷,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此次失利,老夫自知上对不住陛下,下对不住死难的陇西子弟,本就没有打算活着。

原以为是陛下开了天恩,孰料却是你们用重金赎了老夫一条性命。

与其这样,倒不如死在狱中还好些……我好恨啊……”

李广连连顿足,叹息声弄得大家都不知所措,夫人们更是涕泪沾襟。

李敢生气地看着李椒,无奈道:“都是你瞎说,看看……”

韩安国明白,这样的场合只有自己出面,多加安慰,才能平复李将军的心火。

他急忙上前抚慰道:“将军也不必指责他们,死还不易么?

不劳刀斧,若愿一死了之,牢狱的墙壁就可以轻易结束性命。

可这是将军希望的结果么?大丈夫当战死疆场,才不枉一生。”

韩安国说着回忆了起来,“当初在睢阳时,在下因劝谏梁王而被投入牢狱,那时是何等的屈辱。

最为可笑的是虎落平阳总要被犬欺,当时有一不长眼狱卒屡屡侮辱在下,在下就笑其目光短浅,仗势欺人,说死灰也会复燃!他却立即回道‘即溺之’。”

李敢听到这里也是乐了,溺之不就是用尿滋灭的意思么?

顿了顿,韩安国接着道:“没过多久,梁国内史空缺,朝廷想起了在下,觉得在下不是个废物,有那么点用,复拜在下为梁国内史,那狱卒听到后想逃跑。

在下当然不会去对付一个愚人,只是威胁说,如果他不归来,在下将灭其宗族,后来他肉袒谢罪,在下便一笑了之,就没有怪罪他了。

倘若当初在下图一时之意气而自裁,不愿忍辱偷生再图崛起,岂能有今日之语乎?”

李广心里好受了一点,“话虽如此,可老夫这心结……”

老爹还傲娇起来了……

“其实灌强和李椒也说不上有错,将军久在边关,大概还不知道前两年朝廷府库渐减,入不敷出。张汤等谏言陛下下诏,可以以重金赎身,所以……”

李广其实是知道的,但心里还是难受的,“别人怎么做,老夫管不着,可李家如此,让老夫颜面扫地。”

韩安国耐心道:“将军言重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军可知,自汉军班师后,匈奴又从渔阳犯境,杀我吏民,颇为嚣张,陛下大为震怒,说要扒了军臣单于的皮,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在下素知将军志在疆场,岂能因此而负了百姓呢?”

“老夫这就奏请陛下,率军到渔阳与匈奴决战,再征沙场,以雪雁门之耻!”

可一想到自己已是庶人,李广又灰心地跌坐在席上了。

韩安国道:“将军之心,天日可鉴。只是眼下时机未到,陛下已下诏任在下为材官将军,屯兵渔阳,修筑堡垒,以做御敌之备。”

李广一听,那颗刚沉下的心又如脱缰的野马,想着上阵杀敌了。

他随即表示愿协助韩安国戍边:“大丈夫苟活于世,如无作为则与狗彘何异。

老夫先不求封侯拜将,只求效忠朝廷,哪怕是做一小校,多杀一个匈奴人,亦无怨无悔。”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韩安国也认真起来,更是心潮澎湃。

他满斟酒酿,万千感慨都化在这仿若玉液琼浆的酒露之中了:“请老将军饮下此杯,在下才好说话。”

“这么说起来,将军是答应老夫的请求,愿让老夫协同了?”

李广一饮而尽,眼睛直直地望着韩安国,“你不要看老夫年迈,但仍可以拉三百石强弓,百发百中。”

“将军英雄一世,就是匈奴人听到了将军的名字,也胆战心惊,要出动主力应对将军。

在下与将军在北地戍边多年,岂能不知,只是……”

李广一听便急了:“莫非将军反悔了?”

“老将军少安毋躁,且听在下把话说完。如将军不嫌弃在下,要屈尊做在下的幕僚,在下自然是喜出望外,不过据在下所知,陛下在做太子时,就十分仰慕老将军。

此次将您与公孙敖一同贬为庶人,一是因为此役与陛下的构想差距太大,陛下一时大失所望。

二是如同当年诛王恢一样,为了给朝野一个交代,不落人口舌。

不用多久,陛下还会起用将军,让将军再次挂旗出征的。”

“世叔言之有理,就是父亲愿意做幕僚,陛下也不会答应的。父亲不如在家休息,以待时机。”

李敢接着韩安国的话说道。

这时候,灌强也上前说话了:“家父平日里时常提起世叔,也十分仰慕世叔为人。

小侄在蓝田山中的庄园为世叔安排了居处,世叔若不嫌弃,就到那里住些日子,看看书,打打猎。待陛下心情好转,淡忘了这件事,一定会重召您回朝的。”

韩安国总是看得更远,面对李广,他也是无话不说。

“不瞒将军,对雁门之失,在下也曾思考过。将军也可在这段时间对此役加以梳理,从中吸取教训,切不可再墨守旧规,偏执已见,给敌以可乘之隙。”

“将军言之有理。”

李广再次举爵相邀。

这酒一直喝到太阳西斜,李广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了。

第七十七章 先为人女再为人妇

可李广还有一个想不通的疑惑,是关于韩安国的。

他不明白,韩安国官至御史大夫,后来又署理国政,可以说极受陛下器重的,就因为一次意外坠车,把自己给摔伤了,休养一段时间后就不得不从中尉做起,如今又被外放边关,这究竟是为什么?

走出大厅的时候,他悄悄把韩安国拉到一边,问了这个问题。

韩安国坦然地笑了笑,捋着胸前的美髯道:“将军有所不知,看看在下岁齿若何?说风烛残年为时尚早,可毕竟也是夕阳晚景了,再难像原先一样精力充沛。

在下在御史大夫署中时,常听陛下说,兴大汉者,非少壮有力者不能为之。

虽是刘氏龙脉,但陛下的性格与先帝不同,他喜欢年轻人,因为那些后辈有活力有干劲,似我等做什么事都是有心无力,只能聊尽余力,多为朝廷做些事情了。

至于宦海仕途,到达过尽头,领略过山顶的风景,早已淡若浮云了。

这次到渔阳屯兵,一方面是陛下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是在下想要卸甲归田,不愿沉浮官场,将余年消磨在觥筹交错之中。”

李广若有所思,透过淡泊的话语,他看到了韩安国进退自如的胸怀与果断。

不禁问道:“那家小呢?也带去么?”

“是的!这一去,在下就以边塞为家了,再不想太多名利之事。”

“何日启程?”

“三日后。”

“好!”

李广回身招呼李敢,“你知道我把马拴那儿的,快牵老夫的马来!”

不一刻,李敢牵着一匹栗色的战马来到院中,李广接过马缰,对韩安国道:“这是老夫从匈奴小儿那夺来的战马,脚力不凡耐力也不俗,今日老夫将它赠给将军,留个纪念。”

韩安国接过马缰,慨然道:“恭敬不如从命,李将军,他日你再披挂上阵,记得来找我,愿将来我们重聚在长城脚下。”

他跃上马背,作了一揖,便扬鞭一甩催马出门去了。

从身后传来李广沙哑的声音:“三日后,老夫来为将军送行,同饮一壶践行酒!”

当天晚上,在李敢的强烈要求下,李昭儿在李家留宿一晚,准备第二天再回卫府。

这场战争的最后赢家说到底还是姐夫卫青,李敢与三姐闲聊时,不由自主地祝贺了起来。

“四路大军仅姐夫一人挟胜而归,三姐作为贤内助,当是在官眷圈里美名传遍了。

恐怕父亲都是沾了姐夫的光,要不然陛下不会这么快放人,毕竟是全军覆没……”

李昭儿苦笑,“先为人女再为人妇,可惜这世间没有多少十全十美的事,要是父亲与夫君一样大获全胜,三姐就没这么为难了。”

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

虽然这时候汉朝讲究孝治天下,可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所以按理说三姐应该孝顺的是公婆,而不是自己的生身父母。

李敢仰靠墙边,怅然若失,“是娘家不硬气,让三姐夹在中间两头不是。”

“快别说这些了,父亲和卫青出去打仗的这些日子,三姐又是担心这个又是担心那个,每日茶饭不思,这不,现在大局已定胃口变好,刚刚吃完晚饭现在又饿了,四弟有什么吃的赶紧给我安排上。”

李昭儿半是命令地道。

李敢哑然失笑,“我这倒还囤压了些皮蛋,你要不要吃一些?”

李昭儿使劲摇头。

“不吃这个?”

“光吃皮蛋多没意思,当然是要皮蛋瘦肉粥了!”

李敢起身,“满足你的胃!”

第二天,韩安国到未央宫向刘彻辞行,在塾门等了一会儿之后,黄门出来告诉他说陛与卫青一早就出去了,让他不必再等,韩安国点头,遂将上疏递给了北阙司马。

他望着阙楼上的玄武,呆站片刻,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岁月悠悠,一转眼又过去了八年,这是他人生最辉煌的八年,也是新政推行最见成效的八年。

无论是在大农令任上,还是在御史大夫任上,陛下对他的信任从来都是很足的,甚至远远地超过了身为太尉的田蚡,比之丞相窦婴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次陛下点他为材官将军,屯兵渔阳,让他的心灵获得了莫大的慰藉。

陛下上一次召他到宣室殿,话里都是君臣之间的情谊。

“朕知爱卿年岁已高,万里赴戎机,朕亦于心不忍。

然李广获罪,朕要顾虑天下人的看法,实不能再急着用,边将缺乏,故东线军备,非爱卿莫属。”

感受着皇帝的信任,韩安国只有频频点头。

他平时行重于言,如今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末了他就只说了一句话:“谢陛下隆恩。臣当恪尽职守,固我边城,不让匈奴人攻入城中。”

霜志依旧在,可以对长天。

不管陛下在哪,他都相信陛下一定会感知这份忠诚。

在看了北阙一眼后,他毅然转身,朝司马门外走去。

韩安国的判断没错,战局不仅让刘彻失望,更多的是震惊。

四路大军除卫青外,其余三路不是为敌所败,就是无功而返,就连他十分敬重的飞将军李广,也险些做了匈奴人的俘虏,这不是为单于所笑么?

屈指数来,他已近而立之年,还不能对匈奴有一役之胜,这是他最为忿恨的。

于是,关于班师后大宴功臣的承诺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将军们的惩罚。

而唯一让刘彻感到欣慰的是,卫青创造了首战即胜的战绩。

开创了汉军深入敌境打击匈奴人的先河,而且一度还占领了匈奴的龙城。

这无论从战局上还是在精神上,都给匈奴以重创。

更重要的是,再也没有人对卫青持怀疑的态度了。

早朝时,包括薛泽、张敺、公孙弘在内的群臣盛赞刘彻知人善任,于是卫青被赐爵关内侯,成为朝野瞩目的新星。

主管封赏的汲黯在查阅汉初以来的封赏记录时惊异地发现,高皇帝时娄敬因主张和亲而曾获得过这一殊荣。

一样的爵位,一为和而封,一为战而赏,但它所表达的是汉匈之间一种新的、不同以往的关系。

第七十八章 习箭术

李广最后那儿也没去,留在了家中,每天教李敢一些骑射之术,然后陪一陪老爷子和妻子,生活比起在边关是同样的充实。

不过就算如此,李广却也一直没有释怀,每每想到跟着他浴血奋战的将士数尽数被匈奴人所杀,他都心如刀绞。

不同于寻常人,每天晚上他做的不是噩梦,而是杀戮之梦,只有在梦中……他才能砍瓜切菜一般将匈奴人尽灭……

大军班师回朝的几天之内,长安城便起了风言风语,说什么四路大军只有一路中用,卫青才是帅才,其他将领都是草包……

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些话终究是传到了李广的耳中,不过对这些风评,李广平静以待,因为事实胜于雄辩,在结果面前一切辩解都是苍白的。

他心甘情愿的接受着谩骂。

相比于李广公孙贺等人,卫青最近风光无限,但他并没有居功自傲,相反,他对于岳父李广一向是敬重有加的,因此时常带着李昭儿上门造访。

在父亲李广那里,李敢学到了不少关于弓箭的技术。

往往是父亲拿一支较为大的弓,他拿一支小一些的,然后父亲通过言传身教,将他高超的箭术一步步交给李敢。

李敢卖力的学着,有的时候还能够举一反三,这让李广十分欣慰,教的也更认真了起来。

李广在李敢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当年他也是这么饥渴的像老爷子学着箭术……

于是乎,他特地将老爷子也拉了过来,他负责实际去身传,然后老爷子来讲,父子齐上阵,专心培养李敢。

对于这样的阵仗,李敢有些懵圈,好家伙,有点着不住啊。

你说来点什么魔鬼特训的,他还能接受,并且卖力配合,但你这一套父子组合拳是什么鬼?

不知道望子成龙是容易出问题的嘛……幸好自己是个实在的人,不像温室的花朵,要不然就是赵括警告(纸上谈兵)了。

……

期门军的营地就在长安附近,当卫青以骖乘的身份,带领浩浩荡荡的犒军队伍走近营寨时,刘彻的热血沸腾了,他想要看到的,终于一步步开始呈现。

展现在他面前的是秋风中猎猎招展的“汉”字大旗和“卫”字将旗。

是由各路司马统领的骑兵方阵。

是兵戈林立、寒光闪闪的步军方阵。

是由弩机和弓箭手组成的强弩方阵。

各大方阵中隔出一条宽阔的通道,以供皇帝检阅。

让刘彻尤其感动的是那一张张青春的面孔,似乎还留着浴血的征尘,而这些人,将来就是帝国的精英。

这让他想起了元光二年夏天将士们艰苦操练的情景,更想到了新制失败后,这些子弟伴随他度过的一段艰难岁月,他们无时不刻地想着复仇,今日才终于拿到一点甜头。

同样是检兵,但他这次感觉真不一样。

虽然他们这次取得的胜利不算辉煌,但他们才是汉军真正的精神和希望,将来还得要他们代表汉军继续奋战,大汉的赤旗还必须得让他们继续去扛。

刘彻在卫青的陪同下走过军中长廊,来到骑兵方阵前,他发现站在前列的战马体格高大,鬃毛竖起,脑门上有两个明显的漩涡。

并且胸部宽阔,腿脚硕长,比后面的战马整整高了一个头。

他拉了拉笼头,那马就十分亢奋地发出长长的嘶鸣,与它并排站立的马匹立即右蹄高高抬起,一呼百应地朝着同一个方向长啸。

刘彻立刻被这马的气势吸引了。

卫青见状,立即上前介绍道:“这是与匈奴作战缴获的战马,据俘虏说,这是匈奴马与西域马交配而成的品种,既有矫健的身姿又有挺拔的体魄。”

“这样的马一共有多少匹?”

“不过百匹。”

“太少了!”

刘彻挥了挥手道,“今后与匈奴作战,要多缴获马匹。

并告诉韩安国,要他在边关给朕留意一下,多购这样的战马。”

“诺。”

刘彻来到步军方阵前,他发现那些兵士手中的兵器在阳光中泛着青色,远远地就觉得一股寒气从锋刃中袭来。

刘彻从一位士兵手中拿过战刀掂了掂,正端详间,卫青在一旁道:“陛下,这刀也是从匈奴人手中缴获的,臣也曾试用过,虽然比我军兵器稍轻,却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是一种难得的利器。

据匈奴人说,他们在铸刀时加入了一种叫做精钢的东西,所以他们所铸的刀剑,不仅锋利,而且极其坚韧,不易折断。”

“那这精钢从何而来?”

“臣已打听过了,在雁门郡城外有一座勾注山,就产这种含有精钢的石头。当地人不知其妙,只当沙石卖给匈奴人。”

“如此精妙之物竟为敌国所用,立即命少府寺遣人采集,打造兵器,以充军用,断然不可以再卖给匈奴人了。”

“陛下圣明。”

沿着各个方阵走了一遭,刘彻觉得心境开阔多了,他开始对这场战争有了新的评价,虽说此役不尽如人意,可最大的收获莫过于对匈奴的了解,随机应变的将领,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人才。

建元元年在细柳营阅兵时,他就曾提醒大家,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可是,怎样才算是知己知彼呢?

卫青让他有了更深的感触。

知己知彼不仅仅是要了解敌国,更要善于将敌之优势化为我之优势,他很欣赏卫青这一点。

他转过身来由衷地赞道:“爱卿这一仗没有白打,比简简单单的取匈奴人首级更有意义。”

“一切皆是陛下运筹帷幄,臣不过是遵照陛下旨意执行而已。”

“爱卿不必如此。你的话让朕想起了当年夜郎自大的往事,朕现在明白了,我朝也会犯这种毛病。

譬如李广,守旧而不知变,轻敌而不自醒,结果让万名将士损伤一半以上。

看来,朕一定要找个机会,让你向大家介绍一下匈奴的国力、军力。

否则,以己之浑浑噩噩,不明就里的胡上乱上,焉能布阵领兵,更枉论克敌制胜了。”

这一番话说得卫青十分激动:“其实众位将军各有所长,臣若非军中各位协力同心,时时提醒,亦会无所作为。”

这就是卫青,他没有世家子弟的不可一世,他有不矜不骄,对士大夫有礼,对士卒有恩的品格。

从进入营地开始,他只听得到士卒喊“陛下万岁”的声音,而不曾有一声“将军威武”的呐喊,这也是他比周亚夫明白的地方。

这次检兵,不仅仅是犒军,也是检验人心的过程。

“朕准备了酒肴,以慰有功将士。”

于是,汲黯奉旨宣诏,对班师将士表示抚慰。

任安率众将拜倒在地,高呼“陛下万岁”。

“请长史宣示陛下的盛意。”

汲黯大声道。

任安、李晔立即吩咐下去,顷刻间,御酒的封签被启开,浓浓的酒香随着秋风在营寨中弥漫,泌入每个将士的心中。

第七十九章 武帝初见霍去病

检兵结束后,卫青对刘彻说道:“陛下亲自劳军,令臣铭感肺腑。臣在帐中略备薄酒,为陛下接风。”

刘彻爽朗道:“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朕今日也与众乐乐吧。”

酒是皇宫的御酒,菜却是卫青在山中猎取的野味,酒美肉香,君臣亦是融洽。

君臣相语甚欢,席间,汲黯频频向卫青举杯表示庆祝。

卫青很不安,忙不迭地回敬道:“汲大人过奖了,卫青能有今日,应该感念大人!若没有大人的提醒,在下定然不会沉稳应敌。”

汲黯道:“人之可贵,在自知之明。山不拒寸土而见其高,海不拒细流而见其涤。

卫将军海纳百川,修为正己,方有今日,这都是你自己修来的造化,与我没有多大的干系。”

酒宴之后,刘彻屏退左右,只留下汲黯与卫青。

他一边喝着热茶,一边问道:“爱卿首次出征,一定感触颇多,你有何话,尽可说来,朕恕你无罪。”

果然,卫青趁着酒兴,就把那憋了多日的话说出口了:“臣多日所思,为何我军以胜敌之众而未达克敌之果?依臣观之,其不利者有三。

兵法云,教道不明,吏卒无常,陈兵纵横,乱也。

我军虽有四万之众,然众军各自为战,将自为战,节制不一,此其一也。

我军虽有期门军可与匈奴对垒,然其他各军战马脚力,士卒战力,尚显不足,此其二也。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易其事,革其谋,使人无识,易其居,迂其途,使人不得虑,时移势异,因时顺便,乃制胜之道。

而我汉军除期门军之外,其他各军皆沿旧制,战法守旧,因而不能取胜,此其三也。

此三者乃我军心腹大患,若是不能及时纠正,恐怕行军打仗便会大打折扣,自缚手脚……”

卫青在那里滔滔不绝,刘彻这边听得入神。

他先还是正襟危坐,神清气定,渐渐地身体前倾,目光随卫青的话语而流动起来,到后来竟不知不觉地移到了卫青对面。

“卫将军所言,乃我军未获大胜之症结,也是臣这些天来思虑的事情。

自建元二年以来,太尉一职时常空缺,田大人再任御史大夫,自此太尉更无人选,因此臣请陛下早做定夺,选一个合适的人,对诸军节制有所决断才是。”

汲黯并没有直接谏言卫青担任太尉,卫青初战即胜,固然可喜,然太尉乃三军之首,不可不慎,如果一战定英雄,不仅诸位将领不会服气,群臣也会多有微词。

“卿之所言,正合朕意。”

刘彻把话题引向深入,“不知卫爱卿对整治军备有何看法?”

卫青从席间站起来,走到刘彻面前道:“依臣愚见,当前要务在统一军政。

自陛下重启新制以来,太尉一职一直空缺,煌煌大汉,岂能无三军中枢?所以,臣也以为恢复太尉之职迫在眉睫。”

“此事朕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太尉一职,事关重大,至今尚无合适将帅,不过,朕会认真考虑爱卿的谏言的。”

“还有……”卫青眉头略锁,顿了顿,“陛下恕臣无罪,臣才敢说。”

汲黯在一旁鼓励道:“你就大胆说吧!陛下把你叫过来,就是要将军直言。”

“臣以为今后出兵须有一将为统帅,节制各路人马,并授予临阵决断之权。

否则,前方战事多变,陛下鞭长莫及。而各路将军又各行其是,绳子不能拧成一股,力量全都分散了,如何能克敌制胜呢?还有……”

“说嘛!”

“请陛下不仅要举贤良,还要擢拔年轻将领,这样以后打仗才会更加顺利。”

“好!爱卿之言甚是。”

话音刚落,却听见殿外传来争执声。

原来是一位少年要进帐见他的舅父,被卫士拦住了。

刘彻扫眼过去,看这少年英气勃勃,便问道:“这少年是何人?”

卫青不好意思答道:“陛下,此乃臣的外甥霍去病。都是臣疏于管教,请陛下恕罪。”

刘彻摆了摆手道:“哈哈哈!天下何其小也!弹指一挥间竟又使故人重逢,当年去病这个名字,还是朕给起的。

一转眼,他都成翩翩少年了。看他年纪不大,却是气度不凡,这让朕想起了许多少年往事,传他进来。”

“诺。”

霍去病进帐来了,虽然只有十一二岁,可个头却是比普通孩子高许多,浓眉下一双眼睛聪明顽皮地看着刘彻和卫青:“臣在营中,请陛下允臣以军礼见。”

刘彻见霍去病被一身小盔甲裹着,显得挺拔了不少,先自喜欢了:“你一身戎装,倒是有几分舅父的风范啊!

哈哈哈……你方才与那卫士推搡,吵闹着进帐,意欲何为呢?”

“臣见陛下与舅父饮酒论军,就想进来听听,顺便为陛下舞剑助兴。”

卫青在一旁听了,脸色沉了来,军营重地怎么能够如此胡闹?如果陛下要治他的罪怎么办。

于是抢先一步大声斥道:“陛下在此,你不可无礼犯浑,还不快出帐去!”

可刘彻对霍去病的举止却非但没有厌烦,反而充满了兴趣:“好啊!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为了看灌夫将军的舞戟,也曾受到先帝的训斥。

朕看他目光炯炯,英姿焕发,想来手上是有些本事的,不妨舞上一回。”

“谢陛下。”

霍去病不等卫青说话,就先抢了话头。

接着就拔出宝剑,在二人面前舞了起来。

他腾跃翻转,或拨云见月,或猛虎回眸,那手中的剑被他舞得天花乱坠,发出潇潇剑气。

体格虽小,舞起剑来却是虎虎生风,那坚毅的眼神更是凛冽不可侵犯。

待一通舞完,霍去病气归丹田,神色不变地走到刘彻面前道:“臣献丑了。”

卫青没想到霍去病这一阵剑舞,把刘彻看得心花怒放。

未等卫青回过神来,刘彻上前仔细地端详着那张稚气的脸,欣喜道:“这番剑舞神气十足,此子可教也!此子可教也!”

卫青怕霍去病再生什么意外,忙接过刘彻的话说道:“无知小儿,陛下不怪罪已很侥幸了。

剑也舞了,陛下也见了,你还不退下?要我赶你出去吗?”

霍去病高兴地出帐去了,而刘彻的目光却一直追着他的背影。

第八十章 肥皂诞生与试用

每日学文弄武未免有些无聊,于是乎李敢又起了捣鼓日常用品的打算。

大件的冶炼机械之术虽然是他前世机械工程专业的拿手活,但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这个硬件去做,弄一些简单的日用品是最妥帖的。

他时常看到那些女仆们洗衣服费时费力,厨房的厨子们清理碗筷也是多番周折,一个念头忽然就萌芽了。

他要做肥皂。

肥皂是宋朝时候才兴起的,当时宋代出现了一种人工合成的洗涤剂,是将天然皂荚(又名皂角、悬刀、肥皂荚,通称皂角)捣碎细研,加上香料等物,制成桔子大小的球状,专供洗面浴身之用,俗称“肥皂团”。

宋人周密《武林旧事》卷六《小经纪》记载了南宋京都临安已经有了专门经营“肥皂团”的生意人。

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记录了“肥皂团”的制造方法。

不过首例却是在国外,4000年前古希腊人用动物祭天,由于焚烧动物时要用木材,木材的灰烬和动物脂肪混合产生了肥皂样的黄色物质。

在公元前2500年前就有用油脂和含有碳酸钾的植物灰制取钾皂,并用这种肥皂洗涤羊毛的记录。

主要是肥皂弄起来十分方便,原料仅仅是油脂和草木灰,而热制皂大概一周就可以成型使用。

李敢有了想法说干便干。

关于油脂,动物油大腥了,制作出来估计味道也冲,于是李敢换上了大豆油。

而草木灰更是方便,后厨便有一大堆,两者搅匀,然后再添一点桂花花粉,放在锅中烧煮。

这个反应的原理李敢还记得,所以等到油脂与氢氧化钠进行皂化反应至稠状阶段时,他再以断续加热的方式,使其快速皂化。

之后倒入提前做好的木匣子里面,静放一周,等到水分充分挥发掉,便可以使用了。

为此李敢等了一周。

一周后,李敢卧房内。

地上一堆脏衣服,旁边有个木盆,两木桶盛着水,水光滟滟。

一个两三岁的娃娃扑闪着眼睛,注视着取皂的李敢,他指着黄褐色的皂块,疑惑不解:“叔父……那是啥?”

“肥皂。”

李陵疑惑更深了,“肥……皂?”

李敢捏了捏他这小侄子的脸,嘿嘿乐道:“叔父新造了一种清洗衣服碗筷特别干净的东西,现在正准备试一试呢?”

李陵伸出小手,从皂块上扣了一小块,扔在衣服上,傻乎乎地看了起来。

“小笨蛋,不是这么用的,得加水去搓,你在旁边瞧着,叔父给你示范一遍。”

说着李敢把水倒入木盆,衣服往里面丟,然后切了一块手掌大小的肥皂,在湿衣服上蹭了起来。

把衣服蹭了一个遍,又将肥皂放到一边的木匣子里,搓起了衣服。

经过半刻钟的奋战。

一件件干净整洁的衣服“新鲜出炉”。

“干净不?”

李陵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干净……还……很香!”

……

卫子夫又一次怀孕了,腹部一天天大起来。

听说陛下驾到,卫子夫还是挪动着臃肿的身体下了榻,但未及下拜,刘彻已经进来了。

宫娥和黄门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卫子夫在春香的搀扶下,正要下拜,却被刘彻扶住了。

他愠怒地看了春香一眼道:“夫人有孕在身,怎么好行大礼?动了胎气,你不要命了?”

卫子夫害羞地笑道:“不怪她们,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接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你啊,就是太仁厚了,一点也不为自己着想,夫人为朕生了三位公主,如今又怀了龙种,夫人之功大焉,何罪之有?”

说着,刘彻就挽起卫子夫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到榻上,才叫宫娥和黄门们平身。

春香不失时机地呈上茶点,然后悄悄退到门外。

“夫人还好吧?”

刘彻问着话,眼睛就一刻不离,在卫子夫的脸上打量起来。

要说自卫子夫进宫以来,刘彻的目光不知在她的身上扫视过多少遍,她的每一个变化,他总是第一个发现。

而这细微的变化可以影响他一天的情绪,或让他欣喜,或让他不安。

对于卫子夫,他就像对待捧在手里的一块玉,生怕不小心掉到地上碎了。

生怕一个意外,伤害了他心中的最爱。

前些日子,当他从太医处得知夫人又有了身孕时,心情越发喜悦了,国政再忙他也记着让包桑送去宫中最好的补品。

他爱怜地抚摸着卫子夫的手心,亲切地询问胎儿的情况。

他也没有忘记叮嘱卫子夫起居一定要小心,不可过分操劳,他平静地说道:“如果这次夫人能为朕生个太子,这该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到那时候,夫人就要移居椒房殿了。”

卫子夫的眼睛湿润了,但她口中说出的话仍是平静坦然的:“谢陛下。臣妾只是想早日为陛下接续龙脉,至于其他的事,臣妾未曾多想。”

“不!你应该多想,椒房殿不能长期空着,再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这不仅关系后宫的安定,还关系大汉朝的未来。

眼下,太后对朕大力提拔卫青捧高卫氏迟疑不决,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夫人的名分不定。

倘若夫人为朕生下一个皇子,那椒房殿的主人自然就落到夫人头上,到那时候,朕就少了许多障碍。”

“青儿还年轻,陛下还要多加训导才是,再说臣妾就是进了椒房殿,也不愿青儿借臣妾的身份谋取官职。”

“夫人之言不无道理,但朕看中的就是夫人这样的品质。

可卫青不是田蚡,朕观察他很久了,他为人一丝不苟,丝毫没有外戚的骄矜,在朝臣中也声誉颇佳。

虽然立了战功,但依然谦恭谨慎,群臣每每谈及他,那都是夸赞有加的。

往后与匈奴作战主要靠他,他可不是借着夫人的荣耀而受朝廷重用的。况且,朕向来主张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有能者居之,这天下才能稳固。”

“果真如此,臣妾当然高兴之至。”

刘彻说着,又想起了军营中的情景,对卫子夫道:“朕今日阅兵,还看到了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卫子夫摇了摇头,苦笑道:“臣妾猜不到,陛下你就别为难臣妾了,快说说是谁吧。”

“霍去病。”

“哦!是这孩子啊!他从小就喜欢读兵书,使枪弄棒,一点规矩也不懂,一定是青儿把他宠坏了。”

“朕可非常喜欢他呢!”

“他在家里就分外淘气。”

第八十一章 司马相如从西南回来了

中郎将司马相如从西南回来了。

他没有辜负刘彻的期望,西南诸夷,邛、筰之君纷纷归附。

他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急于向刘彻复旨,把经历统统都讲给他听。

大汉朝廷的恩泽就像春天的玉露,滋润了南疆夷族的民心,开启了藩国百姓的心智。

让他们在短时间内感受到文明的魅力,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

南国的物产十分富庶,品种也十分繁多。

稻米流香溢芳,果蔬甘甜如蜜,他们内附朝廷,愿为属国,以后这些物品转输京都将非常便捷……

他觉得要对陛下说的话太多了,在回来的路上,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口拙会影响对一路所见的描述,倒不如重新组织一下语言,透过笔锋,写一篇辞赋来淋漓尽致地描绘。

但是当他铺开竹简,执笔在手,又觉得活脱脱的万象众生,一旦付之笔墨,便多了文字的艳丽,而少了原初的质感,不复当初所见的颜色。

于是,他决定当面陈奏,不加任何修饰,让陛下有一个真实直观的印象。

天刚蒙蒙亮,他就躺不住了,急着起来做进宫前的准备。

这不,昨天刚刚回到长安,被窝还没有暖热,他又要出门,卓文君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她揽住司马相如的脖颈,那双杏眼就直勾勾地盯着他:“天色还早,你这就要走?”

司马相如笑了笑,“是啊,陛下还等着我的复命呢。”

走上已清扫得很干净的司马道,他环顾道旁的风景,还是走时的模样。

苍松碧翠,青竹扶疏,松枝和竹叶上都蒙了一层厚厚的雾,沉甸甸地弯着腰迎接他的归来。

还是那依旧的墙垣,楼榭叠翠,碧水幽池,水面上都结了晶莹的雾花,多了一丝深邃。

沿着司马道一路走来,居高临下,整个长安城都在眼底了。

过去在京城时,司马相如每日都看这些风景,倒也司空见惯。

如今两年不见,一切看起来还是那么亲切,晨光下的长安城,三三两两的行人,风卷树叶飒飒作响,秋意缀满厚重的大地,将京城的逶迤托入眼帘。

哦!前面不是东方朔么?

“东方大人早!”

司马相如紧走几步,向东方朔打招呼。

东方朔瞧见是司马相如,笑道:“司马大人是何时归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好叫在下去与你饮上几杯。”

“昨日刚回京城。”

“大人这是……”

“陛下有旨,要在下陪他赏风呢!”

“陛下日理万机,难得有这样的雅兴。在下也要向陛下复旨,如此正好与大人同行。”

两人正说着,就见包桑匆匆赶来了。

“陛下现在何处?”

“正在复道上。”

两人跟着包桑上了复道,只见刘彻披着一身黑色披风,戴着裘毛的风帽,正望着漫天呼啸的狂风出神,也不知想的是什么。

司马相如与东方朔相视而笑,彼此都懂对方的意思。

他们都有文士固有的傲岸和自矜,在他们的眼中,即便眼前的风吹叶落再有诗意,宫娥和黄门们也是一个字也吟不出的,要触动陛下的诗兴,让其欢畅,还是离不开他们的黼黻文章。

果然,刘彻看了一会儿后,听到脚步声,四下探看,高声问道:“东方朔何在?”

“臣在!”

东方朔紧走几步来到刘彻身边,不等问话,便从袖中拿出一卷竹简道,“臣昨夜醒来,忽见大风降临,一时兴起,有感于其中乐趣,多斟酌片刻,遂作《风赋》一篇,自我感觉尚可,请陛下御览。”

刘彻接过竹简,迅速浏览,果然笔底风飞,玉龙翻滚,气象万千,其中诗情画意周折颇多,汇成一股。

瞻万物而思纷,缘耳目而情驰,叹道:“爱卿果然是文随景出,倚马千言。赐酒!”

“谢陛下!”

东方朔正欲饮酒,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且慢”,原来刘彻已发现站在一旁的司马相如。

“朕一时失察,竟是没有注意到许多,中郎将是何时回京的?”

司马相如急忙上前参拜道:“臣昨日回京,今天一早就来向陛下复旨。”

有了两位才华横溢的文士在场,刘彻喜不自胜,赏风兴致大增,他立即要黄门取来金百斤,帛十匹。

“如此美景,爱卿如若无赋,岂不辜负了这场大风。

爱卿若能在半个时辰内作赋一篇,朕便将这金帛赐予你。”

司马相如眉宇间掠过一丝微笑道:“陛下知臣口拙,不善言辞。还是请陛下赐臣笔墨,臣在一边写,东方大人随笔诵之,若半个时辰内赋成,请陛下将金帛一分为二,赐予臣与东方大人,若赋不成,请陛下将赏赐尽归东方大人。”

包桑拿来笔墨,司马相如面对风卷落叶之景,凝思片刻,然后饱蘸浓墨,那云涛雪羽便随笔飞舞而从东方朔口中倾泻而出了。

吟了一半司马相如突然没了灵感,顿时无以为继,手拿着毛笔,紧盯布帛,尴尬万分。

这时刘彻接着高声吟诵道:“德至厚而不捐兮,大参乎天地;功被天下而不私兮,嵬嵬乎以尧、禹。春至而归之元气兮,惟精神以广大。”

司马相如思路顿开,急忙伏笔疾书,一口气写完了赋的结尾,然后与东方朔不约而同地恭祝道:“陛下文思泉涌,绝妙至佳,令臣等汗颜,赏赐愧不敢当了。”

“朕也是触景生情,语不自禁罢了。其中主要功劳却不在朕,今日这赋就权当君臣赏风的唱和吧。”

说完,他转身问包桑道,“可过了半个时辰?”

“还不到呢!”

“将这金帛一分为二,赏给二卿。你们与朕同到温室殿,朕还要听爱卿西南之行的见闻呢!”

大家走下复道,却见有人站在温室殿前,原来是即将赴任的会稽太守严助。

四人进了温室殿,顿觉春意融融,兰香盈室,与窗外的狂风大作之寒相比,俨然两重天。

包桑早要御膳房在殿中温了酒酿,又备了果品佳肴,君臣依序坐了。

暖气合着酒香,打开了大家的话匣。

第八十二章 李敢进宫献宝

司马相如放下酒爵,侃侃而谈:“陛下,臣奉旨前往西南,宣我大汉惠德。

沿途六夷、七羌和九蛮的君长百姓,个个好奇地很,闻听汉使到来,纷纷走出石室,要一睹中原人的风采,瞧瞧咱们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他们本以为中原来的有着怪物身形,及至看到臣与他们一般无二,只不过少了文身和散发而已,霎时觉得亲近了许多,于是乎关系也好上不少。”

这些虽然有趣,但刘彻的想法不落在此处,反而是一门心思地道:“他们可愿归附?”

“臣与副使先到蜀郡,从那里船载币物,进入西南诸夷所处,厚与其部族君长,让他们先见见别样的器物。

他们久居山野,茹毛饮血,何曾见过大汉之物?及至受之,爱不释手,又见我等气质不俗,纷纷要求归顺朝廷。

因此,诸族现皆为我大汉臣民。他们各部族之间,拆除边关,从沫水、若水到牂牁江流域的广大地区,已皆为汉地。”

刘彻的神思随着司马相如的叙述而在南国广袤的土地上纵横,及至司马相如收住话头,刘彻情怀激荡地举起了手中的酒爵,在胸前绕了一圈,一腔感慨便涌上舌尖了:“卿于大汉,功莫大焉,朕要重赏你!”

“然西南诸夷乃蛮夷之地,不习大汉礼仪。虽已归附,然随时反复,亦未可知。故依臣之见,陛下需德威兼施,方可稳定人心。”

司马相如并未接过刘彻的话头,而是继续建议道。

那些久居蛮夷的人哪里懂得臣服是什么概念,可能就是图个新鲜而已,司马相如是不企望这种主从的关系能长久的。

但这些刘彻也知道,他胸有成竹地道:“哦!爱卿如此一说,倒让朕想起了一个人。不知爱卿此行,可曾听说文翁其人?”

“臣听说了,蜀郡百姓说起文翁时,都称颂其大兴学宫,让无数学子有书可习,教化万千百姓功德无量,无不表示赞扬。”

“文翁任蜀郡太守时,朕还是太子。在那时卫太傅候曾多次跟朕提到,文翁在蜀郡开兴学之风,声名远播,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儒。

他派人到京城学习儒家经典和律令,学成后回蜀任教。

他还免除了入学者的徭役,优秀者都委以郡县职位。

蜀郡因此风俗清雅,民知礼仪。朕即位后,他又上奏朝廷,谏言兴办官学。

朕多次请他回京,他却执意致仕后留居蜀郡教化吏民。朕甚感之,多有褒奖。”

刘彻娓娓而谈。

司马相如有感于此,接话道:“西夷开化,非效文翁之举不可。”

“卿之所言,正合朕意。待明春朕就在那里设郡,选尚法隆礼之臣为太守,以法驱邪除暴,以德收拢人心,这些才是长久之计,等到儒义仁礼在西南遍地开花,一切皆可期,也不愁蛮夷不归化了。

朕还要诏令蜀郡太守,选派文翁之徒,往西南办学,教化边民。”

刘彻之所以大力兴儒,无非是因为儒家适合推行全国,使万民顺化,如果能叫蛮人知礼,更是再好不过。

刘彻他是个外儒内法的人,儒只不过是个手段而已,要不然他也不会时常骂那些儒生迂腐了。

“陛下圣明。”

严助听了司马相如的讲述,愈发地感到自己与其在京城徘徊,不如回故乡去造福桑梓,为父老多做些事情。

于是,他离座来到刘彻面前,敬道:“一等雪住天晴,臣就要起程,即使蓝关不通,臣也要绕道南下,早日赴任。

臣也当以文翁为楷模,兴学教化,争取移风易俗。”

严助说得很诚恳,刚才刘彻与司马相如的一番对话,使他心中的失落淡了很多。

“爱卿既然去意已决,朕就借这酒为你送行。”

司马相如、东方朔见状也急忙起身,君臣相饮,同僚作别。

东方朔任何时候都改不了诙谐的本性,他见严助泪水津津的,就上前打趣道:“若是在下有一天到会稽去找大人射覆,输了可是要罚酒的啊!只是大人说的那吴侬软语,在下是怎么也听不惯的。”

说完,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刚才惜别的悲切一下子散去了不少。

“陛下!臣就此告别了。”

严助跪倒在刘彻面前,行了离京前的最后一次大礼。

待严助走后,包桑估摸着时辰到了,这时候却是凑到刘彻旁边,小声道:“陛下,李家的李敢求见,正在殿外候着,说是有一宝要献于陛下。”

“那个李家?”

“陇西李氏,李广将军的儿子,那个神童李敢,陛下忘了么?”

“哦,朕想起来了!”

刘彻沉吟片刻,却是想不出李敢又捣鼓了什么东西,至于为什么要献给自己,他更是一头雾水。

“让他进来吧。”

“喏!”

包桑应了一声便殿门口走去。

李敢自然是没那么容易见刘彻的,这一切皆仰仗包桑的安排。

前些年李敢便料到了包桑的重要性,这才几年来托大哥那条线与他多有联系,逢年过节了也会送上一些礼物,便是在大哥去世后也未曾断绝交际。

如果不是这么多年的经营,包桑凭什么给他提这么一嘴?也得亏包桑是个热心肠的,对刘彻来说更是忠仆,会权衡利弊,这才没特意收李敢的好处。

刘彻想起李敢便觉得有趣,不知道这个小神童是否还像当初那样特别。

“待会李广的小儿子李敢要来,说是献宝来着,也不知他能给朕献什么宝。”

李敢?那不是当户的弟弟么?当初还见过几面来着,只可惜当户……哎,故人已去……

司马相如勉强笑道:“臣曾见过李敢几面,他是个天纵之才的后生,若是献宝,必定还会像牙刷酒露那般惊艳。”

“朕看也是。”

东方朔嘿然一笑,“臣与李敢这小娃娃缘分可深了,先是他的夫子也教过臣一些道理,是亦师亦友的关系,算起来他还算是臣的师弟,再者,臣时常拜会他的夫子,一来二去也教过李敢一些《易》,那娃娃是个机灵且天资聪颖的,臣倒是有些期待他会献什么宝。”

有了这二位的助攻,刘彻欣然道:“那朕今日与两位爱卿看个新鲜。”

第八十三章 以配方换官职

在众人的期待中,李敢勾着头,手上捧着木匣子,缓缓从殿外走进来。

包桑上前一步,接过木匣子,然后打开,闻了闻,发现那黄乎乎的东西还藏着一股桂花香味,未见有什么害处,这才递给刘彻。

刘彻并不急着打开,而是向李敢问道:“李敢,你给朕献上的是什么有何作用么”

李敢解释道:“陛下,这东西小子管它叫肥皂,可以用来清洁许多东西,只要将它蘸水,抹在衣裳、碗筷、器具、乃至人身上,揉搓片刻,再用水洗涤一番,可保洁净如新!”

东方朔心中大奇,“小师弟,你说的可是真的,这玩意儿可以洗去所有污渍”

李敢点头,“大半可以,口说无凭,陛下不妨试一试。”

刘彻翻弄着肥皂团,又扣下一块闻了闻,只觉香气扑鼻,当即吩咐道:“包桑,去取朕的羊绒披风来,朕要试试。”

“喏!”

李敢提醒道:“记得带一桶水。”

包桑笑吟吟的转头道:“唯。”

待到包桑取来略黄的羊绒和水,司马相如向刘彻请命,愿意亲手搓洗,刘彻没有拒绝。

大约一刻钟,司马相如才堪堪洗完,将羊绒挤干水提出。

水已经黄污一片,而羊绒却是干干净净,凑上去闻闻,香味亦是沾染其上。

司马相如欣喜道:“果然神奇,李敢,你这叫肥皂的东西可能量产若是用于民间,当可叫万民省力不少!”

“司马大人,陛下,这东西极易制作,可以量产,不过……”

刘彻追问道:“不过什么”

“小子以为,此物一旦推广,必定是极常用的东西,如果能让官府一家产销,当可以有巨利,往后资于战伐,可解无财之急。”

刘彻轻咦一声,沉思片刻,抿嘴道:“这方法不错!”

司马相如忧虑道:“这会不会有与民争利的嫌疑?”

东方朔不以为然,“这东西是李敢师弟弄出来的,交于陛下,则应为陛下独有,民若愿用则购不用则不用,何来争利乎?”

“东方朔说得有理。”

顿了顿,刘彻接着道:“李敢,你这配方交给朕,你想要什么好处么?”

李敢笑了笑道:“陛下给臣廷尉府中一小小书佐的官职既可。”

“仅一书佐?”

“是。”

刘彻苦笑,“你倒是个不贪的,朕允了。”

李敢从怀中掏出一册竹简,“请陛下收下!”

“包桑,替朕收好!”

“喏!”

这时候李敢本来打算告辞的,可一个报喜的黄门让他把话缩了回去。

“是男是女?”

刘彻迫不及待地问道。

“丹景台来人说,生了一位小皇子。”

司马相如、东方朔和李敢听到皇帝得了一位龙子,几乎同时喊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刘彻风速跑出殿门,临上车辇,索性让报喜的几人也跟上,李敢也在其列。

卫子夫躺在床上,还有些疲惫,脸色也有些苍白。

想想刚才的一幕,她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她每一声呻号,每一次努力,儿子可否听见呢?那撕裂般的阵痛,儿子可否感知呢?

随着一声洪亮的啼哭,她整个人也瘫软了。

阵痛从黎明就开始了,当那种喜忧参半的疼痛不断密集时,她在心里呼唤的就只有刘彻。

但是她却让春香不要惊动陛下,她不愿因此影响刘彻打理朝政,也害怕再生一个小公主而使他失望。

可是当她剧痛难忍的时候,她多么希望刘彻能够听到她的呼唤。

卫子夫并不是一个没有分娩经历的人,她已经为刘彻生下了三位公主。

可是,她们都无法继承这万里江山。

尽管秦素娟曾暗地告诉她,她很可能怀的是一位皇子。

可她仍然处在惶恐中,万一生下的是个女孩呢?

之后的几个月中,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她都要一个人焚香独处,祈求上苍赐给她一个皇子。

这种折磨,直到刚才秦素娟抱着婴儿进来,才得到了一丝放松。

看着身边熟睡的婴儿,多少年的期盼,多少年的等待,多少年的辛酸,一时间都化为含笑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皇子的降生对大汉王朝来说,意味着希望和未来。

负责接生的秦素娟为夫人开了滋阴补气的药方,直到取药的宫娥出了殿门,她才轻手轻脚地来到夫人榻前,仔细地询问她产后的感觉。

看到夫人流泪,秦素娟道:“产后最忌流泪,弄不好会落下病的。夫人得此皇子,应该高兴才是。”

卫子夫擦了擦泪水,莞尔一笑道:“这是高兴之泪,这是为陛下高兴,为朝廷高兴!”

秦素娟理解卫子夫此刻的心情。

随着皇子的诞生,意味着她通往椒房殿的最后一道障碍消除了,太后再也不能以身份的理由阻碍她登上皇后的宝座了。

秦素娟在掖庭从医多年,看的宫廷女人多了,但卫子夫的美丽、贤淑、大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只有她入主椒房殿,才能担负起母仪天下的重任,才能为后宫带来安宁和祥和。

也许是因为这些情结,秦素娟对卫子夫多了许多职责之外的关爱:“夫人身系大汉国脉,要倍加珍惜玉体啊!”

“谢秦太医关心,本宫会珍惜的。”

“陛下驾到!”

“陛下驾到!”

……

听到这声音由远及近,卫子夫的眼里就溢出幸福的光芒,她刚要起身迎驾,就听刘彻在殿外叫嚷道:“皇子在哪里,快让朕看看!”

秦素娟急忙来到殿门口迎接刘彻,刘彻挥了挥手,径直往内走。

秦素娟忙上前道:“请陛下随小臣到这边来。”

说着,她便将刘彻引到取暖的木炭盆旁。

“你这是为何?朕要看皇子,你却让朕在这里等着。”

刘彻不悦道。

“陛下,皇子刚刚降生,千万不可受到风寒。请皇上在此取暖驱寒之后,再去看望皇子。”

“朕不是心急么!”

刘彻大悟道。

等了大约一刻,刘彻才来到卫子夫床前,皇子刚刚睡醒,他看见刘彻,竟然笑了。

刘彻用烤得暖烘烘的双臂抱起皇子,心底生出了为人父的喜悦。

望着怀中的婴儿,他的心境有如耕云种月而终获希望的农夫,脸上洋溢着喜悦。

第八十四章 卫长公主

“陛下有的是时间看臣妾,不急于这一时,在这之前,陛下还是先给皇儿起个名字吧!”

取名字虽看上去有些急了,往常都得与宗正及太后商量,但卫子夫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刘彻在此之前当是盘算过好久的。

他太渴望有个儿子了。

“嗯!皇儿要有个响亮的名字!取什么名字好呢?”

刘彻站起身,在床前踱着步子,在脑海中搜寻那一堆词里最能表达他此刻心境的字眼。

“古有诗曰:亦有兄弟,不可以据。皇儿是朕的第一个儿子,将来是要继承大汉江山的人。

他必须刚毅果断,养成独立主政的性格,不可唯唯诺诺,受制于人。”

若是李敢在一旁,肯定是明白刘彻的言外之意,他想要一个坚定而心狠的皇帝,至少表面上应该如此,至于爱民仁政,是不冲突的。

但是卫子夫没有太过咀嚼刘彻这句话的意思,往后也未领会到,以至于刘据形成了表里如一的仁厚之君,这是一个导火索,刘彻与刘据暴发冲突的导火索。

刘彻转过身朝床边走来,忽然眉头一皱道:“朕想起来了,当年高皇帝要建都洛阳时,娄敬就曾谏言:据长安,因秦之故,则可以扼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朕看就起名‘据’吧,将来如同朕一样的据长安而摄制四海,掌天下之枢。”

“谢陛下恩典。”

卫子夫娇花似的脸上闪过一丝喜悦,轻声细语地回应着。

刘彻从卫子夫的眼中读出了思绪,果然卫子夫在沉默片刻后就说话了:“臣妾有个不敬之请,还请陛下允准。”

“是立后的事么?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夫人尽可放心。”

卫子夫微微摇了摇头:“臣妾一心想为陛下接续龙脉,至于其他的事,臣妾从来没有想过,臣妾只是想……想亲自抚养据儿。”

“这个……恐怕不行!我朝皇子历来都是由乳娘抚养长大的。

朕要册封夫人为皇后,夫人若是亲自抚养皇儿,还能掌管后宫么?据儿若是处处依赖母亲,还能担当摄制天下的重任么?”

“陛下!臣妾……”

刘彻摆摆手道:“你不必再说了,朕是不会允准的。”

李敢之所以要当一廷尉府书佐,完全是出自对巫蛊之祸的好奇,书佐主要干的就是整理卷宗的事,可以近距离接触文档,而且因为官小易于隐蔽,最合适不过。

第一次巫蛊之祸发生在公元前130年,也就是去年的阿娇废后事件,当时可是闹的满城风雨。

此时巫蛊之祸已经过去一年,冷却了不少,要不然李敢也不会去触这个霉头。

也正是因为这事,酷吏张汤(非东汉时喊出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陈汤。)的雷厉风行被武帝赏识,执掌九卿之一的廷尉,所以李敢现在的最顶层上司就是张汤。

那可是一个和苍鹰郅都同样厉害的角色,李敢甚至于有些期待与他碰头。

想归想,但付诸现实还得等小猪(刘彻)给安排上,眼下皇子诞生,正值忙碌之秋,李敢估摸着还得等上几日。

这时候李敢与司马相如几人守在偏殿,望着刘彻走进内室已有多时,但皇帝让他们跟着,他们肯定是不能先走一步的。

李敢无聊之下,往四周看了看,轻奢雅致的装饰没有吸引他,反而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女孩小脸红扑扑的,生地水灵,娇俏可人,身着一条青色披风,兀自一人在案前坐着,时不时裹裹衣服,手上提起的毛笔却是一刻没停。

李敢凑近一看,发现她在布帛上写的仅一个福字,反复写了好几遍。

“我可以坐下么?”

听到李敢的声音,女孩这才停了笔,侧目望去,见李敢在身侧昂着头,人却已经坐下去了。

那女孩好笑地气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不是已经坐下去了么?还问我作什么?”

“你写这福字作什么?”

女孩糯糯道:“为我母亲和弟弟祈福,窦夫子说了,只要写上一百个福字装入福袋中,上天便会感念我的诚心,保他们一生平安康健。”

母亲?弟弟?这……看年纪,这女孩不会是卫长公主吧?

卫子夫生有三女,分别为卫长公主、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其中卫长公主(当利公主)因于武帝一朝以帝女而越级封为长公主,封地汤沐邑为最富庶的盐邑、两任丈夫曹襄、栾大皆贵震天下,被认为是汉武帝最喜欢的女儿。

卫长公主没有陷入征和二年的巫蛊之祸,也并非死于腰斩。一般认为卫长公主逝世于那次巫蛊之祸以前。

不同于阳石公主的忤逆,卫长公主性情谦和,属于那种温婉的性子,李敢不由地对她有些好感。

布帛被剪成许多块,每一块上都有一个福字,瞧着散放一案的福字,李敢笑道:“要我帮你装入福袋里么?”

卫长公主觉得眼前这个比她大几岁的人很奇怪,别人都守在一侧,偏偏他走来走去无所顾忌。

他倒是个不拘束的。

她略一思索,鬼使神差地答允了下来,“好,你要小心点,一个也别掉。”

李敢从她手中接过袋子,捏起几块碎布帛,只觉得有一股香气泌人心脾,“你这布帛用花粉泡过?”

“然也,这福袋毕竟是要让弟弟系在衣间的,弄些熏香的也好闻些。”

“你有心了。”

卫长公主白了他一眼,“什么有心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妹妹她还拔了百鸟的羽毛弄成羽衣赠给娘亲呢?”

“太妖艳了,你觉得你母亲会喜欢么?”

“不会。”

李敢撇嘴:“那不得了?”

司马相如和东方朔自然知道李敢搭讪的是卫长公主。

他们觉得好笑,这李敢是把皇宫当家里了么,四外闲荡,竟还不守礼地在未出闺房的公主面前嬉皮笑脸。

果然是少年人,天不怕地不怕的。

又过了不足一刻钟,刘彻才从内室出来,抱着包地只剩下一张脸的刘据走到偏殿。

李敢及卫长公主等人凑了过去。

司马相如瞧了一眼,喜笑颜开,“陛下,小皇子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瞧瞧这脸蛋这眉眼,与陛下很是相像呢!”

“那是,朕的儿子总不会差!”

第八十五章 张汤其人

汉时的御医,分属太常寺和少府寺管辖。

少府太医令下有太医监、侍医、为后妃诊治疾病的女医、掌御用药的尚方和本草待诏。

太常太医令,掌诊治疾病的太医和主持药物方剂的药府。

太医既负责朝廷官吏的疾病诊治,又掌管郡县的医疗事宜,通常情况下,后妃们有病,都是由少府寺指派了女医来诊断治疗。

如今陛下心爱的夫人产下皇子,自然惊动了整个两寺的御医。

不一刻,少府寺太医令秦仲和太常寺太医令淳于意就率领着太医们紧急地会合在丹景台殿外了。

这秦仲乃是名医扁鹊的第七代孙,而太常寺的太医令乃景帝时名医淳于意。

于是乎刘彻便将刚出生的刘据交由他们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先天疾病,待到众医确诊健康无虞时,刘彻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敢在旁边也插不上话,无聊之下便想着与卫长公主说说趣闻奇观,这才将她拉到一边讲起了《西游释厄传》,也就是西游记。

这等堪为四大名著的志怪小说顿时吸引了卫长公主的注意力,她认认真真地听着,时不时蹦出个问题,李敢当即作答。

起初刘彻还没注意到李敢的动作,待闲睱下来时,这才发现大女儿凑在他身边聚精会神地听着。

虽然这于礼不合,但刘彻不是个拘泥礼法的人,也就没有去管,视若未闻。

待司马相如与东方朔辞别时,李敢这才收住话头,准备离去,而卫长公主正听地入迷被强行掐断,是老大不爽,不同于往日的温婉,竟是给李敢的手掐了一下。

在家里等了好几天,李敢终于等到了廷尉府的回应,准备走马上任了。

但他的这一举动,却是引发了李家上下的“地震”,其中尤以李广及崔芸娘反应最为激烈。

“你现在与你父亲习武好好的,为什么要凑那些不相干的热闹?”

“你才多大?”

“当官有那么好玩么?早知道为娘把你关在家中了,便不会有这些烦心事!”

“你个兔崽子!”

“……”

等到崔芸娘数落累了,李敢才弱弱道:“儿子只是借个官职的名头,去廷尉府坐坐而已,又不久留。”

李广这时候开口了,“老子不管你怎么折腾,你每日的箭术等等都是要练的。

咱们陇西李氏嫡系一脉,你大兄早去,二兄无心征战,终究要传到你头上,将来你是要带兵打仗的人,断不可因噎废食,父亲只希望咱家能有一个封侯的,依靠文官之职封侯,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

父亲因梁王一事及上次被俘,已无封侯的可能,所以这件大事还得交付给你,你知道么?”

李敢抿嘴,“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

崔芸娘点着李敢的脑门,气道:“你啊你,总是个不省心的。”

“孩子也有自尊心的,你别指他脑袋。”

“好好好,你要松口,那你的宝贝儿子你管,老娘不伺候了!”

李广闻言一滞,“你……无理取闹。”

三天后,李敢还是上任了。

虽然这个官不大,但到底是自已争取来的,李敢还是准备去廷尉府走个形式再去审卷宗。

踏入廷尉府大门,迎面便有一群人阔步而来,李敢连忙避让。

作为一个廷尉,经手的大小案件何其之多,观察力当是惊人的,与李敢擦面而过,并没有让张汤忽视他,很快地,他根据李敢稚嫩的面庞,认出了李敢。

与此同时,他还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与李敢有些联系的人,被外界传为是李敢师兄的东方朔。

一想到东方朔,他就老大的不痛快,去年巫蛊案大破之时,朝堂上便有汲黯东方朔为首的一群人对他颇有微词,甚至乎要将他廷尉府的潜规则拿出来说事。

张汤当时便怒斥汲黯和东方朔居心叵测,肆意诬蔑。

说此案是陛下钦定的铁案,他们如此推波助澜,无异于告诉国人,是陛下错了。

值得欣慰的是,小弟赵禹也出来指责东方朔小人得志,刚刚做了太中大夫就得意扬扬。

而支持汲黯和东方朔的严助、朱买臣、韩安国等人则严厉抨击张汤他弄虚作假,蒙蔽圣听,犯下欺君罔上之罪。

有没有冤案,有没有株连,张汤心里再清楚不过。

此案涉及到的嫌犯及其家眷数千人,有一半是受刑不过,屈打成招的。

在拿到狱词的时候,他对事情是否会败露不是没有担心,一旦翻过案来,他的结局就只能是枭首东市。

他当时就连夜与赵禹商议对策,一是尽快地奏明陛下,一俟陛下批准,就是铁案。

二是凡录了狱词的,全部杀掉。

尽管在他看来,此案已是天衣无缝,孰料现在还是被汲黯等人抓住不放。

张汤明白,争论延续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被动,就越容易影响陛下的情绪。情急之间,他想出了以退为守的主意,对皇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要不是公孙弘助他一臂之力,主张尘归尘土归土,旧事不再提,想来他是要被逼上绝路的。

所以他至今还恨着汲黯与东方朔。

张汤想到这里,却是突兀转头,对李敢一行道:“李家稚子走马上任?”

张汤长着一副鹰勾嘴,眉眼细长,一看便觉地不好相与。

李敢又见他藏着一股上位者的威势,左右有许多人跟随,小心试探道:“下官是李家的李敢,不知大人是?”

“张汤。”

李敢深吸一口气,弯腰弓身施了一礼,“下官初来乍到,还请廷尉大人多多关照!”

“关照?”

张汤却是嗤笑一声,“你李家势力不凡,而你又与陛下及诸臣有不少的联系,本官虽位九卿,却是不能压你一头,对你指手画脚教导一番,凭什么能关照你?”

李敢皱眉,打了个马虎眼,“张大人说的什么话,下官不怎么懂。”

张汤转过身继续走着,声音传了过来,“你懂得,少年妖孽之名传遍京师,你又怎么会不懂?”

张汤那里愿意管李敢,这些大族子弟向来爱折腾,来他廷尉府估计也只是来玩玩。

管他的话,万一招惹来一群冤家呢?只能不约不束了。

第八十六章 渭渠三年之约

其实这世界上那有什么非黑即白,很多事都是灰色的,而没有灰色又将拿什么去震撼霄小?

关于巫蛊案株连无辜的风语,从东市行刑那天起,就不断地吹进刘彻的耳朵,这都快一年了,刘彻本以为自己可以摆托巫蛊这个概念,但偏不断有人要强塞给他。

而关于张汤及东方朔的处事风格,他在屡次召见时也有感觉,有些人是要对立的,一言堂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在他看来,这个朝廷就像一个池塘,既需要有鱼浮在水面,也需要有鱼沉于池底,什么人做什么事,因材施用才是上上之策。

如果没有郅都、张汤,那还有谁会畏惧皇帝的威严呢?

如果没有汲黯、东方朔,那些肆权弄威者岂非有恃无恐?

而公孙弘这样的人恰恰是执其两端而用其中,不偏不倚,在和而不同中维护着朝廷的稳定,这自然是汲黯等人所无法理解的。

渐渐地半年过去,已经是公元前128年,春深之时生机勃勃。

早朝时刘彻把一些事过滤掉,又将一些事挑出来训诫,大臣们自然便没有话说。

他随之将思路转到“限民名田”上来,朗声问道:“大农令来了么?”

“臣在!”

“朕要你清理‘限民名田’,可有结果?”

郑当时将手中的竹简递了上去,刘彻大致浏览了一下道:“奏疏待朕早朝后再看也不迟,爱卿主管这事,想来对其有许多了解,就将‘限民名田’的情势阐述一下吧!”

“诺。”

随后郑当时开始如数家珍:“自重启新制以来,各郡国遵照朝廷旨意,开展计口限田,卓有成效,基本上都能查到。

至元光四年,我朝域内人口达三千六百万口,比秦和太祖高皇帝时增加了一半还多,这是一大幸事。

若户以五口计算的话,折合下去约为七百二十万户。

早在先皇文帝时,就曾诏令劝农桑,人口和开垦土地大大增加,到后来,出现了一些极不好的现象,那便是郡国豪强逾制侵占私田,致使贫者无田而国家赋税日少。

赖陛下神威,各地打击豪强,还田于民,现全国可耕之地已经达到八百二十七万零五百三十六顷。

兼并之风得到抑制,百姓无不称颂陛下圣德。只是……”

“只是什么?”

刘彻皱了皱眉头,“你不须管那么多,与新制作对便是与朕作为,若有抗旨者,无论王公贵族,依律惩治,决不姑息!”

“只是关中近年干旱少雨,民虽有田,但天灾何其之凶,今之收成已然减半。

故臣以为,穿渭引渠,傍南山而下,至河三百余里,不仅可使关东粟米转输京都,还可以灌溉沿渠民田万余顷。

只因工费浩大,需耗民力数万,所以臣请陛下下诏,敦促京畿郡县发民而为之。”

刘彻听着,眉宇间喜不自胜,郑当时是个能成事的。

他的目光掠过站在大殿上的大臣们,高声说道:“众卿听到了么?为政之道,在于安民,安民之道,在于兴农,兴农之道,在于治水,古来便有大禹治水,从今视之,再修渠道那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当年郑国自仲山谷口凿渠,以疲秦而始,以强秦而终,朕今穿渭引渠,利在千秋,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

“好!那朕就下旨发京畿之民十万,凿通渭渠,以使民田得水,丰收无阻。”

刘彻走到郑当时面前,目光中充满着信任和兴奋:“朕给你三年时间如何?”

郑当时分外感动。

陛下第一次推行新制,举国独尊儒术,当时他为济南太守,曾担心自己因好黄老之言而不能再报效国家。

但是陛下不仅对治黄老之术的他和汲黯等人一视同仁,更不会因学说之局限而去排挤臣子,而且现在又将“凿渭”大计委于自己,他便有了一种庄严的使命感。

他诚惶诚恐地对刘彻说道:“请陛下放心,臣在此立下军令状,三年以后,渭渠必成,到那时臣在渭渠迎接陛下。”

“好!朕一定如约前往。”

他的双眼越过群臣的肩头,就见窗外垂柳枝头的叶子早退去了生命原初的鹅黄,呈现出成熟的婀娜和轻盈。

他的心被丝丝柳枝牵到了郊外的藉田上,那土地深处涌动的泥香,犁铧翻动掀起的波浪和牛马欢叫传递的诗意,让他再也无法埋头于案牍之劳了。

“众位爱卿,谷雨将至,朕也该行藉田之礼了,届时两千石以上官员均须随朕前往。”

刘彻的声音载着春日的生机,飞进每一个大臣的心里。

他们明白,藉田之礼并不在于皇帝耕了多少地,而在于它体现着一个皇帝怀土爱民,务本兴农,奖掖农桑,与民垂范的情怀。

这种气氛冲淡了一年以来巫蛊案产生的压抑,而让未央宫的春天多了许多温润。

李敢此时在廷尉府待了已经半年,抛开刚来时的什么都不懂,他现下已然对廷尉府的一套流程有较深刻的了解。

这个对官员来说吃人不眨眼的地方,却也有颇多可取之处。

另外,他通过打听与查证,证实了张汤为官的廉洁与狠厉。

张汤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的一切权利是皇帝给的,所以刘彻指那他便打那,即使明知刘彻误判他也照打不误。

对于百官来说,他是个酷吏。

但对刘彻来说,他是个极忠诚的臣子,为官不贪,这是他最大的识时务。

他儿子张安世倒是个厚实的人,为人亦廉亦正,比他父亲少了几分胆量,但却是个谨慎的,李敢也曾见过他几面,想着将来能在麒麟阁功臣之列的,总是个厉害的角色,而所见亦然。

对于巫蛊案件,李敢只查到了个大概经过便查不下去了,张汤处理地很干净,几乎是滴水不漏。

但从那些旁言碎语中,李敢也猜想到了几分惨烈,张汤之手段,十足的高明。

其用法主张严峻,常以春秋之义加以掩饰,以皇帝意旨为治狱准绳。

他欲推荐某人,常常这样表扬此人的优点,遮掩缺点。

他断决的罪犯,若是武帝欲图加罪,他便让廷尉监或掾史穷治其罪。

若是武帝意欲宽免其罪,他便要廷尉监或掾史减轻其罪状。

所断决的罪犯,若是豪强,定要运用法令予以诋毁治罪。

若是贫弱的下等平民,则当即向汉武帝口头报告。

虽然仍用法令条文治罪,汉武帝的裁决,却往往如张汤所说。

张汤对于高官,非常小心谨慎,常送给他们的宾客酒饭食物。

对于旧友的子弟,不论为官的,还是贫穷的,照顾的尤其周到。

拜见各位公卿大夫,更是不避寒暑。

因此,张汤虽然用法严峻深刻不公正,却由于他的这种作法获得了很好的声誉。

而那些严酷的官吏象爪牙一样为他所用者,也依附于有文才学问的人,所以李敢也因此在廷尉府结交了不少有本事的三教九流中人。

第八十七章 长门买赋

在这个雨后初晴的日子里,司马相如接到刘彻的指令,携夫人卓文君来看望废后阿娇了。

这本是一件棘手的差事,他不能亏待废后,又不可以太过善待。

陛下听从了卫子夫的劝告,对废后动了恻隐之心,但他毕竟是九五之尊,顾念身份又不愿亲自前往,于是就要司马相如代他前来了。

司马相如明知巫蛊案波及甚广,弄不好就会牵连到自己。

但要因此让夫人受到牵连,就太不值了。

可是他没有办法,皇命如天,他只能沉下心来去一趟了。

阿娇激动地将司马相如夫妇迎进客厅,在过去的两年中,除了母亲窦太主,算起来基本上从无旁人来过,包括绝情的刘彻,司马相如是第一位登门的朝廷大臣,而且他还是奉了皇帝的旨意,带来了皇帝的问候。

当司马相如夫妇口称“娘娘”参拜她的时候,她忽然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惶恐。

她还配这个称呼么?

她很久没有享受这样的礼遇了,这将近两年来她何其凄楚,冰冷的心因此而生出一丝暖意。

刘彻托司马相如带来羊羔毛做的披风和各种宫廷食品,还有绢匹、布帛以及乌桓国朝贡的人参。

对阿娇来说,她并不缺这些,她虽然是废后,但除了禁锢一地无法外出以外,生活上她从未被亏待。

她感动的是刘彻还记着自己,还没有忘记十几年的夫妻情分,对她还有一丝怜悯。

因此在宴席上,她除了高兴地饮酒,几乎没有心思去品尝满案珍肴美味,她自认内心底里还是爱刘彻的。

她不断询问皇帝的日常起居,不放过她熟悉的任何细节。

“陛下还睡的很晚么?”

“陛下还喜欢吃乳猪肉么?”

“陛下还喜欢玩射覆么?”

“陛下……”

她忽地生出自责,如果早这样温柔细心,怎会有今日呢?

曾经的自己又是何等娇纵蛮横,以至于将其生生推开。

司马相如尽其所能地回答着废皇后阿娇的问话,但对陛下的生活,他怎么可能比一个与陛下厮守了十几年的女人知道得更多呢?

她所问的那些,自己是从无观察的。

而作为女人,阿娇对皇帝的牵挂让卓文君十分感动。

女人啊!即便再刚烈,在男人面前也总是娇弱的,何况阿娇面对的是皇帝呢?怪只怪造化弄人,醒悟地晚了些

端庄秀丽的卓文君举爵向阿娇表示自己的敬意:“陛下要是知道娘娘的心思,一定会十分感动的。”

“唉!宫闱深深,能有几人像夫人与先生这样如此心心相依,深情至爱呢?”

想着自己现今孤影独守,冷落凄清,阿娇那无尽的伤感又从心头跃上眉头。

一语未了,泪水就落在了爵中一腔愁思无处消解。

司马相如叹了一口气道:“娘娘经此变故时,臣正在西南,回来才知道此事。”

阿娇亦是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也怪本宫,不过现在就是后悔也晚了,这后宫之事,总归是一言难尽的。”

“事已如此,娘娘也不必过于伤感,还是玉体要紧。”

卓文君劝道。

阿娇沉默不语,眼睛直看着司马相如,一个念头忽然爬上心头。

她还是不死心,打定主意遂举起酒爵敬道:“请先生饮了此爵,本宫还有一个不敬之请。”

司马相如举起酒爵,一饮而尽。

“本宫现在就是有万般悔恨,怎奈与未央宫咫尺天涯,心意难达天庭,所以现在只有先生可以救本宫了。

本宫有意请先生作一篇赋,以道对陛下的思念之情。陛下若是听了……说不准会回心转意。”

“娘娘的用心臣明白了,臣这就为娘娘写来。”

司马相如正微醉,没有想那么多,却是慷慨地答应了。

而在一旁的卓文君心中却急了,当年司马相如就是乘着醉意抚琴高歌,赢得了自己的芳心。

可现在是什么情形呢?是皇帝夫妻之间的恩恩怨怨!那里是旁人可以横加干涉的?

他这样借酒恣意,信马由缰,惹出乱子如何得了?

可是,当着阿娇的面,卓文君又不便明说,只是暗地拉了拉司马相如的手道:“夫君今日醉了,哪里能写出什么好文章?待明日酒醒之后,再为娘娘写就不迟,现在还是回去歇歇吧。”

司马相如却甩开卓文君的手道:“夫人说哪里话,我何曾醉了?我不过是将娘娘的心意说给陛下听而已,这本来就是成人之美的事,为何不能现在便做赋?”

“夫君!陛下命夫君看望娘娘,可没有让夫君写文章啊!”

卓文君有些急了,不顾阿娇在一旁就说道。

“陛下?陛下与我是何种关系?前几日我们还杯酒为赋,雪中唱和呢!”

司马相如摇摇晃晃地说着,就铺开了洁白的绢帛,洋洋洒洒地写开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踰跌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伊予志之漫愚兮,怀真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一篇赋罢,司马相如将笔扔在案上,独坐一旁一言不发。

写好赋必先融入感情。

对于阿娇的境遇,他其实是有些同情的,更有那么一丝体会。

他黯然神伤,默而不语,被字里行间的悲郁浸渍得神情恍惚了。

阿娇没有闲着,此刻忙为司马相如调了一碗醒酒汤。

过了小半日,司马相如才逐渐苏醒,仰天长叹:“悲乎哉,人生命途之多舛也……”

阿娇捧起墨迹淋漓的赋文,细细读来,一读一垂泪,再读而心若涕血,整个心都被赋的文字揉碎了。

她现在多么怀念当初的日子,太皇太后在世,陛下敬她爱她,待她多么地好……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踰跌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阿娇心中哀呼:陛下啊!你可知道臣妾的惆怅。一夜夜地临月长叹,向月自语。一次次期盼,一次次失望。

冰轮清辉,有谁能读懂阿娇彻心的疼痛呢?是司马相如的文字撕开了她几近麻木的伤口……

第八十八章 高碳炒钢,精钢环首刀

韩安国从梦魇中惊醒,而起身时却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看了看外面黑魆魆的天空,只觉闷地难受,尔后从胸中吐出一声悲叹:“陛下!老臣愧对朝廷啊!”

那是怎样的梦境啊!

渔河从云蒙山中劈开百丈悬崖,在长城脚下汇成滚滚激流,朝东北而去。

可那终年拥抱着峰峦的云彩不知什么时候滴下了血雨,将站立在峭壁间的树林化为一片殷红。

那飘过渔阳城的雨线,湿了将士们的铁甲、城头的旗帜和一具具年轻的躯体……

这些难堪而诡异的梦境,仿如永不磨灭一般,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韩夫人泪眼婆娑地看着病中的丈夫,心里酸涩,再也想不出什么可以安慰的话来。

这一年来,韩安国被噩梦一夜夜地折磨着,身体也日复一日地消瘦了,他几乎难以忍受,但还是坚持了下来。

每当夜色降临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去年离京时陛下在宣室殿接见的情景,他想这大概是此生最后一次君臣相会了。

“虽然卫青给匈奴沉重打击,但匈奴随之而来的报复却是一波接着一波,以至于让渔阳百姓饱受涂炭之苦。

尽管公孙弘和主父偃等人都主张和亲息战,但是朕不甘心,朕要反击,因为倘无有相应的军备,那么和亲也是屈辱和退让,这又将是无休无止的苦痛。

朕闻当年赵国的大将李牧长期屯兵于代,使匈奴不敢南窥。

朕这次请爱卿出镇渔阳,希望爱卿也能够为大汉走出一条屯兵戍边的路来,从此绝了被动侵犯的局面。”

陛下热切的期待让韩安国想起当年的知遇之恩,他明白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为朝廷效力。

从离开长安的那一刻起,他就将尚冠街的府第转卖了,并将所存资财也都散给曾为他日夜操劳的府役和丫鬟们。

平日里,韩安国和夫人对身边的府役和丫鬟很好,大家久久都不愿离去,有几位年长的人要跟他们一起赶赴边关,这都被韩安国劝住了。

“边城遥远,山高路险,匈奴虎狼之军,战场危机四伏,老夫皇命在身,怎好让诸位蒙戍边之苦?”

那些酒暖话热的挥别犹在眼前,但仅仅大半年时间,边境的状态就发生了巨大变化,现在韩安国一想起来就十分舒心。

行前,韩安国认真查阅了典籍,细心研究了当年李牧屯兵的每一个细节,希望再现边塞固垒。

他又有担任北地都尉的经历,因此到了渔阳之后,他的第一个举措就是在城外修筑了坚固的壁垒,招募了壮丁。

韩安国训练时十分严格,半年时间,所募士卒已经对战阵十分熟稔。

那是一个微风的夏日,匈奴小股军队入侵,韩安国率部阻击,全歼敌军于塞上。

当地百姓获悉后,抬来了羔羊酒酿劳军,盛赞韩安国治军有方。

当晚,韩安国便将屯兵概略写成奏报,送往长安。

不久,六百里加急送来陛下的诏令,对他褒奖有加,并免渔阳赋税一年。

那一夜,他一人坐在帐中,长久地抚摩着虎头鞶。

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谁也没想到,一则来自细作的情报,竟让身经百战的韩安国改变了战局思路。

情报说,匈奴人已经远去,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边陲许久都没有看到匈奴军队的踪影了。

距渔阳城二百里的小镇上,每天都是汉匈百姓易货的繁荣景象……

转眼春日到了,初春拓垦的荒田如今都飘着耕种的欢畅。

韩安国没有司马相如的诗情,但是当他病体康复以后,率领部署穿行山村、边镇时,那种难以遏制的喜悦总是情不自禁地飞上眉头。

他望着一望无际的嘉禾,憧憬有一天陛下如果巡狩渔阳,将会是怎样地龙颜大悦。

可他却没意识到。

危机正渐渐来临……

……

边关的一切暂时与李敢联系不上,他现在一门心思地在廷尉府熟识律令,偶尔也会读些兵书,至于与父亲李广习箭术武技,他一般选取晚归时学上两三个时辰再休息,这么算起来生活地十分充实。

但平静总是相对的,有时也会起波澜,比如卫青来访。

廷尉府里的高姓廷尉监见皇帝跟前的红人来了,连忙单独开辟一间屋子让李敢与卫青有安静的地方交流,李敢对此是哭笑不得。

“姐夫,姐姐让你来的?”

指着地上一堆吃食,李敢挠头道。

卫青笑了笑,“你姐姐总是记挂你,今儿个让我来看望你却不知该带些什么,所以匆忙之下弄了些吃食,想着吃下去的东西总是踏实一点。”

“姐姐老是这般乍乍呼呼的,姐夫多多担待!”

“这样挺好的。”

李敢解了一包猪头肉,取一碗炒黄豆,两坛子酒露,招呼着吃喝了起来。

聊了半晌的天,李敢发现卫青总是挪屁股,像是有事坐不住的样子。

他立即问道:“姐夫最近可有烦心事。”

卫青摆手,“无碍。”

李敢凝视卫青道:“说吧,别藏着了,说不定我可以出出主意。”

卫青瞧着李敢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决心,无奈道:“没啥,就是陛下让我办的事没办好。”

“什么事?”

反正是自家人,而且李敢也聪明,说不准能有主意,卫青便不藏着了,直接吐露出来。

“雁门郡城外有座勾注山,山上产有一种叫精钢的沙石,据说添入铁器中能让兵器更坚韧锋利,但当我找到精钢以后,却不得其法,不知道怎么融入铁中……”

精钢?这估计是沙砾状的煤石了。

煤中的碳加入生铁融合到一定比例即为钢,的确性能会好上不少,李敢当下有了主意。

“现下骑兵们用的是什么利器?”

卫青抿嘴:“最近将作少府弄出了一种叫环首刀的新式兵器,用来替代长剑,配合骑兵使用极其顺手,期门军尽皆配备。”

“我认识一个铁匠,他打铁半生,向来不安分,会尝试许多种炼铁制器手法,他便提及过精钢冶铁的手法,说是自创了一种高碳炒钢的融筑手段,若是用于炼制精钢环首刀,有大用处,对你现下的困难来说,应该可以正好对症。”

卫青忙不迭地问道:“那铁匠现在何处?”

“去世了。”

卫青脸色刷地苍白,咽下口水道:“他可有传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

李敢轻咳一声,“是啊,小子不才,将他的方法都用重金淘了过来,而且据我所知,他性格孤僻,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传人。”

第八十九章 刀成……不惊天地但惊人

这次交谈的结果就是姐夫卫青让将作少府的考工室“团队”(考工室,汉时专门负责兵器治炼的大匠。)配合李敢制出样品,然后请求陛下大规模生产,以期与匈奴交战时占据优势。

卫青倒是高兴而归,李敢却是犯了难,因为自魂穿起,十几年没再碰过机械钢铁方面的东西,他必须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首先他通过卫青,了解了环首刀的大体构造及重量,以便确定加入碳石的多少。

关于环首刀,其体纤长挺直,部分带有内弧,尚无成熟的刀茎结构特征。

长度上,换算一下,环首刀基本都在一米左右,很多环刀达到了一米一甚至超过一米二,而这些除少部分是双手长柄外,大多都是单手握柄的结构。

在环首的结构上,汉环刀主要分为五种。

第一种是环首另造、加热锤锻焊接在刀茎上。

第二种和第一种类似,但是环首留有和茎端一样宽的缺口,然后焊接在两端。

第三种还是环首另造,但是夹在折返的茎未端。这类刀比较罕见,而且刀身质量非常出色,侧面反映出汉代热处理技术的成熟。

第四种是刀茎环首一体锻造,然后与刀身用嵌焊的方式连接,再用目钉加固。

第五种则是全刀一体锻造,环首内往往有精美龙雀类图案,所谓“龙雀大环”。

当然,这种分别对应的是军职的大小。

其次李敢还要考虑冶炼工具。

这离不开一件特别的东西,风箱。

要说起来,这风箱还真是个极其简单而又聪明的发明。

其大概构造为在一个其作用的长方形箱子,箱子的两端各有一个进气口:用手将长方形箱子拉出时,空气从远端被吸进来。

当它被推进时,空气则从近侧被吸进来。在向里和向外的两个过程中,空气被吸进箱内。

而在这两种情况下被压缩部分的空气被推进到一侧室中,并在那里通过排气口被排出去。它不仅能鼓风,也能喷射液体。

李敢翻阅过古典,它在老子的哲学巨著中被描述如下:对它推拉得越多,给出的风量越大。天地之间像风箱,虽然它空,却不会穷尽。

老子的著述时代,虽然传统上认为是公元前6世纪,最保守的估计约在公元前4世纪,但李敢也考据不上了,所以哪种说法都可能是正确的。

老子《道德经》甚至还用它比喻空间「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这是说,皮橐内充满空气而不塌缩,用手拉动活动木箱,又将其内空气压出。

空气通过输风管可进入熔炼炉中。

这时典籍中论及橐龠者(即风箱古名)甚众,它有三个木环、两块圆板、外敷皮革而成。

拉开皮橐,空气通过进气阀而入橐,压缩皮橐,橐内空气通过排气阀而进入输风管,再入冶炼炉中,这是单橐作业。

至迟在战国时期,出现了多橐并联或串联的装置,名为“橐籥”,汉代又称之为“排橐”。

所以冶炼这方面李敢改进不了,一是没有现代技术无法白手起家,二是风箱已经够优秀了。

最后李敢要考虑的是怎么冶炼,也就是怎么去高碳炒钢。

汉代成熟时期的钢铁环首刀是由百炼钢工艺加工而来。

百炼钢工艺,简单理解就是将冶好的铁块去高碳炒钢,经过不断的加热折叠锻打,去掉氧化物杂质、渗碳,最终得到刀条。

除此外,汉代的刀就已经有了钢铁复合工艺,把含碳不同的钢铁按不同层次锻打为一体,使得刀刚柔相济,在剧烈的格斗中不会变型断裂。

通过热处理和淬火工艺来让刀刃变得更加坚韧,甚至已经出现了覆土烧刃技术。

还有精细的研磨工序,让刀在保持锋利的同时更据有了独特的美感。与当时西方的罗马短剑一样是一种优秀的制式武器。

但这些技术要到东汉乃至三国时才能成型,现在李敢是没办法要求大匠们集体上升一个档次的。

所以他要自己想怎么去高碳炒钢。

要炒出钢,必须让生铁融化,但是冶炼生铁的技术要求铁是处于液态的,可当时所能达到的1200度工艺温度却不能使纯铁变为液态,因为铁的熔点是1535度,于是那时制铁都是半融化状态。

李敢思前想后,提出了一种解决方案,便是在铁中溶入硫、硅、锰等溶料,特别是再加入碳以后,可以使铁的熔点降至1150度左右,那么只要选取了适当的器皿和工艺,就可以得到液态生铁。

具体怎么操作,李敢也拟定了,第一步生铁熔化时会和碳石相作用,碳降低形成糊状金属,进而使生铁形成半液态,反复搅拌成为钢(熟铁)和渣的混合物,称为“炒钢”或“炒熟铁”。

炒钢因在冶炼过程中要不断地搅拌好像炒菜一样而得名。

炒钢的原料是生铁,操作要点便是把生铁加热到半液态,之后利用风箱鼓风或撒入精矿粉等方法,令硅、锰、碳氧化,把含碳量降低到钢和熟铁的成分范围。

因此这要求李敢还需要搞定硅、硫、锰矿的原料问题。

关于硫,李敢敲定了含硫成分雄黄石(又称鸡冠石,雄精)。

雄黄在矿物质中时,它的质地很软,像泥一样,而一旦接触空气,它马上就会变得很硬,所以只要锤成粉待用便行。

另外几种原料,李敢想到了一种极其烂大街的东西代替。

那便是……鹅卵石!

鹅卵石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其次是少量的氧化铁和微量的锰、铜、铝、镁等元素及化合物。

关于识别取出硅、锰,那也不难,因为它们本身具有不同的色素。

如鹅卵石中赤红者为铁,蓝者为铜,紫者为锰,黄色半透明为二氧化硅胶体石髓。

姐夫卫青对精钢环首刀的热情很高,以至于考工室的人在两日后便亲到廷尉府把李敢请入了将作少府的大本营。

至于廷尉府那边,卫青前两日便打好了招呼,张汤自然也不会吃饱没事干不去放行。

被请进将作少府大本营真是个不好的经历,李敢大概在里面磨了一个半月才弄出第一批成功了的精钢环首刀。

其中麻烦简直一箩筐。

不说别的,就拿雄黄石来说,也寻了好几天才找到矿藏点。

成刀之时,不惊天地但惊人。

用精钢环首刀砍普通环首刀,力度大的话,普通环首刀会卷刃,但精钢环首刀仅有一道划痕。

卫青摸着成刀,心绪翻腾,终于松下一口气,有这样的利器,简直如虎添翼。

第九十章 立后大典

炼制出了精钢环首刀并且得其法,卫青第一个想告诉的人自然是刘彻了。

而此时李敢的请求让他犯了难。

本来卫青是要把首功算在李敢,然后将作少府的众人功在其次,但李敢他要求别把首功算在他头上,而是把功劳平分了报上去。

说什么自己只是提供了一个点子,或者说思路,弄出成品刀的是考工室众人。

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但卫青细思片刻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有了点子不就剩按图索骥么?

李敢这是故意求低调?

经过卫青的细细盘问,李敢终于松了口,原来是不想太过招摇,不想被有心人惦记上。

什么有心人会惦记上他呢?无非是有异心的诸候王及某些嫉妒心重的臣子,或者说……敌对势力(匈奴、南越、闽越)的“潜伏者”等等,树大招风总是存在的。

可当卫青奉上成品及功属的几天之后,刘彻还是敏感地注意到了李敢,他没想到李敢还是个全能之才,至于李敢的本意,他也懂地,并未故意将李敢挑出来奖赐。

李敢倒犯不上担心刘彻会因他的“妖孽之处”会让自己架驭不住而弃之不用,将来他能荣宠一个霍去病,那么也同样可以给李敢全力施展才能的空间。

刘彻私下还是让包桑问了李敢想要什么,李敢没谈其他,只要一个建章营骑的名额。

刘彻同意了,他本就有让李敢入建章营骑的想法,只不过是想着让他再长大两岁“深造”也不迟,但李敢现在提出来了,依他早熟的心智,早些进建章营骑学习兵法排兵布阵也不是不可以。

李敢当然没有立即去报道,而是打算先花几个月处理完廷尉府中的大小事再去。

他要给足张汤面子。

立后大典定在六月十三日在未央宫前殿举行。

司马谈同太祝令经过占卜测算,认为这月十三日是大吉之日。

这日为甲子日,甲为六甲之始,子为十二辰之初,甲数九,子数又九,九为天数。

九九归一,象征着朝廷的一切都在刘彻的掌握之中。

他们在呈送给刘彻的奏疏中说:“甲子为干支之始,为第一个干支组合。相同于事之起始,事之确立之时也。”

这标志着,从这一天起,卫子夫的皇后地位将获确定。

甲子日的天空分外晴朗,徐徐夏风扯着丝丝阳光,编织出惬意的风网,片片绿叶在夏日煦风中摇曳,而桃花落红荡起的香尘,让每一条碾过车毂的道路都弥散着芬芳。

从卯时起,安门大街上就停满了王公大臣的车驾,每辆车都披着节日的盛装,连马匹也缀上了鲜艳的红缨……

大约上午巳时,王娡、刘彻来到了未央宫前殿,来自各个诸侯国和藩属国的使节、各州刺史、三公九卿和在京大吏依照朝会的序列在殿内等候。

待太后、皇帝入座后,大行宣布大典开始。

霎时,太乐高奏,鼓乐喧天,笙管和鸣。

王公大臣们在这庄严的旋律中肃然地站着,感受着雅乐给心灵带来的冲击。

他们本来就端正的站姿似乎有人在提醒似的,都本能地做了微微的调整。

一曲奏罢,刘彻看了看太后,转脸对大行仆射点了点头。

“宣卫子夫上殿。”

“宣卫子夫上殿。”

……

随着黄门传唤的声音,卫子夫被鼓乐迎进大殿来了。

她迈着缓缓的步履,悠悠穿过文武众臣之间的通道。

她本来就澄明的眸子此刻浸润出湿漉漉的晶莹,凝香积翠地盘桓在长长的睫毛丛中。

从讴者到尚衣轩中的邂逅;从出宫人到被刘彻再度宠幸。

从被阿娇诅咒到走上这座神圣的殿堂。

这条路在她的内心深处漫长而又崎岖。

当这一切都成真的时候,她一刹那间像走进了梦幻。

她没有当初阿娇那种春风得意的感觉,她内心甚至还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惶恐,她忐忐忑忑,就这样地被谒者引导着,跪在了太后和刘彻的面前……

包桑宣读了册立的诏书,而卫子夫此刻涌动在心底的,除了感恩,还是感恩。

她俯下身体,毕恭毕敬,向太后叩首谢恩,向刘彻谢恩。

按照大行主持的程序,她从丞相手中接过皇后玉玺,而御史大夫则上前一步,为皇后披上了身份象征的绶带。

包桑走上前去搀扶着卫子夫来到刘彻身边就座。

然后,大臣们在丞相的率领下,笑容满面,齐刷刷地跪倒在御座面前,高声赞道:“恭喜陛下!”

“恭喜太后!”

“恭喜皇后!”

卫子夫看见了卫青,她没有从他的身上看到驰骋疆场的潇洒和俊逸,也没有从他的身上看到因为姐姐当上皇后而表现出来的张扬和喜悦,反而看到他显出少有的谨慎,一丝傲慢都没有展露过。

这情景让卫子夫心头安定多了,她在心里默默希望眼前这位兄弟永远不要忘记过去,也不要把姐姐头上的光环看得太重,一切都得靠自己的努力才能获得。

围绕一个女人命运的光芒迅速地从未央宫前殿发散,普照到每一寸山河。

刘彻在这个日子里,发布了第二道诏书:“朕闻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畅茂。

《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诗》云‘九变复贯,知言之选’。

朕嘉唐、虞而乐殷、周,据旧以鉴新。其赦天下,与民更始。诸逋贷及辞讼在孝景后三年以前,皆勿听治。”

大臣们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从高皇帝定都长安到孝景皇帝,没有哪一个皇帝在立后的日子里大赦天下,这还是首例啊。

大家纷纷赞道这是自殷周以来第一次在大典时发布赦免诏书,这也是这个女人给王朝带来的崭新气象。

这意味着那些身陷囹圄的刑徒们也会因此而走出牢狱,得以与家人团聚。

当然,此时此刻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到,刘彻的这道诏书为后来开创了一个“大赦”的先例。

他们此刻能够表达自己心境的就是四个字:陛下隆恩!”

虽然声音是高亢的,但不是每个在刘彻身边的人都能够读透他“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畅茂”的新锐思维。

站在文官之首的薛泽甚至觉得陛下思维变化太快,自己除了懵懂的顺应,没有任何思考的空间。

而对张敺来说,在为陛下起草诏书的时候,他也没细想过大赦的深意,所以依然是照例述写。

凭借多年跟随陛下的经验,他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陛下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他们这种机械的顺从也正是刘彻最不满意的,常让他有一种曲高和寡的感觉。

刘彻的目光扫着每一张挂着笑的脸颊,跳过那些盲从的艳羡,终于在汲黯的脸上发现了一种清醒。

从郑当时的眼里触摸到一种理智,从卫青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拥戴,从公孙弘的颌首中捕捉到发自内心的理解。

在这样的场合,他们的目光在一瞬间对撞了。

就像两个对弈高手,他们的棋局都在心中,靠着心与心的交流就明白彼此的意图。

的确,世间有许多的对话是不需要语言的,眼里蕴含的意义往往使彼此了。

第九十一章 主父偃提出重启推恩

上苍把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了刘彻面前。

这几年来,各个诸侯国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元光六年,长沙王刘发薨。

元朔元年,鲁王刘余薨。

元朔二年,江都王刘非薨。

加上元光五年薨殒的河间王刘德,短短的几年间,先后有四位诸侯王逝去。

依照祖制,他们的长子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王位,这于礼本是再正常不过。

可在刘彻看来,无能之人是怎么也治理不好一个封国的,把天下百姓交由众诸侯盘剥,更是极其昏头的做法。

从宗正寺递上来的呈报得知,这些王侯子弟大都为纨绔之徒,这些人怎么有资格袭封王位呢?

刘彻一想到他们平日里扰民乱民,奸邪作恶的嘴脸,就恨不得立即把他们捉到京城,千刀万剐。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们的父辈在封国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一旦动起兵戈,难免牵一发而动全身,危及朝廷稳定。

因此这件事情如鲠在喉,让刘彻非常不舒服,自削减窦王两家势力,再给窦婴和田蚡两人不咸不淡的九卿闲职以来,他度过了一段政事不纷的日子,但看来现在又要开刀了。

一连数日早朝之后,刘彻都在宣室殿查阅典籍,翻阅卷宗。

他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手段对诸侯动手,以期完成先帝没有办到的事。

贾谊的《治安策》、晁错的《削藩策》,他读了许多遍。

在他们的书中,显眼的是他们对诸侯国的警惕,不可谓不睿智;他们对削藩的见解,不可谓不深刻;他们对大一统的向往,不可谓不强烈。

但问题却是,他们的这些对策不但没有真正奏效,反而使各人因此遭遇厄运。

贾谊被流放到长沙,死在异乡,而晁错在七国之乱的关键时刻,被腰斩于长安东市。

这到底是谁的错呢?先帝?

自己又会不会重蹈覆辙?

哎!提出变革的人太多不会善终,他们不会死在秋后算帐,反而早早倒在变革之中。

这是一个怪异的宿命。

怎么办?削亦难,不削亦难,刘彻将手中的笔举起来,又放下,再举起,再放下,最后干脆停留在空中。

他手握的仿佛不是一支朱笔,而是染了鲜血的青锋宝剑,寒光闪闪,却不知该劈向何处。

自从建元元年登基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地犹豫过。

毕竟先帝因此而遭受过七国之乱,不排除棋杀吴太子的诱因,削藩不当终归会有反弹,这不利于江山社稷的稳固。

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小心,不可以留下诟病,同时也不能太过仁慈。

这时候,包桑近前禀奏:“陛下,中大夫主父偃求见!”

“快宣!他来得正是时候!朕还想听听他什么建议。”

主父偃进殿来了,这位来自临淄的士子,身材高大,浑身带着齐地的豪爽和强悍。

他早年想要做一个游学之士,一直以苏秦和张仪为楷模,因此常常恨自己生不逢时。

在举国独尊儒术的日子里,他的足迹虽然遍及齐地山水,却处处受到冷落和排斥。

他的日子过得十分窘迫,以致朋友都不愿意见他,视之如苍蝇,避之不及。

他最终明白,满腹经纶抵不住一官半职,所谓孔子游历诸国,不过是一段被人冷落的岁月,国君们那里愿意听一些周礼旧典呢?只怕日新月异才能叫他们提起一丝兴趣。

他诅咒上苍无眼,让他流落九皋,而机遇恰在此时也找上了他。

元朔元年,刘彻颁布了一道诏书,要各地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举贤良。

“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

今或至阖郡而不荐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积性君子壅于上闻也。

且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古之道也。其议二千石不举者罪。”

主父偃闻讯大喜,他带着自己的精心撰写的上书到长安来了。

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要想见到陛下是多么不现实。

于是,他将书投到了北阙司马门。

他没有想到,陛下真会迫不及待地看那些意见,在当天傍晚皇帝就召见了他。

他一口气向刘彻陈述了自己多年来深思熟虑的九件事,其中有八件都是谈论律令的,只有一件谈到匈奴。

他至今仍不明白,一向主张对匈奴用兵的刘彻在听了他对匈奴作战的批评后,不但没有怪罪他,反而把他留在身边,接纳了他不同的意见。

他打从心底里敬佩当今圣上的兼听不独,没有执一家之言的意思。

短短一年间,他竟然被连续升迁了四次,现已官至中大夫了。

这是在严助之后,大臣从来没有过的待遇,不得不说,这很荣幸。

主父偃不同于汲黯。

他的经历让他圆滑许多。

汲黯遇见不公的事情总是喜欢言词犀利地抨击,有时候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而主父偃却善于猜度刘彻的心思,并且会很适时地来到刘彻身边提出建议。

此刻,他正站在皇帝面前,述说着他的见解,“自文帝以来,屡次削藩,未能奏效,皆因为欲除藩国,必会引起战乱。

然现在藩国之势,根深树大,已历数世,皇帝若草率行事,恐适得其反。

但如若任其发展,必会危及社稷,所以也应该干涉。

臣近观史籍,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强弱之势易制。

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纵以逆京师,以法制削之,则逆筋萌起,前日晁错是也。

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寸地封,则恶仁孝之道不宣。

臣愿陛下令诸侯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

“嗯,卿之所言,十分有理!”

刘彻多日来的忧虑被主父偃一扫而空,心境明朗多了。

“陛下可颁一道诏书,命各诸侯国将要分封子弟的表章上奏朝廷,由宗正寺审定后恩准,诸侯子弟必感恩皇恩,效忠朝廷。

就是有人要闹事,其族人也未必会跟随!独木不成林,事情便不会闹大。”

“如此甚好!明日早朝时,朕就将之付予廷议。”

“陛下圣明。”

第九十二章 入建章营骑

辞别刘彻,主父偃在心中嘲笑同他一起向皇帝进言的严安和袁固。

他们懂得什么?他们怎能猜透皇帝的心思呢?等着瞧吧,主父偃理了理被风吹起的须发,那自信都写在嘴角上了。

但他没有料到,在司马门外,他遇见了一向有些忌惮的汲黯。

“何事让大人如此高兴呢?”

汲黯问道。

“哦,没有什么。”

“一定又是受到陛下的夸奖了吧?”

“哪里!哪里!大人取笑了。”

汲黯没有顺着主父偃的话语,突然问道:“下官听说,近年来因为大人常在陛下身边走动,朝中竟有人向大人贿赂,在下是不相信的,主父大人那么刚正,怎么会在意那些黄白之物呢大抵是不会的。”

尔后他又凑到主父偃耳侧,小声道:“唔……果有其事么?”

主父偃的脸立时变得通红,分辩道:“此乃诽谤之言,大人能信么?”

“不在别人是否相信,而在于大人心中怎么想。下官有一言想奉送大人:‘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为官之道,要在诚信,官若不诚,何以事主?

若是私心自用,以取悦他人,为能事而置社稷大计于不顾,恐不会长久的。”

汲黯说罢,就拱手作别,他并不在乎主父偃是否接受他的忠告。

主父偃的脸色由红变紫,又由紫变白。

哼!这个濮阳的酒徒,竟然教训起我来,真把自己当个大人物了。

他愤懑地朝汲黯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心中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本官就是要生前五鼎食,身后五鼎烹之。人不为财死,还是人吗?

……

处理完廷尉府的事,再完成交接工作,李敢顺利成为建章营骑的一员。

李广与崔芸娘这次没说一个不字,作为当今圣上的“武将培养学院”,建章营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六郡良家子中一般的都去了期门军,出色者才会进入其中,学习领兵打仗骑射武斗的本事,能叫皇帝点名早早进入其中,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李敢进入未央宫,登记造册完了,便由人往上林苑引去。

作为刘彻的后花园,大修过的上林苑不仅作为狩猎的场所,还是训练子弟的一大基地。

在这儿李敢见到了老熟人霍去病,霍去病也是被刘彻遣过来“深造的”,大概比李敢早来一个月。

霍去病没有李敢那么多事要处理,在刘彻让他与李敢一同来此的时候,他小休几天便立即赶来,这才比李敢早一个月。

建章营骑拢共大约有三四百人,其中二十岁左右的占绝大多数,像李敢霍去病这么小的基本没有。

与李敢想像的没有太大偏差,这儿主要请的夫子都是身经百战的边关老兵,训起人来极其粗暴。

有皇帝在他们身后撑腰,他们所要干的就是培养一批优秀的“学员”,自然可以适当的不择手段。

由于李敢与霍去病年龄尚不足十五,所以为了不影响未来的潜力,并不能揠苗助长直接学习骑射,反而是兵书排阵及调度军队适时应变的手段才是他们被教的主要内容。

作为全封闭式管理的皇家猎场,上林苑中飞禽走兽极多,林深泉长,空气清新,生态环境极好,李敢在这儿入住只觉得身心俱畅,学地也更卖力。

偶尔与霍去病在外围打打猎开开荤,又与同僚们相互熟识一番,吹吹牛斗斗武,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期间卫青倒是来了一次,但他的首要目的不是看小舅子与外甥,而是要求担任教习的老兵加重训练量,争取所有人一视同仁。

于是在此之后,除了学习兵书布阵以外,李敢与霍去病还多了一项训练内容,“兵器的运用”。

作为一个穿越者,随着年龄的渐渐上涨,他能显现的出众已经不多了,除了从后世引渡来的发明创造,与霍去病他们相比,反而是前世加现今活了三十来年的阅历更能让他突出。

这份阅历所代表的是注意力集中程度及兵书的理解能力,虽然武力上李敢并不能压霍去病一头,但论及行军打仗的本事,来建章营骑的一个月来,他都是更为出色的。

天下河水九十九道湾。

波澜壮阔的河水,贴着灵武县城向北而去,直到阴山南麓,才曲而东流为北河,勾勒出河南地辽阔的轮廓。

初夏时节,蓝天之下,站在窳浑城头北望,阴山托起长城雄壮的躯体,蜿蜒而去。

过了阴山,就是广袤的漠南草原,再往北,就到了匈奴的单于庭了。

而白羊王和楼烦王的部落,就驻守在这方水草肥美的土地上。

在汉朝君臣的心中,楼烦人和白羊人是匈奴的旁系,所以汉匈战争的重心一直都在匈奴人所处的东线,汉朝虽从来没有将他们视作主要威胁,但从来也没有忘记他们的存在。

对老都尉刘涛子来说,楼烦人与白羊人从来都是该被针对的对象,于是每每对建章营骑的诸良家子弟讲起战术之时,他总是不胜其烦地提到他们。

“将来汉匈双方大规模作战时,咱们可以先切断白羊人与楼烦人与匈奴王庭的联络与补给线。

如此一来,匈奴人没有了牛羊的补给,必定会畏首畏尾,然后我汉军围而不剿,待时机成熟,匈奴人几欲疯狂之时,打开一个口子。

口子小,匈奴大军人多,咱们便可以一劳永逸,出一群杀一群,出两群杀一双!”

霍去病以前听他说过一两次,也曾深思熟虑过,当时觉得有道理,现在看来却有不少漏洞,摇头道:“刘将军,你这方子虽然不错,但依小子看来,围剿匈奴人,以大包围圈困敌太过坚难,需要大量的物资来作保证,而且包围过程中容易出岔子导致前功尽弃。”

刘涛子眉毛一蹙,“那你说该怎么对付匈奴人?”

霍去病想了想开口道:“匈奴人生在草原,虽然骑兵移动速度快,但毕竟不能携带老幼,所以他们的据点也比较多。

正如他们无休无止地骚扰我们大汉边民一般,咱们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攻击他们的据点,使他们族群断绝!

在敌人的地盘上打仗,咱们大可以放开手脚,而匈奴人不行,他们的大军要保证部族老幼的安全,所以对比起来,他们的移动速度反而要落我们一大截。”

刘涛子思考片刻,觉得有理,接着问道:“如何找到匈奴人的据点?”

霍去病挠头,“这……我还没有想好……”

刘涛子目光扫向众人,“其他人呢?你们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李敢这时候发言了,“叛徒什么时候什么国家都会有,只要咱们抓几个怕死的匈奴人,让他们带路就可以了,而且匈奴人的据点旁边一般有流动的军队驻守,咱们有了匈奴人引路,便不怕遭遇到匈奴主力。”

第九十三章 韩安国去世

听了李敢的意见,刘涛子这才抚着长须赞同道:“这也不失为一种手段,眼下计策已近完善,边关似乎风云又起,待会等陛下来视察,我便献计于陛下。”

不言时宜的声音突兀出现,“刘将军,这条计策尚且只是猜想,匈奴的具体情况咱们毕竟没有去证实过,苍促献计,会不会有误导的嫌疑?”

这个陈如是总是谨慎地过分,以至于干什么事都畏畏缩缩,在这建章营骑诸学子中,李敢看他最是不爽。

当即反讽,“苍促?小子来这儿虽然不久,却也知道刘将军前前后后想了许久,只怕心中早有定计,每每强调也是为了汲百家之长以期圆满,方今终于可以献计,你却说苍促,是不是有些可笑?

白羊部族及楼烦部族和匈奴人并不是同一族群,在心理上始终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匈奴人也并不希望他们介入汉匈之间的战争,而只想让他们成为后勤物资的补给地,这一点恐怕是众所周知的吧,你说说此法怎么不成?”

陈如是俊朗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愤,那张大的嘴巴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讲,可话到了嘴边,却是支支吾吾了起来,“想地久……又不代表……实际可用。”

霍去病撇撇嘴,“实不实用用过了才知道,似你等不思上前,我汉军又怎能雪耻?如那些口若悬河的腐儒,只有说的本事,又有何事能成。”

刘涛子摆了摆手,“大家说的都有理,便不用争了,该怎么做我心中有数。”

……

又一次召见主父偃,确定了具体的削藩策略,但是到了中午,刘彻破例没有到椒房殿与卫子夫一起用膳。

尽管削藩有了新的思路,但刘彻似乎高兴不起来,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烦躁,似乎预感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有这种预感让他身心俱疲,以至于思虑过多而茶饭不思。

午后,他准备小睡一会儿,可包桑却引着春香进来了。

“有事么?”

“皇后要奴婢看陛下用过午膳没有,如若陛下不想吃的话,便要送些汤膳过来。”

“皇后好么?”

“好着呢!皇后就是担心陛下的身体,时常挂念着呢。”

刘彴叹了口气,撒谎道:“你去回禀皇后,就说朕在宫中吃过了。”

“诺!”

春香退去后,包桑并没有走,刘彻疑惑道:“你有何事?”

包桑脸色并不怎么好,低垂着双眼道:“右北平的信使到京通报,说……说韩安国大人病逝了。”

“什么?你说什么?”

“因为疏忽,韩大人误以为匈奴远遁,让守兵们回家耕作。

然而匈奴人实则是狡装后撤,待韩大人散兵以后奔袭而来,渔阳一时间生灵涂炭,韩大人难以迅速调集兵力,且战且败,望着因自己犯下过错而造成的惨祸,韩大人顿时急火攻心,引发旧疾,病逝在右北平了。”

“什么?你是说韩爱卿他……”

刘彻心中“咯噔”一下,说不出话来。

“韩大人临终前有奏疏呈报朝廷,丞相正等着陛下召见呢!”

“快宣!”

薛泽进了殿,正要参拜,刘彻飞快地挥了挥手道:“免了!免了!快将奏疏呈上来!”

这显然不是韩安国的手笔,字迹虽然雄浑,却远不及韩安国的遒劲有力,一定是他病危之际让人代写的。

待刘彻一句句地读那些发自肺腑的话语时,他的眼睛也禁不住发热了。

往事一幕幕从刘彻眼前流过,他一想到这些,就叹息道:“唉!韩爱卿一去,建元以来的臣僚没有几个了。

朕想起去年还因渔阳战事而责备过他,不知是否太过了?以至于现今惊惧而终。”

“人已去矣,还望陛下节哀。”

薛泽说着,又呈上了虎头鞶,“韩大人临终时,叮嘱一定将此物呈送给陛下。”

刘彻捧着虎头鞶,回想起当年赠给他此物的时候,自己还是一个小太子。

二十多年过去了,岁月将此物打磨得明光铮亮,在那每一个纹路中,似乎还留着韩安国的体温。

刘彻放下奏章,沉默了许久,耳边似乎听见了韩安国的呐喊:“臣生不能亲取单于首级,死当葬于北地,王师北进之日,臣当含笑于九泉矣!”

“陛下,渔阳又送来了边关战报,说匈奴军在韩大人去世的第二天又入寇了上谷和渔阳,杀掠我边民数千人。

其穷凶极恶犯下滔天罪行,韩大人次子韩宏想要代父报仇,引小股兵力去偷袭搅扰敌军,没成想……也战死疆场了。”

刘彻被激怒了,大声吼道:“泱泱大汉岂容匈奴如此猖獗!速传张敺、卫青来见!”

卫青赶到宣室殿时才获知韩安国已经去世了,刘彻也没有征询大家的意见,一连下了两道旨意:皇帝诏曰:令卫青、李息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部于河南地。

诸将由卫青节制,违令擅动者,先斩后奏。皇帝诏曰:复李广职,即日起赴任右北平太守,主持韩安国葬礼。

丞相和张敺退下后,刘彻对卫青道:“朕知道你才有幼子,让你出征,实为军情紧急,你不要怨朕。”

“大丈夫为国效力,岂可贪恋儿女私情。臣一心想着杀敌,反而是感激陛下给的机会,甘为牛马,不曾有一丝怨言。

只不过……然上谷、渔阳事急,陛下何以要臣进击河南地?”

卫青不解地问道。

“不!”

刘彻的手在空中一摆,来到汉与匈奴形势图前。

他指着云中和代郡的位置道:“朕是让你出云中、代郡,从西部出击匈奴白羊王、楼烦部。明白么?”

卫青眉头一皱,立即理解了刘彻的战略意图:“臣明白了,陛下是要臣避实就虚,迂回击敌!以期绝了匈奴人的补给,以逸代劳。”

“李广在北地多年,与匈奴大小战事数十次,有飞将军之誉。

此次让他出任右北平太守,匈奴闻讯,或不敢深入。

只要爱卿在云中、陇西一带大获全胜,渔阳、上谷之危就迎刃而解了。”

刘彻这样一解释,卫青的心中就豁然开朗了:“陛下风云在胸,一言定战局,有了陛下的指示,臣此役就稳操胜券了。”

“兵法云,势者因利而制权。战场之势,因时顺变,爱卿还要精于运筹,方能克敌制胜。

孙子常言用兵之法有五变,其中一条就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爱卿到了前方,可放手布兵,不必事事奏报,以免贻误战机。”

“诺!”

“好了!朕不再多言了,爱卿回府上好言抚慰公主,朕在京城等候爱卿的佳音。”

第九十四章 以后我出去打仗要带个厨子

建章营骑的生活并不是苦行僧似的“寒窗苦读”,顾念子弟兵的训练不该似死士一般平淡乏味,所以诸教习往往会搞出一系列活动,什么野炊、角斗、游山、玩水等等应有尽有,这个张驰有度的训练模式李敢很是喜欢,因为他总是可以在这时候秀一番“烹饪天赋”。

由于子弟兵的训练是积年累月的,所以一般不允许离开上林苑外围,于是每两月便有一天的探亲时间。

早来一个月使得霍去病上个月已经由母亲卫少儿探过亲了,所以他这次只能干看着李敢等候家里人的到来。

姗姗而来的是木木,不仅李广没有一起,出乎李敢意料的是娘亲崔芸娘亦没有来。

木木出落地更高挑婀娜了,李敢与她站在一起,竟是被高出一个头。

此时她揉着李敢的脸,嘴角浮现出一抹温柔,“这才一两个月不见,你瞧瞧,你这不修边幅的程度都快赶上老爷了!”

李敢苦笑,“每日的训练加演练,弟弟那有时间打理自己,不过这样也好,弄个乱糟糟的也省下去打理的时间。”

木木用手绢擦拭着李敢脸上的灰屑,嗔怪道:“你啊你,总是喜欢将错就错。”

“父亲母亲在家么?”

木木摇头,“老爷带着夫人去灌强叔的庄园里游玩去了,不在家中,夫人本来不肯同去,但拗不过老爷。”

“父亲这是不想我太依赖于他们。”

木木抿嘴,“或许有这么层意思。”

霍去病本来躺在一旁的草地上假寐,听他们说了这么许多也没提及带了什么,忍不住起身道:“木木姐,你有没有带什么好吃的?”

木木噗嗤一笑,将包裹扔给他,“你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霍去病把包裹扒拉开,丢出几件衣裳,发现几大块干肉脯,顿时乐了,“这半个月来禁猎可把我给谗死了,以后我出去打仗一定要带个厨子,对了,我拿走一块你们不介意吧?”

李敢撇嘴,“介意,怎么不介意?”

“介意无效!”

李敢:⊙﹏⊙

霍去病:( ̄y▽ ̄)~*捂嘴偷笑

李敢:(w)?

……

未央宫里波涛汹涌,未央宫外亦是如此。

安门大街崔府。

自窦婴被削回太常以后,崔不为的一举一动便有些步步惊心的意味了,一方面作为窦家势力被刘彻打压,他暂停了“商业活动”,一方面他也不肯太过被动,于是乎会主动结交一些备受皇帝关注的新臣,而主父偃便是其中一个。

“韩安国死了。”

主父偃面不改色,“这我知道,陛下正在气头上,还准备进攻匈奴雪耻,估摸会影响推恩令的推行,在下只能等等了。”

崔不为白了他一眼,“你就不关心韩安国这个人本身么?”

主父偃努努嘴,“人都死了,关心顶个鸟用?再者说,活着的人为什么要为死去之人而痛苦?”

“你真现实。”

主父偃笑了笑,“难道实在一点不好么?我可不觉得哭丧能把死人哭活。”

“可终归要有那么些个仪式,若是人都没有了敬畏之心,只怕会自食其恶果。”

“怕什么?以前那么多白眼加辱骂我都扛过去了,又岂会在紧要关头作茁自缚?”

崔不为沏了一杯茶递给主父偃,“人嘛,总归是借势才能高人一等,除去外在的物质,精神上谁也不会比谁更高贵,即然是从别处借来的力量,自然要遵守别处的规矩。”

主父偃饮下茶水,“你说也有些道理,当年本官困在中途,同族的兄弟不予我衣食,宾客乡人拒我于门外。今日本官在京都显贵,他们又纷纷攀援于我,如此欺贫附贵,与狗彘何异?归根到底,这都是因为权力,而权力……是陛下给的。”

“主父大人是不是还有许多仇未报?”

主父偃眼中扑闪着冷光,“该报的终究要去报一报,一个个地报。”

……

当太阳露出半个脸庞,草原沐浴在金色的霞光中时,就到了匈奴人心中最神圣的时刻。

在悠长雄壮的号角声中,军臣单于和浑邪王走出穹庐,人群中立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单于!大王!”

女奴捧着银盆上来了,军臣单于与浑邪王先后用从屠申泽里打回的清水洗了手,然后接过马奶酒,指尖蘸了蘸然后洒向天空。

太阳跃上草原边缘,普照世间万物之际,军臣单于虔诚地朝着东方顶礼膜拜道:“神圣的太阳神啊!请赐给草原人幸福;圣洁的太阳神啊!请赐给草原人光明;英雄的祖先啊!请你们保佑子孙兴旺!”

在他和浑邪王的身后,是齐刷刷跪倒的族人,他们将脸贴在大地上,感受着大地的脉搏。

太阳温柔地将恩泽一缕一缕地投向他们,每个人的眼里都充满了虔诚。

祭祀仪式大约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人们又开始载歌载舞,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在这天,他们都表现出少有的阔绰与大气,他们把大块的羊肉塞到别人的手中,而后又把别人的敬酒大碗、大碗地灌进自己嘴里。

“喝!喝他个昏天黑地!”

“喝!喝他个碗底朝天!”

“哈哈哈……”

军臣单于看着臣民们沉浸在欢愉之中,拈着胡须笑了,他对浑邪王道:“浑邪王请!我们接着喝!”

浑邪王咧嘴大笑,“哈哈哈,此番大胜甚是爽快,咱们不醉不归!”

“这次大胜在本单于的意料之中,那些个汉朝将领都只会些花拳绣腿,一旦打起仗来就是一退再退,打起一帆风顺的是真没意思。”

浑邪王大嚼羊肉,含糊不清地道:“不过近……几年除了李广有些挑战力以外,还出了……一个叫卫青的,呼韩……琊就在他手上吃过大亏,要是……汉皇派他出征了,我……可想好好会一会他,看看他有什么……三头六臂!”

“好,浑邪王有这个心,本单于便答允了你,等汉军出动,本单于第一个通知你,叫你出征。”

将手上的羊骨头丢到一边,浑邪王饮下一口马奶酒,咂嘴道:“一言为定!”

第九十五章 闹心的李广

白鹿原在灞河和浐河之间骤然隆起,将这两条苍龙分割为遥遥相对的姊妹,夜阑人静的时候,它们可以相互听见彼此的呼啸和叹息。

而灌强从记事时起,他的耳边便有絮语不绝,就听祖父不断地重复着鲸鱼沟的故事。

相传周平王当年被西方戎狄所欺,欲放弃镐京,另择地建都。

他从南山北麓一路东来,过了灞河,登上了广袤的高原。

他举目北眺,河水滔滔东去,回首南山,逶迤如浪,祥云瑞霭,覆天载地,王气浩浩,终日不散,一只白鹿腾云而来,跪倒在他的面前。

周平王大喜,连呼此地乃龙居之地,由此以为大吉。

遂下令筑城,孰料工程惊动了原下的千年神鲸,它破土西去。

太祝、太宰们见此情景,急忙祭天卜筮。

卦象显示,神鲸毁了龙脉,龙脉残破,此地不可再为王都。

周平王遂继续东行,终于在洛邑建都。

而神鲸巨大的身躯却在原上拉出一道深沟来,时至今日也未被抚平。

后来,这沟就叫做鲸鱼沟,这原就叫做白鹿原了。

当年平定七国之乱后,灌夫因为战功卓著,景帝便将蓝田以南的庄田划为他的封邑。

于是灌夫在此建了庄园,招人种花务果,倒也乐得自由。

每到春日,这里便碧树掩映,姹紫嫣红。每年清明前后,他都常邀三五知己来此赏花论武。

此时正是秋末季节,鲸鱼沟已是落叶满地。

草枯了,叶落了,野猪、黄羊、虎豹、锦鸡和野兔便无法再隐藏在密林之中,因此,这也是狩猎的最好季节。

还在辰时的时候,李广就已经醒了,他常年在边关驻守,所以警惕性十分地高,是不愿意在床榻上久酣的。

于是喊起了贪睡的灌强,他们来到后院剑来刀去地比试了几十个回合,活动之下身子也渐渐发热,从额头冒出热气,一下子驱除了晨霜的寒冷。

“贤侄的刀术近来有不少长进,不过比起你父亲来,还相差甚远啊!当初我与你父亲比试可是比今天爽快多了,哈哈哈!”

“还请叔父指点。”

“刀之利,利在砍,而刀之用,在勇猛快速,动则沛力。

贯于其间者,惟气耳。

气之贯,在意。

惟意立则气守,意立则力聚。力聚而势猛,势猛而敌惧。

贤侄可再来一遍,老夫在一旁观看,以便于指点一二。”

灌强依照李广的指点,重新演练一遍,招招有序,猛而不乱。

他舞到兴头上,便朝沟边一棵柿树劈去,只听“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枝被拦腰斩断。

李广看了,频频点头道:“贤侄果然一点即通!如此,你在战场上、万军之中取匈奴首级,也易如探囊了!”

灌强收回战刀,连连道谢。

李广笑道:“若说言谢,老夫不知要谢贤侄多少次,你就别客气了,老夫一介庶民,蒙贤侄关照,这才能游玩一二,一直在此如闲云野鹤,倒也清静多了。”

说着李广却是叹气起来。

灌强知道李广又想起了往事,忙接话道:“叔父为何又生此哀叹,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者,乃在天时地利耳。

既然时不我与,何不静伏变化,天地自有定数,咱们不必强求,让自己心平气和,也不至于徒生烦恼。”

这时候,灌强已将刀入鞘,他望了望对面的原头,此时太阳刚露出一张红脸。

“今日天气晴好,长虹贯日,天边云霞稀薄,叔父若是有意,不妨到沟中狩猎如何?”

“如此甚好!若是再不找个猎物射射,老夫的箭簇都要生锈了!”

灌强心里感慨,在与李广朝夕相处两年多的时间里,他知道李广虽然被贬为庶人,但他的心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军营,他依旧是属于沙汤的。

与其说是去狩猎,引弓骑射,不妨说是让他过过打仗的瘾罢了。

早膳很简单,但也不同于一般人家,桌上总有时令菜肴和野味,味道十分鲜美,而这次还另煮了酒。

考虑到要去狩猎,不宜喝太多,灌强只向李广敬了两杯,之后就不再敬了,频频劝他吃菜。

李广的心里暖烘烘的。

多年军旅奔波,使李广没有时间去打理自己的庄园,现今更是无心顾及。

烦闷了,他就到蓝田来住些日子。这也多亏了灌强的悉心照料,陪他解闷狩猎,才使他排解了闲居的寂寞。

看着灌强大嚼大咽的样子,李广的眼睛有些发酸,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不禁感慨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眼间自己已白发皓首了。

如果再不为国家效力,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前几日小侄回到京城,到府上看望了王叔母,叔母说李椒兄从代郡来书,向叔父问好。

而且叔母已回了信,说叔父在蓝田乡间过得很好,没有太多烦心事,要他安心戍边。”

“唉!这也是无奈之举啊!老夫哪是过消闲日子的人呢?不上战场,老夫浑身的筋骨都不舒服,真叫人心灼。”

“小侄还听说,最近又要打仗了。”

李广眼里立时有了光彩,问道:“快说,谁奉命出征?”

“听说是车骑将军卫青。”

“为何老夫……”

话说到半截,他就打住了。是的,这一切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现在是庶人,还有什么资格期待陛下的征召呢?

“希望卫将军能旗开得胜!”

“小侄不解,匈奴人在渔阳、辽西杀掠我边地军民,陛下却让卫将军出云中、陇西,这首尾不搭边,不知这是为何?”

“兵法云,途有所不用,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

所谓不用其途,非不行也,乃另择其道,迂回而为之。

所谓军有所不击,非不击也,乃避其锐而击其弱者也。

去年,陛下派遣卫将军出雁门,斩首数千人。今年,匈奴就入辽西,其必有所备。

而白羊、楼烦两部却从未与我军接战。陛下权衡利弊,出兵云中,令渔阳之匈奴军补给不足,后继乏力,难以斗志高昂,乃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实为上策。”李广论起兵来侃侃而谈。

第九十六章 送父赴边

这时候,家丁拿来弓箭,李广抻了抻弓弦,接着道:“陛下这才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老夫料定,卫将军此去必获全胜。不过这一切仅作猜测,是否会出意外便是另一回事了,而且那是朝廷的事情,我们还是打猎去吧!”

两人正要出门,只见守门的家丁急忙地跑进来禀告,说门外来了两个人,正打听李大人的住处。

什么人会找到这里来呢?

有急事?

估计是长安来人,去李府问过去向的。

灌强立即警觉道:“这个……来者不知是何目的,叔父不妨暂且一避,待小侄前去应付。”

李广摆了摆手:“人家声言要找老夫,老夫怎么能不见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是出去见见吧!在你的庄园里,见见总不会出什么意外。”

“那倒也是。”

他走过庄园的萧墙,再抬头探看,就见家丁引着两人进来了。

这不是未央宫的黄门么?

后面跟着未央宫的禁卫。

李广赶忙上前作揖道:“咦,公公为何来了?好久不见呐!”

“恭喜卫尉大人!”

毕竟当过几年未央宫卫尉,说不认识几个黄门不大可能,特别是这种被皇帝重用的。

在未央宫的日子里,李广与黄门们相处甚好,他们一直都称李广为李卫尉或李将军。

一干人来到内庭,黄门便宣达了陛下的旨意。

灌强听明白了,陛下要起用李广,但是只给了个右北平太守的官职。

大半辈子操劳,再次启用竟还是做着守边的活,为何不能同卫青一样去打仗呢?

他愤愤不平,正要说话,却被李广用眼神制止了。

喝过乡间甘甜的茶水,黄门告诉李广,韩安国在疆场病逝,临终时留下奏疏,推举他担任右北平太守。

李广一时伤感,禁不住唏嘘不已,韩安国与他相交没有几年,但一见如故,临死之前竟也不忘为他奔劳。

看着日近中天,黄门起身告辞道:“边关事急,请卫尉大人稍微收拾一下就回京吧!”

“还收拾什么?这两年老夫闲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老夫这就随公公回京!”

灌强急道:“右北平路途遥远,事情也不在这一两天,叔父不妨与公公暂住一天,明日回京不迟。”

“韩将军对老夫有举荐之恩,如今他为国殉职,陛下要老夫主持他的葬礼,这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贤侄,你还是速备马来吧!”

灌强见留不住李广,于是请求道:“叔父此去边城,当是建功立业之时。小侄不才,愿随叔父上阵杀敌!”

“那这庄园……”

“交给管家看守就是,叔父在这住了两年,家丁们武艺见长,护院看家足矣。

叔父既然去意已决,就请先行,小侄稍事安排,随后就来!”

言毕,灌强亲自到马厩去牵来了李广的战马。

与李广一起出生入死的战马似乎有预感,灌强刚刚解开缰绳,它就直向前院跑去,瞧见李广,它就“啾啾”叫个不停。

李广的手轻轻地从浓密的马鬃中滑过,深情道:“呵呵!你也闲慌了吧?”

他翻身上马,一干人飞马向长安方向奔去。

灌强站在庄头,望着滚滚而去的烟尘,远远地听到李广的声音:“贤侄!记得差人送你叔母回来,还有,老夫在边关等你……”

三天后,长安城上林苑中。

傍晚,天色昏沉。

李敢刚把衣服洗完,正准备挂在篱笆外的树枝上晾一晾,却见不远处哨亭边的昏黄灯火下一个黑影掠过。

他三下五除二地把衣裳尽数铺开挂好,然后跳下树,眯着眼睛观望。

可那黑影转瞬即逝,李敢一时之间竟是观察不清了。

黑影在月光下略微浮动着的身形勉强可见,片刻后竟是往李敢这边靠近了。

等黑影近了,李敢这才发现来人是刘都尉刘涛子。

他在篱笆边碰见李敢也是一奇,尔后笑呵呵地道:“咱们进去说话。”

篱笆围着四个茅草屋,一个主屋作卧房,供八个子弟兵地铺而睡,一个侧房堆柴草及杂物,另两个一为客房一为后厨。

汉时没有什么夜间活动,这时候大家都睡下了,李敢本也酣睡着的,可睡了没多久才想起衣服未洗,这才去把衣服洗掉了。

两人去的是客房。

李敢点亮猪油灯,一丝丝腥味渐渐散发开来。

点灯后兀一坐下,刘涛子那黄褐色的长须便在灯火映照下微微抖动,“本就是想叫醒你找你说几句来着,未曾想你正好醒着。”

现在找我说话?

李敢可不觉得是因为自己人格魅力太大。

“可是有什么事?”

刘涛子微笑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想给你两天假来着。”

两天假?

打从来建章营骑起,李敢就没听说过还有休假这么一回事,这肯定是例外的。

“刘都尉为何要给小子假?”

刘涛子轻拢胡须,“你父亲,也就是李广将军,他要去右北平做太守去了,过两天就启程。

我以前是李广将军手下的兵,自当应该对你有些关照,这不是顾念他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么?

老将军年纪也大了,你若是能送送他,多少是件令人暖心的事。”

李敢叹气道:“你本不必破例的。”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破就破了呗。”

到底是父亲手下待过的兵,不大讲死规矩,与李敢他那干爹程不识是两个作风,也难怪人人拿他们俩并列说事了。

挪了挪屁股,李敢追问道:“陛下又出兵了?”

“你姐夫卫青作帅,总辖战事。”

“边关又出事了?”

“渔阳被匈奴所破,韩安国恼恨下病逝了,留下一地狼藉。”

李敢想起些什么,问了出来,“你那计可献了?”

“献了。”

“小子看你这次可要立献计之功啊!”

刘涛子一惊,“小鬼头,你怎知陛下采了我的计?还有,怎的确定此计必成?”

李敢耘酿了片刻,装作世外高人的样子,“小子曾经同师兄东方朔学了几年占卜及卜筮之术来着,张良张公典藏也曾窥视过,些许天机还是猜得的。

这些个变化之道少有不灵验之处,索性只是问个吉凶,上天感念虔诚,总会给些面子。”

刘涛子不去看他,嘀嘀咕咕的道:“样子总似个滑头,单听话语像有道理,也不知灵验否。”

第九十七章 兄长,你在那头还好么?

仅仅一两个月的离家,却像是阔别已久。

走在时常走的廊道上,李敢与府中的仆从管家们打着招呼,往母亲居处靠拢。

“父亲主持韩将军的葬礼去了?”

崔芸娘点头,“总归是多年的好友,你父亲受了他的恩惠,又与他有情谊,他即绝后,自是要帮忙着操持一番。”

李敢讶异道:“绝后?”

“是啊,韩大人他儿子也随他去了边塞,找匈奴人报仇,没成想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

李敢叹息,“祸不单行!”

崔芸娘给李敢披了一件衣裳,絮叨道:“天冷了,你要多加件衣裳,到时候染上风寒也是你自己难受,多不值当。

还有,说到韩大人的离世,为娘想到了你早逝的兄长,明儿个你让你爹陪着去趟墓前,烧几注香说几句心事,你俩一个闷在上林苑一个远赴边关,不知要几年才会放回来,现下有时间不如去墓前站站,以后便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一想到兄长,李敢便一阵难受,虽说人死后不一定有阴曹地府容纳,但魂穿这种事都发生在他身上,对地府的阴灵问一声好也是正常的。

李敢将披风拢紧,“还是娘亲对我好。”

崔芸娘将李敢搂在怀中,“你是娘的心头肉,娘不对你好对谁好?

你也十二岁了,记得要自己照顾自己,别像以前那样三天两头地“闭门思过”,多交些知心朋友,将来从军打仗总免不了赤裸相见,秘密少一些也好适应。”

“唉,若是可能的话,敢儿情愿在娘亲身边待到老去。”

崔芸娘白了他一眼,嫌气不过又捏了一把脸,“你看看你,又在说胡话,这种混吃等死的生活你也去想?你父亲这么大年纪了都不忘征战沙场,虽然他有瞎折腾的成分,但值当学习的地方也不少。”

看来啃老族在什么时代都不受欢迎啊。

李敢揉着被捏地有些疼的脸,“开玩笑的嘛……这么认真干啥……”

渭城北原。

秋风裹着细雨,稀稀拉拉地下着,整片原野都如同蒙上一层水雾。

细雨中有一老一小在行走。

“大兄的墓修过么?”

斑白胡须抖动,李广抹去脸上水珠,“修过两次,这次去可以再修一次。”

“我好像有一年没去过大兄墓前了。”

“一年……时间过地有些快。”

李敢眨巴眼睛,“是啊,一年又一年,也不知这十来年我是怎么度过的。”

李广笑了笑,“你也就十来年可以追忆了,老子现在可就活了有一甲子多呢。”

“大兄和父亲你去边塞去了多少年?”

“七八年吧,记不清了,你大兄是个拼命的,大约你这个年纪过去,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就是人厚实了点,容易吃亏……”

“父亲会经常想起大兄么?”

李广脚步一顿,“亲生的,你说会不会想?”

“我也会。”

“快到了,翻过这座土丘。”

“嗯。”

……

战争是一曲雄壮的交响乐,不仅让将军们热血沸腾,也催动着春天的脚步。

上林苑万千红紫的花草正郁郁菲菲、吐纳芬芳;渭沣灞浐春波潋滟、碧浪涣涣;九嵕南山岚浮翠绕、松柏蓊郁。

刘彻双眼不眨地盯着前线的硝烟,也关注着“推恩制”的进程。

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的春天,是让刘彻既兴奋又舒心的季节,卫青不断送来汉军大胜的消息,而“推恩制”也像一场骤风,席卷各诸侯国。

在惊慌失措中,假借推恩的削藩之策终是降临,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阳谋在此刻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在诸子的欢呼中,诸侯们痛苦地“割肉”,想着刘彻的狠辣,是钻心的恨意。

那些平日里自以为是的诸侯王们顷刻间“分崩离析”,连一丝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宗正寺每日递上的奏疏都是令人振奋的消息。

非刘姓而封王者,天下共击之这条铁令依旧在运作,但曾经的荣光渐渐散去,徒留下一地哀嚎。

不管诸侯们的上书有多密集,刘彻依旧不顾不听,该分的还是要分。

河间国先后分为兹、旁光等十一个侯国。

淄川国分为剧、怀昌等十六个侯国。

赵国分为尉文、封斯等十三个侯国。

城阳、广川、中山、济北、代、鲁、长沙、齐等诸侯国也都分为几个或十几个侯国。

虽说“推恩制”要落到实处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但毕竟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局。

而随着诸侯国的分裂,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也开始发生重大的变化。

这些侯国地位与县相当,王国析为侯国,朝廷直辖土地逐渐扩大,这就消除了分裂的危险。

朝廷的诏书为诸侯国们的庶子们提供了索权分邑的尚方宝剑,他们折腾的结果就是将诸侯王们一个个架空,让诸侯国实力大减,徒有虚名。

推行了十三年的新制,终于有了新突破,这使刘彻每每站在未央宫前殿北望渭河时,胸中就不时荡起汹涌的波浪。

感到只有这个春天,才被他真正拥抱在怀中,此时此刻,胸中积郁的那口浊气才最终吐出。

居高临下,长安的一切尽收眼底,这繁华的绵绣河山,看地是那么真切,被紧紧攥在手中。

前几日,他刚举行了一年一度的藉田礼,在回来的路上,他特地到郑当时督建的渭渠工地上巡察。

那渭渠也是个大工程,郑当时修的是热火朝天,就差亲自下地干活了。

郑当时闻听皇帝来巡察,连忙过去接待,当时便禀奏道:“在公孙弘大人的协助下,京畿各县投入十多万劳力,抛开天气原因,并没有什么大的干扰。

工程进度很快,如果不出意外,一两年内就可以贯通。”

这又是让他振奋的好消息。

关中的富庶事关朝廷的稳定,刘彻觉得郑当时虽然年龄大了些,但就恪尽职守这一点来说,一点也不比韩安国差。

不过,他最关心的还是主父偃的行程,他向包桑问道:“有主父偃的奏章么?”

“陛下,还没有。”

“一旦有了他的消息,立即禀报。”

第九十八章 一一战封四侯

与霍去病待久了,李敢发现他身上有很多“坏毛病”。

比如他不爱读兵书,说自己心里的计谋已经够用了,兵书上的东西再也塞不下去。

他极喜用重法,对于奖惩制度,他十分推崇,全然不考虑人情方面的因素。

另外,他还冒天下之大不违,觉得降汉的匈奴人值得重用,并且主张军队里大量吸纳这群人。

李敢觉得这些“坏毛病”很特别,特别到别人摇头不赞同的时候,他却觉得很有意思,并且采用了部分。

上林苑,一众建章营骑聚集在山林,燃起篝火,火光辉映众人。

李敢与霍去病肩靠着肩盘坐。

“舅舅赢了。”

“姐夫胜了。”

两人默契地说完后便面面相觑,哈哈大笑了起来。

刘涛子与一众教习站在中央,宣告着属于卫青的荣耀,即建章营骑上一任掌舵人的荣耀。

“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造谋籍兵,数为边害,故陛下兴师遣将,以征厥罪。

《诗》有云:‘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出车彭彭,城彼朔方’,今车骑将军卫青,度西河,至高阙,获首虏两千三百级,车辎畜产,毕收为卤,已封为列侯。

遂西定河南地,按榆谿旧塞,绝梓岭,梁北河,讨蒲尼,破符离。

此战斩轻锐之卒,捕伏听者三千七十一级,执讯获丑,驱马牛羊百有余万,全甲兵而还。

此外,陛下特敕封卫青为长平侯,苏建为平陵侯,张次公为岸头侯,李息为关内侯,一战封四侯,这是何等的辉煌啊!

兄弟们,陛下虎视四方,雄志不限于一禺,你们……将来必有施展抱负的机会,说不定就是下一个卫将军!”

随着刘涛子的呐喊,建章营骑众人热血沸腾,由李敢牵头,唱起了嘹亮的战歌:

哪有惧怕风雨的雄鹰啊

哪有害怕狼群的猎豹啊

当家园跑来狼群的时候

我们挥动手中的战刀

血!染红了草原的土地

战马,踩碎敌人的头颅

大汉朝的汉子啊

站在草原上,是一座山

躺在大地上,是一道梁

……

皎洁的月光柔柔地洒在原野上,远处黝黑的丘陵背后偶尔传来狼的叫声,那生硬的带着哀鸣的节奏在静夜时刻传得很远。

从帐篷里传来子弟兵们香甜的鼾声,疲劳加上酒劲使他们在梦中回到了故乡。

值更的哨兵鱼贯地穿梭在周围,欢歌笑语过后,一切恢复了正常。

……

“推恩制”不可能在所有的诸侯国都一帆风顺,偶尔也会遇到一些阻力。

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那些不愿意被架空的诸侯王,大多是偏心的父亲,他们这一闹,不需刘彻亲自动手,很快地就会以对抗朝廷的罪名而被觊觎的庶子们告到朝廷,这也是刘彻求之不得的事情。

他们闹得越厉害,朝廷的削藩就越彻底不是么?

那个燕王刘定国,前不久还抗议来着,来不及作出抵制就被一纸书信告发到未央宫北阙的司马门下。

这恰恰被前线劳军归来的主父偃发现,他像苍蝇发现鸡蛋缝一样迅速呈送给刘彻,而刘彻没有留情,毫不犹豫就将此案交给主父偃审办。

主父偃那里是个善类,几番逼供之下,刘定国自己倒受不了了,直接在恐惧中自杀。

刘彻趁机废除了燕国。

接着,刘彻又命主父偃去查办齐王祸乱宫庭的案子。

为了方便查案,他还任命主父偃为齐相,可以行诸多便利之事。

但是主父偃出京的第二天,汲黯就进宫来了,他是来弹劾主父偃的。

汲黯义正言辞,“郡国都说主父偃借推行‘推恩制’之机,大肆敛财,其行径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不革之不足以定人心。”

这番话让刘彻有了忧虑和担心,依主父偃的性子,他的确有可能这么干,但新制从来都是为了实现国家的大一统,绝不是为了给京官们提供敛财之机。

如果因行“推恩制”而致官员贪贿,这显然有悖于新制的初衷。

刘彻的眼神追着天空悠悠东去的云彩,久久不愿移开……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对主父偃下手,一如先帝腰斩晁错那般狠辣无情。

可主父偃虽贫财,但罪不至死啊。

难道真要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么?

他打算先缓一缓,暂不作处置,静观变化,再下决断。

的确,元朔二年是主父偃春风得意的日子,狐假虎威被他发挥到了极致。

时令刚刚进入三月,这位当年在游说中备受冷落和排斥,几乎陷入借贷无门困境的杂家,便以齐相的身份衣锦还乡了。

一时心情激荡,他便站在临淄城中最大的酒楼“临海居”凭栏俯瞰。

望着巷闾纵横,广厦连绵,酒肆林立,人头攒动,主父偃的眉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他忽然觉得自己命运与苏秦何等相似,当年苏秦落魄回家的时候,被妻子拒之门外,但谁又能想到他后来佩戴六国相印呢?

人嘛,总是有无限可能。

当初天憎人怨的人,摇身一变,又何尝不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待一会儿,那些当初曾对他投以鄙夷之色的迂腐之徒以乡友的身份坐在席上时,当那些不曾借钱给他的富豪们持着帖子登上这豪华无比的酒楼时,他们该怎样看待今日的自己呢?

只怕是巴结都来不及吧?

呵,到时候他便可以居高临下,瞧着献谄的众人说:嘿,多么丑恶的人性啊!

这是何其痛快的一件事。

主父偃要以答谢的方式报复那些目中无人的狂徒们,要让他们在饮下美酒时去蒙受无以言表的尴尬和羞辱。

曾经的耻辱以另一种形式还给他们,这多么有趣,这种轮回,又是何等的可笑。

其实,他要报复的又何止是那些浅薄之徒?

他还在办理燕国的案子时,就已经将齐国列为下一个目标了。

对齐国下手,他也有很多方法,究其根本,无非是齐王本身就不是一个好鸟。

一天,在向陛下复旨时,他就不失时机地向刘彻传递了一个新的信息。

“臣在查处燕王祸乱宫庭的案子时,他不但不服,反说这样的事情在诸侯国比比皆是,陛下为什么偏偏只盯住他不放?

臣要他列举事实,他说他不过与父王爱姬、兄弟的姬妾有染,而齐王竟与他的姐姐通奸,做出那等恶心之事,实在有违人伦,陛下为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

刘彻的脸色当时就阴沉了,怒道:“果真如此不齿么?”

与皇帝的对话犹在耳际,刘彻暴怒的样子更是诡异般地让他顺心。

而不久后今天,主父偃已经踌躇满志地站在这曾让他伤心的故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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