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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


写在故事开始之前

大家好,我是七月新番的弟弟:十月新番!

新书《汉阙》已发,公布竞猜结果是:昭宣。

求收藏,求推荐票啊……

不过看起来,想看王莽和秀儿的读者还挺多,嗯,再下本书考虑一下。

先说说故事的灵感吧,来自于今年六七月份,一趟跨越河西走廊的旅行。

还有就是在高铁上看的纪录片,《河西走廊》第三集,《驿站》——真的是很良心的纪录片,墙裂推荐。

看完后就惊了,原来在看似波澜不惊的汉朝中期,超级冷门的时段,竟然还有这样精彩的故事。

然后就去了趟敦煌博物馆。

在那,我确信了一点:穿越是真实存在的。

不是从现代往古代穿,而是反过来,两千年前,西汉边关波澜起伏的岁月,都浓缩在悬泉置出土的一万多枚汉简上……

我很想给给两千年前持节跨越流沙雪山,让华夏第一次走向世界的英雄们,以及悬泉小驿里默默坚守的无名之辈们,写个故事。

改编不是乱编,总得肚里有货才能下笔,于是开始收集资料,闭关三月,就有了现在这个故事。

读书时轻松愉快,再晦涩的考古报告我都甘之若饴,但开始写作后,压力却很大。

不是自吹,主要是俺哥七月新番的上本书《秦吏》,完成度的确很高,我好恨,为什么狗七月结尾时没搞个大新闻,降低一下你们对新书的期待感。

所以,我也不敢发誓说这本书一定要超越前作云云,先努力让弟弟别给哥哥丢脸吧。

这本书没有太大野心,只想踏踏实实写完故事,把一个时代的精神气描绘出三五分,就心满意足。

至于订阅成绩,反正时代这么冷门,我已经做好扑街准备了。

进入正题吧。

故事从汉昭帝元凤三年(公元前78年),一个叫做“悬泉置”的边关小驿开始……

第1章 悬泉置

元凤三年(公元前78年)秋七月的一天,“蚤食”刚过。

西北的黎明干燥寒冷,祁连山的轮廓线清晰起来,通向西域的丝路若隐若现,远处屯戍部队传来阵阵狗吠……

这便是悬泉置的清晨。

悬泉置是汉帝国边陲的一座驿站,位于敦煌郡效谷县境内,周遭不是戈壁荒地,便是沙窝山峦,方圆数十里内,独有这一处歇脚的地方。

不论是东去的胡商,还是西来的汉使,都得在此休憩,让马匹饮饱淡水,自己也弄些吃食充饥,若能在传舍的卧榻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更是赛过活神仙。

只是苦了悬泉置里的官吏徒卒,必须夙兴夜寐,小心伺候。

一大早,任弘便被人唤醒,出来招待来客。

“身为悬泉置佐,斗食小吏,俸禄不高,却什么都要管啊。”

任弘抑制着打哈欠的欲望,跪坐在案几后,铺开笔墨,眯眼观察呈送到面前的两份传符——也就是汉代的介绍信和通行证。

汉朝律令规定,每一个置所,都要将所有往来人员的身份、人数、食宿费用记录在案,这是悬泉置建成以来,二十年不变的规矩。

任弘心中默默念叨:“所以两千年后,才会在悬泉置遗址发现那么多汉简,足足有一万多枚……”

在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前,他曾特地开车到戈壁滩上寻访过“悬泉置遗址”,但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命运,会和这座两千年前的驿站紧紧联系到一起。

都怪那场奇异的沙暴,竟让一个前程大好的21世纪历史系学子,一睁眼一闭眼,就变成了名为“任弘”的汉朝青年……

确认不是恶作剧和综艺后,他只能以“任弘”这个身份开始自己的汉代生活。

半年过去了,任弘适应得不错,从一介白身,混上了悬泉置佐,领着一份工资,吃穿不愁,并开始思考未来出路:

要如何合法地离开这个偏僻小驿,走向更广阔的的天地?

“也真是,我穿哪不好,竟来到了冷门的昭宣中兴……”

汉武帝已死去多时,“穿越者”王莽应该还没出生。今年是元凤三年,汉昭帝刘弗陵在位的第九年。

当然,这位年纪比任弘还小的皇帝还活着,尚无谥号,也没人敢直呼其名。

每每提及,都要朝东边一拱手,称之为“今上”。

或者按照汉人不成文的规矩,以“县官”代称。

任弘对这个冷门时代的了解仅有皮毛,只能拼命抓住记忆中每一条信息:

那些史册上闪烁的名字:霍光、苏武、刘病已,暂时都指望不上。

那些在西域扬大汉国威的英雄们,傅介子、常惠、解忧公主,应该都曾路过悬泉置,可具体是什么时间呢?

所以每每有行客路过,任弘常借职务之便,打听情报,吸取有用的信息。

而眼前的两份传符,便吸引了任弘的注意!

“敦煌中部都尉步广候官屯长苏延年……”

“敦煌中部都尉尉史张彭祖……”

从来没听说过,和这任弘一样,都是史册无名的小人物。

任弘目光瞥向前方,传符的所有者,此刻正坐在传舍内,喝着刚端上来的清凉米酒。

苏延年,便是那个坐在左侧,身披甲胄,留着浓髯的军吏,粗嗓门,说话声音很大,每个字都清楚传到任弘耳中。

至于张彭祖,则是他对面那个穿着官布袍,容貌丑陋的文士,留着三叉胡,总喜欢摇头,好似对每句话都不以为然。

让任弘关注的,是这一文一武谈话里,多次出现的那个名字:

“傅介子!”

任弘有些激动,但还是垂下头,假装认真登记,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聆听行客的每一句话。

他能看见,自己穿了件泛黄的麻布单襦,袖口上沾着一点墨迹,手腕发白,掌心没有老茧,这意味着他是不事生产的。在兔毫毛笔的挥动下,淡黄色的胡杨木简牍上,一个个古朴的汉隶正在成形……

只片刻后,事情基本听明白了,苏、张二人是奉敦煌中部都尉之命,去西边的玉门关办公差,迎接朝廷使者傅介子归来,鸡鸣便起,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路。眼下他们正在争论,是喝口酒水就走,还是吃完饭再走……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来了……”

任弘的手停顿下来,捏着笔杆空举半响,竟是长出一口气:

“班超老哥,对不住!”

于是,当二人开始谈到傅介子在龟兹的英雄事迹时,任弘竟猛地抬起手,将毛笔重重拍在案几上!

“啪嗒!”

如同一记惊雷!

苏、张二人愕然回首,正好看到一个年轻小吏赫然起身,投笔怒喝曰:

“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

“方才听二位说起,傅介子在龟兹斩杀匈奴使节之事,一时壮其胆气,故出此言,打搅上吏了。”

任弘假惺惺地起身朝二人拱手致歉,他方才,已是将班超一百年后的名言,抢了。

酒水沾满浓髯的军吏苏延年性子直爽,不以为忤,还拊掌哈哈大笑道:

“无妨无妨,小后生,你方才一席话,亦有壮士志哉!当浮一大白!不如过来一同饮酒。”

张彭祖则斜着眼打量任弘,却见这后生年方十八九岁,身高八尺,头上戴着皂色的帻,无须,面色不黑。

如此年轻,竟口出狂言,再加上张彭祖也是“事笔砚间”的文吏,顿时老大不快,便讥笑任弘道:

“立功异域?小小孺子,嘴上无毛,却大言不惭,汝岂知西域的凶险?”

“就说玉门以西,有白龙堆、三垄沙,流沙千里,极其险恶,进去的人,能活着走出来的不过十二!你去过么?”

“不曾。”任弘心里却想:“当然去过,那边还有雅丹魔鬼城呢,门票80块一人……”

曾几何时,或是作为学生,跟着导师调研,或是自己旅游,他几乎踏遍了西域的各处名胜山河。

这当然不能说,任弘只好回应道:“不过,戈壁沙漠敦煌也有,只是没那么大。我生长于斯,已习惯了这气候,还会骑橐(tuo)驼,知晓要如何寻觅水源,如何躲避风沙。”

“更何况,我听说博望侯张骞是汉中郡人,傅介子是北地郡人,气候与西域决然不同。他们都能去得流沙大漠,身为边塞子弟,若真轮到我为国先驱,任弘岂敢后于他人?”

张彭祖一皱眉:“就算过了白龙堆,还有西域三十六国,各自言语都与中原不同,一般人去了,便是张口结舌,连顿吃食都要不到!你怎么办?”

任弘却笑道:“其实,我会说一点西域胡语。”

这下轮到张彭祖吃惊了:“那么拗口的胡语,非得是典属国的译者才会,你竟也会?”

任弘解释道:“夏天时,有位西域胡商因故在悬泉置滞留两月,我便请他教会我楼兰话,虽不甚精通,但与之日常往来,足够用了……”

这半年光阴,他可没有虚度。

张彭祖其实也只对西域道听途说,眼看没能难倒任弘,一时有些尴尬,只好向苏延年求助:

“苏兄,你当年去过轮台屯戍,你来说说看!”

“要我说……”

苏延年喝了口酒,补充道:“其实眼下西域最麻烦的,还不是风沙,也不是三十六国。”

他将酒盏重重一放,咬牙道:

“而是匈奴!”

……

“自从孝武皇帝罢轮台屯田,已过去十一年了!”

汉武帝时,汉军经常在西域用兵,自敦煌西至罗布泊,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

苏延年便是曾在轮台屯过田的老兵,说起这段往事来,感慨良多。

任弘知道,汉武帝晚年,关东民怨沸腾,但老皇帝就是我行我素,一心想着在有生之年,灭亡匈奴。

匈奴作为百蛮大国,东西万里,不是一两场战争就能消灭的,更何况汉武帝用错了将,对匈奴的战争屡战屡败,丧师十数万,差点将卫、霍早年的胜利全输回去。

战争不顺,汉武帝的性情也越来越暴戾,总怀疑有人要下蛊诅咒他,一连杀了三个丞相,两个亲女儿也下狱处死,天下人人自危。

直到酿成巫蛊之祸后,这位汉武大帝才清醒了点,在其晚年下了轮台诏,与民休憩,暂停域外扩张……

本来已要沸腾的大鼎,总算冷却了些。

但汉朝从穷兵黩武走向另一个极端,汉朝在西域的驻军田卒统统撤回,放弃经营西域,给了匈奴人重返那里的机会。

“这十一年来,汉兵再也没有西出玉门。”

身为军人,苏延年对此愤愤不平:

“反倒是匈奴人,驰骋于西域。吾等时常去玉门关,听那的候官说,从楼兰到大宛,单于使者威风无比,每至一国,城邦君王无不卑躬屈膝,他们甚至还指使诸国劫杀汉使,让大汉蒙羞!”

“就我所知,三年内,就有三起!”

张彭祖接过话,形容起遭西域城邦截杀汉使的频繁来。

“若非如此,傅公在楼兰怒斥其王,在龟兹斩杀匈奴使节一事,也不会如此提气,眼下从玉门到敦煌,都在传颂傅公此举!”

“持节的使者尚且如此多难,更何况普通的行人商贾?更不安全。”

言罢,张彭祖瞪着任弘道:“孺子,这下你还敢说去异域取功名的话么?”

任弘这次没有反驳,他默默起身,将两份符节交给苏、张二人。

“两位上吏的传符,已登记完毕。”

“咦,你方才不是一直与吾等闲聊么?手头的活竟未拉下。”

张彭祖踱步到案几前一看,却见胡杨木削的简上,的确已将他们的传符誊抄完毕,且那隶书字迹漂亮,这一心两用的功夫倒是少见。

任弘道:“我虽喜欢和过往商贾旅人谈话,正事却不会耽搁。”

他不再管张彭祖出言讥讽,起身收拾笔砚,却听苏延年用拳头敲打案几,恨恨道:

“唉,若是长平侯、冠军侯尚在,岂能叫胡虏猖狂!”

长平候是卫青,冠军候则是霍去病,汉武帝时代响当当的名将,都已逝去多年。

任弘已行至门口,闻言后回头道:

“我窃以为,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凿空之举,却绝不会就此停下,每一代人,都会有新的卫、霍、张骞出现!”

“二君且待之,小子胆敢妄言,离汉军重返西域,驱逐匈奴的那一天,不远了!”

苏、张二人有些惊讶,但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两句话,任弘却道:“对了,悬泉置的饭菜是敦煌九座置所里最好的,苏君、张君不妨吃了再走。”

言罢告辞而出。

张彭祖反应过来,自己还是没有吓到任弘,遂追到门边大喊:“汉军很快就要重回西域?若真如你所言,我白送你一匹好马!”

但任弘却没有再回来。

至于苏延年,仍坐在案前,反复念叨着任弘的话,他已记住了这个悬泉小吏……

他的豪言壮语,以及大汉很快就会重返西域的预言。

苏延年暗道:“等吾等到了玉门关,再见到傅公,可得告诉他今日之事!”

二人不知道的是,任弘才走出传舍,便露出了得计的笑:

“有些话,由自己当面说出来好些。”

“但有些话,通过别人之口转告,效果更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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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悬泉置的布局图片,见起点app,本书书友圈精品区,以后会不定期上传一些。

第2章 丝路

“只望那苏延年、陈彭祖能帮帮忙,将今日一席话,传到傅介子耳中,不然就得等傅介子到悬泉置时,故意让置啬夫或夏翁提一嘴了。”

任弘心里如此盘算,他正是听闻苏、陈二人要去玉门关迎接傅介子,才故意投笔出言的。

不过,虽然陈彭祖有意吓唬,但所言非虚,西域确实是中原人谈之色变的凶险之地。

可风险越大,机遇也越大!

不,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来说,若想青云直上,这简直是唯一的机会!

这就不得不说说这“任弘”的身世了。

任家祖上也是阔过的,汉武帝时,任弘的祖父是朝中大员,曾做到过比二千石的高官。

只可惜任氏被那场著名的运动“巫蛊之祸”牵连,任弘的祖父被处死。幸好没诛三族,任氏一家被远徙敦煌,建设祖国边疆。

任弘那时候才三四岁,由父母带着,在寒冬腊月里往大西北走,遭逢大祸,宗族仆役尽散,唯独一个名叫“夏丁卯”的庖厨没有离开,车前马后,照看落难的主人。

中原人初至河西,水土不服,任弘的父母才到半路,便双双去世,只有夏丁卯尽忠职守,将任弘带到敦煌,主仆相依为命……

十多年过去了,不断有移民抵达,朝廷在疏勒河边设置了效谷县,夏丁卯被招到悬泉置的厨房里做事。而任弘也长大了,夏丁卯倾尽财帛,供他去县里拜儒者为师。

不过在记忆里,效谷县的那位郑先生,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既不通诗,也不会春秋,这任弘学了两年,也就学会司马相如写的识字课本《凡将篇》,摇头晃脑背一背“白敛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字能认全而已。

好在任弘身强体壮,还会些角抵手搏耍剑的功夫,放在普遍文盲的时代,也能吹一句“能文能武”。

但祸不单行,元凤三年春,任弘从县城回到家,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风沙,在沙暴中晕厥过去,许久才被人救回悬泉置,求医拜巫,终于醒来。

不过醒来的任弘,已是焕然一新……

任弘自然不甘心一辈子呆在悬泉置,也曾试图有所表现。

上个月,敦煌的西部督邮路过悬泉置时,欣赏任弘的谈吐,一度有擢拔之意。

可此事再无下文,大概是督邮回到郡中,查了任弘的身世……

“罪吏子弟,禁锢三代!”

念叨着这魔咒,任弘走出传舍,来到悬泉置的院子里。

悬泉置是标准的正方形坞院,50米x50米,墙高两丈,由黄土夹芨芨草夯筑起来,更显得顶上的天空很蓝。

作为官方驿站,悬泉置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集哨所、邮驿、传舍、庖厨为一体,为过往的商吏使者,提供食住行一切服务。

任弘看到,传舍小吏正摊开有些味儿的被褥,拍打灰尘,在坞壁上任由太阳暴晒。

至于传舍对面,则是炊烟袅袅的厨房。

汉代的厨房,不管是私家还是公家的,一般都设置在东边,故有歌云:

“东厨具肴膳,椎牛烹猪羊。”

悬泉置也不例外,厨房靠着坞院东墙,单独一个小院,用一丈矮墙围着,里面有粮仓、灶房、柴房等区域。妇人们开始淘米煮饭,庖厨已在磨刀赫赫,隐隐能闻见陶鼎里飘出的肉香。

至于管着东厨的官儿,养育任弘长大的任氏老仆夏丁卯,此刻正站在东厨门口,训斥一个置卒……

“说过多少次,东厨的火塘要看好,万万不能灭了,你方才怎么蹲在那睡着了!“

也是难为那置卒了,因为夏丁卯的口音,是地道的蜀郡方言,说得快了,简直是一个字听不懂……

夏丁卯须发花白,头上缠着白色的绡(xiāo)头,衬得日晒雨淋的皮肤更黑了,只着一件短打,臂膀有力,这打扮像极了后世陕北老农。

“夏翁!”

任弘只叫了一声,夏翁立刻就从训斥下属的凶神恶煞,变成了慈眉善目。

他几步走过来,就要朝任弘行礼,全然忘了自己是“比百石”的厨啬夫,要论秩禄,较任弘还要高点。

“君子是不是饿了?东厨有热好的羹……”

多少年了,尽管时过境迁,但夏丁卯一直记住任氏对他的好,待任弘如少主。

任弘却不让他行礼,两人名为主仆,但对任弘而言,夏翁,就如同他的亲叔叔!

“夏翁,是好消息。”

任弘对他低声道:

“我等的那个人,傅介子,终于要来了!”

……

少顷,一老一小朝悬泉置的大门走去。

任弘在前,他背着个红柳编的箩筐,回头看向夏丁卯道:

“眼下已经快到食时了,夏翁离开厨房,当真不打紧?”

汉代的平民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饭时间便是食时,约合后世的9点-10点0,往常这个点,夏丁卯得在厨房烧菜了。

“就是快到食时,东厨里的沙葱却不够,那些徒卒靠不住,所以老朽才亲自出来找寻啊。”

夏丁卯一边说,一边擦着头上冒出的汗:“一早就这么热,今日可要难熬喽。”

任弘知道夏丁卯非要出去的原因:悬泉置这么小一点地方,却住着吏、卒、徒、御共7人,加上往来官吏行人,简直密密麻麻,实在不适合说悄悄话。

出了悬泉置,天地才豁然开朗,没有沙尘的时候,便能看清楚周围,是与中原截然不同的风景。

天空是震撼人心的深蓝,没有一片云彩,与土黄色的大地相映衬。

悬泉置的北边是一片戈壁,间或有胡杨林和怪柳从生长,更多的是黑色小石子和零星的小草堆。

那是西沙窝、盐碱滩,隔着它们,隐约可见北方三十里外的烽燧,一个连一个,如同坚毅的哨兵,屹立不动,从东到西,绵延数百里,构成了敦煌北部的长城防线。

有这些烽燧护卫着敦煌,匈奴人便不敢过来牧马劫掠。

悬泉置的南边则是由远及近,从高到低的三条线:

最远的白线,是雪山,或有百余里远,那便是横跨整个河西走廊的祁连雪山。

中间的是黑线,此为三危山,颜色黑褐,据说上古时代,舜帝将桀骜不驯的三苗放逐至此。

最近的是红线,三危支脉火焰山,山上寸草不生,呈现出诡异的褐红,犹如烈火,由此得名。

火焰山山脚下倒有一片绿意,那是由名为“悬泉”的小溪滋润的绿洲,犹如戈壁中的一块翡翠,哪怕沙暴再大,也无法将其掩盖。

沿着泉水流淌,绿洲弥漫开来,一直延续到连通中原与西域的大道。

任弘已为这条路取好了名儿。

“丝绸之路!”

走在道上,左右无人,夏丁卯才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老仆愚钝,还是不太明白,君子为何对傅介子如此上心。”

任弘却卖了了关子:“夏翁对傅介子,知道多少?”

夏丁卯哈哈一笑:“老仆只是个庖厨,对此人的了解,自然是从他的吃食上。”

“一年前,傅介子持节前往西域,路过悬泉置,那时老仆是厨佐,只记得,此人饭量很大,尤其喜爱吃鸡!光傅介子一人,就足足吃了两只!”

虽然这年头的鸡比较瘦,但一人干掉两只,也是大胃王了。

任弘忍俊不禁:“这些我知道,都记在那卷《骏马监过悬泉置费用簿》上,可惜我来悬泉置晚,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幕。”

于是任弘对傅介子的了解,就只有向往来官吏商贾打听了。

好在,这年头晚上没啥娱乐,悬泉置也不提供特殊服务,于是聊天侃大山,就成了漫漫长夜里旅客们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

大家躺在传舍的卧榻上,聊聊各自家乡风光,说说西域、长安的新闻,不同郡国的口音在此交汇,虽然大多是无用的废话,但日子久了,任弘也收集到不少信息。

任弘说道:“我听过往的官吏说,傅介子是北地良家子,孝武皇帝时以从军为官,随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但功名不显,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也不过是个六百石的骏马监……”

骏马监隶属于九卿之一太仆之下,秩禄与县令同。

“别看秩禄不高,但傅介子主管天子之骑马,常行走于宫苑,颇受大将军霍光赏识。此次出使西域,途经楼兰、龟兹,他倒是做了不少事啊。”

“去时怒斥楼兰王,回来时,又在龟兹斩杀匈奴使,但都不是重点,他的主要目的,是前往大宛国!”

大宛,已在葱岭以西,后世的吉尔吉斯、乌兹别克一带。

说到这,任弘问夏丁卯道:“夏翁可知,大宛国什么最有名。”

这个夏丁卯倒是清楚:“自然是汗血马!”

任弘拊掌:“没错,就是天马!”

这时候,他们已绕到了悬泉置的西南边。

坐拥15乘车,40多匹牛马的悬泉置厩,每天都会产生大量牲畜粪便,味道感人,熏到来往使节官吏可不妥。

所以马厩设在坞院南墙之外,一来是靠近放牧的绿洲,二来是让呼啸的风,将气味带走些。

此时,一个风尘仆仆的驿卒刚从西边抵达悬泉置,厩吏将他迎入置所,其他人则负责为马喂水食豆,若是那驿卒赶得急,还要为其更换一匹新马。

任弘踮起脚就能看见,厩中的马匹,肩高一般是七尺,放在中原,这已经是出类拔萃的“河西马”了。

但大宛天马的高度,可是能在八尺以上的!

《相马经》上说:六尺以上为马,七尺以上为騋(lái),至于八尺以上?

“为龙!”

半个世纪前,为了这中原少见的马种,汉朝甚至两度征讨大宛!

尽管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被这场远征弄得疲倦不堪。

尽管汉朝最终仅得惨胜,活着回到敦煌的人,只剩十分二三。

但这场战争,收获的可不止是几千匹大宛马,更让整个西域见识到了汉朝的强大,绿洲城邦无不威服。

汉武帝也十分高兴,在天马入朝时,亲自提笔作了一首《西极天马歌》,为了这大大的祥瑞,特地改元为“天汉”!

所以天马对汉朝而言,是有特殊政治意义的。

这些往事,是夏丁卯在长安做任氏仆役时亲眼所见,但接下来的事,却需要敏锐的洞察力。

任弘道:“按照当年的城下之盟,大宛每年要输送两匹汗血宝马作为贡品。”

“但这份朝贡关系,已中断许久。”

这便是先前苏延年和陈彭祖对任弘说的事,汉兵十余年来不曾西出玉门,让西域诸国对汉朝有些怠慢。

加上匈奴挑拨,连续三年,每年都有汉使被截杀,汉朝在西域的影响力,似乎又退回到大宛之战前……

经过十一年休养,已恢复国力的汉帝国,自不会容忍这种状况太久。

“前年,大将军霍光才扳倒了政敌桑弘羊、上官桀、鄂邑长公主、燕王等人……”

任弘念完后,才惊觉这个名单好长,更觉得霍光真是可怕。

“去年,便立即让傅介子持节前往大宛,力图恢复武帝时的天马之贡,这意味着什么?”

夏丁卯还是没太听明白,胡乱猜测道:”是大将军,或者陛下想骑天马?”

任弘哭笑不得,骑个鬼啊,且不说汗血马凶得很,小皇帝不用人帮忙爬不爬得上去。就说霍光这种完全为政治而活的生物,决策做事,肯定有明确的政治目的。

他指向西方,在烈日炎炎下向西绵延万里的丝路,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这意味着,朝廷有意重开西域!”

……

ps:谢谢大家的打赏、推荐票、投资、收藏、吐槽,请再接再厉,我十月新番作为新人,需要你们的帮助。

还有昨天的两个盟主,人在梧桐下,以及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蛋先生,多谢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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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任少卿

任弘知道,在汉武帝晚年,几次远征漠北讨不到好后,汉匈两个帝国间的对抗,已经从直接交锋,转变为对西域的争夺。

汉朝势必将当年“断匈奴右臂”的战略贯彻到底,河西这条手臂,会向西继续延伸,将西域牢牢攒在掌心里,夺匈奴之府藏。

而傅介子的这趟出使,也验证了他的猜测:

“傅介子的出使只是开始,未来十年,大汉和匈奴,势必在西域分个胜负。对边郡子弟而言,立功异域的好时机,又来了!”

风口已现,但以任弘现在低微的身份,根本凑不过去,他还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

任弘对夏丁卯道:“昔有张骞凿空西域,遂为博望侯。夏翁,我相信,这傅介子,便是今之博望!”

“我希望能借机得到傅介子赏识,随之出使城郭诸国,以博功名!”

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任弘知道,傅介子很快就会在西域立下奇功,名垂史册,他将被后人与张骞相提并论,是异域封侯的典范。

这便是任弘对这时代,最鲜明,也是最迫近的一个记忆点。

这趟功劳,不蹭白不蹭。

“太冒险了。”

这是夏丁卯听完任弘打算后的第一反应,他缄默半响后,花白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西域辽远,去十个人,回来的往往不到五个。君子可是任氏最后的骨血,上次遇到沙暴,便几乎丧命,西域凶险,更胜敦煌,万一……”

那次真是意外,任弘有些无奈,而他们这时候,已走到了悬泉置南边的胡杨林里,这是敦煌一带最常见的树木,汉代人称之为胡桐。

也只有这样坚强的树种,才能在恶劣的环境里茁壮成长。

一如流放敦煌的移民们,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孝子贤孙……

任弘想着要如何说服夏丁卯,毕竟自己还需他协助,遂拍着坚硬如同石头的胡杨树道:

“我是罪吏的孙子,按律,应禁锢三代!”

“只可为少吏,不可为长吏!更不得举孝廉。”

悬泉置啬夫,秩禄百石,百石及以下皆为少吏。

虽然任弘很喜欢悬泉置,半年下来,已将这当成了家,但一辈子能看到头的生活,是很可怕的。

夏丁卯却不这么想,天气太热了,他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干上就坐,取下白色的绡头擦汗,露出额头上深如沟壑的皱纹,喃喃道:

“少吏也没什么不好的,这半年来,君子为东厨添置了新炊具,又教了老仆多少新颖的吃法。要老仆说,长安的两千石,吃的花样,也不一定有吾等多,与其回去勾心斗角,担惊受怕,还真不如在边地逍遥自在。”

“我想出人头地,可不是为了高官厚禄的享受。”

任弘朝他作重重揖:“若我此生只是个区区少吏,该如何为先祖父,为任氏,沉冤昭雪呢?”

夏丁卯一愣,旋即有些动容:“原来君子一直记着这事!”

“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大父冤死,距今不过十余年,小子岂敢忘怀?”

看着远处在热浪下有些虚影悬泉置,任弘道:

“夏翁,再与我说说,我大父任少卿的事罢……”

……

“家主原籍河南郡荥阳县,他十五岁便在外奔波谋生,为人仆役,驾车去了一趟关中,觉得那才是豪杰丈夫应该待的地方,便留在了右扶风。”

说起往事,夏丁卯难得露出了笑:

“但家主初来乍到,没有为吏的门路,只能在武功县替人服役。”

汉朝每个成年男子都有服役的义务,但也可以雇人代替,甚至由此滋生出一个行业来……

“家主便从区区求盗、亭父做起,破了几个案子,成了亭长,那是最微末的小吏。”

任弘颔首,心里却暗暗嘀咕道:

“亭长可不小……”

秦汉的亭长虽然只是地方基层单位,相当于乡镇片警,却能掌握武备,结交豪侠,秦末乱世中,不少人以此起家。

比如那黑……

黑心肠的高祖刘邦!

那位任少卿自然比不了高皇帝,但放在天下太平的环境里,经历却也十分励志。

据夏丁卯说,任少卿为人机敏,将亭部的恶少年治得服服帖帖,为乡人部署打猎的地点,分配麋鹿鸡兔公平无缺,受到赞誉。

这一干就是十年,升为县中三老,又十年后,以亲近民众被提拔为三百石的武功县长。

只不过,后来汉武帝出游至武功,任少卿因为武功县贫穷,不忍苛责百姓,没有准备足帷帐,而被免官。

这真是飞来横祸啊,汉武帝和秦始皇帝一样,就喜欢满世界乱跑,次数多了,真搅得官民鸡犬不宁。

任弘曾听几个来自河东,去往敦煌的治渠卒醉后提及,当年有位河东郡守,因为汉武帝巡狩时未能筹备好迎接事宜,绝望之下上吊自杀了。

任少卿只是丢了官,算运气好了。

只听夏丁卯继续道:“家主免官后,乃为卫将军舍人。”

卫将军,便是卫青,做他和霍去病的舍人,这恐怕是那时最快的晋身之阶了。

和倒霉悲催的李广不同,在这两位麾下混,是个人就能分许多军功。

但问题是,进过卫家的门,就好比刷了层漆,这辈子都抹不掉,这大概就是任少卿悲剧的开始吧。

后来,任少卿还真得到了皇帝青睐,官运亨通起来。

他做过益州刺史,惩治了不少豪强恶吏,在蜀郡的一起案件里,还救下了沦为矿奴的夏丁卯一家。

从那以后,夏丁卯就跟定了任少卿,成为其私从仆役。

又过了几年,任少卿被任命为北军护军都尉,秩比二千石。

然后,就赶上让长安人头滚滚的巫蛊之祸了……

作为亲历者,夏丁卯回忆起那时候的情形,仍有些心悸:“当时卫太子已杀江充,发兵徒为乱,而左丞相刘屈氂则奉孝武皇帝之命,以官军围攻,双方大战于街巷,长安大乱,死者数万……”

任弘明白原委了:“这时候,大父监护的北军,就成了胜负的关键?”

北军是汉朝常备军的精锐,共有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等八校,任少卿作为护军都尉,则负责监护八校。

一百多年前,太尉周勃便是依靠夺北军之符,方才剿灭诸吕。

所以卫太子想要孤注一掷,首先要争取的,就是出身卫氏舍人,手握北军兵权的任少卿!

夏丁卯搔头道:“这些老仆不太懂,但当时,卫太子确实乘车到北军南门外,召见家主,交给他符节,令其发兵。我随家主出营,家主向卫太子下拜,接受了符节,但回到军营后,却闭门不出……”

看起来,任少卿在这起事件中,保持中立态度,没有帮助太子,也没有帮助官军。

这场老子和儿子干架,他不想掺和。

“家主这是诈受节不发兵,不傅会太子,孝武皇帝也未曾追究。”

但等卫太子败亡后,情况却变了。

“家主早时曾经因过错鞭打过北军粮官,那粮官怀恨在心,便乘机上书诬陷家主,说他接受太子的符节,许诺发兵,还索要事后的九卿职位,只是见卫太子不利才作罢。”

夏丁卯切齿道:“孝武皇帝听闻后,竟信以为真,认为家主乃是老于世故的官吏,见太子起兵,想坐观成败,谁胜就支持谁,有二心。于是将家主下狱审问,月余后诛死!”

这便是任少卿的一生。

任弘过去虽也听夏丁卯提及其事迹,但这却是最详细的一次。

“这皇帝老儿……”任弘暗暗吐槽,汉武帝性情暴戾多变还不是胡说的。

就比方巫蛊之祸里,协助卫太子的人,基本统统诛灭。

两不相帮的任少卿等人,有二心啊,杀了!

而事后清算,曾攻击卫太子最勤勉的那批人,左丞相刘屈氂也惨遭腰斩灭族……

得嘞,只要摊上这位陛下,卷进这趟浑水里,不论如何选择,就别想全身而退。

哪怕汉武帝死了,有卫氏外戚背景的大将军霍光上台,巫蛊却仍未翻案!

任少卿,依然蒙受着“逆臣”的罪名。

而任弘这位罪吏子弟,则被放逐敦煌,遭体制禁锢,升迁饱受限制。

夏丁卯年纪大了,提及老主人,一时间心伤不已,老泪打湿了脚底的沙土。

往事就是这样,让人一会哭,一会笑。

任弘宽慰了夏丁卯一番后,又追问道:

“夏翁可知,那个诬告大父的北军粮官,如今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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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固有一死

那个粮官,可以说是任氏不共戴天的仇人。

提及此人,夏丁卯抬起头,原本悲戚的脸,满是愤怒!

他咬牙切齿道:“我来到悬泉置后,曾向长安来的人打听过,听说那竖子善于钻营,靠着诬告家主的‘功劳’,一路高升,如今已是两千石的郡守大吏!这世道,真是忠良被戮,奸邪当权!”

“两千石……”

相当于后世高官了。

任弘站起身来,踱步后回头问道:“他大概是早已忘了我这任氏遗孤了罢?”

“或是以为,我熬不过敦煌的苦寒,或是因为,被流放禁锢的罪官子弟,再怎么折腾也很难重新起势……”

区区悬泉置佐,对上封疆大吏,简直是蚍蜉撼树!

想到这点,夏丁卯忽然有些害怕。

不是怕自己怎样,而是怕任弘年轻气盛,反而招致灾祸,他继续劝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为老家主翻案洗冤固然重要,但还是为任氏留下骨血更要紧。这件事,不急罢……”

任弘却不作答,良久后才道:

“夏翁。”

“我大父字少卿,而他的名讳……是‘安’罢?”

任安,这就是任弘祖父的名字。

“我曾听夏翁说起,大父生前与太史公司马迁,是好友?”

“没错。”

夏丁卯回忆道:

“家主与司马子长,乃莫逆之交!”

“太初年间,两家便时常往来,司马子长曾游历全国,喜欢尝试不同地方的口味,为了迎接他,家主专程让我做过蜀郡的食物。”

“后来,司马子长因李陵之事被下狱时,家主还替他说过话。”

“之后二人往来不多,家主还做益州刺史时,曾派我给太史公送信,责以古贤臣之义,但司马子长始终没有回信。“

“直到家主下狱待诛时,司马子长才去探望……”

夏丁卯指着任弘:“对了,当时老仆在外,倒是君子,与家主同在牢狱之中!”

“我在?”任弘仔细想了想,但在记忆里,丝毫没有这场景。

所以司马迁和任安诀别的场景,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任弘全然不得而知。

倒是夏丁卯有些感激地说道:“司马子长当时已为中书令,重新得孝武皇帝信任,尊宠任职。老仆事后才听说,任氏未被诛灭三族,君子得以存活,多亏了他周旋,太史公,是任氏的大恩人啊!”

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任弘颔首:“我牢记于心。”

他心里想的却是:“可惜太史公已经故去多年,不然我还能去长安投奔……”

但也就想想,因为普通人想要从敦煌去长安,光是向官府申请传符的过程,就艰难到让你怀疑人生,若是私逃,一路上更有无数置所关隘的盘查在等待。

想到这,任弘却又对夏丁卯神秘地说道:“其实太史公,是给过大父回信的。”

夏丁卯看向任弘:“君子何以知晓?”

任弘道:“半年前,遭遇沙暴后,我不是沉睡数日么?期间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许多事情,也包括太史公与大父的狱中诀别,还有,太史公写给大父的回信,历历在目,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上面的一句话……”

此事颇为神异,夏丁卯有些诧异,睁大了眼睛:“是什么话?”

眼前,有一片胡杨的叶子轻飘落下。

远处,有万年不变的祁连雪山傲然耸立。

任弘轻声道:

“他说,人固有一死。”

“或轻于鸿毛……”

“或重于泰山!”

……

夏丁卯品味着这句话,良久才道:“我尤记得司马子长的谈吐,如此言语,像是他的话,这莫非是君子少时在狱中所闻所见?”

“或许是吧。”

任弘是鬼扯,这句话,他明明是从后世选进语文课本的《报任安书》里看来的。

那句经常挂在教室墙壁上的名言,谁能想到,这封司马迁最终未能寄出的绝笔书信背后,竟有这般曲折的故事……

他心中感慨万千,嘴上却继续跑火车:“我以为,时隔多年,这句话能入我梦,必有深意!”

任弘认真地说道:“夏翁,大父蒙受冤屈,喋血京师,你我牵连远徙,遭了多少罪过屈辱!”

“那仇家如今是将吾等忘了,可若有一天,他忽然想起来呢?我若满足在悬泉置里做小吏,日后岂不是要如小蚂蚁般,被轻易碾死?”

“我更不愿这一生,一直被不白之冤禁锢住,最终死得轻如鸿毛。”

“那个诬告大父的仇家,他纵为二千石又如何?树大根深又如何?”

任弘指着地上道:

“我如今虽只是敦煌戈壁滩上一颗小石子。”

“但往后,定要成为一座高千丈,重万钧的祁连山,将仇家活活压死!”

这只是说服夏丁卯的借口,哪怕没有那任氏的仇人,没有这不白之冤,自己既然能来到这个时代,亦当在时间长流中留下痕迹,而不是了无声息。

夏丁卯仰头看着少主,还记得从关中来敦煌时,一路艰辛,风雪中,自己将任弘背在身上,是那般幼小轻飘。

不知不觉,他已变得如此高大。

“不愧是任少卿的子孙!”

夏丁卯壮其志,翘起大拇指:“君子这股犟气,真像极了老家主。”

说到这,夏丁卯一下子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激动地说道:

“君子自从遭了那场沙暴后,就好似变了个人,为悬泉置出谋划策,还教了老仆许多新颖菜式。老仆最初还以为是效谷县的郑先生有大本事,让君子有如此大的变化,可后来打听又并非如此,如今看来,莫非也和那场梦有关系?果真是老家主庇佑啊!”

“咳,必是大父有灵,让我开了窍。”

任弘连忙转移话题:“如今我禁锢在身,像大父那样,从亭长慢慢积功到县令,寄希望于从一介小吏里脱颖而出,这条路已走不通。”

至于汉朝选拔地方人才的途径,察举的四科取士,也与他无缘。

用后世的话说,连政审那关都过不了啊……

所以眼下,只剩下了一条道!

“赶上大汉重开西域的风口,以奇功奇节,突破这层禁锢!再设法回长安去。”

禁锢之法,对军功并不适用。

再往后怎么走,任弘是有长远计划的,只要保证在三四年内去到长安,他就能赶上下一个千载难逢的风口。

因为任弘知道,大将军霍光,未来还要玩一出大的……

“君子请放手去做!老仆拼尽这区区性命,也会帮你到底!”

但夏丁卯也有些发愁:“前段时间,那西部督邮得知君子身份后,便打消了提拔的念头,君子要如何让傅介子激赏于你?往后能带你出使西域?”

任弘却胸有成竹:“我自有办法,只是需要数日时间筹备,此事还要夏翁相帮!”

事关少主的未来,夏丁卯难免有些紧张:“那傅介子,还有多长时间便会归来?”

任弘道:“傅介子在龟兹杀匈奴使者的事迹,已被丝路上的胡商,提前传了回来,至于他本人,恐怕也快到玉门关了。所以敦煌中部都尉,才让苏延年、陈彭祖二人去迎接。”

“敦煌郡东西数百里,有九座置所,从玉门关到此地,依次有龙勒置、敦煌置、遮要置,这之后才是悬泉置,按照车马速度,一去一回……”

“十天。”

任弘有了答案:“最迟十天……傅介子就会抵达悬泉置!”

还不等任弘与夏丁卯细细商议计划,却有一个矮个的黑脸汉子,从悬泉置里匆匆走出,朝他们大声唤道:

“任君,原来你在这。”

却是置卒吕多黍,他穿着一身粗麻短打,小跑过来,一把拉住任弘就走:

“速速随我回去,置啬夫正四处找你,说是有要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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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四时月令

“屁的要紧事!”

一刻后,任弘已站在悬泉置坞院内侧靠北的墙垣下,脸上笑嘻嘻,心里却骂开了。

原来置啬夫火急火燎地将任弘叫回来,是要找他干活:将一份朝廷诏书,抄在墙壁上……

没办法,谁让悬泉置,只有个人识字呢……

另外两个,分别是悬泉置的行政长官,置啬夫徐奉德,以及郡里派来监督驿站运行的置丞。

置丞还负责与敦煌郡、效谷县的沟通,一天到晚经常不见人影。至于置啬夫徐奉德,又是个懒散的老头,说什么自己只管大事不管小事,所以文书抄录的活,就统统由任弘来干。

比如眼下任弘手里这份《使者所督察诏书四时月令五十条》,足有数百字,抄写完毕,恐怕得半个时辰。

任弘轻轻念着上面的字:“诏曰,往者阴阳不调,风雨不时,是以数被菑害,百姓不安。惟皇帝明王,靡不躬天之历数,钦顺阴阳,敬授民时,以丰年成。”

“元凤三年六月甲子……”

任弘算了算,六月初三时,这道诏令从长安发出,到了七月十八,敦煌郡就收到了传信,连夜向下层各机构传达。

到了今日,七月十九,便送到了悬泉置……

“一骑过一骑,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任弘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从长安到敦煌,将近2000公里,驿骑45天跑完,平均一天50公里,以汉代的路况,还算凑合吧。

不过,这还不是邮驿的极限速度,遇上紧急军情,驿骑一昼夜疾驰数百里,半个月便能送达长安!

这就是汉帝国政令,从中央到基层的速度。

多亏了像悬泉置这样的驿站,遍布全国,随时喂饱了驿骑,把急切的军令和温暖的家书,由内地传向边疆,或者由边疆传回内地。

至于诏书的内容,其实很浅显明白:

“禁止伐木,谓大小之木皆不得伐也,尽八月。草木零落,乃得伐其当伐者。”

“毋夭蜚(fēi)鸟。谓夭蜚鸟不得使长大也,尽十二月常禁。”

任弘读完后乐了:“这不就是环境保护法么!”

诏书里规定了四季的不同禁忌,如春季禁止伐木、禁止猎杀幼小的动物、禁止捕射鸟类、禁止大兴土木,夏季则禁止焚烧山林等……

汉武帝时已尊儒术,设五经博士,朝廷颁布的诏令,很讲究对于《周礼》的继承。

这五十条,便是从礼记月令里摘选出来的。再加上为政者对“天人感应”较为迷信,认为在不同季节做合适的事,才能确保风调雨顺,若是违反了规律,比如在春夏处死犯人,就会招致不好的灾异。

不过在任弘看来,这些条令,对敦煌郡来说,确实有积极意义。

眼下正值温暖期,敦煌的植被远胜后世,但仍是绿洲森林少,沙漠戈壁多。随着移民涌入,农田开垦,敦煌人口激增,已有万余人,若是像南方那般,无所顾虑地烧荒伐木,导致的后果是很可怕的。

你可别笑,在大西北,可持续发展真的得从古代就开始做起。

“不管有没有人看得懂,看了会不会严格遵守,我还是好好抄了,让置中吏卒,以及过往行人知晓罢……”

任弘便让人帮忙,在墙壁上画了个墨线绘成的栏框,又手持粗毫,用“墨蹟题记”的方式将正文誊写上去。

任弘前世是学过书法的,来到这时代后又勤学苦练,他的字迹平实稳重,宽博大方,旁边手持墨砚协助他的置卒吕多黍也不免赞道:

“任君的字写得真好!”

任弘退后两步,欣赏自己的成果,闻言笑道:“你怎知好不好?”

“我虽不识字,但瞧着方方正正,就是好看!”

吕多黍压低声道:“比置啬夫写的都好……”

任弘朝厅堂看了一眼,笑道:“可别叫他听到。”

置啬夫徐奉德是个糟老头子,人不坏,就是心眼小了些。

好话说完后,吕多黍又有些踌躇地说道:“任君,若是得空,可否帮小人写一封信?”

任弘虽然手腕有些发酸,但还是一口答应。

一般这种请求,任弘是不会拒绝的,汉朝人口四千多万,99的人是文盲,识字的士子受人敬重,但有时太把自己当回事,也会遭人排挤。

任弘可不是自视甚高的酸文人,他更乐意利用这点不值一提的优势,广交朋友,作为交换,也能向他们学些东西。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哪怕拥有千年见识,任弘也有不擅长的事:比如拉弓射箭,骑马驾车,通过足迹蹄印判断人数,辨识野外的植物,甚至是最简单的取火。

这年头取火方式只有两种:明燧和石燧,分别要用到铜鉴和火石,都很需要技巧。

没有打火机和火柴的日子,真南啊!

而这吕多黍,虽然是置啬夫身边使嘴的小置卒,但也算全能,不但会驾牛马车,还经常奉置啬夫之命,去效谷县采买货物,偶尔也能帮上自己。

回到传舍里就坐后,任弘问吕多黍要给谁写信?

吕多黍自己准备好了木牍:“吾弟吕广粟,他在吞胡候官破虏燧服役。”

敦煌郡是帝国边地,共有四个部都尉:玉门都尉、阳关都尉、中部都尉、宜禾都尉。

而四都尉之下,又有候官,各自管辖百里边关烽燧,比如中部都尉,便有平望、破胡、步广、吞胡、万岁五个候官。

候官之下,则是部,部有候长。

候长之下,才是守着各个烽燧的燧长,一燧十人。

这便是敦煌郡的候望系统,正是他们守望着帝国的边疆,任何风吹草动都通过烽烟传递给屯戍部队。

一般来说,屯戍兵是由内地的戍卒担任,但候望兵,则多是敦煌本地籍贯。

吕多黍的信不长,无非是天气转凉,要托人给他弟弟寄两件冬衣,另外告诉弟弟,家里一切安好,自己每逢休沐就会去看一看母亲,让弟弟好好服役,不要担心。

任弘三下五除二写好,抬头看吕多黍:“汝弟识字?”

“燧长会给他念。”

吕多黍自己都有些不确定:“应该会吧?”

……

事情完了,吕多黍千恩万谢离去,任弘的手腕也酸痛不已。

登记传符,抄写诏令,将过客的费用薄册归类,为置所内的徒卒写信……这就是任弘的日常工作,看似琐碎寻常的小事,却也是汉帝国行政的缩影。

他和悬泉置内其余6人一样,都是帝国庞大躯体上的一颗小螺丝钉。

恰在此时,传舍里吃完饭的苏延年、陈彭祖正好在置啬夫徐奉德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任弘起身拱手:

“徐啬夫,二位上吏,饭食可还合口?”

“寻常而已。”陈彭祖还是一脸别人欠他钱的样子。

苏延年却拆穿了他:“陈尉史,说话要凭良心,方才那盘沙葱鸡子,几乎全是你吃了,还赞不绝口,我只抢到一著!“

他指着陈彭祖唇上,大笑道:“瞧,你嘴上还沾着膏油呢!”

陈彭祖顿觉尴尬,顾不得体面,连忙用衣袖擦了擦嘴上的油花。

鸡子就是鸡蛋,市价钱一个,可不便宜。沙葱则是敦煌砂地上一种常见的野菜。

眼下一般沙葱的做法,是用盐渍了做凉菜,下干饭而已,但悬泉置却与众不同。

苏延年对置啬夫徐奉德道:“过往官吏商贾都在传,说悬泉置的吃食,全敦煌第一,我看此言非虚。”

“上吏过奖了,不过是粗饭陋食。”

徐奉德年过五旬,走路一瘸一拐,他过去是个屯戍边塞的燧长,在抵御匈奴扰边时受伤,这才被安排到悬泉置任啬夫,一干就是十多年。

眼下被人夸奖,他嘴里谦逊,脸上却是红光满面,有些小得意。

任弘知道,徐老头就是爱面子。

原本他们悬泉置在敦煌郡九个置所里,经常垫底,因为招待贵客不周,马匹多死亡,常受督邮批评,每次去郡里上计,都是徐奉德最丢人的时候。

直到半年前,任弘从效谷县求学回来后,给他提了不少新奇的建议。

例如去县城找铁匠铸了口“铁锅”,任弘又教夏丁卯炒制食物的法子,味道别具一格,比如这沙葱炒蛋,便是一绝:加点热油膏,鸡蛋就沙葱,大火炒熟,香气扑鼻。

炒菜提前千年面世,整个大汉朝,独此一家!不过因为膏油贵,只有官吏就食时,铁锅才会响一响。但也足以让往来官吏使节连连叫好,连带徐奉德也多受褒奖,去郡里开会也不再害怕了。

他一高兴,便将夏丁卯提拔做了厨啬夫,任弘则为置佐吏。

苏延年对方才那顿饭意犹未尽,摸了摸胡须:“可惜要走了,否则我还真想多吃几顿。”

徐奉德道:“等二君迎了傅公归来,悬泉置自当备好宴飨,到时候可不止有鸡子,还有鸡、彘、羊,准保是在其他地方没吃过。”

苏延年拍着被甲衣包裹微挺的腹部:“善,我定要空着肚子来!”

因为腿脚不便,徐奉德便让任弘代自己送苏、陈去马厩。

路上,任弘还装作不经意地询问道:“敢问苏君、张君,不知傅公何日能到悬泉?”

陈彭祖道:“傅公具体行程,吾等也不知,汝等就等着郡里发传书罢!“

一般来说,重要人物途径驿站,经常前呼后拥,郡里得提前一到两天,派人沿着各置所,依次传达,让他们做好接待准备。

他不说任弘也猜到了,最多十天。

二人上了马,苏延年临行前,还不忘回首对任弘道:

“小后生,傅公最欣赏年轻敢为的勇者,待他抵达悬泉置,见了你,定会欢喜!“

……

ps:悬泉置可考的第一任置啬夫名为“奉德”,汉宣帝本始元年(公元前7年)在任。

四时月令为悬泉置北墙所书,是王莽时期的留存,图片见书友圈。

汉朝中央到基层的传信速度,参考悬泉置发现的永光五年《失亡传信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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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最

“傅介子欣赏勇士,倒是与我事先猜测的差不多……”

任弘早就想明白了:“先前那西部督邮不用我,因为他是郡吏,凡事求稳,知道我是受禁锢的罪吏子弟,便不敢冒险。”

“但在绝域里奔波的将军、使节,他们缺的,正是奇节勇士!”

说句不好听的,正儿八经的官宦子弟,良家百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谁愿意到西域冒险?

张骞两次出使,队伍里也多是郡国恶少年,亦有来自属国的羌胡,头上顶着各式罪名的驰刑士。

他们有一个共同点:穷凶极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卖命,才能发狠,才能豁出去。

正是这群人,以无畏的勇气,向着未知世界进发,硬生生凿空了西域!

这是属于华夏的地理大发现。

但光有勇气,还不够啊,想要出类拔萃,任弘还得展现一些其他东西……

于是任弘立刻折回悬泉置,却见徐奉德还站在门口,他头戴刘氏冠,在悬泉置一众帻巾里,鹤立鸡群。

方才在苏、张二人面前,徐奉德可是满面春风,眼下却冷了下来,见了任弘,便没好气地说道:

“诏书抄完了?”

任弘指着北墙处:“都抄到墙上了。”

徐奉德吹胡子瞪眼:“这次没砸笔?”

任弘笑道:“啬夫听到了?”

徐奉德冷笑道:“悬泉置巴掌大的地方,你喊那么大声,置所里的众人,烧火的、站岗的、喂马的,谁没听到?”

“置所里的笔可不多,若是损坏了,你可是要赔的!”

徐老头一激动,脚下还打了个踉跄。

“啬夫勿急,我力道不大,笔没坏,没坏。”

任弘过来搀扶徐奉德,徐奉德却揽过任弘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间……确实是壮士之言,任弘啊,看来是我悬泉置地方小,装不下你了……”

徐奉德其实是很欣赏任弘的,在他看来,此子聪明伶俐,未来倒是可以将悬泉置放心交给他,甚至还一度想为自家女儿牵线搭桥,让她嫁给任弘。

可近来他才看明白,这任弘,不是能在小地方呆一辈子的人啊!

穷困偏僻的戈壁滩,装不下年轻人的心,他们的眼睛,总是望着外头,或憧憬神秘的西域,或渴望富丽堂皇的长安……

任弘笑道:“我听闻傅介子事迹,一时妄言,啬夫可别放在心上!”

“不过,那傅介子出使归来,再有日就到悬泉置了,抵达当日,悬泉置要如何招待,才能让傅公满意?”

徐奉德不以为然:“他比那挑嘴的督邮还难伺候?夏丁卯做的菜,西部督邮不也赞不绝口么。”

任弘却道:“督邮不过是区区郡吏,岂能和持节的朝廷使者相比?”

“更何况,上个月,啬夫还对众人说,希望今年上计时,悬泉置能拿下全郡之最!”

“那是酒后之言,当不得真……”徐奉德老脸有些发红,他喝了酒后,总喜欢说大话。

“可我记在心里了,置所里的二三子,也都记下了。”

任弘认真地说道:“啬夫,悬泉置今年的表现,当得起全郡第一!这可是事关悬泉置名声,还有置所内众人的赏赐啊……”

敦煌郡在十月份上计时,都会让功曹和督邮主持,对境内九座置所,进行一次大比,得“最”,也就是第一的加以褒奖,末位的进行惩罚。

得最的赏赐是两头大肥彘,虽然这年头没阉过的猪,肉味道没后世好,但置所里的穷卒复作们,哪还能挑三拣四?悬泉置三天两头杀羊杀鸡,但真正能进他们嘴的时候,可不多,天天吃老肥肉,是每个人的梦想。

哪怕不杀卖了,分摊到每个人头上,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任弘很了解徐奉德,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人,涉及到自身的前途时,漠不关心,一副咸鱼样。

可一旦关系到悬泉置的名声,以及置所内众人利益时,就会特别在意!

果然,徐奉德入套了,他沉思道:“西部督邮虽然口头上赞誉了悬泉置,可他素来与敦煌置啬夫有故,往年的最,也总是颁给敦煌置。悬泉置若想压过敦煌置,可不容易啊。”

省城的招待所,当然比荒郊野外的招待所条件好,想要胜过,只能弯道超车……

任弘道:“机会还是有的,傅介子在异域立威扬名,载誉而归,悬泉置若能接待好他,定是一项让郡里不能忽略的政绩!”

徐奉德也了解任弘,抬起头看向他,露出了笑:“你这小孺子,又有什么鬼主意?”

半年来,徐奉德对任弘隔三差五的新想法,早已习以为常了,这些点子看似匪夷所思,但最终总能给悬泉置带来好处。

“我有一策,能让傅介子对悬泉置赞誉有加,甚至会替吾等,向朝廷请功!”

任弘朝他长拜道:“只望啬夫,能让我全权筹办此事!”

……

“昨日徐啬夫都嘱咐我了,从今日起,东厨上下,都要听任置佐的,任君但有所需,尽管吩咐。”

七月二十日午后,忙完日常公务后,任弘站在粮仓外,等待与他秩禄平级的厨佐罗小狗打开仓门。

厨佐名小狗,这可不是骂人,而是亲爹亲妈给取的。狗是六畜之一,忠诚,乖顺,遂成为汉代人钟爱的贱名,比如汉武帝的词臣司马相如,过去就叫“犬子”,后因倾慕蔺相如为人才改名。

要是不改,历史上就会留下一个“司马犬子琴挑卓文君”的美谈了……

罗小狗实则长得一点也不小,人高马大,矮小的粮仓门廊他得弯腰才能进去。

悬泉置的粮仓离水井近,因为这是遇火最要命的地方,但它又怕水,潮湿的环境里谷物难以保存。

所以粮仓顶上的瓦,是整个悬泉置最好最密的,而且四面出檐,为的就是防止雨水。

因为敦煌干燥,底部没必要做成南方粮仓的干栏式,但仍以夯土为台基,以防万一。厚厚墙壁上开着天窗道,这是为了让新收的粮食通气,完成后熟,但也用红柳编的篾罩着窗,虽然敦煌鸟雀不多,可若飞进去一只,便能吃个肚滚圆了。

待仓门打开后,扑面而来的,是在阳光下迎风起舞的灰尘,却见里面是一个个并排摆放的大瓦缸,盖着厚重的木盖。

任弘进去转了一圈,忽然蹲下身,捏着一粒黑色干硬物体,却是粒老鼠屎。

他抬起头,看着趴在粮仓天窗台檐上那只懒洋洋的狸花猫,无奈地说道:

“小七,你又偷懒了,最近莫不是将你喂得太饱?”

……

ps:还是感谢昨天的推荐打赏章说,以及三位盟主:老道啊,老朋友菩提督公,还有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姬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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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看我找到了什么

小七是只浑身黑灰色花斑的狸奴,也就是中国狸花猫,它的祖先,是土生土长的喵星人,早在春秋战国便开始为人捕鼠了。

这猫主子和两千年后的一样高傲,竟没有搭理任弘,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踩着小碎步走到边缘,轻盈一跃,又不知跳到哪个缝隙里去了。

任弘笑骂道:“迟早将这不好好捕鼠的狸奴扔出去。”

罗小狗也咬牙切齿:“我早就想将它炖了,只是猫肉不好吃!”

说是这样说,可平日里偷偷将吃食带来给狸奴的,不就是罗小狗这厮么?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喂猫的时候笑得可开心了。

这对猫狗组合,着实有趣。

任弘也没揭穿,继续往前走,一路揭开瓦缸的木盖,里面是未脱壳的粟、黍、麦、菽等粮食,装得满满当当。

汉代五谷中,除了主要为南方产的稻外,悬泉置都齐了,加起来有100多石,折合下来三千公斤,足够一支上百人的使团吃一个月。

任弘最关心其中一种的储量:“我记得上次谷物入仓登记时,徕麦还有不少?”

罗小狗道:“尚有三十石,多得是。”

徕麦便是小麦,虽也是五谷之一,但素来不受中原人待见。

因为麦子表面包覆有一层麸皮,蒸煮粒食的话,十分坚硬粗糙,还容易胀肚子,甚至因为小麦受潮发芽而食物中毒,远不及用粟、稻安全可口。

所以从很早开始,麦子就是穷人的口粮,一些贵族官员,甚至以服丧时吃麦饭为简朴孝顺……

不过到了汉武帝时,情况有所转变。

因为宿麦,也就是冬小麦的种植已经成熟,秋天种下,来年夏天收获,可以让青黄不接的穷苦农民缓一口气,不至于闹荒饿死,被认为是救急的好作物。

几十年前,大儒董仲舒还写了一篇《乞上使关中民种麦章》,随后汉武帝让大司农牵头,在关中狠狠普及了小麦的种植。

再加上小麦耐寒的特性,在一位名叫“赵过”的搜粟都尉主持下,新开拓的河西走廊也广泛种植,面积仅次于粟。

即便如此,小麦作为“粗粮”,仍未摆脱五谷最末的地位,在价格上,比其他粮食要低一个档次,比它更便宜的,仅有牲畜也常吃的豆子。

但任弘却偏就喜欢这量大管饱,物美价廉的麦子,拍着装麦的大瓦缸道:

“还请罗厨佐取取5石小麦出来,统统磨了!”

……

紧挨着粮仓的,则是加工谷物的区域:一排杵臼,木头杵,石头臼,用来给谷子脱壳去秕。

另有几个用脚踩的踏碓,谢天谢地,这东西既已在汉代出现,就不必任弘来发明了。

舂米是枯燥累人的活,一般让刑徒、复作来干。人分三六九等,米也一样,根据舂捣精粗的不同分为四个级别,最好的米叫御米,其余依次为稗(bài)米、粲(àn)米、粝米,提供给不同级别的行客。

此外还有两个大石磨,这东西据说是鲁班发明的,由来已久,最初虽也用来磨麦,但流传不广。

直到汉武帝时关中大规模种麦,老百姓对着堆满粮仓,却难嚼的麦饭实在没办法,石磨这才走进家家户户。

以麦面做的食物,被汉人称之为“饼”:用水在釜中煮称为“汤饼”,用甑(zèng)蒸熟称为“蒸饼”,敦煌坊市中时常有卖。

还有煎熟后和水搓团往嘴里塞,类似后世藏族的糌粑(zānba),称之为“糒”(bèi),常作为军粮储备。

种类是挺多,但眼下,因为面粉粗糙,做法也单调,味道让人不敢恭维,还要面对根深蒂固的华夏粒食传统。

所以,面食仍只是案几上的小妾,完全撼动不了各类饭粒的正室席位。

不过悬泉置的石磨,是被任弘改造过的:原本古朴的凹坑状磨齿,被他调整为后世北方石磨常见的八区斜线纹磨齿。因为疏密得当、排列有序,磨面的效率和质量大大提升,产出的麦面,较其他地方的要细腻许多。

眼下,罗小狗招呼着几个人赶驴磨面,任弘自然等不了他们,东厨院落的另一头,厨啬夫夏丁卯早已用现成的麦面,开始和水揉面了……

水用的是两公里外的悬泉泉水,打来后在水缸里保存,清澈冰凉,和入不算精细的黄面里,再打一个鸡蛋进去。

夏丁卯过去做饭前从不洗手,近来听了任弘的话,改了这老毛病。

只见黄色的面团在他有力的双手下揉捏、变形,最后拍成一个扁圆形的大面团,放置在陶盆里。

见任弘过来,夏翁问道:

“君子,要死面还是发面?”

“稍发即可。”

夏丁卯有些好奇:“君子究竟想让老仆,做什么吃食。”

任弘笑而不答,夏丁卯便一个个开始猜:

“驴肉黄面?”

“胡羊焖饼子?”

“也不对啊,莫非是搓鱼子?”

夏丁卯点到的,都是两千年后的敦煌小吃,在任弘的指点下,基本都在悬泉置厨房里做出来了,靠着一口炒锅和这花样百出的吃食,悬泉置才能在半年内广为郡内所知。

相比于这年头的大酱下糙米饭,的确是太过好吃,搞得一向与世无争的置啬夫徐奉德,都有勇气争一争全郡第一置所的名头了。

任弘笑道:“是之前没做过的,至于是什么,夏翁稍后便可知晓,不过,我还差一样能给它添彩的东西……”

正说话间,悬泉置门口传来一声叫唤。

“任君!你要的物什,我从县市买回来了!”

任弘出了门,正好看到吕多黍赶着一辆老马拉的方厢车,停靠在悬泉置外。

吕多黍昨天傍晚告假去了趟效谷县城,回家看望老母,将要给弟弟的信和衣物寄出,顺便帮任弘买点东西。

他下了车后,双手将车厢里几个小包捧起,小心翼翼地交给了任弘。

“此物走遍了县市都未见,果然如任君所言,要在卖药材的地方才能寻到。”

这几个小包颜色黄褐,至于它们的材质,细密而有韧性,像是麻布,却又不是麻布。

没错了,这竟是理论上,要到一百多年后的东汉,才会被蔡伦发明的……

纸!

几个用来装物品的纸包,就这样赫然出现在任弘面前,不仅如此,上面还用毛笔歪歪斜斜,写着两个字:

不是吃人。

而是“胡麻”!

……

对于纸张出现在这个时代,任弘丝毫不惊讶。

都坐下,都坐下,这有什么稀奇的,别看他们悬泉置只是个边塞小驿,两千年后,却是中国最早纸质文书的发现地好不好!

置所里专门存放简牍的屋子里,任弘整理文件时,就曾翻出过好几张麻纸来,上面还写了不少字。

铁证如山,这说明,蔡伦只是改进了造纸术,在此之前,至少从文景时代开始,粗糙的麻纸便在关中出现,后世称之为灞桥纸,汉人则唤其为“赫蹏(ti)”。

敦煌郡纸张也不少,任弘也打听过其来源,发现多是来自官府纺织丝麻的织室,那儿每天都会产生大量针头线脑、碎布边角。为了不浪费,某位不知名的工匠便将它们切碎、蒸煮、舂捣,做出了第一张纸……

纸张由此发明,但那位工匠,却无人记得他的名字。

因为质地粗糙,这些古纸不太适合书写,更多是用来裹细碎的物品,东厨里就有许多,上面写了附子、细辛等,显然是用来包药材的。

手里这几包也不例外,任弘真正需要的东西,是裹在纸团里的胡麻。

任弘轻轻打开纸包,里边装满了扁而细小的黑色颗粒。

没错了,确实是上好的黑芝麻。

这东西是典型的外来物种,据说是由张骞出使西域时,从大宛带回来的。

夏丁卯也出来了,见到胡麻有些惊奇:“君子要煎药?”

自张骞归来后,汉人喜提芝麻,但几十年过去了,这东西仍然没被当成食物,而是先作为药材:可怜任弘刚来到汉代时,就被医者灌了不少芝麻汤,据说能补五内,益气力,长肌肉,填髓脑。

南方黑芝麻糊任弘很喜欢,可芝麻汤的味道,真的不敢恭维。

任弘解释道:“不是作为药,而是要撒到待会要做的吃食上,会更香!”

夏丁卯脑子还是没转过弯来:“君子究竟要做什么,竟要加药为引!”

任弘只好揭开了谜底:

“馕。”

“烤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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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好烫

置啬夫徐奉德背着手走出悬泉置时,外面正热闹。

悬泉置外的空地上,多了个四尺高的方形土灶,以青砖砌成,肚大口小,形似倒扣的水缸,外面则抹上和了羊毛的粘土,底部留有通气口。

这是昨日任弘得到徐奉德准许后,带着悬泉置里的徒卒们筑起来的,时值初秋,敦煌天气酷热,才一昼夜,土灶里外就彻底干透,可以使用了。

眼下这灶坑里,火烧得正旺,不断有柴木被投进去,一直烧得坑壁滚烫,待明火消失后,夏丁卯才将早已擀好的二十几个面胚放进去。

徐奉德凑过去一瞧,却见扁圆的黄色面胚上,表面撒了些黑色胡麻,且已按照任弘的要求,捏好了馕边,扎了透气孔。

面胚被紧紧贴在圆形坑壁上,待到贴完了,便用一张熟牛皮,将坑顶一蒙。

然后任弘等人,就什么都不管,只在一旁吹牛打屁了。

“这就完事了?”

徐奉德有些发怔,以往任弘提出的那些新颖吃法,无不是要在铁锅前努力翻炒,各种加料,吃是好吃,就是费时费力,做出的菜肴价值不菲,只有招待官吏贵客才能上案,今天怎么如此简单?

“等上一刻即可。”任弘信心十足,烤馕是最地道的西域省美食,他前世在西域省跑时,几乎天天吃,做法也亲眼见过无数次,今日只做最简单的,既不刷油,也不二次烤制。

徐奉德仍有疑虑:“这胡麻是药啊,能和饼放一起?”

任弘道:“几个月前,啬夫不也说胡蒜是药,辛辣难吃,拒绝食用么,现在如何?”

胡蒜就是大蒜,也是张骞老哥从西域带回来的外来物种,眼下也只是作为药材。

中原的医者们认为,此物能通五脏,达诸窍,去寒湿,辟邪恶,而往来丝路的邮差信使,常随身带一包胡蒜,一旦中暑,就将大蒜和水嚼上一颗……

那滋味,别提多酸爽了,头一次吃的人,估计辣得满脸是泪吧。

有没有效果任弘没试过,他只知道,一旦某人和你说话时满口蒜味,那多半是经常出远门的邮传驿卒。

起码在敦煌郡,任弘是将胡蒜入菜的第一人,蒜瓣拍碎了加入滚油里就锅一炒,不管炒菜还是炒肉,味道都变得更加美味。

吃面食就更少不了蒜了。

“世上没有任何两种食物,像蒜和面这样般配。”

任弘忘了这是哪位名人说过的话,反正不是鲁迅。

对大蒜,徐奉德一开始是拒绝的,直到他拗不过夏丁卯的力荐,尝试了一次……

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如今徐奉德每逢吃饭前,已经能娴熟地剥上几头大蒜,边剥边等面出锅了。

果然,大西北的人吃蒜,只有0次和无数次的区别。

而细细数下来,芝麻、大蒜、蚕豆、香菜、黄瓜、石榴、核桃、葡萄,都是凿空西域后陆续传入的……所以说,博望侯张骞,真真是大吃货国的千古功臣,民族英雄啊!

任弘用胡蒜做了比方后,徐奉德便没话说了,摇了摇头,回到悬泉置的门口阴影下,让人铺了个蒲席,坐等任弘的杰作。

“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出甚么来。”

不过在任弘看来,老家伙就是馋了,想一出炉就尝尝。

干等也是等,任弘便捧着一包胡麻过去,给徐奉德又提了个建议。

“多种胡麻?”徐奉德眯起眼来:“为何?我悬泉置又不开药铺。”

“我前段时日,问过在效谷县屯田的人了。”

任弘耐心地解释道:“他们说,但凡是头一年种过胡麻的地,来年必然病害少,地力肥,产量高。”

“这说明,此物有增加地肥,艾杀虫豸之效,啬夫不是打算在悬泉溪水边,再多开百余亩新地么?不妨先种胡麻试试。”

悬泉置原本只有百多亩地,不种粮食,只作为菜畦,种些葱、韭、葵等,尽量保证蔬菜自足,近来随着往来河西的行客数量增加,已有些不够了。

“若真如你所言,倒是可以一试。”

见徐奉德有所松动,任弘很是高兴,胡麻价钱不菲,若是能每年种上几十亩,悬泉置烤馕需要的芝麻就不用发愁了。

芝麻还有其他大用,比如榨油,这年头的油主要来自动物肥肉炼制,但哪怕是家养的动物也很羸瘦,没啥油水。

至于植物油,花生还在远美洲,后世开遍青海湖畔的油菜花也是外来物种,任弘至今尚未见到,也不知传入中原没有?

所以眼下能找到的油料作物,只有芝麻。若是能以悬泉置为起点,广种芝麻,让白色的芝麻花开遍河西。

这样的话,再过些年,任弘或许就能喝上芝麻油,甚至可以用芝麻酱蘸涮羊肉了……

如此一想,他竟有些饥肠辘辘,抬头看看日头,吃下午饭的餔时(15点到16点0)已到。

这时候,徐奉德鼻子却动了动。

“好香!”

任弘也闻见了,这是麦面熟透的焦香,以及芝麻烘烤后散发的浓香。

他望向馕坑,拊掌笑道:

“馕熟了!”

……

哪怕到了出炉时,馕坑的温度依然是炙热的,夏丁卯忍住满头大汗,手持火钳,将馕一个个拎出来,厨佐罗小狗手持箩筐在旁接着。

却见那烤制好的馕经过烤制,水分全去,糖分发生降解,为馕染上了焦黄色,浓郁麦香扑鼻而来。

罗小狗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一时没忍住,伸手想去拿,才触到却叫了起来:

“好烫,好烫!”

夏丁卯转头骂他道:“小狗,新食出炉,要由长者来尝,你忘了?烫到活该!”

“我不是要给徐啬夫试试温么。”罗小狗这才将装了十几个馕的红柳筐端到徐奉德面前,笑道:“徐啬夫,尝尝?”

“这么大怎么下嘴。”徐奉德很是嫌弃,竟学起孔子,割不正不食起来。

还是任弘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削,将硕大一块的馕切成小份,呈送给徐奉德。

徐奉德看着盘中金黄的烤馕,喉头动了动,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入口是浓郁的麦香味,酥脆的表皮,嚼到烤得熟透的胡麻,竟是如此浓香过瘾。

因为面里加了点盐,还带着淡淡的咸味,咽下去后,有种饱腹的满足感。

“如何?”

众人都看着徐奉德,却见他吧唧吧唧连吃了好几块,喝了口水后,才淡淡地说道:

“可口是可口,就是太干,对老朽的牙不太好。”

这糟老头子!

其他人也开动了,早已等待多时的罗小狗直接抱着一个馕啃,吃相难看,鼓着腮帮子直呼好吃。

任弘这边则是馕的正确的吃法,慢慢用手掰着吃,与夏丁卯一同分享。

大厨夏丁卯也认为此物口感绝佳:“更胜于汤饼、蒸饼,能与君子教的焖饼、搓鱼相媲美了。”

毕竟这年头的汤饼,还不是面条,只是死面饼掰了煮,类似后世的泡馍,若没有浓郁的羊肉汤就着,确实很难下咽。

任弘笑道:“今日只是最简单的,其实还有更多做法,比如馕胚上可以抹点油、撒一把葱花,烤出来的馕更脆更香。甚至能刷牛羊奶、加蒲陶,加肉馅。”

蒲陶就是葡萄,在后世的西域,不止有葡萄馕哦,简直是万物皆可入馕!

馕其实不是任弘的发明,它的直系祖先叫“胡饼”,早已出现,是眼下西域绿洲城邦的主食。

任弘曾软磨硬泡,让那个滞留悬泉置的胡商,教自己做原始胡饼的法子,竟然还处于最简单的火堆旁埋饼阶段,面粉也很粗糙,在口味上,被他们刚刚做出的馕完爆。

等众人风卷残云,吃完三个馕后,徐奉德招呼任弘过去,说道:

“任弘,你且说说,此物吃倒是好吃,但这和招待傅介子,让悬泉置取得今年全郡置所之最,有何关系?”

“敢告于啬夫。”

任弘将最后一口馕咽下肚,笑道:“此物若是不加鸡子和面,不加胡麻,其实十分便宜,且烤法简便。”

“但哪怕是最简略的做法,烤馕也比作为汉兵军粮的糗(qiu)和糒(bèi)美味,且更易携带吧?”

……

忙活一天后,等任弘回到住所中时,已是“夜食”(21点到22点0)时分了,西北日头落的晚,这会天才刚黑。

虽然这年头普通人一日两餐而已,但也有例外,值夜戍卫的边防将士,连夜赶路的驿夫走卒,有加餐一顿的权力,遂成定制。

坞墙上自有值夜的人守着,他们正在吃下午剩的烤馕,这东西能放很长时间,十天半月都没问题。

悬泉置里里外外,一共二十七间屋子,其中十五间是给行客住宿吃饭的传舍,再刨除厨房、办公室、存放文件的仓库,剩下的几间,要平分给三十多人,显然不可能。

所以悬泉置内,唯独置啬夫徐奉德拥有单独一间屋子,一般的徒、卒,需要挤在大通铺睡,任弘他们这些小吏,则两两混住。

任弘和夏丁卯住在一个屋,屋子矮小狭窄,连家具都没放置多少,仅有左右各一个卧榻,中间有张案几,上面放着小巧的铜灯盏,这年头膏油金贵,灯烛轻易不能点,四周一片昏暗。

夏翁今天揉了一天的面,又在大热天里烤馕,没有叫一句苦,实则却已累坏了,回来以后便酣然入睡。

任弘却睡不着,卧榻上铺了两层麦秆,又加了一层蒲席,仍是有些硬,他翻来覆去,想着白天的事。

今天,置啬夫徐奉德听到任弘将烤馕和汉兵常吃的军粮做对比后,便明白了他的打算。

“你是想将此物,向那傅介子献上?”

但还不等任弘详细解释自己的计划,徐奉德却打了个哈欠,对他道:“不必与我细说,这些话,你留着在那位傅公面前好好表现罢。”

言罢转身离去,招呼悬泉置的众人,将这二十几个烤馕分了吃,还给任弘丢下一句话:

“既然让你全权筹办此事,老朽啊,就什么都不管了!”

这放权倒也放得彻底,让任弘有些发怔,还是夏丁卯对他说道:

“徐啬夫就是说话难听,心里却一直念着将悬泉置经营好,对置所里的众人,也一直关切,君子也不例外,毕竟徐啬夫,也是看着君子长大的啊。”

“虽然过去,徐啬夫有意让君子留在悬泉置,可既然君子去意已决,他也希望你能遂愿。”

夏丁卯又感慨道:“十多年前,老朽带着君子来到敦煌,在悬泉置落脚,多亏了徐啬夫收留。本以为这边塞苦寒之地,皆是穷凶极恶之徒,可没想到,遇到的,多是善人啊。”

任弘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些话,也暗自发誓:“哪怕我离开了此地,也绝不会忘了悬泉置,更不会忘了这里的人!”

按任弘推测,傅介子还有七八天才到,他的准备,还来得及……

夜色渐深,任弘的眼皮也开始打架,在卧榻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鸡已叫过两遍,他才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

悬泉置门口旋即传来大声呼喊:

“速速开门!有郡府传书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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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快递小哥

“搁在两千年后,送快递的也不会来这么早啊。”

任弘一边吐槽,一边披上件袍子,匆匆出门,河西地区昼夜温差大,白天的敦煌戈壁酷热无比,凌晨时却有些寒冷。

外面敲门的驿使,已被值夜的人迎了进来,松木火把的光亮下,映出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面孔,汗水将沙子和盐粒凝固在了脸上。

这就是汉朝的快递小哥了,头戴皂巾,身穿右襟宽袖衣,足登长靴,背着的褡裢则是红白相间,你别说,和京东的包裹还有点像。

驿使嘴唇龟裂,眼睛里满是血丝,与任弘见礼后,从身上挂着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红漆木盒:

“郡府传书,需得亲自交给置啬夫过目!此外,还望能为我备一匹新马,我稍后还需赶往下一处!”

“请随我来。”

任弘曾多次接待过夜行的驿使,业务轻车熟路,一边喊东厨倒水准备吃食,同时让厩佐备好马匹。

去往置啬夫办公厅堂的路上,任弘询问驿使来处,却得知,他昨日一早才从敦煌出发,一天赶了百三十里路抵达悬泉置。

“如此疾速,应是急事!”

等他们走到平日办公、宴会用的厅堂时,徐奉德也已经一瘸一拐,从楼上下来了,他身上的官布袍未穿正,头上的刘氏冠有点歪。

徐奉德整了整衣冠,双手接过红漆木盒,恭恭敬敬摆在案几上,并当着邮人的面打开。

此时,青铜灯架上的灯盏悉数点燃,厅堂已是光影闪烁。

却见漆盒里边,是两块紧紧贴在一起的简牍,长一尺五寸,并加盖印泥封文——两端,中间各一封。

“三封乘传!”

任弘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由眼皮一跳。

汉家自有完善的传书制度,从一封到五封,分别代表不同的接待规格:一封乘马、二封轺传、三封乘传、四封驰传、五封置传。

具体讲起来有些繁杂,不如套用任弘的总结:

“一封鸡毛蒜皮,两封鸡飞狗跳,三封杀猪宰羊……”

分别对应了悬泉置应付不同规格传书的忙碌程度。

总之,接到三封乘传后,悬泉置要准备“四马下足”的公家轺车一辆,豚羊鸡酒若干。

这架势,来的肯定不是小人物,按照任弘的经验,要么是玉门、阳关都尉这种比二千石级别的官员上任,亦或是隶属于九卿的朝廷使者过路……

不等他往深处想,徐奉德已喝令道:

“任弘,对封印。”

“诺!”

任弘轻车熟路地打开壁柜,取出每个置所都要备份的印泥板,与传书上的封印对照,确认一模一样……

他抬起头:“啬夫,确是御史大夫之印!”

徐奉德自己又检查了一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任弘方才已经问过值夜的人,就算是起最晚的鸡,也已经叫完许久,而天空仍是一片黑暗,遂禀报道:“七月已卯,几旦!”

和后世以为,古代不管哪个朝代都是十二个时辰不同,至少在河西走廊,大家过的是“十六时制”,一天有十六个时称。

从0点开始,分别是:夜半、鸡鸣、晨时、平旦、日出、蚤食、食时、日未中、日中、日失、餔时、下餔、日入、昏时、夜食、人定。

而在悬泉置这样的驿站,更是将时间细分成了三十二个!比如将晨时(至4点半)分成了鸡后鸣、几旦两个点。

因为他们必须确认,每一封传书抵达、离开的具体时间,若是不够精确,往后出了事,追究责任就要扯皮了。

所以任弘觉得吧,悬泉置还缺少一个对“悬泉三十二时称”大声敲锣报时的岗位。

在确认封印无误,记好时间后,徐奉德才轻轻打开了传书。

他扫视上面的字,眼睛睁得老大,然后便狠狠瞪了任弘一眼!

传书被递给任弘:“速速记录在案!”

任弘应诺,跪坐在蒲席上准备书写,可一瞧那传书,却是一愣。

“元凤二年八月癸亥,大司马臣光、御史大夫臣欣,承制诏侍御史曰:

骏马监傅介子奉诏使西北国。

御史大夫欣下右扶风、陇西、安定、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诸郡置、厩,承书以次为驾,当舍传舍,为驾三封乘传,如律令!”

这是汉朝传书的标准格式,一年前由大将军霍光命御史府下达,意思是沿途点到的各郡置所客舍,都要按照规格接待去往西域的朝廷使者傅介子,勿论去来。

不会错的,类似的传书记录,悬泉置已有一份,任弘曾反复翻阅过。

那次是前往西域的记录,而如今再见这传书,则意味着傅介子,已经回来了!

驿使的话,更是应证了这点:“傅马监已至郡府,他急着赶回长安,只在敦煌城里休憩一夜,一早便要东行。”

“郡守和督邮令我赶在他们之前,通知沿途各置所,依次做好接待准备。”

任弘连忙向驿使询问:“傅马监何时会到悬泉置?吾等杀羊宰彘可还来得及。”

“明日,不对……”

驿使往嘴里灌了一口水,摇了摇头:

“是七月已卯,今日傍晚!”

……

驿使匆忙吃喝一番,用冷水激了激脸,顾不上休息,便跨上新换的驿马离开。他肩上背着装有传书的红白两色挎囊,一只手高高举着通关符节,紧抿着嘴,驾驭红鬃马,如一支箭般,向东绝尘而去!

他还得赶往下一站,换马不换人,要一直跑到东边的酒泉郡,才算完成使命。

此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徐奉德看着驿使远去,却猛地回头,想踢任弘一脚,被他灵活避开。

徐奉德气得骂道:

“你个小孺子,不是说傅介子还有天才到么?”

任弘解释道:“按理说是该如此,都怪那苏延年与陈彭祖去得太晚,害得我算错了时间。”

这年头又没电报,两边就算约定具体时间,碰头错开几天,也是常有的事。

毕竟,连熟悉胡地,可以自动寻路的博望侯张骞,都能在打匈奴时失期晚到丢了爵。

但话说回来,傅介子前日才至玉门,昨日抵达敦煌城,今天就要跑到悬泉置,这也太赶了吧!

敦煌郡东西数百里,有九座置所,从玉门关到此地,依次有龙勒置、敦煌置、遮要置,这之后才是悬泉置,差不多六十里一置,一天走一站。

可傅介子,却是以一天两站的速度狂奔啊!

“这傅介子,急着回京赶考么?”

任弘暗暗嘟囔,正要与徐奉德商量对策,谁料这糟老头子也是心大,竟打着哈欠说道:

“老夫不管,此事你已一口揽下,不论傅介子是今日到还是明日到,都给给我筹备妥当了!”

他甚至拍了拍任弘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任弘啊任弘,你若是这点小变故都应付不了,就安分守己,好好呆在悬泉置接老夫的位子,也别想着做什么大丈夫,去异域立功了!”

言罢竟伸着懒腰,回去补觉去了。

眼看徐奉德做了甩手掌柜,只剩下自己一人扛下担子,任弘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最后却露出了笑:

“有点紧张的感觉了!”

他知道,今天,七月已卯,这将会是悬泉置,极其忙碌的一天!

……

ps:汉书颜师古注:“律,诸当乘传及发驾置传者,皆持尺五寸木传信,封以御史大夫印章。其乘传参封之。参,三也。有期会累封两端,端各两封,凡四封也。乘置驰传五封也,两端各二,中央一也。轺传两马再封之,一马一封也。”

与悬泉汉简出土的诸多《传信简》完全符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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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七月己卯

七月二十一,从日出到日失,大半天时间,悬泉置里外三十多个人都在忙碌,进进出出,每个人手头都有任弘安排的活。

任弘才检查完传舍出来,东厨庭院那边,已经快剥好羊了。

悬泉置剥羊,一贯是罗小狗来做,却见他用刀子在羊后腿上割开个口子,再用木棍插进去,捅出一个气道,一手扯着割开的羊皮,一手把着羊腿,便用嘴往里吹气。

听起来简单,要做好却难,一般人忙活半天,羊皮却一点动静没有,既需要强壮的体魄,更需要恰当的技巧。

这罗小狗肺活量极大,只见他腮帮子鼓起老高,吹几口气就敲打几下羊皮,一会儿便把羊吹得全身鼓了起来,好似一个皮囊,四腿朝天,蹬的直直的!

而后才能开始剥,在羊腹和羊腿上开缝,沿着胸腹部挑开皮层,拉开被挑开的皮边,开始拉扯,因为罗小狗力气大,一会便把羊皮扯了下来。

整个过程不过半刻,可谓一气呵成。

接下来,就是夏丁卯表演的时间了。

羊被悬挂到院子里那株胡杨木上,将剥好的羊头朝下倒挂,夏丁卯用刀子先剖开腹腔,把羊肚、羊肠子等拽出,而后卸下羊头,羊头通过喉管和羊肝、羊肺连在一起。

至于羊身,被放在木头大案上,夏丁卯动刀的速度很快,力道也足,且对羊的各个部位、骨骼烂熟于心,或沿着骨缝划过,使骨头分离,或挥动小斧猛地劈下,如此三下五除二,一头羊便剖解完毕。

夏丁卯又招呼众人收拾下水,羊肚、羊肠虽然污秽,却是平民百姓最常吃的肉食,可不能浪费了。

任弘在旁鼓掌道:“昔有庖丁解牛,今有夏翁解羊。”

夏丁卯满手血污,让旁边的人帮他擦汗,笑道:

“按照君子给的菜谱,要杀三头羊才够啊,这已是最后一头了!”

傅介子的使团人数多达二三十人,还可能有同行的西域使节,米面悬泉置不缺,但肉蔬可得备足喽。

西域使节倒是无所谓,任弘想的是,对奔波岁余的使节团,可得好好招待。身处绝域,面对种种艰难险阻,饥寒无时,可不是容易的事,是值得好好犒劳他们。

任弘从正在院子里清洗韭叶、葵菜的置卒旁路过,对夏丁卯道:

“傅马监和官吏们自然要好酒好肉,使团里的普通兵卒,也得让他们吃饱吃好。”

“要让他们觉得,回到悬泉置,就像是回到家,这就叫宾至如归。”

如此说着,任弘走进了厨房,常年烟熏火燎,这儿的墙壁永远是黑乎乎的,屋顶的横梁上,还挂有肉禽之类,几只被灶火熏得黝黑的风干腊鸡……

厨房里最重要的位置,便是长方形的高台土灶,跟后世北方农村的灶没啥两样。

并非每次做饭前,都要用火石或铜鉴取一次火,在悬泉置,厨房的两个火塘必须时刻着着。看火人不断往里添加细小的枝叶枯草,维持它的燃烧,做饭前,庖厨只需要用火钳夹个火炭往灶台处一放,便可重燃烈火。

火塘的热量也不能浪费,往往放置着腿长裆深的三足陶壶、四足陶鼎,陶壶烧着热水,烧好一壶再加满一壶,陶鼎里正煮着猪肉。

毕竟是大吃货国,从夏朝起,吃饭的家伙们便是礼器,鼎是煮肉的,簋说白了,就是造型别致的饭桶。至于天子诸侯的九鼎八簋、诸侯的七鼎六簋,无非是有资格吃几桶饭的区别……

作为礼器之王,鼎在朝堂上,尚有一席之地,偶尔从河里挖出个古鼎,就是大大的祥瑞,汉武帝当年甚至为此改元“元鼎”,任弘琢磨着,这要搁到后世,年号就得是“元锅”了。

但在民间,鼎却日渐式微,沦落到只能呆在火塘边,竟上不了灶台了!

反而是釜大行其道,那高灶台上的四个灶眼上,除了一个正蒸饭的甑(zèng),另外两个则是圆底而无足的釜,熬煮着羊肉,已经烂熟。

釜的模样,和后世煮汤的锅已很相似,比起三足的鼎,它能更有效使用火力,节省时间和燃料,这一点颇受平民和军队喜爱,秦末时,项羽就使出了必杀技“破釜沉舟”,打赢了巨鹿之战。

人类身体不再有大的改变,但工具却一直在改进,从鼎到釜,但这还不是炊具进化的终点。釜只能用来煮和焖,虽然熟透,味觉上却少了刺激,于是任弘来到悬泉置后,又在这小小厨房里,添了一样炊具。

那就是炒锅。

硕大一口铁锅,敞口、球面的底、安有木把,占据了最大的灶眼,底部已被灶火熏得漆黑。

别看锅只有一口,却是几个月前,任弘花了大价钱,在效谷县城请铁匠专门铸的。边塞铁贵,他为了说服小器的徐奉德,可花了不少功夫。

虽然质量没法跟后世的比,但也凑合着用吧。

巡视完厨房,任弘放了心,对夏丁卯道:

“粟、黍、酱、醋、豉(hi)皆已完备,但这些寻常食物,其他置所也有,唯有各类面食,还有这锅炒出来的菜肴,才能显出悬泉置的独一无二来,对了夏翁,鸡杀了几只?”

悬泉置自有鸡埘(shi),养着几十只鸡,一般时候只吃鸡蛋,但遇上贵客到来,任弘就得在那本专门的《鸡出入簿》上,添上几笔了。

夏丁卯道:“老仆记得,傅介子上次在悬泉置停留时,最爱吃鸡,便让人一口气杀了六只,都已收拾妥当,敢问君子,这些鸡,该如何烹饪?”

任弘只点了一道菜:“夏翁按照拿手的来,但有一样,却万万不能少,那就是……”

还不等他将话说完,却听到悬泉置角楼上,有人大声喊道:

“西边来了一队车马!”

……

悬泉置不仅是过往吏卒胡商的驿站,也是戈壁滩上的哨所。

总有几位持弩的材官,不论昼夜,谨慎地站在坞院东北、西南的两座角楼上,凝神戒备。

敦煌郡羌胡杂处,周边除了羌人,还有保于南山的小月氏部落,而匈奴人的马队,也经常在境外游弋,悬泉置得安排人放哨,监视过往行人,观察烽燧示警。

每当有车队路过,他们也会向置所禀报。

待任弘匆匆登上了角楼时,顺着材官指向远方的手,正好看到,笔直向西的丝绸之路上,扬起了一阵烟尘,看来队伍不小……

等到那车队走近了,任弘才看清,足足有三十余人,队伍里不仅有牛马车,更有几头骆驼,身上满载货物,每走一步,都响起悠悠驼铃。

而位于队伍最前方的,则是一辆驷马轺车,车舆中,有位高冠士人正襟危坐,手持一根八尺长杆,杆上末端以染成红色的牦牛尾装饰,为其毦(ěr),一共三重……

牦牛尾迎着干燥的西北风,轻轻飘扬。

见到此物,不论是角楼上的材官,还是走到悬泉置外迎接的徐奉德,都变得肃穆起来!

方才还在到处忙活的置卒们,手里的杂乱东西赶紧放下,挡在道路上的,则默默让到一边,垂首肃立。

不是因为来者是六百石的官儿。

也不是因为,他们是传书要求高规格招待的贵客。

而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轺车上的东西代表着什么……

连任弘,也在坞壁上站直了身子,目光久久停留在鲜艳的牦牛尾毦上。

“那是出使西域归来的使者。”

“是大汉的旌节!”

……

ps:汉代人最喜欢在墓穴里画“庖厨图”,书友圈的图老发不出来,稍后发在章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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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使节

旌节乃是大汉天子亲自授予,代表了国家的尊严,承载着沉重的使命,身为使者,哪怕拼了性命,也要保护汉节周全!

任弘身在悬泉,从东来西往的官吏商贾处,听说过许多这样的故事。

大名鼎鼎的博望侯张骞,在他第一次出使西域时,河西还是匈奴人的地盘,张骞不幸为匈奴所擒,随从尽数被杀,自己被拘禁在单于庭。

这一留就是1年,匈奴人予其胡妻,有子,张骞看上去好像顺服了,然暗地里,他却藏着汉节,不曾有失。

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在胡地时听笳声,入耳痛心酸。张骞终于找到了机会,带着仆从堂邑父逃出匈奴,最终抵达西域,找到了大月氏!

又过了几年,当他历经险阻,回到长安时,身材高大的张骞竟持节跪地,对着巍峨汉阙稽首再三,痛哭流涕,举国为之震惊!

还有四年前,始元六年春(公元前81年),长安城除了召开盐铁会议外,还出了一个大新闻:汉武帝时出使匈奴,被胡人扣留多年的苏武,终于复归汉庭!

任弘听关中来客说,当苏武回到长安北阙时,哪怕是再熟悉的故人,也认不出他的样貌:

去时发髻乌黑的壮年使节,归来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在人迹罕至的北海,渴饮雪,饥吞毡的日子太苦了,熬白了少年头,却磨不尽忠臣心。

和去时一样,苏武枯槁的手中,仍紧紧握着孝武皇帝授予的汉节,不论是起卧还是牧羊,哪怕节旄尽落,也不曾有失……

看着那光秃秃的节杖,从大将军霍光到长安普通里闾百姓,皆为之动容。

这一类的事迹听多了,哪怕是边鄙子民,大字不识,更不懂礼仪尊卑,但只要看到汉节,也会站直了身子,不敢丝毫怠慢!

这一幕,像极了两千年后的中国人,不管男女老幼,见到了鲜艳的国旗,不论何时何地,都得肃然起敬!

任弘也默默地站到徐奉德身边,感受着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暗道:

“这就是两千年后,我们依然自称汉人的缘故吧……”

那八尺汉节,三重牦尾,承载了某种能跨越朝代的精神正气!

悬泉置众人就这样敛着手,如同行注目礼般,看着那汉节,以及持节使者的轺车渐行渐近。

轺车是汉朝官方车驾的标准式样,比战车、方厢车更轻便,车舆上方还有一个伞盖。

和后世一样,车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比如驾车马匹的数量,就好比汽车的排量,八缸还是四缸,区别明显。

而车的构件质地,车盖大小用料,车舆的颜色,也是区分高低贵贱的好办法。

却见那辆驷马轺车顶上的车盖是皂色,两侧的用来挡泥的车轓(fān)涂成朱红色。

汉初时,因为是一群泥腿子大老粗打下的江山,礼制十分疏陋,直到汉景帝时,才完善了汉家的车马舆服制度。规定中二千石、二千石的车驾皆朱两轓,千石、六百石则只将左轓涂成红色。

虽然傅介子才是六百石的骏马监,但因为身负朝廷节杖使命,故车马形制与二千石同。

除了轺车外,随行人员也有不同规格,车前举着旗子开路的“伍佰”二人,左右骑吏两人,后面还跟着几辆副车,虽比不上郡守行春的规模,但也比县令出门排场大。

直到轺车在悬泉置正门前停下,任弘这才看清了傅介子的模样。

这位让任弘苦等多时的汉使年过四旬,身材壮大,赤面短须,那须显然是他自己修过的,显得十分干练。头上戴着一顶鹖冠,彰显英武,尽管连夜赶路,一对虎目中却看不到疲倦。

他身穿赤色丝袍,黑色下裳,腹部微微挺起,一柄长剑挂在腰带上,左手按剑,右手持节,哪怕下车时,汉节也没有丝毫放松。

徐奉德带着悬泉置众人行礼,不止是拜见上吏,也拜旌节:

“悬泉置诸吏卒,见过傅公!”

傅介子这趟出使经过的置所驿站,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一幕早已司空见惯,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吃食和茭草可备好了?”

徐奉德笑道:“都已备好,就等傅公到来。”

傅介子颔首,往前走了两步后,似乎想起什么,扫视在道旁迎接的悬泉置诸吏,问道:

“谁是任弘?”

……

悬泉置诸吏齐刷刷看向站在徐奉德身边的皂衣小吏,任弘遂出列,朝傅介子拱手:

“下吏便是任弘。”

方才,任弘看到傅介子的第一想法,竟不是等待多时的如释重负,也不是激动莫名。

而是琢磨道:“这傅介子果然身材壮大,比我还高一点,难怪一顿饭能吃两只鸡!”

傅介子不知任弘想法,上下打量他,问道:

“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安能久事笔砚间乎……这句话是你说的?”

“是下吏听闻傅公事迹,一时妄言。”任弘注意到,先前奉敦煌中部都尉之命,去迎接傅介子的苏延年、陈彭祖二人也在傅介子身边,定是他们说到自己了。

傅介子抚着短须:“志气倒是不错,但你觉得,我能和博望侯相提并论?”

任弘垂首:“博望侯使月氏、大宛、乌孙,凿空西域,西北国始通于汉。而如今西域已绝十余载,傅公复通之,此谓二度凿空。”

任弘真是佩服自己,二度凿空这种话也能想出来。

“傅公还在龟兹斩匈奴使者,壮我天汉国威,这件事,哪怕是博望侯,也不曾做过。想来傅公日后功名,当不亚于博望。”

“能说会道。”

傅介子看向同行的几位副使、官属,指着任弘笑道:

“汝等也能如任弘这般嘴甜,多夸夸我便好了。”

副使、官属皆大笑,徐奉德这时候却道:“傅公若是喜欢这小吏,下次再去西域,便带上他好了!”

任弘是万万没想到,徐奉德会这时候提出来,虽然听上去是玩笑,但副使、从吏的笑声却停止了。

那个站在傅介子身边,头戴长冠,留着长长胡须的副使摇头道:

“老啬夫说笑了,傅公奉朝廷钦命出使,每个随员都得上报朝廷,岂能任意加塞人手?”

徐奉德赔礼:“老朽戏言,戏言。”

他已经帮着任弘,试探了一轮,这件事果然没那么容易,不过,关键还在傅介子。

傅介子却不置可否,只是指着身后众多车马随员道:

“任弘,听苏延年说,你为吏十分干练,我这些属下吏士,你可得好好招待妥当了!”

言罢,竟径自向前走去。

“诺!”

任弘应了下来,却有些搞不清傅介子什么意思,还是徐奉德靠过来低声提点了他一句:

“这位骏马监,开始考较你了!”

……

“我想这傅介子,欣赏的是有条不紊之辈,可不会喜欢一个顾此失彼的人。”

徐奉德低声对任弘道:“傅公这次不是从大宛国带回了天马么,汗血马若是伤了病了死了,我悬泉置可担待不起。你且先在外安排妥当,再进去拜见不迟。”

他拍了拍任弘的肩:“勿要想太多,先做好本分事,我与老夏,在里面为你暖场!”

“多谢啬夫!”

任弘了然,便立刻引导使节团的车马,往马厩方向走去。

悬泉置厩屋顶上没瓦,只架橼木,上面铺一层密集的芦苇,然而再铺一层泥,反复几次,便足以应付敦煌干旱少雨的天气。

任弘早在上午,就已经来马厩巡视过了,厩啬夫和厩佐都是勤勉任职的本分人,早已为天马准备了两个最宽大的马栏,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备足了供牛马食用的“茭”(jiāo)。

茭是牛马草料的统称,有麦秆、粟杆,也有牧草。悬泉置每天要接待许多车马,需要大量茭草,或来自于官府每年从田里收上来的刍稿,或是征募百姓在野外收割后交上来。

但驿马光吃草料可不行,不但羸瘦,还容易得病。

需得用铡刀将草料铡细后,和水拌上谷物和豆子。马匹食量大,一顿能吃两斗粮食,遇上要昼夜急行数百里的,厩吏还要忍着心疼,拌进去几个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鸡蛋……

考虑到大宛天马初来乍到,不一定习惯中原的草料,任弘还让厩吏为它们准备了苜蓿(uxu)。

苜蓿来自汗血马的老家大宛,也是张骞老哥凿空后传入的外来物种,这玩意倒没被当成药材,而是作为饲料大规模种植,从关中到敦煌,随处可见苑田里开着苜蓿的紫色小花。

可任弘在傅介子的使团车队里仔细瞧了一圈,看见了各色马匹,甚至还有高大的双峰驼,却唯独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天马!

“怪哉……”厩啬夫也发现了这点,和任弘对视一眼,觉得有些蹊跷。

但傅介子使团的众人,似乎并不在意这点,他们多是头戴赤巾,身披甲胄的斥候、兵卒,从万里之外归来,风尘仆仆,但精神气却很足,其谈吐与总是闷在一小地方的置所吏卒,有很大不同。

都是去过葱岭以西的人啊。

任弘看到苏延年也过来拴马,遂过去打了声招呼:

“苏君,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苏延年连续赶了几天路,有些疲倦,见了任弘笑道:“是啊,吾等也不曾想到,傅公来得如此疾速,幸好遇上了,不然恐怕要坏了差事。”

他们本来要去玉门迎接,但才抵达敦煌,就遇上了傅介子,可见赶得很急……

寒暄几句后,任弘问苏延年道:

“对了,苏君可曾见到,傅公从大宛迎回的天马?”

任弘想探探其他人反应,故意没控制音量,听闻此言,还在马厩旁大声聊天的使团随员们忽然安静下来。

众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苏延年连忙拉着任弘到一边,低声道:

“切勿再提此事!这次大宛进贡的两匹天马,还在半道上,就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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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天马死

“天马死了?怎么死的!”

听闻此言,任弘有些惊讶。

苏延年叹息道:“据使团的人说是患了疾,母马先死去,公马也相继亡故。”

马可比人矫情多了,离开了原产地,长途跋涉,水土不服,确实很容易物故。当年汉朝远征匈奴,十多万匹军马,基本都是当消耗品用的——战死者少,疾病物故者多。

所以对中原王朝来说,每打一次远征漠北,就得歇上几年甚至十年,等新的战马长成。

任弘前世没学过兽医,也搞不懂汗血马患上了哪种牲畜疫病。

但他却很清楚,大将军霍光同意让傅介子这个“弼马温”出使西域,主要目的就是与大宛恢复朝贡关系,迎天马归汉,以此作为汉朝重返西域的政治信号啊!

如今天马却死了,那傅介子这次的使命,岂不是大打折扣?

这事史书上可没有提啊,总不会是自己引发的蝴蝶效应吧?傅介子未能完成使命,还能得到再次出使西域,建功立业的机会么?

就在这时,任弘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连忙低声问苏延年道:“敢问苏屯长,天马是在何处死的?”

“入玉门关前,还是入关后?”

苏延年道:“好像是入关前。”

任弘颔首:“就是在西域死的,那么,究竟是在抵达龟兹前,还是到龟兹之后?”

这两者之间,有天壤之别!

“这我便不知了。”

苏延年摇头,与任弘告辞,和陈彭祖一起进悬泉置去了,他们作为比二百石的官,有资格参加招待傅介子的宴飨。

“看来,还得找当事人询问细节。”

任弘的目光,落在了傅介子使团的普通随员身上……

……

任弘接待过往使团多了,也了解到,汉朝的使节有不同规格。

最高级别的是出使号称“百蛮大国”的匈奴,因为从汉高祖白登之围后,匈奴就与汉为“兄弟之国”,外交关系是对等的。

尽管汉武帝穷其一生,终于横扫漠北,使匈奴不敢南下,但匈奴人也够硬气,哪怕最艰难的时候,也始终未对汉屈服乞降,最多说两句软话,想要认汉朝做丈人,像过去那样,恢复和亲。

但汉朝好不容易翻身,岂肯再认这便宜亲戚?从马邑之谋开始,汉匈战争就只能有一个结局:匈奴为汉之臣妾!

两边就这么杠着,匈奴至今仍是与汉相匹的敌国。

所以出使匈奴的使节,得由两千石级别的高官充当,比如中大夫为正,谒者令为副,有时候甚至会专门授予正使“中郎将”的职位,苏武便是“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

西域那边嘛,就低一个档次,六百石级别为正使。

而方才那个站在傅介子身边,说每个使团随员都得上报朝廷,不能任意加塞人手的长须文吏,则是副使吴宗年,他属于大鸿胪之下的主客令,专门负责西北胡国事务。

除了正副使节,使团里还有二三十个随员,有骑吏、伍佰、译者及斥候士、御者等,可以统称为“吏士”。

百石以上的官都跟着傅介子先进去了,外面剩下二十多个吏士,任弘便热情地上前招呼,和置卒吕多黍一起,引着他们往置所走。

但走到一半,吏士中领头的那个大汉却停下了脚步。

这大汉扎着椎髻,脸颊两侧有飞鬓,下巴上却没有胡须,他吸了吸鼻子,指着不远处正往外冒白烟的馕坑道:

“那里边莫非在炙肉,竟如此之香。”

“然。”

任弘笑道:“正是为二三子准备的炙羊肉,刚好快熟了。”

飞鬓大汉咦了一声,有些惊讶:“真是奇了,吾等普通吏士,竟也能在置所吃上肉?”

和秦朝一样,汉代置所接待过往官吏,提供的伙食有不同规格,一一写在《传食律》上。

像招待正使、副使,一般要杀大羊一头,羊羔一头,鸡若干,饭要舂得最细的御米。

其余百石以上官属,则以羊肉、鸡蛋、猪羊下水为主,吃的饭是稗米。

普通吏士,一般就着韭、葵等蔬菜熬制的菜羹,有下饭用的酱、豉,吃舂得较粗的粲米。

最低级的驰刑士、奴仆,连菜都吃不到,只能就着酱、豉咽下极为粗糙,带着许多糠壳的粝米。

所以招待使团普通吏士们吃羊肉,是超出规格了。

“当然能。”

一旁的吕多黍解释道:“悬泉置今日杀了三头羊,两头招待傅公及副使、官属,另外这头,是任君自己花俸禄买的,给众吏士,还有置所里的同僚们食用!”

私人出钱,就不算违规了。

敦煌半农半牧,羊多,不算贵,一头才250钱,相当于任弘半个月的俸禄,任弘一点都不心疼,不心疼……

“任君,你与吾等素不相识,这是何意?”飞鬓大汉疑惑地看向他。

任弘朝使团的众人拱手道:“我虽是置所小吏,却一直佩服在异域闯荡的豪杰,风沙霜雪一整年,城郭山川九千里,如今顺利归来,不坠国威,靠的可不止是傅公一人的智谋,还有诸位的勇武。”

“这区区一头羊,是任弘为表敬佩,一点心意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那飞鬓大汉更是动容道:“自打出使以来,还从来没人与吾等说过这样的话,这份情谊,吾等记下了!

他旋即一拍胸脯,声音响亮:

“吾乃傅公车前伍佰,陇西郡人,孙十万!”

这名字够牛,不过跟后世东吴的孙十万没关系,而是他的父母,希望老孙这辈子能挣上十万钱,成为大汉朝的中产阶级……

孙十万是个爽快人,先前任弘那投笔之言,已让他赞赏,如今亲眼见了任弘的做派,颇有轻侠掷金之风,更是相见很晚,遂道:

“任君说话做事,极对我胃口,你这个朋友,我老孙交定了!”

任弘则谦逊道:“孙兄较我年长,一口一个君,我消受不起,叫我任弘即可。”

可惜孙十万出身低微,尚无字,任弘也还没人帮他取字,不然相互称呼字才是常态。

末了,孙十万却又叹了口气:

“自从进入玉门关起,这沿途的各置所,对傅公的招待是没得说,但对于吾等吏士嘛……”

他摇了摇头:“就只是按照律令办事而已,那些置所官吏,见了傅公满脸笑容,见了吾等,面色却是冷的。”

对在异域抛头颅洒热血的使团吏士来说,这种待遇,让他们有些心寒。

孙十万抬起头,看着这个小驿笑道:“相比之下,悬泉置着实不同,到了这,才感觉像回了汉地,多了些人情味。”

“敦煌九置,悬泉当为第一!”

吕多黍这时候开始吹牛了,唾沫星子飞溅:“不止有肉,悬泉置给普通士卒小吏吃的食物,花样可多得是,待会啊,汝等恐怕要恨父母,给自己少生了一张嘴!”

他话音刚末,使团吏卒中,却响起了一个尖酸的声音。

“你这小卒,就使劲吹吧。吾等一年前路过悬泉置,又不是没吃过这的饭食,能下咽而已。”

“至于炙肉,又有什么稀罕的?也就归国后沿途置所不供应,要说在西域时,有傅公带着吾等,威服城郭小邦,哪天不是大酒大肉?真比较起来,西域诸国的炙肉滋味,还更胜于中原!”

“卢九舌!任弘好心招待吾等,你这说的是人话么?”

孙十万顿时狂怒,将说话的人一把揪了出来,骂道:

“不需要转译时,你这根长舌头,最好收着些!”

卢九舌是个瘦小的中年男子,被孙十万揪着,好似老虎捏着只小鸡仔。

孙十万将他一推,朝任弘致歉道:“此人是使团的译者,通西域九座城邦的语言,吾等都叫他卢九舌。但不知是不是胡语说多了,越来越不似人子!”

卢九舌却仍嘟囔道:“我说的是实话……”

“你再敢说一个字试试!”眼看孙十万捏着拳头要揍卢九舌了,任弘连忙拉住了他。

“是好是坏,一吃便知,孙兄,正好这炙肉已熟,你我还是招呼二三子去尝尝。”

孙十万这才放过卢九舌,众人走到冒着香气的馕坑处,却见罗小狗正手持火钳,小心翼翼地将坑壁上挂着的一串串羊肉取出来,放在陶盘上。

烤,这大概是人类学会的第一种烹饪方式,世界各地都有。

不过悬泉置的烤法,有点与众不同,利用了昨日大显身手的馕坑,是为“馕坑烤肉”,两千年后西域省独有的吃法。

上午杀的羊早已剖解完毕,将羊排用姜丝、盐、面粉拌匀成糊腌制后,用红柳木挂在馕坑内壁,烘烤两刻即可食用。

这刚出炉的馕坑烤羊排香气扑鼻,羊油滋滋作响,不管是悬泉置的吏卒,还是使团的御者斥候,都是下等人,也不讲究什么礼数,一人一根,直接上手就啃!

一口下去,是满口的肉香,因为裹了面粉,外脆里嫩,味美可口。

“这炙羊肉当真不错。”

孙十万嘴里撕着羊肉,赞不绝口,哪怕在行走西域诸国,见多识广的他看来,这也是上等佳肴了。

其他人也颔首不已,不少使团吏士吃完后,还唑着油乎乎的手指,眼睛盯着馕坑,意犹未尽。

只可惜,一头羊也就那么大,在场二十多一人一串,馕坑里烤的第一波就分完了……

倒是那卢九舌,啃完一根羊排后,将骨头一扔,又说话了:

“虽是不错,但还缺了一样东西,所以算不得上品。”

使团的众人早就习惯这人的长舌,都继续吮着骨头,没有理他。

卢九舌有些难堪,遂提高了音量,大声道:

“这炙羊肉啊,少了一样中原没有的调料。”

满嘴油的吕多黍抬起头看,看着卢九舌:“缺了何物?”

卢九舌顿时神气了起来,大声说道:“少了安息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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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安息与罗马

“安息芹?”

听到此名,任弘心中微微一动。

他知道,安息就在伊朗一带,地方数千里,在西域最为大国,后世称之为“帕提亚”,被视为波斯第二帝国。

安息东接占据中亚的大月氏,西有条支,北有奄蔡,再往西,就是地中海,还有被称之为“犁靬(qián)”的罗马共和国了。

任弘算了算时间,罗马那边,前三头里的克拉苏、庞培、凯撒三人,如今正值壮年,即将崭露头角,迎来属于他们的时代……

在东方,汉朝这边的使节,足迹也早已到达安息。

汉武帝太始、延和年间,便派出使节访问安息,安息王听说汉朝富庶强大,派了两万骑在东界迎接汉使,又遣使节团来汉朝参观,携带鸵鸟卵以及来自罗马的杂技团、喷火术作为礼物,献予汉武帝。

这是中国、伊朗两国友好关系的开端。

可惜汉武帝罢轮台戍后,汉兵十一年没有西出,在傅介子出发前,也再无汉使越过葱岭,倒是安息渴求汉朝才有的丝绸,常遣使者商贾入汉,重金购买……

而芹,任弘也知道啊,水芹是中国原生物种,春秋战国就有采食,还写进了诗经里,什么“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所以鲁地儒生又自称“采芹人”。

敦煌干旱,水芹不多见,只有在靠近湖泽的田地,才偶有种植。

但这两个词结合到一块,任弘就搞不懂“安息芹”是什么玩意了。

而那边,卢九舌已经夸夸其谈起来了,大谈他在大宛国时,那儿的庖厨炙肉会加一些“安息芹”的种子,有奇香异味,撒上之后,原本普通的肉,也会立刻变成上品,让人肠胃大开。

亲手烤制了这些羊肉的厨佐罗小狗恼火了,不满地问道:“口说无凭,若想要吾等信你,拿出来看看啊!”

“我还真有。”

卢九舌十分得意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丝袋,笑道:“我从大宛,带了一袋回来。”

那丝袋里,是一小包种子。

任弘好似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止住了正要发怒的罗小狗:“可否给我看看。”

卢九舌牛都吹出去了,也不好拒绝,但又有些舍不得,踌躇半响,只从丝袋里挑了十来颗,放在任弘手心,还不忘嘱托道:

“只能闻,不能尝啊,这些安息芹的种子,都贵着呢!”

任弘看到,手心的十来颗种子狭长,呈黄绿色,腹面中央有明显的颜色较浅的纵棱。

等他放在鼻子前一闻,一股微辛的异香直冲肺腑!

任弘顿时瞪大了眼睛,心里卧了个大槽!

什么安息芹啊。

这熟悉的味道,不就是孜然么!

……

“交出来!”

片刻后,孙十万追着卢九舌满地跑。

“不给!”

卢九舌缩着身子,将那一小袋种子抱在怀里,仓皇躲避孙十万的大手。

方才,任弘还想要多要点“安息芹”,捣碎后确认下是不是孜然,但卢九舌却断然拒绝。

“说好了只准闻,不许尝的!”不但不给,卢九舌还想连任弘手里那十来颗也想要回来。

孙十万好面子,觉得他有些丢使节团吏士的脸面,遂与之争抢,一边抢一边骂道:

“你这竖子,任弘舍得花俸禄买羊与吾等吃,你却舍不得一点香料?拿来!”

卢九舌大呼冤枉:“这头羊也不过两三百钱,还不如我一包香料贵呢!汝等可知,这安息芹在大宛也是贵如黄金,一小袋就能换一匹丝绸!”

但纵是他东躲西藏,还是被孙十万抢了。

孙十万得意地将丝袋交给任弘:“任弘,拿着!想用多少,便用多少!”

只可怜那卢九舌蹲在地上,垂头丧气地捡着争抢中掉落的几粒种子,一边还带着哭腔骂道:

“好你个孙十万,你在西域时大手大脚,将傅公给的俸钱,都花在酒食和胡妇上了。我则省吃俭用,好不容易在大宛换了些安息芹来,想回来卖出去赚点钱,这趟出使也不算白跑。你倒好,轻易送人了!”

他一抹眼泪道:“我,我要进去向傅公状告你!”

孙十万也是匪劲上来了,摸着腰间的环刀道:“你敢去,就别想活着回酒泉!“

任弘连忙拦下了他,笑道:“孙兄,我方才只是戏言,勿要当真,这些安息芹,还是还给卢九舌罢,从大宛千里迢迢带回来,实在是不易。”

他走到卢九舌面前,将丝袋还给他,却留下了掌心那十余枚种子:“不过这几枚,我想买下来,敢问要多少钱?”

卢九舌一喜,本来想卖它个一枚两钱,但一抬头,又看了看怒目而视的孙十万,只好咬咬牙道:“送你了!”

“就当是吾等吏士,给悬泉置破费招待的谢礼吧!”卢九舌心里在流血。

“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孙十万,立刻高兴起来了,将卢九舌拽起来,一边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土,一边大笑道:

“这才像汉使吏士该说的话!似人言也!”

他巴掌力气大,明明是拍灰,却像是揍人,打得卢九舌嗷嗷直叫,悬泉置的徒卒,和使团的吏士们都乐得大笑起来。

任弘则默默看着掌心的十来枚安息芹,在尝了一颗后,他确定,这就是后世的孜然。

只要是在北方撸过串的人,都能明白。

“没放孜然的烤肉,是没有灵魂的烤肉!”

但很可惜,这点孜然,实在是太少了,而且真正的孜然粉,光有孜然还不够,还得有八角、桂皮等混合到一起捣碎研磨,才算完整。

卢九舌说得对,孜然作为安息特产,在大宛也十分名贵,至于其他香料,比如八角、桂皮,虽然原产中国南方,但价格也不便宜,一贯是王公贵族的专供,不是他这斗食小吏用得起的。

任弘现在能做的,只是将这些孜然种子,种在悬泉置旁的田地里,希望它们能在中原生根发芽……

哎,美味的孜然烤羊肉,哪年头才吃得上哦?

那边,孙十万折腾完卢九舌,还过来对任弘做了个承诺:“任弘,若我再有机会去大宛,定要给你带上十袋八袋安息芹回来!”

他是认真的,但卢九舌又嘴欠了,在旁嘟囔道:“你但凡有金帛就换酒肉吃了,平时身无分文,怎么买?”

孙十万一横眉,大声道:“我老孙说到做到,就算是抢,也要抢回来!当年贰师将军西征,不就抢了大宛国几千匹马么!”

“若有机会,我真想和孙兄,和傅公,以及使节团的吏士们,一起去西边看看啊。”

任弘收起自己那颗吃货的心,用渴望的眼神,看着绵延向西的丝绸之路。

“谁说西域荒芜一片,那边好东西,真是不少。”

“已传入中原的胡麻、胡蒜、蒲陶,安息芹,还有……”

任弘笑道:“汗血马!”

……

“汗血马……”

当任弘提到这三个字时,一直话多的卢九舌,却忽然像是哑巴了一样,闭口不言。

孙十万也挠了挠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很显然,他想回避什么。

至于其他使节团吏士,也都目光闪烁。

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任弘心里更加笃定:“一说到那死去的天马就成了这样,果然有问题啊,看来,我非得套套他们的话!”

光是将希望寄托在傅介子的“欣赏”上,太过被动了,他必须掌握主动。

只有弄明白使节团在西域遇到的事,傅介子所作的决策,搞清楚他们现在的处境,任弘才能开始下一步计划。

于是,任弘便拍了罗小狗一下:“罗厨佐,光有肉可不行,还得有酒,要让从西域归来的吏士们,喝个够!”

谁料孙十万却断然拒绝:

“不喝,不喝。”

“我乃伍佰,在傅公车前开道,傅公不走时,我可以饮酒达旦,烂醉如泥,但傅公没说要休息,那便滴酒不沾!”

他又冲着其他人喊道:“汝等也不能喝,都得随时候着待命,傅公可没说要在悬泉置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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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富贵险中求

“诺!”

齐刷刷的应答声,使团吏士们多是恶少年出身,看似散漫,可又有一股无形的纪律在约束他们。

“傅介子不打算在悬泉置过夜?”

任弘心里一惊,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但他没有着急,只道:“枕戈待旦,是该如此,不过,光吃肉还是太干,缺点东西佐餐。”

罗小狗闻言,将陶壶递了过来:“水?”

“太淡。”

任弘看向孙十万,笑道:“我倒是知道孙兄有一样东西,比美酒更甘甜!”

“我?”孙十万茫然地看了看自己身上,找了一圈,啥也没有啊,最后目光定格在下体。

老天爷,这任弘说的,不会是尿吧?

虽说他们出使西域,陷入沙漠中最缺水的时候,老孙还真喝过这玩意,好像不甜啊……

任弘没料到他会往下三路想,击了几下掌,让几个悬泉置的徒卒过来捧场,大声说道:

“那就是傅公在西域扬威,在龟兹斩匈奴使的英雄事迹,孙兄不妨细细说来,好让吾等以此壮举佐餐!”

……

悬泉置内,傅介子更衣完毕,换下一身蒙尘的衣物后,发现年迈腿瘸的置啬夫还在门口敛手等待。

花白的头发,敦厚的脸,似曾相识。

“我记得你叫徐……奉德?”

“傅公竟然还记得老朽!”

徐奉德有些激动,这差不多就是中央领导,记得村支书的赶脚。

傅介子道:“悬泉置对我而言,毕竟不太一样,当年我在贰师将军军中为什长,回师时途经此地,中暑几死,全靠一口悬泉水才活过来。”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西征军中的小什长,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汉使。

“自那之后,我再途经此地,便稍加留意,对了,你是悬泉置的第几任啬夫?”别看傅介子外表粗犷,实则却心细如发。

徐奉德答道:“第三任。”

他又问:“傅公可要悬泉置歇一夜?上舍的卧榻被褥,皆已备好。”

“不歇,吃完夕食,喂饱马匹,吾等要立刻出发,赶往下一站!”

傅介子握着手中的旌节,望向东方,眼里有一丝隐忧:“我还要赶着回长安,向陛下,还有大将军复命!”

……

悬泉置外的馕坑边,众人坐成了一圈,被围在中间的是孙十万。

“去时,傅公已代天子责备楼兰王及龟兹王,令其不得勾结匈奴,截杀西域诸国赴汉使者,若有单于使节过境,当禀报玉门都尉知晓。”

只要不提汗血马,一切都好说,在任弘的鼓动下,方才还顾左右而言他的孙十万,已经在大吹使团在西域的英雄事迹了。

那龟兹(qiui)的位置,便是后世西域省库车县,乃是西域北道上一颗璀璨的明珠,人口近8万,也算一个大国,因与匈奴日逐王的驻地相邻,所以对匈奴十分畏惧,始终在汉匈之间摇摆。

孙十万又道:“过了几个月,当吾等从大宛折返,回到龟兹时,龟兹王礼遇依旧,但傅公却觉察出了点异样,便让卢九舌诈问龟兹侍者……”

译者卢九舌立刻抢过话:“我装作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质问那龟兹小臣,问他‘匈奴使来数日,如今安在?’那侍者惶恐,这才全盘招供,说匈奴使者从乌孙归,正在龟兹!被龟兹王迎于馆舍,礼在汉使之上!”

“于是傅公便囚禁了那侍者,又召集吾等共饮,酒酣之际说:卿曹与我俱奉县官之诏,使西域督责楼兰、龟兹勾结匈奴,阻扰安息、大宛贡使之事。今匈奴使已在龟兹,恐又欲教龟兹王劫杀吾等,一旦龟兹王动摇,收系吾等送予匈奴,吏士数十人,骸骨将沦落荒野,为胡狼所食,不得归汉,为之奈何?”

孙十万道:“吾等也明白,身在绝域危亡之地,死生自然全凭傅公!”

“对,此身性命,皆交予傅公了!”使团吏士们纷纷出言,他们对傅介子有绝对的信任。

“于是傅公便带着吾等,夜袭匈奴使节所在馆舍,外面的龟兹卫士不敢阻拦,吾等便破门而入。“

“当时匈奴使在院中,那胡虏武艺不错,竟能引弓射杀吏士两人,可他终究不敌傅公,被傅公近身一刀透胸,当场就死了,其余几个匈奴人也尽数斩之!”

“只可惜那匈奴使带的人太少,都被奚骑吏一弩一个杀了,我竟没混到首级。”

孙十万满是遗憾,若能斩上一两级,便是响当当的功劳,虽然汉朝军功爵制度早已崩溃,可但凡有军功者,秩禄升迁便会顺利很多。

“龟兹王赶到时,见木已成舟,只能再度谢服,礼送吾等出境。”

孙十万得意地指着停在马厩的一辆方厢车:“那些北虏的头颅,都腌好了放在车上,准备带回长安呢!”

“真是精彩!这等英雄事迹,果然比美酒更醉人!”

任弘拊掌赞叹,但他心里却暗暗嘀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难怪傅介子成了班超偶像,套路都一样啊,果然是有渊源的。”

悬泉置的众人也听得蛮兴奋,你一言我一语,询问细节,而吕多黍得了任弘叮嘱,冷不防问了一句:

“汝等都出门去击杀匈奴使,谁留下照看天马呢?”

孙十万不设防,下意识地说道:

“嗨,两匹天马早在那之前就死……”

卢九舌倒是反应快,立刻捂住了孙十万的嘴巴:“副使都说了不要提此事!”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幸好不远处,罗小狗喊了一声:“肉熟了!”

他将盛满陶盘的馕坑羊肉端了上来,还有一大摞烤馕,对使团吏士道:“我教汝等一种吃法。”

说着便做示范,捏了个烤馕,将串上的羊肉一撸,卷起来一起吃,吃完还喝了一口庖厨刚送来的羊杂汤,发出了满足的长吁。

这滋味,美滴很!

“给我留一串!”

众人忘了方才的事,纷纷上前争抢,没人注意到,任弘却悄然退出了人群,抬头看向依然太阳高照的天空,呼了一口气:

“这下全明白了。”

傅介子此次出使西域,虽然也肩负谴责楼兰、龟兹两国的任务,可他既然是骏马监,主要的使命,还是迎回天马。

但两匹天马,至少在抵达龟兹国前,就相继患病死去,返回千里之外的大宛已不可能,这下,傅介子的使团陷入了窘境,进退两难。

眼看使命就要告吹,而匈奴人,却在这时候将头送了上来……

生死抉择就在眼前,不声不响离开,或能安全返回汉朝,但天马未能迎回,使团将遭到责罚。

若冒险去杀匈奴人,虽然很可能会失败,全部覆灭,但若是成功了……

“便能将功补过!”

这下,许多奇怪的事情便明白了:为何傅介子在龟兹行险时,毫不顾忌自己的主要使命。

为何使团吏士对天马闭口不谈。

搞清楚事情真相,丝毫不影响傅介子在任弘心中的形象,反而,他对这位汉使更加佩服。

“好一个傅介子!”

任弘露出了笑:“真是个富贵险中求的赌徒啊!”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西域闯出一番事业!

“不过,傅介子现在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功过相抵吧?”

因未能完成使命遭到处罚的汉使多了去,比如汉武帝时的公孙弘,第一次被征召后,奉皇命出使匈奴,因为使命完成的不尽人意,便被遣退回乡。

若是没有汉武帝第二次征召,若没有菑川国的人依然头铁推荐了公孙弘,白衣丞相的仕途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而今,傅介子虽然斩了匈奴使,可毕竟没带回天马,大将军霍光究竟会如何处置他?犹未可知。

这种未知和不确定的心境,倒是对任弘很有利。

“如此一来,我便不是锦上添花。”

“而是雪中送炭了!”

任弘心中大定,与正就着馕吃烤羊肉,又喝着羊杂汤佐餐的孙十万等人告辞,便朝悬泉置内走去。

他知道,传舍之中,招待傅介子等人的宴飨,就快开始了……

任弘拍着自己的肚子:“开胃小菜已经吃饱。”

“正餐,该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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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母鸡啊

傅介子在徐奉德引导下,步入悬泉置里最大的屋子中时,这儿已经做好了宴席的准备。

和悬泉置外头,吏士置卒们蹲在馕坑边嚼饼吃肉不同,官老爷们吃饭是有讲究的:铺筵席,陈尊俎,列笾(biān)豆。

乐殊贵贱,礼别尊卑,礼乐的本质,不就是作为阶梯的藩篱,将不同人群分隔开么?

傅介子位于最尊贵的主座上,坐北朝南,身下是一个青色布边的蒲筵,质地细密,面前有一个单独的黑漆案。

其余人等,则分列东西,跪坐在能容纳四人的长方形地敷横席上,每两人共用一案。

使节团的官属们在西席,从副使吴宗年开始,秩高年长的坐于端,年轻官小的位于末。

苏延年、陈彭祖、徐奉德等敦煌本地官吏作为“东道主”,坐于东席。

案几上依次放了装酒的尊,尊里有酒勺,喝酒的双耳杯,以及盘、碗、匕、筷等器皿。

只不过,傅介子面前的是漆器,黑红相间甚是好看,悬泉置里只有两套,非得贵客才能用。其余众人则只是陶器、未上漆的木器。

吴宗年看着置卒们将菜肴依次送上,一副忙碌的景象,但从器皿的摆放上,还是可以看出规整和秩序,不由微微颔首,对傅介子说道:

“傅公,吾等去西域时路过悬泉置时,我便注意到了,悬泉置摆搭器皿很符合礼制,只是那时去得太过匆忙,没来得及问。”

傅介子是北地郡义渠县人,普通的良家子,以从军为官,参加了对大宛第二次远征,花了二十多年,才混到今天的位置。

因为出身行伍,所以他对这些复杂的礼制不是很明白,只是瞧着与长安官吏贵人宴飨上摆放餐食的规矩很像。

他自己面前,从左到右,依次是带骨头的炙羊排、一大盘香气扑鼻的多汁鸡肉、热气腾腾的粟饭、酒置于最右边。调味的醋和黑色酱料放得最近,葱末则最远。

其余人等案几上的食物也差不多,只是分量少了点,米没有傅介子吃的精细。

副使吴宗年,是学过春秋和礼的文官,他不放过任何表现自己的文化水平的机会,遂晃着头念道:

“凡进食之礼,左殽右裁。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葱韭处末,酒浆处右,脍炙处外,醋酱处内。因醋酱每食必用,故置在内,俾尤近,以便沾濡也。”

言罢赞道:“纵观敦煌九个置所,除了悬泉置外,也就敦煌置能摆成这样吧,在这荒野小驿里,着实不易,看来,徐啬夫很懂礼啊!”

坐在对面的徐奉德连忙拱手:“乡野啬夫,只是识一点字而已,哪里懂什么礼,这些器皿餐食的摆设,都是厨啬夫夏丁卯一手安排的!”

“哦?”

吴宗年有些诧异:“野有遗贤乎?可否请厨啬夫来见?”

夏丁卯很快就来了,他在东厨忙了许久,才炒完菜,头上缠着白色的绡头,额头沾满了汗,跟吴宗年想象中的隐居士人大不相同。

听徐奉德说完因果后,夏丁卯道:“上吏误会了,老朽连字都不识,更没有学过礼,这些摆放餐具的规矩,都是多年前在长安旧主家中当帮厨时,主厨的雍人手把手教的。”

“原来如此。”吴宗年道:”你过去在哪位贵人家中服侍?“

夏丁卯却犹豫了,他生怕自己现在就说是任安家,会把任弘的事情给搅黄了。

傅介子看出来了,这夏丁卯定是有难言之隐。

他长年往来边塞,所以很清楚,在河西四郡,除了孝武皇帝组织的几波大移民外,后来陆续抵达的,哪有家世清白的人?

要么就当年巫蛊之祸,与卫太子有关联的官员家属,亦或是犯罪、流亡、失籍的郡国百姓。

傅介子的手下,也多有这样的人,比如张掖郡的孙十万,乃是喝酒后将人打残的恶少年,从陇西流放至张掖,后来才加入他的使团。

那个酒泉郡的译者卢九舌,则专门替人夹带走私器物,行走于西域,所以才会那么多种胡语,被关都尉逮到后恳求立功赎罪……

身处边塞的人,本非孝子贤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谁都有一点不能为人道之故事。所以傅介子对手下的吏士们,该严时则严,该宽时则宽,不追究小过。

就在这时,夏丁卯挠了挠头后,竟如此回答:

“上吏,不是老朽不肯答,只是用本置佐吏任弘的一句话来说……”

他笑道:“君食鸡子甚美,又何必识牝鸡乎?”

……

堂上先是安静了片刻,旋即响起了傅介子的大笑。

“此言粗浅,却有道理。”

若是吃到一枚鸡蛋可口,又何必非要认识下蛋的母鸡呢?傅介子琢磨着这话,笑道:

“吴副使,不必再追问这位夏厨佐了,吾等且先尝尝这些案上的‘鸡子’味道如何。”

讲真,吴宗年在那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礼,傅介子早就不耐烦了。面前的菜肴看上去熟悉而又陌生,虽然羊肉还是羊肉,鸡肉也还是鸡肉,却又与过去见的不太一样,闻着香味,却只能看着,迟迟不能动著,烦不烦?

吴宗年悻悻而罢,大家这才终于拿起筷著吃饭,因为傅介子以今夜要动身为由,让人将酒撤了,也不必举杯推让,众人都对准案头的饭食,吃得很认真。

今日的菜肴,确实与其他置所千篇一律的做法不同,实在是太好吃了!

馕坑里烤出来的炙羊排就不必多说了,外焦里嫩,相比外头二三十人分一头羊,堂内七八人却能吃个够,十分过瘾,食至酣处,傅介子、苏延年,甚至连陈彭祖都直接上手了。

唯独吴宗年有些文士的矜持,用刀子慢慢在俎上切肉,又以筷著夹着细嚼慢咽。

羊肉虽不错,但一向喜欢吃鸡的傅介子,更喜欢那盘鸡肉:一整只鸡剁成了块状做熟,看上去油黄鲜嫩,且入口滋味独特,与寻常的釜中焖煮不太一样……

只有夏丁卯知道,这道任弘专门点的菜肴,是先将花椒姜蒜放入滚油中煸出香味,加鸡肉大火猛炒至焦黄,再放少许的醋、葱白,转小火焖。等出锅后,有淡淡麻味的鸡肉不但喷香可口,还有浓稠的汤汁,简直是完美的下饭菜!

等肉吃得差不多了,再拌上点又长又薄的蒸饼,吸饱浓稠的汤汁,送入口中,真是量大味足。

“徐啬夫,夏啬夫,上次吾等吃的叫‘沙葱炒鸡子’,这鸡肉又是什么做法?”等风卷残云吃完后,东席的苏延年意犹未尽,如此问道。

徐奉德看向东席末尾的夏丁卯,厨啬夫摸了摸嘴,笑道:“大盘鸡!”

其实任弘最初教夏丁卯这道菜时,是不太愿意承认它是大盘鸡的:没有干辣椒、青椒,没有土豆,没弄到八角、桂皮,甚至连糖都没有,只能用夏丁卯自己腌制的豆酱来上色,总觉得味道差了点。

可当它出了锅,任弘品尝过后,却不得不承认,虽然配料不如后世丰富,但却已经做出了疆菜的精髓:

那就是量大味美,豪爽简便!

“这也太……”

吴宗年琢磨着这菜名,总觉得怪怪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名。”傅介子却十分欣赏。

“简单明了,不必拐弯抹角,这就是边塞吃食该有的样子。”

“傅公尝出来了!”

夏丁卯感觉遇到了知己,十分高兴,离席道:

“教老朽做这道菜肴的置佐任弘,也是这样说的!”

傅介子眯起眼:“哦?他如何说?”

夏丁卯道:“任弘说,这道菜,虽然好吃,但既不精,也不细。”

他抬起头,看到傅介子吃得大汗淋漓的面庞,嘴角沾着的肉汁,笑道:“更不雅!”

“所以,它绝非儒生文士之肴!”

夏丁卯朝傅介子作揖道:

“而乃将军之肴也!”

……

任弘一直觉得,两千年后,江南菜和西北菜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江南和魔都的菜品讲究精细,完全继承了古代文化人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有点像柳永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

而西北菜,则是另一种风情: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秦人齐吼秦腔,端一碗髯面喜气洋洋,没撮辣子嘟嘟囔囔!

不存在优劣之分,但吃法的不同里,暗含着一个地区的性格。

时间往前推两千年,还是边塞之地的大西北,也是一样的场面,远征的将军、候望的戍卒、匆匆而过驿使们,没那么多闲工夫等庖厨做精致小菜,细嚼慢咽。

他们只需要量大管饱,盐味再重点就更好了,毕竟西北日头烈,每天要流好多汗咧!

所以、任弘的这份总结,真是对极了傅介子这边塞老行伍的口味!

“将军之肴,说得好!”

对这说法,傅介子只差拍案叫绝了。

在傅介子看来,今日在悬泉置摆这么多筵席、案几、尊俎已是浪费时间。

就该盘腿坐于地上,端着一盘“大盘鸡”就着那宽大柔软的蒸饼,吃个痛快!

吃完后,一抹嘴,一砸盘,就该带着士卒们,持刃去干大事了!

他拍着微挺的肚子,笑道:“今日还需上路,不能饮酒浮一大白,但为了这句话,我至少能多吃一只鸡!”

此时宴飨过半,案几上,羊肉只剩下了骨头,盘中鸡肉和蒸饼也已食尽,可傅介子仍是觉得不够。

徐奉德立刻拍了拍手:“上馕!”

几个置卒端着一箩筐刚出炉的烤馕进来,这意思明摆着:“随便吃,管够!”

同为西域省美食,馕和大盘鸡也是绝配,徐奉德和夏丁卯给傅介子等人示范了吃法:掰着馕蘸大盘鸡剩下的汁,便能吃得肚滚圆。

方才的炙羊肉、大盘鸡,虽然对胃口,虽然傅介子出言称赞,但也仅此而已,他走遍西域,吃到的奇异食物多了去,其中一些味道也不错,难道还要每次都爆衣不成?

可唯独见到烤馕,掰着吃了几口后,傅介子眼睛却越来越亮!

“这是胡饼?”

吴宗年尝了一块后,觉得太干,不合口味,颔首道:“的确与西域城郭诸邦的胡饼很像。”

苏延年补充道:“但要比胡饼大不少,口味也要好许多,这上面的黑籽莫非是……胡麻?”

按照历史进程,西域的胡饼要再进化两百年,慢慢向东传播,到东汉时,才能在长安成为网红食物,汉灵帝亲自为它袋盐。

至于眼下,西域胡饼的做法还不太成熟,哪怕在距离西域最近的敦煌,虽然蒸饼汤饼在坊市中已很常见,但烤制的胡饼尚未普及开来,只有西域胡商偶尔制作食用。

这次在西域又转了一圈后,傅介子心里其实隐隐有一个想法,但并未成型,此刻见到烤馕,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他捏着烤馕,反复打量,越看越爱。

“此物是如何制出的?”

徐奉德简略地介绍了一遍后说道:“乃是佐吏任弘所教!”

任弘,又是任弘,这是今日来,第几次听到此子之名了?

傅介子遂问坐在西席末尾那个披甲骑吏道:“奚充国,你方才出去查看,外头的吏士们,被任弘招待得如何?”

奚充国就是孙十万所说,在龟兹一弩一个,杀尽匈奴使者随员的骑吏。

“奚充国”,这是汉朝常见的名字,类似两千年后随处可见的“刘卫国”“川建国”……

毕竟从汉武时代起,汉朝上下便洋溢着浓厚的爱国氛围,是好男儿,就该以身许国!所以重名很多,朝中还有位刚被升为后将军的“赵充国”。

奚充国站起身来,向傅介子禀报道:“下吏方才出去巡视,听说任弘出钱买了头羊,宰杀烤炙,以飨吏士,众人都吃上了炙羊肉,还有这烤馕,吏士皆喜。”

傅介子问道:“吏士们没喝酒?”

奚充国道:“有傅公的严令在,就连最好酒的孙十万都没喝,其他人更不用说。”

“善。”

傅介子颔首,这任弘倒是很会来事,将自己随口一说的事,办得不错。

这荒凉的驿路,孤零零的悬泉置里,竟出了这样一个异数,仿佛是戈壁滩上一块隐约发光的石头,吸引着傅介子的注意。

那石头里藏着的,会是一块璞玉么?

看来,是时候好好会会此人了!

“腾个位子出来。”

傅介子下令道:

“请任弘入席!”

……

ps:汉朝人很喜欢在墓穴壁上画的《宴饮图》,稍后发在章说或书友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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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兵粮寸断!

当任弘步入堂中时,狼藉的杯盘已被撤下。

东西两席的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

有徐奉德、夏丁卯、苏延年的期许,有陈彭祖、奚充国的打量,有吴宗年的怀疑。

还有正面主座上,傅介子的审视!

迎着这些目光,任弘走到厅堂中央,一板一眼地朝傅介子作揖道:“悬泉置佐任弘,见过傅公,傅公让任弘招待诸吏士,眼下众人皆已饱食,正在传舍小憩。”

“听到音了,尤其是孙十万的呼噜声,这厮倒下便能睡着。”

傅介子此言惹得使团众人大笑,他又道:“非但招待吏士得当,这宴飨也安排得不错,我听说,不论是羊、鸡、馕,这些新颖的吃法,都是你想出来的?”

任弘看了一眼东席的上司和长辈,说道:

“是我与徐啬夫商议后,又由夏啬夫亲手所制,悬泉置的二三子,也卖了不少力。”

夏丁卯连忙道:“老朽无他才干,全凭任弘指点。”

“和下吏也没关系。”

缄默许久的徐奉德突然说话了,笑道:“敢告于傅公,全是任弘一人之策,这次接待,也是任弘在筹办。”

任弘有些惊讶,夏丁卯当然会尽全力协助自己,但他没想到,徐奉德让功这么彻底,心里记下了老啬夫的好。

吴宗年闻言道:“任弘,若真如徐啬夫、夏啬夫所言,我这些年经过的置所,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从没见过你这样能干的佐吏。”

“这只是下吏的本分事。”

任弘敛手道:“过去悬泉置地处偏僻,食材短缺,未能招待好贵客,常被督邮斥责,下吏身为悬泉置的一员,受啬夫之命,协助东厨,自然是在其位谋其政,想着加以改善了,于是便有了这些吃法。”

吴宗年摸着胡须道:“使鸡司夜,令狸执鼠,使犬守户,皆用其能。不过你如此全能,倒是将三者的活都做了。这么干练的佐吏,为何还没升官呢?敦煌的功曹和督邮失察啊,难怪你投笔出言,不愿再久事笔砚间。”

整个过程里,傅介子没有说太多话,只默默听着,但任弘知道,他才是使团的主心骨,是影响自己仕途的人……

任弘遂道:“傅公,这些菜肴虽然好吃,但都是小道,满足一时口腹之欲,于国事没有大的裨益,唯独有一样例外!”

傅介子道:“你说的,莫非是这烤馕?”

“他看出来了?”

任弘微诧,立刻道:“不错,这馕饼看似寻常,可事实上,却事关兵家大事!关系到大汉在西域的未来!”

……

听闻此言,吴宗年皱起眉来:“你这孺子,此物怎么就和军国大事扯上干系了?”

任弘道:“请副使听弘细细道来,我听闻,西域去中原绝远,分南北道,出其北近胡,常有匈奴为寇,劫杀使者。出其南则乏水草。我听说,孝武皇帝时,汉使数百人去往大宛等国,竟因为乏食,死者过半……”

吴宗年微微颔首,对这一点,刚结束出使的使节团深有体会。

没办法啊,西域太大了,地广人稀,绿洲城邦之间,往往间隔数百里甚至千里!正所谓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很多地方不具备做饭条件,就只能用干粮来充饥了……

使团西出玉门,食物起码要撑到跨越白龙堆,抵达楼兰国,才能得到补充。

但还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对方身上,因为西域近匈奴,更有日逐王的僮仆校尉入驻,故西域诸国畏匈奴甚于汉,匈奴在西域入出入自家后院,更会勾结盗匪劫杀汉使!

所以使者的车后若不装足干粮,生死存亡,就得全看人脸色了。

任弘继续说道:“使者数十上百便如此窘迫,更勿论数千、上万的汉军西出,更加艰难。”

“下吏去效谷县时,听曾随贰师将军参加过大宛之战,最后留在敦煌的老卒说,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第一次伐宛,最难的不是作战,而是道路遥远,乏食,士卒不患战,而患饥!”

当时李广利奉汉武帝之命,带着六千骑及郡国数万恶少年西征,沿途的小国都很害怕,各自坚守城塞,不肯供给汉军食物。汉军攻下城来才能得到饮食,攻不下来来,几天内就得离开那里。

就这样一路损耗到了葱岭以西,大宛都城还没见着,汉军就已经丧失了战斗力,只跟上来几千人,饥饿不堪。李广利也怂,没有霍去病迷孤注一掷的勇略,就在大宛门口旅游一圈,空手回了。

第一次伐大宛,就这样悲催的失败了,李广利带着不足十分之三的军队灰溜溜回到敦煌,气得汉武帝勒令其不得东过玉门--那时候的玉门关还不在敦煌,而设在酒泉郡玉门县,也就是后来铁汉王进喜大显神威的地方。

而到了二次伐宛,汉军就吸取了教训。

作为参加了那场战争的老兵,傅介子最清楚不过了:经过一年准备,汉朝倾全国之力,发十八万戍卒开发河西走廊,修筑道路,玉门关也挪到了敦煌西边,列亭障至罗布泊。

接着,新征募的大军赶着十万头牛,三万多匹马,还有无数的驴、骆驼等物,驮着米粮,跟随李广利出征,一路埋釜造饭,吃完米粮吃牲畜。而西域诸邦见汉军强大,除了脑子没想清楚的轮台抵抗被灭国外,大多开城迎接,汉军顺利抵达大宛。

不过尴尬的是,一年后战争结束,回程时粮食又出问题了。西域诸国人少粮少,难以供应汉军,所以李广利不得不将军队分成几波,从西域南北道分开回国。但因为官吏贪污问题严重,还是饿死了不少人……

身为西征军中一什长,傅介子亲身经历了这些事,战死沙场是光荣的,憋屈的是活生生病饿死在黄沙间!

任弘道:“下吏听闻这些后,窃以为,这是因为当时汉军携带的干粮是糗糒(qiubèi),实在不足充饥。”

糗糒就是做熟后晒干的粟米,粟是中原的主粮,但吃过小米的人都知道,这玩意有一个巨大的缺点,便是不经吃。

体力消耗大的兵卒,一月所食之粟,动辄就是1石多,相当于后世的三十公斤。一天干掉一公斤米,实在有些夸张,但在副食品缺乏的古代,这只是寻常饭量。

近几十年来,随着关中、河西麦子面积增加,使团的干粮多了麦面,将麦子做熟后磨碎,类似后世藏族的糌粑(zānba),加水搅拌成糊状,或搓成团吃。

热量是比干饭团高不少,而且西域麦子比粟多,能随时购买制作,但味道实在一言难尽。

“所以下吏便参照西域胡饼的做法,与悬泉置众人试制了烤馕。”

任弘像一个推销员般,介绍起烤馕的利好来:

“此物不但易于制作、便于携带、存放十天半月也不会损坏。而且吃下去容易有饱腹之感,不容易饥饿,味道也比糗糒更佳……”

对馕,任弘是有信心的,西域省的人民花了两千年的时间,用嘴投票,证明了馕才是沙漠绿洲里最合适的主食。

“悬泉置今日献上此物,傅公日后再次出使西域时,或汉兵西出玉门时,少不了千里行军,便可以此作为军粮!可解乏粮大患!”

副使吴宗年已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到任弘说完后,面色肃穆,腾地站起身来,对傅介子道:“此物若真有如此利好,傅君……”

使团的处境,吴宗年再清楚不过,天马意外病死,主要任务失败,虽然在傅介子的独断下,他们在龟兹冒险斩了匈奴使,但能否将功补过犹未可知。

也是巧了,在悬泉置遇到了烤馕,简直是瞌睡来了枕头!

虽然吴宗年吃着这烤馕味道也一般,但的确比糗糒和一般的胡饼好,或许真的能作为军粮。

使节团需要功劳,需要一切能说服朝廷的功绩!

和任弘预料的一样,但奇怪的是,正使傅介子这会却不急躁,只微微笑着打量任弘,末了淡淡地说了一句:

“足食,足兵,这一点,我自然明白。”

“但还是先出去看看此物如何烤制,再下论断不迟!”

……

在任弘看来,和书生味十足的吴宗年不同,傅介子确实有大将风范,先前天马物故而不慌,眼下骤然听说有一份功绩,却也不表现出惊喜。

“难怪他能做正使。”

在专程走到悬泉置外的馕坑边,看了完整的烤馕过程,又详细查看所需材料后,傅介子若有所思。

“看上去确实很简便。“

但又话音一转:“不过,此物虽然可口简便,但究竟能不能如你所言,存放那么长时间,足以充当军粮,还有待验证!徐啬夫!”

“下吏在。”徐奉德拱手。

“我要带上一筐馕,回长安路途遥远,不亚于西至大宛,等到了长安汉阙之下,我就知道这烤馕能放多久,汝等是否立功来了!”

言罢,傅介子又回头孰视任弘,露出了笑:

“对了,你会骑马么?”

“会!”任弘应道:“身为河西子弟,常被胡患,岂敢不习车马?”

乖乖,幸好这半年里,任弘跟管着马厩的厩啬夫、厩佐学会了这两项技能。

傅介子点点头:“善,日头离落山还早,离开前,再让众人多休憩一会,你随我出去转转吧。”

“诺!”

骑吏奚充国请示道:“傅公,吾等是否也要同行?”

傅介子却笑道:“不必了,我有些话,要单独问问任弘。”

傅介子跨上他那匹高大的乌孙西极马,任弘则向厩啬夫借了匹普通驿马。

牵着马出马厩时,任弘不知傅介子目的,便道:

“敢问傅公,这是要去何处?”

傅介子望向西南方的火焰山方向:

“去看看当年,我差点埋骸骨的地方。”

“去贰师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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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可怜无定河边骨

“骑术还不错,只比我慢了半里。”

两刻后,在悬泉置东南边数里外的山谷里,傅介子已在此等候了一会,气定神闲地看着刚刚拍马赶到的任弘。

“普通驿马,比不得傅公的宝马。”

任弘半年功夫能有多高超的骑术啊,他已经尽力了,有些羡慕地看着傅介子坐下的高头大马,肩高至少七尺半,是品级仅次于汗血马的乌孙西极马。

再看左右景色,这一路来,虽然也有绿洲点缀,但仍是荒凉的戈壁占多数,可抵达这火焰山中时,绿色却占据了整个山谷,胡杨林红柳肆意生长。

原来,这儿竟有一条清澈的溪流,从火焰山悬崖上涌出,给死寂的戈壁荒山带来了生机。

这便是悬泉,也就是傅介子口中的“贰师泉”。

本地有传说,说太初四年时,汉武帝的小舅子李广利伐大宛功成后返回,士兵军马渴乏,但左右却无一滴水。贰师将军李广利仰天长叹,激愤之余,拔刀刺入石壁,而后山峰震而啜啜,泉水荡而潺潺,随刀势飞泉涌出,众将士得以开怀痛饮。

而且这泉水似乎有灵,人多水多,人少水少……

傅介子听罢却只笑道:“你觉得这传言是真的?”

任弘摇头:“虽然那时候悬泉置尚未设立,但依我看,贰师将军恐无此神通。至于泉水多寡,据我来此观察,全指望祁连山的雪化不化。”

“若是夏秋,雪化得多,便水大,能流到悬泉置去。可若在春冬,祁连山的雪凝固不化,那水流便几乎没有,流上一里,便湮没于黄沙戈壁中了。”

河西走廊上的不少河流,都是这种情况,所以大军若是选在春冬过境,光饮水都成大问题。

“看来你是明白河西水文的。”

傅介子道:“不错,吾等至此时,已有此泉。”

他走到泉水边,捧起一捧,直接送入口中,水质清冷味甘,一如当年!

“我当时遇暑患病,便是靠了此水,才得以活下来的,否则,便要如他们一样,葬身于此了。”

傅介子的目光投向溪水对面,那儿数十座微微隆起的黄土坟冢,便步行过去,对着它们恭恭敬敬地作揖。

一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但他却发现,本该被风沙吹倒掩埋的胡杨木制墓碑被扶正,而且,墓前显然有人放置过祭祀用的东西,甚至用小石子堆积,仿佛神龛,又犹如祭坛。

傅介子诧异道:“这是当年病逝于此的西征军袍泽,当时只能匆匆掩埋,近日谁来此祭拜过?”

任弘拾起一颗石头,走到坟冢前单膝跪地,轻轻放到石堆顶上道:“徐啬夫一直让人得空过来就修缮祭拜,下吏常过来骑马取水,看见墓牌歪了,便扶一扶,每次到墓前放一颗石子。悬泉置穷,边塞也没有什么好物什,下吏只能以此作为祭奠诸士卒的心意了。”

做这件事时,任弘倒也什么深远心机,只是可怜这些葬身异乡的汉军将士。

看看胡杨木上的籍贯,有关中的,有河东的,最远甚至有会稽郡的……几乎遍布全国,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帝国的开拓付出了生命,却无人记得其名字,家人也远在千里之外,血食难继。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汉朝能够掀翻压在身上的匈奴,一举崛起为老大帝国,靠的不止是汉武帝的雄才大略,也不止是卫霍的将兵之道,更有这千千万万个汉兵的前赴后继……

听苏延年说起任弘的豪言时,傅介子只是一笑,得任弘献上烤馕,说其妙处时,傅介子也只是微微颔首。

可这一次,面对这日积月累的小石堆,傅介子竟有些动容,长叹道:

“你年纪虽轻,却是有心了。”

沉吟片刻后,却忽然问任弘道:“任弘,你方才在堂上,口口声声说,大汉即将重返西域,是谁告诉你的?”

任弘笑道:“是傅公告诉我的啊。”

傅介子怫然不悦:“胡言乱语!”

也就傅介子出发前与大将军霍光密谈过,清楚帝国未来的计划。一般的边将军吏,如苏延年、陈彭祖等人是不知情的,任弘区区置所小吏,更何从得知?

任弘却振振有词:“我听过往的官吏说,当年,孝武皇帝第一次伐宛失败,又亡浞野侯赵破奴之兵二万人于匈奴。公卿及朝议都希望,能暂停攻大宛,专力对付匈奴。”

“但孝武皇帝却力排众议,认为只有先夺取西域,才能彻底断匈奴右臂,最终实现灭胡之业。若是连大宛都收复不了,则西域诸邦及乌孙、康居之属都会轻视大汉,归附匈奴!”

“果然,自贰师将军伐大宛,引天马归汉后,西域多遣使来贡献,再也不敢对汉不敬。只是后来朝廷罢了轮台屯田,使者渐稀,经营西域的事业,才功亏一篑。”

“如今朝廷时隔十一年,再度让傅公率众出使大宛,迎天马,我以为,这是将承绪孝武皇帝之策的讯号,这岂不是意味着,我大汉,要重新经营西域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任弘啊任弘,你果然十分敏锐。”

傅介子承认了这点,不知是不是任弘祭祀战死袍泽的举动打动了他,接下来的话,不再拐弯抹角,而变得开门见山:

“既然如此,你也已打听到,使团奉命去大宛迎回的天马,半道就死了吧!”

“下吏确已听闻。”

傅介子苦笑道:“当年在贰师泉边,第一时间能饮水的,不是吾等这群饥渴的兵卒,而是来自大宛的天马。当时贰师驭下失当,不少官吏贪污,在他们看来,普通士卒死了几百上千无所谓,但大宛天马,却一匹都少不得!”

“可这次,我作为正使,却是连一匹活着的天马,都没带回来啊。”

傅介子看着任弘:“所以在你看来,我使命未完成,回朝后恐将受责,是不是应该同吴宗年一样,心中惊慌?”

“而又遇到你献烤馕,可以作为功劳补过,则犹如绝渡逢舟,应该大喜过望才对?”

方才在堂上,副使吴宗年听了任弘陈述后,的确很是惊喜,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但傅介子这厮,却安如磐石。

看来事情没有按任弘预想中“雪中送炭”的剧本走啊。

任弘只能道:“傅公是做大事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岂会与副使一般失态?”

傅介子笑道:“那你说说看,我为何不慌?”

这是第二次考较么?

“因为傅公心中有底……”任弘其实在来贰师泉的路上,也在琢磨这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胡杨林里一些多年前被抛弃的枯骨上,那是牲畜的骨头,灵光一闪:“这次傅公虽未带回活的天马,却有死马骨!“

战国时,燕昭王的大臣郭隗,借用一则耗费千金只买来一副千里马骨的典故,向燕昭王表明:一两匹千里马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展示的态度。

任弘道:“这次也一样,朝中派遣傅公出使西域,虽然名义上是为了天马,可实际上,却是为了再探西域,拉拢亲近大汉的诸邦,敲打那些投靠匈奴的君主,看其是否还会归汉。”

想明白后,他越说越顺:“而傅公在龟兹斩杀匈奴使,已然表明了大汉的决心,也试探了龟兹等国的态度。故傅公虽亡两天马,但取得的成效,却远胜于天马带来的利好!”

傅介子外表粗犷勇武,心却很细,是个不好糊弄的聪明人,恐怕也早就吃透了这次出使的真正目的,知道朝中的霍光不会因此责罚,所以才一点不慌吧?

事到如今,任弘只能尽力展示自己的“智慧”:

“当年的博望侯张骞,他其实也未能完成联合大月氏的使命,但却保持了臣节,探访了西域,让孝武皇帝得以知道西域虚实,有了断匈奴右臂的计划,故而加官进爵。”

“如今的大将军是重实利而不重虚名的人,所以下吏以为,傅公定能得到朝廷表彰。”

傅介子反问:“哦?这倒是奇了,你从未去过长安,更未见过大将军,岂知他是重实利不重虚名之人?”

任弘笑道:“下吏听闻,前年,御史大夫桑弘羊下狱诛死,但其主持的盐铁之政,现在不还在使用么?”

始元六年,霍光发动贤良文学,借盐铁会议斗了桑弘羊。元凤元年,又一举诛灭了桑弘羊与上官桀、燕王、盖主的谋反,又让丞相田千秋名声扫地,将政敌一举清空。

贤良文学们顿时欢呼雀跃,满心期待着他们和郡国豪强们深恶痛绝的专卖制度,会一起被摧毁。

然而,大将军霍光却只是废除了酒类官卖一项而已,天下盐铁官、均输平准照旧运转。

由此可见,霍光,这是个极其务实的政治家,杀其人,用其政,虽然屯田轮台,是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提出的,但只要符合霍光的利益,再度启用这方略,老霍绝不会有迟疑。

任弘道:“大将军既然能杀其人而用其政,足见胸襟!定知傅公有功而无过,届时,若再借机向朝廷献上烤馕,提出下一步进取西域的方略,更是大功一件!以后的西域之事,亦当由傅公来主持!”

傅介子看着任弘,他是如此年轻,比自己当年在西征军中做什长时还要年少,但这见识,以及对政事的敏感,却又如此惊人。

纵观整个使节团,哪怕是副使吴宗年,也不可能看得如此透彻,任弘作为局外人,要依靠有限的信息,能做到这点,殊为不易。

“任弘啊任弘。“傅介子点着他赞叹道:”我没看错,你果然是被戈壁埋没的一块璞玉。”

来了!

任弘立刻接话:“但再好的玉,深藏石中,也无人能知,需要卞和发现。”

他朝傅介子作揖道:“下吏愿附傅公骥尾,随君出使西域!”

傅介子却不置可否,只笑着道:“所以,你真正想向我献上的,不止是烤馕。”

“还有你本人?”

“任弘啊,你的见识和胆略倒是不错,性情言谈也合我口胃,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得如实回答。”

任弘拱手:“下吏将无所不答!”

傅介子肃然道:“西域绝远,凶险异常,一般人避之不及,你年不过弱冠,为何偏就想去呢?”

……

ps:醒来才发现忘了设置自动更新了,汗-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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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弱冠系虏请长缨!

“我为何想去西域……”

任弘想了想后,看向西方道:“下吏听说,自博望侯因开通往西域的道路而得封侯后,边地的官吏士卒争着上书孝武皇帝,陈述外邦珍品、怪事、利害,愿为使者。”

“而孝武皇帝认为西域遥远,并非人人愿去,故但凡上书者,就来者不拒,都充入使团,又广召能人异士,刑徒罪吏,不问其出身,赐予符节,派遣出使。”

“于是一年派出使者,多者十余批,少时五、六批,葱岭以东诸邦的,几年就可返回,去远地如安息、身毒的使者,则要八、九年才回。”

从张骞二次出使到汉武帝罢轮台诏,那是汉朝最开放的二十年,也是激荡的二十年。

通过一使者的探索,那些《穆天子传》《山海经》里才存在的传说国度,一个个一一被发现,中亚、波斯、印度,乃至于西海之滨的罗马,一个广袤的世界,随着汉使的脚步,展现在汉人面前!

原来世界辣么大。

原来我们的文明,在这寰宇中,并不孤独!

这是属于汉朝的“地理大发现”,许许多多本土没有的物种传入,玉门以西,俨然成了咎待探索的“新大陆”!

探索和发现的大门,是短暂开放后就此关上?还是让它变大,成为路,成为带?

任弘想去西域,原因很多,有前世对那片热土的喜爱,有对历史的遗憾,也有今生困于禁锢的被逼无奈!

“傅公,我想去西域,当然也和孝武皇帝时的诸多使者一样,因为在那,有数不尽的功名富贵!”

任弘道:“也因为在西域,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人的过去,只看重他的能力和勇略!”

“我麾下的吏士中,和你一样打算的人可不少啊。”

傅介子看着任弘,似乎已经看透了他的目的:

“说罢,你又是哪个罪官家的子弟?”

任宏的身世在籍贯上写的清清楚楚,敦煌区区一督邮都能查到,傅介子更不必说。

任弘知道,自己做的一切努力,成败,都在接下来的一句话!

他向傅介子拱手:“不敢隐瞒傅公,我乃孝武皇帝时,护北军使者任安之孙。”

傅介子恍然:“原来,是任少卿啊……”

“傅公认识大父?”

“当然认识。”

傅介子摸着胡须,看向远方道,笑道:”当年巫蛊事时,我亦在北军!”

……

任弘也打听过傅介子的履历,当然知道他曾在北军的“胡骑营”中做过官……

作为中央常备军,北军八校的营地遍布三辅,八屯校尉中,惟中垒、射声、虎贲、屯骑在城中,分驻四门,而歩兵校尉掌上林苑门之兵,越骑校尉掌越人内附之骑,长水校尉则掌胡骑之在长水宣曲者。

与其他七校尉不同,胡骑校尉在左冯翊池阳县,离长安隔着老远,所以幸运地避开了巫蛊之祸的大乱,甚至没赶上长安的血战,只在追捕卫太子余党中出了力。

傅介子当时只是一个两百石骑吏,跟监护北军的任安更没有直接关联。

但这并不妨碍傅介子在事后,将任安看做一个糊涂蛋……

“桴鼓立军门,使士大夫乐死战斗,任安作为护北军使者期间,确实很称职,但……”

但是当抉择来临时,任安却犯蠢了。

在傅介子看来,若是任安真的对孝武皇帝一片死忠,那就不要出营受卫太子符节。昔日周亚夫驻细柳营,汉文帝亲至,不见符节不开营门,卫太子和卫皇帝并无调兵之权,你任安身为卫青舍人,本就与卫霍有脱不开的关系,再出营拜受卫太子符节,几个意思?

而若是选择了卫太子,就不该持两端,坐观卫太子之败!逼得卫太子只能靠长安四市的数万百姓来作战。

任安的做法看似中立,实则既恶了汉武帝,又间接导致了卫太子的败亡,两头不讨好。

事后任安遭到清算,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十多年前,走在血流如注的长安街头,傅介子心有余悸之余,也曾问过自己,若是自己,该如何选择?

“当然是收益最高的选择!“

傅介子平日里隐而不发,实则是一个喜欢冒险,喜欢赌博的人。该做抉择时,绝不犹豫!

所以傅介子才在看出朝廷将重开西域后,效仿昔日的终军、张骞,主动请缨,一番说辞让大将军霍光动了心,顺利拿下正使位置。

又能在天马意外物故,使命失败后,立刻冒险斩杀匈奴使者来为自己将功补过。

而现在,又一个选择摆在面前,任弘此人,是弃之不顾,还是收入麾下?

“任安是很愚蠢,不过他的孙儿任弘,倒是一个奋勇之人啊……“

傅介子看着任弘,他倒是不在意其过往,在西域混迹的人,有哪个家世是清白的?

巫蛊已经过去多年,傅介子虽然曾跟李广利西征,但并未因此与贰师系有什么大的瓜葛。他更不属于卫霍太子党,而是不靠天不靠地,只能靠自己本事奋斗的六郡良家子!

更何况,傅介子实在是喜欢此子,任弘说话做事很合自己口胃,能力见识也远超同龄人。

傅介子雄心勃勃,想要在西域干下比博望侯还要大的事业,手下就需要各式各样的人才,勇士、译者、骑从,乃至于亡命之徒,边塞和六郡多得是,征募就够了。

但能辨析大势,独当一面的人,可不多啊,这任弘或是可造之材……

左右掂量后,这笔买卖,收益远大于风险!

于是傅介子沉吟良久后道:

“任弘,你所献的烤馕,我先前也有类似的想法,西域麦多粟少,使者和军队入乡随俗,效仿西域诸邦以胡饼为干粮,是不错的法子,这构想,倒是被你完成了,若朝廷认可,也算一件功劳。”

“不过,即便那烤馕真如你所言,能保存半月,较粟黍更加饱人,但想要朝中接受此物,甚至将其作为塞北军粮大肆烤制,绝非一朝一夕!”

汉军有成熟的军粮制度,每一项的增减更换,都要经过朝廷的权衡利弊,考虑成本,再慢慢向军中推广,没个大半年,是绝不可能有结果的。

任弘听出傅介子的言外之意了:你献的烤馕即便能成,功劳落下来也算一年半载的事了,眼下你能指望的,只有我傅介子……

他立刻识趣地说道:“弘之所以献上烤馕,只因得到好物不敢隐瞒,同时希望,贰师西征时因干粮不足而饿杀汉军士卒的事,不要重演,绝非希望籍此物升官进爵!”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皂帻负此生?弘最希望的,还是能追随傅公,在西域用实打实的军功,洗刷任氏的不忠之名!”

傅介子笑道:“善,若真如你所言,我回到长安后能得到朝廷嘉奖,再度出使西域,你的名籍,当在使团名簿之中。但我此番回朝复命,再回来时,至少要到来年开春……”

任弘又听懂了,立刻表态:“我可以辞去悬泉小吏之职,为傅公私从!”

私从就是门客舍人,大官和豪强的专利,任安当年就是做卫青私从舍人起家的。

任弘想的却是,他作为小吏拿不到传符离开悬泉置,但作为私从,跟着傅介子就不一样了,若能溜到长安,说不定还能有其他际遇,鸡蛋也不必全放傅介子这……

“做我的私从?”

傅介子却摇了摇头,俯身拾起两根手臂长短胡杨木,一根抛给了任弘,指着他笑道:

“方才考了你的才识,而现在,该试试你的手搏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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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古代键盘侠

敦煌郡的天空好蓝,比西域胡女的眼睛更蓝。

脑袋下的戈壁滩地面好烫,像是躺在热炕上。

耳畔本该是贰师泉潺潺流淌的声音,可此刻,却是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错,这场手搏较量里,任弘只扛了七八个回合,就被傅介子毫不客气地撂倒在地。他胸口遭到了重重一击,差点把下午饭吐出来,至于手里的胡杨枝,早就被傅介子击飞出去老远。

任弘尽力了,真的不怪他。

他前世又不是警察,以一敌三这种事完全做不到。

只靠着这从小能吃饱饭的八尺之躯,以及“任弘”的身体记忆,会点耍剑的功夫,跟过往悬泉置的士卒学个三拳两脚。

原本任弘还对自己挺自信的,毕竟平日里,他起码能跟悬泉置里,那个身高马大的罗小狗打个不分胜负。

可万万没想到,面对傅介子时,连十个回合都没撑下来。

不愧是一顿饭能吃两只鸡的,傅介子的力气大得惊人,挥舞胡杨枝时虎虎生风,没有半点花哨,都是军队里搏命练出来的本事。

“若他手里拿着的是环首刀,我的下场,估计和龟兹那个匈奴使一样了吧……”

任弘记得孙十万说过,傅介子在龟兹时,可是能亲自斩杀匈奴使者的,而且是一刀毙命,刀身透胸而出!

这年头做汉使,可是要求能文能武的,因为去了外面,随时可能遇上危险,诸如卷入他国高层斗争,主导亲汉势力发动政变,跟沙漠里的匪徒胡虏火拼……都是寻常之事。

“汉使官属几十个人,不要求人人都能提起刀就是武士,但至少要不做累赘。”

傅介子走到任弘面前,笑着如是说。

任弘暗恨自己时间太少,在手足之术上没下够功夫,脸色有些燥红地起身,朝傅介子拱手:“下吏技不如人,让傅公见笑了!”

“倒也不算手无缚鸡之力。”

傅介子肯定了任弘在与他交手时的努力,任弘这个人心里想法多,也体现在了手里的招式上,手持胡杨木,虚虚实实地朝傅介子攻来,可在二十年老行伍的傅介子看来,这些招术煞是可笑。

他点评道:“都是轻侠恶少年私斗的招式,遇上真正的军中刀剑之术,必败无疑!对了,你今年几岁?”

任弘道:“刚满十八。”

傅介子有些惊讶:“十八,比终军请缨出使南越时,还要小些。”

他思索了一会后,走到胡杨林里,解开了坐骑,却丢给任弘一句话。

“看来,我不能让你做我私从,一同回长安了。”

任弘心里一惊,傅介子却已上了马,笑道:“先别急,回去的路上,我给你说一件往事吧,是关于孝武皇帝时,博士狄山的……”

……

日入时分(18点到19点0),日头开始朝西方的祁连雪山落去,使节团的吏士们已从小憩中醒来。

孙十万打着哈欠,扛着一个装满烤馕的筐放到方厢车上,却被傅介子安排了一个任务。

“孙十万,这烤馕好吃么?”

孙十万连连点头:“好吃,比西域胡饼好。”

傅介子笑道:“既然如此,让你天天吃可愿意?”

孙十万迟疑了一下,但傅介子的话语,已变成了命令:“就你了,从今日起直到长安,每天朝食,都要吃半块烤馕,记着每日口味如何,若是觉察到坏了臭了,立刻禀报我!”

安排孙十万做试吃员后,傅介子让副使吴宗年招呼众人动身:

“立刻启程,入夜前离开悬泉置,去到下一站再歇息!”

和他们来时一样,悬泉置众人也已全部出门相送。

“恭送傅公!”

任弘亦在人群中,傅介子临上车前看了此子一眼,想了想后,又唤来骑吏奚充国:“将我那匹騂色牝马牵来。”

傅介子在西域时,得到了胡王们不少赠马,除了他最爱骑的乌孙西极马外,其余几匹也不俗。

等马儿被牵了过来,却见浑身赤红,只是额头有一点白,肩高近七尺,个高腿长,有相马经验的人一看便知道是好马。

傅介子却做了一个让众人惊诧的决定:

“任弘,这匹马,便送给你了!”

此言一出,不论是苏延年、陈彭祖,还是吴宗年、奚充国,都有些惊讶,这任弘果然颇得傅公青睐啊,居然当场赠马!

即便河西本就是优良的马场,这儿的马价也并不便宜,差点的劣马三四千钱,好些的良马则千,甚至上万。

而若是来自西域的马匹,更是动辄两三万钱,像任弘这种普通小吏,不吃不喝攒上几年才买得起。

傅介子送任弘一匹西域好马,就跟后世第一次见面,就送你一辆车差不多,这车还是性能不俗的进口好车……

使节团的吏士们看向任弘的眼色都变了,卢九舌更是啧啧称奇:“我送那任弘十几颗安息芹种子,就心疼到现在,傅公却直接赠马!“

这份礼,实在是够重了,重到任弘不得不再三推辞。

傅介子却定要他接受:“此马是敦煌郡中索氏所赠,齿岁尚小,和你一样,需在边塞风沙中磨砺,随我回中原,关在马厩里精心喂养反倒对其不利。”

任弘听懂了,肃然应诺道:“弘必不负傅公厚望,更不会忘了在贰师泉的约定!“

傅介子点了点头,便手持节杖上了轺车,与使节团众人一起,扬长而去!

“愿傅公早日归于汉阙之下!愿傅公来年开春,再度西行!”

任弘站在路边遥遥拱手,送傅介子等人离开,就像悬泉置过去二十多年里,送走的无数人一样……

等到傅介子行远了,徐奉德和夏丁卯便一左一右凑了上来,关切地问道:

“傅公为何要送你马?”

“你与傅公在贰师泉聊了何事?”

“约定了何事?”

任弘捡着能说的简略一讲,末了说道:“回置所的路上,傅公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关于博士狄山。”

他招呼两位长辈回悬泉置,回到坞壁的阴影下。

“当年孝武皇帝在位时,马邑之谋未发,期间匈奴又派人来请和亲,孝武皇帝让群臣议论,究竟是该继续和亲,还是应该与匈奴开战?”

“当时有博士狄山,认为和亲为便,他说兴兵动武会让中国空虚,人民困贫,为此,还与主战的御史大夫张汤当堂争论。”

“狄山善于狡辩,引经据典起来头头是道,还老是拿着孝文、孝景时的事说项,哪怕是张汤也难以驳倒狄山。”

这家伙,妥妥一个古代键盘侠啊!

“于是孝武皇帝问狄山:你说不动兵戈就能让匈奴降服,现在派你去治理边郡,可以让匈奴不进犯为盗么?”

任弘笑道:“狄山嘴上功夫不错,但哪里有什么治郡之能?当然是连连推辞。”

“孝武皇帝却不放过他,继续追问问:“那一县呢?”

“狄山还是说不能。”

“孝武皇帝又问:那一鄣呢?”

“狄山不敢再推脱,又觉得区区一障,应是能管下来的,便硬着头皮领命。”

“于是孝武皇帝派狄山去治理一个边塞上的烽燧,过了一个多月,匈奴来犯,竟斩狄山之头而去……”

这件事的结果是,朝中再也没人敢主和了。

嘴炮和仁义道德,对匈奴无用。

“真是个蠢人,还是孝武皇帝能治得了他。”

徐奉德听完这个故事后,哈哈大笑,他最讨厌那些身居安定的内郡,却对在边郡辛苦戍守的将士指手画脚的文吏。

任弘摇头:“傅公说,这世上偏偏就有很多这样自以为聪明的蠢人。”

“他们在长安时夸夸其谈,分析起大势来也头头是道,可得到使命,真正到了边塞后,就是另一回事。”

“无能、胆怯,当孤立无援,当陷入绝境时,先前被掩盖的一切,都一一显露,最后像狄山那样,不但丢了自己的区区性命,还有辱国威。”

任弘听完这个故事后,其实还是有些心虚的,甚至曾扪心自问:“我虽自视甚高,但究竟是不是这样的人呢?”

网上打几行字,远比身体力行来得容易,要是现在扔给他一个郡、一个县,任弘觉得,自己绝对是管不下来的。

而傅介子便抛出了那个提议。

“傅公说,我年纪尚轻,见识已远超同辈,但要在西域闯出名堂,光靠言辞和智谋可不够,还要能吃苦,修武艺。他认为,我需要在军中磨砺一番!”

“所以傅公便与我约定,在他回长安复命的这段时日里……”

任弘抬起手,指着悬泉置以北数十里外的长城烽燧,笑道:“我得去敦煌边塞,试任燧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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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萝卜

“去军中试为燧长?”

夏丁卯有些惊讶:“君子年不过18,还未到服役的年纪啊。”

在秦朝,17岁就要入伍当兵,但汉朝将男子服徭役的年龄定在20岁。一来是因为战争并不频繁,二来是让男子有足够的时间娶妻、生子,毕竟远行服役,说不准遇上战争,“物故”,也就是意外去世的可能性不小。

前几年,新帝继位,为了贯彻孝武皇帝轮台诏书里“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的精神,大将军霍光更是将傅籍推迟到2岁,算是很宽容的善政了。

所以任弘除非走其他门路,否则找不到参军为吏的机会。

任弘道:“傅公与敦煌中部都尉相善,他会向其推荐我,由中部都尉征募。”

西汉的地方郡守、都尉有自行辟除官员的权力,甚至有人直接从白身被征辟为诸曹掾,尉史的……征募一个小吏做燧长这种事,甚至不需要都尉出面,候官就能拍板。

“我接下来,要试为边塞燧长数月,若傅公再度西行时我还活着,守燧不失,去西域的使团里,便有我一个名额,但若是我运气不好死了……”

任弘笑道:“这世上,便又多了个似狄山般夸夸其谈,却能不符实,最后一事无成的教训。”

“这便是我与傅公的约定。”

“君子已经答应下来了?”夏丁卯也服过役,担心地说道:“虽说烽燧离得不远,但那的辛苦,可不是悬泉置能比的啊。”

徐奉德却道:“年轻人吃吃苦,磨砺一下本领并无不妥。”他拍了拍瘸腿:“只是别像老朽一样,折了腿就行。”

任弘道:“徐啬夫说得没错,我对此其实是求之不得的,宰相必发于州郡,将军必起于行伍,这也是难得的历练。”

“更何况,燧长虽然也是少吏,秩禄却是比百石,与厨啬夫、厩啬夫等同,我若能当上,也算是升官了,俸禄比斗食佐吏高了一倍呢。”

任弘指着拴在马厩的那匹棕色母马自嘲道:“若非如此,我压根没办法养活这匹傅公所赠的马儿。”

三人走到马厩旁边,有相马经验的厩啬夫已经将这马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让任弘自己找来木牍,将这匹马的名籍登记一番。

厩啬夫捏着马儿的嘴,查看其齿岁,眯眼看了一会后道:

“七月己卯,骏马监傅公所赠任弘私马一匹,騂馰,牝,左剽,齿四岁,高六尺五寸,上足,调习……”

任弘知道,汉初时经过秦末楚汉之乱,民生凋敝,皇帝的车驾都凑不齐相同毛色的驷马,列侯卿相常乘牛车。

但经过汉初几代人的恢复,养马业大力推广,至武帝七十年间,民间已是每个里闾都有养马,阡陌之间成群,乘劣马、母马的都不好意思参加贵族聚会。

于是,相马就成了一项大学问,为了准确描述马匹的特征,居然发明了几十个专用的词,比如“騂”就是浑身赤红,“馰”则是额头发白。

至于左剽,则是马的左屁股上有烙印。

厩啬夫将这马评价为上足,不过因年岁比较小,只适合日常骑乘,不适合干重活、上战场。

“5岁到12为壮马,这匹骍母马还得再长一长。”厩啬夫对任弘道:“来给她取个名罢!”

因为官私用马太多,所以为了方便登记,马主人一般会给马取个名,比如悬泉厩中的马,有名“黄爵”者,因其为黑嘴黄马而得名,有名“仓波”者,因马的颜色为青黑色而得名。

徐奉德的私马则叫“完幸”,是为了求吉利。

任弘甚至见过叫“铁柱”的马……

他轻轻抚着这匹小母马,听傅介子说,这是敦煌大族索氏所送,经过两次转手相赠后,母马有些怕生,也不太肯吃草料,直到任弘递过来一根萝卜,这才大嚼起来。

任弘顿时大笑道:“就叫她‘萝卜’吧!”

“以后不管我的马如何更换,都叫萝卜了,我希望它们能一个口哨随叫随到,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是如此。”

任弘喜欢给一些蔬果取新的名,比如雹突,任弘非得叫它萝卜。

厩啬夫和徐奉德面面相觑,倒也没深究,毕竟给马取什么怪名的都有。

不过,跟后世买得起车养不起车一样,养马也是需要一定财力的,以任弘现在的俸禄,刨除吃喝用度,估计全要砸在这匹马上。

马光吃牧草容易生病羸瘦,而吃粮食的话,它一个月的食量起码是人的五倍……

任弘一个本不富裕的青年人,恐怕要被这马拖得就此破产。

到太阳落山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萝卜没那么怕任弘了,但看着它不声不响已吃下肚的两斗麦豆,任弘也变得愁眉苦脸:

“只能指望早点去做燧长,多些俸禄,不然我可要养不起你了!”

……

日子一如往常,悬泉置等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戍卒商贾,又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任弘依然勤勉地迎来送往,只有闲暇时才骑着他的萝卜,在丝路上绕两圈。

等待了数日后,苏延年和陈彭祖两人却再度来到了悬泉置,正要遇到任弘从外面遛马回来。

“苏君、张君!”

任弘下马拱手:“莫非是已将傅公送出郡了?”

“吾等只负责将傅公迎到中部都尉的治所。”任务圆满完成,苏延年脸上十分轻松:“正好中部都尉又派陈彭祖跑腿,我便一同来了,正好混顿吃食。”

才几日功夫,苏延年就又馋悬泉置东厨的好菜了,说是吃了这的食物,其他地方的,简直味如嚼蜡。

言罢他看向一旁有些不乐的陈彭祖,笑道:“任弘你可还记得,那一日在置所传舍里,陈彭祖大声喊过,若汉军真的要重返西域,他就送你一匹好马……”

“好马配好鞍!我当时话没说完,傅公不是已经赠马了么,我难道还要跟他争不成!”

陈彭祖涨红了脸,大声纠正,在中部都尉处,通过傅介子与都尉的谈话,他们终于确定,重返西域,恐怕真的是未来几年的朝廷政策……

打赌一时爽,但事到临头,陈彭祖却又舍不得了,他可没傅介子那么有钱,好马随便送,于是就改口成了马鞍……

说着,便不情不愿地将一副马鞍交到了任弘手里。

汉朝的确已经有软马鞍了,表面由皮革制成,中间填塞羊毛加厚鞍垫,周边用很细的皮线缝制,与其说是马鞍,不如说是坐垫。

从软马鞍到有鞍桥的硬马鞍,马具的进化,还有很长的时间要走,任弘宁可多花时间适应,却并不打算加速这一进程……

苏延年取笑陈彭祖言而无信,说好的送马,变成了马鞍,陈彭祖则辩驳说这马鞍用料极好,起码值几百钱。

任弘倒是没有深究,心里暗暗吐槽道:

“乖乖,一匹马就快将我吃破产了,再来一匹,是要我每日吃糠咽菜?”

“够了够了,还是快些说正事!”

陈彭祖让苏延年闭嘴,又慢吞吞地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郑重交给任弘,这才是他二人今日要来悬泉置的原因。

“敦煌中部都尉,征募悬泉佐吏任弘,为吞胡候官之下,破虏燧燧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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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等待

从任弘接到赴任文书起,,就像送自家娃儿去读书工作的家长一样,将任弘拉扯大的夏丁卯,便一直在为他准备了各种吃食:

主要是盐腌制后晒干的羊肉脯,以及这些天里,任弘和罗小狗鼓捣的各种馕:葱花馕、羊奶馕、肉馕……

可惜打卤馕没做成功。

“烽燧里的吃食,比悬泉置可差多了,简直是狗彘食,君子去了那边,恐怕要受苦。”

思前想后,怎么做都觉得不够,夏丁卯最后想了个主意:“不如我再去效谷县,请铁官帮忙铸口小铁锅,让人捎到破虏燧?”

虽然桑弘羊被霍光干掉了,但他在汉武帝时代一手建立的铁专卖制度仍未动摇,汉初时蜀郡卓氏等冶铁世家陆续衰败,取而代之的是每个郡国皆有铁官。虽然敦煌不产铁,但也有小铁官,负责铁器的铸造和贸易,严禁私卖和流入塞外。

悬泉置的大铁锅,还是徐奉德利用人脉,借着铸釜的名义,让相熟的铁官工匠帮忙铸的。

所以任弘倒是很想利用铁锅来牟利,随着悬泉置好菜的名声渐渐起来,敦煌的达官贵人家里,大概都有意置办一口,只可惜被制度所限,私下贩卖是作死,只能从体制内打主意,比如勾搭上铁官里能拍板的官吏……

任弘之所以忽然对钱这么渴望,还是因为那匹能吃的马——好歹是西域的好马,单喂干草的话任弘自己都心疼,于是便掺些豆、麦之类,不知不觉,他半个月工资就没了!

“为什么没被傅介子赠马前,我觉得自己挺富裕的,现在多了一匹马,却觉得自己忽然好穷。”任弘欲哭无泪。

更让人牙疼的是,当任弘想让萝卜套辕拉车时,却被徐奉德、夏丁卯、厩啬夫三连否决:

“这么好的马,岂能用来挽车!?”

还是吕多黍主动请命,借着去效谷县安乐乡采买蔬菜的机会,帮任弘载一段行李。

任弘带的东西很多,除了一大包吃食,还有冬衣夏衣、捆扎好的被褥等一大堆。

“秋后便要入冬了,烽燧里虽然也有火炕,但若是穿的不够厚实,能冻死人!我第一次去时就冻掉了左手小指。”夏丁卯给任弘展示他当年戍守时的纪念,谈之色变。

任弘离开的时候,整个悬泉置的官、吏、卒、徒,一共6人,都出来相送,除了夏丁卯外,从喂马的厩啬夫、剥羊的厨佐罗小狗,到摘韭菜的大妈,守角楼的材官,舂米的复作,竟是人人都面带不舍。

因为任弘当佐吏的这半年,大概是悬泉置众人最滋润的日子,不管是官吏还是复作,都吃到了不少好东西,任弘虽然读书识字,但对所有人,哪怕戴着枷锁的刑徒,也是彬彬有礼。

作为置啬夫,徐奉德被众人簇拥在最前面,他拄着杖,望着长作揖的任弘久久无言,最后只扔给他一句话:

“到了燧里,可要好好做燧长,别给悬泉置丢人!”

任弘今天头戴黑介帻,身着皂缘黑袍,显得很精神,他朝徐奉德、夏丁卯和众人拱手:“腊祭时,我便会回来!”

回来,没错,在这陌生的时代里,他好歹有一个能回的地方。

不知不觉,任弘已将悬泉置当成家了,这里有温暖的热炕被褥,有朝夕相处的众人,有他熟悉的每个屋舍,东厨的锅釜香气扑鼻,粮仓里的狸奴趴在房檐上,墙壁上的四时月令是他所画,堆积如山的简牍是他所书。

任弘自以为是幸运的,因为作为在这时代的第一站,悬泉置教会了他一样事情,那就是等待。

他在悬泉置中等待傅介子,等待自己命运的转机,等待历史齿轮转动的时刻。

“现在,我的等待结束了。”

但只要丝绸之路存在一天,悬泉置的等待,却将一直延续下去……

回首看去,置所里的众人,面貌朴实,衣裳简朴。他们都是一群无名之辈,是历史长河里的小水珠,在史籍上没有留下自己的丰功伟绩。

但他们的迎来送往,却是丝路得以延续的保障:烽火急切的驿卒;远征异域的名将;手持节杖的汉使;为了和平与结盟,赶赴异域和亲的公主;带着异域特产,从万里之外风尘仆仆来到汉朝的安息康居使团……

悬泉置众人夙兴夜寐地殷勤接待,再目送他们离开。

然后,继续等待,下一个过客的身份使命,或许平淡无奇,或许惊天动地。

历史的脚步不会为悬泉置停留片刻,只是轻轻一点,便走向下一个目标。

而今天,终于轮到任弘被送走了。

任弘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离开的时候,他数次回头,而悬泉置的众人也久久伫立在外面。

忽然间,戈壁上起风沙了。

悬泉置的坞堡在黄沙吹拂下一点点模糊,一点点远去,徐奉德、夏丁卯等人的身形也再看不清。

任弘只觉得眼角有些发酸,伸手揉了揉。

赶车的吕多黍问道:“任君,眼睛里进沙子了?”

“没有。”

任弘笑着抬起头:“是我哭了。”

……

任弘在安乐乡邑休息了一晚,次日告别了吕多黍,租了辆驴车拉着行囊,又向北行了一日,抵达中部都尉步广候官治所(上一章有误,破虏燧改为步广候官治下)。

不管是比两千石的都尉,还是比六百石的候官,当然没功夫见他这个小人物——哪怕是傅介子推荐的。

还是老熟人陈彭祖负责带任弘去破虏燧赴任。

“真是晦气,前日就起了风沙,怎么今日还有。”

拍着身上的沙尘,陈彭祖骂骂咧咧。

任弘黑色的帻和衣裳也被蒙上了一层沙土,他一边驾驭萝卜绕开路上的碎石,一边道:“有劳陈尉史了,其实我自己带着文书,一路问着亭塞,便能找到烽燧去。”

陈彭祖却摇头道:“破虏燧路远,且远远望去,烽燧长得都差不多,再加上这天气不好,可不容易找。”

路远是真真的,先前任弘已经走了两天,可从步广候官的治所到沿边烽燧,仍有四十多里路。

刚开始因为行走在中部都尉的屯田区,左右还能见到些农田人烟。这里有些河流,当地称之为西水沟、东水沟和芦草沟等,靠着水流周边的绿洲,方能建立巨大的堡垒,开辟广袤的农田。中部都尉的上千名屯戍兵驻扎于此,靠着屯田解决缘边戍卒的吃饭问题。

“苏延年便是在此带人屯田。”陈彭祖告诉任弘,屯田的部队一般是内郡来的服役人员,但烽燧的候望兵,则由敦煌本地人轮流充当。

“以敦煌人候望敦煌,这样才能烽火精明,尽心尽力,毕竟后面几十里,便是父母妻子,谁敢放胡虏进来?”

而烽燧,则建立在远离绿洲的地方,所以越是往西北走,绿色变得稀罕,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戈壁,茫茫四野荒无人烟,只有天上闲云陪伴着大片的黑色小石子和零星小草堆。

到下午就着水吃完夕食后,黄色的夯土长城和一座座凸起的烽燧,终于能隐隐看见了。

这道敦煌境内的汉长城,从古冥泽西南岸起,向西延伸到玉门关外,东西长约三百公里,细细数下来,大概有120座烽燧。

陈彭祖一路上给任弘科普,说敦煌郡一共有四个都尉:阳关都尉、玉门都尉、中部都尉、宜禾都尉。

阳关都尉负责南方祁连山口的防御,主要跟羌人打交道,而玉门、中部、宜禾则构成了北部防线,提防匈奴人窥边。

都尉之下,则又有候官。

“中部都尉治下,从西到东,分别有平望候官、破胡候官、步广候官、吞胡候官、万岁候官,其中步广候官辖烽燧最多,有20座,东西近百里。”

“破虏燧,则是步广候官最西边的一座。”

说着,陈彭祖气喘吁吁地指着高处,面露欣喜:“终于到了!”

任弘能看到一座孤零零的烽燧,伫立在远方的高地上,那就是他接下来几个月要奋斗的地方?

眼看太阳就快下山,望山跑死马,因为烽燧都建立在高处,顺着蜿蜒的道路上去到,恐怕都要入夜了。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陈君。”

牵着马上山途中,任弘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

“悬泉置中的一位置卒之弟,也在破虏燧服役,我十天前还为他写信寄来,当时燧长尚在。”

“这才过了数日,却忽然让我来此继任?莫非是他出了什么事?”

陈彭祖道:“我也不甚清楚,只听说数日前,破虏燧燧长离开烽燧,独自去籍端水(疏勒河)的河谷里追逐猎物,而后,竟就被人给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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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破虏燧

“死了?”

任弘一下子就清醒起来:“被何人所杀?”

总不会是被他的气运给克死的吧。

陈彭祖依旧语焉不详:“敦煌郡派令史来看过尸体,盘问了烽燧里的助吏、燧卒,但还是没查明白,大概是遇到了胡虏,或是越境潜逃的亡人盗贼吧,反正死得挺惨,身上衣物刀弓全给扒走了。”

“所以最后虽定了是‘贼杀’,但究竟是何人所为,尚未查清。”

陈彭祖不以为然:“每年类似的案子,在沿边烽燧没有十起也有八起,要我说,那燧长死了倒也好,正为你腾了位子。”

陈彭祖今天送了任弘来赴任就算完成任务,当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任弘不一样啊,已是将这桩无头无尾的杀人案放在心里了,毕竟他可不想步其后尘。

于是任弘细细询问了陈彭祖知道的情况,包括令史验尸后的爰书内容,越听,任弘越是觉得蹊跷……

而随着他们靠近,已能将破虏燧看得清清楚楚:在一块风蚀台地上,高大的烽燧伫立于此,它由土坯夹红柳、芨芨草筑成,上窄下宽,高达四丈,也就是八米多。上面隐隐能看到个人影,此时也发现了他们,正在大声示警。

烽燧东侧有间小坞院,这是让燧卒们居住的地方,等任弘他们上到台地时,已有四人走出来,警惕地看着他们。

领头的是个头戴赤帻,留着长须的中年小吏,身旁三人,皆披着甲,手持兵刃:有一高个大汉,一个驼背老叟,一个瘦小青年,而始终守在烽燧上的那人虽看不清容貌,却手持硬弓,警觉地站在边缘,若来的是不怀好意之人,恐怕随时会挨一箭。

“陈尉史别来无恙!”

二人靠近后,领头的中年小吏认出了陈彭祖,这才放松警惕,过来见礼。

“这是破虏燧的助吏宋万,是燧中老人了,去步广候官办事时与我认识。”

陈彭祖漫不经心地介绍,又指着任弘道:“这位则是新来的燧长,任弘!”

“新来的燧长?”

破虏燧众人目光都看向宋万,任弘穿着燧长的制式细麻绛袍,现在更证实了身份,而宋万原本笑着的脸色,顿时塌了下来,但还是勉强朝任弘拱手:“下吏见过燧长。”

任弘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还礼道:“任弘年轻,初来乍到,还望宋助吏多多指点。”

他目光看向其他几人:“这几位又如何称呼?”

宋万遂一个一个指着过去,首先是那驼背的老叟:

“钱橐驼,敦煌县人,年岁四十有九,燧中最为年长,平日里是负责造饭的养卒。”

钱橐驼笑着见礼,一双小眼睛打量任弘的打扮,最后停在了他身后的高头大马上。

然后是瘦小青年:“燧卒尹游卿,敦煌县人,二十有三,第一次服役,燧中最为年少,会缝补衣裳。”

尹游卿大概是燧里地位最低的,有些唯唯诺诺。

轮到高个大汉时,任弘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吕广粟,效谷县西乡人,二十有五,善使五兵。”

任弘停下脚步,笑道:“吕广粟,汝兄吕多黍在悬泉置做事,还让我捎带一件冬衣过来。”

这吕广粟与吕多黍虽是兄弟,但却一个高大一个矮小,唯一相似的,就是他们那扁扁的鼻子和凸起的额头。

“我听这名熟悉,果然是悬泉置的任君!”

吕广粟刚才还抿着嘴,这会笑逐颜开:“上个月回家,家兄还与我提及任君,说多蒙你照拂,吃得好喝得好,连往日里寄来的信,也是任君帮写的。”

任弘道:“数日前还写了一封,我听说前任燧长不幸身亡,可有人帮你念信?”

“在燧中负责养狗的张千人帮我念了。”吕广粟说话间,宋万脸色更差了。

任弘明白了,这位宋助吏,大概是不识字的,所以才需他人代劳。难怪陈彭祖必须跟自己来,否则赴任文书都没法交接验证。

他又抬起头,指着燧上站岗那人道:“你呢?如何称呼?”

那守燧的汉子,长了一张圆饼脸,细细的眼睛,有点异族的容貌,头发没有扎髻,而是辫发,让任弘有些警惕。

驼背的钱橐驼倒是很殷勤,呼唤道:“赵胡儿,快下来拜见任燧长。”

燧上的赵胡儿却瓮声瓮气地说道:“老燧长说过,墙上必须留人看着。”

钱橐驼呵斥他道:“老燧长都是十多前的事了,现在要听新燧长的!”

赵胡儿却无动于衷,吕广粟解释道: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赵胡儿是胡父汉母,从匈奴逃出,被老燧长捡了回来,收养长大。后来老燧长死了,赵胡儿就一直留在破虏燧,算是燧中待得最长的人了,善弓术,还会追踪脚印……任君,我这就上去将他拽下来。”

才一会功夫,吕广粟就已经以任弘手下第一马仔自居了。

任弘却制止了他:“赵胡儿说得对,墙头是得随时有人候望,我给二三子带了些吃食酒水,待会夜食烤火再相见不迟。”

众人一听有吃食酒水,皆大喜,唯独宋万默不作声。

陈彭祖这时候问道:“怎么就五个人?满员应该九人才对。”

“有二人外出巡视天田未归,又有二人……”吕广粟看了一眼宋万:“去敦煌郡府办事。”

“是这样。”任弘没有细细盘问,他虽是新官上任,却也不客气,立刻就吩咐开了。

“吕广粟,钱橐驼,有劳汝等将我这匹马儿,还有租的驴车赶到马厩。”

“尹游卿。”任弘又喊了那个青年:“你带陈尉史去喝水歇息。”

“宋助吏,带我在燧中走走看看罢?”

“诺。”宋万在前带路,将任弘、陈彭祖引入坞中。

而牵着马的钱橐驼则看着任弘的萝卜,想伸手去摸摸却差点被咬了一口,连忙缩回来,啧啧称奇:“高头大马啊,起码值一两万钱,这任弘能置办好马,又如此年轻就做了燧长,广粟,他莫非是豪家子弟?”

吕广粟故意为任弘保持了神秘:“我只听阿兄说过,这位任君,虽是官吏,却极其爱惜置卒,尤其善于鼓捣吃食,你等着罢,吾等的好日子,恐怕要来了!”

……

虽然也叫做坞,但破虏燧的坞,大概只有悬泉置五分之一大小,十米见方,相当于一个小四合院,它与烽燧连成一体,有堠楼即台旁,以木板做了升降之阶级,直通燧上。

而坞内共有八间房,东墙两间是厨房和粮仓,任弘进去看了一眼,粮仓里堆满了粮食,宋万说,每个月从步广候官运一次粮,厨房里虽也有个灶,一个釜,一个甑,但比起悬泉置简陋了许多。

西墙两间是积薪和放置甲兵的地方,薪火不但是平日里烧饭所需,也是烽燧示警所用,必须确保足量。藏甲兵的小屋子里,有十个人全套的皮甲,以及戈、矛、弩等兵器,虽然戍卒衣物自带,但甲兵却要由候官分发,任弘的甲便刚领来。

这些甲兵每一样都记在在一份《兵器集簿》上,这东西在每个燧,每个武库都有,相比于东海郡武库那种动辄两百万件的甲兵数,破虏燧不过数十件:弩4,弓,戈4,矛4,戟2,剑5,刀5。此外还有弩矢400枚,箭200枚。

武装十个人,绰绰有余。

任弘让宋万点了灯,一一翻看查验询问,确保一件不少,而看着任弘翻阅简牍,宋万眼中不由露出一丝艳羡。

若非自己不识字,这燧长的位置肯定是板上钉钉,也轮不到这小孺子来做啊,这样一来,给西候长的贿赂,全打水漂了,还不好去追究讨要……

这时候任弘合上简牍,笑道:“甲兵都齐全着,但我有一事要问问宋助吏。”

“燧长但问无妨。”宋万回过神来。

任弘的神情在灯下忽暗忽明:“是关于前任燧长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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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铁衣远戍辛勤久

“之前的燧长姓刘,是个好人,治燧三年,不论是候望烽火,还是日迹天田,皆无有失,对燧卒也不错,他擅长骑射,时常会到籍端水两岸射猎黄羊,为燧里添补肉食,却不曾想,竟为贼人所害。”

宋万絮絮叨叨,讲起了那位刘燧长的事来,唉声叹气:“刘燧长与我同乡,里闾也相邻,他不在后,我去其家中看过,二子尚未成人,好在候官定了刘燧长为胡人所杀,算战死,郡中会给抚恤,三万赐葬钱至少能剩下些,让他家撑到长子成年。”

任弘颔首,汉朝对战死吏卒的待遇是较高的,早在汉高祖时,就在律令里规定:“军士不幸死者,吏为衣衾棺敛,转送其家,祠以少牢,长吏视葬。”

到了汉武时代,随着边界扩张,为了鼓励吏士安心戍边,更是拔高了战死者的抚恤:一般的士卒战死,赐葬钱一万,斗食吏战死,钱两万。刘燧长这种比百石吏战死,赐葬钱三万,录用后嗣一人为吏,妥妥的烈士家属了。

朝廷厚待抚恤,这也是戍边虽苦,死伤比例也高,但汉朝举国上下从军受募积极性尚在的原因之一。

任弘思索后又道:“敢问宋兄,刘燧长被害当日,燧中众人可有目击到凶手?”

宋万不以为然地说道:“众人皆有职责,我那天与养狗的张千人去了步广候官,伍佰韩敢当和尹游卿在外伐茭草,钱橐驼、吕广粟守在燧里造饭,赵胡儿去了东边巡视天田,与旁边广汉燧的燧卒有碰头交接,另两人当日奉燧长之命,在黑海子捕鱼。”

这就意味着,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据。

说到这,宋万好似知道任弘问这些的原因,摊手道:“任燧长,郡里来的令史已定了案,刘燧长确实是为贼人或胡虏所杀,其家人也未曾深究。“

“任燧长若是要追查到底,纵然翻了案又能如何?就会让刘燧长家平白失了许多抚恤,反倒遭其所恨,若是怀疑燧中众人,也会让破虏燧上下离心,费力不讨好啊,要我说,这事,便让它过去罢……”

任弘笑道:“毕竟是燧里发生的事,总得问问才行,如今知晓原委,我不会再过问。”

宋万说得确实有理,看来就算对此事尚有疑虑,也不能明着来,只能暗中调查了。

任弘摸了摸脖子,此事疑点很多,若不搞清楚,总觉得脖子发凉,指不定哪天就步了刘燧长后尘。

兵器册簿交接了,该问的都问了,二人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尴尬,好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阵阵欢快的狗吠声。

宋万站起身来:“是巡视天田的韩敢当和张千人回来了。”

……

“你这狗子,别叫了,这是新来的任燧长。”

张千人是个年轻后生,比任弘大不了多少,此刻正拉着手里的黑色土狗,面露尴尬。

和守烽燧用的“连梃”一样,这狗是写在守御器簿里的,虽然烽燧上一天十六时称都要安排人看着,但人总有打瞌睡的时候,但狗不一样,哪怕关在狗笼里,一旦有人摸黑靠近,它的犬吠便能响彻整个烽燧!

一般来说,每个烽燧要养两条狗,候长每个月初会巡视各烽燧一次,狗足不足数,在不在笼中,都是要重点盘查的。

但破虏燧目前只有一条黑犬,任弘明天就得请陈彭祖向步广候官申请再要一条。

至于另一人,职务为“伍佰”,也就是伍长的韩敢当,则是个年过四旬的汉子,身披甲,头蒙帻,腰间一柄环首刀从不离身,是破虏燧的主要武力担当,此刻将巡视天田取回来的信物“日迹梼(hou)”交给任弘,向他禀报道:

“敢告于任燧长,今日正午有风沙,故伍佰韩敢当与燧卒张千人,夕食后方才巡视破虏燧东五里,取日迹梼而归,无人马越塞天田出入迹。”

虽然烽燧中间有长城相连,但这些长城的高度远不能与后世明长城相比,高的才两丈,矮的不过丈余,数十年来风吹日晒,甚至还有削减坍塌。

敦煌长城是汉武帝时,发动内郡十八万人修筑的,如今他们大多数已经离开,敦煌全郡人口不过三万,很难随时修补,更不可能百步一人天天看着,所以逃亡者和塞外胡人若想越塞,硬爬也能翻过去。

所以各燧需要在自己负责的长城边界外,那些防御较弱的地方,用耙子铺一层细沙,称之为天田,每天巡视这些沙地,看有没有脚步,便知道是否有人偷越,且人马多寡一清二楚。

为了防止巡视的燧卒偷懒,还要在辖区的边界插一根木头名为“日迹梼”,今日去的人,务必将昨日的取回,如此循环往复,确保天田不失……

枯燥乏味而艰辛,但这就是边防战士的生活啊。

任弘像模像样地接过“日迹梼”收好后,笑着对众人道:

“既然人都齐了,便吃夜食罢。自刘燧长逝世后,二三子坚守烽燧不失,实在辛苦,任弘初来乍到,没什么可犒劳诸君的,唯有一些吃食酒水,今夜便把酒言欢!”

……

虽然这年头普通人一日两餐而已,但也有例外,值夜戍卫的边防将士,连夜赶路的驿夫走卒,有加餐一顿的权力,遂成定制。

夜食时分,天已黑透,陈彭祖说是累,早早睡了,破虏燧众人则围坐在院子里,点了堆火,分食任弘带来的食物。

虽然已是隔了好几夜的馕,但只要在灶台热一热,便再度柔软下去,虽然没刚出炉时那般香脆,但也比戍卒们天天吃的沙砾饭强。

葱花馕散发出阵阵香味,让人胃口大开,肉馕最受欢迎,众人七手八脚撕扯分食,吃得狼吞虎咽。

还有夏丁卯腌制的羊肉脯,撒了花椒,盐味也足,穿在红柳木上烤炙,羊油滋滋作响,咸香烫嘴。

咬上一口羊肉脯,咽一口馕下肚,再轮番喝一口任弘从悬泉置带来的淡米酒,饱腹感充于肺腑,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

这半年来,众人多少听说过悬泉置的名声,顿时赞不绝口,连对任弘来此赴任有些意见的宋万,也唑着指头,意犹未尽。

诸多食物里,唯独羊奶馕无人问津。

任弘倒是很喜欢这种馕,它比一般馕要小,厚厚的,圆圆的,中间空空,烤炙前刷了一层羊奶,没普通馕那么硬,绵密又奶乎乎。

“怎么,吃不惯?”

他将手里的羊奶馕递过去,众人却皆摇头拒绝。

“这味道,受不了。”吕广粟连连拒绝。

“吃了会坏肚子。”钱橐驼心有余悸,说起自己二十年前初至河西,吃了点归义胡人给的奶酒,结果上吐下泻三天,差点死掉的往事。

这是显然的,土生土长的汉人,多是不耐受乳糖,离开孩提时代后,肠胃里的乳糖酶越来越少,让汉地的成人喝下一碗热牛奶、羊奶,九成都会腹痛。

任弘这身体倒是没那么强的排斥感,据夏丁卯说,大概是他年少初至河西时,有一段时间,因为地少谷粮,一老一小只能靠山羊奶度日有关。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经历,因为生理和文化的双重原因,中原人都有一种天生的畏惧和鄙夷,觉得这是戎狄所食,碰不得。

所以尽管任弘告诉他们,只刷了点羊奶且烤熟的奶馕不会有事,众人仍是大摇其头,不敢尝试。

唯独那胡父汉母的赵胡儿没有拒绝,拿了几块默默嚼着。

“不愧是胡儿,饮酪浆如饮水也。”

伍佰韩敢当大概和赵胡儿有点过节,如此讥讽。

赵胡儿也不发一言,只道:“今日我守上半夜。”便又继续背着硬弓,上烽燧守着了,虽然上头有墙,但也比下面要冷。

任弘见他穿的单薄,便去将自己一件厚厚的羊裘拿了出来,让尹游卿去燧上,叫赵胡儿披上。

“仲秋夜寒,往后负责守燧的人,就轮流穿这件裘罢。”

“多谢燧长。”后半夜要负责守燧的尹游卿十分高兴,燧上的赵胡儿却一言不发,只默默窝在上面,像极了月色下一条孤独的狼。

任弘伸手用火棍捣了一下火堆,对韩敢当、张千人道:“其他人的籍贯、所长我都已听宋助吏说过,就剩汝二人了。”

张千人哪怕在火堆旁,也抱着他那条大黑狗,立刻应道:“我家过去是长安人,在上林苑为孝武皇帝养狗的!”

然后声音低沉下去:“后来不小心让所养的胡犬咬伤了陛下亲近的贵人,那贵人因此发病死了,于是举家流放敦煌……”

狂犬病啊!相较之下,任弘觉得被咬后病死的人比较惨。

任弘笑道:“巧了,我亦是为祖父下狱所累,从长安迁来的,你我也算同乡了。”

张千人闻言有些惊喜,指着挨着他的韩敢当道:“韩伍佰也是长安人!”

“哦?韩伍佰又是为何来到敦煌?”

跟任弘、张千人这种被祖、父所累流放边陲不同,韩敢当四十多岁年纪,若非移民,莫非是他自己犯了过错?

任弘看向韩敢当,却见他依然披着甲,用小刀一点点割着馕食用,闻言抬起头来,笑道:

“也不瞒任燧长,我确是长安人,十三年前的巫蛊事时,不幸卷入其中,作为犯罪吏卒,被流放至敦煌边塞!”

……

ps:第二章需要修改,中午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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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白日登山望烽火

破虏燧坞内,靠北墙的那间屋子最大,是大通铺,燧卒晚上在此睡觉,鼾声相闻,味道也臭烘烘的,翻身就能摸到对方的鸟。

南墙则又分两间,一间是伍佰、助吏二人的住所,一间是燧长的居所,虽然屋檐低矮,没有窗户,昏昏暗暗的,但任弘也算有单独的屋子了,且有两个炕,若是遇上有官吏来巡视,就要与燧长挤一块。

于是昨夜,陈彭祖便与任弘睡了一个屋。

任弘是被跳蚤咬醒的,撩开下裳,看见大腿上满是红包,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些跳蚤莫不是在刘燧长死后,饿了许多天了?

陈彭祖还在另一个炕上酣睡,任弘便轻轻起床,留下陈彭祖一个人喂跳蚤。

今天是八月初一,已入仲秋,因为天刚蒙蒙亮,烽燧下的河谷里起了雾,若不穿袍子,便能感受到一阵寒冷。

但除了昨夜执勤的尹游卿和赵胡儿在补觉外,破虏燧的众人竟差不多都起了,任弘出门来时,看到助吏宋万在劈柴火,钱橐驼在烧火造饭。

而吕广粟和张千人正从烽燧西边回来。

张千人依然去哪都带着那条黑狗,它昨日吃了任弘一小块肉脯后,见了他也不叫唤了,只凑近了嗅来嗅去。

“任燧长起得早啊。”

张千人朝他问好,他和吕广粟正用扁担挑着水桶,慢悠悠朝烽燧走来,偶有水溅出,在干燥的蜿蜒小道上留下点点印记。

因为位置高,破虏燧没法打井,每日所需的水,得去西边两里地外的黑海子打。这湖便是后世敦煌已经干涸的哈拉诺尔湖,如今却仍碧波荡漾,党河与疏勒河水源源不断汇入,岸边多有芦苇和胡杨林,阻挡着沙漠对敦煌的侵袭。

所以破虏燧周边环境还是不错的,起码比戈壁深处的孤独烽燧要强,偶尔能射猎野物,或者在湖泊中打渔。

吕广粟将桶里的水倒进院子里的大水缸中,已经是累得满头大汗,看着这水来之不易,搞得任弘都不好意思用这水洗头了,只随便抹了把脸,含着漱了漱口。

他旋即来到了烽燧下,烽燧同样是黄土夯筑而成,土里夹杂着芨芨草和红柳,用马粪涂墙,还抹了一层白灰。这烽燧差不多四丈高,相当于后世的三层楼,同样分为三层:

最底层是灶膛,一共四个灶,都与烽台中心相连,如此一来,整个烽燧就相当于一个大烟囱,白天见匈奴靠近,便可燃烧柴草或狼烟报警。

沿着阶梯登上第二层,这儿有简陋的卧榻,铺着羊皮,是守夜戍卒休息的地方,墙壁上也有小孔,用于观察外面动静,或架弩瞄准。

等任弘爬上最顶层,才发现眼前豁然开朗。

他能看到向左右两侧延伸的长城,如同蜿蜒长蛇,它爬过荒芜的戈壁,阻挡流动的沙丘,在白花花的盐碱滩边驻足,避开碧波荡漾的哈拉诺尔湖,又跃上陡峭的高台——那是两三公里开外的另一座烽燧。

被长城保护在内的,是平坦空旷的原野,远远能看见敦煌绿洲,中部都尉屯戍区的农田阡陌相连,炊烟袅袅,里闾间鸡犬相闻。

而被长城拦在外面的,则是荒凉的戈壁和草原,一条长河从长城北面流淌而过,最后汇入哈拉诺尔湖。

那是后世的疏勒河,它来自祁连雪山,在敦煌北部造就了一道狭长的河谷。河谷两岸黄土沟壑纵横,被狂风雕琢而成的怪异土丘沙梁夹杂其间,在靠近河床的地方,亦有渐渐发黄的胡杨林,还能看到不知是鹿还是羊的野兽在期间奔跑……

任弘确定无疑,自己作为一个边防战士,正站在汉帝国的边界之上,苍凉的景色带来了一种孤独感。

“燧长来了。”

又有人沿着烽燧上来,却是伍佰韩敢当,今天白天轮到他守燧。

看到韩敢当,任弘就想起他昨夜说的话……

“我巫蛊祸时在长安为正卒,恰逢卫太子起兵,上吏附从,吾等便稀里糊涂地成了叛军,后来孝武皇帝下令,吏士非出于本心,而是被卫太子挟持逼迫的,皆徙至敦煌郡。”

像这样被流于敦煌的人,至少有两三千人,韩敢当也不是任弘碰见的第一个了。

任弘也没说自己是任安的孙子,只言自家也是因巫蛊而受牵连,有了这层关系,韩敢当对他殷切了不少。

“任燧长是第一次上烽燧么?”

韩敢当熟练地介绍起来:“四壁的是觑贼孔,可以射箭和察觉敌情。”

“在烽燧左右的则是视火筒,根据左右相邻烽燧的位置所凿,燧长可以来看看。”

任弘蹲下身,将眼睛凑到铜制的视火筒前,果然固定正对着西边三公里的“凌胡燧”和东边两公里外的“广汉燧”。

韩敢当是老行伍了,介绍道:“汉匈交战数十载,胡人可不傻,早就摸透了汉军的烽燧信号,故常会伪造烽烟,那浞野侯赵破奴,贰师将军进攻匈奴时,就吃了大亏,以至于全军覆没。匈奴欲入塞时也常用这招,来到边塞之下点燃火把或柴草堆,以伪造烽火或积薪,好声东击西。”

“于是近十年来,烽燧便安了视火筒,以明确相邻烽燧位置,如此一来,匈奴再放假的烽烟,因为位置不对,也骗不了吾等了。”

“原来如此。”

任弘听完啧啧称奇,原来这小小的物件里,竟包含了汉匈数十年来的边塞博弈交锋,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真是用尽了两族的智谋。

至于韩敢当接下来给他介绍的烽烟品约种类,简直就是古代的摩尔斯密码!

韩敢当说,烽燧离一共有5种烽火品约:烽、表、烟、苣火、积薪,分别承担了不同功能。

烽是草编或木框架蒙覆布帛的笼状物;表是布帛旗帜;烟是烟灶高囱升起来的烟柱;这三种在白天使用。

苣火用于夜晚,举燃苇束火把。

积薪是烽燧外面,那堆积起来的一摞摞柴草垛,昼夜兼用,白天燃烧视其浓烟,夜晚则是熊熊大火。

说话间,韩敢当抬头看看太阳道:“日东中,该举表了。”

说着便让任弘帮忙,举起靠在烽燧壁上的那面赤色布旗,连续摇晃了许久。

而通过视火孔,任弘看到相邻烽燧也在举表。

“日东中时,日西中时,还有吃夕食的时候,举表三次,以确认相邻烽燧无恙,若是对面不回应,便要派人过去查看了。”

烽燧绝不是孤军奋战,而是互为犄角,相互守望,任弘颔首,却又问道:

“若是风沙雨雪大雾怎么办?”

韩敢当摊手:“那就没法子了,所以近十年来匈奴入寇犯边,常挑天气差的时候。”

接着他又与任弘说夜晚要举的“苣火”,苣当然不是莴苣,而是用苇杆扎成一捆的火炬。

“苣分大苣,小苣,四尺苣,任君巡视过柴房,里面有大苣三百,小苣九百,都是吾等平日里砍伐湖边芦苇所扎。”

任弘颔首:“陈彭祖给过我步广候官的《塞上烽火品约》,这一路上闲暇时便背下来了,你看我说的准不准。”

他说着就背了起来:“夜闻虏及马声,或见虏在塞外十里者,昼举一烽,夜举一苣火,毋燃积薪。”

“望见虏在塞外十里内,十人以上者,昼举二烽,夜举二苣火,燃一积薪。”

“望见虏入塞,五百人以上者,昼举二烽,夜举二苣火,燃二积薪。”

“虏攻亭障,五百人以上,一千人以下者,昼举三烽,夜举三苣火,燃一积薪。”

“虏攻亭障,二千人以上者,昼举三烽,夜举三苣火,燃三积薪。”

不同的组合预示着不同的敌情,更复杂的还有各候官规定的敌人从哪来,用不同长短品类的苣火,不同颜色的烟,要多复杂有多复杂。

但这却是每个燧长、助吏、伍佰,每燧三个官吏,必须熟练掌握的密码。

若是发错了信号,惩罚是极其严重的。更可怕的是,如果所举的烽火信号有误,轻则增援不力,重则增援军队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最终致使匈奴入塞,杀掠百姓。

“全对,无一错漏!”

等任弘原原本本背完后,韩敢当越听越惊讶:“燧长真是好记性,这些品约,我可是花了一年时间才能牢记。”

任弘笑道:“记是一回事,用起来能否又准又快是另一回事,就比方说现在,若是胡虏忽然出现……”

话音未落,烽燧二层却传来一声示警。

“塞外有胡骑出没!”

……

ps:相关资料来自居延汉简《塞上烽火品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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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胡马欲南饮

“塞外有胡骑。”

说话的却是赵胡儿,他不知何时已蹲在烽燧第二层,在任弘和韩敢当说话间,他的目光一直凑在觑贼孔上,看着外面动静。

任弘和韩敢当连忙站到烽燧边缘往外看,却什么都看不清楚,还是赵胡儿上来指着给他们瞧。

“五里之外(汉里为415米)的籍端水北岸,一共三骑,一骑赤马,两骑黑马。”

顺着赵胡儿因为长期拉弓扣弦而留下深深凹痕的右食指看去,任弘这才隐约看清,果真有人马在北岸活动。

韩敢当的眼神则比任弘还差些,一直到另两名胡人赶着一大群白花花的羊到水边时才瞧清楚……

“眼睛花了,花了。”韩敢当如此嘟囔着,对自己眼力不如赵胡儿十分不爽。

“见虏在塞外籍端水北者,昼举一烽。”

任弘让韩敢当举烽,同时密切关注着疏勒河北岸胡骑的一举一动。

赵胡儿却已经放下了戒备,松开了握弓的手:“应只是一帐普通匈奴牧民,因在北边争不到牧草,这才赶着羊到水边放牧。”

韩敢当反问:“你如何得知?”

赵胡儿道:“那五骑中有三骑都是半大的孩童,勉强能驭马而已。”

韩敢当反驳道:“胡人不会轻易靠近长城,万一是故意以老弱和牲畜为先导,来诱燧卒出塞呢?先前也不是没有过。”

任弘颔首,据说一百多年前,汉高祖刘邦就中了类似的计策,冒顿单于匿其精兵,见其羸弱,导致汉军冒进。最后老刘身陷白登,困了七天七夜,连最后怎么出来的都语焉不详,成了汉初一大谜题。

赵胡儿却懒得再回答韩敢当,只数着那些羊的数目,对任弘道:“匈奴人主食不是肉,而是牛羊马所产的酪浆,在北山的部落里,一个五六口之帐,至少需要5匹马,2峰骆驼,6头牛,二十羊才能勉强维持生计,数目正好与这差不多。”

“虽然他们一般不会靠近长城,只在北山溪谷沟壑中放牧,但现在是八月,很快就要入冬了,必须让牲畜多吃一些牧草养膘,游牧地域变大,故常有人冒险来到水边放羊,派人出去稍加恐吓,便会狼狈而走……”

还不等任弘考虑要不要骑着萝卜出去吓唬吓唬,他们西边的凌胡燧已经收到这边传递的信号,抢先行动了。

有两名燧卒出了长城,骑着马朝疏勒河缓缓走去,行了不过三里,河北岸的五骑胡人发现了他们,立刻慌慌张张地赶着羊往北面地势复杂,沟壑纵横的高地退去。

而那两名燧卒则在水边大肆耀武扬威,看来驱逐少量胡人,也是烽燧的日常工作。

“果然如赵胡儿所料。”任弘心中暗道,这赵胡儿曾长于匈奴部落中,十多岁才逃出来,对匈奴人的习性十分熟悉。

“这个月是匈奴在籍端水边活动最频繁的月份,到下个月,他们就要离开夏牧场,进入更高的北山坡地上驻牧,来年二月月才会离开冬牧场。”

赵胡儿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回到烽燧二层,捡起了一支胡笳——这是他昨夜落下的,旋即朝任弘一拱手,沿着阶梯下去了。

任弘思索着他的话,心里却产生了一个疑问。

“若真如赵胡儿所言,本月匈奴人在水边活动频繁,刘燧长倒也有可能真是被胡人所杀,但真的如此简单?”

韩敢当看着赵胡儿离去,有些不满,对任弘道:“胡儿毕竟是胡儿,说的话不可尽信。就像狼跟狗长得很像,但毕竟是狼!”

任弘心里有底,不过这俩人究竟是结了什么怨?

他笑道:“我知之,但韩伍佰,我有一点不明白。”

任弘指着位于疏勒河南岸的长城道:“当年修筑这长城烽燧时,为何不修在河水北岸?敦煌本就缺水,竟将水源拱手让给匈奴,使之能与我共有,此兵家之大忌也。”

韩敢当道:“任燧长有所不知,修这道长城时,中部都尉以北并无匈奴,近十多年来才从东边的马鬃山陆续迁来一些。故昔日筑垣时,只考虑籍端水以北离敦煌太远,恐救援不及。倒是在东边的宜禾都尉,因为要防御马鬃山的南下匈奴,长城便设在籍端水之北……”

接着他便对任弘说了敦煌北部匈奴的分布情况:一百年前,匈奴占领河西走廊后,分浑邪王、休屠王在此驻牧。后来二王为霍去病所破,浑邪王杀休屠王,归降汉朝,两个大部落被汉武帝迁到陇西等地,成了“五属国”,敦煌等地遂空。

在汉武帝规划下,中原移民陆续迁入河西适合农耕的地区,匈奴单于也派了新的部落,驻扎在敦煌、酒泉北边的马鬃山一带,号“右犁汙王”。

马鬃山虽然不如敦煌绿洲富饶,但也有些水草森林,成了右犁汙王的冬季牧场,其麾下有引弓之骑数千,掌握着通过星星峡,进入西域伊吾(哈密)的交通要道……

右犁汙王就成了敦煌郡主要防御的敌人,而赵胡儿,便是许多年前,从右犁汙王手下一个千夫长那跑过来的。

任弘了解了缘由,虽然过了河,还有地形复杂的北戈壁,外加峰峦起伏的北山,看上去,破虏燧并不会成为匈奴犯边的战场。

但这未设防的河流,却能成为胡骑长途跋涉后的补给站,实在是敦煌防线上致命的缺陷……

放目望去,入秋的塞北最是美丽,胡杨叶子橙黄,红柳嫣红,布满疏勒河谷,后世若看到敦煌有这么好的植被,应该高兴才对,可现在却总感觉那些林木中暗含着危险。

等下了烽燧,正好陈彭祖刚刚醒过来,捂着被咬得满脸是包的脸,哭丧道:

“任弘啊,你这破虏燧的跳蚤,可真是凶恶!”

……

吃完朝食后,任弘送陈彭祖下到山下,除了为破虏燧申请再养一条警戒用的狗外,还希望陈彭祖能搞到敦煌郡令史对刘燧长验尸的爰书,也就是破案和验尸的报告,抄录来给自己看看。

“爰书?你想做甚?”陈彭祖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任弘。

任弘道:“破虏燧才死了燧长,虽说令史定案是胡虏或流民贼杀,但我心里有些不安,想看一看。”

他先前已分别问过燧中众人,关于刘燧长死亡的情形,当日是吕广粟在看烽燧,只远远看见刘燧长骑马而出,去河谷里狩猎,但进了胡杨林后,却久久未出,到傍晚才觉得可能出了事,派人过去一看,已经晚了……

整个过程里,没有可疑人物从河谷离开被烽燧看到,凶手何时潜入,又如何遁走,成了这起谋杀案最大的迷。

“真是多此一举。”陈彭祖摇摇头,但还是说道:

“爰书在中部都尉驻地留了一份,待我回去瞧瞧。”

“多谢陈兄,等休沐时我请你吃酒。”

陈彭祖又好心提醒任弘道:

“要我说,你与其关切此事,不如好好准备下八月十五的都试。”

“都试?”任弘新官上任,对军中制度还不太熟悉。

陈彭祖解释道:“便是秋日试射,八月十五当天,像我与苏延年这样的属吏,各候长、燧长都要去候官处报到,以弓箭或弩试射五十步外的靶子。”

原来这都试便是汉朝的军事演习,除了演练军阵外,官吏还要举行“貙(hu)刘礼”,也就是射礼,长安的南北军一般在立秋日举行都试。地方军队稍晚一些,时间也不统一,但必须在十月上计前完成,将各自的都试情况上报中央。

如此,方能在和平的时期里,督促将吏勿要懈怠了武备。

任弘细细问了,才知道秋试射时,每个官吏都要用十二支箭射击五十步外的靶子,以射中靶心的数量计算,6支为正常,超过6支的,每支赐劳十五日,若是不足6支的,每支夺劳十五日……

这所谓的“劳”,说白了就是嗯……工龄。

官吏工龄到了一定年份,即便没有功劳,也是可以升迁的。

但任弘这种政审不过关的人,当当少吏就算了,还指望靠工龄混上位不成?

任弘有些不以为然,但陈彭祖下一句话,却让他打起了精神来。

“去年,破虏燧旁边的广汉燧燧长,十二支箭才中了一支,遭到整个步广候官嘲笑,最后还被候官一怒之下撤了职务。”

陈彭祖点着他道:

“任弘,不知你射术如何?到时候若是射得太次,你这燧长的位子恐怕不等坐热乎,就要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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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强弓劲弩

汉弩的强度从一石、三石、四石到十二石不等,六石以上是足张弩,臂张弩的话,通常以三、四石为常用。

眼下任弘手里所持的便是一架四石具弩,它张力约合120斤,最远可达百五十步,但最佳射程,还是在百步内。

汉弩较秦弩进步了很多,机身加了铜郭,郭身上还刻着十来个小字:“元凤元年八月卅日敦煌发弩官令匠金作弩”,这是制弩必须的工勒其名。

在任弘看来,这位名叫“金”的工匠审美是很不错的,弩臂上有红黑相间的漆鎏花纹,弩弓长四尺,完美的曲线犹如展开的双翼,入手是沉重的手感——以及给士兵带来的安全感。

不过它的一切核心技术,都集中在铜郭内的金属弩机里,牙、望山、钩心、悬刀,青铜时代的造物以机巧结合成一体,让弩成了精巧的杀人利器!

任弘深吸一口气,拉起望山,让弩牙上升,带起钩心,钩心下齿卡住悬刀刻口,使弩机保持锁机状态。

第二步,将牛筋弓弦扣在牙上,抽出弩矢装入弩臂上的箭槽里,再用尽全力后拉,使箭杆顶在两牙之间的弦上。

第三步,端起弩,用加了五个刻度的望山瞄准目标,然后犹如扣下枪械扳机般,扣动悬刀!伴随着弩机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弹响,钩心立刻下沉,带动牙下缩,早已蓄力已久的弓弦迅猛脱牙回弹,将弩矢飞速推射而出!

一眨眼后,弩矢已经钉在长城墙垣上的靶子上了。

养狗的张千人手里已经收着十多枚箭矢,此刻跑到靶前一瞧,给任弘报了最终的成绩。

“十二矢中七!”

这让任弘松了口气,多亏了过去半年,自己缠着悬泉置守角楼的材官教授了简单的弩术,看来半个月后的都试,自己起码能在及格线上。

但射术还是要继续练的,任弘也发现了,自己在近身格斗因为想法太多,操作总跟不上脑子。反倒是远程射弩比较冷静,往后到了西域,自己大概就要走材官路线,一路从“汉农夫”升到“汉劲弩蹶张士”了……

可惜的是,破虏燧众人里,并没有弩术很好的人,眼力最好的赵胡儿,用的却是弓……

如此想着,任弘看向旁边看自己射弩的赵胡儿,笑道:“你也试试?”

赵胡儿没有答话,但手上却已经解下挎着的复合弓,站直了身子,从腰间箭袋抽矢,一拉弦,一张弓,箭矢直指目标,随后放开手指,一气呵成,速度比任弘上弩速度起码快了一倍!

定睛一瞧,箭矢正中靶心!

汉代的弓分为三类:上等力气的人能挽120斤,叫做虎力,但这种人很少;中等的能挽十斤;下等的只能挽的六七十斤左右。

赵胡儿能挽强强弓十余矢而不歇,可谓虎力了。

虽然弩机能让任弘这个中等气力的人,通过手与腰力并用,发挥上等力气的效用,但要让他拉四石弓,大概六七支箭就累得够呛。

但赵胡儿却不必休息,竟一口气射了十二支箭!数了数后,一共中了十一枚,可谓十分骇人了。

哪怕是与赵胡儿有过节的韩敢当,在烽燧上看到这一幕,也不得不承认:“非十年之功,不可能有如此射术。”

这就是弓弩的区别了,弩机利用机廓的精巧,将上弦和瞄准分开,所以比弓的弹射力更大,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大,最后阶段只需要专注于瞄准而不必考虑控弦,加上望山帮忙,命中率也更高。

弓看似构造简单,但要用好却比弩更难,很多时候要射中目标,靠的不全是仔细瞄准,而是感觉……所以培养一个普通弩手,一年足矣,但一个弓手,没有三年每日挽弓的熟练度根本不可能。

弩机唯二的不足是:在上弦速度上,弩远不如弓,尤其是当你遇上一个使弓的老手时,还不等端起弩瞄准,估计就被对方射死了。此外,当在颠簸疾驰的马上时,弩机根本没有从容上弦瞄准的时间,反倒是那些骑射娴熟的射雕者,一反身一弯弓,或能将你射落马下!

强弓劲弩,两种相似而不同的武器,实无优劣之分,只是弩更适合人口庞大,可以短时间培训大量临时士兵的汉朝,弓则更适合人少但从小便修习骑射的匈奴。

喊着燧中众人试射过后,任弘便要履行公务,前去巡视天田。

按照顺序,今日巡视天田的人轮到吕广粟,但任弘却又点了一个人。

“赵胡儿,你也随我去走走?”

……

巡视天田相当于一场负重越野,任弘披上了一身皮甲,头缠黑帻裹巾,腰上挂了柄四尺长的环首刀,又背了上了他方才用的弩,弩矢三十枚,挂了个褡裢装水,但没有骑马。

“破虏燧东西共有长达十二里的辖区,我作为燧长,总得一步一步亲自走过才行。”

赵胡儿和吕广粟已在等待他,赵胡儿将头上短短的辫发,在头顶扎了个小髻,问他为何时,与赵胡儿关系不错的吕广粟代为回答:

“先前赵胡儿曾以辫发巡视天田,差点被旁边的凌胡燧当成越塞的匈奴探子给抓了起来!”

不过这赵胡儿身在汉地,却留着胡人的发式,莫非真如韩敢当所言,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赵胡儿没有太多话,只在前头默默走着,目光始终落在脚下。

吕广粟也喊道:“任燧长,烽燧外设有陷阱虎落,跟着我走。”

“虎落”,也就是柳枝编制的篱笆墙,可阻挡匈奴骑兵靠近,他们若想越过,便要下马搬开,给烽燧守卒从容施射的机会。

在门外的沙地里,还埋着些陷阱,用草席一盖,蒙一层土,根本看不出来,里面布满胡杨木桩,木桩削成三梭锐尖,若有人想要强行突破虎落进攻烽燧大门,难免会一脚踩进去。

小心翼翼绕过虎落,接下来便是一大片树林,赵胡儿在一棵榆树前停了下来,找了找是否还有未枯黄的树叶,然后又用刀削剥了点榆树皮,直接就放进了嘴里嚼,犹豫了一下后,还给任弘也递了点。

见任弘满眼疑惑,赵胡儿解释道:“燧长不是问我为何眼力这么好么?将榆树叶、皮吃下去,便能在夜里看得清物件。”

“原来这便是诀窍。”

任弘笑着有样学样,边塞里新鲜蔬菜极少,很多戍卒得了夜盲症,到了天一黑就成了瞎子,啥都看不清,这榆树叶、榆树皮还真能补充点维生素,聊胜于无吧。

再往前,便是紧挨着长城的天田了,柔软的细沙铺在长城两侧,若有人马越塞,会在上面留下深深的脚印,若无大风沙,脚印不会很快消失。

和沉默寡言的赵胡儿相反,吕广粟话倒是很多,絮絮叨叨地冲任弘抱怨道:

“画天田可是累人的活,要铲掉草木,铺撒细沙,一人每日只能铺三百步而已,全部铺好后,还要每日巡视,吹散的地方要重新平整,艳阳天里,很容易头晕目眩,若有足迹而未注意,事后就要受惩处了。”

说着吕广粟往口中灌了一大口水,纵是入秋,头顶的烈日仍让三人满头大汗,直叫他们头晕目眩。

任弘摸了摸头顶缠着的帻,同样被太阳晒得烫呼呼的。

他笑了笑,从背着的褡裢里,拿出了三顶毡笠,往自己头上一扣,又给吕广粟、赵胡儿一人扔了一顶。

“戴上罢,好歹能在巡视时少晒点日头。”

这是任弘来之前,请悬泉置里会缝补的传舍佐帮忙做的,类似后世武松、林冲戴的玩意,这东西四周有宽檐,顶上还被任弘加了红线织成的缨。

它在作战时是个弓手的好靶子,当然不能戴,但对巡视的燧卒而言,反倒需要醒目的标志让烽燧远远看到自己。

“好东西啊,以后不怕炎日暴晒了。”

吕广粟戴上以后爱不释手,赵胡儿也没有拒绝这好意。

他们的巡视在继续,每一块天田都要仔细检查。

不过在任弘看来,这天田的作用其实还是太被动了,毕竟长城不高,后世的美墨隔离墙都有人翻,塞外的胡人和塞内的逃亡者若是铁了心,乘夜翻越长城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天田根本无从阻止他们,只是让烽燧事后看到了心里有底:昨夜有多少人溜出去,又有多少人溜进来?

正思索间,走在前面的赵胡儿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单膝跪地,蹲在一片天田前。

“任燧长,看这!”

等任弘走过去时,不由皱起眉来:

天田平整的沙地上,多出了一串深深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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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天田里的脚印

片刻后,任弘已叉着腰,站到高达两丈的长城上了。

这土垣是以红柳、芦苇为骨架,中间实以黄土,层层夯筑而成的。最初时外表抹得平滑,但数十年风吹日晒,外侧黄土掉落,露出了一层一层的芦苇杆,倒是方便人拽着它们翻越。

任弘能看到,一串脚印,从塞外疏勒河方向过来,踩过天田,翻越长城,重重落到地面上内侧天田里,然后继续朝塞内延伸……

脚印被人用树叶扫过,但因为过于匆忙,又或是天色尚黑,未能扫清,简直是欲盖弥彰。

“果然有人越塞而入啊。”

任弘没想到自己赴任第二天就遇到了这种事,他也开始猜想越塞的是啥人?反正不可能是火红色头发的女野人。

而赵胡儿,早就在长城内侧观察那些脚印了,却见他伸出手,以大拇指和食指的距离为尺,量了量天田上的脚印后便道:“这脚印是一男子所留,身高不足7尺。”

任弘前世不是警察,没破过案,更没学过足迹学啊!

顿时有些惊讶,看着赵胡儿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道:“你何以知晓?”

赵胡儿道:“身长是脚长七倍,男子迈步较女子更大。”

他又观察了一左一右两足脚印深浅后判断:“右腿或是有伤,故一脚浅一脚深,翻过长城后未能稳住,摔了一跤……”

这点任弘也看得出来,因为那人落地姿势不太好,留下了一大个屁股印。因为慌乱,竟是手脚并用爬过天田,然后又回头用树叶或什么东西扫了扫,希望亡羊补牢,但仍未完全清除痕迹。

赵胡儿往前挪动了几步,观察天田边缘的脚印后露出了笑:“腿伤应是摔得更重了,一瘸一拐。”

“那能否确认,此人是何时留下了脚印?”

任弘只能判断,这次越塞,不会早于昨天傍晚韩敢当和张千人的巡视,也不会晚于天色大亮后。

烽燧可不是摆设,光天化日之下翻越长城几无可能。

赵胡儿道:“当然能,这应是下半夜留下足迹,地面有露水较潮,泥土易碎裂,足迹边缘模糊不清,更何况……”

他从足迹里,小心翼翼地挑出一个黑色的东西,凑在鼻子边闻了闻,甚至伸舌头尝了一下。

“这是何物?”任弘也来到旁边。

赵胡儿将此物递到任弘和吕广粟面前:“野黄羊的粪蛋,还是新鲜的!”

“呸呸,你这胡儿,不是害我么!”吕广粟已学着赵胡儿的样子,将其放入口中品了品,闻言暴跳如雷。

赵胡儿解释道:“眼下是秋天,野黄羊觅食较夏日更早,平旦时分便会在籍端水两岸活动,留下粪矢,被此人无意踩到。”

“那塞外来者,定是在平旦之后才翻越长城,因天色未大亮,此地离左右两个烽燧又远,守后半夜的尹游卿未曾发现。”

平旦,距离现在已过了好几个小时,这人还追得上么?

赵胡儿来了精神,向任弘请命追击:“燧长,他伤了腿脚,定跑不了太远,白日逃匿,容易被巡视的燧卒发现。又自以为清除了天田的痕迹,说不定正窝在某个能遮阴的地方休憩呢。”

任弘颔首:“既然是来自塞外的匈奴人,或许持有兵刃,不可大意,吾等三人一同前往围堵。”

“不是匈奴人。”

赵胡儿却摇头,指着那足迹道:“匈奴人基本都穿毡履或皮靴,但这脚印,是粗麻绳履留下的!”

任弘还能说什么呢?真是心服口服,放后世,这赵胡儿不但可以去奥运会射箭,还可以当个刑警了罢?

同时他也十分眼热,若自己能学会这项足迹追踪的技能就好了,往后去了西域,应该能派上大用吧?

任弘存了学艺的心思,不由多夸了他几句,赵胡儿却摇头道:

“这不算什么,我在马鬃山时见过最厉害的猎手,能根据蹄印和粪便、兽毛断定野兽种类,是新印还是旧印,是惊走的还是信步觅食,是公的还是母的,是否有孕。”

怀孕都能知道?任弘长见识了。

马鬃山是赵胡儿少年时曾生活过的匈奴驻牧地,与典型的草原不同,那一带是森林草原地带,所以狩猎占的比重很大。

任弘问道:“那这足迹追踪,是谁教与你的?”

赵胡儿却忽然缄默了,似乎很不愿意提及那个教授自己本事的人,最后只淡淡说道:

“一个胡人。”

……

离开天田后,足迹便越来越模糊,等任弘他们追踪两三里后,竟完全消失了。

因为前面是一片干燥的黄土地,一眼看去,地面似乎没了踪迹,吕广粟又热又急,手里拿着毡笠扇个不停:“吾等跟丢了?”

但在赵胡儿的眼中,这“猎物”留下的信息,却如同雪地里的鸿爪,无比清晰!

他能找到那逃亡者因为受伤,拖着右脚前进留下的淡淡痕迹。

他能摸着一株被踩踏的枯草,一块踩得崩裂的土,确定猎物方向!

“近了。”当赵胡儿找到一棵被拔出后咀嚼,又吐掉草汁的沙葱时如是说。

随着目标越来越近,任弘也有疑问:若真不是匈奴人,那为何从塞外来?

终于,当足迹再度出现时,三人也已经靠近了一个雅丹崖壁,赵胡儿认为,那人就躲在这附近。

等任弘爬过去一看,果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正躺在崖壁下的阴凉处昏睡。

他朝吕广粟和赵胡儿比了比手,三人潜着身子,从不同方向摸过去。

任弘蹑手蹑脚地前进,身形矫捷,而赵胡儿则边走边摸弓瞄准。

这时却听到“噼啪”一声响,却是吕广粟这厮太笨,竟踩到一根枯木枝!

那人一个激灵,猛地从昏睡中醒来,连滚带爬地起身要逃跑。

但赵胡儿的箭更快,一支羽箭射到他脚边,吓得这人又一屁股坐倒在地,不敢动弹。

任弘连忙几步上前,手里的环首刀对准了他!俨然边防战士抓获毒贩的架势。

“站起来!手放到头上!”

这人年纪三十左右,乱如蓬草的头发,脏兮兮的脸呈青黑色,满是惊惧的双眼,龟裂的嘴唇微微颤抖,嘴角还有沙葱的汁。

虽然身上是破烂的毡衣,但脚下的确穿着一双麻绳履。

在任弘的喝令下,此人颤颤巍巍地起身,他右脚的确不太方便,站直后身高不足七尺,和赵胡儿从脚印里判断的一模一样!

“上吏饶命!”

当吕广粟反拧着他胳膊,要将此人绑起来时,他终于缓过神来,大声叫着跪在地上,嘶嚎道:

“上吏,我是被胡虏掳走的,历尽千辛万苦,可算是从匈奴逃回来了!”

任弘看着此人的眼睛:“你是没于胡地的编户齐民?籍贯在哪?”

此人结结巴巴,想了半天才应道:“我……我是酒泉郡玉门县的庶民,去年胡虏入塞劫掠,不幸被掳入胡地……”

“说谎!”

第一次出勤的破虏燧长却打断了他的话:“被掳走的大汉子民,逃回后至烽燧叩门,说明情形即可得到救治,何必偷偷越塞!”

当年赵胡儿从匈奴逃来,就是被破虏燧的“赵燧长”所救。

“更何况……”

任弘一把扯开其身上的毡衣,露出了满是鞭痕的背部,还有肩膀处四个明显的墨刺黥字:索氏之奴!

“你若真是编户齐民,身上为何会有奴婢的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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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围城

“我叫冯宣,年廿八,乃是敦煌索氏大奴。”

被任弘戳破身份后,那个越塞的亡人只好垂头丧气,交代了自己的身份。

敦煌索氏,其先祖乃是汉武帝时的太中大夫索抚,跟任弘的祖父任安一个级别,都是秩比二千石。

据说索抚劝诫汉武帝勿要求仙无果,反倒被正狂热追求长生和寻找西王母的刘彻降罪,免官远迁敦煌。

本就庞大的巨鹿索氏遂迁徙至此,来时哭哭啼啼,但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已在敦煌扎下了根,繁衍生息,成了这边陲之地唯一一户“豪大家”。

西汉的豪族远比不了东汉时势力庞大,但作为开拓敦煌的大功臣,索氏子弟在郡内任官,名下田宅奴婢自不会少。

这冯宣便是索氏的田奴,没有身份自由,汉朝已废除大部分肉刑,官府也不往人脸上黥字了,但豪强为了防止奴婢逃亡,还是在他们背上留下了记号。

看到冯宣背上的黥字,任弘就想起自己的萝卜,这马儿好像就是索氏赠送给傅介子,傅介子又转手送自己的,萝卜那马屁股上,也有个烙印呢。

由此可见,奴婢的地位,和牲畜并无太大区别,被当做财产而非人。作为家中私奴的他们,除了晨起早扫,饮食洗涤,做各种杂务外,还要顶着塞北的风沙,耕作田地,少有休憩。

“做家奴太苦了,我实在受不了,却又听人说,匈奴中乐,君臣约束轻,无刑狱……”

这便是冯宣逃亡匈奴的原因。

任弘是有所耳闻的,除了匈奴每次入塞劫掠人口外,汉人主动的北逃也时常发生。

最喜欢外逃的,自然是在汉朝境内触犯律令的盗贼们,为了彻底摆脱受官府追捕的窘境,越塞跑到匈奴去,就成了最佳选择。

其次是内地移民和戍边士卒,并不每个人都有好运气,碰上一个优待属下的将军,若遇上官吏苛待奴役,士卒敢怒不敢言,直到某天忍耐的弦终于崩断,便选择逃亡——逃回家乡有可能被抓到遭受惩罚,逃亡匈奴似乎更好些。

最后一类,便是冯宣这样的奴婢了,地位低下,日子愁苦,他们听了一些关于匈奴“自由”“安乐”的传闻后,难忍煎熬者因近匈奴地而亡入。

“我听了那些传闻后,便暗中准备,最后带着吾妻从宜禾候官处跑了出去……”

说到这,冯宣垂下了头,哭泣不已,当他们翻过墙后才发现,匈奴的生活,可远不如道听途说的那般美好……

“在匈奴生不如死,所以我又逃了回来,但吾妻却被抓了回去。”

听到这里,一直沉默寡言的赵胡儿忽然愤怒了,竟站起身来,对着冯宣,狠狠踹了一脚!

“你自己越塞去匈奴寻死也就罢了,何苦将汝妻也带到火坑里!”

……

后世提起游牧生活,往往是“风吹草低见牛羊”,风景如诗如画,日子飘逸而自由。

但在回破虏燧的路上,从赵胡儿和冯宣的口中说起的游牧生活,却完全不那么回事……

“在匈奴,普通牧民的日子,可比塞内苦多了。”

赵胡儿的目光越过长城,似乎看到了今天早晨,冒着危险跑到疏勒河边牧羊的那一帐匈奴人,是什么逼迫他们铤而走险?

自然是为了生存。

“在塞内,哪怕再贫瘠的土地,一个五口之家,百亩也足以养活。”

“但在塞外,匈奴人不种粮食,而是驱赶牲畜食草,再以其肉酪为食。一百亩草地只能养活一头羊,而一帐五口之家,需要三四十头羊。”

这就意味着,一户牧民,至少需要三四千亩牧场。

而且牲畜一般是舍不得杀的,只能靠奶和酪来维持生活,冯宣最初想象中,匈奴牧民大口吃肉的生活完全不存在。

每日优哉游哉随便放放牲畜也是无知者的脑补,牛的确不需要多照料,吃够了就会在原地反刍,马则与牛相反,这些四条长腿的生灵生性好动,可以去很远的地方吃草,然后自己回家。

但不挑食,高繁殖率,高产乳量,最适合作为主要畜种的羊就不行了。它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需要人力持续地照看,一刻也不能走神。且羊群食量大,埋头吃完一片草地,就得驱赶它们前往下一处。

所以想要当好一个牧民,绝不比农民简单,甚至更难,你必须精打细算,调控家畜比例,控制在四季牧场停留的时间,还得做射猎、采集甚至是参加战争劫掠等副业,才能勉强维持生活。

这便是游牧者的抉择。

所以,对这些技巧一窍不通的中原人去到匈奴,能过上好日子?

傻瓜才相信。

那些投奔匈奴的人去到后,发现想靠自己养活自己,完全没可能,怎么办?只好像在汉朝一样,依附他人呗。

匈奴的阶级分化也很严重,诸王、千夫长们过着大酒大肉的生活,至于冯宣这样的逃过去的奴婢,仍是奴婢。只是工作变成了放羊、拾粪、挤奶、割秋草、装卸毡帐,或者为匈奴的诸王种粮食屯谷,同样一年到头不得休息。

冯宣就这样干了一年苦工,其妻则被奴役他们的“千夫长”霸占,还为其生了个胡儿,只没在办事时让冯宣在帐外吹箫助兴。

作为奴婢,这样的境遇,在汉朝也可能会遇到。

但比已废除人殉,只有少数地方还在偷偷坚持的中原更残酷,由于匈奴重祭祀,外逃的汉人,还经常会被当做人牲……

“我听说过贰师将军李广利的结局。”

听到这,任弘说话了:“李广利,这位孝武皇帝晚年最优宠的将军、外戚,在战败投降匈奴后,一度被单于封为王,宠信有加。但最后还是因为阏氏和胡巫的一句话,被匈奴单于杀了祭神!”

堂堂将军、诸王的性命尚且朝不保夕,匈奴的贵族们每逢节庆,杀几个汉人祭天,更是再寻常不过。

“我就是听闻那千夫长要将我夫妻二人作为祭品,供奉给他们的天神,这才逃了出来。”

冯宣被吕广粟押在后头,哭诉着说完了他的故事,已是对逃出去的事后悔不已。

“这是你自己选的!活该!”赵胡儿依然不解气,回头又骂了冯宣一句。

任弘却摇了摇头。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其实这冯宣,也没得选择。

他生来就是奴婢,而不管在汉朝还是匈奴,在安息还是罗马、月氏,最底层阶级的处境,永远是地狱……

但是话说回来,虽说这长城之内的大汉朝,并不是均贫富,等阶级,十全十美的人间天堂。

但任弘可以打包票,她大概是这天地间,这时代里,最和平和安定的国家了……

汉武帝时的穷兵黩武已经结束,经过十多年休养生息,民生在慢慢恢复,新的农业技术被赵过推广,田租三十税一,徭役口赋减轻,地方上豪强被汉武打了一波后,还没重新起势。

看看汉朝的普通庶民生活吧,虽然这儿也有许多不孝子,但起码敬老一直是中原礼俗,作为生活稳定的农耕者,汉人过得紧巴点,也能留些粮食来供给家中老人,让他们不必选择自我牺牲。

而普通的匈奴牧民家里,连这点供给老人的资源都挤不出来。

你说哪边的底层生活更残酷?

汉地的奴婢戍卒逃亡塞外,才发现上了当,追悔莫及。而塞外的胡人部落,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也在诸王带领下,大群大群地投靠汉朝,倒是踏踏实实地当了“归义胡”,在五属国过着乐不思蜀的生活。

“这真是个围城啊。”

任弘侧过脸,看着如同一条黄龙,将汉匈两个帝国,将农牧两种生活方式分隔开来的长城,暗暗感慨道:

“墙里的人想象墙外多么自由美好,总想出去,殊不知墙外的人,却更想进来……”

末了,他看向被冯宣的事触动了回忆,闷着头向前走的赵胡儿,跟了上去,将淡米酒递给他。

“你呢?赵胡儿,我想听听你的事,你为何逃出匈奴。”

……

赵胡儿默然良久,最后摸了摸头顶上,任弘送他的毡笠,还是说道:

“我母是匈奴入塞时,被掳到匈奴的,她生下了我后,仍教我学汉话,告诉我塞内的富庶与安定,让我终有一天定要回去!”

说起母亲时,赵胡儿眼里难得露出了一丝温情和怀念,那是蓝天白云之下,青葱绿草之上,少年将头枕在母亲膝上的时光。

“而我父……”

说到生父,赵胡儿眼里的温情没了,反而多了几分仇恨:“是将母亲从塞内掳走,经常殴打她的粗鲁胡人,对我也随时抽鞭子,往死里打。帐内最初有牛羊近百头,再加上他是个好猎手,日子过得还算充裕。”

“但在草原上,当遇灾时,不管你有多少头牛羊,都不顶用了!”

胡天八月即飞雪,草原上的气候太恶劣了,每年十月份后,夹着雪的白毛风一直刮,草原积雪太厚,牲畜扒不开雪吃草,常会大群大群饿死。

好容易熬过冬天,黑灾又来了,几个月不降雨,牲畜缺水也活不下去。更有瘟疫、狼群如影随形,哪怕一户人家有上百头牛羊,一场灾祸下来,也会立刻绝户!

当牛羊死绝时怎么办呢?这时候就要做出选择了。

“匈奴之俗贵壮健,贱老弱,当灾害降临,老人就只能被抛弃,留在荒地里等死,或是被狼和秃鹫吃掉。”

“若剩下的牛羊还是不够养活家庭,女人也得做出牺牲,她们会被卖给牲畜还充裕的富人,以换取能让其他人活下去的牲畜。”

“于是我父便将我母送人做了奴隶,就为了换五头羊,还有三袋马奶酒……”

赵胡儿捏紧硬弓:“我磕破了脑袋,希望以我替代母亲,但他只是一脚将我踢开!”

“没多久,我母亲便死了,被那户富裕的胡人施虐而死,事后野地里一扔,就当是死了头羊!”

任弘听明白了:“这便是你逃出匈奴的缘由,那你父亲……”

赵胡儿咬着牙道:

“当我听闻母亲死讯后,我便乘他喝得烂醉,烧了毡帐,逃了出来。”

赵胡儿眼中,仿佛出现了那顶熊熊燃烧的毡帐,以及年仅十二岁,在胡骑追赶下,亡命逃向长城的自己。

“我父,便是教我狩猎和寻觅足迹的人。”

赵胡儿抬起头,猛灌了一口酒,看着苍天,开怀大笑道:

“他也是我杀的,第一个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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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狗官

烽燧每天至少要巡视两次辖区下的天田,上午时任弘去了东边,抓回来了一个偷偷越塞回来的索氏大奴冯宣,下午他则去了破虏燧西边——那儿便是八天前,刘燧长遇害的地方。

赵胡儿奉命在燧里看着冯宣,于是任弘的巡逻小队里,除了他刻意要带着的吕广粟外,就另加了一人:出门总喜欢带条大黑狗的张千人。

破虏燧的几个人都有各自鲜明的性情:就比如这张千人聊起天来,三句不离狗字。

他先是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家的仕途渊源:“我祖父在长安时,在上林苑中做事,上林中有六池、市郭、宫殿、鱼台、犬台、兽圈,他便是犬台的狗监。”

任弘笑道:“我在效谷县学《凡将篇》时,教我识字的郑先生说,作这篇章的司马相如,便是被狗监杨得意推荐给孝武皇帝的。”

汉朝是能买虚衔官的,司马相如在汉景帝时花钱买了个武骑常侍,但一直没机会更进一步,直到梁孝王来朝来与他看对了眼,到了梁国,与梁孝王豢养的文士们吟诗作赋,写了那篇《子虚赋》。

后来梁孝王因不得为皇嗣,怨恨之下派人朝中大臣袁盎,事情败露彻底凉凉,梁苑门客们作鸟兽散,司马相如也只能灰溜溜回了老家蜀地,就是在那时才勾搭了卓文君。

到汉武帝继位时,很喜欢《子虚赋》,却以为作赋的人已经作古,直到同为蜀郡人的杨得意提及司马相如,才知道原来作者还活着……

“不错,杨得意在我祖父之前几任。”

张千人的祖父算不得大官,但毕竟是官宦之家,哪怕流放敦煌家境没落了,也能让张千人识字。不过因为用来教张千人识字的是家传的《相狗经》,家学熏陶之下,张千人的爱好,仍集中在狗上。

“犬有三种,一者田犬,二者吠犬,三者食犬。食犬最易养,体肥不吠,养以供馔。吠犬次之,短喙善吠,畜以司昏。最难养成的,还是用来田猎的田犬,长喙细身,毛短脚高,尾卷无毛,使之登高履险。”

他还说,不同颜色的狗也有优劣之分,黄狗品质最好,白狗品质最差,黄眉的黑狗宜看守,浑身全黑的则是耗财的祸胎……

“胡地又有一种高四尺的胡犬名獒,最是凶猛,近年来传入敦煌,可惜太贵,数千钱才能买一只。”

滔滔不绝说完后,张千人向往地说道:

“我往后不求能回长安,只望能当上步广候官属下专门饲犬的狡士,便足矣。”

做个比百石的狗官,这就是张千人此生的梦想了。

“好好做。”吕广粟回头笑道:“多养些食犬出来,狗肉我爱吃,狗皮袜也不错,暖和。”

张千人气得与他互骂起来,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刘燧长遇害的凶杀案的现场,此地是位于破虏燧、凌胡燧中间的一大片胡杨林。

站在满是落叶的林地中,回首望着左右两个烽燧,任弘若有所思。

赵胡儿说过,这附近常有黄羊出没,刘燧长来这射猎说得通,但令人诧异的点就是,携带弓刀,全副武装的他竟被人近身杀害,直到傍晚时分久久未归,才被破虏燧派出的几人发现尸体。

虽然为树木遮挡,烽燧上无法看到胡杨林里发生的事,但事后凶手何时离开,总该有所察觉罢?

但当日守破虏燧的吕广粟,却说没看到凶手离开,至于隔壁的凌胡燧,则言看到有胡骑出入林中,事后敦煌郡派令史来查验尸体和现场,的确有脚印往北走,便草草定了案。

倒是早上的时候,赵胡儿给任弘提供了一个信息:“我在事发次日,去过刘燧长死的地方,当时地上脚印不止一人!不止有往北,也有向东、向西!大概是借助岸边林木遮蔽,绕到烽燧视角看不到的地方才离开。”

凶手至少三人,这或许不是一起意外,而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

但令史可不会听他一个“胡儿”的话,若非赵胡儿当时与在烽燧东边巡逻,与广汉燧的燧卒碰过面,令史甚至怀疑是他所为……

正思索间,长城的方向,却传来一声唤:“破虏燧的新燧长何在?”

……

“今晨听巡视天田的人说,破虏燧来了新燧长,还想去认识认识,却不想在此遇到了。”

说话的是西边凌胡燧的程燧长,是个身高八尺的壮汉,年近四旬,身着赤色官布袍,头上缠着黑色的帻,一手抚着浓髯,一手摸着腰上的环刀,上下打量任弘。

“看任燧长的年纪,未壮?”

任弘朝程燧长作揖,笑道:“的确未壮,虚岁十九。”

程燧长有些惊讶:“如此年轻便做了比百石的燧长,他日不可限量啊!任燧长莫非是郡官子弟?”

这么年轻就做燧长,肯定是有背景的,程燧长已经开始回忆,郡里有没有姓任的大官。

“承蒙中部都尉和候官抬爱。”任弘笑着回应,故意给自己找了个不存在的靠山。

程燧长啧啧称奇,又道:“任燧长是来看刘燧长遇害的地方?”

他叹息道:“我与老刘有几年的交情了,他喜欢射猎,打到了鹿和黄羊,必定会邀约我去破虏燧吃酒,可惜啊,真是可惜。”

又恨恨道:“若让我抓住那杀人的胡虏亡人,定要生生卸了他的腿!”

二人就这样站在长城下聊了许久,程燧长是个热情的人,对任弘说了许多做燧长要注意的地方:“燧卒喜欢偷懒,就比方说这巡视天田,不是要取日迹梼么?有时后一日巡视的人,便与前一日的人约好,提前交换,届时走到半道阴凉处就休憩,瞅着时辰到了便回。”

任弘问道:“程燧长平日是如何约束燧卒的?”

程燧长道:“该抽鞭子时就抽,该给好处时就给,任燧长你要记住,总得给他们一些利好,才能驾驭得动。”

俩人直到日头偏西,才收住话头作别。

任弘借口初到燧中,事务繁忙,婉拒了程燧长约他去凌胡燧吃酒的邀请,远远看着程燧长上了马,与两名凌胡燧卒离开。

那匹程燧长座下的高头大马,不比任弘的萝卜差,看来其家境是比较富庶的。

吕广粟方才与凌胡燧卒分食了点肉脯,此刻有些眼热地说道:“程燧长会做买卖,因为凌胡燧离黑海子近,故常派燧卒打鱼,晒成鱼干后,再雇人送去敦煌贩卖,得了钱粮便与燧卒分了买酒肉,任燧长,吾等要不要也这样?”

吕广粟是有些嘴馋的,昨天的烤馕,数他吃得最多,毕竟大高个,普通燧卒这点口粮,他总吃不饱。

任弘却没答话,在回去的路上,只打发张千人远远在前走着,他在后揽住吕广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广粟,我在悬泉置时,与汝兄多黍最是相善。”

吕广粟连忙道:“兄长常与我说起过,承蒙任君照拂,为他写信,也从不收钱。”

任弘道:“有句话叫爱屋及乌,我初来燧中,其他人还信不过,但对你,却是当成了自己人!”

吕广粟摸了摸头上的毡笠,这是任弘慷慨所赠:“我自当为燧长左右手!”

任弘收敛了笑容:“那你老实说,刘燧长出事当日,你守在烽燧上候望,确实不曾见到有人在籍端水两岸出入?”

见吕广粟有些犹豫,任弘宽慰他道:“你放心,我只是想问清事情缘由,绝不会告诉他人……”

吕广粟走在路上,垂首看了脚下石子沙土半响后,才犹犹豫豫地说道:

“当日我的确在烽燧上候望,但钱橐驼却拿了酒与肉脯上来约我共饮。”

“我一时贪嘴,喝得昏昏沉沉,未能注意外头情形,可能,可能有看走眼的时候……”

……

“燧长回来了。”

任弘等人一回到破虏燧,钱橐驼便热情地打着招呼,这小老头因为年长,在燧里地位仅次于宋万、韩敢当,不仅在燧中负责造饭,还有缝补的技能,眼下手上正拿着一张毡皮:

“燧长给赵胡儿的毡笠是好东西啊,有了此物,就不怕巡逻时烈日暴晒了,老朽看了几眼,应是能缝制的,只是需要皮革,正好刘屠带了些回来。”

正坐在钱橐驼对面,与之低声聊天的矮个燧卒也连忙起身,对任弘见礼,却是个面色发黄的青年:“燧卒刘屠,见过任燧长!”

这刘屠是刘燧长的亲侄儿,先前告假,是与另一个燧卒,一同去参加刘燧长的葬礼……

任弘问了几句刘燧长葬礼的事,问道:“另一个燧卒何在?”

刘屠笑道:“他老母病重,回了家,让我代为告假。”

那个燧卒常与刘屠一组,共同巡视天田。

任弘所有所思点了点头,这时候,却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哀嚎:

“任燧长,放了小人罢!”

叫嚷的是早上抓回来的冯宣,他被栓在狗舍旁边,只等明天派人押送去步广候官处。

先前冯宣大概是受伤加脱水,蔫蔫的,眼下吃了点东西,睡了一觉,却是精神多了,一个劲地求饶。

赵胡儿不理他,只靠在坞下,认真用小刀雕琢着手里的胡笳,而冯宣见任弘走过来,叫得更起劲了:

“任燧长,我若是被索氏抓回去,恐怕要被活活打死!”

任弘看着他道:“你还指望我放了你不成?”怎么可能,不管冯宣逃亡是否情有可原,作为燧长,私放亡人可是大罪。

冯宣压低了声音道:

“不敢,但我可以交代北山匈奴虚实,戴罪立功啊!”

这时候,正好伍佰韩敢当从烽燧上结束候望下来,闻言踢了冯宣一脚:“敦煌的戍卒又不出塞击胡,你交代虚实有何用?”

敦煌的边塞守备是很保守的,四个都尉府,屯戍、候望部队加起来虽有四千多,但都是以守为主,毕竟这边人口少啊,才三万人,很难支持大规模的军事远征。

所以河西四郡,一般是酒泉张掖那边主攻,敦煌就负责好好看好玉门阳关丝绸之路就完事了。

不过听韩敢当的语气,他对这种消极守御很有怨言,任弘从吕广粟和张千人处打听到了,韩敢当之所以对胡人满是怨恨,是因为数年前一次匈奴入塞时,杀了他的妻、子……

恨屋及乌,也难怪韩敢当常对赵胡儿恶语相加了。

“定会有用!”

冯宣病急乱投医,嚷嚷道:“我要说的事,与烽燧候望有关!”

韩敢当乐了:“难道你还要说,匈奴即将入塞不成?”

“不是,但近来,常有人从塞内,向北山匈奴中走私铜铁器物,我在胡地时亲眼所见!甚至还有弩机兵刃!”

冯宣道:“而那些器物,据说……”

“就是从这破虏燧附近运出去的!”

……

ps:第二章需要修改,下午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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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狼人杀

“你是说,有人从破虏燧附近私出塞与匈奴交市!?”

听闻冯宣此言,任弘心里不由一惊!

像中国这样漫长的边境线,无论法律上的限制多么严厉,几乎每一个朝代,边境上走私活动都十分活跃。

汉朝亦然,边境走私贸易有一个专门的罪名,叫“奸阑出物”,而最著名的走私商人,当属汉武帝时的雁门马邑豪商聂翁壹。

任弘听说,此人是代地大贾,在与匈奴的走私贸易中积累了大量财富,颇得匈奴单于信任,但最终他不知是爱国心发现,还是想洗白资产,又向汉朝官员提议:以出卖马邑城为诈,骗匈奴主力来到边境,好让汉军将其一网打尽!

这便是著名的马邑之谋,那之后汉匈连年大战,正经关市禁绝,双方的物资交流,除了我抢你几千人口,你夺我十几万头牛羊,就只剩下走私了。

在河西四郡,也有许多像聂翁壹那样的走私商,通过种种途经出了塞,将中原物品输入匈奴,以换取匈奴的牛羊、金器、皮革,赚取巨额利益。

除了谷物外,匈奴人最感兴趣的便是铜铁、弩机、农具,眼下汉匈仍处于冷战状态,不论哪样,都是妥妥的资敌了!

任弘只没想到,偏偏是他来上任的破虏燧,还真是个走私的窝点,大窟窿?

“简直是胡言乱语!”

伍佰韩敢当表现得十分震惊,揪着冯宣骂道:“你说破虏燧附近有人奸阑出物,我终日候望烽火,日迹天田,为何不知?”

冯宣连忙道:“千真万确,大概是半个月前,吾妻在那千夫长帐中听到,确实说破虏、凌胡两燧中间的长城容易出入,我由此以为破虏燧附近候望松懈,逃亡时才从这边越塞……”

冯宣求功心切,啥都愿意招,应该不至于说谎,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发生在眼皮底下的走私贸易,破虏燧的众人究竟知不知道,参没参与?

而那刘燧长的死,与此事有无直接关系?

任弘稍稍冷静,看向正举拳要打冯宣的韩敢当。

韩敢当乃是伍佰,燧里的武力担当,妻子为胡人所杀,平日里言辞也常露出对匈奴的仇恨,按理说应该不会参与走私之事,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这些举动言行,是不是作伪?

还有早上才向任弘袒露了自己过往的赵胡儿,这个胡父汉母的神箭手,看上去死心塌地留在了汉朝,但谁又能打包票,他不会摇身一变,利用自己的身份,成为走私贸易的中间人?

除却这俩人外,如今整个破虏燧还有六人,助吏宋万、吕广粟、钱橐驼、张千人、尹游卿,还有刚回来的刘燧长侄儿,刘屠,值得信任的,又有几位?

任弘只感觉,自己在玩一场狼人杀……

刘燧长已经不明不白地嗝屁了,前车之覆啊,任弘接下来做的每个判断,说的每句话,都事关生死!

任弘默然良久后,定定看着赵胡儿:“方才我不在时,谁来关切过冯宣?”

赵胡儿已将胡笳揣回怀里,低声道:

“宋助吏出去伐茭前来问过,还有钱橐驼,来问了两次。”

“第一次是问此人是谁,第二次是问夕食要不要多做一人份。不过那会冯宣还在昏睡,燧长又令我看好他,不得让任何人问话,他与我闲聊了几句,便走了。”

又是钱橐驼,先前在刘燧长遇害当日,找吕广粟吃酒的不就是他么?

任弘回过头,却见头发花白,背脊微驼的钱橐驼,手里正拿着皮革在缝制毡笠,只是眼睛偶尔往这边瞟一眼,因为破虏燧巴掌大的地方,方才冯宣的话,他大概也听到了……

这个看上去朴实的老叟,真那么老实么?

这时候,外出伐茭草,割芦苇的宋万和尹游卿也回来了。

将背上一大捆茭草扔下后,尹游卿直喊累,他是燧里最年轻,最腼腆的燧卒,甚至只为昨夜任弘拿出来让守夜人穿的羊皮裘,尹游卿感激的话说了不少。

宋万却一言不发,仍阴着脸——宋万对年轻的任弘来做新燧长,一直有些不满,作为燧里的二把手,他对走私的事,知不知晓?是否有搞掉刘燧长借机上位的动机?

就在这时,钱橐驼站起身来,笑道:“燧长,餔时已到,开饭罢?”

……

和贵族官吏的分餐制不同,戍卒们吃饭,反倒更像后世:或跪坐、或盘腿围成一圈,各自端着碗筷,他们面前的院子地面上,则放着大盆的饭菜羹汤。

任弘带来的烤馕早上就吃完了,下午是再寻常不过的戍卒伙食,用甑蒸熟的粟饭,就着陶鬲端上来,黄灿灿的冒着热气。

还有一大罐黑乎乎的豆豉,煮熟的大豆发酵制成,腌制时放足了盐,接受不了的人嫌它臭,但却是庶民下饭的好东西,已经很饿的吕广粟,已经往碗里扒拉豆豉,拌着饭往嘴里送了。

最后被钱橐驼端上来的,是用大陶盆装着的菜羹。

大陶盆放到地上时,端上来时,尹游卿看到了漂在上面的厚厚油花,不由惊喜:“今天是什么日子,菜羹里竟舍得放这么多油!”

助吏宋万则拿着木勺一搅,咦了一声:“不止有膏油,还有肉。”

的确,绿油油的菜羹里,还点缀着红褐色的肉块。

钱橐驼则道:“任燧长刚来,可不得吃好些。”

对平日里只就着豆豉大酱下饭的戍卒而言,能见到点蔬菜绿色已是好日子,再有肉,那就简直就是豪贵之家的生活!

吕广粟手持木匕就要开抢,却不料任弘却伸手止住了他。

“且慢。”

任弘笑道:“这菜羹看着可口,我先尝尝?”

吕广粟悻悻收回木勺,对面的宋万则冷不丁地说道:

“嘿,虽然只是一个小燧,但也该有尊卑之分啊,虽然刘燧长时没这规矩,但如今是任燧长说了算,是该先食。”

任弘也不管他出言讥讽,将自己的陶碗递过去,让钱橐驼给盛了一碗。

钱橐驼还特地给他多打了点肉丁,双手奉上时笑容满面。

而当任弘将碗凑到嘴边时,钱橐驼被皱纹包围的小眼睛里,更多了几分期待。

是期待任弘夸他手艺,还是在期待什么?

但任弘却只是将菜羹凑在鼻子前闻了闻,忽然抬头问钱橐驼道:“这是什么羹?”

“葵菜羹啊。”钱橐驼搓着双手道:“老叟在烽燧外种了几亩,眼下正是肥嫩的时节。”

葵菜就是后世的冬苋菜,是这年头的主要菜种,一般用来煮汤或者粥,因为本身含有的黏液,吃起来滑腻肥嫩……

来到汉朝后,在悬泉置待了半年,任弘对这种蔬菜并不陌生,但这碗菜羹,若仔细闻闻,却有一股异样而熟悉的味道……

“没加别的野菜?”

钱橐驼一愣,旋即笑道:“没错,燧长闻出来了,是加了点外面采的猪耳菜。”

“原来如此。”

任弘却将碗递还给钱橐驼:“宋助吏说得对,破虏燧小,没必要那么讲究尊卑,只需论长幼之序,钱橐驼,你既然最年长,那这菜羹,还是你先喝吧!”

除了知道缘由的赵胡儿和韩敢当对视一眼外,破虏燧众人都尴尬地坐着,面面相觑,不知任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任燧长昨天不还笑容满面么?今天就要立威?

钱橐驼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接过碗后半响,才看向宋万,叹息道:

“老朽明白了,任燧长是信不过我啊!”

宋万将筷著一拍,有些不满地说道:“任燧长,钱橐驼是燧中老人了,其他人多是一年一轮换,唯独他在这待了足足五载,也做了五年的饭菜,从未出过错,任燧长刚来就难为他,这是何意?”

“不错,你原先待的悬泉置,是出了名的饭食可口,但这是烽燧,是边塞,有一口热饭便不错了!”

钱橐驼摇头道:“助吏,算了算了,既然任燧长嫌我,老朽也不受这委屈,走就是了,我现在就离开破虏燧,让候官重新换一个庖厨来……”

说着竟真就要走。

“连行囊都顾不上收拾,你就这么急着去报信?也罢,我就跟二三子说说,你在这菜羹里,放了何物。”

任弘却摸着腰间环刀,拦住了钱橐驼去路,对众人道:

“我半年前曾大病一场,家里人求医拜巫,其中一位巫医认为,我犯了癫狂之症,于是开了不少独门药方,除了补脑的胡麻汤外,还有一样药我至今难忘,与你这葵菜羹里多出来的气味,像极!”

“那便是吃了后能让人昏昏欲睡的,横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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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坐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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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弘对钱橐(tuo)驼的怀疑,是从吕广粟的交待开始的。

刘燧长遇害当日,这老钱破天荒拿出酒肉与吕广粟吃,导致吕广粟他喝醉了酒,耽误了候望。

而吕广粟还吐露,在令史来调查贼杀案时,钱橐驼让吕广粟将这件事瞒了下来,理由是若实话实话,吕广粟恐将被怀疑。

回到烽燧后,任弘又从赵胡儿处得知,钱橐驼对塞外逃回来的冯宣十分关注,反复询问,就更加起疑了。

最终让他确定此人嫌疑的,是加到葵菜羹里的横唐!

横唐就是后世的“莨菪”(làngdàng),也叫天仙子,是一种在大西北很常见的植物,全身上下都有微毒,牙疼时可以嚼点叶子茎秆止痛,但服食过量会导致昏昏欲睡甚至深度昏迷。

其子实可入药,用来治癫狂——任弘刚来到汉朝那会,一时惊乍,说了很多后世的言语,甚至为了想穿回去,撞过墙撞过树……在巫医看来的确有点疯癫,遂给了他一剂横唐子熬的汤,效果极佳,睡了一整天,堪称汉朝的蒙汗药。

葵菜羹和里面的干肉掩盖了横唐大部分刺激的气味,但曾深受其苦的任弘可不会忘记。

任弘原本还担心,烽燧里的众人会不会已经沆瀣一气,一起谋杀了刘燧长,再如法炮制干掉自己,自己可没法以一敌八啊。

但见钱橐驼不加分辨,在大家都会喝的菜羹里下药,他反而放心下来。

看来并非所有人都是其同党!

这下事情就好办多了。

果然,闻言后,方才差点喝了菜羹的吕广粟气得站起身来,韩敢当也没有抽刀斩任弘的头,而是怒气冲冲地将钱橐驼按倒在地上!

他们还从钱橐驼怀中掏出了一小包种子,宋万颤抖着手,打开后闻了闻,又给任弘过目。

“果然是横唐子实!”

“老罢癃,说,你在饭菜里下毒,意欲何为!”

韩敢当揪着钱橐驼花白的发髻,想要打一顿逼供,岂料钱橐驼却猛地一下,吐出了一口碎肉!

他口中已是鲜血淋漓,却仍龇开牙缝笑着。

“不好,这嗣咬了舌头!”

钱橐驼咬舌当然不是为自杀,这样是死不了的,他只为不在接下来的逼供里吐露同党,此人又不识字,没了舌头后,任弘便拿他没辙了。

果然是个狼灭啊,任弘知道,自己遇上硬茬了。

韩敢当也一筹莫展,看向任弘:“燧长,这该如何是好?”

“给他止血,先绑起来再说。”

韩、吕二人将钱橐驼绑到柱子上,助吏宋万这会全然没了方才维护钱橐驼的高姿态,给上司同僚下毒,这是洗不了的,只有些惶恐地朝任弘拱手:

“燧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助吏,你还没看明白么?”

任弘道:“那个早上刚抓回来的大奴冯宣交待,说他在匈奴时听闻,破虏燧、凌胡燧附近有人奸阑出物,向匈奴走私违禁之物,宋助吏,我听说你在破虏燧干了两年,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你当真不知?”

“不知,我毫不知情!”

宋万有些慌,他虽然不识字,但身在边关,也听上司说起过,官府对奸阑出物的处罚是很严重的。

汉朝早在文景时就在《汉律》里规定“毋予蛮夷外粤金铁田器”“胡市,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铁出关。虽于京师市买,其法一也。”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当年河西地区的匈奴匈奴浑邪王在霍去病的打击下,率众投降汉朝,浑邪王带着部分下属到长安拜见汉武帝。长安的商贾与浑邪王部下贸易,卖了铁器田器等物,按照律令,竟坐当死者五百余人!

在长安跟内附的归义胡贸易都管控如此严格,更勿论在边塞偷偷走私禁品了,一旦查获,必死无疑,家眷重则族诛,轻则罚为奴婢。

虽然敦煌郡每年都会杀几个,但止不住走私利润太高,后继者仍络绎不绝。

而边塞吏卒若是知情不报,甚至协助奸商,则与之同罪。哪怕不知情,也要因失察纵奸而受重罚!

任弘继续追问宋万道:“刘燧长肯定已察觉了此事,反为其所害。宋助吏,你再好好想想,刘燧长出事前,什么话都没留下?”

“没有……”宋万认真回忆后道:“只是有次,刘燧长将我叫到外面,似是有话,但欲言又止,次日,他便出事了!”

任弘吸纳着这一新信息,说道:“钱橐驼定参与了奸阑出物与杀害刘燧长,今日听到冯宣的招供,生怕罪行被发现,便急了,这才有了下毒的举动。”

加到饭菜里的横唐,因为浓度不高,不会立刻毒发,只会让人觉得困倦,然后各自去睡,在他们酣睡之际,钱橐驼便能乘机做事了……

至于他是要放跑冯宣,让任弘他们失去人证,亦或是离开向同伙通风报信,甚至下狠手将全燧人一一干掉,便不得而知了。

任弘低头看着地上的碎肉,方才好不容易逮到了线索,竟被钱橐驼硬生生咬断,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这起走私导致的谋杀案里,隔壁烽燧是否参与?还有,现在破虏燧中,还剩下几头狼?”

任弘目光扫视众人,现在他能百分百排除嫌疑的,只有提供了重要情报,还差点喝了菜羹的吕广粟一人。

而赵胡儿、韩敢当,虽对任弘皆有协助,但任弘仍不敢百分百确定。

剩下的宋万、张千人、尹游卿、刘屠,他们的真面目,仍是模糊不清。

“任燧长,我守烽燧去了,上面不能没人看着。”赵胡儿似乎没把这变故当回事,早已默默吃完一碗干粟饭,背起硬弓就要上去。

任弘却止住了他:“你留下助我,至于烽燧候望,现在不急,等天黑后让别人上去。”

他其实是害怕赵胡儿那张弓,也怕自己看错了人,这赵胡儿箭术超群,若是居高临下,只消片刻功夫,便足以将下面院子里的人统统射死……

让赵胡儿与韩敢当留在下面相互牵制更好些,这俩人素来不睦,就算其中一个有问题,也绝尿不到一个壶里。

剩下几人里,宋万显然是慌了,还在向任弘拼命解释,想要撇清此事。

张千人有些害怕,默默抱着他的黑狗,怀疑的目光看向燧里其他人。

尹游卿也蹲在一边讷讷无言,看上去是吓到了。

唯独还为刘燧长戴着孝的刘屠义愤填膺,过去狠狠地踹了钱橐驼两脚,将唾沫吐到他脸上。

“没想到这老罢癃如此阴狠,亏我叔父在任时待他不薄!”

他情绪激动,最后还是赵胡儿拦下了他,刘屠才悻悻作罢,回头向任弘长拜道:

“任燧长慧眼识奸,揪出了钱橐驼,真是我家的大恩人啊!”

又请命道:

“但此事非同小可,若再拖下去恐怕有变,我来时骑了马,不如赶在天黑前,让我疾驰去步广候官处,向上吏报信。让候官速派令史来复查此案,一定要将杀害我叔父的奸贼,统统抓获,好让他,瞑目于黄泉之下!”

“事不宜迟,你速去。”

任弘笑着如是说,却在刘屠欣然领命,急匆匆要出门时,冷不防伸出脚来,将其绊倒,摔了个嘴啃泥!

旋即一膝盖顶在其背上,环首刀出鞘,反手横在刘屠的脖子前,让他动惮不得。

“二三子,将刘屠,也绑起来!”

……

ps:第二章在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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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凭几

“为何绑我!”

刘屠被绑起来后嘴里仍嚷嚷不停,显得十分冤枉的样子。

燧中其他人也如同惊弓之鸟,疑惑地看向任弘,想听听他的理由。

任弘自有自己的判断:按照宋万的说法,刘燧长大概已察觉了奸阑出物,却没有对宋万和韩敢当两个副手说,或是在想要吐露前犹豫了,最后独自一个人跑到塞外的胡杨林里,是为了什么?

任弘觉得,刘燧长是为了维护某个在意的人,毕竟一旦查实掺和走私,便是死罪。

又听赵胡儿说,现场没有打斗痕迹,而刘燧长的尸体,显然是被人近身杀害的……

任弘觉得,这恐怕是熟人作案,诱刘燧长出塞商议事情,想要收买他,事情不遂时只好痛下杀手。

再加上刘屠找了个理由要走,这太过明显了,现在掺和走私杀人的狼们肯定慌得不行,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开溜报信。

任弘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又神秘地笑道:

“再有,我昨夜睡的地方,就是刘燧长的卧榻。”

“刘燧长跟我托梦了。”

“他说,就是钱橐驼和刘屠干的!”

这托梦说让燧内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怀疑,但迷信的宋万和尹游卿却信了。

“难怪任燧长慧眼识奸,真是刘燧长显灵了?”

倒是那刘屠心大,面色苍白,嘴唇抖了一会,让任弘确定自己判断没错,但只能唬住他一时,却不能让其吐露情报。

刘屠挣扎道:“休要诓我,谁不知道,我与刘燧长乃是亲叔侄,犹如父子!我怎会害他!”

“不招是么?我打吧!”韩敢当倾向于用拳头说话。

刘屠歪过脑袋:“竖子敢尔!事后若证实我与此事无关,汝等便是殴打,动私刑!”

“你!”韩敢当抡起拳头就要打,任弘却拦住了他。

“有不打伤他面皮,也能逼供的办法。”

任弘看向自己住的屋子:“吕广粟。”

“诺!”

“将我屋中的木几搬出来!”

……

木几的模样,像极了后世的长板凳,是常见的室内摆设,或放在席上,或置于卧榻之上。因为汉人哪怕在榻上,也常是跪坐,坐姿压迫下肢,为了减轻压力,膝纳于几下,臂伏于几上,这样舒服点。

这就是所谓的“凭几而坐”。

但眼下,这本意是让人舒服的木几,却让刘屠生不如死!

却见他上身被固定在柱子上,屁股和绑在一起的双腿则摆在宽度正好能容一人的木几上,这倒没什么,要命的是,任弘往他脚下垫的砖头……

燧中众人原本看得莫名其妙,韩敢当更是想说,这就是任弘所谓不打伤人也能逼供的办法?但随着刘屠绷直的双脚下垫的砖头到两块时,其脸色却变了。

刘屠咬着牙,额头开始冒冷汗,双腿的痛感越来越强!想要挣扎,奈何双手和上身被缚得紧紧的,根本于事无补。

而当任弘往他脚下加第三块砖时,刘屠已是哀嚎不已。

没错,这就是后世让人谈之色变的酷刑“老虎凳”!看似简单,实则却能折磨死人。

任弘却不管他了,笑着招呼众人:“如此即可,吾等吃饭罢。”

饭是新蒸出来的,众人端着碗心不在焉地扒拉着,耳边全是刘屠哭爹喊娘的声音。

如此过了两刻,当任弘歇碗时,刘屠已经被折磨得身心俱疲,开始求饶了。

“这么快就不行了?我还想加第四块。”

任弘蹲在刘屠旁边,也不撤掉他脚下的砖,只笑道:“说罢,你说得越快,这砖也能早点撤掉。”

……

咬掉了舌头的钱橐驼是硬气的,但他的同党刘屠却不行,既没有咬舌的勇气,也没有熬过任弘“酷刑”的毅力,三下五除二,就将事情的本末交待得清清楚楚。

“是钱橐驼拉我入伙的。”

刘屠哆哆嗦嗦,将奸阑出物的情况一一道来。

“我没见过那些人的模样,也不知其贩运何物出塞,只需在轮到我巡视的当天,一早出门去西边靠近凌胡燧的位置,看住周遭,勿要让其他燧卒靠近,而后自有凌胡燧的人清理奸阑者在天田里留下的痕迹。”

“果然是凌胡燧搞的鬼!”吕广粟叫了起来:“难怪他们的程燧长能骑高头大马。”

边境走私要没有烽燧放水,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按照刘屠的描述,凌胡燧也没有胆大到让走私商贩直接从燧里出塞。

毕竟除了燧长和助吏、伍佰外,其他的燧卒通常一年一换,全部收买代价太高了,也容易走漏风声。

所以让走私者乘夜翻长城,次日为其消除痕迹,是比较保险的选择。

因为两燧相距不过十里,声息可闻,若不买通破虏燧这边的人,很难瞒住。

所以就有了钱橐驼和刘屠,以及那个声称母亲生病,告假回家的人参与,刘屠方才就是想去凌胡燧通风报信。

任弘听着,忽然问道:“你一个月能得多少好处?”

刘屠抬起头,喃喃道:“五百钱,钱橐驼好像更多些……”

任弘摇头:“每月两头羊,却要冒着诛死的风险,值得么?”

刘屠为自己辩解道:“燧卒的钱粮低,根本养不活全家,再加上苦寒风沙,一不小心就物故了!正因如此,我才没禁得住引诱……”

做戍卒并不是无偿服役,每个月官府会发放三石口粮,河西地区谷贵,差不多也是五百钱,省着点的话,除了自己吃外,还能额外养活妻、子。

但这只是最完美的情形,就跟后世小公务员一样,吃饭永远是每个月消费里不高的一项,还要有衣、住、行甚至是疾病、丧葬、嫁娶、人情往来各项开销……三石粮食,若是家里有老人,养家糊口恐怕都有困难。

所以,在重利之下,不懂法的穷苦戍卒很容易被诱惑,哪怕是小吏,也会动心。

毕竟现在汉朝低级官吏的工资还没经历宣、成的两次加薪,任弘这种比百石吏每月不过八石的俸禄,半钱半谷,到手的钱不足六百,勉强能养活自己和萝卜。

所以,河西地区的低级官员,有第二职业本身并不算是违法乱纪,毕竟官家给的棒禄就这么些。一些靠近湖泊河流的燧长为了增加一些职业外收入,甚至会雇人打鱼、卖鱼,大家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但走私除外,这已经触犯了国法,上升到了资敌的程度!

可惜,除了钱橐驼牵涉较深外,刘屠只是个外围马仔,对走私具体情形语焉不详。

见问不出更多,任弘拿起一块砖头,笑着说道:“现在说说刘燧长之死罢,这与你关系便大了罢!”

刘屠脚下还垫着三块砖一直没撤,现在看到砖头就怕得要命,倒豆子般将当日情形全盘托出。

“我叔父发觉了凌胡燧的勾当,但因为我牵涉其中,不好举咎,于是程燧长约其在塞外胡杨林里商议,原本说的是,想要就此打住,停止奸阑出物,我叔父便当做没看见……“

“但岂料当日程燧长却想要拉叔父也入伙,叔父严辞拒绝,于是程燧长便痛下杀手。”

刘屠说着垂下了头:“杀人的是程燧长,事后他将带血的刃往我手中一塞,说此事若要败露,我也难逃一死,不如活着,赡养叔父的家人……”

韩敢当听不下去了,上前对着刘屠脸上就是一拳:“你这弑亲之徒!竟还有脸去为刘燧长下葬!“

如此一来,事情就全清楚了,破虏燧里一片静默,许久后宋万才抹着泪叹息道:

“刘燧长真是良吏啊。”

任弘道:“能坚守住本心,确实是个好燧长,可惜斯人已逝,吾等能做的,便只有将此案彻查到底!让刘燧长在黄泉下可以瞑目!”

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程燧长背后,是否有其他人?”

刘屠脸已经肿了起来,摇头道:“这我不知,得问钱橐驼……”

话一下子止住了,刘屠不傻,明白了任弘的顾虑所在,又精神了起来,抬起头大笑道:

“不过,我记得他提过一嘴,应是有的,或许是候长,也可能是……”

“候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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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天黑了

“任燧长,我虽没见过那些奸阑出物之人,但一月一次,运出去的物件分量不小,绝非程燧长区区一小吏能吃得下,他背后,定有更大的上吏在纵容,要么是候长,也可能是候官!”

“候官?”

破虏燧中众人闻言,都心里一惊。

这件事,若是凌胡燧独自参与还好说。

秩禄为比二百石,管着六七个烽燧,爵位不过公乘的候长参与也还能接受。

但若牵扯到候官,那可是比六百石的长吏,手握百里塞防啊,他们一群微末吏卒,如何与之对抗?

“胡言乱语!”

吕广粟下意识地否认这种可能,心里却是怕了。

“这刘屠所言,极可能是真的。”

而宋万也拉着任弘走到一旁,低声说起自己在边塞多年的见闻:

“敦煌与西域胡商的交易,主要是丝帛,匈奴的诸王贵人虽然也喜欢丝帛,但所需没那么大,他们主要对塞内这几样东西感兴趣,是商贾贼人奸阑出物的大头。”

“第一类是铜铁。”

匈奴虽然也有冶铁技术,但好的铁匠都在单于庭和左右贤王处,单于和左右贤王的嫡系用铁刀,射铁簇箭矢,其他小王的部落则铁器稀缺,不少胡骑只能使用骨簇石簇,所以塞内走私出去的铁器对匈奴很重要。

“第二类是谷物和田器。”

任弘颔首,他知道,匈奴虽然以游牧为主,狩猎采集为辅,但与汉朝、西域往来上百年后,也渐渐学着吃粟麦,他们发现囤积谷米,可以很好避免灾害对部落游牧经济的打击。

最初匈奴只是逼迫汉朝在和亲时供奉粮食,或从西域诸国吸血。后来在自次王赵信提议下,明白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开始在草原的肥饶地筑赵信城,种田屯谷。

虽然赵信城在漠北之战后被卫青一锅端,汉军大吃大喝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但匈奴已尝到了种田的甜头,到丁灵王卫律主匈奴政时,更将农耕推广至匈奴左右地。

因战争、逃亡流入匈奴的汉人奴婢、贫民、俘虏,大多成了匈奴人的农奴,在各地为匈奴种田,这让匈奴人的食物变得多样起来,发动战争也有了更多底气。

正是这些改变,让匈奴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从汉武帝晚年起,再度跟汉朝打得有来有回。

但匈奴自制的农具仍然粗陋,所以对汉朝改进过的先进田器十分渴望。

不论是粮食、田器还是铜铁,都能在匈奴换取不少黄金和好马——黄金是匈奴人从西域、康居等处勒索掠夺来的,好马则动辄数万钱,一趟走私下来,奸商获利何止十万!

但因为汉朝盐铁官营,对粮食买卖也有管控,不论哪一种货物,都不是普通商贾能轻易搜集到的,这场走私背后的靠山,地位绝对不低。

说话间,外面的天,已经黑下去了。

任弘目光看向外头,心中暗道:“这大汉朝的边塞官场,会不会和这天一样黑呢?”

见众人迟疑,刘屠越发得意起来,大声道:“任燧长,要我说,这件事不捅出去还好,若是捅出去,最后死的是谁,还真不得而知。”

“不如放了我,就当此事,没发生罢!”

“如何当做没发生?”

任弘却踱步走到院子中央,说道:

“数日前,刘燧长,一个尽忠职守的良吏,竟被同僚亲戚残忍杀害,至今尸骨未寒。”

“而每个月,都有数不清的禁物流至塞外。”

“北山的匈奴人,可以靠那些铜铁,换下骨簇石簇,装备锐利的铁箭。他们逼迫像冯宣那样的汉人奴婢,手持精良的田具劳作,积粟屯粮,吃得饱饱的。便能在下一次入塞时,用力挥动铁刃,斩向吾等的脖颈!”

汉匈的冷战不会持续太久,新的战争一触即发,烽燧一时贪念走私出去的每一样货物,都会成为绞死自己的绳索!

“一旦长城失守,胡人的马蹄会践踏良田,张弓将吾等背后的乡里,射成一片火海。”

任弘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悬泉置的坞院,自己在这儿戍卫,不也在守护家么?

“他们会掳走吾等的家眷亲人,让汝等的母亲、妻、女在匈奴受尽凌辱。”任弘看向赵胡儿,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也在认真听着。

“彼辈会肆意杀戮反抗者,将原本好好的一个家撕得支离破碎。”

韩敢当咬紧了牙关,他的妻儿,就是在几年前一次匈奴入塞时被屠戮的,不是所有匈奴牧民都天生凶残,但再性情纯良的人,在战争中也会在鲜血刺激下,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暴徒。

“然后你让吾等当这些事没有发生,往后也不会有?就为了每月区区五百钱?”

任弘揪着刘屠的衣襟,这厮已经面色惨白。

“我虽只是一个小燧长,守的不过是大汉十余里边塞,每月钱谷寥寥,却守得住寒苦,耐得住寂寞。只要我在破虏燧一天,就休想有一块铁,一把锄从附近流入匈奴!”

刘屠结结巴巴,想做最后的劝说:“任……任燧长,不要意气用事,你还年轻,仕途还长……”

任弘将刘屠一推,笑道:“是啊,我的仕途很长,而你这资敌求财的一生,就要到头了……”

“抬起他的脚!”

“诺!”

吕广粟也听得激动,将刘屠脚抬起来,无视他杀猪般的惨叫。

任弘拿起第四块砖,塞到了刘屠已伤痕累累的脚踝下。

“这块砖,就是我的回答!”

……

老虎凳四块砖,这已经是人类能承受的极限,刘屠的脚直接折了,撕心裂肺的叫停止,竟已痛得晕厥过去。

“燧长方才说得真好,不愧是识字的!”

如果说,先前还疑虑任弘太过年轻的话,经过这一日的事,韩敢当对任弘的已十分佩服。

赵胡儿也终于不再如孤狼般置身事外,主动过来问道:

“任燧长,吾等现在该如何做?”

韩敢当摸着腰间的刀道:“不如杀去凌胡燧,将那程燧长抓起来,也让他尝尝这木几的滋味!”

“不行!”

宋万连忙阻止:“吾等就算不留人看着烽燧和罪犯,满打满算,也才7人,而对方是满员十人,如何打得过?”

韩敢当却不以为然:“假装去串门,走到燧中,忽然暴起,我老韩一人能斩三人,赵胡儿的弓术也能射死俩,剩下的由汝等一对一……”

老韩很乐观,但任弘考虑的却更多:

“一旦白刃相交,凌胡燧便会燃起烽火积薪,引其他烽燧来援,很可能有其同党。就算没有,黑灯瞎火间吾等也解释不清,若程燧长反诬吾等勾结匈奴进攻烽燧,那就彻底洗不清了!”

这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张千人建议道:“程燧长今日不是约任燧长去吃酒么,吾等不妨反邀他过来?”

赵胡儿冷笑:“夕食已过,天色已黑,大半夜邀人走几里地,来烽燧饮酒?任谁都会起疑。”

“就算骗得程燧长过来扣下,凌胡燧其他人察觉不对,也会向幕后主使报信。”

任弘颔首,赵胡儿说得对,这法子破绽太多,还有派谁去呢?只要言语不慎,就会打草惊蛇。

韩敢当急了,直跺脚道:“这也不行那也不妥,到底如何才好!”

任弘看向院内众人:“思来想去,只能用最笨,但也最稳妥的法子,将此间情形如实上报中部都尉!”

中部都尉应是没问题的,作为比二千石的封疆大吏,只要他愿意,有的是合法手段捞钱,完全没必要做这种风险巨大的勾当。

除非是身在汉朝心在匈,铁了心要当汉奸,若真如此,敦煌的边防就烂到根了……

吕广粟担心道:“可刘屠不是说了,奸阑出物背后的主使,要么是候长,甚至是候官啊!万一他截了吾等的上报,杀人灭口……”

任弘却反问他:“就以最坏打算,是某位候官知法犯法,纵人奸阑牟利,中部都尉麾下有五大候官,汝等觉得哪位嫌疑最大?“

最先想明白的是张千人:“凌胡燧,属于破胡候官的右部候长。”

“而吾等所在破虏燧,则属于步广候官的左部候长……既然奸阑出物在附近,也只有破胡、步广两候官有可能。”

“不会是步广候官。”

任弘笃定地说道:“汝等不是奇怪,我年纪轻轻,为何能来此为燧长么?”

众人都看向他,这确实是埋在他们心里的谜题。

任弘笑道:“数日前,有位大人物向中部都尉举荐了我,然后中部都尉让步广候官找个空缺的烽燧安置我……”

“若步广候官是幕后主使,大可将附近几个燧长都换成亲信,如此便能万无一失。但他却在刘燧长死后,偏就让我来到刚出事的破虏燧。”

没有人会这样自找麻烦,按逻辑来反推,步广候官是没问题的。

所以唯一的嫌疑,就落到西边的破胡候官头上……

听说直属上司不是内奸,上报应该不会被截留,大家都松了口气,但宋万依然忧心忡忡:

“可候官毕竟是候官啊,万一官官相护,吾等小胳膊,拧得过大腿么……”

任弘知道,是时候为众人打打气,让他们跟自己一起趟过这凶险的深潭了,遂大声道:

“也不瞒二三子了,那个举荐我为燧长的大人物,虽然和候官秩禄相同,但实际的权位,却是云泥之别!”

“谁?”所有人看向任弘。

“举荐我来做燧长的人,正是当今天子……”

啥,天子?众人都惊掉了下巴,谁料任弘话还没说完。

“当今天子的朝官,大司马大将军……”

众人依然很震惊,大将军霍光是帝国实际的统治者,跟天子也没啥区别好吧。

“大将军的亲信!”

吊足了胃口后,任弘这小狐狸摇着大尾巴,搬出了实际上早已离开敦煌很远的大老虎。

“刚刚出使西域,立下大功归来的持节使者,骏马监,傅介子!”

……

ps:汗,睡过头了,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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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夜行者

“汉律,盗出禁物于边关徼,及吏、卒知而出者,皆与盗同法,坐当死!”

“弗知,吏卒以失察罪罚金四两!”

任弘牵马出门前,对燧中众人重复了一遍事情的严重性:“凌胡燧长买通钱、刘二人奸阑出物,破虏燧众人未能察觉,若严格按照律令,在场的诸位,每人罚金四两,增加戍边时间两年!”

汉朝的黄金是上币,一两大约是16克,四两黄金折合2500五铢钱,数目不小,相当于普通燧卒半年口粮了,他们都家境一般,谁愿意平白无故损失这些钱啊。

“为今之计,只有主动上告此案,如此,非但不必罚钱,甚至还有赏赐!”

任弘在搬出自己“靠山”唬住众人后,又吓之以害,诱之以利,好让他们和自己站在一条船上:

“我连夜赶往障城禀报中部都尉,二三子守在燧中,看好案犯,若是顺利,我天色大亮时便能归来!”

“吾等一定看好烽燧,静候燧长的好消息!”

韩敢当摩拳擦掌,吕广粟也很希望立功弥补他先前隐瞒饮酒失察一事,赵胡儿则主动去守烽燧,有这三个战力担当,破虏燧应该无事。

“但愿吧。”

任弘也没办法,中部都尉那边是必须亲去的,可惜他不会分身术啊,只能信任这几人了。

此时外面一片漆黑,任弘骑着萝卜,小心翼翼在山路上行进,他必须连夜赶四五十里路,才能抵达中部都尉所驻的障城。

任弘在悬泉置时伙食很好,没少吃羊肝等物,未得夜盲症,再加上天上有一轮弯月悬着,好歹提供了点光源,最初的十几里路走得很顺畅。

但随着月牙被云层遮蔽,光源没了,回过头,破虏燧已完全隐于黑暗中,长城与屯戍区中间广袤的荒野上,只有他一人一马形单影只。

夜晚的秋风吹来,让人直打哆嗦,更糟糕的是,手里的松木火把也被凛冽寒风吹灭……

风太大,他甚至没法重新打火,只能裹紧身上的羊皮裘,双腿不由夹得更紧了。

任弘骑术不能说好,毕竟才练了半年,加上这是第一次夜间骑行,难免有点紧张。

他现在能依靠的,只有坐下的萝卜了。

马匹的眼睛在夜晚视力比人类要好,视网膜的后面,有一层照膜,走夜路如履平地。

但它也有不足之处,虽然视野广,但两眼对近处的物体反而距离感较差,容易受惊。

在任弘操纵萝卜,绕过一处雅丹地貌的风蚀岩石时,它竟一脚踩到了碎石上,后足打滑,顿时大惊,连跳带蹦,竟将任弘甩下了马背!然后嘶鸣着一溜烟跑了!

“你这畜生。”

任弘艰难地从碎石堆里站起身来,幸好没撞到头,他忍着肩膀的疼痛,将手放进嘴里,用力打了好几个呼哨,又喊着马儿的名字,但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秋风……

他顿时沮丧不已,离中部都尉的障城还有一半路程,走到去估计都天亮了。

“难道我真是狄山第二,志大才疏么……”

一时间,任弘只感觉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包围。

但又咬紧牙关:

“任弘啊任弘,傅介子让你来边塞历练是对的,若连这么一个小坎坷都过不去,你还想去西域?还想做大事,改变命运,改变时代?“

他手脚并用,艰难爬回路面,顶着风朝前方走去,哪怕是爬,也要爬到障城去,这件事不止关系到他的未来,也关系到破虏燧众人性命!

这时候,耳边却响起一声熟悉的嘶鸣,方才撇下任弘的马儿,此时却又踩着小碎步回来找他了。

“好萝卜,爸爸没有白疼你!”

任弘紧紧抱住萝卜,眼里都泛出了泪花,只感到马匹身上传来的暖意是如此舒服。

再翻身上马后,任弘放慢了速度,接下来二十里路好走多了,在月上天中时,他已能看到远处障城隐约的光亮,那是守夜士卒彻夜不息的火把。

步广障,到了!

……

作为中部都尉府和步广候官的驻地,步广障大小是悬泉置的三倍,但墙壁要更高更厚,夯土夹压芦苇筑成。

哪怕是深夜,障城上也守着士卒,路边插着火把,他们隔着很远,就发现了骑行靠近的任弘……

“来者何人?”

“破虏燧燧长任弘。”

任弘高高举起自己前日才拿到的传符与燧长半通印,从垂下来木筐送上去。

上面守着的是一名屯长,他检查传符无误后,却仍不开障门,而用火把照了照自己的脸:“原来是任弘,你不是刚去破虏燧赴任么,为何连夜来此。”

却是任弘的老熟人,在悬泉置打过两照面的苏延年,他和陈彭祖都是中部都尉的亲信,今日轮到守障。

任弘顿时大喜:“原来是苏兄,我有急事要拜见中部都尉!”

苏延年却摇头道:“依军法,边塞候望急事,当以烽燧告之,今日又不是飞沙大雾看不见火光,你为何要亲来?”

任弘欲言又止,障城上站着不少小吏戍卒,万一里面有涉事人员呢?

苏延年明白了:“既然不方便说,我也不多问,但依照军法,鸡鸣之前,除非有驿使持军情急报抵达,外人不得入障。规矩就是规矩,任弘,你还是在外面等一等罢。”

换个人这么说,任弘会以为是故意刁难索要贿赂,但上面是苏延年,这位大胡子的屯长性情粗犷,对任弘也很欣赏,当不至如此。

任弘曾听闻,汉武帝时,李广在汉匈战争里丧师被俘,抢马逃回后,被免为庶民。有一次他与颍阴侯灌屏在蓝田南山中射猎,在外饮酒晚归,去到霸陵亭时,被霸陵尉呵止、。

李广的随从说,这是故李将军。霸陵尉却言:“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况故将军?”

于是李广就只能在亭下过夜,天亮才得放行。

几年后,李广重新得到任用,竟征辟那霸陵尉随军,在军中找个借口将其斩了!

由此可见李广这位“名将”的肚量不是一般的小。

但身为将军,都不得破例夜过亭障,任弘这小燧长还有啥话说呢?他只能盘腿坐在障城下面等待。

苏延年将一个皮袋扔了下来。

“外面冷,喝点酒暖暖身子!”

黄米酒最初喝着也冷,但几口下肚,也产生了一丝暖意,一如任弘心中的希望,在慢慢扩大。

这中部都尉的障城号令甚严,有细柳营之风,苏延年虽然认识任弘,却严格按照军法律令,没有给他开后门,你可以说他迂腐不知变通,但也意味着,或许这大汉朝的边塞,并没有烂到根去……

直到许久后,第一声鸡鸣响起,障城的大门,才缓缓开启。

苏延年依然站在障上,没有擅离职守,出来的是陈彭祖,他是被苏延年让人唤醒的,眼角还沾着大颗眼屎,见了任弘后诧异道:

“还真是你,我前日不是才送你去破虏燧赴任么,出了何事?”

“陈兄,弟有件事要问你。”

任弘的手冻得冰凉,陈彭祖不由打了个哆嗦。

“陈兄是中部都尉亲信,可知中部都尉与破胡候官关系如何?”

陈彭祖莫名其妙:“你问这作甚?中部都尉是今年从关中新调来的,破胡候官则在敦煌历任了好多年,二人面都没见过几次,关系……不过是上司与下属而已。”

任弘放下心来,鸡鸣已过,天亮还会远么?

他遂朝陈彭祖拱手,低声道:“弟今日来此,是有一项大功劳,要与陈兄共享!”

“关于破虏燧前任刘燧长的死,关于奸阑出物……”

“关于,要如何补上,敦煌塞防上的一个大窟窿!”

……

与此同时,疏勒河南岸的破虏燧,墙壁上的鸡埘里,也响起了第一声鸡鸣……

吕广粟眼睛有些发红,按照任弘的吩咐,他一整宿没睡,抱着一杆矛守在烽燧院子的门口,听到鸡鸣后呼了口白气。

“天快亮了,燧长已抵达障城了罢……”

但就在此时,拴在院外的大黑狗,却忽然狂吠起来!

旋即从燧卒们睡觉的屋内,传来一声惊呼:

“有人翻墙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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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天亮了

一支箭无情地贯穿了青年的躯干,从右侧背部刺入,从左腹透出。

他的姿势也从翻墙而出时的狂奔,变为扑倒在地,温热的鲜血流淌在冰冷的地上,被沙土贪婪地吮吸,他的生命,也渐渐流尽。

张千人拉住流着哈喇子想去舔舐鲜血的黑狗,别过头,不忍再看尹游卿的尸体。

“真是个蠢人。”

确定尹游卿已经没气后,韩敢当伸手合上他的眼睛,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回头朝烽燧上的赵胡儿大声抱怨道:

“人死了!”

赵胡儿从烽燧上露出头,言语间没什么情绪:“我警告过他,再跑,就要射箭了。”

韩敢当叉着腰,骂道:“你就不能射他腿,射他脚?何必一击毙命?”

“我是这么想的,但太暗了,没射准。”

言罢赵胡儿又问下面的几人:“尹游卿临死前嘀咕了好久,他说了何事?”

最先追上来的吕广粟仍蹲在地上,矛扔在一旁,他和尹游卿关系不错,面露哀伤,喃喃道:“尹游卿说,他没有参与奸阑出物,更不是杀害刘燧长的凶手。”

“他家在烽燧西南边,有一次回来晚了,从凌胡燧经过,遇到有人带着私物越塞,他躲在石头后不敢吭声。次日却被钱橐驼察觉,威逼之下,他没敢告发彼辈,又因为家里穷,便收了钱橐驼塞给的一千钱……”

助吏宋万则摇摇头:“这件事,连刘屠也不知道,难怪没招供,也难怪尹游卿要跑,他素来胆小,大概是害怕知情不报,而连坐当死吧。”

吕广粟嘀咕道:“他没想去凌胡燧报信,只是太害怕,所以想悄悄逃出塞去……”

韩敢当一跺脚,为尹游卿不值:“真是蠢,钱橐驼都没舌头了,还能指认他不成?跑什么跑!这下把性命送了罢?”

然后这热心肠的男儿一拍大腿,想到个主意,嚷嚷道:“吾等要不要帮帮尹游卿?”

“怎么帮?“吕广粟看向他。

韩敢当出主意道:“等明日任燧长回来,就说尹游卿是为了阻止钱橐驼逃跑被杀的?反正那老罢癃眼下失血过多,也奄奄一息了,如此,尹游卿的家人至少不用被罚为奴婢。”

张千人却不干了:“万一被察觉了,吾等可是要受责罚的。要骗你骗,我要据实上报,汝等看尹游卿可怜?我倒是觉得,沾上此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活该!”

“狗血是热的,但你这养狗的,却是个冷血!”韩敢当骂骂咧咧。

“够了!”宋万制止了二人,感到有些无力,问赵胡儿道:

“凌胡燧那边没异样罢?”

从昨天任弘走后,赵胡儿眼睛一直盯着凌胡燧呢:“没有,但我怕明日会有人过来试探,毕竟这一夜动静可不小。”

“若是届时钱橐驼、刘屠不在,恐怕程燧长就要起疑了。”

这也是众人担心的地方,他们七手八脚将尹游卿的尸体抬回燧中,于是柴房里除了三个罪犯外,又多了一具尸体。

韩敢当出于好心,为尹游卿寻了一张席子裹着,又扔给冻得哆嗦的逃奴冯宣一条毯子,却无视了醒过来后的刘屠嚷嚷着说冷,求被褥的请求。

反而狞笑着,在他已经折了的脚上又狠狠踩了一下,刘屠再度疼晕过去……

再出门时,鸡已叫过三遍,平旦也转瞬即至,随着一轮红日从疏勒河的上游升起,天色越来越亮,破虏燧众人的心,却越发焦虑。

“烧火,让朝食的炊烟升起来。”

宋万记着任弘昨夜的安排:他们要把今天早上当平常日子过,该造饭造饭,该巡逻巡逻,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但众人却有些心慌,巡视天田时,若遇上凌胡燧的人问话,该怎么答?

还有,任弘说好天亮后回来,怎么还不到,莫非是出事了?

就在这时,赵胡儿的声音从燧上传来:

“步广候官方向来人了,数目还不少,有二十余人。”

众人如蒙大赦,但韩敢当却阴沉着脸,将环刀抽了出来,又取了一面漆盾要往外走。

宋万大惊:“韩伍佰,你这是作甚?”

韩敢当恶狠狠道:“万一彼辈官官相护,不理任燧长的举咎,反倒要来杀吾等灭口呢?”

宋万一时语塞,而吕广粟和张千人听说有人回来,原本转晴的心情,也再度变得忐忑起来。

他们都是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大智大勇,甚至如尹游卿那样,会犯蠢。

就这样带着不安的心情,众人站到了烽燧堠墙上,随着那群人越走越近,烽燧上视野最好的赵胡儿,却将上弦的箭,收了回来。

他那张胡族圆脸上露出了笑,那个走在最前方,身骑赤马,披着黑色官布袍,头缠赤帻的青年,正是任弘!

而任弘身后跟着的,则是屯长苏延年,还有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屯戍汉兵。

任弘吹了一宿寒风,风尘仆仆,脸上甚至还有昨夜摔下马刮蹭到的伤,但眼中却神采奕奕。

他纵马来到破虏燧前,仰头对众人笑道:

“二三子,天,亮了!”

……

和破虏燧见到步广候官来人时的欣喜不同,当凌胡燧的候望兵卒向成燧长通报此事时,顿时将他从卧榻上吓得跳将起来。

“事情败露了!”

这是程燧长的第一反应。

其实早在伙同刘屠等人,谋杀知情的刘燧长后,程燧长心里便一直不安,这个月本该继续送出塞去的禁物,也匆匆取消。

听闻破虏燧的新燧长来了,他还特地打马过去试探,见任弘年轻幼弱,这才放下心来,昨夜难得睡了个好觉。

梦里看见了数不清的黄金和名马,从塞外纷沓而至。

岂料今晨醒后,迎来的却是来者不善的步广候官吏卒!

梦果然是反的啊。

如惊弓之鸟,程燧长立刻唤来燧中的助吏、伍佰,让他们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卷细软跑路!

在顶头上司的候长拉拢下,参与奸阑出物一年来,程燧长是有所觉悟的:纵人走私虽然获利巨大,却也是将脑袋别在腰带上的勾当,一旦败露,律令写得明明白白,必死无疑啊,故万万不能心存侥幸!

甚至连家眷也顾不上了,自己先脱身再说罢。

程燧长穿上平日舍不得穿的狐裘,塞外苦寒,衣物要带足。

他从事奸阑所得的钱物,早就换成了黄金,裹在帛中,藏于卧榻下的暗格里,此刻取了出来胡乱塞进褡裢,便出门骑了马,借口去巡视天田,与同党五人出了长城。

伍佰、助吏等人也是神色慌乱,他们的准备没程燧长充分,大袋的钱背在身上哗啦作响,手里还拎着大刀、剑及铍等武器。

程燧长不忘宽慰众人:“二三子宽心,等去了匈奴,右犁汙王的王子会按照承诺,收容吾等。吾等手中的黄金丝帛,可在北山换得不少牛羊,待到时机成熟,再想法子让家眷也去胡地……”

右犁汙王是占据河西走廊以北马鬃山等地的匈奴小王,而其王子坐镇北山近汉塞之处,汉匈走私之事,便是他在主导。

但程燧长的美好愿景,在走到疏勒河边的胡杨林时,便戛然而止了!

却见北渡疏勒河前往匈奴的必经之路上,已有十余人借着林木遮蔽,从破虏燧摸了过来,早早等候在此。

屯长苏延年身披甲胄,手持长戈,威风凛凛,材官们则蹲在地上,手持弓弩瞄准,其中就有破虏燧的燧长任弘。

任弘眼睛瞄着弩机望山,上面的第三个刻度,正好对准程燧长那张满是惊愕的脸,露出了笑:

“程燧长,别来无恙啊,我按照昨日的邀约,来寻你吃酒,请教如何做个好燧长了!“

……

ps:第二章在中午。

下层官吏集体逃亡塞外的事件,见《居延新简》ept68。

在建武六年正月,居延长安亭长王闳及其儿子、攻虏亭长赵常以及客民赵闳、范翕五人盗窃官府钱财、携带刀、剑等兵器,兰越甲渠当曲塞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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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胡汉

“事了了?这么快。”

当早食时分,任弘爬上烽燧时,虽已困倦不已,但仍坚持守好这班岗的赵胡儿便知道,凌胡燧的抓捕行动结束了。

任弘坐到赵胡儿身边,递给他一根羊肉脯,自己也撕了一片边嚼边道:

“程燧长是明白人,当场引颈自戮,其余四人想要逃窜,当场被射死了两个。韩敢当则身先士卒,活捉两人。其中有凌胡燧的助吏,应该能问出点东西来。“

“这么说,任燧长杀人了?”赵胡儿看向任弘,发现他捏着羊肉脯的手,在微微颤抖。

“没有。”任弘将手收到背后。

“射歪了?”赵胡儿似笑非笑。

“射中了,但不及步广候官的材官们动手快,等我发弩时,射到的已是一具尸体。”

任弘方才射出去的弩钉在人的身体上,破开皮肉而入,哪怕已是死人,那感觉却很难忘记。

但倒也没吐,反而有些饥饿,他也不晓得自己这种情况正不正常。

“凌胡燧剩下的五个人参与不深,程燧长甚至都没打算带他们一起逃,都被苏延年的属下在燧中当场抓获。现下已同钱橐驼、刘屠、冯宣三人一起,被押去步广候官受审问了。”

“他们将尹游卿的尸体,也带走了,令史要查验,之后或许还会召你去问话……”

任弘回过头,能看到载着罪犯和尹游卿尸体的车,沿着他昨晚走过的路远去,叹息道:

“昨夜的事,我都听宋万和吕广粟说了,若尹游卿不犯糊涂逃走,而是如实告知,我或许能设法保住他性命。”

赵胡儿将羊肉脯塞进口中:“燧长毕竟才到破虏燧第三日,与燧卒交情尚浅,尹游卿素来胆小少言,是他自己选了条死路,怨不得别人……”

任弘笑道:“是啊,交情尚浅,所以有些事,燧卒不敢禀明也正常,谁没有一点不能为人道哉的事呢?”

“比如你,赵胡儿。”

任弘看向他:“其实你和尹游卿一样,对凌胡燧奸阑出物之事,也早已察觉了罢!”

赵胡儿抬起头:“何以见得?”

任弘笑道:“赵胡儿,你是个好猎手,先前与我一同巡视时,天田上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你的眼。凌胡燧每个月都放人偷偷越塞出境,虽然次日都让人清理痕迹,但总还有遗留,以你的敏锐,应是有所知觉的,此外我一直奇怪一件事……”

“刘燧长,最初又是如何发觉奸阑出物之事的呢?”

话说到这份上,赵胡儿也不再隐瞒:“不错,是我先发觉凌胡燧奸事后,暗暗给了刘燧长线索,然后……”

赵胡儿摇头:“刘燧长就犯了蠢,因为侄儿刘屠也卷入其中,一时心软迟疑,被害了。”

任弘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所以你清楚事情全貌,却只字不提,但又有意无意给我提供一些线索,例如案发处的脚印多寡……当初敦煌郡派令史来查验时,你为何不如实禀明?”

赵胡儿指了指自己头上道:“任燧长看到了什么?”

“辫发?”

赵胡儿道:“不错,所有人都能看到辫发,看到一个胡父汉母的燧卒,说好听点是归义胡,说难听些,就是养不熟的狼。”

“我当年烧了毡帐,逃离匈奴,是打算听母亲的话,回到塞内,试着做一个汉人。”

“收留我的赵燧长还活着时,对我极好,我也将自己当成了汉儿,扎过发髻,但后来才明白,不论我发式如何,左衽还是右衽,在别人眼中,我永远是来自匈奴的胡儿!”

他握紧硬弓,有些不忿:“我在破虏燧十年了,没有人资历比我老,我甚至射杀过近塞的匈奴胡骑,也算有功,但却一直只能做普通燧卒,伍佰、助吏都轮不上。”

“后来几的位燧长,也如防贼一般防着我,甚至连刘燧长也不例外,我察觉了奸阑之事后,只能暗暗给他线索,嘴上却不敢提。”

“刘燧长死后,来燧中断案的令史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我这胡儿,反复盘问,若非我在刘燧长死时在东边天田与广汉燧卒碰过面,恐怕就就要戴上桎梏被当做案犯了。”

他摊手道:“任燧长,若我一开始便实话实说,令史会信?你会信?”

任燧默然了,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赵胡儿这十年来,一直活在山下,自己对他,不也有所提防么。

一口气说完后,赵胡儿又笑道:“任燧长听完了,打算举咎我知情不报么?”

“不。”

任弘站起身来,松了口气:

“此案已经了结,死的人够多了,不会有人再牵涉进去。”

“此外,赵胡儿,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是关于休屠王子金日磾(idi)的……”

……

“冠军侯霍去病击破河西后,匈奴单于责备驻牧此地的休屠王与浑邪王,二王商量着投降大汉,后来休屠王却反悔,于是被浑邪王攻杀,率其部众降汉。“

“休屠王的妻、子也被迁到了长安。”

任弘指着赵胡儿道:“休屠王子金日磾当时年仅十余岁,和你从匈奴逃走的年纪一样,被安置在黄门署为天子饲马。”

“后来金日磾因为所养的马膘肥身健,路过宫殿时目不斜视,便注意到他,常使其侍候身边。一些贵戚在私下怨恨,说:‘陛下妄得一胡儿,反贵重之。’你猜孝武皇帝听闻后如何处置?”

“如何?”同样被视为“胡儿”,赵胡儿听入迷了。

“孝武皇帝反而更加厚待金日磾!”

任弘是明白的,对汉武帝来说,金日磾这种在朝中无依无靠的人,最容易培养成孤臣,而一身本领,却不收人待见的赵胡儿,又何尝不可为自己的“孤友”呢?

任弘继续道:“到了巫蛊之事后,江充的党羽马何罗等人因为害怕被牵连,欲弑杀孝武皇帝,于是在皇帝驾临行宫时,暗藏兵刃而入!”

“当时孝武皇帝病老,脾气暴躁,禁中只有金日磾在,他怀疑马何罗久矣,见其白刃入殿,竟奋不顾身,上去抱住马何罗,大声呼救!一起撞在瑟上,发出巨响,这才惊动了侍卫。”

“等侍卫赶到时,孝武皇帝因为怕伤了金日磾而令他们不要妄动,岂料这时候,金日磾已用匈奴的角抵技,将马何罗摔到了殿下,摔得他鼻青脸肿!”

赵胡儿闻言拊掌大笑:“妙极,匈奴人确实擅长角抵,每年秋后大会,都要摔上几天几夜……后来怎样,那金日磾得到赏赐了么?”

任弘笑道:“经过这件事后,金日磾便以以忠诚笃敬而闻名天下,他成了孝武皇帝辞世前,临危受命的五位辅政大臣之一,在内朝官中,地位仅次于大将军霍光!”

“如今金日磾虽死,但他已为列侯,金氏子孙在朝中为大官,恩宠有加……”

“所以现在提起金日磾,天下人更多夸赞他的忠诚,他的笃慎,谁还敢说他是养不熟的狼,是不容于汉庭的胡儿?”

“金日磾胡父胡母,但他对孝武皇帝的忠诚,对大汉的忠诚,超过那些长于汉地,血缘纯正,最后却投降匈奴的汉人无数倍!”

说到这,任弘拳头敲向自己胸膛:“所以,是胡是汉,这绝不是按血统来定的,而是看你心中,认为自己究竟是胡,还是汉!看你的所作所为!”

任弘故事讲完了,他拍了拍赵胡儿的肩膀:“至少在我眼中,你尽忠职守,候望勤勉,暗暗向我提供奸迹,比起为了几个钱,纵容奸商出境的程燧长、钱橐驼、刘屠,都有资格做一个汉家儿郎!”

言罢,留下赵胡儿一个人去思索,任弘下了烽燧,正好吕广粟在拌马粮,任弘遂大声道:

“广粟,萝卜昨夜也立了大功!给它加一粒……不,两粒蛋!”

……

惊心动魄的奸阑杀人案之后,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八月中旬。

这十天里,破虏燧的日子恢复了平静,除了隔三差五要去步广候官接受令史盘问外,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做着本分事。

任弘每日都会在《日作簿》上将一天的工作记录下来:除了巡视天田,候望烽火,修补长城外,他还得管理仓库甲兵、种植蔬菜,收割茭草、堆积积薪,加上炊事、记账,大汉朝每一个燧长,都得是多面手。

至于其他人,张千人心思还在狗身上,吕广粟依然嘴馋,宋万对任弘毕恭毕敬起来,韩敢当时常嘟囔赏赐还不到……

还有赵胡儿,在那天与任弘聊过后,他就再也没扎过辫发,反而工工整整结了发髻,用荆昝固定住。为此没少被韩敢当讥讽,但赵胡儿却只是一笑而过,不再把别人的话语当回事。

到八月十二这天,尉史陈彭祖带着几个人,两辆车,再次来到了破虏燧。

他一来,就告诉了任弘一个好消息:

“奸阑案了结了!”

陈彭祖那天带着任弘面见中部都尉,也分了一点小功,眼下笑得合不拢嘴,拍着满载物什的牛车道:

“任弘,我这次来,除了带新燧卒来补足塞防外,还给汝等送来了中部都尉的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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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所以说,这起奸阑案背后的主谋,只是一个候长,以及敦煌郡的一名曹掾?”

听陈彭祖说起敦煌郡府对这起奸阑案的判决,任弘是有些失望的,他们设想中的“大鱼”,破胡候官仅以失察免职,郡里只抓了一个比四百石的五官曹掾,外加一个比二百石候长下狱。

“搞了半天,居然只是一个局长腐化走私……”

这距离任弘设想中“惊动长安”的大案有点远,他不免怀疑郡府是否放水,毕竟当初刘燧长的死,令史验尸后就是草草结案,让人不由生疑。

但不论最终结果如何,与破虏燧众人的功赏直接挂钩的,还是对凌胡燧的举报和擒拿。

与陈彭祖一同来的,还有一名年轻的官吏,看岁数二十出头,为了显得自己老成,唇上故意留了短须,头戴一顶进贤冠:这是从二千石到小吏都很喜欢的装束,冠以铁丝、细纱制成,前高后低,冠上綴梁,以梁的数量区别尊卑。

这年轻官吏是一梁冠,想来只是曹掾佐吏。

果然,陈彭祖给任弘介绍道:

“这位是郡功曹左史索平,主购赏之事,让他与你细说。”

功曹在郡中诸曹中地位最高,相当于后世的市委组织部,主官员任免赏罚,其手下的左右史,也成了宰相的门房,位卑而权重。

而这索平的姓,一听就与郡中唯一的豪户索氏有关系,或是其嫡系子弟。

但任弘心中暗暗嘀咕:“索氏不也是罪官,应该禁锢三代,其子弟为吏,秩禄不得过百石么,这索平是怎么混上比两百石的功曹左史的?”

索平不知道任弘的小心思,笑着对他说道:“任燧长赴任不过两三日,便查获大案,郡中都在传你的名头,索平心慕已久,终于得见。《春秋》有言,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不过事关上功之事,马虎不得,吾等还是按着流程一道道来。”

原来,汉朝官卒的赏罚功劳自有规程,比如任弘等人在候望系统里立了功,要从燧长开始,层层上报,最后由候官制作出他们的功劳薄册,上呈都尉府。

都尉府再上呈太守府,郡太守查验无误后,才会让功曹下达赏赐。

整个上功过程十分严格,半点错出不得,正所谓“上功莫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早在汉文帝时,有云中太守魏尚击破匈奴,但因上报朝廷的杀敌数字与实际不符,差了六颗头颅,竟被削职查办。

最后在冯唐力谏下,汉文帝才恢复了魏尚的官职。

所以任弘他们的功劳,索平都得掰碎了一点点讲明白。

“破虏燧捕得有悬赏文书的逃亡奴婢一人,此为捕奴之功。”

“发现刘屠等人杀害刘燧长一案疑点,揪出真凶,此为明察之功。”

“察凌胡燧奸阑出物,禀明中尉,此为告奸大功!”

“协助屯长苏延年捕斩罪人,此为擒贼之功。”

“以上功劳,任燧长都有出谋出力,加起来后,当升五级爵,你原来是第二级‘上造’,如今当升为第七级的‘公大夫’,恭喜恭喜!”

……

从2级到7级,嗖的一下连升五级,跟开了经验挂似的。

但索平连连道喜,任弘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为啥?因为眼下是汉不是秦,爵位啊,早就不值钱了!

一百多年前,跟着刘邦打赢了楚汉战争的几十万汉军,造就了一个庞大的军功阶层,但从汉朝统一开始,军功爵就在不断注水。

汉高祖还在世时,就没少赐将士爵位,但那会爵位还跟田、宅挂钩。

至汉惠帝以后,但凡皇帝继位,立皇后、立太子及其他喜庆、灾异之事,都会给民间百姓赐爵,跟发红包似的。

任弘的两级爵,就是刘弗陵继位、迎娶未成年的上官小皇后时赐予天下百姓的,不论老少,人人有份。

物以稀为贵,当村头的二傻子都坐拥爵位时,可不得贬值么……

于是爵位越来越虚,也不再与名田宅挂钩,不更照样要服役,公乘蹭不到官府的车。除了关内侯、列侯还拥有政治经济地位,其他爵级,无论高低,都已失去了实际意义。

这爵位唯一的作用,就是用来区分民、吏,民爵不超过公乘,任弘这”公大夫“看起来高吧,离公乘还差一级呢……

张千人、宋万、吕广粟、赵胡儿、韩敢当这五人也得了爵位,升了两到四级不等,他们同样面无表情。

鸡肋好歹还有点肉,可这爵位,就是个名头,并无半分实利。

索平也知道赐爵是虚头巴脑,随意说了一嘴后,就开始谈正事了。

“除了赐爵外,还有赏金!”

索平掀开了牛车上的布,下面露出的,是塞在麻袋中,串在一起的五铢钱,足足装了一整车!

众人这才露出了笑,和秦一样,汉朝也重军功,但随着军功爵的衰败,商品经济的发达,能激励士卒奋勇杀敌的,已经不是爵位和房子地产,而是赤果果的金钱了……

“这得多少钱啊。”吕广粟盯着那车上一袋袋的钱挪不开眼。

“十万钱。”

索平说道:“功曹计功后,认为破虏燧此番所立功劳,相当于斩匈奴酋豪、将率一人,当购钱十万!“

讲真,这份功勋不低了,在河西四郡,军法里有《捕斩匈奴虏、反羌购赏科别》,里面的功劳,从斩捕诸王到普通胡虏,分为五等。

任弘他们立的,相当于购赏科别里的二等功,在战场上,只有最骁勇的战士,凭借着无与伦比的运气,才能活着享受这份殊荣。

只不过,二等功分到集体头上,个人能得到的就少了些。

索平将每人应得的那份拎出来:“任燧长赏钱五万,韩敢当、赵胡儿赏钱两万,宋万、吕广粟、张千人各一万。”

“此外,任燧长及赵胡儿、韩敢当,皆增秩一等!”

增秩也是赏赐的一种,相当于提升待遇,比如任弘现在是比百石,就当是副主任科员,提成百石,差不多就是主任科员……

韩敢当很是自傲,赵胡儿则有些惊讶,看向任弘。上功要一层层上报,自己这次能得重赏,肯定与任弘写的功劳册有关系。

也是好笑,他赵胡儿在破虏燧十载,才遇上一个如实报功,不歧视他是胡儿的燧长……

任弘却对他们道:“有功之人自当得赏,从追踪天田足迹,到射杀逃亡的尹游卿,避免事情泄露,赵胡儿出力甚多,韩敢当则在擒拿凌胡燧众人时,生得二人,他二人增秩是实至名归。”

其余三人都没什么意见,宋万先前只求不遭责备,毕竟他还帮钱橐驼说过话。而哪怕家境最好的张千人,骤然得了一万钱,相当于普通燧卒两年的俸禄,也高兴坏了,琢磨着要买一条西域胡犬来试养,吕广粟则在计算这么多钱够给家里买多少田产。

钱是好东西,唯一的麻烦就是,太重……

一枚五铢钱的重量是克多,一万钱就是0多公斤……

任弘的五万钱则是一百五十公斤,扛不动啊!

好在郡府考虑到了这点,所以给任弘换成了黄金,那金饼形状神似烤馕,圆形微扁,正面经过锤击,微微凹下去,一个重一斤,值万钱。

五个黄灿灿的金饼揣在怀里,任弘只感觉自己一下就成有钱人了,但还没来得及想怎么花,便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每日开销的大头:在厩里嚼着草料的马儿。

“萝卜啊萝卜,往后,你天天都能吃麦子和豆饼了,管够……”

其余人则拿了各自的钱袋,也为如何运回去发愁,而吕广粟不由感慨:

“那刘屠等人真该来看看,他们为了每个月一千钱、五百钱就纵奸人越塞,最后将性命都送了,还连累全家。冒险去违法,还真不如好好守燧察奸啊,你看,只一起案子,吾等就顶了彼辈冒风险一年的所得!而且这是官府赏钱,拿着也踏实!”

他仍在可惜尹游卿,还是因为不识字不懂律法啊,被那钱橐驼吓住,畏惧其后台,其实若能成功告奸,获利就与冒风险走私等同!

宋万却摇头:“你说得轻巧,这样的事,我与在燧里几年,遇上过几次?归根结底,还是任燧长厉害啊,他年轻,有智谋,有胆识,更有大人物做靠山,才能一告一个准!”

经过一系列事件后,宋万几乎天天都在夸任弘。

而另一边,揣好金饼的任弘,还在与陈彭祖询问增秩之事。

陈彭祖道:“增秩要到十月上计后才能下达,那之后,你便是百石吏了……”

说到这,陈彭祖欲言又止,乘索平在一旁喝水的当口,拉着任弘走到一边,低声道:

“别高兴得太早,我也不瞒你,其实此番赏功,郡功曹若是抬抬手,完全可以让你增秩两级,直接迁官,去做候长、屯长,成为比两百石的官吏!”

这一点任弘在预料之中:“但我最后还是被压了一手,为何?”

陈彭祖道:“郡府自然查过你的籍贯身世,知道你是任少卿之孙。一旦让你迁官,便算破了禁锢,功曹大概是不想担这份风险,于是在论功时留了半分力气,让你卡在百石上……”

同一份律令,同样的功绩,在功曹掾手里,却能变出不同的赏赐规格。且不管是抬,是平,还是压,都能有理有据,让人无话可说。

甚至不知内情时,还会感恩戴德。

撞上案子非任弘所愿,破虏燧的事不查明白,说不定哪天自己就稀里糊涂死了。

但任弘从来没寄希望于积功迁官,他还是将目标,放在与傅介子的约定上。

因为任弘清楚,汉匈未来十年的主战场,不在河西,而在西域,西域是风口,是未来,那儿有更大的功劳在等着自己,他只求在破虏燧安稳过完秋冬,别被人斩头而去。

可再度被打压,却让任弘感到一阵恶心。

赵胡儿说他受限于身世,屡屡被夺功,任弘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看似比燧卒们站得高,但只有自己才明白,一抬头,就能触到那面无形的墙……

在悬泉置时,督邮不肯担风险举荐他。

他在这起案件里,已经表现得很优秀,但中部都尉也只是夸了一嘴,并未极力推举任弘,功曹更是在论功时悄悄压了一手。

你以为自己足够优秀,就能让别人忘记你来自何处?任弘知道,是自己天真了。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诚哉斯言!

任弘看向远处的索平,他彬彬有礼,言常引《春秋》《诗》,有豪族子弟的气质,不由说道:

“同是罪吏子弟,为何功曹对我就压,却让索平做了左史?罪官子孙禁锢三代,对索抚的子孙不管用么?”

陈彭祖嘿然:“索氏不一样,他们想出一个法子,让人无话可说的办法,破开了这道禁锢。”

“什么办法?”

陈彭祖笑道:“你猜猜看,这索平是索抚什么人?”

汉武帝时的太中大夫索抚流放到敦煌来,距今不过三十余年,据说索抚几年前才死去,寿七十有余。

于是任弘猜测道:“孙?”

陈彭祖摇摇头:“不是。”

“曾孙?”

“也不是。”

陈彭祖压低了声音:“谁都没想到,才三十年功夫,索氏便硬生生靠着早婚,熬过了三代禁锢……这索平,正是索抚的玄孙!”

……

ps: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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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不贵

“三十多年前,得知自己获罪被流放时,索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他才十三岁的孙儿成婚,等抵达敦煌不久,便抱上了重孙。”

“又过了十余年,重孙嘴上还没毛,便又在当地娶妻,外加几个妾,于是便有了玄孙索平,索抚是看着索平被举荐为吏后,才含笑九泉的……”

这骚操作,听得任弘目瞪口呆,这是养鸡场里的母鸡,刚性成熟就立马逼着下蛋的节奏啊!

“索氏虽然三代失官,但毕竟是中原大氏,三十年下来,早已在敦煌站稳了脚跟,财大气粗,与郡守、都尉皆有交情,如今以举族之力支持索平仕途,他虽然没立过什么功勋,年纪轻轻就到这位置,何足怪哉!”

“还不止如此,今年敦煌的孝廉,多半就是他了。”

送索平等人离开的时,任弘想着陈彭祖给自己讲的索氏八卦,真是不佩服不行。

索平是整个索氏三四代人苦心经营的成果,他们无法反抗皇帝的流放降罪,但却总能在大风大浪里活下来,然后靠愚公移山一般的笨法子,再度崛起,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这就是宗族的力量吧。

别人有宗族扶持,任弘却是孑然一身,他只能靠自己。

与陈彭祖临别前,任弘还问了几日后,八月十五秋射之事……

“秋射延后到九月了。”

陈彭祖一拍脑袋,他方才忙着八卦索氏家底,差点忘了这茬。

任弘隐约猜到原因:“为何延后,莫非和这起奸阑案有关?”

陈彭祖道:“不错,近来郡中抓捕了一些私出塞外的商贾,其中一个供认,北山的匈奴处,主持奸阑之事的,便是右犁汙王的王子,名为‘皋牙胥’者,此人常询问奸商敦煌郡塞内事,甚至还派过几名胡人随他们入塞,间候动静……”

任弘了然:“也就是说,有匈奴间谍混入敦煌?”

“然也,故太守以为,北山匈奴或有异动,这个月不宜让候长、燧长们擅离职守,让都尉将都试延后。又发了通缉,有能活捉匈奴间赏一人者,官卒增一级秩,赏钱八万,奴婢赎为庶民,有人命案者可以免罪!”

陈彭祖笑道:“你不是嫌一级秩太少,不足升迁么,好好看着候望,说不定就逮到那匈奴间谍了。”

任弘却摇头:“宋人守株待兔的故事我是听说过的,破虏燧才刚刚出事,那匈奴间谍得有多蠢,才会往这边撞?”

……

一如任弘所料,接下来几日,边塞安静极了,别说间谍越塞了,破虏燧左右的天田里,连个脚印都找不到,看来他们先前能捕得亡人,真是撞大运了。

虽然都试延后,但任弘也没有放弃练习射弩,每日对着长城上的靶子施射,赵胡儿经常过来指点几句,虽然他擅长的是弓,但都是投射武器,总有共通的点,任弘受益匪浅,勤学苦练后,五十步外发弩,已经能做到十二发八中了……

汉朝的吏员五日一休沐,到了八月十五这天,正好轮到任弘休沐,一天时间不够回悬泉置,虽然汉代不过中秋节,但任弘还是打算张罗破虏燧众人,好好吃一顿。

于是这日一大早,他便让赵胡儿、韩敢等人当守燧,自己则叫上张千人、吕广粟,任弘骑着萝卜,张千人、吕广粟赶着辆老马拉的车去了集市上。

虽然敦煌是边塞,但长城之内,已和内郡没啥两样,一样分县、乡。

距离任弘他们最近的敦煌县北乡,就在哈拉齐湖南岸,相比于后世这个大湖一度干涸,乡邑在沙漠侵袭下破败衰落,现在的北乡仍是水草丰饶,人丁兴旺。

虽然汉人小农大多自给自足,但交换的需求是永远存在的,最起码要换得缴口赋的钱,所以有人的地方就有集市,不等任弘他们走近,熙熙攘攘的声音便从远处传来。

乡市比不了县市,没有墙壁将其圈起来,只是沿着北乡邑外的一条街道开张,两侧摆了摊位,有的直接连摊位都没有,贩夫贩妇蹲在地上,面前摆张席子,将要卖的货物往上一放,就开始吆喝了,像极了后世农村赶集。

赶集的土路狭窄,却挤满了人,张千人只好将车停在外头,任弘和吕广粟则艰难挤进去。

左右摩肩擦踵的赶集百姓里,有荆钗布群的年轻村姑,她们一边跟商贩询问铜鉴、胭脂的价格,讨价还价,一边偷眼去看容貌不差,身材魁梧,还显然是个小吏的任弘。

男人则让鬟发孩童骑在肩膀上,孩子们手里捏着黏黏的饴糖往嘴里塞,还有的拄着拐杖的白发老者都来了——老人其实更喜欢热闹。

“闾巷悬伯,阡陌屠沽,无故烹杀,相聚野外,负粟而往,挈肉而归,和后世真的区别不大啊……”

任弘贪婪地呼吸着这烟火气,在烽燧守久了,每天面对枯燥的工作和空阔的荒野,人会变得有些呆滞,只有来到里闾乡市,才好像重新回到了人间。

同时也更加明白,他们这些边防战士在烽燧日复一日的戍守,为的不就是守护塞内这平静的市井生活么?

就任弘所见,两侧摊位上卖的,多半是谷物,眼下正值秋收,今年敦煌郡还算风调雨顺,收成不错,百姓急着将粟、黍、豆、麦换成钱,好应付口赋,哪怕粮价贱一点,也得咬着牙卖掉一部分。

而粮价说不准,秋收完后,粟能便宜到五六十钱一石,等入夏青黄不接的时,麦子也能卖到百余钱。毕竟敦煌不是产粮大省,有限的粮食还优先提供屯戍部队,没法和关中超便宜的粮价相比。

破虏燧不缺粮食,任弘只买了两袋磨好的细麦面。

此外更多一些的,便是布匹了,男耕女织,天下之大业也,这是除了粮食外,普通庶民家庭能出产的唯一商品,绢帛是很贵的,任弘问了一个卖布的大姐,一匹白素竟卖700钱!另一匹成色差点的绢则要价450钱。

缝制一套成人男子的夏衣,大致上需用布一匹,冬衣理当加倍,所以若是直接买做好的丝帛成衣,就更贵了,一整套单襦纨履,竟卖1250钱!

苎麻布、葛布便宜一些,一匹100到200钱不等,但一整套衣服下来,也得四五百钱了。

“敦煌少桑麻啊,衣裳太贵了。”

吕广粟也不由抱怨,一个燧卒每月口粮,才能置办一身粗麻布衣,每日巡视行走磨损严重,所以他们经济压力确实不小,穷一点的,一套衣裳得兄弟姊妹轮着,谁出门谁穿,到了冬天,最好就别出门了,好好屋里挤一起吧。

“多亏燧长带吾等破获大案,众人能过个好年了。”

吕广粟一边说着,一边很大方地置办了整整三套冬衣,分别是给自己,给母亲,给兄长吕多黍。

除了百姓自发摆摊外,乡市里最好的位置,则是被卖铁器和盐的官吏占据。

夫盐,食肴之酱也,铁,田农之本也,非编户齐民所能家作,必仰于市,虽贵数倍,不得不买。

规划了盐铁专卖的桑弘羊虽然被霍光干掉了,但人死而其政不废,小老百姓得一个个上钱,点头哈腰地向小吏购置,称上一斤盐,或者在一众统一铸造的农具里,挑一个自己看上眼的,而小吏们的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去,这也是官营的通病吧。

敦煌郡铁是比较贵的,因为郡中还没发现铁山,得老远从其他地方运来。

与之相反,敦煌盐倒比内郡更便宜,边塞有很多干涸的湖泊,湖床上经常白花花一片都是盐卤,虽然味道没法和后世精盐比,但也凑合吃吧。所以燧卒别的东西不敢说,盐块是一定足量的。

艰难地从街尾走到街头,任弘终于靠近自己的目标——几个卖肉的摊位。

最先路过的,是磨刀赫赫的狗屠,吕广粟笑着跟任弘说,幸好张千人留在外面没进来,这厮是从来不吃狗肉的。

“有次刘燧长弄来了狗肉犒劳众人,张千人晚归,问是什么肉,我说是塞外打的狼肉,他未曾怀疑,吃了一口,后来得知是狗肉,竟然吐了!还哭哭嚷嚷着,捏着拳头追杀了我许久。”

吕广粟嘟囔道:“真是个怪人,那么好吃的肉竟不吃,燧长,你说这张千人,不会是黑狗精怪变的吧?”

“人各有志,他既然没拦着你吃,你也不用逼他。”

任弘随口一答,继续往前,看到有挂着一大扇猪肉的彘肉铺、赶着一群活羊的归义羌胡,甚至还有皂衣小吏在卖牛肉——耕牛是不许杀的,这是置所、亭障的牛意外死亡后,卖其骨肉,所得的钱充公。

任弘去问了下价格,和悬泉置在效谷县买肉的价格差不多,毕竟是死牛肉嘛,所以只卖6钱一斤(汉斤为250克),羊按头来卖,一头重两百斤的羊,只卖250钱,就算去皮去骨只剩下净肉,换算下来也比牛肉便宜。

而问到彘屠时,却见那粗狂的大汉,伸出了九个油腻腻的指头笑道:“不贵。”

“才九钱一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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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汉字

“九钱一斤?怎么不去抢!”

吕广粟嘀嘀咕咕,也难怪他这么说,五铢钱的购买力,大概是后世rb的2倍,这么一算,这乡市里猪肉9钱才能买一汉斤(250克),相当于70多元一公斤啊,简直是贵得离谱!且远超牛羊肉价格。

任弘听说,在中原,羊价五百,猪价三百,可到了敦煌却完全反过来。

只因在敦煌生活的小月氏、羌、归义胡,往往饲养马、牛、羊,还有骆驼、驴、骡等,他们常用这些牲畜和编户齐民换粮食,唯独不养猪。

因为猪作为杂食动物,在放牧时,除了吃少量草叶外,块茎、蘑菇、野莓、野果等也来者不拒,这些东西可是游牧民妻女采集的目标。

所以猪与牧民食谱相冲,再加上此地气候干燥,除非是湖泽河水边,否则戈壁旱地上,不适合牧猪。

羌、胡也没学会汉人将厕所猪圈一起盖,让猪吃矢长膘的办法,所以在生存资源匮乏的草原沙漠地区,诸如西域、河西、漠北,游牧民对养猪根本提不起兴趣,反而是东北老林子里的夫余人,却又对养猪情有独钟。

于是敦煌的猪,只能靠为数不多的编户齐民圈养提供,数量比牛羊少,自然是物以稀为贵了——虽然在任弘看来,没阉割过的猪肉口感远不如牛羊肉,但它毕竟是中原人吃了几千年的肉食,传统在那摆着,逢年过节祭祀先祖,不杀上一头总说不过去。

既然猪肉这么贵,任弘只随便看了两眼,就回头去问那几个羌民羊怎么卖了。

虽然买卖做不成,但吕广粟却与那屠夫闲聊开了。

“来买肉蔬的燧卒?哪个燧的?”屠夫看出来他们的装束,是守燧的候望兵卒没错。

吕广粟一拍环刀,笑道:“破虏燧!”又指着买羊的任弘道:“这位便是任燧长!”

“破虏燧……莫非就是前几日查出凌胡燧私通匈奴,奸阑出物的烽燧?”

“好像是这么叫,我听说那燧长就姓任!”

杀猪的屠夫这么一说,旁边几个肉铺也加入了议论。

敦煌县北乡距离长城最近,此事好歹也是惊动郡中的大案,早就传开了。再加上那个被杀的刘燧长家就在乡邑里,邑中不过两三百户人家,翻案后的情形,大伙都听刘燧长的家人提及过。

“我听说,是凌胡燧的程燧长私通匈奴,杀戮官吏,但破虏燧新来的任燧长才上任数日,便觉察到了奸情,带着兵卒将他们一举擒获!”

“捉得好!今日能放奸商出塞去,明日就能放胡人入塞来,到那时遭殃的还是吾等。”

卖猪肉的屠夫说到兴起,竟拿了一大块五花猪肉,用蒲叶一裹,就往吕广粟怀里塞去:“我也服过役,知道候望不易,汝等捉了奸人,也相当于护得北乡周全,这块肉不要钱,送你了!”

旁边几个摊位也有样学样:“这牛肚剥洗干净了,拿去罢。”

“送汝等几根羊蹄。”

甚至连卖狗肉的狗屠也来凑热闹,捏着几根可疑的棒状物嚷嚷道:“狗鞭要不要?很补的!”

油腻腻的手,拿着五花八门的肉塞过来,吕广粟有些发懵。

任弘也被屠夫们的热情搞得有些感动,但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严重影响了集市交通,甚至还有孩子被挤倒,哇哇大哭,加剧了场面的混乱。

他了连忙扶起那跌倒的小屁孩,将挤掉的拐杖还到一位老人手中,自己则站到市旗下,朝众人拱手道:

“诸位父老,好意吾等心领了,但候望察奸,这本就是燧长分内之事,不敢居功。父老们请安心,任弘在职一天,就会站好一天岗,至于这些肉食,二三子还是按照市价卖我吧。”

说着,让吕广粟给屠夫们钱,猪肉牛肚照单全收,只没要狗鞭——他们一群汉子吃了这玩意好拼刺刀么?然后就牵着刚买的一头肥羊,离开了集市。

“是个好燧长,亏得有这样的人,吾等在塞内才能安睡。”

眼看任弘远去,集市里的众人都对这后生赞不绝口,甚至已有几个大妈询问旁人:“这位任燧长可婚配了?”

而任弘骑在马上,回过头看去,只占了一条街的乡市虽小,却熙熙攘攘,充满了人情味和烟火气。

半个月赶一次的乡市,会从早上一直开到傍晚,让十里八村的人都来各取所需,推让之间,尽显市井风味。

这份日常生活是多么熟悉啊,让任弘恍惚觉得,不该是边塞该有的模样……

塞上是铁血峥嵘,戈壁风沙,塞内则是男耕女织,鸡犬相闻,黄发垂鬟,怡然自乐,多么奇妙的对比。

“这就是长城,还有我们这些戍卒存在的意义吧。”

任弘发自内心感慨道:“真希望敦煌的百姓,能一直过风平浪静的日子,不必再受匈奴袭扰之苦!”

……

等任弘他们回到破虏燧时,已是日上三竿,韩敢当在做早上的巡视,而宋万则趴在案几上,一手拿着个东西,一手持着笔在认真地写着什么……

“燧长回来了。”

见任弘他们归来,宋万连忙放下手中的物件站起身来,帮忙拎肉牵羊。

宋万的变化是很大的,经过凌胡燧的案子后,他现在对任弘唯命是从,不复刚来时的杠精模样,前几日甚至厚着老脸向任弘请教如何识字——做燧长要书写《日作簿》,每年还得为燧卒上功,所以必须识字,宋万资历是够了,却吃了没文化的亏,错过了很多次升迁。

任弘没有拒绝,稍加指点,然后每逢闲暇时,就老是见宋万在那练习了。

任弘走到案前瞅了一眼,果然,宋万放下的是一个木觚,用木块削成几面而成,这当然不能作为正规的文书,而是在烽燧置所里常见的“习字简”。

在敦煌烽燧里,不乏宋万这样渴求识字的吏卒,因为简牍有限,他们就随便找来木棍削一削,每一面上都能习字,写得满满后刮掉,就又能重复利用了,便宜又实惠。

宋万也是有意思,他最先求问的,不是任弘也不懂的诗、春秋,而恰恰是其父亲、母亲、妻、子、孙的名字。

任弘由此得知,这老宋别看才四十多岁,却已有两女一子,皆已成婚,前年刚有了孙儿。

不过这木觚上的字,却也不是其亲眷的名字,而在反反复复书写一个字:“漢”。

每一面上都是如此。

“为何只练这一个字?”任弘问宋万。

宋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身为大汉子民,为大汉守了这么多年烽燧,却连‘汉’字咋写都不知,实在不该。更何况,瞧来瞧去,总觉得这字甚是好看,只可惜,我笔下写来就变丑了……”

宋万有些惭愧,他手上沾满了墨,显然花了不少功夫,但觚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十分笨拙,只有小学二年级初学练字的程度。

任弘却道:“天汉、大汉,这的确是最大气,也最该学会的字。”

“已经比最初有进步了,宋助吏勉之,这样练下去,到冬至日的时候,你就能自己给家里写信了!”

宋万颔首称是,从一个不识字的文盲到能写出字来,让人有种成就感。他念叨着自己之前许多年被农忙、服役耽误了,儿子也是个睁眼瞎,但孙儿却万万不能落下,一定要让他从小识字……

和任弘走到院外,吕广粟和张千人正准备杀羊剥羊,而买来的面粉也倒在陶盆里了。

宋万看着这些食材问道:“燧长说今日要带着众人好好吃一顿,庆贺一番,这是要做什么吃食?”

“敦煌名吃。”

任弘捋起袖子准备揉面,笑道:“胡羊焖饼!”

……

ps: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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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风平浪静的午后

任弘最初的打算,是要在破虏燧也修一个馕坑,但仔细想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烧馕坑时会起烟,若是烟太大,万一被其他烽燧误以为是吾等在报警,那就糟了。”

误燃烽烟是要严惩的,这也是报讯要用上坞院外积薪的缘故,它们燃起的浓烟又大又粗,远处很容易辨识,不会同炊烟混淆。

眼下灶上已多了一口铁锅——这是夏丁卯先前提及,请效谷县铁官吏帮忙铸的,昨日才托吕广粟的兄长吕多黍送来。

对任弘在边塞察奸立功的事,夏丁卯没有问太多,但同铁锅一起送来的许多调料,蒜、花椒等都细细包好,小坛子里装着老夏自己酿的豆酱,每一样都花了心思,带着长辈的关切。

惊心动魄之后,最好的回报,就是好好做顿吃的,犒劳自己。

任弘他们买回来的那头羊,已经由赵胡儿和韩敢当剥好了,手法技术当然比不上悬泉置的罗小狗,韩敢当在收拾羊肠肚时甚至用力过猛,被滋了一脸羊矢。

“不止脸,还滋到嘴里了。”

赵胡儿无情地说出了韩敢当的秘密,老韩则黑着脸,一口咬定绝对没滋进去。

张千人则一边笑一边在案上切肉,却乘着众人不注意,还将一根还带点肉的羊骨头扔给他的狗。

任弘这边,则在灶上忙活开了,早上买回来的那一大块肥猪肉正好用来炼油,整个过程香气扑鼻,炸干后剩下的油渣,撒一点盐,也是难得的小食。

他不喜欢油渣里放糖和蜂蜜的吃法,太腻。

而后锅里留少许油,放入花椒粒,炸出香味,羊排由宋万用刀砍成块,下锅翻炒,看着任弘那娴熟的颠勺手法,破虏燧众人都看呆了,第一次见炊具还能这么用。

等肉中水分炒干,加入生姜,吕广粟正好提着陶壶,加入适量烧开的水,然后便可以放入大陶釜里,中火慢焖了。

“可惜胡椒太贵了,没舍得买。”

任弘有点小遗憾,焖羊肉里不放点胡椒总觉得有缺憾,虽然张骞通西域后,原产印度的胡椒已经传入中原,但如今被当做名贵药材,真能卖到一颗好几钱的价,而其主要用途竟是用来……泡酒!

悬泉置的徐奉德就泡了一壶胡椒酒,以好酒五升,干姜一两,胡椒七十枚,像傅介子这样的贵客路过才拿出来,但那味道任弘偷尝过,实在不敢恭维。

但也理解,中国人嘛,蛇虫鼠蚁,香料水果甚至是外星人,万物皆可泡酒,原来这传统能追溯到汉朝!

如此想着,任弘让吕广粟看着火,自己则去折腾刚醒好的麦面,将它们擀成薄薄的宽面,涂点油,等到羊肉差不多快熟,就揭开釜盖,将宽面饼与大蒜放进去,浇上羊汤一起烩。

等再揭盖时,焖熟的羊肉香气四溢,沾了汤汁的面饼看上去油津津,黄亮亮的,众人都端着各自的碗围了过来,眼巴巴地等着了。

他们吃饭还是那么接地气,连锅釜一起端到地上,众人或蹲或坐,甚至像任弘一样,把木几当成了板凳,各取所需。

羊肉炖的很烂,料也足,味道浓郁没有膻味儿,而肉味也早已渗透到了宽面饼里,十分入味,配合炖的羊肉的汤汁吃,真是越吃越有味儿!

尽管时空差了两千年,但羊还是敦煌的羊,面也是敦煌的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次的胡羊焖饼,任弘做得大获成功,每个人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好在这道菜也继承了大西北菜的精髓:量大管饱!

可惜少了杏皮水……任弘是个很馋的人,此时此刻,无比怀念后世敦煌城里热闹的沙洲夜市……

当酒足饭饱时,韩敢当将碗筷一放,拍着鼓鼓的肚子感慨道:

“这是我老韩四十年里,吃过最好的一顿,吃过这顿,死都值了!”

任弘踹了他一脚:“别说晦气话。”

“如今吾等有钱了,往后这样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回应任弘的,却只有韩敢当的呼噜声,他竟就这样靠在院子墙壁上睡着了。

任弘笑骂道:“这厮,想借此躲下午的巡视天田么?”

“燧长,吾等去吧。”

新来的五个燧卒因为刚来就蹭了这么一顿好饭,都有些过意不去,主动请求去巡视天田和伐茭草。

宋万也站起身来,跟了出去:

“这五人刚来,恐怕会偷懒,我跟去盯着点。”

赵胡儿一抹嘴,撒了泡尿回来后,便尽职地上烽燧候望去了,吕广粟和张千人则包揽了洗碗的活,他的狗则尽责地嚼着众人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头。

这下,任弘啥都不用干了,他吃完饭后也有些懒,坐在席子上抬起头,眼下夕食刚过,太阳还在西中天上,这真是个风平浪静的午后啊……

和着塞外吹过的风,韩敢当的呼噜声起伏不停,任弘懒洋洋地瘫在院子里的草席上,也差点睡着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赵胡儿的大声示警,才将他从休沐日的慵懒中唤醒过来!

“燧长,快上来看!”

任弘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头见赵胡儿一脸严肃,立刻上了烽燧。

“怎么了?发生了何……”

不等他去到烽燧顶,才爬到堠上时,任弘就止住了话语,定定地看向东方。

顺着长城往东七八里地,是与破虏燧相邻的广汉燧。

此刻,一道浓烟,正从广汉燧,冉冉升起!

“广汉燧点燃了积薪!”

任弘完全清醒了,几步个箭步上了烽燧,赵胡儿趴在东边的望火筒上认真观察:“他们也举烽了!“

“举了几烽?”

“一烽!”

任弘仔细辨识着远处升起的烟柱,第一根已直冲云霄,隔了少顷,第二根烟柱也缓缓升起。

等到再无新的烟柱升起,任弘才确定:“两积薪……”

“望见虏欲入塞,一千人以上者!昼举一烽,燔两积薪!“

任弘和赵胡儿面面相觑,如果广汉燧没搞错的话,这次恐怕是遇到大事了!敦煌多少年没遇上过千骑以上胡人入塞了?

很快,他们就知道广汉燧看到了什么……

无数骏马上下腾跃,马背上是头戴尖毡帽的匈奴人,每个人都背着弓箭。

他们正在渡过浅浅的疏勒河,在南岸集结后,又调转马头,朝西方席卷而来!

数千只马蹄扬起的烟尘,让人看着心慌。

赵胡儿眼力好,见状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何止一千骑啊,都快有两千了!”

任弘心脏狂跳,他错了,错得离谱,这个午后,与风平浪静毫无关系。

他只能听见自己嘶声力竭,朝院子里大吼的声音:

“老韩、广粟,点燃积薪!”

“有匈奴犯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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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披甲

两根烟柱从破虏燧缓缓升起,这是韩敢当和吕广粟点燃了坞外堆积的积薪,而赵胡儿则在上头举烽。

“望见虏欲入塞,一千人以上”的讯号会传到西边的凌胡燧,也传给与长城南方十汉里外的一排亭障,再由他们依次传递,向四十里外的都尉府屯戍大军告急。

视觉是最快的传讯方式,不消半刻,四十汉里外的都尉府和步广候官、就能接到报讯,做出应对……

任弘这时候已下了烽燧,手扶着木梯时,隐隐能感觉到震颤,不知是自己紧张的幻觉,还是那两千匈奴骑的奔腾真的能让他们的烽燧瑟瑟发抖。

但耳边隐约传来的马蹄声,却是作不得假的。

“张千人!”

任弘喊了呆呆站在墙边,有些不知所措的养狗达人。

“随我去取甲兵!”

早在一百年前,晁错就总结过:“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

坚甲利刃,是汉朝对匈奴的巨大优势,哪怕一个小烽燧,拥有的甲兵数量质量,也足以让一位匈奴的千夫长艳羡不已。

任弘刚来破虏燧时,就检查过存放甲兵的小仓库,每个亭燧都有记录兵器情况的帐簿,破虏燧除了六石具弩2把、四石具弩2把外,还有角弓三把,长戈长矛各4,长短戟各1,刀剑各5把,盾牌5面,此外还有藁杆铁簇的弩矢箭矢600枚。

出去巡逻、伐茭的宋万等六人带走了部分甲兵,任弘让众人将剩下的统统搬到烽燧里去——作最坏打算,若匈奴犯塞的话,烽燧可能就是他们最后的堡垒!

“燧长,我为你披甲!”

韩敢当这时候也进来了,抱起木架上放着的铁札甲就要往任弘身上披。

和秦代将士普遍着皮甲不同,汉代的甲胄制造有了质的飞跃,冶铁的进步让军队大量装备铁甲有了可能。这破虏燧中,就有分发了一副铁札甲,两顶铁鞮瞀(diào),也就是头盔,都是用铁片与麻线编缀而成。

札甲的铁札叶近百片,且有点厚,所以十分笨重,远不如高级军官们使用的鱼鳞襦铠轻便,且只能防护胸与背部,一个人很难穿上,得袍泽帮忙才行。

“你擅长近战,这铁札甲还是给你来用。”

任弘往铁甲里塞了些避免皮肤摩擦的麻絮,为韩敢当披上,这铁甲太重了,重到对没有披挂熟练的人来说,会影响速度和平衡。

再说了,好钢要用到刀刃上,他不认为自己在战斗中起到的作用,能比韩敢当这个沙场老兵大。

任弘自己则只用帻巾将头上裹得严严实实,又戴了个铁鞮瞀,这玩意虽然让脑袋感觉沉沉的,却能够防住匈奴人的骨簇、石簇,甚至连铁矢也会卡在铁片缝隙里。

身上披了件漆成黄褐色的齐膝革札甲,又往左右腕上戴了皮质射鞲(gou)。

而在挑选合手兵器时,韩敢当自然是顺手的环首刀和铁钩镶,身披铁札甲的他俨然是个重步兵,左右手的兵器一敲,大吼着出门而去。

其他人也纷纷将剩下的兵器、箭矢搬到烽燧上放好,任弘在为用什么武器犯了难:燧中五兵,他平日里也一一练习过,发现长矛最乘手,其次才是环刀。

对第一次上战场的人而言,矛的长度能给人带来虚幻的安全感,任弘手已伸向了矛杆,但脑海中闪过的一句“自古枪兵幸运e”,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最后走出门时,腰带上挂着环刀,背上有一面朱纹漆革盾,怀中抱着自己的六石具弩,身侧悬着箭箙。

这下装备齐全了!

任弘分不清是烽燧在抖,还是自己在抖,反正片刻功夫,长城之外,匈奴人的马蹄声,似乎又近了几分!

在路过厨房时,任弘犹豫了一下后,让吕广粟去将那口悬泉置送来的铁锅也拿上去。

吕广粟哭笑不得:任燧长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念着锅?”

“好歹是铁铸的,待会御敌或许用得上。”

任弘说着重新登上烽燧,这时候,长城外隆隆马蹄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马儿被勒住后,发出的阵阵嘶鸣,近得让人害怕……

果然,等任弘抵达顶部时,先上来的韩敢当,以及一直守在上头的赵胡儿,都一言不发,定定望着外头。

任弘也缄默了,因为他看到,除了数百骑分散到长城沿线放哨、觅敌外,剩下的千余胡骑,已抵达疏勒河南岸,破虏燧正北面数里外。

然后停了下来。

胡人下马的下马,休息的休息,但目光却都盯着破虏燧,更有数十骑靠近到射程外观察他们,指指点点,为首是一位骑着白马的匈奴酋首……

这是匈奴人进攻的前兆啊。

“不是吧……长城上百个烽燧,真就挑了吾等在的燧来攻?”

张千人发出了哀嚎,匈奴人马密密麻麻,望而生怖,他家境好,素来怕死,两腿直打颤。吕广粟擦着额头流下的汗,手上的矛有些握不紧,韩敢当则在大口喘气,努力吞咽唾沫。

而任弘,只觉得嘴里有点干燥,环刀的柄上,何时多了那么多汗水?

还是赵胡儿最镇定,他眯着眼观察外头情形,忽然指着远处道:“匈奴人抓了个外出巡视的燧卒!”

众人一瞧,可不是么,数骑匈奴人正从破虏燧东面的长城回来,将马背上一个身着红色革札甲的汉卒重重扔到那白马胡将面前!

五人都盯着那个倒霉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千人怔怔道:“东边,那是宋助吏巡视的方向啊,他出门时,穿的是什么颜色的甲?”

任弘手扶在烽燧墙面上,眼睛里,远处那抹被按倒在匈奴胡将面前的红色,格外刺目:

“老宋,穿了他最爱的那套……漆红革甲!”

……

很不幸,被胡骑逮住的人正是宋万。

当匈奴犯塞时,他正带着两名新来的燧卒巡视天田,去到疏勒河边熟悉地形,等望见广汉燧烽烟连忙转身逃,已经来不及了。

在翻越长城时,两名燧卒被射死在长垣上,而他则被活捉了回来。

宋万头上的革胄已不翼而飞,花白的发髻下是一张惊恐的脸。

他被扔到地上,抬起头,看到了这群匈奴人的首领。

这胡酋很年轻,头部除了头顶上留着一束头发外,其余部分都剃光,戴着一顶以羽毛装饰的鎏金铜冠,冠下是厚厚的眉毛,杏眼,目光炯炯有神,两撇小胡子挂在圆脸上,骑的是白色乌孙西极马,马身上还装点着小件的黄金佩饰。

宋万不知道,这个年轻的胡酋,姓呼衍氏,名为“皋牙胥”,是北山地区三十四口泉眼的主人,右犁汙王的王子。

他同时也是敦煌奸商走私货物的大买主……

皋牙胥用匈奴语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阵,旁边一名显然是汉人的侍从立刻为他翻译,问宋万:

“王子很需要熟悉塞内情形的官吏,问你可愿降胡?”

汉人译者补充道:“王子还说,若愿提供塞内虚实,为王子劝这座烽燧里的人也投降,便许你一百头牛羊!”

宋万不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只是个因为不识字,在边塞消磨多年,却连燧长都没当上,这辈子可以说一事无成的斗食小吏。

他犯过糊涂,对年轻的任弘有些嫉妒,还被钱橐驼骗得团团转,在奸阑案里,几乎没帮上什么忙。

眼下,被匈奴人擒获,宋万害怕得不住颤抖,都不用匈奴人殴打逼迫,两腿软软的就跪在胡酋马前。

当听说降则免死时,他怔怔出神,眼睛里不知是喜还是惧,刚想要说话,却想起了什么来,又将头垂了下去。

“我若降了,我的妻女儿孙就得沦为罪徒,我家坟头,恐怕要被人掘了。反倒是我战死了,有好几万安葬钱,儿子能被举荐为吏……”

他若低头,那全家也要跟着一起遭殃,三代抬不起头!

他若抬头,子孙都能昂首挺胸!

想清楚后,当宋万再度看向皋牙胥时,眼中恐惧仍在,却多了另一种情绪。

悲壮……

不是英雄的,而是普通人的。

宋万摇了摇花白的头:“老朽虽不识字,但知耻。”

他努力控制还在微微打颤的双腿,站了起来,想要在这个看不起自己的胡酋面前,挺直胸膛!

“我是大汉的兵,是破虏燧的吏,不降胡虏!”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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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不退

宋万痛苦地趴在地上,因为拒绝投降,更不愿意说出燧里还有多少守卒,有何武器,他被一个匈奴百骑长从背后狠狠扎了一矛,伤了肺腑,嘴里咳出了血,伸手想抹,却越抹却多……

皋牙胥则将目光放在了长城一线,戴着扣弦铜扳指的手指向破虏燧

“这就是坏了我事,让北山断了铜铁来源的烽燧?它叫什么?”

“破……破胡燧!”

匈奴人当然不自称匈奴,字眼里更没有“虏”这种说法,而是自称“胡”。许多年前,汉武帝晚年白给了匈奴几场大败仗后,原本已经打不下去的匈奴又精神了,单于遣使遗汉书云:“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

眼下破虏也翻译成了破胡。

“破胡?我倒是要看看,是谁破谁!”

皋牙胥止住了要取宋万性命的匈奴人:

“不用补刀了,要让他痛苦死去前,看着自己守的长城和烽燧被攻破!”

这时候,一个骑骍马的胡将过来,在皋牙胥身边压低声音道:

“王子,别忘了右贤王让我们来这的目的!”

皋牙胥笑道:“多谢千骑长提醒,我不会忘。”

“我奉命带骑从来塞外广布疑兵,做出进攻敦煌的架势,好吸引酒泉郡汉军西移,如此便能让我父,以及右贤王率大军进攻张掖,为大单于重新夺取河西制造机会……”

匈奴大致上可分三部:单于庭,左方王、右方王,左右两部分别由左右贤王统领。

在汉匈连番大战后,单于庭迁到了漠北,且越来越往离汉朝西北的方向而去。原先地接上郡以西,遮蔽单于庭右翼的右方诸王,也相应向西迁徙,如今他们与河西四郡、西域接壤,匈奴这些年能缓过来,全靠右贤王麾下诸部不断从西域吸血。

傅介子今年在西域的活动,也惊动了匈奴,匈奴使者在龟兹被杀,这是汉朝想要重返西域的讯号么?但匈奴的应对办法,不是在西域等着与汉朝竞争,而决定釜底抽薪,对狭长的河西走廊发动致命一击!

若能将河西夺回,西域便不再构成问题。

皋牙胥和千骑将此番出现在长城一线,只不过是汉匈战争里,边角上微不足道的一子疑兵……

但他们对破虏燧而言,却已是灭顶之灾。

“虽然右贤王说不需冒险入塞。”

皋牙胥摸着唇上的胡须道:“但只来塞外走一圈就离开,恐怕难以让汉军相信,若能破几个烽燧,岂不更像真的?千骑长放心,我不用汝等右贤王部的人,只派自己的部落去。”

言罢皋牙胥命令道:“派人爬到左右长城上,盯着汉军动静。”

又点了方才给了宋万一矛的那名百骑长,他长着罗圈腿,手臂修长,头上前后各留了一撮毛发。

“百骑长乌兰,带着你的帐落丁壮们,在汉军援兵到来前,将这座烽燧,攻下来!”

……

“老宋!”

站在烽燧上,看着远处那红甲汉吏被匈奴人刺倒在地,韩敢当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若非赵胡儿拦着,他非要翻身跃下烽燧去救不可。

韩敢当和宋万关系其实并不算好,但毕竟是朝夕相处的袍泽啊,晚上睡一个屋里听对方打鼾,下午大家还围在一起吃饭,开着和屎尿屁有关的日常玩笑,可眼下,却眼睁睁看着宋万殒命塞外!

“燧长,胡人过来了!”

而另一边,瞅见四里外的匈奴大军中,分出了百余骑朝破虏燧方向迅速逼近,张千人急了,力劝道:

“匈奴这架势,是真的要进攻破虏燧啊,宋助吏已丧生,其他几各出去巡天田伐茭草的人不知死活,吾等仅有五人,如何能挡?还是速速退走罢!”

“你说什么?”韩敢当一肚子火没出发泄,闻言立刻揪着张千人要打。

吕广粟拦着他,迟疑道:“但没有候长允许,燧卒擅自弃守烽燧,可是要算临阵脱逃的!若如此,哪怕有先前立的察奸之功,也要处以重责!”

张千人嘟囔道:“就算事后进牢狱做奴婢,也总比现在丢了性命强,以区区五人敌千余胡虏,绝无守下来的可能……燧长,你拿个主意罢!”

“任燧长?”所有人都看向任弘。

从目睹宋万被杀开始,任弘已经好一会没说话了,他此刻紧紧扶着墙垣,能感受到每个毛孔散发的寒意。

前世的他,只是个稍懂历史的普通学生,不是特种兵战士穿越,头一次打仗,就遇上这种实力悬殊的战斗,能不怕么?

任弘的身体,尤其是腿,很想如张千人建议的,丢下烽燧,丢下他的职责,头也不回地跑掉。

什么英雄,什么时势,什么西域,都见鬼去吧!真是一双胆小的腿……

于是任弘竟腾地站起身来,朝烽燧下走去。

张千人顿时大喜:“我说得没错罢,就该撤走。”

韩敢当则气得直跺脚,大骂道:“任燧长,乃公真错看你了,没成想,你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好好,汝等不守,我来守,我死了也要拖几个胡人垫背,为老宋报仇!”

赵胡儿则摇了摇头,仍未移动观察匈奴人动向的眼睛,他们已经到了三里之外。

任弘没理会老韩的唾骂,几步下了烽燧,来到坞外的马厩处,解下马后,却当着燧上众人的面,狠狠一拍萝卜的屁股,让它自己朝南方跑去。

“燧长你这是干什么……”张千人本来就要拉着吕广粟下燧,这会却呆住了。

任弘仰头笑道:“无他,破釜沉舟而已!现在马没了,我跑不了,汝等也跑不了!”

方才,任弘的目光一直落在了宋万的身上,宋万大概是死了,一动不动趴在沙地上,鲜血染红了周围的沙土,但好像就在一瞬之前,他还在院子里咬着笔杆,在习字简上,一笔一划,笨拙地写着“漢”字。

被匈奴生俘后若是投降,甘心于做个汉奸,有很大概率能活的,但这个不识字的小吏,这个在小事上总犯糊涂的老东西,在大节上却无亏……

宋万尚能如此,自己哪有脸逃啊。

任弘眼前又闪过了早上去过的敦煌北乡,还未散市的草街熙熙攘攘,贩夫走卒忙碌着,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他们平静的生活,被忽然燃起的狼烟打破了吧……

还有悬泉置的夏丁卯,此刻大概已招待完行客夕食,正坐在院子里跟徐奉德闲聊,他们看见长城一线,直冲天际的烽烟了吗?

烽燧的作用是什么?提供警示,然后还得挡胡虏一阵,好让在绿洲城郭边上的屯戍大军有时间做出反应。

燧卒是顶在最前线的盾牌,他们若也胆怯溜了,身后露出的,可是芸芸百姓,是悬泉置,是任弘在这时代里唯一的家啊!

如此想着,想到这些,嘴里一度消失的唾沫,和勇气一起,竟又回来了!

他的选择是,不退!

但最先要做的,就是断众人退路,好齐心御敌。

任弘已再度回到上面,让赵胡儿他们举两烽——两烽、两积薪,这是胡虏千人以上进攻亭障的讯号。

又对众人沉声道:“就算放弃了烽燧,步行于旷野之中,又走得了多远呢?跑不出几里,就会被胡骑追上,斩吾等头颅而去。”

“所以现在逃走,很可能死得比留下来更快!广粟,去用木头将烽燧的门顶上。”

这是要死守孤燧的节奏啊。

他又对韩敢当道:“老韩,待会谁再敢言弃燧,你直接替我斩了他!”

“诺!”

韩敢当摸着环首刀,幽幽地看着张千人的头颅,吓得他不敢再提此事,但仍是焦躁不安,眼看远处百余胡骑已至两里地外,喃喃道:“那敌众我寡,该如何守?”

任弘指着南方道:“看,亭障已经燃起了烟讯,他们距离此地只有十里,小跑的话,两刻便至。”

“中部都尉也已接到敌情,离此四十里,军中有骑兵上千,疾驰的话,两刻也能赶到。”

不是经年累月,也不是外无援兵,半小时,这就是每个烽燧遭到围攻时,需要坚守的时间。

比起东汉之时,在西域以区区数十人,抵挡匈奴单于上万大军的耿恭,比起那坚守近一年,最后仅有十三人归于玉门的壮士们,算得了什么?

“烽燧修得坚固,燧外到处有虎落陷阱,门也堵死,胡人想硬闯进来可不容易,吾等就要依靠甲兵,用弓弩,用一切能想到的办法!守住这两刻!“

“当心,打前锋的胡骑开始试射测距了!”

话音刚落,韩敢当还没来得及叫好,伴着赵胡儿的警告,数支箭就从塞外呼啸着,划着弧线,从高空朝破虏燧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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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弓如霹雳弦惊

匈奴人试射的箭,一支都没飞到烽燧顶上,最远也只插到长城墙垣处。

这是显然的,虽然同样磅数,弓箭若是抛射的话距离比弩机平射远,但烽燧高达四丈,8米的高度,想要将箭射上来,起码要靠近到六七十步内仰射才行。

距离匈奴人装备马镫尚有数百年,弓手骑在动来动去的马上不好发力,匈奴人试射一轮发现挨不到烽燧后,选择下马靠近步射。

在他们抵达射程前,居高临下的烽燧反而是有优势的。

但优势,也仅存在于赵胡儿一个人。

“别急着放弩,要等匈奴人挨近了再射。”

赵胡儿在烽燧待了这么多年,如何应对匈奴犯塞经验十足,他让任弘和韩敢当别急着射弩,自己则站起身来,拉开了弓。

任弘知道,赵胡儿每把弓都是他自己制的,用的材料与汉军制式角弓不太一样,以顽羊角、鱼胶、榆木制作,在弓的外部使用了桦树皮进行包裹,桦树皮富含丰富的油脂,对弓可以进行防潮保护。

赵胡儿每年秋天都会制一把弓,费事一年,次年冬天带出狩猎,并不为了得到太多的猎物,而是为了检验弓能不能经得起酷寒的考验,若是开裂,那就是把废弓。

经过多年制作、淘汰、改良,现在赵胡儿身边一般只带两把弓——一把长梢、一把短梢。

汉弓一般是短梢弓,拉感偏硬,箭速相对快,而西域、匈奴常用的是长梢弓,拉感柔顺,箭速也相对比较慢,但射程远些。

“想要远射以长梢弓,若是敌人近塞,就得换成短梢弓了。”

除了弓外,风向如何,什么距离用什么角度抛射,用重箭还是轻箭,根据对方的着甲,用三菱箭头还是两翼、三翼铁簇,都有学问。而任弘早就发现了,赵胡儿扣弦的方式也与一般汉卒、匈奴人的蒙古式扣弦法不同,不是用大拇指,而是用食指,这大概跟他右手拇指受过伤有关。

赵胡儿很清楚对方射程,风向也对己方有利,对那些插到烽燧墙壁上的箭丝毫不惧,拉弓后随着目标移动而移动,忽一松弦,九十步外,一名正要打算下马步射的匈奴骑手,应声而倒!

“好!”

任弘和韩敢当在窥敌孔里看到了这一幕,顿时叫好,虽然他们以寡敌众,但赵胡儿这第一箭,真是大提士气!

赵胡儿一口气射了三支箭,射死一人,射伤一人,最后一支偏了一点,惜而未中。

而后他便站不起来了,因为三支箭的功夫,匈奴人已迅速进入仰射射程之内,他们虽然站得很分散,张弓后却齐齐瞄准了烽燧位置!

近百张弓齐齐发射的场面是惊人的,如霹雳弦惊!

“低头!”

随着一声惊呼,天上稀稀疏疏下雨了,是箭雨。

叮当叮当,这是箭簇打到铁锅上的声音,因为铁盔只有两顶,吕广粟便将铁锅往头上一顶,还真有点用,那些落下的箭不能伤他分毫。

在箭雨中淡然自若,谈笑风生,这是任弘想象过的场景,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真能实现。

面对汉军的铁盔,匈奴人的骨、石箭簇显得软绵无力,再加上角度问题,大多数箭都是贴着烽燧上空掠过,所以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怖,他们只需要缩在女墙边上,就基本是安全的。

反倒是匈奴人没有厚甲铁铠,一旦挨了汉军的强弩铁簇,不死也残。

匈奴人倒也不存在将燧上众人射死的心思,只是为了压制他们的火力,好让数十名匈奴人靠近翻越长城,想攻下一座烽燧,最终还是得靠白刃战。

尽管匈奴人不断射箭,让燧卒站不起身来,但任弘等人的六石弩,还是通过女墙上小小的窥敌孔,对准了弃马步行,手持刀、鋋,准备杀入长城烽燧的匈奴人!

可惜预判失误,初射未中,灯弩矢到达时,目标还没跑到那呢。

任弘练弩时间不长,五十步外的死靶,十二射八中,若换成活靶呢?难度呈指数上升,能中一发就烧高香了。

所以赵胡儿这弓兵真的是挂b……任弘顾不上羡慕,再度瞄准,深呼吸一口气,耐下心来,等着自己看准的匈奴人靠近,再靠近,近到能看清他脸上的胡须,毡帽上的污迹,这才扣动了悬刀!

中了!

只可惜那人竟也未死,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了——赵胡儿告诉任弘,匈奴人并不会拼死作战,一旦受伤或遇挫便会撤出战斗。

任弘瞄准那个匈奴人的背影,准备补上一弩,但还不等他上好弦,一支箭便从远处射来,钉在窥敌孔边缘,吓得他连忙将身子藏到了女墙后。

“哎哟!”

另一个窥敌孔的吕广粟更惨,又一支箭径直射了近来,正中他的手,一时间鲜血淋漓!

“对面有名射雕者。”

据说文景时期,匈奴大入上郡,皇帝使一名中贵人从李广击匈奴,那中贵人带着数十骑,却被三个匈奴人用骑射风筝全部杀了,最后还是李广带着百骑亲自出马去追,才杀其二人,生得一人,一问,果然是射雕者。

射雕者是匈奴中的神射手之称号,百里挑一,赵胡儿方才在数十名不断前进、开弓的匈奴人中,找到了那名施射者。

那人混在人群里,但手里虽张弓而不轻易射箭,只有在人冒头或窥敌孔有人影时,才发出致命一击!正是他连发两箭,吓到了任弘,射伤了吕广粟。

这下麻烦了,匈奴人的弓手不断靠近施射,每个呼吸都有十多支箭射上来,让众人抬不起头还击,全靠窥敌孔发弩杀伤对方,如今射雕者又瞄准了窥敌孔,谁露头射谁,让他们怎么办?

任弘低着身子走到另一边:“赵胡儿,你能射中那射雕者么?”

“能是能。”赵胡儿摇头:“但我只要一露头,恐先为其射杀。”

“若他当时正发矢射向别处呢?”

“那他就是一个死靶。”

赵胡儿微微沉吟:“可以一试!”

任弘一笑:“我有办法!”

他看向捏着鲜血淋漓的虎口,轻哼着的吕广粟:“广粟,你去第二层,让张千人给你包伤口,将铁锅留下给我!”

吕广粟应诺退到下一层里,任弘则拿着沉沉的铁锅,将它凑到了窥敌孔处,远远看来,好似一个戴着盔的人头!

叮当!转瞬间,一支箭就射了过来,正中铁锅,那力道很大,震得任弘双手发麻!

但他心里却是一阵狂喜:“就是现在!”

不等任弘发声,赵胡儿早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冒着风险,飞速起身拉弓,朝着那射雕者的位置,射出了一支箭!

但下一刻,他也仰头倒在地上,一支箭从他耳边飞过,直接射烂了耳廓!

赵胡儿捂着左耳,疼的龇牙咧嘴:“那射雕者真厉害,这么快就能再度张弓。”

“是太冒险了,没事就好。”失败了么?任弘心中大为遗憾,这一击不成,以那射雕者的狡猾敏锐,他们恐怕就再没机会了。

“不,我也中了。”

赵胡儿十分自信,咧嘴笑道:“匈奴中,又少了一名射雕者!”

“真中了。”韩敢当朝窥敌孔里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一具尸体被拖了回去。

等任弘他们再度在窥敌孔发弩时,匈奴弓手们虽然也试图朝这射击,但再没有刚才的准头了。

“匈奴已伤亡三人,再杀伤一些,彼辈恐怕就要迟疑撤走了。”

汉卒斩匈奴一人,可得钱数万,但匈奴那边,斩一首虏,只得一厄酒的赏赐,反倒是生俘人口,可以留下来做自己的奴隶,所以他们的作战积极性是成问号的,得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

现在任弘他们能做的,只有在匈奴人翻越虎落、斩壕的当口,争取杀伤更多胡虏,好让他们知难而退。

虎落和斩壕是烽燧原有的防御工事,将坞院进出长城的厚门围得严严实实。

此外,这十来天里,任弘也让燧卒多用胡杨木削成木蒺藜,洒在烽燧周围,虽然匈奴人不太可能傻到打马来塞前吃箭,但对快跑的人来说,踩上一下,也足以刺进皮肉,削弱其战斗力。

但事实证明,一力降十会,这些自以为充分的准备,在遭到匈奴大举犯塞时,几乎没有任何卵用……

那些举着小盾,手持刀、鋋的匈奴人在抵达长城十余步外的斩壕、虎落后,却没有傻乎乎地踩这些陷阱,而是朝两侧分散,退了回去……

“匈奴人放弃了?”

还不等任弘大喜,烽燧第二层就响起了警告。

“燧长,胡虏从塞内过来了!”

任弘大惊,窝着身子到另一侧一瞧,果然有数十名匈奴人,正从东边挨着长城内侧,快步跑来,领头的是个头上留了两撮毛的百骑长!

韩敢当大骂道:“这群天杀的胡虏,真是奸猾,竟然派了些人,从远处爬长城进来了!”

感情正面的百余人,只是虚张声势,吸引任弘他们的注意力?真正的进攻部队,是从破虏燧东面两里外,没有虎落的地方,趟过天田,翻越长城进来的。

果然啊,匈奴人一点不傻,一旦他们靠近,对射就要结束了,白刃战,可能比任弘他们想象中来得更快!

“他们到坞院外了!”张千人再度发出警告。

匈奴人毫无阻碍地靠近了烽燧,以坞墙为遮蔽,让烽燧无法射杀他们。并开始撞坞院的门,一下又一下,仿佛撞在众人心头。

尽管任弘他们努力从从燧上射箭发矢,但一来为塞外匈奴齐射压制,二来人手太少,才一会功夫,长城内的匈奴人便破开了坞门,进入院中!

“汪汪汪!”

一个黑影狂吠着,朝打头的百骑长猛扑了过去,却被他一刀砍翻在地,哀嚎抽搐了两下停住了声响。

张千人发出了一声悲痛欲绝的哀嚎:“他们杀了大黑!”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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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守护王国的坚盾

如何让一个嚷嚷着逃走的懦夫,忽然间变成视死如归的勇士?

答案是,在他面前,夺走他珍惜的东西!

比如张千人,一贯是没有同情心的,对袍泽之情也不甚在意,十日前,尹游卿死时他毫不可怜,觉得是活该。

宋万死时,他叹息两声后也忘到了脑后,凡事最优先考虑自己的利弊,这便是张千人的性格。

可偏偏,当他亲手从小奶狗养起,随时带在身边的那条大黑狗被胡人杀死后,原本怯懦的张千人好似变了个人。

他一下子变得疯狂,手持弩机,从烽燧二层的窥敌孔里,怒吼着对下面的匈奴人施射。

“我要为大黑报仇!”

“我要汝等赔命!”

只可惜匈奴人举着蒙皮的盾,张千人使的四石弩了尚不能洞穿厚盾。

这时候,在下面顶着门的韩敢当和任弘却连连退后,因为匈奴人连砍带戳,已将烽燧的门破开了一个洞,并在不断扩大,外头不时有箭射进来。

任弘退到第二层,深吸气道:“顶不住多会了,匈奴人随时能冲进来,与吾等短兵相接。”

吕广粟有些失神:“燧长你说吾等守两刻,援兵就能到,现在过了多久了?”

“不到一刻……”

“这么说,还要再撑一刻多。”

“能撑住么。”好容易将右手虎口止住血的吕广粟喃喃道。

韩敢当却嘿然:“撑不住,就是个死呗,人死鸟朝天!”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时竟笑得不行:“这破虏燧真是奇啊,先是刘燧长被贼杀而亡,然后是刘屠、钱橐驼、尹游卿三人通虏皆死,然后是老宋被擒遭杀。”

“接下来就算吾等即将战死,燧里原本的十个人,竟整整齐齐,统统死于非命,真是晦气!任燧长,你来破虏燧做吏,也沾上了吾等的霉运了!”

“不。”任弘苦笑道:“我倒是觉得,是我运势不佳,汝等都是被我连累了……”

“管他是谁连累谁呢,反正都要死在匈奴人刀下了。”

韩敢当大笑起来,眼看下头匈奴人将门弄得支离破碎,只差冲进来,遂一拍胸脯道:“来就来吧!老韩我远射比不上赵胡儿,但近身搏杀,从北军到边塞,可从来没怕过谁!”

他将环刀一扔,换成了狭窄地域更容易刺向对方的剑,又弃了钩镶,拎起烽燧离最大的一块盾牌——它被称之为“吴魁”,是源于吴越之地的式样,大而平,能遮蔽大半身体。

“昔日教吾等战阵之技的都尉说过,曲道相伏,险厄相薄,此剑盾之地也!燧长,我穿着铁甲,待会我顶最前头!”

“我和你一起。”

吕广粟也鼓起勇气,将一面稍小的双弧步盾,绑在受了伤不能握兵器的右手上,改用左手持剑,和韩敢当并肩站立。

“我伤了手,难以再杀敌,但顶个盾,为二三子挡一两支箭,自问还是做得到的!”

如此,燧里最高大的二人,便将从烽燧底部到二楼的土梯挡得严严实实!

任弘的胆气也为之一壮,或者说事到如此,都豁出去了!连张千人都开始做个男人了,他又哪能怂呢?便抄起一根长矛:

“居高临下,不只是剑盾能派上用场,长矛也能!”

汉代的矛头已全部换成了铁制,矛长近一丈,站在二楼能戳到门口去,一旦刺中敌人,便能在他们身上戳出个血口来。

“我来射弩。”张千人满眼愤恨,站到了任弘身侧,单膝跪地,重新上弦。

韩敢当回过头大笑:“死了狗以后,你这厮倒是像个人了。”

“还有我……”

赵胡儿也从顶上下来了,匈奴人的射雕手可不止一人,在上头放箭,光在窥敌孔露个面都有被射穿面门的危险,索性来到下面,尽管他方才手拉射箭数十矢,已经十分疲倦,但还是硬撑着解下短梢弓,蹲在最上头,瞄准了岌岌可危的烽燧门洞。

这是他们能想到可以坚持最久的法子,当年李陵孤军深入塞外,遇到匈奴大军围攻,便是靠着山林狭隘地形,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的配合,才硬撑许久,烽燧里阶梯狭隘,正是能抵消匈奴人兵力优势的地方。

一下,两下,三下,匈奴人的破坏仍在继续,终于,整个烽燧门洞都被破开,一个手持蒙皮圆盾的匈奴人最先冲了进来!

但迎接他的,是一支弩箭,张千人首先发矢了,只可惜钉在盾牌上,只让胡人晃了晃。

还不等那胡人暗喜,一面巨大的盾牌就撞了上来,力道是如此之强,让他踉踉跄跄地后退,就在这个空隙里,一支刁钻的三菱箭头刺进了他的眼窝,而上头,赵胡儿的弓弦还在微微颤动……

踩着他的尸体,又有两个匈奴人挤了进来——不是他们乐意葫芦娃救爷爷,而是狭窄的烽燧门洞,只能容两人进出。

韩敢当和吕广粟大吼着,用盾牌顶住对方的身体,老韩手里的剑还不断刺敌人没有防护的下体,一旦匈奴人将盾放低点,头上就要挨箭了,而在赵胡儿和张千人上弦的间隙里,任弘则将手里的长矛,对准匈奴人的脸、脖子、胸或肩膀狠狠戳过去!

匈奴人多着皮甲,难挡汉军的铁矛铁箭,更何况弓箭在近处威力更大,甚至能洞穿两层甲。

他们所持的武器或为刀脊稍稍弯曲,适合在马上劈砍的刀,或是铁柄小矛,称之为“鋋”(hán),一寸长一寸强,这两样武器因为距离不够,又被韩敢当的大盾挡着,根本发挥不出来。

不过鋋也可以作标枪用,一个匈奴人进入门洞后,就手持铁鋋朝张千人狠狠掷去!

张千人下意识地侧过身子,但那鋋狠狠击中了他的左肩膀,张千人发出一声痛呼,倒下时撞到了后面的赵胡儿,让他那一箭未能射出去。

就在后排两人未能进攻的间隙,匈奴人已乘机涌了进来,两个持盾的胡人和韩敢当狠狠撞倒一起,靠着人多的优势,用盾牌顶着他们往后推!

“顶不住了!”

吕广粟已在连连后退,韩敢当也使出了吃奶的劲,憋红了脸,眼看防线就要被冲破。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是任弘咬着牙,紧紧握着矛,一下一下向前突刺。

最靠前的胡人被韩敢当挡着,身后则被其他胡人推着,脑袋卡在中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任弘将矛,重重刺入了自己的双眉中间!

矛被收回,再度刺出,这次刺入了另一人的胸膛。

但或许是刺得太用力,矛刃卡在了肋骨里,任弘拔了两下没拔出来,索性弃了矛,抄起六石弩,顶替了张千人的位置。

匈奴人靠的很近,任弘甚至能看到他们同样愤怒和恐惧的脸,以及嘴里呼出的臭气,每一矢下去,都是鲜血飞溅。

他的铁盔上,也挨了匈奴人一箭,那巨力让任弘以为自己得了脑震荡,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烽燧里的所有惨叫、惊呼、哀嚎都消失不见了。

箭簇卡在头盔甲片缝隙里,任弘也不去管,他眼里只剩下手里的弩,还有面前的敌人,只如同一架机械般,一下下上弦,一次次瞄准目标,扣动悬刀。

就像过去半个月里,无数次对着死靶练习一样,任弘麻木而重复地做着这些事,甚至数不清,有几个胡人被自己射伤射死。

时间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半刻还是一刻,一个个匈奴人倒下,又被拖了回去,烽燧门洞的地面已经被鲜血浸透,变得滑腻无比,这加大了匈奴人进攻的难度。

但燧卒这边也不好过,张千人左肩受伤,他只能坚持用右手为弩机上弦,然后从缝隙里射出去。

吕广粟被匈奴人的刀砍伤了腿,被拽了回来,韩敢当已精疲力尽,横着巨盾,一个人挡住所有匈奴人的推攮进攻,同样伤痕累累。

而作为最稳的一环,赵胡儿拉弓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力道越来越差……

但最先丧失斗志的,反倒是人数更多的匈奴人,当死伤到达第十二人时,一贯见利则进,不利则退的他们受不了了,纷纷退了出来,任凭百骑长如何威胁,也不愿再踏入那充满了死亡的烽燧门洞。

韩敢当一屁股坐在阶梯上,他手里的大盾牌皮革尽碎,布满了砍痕戳痕以及密密麻麻的箭矢,老韩得拿剑将箭杆羽毛砍掉。

任弘的手已经拉弦拉到抽了筋,跪在地上痛苦不已,等终于缓过来后,一丝温热的血从脸颊流到嘴里,他伸手一模,才发现不知何时,有流矢从脸上擦过,开了一个口子,他这张小后生的俊俏脸怕是要毁容了。

而赵胡儿则一言不发,藏起有些颤抖的手,又摸了摸身侧的箭囊,已再无一支箭矢。

尽管身后还堆积不少箭矢和甲兵,但若匈奴人再派生力军发动进攻,破虏燧众人已是强弩之末,大概就坚持不住了。

但他们喘息了许久,外头却没人再进来,只响起了那匈奴百骑长气急败坏的大骂。

“他在骂什么?”

任弘听不懂匈奴话,双腿没有力气,朝后仰头看向重新站起来的赵胡儿。

赵胡儿道:“他说,宋助吏就是他杀的,矛戳穿了肺腑,却故意留了口气,让他痛苦死去,吾等若是想为老宋报仇,就出去与他一对一。”

任弘咧嘴笑了起来:“激将之法,真蠢,也就老韩会出去吧。”

韩敢当虽然气得直咬牙,但仍道:“那胡将真要激将,用汉话不行?就算那样,我也不会上当。”

他扔了豁口的剑,朝后叫道:“广粟,还活着的话,给我把新剑!”

吕广粟拖着受伤的脚爬来爬去,仍在不断为众人取来武器。

至于张千人,他的肩膀遭受投掷的短矛重创,骨头都碎了,吕广粟虽然为其止了血,但养狗达人已经痛晕过去了。

只不知在这人生最后的梦里,他能梦见先走一步的大黑不。

就在这时候,烽燧外的匈奴人又回来的,但他们没有进门,而是将死去的胡人尸体拖了出去,反手将一堆木柴、积薪扔了进来,一根接一根,直到将门堵得严严实实的,最后是……

一把火!

细小的火苗在干燥的柴堆里四处乱窜,从桦树皮跃到红柳枝干上,再跳到枯萎的胡杨叶子,吞噬它们,最后在破虏燧众人面前,在任弘眼中,燃成了一朵炙热的烈焰!

少顷,一百汉里内,沿边所有烽燧、亭障,远到骑兵倾巢而出的中部都尉府,现在都能够看到,破虏燧处,升起了一根无比巨大的烟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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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骑脸

“燧长,你在做什么啊燧长!”

当烽燧下层被大火包围,浓烟不断上升时,破虏燧的众人却惊讶地看到,任弘脱了甲,将自己那件价值好几百钱的布袍撕成了五等分,往存放饮水的水桶里一浸,分给众人,示范道:

“捂好口鼻,兴许能多撑一会。”

烽燧上面就两个水桶,用来救火完全是杯水车薪。

烽燧一共三层,底层门洞已被熊熊燃烧的薪柴堵住,匈奴人还不断往里面添料——都是燧卒平日里辛辛苦苦收集来作为积薪的干燥枝叶,谁想竟被胡人当成了致命的武器。而且匈奴人放火烧燧,就是为了逼他们出去,几十个人都张了弓在外等着呢。

火焰已顺着楼梯,快要窜到二层了,浓烟也已充斥其中,虽然顶层也有烟和热气不断往上冒,可好歹是无顶的开阔空间,塞外的匈奴人怕伤了里面的族人,已经停止放矢,那儿自然成了五人最后的避难所。

五人靠在女墙上,一开始有些缄默,因为任弘让众人好好捂着湿布少说话,免得吸入太多烟尘,但韩敢当憋不住啊,嘟囔道:

“汝等见过仓库里熏鼠洞么?在外点了火,将烟往鼠穴里灌,硕鼠受不了便一只只往外跑,手里拿着木板,一拍一个准!胡虏就想这样对付吾等啊,出去被射死,憋着被熏死,我宁可选前者,要不还是冲出去罢。”

“我不想死。”

这时候张千人已醒了,肩膀伤口疼得难受,他似乎又恢复了早先的怯懦,哭哭唧唧地说道:“我还没成婚,还想做狡士,要做河西最好的养狗之吏。”

任弘颔首:“你说过。”

张千人流泪道:“我当时骗了你,燧长,其实我朝思暮想,都是能回到长安,重新做回祖父曾任职的狗监,给天子养狗……”

他在那说着,韩敢当却嗅了嗅鼻子:“这烟里怎么有股肉香味?”

赵胡儿凑到边上往下一瞧,骂道:

“匈奴人取了厨房里剩下那只羊腿,还有……张千人的狗也被开膛破肚剥了皮,正在下面烤着呢。”

匈奴人也是会玩,上面烟熏活人,下面却开起了烧烤趴,红柳木串着张千人的大黑,凑到火里烤炙,热油滋滋作响。

“胡虏还是人么?”

张千人大怒,挣扎着起身:

“我和他们拼了!”

但随即就疼得坐回了原地,又开始了祥林嫂模式,哭泣道:“我悔啊,没早早给大黑配种,让它绝了后!”

“我悔的是,去年回绝了邻家的说媒,未能成婚,没给自己留下个种。”或许是受到张千人感染,吕广粟也开始嘟囔了:

“我曾夸口说,要给家里挣足够多的钱,买足够大的地,盖宽宽的宅院,将仓禀里堆满各式粮食,每顿换着花样吃……眼下只能等战死后,让家里多出几万安葬钱了。”

好吧,既然大家都开始留遗言了,任弘也取下湿布,咳嗽着道:“老韩又有何未做之事?”

“我?”韩敢当热得要命,但还是没脱下铁甲铁盔,他还存了一会出去拼命的打算。

他挠了挠脸,喃喃道:“我就想再吃一顿那胡羊焖饼。”

赵胡儿瞪了他一眼:“你就这点出息?”

“自然不止。”

韩敢当受不得激:“我说了,汝等可不要笑。”

他抬头看向被浓烟包围的天空:“我当年受募入伍,是存了像孝武皇帝的将军们一样,立功封侯的心思!”

旋即骂道:“岂料稀里糊涂卷入巫蛊事,成了叛军,发配敦煌吃沙子,因为在外服役,恰逢匈奴入塞,连妻、女也没护住,让她们被胡虏所杀,我还封个鸟侯!”

没人笑,反倒是赵胡儿接着他的话,也开始了自己的“遗言”。

“母亲告诉我,塞内有许多有趣的事,我只后悔这十来年都只呆在破虏燧,没有去其他地方走走看看。”

“还有。”

他看向众人,忽然诚挚地说道:

“我只想死前,不再被叫做‘胡儿’!”

“我想做汉儿!”

多年前从匈奴逃入塞内,骑在长城上,看向两侧截然不同的世界时,他便已经做出了抉择。

再加上任弘那天给他讲的休屠王子金日磾的故事,赵胡儿是记在心里了。

任弘道:“你今日杀伤胡虏近十人,若没有你的射术,吾等决计撑不到现在,你是最尽忠职守的汉兵,是堂堂正正的‘赵汉儿’!”

平日跟赵胡儿最不对付的韩敢当也重重拍着他的肩膀道:

“赵胡儿,往后谁再叫你赵胡儿,我大耳瓜子便往其脸上招呼!”

又看向众人,动容道:

“经此一役,汝等,都是我老韩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燧长你呢?有何未了之事?”吕广粟如此问道。

众人都看向任弘。

“我?”

任弘平日里心思藏得深,可今天,就像他那脱去的甲,撕裂的外袍般,真实的自己显露了出来。

他笑道:

“我和赵汉儿一样,想去别处看看,尤其是西域,听说西域胡妇俊俏,葱岭以西的风土人情与中原截然不同。“

“我也和老韩想的一样,欲封万户侯!如博望侯张骞那样,大丈夫当穿行异域,万里黄沙以取功名,也由此洗刷祖父的污名。“

“我和吕广粟一般,想买下大片的田土,种大蒜,种胡麻、胡椒、安息芹,让西域的作物,由此大行于世!”

“我也和张千人一样,想回长安,去到这天下的中心去!想让这赫赫大汉,变得更好!”

这些,就是任弘小小的梦想了。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们被困于烽燧之上,危在旦夕,任弘有些泄气,甚至会安慰自己:也许死了,就能回到之前的世界里罢?

但聊了一会未竟的梦想后,他却再度变得心潮澎湃起来,走到烽燧边缘,匈奴人依然在下面边烤肉便叫骂。

“这烽燧不高,待会撑不住了,吾等就跳下去吧。”

也就三层楼,摔不死,顶多断条腿。

“被匈奴人杀死,也好过变成烤羊熏狗啊……”

赵胡儿却站了起来,捂住受伤的左耳,只剩下右耳:“听!”

任弘他们面面相觑,但也隐约听到了声音。

“呜……呜……呜……”

是胡人的号角声!

长城之上站立的胡人,一直在尽职地眺望南方,而现在,他们似乎看到了什么,将牛角号凑在嘴边,吹响了低沉的号音……

一声,两声,三声!

塞外,等待手下攻陷破虏燧的皋牙胥听到后,满脸阴沉。

大口吃狗肉的匈奴百骑长停下了嘴,凝神细听,然后骂骂咧咧,让众胡人不要再添柴了,速速从破虏燧通向塞外的坞门处撤离。

赵胡儿也听得真切,顿时大喜道:“匈奴之俗,吹角为讯,一声是同伴,两声是猎物,三声,是敌人!援兵,是援兵到了!”

浓烟迷了任弘的眼,又疼又痒还流了泪,但任弘一次次揉去那些泪花,努力睁眼向南方望去。

他望见了,一群群汉卒,正从各处亭燧奔赴而来,持弩带刀,人数虽然不多,但脚步坚定而有力。

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如同涓涓细流汇成大河,要来扑灭破虏燧的熊熊烈火!

而更远的地方,更是烟尘滚滚,那是中部都尉府的骑兵在驰骋前进!

破虏燧的壮士们,没有白白战斗,没有白白等待等待,他们的努力,没有被辜负!

燧上的五人欢喜地抱在一起,这下有救了。

“那个扬言杀了老宋的胡将要逃!”

韩敢当却想到了什么,趴在烽燧边缘一看,那位匈奴百骑长真的很尽职,让手下先将受伤的人扶起去到塞外,他则殿后。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扛起一具族人的尸体,恨恨地看了烽燧一眼,打算离开此地。

“他杀了老宋,不能让他逃了!”

任弘与赵胡儿想要射箭射弩,但塞外再次一阵箭雨射来,让他们抬不起头,这是百骑长先行出去的族人在掩护他。

张千人劝道:“眼下没路出去追,算了罢。”

“谁说没路?”

韩敢当憋了许久,此刻怒发冲冠,而任弘从他眼睛里,看到了疯狂!

“燧长,老韩我先出去了!”

言罢,韩敢当竟站起身来,无视一根根箭矢射在他铁盔铁甲上,往前一个猛刺,一脚踩在烽燧女墙上,整个人腾飞而出!

匈奴百骑长乌兰听到一声怒吼声从头顶传来,抬起头时,竟看到一个大汉从四丈高的烽燧顶上一跃而下,朝他扑来!

等乌兰扔下族人尸体想躲开时,已经来不及了。

韩敢当连人带甲,足足有一百八十斤的身躯,正好骑到百骑长满是惊愕的脸上!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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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我们是长城上的守卫!

烽燧的火太大,虽然来援的汉卒用簸箕铲了沙子去掩,火是小了些,但门洞烧得比馕坑里还烫,根本出不去人。

任弘他们只能拽着扔上去的绳子下到地面,走出几步后再回头,却见破虏燧的上半部插满了匈奴人的箭矢,箭杆上的羽毛在风吹拂下微微摆动,下半部则被烟火烧得黑不溜秋。

破虏燧,现在像极了任弘他们的模样,伤痕累累、被烟熏得满脸发黑。

但哪怕如此,它仍默默伫立在长城之旁,如同一位守卫,候望着这片土地。

另一边,韩敢当走了过来,他腰上挂着一个血淋淋的头颅,正是死不瞑目的百骑长乌兰……

匈奴百骑长可以说是被老韩一屁股坐死的,四丈高度,百八十斤砸下来啊,他脖子直接断了。

韩敢当也摔得一瘸一拐的,见任弘下来,眉飞色舞地炫耀道:

“燧长,我斩了匈奴将率,可是能购钱十万,官吏增秩一等的!比捕获匈奴间谍还高些。”

是啊,谁能想到呢,间谍影子都没见着,却等来了匈奴人的大队人马,他们破虏燧待遇真是高啊。

但匈奴人的进攻却浅尝辄止,难道他们真的只为报复任弘搅黄了奸阑走私?恐怕没这么简单罢。

任弘心里记下了这件事,令赵胡儿带着援兵们返回烽燧,将受伤的吕广粟、张千人救下来。

他自己则去数了数,有几具匈奴人尸体被丢下。

汉朝军功是只看斩首的,甭管你自己说杀了多少,得有相应首级才能验功。李广作战时经常和匈奴打个两败俱伤,杀伤倒也挺多,但因为不得全胜,没有斩首级的时间和机会,终究不得封侯。

汉文帝时的云中太守魏尚也是,上功时少了六级首级就被问咎。

好在匈奴人撤得急,尸体没来得及全部带走,包括那倒霉的百骑长在内,一共七具尸体被留在了破虏燧……

“七个头,刚刚好。”

这当然不是破虏燧刚好超神的意思,任弘另有打算。

他走向最先抵达的两队援兵,他们的甲胄衣着一看就不是正规军,而是十里外的亭卒。

两位穿着铁甲,头戴赤帻的亭长也与任弘见礼道:

“宁边亭长翟大伯,望见烟讯大起,故而来援。“

“却胡亭长孟子房,闻有胡虏犯塞,故而来援。”

这两个亭是距离破虏燧最近的,任弘与之打过照面,长作揖道:“若非二君及时来援,吾等恐将葬身烽燧之上。”

两个亭来援的兵卒,加起来不过十人,但却作为汉军援兵的先锋,让匈奴人大生警觉,放弃继续围攻破虏燧。

宁边亭的亭长翟大伯是个黑脸的中年人,不太会说话,却胡亭长孟子房却有些文化,笑道:

“烽燧与亭障共同守备长城,燧在前,亭在后,乃是唇齿相依,唇若亡,齿亦寒啊!来救援破虏燧,也是救吾等自己,任燧长不必如此客气。”

任弘却知道,虽然军法规定亭障见到烽燧烟讯告急要进行救援,但来得速度快慢,便全凭各亭自己判断了,所以两亭能第一时间赶来,真是殊为难得。

眼看中部都尉的骑兵还在数里外,任弘便压低声音道:“破虏燧斩胡虏七人,吾等五人分五级即可,另外两级头颅,理当与宁边、定胡两亭分之,还二位能够收下!能逼退胡虏,也有两亭的功劳!”

要知道,不止杀了百骑长有功,斩普通胡虏首级一级,也有五万赏钱,就算与亭卒均分,每人也有不少了。

翟大伯有些心动,孟子房却摇头道:“这不妥,是破虏燧众人拼死力战,才让胡虏知难而退的。吾等岂敢居功,更何况,一旦被上吏发现私相转手首级,恐怕都要被问责,吾等已经履行了职责,若中部都尉觉得该赏,自然会赏。”

他断然拒绝了任弘的提议:“任燧长不必说了,头颅吾等不敢要,你若是觉得欠吾等人情想要还上……”

孟子房大笑道:“便事后请一顿好酒好肉罢!”

“就这样说定了,改日我做东,宴请两亭吏卒!”

任弘暗暗点头,记住了此人的名字:“这位孟亭长倒是个不贪心,明事理的。”

支援的人陆续赶到,多是附近乡、亭、燧的兵民。

任弘甚至看到早上在北乡集市上打过照面的樊狗屠、郑猪屠骑着马,背着弩,满手是油,揣着杀猪杀狗的尖刀,四处寻找胡虏踪迹!

……

“二位怎么来了?”任弘过去拱手,有些惊奇。

“任燧长,果然是汝等破虏燧出事了啊。”

樊狗屠道:“吾等在二十里外的北乡刚散了集,见到边塞有烽烟,就骑马过来看看。若是虏大入塞,也好回去警告乡邑闭门御敌,若是还能守,就帮着守一守,御敌于塞外。”

郑猪屠则笑道:“然也,说不定还能斩一两个首级,挣点钱呢!可惜这次却是来晚了。”

他们竟为没跟匈奴人打照面感到遗憾。

任弘看着二人马背上的弩,虽然都是四石具弩,但比烽燧里的那几把只好不差……

这不奇怪,因为汉朝普通百姓是可以持弩的,汉武帝时,针对是否应该禁止民间持弩,丞相公孙弘和光禄大夫吾丘寿王还打过一次嘴战。

当时关东地区盗贼横行,公孙弘认为应该禁弩,因为这种武器射程很远,威力极大,盗贼们持有弩机,在山林据险而守,让官兵很是头疼。

但靠下棋上位的吾丘寿王,却跟公孙弘唱了反调,他认为:秦始皇统一后,收天下之兵,铸以为金人十二。可是陈胜吴广和高皇帝,不是照样斩木为兵,揭竿而起吗?根子出在朝廷太过急狠的政策上,没收弓弩,对改善民间盗贼横行的状况没啥用,还会让良家百姓失去自卫的武备。

这场辩论堪称汉朝版的持枪之争,最后汉武帝倾向吾丘寿王。

刘彻当然不承认是中央政令出了问题,而是考虑到民间丁壮皆习弓弩,这让汉朝能直接征募大批弩兵弓兵,而不需要从头训练,是汉朝对匈作战的大优势。

在后世的和平年代,国内禁枪是绝对正确的!

但在烽烟频繁的汉朝,百姓习武是好事,不能因盗贼持弩作乱,轻侠白刃斗殴而因噎废食。

因此,汉朝良家子弟挽弓持弩,纵马驰骋,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既然有这么一大批现成的预备役,不用白不用,于是汉朝在律令里,鼓励边塞的百姓与吏卒一起御敌:

“能与众兵俱追,先登陷阵斩首一级,购钱五万!”

不只是斩首有钱,若追逐入塞胡人,将他们抢掠的牲畜夺回还给主人,还能得到其中一半作为报酬。

于是敦煌郡的青壮,尤其是在烽燧服过役练过五兵,家里有马匹的良家子弟们。每每见到烽烟燃起,安顿好家人后,便带着伴当加入官军,与之一同御敌追敌,把这当成农闲赚外快的营生……

“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力气,以射猎为先,故有诗云:六郡良家子,慕义轻从军……果然不是夸张啊。”

任弘感慨道:

“有这样的百姓,难怪会被称之为‘强汉’!”

同时也有所醒悟。

“我早上在集市时,还是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他们了……”

任弘看着越来越多良家子、轻侠们纵马抵达破虏燧,比正规军支援还快些,正是他们和中部都尉府的骑兵一起,远远吓退了匈奴人。

“不止是吾等这些长城上的守卫,在保护塞内百姓。”

“塞内的军民,也在用另一种方式,保护着我们啊!”

……

更让任弘惊喜的是,一声马鸣后,一匹红色母马慢悠悠从西边沿着长城走过来,正是萝卜,它闲庭信步地回到破虏燧,仿佛只是饭后放出去散了会步。

“好萝卜,你虽然是匹年轻的小马,却也识途啊。”

任弘骑上了马,而还能走得动的赵胡儿、韩敢当已经站到了长城上。

他们能看到,来自中部都尉的骑兵终于抵达了长城一线,骑士们皆着轻甲,头上戴着小皮帽,双腿紧紧夹着马身,背着弓弩,横着刀、矛,从各个隘口出塞,准备迎击任何胆敢近塞的胡人。

但塞外匈奴人的大军,此时已经撤得干干净净,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堆杂乱的马蹄印。

还有一具被剥去赤甲,斩掉头颅后,孤零零躺在沙地上的尸体……

任弘叹了口气,招呼二人道:

“老韩,赵汉儿!”

“吾等一同出去。”

“将宋助吏,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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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男儿有泪不轻弹

任弘他们出塞时,能远远看到,宋万的尸体孤零零趴在疏勒河南岸的沙地上,头颅已被匈奴人斩走……

赵汉儿告诉任弘,匈奴也算首功的,虽然只赐一壶酒,远比不了汉兵斩胡虏首级的重利。

不过光是敌人的首级,也足以夸功了,匈奴人和斯基泰人一样,都有个恶习,那就是用死人头骨制作酒器,当年大月氏王的头骨就被挖空镀了层金,成了历代匈奴单于歃血为盟的必备礼器。

又有一项规矩,战争中谁能将战死的同伴尸体运回来,就可继承死者的全部家财,所以哪怕匈奴人走得匆忙,不少人还是扛起同伴尸体放到马背上,让破虏燧的首功起码少了一半……

不过几个人都商量好了,韩敢当只要纳匈奴百骑长的,其余四人,赵胡儿和任弘各两级,张千人、吕广粟各一级。

“我想分一级给老宋,若非他先阵亡在外,激起了众人的怒意,吾等乍一见那么多胡骑,说不定已经弃燧而逃。”

任弘如是说着,站到了宋万的尸体面前,真是惨不忍睹,他背上中了一矛,伤口很深,应该就是那百骑长干的。

“宋助吏,韩敢当已为你报仇了。”

三人长吁短叹一阵后,打算将宋万的尸体翻过来,放到门板上运回去。

但当他们挪开宋万的手时,却赫然发现,宋万右手掌下面的地面上,竟有一个字!

“漢”!

天汉的汉,大汉的汉!

这应该是宋万弥留之际,用血在地上写的。

歪歪扭扭,如同小学生的笨拙字迹,越写越没力气。

这是宋万认识不多的字,曾特地向任弘请教,在出来巡视天田前,还在习字简上练了好多遍,不管怎么练还是丑。

而这,是最后一遍,最后几个笔划,甚至都没来得及写完,老助吏便咽了气……

看到这字,一向不爱表露情绪的赵汉儿也动容了,他连忙仰起头来看着布满晚霞的天空,眼泪滑落面颊。

任弘则跪在宋万尸体面前,低头赶走那些在他身上爬来爬去的黑蚂蚁,有泪水从他脸上不断滴落下去,弄湿了沙土。

而韩敢当呢,这个猛男竟朝宋万三稽首,毫不掩饰地嚎嚎大哭起来。

“老宋啊,我先前还瞧不起你,觉得你胆小愚蠢,真后悔未能早点看出,你心中亦有壮士志也!”

当赵汉儿和韩敢当扛着木板,将宋万尸体往回运时,任弘则单膝跪在宋万留下的唯一遗言前,一笔一划,替宋万将那个“漢”字写完……

写完之后,抓起一把沙土,重重按在自己胸膛前!

“到了明早,字迹就会被风沙掩盖,留存的时间,甚至比不上天田里的脚印。”

“但我任弘,也定要和你一样,将这个字,永远刻在心里!”

……

任弘追上韩敢当二人,也将门板扛到肩头,三人故意走得很慢,生怕一个手滑让宋万掉下来。

而陆续抵达的亭卒、良家子、轻侠都站在长城垣上,原本还在谈笑,看到这一幕,却一下子变得肃穆起来,所有人都对战死的人报以敬意。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帮忙!”

却胡亭长孟子房一声令下,众人连忙来搭把手,帮他们将宋万接回塞内。

了却这事后,任弘却还有要操心的事。

“和老宋一起出去有五名燧卒。”

“去东边巡视天田两人,到西边伐茭三人,那三人已与援兵同归来,尚有两人未见,我身为亭长,得去寻找,不管他们是死是活。”

“我随你去!”

但韩敢当和任弘才出去,就看到先前出塞迎击胡骑的中部都尉骑兵们,正陆续归来,他们只到疏勒河以北绕了一圈,却一个胡人都没逮到,此刻正鸣金收兵。

韩敢当有些愤怒:“胡虏尚未走远,都尉不打算追击么?”

任弘倒是理解:“天色就要黑了,或许是害怕胡人故意引诱吧。”

以少数兵力犯塞,引诱汉军追击,再进行包围,以多打少,这是匈奴人的老套路了。

赵汉儿却跟上来道:“疏勒河谷以北是北戈壁、西沙窝,皆是不毛之地,从北山草场过来的胡骑,顶多就一两千,再多就要损耗严重了,匈奴人不太可能埋伏大军。”

“是这样?”

任弘心中一动,而这时候,一名骑吏也纵马沿着长城一路狂奔,向亭卒、良家子们传达中部都尉的命令:

“胡虏已被击退,二三子归去罢!各烽燧谨慎候望即可,不可贸然出塞!”

……

到了晚上,那两个和宋万一同殒命,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倒霉燧卒尸体还是被找到了,同样失了头颅。

吕广粟和张千人受了伤,虽然命都保住了,但一个走路变得一瘸一拐,另一个左手再也提不了重物,都做不成燧卒了,好在他们各分到一级斩首,拿着五万钱回家,也足够买许多田宅。

任弘、韩敢当、赵汉儿三人则是一人十万钱,任弘本来想自掏腰包,分五万给宋万的家人。但其他四人死活不让,最后四人一人拿出一万钱,凑到一起送去宋万家中,当做老宋葬礼的致哀钱。

至于所增秩禄,能否升迁官职,按照官府流程,得十月份上计之后才能定下来,但赵汉儿已在任弘举荐下,提前当上了助吏。

因为破虏燧损失惨重,步广候官又给他们补了几个人,据说那几个服役的最初死活不肯来,因为大家都在传:破虏燧风水不好,来的人会遭血光之灾,所以才老是死人……

可一旦来了,却都成了“真香”,因为破虏燧的伙食极好,又因斩首极多,得了厚赏,几乎每顿饭都有肉,任燧长更是亲自下厨,韩敢当则绘声绘色地讲那口铁锅骗死一名匈奴射雕者的故事。

燧里好不容易补全了人,做的还是那些枯燥日常工作,此外还修补了烽燧。

破虏燧上那一支支插着的箭被拔了下来,任弘一数,好家伙,足有上百!

而从八月十五到九月初一,整整半个月时间,长城的烽烟,就再没有停歇的时候。

最先受到攻击的,是任弘所在的步广候官破虏燧,旋即西边的破胡候官、平望候官,东边的吞胡候官、万岁候官,甚至连守卫敦煌东部数县的宜禾都尉,也频频燃起积薪。

匈奴人好似在边塞旅游,从西边游到东边,利用全是骑兵,机动灵活的优势,不时出没吓你一跳,乐此不疲。

因为中部都尉让屯戍部队靠近长城驻扎,协助烽燧守备,支援很快,匈奴人没有再进攻亭燧,但韩敢当每日看着总有胡骑在塞外耀武扬威,别提多气了,嚷嚷道:

“敦煌长城沿边三个都尉,骑兵加起来也有两千吧,出去跟匈奴人拼了啊!光缩在烽燧里算什么事,是怕吾等打不过么?”

韩敢当对之前错看了宋万很过不去,心心念念想着要为其报仇,甚至要去北山的匈奴部落里,将宋万的头颅找回来,让他尸首同穴。

任弘则每日记录着匈奴人出没的时间,细细询问赵汉儿匈奴人在北山的帐落多寡,游牧习性,若有所思。

等到九月初一那天,他再次去步广障参加秋射时,射了个十二发九中的成绩后,便又请陈彭祖引他去见中部都尉……

“别急啊,你前后两次立功的增秩,十月上计后便能得到,官府定功总是有流程的,不会因你一人而破坏规矩。”

陈彭祖以为任弘是为赏赐的事而来,压低声音对他道:“而且这次你是实打实的军功,举郡皆知。就算郡功曹还想压你,也找不到理由了。”

“任弘,你这次定能突破禁锢,秩禄超过百石,升官也是一定的,说不定就与我和苏延年平起平坐了!”

基层小吏是苦的,若没有上位者提携关注,哪怕立了大功,也难以一步登天,算算时间,任弘唯一的靠山傅介子眼下才回到长安不久,这次边塞的小冲突,估计还传不到他耳朵中……

“我来此非为购赏秩禄,而是为了大汉边塞的安危!”

任弘道:“近日匈奴频繁滋扰边塞,却都浅尝辄止,攻又不攻,退又不退,极不寻常,我想要求见中部都尉,禀明情形!”

陈彭祖摇头:“此事确实不同寻常,人尽皆知,你要禀明什么?”

任弘目光炯炯:“我以为,这是胡虏声西击东之策!故意滋扰敦煌,可实际上,却想另攻他外!”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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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张国臂掖

“敢告于都尉,匈奴之俗,夏季水草丰茂时,人畜都集中在湖边水边放牧。到了入冬前夕,就要迁往冬牧场,一般在山麓散居,因为山上的草枯得晚,林中还有猎物。”

步广障中最大的屋子里,陈彭祖进去为任弘说了许久好话,中部都尉才答应再次见他。

中部都尉姓孔,年纪和傅介子差不多,四十有余,长了一张国字脸,官架子还挺大的,毕竟是比两千石的封疆大吏啊。

他的打扮不太像武官,反倒更似文吏,头上戴着进贤冠,身着袍服,看室内的灯盏装饰,高大的铜灯架,器物必用上好的漆器,是个会享受生活的……

虽然上次任弘举报凌胡燧时见过他一面,但孔都尉显然不太记得他了,对任弘这位刚斩了好几颗胡虏人头的功臣,态度也恨冷淡。

任弘在下说着,孔都尉在上面案几后跪坐,自顾自地看着简牍。

看这架势,任弘也觉得自己贸然来见有些莽撞,但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了:

“与敦煌相邻的北山匈奴右犁汙王部亦是如此,夏天在北山溪谷中放牧,入冬就要去马鬃山中射猎。”

“可现在,匈奴却反其道而行,右犁汙王的王子将青壮集中起来带到塞外,每日袭扰烽燧,若说他们想要入塞劫掠吧,却又浅尝辄止。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此违背其游牧天性的事,匈奴所谋甚大!”

“哦?你倒是说说,胡虏所谋何事?”

孔都尉放下简牍,打任弘进门后第一次看了他一眼。

任弘道:“下吏听闻,孝武皇帝时,欲使冠军侯击匈奴右部,取河西之地,于是先让博望侯张骞、郎中令李广率万余骑出右北平,进击左贤王部,好吸引单于庭匈奴主力向东移动。”

“而冠军侯便乘机出北地,入河西,大破匈奴,俘虏诸王及当户、王子、阏氏百余,歼敌三万,浑邪王、休屠王率残军逃走。”

“当时汉军是声东击西,而如今,匈奴恐怕也欲用此策,声西而击东,明扰敦煌,实则,或许是想吸引酒泉驻军西移敦煌,好让真正的大军,进攻东方的张掖、武威啊!”

在地理上,河西走廊是狭长的,宛如一只汉朝伸向西方的左手:张国臂掖,以通西域!

武威是手肘,与内郡紧紧相连。

张掖是臂干和手腕,而居延塞则如大拇指般翘起,伸入匈奴腹地,那是河西塞防的重点。

酒泉如掌,承上启下。

敦煌郡的四个都尉府犹如四指:宜禾都尉是食指,中部都尉是中指,玉门都尉是无名指,阳关都尉是小拇指。

这手正努力伸长,想把能歌善舞的西域妹子,从匈奴这个经常搞家暴的恶丈夫那抢过来!

但若匈奴能斩断肘、腕,那整只手都废掉了,汉朝的西域战略便将告吹。

任弘好歹是学历史的,记得史书记载,这一两年间,河西有一场仗,因为汉军得知了匈奴要进攻的消息,提前做好了准备,关门打狗,得了大捷。

很可惜,那场仗是在千里之外的张掖,与敦煌没啥关系。

史书里年份记错很常见,所以之前在傅介子面前,任弘没有提这事,但现在看匈奴人骚扰敦煌的架势,也太过明显了。

玩战术匈奴人很厉害,不服不行,汉武帝晚年将汉朝好支大军引到漠北,集中主力进攻,打得几位将军全军覆没,顺便接受了大量汉军精锐甲兵。

但要论玩战略,匈奴真的是个弟弟,画虎不成反类犬,让人想笑,估计看出来的也不止他一人。

任弘认定,匈奴的进攻,入冬前必然打响!

而眼下听任弘这么一说,孔都尉面上有些吃惊,和堂下的都尉长史对视一眼。

那都尉长史立刻板起脸来,斥责任弘道:“所以你是想让都尉,因为你一个小燧长的揣测,而上报朝廷?”

任弘已经捕捉到了孔都尉的讶然,越发确定,敦煌恐怕也接到匈奴即将进攻张掖的情报了,如此事情就好办多了,便垂首道:

“不敢,只是觉得匈奴若真如此用兵,敦煌或能在这场仗中,有所建树,都尉若能抓住机会,或许能立下封侯的功勋!”

说到这,孔都尉才有了点兴趣:“那你倒是说说看,胡虏要打也是打酒泉、张掖,敦煌如何才能掺和进去?”

“将计就计,袭其巢穴!”

任弘献策道:“匈奴右贤王若是集中诸王兵力,欲攻张掖等地,北山必然空虚,只剩下来滋扰敦煌的这两千骑。”

“都尉或可上书敦煌太守,合中部、宜禾两都尉之兵,以数千人携带干粮,先忽然进攻,击破塞外匈奴胡骑,再奔袭五百里,直捣马鬃山的右犁汙王庭!”

马鬃山距离敦煌两百多公里,比起卫霍动辄奔袭上千公里,真的不算远了。

任弘考虑这件事好些天,甚至连向导都找好了:“破虏燧有助吏名赵汉儿者,熟悉北山泉水、河流,上个月又抓获一名从北山逃回的索氏奴婢冯宣,正立功心切,可以他二人为向导。”

“若都尉能一举端了右犁汙王在马鬃山的老巢,俘获其人口牛羊,这将是不亚于长平侯卫青龙城大捷的功勋!更能以马鬃山为屏障,彻底杜绝匈奴对敦煌郡的威胁!”

“甚至能就此占据星星峡,广设亭障,修筑道路,打通从敦煌前往西域伊吾(哈密市)的道路,真是一举两得!”

悬泉置让任弘学会了“等待”,而破虏燧和长城,则让任弘学会什么“守卫”。

但光守是没用的,想要让胡虏再不能侵扰边塞,想要让宋万等人不白死,就只有一个办法:

主动出击!

任弘敢断言,若中部都尉采纳他的计策,这一战功成,敦煌郡至少能有一代人的安宁,而汉朝对西域的经营,起码能加快十年!

这是真正的“张国臂掖”啊!机会十年一遇,若是错过,匈奴补上这空隙,就又是无穷无尽的对峙和拉锯了。

然而,在任弘这一番慷慨陈词后,孔都尉思索片刻后,却没有任弘期望的大喜过望,欣然采纳,而是冷冰冰的问道:

“你叫任弘?”

“正是。”

孔都尉和蔼的笑里,满是不以为然:

“任弘,你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

然后竟反过来教训起任弘来:

“汝可知犬有三种,一者田犬,田猎逐兔。二者吠犬,看门守户。三者食犬,杀了吃肉。”

“吠犬就该好好守户,追逐狡兔的事,非但不能做,甚至都不该去想!若是想了做了,非但不会被主人夸赞,反而会因门户洞开而被嫌弃,认为它是劣狗,卖给狗屠杀掉!”

“任弘,你的履历籍贯我让长史查过,因祖父任安为罪官,流放敦煌,三代禁锢,故立功心切。先前你察觉奸阑出物,抵御匈奴犯塞,便是尽了职责,所以我给你重赏。但关系到军国大事,不是你一个小小燧长能过问的,且回去好好候望戍守罢!”

然后就挥手赶他出去。

任弘被孔都尉一通斥责弄得有些发懵,不明白自己好心提议,却犯了哪门子忌讳?

“诺……下吏告退。”

压着不快走出门时,刚好听到里面中部都尉的长史正在痛斥有些尴尬的陈彭祖:

“现在的年轻人,没有耐性守好边塞,却整天想做些大事。”

“陈尉史,往后像这种夸夸其谈的急功近利之辈,就不必带进来见都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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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遇见对的人

“虞长史,你说得太过了,任弘下次来,我还是要见的,毕竟是傅介子举荐的人。”

“毕竟他虽只是个小燧长,却能猜对匈奴的举动,亦是不俗。”

孔都尉这话是笑着说的,看不出有责备之意。

虞长史却不以为然:“这有何难,这几日为此事来进言,说匈奴所谋甚大的候长、屯长,也有两三个啊。”

和任弘猜想的一样,敦煌郡确实已经接到张掖急报,说张掖属国安排在匈奴的间谍,侦查到右贤王部有异动。又有愿意降汉的胡将透露,匈奴单于使右贤王、右犁汙王窥边,认为张掖兵弱,若出兵试击,或可复得河西,而进攻的日子,定在九月中旬。

于是从前几日起,河西四郡便卯足了力气,开始暗暗警备,匈奴人来敦煌扰边的目的,更显露无疑了。

“看出匈奴人举止乖张的不少,但能说这么透彻,还建议将计就计出塞击其巢穴的,就任弘一人。”

孔都尉嘴上夸着,心里却没有半分依法照做的打算。

“但此子毕竟年轻啊,人人都想学卫、霍,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卫、霍呢?”

他掰开手指给长史算了起来:“自从孝武皇帝太初年后,学卫、霍主动出击塞外者,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浞野侯赵破奴,太初二年(前10年)时为带着两万骑兵,出塞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以八万骑兵与之战,赵破奴竟被匈奴生擒,所部覆没,隔了几年他才逃回来。”

“天汉二年(前99),与我在居延塞共事过的李陵大言不惭,要以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为贰师将军的主力充当疑兵,结果遇上了匈奴单于主力,李陵不敌,降于匈奴,其兵得脱归汉者仅四百人。”

“最惨的是征和三年(前90年),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击匈奴,却遇上巫蛊之事反复,李氏举族被捕收监,李广利为了立功赎罪,强行进军单于庭,以求侥幸之胜,终于也全军覆没,贰师降匈奴。”

这就是汉武帝晚年最大的三场败仗,自征和三年后,汉军再没有大规模出塞击胡,胡马渐渐又靠近了阴山,夺回了西域。

孔都尉也是在居延塞待过的,一一目睹了这些失败,心里认定了一件事:

远征不利!

“如今任弘提议出塞击马鬃山的右犁汙王,大略上倒是头头是道,但细细的行军路线,如何作战,却得由我来定。可敦煌游骑顶多出塞百余里侦查,再往北的马鬃山,两眼一抹黑啊!”

“就算顺利说服了敦煌太守,令我率大军行险计,若是功成,或许真能封侯,但若是遭遇胡人大队人马,败了呢?”

就算侥幸未死未俘,他这都尉的位置,也坐不下去了,戴着桎梏,押回长安问罪便是最好下场。

利益大,风险也大,光脚不怕穿鞋的任弘只看到了利益。

但孔都尉,却只看到了风险!

他花了二十年,才爬到这个位置,在朝中自有关系,来赴任时,大鸿胪甚至对他说:“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熬上两三年资历,自可调回内郡为郡尉。”

所以孔都尉早就给自己找好定位了:“我为吠犬,守好边塞即可,不必做田犬,追逐狡兔,却在林中遭遇猛兽。”

“现在刚进秋季正值匈奴马肥之时,不可出塞与之开战,更何况,万一敦煌轻举妄动,让匈奴取消了入寇的打算,这不是用自己倒楣,替邻人消灾么?”

“其实对付匈奴最好的办法,恰恰就是做好吠犬,不出塞击之,而待其进攻而反击。元凤元年(前80年),匈奴单于发左右部二万骑,为四队,入边为寇,水衡都尉赵充国追之,斩首获虏九千人,俘获瓯脱王、西祁王,而汉无所失亡,擢为后将军!”

“吾等啊,只需要学后将军,等就是了!”

虽然是没啥新意的守株待兔,但虞长史忍了好一会的马屁,此刻连忙奉上:

“都尉此乃老成稳重之策,比那黄口孺子任弘的险计,不知强了多少倍!“

虞长史又琢磨孔都尉的前后话语,问道:“都尉不吝教那任弘吠犬、田犬之别,莫非是想重用他?”

若真如此,那他刚才讽刺任弘的语气,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孔都尉却大笑起来,指着虞长史道:“老虞,你真是说笑,任弘是何许人也,我哪敢大用!”

“除了傅介子这种,为了在西域做得大事,将各类罪徒、盗贼、恶少年甚至是杀人犯不加选择,全都往自己使团里塞的莽夫,放眼天下的太守、都尉,谁敢随便用任弘?”

虽然孔都尉与傅介子都在居延塞做过吏,算老同事了,此番傅介子归来,他还让苏延年、陈彭祖去迎接,傅介子推荐任弘做燧长,也一口答应。

但孔都尉与傅介子,性格上一个保守一个激进,完全是两类人。

他甚至不觉得,傅介子能在西域干出一番名堂,毕竟先前几波去西域的使节:一个卫司马、一个光禄大夫,地位都比傅介子高,去时斗志昂扬,却殒命黄沙,丧于匈奴、城邦之手。

孔都尉很想不明白,明明好好攒资历,他们这么拼作甚?

所以,他看在傅介子面上,卖的人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任弘祖父是任安,敢在陛下和卫太子中间骑墙,两面不讨好的巫蛊罪官,全家就剩他一个,人脉尽失,早没有扶持的价值了。”

“而当年举咎任安的人,现在做到什么位置了?二千石的国相!比我还高一级。”

“虽然他现在或许忘了任安的子孙,但若任弘冒头,迟早会知道……”

孔都尉摊手:“大家都是封疆大吏,何苦为了一个孺子,得罪同僚呢?”

“我看在傅介子面上,未曾克扣任弘的功劳,他得过少功,我便给他多少赏,既不压,也不抬,已是手下留情。换了别处,嘿,他恐怕连个小燧长都当不上,更别提能撞上两份功劳,竟真能突破百石吏的限制……”

“不过,国法的禁锢,立下足够大的军功,就能突破。”

孔都尉负着手,摇头晃脑,又说出了混迹二十年领悟的大道理:

“但官场的水深着呢,除却国法,因人情、关系而滋生的禁锢,更是无处不在。任弘以为自己破开了一层壁,但实际上,后面的墙壁,层层叠叠!对他的禁锢和打压,才刚刚开始呢!”

……

在孔都尉那进谏失败碰了壁后,任弘的日子变得很难熬。

满腔热血,被泼了一头冷水,任谁都不会舒服,任弘一开始猜想,会不会是孔都尉要纳其言而不用其人,撇开自己独占功劳?

但随着九月中一天天接近,塞外匈奴人依然在耀武扬威,希望能吸引酒泉守军西移,但敦煌塞内,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任弘便明白,自己的提议,直接卡在了都尉那,根本没上报太守。

他那个郁闷啊,琢磨了几天,反思了一下自己。

出塞的提议确实有点细节不足,让人难以信服,但哪个点子从一开始就是完美无缺的?完善细节,不是上位者需要调动手下各类人才去做的事么?

“所以,我的计策还是好计策,只是……”

没遇见对的人!

任弘算是想明白了,一拍脑袋:“我也是糊涂了。”

“真以为,人人都是卫霍,人人都是能青史留名的傅介子?”

终于,在敦煌塞外蹦跶的匈奴人,到九月中旬终于销声匿迹了,又过了几日,任弘也得知了一个让他不知是喜是叹的消息。

“匈奴右贤王、犁汙王数千骑入塞,为张掖属国都尉击破,大捷!”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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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真爽

虽然因为任弘的事,陈彭祖被虞长史斥责一通,但他倒也并未就此与任弘绝交——毕竟吃人嘴短啊,老陈馋,这两个月每次去破虏燧,都能吃得满嘴油。

所以十月初三这天,当酒足饭饱,任弘问起张掖战事时,陈彭祖便将知道的都告诉他了。

“匈奴犁汙王以四千骑分三队,入张掖郡日勒、屋兰、番和三县。”

任弘颔首,匈奴的选择其实挺好,那三县位于张掖郡东部,一旦被截断,河西走廊将被截为两段,敦煌酒泉张掖都将与中原失去联络,一旦匈奴联合南山羌一齐进攻,能不能守住还真难说。

陈彭祖又道:“胡虏见三县防御精明,难以破城,便掠数百口而退。张掖太守未得其要领,发兵追之不及。”

张掖太守是有点废的,提前预知匈奴即将入寇,但不知道具体攻击何处,便将防御重点放在郡城。结果竟等了个空,眼看就要放胡人大摇大摆离开。

关键时刻,张掖属国站了出来!

属国相当于汉朝的自治区,当年匈奴浑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合四万余人来降汉朝,汉武帝置五属国以处之。

之后便成了惯例,割大郡边县置属国,让投降汉朝的羌、胡部落仍按原来的风俗生活,用征募从军的方式抵租税,由属国都尉管理。属国骑兵和良家子骑一同,成了汉军骑兵精锐,卫霍当年横扫匈奴,也多有属国骑兵的功劳。

“张掖属国都尉郭忠尽发属国骑从,追击胡虏,出塞百里,大破之,右贤王则在西边与酒泉都尉对峙,救之不及。此役,四千胡虏得脱者仅数百人,郭忠手下一位义渠骑士,更当场射杀了犁汙王!”

“眼下朝廷赏赐已经下来了,郭忠封成安候!”

封侯是每个汉朝男儿梦寐以求的事,众人都听得眼热,尤其是那一日在烽燧上,说自己曾梦想“封侯”的韩敢当。

“不仅如此,那个斩犁汙王首的义渠骑士,则赐黄金二百斤,马二百匹!”

“黄金二百斤,这么多!”任弘有些惊讶。

是挺多的,汉斤相当于250克,每斤黄金值万钱,加上每匹马也价值近万,加起来就是三百多万巨款……

还不用纳个人所得税。

相比于任弘他们前后两次立功得的十来万赏钱,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更无奈的是,这场十年一遇的大捷里,酒泉、张掖都立了功,不仅郭忠封侯,其余候官、候长也沾了光,普通士卒有斩首功者,也都赏钱或增秩。

唯独敦煌郡,白白看着两千匈奴人在塞外耀武扬威月余,除了破虏燧砍了七个脑袋外,沿边百多个烽燧,数千屯兵,连根马毛都没捞着,真是谁菜谁尴尬……

更何况,既然犁汙王大老远死在张掖,那他位于马鬃山的王庭,的确是空虚的啊,任弘的判断大体没错,可惜孔都尉太过谨慎……

不,不能说谨慎了,任弘进谏后,长达半个月的时间,孔都尉没有主动做任何事,连派人去塞外侦查都免了,只在塞内缩着守株待兔,白白错过了这大好时机。

现在右贤王已向西退至马鬃山附近,补上了缺口,机会就这样稍纵即逝。

看看别人家的领导,看看那封侯的郭忠,同样是都尉,怎么差距那么大呢。

好吧,多大能力做多大事,有自知之明,也好过丧师辱国。

在任弘看来,孔都尉是个合格的官僚,但他注定干不成大事。

这是一个昂扬的时代,总有英雄层出不穷,在封侯逐利的激励下,他们以无所畏惧的勇气,掀翻了骑在头上的匈奴,他们手持旌节,跨过大漠流沙,带着华夏第一次走向未知的世界……

只有这些大智大勇的人,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正因为有了这群人,雄壮的汉风,才能被人追忆两千年。

那天被匈奴困在烽燧上,几欲被烧死时,任弘想明白了。

重活一次,他不想尸位素餐一辈子,更何况以任弘的身份处境,不奋斗则死!这也怂那也怕,绝对没出路。

他满肚子韬略想要施展,现在很需要有点冒险精神的领导。

于是任弘越发想念傅介子了。

确认过眼神,遇见对的人,擦肩而过后,才知道吃鸡侠的难能可贵啊,看多了庸碌稳怂之辈后,老傅简直是戈壁上发光的金子……

“对了。”

说话间,陈彭祖也已啃完了半只烤鸡,吮着指头上的油对任弘道:“我这次来,是奉都尉之命,让你去步广障一趟。”

任弘翻白眼:“陈兄,我只奇怪,你为何每次都要等到最后才说?这次又是为了何事?”

“好事。”陈彭祖笑道:

“你要升官了!”

……

汉朝官卒的赏罚功劳自有规程,比如任弘等人在候望系统里立了功,要由候长报给候官,候官上报都尉,都尉再上报太守,最后由太守令郡功曹核实定功,在每年十月份上计后将结果反馈给军队。

此时,任弘又一次站在孔都尉的厅堂里,入冬了,他穿上了一件上好的貂裘,仍是一副老成干练的模样,笑眯眯的看着任弘,话则由虞长史来说。

“任弘,郡府上功已毕,你在八月时连立下两次大功,赏钱已给了你,除此之外,还应该增秩二等!”

“燧长为比百石,升两级后,为比二百石,从此以后,你就不再是少吏了。”

罪吏子弟只可为少吏,秩禄不超过百石,这是曾困扰任弘许久的,而现在陡然突破,任弘却没有感到一丝的轻松。

因为接下来孔都尉的话,让他发觉,自己一抬头,仍是硬邦邦的墙壁……

“任弘,本都尉想让你调到步广候官来,做一个尉史,何如?”

陈彭祖就是尉史,秩比两百石,看上去是升官啊,没毛病,但任弘心里却是一凉。

“如此一来,我又回到久事笔砚的老路上去了……”

这尉史,说不好听点就是都尉身边跑腿的,负责收发俸粮,签署封发文件,直符、詣府等事务,没有一天是闲的,但做的事却又鸡毛蒜皮,且要想往上升,只能老老实实熬工龄。

都尉麾下,其实比二百石的官很多。

比如统帅两百名兵卒,平时负责屯田种地,战时带着戍卒出击的屯长,苏延年就是屯长。

又比如管着六七个烽燧的候长,相当于燧长的加强版。

若是让任弘去做屯长、候长,他会欣然应诺,好歹是穿越者啊,种田也能种出政绩来,做候长的话,若运气好点,再立功勋也是可能的。

他明明已经在破虏燧,靠一场漂亮的守燧战和七颗首级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在这场匈奴入塞中,俨然敦煌郡最耀眼的星。

可孔都尉,却偏偏要将他调离一线,让他做尉史,忙碌于案牍,很难有立功机会,看上去是提拔,可任弘总觉得,有故意限制他的味道……

“莫非是因为我的身世?”

往好处想,离领导近些,可以建言?

但经过上次进谏失败,任弘对此不再抱有希望。

“任弘,都尉在问你话!”

虞长史催促的声音响起,语气很不友好。

这一刻,任弘做出了决定,他朝孔都尉拱手作揖:

“弘年轻学浅,恐怕难以胜任尉史,别到头来误了都尉之事,我还是好好守着破虏燧罢!”

孔都尉摇头道:“你秩为比两百石,若仍做燧长,旁人会说本都尉赏罚不明的。”

“不妨。”

任弘笑道:“我本就是试为燧长,待今年任期结束,站完了破虏燧的最后一班岗,任弘也该回家务农了!不瞒都尉,我已用先前得的赏钱,在敦煌郡买了不少地……”

虞长史大怒,斥道:“你这是要辞官?”

任弘垂首:“岂敢,都尉要留我的话,弘绝不敢辞!”

“随他去。”

孔都尉没打算留,一挥手,让任弘走。

这意思明摆着啊:你在我这只能做尉史,其他职位,想都别想!

“下吏告退!”任弘退出厅堂,在外面众吏的指指点点下,离开了步广障,也顺便错过了另外一位风尘仆仆,从东边赶来的骑士……

不同于上次被拒谏又教训一顿后的满腹郁闷,无人吐诉,这次出了障城,骑上马,走到四下无人的戈壁滩时,任弘终于忍不住了,抱着萝卜的脖子大笑道:

“你别说。”

“把领导开了的感觉,真爽!”

……

“此子果然如其祖父任安一般,头有顽骨,都尉好心擢拔他,他竟不识抬举!”

虞长史有些生气,孔都尉却好像没当回事,摇头道:

“年轻后生啊,就是心高气傲,我少时何尝不是如此呢?他要如我一般,在这世道里摸爬滚打十来年,才能明白,这世上的事,绝非心想事成,他锋芒太露,在案牍里磨磨性子,不好么?”

孔都尉说得很无奈。

虞长史已经决定,要替都尉好好教教这任弘为人处世的道理,只要他还在敦煌一天,就别想出头了!

又接话道:“都尉,任弘大概是想着,有傅介子为靠山,所以才如此猖狂。要下吏说,傅介子出使大宛,却未能将天马带回,虽然他运气好,在龟兹杀了几个匈奴人,可功不掩过,或许要被朝廷重罚……”

话音刚落,外面的陈彭祖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禀报:

“都尉,有傅公属下,持朝中诏令而来!”

虞长史的话就这样卡喉咙里也,而当外面的人进来后,却是傅介子的亲信,骑吏奚充国。

“我记得你。”

孔都尉重新绽放了笑:“此去两月有余,是刚从长安返回?傅兄可还好?”

“傅公很好。”

奚充国笑道:“回朝后被天子拜为中郎,迁平乐监,明年要持节再度出使西域!”

奚充国的话里没有透露太多,但孔都尉这官场老油子,却从两个职位上,知道傅介子这次是赚大了!

平乐监和骑马监一样,都是弼马温,看似平级,可骑马监在长安外围,平乐监却近在宫旁,职位更重要。

而更特殊的则是“中郎”,中郎本属九卿光禄勋之下中郎将下属,现在也常作为加官,得此殊荣的人可以出入宫禁,从此成了内朝近臣。以中郎作为出使西域的使者,也更能代表天子。

虽说现在天子年少,大将军霍光揽权,但傅介子的这两个职位,无不代表大将军对傅介子上次西域之行,是极满意的。

“这傅介子,又赌对了。”

孔都尉叹息,他虽是比二千石,可连跟大将军搭话的机会都没,看来傅介子明年再来时,他又得毕恭毕敬了。

奚充国也不废话,与孔都尉见礼后,又将盖了大鸿胪、平乐监两个印章的征募文书送了上去。

“前有敦煌郡悬泉置小吏任弘,向傅公献馕,吾等回长安时,烤馕果如其言,月余而不坏,且较糗糒(qiubèi)更易携带,任弘有功矣,理当嘉奖。故傅公向大将军进言,征辟其为使团假吏,秩两百石!”

刚才还大谈人生经验的孔都尉和虞长史面面相觑,这任弘前脚刚推辞了尉史,后脚就得了个更高的官?而且是来自朝廷的正式辟除……

莫非是提前知道此事,故意的?

“傅公让我和任弘一起,先行于敦煌督造馕坑,筹备使团的干粮,等来年开春傅公抵达,一同西出玉门!”

“不过前提是,他还活着……”

奚充国没看懂这微妙的氛围,笑道:

“傅公让我亲自来瞧瞧,任弘做燧长几个月了,匈奴斩其头而去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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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元凤四年春

任弘昨天去了步广障一夜未归,赵汉儿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在半路遭遇亡人盗贼,而韩敢当则嘿嘿笑着说,任弘这雏儿估计是升了官后太过高兴,到乡中女闾找乐子庆祝去了。

“听说那新进了几个胡妇,任弘张口闭口都是西域胡妇,定是好这口的。”

直到次日接近下午的时候,任弘终于骑着萝卜慢悠悠地出现。

二人才知道,任弘昨日半路被孔都尉派人追了回去,还接到了一份来自长安的征辟,除为傅介子使团的“假吏”。

老韩有些发懵,这才想起来,任弘说过的,举荐他做燧长的“大人物”就是傅介子。

“但那‘假吏’是个啥官,怎么没听说过?”

大汉朝不同体系里的官员名目多了去,怎么可能个个都知道,任弘便拿出昨日奚充国告诉他的事现学现卖:

“汝等可知常惠?”

韩、赵二人摇头,任弘只好道:“那苏武总知道罢?”

韩敢当一拍大腿:“苏子卿使匈奴,持节十九年不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苏武是前年才从匈奴归汉的,归来后担任典属国,俸禄中二千石,在汉朝官府的宣扬下,他的事迹早已传遍四方。

也因为苏武名声太大,两年前苏武的儿子参与燕王、上官桀、盖主的谋反被诛杀后,一向心狠手辣,喜欢斩草除根的大将军霍光竟未敢追究苏武……

任弘继续道:“今上继位后,大将军与匈奴达成和议,派人索要苏武等当年被扣留的使节,匈奴明明将苏武置于北海,却谎称他已死,朝廷也信以为真。“

“好在有一位随苏武出使匈奴,一同被扣留的吏士求见汉使,原本述说此间情形,告知苏武所在。又教汉使,好好与匈奴讲道理没用,他们反而更信奉神怪之事,不如告诉匈奴单于:汉天子在上林苑中射猎,射得一只大雁,脚上系著帛书,上说苏武等人在北海!”

“汉使依其言行事,匈奴单于听闻后果然大惊,信以为真,这才答应让苏武归汉……”

赵汉儿笑道:“那吏士真是聪惠。”

任弘道:“对啊,这吏士,正是常惠!”

“常惠和苏武一同归汉后,如今在朝中为中郎,管着典属国右曹之事,秩禄与傅介子同。不过他当年在苏武使团中担任的,便是‘假吏’之职!”

假吏犹言兼吏也,是一种权宜奉使的下级吏员,说白了就是临时工,但也是有秩禄的临时工,任弘不由感慨,自己在边塞惊心动魄,拼死拼活,最后能混上两百石,却是靠了烤馕。

还有傅介子的一句话……

太真实了,朝中有人好办事啊,他更加笃定,这世道,相比于老老实实砍人头混资历,抱准大腿果然是没错的。

韩敢当一下子有些怅然若失:“这么说,燧长要离开破虏燧了?“

任弘颔首:“然也,我这几天就要卸任,与傅公派来的骑吏奚充国一起,去河仓城督造馕坑,筹备使团的干粮,来年开春傅公抵达敦煌厚,再一同出关。”

离开玉门的第一站是楼兰国,别看楼兰离汉最近,但她与玉门关、阳光的距离,足足有一千汉里……

而且在抵达水草丰饶的罗布泊前,还要跨越令人谈之色变的白龙堆、三垄沙,行进速度极慢,若不备足水和干粮,就要死人喽。

而河仓城属于玉门都尉,作为军需仓库,为长城烽燧以及西进东归的使团提供粮食、衣物、草料,在那就近制馕,的确最为方便。

任弘已经开始交接后事了:

“我向步广候官推荐了汝二人为燧长,但候官以汝等不识字为由,没答应。“

任弘有些无奈,按理说韩、赵二人都已增秩至比百石,当燧长绰绰有余,但没想到,汉朝对官吏识字要求严到这种程度,也难怪宋万耿耿于怀。

“就算做了燧长,也没意思了啊。”

韩敢当道:“一同守燧与匈奴死战的五人,吕广粟、张千人受伤退役。任弘再一走,就只剩我与这胡……汉儿,整日盯着他这张圆脸看,乃公可受不了。”

“别急,来年就只剩你一人了。”

赵汉儿冷不丁地说道:“我在破虏燧呆了十多年,从胡地逃回后,被赵燧长收养,他死前让我好好守着燧,别想着往塞内走,说不管我到哪,他人都只会将我当成胡儿……”

“我听了赵燧长的话,在破虏燧守了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他的养育之恩。”

赵汉儿摸摸头上的发髻,笑道:“现在我想明白,想透了,我是堂堂正正的汉儿,想去哪,就去哪,也是时候,离开此处了!”

“真只剩我了?”

韩敢当一愣,他的家在几年前没了,只剩下仇恨和愤怒,这才来烽燧守边,希望能杀胡为妻女报仇。一屁股坐死那百骑长后,仇怨稍消,笑容也多了些,又觉得与任弘、赵汉儿还算意气相投,终日喝大酒吃好肉,日子也挺不错。

如今忽然两人要走,只剩下他一个,顿觉寂寞。

顿时一摔手上的甲:

“既然如此,老韩我也不干了,那孔都尉一味令吾等龟缩不得出塞,想来也等不到击胡的机会,我在这枯守作甚。”

赵汉儿却反问他:“不做兵卒,你还能做何事?”

韩敢当哑然,不同于任弘识字,会一手好厨艺,赵汉儿能打猎,他除了杀人砍脑袋,还真不会其他本领,往后做什么呢?也学吕广粟他们买田好好过日子?重新娶妻生子?在敦煌边地慢慢老死……

韩敢当虽然四十岁了,但心还活在二十,有些不甘。

反观任弘,明明可以去步广候官,做一个安逸的尉史,却辞了轻松活,偏要去西域冒险。

出使西域,只要去了活着回来的人,都能得到一大笔钱,运气好还能立功。但风险也大,使团全部覆灭于黄沙或匈奴人刀下,是常有的事。

“任弘不论是近身搏杀还是弓弩远射,其实都不算厉害,他竟也不怕。”

韩敢当佩服任弘的勇气之余,也有一丝羡慕。

毕竟韩敢当也不是能好好过安定日子的人,只可惜空有一身本领,无处投效……

他忽然一拍脑袋,想到一个主意:“任弘,不如我也随汝等去西域,何如?”

赵汉儿打破了他的妄想:“你想甚么,持节使团,岂能随便塞人?”

“其实……”

“傅公还让我和奚骑吏做一件事。”

任弘也正有此意,对二人笑道:

“这次出使不同往常,需要征募一些忠于大汉,且悍不畏死,能以一敌三,甚至以敌五的勇士同行!”

……

时光如梭,光阴似箭,这才眨眼的功夫,三个月的冬天竟已结束。

元凤四年春,到了!

一月初的一天,敦煌郡丝路干道上,打东边来了一个车队,驼背上满载丝绸,更有马车拉着上锁的厚实箱子,由伍佰、材官持刃看着。

这正是傅介子的使团,他老人家仍持节乘车在前,队伍里有不少数次随他西出玉门的老人:副使吴宗年,吏士孙十万、卢九舌等。

但也添了几个新面孔,多是在长安征募的“勇士”。

比如来自会稽郡的材官郑吉,他是使团里唯一一个南方人。

和后世南方人更扛冻不同,郑吉眼下虽然捂着很厚实,但骑在马上却直打哆嗦。

“不是入春了么,敦煌边塞为何还这么冷。”

“到悬泉置就好了,还有十来里。”作为翻译官的卢九舌的确有语言天赋,整个使团中,就他能跟满口会稽方言的郑吉聊得来,语速还是那么快,说道:

“那有热炕,有铁锅炒的好菜,有滚烫的羊肉汤……”

他看了前面孙十万魁梧的背影一眼,促狭地笑道:“对了,还有刚出炉的烤馕呢!”

本来还走得好好的孙十万,听到这个字,忽然蹲下身子捂着胃,回头朝卢九怒目而视:

“别跟我提馕!”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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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剑与鞘

“从长安过来这么多置所,还是悬泉置的饭菜好啊。”

在悬泉置吃完夕食,孙十万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虽然他们只是普通吏士,但悬泉置还是提供了烤制的马肉,以及一大釜羊杂汤。

下着热气腾腾的黍饭吃下肚,只感觉一股热气从胃里向四肢扩散,初春的寒意顿消。

只是用箩筐里盛放的烤馕,孙十万却一块没碰。

孙十万在回长安的路上,被傅介子要求试吃烤馕,看能不能像任弘说的那样月余不坏,可给他吃伤了。

第一天是香喷喷的烤馕,^_^。

然后是隔夜的烤馕,¬_¬。

隔两夜的烤馕, ̄ ̄。

隔一个月的烤馕,╥﹏╥!

孙十万最初几日还能大口咀嚼,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到最后几天已是味同嚼蜡,得拼命喝水冲下喉咙,甚至恨不得这玩意早点坏掉。

最终使节团证明,烤馕的确是完美的干粮,既然能让人从敦煌吃到长安,那从玉门关吃到大宛也没啥问题,加上材料便宜,携带方便,傅介子遂请求此番出使西域,多烤制些带上。

但孙十万个人却为集体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对这种食物彻底无爱,不管使节团其他人怎么劝,说悬泉置的馕比半年前口味更多,也无动于衷。

幸好孙十万并非孤独,使节团中,和他一样对烤馕无爱的还有一人,那就是会稽来的材官郑吉。

“怎么,你也吃不惯?”

卢九舌见郑吉只随便啃了半个馕,黍饭粟饭也不怎么吃,尽在那喝汤,不由问道。

郑吉长得矮小,西汉历史上的首任西域大都护,此时却是使节团吏最年轻的人,他笑道:

“我倒不是不喜此物,只是有些想念稻饭了……”

此言顿时引来使团吏士们一阵鄙视:“果然是吴越之人!饭稻羹鱼。”

这年头粒食中的王者是粟,其次是黍、稷。稻米多种于淮河以南,在中原属于非主流食物,而南方人的饮食习惯,常受中原人地域歧视。

但郑吉在会稽郡长大,稻米饭吃惯了,在长安还能偶尔来两顿,可这西北边塞,清一色的粟麦,没人种稻,所以郑吉每顿都吃得很凑合。

饮食习惯是根深蒂固的,就像饮料好喝却不能当成水,一旦肠胃习惯了一类主食,便会对其他产生排斥。

但郑吉很清楚,比起接下来,将在大漠异域遭遇的凶险和折磨,这点饮食上的不适,根本算不了什么。

还要赶好几十里路呢,不吃饱可不行,他逼自己拿起半块馕,暗暗打气道:

“别说是馕,就算是我吃了就会上吐下泻的酪,到了绝境里,我也得甘之若饴才行!”

酒足饭饱,眼看就要再度上路,悬泉置的厨啬夫夏丁卯拿着装衣物的无囊,以及一个老大的麻袋来,请孙十万他们带去交给任弘。

“君子作为假吏,冬天都在河仓城督造馕坑,烤制干粮,本来上头是想调我去协助,君子怕我老迈受不了边塞的苦,就让厨佐罗小狗代我过去。”

“他腊祭之后就没回来过了,当时置所里杀了羊,如今肉脯晒得差不多了,还望孙伍佰帮忙捎去。”

夏丁卯为未能再见任弘一面颇为遗憾,他之前托徐奉德在周围乡里寻了几乎人家的闺女,想让任弘赶在西出前成婚,给任氏留个种以防万一。因任弘远在河仓城,这件事只能告吹。

“肉脯?”

老孙眼睛一亮,接过后发觉好重,怕是有四十多斤,便戏言道:“夏翁就不怕吾等偷吃?”

卢九舌在旁笑道:“你敢偷吃,任弘可是管吾等粮草的,你就不怕出了玉门候,他只给你吃馕?“

吏士们的嬉笑打闹,在傅介子走出悬泉置时止住了,傅介子仍持节而行,徐奉德在旁相送,朝傅介子拱手道:

“去年督邮、功曹给敦煌九座置所定优劣,悬泉置因庖厨做了一手好菜,颇得往来吏卒使者赞扬,但督邮还是决定给敦煌置第一。”

“若非傅公为悬泉置和任弘报功,朝廷及时下诏嘉奖,我悬泉置恐怕在上计时,还得不了最!”

傅介子道:“汝等尽其本分,想的是如何让奔波劳碌的使者吏士吃好吃饱,如归其家,得最是应当的,若敦煌所有置所都能和悬泉置一样,吏士们也能更舒服些。”

走出置所,傅介子回头看着这给旅人带来温暖的小驿,笑道:“不知下回吃到悬泉置的鸡,会是何月何日呢?”

这次西行,使命比上次更重,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们随时会陷入险境,傅介子甚至做好一去不返,手下众人全部覆灭的准备了!

即便如此凶险,还是要迈出脚步。

不仅仅是为了封侯拜将,青史留名的梦想。

也因为,有人做守护帝国安稳的盾牌,就得有人做锐意出击的利剑!

傅介子以为,自己便是那把剑。

博望侯虽死去多年,但他的事业,得有人来继承,不可人亡政息。

傅介子大氅飘飘,登上轺车,旌节前指,向着西方。

徐奉德、夏丁卯等人在道旁相送,朝傅介子和他手中的汉节长拜:

“不管傅公何日归来,悬泉置三十七名吏、卒,永远在此等候!”

……

从悬泉置西去,傅介子的使团先经过了敦煌郡府。

傅介子与敦煌太守碰面,传达中央精神,密谈了一夜。次日沿着丝路向西北行,绕过还结着冰的哈拉齐湖,往河仓城方向走去。

从离开悬泉置后,郑吉就在听孙十万、卢九舌他们说起任弘此人事迹,听说傅公对此子十分看重,甚至赠了一匹西域好马,又举荐他做燧长,如今更征辟为假吏……

卢九舌绘声绘色地说道:“悬泉置的吕多黍告诉我,任弘做燧长期间,破获了一起奸阑出物的大案。又遇到匈奴滋扰,以区区五人力敌两千胡虏,最终竟守住了破虏燧,还砍了七颗匈奴首级,杀死一名百骑长……”

“五人顶住了两千的围攻?”

郑吉十分惊讶,觉得是卢九舌夸张了,虽然汉军装备精良,军中常有一汉当三胡的说法,但五人对两千,太过悬殊。

同时他对任弘此人,也越发好奇,文能献馕,武能守燧,绝非凡俗人物啊。

“反正,你很快就要见着人了,是真是假,到时候一问便知。”

卢九舌指着前面道:“那应该就是河仓城了!”

众人远远望去,果然看见疏勒河南岸的凹地上,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土坞堡。

坞堡西边百步外是一座大湖,同样结冰未全化开,湖边胡杨落了叶,红柳也蔫蔫的,显得有些寂寥。但兵卒、马车却往来不息,将敦煌郡的粮食运到河仓城囤积,或继而运往各烽燧发放。

河仓城东南距敦煌城一百二十汉里,西距玉门关三十汉里,这里自然条件很好,夏秋水草丰茂,又有长城保护,所以常作为使节团和大军西出玉门前,补充干粮、衣甲的最后一站。

任弘和骑吏奚充国等先行抵达,来做出塞准备的十余人,就在此等候。

周围高地上建有数座烽燧,老早就发现了使团,等傅介子派人过去表明身份,验明符节后,守河仓城的候长前来迎接,一同来的还有奚充国、任弘。

“下吏任弘,拜见傅公!”

任弘朝傅介子行礼,他今日穿着一身皂色吏服,外面套着一身皮甲,头上则戴武吏的赤帻,腰带环刀,显得十分英武。

尤其是左脸上那小道被箭矢划过留下的疤,更如同战斗的勋章,让人觉得,他与半年前那个在悬泉置夸夸其谈的小吏,精气神完全不同了……

“瞧啊。”

傅介子自然也听说了任弘做燧长期间的“光荣事迹”,更坚定自己没看错人,见他这般模样,便指着任弘对副使吴宗年道:

“我说什么来着,这孺子做了几个月燧长,经历了生死后,果然将一块石头,炼成了铁。”

又对任弘肃然道:“昔日你我在贰师泉做了约定,既然你守住了烽燧,幸而未死,那我也说到做到。往后,你也是使团吏士一员了!”

“只是到了西域,还有数不尽的险阻困苦,任弘,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任弘抬首笑道:

“不悔,光成了铁还不够,下吏只希望去西域一趟后,能如傅公麾下的众吏士般,进一步百炼成钢!”

“还是那么会说话。”

傅介子说着看向任弘身后同来的两人,一个年轻些,圆脸杏眼似胡人,背着角弓不卑不亢。

另一人四旬左右,膀大腰粗满脸胡须,虎目瞪人欲噬。

“奚充国去信说,在敦煌募到了可靠的勇士?便是这二人?”

“正是!”

任弘介绍道:“此乃赵汉儿,字归汉。”

又指着另一人:“这是韩敢当。”

“字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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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你的名字

字起源老早了,早到周朝就有,最初只是贵族男子在用,成年以后,名只供家族长辈、领导使唤和自称用,而字才是用来让同辈、下级、晚辈称呼的。

秦末时,字仍是贵族士人专属,刘邦一群属下里,就张良等寥寥几人有字,其余皆无。

但随着汉朝百年承平,这风气也渐渐下移,现在哪怕是一介庶民小吏,成年或入仕也会弄个字。

除非是任弘这种,全族只剩他一个的孤儿……

韩敢当和赵汉儿出身也不好,他们的字,自然不是爹妈长辈取的,而是几个月前立了功,升了秩才自取尔。

但二人都是文盲大老粗,遂请任弘帮他们挑点好词。

任弘打听过取字的规矩,要么是“子某”,亦或是家族里兄弟排行孟伯仲叔季,或者长、次、少加单字,而汉朝人的字里,经常出现的高频词有以下几个:卿、君、曼、孺。

当然,也没有后世那般严格,比如任弘祖父任安字少卿,李陵也字少卿,眼下朝中大将军霍光的长史丙吉亦字少卿,三人竟撞字了。

你非要说这三个名都跟“少卿”前后呼应也不对,任弘甚至怀疑,任安的字也是做官后跟风乱取的,他分明是家中长子,混出头也一把年纪了,还少个屁啊!

于是就建议赵汉儿字汉卿。

但赵汉儿是个喜欢自己拿主意的,最后还是觉得“归汉”好。

也行吧,寄托抱负,表明心意,也是取字的一种方式,康有为就字广厦呢……

而韩敢当那头,任弘也想破脑袋找了好几个任他挑,只在最后想起老韩从八米高烽燧上一跃而下,如飞龙在天,将匈奴百骑长活活骑死的风姿,而写上去了一个“飞龙”,纯当玩笑。

结果老韩那些正儿八经的没看上,却一眼相中任弘的戏言。

任弘连忙出言阻止,但老韩却认定了:“此字大气!”

于是二人的取字,就在任弘哭笑不得中结束了,也行吧,“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亦是好词,只不过老韩骑人,飞龙却常是被人骑的。

所以听上去就有点怪,但傅介子他们却没当回事,大汉朝取怪名怪字的人多了去,毕竟这年头的武夫小吏水平偏低,比不了后世网友个个学识广博。

孙十万问任弘:“你就没给自己取字?”

任弘道:“挑来挑去,没找到合适的。”

任弘在疯狂暗示,但傅介子虽然听懂了却装糊涂,笑道:“看着的确是壮士,奚充国,你可曾考较过他二人本领?”

奚充国道:“赵汉儿用弓,我用弩,百步之外的死靶,我十二发十中,他则中了十一箭……”

众人有些诧异,百步外施射,难度比五十步高了何止一倍,十二发十一中是了不得的成绩了。

去年在龟兹时,奚充国可是以弩射杀了两名匈奴使者护卫的,在傅介子使团吏也算使弩好手,赵汉儿竟能比他更强?

“如此说来,吾等又多了个神射手,韩敢当呢?”

奚充国揉了揉肩膀,韩敢当跟他交手时留下的淤青尤在:“手搏的话,反正我打不过这莽汉。”

任弘遂说起在破虏燧与匈奴作战时,韩敢当一人扛着吴魁巨盾顶住七八个匈奴人推攮的事,韩敢当也不自谦,一拍胸膛道:

“百步施射,我不如赵,剑盾在手,赵不如我!”

傅介子颔首,转身看向身后各有本领,已经跃跃欲试的众吏士:

“孙十万,你试试他身手!”

……

孙十万能被傅介子从张掖郡的流放犯人里挑中,自有其本领,在西域也敢打敢拼。

但与韩敢当不拿武器手搏时,仍在二十个回合后被老韩放倒在地。

“若是持兵刃,你不一定打得过我!”

老孙起身后有些不服气,他平日里使的是戈,卢九舌则在任弘耳边多嘴:“是因为孙十万在陇西老家务农多年,天天抡锄头,使戈也跟种地差不多,故而精通……”

韩敢当却大笑道:“若是用上兵器,你倒得更快!”

傅介子让河仓城的候长寻些未开刃的兵器来,孙十万持长戈与战,双方你来我往十多个回合,孙十万便被韩敢当一个钩镶勾住了戈,钝剑架在他脖子上。

这下孙十万没话说了,悻悻而退,向傅介子请罪。

傅介子不以为忤,看向韩敢当:

“你在军中学过技击之术?”

韩敢当道:“敢告傅公,我年轻时在长安为正卒,恰逢卫太子起兵,上吏附从,吾等便稀里糊涂地成了叛军,后来孝武皇帝下令,吏士非出于本心,而是被卫太子挟持逼迫的,皆徙至敦煌郡……”

傅介子抚须:“都是被巫蛊牵连啊,难怪汝与任弘合得来。”

韩敢当抬头,眼里带着挑衅:“在边塞磨砺过后,刀剑反而更厉了,敢问傅公麾下,还有壮士愿意来指点我么?”

众人有些恼火了,但孙十万都输了,他们真能打得过韩敢当么?

“傅公,不妨让我来试试?”

却是会稽人郑吉站了出来。

虽说这年头江东仍是中原人眼里的烟瘴之地,民风彪悍勇猛,跟小桥流水人家一毛钱关系没有,会稽人经常和大山里的越人部族干仗,荆楚奇材勇士也是步卒的好兵种,在汉匈战争里屡立战功。但相比于人高马大的北方人,从小饭稻羹鱼的郑吉真的太过娇小了……

他身高不过六尺半,对上足足八尺的韩敢当,怎么看都觉得是小猫搏虎。

但郑吉却连兵器都不拿,只取了两根短短的木棍,身子侧着面向韩敢当,笑道:“我平日惯用短剑匕首,未开刃的实在找不到,开刃的话,又怕伤了韩兄,不如便以此代替罢,看谁先触到要害,便算谁赢,何如?”

韩敢当一听恼火了,只觉得这小矮子猖狂,瞧不起自己,便将钩镶一扔,只剩下一把钝剑:“我也不占你便宜!”

说着便一横剑,怒气冲冲地朝郑吉冲过去,但他每一下愤怒的刺杀,都被郑吉灵巧地躲开。

虽是占了身形娇小的优势,平衡却极好,几次任弘以为他躲避的角度好像要摔倒了,却都堪堪站起,连滚带爬避开了韩敢当的攻击。

“别跑!”韩敢当刺了几下都没中,有些烦躁了。

在单纯避让了几回合后,郑吉却猛地一抬手,手里一根木棍就朝韩敢当面门上掷去!

他时机角度选得刁钻,偏头躲是来不及了,韩敢当想起“先碰到要害便输”,连忙一挥钝剑,将那木棍挡下来。

岂料郑吉已乘着这当口,飞速绕了过去,一个滑步到了韩敢当侧后方,行动敏捷,出其不意。

等老韩再度举起钝剑要刺向他时,郑吉手里另一根木棍,已经向上疾刺,牢牢顶在韩敢当腰眼上。

“韩兄,你死了。”

郑吉笑着如是说。

“好!”

傅介子手下的吏士们爆发欢呼,可算有人替他们打打这韩敢当的气焰了,任弘则暗道这郑吉速度好快,投掷也准,在两军相争的战场上可能用处不大,但在小规模的冲突里,却能杀人于无形啊,这趟出使,有的是他发挥的舞台。

但韩敢当却忽然抱住郑吉,往地上按去,二人一起倒地,老韩连人带甲上百公斤的身躯,将不过五十公斤的郑吉压得动弹不得……

郑吉有些喘不过气,孙十万大怒,骂道道:“韩飞龙,你耍赖啊。”

任弘和赵汉儿也连忙过去劝:“老韩,是你慢了,快起来。”

韩敢当却嘟囔道:“若他拿的真是短剑,我方才确实死了,但就算死,我也要倒下将你压死!”

说着才放开郑吉,回头重新审视这个体格娇小,却格外灵活的会稽小子,问道:“你如何称呼?”

“郑吉……”郑吉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缓过气来。

“我说是字!”

“子骞。”郑吉这才正式与韩敢当见礼:“我素来仰慕博望侯张骞为人,故字子骞!”

“郑子骞。”韩敢当朝他拱手:“我方才输了,晚上的酒,我来请!”

一时间,新人老人的暗地里较劲,变成了不打不相识,毕竟接下来几个月,大家是要一起在西域吃沙子的。

赵韩二人本事绝无问题,是傅介子需要的壮士。而他们的政审呢,一个虽是被巫蛊牵连远迁,但与匈奴有血海深仇。另一个虽是从塞外逃回的胡儿,却为大汉守燧十余年。且都同任弘一样,在破虏燧力战匈奴斩首七级,每颗人头,都代表着他们对大汉的忠诚……

验证过对方本领后,气氛变得活跃起来,唯独任弘所有所思。

除了赵、韩外,傅介子使团吏的众人各有神通,奚充国善射弩而能骑马突进,孙十万能使戈,卢九舌则通九个城邦的语言,甚至连看上去娇小的郑吉,竟也有个能让韩敢当服输的本事……

反观自己,骑马、射弩、言语、手搏、刺矛,样样都会点,却样样都不精。

非得说他能独树一帜的,也就厨艺了……

傅介子却好像看出了任弘在想什么,让副使带着众人清点明日出发的物资,唤了任弘,随他去百多步外的湖泊边走走。

敦煌一月初还很冷,湖泊上的冰尚未化完,但已不能容人踩踏,傅介子却一点点试探着往前走。

“傅公,往前不得了!”眼看脚下冰块有些裂开迹象,任弘连忙劝阻。

“吾等出使西域,可不是去游山玩水,勾搭胡妇的,而更像行走于冻住一半的湖面上,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傅介子回头道:“故而在西域,光靠勇武可不行,还得有智谋和眼力!”

“任弘,我之所以带你同行,看中的不只是你能为使团张罗吃食,还有你的眼光和智谋!使团这次只去三十余人,每个人都要发挥自己的长处,你的身手,不拖众人后腿即可。”

任弘了然,拱手道:“多谢傅公!”

傅介子却立刻考较起他来了:“你上次在悬泉置,从我出使大宛,便猜出朝廷要重新经营西域,此事已经证实,那汝再猜猜看,我这次重回西域,又要做何事?”

这个问题对一般人来说是很困难的,但却难不倒任弘,对傅介子这次西行的目的,他一清二楚。

任弘笑道:“下吏方才听郑吉说自己是会稽人,又使得一手好匕首,不免想起一件发生在吴越之地的故事,傅公此行要做的,应与那事类似。”

傅介子眯起眼:“是何故事?”

任弘拱手道:“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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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斩首行动

“我曾闻古时刺客风范,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任弘的话,和湖面上的冰一样阴冷:

“只不知一个月后,楼兰王被吾等杀死时,沙漠里又会怎样的异象?”

傅介子点了点头,果然没有看错,这任弘真是敏锐到了极致,又被他猜对了!这次出使,重点就是楼兰!

“楼兰是距离大汉最近的城邦,地处咽喉要道,不管是去轮台龟兹乌孙的北道,还是去于阗莎车疏勒的南道,都要在楼兰中转,大汉欲重返西域,必先定楼兰!”

任弘知道,楼兰国位于日后西域省巴音郭楞州的若羌县,别看只是一个县,面积却有两个江苏省那么大,是目前汉通西域的唯一通道——直通哈密吐鲁番的星星峡还被匈奴右贤王占据着呢,任弘上次的提议孔都尉发兵袭击马鬃山,夺取星星峡,若是实行,西域形势必将大变,只可惜……

所以楼兰,就成了汉朝重返西域必须过的第一关。

任弘道:“可我从途经悬泉置的商贾口中得知,如今的楼兰王安归,是在匈奴长大的质子,他一直亲匈奴而不亲汉。”

楼兰的情况,很复杂,简直就是一个小邦夹在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血泪史……

自从一百年前,匈奴将大月氏赶到中亚去后,便降服了西域三十六国,逼迫他们每年上交粮食、黄金、铁器、牲畜,并为匈奴耳目,遮绝汉使。

直到汉朝凿空西域,开拓河西,汉武帝意识到,夺取西域,彻底斩断匈奴右臂,是获得这场战争胜利的必要条件,而距汉最近的楼兰首当其冲。

汉武帝派赵破奴以七百骑兵攻破楼兰,从此楼兰成了匈奴、汉朝两属,楼兰王各派一名质子去单于庭、长安。

可在汉朝的楼兰王子却出了事——他在长安犯了重罪,被廷尉判处宫刑!

若是在秦朝,这楼兰的“留学王子”或许能免除宫刑,因为秦律有让藩属臣邦的君长“赎宫”的规矩:臣邦真戎君长,其有腐罪,赎宫。花钱便能消灾。

汉朝其实也能花钱赎罪,太史公司马迁就是家里清贫没钱才挨了刀,但比“暴秦”更严厉的是,这种宽限,仅限于本国人士,外国人、藩属君长不在其列。

于是楼兰王子就这样被拖去蚕室,阉了!

别管汉代宫刑是不是全割,这对男人而言都是极具羞辱的刑罚,楼兰至今仍有生殖崇拜,一个阉人怎么可能回国继位?

于是,楼兰人只能将在匈奴为质的王子迎回,由于汉朝远征大宛的余威尚在,新王倒也不敢造次,仍打发他的两个儿子,王子安归质匈奴,王子尉屠耆质于汉朝,继续在两个鸡蛋上跳舞。

前几年,楼兰王又死了,恰逢汉朝已撤出西域,汉军十一年未出玉门,反倒是匈奴重新控制南北两道,便直接派人送安归回国,得立为王。

两代楼兰王都在匈奴影响下长大成人,屁股哪能不歪啊。

安归先拒绝了入朝觐见汉天子的要求,接着开始了“一边倒”的政策,开始死心塌地为匈奴当狗。

他数次派人伪装成盗寇,遮杀汉使,三年间,卫司马、光禄大夫忠、期门郎遂成,三波使节都殒命楼兰境内。安息、大宛前往汉朝购买丝绸的使团,也常被楼兰阻挠,抢夺贡品。

也就傅介子上次出使时一通恐吓,吓唬楼兰王安归说,大汉即将派兵经营从玉门到盐泽的烽燧,安归才不敢对他们下手。

但安归肯定也派人将此事通知了匈奴,让匈奴单于意识到,汉朝即将重返西域,这才会派右贤王进攻河西走廊,想彻底斩断这只想撬自己墙角的手。

破虏燧的战斗,张掖的大捷,这些与任弘息息相关的事,只是两个帝国争夺西域的前奏。

个人的奋斗和国家、时代是紧密相连的,任弘他们,其实早在不知不觉间,卷入其中了……

傅介子露出了一丝不解:“任弘,猜出我要前往楼兰不难,但你怎知,吾欲用刺杀之策?”

此事极其机密,连副使吴宗年都没告诉,傅介子本以为无人能猜到,却不想任弘一说就中。

任弘笑道:“按理说,楼兰如此桀骜,助匈奴为虐,大汉应该发兵惩戒才对。”

“但楼兰都城距离玉门关千六百里,玉门以西的亭障又放弃许久,沙漠行军缓慢,起码要一个月才能抵达。两次大宛之战证明,跨越流沙远征,代价太大了,且容易引起匈奴人警觉。”

“反倒是派遣勇士刺杀,诛其首恶,为楼兰换一个亲汉的王侯,代价更低许多……”

“你的看法倒是与我相同。”

傅介子颔首:“不错,大将军虽欲恢复孝武皇帝之策经营西域,但眼下朝野舆论为贤良文学充斥,他们在盐铁之会时便抨击孝武之策,认为远征西域,只会让甲士死于军旅,百姓罢于转运……”

所以为了不引起朝局动荡,让反对者炸毛,霍光的意思是,既要在西域与匈奴展开竞争,拿下楼兰,又不能贸然出兵,影响国内的民生。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傅介子只能提出了自己的计划:

“我在西域走了一圈后,将所见所闻告于大将军。”

“楼兰、龟兹两国数次反覆而不诛,无所惩艾,恐怕会让西域诸邦越发轻视大汉。我路过龟兹、楼兰时,其王易近人,若能带着勇士前去刺杀,推锋折锐,穹庐扰乱,上下相遁,因以轻锐随其后。彼辈必交臂不敢格,大汉之威,将震撼诸国!”

其实,刺杀不服汉朝的蛮夷君长,扶持亲汉侯王,维持傀儡统治,这主意还是桑弘羊在盐铁会议时提出的。

但却被贤良文学当成喷成“不仁不义”,他们痛心疾首,觉得大汉作为天朝,不该用武力,而应用德行,以实现远人来朝,怎么能想出刺杀这种下三滥招数呢?

然而,大将军霍光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先利用贤良文学的力量,将政敌桑弘羊逼到了绝境。

但在干掉桑弘羊后,却延续了他的政策,不仅盐铁没废除,连这征募勇士刺杀敌人的点子,也重新捡了起来。

“故大将军曰:龟兹道远,且先验之于楼兰!”

所以傅介子这次出使楼兰,名为赠礼,实则是一场中央授权的斩首行动!

难怪他需要那么多奇节勇士。

回想任弘方才的话,傅介子道:

“入其国而刺其君,成功者少,失败者多,吾等不可重蹈荆轲覆辙啊,专诸进炙刺王僚之策么?以美食诱楼兰王而杀之,倒也不错,毕竟是戎狄胡君,没怎么见过世面,或能成功。”

饭局上下手,这是春秋战国的老套路了,晋卿赵无恤也这么干过,请他姐夫代王吃饭,然后让厨师用打酒喝的铜斗,一下敲碎了代王的脑袋……

“不过可惜了……”

傅介子拉长了声音,上下打量任弘:“你或许烤得了炙鱼美味,却当不了专诸啊。”

任弘有些尴尬,他的武艺的确不够下饭。

傅介子指着远处,奚充国、孙十万、郑吉、韩敢当、赵汉儿等壮士们笑道:“他们,便是专诸庆忌之辈,我已征募了不少。”

继而看向任弘,目光里满是激赏:

“但能够出谋定计的‘伍子胥’,唯有你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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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三十六骑

“三十五,三十六……一共三十六骑。”

这是任弘数得的使节团人数,真吉利,和班超去西域时带的人手一模一样。

幸好他先前托敦煌织室做出的毡笠,远远超过了这个数,次日中午从河仓城启程前,便一顶顶发放到吏士们手上。

“这是为众人制作,白日里行军时戴着防太阳风沙的毡笠,大漠里日头毒,戴上毡笠好受些。”

孙十万等人见这帽子由皮毛缝制而成,帽檐很大,是平日里没见过的式样,感觉怪怪的,不过戴上后确实凉快了些。

厨子、狗头军师,这就是任弘昨天与傅介子谈过话后,对自己在团队中的定位。

对了,还有还有后勤队长,毕竟这几个月里,任弘在河仓城除了教人砌馕坑、烤制不同口味的馕做试验外,就是张罗使节团所需装备。

此去楼兰,要经过两片大沙漠,一曰三陇沙,二曰白龙堆,皆长达数百里,要走十来天才能出去,抵达水草丰饶的罗布泊,这是此行最凶险的一段路。

所以使节团准备很足,考虑到沙漠里昼夜温差大,白天要戴防日头的毡笠,以免中暑晕眩。晚上则得戴着从匈奴人那学来的厚毡帽,躲在毡帐里,裹着粗糙的羊毛毯才能抵御席卷沙漠的寒风。

所以衣服也要准备夏衣、冬衣两套,脚上更得下功夫,中原人惯用的麻履、葛履是不能多穿了,白天里沙子烫得能煎鸡蛋,且摩擦力很强,一双鞋走几天就能穿个底。

得用上同样从胡人那传入中原的“络鞮”,也就是高帮皮鞋,靴子更有利于骑马、跋涉沙地,它耐磨,而且靴筒高达胫部,沙子进不去。

除了常用衣物外,甲胄兵器更是带得很足,敦煌郡得了朝廷命令,为这次行动下足了血本,人均一套铁甲胄!

加上各式各样的兵刃、箭矢,足足拉了三辆马车,只在车舆上盖麻布,堆粮袋,伪装成粮草,毕竟这是一趟和平出使嘛。

在沙漠里,既没有汉朝的烽燧置所,也别指望跟当地人买粮,一切自带。

所以河仓城五个新修的馕坑日以继夜,烤制了整整三辆马车的新鲜烤馕,口味各式各样:葱花馕,肉馕,羊奶馕、芝麻馕,只要是能想得到的,都做了几筐。

馕可以泡,可以煮,可以炒,也可以直接吃,是为此行的主要干粮。

其他人挺爱吃这玩意,唯独孙十万看这那么多馕,感觉尽管戴上了毡笠,仍觉得自己有些发晕。

幸好载粮的车上,仍加了几袋汉军传统兵粮“糗糒”(qiubèi),以及十来石粟米:在进入三陇沙前,使团还是有埋釜造饭的资本的。

为了饮食结构合理,除了带有大量干菜、大酱、豆豉、肉脯外,众人还见到了一圈又一圈的奇怪食物,看着像是动物的……肠子?

这便是孙十万替夏丁卯从悬泉置给任弘带过来的两袋食物之一,本以为另一袋也是肉脯,却没想到打开后长这样。

任弘倒是抹着口水,都等不及吃了,他介绍道:

“此乃腊肠,夏翁腊月所制,猪肠洗干净后灌肉进去熏干风干,熟制后醇厚浓郁,越嚼越香,老孙,你要不要尝尝?”

孙十万连忙拒绝。

造饭的家伙是几个军用铁釜,任弘还加了两个小铁锅进去,一口新,一口旧。

来自破虏燧的三人,对待这口旧锅十分亲切,韩敢当抱着它,极富感情地说道:“这锅在破虏燧,为吾等挡过箭,还帮赵汉儿射杀了一名匈奴射雕者!”

“射雕者?”

众人一惊,看向赵汉儿,却见他没啥表情,靠在车上修补弓,只抬起头道:

“没留下首级,相当于没杀。”

总之,三人已然把这口锅当成了幸运符,将破口的地方修补一番,仍带了出来。

至于喝水吃饭的器物,陶器就不太方便了,杯碗多是胡杨木所制,轻便易带。

给牛马骆驼吃的豆子也拉了好几车,但畜生胃口大,决计是不够的,进了沙漠找不到草料,估计就要一边走一边杀了。

东西塞得满满当当,如同搬家,但要说最沉最占地方的,就是装水的牛皮囊了。

它们挂在骆驼身上,现在只装了一半,到玉门关还要装一次。得足够人畜使用十天才行,所有水囊加起来,比三十六具铁甲还要重!

也有轻便的东西,比如一捆捆上好的丝绸,它们来自关中的皇室织室,专门挑了楼兰贵族喜欢的花纹,更有好几箱金饼,这都是诱惑楼兰王的饵……

于是出发时,使节团的车队里,除了三十六人外,更有两倍于此的牲口:12峰骆驼、10头骡子,50匹马,以及10辆车——若是从长安启程就带这么多东西,使团速度恐怕要慢一倍。

他们今日要沿着疏勒河,从河仓城到四十汉里外的玉门关去,休憩最后一夜,明日便要离开大汉疆域,前往神秘的楼兰……

……

这条道,傅介子的老部下们至少走过一个来回,所以对沿途风景已经麻木,低头默默走着。

唯独新加入的会稽人郑吉,对这与江东迥异的景色十分好奇,东看看西望望,看到有植物,便会询问任弘和赵汉儿当地如何称呼,可不可以吃,俨然一个好奇宝宝。

“子骞也是头一次去西域?”

任弘走上前去,与之搭话,这郑吉怎么跟历史上第一任西域都护同名?难不成就是他?也太年轻了吧。

郑吉也对任弘这个同龄人很感兴趣,应道:“我祖父参加过大宛之役,我听他说了无数次河西、西域,却是第一次有机会亲自来瞧瞧,可惜季节不对,我听说入秋后的胡杨林,极美?”

原来是老卒之后啊,但两次大宛之战损失惨重,给普通兵卒留下的回忆,恐怕不像秋后的胡杨林那般美好罢?

任弘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一个南方人,就不怕水土不服,为何会应募呢?”

郑吉笑了笑,给任弘说起一个故事。

“我有个会稽同乡,叫朱买臣。”

郑吉一口会稽方言,口音极重,一句话往往要说两遍任弘才能听懂,费了老大劲,才断断续续明白了这个故事。

大意就是,会稽人朱买臣家中贫困,除了识字外没啥能耐,不愿意做小吏,又不治产业,四十岁仍然是个落魄穷鬼,常常靠砍柴卖掉后换回粮食维持生计。

最后连他老婆都受不了,与朱买臣离了婚,另嫁他人,朱买臣也越来越落魄,最后到了要前妻和其新丈夫接济的程度,头顶真是绿油油的。

朱买臣后来终于得到了机会,去到长安,走了同样是会稽人庄助的门路,被引荐给汉武帝,得到赏识,直接拜为中大夫。

后来又因献上平定东越的计策,出任会稽太守,虽然朱买臣做人不太地道,回故乡后故意羞死前妻,但后来他还是荣登九卿!

只是,朱买臣最后被政敌张汤死后拖了做垫背,殒命长安,但他从穷汉到九卿的故事,已成了会稽郡脍炙人口的励志传说。

“但孝武之世已经过去了,如公孙弘、朱买臣那样,朝为白衣,夕登朝堂,已不太可能。像我这样的庶民子弟,想要像朱买臣那样出头,位列九卿,难喽……”

经过波澜壮阔的汉武时代后,汉朝的阶层已经渐渐固化,每个有志青年往上爬的过程,都会碰上有形或无形的墙壁。

郑吉看向前方,目光炯炯:”可西域有这样的机会!”

“我虽与朱买臣同乡,但我真正仰慕的,是博望侯张骞!凿空异域,遂封列侯,足以留名后世!”

“于是当我遇到傅公在长安募勇士,便报了名,赖祖父之灵,加入了使团。”

任弘颔首,郑吉的想法,和自己差不多啊,再回头看看使节团的其他三十余人。

除了正副使、骑吏奚充国等几名良家子外,其余众人,孙十万是流放犯,卢九舌是立功赎罪的商贾,韩敢当是因巫蛊事远徙的士卒,赵汉儿是塞外回来,不太受待见的“胡儿”。

其余人也差不多,任弘问过了,当中有赘婿,有奴婢,有特赦犯,有恶少年,有施刑士……

可以说,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眼里,全帝国的渣滓都集中于此,大多数人都曾经历不幸,落魄不堪,所以当傅介子的手伸过来时,只能拼命抓住这次机会。

傅介子很挑的,要的人都有一身本领,但在体制内,在中原却无处施展,只想通过一次冒险,让自己换个活法!

“在西域,过去是谁不再重要。”任弘默默念着这句话。

西域,的确是一个能让人重新开始的地方。

她一如大航海时代的新大陆,等待勇敢者的发现与探索。

而去那的人,要么走上巅峰,要么葬身大漠!

“到了。”

正想着时,郑吉停下了脚步,有些激动地指着前方,眼睛里满是憧憬。

“我从祖父那,听了无数次这名,今日终于见着它了!”

任弘也能望见,数里之外,有一座土色城塞,孤零零地站在世界的尽头……

它在夕阳映照下,熠熠生辉,一如往后两千年间,仍将在此伫立一般。

它曾见过战争。

见过汉唐儿郎气贯昊天,十人戍边三人还。

曾见疏勒河畔扬尘,十万铁骑叩雄关。

它也亲历过和平,丝路穿过关城向两侧延伸,柔滑的中原丝绸从此运出,温润的于阗美玉从这进来……

今生,任弘也是头一次来到这么靠西的位置,与前世的旅游的感觉截然不同,千言万语,一时间都哽在了喉咙里。

是啊,读再多关于它的诗篇,也不如亲自来看上一眼。

如此方能明白,这蓝天戈壁间普普通通一座小土墩,为何承载了中国人两千年的大国梦?

“玉门关。”

“玉门关!”

……

ps: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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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西出玉门(第一卷完)

这年头的玉门关可不止是一座大土墩子,还有成片的屯戍区,玉门都尉及其麾下候官便在此屯田驻守,亦有相应的置所屋舍让往来使者商贾过夜。

当任弘来到玉门置的院子中时,却见傅介子正对着墙壁上一首诗皱眉。

任弘过去一看,却见那墙上用漂亮的隶书写着:

“日不显目兮黑云多,月不可视兮风飞沙。纵恣蒙水成江河,周流灌注兮转扬波。辟柱颠倒忘相加,天门狭小路滂沱。无因以上如之何,兴章教诲兮诚难过!”

不用意外,楚辞里就有七言了,到了汉朝,七言诗句更是不少,尤其以民间更爱这种体裁,不少镜铭上皆书七言。

傅介子指着这诗道:“任弘,你可知其意?”

任弘想了想:“是说大漠风沙凶险,流沙犹如江河大海,难以渡过?”

傅介子颔首:“这是三年前去往西域的使者,光禄大夫于忠所作,大概是在玉门遇到了风沙,而塞外的情形,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故有此诗,文采是不错,但实在是太过暮气了!”

“去时便如此畏惧险途,他果然殒命楼兰,再不能生入玉门。”

任弘一咳嗽:“在敦煌有个说法,横渡大漠,纵然心里害怕,嘴里也不能说出来,越怕越容易出事。”

傅介子颔首,让任弘将玉门置啬夫唤来,对他道:“此诗易让人泄气,给我刮了!”

“这……”置啬夫犹豫了一下后照做,但还是让人将诗抄在木简上,好歹是那位光禄大夫最后的遗留啊。

刮去这情绪走低的诗,墙壁焕然一新后,傅介子心情好了不少,唤上任弘、奚充国、郑吉,这三个他一手发现和提拔的年轻人,去看看夜晚的玉门关。

将大汉边塞定在这不是没道理的,白天任弘他们便发现,关内是隐约绿意,胡杨红柳抽出新枝,屯垦区炊烟袅袅,能听到隐约狗吠。

而关外,则是无边无尽的沙海,是怪石嶙峋的雅丹地貌,是充满未知的旅途。

而到了夜晚,关城上仍彻夜点着火把,好让从大漠里跋涉而来的使团商贾能觅着光明前行,而站在关塞上往外看,只觉得外头黑得可怕,风呜呜作响,似有鬼魅……

“南边一百里外,便是阳关。”

方才吃饭时喝了点酒,傅介子今天的话比平日更多,他指着远方给三个年轻人看,但他们除了祁连山余脉黑黝黝的影子外,什么都看不到。

“整个大汉,宛如一座大宫室。”傅介子说起自己这么多年的感悟来。

“孝武皇帝分天下为十三刺史部,打个比方,司隶关中如同禁中,一如贾生所言,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

“其东,豫州冀州兖州人口繁盛,粮食陈陈相因,是为太仓府库。”

“青州徐州濒临大海,似太掖池沼。”

“其北,朔方幽并有胡苑之利,乃平乐监等马厩。”

“其南,益州荆扬多材木森林,宛如林苑园圃。”

“那西边的凉州,便是从宫外入宫内的长长甬道!”

“而在这甬道的末端,便是玉门、阳关横亘大汉边陲,左右分列,以其阙然为道,两关是为‘汉阙’也!”

“确实很像。”

任弘颔首,傅介子这比喻很形象,他虽然没去过关中,但也听说过长安北阙的大名,由萧何所建,南越相吕嘉、朝鲜王右渠,以及大宛王、轮台王……这些胆敢与汉朝作对的家伙,头颅都有幸在上面挂过。

玉门阳关,对于整个汉朝而言,确如两座汉阙,立于宫室之外,以为屏障护卫。

傅介子道:“其实这样的‘阙’,历代皆有,且一直在移动。”

“我听朝中太史说过,在周时,阙在陇关,出了陇关,便是戎地。”

“在秦时,阙在临洮,秦长城到此为止,出了临洮,便是月氏诸羌。”

“在孝武帝天汉年前,第一次远征大宛时,阙在酒泉玉门县。”

“而后来设立敦煌郡,玉门关才西移到了此处,又造阳关,与之成掎角之势!”

从周到汉,足足一千年时间,疆域和边界,随着王朝帝国的壮大而渐渐推进。

傅介子意气风发,指着西方道:“汝等说,这阙,还会继续向西移么?”

“会!”

三人齐齐应声道:

“大汉疆域,绝不会止步于此!”

“那汝等觉得,它该到哪?”傅介子看向三个年轻吏士。

骑吏奚充国想了想道:“应该到轮台去,孝武之时曾屯轮台,可惜后来放弃了。”

郑吉却应道:“我以为,应以葱岭为限,囊括南北两道,三十六国,让整个西域,都归属大汉!”

任弘不由颔首,郑吉说得没错啊,葱岭以东,压根就不是“新疆”,而是汉唐法理,自古以来,没得商量!看不出这会稽人小小的身材,却有大大的野望。

“任弘,你觉得呢?”傅介子看向唯一没答话的人。

任弘拱手:“下吏以为,胆子应该再大一些!”

“这‘汉阙’,或许能够超过葱岭之限,包括更广袤的西域,大宛、康居、月氏,直到万里之外!”

“只要吾等前赴后继,几代人后,百年之后,它或能在安息国再往西的西海之滨阙立!”

好大气的豪言,众人皆惊,傅介子更是骂道:

“孺子狂妄。”

旋即却哈哈大笑起来:

“但我喜欢。”

傅介子对被三个小小吏士豪言壮语所惊的副使吴宗年道:

“老吴啊,吾等果然是老了。”

“这些年轻人,和当年的博望侯一样,看得够远,胆子也够大。”

“只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件事,吾等还是得一步一步,先从离大汉最近的楼兰开始罢!”

……

虽然昨夜傅介子一番话给众人打了气,但到次日清晨,众人离开玉门关时,最后那一步,仍然很难迈出去。

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终于来到家门口,离西域只差一个门槛时,心情仍会有些复杂。

前面等待他们的,究竟财富与荣耀,还是无情的死亡?

“诸君。”

傅介子持节走了过来,从每个人面前走过,他拍拍韩敢当的肩膀,帮孙十万紧了紧衣领,又与郑吉说笑一番。

“刀磨厉了么?”

“衣裳裹紧了么?”

“憋着的尿,撒出去了么?”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紧张的情绪顿时消解。

傅介子登上了轺车,一车当先,如同头马,犹如旗舰。

但在表面的一往无前之下,傅介子却低声吩咐车父道:“开慢点,等等他们罢。”

“毕竟出了玉门,家,便在身后了!”

众人一个接一个,缓缓抬着脚步往前迈,任弘也在队伍里,头戴毡笠,身披布袍,脚踩高帮皮靴,骑着萝卜,腰挂环刀。

出了关隘,今日天气一般般,有要变天的迹象,玉门都尉府的士卒都站在丝路两侧,手持戈矛,目送使节团离去。

戍卒燧卒的脸被日头晒得黑黝黝的,终日吹风的皮肤粗糙,干涸的眼睛里带着种种情绪,有敬佩,也有怜悯,毕竟西行的使团,多半都夭折了。

但他们都在玉门都尉一声号令下,齐齐朝使节团行了军礼!

“早日归还玉门!”

你别说,还真有种驻扎兵团送调查兵团走出高墙的感觉。

“咚咚,咚咚!”

等再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时,身后又响起了鼓点,那是玉门都尉在城头亲自击鼓,为勇士装行!

而使节团则以悠悠驼铃作为回应。

鼓点激昂,但未免单调,至少任弘觉得,还缺点什么。

缺了献给先驱者的赞歌。

更少了留给后行者的勉励。

任弘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去看渐行渐远的家园,而是打马上前,行到傅介子车侧,掏出怀中的一卷木简。

“傅公昨日不喜光禄大夫忠遗留的诗,觉得太过怯懦迟疑,不利士气,下吏便写了首新的。”

“你还会写诗?”

副使吴宗年正在车上,顺手接过来一看,念道: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一回头,孤零零的玉门关以东,疏勒河在洼地留下的冰湖尚未完全融化,反射着天空青蓝色的光,而极远处的祁连雪山上,积雪正盛。

此情此景,吴宗年一时间竟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傅介子也接了过去,读过后,默默抬头,压着内心的激动,望向前方:

使节团已经远离了玉门关,进入荒凉的塞外,如同进入大海的一叶孤舟。

无尽的黄色沙海连绵起伏,高耸的沙丘一座接一座,没个尽头,如同阻挡他们前进的百万大军。

但在沙漠与天空交汇的地方,傅介子却仿佛看到了一座城市,那是蜃楼么?也许就是楼兰美丽的魅影……

但却一瞬即逝,变天了,起风了。

明明是漫漫黄沙云空遮。

明明是瑟瑟寒风铁剑冷。

但是啊。

为何我的心在跳。

为何我的血在烧?

只因这诗句,道出了傅介子心中所想。

只因这木简上的汉字,让人血脉贲张!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

ps:日不显目兮黑云多,月不可视兮风飞沙……

这是斯坦因191—1915年第三次中亚考古所获敦煌汉简中的《风雨诗》。

(第一卷《秦时明月汉时关》完,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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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魔鬼城

汉代玉门关外的自然条件,比两千年后好得多。

古时候,最起码在西周的时候,疏勒河水流很大,可以向西冲破沙漠阻碍,直接流入罗布泊……

但随着气候变迁,加上千里流淌沿途渗漏严重,疏勒河水流渐渐变小,加上近几十年,朝廷派赵过在敦煌试验“代田法”,搞大规模集约精耕细作农业,用水量很大,也有一定影响。

于是疏勒河出玉门关几十公里后,水势渐小,但仍然奋力往前流淌,并在沿途留下了一个个湖泊沼泽,还有绵长的绿洲带。

离开玉门关后,使节团便只需要沿着绿带往前行进,虽然这些湖区沼泽已经远离垦区,嚣声罕至,但湖边有枯萎的茂密芦苇,还有大片胡杨林,有飞禽走兽可供射猎,所以仍时常能见到在附近游牧的羌人部落,见了使团也不害怕,而是牵着羊过来与他们做生意。

离开玉门关的第一夜,使团就在一个小湖边过夜,他们头枕着粗大的芦苇草梱,耳听湖上的风声,身上虽然盖着羊皮裘毯,却依然寒冷。

到了第二天,疏勒河的水更小了,最终被干裂的土地完全吸干,只剩下一道干涸的河床,前方便是茫茫戈壁。

但生命的迹象并未完全消失,比如任弘就在距离玉门关九十汉里的一片低洼沙地旁,见到一大片芦苇、甘草、白茨等物,还有一座被废弃的驿站,以及驿站旁一口又大又深的井,打上来的水不同于湖泊的咸涩,竟甘甜无比……

“榆树泉。”

卢九舌既是翻译,也是向导,他在丝路上走过许多次,沿途每天要停留的点都了然于胸,便给任弘介绍起这榆树泉的由来。

“传说博望侯当年第一次出使西域返回中原路过此地,没了淡水,又干又渴,见此处地表湿荫荫的,料想底下必有泉眼,于是掘了一丈多,果然有泉涌出,升至离泉口三尺许,便再不上升,若舀浅又升平。”

“到博望侯第二次出使西域,便让人在此栽了几株榆树作为标记,故称之为榆树泉,后来又渐渐有了驿站,只可惜十一年前,玉门关外全部放弃,此地遂废……”

如今张骞种下的几株榆树早已长得老高,隔着几里外都能望到,任弘仰头看着即将抽芽的树枝感慨道: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

他们踩着先行者的脚印,尚且如此艰难,可见张骞凿空需要多大的勇气。经营丝路绝非一代人能成功,而必须每一朝每一代都要努力维系才行。

傅介子也坐在泉边喝水,面对任弘的感叹,他给了吏士们一个好消息:

“朝廷已给敦煌太守下了诏令,要重新恢复玉门关外的亭障驿站,等吾等从楼兰归来时,这里将重新设立一个候官,大煎候官,隶属于玉门都尉府!”

“新的候官会在此屯田耕作,修筑坞塞,往后使团、商贾再去西域,就不必在河仓城补给,此处,将变成新的起点!”

如此,帝国伸向西方的指尖,又能向前延伸九十汉里,这已经是长达十一年,朝中激进与保守两派剧烈争议、妥协后,重新迈出的艰难一步……

再往前走,任弘意识到,榆树泉谷地,大概就是敦煌郡能控制的极限了,因为接下来,他们开始进入真正的无人区。

第三天,使节团所见的景色,唯有大片的戈壁沙漠,远近一座座沙山沙谷,时隐时现,这里看不到一棵树,红柳和芨芨草艰难扎根,别看它们矮,根系却很深,能从地底几十米处吸取水分,偶尔从沙地上爬过的小蜥蜴,是这儿唯一的动物。

在戈壁上跋涉一整日后,黄昏时分,走在任弘边上的郑吉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前面有一座大城!”

……

不是韩敢当太阳晒久了眼花,也不是海市蜃楼,而是真的有一座“城池”出现在使团面前,一座座土黄色的土丘耸立在青灰色的戈壁之上,绵延数十里……

在远处看,它们如同高大的城墙,到了近处,则见到“城”中有密集的台城,有的似楼阁,有的似亭塔,在夕阳的映照下,变换出种种姿态,各台地之间,街巷纵横,还有十字路口,小型广场等。

卢九舌拍了拍目不暇接,左看右看的郑吉、韩敢当二人,笑道:“垄城到了,据说这是乌孙西迁前的都城,真是太大了,没人走全过。”

啥,乌孙人的旧都?

任弘听了却哭笑不得,乌孙一个游牧部落,怎么可能建得出这么大的城池。

当然,更不是什么古代文明,这里其实就是和玉门关一起联票卖的景点,雅丹魔鬼城么……

是因为这个美丽的误会,所以汉朝早时才对乌孙国高看一眼,将其列入“文明国家”的行列?

任弘忍不住咳嗽一声解释道:

“其实这些不是城池遗迹,而是风沙吹拂土岗所至。”

造成这种雅丹地貌的是强烈的塞北寒风,风起沙飞,粗细沙砾随风吹刮地面,如同无数砂轮在磨打,千百年的剥刮,使得地上松散的砂质土层全刮跑了,只留下坚硬的黏土层,成了被风雕琢的塑像,所以才造型各异。

在高空中就能看到,所有的土台都呈长条状东西排列,犹如茫茫沙海中的一群巨鲸,或是一列列战舰在游弋,气势磅礴……

众人听了却不相信:“风有那么大能耐?”

“这可是西域的风啊,水滴石穿,只要日子久了,风也能摧枯拉朽!”任弘如是说。

卢九舌依然不信,摇头道:“不管怎样,今夜就在垄城里休憩,这附近风确实很大,若不躲在土丘后,明日全要被沙埋了。汝等入夜后老实呆着,勿要乱走,这儿岔路多,容易迷路。”

“对了。”

他又回过头,神秘地笑道:“这垄城还有个传闻,说是行人夜中骑行过沙漠时,因故落后,外头狂风大作,不得已在此过夜,半夜里竟闻鬼哭狼嚎之声。”

“似女人哽咽,又似孩童大哭,更有野兽恶鬼嚎叫不休,十分怖人,等次日其同伴寻来一瞧,那人已面容枯萎,丧命多时了!”

卢九舌故意恐吓道:“当年乌孙为月氏所击,在此死了许多人,多半是他们的亡魂在此停滞不去,夜间出来害人!”

“当真?”

韩敢当面色有些不好,别看老韩作战英勇,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却有点迷信,此时外头起了风,呜呜吹着,还真有点内味了。

“莫慌,我有个法子,可让汝等不惧鬼怪。”

卢九舌拍了拍自己,打起了活广告:“我路过垄城数次,不都好好的么!”

说着便看了一眼远处的傅介子、吴宗年,见他们没关注这边,才从怀中掏出几根物什,发到任弘他们手里。

“只要买了我在张掖大巫那求来的辟邪,鬼怪便不会沾身!”

将那物件接过手后,却见是一根胡杨木头从中间劈开,整体呈木契形,上大下尖,中部平削一刀,然后用墨绘出人面的眼睛、鼻子、口、牙、头发,神态凶神恶煞。

任弘了然,上面画的小人是“神荼”、“郁垒”,是传说中能制伏恶鬼的神人,每逢年节,汉人也会在门口插桃符,画二神之名以镇宅。

至于出门在外随身携带的桃符,便是木辟邪了,作用跟后世大车司机在车里挂个头像的意思差不多——保平安嘛!

卢九舌不愧是做过奸商的人,时刻不忘赚钱,开始低声吆喝起来:“一根一百钱,便能保今夜垄城安眠,保此去西域一路平安,如何?买不买?”

“我自己有。”

会稽人郑吉掏出了吴越之地的平安符:香囊。

他还将香囊凑在鼻子前深深吸一口气,里面的香草芷兰虽已枯萎,但仍能闻到家乡水乡的味道,看得众人肉麻不已。

“这是我阿母所制,还带去伍子胥庙里为我求过平安,可祛晦辟邪。”

“我也有。”赵胡儿也掏了出来,是一颗挂在脖子上的大狼牙,这是他自己打到的猎物。

“我没有。”

韩敢当急了,一慌张,还真掏钱买了一个。

卢九舌喜滋滋地将钱收起,看向任弘:“任假吏呢,也买一根罢?”

“我……”

任弘只不好告诉他们,那些夜晚的可怕声响,其实还是风吹过雅丹群而发出的,根本不是什么鬼怪作祟。

但又想了想,自己不就被一阵诡异的风吹到汉朝,变成任弘了么,既然找不到科学的解释,“世界上没有鬼神”这句话,还真没底气说。

任弘遂拎起那口破虏燧带出来的旧铁锅,笑道:

“我有这个!”

……

当天晚上,使节团的四座毡帐,就搭在一个高大的土台的西南脚下,马匹和牲畜则在旁边另一个土台处,让骆驼窝在外面,马何骡子在里面。

半夜风起,风声从远到近,在雅丹魔鬼城中吹过,发出了呜呜声响,还真像鬼哭狼嚎,在毡帐顶上呼啸着,好像有几十双手在撕扯,凄厉的风声,叫人毛骨悚然。

任弘运气不好,猜拳没赢,只能躺在毡帐边缘,幸好他准备充分,来之前做了类似睡袋的毡毯,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倒也还暖和,只是大腿上有点痒,不知是被羊毛挠的,还是生跳蚤了。

至于其他人,那风一直在往毡帐里钻,即便睡在最里面,却怎么都不暖和,任弘就看见韩敢当和孙十万二人因为冷,在梦里竟不知不觉抱到了一起,忍不住噗呲一笑。

慢慢的,风停了,外面安静了下来,连牲畜们也在酣睡了吧。

这时候有人起身,要跨过任弘往外走,将他惊醒了,不由问道:

“谁?作甚?”

“去拉矢。”是卢九舌的声音。

“可要我同去?”

任弘记得傅介子嘱咐过,众人外出一定要结伴而行,不然容易迷路走散。

卢九舌虽然没啥自卫的本领,胆子可比韩敢当大多了:“笑话,这垄城我闭着眼都能找到路。”

“那便不要不去远,走几步一蹲就完事。”

“别,我还是去远些罢,勿要熏到汝等。”

卢九舌倒是个讲究人,哆哆嗦嗦出去了,任弘也有点懒,便没跟出去,还是窝着暖和啊……

他就这样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去多久,才被一阵阵马鸣吵醒。

任弘一下子挺身而起,外面夜色正浓,转身一看,账内众人还在酣睡,唯独有个位置空空如也,卢九舌还没回来!

就在这时,外头再度传来一阵马匹的嘶鸣!好像是萝卜的!

不等任弘钻出他的睡袋,就听到隔壁毡帐响起赵胡儿的大声示警:

“有人盗马!”

……

ps:第二卷的细纲还要再撸细点,楼兰的资料也还剩些没看完,今天只有一章(其实是晚上要看比赛,请个假,明天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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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兽爪

马匹的嘶鸣,以及赵汉儿一声示警将众人都惊醒了,从傅介子到任弘,使团吏士纷纷钻出毡帐,手里都拿着兵器——出了玉门,就不再像在汉地那般安全了,危险随时可能降临,所有人都枕戈待旦。

但等他们冲到系牲畜的土丘旁时,除了负责守夜,此时一脸懵逼的两个吏士外,却没有其他人影。

傅介子沉着脸问道:“那加、叶听风,出了何事?”

那加是一个归义羌,负责照料骆驼,叶听风则是赶车的车父之一,今天轮到他们守夜。

“傅公,吾等有罪。”

二人有些忐忑地下拜请罪,他们方才裹着毛毯在土丘下打了瞌睡,直到马匹忽然嘶鸣才醒过来。一睁眼,却只看到畜群外有个黑影打算盗马,见败露后,迅速朝夜色里跑去。

他们连忙起身去追,却慢了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消失在雅丹岩壁投射下的重重黑影中。

郑吉来自森林密布的江东水乡,觉得这垄城是绝不可能有人生存的:“这鬼地方连泉眼都没一个,草木皆无,怎会有人!莫非是匈奴侦得吾等将去楼兰,在此埋伏?”

任弘摇头:“匈奴从蒲类海、马鬃山过来,比吾等只远不近,若真有匈奴埋伏,那直接乘夜纵骑来攻得了,何至于偷偷摸摸盗马。”

韩敢当则低声道:“若不是人,莫非是鬼?”

他小时候不知经历过什么,十分怕鬼,不由想起这垄城的诡异传说,握紧了怀中的木辟邪。

孙十万打着火把正四处寻觅,却有了新发现,指着地上道:“肯定是人,地上有脚印的,看……”

他的话一下了噎住了,众人围过去一瞧,都不由毛骨悚然!

脚印是有的,但绝对不是人的脚印鞋印,而是如同兽足踩在沙地上,所留下的爪痕!

若真是野兽也就罢了,但最善于追踪觅迹的赵汉儿一看,却料定:“虽是兽爪所留,但却是两足行走的……”

和自己的脚印对比后,他甚至能估算出纳东西重两百汉斤(汉斤250克)。

任弘问赵汉儿:“你能看出公母么?”

赵汉儿摇头:“这次可看不出来。”他手轻轻抚着那兽爪脚印,皱着眉,始终觉得它太过违和。

“两足行走的兽,会是山魈或者山精么?”

“可我祖父说,山魈是反踵的,和这兽爪不太一样。”

“不少西域胡商都说过,垄城中有鬼怪作祟,常常乘夜掳走人、畜,只留下兽足脚印,去年路过两次都无事,没想到这回却遇上了!”

使团吏士猜测纷纷,都说起自己听闻的种种鬼怪传说来,却被傅介子一声呵斥止住了。

“一个足印便吓成这样,汝等还去什么楼兰?”

傅介子扫视众人,下令道:“速速清点牲畜、人数。”

任弘方才左看右看都没找到卢九舌,此时过去禀报:“傅公,卢九舌方才出去如厕,至今未归……”

孙十万顿时跳脚:“卢九舌经常抱怨使团里的日子苦闷,不会是想跑吧!盗马的贼会不会就是他!”

任弘摇头:“我方才检查过了,卢九舌连水、食物、钱帛都没带,拿着根厕筹就出去了,这荒凉大漠,他又不善武艺,没有牲畜代步,如何逃?”

众人颔首,卢九舌最是爱财,其他东西可以不要,钱是绝对不能丢的。

而赵汉儿与郑吉奉傅介子之命,到周围百步之内找到一圈,却只找到了一根用过的厕筹。

以及一堆杂乱的脚印,和畜群边上的一样,都似兽爪,唯独一个人的脚印被拖着往西边走了,看上去有过挣扎……

这下明了了,卢九舌大概是如厕完后,被那“怪物”的同伙给掳走了,连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万幸的是,地上没有留下血迹,这意味着卢九舌或许还没死。

副使吴宗年顿时急了:“少了别人,都不能少卢九舌啊,他是译者,也是向导!”

卢九舌去过许多次楼兰,其他人虽然也会说几句楼兰话,但都没老卢精通。

一着急,吴宗年就要令众人出去寻找。

傅介子却道:“谁都不许离营!等到天亮为止!”

这或许是敌人的计,为的就是调虎离山,或者诱骗使团分散而出,各个击破,他们可不能就此上当。

这点任弘是赞同的,雅丹魔鬼城本来就是个迷宫,他听使团说了,几乎每一拨路过的使团、商贾,都会走失一两个人,跑丢一两匹马,黑沉沉的夜里,在魔鬼城里乱转,不迷路才怪。

傅介子点了任弘等十人在外站岗守夜,将佩刀回了鞘:“其余人等,都回毡帐休憩!”

他自己先带头钻了进去,不一会,鼾声便响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任弘知道这是傅介子故意为之,故作镇定,让大伙勿要人心惶惶。

还真有点用,吏士们见傅介子不慌,也稳下了心,各司其职起来。

唯独与任弘等人一起守夜的韩敢当仍有些惶惶不安,捏着从卢九舌那一百钱买来的木辟邪道:“卢九舌自己都遭殃了,这辟邪还灵么?”

任弘不解地问道:“老韩,你为何如此怕鬼?”

“我年少时,家中长辈去世时跟着上山去,我贪玩跑丢了,那一晚在坟地过的夜,遇到过一些事……”

韩敢当一边说一边打哆嗦,不愿再多讲了,但看得出来,那件事让这个铁血男儿也留下了童年阴影。

“你怕的是无形的鬼罢。”

任弘笑道:“可不管这东西是什么,人还是兽,既然留下了脚印,那便是有形的,与吾等一样有血有肉,刀矛剑戟,总有杀死他的办法!”

“其实这兽爪脚印,有一处异样。”

赵汉儿一直裹着毡毯缄默不言,好像在思考事情,此刻终于告诉任弘他们:“哪怕是狼、豺的脚印,也是有纹理的,但那些‘兽爪’,却太过平滑,这不该啊……”

“你说得没错,或许那根本不是什么鬼怪。”

任弘更加笃定,说着便取了一块写字用的木牍,用刀切了切,砍成兽爪状,再绑到鞋下,站起来往地面上一踩!

还真留下了一个兽爪似的脚印!

……

“若是真的山魈怪兽,我便烤了它吃了它。”

“若是假兽,嘿,我定要活活打死他!”

在任弘和赵汉儿破解这“兽爪”的迷后,前一夜还畏惧鬼怪的韩敢当,次日天一亮便摩拳擦掌,背上盾牌,手持钩镶和环刀,气势汹汹地出发了。

“定要将那群装神弄鬼的贼人,揪出来!”

任弘已将“兽爪”的事禀明傅介子,这下使节团吏士们恐惧尽消,只剩下被戏耍的恼火。

“这垄城是使团商贾必经之地,素来有鬼怪乘夜掳走人畜的传说,而那些与使团商队走散的独行人,也多半遭遇不测,连尸骨都找不到。”

“如此看来,吾等此番恐怕要破开这谜题了。”

但因那个盗马的贼人,以及掳走卢九舌的贼人离开的方向还不止一次,所以傅介子让他们分两队,十人一组,分别沿着两个方向搜索,其他人守在营地看着牲口辎重。

任弘他们这组自然是赵汉儿打头,昨夜的风沙掩盖了大部分脚印,所以信息断断续续,幸好赵汉儿觅踪技能ax,总在他们绝望的时候,能找到一鳞半爪的踪迹。

到太阳高高升起时,他们一行十人,已真正深入了雅丹魔鬼城,这里看不到一棵树,看不到一棵草,没有一丝丝绿色,昨夜彻骨寒风,眼下却是骄阳似火,热风夹杂着砂砾打在脸上生疼,一座座土丘造型不同,但也有相似的,很容易走迷了路,在原地打转。

所以任弘在每一个拐角的地方都用环刀重重划一个箭头,或用小石子在路上堆成一堆作为标记。

等到日上两竿时,那兽爪脚印彻底消失了,不过赵汉儿却在土丘下的沟壑里,发现了新的线索……

有一堆骨头被扔在这,似是抛弃垃圾堆的地方,其中就有几个人的头骨,上面的皮肉完全没了,只剩下空洞的眼眶看着任弘他们,不知在这沙漠里暴晒了多久。

赵汉儿过去用刀鞘敲敲打打,吓走可能存在的蛇虫蜥蜴,然后挑挑拣拣,捡出一根大腿骨,看了一眼,默默递给任弘。

这根人的腿骨显然炙烤过,然后被石头砸开,吸走了骨髓,上面还留下了一排牙印,不同于地上的“兽爪”,这是作不得假的……

“被你说对了。”

“在垄城里作祟的,恐怕不是鬼、兽,而是人!”

……

ps:晚上还有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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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红头发的女野人

战斗发生得很突然,结束得却也很快。

就在那堆骨头垃圾堆附近,“兽爪”的脚印再度出现,且不再断断续续,而是刚刚有人经过。

这让任弘他们一直跟踪到了一座长达两三百米的巨大雅丹土丘背面。

然后便发现,这儿与地面中空,留下了一个宽敞的洞穴,在酷热的魔鬼城中,是难得的清凉所在。

还不等任弘他们蹑手蹑脚过去看看,就挨了几支箭。

有三个披着皮毛的人,似乎是为了保护家不被发现,忽然出现并朝任弘他们开弓,但那骨头簇的箭射在韩敢当一身铁甲上,如同挠痒痒。

老韩就这样一边举盾护着脸,一面朝射箭的人靠近,那人发现开弓无用,顿时发出了一声尖啸,手持一根大骨做的骨刀朝韩敢当冲来,反被老韩一剑撂翻在地!

而高达十余丈的土丘上,随着赵汉儿、奚充国一弓一弩,亦有两个伏击他们的人应声而倒,滚了几下后重重落到地面!

在破虏燧一战后,任弘终于不再畏惧成见,勇敢地用上了矛。

他小心靠近,长矛戳了戳那两个掉下来的人尸体,一动不动,凑近一试探鼻息,是真的死了,而其脚上,的确是如任弘猜想一般,是伪造的兽爪鞋底。

“说好留活口呢?或能从他们口中审讯出点事。”

任弘有些无奈,然后发现,不是“他”,而是“她”。

这三具尸体,清一色的是女人,没有胡须和喉结。

虽然她们都十分羸瘦,脸被太阳晒得脱皮,长期恶劣生活让牙齿参差不齐,但仍能看出容貌是高鼻深目,有一具即便死了,还睁大她青绿色的眼珠,呆呆望着太阳。

头发则是粟色或红褐色,这相貌与任弘见过的汉人、羌人、匈奴人截然不同……

嘶,还真是红头发的女野人?任弘有些呆愣,眉毛皱成了囧字。

“是乌孙人。”

奚充国凑过来一看,笃定道:“我随傅公行走西域诸国,葱岭以东诸邦,唯独乌孙人形貌最异,青眼、赤须,状类弥猴,我在大宛遇到的乌孙女子,和她们长得差不多。”

韩敢当有些不解:“但我听说,乌孙国远在西域西北,此为西域东南近汉塞之处,隔着几千里啊,她们一群女子,如何跑到这来了……”

奚充国却不觉得奇怪:“乌孙人原本就在敦煌祁连间放牧,一百年前,被大月氏所败,杀其王,乌孙遂投靠匈奴冒顿单于。后来又助匈奴反击大月氏,被单于遣到西边追击月氏王,遂留于天山以西赤谷城一带不归。”

“我听傅公说过,博望侯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便是想要联合乌孙一同与匈奴为敌,他甚至邀请乌孙昆弥,带着部众回到敦煌祁连之间,为汉属邦。”

但乌孙西迁数十年,早就靠着接受大批月氏人、塞人,在水草丰饶的伊犁河谷建立了一个庞大的行国,人口数十万,控弦号称十万,于西域最是大国,哪里肯千里迢迢回敦煌?

但既然乌孙已同匈奴翻脸,与汉朝结交又何乐不为呢。

这之后,才有了乌孙派使节随张骞入汉,惊叹于汉朝的广袤强大,乌孙昆弥以一千匹好马为聘礼,请汉武帝先后嫁细君、解忧两位公主与之和亲之事……

“部族被击破迁徙,总有四散流落的,比如月氏,除了西迁的大月氏,还有小月氏留在河西,与羌人杂居。”

虽然年代久远,但奚充国推断,这些藏在大漠垄城里的女野人,或是百年前乌孙为月氏击破后,流散在沙漠里的遗族。

一边说着,他们一边点着火把,钻入那土丘下的地穴里,这里有人工凿的阶梯,岩壁上挂着装饰用的人畜头骨,甚至还有流水潺潺的声音——这下边,竟然是从未有人发现过的一口泉眼,且是淡水!

有水的地方便能生存,这下就明白那些野人以何为生了,此地容易躲藏,却又是使团、商贾东来西往必经之处。这群乌孙遗民就靠捕猎、偷盗马匹,甚至捕捉失散行人为食,一代代人在此生存。

或许是困于戈壁难以离开,或许是畏惧遭到敌对部落屠杀,更可能是早已忘了祖先的事,只知道在这里,出于本能的生存。他们敌视的目光看向每一波路过的人,最终成了沙漠食人族……

这地穴里不少剩下的人肉、人骨甚至是尸骸,隐隐有恶臭弥漫,都让人触目惊心。

“极端环境让人变成鬼。”

如此念着,任弘不由担心起卢九舌来,这群乌孙女野人可是荤素不忌啊,卢九舌恐怕凶多吉少了。

“可能只剩下一个头了。”

赵汉儿在地上发现了一些血迹,叹了口气。

韩敢当也抹了眼泪:“我这一路总嫌卢九舌啰嗦,现在他若还活着就好了。”

不过等走到这地穴底部时,众人却赫然发现,一个赤条条的人被绑在地上,嘴里塞着一团毡毛,浑身伤痕,满脸的生无可恋,下体那活也蔫蔫的。

听到动静,他努力仰起头来,不由瞪大了眼睛,拼命想要呼救。

这正是卢九舌,等任弘他们将其手上的绳索割开,裘衣披到他身上后,卢九舌才声泪俱下地哭诉道:

“二三子啊……”

“我被人,奸污了!”

……

“老卢,吾等出了敦煌城后,便不知女色之味,你倒好,能被三个野胡女一同垂青,真是让老孙我羡慕啊。”

等卢九舌被救回营地,知道事情缘由后,每个人都拿他开起了玩笑,尤其是孙十万,差点没笑死。

“羡慕?换你试试?她们大概生下来就没沐浴过,那嘴里的味道更是……”

卢九舌却气得不行,几欲作呕,他是个讲究人,拉矢都要离人远一点,昨夜的摧残真是够呛。

被乌孙女野人借种,成了卢九舌此生难忘的经历。

但雅丹魔鬼城的惊险遭遇,只是使节团西行途中,遇到的“九九八十一难”之一,不过也将这么长时间来,为何一直有使团商队在此失踪人、马的事搞清楚了。

任弘不知道那些食人族为何全是女人,却没有男丁,是生下男孩就将其杀害了?还是长大就赶走了?又是为何?

反正极端环境里诞生极端习俗很正常,深究是不可能了。

任弘不知道这魔鬼城里,还有没有类似的乌孙遗族,也不打算一一找出来,对这里而言,他们只是过客。

救回卢九舌,听完前因后果后,傅介子让众人立刻拔营,使团已经耽搁了一上午,必须立刻出发。

“三垄沙今日是翻不过去了,只能等明天。”

到次日清晨,站在三垄沙下,任弘才明白,为何那些负责赶牲畜和驾车的车父,每次提到这地方就头疼。

只见三道高达两百米的巨大沙山,横亘在前路上,坡度一道比一道陡峭,骆驼马匹和人勉强能爬上去,车子咋办?

绕过去很麻烦,这三垄沙是一条细长的流沙带,南北长达一百公里,北接雄伟的库鲁克塔格山,南方则是一望无垠的库木塔格大沙漠。

但直接翻过去的话,只需要跨越三座沙山。

“所有车乘,都要在此放弃。”

傅介子往来数次,早有经验,让众人将车上的东西搬到十峰骆驼身上,这几天他们已经消耗了部分食物、水,但骆驼们载着重物,仍有些吃力。

然后便是持续一整日的爬山、下山……

上沙山是艰难的,一脚踩下去,沙子能没到小腿,遇到起风,沙如游蛇,在风口中行走,细沙会沿足盘旋到膝盖处,高帮皮鞋也不管用。

下山就简单多了,尤其是不需要照料牲口的众人,找块木板,坐在上面往下一滑就行……

跟后世沙漠里玩滑沙很像,任弘前世玩过类似的项目,竟十分娴熟,让使团老人们有些惊讶。

倒是会稽人郑吉滑的时候,摔了个狗吃屎,幸好沙子足够厚,如同软垫,从十多米处滚下去也不疼。

但也让使团老人们笑了许久,点评新人在三垄沙翻滚的姿势,是他们旅途中难得的乐趣。

一贯喜欢冒险的傅介子倒是死活不划,只紧紧抱着旌节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卢九舌低声告诉任弘,傅公上次来时,也栽过跟头……

等上到中间那道最高的沙垄时,任弘在此眺望,能看到北方数百里外,山体呈灰黑的库鲁克塔格雄伟身影,南方则是库木塔格沙漠绵延起伏,满是金色的沙丘。

虽然费时费力,但三垄沙还是有惊无险地翻过去了。

等驼队走着之字形走下第三座沙垄后,前方在大沙漠和戈壁台地之间,一道狭长的谷地呈现在眼前,与两边的荒芜死寂不同,谷地竟长满了刚冒芽的草和灌木。

这就是阿奇克谷地,千年前,疏勒河就是从这一路向西汇入罗布泊的,如今被三垄沙所阻,河床已干涸,但地下水仍艰难地向西渗透,留下了一条绿色的峡谷……

在这峡谷的入口,有清泉和胡杨林,以及一座被废弃多年的高大烽燧,孤独屹立——这是多年前汉朝设立的亭障。

“居庐仓到了。”

先下来的奚充国唤上任弘:“翻过三垄沙后,使团、商队都要在此休憩,吾等先去瞧瞧,若有其他人在里边,要先将其逐走。”

去烽燧的路上,奚充国还提及:“此处葬了数十名西征大宛时物故的将士,所以傅公每次路过,都要祭奠一番。”

任弘颔首,当年李广利两次征伐大宛,死者数万,相望于道,大多就地掩埋,悬泉置也有类似的坟冢。

但当他们快抵达烽燧时,奚充国眼尖,骂了一声后,加速打马过去。

等任弘也跟过去时,却只见烽燧外的坟地竟一片狼藉,汉军骨骸都被翻了出来,墓碑也东倒西歪,乱糟糟的惨不忍睹!

奚充国看向左右,发出了一声怒骂:

“是哪家小婢养的杂胡奸商,敢将我大汉将士的坟冢盗了!?”

……

ps:第三章在11点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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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何处埋忠骨?

因为西域干燥,有的尸骸腐烂得只剩下骨头,但有的尸骸,却成了干尸。

任弘他们将这些尸骸一具具扛回坟墓里,头的方向永远向着东方,向着家的位置,而后将土重新掩上,墓碑再度扶正,他也默默读着上面的字:

“应募士长陵仁里大夫孙尚之墓”。

“南阳郡涅阳石里宋钧之墓”。

“霸陵西新里田由之墓”。

都是物故于道的普通吏士,身上好的衣物被盗墓者扒走,随身入葬的私人剑、甲也不例外,最多给他们留下一两块木牍。

其中一封还是那位“大夫孙尚”其家人给他写的信,言语朴实,情感却很真挚,孙尚一直珍藏到死。

任弘不由叹息,这封信,若放在两千年后,会被考古学家热泪盈眶捧在手里,小心翼翼送入博物馆中珍藏,让世人知道孙尚这个人,还有他的故事。

眼下却被盗墓贼随意扔在一旁,上面还留了个脚印……

倒是吏士们入葬时携带的五铢钱,被搜刮一空,但也有不小心遗落的,任弘便在墓穴边上捡到一枚,这就是坟墓被盗的原因。

这年头还没有千里迢迢来大漠倒斗找什么精绝古城的摸金校尉,盗掘墓穴的嫌疑人很容易确定:

“会路过此地的,除了使团便是胡商、匈奴使,匈奴人对汉钱可没兴趣,定是胡商所为!”

并不是所有西域胡商都是本分人,里面混杂了不少投机取巧者,甚至会做冒充使节诈取汉物的事,贪图坟墓里可能埋藏的钱帛,做下盗掘之事也不意外。

奚充国一向以冷静的一面示人,此刻却变得极其愤怒,嚷嚷着向傅介子请命,让他去追上贼人!

傅介子方才也一言不发,跟任弘他们一起重新安葬汉军吏士,轻轻拂去每一个墓牌上的泥土,甚至拿出自己的一件衣裳,裹在一个被剥去衣甲的汉卒尸骸身上,或许这里面,也有他曾经的袍泽?

但面对奚充国的狂躁,傅介子却将他骂醒了:

“这些坟冢被掘开多时,尸骸上盖了厚厚沙土,那些胡商早已离开许久,如何找?你是知道他们四月前往敦煌了?还是三月前去往龟兹了?吾等盲目去追,还去不去楼兰了?”

奚充国语塞,生着闷气,用自己的刀挥砍烽燧边上的一株骆驼刺,一下比一下用力。

任弘想去劝,傅介子拦住了他:“奚充国之父,也是征大宛的老卒,与我同曲,战死葬在了贰师城下。”

“奚充国上次随我去大宛,便想将他父亲骸骨带回家,但吾等去到贰师城,才发觉坟冢早已没了踪迹,贰师城主说是匈奴人所掘……”

所以他才如此失态?大概是想到再也无法找到亡父尸骨,物伤其类了吧。

任弘了然,对傅介子道:“傅公,下吏倒是有个主意,或许能找到盗取这些钱帛的胡商!“

傅介子扬起眉毛:“哦?你说说看。”

任弘却将卢九舌叫了过来:“老卢,你曾夸口说,孝武皇帝时铸造的钱,和今上继位后铸造的钱,你都不用看,摸一下就知道是什么年份所铸,是真是假?”

“什么叫夸口,当然是真的!”别的卢九舌不敢吹,但他一贯爱钱,最大的乐趣就是数钱,数多了,对不同种类的钱式样自然烂熟于心。

“那你看看,这钱是什么年份的?”

任弘拿出在墓地旁捡到的那枚五铢钱递给卢九舌。

卢九舌摸了摸,看了看,笃定道:“定是孝武时的三官五铢!且是二三十年前,太初、天汉年间的形制。”

汉武帝时对币制折腾了太多回,直到第六次改革时,才彻底定下了汉朝的官方货币:上林三官五铢。

任弘问卢九舌:“和现在的五铢有何区别?”

虽然现在的钱币也是上林三官专铸,五铢钱上也只有两字“五铢”而无年号。但比起三十年前,范式、文字、书法结构都有变化,普通人也能看出区别。

卢九舌掏出自己挣了韩敢当的那一百钱出来,举例道:“其实在孝武延和三年后所铸的五铢钱,大小虽与太初、天汉时的五铢相同,重量却要更轻些,成色上更偏深红。“

“傅公请看,钱文‘五’字两边交笔已变弯曲,‘铢’字也有变化,且钱币外郭较太初时的五铢略低。”

那是汉朝极盛之时,所以太初、天汉的五铢钱分量最重,铸造工艺最好,一般人即便拥有,也舍不得花。

就跟后世rb经常推陈出新一样,五铢钱也是有淘汰的,太初、天汉年间的五铢,现在很多都回炉重铸,不常见到了。

任弘拱手道:“既然可以甄别,那如若一个胡商,手持太初年间的五铢钱在敦煌交易,就得好好查一查了!”

傅介子颔首:“这主意不错,但只能等吾等回到敦煌后才能请敦煌太守下令,若是那些盗墓胡商在此之前就将钱花出去,恐怕追之不及啊。”

“所以,这法子还是治标不能治本!”

傅介子站起身来,让任弘将奚充国唤了过来:“吾等就算不能将大漠里盗掘的胡商一一抓获,但我却能确保这种事,往后不会出现!”

奚充国这才精神起来:“如何才能做到?”

傅介子露出了笑:“很简单,只要吾等此番使命能够成功,大汉的吏士,便能重返西域!”

在楼兰进行斩首行动,以帝国付出最小的代价,和对楼兰人最少的伤害更换酋首,扶持一个亲汉的楼兰王。

在这之后,汉朝便能派官吏兵卒入驻楼兰,而从敦煌前往楼兰的一路亭障,也将陆续恢复。

傅介子目光扫视知悉这次楼兰之行使命的几人:

“汝等没见到过,太初天汉年间,亭障西出玉门,穿过三垄沙,穿过这片谷地,穿过白龙堆,直至盐泽(罗布泊),那十多年间,商贾穿行,使团往来,是何等的繁盛!”

任弘从一路来被放弃的驿站、亭障,其实是有感触的,小国林立,各种势力争来夺取的丝路是不安全的,只有汉朝彻底一统西域,才能给她带来长期的和平。

可现在,在帝国放弃西域十一年后,在匈奴和盗寇滋扰下,丝路正常商贸几乎断绝,甚至连那些为了汉武帝的面子,也为了帝国统一西域,而葬身绝域的汉军士卒忠骨,都不保周全了!

“这便是不管沿途多么险阻,吾等都必须回到西域的原因之一。”

傅介子道:“重新竖立起大汉的威名,让汉旗重新在各个亭障飘荡,想要为昔日死在塞外的士卒们守骨,靠的可不是贤良文学嘴里的仁义道德,而得是实打实的甲兵劲弩!”

而到了次日清晨,众人即将启程继续西行时,傅介子带着众人,走到重新收敛好的数十座墓碑前,留下一些饭食祭祀,又倒了一整壶米酒浇在地上,看得好酒的孙十万都有些心疼。

“诸君,尚飨!”

而后傅介子便朝墓牌长拜叩首:“许多年前,傅介子曾路过许多和居庐仓类似的亭障,不得不将袍泽尸骨埋在那儿,我便曾发过誓。”

“我难以将所有人,几万人的尸骸全部运回故土,所以,为了不让他们没了血食,为了不让他们受胡人肆意欺凌侮辱,那就只有一个办法。”

傅介子对地下的忠魂们如是说,也对自己和麾下所有汉家儿郎如是说:

“定要让所有袍泽埋骨的地方,不论是楼兰还是轮台,亦或是葱岭以西的大宛,都必须成为汉土,让他们,能够躺在大汉境内!”

……

在阿奇克谷地里行进的日子,是任弘一路走来最舒服的。

疏勒河虽然在地表上消失了,但仍悄然潜藏在地下,陪伴使节团前进,滋润狭长的谷地。

只要有水,各种生命也能顽强地生存下来,黄羊在这里出没,老鹰在上空盘旋,还能发现野骆驼的踪迹。芦花丛生的洼地里,有甘甜的泉水在往外冒,使节团不必再为水发愁了……

这儿除了胡杨林和骆驼刺外,甚至还有茂密的沙生冰草,这是上好的牧草,萝卜很是爱吃。

这几天里,甚至不用喂牲口们太多豆子,它们也少放了很多屁,去熏走在后头的吏士。

但让任弘没想到的是,就在这看似安逸舒服的谷地里,却暗藏着危险,在离开玉门关的第十天,使节团中,出现了自出发后的……

第一位死难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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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武司》神武十年冬,有飞剑破空而来,斩丞相辛圭于皇城外。帝震怒,下诏重建镇武司。

镇武司掌镇武扳指,使神通“引梦追魂术”,专管神通犯罪之事,镇压神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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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一个死者

使节团里最先出事的人,是郑吉。

众人在一处名为“五棵树”的地方歇脚,郑吉刚脱了衣裳,准备就着这儿涌出的泉水,擦洗下臭烘烘的身子时,却赫然发现自己手臂内侧靠近腋下的位置,多了一颗“黑痣”!

再仔细一瞧,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哪里是痣啊,分明是一只正钻进他皮肤里大口吸血的小虫!

直到这时候,他才感觉到有一丝疼痛,

郑吉正打算将其揪走,但手却被任弘给握住了。

“这小虫可不能乱拔!”

任弘让郑吉坐下,万万不能碰那小虫。

“这是羊冰草虫,敦煌郡也常见到,能咬得人全身都是红包,傅公让汝等过草地时扎紧绔腿,便是怕这小虫无孔不入。”

任弘早先就被悬泉置旁的冰草虫叮过,所以知道,这种小小蜱虫咬人专找嫩的地方下口,什么腋下、大腿根。

叮咬时会把头和螯肢钻进皮肤里,起先不痛不痒,直到它吸饱了血,胀大好几倍后,才能发现皮肉上多了一颗“大痣”。

郑吉是会稽人,如何对付水蛭他有经验,但草原蜱虫却是第一次见,经验告诉他,最好是听本地人安排。

“若是惊吓到了,它会乱扭钻得更深,而若贸然拔出,头、螯留在皮肉里,也麻烦不小。”

这种小虫浑身带着细菌,一旦肢体留在皮肉里导致感染,会让人高烧不退。

“那怎么办?等它吸饱了自己走?”郑吉怎么感觉这虫子是要住自己身上了。

“莫慌,我有办法。”

任弘唤了赵汉儿:“归汉,在我行囊里取一盒多子奁(lián)过来!”

赵汉儿将东西取来后,郑吉才发现,这竟是汉地贵族女子梳妆用的“妆奁”:

一个木制的圆盒,外表漆以黑褐色,绘红白色云气纹,揭开之后,里面还有六个凹槽,放置圆、方形状小盒,分别装着胭脂、粉黛、丝绵粉扑、铜镜、梳篦、镊子。

不就是后世化妆盒么!

其实只是敦煌郡流行的普通样式,比不了马王堆出土过的花里胡哨的九子奁,但用来糊弄西域胡人,也足够了。

使节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众人若有私马,都可以带些小东西去西域卖。

任弘想了想后,就在敦煌城买了十盒妆奁,一盒五百钱,真贵,够买两头大肥羊了……

他想着抵达楼兰后,忽悠忽悠那些爱美的楼兰贵妇,不说翻十倍五倍,三倍总是能卖出去的。

毕竟不管哪个时代,不管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女子在妆容上的投入都是不惜血本的。

眼下任弘找了梳妆盒来,当然不是要将郑吉打扮成女装大佬。

而是取了里面的竹镊子,让郑吉高高抬起手,以竹镊牢牢夹住蜱虫的头部的位置,直直地拉出!

任弘将它放到石头上笑道:“子骞,来瞧瞧,这就和你血肉相融的小东西,还在动呢!”

郑吉却满脸嫌恶,将其一脚踩死,只留下一滩血……

使节团里,不留神被冰草虫咬到了的人还有不少,有的过来找任弘借竹镊,有的却浑然没放心上,私自拔了。

于是到了次日,便有三人高烧不起——都是新加入使节团的吏士,籍贯或是长安,或是关东,“水土不服”在他们身上最为明显。

哪怕任弘帮他们动了镊子,取出了冰草虫断在皮肉里的肢体,但高烧还是没退。傅介子等人在西域行走多年,也有些治烧的土偏方,但只对两人有效,剩下名为“赵竟”的吏士仍久病不起。

不同的人被冰草虫咬过后,病症差别极大,另外两个人渐渐好了,赵竟却越来越虚弱,已到了不能行走的程度,但使节团是不可能停下的,只能将其绑在骆驼上前进。

使团虽然带了一些药,傅介子也安排了专门的人照看病人,但在尽完人事后,只能看天命了……

到离开玉门的第十天,那个名叫赵竟,来自长安霸陵的精壮汉子,永远停止了呼吸。

在一座被遗弃的烽燧旁高举锄头,为赵竟刨坟冢时,郑吉和任弘说起,早先在篝火边闲聊时,赵竟曾设想,他会死在与匈奴人的搏杀中。

“中数箭后,与胡虏同归于尽……他是这么想的。”

郑吉停下了手里的活,叹息道:“却终究没想到,最终致死的,竟是路边草上不起眼的小虫豸。”

如此想着,郑吉便不寒而栗,亏得任弘喊住了他,不然拔虫一时爽,自己一个会稽人,水土不服恐怕来得更加剧烈。

任弘则只是默默刨坑,对这件事,他只感到了无力,这年头没有抗生素,放眼四周,连青蒿都找不到一棵,能咋办?

好在,所有葬身域外的人,傅介子都承诺,他们的家人,都将得到朝廷一份高达十万的葬钱。

将赵竟埋葬后,使节团的众人顾不得伤心太久,继续踏上征程。

而阿奇克谷地,终于也走到了尽头,拦在前方的,除了任弘已经熟悉的沙漠和戈壁外,还有令人头皮发麻的大风。

七、八级的大风,在罗布泊以东的沙漠里,每年要刮八十多天,离开谷地后,使节团可吃尽了苦头,特别是夜晚,大风经常光顾毡帐,先是沙粒敲打,接着就彻底来个大揭盖,若非他们使劲拽着,毡帐都能吹飞了。

众人还睡啥觉啊,干脆撤了帐篷,抱着牲畜熬过了这一晚,代价就是次日浑身瘙痒,不知又有多少马虱骡蚤在吸他们的血,万幸这次没有人再生病倒下。

半夜过后,风势减弱,天空却飘起雪花来,次日走到一半,雪虽然停了,风又起了。

一时间天昏地暗,任弘得用双脚死死地踩住地面,旁边的人还得搂住他的腰,帮助稳住身体,方能在风口中前行。

等沙暴过后,每个人除了眼睛、鼻孔和嘴外,满脸都是灰沙,个个都跟刚刨出来的兵马俑似的。

虽然带了很多水,但水在沙漠里比金子还贵,哪里舍得用来洗脸啊,仍是用沙子清洗,和身体上的污垢日益积累一样,吏士们的脚步渐渐沉重,不复刚出发时的轻快。

黄沙断碛千回转,西向流沙道路长,这日子和道路一样,看不到头。任弘也不复出玉门前的天真,开凿西域,当真是件凶险而艰辛的事。

但傅介子却告诉任弘,跟接下来要过的白龙堆比起来,这半个月里经历的“凶险”,算个屁啊……

在离开玉门关的第十五天,翻过一座沙梁再转向西后,任弘突然看到了极其壮观的景象:

他看到,无数条“白龙”在晨光的照耀下,正在沙海中跃跃游动!

……

登上一条“白龙”的脊背,任弘才看清了这里的地貌。

土丘蜿蜒如龙形,或长数百米,或长几公里,一道接一道,一直排列到肉眼看不到的尽头。有的龙首高昂,有的伏卧于道上,似乎想挡住不速之客,有的头部微抬,随时准备腾飞而起。

再看近处脚下,满是白膏泥的土丘上,还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盐碱土层,如同鳞片。

这其实也是雅丹地貌,但却比三垄沙东边的雅丹魔鬼城,大了足足十倍!

曾几时何,白龙堆也曾是罗布泊大湖的一部分,但在疏勒河不再流入,少了一半的水源,罗布泊东半部渐渐干涸,留下了这方圆上千公里的白龙堆,狂风袭来,一起塑造了这片不毛之地。

它是罗布泊东面的一道天然屏障,也是去楼兰的必经之路,任弘走进白龙堆后,发现脚下的碱层又白又厚,犹如岩石一般,坚硬无比,不留一点足迹。孙十万说,先前几次,驼队经过这里,竟四蹄皆流血。

要穿过这一道天险确实十分困难,无怪乎使节团里老人们,一提到白龙堆就心惊胆战,将其视为危途。

“再忍一忍,这是此行最后一道坎了,过了龙堆,便算进入楼兰境内!”是日扎营休息时,傅介子特地给众人发了酒,给他们打气,在老傅满口荣誉富贵的鼓动下,众人复又打起精神来。

然而到了次日,就在使节团进入白龙堆前,第二个死者出现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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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前赴后继

白龙堆的盐碱地硬如顽石,哪怕是骆驼行走,几天下来也会四蹄流血,不少牲畜因此丧生在白龙堆内。

所以为了避免行畜走盐岩路时伤到蹄子,要用柔软的熟皮革将它们的四蹄包裹起来。

萝卜倒是很乖,任由任弘摆布。

但那名为“叶听风”的车父,在给一匹公马裹皮革时,那马却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竟一抬后腿,蹄子不偏不倚踹在叶听风脑门上!

一声闷响后,这车父摔到地面上,当场就没了呼吸……

所有人都惊呆了,而就在眨眼前,叶听风还在同旁边的郑吉有说有笑,聊着养马的窍门。

眨眼之后,便只剩下一具死尸。

在古代,在沙漠里,死亡如影随形,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你的伙伴们,可能死于小虫的撕咬,也可能死于自己亲手照料多年的马匹蹄子底下。

你要习惯。

你必须习惯!

但分明大家做的都是重如泰山的事,为何死时偏偏如此轻如鸿毛呢?

使节团只能默默接受这件事,眼看豆子已经不多,顺便将那匹不听话的公马杀了,留下马头祭祀叶听风在白龙堆前孤零零的坟冢,马肉则被大家烤制瓜分。

韩敢当和孙十万恶狠狠地嚼着烤马肉,仿佛这是在为叶听风报仇,奚充国则告诉任弘:

“这是最后一顿热食了,等进了白龙堆,就别再想找到一根木柴!”

诚如其言,白龙堆是真正的不毛之地,这里不仅上无飞鸟,连生命力最顽强的红柳和骆驼刺也消失了。接下来长达五天的时间里,任弘再没能看到一棵活着的植物。

只有偶尔出现胡杨木枯死的枝干,诉说着这儿千年前或许还有些生机……

到了白龙堆中心地带时,连枯死的胡杨木都没了,缺柴还只是小事,毕竟使节团靠吃馕和携带的水,也能撑五六天,就连号称永不吃馕的孙十万,也能端着木碗以水泡着慢慢咀嚼。

任弘甚至还能在被太阳炙烤得发烫的岩石上,用小刀切着从敦煌带来的腊肠,一片片铺上去炙烤,一时间香气扑鼻,连孙十万也嗅着香味过来,馋得直流口水。

一人一片分食后,看上去似黑暗料理的腊肠,被使节团所有人评价成了美食。

但他们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啊,一如焦香的腊肠一般,忍受白龙碱堆的炽烤。即便头戴毡笠,也常有人中暑晕厥,这时候一碗蒜水,便是最好的解暑良方。

而到了夜晚,马匹和骆驼风干的粪便成了使节团烧火取暖的唯一燃料,籍此帮他们熬过寒风似刀的长夜。

但最大的考验,还是方向。

长达120公里的盐板路幅员辽阔,四周景致基本相同,只有沿着一条条起伏的“白龙脊骨”曲折向前,走着走着还容易偏倚,行进过程中,两匹骆驼受惊跑了,使节团甚至不敢去追。

说起来,任弘在敦煌河仓城时花钱找过磁铁,试制过简陋的指南针。

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毕竟文科生啊,终究只能凭记忆瞎鼓捣,没法照着百度百科一板一眼做,做出来的东西错漏百出,压根没法用啊。

还是看着天上太阳星辰确定方向更靠谱些,在白龙堆,要遇上一个多云的天气可不容易。

但也不能认准西方闷头走,这白龙堆大多数路面坚硬无比,但有的鳞片下却是危险的流沙,使节团一匹马和一头骡子便陷了进去,再也救不回来。

这时候就得靠向导的经验了。

这楼兰道,卢九舌行走过几次,他脑子里自有一张白龙堆的地图,并告诉任弘,其实看似空旷的白龙堆里,是有许多路标的,那就是……

“尸骸遗骨!”

……

在白龙堆里,时常能见到人工堆砌的小土丘,那是汉军将士的坟冢,傅介子每每路过,都整理衣冠,朝他们一作揖。

如此一来,老傅每天作揖的次数,竟多达数十!

因为在李广利两次征伐大宛的远征中,让汉军损失最大的不是郁成之战,也不是轮台之战,而是回程时,这该死的白龙堆!

在白色的世界里,缺粮缺水,加上官吏只顾自己发财,不爱惜士卒,几乎每一里,都有数人倒毙。

于是汉军一边走,一边留下许多坟冢,统一向着东方,如今竟成了后人西行最明显的路标……

除了汉军坟冢外,沿途也时常能见到西域胡商或游牧民的尸体,有的成了白骨,有的变成干尸,无力地靠在土梁上,或屈身以头抢地,这是死前疯狂地想从地里挖出水来。

牲畜尸骸就更多了,有与主人走散的马匹尸骨横亘碱滩,也有误入白龙堆后,在枯萎的水洼旁成群倒毙的野骆驼,全都默默无息地淹没在白龙堆的风沙中。

看多了沿途的死亡,任弘脚步里也带上了一丝沉重和悲壮,最初开拓这条路时,究竟付出了多少人的性命啊?

任弘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为何汉朝宁可派他们这支小部队来楼兰冒险,搞什么斩首行动,也不肯再发大军来袭。

代价太大了,一路跋涉下来,十死二三都是最乐观的估计。

在白龙堆里行进五天后,使节团带的水即将告罄,再没法像最初时那般痛快畅饮了。

傅介子给每个人都限定了喝水的量,各自背在壶里,只舍得一点点抿。

被烈日炙烤五天后,吏士们早已疲倦不堪,骑在马背驼背上艰难行进。

连任弘都有些发晕了,他在萝卜背上摇摇晃晃,迷迷糊糊间,甚至能看到前方亦有两个影子在跋涉:

一个胡人背着角弓,正搀扶着一个披头散发的汉使,那汉使还手持旌节,始终不肯放手。

不管任弘紧赶慢赶,总是无法超越他们。

用水往脸上一泼,任弘再睁眼,那两人没了踪迹,原来是自己的幻觉。

接下来一段时间,类似的幻觉接踵而至。

任弘听到身后有马蹄哒哒响起,一转身,与使节团平行的方向,有三十六骑飞奔而过,朝楼兰的方向飞奔而去,个个意气风发,领头的关西大汉与任弘对视一眼,露出了一丝鼓励的笑。

假的,都是假的,驼队侧面,只有白茫茫的盐碱地。

有时候,则是身侧出现了两个和尚的幻影。

一个光着头,戴着斗笠,正向西而去,身形枯槁却坚定。

一个则头戴法冠,身骑白龙马,带着满载的经文,正在回长安的路上,甚至还有孙猴子猪八戒沙和尚在左右护卫。

还是幻影,佛教尚未传到西域东部,这年头的楼兰道上,绝无浮屠。

更诡异的是,任弘最后竟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瘦削现代人,他孤独地行走在这片荒漠里,步履蹒跚,一片大白兔奶糖的糖纸在其身后飘落。

任弘下意识打马过去想帮那人一把,却只摸到了空气,依然是幻觉。

可任弘却清醒了过来,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那些看到的幻影,都是任弘在后世所知的故事,曾经在白龙堆跋涉的英杰们。

张骞、班超、法显、玄奘、彭加木。

流沙大漠,无尽雪山,挡住了中国人往外走的道路,这是苍天在华夏周边放置的天险高墙,像极了地球onlie管理员,对这个bug国家的特殊限制。

但每一代中国人,都试图探索西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前赴后继。

任弘并不孤独,他有上下两千年里,无数先驱者后来者为伴,哪怕是死去的汉军士卒,也在用尸骸和坟冢为他们指明前路。

“任弘,你跑到边上作甚?晒晕了?”傅介子的呵斥传来,任弘立刻打马回到队伍中。

他还有三十余名生死与共的袍泽,相互扶持着,势要横渡这白龙天险!

到后来,萝卜也累得不行,任弘下马牵着它,艰难地走着。

一步,两步,一直走到日头开始西偏。

在任弘和赵汉儿一同爬上又一座白龙似的土梁时,赫然看到,出现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海……

任弘摇了摇头:“我又看到蜃楼了,好多的水,好大一片湖。”

赵汉儿嘴皮龟裂,喃喃道:“我也看到了,我还闻到水的味道。”

“这次不是假的。”

傅介子以旌节为杖,也爬上了来,站到他们中间,笑道:

“诸君,吾等走出了白龙堆。”

“前面,便是蒲昌海,便是楼兰!”

……

蒲昌海,罗布淖尔,这个中国第二大的内陆湖,汉代时还不是死亡之海,而是生命之海,正是他滋养了楼兰国。

湛蓝的湖泊一望无际,无边的水向两侧延伸,根本看不到头。水边是大片的芦苇和茂密森林,无数白色水鸟在其上空盘旋,鱼儿跃出水面,生机盎然,与身后一片死寂的白龙堆截然相反。

“水!水!”

早早喝干水壶的韩敢当哇哇大叫着,一马当前,最先冲到水边,他跪在地上,匆匆勺起一瓢水就往嘴里送。

然后就苦着脸吐掉了,骂道:“真咸,真苦!”

使节团的老人们哈哈大笑,奚充国嘲笑韩敢当道:“这蒲昌海的水,一直是咸的,越喝越渴。”

“那怎么办?”韩敢当苦着脸。

“随我来,芦苇荡里有口淡水泉眼,我记得就在这附近。”

卢九舌让任弘和孙十万随他去寻找淡水,等他们消失在茂密的芦苇从里后,赵汉儿却走到水边,蹲下身子,皱眉看着地上的一片足迹。

除却凌乱的水禽脚印外,这儿竟还有一排深深的兽爪印记,赵汉儿将脚踩进去,竟连一半都填不满!

“怎么又有兽爪?”郑吉过来瞧见,嘟囔道:“不会又有人像垄城里一样,假装山魈作祟罢?”

赵汉儿却满脸严肃:“这不是伪造,而是真的猛兽足迹,个头还不小。”

但究竟是何野兽,他却踌躇半天没说出来,因为在敦煌时,赵汉儿压根没见过这种动物。

倒是任弘他们寻找那口传说中的淡水泉眼,却听到了一阵响动,是噼里啪啦,有重物踩到芦苇杆的声响。

任弘转过身去,正好从芦苇从中,钻出一头体型巨大的斑斓猛兽,一双吊睛眼和任弘碰了个正着!

寒意自脚底往上传,任弘脑子里一片空白,在这最后时刻,他想到的竟然是……

“新疆虎,是活的新疆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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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罗布泊之春

与老虎相遇的短短几秒,是任弘人生最漫长的一段时光。

在芦苇丛中能够很好隐藏身形的黑黄斑纹,还沾着些水的硕大虎头,矫健的体型,如同钢鞭一般的尾巴,加上锋利的爪子,一双吊睛眼瞪得人头皮发麻。

跟这头大猫离得太近了,任弘甚至能闻到这畜生身上的臭气,想必它也一样。

任弘背后弩还没上弦,腰间的刀也来不及拔出,恐怕就要被这老虎一下扑倒,咬碎喉咙……

幸好这猛兽嘴里早已叼着一只倒霉的水禽,它瞅了瞅如临大敌的任弘、卢九舌、孙十万三人一眼,判断了一下再度捕猎的难度后,便甩着尾巴,走入深深的芦苇荡里,没了踪迹。

老虎走后,任弘他们第一反应就是缓缓后退,然后大步跑出芦苇丛,全都满头冷汗。

回想起方才老虎,体型和印度虎差不多,身上毛的长度则介于短毛的华南虎与长毛的东北虎之间,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新疆虎……

这一亚种在20世纪便灭绝了,可在公元前,它们仍占据着西域大部分地区的食物链顶层,大意了,真是大意了。

任弘是刚从无人区里出来,忘了这茬,否则也不会贸然往芦苇丛里钻啊,便忍不住骂起卢九舌:

“汝等过去没遇到过?为何不提醒。”

卢九舌也吓得够呛:“上次只在楼兰人的村落里买了两张虎皮,却没见到,听楼兰人说是林子里多些,谁知竟跑到湖边来了……”

说话间,草丛又动了起来,三人连忙拔刀的拔刀,端弩的端弩,如临大敌。

可最后冲出来的,却是一只和他们一样,也是被老虎吓出来的小野猪……

来到罗布泊的第一天,使节团便吃上了烤野乳猪。

……

吃饱肉后继续上路,早春的罗布泊,热闹非凡,和一片死寂的白龙堆形成了鲜明对照。

在接下来沿着罗布泊东岸向北行进的两天里,任弘可算见识了这里的物种丰富:湖边苇柳交生,除了老虎、野豕外,鹿、兔、水獭、狐狸、狼、野兔等应有尽有。

而最多的,还当属候鸟……

尽管罗布泊中央还有些薄薄的冰未化尽,但心急的候鸟们早已抵达。

灰雁排成一长串,在上空忽上忽下地飞行。白鹭慢悠悠地扇动翅膀,大摇大摆地在浅水里走过,其洁白的羽毛十分醒目。甚至能听到在近处水面上几只黑天鹅拍打翅膀发出的噗嗤声。

岸上也很多:湖边盐碱滩上出现一小群百灵鸟,跳来跳去,啄木鸟在红柳从中啄木咚咚有声,芦苇丛中,时常听到杂色山雀那别具一格的鸣叫声,斑鸠和麻雀在筑巢嬉戏。有时,他们不小心踩进草丛里,吓得色彩鲜艳的野鸡尖叫着腾空而起。

赤麻野鸭就更多了,成千上万,铺满了大片湖面。

这些鸟儿是从印度次大陆飞来的,它们通过喜马拉雅和喀喇昆仑的空隙,经于阗往北飞。当鸟群进入塔里木盆地后,看到北面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南面是连绵不断的雪山,那么在唯一的绿地罗布泊歇脚便是必然的。

对吃尽了苦头的使节团来说,这简直是就是大自然给予的馈赠。

赵汉儿的弓和奚充国的弩,一路就没停下过,几乎每一次放矢,就意味着使节团的晚饭多了一只野味。

除了履行职责,为使节团炮制美食外,任弘也乘机好好练了练射活靶的能力,不拿下”水鸟杀手“的称号誓不罢休。

这一日,当他站在湖边瞄着远处一只黑天鹅时,视野里却出现了一艘狭长的木船,桨叶拍打湖面的声响惊走了任弘的猎物。

时隔半个月再度见到人,任弘稍稍放下了弩,但仍保持警惕。

却见那艘胡杨木船径直朝岸边驶来,能看到船舱里还在跳跃的活鱼,以及罗布麻搓成的渔网,船上的男子身材中等,白肤粟发,高鼻梁深眼窝,眼珠呈褐色,满是惊喜地看着任弘。

他扔了桨,用手抚摸下颔,做出像捋下巴胡须一般的动作,然后把手放到胸前,屈身弯腰,朝任弘点头致意。

任弘知道,这是楼兰人打招呼的方式。

……

使节团遇到的第一个楼兰人,是附近村落的渔民,他名字的发音是“尤还”。

尤还二十多岁年纪,会几句生涩蹩脚的汉话,与卢九舌竟认识,原来上次使节团出入罗布泊,曾经在尤还的村子歇过脚。

跟着尤还的指引,使团沿着罗布泊北面向西行,远远望见,在一片湖心芦苇丛陆地上空冒出缕缕青烟,那就是小村落的所在。

但若没有人带领,哪怕瞅见了炊烟,错综复杂的芦苇荡和湖滨沼泽,也足以让闯入者绕昏头。

等靠近后才发现,这个村落不大,大概有二三十户人家,不论屋顶还是墙壁,都是用芦苇扎成捆和泥修起来的,可想而知十分简陋低矮。

任弘料想,若是遇上沙漠里那样的大风,怕是要整个屋子都掀飞了。

在尤还的吆喝下,村落已经得知使节团的到来,所有人都钻出来相迎。

任弘也得以好好观察一番被后世猜测万千的楼兰人。

楼兰人是典型的图兰人种,相当于白种与黄种人的混血,毕竟西域本就是一个人种的十字路口,塞人、吐火罗、匈奴、羌、汉,都在此融合。

他们身材中等偏矮,皮肤偏白,额部低,鼻梁高眼窝深,眉毛平,眼睛大,一般瞳孔呈黑色,也有褐色的。

男子喜欢剃光头戴毡帽,只留长长的胡须,体格说不上魁梧,但臂力相当大,这可能和经常划船捕鱼有关。

女子的五官确实很符合后世人的审美,结合了西方人和东方人的优点,只可惜生活苦,年纪轻轻容貌已变了形。

倒是没长大的小姑娘们都是美人胚子,头发从中间分成两部分,在后面编成许多小辫。一个个抱着母亲的腿,伸出头来,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使节团众人——他们奇特的发式,还有从不离手的刀柄。

这些楼兰人统统穿着罗布麻纺成的粗布,和野鸭皮缝在一起御寒。与离开沙漠后,换了一身光鲜袍服的吏士们相比,真是衣衫褴褛,还散发出强烈的鱼腥气。

事实上,鱼就是这些楼兰人招待使节团的主食,只是做法一言难尽。

即便如此,这个村落的首领,那位满脸皱巴巴的老女巫,还是让各家都取些食物来,这家送来几条鱼,那家拎来一只水鸟,凑一起款待使节团。

孙十万低声对任弘说起他们上次经过此地时发生的事:

“上次吾等在此留宿时,有个村中的少年想要偷走吾等支帐篷的铁撅子去做捕兽圈,被我当场抓住。全村的人都十分尴尬,那老女巫立刻唤来各户商议,你猜最后怎么着?”

“如何?”任弘喝着有些腥咸的鱼汤问道。

孙十万道:“全村每一户人家,包括那少年的父母,都觉得应该将少年处死。这可吓到吾等了,觉得不至于此,傅公提议从轻发落,于是那少年被罚用红柳枝抽打三十下,并赶出村外自己过活。”

起码这次使节团回来,没有在村中见到那少年。

任弘颔首,看来这个楼兰人的村落,是属于朴实的类型,与雅丹魔鬼城里吃人的女野人完全不同。

那个叫“尤还”的渔夫对汉使抱有极大的热情,饭后还领着任弘去看村里最神圣的建筑,祖灵的居所:一座建在干燥高地上的圆屋,周边摆着十几对马鹿的角,内圈则是黑熊和牛的头骨,建筑顶上还竖着一些缠有牦牛尾巴的杆子——这是仿照汉使的旌节做的,此外还有许多胡杨木俑,表情被雕刻得古怪而神秘。

佛教还没传播到西域东部,楼兰人仍保持着延续了数千年的萨满传统。

虽然任弘在悬泉置和一个胡商学过点楼兰话,但这种吐火罗语方言毕竟和汉话是不同语系,他们说快时,只能听得懂大概:

这是个专门在罗布泊边捕鱼狩猎的村落,养的牲畜很少,耕地也没有,得到西边数十里外,占据河畔肥沃土地的伊循城旁,向城主借耕。

而村中之所以对使节团如此礼遇,除了汉使乃是楼兰王和各处城主的座上贵宾外,还因为每次使节团抵达,村里人都能换到一些汉地商品。

男人们最喜欢的就是米酒了,女人则对各种精美的奢侈品感兴趣:丝绸、布匹、漆器,还有梳妆打扮的小东西。

虽然各家能拿出手的唯有鱼干和猎物的皮毛,但还是眼巴巴地与使节团交换起来。

老女巫甚至让人将收藏于建筑物里面的大马鹿角取来,让他们挑选最喜欢的两个,并慷慨相送。

任弘对这个楼兰渔村的印象不错,作为他们善意招待回礼,任弘从自己带的东西里挑了挑,给老女巫一个精致光滑的小铜鉴。

老女巫却指了指自己皱巴巴的脸和枯槁的头发,摇摇头,将其给了十多岁的小孙女,那模样还不错的楼兰女孩,便高兴地用对着小铜鉴,用木篦梳起粟色的长发来,任弘肉眼可见,有几只虱子被篦落……

得到汉地货物的楼兰人很高兴,先是拿给其他人看炫耀一番,然后登上独木舟,找到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将这些珍贵的礼物放入沙土中埋了……

这就是他们藏宝贝的方式。

倒是尤还在送出鱼干,想要也换个小铜鉴给他心上人被婉拒后,拿出了另一种东西:几枚五铢钱,塞给任弘。

那钱一入手,任弘就觉得不太对,仔细看了看,又喊来卢九舌辨认后,二人确定无疑。

“这是太初年间所铸三官五铢!八成就是居庐仓汉军坟冢中被盗掘的那些。”

二人低声商量一番,开始让卢九舌询问尤还,这钱是哪来的?

“半个月前,有一队康居商人从东方来,路过村子,与吾等换了些鱼干……”

“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去城里借地耕作时,听说还停留在伊循城,在那叫卖来自汉地的货物。”

卢九舌眼睛顿时一亮,任弘也长出一口气,将一个铜鉴送给尤还。

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们立刻向傅介子禀报:

“傅公,那些在伊循城的康居商贾,很可能就是坏我将士坟冢的盗墓贼!”

傅介子听闻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一抹嘴,招呼吏士们集合起来。

“下一站,伊循城!”

……

ps:本章参考俄人普尔热瓦尔斯基的游记《走向罗布泊》。

需要查的资料超出想象,下笔晚了,吃个饭先,第二章在11点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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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心向大汉

到次日时,使节团已经绕过了罗布泊的东岸,开始向其西北部行进——伊循城便在那个位置。

“我记得去年腊祭去悬泉置时,听徐啬夫说起过一事,就是关于康居使者的。”

在中途停下来饮马喝水时,任弘说起自己知道的一件事。

“去年仲冬时,有一伙康居使者入玉门关,带来了罕见的白骆驼,声称要朝贡大汉。”

“玉门关检查的确是白骆驼,可到了敦煌郡府交给官吏时,因为下了场雨,珍贵的白骆驼,竟变成了普通的黄骆驼……”

“康居人一口咬定是被沿途置所给换了,敦煌郡府下令彻查,一站一站查阅记录,又让令史仔细盘问康居人。这才弄明白,原来是那些康居人将骆驼毛用白垩土和水染白,想要蒙混过关,多骗些回赠,被发现后,敦煌郡将他们驱逐出玉门关,再也不予接纳。”

“如今听渔村的楼兰人所言,再算算时间,在居庐仓掘了汉军将士坟冢盗取五铢钱的,应就是这批康居使者!”

亲自去康居国附近转悠过的傅介子却冷笑:

“若真是康居王所遣使者,何必用这种下作手段,多半是粟特商贾假扮的!”

康居也是中亚大国,在大宛西北,乌孙之西,幅员广阔,占据了后世哈萨克斯坦河中地区,人口数十万,控弦十余万,与大月氏同俗,常臣属羁事于匈奴。

那些所谓的“康居使者”,“康居商贾”,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康居人,而来自被康居统治的属邦“粟特”。

这个城邦位于后世的撒马尔罕,粟特人很能跑,从汉朝到唐朝,一直是串联丝绸之路的胡商主力,丝路各城邦都有他们的商站。为了利益,能不远万里,直奔中国而来。

不过粟特人中鱼龙混杂,有老老实实跟汉朝官府做生意的,也有像那群被驱逐出境的粟特人一样,冒充使者在驿站置所骗吃骗喝,想赚一波大的……

没办法,谁让汉武帝时好大喜功,为了显示汉朝富强,在巡视关东时向天下炫耀自己“通九译而至万国”。对来到汉朝的西域胡人,不管使者还是商贾,都散财帛以赏赐,甚至修筑酒池肉林,让外国客使参观汉朝的仓库府藏之丰饶。

就差跟隋炀帝一样,给沿路的树穿上丝绸衣裳了。

有的胡商使者,譬如乌孙人,当真为之震惊,觉得汉朝如此富强,得敬重着些。

但见多识广的康居粟特人,却只留下了“汉人虚荣好骗”的印象,于是便开始有小商贾冒充使者入塞,赚得盆满钵满。回去以后一传十十传百,谁还肯好好多生意,都装成使者来诓骗,不但入关免税,还能白拿许多天朝赏赐回去。

于是,玉门关最多的一年,竟一口气接到了十一波“西域各国使者”,事后一查,只有一波是真,其他全t是粟特人假扮的!

后来汉朝也学聪明了,跟来叩关的使节说好,近者三年一贡,远者五年一朝,时间不到你们别来,这才堵上了这窟窿。

但仍有粟特人心存侥幸,乘着康居与汉朝断了往来冒充使者入关,这才有了去年的“白骆驼”事件。

“想必是那帮康居粟特人不甘心空手而归,便大着胆子掘了我大汉将士的坟冢。”

奚充国咬牙切齿,骑行在队伍最前方,恨不得早点到伊循城,管他是使者还是商贾,定要让其付出代价!

他们已经彻底离开了布满沼泽和芦苇荡的罗布泊畔,一个小渔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草滩上放牧的牛羊,亦有驴马骆驼。

随畜牧逐水草,这才是楼兰国的经济支柱。

而离开草滩后,随着碧绿色的孔雀河越来越近,也渐渐出现了开垦的旱地,和种植谷物的农民。

任弘发现,和罗布泊旁穿着野鸭皮的楼兰人不同,这一带的楼兰人穿得要好些,尤其是女子,头戴尖顶毡帽、斜插禽鸟翎毛,腰上是如短裙般的羊毛腰衣,脚踩毡靴,手上还挎着草编小篓,在播撒春小麦的种子,只是十分粗放,想来收成不会高。

这便是楼兰国的三类人群,渔猎者在湖泊森林捕鱼狩猎,农耕者集中在几个小城里居住,在城边的冲积平原上种植小麦,游牧者则在不适宜耕作的草地上畜养牛羊驴马,相互进行交换,易其有无。

而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则是“城主”。

各城城主再向楼兰王效忠,这楼兰国显然还处于封建制早期,国土虽然看上去很广袤,但人口只有一万多,相当于汉朝一个县。

伊循城便位于楼兰国东北角,横亘在西域南北道的交叉点上。

眼看远处孔雀河北岸台地上,那座土黄色的小城塞越来越近,任弘却不由担心起来。

早在昨日过草滩时,有骑马的牧民远远看到使节团来,便一唿哨朝西方驰骋而去,兴许是要给伊循城主报信。

他现在只担心,伊循城主会不会庇护那些粟特人,一旦发生冲突,会给这次楼兰之行带来什么影响?

毕竟汉朝虽然强大,却远在千里之外,楼兰虽是小国,但也胜兵两千,真打起来,他们可占不到什么便宜。

回头看了一眼傅介子,老傅脸上却毫无担忧之色,甚至看穿了任弘的想法,对他笑道:

“楼兰王安归在匈奴长大,偏向单于,常与汉为难。但伊循城主,曾送楼兰王子去过大汉,在长安见过天汉的强盛,过去十余年间,他一直是大汉的朋友!还专门取了一个汉名……”

正说着,前方有数十骑呼啸而至,傅介子勒住马,眯着眼看着他们越来越近,这才露出了笑,带众人迎了上去,朝打头的一位楼兰贵族一拱手:

“伊城主。”

那伊循城主远远滚鞍下马,对着傅介子就是一个标准的作揖礼,一张口便是一口流利的汉话:

“傅公!伊向汉相迎来迟,请傅公责罚!”

“向汉,心向大汉,这忠心真是表得足,不过我们这边也有个归汉……”任弘暗暗吐槽,瞥向身旁的赵归汉同志。

再打量与傅介子正话衷肠的伊循城主,却见其三十出头,满头微卷的粟色头发,高鼻梁,短须髯,同样有些卷。

看得出来,听说汉朝使节团抵达,伊向汉是精细打扮过的:头上蓄了发髻,像模像样地穿戴了衣冠,衣是红绿相间的半袖绮衣,无袖的右臂上,还披着一条色彩鲜艳的织锦护臂,都是地道的中原货。

那织锦护臂上面还绣着八个汉隶。

在傅介子向伊向汉介绍这次同行的主要吏士时,任弘才有机会靠得很近,与伊向汉见礼时,瞥见了护臂上究竟是何字。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好吧,啥也不说了,这位伊向汉,的确是大汉的好朋友,若非他不是王族,恐怕事成后都要被傅介子扶正做楼兰王了吧。

既然是打过交道的熟人,也不必拐弯抹角,寒暄完毕,傅介子板起脸来,直接道明了来意。

“什么?那些康国商贾竟敢如此!我这就派人去将他们绑来,任傅公发落!”

伊向汉的汉话虽然流利,但听上去仍怪怪的,颇似后世疆普的跑偏,但还不等他表完决心,伊循城那边,就有人来禀报说:

“城内的康居粟特商贾听说汉使来,竟骑着骆驼,出城跑了!”

傅介子朝远方望去,果然能瞧见,那小小城塞北门外,确实有一道烟尘朝西北方奔去。

没时间考虑是伊向汉暗地放水,还是粟特人做贼心虚了,傅介子一声令下:

“奚充国,赵汉儿,孙十万……还有任弘!“

“汝等带骑士二十人,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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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一个人的战斗

在西域长途经商,可以不带车马,却万万不能少了骆驼。

尽管骆驼脾气坏,有体臭,难以训练,要五岁才成熟,三年才生一胎,需要放牧时间长,看上去很不经济。然而它们的足蹄适合行走在沙漠戈壁地区,背负力强,沙漠里三五天不必喝水,是最适合西域的驮兽,甚至完全取代了轮子和车的位置。

不过骑着慢悠悠经商是一回事,骑着逃跑又是另一回事了,要论速度,骆驼还是没法和马相比,任弘他们纵马追逐半刻后,前方便出现了那群粟特人的身影……

一共二十多人,有的骑马,有的骑骆驼,发现汉人吏士在追赶,他们不由加快了速度,但双方的距离还是被拉得越来越近,近到能够开弓的距离!

最先开弓的却是粟特人,位于驼队末尾的是几头高大的双峰驼,两人共骑,速度虽慢,但靠后的人却可以直接转身,反曲的斯基泰弓搭箭就射!

这种弓射程极远,任弘下意识地纵马一偏,却发现白躲了,箭矢落在他们左侧老远的位置,没办法,骆驼奔跑时由于姿势原因,身体会左右晃动,能瞄得准才见鬼了。

倒是赵汉儿双腿紧紧夹着坐骑,两手解放出来开弓搭箭,边骑边射,一连三发矢,最后一支箭射中了体型庞大的双峰驼,它哀鸣一声后在原地发了狂,在身上两人甩了下来,其中一人还被踩了一脚……

至于死没死,任弘不知道,他们从被甩下的粟特人身边飞速掠过,继续追赶剩下的人,自有后来的吏士将那两人绑了。

这下,双方的距离更近了,粟特人大概明白事情败露,汉朝对胆敢冒犯者惩罚极严,被李广利屠成空城的轮台便是例子,加上众人已进入一片沙地,马匹速度慢了下来,他们不免心存侥幸,继续顽抗。

接下来射出来的便不是弓箭了,而是粟特人更擅长的投石索和弹弓,孙十万不小心挨了一下,滚下了马落在后面,任弘头顶上也挨了一石头,幸好他戴了铁胄,只感到一阵嗡嗡作响。

吏士们也还以颜色,弓箭不断向前抛射,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赵汉儿展露了他可怕的骑射之术,一连射落两人,非死即伤,让任弘十分羡慕。

他在马上完全用不了远射武器,只握了一根矛,左手上绑着块小圆盾,打算捡捡漏补补刀。

说时迟那时快,又有大把东西从粟特人的驼背上被洒下,落在吏士们前方。

任弘还以为对方有来自西域白驼山庄的独门暗器,连忙绕开。

等路过时瞥了一眼,才发现是钱,有汉朝的五铢钱,也有不知是哪个中亚国家印有人面的银币……

他哭笑不得,这是……乾坤一掷?

若是遇上匈奴人或沙漠马匪,可能全停下追逐,低头捡钱了,可大汉吏士们想到居庐仓被掘得一片狼藉的汉军坟墓,都憋了口气,竟无一人下马。

粟特人深知打是打不过了,收买也收买不了,遂在进入一片雅丹地貌后,其首领一个唿哨,竟默契地四散而走,在广袤的戈壁上跑得到处都是。

任弘盯着一匹跑得最慢的骆驼追了过去,那是个小个子的粟特人,头顶的尖毡帽在逃跑中掉了,露出一头褐色的卷发,他不时回头,惊恐地看着越来越近的任弘和萝卜。

其实任弘也很虚啊,因为他发现,左右竟没有一个人跟来!

“娘的,人呢?”

这下只能各自为战了,想着对方只是商贾,他应该打得过吧……

五十步、四十步,萝卜蹄子不断点地,将沙土高高掀到后方,四周景致在飞速移动。

马匹追上骆驼是迟早的事,就在任弘琢磨着接近后,待会要怎么将这人弄下骆驼来时,是学牛仔一个漂亮的绳结套住他,还是直接用手拽,那粟特人却不走了。

他勒住骆驼一调头,抽出一把短剑,又给了骆驼一鞭子,嚎叫着朝任弘冲来!

骆驼虽然速度不如马,但却有高度的俯冲优势,骆驼迈开长腿,大嘴里喘着粗气,那粟特人则高高举着剑,想要在错身那一刻先砍翻任弘!

任弘能感到,疾驰中的萝卜产生了一丝恐惧,却没有退缩,因为一路上和使节团的骆驼朝夕相处,不至于害怕这种动物,也因为它很信赖主人。

任弘连害怕都来不及想了,双方距离太短,电光火石间,他只来得及做出曾对着枯树练习过无数遍的事:

握紧长矛的木柄,将矛杆使劲夹紧在右手胳膊下,让矛尖斜斜向上,对准朝自己冲来的粟特商人!

马快驼慢,矛长剑短,这就是任弘唯二的优势。

十步,五步,任弘瞳孔瞪得老大,想要看清对方动作,却只看见了一双同他一样充满恐惧的青色眼睛!

还有缓缓落下,想要砍断矛杆的剑刃!

但萝卜飞奔的速度太快,不等粟特人剑挥下,矛尖已被送进了他的肩膀!

错身的一刹那,任弘只感到剧烈的撞击,右胳膊传来剧烈的疼痛,像是断了一样,他立刻松开了手,而身后则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萝卜继续往前冲了老远,任弘有些晕乎乎的,第一反应是摸摸自己右手还在不在。

任弘有些喘不过气,骑战交刃,真是太刺激了,只能胡乱说几句话让自己缓缓。

“还在,小右还在,不然以后就只能靠小左了。”

等他勒马转过身,骆驼早就跑得没影了,沙地上只剩下那个挣扎哀嚎的粟特商人……

……

“比起刺人,我方才其实更应该将矛瞄准骆驼那细长柔软的脖子,若他不是个普通商贾,而是个战场老手,我恐怕就没这么幸运了。”

任弘将那粟特人五花大绑,扛到萝卜身上,牵着它慢慢往回走。

一路上仍在回味自己的第一次骑战,离开了汉朝后,在西域随时随地可能卷入冲突,他空有一具好身体,却实在没什么天分,只有不管总结经验和勤加练习,才可能在战场上活下来。

一边想着,任弘也在打量自己的战利品。

他拿在手上的是粟特商人的铁剑,长约三尺,剑柄上雕刻着一头屈身的鹿,末端有左右两个环,很典型的中亚斯基泰风格。

在那失血过多晕过去的粟特人怀里,任弘还搜出来一封羊皮上写就的信,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横写文字,正面24行,背面1行,显然是不同字母组合在一起的,大概就是传说中粟特文吧……

在葱岭以东,汉朝是唯一有文字的国家,可出了西域,才发现外面还有许多个文明国度,这大大激发了汉人的好奇和兴趣。

回去的路上,任弘遇到了马身上挂着好几个人头的赵汉儿,他正在戈壁上四处寻找任弘身影,见到任弘无事,才松了口气。

而更多的粟特人,则是被奚充国俘虏的,他方才没有出现在正面战场,而是带着骑术最好的几个良家子,从侧面绕到了前方,将粟特人的首领堵了个正着,此刻连人带骆驼押了回来。

被粟特人一个投石索打下马的孙十万也没大碍,只是一瘸一拐的,反正也追不上众人,索性捡起地上的钱来,此刻捧了一堆给然任弘他们看。

却见那些银币跟五铢钱差不多大小,却是实心,正面是头戴王冠的卷发王者头像,背面则是一个肌肉兄贵裸男,不知是什么神明。此外还有一行字母文字,与粟特文又大不相同,应该是希腊字母……

孙十万好歹是去过葱岭以西的,告诉任弘道:

“这是大夏国的钱币,和安息国一样,以银为钱,刻其王面,王死辄更钱。大夏国本在大宛之西,如今被大月氏和塞人赶到了南边靠近身毒的地方,其国民弱畏战,臣属于月氏。”

任弘点了点头,希腊化时代,不管在东方还是西方,都走到尾声了啊。希腊人西边被罗马吊打,东边则遭到游牧的月氏、塞种狂虐,只能调头往南,去剥削更惨的印度人……

但更让他们恼火的是,在那些被粟特人散落的钱币中,亦有不少太初年间的五铢钱,不用说,肯定是从汉军坟冢里刨的。

其实加起来不过万把钱,还不如卖十匹丝绸赚的多,但这群粟特人就是贪了这小便宜,也可能是纯粹是为了泄被汉朝驱逐出境之愤。

所以说,活该死了这么多人。

而领头的粟特商人叫“沙昆”,他留着长长的筒状胡须,蓝眼棕卷发,方才供认不讳,正是他们掘了居庐仓的坟冢,此时才想起来向吏士们求情。

“饶命!”

沙昆也会汉话,跪在地上,高高伸出双手,哀求道:“吾等一时糊涂,冒犯了大汉!但我能给汉使,提供楼兰情状,请饶命!”

任弘忍了忍没说出那句话,倒是奚充国给了杨伯刀一脚:“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死后去向我汉家士卒赔罪去罢!“

“死的人已经死了,但我要说的事,关系到汉使此行存亡,也不听么?”

沙昆朝他们稽首,复又抬起头道:

“吾等在城中亲眼所见,伊循城主看似心向大汉,可实际上……”

“他却在暗通匈奴!”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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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三者插足

任弘他们去追击粟特商人的时候,傅介子安排副使吴宗年及卢九舌等十人在城外照看牲畜,他自己却只带着韩敢当数人,进了伊循城。

作为城主,伊向汉家的庭院,占了全城最高的位置,高足有两层,以木材梁架,土坯砌墙,树枝编扎为骨,内外涂泥成墙。

而被葡萄架子包围的方形庭院里,中央位置是一个大火塘,楼兰人吃饭便是围着火塘盘腿一坐。

火塘边已有一个女子在忙活,却是伊向汉的妻子——一个汉女。

这女子乃是伊向汉十多年前,随楼兰王子去汉朝时,在长安勾搭上的,伊向汉一口汉话,便是跟她所学,见傅介子抵达,不由大喜,立刻屈身行礼。

虽然西域贫瘠,但作为城主夫人,她日子过得还不错,养得有些丰腴,但与上次说说笑笑不同,这次相会,脸上少有笑意,看向傅介子时,欲言又止。

“饼熟了么?”

伊向汉回来就一吆喝,让奴仆取了来自大宛的葡萄酒出来,一整只烤全羊已经炙烤完成,香气扑鼻,只差主食了。

伊向汉之妻这才想起来,连忙用火钳掏着火塘的灰,里面埋的便是楼兰人每天都要吃的食物:胡饼。

傅介子见过胡饼的制作过程:先在一张面饼上放剁碎的羊肉和葱,然后取同样大小的一张面饼覆盖在碎肉上,合上两张面饼的缝。随后在火塘里用胡杨或红柳枝燃一堆火,待火熄灭,将肉饼直接埋进热灰中,大约一个时辰后,取出肉饼,拍掉灰尘,一个烤熟的胡饼就诞生了。

客人越尊贵,胡饼就要摊越大,食用时要用刀平均切成小块,分而食之。据说,吃了这种火塘胡饼后,在沙漠睡觉不盖被子,第二天也不会得病。

任弘鼓捣的烤馕,不过是胡饼的加强版,但确实先进了不少,胡饼面里有股灰土味,还容易掌握不好火候烤糊。

平日里,伊向汉之妻定是不会搞砸的,可今日不知怎么,她将胡饼掏出来,已是漆黑一片,外表完全糊了……

“这蠢妇人。”

伊向汉有些不乐,向傅介子告罪后,用楼兰话呵斥起妻子来,他妻子委屈的还了几句,谁料二人却越吵越凶,最后妻子急了,甩出一句汉话:

“若是良人嫌我烤的不好,那便让你那匈奴妻出来烤啊!”

气氛一下子就尬住了。

这时候,在外打听消息的卢九舌进来了,到傅介子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后,傅介子颔首,拍着腰间的剑道:

“说起来,还未恭喜伊城主新婚燕尔啊!”

伊向汉见瞒不住了,勉强笑道:“傅公,我前不久的确娶了一个匈奴女,但……”

“但她只是你的左夫人,位在这右夫人之下?”

傅介子冷笑:“大汉以右为上,匈奴以左为上,如此你不管对匈奴还是对汉,都交待得过去,是么?”

乌孙国多年前就玩过类似的招数,先以马千匹为聘,迎娶了汉朝的江都王刘建之女细君公主,乌孙昆莫以之为右夫人。匈奴单于听说后,也派人送来自己的女儿,乌孙昆莫以之为左夫人,开始两头讨好。

这嘴上说着心向大汉的伊循城主,怕也想效仿哦。

伊向汉连连赔罪:“外臣是迫不得已啊!傅公有所不知,就在数月前,傅公刚去往玉门关没多久,日逐王手下的僮仆都尉听闻龟兹之事后,便带着百余骑,亲自来了趟楼兰!为的正是堵截傅公。”

“但他来得晚,扑了个空,于是僮仆都尉除了像往年一样,督责赋税,索要牲畜黄金外,还带来了一群匈奴女子,要楼兰王自娶数人,其余依次安插到各城。我当时在楼兰城,若是不从,恐怕已被楼兰王和僮仆都尉所杀!”

日逐王,乃是入驻西域腹地的匈奴小王,牙帐设在焉耆、危须、尉犁之间的博斯腾湖边,主要职责便是替匈奴单于管辖西域各国,还专门设置了一个叫“僮仆都尉”的机构。

僮仆,即是奴隶,在匈奴人眼中,西域诸邦,就是数十个在黄沙雪山间的绿洲上,为自己创造财富的奴隶……

匈奴人很喜欢用联姻来控制属邦,不以送女为耻。

“你那胡妻呢?”傅介子走到伊向汉面前,似笑非笑。

伊向汉垂首:“我料想傅公年初恐怕要来,便派人带着她,去湖泊西面狩猎去了……”

傅介子拍着他的肩膀:“僮仆都尉除了送你一个匈奴妻外,就没有嘱咐过你,若是城主砍了我傅介子的头颅,能得到匈奴单于多少赏赐?”

伊归汉能感觉到,傅介子手上用上了力气,仿佛下一刻,这双曾在龟兹亲自斩杀匈奴使的手,就能将伊归汉的脖子扭断!

傅介子已知他心向大汉之余仍暗通匈奴,为什么不怕他,欣然赴会?

不止是仗着自己是大汉正使,西域除了匈奴人,没人敢明地里出手。

也因为,这傅介子自己,就是一个能手搏虎熊的勇士啊!

伊归汉有些战栗,咬着牙道:“也不瞒傅公,僮仆都尉确实让我向匈奴通报汉使往来情形,若能学着楼兰王安归,派人冒充匪盗直接劫杀汉使就更好了,他更向我许了很多好处。”

伊向汉跪了下来,仰头道:“去年,僮仆都尉一共从我伊循城索要走了五十头牛,两百头羊,十张虎皮,三百捆芦苇杆,五十筐雁羽,外加十峰骆驼,以及它们驮着的粮食。”

“匈奴人往来楼兰期间,还欺辱了城外两户牧民的妻女,杀了三个人!”

“而他许给我的好处……”

伊向汉冷笑道:“是来年要上交的赋税减半,再多送一个匈奴女给我为妻!”

……

而另一面,得了那粟特商人沙昆的情报后,任弘不由为城中的傅介子担忧。

倒是奚充国等人闻言哈哈大笑,浑然不惧,反道:

“借那伊向汉十个胆子,也不敢光明正大对傅公出手,若存了这种心思,更需要担忧的,反而是他自己。”

话虽如此,他们还是留下孙十万等人看押粟特人,其余人立刻去往伊循城接应傅介子。

伊循城,便是后世在罗布泊西北发现的古城,编号“le”。

说是城,其实就是个大点的坞院,只比悬泉置大一倍。

它坐落在孔雀河以北的台地上,百余米见方,主门在南墙近正中,另一门在北墙。城墙由交互间隔的束柴捆层及垛泥交替间隔地垒筑而成,高约两丈。

城内四隅有台阶通至城墙顶部,每面墙上稀稀拉拉守着数人,平日里城门紧闭,看到使节团吏士归来,立刻呼喊着让人开门。

吏士们虽然嘴上谈笑依旧,可实际上,却已经做好了火拼的准备。

赵汉儿背着弓,看似不经意地往门边一靠,与归义羌人那加闲聊,目光却锁定了北门墙垣上的几个人,他和那加有把握在五个呼吸内,将他们统统射翻。

任弘和奚充国则继续往里走,奚充国擅长的是弩,此刻背在背后,任弘要做的就是用盾牌为他做掩护,给奚充国上弦的时间。

和西方领主的城堡一样,伊循城内没有平民,只有伊归汉的族人和奴仆,以及豢养的兵卒。

这些人并未表现出敌意,反而对使节团吏士又敬又怕,敬大汉使者的身份,怕他们追杀粟特人后,身上还沾着的血,眼中流露的杀气……

无人前来阻拦,沿着微微倾斜的唯一街道,抵达伊向汉的居所时,却见韩敢当正浑身重甲,站在门口,堵住了进去的路。

他不吃楼兰人递过来的胡饼,只警惕地看着里里外外,想来是得了傅介子嘱咐。

只要里面的伊向汉敢有一丝异动,这三十余名全副武装的汉使吏士,便能将这所有男丁、兵卒加起来不过两百余人的小城,给掀个底朝天!

但任弘显然想多了,接下来的剧本,不是战狼2。

而是家庭伦理剧。

众人进到葡萄架子下的庭院里,看见了诡异的一幕。

伊向汉和他的汉人妻子,正跪在傅介子的脚边,嚎嚎大哭。

哭诉日逐王对楼兰的勒索,哭诉匈奴人永远无法满足的贪欲。

以及第三者插足,对他们夫妻感情产生的破坏!

……

ps:原始胡饼的模样,应该和今天西域省还经常吃的“库麦琪”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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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心有猛虎

“没错,伊向汉是在与匈奴往来,且不是暗通,而是明通。”

尽管伊向汉热情挽留,但出于谨慎,使节团众仍是在城外扎营,傅介子听闻奚充国、任弘等人禀报粟特商贾沙昆提供的情报后,却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小国首鼠两端,本就是西域寻常事也,楼兰从三十年前,便各遣一子质匈奴,一子质汉。贰师将军奉孝武皇帝之命击大宛时,匈奴欲发兵遮挡,但贰师兵盛,不敢直接阻挠,单于便让楼兰阻挡汉军后至者。”

傅介子让几名主要官吏坐下,说起楼兰的复杂情况来:

“大汉知晓此事后,让玉门都尉发兵逮捕了老楼兰王,带去敦煌加以斥责。老楼兰王说,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若想让楼兰忠于大汉无贰心,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举国徙入汉地……”

“孝武皇帝认为老楼兰王所言属实,于是便遣其归国,也让他候望匈奴动静。于是楼兰便一边向大汉通报匈奴在西域的动作,一边也没断了对匈奴的贡赋。”

任弘听了颔首,敢情这楼兰,就是个双面间谍啊。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两任楼兰王都做过匈奴质子,娶匈奴贵女为妻。楼兰王安归已视自己为匈奴诸王之一,不惜倾国之力去讨好匈奴单于。”

安归是匈奴坚持三十年“和亲”战略后最好的回馈,他年幼时便被送去匈奴单于庭生活,从骨子里相信自己也是一个匈奴人,长在单于身边,说匈奴话,胡服辫发,喜好射猎,回楼兰后更依照匈奴之俗,迎娶了自己的后母——匈奴蒲类王之女为妻,称之为“楼兰阏氏”。

这下连枕头边吹的,都是匈奴的风了,甚至有人说,现在楼兰真正的统治者,不是安归,而是阏氏。

在汉朝令其入朝,说天子将加以厚赏时,这对夫妻便果断拒绝,并开始为匈奴作间,屡屡通报消息给日逐王,好让匈奴派人来楼兰遮杀汉使。

所以楼兰王安归才被汉庭认定为不可争取,必死无疑!

“但伊向汉不一样,他不过是一个小城主,在没有靠山的情形下,纵然再对汉有好感,还敢拒绝对匈奴纳贡,拒绝迎娶胡妻不成?”

在傅介子看来,“心向大汉”之类的话,听听就是了,伊向汉的一切选择,不过是现实的考量。

现实是汉兵已十一年未曾西出玉门,而匈奴骑兵却可以沿着孔雀河袭击伊循城,所以对伊向汉的哭诉,他是能够理解的。

“难道吾等就这样轻轻放过他?”

奚充国嫉恶如仇,但也喜欢将事情看作简单的黑白两面,坚持认为,应该对伊向汉加以惩戒。

任弘反问道:“如何惩戒?押回玉门关去问罪?伊向汉已是楼兰境内,最亲汉的城主,吾等对他动手,反倒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奚充国哑然,任弘对傅介子到:

“故下吏以为,应该既往不咎,争取伊向汉和其他城主,作为吾等去楼兰城做大事的后援。”

使节团主要目的是刺杀楼兰王,几位主要官吏已然知晓,原本以为是孤军深入,到了异域,全是敌人。

可在任弘看来,楼兰绝非铁板一块。

“匈奴对楼兰勒索甚重,伊循城已不堪重负,不论是城主还是平民,都深恶之。”

在那个罗布泊边的小渔村里,任弘就听到过抱怨,说每年猎到的皮革,大部分都要上缴给城主,再转手交到匈奴人手中。

“匈奴只知从楼兰索取,但大汉,一向是有予有求。楼兰豪贵多爱汉地锦绣漆器美物,一旦让他们坚信,大汉已决定重返西域,将楼兰从匈奴的重赋下解救出来,亲汉反匈,将会是大多数城主的选择。”

“所以对他们之前迫于楼兰王之命,与匈奴往来的事,倒不必深究。”

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人,中立一切可能中立的人,分化瓦解敌人营垒中一切可能分化的人,这才是此次楼兰之行的关键。

“任弘所言不错,吾等必须做好后手。”

傅介子今日从伊归汉口中得知,近年来,楼兰各城主已受够了匈奴人的勒索,尤其是楼兰南部的几座城,远离罗布泊,离心力更强。

以至于楼兰王安归不得不狐假虎威,借匈奴人之力强压,要求各城主娶匈奴妻,送质子去楼兰城。

他对过往的汉使,也是疑神疑鬼,能不见就不见,傅介子上次从龟兹回来,安归就没露面,若是去了楼兰城见不着人,如何行刺?

傅介子扫视众人:“即便行刺不成,也要想方设法,完成使命!”

“诺!”

傅介子起身,看向外面即将入夜的天色:“我已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告诉伊向汉,大汉在玉门关外设立候官,大军随时可能西来楼兰,楼兰向匈奴纳贡的日子,不多矣。接下来,就等他做出选择了……”

话音刚落,外头值夜的赵汉儿便来禀报:

“傅公,伊循城主在外求见。”

“真快。”

傅介子似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叹息道:“走,出去瞧瞧罢。”

到了外头,却见伊向汉一身戎装,似乎刚外出狩猎归来,而任弘看到,在其身后的胡杨木架上,抬着一具满是伤痕的女尸……

“傅公,大不幸!”

伊向汉朝傅介子长拜,亲吻他的靴尖:

“我的匈奴妻子,在湖边狩猎时,遇到猛虎袭击,不幸身亡了!”

……

除了傅介子外,众吏士都有些震惊,虽说是被迫迎娶,但一日夫妻百日恩,没想到伊向汉这么快就下狠手了。

任弘的目光更是在那莫名死去,有些可怜的匈奴贵女,和伊向汉之间游移。

这位看上去和颜悦色的伊循城主,此时的脸庞,真像极了任弘在罗布泊畔偶遇的吊眼大虫……

死了老婆的伊向汉并未表现出多伤心,甚至已将此事抛到脑后,反而大包大揽,要替汉使狠狠惩戒那帮胆敢掘汉军将士坟冢的粟特人。

“按照楼兰的律法,杀人者死,劫贼则断其一臂,并砍掉一只脚。”

伊向汉恶狠狠地说道:“若是不够,便将他们埋在沙子里,活活渴死!”

他本意是想讨好傅介子,谁料傅介子却摇头道:

“伊城主,我记得在楼兰,所有涉及到外邦人的案件,不是都要交给楼兰王来审判么?”

任弘和奚充国对视一眼,好个傅介子,做事一环扣一环,让安归不得不露面的理由,来了!

虽然后世作为楼兰文字的“佉卢文”尚未从北印度那一带传过来,但楼兰立国数百年,已经有了不成文的口头法律。

近二十年来,他们甚至开始学习使用汉文,将那些传统书写下来,作为法律,掌握在楼兰王手中。

楼兰虽是封建领主制,但为了强调王的权威,楼兰王集

军事、行政、神权、司法大权于一身,他既是国王,也是最高审判官,事无大小,不管是丢了两只鸭,还是盗了一头牛,一律亲自过问。

毕竟全国才万把人呢,楼兰王就好比汉朝一个县令,还真管得过来。

按理说,城主们只能反映情况,调查事件经过,但最终裁决,都要由楼兰王来做。

话虽如此,但更多的情况是,各城主出于私心,常自己处理领民争端,对这种侵犯国王权威的事,楼兰王安归不得贵族平民爱戴,也无力制止。

可傅介子身为尊贵的汉使,今天却破天荒地要给楼兰王面子……

他笑道:“既然粟特人是在楼兰境内被擒获,吾等自当请楼兰王来判决。”

“这……”伊向汉有些奇怪,傅介子却对他道:

“还望伊城主为我向安归传话:楼兰王近来因向匈奴纳贡之事,被城主们抱怨,被平民咒骂,常不自安,这场审判,不是恢复权威的好机会么?”

“所以还望楼兰王务必亲自出面,与我一同审理此案。”

“这也是大汉,给楼兰王留的台阶!汉军即将重返西域,楼兰背匈亲汉,可从此事开始!”

傅介子看似和平使者,但任弘知道,这个给楼兰王安归的“台阶”。

可是会摔死人的!

……

ps:楼兰的法律情况,参考在西域出土的鄯善国佉卢文书。

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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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生与死的楼兰

从伊循城去楼兰王城的路足足要走一整天,城主伊向汉为了表明心迹,亲自带着上百人,浩浩荡荡地护送使节团向西南方走去。

而一路上,这些楼兰人算是给任弘展示了,西域省人民能歌善舞是有老传统的。

像是接力赛一样,从伊向汉到他手下的仆兵们,个个都一展歌喉。

伊向汉唱的是歌颂上一代楼兰王的歌谣,歌很长,翻译成现代汉话是这个意思:

“昆其元孟啊,楼兰的王,蒲昌海上升起的一轮红日,你的光辉普照大地,在向人间布施恩泽时,你的话语像百灵鸟在唱歌,众人听了心旷神怡。”

“你身上的丝绸像七色彩虹,你有良田万顷,一眼望不到边,奴隶在你的田地里劳作,收获的粮食重得牲口都背不动,你遇到受难孤儿,必定伸出救援之手。”

“你的三百匹骏马体壮膘肥,你身披盔甲,冲锋陷阵,矛头指向若羌和且末,上天赐给你两个儿子,安归和尉屠耆,匈奴送你阏氏,却又从你手中刮走大量牛羊……”

但更多的歌谣,是献给“贤善河神”的。

这是楼兰人对孔雀河的尊称,相比于对楼兰王的称颂,献给河流的歌词更加肃穆崇敬,卢九舌翻译给任弘听,话语里尽是“母亲””““甘露”之类的比喻。

确实没说错,楼兰之所以能存在,完全是托了孔雀河的福。

孔雀河,汉人称之为北河或敦薨之水,它发源于天山,注入博斯腾湖,又继续向南流淌,在尉犁与塔里木河合流后,绕过壮丽的库鲁克塔格山,穿过干燥的沙漠戈壁,最终汇入罗布泊洼地。

它成了楼兰最重要的淡水来源,胡杨木在河流两岸生长成林,芦苇、白草等也十分茂密,与后世干涸的死河床全然不同。

对这条给楼兰带来生命的“母亲河”,楼兰人很知道感恩,倾尽所有去供奉爱护。快到河边时,伊向汉特地请求使节团,距离河水十步之内的树木,请千万不要砍。

“河边生长的草木,都是贤善河神的头发和睫毛,万万不能冒犯,所以楼兰自有律法,若连根砍断者,无论是谁都罚马一匹,若砍断树枝者,则小牛一头!”

任弘听后想为其鼓掌,楼兰人不错啊,这么早就有森林保护法,意识到水土流失的危害了?

郑吉很奇怪:“那汝等平日用来修屋、造船的树是哪砍的?”

伊向汉道:“只有那些远离河流的树木,才是贤善河神赐予楼兰人的。”

正午时分,任弘他们便趟过了这条碧绿色的大河,深度大概有四五米的样子,宽度则达到上百米,得用船慢慢载过去……

卢九舌蹲在船侧玩水,一边对任弘道:“听楼兰人说,这条河每年夏秋涨水,因为雪山上的冰化了,眼下则正是枯水季,不过这水比去年春吾等路过时,又更小了些罢?”

“确实小了不少。”奚充国和孙十万回忆去年的场景,颔首赞同。

上了岸后,伊向汉也证明,孔雀河今年是比往年水小了些,恐怕要影响地里的收成了。

“从十年前,水就一点点变少,也不知是为何,汝等看那河床,昔日有水的地方,如今干了许多。”他唉声叹气。

孔雀河在汇入罗布泊前,形成了一大片广阔的三角洲,楼兰国适合耕作的土地,全集中在三角洲上。

任弘他们一路上尽见到三角洲的河流支叉旁,全是楼兰人在开渠引水耕作,当水流入干燥的土地的那一刻,不论男女老幼,人人都跪拜稽首,口称“贤善河神”。

路上还遇上了一位“水祭祀”,是个典型的西域小老头,留山羊胡子,头上裹着巾,光着脚,小腿的绔捋得高高的,正指挥几个农夫引水灌溉。

他认识伊向汉,两人停下脚闲聊起来。

二人说话很快,卢九舌低声给任弘翻译道:“那水祭祀跟伊向汉说,他昨晚梦见,贤善河神没有接受自己供奉作为祭品的五岁母牛,反而索要了一头两岁的公牛……”

楼兰王和城主管着城邑,而三角洲的广袤乡村,则是由十多个水祭祀负责的,他们带领村民祭祀贤善河神,并收取水费——也就是一头祭祀用牛,连同每村的粮食,一起上交给楼兰王,这就是楼兰国的赋税了。

这时候,那水祭祀发现身后的楼兰农夫偷偷将引水的渠多挖开了一尺,立刻黑着脸过去呵斥!

作为唯一的淡水来源,孔雀河径流虽大,却不是无穷无尽的,尤其是枯水季里,在这绿洲小国,由于供水紧张,国王、城主和祭祀牢牢掌控着水利的分配权。

这楼兰人口少,土地多,所以耕种面积,不是取决于占有土地的多少,而取决于水有多少……

那水祭祀与众人道别时,还告诉他们:“楼兰王和阏氏主持的祭祀贤善河神仪式,在城外祭坛举行。”

听卢九舌翻译后,郑吉顿时眼睛一亮,在休息时来到傅介子身边,低声道:

“傅公,既然楼兰王及其阏氏双双露面,吾等要不要在祭坛处动手?”

任弘下意识地觉得不妥,说道:“我听说,在西域诸邦,杀掉一位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换一个就是了。”

“但若是冒犯了他们的习俗祭祀,就是大事了。

傅介子颔首:“汝等可还记得方才路过河边时,伊向汉说的话?”

他说起自己的亲身经历:“楼兰人砍伐河边树木要被处以重罚,但贰师将军征大宛时,吾等士卒不知,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乎,便砍了许多河边的树造船架桥,烧火做饭。楼兰人却因这事,记恨了整整一代人,后来楼兰偏向匈奴,安归被立为国王,也有这原因。”

只是匈奴人太过贪婪,勒索楼兰太甚,而二十年前的事也渐渐淡去,楼兰人这才念起汉朝的好来。

“楼兰对祭祀河神最为看重,因为这事关一年收成。若吾等在祭坛击杀安归,楼兰人多半不会耻吾等杀其王,反倒会记恨吾等坏了他们的祭祀,这对日后大汉长久经营楼兰不利。”

“原来如此。”

任弘了然,跟西域接触几十年后,汉使算是找到跟西域各邦打交道的方式了,不同于汉武帝时简单粗暴的手段,素质低下良莠不全的使者。

如今的汉使行事,变得更加专业,手段灵活精准。

再上路时走了半刻后,当他们登上一座土丘时,楼兰城已在眼前。

远远望去,楼兰城位于一个由两条孔雀河分流后的河道所包围而成的岛状地域之上,城池比伊循城足足大了三倍。

而祭坛,则设在河边空地,地表有7圈规整的环列木桩,木桩由内而外,粗细有序,环圈外,有呈放射状的四向展开的列木,井然不乱。

楼兰城里一半的人都来了,黑压压上千人围在祭坛圈外,圈内是跪地向河神祈福的楼兰王夫妇,楼兰王安归长得很瘦小,他的阏氏则有些胖,身上穿戴着草原民族喜爱的金饰物,烁烁反光……

而祭坛的最中央,楼兰国最德高望重的水祭祀,带着有些诡异的木质面具,敲打着手中的鼓,祭品被一样样送了上来:

有一桶桶的葡萄酒,不要钱似的倒入河中,也有各村落上交祭祀用的牛羊,当场宰杀之后,水祭祀手持木瓢,往在场众人头顶撒了血。

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祭品,是一对年轻的奴隶……

一男一女穿着盛装,被灌了许多葡萄酒,醉醺醺的被抬上一条胡杨木船上,里面还躺着许多半人高的木俑,以及干燥的红柳枝芦苇杆。

楼兰王的武士点燃船只,推着它往下游一送,这船儿便熊熊燃烧着,朝河口方向飘去。

在水祭祀和楼兰王夫妇带领下,所有楼兰人,都面向孔雀河,高唱起颂扬贤善河神的歌谣,对给予自己生命的母亲,神情虔诚无比。

“贤善河神,你给予楼兰生命。”

“而楼兰,也还予你生命!”

楼兰人相信,生与死,是必须保持平衡的。

于是便有了这场古朴野蛮的祭祀,用两个奴隶的死,换来整个楼兰的生。

伊向汉也虔诚地拜倒在地,放眼祭坛周边,千余人尽跪,唯独三十四名汉使依然站着,他们或好奇,或鄙夷,或如任弘般,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而当歌谣结束后,伊向汉才走上前去,向楼兰王禀报,告知他汉使到来的消息。

或许是被去年傅介子在龟兹斩匈奴使的事吓到了,安归果然疑神疑鬼,怂得不行,竟不敢靠近来迎,只远远隔着几十个楼兰武士,朝傅介子行礼。

不等楼兰王有下一步的安排,他身边那胖胖的匈奴阏氏,却灵机一动,一指使节团,用楼兰话大声说道:

“今年河水小的原因找到了!”

“是汉人的到来,触怒了贤善河神!”

……

ps:鄯善国的“森林保护法”佉卢文简牍出土于楼兰古城。

另外推荐狗皇帝新书《大明优秀青年》:我就是要做个优秀的人,谁想让我挪坑,我就送他去见太祖皇帝!

轻松幽默,上架已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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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岂不美哉?

“河水变小,都怪汉人!”

楼兰王的阏氏一照面,就给汉使泼了一身脏水。

但与她预想中楼兰人群情激奋,围攻汉使不同,从年迈的水祭司,到祭坛外圈普通的楼兰人,大家对阏氏的话表现得十分冷淡。

只有几名被僮仆都尉留在楼兰协助阏氏的匈奴女附和,却淹没在大多数人的缄默中。

楼兰人迷信,但他们不蠢。

而使节团那边,卢九舌翻译了阏氏的话后,任弘脑子快,见楼兰人一副不相信的模样,不由一乐,决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傅介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傅介子首肯后,卢九舌立刻插着小腰,大声用楼兰话反驳道:

“所有人都知道,河水已连续小了十多年,又岂是从这个春天才开始的?非要推算,便是大汉撤离楼兰的那一年!”

他更言之凿凿说起一事:“更何况,昨天喝了河水后,使节团三十余人都做了同样的梦,梦到贤善河神显灵。”

“贤善河神对吾等说,河水之所以越来越小,是因为匈奴在掠走楼兰的牛羊,在宰割她的子民,是因为国中有只外来的母鸡打鸣的缘故啊!贤善河神,在为楼兰不值!”

方才楼兰人对阏氏的话反应寥寥,对汉使们的反驳,倒是多了几句议论,目光看向阏氏,眼睛里多有怨愤——毕竟匈奴搜刮走的,可是实实在在的牛羊粮食,每年都在剐他们的心头肉啊。

这让阏氏十分气恼,说汉使在胡编乱造:“汉人砍过河边的树木,贤善河神岂会垂青汉使?”

卢九舌却道:“人尽皆知,所有喝过贤善河神水的人,都是其子民,不论是楼兰人、汉人还是匈奴人,都有可能做关于她的梦。”

这设定却是来时路上,吏士们从伊向汉和一个水祭司的对话中得知的,立刻就用上了。

戴着木面具的水祭司也帮着打了阏氏的脸,用苍老的声音作证,确有此事。

这下阏氏有些哑口无言,眼看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楼兰人还对她指指点点,不由看向楼兰王安归,向丈夫求救:

“大王在僮仆都尉面前承诺过,绝不接纳汉使!请大王驱逐他们!”

安归穿着一身绣有菱形花纹的左衽长袍,外面披着上好的狐裘,唇上的胡须夸张地卷起,头戴插着孔雀羽的毡帽,有些害怕阏氏。

不等他答话,傅介子却已走上前,手里旌节重重一敲地面,冷笑道:

“原本天子让吾等携带黄金锦绣来赐给楼兰王,加以抚恤,但如今看来,楼兰竟不欢迎汉使,既然如此,吾等这便离开,回去如实禀报天子!”

说完转身便要走。

“傅公请留步!”

安归却顾不上阏氏铁青的脸色了,连忙分开众人,远远挽留傅介子,让身边的左右且渠、译长等官员去说些好话。

安归虽然长于匈奴,多年来屁股一直坐在匈奴那头,暗中向匈奴通报汉使过路的消息,让日逐王派人来劫杀。

但这两年形势不大一样了,一边是匈奴人越来越重的勒索,让楼兰国内颇有怨言,安归生怕贵族平民联合起来,赶自己下台。

另一边是汉朝越来越频繁地派遣使者来楼兰,看样子真的要重返西域?

三十年前,汉将赵破奴与轻骑七百人击破楼兰,俘虏老楼兰王的事,楼兰人记忆犹新。

沙漠绿洲上的微末小国,匈奴他们惹不起,汉朝同样不敢得罪啊。

所以近来安归常夜不能寐,既希望匈奴能加大对楼兰的保护,又害怕有朝一日汉军再临时,自己无法保全。

有时他也在考虑,为了身家性命,是否要稍稍改变过去几年的偏倚,稍稍善待汉使,让汉朝不至于出兵楼兰呢?

昨日伊向汉派人来禀报安归,说汉使在楼兰境内抓到了盗掘汉军将士坟冢的粟特人,想请楼兰王一同审讯……

听闻此事,安归高兴得喝了一桶葡萄酒。

这是汉使主动送过来的台阶啊,真好比是瞌睡来了枕头,既能通过严惩粟特人,讨好一下汉朝,又能让桀骜不驯的城主,和满腹怨言的国人们知道,楼兰王的权威,连大汉也会尊重!

于是安归一挥手,让人将恼羞成怒的阏氏送回宫殿里去,他自己则说是要远远为汉使带道,领他们进城中去。

其实还是安归疑心重,不敢靠近全副武装的使节团,中间隔着百余人的楼兰武士,他只骑在代步的骆驼上时,频频回头来看。

后世被编号为““的楼兰城位于两条交叉河道中间,城外胡杨树迤逦成行,绿树成荫,城墙跟伊循城一样,是夯土夹芦苇修建的,四面各宽三百多米。

城内大致分三个区域:东北边是宫殿区,土坯砌墙,高大的胡杨木柱子上涂着朱漆,有一道矮墙与其他区域隔开,出了东门还有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葡萄园,阏氏便带着随从气呼呼地回了那。

看来,今晚楼兰王家的葡萄架子要倒了。

西边是居民区,一个个单间紧紧挨在一期,屋墙是用芦苇杆和红柳树纵横排列成篱笆状,然后用草揉成绳子加固,再往上面糊泥,十分简陋,但有资格住在城里的,已是较富裕的中产了。

东南角则是官署区,正对着南城门的是一个小广场,广场边缘屹立着楼兰城中最高大的三间房,这就是楼兰王审判的地方……

任弘曾无数次想象过楼兰的模样,从歌谣里,从古旧的文献里,仿佛只是“楼兰”两个字,就给人无数遐想。

而今终于来到这后,却有些失望。

它看上去一点都不神秘。

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西域小城。

但任弘旋即了然:只有已经毁灭的文明,才是神秘的文明,在被黄沙掩埋之前,楼兰只是西域三十六国里,普普通通的一员。

塑造它后世形象的,不是楼兰本身,而是人们的遗憾。

那群倒霉的粟特人一直被伊向汉的手下押着,现在转交给了楼兰王的亲卫,他们头上戴着夸张的高毡帽,脚踩高毡靴,腰间别着小弓、刀或剑。

楼兰王安归下了骆驼,做了一个有请的姿势后,便先一步进入大屋。

使节团要跟进去时,楼兰国的右且渠却小心翼翼地向他们行礼,拦下众人,请求傅介子和吏士们解下身上的兵器。

“楼兰国的规矩,审判时,不得带甲兵进去。”

且渠是匈奴官名,安归仿照匈奴制度设立,左右且渠如同安归的左右手,最得信任。

奉命跟进去的郑吉、孙十万、卢九舌等人看向傅介子,他点了点头后,陆续将自己的兵器放在门口。

右且渠看着一把把剑、刀、匕首从吏士身上卸下,松了口气,但在众人入门时,却不敢细细搜身,这安保措施,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傅介子也解下了身上的佩剑,只手持旌节,大步踏入,却回头点了任弘的名:

“任弘,你与奚充国带其余人,留在外头。”

……

他们昨夜就商量好了,必须分两拨人行动,傅介子在里面设法对安归动手,外头的吏士在任弘和奚充国带领下,则要看住一个人。

那就是伊向汉,这是使节团最有把握争取的城主,他及城外的一百多伊循城兵卒,是事成后爆发冲突时,汉使控制楼兰城的关键!

大屋的门旋即被关上了,屋内情形一概不知,小广场上,只剩下吏士们坐成一圈。

而楼兰王手下的两百余名武士,则在大胡子的左且渠带领下,或从城墙上居高临下,或站在屋子周边,警惕地看着他们。

任弘让赵汉儿、韩敢当跟着自己,又低声对奚充国道:

“奚兄,伊向汉交给我来说服,若不能说服,韩敢当会挟持他,除此之外,还有一人不能忽略,那便是城外祭坛处的水祭司。”

在楼兰,水祭司的权威仅次于国王,这张牌必须控制在自己手里。

奚充国了然,带着十个人,借口如厕,出了城去。

于是城内广场上,除了隐隐将他们包围的楼兰王武士外,便只剩下任弘和二十名吏士,以及伊向汉的几名手下了。

任弘走过去,朝伊向汉行礼:

“本以为伊城主是有资格进去的。”

伊向汉却摇头:“任假吏知道楼兰王的全部头衔么?”

他看着高大的三间屋舍,感慨道:“伟大国王、十城之主、伟大、胜利、公正、正确执法之安归伽王!”

“执法,专属于楼兰王,吾等作为城主,只能调查事件经过,甚至在楼兰王裁决时,都无权进这屋里去,除非……”

伊向汉笑道:“是作为被审讯之人,我可不想有那一天。”

“伊城主很快便能进去了。”

任弘听着这话有点意思,低声道:

“当伊向汉不只是小小的伊循城主,而是伟大富庶的楼兰城主时,便能进这屋子。”

他笑着看向伊向汉:“然后,便能坐在尊贵的位置上,发号施令,而那首楼兰人的歌谣里,身披七色彩虹,有良田万顷,话语像百灵鸟在唱歌的人,将变成你,岂不美哉?”

良久的缄默,类似的话,一路上傅介子也暗示过,伊向汉应是听懂了。

但他似乎在犹豫,任弘甚至已经做好了,招呼旁边的韩敢当挟持伊向汉的准备。

但就在这时,伊向汉却忽然回话了:“傅公给的条件,只是‘楼兰城主’么?”

伊向汉睁着那双不甘寂寞的褐色眼珠看向任弘,露出了掩藏在和善外表下的猛虎之心!

“为何不能是‘楼兰王伊向汉’呢?”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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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王负汉罪

尽管身为堂堂副使,但吴宗年直到前两日,才得知傅介子这次出使楼兰真正的目的:杀楼兰王。

老吴当时就吓得魂飞魄散。

乖乖,以区区三十四人,跑到别人的国都里,刺杀其王?

傅介子疯了么,古往今来,刺客有几人能全身而返的,荆轲不就失败了么。还有大将军也糊涂啊,怎么就认同了这傅疯子的想法,自己又该怎么办?

吴宗年白担心了,因为傅介子的整个计划,都是与任弘、奚充国、郑吉三人敲定的,几乎没征求他这副使的意见,只是最后一拍他肩膀:

“事若成,你自然也少不了一份功劳,到了楼兰城,可别露出破绽来啊。”

所以吴宗年这一路上话很少,因为怕别人听出自己声音的哆嗦,直到进了楼兰城中央的大屋,坐在傅介子身边,看着他手指轻轻在大腿上打着节拍,这才意识到,事情迫在眉睫了!

对傅介子的计划,吴宗年其实是支持的,因为他是齐地千乘人,从小就听说过这么个故事:

秦朝末年时,有齐地狄县人名为田儋、田荣、田横三兄弟,乃当地豪宗,田氏王族。在陈胜吴广在楚地举事时,田儋兄弟也欲复辟齐国,于是便说自家的奴仆忤逆主人,将奴婢绑了起来,带着族中少年跑到县廷,请求县令按照秦律,将奴婢谒杀。

狄县令不知有诈,身为秦吏闻罪必审,于是便露了面,被田氏兄弟乘机斩了人头,狄县遂反,田氏齐国复辟。

今日傅介子用来对付楼兰王的计策,和田氏兄弟如出一辙。

但放眼这宽敞的大屋内,楼兰王安归端坐于正中,傅介子则位于其次席,手下吏士不过郑吉、孙十万、卢九舌等六人,他们左右皆是楼兰王的亲信,在右且渠带领下,三人一组,站在汉使吏士身旁,暗暗监视。

毕竟是小国面对大国只使,方才楼兰人没敢搜汉使吏士的身,谁知道他们身上有没有捎带短兵进来,不得不防着点。

吴宗年顿时着急,以寡敌众,如何将楼兰王击杀,又要如何全身而退呢?要知道,外面可有一两千楼兰人,与当年支持田氏的狄县全然不同啊。

他先前问傅介子详细计划,老傅却只是胸有成竹地说了一句:

“临机应变。”

所以吴宗年不知详细计划,只能干着急。

相比暗暗捏把汗的吴宗年,穿了一身窄袖左衽长袍的楼兰王安归兴致却很高,按照楼兰的传统审判那群粟特人。

这群粟特商人原本有二十余名,在昨日的追击战中死了大半,还活着被带到楼兰城的一共六人,他们一天没吃喝,都蔫蔫的,但仍心存侥幸,觉得自己不至于被杀,哪怕砍手砍脚做奴隶也认了……

但没想到,审判过程乏善可陈,安归有心讨好汉朝,便在楼兰律法的基础上加重处罚,将所有粟特人都判了死刑!

当他宣判之后,粟特人都面色惨白,开始哭泣,屋内所有楼兰人却赞颂道:

“贤善河神长子、伟大国王、九城之主、胜利、公平、正确执法之安归伽王!”

等众人马屁拍完后,傅介子看向安归道:

“在大汉,除谋反、谋大逆等罪犯即时处死外,其他的死囚,不论何时判决,均要等到秋季霜降后至冬至前,才能问斩,不知在楼兰,有该何时处死?”

卢九舌翻译后,安归一愣,楼兰的律法刚刚起步,哪有汉朝那么多礼制规矩,下意识地说了实话:

“立刻就能,立刻就能。”

“怎么杀?”傅介子露出了笑,对死亡,他表现得很感兴趣。

楼兰在死刑上没太多花样,甚至没有一定的处死方式,楼兰王安归一犹豫后道:

“随傅公心意!”

“善!”

傅介子笑道:“粟特人贪钱帛,盗掘汉墓,辱我大汉将士尸体,罪当死!二三子!事不宜迟,就在这屋子里,给他们一个痛快!”

……

“诺!”

郑吉还犹豫了一下,孙十万却立刻捋起袖子,推开自己身侧的两个楼兰武士,走到堂下,按照之前说好的,一抽自己的腰带,在为首的粟特商人沙昆脖子上,绕了几圈,打了个结,猛地拧紧!

沙昆手脚都被缚着,无从反抗,只能瞪大眼睛,憋红了脸,身子抽搐,直到脖子被孙十万以巨力勒断的那一刻!

从安归到普通楼兰武士,全程目睹了这一幕,却又不敢制止,只是面面相觑,为汉人的狠辣震惊。

更让他们讶然的还在后面,却见郑吉等五人紧随其后,各自以腰带勒住一个满口求饶的粟特人,活活绞死!

随着最后一个粟特人断了脖子,头颅重重歪倒砸在地上,屋内变得一片死寂。

楼兰人都目瞪口呆,看着一个个粟特人被勒死,虽然从始至终不曾见血,但屋子里的空气,也好似随着吏士们腰带的收紧,被拧干抽空了,所有楼兰人都呆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像极了郑吉家乡发生过的故事:春秋末期,吴越檇李之战,数百名越军死囚迈步上前,排成三行,同时自刭,让对面的吴军看得呆愣。越王勾践乘机发起冲锋,将吴军打的溃不成军,吴王阖闾也受伤而死……

但楼兰人,显然是不知道这段历史的。

就在众人属目之时,傅介子却已悄然起身,手握旌节,径直走到安归面前。

他动作看似要行礼,可却直接一脚踏上案几,伸手揪住了同样呆愣的楼兰王!

他傅介子杀人,哪需要什么武器啊,他自己,便是大汉最锋利的剑!

“汉使,你……”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右且渠,但他还来不及发号施令,就被不知何时溜过来的郑吉近身。

别看郑吉小个子,却有灵活的手段,轻轻一绊,便将高大的右且渠整个人扭倒在地,一把匕首不知从身上什么地方变了出来,抵在右且渠脖子上!

其他楼兰武士一一反应过来,连忙抽出刀剑,却发现,楼兰王已被傅介子控制,右且渠也被挟持,汉使吏士围成一圈,挡在傅介子前方。

楼兰武士投鼠忌器,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安归头上插着孔雀翎的毡帽已经掉落,平日里抹油梳理的漂亮卷须也歪了,这时候他终于缓过神来了,看着面前的傅介子,用楼兰话结结巴巴求饶起来。

“我听不懂,也不想听。”

傅介子却不关心他说了什么,反倒让卢九舌将自己的话,告诉安归,和在场所有楼兰人。

“这场审判,是对胆敢冒犯大汉之辈而设。”

“粟特人固然该死,但楼兰王,也不无辜!”

“楼兰王安归,尝为匈奴间,候遮汉使者,发兵杀略卫司马乐、光禄大夫忠、期门郎遂成等三辈,及安息、大宛使,盗取节印献物,甚逆天理,请问,该判什么罪呢?”

不等安归回答,这场审判唯一的主审官傅介子就露出了笑,宣布了答案:

“死罪。”

“王负汉罪,天子遣我来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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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我大汉一向以直报怨

就在厅堂内傅介子动手之前片刻,任弘却还在对满心想要为自己争取更好处的伊向汉,讲一个故事。

在伊向汉展露野心后,任弘却只是一笑,笼着袖子,拿起大邦使者的架势,不急不忙地说道:

“我不知城主在长安时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在大汉南方,有个小邦名为夜郎,因为闭塞不与汉通,当孝武皇帝第一次派遣使者去到夜郎国时,夜郎王竟问汉使这样一句话。”

“汉孰与我大?”

“这当然是笑话,汉使忍俊不禁,他告诉夜郎王,大汉有十三州部,每个州有十几个郡,而夜郎的大小,不过相当于汉之一郡,百分之一罢了……”

“我去过大汉,当然知道汉之广大。”听任弘意有所指,伊向汉有些不快。

“但城主恐怕仍不太清楚,楼兰究竟有多小!否则就不会说出方才的话了。”任弘肃然道:

“在大汉每个郡下面,还有十几个县,每个县之下,又有十几个乡,小的乡人口三四千,大的乡人口上万。”

“我听闻楼兰九座城加起来,不过万余人,勉强相当于汉之一小县,若单拎出一座城,连大汉一个小乡都不如……”

任弘伸出小拇指,无情地揭露了这个事实:

“所以在坐拥四海的大汉皇帝眼里,不管楼兰王还是楼兰城主,其实并无区别,反正啊,都是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一个乡啬夫,能与天子讲条件么?不能,他只能勤勉做事,但政绩却不一定会被天子知晓。”

伊向汉听得冷汗直冒,被任弘这么一比较,想到楼兰相较于大汉,不过万分之一,胆气便越来越小,方才想乘汉使需要自己,多争取些条件的心思,立刻就没了。

任弘话音一转:“可伊城主是幸运的,今日楼兰众人的表现,是竭力相助,还是首鼠两端,亦或是与大汉为敌,都会由傅公上奏到长安,直达天听!”

“试想,既然在汉天子眼中,楼兰王与楼兰城主,不过是大乡啬夫与小乡啬夫的区别,若此番伊城主能倾力协助吾等,让傅公事后向天子禀报时,为城主多美言几句,皇帝一高兴,拿起笔来,在你的称号前,加上‘伟大国王’等词,也不是不可能啊。”

任弘一席话,将双方的筹码摆得明明白白,既让伊向汉明白自己的身量,根本没有讲条件的底气,又给他留了一点希望,末了还不忘提醒一句:

“伊城主别忘了,你已杀匈奴妻,早就站了边,与吾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没错,伊向汉已经没得选了,他咬咬牙,朝任弘拱手:“一切唯傅公、任君之命是从!”

“善,我想请伊城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左且渠、译长等人,都请过来。”

任弘让韩敢当打开了使节团一直随身携带的几个箱子,里面是华丽轻盈的蜀锦绸缎,还有一小箱,竟摞满了黄灿灿的金饼!

他拿出一个金饼,高高举起,笑道:“天子让傅公持黄金、锦绣行赐诸国,不但楼兰王有厚赏,楼兰王的亲信官员们,也人人有份!”

这些箱子的钥匙,一直由傅介子亲自保管,方才却交给了任弘,让他按照计划好的,用来引诱楼兰官员。

就连韩敢当、赵汉儿二人,看了这么多金子,也忍不住咽一下口水,更何况那些只相当于乡中小吏的楼兰贵人?

名为“黎贝耶”的左且渠还犹豫了一下,两名译长却想都没想就小跑过来,税监、城门官,陆续在伊向汉招呼下聚拢到汉使吏士边上。

普通的楼兰武士却只能远远看着眼馋,同时也看着唯一没打开的一个箱子好奇,不知里面又装了什么宝贝……

就在这时,正在进行审判的屋子里,却传来一阵阵惊呼,旋即有个楼兰人打开门跑了出来,大声叫道:

“汉使劫持了安归伽王!”

他胸口旋即挨了一箭,而赵汉儿的弓弦还在微微震颤。

任弘也将手里的绸缎一扔,大呼道:“动手!”

不等外面的楼兰人反应过来,身高马大的韩敢当,已将旁边正在垂涎金帛的楼兰官员一手一个揪起,夹在胳肢窝下挟持了。

其余人则打开了一直紧闭的箱子,里面尽是短兵和盾牌,他们娴熟地将兵器扔给袍泽,也各自劫持一个楼兰官员,将大屋里想要往外跑的楼兰人堵了回去。

任弘在外断后,他一手扛着盾提防可能射来的箭,另一只手还不忘抱上那装金饼的小箱子,最后一个进入大屋,朝正在墙边,踩着楼兰王安归定罪的傅介子作揖:

“傅公,弘幸不辱命,楼兰左且渠、译长、税监、城门官一共七人,尽数拿下!”

……

“奚骑吏呢?”郑吉已将右且渠牢牢绑好,见少了许多人,不由担心。

任弘笑道:“奚兄带着十个人,去‘保护’城外祭坛处的水祭司,顺便联络伊城主手下了。”

“做得好。”傅介子十分满意,回头扫视厅堂下跪在地上,被剧变惊呆的楼兰大小官员。

“我方才所言楼兰王安归之罪,汝等都听到了?”

“伊循城不止是楼兰的城,也是大汉的城,我唯傅公之命是从!”伊向汉率先单膝跪下,表了决心。

至于左且渠、译长、税监、城门官等人,哪经历过这场面:眼前六个粟特人被绞断脖子躺在地上,屎尿横流,被他们称为“伟大国王”的安归则被汉使踩着,瑟瑟发抖。

于是傅介子声音一响,他们也不管听得懂听不懂,除了不断点头,便没有其他反应了。

倒是安归努力挣扎着,双手高高抬起,眼泪哗啦啦地淌,仍在祈求饶恕。

卢九舌努了努嘴:“安归说,他会立刻杀死阏氏,也一心向汉,永远为大汉臣仆。”

“晚了。”

傅介子看向安归,面容冷酷。

他仿佛看到了过去几年里,被截杀的三波汉使,他们手持与自己一样的旌节,却在匈奴围攻下,葬身大漠,连带着手下的数十名吏士,也全都成了异域骸骨。可怜汉地又多了几十户戴孝嚎哭的人家,抹泪的妻子和孤苦的孩童。

“大汉对你的屡屡冒犯,从来没有忘记!”

所谓的大国器量,绝不是原谅。

当然,更不是只图泄一时之愤,中了外人的圈套。

而是在冷冷地看着你们折腾和上蹿下跳,让敌人充分暴露,再在最合适的时机,一网打尽!

就连一向表现软弱的吴宗年,也站出来说了句硬气的话:

“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大汉从来不会以德报怨,只会以直报怨!安归啊安归,等你的头颅挂到了长安北阙之上,再向围观你丑态的大汉百姓谢罪罢!”

“然,楼兰王安归通匈奴,谋大逆,杀汉使,断南北道,平乐监傅介子奉天子命,立刻诛死。

安归面色惨白,却被傅介子踩着动弹不得,他只能看到,傅介子拒绝了任弘递过来的刀剑,反倒看向那根随时随地,都握在右手的汉使旌节。

旌节木杆长八尺,末端是尖锐的,还包裹了铜皮,方便插在地上。

平乐监露出了满意的笑!

“旌以专赏,节以专杀!”

傅介子双手高高举起节杖,对准安归的胸口,瞄了瞄后,猛地往下一插。

在满屋的惊呼下,鲜血四溅,大汉的旌节,直接捅穿了楼兰王安归的心脏!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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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动则灭国

楼兰王安归的尸体旁有一把匕首,铁质的刀刃闪着寒光,以于阗美玉装饰的刀柄甚至装饰着金子,十分漂亮。

这本是安归玩赏的佩刀,华而不实,但今日,它终于派上了用场。

每个被挟持进来的楼兰官员,都必须在任弘等人的催促下,上前拾起它,狠狠扎进安归的尸体里,然后像接力赛一样,传递给下一个人。

傅介子管这叫“戮其尸”,理由是安归罪责太重,只是杀死太过简单。

实际上,这不过是任弘提议的,拉楼兰官员贵族们下水,逼着他们也变成共谋的手段。

杀死安归容易,如何让使节团全身而退,并保住楼兰就难了,接下来,还需要这些楼兰贵人的配合。

早就没了退路的伊向汉最为积极,第一个上前,在安归四肢上各扎了一刀,一边扎还一边数落安归的罪大恶极,说即便没有汉使,楼兰人也早该除去这暴君了。

而后则是左右且渠,右且渠完全被吓软了,双手握着匕首哆哆嗦嗦,扎了半天,连安归的衣服都没戳破。

而左且渠黎贝耶就不同了,在接过匕首的一刹那,看着安归的惨相十分不忍,竟生出了为王报仇的想法!

但一抬眼,看到一旁拄着末端血淋淋的旌节站立,如同一尊杀神的傅介子,便一个哆嗦,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暗道了一句抱歉,闭着眼睛朝安归狠狠刺了下去。

等所有人都沾过血后,傅介子露出了笑:“右且渠,出去告诉楼兰人,首恶已诛,余者无罪,官员们有天子所赐金帛,而所有楼兰人,往后也不必再向匈奴缴纳贡赋了。”

右且渠应诺,但才出去就害怕地溜了回来,说道:

“阏氏来了,带着她的匈奴亲卫,正在重整兵卒,召集所有楼兰人围在外面,叫嚣说要杀了汉使,为安归报仇!”

“怎么办?”

最先慌的反而是楼兰官员们,他们是清楚的,阏氏为人狠辣,若知道他们参与戮安归尸体的事,肯定不会放过。

“慌什么!”

任弘斥责了楼兰官员们的焦躁,鼓动他们道:

“阏氏之所以地位尊贵,因为她是楼兰王之妻,如今安归已伏罪而死,她也不再是楼兰的王后,只是一个罪人的寡妻,一个外来的匈奴女,替日逐王勒索楼兰,是楼兰人的大敌。”

“全都出去。”

傅介子也一敲旌节,驱赶众人,他们只好在背后刀剑的逼迫下,再度出了门。

任弘紧随其后,出门后看了一圈,好家伙,全是人。

他看到,整个楼兰城的男丁都闻讯赶来了,有武士,有平民,足有千余之多。

他们或攀爬在城墙上,或站立在广场周边,将厅堂围得水泄不通,若真爆发冲突,怕是一人一唾沫就能淹死使节团。

被挟持的楼兰的贵人们按照傅介子吩咐,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向楼兰人宣告安归的罪过,同时大声呼吁自己的族人赶紧劝旁人看清形势,勿要动手。

稍后,傅介子也出来了,他拒绝了韩敢当等人为他撑的盾牌,手里高高提起安归的头颅。

上千双青色、褐色或黑色的眼珠,全都看向安归的头颅,似乎在议论这是不是他们的王。

傅介子冷冷扫视将厅堂围得水泄不通的楼兰人,大声说道:

“安归负汉罪,天子遣我来诛之,更立先王次子在汉者尉屠耆继位。今安归已死,汉兵将至,毋敢动,动则亡国灭族矣!”

卢九舌和两名译长大声翻译,一时间,千余楼兰人,竟无人上前,连箭都不敢射出一支。

楼兰阏氏刚刚抵达,她惊闻丈夫死讯,却没有悲伤六神无主,而是满眼仇恨,用鞭子抽打城墙上的武士:

“射箭,射箭,将这些杀害王的人,统统杀死,再剁碎撒到田地里!”

但武士们宁可挨她的打,却不敢对汉使动手,气得阏氏上了城墙,要自己来。

但还不等阏氏抢过弓,那持弓的楼兰人却忽然爆发,将她一脚踹下了城墙。

因为比起阏氏那无力的恐吓,汉使的喊话却是真金白银的:

“若能有擒阏氏及安归之子者,赏黄金五斤,丝帛十匹!”

听闻此言,城墙上所有楼兰武士,竟都毫不犹豫地将弓箭,对准了阏氏那张惊骇的圆脸!

……

阏氏还是死了,她被上百张弓指着,不知是其中哪个楼兰人手一滑,让她挨了一箭。

但真正导致她死亡的,是楼兰人的群情激奋。

他们憋了好几年的怨气,对匈奴岁岁勒索的愤怒,在安归死后,如同大坝崩塌后倾斜的洪水,全都发泄到了阏氏身上,近千人一拥而上,将她和几名匈奴人活活打死——当然,也可能是为了抢她身上的金饰。

从使节团到楼兰官员,都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局势已经失控,哭喊声不断,还有人乘机抢劫偷盗。

好在,危机很快就解除了,使节团在城内击杀楼兰王时,奚充国也顺利完成了任务,“保护”了水祭司,并带领伊向汉那百余手下冲入城中,控制了局势。

已经纳过投名状的楼兰贵人官员连忙重新召集族人、奴仆,驱散了混乱的人群,让他们各自归去,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出来。

安归和阏氏的尸体摆在广场上,德高望重的水祭司被“请”进城来,他沉吟良久后,也表了态。

“水祭司说,安归和阏氏,不会被葬在楼兰王族的太阳墓地。”

伊向汉翻译道:“而是会被当做祭品,献给贤善河神!”

使节团众人面面相觑,任弘倒是对这结果挺满意,只是觉得有些讽刺。

楼兰的贵人、官员们却全然忘了方才的血雨腥风,纷纷露出笑脸,相互庆贺起来:

“万能的贤善河神,睿智的大祭司啊。”

“看来这些年河水变小的原因,终于找到了!”

……

到了次日清晨,一场新的祭典在城外祭坛举行。

只是这次躺在船里的,不再是卑微的奴隶,而是昨天还站在祭坛七圈木桩之内,衣着华贵,至尊无上的楼兰王及阏氏。

安归的无头尸体被投诚的楼兰贵人戳了许多孔洞,但都没有胸口那个被傅介子捅破的洞大。

而阏氏更惨,她被楼兰人的集体暴行活活揍死,打得面目全非,昨日她身上装饰的金叶等物,也全部不翼而飞。

今日到场的楼兰人依然有千余之多,个个穿着盛装,神情肃穆和善,不复昨日的疯狂。

他们在水祭司,以及被傅介子任命为楼兰城主的伊向汉带领下,面向孔雀河,高唱起颂扬贤善河神的歌谣,神情虔诚无比。

“贤善河神,你给予楼兰生命。”

“而楼兰,也还予你生命!”

同样的歌谣听在耳中,任弘却只感到一阵更甚于昨日的寒意。

是啊,生与死,轮回不止,昨日是奴隶死,今日是王与后双双殒命,这大漠里的绿洲,生死就是如此无常,你得习惯,习惯他们的反复无常。

任弘想到,今日楼兰人畏汉之强,能够如此翻脸不认人,将自己的王当成祭品。

若是明日匈奴人兵临城下,又会如何呢?改日被残忍杀死,献祭给贤善河神的,就是他们了吧?

随着楼兰武士将木船推向远方,熊熊大火燃起,宣告着楼兰历史,翻了页。

但水永远是水,但水面上的船,却随时可能被掀翻,再换上一艘新的。

“我们就是那艘新船,而脚下,就是看似柔弱,却波澜不定的水!”

……

“你考虑的没错。”

傅介子没有出城去看祭典,听完任弘描述后,放下了一直在提笔书写的信件,说道:

“吴宗年和奚充国等十人,昨晚带楼兰王安归的首级出发了,要去敦煌,让玉门都尉发兵来守楼兰。”

“但汉军哪怕已提前到榆树泉扎营,也至少要一个月后,方能抵达楼兰城,且要跨越垄城、三垄沙、白龙堆等天险,殊为不易。”

傅介子起身,眼睛看向北方:“而匈奴人,只需要在得知楼兰之变后,离开日逐王驻牧地,骑兵顺着河南下。”

昨日的行动堪称完美,但仍有一点遗憾,那就是安归之子,楼兰王子在阏氏安排下,被几个匈奴女带着跑了。

傅介子派人去追竟没追上,那些匈奴女骑术娴熟,如同长在马上一般,甚至能回身开弓射伤两名吏士的马。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向北逃窜,这恐怕会让日逐王提前得知楼兰的事。

“不用怀疑,胡虏来的,一定比汉军更快!”

傅介子看向任弘、郑吉,以及他们身后的二十余人,笑道:

“汝等昨夜很懈怠啊,不少吏士去还去勾搭楼兰女子,彻夜未归,是嫌刺杀楼兰王太过容易?“

孙十万和韩敢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傅公说得就是他俩了,倒是一直将胡妇挂嘴边的任弘昨夜主动请求值夜,在被使节团征用的楼兰王宫门口守了一宿。

“不。”

傅介子忽然严肃起来,全然不同刺杀行动前的轻松随意。

“先易后难,守住楼兰,可比杀死安归麻烦多了,对吾等而言,接下来一个月,才是真正的生死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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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书生亦有志

二月中,时隔多日后,使节团的十名吏士,又回到了阿奇克谷地东端的居庐仓。

奚充国单膝跪在昔日征大宛物故的汉军将士坟墓旁,刨了一个小坑,将那些从粟特奸商手里夺回的五铢钱,一枚一枚,分文不少地埋回了坟墓里。

“我说过白龙堆时,奚骑吏为何宁可少带馕和水,非要带着这么重一包东西,原来是钱。”

奚充国的属下,名为“粟大”的右扶风骑士拄着铲子在一旁看着。

另一位叫“司马舒”的陇西骑士则摇头:“埋回去后,就不怕再有人来盗掘?”

“谁敢!那二十多个横死的粟特人便是其下场。”

奚充国一扬眉:“汝等忘了傅公所言?很快,汉军就会恢复通往楼兰的烽燧亭障,大汉的旗帜将回到这,护着这条路,也护着沿途的将士坟冢!”

按照汉军规矩,阵亡物故的尸体,是会筹办棺椁,想办法运回故里的,但西域太远了,加上那两场远征死的人太多,活人尚自顾不暇,能就地挖个坑将袍泽埋了,已不容易。

所以汉家儿郎的坟冢,遍布南北道,直达大宛。

奚充国朝这些坟冢郑重作揖,暗暗发誓:

等着罢,迟早也要让轮台,让大宛成为汉之疆土,葬在当地的将士,就能含笑九泉了。

只可惜奚充国父亲在大宛贰师城的坟冢,是再也找不到了……

这时候司马舒又在抱怨:“不是说好使团西行后,玉门都尉要逐渐恢复通往楼兰的烽燧么,为何吾等东来千里,一个人影没见着?”

奚充国踢了他一脚:“废弃十多年的路,哪是一朝一夕便能恢复的?这附近没有水源,玉门都尉顶多在榆树泉驻军,等待吾等消息。待过了三垄沙、垄城后,便能见到了。”

天色将黑,几人进了烽燧,却见副使吴宗年在小心翼翼地擦拭旌节。

除了旌节外,傅介子将装有楼兰王头颅的盒子,以及汉使的通关传符也给了吴宗年,回报消息的重任在肩,这让吴宗年压力不小。

这趟出使,三十余人各尽本事,或如任弘一样,贡献智谋,或如韩敢当、赵汉儿一般付出勇力,唯独吴宗年啥都没干,只在最后为傅介子起草了上报朝廷的书信。

奚充国一直不明白,傅公带这文吏来西域作甚,更不明白,满口诗与春秋的吴宗年,为何会主动请求出使异域,和他们这群大老粗混在一块。

谁料,晚上喝了几口酒后,吴宗年竟主动提起让奚充国困惑许久的事。

“有时候,做一件事,只因听了一句话。”

吴宗年感慨道:“我虽是齐地人,但学的确不是齐诗,反而是韩诗。”

此言听得大老粗们面面相觑,什么齐诗、韩诗,他们压根不懂,这也是众人不喜吴宗年的原因,老喜欢拽一些大家听不懂的典故。

吴宗年自顾自地说道:“我年少时听夫子讲学,说起一事,孔子曾问其弟子之志,子贡答:‘得素衣缟冠,使与两国之间,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粮,使两国相亲如兄弟。’”

“后来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不瞒奚骑吏,我当年就是听了这段故事,颇为崇敬子贡,有意效仿。又为孝武时博望侯、唐蒙等人出使外国得以立功的事迹所激,这才在典属国任职,以使外国为志向,傅公挑选副使时,便相中了我。”

他喝了口酒,叹息道:“不过自第一次出使后,我才发觉,我和子贡不同,不是一个辩才啊,遇事容易慌乱,上次使大宛,回来途中天马暴死,我便手足无措。本以为傅公不会再要我同行了,却不曾想,他又点了我。”

吴宗年看着手里的旌节苦笑道:

“傅公大概是觉得我虽不能有所建树,但至少不会拖他后腿罢。不过我也明白了,这汉节啊,非得是博望侯、苏少卿、傅公这样的英雄人物,才能持节为国扬威,我……还不配。”

奚充国摇了摇头,看来不止是他们这些六郡良家子、长安恶少年,哪怕是吴宗年这样的书生,也有立功封侯的梦,这都是孝武皇帝遗留的风气啊。

这时候,吴宗年兴致又高了起来,起身道:“诸君还记得任弘那首诗么?”

吴宗年十分喜爱那诗,此刻吟诵道: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吾等已破楼兰,而今总算可以回去,荣归玉门了。”

气氛一下子欢快起来,同行的八名吏士都裂开嘴笑,傅公说了,这次刺杀楼兰王的行动极其顺利,使团立了大功。回去之后,每个人起码有十多万钱的赏赐,增秩一级。

此外,有斩杀擒拿粟特人,参与刺杀楼兰王、控制楼兰城有功的,还不止如此。

右扶风的骑士粟大美滋滋地说道:“有了钱,就能给家里多买几十亩地,再买个大奴,我往后不在时便有人替我父耕地了。”

陇西骑士司马舒却打趣道:“你最好把那大奴阉了,否则啊,恐怕汝妻耐不住寂寞,招呼他上榻,等你回去后,竟多了几个儿女,类似的事,我可听说不少!”

粟大气得追着踹他屁股。

又挨了两脚后,嘴臭的司马舒也回到火堆旁,憧憬道:

“我在意的倒不是钱,而是增秩,到时候,我大小也是个吏,就能回乡吹嘘了,不瞒诸位,从小乡人就觉得,我是只知偷鸡摸狗的恶少年,家中又贫,都瞧不起我。”

“然,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吏士们共同举盏,为即将结束使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份报偿而开心。

但等到次日黎明,还在沉睡的众人却被奚充国一一踢醒!

“该上路了?”

吴宗年昏头昏脑起身,只看到奚充国匆匆踩灭了火堆,满脸肃穆:

“有胡虏来了!”

……

奚充国是警觉的,没有因为接近汉地而大意,一早起来上到烽燧候望,竟意外发现了胡骑疾行扬起的尘土。

“胡骑六七十,在四里之外的戈壁上,不到一刻便能抵达谷地,而且……”

“他们应该已经看到居庐仓的烟了!”

吴宗年果然如他自述的,又慌了,喃喃道:“怎么会,胡虏这么快就得知楼兰的消息,来拦截吾等了?”

算算时间,日逐王就算得知消息立刻派人来,也赶不及啊

奚充国摇头:“看方向,不是从日逐王庭而来,而是从蒲类海(哈密巴里坤湖)的东蒲类王庭过来的,八成是探知汉使开春后要去楼兰,派人来此拦截。”

只可惜傅介子他们冰没化尽就动身,比匈奴人预想的早了半个月。

但没想到的是,胡虏没堵到傅介子,却正好撞上回程的吴宗年、奚充国等人。

直接开打是没太大胜算的,虽说吏士们甲兵有优势,但正所谓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此处地形正好对胡骑有利。

“那怎么办?”

吴宗年的第一反应就是龟缩死守。

“我听任弘说,他曾以区区五个人,面对百多人围攻,守住了一座烽燧,如今吾等有十个人,而胡虏不过六七十。”

奚充国摇头道:“任弘只需要守一两刻,吾等就算点燃烽烟,能否被东边近百里外的榆树泉看到还犹未可知,隔着三垄沙和垄城,援兵抵达,最快也要两三日。更重要的是……”

他抬起头,盯着吴宗年抱在怀里的木函,里面是楼兰王安归腌制好的头颅:

“傅公要吾等十五日内,必须抵达榆树泉,让玉门都尉出兵西援楼兰,迟一日都不行!”

楼兰易帜,日逐王肯定会有所行动,至多二十余日,在西域的匈奴诸王便能发兵南下,所以使节团一天都不能耽误。

奚充国很快就有了计较:“这样,我带几人引开胡虏,吴副使,你带着头颅和信函回去!”

“不行,不行。”吴宗年似是畏惧了,连连摆手。

“我不善骑术,若胡虏追击,定不得脱,身死事小,恐误了傅公大事。”

吴宗年紧张得咬起了大拇指,焦头烂额,直到最后看向傅介子亲手交给他的旌节,眼里竟生出了一丝决绝:

“不如由我这副使大张旗鼓,引开匈奴人。”

这孱弱的文吏声音有些嘶哑,将手里的木函重重交到奚充国手中。

“奚骑吏,你带上骑术最好的吏士,骑上最快的马,务必将首级和信,将傅公功成的消息,送达榆树泉!”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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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不辱使命

“将旗竖起来。”

在谷地行走时,使节团是很低调的,旗帜都卷了放好,如今却在吴宗年的命令下,舒展开来。黄底黑字的汉旗,在西域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

虽然赤色可能更应景,但此时的汉朝在汉武帝太初改制后,自认为是土德,以正月为岁首,服色旗帜尚黄。

而吴宗年自己则忍着两腿内侧的被磨掉皮的疼痛,艰难翻上马背,一手操辔,一手举着旌节,号令众人道:“向西走!”

旗帜和旌节,这将是对匈奴人最大的诱饵,和汉朝这边擒杀一名百骑长的赏赐更丰厚一样,匈奴人劫杀汉使,缴获旌旗亦有重赏。

接着,吴副使又在说大伙听不懂的话了。

“孔子与子贡还有一场对话,子贡问,何以为士,孔子说,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诸君,过了今日,吾等都有资格自称为‘士’了!”

读书人就是废话多,没有人搭理他,大家都阴着脸,因为这注定是一次凶多吉少的诱敌。

被挑中的吏士们知道,胡骑会如被鲜肉诱惑的狼群般,沿着狭长的谷地,对旌旗紧追不放。虽然给奚充国他们赢得时间,但自己很可能会被追上射杀擒获。

但没人认怂,因为骑不好马、抱怨出使日子苦、遇上冲突也只会躲在车后头,为此屡被吏士所轻的吴宗年都没怂,他此刻竟然在笑。

“吴副使,你笑什么?”有个吏士忍不住问。

“我笑了?”

吴宗年是个靠学韩诗,举孝廉而进入中枢的齐地儒生,骑马追逐实在不擅长,此刻他本该惶恐不安,但伸手一模被风吹得纷乱的胡须,这才发现,自己果真笑得无比开心。

“我笑的应是,我吴宗年跟傅公跑了两趟,直到今日,才算对这趟出使,有了点用处,配得上这旌节了罢。”

他看着手里的旌节,末端楼兰王的血迹尤在。

“我也笑,我总算有点,子贡出使的感觉了。”

吴宗年匆匆一抽鞭子,让坐骑跑起来。

只要速度够快,身后的匈奴人就追不上来,而吏士们,也无从发现,这位满口忠勇荣辱的副使其实正在发抖。

“不。”

吴宗年颤抖着唇,喃喃自语道:

“我就是子贡!”

……

当奚充国和粟大、司马舒三人艰难登上了三垄沙的第一道沙山时,回过头,远远看到,七骑已离开了居庐仓,沿着狭长的谷地向西而去。

追在吴宗年等人身后的,是数十骑来自蒲类海的匈奴兵,他们长途跋涉,马匹有些疲惫,所以距离一时无法被缩短,奚充国只希望,还有机会再见到吴宗年。

但更重要的是,要将消息尽早送到榆树泉,不能让使节团这一个月来的努力白费。

“走!”

他们一刻不敢耽搁,牵着马,从高耸的沙山上艰难往下滑。

装楼兰王的木函被奚充国绑在胸前,即便塞了稻草,仍能听到咚咚作响,傅介子的信则贴身揣在怀里,此外除了一天份量的馕、水,以及武器外,其他一切累赘都被丢弃。

三垄沙的沙很滑,风也大,更主要是心情与去时大异,三人都很焦躁。

于是在从第二道沙垄往下滑时,来自右扶风的骑士粟大心里一急,竟连人带马滑了下去,快倒是快,可坐骑的马腿却折了,一瘸一拐,连第三道沙山都爬不上去。

“别管马了,待会吾等共骑。”

与粟大关系好的陇西人司马舒催促他快点爬,在快上到沙山上时,还打趣道:“粟大,屁股洗干净没,待会共骑时,我要在你后头。”

“尔母……”

粟大骂了一半却没骂出来,因为率先登上沙山的他看到,在北面两里左右的位置,亦有十余名匈奴人刚刚登顶,也在朝他们看。

“胡虏真不笨啊。”

奚充国咬着牙,看来那些匈奴人识破了吴宗年的计策,在向西追逐之余,还派了十数人来追自己。

这是一场比拼,比谁能又快又稳下到沙山之下,比谁上马后能以最短时间加速,朝如无数条黄土巨鲸搁浅的魔鬼城冲去!

但要命的是,粟大的马已经折了,他只能与司马舒共骑,虽然那马是上好的河西马,载两人没问题,但毕竟是多了上百斤的重量啊,速度始终快不起来。

“粟大你会不会骑马?胡虏只在一里外了!”

司马舒还真在粟大后面,一边拼命打着鞭子,一边破口大骂,按照他俩的速度,被追上是迟早的事,甚至会拖累奚充国--他是使节团骑术最好的人,坐骑也速度最快,但一直没尽全力,等着二人赶上。

再回头,胡骑已追至半里地了。

粟大咬了咬牙:“要不然我下去……”

“你家中还有妻儿等着,你下个屁。”

不等他说完,后面的司马舒便大声叫嚷道:“我去土丘里躲躲。”

说罢粟大只感觉身后一轻,司马舒已滚落下去,朝一片地形复杂的土丘钻去,这垄城里只剩下他的回声。

“奚骑吏,粟大,我家在陇西郡成纪县北乡坡头里!若我死了,记得去报个信,叫我母别瞎哭嚎!”

少了一个人后,粟大的马速顿时快了起来,稍稍追上了奚充国。

奚充国回过头,看到有三骑胡人分了出去,去追徒步逃走的司马舒,但仍有十人紧跟不舍。

“唉!”

奚充国只恨,恨身上的木函和书信,若非念着这两样东西,他大可带着粟大与司马舒,和胡虏在此决一死战,纵死又如何?六郡良家子从来就没怕过。

当使命,就是比性命还重要啊!

他也恨自己擅长的弩在马背上无法如弓箭一般施展,否则大可且战且走,以一敌十。

奚充国此刻无比想念拥有各项绝技的同伴们,若是骑射无双的赵汉儿在此,何惧胡虏?

而若是妙计百出的任弘在也不错,他肯定能想出主意来,甩掉这些匈奴人吧?

但现在,奚充国除了闷头往前冲,就别无他法了。

尽管二人在如迷宫般的垄城里不断变换路径,但身后的胡骑已死死咬住不放,始终无法甩掉,且距离越来越近,已经有胡人在试图开弓朝他们射击!

粟大忽然闷哼了一声。

“中箭了?”

奚充国瞥了一眼,粟大却摇头否认,只是脸上已有些难看,忽然道:

“奚骑吏,去时吾等赛过马,你驭马如风,谁也追不上,眼下定是为了等我,未尽全力。“

被他说中了,奚充国骂道:“闭嘴!再撑一阵,只要入了夜,胡虏或许便不追了,等明早冲出垄城,便能看到烽燧。”

明早?怕是赶不上了。

粟大却下了决心,大声道:“我是右扶风槐里县槐树里人。”

下一声,他竟哭了出来:“进里门右拐第二户,就是我家。”

“还望奚骑吏,能替我将赏钱带回去!”

言罢竟调转了马头,奚充国愕然回首时,却只看到了粟大背后扎着的一支箭羽。

以及廿炼环刀出鞘后反射的阳光。

他看到的最后景象,是这个渐行渐远的右扶风汉子,高举环首刀,冲向那十骑匈奴人时,发出的震天哭吼!

“杀!”

……

在傅介子的使节团离开后,玉门都尉便立刻着手恢复关外亭障。

出了玉门关,依次是牛头燧、千秋燧、廿里燧、显明燧、牛泔水燧、大坡燧。

一座座废弃已久的烽燧重新入驻候望兵卒,疏勒河边满是汉军将士夯筑坞院、修缮烽台、堆积薪柴的身影。

而再往西,便是使节团曾喝过清凉泉水的榆树泉,玉门都尉在此设置了大煎候官。

短短一个月里,此处模样大变,一千名屯戍兵被调到此处,一边屯田驻守,播撒粟种,整理沟渠,秣马厉兵,一边等待楼兰的消息。

而烽燧,仍在继续向西延伸,一直修到再没有水草的魔鬼城以东。

元凤四年二月十六这天清晨,大煎候官最西面的烽燧“延年燧”。

一名燧卒在候望时,远远望见有一骑从垄城中走出,身后还追着几个胡人!

这是一场持续了一天一夜的追逐,不论被追的人,还是追逐者,都早已疲倦不堪,摇摇欲坠,只凭着本能在前进。

鼓点敲响,积薪点燃,烽烟大作,驻扎在此的十余汉骑立刻出发。

还不等他们靠近,那些胡人远远看到,便知难而退,缩回了垄城之内。

只剩下那名骑士摇摇晃晃骑行到近处,他的马儿屁股上腿上插了整整七八支箭,已走了一昼夜,此刻再支撑不住,轰然倒下。

而奚充国被压在身下,他背后也中了几箭,幸好穿着傅介子让他带上的鱼鳞铁甲衣,不致命。

当奚充国睁开眼时,看到了眼前的几人:他们头上裹着的赤帻,身上披挂的战袍甲衣,方正的脸庞,黄色的皮肤,一双双黑色的眼睛,正关切而焦虑地看着自己。

是大汉的兵。

是家人和袍泽。

奚充国流出了泪,动了动干裂的嘴后,取下了胸前拼死保护的木函。

“楼兰王安归,头颅在此。”

又拿出那封已被自己汗水血水弄湿的信:

“持节使者、平乐监傅公传符书信在此。”

“此行有副使吴宗年。”

“右扶风槐里县槐树里骑士粟大。”

“陇西郡成纪县北乡坡头里骑士司马舒。”

奚充国忍着伤,含着泪,一连念了不知生死的九个人名,最后代替他们,朝玉门关方向郑重下拜拱手。

“以及北地郡义渠县人,骑吏奚充国!”

“吾等,幸未辱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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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婼羌

楼兰国大致可以分为三大区域:北、中、南。

北部称之为楼兰,是楼兰国最富饶的土地,在孔雀河流入罗布泊的三角洲一共有四座城,那儿集中了楼兰一半的人口,以农耕为主,往西沿着孔雀河,便是可抵达渠犁、轮台、龟兹的西域北道。

南部称之为鄯善,有楼兰第二大城“扦(qiān)泥城”,以及后世比较出名的米兰古城,两城扼守西域南道,西接且末、精绝、于阗。

在南北两地中间,是狭长的车儿臣河,亦有三座依次相连的小城在河边互为犄角,以后世编号为“lk古城”的海头城为最大。

二月十六这天,海头城主昆格耶,迎来了一位年轻的汉使,名为任弘。

从任弘口中,最终证实了那个可怕的传闻:楼兰王安归,已被大汉天使诛杀!

“楼兰王安归已伏罪,头悬于汉北阙,新王将由在长安侍奉天子的先王次子尉屠焉担任。在新王抵达前,楼兰暂由傅公代为镇抚。”

类似的话,任弘每到一座城,都要复述一遍,他这十天里,可算是把楼兰北部、中部诸城全跑遍了,海头城是此行的最后一站。

他对昆格耶笑道:“恭喜城主,从此之后,楼兰不必再向匈奴缴纳贡赋,牛羊与粮食,都能留着自用了。”

“牛羊粮食不必送给匈奴是好事,但就怕路过的汉军和使节太多啊。”昆格耶仍有担忧,生怕才去一狼,又来一虎。

要知道,楼兰最初与汉发生冲突,就是因为汉朝的皇帝每年都派大量使者欲通大宛诸国,使者相望于道,一岁中多至十余辈,而每次使团动辄上百,人畜吃嚼花销极大。

楼兰只是个绿洲小国,地沙卤,少田,粮食勉强自给,于是便翻了脸,开始劫杀汉使,与匈奴沟通。

结果自然是被赵破奴七百骑兵攻破,后来李广利征大宛,大军几次路过楼兰,食其粮食,也让楼兰叫苦不迭,加上汉军砍了楼兰的树,遂有后来楼兰迎立安归,彻底倒向匈奴之举。

但没想到,匈奴比汉更贪婪,僮仆校尉年年从楼兰索要牛羊粮食,真把楼兰人当成了奴隶。

在昆格耶看来,不论是汉还是匈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任弘听了翻译后,让卢九舌告诉昆格耶:“城主大不必担忧,往后汉使会在楼兰、伊循和扦泥城补给,不多要其余诸城粮食。”

傅介子早在离开长安时,便与大将军霍光商量好了,楼兰独擅南北两道,不宜,事成之后,要把鸡蛋放在俩篮子里,将楼兰在实质上,一分为二!

新王将迁离楼兰,以南部的大城扦泥为都,改称“鄯善国”,只统治南部、中部诸城。

至于北部的孔雀河三角洲,交给亲汉的伊向汉,让他作为楼兰城主。位于北道枢纽的伊循城,则直接由汉朝派兵戍守屯田,作为统一西域的桥头堡。

如此,傅介子的使命才算大功告成。

但前提是,要扛住匈奴日逐王随时可能到来的攻击。

这些事任弘自不会对昆格耶细讲,仍以金帛诱之:

“傅公让我来召集各城城主,带上至少一百名壮丁,前去楼兰相会,大汉天子有黄金丝漆器等美物赐予诸城主。”

傅介子派遣任弘南下时告诉他:“北部与中部各城加起来,能凑一千丁壮,吾等挟持各城主,逼其部属尽力。匈奴日逐王派遣南下的胡骑,大概不会超过此数,人数均等,又据城而守,好歹能壮壮胆,撑到汉军抵达。”

话虽如此,但任弘仍觉得没啥用,楼兰以小国侍奉大国,如水一般反复善变,就算召集再多人去,没有斗志,一样是乌合之众,说不定转就就将使节团卖了。

但既然老傅已经决定,任弘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照办,说完后便不再言语,让卢九舌代自己翻译。

他则低头喝着昆格耶招待的葡萄酒——用陶碗。

却不成想,昆格耶虽然满口唾弃安归,声称服从大汉天使和新王之命,最后却道:

“但,海头城恐怕不能派丁壮前往楼兰,我也不能离开此城半步!”

“为何?”

任弘皱起眉来,海头城作为中部最大的城,虽然比楼兰稍小,但也有居民千余,丁壮三四百,眼下楼兰人粗放的耕作已经结束,麦种撒到地里就不用管了,出一百人没什么问题吧,这昆格耶怕不是想自保坐观汉匈成败。

任弘想要摔碗作色,吓唬吓唬昆格耶,却听到外面的楼兰人一阵惊呼。

“来了!来了!”

……

等任弘他们出了厅堂,登上海头城南墙时,才明白外面的楼兰人为何惊呼:

却见城外数里处,有一群或披头散发,或扎着辫子,身穿毡皮衣的骑马武士正在耀武扬威,高高举起简陋的弓,挥舞刀剑,嘴里嚎叫着听不懂的话语,任弘点了点,人数足有三四百!

“匈奴人?”

任弘有些惊讶,按理说匈奴人是不可能出现在这的,看着也不太像,城外的游牧武士容貌不似草原牧民的圆脸,而是狭长而黑瘦,且连赵汉儿也听不懂他们在叫嚷什么。

倒是跟他们来的归义羌人那加听懂了几句,判断出对方身份,竟是自己的同胞:“羌!”

“是婼羌。”

昆格耶如此纠正,这位城主虽有些老迈,却已经披挂了上了一身厚皮甲,亲自御敌。

原来是婼羌啊,任弘了然,楼兰周边的广袤区域,就位于后世的“若羌县”,这名字便是源于婼羌人了。

任弘听卢九舌说过,婼羌是个小行国,乃是羌人最西边的一支,他们在楼兰之南,阿尔金山北麓随畜逐水草而居,出产铁,会铸造刀、剑、甲、矛等兵器,其首领号:”去胡来王”。

但此处离阿尔金山尚远,他们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昆格耶告诉任弘:“蒲昌海南部的草原,便是婼羌人的春牧场,他们开春便举族北上,在蒲昌海游猎放牧,入秋再将牲畜赶回山上。”

据说这群来自高原的婼羌人十分彪悍,女子也可骑射作战,反正方圆千里内没有敌手,所以牲畜由女人孩子照看即可,而婼羌的男人们,就要干点副业了。

比如说抢劫商队,或者围攻楼兰、且末的城邑,非得楼兰人交出粮食,才肯退去。

而作为楼兰中部最靠南,且与罗布泊最近的海头城,自然首当其冲。

城里的楼兰人也如临大敌,或登上城墙,或搬重物堵住胡杨木门,动作娴熟,看架势,经历类似的骚扰不是一次两次了。

虽然婼羌人好像挺讲信用,得了粮食便会离开,但昆格耶看样子是不打算服软交粮的:

“去年给匈奴交了一次贡赋,春种才刚刚播下,城里哪还有余粮。”

他笑道:“所以,别说吾等去不了楼兰,恐怕连汉使,也要安心在城内等待了。婼羌人不会强攻的,顶多在城外游弋半个月,见啃不下来,便会离去。”

半个月?傅介子可是要他们完成任务后,立刻返回楼兰协助抵御匈奴的,这下可麻烦了,与任弘同行的几人都皱起了眉。

说话间,城外的婼羌人骑着马冲到近处,开始大声叫嚷,为首一位骑着花马的婼羌武士,更用蹩脚的楼兰话,要求海头城交出一百担粮食。

结果在昆格耶一声令下后,他们挨了城头一阵齐射。

婼羌人愤怒地还击,也胡乱朝城墙上射了几波箭,但成效不大,于是在一阵号角吹响后,又嚎叫着远离。

却见婼羌人返回河边,聚集在吹响号角的人身边,那是一位头发花白扎成辫,不骑马,却骑着一头白色牦牛的长者。

在他一声令下后,婼羌人改变了战术,不管城邑,反而径直朝河边耕地冲去,在刚刚发芽出苗的麦田纵马践踏。

“麦苗!”

这招狠,婼羌的马匹每走动一下,都好似踏在楼兰人,踏在昆格耶的心头!

“那是婼羌首领,去胡来王亲自来了。”

昆格耶放下挡箭的盾牌,不愧是老对手,这下他没刚才那么淡然了,又不敢带人出城作战,只能苦着脸,眼睁睁看着麦田被破坏。

这时候,任弘说话了。

“城主,若我能帮你解除婼羌围城之患,你是否能立刻带着人手,赶赴楼兰?”

昆格耶面露怀疑:“汉使如何让婼羌退去?”

“这有何难。”

任弘笑了,问道:

“城中可有黄布?”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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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我怀疑你在搞黄色

在破坏了城外百多亩麦田后,“去胡来王”唐靡当儿让部众们停手。

婼羌人没有文字,但有历代首领口口相传的史诗。

他们的祖先原本居住在河湟之地,但最终厌倦了诸羌部落为了大小榆谷,几代人相互掠夺仇杀的生活,毅然西迁。

部族顶着暴风雪,沿着羌中道,经过高原、盐湖和冰川,穿过阿尔金山垭口,抵达了西域东南角,这片雪山、沙漠、湖泊和草原相杂的土地。

高原湖泊洁净无染,数不尽的藏羚羊和野驴群可供狩猎,而在高原上冰雪未化,草还未长时,还能朝低处走,越靠近罗布泊,水草就越是丰饶。

也就是在这,婼羌与楼兰人第一次相遇了。

婼羌人自从西迁后,与楼兰打交道一百多年,也抢了他们一百多年,已经产生了默契:一座城就要一百担麦面,不多拿,也不少拿,毕竟明年还要来呢,做事得细水长流,而不是图一时爽快,拿到粮食就离开,绝不滞留。

婼羌人自认为很守信义。

“狩猎不杀母羊和小羊,这是规矩,食谷而不乱杀人,这也是规矩。”

破城而入这种事他们更不会做,一来整个部落丁壮就五六百,不必要的战斗会损耗人口,其次,就算打下了城,然后呢,留在这里统治么?

婼羌人对一切海拔太低的土地都毫无兴趣,因为他们赖以为生的牦牛受不了这里的酷热,所以只适合春天跟着野驴群来此狩猎,顺便放牧羊群,入夏就要回山上去。

所以,即便唐靡当儿让族人破坏海头城外的麦田,也是适可而止,这只是为了让城内的楼兰人想清楚,究竟是一百担粮食划算,还是今年颗粒无收划算?

但楼兰人并未给出回答,反倒是到了下午时,海头城忽然竖起了十来面黄旗!

年轻一辈的婼羌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唐靡当儿却眯起了眼睛,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支大军从南道经过时,整个道路上尽是亮眼的黄色旗帜。

那也是婼羌人一次重大的失手,先是匈奴派人来,让婼羌人袭击跟在那支大军后面的粮队,结果婼羌人才劫了三五辆车,便被一支彪悍的骑兵一路追击,或是被杀,或是被俘。

婼羌人从此长了记性,就像狩猎时好好的野驴不打,却偏去惹暴怒的棕熊干嘛?往后见到打黄旗的使团,他们只在山石上远远看着,绝不去招惹。

而当匈奴再派人来联络时,当时刚当上首领的唐靡当儿更做了一个决定:杀死匈奴使者,将头颅送去阳关——婼羌人的领地沿着阿尔金山北麓分布,西边直达且末,东边与阳关相接,他们与汉朝的距离,比楼兰还要近。

唐靡当儿的判断是对的,匈奴隔着楼兰,对婼羌人无可奈何,倒是婼羌讨了汉朝欢心,得到了许多粮食牛羊作为赏赐,外加一个“去胡来王”的称号:去胡而来归附大汉之羌王也。

所以理论上,婼羌也是大汉属国才对,尽管他们从来没上过贡,因为那之后不久,汉军就退回了玉门阳关,鲜少西出了,那抹亮眼的黄色,也再未插到任何一座西域城邑之上。

这些事,部落里年轻一些的后生是不甚明了,但作为第一代去胡来王,唐靡当儿却记得很清楚,他有种感觉,这次来海头城搜粮,怕是会很不顺利。

就在这时,海头城的城门缓缓打开了,又立刻关上,只有三骑缓步走出。

正中是一个绛衣皂帽的汉人官吏,年纪轻轻,骑着匹浑身赤红的母马,只额上有一菱形白斑点,快马轻蹄,看似很轻松。

在他左右的分别是一个有些紧张的披发归义羌人,正在用河西羌话大声呼喊,说他们是来和谈的。

另一个是身着铁甲的汉兵,骑着黑色大马,手擎黄色旗帜,上面写着一个“漢”字。

这是唐靡当儿唯一认识的汉字,因为见过太多次了,从远征大宛的汉军处、从阳关的关城上。

这下确认无疑了,果然是汉人。

唐靡当儿举起手,制止了年轻部众拉开的弓,竖起的矛。

“是客,不是敌,放他们过来。”

……

任弘很庆幸,不管哪个文明,黄色的布料都是易得的,因为自然植物里,能够成为染材的黄色素实际上是来源最丰富的,楼兰本地用来给罗布麻布染色的便是……石榴皮。

染出的颜色则是秋香黄。

所以任弘除了身边这一杆外,才能竖起那么多黄旗。

替他擎旗的韩敢当看着前头目光不善的婼羌人,嘟囔道:

“任君啊任君,我韩飞龙虽说以一敌三没问题,但对面可有三四百骑,吾等就这样过去真没问题?”

旁边充当翻译官的归义羌人那加也回过头,看城墙上缩头缩脑的卢九舌,骂道:

“卢九舌竟然说不会羌话,这是真的是假,他是怕了罢?”

任弘倒是面无惧色:“傅公跟我说过婼羌的一些事,婼羌虽时常劫掠楼兰,但大汉使团从其领地北缘经过,从未被抢掠过,其王曰去胡来王,亦是杀死匈奴使向大汉投诚,才得到的称呼,又听城主说,他们每年都是一得粮食便立刻离开,或许能谈谈。”

话虽如此,但看着前头三四百骑羌人汉子,仍有种步入狼穴之感。

和匈奴不同,这些婼羌人头上一般不戴帽,披散着浓密黑色的长发,虽然也是黑眼睛,但鼻子高突,都穿着羊皮毡衣,在寒冷的高原,一年到头都离不了身,腰间一根带子,带木鞘的剑插在腹前。

眼下天气有点热,他们都将毡衣脱了一般笼在腰上,露出了里面的发红的身体,除了汗味外,还满是牦牛和马的味道。

被婼羌人团团簇拥的,是他们的“去胡来王”,一位头发花白扎辫的老者,一串牦牛骨做的项链挂在他脖子上,身下骑着的则是一头毛发长得遮住了眼睛的白牦牛,鼻孔里喘着粗气。

“牦牛和牛一样也是色盲,对红色没兴趣吧。”任弘这才想起自己一身红唉,只能在马上坐直身子,不能晃来晃去勾它撞过来。

唐靡当儿拍了拍身下的白牦牛,看向任弘,说了一串冗长的羌语。

那加愣了很久才翻译道:“去胡来王说,许多年没见过汉使了。”

那么长一段话,竟翻译得如此简单,搞得任弘怀疑地看了这厮一眼,河西羌语和婼羌话能互通没错吧?

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他只好硬着头皮道:

“请告知去胡来王,从此以后,他会时常见到黄旗,看到汉使,因为大汉已经重返西域!”

任弘指着身后的海头城说:“楼兰已成为汉之属邦,海头城也自然成了大汉疆土,还望去胡来王勿要攻扰,否则,休怪城头的汉兵反击!”

瞎说啊,城头现在就赵汉儿、卢九舌俩人,再无其他。

唐靡当儿看了城上许久,笑道:

“十多年前,楼兰和婼羌同时臣属于汉,但婼羌每年来食谷,汉也从来没管过,为何现今却要管?”

任弘回道:“因为那时楼兰两属,对汉不够忠诚,如今却一心向汉。”

唐靡当儿好歹是曾经和汉朝打过交道的,摇头道:

“汉既然是上国,就不能厚此薄彼,小汉使,我派族人在城外游弋几日了,看到汝等五人入城,此外再无汉军。”

这下老底都被拆穿了,那加哆哆嗦嗦的一翻译,韩敢当满头冷汗,只觉得这真是个糟糕的主意,现在咋办,要挟持这骑牦牛的老羌人么。

好在唐靡当儿虽然看破,却没有难为他们,只是不卑不亢地说道:

“小汉使,你现在给楼兰诸城统统插上汉旗,勒令婼羌不得攻击,那婼羌每年就要平白少许多粮食,饿死了孩童,谁来管?”

“我来管!”

任弘出来可不是单纯要为海头城解围的,等的就是这句话,竟直接应下了。

“今年的粮食,由大汉来给!”

唐靡当儿摇头:“小汉使可不要空口胡说,在婼羌,乱许承诺不能兑现,可是会被秃鹫将舌头啄走的!”

任弘却笑道:“敢问去胡来王,带着部众在楼兰诸城食谷,花月余时间,南北走上一圈,最多能得多少粮食?”

唐靡当儿想了想后,多报了点:“1000石。”

这些粮食,足够整个部落的人吃一个月,能让他们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2000石!”

任弘却伸出两个指头:“给你2000石粮食,三个月后,在阳关交割。”

这真不多啊,任弘这次出使楼兰应得的赏钱,加上之前的存款,也将近二十万,正好能买两千石粮食,哪怕万一朝廷不认账,他自己咬咬牙都能垫上。

这下反而轮到唐靡当儿怀疑了,这些汉人都鬼精,可不能上了当:“小汉使,你想要吾等做何事?只是不再围困海头城,就有这么多好处?”

“当然不止,但也不难。”

任弘指着北方:

“只需要去胡来王带着婼羌的数百骑士,随我去百里外楼兰城边上,溜一溜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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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给大汉做狗有何不好

去胡来王没有立刻答应任弘的提议,只说考虑考虑,言罢也不围困海头城了,带着族人们向东边的湖畔草原驰骋而去。

不过在海头城看来,还真是任弘出去以后三言两语劝得婼羌解围而去。

所以在任弘入城时,全城上千人都在向他欢呼,葡萄园主奉上一罐葡萄酒,庖厨说要为他烤制最好的胡饼,甚至有奔放的楼兰姑娘倚在城墙上,招呼年轻的汉使今夜去家里聊聊。

任弘可没这闲工夫,不论婼羌人答不答应这笔交易,他都得带着海头城的丁壮离开,前往楼兰。

但城主昆格耶却留了心眼,以害怕婼羌人去而复返为由,只给任弘派了五十人,虽然他亲自带队,但子子孙都留在了城中,甚至连身后事都交待好了,好似预料到此行没那么简单。

而到了次日清晨,当一行人在罗布泊西岸向北行进时,身后再度传来嗒嗒马蹄声,一回头,却见三四百婼羌人呼啸而至。

楼兰人大惊失色,团团聚拢如临大敌,昆格耶就这样看着自己的老对手,去胡来王唐靡当儿纵马来到跟前,却只瞅了他一眼,便朝任弘行了礼。

“小汉使,婼羌,答应你的条件!”

昆格耶有些惊讶,回头问任弘:“是何条件?”

任弘笑道:“汉、楼兰、婼羌,将一同守备楼兰,与匈奴人对敌。”

楼兰很可能面临匈奴的干涉,而汉军的支援起码十天后才能抵达,他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延缓匈奴的攻击,而这些婼羌人,大可利用一番。

唐靡当儿却摇摇头:“小汉使,先说好,吾等只是随你去楼兰周边跑几日马,婼羌绝不会与匈奴交兵!”

“这是自然。”

任弘心里想的却是:“到那时候,还能由得了你么?”

……

与婼羌人一同骑行,是一段难忘的体验。

任弘过去只是听闻,羌人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谷,以产牧为业,原始的生活环境和习俗使得羌人民风彪悍,汉人说他们坚强勇猛、吃苦耐寒,好勇斗狠的天性就像野兽一般。

不仅如此,由于羌人奉行实力至上的信条,崇拜强大的战士,因此把战死看作是吉利的事情,悍不畏死的风气培养了许许多多的优秀战士,对待外人也极不友善。

但婼羌,这支脱离了羌人大乱斗的河湟之地西迁到地图旮旯角的部族,却比他们的同族多了一丝随和。

在傍晚休憩的时候,罗布泊西岸的草原上燃起了两堆篝火,一堆是谨慎的楼兰人。另一堆是豪放的羌人,不断有人争相过来邀约任弘他们过去一起分享食物,因为任弘今日三骑出城谈判的举动,被认为是勇士。

“尝尝酪!”

一块块干硬的酪被递了过来,捏在手里冷冰冰硬邦邦的。

这便是婼羌人在抢不到粮时的主食了,羌人们吃的很奔放,蘸着与后世藏区酥油很像的黄油放入口中,任弘看到黄油里还有不少羊毛等杂物,但唐靡当儿竟一起吃了下去,还振振有词。

“人只能按神的意念生活,天神既然把这些杂物赐给我们,就没有理由不接受,一个好的羌人牧民,一月之中要吃掉三撮羊毛,楼兰人和汉人的农夫,每月不也要从耕地上吃这么多土么?”

这是啥歪理,任弘懒得争辩,出于礼貌吃了点酪,只感觉能硌掉牙齿,闻上去还有些臭味,混上他很不喜欢的酥油味,能咽下去就不错了。

其余几人差不多都是这种感觉,唯独赵汉儿和归义羌人那加还能适应。

也有热的东西,泛着酸味的酸马奶酒在简朴的土鬲里被加热,先给唐靡当儿满上,然后轮到几名吏士,这是将他们当成贵客了。

唐靡当儿都已经将木碗端起来了,不喝就是不给面子,按照羌人的做派,这趟交易说不定就因为一碗酒黄了,任弘只好举盏,却不忘低声嘱咐其他几人:

“别喝太多。”

但韩敢当一遇上酒,就把任弘的话忘脑后了,这酸马奶只要习惯了那味道,酸酸甜甜甚是可口,度数也不高,老韩越喝越想喝,甚至和唐靡当儿的儿子,一个名叫“唐东号吾”的羌人武士拼酒,最后还赢了!

羌人们欢呼阵阵,但任弘却只用同情的眼神看着老韩,他知道,这个铁塔一般的巨汉,接下来几天算是完了。

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正在通过那加翻译,与羌人们吹牛的韩敢当,表情就从酒酣的意犹未尽,变成了一言难尽。

而后便捂着肚子跑出了营地,许久回来后,还不及坐下,腹部又是一阵天翻地覆的声响,眉头大皱,又捂着跑出去了。

“上吐下泻,起码三天。”

任弘摇摇头,真像极了前世刚去到藏区的自己啊,真以为自己喝过几斤牛羊奶,就能痛饮酸奶酒了?这东西对汉人来说,真是汝之蜜糖,我之砒霜。

反倒是比赛喝奶酒输了的唐东号吾,问起那加河西羌人的近况,让他说说,在汉朝统治下,河西归义羌人的日子如何。

“吾等与汉人杂处,虽然也有习俗既异,言语不通,数为小吏奸商哄骗欺压的事,但比起河湟诸羌,日子好过多了。”

那加告诉婼羌,归义羌可以在集市与汉人平民交易,用牲畜牛羊,换取粮食、布匹,各取所需。

汉朝是通过羌豪统治归义羌,几十年下来,河西羌人日趋汉化,会双语的人不在少数,一些羌人从事河西置所、烽燧的徒、御、邮、骑等职务,甚至有人当上了啬夫。

婼羌人初听时虽羡慕河西归义羌能够随时获取粮食,但当他说到,归义羌的豪长每年都要向官府报到,发生纠纷要找汉官解决,羌人名籍也要登记,在汉朝征召时,作为属国骑兵加入军队,已经喝醉的唐东号吾却大笑起来:

“我明白了,归义羌就像是狗,被汉人养着,给汝等骨头和肉,高兴时摸一下,不高兴时踹一脚,让咬谁就咬谁。”

他起身拍了拍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胸膛:“而吾等,则是雪山和大漠间的野狼,自由自在!”

婼羌武士们开始起哄嚎叫,那加涨红了脸,半天憋出一句:

“给大汉做狗有何不好,汝等现在随吾等去楼兰,不也一样是贪大汉的骨头么?”

“你!”

唐东号吾恼羞成怒,手摸到了剑上,猛地拔了出来,吓了任弘一跳,他不懂羌话,没搞清楚二人方才还在推杯交盏,怎么忽然动起手来。

赵汉儿立刻卸下弓瞄准唐东号吾,不远处的楼兰人也站起身来,神情紧张!

一场火拼一触即发,这场被任弘凑一起的三方联盟,眼看就要因一次口角而分崩离析!

就在这时,唐东号吾却被去胡来王从后面踹了一脚,唐靡当儿裹着羚羊皮裘,不紧不慢地说道:

“发什么酒疯,快给小汉使致歉,然后滚去睡!”

父命不可违,唐东号吾告了声罪,气呼呼地退下了,婼羌武士们也在依次给去胡来王行礼后,各自找了草地上柔软的地上,裹着毡皮睡得横七竖八。

篝火旁,等那加在任弘耳边低声说完方才原委后,唐靡当儿叹息道:

“吾儿年轻。”

“他没经历过二十年前,西域诸国必须在汉和匈奴间,选一个做主人的日子。“

老迈的去胡来王摸着脖颈上的牦牛骨项链,笑道:

“他也不明白,做大汉的狗,吃饱喝足,可比那些终日挨饿,最后被射杀剥皮的野狼,强多了!”

……

到了二月十八这天下午,当任弘他们靠近楼兰城时,却发现人丁还算繁盛的孔雀河三角洲,郊外竟不见一个人,甚至有农具和草篓直接扔在田间,水罐摔碎在地,看脚印可知,郊区的楼兰人走得很匆忙。

这让任弘有种不祥的预感:匈奴人这么快到了?

而就在半刻后,他们果然遭遇了一队正在一个村庄纵火的匈奴人,人数不过七八骑,看样子是一支斥候。胡虏方才忙着抢掠,刚刚发现有大队羌人骑兵靠近,匆忙上马欲逃。

任弘连忙道:“追!不能放过斥候!”

但他身边三百骑羌人,却没有一个人动,所有人都看向去胡来王。

“说好只遛马,不与匈奴交兵的。”老家伙笑眯眯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于是任弘换了个说法,让那加用羌话大声喊道:

“若有人取得匈奴人一枚首级,可以在汉使处,换100石粮食!”

话音刚落,百余骑羌人甚至不等去胡来王的命令,立刻就动了起来!

……

ps:下午卡文没写出来,晚了点,第二章在11点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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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汉军援兵?”

匈奴僮仆校尉勒马站在孔雀河畔,听着逃回的斥候如此报告,大为诧异,看向远处楼兰城西边的原野,确实有一支数百人的骑兵在那驻足,而且多打黄旗,确实很像汉军。

但这怎么可能呢?僮仆校尉算了算时间,他奉匈奴单于和日逐王之命,驻扎在近海(博斯腾湖)附近,赋税西域诸邦,不断给匈奴右地提供黄金、牛羊和粮食,也就近监控诸邦。

作为扼守南北两道的楼兰国,自然是的重中之重,尤其是在汉朝近来有重返西域迹象的情况下。

去年僮仆校尉还亲自到了一趟楼兰,在楼兰阏氏的请求下,让许多匈奴女子嫁给楼兰诸城主、贵族,一来示两族亲好,二来也协助阏氏监视。

十日前,却有几个匈奴女子带着楼兰王子疾驰到僮仆校尉驻牧地,向他告急。

僮仆校尉这才知道,楼兰,变天了!

他立刻派人禀报湖泊北面的日逐王,自己则带着轻骑四百,沿着孔雀河先行南下,八天时间赶了一千里路。

途中,僮仆校尉还不忘将楼兰王子立为新的楼兰王,在僮仆校尉想来,既然只是傅介子一行刺杀安归发动政变,那说明汉军大队人马尚未西来。

若能赶在汉军抵达楼兰前,杀死傅介子和反叛的楼兰城主,扶持王子上位,再以逸待劳,迎击千里跋涉,穿过白龙堆后正疲敝的汉军,定能保住楼兰!

但僮仆都尉没料到,汉军的援兵,竟与自己同时抵达楼兰,远远看去,看人数还不少,起码有三四百骑。

“瞧方向未走伊循城,而是从湖泊南面北上。”

僮仆校尉很清楚,从汉朝来楼兰,有三条路一是出玉门过三垄沙白龙堆的楼兰道。

二是经诸羌的羌中道,三是沿着南山(阿尔金山北麓)与沙漠中间的狭长山谷,从婼羌去往阳关的羊肠小路。

比起只有羌人才能承受的茫茫高原,比起那些崎岖的山谷和冰川,第一条路竟已是最好走的。

所以汉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比匈奴快,莫非是紧跟着汉使西行的?

但这时又有了新消息,之前散出去的斥候陆续归来,向僮仆校尉禀报,方才追逐他们的,不是汉骑,而是羌人!已有不少斥候在羌骑疯狂的追逐下,死于非命。

“羌人,婼羌?”

僮仆校尉有些牙疼,婼羌,这是一个从来不向他缴纳贡赋的南山行国,人数虽少,但去胡来王仗着婼羌驻牧地辟处山中,一向对匈奴不卑不亢,甚至不顾僮仆校尉警告,年年北上抢楼兰的粮食。

婼羌人再度投靠汉朝,这下情况变得复杂起来,虽然在这平阔地域,僮仆校尉有把握以同样人数完胜婼羌。

但别忘了,还有楼兰城在旁边呢,若被其内外夹击,恐怕不妙。

僮仆校尉在思量许久后,知道楼兰之事,已经不是自己能处置的了。

“留下部分斥候,隔着十里小心监视楼兰,其余人随我去伊循城,等待日逐王的大军到来!”

……

“你砍了两颗首级。”

“你是一颗。”

“你叫什么?姊当烧?”

而在另一头,婼羌武士们正围着铺开笔墨木牍的任弘,看他登记斩首情况。

任弘盘腿坐在一株胡杨木下,一边记一边让那加维持秩序“诸位婼羌壮士别挤,一个个来!”

一颗颗匈奴人的头颅堆在他脚边,幸好任弘经历过数次厮杀,否则这七八颗血淋淋的脑袋堆一起还是很骇人的,而且臭气熏天。

又一个匈奴人的首级,被揪着辫发扔到面前,任弘一抬头,才发现是笑眯眯的赵汉儿。

“原来是归汉啊,你方才也上了?”

赵汉儿摇头道“果然和传闻的一样,羌人骑兵长在山谷,短于平地,不能持久,骑射不精,而喜欢连人带马持矛地触突。”

“方才眼看有几骑斥候要被放跑,我便去放了几箭留了留,帮他们一把。这不,那去胡来王的儿子,便硬要分我一颗,我若是再推辞,他又要拔剑了。”

昨晚与韩敢当拼酒,又差点和那加打起来的唐东号吾确实是性情中人,此人莽撞暴躁,与其父的老谋深算大不相同。

任弘只暗暗嘀咕“真不像亲生的。”

赵汉儿看任弘将他的名也记了上去,笑道

“要给我算多少赏赐?100石粮食,还是五万钱?”

“自己人斩得头颅,当然是五万钱了。”任弘知道这小伎俩被赵汉儿看穿了,看了看左右的婼羌人,没人注意这边,才低声道

“大汉的官吏只认首级,不论士卒或平民斩得匈奴兵卒首级,皆得五万赏钱。”

“而婼羌人只认粮食,对钱可不感兴趣,他们只知道,数月后在阳关多领取的100石粮,乃是整个部落勒索一座楼兰城邑所得,都够一帐落五口人吃两年了。”

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这是双赢啊。

所以使节团做个中间商赚点差价,等傅介子回玉门关交差时,也能帮使节团兄弟们报上斩首,多挣点外快。

这时候,楼兰城的方向却爆发一阵欢呼,因为匈奴人撤退了。

朴实的婼羌武士以为任务已经结束,心急的人甚至已经准备收拾弓马,回南边去了。

任弘连忙劝阻“匈奴随时可能去而复返,去胡来王,说好汝等至少要在楼兰周边游弋十日的。”

“十日啊。”唐靡当儿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牦牛老了,连窝棚在哪都会忘记,我也忘了,所以吃食只带了三日。”

装糊涂啊这是,任弘笑道“去胡来王放心,楼兰城会提供十日所需。”

唐靡当儿继续找理由,叹息道“十天,在湖泊南边放牧的女人孩子会想父兄的。”

任弘乐了,这老家伙又开始了“去胡来王,不必拐弯抹角,有话直说吧。”

唐靡当儿摸着牦牛骨项链,思索道“来时没想到会有这般多匈奴人,哪怕不直接交锋,要与越来越多的匈奴骑兵周旋十日,确实太久了。”

但他旋即露出了笑“但若汉使答应事后多给一倍的粮食,斩匈奴人首级给的粮食也加到200石,倒也不是不行!”

……

“赞美贤善河神!”

而在楼兰城,在发现匈奴人退走后,也发出了一阵欢呼,原本缩在城墙下发抖,怕得要死的楼兰人开心地挥舞毡帽,好似赢得了一场伟大的战役。

但他们也诧异,那群远远游弋,逼退匈奴人的骑马武士是谁,怎么跟楼兰的敌人婼羌那么像?

使节团众人也猜测纷纷,还是傅介子一拊掌,笑道

“定是任弘哄骗来的,我猜猜看,他大概是许了婼羌人粮食。”

傅介子也不是没想过向周边邦国借兵,但一来实在太远,二来人手并非越多越好,鱼龙混杂,更易崩溃。

“不过去胡来王一向老奸巨猾,恐怕不好打发。”

但也比没有强,傅介子虽然已经召集楼兰北部、中部各城主带兵来援,但他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楼兰人的怯懦。

楼兰人对匈奴和汉都跪久了,早没了反抗的胆量,匈奴的少许前锋才到,他们便放弃了城外所有农田村邑,全跑到楼兰城躲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新的楼兰城主伊向汉,为了保住自己的领地,倒是坚决站在汉朝这边。

在傅介子提议下,他撤空了伊循城,将所有族人和兵丁集中到楼兰来,只要守上十多天,汉军便将抵达。

可傅介子心里仍然没底,方才匈奴不过四百骑逼近,楼兰就已经到了满城恸哭的程度。

这要日逐王带着两三千骑过来,那还了得?

他傅介子在楼兰一声“动则灭国”让楼兰人齐卸甲。

匈奴的日逐王来威胁一声,恐怕也有如此效果,说不定那些楼兰的贵人官吏,立刻就会献城投降,将使节团祭给贤善河神。

指望楼兰人拼死保卫楼兰?完全不可能。

哪怕城外多了数百婼羌为援,仍是杯水车薪啊,待匈奴人大军复至,城内的士气又会跌落至冰点。

如何稳住楼兰人,让他们在这条船上待到底呢?

正在傅介子苦恼之际,任弘却已轻骑入城了。

“傅公,任弘回来了!”

一身戎装的郑吉带着任弘过来,却见任弘风尘仆仆,来到傅介子面前作揖,用满城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嚷嚷道

“任弘奉傅公之命南下,今已征得南道婼羌、且末、小宛、精绝、扜弥、戎卢、渠勒、于阗八国联军!”

“今日婼羌前锋先至,诸邦数千人马,也将陆续抵达!齐心协力,与大汉、楼兰一同对抗胡虏!”



第79章 这厨师不看菜谱看上兵法了

婼羌、且末、小宛、精绝、扜弥、戎卢、渠勒、于阗,以上诸邦都在西域南道,从东到西,犹如被丝路串起来的一串珍珠,其中几个还作为邻邦,与楼兰往来甚密。

当傅介子高兴地让译长向全城的楼兰人宣布,以上诸国皆已听从大汉号令,以婼羌骑兵为先锋,陆续派兵赶来支援楼兰时,原本还忧心忡忡的楼兰人顿时大喜。

想想也没毛病,自汉将李广利伐大宛之后,西域震惧,多遣使去汉朝贡献,纷纷成了大汉属国。尤其是匈奴骑兵较少出没的西域南道,从婼羌到于阗、莎车、疏勒,皆服从于汉。

如今汉使重返西域,恢复昔日的朝贡关系,并征其兵卒来支援楼兰,也算顺理成章。

当得知有外援并肩作战时,原本怯懦的楼兰人胆气顿时大了不少,不就是守十来天么,匈奴本就不擅长攻城,又有外援在侧,只要坚守不出,真没什么好怕的。

当然,也有几个聪明人不太确信,左且渠黎贝耶就暗暗嘀咕

“那任弘离开不过十来天,真能去到两千多里外的于阗搬来救兵?”

但接下来几天的所见,让黎贝耶也不得不相信。

先是傅介子以“婼羌入楼兰恐生出冲突”为由,让城外的婼羌,以及来自海头城的楼兰兵,皆不得入城,反而以楼兰西边一座小烽燧为中心,扎起营地来。

到第二天清晨,数十个毡帐的营地已经成型,而在城墙上的楼兰人亲眼所见,又有一支三四百人的步骑,从南方缓缓抵达。他们离得有点远,行走扬起了烟尘,看不清装扮,但却打着代表大汉的黄旗,络绎进入营地。

稍后任弘满脸喜色地进城来禀报傅介子

“傅公。且末、小宛之兵已抵达!”

第三天又是类似的情形,亦有三四百人大张旗鼓而至,任弘再度入城报信“渠勒、戎卢之兵抵达!”

这四个都是南道小国,人口只与楼兰城差不多,胜兵不过三五百,看这人数,是顷国一半之兵来援助楼兰了,看到邻居们的暖心之举,楼兰人有些小感动。

第四、第五、第六日亦然,分别是精绝、扜弥、于阗之兵抵达!这三个城邦就比较大,尤其是于阗,在南道最是大国,以出产美玉而闻名,却也只出兵三四百,楼兰人开始议论说,于阗真是小器。

而任弘每日来报讯后,又由汉使吏士赶着车马,从楼兰仓库中将麦面运出去,少顷,营地中便升起了袅袅炊烟,多国联军开始烤制胡饼,或烹煮奶酒了。

第一天炊烟大概只有十柱,第二日翻一倍,之后以每天十柱的数量递增。

每当造饭之际,烟柱遮蔽了好大一片蓝天。天黑后,篝火也点亮了楼兰城以西的夜空,人嘶马鸣,好不热闹,这更让楼兰人确信,营地里,起码有两三千人了,楼兰城已经将城内所有毡帐都送了出去,据说仍嫌住不下。

营地规模日渐扩大,竟不要城里人帮忙,滞留营中的海头城主带着五十余人,在汉使吏士的指挥下,到周边挖掘沟壑,竖起尖木桩。

楼兰人只不知道,每天在城内悍然入睡,连守在城头的人也开始打瞌睡时,汉使吏士就会替换西墙的岗哨,举起火把摇晃几下作为信号。

而城西大营内,则会有一群黑影蹑手蹑脚,牵着马出营离去,他们人衔枚马裹蹄,动作很轻,生怕吵醒楼兰人。

这些人会在赵汉儿、韩敢当的带领下,去南边溜一圈,让清晨的太阳晒干身上的露珠后,才折返回来,作为远道而来的“援兵”大摇大摆入营。

而营地的真实情况是,几天前有多少人,现在还是多少人,压根没有什么“多国援军”,大多数毡帐也是空的。

只有任弘指挥郑吉等人,在没人吃饭的露天火坑出生火起烟,卢九舌则负责逗马,牵着它们绕营转圈,扬起尘土,不时抽两下,做出马声鼎沸的样子。

这却是傅介子灵机一动,为了让楼兰人真以为有援兵,教任弘将孙膑的减灶计反着用,虚张声势。

任弘也将两百年后,董卓进洛阳的计策也搬出来了。

但已经连续几个晚上带人出营遛圈的唐东号吾受不了了,第七天早晨,他冒充“于阗人”的第二批援军回到营中后,便一摔马鞭骂道

“汉使,你夜夜都让吾等出去遛马,还要悄无声息,莫非是故意戏耍婼羌人?”

“来时说好了,是让汝等遛马没错啊。”任弘一脸无辜,他这甲方可是严格按照合同办事的。

婼羌人的临时加价,傅介子同意了,但既然加了钱,戏也得加。

这几天吃了睡睡了吃,全当来养身体的唐靡当儿再度呵斥了傻儿子

“你还没看明白?就如同高原上的白雉鸡,在打架前会张大翅膀,直起身子,脖颈上的羽毛竖起,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些,恐吓对手,或许就能不战而胜。”

他指着周围,用羌话道“这些营帐、灶烟以及让婼羌每天反复入营,其作用,就如同白雉鸡展开的翅膀,竖起的羽毛。这应该就是汉人所谓的兵法。”

唐靡当儿在儿子胸口上重重拍了拍“你可不要光被小汉使当马遛,要记在心里。或许往后哪天,你与其他羌部交战时,就能用上!”

老家伙真是门清,但他不知道的是,这用兵法的任弘,来时在团队中的定位,只是一个厨师。

而另一边,卢九舌也低声问任弘

“任君,今夜不用派人出营了?为何不让莎车、疏勒等邦也来支援?凑个十五国联军。”

任弘摇头“于阗以西诸国太远,根本不可能十日内抵达,更何况,演戏演过头,就显得假了。只说七八个,我都有些担心,万一以上诸邦刚好有使者在日逐王处怎么办?”

他看向北边“好在,已经熬过七天了,只望吾等的计策,也能让日逐王踌躇几日!”

……

右日逐王先贤掸,的确已抵达楼兰。

先贤掸出身尊贵,乃是匈奴王族挛鞮氏的子孙,与如今在位的壶衍鞮单于是堂兄弟,身为匈奴“六角”之一的右日逐王,有资格佩戴黄金鹰冠。

此刻,先贤掸也如同一只观察猎物的雄鹰般,驻马站在高处眺望,目光镇定。

他身后是千余匈奴骑从,与僮仆校尉合兵后,将近两千骑。

这已是日逐王庭大部分控弦之士了,毕竟整个部落口数才一万多。

僮仆校尉指着楼兰城西的营垒道“日逐王请看,那边灶烟正盛的,便是南道诸邦营地!”

僮仆校尉这几日过得不好,遇上婼羌帮助楼兰已够糟糕,斥候探知到的情报更让人震惊

在城外抓到的楼兰人说,婼羌、且末、小宛、精绝、扜弥、戎卢、渠勒、于阗皆出兵助汉!

这意味着,南道彻底倒向汉朝,僮仆校尉顿时少了小半奴隶!

这不该啊,去年以上诸国中,虽然小宛、戎卢辟处大山不曾缴贡,但精绝、扜弥、于阗这几个稍大的绿洲城郭国都乖乖纳赋了,怎么一夜之间竟统统倒向大汉,到了直接派兵相助的程度。

但这几日亲眼所见,让僮仆校尉接受了事实。

每天清晨,都有一支人马大张旗鼓进入营地,而灶烟数量也在与日俱增,粗略估算,营中已有两三千人之多。

南道诸国相距甚远,现在派人去确认是来不及了,汉朝这次刺杀楼兰王安归谋划甚久,汉军不日即将抵达。

僮仆校尉知道,己方必须做抉择是为了保住楼兰硬拼一波,还是放弃楼兰,退保北道诸国?

他倾向后者。

僮仆校尉在为日逐王考虑,部落中每一名控弦之士都是宝贵的,只有他们活着,才能助日逐王震慑西域,维持六角的尊贵地位。

但先贤掸观察良久后,却冷笑一声“南道诸邦都听了汉使号令派兵相助,真是如此?僮仆校尉,你可知我为何晚来了几天?”

僮仆校尉道“日逐王在车师国,参加乌禅幕首领之女与车师王的婚礼。”

乌禅幕,本是位于乌孙、康居间的小国,常被两强侵暴,于是首领乌禅幕须胡,便率其众数千人降匈奴。

狐鹿姑单于将乌禅幕部安置在天山以北的右地,又以日逐王先贤掸的姐姐妻之。

如此一来,日逐王就和乌禅幕部成了亲戚,近日他侄女嫁给车师王,自然要到场,得知消息后才立刻南下,所以迟了许多天。

“也是巧了,受邀参加婚宴的,还有一位王子,被我带来了。”

先贤掸拍了拍手,属下们将将一个耽在马背上的西域贵族押了过来,粗暴地扔到地上,他一身的白丝衣裳沾了灰,狼狈不已。

“于阗王子尉迟尊。”

先贤掸居高临下,笑道“于阗王不顾你的性命,发兵相助汉使与楼兰,背叛了大单于,我只能杀了你!”

说着周围匈奴骑士弯刀尽数出鞘,吓得于阗王子尉迟尊连连用匈奴语求饶

“不可能!”

他努力否认

“于阗忠于日逐王,忠于大单于,绝不可能助汉!”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0章 大风起兮!

“瞒不住了。”

第八天入夜,最后一波匈奴骑兵终于退走后,唐靡当儿摸着脖子上的牦牛骨项链,面色凝重。

从今天日逐王大军抵达楼兰城北开始,匈奴人便对营地开始了一次次的试探。

他们最初像前几日一样,派出百余斥候小心翼翼靠近营地,被婼羌人冲出去赶跑了。

但不同于往日浅尝辄止,稍后匈奴便将斥候的人数加了一倍。

这下婼羌人赶的便有些艰难了,匈奴人仗着人多,靠得很近后才退走,婼羌也不敢追,因为楼兰城周边多有雅丹土丘,谁知道后面是否藏着匈奴人的伏兵?虽然匈奴没有成体系的兵法,却有口口相传的战术,小部队诱敌是他们最惯用的手段。

但这还不算完,接近傍晚时,匈奴派来的斥候,已多达三百,婼羌人不得不倾巢而出,才将匈奴赶跑,他们甚至爆发了一阵对射,有三五个婼羌人受了伤,而所有人奔波三趟后,都累得够呛。

“小汉使,你的计策,被日逐王看破了。”

任弘何尝不知?他们本就是虚张声势,如同吹开了一个大气泡,若对方执意来戳一下,那这气泡,瞬时间就会破碎!

“婼羌要撤走了。“

唐靡当儿站起身,做了决定,对在火塘边皱眉苦思的任弘道“我一向守诺,既然只待到第八日,粮食,可以减去一千石。”

任弘看向他“若是再加一千石呢?婼羌愿意最后助我一事么?”

唐靡当儿却摇了摇头“粮食可以少,但我答应过族中的妇人,她们的丈夫父兄,要全部带回去,一个都不能少。”

“不用死人,依然只是遛遛马。”

任弘抬起头,笑道“我这就去禀报傅公,今夜,婼羌会全部撤走,不但汝等走,我和吏士们也走,走得一个不剩,让匈奴人明日来刺探时,发现整座营地,空空如也!”

……

诡异,这是次日清晨,僮仆校尉亲自带着五百胡骑靠近营地时的感觉。

不同于往日营门紧闭,里面人喊马嘶,远远见到匈奴来刺探就有数百骑席卷而出,阻止他们靠近。

今天营地里出奇的安静,连营门都是敞开的,僮仆校尉甚至远远看到,几只怕人的鸟儿扇着翅膀,落到营地的毡帐上。

幕上有乌,这只意味着一件事,营地是空的!

僮仆校尉却变得更加小心谨慎,匈奴本就出了名的擅长诱敌,在汉匈战争里,汉人也没少使诡计,可得提防着些。

直到五百骑全部冲入营地中,才发现这里果然人去营空,摸摸篝火的温度,早已凉透,大概昨夜就撤空了。

“于阗王子没说谎,日逐王也果然没说错。”

僮仆校尉露出了笑“什么南道诸邦联军,皆是汉使诓骗之言!为的只是拖延时日。”

接下来,就可以好好让楼兰人看看,他们的“援兵”根本不存在,城内士气将会崩溃,只要日逐王大军压上射几轮箭,投降只是迟早的事。

当然,匈奴人是从来不会空手而归的,眼看这营地里毡帐等物都完好的,僮仆校尉便吆喝众人将营地里能拿走的东西统统卷走,然后一把火烧了!

正当匈奴人都欢笑懈怠时,在距离营地两里外的一座雅丹土丘后,却忽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却是四百婼羌骑士齐齐冲出,挥舞着手里的刀剑短矛,朝营地杀来。

而沉寂已久的楼兰城,也忽然爆发了一阵声响,楼兰人敲打着手鼓在城头叫嚣,汉使吏士带着伊向汉的手下从城内冲出,看那架势,是想要配合婼羌骑兵,将匈奴人围堵在营地里啊!

“这空营是陷阱。”

僮仆校尉登时大惊,立刻招呼匈奴人撤退,五百骑兵匆忙上马出营,去北方与接应的日逐王汇合。

等他再回头时,楼兰人已退回城中,婼羌人则重新占领了空营,并未深追。

倒是在楼兰城南面那数十个星罗棋布的雅丹土丘后,都升起了一股浓烟,那是“诸邦联军”的人么?还是在故弄玄虚,僮仆校尉有心派人去一个个瞧瞧,但又害怕再中汉人奸计,让斥候一去不返。

于是僮仆校尉只能悻悻回到日逐王先贤掸面前请罪“日逐王,敌营有诈。”

“是有诈,但绝非伏击之诈。”先贤掸方才没有轻举妄动,一直在仔细观察,此刻哈哈大笑道

“从昨日三次派人试探,到今日那所谓的伏击,出来与胡对敌的,都是婼羌人,且是同一批人,根本不敢与我交战,每次都是逐走便退。我料想,汉使只搬来了婼羌人为援,那所谓的南道诸邦,并无一兵一卒到楼兰来!”

“那方才……”

“方才也是故意吓唬。”日逐王已经看破了对方的伎俩,他高高举起手,让手下的千骑长过来。

“两千骑,全部压上,直接冲营!待破营之后,再顺势进攻楼兰!”

……

当看到匈奴人重新上马,缓缓朝营地压来时,任弘就知道,这场表演,该收场了。

昨夜他入城与傅介子商量计策,献上了空营之策。

“告知城中楼兰人,说是要里应外合,故意设圈套,布置空营诱敌深入,伏击匈奴。”

任弘希望,这伎俩能将匈奴人也骗了,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让他们再踌躇个一两日。

但从结果来看,世界上果然没那么多傻子。

少顷,日逐王亲自带着属下倾巢而出,两千匹马迈动长长的马腿缓缓前进,给人一种压迫感,它们在践踏着楼兰人的麦田,踩碎了遗落在野外的水罐,发出让人窒息的嗒嗒声。

虽说凭借着营垒,几百人顶住两千人进攻不是不可能,但婼羌人没有拼命的理由,这次交易里,他们从没有将战斗放进选项。

在去胡来王带领下,婼羌人已经全部上了马,只等匈奴靠近到两三里内,便呼啸出营,向南奔去。

剩下目睹泡沫破碎后的楼兰人恸哭发抖,现在猜到城外根本没有“南道联军”的人已不在少数了吧。

剩下二十四个汉使吏士孤军奋战。

隔着栅栏,任弘能看到,匈奴骑兵的头戴尖毡帽在马背上上下跳动,他们挽着角弓,后头的人则举着三尺直刀,亦或是青铜啄。按照匈奴人的战术,待会一定是弓骑兵靠近营地后一阵攒射,而剩下的骑兵则挥舞着刀矛冲杀而入。

再不溜,脑袋就真的要被砍走了。

一曲羌笛响起,是唐靡当儿在吹,婼羌人已经陆续出了营门,只剩下去胡来王一人,他在马上吹响羌笛,向任弘弯腰告辞,这几日的遛马合作挺愉快的。

“走罢。”

赵汉儿和卢九舌也在催促任弘,是时候回楼兰城,与傅介子和其他袍泽一起,拼死一搏了!

而终于不再拉肚子的韩敢当也劝道“你已将该做的都做了,拖延了胡虏整整九日!接下来,就得凭手中弓刀说话了!”

“我本该做得更好。”

任弘苦笑着骑上了萝卜,回头看向这个费时费力搭建的舞台,虚张声势毕竟是虚的,他的戏,演完了。

但忽然间,那不断接近,让人窒息的胡马踏足之声,停止了!

任弘回过头,看到了奇迹般的一幕!

整整两千胡骑,就停在了营地和楼兰城北面三里外,匈奴人也在面面相觑。

方才,日逐王明明要他们今日必破营攻城,大家都磨快了刀调准了弓,只待一战,为何忽然间,日逐王却下了相反的命令?命令所有人撤退?

但最终,他们还是调转了马头,背对楼兰城,向北驰骋而去!

烟尘滚滚,那是席卷草原和沙漠的匈奴之风,和来时一样,只半刻后,楼兰城北的旷野上,便再无一骑胡人!

任弘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而原本已经离开的唐靡当儿也不知何时回到了边上,喃喃道

“出了何事?”

“是贤善河神显灵了!”

“伟大的贤善河神!”

毫无意外,楼兰城头再度爆发了这样的欢呼,这个城的人,总把一切都归咎给贤善河神,不论它泛滥还是干涸,不论楼兰面临的是毁灭还是繁荣。

但任弘和城头伫立的傅介子却知道,究竟是谁,带来了这神迹!

那是一名骑士,出现在楼兰东北方的地平线上,他穿着火红的绛色战袍,手中持着的,则是一面在楼兰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

土德之黄旗!

楼兰人停止了对贤善河神的欢呼,眼里满是敬畏和惊疑。

站在城墙头的傅介子,则将手从握了许久的剑柄上挪开,整理着衣冠,有些许的激动。

任弘他们几名城外的吏士,则纵马缓缓向前走去,想要看清那个人,是奚充国么?也想看清那面旗上的字。

骑士动了,从楼兰东北面的雅丹土岩旁驰骋而下。

他最初是孤零零的,形单影只。

但旋即,他身后多出了一骑、两骑、三骑。

无数骑!

赤红的绛袍像是跳跃的晚霞让人迷醉。

玄色的甲胄如若寒铁将西域的炎热一扫而空。

手中上千把反射阳光的环首刀光耀夺目,比闪烁的孔雀河,比贤善河神的双瞳更加灿烂!

使团的坚守不是一厢情愿。

勇士的牺牲也没有被辜负。

时隔十一年,炽热的汉风,再度席卷楼兰!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81章 精汉

元凤四年,五月下旬。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汉匈楼兰争夺战,已过去整整三个月。

数月前,在傅介子和使节团的努力下,先斩叛王,再定城邑,拖延匈奴整整九日,使得汉军援兵兵不血刃,为大汉夺回了楼兰。

事后论功行赏,海头城主昆格耶因为协助任弘拖延日逐王,出力甚多,被封为“鄯善国辅国侯”,多得金帛赏赐,得以统御中部三城。

昆格耶此刻站在城头,笑眯眯地目送一队人马出城而去。

但当烟尘消失在通往南方的路上后,昆格耶的笑容却渐渐消失,摇了摇头。

方才离开的人,便是楼兰国……不,应该是鄯善国的新国王,安归之弟,尉屠耆(qi)。

“这新王比起旧王安归,也好不到哪去。”

昆格耶想起昨日情形就叹息“尉屠耆幼时便离开楼兰,去大汉做了十多年人质,竟连楼兰话都说得不太好了。”

“而其妻,那位郭夫人,竟连牛羊奶都喝不了,如何做楼兰人的妻子!”

……

“我要下车!”

驶向南方的车队里,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穿着一身华贵丝帛的宫装妇人从车上匆匆跳下,跑到路旁红柳从里,用很不体面的姿势,将早饭全吐了出来。

早上那海头城主一家提供的食物里掺了牛羊奶,可害惨她了,上吐下泻!

好容易吐完后抬起头,正看到不远处,一头黄褐色的野驴正在吃草,愣愣地看着她,边看边吃边拉驴粪蛋。

这畜生吓得女子连滚带爬跑回辎车上,将布帘一拉,眼里已含了泪,哭哭啼啼地说道

“早知道这楼兰这么荒凉凄苦,我就不来了。”

这女子便是鄯善王夫人,唤作郭宫人,她本是大汉皇后长定宫的一名宫女,容貌有些姿色,平日里伺候年仅十一岁的上官小皇后,偶尔还能见到年轻俊朗的皇帝陛下。

她也曾学姊妹们,试着目送秋波,皇帝还瞧了她两眼呢!

但之后便没有下文了,反倒是被大将军夫人派进宫中,负责长定宫事务的皇后詹事忽然要求,宫女皆着穷纨,多其带。

年轻的宫女们颇为不解,但郭宫人却注意到,平日里在陛下来看皇后时,经常与他眉来眼去的几个宫人,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深宫阴冷,死过数不清的人,此事让人不寒而栗,先前也曾存了勾搭皇帝,搏一场富贵的郭宫人常不自安。

于是在开春后,宫女们被皇后詹事召见,说要给她们一场富贵,出宫去嫁给一位藩属国王时,郭宫人踊跃争先,靠着贿赂,得了这一名额,只想早点逃离此地。

她嫁的,便是新近被封为“鄯善王”的尉屠耆。

汉朝对此事十分重视,赐郭宫人翁主称号,为鄯善王刻“鄯善王之印”,备车骑辎重,三月中时,以丞相王欣为首,带着诸位前后将军,率百官送至横门外,祖而遣之。

而在出长安北阙时,初为人妇的郭宫人看着这个她长大的城市眼泪汪汪,尉屠耆则只回头看着汉阙之上,他兄长安归那几近腐朽的人头挂在上面,咽了咽口水。

“忠于大汉,勿要重蹈汝兄覆辙!”

这是亲自砍了安归脑袋,被封为“义阳侯”的傅介子对尉屠耆的忠告。

尉屠耆谨记此言。

经过月余跋涉,他们抵达了汉朝的西境,这次走的是阳关道,在阳光,正好遇上婼羌部落在去胡来王带领下,来阳关领取应得的粮食。

那时候郭宫人掀开窗帘,正好看到婼羌首领单膝跪在趾高气扬的阳关都尉面前,听他宣读皇帝诏令,领取粮食的一幕。

汉朝按照约定,给了婼羌人5000石粮食,斩获匈奴首级的人加200石。

一向在楼兰小抢小闹的婼羌人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集中的粮食,个个笑得露出了黄牙。这些粮食,足够整个部落舒舒服服地吃一年了,不必再有孩子因无法养活而被遗弃在雪中,来年部族里定能多出许多人丁。

为了这场交易,婼羌可是将所有马匹都带来了,几百匹马驮着沉甸甸的粮袋,沿着阿尔金山和沙漠之间那条狭窄崎岖的山路前进,这一路上地形复杂,冰川横亘,能否安全回到部落,就看他们自己本事了。

郭宫人老远就能闻到婼羌人身上的牲畜味,掩住了鼻子。

好在不必同行太久,他们的车队往西北行,在“大煎候官”的驻地榆树泉,并入直通楼兰的大道。

但没想到,接下来才是这趟旅程最艰辛的部分,连汉使吏士都觉得苦的三垄沙、白龙堆,自然虐得郭宫人不轻。

小解时差点被沙蛇咬,被蜥蜴吓到,这种事就不说了。有时候得抛弃车辆,骑在臭烘烘的骆驼身上,被无情的太阳暴晒,郭宫人照着铜鉴发现,自己原本白皙的面庞,起码黑了两成。

而抵达孔雀河三角洲时,在白龙堆风沙盐滩里已经麻木的郭宫人不由眼前一亮,这里绿水环绕,大湖在畔。

虽说那所谓的“城中之城”楼兰,繁荣程度连汉朝境内一座小县城都不如,但她现在已经将要求放得很低,若能在此生活,也是不错啊。

但没想到的是,汉朝给鄯善国安排的新都城,已经不在楼兰了,被封为“鄯善国却胡侯”的伊向汉成了这的新城主,面对回归的鄯善王,伊向汉竟还有些倨傲,一副不想行礼的模样。

土地肥美,扼守北道枢纽的伊循城,也早在长安时,就被鄯善王“主动”献给了大汉。

一位名叫”奚充国“的汉朝侍郎在此担任司马,屯田积谷,其副手是一个不分场合,老喜欢说荤段子的官吏,名为司马舒。

据说二人是傅介子使团派去玉门送信的十人里,唯二的幸存者。

郭宫人只记得接待的宴席上,奚充国和司马舒聊到一个叫“粟大”的吏士,扼腕叹息,还谈及一个叫“吴宗年”的副使,那副使主动引开匈奴人,其属下尽数死难,但吴宗年似乎没死,而是被匈奴人擒获掳走,带回胡地了。

接着便是漫长的南行之路了,离开了海头城,尚有两百多里地要走,鄯善国的新都城名为“扦泥”(今若羌县),位于南道,鄯善国西界。

“所以鄯善王是被迁离了国中富庶之地,赶到了边城?”

郭宫人瞅见自己的丈夫也是闷闷不乐,还以为他是在为被边缘化而难过。

但没想到,鄯善王喝了点酒后,竟对她吐露了实话。

“我六七岁就离开此地去做人质,如今连楼兰话都不太会说了!”

这位高鼻深目的鄯善王遥望东方“长安多好啊,繁华安乐,美食佳肴,我虽长得一副西域胡人模样,但不论言谈衣着,还是我的心,都已完全是一个汉人了!”

这位精汉鄯善王哀叹道“若非安归忤逆大汉,陛下和大将军要我回来,我宁为长安一贵人,才不想回来做什么王!”

言罢竟抱着郭宫人嚎了起来

“夫人,我想大汉了。”

“良人,我也想大汉了。”

这对夫妻竟抱头痛哭起来,二人虽然成婚数月,但话一直不太多,直到今日,灵与肉才完全交融。

事后,鄯善王弹起了箜篌,曲调忧伤,而郭夫人也一展歌喉,唱起一首据说是细君公主远嫁乌孙而作的诗。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唱完再度哭了起来,大汉是郭宫人的故乡,也是鄯善王的精神故乡。

……

哭归哭,但路还得赶啊,六月初一这天,经过艰难跋涉,扦泥城在西方隐约可见。

却见它与楼兰其他城池没多大区别,依然是矮矮的城墙,芦苇与黄土依次夯筑,比楼兰小一些,位于西域南道之上,有一条河流缓缓流过,在城北汇聚成湖泊,留下大片绿洲。

而最特别的是在城池以南百里外,有一条绵长高耸的雪山,横亘在地平线上。

景色固然让人耳目一新,但看着周遭情形,亦是一处苦寒之地,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家了。

鄯善王和郭夫人脸上都难掩失望,一行人抵达城门边时,城内的楼兰人也不见来迎接,只远远望着,态度抵触而又陌生。

倒是一位汉吏带着几个部下在城外迎接,他骑着一匹赤色白额马,身穿绛色官服,头戴武冠,靠近后用熟练的楼兰话说道

“汉侍郎、扦泥司马任弘,在此等候鄯善王。”

不料鄯善王闻言一愣,想了半天这是啥意思,等任弘用汉话重复了一遍,这才立刻下马见礼,也用娴熟的汉话回道“原来是任司马,久仰大名了!”

汉使团在楼兰的事迹,已经在长安传开了,而傅介子回长安报功时,将奚充国与任弘列为一等功劳,二人同被封为比四百石的侍郎,不仅有入朝宿卫之权,这野是走上仕途的一条康庄大道。

同时任弘又兼任扦泥司马,带着汉军吏士在扦泥城屯田积谷,护卫南道。

这位任司马不但人长得俊朗高大,笑容也好。

但鄯善王和郭宫人没想到的是,任弘脸上笑嘻嘻,心里却早就骂开了

“傅介子你个大骗子!改名叫傅心人吧!”

“你自己回国封侯,功成名就了,却和我及奚充国说,得在鄯善待三月,等此地安稳后,便让吾等去长安。”

“如今三月满了,甩给我一个侍郎和扦泥司马的官,却又要我再待三月!三月又三月,几个意思嘛!”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2章 长安连空气都是香甜的

任弘是半个月前,才接到朝廷诏令的。

“平乐监傅介子持节使诛斩楼兰王安归首,县之北阙,以直报怨,不烦师众。其封介子为义阳侯,食邑七百户,麾下吏士,功最者任弘、奚充国增秩三等,补侍郎,其余次者增秩二等。”

这便是朝廷对使节团在西域出生入死的奖励,可以说十分丰厚了,不但领头的傅介子实现了他封侯的夙愿,吏士们不论生死,皆增秩二等,又根据各自表现斩获,获钱十万到三十万不等。

而任弘除了三十汉斤金饼外,也凭借自己召婼羌人为助力,拖延匈奴九日的精彩表现,被拜为“侍郎”!

那层因为任安之事,禁锢任弘多年的壁垒,就这样轰然破裂了!

侍郎秩比四百石,相当于让任弘连升三级,但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任弘成为了汉朝郎官的一员,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因为郎官不但有资格入值宫禁,有机会见到皇帝,建言献策,更是汉朝高官大吏的人才备选库。

可这一点对现在的任弘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被老傅坑了,要继续留在西域吃沙子。

抱怨归抱怨,任弘也理解傅介子的安排,虽然从三个月前,汉军千余骑入驻楼兰,彻底控制这一区域,逼迫日逐王不得不后退。

但安归之子尚在,已被匈奴人立为“楼兰王”,控制了孔雀河上游的注宾城,另立中央,妄图分裂楼兰,太恶毒了——好吧,虽然汉朝也打算将楼兰一分为二,好方便控制。

这种情况下,楼兰,或者说鄯善国局势尚不安定,仍需要熟悉当地事务的汉吏坐镇,帮刚来的鄯善王尉屠耆坐稳位置。

任弘就成了不二人选,谁让他跟南道的婼羌部落也说得上话呢。

好容易当尉屠耆等来,已在此城站稳脚跟,熟悉一切的任弘引领他去城中观览一番时,却猛地发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怎么好似我才是鄯善王,而他是来巡视的汉朝官吏一样,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这种错位从尉屠耆那一身右衽衣冠,和他差劲的楼兰话开始,在整个过程里,始终存在。

任弘首先指着城池介绍

“扦泥城方一千六百步,有东西两座城门,城中百姓为大王修筑的宫室在西北角。”

鄯善王拍了拍夹芦苇夯筑的低矮墙垣,直摇头,用汉话低声对任弘道“任君去过长安么?”

任弘摇摇头“没去过。”

“任君真该去看看!”

说到长安,这个精神大汉人一双青绿眼睛都黑了起来。

“长安,由高皇帝时的萧相国营建,因龙首山制前殿,建北阙,光是未央宫便周回二十余里,整个长安城则周回七十里!”

“小的门闼凡九十五!大的城门则有十二座!我出的是西墙的横门,若想横穿长安,去到东墙的洛城门,要走上整整一天!”

他叹了口气“反观扦泥,说是国都,却只相当于大汉一个普通乡邑,更没法和长安相比。”

接下来进入城中,任弘每每指点一处介绍,鄯善王就非要跟长安比较一番。

比如任弘指着低矮简朴,且十分拥挤的居民区,鄯善王便道

“长安城中闾里有一百六十,我去过宣明里、建阳里、尚冠里等,个个室居栉比,门巷修直,民众富足。整个长安就不必说了,人丁繁茂,有数十万人,只随便挑出一个里来,人数和占地,都比扦泥城大。”

当任弘又给他介绍商旅寥寥无几,一阵风卷着黄沙吹过的城中街市,鄯善王又摇头道

“长安市有九,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东。凡四里为一市。致九州之人在突门,夹横桥大道,市楼皆重屋。九州的货物,西域的胡商,常在各市贸易,肩并着肩,脚挨着脚,早上穿着新衣裳去逛街,下午回来时已被挤得破破烂烂。”

说到这鄯善王笑得很开心,这似乎是他亲身的经历,可旋即就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看着人丁稀少的扦泥街市,只感到了无比的落差。

任弘算是明白了,这尉屠耆,对长安真了解啊,确实比自己这个现代人更像汉人。

而回忆总是美好的,在尉屠耆长大成人,学字学书,享受富贵的长安,真是连空气都泛着香甜,毕竟汉朝确实是东亚大地上最先进的国度,文明灯塔啊。

这不,尉屠耆留学归来,便开始嫌贫爱富了。

不止是任弘感觉到二人身份错位,鄯善王的话,连一旁的韩敢当都听不下去了。

韩敢当是看在眼里的,任弘自三个月前来到扦泥,便告诉自己和其余五十名吏士,勿要以上邦贵人自居,对当地贵族要有礼,彰显大汉礼仪之邦的风范,更不得羞辱欺压平民,哪怕是去女闾做交易,也要给钱。

任弘甚至经常邀请贵族和有威望的年长平民去城外汉军营地宴饮,与他们分享些美味食物,应邀与之舞蹈,楼兰话说得越来越溜。

如此,任弘才能与城内楼兰贵庶打成一片,让他们放下戒备,真有点汉鄯一家的意思了。

可这鄯善王,真是太不像话了!

不同于任弘的斟酌用词,韩敢当为人直爽,哪管你对方是不是藩属王侯,竟直接开骂道

“我也去过长安,城里有些人多的地方也挺臭的,好些里闾也穷啊,才没你说得这般处处富贵绝美。”

“我还听任君说过一句话,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既然是楼兰人,又做了鄯善王,就勿要当着众人面嫌这嫌那,否则,不消几日,恐怕要被举国上下嫌恶。”

“一旦匈奴人带着前王安归之子杀回来,谁肯帮你?定将斩汝头而去!”

被韩敢当连骂带吓,尉屠耆一时十分尴尬,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

倒是任弘接下来的一席话,不仅为他解了围。更让心情低落,觉得未来遥遥无期的鄯善王,生出了无限激情来!

……

尉屠耆跟着任弘和城内贵族熟悉城中情况时,他的“王后”郭宫人,则被城里的贵族妻女引到城里人专门为她们夫妻修建的“宫殿”里。

郭宫人虽然年轻,却也是见过世面的,在长定宫里服侍皇后多年,最是清楚宫殿该是什么模样。

宫墙要高要大,如未央宫,周回二是二里,哪怕是小点的长定宫,她这宫女提着水,也要走到腿酸为止。

但眼前的,却只是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楼兰小院落,进去一瞧,不过是三进而以,不是郭宫人吹,还不如他兄长,一个小地主在长安城外的宅院大呢!

在郭宫人印象里,宫内的殿堂要宽敞奢华,比如上官皇后冬天会去的温室殿,乃是武帝建,冬处之温暖也。以椒涂壁,被之文绣,香桂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以罽宾毛毯铺地,以象牙为火笼,夏设羽扇,冬设缯扇,从里到外泛着雅贵和暖意。

可在院落内走了一圈,却发现这里虽然是新修的房子,竟是用马粪涂墙,烧火的灶台都没有,只是一个大火塘,两个楼兰庖厨在灰里烧纸胡饼,取出来后拍干净灰,便请她食用。

郭宫人表面功夫比她丈夫强,虽然听不懂楼兰女人们在说什么,但还按照皇宫里教的规矩,彬彬有礼,一点点撕着胡饼入口,动作典雅,看得楼兰女子们愣神。

只对她们递过来的新鲜牛羊奶,再不肯尝一口!

吃了一会,众女又拉着她去看外面的“苑囿”,一口蹩脚汉话的女译者说,这是整个城中最大的花园,仅次于楼兰城那个。

“苑囿,池沼?”

郭宫人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曾跟上官皇后去过一次的太液池。

太液池,它大得像海一样,池边的亭阁连绵,水边皆是雕胡、紫萚、绿节之类的观赏植物,凫雏、雁子布满其间,又多紫龟、绿鳖,在水中动辄成群。

郭宫人还记得,上官小皇后年纪小,才11岁,贪玩,最喜欢坐在亭子边上,给池塘的笨鱼撒食,一边撒还一边露出咯咯的欢笑。

还有一次,皇后想卷起衣裳下去玩水,才露出莲藕般的小腿,却被詹事板着脸阻止了。皇后那张稚嫩的脸很失望啊,但规矩就是规矩,哪怕贵为一国之母,也得遵循,她只能望着自由翱翔远去,彻底离开宫室、长安的群鸟,不知道在想什么。

记忆里的园囿是那样的,可出了院子,郭宫人却哭笑不得,这不就是个稍大一点的葡萄园么!

距离葡萄成熟还早,不能采食,又因为语言不通聊不起八卦家长,城内贵族的妻女陆续告辞,郭宫人便在头顶的绿葡萄下发呆。

好吧,她以为做了“王后“,就能理解上官小皇后的烦恼,可现在才发现,她们的烦恼,截然不同啊。

想了一会郭宫人无奈地笑了

“没无甚不好的,本就是怕了宫里不知何日得罪了谁而惨死的日子,才想办法出宫的,我就当是,复又做回平民百姓家的女人,守着这小院,生几双儿女,安生过日子罢。”

毕竟汉宫室再大,那也是天子、皇后的,椒房温室的华贵器物,她能用么?太掖池的一草一木,她敢乱拔一株么!

可这扦泥的“宫室”虽小,却是属于自己和丈夫的啊!所有器物任由她使用,这不,还有两个奴仆跪在身侧,轻轻地摇着蒲扇为她扇凉,曾几时何,这跪着的,可是自己!

郭宫人一下子就释然了,伸手到头顶,摘了一颗还泛绿的小葡萄塞进嘴里。

嚯,真酸!

可仔细一品,却已有了一小丝的甜意!

正想着时,她的丈夫,鄯善王尉屠耆却回来了,也不管奴仆在侧,竟直接将郭宫人一把抱起,在葡萄架下转了两圈。

“夫人,我不难过了!”

尉屠耆紧紧抱着妻子,满脸兴奋地说道

“因为任侍郎对我说,这里虽然不是大汉。”

“但是,我可以将鄯善,建成如大汉一般的礼仪教化之邦。”

“这里虽然不是长安。”

“但我可以将扦泥城,建成为整个西域诸邦都艳羡的……小长安啊!”



第83章 始终做世界和平的建设者

让楼兰城繁荣的是孔雀河,而使得扦泥城建起的,则是车尔臣河,它们可以说是孕育了罗布泊的“父亲”和“母亲”。

车尔臣河这年头被称之为“阿耨(nou)达水”,他发源于昆仑山、阿尔金山的皑皑雪山,冲下高原,向塔里木盆地流淌。

它的上游地区因为山区降水少,河流径流量不大,河床附近有盐壳,周边高度荒漠化,只适合放牧,所以只有小宛这个人口千余的小行国靠养山羊养活自己。

但在下游的且末、扦泥地区,土壤质量更好些,又因为数条河流汇集成几个湖泊,形成了一片广袤的绿洲。时值盛夏,芦苇、红柳、胡杨、芨芨草郁郁葱葱,水鸟和牲畜在周边繁衍,也为农业打下了基础。

除了楼兰人分散在河流两岸的小块田地外,在扦泥城东的平地上,今年又新开垦了一大片土地,足有五六百亩之广,防沙的林带已经种下,打麦场、引水的沟渠和涝坝样样不少。

旁边则建起了一座大的坞院,大小和里面的布置与悬泉置差不多,只是多了陶窑、畜圈,这儿既是屯田卒的住所,也是堡垒、驿站。

这是任弘带着五十名士卒,在扦泥城民众帮助下建起的。

这日清晨,任弘舒展着身体刚出门,本以为自己算早了,旋即就看到田官“宋力田”蹲在田地边。

因为常年在地里弯着腰,宋力田身子有些佝偻,也不戴巾帻,就扎着一个扁髻,插着木簪,一头黑发里已夹了几根白丝,总是穿着一件短打,腰上插着把镰刀,绔腿捋得高高的,腿上的汗毛却不见有多少。

任弘乃是侍郎、扦泥司马,麾下吏士都要唯他命令是从,但任弘也有怕的是,就是这位宋力田了。

宋力田乃是敦煌郡派来协助任弘屯田的农官,初来乍到时,任弘还想卖弄一下后世知识,指点一下这老农官沤肥堆肥什么的。想必定能让他惊呼不已,纳首便拜,毕竟就任弘在敦煌所见,百姓种田多用新鲜粪便,还以为这技术尚未发明呢。

结果,宋力田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任弘,薄薄的嘴唇毫不留情

“任侍郎,你觉得,老夫力田这么多年,连熟粪生粪都分不清?”

任弘大汗,看来汉朝不同地区农业科技水平,层次不齐啊,这下可尴尬了。

他之后便不再多言,农业啊,是这个世界上最需要耐心,最急不得的事。

且很多时候,经验胜于理论。有文化的大学生,也不一定比不识字的老农更懂地里的庄稼啊。

更何况,这位宋力田是有学问,他年轻时,据说在搜粟都尉赵过手下做过事!又在张掖居延担任力田的官职,是正统农官出身。

只是后来因为犯了法,被夺去职位,发配敦煌,在玉门都尉府下从事,如今汉朝要在西域重新屯田,便将宋力田打发过来了。

宋力田整日阴着脸,很少有句好话,又好酒,唱喝得醉醺醺的,但醉归醉,在农事上,却从来没拉跨过。

此刻他便捏着芝麻荚对任弘说道“最迟半月,这胡麻就要熟透了。”

这宋力田确实有两把刷子,不但刚来就安排人挖了粪池,将人畜粪便集中起来堆熟粪,更知道生地里种芝麻可得奇效。

“荒地先种胡麻,可令草根败烂,一年不出杂草。这点也不必任侍郎教我,搜粟校尉早就知道了,他说过,胡麻之于草木,若锡之于五金,性相制也。”

胡麻生长周期很短,随着开花一节比一节高,三四个月后,果荚成熟后就会自动爆开,露出里面香香的胡麻籽。

今年接下来的农活,宋力田都安排好了,在沙地上划着田地片区对任弘道

“等入秋前后,便种宿麦,等到来年开春,粟和糜子也要种一些。种子要用当地的,若以敦煌麦种播下,恐怕不服水土。”

小麦是楼兰的主要作物,但也杂种粟、糜子等谷物,任弘见过楼兰人除了胡饼,还吃磨碎后的烤制的粟米饼、烹煮的糜子粥。

但在楼兰人的语言里,除了小麦外,其他农作物一概被笼统称之为“谷物”,可见麦子地位是独一无二的。

宋力田喝了口酒,站起来指着广袤连成一片的田地,仿佛这是任他挥洒的画卷

“地平而大,正适合使大器,以牛耕,用赵都尉的代田法!”

代田法,这是汉武帝晚年,由搜粟都尉赵过发明的,当时汉朝连年对外发动远征,汉武帝又大兴土木,驭民太过,以至于关东出现了大量流民,盗贼四起,许多编户齐民被重役逼得活不下去,抛弃田地逃入山林,这才有了“户口减半”。

后来汉武帝下了轮台诏,幡然醒悟,决定好好搞农业,解决天下生计问题。但人当然没死一半,土地却抛荒了许多,传统的小农平翻低畦成效慢,于是赵过便为国营农场的大规模耕殖,量身打造了“代田法”!

此法细节不必细述,反正结果是好的,产量竟能增产一石!而且还节约了人工,正所谓“用力少而得谷多”。

汉朝的农官系统比秦更成熟,搜粟都尉找到了增产的妙方后,便令关中的三老、力田和里父老学习先进经验,同时在朝廷主持下,向地广人稀的边郡推广——那儿多是官营的屯戍田。

大汉朝之所以能只花了短短十年,便从武帝末年的荒废缓过来,代田法是有大功劳的!所以赵过被后世称之为”汉代袁隆平“,是实至名归。

当然赵过功绩不止这一项,他的创造里,还有播种的耧车,改进的犁铧,以及二牛抬杠。

从这时候起,便有了抬杠这个词。

都是能沿用两千年而不落伍的好东西,经得住时间考验。

任弘是越听越敬佩,但也问了宋力田一个问题“宋力田做过农官,可听说过一个叫汜胜之的人?”

……

“汜胜之?”

宋力田摇头,他从未听过这名。

“应该也是这年代的人啊,且也是农官。”任弘暗暗嘀咕,或许是还年轻,不知名?

虽然赵过十分伟大,但代田法,毕竟更适合国营农场屯田的大规模作业,朝廷铁官为代田法铸造的大器,比如装有犁鐴的大型铁犁,小农在自家小片田地里用起来不太方便。

且在任弘看来,代田法仍不够完美,不够精耕细作。

若要让汉朝的主力小农家庭户户增产,还是要指望写了中国第一本农书的汜胜之啊。

正是赵过、汜胜之这一前一后两位农业大师,引导了汉朝的农业革命,让中原人口直飚到六千万!

这可是在长江以南基本没怎么开发的情况下,简直恐怖。

任弘料定,汜胜之就是与自己同时代的人,但尚未崭露头角。

远水解不了近渴,能否让扦泥屯田一年内实现自给自足,两年内能供应过往使团、兵士,就看宋力田的了,任弘顶多提出一点诸如……将直辕犁改造成曲辕犁的意见。

中午吃饭时,任弘和宋力田说了一件事。

“宋力田,我近日来见到,楼兰人所用农具皆十分古旧,竟还在用木耜(si)耕地,不知犁田为何物,更别说牛耕了。”

“待到秋后种宿麦时,吾等若有闲暇,大可将用不完的铁犁借与鄯善王,再将二牛抬杠、积肥等法传授与他们,如此则用力少而得谷多。”

只要不在农事上不懂装懂外行指导内行,宋力田在大事上还是听任弘的,他没啥意见。

但做翻译的卢九舌就有些不解了,举起手来。

这是任弘给他们定的规矩,有话说要一个个举手,不要七嘴八舌。

“任君,高价借出铁犁倒是可行,但我不明白,为何要将其余农事技艺白白教给楼兰人?肥了他们,于吾等又无好处。”

“谁说没好处?目光要放长远些。”

任弘跟他们讲了道理。

“傅公虽令我与奚充国在楼兰屯田,但吾等短期内能自给自足就不错了,大军使团往来,根本供应不及。若从敦煌运粮?隔着白龙堆根本不可能,发十石粮,人吃马嚼,抵达时恐怕只剩下一石。”

“所以两年之内,汉军所食,依然要靠鄯善国提供。”

“南道诸国过去难以供应汉使,不多百多人过路,便多有怨言,只因绿洲城郭土地少,所种粮食亩产也少,只勉强够自己吃。若能教其中原力田之法,让麦、粟产量增加,才有多余供应汉军啊。”

楼兰鄯善是汉朝重返西域的第一站,是桥头堡,只有将这里经营好了,粮食有富余,才有继续向外拓展的可能。

所以任弘认为,大可将楼兰鄯善视为汉之郡县,将中原已有的先进农业技术推广开来,这东西自然传播极其缓慢,不主动提倡的话,牛耕再过个五百年也传不到。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原则

第一,养蚕丝绸、炒钢铸造等汉朝核心技术必须严格控制,绝对不能出玉门关!

第二,千万别为了逞一时之快,装一时之逼,为了用正常途经也能解决的小麻烦,而在西域乱搞发明!

西域是诸多文明的十字路口,比如扦泥东边的米兰古城,后世在那发现了北印度的文字、波斯的钱币、希腊的天使、犍陀罗的佛像、甚至是罗马风格的布匹。

你鼓捣出的新东西,或许不会受中原待见,却可能西流,从而对世界历史产生剧烈影响!

苦得年年压针线,却给人做嫁衣。到时候东方不亮西方亮,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当然嘴上,任弘是不可能这么说的。

他大义凛然地说道

“匈奴禽兽胡虏也,贪心不足,只知道对楼兰勒索和奴役,要他们年年缴纳牛马粮食。”

“但大汉,却是礼仪之邦,给鄯善带来和平与秩序,日后还有丰饶的粮仓和繁荣的商路。”

“吾等屯田士,和匈奴僮仆校尉不一样,不是破坏者。”

“而是建设者!”

一席话,既有大道理也有实利,说服了卢九舌等吏士。

任弘打算,等明日,鄯善王的即位典礼时,便要在宴飨上宣布汉朝对鄯善的技术援助,对鄯善的贵庶百姓,将这一席话再说一遍。

大汉重返西域,他们这些深入异域的吏士,不仅要屯好田,还要做大汉和平政策的宣传队,先进文明的播种机!

但就在这时,外面却有鄯善国的译长匆匆跑来,向他禀报

“任侍郎,出大事了。”

译长焦急下拜“还请你快去,劝劝鄯善王罢!”

……

ps第二章在晚上。

《洛阳伽蓝记》记楼兰、且末一带“城中居民可有百家,土地无雨,决水种麦,不知用牛,耒耜而田。”



第84章 孔夫子的话

“韩君,轻些,轻些。”

少顷,一个头戴儒冠,穿着宽袖袍服的干瘦文士,被人高马大的韩敢当拖拽着,走在扦泥城的街道上。

他的脖子有个黑色的小瘤子,脚竟是光着的,沾了不少泥巴,甚至还踩到了马粪,两双鞋履被拎在手上,十分狼狈,口中求饶不已。

“韩君,让我将鞋履穿上罢,这样有辱斯文!”

韩敢当松了手,回头瞪着这儒士“你这厮,明明不是休沐日,却跑到女闾里与胡妇调笑,就斯文了?”

“此一时,彼一时。”

陶少孺连忙穿上鞋履,他本是关东儒生,虽然混不成贤良文学,但也足够饱暖,只可惜,天性好色,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

他因与个有夫之妇偷情,被其丈夫逮住,若严格按照律令“诸与人妻和奸,及其所与皆完为城旦舂”,在本地服役就行。但那苦主家里是有权势的,买通关系,报复了他一通,直接流放到敦煌。

陶少孺本已在效谷县安定了几年,做了个小吏,但今年入夏时,却忽然被调到西域来。

受尽千辛万苦走到扦泥城,他是欲哭无泪啊,只整日沉溺于女闾,以及满足那位任侍郎各种奇奇怪怪的要求。

“快些。”

不等他将有些紧小的履穿上,整理好衣冠,韩敢当又开始催促了,骂道

“过去三个月,吾等夯筑坞院,任君却独独容许你不用干重活,与卢九舌负责记账即可,今日任君要用到你,却半天找不到人,还敢磨蹭!”

陶少孺暗暗嘀咕“我不是协助任君,教了吏士们识字么?还将我腹中所学一点不剩,全篇抄录给他,这可是百金都换不到的啊。”

面上他却只能点头哈腰,跟着韩敢当朝城邑西北角走去,在敦煌边塞待了几年,陶少孺很清楚,必须与长吏搞好关系,否则在这法外之地,他们有无数种办法置你于死地!

待他们走到路口时,任弘已在此等待,陶少孺连忙过去行礼,韩敢当则将自己在哪找到陶少孺禀报给任弘。

任弘倒也没斥责陶少孺,只是笑着问道“陶少吏,你果然又啃了满嘴的西域胭脂,那些圣人之言,还能背得出来,活学活用么?”

“能!”

陶少孺不假思索“胭脂不过沾我唇舌,但圣人之言,却是永远留存于心的!”

任弘颔首“善,待会我与鄯善王说话,可能要你在旁补充些《论语》里的说辞。”

陶少孺学的不是汉朝设立了博士的五经,而是比五经稍微低端点的《论语》。

虽然论语在汉文帝时也曾设立过博士,但到汉武帝大兴儒术时,却未能混进五经队伍里。但即便如此,论语作为“圣人言行之要”,也是学五经前的启蒙读物。

所以,汉代儒生往往先习《论语》、《孝经》,然后兼通一经或数经,将《论语》看作通达五经的阶梯。

和春秋、诗分好几个派别一样,论语也分《古论》、《齐论》、《鲁论》三家,撕逼倒是不严重,只是传述内容略有区别,而陶少孺作为定陶人,学的恰恰是《齐论》。

时间紧迫,任弘只在去“鄯善王宫”的路上,给陶少孺粗略说发生了何事。

“鄯善王昨日刚刚就国,他喜爱大汉的衣服制度,故今日召集城中贵人官吏,说要重治宫室,作徼道周卫,出入传呼,铸造鼎簋,撞钟鼓,效仿汉家礼仪!”

任弘却知道,这是自己昨日对鄯善王说的“将鄯善建成礼仪之邦,将扦泥建设成小长安”起作用了。

但鄯善王,显然误解了任弘的意思。

“这,西域胡王心慕汉家制度礼仪,是好事啊。”

陶少孺听得发愣,没觉得有何不妥,虽然他混得很惨,但传播礼乐教化,这是每个儒生心里的梦想。

任弘摇头“鄯善王平日里穿戴汉家衣冠倒没什么,只是重治宫室、铸造鼎簋钟鼓等,太耗费钱粮。鄯善国眼下要集中一切力量,供应汉军在西域的行动,这钱粮都要用在刀刃上,哪能由他乱花!”

鄯善国刚刚建立,百业待兴,尉屠耆自己的府库里哪有什么钱,连住处都是贵族们凑钱赞助修的。

如今他却嫌不好,想要重修,还提各种要求,妄想钟鸣鼎食,鄯善的贵族们自然不想花这冤枉钱,所以才央求任弘出面帮忙劝阻。

任弘也考虑到,若是尉屠耆为了自己的享乐横征暴敛,惹怒了楼兰人,让他们恨屋及乌厌恶汉朝,眼下匈奴在侧,怕是又要生出变故来。

说话间,鄯善国的“宫室”到了,说是宫室,其实只是规模与汉军坞院相仿的一座院落,敲开门后,才知鄯善王去了西门。

等任弘他们再赶到西门,只见尉屠耆正站在外面,指挥工匠测量城墙高度距离,远远望到任弘过来,他十分高兴,拉着任弘与之分享他的奇思妙想。

“任君。”

尉屠耆指着扦泥城西门,意气风发地说道

“我要效仿长安未央宫,在这大门之外,修两座高大的汉阙!”

……

“鄯善王可曾听过一件,我大汉孝文皇帝的故事?”

尽管这也是任弘以后挺想做的事,但不是现在,他好不容易将尉屠耆劝进院子里,与之对坐,笑着说道

“古之帝王,大都修有漂亮的露台,孝文皇帝也想造一个露台,但他找工匠算一算,说要黄金百斤。”

“孝文皇帝听了,觉得这已是十户人家的财富,太过劳民伤财,便罢修露台。”

其实吧,汉文帝这边罢了一个小小露台,故意宣扬出去让臣民颂扬。那边就赐给靠舔痔疮上位的宠臣邓通亿万钱,外加一座大铜山,随便他铸钱,怎么就不想着节俭了?

结合两件事看,汉文之节俭,已近乎于虚伪,只是近十多年来,贤良文学们很喜欢拿汉文事迹与汉武做对比,便将汉文之世吹得堪比成康,无形中将他神话了。

但这不妨碍任弘拎出汉文帝的故事来忽悠鄯善王

“罢露台后,孝文皇帝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兴於礼义。鄯善王,这才是大汉之所以成为礼仪之邦的由来啊。如今鄯善也才经过安归暴虐,匈奴勒索,仓库里空空如也,我以为,鄯善王应该学学孝文皇帝,暂停修治宫室。”

但没想到,尉屠耆却满脸委屈“任君误会我了,我要仿照大汉式样重修宫室,建立汉阙,绝不是为了自己享乐!”

哈?

尉屠耆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在长安时,也听过一个故事,大汉刚建立时,高皇帝还在外头打仗,而萧丞相营作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等。”

“高皇帝回到长安后,见宫阙壮甚,十分恼怒,说如今天下动荡不安,经过数年的苦战,成败还尚未见知晓,丞相为什么要修建这么华丽的宫室?”

“萧丞相回答,正是由于天下还不安定,才必须修建宫室。天子要统治天下,没有华丽雄伟的宫室不足以显示威严,且如此一来,后世便不必大兴土木了,于是高皇帝大喜。”

尉屠耆露出了笑“小王存的,便是萧丞相的心思啊!让动荡不安的鄯善人看到巍峨宫室,如此方能安心,也只有如此,扦泥才能成为‘小长安’啊。”

你,你还敢还嘴!再看看周边可怜巴巴的绿洲植被,寥寥千余的城中民众,够你大兴土木么?

“长安之所以为长安,大汉之所以为大汉,其实并不在于一两座城阙。”

任弘忍着恼火,耐下性子,笑道“鄯善王的初衷,是要建立如大汉一般的礼仪之邦。”

“而这世上,再没有比孔子更知礼的人了,陶少吏,孔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陶少孺早就跟任弘对好台词,酝酿许久了,闻言便捋着胡须,装出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缓缓说道

“孔子说,想要建立一个礼仪之邦,在考虑宫室威严之前,首先要做三件事。”

他的三个指头伸了出来。

“庶之,富之,然后教之!”



第85章 丝绸之路经济带

“任侍郎愿将多余的铁犁借与吾等,还要让大汉的屯田卒,教楼兰农夫牛耕、积肥之法?”

听任弘如此说,鄯善王尉屠耆是有些发怔的,他在长安这十几年,虽为人质,却亦有一份供禄,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时常还能接到宫廷赏赐。心思尽用在斗鸡走马,纵情声乐上了,哪关注过农事啊。

但就尉屠耆了解,大汉农业比鄯善先进,这是毋庸置疑的,楼兰人虽然很早就开始种小麦了,但半耕半牧,农业水平还停留在春秋时期,落后汉四五百年。

任弘笑道“一来吾等屯驻此地,食鄯善之谷,自然要回赠些许。二来,鄯善各个绿洲若能学学大汉的精耕细作,用力少而得谷多,完全能养活数倍之民,这便是孔子所说的‘庶之’。”

陶少孺在一旁用文绉绉的话补充道“没错,子曰足食!鄯善王想要建立礼仪之邦,但若是百姓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两人一唱一和,一人说之以利,一人说之以礼,尉屠耆哪里顶得住。

反正在他看来,大汉不管什么都是好的,礼仪制度宫室要学,农业技术当然也要学,于是作揖道

“小王代鄯善人,谢过任侍郎!我今日就派人挑选合适的农夫,去汉军屯田处求学!”

“不急,不急,还是先给吾等一些将近成年的小牛,好让力田将其驯化成耕牛。”

任弘又咳嗽一声,继续道

“但只是足粮还不够,还要让鄯善国的府库,富裕起来!不然日后鄯善王如何修治宫室,铸造钟鼎呢,总不能每次都向贵庶索要罢?”

这一点说到尉屠耆心坎上了,他今日说要重修宫室,建造汉阙时,就遭到了贵族们的一致反对,个个叫苦不迭。说为了给汉军修坞院,为了给鄯善王建新房,已经将余粮都献出来了,再无余力折腾。

而尉屠耆也去仓库里看过,确实,被楼兰人当成货币使用的丝绸布匹已经不多,而过去历代楼兰王最大的一笔财富属于王室的驼群和牛羊,又被却胡侯伊向汉接管,只给他送来一些老、幼牲畜。

所以尉屠耆也苦恼

“国小民贫,何以富之?”

“光靠收取赋税恐怕是不够的。”

据任弘了解,临时征收的实物税,王室自己经营的畜群,每年向农民征收的两次渠水费,以及外国商队的过路费,这就是楼兰&ap;ap;ap;鄯善的主要财政来源。

但扦泥的有一项潜力,尉屠耆恐怕还未看到。

任弘笑道“鄯善王别看扦泥不大,但它可是丝路南道的必经之地,眼下北道为匈奴所断,不通。所以诸国使者、商队想要前往大汉,大汉军队、使团要去大宛等邦,都得从扦泥经过!”

尉屠耆却被任弘口中的名词吸引了“丝路?这说法我倒是从未听说过。”

不过确实很贴切,自张骞凿空西域已过去四十年,汉朝与西方世界有了直接接触。随着使者商贾日益增多,双方对对方的了解也越来越深,而外国益厌汉币,不贵其物,因为审美等问题,漆器等商品难以卖到高价了。

唯独有一样例外,那就是尉屠耆身上也穿着的丝绸。

在汉初长达四代人的时间里,骑在汉朝头上的匈奴单于,每年都能从中原获取大量丝帛作为贡赋。而这些丝绸并不符合匈奴人的习俗和审美,它们更多被向西运送,抵达了西域、中亚和波斯。

它柔滑而又美丽,色彩像鲜花一样美,质料像蛛丝一样轻盈,既容易携带,又能在葱岭西域卖出堪比黄金的高价,真是绝佳的商品。经商的粟特人立刻意识到了商机,不辞万里,千方百计前往中国。

而当汉朝反击匈奴,夺取河西走廊后,商路第一次被打通,但兴冲冲抵达玉门关的粟特人却碰了一鼻子灰。富强的大汉,对这点外快并不感兴趣,反倒对出入关的商贾数量控制严格。

倒是在进行政治性朝贡赠赐时,显得很大方,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使携带“帛直数千巨万”分赐西域诸邦,各邦使团进入汉朝,所获赏赐也以丝绸为主。

于是粟特人又每每假扮各邦使节入玉门纳贡,想要骗取丝绸。

之所以如此疯狂,是因为数量有限的丝绸,已在西方悄然走俏。

在安息帝国,波斯人用丝绸来装饰宫殿、制作拜火教僧人的祭袍,甚至充当鲜艳的军旗。

从大夏到条支、托勒密,在中东处于统治地位的希腊人则将丝绸称之为“阿摩戈斯服装”,这是来自遥远异域的珍奇,亦是王公贵族标榜身份的奢侈品。

据说这股风尚已经传到了罗马,元老和将军们即将为这东方的华丽绸缎的疯狂。

虽然其他地方也偶有野蚕柞丝,但完全比不了汉朝这延续了数千年,已十分成熟的工艺。蜀锦、鲁缟、罗绮、纱绦,各地品类争奇斗艳,从皇帝诸侯到官吏平民,是各阶层都能穿的寻常衣物,通过赠赐贸易流出玉门的丝绸,只是九牛一毛。

但却已深深改变了西域,原本各自为政的绿洲城郭因丝绸而变得活跃繁荣,他们将丝绸当成了货币来使用,在楼兰,不论是买卖葡萄园、奴隶还是牲畜,都用丝绸作为交换媒介。

将这条路称做“丝绸之路”,真是名副其实啊。

不过就任弘了解,这条路,绝非连续不断直通罗马的长途贸易,而是一站一站,接力式的短途交换。哪怕走得最远的粟特人,也顶多将丝绸从玉门运到康居,转手卖给安息商人。

而且,在丝绸之路上扮演主要角色的是军队和使节,而非寥寥无几的商人。毕竟大汉国内政策还没变,依然只接受朝贡赠赐,鲜少有汉地商贾以个人身份主动出国贸易。

所以丝路的繁荣,全赖汉军和各邦那动辄上百的使节团带动,太初、天汉年间,络绎不绝的士兵和使团在当地市场购物时,扦泥城的贸易便兴盛起来。

而当汉军撤走,楼兰王安归投靠匈奴,纵容匈奴骑兵在境内劫杀汉使及大宛、安息使者时,扦泥城的贸易就立刻凋敝。

如今大汉重返西域,丝路,又可以再度敞开了。

尉屠耆顿时摩拳擦掌“既如此,我便将诸邦使团、商贾的过路费加倍,何如?”

大汉使团兵士过路,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要钱啊,可其余邦国就不同了。

尉屠耆觉得,自己想要的宫室、楼阙,都得从他们身上刮!但凡在扦泥城过夜的,一人一枚大夏银币,或五人一匹丝绸,雁过拔毛。

任弘却连连摇头“若真如此,商贾往来一趟入不敷出,谁还肯冒险?使团也觉得走鄯善国太不划算,恐怕就宁可绕远路了。鄯善王,要我说,非但不能加倍,过路费甚至要减半!”

“减半?”尉屠耆很不理解“若是减半,收取的钱帛就少了,鄯善又如何富裕呢?”

任弘给他讲了中原的一个故事

“管仲为齐相时,关市讥而不征,对国外客商只进行必要的盘查,而免除其关税。一时间,天下商贾云集齐国,齐国因此得到了本国所缺乏的货物,又将多余的鱼盐卖出国门,由是大富!”

“鄯善就应该学管仲之法,毕竟日后西域北道一旦打通,商贾使团也可以绕路,若将过路费减半,商贾使团必然云集。他们不但会带来鄯善王所需的各种货物,还要在鄯善吃喝,进女闾消遣,购买牛马骆驼。如此便能让扦泥集市繁荣,鄯善王再从集市上收税,不就能让鄯善府库富裕么,此不加赋而国用足也。”

在任弘的计划里,鄯善起到的就是一个中专商站的作用,人往来越多,就越是繁荣。

虽然尉屠耆对这一招是否管用还心存疑虑,但还是答应推行。

对话进行到这,尉屠耆已对任弘十分信服,觉得他确实是一心为自己,为鄯善国着想,便郑重避席,恭恭敬敬地朝任弘作揖,求问第三件事。

“那教之,又作何解?”

任弘道“鄯善王觉得,如何判断一个邦国,是否是礼仪之邦?”

尉屠耆一愣“看其是否有宫室楼阙、钟鸣鼎食、汉家衣冠?”

任弘大摇其头“这些虽也需要,但却并非最为关键。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让楼兰人庶之,富之的同时,还要教之以礼!”

说着,任弘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来,开篇就是“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陶少孺一看,却是自己先前奉命抄录给任侍郎的《论语》。

仿佛传教一般,任弘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将这卷在西域十分珍贵的《论语》双手递给尉屠耆。

“没有文字,没有诗书,就不能称之为礼仪之邦!”

……

两个多月后,八月下旬。

驼铃悠悠,一行来自康居的粟特商人牵着骆驼,抵达鄯善国都扦泥,这里已不再凋敝冷清,反而有些热闹。

他们除了在城门外遇到两个穿着汉式丝绸衣冠,正说着蹩脚汉话,相互考较学习成果的鄯善年轻贵族外,一抬头,竟看到了这一路走来,在诸城邦从未见过的一幕

鄯善国西门外没有建立高大的汉阙,但门上正中却镶嵌了一块石板,上面用墨深深刻画着四个汉字

“汉鄯善国!”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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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我们不去占领

从粟特不远万里来到鄯善的这队商人,装扮很有异域风情。

他们个个高鼻深目,头戴尖顶虚帽,帽子有前檐,便于遮阳远视,宜于长途旅行。衣裳则是翻领、对襟、窄袖,突出身体线条。

不过走在前头,牵着三头珍贵白骆驼的首领,汉名为“史伯刀”者,因为有些发福,肚子上的线条便格外突出。

要放过去,粟特人来到扦泥,都要被土里土气的楼兰人好奇地盯着围观,可这次,却是粟特人诧异地看着扦泥城里的新气象。

不同于他们印象中,灰扑扑冷清清的小城邑,仿佛焕发了活力。集市上多了许多摊位,叫卖本地刚丰收的葡萄、做好的羊肉、胡饼、粟饼、芦苇席等,除了粟特人外,还真有不少来自其他邦国的人流连其中,多是往来大汉的西域诸邦使节成员。

也偶尔能看到扦泥本地的贵族路过,在这炎热的八月里,他们抛弃了笨重的毡衣毡帽,也不再穿罗布麻织的粗布,而统统穿上了轻盈的丝绸衣裳。皆是右衽的汉式衣,下面则是锦绔,套着一双皮靴有点不伦不类。

更怪异的是,明明是西域胡人的高鼻深目,有几个年轻贵族却蓄发,梳了一头汉式椎髻,相互遇上了,也不再行楼兰人的礼节,反倒作揖起来。

史伯刀一问才知,这鄯善王及其夫人从大汉归来后,引发的风潮。

这两个月里,在鄯善王提倡下,贵族们不但开始学习汉语。衣裳以汉家衣冠为好、见面要拱手作揖、以梳汉式发髻为美,甚至在贵族聚会时,不再食用胡饼,反倒以使用筷著为优雅,分案而坐,吃起粟米饭来。

当然,这股风气,只是富裕有余钱,且闲着没事干的贵族在瞎折腾,还未刮到平民百姓那儿去。亦有不少老派保守的贵族坚持传统,冷眼旁观。

粟特人穿城而过后,暗暗窃语道“果然如于阗人所言,鄯善王以胡效汉,真是驴非驴,马非马,所谓骡也。”

作为南道大国的于阗,自然是看不上鄯善王这种抛弃传统的做法,觉得不伦不类。

但史伯刀更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鄯善国收取的过路费,竟然降了整整一半!

而城外还专门设置了客舍,供往来使团商贾居住,虽然要价不菲,鄯善王更声称,已经在汉官任侍郎斡旋下,和婼羌的去胡来王达成盟誓,两邦同为大汉臣属,不互相攻伐,婼羌也不再抢劫鄯善国境内的商队。

正是这些举动,让扦泥城恢复了繁荣。

粟特人的贸易网络遍布西域,史伯刀数月前更亲自来过一趟扦泥城,所以能猜出,这一切的背后,应该有一只手在推动。

“鄯善真正的王不是尉屠耆,而是那位任侍郎。”

“如此看来,任侍郎确实是喜欢贸易繁荣,或许不会像其他汉官一样,厌恶低贱我们。”

史伯刀拍着骆驼背上驮着的大袋子笑道“也不枉吾等来回奔波,为他找寻所需之物。”

……

“吾等不但要送给鄯善牛耕积肥之技,送给鄯善贸易繁盛,还要送给鄯善文字。”

而城东坞院内,在陶少孺禀报,说已将从敦煌买来的《孝经》《凡将篇》抄录成数份,不日便可向粗识汉语的楼兰人传授时,任弘十分满意。

楼兰人,是没有本土文字的。

但他们已通过种种途经,接触到了许多种文字,除了汉文外,还有粟特商人带来的粟特文,大夏、波斯银币上的希腊文波斯文。

随着楼兰鄯善的发展,迟早会有运用文字的需求。

不过据任弘所知,在历史上,楼兰人虽然也以汉文为官方文字,但最为流通的,却是一种名为“佉卢文”的北印度字母文字。那是数百年后,随着月氏人的贵霜帝国崩溃,一些信仰佛教的贵霜难民带来的。

文字是潜移默化的,对一个民族文化、思维影响极大。

在西域,汉字算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虽然这和西域诸邦语言与汉语差别太大有关,但朝廷在意识形态输出上不上心也有关系。

“宣传思想阵地,我们不去占领,人家就会去占领!”

于是任弘便轻轻一推,提前了楼兰人接纳汉文的进程,有鄯善王夫妻背书,鄯善国掀起了一场学习汉语的风潮,任弘也勒令这场文化输出的主力陶少孺要尽快习得楼兰话。

想到这,任弘瞥了一脸虚弱的陶少孺一眼,这人是有些才学的,但就是太过好色,总管不住下半身。

“我听说,有个坐拥三座葡萄园的寡妇跟着你学汉言,学到了床榻上?”

“侍郎,真只是我学楼兰话,她学汉言,发乎情,止乎礼。”陶少孺一本正经,对着圣人发誓。

任弘点着他警告道“你切记,勿要招惹那些有妇之夫,我可不想扦泥城里,出一场捉奸血案。”

接下来便是文字了,从年轻一代的贵族开始,让陶少孺教他们汉文,通过《孝经》《论语》以及鄯善王对长安的吹嘘来了解大汉。

不出意外的话,十年之后,鄯善的贵族将和尉屠耆一样,变成精神大汉人,当大汉有需求时,说不定个个踊跃,争当自干汉呢。

科技、贸易与文化,这是在争夺西域的过程中,汉朝相比文化落后的匈奴,三个巨大的优势。

鄯善只是试点,若是效果不错,任弘会上报傅介子,将这个模式推广到整个西域。这三件武器只要用得好,葱岭以东,足以望风披靡!

老傅上个月又回到了敦煌,以义阳侯的身份,担任“玉门都尉”,不但管着外国使者出入玉门,还直接主持大汉重返西域的战事。

任弘知道,傅介子的目光,始终望着西方,他的脚步,绝不会止步于孔雀河畔,自己与老傅说好在扦泥待的第二个三月,也快到头了。

就在这时,卢九舌却来禀报,说有一队粟特人前来求见。

问清楚来的人是“史伯刀”后,任弘一拊掌。

“等了他们数月,可算是来了!”

想要自己让粟特人帮忙找的几样东西,任弘正要迫不及待地出去,却又变了主意。

他来回踱步后,嘱咐外头的韩敢当等人道

“且先故意刁难刁难,阻挡半刻再放粟特人进来。”

……

被拦着盘问半响,卸下所有武器后,粟特人终于被允许进入汉军坞院。

史伯刀已经取下了头顶的尖顶虚帽,露出了一头剪过后齐顶的短发,还特地抹了点油上去,这是粟特人面见尊者的规矩。

韩敢当的阻拦并没让这位在丝路上来回十多次的老辣商贾丧气,不管汉军吏士如何刁难,他都保持微笑。

“卖不出货物时,笑就是了。”

这是他的父亲,一位同样在丝路上奔波多年的粟特老商贾教给史伯刀的话。

和齐顶剪发一样,永远不变的笑容,也是粟特人的标志。

在韩敢当等人放行后,史伯刀让其余粟特人等在外面,只亲自扛着一个大麻袋步入院内,远远便拜在任弘面前,用流利的汉语说道

“康居国苏薤(xiè)王使者史伯刀,见过任侍郎!”

“原来是史伯刀。”

任弘站在门廊处,把玩着一根不知作何用处的大木棒,明知故问。

“三月未见,汝等所来何事?莫非是想再去玉门关碰碰运气,看义阳侯放不放汝等入关朝贡?”

史伯刀抬起头,做出一副低微的姿态,十分无奈地笑道

“吾等此来,自然……还是与大汉对康居的关市贸易之禁有关。”



第87章 卡脖子

苏薤(xiè))便是粟特人的五座城市之一,粟特人善商贾,好利,男子年二十便跟随长辈去旁国行商,他们是丝绸之路上的搬运工,东西贸易的主导者,利之所在不辞劳苦。

史伯刀作为“苏薤王使者”,在粟特人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商贾,他是安息贵族、月氏歙(xi)侯的座上宾,但今日,在一位汉朝侍郎面前,却如此低姿态,并非没有原因。

虽然粟特人也经营宝石、香料、牲畜等生意,但近百年来,他们之所以能始终在贸易中盈利,主要还是依靠转卖丝绸。

所以进入汉地购丝,是维持粟特人生意的重中之重,尤其是将重心放在贸丝的苏薤城。

但粟特人在大汉的生意,却在今年初遭到了一次致命的打击

先是二十余名粟特人冒充康居使节,以黄骆驼假冒白骆驼入贡,被识破赶出塞外后竟怀恨在心,掘了居庐仓汉军将士墓地盗取钱帛。

他们被傅介子使节团逮了个正着,任弘也参与了抓捕行动,那些粟特人或死或伤,剩下的在楼兰城被全部勒死正法。

但这件事还没完,此事被传回长安后,引发了朝廷震怒。

康居王二十年前曾帮助大宛与汉军对抗,又素来与匈奴单于亲近,如今出了这种事,自然被汉朝视为邪恶国家。

制裁,必须制裁!

掌管诸侯及藩属国事务的大鸿胪立刻下令,将滞留长安、河西的康居人、粟特人全部驱逐出境!

玉门关、阳关不再接纳康居粟特商贾入境,不管是贸易,还是打着朝贡的名义。

史伯刀可怜巴巴地说道

“成群的粟特驼队等在玉门关外,却没有货物供它们载运;康居、大宛的集市少了丝绸,人冷清了许多;安息、条支的王公几次派人催促,若无丝绸,祭袍与旗帜便只能用当地普通布匹。”

“不对罢。”

任弘笑道“大汉虽禁了康居粟特商贾入关,但其他诸邦使节商贾,如大宛、月氏、安息,皆出入无阻,他们亦得了许多丝帛作为赠赐,前段时间还从扦泥城路过。”

这才是最让人着急的地方啊,随着汉军重新控制楼兰,从盐泽到玉门关的亭障陆续恢复。

鄯善国也在任弘主持下,将过路费减半,并杜绝了婼羌人的抢劫,转而为婼羌武士与商队牵线,由商队缴纳一笔保护费,婼羌武士骑着骏马与牦牛,保证他们沿途安全。

丝路东端从未如此畅通过,但这份繁荣却没有粟特人的份。

半年了,粟特人再未能从大汉获得一匹丝绸,如同被人卡住脖子,断了水断了粮,能不着急么?

史伯刀十分无奈,任弘却知道,经济制裁,这不过是大汉的寻常操作。

早在吕后执政时,就对南越挥舞过贸易大棒,禁止关市向南越国出口铁器、母马。

南越王赵佗被卡脖子卡得难受,一怒之下与汉朝开战,双方断断续续打了几年,直到汉文帝上位才休战。

在此之后,为了对付匈奴,关禁律令陆续出台,首先是“胡市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铁出关”,粮食、弓弩和马匹也在禁绝之列。

光靠走私哪够,匈奴单于只能拼命压榨西域,从城郭诸国获得所需之物。

西域诸邦亦然,一旦对汉朝有所不敬,朝贡生意就不要想做了。

更让西方世界难受的是,这年头只有汉朝卡别人脖子,别人休想卡汉朝脖子。天朝地大物博,不需外国之物,真不是吹牛的。

随着大汉夺取河套、河西,水草丰饶,牲畜完全足够,而南方广袤,盛产姜桂等香料。十三刺史部,百余个郡各有特产,货殖内部交流即可。没有哪种事关国家命脉的商品,需要靠外贸来解决。

虽然汉武帝在世时很喜欢外国珍怪,欲钓胡、羌之宝。但眼下大将军霍光执政,皇帝年纪尚幼,提倡节俭,对葱岭以西的奢侈品没太大需求。

更何况,禁令只针对康居及其五个粟特属邦,大宛马,身毒布,罽宾的毛毯,依然陆续被各邦送来交换丝绸。

作为理亏弱势一方,粟特人也不敢谴责大汉的贸易保护主义,只能可怜巴巴地派人去服软谈判。

他们至玉门说明缘由

“粟特臣属于康居,有五小王︰一曰苏薤王,治苏薤城;二曰附墨王,治附墨城;三曰窳(yu)匿王,治窳匿城;四曰罽(ji)王,治罽城;五曰奥鞬王,治奥鞬城。”

“先前以黄骆驼诈为白骆驼,更掘上邦将士冢者,附墨城沙姓胡人恶商也,与其余四城良贾何干?”

看上去其余四城被牵连的确冤枉,但天朝官员哪会跟你细细讲道理啊,直接一刀切下来,不是也是了。

粟特人在玉门关碰了一鼻子灰,眼下他们在中原的势力,也远不如魏晋隋唐时那般大,贿赂都找不到门路。

倒是数次出入汉地,了解汉人心思的史伯刀捋清了整件事的经过。他觉得想要重新打开商路,首先要带着几头真正的白骆驼去向大汉赔罪,顺便祭奠那些被掘的汉军坟冢,或能得到大汉原谅,取消禁令。

当然,想要做成此事,还得有人替他们引荐,与管着玉门关及西域事务的义阳侯傅介子搭上线。

史伯刀将目标放在两个人身上伊循司马奚充国,扦泥司马任弘,据说都是楼兰之役的功臣,傅介子身边的大红人,数月前回程时,便依次拜访。

奚充国一点不客气,直接令麾下孙十万、司马舒将粟特人连同他们的礼物,一起扔出了伊循城,根本没法谈。

倒是任侍郎比较通情达理,还愿意见史伯刀一面。

但他同样拒绝了粟特人奉上的美丽女奴,对盘子里的黄金和宝石,也随便拨弄了下,便没了兴趣。

那时任弘只对史伯刀,提了一个奇怪的要求……

“我要的东西,都带来了?”

如今三个月未见,史伯刀去而复返,任弘也不废话了,目光放在他扛进来的大袋子上。

“当初便说好了,三个月内,你若能全部找到带来,此事还有得谈,若是少了一样……”

“任侍郎安心!”

史伯刀露出了他标志的笑“任侍郎所需之物,皆远在葱岭以西,有的还较为常见,有的则踪迹难寻。可吾等是粟特商,天上的月亮星辰摘不下来,但只要是这世上能够买卖的货物,粟特人便能找到!”

说着,他便从袋子里拿出了第一样东西。

那是几小袋种子,狭长而呈黄绿色,腹面中央有明显的颜色较浅的纵棱。史伯刀取了几颗,双手呈与任弘。

放在鼻子前一闻,一股微辛的异香直冲肺腑!

熟悉的味道,这便是任弘垂涎已久的“安息芹”,也就是孜然种子。

一年前,任弘从去大宛回来的卢九舌手中得到了十几枚种子,种在悬泉置,托夏丁卯帮他照料,现在应该长成一片了吧?但要想吃上孜然烤羊肉,那点孜然还远远不够,得让它长遍西域、河西才行啊。

这时候,史伯刀又取出了第二样东西,一个袋子倒在地上,二三十个干瘪的淡红色小球滚了出来。

任弘拿起一枚,发现它们不过耳朵大小,经过长途旅行后,这些圆形鳞茎已经彻底干瘪,得用手使劲撕开表面的干皮,一层接一层,直到快撕完时,还保持水分的白色鳞茎才露了出来。

他用小刀轻轻划开那最后一点指尖大的鳞茎,将其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时竟辣得眼泪直冒。

没错了,这味道,这效果,确实是后世的洋葱无疑!

“这胡葱,是在何处找到的?”任弘擦了擦泪问道。

史伯刀道“此物产于安息,安息人以之为神符,大夏人也喜欢以之入食,认为能激发士卒勇气,嗯,虽然大夏军队遇上塞人与月氏,屡战屡败。任侍郎别看才数十颗,颗颗都是以高价才得以购来。”

任弘颔首,目光放在第三样东西上,那是一些如同人参大小的紫色小根茎,同样十分干瘪。附带的还有一包如芝麻粒大小的褐色种子。

史伯刀滔滔不绝介绍起来,说这是粟特商人按照任弘所画图影,找遍了葱岭以西,最后才在大月氏国山区寻到的,月氏人以其种子磨碎作为香辛料,但根茎煮熟后也能吃。

但哪怕任弘将根茎切开后反复闻了闻,甚至品了品,好像是有点内味,但依然无法确认,这就是配合大棒一起使用的……胡萝卜!

隔着两千年,作物的模样和后世果然大不相同啊,这些原始的胡萝卜也太小了。

但胡萝卜素应是不少吧?这年头军队里夜盲症太多,若能将胡萝卜引入种植食用,西域汉军的夜战能力定将上升一个档次。

任弘将其一扔“第四样东西何在?”

以上三样,哪怕不引进也无伤大雅,但第四样,却是事关国运,越早引入越好,任弘志在必得!

却见史伯刀如同一个变戏法的魔术师,从袋子里,捏了一朵“花”出来。

任弘接了过来,他来到西域这么久,看惯了沙漠中艰难绽放的红柳花,五六月在湖边怒放的各色野花,去与婼羌人谈判时,也曾见雪山下孤傲的雪莲。

但从来没有哪种花,如眼前的这株一般美丽!让他看痴了。

“花儿”洁白似雪,质地如茧,茧中丝如细纩。

史伯刀说道“身毒人以其絮纺布,译成汉言,当称之为白叠子。”

“不。”

任弘却大笑起来“从今日起,它的汉名,便叫‘棉花’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88章 灌园小儿

“任君不要粟特人奉上的黄金、宝石、美婢,却要了这些种子,安息芹我买过,知道它贵如黄金,其余两样也算稀缺,可这小白花看着也不能吃啊,用来作甚?”

在任弘允了粟特人的请求,下个月带商队去见傅介子,打发他们离开后,也曾当过商人的卢九舌便表达了不解,觉得任弘这笔买卖做亏了。

任弘却反问他“你先前随傅公去大宛时,可曾见到集市上见过身毒布?”

卢九舌一拊掌“见过,那布倒是很软,红蓝相间,不似丝麻,我还给吾妻买了一匹!”

“那你可知身毒布是用何物织出的?”

卢九舌道“我曾问过大宛人,大宛人说,身毒有一种树木,树上会生毛,洁白如雪,比羊毛更软,身毒布便是由树上的毛织成。”

说到这他停住了,盯着任弘手里的棉花看,诧异道“莫非这白花,便是织成身毒布的树毛?”

“是棉花,跟我念,棉,花。”

任弘将带着棉籽的棉花塞回袋子里,粟特人一共给他带了两袋,足够种上几十亩了。

不过任弘寻来棉花,倒不是为了织布,眼下中原崇尚的是丝麻,身毒棉布虽然在葱岭以西走俏,但在中原,因数量稀少,价格高昂,根本够不成竞争力。

它相较于丝麻唯一的优势,大概就是容易染色,不易落色。

任弘替棉花琢磨的最初用途,是用来做填充物,制出棉袄棉被来。

来到汉朝一年多了,他发现,最难熬的莫过于冬天,尤其是在河西边塞。

每到严寒之季,富人可以窝在炕上,披着裘服,穿着塞了羽毛的厚袍子取暖。穷人戍卒可没这条件,只能往袍子夹层里塞芦花、柳絮、稻草,几个人瑟瑟发抖挤在一起,烧着冬日里稀缺的柴火,靠抖来取暖。

每当需要外出时,遇大寒风雪,室外能到零下十几度,冻死人是常有之事,哪怕不死,也常缺只耳朵,少根手指。比如白登之围,汉军冬日行军,卒之坠指者十二三。

而西域冬天的寒冷,比之河西更甚!

任弘算着时间,三月之期将至,他十月份就能离开了,但却心疼那些要继续留守此地的屯卒吏士们啊!

留守鄯善城的五十个人,任弘能保证他们人人都穿上羊皮裘,头戴厚实的毡帽。但若以后汉朝在西域的兵力变成五百人、五千人,迁往西域甚至更往西的民众达到五万人呢?恐怕就不能人人如此了。

这时,若能广种棉花,穿上一件夹层里塞了棉花的小棉袄,晚上有大棉被盖,那简直是暖洋洋,美滋滋。

当然,这的前提是,任弘能将手里的棉种种活,并普及开来……

他手里有两袋棉种,一袋棉朵略大,这是来自身毒的印度亚洲棉,乃是多年生的木本棉花,后世黄道婆织的就是这种棉花。

另一袋则略小,这是康居、月氏的草本棉花,后世的学名是“非洲草棉”,是历史上最先被淘汰的棉种。

换了别人,肯定选棉朵更大的亚洲棉来种啊。但任弘却将那袋亚洲棉封存起来,让它继续等待,来年开春,先在鄯善试种棉絮粗短的草棉。

说起来也好笑,棉花能帮人御寒,但来自印度的亚洲棉自己却不耐寒。在历史上,它是从东南亚传入中国,只在云南、海南两广这些热带地区传播,很难继续往北。因为多年生的亚洲棉,在寒冷的北方熬不过冬天,无怪元朝时还得从海南引进棉纺技术。

直到整整花了一千年时间改良适应,亚洲棉才能越过长江,抵达北方,依靠产量,慢慢取代麻布和丝绸,衣被天下。

任弘不可能打个响指,就让亚洲棉实现千年进化,所以还是先种草棉罢,这种棉花乃是一年生的草本,春种秋获,倒是挺适应南疆气候的。

如此想着,任弘换了一身干活穿的短打,下面穿犊鼻裤和草鞋,头上戴斗笠,扛起锄头,喊卢九舌和几名吏士跟自己出门。

吏士们对这一幕毫不陌生,都笑道

“任侍郎又要去灌园种菜了。”

……

屯田卒们的坞院外,特地从大渠开了一条水沟过来,在院外围了几十亩田地,专门用来种植蔬菜,流水潺潺,滋润了这片干燥的土地,勤劳的吏士更让它焕发了生机。

其中多是葱韭葵等汉人常吃的蔬菜,但也有十亩地单独用田埂隔开,那便是任侍郎的自留地,专门用来种植异域瓜果的试验田。

经过半年栽培,在宋力田指点下,任弘亲自浇水施肥,锄去杂草,他的小菜园已经十分丰茂,在烈日炎炎下仍满是绿意。

这里生长着蚕豆、大蒜等西域蔬菜,小沟渠边上那一片绿色的草本小植株。靠近后若仔细闻闻,除了大粪味外,还能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这蔬菜便是“胡荽“。

也就是后世的涮火锅必不可少的香菜,它和葱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搭档。

任弘吃面时总喜欢将胡荽切碎撒在上面,滚烫的面汤一浇那叫一个美。

但其余五十名吏卒,却一分为二。

以赵汉儿为首的一半能够接受,吃着吃着还挺香的。

以韩敢当为首的另一半人,则对香菜闻之色变,表示坚决不能接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你能带着一个拒绝大蒜的人吃大蒜,并让他爱上它。

但你永远不可能让一个讨厌香菜的人爱上香菜。

除了已经要萎的香菜外,任弘今天还能在芦苇杆红柳枝架起来的瓜架处,收获满满一箩筐胡瓜。

也就是后世的黄瓜。

但这原始的黄瓜,却跟后世子孙完全不像,它个头很小,短短粗粗,长得跟生气的河豚似的,外表鼓囊囊,还布满了尖刺。嫩时还好,放进嘴里一样可以大嚼,但若是放太老了,上面的尖刺变得干硬,能扎人一手血!

这种来自西亚的蔬菜已被张骞引入中原,但数量仍然不多,任弘觉得,是因为汉人尚未找到正确的吃法。

随便洗洗擦擦,任弘将一个黄瓜塞进嘴里,瓜肉的质地嘎嘣脆,不过味道略带酸味,不像后世黄瓜那样,只有清爽的风味。

但仍是消暑神器,当然,偏好重口味食物的任弘更喜欢另一种吃法他在坞院厨房的瓦坛里,用盐水泡了整整三坛腌黄瓜!

眼下卢九舌怀里正抱着一坛呢,脸确别到一边,似乎很害怕这味道。

而当任弘亲自开坛,一股浓浓的酸味在田间四溢时,吏士们就躲得更远了。

“吃么?”

任弘拿着一根已泡得微微发黄的腌黄瓜邀约众人,目光中满是期待。

但从卢九舌到其余吏士,都大摇其头,任侍郎用铁锅炮制的食物倒是美味,但这腌黄瓜,他们怎么都接受不了。

众人只胆战心惊地看着任弘将黄瓜放进嘴里猛嚼,一脸的酸爽和满足。

酸中带甜,冰爽可口,开胃消食,朝食吃过的羊肉一点都不觉得腻了,只要有一根腌黄瓜,任弘能美滋滋地干掉一碗粟饭,它真的不香吗?

只可惜无人能与任弘一起品尝,这一刻,任弘只感觉,自己是个孤独的美食家。

吃完腌黄瓜后,任弘便带着众人干活,小心翼翼地将洋葱和胡萝卜种下。它们是能在地里越冬的,倒是孜然似乎不行,得忍到明年开春,才能与草棉一起播在这片土地上。

任弘计划着,先让这些来之不易的作物在鄯善成活,收取种子后,再如接力一般,传到河西,传到长安去。

中国人是有种菜天赋的,以中原农夫的勤劳与刻苦,定能照料好这些植物。

但大自然有其规律,农业真的没法着急,距离这些蔬菜真正大行于世,最快也要十几二十年吧。

差不多干完活时,远处却来了一群人,却是今日去屯田区,教授楼兰官、民以牛犁田和精耕细作之术的宋力田等人。

任弘拄着锄头朝他们打招呼“宋力田,如何了?”

“任侍郎,朽木不可雕,粪土不可上墙,而若是天性懒惰,这农稼之事,是万万教不成的!”

宋力田却气呼呼的,甩下这么一句话,便直接回了坞院,嚷嚷着说要喝酒。

“出了何事?”任弘看向韩敢当和鄯善国的译长左摩,二人今日与宋力田同去。

“别提了!”

韩敢当很生气,瞪着心虚的译长骂道“任君与宋力田好心要教楼兰农夫牛耕精作之术,但你猜那群农夫怎么说?”

“如何说?”任弘皱眉。

译长左摩小心翼翼地说道“彼辈说,收成多寡,全凭贤善河神做主,烧了湖边荒地,种子洒下踩实后,就不能再管,若管,就是违背贤善河神之意。”

韩敢当则直截了当,道出了真相“所以,他们宁可天天闲着晒太阳嚼白草根,也不愿意下地锄草施肥!”



第89章 水是生命之源

八月底时,任弘与郑吉一同站在流水潺潺的车尔臣河畔。

整个夏天,这里波光粼粼,鱼欢鸟叫,芦苇、蒲草摇曳着枝叶,进入深秋后,白色的芦花竞相开放,丛中点缀着棕红色的蒲棒。

个子矮小的会稽人郑吉练过掷剑,打水漂很有一手,却见他一抬手,一颗石头在水面上连漂了十多次,几乎要飞跃到河对岸时,才沉入水中。

任弘就差了点,扔出去的石片在水面上点了三五下就不行了。

郑吉得意的打了个呼哨,又问任弘道

“任侍郎,我就不懂了,这条河与北河根本不是一条,为何祭的还是那贤善河神。”

任弘道“楼兰人认为所有河都将汇入蒲昌海,它们连在一起,便都是贤善河神的化身。”

所以从下游迁徙来的楼兰人还是将这条河也称作“贤善河神”,以相同的方式祭拜。正是它养育了鄯善狭长的广袤绿洲,在黄沙戈壁间造就了一个人间天国。

“倒也有些道理。”

郑吉点了点头,对任弘道“我听说,长安的史官们以为,于阗之东的水流都东流注蒲昌海,蒲昌海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其水潜行地下,又在积石冒出,这便是浊河之源!”

浊河便是黄河,这年头大河已经决口过好几次,上游虽然还清,但下游早就黄了。

此言听得任弘哭笑不得,暗道“这么说黄河也是贤善河神,是楼兰与汉人共同的母亲河了?”

这显然跟事实不符,但任弘也不好让首倡此说的司马迁出来挨打。

反而琢磨着,这说法以后或能好好利用利用。

但今日他们还有正事做,郑吉是奉傅介子之命,来接替任弘做“扦泥司马”的,看来老傅这次打算遵守约定,不再让任弘瓜代而期了。

任弘也不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他得带郑吉一个月,熟悉鄯善的情形。毕竟这的一切,都与中原截然不同,若用汉地思维来做事,肯定会事倍功半。

今日任弘要与郑吉说的,是鄯善的土地情况。

“子骞,长安附近种地,豪贵之家最终收成多寡,取决于什么?”

郑吉不假思索“当然取决于土地多寡。”

任弘摇头“但在鄯善不同,收成多寡与土地无关,只与水有关。”

他们沿着河边一条大沟渠的渠堤行走,任弘告诉郑吉

“和楼兰城一样,此处地介沙漠,降雨少,农稼全资水利,播种之多寡,以灌溉之广狭为准,所以鄯善人才论水不论地。”

与地狭人众的中原大异,鄯善国是不缺土地的,毕竟国土面积有后世两个江苏省那么大呢。

光论绿洲的话,扦泥绿洲跟敦煌绿洲大小差不多,人口却仅有两三千,人均占有耕地依然很多。

但距离河边太近的洼地沼泽可没法种粮食,所以楼兰人数百年来,用简陋的工具,逐渐开挖出一条条沟渠,将河水引到远处的农田里——组织人手开渠,管理水渠灌溉,这便是楼兰王权力的根基。

任弘指着大沟渠分出的许多个支渠给郑吉看,每个支渠连接着一大片农田,但却塞堵着土块,有鄯善王和贵族们派来的奴仆看着。

“在扦泥城附近,沿河有数条大沟渠,属于鄯善王,而大沟渠的分渠,则是扦泥城中那七八家贵人分别出资出力开凿。”

“鄯善王每月都会派遣水祭祀来监督放水灌溉,若是贵人不缴纳水费,便不能放水入分渠。”

“同理,若农夫不向贵人缴纳水费,分渠的水自然也不会灌其田亩。”

所以说,鄯善国不存在什么地主,打土豪分田地在这只会打到空气。

只存在“渠主”。

任弘时常能见到,农夫为了这个月灌溉了三次还是两次,与贵族家的奴仆争得脸红脖子粗,只差动手出人命,可见水之珍贵。

但土地却不值钱,广袤的渠边田地,起码有三分之二是撂荒的。

顺着任弘手指望去,郑吉可以看到,种粟和春麦的田地已经收割,只留下一茬茬麦秆。远处一阵火光和浓烟,那是楼兰人在烧荒,将沟渠边撂荒已久的土地烧去杂草,好种植冬麦。

地里的楼兰人不用牛犁,而用原始的耒耜(lěisi)甚至是石刀石斧斫地。

“刀耕火种。”

任弘很无奈,这就是楼兰人的农业水平,播种后没有任何中耕、施肥、锄草的措施,只需驱赶鸟兽,每个月眼巴巴地等着贵族大发慈悲,开渠灌溉两到三次,若是遇上下雨,灌溉也免了。

“这样的地,种一年下来自然是地力衰竭,于是便干脆撂荒闲置,然后又用同样烧荒的方法,向外围另行开拓土地,毕竟绿洲广袤,随便开。”

但随着扦泥城人口日益增加,需要的耕地面积也越来越广,他们开始向绿洲外围开辟新的荒地,砍伐烧掉不受贤善河神禁令保护的胡杨和红柳,沟渠也得继续延长、分岔。

若在中原,恨不得田地越多越好,但在鄯善,这绝非好事。

任弘能看到其中的隐患这些沟渠和周围新开辟的田地,如同一根根吸管,将河流里的水源源不断吸出分流,并在烈日炎炎暴晒下不知蒸发了多少!

每年来自雪山冰川的水源不会增加,沙漠里也别指望降雨有多少。粗放式大面积耕作所需的灌溉用水却日益增长,长此以往,流往下游的水只会越来越少。

短期内不会有大问题,但几百年后,可能会导致下游断流,罗布泊也将萎缩。

追根溯源,之所以开垦更多土地,自然是因为人口增长。

要不就控制下人口?

也好,你看是为了保护生态环境全鄯善国民一起自杀呢。

还是限制每户只能生两个,不小心多生的统统献给贤善河神?

都是下策啊,除了在达到人口阀值前强制移民外,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引入中原更先进的农业技术。

把地犁得深,耙得细,施粪肥,代田法分沟垄作业,这些技术,能够增加产量,并保持地力,避免频繁休耕。这是中原在地狭人众的环境里,为了生存,被逼着发明出来的。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刀耕火种的大面积粗耕,和中原人集中在一块土地上精耕细作相比,显然是后者产量高而耗费的水更少些。与其让有限的水漫流到十亩烂地上,不如集中精耕一亩,却能产出更多的粮食。

这便是任弘希望在鄯善推广中原农业技术的原因了。

郑吉了然“但我听说,鄯善人以贤善河神不喜为借口,不愿学?”

“并非如此。”

任弘在那天宋力田发脾气后,亲自了解了一番,看上去,那些鄯善贵族嘴里说收成多寡全凭贤善河神做主,确实是迷信。

但若任弘一拍脑袋,想要以迷信对抗迷信,那就上当了。

嘴上的借口和心中所想往往不同,贵族们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他们守旧保守,不愿意做任何新的尝试罢了。

而普通百姓,除了保守外,还因为一个字

“懒!”

“和会稽差不多。”

郑吉乐了,告诉任弘道“会稽郡人丁稀少,既不缺水也不缺地,林子中的猎物根本打不完,河流湖泊中的鱼鳖虾蟹能吃到腻,故越人也喜欢刀耕水耨,稻谷洒下便不管了,反正绝收也饿不死。”

“历任会稽太守都欲推广中原牛耕精耕之法,但会稽本地人压根懒得学,一百年了,仍未见成效。”

“这鄯善的贫瘠绿洲,哪能与会稽丰腴之地相比?”

任弘叹息,他本来想着,这沙漠绿洲可不比热带,没法完全靠天吃饭,大家为了多点粮食,让家中孩子吃饱些,应该更勤快点才对。

但他显然是在用中原人的思维来看问题,鄯善人可不这么想。

千年来的习惯根深蒂固,这些鄯善农户,哪怕是家里没几头牲畜的,也宁可将种子往地里随便一撒,而后整日躺在芦苇席上晒太阳,收获多少全看天意,根本不愿下田精耕细作啊。

气归气,不过任弘想想后世一些现象就理解了

996是多给点工资,但权衡利弊,我们还是宁可回家休息。

一个作者,三更是比两更稿费多点,但是累啊,何苦来哉。

“还是不够饿啊!”任弘痛心疾首。

更何况楼兰人只是听鄯善王吹嘘汉地如何粮食满仓,却未能眼见为实,心有疑虑是自然的。

郑吉好奇“那任侍郎打算如何做?”

“有一快一慢两种办法。”

任弘早就琢磨好了“慢法子的话,便不必强求,顺其自然即可。”

大汉屯田将士又不是来扶贫的,必须一年内帮鄯善人全民脱贫摘帽,急个啥?

任弘道“鄯善的集市已经逐渐繁荣,远方使团商贾带着奇珍异物来此,鄯善人能用来与之交换的,也只有粮食而已。且先让一部分人学了技艺,积累粮食,先富裕起来罢,到时候不怕其余人不争相效仿。”

“此法恐怕要三五年才能奏效,但我希望来年鄯善便能丰收,为汉军全面打通南道做好准备,所以只能用有些隐患的快法子了。”

说到这任弘一顿,看向郑吉“当然,接下来在扦泥屯田的便是子骞了,是否施行,还得看你。”

郑吉也不是有耐性的人,楼兰之役,他在傅介子使团里的表现没有任弘、奚充国出彩,故秩禄不及二人。如今继任弘之职,自然希望自己能在扦泥做出一番成就来,当然是越快越好了,遂朝任弘拱手。

“还请任侍郎教我!”

“很简单。”

任弘有些内急,便与郑吉站在在沟渠边撒了泡尿

“在鄯善,水是一切之源,而河水沟渠都是属于贤善河神长子鄯善王的。”

他看着自己有些太黄的尿液撒入渠中,笑道“只要鄯善王下令说,不学犁耕精作者,来年灌溉用水减半,又会如何呢?”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0章 俯首甘为孺子牛

九月初是西域最美的时候,胡杨林彻底黄了,阔叶林的树叶则越发火红,采摘后的葡萄水分已被炙热的太阳烤干,蜷缩得只剩下精华,胡饼和粟饭糜子粥里多了些甜甜的葡萄干。

这一日,扦泥附近的两千余鄯善人,都聚集在城东汉军屯田旁,扶老携幼,来观摩汉军屯田士卒犁田。

犁田不新鲜,虽然鄯善国仍未开始使用犁,但六个月前,这五十余名汉兵在任弘带领下抵达扦泥,便曾以二人合作,不需用牛的“耦耕”犁田。

任弘当时亦亲自上阵,弓腰驼背地用粗粗的牵绳拉动铁犁,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犁痕。

他记得前世听说过,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刚刚来到这片土地时,也是如此开辟了第一片田地。

前后两千年,屯田建设,在戈壁沙漠里开辟出沃土,这或许就是中人在西域的宿命吧。

苦虽然苦,但当时不过三日,他们便在渠边开出了整整五百汉亩田地,用来种植芝麻。

而今日更新鲜,为了种植冬麦,汉人又要将地犁一遍,却不是纯用人力了,竟用上了牛!

在鄯善人围观下,却见几头刚成年的小牛被套上了犁,或用两牛一组的“二牛抬杠”拉着巨大的犁铧翻开坚硬干燥的土地,或是一人一牛,以小犁耕地。

“汉人没有骗人,真将牛驯得能耕地。”

鄯善人发出了阵阵惊呼,他们是从来没见过牛耕的,不论是印度的牛耕还是中原的牛耕,在沙漠雪山的阻隔下,都没传到这。

自然就更不知宋力田等人为了教楼兰本地的笨牛犁田,花了多少心思。

任弘却是知道,他们先向鄯善王要来一批即将成年,拉过车的牛调教,先给牛犊套上梭头和撇绳,驱其慢走犁地。

初生牛犊不怕虎,何况是人呢,这些倔犟的牛犊根本不服从的指挥,先是软对抗,任你怎么驱赶,它一步也不走,最后是硬对抗,牛头左冲右撞,四蹄乱踢乱跳。

但宋力田手里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一旦牛犊不服,便是一通毫不留情的痛打!

待牛犊休养数日后,再次如法训化,反复数次,磨炼着它的性子,牛和狗一样是很有灵性的动物,返现若是稍微听话的,就能加餐。慢慢的也学乖了,几个月下来,转变成俯首帖耳的耕牛。

牛的力气可比人大多了,迈步向前轻松自如,其身后的铁犁,却已经深深扎进地里。犁壁将干硬板结的土无情翻开,土地变得松软,让麦种更宜生长,夏天遗留的芝麻茎秆被翻起又埋入土中,它们将是最好的绿肥。

两牛三人,一个上午就犁完了五十汉亩土地!这速率是鄯善人慢悠悠斫地的五倍。

鄯善人议论纷纷,他们本是怀疑抵触的,但看这模样,好像有些意思。他们是半耕半牧的民族,家家都不缺牛,哪怕不用牛,人力的耦耕也不错,汉人说愿意将多余铁犁借给鄯善王,再由鄯善王分发给贵族、农民使用。

更何况鄯善王已经下令了秋日种植冬麦时,会挑选二十个人作为农吏,向宋力田学习犁田深耕细作之法。来年种春小麦时,再由这二十人将技术传给数百户鄯善农夫。

若是不学不从,来年从渠里得到的灌溉用水,就会减半!

水在鄯善国就意味着一切,喝的水还能从河里打,但不少农民田地距离河流已经很远,灌溉的水每日来回挑可受不了啊,从渠里偷水则有被抓住的风险,鄯善人只能硬着头皮听命。

而为了让鄯善人体会到贤善河神长子对此事的重视,鄯善王尉屠耆甚至亲自出面,来到这片田地,效仿大汉皇帝、诸侯的籍田礼。

却见尉屠耆脱去了一身厚重的狐皮裘,只着半袖绮衣,扶着犁把,五推五返——这是王公诸侯籍田的标准。

这一幕,鄯善的农民比看到犟牛乖乖犁田还惊奇在楼兰鄯善,贵族休说下地亲耕,连脚伸到田地里一下都不可能,他们就该在葡萄园里纳凉,骑着马在水边狩猎。

来此旁观的几名贵人也在窃窃私语,脸色不太好看。他们之所以为贵人,靠的是水渠和葡萄园,以及牲畜群,对土地却不甚看重,更别说亲自下地了。

但尉屠耆已经决定打破这种陈规,他今日很兴奋,凉天里出了一身汗。

尉屠耆在长安是亲眼见过皇帝籍田的,始元二年,今上刚刚登基,才9岁年纪,便在大司马的陪同下,于钩盾弄田试耕,以示重农。

而始元六年,今上年纪稍长后,更以太牢祀先神农,亲至南郊执犁三推三返,群臣以次耕,好不热闹。礼成,方命天下州县及时春耕。

那一幕让尉屠耆印象深刻,今日他努力效仿着当时汉天子的步伐,五推五返,在内心告诉自己

“这是汉家礼仪,都看看罢,我不是戎狄胡王,而是大汉诸侯!”

只是,若他听到围观鄯善人的窃窃私语,就不会这么开心了

“王怎么推了五次就不推了?”

“是土太硬?”

“累了吧?”

“力气也太小了,若换我去推,应该能一口气推五十步不歇息!”

更有闲汉看着在田边,含情脉脉,为尉屠耆擦汗的郭宫人,窃笑着说道

“王在与王后睡觉时,是不是也只推五下,就不行了?”

……

鄯善人有沙漠绿洲民族的普遍性情,那就是好客而喜欢热闹,这些私语掩盖在欢呼叫好中,让尉屠耆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今日籍田礼,表面上是大获成功了,贵人们虽然心里有些抗议但未敢发作。

鄯善普通农夫则满足了看热闹的好奇心,甚至有几人受邀进到田地里,也试了试耦耕,发现真的比刀耕斫地更快很多。

用力少而速率高的事情,鄯善人还是欢迎的,至于宋力田教他们中耕、积肥、锄草等事,到时候在地里随便刨两下,拉泡矢应付应付吧,鄯善人根本不相信,鄯善王会派人细细检查每一亩田地。

这真是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典型例子。最讨厌懒人的宋力田若知道他们的打算,肯定要骂这些人比牛还难教。

而另一边,尉屠耆在骄傲之余,也有疑惑,待他结束籍田,回扦泥城的路上,便询问起任弘来。

“任侍郎,长安的天子籍田在正月,为何任侍郎却要我选在秋后籍田?”

任弘回应他“因为秋后种宿麦的鄯善人还是太少,只望鄯善王能做出表率,激励鄯善人多种冬麦啊。”

鄯善位于南疆,一直都是春冬麦杂种的区域,不过任弘在和宋力田考察四季径流后,认为鄯善种冬小麦更好些。

“春季里雪山冰川融化得慢,河水径流太小,而九成的农夫却集中在这时节种粟、麦、糜子,灌溉用的渠水常常不足,每年都发生争水偷灌之事,屡禁不止。”

更糟糕的是,上游绿洲在这缺水季节把水引走灌溉,下游就却缺水了,常导致下游绿洲萎缩,农业缺水荒废。

“倒是入秋后,径流较春季时,大了两三倍!有时甚至会泛滥成灾,如此多的水,何不用来疏导灌田呢?”

春旱秋涝,这是西域、河西独特的水文现象,所以任弘和宋力田觉得,多种冬小麦,或能减缓春季的水荒。

鄯善王尉屠耆听完后恍然大悟,同时又有些羞愧。

“我身为鄯善王,对本地水文农事的了解,却远远不如任侍郎,实在惭愧。”

回想就国后的三个多月,多亏了任弘帮忙,他才在鄯善坐稳了王位。

而理想中的“礼仪之邦”,也在任弘“庶之、富之、教之”的指导方针下,慢慢有了个雏形。

眼看鄯善一日日繁荣起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离不开任侍郎。

于是,当晚在扦泥城内的宴席上,当任弘为尉屠耆介绍郑吉,说这将是接替他作为扦泥司马的汉吏时,尉屠耆登时脸色大变!

“什么,任侍郎要走!”

……

得知任弘不日即将离开鄯善,接下来的时间里,尉屠耆变得神情恍惚,宴席味同嚼蜡,甜甜的葡萄干吃在嘴里,也是酸苦的。

在曲终人散,汉军吏士皆要告辞离开时,尉屠耆终于下定了决心,独独喊住了任弘。

“小王有件事,想要与任侍郎商议!”

任弘有些诧异,但还是让郑吉等人去院外等候。

尉屠耆也打发郭宫人及奴婢们去院里,一时间,葡萄园里就只剩下他和任弘,尉屠耆反倒变得踌躇起来,不知如何开口。

隔了半响后,他才抬起头,尴尬说了句月色真美啊。

此言将任弘吓得半死,连忙吐掉嘴里的葡萄酒,起身道

“鄯善王,到底何事!?”

尉屠耆咬咬牙,虽然知道成算不大,但还是朝任弘拱手道

“任侍郎,小王打算效仿大汉诸王国官制,设置设王国相、内史、郎中令、太傅等官,君以为如何?”

任弘颔首“效仿汉制是好事,不过要先向朝廷上书禀明。”

在任弘的计划里,鄯善国迟早会从外诸侯,变成像昌邑国、广陵国那样的内诸侯,彻底统一于中央。若能提早采用汉朝诸侯王国官制,到时候便省了麻烦。

却不想,尉屠耆竟对着任弘下拜,长作揖道

“小王有一个不情之请,想拜任君为鄯善国相!”



第91章 左官

十月初,楼兰城以西两百汉里的孔雀河畔,一阵风吹过,枯黄的胡杨叶无力地飘落在水上,缓缓向下游流去,罗布泊是它们的最终归宿。

而一支船队正与之方向相反,沿着孔雀河往上游行进,胡杨木制成的小船有数十艘,首尾相继,排成了一条长蛇。

船上有有全副武装,持弩警戒的汉兵。亦有来自罗布泊的船夫,任弘在罗布泊边遇上的第一个楼兰人“尤还”也在其中。

尤还粗壮的胳膊撑着长长的船杆,船吃水很深,载满了粟麦等粮食,好在孔雀河流速很慢,有时甚至没有逆流行驶的感觉。

而岸上,也有一支数十人的骑兵护卫船队,为首的汉吏便是任弘。

他骑着萝卜,赵汉儿、韩敢当、卢九舌等几名下属跟随左右,但陶少孺、宋力田等人在留在了扦泥,协助新任的扦泥司马郑吉屯田。

沿途休息时,负责给他们带路的骑吏司马舒挤了过来,好奇地问道

“我听卢九舌说,任侍郎拒绝了鄯善王拜相之请?”

这个大舌头,任弘瞪了卢九舌一眼,那天晚上,鄯善王被拒绝后恸哭出声,叫好多人听到了。

但任弘却坚决不承认,摇头道“绝无此事!”

那一夜,鄯善王尉屠耆的请求的确很诚恳,听上去也蛮诱人的,国相啊。

但仔细琢磨,就会发现,鄯善名为一国,可人口近万,只相当于汉朝一个县啊,有啥好高兴的,任弘这比四百石的秩禄,回去做个小县的县长也绰绰有余。

更何况,作为侍郎,任弘也算是中央年轻干部,就算有心在西域建功立业,也要回长安待几年镀镀金,前程自然比“鄯善国相”更大。

而让任弘连有此事都不愿承认的,还有一个原因。

任弘记得,在楼兰之役,汉军抵达后的那个庆功之夜,自己和奚充国被傅介子当场定为首功。

喝多了酒后,任弘曾向傅介子提起敦煌功曹、中部都尉打压自己之事,遂问

“傅公当时提携了我,就没想过会因此得罪人?”

据任弘所知,当年举报了任安的那个粮官,已是两千石的大人物了,也难怪敦煌功曹、中部都尉会害怕。

傅介子却有底气,不屑地说道“秩禄都是虚的。”

“我虽只是比六百石的平乐监,却是中郎朝官,而那人,纵为二千石,不过一位王国相,左官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左官,这是对诸侯官的称呼,虽然诸侯国相、傅等官职秩禄很高,但实际地位可比朝官低多了。

汉朝刚建立时,刘邦为了保爱子赵王刘如意,打算迁御史大夫周昌为赵相,秩禄不变。但结结巴巴的周昌却以为是“贬秩位,中道弃之于诸侯”,很不开心。

而汉文帝时,贾谊遭到军功贵族排挤,成了汉文帝的牺牲品,左迁为长沙王太傅。秩禄比先前高了不少,贾生却也郁闷不已,作《吊屈原赋》《鵩鸟赋》吐诉心中苦楚。

到了七国之乱后,诸侯被中央干翻,地位就更低了,汉景帝罢省王国的许多官属,更名丞相为相,由金印改为银印。

汉武帝时,更是制定了《左官律》,规定凡在诸侯王国任职的人,不能进入中央任朝官!

如此便扼死了诸侯国吸纳人才的渠道,像梁孝王、淮南王刘安那种吸纳文士门客,引领文坛风尚的诸侯,再不可能出现了。

任弘也以此法为由拒绝了鄯善王“大汉有左官之律,官吏私自到诸侯国任职,构成左官罪,重者足以弃市!”

“内诸侯尚且如此,更何况鄯善现在只是外诸侯,鄯善王的请求,任弘万万不敢答应。”

别忘记被汉武帝信重的会稽太守严助是怎么死的,就是跟淮南王有了私下交易啊,张汤是这么给他定罪名的

“助出入禁门,腹心之臣,而外与诸侯交私如此,不诛,后不可治!”

任弘要是一时糊涂接了下来,任氏的仇家知道了告上一状,连傅介子都保不住他!

所以别说鄯善王只承诺封一座城给他,哪怕要将鄯善平分,任弘也要坚决拒绝。

司马舒讨了没趣,转而说起他们打听到吴宗年的消息。

“任侍郎可听说了,吴副使没有死,而是被匈奴人掳走带去日逐王庭了,前不久,傅公曾派人去要匈奴交还吴副使,但日逐王却要傅公用楼兰城来换。”

这当然就没法谈了,汉军别说对楼兰城不能放手,连匈奴控制的唯一一城,也要想办法夺回来!

这便是任弘临时得到的新差事了押送楼兰城提供的粮草,给傅介子围攻注宾城的军队送去。

任弘想骂人,看来老傅非得再拖三个月,才放他去长安。

但骂归骂,任弘也猜测,傅介子这次乘着匈奴日逐王带部众北迁去冬牧场越冬的机会,带千余汉军西进,所谋甚大,绝不会是只为了一座注宾城!

……

注宾城乃是昔日楼兰国西界,位于孔雀河分岔的支流“注宾河”畔。

船队在河流分叉口拐了个弯,向南而行。有河就是方便啊,也多亏楼兰人其实也是个水上民族,不少人精通水性,善于划船,据说棺椁都是船棺。

于是当汉军行动时,尤还等罗布泊边讨生活的渔民船夫被征募入伍,入冬后候鸟都飞走了,打猎成果不大,为汉军打工反正报酬更多。

当他们沿着注宾河行了半日,休憩一夜后,次日清晨钻出帐篷,任弘却眯眼看向东方数里外,在阳光照耀下,那边出现了一个土丘轮廓,上面插满尖木桩的建筑。

任弘指着那建筑问道“那莫非是一座烽燧?”

“不是烽燧,也不是城,而是墓地。”

司马舒打着哈欠出来,滔滔不绝说起他亲眼去见过的场景“那是一座大沙山,下面埋了上千口船棺!”

而司马舒最感兴趣的,莫过于沙山上插着的数百根胡杨木桩了。

“根根都高达两丈。”

平日里就喜欢说荤段子的司马舒,有些猥琐地比划着自己晨勃的下体,表演给众人看

“有的木桩长得像这活,上粗下细,缠绕毛绳,固定草束,顶端还染成了红色。”

“亦有不少木桩则刻成了桨形,涂黑,酷似……女子之物,汝等都懂的罢?”

年纪稍长吏士们都嘿嘿笑了起来,表示自己明白,只有几个雏儿一脸懵逼。

任弘听后一惊,倒不是他不懂,只是忽然想起“按这描述,那莫非就是后世举世闻名的小河墓地?”

楼兰人的生殖崇拜,确实十分直白。

“据说是最早一批楼兰人的坟丘。”

这时候,粟特人史伯刀走了过来,任弘拿了他好处后,又写信征得傅介子同意,也捎上这粟特人去往注宾城。

“我也曾来过注宾城,注宾城里的老人说,传闻楼兰人的祖先来自西方,在此停下繁衍后代,注宾便是最古老的城邑,后来人口多了,这片绿洲待不下,才慢慢往下游迁徙。”

“据说棺船外面裹着生牛皮,棺中的人千年不腐,成了干尸,而根状木杆下埋着的是女人,桨状木杆下埋着的是男人。”

司马舒对粟特人不太待见,冷笑道“还千年不腐,说得如此详细,汝等去盗墓时见过?”

史伯刀也不气,依然是一副笑吟吟的表情“狗分黑白,人分好坏,商贾也分奸良。不管其他人如何,但苏薤(xiè)城的粟特,只挣活人的钱,绝不碰死人坟冢一下!”

“不错,盗墓贼断子绝孙啊!”

司马舒嘴毒,依然不依不饶地讥讽,就在这时,西面却有一行人过来,却是傅介子派来接应他们,搬运粮食的,为首的却是老熟人孙十万。

孙十万远远望见任弘便挥手大呼道

“任侍郎,汝等却是来晚了,注宾城前日就打下来了!”

这么快,傅介子带兵启程的日子,不比运输大队快几天啊,这是不战而下?

眼看功劳蹭不到了,任弘只好笑道

“正好,船上的米面酒食,可以用来犒劳庆功,对了,还有不少烤馕,你可要尝尝?”

孙十万连忙摆手,而从船上扛着一袋粟米上岸的韩敢当则骂道

“孙十万,休要呱噪,快下来帮忙!”

孙十万现在也做了官吏,穿着一身体面的袍服,骑在马上,摇着手指道“汝等记住,往后休要再叫我孙十万。”

任弘还以为孙十万也取了字,却不料他说道

“父母给我取这名,便是期望我此生能有十万之财。但楼兰之役后,我得了二十多万赏钱,十万之愿已偿,是时候将目光放长远些,胆子放大些了!”

“所以我改名了。”

老孙下了马,拍着自己胸脯,得意地说道

“往后,便叫我‘孙百万’!”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2章 知敌之情者也

今日的傅介子与半年前那个大汉正使不太一样,却见他穿着一身鱼鳞襦铠,头戴武将的夸张鹖冠,身后是火红大氅,案前摆着虎符以及银印青绶,一张方脸笑眯眯地看着任弘。

毕竟是堂堂义阳侯,比两千石的玉门都尉啊,这身装扮,无形中显得傅介子大腿又粗了一些。

任弘立刻几步上前,抱住……不,是朝傅介子拱手作揖道

“下吏见过义阳侯,恭贺义阳侯大胜匈奴,再下一城,为我大汉全取楼兰全境!”

“什么大胜。”傅介子却不吃任弘这一套,摇头道

“分明是日逐王半月前便主动放弃了注宾城,连同城中千余人统统迁走,吾等扑了个空啊。”

日逐王的地盘横跨东天山地区,其部众万余,能控弦者两千余。虽然不算多,但汉军要越过白龙堆等天险出兵,日逐王可以利用仆从国多的优势,以逸待劳。

但当傅介子干掉了亲匈奴的安归,汉军控制楼兰后,情况便彻底反了过来。眼看汉军重返西域,南道诸国开始重新站队,北道诸国也十分不安。利用楼兰鄯善的粮食,汉军千余人可长驻此地,后续增兵虽然来得慢,却源源不绝。

日逐王那边,虽然失了楼兰,但他背靠右谷蠡王、东蒲类王、乌禅幕等兄弟部落,依然控制着北道诸国。

他在注宾城扶持了安归之子做楼兰王,留了僮仆都尉及数百骑守备,但面对汉军持续不断的试探骚扰,半年下来也疲了。

眼看冬日已至,兄弟部落都迁徙到背风向阳的冬牧场去了,无法再出兵支援自己,日逐王左思右想后,觉得若汉军乘机来攻,僮仆都尉绝对守不住注宾城。

匈奴人对守城一点信心没有,几年前,壶衍鞮单于以“左谷蠡王”的身份被卫律拥立,名义不正,国内乖离,常恐汉兵袭之。于是卫律在单于庭建城,治楼藏谷,后来却因为“胡人不能守城”而放弃了这个计划。

如今以同样的担忧,当得知汉军向孔雀河上游进军时,日逐王索性抛弃了注宾城,难怪汉军如此顺利。

任弘继续尬吹“义阳侯料定胡虏将迁往冬牧场,故无战心,这才选择冬日进军,避实击虚,果然不战而屈人之兵,此善之善者也。”

傅介子颔首“话语里倒是多了不少兵法,借你抄录的兵书,看完了?”

“虽是新抄的简牍,系卷册的绳索已快翻烂了,只恨没有实战能让下吏试试。”

任弘这半年不止读了《论语》《孝经》,为去长安做准备,还将傅介子赠送他的十多卷《吴孙子》读透了。

战国时兵家兴盛一时,但作品杂糅,无人系统整理。直到汉兴后,张良、韩信序次兵法。

这孙子兵法,便是这两位大能整理出来的,传世不广,可比儒经还要珍贵,傅介子手里也只有一份不太全的版本,若非亲信,绝不外借,先前只借给奚充国抄了一份,任弘是诶傅介子看好的第二人。

“本侯都没捞到仗打,何况是你。”

傅介子笑骂一声后,又考较起任弘来

“那你以为,此战的战果,应当如何为我所用?”

任弘想了想“可派人去楼兰,鄯善,宣扬汉军收复注宾之事,并告诉楼兰人,注宾城的人一个都没剩下,统统被匈奴强迁至沙漠苦恶之地。若匈奴重新回到楼兰,定会将楼兰、鄯善毁灭,国亡民迁,踏平北河与蒲昌海的农田,让此地变成匈奴人的马场!”

将不听话的邦国灭亡迁走,是匈奴人常干的事,位于后世巴里坤湖的蒲类国,因为不服匈奴,而被击灭。匈奴徙其民六千余口至匈奴右部阿恶地,国号阿恶国,只剩下小部分逃亡大山。

而空出来的肥美之地蒲类海,匈奴人也没浪费,东边有东蒲类王庭,西边则为右谷蠡王庭。

楼兰鄯善已经跟汉朝走得太深,回不了头了,得知注宾城之事后,会更加坚决地站在大汉这边。

“就依任弘之策行事。”

他们眼下位于注宾城最大的屋子里,傅介子瞧了瞧外头,刚好看到时刻保持笑容的粟特人史伯刀远远站在外头,承受着汉军将士的指指点点。

“那便是你信中所说的苏薤(xiè)城使者?”

任弘道“正是,史伯刀请见傅公,希望傅公能容许他们自辩。“

一直深恶此事的奚充国站在傅介子旁,有些不太高兴,遂道

“任侍郎,粟特商贾掘了大汉将士之墓,此袍泽推刃之仇也,绝不可原谅,为何要带他们来此?”

任弘看向奚充国,这是个喜欢将袍泽的性命与梦想扛到自己肩上的好人。据说奚充国亲自带着粟大的尸骸和衣冠,找到其家里,并揽下了供养粟大老母妻儿的重任。得到的三十万赏钱,大半都留在了战死袍泽家里。

对奚充国孤身传讯之举,任弘是敬佩的,更清楚他的执拗与固执,遂缓声解释道

“我已在信中说明此事,粟特有五城,互不统属,譬如邻居。”

“附墨城恶商触犯大汉,惊扰将士英魂,与苏薤城确实无关。邻里连坐是秦时律令,我大汉似乎不用罢?更何况,史伯刀等人真心诚意,愿为恶邻的罪过赔偿,入贡三头真正的白骆驼,并在居庐仓汉军将士墓前祭拜赔礼。”

奚充国却仍不买账“不论是否同一城邑,不过是一丘之貉!康居屡屡串通匈奴,冒犯大汉,而粟特人奸猾,过去数十年间,冒充使者入塞骗取赏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欺我大汉无人,不重罚不足以告诫诸邦。”

他甚至怀疑地看向任弘“彼辈也来行贿过,被我赶走,你莫不是收了粟特人的贿赂?所以才为其说项!”

这话就有点严重了,任弘知道,傅介子是很讨厌使团吏士无原则收取贿赂的。

因为傅介子曾说起过,汉武帝时,出使西域的使者之所以经常办砸事,与他们素质低下,使端无穷,而轻犯法有关。出使途中勒索胡王,收受巨贿赂,却耽误了真正的使命。

好在他当时只摸了那胡婢一下,然后便忍住了,清清白白啊!

“不错,粟特人是送来了美婢、黄金、宝石。”

任弘笑道“但下吏一样未收,只是和粟特人讨要了几样东西。”

任弘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一点安息芹、胡萝卜、棉花种子,展示给傅介子和奚充国看。

“这是……香料?”奚充国闻了闻。

“种子。”

任弘将它们小心收好“播撒在中原,可能会如苜蓿一般,拥有奇效的作物种子。”

张骞引进的饲料苜蓿,几乎改变了汉朝的养马业,但这些种子有何奇效,光任弘在这空口白话,别人是不会信的。

他要表达的重点是我没收钱!

奚充国脸色这才好了些,朝任弘拱手“是我言重了,不该无端怀疑任侍郎。”

任弘表示无妨,只与傅介子道“傅公,其实下吏故意让粟特人跑遍葱岭东西,为我找寻这些种子,还为了另一件事。”

“那便是考验粟特人的能耐!”

“看看彼辈是否如自吹的一般,只要是世上能找到的货物,都能弄到手。是否对葱岭东西,西域南北两道的风土物产了如指掌!”

傅介子听出端倪来了,让人关上门,问任弘道“你又有何打算?”

“还是从傅公所赠兵书里学到的。”

任弘低声道“兵书中说,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此为用间!”

“粟特行商走遍西域南北,诸邦距离远近,道路水源,皆记录于图册之上。”

“而每个大的城郭绿洲,甚至是匈奴诸王庭中,都有粟特人的商站人手,商贾最重要的是消息灵通,囤货积齐,各地的人马调动,风雨灾异,彼辈了如指掌!”

任弘道出了自己的打算

“与其不论良莠,将所有粟特人拒之门外,何不以丝帛关市之利钓之,让粟特人为我所用,心甘情愿,做大汉的间谍呢?”



第93章 熊熊圣火,焚我残躯

“父亲,任侍郎已进去太久了,事能成么?”

门外,一个栗色卷发,有一双天青色眼睛的年轻粟特人有些不安地提醒史伯刀。

他叫史禄山,禄山是常见的粟特人名,意为光明。

史禄山是史伯刀姐姐的儿子。

也是史伯刀的儿子。

按照粟特人信奉的火袄教教义,强调血统的纯正,所以史伯刀娶了自己的亲姐姐。

但在西域和河西行走时,史伯刀绝口不提此事,因为据他所知,汉人的礼仪中,对这种娶姐行径深恶痛绝。

面对儿子焦虑的询问,史伯刀却训斥了他“商队中没有父亲,只有萨宝!还有,你刚出生时,我便让你口含蜂蜜,可不是为了让你摆出一张苦脸。”

“笑,不论何时,何种境遇,哪怕是强盗抢劫刀子架在脖上,还是贵人蛮不讲道理将吾等拒之门外,都要保持微笑。”

史禄山不敢再言,勉强露出了一丝笑,与父亲一起在门外垂手静静等候佳音。

“萨宝”是对商队领袖的称呼,一位精明的萨宝,在粟特人的邦国里地位很高。粟特人善贾,一旦生了儿子,一定要以蜜食口中,以胶置手内。

这寓意着他长大后,小嘴如同抹了蜜,说出的话让客人欢喜。而用手持钱,如同以胶粘物,只要是到了手里的钱,哪怕分铢之利,也休想再还回去!

而男孩长到五岁,只要有条件,都会让其学习从右向左横写的粟特文,知晓数字,到二十岁时,就撵出去参加商队。

这是儿子第一次加入商队,史伯刀要教给他的知识还很多。

想到这,他瞥了一眼儿子,发现他虽然脸上笑着,但嘴里却在低声祈祷,手里紧紧攥着了一个木雕一个抱着胡琴的男子骑在骆驼上,那是旅行者之神。

粟特人崇拜的神很多,有娜娜女神,有角牛形的胜利天神,但他们最伟大的胡天神,只有一个,那就是智慧之主,阿胡拉·马兹达。

粟特人的故乡叫索格底亚那(乌兹别克斯坦),它是阿胡拉·马兹达创造的第二大乐土,河中之地。

妫水(阿姆河)和药杀水(锡尔河),两条河流贯穿这片土地,炎热的西方沙漠炙烤着大地,焦黑的碎石土映衬着高原冰峰,但也有肥沃的土地和富饶的平原,盛产葡萄,青金石和玛瑙。

而他们的城市,叫做苏薤(撒马尔罕),是五个粟特人城市中最富裕的,她是连接世界的通道,让东西方互通有无。

粟特人勤勉精明,但他们只是松散的小城邦,周围是强大的游牧战士,而来自远方的帝国,也一次次对这片土地发动战争。

强大的波斯帝国在索格底亚那建立最远的东方行省,修筑城市和道路。

后来,野蛮的希腊人也高举长枪,踩着沉重的步伐到来,他们在索格底亚那遭到了剧烈反抗,但还是征服了撒马尔罕,在河中建立了几座以“亚历山大”命名的城市。

历史不断重演,条支(塞琉古)、大夏(巴克特里亚),然后是游牧的塞人和大月氏。

在月氏人向更温暖的南方迁移后,来自药杀水以北的康居乘虚而入,占据了索格底亚那,将粟特城邦纳为属国。

一方唱罢,另一方登场,每一次战争都有杀戮,每一次争夺都有幸存者——粟特人就是幸存者。

他们从不参与其他邦族对外来者的抗争,只积极为每一批新来的统治者献上来自远方的丝绸宝物。以证明,若给予粟特人稍微宽松的自治权,商队的萨宝们会回馈更多的财富。

四百年来,粟特人始终讲着自己的语言,用自己的文字。但他们也接受了波斯的火袄教,学习希腊人的造像艺术,为每个神明都创造了雕像化身,改变衣着发型以让月氏、康居的游牧君王看得顺眼。

在史伯刀看来,相比于故乡经历的一场场战争与动乱,这次在东方帝国门前遇到的小阻碍,根本算不了什么。

“光明终究会到来。”

史伯刀指着火把的明焰,用这句每个阿胡拉·马兹达信徒都笃定的话鼓励儿子。

更何况,他已经知道了汉人想要的东西。

在来注宾城的路上,当他带着儿子在河边净身洗手时,同样饭前酷爱洗手的任侍郎曾带着好奇,询问过史伯刀关于火袄教的事。

“史萨宝,我听说粟特人信胡天神,崇拜圣火,相信光明必将战胜黑暗?”

很少有人会问,粟特人也极少提及自己的宗教。和身毒北部,那些热衷于给大夏、月氏王公们传播教义的浮屠信徒相反,火袄教的信徒对传教毫无兴趣。

他们的教派对入教者要求极其严苛,必须父母都是信徒,才能被接纳,外人哪怕终生信奉,也不会被接纳,这也是粟特人搞近亲结婚的原因之一。

但既然任侍郎好奇,史伯刀也与他讲了讲自己知道的事。

作为萨宝,他不仅是商队领袖,也要通晓些许教义。带着商队成员祷告净身,而当商队里有人死去,还要为其主持在外人看来极其可怖的火袄教葬礼。

火袄教的教义核心,简单来说便是二元对立。

“阿胡拉玛兹达是光明的化身,安格拉曼纽(ahrian)是黑暗的化身。前者创造了一切善,六大善神,宇宙,世界和生灵,而后者创造了一切恶和对立。”

“恶神不断侵袭世间,败坏道德,与善神作对,双方在人间大战。”

“而在善恶最终决战时,世间每个邦国都要加入进去,帮助前者终将战胜后者,迎来永久的光明!”

任弘听完后却忽然道“汝等的教义,和在西域发生的事很像啊。”

他打着比方道“匈奴残暴,阻断商路,胡虏诸王无法约束部众,时常会抢劫过往的粟特商队。如此看来,匈奴岂不就是丝路上的恶神仆从?从不生产,只知破坏,给西域带来混乱与纷争。。”

“而大汉却恰恰相反。”

任弘道“大汉出产丝绸,物产丰饶,让粟特人有取之不尽的珍贵货物。还解救了楼兰,在鄯善鼓励商业,让抢劫成性的婼羌人,变成了商队的护卫,虽然也要交一笔钱,但起码不会被抢劫一空,造成死伤。如此看来,给西域带来太平长安的大汉,岂不是丝路上的光明化身?”

言罢任弘捧起水洗了把脸,笑吟吟地看向史伯刀

“史萨宝,这场大汉与匈奴,善恶光暗的决战里,粟特人应该站在哪一边呢?”

史伯刀当时谨慎而小心“任侍郎,吾等只是区区商贾,恐怕……”

任弘却打断了他的话“也不用粟特人做太多,只需要提供一点小小的情报,就能让光明快些战胜黑暗,让和平永远降临西域南北道,大汉的驿站烽燧守护丝路,驱逐盗匪,商队往来无阻,岂不美哉?”

任弘言尽于此,但透露的信息已经足够多。

史伯刀事后也仔细琢磨了一下,对任弘的随意解读教义,骗骗普通粟特人还行,他当然不相信。

史伯刀虽然信奉火袄教,但他不是愚昧狂热的信徒,而是精明的商人,利益永远放在第一位。

不过,火袄教也不是没把人间的帝国划入黑暗阵营过,比如亚历山大,就是唯一一个和黑暗恶神共享“guzastag”头衔的人类,此头衔的意思是“受诅咒者”!

因为希腊人侵波斯后,摧毁了大量火袄教的神庙、圣火,烧毁了波斯古经《阿维斯塔》,杀害驱逐拜火僧,逼得他们不得不逃亡到索格底亚那。

在希腊人统治波斯和呼罗珊的两百年里,火袄教在那儿遭到压制。反而是偏远的索格底亚那,保存了火袄教的火种,等待重新熊熊燃烧的那天。

于是,亚历山大与希腊人被拜火僧视为恶神的奴仆。当安息人崛起时,当月氏、塞人的游牧联军横扫大夏,将希腊人赶到南方时,火袄教的僧侣是欢欣鼓舞的,觉得光明就要战胜黑暗了。

但在史伯刀心里,对善恶始终有自己的看法

“阻碍商路,耽误粟特人买卖的就是恶与黑暗。”

“开通商路,帮助粟特人赚钱的就是善与光明!”

所以大汉究竟是恶还是善,只取决于是否继续对粟特商队实施关禁。

就在这时,门开了。

任弘走了出来,一副疲倦的模样,跟旁人要了瓢喝水,说自己在在里面据理力争,嘴皮都说干了。

“史萨宝,亏得我竭力游说,傅公愿意见你了,但能否解除关禁,还得看汝等的诚意。”

任弘一擦嘴角的水,引着史伯刀往里走,却又问道“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史伯刀露出了笑容“若大汉真能解除禁令,那粟特人在经商之余,也帮一帮光明的忙,又有何不可呢?”

……

虽然傅介子接见史伯刀时,是以高傲的姿态,只答应上书朝廷,说明事情原委。

在傅介子的计划里,康居和其余四座粟特城市,仍在制裁之列,但可以解除对苏薤城的关市之禁。

届时苏薤城的粟特商队,可持大汉发放的符节,在玉门以西的榆树泉购买丝绸。

如此也能避免他们当双面间谍,进入汉地打探消息。

除此之外,在任弘的提醒下,傅介子还要史伯刀将其子史禄山留在玉门关,作为人质。

但仅是如此,已远超史伯刀期望了。这岂不是意味着,来自苏薤城的粟特商队,成了唯一能直接从大汉购买丝绸的城邦?其余四城,都只能通过他们做转手贸易!

垄断贸易是商贾最爱的,史伯刀自然大喜过望,也在傅介子面前极力承诺,自己会通知苏薤的粟特萨宝们,在西域各邦经商之余,必须尽力向大汉提供情报,协助汉使。

故乡的经历告诉史伯刀,两强相争会导致混乱,战争让商路凋敝。反倒是一强独大后,降临的和平会让商路通畅,相比于抢掠成性,没法提供珍贵货物的匈奴,源源不断生产丝绸的大汉,显然是更好的合作者。

史伯刀开始犹豫,是否要将任弘那个“汉是光明,匈奴黑暗”的说法讲给其余粟特人听,好说服他们积极参与进来。

汉军此行并非只取一座注宾城,在留下百余士卒留守后,他们很快就拔营,要沿着孔雀河继续向西进军。

史伯刀猜测,傅介子想要前往渠犁(库尔勒),那儿曾经是汉军的屯田据点。

而他打算将儿子送到玉门为质,在居庐仓祭拜一番,再赶在天降大雪前,带商队去龟兹国过冬。

在分别时,史伯刀还与任弘约定了汉使吏士,与粟特人接头的方式。

史伯刀道“粟特人往来西域南北道,在龟兹、于阗、疏勒等城中亦有居所,我会让苏薤城粟特人,将门外都画上红色的火焰标志,只要汉使有用得到的地方,吾等定将尽力协助。”

又道“除了敲门三下,两轻一重外,是否要约定一个暗语?”

“暗语……”

任弘歪着头想了想后,忽然拊掌大笑,说出了四个字

“芝麻开门!”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4章 千树万树梨花开

离开注宾城,沿着孔雀河向西北西行四百里,沿途虽有河水,但皆未见人烟。

直到急行军四五天后,汉军才在西域北道上遇到了第一个城。

渠犁城呈圆形,屹立在孔雀河畔,土地广袤。

任弘捏起一块泥土,掰碎后发现竟是黑色的土壤,他在鄯善跟宋力田学了点望土的本事,知道这意味着土地比较肥沃。

“久闻渠犁地广,饶水草,能溉田五千顷以上,地处温和,田土肥美,可益通沟渠,种五谷,与中国同时熟,难怪孝武时派人在此屯田,而桑弘羊也对此地念念不忘。”

任弘拍拍手里的土站起来,看到不远处还有一片林子,应该是梨树。

那些梨树,便是当年的屯田将士从中原带来种子种下的,已经长高成林。交流是相互的,不止是中原在吸纳西域蔬果,亦有许多中原作物被引入西域啊,后世库尔勒的香梨可是很出名的。

想到这,任弘嘴有点酸了。

梨树作证,渠犁已成了正儿八经的大汉疆土,但轮台诏后,汉军在渠犁的屯田,便彻底放弃了。

终于,时隔十二年,土德黄旗,还有一群爱吃梨的人,终于回到了此地。

但渠犁城的大门依然对城外列阵的汉军士卒关闭,这么肥美的一片土地,汉人放弃后,自然会有人立刻过来占据。

位于渠犁北面的尉犁国鸠占鹊巢,在渠犁任命了一位城主,那城主此刻正站在城头,惊慌失措地看着忽然叩门的汉军。

这是一场闪击战,傅介子让步卒和民夫辎重后行,亲带七百骑兵先至,打的就是匈奴及其仆从国措手不及——他们以为傅介子夺取注宾城便已满足,万万没料到汉军不按常理出牌,冬日行军,直取渠犁!

眼下四百骑已在城外列阵多时,另外三百骑,则被傅介子派去北面十余里外群山处,扼守隘口,远远望见一骑飞马奔回,却是孙十万……不,是孙百万来报

“义阳侯、使者校尉!奚侍郎已截断铁门,尉犁国和匈奴人的援兵过不来了!”

“善。”

傅介子颔首,眯眼看着依然闭门不开的渠犁城“既然渠犁城主久久不降,吾等也不必废话,攻城罢!”

“义阳侯且慢!”

与傅介子并排的使者校尉赖丹却拱手道“下吏与渠犁城主卡热汗有旧,不如让我入城劝说他。”

这位使者校尉虽然穿着汉式衣冠,但其容貌却不似汉人,反而是个深目的西域胡人,留着微卷泛黄的浓髯,鼻梁高挺!

任弘知道,赖丹确实不是汉人,他本是西域南道小邦扜弥国太子,二十年前,西域城郭诸邦中,以龟兹国最为强盛,加上舞乐文化繁荣,其影响力甚至越过沙漠,影响到了南道。

所以扜弥等小国都臣属于龟兹,赖丹便在龟兹国做人质。

但汉军进入西域后,彻底改变了这的格局,太初年间,李广利伐大宛,还军经过扜弥时,听闻扜弥太子赖丹质于龟兹,便派人责问龟兹

“外国皆臣属于汉,龟兹何以得受扜弥质?”

你敢收我小弟做小弟,不想活了!?

龟兹请罪,李广利遂将赖丹带到长安,一呆就是二十多年。

和鄯善王的经历有点像,但赖丹显然厉害多了,他认为做汉朝的官吏,比区区扜弥小邦的“王”有前途,遂放弃了王位,死心塌地地留在汉朝,在典属国任职。

他先是被桑弘羊赏识,后来又改换门庭,抱上了大将军霍光的大腿,时常作为副使、正使出使西域。

任弘与其初见,是夏天时,赖丹以中郎之职持节出玉门,途经鄯善,出使南道且末、精绝、扜弥等邦,成功说服他们归附汉朝。

回国后,因为差事办得漂亮,遂得加秩至比千石,赖丹被朝廷认为精于西域事务,擢为使者校尉,此番便随傅介子一同出兵。

使者校尉,乃是汉朝在西域设置的新官职,主持西域屯田事务。这也意味着,往后傅介子回了玉门,大汉在西域管事的人,便是赖丹了。

对这朝廷的安排,任弘心里是有点不解的。设使者校尉有必要,毕竟西域地大,与玉门关通讯不便,考虑到未来的长久经营,当地还得常驻大吏才行。

但为何偏偏是赖丹,任弘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若不论身份,光从个人能力看,赖丹确实挑不出毛病,对西域也十分熟悉。

听说赖丹跟渠犁城主竟还是熟人,傅介子扬起眉“哦?倒是未听使者校尉提及。”

“也是方才城头望见,才知道卡热汗做了渠犁城主。”

赖丹回忆道“那还是二十多年前,我当时为质龟兹,卡热汗作为尉犁小王子,亦是人质,我与他居所相邻,一起学龟兹乐舞,乃是好友。对了,吾等甚至还一同爱上了龟兹公主。”

“只是龟兹公主后来嫁给了匈奴右谷蠡王。”提起这事,赖丹笑得有些苦涩。

“不过也幸亏如此,我与卡热汗依然亲如兄弟。”

傅介子摇头道“渠犁小城,人不过千余,兵不足两百,一汉能当五胡,若彼辈敢顽抗,不过半日可破,使者校尉何必犯险?”

赖丹却有自己的看法“义阳侯,在铁门以北,焉耆、危须、尉犁三国附从匈奴已久,与之联姻,常奉僮仆都尉之命出兵相助。”

“焉耆大国也,口三万余,胜兵数千人。在西域城郭诸国中,人口仅次于龟兹。三邦合兵,加上匈奴日逐王部,有近万之众。而我大汉兵卒民夫加起来,只有千余,一边要重新开始屯田,一面又要与之对敌,实在不易。”

“若能说降渠犁,让渠犁城主与百姓帮助吾等,屯田士卒便能在此站稳脚跟!”

“是有道理,但还是太犯险。”傅介子有些犹豫了。

赖丹下马长拜“以赖丹一人犯险,换取一城百姓周全,值。只要我进去说以贰师屠轮台之事,城主定会做出抉择。”

最终,傅介子还是答应了让赖丹入城,等他进去后,才瞥向一言不发的任弘

“你觉得这位使者校尉如何?”

“有胆有识,只是,太喜欢以身犯险了,还有……”

任弘低声道“我还是不太明白,朝廷为何要以赖丹作为第一任使者校尉,他虽熟悉西域情形,但毕竟是胡国王子,宜为副,而不宜为正。此外,对昔日属国人质凌驾到自己头上,龟兹国是否会有想法?”

“收起你的想法。”

傅介子摇头“以赖丹为使者校尉屯田西域,这是朝中的选择,你可知,朝堂上为今年是否要重返渠犁,吵了多少次架?“

“赖丹是助我说服大将军派兵重回渠犁的功臣,朝中许多人相信,他就是西域的金日磾!朝议已决,哪怕觉得不妥,留在西域的吏士,听命便是。”

“诺。”

任弘心里却嘀咕,反正干完这一趟就要走了,傅介子总不能又不带自己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下已是十一月上旬,天气十分寒冷,野外万物寂寥,只见枯黄的草和叶子落得光溜溜的森林,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就算下起雪来任弘也不觉得奇怪。

冷风吹来,士卒们在城外待久了,都有点哆嗦。

穿了一身厚铁甲韩敢当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大概是铁甲里穿的衣裳少了,扭了脖子半天后抱怨道

“任君,那使者校尉赖丹已经进去一刻了,还没音讯,莫不是遭了尉犁人的毒手?”

话音刚落,渠犁城门便轰然打开。

赖丹轻骑而出,意气风发

“天佑大汉,渠犁,降了!”

……

“渠犁城中有户百三十,口千四百八十,胜兵百五十人,义阳侯,渠犁城主愿意让出他的院子给义阳侯居住,是否要……”

傅介子却打断了赖丹的话“不必了,城中之事交给使者校尉,任弘,汝等随我去铁门看看。”

言罢带着任弘等一行人,轻骑向北疾驰,越过因天气寒冷而有点硬的撂荒田地,沿着孔雀河走十余里后,抵达了一道狭窄的山隘,奚充国与数百汉卒便持弓弩守在两侧。

“这就是铁门天险么。”

任弘一抬头,能看到北方霍拉山的皑皑雪峰,向东亦有火红色的库鲁克山。两道山系在渠犁城以北汇合,只留下一道狭窄的隘口,山石黝黑如铁,故名铁门。

他朝里看去,却见幽深的峡谷是如此之深,孔雀河水由博斯腾淖尔滋出后西流,入峡口转西南流,两岸岩石壁立,中显通衙,河水流贯其间,清波荡漾。时值寒冬,草木枯萎,一片寂寥

和水流相反,寒风不断从外面往里涌,靠近隘口的路面上,亦有十多个倒霉的尉犁人被射死,这是听闻汉军来袭后,匆匆赶来支援的,却被奚充国堵住,过不了铁门。

傅介子往来西域多年,自然清楚这边的地理,指点着道

“进了铁门,有数十里峡谷深涧,里面便是尉犁、焉耆、危须三国所在的盆地,与近海(博斯腾湖)一同被群山环绕,而日逐王庭,更在焉耆之北。”

傅介子打了个比方“便如同四只硕鼠挤在穴里,洞穴只有三个洞口通向外面。”

“一洞在西北,沿着开都水,通往日逐王部的夏秋牧场大草原(巴音布鲁克),但之后便是死路,与乌孙之间隔着天山。”

“一洞在东,要走上千里,翻山越岭,方能抵达车师国(吐鲁番)。”

“一洞在南,便是这铁门。”

任弘了然“所以说,我军重返渠犁,便拦住了日逐王去往楼兰的通道,匈奴将彻底失去西域南道!假以时日,北道也岌岌可危。”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老傅真是得寸进尺啊,在匈奴人没反应过来之前,便跑到别人家门口撒泼了。

不过只占了渠犁城,只算远远盯住了洞口,而且汉军将士也不可能在这隘口一直守着啊,老鼠想跑还是能跑出来的。

于是任弘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傅公,何不在此直接修一座关隘,堵死鼠洞,叫匈奴人再也出不来?”

一旁的奚充国却摇头“匈奴主力虽在山窝中的冬牧场,但僮仆都尉依然带着上千骑驻守焉耆、危须间。别看隘口狭小,但以吾等的人手,关城亦要五六日方可建成。”

“我派出斥候去试探,山谷中已有胡虏身影,一旦吾等在此筑城,必将带着三邦兵卒来袭,我军人少,恐怕不等城筑好,便被拆了烧了。”

任弘沉吟,抬起头,发现天更阴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场景,不日将至。

他又哈了口气,看着面前立刻生出的白呼呼水汽,竟哈哈大笑起来。

奚充国皱起眉来“任侍郎何故发笑?”

“吾不笑别人,只笑那……唔,只笑天厌匈奴!”

任弘朝傅介子拱手,夸下了海口“傅公,只要拨给我五百人手,做好准备,一夜之内,任弘便可在这铁门隘口,建起一座坚不可摧的‘铁城’!”

……

ps改文有点晚了,抱歉。



第95章 枪口一致对外

渠犁城主名叫卡热汗,他是渠犁王之弟,与赖丹有过一段共同当人质,并一起追求龟兹公主被拒绝的伤心经历。

但卡热汗之所以选择投降汉军,倒不是因为他与赖丹有舔狗之交,而是因为赖丹对他说的三句话。

“尉犁西邻的轮台城,也曾强盛一时,人数十倍于渠犁城,在妄敢抵抗大汉后,如今安在?”

“汉军已占楼兰,取渠犁志在必得,不日将有大军抵达。”

“我以护楼兰以西使者校尉身份担保,只要投降大汉,你,便是未来的尉犁王。”

威逼利诱之下,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家兄长,但卡热汗还是干脆地投降了。

往好处想,最后不论汉和匈奴谁赢得西域,尉犁都不至于和轮台一样亡国。

于是便让人腾出屋舍,邀请汉军入城驻扎。

不过也就赖丹和两百汉军入驻渠犁,其余人却在北面的铁门隘口扎营,阻挡匈奴和尉犁援军南下。

到了次日,傅介子回来了,要卡热汗征集城内所有丁壮,去帮汉军干活。

尉犁人乘着汉军离开此地,来渠犁居住不过十多年,人口千四百八十,丁壮三四百而已,这下全被卡热汗驱赶出城。

夏历十一月中旬的渠犁,早晨气温已至零下,也就白天还暖和点,渠犁人衣着并不厚实,在汉军威胁下,扛着自带的农具、木斗,赶着牛马,哆哆嗦嗦往北走了十多里,来到铁门附近。

负责此地的年轻汉吏倒是儒雅随和,他和颜悦色地与渠犁人们说话,告诉他们要做的事,就是。

“运送沙子进铁门隘口。”

西域什么最多?答案是沙子。

虽然渠犁土地肥沃,桑弘羊认为“可灌田五千亩”,但往南百多里,就是广袤的塔克拉玛干,风沙被吹来是常有的事。也形成了一些小沙窝,在接近铁门两三里的地方,便有这样一片,要沙那不有的是?

于是渠犁人便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铲沙的铲沙,装土的装土,用牛马拉的车一车车运到铁门隘口处。再由人力用木桶和簸箕扛过去,倒在汉军连夜装钉好的版筑木板里。

而奚充国则带着士卒携带强弩,守在北面数里外的大岩岗,阻拦匈奴人南下。

干活的间隙,渠犁人还发现,汉军在峡谷里还竖立起一些器械,上下配合,不断从深涧里,尚未冻结的孔雀河里提水上来。

他们知道,这是汉地的辘轳,用于井上汲水。西域原本不知打井,二十年前才被汉人传入,渠犁城最方便的就是有许多口井,取之不竭。

而好不容易用沙子将版筑填满,没过了作为支架的胡杨树干,按照汉地筑城的法子,应该大伙站在上面齐心协力,手持木棒夯筑。

哪怕是渠犁本地的法子,也是要掺一层芨芨草、红柳枝后,众人上去蹦蹦跳跳踩一踩,连续蹦上五六天,将沙土踩得严严实实,一段城墙才算筑好。

可那姓任的年轻汉吏偏不。

而是在即将入夜的时候,天上飘飘洒洒落下雪花时,哈哈大笑一阵后,让汉军将从孔雀河拎上来的水,一点点浇在沙土上!

……

天色刚刚大亮,随着昨夜一场小雪,气温越发寒冷起来。

在铁门以北十余里处的峡谷中,有个名叫紫泥泉的地方,地方比较宽敞,扎满了毡帐,干牛粪燃烧的营火冉冉升起,人们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取暖。

“僮仆都尉,汉军被逼退了!”

阴着脸等待许久的僮仆都尉醍醐阿达终于听到了这个好消息。

“走!”

醍醐阿达立刻让匈奴人吆喝起来,催促缩着挤在一起的尉犁人、焉耆人、危须人起身,准备乘着天色大亮向南推进,去拆毁汉军正在夯筑的关城了。

这三个邦国都位于焉耆盆地内,博斯腾湖畔,是日逐王最忠实的仆从。眼下日逐王带着部落去了冬牧场,只剩僮仆都尉留守,数日前,当他听闻汉军在占领注宾城后立刻北上,便迅速南下,命令三邦国王征兵。

但还是迟了一步,前日,汉军骑兵抢先一步卡住铁门隘口,渠犁城不战而降。昨天,他们竟开始大摇大摆地筑城,这是想将日逐王部当成老鼠,堵死在盆地里么?

虽然没了铁门,也有出去的办法,但要么是深山陡路,大军难以翻越,要么是路途遥远,得在去车师国那边绕一个大圈子。

于是醍醐阿达便下定决心,必不能让汉军得逞!

说起来,二十年前,汉军在渠犁屯田时,也不是没打过在铁门筑关的念头,但每次一有动作,都被匈奴带着仆从过,反推过去拆毁了。

这次也一样!

但遮留谷确实很难走啊,左右两山夹峙,中划一道,路旁危石侧立,磋峨俯临,一低头就是深沟,沟里孔雀河急流澎湃,稍有疏失,人马便会倾跌沟中,必死无疑。

行进的路上,丢了一城的尉犁国王忧心忡忡,焉耆国王也阴沉着脸,危须人则在低声说起一个传闻

几年前,焉耆国的公主卓赫拉和一个牧羊人相爱,国王大怒,将那牧羊人抓捕,并欲将他处死。卓赫拉得知后,设法救出了心上人,国王发现后立即派人追赶,那对情人在遮留谷中夜奔时,不幸连人带马坠入了深涧,虽然没找到尸体,但应是死了。

事后,人们发现,不知何时,这对请人坠崖的地方,竟已长出了几株渠犁城附近才有的梨树,春天时白色的花开了一片,有蝴蝶在旁轻轻舞动。

于是便有传闻,说公主化身成为梨花,而那蝴蝶便是牧羊人。

不管传说是不是真的,焉耆国王看到这条路就难受是真的,他以此为借口停在了半路,胆小的尉犁国王亦然。

只剩下三四千人在匈奴人的逼迫下,扛着武器和农具继续前行,时不时发出哆嗦哀嚎,雪虽然停了,但脚下的路却仍有积雪,纵然前锋将其铲走,道路依然变得湿滑。

这不,有人滑倒后连累两个人一起坠崖,众人往下看去,只能看到湍急的水流里伸出的一支手,听到他们惨叫的回声,所有人都心里发毛。

而当数千人抵达山谷末端,汉军筑城的地方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了。

在醍醐阿达想来,铁门关附近,地多纯沙,不耐版筑,哪怕运来泥土,夯筑关城也需要时间,哪是一夜就能成的?汉军今日顶多隔着半人高的松散土墙,与己方对射,只要忍着数十人的伤亡冲过去,便能彻底将其拆毁。

虽然汉军有强弩甲胄,但这边人多啊,除了匈奴外,作为半耕半牧的民族,三邦也能凑出千余弓手。抛射的话,弓箭射程很远,一阵齐射,足以将汉军压制!今早他们便是依靠这点,将汉兵从大石岗赶走的。

但当铁门隘口出现在眼前时,前面的尉犁人却不走了,个个目瞪口呆,甚至有人举起双手,念叨起他们祭拜的神明来。

“让开!”

醍醐阿达抽着鞭子,分开了一条道,当他走到最前方,看清远处场景时,也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却见狭窄的铁门隘口处,一座高达两三丈的关城,赫然出现在眼前,堵死了道路。

虽只是以最方便获取的沙土为基,但昨夜下雪时浇灌上去的水,在严寒作用下须臾成冰,已将松散的沙子冻在一起,变成坚不可摧的‘铁城’!

“一夜成城!”

“神迹?”

“山神在帮助汉人。”

“也可能是卓赫拉公主的鬼魂,偏要和焉耆王作对。”

尉犁、焉耆、危须人开始窃窃私语,连匈奴人也禁不住战栗,对那座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光芒的关城,再没有一丝想法。

就是个冰坨坨啊。

他们每年冬天都要与冰雪打交道,知道沙子被冰冻死后,有多硬!

别说木制的工具,哪怕是铁矛和鹤嘴锄,都不易撬开!

更何况迎接匈奴人的,还有密集的弩矢。

醍醐阿达是勇士,但不是蠢货,他没有再逼迫众人上前,而是站在原地,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瞬息间变成白雾,而堆积在路旁的雪,哪怕被阳光直射,也没有融化的迹象。

他知道,在开春前几个月内,西域的天气会一日比一日冷,冷到整条孔雀河都被冻结,冷到贸然外出会冻死人。

而眼前这座冰与沙的关城,将会安然无恙地渡过冬天,直到被春日暖洋洋的太阳暴晒十数日,才会慢慢融化松散。

但那个时候,以汉人的尿性,肯定已经在这沙城背后,建起一座真正的铁门关了!

“撤。”

醍醐阿达泄气了,他知道,和在楼兰时一样,这件事,已经不是自己能独自解决的了。

而远处的关城上,汉军士卒穿着厚厚的冬衣和防滑的毡鞋,手持劲弩强弓。当发现敌人过来时,他们都高高举起武器,发出了一阵高呼,看到他们在知难而退,则又发出了一阵讥讽嘲弄之声。

在呼声中,一个头戴毡帽,手笼在袖子里的年轻汉吏,被推上了城头。

“任侍郎真妙计也,以水灌沙,一夜成城!”

关隘上下,数百脸蛋冻得通红的汉军将士都在朝他欢呼,也将任侍郎的名头,第一次传到了匈奴人耳中。

任弘擦了擦鼻涕,一挥手道

“还不够,得让关前的地,再滑一些!让敢来送死的匈奴人,能在上面溜冰。”

“诸君,来,与我一同送送胡虏。”

任弘吆喝着将士们跟自己一起,解开厚厚的纨绔,或者撩起下裳。

大家嘻嘻哈哈,你推我挤地站在城头,枪口一致对外,瞄准渐渐远去的敌人。

“三。”

“二。”

“一!”

在任弘倒数下,上百股冒着热气的急流喷涌而出,划出一道道抛物线,真是蔚为壮观,豪气逼人。

这是汉军对死敌最无情的嘲讽。

寒风从谷外往谷里吹,将骚味带到匈奴人面前,虽然已隔着三四百步,但醍醐阿达却沮丧地感觉到。

那些热乎乎的水雾,已如同巴掌般,直接呼到了自己脸上!

他默默转过身,背对讥讽,咬着牙,咽下被算计后失败的苦果。

醍醐阿达努力记住那个汉语发音:

“任侍郎?任侍郎!这便是你的名,我记下了,你将是我醍醐阿达的死敌!”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96章 男人的承诺

当任弘被士卒们簇拥着,回到渠犁城时,发现城里的渠犁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虽然也有聪明人看出来这其中蹊跷,但大多数人都惊异于一夜成城的奇迹,只道汉军真有如神助。而自己参与了此事,竟也生出一些成就感,先前被汉军大冷天里驱赶着去搬沙土的抱怨,竟忘到脑后了。

但任弘却知道,一夜城,这本是曹孟德和猴子都用过的计策,他不过是窃后人之智而已。

冰与沙的关城一日不散,匈奴人及其仆从国的大部队便出不来了,起码这个冬天里,渠犁是安全了。接下来,汉军的步卒和民夫几百人将陆续抵达,加上渠犁人帮忙,足够在数日内,在隘口处修建一座真正的铁门关!

不要怀疑中国人的基建能力,和种菜一样,是深深刻在基因里的。

想当年汉武帝经营河西,大汉的建筑队伍是打到哪建到哪,军中自有精通土木商分的工匠随行,硬生生将长城从临洮延伸到了玉门关。

而敦煌的四个都尉,平日里主要的工作就是带着戍卒们筑关城、筑烽燧、筑墙垣,区区一座小关隘,还不是轻车熟路。

自从战友牺牲后,总算苦着张脸的奚充国难得露出了笑,在傅介子与赖丹面前说起任弘带着士卒们迎风滋尿之事,觉得大大解气。

傅介子与赖丹也对任弘赞誉有加,傅介子大笑道

“胡虏喝尿,吾等喝酒!今夜便在城中宴饮,大飨将士。”

赖丹颔首“肉也不能少,渠犁城主已挑了几头好羊,正在烤炙!”

烤肉啊!我擅长!

任弘看到城中架起的红柳木烤架,一整头羊已经串在上面了,本能地要去操作,却被傅介子拽了回来

“你这孺子,做庖厨做上瘾了?你是今日功臣,坐享即可!”

倒是渠犁城主卡热汗在目睹汉军“神迹”后,更坚定了投汉的决心,此刻便踊跃表现,亲自围上皮裙,手持大烤叉,自告奋勇道

“我亲自在外,为诸君炙肉!”

……

虽然外头寒冷不已,但渠犁城的屋子里却温暖如春,这还要托了当年汉军在此驻扎屯田十年的功劳。除了城墙是西域原有的圆形外,一切都被改造过,从城外合理规划的沟渠,到城内的水井热炕。

任弘他们得脱了厚厚的毡毛大衣,跪坐在炭盆边上烤火,不一会就出了汗。

喝的是渠犁人所酿葡萄酒,赖丹觉得味道还行。

“渠犁土地肥沃,种出来的葡萄不错,也适合种植五谷。当年桑大夫……桑弘羊上书孝武皇帝,认为应在轮台、乌垒、渠犁三处增派屯田士卒,分置司马三人率领。划定地域,开沟通渠,在玉门、楼兰至渠犁之间设立驿站,互为联络。”

“待屯田士卒种植一年后,粮食有了积蓄,再招募内郡百姓携带家属来此,可开垦良田五十万亩!岁收百万石,如此则往来使者大军不必再为粮秣操心了。”

任弘知道,这渠犁便是后世的库尔勒一带,地势平坦,气温适宜,孔雀河与塔里木河在此合流,淡水丰富,以后亦是新疆重要的粮棉产地,作为汉军屯田西域的大本营倒是不错。

但当初汉朝内部形势实在太糟,计划被汉武帝否决。

好在经过十余年休养生息,哪怕桑弘羊已经在元凤元年被霍光咔嚓了,但他的前策依然被采纳推行。

说到这傅介子举起酒盏,对室内众人道

“桑弘羊与上官桀、燕王等谋反诛灭,却大将军却仍用其策,真是心胸宽厚,若无大将军与陛下之圣明,便无吾等重返西域之举!”

“老傅和赖丹,都是霍光提携的人啊。”任弘喝着酒,心里默默嘀咕,他听说,今年初时,天子刘弗陵已满十八岁,正式加元服,行冠礼,见于高庙,按理说可以亲政了。

但很显然,大汉朝的行政决策之权,依然牢牢握在霍光手里。别说宫外了,连未央宫内,霍家人都能插手。

任弘听从长安来的鄯善王说起一件宫廷秘闻,为了让年仅十一岁的霍氏外孙女上官小皇后得幸,霍光之妻竟令詹事为宫女们分发穷纨,也就是内裤,多其带。这样小皇帝临幸宫女时,就不像以前一撩裙子就能办事那么容易了。

毕竟汉武帝就经常这么干,一时性起,在更衣室里便把事办了。

刘弗陵也是惨啊,连自己的性福都控制不了,何况朝政。

饮罢,外头的渠犁城主也将烤好的一份羊肉端进来了,却见大块大块的肉串在红柳木上,色泽金黄,刚下烤架,羊油还在滋滋作响,散发出阵阵香气。

后世有句话,新疆遍地是牛羊,唯有尉犁烧烤香,尉犁和库尔勒的烤羊是很出名的,虽然没有后世那么多佐料,只是普通地撒了点粗盐,但羊肉已十分香甜,众人不由停下了话头,大快朵颐起来。

干掉几串羊肉,又喝下一大盏葡萄酒,赖丹发出了满足的叹息,红着脸,开始与傅介子商量明年的计划

“按照大鸿胪与典属国合计,明年开春后,我便要带着数百屯卒,去轮台!”

……

“轮台?”

任弘闻言一惊,轮台在渠犁西边三百汉里外,地处尉犁、龟兹之间,本是一个强盛的邦国,但二十多年前,自取灭亡了。

当年李广利第一次伐大宛失败后,汉武帝为了震慑西域,立刻增派军队,要进行第二次讨伐。

然而西行数千里,补给线太过漫长,汉军需要沿途绿洲国家的支持。但问题是,基于汉朝第一次伐宛灰头土脸地失败,遂使西域轻汉,绿洲小国对这场战争持观望态度,并不愿意主动加入汉军阵营,甚至连粮食与水都不愿提供。

在这种情况下,就必须找个国家杀鸡骇猴了。

最终这个悲剧性的任务,落在了轮台国身上,轮台对汉军紧闭大门的后果,就是屠城灭国!

效果很不错,有了轮台的教训后,接下来一路上的龟兹等邦,都乖乖让路供粮,让数万汉军畅通无阻直达大宛。

战争结束后,轮台国的几座城却空了出来,基于它东控铁门,又可西顾丝绸之路北线,轮台成了大汉第一个屯田据点。在西域,只要提起轮台,就会让人想到汉军无情的锋刃,这个超级大国不但与邻为善,该展现牙齿时,砸起大棒来也是毫不留情的。

而后来,随着那大名鼎鼎的《轮台诏令》,轮台在大汉也有了象征性的意义,它标志着治国路线由坚持了四十年的“尚功”调整为“守文“。

如今国内百业复兴,沉寂已久的鹰派们也渐渐重新抬头,大将军霍光想要延续汉武之业,通过夺取西域斩断匈奴右臂,重返轮台,便是关键的一环。

但问题在于,现在的轮台,以及其附近的乌垒等城,都已经被北道第一大国龟兹占领了。

任弘放下手里的烤串,拱手道

“使者校尉,西域遥远,辎重不易运输,楼兰谷少,鄯善、渠犁想要粮食满仓也还要一年。”

“所以一年内,大汉能在西域投入的兵力,两千已是上限。明岁开春后,匈奴右部诸王定会设法突破铁门,围困渠犁,我军将士守备渠犁尚且不足,何必在开春后就急于分兵去轮台呢?等到秋后渠犁、鄯善粮熟岂不更好。”

“更何况,汉军贸然西进,必会触犯龟兹的利益,龟兹人口八万,胜兵万余,是敦煌郡的两倍,在西域举重若轻。汉军重回轮台,会不会让龟兹对汉产生敌意,导致西域汉军遭到龟兹、匈奴两面夹击呢?”

“不然,早早分兵的确不易,至于后者,却是你多虑了,龟兹虽然人多兵广,却不足惧也。”

让任弘没想到的是,说这话的竟是傅介子。

老傅笑吟吟地品着葡萄酒道“元凤三年时,我曾在龟兹斩杀匈奴使者,龟兹王及其众臣讷讷不敢言。数十人的使团都不敢刁难,何况数百人的汉军将士?轮台早已成了汉土,龟兹窃居而已,只要天子一道诏令,再加上大军临门,龟兹自会拱手奉还。”

赖丹也点着任弘笑道“任侍郎,你眼光不能只盯着轮台、龟兹,还得看到西面,还有一个比龟兹强盛数倍,兵广十倍的大国,乌孙!”

说到乌孙,任弘就想起魔鬼城里那几个红头发女野人,但不同于可怜的乌孙滞留遗民,西迁后的乌孙,已经摇身一变,成了西域最强大的国家。

乌孙最初靠着匈奴扶持,击走大月氏,占领伊犁河谷,这片西域最肥沃富饶的土地,接收了大量月氏、塞人部落,并沿着伊犁河扩张到了后世的吉尔吉斯、哈萨克,如今已有人口五六十万,号称控弦十万!

有了这份实力,乌孙才敢离开匈奴单飞。

赖丹道“当年桑弘羊大夫上书增加渠犁、轮台屯田,除了让汉军在西域多些粮秣么外,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威西国,辅乌孙!”

想当年,张骞虽然没能说服大月氏与汉朝联合,却在西域找到了一个更合适的盟友,乌孙。汉朝为了拉乌孙入伙,做了许多努力,先后嫁了两位刘姓诸侯王家的公主。

乌孙也积极向汉朝靠拢过,但依然在汉与匈奴之间摇摆,同时迎娶汉、匈奴公主,在汉击大宛时只出兵两千远远旁观,摇摆不定。

后来随着一份《轮台诏令》,汉军退出西域,汉乌同盟便就此告吹了,但双方一直有联络。

近年来随着匈奴右部西迁,加大对西域的掠夺,乌孙在天山以北与匈奴有了利益冲突,彻底撕掰不远了。而汉朝也开始返回西域,重新拉乌孙入伙,势在必行!

“轮台与乌孙之间,只隔着龟兹(库车)、姑墨(阿克苏),尽早去轮台屯田,让乌孙看到大汉将匈奴逐出西域的决心,才会派遣使者入汉,让两家重新结盟!”

任弘了然了,屯田渠犁、轮台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大概是汉武帝时远征大宛的代价太多巨大,如今霍光与朝中鹰派虽欲争夺西域,但更注重的是以“统战”的形式。

对于汉帝国来说,尽管军事远征这根大棒也必须在关键时刻祭出,但治理西域的重点始终是在外交手段上。

派出使节纵横西域国家,让他们的人力、资源为大汉所用,以胡治胡,不劳师旅,如此既能达到目的,又不影响国内民生。

这也是汉朝在西域做出成就的多是外交使者,而非将军的原因吧。

于是任弘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朝傅介子和赖丹作揖道

“任弘受教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任弘还是觉得,像中部都尉那样,太保守了固然不好,如傅介子和赖丹一般太激进了,也让人心里不安啊。

但这已是朝廷定策,难以改变,任弘只能憋回去,只一边吃着烤肉一边心里嘀咕。

“膨胀了,赖丹和傅介子这两个家伙,都膨胀了!”

……

“义阳侯不能,不能与我一同,一同去看看轮台的春色,真是大憾啊。”

赖丹酒量不太好,很快就醉了,傅介子让奚充国扶着他去休憩,室内便只剩下傅介子与任弘二人。

傅介子将一根柴火扔进火中,忽然道“我不日便要离开渠犁,回玉门关去了。”

任弘耳朵立刻竖了起来“下吏与傅公同行?”

傅介子仿佛没听到,只喃喃道“我举荐了奚充国做渠犁屯田司马。”

然后看向任弘,笑道“至于你,也不能随我回玉门,暂时要再等三月,然后随赖丹去轮台、龟兹。”

什么!

任弘一下子就愣住了,将嘴里的烤肉吐了出来,一脸幽怨地看着傅心汉。

“明明说好三月,三月之后又三月,三月之后又三月,都快十月了君侯!去轮台屯田,怕是要再待三年!”

傅介子却看着任弘这模样,拊掌大笑起来“我话没说完,不是让你去轮台屯田,而是有另有一趟差事要办。”

“你将鄯善经营得很不错,又在铁门一夜筑城,皆有勋劳,我回去后会替你向朝廷上功,增秩进职。若再能办成这趟差事,我保你回到长安后,能到六百石!“

六百石的朝官,这是常惠、傅介子和赖丹四十多岁才到达的高度。

而任弘,才刚满20呢。

“傅公,究竟是何差事?”任弘满心疑虑,老傅骗了他几次,这老男人的承诺已经不太可信了。

别给他整得在西域一待就是半辈子,离家一年,任弘有点想悬泉置,想徐啬夫和夏翁了。再说了,他对未来是有计划的,得确保两年内回到长安,才能赶上下一趟风口。

“放心罢,不会害你。”

傅介子却拍着任弘的肩,神秘兮兮地说道“是十分轻松,却能名正言顺,去往长安的差事!”



第97章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不知不觉,又是三个月过去了。

元凤五年(公元前76年)春二月,骑在马上,任弘轻轻念叨着这样一句诗。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他拍了拍爱马萝卜,侧过头看向北方,隔着几百汉里,依然能看到一道若隐若现的巍峨雪线,那便是天山,西域人称之为白山。

轮台,作为西域地名,它在古诗里出镜的次数,大概仅次于倒霉悲催,老是被人又破又斩的楼兰。

只可惜,岑参老哥待了好几年的轮台,其实是唐轮台城,是在天山以北,后世的乌鲁木齐一带。

而任弘他们现在要去的,却是最初的轮台,汉轮台城。

二月初,冰雪已经消融,日逐王主力从冬牧场转场归来,那一夜筑成的冰沙城塞也松散了。

但匈奴人还是过不了隘口,因为汉军已经在其后两百余步的位置,又修了一座真正的铁门关,由奚充国带人扼守。以遮留谷的地形,以匈奴攻城的本领,不死上千把人休想破关而入。

赖丹则按照计划,带着三百人西行,任弘亦在队伍之中。

走在天山与沙漠之间的土地上,常常看到一边是戈壁荒漠,一边是绿洲河流,有些地表覆盖着一层白白的盐霜,若不是烈日当空,春意盎然,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以为又下雪了。

走了两百汉里,他们进入了一片连绵不绝的沃土,胡杨木抽芽了,芦苇荡在风中摇摇晃晃。这里由九条来自天山的溪流滋养而成,它们最终汇入塔里木河,在沙漠边缘形成了一片东西长二百余里的绿洲。

轮台城,就坐落在绿洲中央。

卢九舌告诉任弘,此地的发音是runtai,却不知道这是何意,渠犁人说是“灰烬之城”,龟兹人则说是“流放地”之意。

忘记古诗里的各种寓意吧,和走到楼兰面前才发现,它只是一座普通的西域小城,轮台给任弘的感觉也一样。

当年李广利屠灭轮台,肯定经历了一场猛烈的攻城,但如今除了轮台南墙一段被火炙烤过的痕迹外,却找不到任何战争留下的足迹。

而今日,汉军亦不必动武,因为在使者传达消息,又听闻汉军已经在渠犁驻兵,堵死了铁门隘口,匈奴也出不来后,龟兹国乖顺地表示,愿意立刻撤出轮台,将城邑交还汉军。

任弘他们打马抵达此地时,最后一批寓居于此的龟兹人正在离开。

他们一共上千人,扶老携幼,面容哀苦。赶着骆驼毛驴,简陋的板车上有几个孩子回过头,不解地望着在城外列阵的汉军,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被迫离开这座城市。

城外的田地显然刚刚开垦过,或许已经撒了种子,却来不及等到丰收。

而在离开的人中,任弘也感受到了许多不善的目光,但当他回望过去,那些人又畏惧地低下头,匆匆离开。

“据说龟兹收容了当年的轮台国遗民,就住在轮台和乌垒城,彼辈对汉军,是又恨又怕,也难怪不愿留下。”

孙百万也跟来轮台了,这吃货嘴里正嚼着羊肉脯,他因为力气大而被赖丹相中,提拔做了亲卫。

当城里最后一个滞留的人也离开后,一个年迈的龟兹官员走了过来,垂手朝赖丹行礼。

龟兹的衣冠确实看上去比楼兰文明多了,此人戴着一顶白皮帽,穿着宽大的丝绸袍服,长度过膝,却又用带子将腰部缠得紧紧的,上面挂着佩剑,袖口窄小。

而抬起头后,任弘观察其容貌,怎么说呢?龟兹人的长相,比粟特人更东方,却比楼兰人更西方。

此人便长了一个夸张的鹰钩鼻,褐色眼睛,脱下了头顶的帽子后,露出了一头花白的头发,显然剪过,发长及颈。据说龟兹人都是这种齐颈头型,除了龟兹王外,男女都没资格留长发。

任弘能想象,在号称西域第一城的龟兹中,一群披肩头发的龟兹人里,唯一长发及腰的人,就是龟兹王。

那龟兹官吏叽叽咕咕说的话任弘也听不懂,只觉得音节与焉耆话相似,却与楼兰话有极大不同。

倒是赖丹曾在龟兹为质,与之对答如流,二人不时还发出一阵大笑,莫非也是旧相识?

但又不太像,因为从始至终,赖丹都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一副天朝上国做派。

“那龟兹贵人是谁?”

任弘靠近卢九舌,轻声问他。

卢九舌不必做翻译,也闲得很,便轻轻对任弘道

“来的是龟兹国的左力辅君姑翼,相当于龟兹的相国,他同时也是龟兹的东部千长,轮台、乌垒皆是其领地。”

“姑翼与使者校尉在说什么?”

卢九舌简略翻译“在叙旧,聊起龟兹城中的变化,新筑了一道城墙,街市更加繁荣之类。”

“现在呢?”任弘看到赖丹笑容收敛,面露哀伤之色,甚至抹起了眼泪。

“赖丹校尉问及龟兹公主,姑翼回答说,龟兹公主已经在匈奴右地不幸逝世了,校尉嗟叹了一番,说……”

卢九舌瞪大眼睛“他说,当年若非龟兹王不允,姑翼也不收礼物帮忙游说,公主应该是他夫人了,何至于此!”

任弘与卢九舌对视一眼,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却见姑翼长拜请罪,而赖丹长吁短叹一番后,却摇了摇头,姑翼脸色一时间有些尴尬。

卢九舌告诉任弘“姑翼邀请赖丹校尉去龟兹城中做客,说龟兹王很欢迎他造访,而龟兹的公主,还有很多。”

“但赖丹校尉说,现在他不再是小邦太子,龟兹人质,而是佩戴大汉印绶的封疆大吏,不能与诸侯私交过密,哪怕要见,应该龟兹王来此拜见才对!”

嘶,这话好强硬,而后赖丹的声音更变得严厉,开始训斥姑翼。

“赖丹校尉质问,龟兹为何还不彻底与匈奴断了往来?为何要收容昔日轮台遗民?乌垒城又要何时交出?”

任弘的神情已是越来越凝重,这赖丹,对待龟兹人的态度太过趾高气扬了。汉军是根本没有兵力分守乌垒的,取得轮台,给西域诸国传递一个信号即可,何苦要故意逼迫龟兹人呢?

但那龟兹左力辅君姑翼虽然被赖丹刁难,却全程保持了卑微和微笑,表示龟兹已经一年没有接待匈奴使者了,而乌垒城下个月便可交出。

待姑翼告辞离开后,任弘注意到,赖丹远远望着姑翼背影,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任弘看出来了,那是得意,他甚至能听到赖丹此刻的心声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

派来接收轮台的人,恰恰是昔日龟兹的属国人质赖丹,颇有种地主家做长工,受尽白眼的穷小子多年后抱了大腿,得了富贵,上门打脸的感觉。

打脸的赖丹是痛快了,可被打的龟兹,大概是百味杂陈。

这件事让任弘更加不安,赖丹这厮对待姑翼的态度太过趾高气扬,听说那人相当于龟兹国相,龟兹王最信任的大臣,这将让汉军处境更加微妙。

抛去在处理龟兹事务上的掺杂个人恩怨外,赖丹为人还是不错的,任弘有心提醒,但说了几次,赖丹却都不当回事。

“龟兹人一向怯懦,又岂敢有何不满?”

任弘也顾不上担心赖丹和轮台了,因为在不久后,他便接到了傅介子说好的“新差事”。

真是望眼欲穿啊,希望老傅这次没骗自己。

那份来自长安,还带着尘土气息的文书被渠犁城的驿骑送到,先交由赖丹过目。

赖丹看了半响,确认封印无误后,这才郑重其事地递给任弘,笑道

“从今以后不能叫任侍郎。”

“而应称任谒者了!”

“从比四百石升为比六百石,年纪轻轻便得此高位,还肩负朝中使命,恭喜了。”

任弘连道不敢,接过来一看,除了一份说他在西域劳苦功高升为谒者的任命书外,还有熟悉的传符,上盖御史府的印泥,二封。

他盯着这份决定自己未来命运的传符,轻声念道

“元凤五年正月己亥,大司马臣光、御史大夫臣敞,承制诏侍御史曰

使谒者任弘为使,持传符,护乌孙使者入朝。”

“御史大夫敞下司隶、右扶风、陇西、安定、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诸郡置、厩,承书以次为驾,当舍传舍,为驾两封轺传,如律令!”

等任弘看完附带的傅介子书信后,抬起头来,又喜又忧

“要我去龟兹国都以西,等待乌孙国使者到来,并护送其去往长安!”

……

ps下一章,也是上架入v前的最后一章,在下午。



第98章 上有胡姬抱琵琶(第二卷完)

“老卢你好好的抖什么?这风暖洋洋的,太阳也还没落,不冷啊!”

三月下旬,龟兹城以西二十余里外的荒原,三十余名汉军吏士都骑着马,排成三排立于道路上。

任弘在最前方,韩敢当在其侧面擎旗帜,后面却传来众人的戏谑之声。

“他害怕乌孙人。”赵汉儿话虽不多,却总能在最关键时刻补刀,这下,卢九舌表情更难受了。

“哈哈哈哈,差点忘了,一年前,老卢可是在垄城被乌孙女野人上过的。”

“都别闹了!”

一向和蔼的任弘,难得板着脸训斥了手下们。

“此行不比往常,事关大汉与乌孙之盟,待会在乌孙人面前,可不要乱说话,更不可与之起冲突。”

手下们收了笑容,齐声道

“诺,任谒者!”

“谒者”两字被他们拉得老长,这是任弘得的新职务,和侍郎一样,依然归郎中令管,属于朝官近臣,秩比六百石,任弘又升了两级。

任弘面上严肃,心里却暗暗嘀咕“不过我听说,谒者对仪表品德要求极高,不但要求孝廉出身,还优先选美须大音,容貌威严,通晓宾赞礼仪者,我这点小胡须也不浓啊。”

他摸摸故意留了显得成熟的一点短须,遐想连篇

“是因为我容貌太俊了,破格任用?”

这当然是开玩笑,应该是傅介子给朝廷去信陈述任弘在鄯善、铁门的功劳,极力推荐的缘故吧。

想到这,任弘对傅介子三月又三月的怨气也消了,老领导对自己还是不错的。

而这谒者除了在朝中司仪宾赞外,还常担负一项任务,那就是出使、护送。

太中大夫为正使,谒者为副使,这是汉朝出使外国的组合之一,汉文帝元年,以陆贾为首,出使南越的使团,就是这搭配。

这次亦然,任弘虽为使者,却没资格持节,因为他的任务比较简单,不需要纵横睥睨,只用护送乌孙使者平安去到长安。

“看来老傅没骗我,这差事看上去是挺轻松的,回去以后积功又能升一级。”

距离接到朝廷的使命已有几天,加上任弘,一共三十六名吏士,来到距离轮台城200多汉里的地方等待——之所以来这么远,除了朝廷上下视龟兹为无物外,也为了万无一失。尽管日逐王的大部队被堵死在铁门,但斥候小队翻天山过来也不是不可能。

此地坐落于却勒塔格山南麓盐水沟沟口,在汉军吏士们背后,是一片荒芜的冲击台地,上面屹立着一座高大的烽燧。

这里是多年前,李广利伐大宛时修筑的哨点,用来接应后续部队。其颜色赤红犹如火焰,足有六汉丈高,也就是十三四米,真是蔚为壮观,十里外都能看到,是显而易见的地标,也是汉乌约定汇合的地点。

乌孙人的前哨已于早上来接头,说今日傍晚必至。于是任弘便将脏兮兮的吏士们打发去旁边的河水里洗了个澡,叫他们穿上干净的青色禅衣,外披绛色袍,头上戴着黑色平上帻。

大伙都很兴奋,因为觉得长达一年的西域之旅,就要结束了,他们接了乌孙人便可踏上归途。来时说不破楼兰终不还,如今楼兰已破许久,也是时候归去了。

任弘则头戴赤色武冠,套着鱼鳞襦甲,腰挂一把卌炼环刀,抚摸着萝卜的鬃毛,目视前方。

终于,在太阳渐渐偏西的时候,烽燧上的人给出了信号

“任君,远处有人来了!”

任弘让大嗓门的韩敢当替自己吼“多少人?”

“数十!速度很快,有车有骑。”

“他们打着什么旗?”

“不是龟兹人的龙马旗。”

“是狼头旗!”

这时候,任弘也望见远方路面上,出现了一面黑底白纹的狼头旗。

那不是史塔克。

而是乌孙人的旗帜。

任弘知道,匈奴崇尚的是鹰,但乌孙人,确实是狼图腾的民族。

这跟乌孙的中兴之主猎骄靡有关,一百多年前乌孙与月氏都居住在祁连敦煌间,后来月氏强盛,击破乌孙,杀死乌孙王难兜靡。乌孙部落四散,或钻进魔鬼城成了沙民,或投奔匈奴。

乌孙王子猎骄靡刚刚诞生,在月氏追杀时被遗落在草原上,等乌孙人回来以为猎骄靡已死时,却看到了令人惊异的一幕

有只苍色母狼正在给猎骄靡喂奶,另外还有黑色乌鸦叼着肉在一旁飞翔。

这简直是罗马建城传说的翻版啊,任弘是不太信,但匈奴人却信了。

乌孙人将此事讲给匈奴冒顿单于听后,冒顿异之,遂将猎骄靡收为养子,帮他恢复了乌孙部落。

后来猎骄靡为匈奴西击月氏,报了父仇,并滞留在伊犁河谷,吸纳月氏、塞人加入,向中亚的七河地区扩张,造就了现在强大的乌孙。

眼看乌孙人终于来了,大伙纷纷在马上坐直了身子。

“咦,怎么还有一面汉旗?”

眼尖的赵汉儿发现,除了打头的一面苍狼旗外,乌孙人的队伍末尾,竟还有一面赤黄色的汉旗,这是几个意思?

不等他们细想,车骑驰骋来得很快,不一会,乌孙使团便驰骋到了面前。

最先抵达的是十多名典型的游牧战士,他们头戴护盖两耳的尖顶皮革帽,又高又尖,穿着皮裤和高帮靴,胯下高大骏马,个个都装备斯基泰弓,弓套和箭袋装饰得很精美。亦有战斧、矛、剑等武器,身着皮甲胄,上面还缝着兽骨或马蹄制成的硬片。

若非他们的长相,汉军将士定会以为这是匈奴人来了。

任弘放目望去,在尖皮帽下的脸庞是多种多样的,有赤发碧眼的典型乌孙人、塞人,也有介于东西方容貌的月氏种。总之,与赵汉儿那种典型的圆脸杏目完全不同。

更夸张的是,还有几个头发火红的乌孙女人,亦是全副武装,面貌凶恶,看到她们,卢九舌又开始打哆嗦了。

这十余乌孙骑兵冲到汉使吏士面前,警惕地望着他们,而与游牧者战斗多年的吏士们也下意识地摸向武器。

“让开!”

就在这时,一声稚嫩的命令发出,是熟练的汉话。

一匹雪白的小马走到任弘面前。

白马上是个十分年轻的少年,大概才十三四岁吧,嘴上没毛,头发是赤色的,眼睛却是黑的,显然是个混血儿。

任弘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典型的乌孙贵族,头戴豹尾毡帽,身穿皮服,脖子上挂着一大串金挂坠,再看其剑鞘、马鞍和腰带上挂满的金饰,都显示了佩带者的身份不同一般。

他遂朝之拱手“大汉谒者任弘!在此等候乌孙使者。”

少年还之以礼,报上了名“乌孙王子,万年!”

“原来是万年王子。”任弘打听过,嫁去乌孙的解忧公主与乌孙王生有三子,长子元贵靡,次子便是万年。

任弘看了看其身后左右“莫非王子便是正使?”

让一个未成年人做使者,乌孙也太儿戏了吧,以为人人都是甘罗么?

万年闻言却晒然,看了看左右用乌孙话道“他说我是使者。”

乌孙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而万年则在马上直起身子,朝后续到来的队伍一指“她来了!”

……

“她是谁?”

带着疑问,任弘放目望去,除了辎车外,还有那面越来越近的赤黄汉旗。

暂时看不清旗帜下是什么人,但人未至,声先闻。

最先传来的是阵阵琵琶之音,还没弹成曲调却先有了情绪悲伤。

而后响起的是清爽年轻的女声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这是嫁给猎骄靡及其孙的细君公主所作《悲愁歌》,任弘曾听鄯善王夫妻唱过,看名字就知道了,吐诉远离故乡,不适应西域的悲苦之情。

如此歌词,配合琵琶传出的弦弦凄楚,悲切中隐含着思念,似乎在诉说着一位远嫁异国的公主,终日以泪洗面,望向故国,一生都不曾如意,最后郁郁而终。

乌孙人纷纷让开一条道,任弘伸长了脖子看去,望见那面赤黄汉旗下,有一匹黑马,正驮着一位身穿男装的女子缓缓靠近。

这女子怀中抱着一面琵琶,但与龟兹的曲颈梨形胡琵琶不同,竟是直柄圆形。

此为“秦琵琶”,是来自大汉,吸纳了西域特点的乐器。这秦琵琶四弦有柱,小巧可爱,可以抱在马上弹唱。

那年轻姑娘,便是边弹着秦琵琶,边往这边走的,她低眉随手弹奏,轻轻地拢,慢慢地捻,将乐曲尾声拉得很长,如同细君公主那久久不散的香魂。

但当女子抬起头,看到远处那座火红色的烽燧时,一拨弦,曲调却转了。

随着她指尖大开大合,琵琶之音陡然高昂,似银瓶炸裂,水浆奔迸;又像杀出一队铁骑,刀枪齐鸣!

她的歌声,也变得与先前不同。

“千马求婚兮昆弥王,吾家嫁我兮万里疆。”

“天为穹庐兮地为床,葡萄为酒兮玉为觥。”

“居西极思兮心念汉,永为赤子兮报母邦!”

这是任弘从来没听过的歌,一下子就从《悲愁歌》的哀苦情绪,变成了自强与无畏!

硬生生唱出了一股巾帼的豪迈之气!

任弘眼前似乎浮现出另一位大汉公主的形象纵然知道自己的命运,却毅然登上征途。异域的广阔天地让她心旷神怡,别样的食物亦能品尝出美味。故国是忘不掉,但肩上承担的使命,也不能忘!

结束得也干脆利落,一曲终了,四弦一声轰鸣,好像撕裂了布帛。

任弘耳边,乌孙人依然在张嘴,但话语听不到声音了,连坐下马儿的嘶鸣也自动屏蔽,只剩下这乐曲和歌声。

直到那女子终于走到了跟前。

她才十六七岁年纪,骑着一匹几乎纯黑的西极马,只四蹄上的毛为白色。身上穿着一袭深绿色百叶纹丝绸裳,修长的双腿踩着高帮皮靴。

头上学汉人男子装束,扎了椎髻,以洁白玉簪固定,露出了饱满的前庭,只鬓后留下了浓密的黑发。

虽然与万年一样是混血儿的模样,皮肤极其白皙,但她的鼻子虽没高到那么夸张,深目的双眸打量任弘时,黝黑有光。

眼中没有害羞、柔媚,有的只是英气十足!

甚至还有点咄咄逼人!

任弘词穷了,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热巴,娜扎,热依扎?好像都不如她美,东西方人种的优点,都集中在她脸上了。

看着这少女一步步逼近,任弘稍稍移开了贪婪的目光,不显得太过失礼,他们的手下们则一个个都看呆了。

万年打马过去,对女子笑道“阿姊,你还真听母亲的话,见到第一座汉家烽燧时,便弹起她唱的歌,如此突兀,也不怕人笑话。”

“对了,汉使在找乌孙使者,他以为我就是。”

万年转过身,又向任弘介绍道

“汉使,在你面前的,是热海最美的花,赤谷城最好的琵琶手,乌孙昆弥与大汉公主的长女,乌孙国瑶光公主!”

头衔真长。

但“瑶光”还不错,任弘记下了这名,郑重拱手。

“大汉谒者任弘!在此等候乌孙使者。”

该死!任弘发现,自己竟将对万年说过的话,直接复述了一遍。

比起任弘的失误,美丽的乌孙公主则落落大方多了。

她没有行女子之礼,反倒放下秦琵琶,微微作揖,嘴角微翘

“任君久等了,我便是乌孙使者。”

……

ps第二卷《不破楼兰终不还》完,晚上0点30上架。

选择继续支持七月的二三子,我们下章章说见。

稍后会有上架感言,和12月加更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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