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 xp1024.com
《汉祚高门》


0001 江东之豪

仲夏五月,天青日烈,几缕细风,难驱暑意。

远山绵延,有桃李橘杏依山而生,清流潺潺绕山而行,汇于平地,玉带横淌,中分禾田,垂柳傍水,蒹葭菱莲,杂次交缠,鱼虾之属,欣欣乐水。放眼望去,一片江南水乡生机盎然的和美画卷。

沈哲子跨坐在水边光滑的卵石上,脚上的木屐浸在清凉水中,衫衣下摆已经尽被流水**兀自不觉,只是呆呆望着河水。

水面倒映出一个头戴细纱小帽、额斜垂、稚气浓厚的清秀脸庞,分外陌生,便是沈哲子当下的模样。

像是《大话西游》里至尊宝看到照妖镜里自己一副猴脸那一刹,沈哲子眼下就是这样的心情。平心而论,水中那少年模样清秀,唇红齿白,远比以前的自己要漂亮得多,但他心里就是说不出的古怪,哪怕三天前的午后醒来时已经接受自己穿越这个事实。

“小郎,江水潮湿,您大病初愈……”

一个软糯悦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哲子回过神来,转头望去,一个身穿翠色衫裙、十多岁的侍女右手举着细篾蒙纱遮阴伞,白皙小脸上满是纠结,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生怕被主人怪罪呵斥。

“知道了。”

沈哲子作势起身,很快又有两名年纪不大的侍女从后方趋行而来,动作轻柔的左右扶住他肘臂,走向更远处的肩舆。两名壮仆前后分立,等到沈哲子坐下,便将肩舆稳稳抬起,往后方楼台林立的庄园行去。

沈哲子坐在肩舆上,前方是两名挎刀庄丁前行开道,身边有侍女举伞遮阴,再后方又有四名侍女各捧熏香羽扇汤羹之类趋行跟随,在这乡间土路上,很是引人注目。偶尔遇到行人,全都避在道旁伏于尘埃中,等到这一行人走远,才敢起身。

“真是万恶的旧社会。”

沈哲子享受着如此尊崇待遇,心里颇有些不自在,脑海中则回想起自己刚醒来时,因为口渴连唤了几声,侍汤的侍女粗心没有听到,就被驱赶下去一顿体罚,再没见到过。世风如此,却让他这个现代人的灵魂充满了罪恶感。

经过对这具身体残留记忆和自己这几天见闻的梳理,沈哲子已经大概理清楚自己当下身处的环境。

这一年是公元324年,东晋衣冠南渡正式立国后的第五个年头,如今在位的是第二个皇帝晋明帝司马绍,年号是太宁二年。而沈哲子如今所在的位置则是三吴之地的吴兴,远离中原动乱之地,尚能维持一时苟安。

关于两晋之交的历史,前世沈哲子略有了解。司马家宗室弄权,八王之乱,搞得民不聊生不止,更直接引了五胡乱华。当权者拍拍屁股衣冠南渡,恬不知耻的继续做着白板天子,搞出所谓的“王与马共天下”,坐望中原大地被胡虏践踏,百姓被肆意屠戮戕害,一幕幕人间惨剧史不绝书。

后世之人,看到这段历史,无不扼腕长叹,此为五千年华夏传承汉祚最暗淡悲惨之悲歌,人皆相食,白骨遍野,千里无烟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但凡有一二血性,无不对此痛心疾,恨不能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沈哲子同样如此,在明白他所处这时代之后,心潮澎湃很久,恨不得即刻渡江北上,手刃一二胡人以泄心中之愤。但他年不过八岁,又是大病初愈之身,这些念头也仅只在脑海里翻腾,不可能付诸现实。而在得知自己如今的身份后,心里更是感觉一阵的绝望。

如今沈哲子的身份是江东豪族、吴兴沈氏子弟,所谓江东之豪,莫强周沈。这并称的两家江南豪门,义兴周氏有所谓“三定江南”之功,一门五侯。吴兴沈家更是深刻介入王朝兴替,入则三公,出则方伯,文武并举,后世所谓“沈腰潘鬓”当中的沈腰,便是说吴兴沈家的沈约。以沈哲子穿越来见闻以及所享受的尊崇待遇,可知吴兴沈氏的兴旺。

别的穿越者要么寒门,要么庶子,更可怜还有背弃祖宗的赘婿,身份可谓卑微悲怆。身在这样强盛的江东豪门,又是显支嫡系,加上穿越者先知先觉的优势,沈哲子的本钱可谓雄厚,哪怕没有系统随身,也注定前程远大。

然而要命就要命在这个“显支嫡系”,沈哲子这一世的便宜老子名叫沈充,乃是两晋之交吴兴沈氏风头最劲的人物。以文采风流论,沈充作《前溪曲》,为吴音翘楚流传后世。以武事官位论,以豪雄闻于乡里,拜车骑将军。以家资财富论,沈充采铜武康,铸币龙溪,“家贫陶令酒,月俸沈郎钱”,其中的沈郎钱就是沈哲子这便宜老爹沈充所铸五铢钱。

如此家世,简直就是起点数年未有之穿越高配,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天生就是要被那些穿越屌丝全方位吊打刷经验的无脑配角!可是,现状很美好,前途很暗淡。正所谓不作死就不会死,这便宜老子做什么不好,却非要造反!

东晋初年,南渡士族在北方虽然被胡族追杀撵得狗一样,却并不妨碍他们窝儿里横,其中代表人物便是王敦。王与马共天下,琅琊王氏一族扶植琅琊王司马睿在建康登基为帝,双方虽然各取所需,但也不是全无嫌隙、亲密无间的好基友。

司马睿皇位坐稳不久,就开始打主意给王家上上眼药,启用寒门刘隗之类以打击王氏士族。王敦重权在握,岂肯受制于这个在后世有“牛睿”之称的白板天子,兴兵逼宫,幽禁皇帝。此举符合世家大族的利益,因此各家全都默默配合,王敦这次作乱简直不要太容易,一路畅通无阻,郊游一样带兵进了建康,打消了司马睿想要重振皇权的意图。

沈哲子的老爹沈充作为江东豪族的代表人物,便是王敦作乱的忠实拥趸,招募乡勇、尽起部曲以响应王敦。

此乱后,王敦权柄更重,而沈充也获益匪浅。官爵权柄之类不必多说,最重要是干掉同为江东土豪的义兴周氏,自此三吴地以武兴家者以吴兴沈氏一家独大。周家老祖宗周处有除三害的传说,除的不太干净,结果后人就被沈充割了一茬。

成功使人盲目,作乱谋反这种事大概也会令人食髓知味,得一望二。乱方兴未艾,王敦的第二次谋乱便提上日程。然而这一次却没有了“清君侧”的借口,谁都看得出王敦篡逆之心以成,各自反应也与上次作乱大不相同,下定决心要顽抗到底。

倒不是这些士族有多忠君爱国,而是因为一个软弱的东晋皇室是他们需要的,符合他们各自的利益,但却绝不愿意看到王氏一家独大。有了这样一个前提,王敦的第二次谋反结果可想而知,就连他的兄弟王导都不看好,与其划清界限。

可是沈哲子的老爹沈充却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再次举兵响应王敦,最终兵败身死。而吴兴沈家也因此实力大损,门庭衰落,阖家死绝只剩一个幼子沈劲。

明白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后,沈哲子就一直在苦思脑海中那点历史知识,期望能够找出一个破解之法。身在这五胡乱华的乱世,如果没有兴兵北伐的愿望,天打雷劈!可前提是,先得保证自己的安全啊。但想要凭借自己这样一个穿越众脑海中那点微薄历史知识在这时局波诡云谲的东晋初年化险为夷,谈何容易,所以,沈哲子心情很差。

肩舆行到庄园里许外,道旁已经有披甲之士执兵游弋,这都是沈哲子那便宜老爹沈充的部曲私兵,掰掰手指头算,差不多近来几天就将兵西去建康,祸不远矣!

“好日子没几天了……”

沈哲子看到往来的兵士,心情更加恶劣,催促庄丁快行,他打定主意要在今天跟那个不知死之将至的老爹沈充摊牌,千万别再继续作死。

行至门前,一乘牛车自门庭迎面驶来,擦肩过时车中端坐一名大袖衫中年人对沈哲子招手:“哲子,身体可曾好转?”

沈哲子微微错愕,脑海中并无此人印象,不过从此人态度猜测不是宗亲便应该是故旧,便停下来起身回道:“已经好多了,多谢伯父关怀。”

那中年人又做关怀状叮嘱几句便离开,沈哲子这才询问身边此人身份,擎伞侍女回道那是盘溪分房的族人,名叫沈祯,算起来沈哲子还要称一声伯父。

沈祯?

沈哲子沉思着,待行到门前,脑海中才灵光一闪记起此人是谁,连忙吩咐一名仆人:“快将五伯父追回来,请他稍后片刻。”

下了肩舆,沈哲子大步冲进庄园中,直奔老爹沈充居所。所过处警哨众多,全都不敢阻拦这位小郎君。一路冲进房间中,沈哲子便听戎装在身的老爹沈充正对他这一世的娘亲魏氏说道:“此行不竖豹尾,死不还乡!”

“父亲志竖豹尾,此行壮烈,请杀子祭旗!”

沈哲子冲进房中,跪伏而拜,语调悲戚。天下沈氏出吴兴,后世他就姓沈,认沈充这个吴兴沈氏的祖宗为老子,倒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0002 王门北伧,猪脬也

沈充三十岁许,正当壮年之时,戎甲在身,更添威武。他正满怀壮烈与妻话别,不意儿子冲进厅中,待听到沈哲子的话,神态颇为不悦:“长者说话,小孩子不要乱闹,还不退下!”

“夫君,雀儿他大病初愈,许是又犯了癔症,稍后我就带他去观里请吴先生细细调养。”

夫人魏氏唯恐沈哲子受责罚,连忙上前要拉起沈哲子。

沈哲子这一世小名青雀,青雀是道教瑞鸟,三吴士庶多信天师道,以此为小名,寄托了父母对孩子的美好期许。所谓去观里请先生调养云云,便是要去沈家世奉的青羊观请道士狠灌符水。

生死攸关时刻,沈哲子没有破除封建迷信的闲情逸致,只是以头叩地,对老爹疾声道:“父亲兴兵助逆,大凶之局,庶几家门不存!儿为人子,当生死相随,年幼难持兵戈,惟以血报亲,共赴黄泉,不让父亲一意而孤行!”

沈充听到这话,神色更怒,这怒火却转移到夫人魏氏身上。最近几年,他事务缠身,少有在家对儿子言传身教的时间,这一次还是得知儿子病危才拨冗几日回家看望。虽然他对儿子不亲近,了解不多,但想来区区一个八岁童稚又能懂得什么军国大事,竟然能说出这一番话,肯定是出于人授。

“贱妇,我把儿子交付给你,你都让他听了什么!”

沈充怒急,跨前一步,戟指夫人魏氏,双眼几乎都要喷出火来。

魏氏被迁怒,正惶恐不知如何应对,沈哲子往前扑抱住沈充小腿:“我说的话,全是自己思得,与母亲无关!父亲,您不要再执迷下去了,王氏绝非值得以命相报的英主!您与那种庸才共谋大事,是把妻小宗亲置人屠刀下,难有善终!”

沈充听到这里,怒极反笑,弯下腰抓起沈哲子:“王大将军位尊权重,南北人望所系,时之英杰,是你这个口尚乳臭的小儿能够点评的?”

见沈充面色转霁,沈哲子心下稍安。老实说,面对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便宜老爹,他心里也感犯怵。魏晋之际士族传承,家族利益最高,人伦之情反而淡薄,对于这个跟随王敦一反再反的老爹脾性如何,沈哲子还真不是很清楚。这也是他犹豫良久,实在拖无可拖才横下心来赌上一把的原因。

“有志不在年高,无谋空长百岁。王敦之类,色厉而胆薄,形如猪脬,其势虽大,难禁一锥之力,触之则气泄,大事难成!”

为了说服这个认定王敦的老爹,沈哲子也是煞费苦心,一字一句斟酌良久,现在横下心摊开来讲,倒也从容。

沈充闻言后,脸上怒色已经敛去,转而露出沉思之色,他拉着儿子踞坐在案,双眼灼灼盯着沈哲子。他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但为了振兴家声而奔波,对于这膝下幼子却关注不多。如今仔细审视,才现沈哲子虽然稚气正浓,但却面有静气,尤其双眼湛湛有神,绝不像寻常孩童一样顽皮无状。

然而更令他感到诧异的,却是沈哲子先前那一番话。当今之世,王与马共尊,其中王敦更是天下瞩目的豪杰,权柄声望举世无双,内有王导坐镇中枢为援,外有族亲王舒、王彬方镇为犄,称得上是大势所趋。这也是为何他一意与王敦同舟,不肯放弃的原因之一。

然而如此大好局面,却被儿子形容为外涨内空的猪尿泡,不屑到了极点。沈充既感诧异,而那‘有志’之语又让他颇为惊艳,很想听听儿子为何会作此想。沉吟片刻后,他放缓语调,轻拍着沈哲子后背问道:“雀儿,你告诉为父,为什么会这么想?”

“譬如曹刿论战,一鼓作气,再而衰。向年王敦挟无匹之势克入建康,一不敢行废立,二不敢面君上,可知他庸人之下,才具不配,不是能决断之主,若非时势,难居高位。”

沈充不一言,儿子此言其实正说中他心里对王敦的不满。前年大军攻入建康形势一片大好,可以说是废立只在一念之间,而王敦却怕非议,被人言语瓦解心志,白白错过大好时机。当时沈充就愤愤难平,私下对同乡钱凤言道王敦徒具虚名,才止老兵。所谓的老兵可不是称赞王敦行伍经验丰富,在当下的意思跟后世的“废物”“傻x”差不多。

尽管心里瞧不起王敦,沈充却自有苦衷。如今的吴兴沈氏看似兴旺,但其实门第不高,不要说跟那些南渡侨姓相比,就算在江东本地,清望也不及老牌的顾6朱张远甚。所谓的“江东之豪,莫强周沈”,在那些真正的高门看来,不过一个笑话。

义兴周氏三定江南,一门五侯又如何,兴废只在王敦这种侨姓权臣一念之间。正因为亲手毁掉周氏门庭,沈充才满怀危机感,依附王敦麾下,希望能够凭借拥立这种不世之功从而提升门第,使沈家成为真正难以撼动的高门。所以哪怕心里瞧不起王敦这志大才疏的北伧,沈充还是不得不阿事之,希望籍助琅琊王家权势来振兴自家门第。

沈哲子见老爹低头沉吟,心知有转机,便又继续说道:“王敦才具不配,这是其一。第二则是天时不利,人和已失,向年起事,朝廷并无可用之兵。年初高平郗公入朝,京口流民为兵者已经可为朝廷所用,行大事的最好时机已经错失。”

所谓高平郗公,乃是后渡江的北方士族郗鉴,最为后世所知乃是“东床快婿”这个典故,郗鉴就是故事的主人公王羲之的便宜老丈人。因为渡江太晚,没能在东晋朝堂上抢占政治优势,但其所具有的力量同样不容小觑,那就是其掌握的流民兵。

衣冠南渡,除了那些门阀世家,最多的还是流民,其中便有聚众而起的流民帅,譬如闻鸡起舞的祖狄。这些流民帅虽然拥兵不少,但因为不属琅琊王氏为中心的士族圈子,所以以往朝廷都是小心提防,不敢调用。但郗家的到来却改变这一情况,高平郗家既为北地士族,同时又掌握流民兵力量,他们的到来给了朝廷征召流民兵的途径。而在历史上,平定王敦二次叛乱的主力便是流民兵。

沈充听到这里,脸色更苦。这个原因他同样考虑到,早在年初便劝王敦举荐郗鉴入朝为尚书令,尊其位而分其兵,但效果如何却不敢想。正因如此,他才心存死志,想要在朝廷还未彻底掌握流民兵前行险一搏。

然而接下来沈哲子又陈述的一个理由则直指他心中最为忧虑的情况:“王门北伧,披章服之豺狼也!虚名寡恩,无耻之尤!周氏之功如何?三定江南,非其戮力而战,荡平三吴,侨姓岂能南渡?因言而诛,功业俱毁。”

听到这话,沈充神情颇不自然。追究起来,周氏破败还是他亲自动的手,借助王敦权势剪除这一世仇。但通过这件事,他也能看出来王敦的刻薄寡恩,视江东各家如待宰羔羊,而周氏上一代的族长周玘临终更是对儿子周勰遗言道:“要我命的是北方伧子,你若给我报仇,才算是我的儿子!”南北积怨,可见一斑。

沈充虽有深虑,只是心里还存侥幸:“江东兵甲,沈家最盛,若要维稳三吴,大事未竟,他怎敢与我反目?男儿于世,岂能苟活,生不就五鼎食,死则就五鼎烹!非此壮烈,死尤抱憾!”

听到这话,沈哲子不禁动容。他自以为熟知历史走向,能够为老爹指点迷津,但其实生在当下,老爹对时局的认知未必就弱于自己。只是不甘屈就现实,哪怕豁出性命,也要为家族撞开一个新天地!

士庶鸿沟,如天壤之别。两晋以降至于南四朝,吴兴沈氏从地方上的宗贼土豪一路晋级到士族高门,便是一代代族人们的血泪奋斗史。在没有沈哲子参与的那个历史上,老爹沈充以死犯险赌命只是序幕,下一幕便是他那个襁褓中的兄弟沈劲日后为了洗刷父辈谋逆污名,死战洛阳。

这种情怀,或许可钦佩,但沈哲子却不认同。那个父辈舍命都要追求的士族名分,在他看来是一个最大的笑话,天理难容之荒谬!狗屁的魏晋风骨,狗屁的士族风流,一群尸位素餐的废物,血肉为背景的南朝苟安画卷,皮囊再华美,内里都是令人作呕!

所以,沈哲子要阻止老爹举兵响应王敦,在他心目中,已经不只是为了保命,而是保留这一份壮志,用到该用到的地方。身在斯时斯地,身为汉家血脉,他也有壮志,北望神州,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中原大地!东晋以降,历次北伐从无义师,各自别有怀抱。他要穷极一生之力,打造出一支纯粹为杀胡虏、复神州、兴汉祚的北伐义师!

“青雀,昔年为父对你冷落,不意我儿竟已经有了如此才志。江左未有之麟儿,岂能长于寒庶之门!”

沈充仰头大笑,将沈哲子揽在怀中,眼中决意更甚:“临别之时,能听到我儿一番高论,死亦无憾!你在家安心休养,照顾母亲和幼弟,待为父豹尾凯旋,封妻荫子!”

说罢,他蓦地起身,对着廊下低头垂泪的夫人魏氏深施一礼:“夫人持家有道,教养麟儿,是我家大恩!先前粗莽错怪,夫人你不要介怀。我走后,无论能否成事,家室都有依托,勿须忧怀。”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却有些傻眼,没想到自己苦劝半晌,反而坚定了老爹谋反的决心。古人的脑回路,果然不同于后世。眼见老爹大笑出门,他将心一横,决定使出自己倚为杀手锏的一招:“父亲且留步,我还有一件事要跟您商讨!”

0003 门第之婚

沈充此时正壮怀激烈,心无杂念,儿子的出众表现令他全无后顾之忧,哪怕此番不能成事,他也不怕后继无人。听到沈哲子的呼喊,他收住脚步转回头来,戏谑笑道:“我儿还有何赐教,为父洗耳恭听。”

沈哲子走上前,认真说道:“父亲既然与王大将军相约为事,枯荣已为一体。儿子冒昧,想请父亲为我求一王氏女郎,以为佳偶。”

这就是沈哲子的杀手锏,虽然一个八岁孩童惦记娶媳妇总感觉有些怪异,话说出口,沈哲子心里已经充斥着浓浓的羞耻感,但这件事肯定能够打消老爹沈充对琅琊王氏最后一点侥幸幻想。

士族门阀最显著的一个特征就是门第婚,士庶之间门第不配,绝不通婚。这在两晋之交的南渡侨姓之间执行的尤其严格,这些侨姓借助彼此通婚打造出一个完全封闭的小圈子,以维系彼此之间的联系,利益共享,保证其政治优越地位,完全将江东士族排斥在外。作为侨姓领袖的琅琊王氏,就算江东顾6之类一等门庭也休想娶到一个王氏女,更不要说吴兴沈家这种更低一等的家族。

果然,听到这个要求,沈充脸上流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王氏高门,又是侨族,雀儿这念想,实在是强人所难……若求佳偶,咱们江东自有温婉女郎,哪怕顾6之家,只要雀儿你中意,我也能为你聘为家妇。”

沈哲子自然知道在当下这个社会环境,自己这想法绝无可能实现,甚至一旦流传出去,马上就会成为人人耻笑的笑柄。但正因不可能,他才提出来。说实话,对于那些士族高门家的女儿,他是丁点兴趣都没有。这些家族不乏嗑药成瘾的人,也不知道对后代有没有影响。就算真要娶妻,沈哲子也希望能尽量在平民之家挑选,免得祸及子孙才悔之晚矣。

“非常之人,乃行非常之事。王大将军既然欲以人臣得享尊位,化家为国,怎么能囿于门户之见?寒门壮士尚帝室之女,前朝近世俱有援例,又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沈哲子条理分明说道,走到老爹面前,神色更加郑重:“况且,有此婚约,是各自安心,互不相负。欲谋大位,岂有不舍一女的道理!”

沈充听到这里,双眉紧蹙,背着手在廊下走来走去。沈哲子这个提议,实在是深合他的心意,尤其那个“各自安心”。王敦欲行谋逆,放眼吴地各方,自己是他最强大的依仗,此前甚至还有裂土为封这种妄语大话来拉拢,可见彼此之间还是有怀疑。如今自己不求封土,只求一个王氏女郎做儿媳,是再合适不过的要求。

彼此之间若有姻亲,自然嫌隙尽消,可以亲密无间的合作,两下便利。但如果王氏不允,那么沈充觉得自己就该仔细考虑一下王氏究竟值不值得自己毁家纾难的去辅佐。但这试探之举却有一点隐患,那就是一旦不能成事且泄露出去,那么对儿子以后的名声肯定会有打击,会遭到时人的嘲笑。

若在此前想到这法子试探王氏态度,沈充可能还会没有顾虑的试一试,可是现在见识到儿子少年老成、思虑见解甚至比自己还要深刻,沈充却不想让儿子担上一个“妄诞”的污名,因此沉吟不决。

沈哲子大概猜到老爹在担心什么,尤其觉得不理解,用区区一个名声试探出王家到底靠谱不靠谱,继而避免无谓的牺牲付出,这有什么难以取舍的?说实话,他一点也不想在这东晋朝廷刷声望,尤其那些名士行径怪癖,想想就觉得恶寒。

“父亲,这还有什么可考虑的。那王家祖上卧冰求鲤,自残奉亲,儿子如今自污探路,令父亲趋吉避凶,不让先贤专美于前。”沈哲子又苦心劝导。

沈充却不回应,负手立在廊下,抬头望天,久久不语。忽而长叹一声,拉过身高只到自己肋间的儿子,拍着他肩膀喟叹道:“我儿年方八岁,竟谋国之论,岂非天授之才?我虽痴长,却是耽于浮尘日久。料那王家无女堪配我麟儿,休矣,从今起草庐闲卧,只听风雨。”

他终于决定放弃举兵响应王敦的打算,也不想以求婚试探王家心意,只是眉宇之间不乏寂寥。放弃一个筹划经年的计划,于他而言,也是分外艰难。但一想到儿子先前一番表现,原本失落的心情又大感宽慰。相对于舍命去拼搏一个渺茫机会,他觉得将儿子教养成才对家族的兴起意义更大。

见老爹终于不再固执己见,沈哲子也松一口气,他对东晋之初的政局演变虽然不是了若指掌,但也通晓一个大概。老爹能够激流勇退,虽然后患不少,但总好过丧命。如果真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他们家能够活下来的也只有那个襁褓中的小沈劲,而且一生背负污名,要用北伐血战至死才能洗刷,重振家声。

正在这时,那先前乘牛车离开的沈祯又返回庄园,大步走来,脸上隐有喜色,远远便说:“士居着人请我回来,可是回心转意?”士居便是沈充的字。

沈充面露疑色,转头望向沈哲子,见儿子微微颔,心内又是一奇。对于沈哲子能够见微知著,看出沈祯的来意,这是一个八岁孩童能有的智谋眼力?简直就是智近乎妖。

“五兄见谅,充确实有意转,请五兄转告朝中诸公。”

沈充请沈祯入厅,同时对沈哲子招招手:“你也进来吧。”

进了厅中,各自踞案而坐,未等侍女奉上茶汤,沈祯已经一脸喜色道:“士居能够迷途知返,归于朝廷,司空之位,俄而可得,这是咱们整个沈家未有之荣耀尊位啊!”

沈祯在建康朝廷为郎官,因与沈充同宗,此番受皇命来劝降沈充,皇帝不惜许以三公高位,可见对沈充之忌惮。沈祯原本被拒绝,心情抑郁准备回去复命,却不想又有转机,自然喜不自胜。若此番能够完成使命安抚住沈充,朝廷给予沈充的司空之位能否落实还在两可,最起码他自己是大功一件。

沈充却不急着表态,先唤来歌姬舞女数名于厅下翩翩起舞,吴语软侬俚曲婉转,意趣盎然。沈哲子踞坐老爹左手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时代的娱乐项目,不免多看几眼,继而便有些心虚,偷眼看看老爹,沈充却并没有关注他这里,手指搭在案沿打拍和曲。

对于老爹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带着自己这个未成年公然狎妓的无耻行为,沈哲子充满鄙夷,旋即便心安理得的欣赏歌舞。说实话,跟后世那种光影配合、舞台华美的劲歌热舞相比,眼前的舞曲配合略显寡淡一些,但观赏性上却强了数倍都不止。曲声缠绵靡丽,舞姿撩人心怀,颇有闷骚内媚雅韵意趣。

沈哲子可是知道,自己这个老爹不只是采铜铸币的金融寡头,还是三吴之地屈一指的娱乐大亨。位于前溪的别业庄园中蓄养大批歌舞乐姬,无论数量还是质量在吴地都是行业翘楚,以至于后世江南伎家半出于此。有这样一个富可敌国的老爹做靠山,沈哲子的高配穿越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实。

相对于那沉湎歌舞女色的父子两个,沈祯就显得有点不淡定了。虽然同为吴兴沈氏,但房支不同,沈充这一脉乃是当下最显贵的一支,相比而言,沈祯就要逊色得多,处境也不如沈充这么然。他身负皇命而来,自然迫切想要知道沈充又把自己叫回来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其实从自己内心而言,沈祯未尝不希望沈充能够举兵起事,如前年一样长驱直入建康城。他这郎官散职还是承了当年沈充作乱的余泽,建康城里那群侨族就是贱骨头欠收拾,不给点颜色看看就不知道吴兴沈家究竟有多强。

就算沈充起事失败,遭殃的也只是这一支,朝廷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扩大打击面。正如王大将军兴兵于外,王司徒照样稳坐中枢。以血脉论,王敦王导的关系可比沈祯与沈充要亲近得多。

不过,朝廷给沈充开出的三公尊位条件也让沈祯心动不已。一旦沈充位居三公,提升的可是整个沈家的门第,耐下心经营些年,吴兴沈家未必不能一举压过顾6朱张之流,沈家子弟自然也能雨露均沾,各得其利。

因此,沈祯的心里很矛盾,思虑之纠结还要甚于沈充这个当事者,美眷翩舞于前却视而不见,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频频目视主位的沈充。

沈充却不就此深谈,间或转头对沈祯笑着点评歌舞优劣,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他才拿起手边的铁如意敲敲案几,招来一名甲士扈从耳语吩咐几句。

那扈从退下不久后端回来两方盒子,在沈充目示下放在了沈祯面前案上。

沈祯不知何意,见沈充示意自己打开,这才伸手取下盒盖,只见木盒里各自摆着大大小小的印章,竟是沈充自己的官印。他脸色一变,语调微颤道:“士居这是何意?”

沈充遣退歌舞伶人,然后才对沈祯说道:“请五兄回禀朝廷,充虽不肖,但也是伏于王化的晋臣,往年附于王大将军骥尾而起,所为拨乱反正,心实拳拳,并无2念。不意朝廷对我误会至斯,币重言甘以诱我,这是君臣各失其正。道既不行,我当从于仲尼季路。”

0004 北风扬尘,时之大哀

沈哲子竖着耳朵听老爹怎么说,咂摸良久,不由得对古人的无耻大开眼界。老爹这番话用人能听懂的话来说就是,我虽然跟着王敦造反,但心里对朝廷是忠诚的,光明磊落。朝廷却用三公高位来诱惑我,这是对我猜忌看不起我,没有为君者的威仪和不偏不倚的态度。既然朝廷不信任我,老子也不愿意跟你们玩了,要学孔子和子路一样乘桴浮于海,不再做朝廷的臣子。

单听老爹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甚至不乏愤慨,若不知道他所思所为,沈哲子还真要以为老爹是什么孤直忠臣,比干、屈原之属。做坏事不稀奇,难得是把坏事做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果然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当然前面这些废话都可以省略,这段话最重要还是最后引用的那个典故。

孔子说,我所奉行的道义不能行布天下,留下来也没意思,不如泛舟于海,我的弟子里面愿意跟随我的,大概只有仲由了吧。仲由听了这句话很高兴,以为夫子真要只带着自己四处浪荡。孔子见状后又说,仲由勇气还要远胜过我,可是咱们去哪里找这造船的材料呢?

孔子因为政令不行偶牢骚,仲由却信以为真。但其实孔子并没有遁世之念,哪怕时局艰难,也要坚持自己的理念。而仲由则是勇武无惧,沈充借以自比取的却是这种不服朝廷政令的意思。

沈充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朝廷误解我,我心里很委屈。究竟我是做牢骚然后继续担任臣子的孔子,还是做勇武壮烈、不服朝廷政令约束的仲由,就要看朝廷想怎么处置我了。

体会良久,沈哲子更对老爹的胆大妄为无比佩服,就算已经放弃谋逆,还是引而不给朝廷施加压力。难怪家累万金,良田美眷无数,仍然敢跟随王敦作乱,一反再反,不愧是个枭雄人物。与之相比,沈哲子现他除了对历史走向的先知先觉之外,对于当下时局之内的判断,其实还是比不上老爹的。

沈祯却有些迟钝,看着摆在案上的官印,眼神略显呆滞,期期艾艾道:“士居,何至于此?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眼下中枢里也是纷乱得很,局势未算危急……”

“五兄,不必多说了。你就如实将我的话回禀朝廷,你有皇命在身,我也不便久留。”

沈充不愿再多谈,起身送客。沈祯有心再劝,却没有合适的时机,被一路送到门庭之外。将上车之际,只见旁边还有数驾牛车,好奇道:“这是何意?”

“五兄心有挂碍,舞乐纵美也难体会精意。我将先前那八名女仕送至府上,五兄闲居无事时,可纵意欣赏咱们吴乐精妙。”沈充笑着解释道。

“这、这怎么好意思……”

沈祯听到这话,喜色敛不住的涌出来,他自然知道沈充蓄养的前溪歌姬驰名三吴,但凡士人皆以家中能有前溪歌舞伶人为得意事,有的人家甚至因为没有前溪伎待客而紧闭门厅不敢与人往来交际。没想到此行竟有如此意外收获,沈祯喜出望外,继而连心中的忧虑也抛之脑后,对沈充谢道:“却之不恭,我回建康后,定要尽力为士居斡旋!”

“五兄有心了。”

沈充笑着站在门庭前目送沈祯离开,沈哲子垂手站在老爹身后,心里却对这种将人当做礼品交际应酬的恶习颇感不适意,心里暗暗决定,就算不能影响世俗禁绝此风,自己也绝不做这种事。

回到了家中,沈充换下戎装,招呼沈哲子同进书房。书房很大,堆满了书轴、竹牍之类,而且竹牍的比例还不在少数。这让沈哲子颇感意外,按理说东汉时便有蔡伦改革造纸术,怎么到如今还有简牍在使用?莫非是当下造纸术还只在北方盛行,南方还没流传开?

不过很快,沈充取出一卷纸轴打消了沈哲子刚冒出来要开金手指攀科技树的打算。老爹手里那纸轴洁白平整,纹理细腻,虽然不同于后世沈哲子所知的宣纸,但品质却不逊色多少。

将纸轴摊于案上,等待仆人磨墨的间隙,沈充手掌虚案在纸面上,突然叹息一声:“箔纸犹在,张伟康已为枯骨。我非有心害他,奈何时势迫我。北风扬尘,坏我吴中风流,时之大哀。”

沈哲子微微错愕,思忖一会儿才明白老爹在说什么。晋人就是这点不好,有话不好好说,总喜欢故弄玄虚。所谓箔纸便是沈充面前的纸张,是嫩竹纸的一种,正是由老爹口中所说的张茂张伟康明制造。张茂是所谓顾6朱张当中的张家子弟,前年王敦第一次做乱,张茂正官居吴兴内史,因为阻挠老爹招募乡勇,被沈充收而杀之。

这么一算,吴中士族死在老爹沈充手里的不在少数。不同于那些夸夸其谈的士大夫,这是一个真正狠辣果断的悍人。

沈充提笔蘸墨行文,也不避讳沈哲子。沈哲子今天的表现让沈充大感诧异,不再将之视作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存了带在身边言传身教的意思。

沈哲子见老爹时而运笔如飞,时而皱眉沉吟,连续写了数封信函,心里猜测大概是为此前谋逆之举善后。至于写的什么,写给什么人,他却看不大明白。一来是因为阅读习惯的不适应,二来也是魏晋行文字体字迹大异于后世,以沈哲子这方面的造诣,能够依稀看出老爹的字体似乎是隶书的一种,已经很难得。

沈充书写一封信函,便让门外守护的门生送出。

所谓的门生,可不是上海滩杜老板门下那种。两晋之交士族力量强大,不只是因为政治上的优越性和财产的雄厚,各自也都拥有不容小觑的私人武装,门生义故、部曲私兵、荫户佃客、僮仆侍者之类,集合起来规模极大。

譬如老爹沈充响应王敦起兵,振臂一呼便聚万余人之众,这自然不是因为老爹德行出众感化乡人,其中相当大一部分都是沈家直接或间接控制的私人武装。正因为拥有如此强大,出则为兵入则为民的私人武装,吴兴沈家才能成为江南豪族之,兴兵作乱也在一念之间。

义兴周氏三定江南,其中相当一部分对手就是此类武装。以此邀功进阶,却被更狠的老爹沈充黄雀在后给抄了老底。这些士族土豪之间的彼此仇杀,大半都是利益之争,并没有正义或邪恶的区别。

沈哲子自认对当下时局之内扑朔迷离的线索脉络认识不如老爹深刻,便坐在一边,仔细观察看老爹打算如何善后。

最开始的几封信都是送给三吴本地的家族,想来老爹是打算联络盟友守望相助,以此对抗后续朝廷的打击,其中不乏吴中高门的顾、贺等世家,看来吴地士族也是各自都有利益小圈子,而非一盘散沙。

然而接下来联络的几个目标,却让沈哲子颇感心惊肉跳,其中两个赫然是历史上朝廷倚重平叛的流民领兖州刺史刘遐、临淮太守苏峻。只不过,沈充传信给这类人的时候,除了信函之外,还命人携带大量财货,钱数百万,绢数千匹。

虽然还不清楚当下物价如何,但沈哲子听到如此庞大数字,便已经倍感心惊肉跳。看来老爹家业虽然大,花钱也狠。几百万钱财挥洒出去面不改色,倒是自己这个后世穿越来的屌丝倍觉肉疼,颇感羞耻,暗道以后自己也要适应这种挥金如土的土豪生活,不能弱了底气。

沈充最后一封信送出的目标,则更让沈哲子大开眼界,竟然是时任交州刺史的平南大将军陶侃!

0005 传世家学

在后世历史中,腐朽的门阀执政的东晋朝廷中,寒门出身的百战名将陶侃绝对是一枝独秀的存在。只可惜眼下被王氏兄弟所忌,配到交州偏远之地,因此沈哲子在先前分析的时候并没有将之考虑在内。可是老爹在考虑善后问题的时候,却并没有忽略这个大能,可见心思之缜密远非自己能比。

历史上,陶侃在经历一段时间的冷落,等到王敦死后,朝廷几无可用之将,便将之调任荆州重镇以削弱琅琊王家在地方方镇的力量。这一个时期的陶侃权势也达到顶点,尤其是在苏峻之乱后,甚至曾经动念要废掉中枢执政的王导,可见权势之大。

沈充送给陶侃的礼物却不是财帛,而是数百顷的土地并奴仆歌姬近百,与同样掌兵的刘遐、苏峻之类不同。这其中的差别,沈哲子咂摸一番,越觉得老爹实在了不起,对于局势乃至人事洞察入微。浮财再多,也无法与兴家立业之本的土地人丁相比,可见在老爹心目中,陶侃的重要性远远胜过前者。

对于老爹大贿陶侃的行为,沈哲子心里颇不自在。在他心目中,寒门出身得居高位的陶侃那是一个德行能力俱佳,白玉一般无暇皎洁的完人,怎么能跟老爹这群目无朝廷、无视礼法的豪强宗贼暗通款曲、沆瀣一气!心里弥漫着一股偶像幻灭的失落。

不过转念一想,所谓升官财,凭什么那些尸位素餐的士族废物能高官得做、富贵得享,而像陶侃这样真正有能力的人杰就要甘于贫寒?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继而又想到或许多年后陶侃的后人陶渊明可能在自家老爹送出的土地上南山采菊,沈哲子就隐隐有种见证历史变迁的成就感。

见识到老爹一连串的善后手段,沈哲子大开眼界之余,也越感觉到自己的不足。所谓历史的先知在这种具体的现实处境中其实优势并不大,他只能认定老爹绝不能跟王敦一起做乱,但对后续该如何善后却是一头雾水。

毕竟在时人眼中,老爹已是王敦的铁杆拥趸,经年混在一起,怎么可能说不玩就不玩了!谋逆同党,自然要全力打击。可想而知,就算老爹不再参与王敦军队与朝廷的最后决战,所面对的处境也危险到了极点,未必就能逃过事后的清算。

可是在这样危险的处境下,沈充仍然镇定自如,从容布置,向朝廷辞官以退为进,联络盟友以巩固自身的实力保证安全,同时向所有朝廷能够调动的军事力量示好。

吴兴沈家不是软柿子,那些统兵之将也不是傻子,既然能白得财帛好处,也犯不着损兵折将把江东豪族往死里得罪。损失的力量是自己的,就算事后得到朝廷的封赏爵位也得不偿失。现实如此,朝廷暗弱是不争的事实,纵然无奈也要面对。

沈充布置之余,也在观察沈哲子,见儿子一副若有所思状,显然是从自己的布置当中窥出几分端倪。他心里颇感欣慰,却也不向沈哲子详细解释自己的举措深意,所谓言传身教,全凭自悟,言语能够描述出来的韵意,已经落了下乘。

魏晋之际,民风豁达,不乏风流人物。对于儿子的早慧,沈充虽然倍感诧异,但也并不认为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项橐七岁为圣人师,甘罗十二拜上卿,魏曹冲六岁聪慧不逊成人,自己沈家为什么不能出一位八岁的神童?

不过沈充欣喜之余,也不乏忧虑,古来早慧者,未必得长生,自己这个儿子虽然聪慧,但体质向来羸弱,最近一段时间更是病重垂危。想到古代那些早夭的神童,沈充心里更加惆怅,等到手上事情处理完毕,他将沈哲子拉到身边来,温声道:“青雀,近来身体还好?”

听到老爹这么问,沈哲子就颇感心惊肉跳。

他这副身体确实虚弱,完全不像后世那些熊孩子一样皮实,冷热交替的稍一明显,就要伤寒感冒。或许先天便有些不足,但沈家豪强人家,饮***细营养充足,完全可以仔细调养好转起来,为什么自己还是一副早夭之相?沈哲子开始也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当昨天上午被人狠灌下两大碗符水后,症结在哪里,他也大概清楚了。

当下之世,天师道在江南风行,沈家也是世代信奉天师道的忠实信徒,继而对那些道士也都信任有加。沈哲子不否认道教自有养生法,譬如后世名气都极大的葛洪葛天师,寿至齯齿。但在这个教法野蛮生长的东晋年代,那些所谓道士之流,滥竽充数者多,真才实学者少。沈哲子暗忖,自己之所以能够穿越这具身体,前任多半就是被那重金买来的符水给生生灌死的。

沈哲子可不想做一个史无前例的早夭穿越者,怕老爹再起念给自己狠灌符水,忙不迭表示道:“已经好多了,虽然还有点虚弱,饮食得宜仔细调养就能强健起来,父亲不要担心。”

“这就好。”

沈充笑着拍拍沈哲子后背,倒不知儿子究竟作何想,不过心里却生出一个念头:早先听闻沙门有寄子之说,可得庇佑安泰,稍后抽些时间,倒要仔细了解一下,择一佛陀菩萨奉养。

略过此事,沈充想多了解儿子一下,便闲谈状问起来:“雀儿你现在读了什么学?”

“正学《诗经召南》。”沈哲子回答道,这倒是他继承前任记忆的实情。

“国风天真活泼,尊贵劳饥贫寒者各有其歌,歌以抒情,乎情,以志诚,正符合你这个年纪。雅颂之篇,可以过了十岁再学。”沈充微微颔,点评说道。

沈哲子没有什么国学造诣,老爹说的话,虽然听得清楚,却实在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是点头答应。

儿子的聪慧表现让沈充无法以稚子视之,因此在学业上下意识就有了更高的要求,沉吟少许后,拿起手边一个书卷,笑着对沈哲子说道:“人皆言沈氏豪富而已,庶无家学,我也懒得跟那些人辩。其实咱们沈家,从你曾祖开始,便治《公羊春秋》,虽然不出经术大家,守业则已。”

沈哲子大概明白老爹所说的,应该是士族门阀所谓的传世家学。家学、家风是立族之本,累世不衰,遂成郡望,这一点在北地高门当中最为明显,崔卢之流各有代代传承的经术家学,是持家举业的根本。所谓道德传家,十代以上,富贵传家,不过三代。千年世家,经术家学是根本。

“你祖父在世时曾经教诲我,今非无为之世,岂可独尊老庄。所以传授我的,也是《公羊春秋》。春秋微言大义,博大精深,我所见者,止于诡变,疏离正途,辜负了祖辈的期望。”

沈充讲到这里,叹息一声,又说道:“南来侨姓,如琅琊王氏之流,弃儒入玄,此为阿世之举,诈名之辈,更落下流,一时煊赫而已,浮萍无根。”

沈哲子听到这里,对老爹的评价不免又高了几分。

0006 时谤杀人,甚于刀兵

魏晋之士尚清谈,无作为,放达任性可为名士,便有许多门第不高的世家刻意转入玄学,借以提升名望门第。这种行为,被老爹不客气的评为逢迎世道、盲目追求潮流的阿世之学,诈名之辈,其实是很中肯的,已经悖离了世家传承的根本。

这种现象,在东晋南渡侨姓中最为显著,琅琊王家本非高门,直到卧冰求鲤的王祥时仍然是儒学经术传家,但到了王衍时则玄风大盛,名气激增,王衍被后赵石勒推墙活埋,临死前出清谈误国的感慨。

但这没给后人以警醒,东晋清谈之风有增无减。南渡四姓之中,谯国桓氏和陈留谢氏本来都是次等门第,名望不显于世,桓氏桓彝、谢氏谢鲲皆为玄学名士,给家族积累了足够的名望资本,才有家族此后相继崛起的前提。

但这只是特定时期的特定现象,王谢之流在东晋以后,家世已经大不如前,只能固守门第以自尊,跟《红楼梦》中宁国二府没什么区别,以冢中枯骨为美,再也没能有所作为。隋唐以后,王谢高门荡然无存,反而是固守经术的山东高门相继兴起,传承更久。正应了沈充所说一时煊赫的无根浮萍。

身处当下之世,老爹沈充能有这样见解,实在是不容易。

“雀儿,你天资聪颖,已经略有格局。所以要记住,咱们沈家不以入玄弄虚为美。等你再年长几岁,我会给你延请名师,同样学这《公羊春秋》,无谓效北伧浪荡行径。”

沈充话说到这里,神情已经很郑重,这是在训诫儿子,怕他被世情迷惑,人行邪路。

哪怕没有老爹郑重其事的叮嘱,沈哲子对玄学之风也没有兴趣,美则美矣,于世无益,他心里压根就对沽名钓誉提升家族门第没有兴趣。只是老爹言辞之间总要对南渡士族加以蔑视,称之为“北伧”,实在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有了这样的言传身教,他想对侨姓有好感都难,难怪历史上南北积怨历久弥新。甚至到了南朝刘宋时期,还有吴地士人声言恨不能刨了顾荣的祖坟,顾荣就是衣冠南渡的大功臣,身为吴地士人领袖却引北人南来,在许多吴地士人眼中,顾荣就是一个地奸。

不过对于老爹的苦心,沈哲子也是颇为感慨。世风如此,一两代人尚能自持,以功业治世晋阶,但长此以往却很难坚持下去。历史上,吴兴沈家数代之后,也生沈充口中所说“阿世之弊”的情况,以儒入玄,才完成从地方豪族到士族高门的转变。不过这一世自己来到这里,这种情况肯定不会再生。

见儿子态度诚恳,沈充颇为满意,收起了书轴。他只是提前告诫一番,倒不是要现在就传授。春秋大义艰深,如果没有一个扎实的基础勉强去学,谬之远矣,有害无益。

“雀儿可知为父为何推却朝廷所许的司空之职?”

沈哲子明白老爹是在考校自己,他虽然也有些想法,但在见识到老爹的权谋后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尽知深意,沉吟少许说道:“还请父亲指教。”

“三公高位,人臣之极,朝廷以此诱我,用心可谓歹毒。我如果受此诱惑,是卖恩主邀名位,琅琊王氏必不能再容我,虽居其位,亦树悍敌,这是其一。”

沈充正色道:“当然,王氏为乱在先,日后肯定会有一段时间喑声养晦,未必敢即刻对付我。但三公人望之位,我若以损德而居之,是自绝于人,为人唾弃,无所声援。虽处高位,难受其寒,又有王门悍敌,不久后肯定是群起而攻,再无生机。这是以时谤杀我,甚于刀兵!”

听到老爹的详解,沈哲子也是凛然心寒,对古人的老谋深算又有一个全新的认知,看似简单的一个虚名诱惑居然隐藏这么狠毒的用意。看来自己这点智商,想要在这东晋时代安稳混下去实在不大够用。不过幸好老爹不再弄险,背靠这棵大树,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学习长进,不至于昏昏然不知死之将至。

回想历史上老爹在面对朝廷如此诱惑下,大概也是看出背后隐藏要置其于死地的用意才断然拒绝,继而决定一条道走到黑,悍然起兵西向建康,不乏悲愤之气。

“雀儿你虽然有天纵之才,但也要明白一个道理,生而于世,得意时自然可以放纵意气,但只有懂得自晦才能立身长久。勇者毁于兵,智者毁于谋,凡所恃者,伤人亦可伤己。贤者自省自裁,损其一长以补群短,此之谓修身。”

沈哲子聆听老爹谆谆教诲,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中庸,老爹这是在告诫自己不要因为早慧而自矜骄傲,要懂得在合适的时候收敛锋芒。他越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很享受老爹耳提面命的指点,感觉就像有大号带升级一样,比自己一个人摸索要安逸得多。

言传身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漫长过程,沈充也不奢望能在短时间内将自身的阅历经验和处世智慧尽数传授给儿子,见沈哲子脸上已经有些倦色,也不勉强,让他下去休息。

沈哲子确实已经有点精神不济,头脑昏沉恹恹欲睡,这副身体实在有点羸弱,向老爹告退之后走回自己的房间,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改善体质,好不容易劝住老爹不再作乱,自己可不要因为一场感冒就挂了,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个符水是说什么也不能再喝了,没病也得喝出病来!”

沈哲子打着哈欠握在床上,心里盘算道:“真想养身健体的话,倒可以去拜访那个抱朴子葛仙师,他才是这个年代真正靠谱的人,只是不知道葛洪现在在哪里……”

因为劝阻住老爹,化解了迫在眉睫的杀身之祸,沈哲子的心情轻松下来,有了更多的时间考虑自己在这个年代可以做些什么。他现在已经不敢再因为穿越者身份小觑天下人,要知道就连老爹如此心狠手辣的人杰在这波诡云谲的东晋初年都被踩倒,他如果还不谨慎小心,也未必就能活得长久。

前辈穿越者王莽被位面之子刘秀吊打,沈哲子可不想重蹈覆辙。考虑良久,还是决定先安分一点,多看少做。

沈充又在庄园留了两天,便动身要去龙溪。沈哲子还想跟在老爹后边多了解世情,学学谋断之术,要跟随去。沈充担心他的身体,颇为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带上沈哲子。多经历些事情,才能成长得更快。

沈哲子随队而行,坐在牛车上,虽然烈日炎炎,但牛车上却清凉得很。因为这牛车有夹壁,行不多远便有侍女往里放封存在密闭盒子里的冰块。这个年代自然没有什么制冰技术,可以想见要把冬天的冰冻采集收藏到仲夏时节取用,需要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

沈哲子坐在车上,脑海中则在回忆如何土法制冰。制冰酿酒烧玻璃,这是后世每一个立志穿越的人都应该做的准备,沈哲子也有所涉猎。他虽然不需要靠这些法子赚钱糊口,但如果真能捯饬出来,可以省去许多时下富贵人家为了享受而对人力物力的虚耗。

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一行人才出了沈家庄园的范围,由此沈哲子对自家的财力又有了一个更具体的认知。这座面积广阔的庄园仅仅只是一处别业而已,据奴仆说此类的产业还有多处,各自数百顷乃至千数顷不等。而这些还不是沈家当下最兴旺的主业,位于龙溪的铸币工坊和下溪蓄养伶人歌姬的庄园,可都是见诸史载的支柱产业!

“真是阔到没朋友啊!”

沈哲子心里暗乐,生在如此豪富之家,又是嫡长子,最起码不用为衣食愁,要做什么也都有资本支持。他曾经读过大谢谢灵运的《山居赋》,赋中详细描述了谢家数代经营的大庄园始宁山庄,当时还觉得未免有夸大之嫌。现在看来,谢家贵则贵矣,但身为侨姓,单以产业财力而论,比起世居吴兴的沈家还是略逊。

沈哲子这么想,可不是妄自尊大。土豪一词见书最早,《南朝宋书》刘宋明帝诏书训斥沈勃“自恃吴兴土豪云云”,而沈勃就是沈充这一脉的后人,算起来应该是沈哲子的玄孙辈。就连皇帝都称之为土豪,可见吴兴沈家是真正的土豪。

陈郡谢氏虽然是南朝顶级门阀,但在当下距离真正迹还有几十年的时间,眼下并不入流。谢家的谢鲲还处于刷声望攒名气的阶段,甚至谢鲲死后被草草埋葬在建康城外乱葬岗,可见东晋初年,侨居江南的陈郡谢氏捱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苦日子。

沈哲子思维散,在思考要不要趁着谢家落魄时接济一二,好歹结个善缘,又或者给四岁小儿谢安留下一个毕生难忘的童年阴影?这么想着,他的心情很是欢快,充满了浓浓的恶趣。

0007 军旅

龙溪地处武康县东,即就是后世的德清县钟管镇,在左有武康山,唐后又以铜官山为名。铜官者,铸铜之官,上可追至汉吴王刘濞于此采铜铸币,以为其名。

沈家老宅于此,地广数十顷。沈哲子坐在牛车上昂眺望,阡陌之外有营垒层叠,甲士出入,军容俨然,这里就是老爹兴兵作乱的大本营了。

古来吴地素有易动难安之名,民风可谓彪悍,后世以文治儒化著名,其风大概始于晋后。

越过类似辕门的牌楼,老爹沈充下车登马,在一干部曲簇拥下内入,沈哲子的牛车紧随其后,行在这古代军营重地,难免有心旌摇曳。他既以北伐为己任,就应该熟悉军旅事宜,否则也流于志大才疏,泛泛其谈之辈。吴兴沈家向来有将门之称,虽然后人羞于以此自居偃武修文,但在当下,有老爹沈充这样一个造反惯犯的悍将言传身教,沈哲子自然不能让这家学断了传承,要将之扬光大。

不过说实话,在进入营地后,沈哲子其实颇感失望。放眼望去,营地中沟壑斜行,营房依地势错列,营房门旁还堆积着颇为扎眼、半人多高的土堆,就像是一个简陋的大工地,完全不像一个气势雄壮的军营。

主帅入营,也没有出现沈哲子想象中那种士卒列阵欢呼迎接,老爹在马上挥手喊一声“同志们辛苦啦”,而兵卒们齐喊“为人民服务”的画面,然后气壮如山,声冲宵汉。沈哲子所能看到的活人,只有偶尔穿营而过的执戈兵丁,而其他绝大多数地方则沉寂得很,就好像没人在那里。

至于这些巡营甲士,在见到老爹一行后,反应也没有多热切,顶多让开主路,列队在旁等待他们通过,然后继续巡行,甚至没人上前行礼,完全衬托不出主帅的威严。

“究竟是古代军队本该如此,还是老爹招募来的这些乡勇本就是乌合之众?”

大失所望之余,沈哲子心里便生出这样的疑问,只是老爹在前边肃然而行,并没人给他解惑。然而接下来一幕,却给他上了生动一课。

前方一座营房中突然生一阵微小骚乱,不旋踵,一队巡营甲士从营房中行出,有几名年纪不大的士兵被反拧双臂押出来,各自脸色灰败,双唇紧抿。行到一处竖起的旗幢下,巡营兵中一人挥杆敲响悬挂在旗幢下的小锣,继而喊道:“营禁樗蒲戏,犯者斩,从者笞二十。”

话音未落,沈哲子便看到那几名被押住的士兵让人按在石条上,辫以麻绳捆住,而后则是手起刀落,接着血如泉涌喷出数尺,头颅已经飞离,血淋淋被麻绳拉起悬于横木上!还有两个则被剥下衣衫按在血泊中,以竹篾扎成的藤条抽打肩背。

“嘶……”

骤见这一幕,沈哲子呼吸一顿,整个人呆若木鸡,视野中只有那几具横卧在地、脖腔里血水汩汩涌出的无头尸体!身为一个现代人,他何曾见过如此残忍画面,直到牛车行过良久,才蓦地打个寒战,积存在胸膛里的浊气缓缓吐出,只觉得通体寒。

他忍不住再回头望去,地上的尸体已经被拖走,正有士卒泼水冲刷地上的血水,两名士兵还在被鞭笞,横木上悬挂的头颅兀自往下滴着血水,很扎眼。但除此之外,并无太多骚乱,平静的就好像刚才被杀的并非是几个人,而是几只鸡而已。唯其平静,才越令沈哲子更加感到震撼。

“这就是所谓的令行禁止,慈不掌兵?”

沈哲子不知道这一幕究竟在军营里上演了多少次,但却已经真真切切感应到弥漫在营地中一种名为“军威”的东西,因其存在,这营地中每个人不再是独立的个体,个人的存在感被压迫微弱到近乎无存,身不由己成为一个庞大杀人机器的小小组件!

有了这样的认知,再观察这座简陋工地一样的营地,沈哲子便又有了更多的感触。他现营房错列虽然杂乱,但各有小径相连,泥土路面被夯实平整,连稍大一点的石子都没有。营房旁的土堆,斗量一般大小相差无几。至于那些看不到人影攒动的营垒,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像是附在草垛下耐心等待猎物上钩的凶兽,随时都有可能暴起,择人而噬!

兵者大凶!

所谓的凶,并不是战必胜、攻必克的霸气,也不是尸山血海的悲壮,而是对人命的冷漠,对人性的压抑!

牛车辘辘而行,一直等回到老宅被安置下来,沈哲子仍然没能从先前巨大的震撼当中缓过来。但在震撼之余,他心里更滋生出隐隐的兴奋。至此乱世,诗书风流俱休矣,唯有悍骨逢其时!如果说此前沈哲子想兴建一支北伐义师还只是空幻想,现在见识到老爹麾下军令如山的吴地士卒后,让他感觉自己的梦想已经有了一个扎实的立足基石。

龙溪老宅位于大军营地的后方高岗上,从外面看像是沈哲子后世所见围楼,只是规模要大一些。高墙耸立,形成围龙,两侧各有高达数丈的望楼,居形胜之地,揽四野之变,人工开凿的深渠绕墙过,一旦将吊桥收起,便成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塞。

如今的吴兴沈氏分为东西二宗,居住在这龙溪老宅的大部分都是沈哲子他们这一脉的东宗族人。老爹带着沈哲子进老宅,穿越天井进祖公堂拜过祖宗,然后又引着沈哲子拜见各支长辈,然后便匆匆离开老宅去营中料理军务。

沈哲子被老爹安排一个参赞军务的名义带入营中,一入中军帐中,沈充便召集幕僚议事。沈哲子坐在角落里,便看到老爹的一干心腹鱼贯而入。

这些僚属大抵可以分为两类,沈家族人并部曲中简拔为将者,比如沈哲子的叔辈沈芳、沈默并部曲将吕杰等,各自督护一军,是嫡系中的嫡系。另一类便是吴中其他家族依附沈家的族人,譬如司马顾飏出身吴郡顾氏,参军朱桢出身吴郡朱氏,参谋丘善、吕征、虞奋等皆为吴地世家子弟。

军中一切从简,众人箕坐一团,看到帐中的沈哲子后,虽然感觉有点意外,倒也没有太大反应,只道沈充不放心儿子放在别处,随身保护。

沈充先是咨询军务,询问粮草器械等后勤辎重的调配情况。沈哲子认真听着,这些庶务看似不起眼,但却是支撑一支军队的根本,也是他最欠缺的经验,有了跟随老爹学习的机会,自然要打起精神来。

沈家豪强之属,又是大富之家,加上老爹早有兴兵作乱的经验,因此从动念兴兵至今不足一旬的时间,已经集合起足够万人大军两月消耗。原本分散在各处庄园别业中的军械也都调往龙溪,尽数分下去,如今第一序列的战兵已经整顿完成,足足有六千余人,分为三军。而第二序列的辅兵也有六千之数,可次第序列补充主力军队。

而在这万人大军背后,所动用的民夫佃客更是逾两万之数!当然这其中不乏老弱妇女之类,没有什么战斗力,但足够保证大军后勤无忧。

沈哲子在旁边听到这些情况,心中更是咂舌,对于自家能够动用的资源有了一个更直观的了解。按照古人的德性,单单沈家这段时间召集动用的人马,已经可以毫不气虚的对外宣称五万大军!

整个东晋才有多少户丁?单看沈家为造反动用的这些力量,可都是世家掩藏在乡里之间的力量,朝廷根本无法掌握调用。一地如此,可推及整个江南,以沈家的力量已经不逊于一个小型的割据政权。难怪东晋皇权暗弱,面对如此局面,朝廷能有力量才见了鬼!

而在历史上,两晋之交,南渡前后,吴地动乱频频,每一次都有地方豪强士族的身影。以后世一个局外人身份来看这种局面,沈哲子应该深恨这些地方豪强宗贼,若非他们豪霸乡里,蓄丁自重,朝廷未必不能整合江南上下人力物力兴兵北伐。

但如今他也身在局中,对此却又有了另一层感触。司马家宗室胡作非为,将神州沃土搞得乌烟瘴气,如今又要跑来江南作威作福,谋求苟安,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与其将自家人力物力托于这些庸才之手被其败坏,不如自己牢牢握在手里以图雄起!

秦朝时,刘邦项羽在看到始皇帝车驾,一者感慨“大丈夫当如是也”,一者壮言“彼可取而代之”!沈哲子不敢自比刘项,但心里也有一股冲动,想要对那司马家皇室喊一声:“你不行,老子上!”

0008 洪桐县里无好人

诸多军务情报,也并非全都是好消息。

就在沈家募兵的过程中,整个三吴地已经开始暗潮涌动。吴兴之地作为沈家大本营,能够与沈家匹敌对抗的家族几乎没有,因此尚算平静。可是再远些的吴郡与会稽,沈家的力量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打击。其中吴郡一处别业被吴郡张家带人给攻破洗劫,张家显宗数人为官者或直接或间接死在沈充手里,早已经对沈家恨之入骨。若非惧怕沈家势大,只怕早就杀到太湖这一边来了。

而会稽方向的形势则更加恶劣,以会稽虞氏为的会稽士族几乎已经统一战线,旗帜鲜明的站在朝廷一面,不只查封了数个沈家位于会稽的田庄,就连已经运到半途的数千斛粮食也都一并给扣下来。只因为沈家有人在会稽为官,多方奔走回护才暂时没有生人员损伤,但会稽方面人力物力的资源是无法动用了。甚至会稽虞氏的虞潭更高举勤王旗帜联络世家,招募乡勇,要起兵讨伐沈氏叛逆。

听到这些消息,沈充神情渐趋凝重,沉吟不语。他放弃举兵响应王敦的打算后,最大的保障除了沈家本就拥有的力量之外,就是联络三吴各大世家守望相助,以逼迫朝廷不敢轻举妄动。原本在他的打算中,以沈家三吴翘楚的甲兵之盛,往上可以支撑顾、6高门挺入中枢与王庾侨姓分庭抗礼,中可掌控一方镇要害在手中,下可庇会稽这三吴核心之地不被北伧渗透瓦解。一以贯之,将三吴士族打造成一个完整的利益体,借以抗衡南渡侨族。

可是虞潭的举动却让他陷入极大的危险和被动当中,一如当年他借助王敦势力铲除义兴周氏,如今虞潭借助勤王的大义名分对他釜底抽薪截断退路,应对若有不当,他或就要步周家后尘。失去了会稽这一声援退路,沈家便成了困兽,就算能守住吴兴,其势难久。

沈哲子坐在角落,见老爹沉默不说话,心里暗忖老爹现在大概很难受吧。

两晋之交,如果说南渡侨姓是一群猪队友,那么吴地士人的表现简直就是猪队友都不如,否则也不可能在东晋百年间被侨族死死压住。简单说来就是互相残杀,斗争不断,元气大伤,譬如老爹沈充借助王敦之权势扑灭义兴周氏,看似壮大了自家的声势权威,但实际上却削弱了吴士整体的力量。吴地士人的力量就是在这样一次次内讧中被消耗,再也无力抗衡侨族。

当然,以后世之环境论古人之是非本就有失于偏颇之嫌,以当下环境论,南渡侨姓之所以尚能保持一个其乐融融的体面,第一是因为大多出身晋元帝为琅琊王时征辟的幕僚,即就是所谓的“百六掾”,第二则故乡沦陷,客居异乡,感情上有同病相怜的认同感,利益上有守望相助的要求,因此才有合作的前提。

吴地士人各自居于乡里,本就有利益上的冲突龃龉,又不乏年代久远的世仇,甚至能够追溯到吴大帝孙十万坐镇江东时二宫之争种下的旧怨。一朝得势,所思所想便是要把对方往死里整,想要维持一团和气,谈何容易。

老爹沈充借刀杀人,而今被人抄了后路,可以说是报应不爽。

然而沈哲子既为其子,这会儿却生不出什么幸灾乐祸的念头,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果会稽不能为老爹声援,那么老爹退求自保后,一俟王敦军败,朝廷顾虑更少,肯定不许三吴腹心之地有人拥兵自重,俄而大军便至!

但如果三吴能够互为声援,动荡之后,朝廷必然担心肘腋再生变故,不敢再追究老爹从乱之罪,反而还要重恩安抚。只要能够渡过迫在眉睫的清算,留给沈家的腾挪空间就大得多,或进或退都有余地。

但是很可惜,老爹这个虚张声势的打算遇到了虞潭这一强力阻碍。虞潭此人屡统军旅,鲜有败绩,倒不是因为有多骁勇善战,而是因为这哥们儿职业啦啦队,嘴炮斗士,从王敦之乱到其后的苏峻之乱,因地利之便始终游离于主战场之外,虽无大功,亦无大过,态度可嘉而屡得升迁。

帐中其他人还不知老爹已经改变主意,只道虞潭此人虽有清望,名不副实,不足为患,只要加挺进建康,西北战事决出结果后,会稽兵危自解。而历史上事实也正如此,虞潭起兵后便屯于上虞引兵不,并没有给老爹兵建康造成什么实质性障碍。但可惜的是,老爹他们还是被南来的流民帅部队击溃。而虞潭郊游一番,喜孜孜加官进爵退兵。

直到老爹道出自己已经改变了主意,这群幕僚脸色才都蓦地一变,各自反应却颇值得玩味。掌兵的族人并部曲吃惊之后,倒很快恢复平静,他们向来唯老爹马是瞻,老爹任何决定只要听从就是。

但那几个依附老爹的士族子弟的反应则各自不同,司马顾飏错愕之后隐隐有松一口气的样子,看来同样也不赞成老爹再次兴兵。而参谋丘善吕征则反应颇大,直道“行大事怎可尾两端迟疑不决”,在看到老爹神色转为不善后,才忙不迭收声告罪。

沈哲子案上摆着几个幕僚的家世资料,略一浏览,便不免会心一笑。丘善、吕征虽然皆出自士族人家,但家世早衰,到这一辈上已经无可称道,与寒门无异。正所谓无产阶级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除了枷锁。因此这类人对于行非常之事,立非常之功尤其热衷,想靠老爹的资本来重振家族。

至于那个参谋虞奋,神情则有些古怪,此人正出身会稽虞氏,以辈分论则是在会稽兴兵讨逆的虞潭堂侄。

魏晋之际,世家大族子弟各事一方的现象并不出奇。比较出名的便是三国时诸葛氏一家分仕三国,各有成就。玩得最出神入化则是琅琊王氏,西晋末王衍从事东海王司马越,子侄各自分离在外,所谓狡兔三窟,果然王衍在北地被活埋也没有影响家族前途,王敦、王导兴起于江东。至于如今,王敦在外作乱,王导居于中枢,其余诸弟各据方镇,损失哪一个对家族来说都不是致命打击。

这就是家大业大子弟多的好处,分头下注,对冲风险,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世风如此已成常态,难以禁绝。像吕布这种寒门出身,宗亲不多的则就没有这种优势,乱世求活有所变通,以致被贬斥为三姓家奴。但其实讲到节操,那些名士辈出的世家也未必高洁到哪里去,反而更加龌龊。

这虞奋自得知自家宗族成为会稽郡内讨伐沈充的士族旗手后,神情变幻就极为复杂,惊惧、愧疚及悲愤兼有之,既担心沈充归咎于自己,又悲愤于家族做此决定前不提前知会自己,以至于他全无准备,不知该如何应对。

沈充目示虞奋,一直瞧得对方脸上冷汗直流、战战兢兢,才蓦地粲然一笑:“腾志是担心我没有气度,不能容你吗?”

虞奋字腾志,闻言后翻身下拜,惨然道:“明公虚怀若谷,气度非凡,当知奋长居此地,少与乡人往来。我只是愧疚不能提前洞察见机,以至于事到临头无所应对,没有计策可呈于明公。”

“腾志勿须自疑,我和你共事多年,彼此算是知己。虞思奥不能容我,趁势而起,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沈充笑吟吟说着,旋即视线绕堂一周,对众人说道:“诸君也请安坐,各安其职,我既然做出这个决断,便也有应对时局的把握。”

“明公既然有了决断,我等甘附骥尾则是。若有差遣,飏亦全力以赴。”司马顾飏先表态道,其他诸人也都纷纷表态和衷共济,共渡难关。

沈充又吩咐众人几句,才放他们各归其职,待众人都离开,招招手让沈哲子到了自己面前,问道:“青雀可有所得?”

沈哲子能瞧出老爹平静外表下的隐忧,东晋之初时局吊诡,因人成事也因人废事,世家大族势力盘根错节,通过个人努力所能达成的功绩少之又少。单看老爹麾下这几个人的表现,便能感觉到在这时代,家世对一个人为人处世的影响。

“顾司马从容不迫,虞参谋自保乏术,丘吕二人志气难逞,大概会很懊恼。”沈哲子沉吟少许,对老爹几个谋士作出评价。

沈充点点头:“顾飏名门高第,我得势时尚可驱使,一旦势衰,他肯定会弃我而去。顾6膏粱子弟,如衣带华纹,配饰而已,难于共谋。丘善吕征,现在大概在考虑该把我卖向哪一方。虞奋家之弃子,现在跟我是休戚与共,反而可以更信任几分。”

听老爹更深入讲一遍,沈哲子俺俺咂舌,果然是洪洞县里无好人,纯洁简单一点不好么?但通过老爹的评价,沈哲子对三吴形势也有了更深了解,老爹想要联络三吴士族求自保,会稽是关键,只要能与会稽一方连成一体,吴郡顾6人家自会转变风向。

“能够不顾自身利害,与我相谋的,大概也只有钱凤钱世仪了,他才是我能够性命相托的挚友。”沈充感慨一声后,继而望着沈哲子徐徐道:“王大将军病笃,我早知道他难成大事。所以,原本我和钱世仪的计划是兵迫朝廷迁都会稽,如此才是对吴人最有利的局面。”

听到老爹吐露真言,沈哲子心中顿感剧震,至此他才对老爹的一切行为梳理出一个逻辑脉络。

0009 再造孙吴

东吴亡于公元28o年,其后南人北上入朝为官,始终不得看重,被视为亡国之余。吴士之中哪怕门第高如顾、6之家,在北方被直呼之为“貉奴”,其后又卷入八王之乱的乱局之中,多受戕害。譬如吴郡6机临终感慨“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深悔北上入仕。

直至公元316年西晋正式灭亡,前后三十七年,吴士可以说从未融入时局主流之内,一直都是被提防打压的目标。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东晋,侨姓南渡,仍然把持朝堂中枢权柄,不许吴士插手。

正因如此,吴人心中始终怀有一个冲动,那就是再塑江东,重复孙吴局面,划江而治。两晋之交江南历次动乱,背后的动机和目的几乎都是如此。譬如吴郡士人推举陈敏为乱,义兴周玘谋逆事泄未成。

一直等到老爹说出真实目的,沈哲子才醒悟过来,原来老爹作乱看似响应王敦,其实内心里同样也有再造东吴局面的梦想,将朝廷置于吴人掌控之中。

对于老爹这愿望,沈哲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身为吴人,他肯定要认同老爹的这个愿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吴人的利益。但他偏偏又有一个后世穿越者的灵魂,深知老爹这想法一旦成为现实,那么立足江东的这个政权就等于丢弃了最宝贵的法统和正朔,与北地那些割据一时的胡人政权再无区别!

东晋朝廷虽然偏安一隅,但却仍然是汉人正朔传承,是一个包罗所有汉人的普世帝国,因为其所继承的政治遗产乃是秦汉以降数百年来在无数汉人心目中滋养出来的向心力。所以终东晋一朝,尽管历次北伐因为各怀目的而不能竟全功,但一路行进都受到北地汉人的响应拥戴,先天上就占据了道义。

但如果江东朝廷弃晋统而奉从未入主中原的吴统,既没有北伐的理由,也没有北伐的动机,更没有北伐的力量!

沈充还在苦思如何跟吴地士族扯皮交涉,从而破除眼下困顿的局面。沈哲子告退离开,心里却沉甸甸的。他意识到自己在观念上跟老爹有分歧,老爹生长于吴地,大概此生都没有往江北去,所思所想都是如何提升自家门第,维持三吴局面。跟老爹讲北伐,他大概会以为自己疯了吧?

这种分歧,并没有谁比谁高明,只是各自成长环境以及阅历所造就的。

沈哲子也不寄望自己能够说服老爹,老爹有自己的打算,而随着对时局的了解,结合自己对大势的预知,沈哲子也渐渐有了自己破除难关的想法。虽然跟老爹理念有所不同,但沈哲子明白自己跟沈家休戚一体,自然也能求同存异。

只是这计划要如何施行,还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接下来一段时间,沈哲子待在营中,看老爹与各方往来周旋。诸多往来的对象,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沈祯等在朝为官的族人们不断送回中枢掌权者的动态,以王导为的琅琊王氏一系处境微妙,韬光养晦。如今朝中独厚高平郗鉴,甚至连引荐郗鉴的南士纪瞻都倍受礼遇,可见朝廷已经打定主意要与王氏对抗到底,不让永昌旧事上演。

虽然朝廷当下大敌乃是屯兵于湖的王敦、王含之军,但沈充所掌握的吴兴劲旅同样具有左右时局的能量,因此朝廷很快给老爹以反应,开出的条件则是进爵武康伯,入朝担任尚书郎,乃是士族专享清贵之品。

这次来的除沈祯之外,还有江南士族高门的顾荣之子顾毗,拉拢之外,不乏告诫老爹不要一意孤行,自绝于时人。

沈充对此自然不能满意,他最担心就是朝廷事后的清算,因此底线就是不入朝堂,欲谋方镇。因此对这条件不予理会,一方面加紧联络吴地士族,另一方面则与身在王氏军中的钱凤通信谋划,让王氏于荆、江两镇各增三千兵于于湖,对朝廷持续施压。

但以南人而居方镇谈何容易,荆扬江徐四镇皆为侨姓禁脔,各个侨州又掌握在流民帅手中,更南方的广州、交州远离吴地中心,地广人稀,根本就是样子货。老爹想要在侨姓手中虎口夺食,没有本地士人的支持,根本不可能做到。

在这大变之前的暗流中,吴郡士人也向老爹表态,乐观其成但并不参与其中,充分挥了士族高门的无为无耻。

而会稽方面,则迟迟没有进展,虞氏讨逆檄文甚至已经送到建康,想要给自己的行为争取合法性,换言之就是要官,把老爹这个潜在威胁当做进阶之筹码。只是朝廷担心更加激怒老爹,暂时没有予以回应。但如此一来,后路被抄的老爹在朝廷心目中危害性自然削弱几分。

江北流民帅倒是给出回应,只要老爹不动,他们绝不会进入吴兴。甚至还保证,如果老爹愿意给予更多酬劳,他们愿意联名保奏老爹坐镇一方。

但这保证只是一个笑话,流民帅虽然势大,但却并不具备左右朝局的力量。他们在这士族掌权的东晋,用后世一句话形容就是,跟夜壶一样,用的时候拎出来,不用的时候塞在床底下,根本不可能给予老爹实质性的帮助。简而言之,还没有展成一股成气候的政治力量。

通过老爹近来越焦躁的情绪,沈哲子可以看出事态逐渐有恶化趋势。眼下的局面,摆在老爹面前的选择已经不多,要么一如历史惯性继续兴兵,孤注一掷。要么罢兵入朝为官,等待朝廷事后清算,屠刀高悬。

眼下的老爹已经将会稽方面作为唯一破局的关键,每天都有书函往来,但却依然胶着,没有什么进展。

三吴之地,会稽乃是腹心,虽有地利之便,但在人事上却稍逊一筹。既没有吴郡士族的清望高门,又没有吴兴之地的豪强悍族,他们也想要刷存在感,有自己的诉求,不甘心附庸当时。

时至梅雨,局势展一如晦暗天空,越混沌。未免大军久耗士气低迷,沈充调集大军分营次第离开龙溪,改驻武康山。沈哲子随军转移,他感觉到老爹心情的躁动,想要以武破局的趋向越来越明显。

“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

沈哲子心中暗道,既然老爹这里已经有些技穷,那么他的打算也该付诸现实了。

沈家所掌握的筹码只有在王氏大军未动的情况下才能挥最大效果,以小博大。但于湖与吴兴相隔遥远,在古代这种通信条件下,一旦生异变,很难做出有效的呼应。

进入中军帐中,沈哲子便看到老爹脸色铁青坐于案后,案上摆着一份加急的信函,显然又有坏消息传来。

“王司徒果决练达,国士之才,我真是比不上他啊!”

老爹喟然一叹,将信函推给沈哲子。

沈哲子这段时间在老爹身边帮忙归拢资讯,认知时事,倒也渐渐习惯了当下的阅读习惯。他接过信函匆匆一览,便明白了老爹因何出这感慨。

信是从建康加急来,就在前日,居于建康的王氏族人在王导带领下,为远在于湖、病疴缠身的王敦丧。

老爹近来与于湖每天都有数封信函往来,沈哲子自然知道王敦眼下虽然疾病缠身,但距离死还是差了一段时间。王导在这时候为其丧,其用意可谓深远。

从王敦方面讲,自然不会受此迷惑,反而要趁此时大举兴兵跃进,破釜沉舟,毕其功于一役,可收些许出其不意之效,迟则生变。

而从王导方面讲,能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斡旋空间。王敦虽是肇乱之人,但既然死了,那么再往后的动乱,王家就从主谋这个尴尬位置上延退稍许,可以缓解建康城内朝野之间的物议压力,同时激王氏子弟愤慨之心和凝聚力,和衷共济应对波诡云谲的时局。

在朝廷方面,王敦病死也是最好局面,可以大大缓解兵威压力,对叛军或剿灭或安抚都能从容布置。

后世时沈哲子看到王导在王敦还没死的情况下为其丧,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但如今身在局势之中,越觉得王导这个行为实在妙得很,轻轻一拨便让时局生巨大动荡。

虽然后世史书记载,都说王导始终反对王敦作乱,但察其行为,此公在劝降兄弟们的信函中,可是清清楚楚交代了朝廷兵员的调配分布情况。有了这样详实的情报还不能成事,除了大势所趋之外,只能说实际指挥战斗的王含实在蠢得够可以。

王导这个行为给其他各方传递什么信号,沈哲子囿于见识,或许还判断有误。但站在老爹这一方,能够清楚感觉到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此举可以说彻底抽走了老爹静待观望的余地,要么反,要么降,不再有借势斡旋的空间!

可以预见,随着这消息次第传播,眼下胶着的局面,旬日之内便将有大变故!

沈哲子见老爹心已经乱了,当下不再迟疑,上前疾声道:“时局已经危若累卵,应该行非常之事,以破必死之局!请父亲准我督护一军,前往会稽破局!”

0010 下武维周,世有哲王

沈充这时候确实已经方寸大失,王导这行为让他此前所有努力尽付流水,再归原地。由于世家大族的不合作,王敦僚属能为用者寥寥无几,因此他的心腹钱凤对王敦的影响力大增。

王敦军始终屯在于湖,便是钱凤尽力拖延给他争取布置的时间。可是现在,王导假传王敦死讯,实在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必须做出决断。

听到沈哲子的请求,沈充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敷衍应了一声,片刻后才回味过来,诧异的望着沈哲子:“青雀你有什么打算?”

沈哲子听到老爹征询而不再是教导的语气,便知道老爹这时候确实乱了方寸。他知道老爹未必认可自己的真实主张,沉吟少许后便托词道:“如今困结所在,会稽无以为援。我入会稽,一来可以为质,以尽最后人事努力。如果仍然不成,那就率众杀之,以散其众。我年幼智浅,对方肯定不会防备。”

沈充听到这话,眸子不禁一亮,他本是没有动过兵会稽的念头,但自己目标委实太大,一旦有所动作,必然引动全局,不好掌控。可如果换了沈哲子,情况确实不同。只是儿子年方八岁,真的能完成如此犯险之举?

沉吟少许,沈充还是觉得这件事有点玄乎。此前他态度摇摆,主要原因就是因为儿子的表现让他刮目相看,觉得后继有人因此才淡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如今时势至此,却让儿子去拼命破局,无论在情感上还是道义上,沈充都无法接受。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父亲,眼下实在已经容不得犹豫。若我能够成事,家族门庭得以延续。若不能成事,便是父子共刑,横竖一个死字,死在哪里不是死!”

沈哲子言辞愈烈,希望老爹赶紧做出决断。

沈充沉默良久,又抬头看向儿子,所见只有一张虽然稚嫩但却平静的脸。良久之后,他才喟叹一声:“我家本豪富,若非弄险,何至于此。青雀,是为父亏欠了你。我儿有高志,我虽死亦慰。好吧,你去会稽!”

讲到这里,沈充顿了一顿,才又说道:“但你去会稽后,若事成,自然皆大欢喜。若虞氏仍然冥顽,也千万不要犯险。即刻前往始宁与你季父沈伊汇合,举义兵回攻吴兴。以子攻父,虽然孝义有缺,但忠勇得全,或受一时非议,但能保门庭不坠。家事托付于你,我亦无忧。”

沈哲子听到这话,身躯顿时一震,老爹这是打算牺牲自己来保全儿子,要用父子相残的惨烈方式来完成家族的传续。一时间他不知如何回应,只是心里真正滋生出那种血浓于水的孺慕之情。

老爹他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伟岸形象,所思所想也从未脱离宗贼土豪的范畴,但其为家族、为儿子这种敢于牺牲、甘于牺牲的情怀,又足堪壮烈。

在老爹沉重目光注视下,沈哲子徐徐拜下,凝重说道:“前途未绝,父亲何言至此。请父亲安坐在此,待我传捷!”

沈充听到这话,抚掌大笑,笑得眼眶潮湿,他拍着沈哲子脑袋,说道:“我家麒麟儿,八岁分父忧。青雀,为父已经没有什么可予你,临别之际为你拟一表字‘维周’,愿我儿自勉。”

诗经国风“下武维周,世有哲王”,老爹从自己“哲子”延而以“维周”为字,希望自己能维持家业,世代都有贤明的传承,可谓寄望厚重。然而沈哲子却又有另一层体会,秦承周祚,汉继秦统,一脉相承,所谓维周,正得其宜。

得了老爹的兵符手令,沈哲子正式成为一军督护。不过老爹眼下也非官身,沈哲子这“督护”之职自然毫无合法性。但他节制的一军两千余人,全由沈家部曲构成,忠诚无虞的私兵。沈充又指派族人沈默为辅,负责具体的行军指挥。

于是一行人便从武康出,南向会稽而去。沈充在这时节分兵送沈哲子前往会稽,也是存了别居保全家业的念头,因此家中除浮财之外,一应户籍地契名册之类,尽数交给沈哲子带走,足足装了有三大箱子。

这是沈家立足的根本,哪怕沈充不在了,沈哲子凭着这些,也能完整继承家业。在士族当政的东晋,夺业是比杀人还要严重的大仇,只要吴兴沈氏门庭仍在,就不会有外人敢公然挑衅士族权威擅自侵占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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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地处钱塘江南岸,地势险要,号为两浙门户。古时越国范蠡曾在此筑城以抗吴国,如今旧城已废,新城县治临江扼水,形胜之地。

西陵县令名许,会稽人士,此时正在衙署宴请贵客,本郡上虞魏氏的魏兴魏长义。魏家在会稽向有清望,与贺虞并称,魏兴本人更是虞氏佳婿,虽为白身,却是乡望名流,因此许不敢轻视之,毕集县中大姓家主,一同作陪。

魏兴年方三十,博领大衫踞坐案后,白粉敷面,虽受殷勤招待却神色淡淡,不喜县令召集这些乡土寒门与自己共处一席。手中麈尾一转,指向厅侧,说道:“酒气浊,请开窗引清风入室。”

这话说得不甚客气,席中自县令许以降,笑容都变得有些僵硬,只是不敢得罪,连忙让人打开窗户。接着许以如意敲案,召舞姬伶人鱼贯而入,宴饮为乐,见魏兴神色仍是寡淡,不免讪讪笑道:“此地乡俗纯朴,难闻吴音舞乐至美。世兄清丽人,我是献丑了。”

念及此行目的,魏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更显矜贵:“明府为国牧民,守任一方,宜当自勉,以待清荷出水之日。”

这话是将西陵县并座中诸人比作河底淤泥,也是反击许县令高攀称呼自己为世兄,众人或羞惭或不满,感觉更加不自在,当即便有人起身拂袖而去。

许自知这些世家子弟目无余子,担心这家伙还要说出什么更得罪人的话,索性直接说道:“尊驾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我来这里,确有俗事叨扰。吴地波荡,吴兴沈氏为逆,我内父已应宗正虞卿举义讨逆,大军将行至此,请明府早作准备,以饷义师。”

许听到这里,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不想静坐家中,祸从天降。而此时仍留在厅中的县中乡豪,也都纷纷变色。

如果说上虞魏氏是因家世清贵,他们不愿得罪,那么吴兴沈氏就是根本不敢得罪。同居三吴之地,谁家有多少斤两,各自都清楚得很。吴兴沈氏两宗并重,乡里之间庞然大物,就算沈充这一支事败,事后沈家别支追究起来,也远非他们这些人能抵抗。

况且,大军开拔不吝蝗虫过境。于朝廷而言,虞家起兵或许是义师,但对他们这些乡里大户来说,却是一场灾难。所谓的义师,那是组团来打秋风的。区区县治哪有钱粮可供养大军,还不是要分摊到他们这些大户头上。

许县令也不愿牵涉到这种事情中来,凭他的家世背景,实在难以承受这种层面的动荡,下意识便要拒绝,沉吟道:“西陵地狭人稀,未必能……”

“明府这么说,莫非你所治非王化之地?拒纳义师,难道你也要从沈氏之乱?”魏兴脸色一沉,勃然不悦。

“我……唉,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许县令有苦难言,心知今次之劫难免,只是腹诽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蛋,上虞距离西陵明明只有咫尺之遥,自家不想接应义师,却把这烫手山芋推到西陵。

同时他也深怨虞潭,如果没有钱粮支持义师,那就等待朝廷拨钱粮征辟,瞎凑的什么热闹!这是要让会稽百姓毁家纾难,来成全他自己的忠义清名!

气氛正僵持之际,门子来报又有贵客谒见,送来的名刺上面赫然写着“余姚虞奋”。相对于魏兴这个虞氏外亲,名刺上这人可是正牌的虞氏子弟,许县令更加不敢怠慢,连忙从席上起身准备迎接。

踞坐主客案的魏兴本来有些不悦,待听到那名刺上的名讳,脸色也是一变。会稽虞魏虽然并称,但时过境迁,到如今魏氏衰落,已经是依附虞氏。

虞氏子弟众多,他也不知来者出自哪一支,只是心里惴惴。他岳父来信可是交待让他们魏家就近接应义师,今天他来到西陵是自家自作主张,却不想正碰上虞家正牌子弟来访,顿时让他如坐针毡,不敢高坐,连忙与许县令一同去迎接来客。

衙署门庭之前,一群人在许县令并魏兴带领下,急匆匆迎出来,旋即便看到被二十多名精壮扈从簇拥在当中的一个中年人,想来应是虞奋,其身边还有一个七八岁略显柔弱的童子。

只是众人视线都集中在虞奋身上,单从这前呼后拥的架势来看,已经胜过牛车一驾、老仆两人的魏兴不知多少。

0011 家业存亡,在此一行

确认彼此身份之后,虞奋一行被迎入衙署。

原本衙署重地,不可能让这一群扈从进入,只是许县令先被魏兴所迫,又不知虞奋为何而来,不敢再纠结这小节。因此见虞奋没有表态,也就挥挥手让人放行,堂堂虞家子弟总不至于对他不利。

一行人再归厅中,许县令的仆从早已经撤席重新布置,主客位上放置两案。虞奋先不落座,而是侧身目示身边的沈哲子,等到沈哲子在右席落座,虞奋才坐在了左。由此细节,主次已分。

厅中自许县令以下,脸色都是一变,没想到堂堂虞氏子弟,居然还是眼前这垂髫童子的从属。先前他们只关注虞奋,却忽略这个小孩子,已是失礼,心内惴惴。

魏兴本来笑吟吟站在虞奋身侧,没想到座位被虞奋占下,脸上笑容顿时僵住,两个主客位已经被占,他若还想入座,便只能与那群瞧不起的寒庶坐在一起了。

沈哲子倒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只是感慨于古人礼节的繁琐,单从座次上就有数套标准。军旅之中尚左贬右,左为尊上,右为护卫,这是因为便于拔刀保护。而在日常宴饮,文官交际,却又是以右为尊。诸多标准,稍有疏忽就会出错。

那许县令治通衢之地,迎来送往不乏经验,见状急命仆从移来一面屏风将坐席隔开,那魏兴才面色稍霁缓缓落座,只是心里不免对虞奋存了些怨气。一俟落座,他便将麈尾轻轻一甩,气度俨然道:“未知世兄出身虞氏哪一房?”

这话问的有点不客气,虞奋心里正想着沈哲子交待的计划,并不知哪里得罪了这魏氏子弟。不过对于没落已久的魏家,他也不会放在心上,淡淡回道:“慈溪房。”压根不问魏兴的具体来历,摆明不想与对方深交。

魏兴听到这话,气势却是一泄,他所在分支在魏氏已经疏远,底气所在主要还是岳丈家所在的虞氏四明房,而虞奋所在的慈溪房在虞氏阀阅上恰好压过四明房一头。

原本这只是宗族内部分别亲疏的方式,可是对魏兴这种以门第为尊的人而言,却具有非凡意义。得知这一点后,魏兴再无底气针对虞奋,讪讪道:“我岳家四明房,历数三代以上阳和公时,与慈溪房本为一脉。”

虞奋自己对家族的谱系了解都没有这么清楚,闻言后只是点点头,并不回应。

许县令察言观色,能感觉到这两个本为世交的士族子弟彼此似乎并不熟络,甚至还隐有疏远,这让他心思生出几分活络,瞧出一线转机。

魏兴正悻悻之际,察觉到许县令的神色转变,心道要遭,连忙先一步对虞奋笑语道:“不知世兄从何处来?莫非也是为时下义事?”

他故意说的含糊,想留一分推脱余地,许县令却不让他如意,紧随其后说道:“先时魏先生正与我商讨饷应虞公义师的事宜,虞先生尊驾光临寒家,莫非也是为此?”

“义师?什么义师?”虞奋还未及开口,沈哲子已经先一步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魏兴眸子不禁一亮,认识到主从关系后,他不敢因对方年幼而有轻视,微微欠身回道:“还不知小郎君是?是这样的,吴兴沈氏从王氏之乱,虞世兄的伯父虞公在余姚举义勤王,我受虞公所托,先一步为义师探路,筹措给养。”

虞奋有些尴尬的望向沈哲子,自武康一路行来他对这个早慧的小主公多有了解,不再将之视为一个不喑世事的儿童。

沈哲子却是一乐,没想到刚一渡江,正主还没遇到,便先碰上一个爪牙。他对这个手持麈尾、一副名士做派的傅粉男子半点好感也欠奉,眼睑一掀乜斜过去:“为义师筹措给养?可有朝廷诏令?你说义师就是义师?莫非阁下竟是台省执事的显贵?”

“你……”一连串的诘问让魏兴勃然色变,再难保持气度。

沈哲子却不再理他,转望向许县令,笑道:“明府一地尊长,怎么容许这种狂悖之徒登堂入室?那虞潭一介归省老吏,有什么资格节制地方?”

许县令听得脸颊微微抽搐,只觉眼冒金星的眩晕,完全猜不透对方究竟是何来历,竟敢将会稽久负人望的虞公称为老吏,身边更有虞氏子弟随从左右。

“巧得很,我也有一路义师,要劳烦明府放行过境。”

沈哲子起身击掌,一直候在门外的卫士鱼贯而入,于厅中四散开守住门户,继而执戈在手,虎视眈眈将许县令以下厅中众人围住。

虞奋神色复杂的站起身来,对那惊恐无措的许县令说道:“这一位乃是车骑将军沈公之子,沈哲子小郎君。”

砰!

一声震响,杯盏齐碎,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那魏兴推案卧在地上,浑身颤抖如筛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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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县城外,许县令站在泥泞道上,认那牛毛细雨吹打在脸上,脸色有些苍白,望着正准备出的少年沈哲子,几番欲言又止。

明明说好了只是借道过境,怎么就变成了鸠占鹊巢?看看守卫在城头上的沈家部曲,许县令神色更加哀怨,早知吴兴沈家豪霸乡里,怎么连一个垂髫小童行事都这么肆无忌惮?

不过想想那个五花大绑被掼在泥浆里的魏氏高足,许县令心里还是不乏庆幸,最起码自己还能维持住一个体面。

沈哲子并不在意许县令的幽怨目光,他本就打算借虞奋的身份赚开西陵城,暂时作为军旅的栖身之地。只要掌握住这个会稽门户之地,随后他所行之事无论能否成功,都不必担心后路问题。

“叔父且守住西陵,有坚城为依托,料那虞潭不敢冒险来攻。西陵城不失,我此行就没有后顾之忧和性命之虞。”

临行之前,沈哲子又认真叮嘱族叔沈默。至于如何守住城池,沈默久历军旅,倒不用他来指点。一路行来,沈哲子能看出来,这个族叔虽然沉默寡言,但却心思缜密,长于庶务,是一个生性稳妥的人。

“哲子,还是我带人护卫你去吧。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我没法跟你父亲交待。”

不费一兵一卒便入驻西陵,沈默对沈哲子不免刮目相看,但念及对方终究年纪太小,因此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又不是去跟人搏杀,有虞先生这会稽人随行指路足够了,一来一回不过三四天的光景。叔父请放心,我父亲既然准我便宜行事,那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沈哲子被人搀扶跨过车辕,对沈默挥手作别,本来还想气定神闲说一句“家业存亡,在此一行”,没想到一张口就被灌了满嘴冷雨。装逼未遂,索性直接钻进了车厢里。

等虞奋也上车后,便即刻启程。一行三十余人,外罩蓑衣,骑马挥鞭,簇拥着马车很快便消失在雨幕中。

为了争取时间,沈哲子选择比牛车快得多的马车赶路,行不多久便饱尝恶果。在这闷潮颠簸的车厢中,整个人都被颠得要散架了。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魏晋士人出行往往要选择牛车。

东晋缺马,但也没有缺到士族高门都用不上的程度。只是马车度太快,完全不及牛车平稳悠然,衬托不出士族的风度。只不过牛车风度则有,度则无,譬如王导被其夫人捉奸讨伐外室,为了抢时间,亲自持麈尾柄打牛于闹市奔驰,不知当时有没有懊恼不曾备下一驾马车。

想起这些魏晋趣事,也是苦中作乐,沈哲子靠着车厢壁,强压着盘桓心头的呕吐感,转念又思考要不要研一种减震效果更好的马车。一直等到马车转上一段平缓路面,感觉才稍微好了一些。

虞奋坐在车厢另一面,心情很是复杂。以当下局势,他实在看不透沈哲子往会稽来又能有什么作为。原本以为只是避祸之举,可是过江后沈哲子忽出奇谋借了他的身份抢占西陵,这举动让虞奋更加捉摸不透。

诚然西陵城地理位置很重要,沈家占据后可以威慑会稽义军不敢擅自出境,但对于解决如今沈家所面对的困局并无助益。又不是要割据造反,沈家这一举动反而会让自己承受朝野之间更大的压力。

如此形势之下,虞奋自己都感觉一筹莫展,可是眼前这小主公神态不止轻松,甚至偶尔还眉飞色舞似乎心情极佳。沉默许久,虞奋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道:“哲子小郎君,咱们究竟要做什么?”

“虞先生稍安勿躁,咱们此行重在隐秘。若能成事,先生归家主祭也无不可。”沈哲子淡然说道,见虞奋满脸欲言又止,益体会到魏晋名士们故弄玄虚的快乐。

有了虞奋这个带路党,一行人避开会稽境内人烟稠密的城邑直趋南面,却并未转向余姚虞氏族地,而是到达了暨阳县。

入城后,沈哲子带人直趋暨阳县衙,虞奋顿感心惊肉跳,莫非这小子还打算将西陵之事故技重施?可是占据这暨阳县又有什么用?

况且,在西陵时他们背后还有两千余人马做后盾,眼下不过区区三十余骑。暨阳地处会稽腹心之地,随便一个县中大户门义家丁就能秒杀他们这点人。

虞奋正想劝沈哲子打消作死念头,可是旋即便听到沈哲子吩咐卫士:“去敲鼓,我要击鼓鸣冤。”

0012 虞氏宗贼,聚啸乡里

鼓声隆隆响起,良久之后,衙署内才有两名差役慢悠悠走出来,脸上还挂着些许不耐烦,刚要开口训斥敲鼓之人扰人清静,抬头却看到三十多名甲衣森严的骑士将衙署正门团团围住,顿时惊慌失措,脸都吓得一片惨白。

“怎、怎么回事?”

“告状。”

沈哲子下了马车,在护卫们簇拥下走入仪门廊庑,身后跟着满脸抑郁之色的虞奋。

“告、告状?”

两名差役也是久在衙署听用,却从没见过如此气势汹汹来告状之人,看这架势,哪里是告状,分明是在滋事!

在一干悍卒逼视下,这两名差役不敢怠慢,先唤来一众皂隶弓兵守住仪门,这才想起往后方官邸去通知县令。

暨阳县令前夜宿醉未醒,忽听门下喧哗,心中顿时不悦,可是在听到门子禀告有人衙前诉讼,顿时来了精神,即刻吩咐侍姬给自己洁面换衫,准备处理案件。

之所以会有如此态度转变,完全是因为这种事情实在是太罕见了。县衙虽然是一地治所,但在时下乡里之间有什么纠纷,大多谋求宗族大户仲裁解决,极少有直谒县衙的诉讼。县令到此为官已经半年有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因此哪怕今天并非决讼之日,县令还是让门子将人引到衙前偏堂,等自己收拾妥当后,便带着些兴奋情绪赶了过去。

沈哲子在廊前,等到门子通传后便吩咐卫士在廊下等候,自己只带了虞奋并一个名叫刘猛的部曲兵尉,经廊庑进了偏堂。

过不多久,暨阳令便带着两名衙署佐吏走进来。这么快的效率倒让沈哲子有些意外,他原本还以为怎么都要等上大半个时辰,自然猜不到这县令已是穷极无聊。

暨阳县令三十岁许,官袍在身颇有威仪。沈哲子不免将之与此前所见的那个西陵县令相比,不同于那位许县令谨小慎微的模样,眼前这位县尊大人举手投足之间颇具风采,官威自生,不愧是名门子弟。

之所以会有如此不同的感觉,倒不是因为沈哲子瞧不起那位寒门出身的许县令。实在是当下世风之下,世家出身便决定了一个人的见识、阅历乃至于前途,寒门子弟没有家世背景、世交故旧为依靠,风貌自然会有不同。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暨阳县令高坐案后,下巴一扬微微示意,身边佐吏便开口问话。

沈哲子跃前一步,作礼道:“小民状告余姚宗贼虞氏,聚众作乱,为祸乡里,侵占小民家产田宅数处,钱粮数十万计,请明府为小民做主,严惩作恶宗贼!”

自沈哲子开口,衙署偏堂中便鸦雀无声,只回荡着少年稚嫩清越的声音。

这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才由堂上的暨阳县令打破:“你所说的余姚宗贼虞氏,究竟是哪一家的虞氏?”

问话的同时,暨阳县令也在认真打量堂下的少年,开始他注意力放在少年身后的两个成年人身上,却没想到这少年才是告状的苦主。更令他感到意外的则是少年所说的话,下意识想要询问究竟。

在县令灼灼目光注视下,沈哲子并无局促,继续认真说道:“小民所说的虞氏,便是前宗正卿虞潭所在的余姚虞氏。虞潭持身不正,聚啸乡里,小民身边这位虞先生便是人证。明府如果仍有疑惑,可差人前往余姚问究,自然可得物证。小民宗亲数人,还被虞氏监锢。”

一边说着,沈哲子一边侧望向虞奋示意。

虞奋脸色铁青,将头转开对其视而不见。任谁被人当面将其家族斥为宗贼都受不了,若非当下他处境堪忧,早对沈哲子破口大骂了。

沈哲子这才察觉他指着和尚骂秃驴的行径有多恶劣,讪讪一笑,不再逼迫虞奋。

“好胆大的童子!虞公国之贞臣,当世名流,岂会为此恶行!你这小儿信口诬蔑,无礼至极,来人……”

暨阳县令本要让人将沈哲子一行驱赶出衙署,可是看到堂下少年沉着无惧,稚气虽浓却颇有气度,尤其刚才一番话虽然荒唐,但却条理清楚,显然不是普通人家能够培养出来。

沉吟少许,暨阳县令挥挥手让差役退开,继而走下堂来站在沈哲子对面,弯下腰直视少年眼睛说道:“小娃娃,你究竟是谁家郎君?可知戏弄县尊乃是不逊之罪!”

“小民沈哲子,家父吴兴讳充。虽非明府治下之民,亦闻颍川庾氏海内清望。”沈哲子小退一步,再拜道:“以幼悖长为不逊,以众凌寡为不仁。虞潭挟众望迫我家,是非如何,小民已难自辩,惟恭求明府内裁。”

暨阳令名庾怿,出身颍川庾氏,当下名声未显,不入高门之列。但沈哲子却知道,自此以后数年之间,颍川庾氏将会扶摇直上并终结“王与马共天下”的时局,成为东晋门阀政治中接棒琅琊王氏的大门阀。

眼前的暨阳令庾怿,便是沈哲子选择破局的关键。

“吴兴沈家?哈,难怪难怪……”

庾怿眼下虽然只是一县之令,但身为帝戚,其兄庾亮更任职中书监,乃是台省高官,对于时局自然了若指掌,一俟得知沈哲子的身份,心中疑问马上迎刃而解。

可是不旋踵,庾怿心里就充斥着说不出的古怪感,一个朝野之间俱有定论的谋逆豪族,居然会击鼓鸣冤,状告一个兴起义师的朝廷贞臣侵占其产业!

他下意识望向身后的佐吏属官,想要求证一下自己是否仍然宿醉未醒,尚在梦中?可是看到的几张面孔,同样都是茫然、惊诧兼有之。眼前生的事情,实在已经出了他们能够理解的正常范畴。

此时偏堂中,不独庾怿等人茫然无措,就连跟随沈哲子来的虞奋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中,完全搞不明白少年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见少年一脸笃定认真的表情,让人忘记了他的年龄,继而陷入深深的自疑,莫非事情本该如此,是自己见识浅陋才无法理解?

沈哲子倒也淡定,站在庾怿面前,静待对方作出回应,心里则洋溢着类似恶作剧得逞的快乐。身为一个穿越者,一旦认真的无耻起来,他并不比古人逊色多少。

庾怿低着头走回高堂之上,脚步很缓慢,这是给自己预留一个舒缓情绪的过程。身为一个士族子弟,如果没有风度,政治前途是不会太好的。所谓的风度,既包括诸事看淡的豁达,也包括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

可是一直等到回自己位置坐定,庾怿感觉自己还是不能释怀,眼前生的事,简直就是闻所未闻,平生未有之荒诞!一个反贼,居然会击鼓鸣冤状告讨伐他的义师?

两手揉着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庾怿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去理解这件事情,沉吟良久,他才指着堂下少年开口道:“沈、沈哲子,你父亲既是苦主,为何不来?你状告虞公,可是出自他的授意?”

“物议沸腾,家父正闭门自省。小民临危受命,打理家业,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出此下策。”

沈哲子恭敬说道,他的年龄既是劣势也是优势,一旦接受早慧神童这一前提,说出的话反倒比成年人更增几分说服力。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我暨阳告状?吴兴武康,会稽余姚,皆非我治下之地。我如果要过问,那是越俎代庖。”

庾怿又说道,先让自己立于一个旁观角度,才继续询问这少年背后的意图。不过这少年说其父闭门思过,倒让庾怿心中一动,不免深思有几分真假。王氏谋逆已是箭引弦上,沈家在这时节,居然还汲汲于自家产业的安危,本就是一件足堪玩味的事情。

“明府管不到这件事情?那真是太糟糕了,虞家会稽大族,我常听父亲说颍川庾氏有儒风高义,有匡世扶危之贤。得知明府在此为官,所以斗胆来试上一试。”

“这些话,是你父亲说的?”

庾怿听到沈哲子的话,脸上露出些许自得,以他的年龄阅历倒不会因为几句夸赞就飘飘然,真正撩动他心绪的是这话语背后流露出来的态度问题。

八岁小童,与人交流能够有条不紊,已属罕见,若说还有更深的居心,那就实在太骇人听闻。

庾怿嘴上问着,心里却已经认定这些话多半都是出自沈充耳提面命的教导,至于沈充要通过儿子给自己传递什么讯息,一时间他却想不明白。

只是一想到沈充复杂的背景以及当下的位置,庾怿心里便生出一丝烦腻,语调也冷了几分:“世事纷扰,非你这个小童能够决断。你家的事情,我是管不了。会稽虞公品性高洁,世所公认,岂会因国事而致污名。你走罢。”

“明府此言差矣,小民自知人微言轻,若真只我一家受难,那也只能退省自身。可是我这里还有西陵县许许县令并一众乡人受虞氏胁迫的证词,请明府一观,再做权衡。”

沈哲子说着,示意身后的兵尉刘猛呈上在西陵县逼迫许县令一干人写下声讨虞潭的证词。

虞奋看到这一幕,脸颊蓦地一抽,又想起许县令一干人在刀锋逼迫下,硬着头皮誊写沈哲子口授内容的画面。当时他还不明所以,没想到用意在此。受虞氏胁迫?这小子真是少廉寡耻到了极致!

庾怿接过佐吏呈上的信笺,匆匆一览,脸色不禁变幻起来,信中内容他并不关心,尤其关注的是其中一封信上那尤其扎眼的西陵县令印章。

同处一郡,两县难免有公函往来,因此县衙中存有西陵县令印章图样,庾怿着人取来对照无误,心情便跌宕起来。这些信函里面对虞潭极尽污蔑的内容可以忽略,但由此却能推断出一个事实,那就是西陵县已经在沈氏掌握之中!

一想到西陵县所处要害位置,庾怿便倒抽一口凉气,不敢再等闲视之,凝望沈哲子沉声道:“你父亲还说什么?一并道来!”

0013 名士雅量

终于要切入正题了。

沈哲子打起精神,眉头微蹙状似回忆,片刻后才开口道:“家父说,向年负义气执兵戈,心虽无愧,不敢复言兰芝之馨,而今圣王治贤臣佐,内无所求,实不愿为郑声之恶。只是恩义相结,物议难免,进退失据。”

庾怿认真聆听,而后沉吟,眸中已是神采奕奕,难掩振奋神情。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前次举兵是为了诛奸臣,匡扶世道,心里虽然觉得没有错,但也不敢再说自己像兰芝那样高洁脱俗。如今天下大治,并没有别的欲求,实在不愿意再做扰乱世道清明的恶事。但是世人皆把我视为王敦的党羽,诸多非议,我已经犹豫不决究竟是该反还是不该反。

庾怿仔细咂摸,几乎能够感受到沈充那种被世人误解,郁结于心又难以自辩的矛盾心情。人生于世便如行在泥塘,有几人能茕茕孑立,遗世独洁?就像他自己,何尝不想放达任性,与前贤把臂高歌同入竹林,但为了家族,却只能耽于俗务,担任这浊流卑官。

一时间,庾怿心中生出与沈充际遇类似,惺惺相惜之感,忍不住感慨道:“今日方知沈士居意趣高洁,只是被时势所误。若时过境迁,他大概更愿意清风明月之下,独坐松林之中撩琴长啸。”

饶是沈哲子不知羞耻为何物,这会儿听到庾怿对老爹的评价,都感到脸皮微微烫。不过由此他也对魏晋士人的审美意趣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像他给老爹塑造的这个身不由己、纠结焦灼的形象,实在很能撩动时人的遐思。

不过单单一点情感上的认同,显然不能达成沈哲子的目的。他是想要把老爹暂时拉上颍川庾氏这艘即将高起航的大船,从而躲过迫在眉睫的祸患。

见庾怿一副心有戚戚的神色,沈哲子觉得应该继续加一把劲,便又说道:“时局艰难至此,家父已经进退失据,此身为蚍蜉,前后皆大树,生机渺渺,不知家业托谁。小民年幼智浅,虽然知道会稽虞公海内清望,却不忿其挟大义而见逼,更增家父污名。”

“明府囿于国律,不能相救,小民不敢再强求。归家之后,毕集族中能战之男,诛尽虞氏满门上下,以此壮烈洗刷沈氏被诬之名!”

沈哲子绷紧小脸,摆出一副拼命架势,气势昂然道:“告辞!”

“且慢。”

庾怿又走下堂来,喝止举步往外走的沈哲子,说道:“你这小郎倒是刚烈,只是性格太急躁。我就算想出面化解你们两家的纠纷,也要知道更多内情才好开口,岂有一言不合便杀人全家的道理。”

刚烈?这啥词儿!

沈哲子腹诽着,顺势停下步伐,继而满脸欣喜转回头来:“明府肯出手相助?”

庾怿心中苦笑,沈家可是谋反重罪,虞潭举义师讨伐乃是忠于王事,他能怎么出手相助?

但是,沈家竟然已经控制住西陵城,他却不能坐视不理。若真出现这小子所说沈家部曲南下,杀绝虞氏全家,那么三吴局势必将糜烂不可收拾。尤其当下局势危若累卵,为国为家,庾怿都不能让这种事情生。

庾怿自是忧心忡忡,却也不免在心里怒骂虞潭。既然要举义讨逆,为什么只听口号不见行动?居然被人屠刀都架到脖子上,还懵然不知,要让自己出面化解这个危局。

“我位卑言轻,尽力斡旋吧。你父究竟作何打算?若他没有从逆之心,我便陪他一起往余姚去在虞公面前自辩澄清。”庾怿说道,他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沈哲子做茫然状摇摇头,旋即又说道:“只是我家许多人被虞公监锢,至今死活不知。”

“罢了,那我就先跟你往余姚一行,请虞公暂且不要妄动。”

庾怿说一声,然后便让沈哲子稍等,回后方官邸换了行装,带上十几名部曲家兵,一同走出衙署。

“时间紧迫,请明府移驾马车。”

沈哲子邀庾怿同乘,他虽然已经被颠簸的够呛,但现在还不是求安逸的时候。

庾怿沉吟片刻,便也登上马车,只是县衙中并无太多马匹备用,对随行的家兵说道:“余姚距此不过三十多里,我去去便回,你们不必随行了。”因此只留下两名仆从,其他家兵都回了官邸。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县城,往余姚方向行了少许路程,沈哲子突然一拍大腿道:“糟糕,我从西陵来之前吩咐部曲,若我今天不能回去,就即刻兵余姚。眼下天色要黑了,恐怕要失约!”

“你这小郎真是轻率,兵事大凶,岂可轻动。还不赶紧让人快马回去报信!”庾怿听到这话,心中也是一惊,顿足喝道。

“明府教训的是,我实在太鲁莽了。”

沈哲子一脸懊恼状,探出车厢解下腰上玉玦递给马车旁的兵尉刘猛,吩咐道:“你赶紧去西陵,告诉他们我很安全,让他们安心等在那里。”

“小郎君,主人吩咐我等要贴身保护您,须臾不能离开。”刘猛不接玉玦,瓮声瓮气道。

“放肆,我与庾君同行,怎么可能会有危险!你这恶奴,莫非看我年幼,想要欺凌主上!”

沈哲子顿时怒不可遏,拍打着车厢横梁大喝道:“停车!我要狠狠教训这个恶奴!”

马车横在道上,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沈哲子要用马鞭抽打刘猛,其他卫士则哀求讨饶。

“算了,先去西陵吧。”

庾怿有些不耐烦,在车上说了一声。

沈哲子听到这话,才恨恨丢下马鞭,返回车上后,又连声对庾怿致歉。

一行人转向北上,旅途枯燥,庾怿便与沈哲子交谈起来,想要考校一下这个早慧的少年。随口问的一些问题,少年都条理清晰的回答出来,双眼湛湛有神,哪还有刚才暴躁嚣张的样子。

越往北行,庾怿心里渐渐感觉有些不妥,沈家如今背负谋逆罪名,自己跟他们混在一起算是什么事?一想到此节,庾怿心里便悚然一惊,蓦地现自己已是身不由己!

车厢一角一直垂,不一语的虞奋此时早对沈哲子的手段佩服的五体投地,若说早先抢占西陵城还是借了自己的身份取巧,背后又有大队人马依靠。而现在却是完全凭着一张嘴,就把一个大县县令诳出城来。

虽然他还猜不透沈哲子把这暨阳令拉过来有何目的,但这不着痕迹的做法,就连他这个成年人都望尘莫及!就算这计策是沈充谋划,可是具体实施下来,沈哲子对细节的把控,也足以让他叹为观止,心里给少年打上一个妖孽的标签。

心中懊恼之余,庾怿再不敢对沈哲子等闲视之。只是要他承认自己被一个垂髫小儿摆弄鼓掌之中,一时间却无法接受。他突然朗笑一声,指着沈哲子说道:“哲子小郎君,我对令尊也仰慕已久。不知此行能否有幸,得见一面?”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对这家伙死鸭子嘴硬的做派,沈哲子看破并不点破。先前在暨阳县城,他其实一直提着一颗心,怕真被庾怿给提溜到余姚去,那可真是欲哭无泪了。

好在他占了年龄的便宜,总算把庾怿给弄出来,至此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至于剩下的部分,就要靠这庾怿尽力而为了。

庾怿嘿然一笑,不再多说,而是从头在脑海中回忆沈哲子的一言一行,希望能从中现对方的意图。他虽然出身士族,但颍川庾氏却非琅琊王氏那种典型侨姓,其父辈早在会稽为官,对于江左风物并不陌生。

而且颍川庾氏家学严禁,儒风浓厚,并非只尚清谈玄虚的无为之辈。仔细思量一番,庾怿已经可以确定,对方将自己诳出暨阳城,绝非是要胁迫自己从逆。有了这样一个基本认识,对于沈氏的用意,庾怿心里便有了一个大概猜测。

庾怿自以为得计,便更放下心来,不再彷徨,反倒有几分自得。真正风度卓然的善谋之人,不只能化险为夷,更能化险为机,于无为出作文章。至于沈充,凭着儿子把自己诳来,看似神来之笔,但却失于急切,着了痕迹便落下乘,算不上第一流的谋身之计。

这么一想,庾怿便更加自如,顾盼之间,尽显悠然。

沈哲子见庾怿神态细微处变化,不免会心一笑。他特意留白不道出目的,便是留给庾怿自己去想象,越是出于自己的揣摩,越能将人说服,胜过旁人千言万语。

而这庾怿本身就是热衷于奇谋,史上为争夺江州重镇,甚至赠毒酒给时任江州刺史的琅琊王允之,却因事泄而自食恶果。沈哲子挑选此人来破局,也是煞费一番苦心,权衡再三。

夜半时分,一行人终于到了西陵。下了马车之后,庾怿忽然笑着对沈哲子说道:“哲子小郎君,奇谋建功,不可再为。我这两名仆从,各有勇力,都是能徒手毙牛的壮士。”

说罢,他大笑一声,带着两名仆从直往为其安排的休息之处。

沈哲子站在原地,有点傻眼,这时候他身边那兵尉刘猛冷哼一声:“我率下任何一个,都能生撕了他们!”

0014 龙溪卒

当亲眼看到兵尉刘猛徒手搬起两人合抱的磨盘大石,沈哲子目瞪口呆,恍惚间生出一个疑惑,莫非自己穿越到武侠位面?

这时候,堂叔沈默走到沈哲子身后,说道:“刘猛膀力惊人,尤擅短搏、相扑,一击可断人颈骨,吴地罕有敌手。去年攻破义兴周宅,全靠他率众突击,死在他手上的周家死士多达十数人。”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益惊诧,实在想象不到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中年汉子竟然有如此高强的勇武之力。

刘猛放下大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略带羞赧又不乏骄傲的说道:“将军谬赞,三吴之地技击之术比我高明的不知凡几。只不过,谁要想在我面前伤到小郎君,那也绝对做不到!”

沈哲子暗暗咂舌,又忍不住问道:“咱们家中,像猛叔这么强的卫士还有没有?”

“不敢当小郎君如此称呼,我这些本领算得什么。主人统下龙溪卒五百余人,每一个都有非凡技艺。”刘猛见沈哲子颇感兴趣,便耐着性子讲解起来。

虽然周身疲累,沈哲子却是精神奕奕。通过刘猛的讲述他才知道,沈家数代经营的龙溪卒便是世代护卫家业的死士,这些人各有一技之长,都是从小便在部曲中挑选资质优异的孩童培养起来,负责守卫嫡系族人,或是战阵突击,或是潜伏暗杀,很有一点特种兵的味道。

比较让沈哲子失望的是,这些死士并没有修炼什么秘传武功,只是资质异于常人,加上经年的苦练,因此才有惊人的技艺。说穿了,就是对人体潜力的压榨,从而维持一个异于常人的实力水平。除了战斗折损之外,龙溪卒少有人能活过四十岁。

而要维持这样一支颇成规模的死士力量,耗费也极为惊人,尤其要从小培养,因此以沈家之财力,也只能将之维持在很小的规模,并不能扩大成为成建制的军队。

得知这些后,沈哲子的心情好坏参半,既感念于这些死士付出的代价,又隐隐松了口气。先前他还真担心鲜卑慕容家会有什么武学怪才之类,在他心目中慕容氏也是未来必须要剿杀的对象,仅次于禽兽家族石虎一家。倒不是因为感官好坏,而是事分轻重缓急,他既然来到这个时代,就打定主意决不让石虎这暴虐成性的王八蛋得到善终!

经过最初的诧异之后,沈哲子也很快接受了这些勇武过人的死士之存在。在这动荡年代,虽然没有司马迁那种史家为之立传,但他们也是真实存在并影响时局的。譬如几年后被庾亮干掉的南顿王司马宗,其中一条死因就是结交豪侠豢养死士图谋不轨。

比较让沈哲子感动的是,沈家龙溪卒除了分离在外保护其他亲眷的一部分之外,剩下的三百多名居然都被老爹编入他督护的这一军中,用来保护自己。有了这样一支死士队伍保护,沈哲子的安全已是无虞,可见老爹对他寄望之深。

在西陵城休息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请庾怿一同上路赶往武康。到了这个地步,许多事情已经不需要再分讲清楚,庾怿也不会在如此情况下还傻到坚持不去武康。

至于那个被关押在西陵城的上虞魏氏子弟,沈哲子命人给放走了。这种货色杀或不杀对事情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将其放走还能给那些会稽士族传递一个消息,就是庾怿已经与沈家混在一起。

庾怿本身没有什么影响力,既无名望也无权柄,但他所代表的的颍川庾氏却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新兴政治力量。知道这一点后,那些会稽士族就算有所骚动,应该也会有所顾忌,暂时会安分一些。

驻守西陵城的这一军私兵,沈哲子并没有带走,叮嘱沈默继续守住城池。一方面是维持对会稽方面的震慑,另一方面也是为后续的计划铺垫。

见识到沈家私兵的军容风貌,再上路时,庾怿忍不住感慨道:“常听人言,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今日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家父曾言,纵有宝器,也要用得其宜,若是明珠暗投,引人扼腕而已。”沈哲子笑着回道。

庾怿听到这话,眼中神采更浓,拍着手赞叹道:“皎皎明珠,投于暗室,实在是让人难忍受的事情。沈士居口含兰芷之馨,词锋精妙绝伦,时人实在是误解他太多了。”

魏晋人士尚清谈,最喜清妙言辞,世语之书,便贡献了大量的成语。沈哲子虽然不尚清谈,但多出一千七百年的文化熏陶,对于典故的秒解取用,谈吐也足令人耳目一新。所以,穿越到这东晋时代,就算不懂国学义理,只要熟读成语大全,大概也能混出一点清名。

沈哲子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便看到庾怿转为沉思状。所谓狼狈为奸,正是俗语王八看绿豆,花魁遇豪客,根本不需要费力气去撩拨,彼此之间已经滋生出吸引力。

换个文雅说法那就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沈家拥有的武力,自然而然对颍川庾氏这种新兴门阀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琅琊王氏创“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但想要维持这个局面,基础却不是君臣相得益彰,而是皇室暗弱,王家内掌中枢,外镇强藩。能在这个时代混得开的,哪个又是庸人?其中关键,根本不需要点拨,各自心里清楚得很。

颍川庾氏兴起,外戚的身份是其一,可以类比晋元帝司马睿与王导比较融洽的私人关系。庾亮个人的名望能力是其二,能在中枢站稳是其能力最好体现。但这些都不足以使颍川庾氏一跃成为琅琊王家那样顶级的门第。

一个最致命的缺陷,就是颍川庾氏并没有强力的武装力量作为外援。琅琊王家掌握的武装力量是从中原直接带来,可以说是王衍精心布置留下的遗产。

颍川庾氏要获得这一优势,就必须要从无到有的小心经营。其后苏峻之乱,庾亮兄弟被追得屁滚尿流,便充分暴露出庾家没有强力方镇支援的弱点。其后为了争夺江州,庾家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下毒这种不上台面的手段都用上,可知暗斗之激烈。

眼下的庾氏虽然还没达到后世那种高度,但其掌军权的需求和冲动已经滋生出来,面对江东之豪的吴兴沈家,庾怿又岂能不动心!

后面的路程,庾怿与沈哲子交谈甚少,只是眉目之间有了几分心照不宣的味道,双方便在这种心有灵犀的气氛下到了武康城外的沈家军旅营地。

沈哲子先一步派人通知沈充,这一次倒没再出现奉命保护寸步不离的闹剧。他让人通知老爹暂且回避不与庾怿相见,待将庾怿在营中安顿下来,沈哲子才急忙赶去与老爹商议。

看到儿子满面风尘疲惫之色,沈充又是心疼又是懊恼,张口便斥责道:“我不是吩咐过你在会稽安顿,又回来做什么?”

沈哲子见老爹一脸憔悴,心中一动,问道:“王氏兵败了?”

沈充并不意外儿子的先觉,闻言后只是顿足叹息一声:“王含庸才,数万大军不敌千人劲旅,已经引兵退守,几次催我去与他汇合,我还没有回应。”

0015 吾从班定远

沈哲子听到这消息,不由咂舌,益钦佩王导四两拨千斤的精妙手段,事态展虽然未必如其所愿,但最起码看到一个将要尘埃落定的局面,而不是继续僵持让人不安。

对于王含兵败,沈哲子并不意外。他早知事情展脉络,心想此时重病卧榻的王敦大概在破口大骂王含这个老奴婢,不过他这里事态进展顺利,因此心情倒还轻松,便劝老爹稍安勿躁。

沈充知道沈哲子带回庾怿,皱眉道:“青雀,你把颍川庾氏的人带来,是想借其势化解危局?北伧不足信,我是深受其害。”

见老爹一副痛心疾模样,沈哲子也不免叹息一声。若有一线希望,谁愿意去攀附别人。沈家没能在渡江之初崭露头角,是其不幸也是大幸。

不幸是没能如义兴周氏一样获取足够声望权势谋求自立地位,只能攀附借势。幸运则是,当权者在消灭江东隐患时并不将沈家当做要目标。

如今周氏零落,沈氏得存,虽然不乏老爹运作之功,但说到底还是当权者需要。否则,凭周氏一门五侯的滔天权势,岂是老爹一己之力能够撼动。

如今老爹想要联络三吴士族以求自存,并且更立山头,且不说其中难度之大,就算侥幸能够成事,无非更加撕裂本就岌岌可危的局势,让本就严峻的侨姓与吴人关系更加对立。

这是沈哲子不愿意看到的,想要支撑北伐,单一南人或北人都没有足够力量,只能通力合作。眼下距离达成沈哲子的北伐夙愿虽然尚遥远,凭他也难弥合彼此矛盾鸿沟,但却想在自己手里搭建一个桥梁,以此作为一个基点。

沈哲子耐心劝解老爹,沈充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也只能接受沈哲子的提议,只是仍皱眉道:“只凭那庾怿又能做什么?况且,王家使者还在营中,若让他们彼此相见,只怕要看出我尾两顾的打算,更加看轻我。”

“且先冷落他一下,再作计较。”沈哲子说着话,已经恹恹欲睡,一路奔波,他实在已经累坏了,毕竟只是一个孩童身体,大病初愈,能坚持下来实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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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怿身在营地中,心里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倒也并不显局促。

虽然不曾见过沈充,但通过沈哲子的言语描述,他心里已经大概勾勒出沈充的形象。对于这个骁勇儒雅兼有之的江南豪族家长,庾怿很感兴趣,颇为期待与沈充面谈。

虽然不曾在军旅中任职参赞,但庾怿也见识过州郡军队是何模样。相对于州郡兵散漫军容,沈家部曲军令行禁止的气象让他颇为振奋,心里对沈充的评价便又上一个台阶。

时下虽然鄙夷武人成风,但士族们看不起的是那种粗俗无礼、以武勇为荣的寒门老卒,真正有风度雅量、笑谈用兵、纶巾羽扇的儒将还是能够得到世人敬重。一路行来,沈哲子言语描述,正是将沈充塑造成了这种形象。因此,庾怿对沈充的兴趣越浓厚起来。

当然,最让庾怿心动的还是沈家当下掌握的军事力量,站在营房外观摩片刻,庾怿禁不住感慨道:“以沈充雅量,却因时人薄之而只能屈事王门。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王氏如今势大难制,这难道不是时局的悲哀?”

嘴上感慨着,庾怿心里却在盘算,待会儿跟沈充面谈的时候要如何应对。对于说服沈充,他倒并不担心,毕竟是沈充主动找上了他。但他更想通过才识谈吐折服对方,而不仅只是形势所迫的屈从。

不知不觉,黑夜已至。庾怿并没有等到沈充的接见,甚至就连那孩童沈哲子都不见人影。这让他隐隐有些不满,认为沈充此举有前恭后倨之嫌。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庾怿耐心渐渐消磨,在营房外徘徊不定。忽然远远看到此前一路随行的那个兵尉刘猛正带领一群甲士簇拥一个高冠士人进了营中,那刘猛似乎往这里看了一眼,而后便改道绕开这里。

庾怿看到这一幕,心中沉吟片刻,唤过一名仆从,吩咐道:“你去讨要一些盥洗器具,顺便打探一下刚才那人是何来历。”

过了一会儿,仆从归来,附在庾怿耳边耳语片刻。庾怿脸色一变,勃然怒起,顿足喝道:“无信貉奴,出尔反尔!好一个食言而肥的沈士居,竟敢如此戏弄我!”

他心情已是恼怒至极,倒忘了由始至终沈充都不曾给过他什么承诺,甚至连见都没见过他。

正坐在营房中愤怒之际,那一天不曾露面的沈哲子出现在门外,庾怿看到这将自己诳来的少年,心中怒火更炽,指着沈哲子喝问道:“你父亲在哪里?是不是已经没有面目来见我?”

沈哲子低眉顺眼走进营房,先是一言不长揖到地,然后才神情惨淡道:“请明府来到这里,全是我自己孟浪行事,家父并不知情。明府暂请息怒,小民这就送您离开。得罪之处,以后若有再见之日,当负荆顿请罪。”

“哼!将罪责推给小儿,却不敢见我一面,我对你父亲实在失望到了极点!”庾怿自然不会轻易释怀,闻言后恨恨说道。

沈哲子满脸激愤状,欲言又止,一副有苦难言的表情。

庾怿看到少年纠结的神情,心中羞愤稍减,下意识问道:“这当中是否有什么隐情,你不方便向我透露?”

沈哲子听到这话,突然掩面悲泣:“王氏军小败,屡番遣使催我父亲出兵……家父自知无颜再见明府,只让我即刻送明府您离开军营……”

庾怿听到王军小败,先是一喜,继而见沈哲子戚戚状,便又沉吟起来,说道:“这么说,你父亲是打算出兵从逆了?”

“我不知道,家父不让我询问更多,只是让我向明府谢罪。”

沈哲子摸摸眼泪,又说道:“小子无状,让明府见笑了。趁着天色尚早,我这就送您离开。”

庾怿沉默不语,心中却是翻腾不已,思绪快流转,低头走到营房门口,脚步却蓦地一顿,抚着前额说道:“我身体忽然有点不适,且先在营中休息一晚,你明早再来吧。”

“明府身患何病?我马上让军中医师过来。”沈哲子听到这话,连忙说道。

“不必了,只是劳累过甚,休息一下就好。”庾怿摆摆手说道,又吩咐沈哲子道:“只是小恙,你也不必劳烦你父亲,免得他怪责你。”

沈哲子颔道:“那明府您好好休息,我明早再来送您离开。”

沈哲子离开不久,又有军卒送来一箱物品,庾怿让仆从打开,看到里面装满了书画图籍珍玩之类雅物,似乎是以此赔礼。

“主人,这沈充将行悖逆,咱们正应该尽快离开,为什么又要留下来?”一名奴仆忧心忡忡道。

庾怿坐回去,沉默稍许才叹息道:“此前王氏势大,沈充却犹豫不决,不敢行事。而今其军新败,他反而要举兵响应。凭其智谋,难道不知妄动则死,安坐得活?所谓恩义相结,进退失据,其心焦灼,实在难与人言。”

“家兄说我目量尚浅,先前我还多有不忿。如今看来,正是如此了。”

庾怿感慨道:“早先我对沈士居误解,听到这沈家小郎道出隐情,才明白沈充乃是真正长于忠义,拙于谋身的信人。王敦结恩义于他,势大则离,势衰则附。古人云,得千金,不如得季布一诺,沈充就是这样的义士啊!”

讲到这里,庾怿眼中透出湛湛精光:“我既然适逢其会,怎么能坐视忠骨轻抛、义血错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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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营地中忽然有哗动蔓延。

沈充戎甲披身,在亲卫簇拥下冲向骚乱的源头,到达现场后借着燃烧的火炬熊熊之光,看到营房前一袭白衣、大衫溅血的庾怿卓然而立,身后两名勇武仆从持剑护持,脚下则横卧着两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正是王含派来的信使。

虽然身处重兵环围之中,庾怿却浑如未见,看到一员儒将龙行虎步而来,猜知便是沈充。他站在原地遥遥拱手,大笑道:“吾从班定远,为君解两难。沈将军请我来此,岂能过而不见?”

0016 胆气万仞,气度如渊

最好的骗局,是让人上当之后还有成就感,哪怕事后被人拆穿,入局者仍然信之不疑。

看到庾怿志得意满、意气风的模样,沈充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告诉这家伙眼下这局面早经过他们父子的精心推敲,否则这主仆三人怎么可能悄无声息靠近王含的使者。

不过,就算说了,大概对方也只会以为只是自己事后的遮羞之词。

尽管心情跌宕,事态展总算有了突破。

沈充保持着冷峻的神情,手提利剑一步步缓缓逼近庾怿主仆,脚步仿佛有千钧之重。

庾怿站在血泊当中,心跳恍如擂鼓,倒不是因为惊惧,而是精神亢奋所致。只是脸上还维持着平静的表情,不卑不亢平视沈充近乎喷火的目光。

“庾君,佩服!先前多有怠慢,充在此致歉。”

凝望对方良久,沈充缓缓抱拳,语调略显沙哑。

庾怿矜持一笑,飒然回礼:“客随主便,沈将军庶务缠身,我并不怪你。不过,现在难决之事已经解决,将军可愿与我把臂畅谈?”

锵!

沈充作勃然大怒状,抽出剑来遥指对方,低吼道:“庾叔预,安敢如此陷我!世间岂有如此恶客,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杀或不杀,全凭将军自裁。我只是不愿见将军耽于孤忠,却损于忠义大节。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王氏悖逆之门,沈将军难道真要为其区区小惠而自损于世?”

庾怿双目炯炯,并不因刀兵加身而自屈气势。

沈充默然良久,垂低眉望着地上那两具尸体,半晌后徐徐叹息一声,收剑换鞘,转身不再面对庾怿:“我亦非化外蛮邦,何用班之勇?罢了,壮节之士,杀之不祥。来人,送庾君回营帐,不可轻待了他。”

庾怿洒然一笑,气度卓然,在甲士引领下昂离开这里。

沈充带着一干亲卫返回中军大帐,待其他人都退下,只剩心腹宗亲幕僚时,他才蓦地抚掌大笑起来:“庾叔预果然有任侠之气,北伧中少有的胆壮之人。”

帐中几人或还有些疑惑,只有从头参与到尾的虞奋深知内情。在看到庾怿手刃王氏使者后,他心中之震撼无以复加,他是亲眼看着庾怿从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被一步步诳入局中来,到现在再想抽身已经绝无可能。

将这过程再回味一遍,虞奋心中只剩五体投地的佩服,对沈充说道:“明公深谋远虑,算尽人心,让人钦佩,实为当世之贾诩贾文和。”

“我又做了什么,全靠我儿青雀……”

沈充讲到这里,话语蓦地一顿,不想外人知道这计策全是儿子一人筹划。这倒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而是沈哲子年方八岁,若负诡谋之名,于长远计,有害无益。

虞奋却不知内情,闻言后也感慨道:“小郎君以冲龄之年,行此周密之策,细微处的把控,某不如也。”

沈充笑笑,不多做解释,心里却是喜忧参半。儿子在此事中显露出来的特质,以他这为父者看来,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不免又担心早慧夭寿,心里暗暗决定,等到渡过眼前难关,无论花费什么代价,都要让儿子强健起来。

“对了,怎么不见青雀?”沈充环顾一周后问道,对于后续的计划,他还想征询下沈哲子的意见。

“小郎君还在酣睡。”兵尉刘猛上前禀告道。

沈充听到这话,不免哑然,他可是提心吊胆大半夜,唯恐事态不向预划中展,却没想到那小子却是睡得酣畅。半晌后才感慨道:“我儿沉静雅量,实在让我羞愧。”

沈哲子倒没想到老爹会这么评价自己,他何尝不担心,实在精力不济。早上起来听到这个消息,乐得一窜三尺多高,旋即心里便懊恼没能实时看到庾怿的风采。

事情展到这一步,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疑难,沈家可以说已经彻底从王敦之乱的动荡中抽身出来。接下来的事情,就要靠颍川庾家在朝廷中上下运作了。

无论庾氏愿不愿意,其实庾怿的举动都提前让他们与琅琊王氏对立起来。就算没有了王敦,琅琊王家当下掌握的力量也绝非颍川庾氏能够匹敌。而今沈充所掌握的力量,便成了他们唯一的武力强援。

对于自己祸水东引的做法,沈哲子并不觉得内疚,所谓的门阀政治,终东晋一朝,无非是一家强一家起,他不过是提前推动庾氏与王氏争锋。

保存自家的力量,还能在未来几年后的兵祸中有所作为,为江南之地多保留一些元气。

沈哲子走进中军大帐,看到老爹还在跟一干手下谋划不停,双眼隐有血丝,显然是一夜没睡。

“青雀来了,昨晚睡得可好?”

沈充见儿子走进来,起身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局势展总算有了转机,因此他精神很是亢奋,摆摆手让众人先回去休息,而后才征询沈哲子的意见:“庾怿现在已经是泥足深陷,接下来咱们还要做些什么?”

以沈充对时局的认识,心里未必没有一个腹案,只是见识到沈哲子的手段,没有儿子的认可,他信心难免有些不足。

享受片刻老爹隐含钦佩的态度,沈哲子笑道:“当下应该着急的不是咱们,而是庾怿。究竟把父亲摆在什么位置才能对时局最有影响,庾氏肯定更有见解。”

“唉,北伧当国,终究还是身不由己。”沈充忍不住叹息一声,心里还是有些介怀没能争取到更大的主动,但能达成当下的局面,已经远远好于此前吉凶莫测的混沌。

对于老爹急于自立的想法,沈哲子也颇有体会。他虽然选择庾氏破局,但从未想过要跟庾家一条道走到黑,庾家起势迅猛,衰落得也快,烜赫一时后却不能换来家族长久的兴盛,这与庾氏兄弟的一些性格和做法关系很大。相对于晚年行愦愦之政的王导,庾家兄弟对时局的把控还是略有逊色。

只不过,沈哲子也不方便说让老爹安心蛰伏几年的话,他能谋求这个局面已属罕见,若说还能洞悉到几年后的兵祸,那就太过骇人听闻了。

与沈充一样夙夜未眠的还有庾怿,一时冲动后待心里的亢奋稍微冷却下来,他不得不考虑后续将要面对的问题。

当然眼下于他而言,最重要的还是人身安全问题。他嘴里说着要学班班定远,但班敢为此事那是因为背后有一个强盛的大汉帝国在撑腰,可是对于自家的权势能否震慑住沈充,他心里其实是抱有怀疑的。

眼下这个局面,最好的展自然是因使者之死彻底斩断沈充与琅琊王氏的联系,从而将之彻底拉进自家阵营中来。

但眼下明面上的局势却是,王家除了台省内的王导之外,宗亲数人都在外镇执掌一方。可是庾家如今除了他兄长庾亮一人之外,值得称道的力量再也没有。

所以说,沈充完全有可能押住自己这个杀人凶手,前往王家认错。若真出现这种情况,就算他兄长庾亮也救不了他,自身遭难不止,还要连累家族遭受打击。

庾怿蓦地现,就算他行险一搏,主动权仍然不在自己手中。虽然有些后怕,但是沈家所掌握的力量又实在令他垂涎。

沈家所拥有的,并不只有江东豪的部曲私兵,还有庞大的财力,以及深植乡里的宗族力量。这些力量对于无根浮萍一样的颍川庾家而言,都具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在庾怿看来,王敦前次作乱能够进行的那么顺利,除了他们这些侨姓保持缄默之外,江东本地士人的支持功不可没。毕竟刘隗、刁协施政伤害利益最大的,还是这些江东本地士族。

这么一想,内察自心,庾怿觉得他这次冒险还是值得的,眼下最担心的还是沈充的选择。

所以,当沈哲子出现在他营房的时候,庾怿已经不复最初的意气风,略带焦虑道:“哲子小郎君,你父亲可是有了决断?”

沈哲子略带抱怨道:“明府欺我年幼,谎言诈我。您哪里是身有小恙,原来是要做这种事情。家父怪我没早送您出营,令他节义难保,如果不是家人苦劝,眼下就要杀我祭旗了。家父说若早知道您心有胆气万仞,敢于千军之中弄险,就不该请您入营,如今悔之晚矣。”

“哈哈,我与你父亲虽然相交尚浅,但却早知他卓尔不群,引为知己。否则,我也不敢犯险。我这万仞胆气,也要遇上你父亲这种如渊气度,才能相得益彰啊!”

听到沈哲子的话,庾怿已经明白沈充的选择,心中彷徨尽消,几乎要忍不住引吭长啸。一时无法控制情绪,他对沈哲子作揖笑道:“哲子小郎君,昨天是我有心瞒你,在这里向你道歉。你父亲若还怪罪,我替你一力承担!”

“不敢不敢。”

沈哲子连忙欠身道,又对庾怿说:“您胆略过人,孤身入营,迫得万众卸甲,必将名显当时,举世敬仰。营中诸多不便,家父只能略备薄酒,着我请您赴宴。”

听到这话,庾怿更是大喜过望。

在当下,名声绝对是比权势对人还要重要的东西,他孤身一人解万众之兵,绝对是震惊世人的壮举。行险一搏,名利俱收,实在是平生未有之快意!

0017 币重言甘

营帐中,沈充与庾怿各据一案,相对而坐,沈哲子垂手侍立在一边。

沈充脸上挂着一丝在沈哲子看来有些做作的苦涩,庾怿则是一副正襟危坐、暗爽不已的表情。这画面在沈哲子看来,就好像嫖客撒尽千金成功入幕,窑姐儿还要半推半就故作矜持。

虽然这么想对老爹多有不恭,但事到如今,在沈哲子看来还有什么可废话,撸起袖子就是干!不过在这世风雅致的东晋时代,却要讲究一个前戏做足。

“士居,昨夜之事是我冒犯。但若非如此,咱们两人难有对面倾谈的机会。”

庾怿一副知交口吻,率先开口,一俟得知沈充的决定,他的心理优势便建立起来。

沈充长叹一声,摆手道:“叔预才略过人,冠绝当时,我却以常人待你。是我眼量不足,与你无尤。只是念及辜负王公恩义,心实抱憾,情难面对。”

“士居此言差矣!王公窃名器,以权柄结恩义于你,下士之礼以匹国士之才,这何尝不是对你的轻视。我却明白士居你志趣高洁,不忍见你见诬于世人。”庾怿作苦口婆心状,对沈充说道。

沈哲子见这两个人脸不红心不跳的互相吹捧,不让古人专美于前,便也插口道:“王公之知父亲,止于功禄,与其无损。庾公之知父亲,事若不成,伏尸见诛。”

沈充听到这话,面容一敛,避席而拜。既然要捧人,不妨做得彻底一点。

庾怿却不敢受礼,同样避席:“士居何至于此!你我结识,始于相知相容。我知你能容我,才敢为犯颜直谏。”

沈充这才起身,再请庾怿一同入席,彼此杯觥交错,气氛渐酣。

等气氛到了一个合适的程度,庾怿双眼略显迷离,望着沈充说道:“不知士居此后有何打算?”

听到这问题,沈充沉吟半晌,才叹息道:“实不相瞒,早先我请叔预来此,确有一点谋身之计。只不过后来……唉,不说了。我现在已经是一片混沌,不知何去何从了。叔预可有教我?”

听到沈充明确表态,庾怿才彻底放了心。事到如今,若言语之间还有遮掩回避,彼此反而难以坦诚相待。

他皱着眉头认真说道:“王氏之乱难成,纵有士居相助,也是大势难违。士居你肯退行一步,才能有更多斡旋余地。我如今也结怨于王氏,当与士居你和衷共济。只是对世情的洞悉,我还是比不上家兄练达。”

“那么我跟叔预你一同去拜会令兄,请教该如何渡过难关。”沈充随之表态道。

庾怿则摆摆手,说道:“不可,当下时局莫测。士居你麾下吴中劲旅,才是咱们的立身之本,士居你不可轻离此地。”

“可是,我如果不亲自去拜会令兄,未免有些失礼。”

“事从权益,不必拘泥礼法。我和士居你休戚相关,一定会尽力斡旋争取。”

庾怿这话倒不是虚言,当下形势而言,他的处境反而比沈充更危险。沈充最起码还有强大部曲私兵,他却没有更多依靠,家族如今只有兄长勉力维持,并不能给他更大助力。只有沈充处境更稳,才能反过来庇护住他。

不过对于沈充是否真会一心一意与他同谋,庾怿心里也拿捏不准,毕竟眼下主动权并不在他手中。思绪一转,看到侍立在一边的沈哲子,他便说道:“我看哲子小郎君早慧有谋,知礼能任。士居如果不放心,可以让令郎与我同去建康。”

“青雀他年方冲龄,哪里能担当大事!”沈充断然拒绝,他哪里看不出庾怿是打算让儿子为质,怎么肯答应。

不能担当大任,那还把我诳来?

庾怿心内腹诽,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不满之色,只是略有几分为难。他有此要求,除了自己安心之外,更主要还是为了说服他兄长庾亮。沈充是肯定不能随行,沈家其他人却又似乎不够分量。

“父亲,让我去吧。”

沈哲子毛遂自荐道,他倒不是逞能,只担心庾怿无法争取到满意的结果。好不容易达成这样一个局面,如果结果不能尽如人意,以后再想挽回可就难了。他有先觉优势,眼下给老爹争取的资本并不仅只是渡过难关,更要为以后而做准备。

“你不要逞能!建康距此数百里之遥,连日奔波,身体怎么能禁受住。”

沈充并不担心沈哲子的能力,而是担心他的身体能否禁得住长途跋涉的劳累。此前准许沈哲子去会稽乃是存了让他避祸的打算,现在却已经没了这个必要。

庾怿听到这话,眸子却是一亮,笑道:“士居若担心小郎君体弱,那就更该让他和我去建康了。建康城中名流毕集,不乏精擅导养壮体之术的异士名医,小郎君去了那里,才是得其所宜。”

沈充有些意动,又见儿子跃跃欲试的神情,沉吟少许终于点头,执着庾怿的手殷殷说道:“我儿生来体弱,早前又是大病初愈,骨肉相托,请叔预一定要仔细照应。”

对于沈充如此郑重其事的托付,庾怿不免觉得有些妇人之仁。不过转念他又想到沈哲子所表现出远异于同龄人的特质,就连自己一时不察都被其摆布,便又理解了沈充的心情。如此神异非常的少年,若是自己的儿子,也肯定视若珍宝。

这么一想,庾怿再看侍立在侧的沈哲子,不免生出琼枝长于别家庭院的遗憾。他也郑重向沈充表示:“士居请放心,此去我定会将小郎君视若己出,不会有任何差错!”

沈充又让沈哲子上前,以长辈之礼拜见庾怿。如此,便算是结下了通家之谊。

接下来,便是商议更具体的筹划。沈充也不隐瞒,将近来与朝廷往来交换的条件都详细讲给庾怿听。庾怿也认可沈充的打算,那就是绝不能放弃当下掌握的优势转而去朝廷担任一个无足轻重的郎官。

两人狼狈为奸,很快就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一定要为沈充谋求一个方镇之位,同时庾怿也要返回中枢,一方面作为其兄长的臂膀,另一方面也能与沈充内外呼应,如此才能达成更为默契的配合。

通过庾怿的谋划,沈哲子也能看出其本人的诉求,并不想老爹与其兄庾亮达成直接的沟通。毕竟老爹这一强援乃是庾怿舍命搏来的,在符合其家族利益的前提下,庾怿也想凭借这一点来提升自己在家族中拥有的话语权。

对于庾怿这一点小心思,沈哲子也能理解。世家大族成员彼此之间关系更多是以血脉为基础搭建起来的利益结合,一旦利益出现冲突的时候,没有谁是不可以舍弃的。

历史上庾怿谋害王允之事败后饮鸩而亡,以当时庾家的权势未必不能保全他,只是也要付出很大代价。而那时候的庾怿,显然并不值得家族为之付出那么大的牺牲,只能放弃掉。

事实上不只是庾怿,就连当下作乱的王敦,何尝不是被琅琊王氏为保全家族而舍弃。大概利益太大了,人情反而显得淡薄。为了维系更大的权柄而罔顾人伦,是好是坏,实在不好评判。

不过有了庾怿这样一个枢纽缓冲,避免与颍川庾氏更深入的纠葛,也很符合沈哲子的设想。北伧南貉,两窝坏种,统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也包括他们吴兴沈氏。对于老爹他自然有信心,但绝不肯将前途命运完全系于旁人手中。

宾主尽兴,各自散去。沈充却并不休息,而是拉着沈哲子为他更细致的讲解时局内的人际关系,同时交待此行前往建康需要注意的禁忌。

第二天一早,庾怿便醒来,当看到沈充为此行所做的准备,整个人都诧异无比。

足足近百辆大车,服饰器具、珍馐时珍、刀剑甲胄、骏马华车、美姬壮仆、礼乐贵器之类,琳琅满目,绢则数千匹,钱亦过百万。

饶是庾怿家世清贵,见到沈充如此大的手笔,仍是瞠目结舌:“今日始知吴中富实!”他虽然与父兄宦居会稽多年,但其时会稽开垦未足,尚有大片山林河泽荒芜之中。

沈哲子也是肉疼不已,对这个败家老爹颇怀怨念。不过在看到这唯恐不张扬的架势后,心里便明白老爹这是在下套呢,这些财货今天是注定带不走的。

前不久老爹还怪责朝廷币重言甘诱惑他,今天就活学活用,看庾怿怔怔出神的样子,定力比之老爹显然要弱了一筹。这世上清高之人不乏,但是真正堆积如山的财货实物冲击,力量还是很大的。后世行贿者深谙此道,这也是为何贪官被查往往能收缴大量现金。

“叔预此行身担重任,我却不能随行相助,略具薄资,为你壮行。”沈充笑着走到庾怿面前。

“士居用心良苦,不过若就这样出行,只怕是无法平安到达建康。”庾怿面有苦色,当下王氏大军尚在建康城左近与朝廷军马对峙,如此赤、裸裸的诱惑,那些悍卒怎么可能禁受住。

沈充又笑道:“叔预请放心,我自会派一军劲卒随行护卫。”

“大事未定,不可分兵。”庾怿权衡再三,才颇为艰难的作出决定。权势不稳,财帛再多,也难消受。

“是我考虑不周,叔预且先行,待局势稳定下来,我再着人送到府上。”

听到沈充这么表态,庾怿心中失落稍减。虽然他也明白这些财货是用来打点上下,但其中肯定有预留给自己的一部分,当即便让仆从接过沈充让人呈上的清单。

0018 北府难为兵

大批的财货无法携带,再做精简后,正式上路时,仍是近千人的大队伍。

吴兴到建康,最便捷的是水路,经吴郡向北至于京口,然后沿长江溯流向西,几日之间就可到达。但眼下江北流民兵源源不断开拔过江,这条道路并不安全。

6路便捷些的,是沿太湖经义兴,过茅山然后入丹阳。相对于流民杂芜的京口,这一条路线乃是吴地旧途,自然要安全得多。

但问题是,义兴周氏与吴兴沈氏素有旧怨,而沈充年初又诛尽周氏显宗族人,双方血仇更深。眼下义兴周氏借乱图兴,早有周氏族人周蹇杀义兴太守,据阳羡而收郡县之兵,此路已经不通。

最终沈哲子他们选择前往建康的路线,是庾怿提议过吴郡入晋陵,然后由晋陵行6路避开长江一线,直接进入建康。

一直被沈充羁縻在军中的司马顾飏这一次随队出,早先前途未卜,此人在军中消极应对,暗藏去意。可是一俟局势明朗起来,便一扫颓态,整个人风貌都有不同。

从这顾飏前后不一的表现,沈哲子更认清吴郡士人的底色,怪不得被老爹评价为华纹配饰。一旦得势时,有这样的人依附,可以更添威仪以壮声势。但却休想让他们祸福同当,患难与共。

队伍一进入吴郡境内便遭遇波折,受到吴郡乡人袭击。双方激战一场,终究还是沈家部曲更胜一筹,击杀对方近百人将之击溃。

沈哲子被兵尉刘猛率领一干龙溪卒严密保护,甚至不曾看到惨烈的战场厮杀。等到战斗结束后,他才向指挥兵士打扫战场的族叔沈陵打听到遭受袭击的原因。

前来袭击他们的数百人,皆是张氏私兵,乃是被老爹干掉的原吴兴太守张茂之妻6氏召集旧部,为夫报仇。

遭遇这种事情,庾怿也很恼火。双方旧怨不提,如今他已经与沈家同流合污,对方竟然还悍然引兵袭击,分明是不给他面子。因此趁着队伍修整时,庾怿写了几封信,让顾飏先行一程,送往吴郡各大世家。

凭庾怿的原本的官位声望,自然难入这些吴郡高门的法眼。但眼下庾怿却是身负大功大名,孤身入营劝降沈充,两相联合便让人不敢小觑。加上顾飏的刻意渲染,吴郡各世家纷纷做出表示,各自派部曲门生前来迎接随从护卫。

有了庾怿出头和顾飏前后奔走联络,沈哲子乐得清闲。此行要比上次前往会稽从容,沈哲子乘坐平稳舒适的牛车,身边有数名美婢侍女照料衣食起居,并不觉得劳累。

沈哲子所乘的这一驾牛车体量巨大,四面皆为活页,风清日朗时可以平铺开变成一座移动的观景台,雨起时收拢起来,风雨不透。沿路行来他也在欣赏沿途迥异于后世,一千七百年前的吴地风光。

只是视野所及,并没有太多他想象中那种阡陌交错、鸡犬相闻的恬淡乡野风貌。所见最多便是被高墙围住,占地广阔的大庄园。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山林荒地,河渠沼泽,人烟不多。

当然所谓的人烟不多并不是一片荒凉,只是那种小户经营的自耕农村舍不多。尤其是在地势开阔平坦,湖泽丰美、土壤肥沃的地界,更是几乎看不到小农踪迹,完全被大宗族庄园给划分占据。

东晋名士风流,士族相承,上至中枢台省,下至田野乡间,一以贯之。贫寒之家,宁为大族荫户,不做治下良民。附于大族只受一家盘剥,但若要独立入籍,既要承受朝廷征收的赋税徭役,中间又有各级官吏的盘剥,还有乡里豪族的挤压排斥。

沈哲子道途所见,越深刻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无奈。这个君王与门阀共天下的朝代,就像是一个浑身长满肿瘤的蹒跚巨人,外表装扮的再华美,掩饰不了内里的畸形病变。就算偶有一个门阀权臣壮大,行废立僭越之举,不过是一个更大号的病瘤,改变不了本质。

一行人到达吴郡治所吴县时,队伍规模已经扩大到将近三千人,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吴郡士族派来凑热闹的子弟或是私兵部曲。而在到达吴县后,声势达到了极点。诸如顾6高门,尽数排遣宗亲族人前来迎接。

之所以造成如此大的声势,原因有很多,但明面上的理由则只有一个,那就是庾怿孤身犯险,迫降万军,乃是真正值得传诵一时的壮举。由于吴地士人太过热情,一行人不得不在吴县逗留多日,连场赴宴。

沈哲子也不得不跟在庾怿身后,每天都要在宴会上将庾怿这壮举讲述多次。这也是老爹沈充跟庾怿计划的一部分,要制造舆论压力,倒逼朝廷承认庾怿的功勋,并且为沈家洗脱从逆之嫌。

连续多日的造势,诚然将庾怿个人的声望推到一个极点,作为这个传奇故事大反派的沈充也获益匪浅。不负恩义,大器能容,幡然醒悟,赫然已有国士之风。

虽然自己也亲力亲为营造声势,但对于时人堪称吊诡的审美意趣,沈哲子也实在理解无能。这故事中两个主角,一个擅离职守,一个造反未遂,居然都成了意趣高洁、堪匡危扶难的高士!

大概一个时代,总有其独有的时代特色标签。但历数几千年历史,东晋时代的风雅无疑是最不合时宜的。

譬如此前戍守北地并州的名将刘琨,其时北地沦陷神州动荡,刘琨孤军以守飞地,其中艰辛可想而知。时人称赞刘琨最多谈起不是其如何左支右绌,如何苦心孤诣,如何苦苦维持,反而是那所谓的吹笳退敌。

诚然这样的故事风雅、智谋、传奇兼具,但言必称之,只有身在当下,才能让人感到这种风气如何让人心寒。看到那些家伙说得兴高采烈,恨不能以身代之,仿佛刘琨在北地经营只是每天训练鼓吹班子,其余诸事不问。

沈哲子在不同宴席上听过几次后,心里便暗暗决定,等到日后自己得以执掌大权,哪个脑残王八蛋再说这种事情,就让他吹着胡笳去北伐,看看能不能感动那些胡虏收复神州。

虽然心内愤慨,但眼下也不得不借重这种风潮。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获得此行的正当性,继而获得合法性,最终演变成定论的事实。

在吴县逗留几天后,再上路时,队伍的规模又扩大几分。下一站,便是侨人聚集的晋陵。

晋陵地属徐州,距离有北府之称的京口已经不远。而徐州正是沈哲子预想中要给老爹谋求的方镇备选之一,因此便打起精神想仔细观察此地风物人情。

可是一俟进入晋陵地域,沈哲子才现他把事情想得有点简单。

如果说吴郡尚是一副丰耕水乡画面,只是失于豪族圈地自肥。那么晋陵左近完全可以称得上四野荒芜,沟壑泛滥,杂草丛生,往往要走出很远的距离,才能看到田野开垦的痕迹。而这些开垦的荒地,也大多集中在拔地而起的坞壁附近。

如果说田地开垦不足是因为南渡时间太短,尚没有完全铺开。那么在这里也没有看到大批居无定所的流民,便让沈哲子百思不得其解。

待找到知情人一打听,沈哲子才知道,南渡之人虽然多,但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各有宗族,或是依附大宗。而地方官府或是为了防止动荡,或是出于各自利益,也都鼓励那些大宗接纳或是强掳散落的流民收为荫户。至于剩下的一部分,则被严力约束在旧吴军屯范围内,禁止四处游荡。

而这里的宗族势力之复杂,也远沈哲子的想象。其中徐兖籍侨人最多,有时一座坞壁中便生活着多达四五家宗姓。在此为官者,若没有这些侨人认可的家世背景,绝对堪称折磨。被乡民联合驱逐只是小事,更有甚者被侨民围攻治所,殴打致死!

原本在沈哲子印象中,这些离乡背井的侨人应该属于弱势群体,但只有身临其境,才感受到那种凶悍暴戾的气息。一路行来,单他所见便有数起斗殴致死的恶性事件。甚至还有强人于道旁观望,想要劫掠他们的意图极为明显。

最终,沈哲子做出的结论是,这些背井离乡的侨人固有可怜之处,但其中亦不乏怙恶不悛之辈,的确应该严防死守,绝不能任其向南祸乱三吴。而如果让老爹来到这种地方,无异于架在火炉烘烤,根本不可能会有任何成绩。

以吴人而治侨州,除非凭借铁血强悍手段,彻底摧毁其尚保持的宗族势力,继而才怀柔羁縻,将流民组织彻底掰碎揉烂分散安置。否则在这片土地上成长起来的,只能是高平郗家那种凭此自重却又困顿于此的门阀,或是北府那种派系林立的军事集团。

在没有掌控全局的实力之前,提前将北府这个门阀变种的怪胎打造出来,非但不能完成沈哲子的北伐梦想,反而会形成较之门阀更强力的钳制。

0019 居江南,大不易

与在吴郡时备受追捧不同,一行人在晋陵遭遇可谓冷落。尽管此前所造声势浩大,但那些侨居晋陵的徐兖士族回应者却乏乏。

之所以会如此,倒不是这些侨姓士人意趣不同,而是这些家族与朝局纠葛更深,不如置身事外的吴地士人然,可以随意表达自己的喜好。

毕竟所谓的名士只是装疯,疯到纯粹自然的只是少数,明白自家老大是谁。庾怿公然挖徐兖头马琅琊王氏的墙角,事迹哪怕再如何激动人心,这些人也绝不敢在如此微妙时节上赶着凑热闹。

庾怿也深知这一点,与沈充计划并没有继续在此造势的打算。路过郡治的时候,只是请沈哲子去他家,召集家人摆一场家宴。

颍川庾氏人丁本来很兴旺,只是永嘉中分散各地,并没能聚在一起。如今住在晋陵的,主要是庾怿父亲庾琛这一支。庾怿请沈哲子见他家人,也是对沈充予以回应,以示通家之谊。

庾氏庄园位于城外一处山坡下,格局类于道途所见,只是规模比之吴郡各家族的田庄略逊,更不要说跟沈家那种大庄园相比。

“我家居清简,哲子不要介意。”庾怿在牛车上对沈哲子笑道。

“德行兼备,家业自兴。世叔有经世之才,名显于时,家业兴旺指日可待。”

沈哲子客气一句,魏晋士人,除了极个别实在没有经营之才的甘于贫寒之外,并不讳言营利。就算不为子孙计,单单自身嗜酒服散、游饮集会就是一笔庞大的开支。

譬如琅琊王衍雅不称钱,唤之阿堵物,但其本身却是热衷敛财。而陈郡谢灵运也是清楚认识到,非田无以立,不只要占山霸泽,还要讲究山水交融的周圆之美。

庾怿听到沈哲子的话,会心一笑。若别人说出这话,那只是一句恭维的闲语,然而出自吴地大土豪之口,便意味着真正的实惠。

虽然此行没能带上沈充准备的那批庞大财货,但就随队携带的一部分馈赠,就已经非常可观。仆役数十人,骏马华车数驾,钱绢食粮更有数十万之巨。这批财货全都是送给庾怿私人,已经倍于庾家时下拥有的家业,足以让庾怿在宗族中掌握更大话语权。

沈哲子应付庾怿之余,也在观察庾氏庄园种种,借以了解更多侨居士族的情况。

庾家庄园的规模不算小,囊括了左近两三个山头,面积足足有近百顷,但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山坡贫瘠岭地,只能种植一些桑麻果树。由这里可以看到山坡上斑斑秃地,一些果木树苗参差其间,想要获取收益,最少也得数年之后。

地势平坦的耕田分布在山脚下,处处都有新垦痕迹,田垄翻起的土色黝黑,那是烧荒后的草木灰还没有尽数被田地分解吸收。面积不大的几处水田禾苗长势并不算好,条叶枯黄,迟迟没有抽穗,可见土地贫瘠,还要养田数载才会渐渐变成熟田,获得可观收成。

田地中还有仆役在细雨中挖沟排淤,壮丁之外不乏妇女、老迈者,可见人力不足。

由此可以看出,颍川庾氏在政局上虽然是冉冉升起,但影响只限于台省中枢,并没有外任方镇者,家中资财比之吴地寒门地主家境也略有不及。

庾家这种境况,在南渡士族中应该不是个例。

真正根深蒂固,影响深远的一等门第,其实很少南渡过江。他们深植乡里,盘根错节,潜力巨大,有信心无论当权者为谁,只会对其怀柔拉拢才能维系统治。

还有一个原因则是山东高门在八王之乱中并不属于东海王司马越一方,对于司马越的小马仔琅琊王司马睿所建立的南方小朝廷并无归属感。

所以,南渡士族一般有三个特点,第一是原本门第不高,郡望稍逊,第二则是从属越府,司马越被石勒干掉后自然投奔司马睿,第三在籍贯上以青徐兖豫为多。

南渡过江后,人身安全虽然得到保障,但是远离故土,除了情感上的煎熬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经济地位的丧失。

如此大规模的举家搬迁,又不是公费出差,既抛弃了立身之本的家业,沿途一大家子吃喝拉撒,兵灾**,到达侨居地后还要兴建屋舍住所,再厚实的家底也折腾个七七八八。

相对于其他侨姓,庾氏早已南下,避免了兵荒马乱的逃窜,尚算从容,仍然家居清简,可想而知其他侨姓家族是何窘迫家境。

到达庾氏庄园的时候,沈哲子对庾家的贫寒有了一个更清楚的认知。偌大的庄园虽然搭起了架子,但尚有一部分屋舍没有竣工,所用材料皆为木石原色,并没有什么雕梁画柱的点缀。

当然,比之那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真正贫寒人家,庾家有田产百顷、屋舍众多,算不上赤贫。但以其兄执掌中枢的权势,称得上是后世所说的宰辅之家,世代冠缨,未免就过于寒酸了一些。

庾氏兄弟五人,长兄庾亮与四弟庾冰正在建康为官,如今留居大宅的只有庾条、庾翼两个尚未出仕的。

将近庄园,一干家人迎出,庾怿却只看到最小的兄弟庾翼并几个子侄,却没见到三弟庾条,心内有些不悦,问道:“幼序去了哪里?”

庾翼上前答话道:“三兄不知二兄今天归家,一早出了门,至今未归。”

一听到这话,庾怿更加不满,他们兄弟几人,只有这个庾条性情最浮躁,年过三十尚不思进取,交往多浪荡之人,每日恣游狂欢,半点不知世道艰难,反而不及庾翼这个最小的兄弟沉稳。

不过因为有客人在场,庾怿暂且忍下心中不满,向沈哲子介绍家人。沈哲子一一上前见礼,并着身后的仆从各自奉上礼物,同时观察这历史上取代琅琊王氏执政的门阀人物风貌。

先进入沈哲子视野的便是庾翼,心情不免有些激动,他知道庾翼可是在兄长接连死去后作为庾氏头面人物执掌大局,并且率军北伐。严格说来,这是沈哲子见到第一个东晋能够左右时局的大人物。

只不过此时的庾翼年方十八,未及弱冠,自然没有后来的威仪气度,看上去英气勃勃,并不同于时下士人追求的那种纤弱病态。

而后便是庾家年轻一辈,其中有庾亮的两个幼子,庾怿的一子,还有那个不曾露面的庾条的儿子,年长者不过十一二,最小的则只有六岁。

这个年纪还不懂收敛情绪,在庾怿监视下一丝不苟与沈哲子见礼,只是双眼滴流乱转望向沈哲子并其身后几名侍女,难掩好奇之色。至于最大的两个,大概对时局已经有了一些模糊的认知,望向沈哲子的目光隐含轻蔑。

沈哲子自然不会跟这种年纪的熊孩子一般见识,只是将准备给这两个少年的礼品削减一半,一并送给了庾怿的儿子庾曼之。这小子与沈哲子同龄,大概是当着父亲的面有些拘谨,态度最为端正。沈哲子也学学老爹豪爽做派,让他明白跟哥混有好处。

庾翼站在兄长身后,也在审视这个吴兴豪族子弟,察觉到这一点微小差别,眸中不禁闪过一丝异色。他还没有跟沈哲子接触过,因此看到一个八岁小童待人亲疏已有方略,不免感觉惊奇。

一行人过了内门拜会内眷,沈哲子虽然年纪小,但也不方便去肆意打量女眷,只看到内府之中奴婢尽着旧衣,就连庾怿的夫人衣饰尚不及自己的侍女华贵。

当沈家仆人将几大车的财货礼品并仆役送去庾怿所居分房的时候,在庾氏大宅中引起不小的波澜。庾家世代冠缨,虽然也有乡里同僚之间迎来送往的应酬,但渡江之后还没有见过如此大手笔的送礼。

庾怿的夫人笑脸指挥着仆人安置这些礼品,心中之喜悦倒并非全因财货入门,更多的还是欣喜于丈夫在外的显赫。各房聚居一起,虽然有共产,但这些私人的馈赠自然不需要上缴族中,因此其他几房的家眷便隐有嫉妒之色。

而后庾府摆起家宴,宴罢后,沈哲子便在庾怿家里住下。庾夫人倒不因他是南人而有冷落,亲自安排沈哲子的起居。不过沈哲子身边有数名侍女随侍,倒也不必太过叨扰。

原本以为只是平静一夜,却不想沈哲子刚刚休息下,麻烦便找上门来。

0020 安东将军

那直到家宴结束都没有露面的庾家老三庾条走进沈哲子居所外叫嚷,居人家院不好太无礼,沈哲子只能再穿衣起身,把人请进来。

庾条三十出头,风仪却不及其兄弟,脸敷淡粉,醉眼迷离,冲进沈哲子房间后也不坐下,指着沈哲子便说道:“我听说你家吴兴豪富,既然来我家做客,怎么能独厚我二兄却视我无物!”

沈哲子示意闻讯赶来护卫的刘猛守在门口,然后才冷漠道:“庾君醉了。”

“你不必管我醉或不醉,把你身边婢女送我两个,我就宽宥你的无礼。”庾条斜卧在案旁,视线则放肆的在室内几名侍女身上游弋,惊得那几个侍女花容失色。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已是怒极,这世上还真是一样米养百种人,哪怕他两世为人,还从未见过如此无耻的家伙。

难怪颍川庾氏兄弟数人皆有史传,唯独此人不见事载,实在不堪到了极点。以庾亮当下权势给其谋个一官半职并不困难,而立之年仍然豢养在家里,大概也是不想放出去丢人现眼。

沈哲子摆摆手,让侍女们退到内居室,再转回头看,只见那庾条双眼泛着血丝,视线迷离,口角流涎,似乎不只是喝了酒那么简单。不过他也懒得应付这家伙,正待让刘猛将人给丢出去,外面庾怿兄弟二人已经带着仆人冲进来。

“给我把这不成器的家伙赶出去!”

庾怿满脸怒色,看到庾条那模样更是怒其不争,命人将之架走,刚对沈哲子歉意一笑,门外又响起庾条挣扎叫嚣声,当即也来不及再说什么,径直出门怒喝道:“给我封住他的口,取残汤热酒来灌下去!”

听到这里,沈哲子才明白这庾条原来是服了散,神智昏昏冲进自己这里来癫。

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后,外面总算清静下来。刘猛走进房来,语调放得极低说道:“郎君若是不忿,我等可暗除此人,不会留下痕迹。”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作罢,他虽然厌恶这个庾条,但也没到要杀人的程度。况且眼下老爹跟庾氏刚刚合作达成,犯不上因为这样一个拙劣不堪的家伙而横生枝节。

回到内室再卧下,沈哲子现几名侍女神色有些不安,随口问道:“你们是担心我要把你们送给那颍川色鬼?”

侍女们听到这话,全都跪了下来,口中不敢开言,意思却已经极为明显。

“放宽心,你们如果不愿意,我不会把你们送给任何人。”

沈哲子宽慰了她们一句,这几个侍女年龄各有参差,大的十七八岁,小的不过十一二,全都是精心挑选,模样自是娇俏可人,但沈哲子八岁之龄,也谈不上怜香惜玉,甚至到现在还记不清她们各自的名字,只是不惯拿人当做礼品。

第二天一早,庾怿便赶过来道歉,昨夜之事实在丢尽了他的脸,一直闹腾到半夜等庾条药力散尽才狠狠教训了这个不成器的兄弟一顿。

沈哲子打算告辞,另择居处,庾怿固执不许,保证不会再有这种事情生。

午后,庾家有人自建康归来,正是庾氏兄弟中的庾冰。为示合作开诚布公,兄弟几人闭门商议的时候,庾怿特意邀请沈哲子在场旁听。

庾冰带回了建康方面最新的消息,庾怿他们在吴郡一通造势,消息早传回了建康。

由于东面沈充兵危化解,朝廷受到的压力顿减,王氏军心大乱背水一战再攻石头城却不克,遭受南来过江的流民兵冲击,连场大战后大败亏输,军士四散,残部或北奔合肥,或南逃芜湖,已经不成气候。

沈哲子虽然早知道王军必败,但听到这个消息后,心内还是不免唏嘘。势大难制,一直挟持朝廷的一代权臣就这么瓦解消散,若老爹还要一意孤行从乱的话,自己这时候便要四处躲匿,难见天日了。

对于沈充和庾怿所搞的把戏,朝廷也给予了回应。庾怿招降有功,升迁为黄门侍郎,本来还有封爵之赏,却被其兄庾亮固辞。沈充则因此前有从乱迹象,除车骑将军号,转安东将军,其余待论。

听到这个消息,庾怿自是大喜过望,他本是浊流卑官,如今一跃成为天子近臣,如此大的升迁跨越,着实罕见。虽然没能得到封爵有些遗憾,但也未尝不是好事,他这大功里面本就有猫腻,耐不住深究,暂退一步既避免了物议,又能邀得些许清名。

沈哲子听到对老爹的安排,也是长松了一口气。安东将军品秩虽然低于车骑将军,但沈充的车骑将军号本来就是王敦为谋乱加封的,朝廷作此安排最起码表露了三层意思。

第一以此贬秩表示前罪不论,第二则是放弃了征召沈充入朝的打算,第三则保留了其执掌方镇、都督州郡军事的资格。

当然,单单这个虚号还不足说明什么。沈充最终能够获得什么官位权力,还要看执掌何州郡,持节假节,监、督、都督诸军事,权柄各有不同。

如今兵乱未靖,还没到大肆封赏的时候,沈哲子也不奢望老爹现在就能获得实任官职,只要基调定下了,剩下的只需要仔细钻营运作一番,基本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知道了这最重要的消息后,沈哲子悬着的心放下来,识趣的找个借口退出来。

一俟沈哲子离开,年龄最小的庾翼率先开口,扼腕叹息道:“早知王氏如此不堪一击,二兄不该行险去招降沈充。正该让他与王氏一起赴死,一战灭之,如此吴地悉平,一劳永逸!”

庾怿早将招降沈充视为自己平生最得意之事,半点也不容旁人质疑,闻言后只是冷笑:“沈士居赴死,于我家又有何益处?稚恭你年齿尚浅,还看不出我跟沈士居结交的深意。”

被二兄训斥,庾翼略感不忿,郁郁道:“这些貉子只知道据地自守,兴风作浪,绝没有胸怀天下的气量。留下他们,只是让朝廷耽于内耗,绝难上下一心,北复故土!”

“一室不治,何以天下家国?时局动荡不平,你还以为我家真如泰岳一般岿然不动?”庾怿语调益严厉,不满这个幼弟对时局的迟钝。

“二兄,稚恭他还未任事,见识未免肤浅了些,你也不要着急。”

庾冰见气氛尴尬,连忙开口调停,又说道:“二兄你在吴兴做出的壮举,大兄在建康得知后,也是倍感欣慰。当食不食,反受其殃。只是你起势骤然,大兄那里一时难顾全,失了调和。”

庾怿听到这话,忙不迭问道:“大兄忧虑不知如何安置士居?”

庾冰点了点头:“沈充吴中豪强,若屈于郡治,不只他自己心意难平,也枉费了二兄你舍命相搏。但若掌州,牵涉却又太大。他毕竟是南人,又从事于王敦,而今悖离,各方瞩目下,不好调度。”

“沈士居的为人,我是深知的,值得托付共谋大事。他虽然是南人,但眼下与我已是休戚一体,绝非王氏结恩可比。”庾怿拍着胸口保证沈充信得过,他现在争取为沈充争取更多,未来自己才能获得更大的好处,因此态度很急切。

“大兄纵使信不过沈充,难道还信不过二兄你?”

庾冰耐着心解释道:“如今所虑的,还是各方心迹如何。大兄今次派我回来,主要是探清楚各家所想,如此他在台省运筹才能更有把握。”

庾怿这才放心下来,心知正该如此,今次是他家第一次尝试筹谋方镇之位,的确应该谨慎一些,当即便点头道:“那么我跟你一起去探探。还有,沈士居在吴人中已有声势,大兄谋划时,吴人的力量也可借助一下。”

庾冰点点头,这一点才是大兄庾亮决定接纳沈充的最主要原因。吴郡士人在建康卖力宣扬此事,已经渐渐形成风潮。借势而为,总比溯游而上要轻松些。只有联合所有能联合的力量,才能借助动乱余波瓦解王氏之势,最快的稳定住局面。

接下来几天,沈哲子知道自家已经渡过劫难,便安心的留在庾家,看庾家兄弟为了给老爹谋求方镇之位往来奔波。这就是背后有靠山的好处,若没有庾家助力,凭沈家自己的关系人脉,实在很难达成目的。

这一天,庾家那几兄弟又早早出了门去拜访世交。难得阴云散尽一个晴朗天气,沈哲子靠在廊下胡床上晒太阳,正觉得恹恹欲睡,兵尉刘猛忽然来报:“郎君,那庾条又在庭外游走,形迹可疑。”

接连几天没有看到那家伙,沈哲子早将其忘了,却没想到这纨绔子弟似乎仍然贼心不死。他正想吩咐将其逐走,不过今天心情还不错,沉吟片刻后说道:“把他请进来,我跟他说几句话。”

刘猛听到这话,微微错愕,再看去,只见沈哲子微眯着双眼,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上次看到这表情,还是前往会稽诳出庾怿时。

一念及此,刘猛不再深思,心道那庾条自求多福吧。

0021 恨不生于豪富家

庾条到了近前,却徘徊着不敢迈步走进来,站在外面大声道:“沈家小郎,是你请我过来,可不是我还要纠缠你!”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便是一乐,看来前几天庾怿给他的教训太深刻,至今耿耿于怀。他却没有回答对方,对其视而不见。

站在门外僵持片刻,没有等到回应,庾条有些羞恼,顾盼左右无人经过,便将心一横跨步走进来,到了沈哲子身前恨恨道:“明明是你让仆从请我来,为何又不肯说话?竖子如此辱我,莫非你以为借二兄之势我就对你无可奈何!”

“庾君稍安勿躁,确是我让人请你来。”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侍女在自己对面摆下胡床,他却没有起身,只是随手一指对面:“庾君请坐。”

看到垂髫小儿如此倨傲姿态,庾条益羞恼,几乎就要拂袖而去,然而视线却忍不住飘到那清丽温婉的侍女身上,身体很诚实的坐在了胡床上。

片刻后他才觉得自己失态,冷哼一声收回视线,继而语调冷硬道:“什么江东豪,还不是被我二兄一人折服!我亦知你家所求为何,早晚要你明白轻视我的代价!”

沈哲子对这威胁并不放在心上,只看对方言语姿态,便知他在族中毫无权威可言,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色厉内荏而已。

略一沉吟后,沈哲子笑道:“庾君何出此言?我什么时候轻视过你?”

“你既然来我家做客,赠我二兄丰厚之礼,却独冷落我,前夜我向你讨一二女侍你却充耳不闻,还敢说没有轻视我!什么江东望族,如此为客之道,我看是吴兴吝夫才对罢!”

念及旧怨,庾条更加忿怨难平。

“庾君实在是误会了。”

沈哲子看对方一副幽怨不已的模样,笑着解释道:“这怎么能算是轻视你呢。我是完全无视了你,根本就不知颍川庾氏尚有阁下这么一个人。”

“竖子安敢辱我!”庾条听到这话,更是怒急攻心,当即便跳起来要扑向沈哲子,却被刘猛抬手按在胡床上动弹不得,憋得面红耳赤挣扎不已:“你敢在我家中行凶……”

沈哲子站起身走过去,居高临下看着被掐住脖子按在胡床上的庾条:“人必先自辱,而后才见辱于人。庾君觉得我无视你是大辱,那么能否告知,阁下有什么值得显达人前?”

“我只知道颍川庾氏世代冠缨,今时又贵为帝戚,中书庾公世所共仰,庾明府孤胆犯险,名著当时。至于阁下,名不显于世,位不尊于人,德行不修,寂寂无闻之辈,凭什么要让人高看一眼?”

“你!你……”

如此蔑视之语,简直平生未闻,庾条羞愤难当,已是口不能言,加上身不由己,只能两手掩面,良久之后才声色俱厉道:“就算我寂寂无闻,但家世显达,贵戚之家,凭你这貉奴宗贼之辈,也配小觑我!”

沈哲子轻笑一声,返回自己的位置坐下,示意刘猛将人放开。得了自由后,庾条恨恨瞪了刘猛一眼,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这小儿,又知多少世事!我就算有任事之才,但长兄皆宦游于外,家中羸弱妇孺不能自立,内外经营维持,全都系我一身。我若肯进仕为官,前程如何,岂是你这貉奴能够度量!”

喘息片刻,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庾条才为自己辩驳起来。

沈哲子嘴角一撇,神色不屑:“诚然庾君家世清贵,但阁下眼界短浅,雅量全无,纵得家荫,也不会有什么作为。”

“令兄庾明府,与我父结为至交,彼此扶持,如今名位俱得,因有通家之谊,亦得通财之利。阁下见我,神态倨傲,强索于礼,这难道不是太过短视?”

“凭你这貉奴孺子,也值得我去深交!”庾条仍是满脸忿忿,心意难平。

“就事论事罢了。我根本不想结识阁下,怎奈你这寒伧色鬼自己来纠缠。”

沈哲子冷笑一声,讲到嘴毒骂人,他掌握的词汇量又哪里是庾条能比,还怕骂得太深刻这家伙听不懂,让自己少了骂人的乐趣。

“我家吴中豪富,田则山泽万顷,膏腴之地,居则广厦千间,雀台金谷。饮则琼浆玉液,食则龙肝凤髓,衣则绫罗绸缎,佩则金玉犀珠。库中之钱,富于满天星斗;仓中之粮,盈若长江奔流;架上之绢,高逾钟山之巅。宅中美眷,不逊绿珠明君;厩下良马,可比越影奔霄。子贡过门,不敢言富;石崇若生,羞于称豪。”

沈哲子认真炫富,庾条则听得专注,脸上渐露神往之色,嘴中下意识喃喃道:“恨不生于豪富之家……”

“阁下向我索求,止一二侍女,譬如九牛之一毛。此举与买椟还珠何异?愚不可及!既得美眷,就应该着以琅珮罗裳才能彰显其娇美。罗裳美眷岂能居于寒陋之檐?雕梁画柱,琉璃屋檐,金屋藏娇才是人生乐事。既得金屋之娇,饮食简陋,又不匹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行则驽马老骥,授人笑柄。君之华车八骏何在?”

沈哲子满脸不屑状,指着庾条笑道:“庾君向我求美眷,对我来说,只是小事,不值一提。但若仅止于此,我才说你眼界短浅,难有作为。你这种行为,就是阮步兵所言,裆下之虱,不知天地之大,不知人生乐极。纵使生于清望高门,我也羞于与你为伍,一毛不予!”

庾条初时还羞愤难当,可是渐渐目露沉吟之色,实在是因为沈哲子所说的话,一句句正叩中他心弦。行则骏马名骥,食则珍馐佳肴,居则琼楼金屋,娱则美婢佳人。正因为他本就是个热衷于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所以才见色起意,向沈哲子强求侍女。

可是听完沈哲子的话之后,他才现自己这要求对于真正豪富人家而言,实在是卑微的可怜。

就好像是自家佃户向自己苦苦哀求更换一件农具,对其来说可能就是其最大愿望,然而自己甚至都懒得停下来倾听其诉求。在这少年眼中,自己大概就跟那个苦求农具的佃户差不多吧。

沈哲子并不知庾条心中所感,若知道了便要嗤之以鼻,在他心目中,这志大才疏、碌碌无为的纨绔比那些辛勤耕耘的农夫可差远了。

但心中升起的这想法却让庾条羞臊得无以复加,他原本还不忿于被人蔑视,可是现在才明白原来轻贱他的正是他自己。沉吟良久,他才压住心中羞惭,抬头双目炯炯望着沈哲子:“若我向你索求更多,你才会给我?”

沈哲子闻言咂舌,实在不明白这家伙脑回路为何如此清奇,莫非服散服的脑残掉了?

尽管心里实在腻歪对方这种不劳而获的想法,但既然把人请来了,沈哲子乃是耐着性子应付道:“授人以鱼,何如授人以渔。庾君耻于贫寒,我就算赠你些许财货,不过济一时之缓。”

“我之困顿,便是一时。眼下家中田亩新垦,并无所出,我又还未应辟出仕,不得俸给,因此屈于时下。沈家小郎君,先前我冒犯你,你不要介怀。若能解我一时之难,我定铭感于怀,日后若能显达,决不相忘!”

庾条语调诚挚,态度热切,为了能够获得馈赠,姿态也是放得极低。

沈哲子语竭,实在是对这家伙的无耻叹为观止,以至于准备的说辞都无以为继。沉吟片刻后才又理清思路,继而又说道:“田亩所出,春种秋收,俱有定数,自足则可,难得骤富。出仕俸给,焚膏继昼,案牍劳形,形容枯槁,卑于清流。我本以为庾君出于清望门户,尽管困蹇于时,仍不负清趣之志,原来也是着眼微末,躬身尘下的庸俗之人。”

庾条闻言后老脸一红,他久不出仕,未尝没有沽名养望的打算,避免陷于浊流实务,但避世是避了,名望却还没养出来,反而用度难以为继。眼见到二兄声名鹊起,蹿升近幸,心内已是失衡。

庾条患得患失的心境自不会向沈哲子剖析,却也不肯弱了自己的气势,冷笑道:“我家累世清望,自不比于你乡豪宗贼之家。富贵人欲,以道得之。你看不起我兴家之道,自己又有什么合乎道义的良策?”

见庾条义正言辞,俨然以道义自居,沈哲子险些忍俊不禁,笑道:“太史公言,人富而仁义附。我只是不能认同庾君你舍近求远,避易趋难,实在与道义无关。”

“那小郎君有什么见解?”庾条兴趣大增,想听听自己怎么是舍近求远。

“譬如清望,昔有七贤,今称八达。可见,择良友而友之,朋党相结,更易成事。”

庾条点点头,深以为然,他将自己至今不能名显当时归咎于没找到志同道合的良友。

“亲为立身之本,友为立业之资。庾君家世显赫,已得其本,如今欠缺的,不过是择良友之资。资本俱得,运筹帷幄之间,财达千金于室!”

沈哲子笑眯眯说道:“庾君可知何为资本运筹?何为五级三晋?”

0022 情达极致假亦真

庾氏兄弟回到家中,便听下人禀告庾条又去见了沈哲子。

得知此事后,庾怿心里顿时焦躁起来,他深知自家兄弟是何脾性,早先又向沈哲子保证绝对不会让他再受骚扰。虽然嘴上不说,庾怿心里对少年是隐有忌惮的,这一点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因此,庾怿来不及换装,急匆匆走向沈哲子的局所。可是一俟跨入门中,眼前一幕却让他大吃一惊。只见庾条与沈哲子对面而坐,态度恭谨和蔼,从案上茶汤来看,两人似乎已经交谈许久,气氛很是融洽,并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或尴尬。

“二兄何时回来的?”

看到庾怿闯进来,庾条先是一惊,旋即便又镇定下来,徐徐起身。对面的沈哲子也站起来,笑着对庾怿颔致意。

看到两人状似平常的反应,庾怿反而有些局促,沉着脸说道:“刚回家不久。”

接着,他又手指庾条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许再来打扰哲子小郎君?”

“世叔误会了,是我闲极无聊,所以才请庾先生坐谈,并不是庾先生主动上门。”沈哲子张口为庾条开脱。

“二兄,我已经为前夜冒犯之举向小郎君致歉。小郎君雅量宽宥,我和他已经捐弃前嫌,结为忘年交。”

庾条也有条不紊申辩道,继而又望着沈哲子笑道:“小郎君高谈清论,不似龆年,与你倾谈一番,我亦受益匪浅。跟哲子小郎君比起来,我家小儿顽劣如豚犬,实在汗颜。”

“庾君过誉了,听你高论义理,我才是真正的受教良多。”沈哲子也笑吟吟说道。

看到这两人应答和气,互相抬举,恍惚间庾怿为自己大惊小怪而赧颜,然而心里又异常别扭,这画面似曾相识。

平稳一下情绪后,庾怿才对沈哲子说:“哲子小郎君,你父既然把你托付给我,我就有看护之责。眼下你又客居我家,更要尽地主之谊。我这三弟行事不乏放诞,若有冒犯处,你也不必替他遮掩。”

沈哲子笑着摇头,一再表示并无此事。而庾条也状似无辜,略显委屈,却没有当面冲撞反驳兄长。这让庾怿更加惊讶,想不通究竟生了什么,不过半日光景,自己这性情最暴躁的兄弟怎么就成了恭顺有礼的谦谦君子?

气势汹汹而来,匆匆告辞离去,庾怿顺便把庾条喊出来,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烈,一俟远离沈哲子的居所,他才停住脚步,刚要开口询问,却见庾条正对自己长揖为礼:“二兄,以前我放诞任性,让你和大兄劳神操心良多,如今思及,实在羞愧。你放心罢,以后我将痛改前非,绝不再失礼人前。”

若换个时间听到这话,庾怿定是大感宽慰,可是现在眼见庾条如此,他心里更有说不出的古怪别扭,忙不迭问道:“幼序,你到底是怎么了?我不在家时,生了什么?还是那沈家小郎对你说过什么?”

很显然,最后一个问题才是庾怿难以释怀的关键。他着过沈哲子的道,自然深知那少年看似稚嫩清秀无害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蛊惑人心之能,让人稍一大意便不由自主入其彀中。

“哈,我好得很,又能怎么了?”

庾条打个哈哈,转而不乏钦佩道:“哲子小郎君义理清晰,实在不像是未及十岁的小童。他跟我谈论的,不过是诚意、正心、修身而已,却另成格局,人深思。”

“只有这些?没别的?”庾怿又追问道。

“二兄,我看是你怎么了?我已过而立之年,莫非还会被一个垂髫小儿言语蛊惑?”

庾条有些不耐烦,心里却回荡着沈哲子所说的话:修持自身,让自己成为一个可信之人,才能取信于人,别人才会托信于你;既得信托,才有了资本运筹的资格。

庾条深以为然,只是看到二兄大惊小怪的样子,便觉得自己要达到五级三晋中的“信”级实在任重道远。怪只怪自己此前过于放诞,以致不能取信于人,看来以后要加倍努力,才能让别人信托自己。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庾怿老脸一红,一时间倒不好意思再继续追问,只能旁敲侧击提醒庾条:“这沈家小郎君早慧聪颖,不同于寻常孩童,颇有诡诈之才。”

“风物长宜放眼量,情达极致假亦真。二兄,你太执着一己之念,不知鱼之乐,难得鱼水欢。”

庾条叹息一声,为兄长过于执念而惋惜。正如哲子郎君所言,这世上虚妄太多,名望浮云,功禄亦是浮云,彼此不能信托,便是分歧之端。只有信我不疑,才能共逐富贵啊!

庾怿还在那里纠结,庾家其他两兄弟已经走过来。看到二兄沉吟不语,便一起上前询问究竟。

庾怿沉吟良久,又见庾条始终坦然,最终还是放弃了深究,免得穷究之下令兄弟失和。况且庾条有此改变,也是好事一件,最起码不像以前那样放诞任性,孟浪行事。

“幼序你有了改过之心,总是一件好事。这样大兄和我也能更放心,你年纪不小,也该任事,勤于国事亦能为家分忧。待今次时局平稳后,我会跟大兄说,为你谋一个官事。”

庾怿拍拍三弟肩膀,笑着勉励道。

庾条听到这话,却是大摇其头:“二兄,进仕非我所愿。咱们兄弟几人,你和大兄自不必说,季坚仕途渐进,稚恭也得中正察举。如此家业已经无忧,就让我守在家中,做些自己愿意做的事情罢。”

听到这话,不独庾怿惊诧,其他两兄弟也都露出狐疑之色。庾翼开口道:“三兄,你不是一直想要任事?怎么有了机会反倒改了主意?”

庾条笑着说道:“家业传承,譬如人行途中,双足立地才得稳健。我家已是贵戚之门,强求兄弟俱幸,反而招惹物议。不如我晦身自退,修整家业,如此二兄你们宦游在外,才无后顾之忧,更能从容任事。”

见兄弟们全是目瞪口呆望着自己,一副难以置信模样,庾条倍感神清气爽:“君不见,鸟尽弓藏诛文种,五湖泛舟称陶朱!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货殖小术,却合损补天道。我要以此兴家,拨乱反正,未必就逊于诸兄勤于王事。哈哈,吾辈共勉!”

见庾条大笑洒然离去,站在原地的庾氏三兄弟却是面面相觑,片刻后,庾冰才稍显迟疑道:“三兄他、他是近来才癫的吗?”

庾怿转头望一眼沈哲子的居所围墙,心情五味杂陈,半晌后才喟然道:“幼序这番高论,虽然疏于正途,倒也不无道理。他如果真是志在于此,与我家而言未尝不是好事,不必再勉强他。”

虽然心里已经有七分把握,庾条此番异常与沈哲子脱不了干系,但庾怿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害处。若三弟此后真能幡然醒悟,做出一番成绩,他反倒要感谢沈哲子的点醒之功。只是挖空心思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何种手段能将一个放诞任性、积重难返的成年人点化得痛改前非?

困惑庾怿的难题,对沈哲子来说倒不算什么。关于传销这个大杀器,他所了解也只限于前世绿皮火车上的道听途说,一番穿凿附会、改头换面,结合时下人的理解能力,很快就给庾条描绘出一个恢弘壮阔而且看似可行的前景。

通过他前世的见闻阅历,可以看出沉迷于此道的,大概可分为两类。一类志得意满,自负高智,认为自己已经看破玄机并且能够掌握其中奥妙,得其利而避其害。一类困蹇时下,挫折连连,希望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论轻易攫取大量财富。

这一类的成功学,最显著的特点还不是能够蛊惑人心,而是给人虚构一个看似可信的成功进度条。每前进一步就能即时得到反馈,进一分有一分的欣喜,从而让人更加乐此不疲,不知不觉深陷其中。

这一点,对于那些人生迷茫,想要奋却不知该往何处努力的人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晋陵、京口人流密集,士族豪强林立,其中能够占据显位的却不多,正是迷茫不知何所依从的时候,迫切需要一个灯塔指引方向。

当然,沈哲子还是有所保留,没有将各种敛财返利的模式全都告诉庾条。他要一步一步,循序渐进的引导,免得自己也玩火**。

沈哲子倒不指望用这方式来给自己敛财,自己也尽量避免牵涉其中,之所以起意要点拨庾条,是因为心里有了一个钳制京口流民帅的方案,榨干这些侨姓的家底,以三吴钱粮反制京口。

有了这个想法后,点拨庾条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则是要扩大自家的优势。

所以,对于老爹出镇哪里,他也有了选择,选会稽!

0023 豫州刺史

江南精华在于三吴,吴会核心则在会稽。

晋元帝司马睿在世时曾言,今之会稽,昔之关中。相对于吴郡、吴兴,会稽距离中枢动荡之源最远,地理上得以安全。同时会稽地域广袤,多膏腴丰田,在三吴之中潜力最大。而且并无传统意义上的高门把持,相对易于掌控。

虽然会稽仅仅只是郡治,但其地理位置决定,一旦北方有事,便成为整个江南的稳定后方,一旦加督诸郡军事,权柄之重,不逊江、徐,足堪列于方镇之中。

在沈哲子原本的打算中,就把会稽列为备选之一,因此并没有召回守在西陵的部曲家兵,以此作为南下会稽的桥头门户。

但一方面,他心里还幻想老爹能坐镇长江沿线,这样在地理上接近北伐目标。另一方面,则是会稽士人与老爹并不对付,至今还有万余义军盘踞在那里,未免加剧冲突,所以才没把会稽作为选。

可是等到达晋陵,见识到这里盘根错节的驳杂局势后,与会稽士人的冲突反而要容易处理一些。

沈哲子深知,在当今局势下,所谓的民族大义北伐之举,尽管政治正确,但却不得人心。自己想要在这时局中立足,最重要的依靠还是家族的力量。而想要获得更稳固的地位,先就要把老爹摆在安稳且举足轻重的位置上,耐心经营。

坐镇会稽,辐射三吴,继而反扼南徐,以此自重于中枢。穿越至今,如果说此前是为了求活而左冲右突,谋求活路,那么现在,沈哲子心里终于形成一个战略性的规划。

只是想要达成这计划的第一步坐镇会稽,难度并不算小。

稳定三吴对于稳定时局的意义之大,不言而喻。沈充本有叛史,要说服朝堂认命其坐镇会稽核心之地已经不容易。会稽士人对吴兴沈氏又不友好,就算能坐镇会稽,能否快稳定局势也是一个隐忧。

当然也并非全无可能,以沈氏南人身份节制会稽情理上可以说得通。有了这个前提,再联合庾氏的力量,在朝堂上并非没有一争之力,必要时甚至可以放弃都督诸军事的权力。还有一点则就是,要让三吴士人明白,有老爹这样一个强人坐镇会稽,才符合吴人的利益,防止侨姓变本加厉的向南方腹心渗透。

如果有可能,沈哲子也不想选择这样一个迂回之策。但如今北方未宁,南寇无力,威胁不大,如今在东晋朝堂上,南北士族的冲突反而要甚于民族冲突。以沈氏南人身份想要经营长江沿线,几乎没有可能。

沈哲子并不想让自家力量在这种内斗冲突中消耗掉,那么只能暂避锋芒,韬光养晦,择时而起。

如果没有南北的矛盾限制,那么无论以晋陵、京口为中心的南徐,还是抵抗北方寇掠的一线荆襄,都不失为一个上佳的选择。

南徐派系林立,荆襄分陕重地,很显然都不是如今的沈家能够插手涉足的。

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要搞清楚庾家究竟打算将老爹安放在哪里。王敦败亡已成定局,朝野诸多暗潮涌动,经过连日奔走,想必庾氏兄弟应该也有了目标。

晚饭后,趁着庾怿闲暇时间,沈哲子便问起此事。

庾怿不敢轻视沈哲子,以探讨的语调说起此事:“乱局将定,我的打算是想为你父谋求江州刺史之职。”

沈哲子听到这里,嘴角便忍不住一抖。这位老世叔对江州是有多大的渴求,原本历史上便是为谋江州而身亡,如今还是想让老爹出镇江州,还真是矢志不移。

江州重镇,位尊权重,为荆州后盾。荆州虽有分陕之名,但只有掌控住江州,才算真正有了划地而治的大势。

王敦一反再反,便是因为荆州、江州皆在王氏掌控之中。其后荆州刺史陶侃谋废王导,也是因为其兼任江州才成其势。若没有江州支撑,荆州爪牙虽凶,但也势难持久。

但这个打算,眼下却有些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妄念。先是老爹身为南人,沈家又非江东一等高门,名望不足出任重镇。其次是庾家大势未成,谋求重镇力有未逮。第三朝廷挟平叛之威,正要树立君威,绝对不容许江州重地再落入难以控制的人手中。

见沈哲子沉吟不语,庾怿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想法有点不现实,略有羞赧道:“这只是我一己的想法,能够争取到自然最好,若事不能成,那也只能退求其次。家兄的意思则是让你父任豫州刺史。”

知道庾亮的打算后,沈哲子倒是有些意外。看来身处中枢的庾亮对老爹的投靠也颇为看重,原本他以为庾亮顶多愿意给老爹谋求交广湘之类的边州,没想到居然真把老爹当做一张可用的牌。

由此也看得出庾亮要杯葛王氏之心,以及其掌握的力量之匮乏,就连老爹这样一个新近归附的人都要委以重任,大概也有千金市骨的心思。

但沈哲子学习老爹,不惮以最大恶意来揣测庾亮的用意,旋即便看出其隐藏更深的险恶用心。

如今东晋疆土有两个豫州,一者是旧豫州故地,为祖狄北伐收复,眼下祖狄已经亡故,掌控者为其弟祖约,并不在朝廷掌控之中,庾亮所谋的自然也不是这个豫州。

另一个则是侨立豫州,位于建康往西长江中游,有谯、历阳、颍川、襄城四郡,辖地虽然不大,地势却很重要,毗近建康,扼于上游有形胜之势,号为西藩。历史上的陈郡谢氏,便是由此而兴,得列方镇,兄弟相继为豫州刺史数十年。而历史上的庾亮也是在苏峻之乱后引咎退出中枢,执掌此地以威逼遥控建康朝廷。

如此战略要地,以当今朝堂形势,显然不能交给沈充一个南人掌握。庾亮有此主张,实在有些出人意料。但若结合整个时局来看,其用心可谓恶毒。

流民帅南来平叛,立下大功。朝廷已经任命苏峻为历阳内史,以其部署就地驻扎布防江北,皇帝司马绍要借其势来压制侨姓大族的用心极为明显。

庾亮在这样的时机下,想要举荐沈充为豫州刺史,作为苏峻名义上的上级,显而易见是让他们彼此制衡内斗,无论胜负如何,都能渔利。沈充就算败亡,但其居官肯定要借庾家之势,日后庾家再入主豫州便顺畅得多。

由这一点,沈哲子便看出庾亮行事风格,好于弄险,手段激进直接,不擅迂回,欠于圆润,完全是把老爹当枪来用。

当然居其位便要承其责,老爹要居显位,肯定要应对挑战,但豫州这里地狭民众,缺乏纵深,一旦与苏峻生冲突,必然是短兵相接,一个处置不当,或许就要全面开战。

苏峻所部悍勇不须赘言,否则也不会酿成日后那种大祸。而且苏峻背后尚有江北广袤纵深可供进退斡旋,然而老爹这里则不然,且不说兵员辎重处处受制于人,就连退路都没有一个。

庾亮如果真是有心联合,最起码应该给老爹加领一个宣城内史,预留退路,否则便是不成功便成仁的背水一战之死局!须知这个老东西坐镇豫州的时候,尽管已经没了苏峻这个肘腋之患,还不止加领宣城内史,尚都督豫州、扬州之江西宣城诸军事,唯恐自己不够安全。

费尽心机,却落得一个更凶险的局面,这是沈哲子无法忍受的。尽管他家在此事上是借势庾家,但也是双方受益的互利合作,而且附赠庾怿一个大名望。

现在要搞清楚他们兄弟是否已经达成共识,关起门来一家亲,却把老爹丢出去当弃子。沉吟片刻后,沈哲子便开口问道:“世叔对庾公的提议是何看法?”

庾怿倒不及沈哲子想得深远,闻言后叹息一声:“豫州虽然地狭,却是形胜西藩要地。时下风气南北隔阂日深,家兄想要一蹴而就让你父居此重镇,阻力实在太大。而且豫州通衢,四方皆有钳制,士居镇此,难免要屈于时势,我是不大认同家兄此策。”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松一口气。庾怿倒是没有欺骗他的必要,毕竟以时下形势而言,沈家对他来说乃是比其兄庾亮还要可靠的外援。只要还有分歧,就有挽回的余地。

思忖片刻后,沈哲子才又说道:“时下之局,大江已成沸汤,强求于此,弊大于利。世叔您和我父亲何必局限大江两侧,避开这里另辟局面不是更好?”

“那么哲子你又有什么看法?”庾怿闻言后微微一笑,转问沈哲子。

沈哲子也不遮掩,直接开口道:“强逐其不可为,事倍功半。何如因势而成,直趋实地。会稽三吴腹心,我父亲去那里才是合乎时宜。”

庾怿闻言后摇摇头:“哲子你这想法虽好,但浅显了些。会稽确是上选,但眼下要是维稳局面,我担心你父亲去了会稽不能平复局势,若是出现翻覆,再要争取眼下的良机复起可就困难了。”他是担心沈充被会稽士人联手抵制倾覆驱逐,毕竟会稽眼下还汇聚万余义军,因此不作此想。

“这也不是没有化解之道,会稽虞公虽然勤于王事,而我父亲又归于王统,不免师出无名。若任其乍起乍伏,难免动荡,不如请奏朝廷,请虞公统帅部属北上勤王,押运三吴钱粮以输京畿。”

沈哲子说出他的计策,同时笑道:“途径吴兴时,正可以顺道将我父亲筹措的钱粮押送北上。”

庾怿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此举可谓釜底抽薪一举两得,既能把会稽义军纳于朝廷节制,师出有名,又能暂时扫清沈充入主会稽的阻挠障碍。

只是,原本会稽义军是以讨伐沈充为名兴起,现在却成了编外的辎重押运队,还要帮沈充运送上下打点的钱粮,这个脸就打得有点狠,让人情何以堪?

不过一想到沈充筹集起来的那数额庞大的钱粮财货,庾怿也忍不住心旌摇曳,点点头说道:“这倒不失为一个良策,哲子你也准备一下,咱们先去建康,我跟家兄见面商讨细节。”

如果能够平稳交接,庾怿是乐见沈充镇守会稽的,考量与沈哲子类同。至于会稽义军会不会贪掉沈充输送的钱粮,他并不担心,回头开具一份清单,把这些财货先归于几家侨姓大户名下,除非虞潭不想在朝廷混了,否则押运多少都得完璧归赵。

只是一想到困扰自己和沈充良久,甚至想要放弃会稽的难题,被沈哲子随手点拨,混沌局势便豁然开朗,难怪沈充对这儿子视若珍宝。得子如此,还复何求!

0024 残破建康

“财之于人,如筋骨志气。囊中羞涩,老无所依,幼无所养,纵有清趣,实为自欺,皮松肉弛,形容枯槁,望之不似人形。庄周之贤,若家中无粮,亦要央求见辱于人……”

平稳行驶的牛车上,沈哲子谆谆教诲,庾条频频点头,深以为然。听到自觉得精妙处,还要让车夫暂停,自己铺纸挥毫,将沈哲子所说的话记录下来,时时感悟。

原本庾条是不打算离家的,却没想到沈哲子这么快就要告辞离开,关于那资本运筹,他还有诸多不明白的地方,因此强要随行,前往建康。与沈哲子共乘一驾,一路聆听教诲。

被严重洗脑后,庾条对沈哲子那一套奉若至理,甘于受教,所谓的家声清望统统抛到脑后,已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拜金主义者,信奉金钱至上。

“哲子郎君,我还是有些困惑,就算我能取信于人,继而求资于人,以人之资财供养我自己,可也只能济一时,如何才能长久维持下去。”庾条满脸恭谨之色求问道。

“人有五常,财亦有五常。非仁义礼智信俱备,财不入此门。五级三晋,若能取信于人,取资于人,这还只是第一步。庾君有友,可资于君,此为资友,君之友亦有可取信之友以求资。这是以我之信推及他人之信,层层叠推,‘信’行之天下,人人取信于人,彼此结为资友。”

沈哲子一本正经的胡扯,如果说此前他对庾条的洗脑还仅止于对庾条一人的调侃,那么现在就是真的当做一个事业来做。庾亮那个寡恩之人打算把老爹当枪使去跟人火拼,那就不要怪他把事做绝给庾家挖个大坑,到时候反让这家伙来求自己。

“庾君若能择取三名资友共逐富贵,君之友又各择三资友,三三之数推及无穷,可囊括天下之财。这还仅仅只是‘信’之一级,当然庾君你线下资友达到一定数额后,可控之资已成规模,集众人之资利复生利,以其资反馈诸友,君得其利,如此便从‘信’级升为‘智’级。”

庾条又疑惑:“可我要如何生利呢?求资于人若逾时不返,岂不失信于人?”

沈哲子又耐着性子解释道:“财流如水,水氤氲成汽,汽蒸腾化云,云层累积布雨,复归人间。地上水可有枯竭?天上云可有散尽?”

见庾条仍是迷茫,沈哲子又不免给他上了一堂初级物理课。

思忖良久,庾条才拍着掌大笑道:“仁义礼智信为五级,聚水、蒸汽、化云为三晋。一步一步,环环相扣,我若能五级三晋,平步青云,高居九霄,资友遍布四方,天下之财予求予取,富比王侯,人生大乐,还有什么忧愁!”

沈哲子很满意于这个家伙的悟性,心道对方也不必妄想平步青云,大概到了第二晋的蒸汽就会物议沸腾,让庾家自绝于一干侨姓,几近万劫不复。

要将这个模式完整的打造出来并且维持其运作下去,还有一套更为严谨的分利公式,沈哲子自己尚且还没搞清楚,也就不着急传授给庾条。

但即便如此,庾条对沈哲子也是钦佩有加,几乎言听计从,若非彼此年龄差距实在过于悬殊,简直就要以师事之。

对于庾条强要跟沈哲子混在一处,庾怿不无担心,沿途还移驾牛车上,听沈哲子高论一番,觉只是一些劝人上进,导人奋的话,心中疑虑才渐渐消散。

沈哲子这一套说辞,乍一听确实光明正确,人深思。但其实片面强调金钱的重要性,是对人生观和价值观的阉割,明确奋斗目标的同时会让人思路变得狭隘,一旦信之不疑,性情更会变得偏激固执。

后世误入此道者难以规劝,乃至于一次次沉湎其中,就是因为这一套理论本身并没有错,积极而且正面,能够调动人的主动性,只是失于片面和狭隘。在这类人眼中,世界被简化成点和线的联系,成功的途径简单明确,可操作性强。

但真实的世界并非如此,每个人在面对具体的处境都会有大量的选择,而做出选择后也并非只有成功和失败两个结果。

就像沈哲子这次谋求破局突围,尽管已经做出了选择,但形势却一直在变化,要在这种动态当中掌握一个平衡,就需要随时做出调整。而这种动态的策略调整,才是真实世界中能够成功的原因,而传销者恰恰不具备这种能力。

通过庾亮想要老爹出任豫州刺史这件事,沈哲子察觉到其对沈家浓烈的恶意,也不再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庾家身上。事实上,通过庾怿犯险洗脱掉沈家从逆嫌疑后,合作便已经可以终止。

现在为老爹谋求官位,其实已经是一个新的合作。所以,在说动庾怿之后,旅途中沈哲子又与随行的顾飏密谈良久,约定到达建康后拜会吴郡顾氏在京为官的顾毗和顾众。

除了跟吴郡士族暗通款曲之外,沈哲子也将自己的看法口述让人笔录下来,传回吴兴给老爹,希望老爹做好南下会稽的准备。虞潭想踩老爹复起,可是会稽却并非只有虞氏一家,孔氏、贺氏影响力都不逊于虞氏,完全有分化瓦解的可能。这一点,老爹看得肯定比沈哲子还要精准明白。

晋陵临近建康,一行人沿练湖徐徐而行,行到第二天午后,建康城已经依稀在望。

尽管沈哲子早知建康历经兵灾不久,但料想京畿重地,应该也能维持些许气象。可是建康城外的纷乱景象,还是令他大感吃惊。

放眼望去,虽然不是战火纷飞,但也可称得上是遍地狼藉。坑坑洼洼,沟壑密集的旷野,浸泡在污水中的残肢断臂肿胀惨白,人行处乌蝇成群,浓烈的腐臭味道四处弥漫,损坏遗弃的营帐军械杂乱堆积,尚有衣衫褴褛的难民穿梭游走期间,状如行尸走肉。

这一切,沈哲子看在眼中,心情异常沉重。眼前的画面,大概才是这个乱世年代的底色,而不是世人传颂的魏晋风流,曲水流觞,清谈雅集。

秦淮河两侧,杂草丛生,并无吴音袅袅,脂粉飘香,反而有不少禁卫游勇,踏在木栅上用长长的竹竿打捞漂浮在河中的尸,那画面令人心悸,又倍感压抑。

沈哲子站在牛车上,极目四览,心中尽是悲怆。他深知眼前的画面并非孤例,在北地大概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甚至还要更加惨绝人寰!人生于世,求活而已,何至于残忍作恶至斯?

秦淮河上二十四航,大半都被乱兵摧毁,如今由此面进出建康,泰半要靠船渡。那名传后世的朱雀桁倒是已经修复,只是两侧都有重兵把守,不许闲杂人等通行。

随行的近千部曲,通过庾家的门路,被安置在河沿禁卫留下的营房中。尽管如此,沈哲子一行还是舟船往来数次,才连人带物尽数送达建康城外。

建康这一历史雄城,现在看上去并不感觉有多宏伟,城墙斑驳参差,一些缺口极为显眼,人流进进出出,也无禁止,几乎已经没有多少据敌守卫的实际意义。

进城后道路曲折,少有直贯东西南北的大道,两侧民居建筑也都新旧参差,没有整齐划一的壮美之感,一如台城中的皇族,暗淡羸弱,勉强维持。

沈家在城中也有大宅,位于城南距离乌衣巷并不太远,供给一些在京中为官的近系族人居住。早有人先行一步进城通传消息,因此沈哲子刚入城便见到几个印象不是很深的族人来迎接,其中便有早先曾经见过的沈祯。

对于沈充没有答应朝廷最开始的条件,位居三公,沈祯颇有些耿耿于怀,避开庾家人之后,凑在沈哲子身边顿足叹息道:“早知局势如此,当初真应该先一步向朝廷投诚。”

沈哲子笑笑并不回答,身处乱象丛生的时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梳理出大势脉络。因为还要先去庾府拜见庾亮,沈哲子与族人们交谈片刻混个脸熟后,便先告别,只让一些随从和侍女先回沈宅。

行在建康城曲折的街道上,不时遇见穿梭境界的禁卫,可见城中局势尚未完全平稳。庾怿忍不住叹息道:“兵事大凶,令京畿破败至此。年初我来建康尚是祥和,如今已是不大认得了。这纷乱世道,何时才能天下咸宁?”

这个问题,大概没人回答得上来,苟安江南的士族们,闭眼捂耳只当身外无事,更不管神州6沉甚于此地。

建康城东南是权贵聚居之地,后世引无数文人墨客骚情无限的乌衣巷便位于此处。眼下的陈郡谢氏尚还没有在此定居,因此这巷里还是王氏一家独尊。至于庾府,尚在乌衣巷往北的青石巷。

过了青石桥,南京夫子庙前身的东晋学宫还没有兴建,一片疏于打理的废园大概是旧吴游苑。绕墙而过后再行一段距离便进了青石巷,巷口第二家门户乃是时任丹阳尹温峤的府邸,再往内里许则就是庾府。

被一群仆人迎入府中才知庾亮尚在台城处理公务,沈哲子也知凭自己的分量还不够让这台省重臣放弃公务回家接待,只能先在庾府等候。

这一等便到了夜幕降临,下人通禀庾亮已经回府,沈哲子才停下来对庾条的洗脑起身相迎。对于要见到这个时下名望仅次于王导的东晋重臣,沈哲子心情虽然不乏涟漪,但也并不抱多大期待。

0025 刚愎自用

庾亮年龄未及四十,跟沈哲子老爹沈充年纪相仿,三十五六岁的年龄在后世大概也就是事业刚有起色的程度,可是在时下,却已经成为台省重臣。

晋书上讲庾亮美姿容,风格峻整。沈哲子站在庾家兄弟后面看去,确实仪表堂堂,尤其身披官袍,前呼后拥的架势,望去令人凛然生畏,不敢轻近。

哪怕面对家人,庾亮也是不苟言笑,只是对庾怿招招手,示意跟在自己身后,算是另眼相看。等到庾怿介绍到沈哲子时,庾亮脚步顿了一顿,视线在沈哲子身上游弋片刻便转移,径自走进庭院。

“大兄他生性如此,并非刻意冷落。哲子郎君,你不要介怀。”庾条站在沈哲子身边,低声开解道。

沈哲子微笑着点点头,以示自己并不介意,心里却不免忿忿。所谓生性如何,大概也会因人而异,究其原因,总归还是自己不够重要,不值得对方另眼相待。这位老兄闯下大祸后去见陶侃,肯定不会是现在这副死了老爹的晦气模样。

尽管有些不自在,沈哲子眼下也无可奈何,捏着鼻子生受吧。

回到家中后,庾亮不理其他,将庾怿带进书房中密谈将近一个时辰。夏日天长,庾亮回家时已经将近亥时。等到晚宴时,夜已经极深了。

往常这个时候,沈哲子早已经睡下了,现在却还要打起精神来,正襟危坐。似乎从庾怿那里听说什么,庾亮频频望向沈哲子,审视意味极浓,却并不说话。

这让沈哲子更加不自在,草草吃了几口清淡饭食,索性就丢下餐具,眼睛直勾勾望着庾亮。看他细细咀嚼,小口吞咽。

大概也是从未有这种经历,庾亮察觉到沈哲子目不转睛望着自己,错愕片刻后便也停下动作,目视回去。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约莫有十几息,其他人也察觉到异常,动作纷纷慢了下来,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庾条坐在沈哲子隔席,碰碰杯盏想要提醒一下沈哲子,却不料引来大兄严厉的瞪了一眼,但由此也打破尴尬的气氛。

“夜深了,沈家小郎留宿下来吧。”

直到吃完饭站起身来,庾亮才总算对沈哲子说了第一句话,却不等沈哲子回应,径直离去,实在冷酷得很。

“哲子郎君,我真是佩服你,居然敢那样盯住大兄。若换了我被他瞧上一眼,再壮的胆气都要消散大半。”庾条走到沈哲子身边,毫不掩饰自己的钦佩。

“你若不犯错,又何惧大兄看你。”

庾怿也走过来,训了庾条一句,继而对沈哲子歉然道:“哲子累了吧,我这就让人去给你准备居室。”

沈哲子更好奇庾亮跟庾怿谈了什么,等到其他人先离开,才开口问道:“世叔可对庾公谈起那个打算?”

“家兄还是有些迟疑,觉得豫州未必不能一争。但我据理力陈,他也有所意动。只是对于你父亲能否快稳定会稽局势,还有些担忧。会稽虞公久负清望,朝中也不乏声援,想要越过他达成这项动议,难度并不算小。”

庾怿如实回答道。

沈哲子闻言却是心中一哂,虞潭若果真能够左右朝局,也就不会病归乡里后迟迟难得复起。究其原因,不过是老爹的选择并不符合庾亮的心意,令其心生不满,不想再力助推。

略一沉吟后,沈哲子说道:“今次动荡,家父并无寸功,谋求方镇已属非分,若能择近取位,尚有乡里为援。若转居别处,未必能够立稳。与其强出难稳,徒惹物议,还不如就此解甲归田,高卧榻上。”

听到沈哲子这想要甩手不玩了的丧气之语,庾怿心里先急了。先前从庾亮口中得知,朝廷重维稳,并无深究王氏的打算,如此一来他的处境便更尴尬。若有沈充并立分担王氏的压力,尚能轻松一些。但如果压力毕集他一身的话,兄长未必能护住自己。

尤其刚才密谈时,兄长直接斥责他吴兴之举过于冒进,欠缺考量,这让庾怿颇感寒心。说到底,他冒这个险还不是为了家族?若非沈充大量包涵,他现在已经身异处了!

“哲子,你也不用着急。大凡要成事,总要多方考量运筹。此事我会跟你父亲再联络商议,吴郡士人那里也可合纵,事情尚大有可为。”

嘴上安慰着沈哲子,庾怿心里对兄长不乏怨气。他早已过而立之年,为人处世已有方略,对时局也有了自己的判断认知,何须再耳提面命的训斥!

沈哲子点到即止,不再多说。

似庾亮此人,过于自信,控制欲太强,失于圆润,面对东晋朝堂这病入膏肓的沉疴病体,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不客气的说,这家伙就是刚愎自用。

沈哲子虽然早有联络吴地士人的打算,但也要防备庾亮从中作梗。如果谋出庾怿,庾亮应该不会打自己兄弟的脸,反而能稍借其势。

在庾家暂住一夜,清晨沈哲子便告辞离开。他实在受不了庾亮那副嘴脸,也并不试图去影响对方,甚至打定主意坐观其玩火**。

尽管被庾亮漠视,庾家其他几兄弟倒还热情。庾怿与庾条一路送出来,行到乌衣巷时,又看到王家挂孝的白幡舞动。沈哲子忽奇想,如果选择跟王导打交道,大概要愉快过庾亮吧。

不过这想法在脑海中也是一掠而过,沈家目下这状况,无论跟谁打交道都占据不到主导地位,至于愉不愉快,改变不了本质和结果。为今之计,无论如何都先要占据一个好位置,待时而起,才有可能改变这种形势。

生活不止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身前三尺尚无作为,空想再多都是废物。

沈家在建康的大宅占地不少,属于族中公产,由沈充等几房显支出资修筑维护。作为金主,沈哲子来到这里受到热烈的欢迎。

送走一路跟来的庾氏兄弟后,沈哲子回到归属他家的院落,站在前庭等待少顷,顾飏才闻讯赶来,带回的消息却算不上好。顾荣之子顾毗并不打算见他,而顾众也推说公务繁忙,只修书一封让顾飏带回来。

沈哲子又询问一番这二者应答的细节,推测大概还是自己年龄太小,引不起对方重视,否则绝不至于一面不见。年龄这种事,只能靠时间,沈哲子也无计可施。

详细询问一番后,对于这二者脾性为人如何,沈哲子也大概有了一个了解。

顾毗承父荫袭爵,居清显之位,无任事之劳,往来多清谈名士,不拘南北,正是这个时代最典型的士族风貌。他不愿见沈哲子,大概也是压根不想趟这汪浑水,毕竟其名望官位家资俱全,沈家也拿不出什么能吸引他的东西。烦恼皆因强出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顾众履历类同虞潭,名望还要更高一筹,与死掉的顾荣是同辈。沈哲子打开他那封信匆匆一览,信是写给老爹沈充的,通篇一副长者口吻,先是斥责老爹早先助纣为虐,旋即又嘉许他能迷途知返,末尾则是劝诫老爹安分一点,等待朝廷公允的裁决。

将这封信揉成一团随手丢弃,沈哲子大概明白了老爹为什么出手豪爽阔绰。跟这样一群老家伙打交道实在太过痛苦,能用钱解决的问题真不叫事。

不过顾家也并非全都是这样的人,除了这两支显宗之外,就有其他房支的族人通过顾飏表示,愿意见上沈哲子一面。如此倒也并非全无收获,沈哲子甄别出那些示好的顾氏族人,与顾飏商议一番,各自奉上厚礼,准备择时一一拜访。

他如今也有了几分老爹挥金如土的风范,单单打点顾家这些族人,随身带来的一批财货便已经告罄。这些人未必能够决定时局,但只要能在别处运作出一丝苗头,请他们一拥而上去抬举老爹,也可谓壮观。

至于这样公然结党营私会否引起朝廷猜忌,已经满头癞痢了还怕再惹一身虱子?这世道不兴孤直忠臣,比的就是谁人多气势大。

顾家这里就是如此,而6家那里情况又恶劣几分。

6家如今的族长6晔不只直接将顾飏拒之门外,就连其族中曾在吴郡架秧子凑热闹的一些族人都被严厉训斥,摆明了不合作的架势。

不过沈哲子对此反而并不担心,6家眼下这幅姿态看似水泼不进,但其实最好瓦解。须知6晔的亲弟弟6玩底子不算干净,乃是王敦长史,换言之如果真要编个逆臣录,6玩的排名还要在老爹沈充前面。

如此大的一个漏洞,怎么还可能置身事外。随便来个九浅一深,就算嘴上还说不要,身体也会变得诚实起来。

0026 台城奏对

庾怿身穿簇新绛服,站在前庭回廊处,心中颇感惴惴,又不乏兴奋之情。

他并非第一次进入台城,但以本身的功业官位来到这里,却还是头一遭。虽然朝廷已经明诏征其为黄门侍郎,但他尚未履职,原本是不需要过来的。而他今天也正打算去拜会几位世交,午后还未动身,大兄庾亮就派人回家通知他赶来台城,等候召见廷前奏对。

这让他心里莫名的紧张,虽然不是第一次面圣,但此时身在宫苑中的那位陛下却非他此前熟悉的那位。挟平叛大势,运筹帷幄,大有乾纲独断的雄姿。

原本庾怿是颇以说服沈充之功自豪的,可是昨夜大兄的训斥却给他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对于自己那犯险之举究竟是功是过,他已经有些模糊,眼下又在台城内枯立半晌,心情便益忐忑。

说到底,他虽然出身清贵,但其实并无多少立身之资,进退尚不及沈充从容。先前尚书卞敦经过,庾怿上前见礼,对方反应却很冷淡,只微微颔便径自离开。

这让庾怿颇感羞恼,此人官位虽然远高于自己,但才具胆略却是不堪,此前北镇徐州防备石勒南侵,却心怀畏惧,引兵退避,致使淮北沦陷,遭遇贬黜后又走了王敦的门路才得复起。今次王敦为乱,领宿卫龟缩石头城中,寸功未立,如今却俨然以匡扶功臣自居!

“我若能执事,定要罢尽此等尸位素餐、欺世盗名之辈!”

庾怿心中恨恨道,讲到功绩,他说服沈充,缓解东面兵灾,难道不如卞敦这个守户犬?如今无为者得列堂上,功勋卓著者却独立廊前,世道何其不公!

又过了一会儿,内庭中有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内侍引领下走出来,这年轻人冠上覆以白纱,颇为醒目。庾怿凝神打量片刻,才依稀认出这年轻人乃是琅琊王氏子弟,王舒之子王允之。

王允之察觉到庾怿的目光注视,冷峻脸上蓦地泛起一丝戾色,径直走到庾怿面前,神色颇为咄咄逼人,冷笑道:“庾君孤胆犯险,追迹前贤,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若换了王家别人,庾怿或许还有些气虚。但一者他与王舒同辈,自不会怯于一个晚辈面前,二者他虽然挖了王家墙角,但性质还不及王允之告堂伯恶劣。

闻言后,庾怿只是矜持一笑,对王允之说道:“深猷你大义灭亲,父子俱贤,我也是深感佩服啊!”

王允之脸颊蓦地一抽,转身而去,行出几步后却又停下来,转回身怒视庾怿:“风急雨骤,庾君夜路须谨慎。石子冈上孤冢连绵,未必辨得清谁家骸骨!”

“深猷有心了,我脚下通衢,不行邪道,暂时还未有亡门之虞。”

王允之听到这话,双目怒睁,拳头握起,竟又走回来。

庾怿也非嗜散力虚之人,素来勇武,自然不惧,嘴角噙着冷笑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退避的意思。他心中已经积攒颇多忿怨,岂会再受辱于这个小辈。

“你们在做什么?”

后方一个冷峻之声响起,庾怿转头看去,只见大兄正疾步行来。王允之见状,则恨恨瞪了庾怿一眼,看也不看走过来的庾亮,当即便拂袖而去。

看到大兄走来,庾怿不免有些窘迫,讪讪道:“大兄,这王允之狂悖在先,并非我有意挑衅。”

“我若不过来,莫非你们真要在台城中大动干戈?你年长于他,何必争一时气盛。”

庾亮训了庾怿一句,旋即又叹息道:“风波定了,王处弘父子俱被处明沉杀江中。”

庾怿听到这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半晌后才喃喃道:“王门人伦,竟败于斯!”王处弘便是王含,与其子王应引败军北蹿,没想到俱亡于王舒之手。听到这个消息,庾怿才知为何刚才他调侃王允之父子俱贤,对方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震惊过后,庾怿不免又想起刚才王允之那满怀杀意的威胁之语,心内便是一凛。这父子两个,可都是狠角色啊!

“这是什么话!王处明持心严正,无亏忠义。”

庾亮眉头一皱,手指一点庾怿说道:“你跟我来,稍后面君奏对时,你要……”

庾怿状似很认真的聆听点头,但其实对兄长的叮嘱并没有记下来,在台城接连遭受冷遇,甚至还被王家一个小辈威胁,这一切都悄然改变着庾怿的心境。他肯定自己绝非庸才,否则也不敢为那种壮举,大丈夫生而于世,当乘势而起,岂能处处受制于人!

带着这种壮怀激烈的心情,庾怿走入殿堂,向堂上的皇帝叩拜下去。

晋帝司马绍年方二十五,但神采气度却甚于先帝,君威浓厚,见庾怿走进来,自己已经步下殿堂,笑着扶起庾怿:“我家班定远来了!”

庾怿神色一肃,正色道:“臣惶恐,吴兴非化外之邦,沈充亦陛下之臣。臣所为,不过疏浚壅塞道途,引其复归王统,实在不敢居功。”

皇帝本是满脸笑容,闻言后笑容蓦地一敛,继而整个殿堂中气氛陡然降温。

此时殿中尚有西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右卫将军虞胤等宗室贵戚,丹阳尹温峤、吏部尚书卞壸、护军将军应詹等重臣,全都诧异于庾怿公然回护沈充。

“叔预,你放肆!”

庾亮连忙起身,低声训斥。

庾怿却不看兄长,沉默垂立于君前。

沉默稍许,皇帝才开口道:“庾郎是说朕识人不明,致使沈充这个贤人遗野吗?”语调有些低沉。

“臣不敢,陛下雄略伟然,决胜先机,海内敬服。若有功,臣不敢辞赏,若无功,亦不敢轻人以自重。”

庾怿吞咽一口唾液,有些艰难的应答道。这么近的距离,益感受到皇帝气质的变化。

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再看庾怿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亲切,慢步踱回自己的位置上,而后才又开口:“朕如果没记错,庾郎治所在暨阳,为何又会转去吴兴?”

庾怿脸上渗出细密汗珠,微微侧看一眼庾亮,却现大兄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他心绪一颤,继而小心翼翼道:“吴地动荡,臣……”

“吴地非化外之邦,为何会动荡?”皇帝打断庾怿的话,语调已经不甚客气,泛黄的须轻颤着。

庾怿口干舌燥,思绪却散想起沈哲子,那个小郎向有急辩之才,若他在这里,大概能自如应对皇帝的穷追不舍吧。

庾怿却没有更好的法子应对皇帝的追问,情急之下,只能免冠下拜:“沈充遣子语臣,今时圣王治贤成,内无所求,不愿为郑声之恶。只是向年王氏恩义相结,物议沸腾,情难自辩……”

啪!

庾亮手中笏板撞上腰间玉玦,只是神色依然平静,仿佛不曾动过。

“不愿为郑声之恶……”

皇帝低声念叨,眼中露出些许思惘,沉吟少许后才转头望向下方的温峤:“温公,沈充年岁几许?你可曾见过他的儿子?”

温峤曾为王敦僚属,与沈充共事一段时间,闻言后起身道:“沈充太康十年生,与庾元规同龄。至于其子嗣,臣不曾见过。”

庾亮也起身道:“沈充长子沈哲子,昨夜曾谒于臣家,年未十岁,早慧聪颖。”

“貉子竟得佳儿,哈。”

皇帝意味莫名的笑一声,却让庾怿颇为心惊胆战,不知其意如何。

“庾郎自吴地归,对于时下之局,可有方略?”皇帝又望向庾怿,开口问道。

庾怿越觉得君意难测,不敢再自作主张,压下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谦恭道:“臣性愚鲁,亦非台臣,所见止于一斑,不敢空谋国之论。”

“内兄过谦了。”

皇帝听到这话,面色稍霁,继而又说道:“时下局势未稳,尚需内兄勤恳任事。既入黄门,内兄就先留在门下听事吧。”

庾怿听到这话,心内却是一惊,他还要联络故旧为沈充运作,哪曾想竟被皇帝留在台城,内外隔绝,还能做成什么事?

正要开口拒绝,庾怿却见大兄眼色陡然冷厉望过来,他顿时凛然,恭声领命。

及至众人离开殿堂,庾怿心中还在惶惶,看到大兄脸色铁青离开,并不跟自己说话。正彷徨之际,温峤走过来拍拍他肩膀,低声道:“叔预误矣!汝家帝戚显贵,当喑声自处,实不必操切!”

庾怿听到这话,才蓦地醒悟过来,自己刚才心态失衡,奏对时已经犯了大错。就算有什么谋划,也不应该由自己口中说出来。他心里一慌,便抓住温峤手腕急声道:“温公教我!”

“安坐台城,有惊无险。至于沈士居那里,你不要再出头。”

温峤孑然一身南渡,并无侨姓背景,算是朝中少有的孤臣,只是素来与庾亮交好,眼下庾亮已经不好再与庾怿深谈,只能由他出面提醒庾怿一下。此公性谐,见庾怿患得患失状,笑道:“不愿为郑声之恶,此句颇有妙趣。叔预你拙于辞令,少言为上。”

庾怿眼下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再谢过温峤,才在内侍引领下回到台城门下官署,挥笔疾书,叫来亲信之人吩咐其回家取衣时将信送去建康沈宅。眼下他已经失了自由,只能寄望沈哲子可以力挽狂澜。

0027 进退维谷

将近傍晚时,沈哲子才回到沈宅。

午后他与几名族人并兵尉刘猛等一干龙溪卒出城去,绕道石头城,远远观望良久。

石头城高踞石山上,建筑并不如何雄奇,也乏甚美感,但地势却险峻形胜,如同扬起的铁拳拱卫建康。大江绕山而过,山峰笔直陡峭,有铁索勾连的大船浮于江面,两条桁道连接江岸。

附近有几百名衣衫褴褛的胥吏,踏在竹排上沿江边清理水草杂物,避免水道淤塞。这些人大多出身吏户,直接依附于各级官府,常年承担役使,却没有后世小吏鱼肉乡里的威风,更近似于免费的奴仆,任何主官都能随便差遣。

眼下防备石头城的乃是禁宿六卫,乃是时下唯一直属于朝廷的军队,兵员在万余左右。此前由于王敦为乱,皇帝下诏征京畿地区青壮为军,才又补充了将近两千的兵员。

沈哲子远远眺望过去,看到石头城上旗号杂错,人影混乱。所谓的禁卫之军,军容比之沈家部曲军尚有不如,可见被世家大族联手压制的皇权之羸弱。

但在石头城更往北方向,尚有一处军营,由营垒规模推测约莫有两千左右,一军之数驻扎在那里。那是南下勤王的流民军其中一部,却也打着宿卫旗号,看来是被朝廷截留下来,用以补充六卫。

沈哲子还想就近观察一下,可是行不多远,一行人便被驱逐开,不许靠近过去。

由石头城沿江而上,旦夕之间就可到达流民帅苏峻所据守的历阳,若从上游顺水而下,度只会更快。皇帝将如此一个手握重兵、又无背景的将领安置在那里,胆魄可谓惊人,也足见其信重,似乎对自己的御下手段也颇有信心。

如今的皇帝的确算得上明君,不要说在这暗弱的东晋一朝,哪怕放在史上任何一个阶段,其手段和能力都颇为出众。若其能享国长久,统御上下,平衡左右,熬死南渡一代为数不多的人杰,或许也能重振皇权,即便不能收复失地,历史也将由他手中大为改变。

沈哲子并不反感乾纲独断的独裁集权,后世言及民主似乎已成为政治正确的选择,但集权有一个无与伦比的优势,那就是高效。乱世之中,谁能更快更有效的调动力量,谁就是王者。

其后关陇迹,不乏对强秦军制的描摹,统一南北,结束乱世。或谓之野蛮压榨,但却是合乎世道的选择。

在城外感怀古今的时候,沈哲子还想不到,自己马上就要体会到那位英主的手段了。

回到沈宅时,仆下送来两份信笺,其中一份请柬让沈哲子大吃一惊,作出邀请的竟然是南顿王司马宗!

五马渡江去,一马化为龙。司马宗就是那没能化龙的其中一马,所谓的八王之乱,便肇始于其父汝南王司马亮。

看到这份突兀的邀请,沈哲子心中警兆陡升。且不论他个人对司马家的感官,单单司马宗本身的尴尬身份和处境便由不得他不警惕。

晋朝宗室之祸有多惨烈不须赘言,而今执政者或是长辈被折磨得欲仙欲死,或是自身便受其害,对于已经所剩不多的宗室自然要不遗余力的打击。可是王敦之乱的权臣危机却让皇帝认识到皇权孤立难振的现实,再用宗室,因此司马宗如今官居左卫将军,得掌禁卫。

手握这份请柬,沈哲子先想到的是司马宗怎么敢向自家示好?这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还是出于皇帝的授意?

如果只从时下看,显然沈家这种武力著称、不受高门待见的豪强与宗室联合才是绝配,尤其眼下世家喑声,皇权将振。光武中兴,延续汉祚靠的便是这种配置。

但司马家名声实在太差了,顶风能臭十丈。沈哲子实在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去见上司马宗一面。他不是迷信于原本的历史走势,而是更相信已经生的事实,对司马家的品行操守严重怀疑。

且将这份请柬丢在一边,沈哲子拿起另一封庾怿着人送来的信,先看到凌乱的字迹,心中便是一沉。直到通读内容后,更感到手足冰凉,头脑有些昏沉。

结合庾怿被扣留在台城之事,沈哲子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司马宗招揽自家的行为,就算不是皇帝授意,也是知会了皇帝得到默许。

再拿起那轻飘飘的请柬,沈哲子却感觉有千钧重。台城里那个黄须鲜卑奴是狗胆玩儿大了,一出手就掐断沈家与侨姓勾连的桥梁,让沈家再次孤立无援,要么彻底臣服于他,要么自求多福,根本不担心吴地再次动荡起来。

这时候,沈哲子甚至已经有些后悔劝阻老爹造反。皇帝胆气何来?自然是摧枯拉朽平灭王敦,令其信心爆棚。

没有了老爹的参与,王氏之乱造成的动荡远比本来的历史要微弱,最起码三吴得以平稳。而今王氏已败,挟大胜之势,掌江北百战之兵,皇帝怎么还会担心孤掌难鸣的沈充?

这历史果然他妈的不能轻改,一旦改动,局势的变化先不说,时局中人心态的转变才是最要命的。

沈哲子陷入两难,请柬在手里翻来覆去,难做决断。

他深知一旦赴宴表态,沈家可能就会成为铁杆儿的王党,自绝于时下,会遭到王庾侨姓的联手打击。这也正是皇帝所希望的,就是要让沈家孤立于时,只能死忠于他,手握这枚棋子,既能更好的掌控吴地,又能对新兴的流民帅形成制衡。

老实说,这种局面,沈哲子不是不能接受,一旦成为王党,只要自身还有用处,就不必担心安全问题。但问题是,司马绍这哥们儿活不久啊,眼下虽然雄才大略,明年就要死翘翘。

不到一年的时间,沈家怎么可能抵挡得住王庾高门的势力,老爹就算拼命上进,也不够资格捞个顾命大臣的位置。到时候清单一拉,才是真正傻眼。

这时候,沈哲子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左右为难。不低头,祸在顷刻,低头了,祸在年后。

“真是要命了!”

靠在胡床上蒙着脸,沈哲子思绪飞转,苦不堪言。

这个选择纠结处就在于皇帝命不久矣,就算这老兄能多活个三年五载,沈哲子也绝对毫不犹豫答应做他的小马仔。但只有一年的时间,实在没办法抵挡住世家大族的联手反扑。

野史上对这位英年早逝的帝王死因颇有些荒诞不经的猜测,沈哲子本身也好奇司马绍怎么会死得那么仓促。就算事出蹊跷,沈哲子也不觉得自己能帮其续命,他自己还是个病秧子呢。难道告诉这位老兄你要保重身体,否则明年铁定死翘翘?

又或者割了***进宫去贴身保护,提前消灭一切潜在威胁?别说他不愿意,就算愿意,信心爆棚的皇帝会听他一个小屁孩瞎逼叨叨?

“要不,还是反了?”

脑海中刚冒出这个念头,沈哲子旋即便否定了这想法,这才是真正的作死。

旋即,沈哲子又想到南下交广种田展的可行性。那里眼下虽然还是不毛之地,但其实也有了基础。南渡士族也并非全都集中在长江沿线,其中也有一部分往更南方的交广迁徙定居。除了种田之外,还能再往东南亚去展做海商,有了一定基础或是往益州成汉渗透,或是直接越洋北上。

有了这样一个想法,沈哲子心绪稍宁,且不论可行性多高,最起码不是全无退路,就算此生也难北上,但点点科技树,就当支援南部大开了。

但若要放弃吴兴的家业基础,沈哲子却不知如何说服老爹,也有点说服不了自己。眼下还未行到途穷,似乎还能努力一把。

心情恢复平静后,沈哲子先是吩咐刘猛再调几十名龙溪卒进城,同时通知江南岸的部曲做好接应准备。安排好退路后,沈哲子开始思忖破局的方法。

皇帝之所以起意要逼迫沈家,目的自然是要营造自己的势力,原因则是沈家自己处境尴尬。本身并非江东高门,政治上没有牢固的联盟,原本的靠山王敦完了,刚搭上庾家这条线又被皇帝给掐断,正是孤立无援的时刻。

想要破除眼下这个局面,沈哲子要做的就是在最短时间内让沈家再融回到士族集团中,无论南北,摆脱孤立无援的处境。同时要挫伤皇帝的信心,让其明白眼下的强大只是虚妄,做事绝对不可以一味雷厉风行。

这两个目的,每一个都不轻松。要尽快融入士族团体中,那就必须要联合时下最显赫之人。而皇帝的信心来源则是为其所用的流民帅,同样也是沈家鞭长莫及,非区区财货能够瓦解。

沈哲子脑海中将如今朝野名望地位都卓著的人尽数梳理一遍,渐渐锁定一个目标,那就是引郗鉴入朝的南士纪瞻!

纪瞻此人,乃是南士冠冕,江南士人当中屈一指的存在,在刚刚过去的动荡中有谋之功,不只引郗鉴入朝令朝廷得用流民帅,还卧护六军,声望功勋都攀升到极点!

人选虽然锁定,但想要达成目的却尤为艰难。顾6高门的漠视犹在眼前,更何况比之还要煊赫的纪瞻。

若在先前,沈哲子也不敢作此想,可是现在情况又有不同。他手里这张请柬诚然将沈家逼到进退维谷的墙角,但何尝不是凭空得来的一个重要筹码!

0028 手撕墨宝

再大的风波动荡,一旦捱过去,只要不死,总要吃喝。

建康城中虽然尚弥漫着一股风声鹤唳的紧张感,但是生机也在渐渐恢复。秦淮河两侧大大小小的围栏集市,人流又渐渐旺盛起来。粮肉蔬果之类,因动荡之故,价格高企,时令的鱼虾却因兵灾后水中多有溺亡,反倒物美价廉。

这些划地围栏的集市只面对升斗小民,真正权贵之家是不会来这里采购饮食所需。朱雀桁东至于篱门南市,沿秦淮河两侧不乏园墅,皆为京中权贵房产,其中也有货殖售卖的场所,被称为园市。

时下之风不以货殖为耻,士族高官多有从其业者。这些园市售卖的货品品质都极高,譬如乌衣巷后葵园,便是吴郡张氏产业,所卖鲥鱼、鲈鱼各取自牛渚、华亭,鲜美冠绝建康。

沈哲子身穿淡青薄衫,游走在这些园市之间,身边则是族叔沈陵并兵尉刘猛,另有二十多名龙溪卒或摆明跟随,或暗中保护。之所以摆出这样一副阵势,也是无可奈何,从沈宅动身出门,他就已经被跟踪了。

司马宗广结豪侠,麾下掌握的法外力量未必就逊于沈家龙溪卒。沈哲子不能不防备其中或就有胆大妄为者,为邀功闹市中将自己给强掳走。到时候可真是泥巴掉裤裆,有口难辩了。

得益于沈家在建康的长期经营,沈哲子倒也全非孤立无援。昨晚定下计策后,经过一晚上的资料搜集,他已经大致理清楚丹阳纪氏的情况。

纪氏早年避祸徙居历阳,直到纪瞻这一支显贵后复又迁回建康,如今在建康生活的纪氏族人大多依附于纪瞻。这给了沈哲子很大便利,若贸贸然接触的纪氏族人与纪瞻家关系并不亲厚,非但不能直接面见纪瞻,反而会打草惊蛇。

他这计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快,迅雷不及掩耳,一旦被司马家察觉其意图再加阻挠,只怕活离建康都难。

沈哲子在秦淮河沿状似悠闲游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尽量往人流密集处钻,刘猛不时在其耳边低语,现的跟踪者已经有十数个,始终不曾甩脱。看来司马宗联结吴地豪强之心颇为迫切,打定主意要把沈哲子看得死死的。

形势如此,沈哲子越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就带着这一群人在秦淮河沿兜圈子。直到一名仆从行色匆匆赶来言道已经布置妥当,他才带领一干随从径直转入一家专卖麈尾雅物的园市。跟在身后的尾巴也分出数人进入其中,另外的则各自分开,守住园市四周。

这一处园墅乃是沈家西宗的产业,沈哲子进入其中后,便被迎入内园,暂时隔绝跟踪。

园后直通秦淮河,那里早停着一艘加蓬载客小船,沈哲子换一身装扮,只带另几名先前不曾露面的龙溪卒上了船。小船沿河而行,更加不易追踪,一路行至青溪,沈哲子才又上岸,于肆市中登上一架牛车再次返回秦淮河沿。

牛车径直驶入一座遍植竹木的私人园墅,沈哲子才下了车,在园中仆人的引领下走入一座阁楼中。

阁楼中早端坐一名中年人,看到沈哲子走进来,脸上闪过一丝讶色:“就是你这小郎要卖我卫太保的《时雨帖》?”

沈哲子笑笑不说话,先让侍从呈上锦盒,从内中取出一幅法帖。

对方看到沈哲子动作,心中疑虑暂消,大步上前按住沈哲子的手腕,神色不悦道:“前人手录妙迹,岂能如此轻忽!”

口中抱怨着,此人已经将法帖接去,动作轻柔缓慢,似乎唯恐不恭,小心翼翼退回案旁,将之平铺在案上,这才弯下腰去仔细品评,神情专注,口中啧啧有神。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悬着的心才稍落下来。此人名为纪况,乃是纪瞻从子,性嗜书法。仓促下,已经是唯一能够接触到且有把握投其所好的纪氏族人。要在短短几个时辰内约见对方且不引人注意,并非沈哲子能够做到,多赖沈家在建康长久经营的人脉。

“人言一台二妙,卫太保得伯英之筋,果不虚言。睹字怀古,恨不能生于斯时,拜于太保庐下侍墨!”

观摩良久,纪况才喟然叹息,视线黏在那法帖上,迟迟不曾挪开。

沈哲子听到这话,却是有些无法理解。大概他天生缺少艺术的细胞,难以体会书法的精意。他只知道卫瓘名气很大,其侄女卫夫人还是王羲之的书法老师。

眼前的纪况欣赏后恨不能做卫瓘的磨墨奴仆,而沈哲子挑选这幅法帖的时候,请族中长辈掌眼,得知要将之送人,亦是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

但沈哲子实在看不出这份法帖精妙在何处,在家时自己试着双钩描摹,自觉也能得几分形似,莫非自己还颇有几分书法的天分此前不曾现?

不过眼下他倒没心情沾沾自喜,只是耐心等待,并不心急,对方欣赏的越久,他才会越安心。

又过了好一会儿,纪况才徐徐收回目光,转望向沈哲子,眉头微皱道:“能拿得出如此珍宝,小郎君你家门庭想必不凡。为何长辈不出面,却让你来见我?”

沈哲子心知纪况在忧虑什么,认真说道:“贩售前人墨宝,本是物议之非。若非时蹇当下,我家长辈绝不愿为此事。以孺子见纪君,亦是无奈。”

纪况听到这话,才缓缓点头。卫瓘墨宝无论在谁家都是足以世传的珍宝,拿出来售卖不吝于败坏祖宗传承的家业,对方长辈有此顾虑也说得通。

既然没有麻烦,他便没了顾虑,径直开口道:“你家既然请徐太平告我,那我也不再虚言。我确是钟爱此帖,不知小郎君你打算作价多少?”

对于这个时代的物价沈哲子尚不是很清楚,更不要说更模糊的艺术品估价。不过他真实目的也不是要卖东西,听纪况表明态度后,便说道:“佳帖如名士,惟求知己赏。纪君雅趣感怀卫太保,是志气相投。若以铜臭污之,是见辱时下,我不敢为。”

纪况听到这少年将自己许为卫瓘知己,心情很是舒畅,不过他还是冷静下来,沉声道:“非情之赏,不敢受之。我确是想要这份《时雨帖》,小郎君有何请托,不妨直言。若能为,我不辞。若不能,我亦不敢领受。”

听纪况说的直白,沈哲子便也不再拘泥,说道:“惟求纪君代为引见,得谒纪国老一面。”

听到这话,纪况脸色变了一变,没想到对方要求的事情竟然是此。他自然深知伯父时下有多煊赫,连带整个纪氏都水涨船高,近来不乏有人请托求事到纪况身上。

这其中许多要求,他自己就能做到。所以尽管对方送上的礼物虽然珍贵,他也有信心应下来。但想不到的是,对方竟然直接要求拜见纪瞻,可见所求之事有多重大。

沉吟少许,纪况才望着沈哲子,神色略显凝重道:“你是谁家郎君?”

话到这一步,也无遮掩必要,沈哲子回答道:“吴兴沈氏,家父讳充。”

得知少年来历,纪况脸色又变一变,吴兴沈家虽然清望不著,但家世也足可观。尤其时下,更是处于动荡中心。难怪对方要直接求见伯父,纪况也知凭自己的分量,若沈家真有什么要求,并非他能满足的。

不过,他心中还有些疑窦,问道:“时下之讯,我亦有所耳闻。令尊雅量著时,位补安东,还有什么疑难?”

沈哲子作忿忿状道:“北伧无信义,家父蹇于时下,岂敢轻托。既然归于忠义,自然要拜见咱们吴士忠义冠冕之门。”

虽然被捧得颇惬意,纪况却知其中水深,不敢轻易引见,卫太保墨宝虽然珍贵,却是烫手。权衡好一会儿,纪况才忍痛收回视线,将法帖轻轻往前一推,表明态度。

沈哲子早知愿望未必能轻易达成,见状后只是一招手,身后护卫又取来数个锦盒,尽数敞开摊在案上。建康沈宅里收藏但凡上名气的法帖墨宝,沈哲子统统打包带来,就是打算豪赌一把。若此事不成,不能再留建康,只能有多快跑多快。

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介入其中,纪况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垂眼观察片刻,心思又热络起来。这几份墨宝虽然不及卫瓘真迹珍贵,但也都是名著一时的珍品,对于他这嗜好书法的人而言,实在有极大诱惑。

有些艰难的收回视线缓缓闭眼,纪况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干涩道:“小郎君请回吧。”

半晌没有动静,纪况心中正好奇,忽然听到哧啦一声轻响,他连忙睁开眼,只见一份法帖已经在少年手中被撕为两半。

“你、住手!岂可如此损坏前人墨迹!”看到这一幕,纪况顿时怒火上涌,深恨沈哲子暴殄天物之举。

沈哲子却恍如未闻,另抓起一份法帖,再次以手撕开,丝毫没有损坏文物的愧疚感。

“无礼竖子,快给我滚出去!人言吴兴沈氏狂悖武宗,果然是如此。”纪况已是气得暴跳如雷,对沈哲子再无客气。

沈哲子则朗笑一声,怡然起身,有些粗鲁的收起案上法帖,对纪况说道:“纪君请放眼望,待风起时,或能得卫太保墨宝片言只字。”

眼见少年昂往外走,纪况脸上显出激烈的挣扎之色,他实在无法想象那美妙绝伦的法帖墨宝在少年手中变成碎屑的画面,心中更生出浓烈的负罪感,仿佛已经成为这个狂悖少年的同谋。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见沈哲子即将跨出门外,终于再也忍不住,恨恨道:“留步!”

0029 恶客难逐

牛车辘辘而行,车厢中纪况脸色阴郁,两手紧紧抱住那几个装住法帖的锦盒。平生第一次,他不因获得前人珍品墨宝而感到高兴,心情五味杂陈,懊恼、担忧、愤慨兼具,视线一俟望向沈哲子,便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沈哲子倒也泰然,微笑着安慰纪况道:“纪君请不要介怀,先前我损坏的几件墨宝,稍后会再着人收集相称的珍品送去府上。”

“前人真迹,少了一份便是一份,这要如何补偿?难道你能让亡者返生?”

纪况没好气说道,沈哲子的行为在他这个噬爱书法的人看来,简直就是不可原谅的恶劣亵渎行径。不过对方的许诺也令他颇为意动,勉强按捺住心中的厌恶,让自己语气变得平和一些:“我虽然答应为你引见,但伯父他近来病体欠佳,时眠时醒。我只负责把你带入府中,究竟能否见到伯父,我却不敢保证。”

沈哲子也知纪况并非虚言,纪瞻已经年过七旬,早数年便疾病缠身,乃是时下吴中硕果仅存的国士,健康状况确实堪忧,否则也不会卧护六军。王敦之乱平定不久之后,此老便于家中去世。

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哲子还要强见纪瞻,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但他也是走投无路,否则也不愿打扰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家最后安宁。

“不情之请,已是非分。纪君能代为引见,我已经非常感激。若不能见到纪国老,是我自己无幸,与纪君无尤,亦不敢再请。”

听到少年表态,纪况才放下心。他还怕这小子不能见到伯父后再迁怒与他,讨回法帖。

牛车行出肆市,而后由东侧转入乌衣巷,行不多久,便停在了一座府邸的侧门处。不过就连这个侧门,也有宿卫军士把守,不许闲杂人等出入,可见纪氏圣眷浓厚。若非有纪况这个纪氏族人领路,沈哲子若是贸然拜谒,只怕也难进此门。

在侧门处等候少许,纪况通报了自己的名号,才有府中仆从过来将人领进去。沈哲子几个护卫却不得准许入内,只能留在府外。

相对于侨居王氏,纪家才算是建康地主,因此位于乌衣巷的这座府邸占地也极为宽阔。步入其中后,便见水流潺潺汇入清潭,竹木欣欣颇得清趣,青石铺就的石道曲折蜿蜒,遥通一座木造阁楼,步行其间,仿佛置身于静谧山野,全不似繁华京畿。

石道尽头阁楼下站立着一名脸色不乏忧伤、年约十五六的少年,待纪况与沈哲子走到近前,便上前对纪况行礼口呼伯父。这少年便是纪瞻的孙子纪友,如今纪家这一支唯一的继承人,纪瞻二子早已经先于其父去世。

“文学,伯父近来可有好转?”

纪况上前询问道。

纪友听到这话,神情益暗淡,他虽然家世显贵但独缺人伦关爱,至亲接连死去,如今就连唯一的祖父也行将就木。对于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而言,确是难以承受之打击,看到纪况这个同宗长辈,情绪便有些悲怆,略带哽咽道:“大父清晨醒来片刻,现在还在昏睡。”

两人又寒暄片刻,纪友才注意到后面沈哲子这个陌生少年,便问道:“伯父,这位小郎君是?”

纪况脸色略显窘迫,看到纪友情绪如此低落,他越懊悔将沈哲子带进府中来。

沈哲子则上前一步,对纪友见礼道:“吴兴沈哲子,家父讳充,冒昧来访,求谒纪国老。”

纪友听到沈哲子的介绍,脸色顿时一沉,并不同沈哲子说话,而是转望向纪况,目露责怪之色,轻斥道:“伯父怎么将这不相干之人带进我家来!”

纪况神情更尴尬,继而迁怒沈哲子瞪他一眼,却不知要如何回答纪友。

沈哲子脸皮倒是厚,并不因主人漠视而介怀,说道:“国老乃吴中国士,南人冠冕。凡我江东之人,皆承其德泽,小子虽然年幼,也生于吴地,又怎么是不相干之人呢?”

心中虽然不悦,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听到少年如此赞誉,纪友也不好太过无礼,转向沈哲子说道:“小郎君有礼了,只是我家中多事,不便待客,你还是请回吧。”

好不容易才进到府中来,沈哲子怎么肯就这么离去,对纪友的逐客令充耳不闻,固执道:“童子非客,郎君不必多礼。我只求瞻仰国老一面,不会打扰府中。”

眼见恶客难驱,纪友便生出恼怒,指着沈哲子喝道:“我家与吴兴沈氏殊无瓜葛,你这小郎不请自来,已属无礼。若再不走,休怪我也不再持礼!”这是要打算让人动手驱赶了。

眼见纪友动了真怒,纪况更觉得无地自容,上前拉一把沈哲子:“我早跟你说过这情形,你却不听。我伯父实在不能见客,你再固执不去,更让人见恶你家!”

沈哲子则退开一步,直视着怒不可遏的纪友,朗声道:“人生五十不为夭,天命俱有定数。国老虽然年逾古稀,但观其一生,功卓名著,志壮义隆,不曾为一二损节抱憾之事!哪怕缠绵病榻,仍然要上辅君王,下安社稷,举世共仰!”

“郎君你以亲疏远我,以年齿轻我,阻我见贤,这难道是国老言传身教的道理?纪氏广厦千间,却不容童子寸立之地!国老未卒,已经败德至斯,郎君是要让老人家垂死病中惊坐起,一生节义终留瑕?”

“你住口!”

纪况想不到事态会演变至斯,心中已是万分懊恼不该将这个狂悖成性的少年带进府中来,羞愧得无以复加,便上前以手去推搡,要把沈哲子赶出府去。

沈哲子年幼体弱,怎么禁得住一个成年人的大力推搡,顿时跌倒在地上,但却仍不放弃坚持,两手死死抱住道旁翠竹。

“伯父你住手罢。”

纪友垂沉吟良久,少年的话句句如锤撼动他的心弦,待见到其死命坚持不肯离开的样子,便更加动容。他心内实不愿意让不相干的人打扰祖父最后时光的安宁,但正如沈哲子所说,也不愿持身自洁一生的祖父最后留瑕。

他走上前扶起半跌在地上的沈哲子,肃容道:“我不知你为何一定要见我大父一面,但大父他病体虚弱,实在已经没了精力待客。你可以留在我家,但我也不知大父何时能醒来。你要安分些,不许惊扰府中清净,否则无论你再说什么,我都要把你赶出去!”

沈哲子撒泼打滚,总算得到许可留下来,他心里也无比愧疚,因这要求实在太过强人所难。拍拍身上的尘埃草屑,他认真对纪友长揖道:“郎君是真正雅量的谦谦君子,能容我这恶客暂留。郎君请放心,我只要待在一处等待国老醒来面禀片刻,绝不会再打扰贵府安宁。”

虽然答应沈哲子留下来,但纪友对其却没有好感,转身走回府内,又对纪况说道:“伯父一起来吧。”

纪况心内惴惴,他心内也不放心将沈哲子独留府中,唯恐这小子再闹出什么事情来。紧紧跟在少年身后,打定主意这小子若还闹腾,无论如何也要将其赶出府去。

将两人领入中庭左侧一处楼宇中,纪友便径自离去,他一刻也不想多看那少年嘴脸。离开之前,还吩咐仆人守住门口,不许沈哲子四处游逛。

然后,纪友才又走回内府,直趋祖父荣养的阁楼。阁楼内外,俱有侍女静立,等待随时而来的差遣。

纪友悄无声息走进阁楼内,在外侧室里倾听祖父气息粗浊的喘息声,情绪复又低落下来。站在原地片刻,他转入祖父卧房隔壁一间静室中,里面有一位宽袍大袖的中年人正半卧榻上,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中年人睁开眼看看神色忡忡的纪友,麈尾一转示意他坐在自己下,温声道:“文学你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看护。”

纪友叹息一声,对中年人说道:“世伯,我大父身体还能有好转吗?”

问出这话后,他见中年人沉吟不语,自己便怅然道:“人言五十不为夭,天命有定数,大父他年过古稀,已经算是难得的高寿了。只是一想到以后我将孑然一身,无所依托,心内就觉得凄凉悲怆。”

中年人听到这话,神情却是一异,口诵数语,觉出其中豁达。

这时候,内室中突然响起一清脆击打声,静室中这两人连忙起身走进去,便看到鹤老者箕踞塌上,神态安详。

“大父,您何时醒来的?”纪友连忙上前,手捧汤羹奉上。

老人手中如意指了指少年,神态有些不悦:“五十不为夭,天命有定数,你既然知道,缘何又看不开?闻听道理,是要让你奉行,若只是止于言语,于身何益?”

纪友恭应受教,待侍奉祖父汤羹之后,见其精神还算不错,才又想起门内还有一个赶不走的恶客,便又说起此事。

旁边的中年人有些不悦:“你大父要静养,不方便见客。”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那小童……”纪友苦笑着将沈哲子一番强词夺理的言语复述一遍。

塌上纪瞻听完后,脸上却是笑逐颜开:“我已经这个年纪,但处分内,何惧言非。不过,那小童辞锋雄健,迫得你都无从应对,倒也不妨见一见我吴中的后起俊彦。”

0030 苟利家国生死以

楼宇内空间开阔,不乏案几座榻,似乎是主人家待客宴会的地方。

沈哲子和纪况各据一案,分开距离很远,彼此也无交流。

枯坐片刻后,纪况按捺不住,掏出一份法帖摊在案上,认真观摩,渐渐入神,手腕空悬时而转动,似在描摹,浑然忘却身在何处。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并不能感受对方乐在其中的意趣。或许他本就不是一个志趣高雅的人,没有那种乎至诚、陶冶情操的雅致爱好,任何思量、行为,都有明确的目的性和功利性,就算勉强为之,大概也注定只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俗人。

收回视线后,沈哲子开始思考稍后要如何说服纪瞻。尽管他已经成功争取留在纪家,但要如何说服纪瞻出手相助,心里其实并无太大信心。

且不论对方的身份名望,单单其年纪便令人望而生畏,这可是从三国时代活到时下的牛人,活化石一般的存在,人生阅历之丰富,堪称行走的史书!

还在斟酌稍后措辞之际,纪家仆人进门邀请入内府,沈哲子精神顿时一振,心里又念叨起家业存亡在此一行。谢安一生言行,沈哲子感觉“晋祚存亡,在此一行”才最有逼格,甚至还要过那句“小儿辈破贼”。以此自勉,斗志更加昂扬。

纪况见状,连忙也起身跟上去,一方面是想要探望伯父顺便请罪,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沈哲子再为放诞言行。

纪友站在内门等候,远远看到沈哲子走过来,脸色便是一沉,先前被祖父言道自己尚不如这垂髫小儿,因此对沈哲子印象恶劣之余,更有一股争胜意气。

一行在纪友引领下步入内室,沈哲子看到榻上病容憔悴的老者,心知应是纪瞻,这让他更加愧疚。与对方节操名望无关,只是因此自己打扰一位缠绵病榻的老人家而自责,过意不去。

纪况先一步上前跪拜,口中满是歉意:“伯父,我不该贸然带人进府,打扰您静养。”

沈哲子也上前一步拜道:“吴兴沈哲子,拜见国老。小子心仰国老,强求一见,言行孟浪,胁迫纪君。国老若见罪,错全在小子。”

纪瞻精神有些不济,当人进门后,便打起精神观察这个面貌稚嫩清秀的少年,见其礼节周全,口齿清晰条理,心内便觉一奇,连带着精神也有所好转,指了指沈哲子,微笑道:“小郎你口言仰慕我,却胁迫我家人,言行却是不一啊。”

沈哲子面色顿时一窘,旁边纪况则小声讲起被这少年胁迫的经过。

纪瞻侧耳倾听,待听纪况讲完后,才蓦地笑起来,指着纪况道:“你是受到了教训没有?被人胁以珍爱之物,就失了方寸本心。今日不能守于行,来日可能守于信?异日可能守于德?”

话讲到最后,已经极为严厉,纪况连忙又趴伏于地,口称受教。

沈哲子在旁,既有感于纪氏家教,又颇感愧疚。

“冲龄小童,见逼人心。沈家小郎,你这诡变之能,倒是颇得汝父风范。你父沈士居是吴地时下少有的敏察智士,但惟其所恃,为其所害。你这小郎费尽心机要见我这老朽之人一面,应是有些非情之求吧?”

对这老人家见微知著的本领,沈哲子算是领教了,不敢再耍心机,恭声道:“时事波诡云谲,浮云遮眼,小子冒昧,求国老指点迷津。”

“谈不上指点,各守本分而已。时下吴中传来事迹,我也有耳闻,心里要道一声佩服。至于小郎你要见我,现在也见到了,一个行将就木、不能自立的老叟,倒让你失望了。”

说完这话,纪瞻闭上眼,喘息声有些急促,显然已经不打算再继续谈下去。

纪友见状,不忍祖父再劳心,便上前一步对沈哲子说道:“小郎君既已见过我大父,夙愿得偿,请回罢。”

沈哲子早知要说服纪瞻极为困难,并不意外对方不打算与自己深谈的态度,闻言后则对纪友作揖道:“预祝郎君州举寒素,平步青云。”

“你……”

纪友听到这话,脸色幡然一变,指着沈哲子几乎要破口大骂。

魏晋九品中正制,州郡各有中正官,选拔人才议定品级,定品之外,尚有分科,诸如孝廉、秀才,寒素亦是取士科目之一。

然而所谓寒素者,是谓门寒身素,无世祚之资。简而言之,寒素就是出身寒门者,不入士族之列。沈哲子预祝纪友州举寒素,简直就可比骂人门庭祖宗一样恶劣,纪友自然怒不可遏。

然而,榻上的纪瞻听到这话,却是又睁开浑浊老眼,精光直溢望着沈哲子,口中呵呵笑道:“有趣的小郎,今世非往昔,你觉得我孙儿要步我后尘?”

之所以会有此言,乃是因为纪瞻进仕正是州举寒素。纪氏自然不是寒门,旧吴时纪瞻祖父官居尚书令,父居中书令,可谓一门显贵。但就是这样的门庭,晋灭吴后,纪瞻出仕任官,却被举为寒素,可谓极大的屈辱。

纪瞻虽然老迈,但阅历丰富,如何听不出沈哲子弦外之音,因而有此问。

沈哲子见又激起老人家谈话的兴致,先是拜下告罪,才又说道:“今世确非往昔,板荡犹有过之。君不能安其位,臣不能守其节,国老古稀之年不能荣养于室,小子垂髫儿童不能嬉戏庭中。”

听到沈哲子的话,纪瞻久久不语,垂眼状似入眠。一直侍立其身侧的中年人突然探手轻拍他脑门,轻声道:“你现在等死罢,还劳神想那些身外事做什么!”

一边说着,中年人一边瞪了沈哲子一眼,神态间对其不乏厌恶。

纪瞻这才睁开眼,微笑着指了指中年人,继而才又望向沈哲子:“垂死病中惊坐起,早知你这个小郎辞锋雄健,却没想到我这个已经身外物求的老朽不觉还是被你言语诱入彀中。小小年纪,揣摩纵横,已经略得捭阖精义,大有鬼谷遗风。沈家小郎君,你真可以称得上是我们吴中难得的琼枝芽苞。”

听到纪瞻如此赞许,沈哲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在这个名声清望决定前程的年代,他能得到纪瞻这位南士冠冕点评称许,来日便可名声鹊起。但这却非他所需要的,若不能说动纪瞻,他这个琼枝芽苞大概终其一生都难有绽放的时候。

原本沈哲子注意力都集中在纪瞻身上,却没注意到其旁边的中年人。现在不免认真打量,只见对方脸色红润,气质清逸,显然不是仆从之流,但在他所收集的纪氏族人资料中却找不到这样一个形象。

看对方敢对纪瞻动手,言语也颇无忌惮,可知其在纪瞻身边地位然。被其横加阻拦,令得说服纪瞻更加困难,沈哲子心中不无怨气,思忖片刻后才正色道:“这位先生之言,小子不能认同。苟利家国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身之老朽天注定,节义永垂人为之。国老存社稷,全邦家,虽死流芳,其馨隽永!”

“哈哈!”

纪瞻听到这话,已是抚掌大笑,如老顽童一般,看着身边中年人被少年言语挤兑却无从应对的吃瘪状,更是乐不可支。

房间内洋溢着老人欢畅的笑声,良久之后,纪瞻才渐渐收住笑声,指着沈哲子说道:“苟利家国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好,就凭这句妙语,你有什么要求,说出来吧。”

沈哲子闻言后,心中顿时一喜,终于体会到为何文抄公才混得开。他飞快压下心头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这才从怀中取出那一份请柬,恭敬的呈送到纪瞻手中:“请国老一观。”

接过那请柬低头一看,纪瞻脸色蓦地一变。对于时局的洞察,他要比沈哲子深刻得多,只这一眼便推测出许多讯息,继而也明白了沈哲子为什么费尽心机都要见上自己一面。

他虽然忠于王事,但自身便深受八王乱政之害,无论如何也不愿见吴地重蹈覆辙,哪怕仅仅只是一点苗头,都令其心悸不已。

手里捏着请柬,纪瞻沉吟良久,才开口道:“你能来见我,我很高兴。但还有点好奇,若你不能见到我,又会如何?”

沈哲子垂道:“往年国老不应辟,尚能南归桑梓。而今桑梓无存,我家已无归处……”

听到这里,纪瞻已经明白沈哲子的意思。往年他受朝廷征辟,行至徐州北地已乱,想要坐观时局,其时执政的东海王司马越下令若他们一干南士还要观望不前,就要让军士押送乃至于就地斩杀。他们一干人潜逃南归,昼夜兼程,才总算逃回江南。

可是如今朝廷南渡,吴中已为腹地,沈家受此逼迫,实在已经逃无可逃,若不想阖族俱亡,那么也只能甘为宗室爪牙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哲子居然还能不屈于强权压力,敢于犯险拜入自己府中,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生死相托!无论吴兴沈氏此前有何劣迹,单单从这一点来看,自己就有责任保护住他们。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名望责任考虑,也是为了不再重蹈宗室乱政的覆辙,一定要把这个苗头扼杀在萌芽中!

苟利家国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与其说是少年对自己的赞许,不如说是其自身心迹剖白。一念及此,原本在他看来仅仅只是敏于辞锋应对的少年,隐隐然有了一丝大器胸襟。最起码,对方甘冒杀身之祸来见自己,而非屈从强权,这一点已经足堪称道!

0031 亘古长夜黑如墨

纪瞻自然不会知道皇帝命不久矣,在他看来,当今皇帝正值壮年,文韬武略兼备,是一位难得的明君。

但尤其如此,纪瞻才觉得更加惋惜,皇帝伸张皇权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完全可以重用南士以平衡侨姓,朝堂上虽有多种力量博弈,但凭皇帝的才具完全可以居中帷幄平衡,不会再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只要时局平稳休养生息,国祚未必不能重振。

然而皇帝却选择了最为急功近利的做法,扶植宗室这个恶魔,诚然如此可以让皇帝快摆脱孤立无援的状态。但是宗室獠牙凶恶,殷鉴未远,一旦成了气候,那么连江南也不再会是净土。

纪瞻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这种事情生,哪怕他已经命不久矣,也绝不愿做祸乱三吴桑梓地的罪魁祸!

沈哲子坐于下,能够感觉到老人浑浊眼中流露出的痛苦挣扎,心里便有些不忍,他这是在打扰一位垂死老人的最后平静,甚至于令其死不瞑目。

纪瞻谋国功,引郗鉴入朝,借助流民帅力量挫败王氏窃名器之举,但由此也激皇帝的野心,动了扶植宗室以摆脱困境的念头。这其实只是皇帝的个人选择,但很显然纪瞻将责任归在了自己身上。

沉吟良久,沈哲子才说道:“前辈德义俱隆,已经可以功成身退。本不该再打扰您的安宁,只是要渡诡谲之局,实在力有未逮,惟求国老能扶植一程。若能过此关,小子向国老保证,我家既为将门,此生愿为老兵,以国老之薪火,代代相传。只要一息尚存,护我桑梓永无兵灾!”

听到这话,纪瞻脸上才露出些许笑容,却又伸手将那请柬递回给沈哲子。

沈哲子接回请柬,旋即便在纪瞻面前将之撕成粉碎,表明自己态度,绝不苟且。

纪瞻看到这一幕,脸上更流露出异色。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再受言语蛊惑,评价一个人,更多是观察其行为。沈哲子在他面前撕掉请柬,无异于毁掉吴兴沈氏的退路,单单这一份足堪壮烈的决绝,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过了。

再看向沈哲子,纪瞻眼中已经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赞赏之色,他视线一转,对身边的中年人笑道:“稚川,你觉得咱们吴中这个后进怎么样?”

中年人似乎对沈哲子的顶撞还颇有不满,闻言后视线在少年身上游弋片刻,语气才有些生硬道:“早慧性黠,灵光外透,面劳心疾,非高寿之相。”

被人当面称为短命鬼,沈哲子登时便有些不悦,这中年人到底是什么人?纪瞻称其为稚川,稚川?

略一思忖,沈哲子脸色顿时一变,再看向中年人,视线已经不敢再有不恭,小心翼翼道:“先生可是抱朴子小仙翁?”

眼见对方冷哼一声并不作答,态度已经极为清楚,沈哲子顿感欲哭无泪。他本就有感于自己年幼体弱,还想去拜访葛洪求一二养生之术,只是一直没能抽出时间来。没想到不经意间在这里遇上,偏偏自己还狗胆包天顶撞了对方,看其这幅态度,显然对自己乏甚好感。

咂咂有些干涩的嘴巴,沈哲子为小命计,连忙道歉补救:“小子言辞放诞,冲撞先生。先生神仙一般豁达,还请不要介怀。”

“哈哈,孺子前倨后恭!”

纪瞻看到这一幕,顿时拍着床榻大笑起来。而葛洪脸色则更阴郁,似乎极不想跟这个看着就生厌的小家伙交谈。

沈哲子见状,心中不禁有些懊恼,怪自己过于粗心。如此年纪能够深入内室照看垂死老人,且还能熟不拘礼,南士之中人选本就不多。只要稍加推测,大概也只有同为丹阳高士,且家学渊源的葛洪了。

虽然被对方厌弃无视,但这点小挫折沈哲子还能受得住,腆着脸又问道:“葛先生,您觉得我还能救一救么?”

见少年一副可怜模样,纪瞻不免又欢畅的笑起来,而沉默良久的纪友这会儿则冷笑道:“天命俱有定数,这话是你说的,原来轮到自己身上也不能淡然处之。”

沈哲子正色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乎人。我非贪生,只是不愿让自身才具志气错置早夭。”

这话出自一个八岁小童之口,让人感觉有些别扭,但室内之人皆目睹沈哲子的表现,竟不感觉突兀。纪瞻开口道:“琼苞早折,世之憾矣。稚川,我知你是避世高洁的人,不愿沾染我们这些尘污之人。但这小郎天授的才具,若不能益于世下,实在太可惜。”

听到纪瞻如此推许沈哲子,众人无不动容。葛洪则叹息一声,指着纪瞻说道:“你这个老朽,死都不能心安,真是咎由自取。他如果不自逞天授之才,澄心静念还能多活些岁月,本就是病弱之体,又不安于室,心劳至损,我又能帮上什么。”

沈哲子闻言默然,穿越以来为时局所迫,他左右奔波,近来确实精力有所不济,勉强支撑着,正如葛洪所言心劳至损。但如果让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安居养生,又实在做不到。

他不是妄自尊大到认为只有自己才能救世,但身为一个闯入这个纷乱世道的变数,如果不能留下自己的痕迹,又怎么会甘心?兴兵北伐是他的夙愿,时下的人其实并没有这个需求,要达成任何一个小目标都要迂回前进,可想而知余生都会奔波劳碌。

“亘古长夜黑如墨,愿化流星显微光。即便只得一刹光辉,如果能指点一二迷途,我也没什么可遗憾了。”讲出这一句话,沈哲子不是想说服谁,而是给自己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葛洪听到这话后,面色微微一凛,深深看了一眼沈哲子,又望向榻上若有所思的纪瞻,突然嗤笑一声:“你们这类人,总是惯于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自己尚且不能自安,却总奢望能泽被世人,一群愚笨狂徒罢了。”

纪瞻苦笑一声,垂望向下方的少年,恰逢沈哲子也抬起头来,一对老小各从对方眼里看到无奈,相对无言。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但总有人堪不破这道理,偏要勉强,偏要强求。

过了片刻,纪瞻才手指葛洪笑道:“稚川你又何尝不是一个狂徒,既知我天数将尽,还强留在侧。彼此意趣或不相投,但行迹相类,也算是殊途同归罢。”

葛洪冷哼一声,状似不屑,却也没有再出言反驳。

接着,纪瞻又对沈哲子说道:“你来到建康,可曾去拜谒王司徒?”

沈哲子微微错愕,旋即才摇了摇头。

“于礼应该去拜见一下,现在就去吧。”

纪瞻说完,神情已经颇显疲累,吩咐沈哲子道:“拜访王门之后,你再来我家。我要休息了,养好了精神再跟你详谈。”

说完后,他便闭上眼,不一会儿便响起均匀鼾声。可见刚才一番谈话也是强打起精神,其实已经非常困倦了。

沈哲子虽然还有疑惑,但见状后也不方便再询问,只能与纪况等一起退出来。

或许是因为得到纪瞻的认可,纪友与纪况对沈哲子虽然仍未有改观,但态度总算有些好转,留他在府中用餐。

沈哲子一直在思考纪瞻要他去拜访王氏究竟有何深意,的确王家算是老爹的恩主,此前虽然已经分道扬镳,但自己既然来到建康,从礼数上来说,也确实应该去拜见一下,尤其眼下王家挂丧。

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沈哲子却不能不考虑更多。老爹临阵脱逃,放了王氏鸽子,眼下这时节凑上去,自己就不要奢望王家会笑脸相迎,被乱棍打出都不无可能。

但既然纪瞻郑重其事的吩咐了,沈哲子也不能置若罔闻。尽管明知此举是自讨没趣,也不得不去一趟。

在纪家吃过饭后,沈哲子便先告辞,带上几名护卫,心里给自己打着气,往同在一巷内的王家走去。

0032 自取其辱

虽然侨居未久,但王家身为南北第一高门,其位于乌衣巷的府邸,堪称恢弘。

不同于纪氏土著府外平平,内有洞天,王氏府邸门庭之外便可称得上是先声夺人。御赐衡门仪仗,幢盖旗幡,几乎已经出了人臣的规格,更彰显出王与马共天下的煊赫家世。其间杂以白纱绫幡,威仪之外,尚有肃杀。

沈哲子行至王府门庭前,便见车水马龙,宾客盈门,似乎府内正大宴宾客。很短时间内,便见数驾牛车载来士人投帖入门,其中不乏有身穿官袍者,似乎刚离开台城官舍还来不及赶回家换衣服,就急匆匆赶来赴王家宴会。

如此情形,与沈哲子想象中略有不符,而且似乎也不符合王氏时下的处境。谋乱未果,几名重要的族人接连亡故,正该偃旗息鼓、晦身喑声以自处,却在这时候大宴宾客,唯恐不张扬,于情不符,于礼亦不合。

站在门庭一侧观察片刻,沈哲子现来者多操北地口音,渐渐也就有所明悟。王家之所以如此,正是在示威,向世人彰显自家权势未坠。同时也是各大侨门联合起来,抱团取暖。

此举虽然不免有色厉内荏之嫌,但在当下却是最直接浅显的自保手段。各家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们仍然惟王家马是瞻,并没有改变现状的打算。

摆出这幅阵势,示威的对象有两个。一个是那些想要趁势而起、洗牌格局的各方势力,南士、流民帅、宗室以及潜在的皇党。另一个自然是台城中的皇帝,眼下还未到变天革命的时刻,如果不想天下复归动荡,就算是真龙,也得盘着!

沈哲子眼下正身受皇权逼迫之害,看到王氏公然结党给皇帝上眼药,可想而知台城中的皇帝会有多气急败坏,因此心情不可谓不愉快。但由此也看得出这些侨族对于维持现状的决心,为了维持自身享有的特权,他们是敢于犯禁,敢于拼命的!

如果再往深处想一层,台城中那位皇帝陛下看似已经占据优势,但其实已经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他或许是一位合格的帝王,但却不是人们所需要的那一种。圣天子垂拱而治,太有作为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彼此相看两厌,焉得长久?

屁股决定脑袋,哪怕在沈哲子看来,如今的皇帝英年早逝,是时下各方都乐见的结果,没人愿意陪他折腾。

心里感慨着,沈哲子让一名护卫递上自己的名帖,站在门庭下等待引见。可是名帖投进去好久,始终不得回应。这期间又有数波访客全都被引见入府,只有沈哲子站在原地无人搭理,几名负责待客接引的王氏门生在将名帖递入后便对其视而不见,冷落之意极为明显,渐渐变得醒目起来。

进进出出的宾客看到始终站在那里的少年,难免会有好奇,便向门庭内负责接引客人的王氏门生打听少年身份。一俟知晓了沈哲子的身份后,反应各不相同,有的不屑一顾,有的充满鄙夷,更有甚者直接啐在少年脚边,喝骂一声“欺世之徒”,没有一个流露出些许善意。

沈哲子早知此行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受此冷遇倒也能处之泰然。他明白自己被拒之门外应该不是王导的主意,况且凭他的身份也惊动不到王导,多半是名帖传递过程出了问题,被人截留阻挠也有可能。

站在这里受人冷眼,沈哲子思忖良久,渐渐有些明白纪瞻让自己来拜会王氏的深意。

老人家未必能猜到自己根本连门都进不去,但肯定也明白此行不会有好结果。之所以还让自己过来,一方面大概是要再考验自己处事应变的能力。另一方面则是要借此事让吴兴沈家跟王门侨姓做一个了结。

沈家的背景过于复杂,既为南人,又曾与侨姓王氏勾搭成奸,旋即转又投向颍川庾氏。看似与诸方都有瓜葛,但其实却不能见容于任何一方。正因如此,才会被宗室借势威逼。

纪瞻就算想出面保下沈家,也要考虑后续的影响,尤其要考虑此举会给台城中的皇帝传递怎样的信号。皇帝会不会怀疑南北士族借吴兴沈氏为纽带,联合起来向皇权施压?

所以,沈哲子拜会王家的使命,就是要向外界宣示,沈家已经不再见容于王氏,以此与侨姓划清界限,完全归于吴士团体中。简而言之,就是要送上脸来给人打,被打的越狠则效果越好。

如此一来,纪瞻再出面就是保护吴士的利益,凭其身份名望是理所当然,也能稳定南人人心,让南人明白关键时刻唯有桑梓乡人才可靠。皇帝就算有所怨忿,也不好因此事借题挥。

一俟明白这个道理,沈哲子心态便平和下来,就这么站在王家门外,承受着诸多宾客的冷眼蔑视,务求这一幕让更多人能看到。同时心里也是由衷的对纪瞻感到佩服,看似寻常的举动,却饱含着深意。跟这些老狐狸们相比,自己的谋划就未免痕迹太露,用力过猛,还需要修炼。

正如沈哲子所料,他在王家门前虽然备受冷遇,但其实建康城中并不乏人对他关注有加。

作为沈充的嫡子,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却是吴兴沈家在建康城最重要的成员,他的一举一动,便可以视作沈充的态度。

沈家虽然清望不著,但却是江南土著中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其最终何去何从,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影响到动乱后时局的演变。

先现沈哲子动向的是南顿王司马宗安排监视他的人马,那群人没想到少年反应那么敏感快捷,一俟现被跟踪便做出应对,脱离了他们的监视。

一群人焦急的沿秦淮河畔扩大搜索范围,过不多久就在乌衣巷里现了沈哲子的踪迹。他们不敢在王家门口放肆,只能一面守住这附近,一面派人返回报信请示。

南顿王司马宗官居左卫将军,执掌宿卫,依律应该驻守台城。此前数年他与兄长西阳王司马羕虽然有从龙拥立之功,但只居显位却无权柄,始终被干晾在一边。一直等到新皇登基,有志摆脱权臣钳制,他们这些宗室处境才渐渐有所好转。

在剿灭王氏叛乱的兵事中,司马宗得以执掌禁卫,一朝权在手,益感到此前人生都是虚度。皇帝扶植宗室以拱卫皇权的意图极为明显,司马宗自然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来巩固自身的权位。

司马宗交好国舅虞胤,但虞胤情况与其类似,本身并非高门,得近幸攫升,暗室相谋则可,并不能给其提供更大助力。旋即又与其兄跟南下勤王的流民帅苏峻之流暗通款曲,但流民帅骄兵悍将,亦非可靠的外援。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司马宗将目标锁定为沈充。吴兴沈氏江东豪,若能与之联结,不止能稳住自己的位置,甚至将手伸到三吴之地,钱粮武力俱得取用,想想就觉得兴奋!

虽然有了这个念头,司马宗也不敢贸然行事。此前庾怿在吴兴迫降沈充,皇帝在欣喜之余,却隐有忧虑。司马宗将之看在眼中,适时表示可示好沈充,甚至沈充加号安东将军,就是司马宗提议。

皇帝虽然对沈充颇有厌恶,但还是同意了司马宗的提议。这其中传递出的信号不言而喻,其后庾怿台城奏对触怒皇帝,将之扣留在台城中,这无疑是帮司马宗扫清招揽沈充的障碍。

吴兴沈家已是孤木难立,司马宗深知自己的机会来了,当机立断安排人送出请柬。只要沈充的儿子踏入自己府中,那么沈充就算还别有怀抱,也于事无补了。

请柬送出后,司马宗便一直处在亢奋之中,虽然身在台城,心却早已经飞向远处。

当听手下人汇报说道沈充之子在王府门前求见却连门都进不去,司马宗心里颇不是滋味,认为自己竟被一个孺子小觑,将自己的示好丢在一旁,转而去求自身难保的王家。

不过旋即他便冷笑起来:“这小儿能对时局略有所知,已经算是难得了,但也实在幼稚得很。他家先自绝于王氏,现在却又去王家求援,难道真以为王门乃是不计前嫌的圣贤之家?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嘲笑过沈哲子的天真之后,未免再节外生枝,司马宗又吩咐道:“待其离开王家府邸后,即刻将人请到我府中。若是胆敢反抗,不妨给他一点教训!”

将手下人打走之后,司马宗又示意内侍将此事传进內苑中。虽然皇帝没有言明,但司马宗也深知自己若是有所隐瞒,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与此同时,庾亮脸色阴郁走入少府官舍中,径直走进庾怿居室,手指抬起狠狠指了指对方。

庾怿尚为自己台城奏对出错而忧心忡忡,又担心沈哲子无法应对变数,看到大兄这副模样,心中更觉惊悸,忙不迭问道:“大兄,生何事了?”

“你还有脸来问我!那沈家小郎正在王府门前求见,这就是你信重的人?”

庾亮恨恨不已,倒不全是因为失去沈家这一外援,而是对方转投王氏之举令其倍感羞辱。

庾怿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惊在当场,脑海中混沌一片。他可是豁出性命才将沈家从王氏一方拉过来,仅仅只是失联不足一日,对方却又转向王氏。如此一来,他先前那自以为名著当时的壮举如今看来,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庾怿低着头,任凭大兄训斥良久,始终不一言。一直等到庾亮离开,思绪才渐渐理顺。别人不了解沈哲子,只将之当做一个不喑世事的小童看待,但庾怿深知此子之能,绝不是一个眼界如此浅薄的人,此举必然有其深意!

只是沈哲子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庾怿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到。

0033 轻轻的我走了

从午后一直到夜幕降临,沈哲子在王氏府邸外站了将近三个时辰。

其间不乏人进进出出,对少年的存在,由最初的冷眼相加,变为完全无视。偶尔也有品性宽厚之人上前想劝少年离开,不要再留在这里自取其辱,寥寥数语点到即止,见少年不为所动,也就有之。

沈哲子站在这里倒也不是一味枯燥无聊,细微处能咂摸出许多味道。

有人的地方就分左中右,所谓的侨姓也并非铁板一块,到来的宾客中,其中琅琊诸葛氏、泰山羊氏、陈留阮氏等所受礼遇最厚,其他一些名声不著的则要稍逊一筹。

而老牌的颍川荀氏、陈氏之类,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族人到场。至于庾氏,压根就没人过来。如今居显位的济阴卞氏、陈留蔡氏,同样无人到场。

当然,这些宾客也非尽为北人,吴士中同样不乏人到场。其中吴郡张氏玄风最盛,与侨人也最为相契,顾6之家也未缺席。里面也有一些曾与沈哲子有交集,在吴郡集会时有过点头之交的,在这样场合下遇见,就不免有些尴尬。

沈哲子倒还处之泰然,不过那些人就有些不够淡定,低头匆匆而过。须知这些人家不久前大多接受过沈家馈赠,眼见到沈家新的后台颍川庾氏偃旗息鼓不再为沈家声,态度便又生了摇摆。

对此沈哲子倒也没有多少怨忿,一人尚有百念杂生,更何况一个传承悠久的世家,多头下注对冲风险已经成为时之常态。只要自家能够保存下来,往后就是细水长流的来往,撒出去的钱财终究不会白花。

一下午的时间,沈哲子可谓充分领略到时下官场的世风百态,对于士族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也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并不算是浪费时间。

站在王家门口数羊的同时,沈哲子也不乏庆幸,幸亏这段时间没有那些所谓名士进进出出。那一类的家伙,放诞任性,没有素质,以狂悖不拘礼节为美,一旦夸起人损起人来,都是没有什么底线的。

譬如谯国桓彝追在王导后面拍马屁,家门口一路跟到台城外,也是蛮拼的。

以沈家在目下侨姓中的风评,一旦沈哲子被那种人撞上,可想而知会有多尴尬。大概名士们惯于昼伏夜出吧,庆幸之余,眼见天色将晚,沈哲子觉得火候应该差不多了。

对他有关注,想要知道他动态的,应该也都已经知道了。对他没兴趣的,再站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一念及此,沈哲子便往王府门前又挪几步,在王氏门生警惕的目光中,正对着大门口深揖一礼,然后便洒然离开。

这个过程,一定要注意脸上不能有怨忿或是不甘,神情要淡然,如云朵聚散,如清风撩人,去留无痕。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这一幕眼下或许不会有人关注,但在日后肯定会被人频频提及。

作为一个注定要声名鹊起的人,沈哲子对于自己的形象是有要求的。遭受了这么久的冷眼,终于熬到可以装逼这一刻,一套动作完成下来行云流水。在王家门生略带错愕的眼神中,沈哲子率着刘猛等早已经赶过来的护卫离开王府。

沈哲子刚离开不久,一驾牛车缓缓停在王府门口,一名中年人步下牛车站在道旁望向少年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王府门生开清来人模样,认出乃是侍中诸葛恢。时下王葛并称,琅琊诸葛氏清望尤要高于王氏,两家本为姻亲,诸葛恢又身负南北人望。几名门生自然不敢怠慢,忙不迭由门庭内趋行而下相迎。

诸葛恢不理王氏门生的恭维,却指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问道:“那是谁家小郎君?怎么过门不入?”

门生便道出沈哲子身份,又将对方死赖在门庭前整整一下午的事情讲述一遍,神态间诸多不屑。

诸葛恢听完后,神情微微一变,后退一步,抬头看看王氏恢弘门庭,突然叹息一声:“修筑了这么宽阔的大门,是为了让人进出方便,怎么会生高门难入的事情?那个小童等待良久也不得入门,离去时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并不把高门看在眼里啊!”

王氏门生听到这话后,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接着便又听诸葛恢说道:“我家六郎是否还在府上做客?请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一同归家。”

听到诸葛恢过门不入,门生们心里便是一惊,唯恐是自己应答出错,连忙派出一人进府中去请示。

王氏府邸庭院宽阔,楼阁层层林立,宾客们宴会集中在丞相长子王悦王长豫所居的云和楼中。偌大的厅堂中座无虚席,有的人站在窗前,有的人站在廊下,酣饮玄谈,并不拘礼。

此时厅堂中一场清谈已经白热化,一方是尚书郎羊曼,另一方则是博士阮放。二者皆为高门名士,玄理精深,棋逢对手,词理精微达妙,每清奇迤逦之语,便令满座皆惊,纷纷传颂,自愧不如。

门生快步走入厅堂,便听阮宏伯又得清论,阖座拍案称奇,以妙辞佐酒,情至酣处,或引吭高歌,或大声吟咏。一时间鬼哭狼嚎,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门生行走在这群放达宾客之间,躲避着挥舞的手臂麈尾,叫苦不迭。待其走到王长豫案前,衣衫凌乱满是酒渍,须也都杂乱不堪。

王悦正与身边宾客笑语轻谈,看到门生这幅狼狈模样,心内顿时不悦,怒斥道:“你是要让我失礼人前吗?”

门生有苦难言,手忙脚乱抚平衣衫,身躯倾斜避免酒气冲撞到大朗,将诸葛恢不入门之事低语告知。

王悦听完后,脸色蓦地一变,当即便向宾客告罪长身而起,走出厅堂后往门庭方向而去,行至半途后才突然收住脚步,脸上满是疑窦望向身后门生:“葛公怎么会过门不入?这其中是否还有隐情?”

此前场面混乱不方便详谈,此时门生才将缘由道出。王悦脸色益不悦:“沈家的人来求见,我怎么不知道?”

门生苦着脸回道:“名帖送入门时正被二郎看见,二郎将名帖撕毁只道不必理会那小郎君。”

“唉,事情怎么会到了这种程度!”

王悦自然深知自家二弟是个什么脾性,向来眼高于顶目无余子,撕毁人家名帖将人拒之门外再正常不过。其实从他心底而言,对沈家那个小童也并不怎么在意,尤其沈家先前有背弃之举,如今却上门拜会,前倨而后恭,让人不齿。

可是此事被诸葛恢看到且还说什么高门难入,情况就不同了。

王悦沉吟良久,觉得此事自己不好出面处理,便又走回府内,要把此事告知父亲征求意见。

此时宾客盈门的王府,尚有一处安静祥和所在。

纱帷亭中一人独坐,手抚瑶琴却无雅音轻鸣,此人面有落落之色,视线落于对面青竹,偶或轻叹一声旋即便目露沉吟,只取哀而不伤古韵,并不沉湎孤寂之中。这便是素有江左夷吾之称,司徒王导。

王悦急匆匆行来,将近小亭时才放慢了步调,立在纱幔之外调匀了呼吸,才慢慢走进亭中:“父亲。”

看到儿子身影,王导展颜露出笑容,招招手示意王悦到近前来:“难得我儿尚念老父冷清,大郎确是有了养亲奉老的担当。”

王悦听到这话,面色却是一窘,先前他处厅堂中,耳闻名士妙语,并不曾想到父亲这里冷落无人。只是眼下心中有事,暂压下愧疚之情,将前庭生的事情详细的讲述了一遍。

王导初时只是神情淡然,而后眉头便渐渐蹙起,及至听到诸葛恢过门不入,才叹息一声道:“小儿辈不能自处,你们要大宴宾客,如果能求得安心,也是一件好事。道明这是在怪我家表里不一,唉,你们想要宾客盈门,二郎他怎么能把客人拒之门外呢?”

王悦素知父亲不喜二弟,不忍其再受责难,便说道:“沈氏狡黠,也难怪敬豫会有不忿。葛公他以此见责,过于严苛了。”

王导听到这话,手指一勾琴弦:“你这么想,也是不对的。沈家不同于我家,沈士居素与大将军相契,厄难临头时,就好像纱罩的蚍蜉,难免会有慌乱。没能及时让他安心,是我的疏忽。如今他让儿子来拜访,理应礼待他。道明并不是责怪你们,是怪我长居庭院之中不理外事。”

王悦谨然受教,旋即又征询道:“那沈家小郎君已经离开,是否要再将人请回来?”

王导笑着摇摇头,指着儿子说道:“没能见到沈家那个小郎君,这是你的遗憾啊。如道明所言,苦候不得入门,离开时又若无其事。这个小郎君,他是不打算进我家门的。沈充有个好儿子,这是以后能跟你一起坐而论道的人啊!”

王悦听到父亲对沈家那小郎的评价,却是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不以为然。吴兴沈氏既为南人,又非高第,其家儿郎就算略有聪慧,又怎么能跟自己相比。

相较而言,王悦还是更在意那尚在门外的诸葛恢,便又问道:“葛公那里,应该如何应对?”

“由他去罢。”

王导摆摆手,旋即便站起身来,对儿子说道:“通宵饮乐于身无益,你早些休息去。我也要睡了,明早还要去台城。”

0034 授经之厚

再回到纪氏府邸门前,沈哲子看到纪友与纪况早已经等候在那里。

纪友脸上略带戏谑笑意,说道:“沈家小郎君去了这么久,可是被王司徒引为座上宾,倾谈如故?”

沈哲子哪里听不出对方话语中的调侃,诸多冷眼都承受下来,这种无甚恶意的取笑自然也激怒不了他,闻言后只是自嘲笑道:“王氏高第,我这等小民,虽见其门,却难入其中。”

纪况尤对自己被胁迫之事耿耿于怀,这会儿见沈哲子吃瘪,也忍不住调侃道:“琅琊王氏,不乏钟情雅癖之人,小郎君你妙策于胸,这是难不住你的。”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又道歉一次,脸上却也没有被言语挤兑而羞惭的表情,仍能平静自处。

“小郎君辞锋雄健,纵横捭阖,有不逊苏张之能,若要据理力争,王氏门第虽高,也未必敢再把你阻于门外。”

纪友半真半假道,他还记得自己被沈哲子言语挤兑的无从应对,这会儿看到少年远自己能为的豁达,心里虽然还有些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认,跟这个小郎相比,自己在某些方面确实是稍逊一筹的。

“心内存之,才能由外撩之。郎君心存礼教节义,纪君雅趣横生,我这言辞才能有所效用。至于王氏诸子,方寸空空,我实在难施为,劳亦无功,徒费口舌而已。”沈哲子复又说道,不介意捧一捧这两人,免得他们再没完没了。

听到这一番话,纪友与纪况纵使还想看沈哲子笑话,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再穷追不舍。两人一起将沈哲子领进府中,纪友又对沈哲子笑道:“舍下汤羹虽然不及王门味甘鲜美,亦足堪果腹。小郎君你若有需求,直令门下取用自便。我还要去大父房外侍候,就不陪你了。”

沈哲子便再谢过,尽管他早知纪瞻让他去王府拜见的用意,但吃了一下午的闭门羹,此时在纪家享受到亲和礼遇。两相对比之下,心里也是颇有触动的。

在纪府草草吃过晚饭,沈哲子又去纪瞻居室外请安问候,得知老人家先前醒来片刻后复又入睡了,临睡前则叮嘱让沈哲子先留宿府中,待他醒来。

这不免让沈哲子更加负疚,垂死老人时日无多,身外已无所求,却还因自家的事而劳神。哪怕其更多的是出于别的方面考量而非只为保全沈家,但这份人情沈哲子也要铭记于心,注定无法回馈在纪瞻老人身上,那么日后也要对纪氏多加扶掖。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小仙翁葛洪对他的态度好转了许多,甚至还让沈哲子坐在其面前,讲解了内经素问一篇。讲解的内容是什么,沈哲子听得云山雾绕,主要是欣喜于其态度的变化。

继承了其前任被符水灌死的怨念,加之自己对于那些所谓方术的敬而远之,那么当世沈哲子尚能抱有信任态度的养生专家,愿意性命相托的,也就只有葛洪了。希望这位高士能为自己制定一些养生食谱之类,最好是传授一些导养健体的本领,让他能够变得强健起来。

不过葛洪的态度转变也就仅止于此,等到讲完后捡出几个问题提问沈哲子,沈哲子却一副茫然状,实在难以满足他好为人师的成就感。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神情,挥着麈尾把沈哲子驱赶出去。

沈哲子被如此对待,心中自然有些不忿,很想问问葛洪:你知道天花怎么治?你知道恙虫是什么?你知道丹砂炼水银的化学方程式怎么写……呃,这个他自己也不会。但无论如何,面对这个土法化学家,沈哲子还是有极大心理优势的。

眼下还不是时机,沈哲子打算再过个一段时间,找机会便抛出一份来自后世的化学知识,一定要把葛洪震得目瞪口呆,纳头便拜,一雪今日之耻!

晨曦微薄时,沈哲子尚在睡梦中,便听到门外叫他起床声,原来是纪瞻已经醒了要见他。

沈哲子不敢耽搁,起身用冷水洗脸振奋精神,然后便在纪家仆人带领下又走入纪瞻的居室中。

昏睡许久之后,早上醒来的纪瞻精神还不错,沈哲子走进房中时,还在侍女服侍下小口轻啜汤羹。沈哲子不敢打扰,便立在纪友身后,一直等老人吃完早饭,才一起在房内落座。

再看到沈哲子,纪瞻脸上又流露出笑容,看得出他是自肺腑的欣赏这个少年。纪瞻招招手示意沈哲子到自己榻前来,位置还要在孙子纪友之前,他笑问道:“明白我为何让你去王府拜见了么?”

“略有所得,还请国老斧正。”

沈哲子便将他昨天下午在王氏门前枯立时一些体会讲出来,房间内的几个人,纪瞻一边听着一边微微颔,葛洪则是连连叹息以示对这种蝇营狗苟的行为想法之不耻,至于纪友则是大感诧异,他实在想不到如此简单的一个行为还有这么多说道。

待到沈哲子讲完后,纪瞻才咂咂嘴巴,笑着指了指满脸不屑状的葛洪,旋即又望向沈哲子:“难怪稚川要说你心劳至损,玲珑心窍似贤似奸。被你这么一说,原来我自己也成了个老奸鬼。”

葛洪冷哼一声,似在表示本就如此,旋即又因自己竟与这大小两个奸鬼共处一室而感到不可思议。

沈哲子恭敬道:“小子境界粗浅,气度全无,对国老的深意曲解至斯,实在羞愧。”

“应该羞愧的是我,方寸之暗谋,被你这个童儿窥得通透。”

纪瞻笑了片刻,旋即又问沈哲子:“可有了表字?”

“家父拟字维周。”沈哲子回答道。

纪瞻微微沉吟,而后道:“下武维周,世有哲王。你父亲对你寄望很深啊,如此倒不用我越俎代庖。”

所谓的表字,通常是在加冠成丁时拟定,有的是自己拟字以彰显志向德行,有的是亲属代拟以表美好祝愿和愿望,也有授业长辈为之取字。

沈哲子年纪还远未到取字的时候,老爹为他取字时是觉得行将永别。此刻纪瞻想为沈哲子拟定一个表字,则是显露出对沈哲子的称许赞赏,加之自己命不久矣,想要凭此给沈哲子提供一些帮助。

“那么,维周,你愿意到我门下来读经治学么?”纪瞻又问道。

听到这话,不独沈哲子,就连纪友和葛洪都惊愕当场。

时下高门大族多有门生义附,或称门生、门徒或门义,但其实大多是只取名号,其身份与仆人杂役等同,贫寒人家以此阿附权贵以求晋阶,而士族高门则将之当做变相的蓄养奴仆,甚至公开贩卖门生名额以牟利敛财。

除了这种奴仆变种的门生外,其实还是有严肃的师徒关系的,而且非常庄重。士族传承,家学为重,一旦将人列入门墙授以家学,不吝于接纳对方进入自己家族。

这样的授经弟子,虽然不像血脉亲人一样有继承家业的资格,但对于婚丧嫁娶之类的家事都有言权。更重要的是,授经的弟子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继承一部分政治遗产!

譬如蜀汉昭烈皇帝刘备,在其漫长的人生奋斗历程中,成为皇叔之前,前期可是一直顶着“卢植弟子”的名头才能混得开。

正因如此,高门大户虽然敞开家门广收门生,但却从不轻授家学。纪瞻提出这个要求,可谓对沈哲子看重至极。

沈哲子昨天也想过许久,纪瞻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帮助自家渡过难关,避免沈家屈从于南顿王司马宗,但却万万没想到纪瞻会用这种方式。

吴兴沈氏虽然是土豪之家,但为世人所轻便是清望不著,庶无家学,此前老爹还酸溜溜的表示懒得跟人辩,但其实是无从可辩。要在学术上取得为人称道的成就谈何容易,往往都需要几代人上百年的积累,历史上吴兴沈家成为真正世所公认的高门,已经是百年之后的事情。

但如果沈哲子一旦成为纪瞻的弟子,那么就有了一个学术上的渊源,此后沽名养誉顺理成章,便不会再有人说吴兴沈氏没有家学。甚至如果纪氏家道中衰,沈家就会成为无可争议的纪氏家学继承人!

饶是沈哲子惯于淡定,这会儿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国老,小子我、我实在是……实在是当不起您如此厚爱……诚惶诚恐!”

“我这个老朽,应该也还配为孺子之师。你如果不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了。我知道眼下这情况,你父亲也不便赶来建康,你家在这里有什么亲厚长辈,传信让人来我府上吧。”

纪瞻很快就做了决定,又对纪友说道:“家里亲厚的故旧可以通知一下,不要弄得过于喧闹。时间就定在明天吧,择个良时,我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纪友本来对祖父的决定还有迟疑不满,可是听到最后一句后,悲怆又涌上心头,不忍违逆祖父的意思,垂泪应声。

0035 汝亦尘中人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沈哲子终于体会到名声在当下这个世道的好处,从纪瞻作出收他为弟子之后短短几个时辰内,他的脸已经笑僵了。

尽管老人家要求不要大肆铺张,但从第一份请柬送出后,消息仿佛插上了翅膀,飞快的蔓延出去。随后而来的,就是各类访客。

先赶来乌衣巷纪府的便是最先得到消息的纪氏族人,纪氏此前曾迁居历阳,而后族人多有离散。但即便如此,此时留在建康城的族人仍然不在少数,虽然各自都有营生产业,但都是依附纪瞻这一支生活,因此反应自然灵敏。

众多纪氏族人汇聚一堂,纷纷向纪友求证消息真伪,询问纪瞻为何有此决定。对世家大族而言,收一个授经弟子,意义不亚于婚嫁之事。他们这些族人,自然有权了解缘由。

对于众多族人的盘问,纪友穷于应对,索性躲进祖父休养的居室中。那群人虽有不满,但也不敢打扰纪瞻静养,便将审视的目光转向沈哲子。

虽然吴兴沈氏近年来声势不弱,但在这些纪氏族人看来,那也次低等门户,纪家与之生如此密切的联合,是自甘堕落,会引人耻笑。纪家又非没有贤才,何须厚待一个新出门户乡里豪强!

在这种气氛下,沈哲子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虽然那些纪氏族人惮于纪瞻,但也没有好脸色给沈哲子,有两名白苍苍的纪氏老者甚至想直冲进纪瞻的居室,要劝其收回决定。

不过这种被孤立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吴兴沈氏在建康的族人就做出了回应。无论关系亲疏,几乎尽数来到乌衣巷纪府。随之而来的,则是大量的礼品,几十辆车尽显土豪本色。

沈哲子能够成为纪瞻的弟子,这对吴兴沈氏而言无疑是一个质的飞跃。所谓的清望,就是通过这种关系建立起来。

此前沈家姻亲至交虽然也都不俗,但大多只局限在吴兴一郡之地,就算偶有例外,也都是次一等的家世。譬如沈充的妻子,沈哲子这一世的母亲魏氏,便是出身会稽魏氏。魏氏早已经衰落,彼此之间关系往来也淡漠。

沈哲子在西陵县整治的那个魏氏子弟魏兴,如果按母系的辈分论,还要称其一声表兄,但彼此已无瓜葛。

正因如此,沈哲子能够拜南士人望之极的纪瞻为师,可称得上阖族的大事。沈家官位虽然不著,钱财却有极多,建康城中虽然略有势弱,但东西二宗合力,便迸出极大的能量。

乘壶之酒,束脩之礼,春衣秋氅,豚犬鹤鹿,琴棋雅奉,这些合乎礼节的物品都是摆在明面上,送进了纪瞻府中。而那些略显粗鄙但却更为直接的金银钱帛,则以帷布覆之,一箱一箱的抬进来。

纪府侧门这一个院落,几乎堆满礼品,堆积到与墙等高。当然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体积较大的丝绢之类,但在这个年代,绢本就是通行货币的一种。至于金银之类,作为货币的职能有所削减,更多是用来筑造器物以储藏馈赠,也同样价值不菲。

纪氏有纪瞻这样的靠山,自然不可能是赤贫之户,也不像侨姓那样颠沛流离后外表光鲜内囊空空,但如此多的财货堆积在一起,给人带来的冲击感和压迫感也是十足的。

在任何年代,能够视钱财如粪土的人,除了寥寥无几外物无求、真正的圣贤之外,大概也就只有囊中羞涩、实在没有经济之能的穷酸了。很显然纪氏族人并不属于这两类,因而对沈家的态度便渐渐有所改观。

此前他们厌恶吴兴沈氏攀附纪家,那是觉得沈家豪富则已,又不会跟他们均财富,反要借重自家的清望声势。现在实实在在的财货入门,心里的些许不满便渐渐平复下来,况且在这件事情当中,他们也实在没有决定权。

尽管心里还是有些不满,毕竟纪氏所拥有的清望名声那是钱财买不来的,但气氛总算是有所缓和。

吴兴沈家做事倒也有分寸,大量族人到来后只是稍作停留,确定消息真伪后,其中一部分族人便离开。留下来的都是一些官居清显又或平素略有名声的族人,如此既不至于怯场,也能让对方感官上更加容易接受。

沈哲子负责接待族人,这其中有许多他根本连认识都不认识,但这些族人俨然已经将他当做吴兴沈氏的大功臣,交口称赞。更有一位族叔言道沈哲子出生时便知其不平凡,就差要说临盆时满室红光了。

如果不是时下人拍马屁都要讲究含蓄得体,如此热情,沈哲子几乎都要难以招架。通过沈祯介绍一干族人身份官位,沈哲子对如今沈家的潜力也有了一个具体的了解。

如今沈氏为官者,最显赫的居然还不是老爹沈充,而是西宗沈宪,历仕东吴,入晋后先为广陵太守,短暂入朝旋即南归,曾参与平定石冰、陈敏之乱,虽然不及周氏显赫,但也是父子俱侯。如今虽然不执方伯之位,但在台城也是显宦,位高权虚。

虽然东西分宗,但毕竟出于一沈。所以,这种大事沈宪也被请出来,作为沈家的头面人物,与纪氏族人应酬交流。虽然已经年过七旬还要大过纪瞻,但大概是久在行伍之中,沈宪精神很是矍铄,白苍苍仍能谈笑风生。

除沈宪之外,沈家还有另一个族人引起了沈哲子的注意。此人名叫沈沛之,按辈分论乃是沈哲子的族叔,年龄跟老爹沈充差不多,听名字就有一股名士韵味。

而沈沛之也确实一副名士做派,手持麈尾,鹤氅披身,脸色隐有潮红,似为服散症状。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刻意拿捏的雅致之风。

“就是这个家伙了!”

沈哲子心中暗道,见识到时下风物多了,越认识到所谓名士清望的好处。尽管始终不能理解认同,但不妨碍他善加利用。沈哲子自己自然不愿意做那种傅粉服散的名士,却可以包装出这么一个人来。

看得出沈沛之对所谓的名士风范是打心底里倾慕钟爱,但似乎效果不怎么好,大概还游离在名士交际圈之外,混得在族中名声都不怎么响亮。

沈哲子先向沈祯打听沈沛之其人,得知此人既无任事之心,亦无任事之能。此前老爹倒是曾经任其为掾属,但做事乱七八糟,每天在衙署溜达散。老爹实在受不了这做派,索性再托关系把人送到建康来,由之任之。此后便一直留在建康瞎混,全凭族人接济度日。

得知这些情况后,沈哲子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有些兴奋。若这位族叔是个有志于事功之人,自己反倒不好下手引其误入歧途。但沈沛之这幅品性,已经有了成为名士的前提,所欠缺的只是包装运作,请人鼓吹。

至于要如何推出沈沛之,沈哲子脑海中已经有许多想法,制造事件、绑架舆论、大V鼓吹。就算没有后世那些经验,单单当时就有桓温老爹桓彝、谢安伯父谢鲲这种现成的模板,稍加改动拿来就能用。

当然先还是得刷刷友好度,确保这个沈沛之能够为自己所用,最好是言听计从。这一点对沈哲子而言倒不困难,他走到沈沛之案席旁,做作的深呼吸一口,然后说道:“大概是俗人生尘,坐在别处感到气闷,到了叔父身边似有清风徐来,喘息都顺畅了许多。”

沈沛之向来存在感薄弱,闻听此言后精神顿时不同,手中麈尾握紧,指节微微泛白,挪了挪后紧挨着沈哲子坐定,脸上笑容烂漫:“我早知哲子你不是俗人,果然是天生就有不同于寻常人的意趣。小小年纪能够不被眼前的喧嚣尘污遮眼,可见你本身就有不能被遮掩的灵性之光!”

沈哲子闻言后眉头却是一皱,大约明白沈沛之为何混不出名声。老生常谈,性格不够高冷。真正的名士可不是要在嘴上叫嚣革命,而是在行为上要与整个世界对立起来,关键时刻要有那种视脸面为身外物的觉悟,怎么能一被人夸就喜上眉梢!

真正合适的应对应该是淡淡冷笑,麈尾轻挥,然后再来一句:“汝亦尘中人!”如果再玩的狠一点,则要视这种认可为耻辱,掀桌子走人,座中无夫子,安能辨颜回!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性情使然,积重难改,沈哲子先跟沈沛之搭上线,然后便没时间搭理他了。

午后,重量级的访客开始登门,先登门的便是沈哲子此前求见不得的顾荣之子顾毗。早先他不得拜会,眼下却是主客易位,作为半个主人与纪友一同出门迎接。

0036 德乡为桑梓

顾毗年在四十岁许,继承父爵嘉兴伯,官居散骑常侍,领大著作,兼国史。在时下而言,已经是文臣清要显极,居清显之职,无任事之劳。

顾氏同样宅居乌衣巷,因此比较早的得知消息。门生报来此事时,顾毗尚高卧未起,一俟听闻,整个人都无法淡定,只穿中衣冲出居室询问消息来源。

手捧着纪府送来的请柬,顾毗心情复杂至极,先生出的念头,也和纪氏族人一般,诧异以及不解。不过他旋即又有了自己的体会,纪瞻这个老糊涂,是担心自己死后他那幼孙没了怙恃依托,不能守住家业,所以才为此事,引吴兴豪强作为家援。

但这个决定在顾毗看来,是何其的愚笨!纪氏往来皆名门,信义之家,哪怕老头子不在了,这些至交的名士肯定也会照拂其孙,怎么可能会生以枝凌干的乱事!

对于吴兴沈氏,顾毗向无好感。自恃豪强,勾连乡人,笃而无礼,门楣不修,家风不肃,胁世邀位,是祸乱三吴的源头。此前他曾奉皇命往武康一行去见沈充,目睹沈氏部曲悍卒列陈,一点士族的清雅志趣都无,这更加剧了他对吴兴沈氏的恶感。

厌恶之余,顾毗心中也不乏警惕和畏惧。以沈家德行不备的家风,一旦得势蹿起,糜而三吴,必然会让世风急转直下,届时必然要压迫顾氏这种清望高门。

心中自觉得计,顾毗自是对吴兴沈氏敬而远之,不与其牵连太深。只可惜他这份对人事的洞悉,能理解看透的寥寥无几,就连本宗的族人都看不透这一点,反而要与吴兴沈氏暗通款曲,眉来眼去,被一时的利害蒙蔽了双眼。

顾毗虽然继承了父亲的荫泽,却没养成父亲的威望,虽然三番五次告诫族人,但这现象却仍然难以禁绝。这让他郁郁于怀,颇有茕茕孑立的感慨,大概能体会到前贤那种恨世不清、醉饮避世的情怀和做法。

虽然有感于怀,但却无人能为知己,怨忿之余,顾毗索性不再理会,闭上门来不理俗事,不与那些眼界短浅的族人同流合污。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纪瞻竟然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阿世之举!

“老而不死,为贼矣!”

尽管纪瞻乃是与他父亲顾荣一辈的南人名士,顾毗此前对其心中也颇为敬重,但尤其如此,他更加无法忍受老头子堕落至斯,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在家中愤怒良久,顾毗觉得自己不能再视而不见,应该要阻止这一件事。不止是为了保全纪瞻的名声,更是为了保障整个吴士团体清誉,不能混入害群之马!纪瞻老糊涂了,不能由其胡闹,既然身为顾氏族长,他就有责任、有义务担当成为南士的盟主!

怀着这样的心情,顾毗气势汹汹来到纪府门前,正看到那沈家孺子与纪瞻的孙子并肩站在一起迎客。顾毗更加怒不可遏,甚至都顾不上维持士族的体面和风度,不待对方见礼,便冷哼一声,说道:“瓦器也能跟玉碗同席吗?”

这话说得极其不客气,纪友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当即便错愕脸红。

沈哲子也没想到顾毗一上来就摆明砸场子,说实话被贬斥为瓦器他倒不怎么生气,但尤其受不了的是顾毗这种态度。

讲到放嘴炮,沈哲子早已经达到与年龄不相称的段位,当即便回道:“元公玉树之躯,顾君葬之归土,覆以砂尘,玉躯蒙暗,无皎皎之光,水蚀虫蛀,这让人情何以堪?顾君这个做法,是人子该有的作为么?”

顾毗没想到这小童还敢对自己反唇相讥,只是这反讥之语却拙劣到了极点,冷笑一声后便说道:“众生必死,死必归土。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这是亘古相传的人孝大礼,坤土载德,厚生万物。我父生而清奇于世,死则葬于德乡,这有何不妥?”

沈哲子作受教状,继而又笑道:“取土之精,烘炉煅烧,雕琢成器,既益于世,亦无愧于世。坤土德乡是我桑梓,多谢顾君赞誉。”

听到这话,顾毗仿佛胸口被人狠狠捶了一拳,脸都憋得通红,他是在夸这小子?语义被如此曲解,他偏偏无从反驳,难道要承认土器污浊,自己把老爹土葬是人间之大不孝?

此时纪府门庭外不乏访客,亦多曾受到顾6高门类似的言辞羞辱,听到沈哲子这番言论,尤其看到顾毗苦于无从自辩的窘状,当即便有人忍不住击掌赞叹。以后再有人讥讽他们瓦同玉陈,大可以以此反击。

听到有人赞许,顾毗更加情难自控,几乎忍不住要拂袖而去,但要他承认在一个垂髫小儿面前落荒而逃,则更加难以忍受。脸色青红变幻不定,他恨恨道:“让客人长久站在门庭之外,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纪友受此牵连,心中也是委屈不忿,既然辞锋不胜,老老实实进门就是了,偏偏自己要呆在这里丢人现眼,自取其辱又能怪谁?

虽然腹诽不已,纪友还是一副恭谨模样,先把顾毗引入门中,交待门生领其入府,而后才又走出来,不乏钦佩的对沈哲子说道:“维周你辞锋如剑,顾散骑想在这方面跟你争雄,真是自寻烦恼。”

沈哲子即将成为纪瞻的弟子,辈分上比纪友高了一层,让他以长辈之礼对待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情感上有些无法接受。直呼其名,未免又有些不恭。折中之下,便以表字称之。

此前对沈哲子虽然有冷眼不忿,但接触下来,纪友少年心性,眼见到沈哲子与成人应答都不逊色,还得到大父的赞许认可,心里渐渐生出些许佩服,便有了亲近之意。

“还是要多读书啊,文学。我华夏文字博大精深,常人能用不得一二,辞辩小道,徒逞意气而已,于事无补。”

身受纪瞻如此抬举之厚,沈哲子自然要投桃报李,时或指点纪友一下。古人治学,自然要比后世精深严谨,但是阅读面未免就狭隘一些。

纪友深以为然,倒不是想要如沈哲子一般纵横捭阖,时下清谈成风,一个人如果能够雄辩滔滔,在社交场上本就是一项重要技能。这种风气,大概类同于后世那种靠脸吃饭的小鲜肉为了万人追捧,不惜花钱脔割寸剐其肉,也要弄出一个清新精致的外貌。

随着顾毗入府,宾客到访达到一个高峰。建康乃是吴人主场,纪瞻又是南人硕果仅存的国士,吴兴沈氏虽然清望不著,但亦非等闲。

因此但凡南士,无论关系远近亲疏,一旦得知这个消息,纷纷上门来拜贺。尽管今天还不是正礼之日,但闻讯赶来的宾客还是络绎不绝。除了露个脸刷刷存在感之外,也不乏想要探一探纪、沈两家联合更深的内幕。

时下局势波诡云谲,高门寒士俱是惶惶不安,各有烦恼,因此希望能从一些标志性的事件中,稍窥一丝局势演变的轨迹。纪瞻南人之望,要收江东豪的沈家之子为弟子,无疑就是一件极具征兆的事件。

抱有这个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因此很快,乌衣巷就汇聚起长长的人流。过往络绎不绝的车驾几乎塞满尚算宽阔的街道,甚至生了极为罕见的拥堵现象。

沈哲子作为当事者之一,站在纪府门前迎宾,感觉自己就像是礁石一样,承受着人流一次次猛烈的冲击。

来访者大多有官身,来赴这样的集会自然要摆出与身份相应的仪仗才不至于怯场。所谓的冠盖云集,沈哲子今天总算见识到了。他感觉自己就像后世人代会的迎宾,这一天下来所见到的官多不胜数,满脑子嗡嗡乱响,这个郎、那个监,又或什么什么将军。

到最后已经不必再分辨对方来自哪一家,是个什么官位,只需要机械的点头作揖应答寒暄。人言看杀卫玠,如果太受欢迎了,身体不好实在消受不起。

为免于自己先于纪瞻挂掉,沈哲子只能退败下来,请几位族人代劳接待。同时也不忘把沈沛之安排在那里,让这位未来吴兴沈家的大名士先习惯一下大场面。

同处乌衣巷中的琅琊王氏今天仍然宴客不辍,但却遇到了一些难题。街面往来太拥挤,这让那些要赶来王府赴宴的宾客被堵在巷口,根本就进不来。

王氏国朝第一高门,怎么甘心受这种气,当即便有王氏子弟带领一干门生仆从冲出门来想要驱散行人。若是以往势单力孤时,南人们大概都会选择暂避锋芒,但眼下众目睽睽下,没人肯弱了气势,各自指挥仆从反击。

经受如此猛烈围攻,王氏虽然人丁兴旺,但也不可能在府中豢养大规模的护卫军队,很快就不敌退败,紧闭府门。饶是如此,仍有南人不忿,叠罗汉一般扒住墙头往里面丢垃圾。

眼见群情汹汹,王氏府内却并无长辈在家主持局面,最终还是王允之翻墙而出,请来宿卫禁军团团围住王府,才避免了事态进一步恶化。

即便是这样,王氏大门仍被南人口啐,亮晶晶一片,挂满了口水浓痰。其后再过其门者,无不掩住口鼻,疾行而过,实在受不了那恶心的画面。

0037 南人欲为大事

有感于诸葛恢昨夜的态度,王导清晨便离开家门,准备前往台城,并未摆出旗鼓仪仗,轻车简从。

子侄们连日宴请宾客,王导心里其实是不大赞同的。以王氏之清望门第,若求自存,实在不必摆出这种浅显阵势以彰显世道。退一步讲,若皇帝打定主意要对王氏痛下杀手,也非几场宴饮就能瓦解其心。

说到底,还是大势所趋,只要站在大势之中,纵有些许风波,也难撼动根本。

这也是为何王导并不赞同大将军的原因之一,渡江甫立,南北士人俱有怨望,凡事宜徐徐图之,当下这个世道,委实经不起太剧烈的震荡,远未到变天革命、化家为国的好时机。

就算王氏满门矢志为此,他们这一代人也注定只是铺路者,小儿辈若有魏文曹丕之才,宜自取之。若无此才,谨守家业亦能兴旺如故。

只可惜大将军太信重手中的权柄,又太相信近幸之人的撺掇,不能自持,致有此乱,令人扼腕。

事已至此,再有怨忿懊恼也于事无补,相对于家门的前途未卜,王导更惋惜于族人们之间内部的倾轧裂痕。大将军事败后,王舒沉杀王含父子,王彬分外不满,遣使怒责。

这二人一掌荆州,一掌江州,本应该配合无间,以作为王氏最稳固的依靠。可惜现在却彼此反目,王导为了调和他两人的矛盾,已是焦头烂额。家宅中同样不安宁,其他子弟皆因此事而孤立王允之,令其颇有怨念。

王氏宗亲族人众多,眼下却祸起萧墙,这才是家门行将破败的征兆,王导深以此为忧。

今天离府外出,王导也是静极思动。自从为大将军丧之后,除了皇帝台城召见短暂外出之外,其余时间则多数闭门不出。

之所以会如此,一来是情难面对,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手足相残至此,家风荡然无存,王导实在难想象时人会如何看待琅琊王氏。其间又有皇帝推波助澜,使假节都督诸军事以讨逆,但各军俱有持节督护,他无半分事权,摆在这个位置上只是更加尴尬而已。

二来也实在是出门无事可做,他眼下尚任中书监、扬州刺史。扬州京畿本州,政多出中书,中书事权皇帝又尽付庾元规,实在没有多少他可以置喙的地方。

王导有时候甚至不乏恶意的想,皇帝之所以把他摆在这种位置上,大概是想让他尝尝先帝那种居其位而难任其事的无聊滋味。

昨夜诸葛恢的话给了王导以警醒,王门虽高,却连一个小童都不将之看在眼里,此等高门又有何意义?唯有勤于事功,才能保门楣不落,他想要暂避锋芒,旁人只怕未必懂适可而止!

走上建康街头,这种感触越深刻。王导看到许多街道都有吏胥在疏通道路,猜想应该是庾亮的意思。

建康东吴旧都,先帝于此立业后,王导负责营建此城,街道多取迂回曲折。庾亮此人严正律己,深伏礼法,向来都觉得皇城纡曲过甚,难以彰显王道正气。

然而王导为此,自有不得已的理由。其时建康只有台城苑城尚算完整,外郭却破烂不堪,只以竹篱为墙。府库空虚,不堪大规模的营建。一旦有乱事破开石头城,建康将无险可守,街道曲折尚能布置宿卫巷战缠斗,即便不能克胜,也能争取时间做出应对。

“庾元规色厉方正,贞臣则已,明月皎皎不群星辰,独秀自伤。”

一人独坐车中,王导并不掩饰自己对庾亮的感官不佳。这倒并非全是因为庾亮的外戚身份或时下的隐然凌驾见逼,而是从心里不认同庾亮的某些做法。

不过,这种话他也只有在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想一想,并不会向外流露。

将近台城时,王导看到一个熟悉身影,示意车夫暂停,自己探出头去挥挥手道:“次道怎么一人独处?茕茕孑立好像不得志的样子。”

道旁那人名为何充,字次道,虽非高门出身,但却极富才具雅度,向来颇得王导看重,年纪虽然不大,却已经官居执掌诏命的中书侍郎,可谓宦途得意。

此前一人独立,何充脸上颇有郁郁之色,听到王导的声音后脸上则露出笑容,迈起脚步向这里走来。

王导微微侧身,邀请何充同乘。坐定之后,何充突然叹息一声,而后开口道:“王公你久不履台城,不知庾公志气凌人,难相共事……”

“次道你不要再说了。”

王导挥起麈尾打断何充的抱怨,继而笑语道:“我见次道郁郁寡欢,邀你共乘,你却想用自己的苦闷来扰乱我的心情,这可是不对的。”

何充闻言略赧颜,旋即便说道:“人道王公胸襟开阔,原来也怕承载太多杂尘。”

王导笑着以手指心说道:“如次道你这种清逸良人,还是可以容纳许多的。”

听到这话,何充便也笑了起来,心里的烦闷渐渐消散,而后便与王导笑语闲谈起来。

由驰道过津门,行至台城中,王导便与何充一起下了车。王导虽有台城乘舆的特权,但与何充谈笑正欢,便不上舆,步行走向官署。

过往官员看到王导,诧异之余,纷纷上前见礼寒暄几句。

王导笑容如沐春风,对每一个人都以礼相待,偶然间看到一个戎甲将军匆匆离开而不与他说话,脸色便有些落寞:“阿奴不想与我说话,以后怕是要形同陌路了。”

那戎甲者名为周谟,小名阿奴,官居后军将军。其长兄周顗周伯仁素与王导交契,互为知己,但却被王敦收而杀之,次兄周嵩亦为王敦所害。

旁边何充等人听到王导的感慨,皆不知如何作答,只作不闻。

“伯仁仁厚长者,家风端谨,让阿奴这样的名门之后屈于行伍中,是三公的失职,我亦愧对良友。”

王导神情有些落寞,旋即便向众人告辞,何充则继续随行其身后。一直到官署门前行将分别时,何充才小声对王导说道:“郗公不日将归朝,明公宜早立善地。”

王导恍若未闻,步入官署之中,司徒、扬州僚属各官员连忙出门迎接,将王导迎入官署之中。

与一干掾属交谈片刻,王导又处理了一下近期积攒的案牍庶务,直到手头清闲下来,他的脸色才转为有些阴沉。

何充传递的消息,他不难得知,如今兵祸已经平息,郗鉴在外督护诸军的使命已经完成。一俟其还朝,朝廷自然要将诸多善后事宜提上日程,而他们琅琊王氏究竟会是怎么样一个下场,也将会有一个结果。

对于身家性命的安全,王导并不担心,他所忧虑的是皇帝对王家的态度转变如何,这将决定王氏日后以何种面目立于朝局之中。

这么一想,便是枯坐整个上午。王导坐于室中,忽然听到门外诸多脚步杂乱之声,他走出门去查看,才现官署内掾属泰半都已经离开。

看到他的别驾司马顾和也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王导不免有些好奇,便走过去问道:“君孝准备去往何处?”

顾和听到王导询问,略显局促道:“家人告知纪国老将授经于吴兴沈士居之子,群下素承国老德泽,分内应前往恭贺。”

王导听到这话,当即便有些错愕,而后便想起昨夜那个在门下苦候良久的沈家小郎。他久不出门,心里隐隐有所感悟,但因缺乏细节作证而无法联想更多。

若有所思的把顾和放行,王导沉吟良久后,便迈步走出官署想要去征询庾亮的意见。刚刚走出不远,他便看到庾亮也大步往自己这个方向行来,身后还跟着近来声名鹊起的庾怿。

庾亮走到近前来,径直开口问道:“司徒也知道了那件事?”

王导点点头:“刚刚听到,元规你可是有什么疑虑?”

“进去说罢。”

庾亮指了指官署大门,王导便又折返回去。

两下坐定之后,庾亮也不隐瞒,直接将庾怿在吴兴挖王氏墙角的经过讲述一遍,这是打算跟王导开诚布公,暂时消除彼此的戒心。

座下庾怿神情有些不自在,一方面是面对王导有些难为情,另一方面则是不忿大兄向王氏示弱,这么交待一番,便是已经打算斩断跟吴兴沈氏的联系,这让他此前的努力尽付流水。

“还有什么遗漏,你向司徒解释一下。”

庾亮语气生硬的对庾怿说道,先是王氏,又是纪瞻,那个小子始终都不曾尝试跟他取得联系,这让庾亮颇感恼羞成怒。尤其沈氏投向纪瞻还被其接纳,这让他羞恼之余又充满警惕,下意识怀疑这其中是否有阴谋的味道。

庾怿无奈,只得又硬着头皮复述了一遍过程。眼下局势的展已经出了他的理解范畴,有了此前奏对的教训不敢再自作主张。

王导听完之后,也大感惊奇。原来庾怿这番壮举背后还有如此隐情,他早先便有些好奇,目量庾怿并非能洞悉局势果断出击之人,怎么能轻轻松松拿下沈氏?如今看来,原来是被人愚弄了,借此洗脱从逆之名,眼下则过桥抽板。

略一思忖,王导对沈充的诡变之能也颇感佩服,同时对那个负责具体细节实施的沈家小郎亦感好奇。此前他还觉得没见到那小子是儿子的损失,如今看来,他也是与一个早慧的神童失之交臂。

吴兴沈氏意欲如何暂且不论,王导和庾亮之所以闻声色变,主要还是因为弄不清纪瞻是何想法,为什么已经卧病不起了,还要出手搅乱时局?

一方是南人冠冕的名士翘楚,一方是屈一指的武力强宗,这样的搭配,让他们这些敏感的侨姓领不寒而栗。吴人莫非要搞个大事件?

正当几人惊疑不定时,何充匆匆入门,手持一份诏令,走进房中后急促低语道:“南顿王犯禁,免职罚俸。”

口中低语的同时,他手指还在轻轻划写,字迹依稀是“杖杀宫婢”!

看到这里,王导与庾亮下意识转望向內苑方向,继而相对一视,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无奈以及一股淡淡的释然。

0038 尘埃落定

昨夜宾客盈门,几乎踏破门槛,但到了正礼之日,客人却并不太多,但每一个都分量十足。

一来是纪瞻的健康状况堪忧,实在不适宜大肆操办。二来也是吴士中旧一辈的名士泰半凋零,够资格获得纪氏邀请见证观礼的人已经不多。

如今在座的十几个人,大多是依靠自家门第而名显于时,譬如顾毗之流。唯一有些例外的便是吴郡6晔以及丹阳张闿,6晔是6机的堂弟,张闿则是旧吴张昭的后人,相比于纪瞻那一辈的名士,他们要弱了一层,但相比时下后进,他们又算得上是老资历。

看到座上宾客,沈哲子不免又感觉到穿越高起点的好处。张闿为丹阳大中正,6晔为扬州大中正,寻常人要见一见这一类决定人前途的中正官,可谓难上加难,更不要说在其面前有所表现。可是现在这群士人宗师,却都是来给自己站场子观礼的。

只是没能见到本郡吴兴大中正,沈哲子未免有些遗憾。他依稀听说,原本吴兴大中正是会稽孔氏的人,因为臧否人才过于严苛,早先被老爹搂草打兔子赶回其郡。

中正官虽然都是由久负名望之人担任,但如果不能结好本地的强族,也是不好开展工作的。这种世风下,能够公正明允选拔人才才真是见了鬼。

沈哲子是注定要出仕的,偶尔也幻想一下自己能够被定为几品人才。

九品官人法施行到如今,通常一品虚置不评,如侨姓王葛、江东顾6之类的门第,子弟通常能够定为二品,就算再不堪,三品也是有的。

依照此前吴兴沈氏的名望,沈哲子觉得自己勉勉强强也就是四五品之间,要是遇到存心想恶心沈家的中正官,六品也有可能。如果再低,那就是寒门了。

可是现在拜了纪瞻为老师,沈哲子大概能够评到三品,再过几年等老爹仕途通畅显达起来,攫升二品也不是不可能。

按照乡品等级降三到四等取用入仕的惯例,沈哲子正式做官的时候,起家就应该是五六品之间,已经可以担任秘书郎、著作郎之类清品。

眼下世道虽然还未达到后世那种“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的腐朽程度,但担任几年清品养望,沈哲子大概已经可以谋任一地郡守。如果顺利的话,三十多岁已经能够执掌一州位列方伯,四十多岁已经可以入朝执掌台省了。

万恶的旧社会啊,一个八岁的小童已经可以预见到大半生的仕途履历,黑头三公。如此稳定,看似按部就班的仕途过程,难怪那些士族子弟安逸享乐,丧失竞争力。

“不过,还是有点慢。”

沈哲子并不满足于这一套升迁轨迹,他压根也不想按照时下的规矩来玩。三十岁执掌军州,已经是他给自己定的最低底线了。

收回心中诸多遐思,沈哲子在纪友引领下,与堂上诸多宾客一一见礼。座中这十几个人,几乎已经囊括吴士大半精华,但凡时下郡望显贵的家族,几乎都有人到场。就连要抄老爹后路的会稽虞氏,都有一个族人坐在那里,以示对纪瞻的尊重。

这一位虞氏族人,名为虞喜。沈哲子依稀记得,这位虞喜似乎还是一位天文学家。

座中诸位宾客对沈哲子感官极为复杂,先自然是不忿于吴兴沈家借此与之并列。但是此前与纪瞻交流,大约也明白了纪瞻不得不为此的理由。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能够让他们闻之色变的事情,还不是肆虐北方的匈奴羯胡,而是宗室为乱。

如果吴兴沈氏真的投靠南顿王得以显贵,无疑会给其他一些次等门第释放一个此路可行的信号,到时候局势将一不可收拾。届时他们这些世家不只要承受侨姓高门的压力,还要应对江东本土的挑战,想想就觉得可怕。

有鉴于此,哪怕心里尚有些不自在,但也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结果。譬如此前严厉约束族人不得与沈氏勾连的6晔,这会儿一副刚死了老爹的表情,可知心情并不愉快。

沈哲子才不会理会这群人心情如何,怪只怪皇帝和南顿王沉不住气,送给自己一张大底牌。如果不是出现这个变数,他现在只怕还在被这群家伙冷眼以对。

不过总算这些家伙还没有糊涂到死,明白利害关系。历史上正是宗室司马道子专权乱政,方镇屡逼中枢,继而桓玄篡位,寒门军头俱得蹿起,最终埋葬了这个苟安一时的小朝廷。

正日吉时已到,休养的精神尚算不错的纪瞻被肩舆抬到正堂中来,将几部盛放在礼盒中的经书交到沈哲子手中。沈哲子跪在地上恭敬接过,所授之经有《春秋》《诗经》《论语》等。

当然这些不可能尽为纪氏家学,只是取仪式感之需。眼下的纪瞻既无精力传道解惑,而沈哲子也从未打算白穷经。与其说是授经,不如说是颁资格证书。

不过除了这些礼仪之经外,也是有些干货的。纪氏专学训诂声韵,经文之外,尚有纪瞻所录注疏。有了这些之后,以后沈家也可以这方面的专家而自居。

接下来便是一套冗长的礼节,除了拜纪瞻之外,还有沈家西宗的沈宪,纪、沈两家的长辈,以及一众观礼的宾客。

一套程序完成下来,用了将近两个时辰。沈哲子头昏眼花不说,大概也明白了为何礼不下庶人。如此繁琐冗长的礼节,记不记得住还另说,浪费这么长的时间,还有时间和精力去做别的?大概也只有那些无所事事,闲的蛋疼的人才会热衷于搞这一套繁文缛节。

拜师完毕后,沈哲子松了一口气,坚持着送走那些观礼见证的宾客后,返回纪府时,刚走出几步,眼前便是一黑,昏厥摔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众人皆是一惊,忙不迭将沈哲子抬进居室中,又请葛洪来为之诊治。

原本已经休息下来的纪瞻闻讯后也难安心,急忙赶来这里,看到诊断后的葛洪眉头紧锁,便急声问道:“稚川,我这弟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是打心底里看重沈哲子,认为这小郎日后能有一番作为,而非因其身份家世另眼相看。

“心劳至损。”

葛洪还是那句老话,不过却又叫来一直跟随沈哲子的兵尉刘猛,询问道:“你家小郎此前可有疾病?”

刘猛这会儿情绪已经有些慌乱,从前往会稽开始,他就一路跟着沈哲子,亲眼目睹这小郎君如何周旋各方,一点点将整个沈家由灾祸的中心拉到安全的位置上来。除了主仆之间的名分外,他对沈哲子已是自肺腑的佩服。

此时看到小郎君昏厥不省人事,这个常于乱军之中溺战斩的悍将也难保持冷静,颤声道:“两月前小郎君生过一场重病,康复未久……”

唯恐描述的不够详尽耽误了小仙翁对郎君病情的诊断,刘猛详细将这段时间种种事迹一一描述,纪瞻等人这才知榻上这个脸色苍白柔弱的小童在过去这段时间里居然做了那么多的事情。

“稚川,请你一定要把我这弟子保全下来!这是天授的才具,日后能保我吴地安宁的良才啊!”

纪瞻手紧紧攥着葛洪手腕,郑重托付道。

“这小郎外亢内弱,元气离散,又辗转颠沛,如竭泽而渔,岂能长久。”

葛洪叹息一声,在看到老人家殷切焦虑的目光后,他斟酌许久,才点点头说道:“我尽力而为吧,不让你这弟子早折。”

听到这话,纪瞻才放下心来,他素知葛洪向无轻诺,一旦做出保证,那就是有把握做到。继而他又指着榻上昏睡的沈哲子笑骂道:“我真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垂死之际还要再招揽一份牵挂。”

葛洪没好气道:“你还要抱怨,那我又要归咎于谁?”

“哈哈,能者多劳。”纪瞻笑语几句,有了葛洪看护,他便放心离开了。

送走纪瞻之后,葛洪又返回来对刘猛说道:“若想你家郎君活下来,别再让他劳心忧思。吴兴沈家也算兴旺,何须一个小童苦心经营。”

刘猛倍感羞惭,连声应是。

沈哲子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的上午。

对于自己突然昏厥的原因,他也很清楚,穿越以来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他的精神始终绷紧,长期承受庞大的压力。哪怕是一副成年人的身体,往来奔波,也会感觉有些扛不住。

如今总算尘埃落定有了结果,尽管已经偏离了他最初的设想,但总算没有失控。吴兴沈家可以说是彻底摆脱了王敦谋逆的阴霾,而且还有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心神松懈之下,原本只靠一口气支撑的身体终于扛不住了。

一俟醒来,沈哲子便看到葛洪那张冷脸,心里便放心许多。他只是虚弱而已,还没到沉疴难治的地步,有这位小仙翁帮忙调理,最起码生命安全是无虞的。

虽然对这小子诸多看不惯,但既然答应了纪瞻,葛洪还是尽力,先是告诫沈哲子勿再逞强,精心休养,教给他一套吐纳静养的方法,还为其膳食调理,不可谓不尽心。

如果不是形势所迫,沈哲子也乐得静养。难题既然已经化解,他便安心留在纪府。自己已经打好了一个基础,他相信凭老爹的手段绝对不会令他失望。

0039 沈郎犁

太宁二年七月的时局,变幻莫测,令所有身在局中者都颇有乱花迷人眼的感觉。

权重一时的镇东大将军王敦败亡,破棺戮尸,尸与一干从逆僚属悬挂于朱雀桁上。

正当人们以为琅琊王氏行将衰落,王导却得进位太保,司徒如故,录尚书事,封始兴郡公。其余王氏为官者,各有加官,煊赫一如往昔。

刚松一口气,以为风波就此过去,众人又被朝廷另一份诏令吓得措手不及。皇帝大赦天下,唯独不赦王敦余党,分遣诸将围剿平灭,同时禁锢曾为王敦掾属幕僚者,不得任事为官。

这份诏令一颁布,顿时人心惶惶,王敦权倾朝野时,南北高门名士俱有屈事王敦者,若皆遭禁锢,牵涉面实在太大。台省诸公多有据理力争,却无法改变皇帝心意,旋即以历阳内史苏峻进冠军将军,督豫州江北诸郡军事,可谓杀气腾腾。

七月中旬,局势又有变化,兖州刺史刘遐所部因粮尽屯于合肥,兵士离散多有掳掠恶迹。这变故让朝野上下震惊,人皆知流民帅桀骜难驯,纷纷猜测莫非为历阳、兖州两部行将火并。

骠骑将军纪瞻上书三吴粮丰可飨赐军士,同时吴会士人亦上书自请,朝廷诏许,并命前宗正卿虞潭为鹰扬将军,督护义师运吴会之钱粮北上。

安东将军沈充以筹粮之功,封武源亭侯,固辞不受。时会稽有乱民聚啸乡野,扰乱数县,以沈充任会稽内史,督会稽、临海、东阳军事,骚乱悉平,加封武康县侯,转抚军将军,其余如故。

时入八月,秋色渐浓。

这段时间来,沈哲子一直住在纪府中,一方面是便于葛洪帮忙调理身体,另一方面也是想陪伴于他家有大恩的纪瞻最后这一段人生时光。

时局渐宁,尽管朝野之间仍有暗涌,但已经跟沈哲子没有多大关系。譬如流民帅的安抚遣回问题,譬如皇帝咬紧牙关不松口的禁锢之令,譬如对王氏所掌方镇力量逐渐削权的问题。

这些问题,错综复杂,每一项都足以影响朝局的变化。但都与如今的沈哲子没有多大关系,况且他就算想干涉,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索性安坐看戏。

对于老爹能够说动流民帅刘遐打上一场配合,沈哲子虽然略感意外,倒也没有太过诧异。能达成时下的局面,已经出了他的预期。原本他还以为就算老爹能够出任会稽内史,应该也不会获得督诸军事的权力,做一个不掌军事的“单车郡守”。

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他的身体好转许多。葛洪不愧是这个年代屈一指的养生专家,并不会像那些欺世盗名的假道士一样狠灌符水,而是通过餐饮作息来逐渐提升体质。

现在,沈哲子每天要吃五顿饭,少食多餐,食材的搭配也多种多样。此前心里压力很大,食不甘味,如今放松下来,他也有了闲情逸致观察时下人的饮食习惯。

身为一个穿越者,哪怕身家豪富,也要时刻瞪大眼睛寻觅商机,找开金手指的机会。不过比较让沈哲子失望的是,他一时间还真找不到在饮食上大显身手的地方。

时下的食材已经很丰富,单单蔬菜方面,韭菜、白菜、萝卜、藕、油菜之类都有,调料葱、姜、蒜、香菜俱全,或许名称有所不同,但在时下并不是什么奢侈品。即便有些后世常见而现在没有的,沈哲子也没法子弄到种子。

至于烹调的手法,沈哲子记得有些穿越小说要把炒菜大书特书,但在时下也不是什么技惊四座的本领,最起码他并不觉得自己能把菜做的比时下的厨子还要好吃。

至于为后世诟病的饮茶习惯,或许是沈哲子口味刁钻,他甚至还觉得时下的这种茶汤味道不错。

没能在饮食上找到大展身手的机会,沈哲子倒也并不怎么气馁,一方面确实志不在此,另一方面则是本身就没点亮这个技能,穿越前又不是什么米其林大厨。

放弃了在饮食方面孜孜不倦的探索,沈哲子转而关心起自己的身体。葛**授了他一个吐纳的机巧,倒不是什么高深的内功之类,只不过是控制呼吸节奏,夹杂以深吸呼尽,自然不可能练出内力,但倒是很提神。

比较让沈哲子无法接受的是,葛洪似乎对菊花比较钟爱,以之泡酒煨羹,榨汁涂抹。沈哲子倒不知道这有什么具体的药用效果,但见葛洪如此,自己也跟着学,最开始还有点反胃,接受了之后倒也别有风味,打个嗝都带着一股菊花味。

总之说来,虽然自己的身体调养后渐渐好转,但总觉得这位小仙翁没拿出什么让他眼前一亮的技能。他倒是想看葛洪炼丹,只是葛洪懒得满足他。

从葛洪这里没能大涨见识,沈哲子自己却有本领让这位小仙翁刮目相看。有天早上起床后,他回忆着做了一遍第八套广播体操,完毕后现葛洪站在旁边一脸审视表情,甚至还要求沈哲子再做一遍。

看着大袖飘飘的葛洪神情专注跟在自己后面学做广播体操,沈哲子心里虽然颇感怪异,但也不乏成就感。

“倒是能够舒筋活血,只是姿态略显粗鄙。”

学完后,葛洪甩着袖子离开了。这态度让沈哲子有些不爽,甚至有种冲动想祭出广场舞这种大杀器。

一直住在纪家,沈哲子倒是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在他拜师消息传回吴兴后,没多久老爹便又派人送来一份丰厚礼品,除了财货器具之外,尚有几十户部曲仆役。

这些仆役虽然拖家带口,但却不是给纪家增加生活压力,而是各有技艺傍身。有的擅长农事耕作,有的擅长植桑织锦,冶铸雕刻,园艺嫁接,饲养捕猎,各种技艺的熟练工应有尽有。

这在盛行大庄园经营的时下,这么一批人已经可以维持两三个庄园别业的生产,绝对是一笔厚礼。这种各有技艺的部曲荫户,乃是构成士族经济特权的基础,重要程度甚至还要高于土地。

沈充挥挥手送出这么多人才,哪怕以纪瞻之淡定,也在沈哲子面前表示欣喜。尽管他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外求,但孙子纪友还要经营家业,有了这些人力,纪家才可以越的兴旺。

对于老爹那人当礼品的行为,沈哲子虽然还是有些抵触,但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些荫户虽然没有独立的人权,但依附大户确实要比自立门户安稳一些。

朝廷屡兴土断,触犯了世家大族利益的同时,对这些依附人口而言也并非好事。对于小民而言,能够掌握的生产资源实在太少,而承担的赋税徭役又太过沉重。这是一个社会问题,不是朝夕之间能够解决的。

不过,沈哲子倒是萌生出一个提高生产力的想法,那就是曲辕犁。这种工具构造简单,对于人力的节省倒是很显著,尤其适用于江南小户地块狭小的耕作,对于世家那种圈地的大片庄园虽然也有好处,但显然不及对小民的意义重大。

终于找到一个来自后世的技术优势,沈哲子很是兴奋,当即便着手画草图,同时找工匠来打造。关于工具的具体尺寸,他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能一次次改进,同时征求熟练耕农的意见,毕竟自己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在改造农具的同时,沈哲子也注意保密工作,虽然这项技术没有什么垄断的价值和意义,只有推及四方才能显现出效果。

但他心里不乏美梦幻想,这可是农耕史上一次意义重大的技术进步,如果能在自己手上完成,那也是蛮有成就感的。他心里已经给这个农具起了一个名字,就叫做沈郎犁。

虽然感觉有些怪怪的,不符合时下主流的价值观,但沈哲子乐在其中。

当然还有一点不足为人道的小心思,他打算把完成的农具进献给朝廷,一方面由朝廷推广见效更快,另一方面不乏穿越前辈用这个东西换取封官封爵,沈哲子也有点眼馋。

尽管东晋的爵位也就那么一回事,但蚊子腿上也是肉啊。

想法刚在脑海里生成,沈哲子却没想到他马上就有面圣的机会了。

0040 政不出台省

台城中枢官署内,庾亮脸色略显清癯,神情有些疲倦,眼睛里隐有血丝,手中还捧着一份简牍,认真阅览。

简牍来自宣城郡治下广德县,广德县令周芳告历阳内史苏峻收容乡里逃犯强人多名,并纵之为恶,致使各县政令不修,民皆怨之。

类似的文书还有许多,这让庾亮深以为忧。历阳自恃功高,骄横日甚,屡求钱粮,稍有懈怠,便讽议不止,诸多怨言。

沉默良久,庾亮还是拿起另一份历阳请粮的文书加以批示,吩咐有司尽早去办。

放下手中笔,庾亮站起身来,房内徘徊片刻,临窗而立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只是心情仍然沉重,思绪都变得纠结起来。

过去这段时间,局势变幻眼花缭乱,几乎还要甚于平灭王氏之前。但看似纷乱的诸多事件,若掀开表面去看,内里却是蛛结丝连,各有瓜葛。

庾亮亲眼看着皇帝由大胜之后的意气风,渐渐被诸多世事消磨意气,如今已经变得暴躁易怒,全然不似以往的英明果断。

这让庾亮心情感觉很复杂,一方面他以礼法自律,君为臣纲,眼见君上受困不得伸展,心内亦感愤慨。

另一方面,对于皇帝的某些想法和举措,庾亮却是不敢苟同。先有启用宗室,后有信重历阳,尽管各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但这都是祸源肇始的征兆,殷鉴未远。皇帝身在法统大义之位,何苦如此操切弄险!

返回案前,庾亮又拿起另一份文书,乃是会稽内史奏请开凿山**道接连浙江,以解民运之苦。

抛去个人的观感,沈充上任以来诸多举措确实令庾亮大为改观。且不说其上任后境内悉靖这种虚词,入主会稽后,先举山阴贺徇之子贺隰为长史,其后会稽士人皆称其贤,俱为之用,很快就平稳了局势。

其后又请解封锢之令,使民入山泽,以充民实。虽然未得诏许,但其任事之心拳拳,并不同于时下居官者无官官之心的风气。

对于沈充请解封山之议,庾亮心内是颇为赞同的。山泽物饶,乃天地馈赠,饴养万民,本是自然之理。然而就是这种利国利民的举措,却令各方都不能淡定,无法付诸现实,令人扼腕。

此议不成,沈充却并未气馁,又请凿水道,这同样是一项意义深远的举措。

庾亮曾随父亲常年宦居会稽,对于会稽之事也有许多了解。会稽虽然地广,但河泽沟渠纵横,多滩涂沼泽,纵有可耕之地,亦困于水厄难得开垦。若能兴修水利,凿渠引水,治涝固土,所得之田又何止万顷。

如果能够促成这件事,又何止利于时下,简直可功载青史。虽然沈充乡豪土著出身,此前又有诸多悖逆诡变之行,但仅凭此议,便无愧能臣之称。

庾亮重点标注此文,打算力去推动。虽然此举必然耗费民力物力甚重,也非短短数年能够建功,但世事岂有因任重而裹足不前的道理,尤其是这种利于时下、泽被后世的大事。

心内感慨一番后,庾亮又对沈充颇为羡慕,可得一方天地尽情施展才华。如果有可能,他何尝不想执掌一方,牧守一地,其中快意胜于如今身处中枢却诸多掣肘、一事难为。

但庾亮也清楚自己这想法也只能是想想而已,眼下这个局势,他既不能也不愿离开中枢。最起码在王氏那几个方伯离任之前,他绝不能远离中枢。

想到王氏方伯,庾亮又颇感心累。前日王彬王世儒已经被解江州刺史,归朝担任度支尚书。江州大镇,庾亮本想为挚友温峤温太真争取继任刺史,然而皇帝却一直未决,显然已经有了自己属意的人选。

若无外援,政令难出台省,如今的庾亮是深有感触。

他如今虽然已经进位中书监,成为中书省领,但处境反倒不比以前,诸多动议迟迟不能付诸实现,令他空有政略却无所声援,难以展布。就连疏通建康街道,重整规划这种小事,都被以京畿之地乱后需镇之以静而制止。

“阿龙状似宽厚,心机罗网,苟全则已,非兴邦之臣!”

虽然迫于时局暂时与王导达成谅解,但庾亮对于王导却有诸多不认同,此人虽得周圆,面面俱到,实则失于锐气。心存苟安而网罗江南,口呼戮力王室,克服神州,实则志不在此,只图苟安,从未以家庙沦于胡虏为耻。

面对时下这种诸多掣肘的局面,庾亮诸多不满,心内甚至有些羡慕南士如今的局面。纪瞻虽老迈之躯,但志气未毁,登高一呼让南士齐心以抗王威,保全桑梓不受宗室之害。南顿王司马宗刚欲振作便受迫免官,可见无论南北士人,只要能够同心戮力,大事未必不能为。

想到这里,庾亮便有些后悔。若他早先肯主动些,胆子大一些,以沈充之能足可以作为他的外援,内外呼应,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窘迫局促。

事到如今,追悔已晚,但未必不能补救。

庾亮沉吟良久,才唤人来,吩咐仆下去少府官署去请二弟庾怿来此。

过了将近大半个时辰,庾怿姗姗来迟,脸色却不甚好看。他在台城已经待了一月有余,心内却始终不曾释怀,因兄长此前迫他向王氏低头而忿忿不已。尤其如今局势日趋明朗,沈充赫然已经坐稳方伯之位,这更令他懊悔不已,只怪自己当时没有顶住压力坚持下来。

“大兄着人唤我来,不知有何吩咐?”

虽然走进门来,庾怿却并未落座,站在门口说道,态度略显生硬。

庾亮看到兄弟这幅模样,心内有些不悦,原本缓和下来的神情复又绷起:“叔预,咱们兄弟之间,难道也已经不能相容了吗?”

庾怿听到这话,下意识的气势一弱,只是一想到此前的委曲求全,心情便难平复下来,嗫嚅道:“我怎么敢对大兄不恭,只因辜负良友,每每念及就心意难平。”

庾亮默然,良久后才徐徐叹息一声,继而放缓了语调:“譬如双手十指,虽有长短,但只有合拢起来,才能御外。”

以庾亮素来的性格,说出这话,已经算是难得的低姿态。因此庾怿闻言后也是略感错愕,只是沉吟少许后,又满脸无奈道:“大兄的教诲,我谨记于怀。以后不再自作主张,让大兄为难。”

“你久未归家休沐,时下已无大事,不妨回去休息一段时间。”

庾亮顿了一顿,又说道:“你与沈充既有通家之谊,对他的儿子也有照拂之责。此前沈家小郎君拜师纪骠骑,你也没能致意,不妨请他过府一叙,略作说明。”

庾怿闻言后顿时一脸难色,他困于台城中,没能完成与沈充的约定,如今实在难以面对沈哲子。

“早先你因皇命留宿台城,这不是你能预料到的事情,于情于理,都该解释一下。”

庾亮少有的温言开解庾怿,继而又说:“况且你已经年过而立,有自己的至交故友再正常不过。我虽然是你的兄长,也没有阻止你与谁亲厚的道理。”

庾怿哪怕再迟钝,这会儿也听出大兄鼓励他与沈氏修复关系的意思,心中顿感振奋。沈充于他而言,并不仅仅只是利益联合,他心内甚至将之引为知己,这世间只有沈充才认可且能够包容他,他一直这么觉得。

送走了庾怿之后,庾亮沉重的心情略有轻松,他倒不是因沈充势大而逢迎,毕竟如今他已经位居人臣至极。之所以想缓和与沈充的关系,更多的还是为国事计,沈充是少有能为实事的能臣,他也是敢于开拓的宰辅,就算彼此不能相濡以沫,也应该求同存异,相得益彰。

拿起沈充请修水利的奏书,庾亮准备面君奏对。

身为中书监,兼领护军,庾亮有通行台苑的权力,随时可以拜谒奏事。当他直趋內苑到达皇帝所在宫殿外时,便听到殿内乐声靡靡,心情顿时有些不悦。

当今皇帝司马绍只披单衣,袒露胸膛横卧胡床,得知庾亮求见后也并未起身,只是挥挥手屏退一干歌舞乐姬,及至庾亮行至御前,才笑语道:“日间已经议事良久,而今天色将暮,内兄仍然勤勉于事,真可称是众臣的楷模。”

庾亮听到皇帝言不由衷的语气,心内叹息一声,虽然并不认同皇帝稍不如意就懈怠政事的做法,但还是恭谨呈上沈充的奏书,并条例有据的讲述起自己的看法。

“这个沈充,还真是一个不肯安分的人呐。”皇帝草草扫了一眼奏书,旋即将之丢在御座旁,显然并未重视此事。

庾亮见状,眉头一簇,旋即便劝谏道:“沈充既为郡守,当思一地生民福祉,百姓安危,这正是他安于分内的表现。”

“哼,开凿河渠可得良田万顷,好大的口气!但人力需几何?物力需几何?”

皇帝脸色渐渐阴郁下来,蓦地站起身来,于御座前往复徘徊:“这些事,朕难道不知?不止如此!迁移庶民往交广边州,刀工火种,得田何止万顷!举王师北伐破虏,光复神州,得田何止万顷!”

“朕明白,朕什么都明白!可是,这于时有何益?煌煌大言,不切实际!”

皇帝挥舞着手臂大声咆哮,淡黄须贲张,良久之后情绪才渐渐平复,眉眼之间却有些意兴阑珊,略显颓然坐回御座,对庾亮说道:“内兄见谅,朕之失态,并非为此。你若觉得可行,可付有司权衡,不须复禀。”

庾亮领旨,心中虽有千言,可是看到皇帝颓然之状,终究还是难一语。正要告退之际,突然皇帝又唤住了他。

“内兄,沈充的儿子是否还在建康?朕想见一见,能够被纪公看重授经的小郎究竟是何风采。”

庾亮闻言错愕,旋即抬头望去,只见皇帝目光深邃,隐有寒芒闪烁。

0041 名士养成记

庾怿来到纪府拜访的时候,沈哲子还在认真的为族叔沈沛之制定成为名士的规划。

这是一个务虚的年代,一个人的名气远远重要过才能,对前途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在世家大族掌握话语权的时下,名气高低便意味着对一个人的认可度。

而一个家族能否培养出名士,便是其社会资源的最大体现,最起码在这东晋一朝,个人的名气影响力是要胜过家族郡望的,有时候甚至还要过掌握的物质资源。

譬如陈郡谢氏,大概陈郡本地人都不知道这个家族是个什么鬼,但在东晋以降,却是江左一等门阀,这与其家族成员的个人名气是分不开的。其家族崛起的第一桶金,就是谢鲲个人所拥有的名气。

还有一个就是陈留阮氏,这个家族从阮籍以降可以说无一桩可堪称道的事功,只热衷于清谈饮乐,甚至连敛财置业都不热衷。但居然还能存在这么长时间,一直是侨姓高门,家族成员屡居高位,便是因为其掌握了庞大的社会资源。

如今陈留阮氏名气最大的阮孚,乃是竹林七贤中阮咸的儿子,这哥们儿可以操蛋到什么程度?他担任丹阳尹,皇帝临死前温峤强拉他入宫接受顾命,阮孚百般不愿,行到半途甚至借尿急下车逃跑。

丹阳尹乃是京城长,少有的高官,在神州6沉,汉祚衰弱的年代,朝廷居然用这种无担当的货色担任京畿长,堪称吊诡。按照沈哲子的看法,如此志趣高洁、矫矫不群之人,生而为人对其都是一种侮辱和亵渎,就应该直接撸墙上,不应该来这污浊世上走一遭。

当然,名士之中并不乏真正的人才,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向虚避实,甘于无为而耻于任事,所谓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自己不肯做实事罢了,嘴还特别贱。

号称永和风流之宗的刘惔有次看到桓温戎甲在身,就调侃他:“老贼欲持此何为?”

桓温回答他:“我如果不做老兵,你们这群王八蛋还能安稳的坐在那里吹牛逼?”

当然桓大司马用词没有这么粗鄙,但沈哲子觉得这大概应是其内心真实想法。对于所谓名士,他心里确实全无好感,哪怕对方有很高的艺术造诣,但代价则是把世道糟蹋的破败不堪。

名士无作为,但却掌握庞大的社会资源,这是沈哲子需要的。所以对于培养沈沛之成为名士,沈哲子还是比较上心。

名士需要具备的两个条件,第一是门第家世,第二是个人素养。

家世方面,吴兴沈氏也就那样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近期虽然略有起色,但也难称吴中清望高门。

个人素养方面,名士应该具备的素质,大概可以按照《世说新语》来分类,其中比较重要的品性、谈吐、容貌、识鉴。

老实说,沈沛之除了面貌清癯出尘,别的方面都是马马虎虎。性格不够淡然,品味不够高洁,言谈不够清逸,一个连自知之明都没有的人,更不要说什么识鉴别人了。

简而言之,名士该具备的技能,除了喝酒、服散勉强合格外,其他逼格、清谈、臧否时人之类的技能,沈沛之全不具备。

这段时间来,沈哲子经常请沈沛之过来。出入乌衣巷次数多了,得以见到且交流的大人物也多,尤其经常能够看到纪瞻这种南人国士,沈沛之的眼界也随之提升,不会再遇到大场面就战战兢兢、口不能言。

这也是人之常情,人之所以会对某些大人物心存敬畏,多半要归功于神秘感。但只要了解得多了,也就会明白,大人物也是人,也要吃饭喝水,也有七情六欲。神秘感消失了,敬畏之心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眼界开阔,底气自生,沈沛之举止之间也就不再过于拘束,手脚一旦放开,气度也就有了。虽然时间还没有多久,但耳濡目染下,沈沛之的气质已经悄然生改变。偶尔在乌衣巷遇到某位贵人,不复最初的拘谨,有时候甚至还能自如的对答几句。

气度之类的软实力还好办,但清谈这种硬功夫则就考验一个人了。

沈哲子自己不懂清谈,但纪府不乏人懂,听过几次后也感觉这个清谈跟漫无边际的瞎扯还是略有区别。先对玄学义理要精通,其次思维要敏捷,第三辞藻要清丽,很考验一个人的知识储备、天赋悟性以及词汇量。

沈哲子有次撺掇葛洪跟沈沛之清谈一场,没多久沈沛之就语竭败下阵来,葛洪对其评价是:口嚼木屑,干涩无味。可见有多看不上沈沛之的清谈本领。

针对于此,沈哲子不得不从基本修辞手法训练沈沛之的语文能力。大概时下还非文教大昌的年代,以沈哲子耳闻目睹所接触到的时人来评判,时人的文学素养并不很高,水平线也就勉强能够达到后世初中毕业的水准。高的特别高,低的特别低。

这说的并不包括目不识丁的普通人,单就受过良好家庭教育的士族子弟而言,水平也参差不齐。不说别人,单就葛洪来说,对于修辞手法的运用,也就是高中生的水平。

大抵眼下还是一个靠天赋吃饭的年代,单单“比喻”这一项修辞手法,就全凭自悟,一直到南朝梁《文心雕龙》才有全面系统的论述总结。

沈哲子针对沈沛之的训练,先就是各种修辞手法,能够锻炼想象力的比喻、增加气势的排比、加强语境效果的夸张等等。

然后就是背诵各种时下比较清新别致的词汇,总结清谈常用语式的结构,记牢几个组织语言的公式。最后才是后世各种辩论的成熟技巧。

说到底,清淡的思想内核就是虚、空,并不存在谁的思想性一定要深刻过谁。只要还有词,就能一直争论下去。比如最有名气的清谈家王衍,就是所谓的口中雌黄,对错全在他之一口。

经过沈哲子的一番训练,沈沛之清谈功力大涨,再与人对论时,振振有词,咄咄逼人,少有一番清谈就败下来的情况,往往都要持续到二番、三番,动辄便是几个时辰。等到各种技巧运用纯熟之后,绝对会成为一个声名鹊起的清谈高手。

亲眼见证沈沛之在沈哲子的调教下生脱胎换骨的变化,纪友对沈哲子的本领钦佩有加,便也跟着一起学习各种清谈技巧。在时下而言,清谈绝对是士人应当掌握的技能位。

沈哲子不免认真想过,要不要编几套教材,开个学校专门教人清谈?等到肆市里卖菜大伯也能似模似样的清谈,看那些自觉得高人一等的名士们是否还热衷于此。

至于识鉴时人,评鉴古人,这更是沈哲子的看家本领。如果现在见到桓温,他就可以铁口直断你将来最小的儿子天生反骨,简直要比时下最牛逼的神棍戴洋还要牛逼几分。

提升了沈沛之的个人素养之后,接下来就要考虑下场子刷名气了。时下建康城中,侨人南士各有大大小小的圈子,各有场所据点,泾渭分明但也偶有交集。

但沈哲子不想打客场,以后自家重心虽然在方镇,但中枢也不容忽视。他打算在秦淮河圈一块地,兴建庄园别业,就把沈沛之当做台柱子丢里面,招揽名士们在那里清谈狂饮嗑药,打造一个以沈家为中心的小圈子,继而对中枢政局施加影响。

自来名士如娼女,放浪形骸尤过之。与其让这些没有行政任事才能的名士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不如给他们打造一个主题乐园,由其醉生梦死,说不定还能赚点酒水门票钱。

庾怿的到来,沈哲子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两下见面,气氛却有些尴尬。

庾怿因为自己背约在先,受困台城没能完成对沈充的许诺,再见到沈哲子后,心内多少存些羞赧,但也不乏怨气。毕竟沈哲子干净利落的转投纪瞻,虽然是受迫于宗室而复归于南士之列,但庾怿在情感上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眼下的他,多少还存些赤子之心,并没有被时局世道浸染的唯利是图、翻脸无情的政客嘴脸。

相比较而言,反倒是沈哲子脸皮要厚一些,见面后先开口问候:“别来至今,不知世叔起居何如?”

0042 冰释前嫌

看着比之早先要健壮些的少年,庾怿心情很是复杂,先是叹息一声,才说道:“我真是辜负了你父亲的嘱托,不只没能帮上他什么,甚至没能照顾到你。若不是不舍与你父亲的情谊,我真没面目再来见你。”

沈哲子笑着安慰他道:“世叔无须自责,你被困于台城,这也是起先没能想到的事情,家父也体谅你的为难。若非身在任上,庶务缠身,他还想亲自来建康见你一面,以释前嫌。”

“士居是真正知我的人啊!不能跟他朝夕相对,夙夜畅谈,是我的遗憾。”

庾怿又感慨连连,继而又说道:“哲子你能不拘前规,开辟出一个局面,不愧你父亲把大事托付给你。眼下这幅局面,不能不说是一个至好的结果。”

说出这话的时候,庾怿心中却是有些落寞。对沈家而言,眼下这局面自然不错,沈充位列方伯执掌大郡,又多与三吴士人联络声援,声势一天强过一天。

可是对他来说,却未算好,没能进一步加深与沈充的情谊,甚至在兄长逼迫下向王氏妥协,以示与沈家划清界限。原本在吴兴给他带来颇大名望的壮举,也因此而颇受物议之非,不乏有人认为他是被沈家耍了。

这是最让庾怿感到愤慨的事情,诚然此前他是被沈哲子诳去武康,但在沈氏军营中从做出这个决定,到具体的实施,全都是他自己主动,亲力亲为。那些局外之人又怎么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才做出决断,冒了多大的风险才能成功!

不被认可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承受这般非议,庾怿心中之悲愤可想而知。正因如此,他尤其惋惜失去沈充这个挚友。

眼下的他,虽为黄门侍郎,天子近幸,但过得并不舒心。就连他兄长庾亮位居中书长,都被各方掣肘而伸展不开,至于他,每天只是抄录整理一些不甚要紧的文书案牍,就连传诏迎宾这种本职工作,往往也用不到他,这是因为台城奏对失误,皇帝对他心有嫌隙。

这样的生活,与庾怿最开始的想象有天壤之别,甚至还不如此前在暨阳县为令过得自在。

沈哲子大概能猜到庾怿此时的心境,虽然他家已经站回南人这一边,但也并不打算放弃与庾怿的交往,反而还要加深一下彼此的情谊。

庾家眼下的状况有些窘迫,但崛起之势是必然的,一方面是本身的优势摆在这里,另一方面也是朝局中需要这样一股力量来制衡百足之虫一般的琅琊王氏。与其等到明年皇帝死掉后再凑热闹,不如现在就开始烧冷灶,反正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因此,在跟庾怿交谈时,沈哲子便注意措辞态度,宽慰对方。这让近来备受冷落苦闷的庾怿颇为感激,更觉得沈家乃是忠义之门,并不因时过境迁而冷落知交故友。

因此,彼此之间尴尬气氛便渐渐有所扭转,恢复到此前的融洽。

将近傍晚时,庾家派人来传信,说是庾亮回家后想邀请沈哲子过府一聚。

听到这消息,庾怿和沈哲子都不免错愕。庾怿深知大兄脾性,不阻止他继续与沈家交往已经是难得的让步,居然还主动邀请沈哲子去他家做客,真是稀奇。

至于沈哲子则要想得更深一层,庾亮如今已经成为中书监,皇帝之下的位行政重臣,同时还担任护军将军,掌管中级以下武将升迁调度。哪怕老爹已经成为方伯,沈家如今形势还算不错,应该也不足以令之改变态度主动示好吧?

他先想到的是,庾亮莫非想要借助吴士的力量谋划一些布局?庾亮想寻求声援,争取王彬离任后空缺下来的江州刺史之位?

这个可能有很大,但沈哲子并不觉得庾亮能够成功。虽然庾亮如今已经位极人臣,但在个人声望上还远不足与王导相比,家族根基太浅,不能让众多侨姓心服。

好不容易争取到眼下的局面,沈哲子并不打算让自家再牵扯到朝堂中那些鸡毛鸭血的斗争中。但庾亮亲自作请,也不好拒绝,便答应下来,告诉纪友一声后,便与庾怿一同出门去庾府。

这段时间闭门不出,除了安心静养之外,沈哲子还有一个担忧,那就是南顿王司马宗。虽然彼此还未谋面,但沈哲子也算是狠摆了司马宗一道,以南士的力量迫得皇帝将之免官。

这哥们儿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手下强人不少,未必没有恼羞成怒对沈哲子下黑手的打算。为自身安全计,沈哲子也尽量不出门,免得遇到刺杀之类狗血事情。就算刘猛等龙溪卒能保护他安全,吓一吓也是很不爽的。

不过庾家距离纪府也就一条街巷,附近又是建康城治安最好的地方之一。沈哲子倒也不担心,也就不麻烦刘猛等人跟着了。

行出乌衣巷没多远,远远看到一群年轻人浪荡过市,看模样应该都是权贵士族子弟,前呼后拥,仆役成群,还有华车随行其后。到了近前才现,庾家的庾条也在其中。

庾条先看到二兄庾怿,神情便有些不自在,脱离队伍上前见礼。及至看到牛车内里坐着的沈哲子,脸上顿时显出狂喜之色:“哲子小郎君,多日不见,我对你可是想念的很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里就觉得膈应,时下人表达情感的语气和方式都不同于后世,总有一股基情满满的腐味,让他感觉有些不自在。

不过对于这个自己最先培养的头号业务员,沈哲子也是一直记着,这会儿再见到,便笑问道:“庾君呼朋唤友,这是打算去哪里?”

听到这问题,庾条下意识看看二兄。这段时间来,他两个兄长皆不在家,没人管束,心里又抱着广交资友的念头,每天都浪荡在外,可谓放浪形骸,这会儿难免有些心虚。

“阳翟褚季野家中添丁,弄瓦之喜,我跟一干好友正打算前往祝贺。”庾条连忙解释道,今天出门确实是少有的正事。

庾怿看到庾条招摇过市,心里本来有些不满,不过一想到大兄都不再管束自己结交人脉,便也不好当着庾条一干好友的面斥责他,因此便点点头,不多说话。

看到二兄没有责怪自己,庾条胆气复壮,继而对沈哲子说道:“还没恭喜哲子小郎君成为纪公的弟子,不如你也一起来一并庆贺?我这些好友都不是寻常子弟,各有清名才具,小郎君你是纪公门下,他们也必然对你很仰慕。”

沈哲子笑着摇摇头,并不想参与这种集会应酬。旁边那些士族子弟他也不认识,不过对于那个褚裒褚季野,倒是有些印象。

这还要归功于《世说新语》其中一篇“褚公雅量”,说的是褚裒素有大名,被郗鉴征为参军,行至钱塘住宿,时任钱塘令沈充宴客不识褚季野而漠视之,知道其身份后大惊失色,又连忙款待,前倨后恭。

但这是不对的,故事的主人公之一沈充,要么是同名之人,要么是写错,反正不应该是沈哲子老爹沈充。因为在历史上,褚裒升任郗鉴参军是苏峻之乱时,那时候老爹大概骨头都烂了。况且以老爹的尿性,三定江南的义兴周氏都砍瓜切菜杀个干净,也不会在意区区一个褚裒。

这个褚裒真正显达还在庾氏没落之后,作为当时皇帝的岳父执掌外权,但因为家族人丁不旺,势单力孤,没能形成一股成气候的政治力量。

庾条说褚裒弄瓦之喜,看来生的女儿应该是后来的康献皇后褚蒜子,本来沈哲子也是极有兴趣看看后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光屁股喝奶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他心里还记着庾亮的邀请,那也只能拒绝了。况且奶娃子光屁股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再长个一二十年才算有可观之处。

见沈哲子不打算跟自己同行,庾条略感失望,那个五级三晋的资本运筹,他近来试着付诸实现,颇有斩获,但也有许多疑惑想征询沈哲子的意见。

“哲子是被大兄邀请来家做客,况且他年纪小,不适合跟你去饮乐。你也不要在外流连太久,大兄已经归家,去道贺之后快些回家吧。”

庾怿又叮嘱几句,然后便示意车夫继续前行。至于庾条的那些狐朋狗友,他也懒得去应酬搭理。

庾条听到二兄的话,心里权衡一番,索性与一干资友告别,随在后面返回家去。他跟褚裒本来就没什么交情,今天要去也是凑个热闹。

况且褚裒虽然有些名气,但在庾条看来却有些无趣,远不如与哲子小郎君交谈那么令人耳目一新,振聋聩。沈哲子那些语录,他抄录下来随身携带,不时拿出来仔细阅读咂摸,偶有新的体会,便感到神清气爽。

眼下终于能再面睹求教,庾条自然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0043 杀器难为

再一次来到庾家,沈哲子明显感到待遇较之上次改善许多。

落座不久,便有侍女奉上茶汤,上次来的时候可没有这个待遇。时下饮茶只是南人中的饮食习惯,庾氏侨姓并无此好。在晋陵时,庾怿在家尚能做主,便顾及沈哲子的口味常备茶汤。

可是来到建康后,庾亮才不管沈哲子口味如何,只以酪浆待之。这种类似稀释奶酪的饮品,沈哲子喝不大惯,本味略酸,加糖则过腻,油烹则过膻,上次来庾府只是浅尝辄止。

倒不是沈哲子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这些细节,而是猜不透庾亮为何请自己来做客,因此才注意观察细节,继而猜度庾亮的用意。他虽然也有猜测,但也未必就是事实。

况且以庾亮的眼界,就连自己都看得出江州很难争取到,他怎么可能不知。以明知难为之事,而礼下自己一个小童,这不是庾亮的风格。但如果不是谋求方镇,庾亮请自己来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庾亮真的窘迫到要靠把老爹拉到自己阵营,才能维持住局面?

沈哲子正疑惑之际,庾亮已经走入厅堂,并没让沈哲子等待太久,甚至还勉强对他挤出一丝笑容来。这让沈哲子既感到惊讶,又不乏隐忧,这家伙肯定有古怪!

过不多时,庾氏其他族人6续来到这里,很快就开始晚宴。风波平息后,庾家留在晋陵的族人也迁来建康不少,庾氏五兄弟便全都在座。

沈哲子知道这兄弟几个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可是轮番或掌中枢、或镇分陕,尤其庾亮、庾冰、庾翼三人,都是位极人臣、权重一时的权臣。

如果是穿越之初,他或还能表示一下震惊,但现在也懒得激动。毕竟自家老爹也已经摆脱历史上的悲剧宿命,成为执掌一方的大军区司令兼行政长官。庾亮其势已成,沈哲子已经没了办法制衡,可是最小的那个庾翼,日后能否成为烜赫一时的小征西,大概还要看沈哲子的心情。

庾家下一辈也有人列席,那就是庾亮长子庾彬。庾彬年纪比沈哲子要大了六岁,已经是一个风度初成的少年,继承了其父不苟言笑的模样,只是偶尔将视线落在沈哲子身上。

不同于晋陵庾家那几个粗通人事的熊孩子对沈哲子的轻蔑,庾彬对沈哲子这个能够成为父亲座上宾的少年颇感好奇。尤其过去这段时间里,他叔父庾条在家时每每都要说上几次“哲子小郎君”如何如何,这更让庾彬想要接触一下别人口中极为早慧聪颖的少年。

座中人数虽然不少,但既然有庾亮在席,那就免不了冷场。一直等到庾亮起身离开,结束宴席后,众人才恢复些许活力,上前与沈哲子寒暄几句。

沈哲子感觉庾亮态度有些古怪,并不想再在庾府久留,但也不好吃完饭就拍屁股走人,耐着性子与庾家几兄弟闲谈几句。庾冰跟大兄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跟沈哲子谈论多为《诗经》之类义理,这是因为沈哲子拜师纪瞻的缘故。

庾怿则叫过儿子庾曼之来,训诫其要多向沈哲子学习。看到庾曼之满脸的拘谨,沈哲子便有些恶趣的笑起来,他终于也有幸做了万恶的别人家孩子。

庾彬也来与沈哲子见礼,态度彬彬有礼。

沈哲子看到这个脸上尚存几分稚气的少年,心内不免叹息一声,这家伙大概还想不到,再过个几年就会因其父庾亮昏招迭出而令其丧命兵灾之中,过门没两年的老婆也被迫改嫁,甚至还留迹史上。

庾彬年未满十五,但已经与诸葛恢的女儿诸葛文彪有了婚约,正是这个年代最典型的门第婚。琅琊诸葛氏如今尚与王氏并称王、葛,清望高第,庾家能与之结亲,隐隐还算是高攀。

这个年代的门第婚,结婚年龄波动不小,有的年过二十因为找不到合适的门第,亦或门第合适、却无适龄配偶,便还不婚。有的门第、年龄都合适,家族彼此也要加深联系,未满十岁结婚都属寻常。

沈哲子刚过完九岁生日,用虚岁计年的话,已经可以说是十岁了。这个年纪,基本上已经可以遍访高门谋求结亲了,要找到合适的门第,彼此之间能谈拢,时间长的话需要数年之久。

对于自己以后配婚何家,闲极无聊时沈哲子已经开始认真思考。说实话他并没有那种言必称真爱的情怀,世上哪有那么多真爱,只要人长得顺眼,性格能够相容,彼此能苟且着过,已经算是难得的美满了。

所谓娶妻求贤淑,纳妾要娇媚,凭他家豪富,又不是养不起女人,何必执着纠结于此。所以说到底还是要考虑一个现实点的问题,那就是门第。

此前跟老爹说要求王氏女郎,乃事出有因。但其实从沈哲子而言,无论这事有几分能成,王氏女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无他,性价比太低。

娶王氏女能够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能够提升门第,搭头则是满门不成器的小舅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如王导评价子侄所言“虎豚、虎犊,人如其名”,猪牛一样的人物,帮不上忙不说,反而极难处理一团乱麻的人际关系。

娶王氏女,甚至还不如娶皇室公主。以后数任皇帝或是年幼继位,或是享国不长,做个帝婿实惠可比王家婿要大得多。

但这也不是什么好选择,帝女多悍妇,沈哲子也懒得容忍那些坏脾气。

这也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问题,沈哲子眼下考虑一点,是不想没准备的情况下被老爹给强行配婚。或许日后他就能侥幸遇到真爱,只要自己乐意,管什么士族寒庶。

寒暄片刻后,庾家其他几兄弟都离开,沈哲子也打算告辞,却又被庾条给拉住,要跟他详谈自己这段时间的成绩。

等到庾条摆出他这段时间的收获清单,沈哲子不免大开眼界。

这份清单上已经有十几个人,都是庾条这段时间展的所谓资友。其中有的姓氏郡望沈哲子也有印象,但也有完全没听说过的,至于时下的南北高门,则一个也没有。

如此沈哲子也能理解,这些人肯入伙,也未必全都是受了庾条的言语蛊惑。大概还是自家声势不高,想借此攀上庾家这个即将吊到飞起的高门,与其说是展出来的下线,不如说是换个名字的行贿,大概从未想过回报问题。

沈哲子明白,要在这个时代搞传销,闭门生造理论是不可以的,需要在实践过程中不断总结调整,才能逐渐成熟起来。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庾条罗列那些入伙的财货清单,实在是让沈哲子大开眼界。

原因无他,只是这清单上的种类实在五花八门,让人哭笑不得。

诸如“粳米一百斛”“菰米三百五十斛”“秫米五百斛”“练千五端”“素绢五百二十匹”,这是什么鬼?后世也没听说谁家拉几车粮食去搞传销!

如果说这些实物还算轻的,可以卖成铜钱统一计数,那么关于钱数的记载则更让沈哲子一筹莫展。直百五铢、大泉五百、大泉当千、比轮、四文、小五铢,单单钱的种类俗称就有十数种之多!

沈哲子此前所见所用,都是自家铸的小五铢,看到庾条记的账,才算认识到时下的货币有多混乱,难怪粮食、布匹乃至于木材、竹材等实物都要拿出当货币用来交易支付。

这时候,沈哲子才认识到实在有些想当然了。如此混乱的货币状态,怎么可能展得出传销,没有一个统一的货币,怎么计数返利、扩大规模?

所谓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就算不考虑不同地域、丰年饥年的物价差异,单单把这些所谓的“钱”汇集起来,成本就是一笔庞大开支。要把这套模式搞出来,没有一个统一的货币标准,几乎不可能做到!

略感丧气之余,沈哲子也在考虑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他家就是铸钱的,先想到的自然是铸造一种能够通行各方的优质货币。说实话,老爹铸的五铢钱真不怎么样,全靠偷工减料牟利,后世屡被调侃,被称为榆荚钱。

之所以这种小钱还能通行,一者是时下货币实在混乱,二者则是朝廷一直没有官铸货币,市面上流通的铜钱还是太少。

但想要铸优质铜钱,也不是拍拍脑门就能做到的,工艺问题还在其次,一旦大规模铸造,成本问题、原料问题都不好解决。

而且还要考虑劣币驱逐良币的问题,沈哲子就算不大懂金融,也明白市面上一旦出现含铜量足的铜钱,要么收集来回炉掺杂重铸,要么储藏起来当做保值品,跟金银一样。

改革币制是一件大事,隋唐盛世还需要实物作为货币,在当下这个年代,想要凭一家之力完成,无异痴人说梦。

但要就此放弃这件大杀器,沈哲子又有些不甘心。正当他愁眉不展时,庾条的话令他豁然开朗。

0044 隐爵隐俸

“小郎君,近来多有资友困惑咨询,言道不知如何生利。因长久没能见你,我便自作主张告知众人,时下乱象频生,皆因武备不修。朝廷虽有此心,财力未济,便作议许民间各输钱粮,修整宿卫。只因顾忌各方持节心悸难安,因此不曾明诏令,事成之后,才会公之于众,议功论赏,与事者皆封妻荫子。”

庾条真将此事当做一个正经事业来做,因此态度很认真,又恐自己计短,所以一得到机会,便征求沈哲子的意见。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不由得对庾条刮目相看,这哥们儿是搞此事的奇才啊!他早先只是提出一些理论,至于真正付诸现实的步骤,却还未详谈,庾条却能举一反三,自己捣鼓出这么一套说辞,当真难得。

芸芸众生,向来不乏阴谋论者。如传销这种大杀器,最显著特点便是有一个阴谋论的理论前提,譬如国家要做什么大事,诸多顾忌不能公开施行,因此调集民间资本来推动。这种说法在常人看来拙劣不堪,但加以诸多细节性描述,总能将许多人引入彀中。

在没有沈哲子指导的情况下,庾条居然能够捏造出这样一个符合特征的阴谋论调,脑筋不可谓不灵活,而且正符合时下人的接受度。

使民输钱粮以济国难,其后论功行赏,这不是什么罕见之事,历朝皆有援例,更通俗说法就叫做卖官鬻爵。前不久朝廷还下诏征三吴钱粮以输京畿,沈哲子老爹还因筹粮之功得封亭侯,当然这只是一个明面上的托辞,沈充也看不上眼而推辞了。

庾条这套说辞尚有些粗劣,而且一旦扩散开隐患不小,但却给沈哲子指点了一条明路,那就是在时下人心理中,官爵是比钱财更好的诱惑。

沈哲子终究是个穿越者,很多时候都难站在土著民的角度考虑问题,得到庾条的点醒,横亘在心头一个最大问题迎刃而解,那就是因为货币状态混乱,不知如何计数返利。在时下这个世道,就有一个很好的参照标准啊,那就是朝廷的官爵俸禄系统。完全不必依托后世经验,明码标价的去推行。

一俟打通这个障碍,沈哲子心里很快就有了一整套的变通之法,沉吟片刻后对庾条说道:“庾君此论,虽然略得深意,但尚有几处不足。”

接着,他便详细点出这套阴谋的不足之处,譬如朝廷若不修武备便太容易被拆穿,一旦流言扩散将引动荡不安,而且单单官爵诱惑对许多人而言吸引力并不够大。

诸多隐患一一罗列出来,听得庾条汗流浃背,他捏造出这谎言,也是惴惴不安,因此不敢与家人谈起,只敢在沈哲子面前和盘托出,以求斧正。如果大兄知道他散播这种流言,不知会怎么处罚他。

“哲子小郎君,你是天授才具,一定要教我救我!”在沈哲子面前,庾条已经没有了年龄和家世带来的优越感。

沈哲子笑笑,示意庾条稍安勿躁,这才开始讲述起自己的理论。

“欲交天下资友,眼界须得放长远。何者才是举世共仰,人皆有责的大事?北伐胡虏,克复神州,兴我家庙!”

沈哲子说道:“朝廷始终不忘恢复社稷之志,然则江东地狭民疲,府库空虚难用,实在力有未逮。因而有意调集民财,以资国用。此为国之大事,未免泄露于胡虏使其警觉,因而只在野秘传,私相授受。若有大肆宣扬者,则以国刑诛之!”

庾条听到这里,脸色顿时振奋起来,沈哲子这番说辞,比他的格调不知高出几层。而且恰恰吻合实情,他自己听到后,都甚至要仔细想想朝廷是否真有此意。

沈哲子的北伐之论,受众其实很大,先便是大义所在,拥有了政治的正确性。历次北伐虽然掣肘颇多,但那是高高在上的当权者权术利益的较量,民间不得势者对于北伐的呼声却始终未减。

试问有谁愿意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甚至连祖宗的坟墓都沦于胡虏践踏中!后世王羲之闻祖墓被毁,悲愤而作《丧乱帖》。以他家显赫门第,仍然不能豁免罹难,那些普通人家难道就没有这忧虑?没有情感的控诉?

政治上是正确的,情感上是契合的,接下来就是利益上的诉求。

“因为要保密,不能有名爵实赏,但却绝不负毁家纾难之义士。因此以捐输之数而立隐爵,虽无符印仪仗之赐,却岁有隐俸以养家室。克复神州之日,诸隐皆公于明堂,各具封赏!”

隐爵隐俸,听着就比什么业务经理、销售分成逼格要高得多,也更符合时下人的观念理解。庾条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击节赞叹:“难怪纪公垂死之际仍要将哲子郎君你收入门下,此为谋国之论,郎君可称国士之才!”

沈哲子的这套理论,植根现实,前景广阔,既给了参与者大义凛然的家国情怀,又满足了他们养家糊口的切实需要。一旦被洗脑,更加不可救药。

但沈哲子并不因此负疚,因为后世那些说辞都是空泛之谈,只为敛财,而他则是真正要为此事,聚敛的钱财也都要投入到当务之急的实事中。

在这样一个年代,要做成什么事情,虽然需要保持底线,但却绝对不能对自己有太高的道德要求。

北伐名将祖狄就是一个恪守底线,但灵活应变的人。朝廷虽然许他北伐,却没有一点钱粮支持,面对这样一个情况,他只能纵兵劫掠以为军资。

在这个年代,恃强凌弱,劫掠商旅流民的大有人在,上至宗室藩王,下到坞壁之主,有一个算一个,没有几个是完全清清白白的。但凭借一家之力,收复河南大片故土,使羯胡不敢南侵,维持数年安宁,惟祖狄一人!

沈哲子只求敛财,不害人命,若通过这方法能聚敛大量钱财,则可以不顾掣肘在会稽大修水利,辟荒垦田,有了大量的田亩之产,才能返输京口从而渗透钳制,夯实一个北伐的基础。

得到了沈哲子的指点,庾条热情高涨,几乎现在就要忍不住去找人说教,拉人入伙。可见一个人为自己的行动找到了正当性,会爆出多强烈的动能。

不过沈哲子还是拉住他,细节上还要多加雕琢,最重要的就是隐爵隐俸的确立,这是整套系统得以运转的核心。虽然可以参照时下官禄制度,但也不能完全照搬,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有所变通。而且也不能再收粮食,一者运输不便,二来生计攸关,求财而已,不能害命。

虽然夜已经深了,沈哲子却了无倦意,埋头在制度的规划中,此前对于庾亮态度的忧虑也抛在脑后。

他很清楚这套机制一旦运转起来,将会爆出极大的能量。时下朝廷疲软,但国力不能说弱,大量的民力财力都被世家大族截留,并不能为朝廷所用。

沈哲子这套机制,主要目的就是在这些人手中榨出钱财来,投入到真正于世道有所裨益的事情中去,而不是让这些士族囤而自肥,虚耗在诸多奢靡享乐中。

一套北伐理论,主要针对于侨门中不得势的中底士族。但要凭之说动那些眼下煊赫的高门,其实还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这些家族不乏族人深刻参与国事,自然知道真伪,哪怕不能公开驳斥,私底下也会严厉训斥族人不要涉入其中。

所以,针对得势高门,还要准备另一套说辞。

庾条也是精神奕奕,为沈哲子拾遗补漏,补全整套理论。他家本就是得势高门,因此从其角度出,很快就有了一个想法:“膏粱子弟不堪任事,惟得以厚利享乐诱之。时下物产之利,无过于寒食散!”

他的想法是,以寒食散作为一个由头。时下服散之风盛行,来源却五花八门,有的自制,有的方士售卖,用料、工艺、品质都参差不齐,劣品充斥。庾条便深受劣品之害,偶尔幻想一统寒食散市场,精研工艺,扩大规模,垄断经营,甚至于让朝廷公开诏令由其专卖。

朝廷盐铁专营,沈哲子还可以理解。但专营寒食散?不得不说这个脑洞之清奇,但也不得不说庾条实在有歪才。寒食散暴利是肯定的,且不论能否成事,单单这一个论调就足以吸引许多人。如果单从利诱的角度而言,甚至还要胜过沈哲子那套北伐之论。

两个狼狈为奸、臭味相投的人,在房间中冥思苦想、兢兢业业,一点点充实他们的构想。

不知不觉,夜已经极深了。沈哲子虽然身体逐渐强健起来,但也是渴睡年纪,自己先支持不住,便先睡下。

躺在床榻上,耳边不时听到庾条偶尔瘆人的笑声,沈哲子不免想到,眼下尚能苟安一时的东晋小朝廷,会不会被他们搞得彻底乱掉?

清晨时,沈哲子起床,看到庾条趴在地上鼾声大作,显然也是累得不轻。

他没有打扰庾条,出门后便向庾怿告辞,正要返回纪府时,庾亮突然出现,拦下了沈哲子,让沈哲子跟他一同入台城,觐见皇帝。

听到这话,沈哲子心内顿知不妙。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庾亮用意居然在此。

觐见皇帝?沈哲子拿屁股想也知道这不是好事,此前借南士力量反击司马宗,本质上那是给了皇帝一个打耳光。还有早先老爹从乱王敦,先帝忧愤致死。

新仇旧恨之下,皇帝一时间奈何不了老爹,难保他不会恼羞成怒对自己下手!

沈哲子下意识想要拒绝,可是庾亮已经上了牛车,几名甲士气势汹汹上前,显然不给沈哲子退路。沈哲子明白了,他是被庾亮玩了一下狠的!

0045 童子难诛

庾亮坐于车上,面色沉静,心情却是复杂。

他虽是外戚得攫升,但本身自有才具名望,绝非仰于幸佞之人。皇帝要见沈哲子,愤懑迁怒之势极为明显。作出眼下这个决定,对庾亮而言,也经过了良久的挣扎。

既然得用沈充,哪怕是形势所迫,但转而又迁怒其子,这不是人君应该做的事情。会让君臣各失其所,彼此心存猜疑。哪怕仅仅只是出于对沈充个人能力的认可,庾亮也不想看到这样一个难得肯任实事的能臣与朝廷离心。

但另一方面,庾亮也能明白皇帝为何会作此想。欲有所为,却处处掣肘,虽居人君之位,形如笼中雀鸟,其心内愤慨可想而知。怒极则欲杀人,就算沈充的儿子不被选中,也会有其他人顶替这个位置。

作为执掌中枢的台臣,庾亮要考虑的有很多,皇帝的情绪如何,更是需要考虑的重点。帝皇之怒若长久郁积于胸,一旦爆出来,便会酿生大祸。庾亮情知不能让皇帝被怒火冲昏头脑,继而做出更加不理智的行为,自然要考虑如何疏导泄愤。

如果一定要靠杀人才能泄愤,那么相对于其他,沈充的儿子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要宣泄皇帝的怒火,所杀之人就要够分量,而且还不能造成太严重的后果,无疑沈哲子就满足这个要求。他是沈充的儿子,纪瞻的弟子,但除却身份之外,既无事功,又无名望。

沈充曾有为乱之举,此次虽然置身事外,旧罪却难赎,如今反而于乱局中攫升方伯,独立于朝廷恩威之外。杀其子以偿前罪,这是应有之意。

纪瞻身受帝眷隆厚,以国事托之,却自恃功高而勾连南人谋事,杀其徒以诫不恭之举,犹能震慑南人勿再妄为,这也是应有之意。

至于这二者会有何反应,纪瞻年事老迈,不足为虑。而沈充,若不能因此而自省自戒,甘受其罚,说明此人心内始终怨望朝廷,哪怕是个干练之才,也绝不能以大事重任托之,反受其殃。

诸多考量之下,庾亮才做出这个决定。

他并不觉得杀掉沈哲子对沈充而言是多严重的罪责,以王氏高门若要为乱,都有数人见诛,身异处,遑论吴兴沈氏!

若沈充其人狷介清白,心敬社稷朝廷,正该以此明志,况且他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年岁也未老迈,损失一个也不至于断了传嗣。

与此同时,庾亮也做出决定,若沈充能够经受住这次考验,自己便全力推动会稽水利之事,让沈充得无后顾之忧,大展抱负。但此人若心存怨望讽议,纵使有些才能,那也只能放弃。

且不说庾亮的诸多考虑,沈哲子眼见甲士威逼而来,心内诸多想法纷至沓来,当即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以及将要面对的凶险。

司马绍那哥们儿快被逼疯了,念念不忘自家老爹的旧账。庾亮也犯了刚愎自用的老毛病,以为真能掌控局面。

眼见不能逃脱,沈哲子索性也不再找不自在作无谓挣扎,乖乖登上牛车,坐在了庾亮对面。脸上虽然尚算平静,心思却在狂转思考如何自救。

牛车缓缓行驶,庾亮闭目养神,并不看沈哲子,耳朵却在仔细听车厢内微小动静。少年并未骚动不安,显然还没猜到迎接他的是什么。

这让庾亮放宽心之余,也不免有些惋惜。一个少年能够在即将觐见皇帝的情况下尚能保持冷静,这已经是远同龄人的特质了,可惜注定将要夭折。

他自然猜不到,沈哲子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心里已经骂遍了他的祖宗十八代。

眼下愤怒已经于事无补,眼看着牛车行上驰道,沈哲子开口冷笑两声,待庾亮睁开眼望向自己,他才说道:“庾公清望卓著,掌台省机要,何苦要谎言诈我区区一个小童?”

听到这话,庾亮顿时有些不淡定,脸色变了一变,同时身体下意识挪了挪,语调略显干涩道:“何出此言?”

“我只是一个白身小民,未有显名事功,又何幸能拜谒阙下?”

沈哲子微露愤慨之色,大声道:“今次入台城,大概我要长居于此,与徐州、历阳之子弟长相作伴了吧?”

闻言后庾亮暗松了一口气,这少年确实不凡,居然能够想到朝廷要羁押他为质。只是眼界尚浅,或是不知人世险恶,纵然有所猜测,也偏谬远矣。

“你多虑了。”庾亮只是淡淡回了一声,便不再多说。

沈哲子却作固执状,继续说道:“徐州、历阳,俱属寒流,家无恒产,挟流民之众以自固。裨得军功而显贵,朝廷用之形胜要害之地,他们请子为质,自剖心迹,朝野安心。可我家世居武康,家业于此,怎同刘、苏之流!”

庾亮被少年喋喋不休弄得烦不胜烦,冷着脸说道:“刘遐、苏峻并未请质。”

“没有?为什么?”

沈哲子先是一脸智计落空的羞赧状,旋即又充满好奇问道。

为什么?

庾亮本不欲再理会沈哲子,可是听到少年最后一个问题,错愕少顷,旋即自己心内也生出疑惑,是啊,为什么?

就连区区一个小童都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刘遐、苏峻难道不知?他们为什么不派子弟请质于朝?虽然一个质子能起到的实际效果几近于无,但这是一个态度问题!

庾亮此前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那是因为在他观念中,始终将这些流民帅当做客军,心存警惕戒备,觉得朝廷并不能有效钳制,换言之压根不将之当做伏于王化的臣子。因此对于这样一个显眼的问题,反而给忽略了。

可是现在这二者,一守徐州重镇,一镇历阳西藩,已成肘腋之患,芒刺在背。请子为质,理所当然,这是一个政治表态,示意自己直接受朝廷调度辖制。

满朝上下,位列方镇者,哪个能够例外?王氏高门,宿将陶侃,就连新晋方伯沈充,就算没有直系子弟,也有大量宗亲族人在建康定居。

一旦意识到这个问题,庾亮心内就不免自省,决定稍后一定要辟刘遐、苏峻等人子弟到建康来为郎官掾属。无论他们作何感想,这是一个原则性的制度问题,不容妥协。

看一眼因猜测失误而略显羞赧,继而安静下来的沈哲子,庾亮心内又是一叹。这个小郎阴差阳错,点出了自己忽略的问题,尽管眼界尚浅,但也可算得上对人事略有了解,难怪自家的两个兄弟对其都是极为推崇。若其年长,历经世事磨练,想来也是一个不逊于其父沈充的能臣。

“可惜了。”

庾亮心内暗道,怪只怪这少年命途多舛,恰在此时被皇帝记上心头。可是心内又一咂摸,旋即便意识到自己又想错了,这沈哲子同样是方伯之子!

若朝廷先杀沈充之子,旋即便征辟刘遐、苏峻子弟,他们会作何感想?而沈充若因此而作乱,朝廷又要用哪里的力量去镇压?

这时候,庾亮才意识到自己决定把沈充之子送入死地,所考虑的那些问题过于片面了。若真要杀沈哲子,绝不能只考虑到纪瞻和沈充或许会有的反应,这是一个牵一动全身的问题,各方势力会因此得出怎样的感想,统统都需要考虑到!

王氏会不会借势复起,流民帅会不会见逼中枢,南人会不会因此离心?

一想到这里,庾亮便不能淡定了。

沈充之子不能死,尤其不能由自己送之去死!否则,沈哲子前脚刚死,只怕后脚就要天下大乱,义师蜂拥而起,要清君侧,诛庾亮!

到时候,皇帝根本保不住他,也无力保他!因为到了那时候,连禁军宿卫都不再可靠!

须知沈哲子乃是纪瞻之徒,而纪瞻于宿卫中威望极高,王敦之乱中,纪瞻哪怕缠绵病榻,皇帝都要求其卧护六军以稳定军心!

他压根没有考虑到自己是受沈哲子引导才想到这一层,因为在他看来这少年尚懵然不知死之将至,若区区一个少年都能将时局算计得如此通透深邃,想到自己没有意识到的问题,那他简直要羞愧死了!

眼见到庾亮脸色变幻不定,沈哲子心知这家伙应该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了。眼下这个局面,表面看似平静,实则较之王敦死之前还要暗潮涌动。尤其应该镇之以静,但凡有什么图谋都应该徐徐图之,容不得任何激进手段。

且不说荆州重镇还在王氏手中,南士这个团体也已经在纪瞻表态下而出自己的声音,更何况还有已经引入腹心的流民帅力量。

沈哲子绞尽脑汁才给老爹争取到眼下的位置,如果自己还跟个小鸡崽儿一样被皇帝说杀就杀,那简直不要混了。

但凡事也有例外,沈哲子怕的就是皇帝头脑一冲动犯错误,他对司马家的智商向来不抱信任,而庾亮这个刚愎自用的人有时候做事也真是欠考虑。

历史上没能达成各方共识,就敢拿苏峻这个手握重兵的人开刀,真以为自己掌握中枢就能天下我有,乱起后又诸多顾虑,昏招迭出,让局面更加糜烂不可收拾。如此情况下居然还没被苏峻抓住,手起刀落,也算这家伙跑得快。

所以,沈哲子得提醒庾亮,只有局势稳定,中书才有威严。眼下这个局面尚不同于苏峻之乱前,那时候庾亮最起码还有坐镇江州的温峤可投靠,可是现在放眼望去,天下之大,除了建康城之外,可有庾氏立足之地!

车行至台城,庾亮脸色沉凝,将沈哲子领入自己官署中,自己则准备入宫劝皇帝打消杀意。临行之前,他还不忘仔细叮嘱沈哲子:“留在这里,不要出去!”

0046 君心难测

再见到皇帝时,庾亮略感诧异。

今天的皇帝,既没有沉湎舞乐之中,也没有宿醉未醒,反而极有闲情逸致,正在指导小公主兴男临写书帖。不同于前几日眉宇间总盘旋一股孤愤之气,脸上带着恬淡略带宠溺的笑容,看到庾亮入殿,微笑说道:“内兄若无要事,请稍待片刻,我小女尚有二三字才临完一帖。”

庾亮纵使满腹话语,见状后也不好直接开口,便轻轻走到案前,作状观赏公主的墨迹。这小公主尚出生在先帝履极之前,那时尚无君臣内外之分,妹妹庾文君常带着小女郎归省回家。对于这个粉雕玉琢,相貌颇似其母幼时的外甥女,庾亮也很是喜爱。

庾亮兄弟虽多,但却只有一个妹妹,长兄为父,从其内心言,并不是太愿意将妹妹嫁入皇家。如今虽然他也常有机会出入宫苑,但谨守内外之礼,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妹妹了。

似乎因为多了一个人观赏,小女郎有些拘谨,白嫩的小手抖一抖,纸轴上顿时显出一大块墨点。

“大舅威严,我不敢写……”

兴男公主放下笔,起身向庾亮见礼,小脸泛起羞红。

庾亮也有几分窘迫,他为人向来方正严谨,反倒不知该如何表达关怀。

皇帝哈哈笑两声,先请庾亮落座,然后才将小公主抱起来放在腿上,跟她讲一讲临写的疏忽和不足处,又讲解了一番所临写字帖的经义道理。

且不说小公主听着那些道理,清澈眼珠满是迷惘,庾亮心里却暗自思度:皇帝在他面前对小公主讲解《女诫》,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深意?莫非妹妹在宫内有什么举止令皇帝心怀不满?

少顷之后,皇帝才让人将公主领走,脸上还挂着慈爱笑容,继而转望向庾亮笑道:“这小女郎性情类朕,远不如其母恬淡温婉。”

“公主正值天真烂漫之年,天性不损,再过几年,自然会懂敬顺妇行之礼。”庾亮收回心思,嘴上应付着皇帝的寒暄,心内却在思忖该如何开口劝告皇帝。

“那么,内兄你是有何事要禀陈?”又谈了几句琐碎家事,皇帝才又问庾亮。

提到这个问题,庾亮心内便是一紧,斟酌良久,才硬着头皮说道:“臣已将沈充之子引入台城,等待陛下召见。”

“朕只是随口一说,内兄倒是记在了心里。”

皇帝脸上笑容不变,语调也是寻常:“既然如此,那就见上一见。”

看到皇帝浑然不似昨日的神情,庾亮意外之余,更觉惊诧,不过仍然不敢放松,沉吟道:“臣有一言,如鲠在喉。”

“内兄但讲无妨。”皇帝笑道。

“沈充虽有劣行,但迷而知返,如今守牧会稽,屡谋国之议,拳拳之心昭然。纪瞻亦为国士,老朽之身仍心系国事,卧护六军,功勋卓著……”

“这些事情,朕自是深知。不过,内兄似有未尽之意啊?”皇帝笑吟吟望着庾亮。

话讲到这一步,庾亮绝不相信皇帝还听不出自己的弦外之音,可是看到皇帝云淡风轻的表情,全然没有昨日提起要见沈充之子的森然戾气。这不禁让庾亮陷入深深的自疑中,莫非是自己会错了皇帝的意思?

能够取代王导执掌中书,庾亮又怎么会是庸碌之人,皇帝前后截然不同的变化,两下对比之后,心内顿生明悟。

皇帝之意岂在沈充之子,分明是针对他啊!

片刻之后,庾亮终于想明白了皇帝的深意。先给了自己一个忿怨于怀,恨不能杀人泄愤的错觉,提起要见沈充之子,把一个难题横亘在自己面前,由自己去抉择。

无论在法理上,还是在道义上,亦或出于对稳定局势的考虑,朝廷都没有足够理由杀沈充的儿子。如果庾亮真能持身自正,有大把的理由可以拒绝皇帝要见沈哲子的要求,可是他却迟疑了,继而做出了完全不合常理的决定,甚至亲自将沈哲子带进台城。

在这一瞬间,庾亮想了很多,更认清了一个事实。他如今虽然已经位居中书监,但如果说全凭自身名望才具,那也不尽然。考虑任何事情,皇帝的感官都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换言之,他只是外戚攫升,并没有王导那种能够与皇权分庭抗礼的然地位!

皇帝之所以如此针对他,就是要让他认清楚这个事实,至于目的,自然是那个空悬的江州刺史之位。

皇帝虽然撤掉了江州刺史王彬,但继任的人选,却在各方角力下迟迟未决。这个角力的过程中,庾亮保持了沉默,并没有支持皇帝,因为他也想安排自己亲厚之人。

是否杀沈充之子,看似与江州之事没有关联,但却能让庾亮认清楚自己的位置,以及应该有的态度。他自己尚要依附皇帝,不能持正公允的作出判断,现在的他,根本没有扶植方镇的资格!

自己这一次,真是枉做坏人了!

庾亮心内苦笑,旋即又想到,皇帝之所以挑选沈充之子来给自己警示,大概也是告诫他不要与沈充靠拢的太近。这其中的意味,恰好与此前台城奏对后二弟庾怿被扣留在台城异曲同工,皇帝不希望庾家与方镇牵扯太深,成为第二个王家。

见庾亮长久沉吟不语,皇帝也不催促,低下头饶有兴致欣赏着自家小女的笔迹。说到愤怒抑郁,他心中何尝没有。若真要怒极杀人,朝堂诸公个个该杀,哪怕自己这个别有怀抱的内兄也不例外,屠刀无论如何也不会先落在沈充的儿子头上。

但这于事何益?不过怒气伤身罢了。皇帝本以为挟平灭王敦之势,可大权独揽,整肃朝堂,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个大大耳光。单单要对付王氏一家,他就一筹莫展。虽然削去江州一镇,但这块肥肉旋即就被人盯上,他亦难乾纲独断,揽入怀中。

江州为荆镇之藩篱,若不能掌握江州,便不敢轻动荆州王舒。而若不剪除荆州,干掉一个王敦便根本没有意义,不出数年,王敦复生矣!

皇帝一直牢记父皇郁郁而终的教训,心中早已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将荆州从士族手中夺回,否则皇室终究只是砧板鱼肉!

在这场无声较量中,皇帝尤其不满庾亮的缄默。若换个时机,庾亮所属意的温峤未必不是坐镇江州的好选择,但现在不行!不把荆镇夺回,皇帝绝不退让!

良久之后,庾亮才缓缓开口道:“江州重镇不可空悬,王彬既已离任归朝,便应及早再择人选出镇。”

“内兄可有贤才举荐?”皇帝下意识挺直了腰,开口问道。

庾亮见皇帝的反应,颇有心灰意懒之感,但还是打起精神说道:“观阳侯应詹,忠君勤勉,事功卓著,可为此任。”

听到这话后,皇帝便笑逐颜开,继而说道:“内兄所举,亦合朕意。如此可于朝会公议,宜早定论。”

应詹虽然也是士族出身,但门第类同沈充,以军功得用显贵。此前王敦乱初,便是此公倡平叛,朝中少有的赤心皇党。以其出镇江州,自然深合皇帝心意。

“那沈充之子……”庾亮又征询道,他已经知道皇帝的心意,而自己也做出了让步,并不知皇帝是否还想见那少年一面。

“先召入苑内吧,朝议过后,朕再见一见他。”

庾亮领命,然后告退。

行到台城时,庾亮尚未能释怀。今次之事,他是大大的失策,对上有失贞臣之节,对下有失台臣气度。思虑不周而方寸俱失,这让他心内充满挫败和羞愧。究其原因,终究还是自家势弱,继而进退失据。

但所幸这只是他跟皇帝的私下较量,而与事者的第三人沈充之子尚懵懂无知,这让庾亮略感宽慰。

但庾亮却不知,他所以为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此时正在他官署起居室内战战兢兢,袖内藏着一枝投壶之箭,一副无比警惕的模样。

沈哲子被庾亮留在官署居室中,确实有如坐针毡之感。穿越至今,他尚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孤立无援、性命完全不由自己掌握的情况,一方面心内暗悔自己过于大意,另一方面还担心随时会有太监冲进来将他锤杀。

他所在这间居室并无兵器,观察好久才从投壶中摸出一根尚算锋利的箭藏在衣袖里,准备一旦遇到生命危险便以此拼命,简直每时每刻都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终于等到庾亮回来,沈哲子认真观察庾亮的表情,现对方神情颇有挫败黯淡,这让沈哲子大惑不解。庾亮既然已经明白不可轻杀自己的道理,如果能劝住皇帝,那应该是如释重负,劝不住也应该是忧心忡忡,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如丧考妣的灰败神情。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早被庾亮从昨晚就有些古怪的态度给带跑偏了,还不知道他起先的猜测并没有错,只不过图谋江州的不是庾亮而是皇帝,而他不过是被皇帝拿来晃点庾亮的棋子而已。

“稍后有内侍引你入內苑,觐见时礼仪应答要得体。”

说完这句话后,庾亮便转去自己处理案牍文书的所在,多看沈哲子片刻,心中便有羞愧滋生。

沈哲子有点傻眼了,庾亮的样子让他完全猜不到自己稍后会面对怎样的局面。苑城中那个素未谋面的小牛同志,沈哲子也拜读过其传记,本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不能在庾亮这里看出些许端倪,沈哲子更觉得自己前途莫测。

0047 投我以木瓜

沈哲子压根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面见当今皇帝,毕竟皇帝已经命不久矣,而自己也未够资格面圣。

原本在他计划中,是打算留在建康送走他的老师纪瞻,然后再返回吴兴或前往会稽到老爹身边,愉快的开始种田展,训练一批得用之人,近期都不打算再回建康。

所以在庾亮强逼他入台城之前,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后,他更多考虑还是庾亮的态度而非皇帝的意图,也因此连自己的思路都被庾亮古怪的态度给彻底弄乱了。毕竟往后十几年的时间,庾亮才是局面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然而只要皇帝一天不死,他的意图就不能忽略。可是现在,沈哲子已经完全弄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见自己了。

趁着室内无人,沈哲子将袖中箭又丢回投壶内。他不知道待会儿要不要搜身,而且带着这枝箭也是心理安慰大过实际意义。皇帝如果真要对他不利,他也根本没机会反击。

过了没多久,宫内便有侍者来接引沈哲子。离开庾亮官署前,沈哲子又观察了一下庾亮的神情,对方已经恢复了以往严肃沉静的样子。事到如今,沈哲子也只能寄望于庾亮并非一个视死如归之人,继而推断皇帝对他并无恶意。

待沈哲子离开后,庾亮放下笔,看一眼案上写好的举荐应詹担任江州刺史的奏书,心内又是一叹。这一次的事情,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教训,时局之中,人各有自存之道,一旦逾越,便是非分。他就是因为有了非分之愿,继而引咎于身。

原本准备大力推行的沈充会稽水利之议,有了这次的警醒之后,庾亮也只能暂且放缓。这让他有些遗憾,继而对皇帝的掣肘略有不满。

他始终觉得,相对于应詹,温峤温太真是更适合担任江州刺史的人选。抛去自己与之私交甚笃的个人因素外,温太真才具名望都足堪守牧重镇,而且江州多北地流民不得安置,温峤又曾在冀州刘琨麾下良久,肯定能更好的处理这些问题。

虽居其位,难为其事,庾亮有感于怀,继而心里泛起一个念头:前贤周、霍,应该不会有自己这样的忧虑困境。

推开案牍文书,庾亮步入居室中,望着沈哲子先前所坐的位置,怔怔出神。南北士人的年轻一代,他所见不少,这个少年的确可称得上是其中翘楚。

虽然自家两个兄弟对这少年都颇为赞许,但庾亮对其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看似谦恭有礼,骨子里却是桀骜不驯。今次他落入皇帝彀中,深究其原因,未必就与这点完全没有关系。

视线一转,庾亮现室内摆设略有不同,投壶内有一支箭倒了过来。他是一个着重细节的人,身边事物总要整理的井井有条才会觉得舒服,这投壶虽然不怎么碰,但也一直端放整齐。官署内吏胥仆役清楚他这个习惯,从不敢触碰弄乱室内摆设。

大概是那少年拿来玩耍吧。

庾亮也没怎么在意,走过去抽出箭来想再摆放回去。可是箭一拿在手中,眉头便微微一蹙。光滑的箭杆湿漉漉的,尚存一丝温热,不似是拿在手中把玩,更像是贴身藏起沾染了汗渍。

这让庾亮有些不解,将这支箭翻来覆去观察良久,虽然没有想到什么,心情却有些烦躁。将箭抛进投壶中后,他走出居室,召来一名仆役吩咐道:“将室内那投壶挪走。”

沈哲子跟在几名侍者身后,沿着廊道一路走入苑城。

他的心情虽然惴惴,但并不妨碍观察周遭的景观。

台城虽然为百官府舍,但除了几处进出门户之外,并无巍峨城墙环绕。严格来说,如今的建康城,除了苑城有完整城墙之外,其他地方几乎都没有城墙存在。建康内城尚是东吴旧观,而外郭只以竹篱夯土为墙,几乎没有防护之效用。

沈哲子不乏恶意揣测,如此情况,除了府库实在空虚,难以大兴营建之外,只怕其中也不乏人为的考量。天子居明堂,巍峨宫宇,高楼广厦,本就是帝皇威仪的一部分,并非完全出于奢靡享受的需求。皇室的羸弱暗淡,倒是与这都城环境颇为契合。

眼前的苑城历史只可追溯到十几年前割据江东一时的陈敏时,与台城一体俱为东吴太极宫的一部分。原本的宫殿建筑早在灭吴后焚烧一空,如今再从旧址营建起来,一时间尚难恢复东吴旧观。可见扒墙烧屋,遗祸后人。

沈哲子眼下的心境,倒也没有太多心思评价皇帝的居住环境好与不好。本来打算仗着年龄的优势向那几个带路侍者打听一点消息,将要开口时才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时代该如何称呼太监,继而又想起将要觐见皇帝时该用什么礼仪,自己也是一窍不通。

庾亮那家伙并没有教授自己这些,又不知该怎么跟太监交流寒暄,沈哲子索性不再想这些。皇帝若真有害自己之心,也不会因为礼数周全而改变主意。

一路行至一座木建的阁楼,在高低不同的亭台楼阁中一处僻静所在,沈哲子就被安排在了这里。大概这里就是专门用来等待皇帝召见外臣的地方,案几坐具一应俱全,但四周高墙环绕,视野逼仄。

沈哲子待在这里,初时尚能安坐。可是眼见到日上三竿,时间渐渐过去,始终没有人来搭理他,心里便有些不耐烦。

他走出阁楼在廊下徘徊,不远处便有执戈的禁卫虎视眈眈。沈哲子也不敢表现的过于散漫,活动一下略有麻痹的双腿后,便讪讪退回了阁楼中。

枯燥的等待让沈哲子略感不忿,通常皇宫都是触大剧情的地点,就算是倒夜香刷马桶的小太监都能遇到皇帝皇子,结为布衣之好,共谋诛杀权奸。可是到了自己这里,味道却就变了。且不说召见他的皇帝鬼影不见一个,就连皇子也不大可能遇得到。

当今皇帝的长子司马衍年方四岁,大概不可能四处游荡。况且沈哲子年龄比他大了一番都不只,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人,就算遇见了,也不耐烦去哄一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子。

正枯坐无聊之际,沈哲子忽然听到有莺莺燕燕的嬉笑声由高墙之外传来,心中一动,便又走到廊下侧耳倾听。墙那一端的声音越来越明显,其中一个清脆稚气的笑声尤其显著,听其谈笑,似乎在为击壤之戏。

所谓的击壤,后世俗称打瓦,将一石块木块立在地上,站在远处用石子抛扔,扔中打翻者为胜。玩法类同投壶,皆为投掷类游戏,只是工具更简单,适合儿童玩耍。

沈哲子大感这个时代娱乐项目的匮乏,同时也在思忖墙那边的稚气女声是谁。能够在宫苑中玩耍的自然是皇女,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个。

反正也是闲极无聊,看样子皇帝一时半会儿也不打算召见自己,本着先撩为敬的想法,沈哲子大感一展风采的机会来了,打算弄点动静把对方引过来。

略施小计稳住小丫头,皇帝来到一看,看到自己哄的孩子那么开心,心里父爱一泛滥,或许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不错的女婿人选,不再为难自己,从而渡过难关。至于以后娶不娶公主,那就另说了。

沈哲子承认他在异想天开,其实心里真实想法是,把小丫头诳过来做人质。皇帝如果真要对自己不利,就先掐死他女儿!

于是,略一沉吟后,沈哲子便高声吟咏:“投我以木瓜……”

“噤声!”

将沈哲子领入这里后便消失不见的使者突然出现在沈哲子身后,疾声喝止。沈哲子吓了一跳,倒也不怕这厉目而视的侍者,只是酝酿许久的情绪被这一喝消散大半,无以为继,不免有些遗憾。

在那侍者逼视下,沈哲子只得又退回阁楼内。他倒不觉得自己行为有多唐突,时下男女之防本就算不上严谨,而皇帝临终前还将宠姬示人,遍问群臣谁愿收纳。

如果要追究罪责,沈哲子顶多是禁中喧哗,单就年龄也还达不到秽乱宫闱那种高度。皇帝如果要为难他,不差这点过错。如果没有为难他的意思,那也只是一笑置之的小事,谁家少年不轻狂。

虽然吟咏半途而废,但墙那边还是有了回应。先前那个欢笑的清脆女声又传来:“皇祖旧苑里怎么有人?”

皇祖旧苑?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顿时有些傻眼,皇帝为什么要把他安排在这里等候接见?本来今天心情就不好,得知这一点后,更是如坐针毡,恨不能甩手给自己两个耳光:让你嘴贱!刚才不知道身在何方不是也挺好吗?

0048 思君如疾

朝会结束后,皇帝心情畅快的离开朝堂,准备返回苑中。

横亘在心头多日的难题终因内兄庾亮的态度转变而解决,平南将军应詹得以出任江州刺史。如此一来,局面便豁然开朗。

江州已入掌控,荆镇独木难支,下一步便是解决荆州问题。或许此事阻力仍然不小,但皇帝手中仍有筹码,那就是对王敦党羽的禁锢之刑。

王敦之乱,若真深究,牵连甚广。哪怕是皇帝,也不敢肆意扩大打击面致使朝野上下人人自疑。之所以态度强硬坚持禁锢,其真正意图还在荆州,以解除禁锢来换取朝臣支持,扫除罢免荆镇的障碍。

若荆江重镇皆能复归掌握,皇帝心内便再无后顾之忧,便可大展抱负,恩威并施,择善扶植,分化瓦解,不出几年,士族之厄再不复存!

一想到这里,皇帝便心潮澎湃,忍不住要引吭高歌,心内理智提醒他勿要得意忘形。世家大族彼此勾连牵扯,难缠得很,尽管他已经梳理出一个脉络,但也需要抽丝剥茧,徐徐图之,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免得一着不慎便全局崩盘。

如果说平灭王敦能够成功尚存一丝侥幸,多赖江北流民之兵。那么今次围绕江州的博弈,既让皇帝领略到世家大族瓜葛牵扯、盘根错节,难以力破,同时也洞察到这些士族的软弱之处,形似罗网,实则稀疏。

话说回来,皇帝今次之所以有神来之笔,以庾亮为破局之点,主要源于吴兴沈氏在今次动乱中的自存之道。

对于沈充,皇帝殊无好感。前次王敦为乱,若非此獠兴兵响应,祸乱三吴,致使腹心动荡,牵扯了朝廷很大力量,王敦绝无可能那么轻易就直趋建康,威逼禁中。因此,在皇帝心目中,恨不能将沈充执之脔割!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深知吴兴沈氏虽无清望,却深植吴地,勾连乡里,形如疥癣却难拔除,动则糜烂成患。在扫灭王敦这个大敌之前,绝不能对其流露杀意。因此,皇帝不惜许以三公之位,惟求稳住沈充,继而集中全力击破王敦。

然而沈充却封还符印,不受拉拢。皇帝震怒之余,已做好最坏打算,幸而三吴之地俱有义师兴起,令皇帝不至于乱了方寸,心内已经决定要毕其功于一役,将沈充也一网打尽!

不过接下来吴地生的事情,却让皇帝有眼花缭乱之感,先有庾怿孤骑入营迫降沈充,化解东面兵灾,后有吴地士人推崇赞许,直呼沈氏高义。

能够缓解吴中压力,皇帝自是心悦,唯有一点不忿,便是沈充无视三公高位,却伏于庾怿一人。但无论如何,这对危若累卵的时局而言都是一个好的的变化。可是直到台城奏对时,庾怿流露出回护沈充的急切心情,让皇帝警兆陡升,意识到其中隐患。

此时最大兵危已解,朝廷已经摆脱被动局面,再转回头看吴兴沈氏,已经不成大患。

尤其先前兵事中皇帝见识到江北流民之兵可用,无论再如何摆布吴兴沈氏,皇帝心中都大有底气,岂能再容沈氏独立皇权恩威之外为权臣獠牙,若不为用,宜当剪除。因此,他才默许南顿王向沈氏示好。沈氏虽然不逊,但若妙用得宜,无论掌控吴地,还是制衡新晋方镇,都不失为一招好棋。

然而接下来沈氏的反应却又大出皇帝预料,推举纪瞻出头,飞快与南士连成一片,再无把柄可抓。

时局之中不管任何人,或限于立场,或限于地位,都无皇帝这种然而上、通览全局的视野。再看沈氏在动荡中的表现,反应灵敏,应对妙绝,左右试探,四方借力。在如此混沌难明的时局中,百家齐喑,竟成一家独秀之势!

虽然对沈氏殊无好感,但察其行迹,皇帝也总结出几点体会。不拘泥成法,不媾和一家,谨守自家豪强优势为立足之基,应势而动,顺势而为,俾成赢家。

这给了皇帝很大触动,沈氏一地乡豪而已,都能由乱局中借势风行,而自己贵为天子,法统大义所在,岂能没有破局良策!之所以困蹇时下,只是他此前惯于正面相抗,忽略了迂回侧击而已。

所以他这次不再直接对抗瓦解王氏为的青徐侨门,而是拉回颇有另立山头趋势的内兄庾亮,借豫州侨门之力将自己的人选推上江州刺史之位,打开局面。

心内正愉悦之际,皇帝却看到南顿王正束手立于御道旁,青练单袍,不着冠冕,神色恭谨有加。看到皇帝乘辇行来,便远远伏于道上。

看到南顿王这副模样,皇帝心内不免怒气滋生,这愚钝之人白白错过自己为之营造出的大好机会,不只让沈氏漏于网外,更激起南士愤慨之心,继而让自己在江州之事无从借力,险些坏了大事。

皇帝本来不想理会南顿王,但权衡片刻后终究还是停下来,垂道:“王欲何为?”

司马宗俯再拜,然后才小心翼翼对答道:“臣拙于任事,虽遭罢黜,不敢怀怨。惟念不能常睹君颜,心实怅然。今日并无所请,只想于道旁聆听圣训,以慰心疾。”

皇帝听到这不乏悲戚之语,心内便是一哂,他自不会相信南顿王会因见不到自己而忧思成疾,只是念及时下宗室本就零落,血脉之亲纵使不堪,也总比那些各怀心思的外臣可信一些。

他让南顿王起身答话,说道:“王乃宗族长者,先帝在时,便多赖王佐。朕非不肯任王,物议时下,尚需避嫌。王宜归而自察,时日稍迁,自有任用。”

南顿王恭声应是,俄而捧出一方锦盒,双手奉于君前,说道:“臣居家中,颇仰清趣。屡求丹阳许仙师,得此佳品,恭请陛下品鉴。”

皇帝微微颔,便有内侍接过锦盒呈上,打开看时内中寒食散洁白如霜,品相上佳。皇帝虽不耽于物乐,但时下心内畅快,便接受了南顿王的进献,又勉励嘉许几句,然后才起驾返回內苑。

南顿王侧立御道旁,恭送圣驾,良久之后才徐徐转身离开台城。

返回苑中时,皇帝才想起宫内尚有一个沈充之子等待自己召见。回到殿内休息片刻,皇帝先将旧苑侍者召来询问,聆听片刻后眉梢蓦地一挑,旋即便冷笑道:“投我以木瓜?果然是吴中乡豪貉子,轻浮无礼。欲为朕之佳婿,倒要看他有没有相匹的才具,把人带来吧。”

过了大约半刻钟,沈哲子低着头在侍者带领下走入殿中,不敢抬头四处打量,眼盯着地面,待那侍者脚步停下后才恭敬下拜:“小民沈哲子叩见陛下。”

良久听不到回应,沈哲子心绪渐渐下沉,莫非这就要给自己下马威?

脑海中刚生出这个念头,便听到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你是要叩到什么时候?”

闻言后,沈哲子下意识抬头望去,便看到一个正当壮年的年轻人坐于案后。尽管对方衣着并无华贵标识,只穿宽袖大衫常服,不过沈哲子也确定此人便应是当今皇帝司马绍。因为对方相貌极有混血特征,须泛黄,鼻隆眼深,不正是王敦所言“黄须鲜卑奴”。

沈哲子观察皇帝的同时,皇帝也在审视着他,少年清秀脸庞上满是拘谨,尤其显眼的是腮部两道红印,似乎是趴在案上睡熟被衣带压出的痕迹。

略一想象那个画面,皇帝心内便是一乐,这少年被自己安排在旧苑中,又斗胆吟咏情诗撩弄公主,居然还能心安理得的禁中安眠。皇帝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不知道这小子是早慧聪颖,还是无知无惧。

沈哲子确实是在熟睡中被唤醒,他心里虽然惴惴不安,但昨夜制定那隐爵隐俸到了后半夜才睡去。本就睡眠不足,又一个人枯坐一直等到午后,便索性不管不顾,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再说。

察觉到皇帝灼灼眼神望着自己,沈哲子下意识低头,而后现身旁的侍者早已经连番示意他退到下去,这才醒悟时下大概还不兴“免礼平身”那套答应。他讪讪倒退,然后跪坐在殿旁座具上,敛息宁神,目不斜视。

此前虽有惶恐,可是现在见到皇帝,沈哲子心情反倒平静下来,收敛神思,准备应对皇帝的盘问。

0049 我有青釭剑

观察着座下那少年,一时间皇帝却不知如何开口打开话题。

这少年早慧聪颖是肯定的,由其神态举止的细节就可以看出来。但若要将之当做一个成年人来对答,又似乎有些怪异。

叩问本心,皇帝之所以要见沈哲子,原因其实很复杂。除了以此来警示庾亮之外,另一个目的便是不想放弃吴兴沈氏。

这一家族虽然没有清望显名,但正因如此,才能家风平朴切实,不同于南北高门夸夸其谈、避实就虚的风气。其家族成员更多的是以事功为立身求晋之阶,而非沉迷于玄虚妄诞的清名邀位,这一点由沈充上任会稽之后诸多举措就可以看得出来。

如果沈充愿意忠于王事,皇帝并不介意放弃个人的恩怨,对其予以重用。先帝时社稷危若累卵,人心动荡难平,需要仰仗南北人望所系的名士才能维稳局面。但今时已经不同于往日,法统既立,人心咸附,更需要那些能任实事的国之干臣,才能谋求国祚复兴。

所以,在皇帝心内,南人中那些名望不著但却深植乡里的士族,便是下一步需要拉拢的对象,其中最为突出者,便是吴兴沈氏。

这一类家族,既有任事之心,又无虚名之累,若能用之,可令皇权直接渗透三吴腹心乡里之间,能够更有效的节制江东之地。

这还只是其中一个好处,更大的好处则是这一类门庭若得攫升,必然会冲击时下那些高门的影响力。皇权稳坐中央,平衡彼此,肯定能够获得更然的位置,绝不会再生被一二高门钳制京畿,威逼中枢的局面。

所以,皇帝才默许南顿王的举动。谁知此人言则滔滔不绝,行则寸事难为,不堪大用。更令皇帝意想不到的,则是沈家反应如此敏锐激烈,一俟现丁点苗头,旋即就做出有效的应对,令得皇帝后续谋划尽数落空,就连原本布置好的局面都倏忽糜烂,险些功亏一篑。

因此对于沈家在建康城具体斡旋的这个少年,皇帝心内充满了好奇。他倒不觉得沈哲子此举有多惊世骇俗,毕竟南顿王那蠢货乖乖奉上一个莫大把柄,居然贻人口实,就算这少年看不出其中深意,自然也有其他人为之分讲利害。

皇帝尤其惊诧的,还是这个少年决断之果决,毫不拖泥带水。察其所为,几乎前脚拿住南顿王把柄,后脚就立刻付诸施行。

譬如手谈,当食不食,反受其殃。很多人明白这个道理,但在关键时刻能够做到的却少之又少。聪颖智慧不足夸,垂髫小童再聪颖,不敌花甲老叟有心机。然而“果断”却是天赋的本领,惟此秉性,能成大事。

就好像平灭王敦之战,此前朝堂众说纷纭,各有忧虑,迟疑不决,然而皇帝却能力排众议,赌上国祚性命背水一战。现在,他赢了,王敦则被曝尸于野!

所以,对于这个果敢决定,险坏他大事的少年,皇帝虽有怨气,亦不乏欣赏。

所以,他要见一见沈哲子,问一问这少年为何如此果决的无视自己的暗示,选择一个完全相悖的决定!

可是在见到沈哲子后,皇帝却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许多事情,只是暗流的涌动,并不适合宣之于口。难道要让他亲口承认,因为被一个小童无视,而心存忿怨吗?

沉吟良久,他才徐徐吟咏道:“投我以木瓜……”

沈哲子嘴角微微一颤,他已经很后悔刚才嘴贱之举,却不明白皇帝为何先提这一茬。但眼下这形势,打死也不能承认自己在其宫苑主动撩拨其女。于是,他便认真倾听,间或微微颔,以示皇帝吟咏切合声韵,情真意切,颇具功力。

一边吟咏,皇帝一边观察少年神情,现对方一副聆听受教模样,仿佛已经忘了这诗此前还出自其口,真是从未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皇帝顿感索然无味,也不耐烦再对这少年旁敲侧击,索性便直接说道:“朕方归苑中,便听我小女兴男闻人隔墙吟咏此句,颇受惊恐。”

沈哲子眼见蒙混不过,这才赶紧起身又拜:“小民意有所感,飘然忘形,竟扰到墙外贵人,愿领责罚。”

嘴中告罪,沈哲子心里却是送了一口气。他最担心就是皇帝要对他不利,察其针对王敦反击所为,并没有先放嘴炮求爽的毛病,是一个果决之人。如果真要对自己不利,绝不会拿这些小事喋喋不休。

旋即,他也知道了墙外那个公主是谁,就是那个说出“我见犹怜”的南康公主司马兴男。一想到自己一句诗既调戏了皇帝的女儿,又调戏了未来大能的老婆,沈哲子心里就洋溢着淡淡的成就感。

“意有所感?那么你可知此句何解?”皇帝见这小子终于不再装傻下去,便又逼问道,要让这小子彻底露怯。

“小民拜师日浅,学诗未久,止于声韵,不敢妄注。”沈哲子继续装糊涂,皇帝既然无杀他之意,他便彻底淡定下来,乐得扯皮。

皇帝尚未见过如此奸猾少年,闻言后脸色蓦地一沉,旋即便冷笑道:“朕倒是想起,你拜师纪侯之日,禁中还有赏赐。如此,朕与你还算是同门,纪侯曾授朕声韵之学。”

沈哲子并不敢顺势认下这个师兄,只是顿道:“小民何幸……”

“朕也不知你何幸之有,居然能拜入纪侯门下,因此今天召你一见,要看看你是否足堪才情,可为纪侯之徒。”

皇帝语调依然冷厉:“今日你便于殿上试作五言四句,看你配不配列于纪侯门下。若不能得,你奉经归还吧,朕亦不许纪侯清名蒙尘。”

沈哲子闻言错愕,不知皇帝此言几分真假。偷偷抬头乜斜上方,只看到一半紧绷的面孔。要他作诗?这皇帝莫非也有文抄公装逼最佳助推手的潜力?

可是一时间,他还真找不到符合时下身份、气氛的诗作,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良久之后才应诺开口吟道:“我有青钢剑,常于匣中弹。君居琼楼里,何得献阙前?”能应付过去就好,真让这皇帝觉得惊艳到无法接受,那才真是自找麻烦。

皇帝复吟一遍,旋即脸上便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弃之色:“声韵略得,意境粗浅。不过这个年纪,也算难得了。”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有些悲哀,他大概是穿越众里唯一一个在诗词方面被古人嫌弃的了。旋即便又有些不忿,天下才只一石,老子脑海里成吨。再怎么牛逼,跟你说这个有意义?

他惟求应付过去,并不想过于表现,今次之事只是一个意外,以后绝不再孤身立于危墙之下。

然而皇帝却并不打算放过他,略一转念,便又说道:“青釭剑?朕如果没记错,那似乎是魏武佩剑?”

刚刚放下心来,听到这句话后,沈哲子又是欲哭无泪。情急之下他能编出这四句表忠心拍马屁的话来,已经很难得,哪会想到这诸多忌讳,只能以手在地上划写:“不是‘青釭剑’,是‘青钢剑’……”

皇帝微微一笑,未再纠结这些细节,继而又说道:“既然已达阕前,那么你的剑呢?呈上来于朕一观,是否可称利器?”

总算问到了一个有腹案的问题,沈哲子长吁一口气:“小民请笔墨,为陛下献上民生宝器!”

听到这回答,皇帝顿感错愕,他随口一问,却没想到真有回答,心中满是好奇,抬手示意侍者去取笔墨纸砚。

待纸笔俱来,沈哲子挪回座具,趴在案上手持毛病。

皇帝缓缓步下殿堂,看到沈哲子拙劣持笔姿势,便轻轻一笑,毫不掩饰他的蔑视。这才是土豪门庭家无显学该有的表现,这倒让他对少年增加了几分认可。

穿越来后,沈哲子就没怎么写过字,柔软笔触拿捏不住,加上皇帝站在他身后连连嗤笑,更让他莫名羞愤。罢了,为了即将到手的官爵先忍一忍!

接连画废了几张纸,沈哲子才勉强画好了已经改造成熟的曲辕犁结构图,模样算不上好看,但旁边却标示着比例尺寸。依照此图,便可以很轻松的将工具打造出来。

没等沈哲子呈上,皇帝先一步把草图拿起,一边看着一边走回自己位置。

沈哲子看到皇帝神情专注的样子,暗道有戏,心里已经开始幻想自己能凭此换一个什么爵位,虚荣心作祟啊。

坐下之后,皇帝又捧着草图观看良久,而沈哲子心里已经将爵位预期从伯爵上升到了侯爵,同时心里对皇帝多了几分认同,如此关心农桑,体恤民力,可惜命不久矣。

终于,皇帝开口了,扬了扬手中草图,脸上带些疑惑与不悦:“此为何物?”

“啊?”

沈哲子没想到,皇帝居然不认识这张图,就算自己画工拙劣些,稍加联想,也能辨认出来吧?

居然不认识这种农耕利器!不认识还看那么认真!活该你家皇位不稳!

0050 赐爵关内侯

“朕不识此物,何奇之有?”

皇帝已经很努力去辨认这墨痕交错的古怪图案,但脑海中实在想不出一物与之吻合,心内已经感觉有几分尴尬,又看到座下沈哲子那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便有些恼羞成怒。

“此为农耕之犁,小民笔力拙劣,陛下因而不识,是小民的过失。”

见皇帝变了脸色腔调,沈哲子不再卖关子。他跟这皇帝可还没到熟不拘礼的程度,只是心里原本的期望一落千丈。

“犁具?”

皇帝听到这话,脸色才稍稍有所好转,继而又低头观察这草图,才依稀辨认出犁辕、犁铧等部件,只是与自己印象中的犁具大不相同。

皇帝虽然久居深宫,但也不是不知农桑之事。往年先帝亲耕籍田时,都有在场,对于各类农具,也略有涉猎。之所以没能认出这草图,一方面是这曲辕犁构造本就不同于时下之犁具,另一方面则是根本就没往这个方面去联想。

他心中好奇少年要进献何物,却没想到仅仅只是一件农具,还是图纸并无实物。失望之余,皇帝略带不满道:“这便是你所言之民生宝器?”

沈哲子倒不奢望皇帝能如躬耕老农一般,一眼就看出这犁具的价值,有条不紊的解释道:“此犁具不同其他,直辕化曲,犁架轻便,节省用料。又有犁盘转变,转折自如……”

皇帝状似认真倾听,但对于沈哲子所言,并无直观联想。他又非起于草莽、披荆斩棘才得享国祚,虽知农事为社稷根本,但若说对农桑事宜了若指掌,那也实在不可能。

不要说皇帝,就连侃侃而谈的沈哲子,也不清楚他这番话的具体意义所在。且不说今世的他没有耕田经验,就算在后世时,对这种原始工具也几乎没有接触。这一番说辞,还是帮忙改进农具的工匠所总结出来,沈哲子熟记于心,眼下照本宣科的复述。

两个不懂装懂的人,一问一答,神情肃穆的围绕这农具史上重大的革新展开讨论。但其实无论是聆听者,还是讲解者,对此都是一知半解。

讲解半晌,沈哲子也没了新词,便下总结道:“此犁为小民先人所造,用之乡土,乡人名之为沈郎犁。小户耕作,可蓄人畜之力近半,颇得其利。此农耕宝具,不敢自珍,小民有幸得谒阙下,献于陛下,为社稷祝。”

皇帝原本听得不明所以,随口应付敷衍,待听到“可蓄人畜之力近半”,精神便陡然一振,继而又拿起犁具草图仔细端详:“此物果有如此神异?”

沈哲子认真点头,他希望皇帝重视此事,将之当做一个正经事去推广,倒不是全为了邀取名位,但也不忘提醒道:“农耕之事,犁地翻土只为一桩,尚有除草播收。以此农具用于四海,未必能使耕田倍增,但可蓄养民力。小户得利,生计有缓,俱仰圣君德泽。”

说这句话,沈哲子是不想皇帝凭此大规模授田。这个年代,土地并不缺,缺的是人力。增加授田看似好事,但沉重的赋税也会附着土地上一起分下去。大片耕地撂荒,小民宁肯托庇于大户,也不愿分户造籍,自耕谋生。

打土豪,分田地,最起码在这个年代是没有市场的。小民承受不起赋税劳役的负担,大户也不愿减少控制的生产人口。朝廷历次土断,收效甚微,根源在此。皇帝作为最大的地主,摊子铺开太大,难免就缺少了竞争力,这大概也是皇室羸弱的其中一个原因。

果然,听到沈哲子的话,皇帝热情稍减。他对农桑之事并非一窍不通,也清楚单凭一件农具对世情或有改善,但也不可能有多迅猛的提升。不过对于这蓄养民力的农具,他也不再等闲视之,准备稍后着有司去督办试水。

“人言吴兴沈氏乡土豪富,由此小节,可见一斑。”

让侍者将这草图认真收起,皇帝不乏感慨说道。他虽然贵为天子,但诸多掣肘困蹇,真比较起来,未必就比高卧草庐的田舍郎过得舒心。

沈哲子当然不会傻到在皇帝面前炫富,闻言后便再拜道:“小民家于乡里,能够耕桑得宜,略蓄家资,全因王道善治,忠义教化。陛下身披山河,小民之家,不过衣袂丝缕而已。”

“貉子也懂忠义?”

或许是话题谈开了,又或长久抑郁于怀,皇帝在这少年面前,心防略松,闻言后冷笑一声。

沈哲子却是面色一肃,叩拜道:“小民愚鲁,不敢闻陛下此言。地无分南北,俱为晋土;人无分贤愚,俱为晋民。忠义大节,立身之本,心若无此,非人矣!”

皇帝脱口说出那话,便觉失言,及至听到沈哲子的对答,眸子却是一亮,口中喃喃复述:“地无分南北,俱为晋土;人无分贤愚,俱为晋民……”

沈哲子看到皇帝这深受触动的反应,大概能猜到这几句话在其心内掀起的波澜,先前在诗词方面被鄙视的不忿消散许多。心里念叨着要不要趁热打铁再念诵一句“一寸山河一寸血”,不过很快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不想过于出挑。

“小民年幼智浅,常于家中听家父吟诵,不敢忘此言传义理。”

皇帝听到这话后,默然良久,心情很是复杂。他听到这话,感触最深是其中那种天下大同、囊括四海的豪迈志气。但若出自沈充之口,其中未尝没有孤愤自艾的感慨。

先帝重侨门而轻吴士,固然有蹇于时下的不得已。但在沈充这种有任事志向的吴人看来,却未免有些厚彼薄此,难免郁积于胸,继而被王敦这种专欲擅权之辈蛊惑取用。深究根本,可恨之余,不乏可悯。

感慨良久,皇帝心情变得很复杂,谈兴稍减。沉吟了片刻后,说道:“你父沈卿,既任会稽大郡,当思国恩之厚。察其举议行事,朕心内亦嘉许。宜自勉,勿负朕之厚望。”

沈哲子又连忙谢恩,察觉到皇帝有结束会谈的意思,不免有些傻眼。自己的爵位呢?就这么算了?

看到少年面有迟疑之色,皇帝略一思忖,便又笑道:“朕家中之女郎,是我至爱之瑰宝。欲求木瓜之好,你也要有琼琚之美资。朕也很想看看,纪侯口中吴中琼苞,绽放之日是何风采。”

你也要有命看到才行!

见皇帝又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心内纵使又不甘,沈哲子也只能腹诽几句。好不容易能开一次金手指,白送出去曲辕犁,半点好处没捞到。

沈哲子打定主意回家后就召集工匠开足马力生产这件农具,快在吴地铺开。实惠已经捞不到了,这个命名权一定要尽快做实。

心内忿忿离开了苑城,在台城内被安置等候片刻,却没想到有意外之喜到来。

皇帝虽然没有当面赏赐沈哲子,但随后还是放了封赏,赐爵关内侯,位列六品。

到了这时候,沈哲子才明白东晋一朝的爵制,实在有点混乱。王号之下有公侯伯子男,爵号前加开国者,为一、二品。开国爵号之下,又有县侯、乡侯、亭侯、关内侯等。不加开国的侯爵,品秩都在三品之下。

譬如沈哲子老爹沈充的武康县侯,看着挺威风,其实只是第三品,还不如第二品的开国子、开国男。沈哲子这个关内侯,那就更不必说了,只能说勉强有了爵位,甚至没有实封的户邑,就是一个荣誉称号而已。

但有总比没有强,况且葛洪一把年纪了,也就混到一个关内侯爵位。沈哲子年纪虽然不大,但俨然已经与小仙翁平级。等以后继承了老爹的家业,部曲荫户佃户无数,比许多开国县公还要威风。

在台城中接受封赏后,沈哲子来时孑然一身,离开时却前呼后拥。几辆大车装着皇帝赏赐的钱绢,还有御赐班剑甲士两名,以后出门逛街,可以用来开道,确实威风。他又没有时下人固辞封赏的毛病,自然是赏赐多少,照单全收。

一直到沈哲子离开台城时,庾亮都没有再露面。虽然今次是有惊无险,但沈哲子心里是把这笔账记在了庾亮头上,只等一个合适机会,就要让这个家伙加倍奉还!

0051 士族为家之道

离开了台城后,沈哲子先回了建康城内的沈宅,御赐的班剑仪仗理论上而言虽然可以带着招摇过市,但在建康城中,二品的开国爵都不罕见,也实在没有什么炫耀的必要。

所谓名爵,于沈哲子而言,不过是劳碌心累过后一点调剂,并不执着沉迷于此。但建康沈宅的族人们却不这么想,虽然沈家门第不高,一个关内侯赐爵也不值得多么重视,但得爵者是沈哲子,情况则又不同。

如今的沈哲子,俨然已经成为沈家从武力强宗混到文化士族的一个标杆,单凭其成为纪瞻弟子,便可以称得上是沈家年轻一代中最为出色的一个。

回到沈宅短暂停留,应付过族人们的恭贺之后,沈哲子刚待要离开,西宗的老人家沈宪又到来,要为沈哲子大肆庆贺。沈哲子固辞不掉,便只能留下来应付一下人情往来,也借此感受一下沈家的人脉展示。

头一夜里,先是沈家族人内部的聚会。东西两宗的族人,在建康城里大约有二十多户人家,有的住在沈宅里,有的在外自立门户。其中大部分,都是西宗的族人,虽然共享一个郡望,但在这个年代,一旦分宗,就算抄家灭族的大罪,彼此都不牵连。但如果有彼此联合的需求,又是血浓于水、其乐融融的样子。

原本沈氏西宗是要兴盛过东宗的,从旧吴开始便以事功晋阶,历次吴地动荡都有功勋,虽然不及义兴周氏三定江南之显赫,但所谓的江东之豪,莫强周、沈,最主要还是西宗子弟闯下的赫赫威名。

而东宗在事功上就有些逊色,从沈哲子去世不久的祖父沈澜开始,就深植乡里,耕作经营,当然也伴随着兼并凌弱的黑手段,家境日趋豪富。到了老爹沈充这一代,达到一个爆期。

及至沈哲子拜师纪瞻之后,如今的东西二宗,无论是从计门资清望,还是论势位官职,东宗都隐隐压过了西宗一头。

这简直就是两条腿走路的典范,也是时下大族生存的常态。西宗势大时,东宗借势经营产业,夯实经济基础。等到东宗后来居上,西宗再借此势,更上一步。

譬如西宗沈宪,官居台省清要,影响力已经有所衰减,二子虽得爵位,但却没有实际的任事。如今借东宗之势,一个做了老爹会稽郡府司马,一个出任广阳郡守,一扫原本有些颓唐的家世。

但无论是东宗,还是西宗,都面对一个文化转型的困难。不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便是所谓的家无显学,以武力强宗的姿态立于时下,并不受主流社会的认可。

这样尴尬的社会地位,通过子弟出仕就明显的表现出来其弱势。鉴才定品,通常只在四五品之间徘徊,这直接影响到以后的仕途,大多从浊流实任开始,几乎很难跃升到清流官职。大多数只能担任掾属佐2,少有曹、监主官。

一个制度无论外表看去有多么弱智,但如果获得整个社会上下阶层的认可施行之后,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其强大的力量。士庶不同流,并不只体现在官位权势上,简直就是方方面面全方位的差距。对于寒流,不只是整个社会的不认可,就连其本身都看不起自己。

吴兴沈氏,虽然豪强,但要获得主流认可,如果没有重大的际遇变迁,最起码还要百余年几辈人的努力。一直到南朝沈约时代,才有了文化士族的地位和风貌,可想而知要打穿这个无形壁垒有多困难。

之所以这么难获得文化士族的认可,主要还是那些老牌士族的阻碍。知识分子都有自命不凡的清高傲气,尤其在魏晋年代更是如此,无论财力亦或权势都难令其折服。唯有学术上无可争议的成就,才能获得广泛的认可。

至于玄学清谈,放诞处事的风格,则又是一条捷径。所谓跟领导一起做十件好事,不如做一件坏事。板着脸探讨义理学问,如论如何都比不上一起狎妓饮酒玩乐来得愉快。谯国桓氏,陈郡谢氏便是由这条捷径使家族清望跃升。所谓的清望,便是士族名士对其认可度。

如桓彝、谢鲲之流,他们本性未必热衷于此,只是为了获得认可,纵使心有抵触,也只能捏着鼻子生受,为家族昌盛而做三陪。

但即便如此,在老牌士族阮裕看来,也只是一个“新出门户,笃而无礼”的评价,说这话居然不觉得脸红,似乎陈留阮氏在一干士族当中,是最不伏礼教的。

明白了这样一个背景,才能体会到沈哲子获得南士人望所系的纪瞻赏识,授经为徒,对整个吴兴沈氏的意义之大。如今的沈哲子,就是文化士族对吴兴沈氏打开的一扇窗户,通过这扇窗户,逐渐挤入到清望高门之列。

尽管并不认可这种价值观,但沈哲子眼下也只能接受。最起码对他而言这不是坏事,在家族中话语权得以提升,能够更有效的取用调度家族的资源,去达成自己的目标。

众多族人汇聚一堂,沈哲子成为无可争议的中心,备受瞩目。不只长辈们对其赞许有加,年轻一辈的堂兄弟之类,无论年纪大小,也都凑到沈哲子面前,争取混个脸熟刷刷存在感。

沈哲子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其交际圈子逼格却是很高,品质远胜于他们那些朋友。如果能混进去,对自己人生而言都是一个极大裨益。

上一次见到众多族人,还是在拜师纪瞻之前。如今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沈哲子就感觉到整个家族风气的变化。许多年轻的族人们洁面傅粉,大袖飘飘,而一些老家伙也手持麈尾,侃侃而谈,俨然已经粗具文化士族的风貌。

看到这些变化,沈哲子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对于这种时尚趣味的追捧实在接受无能。人的性格里是有从众性的,盲目追求合群,如果大家众口一词都说屎好吃,真就会有人吃得不亦乐乎,甚至能够衍生出来些许文化气息。

话说回来,吃屎未必伤身,服散会要人命。

族人们这些附庸风雅的变化,沈哲子尚可以接受,但服食寒食散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底线。寒食散对神智的摧残或许不如后世毒品猛烈,但对身体的戕害犹有过之。他不希望看到族人们都变成不堪罗衣之重的病秧子,每天神神叨叨的。

趁着族人们汇聚一堂的时候,沈哲子将这隐忧向沈宪剖白,重言服散之害。

沈宪本就是旧吴年代活过来的老人瑞,本身不受清谈玄风浸染,也尤其看不惯侨门给江南带来的玄虚放荡风气。听到沈哲子的话,深以为然,当即便表态将禁散列入族规,一犯鞭笞,二犯监禁,三犯开革族籍。

听到这一项新的族规禁令,其中不乏一些族人脸色幡然一变,其中就包括沈哲子重点培养的名士苗子沈沛之。可见服散之风,在沈家已经滋生出来。

沈哲子并不奢望凭这一项族规禁令就能禁绝族人们服散,毕竟时下服散成风已经成为交际手段之一,而沈家也负担得起这种奢侈消费。但最起码可以在这些人脑海中树立出来一个是非观念,服散是不对的,是不道德的。

日后就算这些族人要服散,也要偷偷摸摸不能宣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族规的责罚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其内心道德谴责。他们自身或许不能克制这个毛病,但肯定能扬宽以待己,严于律人的风格,教育族人子弟时,严令其不得服散。

沈宪治家,颇有军旅果决之风,一俟确定族规禁令,席上就命人搜身检查。但凡现有服散者或者随身携带寒食散的人,当即便在堂上施刑。沈沛之这种长辈鞭五,晚辈一律鞭十,此为犯减刑,再往后初犯者一律鞭二十。

于是,原本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宴聚会,就变成了哀嚎叫痛的批斗大会。作为始作俑者,沈哲子倒是处之泰然,迎着受罚者哀怨目光,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反正这群家伙又不敢拿他怎么样,埋怨过后还不是要屁颠屁颠凑上来。

所谓的家风,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的树立起来,逐渐成型,潜移默化塑造着家族中人的性格,以及为人处世的态度。等到出仕任官,面对普罗大众时,通过一桩一桩的事功风评,最终形成整个家族被大众认可的一个形象。

对于后世的所谓“贵族”概念,沈哲子并没有一个具体的认知。但在时下作为士族阶层的一员,沈哲子觉得,除了享受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的特权之外,士族最起码的责任是要为社会传递一种正确的价值观,将整个社会风气导向更为切合实际的一面,而非玄虚任性,脱离实际。

如果只享受特权,而不承担相应的责任,所谓的贵族,哪怕门第再高,不过是盛放在朱漆盒子里的烂肉而已,看似华贵珍馐,实则臭不可当。

针对吴兴沈氏,禁散只是沈哲子心里的一小步。他必将执掌这个家族,风靡这个时代,立足实际,建功立业,这是一个人应该具备的起码素养。

扪心自问,沈哲子并不反感追求自由,解放个性的魏晋风度。

事实上在所有历史朝代,这是一个世风最活泼的年代,同时也是人物形象最鲜活的年代。唯有一点不满的就是,这些名士们,专心解放天性就好了,不要居其位而不理其事,占着茅坑不拉屎!

0052 国士之丧

一夜无话。

第二天从上午开始,沈宅便大门敞开,开始宴请宾客。

这种庆祝升官封爵的宴会,并没有严格的时间规定,客人可以随时到来,随时入席宴饮。提供的饮食也雷同与后世冷餐会,宾客可以随意指定饮食餐品,能够做到满足所有客人的口味需求,方可称得上成功,也是财力的体现。

至于宴会的娱乐项目,最主要就是欣赏歌舞伶人的表演,兴之所至,也有主人或客人亲自下场奏乐起舞。精通一种乐器,也是重要的雅趣技能,音乐素养的高低,也是一个人文化素质的重要体现之一。

在这个年代,亲自下场培养歌舞伶人的士族比比皆是。沈哲子老爹沈充便是其中佼佼者,号称吴音翘楚,沈家的前溪别业甚至因此展成为极为兴旺的文化产业。

一名技艺纯熟的伶人,高达十数万乃至上百万钱价格,可见吴地士人对其追捧。而同时期壮年奴仆的价格只在钱万余、粮数斛左右,哪怕身怀工艺者,也远不及以色艺娱人者更受看重。

除了狎妓饮乐,又有投壶、樗蒲之戏,都是能够调动气氛的耍乐游戏。当然这是稍显粗俗的娱乐项目,更风雅的便是手谈下棋、又或清谈辩论,乃至于八卦时事、品鉴时人,吟咏诗赋,聚众服散。

宴会既以沈哲子封爵为名,沈哲子自然要负责接待宾客。他的年纪虽然不大,但分量却是很足。纪瞻就是时下吴地的天王巨星,作为其授经的关门弟子,沈哲子在旁人眼中自然也有了非凡的气度。

在与人应对寒暄之间,沈哲子也知道了他在时下已经不再是籍籍无名之辈,已经拥有了两个传颂一时的称号:纪瞻亲口赞许的吴中琼苞,还有就是与顾毗嘴炮对轰时传扬出来的德乡沈郎。

这一类的雅号,对沈哲子的裨益比那个关内侯的爵位要大得多。在时下这个世道浸淫越久,沈哲子就越感受到名气的作用。或许名气不能直接兑现为物质收入,但拥有了名气,就意味着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名气越高,一言一行对时人的影响力就越大。

个人名气可以掌握舆论话语权,家族传承的经义家学则就相当于对古典经义的解读权,这都是逼格很高、意识形态斗争的有力武器。眼下的沈哲子虽然还用不到,但日后他想改革时弊,修正世风,这都是能够派上用场的重要筹码。

基于这个认知,对于名气,沈哲子虽然不刻意追求,但也并不讳言,避如蛇蝎。所谓名位,本质并没有好坏的区别,只有能否用之得宜的问题。

在接待宾客的时候,沈哲子也总结出吴兴沈氏所交往家族的特点,多数为同郡的家族,又或际遇、地位相仿的世家,真正清望隆厚的则不多见。这倒不是以势利眼看人,而是通过这个交际圈子,能够更清楚认识到沈家在时下所处的地位。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义兴周氏也有人出席宴会。听到族人介绍其身份后,沈哲子不免吓了一跳,真怕对方抽出刀剑来戳上自己一下子。不过看对方神态平静寻常,并没有什么彼此深仇大恨的愤怒之情。

由此,对于时下各世家彼此纠缠联合的状态,沈哲子又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知。老爹沈充抄了义兴周氏的家,但被满门杀绝的只有周札这一支,其他房支分毫无动。

因此如今的义兴周氏与吴兴沈氏并没有什么浓得化不开的仇怨,顶多是彼此关系冷落,而且还只限于沈氏东宗。义兴周氏其中一些房支与沈氏西宗关系非常不错,不乏姻亲,彼此之间的联系,在某些方面甚至还要比沈氏内部东西二宗的联络要亲厚得多。

世家大族,蛛丝密结,复杂情况,一至于斯。后世沈哲子了解这一段历史,对许多人物行为都不理解。如今身处时下,才渐渐有所接受。一方是关系疏离的同宗远房族亲,一方是来往密切的自家女婿姻亲,你会选谁?

这些人际关系的复杂性,通过沈哲子自己的交际就可以表现出来。

午后,庾氏庾怿、庾条兄弟二人联袂到来,沈哲子亲自接待,倾谈良久。庾家这几兄弟,庾亮强逼沈哲子入台城觐见皇帝,虽然是有惊无险,但杀己之心却昭然,沈哲子绝不会与其善罢甘休!

但庾怿与老爹沈充在仕途上还有相互扶持的空间和余地,而庾条更是沈哲子着重培养的头号业务员。沈哲子对庾亮的观感之恶,并不波及与这两兄弟的来往交际。日后庾氏兴旺,这两人也是沈家能借其势的主要途径。

相对于沈家本宗来往的故旧,沈哲子个人的人脉格调显得要高一些,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于纪瞻。江东高门的吴郡顾6人家,丹阳纪氏、张氏,虽然来得未必是主要门面族人,但也足以表示对沈哲子的重视。

其余还有庾条招揽的一群侨门子弟,这些都是日后推广隐爵隐俸的业务骨干。虽然感觉与一个垂髫少年座而论交有些怪异,但因为庾条对沈哲子的推崇,也不敢流露出对南人惯有的轻视。

这些宾客到场,便不愿与原本的客人同处一席。而有了他们在场,原本的宾客也都变得拘束不自在。沈家索性另辟席面,分别安置接待。

士庶不同流,门第不同者彼此都无往来,真是在方方面面都得到了贯彻和体现。如今这个局面,往上追溯的话甚至可以说萌于西汉后期,生长贯彻整个东汉三国,至于如今,已是根深蒂固,并非朝夕之间可以扭转。

沈哲子自认没有宇宙大将军侯景那么豪迈的气势,高举屠刀将所谓王谢高门杀个干干净净。如此世风之下,想要成事,难免苟且。

贺宴一直持续了两天多,才总算是告一段落。这还是因为另一户士族娶亲之喜,宾客们转移阵地,沈哲子才落得清净。

对于那些有官身的士族成员连轴转的宴饮雅集,沈哲子纵有不满,也不好面斥其非。这一时代,官员休沐大体还遵循汉制,但执行的却不严谨。尤其轮休制,门第高、家世兴旺者不要说每天在官署住宿,甚至旬日不去办公都司空见惯。

诸如后世南朝琅琊王僧达,性喜游猎,一年大半时间都不在官署中,办公不过是游猎之余的消遣。可是待其失势时,告病请假后站在建康城桥头看人在河中斗鸭,就遭到参奏弹劾。

更有甚者,南朝一官耽于山水之乐,屡得迁官不见其人,到最后甚至不知其所任官署何在。野史记载或许不足为信,但时下为官者不任其事,风气可见一斑。

结束贺宴后,沈哲子又回到纪府,趁纪瞻精神尚好时,与其讲述一番御前应答的细节。

纪瞻能够听出皇帝言辞中对沈家的示好和拉拢,这对吴士而言是一个好现象,因此心情便有几分畅快,叮嘱沈哲子道:“忠义大节,立身之本。要铭记于心,以此自律。”

沈哲子嘴上答应着,却不忍打击纪瞻。皇帝想要拉拢南士制衡侨门的意图是很明显的,可惜命不长久,临终还下诏要朝廷任用南士中贤明者,但又怎么会得到贯彻。终东晋一朝,始终是重侨门、轻南士的政治格局。

或许是回光返照,往后几日,纪瞻精神好转许多,能够勉强待客。一干故旧亲属纷纷上门拜访,也算是告别。每当待客时,纪瞻都让沈哲子侍立在侧。

沈哲子明白,老人家这是用人生最后一点光辉,再扶植自己一程,将一生积攒的人脉、声望和政治遗产,转交到自己手中来。至于沈哲子最终能够继承多少,还要看他自己的努力。

中秋过后,年过古稀的纪瞻,终于油尽灯枯,于家中与世长辞。

纪家自是满门悲痛,尤其纪友这个未及弱冠却至亲全无的少年,更是痛哭流涕几近昏厥。沈哲子心中也异常悲痛,这位老人家缠绵病榻经年,人生最后时光都不得安宁,为沈家保驾护航,渡过难关,可谓大恩。

尤其对沈哲子个人而言,这位身负国士之名的老人,将一生最宝贵的积累分享给自己,这一份赏识和厚遇,实在是沉重的令他无法偿还。

历经旧吴,横跨两晋,历八王羯胡之乱,览衣冠南渡之悲,这位老人家人生轨迹可谓跌宕。或许囿于时代的局限,没有出格局的眼光看到历史推进的脉络,但一生克己律行,功存社稷,不负“士”之名,可谓无憾。

作为纪瞻弟子,沈哲子服齐衰之礼,仅次于至亲的斩衰,这也是纪瞻临终的交待。虽不入五服血亲,但却有传道厚恩。

薪火不灭,代以相传。

0053 京口乱象

时入十月,已是深秋近冬。

逝者已矣,生者仍要继续。

再浓烈的悲伤,都有衰减时。沈哲子从头到尾经历了纪瞻的丧礼,小殓、大殓、朝夕哭奠、迁柩、虞祭,至于最后的卒哭。这一整套流程,完成之后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

这个过程中,沈哲子感受最深的还不是繁重的礼节对人的折磨,而是时下士人敏感哀伤的意趣,以及不加节制的沉湎其中。

纪瞻生前即享盛名,丧葬更是轰动三吴。不乏人奔赴千里前来祭奠,嚎哭声闻于野,更有甚者呕血而泣,昼夜悲戚。

沈哲子同样很悲伤,但表达悲痛的方式有很多种,这种不加节制的宣泄与其说是怀念死者,不如说是感怀自身。既然心知世事艰难,人生不易,宜当自勉,长久的沉湎又有何益?

卒哭即毕,仍不乏人上门吊唁,不过是更加重亡者亲属的情感负担。沈哲子眼见着纪友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变为形容枯槁,日渐消瘦,又因服丧期间饮食的节制而营养不良,几乎已经站立不稳,每每待客都要人在旁扶掖,甚至偶有昏厥不省人事。

这已经不是治丧,而是对自身的折磨。沈哲子不忍见纪友再这么消沉下去,打算邀其与自己同去吴兴,换一个环境,也能舒缓一下心情。

然而斩衰之礼,居丧小祥期内居不移室,纪友恪守古礼,拒绝了沈哲子的好意。沈哲子屡劝不住,只能放弃。幸而还有葛洪留在纪府照顾,才算放心一些。

于是,等完成丧礼后,沈哲子便准备返回吴兴。

离开之前,尚有许多事情要交待筹备。

先沈哲子拜托西宗族人帮忙在秦淮河沿置办一块土地,以后他要频繁往来建康、吴兴之间,需要一个驻足点。沈宅虽然也能居住,但毕竟是族产,居住的人也太多,许多事情都不方便做。

况且建康城而今尚是兴废之初,置业还算简单,先圈下一块地来,无论以后用作何用途,都方便许多。

接下来就是人情的交待,沈哲子重点拜会的还是庾怿。虽然老爹上位多赖南士之力,但南士内部利益纠葛非常复杂,以后又没有了他师父纪瞻的人望支撑,最好还是能营建一下自己的人脉关系。

庾怿在朝堂中诸多不得志,心内已经存了谋求外任的打算。不过有了沈哲子的劝解和示好,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打定主意留在建康与沈充互为声援。毕竟就算外任,一时间他也不可能获得多显贵重要的位置。

得知沈哲子要离开,庾条便打算与他同行。隐爵隐俸的规划已经制定好,但在建康推广效果却不甚乐观。主要是时下能在建康立足的侨门非富则贵,对于信托与人总是有所保留。所以庾条打算再回晋陵,既能看护家业,还能大展抱负。

正式离开建康那一天,前来为沈哲子送行之人竟有近百之多。虽然其中大多泛泛之交,但也显示出沈哲子已经略具人脉,算是已经融入到这个时代当中。

唯有一点让沈哲子不爽,时下人敏感悲戚的意趣实在显露在方方面面,不过送别而已,况且大家也不是很熟,竟有许多人都揉红了眼眶。在这肃杀秋风之中,更显悲伤气氛,若不知内情者路过,还以为一群人在这里祭拜亡者呢。

北人豪迈,南人伤感,大概肇始于此。及至隋唐时,这风气仍不衰减。沈哲子很想吟咏一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但最终还是罢了,无谓强出风头,而且看那些悲秋伤感的家伙,也未必能体会这种洒脱豪迈意境。

与众人作别后,沈哲子与庾条一同上路。这一次倒不需要沿6路,由秦淮河登船,转青溪绕道健康城北,便入了长江直通京口的航道。

这一次在建康盘桓数月,沈哲子收获还是不小的,且不说师父纪瞻临终馈赠给他的大量隐形遗产,单单耳闻目睹诸多,便对这个时代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尤其深入台城內苑,见到皇帝这最高领导者,还有庾亮这种执掌台省的重臣,对于最高层的领导圈子有了一个深刻认识,不再只是流于表面的认知,和概念性的总结。

古人不傻,各有谋算。但诸多谋算汇总交融,最终呈现出来的一个结果,却并非一个最好的局面。身在时下,身处其中,更能体会到这种无奈和吊诡。

如果说尚有一点遗憾,那就是没能见到王导一面。东晋之初这个局面,如果说有一个人挥的作用不可缺少,那个人就是王导。

囿于本身格局,王导其人或许并没有什么令人无比振奋的壮举功业,但正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所谓的兴废之功,乃是在一片废墟之中,通过强大的个人魅力和高深的政治手腕,将已经碎片化的汉人国祚弥合粘连在一起,保住了秦汉以来的法统正义。

单凭这一点,王导便无愧于南渡第一人。没能亲眼目睹王导的风采,沈哲子心内还是颇有遗憾的。不过未来总有机会,倒也不必急于一时。沈哲子有预感,他跟王导终有相看两厌的时候。

此前跟随沈哲子来建康的近千部曲,早已经先行遣回大半,如今沈哲子也算轻车简从,身边除了几名照料起居的侍女,便只有二十多名龙溪卒随从护卫。

庾条倒是前呼后拥架势颇大,建康城交好的一群资友在其言语鼓动下,准备随其前往晋陵大展宏图,仆役部曲之类,几艘客船才勉强装下。

五级三晋的构建虽然只是沈哲子随手为之,但对其寄望却不小。至于究竟能孕生出多大能量,还要看具体的推广效果。沈哲子并不打算过早干涉其中,完成理论的构架后便甩手让庾条去做。

一方面是庾条确有这种歪才,另一方面他出身这个时代也能因时制宜,细节方面比沈哲子这个前瞻者更有变通的机巧。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沈哲子完全失去掌控,这样一个骗局一旦成其规模,漏洞也就越来越大。凭庾条是很难掌控的,还是要求到沈哲子这里来。真到了那时候,才是沈哲子正式摘桃子的时候,可以一点一点将主动权从庾条那里收回。

时下已是秋收一波,大江上舟船往来频繁,往来运送多为食粮布帛。此前的情况沈哲子并不了解,但听船上艄公所言,今年运粮的规模要远逊于往年。背后的意义就是,受兵灾波及影响,今年并非一个丰年,或会有饥馑之灾滋生蔓延。

沈哲子对此虽有忧虑,但凭他一人空想,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赈灾良策。只能用脑海中历史知识安慰自己,困蹇只为一时,并不会糜烂成灾继而让时局生强烈动荡。

船至京口,景象比之晋陵还要乱。

京口虽然临近大江,但却不是抵御胡虏的前沿。所谓守江必淮,年初淮北之地虽然在羯胡南寇中局势有所糜烂,但在众多流民兵和淮北坞壁主的努力下,加之北方局势动荡,形势有所缓和,兵灾并未继续扩散糜烂。

而且,京口附近大江横阔四十里,北方羯胡并没有手段南渡入侵。因而这里成为大江沿线最为稳定的地方,也是流民南渡的选栖息地。京口自高平郗氏开始正式经营,纳入朝廷统序以来,始终是作为一个内镇平衡扬州和荆州之间的对抗。

此时郗鉴尚在朝中担任尚书令,乃是皇帝最为倚重的大臣,尚未镇守京口。京口此时还受新任徐州刺史刘遐管制,只不过刘遐的驻地还在江北淮阴,并不如苏峻受重视直接安置在历阳西藩要害之处。

京口的混乱,沈哲子在船上还没靠岸就有所感受。沿江渡口各被豪强把持,以竹栅设栏收取过往船只客货之税。沈哲子他们乘坐的船在江面徘徊良久,竟然难以靠岸!

庾条自觉得尚有几分脸面,欲要上前交涉。然而那些聚啸为凶的流民头目颇有六亲不认的风采,全不理会庾条的恐吓威胁,甚至看到船上多乘膏粱子弟,又不乏美貌女眷,隐隐有动武抢劫之势。

如此纷乱模样,众人都是束手无策,只能在江面上游弋,思忖对策。沈哲子对于乱世中人心的暴戾又有一个清晰认知,这些流民受无妄之灾,背井离乡,诚然可悯,但他们将自身苦难转嫁在别人身上,又有几分可恶。

眼见有几艘小船要靠近过来,沈哲子直令龙溪卒动武反击这些强盗。心内感慨的同时,他并不觉得有必要在道德上谴责这群强人,唯有如此彪悍戾气,才能诞生可用之兵。后世北府兵威震天下,底色大概就是眼前这些虎狼之人。

心内虽作此想,沈哲子却不打算以身饲狼,让人在船上打起旗幡信号。离开建康前,老爹就托人带信,言道京口有人接应。

旗幡打起后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岸上才有所反应,一艘载兵大船排开那些竹栅舢板,缓缓向此处驶来。待到近处时,沈哲子放眼望去,看到船头挺立一名戎甲将军,赫然正是分别已有数月之久的老爹沈充!

0054 乐安高仲

大船缓缓靠近过来,很快船上就抛来钩链,钩住了客船的船舷,避免被大船破开的水浪推开更远。

等两船接舷时,未及停稳,沈充已经一个箭步冲出,纵身跳上了客船甲板,眼看着与分别时已经大不相同的儿子,嘴角微微翕动,显示出激动的心情。

沈哲子心情也有些激荡,没想到老爹居然抛开事务远赴京口来接应自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许久后才微笑道:“父亲,儿幸不辱命!”

听到这话,沈充双肩蓦地一颤,大步走来将沈哲子紧紧揽入怀中。隔着甲衣,沈哲子都能感受到老爹身体压抑不住的颤抖。

“青雀,辛苦你了!”

诸多情绪涌上心头,沈充已不知该如何表达。他本非一个拙于言表之人,可是一想到儿子冲龄之年便远赴京畿,斡旋于多方博弈之间,其中之艰难凶险,哪怕是他都难想象一二。可儿子就是在这复杂莫测的局面中,生生撞出一条通衢大道,让整个家族都黯淡的前景豁然开朗起来!

沈哲子被老爹揽在怀里良久,脸都被甲衣压出红印,原本激动的心情渐趋尴尬,连忙目示旁边的兵尉刘猛。

刘猛正有感于这父子重逢的温馨画面,看到沈哲子打眼色,便上前道:“主公,小郎君今次在建康城确是凶险……”说着,便将沈哲子被南顿王派人跟踪,又被庾亮诳入台城之事竹筒倒豆子一般讲出来。

沈哲子只想让刘猛化解尴尬,却不想他讲这些事情,心知要遭。

果然,沈充听完之后,脸色陡然阴郁下来,放开沈哲子,抽出腰间佩剑蓦地斩在船舷上:“南顿王,庾亮,狗贼当诛!”

“不过是有惊无险,大好局面达成不易,父亲千万不要因人废事啊!”

沈哲子连忙劝告道,担心老爹冲动下做出什么决定,他虽然深恼那两人,但以后自有大把时间和机会去报复回来,实在不必急于一时。况且,庾条还在另一艘客船上。

沈充却是不能释怀,将儿子所遭受的凶险全都归咎己身,他拍拍沈哲子肩膀,语调阴冷道:“青雀你放心,为父自有分寸。此二贼既敢对我儿不利,我岂能容他们安卧高眠!不拘早晚,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对于老爹的保证,沈哲子自不会怀疑,这可是个敢于一再作乱的积年老反贼!但只要老爹还没愤怒到乱了章法,他也大可不必担心,老爹的手段或许还要阴损过他。

对于建康城中的南顿王和庾亮,沈充还是鞭长莫及,可是在这江面上,却没了顾忌。

随着他一声令下,大船上飞快放下竹排箭舟,甲士们于江面横掠,很快便将早先对沈哲子一行意图不轨的乱民盗匪或杀或擒。一时间局面混乱不堪,再无人敢靠近过来。

有了大船开道,一行客船才得以靠岸。庾条上前与沈充见礼,沈充却因先前听闻庾亮之事,并不给其好脸色。

沈充凶名在外,庾条又在江上看到其狠辣一面,既然不受待见,也不敢再硬凑上来,便在码头与沈哲子告别:“哲子郎君,我家尚有故旧在京口居住,行途至此应去拜访,便不再与你同行了。”

沈哲子也由得他,略寒暄几句,约定日后再聚,便彼此分别。

上岸后,沈哲子才现老爹随行人员并不多,至于大船上的兵卒,则是京口本地的武装力量。还等不及他开口问,沈充已经招呼他道:“青雀你随我来,先去拜访一位朋友。”

沈哲子跟在老爹身后,在一群兵卒簇拥下,行向距此不远的一座官署。

大江岸边,比之江面混乱处犹有过之。放眼望去便是一片连绵极远的难民营,草毡搭建的窝棚比肩接踵,站在高处都几乎看不到尽头。大量流民长久困顿在此地,难得安置,混乱的景象可想而知。

沈哲子他们一行经过此地,造成不小的骚动,虽有数百兵丁护卫,但似乎仍不能对这些流民形成有效震慑。尤其队伍中还押着在江面上擒住的一干强梁头目,似乎在流民中颇有人望,那些道旁观望的流民看到这一幕,隐隐又有骚动之势。

行至半途,前方有一队骑兵奔驰而来,一名身披两当铠将领远远便呼喊道:“士居兄,可平安接回令郎?”

沈充远远应一声,然后转头对沈哲子说道:“这一位是泉陵公军督护徐茂徐邃然,前次之事,多赖他运筹周全。”

沈哲子闻言后心下了然,对于老爹的人脉又有了一个认识。这个徐茂虽然不见诸史书,但早先沈哲子在建康时从朝廷出的封赏诏令中也看到这个名字,在刘遐部将中排名还很靠前,刘遐在平叛之后受封泉陵县公,因而以此代称。

原本沈哲子还以为老爹与刘遐部不过是财货往来的泛泛之交,可是看这徐茂与老爹的对答姿态,似乎私交也还不错。

那将领徐茂到了近前翻身下马,人群中视线游弋片刻,很快就落在沈哲子身上,笑道:“德乡沈郎之名,我虽在京口,也有耳闻。士居兄有此麟儿,可无憾矣!”

沈哲子略显腼腆一笑,在老爹示意下上前见礼,心中却是一动。与他有交往南北士人皆有,对他的两个外号,认可度却有些差别。

因为他老师纪瞻的关系,南士见他都要赞一声吴中琼苞。而侨人却多以德乡沈郎称之,大概是纪瞻在侨人当中权威不够,而这外号又得自与吴郡顾毗嘴炮对轰,甚得侨人心意。南北之间的隔阂,通过区区一个称号,就彰显出来。

看到队伍中押住的那几个强人,徐茂又有些意外,沈充笑着解释道:“这些盗匪不知死活,竟于江上拦截我儿将要行凶,被我顺手擒来。邃然,你可不要怪我越俎代庖啊!”

徐茂闻言大笑,旋即又叹息道:“泉陵公虽着我巡守此处,只是此地流民拥堵,强梁迭出,实在难以管束。”

说着,他又望向沈哲子,笑道:“我治下有盗匪惊扰了哲子小郎君,使我未尽地主之责,真是抱歉。小郎君放宽心,稍后我自给你一个交代。”

话说到最后,已经杀机隐现。

沈哲子倒没有什么宽宏大量,以德报怨的想法,这群盗匪虽然悍勇,但察其所行,不知已经有多少客旅受其戕害。

但老爹既然已经让人杀了一通,沈哲子也不想再因这小事穷究下去,正要劝徐茂不必大开杀戒,后方一名披头散、落汤鸡一样的悍匪已经大声叫嚷起来:“明公救我!我是高仲,乐安高仲啊!”

听到这叫嚷声,徐茂脸色蓦地一变,排开众人走到叫嚷挣扎的那名盗匪面前,撩开其额前乱,待看清楚这人模样后,脸色急促变幻良久,突然抬起脚来,一记窝心踹将此人踹翻在地。似乎仍不解气,徐茂又让人将其架起,挥鞭劈头盖脸的抽下去。

沈哲子见状,便已心知徐茂摆出这姿态大概是要保下此人吧。再看向老爹,神色也是微微一动,显然也看出了什么苗头。

乐安高仲?

沈哲子皱眉思忖片刻,这个名字他没听过,但由这郡望却联想到一些事情。

“败坏门庭,辱没家声的败类,汝父兄俱为忠烈之属,你竟敢为此掳掠恶行,还有何面目存于世间!”

徐茂状似愤慨,接连鞭笞之下,那盗匪高仲叫痛声渐渐微弱下来,周身满是血痕,不堪鞭笞渐渐昏厥过去。

这时候,沈哲子看老爹眉头微蹙,大概是不满徐茂在其面前故作姿态。他想了想,便用手肘碰碰老爹的肩膀。沈充转过头来,看到沈哲子似乎不再想追究,略一思忖,他才开口道:“邃然与此人莫非旧识?若是如此,此事就此作罢吧。”

听到这话,徐茂才讪讪住手,走回沈充面前,神色多少有些不自在,讪笑道:“这败类自不配与我论交,只是其父兄俱为我昔日同袍,没于北地羯胡之乱。我身在军旅,不便关照同袍遗脉,却不想这败类竟然沦落至斯!”

沈充闻言后叹息一声,说道:“忠义骨血难保坚贞,世道如此,也难归咎一人。我儿有惊无险,也是幸事,邃然你也不必再追究了。”

徐茂又是连番抱歉,这才让人将那几个俘虏并昏厥在地的高仲接收过来。

沈哲子听到徐茂的话,心内却是会意。那个高仲未必就与徐茂全无关联,否则也不敢在其眼皮底下如此跳脱,只是今次凑巧撞上自己。但人至察则无徒,有的事情真的是应该难得糊涂,看破不要点破。

不过对那个高仲,他倒是有几分兴趣,上前一步说道:“忠义之后,未尝没有报国之心。这位高君或许只是困蹇时下,迫不得已。小子斗胆,还请明公宽宥其罪。若能引入正途,全其节义,岂不更好?”

徐茂听到这话,便展颜笑道:“小郎君高义,不愧是士居兄佳儿。待这高仲醒来,我再命他向你道歉。”

沈哲子笑笑不再多说,乐安高氏,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也是后世北府兵军头之一。

0055 地主无余粮

沈哲子跟老爹一起,在徐茂带领下进入官署。

船行虽然要比6路安逸一些,但江水波荡,一路行来,沈哲子也是颇感疲惫,强打起精神用了一些饭食,便先告退下去休息。

从午后一直睡到夜幕降临,沈哲子被仆下唤醒,言道那位乐安高仲前来负荆请罪。沈哲子想了想,并没接待高仲,只让兵尉刘猛送上一批财货以及药物,将人给打了。

刘猛离开不久回转,手里却捧着一块白色丝帛,对沈哲子说道:“小郎君,那高仲也算是个刚烈之士,门前自断一指,以血挥书,言道多谢小郎君回护不杀之恩。”

沈哲子闻言微微错愕,接过那血书略一阅读,不免对那个高仲的印象有所改观。别的不说,单单这血书字迹就比自己手持毛笔认真写出来的还要强许多,可见也是家学渊源之人。

信上内容寥寥几句,交代了自己愧对先人,又对沈哲子道谢,还许诺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持血书为信物必不推辞之类。

将这血书收起,沈哲子心情也极复杂。神州6沉,北地沦陷,南渡之人当中,若说最失落的,还是那些介于士族寒门之间的乡豪之流,比如这个乐安高氏。

乡望、势力俱有,但只附着于乡土田产上,一旦迁离故土,这种优势便无处附着,又不如文化士族生命力旺盛可占据朝堂高位,进取无门,只能聚拢乡人以求自存,因部曲多寡而成为大大小小的流民帅。

乐安高氏,或言源出渤海高氏。但所谓天下之高出渤海,清清白白六镇军户出身的高欢都能攀上渤海高氏的关系,其中亲疏,也只有其心内自知了。这个年代,总需要一个堂皇门第祖宗,才能抬头挺胸做人。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乐安高氏虽然不名著史籍,确为北府初期比较重要的几个军头之一。

之所以不如之后的刘牢之乃至于刘裕等出名,那是因为在淝水之战后不久,便脱离北府序列,被当时权臣宗室会稽王司马道子引为制衡方镇的重要武装力量,在门阀之间的斗争中被消耗掉。

此时郗鉴都还未坐镇经营京口,乐安高氏也只能混在一干流民帅当中,拦路抢劫或就为其主要生存之道。如果报以恶意揣测,其背后老板或许就是那个与老爹私交不错的徐州军督护徐茂。

虽然偶遇这未来的北府军头,沈哲子也不打算即刻就展开什么深入交流。凭他的年纪和名望,也不足以在眼下混乱不堪的京口有所作为,保持现在这种浅尝辄止的接触就不错。

刚打走那高仲不久,沈哲子就听到门外老爹的声音:“青雀还在休息?”

沈哲子连忙起身将老爹迎入室内,彼此相对而坐,沈充看着脸上稚气已经渐有消退的沈哲子,不免又是一叹:“别家少年尚在耍闹庭前,承欢膝下,我儿却要为保全家业奔波劳累,是我这为父者的失职啊!”

“父亲何出此言,既为人子,当为父分忧。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能帮父亲分担些许忧虑,我乐在其中。”

沈哲子笑着宽慰老爹一句,旋即又问道:“会稽局面刚刚稳定,父亲你就远赴京口来,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多赖纪国老提携赏识,局面尚算稳定。我本来想赶去建康,灵前亲自祭奠恩公,只是路途过于遥远,不得诏令也不好公开露面,只能作罢。”

沈充感慨一声,才又说道:“京口一行,也是不得不来。索性赶在这个节点,顺便接应青雀你归乡。”

沈充早已经将儿子当做一个可以平等交流探讨的对象,便讲起此行前来京口的目的。而听到老爹的讲述,沈哲子却是大吃一惊,原来老爹此行的目的,竟然是想要在徐茂这里购买一批军粮!

私自买卖军粮,无论在何年代,可都是要砍头的大罪。对于老爹的胆大妄为,沈哲子倒不意外,只是不明白老爹为何要这么做,同时也不免怀疑那徐茂的可靠程度。毕竟老爹劣迹斑斑,局面高高有所好转,再闹出此类风波的话,不是好事。

沈充看出沈哲子的隐忧,皱眉解释道:“徐邃然此人倒还可信,刘遐麾下也是勾心斗角,此人颇受排挤,只因屡有战功才能维持局面。不过他也有些心灰意懒,想要举家南迁,此事经由我手。如今他一部分家小已经在会稽安顿下来,不必担心他会有反覆。”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颇感意外。流民帅桀骜难制,因此朝廷也不敢过于信重,只是沈哲子却没想到内斗严重到这种程度,居然连其手下统军督护都有意脱离背叛,且还付诸行动。如此沈哲子倒是明白了徐茂为何对老爹姿态放得这么低,原来家小都已经在沈家控制之下。

“至于买粮,也是迫于无奈。”

沈充又颇为尴尬的讲起原因,沈家虽然吴兴豪富,但也是多年积累之功。他两次谋反,这一次虽然未遂,但平稳各方,所耗钱粮也很严重。尤其今年年初就调集人力,不免有损田亩之出。简而言之,沈家已经没粮了。

沈哲子听到这话,也是倒抽一口凉气。自家有多少家底,他已经有所了解。不说别的,单单掌握的人口就是一个庞大数字。

老爹如今是二品抚军将军,会稽内史,职官散阶加起来,可荫户不足两百,这完全属于沈家私人所有财产。武康县侯食邑一千两百户,虽然只是税食,但既然封在了沈家所在的武康县,其中就有大把可钻的漏洞。

实际上武康县在籍民户统共只有将将四千户出头,这已经是吴地罕有的富庶之县,纳税大户。就算朝廷愿意,县府也不可能拦腰切出四分之一赋税给沈家。因此这个食邑,等于是变相承认沈家所控制的不合法荫户部曲。

通过自家内部的隐册,沈哲子已经了解到,自家控制的人口,比账面上只多不少,已经过两千户之多!

这已经是一个不逊于大县人口的数字,分散安置在沈家各处庄园别业中,形如一个个独立岛,除非朝廷动用武力碾压推平庄园,否则这些人丁不可能被官府掌握。

一户人家不可能只有一两个人,以两千户来算,这就是几万人口啊!老实说,看到这个数字的时候,沈哲子真是吓了一大跳,除了感慨于这个时代豪门玩儿的真大以外,更感受到庞大的责任和压力。

人口并不只意味着创造财富的能力,还意味着要负担这些人口的生存。人口和土地,是豪强立足的根本,一旦生饥荒,便意味着自身的利益受到伤害。地方官府可以在饥荒蔓延、赈灾无力时束手不管,放食于野。

豪强与荫户部曲却是互相依存的关系,如果这么做了,无异于自毁根基。侨门南渡,兵荒马乱中仍要想尽办法聚敛收拢人口,以为自存之道。

这时候,沈哲子才明白老爹为什么远赴京口购买军粮,数万人的吃饭问题如果不能解决,沈家立足的根基就要动摇了!

可是,他还是有些疑惑:“今次兵灾,吴地未受波荡,难道不能就近采购粮食吗?”

沈充苦笑着拍拍沈哲子脑壳,解释道:“那些人家,或许还乐得眼见我家受灾。况且时下粮价飙升,不乏有趁火打劫之人,就算肯售粮,价格也过于虚高。故旧亲厚人家,或能接济一二,但也是杯水车薪。”

沈哲子听到这话,明白自己对世情了解还是太浅。他往来所见那些士族庄园,往往都囤积大量粮食,满足自需之外,也在等高价售卖。沈家乃是强大竞争对手,他们也实在乐得眼见沈家受灾遭到削弱。

这无所谓道德不道德,沈家崛起过程,此类手段大概也用过不少。

“这些事情,我来解决。青雀你安心休息,等到事情谈妥,咱们一起返家。”

沈充笑着对沈哲子说道,在他看来,儿子敏于大势,这是天授之才,至于这种具体的家业维持,却是要靠经验历事来积累。与沈哲子谈论这些,也是习惯使然,并不奢望沈哲子能拿出什么解决方案。

沈哲子也清楚自己弱势在哪里,他可以对大势侃侃而谈,有自己的见解,这是拜后世的知识所赐。但这种具体的事情,实在比不上老爹经验丰富,手段老练,也就不强揽上身,指手画脚,只是心情不免有些沉重,心内思索有什么后世的经验可缓解一二缺粮之患。

这个年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0056 趁火打劫

在京口逗留了五天,沈哲子才跟老爹一起上路。

千余人的队伍在京口开拔,除了老爹带来的几百部曲家兵之外,尚有近千名民夫,男女老幼皆有。这些民夫并其家眷,皆为徐茂本人所属部曲,一方面帮忙运粮,另一方面则是随队前往吴兴安置下来,给徐茂日后在吴兴安家立业打好基础,预留退路。

沈哲子算是见识到了这个年代豪强们是怎么玩儿的了,徐茂身为京口沿江督护,既有巡防之责,又有安民之任。大笔一勾,安置流民的白籍上就少了两百户人丁!

这些人丁若能登籍造册,择地安置,不出数年就能为朝廷输送赋税。可是现在,却成了徐茂个人的私产,再不受朝廷的法度约束。而看这些人,并没有因为丧失自由自立的地位而有所沮丧,反而隐有振奋之情。

毕竟要在京口这流民汇聚地等待安置遥遥无期,而且即便得到授田,也要艰难垦荒,食不果腹。可是一旦到了三吴腹地,便不吝于一个美好开始。

老爹对此却有些不满,船舱中不乏忿忿对沈哲子抱怨:“这徐邃然也是奸猾,统共给我不到三万斛粮,为他安顿荫户部曲就要耗费近万斛。两万斛粮,也难派上多大用场。”

对于老爹的抱怨,沈哲子也心有戚戚。两万斛粮看似数量不小,但对于自家掌握的庞大人口而言,甚至不足以支撑一个月的消耗。

今时后世计量单位过于混乱,时下一斛粮换算为重量,大约可以视为一石。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但这所谓的斤是汉斤,汉斤两斤尚不足后世一市斤。

或许可以用更直观的计量来计算时下人均耗粮,三国志讲司马懿闻诸葛亮日食米仅三升,便预言其将死。《梁书》镇北将军江革受俘北魏,“日给脱粟三升,仅余性命”。

从这些来看,不考虑后世那些乱七八糟的营养摄取、热量摄取之类,可知日食三升仅仅只能维持人不被饿死而已。如果还要承担劳动,那么一个成年人一天最起码要有五升主食,才大约能够满足生存和劳动的消耗。

两万斛粮,二十万斗,两百万升,人均下来,实在算不得一个多大的数量,也难怪老爹有些不满。须知沈家除了维持自家人口消耗之外,还要接济那些依附沈家的那些小地主士族。拜老爹预谋反叛所赐,这些人家也卷入其中,田亩歉收。

如此累加起来,要维持到明年新稻收成,最起码还有将近十万斛粮的缺口!如果是正常年头,区区十万斛粮,还不足以压垮沈家,每年田亩所出,又何止十万斛。

但今年兵灾波及,粮价本就高企,沈家多年积累,近乎消耗一空。眼下虽然还未到粮尽一刻,但未雨绸缪,前景堪忧。

这几天沈哲子也在考虑关于古代救荒的经验,见老爹愁眉不展,便试探道:“父亲,儿在纪师府中偶向葛洪葛仙师请教,他曾说过几种救饥之方……”

说着,他便将自己勉强记得的一些救饥方托以葛洪之名向老爹介绍。譬如黄豆研磨芝麻,搓成球,江米芝麻研磨成丸,书上或言一粒可保数日不饥。沈哲子虽然没吃过,但眼下集思广益,有用无用大可试试。

听到是葛洪所教,沈充倒是认真倾听,听完后却有些失望,说道:“这一类救饥之法,不过是果腹积气,使人不觉饿,但却积气体虚,力弱不堪。官府赈济或可一用,我家人丁尚要劳作生产,益处不大。”

沈哲子听到老爹这话,便明白了这些救饥方的弊病,用一些难消化的食物填饱肚子,只是让肚子里不至于空无一物,但其实人体需要的营养还是缺失。

“青雀你也不用烦心,为父自有应对之策。”

沈充见沈哲子略显失落,笑着安慰他道:“今非大荒之年,虽受兵事波及,但各家也有粮产储蓄。只要多加思量,总能买到粮食济缓救急。”

沈哲子点点头,但也清楚,老爹嘴上说的轻松,但其实难就难在买不到粮。沈家田亩歉收,这应该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这么大的粮食缺口,不是一两家能够满足,如果一众世家都是抱着落井下石的态度,局势肯定更加不妙。

船行到吴郡,需要以车周转入太湖。行出大半日后,沈充却让队伍停下来,对沈哲子说道:“左近故鄣县内有我家故亲朱氏,眼下天色尚早,青雀你去拜会一下。”

听到老爹的话,沈哲子略感错愕,好端端赶路回家,老爹怎么突然让他去走一趟亲戚?以他对老爹的了解,其中肯定有内情。

果然老爹接下来就道出了缘由:“此间县长朱贡为你姑婿,日前我着人执信来求粮。这吝夫竟欲以三万斛粮换我家盘溪两庄,着实可厌!”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也明白了。这个名为朱贡的便宜姑父,就是想要趁火打劫的人其中一员。

盘溪两处田庄,不算岭地沼泽,单单可耕作熟地水田就有近百顷,按照亩产三石来算,一季水稻产量也有三万石,扣除人工粮种绿肥之类的成本,也有将近两万石的盈余。更不要说果园苗圃之类的产出,绝对不止三万斛粮的价值!

这朱贡是眼看着自家遭遇难关,便想凭此要挟,想要图谋自家的田产。难怪老爹提起此人便愤愤不已,让自己去拜会,大概也是存心让他将自家已经买到粮的消息告诉对方,虚张声势,以此再来周旋。

明白了老爹的用意,沈哲子心照不宣的笑笑,然后便带上十几名仆从护卫,往故鄣县朱家庄园而去。行出没有多远,沈哲子便看到一干民夫在老爹指挥下,开始掘土装车,以粮覆之。看这架势,老爹对空城计也是玩得挺溜。

故鄣辖地远逊武康,刚刚进入县治内,沈哲子便被告知已经进入朱家田产的范围内。旅途中,兵尉刘猛向沈哲子介绍这朱贡一家的情形。

这朱贡乃是吴县朱氏的一个分支,与沈家一样都是土豪货色,迹在陈敏作乱时,大肆圈地。如今故鄣县近半土地都为其田产,门人部曲千余,已经可以称得上吴地新进崛起的乡豪之一。而与沈家的姻亲关系算起来也蛮近,其妻乃是老爹沈充的堂妹,沈哲子的堂姑。

然而危难时,越是亲近之人,背后插刀子就越狠。

换了别人,表面看沈家家大业大,对于沈家时下面对的窘境还了解不多。可是这朱贡本为亲戚,早先也跟在老爹屁股后面混了不短的时间,对于沈家内情了解颇多,因此也更清楚沈家时下所面对的难题。

正因为此人态度坚决的为难老爹,所以才让其他人家看出一点端倪,令得沈家在吴地筹粮过冬更加艰难。

行出大半刻钟,遇到朱家的佃客,沈哲子着人道明来意,佃客中便分出几人带领沈哲子一行前往朱家庄园所在。

时下秋收已毕,广袤的田地中却仍不乏劳碌身影。翻土培垄,似乎仍在栽种作物。沈哲子对此倒颇感好奇,莫非时下吴地已经开始大规模栽种小麦之类能够越冬的作物?

他停下来着人请来一位老农,笑问道:“请问老丈,你们是在播种什么?”

那老人面对沈哲子,神态略显局促,嗫嚅不能言。沈哲子挥挥手让刘猛等人推开,自己撩起衣衫拉着老人手走入田地中,才看到老人播种的种子不少,其中也有小麦,只是颗粒较之后世略微瘪小。但是更多的种子,他却认不住来。

那老人似乎少见贵人子弟下田,小心翼翼护持在沈哲子旁边,这才小心翼翼讲述起来。

沈哲子耐心倾听,有听不明白的便请老丈再解释一番,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明白。原来耕种小麦并非为了收成,而是当做绿肥保墒养地。

其余还有苕子、冬葵之类,都是养地的绿肥材料,苕子既能养地,又可以当做饲料饲养家畜,冬葵则号称百蔬之长,乃是时下最重要的蔬菜之一,不需要越冬,年前就能够抢收一波。

听完老丈的解释,沈哲子才明白自己是有些大惊小怪了。这些田耕的常识,他确实不甚精通,时下人对于绿肥保墒,休养地力,其实已经有了很深刻的认识和成熟的经验。

走回牛车上掸掸身上的泥土,沈哲子让人给那位老人家奉上一份礼物,然后便又继续上路,赶去朱家位于岭坡上的庄园。

0057 宅斗

一路穿过广阔的田地,沈哲子一行终于将近朱家庄园。

对于朱家将屋舍修筑在坡地上,沈哲子本来还有些好奇。

时下人置业讲究周圆之美,对于住所的环境要求更是极多,能得青山为屏,绿水绕墙,远观山黛翠墨挥洒,近听流水潺潺自然之音,这已经是最基本的环境追求了。

沈哲子也见识过一些吴地庄园主人的居所,大多环境幽雅,雅趣盎然。像朱家这样不考虑出入方便,不计较周圆之美,在高坡立宅的还真不多见。

及至到了近前,沈哲子才现原因所在。这坡地下确有一条小河绕流而过,但在河湾处却筑坝修渠,将小河懒腰截断。于是上游水位便抬高,虽然有水渠分流,但一旦雨水绵延,就有成泛滥水灾之患。

因此朱家庄园才位于高坡,如此才能避开水淹隐患。至于为什么要拦河筑坝,看看河下游的水碓滚叶,也就明白了。

水碓最大的作用,就是舂米脱壳去糠。稻谷要变成洁白莹润的米粒,所需要的工序颇多,其中舂米便是最重要的一项。如果单靠人为,劳力耗损极大,而且非常没有效率。可是有了水碓,只要有水流冲击之力,就可以昼夜不断的加工。

沈哲子并不着急前往朱家庄园,停在水坝下观赏片刻水碓的工作。他对这种古代农业生产中的水力机械颇感兴趣,在后世柴油机作为动力之前,水碓可是最重要的生产机械之一!

西晋潘岳《闲居赋》有“舂税足以代耕”句,所谓的舂税,就是以水碓加工稻谷收取加工费,可见对于水力的利用,在这个年代已经成为足以媲美农耕的产业。三国后魏蜀吴彼此对峙抗衡时,水碓甚至上升到极为重要的战略位置,直接影响到国力的涨消!

朱家所设水碓,乃是西晋杜预所造连机碓,用一个大水轮驱动数个水碓坑位,所需要用到的水力自然也就越大。因此筑坝拦河,人为抬高水位,以此冲击力来带动水碓,所以放弃了更为优越的平地居住环境。只是拦河筑坝,若真遇上水患,受灾牵连又岂止一家。

由这一点,沈哲子便看出朱贡此人务实的性格。说的再通俗一点,那就是认钱不认人,实用主义。于是沈哲子也就理解了为何这朱贡要对自家落井下石,难怪老爹唤其为“吝夫”。跟这种人讲什么亲情友谊,那也是对牛弹琴。

再上牛车,沈哲子便径直到了朱家庄园外,着人送上拜帖。过不多久,庄园内便有人迎出来,言道:“我家主人离家访客,主母请小郎君内宅相见。”

听到这话,沈哲子略感失望,他此行主要还是要在朱贡面前透露出自家已经买到粮。但既然已经到家门前,总要去拜见一下那个素未谋面的姑母。

让其他人在前庭休息,沈哲子带上两名仆从,随着朱家门人身后进入内宅。行不多久,便看到一个富态夫人头顶堕髻,在几名侍女拱卫中站在庭前笑眯眯望着自己。

沈哲子见状,便猜到这妇人应是自己的姑母沈氏,连忙上前施礼:“侄儿拜见姑母。”

沈氏快行几步,扶起沈哲子,笑眯眯上下打量:“去年见哲子,还是小娃娃模样,今年已经成了风度卓然的少年郎,难怪能得到丹阳纪国老青眼。不像我家你那几个不成器的表兄,至今也不让我省心。”

沈哲子跟外人尚能纵横捭阖的侃侃而谈,可是在妇人面前家长里短实在非其所长,迎着姑母略带宠溺目光,讪笑道:“表兄们都是清望高门子弟,是我要效仿的榜样。”

沈氏听到这话后却是嗤笑一声,言道:“我家门第未必就逊于这朱门末梢,哲子你是纪国老赞誉的吴中琼苞,青春华茂的年纪。过于谦和了,别人反倒要看轻。”

听到姑母这话,沈哲子倒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滋味,似乎姑母在朱家过得并不甚愉快。不过没等他多想,沈氏便拉着他的手,笑着走进厅堂中。

沈哲子坐在沈氏对面,应付着妇人的寒暄盘问,心情倒也放松。或许是久不回娘家走动,沈氏对沈哲子的亲切喜爱倒也真实,闲聊过片刻,沈氏突然收住笑声,望着沈哲子轻声道:“哲子你是由建康返家途经这里?”

沈哲子点点头,接着便听姑母叹息一声而后说道:“家中情形,我也略知。我一个妇人,有心帮忙,也无所作为。不过,这些时日我倒筹措两千多斛糙米,稍后你离开时,一并带回武康去,是我一点绵力。”

沈哲子听到这话,却是微微错愕。两千多斛粮食可不是一笔小数字,自家这位姑母不出宅院就筹到这么多,看来当年嫁妆也是丰厚。只不过这些粮食相对于沈家所需的缺口,也只是杯水车薪。

况且这个年代,妇人有多少财产嫁妆,都是独立于夫家之外经营,相当程度上就决定了其在夫家的地位和话语权。沈家再怎么落魄,也不能搜刮出嫁女儿的财产才能糊口。

因此他忙不迭摆手道:“姑母实在不用如此,我绕道来拜会,只是想念姑母。况且眼下家中困境已解,我由京口南来,顺便就押运父亲在北地筹措的粮食,足足有五万斛之多。后续还有几批,量虽然不及这次多,但也足够家中用度维持到明年。”

“哲子所言当真?可是京口那里怎么……”

沈氏闻言语调不禁提高,旋即便看到沈哲子竖起食指作噤声状,当即便醒悟过来,收声不言,但已是喜上眉梢。此前她夹在夫家与娘家之间,心情很是复杂沉重,眼下听到这个好消息,自然大大松了一口气。

眼眸一转,看到门口侍立一名侍女微微侧身似是在倾听这边谈话,沈氏脸色勃然一变,劈手将案上陶杯砸向那侍女,同时怒喝道:“给我将这贱婢拖下去鞭笞!”

沈哲子见状倒是一惊,不知姑母为何勃然大怒,等到几名壮仆冲出将那侍女拉下去鞭打责罚,庭院中很快响起凄厉的尖叫讨饶声。再看姑母,满脸寒霜,牙关紧咬,一副恨极模样,似是良久的积怨倾泻出来。

“哲子,真是让你见笑了。本来我不想当着你面自扬家丑,可恼这些贱妇全不知谁是室中主人!”

沈哲子本来还想劝劝姑母,听到这话后便依稀明白自己是见识了深宅家斗的戏码,大概那被责罚侍女背后另有靠山。这却是他不曾点亮的技能,因此便沉默下来,只是神情多少有些尴尬。

过了约莫半刻钟,门外有喧哗骚动声,沈哲子探头望去,只见一名华装妇人乘着步辇行来。那妇人面貌娇媚,嘴角总挂一丝撩人笑意。看到这里,沈哲子心知家斗的另一方登场了。

一直到了门口,那步辇才放下,妇人站起在侍女搀扶下走进厅内,先看一眼廊下呻吟声渐弱的侍女,才又转望向脸色已是铁青的沈氏,笑吟吟道:“主母缘何这般暴躁?那婢子若真冒犯你,掘土埋了就是,何必要喧闹的家宅不宁,扰人清梦?”

“蔡娥,今天我侄儿登门,我不想跟你吵闹。那贱婢是我门内,该杀该罚我自有主见,不用你来插口!”沈氏乜斜那妇人一眼,神情更是阴冷厌恶。

“难怪主母今天尤为气盛,原来是母家来人壮胆。”

妇人掩嘴低笑,媚眼流转望向坐在一侧的沈哲子,眼睛里闪过一丝蔑视,继而冷笑道:“我却听说,吴兴沈家竹篾的架子,内囊已经空空。只是不知主母这气势,还能否撑到年后?”

啪!

沈哲子眼见姑母身形飞起,旋即便听到一声清亮耳光,再见那妇人蔡娥,已经捂着脸蹬蹬后退,满脸的不敢置信。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不禁感慨,自家姑母果然不愧出身豪强武宗,尽管养尊处优,身手却仍是矫健。

“凭你这贱婢,也配蔑视我母家!若再不退下,我今日就活埋了你!”

沈氏厉色戟指对方,那蔡娥还想要说什么,但终究是弱了气势,被人扶上步辇匆匆离开,临走前却是一口啐在门栏:“看你还能恶到几时?”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眉头却是微蹙,他看出姑母虽然气势不弱,但连一个姬妾都敢登堂羞辱占嘴上便宜,看来姑母在这朱家处境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恶劣几分。

逼走那蔡娥之后,沈氏有些虚弱的晃了晃身形,转望向沈哲子方待开口,却已经忍不住垂下泪来:“哲子,今天姑母在你面前,真是没了体面……朱贡性恶,本是朱氏末流庶子,全赖我家扶持有今日局面,宠妾灭妻只是小节。早先知我家有难,竟要转吮恩血,禽兽无异……”

沈哲子大小也是娘家人,看到姑母悲戚至此,心内不忍,更不能坐视不理。他走上前,安慰沈氏道:“沈家娘子,配于谁家都是珍宝!姑母你何须委屈至此,跟我回吴兴吧。那朱贡若不给个满意说法,必不让他有一天安宁!”

话音刚落,门外又有气急叫嚷声响起:“那恶妇在哪里?我离家片刻,竟敢要杀我爱人?今天我就杖杀了你,沈士居又能奈我何!”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已是怒极,打定主意要做一次恶客,让这朱家鸡犬不宁!

0058 朱门恶客

宠妾灭妻,沈哲子不清楚在别的朝代有没有此例,但在门第婚盛行的时下,这绝对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后世王献之休妻而娶公主,都备受争议诟病。更不要说为了区区一个姬妾,居然口呼要杖杀正妻!

越是难以置信,沈哲子才越是出离的愤怒!哪怕他自己并没有什么门第观念,但时下风气如此,可见在朱贡心目中对沈家蔑视到何等程度!

单凭这一句话,沈哲子今天就算杀了朱贡,吴郡朱氏都不敢放一个屁!

他长身而起,自腰际抽出一柄短剑。时下士人并无佩剑习气,这是他在被庾亮强逼入宫后养成的一个习惯,但凡外出,身边总佩兵器以作防身。就算实际用处不大,心里也会踏实一些。

手提短剑,沈哲子缓缓步出厅堂,站在廊下大喊道:“刘猛何在?”

乱糟糟的前庭中,顿时响起一阵打杀声,过了没有几息,那叫嚣着要杖杀正妻的朱贡还没有露面,已经有数道人影翻越墙头疾冲而来:“郎君勿惊,刘猛在此!”

刘猛等几名龙溪卒守住沈哲子身边,各自擎出随身兵刃,虎视眈眈!

这会儿,跨院门口才涌进一群人来,一群仆从簇拥着一个大袖飘飘,袒露胸膛的中年男人。这中年人生得眼狭脸长,并不符合时下人“美仪容”的审美意趣,头挽成散髻垂在脑后,步履踉跄,满脸醉态,身后便紧跟着脸上尚有掌印残留的蔡娥,看来便是此家主人朱贡。

朱贡在外宴饮归来,熏熏然自得之际,便见到爱妾蔡娥捧着脸于门下哀哭,一问之下,才知家中悍妻招来母家之人竟要打杀他的爱妾!若非家中奴仆回护,加之蔡娥逃跑得快,此时眼前娇娃已成一坨烂肉!

听到蔡娥的哭诉,朱贡心中怒火当即便冲垮理智。他心内对这悍妻不满之情由来已久,凭他吴郡朱氏清望高门,肯娶这土豪沈氏之女,已经是天大恩典。

这妇人姿容如何且不说,性情却难称温婉。人言出嫁从夫,这妇人却仗着母家权势,一应妆奁死死攥在手中,他这个为夫者都不得插手,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同床而异梦,岂是为人—妻者该有的德行!

若是以前,朱贡尚能容忍几分,可是眼下旁人或许还不清楚,朱贡却深知吴兴沈家看似兴旺,实则厄难缠身。他心中这口恶气怎么还能忍住,一定要借这个机会狠狠教训这个悍妻,让沈充明白今时早已不同往日!

怀揣这种心情,接着醉意,朱贡叫嚷着冲进内宅来,旋即便看到几名悍卒刀剑出鞘遥指自己,杀气腾腾的模样。这让他醉意略减,旋即便更增羞恼,跳脚大骂道:“狗胆匹夫,竟敢在我家中逞武?你们莫非还要杀我不成?哈,吴兴沈氏,好大的威风杀气!”

沈哲子亦冷笑一声,朗声道:“杀气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及朱明府威风。敢为人之莫能为,朱明府也算世间独一勇士!只是人多嘈杂,请你把刚才话再喊一遍!”

眼见一个少年出声,朱贡微微一愣,待听到沈哲子的话语,心内略一沉吟,脸色便登时耷拉下来,心知怒极失言。气势顿时消散大半,语调也放缓一些:“夫妻帷中戏言,岂能当真!你又是何人?在我家庭院这般姿态,这是什么礼数?”

“吴兴沈氏,一孺子而已。我家风肃整,不知何为戏言,请明府复言一次!”

沈哲子板着脸,语调仍是冷淡。

朱贡说了不该说的话,心中本已气虚,此时被一少年穷究不舍,更显窘迫。

然而要其示弱认错,却又怎么甘心,尤其心内对沈家轻视已久,再见对方仅只数人,自家宅中却有部曲百余,怒意滋生得酒气散,顿时便有恶意涌上心头来:“我便说了,那又如何?那恶妇入我家门,桀骜不驯,又无大妇容人之量!吴兴沈氏?哼!既然到了我家,岂有你放肆之地!”

沈哲子屈指弹剑,站在廊下垂望向朱贡,笑道:“好,好得很!我也有一言,请明府倾听!”

他蓦地退回一步,大声道:“龙溪卒听令,各自突围,不必护我!但有一人冲出,引人来杀绝朱氏满门!”

“这、这……”

听到“龙溪卒”之名,朱贡只觉仿佛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他曾跟在沈充麾下厮混良久,何尝不知龙溪卒实力,若这些人固守于此,尚可一网打尽不泄露内情,日后彼此交涉还能诸多推诿。但这些人若决意突围,凭他手下部曲,却难尽数拦截!

朱贡万万没想到这沈家少年如此果决狠辣,竟置自己性命不顾都要让朱家满门陪葬!

凭他这点家底,又怎么扛得住杀性大起的沈家,眼见那几名龙溪卒已经领命各自散开,再重的酒意杀意这会儿也清醒大半,若真让人这么冲出去,哪怕他并无杀心到时候也百口莫辩,忙不迭挥手叫嚷:“我无恶意……误会……”

喊叫声刚刚脱口而出,旋即便戛然而止,气急攻心下,朱贡竟然直挺挺昏厥倒向后方。

“啊!”

朱贡身后那美妇蔡娥惊声尖叫,至于朱家仆从皆手忙脚乱冲到那里扶起昏厥的朱贡,局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刘猛见状,示意两人飞跃出墙外,然后才率领剩余护卫又返回来,簇拥着沈哲子返回厅堂,守住了门窗出口。

沈哲子站在门内,听到外间诸多嘈杂人声,其中一人喊道:“主人散气郁结,快去取酒来!”

听到这里,沈哲子才明白这朱贡态度为何如此癫狂,饮酒加服散,难怪口不择言。

外间的乱局他不再理会,折转回来,看到姑母已经收住哭声,只是脸色略显惨淡。夫妻失和,至于此地,沈哲子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知道绝不能让姑母再留在朱家,便上前说道:“姑母,你先跟侄儿回武康去,事后再如何处理,都可从长计议。”

沈氏面色凄惨道:“我对这家,已无眷恋,只是心中尚忧你两表兄,才苦捱岁月。朱贡对我怀怨,只因妆奁一事,彼此早有龃龉。他宠爱何人,我才不理。只是那蔡娥可厌,受其煽动屡恶言向我……”

听到姑母絮絮叨叨的讲述,沈哲子对这朱家内宅乱事有了一个大概了解。看来根结还是财货惹出来,所谓宠妾灭妻,不过是那蔡娥自己智商欠费,被朱贡拿来羞辱姑母以泄愤。

但由此也可见朱贡用心之险恶,往更深处想,此人未必不希望姑母忿怨淤积继而生病,最好是病死拉倒,他才能将姑母嫁妆收入自己囊中。

这时候,门外又响起叫嚷声:“拿糯米酒来济得何事!快取秫米酒,要温的,去!”

听到叫嚷的热闹,沈哲子便推开窗户,看到朱贡衣衫早已被除尽,整个人赤裸着被人搀扶起来,不断被牵引着四肢伸缩,瘦骨嶙峋的身体上青红印记交错,那是寒食散药力散残留下的印记。

寒食散本有毒性,服入体内后需要各种工序徐徐散,时人认为可以将体内病症随毒性药力散掉。散的方法有很多,最主要目的就是要让身体流汗,毒性随着汗液排出体外,一旦淤积在身体内排不出来,则就会有性命之忧。

散步疾走,冷食冷浴,最重要的还是饮温酒汗。酒度数越高,散效果自然越好。糯米酒显然不是好的选择,而在没有蒸馏酒的时下,秫米即就是高粱才可酿出度数稍高的酒来。

因此名士常备秫米酒,而且秫米也是田亩必种的作物。会稽孔群曾与友人抱怨年收七百斛秫米,不足酿酒之用。陶渊明还在为五斗米折腰做官时,甚至还因为要不要在职田种秫米而跟妻子吵架。

散用高度酒效果更好,这个时代没有蒸馏酒……

沈哲子突然一拍脑壳,他真是抱着金大腿在要饭啊!如果自家生产出高度烧酒,还怕没人卖粮给自家?到时候只怕要顾客盈门,粮食装都装不下!

一俟想通这个环节,沈哲子心中彷徨尽去,恨不能即刻飞回家去验证自己的想法。他按捺住心中兴奋之情,当即便搀扶姑母走出厅堂,准备离开。

此时经过一番抢救,朱贡也终于清醒过来,睁开眼第一句便疾声道:“沈家人何在?”

及至看到搀扶着沈氏站在廊下的沈哲子,朱贡才终于松一口气,心道万幸局势还没完全失控,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体面,披上外衫略作遮掩,然后便在仆人搀扶下迎上来,苦着脸对沈氏说道:“夫人,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多饮误事,口出妄言,你千万不要……”

“朱明府,沈家娘子,自有归处。今日之教,铭感五内!”沈哲子冷笑一声,打断朱贡的话,既然姑母都不打算再留下来,他更没心情跟这家伙虚与委蛇。

“你、你是士居之子?青雀,哈,我认得你。姑婿无状,让你见笑了。”

朱贡仔细看看沈哲子,这才依稀认出来,心内不免又是一惊。沈哲子时下的名气,哪怕是他也不敢淡然视之,纪瞻仙去未远,自己今日之孟浪行径若由其弟子传扬出去,那他在吴地也不必再混了。

“不敢当,不敢当!我奉父命,要接姑母归省回家。明府若无异议,我们便告辞了。”

沈哲子一副生人勿进模样,懒得理会这家伙。

朱贡放低姿态,连番央求,沈哲子只是不理,让刘猛等人开出道路。

眼见如此,朱贡也沉下脸来,冷笑道:“哲子小郎,只怕你还没回家,不知家中近况吧?我也不妨明言,我之家事,你最好不要干涉,免得我与士居失和。夫人归省可以,旬日之内必须送回!否则,我与你父再无座谈之日!”

沈哲子听到这家伙到现在还要威胁,当即便冷笑一声:“朱门高第,家风迥异于世。今日所见,骇人听闻,我家也不敢再高攀。言至于此,不妨与明府立约,日后彼此谁人再求往来,须负荆先拜,才得登门!”

“哼!无知孺子,我自会安坐家中,等你来负荆请罪!”朱贡自觉拿住沈家命门,岂会在这小子面前低头。沈家无粮过冬,总还要求到自己头上,也绝不敢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

0059 士为知己死

未免过分刺激那朱贡令其狗急跳墙,沈哲子只引着姑母一人,与刘猛等龙溪卒走出朱宅,上车离开。

行至半途,远远看到一队人马气势汹汹而来,正是老爹沈充带来的援军。得人报信后,沈充早已怒不可遏,不再顾忌私离任所不好公开露面,当即便点起能战之人,决意要踏平朱宅!

看到牛车缓缓驶来,沈充先一步冲上去,疾声道:“我儿青雀何在?”

沈哲子步下牛车,对老爹笑道:“父亲勿忧,有惊无险。”

见到儿子完好无损,沈充才松一口气,及至又看到车厢内里的沈氏,神情便有些复杂:“四妹,委屈你了。”

沈氏诧异于沈充出现在此地,但总算见到可依靠的娘家人,心内情绪再也压抑不住,未及开口已是泪如滂沱:“二兄,我、我……”

沈充满脸霜色,对沈哲子说道:“青雀先送你姑母离开,我先去见那朱贡匹夫,随后再与你们汇合!”

见老爹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沈哲子也能猜到老爹此去,那朱宅只怕难再有活人。他虽然也深恼朱贡,尤其对方曾流露出明显恶意,此人死不足惜,但杀人在他看来却不是一个最好的解决方式。

许多话不好当着姑母的面说,沈哲子跳下牛车,到了老爹近前,站在道旁说道:“父亲暂请息怒,对付那朱贡小人,实在不必大动干戈。”

“此贼视我家无物,如此羞辱,岂能容他苟活!”

沈充怒火难遏,但出于对儿子的信任,还是走过来,沉声道:“青雀又有何看法?”

“此地尚属吴郡,我家粮事为重,实在不宜横生枝节。”

对于时下大族的胆大妄为,沈哲子是深有体会,上次他途径吴郡时,便曾遭到张茂之妻6氏率众袭杀,为夫报仇。他们这一次随行虽然有千余人,但有近半都是徐茂的部曲家眷,并不堪用。

虽然手中的力量踏平朱宅还是能做到,但事情一旦闹大,会面对怎样的危险并不好说。最重要的是,杀人不过泄愤,并没有什么实际好处。就算可将朱家浮财搜刮一空,但最重要的产业却难带走。尤其是当下沈家最缺的粮食,凭几百战兵实在带不走多少。

“朱贡宠妾灭妻,世所不容。其所恃者,无非我家尚有求于他。但他既然授人以柄,儿有信心可在旬月之间将其家业榨取涓滴不剩!”

沈哲子并无唾面自干涵养,之所以不想急于难,主要还是从现实方面考虑。他凭南顿王一封请柬,就能说服国士纪瞻。如今手握朱贡如此大的把柄,要榨干对方家底,实在没有什么难度,甚至还要对方乖乖双手奉上。

沈充虽是胆大如斗,手段狠辣,但也不是一味蛮干之人。眼见沈哲子一副成竹在胸模样,他并不怀疑儿子是否能说到做到。正如朱贡对沈家困境知之甚详,他对朱家有多少家底也是如观掌纹。若真如儿子所言能榨干朱家家底,沈家眼下的困难自能迎刃而解。

“也罢,且容这匹夫再多活几日!”

沉吟片刻后,沈充才点头道。朱贡先有趁火打劫的念头,现在又如此羞辱沈家,对于谋取其家业,沈充倒无多少心理负担。若能藉此度过自家难关,正是一桩天大好事。

说到底,世家若想长存,掀开外皮的体面,内里无非是勾心斗角,弱肉强食。正如眼下沈家缺粮之患,在吴地这些士族看来,何尝不是群起而分食其乡土势力的盛宴!

贫家高门,各有烦恼。

沈哲子现在是深有体会,老爹得任会稽内史,而自己也是纪瞻之徒,政治上有了一席之地,文化上也有了抬头趋势,乡土之间的经济基础却又告急。要维持这样一个庞大家业,还真是一刻都松懈不得。

只有各个层面的斗争都取得旁人难及的优势,才能支撑起一个巍峨高门!

既然不打算再即刻向朱贡难,一行人便又折转回去,与粮队汇合,继续南下。经太湖又行数日,终于回到了武康。

其实本来可以更早回来,但老爹还要虚张声势去晃点别人,兼之稳定自家人心,所以沈哲子就押运着粮食几乎绕着吴兴走了大半圈的冤枉路,才返回龙溪老宅。

其实这个法子直白浅显,也不乏拙劣。沈哲子沿途去拜会那些世家,不乏有人直言这是虚张声势,沈哲子对此既不强辩,也无心虚。尤其如此,才更让人摸不清底细,继而生疑。

有几家态度有所转变,言道要售粮给沈家,不管是真意还是试探,沈哲子一概以年幼不理家事回绝。在没有占据主动位置之前,就算谈成买卖,价格也是无法接受的高。沈哲子已经将朱家视为免费粮仓,哪还愿意再跟这些人虚与委蛇。

较之此前,龙溪老宅已经大为改观,连绵的军营早已拆除,不再弥漫着一股肃杀紧张气氛。此前避祸各方的族人也都归来,老宅里一片繁荣热闹的景象。

沈家老宅人丁兴旺,留在武康乡土的族人数量远非建康城那里可比。时下的习惯是三代不分家,即就是同一个祖父的堂兄弟姐妹之间还能按照年龄排序,过三代,产业上先不说,排位称呼那就各论各的了。

老爹沈充这一辈堂兄弟有十三人,而沈哲子再论序的话,则只需要算他祖父沈澜这一系。沈哲子排行第四,但却是长子嫡孙,以血脉论是当之无愧的东宗第一顺位继承人。

一大群男女老幼族人们一拥而上,将沈哲子迎进家中。闹哄哄的场面,光脸面都认不清楚,更不要说名字了。

应付过族人们的寒暄道贺,沈哲子才抽出身来回到自家,先拜见母亲魏氏。魏氏拉着沈哲子的手,还未开口,眼眶已经红了,摩挲着沈哲子脑袋说道:“雀儿清减许多,再不要离家奔波了。明天我带你去观里,请吴先生为我儿祈福消灾,仔细调养。”

沈哲子听到这话,又是一惊,忙不迭摆手道:“儿在建康时,已成了小仙师抱朴子的寄名童子,道统不一,实在不好再打扰吴先生清修。”

魏氏听到这话,顿时喜出望外:“雀儿竟然得了小仙师照拂,真是一桩天大幸事!”

在吴中信奉天师道的风气之下,葛洪那是当之无愧的仙门巨擘,其叔公葛玄在后世更被尊崇为四大天师之一,根正苗红的仙三代!在魏氏看来,沈哲子得到葛洪照拂,意义之大远甚于成为纪瞻弟子。

随口应付着母亲围绕葛洪的八卦盘问,沈哲子又去看看他那尚在襁褓中的小老弟沈劲。托了他这个大哥的福,这一世沈劲不必再为洗刷家族污名而死战洛阳。

这小娃娃蹬着小腿看着就很壮实,沈哲子也知这小子乃是不逊老爹的狠角色,成人后为报父仇杀人全家。捏着奶娃子肥嘟嘟小脸,沈哲子打算以后好好调教这小子,培养成一个智勇双全的北伐悍将!

在房间内逗留片刻,先一步回家的老爹派人来喊沈哲子过去。临出门前,沈哲子听到母亲还在絮絮叨叨盘算着要给青羊观再奉上一大笔供奉。这败家娘们儿!沈哲子打算劝老爹好好管管他媳妇,家业再大,也不能这么求神拜佛的糟蹋。

走进书房,沈哲子看到老爹侧还坐着一个中年人,脸上交错的两道新伤疤痕,看上去有几分狰狞。

“青雀快来拜见你叔父。世仪与我虽非血亲,但却胜于手足!”沈充摆摆手,招呼沈哲子上前见礼。

世仪?

沈哲子先是错愕,片刻后才想起此人正是老爹的好基友钱凤钱世仪。一俟知道对方身份,沈哲子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老爹真是大心脏、作到死的典范,举兵谋反、盗买军粮,眼下还有窝藏钦犯。

朝廷给钱凤开出的悬赏可是五千户侯,可见恨意有多大!而沈哲子在建康时,还抽空去朱雀桁看了看跟王敦头颅悬挂在一起的钱凤级,心里不免感慨几句。可是现在真人竟然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颇感不寒而栗。

见儿子呆呆站在那里不似以往淡定,沈充脸色顿时一沉,正待要呵斥,侧钱凤连忙开口道:“明公不要怪责小郎君,我这幅模样,自己看了都生厌。小郎君毕竟年幼,有所惊慌也是正常。”

沈充却扼腕痛惜道:“我家广厦千间,难道还无世仪你容身之所?你又何苦自残容颜,绝迹人前?这让我心如何能安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才明白钱凤是为了不被人认出牵连到老爹,所以自毁容貌,心内不禁肃然起敬。此人心思正邪与沈哲子无关,但肯为老爹做到这一步,绝对是值得信重之人,当即便下拜道:“侄儿无礼,请叔父见谅。”

“小郎君何须重礼,凤不过劫余之人,得明公庇护,才能苟存。”钱凤连忙起身扶起沈哲子,只是想到自己容貌恐怖,又忙不迭以袖遮面。

沈哲子穿越来所见,多为膏粱浮躁之辈,如钱凤这种类比古之豫让的人却不多见,继而才明白老爹为何担了这么大的风险,在风口浪尖的局势中还要周全保护挚友。如果自己能够遇到这种性命相托的知己,自然也要竭力保全,共谋大事!

0060 军法治家

“会稽局面新稳,我不能离开太久,明日就要返回山阴。”

等到沈哲子坐在自己身边,沈充便开口道:“家中之事,我托付世仪打理,并不担心。稍后六弟、九弟都会回武康,他们可以做世仪臂膀,维持家计。”

对于沈充的托付,钱凤并不推辞,可见已经熟不拘礼,彼此家业相托,而老爹对钱凤的能力也是非常信任。

“青雀,朱家之事,你可放手去做。有迟疑不决处,可与你钱叔父共商。就算出了纰漏,自有为父为你承担,勿须束手束脚。”

沈充深信儿子的能力,索性放手任事,以做锻炼:“还有就是,你师纪国老仙去,诗书经学的课业,你先在族学里听讲,年后我会给你延请高学博士讲授经义。不可因为庶务纠缠,就耽误了经义正学!”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不禁叫苦一声。他心内虽然对国学经义充满敬意,但并不觉得自己应该白穷经。不过也犯不着因此事当面违逆老爹,阳奉阴违的本领,他也不需要去请教别人,就算老爹真请来授业老师,厚礼奉养,由其一边玩儿去。

接下来,钱凤摊开一卷籍册,讲述起这段时间所掌握的沈家产业状况:“眼下库中尚有米粮一万五千余斛,秫、黍、菽、菰之类合八千余斛。明公今次运回两万余斛,各庄园内荫户部曲缴粮归库,旬日之内,库中粮可达六万余斛。”

沈哲子听到这些数字,也是暗暗咂舌以致心疼,沈家眼下已是粮荒,扫扫库底子居然还能凑出几万斛粮,可想而知,今年这大半年老爹败出去多少家底!土豪任性,这脾气都是海量钱粮堆出来的!

别的不说,单单为谋反调集部曲家兵那万余军队加上民夫,几个月粮食消耗只怕十万斛都打不住。其后各方打点,钱粮更是水泼一般往外撒,单单捐输送往建康和其他地方的粮食,就达将近二十万斛!至于今年耽搁农事,田亩的歉收,又有十数万之多!

心内略一算计,沈哲子就不禁感慨,幸亏他爷爷棺材板订得严实,否则老爷子泉下有知他老爹几年就干掉老爷子积攒大半生的储蓄,肯定要跳出棺材来破口大骂这个败家子!

沈充却无败干净家底的羞惭感觉,只是沉吟道:“如此说来,年前用度倒是可以维持?”

钱凤点点头,在案上摆弄着算筹,一边算一边说道:“眼下各庄舂税每日尚有千数斛进项,至于月下水弱止工,可得近万斛。渔猎采集,禽鱼菜蔬之类,尚可储足万石。只是进了冬月之后,生产便无以为继。”

这个时代封山锢泽,寒庶缺食,也不敢上山下泽渔猎取食。但沈家自然不在此列,自家庄园中便有大片河沼山岭,当然不会放过这天地馈赠的食材宝库。吴人饮食习惯,饭稻羹鱼,制作鱼鲊、鱼干之类技术都很纯熟,可以较长时间保存食材。

但是两晋之交也是一个小冰河时期,冬季酷寒较之后世有三四度的温差,诸胡内迁与气候关系很大。吴兴虽处于江南,但冬天也很湿冷,户外生产几乎无以为继。所以冬天这几个月里,可以说只有消耗,没有生产。

沈哲子认真倾听钱凤的讲述,渐渐明白,眼下库存看似不少,但真正大量的消耗期还没到来。等到寒风凛冽时,沈家除了要满足自家消耗,还要接济其他跟在沈家后边混的那些家族。比如余杭钱氏、乌程徐氏等,这些家族都是沈家铁杆盟友,不能置之不理。

如此算下来,十万斛粮的缺口,已经是一个非常保守的估算数字。如果今年气候再恶劣一些,春暖延后到来,粮食缺口只会更大!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再加大力收缴荫户余粮,私家不得燃灶开火,各庄饮食用度归公调配。有犯禁者,世仪你不必顾虑,军法处置!”

关键时刻,沈充不乏心狠手辣,不让荫户储粮,一方面是便于统一调配资源,另一方面也是对人口施加人身控制。困顿只为一时,但如果人心浮荡,流落出去,那就难办了。明年开春后就算有田在手,也会因劳力缺乏而迟迟难以恢复元气。

听到老爹这举措,沈哲子咂舌之余,也现自己颇有黑心地主的潜质。早先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大锅开灶,工分计酬,对于解决眼下的困境是很有作用的。老爹既然已经想到这个法子,他便也不再多说。

“明公请放心,凤既领命,当竭力维持,不使明公有后顾之忧。”

钱凤沉声表示道,言辞间颇有冷厉杀意,配合着疤痕交错的脸庞,颇有狰狞酷吏风范。

交代完这些事情,沈充才放心下来,沉吟少许后叹息道:“可惜会稽凿渠之议,朝廷迟迟未有决议回应,否则我家可不必如此窘迫。”

沈哲子听到这里,才明白老爹大力推动兴修会稽水利除了为国事计,内里还不乏公器私用的念头。兴修水利工程,通常要在秋冬枯水农闲时,别的不说,这么大的工程安排自家壮丁去上工就食,也能解决很大一部分粮荒问题。

更不要说钱粮周转之间,尚有大把可斡旋运作空间,老爹于任上推动此事,就算不需要直接中饱私囊,但借势运作,自家这些粮食缺口要解决也不困难。

这个时代,果然不兴纯臣啊!

第二天一早,沈充便匆匆离开,率领一干部属南下赶往会稽山阴任所。

沈哲子尚念着自己的蒸馏酒大计,随后便也收拾收拾,跟钱凤一起去了龙溪田庄。

龙溪田庄是沈家经营最久的庄园,往上追溯已经有数代历史,原本只是武康山两座山头之间的一片荒芜谷地。

经过多年开垦经营,兴修水利,如今单单肥沃熟田就有几百顷,规模几乎囊括了武康山近半的区域,坡岭果园,竹木林场,畜牧耕织,陶瓷冶炼,应有尽有,几乎已经构成一个完整的生态链,近似独立王国,乃是沈家最为重要的产业。

钱凤精通庶务,能力很强,到达龙溪庄园后便开始推行老爹制定的策略。其人精明干练,终日以巾覆面,只露出一对略显阴鸷的眼睛,让人不敢轻视。

看到钱凤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沈哲子感觉老爹将家事托付给他,也是知人善用。庶务上他并没有多少插话的地方,便直接对钱凤说:“请叔父帮我召集一批庄内精擅酿酒技艺的匠人,我这里有些想法要试一试。”

钱凤也是经历王敦之乱的风云人物,对于能够周旋各方的沈哲子不敢小觑,当即便从各个庄园调来近百名有酿酒经验的部曲匠人,供沈哲子驱使。

不过在让沈哲子放手施为前,钱凤还是忍不住善意提醒道:“冬日新酿,确实可得佳品。只是眼下库粮匮乏,并不能给小郎君供给太多材料。”

沈哲子笑着解释道:“叔父不必担心,我并不是要大兴酿造。只是由别处偶得一散古方,只要用现成的酒水做材料就可以。”

沈哲子的计划中,确实不是以蒸馏技术大批量制造高度酒作为饮品推广,而是要将之作为化解五石散毒性的奢侈救命品来包装。

人的口味是很特殊的,哪怕在后世制酒勾兑技术已经成熟,浓香、酱香之类酒水也并不是人人皆嗜好。尤其在江南时下口味偏好或甜腻或清淡,那烧心辣的烧酒更不符合饮食习惯。

事实上有据可考的高度蒸馏酒技术在元代兴盛,但当时人并不认可,认为饮之皆昏厥,是有毒之物。哪怕到了明清时,酒水饮品仍然以重酿黄酒为主流,而高度烧酒只在民间底层之间风靡。后世武松打虎所喝村酿,应是劣质黄酒勾兑烧酒,作者施耐庵已是元明时人。

时下人虽然放达嗜酒,但口味也就那样,沈哲子并不奢望自己这技术能够做出后世那种口味的酒水来,自然也就不奢望蒸馏酒能即刻风靡江南。所以定位与寒食散捆绑,走高档奢侈药品路线,散力郁结无法散出?那就喝!

而沈家窖藏的各类酒水口味,也印证了沈哲子的这个想法。

单单龙溪庄园中窖藏的酒水就有几十种,从原料上,米、黍、蔗、秫一应俱全,工艺上则有酒曲酵、曲蘖酵等。其他尚有特殊口味用途的,椒酒、桂花酒、柏实酒、松醪、茱萸酒等等。品质上则有齐酎之分,齐为浅酿薄酒,酎为重酿佳浆。

这些酒品,沈哲子全都挑出来,一一品尝少许。

抛去那些节庆日要饮的椒、桂、菊花,还有所谓可延年益寿的松、柏等这些实在味道太古怪的不提。其他酒水口味虽有参差,但总体的特点是微辣绵长,甜酸皆俱。

薄酒甜味略大,哪怕是品质价格最高的酎酒重酿,也并没有火辣辣的刺激。至于曲蘖酵的酒,口味则更似于后世啤酒,只是要更甜一些。所谓的“蘖”,便是芽的米麦。

时下的酒水味道就是如此,这更坚定了沈哲子的想法,将酒水蒸馏加工,当做散琼浆来包装推广。

0061 子非桃源翁

酒气熏人,不觉已醉。

虽然每一种酒,沈哲子都是浅尝辄止,但架不住品种多。这些酒度数虽然不高,但掺杂起来后劲极大。酒劲涌上脑时,沈哲子只觉得头晕目眩,很快就醉倒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已经到了第二天的午后,沈哲子趴在床上刚一翻身,便听到帷帐外一声轻呼“郎君醒了”,过不多久,轻盈脚步声响起,旋即帷帐便被素手撩起,一名丫髻少女跪坐榻前,两手捧上一碗汤羹。

时下妇人多着对襟衫裙,与汉时曲裾相比,层次更少,衣带束腰更加修身,领口衣袖皆宽,样式也更多变化,以服色区分贵贱尊卑。眼前这少女,身穿青色对襟,两手举起时,衣袖滑落肘间,露出半截莲藕般修长莹润的皓腕小臂。

沈哲子这个角度垂眼望下,可看到少女青丝之下修盈脖颈以及玲珑锁骨,他抬手撩开少女额间略显散乱碎,便看到一张风情初现、稚气犹存的精美俏脸,才认出正是自己穿越来一直贴身服侍自己的侍女。但沈哲子却始终不知这少女名字,这会儿念及,便问道:“你叫什么?”

“郎君,奴名瓜儿。”

少女不敢抬头对视,怯生生轻语回道。

“瓜儿?好名字。”

沈哲子随口说一声,他也不知这名字好在哪里,只是胜在直白浅显,一如少女本身给人的感觉,糯甜可口,青涩兼之。

他倒没什么摧残嫩芽的旖旎念头,顺手接过汤羹,轻啜一口,解酒的梅干葛粉汤,入口温度适宜。可口汤羹顺喉而下,宿醉残留有些混沌的精神便为之一振。靠在榻上伸一个懒腰,将那解酒汤一口饮尽,沈哲子才翻身起床。

奉汤的侍女袅袅退下,又有女侍捧上衣衫服侍更衣。沈哲子任几名侍女动作轻柔换衣服,心里却有些不自在,略一思忖便觉得自己青春期快到了,有点思春。他便摆摆手说道:“你们退下吧,让瓜儿过来服侍就好。”

听到这话,几名侍女对望一眼,都略感错愕。她们这些人服侍沈哲子起居,郎君甚至连她们名字都懒得过问,尚是第一次点名某一个人来服侍。这对沈哲子而言,未必就意味着什么,但在这些侍女们心里却掀起波澜。

沈哲子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寻常,眼缘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身边这些侍女个个娇俏动人,看得多了往往忽略其容颜。但就在他宿醉醒来,心情有些散漫时,恰看到一个相貌气质都符合自己朦胧憧憬的少女,由此便记在了自己心里。

就像是人在情绪不稳定的时候,突然听到一股旋律恰恰吻合当时的心境。于是以后每每听到这段旋律,便会让其回到那时的美好或哀伤。

很快,那少女瓜儿便又小步趋行走进房间内,或是因为走得有些急,小脸红扑扑的更显娇俏,微微躬身小声道:“郎君,瓜儿来了。”

看到这温婉俏美少女,沈哲子心内又生出先前慵懒适意的感觉。他点点头,示意瓜儿跟在自己身后,让其他人退下,着人取来昨日召集到的那些酿酒匠人名册。

“会写字么?”

沈哲子坐在案前拿起毛笔,摊开名册后看一眼跪坐案旁,素手轻轻研墨的瓜儿,开口问一句。

瓜儿点点头,旋即便羞红着俏脸嚅嚅道:“只是略识。”

“那么我来念,你帮我写。”

沈哲子让出位置,示意瓜儿挪过来,伸手要揽过砚台。那侍女瓜儿却受惊小鹿般惶惶摇头,两手死死压住墨砚:“郎君不可,瓜儿磨墨……”

看到少女这般激烈反应,沈哲子反倒生出一丝调戏未遂的羞愧感,索性摆摆手起身坐在一边胡床上,将名册摊在膝上,一边阅读名册,一边等瓜儿磨墨,间或闲聊几句:“瓜儿你多大了?家里还有别的亲人没有?”

瓜儿显然适应不了沈哲子突然转变的态度,神态动作更加拘束,仿佛浑身爬满毛虫的不自在。对于沈哲子随口问来的问题,却不敢轻慢,一边微微蹙眉沉吟,一边小心作答。

通过一问一答的闲聊,沈哲子对瓜儿身世了解不少。少女身世倒是平常,不像是有隐藏剧情的样子,本姓曲,今年十三岁,祖辈皆为沈家荫户,如今家里父母兄弟都在龙溪庄里做活。

这样的身世简单清白,一如少女清爽俏美的形象,一如沈哲子对其无太多杂念的好感。虽然没能触高官后代、前朝公主之类隐藏剧情,但沈哲子想想也是正理。他好歹也是沈家长宗嫡系继承人,家里怎么可能将来路不明的仆役安排在自己身边。

“放宽心,不必太拘束。你如果愿意的话,以后就留在我门内。如果不愿意,那就忍着。”

沈哲子摆出霸道总裁范儿,笑着调侃一句。谁知那瓜儿听到这话后,身躯却是蓦地一颤,慌忙扑倒在地上沈哲子脚边,颤声道:“瓜儿愿意,愿意……”

沈哲子低头看一眼,少女俏脸煞白,倒不像是感恩,反倒惊恐居多,大概被自己那后一句话给吓着了。显然跟自己并不是很熟,还没熟到可以随便开玩笑那种程度。

“好了,不说这些。回去坐下,我念了什么,你给我记下来。”

沈哲子把少女推回原本的位置,然后捧起名册,开始挑选匠人。

蒸馏酒技术难度并不高,沈哲子若想形成垄断,就必须要挑选真正放心可靠的匠人。

这个年代庄园经营也要小心保密,被人重金收买商业间谍并不是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西晋斗富的石崇、王恺,便互相收买对方门人,刺探消息。而琅琊王戎为了保住自家优质水果,采集的李子都要钻透果核,才会拿出去售卖。

沈哲子心里已经给自家还未生产的产品拟名,就叫醴泉真浆,名字上先埋一个陷阱。以后真的包装造势起来,这个年代服散的人有多少,醴泉真浆的市场就有多大,利润想必不会小。

这种拳头支柱产业,肯定会引人垂涎,因此一定要自家绝对可靠之人,沈哲子才会允许其接触技术。

或许这想法有些杞人忧天,小家子气,但沈哲子就是一个向来不惮以最大恶意去揣测别人的阴谋论者,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小心一些并无大错。

所以沈哲子所挑选的匠人,优先考虑的是身世清白,人际关系简单,完全在沈家控制之内,如瓜儿一般情况的,杜绝被外人收买的可能。至于酿酒的技艺还在其次,反正蒸馏技术跟原浆酿造工序是要区别开的。

原本沈哲子还以为这个条件多少有些苛刻,能够筛选出一大批不合格者。可是他翻遍名册,所剔除不合格的酿酒匠人不过寥寥七八个,其他的最少都在沈家庄园生活两代以上!

看来在这个年代,维权保密的意识也并非自己独有。沈哲子感慨之余,便在其中优中选优,挑选出三十个家世最为简单清白可信者。再看那个负责记录的瓜儿,持笔虚悬的手臂已经微微颤抖,玲珑鼻尖也隐有细密汗珠,小嘴翕动着欲言又止。

“怎么了?”沈哲子随口问一句。

“瓜、瓜儿写的太慢……”

瓜儿哭丧着脸告罪,小声嗫嚅请求道:“郎君能不能……能不能再念一遍?”

沈哲子笑一声,示意瓜儿休息片刻,先让人呈上茶汤喝一口,又给瓜儿端去一杯。小姑娘却不敢碰那陶杯,侧跪着身躯轻揉着酸涩手臂。

沈哲子看这少女在自己面前实在过于拘束放不开,索性不再为难她,让她先退下去休息。不过他也担心少女会因为自己的另眼相看而受人排挤非难,便将身边仆从侍女汇集起来,宣告道:“以后不必再给瓜儿指派别的差事。”

这举动让少女受宠若惊,连连拜谢,而其他人再看瓜儿的眼神也不再相同。他们跟随沈哲子时日不浅,只看到郎君对龙溪卒那群悍人另眼相待,至于对身边仆役侍女格外关照,这还是第一次。

沈哲子不理别人古怪眼神,捧着名册圈出自己选定的匠人,离开内宅去往庄园右侧庶务区,点名把那些匠人们叫出来,一一谈话以加深了解。

这些匠人男女皆有,既有二十多岁的青壮小伙子,也有也有五六十多岁已经颇显老态之人。他们亲人故旧俱在沈家庄园,绝对清白可靠。更有甚者其中一个名为左丹的老者,记忆中上一次离开龙溪庄,还是跟随沈哲子曾祖前往江北迎回左将军沈莹灵柩归乡安葬!

听到左丹老丈的讲述,沈哲子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左将军沈莹乃是东吴丹阳太守,西晋灭吴时战死沙场,距今已经足足四十多年!换言之,这位老人家一生几乎都没有离开过龙溪庄!

如此令人指的人身掌控,沈哲子实在无法接受,他问道:“老丈你就不想去外面看一看?”

左丹老人憨厚一笑:“外间兵荒马乱,人命如草,哪比庄子里过得安逸舒服?”

眼见其他人也是心有戚戚表情,沈哲子不禁哑然。他觉得一生困居一地,不知天地之大,不闻世事变迁,是人生少有之悲惨,然而在这些人看来,庄子能给他们提供衣食生存保障,免于兵灾饥馑戕害,子孙繁衍血脉昌盛,实在是一方安详净土!

子非桃源翁,安知桃源乐?

0062 蒸瓮新酿

蒸馏酒的技术并不高深,先便是器皿的打造。

沈哲子让人在庄园内开辟出一个幽静院落,将匠人们安置在那里,然后才开始勾画蒸馏器。承热的大锅,装酒的容器,收集蒸汽的外罩,两根导管,一根水循环用于冷凝蒸汽,一根用于导出凝结的酒液。

沈哲子画工虽然拙劣,但这次直接捏着炭块画在纸面上,线条勾勒倒也传神。洗去手上黑炭,他将自己的成果展示给老丈左丹去看。

左丹老者手捧纸卷凝神观望,正当沈哲子感觉这老丈也应如皇帝不识曲辕犁一般不认识蒸馏器,需要自己详解时,然而左丹说出的话却让沈哲子大感吃惊:“郎君所绘此物,是否蒸瓮?”

“老丈见过此物?”沈哲子急声问道。

见郎君脸色大变,左丹心惊,未免应答出错,又捧着草图观察良久,才略显迟疑徐徐道:“虽然样式有些不同,但应是蒸瓮不错。”

说着,他指着草图上一些部位讲解功用,确实与实际并无差别。

沈哲子本想靠蒸馏酒大杀四方,没想到出师不利,自家这个常年居于庄园内的老匠人居然都认识蒸馏器,这让他心里蒙上一层阴霾,但还不甘心,便又问道:“老丈可知此物何用?庄内可有这器具?”

左丹思忖片刻,才徐徐点头:“庄内确有此类器具,庖人蒸煮花浆萃取香露,可入食调羹。老主公在时,也用来熬取松柏膏油,养生辟病。”

沈哲子听到这里,又追问道:“那么这蒸瓮可不可熬煮酒浆?”

左丹听到这话却不淡定,眉梢一扬似乎颇为愤慨,待念及沈哲子身份,才按捺住情绪,语调却有些生硬:“这怎么行!酒是谷精物华,选料、生酿、调浆,摇筛、盛装至于储藏,一丝流气的疏漏,滋味都不相同!料选一热,就成涩酸浊汤,流于劣品,怎么能猛火蒸煮!”

沈哲子并无意在专业上与老丈辩驳,只是看到左丹瞧自己颇带不可理喻之色,仿佛自己这提议是不可宽宥的暴殄天物之举。

沈哲子并不介意老丈态度,反而因此放心下来,时人对于酿酒技艺已经有一套完整成熟的理论,甚至赋予一种神圣的仪式感。继而对蒸馏萃取这画蛇添足的一项工序既无认同,又根本没这个概念。

不过他也担心是老丈见识不多,孤陋寡闻,又遍问做挑选出来的这些匠人。这些人态度虽然各有不同,但答案却是一致,觉得并无蒸煮酒浆的必要。

如此,沈哲子才完全释怀。技术的产生、展、推广这些过程,本就是一件很吊诡的事情。哪怕在后世咨询那么达的时代,也不能说所有技术潜力都被完全挖掘利用,不同领域、不同概念的碰撞,总能衍生出令人叹为观止的成果。

既然时下并无蒸馏酒的概念,沈哲子便也没有顾忌。让人找来庄园中的蒸瓮,既有铜铸、铁锻,也有陶制。材质样式虽有不同,但构造大同小异,确有蒸馏效果。只是在集气、冷凝方面稍有欠缺,稍加改动,便可以直接应用起来。

既然工具是现成的,沈哲子按照自己想法,让人稍加改动,使之更符合自己构想中的模样。然后便将庄园中储藏的秫米酒尽数搬运过来,拍开泥封,在那些匠人们难以理解的眼神中,依次倒入那些已经改造好的蒸瓮中,生火猛蒸起来。

虽然并不认可沈哲子做法,但既然郎君吩咐,这些匠人也只能各自守住一个炉灶,小心侍弄。至于那老者左丹,却是扼腕叹息,并不怎么顾忌沈哲子的感受。

身为一干酿酒匠人中最年长者,左丹在庄园内地位并不算低,尤其技艺精湛,龙溪庄园所出产的重酿酎酒,便以此老酿造最佳。有非凡技艺本领的人,在哪里都是受到看重的。

因此这左丹在庄园内地位也颇然,并非完全卑于人下的奴仆,无论娶妻生子,还是衣食起居,主家都会另眼相待。作为吴兴酿酒业堪称国手的宗师级人物,眼看到沈哲子在自己专业领域内乱搞,心中不满可想而知。

蒸瓮虽然经过改造,但也没有达到密不透风的程度,虽然上方有多重帛布打湿覆盖,但当内中酒液沸腾起来时,还是有极为浓郁的酒气散逸出来,满室飘香。

沈哲子嗅一口酒香,心内感觉不错。然而左丹老者却顿足叹息:“气散至此,哪能得佳酿!”

当蒸汽冷凝化作液体流淌出来,左丹凑上去,先看后闻然后轻抿一口,更是痛心疾:“味冲浆薄,绵醇俱失啊!”

沈哲子不理这个顽固老头,眼见有了成果,便更让人加大火力。他舀起一点蒸馏过的酒液,只见清澈如水,酒气大有辛烈之感,略一品尝,虽然还残留一丝原本气息,但总的风味已经全不相同。

老实说,这蒸馏过的酒液确实不如原本的酒浆味道好,只有辛辣一味直冲味蕾,既没有富于变化的口感,也没有可堪咂摸的回韵,更近似直接掺了水的酒精。

难怪这左丹老头痛惜不屑,按照世人的标准,这清冽辛辣酒液,确实不如重酎佳酿的黄酒色泽鲜活,味厚如织,既可品味,又堪鉴赏。

但沈哲子本就不是要酿造什么举世无双的美酒,口感色泽之类只是软实力,用途才是真正的王道!只要这酒度数够高,散给力,那就不辱使命。寒食散本就没有什么好味道,但蔚然成风后,同样风靡南北。

沈哲子本身对酿酒工艺没有什么研究,但也知道蒸馏工艺讲究掐头去尾,即就是第一次浇冷水冷凝出来的酒液为酒头,酒精含量较高,口感不好。第三次冷凝流出为酒尾,杂质过多,略显寡淡无味。只有第二次冷凝流出的品质最好,适于饮用,这就是二锅头的工艺原理了。

明白是明白,但实际上应用起来又不同,因为后世烧酒原料是快曲粗加工的酒醅,而现在所用的乃是已经酿造好的酎酒,彼此之间是有很大差别的。

一锅酒头过于辛辣,到了二锅稍有改变,但也算不上好。一直到第三锅流出,这时候原本秫米酒中的成分也随酒精蒸腾出来,原本的风味破坏不是很大,但酒精度却提升许多。

看到这一锅的酒液流出,左丹脸上微显差异之色,掬起一点轻啜入口,而后闭上眼仔细咂摸良久,表情神采变化丰富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眼,神采奕奕望着沈哲子:“郎君这蒸熬之法不知从何处来?”

沈哲子看老顽固一副虚心请教模样,心情便有几分畅快。此前他虽然不介意老丈充满蔑视非议的态度,但心里多少有些怨气,此时见老者已经隐有折服之状,便呵呵笑起来:“这是抱朴子仙师的秘法,可千万不要流传出去!”

听到这话,左丹不仅肃然起敬,实在是葛家这一脉的仙法传承,在江东深得人心,可说是妇孺皆知。一俟得知此法得自葛**授,左丹心中再无非议,自己撩起臂膀下场,仔细看好火头,继而一次次品尝蒸馏出的酒浆,品味其中微小口感差别,同时也连番向沈哲子询问细节。

沈哲子提出一个构想搭起框架已经不错,哪有本事应付左丹充满专业性的问题,索性尽数推说不知。

见沈哲子一问三不知,左丹又生恼意。他一生浸淫酒艺,心无旁骛,酿酒已经成为其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把弄酒曲的时间比把弄自家老妻的时间还要长。蒸馏制酒给他打开一个酿酒工艺的新天地,尤其得知这是葛仙师所授仙法,小郎君居然不能了解通透,真是浪费天大仙缘!

从沈哲子这里得不到什么具体细节,左丹气呼呼的守住一个蒸瓮,准备自己潜心研究。

沈哲子见状,也不以为忤,专业的事情自然要交给专业人员去做。他自己用陶罐打出一罐口感还算不错的锅头酒,准备去征询一下钱凤的意见。钱凤本就士族出身,早先在王敦身边多交往名士,便是沈哲子预定的消费阶层,自然要好好请教一番。

钱凤正在清点库存,登籍造册,看到沈哲子行来,连忙迎上去。一个身材魁梧的大男人脸覆纱巾,看起来有点好笑,但沈哲子知其内情,自然不会有取笑心思,正色对钱凤说道:“叔父现在可有闲暇?我这里有一新趣之物,想请叔父品鉴一下。”

钱凤心知沈哲子并非只知耍乐的少年,举动都有深意,听到这话后,将手上事情吩咐旁人去做,自己与沈哲子一起回到居室。

沈哲子让人将陶罐摆在案上打开,浓郁酒气顿时弥漫开来,钱凤轻轻一嗅,眼中便是一奇:“这可是酒?气息怎么如此浓烈?”

见沈哲子笑而不语,钱凤撩开面巾轻啜一口酒液,更加讶异,这酒味道并不同于自己以往惯饮,一俟入口便有辛辣直冲入喉。若非相信沈哲子,他还以为这是什么剧毒要张口吐出,酒液在唇齿之间翻转后才艰难下咽,旋即便有酒力热气在腹内徐徐扩散开。

0063 可得长生乎

虽然隔着面巾,但由那紧闭的双眼,沈哲子能想象到钱凤纠结的表情。在当下哪怕极嗜饮之人,乍一喝到这锅头酒,感觉只怕都不甚好。

好一会儿,钱凤才拍拍胸脯,徐徐吐出一口浓郁酒气,眸子中满是惊叹之色:“状似醴齐薄酿,却有焚心烧腹之烈。小郎君所作浆液,实在大异物理,神异别具!”

沈哲子听钱凤只是评价锅头酒的不同寻常,却不言口感如何,想来应是消受不起的。对此他早有预料,倒也并不意外,只是笑吟吟道:“此真浆萃取重酿佳酎真髓,叔父觉得以之和服寒食散,是否可行?”

钱凤尚体会着酒力热气在脏腑蔓延,听到沈哲子这话,眸子顿时一亮。

若非亲身体会,他实在无法想象酒水能酿到如此具有穿透力的程度,那蔓延的酒气蓬勃挥洒,半点也无内敛约束姿态,一俟入喉,酒力仿佛要渗透脏腑由周身毛孔穿透出来!

原本他是觉得这酒水奇则奇矣,但却失于刚猛霸道,失了酒醇和绵长的韵味,算不上佳酿。可是听到沈哲子将之与寒食散联系起来,顿感二者物理相得益彰,乃是绝配!

“小郎君且稍候,等我取散来和服一试。”

钱凤坐言起行,一俟有了决定,当即便起身匆匆离开。过不多久,整个人已经换上宽袖大衫,一手持一个青玉琢成的小瓶,另一手则端着尺余长的锦缎盒子。

落座后,钱凤飞快将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些玉质玲珑器具,如玉盘、玉杵之类,看样子应该是用于服散的工具。

沈哲子尚是第一次有机会亲眼看人服散,虽然深恶此道,但心中总有好奇,便移到钱凤对面坐下,想要仔细看看时人如何服散。

钱凤解下脸上面巾,对沈哲子歉意一笑,沈哲子连忙表示不介意。然后钱凤才轻抚案面,从玉瓶中轻轻倒出一团泛黄粉末,盛装在玉盘中,以玉杵来回碾压,还用一个巴掌大纱罩似的物品仔细筛取。

寒食散以五种矿物质研磨调配,颜色越纯,说明杂质越少,粉末越细,品质便越高。经过一番筛取后,玉盘中粉末其中较大颗粒都被弃置,剩下更加细微淡黄的粉末被钱凤轻轻抖入类似坩埚的容器中,以一种近乎透明的汁液调和。

这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极有韵味,由大袖飘飘的人做来,更显出几分飘逸雅趣。沈哲子原本还以为所谓服散,便如溶咖啡或奶粉一样直接冲服就好,观摩下来,不禁感慨自己还是小觑了时下人有多会玩,嗑药都嗑的这么风雅。

调和开的粉末并不能直接吞服,以小炉加温,待见到丝丝白气冒出后,钱凤才伸三指轻轻捻起,举至嘴边时突然想起一事,神色转为郑重,沉声正色对沈哲子说道:“服散或得一时适意,遗患却无穷,郎君万勿轻尝!”

“叔父请放心,我绝不会沾染此习。叔父你也要及早戒除,世间乐事诸多,岂独饮鸩服散!”

沈哲子回答道,他实在不愿看到钱凤因此而丧命。

钱凤微微一笑,眉目间似有愁绪,端起散剂先是轻啜两次,旋即便一饮而尽。

沈哲子目不转睛,眼看着钱凤将散服下,少顷之后,皮肤便以肉眼可见的度转为红润起来。他知这是毒性作下,毛细血管开始肿胀充血,看似红润有光泽,但遗祸甚大,往往会造成瘀血肿块长久不得消散,转为暗疽疮肿,一旦糜烂,便有残疾之患乃至性命之虞。

随着散力扩散开,钱凤神情转为恬淡慵懒,蓦地站起身来,绕着房间缓慢步行,动作幅度不敢太大。这是因为皮下毛细血管肿胀充血,皮肤变得极为敏感,稍一大力触碰摩擦,就会有强烈痛感,这也是为何时人多穿宽松衣服,甚至于丝缕不着。

沈哲子见状,不敢怠慢,连忙将陶罐移到小炉上,略一加温,轻舀出将近一两的锅头酒,端着送给钱凤。

钱凤此时视线已经略显迷离,脸上疤痕更是充血鲜红狰狞,伸手接过酒爵,昂一饮而尽,随着这酒水入腹,酒力蒸腾之下,神态更显放达,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大声道:“不够,不够!再取酒来!”

原本一个沉默寡言,略显阴鸷的人,在这散力催之下,变得放达不羁,神态癫狂。沈哲子看到钱凤这变化,更觉得寒食散祸害尤深。他又奉上两杯温酒,便不再理会钱凤的要求,不敢继续再给。

求酒无果,钱凤也不在意,步子渐渐放大起来,一边走着一边两手击掌,仰头长啸,引吭高歌:“黄泉乎?天阙乎?凤兮凤兮,何德衰?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可得长生乎……”

沈哲子坐观钱凤在烈酒和散力双重刺激下,神情举止愈加荒诞癫狂,那语调初时尚是豪迈,而后转为迷惘,到最后已是透出浓浓哀伤。略显狰狞的脸上,泪痕交错,语调微弱渐至不可闻。

眼见这模样,沈哲子也不知钱凤是有感于怀,还是药力摧残,亦或烈酒刺激。他并无帮人散的经验,连忙招来仆人,一起站在角落,看着钱凤大袖飘飘疾行于室内,仿佛一个魂游天外梦游之人,不敢上前去干涉。

良久之后,钱凤才瘫坐在燕几上,神情略显麻木,眼神则是呆滞,涣散没有焦点。沈哲子也不知这是散完毕,还是中场休息,就坐在钱凤对面,小心翼翼观察。

“畅快啊!”

突然,钱凤脸上复有神采,后仰着身体抚掌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笑声才渐渐停止下来,再望向陶罐,神情已有不同,仿佛看着世间最为珍贵之物,对沈哲子赞叹道:“郎君所造真浆,实为世间从无之珍品!”

说着,他撩起衣摆展示给沈哲子看,只见衣服早被汗水打湿。单纯锅头酒绝无可能催汗至此,应是散借酒力,完全散出来。

癫狂过后,钱凤有些脱力,整个人仿佛一个剥皮大虾,皮肤泛起一层殷红色。他仔细体会一番后,才开口道:“我所服剂量,往常要尽数散完毕,须酒斗余,一个多时辰,冷浴寒食。且散力多有不尽,几日内都肩背阵痛。如今却是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沈哲子听到这话,也是倍感振奋。他自然不相信锅头酒能将寒食散药力彻底催散尽,完全豁免其害,只能是症状有所减轻。所谓积毁销金,频繁服食,早晚都得死在上面。但相对于此前那些低度酒,散的效果肯定要好上数倍。

由钱凤亲身体会得出的效果自是中肯,但钱凤服散前后判若两人的样子,沈哲子还是深为之忧,正色道:“叔父既知服散之害,还是要及早戒除才好。药石迷惑神智,终究只是虚妄。”

钱凤并不因沈哲子的劝告而羞恼,闻言后笑了笑,叹息道:“小郎君所言是正理,往常或是积郁,或是交际,总是积习难改。如今可得安闲,这陋习定当戒除。”

沈哲子对钱凤感官不错,闻言后便也笑道:“胸藏沟壑十万丈,与人言者止二三。叔父有不得开解之郁气,我虽年幼,未必能开解,却能洗耳恭听。能言与人者,即便再艰难,说出口来,也成了等而次之的小事。”

似乎仍有散力残留,钱凤也不似往常沉默拘谨,听到沈哲子这话,禁不住感慨道:“灵秀天成者,实在不能以人情常理去度量,小郎君就是此类人啊!我与明公费尽心思,运筹规划,却不及小郎君纵横捭阖、借势导力,最终开创一个大好局面。方寸之间,我本自负玲珑心窍,可还是羞于在小郎君面前自矜。”

“叔父言重了,若无父亲和叔父你营造大势,我又能做什么?累卵之势,难承一丝。我所做的,顺势而为罢了。”

沈哲子说出这话,倒不是谦虚,若非钱凤鼓动王敦决意剪除义兴周氏的力量,沈家在吴地实在达不到此前那种举足轻重的要害位置。老爹这个好基友,为了给沈家造势,确是不留余力,不愧老爹将之引为性命相托的知己挚友。

彼此言谈一番,关系不再像此前那么疏离。对于钱凤的诡计多端,沈哲子也是很佩服,或许这种做事风格欠缺大势的考量,但在具体细节的处理上,却是正得其宜。

比如对蒸馏技术的保密,钱凤就提出很多混淆视听的伎俩。对于锅头酒的价值,钱凤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技术保密也尤为上心。

沈哲子名之为醴泉真浆,这是将人思路往水质方面去引导。所谓天降甘露,地出醴泉,谁能保证沈家不是走了狗屎运,挖掘出一个地脉灵粹汇聚的甘露之泉,继而造出这种世所罕见的琼液真浆?

在这基础上,钱凤又建议可采购一些生僻偏门的矿物药材之类,让人更加捉摸不透。若真强要去钻研复制,或会有性命之虞。毕竟服散如同走钢丝,散更是命悬一线,真正在拿小命开玩笑!

几条人命折损下去,原本再大的钻研热情,也会渐渐消退下来,不敢再为。

0064 造反不如生娃

武康山之中,两座山峰之间有一片略算开阔的谷地,横宽六七丈,有数道山溪由此汇聚成为一条小河,潺潺流淌注入龙溪中。

这里地水充沛,山泉极多,水质清冽甘甜,沈家老宅里都时常来这里取水饮用。附近搭建了一些简陋的凉亭,农忙时许多佃户都乐意在这优雅安详的谷口地方略作休憩,掬一捧山泉大口灌下,全身的干渴疲累都消散大半。

可是,今天农户们却突然现,原本不禁止人出入的谷地忽然被封锁起来。庄园里农兵将这一片区域团团围住,许多在田间抢种绿肥的农夫都被召集起来,沿山脚编制竹篱,要将这片谷地彻底隔离出来。

许多人都不明所以,好奇的想要询问究竟,然而非但没有得到答案,还被严厉训斥不得私下议论或靠近窥探。一旦犯禁,就要被逐出庄子。

山谷内,沈哲子脚踏木屐,在凹凸不平的小道上行走着。他穿不惯木屐,但更轻便的丝履实在不适合攀爬山路,身形有些踉跄。两名壮仆紧跟在其身后,小心翼翼随时准备搀扶住看似将要跌倒的小郎君。

其中一名壮仆手里还提着一块木板,上面糊着一张纸,已经有一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和莫名其妙的标识,那是沈哲子考察地势走向以及山泉分布所做的记录。

这一片谷地被隔离出来,自然是要做掩人耳目用。但沈哲子也不打算就这么荒废掉,准备在这里给自己兴建一个小窝,同时做一些其他事情,比如召集一批匠人随时候命,实验自己的一些突如其来的想法。

这里地下水资源确实充沛,几乎行不多远就能看到汩汩冒出泉水的山泉。沈哲子将这些山泉按照水质高低划分为五等,脑海中颇有一个打造矿泉水品牌的计划。所以他打算过段时间把葛洪诳来这里隐居,沾点仙气顺便一起钻研一下土法化工。

钱凤今天也抽出身来,跟沈哲子一起过来实地考察,提一些建议。

他的想法总是别出另类,在山谷内绕行一周后,于坡地上一处泉眼旁碰上正在品鉴水质的沈哲子,神情颇为振奋道:“群山环绕之地,中有河谷实壤,这里实在值得大力修整经营。一俟有事,可聚兵数千,出敌不意,西向宣城取粮,南扼余杭水道,中分扬州,大有可为!”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乐。这家伙果然生就的反骨,积习难改,怂恿王敦没能改朝换代,退而求割据会稽。

昨日一番倾谈下,沈哲子对钱凤身世也有了解。

长城钱氏本也是吴兴大宗,其中显达者钱璯号平西大将军、八州都督,拥旧吴孙皓之子孙充为吴王,割据一时,只是没多久被义兴周氏牵头兴起义兵剿灭,这就是三定江南的第三定。

钱璯就是钱凤的伯父,那时老爹沈充和钱凤一起都在其麾下效力,叛变被剿灭后,两个难兄难弟逃得快没死在乱军中。后来钱家这一支便没落遭受打击,在沈家帮助下迁居余杭。钱凤怂恿王敦铲除义兴周氏,也算是为家族报仇。

得知这些内情后,沈哲子心中也有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义兴周氏三定江南,功勋卓著,烜赫一时。但若将钱璯造反算上,自家老爹也是三反江南,不让旁人专美于前。

尤其自家运气还不错,三定江南,于国大功的周玘、周札一脉已经死个干净,老爹这个积年老反贼居然已经位列方伯,执掌一方。东晋这个吊诡时局世道,实在不能以常理去理解猜度。

钱凤作祟之心不死,沈哲子并无多少反感,他本就不是什么孤直贞节之人,对于建康那司马家皇室随时准备取而代之。

只是钱凤这想法在沈哲子看来还是有些保守,有心劝劝钱凤与其一心想要造反,还不如多找几个女人多生孩子,若侥幸后世那个吴越王钱镠出在他这一脉,未必不能实现他这个老祖宗割据江东的毕生夙愿。

不过钱凤想要开辟谷地的想法倒是与沈哲子不谋而合,这里水资源充沛,植被茂密,草木腐烂堆积土壤很厚实。沿山溪河谷可以开辟出十多顷的土地,只是垦地修路过于繁琐,这一点土地对沈家而言也算不上什么,所以便一直弃置荒废在这里。

但对沈哲子来说,这里却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他可以全程参与,从无到有将土地开垦出来。一方面更加了解这个时代农耕的技巧,另一方面也能整理一下脑海中那些杂芜碎片的知识。穿越者的优势在于知识面广,有更多触类旁通的机会,而不是在某一领域专精远胜古人。

最起码对沈哲子来说是如此,他不懂酿酒,但却知道蒸馏酒工艺,搭起一个框架让左丹老人这样的专业人士去跟进,填补细节。他对种田同样不甚了解,但却有杂交水稻这样一个概念,守着一小块田慢慢培养选种,就算结果不能尽如人意,理论搭建起来,坚持试下去总会有好的改变。

所以,沈哲子对于开辟出一小块自留试验田,还是很感兴趣的。保持一颗平常心,胜不骄败不馁,就算想法有错,损失也是可控的。

当然,种田之外,沈哲子最感兴趣的还是工艺。刚才考察时他已经在河道一段选好了一处位置,准备稍后让人来搭建一个水碓。

但这个水碓不同于时下人所熟悉那种冲叶水碓,而是滚筒水碓。相对于冲叶,滚筒对水力利用更加充分,可以提供更大动能,应用更加广泛。而且在滚筒水碓的基础上,可以衍生出工艺要求更精细的水磨。

有了水碓水磨提供动能,在其上可以衍生出更多可能。沈哲子眼下已经有许多想法,但还要试错验证可行性。他现在却没有那么多精力可投入,眼下最重要的问题还是解决今冬的粮荒问题。

将一些前期准备工作安排下去后,沈哲子便与钱凤回了龙溪庄园。刚刚坐下休息没多久,便有访客登门。

来者是乌程徐氏族人,名叫徐匡。龙溪庄园中眼下做得主的只有钱凤和沈哲子,沈哲子两个叔父一在会稽,一在宣城,还没来得及赶回,其他族人各有任事。

钱凤的身份不便接待客人,沈哲子只能现身去迎接。

徐匡年纪与沈充相仿,福的体型圆滚滚的,脸颊挂着肥肉,小眼珠里不乏精明。看到沈哲子出门迎接,反应却有些激烈,近乎滚下牛车,颠着小步匆匆迎向沈哲子:“何幸之有!竟得吴中琼苞亲自相迎。”

这热情颇让沈哲子消受不起,施礼道:“世叔言重了,家中事务繁多,长辈各有任事。孺子待客,还望世叔不要见怪。”

“哲子小郎君乃我吴中俊彦翘楚,我这尘俗人能得你接待,实在荣幸。”徐匡倒不以长辈年龄而自矜,姿态摆的很平和。

沈哲子笑着将徐匡迎入庄园,心情却不因对方态度谦恭而愉悦,反而联想许多。如此礼下于人,似有不情之请啊。

对于乌程徐氏,沈哲子也有了解,乃是吴兴郡内尚算可观的乡豪之家。眼前这个徐匡早先担任过武康县尉,还有一名族人徐康徐太平颇有声望,在建康交游广阔。沈哲子那时求见他老师纪瞻时,所接触的纪氏族人纪况,便由徐康出面联络接洽。

但严格说来,乌程徐氏并不属士族之列,乃是寒门之家。

后世常常混淆寒门与寒人的概念,但在时下,区别还是比较严谨的。寒人乃是白丁之身,无门资可计,无清望相传,但却要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若连字都不认识,寒都称不上,只能是卑下庶流了。

至于寒门,其实已经有了计门资、论势位的资格。但与士族相比,无世祚之资,无显达之学。东汉以来,士族标准是世祚两千石,即便时下有所降低,但仍是寒门难以逾越的障碍。哪怕以吴兴沈氏,也仅仅只是堪堪迈过这道门槛,但仍因无家学传承而饱受诟病。

而沈家也非吴兴第一等的清望高门,号称舜帝血裔的吴兴姚氏才算是无可争议的一等门庭。

但在时下,姚氏日子过得并不如徐氏舒服,尤其在武康县一支,简直被沈家压得头都抬不起来,艰难过活。但即便如此,姚家子弟见到沈家人,仍是眼高于顶。没办法,人家祖宗牛逼。除非沈家血脉追溯到尧帝那里,否则血脉里终究欠缺一点高贵气息,这也是尴尬的没地方说理去。

乌程徐氏虽然也是一方豪富,但经济基础并未转化为政治特权,眼下尚跟在沈家后面混日子。

将徐匡引入厅堂坐定,沈哲子也不主动询问其来意,谈论起时下人情八卦,滔滔不绝。

徐匡开始时,尚是姿态谦和礼貌回应,却没想到这少年谈兴如此浓烈,对坐一个多时辰,茶汤都换过两次,沈哲子仍无词穷趋势,还在那里吧啦吧啦讲个不停。最终实在是没了耐心,频频托起茶汤想要打断沈哲子的话头。

沈哲子初时还对徐匡的示意视而不见,可是渐渐地徐匡动作幅度越来越大,他也不能再做懵懂无知,只是心里却警惕起来,收住话音,等待徐匡开口。

0065 知面不知心

终于等到少年住口,徐匡微微调整一下坐姿,并未着急开口,而是在脑海中梳理一下思路。刚刚沈哲子侃侃而谈,言语倒是风趣,尤其建康人物风貌,描绘翔实生动,更是令徐匡心向往之。

若非心里有事,徐匡倒真乐意与沈哲子继续倾谈下去。这小郎君谈吐得宜,凡事娓娓道来,角度新颖有趣,让徐匡都颇有大开眼界之感,难怪能得到纪瞻赏识。

但一想起自己今次来的使命,徐匡心中兴致便大为削减,斟酌再三才挤出一个略显尴尬笑容,对沈哲子说道:“今日拜访,确是有些冗杂事务要请教,若是扰了小郎君清趣心境,还望小郎君能多海涵。”

“世叔何须如此多礼,若有所教,即管道来,我自恭听。”沈哲子脸上笑吟吟说着,心思却已经转动起来。

徐匡又是连声抱歉,然后才说道:“本来此事不该劳烦小郎君,只是我困顿庭内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冒昧前来求告。这件事,说起来也与戍守京口的徐茂徐将军有些关联。”

听到这话,沈哲子便联想许多。老爹与徐茂私交不错,帮其在吴兴安置族人,规划产业,所选定的区域在湘溪之南,邻近下渚。那里眼下尚是一片撂荒之地,尚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开出来作为家业基础。

这本就是为了避免与吴兴本地家族生冲突,做出的权宜之计。沈哲子对此也有了解,未闻乌程徐氏在那里有什么利益牵扯,怎么这徐匡提起此事?

心中虽有疑惑,沈哲子还是示意徐匡继续说。

“徐茂将军虽是侨人,但既与士居兄交好,与我家又是同姓。他既然要在吴兴安家立业,我家也是欢迎,愿结桑梓之好,本不该过于计较。”

徐匡神色忧苦道,状似极苦恼,几分真假却不得而知:“只是今岁不同往年,单靠田亩之出难以维持家业。因此我家多有户丁在渚溪渔猎樵作,以补家用,便和徐茂将军部曲多有龃龉争执……”

沈哲子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了徐匡的意思,这是来诉苦求援来了。

所谓渚溪,又名下渚湖,周遭多湿地沼泽,沟壑山林也不在少数,自然物产很是丰饶。本来徐家田亩歉收,山泽觅食也属正常。但是乌程大县,北临太湖,东望嘉兴,物产丰饶之地何其多,何必舍近求远?那些渔猎收获够来回消耗的吗?咋不说去黑龙江抓大马哈鱼?

虽然这借口略显拙劣,但既然徐匡提出来了,那就要给出一个解决方案。毕竟徐家歉收也是受沈家连累,而且沈家身为武康土豪,也有义务出面调停地方家族的争端,况且徐茂之家还是沈家引来吴兴的。

不过,沈哲子思考问题习惯大而广之的去考虑,难免就落于阴谋论的角度。徐匡以这样一个不着调的借口来沈家求告,其目的自然是求粮无疑,徐茂部曲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以常理论,徐家受沈家牵连,给予钱粮支援是应有之意。但问题是两家又非一两天的交情,该有的默契早就应该培养出来,而且对徐家的补偿支援,无论老爹还是钱凤都已经有了预案,且与徐家早有沟通。

有了这样一个前提,徐匡急吼吼的来求粮,用的还是一个比较荒唐的借口,这就显得有些唐突,其动机和意图便可堪咂摸。

年幼有年幼的好处,适当时候可以卖萌装糊涂。虽然沈哲子已经想了很多,不过还是故作懵懂状说道:“竟有此事?我们吴人在自家桑梓渔猎经营乃是天理,这些北伧凭何阻挠?世叔请放心,我即刻召集家兵乡勇,与你一同前往下渚给这些伧子一个教训!”

徐匡倒不知沈哲子性格如此刚猛,眼见这小郎君已经愤愤然起身似要召集部曲,忙不迭起身劝阻道:“小郎君切勿急躁,不可如此啊!”

“世叔不必再言,且不说你我两家世好,本就该互相扶掖。单单这些外来者如此猖獗,就是我们吴人不可忍受之耻辱!总要让他们明白,今日之吴中,究竟是谁家之天下!”沈哲子作咬牙切齿状,忿忿说道。

徐匡脸颊上肥肉抽搐,没想到这小郎君年纪不大,乡土观念倒是极强。只是若任由其闹下去,对自己而言不是好事,要真一路打杀到下渚,两下对质,自己这无理取闹之举便无所遁形。

因此,他连忙上前拉住沈哲子,疾声道:“小郎君不知徐茂为何来吴兴置业?”

“世叔莫非有什么顾虑?我父虽然与徐茂略有私谊,终究还是桑梓故交情厚,岂有偏帮外人的道理。”

徐匡叹息一声,才又说道:“这正是我为难所在啊!本来我家世居吴兴,岂会在意区区一个外来徐茂。士居兄情属桑梓,我自深知,但尤其如此,更不愿让他为难。小郎君可知日前你从京口押运回的那一批粮,乃是我们几家过冬救命之粮,正是徐茂所筹措来的。”

听到这里,沈哲子才作如梦方醒状,顺着徐匡拉扯力道,坐回原位去,神情隐有不甘,不过片刻后便又振奋起来:“世叔请放心,此事我记在心里。等到明年入春,我定会助你出一口恶气!”

徐匡听到沈哲子这状似无意之言,狭小眸子顿时一闪,旋即又叹息道:“若能相安无事,自是最好。我家亦非好勇横行之门,只是时蹇当下,才滋生许多苦恼。”

“世叔请放心。”

沈哲子已经记不得自己第几次说这话了,到现在他大概已经猜到徐匡来拜访的缘由和目的,笑着宽慰对方道:“家父也说过,今年不同往昔,各家维持是要艰难一些。眼下不便与伧子反目,只能暂且委屈世叔先约束一下族人。稍后我会让人先奉送一批米粮往乌程,等到隆冬艰难时,另有增补。”

徐匡听到这话,脸色转为喜悦,只是喜色之外却又隐有别的难明意味,但嘴上还是连声道谢:“如此真是要多谢小郎君。”

“世叔何必言谢,这都是应有之意。家父早有筹划安排,只是困于任上没能及早实施。我又太年幼,难理家事,如此才搁置下来。世叔也不必往来奔波,可归府静待,等到我两位叔父转回家中,即刻就往乌程粮。”

沈哲子也笑眯眯道,他见徐匡神情一滞,心内便是一哂。且不说徐家还没到粮绝那一刻,即便真到了那个地步,单凭这个家伙别有怀抱的来拜访,沈哲子也不可能任其直接将粮取走。

徐匡还要将话题往粮食上面引,沈哲子已经不愿再与他深谈这个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并不在粮食问题上松口,视线颇有躲闪之意,只是频频耳语仆人再奉新茶。

又寒暄良久,徐匡始终没能得到沈哲子实质性的许诺应允,眼见天色将晚,便起身告辞,拒绝了沈哲子的挽留。

沈哲子将徐匡送至庄园门口,刚待要再应酬几句,突然有仆人行色匆匆赶来伏其耳边低语几句,沈哲子脸色登时一变,下意识往山谷方向看一眼,旋即便忙不迭收回视线,对徐匡拱手道:“天色已晚,不便强留,来日再过府拜见。”

说完后,也不等徐匡回应,沈哲子便急匆匆返回庄园。

徐匡将这一幕收入眼中,神色间有些疑窦,视线转向沈哲子刚才目示方向,俄而听到庄园围墙内响起一阵杂乱压抑的人语脚步声。这让他有些不解,徐徐坐进车厢,低声吩咐车夫道:“绕道那个方向离开。”

一直等到徐匡离开庄园大门很远,沈哲子才又从门后现身,吩咐身后几名龙溪卒道:“跟上他,看他与何人接触,不要泄露行踪。”

离开沈家龙溪庄园,徐匡乘坐牛车在田野兜一个圈,然后在僻静处换成另一驾车,让随从继续上路,自己则轻车简从,赶在日落时分,到达了武康县城。

城南一处幽静庄园中,徐匡步履匆匆穿过庭院,走入正房内。

房间内酒气氤氲,丝竹袅袅,一个宽袍中年人横卧榻上,头枕在一名罗衫半解的女伎雪白大腿上,赫然是沈家女婿朱贡。

“明府所料不差,沈充确是故弄玄虚,沈家已无粮矣!”

一路行走得急,步入房间中后,徐匡已经有些气喘,端起案上温热茶汤一饮而尽,然后才坐下来,只是视线不免飘向朱贡身侧那活色生香、半袒胸脯的美人,呼吸便更显杂乱。

朱贡坐直身躯,笑着拍拍美人丰臀,示意其坐到徐匡身边。软香在侧,那徐匡神情益迷乱,长吁一口气,才又笑道:“沈充之子确有几分应变之才,只可惜太年幼,不知言多必失之理。这小郎君滔滔不绝,言谈倒是雅趣,只是几番态度折转生硬,才显出适得其反的心虚。”

“徐君不必急躁,可慢慢道来。”

朱贡笑吟吟说道,一副智珠在握模样,侧耳倾听徐匡关于细节的描述,不时微微颔,认可徐匡的看法。待完全听完之后,朱贡才冷笑道:“那孺子在我家中时,我就看出他色厉智短,可笑时人皆空泛之谈,说什么吴中琼苞,一个诈名小辈罢了。”

徐匡回想沈哲子的谈吐应答,倒觉得朱贡这评价有些苛刻,那少年尚算聪颖,只是欠缺了成年人处事的练达圆润。但这想法在脑海中一闪即逝,并不敢因此而冲撞朱贡,只是躬身道:“沈家确是没能买到粮,否则那哲子小郎君绝不会对北伧徐茂那么厌恶。若非我来点醒,险些已经忘了他家还要借徐茂来虚张声势。”

朱贡又是洒然一笑,继而说道:“徐君既肯为我效力,你府上今冬绝不会有饥馑之患!”

徐匡听到这话,便大大松了一口气,沈家已经成了一个纸扎老虎,他最担心自己遭受牵连,有了朱贡的许诺,最起码自己可无忧了。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朱贡要如何宰割沈家,毕竟沈家庞然大物,眼下声势也算煊赫。他尾两顾求个安稳则可,可千万别引火烧身。

朱贡看出徐匡的担忧,为安其心,便笑道:“时下寒冬将近,就算别处尚可筹粮,也难运输。而在吴中,我已布好罗网,各家皆不会售粮给沈家。就算有些小户态度摇摆,我亦先一步将粮收拢购回,以此为刀,等到寒冬到来,沈家困顿无以为继,便也由得各家脔割了。沈充据守会稽又如何,变不出粮来,也只能引颈待宰。”

徐匡听到这里,不禁感慨一声,只觉得沈家大意了,看不上那些小户散粮,被朱贡钻了空子。否则,纵使多费些财货,将那些散粮收购回来,也能维持一二,不至于完全途穷。

不过,他又想起临离开龙溪庄园时现沈家在武康山谷的布置,便补充道来,提醒朱贡要小心沈家另有布置。

朱贡却不以为意,冷笑道:“难道他还能聚兵攻打各家掠粮,自绝乡土?若不敢为此,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0066 兴家有道

“朱贡其人,倒是颇有经营之才。其父早夭,又是婢生庶子,因而无承遗泽,不入本宗。往年多从明公谋事,及至明公丁忧归乡,便自立谋职,归于本家。”

沈哲子认真倾听钱凤对于朱贡更细致的描述,不得不说,跟自己相比,这朱贡身世反而更像一个苦大仇深的网文主角,由一个一文不名的高门庶子,诸多钻营至今已成一方豪富,励志的让人感动。

先前龙溪卒回报的消息,坐实了沈哲子的猜想,更觉这朱贡死缠烂打的可厌。彼此之间纠葛,说起来还是朱贡自己撩事在先。沈哲子刚刚归家没过几日,不曾想这家伙便已经追撵上来,相较之下,反倒显得自己没脾气。

不过沈哲子眼下已有底气,更关心朱贡家底多少,便又问钱凤:“以叔父看,若给这朱贡足够时间,他能在吴中筹粮多少?”

“时下粮价高企,各家封仓惜售。朱贡若想筹粮,必从寒门小户入手,积流成河。以其财力论,可得二三万斛之数。”

钱凤对数字颇为敏感,又精于庶务,摆弄一番算筹,很快就给了沈哲子一个答案。

看到钱凤拿着一把长短木棍横来竖去,这运算原理沈哲子看的眼晕,打算等段时间做个算盘出来。听到这个数字,心内略感满意,笑道:“如此加上朱家存粮,倒也能有六七万之数,已经很不错了。”

钱凤也笑着点头道:“此吝夫倒是一心经济,不谋清显之职,反向浊流小令,集财囤货,数年间已经颇有储蓄。”

以朱家所拥田亩论,田亩之出扣除各项开支消耗,以常理论本来不至于有那么多粮食储蓄。家大业大,要维持起来消耗也惊人,以沈家这么大的家业,折腾大半年下来都库储见底。

朱贡官居故鄣县令,不算显贵官位,但却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可掌握县署所控制的吏胥。时下吏户乃是各地人力徭役的主要承担者,征收钱粮赋税,修葺水利县署,维持境内治安。在平民百姓面前自有几分权柄威严,但对主官来说,就是免费劳力,可以任意指派。

故鄣小县,吏户能有百余,若男女不拘尽数征用,便是数百劳力。作为故鄣县令,朱贡就相当于多出了数百部曲为他耕作劳役,而且以朝廷钱粮供养,不必花他分毫。单此一项,每年就能有千数斛粮的节余。

东晋立国之初,侨门家业不兴,哪怕心中不愿,往往也要担任一地县令县长,为的就是方便在地方置办产业以养家。庾怿担任暨阳县令,其后谢家谢奕担任剡县令,与此关系很大。永和之后,这种现象就渐渐少了,家中有粮有田,高门乐得清显逍遥。

由此看来,朱贡对于钱财实际,可是分外执著,这也正合沈哲子心意。

对于朱贡的行为逻辑,沈哲子已有认识。那日自己将姑母带离朱家,彼此算是彻底交恶。朱贡所恃者便是沈家缺粮,他能筹集更多粮食,手中筹码就越多,更能以此要挟,不担心沈家翻脸报复。

所以一俟察觉到徐匡登门别有意图后,沈哲子不妨示之以弱。沈家越虚,朱贡便越肆无忌惮,等待沈家粮绝割食其肉,自然手里有越多粮,越能获得更多好处。

小户之余粮,能有几十上百斛,千数已是极限。收购困难繁琐,耗费精力财力极大,还要提防别家掣肘干涉。与其如此,不如把这事交给朱贡去做,沈哲子乐得坐享其成。

不过,沈哲子也担心朱贡收粮不给力,存心加一把火,让这家伙更加骑虎难下。于是他一面派人强硬收回姑母嫁妆产业,以此激怒朱贡,另一方面则传信乌程徐家本宗,将徐匡登门之事尽数告知。

又过几日,徐家之人登门拜访,为者竟是年过花甲的族长徐丞。

一俟入府,白苍苍的徐丞便连连告罪:“我实不知家中竟出不肖,勾连外人,图谋作祟!老眼昏聩,愧对故交啊!”

对于徐丞的话,沈哲子倒不怀疑,上前虚扶老人家,笑语道:“徐公言重了,儿孙各有谋算,这是人之常情,为长者岂能尽知。”

徐丞并不先入厅,而是将手一挥,怒喝道:“将那悖逆之人给我带上来!”

话音刚落,沈哲子转头望去,便看见神色灰败的徐匡被反缚双臂提上来,衣衫须尽皆凌乱,全无上次登门的悠然。

徐匡此时心内已是惶恐至极,早先离开沈家便逗留在武康,利用自己在此为官时结识的人脉,帮助朱贡收购左近小户之粮。一直等到先前族叔亲至武康,将他召到面前,才知事情已经败露。

此时看到沈哲子立于台阶上神色平静目示自己,心虚之外,徐匡更多的是震惊。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背地里这些勾当,少年早已了如指掌,且一出手就直戳他命门!

沈、徐两家世代交好,徐家又是依附沈家,岂会因他破坏多年的情谊,徐匡已经可以想象自己悲惨下场。眼下再推诿已经没了意义,徐匡神色惨淡道:“哲子小郎君,错只在我一人,受朱明府言辞蛊惑,实在与我家人无关。大错已成,不敢请恕,只求小郎君勿要因此而生隙。”

“你还有脸开口!”

听到这话,徐丞更是怒不可遏,盛怒之下,抬起脚来将徐匡踢翻在地,一路踢打下庭去。

眼见此幕,沈哲子连忙让人劝止拉开,他还怕徐丞这把老骨头在自家有什么闪失。事到如今,徐匡这个反骨仔已经不会再有好下场,徐家必然要严惩此人,以给沈家一个交代。

不过眼下,这徐匡倒还有些用处。沈哲子让人将气喘吁吁的徐丞扶入厅中休息,自己弯腰搀起狼狈不堪的徐匡,为其拂去身上尘埃,才笑语道:“两家世好,本不至于小人谗言而生隙。世叔你心念摇摆,一时计错。说起来,也是我家思虑不周,让你不能安心。”

徐匡连道不敢,此时他思绪已经混沌一片,少年越是以礼相待,他越是莫名心悸。

“为能彼此安心,请世叔随我来一观。”

沈哲子招招手,示意人给徐匡松绑,然后便引着他去往庄园中粮仓所在,命人打开粮仓,伸手到徐匡面前虚引道:“世叔所虑,无非时下喧嚣尘上我家无粮,请世叔入内细细查看。”

徐匡这时候已是彻底糊涂了,他自不会轻信朱贡之言而背弃沈家,因此才登门拜访一探虚实。可是沈哲子的反应明明白白告诉他自家已是粮尽,现在却又将他引到粮仓。

虽然已经认命,但徐匡心内还是存疑,咬咬牙步入仓中,眼见到储满大半个货仓的米粮,更是目瞪口呆。他忍不住亲自上前检点,确为实粮无虚,单单这一个仓中,便起码有万石之粮!

沈哲子并不多言,留给徐匡去体会。等到这家伙神色呆滞走出粮仓,便又领他去往下一个仓库。

庄园内这几个仓库,统统绕行一遍,各有米粮储备,光徐匡所见,便有数万石之多!米粮之外,尚有菜干鱼鲊、各类蔬果干脯之类,都是大量的储蓄!

实物的冲击,远比账面上数字要大得多。如果说原本徐匡还存一丝侥幸,眼下看到沈家仓储之丰,死的心都有了!他是猪油蒙了心窍,才舍弃沈家这个大粗腿去抱朱贡那细胳膊!

沈哲子却还觉得对这家伙心理打击不够大,信口开河道:“昨日我叔父已经前往苕溪调集米粮,准备运往乌程,这一批约有五千余斛。霜冻之前,还可再周转一批。世叔若早来一日,正可与我叔父同归,今天却是错过了。”

若此前听到这话,徐匡定要怀疑这话的真伪,但眼下亲见实物的冲击,与其想象中情形大不相同。这会儿他已分不清真假,情绪处于崩溃边缘,再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当即便捂脸大哭起来:“一念之差,一念之差……我真是愚钝,枉生为人啊!”

就这点心理素质,还做反骨仔?

沈哲子眼见徐匡泪如滂沱,大概能猜到其眼下肠子都是悔青了。他心里倒是有几分畅快,但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总是无甚可观,便行到一边去,等待徐匡情绪稳定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徐匡才收住哭声,小眼一圈通红,步履艰难走到沈哲子面前,语调凄楚道:“小郎君不计前嫌,义援我家,更让我无地自容……”

“唉,说起来也是我年幼智浅,上次世叔登门,我就该让你把粮运走。只是长辈俱不在家,心里多少不敢决定,否则事不至此啊。”

沈哲子自不会承认他就是存心忽悠这哥们儿,当即便一副痛心疾状说道。

“终究还是我眼量短浅,心思阴晦,误信了朱贡匹夫,铸成错事!”

说到这里,徐匡已是满脸深恨。眼下再回想起来,上次沈哲子诸多反应都是正常该有,可恨误信朱贡在先,以致先入为主做出错误判断。

沉吟少许,他咬牙道:“我已无面目再求宽恕,惟今只有将朱贡阴谋告于郎君,以偿前罪。”

0067 孤注一掷

以事实打脸,轻松策反徐匡,于是沈哲子便尽知朱贡之谋。

对付一个朱贡,其实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但本着物尽其用的想法,沈哲子想要榨干朱家财货,来为自家筹措足够过冬之粮,就不得不虚与委蛇。

身在后世物质丰富的年代,其实很难理解古代缺粮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不要说今年尚有兵灾波及,哪怕寻常年景仅仅只是几家大户想要囤积居奇,故作谣言,都能引起一地极大恐慌,令物价波荡不平。

中国古来地大物博,即便有灾荒,往往也只生一地,如果不能快赈灾缓解,俄而就会糜烂成灾。但粮食的周转调集都需要时间,以时下运输条件,耽搁几日就能饿死大量人口。尤其眼下凛冬将至,粮食的运输更加困难。

后人讨论粮荒,多流于何不食肉糜之论。沈家所掌握庞大人口,既是雄厚资本,也是沉重负担。若不能在最近十几天时间内筹措足够的粮食,等到温度降低冬季来临水运不畅,几乎是坐困等死之局,纵有些许增补,难解燃眉之急。

正因局势如此严峻,才会有人隔岸观火,落井下石。一俟寒冬到来,吴兴左近但凡家有余粮者,皆可以此宰割沈家,坐地起价。就算错过这一波盛宴,开春后各地又会有粮荒兴起,屯粮在手,绝无损失。

朱贡如果想要挟痛宰沈家,第一要有大批米粮在手,第二要将米粮存在吴兴境内便于取用。对沈哲子来说,这家伙既是一块大肥肉,也是兼职的运输大队长,自然舍不得早早将之解决。

所以,这几天来吴兴本地有些小户不堪朱贡之扰,想要将余粮卖给沈家,沈哲子都不予理会。

时下吴兴境内,对粮食有迫切需求的只有两家,第一自然是沈家,第二便是朱贡。除了要痛宰沈家之外,朱贡还有把柄被沈家持住,想要自己心安,只能多筹粮食以作自保。如果不能借此机会重创沈家,一等沈家缓过气来,他也就完了。

徐匡被策反后,为表忠心,不只将朱贡筹粮细节一一道来,还有与朱贡有联络的吴兴各大户也一一罗列出来。凭朱贡自然没有一呼百应的影响力,但各家都有共同利益,自然也就有了联合的前提。

沈家是吴兴土霸,往年纵使缺粮,不至于如此窘迫危急。今年可谓不作不会死的典型,但凡亲近些的故旧人家俱受牵连,还要仰仗沈家接济。剩下那些有粮之户,要么素无来往,要么还有仇隙,联合以孤立沈家,也是应有之意。

得到了如此详实资料,沈哲子更有把握,引着徐匡回到厅上,在那仍愤恼愧疚不已的徐丞面前为徐匡多回护几句,而后才又将徐匡打回朱贡身边。他还要靠徐匡鼓动朱贡加大收粮力度,此前劣迹可暂不计较。

得了沈哲子的指点,徐匡又返回武康县城内朱贡藏身的那个庄园。从族叔将他捆往沈家开始,他的结局已经注定悲剧,无论沈家今冬境况如何,将他捏死都是绰绰有余。一念之差以至于此,眼下再做努力,惟求沈家能念他奔走之功,放过他的妻儿老小。

时下气温已经颇为湿寒,房间内却仍是温暖如春,此时朱贡心情便如角落里炭盆一般火热。他袒露胸膛坐在那里,摆弄一番案上算筹,兴之所至便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偶或亵玩一番身旁美姬,可谓畅快至极。

眼见徐匡神色郁郁走进来,朱贡哈哈一笑,让徐匡坐到自己下来:“徐君因何寡欢?”

“唉,明府不知,我家叔父已知我来武康,将我召去严斥一番。”徐匡心境如此,倒也不须伪装,真实流露出来便是愁肠百结。

听到这话,朱贡倒是一惊,他在武康地界虽略有人脉,但在沈家眼皮子底下也不敢过于跳脱,收粮事宜还要靠徐匡出面奔走,自然担心徐匡弃他而去,不为之用。

“我道是何事让徐君愁眉不展,原来如此啊。说起来,岂独徐君有此烦恼,我亦深有同感啊!家中老朽无能坐不理事,哪里会知道我们这些任事者内外维持的辛苦。这些老朽只宜奉在高床荣养,若凡事都听他们的迂腐之见,家业岂有不衰败的道理!”

朱贡一副深有感触状叹息道:“令尊长可是已知你为我奔走筹粮?徐君请放心,你也知沈家已经粮尽,游离崩溃边际。只要再坚持些时日,等到大事功成,我自不会独享回报,要与徐君分一杯羹。尊府今次波荡难免,徐君能独善其身,日后归家主祭未尝不可!”

听到朱贡这盲目自信之语,徐匡心内更是苦涩。他亲见沈家粮储之丰,就算有些缺口,也绝不似朱贡所言不堪一击,因此对朱贡的话再无信任。

不过他还是长叹一声,说道:“长辈训斥,还非我为明府筹粮,而是听闻近来些许流言,与明府宅门有关,因而训斥我不要与明府过于亲昵。”

朱贡听到这话,危机感陡然涌上心来。他最担心还是沈家不顾粮危,将他宠妾灭妻之事宣扬出去。时下门第之婚,既有现实需求,又具神圣意义。

若他这行径被公之于众,必然物议沸腾,不需要沈家出手,单单他本家那几个早已垂涎他家业的兄弟们,大概就要群起而攻之,清理门户,顺便瓜分他的家业!

因此,朱贡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自信,一味孤立沈家若真将其逼急了,难免会狗急跳墙反咬他一口。为今之计,除了要加大筹粮力度之外,还要与吴兴各家加深联络以稳固阵线,同时也要想办法安抚沈家。让他们看到一线可能和生机,如此才不至于生出什么破釜沉舟的念头。

想到这里,朱贡强笑一声,说道:“我家宅安宁,又有何流言传扬于外?若连我都不知,可想定是有些人捏造谣言以为污蔑!”

眼见徐匡还有些疑窦之色,朱贡又打起精神安抚他:“眼下正是要紧时刻,徐君可不要被小事牵绊,以致坐失良机啊!沈士居是何脾性,又因何攫升显位,你我皆知。若不能在今次压倒沈家乡土之望,我尚有家门护庇,徐君将凭何自存?”

听到朱贡如此直白威胁之语,徐匡心中暗骂,更深悔自己与这无信义之人谋划大事。作沉吟状良久,他才慨然一叹:“我自与明府同心同念,为此大事,绝不退缩!”

听到这话,朱贡才笑逐颜开,又将身边美姬分出一人,要以软玉温香来抚慰徐匡紊乱的心绪。待见到徐匡神色之间已无彷徨,他才又开口道:“稍后还要劳烦徐君往沈家一行,只言我这里已有米粮八万斛。姻亲故旧人家,凡事皆可商量。”

“这只是小事,可是,八万斛?”徐匡将埋于美姬酥胸的脸庞抬起来,语带迟疑。

“就是八万斛!”

朱贡语带决然道,他家中本有储粮将近四万斛,近日又在吴兴筹粮将近两万,这已经快达到他的财力极限。但为了让沈家更多顾虑,不妨虚报一些数额,也是学沈家从京口运粮的虚张声势之举。

徐匡言起那流言,让朱贡警惕之余,也更看到沈家之虚弱。凭其家往年之强势,自己这番羞辱岂有不即刻反击之理,然而至今却只得零星流言扩散,可见沈家已是全无底气。这更滋生了他重创沈家的信心,打算压上重注。

“日前长城陈家不是还有米粮千数斛?请徐君为我约见,我要尽数购来。”

“可是陈家粮价虚高不下,明府你不是说过不予理会?”徐匡又奇道。

“凡欲为大事,必有所付出。若非耗损过甚,沈士居岂得攫升?他志在显达名位,我却只求乡土实资,这是各取所需。”

一俟做出决定,朱贡更无迟疑,又对徐匡说道:“除陈家外,其他人家也不能错过。三五十斛不为少,千八百斛不为多,有多少散粮,我就购多少!这就是所谓坚壁清野,我要让吴兴境内乡野之间再无遗粮!”

“可是,这些人家都要财货两讫……”

眼下粮食紧俏,大户捂仓惜售,小户则见钱交货,不收白条。

朱贡沉吟片刻,才毅然道:“财货之事,不须徐君劳心,我自会从家中周转一批,旬日即到。徐君不必有所顾虑,总之,有多少粮,我就要多少!”

听到朱贡这般表态,徐匡心内却是长叹。朱贡这是要打算倾其所有为此一搏,一如沈哲子先前所预言,人心把玩至斯,想想都让人感到心悸。因此徐匡更倾向于认为是沈充定策引朱贡入局,若谋断出于一个少年,那就太可怕了。

他心内也尤其不理解朱贡,谋人家业则可,何苦要把自己置于如此凶险之境?就算能够成事,被朱贡瓜分来沈家过半田产,也是元气大伤,想要休养恢复,还需数年积累。

但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只按照沈哲子的指点,恭然领命,而后才又说道:“明府可记得日前我自龙溪返回,言道沈家似在武康山有所布置?这几日我又有所得,明府可要听一听?”

0068 吴兴郡中正

朱贡眼下踌躇满志,绝不信沈家还有翻盘可能,闻言后便冷笑道:“莫非沈士居还真敢聚兵抢粮?他家倾尽所有,始得眼下局面,若因粮患再蹈死地,致使前功尽弃,那岂非世间从未有的荒谬之举?”

徐匡神色却不见轻松,而是郑重其事道:“并非聚兵,但干系似乎也很大。那日我离开沈家,心内不能自安,近来多方打听,终于从沈家一部曲兵尉口中得知更多内情。”

见徐匡神色凝重,朱贡也不敢再置若罔闻,毕竟是与他身家性命攸关之事,小心一些并无大错,因此便也端正态度:“徐君请言。”

“沈家那兵尉言道,此前庄人入山捕猎,似有人偶在山中旧矿之外现新的矿藏。因此主家已经下令封山,不许闲人进入武康山,将这矿藏保密起来。”徐匡略显神秘,小声说道。

“新的矿藏?”

朱贡听到这话,先是一愣,旋即便仰头大笑起来。

“明府不可小觑此事啊!若沈家真的掘出新矿,不久便有大量新五铢源源涌出。哪怕时下粮价再高,对他家而言都非难事!”徐匡又疾声道。

然而听到这话,朱贡却笑得更大声,眼泪几乎都笑出来,大半晌后才收住笑声,手指着徐匡摇头道:“徐君你患得患失,心绪不宁,被沈家人诓骗还不自知啊!”

徐匡略有羞赧,还是强撑着说道:“明府怎知此事一定为假?时下困境,沈家应大力筹粮,可现在非但没有,反而调集大量人手往武康山去,这岂非怪异?”

朱贡冷哼一声,旋即便笑语道:“原本我也因此存疑,沈家久居武康,岂会不知我在左近大肆收粮?听到徐君这么说,倒是解了我心中疑难。沈家这是在故弄玄虚,想要以此诈言来迷惑撼动人心,以便于他家买粮啊!”

“此话怎讲?”

“哼,若其以别的借口,我尚要疑惑几分。可笑竟以现新的矿藏来诱人,这真是自寻死地,更曝其短!无论天下何处还有铜矿未掘,武康山都不可能再有!沈家只以为武康素有铸铜之名,沈士居又在此铸新钱,旁人便会以为武康铜藏丰饶,其实大谬!”

朱贡斩钉截铁道:“我妻之父未亡时,便曾命人于武康山访地脉、寻矿藏,耗时数年,一无所得。此事已过经年,沈氏本家大概都已忘记,我却一直记在心中。沈家以此诈世,可见已是技穷!”

话说到这里,朱贡再无彷徨,对徐匡说道:“徐君不必虑此,放心邀见各方。我亲自返家筹措财货,旬日即归。此天授时机,我要让沈家经此一蹶不振!”

说罢,朱贡便长身而起,决定归家倾尽所有,以筹米粮,将虚张声势之沈家彻底击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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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匡来到龙溪庄园的时候,沈哲子刚刚送走一位访客,也是武康本地一家富户。最近多有这样人家来拜访,表示沈家只要出与朱贡一样价钱,便优先将家中余粮卖给沈家。

毕竟对这些小户而言,并无囤积观望资格,只要价钱合适,把粮卖给谁都是卖,也不值得贩运到太远地方售卖。相较而言,他们自然更乐意卖给沈家,毕竟沈家在武康经营良久,卖粮之余也能结个善缘。

对于此类访客,沈哲子全都以礼相待,只是言到实际时,却不肯松口。自家今年消耗之大,又岂止粮食一项,钱帛之类也近枯竭。老爹拍拍屁股去了会稽,沈哲子没享受到太多挥金如土快感,只能节俭度日。

况且,他也不担心这些粮食流到旁处,反正还有朱贡大手笔的接收。

将徐匡迎入家中,听到朱贡报出的数字,沈哲子心里便是一乐:“依世叔来看,朱贡有无可能真筹到八万斛粮?”

徐匡沉吟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摇了摇头:“并无可能,今岁兵事侵扰,越是小户,越受波及。再如何筹措,顶多还能再集五千斛粮。”

听到这个数字,沈哲子皱了皱眉,旋即便又笑道:“那也无妨,他既然道出八万之数,不足之处,我家替他补足便是。”

徐匡闻言,心内一惊,忧虑道:“这是否有些不妥?”

在徐匡看来,朱贡屯粮如此多虽然有些冒险,但也不是完全盲目的决定。沈家有粮食缺口这是肯定的,当下这个时机还要用本就珍贵的粮食去套牢朱贡,这似乎有些不明智。毕竟朱贡也是吴郡朱一脉,若不用强,沈家未必就有把握将之完全吞下。

“世叔可放心去做,无论朱贡集粮多少,他一粒米也运不出吴兴!”

沈哲子微笑着说道,眼下朱贡已经将击垮沈家当做保全自己的唯一选择,越是如此越是受不了失败。形如赌徒孤注一掷,他已经输不起了。

如此沈哲子不妨先将一部分粮卖给朱贡,价格肯定会有虚高,先赚上一部分差价算作利息。将粮运出去兜个圈,就有财货入门,天下还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沈哲子早就有此想法,只是担心朱贡心疑才没付诸行动,眼下已经将近收网时,他自然要帮朱贡把手中最后一点财货都换成粮食。

送走朱贡后,沈哲子便又来到庄园内戒备森严的临时作坊中。

从第一天建起作坊,沈哲子就每天过来看上一眼,却插不上多少手。这时候左丹老者已经完全痴迷于蒸馏酒的研究,匠人们在其驱使下,几乎昼夜不停的在赶工。

这一个小院已经完全被独立起来,除了一个小门进出外,别的通道尽数堵死。又有几十名龙溪卒或明或暗的保护,没有沈哲子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入。

刚一走进小院里,沈哲子便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醇厚氤氲酒香,临时打造的木架上摆放着大大小小各种盛酒器具,地上也有许多。

左丹老者对于更高工艺的痴迷已经近乎入魔,沈家酒窖中储存的酒水,几乎哪一种都要拿来反复蒸煮熬炼。沈哲子也由得他去,反正这些酒水放着也是放着,又抽不出精力专门运出去售卖。

匠人们每天连轴转的忙碌,材料也予求予取,成果也是卓然。

沈哲子到来时,被告知左丹老者又因品酒而醉倒睡去,不禁有些担心老人一直这么狂热下去,身体是否吃得消?

但他眼下也实在劝阻不住一生都沉浸酿酒技艺中的老人家,只能稍后再派些人来,将这难得技艺纯熟的老匠人照顾的妥妥帖帖。

小院最里面一个房间里,放着左丹老者认为已经打磨成熟的产品,分为了高中低三个档次。其中最高等级还不是单纯的秫米黄酒,而是松醪、柏实酒。

经过提取淬炼,这些酒原本口味并未折损多少,反而更加醇厚圆润,松柏香精与酒精味道融合得更加细密,而酒精度数却已经提升将近两倍,但却并不辛辣,口感上佳。倾倒出来的酒液清澈明亮,淡黄色泽饱满,阳光下轻轻晃动便如琥珀一般晶莹剔透!

这样的酒口感卖相俱佳,远比钱凤早先试饮的粗加工锅头酒品质高得多,一旦拿出来,足以震惊时人。但只可惜产量并不算高,沈家所有此类酒水全都用上,也只提炼出两小坛十斤左右。

但这对沈哲子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应对眼下难关,这两坛松柏酒已经足够用来一鸣惊人。现在沈哲子所苦恼的是要如何推广产品,开一场布会呢?还是开一场布会?

如此利器,就要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一鸣惊人,才能造成足够轰动的影响。但眼下沈家这个处境,想要请来足够多的宾客,难度却有点大。若没有足够多的人来捧场,最终效果又达不到最好。

不过沈哲子很快就不必为此烦恼了。

“大中正?”

老宅中族人匆匆派人请沈哲子回来,接着他便听到一个比较震撼的消息。

沈家老宅中一干长辈尽数在场,脸上各有愁绪,坐在最上的老者沈璟,按辈分论沈哲子要称一声“太叔公”,比沈哲子已经去世的祖父还要高了一辈。

沈璟掸掸颌下白须,叹息道:“是啊,我家也是刚得消息,虞潭虞散骑兼了咱们吴兴郡中正,这几日就要来吴兴,入冬前召集各家碰个面。”

沈哲子沉吟不语,心思开始转动起来。虞潭早先兴起义兵以对抗沈家,后来几经折转处境变得有些尴尬,随后被征召北上,在朝廷中挂一个散骑常侍虚衔一直未有任用。没想到一旦任命,就担任了吴兴郡中正。

中正官负责一地选才定品,通常要由身负人望清名、家世显赫者担任。吴地顾荣、纪瞻等老一辈名士泰半凋零,作为第二序列佼佼者,虞潭名望是足够担任一郡中正的。而吴兴郡中正已经空缺两年余,由虞潭出任,倒也说得过去。

但虞潭与沈家不睦这是世所周知的事情,虽然吴兴并非只有沈家一门,但在这个形势下,其出任郡中正,无疑对沈家是最为不利的。

沈哲子最好奇还是谁动议虞潭出任吴兴郡中正,南人清望顾6之类显然不可能,毕竟政治上还在媾和呼应,没必要在这时候捅刀子,对他们也没好处。庾亮应该也无可能,若不然庾怿肯定会预先知会一声。

至于皇帝和王家,可能性则有点大。此前沈哲子入宫觐见,皇帝虽然对沈家态度有所改观,但未必没有以此钳制一下的可能。至于王氏则更不必说了,沈家改弦易辙,可视为其门下叛徒。

沈哲子想了许久,还是更倾向于这是王家针对沈家的一项举措。王家方镇力量只余荆镇一地,或许想要借此再谋会稽也未可知。

座中一长辈说道:“虞潭来到吴兴,对我家自无善意。往例三年议品,今年正好又到议品之年,我家于郡中任事者与门内子弟,大半都到了再议品级的年限。这对我家来说,实在有些不妙。”

“是啊,所以在座商议,哲子你虽然未到议品之年,但身为纪国老弟子,若能出面列席的话,虞潭多少会存顾忌,不能全然不顾我家体面。”另一名长辈也开口说道。

沈哲子略一沉吟便点点头,眼下局面达成不易,绝不容许任何人插手破坏。虞潭来吴兴,若能彼此和睦倒也罢了,若存心要搞事,也没什么好客气,一巴掌扇回去得了。搂草打兔子,顺带手的事儿。

0069 道途相争

初冬时节,霜寒地冻。

一行数百人行走在空旷寂寥的吴中旷野,缓缓向北而去。

沈哲子所乘坐牛车,厚壁夹层,内藏铜管,车底始终有炭盆烘烤,因此车厢内温度迥异于外间,只披一件单衣,并不觉寒冷。坐在这略有颠簸的车厢中,对于古代豪富人家在衣食住行上不计成本的追求适意,有了一个更直观的认识。

虞潭由建康出,总需要几日才能抵达郡治乌程。沈哲子等沈家子弟先行一步赶去乌程,还要联络故旧,造造声势,以作热场。

三年议品分作两部分,一部分是对在任官员的品评,影响到官员的升迁,郡中正在这一部分话语权其实并不大。

郡中正挥的作用主要还是对官员预备役的品评,即就是对各家族尚未出仕族人的议品,这直接关乎到以后的仕途情况,因此各家都不敢小觑。

坐在沈哲子对面的是他的堂兄沈峻,沈哲子二叔沈克的儿子,也是他们这一支年纪最大的,已经有二十一岁,已经参加过一次乡议定品,乡品第五品,只是还未出仕。

在这一次前往乌程的小辈族人中,沈峻无论身份还是才学,都被族人们寄予厚望。这一次的目标,是保五争四。因此沈峻颇有重任于肩的想法,心情很是紧张,哪怕在赶路途中,手里还捧着虞潭祖父虞翻所注《论语》在默诵。

共处一车厢中,眼见沈峻如此刻苦,沈哲子反倒闲散的有些不自在。眼见沈峻整张脸几乎都凑在书卷上,便忍不住劝慰道:“大兄经义纯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途中颠簸,正该休养神气,不宜苦读。”

沈峻虽然年长于沈哲子,但却不敢怠慢这位早已声名鹊起的堂弟,闻言后苦笑一声:“哲子你是纪国老门生,所学俱有传承,时人皆知才名。我虽然拜于贺师门下,但经年埋庐中,想要得人青眼,只能在义理上更多用功。”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又是一叹,这堂兄沈峻一心向学,实在家门少有之异类。只是在沈哲子看来,未免有些书呆气,略显迂腐。所谓的九品官人法,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真想靠才学出人头地,那是痴人说梦。

时下施行的官人法,名为九品,其实掐头去尾,一品圣贤不论,七**下品不授,人才通常都在二到六品之间。能够入品的人才,最低都是六品。只有再往后展,才渐渐有人被评为七品以下,多为寒庶,名为定品,实则羞辱。

沈峻这个五品,其实已经很差劲。这还是在王敦一次作乱前议定的乡品,沈家人多为五六品,因而老爹沈充愤慨,直接将时任郡中正的孔氏族人驱赶出去。

以沈家时下的声势,沈峻三品不可得,四品已是绰绰有余。所谓定品,功夫皆在书外,真能靠经义精深、个人才学而得居高品,那真是见了鬼了。

不过眼见沈峻如此刻苦,沈哲子也不忍再打扰他苦读,一家人总要各方都有建树才算兴旺。沈哲子心里已经为这位堂兄规划好此后人生,既然其醉心学问,不妨以后多搜典籍,由其编书治学。

沈哲子正漫想之际,行驶中的牛车突然停下来,前方隐有骚乱声传来。他披起大氅走出封闭车厢,凛冽寒风让恹恹精神都为之一振,再往前看,只见前方部曲家兵阵列森严,似乎在与人生对峙。

“前方何事?”沈哲子走到跨坐马上的刘猛身边问道。

刘猛翻身下马,站到沈哲子面前:“天寒风冷,郎君怎么下车了?不过是与人生些纠纷,小事一桩,不会耽搁行程。”

正说着,前方忽然有一骑打马而来,马上骑士是一名弱冠少年,骑术精湛,臂弯夹着一名挣扎叫嚷、鬓凌乱的女子呼啸而来。

行到近前,沈哲子才认出乃是他另一位堂兄沈牧,最是跳脱无礼,号称武康一霸。看这架势,颇有强抢民女架势,沈哲子看到这一幕,眉头便是一皱。

果然沈牧奔驰不远,前方便爆悲愤吼叫声:“沈二郎,你抢我侍婢,辱人致此,此生与你不休!”

沈牧将肋下女子横在马背,一手挥着马鞭大笑道:“陈三我儿,你这匹夫只得口舌本领,既有胆量羞辱我家,便来与我较技一二。若不然,你大父稍后就纳了你这侍妾做个皮肉暖炉!”

听到这叫嚣声,沈家部曲皆是哄然大笑。

又得刘猛解释一番,沈哲子才知前方乃是长城陈家人,车轴断裂阻住去路。沈家人行至此,彼此生口角,因而生眼前一幕。

得知并非凌辱寒丁庶人,沈哲子倒也安心看戏。长城陈家虽然不入士族,也是吴兴富户,尤其南朝末更成帝族。然而眼下却还没有迹迹象,招惹到沈家,也是自寻烦恼。

陈家十几个人立于寒风,又被沈家百余部曲团团围住,更显得凄楚。那被沈牧抢了侍婢的陈三迎风悲呼,眼见沈牧在其面前呼啸往来,却偏偏不敢动弹。最终,还是陈家一干人低头认错,眼看着坏掉的车架被沈家人掀下沟渠,这才算是罢休。

乡仇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结下的啊!

沈哲子不知道未来陈霸先会不会还有机会做皇帝,其父祖长辈会不会将这受辱一幕口口相传下去?反正沈家已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不差这点小仇怨了。

看到陈家低头认错,沈牧才长笑一声,将那已经在马背上跌得几近昏厥的陈家侍婢丢于道途。陈家人却忿怨于怀,直接将那悲戚走来的女子推出去,似要打算直接将之弃于乡野。

沈哲子见状却是不忍,那女子孤身落在荒野途中,性命堪忧,两家一点无意义的小纠纷,何至于连累一个无辜女子送命。

想了想后,他让人把沈牧叫来,笑道:“人无信不立,二兄既已叫嚣收纳那娘子,岂能言而无信。”

沈牧虽然比沈哲子大了许多,但早在伯父沈充麾下历练,素知沈哲子之能。听到这话,脸上便流露苦色,尴尬道:“青雀你何苦为难我?我室内已是喧哗难平,戏言而已,哪会真要强求那娘子……”

“二兄戏言一句,却要葬送一条无辜性命,给我家增添怨望。”

眼见沈哲子说得严肃,沈牧不敢再坚持,哀叹一声:“我也是无妄之灾啊,何必要戏弄那陈三,给我家再添负担。”

口里絮叨着,沈牧又翻身上马,将那仍在埋啜泣的女子横抱起来,对着陈家人喊道:“陈三,今次算我买你侍婢,等你到乌程再来见我,自会给你补偿。若被我知你在外恶言我家,你我恩怨便不好化解了!”

乡议定品在即,沈牧虽然任性霸道,也不敢给自家再添恶名。

一行人再上路,并无意外生。过了两日,便到达乌程。

徐家作为地主,出面接待沈家一行。几百个人尽数安置下来,几乎占满了徐家位于郡城外一座庄子。

沈家这次也不是空手来,随队运送一批钱帛,让徐家往更北的吴郡去收购一批散粮暂时维持。至于更直接的米粮援助,已有沈哲子叔父沈克在武康亲自调集,由徐家派人去运回。

作为沈家最铁杆盟友,徐家受连累尤深,虽不至于揭不开锅,但随着冬季到来,家业维持也是越窘迫。接受这一批援助,可大大缓解境况,因此对沈家这些子弟分外热情。

时下人最主要娱乐方式还是宴饮,因此为迎接沈家到来,徐家也是摆起了极大的宴会阵仗。与沈家交好者自然也是乡豪之家,因此这宴会便少了许多雅趣,却有几分吴中特色的彪悍之风。投壶射箭之戏,樗蒲相扑相角。

徐家武勇之风尚有一点彰显,便是庄中竟还有一个专门开辟整理出的鞠场。时下蹴鞠还非民间流传之戏,多为军中练兵之法。竞技性强,排兵布阵亦有策略,实心的球对技艺和体力都有极高要求。

沈家亦是武风盎然,这些技艺自幼耳濡目染。宴饮少顷,便移步庭中,各自挑选自己喜欢擅长的娱乐项目耍乐起来。

其中最出彩便是沈牧,他虽是乡品第六的最劣等人才,却半点不为此担心。比箭连得头筹,旋即又转去鞠场大杀四方,出尽了风头。就连沈峻这个醉心经学的家伙,这会儿也站在鞠场外为场上人连连喝彩。

时下各家家风如何,由平常消遣就能看出。似南来那些侨门亦或江东清望人家,家宴中是绝不会出现如此喧闹粗鄙之戏,大概调琴下棋、清谈吟咏更多吧。只看沈家子弟对这些娱乐项目的热衷就能得知,沈家想要从武宗转为文化士族,实在任重道远。

不过沈哲子倒很享受这气氛,心里还在考虑要不要纠集一些人家搞个足球联赛?

不过烦心事总还要面对,沈哲子正兴致盎然观看球赛,很快就有人整理出一份清单送上来。上面所列都是他接下来几天要去参加的雅集宴会,这些雅集虽然都是私人性质,但在宴会上表现如何,都或多或少影响着乡议定品最终结果。

沈哲子虽不耐烦,但这就是他今次来乌程的使命,要帮场下那些不学无术的家伙镇镇场子。不过让他略感安慰的是,徐家人来报朱贡也出现在乌程,大概是想看看沈家如何在今次乡议中大跌跟头。

这样也好,便在乌程彻底打垮朱贡这个精英怪,经营了这么久,爆率自然是让人振奋。

0070 当仁不让

乌程大县,未有吴兴已有县治。东吴末帝孙皓始立吴兴郡,郡治乌程,取“吴国兴盛”之意,过了十几年,吴国就灭了。

乌程地临太湖,原本武康都由县土分割立县,时下仍是吴兴郡治土最大的一县。县名由来,据说是当地乌氏、程氏两家善于酿酒而得名,如今乌、程两家已不复存,这酿酒传统却流传下来,乌程便是时下吴地最大美酒产地。

本着业务冲突,知己知彼的想法,沈哲子接下来几天参加各类集会,先要做的便是品鉴各家提供的私酿美酒。如此清逸才名尚未彰显,嗜酒成性反倒悄然流传。

这几天沈哲子参加集会不少,所遭受的待遇并不太坏。毕竟他乃是纪瞻弟子,老爹沈充又是当下吴兴士人为官最为显赫者之一。各家无论心内作何想,面子上的客气总还能保持。

吴兴立郡不到两代人的时间,并没有真正清高显赫的一等郡望。如吴兴姚氏这种所谓的舜帝血裔已经可以称得上清望门户,余者皆如沈家一般以武兴家,盘根乡里,文化氛围要逊于吴郡与会稽。

作为纪瞻弟子,沈哲子已经算是吴兴籍年轻一代中为数不多略具清名者,在时下崇尚玄风虚名的氛围中,颇受看重,因此各家也都不敢怠慢。这也是沈家那群老人决定让沈哲子来此的原因,沈哲子年纪虽然不大,身份名气却足够镇住场子,这也显示出吴兴士人在这东晋时代的几分尴尬。

短短几天下来,沈哲子连轴转参加各类集会,除了品尝各家美酒之外,也将吴兴郡内一些头面人物认识个遍。偶尔也一些清趣妙论,将自家堂兄弟们推出来混一混名声。

时下九品官人法虽然重门第而轻乡议,但吴兴郡内各家门第也就如此,能积攒一些名声为时人所重,对于最后的定品还是有些用处的。虞潭就算真要针对沈家,也不能全然不顾乡议评论。

各家虽然表面其乐融融,内里究竟作何打算,却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倒是有几家大户如乌程丘氏、临安吴氏旁敲侧击询问沈家种种,隐隐有要卖粮给沈家的意思,所图无非沈家田产。此类暗示,沈哲子皆是嗤之以鼻,不予理会。

距离冬月尚有两天,新任吴兴郡中正虞潭终于到达了乌程郡治。随后郡府便通报各家,约定冬月初一在郡城之北弁山山庄举行集会,届时中正官虞潭将会在那里考校各家子弟才学。

短短两天时间,消息绝无可能扩散到吴兴全郡,更不要说闻讯赶来,时间可谓仓促。

但话说回来,够资格参加乡议定品的家族,早在虞潭到来之前便已经先一步赶来乌程,云集于此。若连这点人脉消息渠道都无,换言之就算来了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看似简单一个日期规定,就已经残酷的将一大批人隔离在外。

一俟得到这个消息,各家又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原本各家扎堆儿的集会统统作罢。时下朝廷选材取士虽然并非只有九品官人法,尚有察举征辟并行,但这毕竟是主流。能否在中正官品评人才时获得高一点的品级,是门第最为直观的体现。

换言之,如果沈家族人在今次集会尽数折戟,那么沈充担任会稽内史的资格都要受到质疑。这是以舆论影响政治的一种手段,因此绝对不容有失。

客居徐家庄园的沈家子弟这两天都收敛起来,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始准备。就连那个最为跳脱的沈牧都不再耍乐,每天跟在堂兄沈峻身后讨教学问。但其实他早在沈充麾下担任一个统领千人的幢主,而且前段时间因在会稽剿匪有功,得了一个秩比三百石的郎中勋官。

但武勋贱位,在这个年代是没有什么含金量的,就连沈哲子这个关内侯都还只是一介白身,沈牧自然也免不了三年一次的乡议。

相对于堂兄弟们紧张兮兮的样子,沈哲子则要淡定得多。一来他今年还不够年纪参加定品,二来心知如果虞潭真要针对沈家,这些准备工夫也无用处。

与其做那些无用功,还不如把心思用到更恰当的方面。所以这两天时间,沈哲子跟在随行的族叔身边,约见彼此交好的各家,表明共同进退的立场,先把自己这一方的阵营稳住,才好积攒力量予以反击。

冬月初一很快到来,这一天,各家车驾纷纷出动,络绎不绝赶向城外弁山。原本略显萧条的乡野,因这川流不息的人群,复又增添浓浓生机。

沈哲子所乘牛车车帘尽数掀开,他兴致盎然望向周遭那些情绪各不相同的待品士人。时下人门第之外最崇风度,泰山崩于前而谈笑自若,那才是士族真正该有的做派,无论何时,逼格不能丢。

因此虽然此行关乎前程仕途,但那些士人仍要努力维持风度,所谓皮里春秋,最起码表面不能流露出紧张情绪,否则便是卑而下之的劣等才情。

道途所见,呼朋唤友,狎妓漫游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车厢四壁皆除,大袖飘飘坐于牛拉板车之上,寒风撩开衣衫,曝露在外的胸膛手臂上鸡皮疙瘩清晰可见,兀自淡定静坐,只是间或吸溜一下已经流淌到嘴唇的鼻涕。

沈哲子眼看那位老兄已经冻得唇色青,有心要劝劝对方不如到了弁山脚下再来起范儿,还未来得及开口,那人已经咕咚一声滚下板车,旋即便听到其仆从大声叫嚷:“快取姜汤热酒,郎君已风寒晕厥!”

“哈哈,那庸人姚丰自作自受!”

沈牧自沈哲子车外溜达而过,他不耐坐在慢悠悠牛车上,索性下车左近游走观望。沈哲子垂眼看去,只见沈牧嘲笑别人时脸色有些不正常的惨白,再细细一看,原来是傅了香粉。

察觉到沈哲子略带怪异的目光,沈牧顿生几分尴尬,或许也有脸红,只是被那脂粉遮住。刚要往别处去逃窜,沈牧念起沈哲子向有怪才,便攀住车辕一跃而上,眉眼耷拉讨好道:“青雀可有教我稍后该如何自献?我听说那虞潭经学传家自守,最是严整迂腐。”

“二兄捷才透顶,皮色灵光流转,还会畏惧区区一个乡议?”沈哲子笑着打趣道。

听到这话,沈牧那没傅粉的耳朵根殷红一片,吃吃道:“我又不是听不出你在调侃,总之今日要给我争一个五品人才,若不然回家我将阿妙送你房内,与叔母言这是你道途见色起意强掳于人!”

阿妙便是沈牧由陈家人那里强买来的女子,确是一个娇媚女人,沈牧前几日大半与之腻在房中。听他如此威胁,沈哲子笑一声道:“只怕二兄不舍,我是来者不拒,再过几年便是胭脂国中一名悍将。”

沈牧食髓知味,自是不舍,听到这话,便嘿嘿一笑,神色颇多促狭:“青雀若真有寡人之疾,更该帮帮二兄。家中兄弟诸多,言及此道,我是可为榜的,事后自然会有重酬。”

见这家伙如此厚颜无耻,沈哲子也懒得搭理,便靠在车壁上,欣赏沿途风景。沈牧已将希望放在沈哲子身上,索性赖在车上,一意与沈哲子同行。

弁山位于城北十多里外,太湖之滨,山势形如冠弁,因而得名。据说此山景致绝佳,有珠帘飞瀑、龙头山泉,碧岩高耸,俯瞰烟波袅袅之太湖,览尽山水之妙趣。后世北宋徽宗采天下奇石以筑艮岳,其中颇具名气的太湖石便取自弁山。

如此山水绝美之地,自是豪族争相圈地之所。弁山山脉几十里间,已无闲田。今日聚会之山庄,便是吴郡张氏产业,不属吴兴任何一家。虞潭选在此地,大概是为了彰显其不偏不倚态度。但究竟是否如此,只有其心内自知了。

临近山庄附近,是一片桃园,冬日新残,只余干枯枝丫,放眼望去,令人颇生悲秋伤怀之念。随着太阳升起,桃枝上寒霜融化,冰雨一般稀稀拉拉滴下来,落在人身上倍感湿冷。

但即便如此,仍然不扫游人兴致。桃园中此时许多士人洒然而行,到处充斥着吟咏声,叹息声。又有人热泪盈眶,撕裂彩帛缠在桃枝上,冬日残阳兮,忍对空枝悲戚?

沈哲子并无漫游桃园雅兴,由曲折石径穿过,直趋山庄正门。其他沈家子弟见状,便也一路跟随去。

行至山庄正门,却有一道竹篱拦住去路,竹篱上挂一块白帛,上书“名,公器也”,应是第一道考校经义的题目,若不能解,便无资格进入山庄。

许多人被困在这里,苦思冥想。突然有一人冲进桃园中,轻轻折下一截断枝持在手中,而后便被放行,进入庄园。

“这是何意?”看到这一幕,沈哲子身边的沈牧一脸茫然,不明所以。

沈哲子却是心有所感,“名,公器也,不可多取”语出《庄子》,那人只取一株,以示自足,其实并未全解。但能知道出处,联想下文,且别出心裁的表述出来,已经算是难得,因而过关。

只是用此语为考题,虞潭这是何意?

过不多久,又一名士人登上台阶,遥望沈家人所在方向,大声道:“名爵官禄,天下公器,不逊为勇,岂可轻攫!”

听到这话,沈哲子眉梢顿时一挑,这是直接指着沈家鼻子骂悖逆家门窃居高位,与名不符。很快沈家也有人反应过来,怒气激涌。

眼见那人轻松被放行,其后又有数人援此例而入门,虞潭对沈家之恶意,由此昭然若揭,大概其到来这几日,早已经与对沈家有恶意的几个家族有所接触,否则不可能有这种交相指责的现象生。

渐渐地前方之人已经尽数进入,就算有人想作别解一时间无妙语不得入内,而后再改口仿照前人之言,也尽数得以放行。

沈家这一行人中,以沈峻义理造诣最为纯熟,可是轮到他时,只是气得脸色通红,不知如何应对。这家伙一直捧着虞潭祖宗的经义注解苦读,大概没想到还没进门就遭此羞辱。

沈哲子见状,不愿再见堂兄为难,尤其心内早已忍不住这口恶气。于是他便跳下牛车,缓缓步上台阶,略一沉吟,便在左近众人瞩目之中,抽出腰间佩剑,猛地将那写着考题的白帛挑下劈砍粉碎。

眼见门内有仆役冲出要阻止,沈哲子手中剑一横,大声道:“当仁不让!”

名,公器也,仁,亦为公器。公器归我,勇而无让!

就他妈让你不舒服!

0071 嗜贤如命

此时在弁山山庄中,有一处竹楼筑于高台,时下吴兴郡内名流,毕集于此。

竹楼下管道勾连,接通熊熊炭火,虽居临风之高,并无寒气侵人。两名端庄女伎琴瑟相和,袅袅吴音缠绵悱恻,撩人遐思。于此高台上,可见草木萎靡,生机萧索,渐有阅尽世间荣枯事,感怀古今是非哀。

“昔日项王点兵于此,崛起江东,应是壮怀激烈,应未想到乌江之困,楚歌之悲。可见,勇不可恃,鼓而衰之,情难持久。”

竹楼中上一名老者,眉目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临风而望,灰须轻捻,颇多感慨。此人便是新任吴兴郡中正,经学大师虞翻之孙,散骑常侍虞潭虞思奥。

史记项梁杀人,与项羽避仇吴中。日后兴兵而起以反暴秦,据说便曾驻于弁山,众人所处这座高台,便俗称项王台,附以项王点兵之意。

在座众人或为各家家长,或为郡府掾属,闻弦歌而知雅意。虞散骑有感而议论,岂是独非项王,分明意指沈家。再联想庄园门口那名器之题,各自心有戚戚,不约而同望向在座一名中年人。

中年人名为沈恪,吴兴郡府别驾。此时听到虞潭不加掩饰的奚落,以及众人别有韵意的目光,当即便冷笑一声,将案前杯盏一推,说道:“古言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吴兴悍气生来自具,使君既领教化臧否之任,应感古风之渊源,岂能溯流而非之。”

听沈恪语气生硬,面忤虞潭,众人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并不急于出头,只是坐而观望。

然而短暂沉默后,座中一处却响起刺耳笑声,有份列席的朱贡一边冷笑着,一边望向沈恪悠然道:“子明此言差矣,虞公清望家门,义理通达,只言其事,不否其人。项王之败,世所公知,怎么能说是溯流而非之。”

此言不只反驳沈恪之语,更暗讽其读史不精,尤其出自沈家姻亲之口,于是众人脸上神情便异常的精彩。沈恪心中激愤,怒视朱贡,当即便有拂袖而去之念,却又担心沈家无人在场,定品之事更无力争余地,便将这怒气喝酒吞下,再不开口。

迎着朱贡投射而来的目光,虞潭微微颔示意,心内暗道这朱贡不愧名门之后,以理论事,并无亲亲相隐之时弊,是一个胸襟广阔之人。

他来吴兴担任郡中正,心内其实有些不愿意。中正之官虽是人望之位,然而吴兴却是学风贫瘠之地,各家豪武勾连抗衡,又有什么人才可供臧否?

然而更令他不满的则是沈充出任会稽内史,悖逆家门武夫,能借时势之波澜,窃居方伯之位,乱其桑梓故乡。这让虞潭无论在道义上,还是情感上,都无法接受。因此当司徒府动议举荐他为吴兴郡中正时,虞潭略作权衡,便答应下来。

今非秦汉之治,岂独勇武擅专!沈充德薄、才浅、名弱、门卑,其所恃者,惟一武事,此等人,有什么资格专治会稽大郡!

所以,虞潭此行,心存拨乱反正之念,要将正理彰显,撕掉沈家浮绘粉饰之外皮!

虽然心存此念,虞潭也知吴兴民风彪悍,绝非能以义理动之。此前他同郡孔愉乃圣人之后,世重其名,居于此竟都被那狂悖之徒沈充驱逐。他要引以为戒,不能重蹈覆辙。

所以,来郡治后,虞潭先接触郡内各家家长,欣喜现沈家强势已经早积民怨极深。这真是天赐良机,沈家乡议已经如此卑劣,虞潭再无顾忌,意指其家,不加掩饰!

况且沈家本就土豪之门,暂借纪氏之名窃得清望,虞潭今次就要拨开云雾,将沈家底色完完全全呈现时人面前!

心中正作此想,忽然门下有人急匆匆行上项王台,于竹楼外高呼道:“使君,大事不好!篱门之题被人损坏,门庭外已是大乱!”

听到这话,座中众人皆惊,虞潭更是面色一沉,怒喝道:“谁人敢如此放肆!”

“似乎是沈、沈家郎君……场面混乱,仆来报急,并未详知。”那仆下略显迟疑道。

语气虽然不确定,但众人已知定是沈家所为无疑了。于是便将幸灾乐祸眼神望向座中沈恪,以往沈家行事强硬、盛气凌人倒也罢了,可是眼下中正乡议定品,乃是为国选贤鉴才盛事。居然还敢如此放肆,这是公然藐视朝廷法度纲纪!

沈恪于座中也焦虑起来,他虽然也深恶虞潭,但公然损坏考评之题,这影响太恶劣了。一俟传扬出去,沈家处境更加不妙。

“别驾所言不虚,吴兴悍气果然生来自具。我既有教化臧否之任,自当亲去一观何人如此悖逆成性!诸君可愿与我同去?”

听到虞潭如此冷厉语气,众人岂有不去之理,纷纷起身跟随。其中与沈家交好者转望沈恪,沈恪心内叹息一声,便也长身而起,无论如何有他在场,总能回护子弟一二。只是看到那朱贡笑得嘴角几乎都咧到耳根,沈恪更是羞恼,然而眼下另有要事,只能暂且容忍下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很快就穿过山庄,行到正门之前。放眼望去,这山庄正门已是一片乱象,篱门都被刀剑劈砍凌乱,原本山庄仆役并郡府吏胥四散奔逃,宽阔的大门已经被一群悍卒牢牢把持住,另有数人则被紧缚双手,丢弃于地。

眼看到这一幕,虞潭气得险些背过气去,他早料到沈家会有反击,也多做备案,但如此强硬直接的手段,简直骇人听闻!

看到沈家人气势汹汹把住门口,众人心内也都一凛,不敢靠近过去,真怕沈家人一时凶性大,杀入进来。

朱贡脸色青白不定,指着沈恪颤声道:“沈子明,你家子弟仆从逞凶为恶,莫非要杀尽我等,兴兵为乱?”

沈恪心内也是叫苦不迭,没想到形势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别人还倒罢了,若真在此地杀了虞潭,那将物议沸腾,天下之大,再无沈家立锥之地!

他越众而出,疾行向前,指着自家那群子弟怒喝道:“你们是要害我家庙不存!还不快快丢下兵刃!”

沈家这一群人已经隐隐以沈哲子为,早先眼见门内有人冲出要拿下沈哲子,那沈牧已经大叫一声,冲杀上去。沈家此行数十子弟,百余仆从尽数杀来。原本只是乡议定品集会,山庄纵然有一些散役吏胥听用差遣,岂能阻挡沈家虎狼之卒,当即便被击溃。

接下来沈哲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让人将那些因辱骂暗讽沈家而得进门的士人尽数擒下。于是虞潭他们到来时,便看到眼下这一幕。

心中一口恶气出完,爽是爽了,听到族叔严厉呵斥,大家才意识到今次闯了大祸,不知该如何收尾,纷纷望向沈哲子。沈牧更是凑在沈哲子耳边,低语道:“若不然真就杀进去?”

听到这话,沈哲子翻一个白眼,袭杀朝廷任命的中正官,那是比造反还要严重的罪过,不吝于向天下所有士族挑衅宣战,白痴才会干!

不过早在劈砍那试题时,沈哲子已有方略,此时看到那一群郡内名流畏惧不前,他便将佩剑收回鞘中,大步向前,到了沈恪面前先低语道:“叔父无忧,此事错不在我家。”

说罢,不待沈恪回答,沈哲子便又往前走,遥遥施礼道:“虞使君何在?”

“沈哲子,你可知自己已铸成大错?”朱贡畏缩人后,他是知道沈哲子狠起来连自己的命都不顾,真担心这小子要做恶事。

虞潭已是气急败坏,排开众人傲立于前,望着沈哲子怒喝道:“老夫在此!你就是华容弟子?为此暴行,是要让你师清名毁于一旦?”

纪瞻追封华容开国子,因而以此代称。沈哲子闻言却是一笑,解下佩剑往后一抛,然后才望着虞潭说道:“使君此言差矣,我绝非怙恶不悛。今日之为,皆出义愤,不忍见那些才鄙之人曲解题意,放纵恶念,损害中正清名。”

说着,他将手一招,便有沈家仆从将之前被擒下那几家族人扭送上来。那些人周身尘埃,脸上不乏青肿,衣衫更是凌乱,狼狈不堪,又惶恐至极,此时被扭送上来,偶有看到自家长辈在对面,便大呼“沈家行凶,叔父救我……”之类呼救声。

“他们如何害我清名?你又凭何为我伸张?”虞潭脸色阴沉如水,对眼前这少年已是厌恶到极点。

沈哲子笑一笑,踱步到这几人面前,每走到一人身边,便将其嘲讽羞辱沈家以破题之言语复述一遍。

众人听到这些破题之语,反应各不相同,与沈家交好者矜默,至于那些早对沈家恶意满满之人则叫嚣解义无错。那朱贡最是跳脱,指着沈哲子大声道:“天下公器,非礼不取,非义不取,非用不取,此为不可多取,哪里有错?你这孺子不通经义,又怎知经理之艰深大义!”

沈哲子冷笑一声:“经义大理,百家千说,各有体会。这些人却众口一词,曲解使君题意,攻讦我家欺世盗名、窃居高位。若不明内情者听闻,只道使君怨望朝廷用人失察,讽议诸公尸位素餐!”

“中正者,身中言正,以为仲裁!使君海内清望所系,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岂是窃名位以自专,讽议怨望之人!此类人居心叵测,窃使君之名,行攻讦之实,可谓大恶!”

虞潭听到这里,老脸已是烫,难道要他承认自己就是这少年所说那种人,以中正之权职操纵乡议民愿,以攻讦沈家?这种事做得出,讲不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这个少年,因为对方是为了维护自己中正名望才施暴于人。

“哈,你也知经义大理,百家千说。他们议论破题,各抒见解,又未直言你家,你这孺子何苦要强揽上身?”朱贡冷笑道。

看一眼这分外跳脱、不知穷途将近的家伙,沈哲子冷哼一声,转向其中一名脸色灰败士人,将早先抛开的佩剑丢到其脚边,说道:“我虽不才,惟嗜贤如命。你若不是存心曲解使君命题,借使君之名攻讦我家,拿起剑来,一剑刺死我!若不然,我就要以你之命血,洗濯虞公清名!”

那人听到这话,脸色更是惨白,形如筛糠,实在此生都未见过如此蛮横不讲道理之人!他自然是受长辈点拨,破此题以奚落攻讦沈家,但眼下怎么敢承认?若不承认,难道真要拿起剑来刺死这少年?

若真动那念头,只怕还未动手,身边虎视眈眈的沈家人先动手脔割寸剐了他!

0072 公器归我

“他在你挟持之下,又怎么能做出应该的选择?”

场中这些郡内名流皆看出沈哲子耍的什么把戏,但与沈家交好者心内为这小郎君表现点赞,与沈家交恶者子弟尚在人屠刀之下,事不关己者存心看场热闹。因而又是朱贡出头,点破沈哲子的把戏。

“朱明府此言有理,那么我不妨再换一个问法。”

听到朱贡叫嚣,沈哲子对其露齿一笑,又转望向那个惊恐的已经摇摇欲坠之人:“你若是无胆鼠辈,因我威胁而不敢作选,那就点点头。若不是,就告诉我,究竟是否存心借虞使君之名,来攻讦我家!”

随着沈哲子声音陡然转厉,沈家两名护卫各自探手暗抓此人肋间,那人终于受不住逼迫,于众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

“竖子尔敢!辱人太甚!”

此时对面那一群名流中冲出两人,戟指沈哲子怒喝出口,便是那人之长辈。

这时候,虞潭有些散乱思绪终于也理清一个脉络,大步上前,正色道:“沈家小郎,果然聪颖。你若眼中尚有老夫,便将人释去。若不然,后生可畏,老夫愿避一席。”

听到虞潭这貌似低头实则进逼的话,沈哲子做惶恐状:“使君何言至此?小子未识使君,素慕清名,今日所为,皆因不忍见使君之名受小人玷污,岂有让使君避席之意!”

“如此,那真是多谢了。”

虞潭心中暗恨,这奸诈小子暴行骇人听闻,却偏偏紧扣护他清名,令他纵有怨忿亦作不得。然而这几家尚是他凭以打消沈家气焰的依仗,无论如何,都要出面作保,不能让这少年抓住小小痛脚再大肆渲染。

“老夫已是花甲之年,一生行事,但求心无愧,无惧名有瑕!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此之谓矣。岂能耽于虚名之累,罔顾害人恶行之实。老夫身中言正,又岂惧流言侵扰,贤者自明,愚者非吾友!”

略一沉吟后,虞潭正义凛然说道。此言一出,后方那些家人受害的郡内名流纷纷交口称赞虞潭高义清隽。

沈哲子听到这话,禁不住咂咂嘴巴,老家伙不要脸起来,也是很难缠的。贤者自明,愚者非吾友?这话说得就好像自己上赶着要跟人做朋友,人家还不乐意搭理。

这虞潭光明磊落剖白,反将自己衬作心理阴暗、泛阴谋论的小人,虽然事实如此,但被人当面说出来,心里总是不爽。

不过,自己也不是吃素的!

略一转念后,沈哲子便又有说辞:“名,公器也,附于一人而天下公仰。使君清望所系,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之谓教化!既有教化之功,可称天下公器,使君之名,已非自有,若私相授受,沐于教化者又拜何人?”

你这个老糊涂,名气是天下人赋予你的荣誉,寄托了大家美好愿望祝福,你随便借给别人用,置苍生于何地!

听到这话,虞潭脸色便是一变。这少年于众目睽睽之下侃侃而谈,若先前所言仅只狡辩思捷之才,那眼下的凌厉反击便显示出对义理不俗的理解。如此一个年纪,言出成理,理据分明,竟让他一时间都无从辩驳!

此前他于建康城中闻听此子“德乡沈郎”之名由来,当时尚有感于顾毗高门糟糠,辞锋竟不敌区区一个少年,实在有愧先人。可是当他现在与这少年正面交锋,才隐隐体会到顾毗之患,大概今日之后,自己也要成为这少年名气再登一阶的踏脚石。

这一次,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虞潭心内苦笑,隐隐有些后悔没能按捺住,过于张扬,以“名器”论而非议沈家,竟被这少年巧言令色将自己裹入其中。正因此题过于宏远,反复皆能取用,以此立论,是他过于小觑了沈家,轻敌致辱啊。

眼见虞潭语竭,场中众人多有不精擅义理者,只从双方气势来看,少年声色俱厉,气势勃然,而虞潭神色阴晦,颇有意懒。两相对比,一个朝气蓬勃,一个老态龙钟,隐隐已有了高下之分。

沈恪一颗心原本高高悬着,颇有跌宕起伏之感,眼见沈哲子竟能辩得虞潭哑口无言,原本于项王台上积攒抑郁之气顿时消散,几乎忍不住要击掌赞叹。

不过他总算还没有得意忘形,趁自家得势之际走上前来,一副大度姿态对沈哲子说道:“哲子高论,让我等痴长愚钝者闻之汗颜。不过,这几个窃名之贼虽有劣行,但皆我乡人之属。略施薄惩则可,切勿再深究穷问,伤了乡情。”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也是一乐,自家这族叔帽子扣得挺溜,一句“窃名之贼”大概要伴随这些人一生。他也就坡下驴,赶紧让护卫将人放开。

他这一番论据,其实还是有一个逻辑漏洞的,既然名为公器,那么沈家窃居名爵自然也天下人皆可论之,这些人言论自然无罪。

但场中众人多豪武出身,能洞悉者寥寥,而虞潭终究年迈,纵使义理精湛,思路却已难称通达。借着这个时间差,赶紧将人放走,坐实这个恶名。事后就算回想过来再反驳,力度已经远不及当面驳斥了。

那几人已是惶惶惊弓之鸟,被放开后便忙不迭冲向自家长辈,再不敢强行出头,尚不知自己已经错过洗刷污名最好时机。

眼看那几家子弟一副劫后余生、心有余悸模样,虞潭心中便是一叹,所谓腹无诗书,气浮神晦。跟沈家那少年相比,这几家子弟实在不堪,竟看不出沈家并无杀他们之心。他心内不得不承认,时下吴中少年,这沈家小郎确是一个异类。

心内再将沈哲子一番言论梳理一番,虞潭眸子蓦地一闪,正待要开口言,旁边朱贡突然叫嚷起来。

“慢着!你施暴于人尚有说辞,但损坏乡议之题又作何论?”

听到朱贡问责,虞潭心念一转,便将本欲说出口的话又压下去,继而漠然道:“损坏中正试题,此前并无此事。老夫也很想知你有何理据,若不然,当表奏朝廷,施以禁锢,以儆效尤。”

那几家受灾之人听到这话后,气焰再次高涨起来,声言定要严惩此恶行,更有人绘声绘色描述此前沈哲子如何张狂放诞劈砍试题。

看到这些人叫嚣,又将虞潭欲言又止的模样收入眼中,沈哲子心中冷笑。脑子不行没文化,真的不要乱出头,这些家伙大概还不知,他们自己的名誉已经被虞潭放弃。相对于帮这些人洗刷污名,虞潭大概更乐意给自己政治前途施加障碍。

可笑这些人尚不自知,不过也没什么,稍后沈哲子会让他们明白的。

所谓禁锢,便是不得出仕为官。这惩罚对沈哲子来说不算什么,今日禁明日解,反正沈哲子距离出仕还有大几年时间。但在这禁锢之下比较严重的罪名是藐视中正,这个帽子一旦扣上,才是最要命的。

看看那一脸得计之色的朱贡,沈哲子已经不知该如何评价其在作死道路上一路狂奔的行为。他对一脸急色的族叔沈恪笑笑,旋即开口道:“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此题我已破尽,留之无用!”

“哈,你说什么?前圣之言,大义幽深,你竟然敢言破尽!”

不独朱贡闻言惊叫,在场众人也是一片哗然,皆震惊于这少年大言不惭。旁边沈恪更是叫苦不迭,这小子怎么说话做事跟他老子一个德行,总是要让人胆战心惊!

“老夫也愿闻雏凤清音!”虞潭心内终究不愿向一少年低头,因而言欲以捧杀。

“名,不可多取;公器,不可多取。此皆大谬,我对以当仁不让!”

沈哲子朗声道:“名者,人颂之望,实至而名归。顾氏高门,元公清逸,贤名乃至。我师纪侯,志存社稷,功名加身。6氏双俊,文章冠世,才名附焉。此庄张公,莼鲈之思,逸名流传。名非可取,纷至沓来,当仁不让!”

沈哲子历数数人,皆吴中名士,才显当时,盛名煊赫,让人无从反驳。名非可取,当仁不让,若非如此,难道要反驳说那几人蝇营狗苟,媚世邀名?

“公器又何谬之有?”虞潭已领略到这少年之辩才,心中虽有气结,苦于无从辩驳,便又问,寄望这少年言多必失。

“天下公器,岂独名爵?田亩所出,衣食根本;山水清趣,颐养精神;诗乐风雅,陶冶性情;仁义至理,教化黎庶;我患田少不足奉亲,患识浅不足养神,患耳闲不足修性,患仁义不彰不足立世。公器归我,当仁不让!”

以一个略显夸张的咏叹调收尾,沈哲子笑吟吟对虞潭施礼说道:“使君可有教我?”

虞潭张张嘴,似有欲言,但终究还是难一语。他寄望这少年言多必失,却没想到沈哲子给自己挖这么大一个坑,但有片言质疑,都将激起物议沸腾,成受人攻讦之实。

心中有意说不得,半生清望毁于此!

0073 捧杀不受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语出《庄子》,教人淡泊明志,不必汲汲于名利。

沈哲子所对“当仁不让”,却是《论语》之篇,有着浓浓的儒家入世、勇于担当情怀。

这两种思想,各有精髓深意,但若碰撞在一起,便已是意识形态的斗争了。这也是时下士人心中之情感纠结所在,既有飘然出尘、遗世独立的情怀,又有负担家业、国祚危亡的责任,矛盾且焦灼,伤感放诞,难取两全,这就是魏晋时人的精神面貌。

沈哲子用心险恶之处在于,原本大而广之的“公器”之论,具体言之,便直接锁定囊括时下各个阶层。田亩以对乡豪,山水以对隐者,诗乐以对高门,仁义以对儒士,无论虞潭从哪一处予以反驳,都将承受非难,为人所鄙。

经义岂能尽言,但一旦落入具体的处境中,便各有立场,各失偏颇。沈哲子这一巴掌,足以扇得虞潭难以置喙,口不能言!

场中各家多为勇武之家,乡土豪强,对于沈哲子针对虞潭挖的言语陷阱感触还不深。但其中一句“田亩所出,衣食根本,患田少不足养亲”却深有戚戚,此语针对虞潭“公器”之题,他们难免有所联想,虞潭乡议此题,究竟是何居心?

大凡世事,最怕联想。一旦心里滋生出这个念头,众人再望向虞潭时,神色便大不相同。前几年朝廷土断,各家人丁土地受损良多,沈充怒而兴兵,于此干系极大。

公器不可多取?笑话!田亩根本,家业之基,自然能取多少就取多少!

一俟被沈哲子点透这一关节,众人不免各自聚拢,隐隐将虞潭孤立出来。他们虽然同样对沈家不怀好意,但阶级矛盾显然要重要过内部斗争!

虞潭察觉到这微妙变化,心内更是苦笑连连,沈家这个少年一番言论,便将他早两日所作努力尽数摧毁。眼下放眼望去,他又成孤家,于吴兴再无盟友!

“我之议论已经讲完,朱明府可有见教补充?”

沈哲子自不会忘记那分外跳脱的朱贡,又转望过去笑问道。

朱贡虽然出身吴郡朱,但所学也是粗疏,连虞潭这名门之后都难一言,他又能说什么。眼见沈哲子望向自己,心内反是一惊,嗫嚅不能言,只干笑两声,退缩回去。却又看到沈哲子张口作势,虽未出声,但由那口型能分辨出,少年所默念,分明“废物”二字!

如此羞辱,朱贡已是怒不可遏,然而眼下少年辞锋神采正盛,众皆喑声,他哪里还敢再出头。不过心中却是腹诽,早晚要这怙恶不悛的孺子付出代价!

吴兴郡众人今次真是开了眼界,见少年言辞如刀、纵横捭阖,原本沈家暴行重罪,竟被其一张嘴轻轻巧巧推脱的干干净净!如此诡谲之事,简直匪夷所思!

就算那些恶视沈家,子弟被老拳蹂躏的家族,这会儿一时间都不知要以何罪来问责沈家之人。只能咽下这口恶气,怪只怪自家人嘴太贱,又太拙。

反观沈家,则是意气风,尤其那些年轻子弟,简直平生未有之快意!他们生平第一次与人械斗闯下祸来,还能振振有词,让人无法加罪。而主导这一切的沈哲子,便成为他们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偶像!

“哲子,我家礼仪之门,纵有理据,也要时刻谨记谦和。以德服人则可,不必刀兵相向。不过年轻人总有气盛时,今日之事,不可再为。”

听完沈哲子一番高论,再见虞潭亦哑口无言,沈恪已是笑得嘴巴都合拢不上。良久之后才勉强板起脸来,神色庄重态度严肃说道。

听到沈恪这恬不知耻话语,众人皆大倒胃口。沈家礼仪之门?三反江南不是你家!少廉寡耻到如此地步,简直骇人听闻!

心中虽然不忿不屑到了极点,但可惜全无如簧巧舌,众人索性抬头望天,不愿看沈恪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可恶嘴脸。

饶是沈哲子脸皮已经很厚,听到沈恪这话也微微汗颜,连忙低头道:“叔父之教,铭记于心。今次我家行事莽撞,唐突此间主人,确是有错。”

说到这里,他又望向对面那一群人,施礼道:“不知主人张氏郎君可在?我家激于义愤,损坏尊府篱门,稍后定有补偿,还望见谅。”

“不必了!”

对面人群中有一人冷哼一声,语气冷淡至极,可见心情之恶劣。

劈砍乡议之题,殴打各家子弟,哪一个罪名不比损坏篱门要严重?诸多罪名全都洗脱,单单这一桩小过错应承下来,这沈家小子也是奸猾到了极点。偏偏辞锋又雄健得很,令人纵有烦恼,亦不敢再出言撩拨以致引火烧身。

沈恪又板着脸说道:“张君虽不见责,你们也要引以为戒,以后不论何事,切不可再损人家门!”

众人实在受不了沈家这可恶叔侄在那里装腔作势,便又纷纷将视线望向虞潭。而沈恪也似乎有所醒悟,连忙上前无比恭敬对虞潭施礼道:“险些忘了今日正事,使君勿怪。不知今次雅集,是否需要改期?”

虞潭面沉如水,眼帘低垂,心内却是波荡难平。沈家这少年辩才无双,乡议这一题他确是大败亏输,自取其辱。今日这一幕,将会成为长久的笑柄,令他半生养望毁于一旦。

但他年过花甲,文章快意事,掌兵立功勋,大半生经历板荡局势,岂能因此小挫便斗志全无?

略加思索后,他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这位哲子小郎义理通透,思捷才敏,可谓苍天独爱,吴兴一地灵秀集此一身。再览余子,未免有糟粕无味之感。但老夫忝为中正,当尽其责,今日雅集不必改期。”

接着,他又转望场中诸人,笑语道:“诸位吴兴儿郎也不必气馁,明月皎皎实难争辉,繁星点点亦有光华。你们宜当自勉,但有一二可取之处,老夫绝不网漏贤才!”

沈哲子听到这话,真有蛋疼之感。这老家伙实在难缠,哪怕迫不得已向自己低头认输,还要用言语挖坑捧杀自己,只看别家那些族人望向自己略带不善的眼神,便知其心中有多不忿。

不过先前打脸也不是没有效果,虞潭一味捧高自己贬低别人,不再顾及别家感受,这也是破罐子破摔,不打算长久留任郡中正了。

想到自己一巴掌扇走一位郡中正,技术含量比老爹要高得多,沈哲子还是略感快意的。但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哪会听人夸赞就得意忘形,当即便又说道:“使君谬赞,愧不敢受。小子能有一二可取,得使君青眼,皆因纪师悉心教化,今日得嘉许,心内更悲怆。”

这话是告诉郡内那些年轻人,老子跟你们不是一类人,我老师是纪瞻,你们何苦跟我比较。

果然听到这话,那些本有不忿之色的各家子弟面色稍霁,谁让人家有个牛逼老师而自己却无传承。再有自我感觉良好的便转为对虞潭不满,尚未见识过我的才学,咋就认定我亦非皎皎明月?中正谬矣!

“况且我吴兴多俊彦,不患无才,只患难彰。便如先前试论公器几位世兄,字字珠玑,让我心神散乱,如被针毡,以致失礼人前,实在惭愧。若纯以才学论,他们几位亦足可观。使君高风亮节,应不至因前嫌而将之黜落卑品。”

原本被拳脚蹂躏,又被冠以“窃名之贼”那几人,听到沈哲子这番话,先是难以置信,继而已是狂喜形于色。心中满满怨愤因此语而冰释雪融,甚至对沈哲子生出知己之感。

而各家的长辈听到这话,对沈哲子也是大为改观,原本觉得少年巧言令色,咄咄逼人。这会儿再看去,便生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之感。

其中一位刚才还指着沈哲子破口大骂竖子者,因他家有三名子弟被沈哲子言语抬举出来,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哲子小郎德才兼备,又有识人鉴才之能,不愧为纪国老嘉许之吴中琼苞!贤师高徒,真是一场佳话!”

沈哲子谦恭回礼道谢,一副其乐融融祥和画面。名气这东西有好有坏,独乐乐岂如众乐乐。虞潭不吝啬,要推给他极大名气,他自然也不会独享,大家雨露均沾。

虞潭颌下胡须微微颤抖,若非人老成精,他简直已经忍不住要破口大骂,小子无耻之尤!出尔反尔,信口雌黄!人也是你,鬼也是你!

这几句话,彻底将虞潭逼进了死胡同,让他今次主持的乡议定品成为笑话。

你不是说我苍天独爱,钟灵毓秀?那我就帮你选几个人才,那几个被我揍过的家伙就不错。你不会心胸狭隘,因为他们盗用你名气就把他们排入下品吧?

但如果连这几个有劣迹的人都能名列高品,剩下那些没有劣迹的人又该排在什么品级?

虞潭沉默良久,身形微微一晃,语调略显沙哑道:“老夫年迈,精力实有不济。乡议之事,请别驾代为主持。待老夫养足精神后,与诸位共鉴吴兴贤才。”

看着虞潭离去时萧索背影,沈哲子心内不禁一叹,乡议定品是个什么底色彼此心知,本来大家可以其乐融融,何苦一定要针锋相对。

收回视线后,沈哲子转望向神情略显慌乱的朱贡,心中斗志又高昂起来。搂草打兔子,兔子已经被打服了,这株杂草待会儿也得一把薅出来,毕其功于一役!

0074 盐枭之家

中正官缺席乡议定品,以往并非没有先例,或因战乱,或因中正官个人原因。但因今天这样生生被人言语逼退,不要说吴兴,哪怕整个三吴都是第一例!

场中这些人对于沈哲子和虞潭彼此间辞锋较量,或许囿于自身才学,其中奥妙不能尽知。但观察气势风向,却是能立身时下一个最基本的技能。

虞潭对沈家所抱有的恶意不加掩饰,而且其名望、家世、官位俱有优势,这也是众人为何不看好沈家的原因,认为沈家今次乡议必将折戟于此,甚至有数家欲借虞潭声势以打击沈家这个乡土对手。

然而沈家反击却激烈的惊世骇俗,简直闻所未闻。但偏偏其反击的理由在沈哲子口中道来,振振有词,理据强硬,而虞潭则完全落于下风,乃至于最终败退,甚至将主持乡议之权拱手相让给沈家!

强弱已是分明,胜负却又如此出乎意料!一时间,众人心内波荡不已,一方面有感于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虞潭久负人望,辞锋辩理居然不敌一个少年。

另一方面则是对沈哲子表现倍感惊艳,若少年是仰仗沈家江东豪的武力以逼退虞潭,他们尚能理解,但却完全从经义道理取得完胜,让他们深刻感受到这少年的不凡。

心中如此感想,众人对沈哲子的态度友好再上一台阶,纷纷上前寒暄夸赞几句。

沈哲子面带微笑应对着众人的寒暄,并未因逼退虞潭而生傲气。一方面是本性不受名利迷惑,另一方面则是心知这些人对自己或是高看一眼,但其实并不能影响他们对沈家的态度,该有的敌意并不会因此削减,一旦涉及到利益的争夺,同样不会手软。

比如被自己痛揍三名族人的那个乌程严家家主,一面笑吟吟与沈哲子交谈,另一面又感慨道:“哲子小郎经义纯熟,学理渊厚,难怪能得到纪国老青眼赞许,吴中琼苞,此之谓矣。可惜我等今日无幸,不能戮力共为,将小郎君抬举高位。”

这是在点明沈哲子年龄不足定品,同时将其与沈家其他参与定品的子弟分别开。言外之意,沈哲子如此出色,多赖纪瞻,并不能因此而证明沈家家学昌盛。

其他与沈家有所敌视的家族听到这话,也纷纷附和,一面吹捧沈哲子,一面将其与沈家其他子弟区别开。

古人在勾心斗角上的造诣,沈哲子已是颇多体会。且不说眼前这些笑里藏刀之人,就连刚刚退场那个虞潭,临走之际还是挖了一个坑,包括其认输退场本身都包含着深意。

沈哲子破题解义,田亩公器论将虞潭与本地家族的联盟成功离间,虞潭就算再留下来主持乡议,意义也已经不大,反而会因为自己在场,而造成吴兴各家同仇敌忾的心理,对其隐有抵触。

但虞潭一旦离场,阶级矛盾不复存在,内部斗争又成主题。那早先与他联合的几个家族,对沈家的恶意不言而喻,虞潭退场便是在对他们宣告自己不玩了,他们若还想打击沈家,就要自己上场凭自己的本领去做。

而且虞潭退场交待沈恪代为主持乡议,本身就是一个陷阱。以门第论,武康姚氏清望要胜于沈家,以资历论,乌程丘氏族长也是旧吴活到现在的老人,以官位论,吴兴虽无郡守,但乌程严氏那个族长严平官居郡长史,位高于沈恪。

这几人都有足够资格代为主持,虞潭统统不选,却选了并无一项占优的沈恪。其中韵意,不吝于提前为各家较量暖场预热。看似捧了沈家,其实是又将之摆在了众矢之的位置。

虞潭将中正的仲裁权抛出来,虽是被沈哲子逼到墙角迫于无奈,但何尝不是要挑动各家争抢?这几家各有乡土纠葛力量,关系到自家子弟前程乃至于整个家族名望,又岂会因为沈哲子言语而有退避!

果然,虞潭离开后不久,丘家那老家伙丘澄便倚老卖老先开口道:“虞使君身怀小恙,我等忝为地主,当为中正分忧,不让使君再劳神费心。老夫痴长,便如哲子小郎所言当仁不让,与诸位共论我桑梓后学。”

沈恪听到这话,顿时有些不乐意,这主持仲裁权明明是自家由虞潭手中抢来,岂容这老家伙分一杯羹,当即便开口道:“丘公春秋胜于虞公,我们这些后进,哪忍心再给你增加重担。”

旁边那个严平也点头附和道:“中正缺席,郡府理当分担。”

“不知诸位要如何品鉴各家子弟?”姚家人位卑年浅,争不过其他,便在旁边冷笑道,言下之意,你们这些粗鄙武夫,有什么资格本领品评人才的优劣?

众人感觉受到侮辱,纷纷怒视姚家开口那人,而后有人冷笑道:“可惜先前不闻姚君高论。”你连沈家少年都比不上,装什么文化人!

什么叫狗咬狗两嘴毛,看到眼前这一幕,沈哲子是深有体会。眼看着众人围绕这个乡议主持权来争抢,互相言语攻讦,半点情面也不留。

争论了将近半个时辰,这些人才总算勉强达成共识,够资格列席的各家皆出一人,组成一个小圈子评审团。

在人选将将敲定之际,沈恪转眼一望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沈哲子,笑道:“我家哲子天授才具,乃是纪国老弟子,吴兴俊彦翘楚,当有一席之地。”

众人听到这话,皆是一怔,心内本想要反驳,但实在拿不出什么理由。毕竟是这少年将虞潭逼退,不让其列席,总是说不过去。纵有些许不愿,也只能答应下来。

沈哲子加入后,这整个仲裁团八个人,沈家交好者便占了四个席位。沈家两人,长城钱氏一人,原乡吕氏一人。

钱氏虽受钱璯谋反牵连,但钱璯这一支钱凤等族人迁居余杭,长城本宗牵连不大,仍属旺族。至于原乡吕氏,则为旧吴酷吏吕壹后代,本为士族恶于各家,如今已成寒门。

而乌程徐氏,虽然颇有家业乡望,仍不够资格列于其中。

其他四个席位,武康姚氏、乌程丘氏、乌程严氏、临安吴氏各一人,这四家皆对沈家怀有不同程度的恶意。

武康姚氏不必提,在武康县简直被沈家压得抬不不起头来,只能固守舜帝血脉、文化传承以自傲。丘氏是乌程大地主,吴氏临安土豪。

其中比较引沈哲子注意的则是严氏,这一家是列席中比较另类的一个存在。虽然落籍吴兴,但其势力却在吴郡嘉兴,乃是三吴之地屈一指的大盐家。

盐业暴利,严氏之富不逊沈家,但家世却过于不堪,累世无显宦者,严平担任郡长史已是其家最高官位。家境虽然豪富,仍属寒门之末。

严氏与沈家,仇隙最大,可追溯到数代之前。沈家曾于临海开辟盐田,被严氏纠结部曲扮作贼人渡水破坏。后来严氏也于嘉兴铸钱,则被沈哲子老爹沈充于前年大杀一通,阖家泛舟海上方得幸免。

如此世仇,可想而知严氏对沈家之恶意之深,所以严氏对于打击沈家也尤其热心。沈家缺粮之患,除朱贡捅刀外,另一个大黑手便是严氏。其家累世制盐,屯粮虽不多,却自仗豪富哄抬粮价,以陷沈家。否则单凭一个朱贡,绝无可能对沈家造成如此严密封锁。

正因如此,沈哲子刚才也尤其关照严氏子弟,足足擒下对方三名族人,其中那个被逼得众目睽睽之下痛哭流涕者,便在其中。

眼见沈家一家之力,便占据过半席位,严平暗道不妙。他放眼望向其他对沈家有恶意者,最终视线锁定朱贡,便笑道:“朱明府吴中高门,可列一席。”

听到这话,朱贡便笑逐颜开。他虽然是个务实之人,但若能列席这种郡中盛事,对其而言也是一桩莫大荣誉。毕竟他这个吴郡朱身份略水,说是那么回事,实际如何,大家各自心知,因此第一批席位压根就没有考虑到他。

“呵呵。”

沈哲子听到这话,乜斜朱贡一眼,旋即便翻翻眼皮望天。虽只区区两字,在这古代同样韵意深远,其中流露出来对朱贡的蔑视,实在意味深长,足堪回味。

眼见此幕,朱贡老脸顿时涨成猪肝色,心中之羞愤如翻江倒海,对沈哲子的恨意又创新高。

而先前提议那个严平见沈哲子如此表态,面色也是微微一滞。

他领略过沈哲子辞锋之雄健,见其流露出对朱贡不加掩饰的轻蔑,虽有不满,但也不敢再固执己见,免得自己再被这辞锋如刀的小子奚落一番。毕竟他推朱贡出来,理由实在有些牵强。

如此,人选算是确定下来。

一行人再登项王台上竹楼,至于各家子弟,则在项王台下准备自己的才艺展示。乡议定品,背后虽然是各家力量角逐,但如果其人真有让人无法忽视的才学,品级稍稍跃升些许,也是应有之意。

0075 生当做人杰

沈哲子坐在项王台竹楼中,居高临下看着各家子弟卖力施展才艺,或是三五成群吟咏诗赋,或是高谈阔论引经据典,也有吹拉弹唱狎妓悠游,乃至临案挥毫泼洒墨韵。

人才的选拔在每个时代都是难题,哪怕在后世网络时代也不能说人尽其才,所谓的流量、资本并不能覆盖每一个身负才情者,因之扭曲本心、行为畸变者大有人在。

时下九品官人法最为人诟病便是阶级的垄断,高门生来居显,寒庶绝难出头。身处时下沈哲子更有感触,譬如他自己要做什么事情,最信得过的是自家人,要寻找强援也只能从高门名士中拣选,比如他的老师纪瞻,比如庾氏兄弟。

高门多养糟粕,寒庶亦有兰芝。但问题是,如何将这些兰芝拣选出来?士族垄断文化,寒庶目不识丁。

“等到此间事了,看来应该要攀攀科技树,搞搞印刷术了。”

沈哲子虽作此想,但知此事问题同样不少。时下印章篆刻碑文已经颇为盛行,但没进一步展出印刷术,其实原因多种,并不能仅仅归咎古人脑子笨,又或单纯的技术限制。

沈哲子要以印刷术去推广文化,先要解决的是成本问题,纸、墨、雕版之类造价都要压缩到极低。因为刻本主要面对的还是寒门贫家,高门富户各有藏书,而且推崇手抄,由上流社会对书法的钟爱追捧就可见一斑。那些刻本在他们看来,就是粗鄙之物,岂会购买。

还有就是要印什么书,时下各家俱有传承,百家千言。印刷推广,要选哪一家的学说?能不能切合时下人的接受程度?

就连《三字经》这种启蒙读物,都是儒家内部思想整合成熟后产生的,其中许多观点,并不能获得时人认可。沈哲子如果将之节录刊印出来,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取用攻讦,分分钟会陷入意识形态斗争的浪潮中,那要比真刀实枪的拼杀还要凶险。

修书编史,整合思想,对目下的沈哲子而言益处不大,麻烦反而会有很多。对此,他心里也隐隐有了一个迂回之策,印刷是要搞的,但不要搞大新闻,而是直接针对特殊客户群,印刷人物传记。

高门清望,那是长久培养出来的,需要时间积累。时下寒门或得经济之实,苦于名望不著,因而没有什么政治地位。想要化解这个困境?简单!帮你家祖宗写传记,编一些贤人轶事吹捧一下,向劳苦大众分,一条龙服务,你下不下单?

这样做的好处,一来避免了意识形态的斗争,二来解决经费盈利问题,三来提高识字率。虽然曲折,但更稳妥。先营造一个氛围,等到他以后成长起来,真正需要战斗的时候,阻力会小上许多。

脑海里有了这个想法,沈哲子再看竹楼里众人,目光就温情善意许多,这些都是他未来印刷作坊的潜在客户群,有资产,无名望。

这时候,竹楼里已经送上一批吴兴子弟书画诗赋作品,供刚才选出的那几人赏鉴打分,这也是才学的一个部分。

眼看着那些人煞有介事品评书法、才气之类,沈哲子对此兴趣并不大。

沈家长辈们派他来,就是为乡议定品站场子,如今他的任务已经额完成,八个席位沈家足足掌握四个。而对方那四家又非铁板一块,沈家及其盟友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不需要沈哲子再操心。

所以,当轮到沈哲子点评时,族叔沈恪说了什么,他便随口附和,并不再标新立异表什么看法。而他大半心神,还是在思考权衡,要如何整治那个正坐在下方满脸阴郁之气的朱贡。

沈哲子从不标榜高尚宽容,本质上就是一个记仇、务实的阴谋论者,对付虞潭那种经学名士,他可以煌煌大言、侃侃而谈。而对于这个小人朱贡,他也能放下身段,从阴谋诡计着手。

过程不重要,结果很重要。对付什么样的人,就要用相匹配的手段。

所以沈哲子在竹楼中坐了一会儿之后,便先告罪一声下了项王台。

沈哲子步下项王台,引起一阵不小骚动。他是吴兴年轻一代唯一得列竹楼上的人,对于楼上品鉴自然深知内情。能不能入品,定品几何,关乎到这些人的政治前途,因此便尤为关注沈哲子的举动。

其他人尚盘算着要不要寒暄几句顺便探探内情,沈牧早已越众而出,一把将沈哲子拉到僻静处,神情惴惴连连施礼:“青雀,你可一定要帮帮二兄。就算你真讨要阿妙,稍后我就送你房中去!”

听到沈牧这无底线的讨好,沈哲子白眼对之,他倒真想帮帮沈牧,可惜这家伙委实不争气,刚才送上一幅书法作品,那字迹一个个服了散一样,癫狂得很。哪怕族叔脸皮甚厚,强让其入品,也只敢排在第六品,不好意思再提升。实在丢不起那人。

眼见沈哲子这模样,沈牧大概已猜到自己希望渺茫,丧气之余,紧紧拉住沈哲子胳膊不放手,连连央求。他早已经投身军旅,不必靠乡品进官,但家中长辈强压逼迫,这一次若不能进步,可想往后处境不会美妙。

沈哲子实在被其纠缠不过,加之想吸引人注意力,以便于自己行事,略加沉吟,便示意沈牧附耳过来,低语一番。

“这、这真的可行?”沈牧听完沈哲子的话,眸中异彩闪烁,神情已是亢奋起来。

沈哲子笑道:“二兄扬名吴中,便在今日。此时不往,更待何时!”

“青雀,此恩我铭记于心!日后不管你钟意哪家女郎,二兄都要全力助你遂愿!就算是抢,也要把人给你抢来!”

沈牧神色激昂,拍着胸脯对沈哲子保证道。

“那真多谢二兄了,去去!”

沈哲子摆摆手,连连催促沈牧快滚。

沈牧哈哈一笑,旋即便昂阔步行至项王台下,突然引吭长啸一声。

这一声啸音,中气十足,浑厚嘹亮。不旋踵便将众人视线尽数吸引过去,就连项王台上竹楼内那些郡内名流都被惊动,纷纷探出头居高望下。

“今日来此项王台,感古怀今,遥想当年项王于此点兵,我江东儿郎英气勃,吊民伐罪,壮烈无双!西楚霸王,仲裁天下,伟业之始,便于此地!此情此景,愿歌以咏志!”

沈牧不愧久于军旅历练,气息悠长,声音洪亮,很快就成众人瞩目焦点。

竹楼上众人听沈牧夸耀项羽,便想起此前虞潭在楼中臧否其事,感觉便有些古怪。那朱贡长久抑郁于怀,此时总算抓住一个良机,当即便冷笑道:“沈家这位贤才,倒是颇为推崇项王。然兴之勃也,其败骤然,勇而无谋者也!”

听到这话,沈恪脸色便阴郁下来,有些不满沈牧强出风头。项王勇则勇矣,谋略却逊,以之咏志,不更坐实沈家豪武之风,家学稀疏的名声?

郡中正严平也怪笑一声:“沈家有此气壮晚辈,可谓家风盎然。”

沈牧并不知自己已成旁人攻讦自家的把柄,只是深吸一口气,而后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出声:“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区区五言四句,呼吸之间便吟咏完毕,而后却是满场寂然。

察觉周围气氛有些古怪,不似自己最初设想画面,沈牧便有些慌乱。他只觉这四句五言听来热血沸腾,令他都心旌摇曳,至于好或不好,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此时放眼四顾冷场,心内难免惴惴,再去寻找沈哲子,已经不见其踪迹。

“吾家儿郎,气壮如虎!五言述志,大妙!”

过一会儿,竹楼上沈恪突然拍掌大声喝彩起来。紧接着,各方便纷纷传来赞叹叫好声,更有人已经忍不住高声吟咏复述起来。

这四句五言诗,用词浅显直白,并无靡丽缠绵用词引典,但句句直扣人心。但凡心有一二志气者,皆忍不住要击节赞叹。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男儿有志当高歌,功业未竟死不休!非此壮烈,无足慰平生!

然而更让人情难自已的则是后两句,项王勇盖当时,执牛耳以盟,称量天下,功成彪炳,败亦壮节!生不成伟业,死不归江东!这才是江东英豪该有的风采!

以古论今,与项王相比,南渡百宗,仓皇五马,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执掌天下却不能御胡,神州6沉皆北伧之罪,有何面目再立于天地之间!

区区四句,可以说将江东吴人的自豪感激爆棚!可以想见,有此咏志五言,但有吴人之处,皆要称颂沈牧之名!

竹楼中,已经有人忍不住念诵此诗,其中蕴含的壮烈志气,同样述尽他们心中饱受侨姓非难蔑视之忧苦。

眼见众人这幅神情,沈恪得意大笑,尚不忘反击道:“我家儿郎歌以咏志,长史可有赐教?明府可有赐教?”

被点名这两人顿时羞赧,他们纵使心中有非议,岂敢不顾吴人情感诉求,宣之于口。

沈恪见状更是大乐,今次家中子弟各有惊艳表现,实在令他惊喜不已,当即便大笑道:“今日乡议定品,举贤不必讳亲。此子为翘楚,诸位可有异议?”

本为沈家盟友者二人当即便表示道:“理应如此!”

0076 乡品难入

看到沈牧在众人交口称赞中一脸享受表情,沈哲子会心一笑。

李清照这《夏日绝句》,读来比许多男诗人诗作还要豪迈得多,用词浅显直白,直抒胸臆,更不同于时下所崇尚那种靡丽空洞文风,闻之令人有振聋聩之感。由沈牧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吟诵出来,更能引吴人共鸣。

名气这种东西,过犹不及。沈哲子并不刻意追求以文抄在这东晋时局中闯出一片天地,因而对于沈牧分享自己的光芒,也并不在意。

而且这诗借古讽今,极能挑动南北对立情绪,由沈哲子念出来,也并不合适。他是当仁不让的把自己定位为需要统筹全局的人物,所以对侨人纵有什么不满之类情绪,也绝不会宣之于口。

至于沈牧则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或许侨人会因此诗对其有所不满,但沈牧本身也不需要仰仗那些清谈之辈提携混日子,反而能因此在吴人当中攫取极大声望,这是一笔划算买卖。

当众人吸引力都被沈牧吸引过去时,沈哲子也锁定了自己的目标,站在石阶下一个神色忡忡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名叫丘和,乌程丘氏子弟,似乎还是丘家那个惯于倚老卖老的族长丘澄的近系从子。

此时丘和亦沉浸在沈牧那咏志诗带来的震撼中,有感于怀之余,对于自己的乡品定级又颇为忧虑。一直等到沈哲子行至其面前才有所察觉,忙不迭拱手道:“哲子小郎君可有赐教?”

沈哲子年纪虽小于丘和许多,但名气却大得很,因此在这丘和面前也不必放低姿态,笑着摆摆手:“丘世兄何须多礼,你我两家共处一郡,分属世交。”

丘和没想到沈哲子来接近自己,因此有些不知所措,他眼见这小郎君只凭口舌之威便将中正官逼走,自是不敢小觑对方。不过他心中还是不乏幻想,莫非自己刚才呈交上竹楼的作品引起这个吴中琼苞之称的天才少年关注?

眼见丘和复杂纠结神情,沈哲子倒找到一些身为名士的良好感觉,笑笑说道:“丘世兄所作《冬寒图》,刚才我在楼内,也有幸观摩,确已有几分真意可堪咂摸。”

听到这话,丘和面色便是一喜。他家虽然也是吴兴土豪,但比之沈家还是不够强势,论时下势位更难相提并论。子弟出仕并无更好门路,因此更看重乡议定品的官人法。

三年前他已经参加过一次会稽孔愉主持的雅集,却因才学不彰而没能入品。托了沈家的福,之后两年吴兴中正空缺,所以丘和虽然早已行过冠礼,但却仍然不入乡品,困顿在家,心理压力极大。

此时听到沈哲子夸赞他画作,丘和自然喜出望外,因为眼前这少年虽然年龄远逊自己,但却已有一言决定自己仕途命运的能量。于是,丘和连连对沈哲子施礼道:“多谢小郎君谬赞,多谢……”

沈哲子囿于年纪,向来要在人前伏低做小,此时被丘和如此尊敬推崇,倒是难得体验。他哈哈一笑:“世兄不必如此,所谓才学,如囊中之锥,纵然一时被蒙蔽,总能脱颖而出。只不过……”

“莫非我入品尚有疑难?”

丘和眼见沈哲子面露难色,忍不住疾声道。他家伯父虽然也在竹楼中,但哪能掌握沈家这种占据半席的大势。况且自家今次参与的子弟独非他一人,伯父纵然要关照,也只能集中寥寥几人,未必就能轮得到他。

沈哲子倒是挺享受这种掌握别人情绪的感觉,信口说道:“以丘世兄才学,入品是足够了。但今次各家弟子不乏出众者,如我家二兄便非昔日吴下阿蒙。品序名额有限,丘世兄究竟能否入品,我也不敢保证。”

听到这话,丘和已是心凉大半。本来他也不会轻信沈哲子满口胡诌,但有沈牧惊艳在前,他心内实在已经生出浓浓自疑,眼下再听到沈哲子模棱两可的话,自然无法淡定。

因为中正官出缺,他已经耽误了两年时间。再看眼下这位中正官虞使君,只怕也难久任,如果再出缺几年,他今年不能定品入仕的话,几乎一生的前途都要被耽误了!难道真要垂垂老矣时,还在郡县担任一个卑流刀笔小吏?

一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灰暗命运,丘和额头上已经冒出汗来,那绝不是他想要的人生!他下意识想要冲上竹楼去求伯父为自己再做争取,可是心内却迟疑难决,不知自己如此唐突冲上去会否反让伯父不悦。

及至看到满脸矜持笑容的沈哲子,丘和眸子顿时一亮,弯下腰紧紧抓住沈哲子手腕:“小郎君可有教我?若能保我今次入品,我必会竭力报此大恩!”

沈哲子仍是淡笑,并不急于表态。眼见他这副模样,丘和牙关一咬,横下心来说道:“尊府今冬粮困,我亦有所耳闻。我愿集粮千斛售与郎君,便依往年粮价,求小郎君保我入品!”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略感意外。千斛粮已经可算是颇具资产寒门之家一年亩产节余,这丘和居然眼都不眨就开出如此价码,可见丘家也不愧是家底殷实的土豪。而且今年粮价比往年高了数倍不止,尤其有人扫荡、有人惜售、有人炒高的时下,更创新高。依往年之价,简直跟白送一样!

“千五斛!这已是我竭尽全力能筹措到的米粮了!”

丘和见沈哲子迟迟不应,便豁出去再加筹码。凭他自己要筹措这么多粮食,已是极限。最主要的是,自家也参与封锁沈家购粮。做出这个决定,除了财货损失之外,心里承受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丘世兄何必言此,你之才情已是足堪入品。以利相诱,是要陷我于不义?我若取你颗粒之粮,尚有面目立足吴中?”沈哲子作大义凛然状,实在加码太低,若再翻十倍,他绝对会答应下来。

丘和听到这话,几乎都要急哭了,拉住作势欲走的沈哲子,苦苦哀求道:“小郎君高义之人,我是小人之心!小郎君勿怪……求你助我一次!小郎君不是也说,我之才学已经足堪入品?”

见火候已经差不多,沈哲子也担心再与之纠缠会落人眼中,便转身回来说道:“能推举贤才,我也乐意之极。我眼下确有一事梗于怀中,不知世兄可愿代劳?”

丘和闻言,忙不迭点头,不管何事,先答应下来再说。

“那朱贡名为我家姻亲,却数番为难于我,令我心意难畅,实在可厌!”沈哲子作忿忿状说道,而后由怀中摸出一个玉瓶托在手心:“此瓶寒食散,世兄若能诳之服下,献丑人前。你定品之事,绝无疑难!”

听到沈哲子这个要求,丘和先舒一口气。若仅仅只是让朱贡服散,对他而言并不困难。近来朱贡常到他家盘桓为客,彼此也算点头之交。他本身便也服散,邀朱贡共服,并不突兀。

“小郎君放心,若仅只此事,我定能完成。只要稍加剂量,暂缓散,朱明府定能癫狂人前,丑态毕露。此事入我耳中,由我所为,绝不泄于三人之耳!”

听到这家伙如此上道,沈哲子便笑吟吟将盛放寒食散的玉瓶递了过去。

丘和接过玉瓶,便小心验看。他也留个心眼,担心沈哲子散中加料。待那莹白如雪的粉末落入手心,丘和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竟是雪霜之品!”

沈哲子对寒食散品质并无了解,这一瓶还是钱凤那里讨来的珍藏。那家伙常年跟在权倾朝野的王敦身后厮混,珍藏自然不少,哪怕已经决定戒散,将之送给沈哲子时仍满脸肉疼,可见此散之珍贵。但沈哲子又不好这一口,随手拿来坑害朱贡,反正自己留着也无用。

然而丘和心中却是无比震惊,寒食散用料繁多,色泽越纯,便越珍贵,单纯黄紫之色已是珍品。如这纯白雪霜,简直可称得上是散中尊者,有价无市。但凡服散者,以品尝此等品质为人生大幸。

若非沈哲子言明厌恶朱贡,丘和看到这雪霜散,简直要怀疑沈哲子这是重礼求人。与此同时,对于沈家财力,他又有一个更为震撼的认识,仅仅只是恶作剧搞下别人,便随手丢出如此珍贵的雪霜散,简直阔到没朋友!

眼见丘和小心验看后,又将手心里那一点粉末小心翼翼倾倒回去,显然对这散珍视到了极点。不过沈哲子也不在意,再珍贵也只是害人东西,浪费了也不值得可惜。

“容我准备片刻,小郎君请拭目以待!”

手里紧握这玉瓶,丘和神色颇为激动,一者为自己有了入品的希望,一者则为见识到传说中的雪霜散,整个人都一扫颓势。

眼看着丘和离去背影,沈哲子眼中隐有精光。若仅仅只是诳朱贡服散出丑,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交给外人去做反而不甚可控。将丘家牵连其中来,则是他权衡良久才做出的决定,获取一个更大的操作空间。

0077 夺命之乐

朱贡坐在竹楼内,眼看着沈恪坐在那里谈笑风生,臧否人才,心情便更加恶劣,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画面!

原本朱贡对于沈家虽有贪图其产业、想要趁火打劫的恶念,但还不至于将之恨到骨子里。但那日他服散酒醉狂,竟出宠妾灭妻恶语,更倒霉是正被沈家那小子撞个正着。

如此双方便是正式撕破脸,朱贡深知,一旦沈家挺过来这一关,自己绝无好下场。而沈家处境越窘迫,他则越安全。

所以,当他回家筹措财货送去武康时,一俟得知虞潭气势汹汹来到吴兴,便将收粮之事尽数托付徐匡,自己则赶来乌程,要在第一时间看到沈家遭难情形。他自己心内尚未意识到,如今他已是惊弓之鸟,只有看到沈家遭难,才能获得安全感。

然而事实与想象中大不相同,虞潭徒负虚名,气势汹汹而来,竟不敌沈家区区一个少年,这让朱贡更感如坐针毡。眼下最让他担心的,还是沈家掌握乡议主导,其他各家或会迫于此而向沈家低头。

“可恨那沈家小子,如此羞辱与我!”

一想到严平举荐自己而被沈哲子横加阻拦,朱贡就恨不能将那小子挫骨扬灰。眼下让他聊以**的是,沈家虽然掌握过半话权,但其他四家也未乱阵脚,并不给沈家专擅逞威、胁迫别家的机会。

但眼看到沈家子弟一个个顺利定品,朱贡亦是如坐针毡,同时也不乏庆幸。幸亏他见机得早,先一步将散户之粮尽数收购来,否则沈家挟今次乡议之威,或就会令那些小户态度摇摆,将粮售于沈家,济其粮困。

如今就算沈家乡议顺利,也难凭空变出粮来。一个个族人列于高品又如何?难道就不需要吃喝消耗?早晚要你家家无宁日!

心内正泛着一些凶恶念头,忽有一仆役悄悄登上竹楼道下方有丘氏子弟邀请,朱贡微感错愕,不明白对方为何相邀。他下意识望向丘家那族长丘澄,老家伙正在为自家一个子弟入品之事据理力争。

朱贡想了想,还是起身离席,一方面在这竹楼内眼看别人大议论,自己却只能作壁上观,实在憋气得很。另一方面,丘家乃是封锁沈家粮道的重要一环,哪怕仅仅只是族中一子弟,他也不敢轻视。

已经回到竹楼的沈哲子看到朱贡起身下楼,眸子便是一闪,微微一笑。

丘和在项王台下等候不久,便看到朱贡缓缓走下来,连忙快步迎上去。

朱贡看到丘和虽有印象,但并不深刻,似乎并非丘家嫡系,当即便有些不悦。他虽然也是朱家支脉,但庶子与庶子也分三六九等,他这个朱家庶子登丘氏寒家之门,就连丘澄那老家伙都要以礼相待,怎会有闲心应付丘家一个庶子。

不过既然人都下来了,朱贡也不好甩手离开,对着丘和微微点点头,神色略显寡淡:“丘家郎君邀我一见,可有事相询?”

眼见朱贡态度冷淡,丘和虽有不忿,却不敢流露出来,连忙说道:“明府郡内名流,位居楼中。后进冒昧,想请问明府可知我定品详情?”

他终究还是留个心眼,想在朱贡这里探听更多关于自己入品的内情。然而这话却恰好戳中朱贡短处,当即便沉下脸来:“你家长辈便在楼中,为何问我!若有真才学,入品无忧,若是无才之人,问又何益!”

眼见朱贡动怒,丘和已是惶恐,连连告罪:“以此不堪俗事打扰明府,实在失礼。素知明府意趣雅致,颇乐服散神游之趣,略备珍藏,冒昧请明府移步雅品,以偿前过。”

朱贡本不欲再搭理这个鲁莽轻率的年轻人,听到这里,心内便是一动。下了竹楼他也并无别的去处,若这年轻人真有佳品,不妨去看一眼。

眼见朱贡意动,丘和连忙前行引路,将朱贡带入一个早已被清理出来的小亭中。彼此落座后,他便摆出一应服散的器具。原本心中对此尚有几分迟疑,可是朱贡那恶劣态度让他暗忿于怀,打定主意帮沈家小郎君教训一下这个目无余子的可恶之人。

眼见丘和将粉末倾倒出来,朱贡眸子一亮,忍不住啧啧称奇:“竟是洒金之品!”

青瓷盘中粉末淡黄,隐有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闪烁,如撒金沙,因而得名,也是散中品质极高者,本为丘和珍藏。之所以不用沈哲子提供的雪霜散,一方面是丘和舍不得,他无沈哲子那般豪迈,想要珍藏下来。另一方面还是担心散中或有蹊跷,不如自己的散安全。

反正只是让朱贡服散出丑而已,何须一定要用那传说中的雪霜散。

不过这次一等的洒金散对朱贡诱惑也是极大,嗜散者遇到品质上佳的寒食散,一如明君之遇贤臣,猛将之遇宝刀,烈女之遇缠郎,总能天雷勾动地火,彼此火花飞溅。

况且自从上次险些因散丧命,继而又全心扑在购粮以围沈家,朱贡已经久不尝此味,此时见到,便已有些按捺不住。眼见丘和已经倒出清液准备调和,朱贡连忙说道:“半剂即可,不可贪多。”

他尚没有完全糊涂掉,知道自己眼下这身体禁不住过多散力践踏,因而留量。

丘和虽然满口应承,但已经打定主意要教训朱贡,手腕轻轻一颤,便倒入一剂有余的量。衣袖遮挡朱贡视线,指甲轻轻一弹,又有一蓬粉末被扫入清液中。

清液调和之后,化为鲜明金黄之色,令人观之便有食指大动之感。等到丘和将散奉至眼前,朱贡轻轻端起,先是举高于阳光下观摩其色泽,而后以手轻扇嗅其馨香,便知乃是散中上品,而后一啜二饮三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快便有一股澎湃热力自腹内蒸腾开来。

“真是疏忽!竟忘记备下暖炉温酒!”

眼见朱贡将散服下,丘和才两手一拍,大叫不妙。

朱贡已感觉到散力澎湃有些禁受不住,闻言便是一惊,忙不迭挥手:“去!”

“明府稍候片刻,我即刻回来!我家重酎秫酒甲于乌程,杯中意趣,不逊散乐!”

口中自夸一句,丘和便急匆匆离开凉亭,作态去取酒,其实就是为了拖延朱贡散。

随着散力扩散,朱贡身体益燥热起来,勾开衣带袒露胸膛临于寒风中,仍不觉冷。他已经不能安坐,面红耳赤,站起身来在凉亭中来回踱步。燥热感越来越强烈,那丘和迟迟不归,朱贡神智已经渐渐模糊起来,脑海中诸多癫狂画面纷至沓来,继而表情变得夸张,狞笑连连。

此时吴兴郡内各家子弟散落庄园内各处,很快凉亭附近就有人现朱贡异状。看其大袖飘飘,满面红光,疾步绕行亭中,便知其是沉迷散乐之中,便也不以为意。

突然,朱贡大吼一声,整个人仰倒于地,旋即便滚落进绕亭而过的水渠中。

“有人落水!”

眼见此幕,顿时有人惊呼出声,越来越多人往此处奔来。

沈哲子在竹楼内居高临下,始终在关注那一处,眼见骚乱起,心知计成,连忙起身惊呼道:“那里生何事?”

“朱明府散疾行,失足落水!”下方很快有人高呼回应道。

听到这话,竹楼内众人有的脸挂戏谑笑意,有的则略带不满。时下虽然南北士人服散成风,但也不是人人皆好此道。尤其今日乡议定品如此庄重场合,这朱贡也真是欠缺稳重!

“诸位不妨移步,一起去看一眼吧。”

沈恪尚记得朱贡对自家屡刁难,岂肯错过观看朱贡出丑画面,当即便起身提议道。不待旁人回应,他已经先举步往楼下走去。沈哲子连忙随行下去,他这始作俑者,岂有不到场的道理。

其他人见状,大部分都起身,跟下去看场热闹。

众人到达凉亭时,朱贡已经被救上来,整个人油炸大虾一般,红艳艳仰躺在临时搭建铺以丝被的矮榻上。双目激凸却却无神采,浑身湿答答还在冒着白气,好像泼了水的火炭。

看到这画面,众人皆是心惊,没想到情况竟然如此恶劣,眼见朱贡似是凶多吉少。当即便有人高呼:“快取散之物!”

又有深喑此道者附身过去仔细查看,而后便高呼道:“是洒金散,要取秫酒勾以蔗酒,去,迟恐不救!”

沈哲子听到这话,放眼望去,很快才在人群后现脸色惨白的丘和,大概这家伙也没想到事情玩大了。不过自己交给丘和的明明是雪霜散,而朱贡却服了洒金散,看来应是丘和私下调换了。沈哲子倒没有什么不满,这丘和一时不能自持,自作聪明,反而让自己更泥足深陷。

丘和不知,沈哲子却是知道,朱贡前次险些因服散毙命,留下很大后遗症。他仔细询问过钱凤,有此隐患若再服散,散力更加不好疏导散,极有可能暗疽作,爆血而亡!

之所以将丘家人牵涉进来,沈哲子就是做两手准备。他又不会碰散,对于自家醴泉真浆的散效力并无切身体会。若能救回朱贡,自然一切按照自己步调来。若救不回,那就转入另一个节奏。他本非良善者,粮困之危关乎自家数万条人命,一旦有动作,岂会手软!

随着沈哲子暗中示意,几名龙溪卒已经趁乱将丘和隐隐围起,一旦事态恶劣,即刻就要将之控制起来。

0078 醴泉真浆

且不说场中乱糟糟一团人语喧哗,丘和情绪之混乱比之眼前混乱场景尤甚数倍。他脸上已全无血色,心内不敢深想,若这朱贡真的不治而亡……

惶惶之际,丘和不免求助望向沈哲子,见这少年面色沉静,递过来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丘和混乱的情绪才稍有平复,只是心情却仍纠结,若这朱贡死了,自己或要背负毒杀之名,若活过来,会不会又追究自己诱其服散的责任?自家又肯否为了保全自己而跟朱贡翻脸?

诸多念头涌上来,丘和更是忐忑,眼下若要自保,便是咬紧牙关,绝不开口。他觉得沈哲子应该会保全自己,毕竟那少年才是主使者,自己不过施行而已。虽然他调换了沈哲子的雪霜散……糟糕!这会不会成为自己罪名?

丘和患得患失,尚不知自己周遭已经布满沈家劲卒,绝不给他口一言的机会!

相对于丘和的患得患失,沈哲子倒是淡定,耐心站在亭内观看朱贡被人灌酒散。

此时朱贡神智已经完全泯灭,只余吞咽本能,被人竖起死命灌酒,四肢也不断被伸缩拍打。先前诊治那名郡内名流双眉紧锁,连连叹息:“暗疽未消,岂能轻服,朱明府这是自蹈死地啊!”

“难道已经救不回了?”

问的是此庄主人张氏子弟,之所以会如此紧张,倒非朱张两家友谊,而是朱贡若死在自家庄园,实在太晦气。时下吴人多有鬼神之说,岂能容忍自家庄园里生这种恶事。

那人又叹一声:“暗疽郁结,阻拦散力,性命如何实在难卜。”

听到这话,张家主人更是焦虑,转望向场中众人,大声道:“朱明府性命悬于一,诸位可有散良策?若能挽救朱明府之命,我家感激不尽!”

众人听到这话,皆是默然。所谓散,无非那几道程序,就算各自尚有一些心得,此时也不敢出头,担心若救不回朱贡,自己反受牵连。

“我家倒是有醴泉真浆,堪称散……”

“哲子住口!”

沈哲子言到一半,便被沈恪疾声打断,不愿惹麻烦上身。况且这朱贡本与沈家不睦,犯不着为其担风险。

张家主人听到这话,眸子却是一亮,连忙排开众人冲过来,先对沈恪深施一礼说道:“别驾所虑,众皆心知。眼下朱明府已无必救之理,若能救回,那是天幸。若然无功,亦其本命。我愿与诸位一同作证,无论朱明府死活,绝不归咎尊府!”

众人闻言后也都纷纷附和,张家主人所言确实属实,朱贡若能救回来,反倒是一件怪事。但心里也存一丝侥幸,毕竟沈家那小郎君先前表现过于惊艳,让人印象深刻。

听到张家主人如此情切表示,沈恪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拒绝,只能默然,他也不知自家有什么醴泉真浆。

“小郎君所言之物,可曾携带身侧?”张家主人又转到沈哲子面前,抓住其手腕说道:“请小郎君安心,日后若有人因此归咎你身,我家若是坐视不理,天厌之!”

这个表态已经很严重了,张氏高门,吴中清望所系,既然如此说,那谁也不能再就此事而非议沈家。

沈哲子倒没想到还会有这意外收获,并不很了解时下人对于鬼神的敬畏之情,若自家有个服散爆血而亡的厉鬼游荡,想想都瘆得慌。

话讲到这一步,沈哲子便不再故作姿态,挥挥手吩咐一声,早已温好备下的醴泉真浆便被端入亭中。所过之处,酒香飘逸、松馨隽永,令人闻之精神便是一振。乌程本有酿酒传统,场中不乏人嗜好杯中之物,单单这一丝散逸的酒香,便让他们感觉到这所谓醴泉真浆的不凡!

负责诊治朱贡的那名流接过酒杯,眸子登时一亮,已经忍不住端至嘴边轻啜一口,脸色登时大变,几乎端不稳酒杯令酒液四溅。一时间酒香便更加弥漫开来,益令人心驰神往。

此时朱贡腹内已是鼓胀,那人先吩咐将其翻转过来控出一部分酒液,而后才将满满一杯真浆灌入朱贡体内,接着便吩咐仆下继续依仗早先拍打朱贡周身上下。

又过将近半个时辰,原本昏厥不醒的朱贡蓦地长吟一声,这让闻者精神都为之一振。听此吟声已有中气,显然已经渡过危险期。至于靠近前方的人,更是看到朱贡体表涔涔汗涌恍如地泉,汗水中还夹杂着星星点点微小黑褐血粒,这分明是散力喷涌将原本淤血都给冲刷出来。那汗液都带着一股松醪美酒气息,实在闻所未闻!

“散力总算驱开,可以把人平放。”

诊治朱贡那人长吁一口气,旋即视线便转向那盛放剩余醴泉真浆的小瓮,眸中已是异彩连连,上前将瓮捧在怀内,赞叹道:“这醴泉真浆,真有神异之力!频死之人都能解救,莫非天授奇珍?”

场中众人,亲眼所见峰回路转,心情之跌宕可谓猛烈。那朱贡虽然躺在塌上还未醒转,但原本殷红可怕的脸色已经转为浅浅酡红,呼吸渐趋平稳,尤其胯下扯旗,形难称之伟然,其意存焉,可见已是精血旺盛,转危为安。

许多年衰老迈、血气枯竭者看到这一幕,原本不好此道者,都隐隐有要试一试的冲动,再逞鞭挞之威。

场中最高兴还是那张家主人,连连对沈哲子道谢。张家虽是清望门第,却未必比得上在场寒门豪富,这弁山山庄已是颇为重要产业,眼下名声得以保全,自然对沈家感激备至。

至于亭外患得患失的丘和,虽然松一口气,但又转为纠结起来,担心事后会遭到朱贡难。

至于其他人,则更好奇那醴泉真浆。这种佳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居然能将服散濒死之人挽救回来!只要略加细想,便能明白其中蕴含的价值之大!沈家居然有如此神异珍藏,若非今日适逢其会,不知还要瞒世多久!

一些有心者,当即便凑向沈恪身边,旁敲侧击想要询问究竟。然而沈恪尚是一头雾水,又哪能说出一个究竟来。于是众人目标便又转向沈哲子,沈哲子嘴巴更严,一点干货都不透露,只说道:“还是先等朱明府醒来,再说其他。”

众人好奇更炽,如百爪挠心,于是再看那仍昏睡的朱贡,便分外生厌。有人故意出极大声响,想要将之吵醒。

良久之后,朱贡才伸个懒腰,悠悠醒来,头脑仍是昏沉混沌。而后便现自己被众人围观中,悚然一惊后,脑海中有些断片的记忆画面涌上来,继而又看到站在人群中位置有些显眼的沈哲子,当即便指着沈哲子大吼道:“竖子害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一乐,却并不做回应。

“岂有此理!朱明府,怎可血口喷人!”

率先言的是此家张氏主人,他对朱贡的厌恶已经达到极点,眼见这家伙醒来第一件事就攀咬污蔑救命恩人,对其为人更加不耻。

接着其余众人也都纷纷言谴责:“朱明府岂可如此无理取闹,你自己不知检点强要服散,以致性命垂危,若非沈家小郎君仗义相助,眼下已是命绝……”

被一干人围攻指责,朱贡头脑本就混沌,这会儿更加理不出一个头绪。心中却唯有一点认知,沈家这小子怎会如此好心救治自己?他巴不得自己死于非命才对!

沈哲子倒是宠辱不惊,不因朱贡的无礼举动而生恼,况且对方本就没有冤枉他。他挥挥手示意群情激涌的众人稍安勿躁,说道:“朱明府眼下怕是仍魂不附体,诸位不妨给他一点时间独处,稍后或能有所明悟。”

那张家主人也开口道:“朱明府时下之态,实不宜人前观瞻。今日郡内盛事重要,还是先让人将朱明府送走,由其静养去罢。只是诸位皆有眼证,此事与哲子郎君无关。日后若有流言非议加于小郎君之身,我等皆要仗义执言!”

众人皆开口附和,沈哲子笑吟吟环而施礼道谢。

朱贡眼见这一幕,心中直觉不妙,只是思绪混沌实难理出一个头绪,但也总算是现自己狼狈姿态,一时间羞愧得不知如何自处,以手掩面,再不声。

眼见朱贡已经无恙,众人才纷纷散开,这只是小小插曲,毕竟今日最重要还是乡议定品。只是在离开时,每一个沈家族人身边皆有数人围绕攀谈,迥然不同于此前疏离冷漠。

朱贡的仆从车驾很快被召唤来,将已无面目见人的朱贡扶上车去,准备离开。

沈哲子见状,先摆脱那些围着他攀谈寒暄之人,一溜小跑追上朱贡车驾,在偏僻位置轻扣车厢。朱贡由车厢内探出头来,看到沈哲子这幅可恶嘴脸,心内便是凛然:“你要如何?”

沈哲子靠近过去,笑吟吟道:“朱明府所料不差,今次确是我在害你。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未来诸多打击,会接踵而来。”

“竖子尔敢!”

朱贡听到这话,顿时目眦尽裂,要仆从教训这狡诈狠毒的少年。然而早有一直待命的龙溪卒冲上前,将沈哲子保护起来。

沈哲子站在道旁,脸带笑容毕恭毕敬对朱贡施礼,远处看去似在礼貌道别,然而口中所说之话却绝非友好:“不妨再为明府解惑一次,武康山中并无矿藏,而是新掘地脉醴泉,以之酿酒可得佳品,便是今日救了你的那醴泉真浆,专攻散毒,攻无不克。”

“朱明府,我家粮尽矣,形势危若累卵。所以明日我将返家,坐待明府负荆登门。若旬日之内明府不至,那也不必再来,今日之见便是永别。明年春日,食酒亦或食祭,惟明府心内自决。”

0079 定品

牛车辘辘而行,车厢内朱贡面沉如水,心若死灰。

哪怕再如何迟钝,今日之遭遇,他也已经梳理出一个大概。沈家那小子承认有心加害于他,这一点朱贡毫不怀疑。这小子知他前些时日服散几乎丧命,今次指使人再诱惑自己服散,居心可谓叵测!

沈哲子对其恶意极大,这一点朱贡深知。然而更让他不敢细想的,则是为何丘家人甘为其驱使?究竟是那个丘和一人主意,还是丘家已经与沈家暗里勾连?

这个问题一旦浮上心头,朱贡顿有如坐针毡之感。时下吴兴有粮之户,以丘家为最。参与围堵沈家购粮的家族中,丘家也是最重要的一环。否则,单凭朱贡一人之力,如何能营造出如此大的阵仗?

如果丘家与沈家有了勾连,那这个打击沈家的联盟,将不攻自破!而朱贡博上家业的这一场豪赌,必输无疑!

“再回弁山山庄去!”

朱贡疾声吩咐车夫道,他迫切想要弄明白这个问题,丘家那个老匹夫,究竟有没有背弃他们之间的约定,私下与沈家串联?

车夫诧异,连忙收住牛车,继而转向。

车厢颠簸一下,朱贡腹内翻腾,突然一个酒气浓郁的嗝泛上来,那辛烈醇厚的气息在他唇齿之间扩散开。这让朱贡心绪陡然一沉,继而又想到刚才沈哲子所说的话。

武康山中并无矿藏,却有醴泉……

与此同时,徐匡当日一脸神秘向自己报告这个消息的画面又涌上心头,朱贡蓦地醒悟过来,自己这一次确被那沈家小子害惨了!只怕徐匡那个匹夫早已投靠沈家,继而转回诓骗自己!

一俟明白这一点,朱贡便是悚然一惊,声色俱厉道:“不去山庄,快去武康,快!”

如今武康不只屯下他所收购之粮,家中积粮还有财货统统囤积在那里,他匆匆来到乌程,那些事情则交付徐匡代为打理。徐匡已不可信,自家产业岌岌可危!

车夫听到主人声音如此凄厉,不敢怠慢,忙不迭又转向武康方向而去。

此时朱贡心里已是万念俱灰,原本开阔明朗局势陡然变得扑朔迷离,四面楚歌。他已经不需要再去询问丘澄究竟有没有和沈家串联,再去也是自取其辱!

局势已经很明显,沈家由武康山现酿酒佳泉,故布疑阵,刻意夸大粮困之危,继而私下与丘家串联,做出一个局势来,目的就是诳自己入局来图谋他的家业!

至于丘家为何如此,朱贡很快也想到了答案。乌程酿酒传承悠久,丘家更是吴兴屈一指的产酒大户,沈家突然得天之助,掘出醴泉继而炮制出品质上佳的真浆,不吝于动摇丘家立业之基。丘家因此与沈家谋求合作,这再正常不过!

那醴泉真浆之效用,旁人或还只是推断,朱贡却有切身体会。沈哲子所言,专攻散毒,攻无不克,确无虚言!他长久服散,接连性命垂危,可是今次服下那醴泉真浆,散效用远胜以往,身体从未有过的舒泰。此真浆对服散之人而言,确有起死回生之神效!

沈家以此筹码要挟,丘家岂有不低头的道理!

这时候,朱贡已经方寸大乱,并不觉得自己这番胡思乱想颇多荒诞,实为自己吓自己。他已经忘记了沈家缺粮之事尚是他自己推波助澜营造出来,也忘记了与沈家势不两立的恶劣关系起因在他宠妾灭妻之举。以自己之心去猜度沈家,越觉得这是彻头彻尾针对他的骗局!

有此猜想后,他更觉得沈家狠辣卑鄙,为了谋夺他家业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丝毫不顾念姻亲情分!

“沈士居,我有何得罪于你,竟要如此苦心孤诣图谋我之家业!难道真要将我逼至死地,你才会甘心罢手!”

口中忿忿而言,朱贡更感觉自己被笼罩于一个全无生机的阴谋中,继而醒悟过来,沈家费尽心机诳他入局,如今他再急吼吼冲去武康,岂非自蹈死地?

“不去武康,快,快回家!”

听到主人又改了主意,车夫已是彻底凌乱风中,不知究竟要去向何方。他并不着急转向,只是放缓了车,等待主人再改主意。果然又过半晌,车厢内再次响起朱贡略显颓丧的声音:“不回家了,还是先去武康吧。”

之所以又改了主意,是因为朱贡已经近乎绝望。无论沈家是否苦心布局以图谋他之家业,他自己宠妾灭妻之行为确凿,就算赶回家中乃至于求助朱氏本家,吴中虽大,已无他立足之地。与其再徒劳挣扎,不如就此认命。

正如那沈家小子所言,明年春日,究竟食酒还是食祭,只在他一念之间。如今他所有退路都被堵死,本家对他未必就会比沈家手软。惟今之计,只能低头。

“你们分出一人回家报信,把两位郎君带去武康,要快。”

又行半晌,朱贡语调更加颓然吩咐道。眼下他只能寄望于夫人尚念几分旧情,最起码为了两个血脉孩儿的前程,不要将自己宠妾灭妻之恶行宣之于众,如此或能尚有一线生机。

今次他大败亏输,说到底只是自不量力,以为凭他自己就能撼动沈家根基,以致引祸于身。无论沈家是否真的已经粮尽,就连丘氏不逊其家的土豪之门都要低头做小,自己还有什么挣扎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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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山山庄中,乡议定品仍在继续,将近尾声时,形势越开朗。

沈家今次参与乡议雅集的子弟,尽数入品,其中确有才学的沈峻等寥寥几人,更是拔选四品。这已经是以沈家当下之门第,能够获得的最高品级。

但是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沈牧。因其咏志绝句一,场中众人一致决定将之推举到三品。这已经称得上是逾越了,能列三品者,最起码要是吴郡顾6门户,又或侨门中王葛之家略有劣迹的子弟才能居之。

但众人就是这样推举了,一方面借此向沈家示好,另一方面则是沈牧那咏志诗确实能激吴人心中感情之共鸣。若其不列高品,只怕整个吴人圈子都要物议沸腾。

沈哲子也投桃报李,将那徘徊在入品门槛内外的丘和举入品内。他的才情,众人有目共睹,早先喑声自晦,如今主动举荐一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因此,丘和非但得以入品,更被选为五品人才,已经是丘家今次最为出色的子弟。

当然,各家商议的这个名单并非最终结果,还要中正官虞潭加以确认,才能最终收录郡府,呈交吏部,作为选拔任用官吏的参考。

虞潭只要还没糊涂到底,就不能忽视吴兴士人整体的决议共识,若有异议,便是得罪了整个吴兴家族圈子。顶多在枝节处罢黜或提拔几人,真正的主体结果,绝不敢肆意涂抹修改。

傍晚时,虞潭终于再次露面。较之早间,整个人都散一股老迈颓丧气息,及至看到这个结果,这种气息更加浓烈。他知自己今次栽了一个大跟头,沈家气势已成,若他再枉做坏人,只怕生离吴兴都难!

于是虞潭索性一字不改,当场批示认证,将这名单转交郡府长史严平。文书交接完毕,今次的乡议定品便正式落下帷幕。

今次集会,沈家一枝独秀,与之交好者也是雨露均沾。其他各家,一如往年,几家欢喜,几家忧愁。

本来集会后尚有宴饮庆贺,不过虞潭心灰意懒,表示身体抱恙不再出席。

虽然中正缺席,但并未损各家兴致。因为他们心中尚记挂一事,就是沈家那能救人濒危的醴泉真浆。于是各家便转邀沈家众人,移步左近丘家庄园中摆宴庆祝。

沈哲子对此已经没有了兴趣,这一天都处于战斗状态,精神也实在有些倦怠。然而他是今天集会风头最盛人物,众人哪能放他离开。尤其最让他们心动还是那将朱贡由濒死垂危中救回来的醴泉真浆,大家很想知道于此相关内情。

在众人强请之下,沈哲子索性打起精神来,出席片刻应付一下。

丘家位于弁山的庄园要比张氏山庄还宽阔一些,包围弁山一角,直抵北面太湖。初冬时节,众人自然没有临湖高歌的雅兴,单单那湖中湿寒便受不了。

宽阔的厅堂中可容几百人宴饮集会,夹壁墙内炭火烘烤,整个室内暖风习习。沈哲子被安排在一个极为显眼位置,旁边便是他的二兄沈牧。这两人乃是今次集会最出风头者,宴会上自然获得众人交口赞许。

丘家田亩不逊沈家,也是豪富家门,招待这几百名客人并不显吃力。诸多侍女彩蝶一般穿梭在席间,各色果点美酒流水一样源源不断供应。丘家乃是乌程大户,自酿美酒在整个吴中都极负盛名。

若是以往,众人早已忍不住要酣饮一场,可是眼下心里却记着沈家那醴泉真浆,再喝眼前的酒水,便显得有些寡淡无味。于是众人视线便纷纷转向摆于堂上那一个盛放真浆的小酒瓮,眸中更是闪烁着好奇光芒。

“丹阳任球,见过小郎君。”早先帮忙救治朱贡那名士走到沈哲子席前作自我介绍,视线却仍不离那一个酒瓮,他是场中唯一一个亲尝过醴泉真浆的人,只是当时无暇细品,这会儿回想起来更觉余韵无穷。

沈哲子微笑着回礼,他已知这任球乃是吴中一个颇有名声的名士,本身不治产业,不愿为官,只是周游享乐,清趣盎然。对于这样的人,沈哲子并无恶感,人都有追求享受的权力。他只是不喜欢那些名士自居,虽处高位却碌碌无为者。

任球所来,自然是为醴泉真浆,他实在好奇如此神异之物究竟如何制成,以他涉猎诸多,见多识广,都闻所未闻。

沈哲子自然不会告诉对方内情,见任球视线始终落在酒瓮上,便笑道:“今日多赖任君出手,那位朱明府才得保全,愿以此真浆相赠,以彰任君义举。”

任球听到这话,不免大喜,他最喜好这些享乐之物,当即便连感谢的话都来不及说,先一步将那酒瓮捧回怀中。其他人也始终关注这里,眼见这一幕,便有些失落。

那任球倒也豪爽,环顾一周看到众人颇多失望,便朗笑道:“独乐乐岂如众乐乐,愿与诸君共品此天授奇珍!”

听到这话,众人轰然叫好。沈哲子见状不免一乐,这任球倒是也会慷他人之慨,不过他也正好借此机会看看人们对蒸馏酒的接受度。

场中数百人,那酒瓮中不过只剩**斤酒液,并不能分润到每个人身上。任球主持分酒,每杯只倒浅浅一层,即便如此,几十杯后,酒瓮也已经见底。没分到的不免有些失落,嗅到那满室飘香的酒气,更觉饥渴难耐。

沈哲子虽然还带有真浆,但才不会拿出来,若予求予取,再好的东西东西都没了逼格。况且,这一瓮真浆,就要耗费几十坛秫米黄酒才能调配出来,成本不可谓不高。

分到真浆之人,有的已经急不可耐轻啜一口,那极为暴烈的酒气瞬间侵入味蕾,感觉似乎与想象中不甚相同,当即便有几人忙不迭将酒液喷出,似是承受不住这种冲击。

任球见状,便笑道:“如此奇珍,岂能寻常消受。哲子小郎君,我猜这真浆需要佐散服之,才能尽得其妙趣,是不是?”

沈哲子微笑点头:“任君高见。”

任球微微一笑,便于自己席上招呼仆从奉上寒食散。有了这一个带头示范,很快也有人将随身携带的寒食散取来,于席上准备调服。

沈哲子一览望去,只见席上有百余人都开始调散,脸上笑容便有些生硬。他只知时下服散蔚然成风,却没想到已经泛滥到这种程度。如此风气引导之下,那些不喜服散者反倒成了异类,有些坐立不安,及至旁边有人分享,才欣然接受。

寒食散对人身戕害毋庸置疑,但这些人却在世风导向下恍如未觉,一个个沉迷此道。沈哲子再转望向自家一干堂兄弟,有人痴痴望着别人颇具韵味的调散动作,显然是已经不能自持。

他于席上重叩案几,冷厉视线扫过每一个族人,众人这才悚然记起家中族规,垂下头去不敢再看别人调散。

那任球先调服完毕,稍待散力在腹内蔓延开,便将杯中真浆一饮而尽,过不多久,眸中便透出精光,一如钱凤当日服食之后的亢奋癫狂,整个人飘飘欲仙般在厅内游荡。一名奉餐侍女猝不及防撞入其怀中,任球便大笑一声,将尖叫侍女拦腰抱起,转入厅侧屏风之后,旋即便响起布帛撕裂之声。

众人看到这一幕,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更恣意大笑起来。越来越多人服散之后再饮真浆,于是厅内情形再不可控。得意者如丘和,张扬恣意仰头大笑,失意者则捂脸悲戚,鬼哭狼嚎!

以往沈哲子只见人单独服散,何曾见过这种聚众场面。眼见那些服散者情绪难以把持自控,各有癫狂姿态,简直让人触目惊心!

他的心情由最初的不适应转为沉重,眼看着那些服散者一个个饮下真浆,心内更如针刺一般焦灼。这不是一个可以醉生梦死的升平世道,难道自己真要用这醴泉真浆去推波助澜更鼓动这一股服散邪风?

半杯酒液,便是一户口粮!这些服散者吞下的不只是毒药,更是那些饥寒交迫、嗷嗷待哺者的生机!

厅堂内已是乐极世界,沈哲子却如身处深渊地狱,这不是他想象中的画面,更加不应该由他缔造出来!此时他心内除了沉重之外,更有浓浓自责,如果只为谋利,他有大把足以称得上利国利民的手段,为什么一定要强推与时下生产力并不匹配的奢靡享乐之物!

由自己打开的魔盒,要由自己亲手关上。沈哲子尚感庆幸的是,蒸馏技术由他一手主导,并未假于更多人之手。他要尽快回家去,将这技术封锁起来,绝不能流传外间!

0080 夜袭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离开乌程,转回武康。一方面是要赶回武康去料理收尾事宜,一方面也是避开那些对醴泉真浆有图谋的访客。

至于其他族人,尚要在乌程盘桓几日,享受乡议定品余韵,与其他几家加深一下情谊。

但沈哲子还是小觑了醴泉真浆对时人的吸引力,他已经特地起个大早,刚刚行出徐家庄园,便被一群早早等候在徐家庄园外的各家族人给围堵起来。

这其中最为热切的便是乌程丘、严两家,都是族长亲至,看来是打算要与沈家展开深入合作。他们自以为诚意足够,但沈哲子在建康拒见的名流又何其多,他既然已经打定主意,整个吴兴也无人能让他屈从。

近乎粗暴的冲出这些人热情的追捧,沈哲子一行人便向南而去。随行百余名龙溪卒,几乎是今次随队前往乌程的一半护卫。

如今的沈家,如果说有一个人不容有失,还轮不到老爹沈充,沈哲子已经被视为沈家再次振兴的核心人物,无论他所具有的名望身份,还是显露出来的才能,都能让沈家人对其产生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除沈哲子外,随行的还有沈牧。他在乡议中得列三品,是沈家绝无仅有的存在,也可视为沈家门第得以提升的一个标志。一咏志绝句,效果好到堪比其他家几代沽名养望,等到再在吴地广为流传起来,沈牧将更加声名鹊起。

当然,这也是因为沈家已得权柄之实,论势位已是吴兴翘楚,武力甲冠三吴,又有丹阳纪氏清望预热。否则,就算这咏志诗再能激吴人情感认同,也绝难将沈牧推举到三品这么高。究其原因,只有实力才是家族立身之根本!

对此沈哲子有清醒认知,乡议三品只是今年以来沈家所有努力集中体现的一个结果,对于提升门第声望意义之大,甚至还要过老爹位列方伯,但也仅只如此了。正如老爹所言,此为衣带华章佩饰,可为装点,不可为恃。

如果沉迷于此,而忽略自家实际的经营,今日为高品,明日入卑流,都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沈牧倒无沈哲子那样深谋远虑,甚至压根儿就不清楚自己这个三品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欣喜于不必再敬陪末席,归家后不必再受长辈责难。毕竟他从来就没想过要自己出仕去独当一面,在伯父沈充麾下掌管一幢兵卒,出入皆前呼后拥,已是人生最快意之事。

“青雀,从今以后二兄做你门生,你看中吴兴哪家女郎,只需言语一声,自有我来为你办妥!哈哈,乡议三品,真是快意!”

沈牧坐在车厢中,挥舞着手臂,神采飞扬,对于沈哲子帮他一把,更是铭感五内。

听到这个吴兴乡议定品魁愿望只是做个拉皮条的,沈哲子真为时局感到悲哀。他以后组建霸府,绝不能从这里面挑选人才。

且不说沈牧还在那里沾沾自喜不已,沈哲子已经决定这次归家后,便在自家部曲荫户中挑选一批少年加以培养,与自家堂兄弟们搭配,一起组建一个预备班子。

他并不奢望能培养出什么经世之才,只要这些人具备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忠诚和才能都有保障,那就足够了。

沈牧倒不知沈哲子正在未雨绸缪作宏大规划,絮叨片刻后转而略带窃喜道:“青雀你可知姚家有位三娘子,仪容秀美,号称咱们吴兴菡萏?”

沈哲子摇摇头,他每时每刻思考都是家国大事,纵有闲暇身边侍女足够赏心悦目,又哪有心思惦记别家女郎。不过菡萏为荷花别称,那姚氏女郎有此别称,可想应是一位佳人。

“姚家有这女郎,倒颇有待价而沽的念头,想要凭其攀附高门,诸多求婚者一概不应,只可惜那些清望之家并无兴趣。”

言及此事,沈牧语调神态不乏忿忿,显然他也是那诸多求婚者之一,不过旋即便又笑逐颜开:“不过昨夜姚家人向我透露些许口风,似是终于现我这人卓尔不群处。哈哈,任其怎么清高,还不是要拜于我家之下!”

沈哲子闻言莞尔:“那可真恭喜二兄了。”

同时他心内也不禁感慨,难怪时下人对乡品如此追捧,一旦得列高品,前程豁然开朗不说,原本求而不得的女郎,也变得唾手可得,真是全方位的优越感。

不过以他看来,沈牧实在高兴太早,以前还倒罢了,如今这家伙已是沈家子弟中头面人物,家中长辈岂肯随便为其婚配,多半也要奇货可居,待价而沽。那姚家虽有些清名,势位却卑下,以门第论其实已经不配与三品人才沈牧结亲。

眼见沈牧还在那里痴痴幻想得抱美人归,沈哲子也不点破,且由这家伙高兴去吧。

沈牧却不肯放过沈哲子,又腆着个笑脸道:“青雀,你觉得我该不该再吟诗赋,应和撩拨一下那位吴兴菡萏?”

“二兄大才,若得佳作,岂有秘不宣人的道理?”

沈哲子随口回一句,他哪里听不出这家伙弦外之音,只是自己诸多正事要思量,哪有时间文抄帮这家伙泡妞撩妹。

沈牧听到这话,便有几分尴尬:“呵呵,我是什么底色,青雀你又不是不知。既然帮得二兄一次,不如索性帮到底。我这也是为你考量,那姚家男子雄气不具,温婉女郎倒是不少,且先埋下一个内应,以后二兄也好方便帮你物色。”

沈哲子实在受不了这家伙纠缠,吩咐牛车暂停,抬脚将其踹出车厢。沈牧哀嚎着滚落下车,沈哲子这才得到清净。

一行人继续往南,打算在天黑前赶去一户与沈家交好人家暂住一晚。早间为了摆脱那几家纠缠,浪费许多时间,及至夜幕降临,仍于旷野中奔驰赶路。

沈哲子靠在车厢软榻上本已恹恹欲睡,突然听到外面刘猛高呼示警。接着牛车加冲上一处高坡,旋即车帘便被打起,露出沈牧那张脸。只是眼下却非嬉皮笑脸,略显郑重疾声道:“青雀伏在板上,千万不要妄动!”

沈哲子悚然一惊,转头望去,只见夜幕中地平线上正有一串黑洞洞乌影向此处奔驰而来。这时候,龙溪卒已经在刘猛调度下列起阵型,其中一队围住牛车保护沈哲子,另一队则阵列于外,随时准备应敌。

火把尽数熄灭后,沈哲子视野一片幽暗,过不多久,便听到外面响起叱呼声,而后便是刀剑交鸣,彼此已经交手。

沈哲子心中既有紧张,又不乏隐隐兴奋,手持佩剑正待要钻出去观战,头颅便被沈牧按住推回来。还未及稳住身形,便听到笃笃锐器利箭击中车厢木板声,当即不敢再胡闹,依照沈牧吩咐趴在车板上,只竖起耳朵倾听外间声响。

夜袭者来人似乎不少,杂乱脚步声,拳脚碰撞声,刀剑交鸣声,呼喝惨叫声,诸多声响糅杂一起,在沈哲子脑海中勾勒出一幅激烈交战画面。

被人拦路渡劫袭杀,沈哲子不是第一次遭遇。早先他途经吴郡去建康,便被张茂妻子6氏袭击过一次。只是那一次实力对比悬殊,沈家部曲很快就将人杀散,战况并不激烈。

然而这一次听声响则要凶险得多,以龙溪卒百战精锐,战况仍然胶着持续良久,可见对方人数不少。

诸多人语中,沈哲子听得最分明还是刘猛中气十足的低吼呼喝,以及沈牧略显张扬的喊杀声。不能亲身迎战,沈哲子颇感遗憾,但也清楚自己露面只是添乱。打定主意今次后要好好锤炼身体,即便不能练成冲锋陷阵的悍将本领,最起码也要略具自保之力。

厮杀持续了将近两刻钟,对方几次组织力量往高坡上中都被杀退,于是喊杀声便渐渐停止,及至完全退去再不可闻。龙溪卒分出一小队上马追敌,四野巡弋警戒,剩下的则打起火把开始打扫战场。

沈哲子于车厢中听到窸窸窣窣翻动尸体声,偶有呻吟叫痛,随之而来便是扑哧一声锐器劈砍刺透,对方残余伤者便被杀掉。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车厢外才响起刘猛略显低沉的声音:“郎君放心,已无危险。”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猛地跃起,冲出车厢。借着火把之光,看到一片狼藉战场。双方战死者尸体已经分别堆放,对方留下将近三十具尸体,而龙溪卒也折损数人,更有许多伤者坐于高坡上等待处理伤势。其中便有沈牧,他肩膀被砍一刀,虽然已经以帛布包裹,仍有血水渗出,可见战斗之激烈。

“快取真浆来,止血后清洗伤口再作包扎。”

沈哲子学过一些户外急救知识,便也帮手处理伤员,随行携带丝绢裁成止血带,一一分下去。龙溪卒不乏处理外伤经验,虽然沈哲子诸多吩咐有些怪异之处,但也各自理解很快操作上手。

沈哲子这次带来一些高度数蒸馏酒,虽然远达不到医用酒精浓度,但也聊胜于无。清洗伤口虽然有烧灼痛感,却也能起到一些杀菌效果。

大部分轻伤者经过处理后,已经不影响行动。另有几人受伤过于严重,需要仔细救治,眼下却无这条件,只能将人搬上牛车,然后继续上路赶去留宿处。

这时候沈哲子才有时间询问:“是何方人马袭杀?”

0081 陆门走狗

这里已经是吴兴腹地,能够避开各方耳目调集几百人马,长驱直入针对自己进行袭杀,沈哲子心内早已锁定目标,眼下问,不过是确认一下。

“多半是乌程严家。”

刘猛扯过一具尸体,将其攥起的拳头掰开,手背到指甲都有一种长久沤泡的惨白色:“这手便是长久泡于苦卤的模样。”

果然是严家!

沈哲子眸子转为幽冷,他还是小觑了这些土豪之家对于暴利之物的贪婪。哪怕还不知醴泉真浆内情,严家居然就敢出动几百人马来袭杀掳掠自己。所谓怀璧其罪,幸亏沈家也是不弱,否则自己还真要因这蒸馏法而招致杀身之祸。

“居然是严家那群狗贼!青雀,不如再杀回乌程去,将严平那老匹夫寸剐报仇!”

沈牧听到后,语调忿忿道。在自家势力范围内被人袭杀,他心中自是羞愤无以复加。

沈哲子早知严家与沈家数代世仇,自己心中也有针对严家的腹案计划。因此对于严家的袭杀,虽有愤怒,还不至于冲垮理智。他的行为逻辑是,如果确实已经和谁无法和平共处、相互容忍,要么不做,一旦有反击就要让对方无招架之力,死无葬身之地!

身边这百余护卫,且还不乏伤者,就算再返回乌程去,未必能重创严家。况且对方今次袭杀明显是仓促决定,应该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返回武康,所以召集起的人马虽然不少,但劲卒不多。如果再返回去,境况又会不同。

但就这么灰溜溜返回武康,这也不是沈哲子的风格。沉吟少许,沈哲子说道:“将对方尸体右手尽数砍下来!”

龙溪卒依言而行,很快几十只血淋淋手掌便被收集进一个木箱中,让人看到心内就感寒。

这时候,南方又有一队人马冲来,远远便以火把打出信号,这是早先派出的龙溪卒带来援兵。等到自己这方作出回应,对方才靠近过来,一名骑士高呼道:“哲子小郎君可无恙?”

刘猛在沈哲子身边介绍对方身份,乃是早年间沈家部曲将放籍自立门户,名为马承,也是他们预计要投宿的主家。

马承率众急匆匆冲上高坡,仍以仆下之礼拜见沈哲子,继而告罪道:“竟让小郎君于我家门户之外遭袭,天幸小郎君无恙,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向主公谢罪!”

接着,他又转望向刘猛,询问道:“可知何人所为?来犯者是否尽歼?”

刘猛低声向马承讲解一下情况,听完后,马承已是破口大骂:“前年就该杀绝严氏满门贼人!”

前年沈家起兵从王敦,顺带手将严家杀了一通,最后却是6氏出面作保,加之严家逃窜海上,老爹才不得不罢手。这一节沈哲子已经知道,武宗土豪杀来杀去,本无正义可言。严家今次又在沈哲子面前狠刷一次存在感,他已经不打算再放过这一家人。

眼见沈哲子沉吟不语,马承还道少年惊魂未定,连忙说道:“小郎君勿惊,今夜去我庄上暂歇。明日我将招集部属,必为小郎君报此仇!”

沈哲子冷笑一声,而后道:“倒不必急于一时,幢主先将那一箱手掌收起,明日派人连同一个空箱送去乌程严平府上,同时传信我家诸人,要他们小心提防。老匹夫之头颅,且暂留其颈上,早晚将之摘下!”

快意恩仇虽然爽快,但许多后果都要考虑到。眼下沈家粮患未解,那严平应是探听过逗留在乌程其他家口风,笃定沈家并无新粮入库可支持大动干戈消耗,因而才急于对自己下手。

眼下朱贡尚未解决,实在不宜大肆声张。沈哲子不免有些庆幸先一步将朱贡逼走,避免其与严家串联。他以醴泉真浆逼迫朱贡,有些忽略另一家的贪婪恶意,这是事先没有预想到的事情。计划再好,施行中总会有所变数,今次也是一个教训。

权衡利弊后,沈哲子还是决定先把这事压下来。他派去监视朱贡动向的人回报,朱贡昨日便前往武康。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尽快返回武康,将朱贡控制起来封锁其消息来源。只要朱贡所囤之粮入自家库房,才可全无顾忌针对严家展开布置。

一俟有了这个决定,沈哲子也不打算再耽搁时间,将沈牧并一干龙溪卒伤员交给马承照顾,自己则与刘猛他们一起,换乘马车连夜上路。

一路奔驰,第二天傍晚便回到龙溪庄园。沈哲子已经疲倦的支撑不住,对闻讯赶来的钱凤说道:“控制朱贡,不要让其与外界讯息传递!”

钱凤尚不知具体形势,但还是回答道:“小郎君放心,朱贡午间返回武康,其所居宅邸已被封锁。就连其家两位郎君,也早被我先一步请来武康,时下于老宅内伴于四娘子身边。”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彻底放心下来。他去乌程前与钱凤有沟通,但细节处却未交待太多。钱凤居然能想到先一步控制朱家所有亲人,不愧是精于阴谋之道。有这个家伙为自己拾遗补漏,突如其来的变数影响才能消弭到最低。

等到沈哲子回房休息,钱凤才问起刘猛为何归来如此仓促。等到刘猛讲完乌程之行种种,以及归途中遭遇的袭杀,钱凤沉吟良久,才叹息一声道:“小郎君虽然尚年幼,但雄辩于明堂,筹划于暗室,俱得斩获建功,实在已有匡世之才!”

刘猛最详知沈哲子诸多行迹,闻言后也是深有感触,认真点头。

钱凤还有一点不解,那就是为何沈哲子要拒绝与各家深谈醴泉真浆之事,而急于赶回武康。凭醴泉真浆之神异,以小郎君之能,大可在乌程纵横捭阖,将各家分化瓦解。等到局势更开朗一些,严家绝不敢沿途袭杀。

彼此思考重点不同,钱凤便很难理解沈哲子这一不该有的疏忽。不过有一点他是明白,沈哲子以那血腥方式回应严家,便绝无善罢甘休的道理。所以他也于此留心,准备着手梳理关于严家的讯息,留待沈哲子取用谋划。

转眼沈哲子已经回到龙溪庄几天,这期间他将负责蒸馏酒的匠人们更择一地安置,严令不得向外泄露种种。如此举措倒也符合各世家大族封锁先进技术,以确保行业优势的行为。匠人们倒也并无异议,不过对于沈哲子削减原料供应,却让左丹老者大为不满。

这位老人家一生浸淫酒艺,垂垂老矣之际又进入一个新天地,不吝于人生又找到第二春,颇有欲壑难平之势。强争过几次,沈哲子索性恢复原料供应,由其钻研技艺。

同时他也派给左丹一位记录员,随时记录各种实验步骤及效果,将这些宝贵经验梳理保存下来。虽然并不打算再加大投入获取大产出从而牟利,但也不意味着沈哲子就彻底放弃这一利器。

时下服散成风,这蒸馏酒握在手中,便不吝于最保值的硬通货,变现或者易物都简单,可储备一批以作救急用。

其实相对于那些风味不同的高度酒,沈哲子更感兴趣还是如何降低成本,来大批量生产各种应用酒精。可惜左丹老者志不在此,沈哲子也只能暂时压下这件事,等自己抽出时间来组建一个技术小组,专门研究。

沈哲子回来没多久,严家便有所回应。那一个空箱子又被送回来,只是里面装满金饼,足足有几十斤,堪称一笔巨款。金锭之下,尚压着两份地契,位于嘉兴海盐的两块盐田。

如此反应倒也直白,可见武宗土豪打交道方式也直接,没有士族之间往来扯皮推诿那一套。敢于铤而走险,但如果劳而无功,那就低头认罚,彼此都有乡土实资、利益联盟,反正你也不能把我赶尽杀绝。

这就是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相较而言,沈家以士族自居,做事反而凭添许多顾虑。但这副豪强做派,终究摆不上台面,严家只能困顿一地称雄,不是没有原因,做事急功近利,并无远见格局。如此看来,老爹毁家纾难热衷于造反,而非汲汲于乡里称雄作霸,也算豪强中一个异类。

看到这一笔巨额赔偿,沈哲子心内一哂,同时不免有些懊恼。马承那家伙做事不够大气,送去的箱子只是一个方形木盒,只够放下一个头颅。早知如此,应该叮嘱他打造一副棺材送去,看看严家是否还会如此豪迈。

对于严家这种拿钱砸人的土豪作风,沈哲子也乐得承受,自家这大半年往外糟蹋,临近年关总算见到一次回头钱。由此也可看出盐业确为暴利,严家名为赔罪,实则也不乏彰显财力的意思,似乎仍未放弃与沈家合作的打算。

他只留下那两份盐田地契,至于金钱,则尽数分给战死及负伤的龙溪卒,加倍抚恤。毕竟是因为他的疏忽,才导致遇袭。

钱凤察知沈哲子心意,早将掌握的严家情况整理成文,交给沈哲子。

严家世代煮盐为业,盐田遍布嘉兴沿海。除了掌握的盐民底层力量之外,高层最主要的合作对象便是吴郡6家。两家世代友好,有传言说严家祖上乃是旧吴大都督6逊麾下部曲将,后来因战功得以放籍成家立业。

严家对此虽然竭力否认,但看与6家虽然交好却无姻亲,传言应非空穴来风。有此物议风传,虽然严家已是吴中豪富,但却向来受人看轻。这一点沈哲子由弁山山庄的乡议集会就能看出来,严平虽然以郡长史占据一席,但却没有多少话语权,自家子弟多黜落难得入品,可见时人鄙之其家。

如此看来,想要动严家,武力抗衡尚在其次,其政治靠山6家便绕不过去。要铲除严家这个根深蒂固的盐枭之家,非旬日之功,沈哲子虽然有些计划,也要时间准备。

眼下尚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处理,那就是迟迟没有动静的朱贡终于登门。

0082 负荆请罪

过去这几天,朱贡可以说是备受煎熬,每时每刻度日如年。虽然只有区区几天时间,心内之煎熬折磨比以往半生都要漫长。

几经抉择,他最终选择来武康,对于一个执迷于敛财的人而言,人生最艰难之时刻,只有与自己毕生积攒的家业守在一起才能感觉到几分踏实。

武康所囤的这些粮,的确可称得上朱贡毕生家业。粮价高企的时下,他强要豪赌一场,调集远非自己所能掌控的财货,代价则是位于故鄣的田产大部分都抵押出去,一旦不能获得丰厚回报,半生产业不复自有。

然而来到武康,朱贡才现沈家那少年没有撒谎,打击确是接踵而来。他并未见到那个叛徒徐匡,然而明明白白的收粮账簿却告诉他,自己今次确实被一赌清盘。

本来武康已经几近无粮,突然又出现几项大宗交易,所购粮食将近两万斛,耗干了他最后的财货。能够在时下提供这么多粮的,不问可知会是谁家!

若无在弁山山庄的经历,朱贡大概还要沉迷于自己美好幻想,庆幸抓住一条漏网之鱼。然而现在这数额高到令人心惊肉跳的钱粮交易,则更将他推到崩溃深渊。

人患不自知,此时的朱贡终于清醒的认识到这句话的深意。相对于庞然大物的沈家,他只是一个小小蝼蚁而已,可笑不自量,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居然想上演一场蝼蚁吞象的奇迹!

一俟有了这个现,朱贡才醒悟到自己过往这段时间跳脱,其实已是命悬一线,沈家有诸多机会碾压了他,却一直由之任之。

至于其他作壁上观的大户,大概也乐得看他一场笑话,并无人来点醒他这个梦中癫狂之人,反而在背后推波助澜。这场力量悬殊的较量,谁输谁赢,于他们而言都无损失。

如果说对过往行径的反思懊恼只是让朱贡美梦惊醒,那么当他现自己已被沈家困在宅中,则更让他清醒认识到冰冷现实:事到如今,沈家不是不敢动他,而是要保持一个体面吃相,所顾虑的还是他背后的朱氏本家,那才是沈家一个层次的对手。

犹豫这几日,朱贡所考虑的是,究竟要向沈家彻底低头,还是要向朱氏本家求助,再做挣扎?

宠妾灭妻的恶行,是朱贡一个命门。朱门高第,更加不能容忍自家门庭出现这种劣行恶名。原本朱贡还寄望于以粮食来钳制沈家,可是沈家突然冒出一个醴泉真浆,让他这番苦心顿化乌有。

大户们只是贪婪,或有压制沈家的念头,但绝无坐视巨大利诱而不动容的定性。沈家大可以此交换食粮,由粮困中突围而出。如此一来,朱贡最大依仗已不复存。

一旦他劣行曝光,朱氏有极大可能清理门户以维护家门清望,沈家自然也不会放过他。权衡良久,朱贡还是决定放弃挣扎,趁着沈家对朱氏尚有几分克制,用粮食来做买命钱。一旦闹到不可收拾,他毁掉的不只是自己,还有他儿子的前程,无人会再与背负这种恶名之人来往交际。

沈哲子得知朱贡登门的消息时,正在姑母房中与两位表兄闲聊。这两人年纪不甚大,一个十四五岁,一个比沈哲子只大几个月。他们并不知自家与沈家关系已到图穷匕见的程度,对于沈哲子这个颇有名望的表弟很是仰慕,因此气氛倒还算融洽。

仆下报来朱贡负荆跪于门前,沈哲子并不急着出去相见,而是支开两位表兄,将此事告知姑母,言道:“不知姑母作何打算?”

沈氏听到这个消息,良久沉吟不语。她性格不乏强硬一面,但终究学过《女诫》,夫家与母家两不相容,这段时间以来她都备受煎熬。对于朱贡她已彻底失望,可是两个孩儿的到来却唤起她母性温情,难做割舍。

此时听到沈哲子征询,沈氏纠结良久,两手捂脸悲戚道:“我已不知该如何做?哲子你可有教我?”

沈哲子知道姑母为难之处,朱贡宠妾灭妻不只是伤害了沈氏,与沈家而言亦是奇耻大辱。沈氏所为难处还是心念两个儿子,这事一旦喧嚣尘上,那两人将前途尽毁。

沈哲子虽然机关算尽,却也不忍将姑母推到人伦绝境,沉吟片刻后才说道:“姑母心念两位表兄,侄儿亦知。家中长辈,我可代为劝解不予追究。就算能维持一个表面,只是长辈们不可能再让姑母归家。”

沈氏亦深知此节,闻言后点头道:“若能如此也好,多谢哲子你能为我保住体面。只是,我并不放心两个孩儿再回朱家……”

她是担心那两个孩子沾染朱贡恶习,而且以后沈家也绝无可能与朱家深交。两个孩子归家后,便不可能再受到她母家关照。

“姑母放心,此事我与朱明府去谈。他应该能体会你苦心,不会强求两位表兄归家。”

沈哲子嘴上说着,心内却叹息。夫妻之间纵有仇隙,若能为孩子彼此克制容忍,终不至于两不相见。但若牵涉到两个家族,却已是彼此名望尊严的问题。

这么想着,沈哲子行至老宅门前,旋即便看到一个须灰白形容枯槁者跪于门庭之前,上身赤裸背负荆棘。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不免大吃一惊,区区几日不见,原本正值壮年的朱贡已经显出明显老态,近乎一夜白头。

此时的朱贡,再无先前那种张扬恣意,哀莫大于心死,仿佛一个木雕般跪在门庭前。沈家这占地广阔,建筑恢弘的老宅,如山岳一般压得他抬不起头。可笑就在此前不久,他甚至还幻想着要做这宅中主人!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沈哲子不只钟爱这一句诗,更将之当作信条。但凡敌人,只有彻底打残打死才算安全,任何可怜假象,都是虚妄。

听到门庭内脚步声响起,朱贡缓缓抬起有些僵硬的脖颈,而后便看到身披氅衣的沈哲子立于门内。眼下的他再见沈哲子,心中已无多少恨意,勉强要说心意难平,那就是有些后悔当日在自家庄园中没能狠下心来真的杀掉这个少年。这个少年,既能装腔作势,内里心狠手辣,比之沈充还要可怕得多。

“门下罪人,拜求恩主,乞念昔日旧情,宽宥门生过往之罪。”

朱贡两手推地向前,深拜于门庭之下。

沈哲子沉吟片刻,并未下阶相迎,只是抬手微微示意,有仆从趋行而下将朱贡扶起,解下其背上荆条,为其披上一件外衫。

入了厅堂中后,朱贡虽得坐席,微微侧身以示恭谨,看看遥坐自己对面的沈哲子,又望望门外,脸上显出几丝苦涩笑容:“夫人是不打算与我再见了吗?”

“姑母心中忧苦,明府应是心知,何必再问。”

沈哲子说道:“幸而两位表兄恭谨顺服,才能让姑母心内宽慰几分。事本不必如此,如今我家与明府,已不知该如何各自相安。”

朱贡听到这话,神情更加灰懒,他也不再多说,只是两手向前虚奉,旋即便有仆从将一个锦盒摆到沈哲子面前案上:“此为我于武康左近所筹之粮细目,请小郎君清点查验,接收入库。”

沈哲子将锦盒虚按一下,并不打开清点,吩咐道:“将这账目誊抄一份,留给明府备案。来年新粮入库,必颗粒无损,原量奉还。”

原量奉还?

朱贡听到这漂亮话,心内更加苦涩。粮价波荡,年前年后价值怎会相同,尤其他最后收入库中那些粮食,价格已是往年十倍以上。但世道如此,他又有什么挣扎余地?沈家没有赶尽杀绝,甚至还有借有还,于他而言已是最好结果。

又沉默片刻,朱贡才又说道:“不敢再瞒小郎君,今次为筹措米粮,我家田产已大半抵押周转。此为咎由自取,本无颜面有所请托。我罪不可赦,惟求尊府念我孩儿无辜,能保全一二立足之地。”

朱贡之所以最终选择向沈家低头而非求助本家,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他所借钱粮以田产抵押,条件极为苛刻,如今绝无可能如约归还。他向沈家低头,家业都双手奉上,沈家自然有责任处理这个问题。

“不知约书可曾带来?”

沈哲子对此倒不意外,若无担当,岂有利益?浮财小事,产业才是根本。日后他就算归还朱家产业,也要置于自家附庸之下,不可能再由其自立。

朱贡早有准备,再让人奉上一个锦盒。这一次沈哲子打开细览,不禁咂舌这朱贡真是狗胆包天,所立约书条件之苛刻还要胜于高利贷,可见这家伙为了打击自家也是全然不计后果,死不足惜。

这一个锦盒中诸多约书,牵涉千万以上财货,沈家当然不可能为其偿还,只是凭借自家声势,将其中过于苛刻的要求摆平。能出头帮忙争取一个斡旋空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不过其中比较引起沈哲子关注的是,严家乃是朱贡最大债主,给其提供大半财货支撑。看来自己能顺利引朱贡入瓮,背后少不了严家出力帮忙。

本来沈哲子还暗自埋怨自家部曲将马承不够大气,没送一个棺材给严平。现在看来,原来严家自己已经先填满了棺材。

他将其中牵涉严家的约书挑拣出来,然后在朱贡瞠目结舌注视下,起身随手丢入炭盆中。火苗吞吐舔舐,很快就将那代表着几百万钱绢的约书吞噬化作灰烬。

0083 欢欣须歌

看到这一幕,朱贡心内一凛,火苗烧掉的不只约书,还有他的所有退路。从此之后他若还想活命,只能托庇于沈家羽翼之下。

盐业暴利,能在其中称雄者,哪个不是满手血腥?严家做事,更无底线,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这样一大笔财货变成死账,可想而知其家会有多羞恼,将自己寸剐活埋都不必怀疑!

想到这里,朱贡额头上冷汗涔涔涌出,再无自矜跪拜于地:“求小郎君活我性命!”

事到如今,沈哲子已无隐瞒必要,笑着对朱贡说道:“明府请放心,就算没有此事,我与严家也无两立可能。严平狗贼,竟敢于我归途中袭杀,此仇岂能不报!”

听到这话,朱贡脑海中便嗡的一声。他已经思虑权衡良多,没想到最终还是被这小子坑了一下狠的!

之所以要向沈家低头,那是朱贡觉得自己已无挣扎余地,万万也没想到严家与沈家又结仇更深。若早知此事,他何必向沈家认输?有严家顶在前头,他仍有一拼之力!

眼见到朱贡神色剧烈变幻,沈哲子微笑道:“明府可是还有懊悔?”

“不敢不敢!”

朱贡忙不迭摇头道,那盆炭火烧掉他所有希望,如今沈家已是他唯一依仗。面对严氏盐枭之家,哪怕他本家朱氏,都没可能保得住他。整个江东,也只有沈家才能为他提供庇护。

然而他还是有一点不解:“我只是不明白,严家怎么敢对小郎君下毒手?”

“暴利迷人眼,眼睛红了,心就黑。”

沈哲子笑一声,旋即说道:“明府若心不安,我家可派人守住府上产业,严氏若敢放肆,必让其有来无回!”

朱贡还能说什么?约书已经烧掉,就算他还想投往严家以作申辩,难道就不担心严家漫天要价对他压榨?相较而言,沈家虽然也是豪强武宗,但已有士族家风气象,用屁股想他也能明白自己该坐何方。

如果说此前尚有不忿,那么现在他再面对沈哲子,已经再无底气傲气。不仅仅是力量对比的悬殊,更是心机上的绝对碾压。这少年玩弄人心,能把他玩死都不自知!

“若得主家庇护,门下自可无忧。”

这一次,朱贡是彻底屈服了,甘愿再为沈家门生。虽然产业不归自己做主,年节总能混上一口热汤。

“如此那是最好。其实我也有事要向明府请教,关于严家你可有内情告我?”

沈哲子肯放过朱贡,这也是原因之一。沈家与严家乡土斗争多年,彼此都有防范,纵有些软肋漏洞,彼此也难尽知。而朱贡曾与严家深入合作以打击沈家,应该会知道许多内情。

朱贡听到这话,精神便是一振,只要自己还有用处,那也不必过于忧虑以后处境。为了证明自己价值,他当即就抛出一个重磅消息:“严家之罪,莫过于勾连羯贼,跨海掳掠!”

“此事当真?”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已是一凛。他实在有些难以置信,时下南北对立,羯胡惨无人道,严家一地土豪而已,怎么敢与羯胡勾结!

朱贡点头道:“确有此事,早前我与严氏商谈筹借,宴饮正酣时,严家有人失语言及此事。严氏煮盐为业,青浦、华亭皆有大量芦苇河塘备作燃料。近年羯贼乱兵几次入寇,皆由此处登6为祸,严氏却能保全无损,可知不虚。然而此事过于惊骇,我虽心知,不敢语人。”

“严氏尔敢!”

此前沈哲子只将严氏视为盘踞乡里、桀骜不驯的盐枭之家,却没想到其家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羯胡豺狼行径,绝无人性,执之寸剐尤难解恨!

心中虽已无比愤慨,沈哲子也知此事干系重大,不敢轻信朱贡一面之词。但既然有此认知,就要顺着这线追查下去,若果真如此,决不让严家一人得活!

朱贡并不理解沈哲子因何如此恼怒,在他看来,严家勾结羯胡,性质虽然恶劣,但所害不大。羯胡并无强大水军可跨江南下,纵使凶残,区区小股侵扰,又能给吴地造成多大动荡?沈家势力覆于吴地核心,实在不必为此而大惊小怪。

豪族盘踞乡里,所割裂的不只田亩人口,还有责任心,并无野望天下,担当社稷危亡的理想和格局,只要自家不受害得以保全,便可安处坞壁内,只作天下无事。

沈哲子穿越而来,虽然总在为自家安危奔波劳碌,但未有一日敢忘心中夙愿。他所作种种,全为日后北伐而积攒实力,扫清障碍,若家门口就有人勾连羯胡为祸,定要除之,绝不姑息养奸!

送走朱贡,沈哲子又请钱凤来,一方面派人去接受米粮入仓,另一方面也讲起朱贡那里得来的惊人消息。

钱凤得知此事,亦深思良久,而后说道:“如此反而更不能对严家轻举妄动,一旦动手必以迅雷不及掩耳。事若不济,反成祸患。”

沈哲子也深知这一点,若此事属实,就需要将严家一网打尽,不能有漏网之鱼。

沈家上次虽然大杀一通,但并未动摇多少其乡土根基,又有6家出面保全,严家方能渡过一难。如今其家于吴地尚能立足,就算勾结羯胡,也会有顾忌。但若家业俱毁再北投羯胡成为带路党,则会完全丧心病狂,再无底线。

只是要彻底铲除一个盘根乡里这么多年的土豪之家谈何容易,星火残留便有燎原之患!

“惟今之计,还是要先掌握确凿的证据。”

有了证据在手,才能消除对严家动手来自政治层面的阻力。

钱凤亦深知这一点,说道:“小郎君放心,我即刻遣人往嘉兴去,追查其中内情。”

“一定要注意安全,确认有无此事即可,细节不必深究。”

沈哲子叮嘱道,盐枭之家凶残暴虐,他深有体会。只要确定没有冤枉对方就好,没必要追究细节证据以摆事实讲道理。如此也能确保情报人员安全,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八万余斛米粮被运入龙溪庄园内,沈家出动两千余人丁,运粮车更绵延十数里,声势不可谓不浩大。入冬以来,弥漫在沈家头顶越来越浓郁的粮困阴霾,终于得以解除,拨云见日!

虽然真正执事者心知,这一批米粮尚不足完全补足沈家粮食缺口,而且名为八万余斛,但实际上只有六万多斛新粮入库。但这样一大笔粮食足以安定人心,只要人心稳下来,局势就不会乱,而且其他各家也再无封锁沈家粮道的必要。

沈哲子亲眼看着那一袋袋米粮被搬入库中,心情总算放松下来。直到这一刻,才可以说,沈家无论是在政治时局上,还是乡土实资上,都已经彻底走出了谋反的阴霾,可以心无旁骛的重整旗鼓,继续前行!

往来搬运粮食的民夫也都笑逐颜开,他们的世界更加简单,衣食温饱,农桑劳作,繁衍生息。只要平静的生活不受侵扰,就有了捱下去的勇气,是世间第一等的安详。

突然,一名背负粮袋的引吭高歌起来,语调铿锵似为俚曲,周围其他人听到这歌声,也都纷纷附和高歌。原本有些杂乱的俚曲渐渐汇聚成一个统一的曲调,闻者无不感受到其中欢欣满足的意境。

沈哲子站在高坡上,那些曲调歌词他大半听不懂,只是下意识随着曲调打起节拍。诗文风流,本就无高雅粗鄙的区别。雅到极致备受推崇的《诗经》,也是古时先民劳苦大众或忧愁、或欢乐、或悲怆的情感宣泄,惟其至诚,方成永恒。

高谈阔论、志趣风雅的清望名士,未必就比土里刨食的农夫更能领略生而为人的使命和真谛。或许欢愉只是一瞬,过后这些人又要背负沉重的体力劳动,但下一次的欢欣高歌必然会再次到来。

穿越至今,沈哲子受到许多人交口称赞,大多听过之后就算了。但唯独眼前这些部曲荫户因粮困阴霾解除而自肺腑的欢欣,让沈哲子颇为动容,感觉这是所受到的最大褒奖。他无愧于自己身份所带来的责任,没有辜负这些民众们性命家业相托的信任。

钱凤微笑着走上高坡,手里捧着卷轴账册,到了沈哲子面前后笑道:“这些新粮入库,足够熬到明年开春回暖,届时粮价回落四方筹粮,可以不耽误明年农事。”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也颇感振奋,自家田产人口俱全,只要田亩有产出,不出数年,元气尽复。

“各庄园任事者已经来到龙溪,只要小郎君点头,便将各庄所需米粮运走。”钱凤又笑着说道。

“我倒是有些想法,不知叔父认为是否可行?”

沈哲子笑着说起他的设想,不再将钱粮分囤各庄园,而是由龙溪庄园统一调度,即就是将钱凤先前所用军法治家的权宜之计作为定制。

听到这个想法,钱凤倒是一愣,略一沉吟后便想透其中的诸多好处。

时下各家产业管理,其实更类同于层层负责的分封制,各地庄园俱有一套管事班子,各自经营,直接向主家负责,彼此之间互补沟通反而不多。如果能借今次粮患收回各庄园的权力,也算是沈家内部产业的一次统一整合。

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在物资匮乏、技术落后,生产力不足的时下,更有利于统筹资源,人力分工,更为精准的进行生产。其实就是后世的农业合作社,也是沈哲子酝酿良久的一个规划。

0084 不解风情

龙溪庄园内,宽敞的房间中,有将近三十多个人各据一席,面前各自摆放一箱或简牍、或书卷等籍册,间或翻拣籍册,间或低头疾书。而在厅堂的正当中,则摆放着一块素色屏风,屏风两边各自贴着一张纸,纸上交错线条,横平竖直。

屏风上的表格是沈哲子的作品,他对时下人流水账一样的记载实在接受无能,索性直接态度强硬推行这种表格记账,并不理会时下人的记录和阅读习惯,反正只是自家私账。既然郎君强令,这些书吏纵有不满和不习惯,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

多年传统要完全纠正并不容易,过往这十多天,沈哲子一直在科普记账法,纠正这些人的错误。但一旦习惯下来,工作效率就得到极大提升。如今各个庄园送来的陈年旧账,经过几天的突击,已经整理过半。

沈家人口虽然多,但要集齐这么多能够通晓庶务的书吏人员,也不容易。沈家识字的人不少,但真正精于运算的却不多,自家虽有族学,但教授多为诗书经籍,算经偶有涉猎,也不会当做一个正经学科去讲授。

这三十多个人,有的是各个庄园典库管事,有的是产业买卖的负责人,甚至还有直接由县署抽调来的文吏。至于他们使用的运算工具,更是五花八门,有各类竹木算筹,还有沈哲子不曾见过的刻盘游珠。

至于沈哲子,则捧着一个木匠新近打造出的算盘,正在苦思冥想脑海中比较凌乱的珠算口诀,间或低头写上一句。这算盘做工倒是精致,完全按照沈哲子记忆中打造出来,算珠打磨光滑并无毛刺,甚至还残留着一些青青竹色。

算盘的操作,自然要比算筹难一些,可一旦操作熟练起来,运算度和能力则要比算筹这种比较原始的工具高得多。

在沈哲子旁边就有一个比较明显的例子,钱凤满眼专注之色,一手把住算盘噼啪拨动算珠,另一手则奋笔疾书。他对这个新的运算工具接受能力反而比沈哲子还要高,经过几天的操作熟悉,已经可以核对近半书吏账目而不落进度。

对于老爹这个好基友,沈哲子真的要写一个大大的服字,玩得转阴谋,算得清账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难怪老爹投靠王敦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好基友引荐给王大将军,这样一个能力出众的务实人才,在时下这个年代更加显得尤为珍贵。

如果没有钱凤帮忙,沈哲子想要收回各庄园权力会困难得多。

他倒是能把住大势,凭借仓中米粮,命令各庄将人丁名册送来龙溪,清点之后再配给口粮。各庄管事者纵有别样心思,最重要的粮食被钳制住,也只能乖乖就范。但这些人也自有应对法子,交上来的籍册甚至还有东吴末年的旧账,而且颇多死账烂账根本难以清查,可想清算难度之大。

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沈哲子心知,他们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以工作量论,单单将这些堆积如小山一般的籍册梳理一番,最起码都要月余时间。要么他咬紧牙关坚持清查,眼看着各庄荫户缺粮饿死,要么雷声大雨点小糊弄过去。

仅仅沈家一户清点人口田亩阻力难度就这么大,可想而知朝廷推行土断要承受多大压力。

不过沈哲子也不是没法子,只取大兴元年以后账目清点。也就是公元318年司马睿登基之后不久,那时候老爹投靠王敦,然后又调集周转开始在龙溪铸币,自家产业财货始有大规模的流动。

账目清点,效果卓然,简直可以说是触目惊心。更复杂的财货周转不提,单单清点出来的这一部分人口户籍,就比老宅中掌握的多了将近三成,这就是几千人丁!即就是,过往这些年,沈家一直在无偿供养根本没有出现在籍册上的几千人口!

看到这个结果,沈哲子不免想起春秋战国那真正的封建时代,诸侯架空天子,卿士分权诸侯,家臣凌辱卿士!层层封建,层层造反,以下克上,蔚然成风!

可以想见,那些截留沈家人丁田产的部曲将们,壮大自身的同时只等一个合适机会,就能反噬主家。譬如此前的朱贡,何尝不是因此而迹?

在已经清点完的籍册中,其中最为严重的是位于苕溪一个庄园,五年前沈家投入人力物力开垦,至今都没有获得可观回报,一直在投入。可是单单这一个庄园清点出的多余人口,就有上百户之多!如果按照人均垦田三十亩,那么单单苕溪一庄就隐匿了将近三十顷的耕地,实际肯定还要更多!

三十顷土地相对于沈家庞大田产看似不多,但若各个庄园都清点出来,则就是一个极为惊人的数字。沈家既不能从这些土地上获得收益,反而要投入相应的生产成本,可谓双倍损失!

苕溪庄园的管事名叫吴儒,看到这名字后沈哲子倒是不免一愣。史载老爹建康兵败退回吴兴时,就是被这吴儒杀害以换取朝廷悬赏封爵。

经过沈哲子努力自家命运得以改变,原本他已经忘了此节,没想到在整顿产业时又把这臭虫给揪了出来。于是沈哲子便朱笔一勾,那吴儒一家已经尽数被擒下,只等产业整顿完毕后再拎出来作为一个典型批斗,以儆效尤。

坐了一上午,沈哲子整理出来一段珠算口诀,默念一遍后总觉得不能朗朗上口,不便于记忆,就不好推广普及。时下人也非个个都如钱凤一般高悟性,能够很快接受适应新事物冲击。

又修改片刻终究不大满意,沈哲子索性丢下毛笔,溜达出去散散心。在时下而言,他是能高屋建瓴的人才,终日埋纸堆未免有些因小失大。

时下已是冬闲,龙溪庄园内却仍是一片忙碌。主要是沈哲子近来安排下的事情太多,让这些荫户们临近年关也难得清闲。

离开庄园后,沈哲子转去武康山谷口,冬日土冻不宜垦荒,但山谷内树木植被也已经砍伐殆尽,视野很是通透。

龙溪庄园丁口已经整编完毕,共分了五个田营、三个土木营还有两个匠人营。这只是一个框架,还并没有达到沈哲子精准分工的设想,只有等到所有庄园产业清点完毕,才能进一步的调度整合。

武康山溪旁,正有一群匠人营工匠在修筑水碓,眼下冬日枯水正合时宜。后世的滚筒水磨被沈哲子稍稍挪前打造出来,其中一个修筑好的已经投入了运营。

相对于冲叶水碓,滚筒不过是在水轮两段各添一块木板,改动虽然不大,却能极有效的约束集中水力,并不需要过于依赖拦河筑坝以提升水流冲击力。

此时水磨内加工的并非稻米,而是黄豆。大豆是种好作物,植株可以肥田养地作饲料,果实又能派上多种用途,时下人多用来调制盐豉酱料之类,或蒸煮取食,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今次沈家新入粮食中,大豆等菽类杂粮占了不在少数,价格要比粳米低得多,并不作为主食。这对沈哲子而言倒有了大展身手的时候,龙溪庄园里已经养了一批豆芽将要成型,现在水磨研磨豆浆,则是要用来制作豆腐。一旦做出这些加工品,价值肯定能翻数倍,也算物尽其用。

时下倒是已经有了豆腐,只是豆气浓烈,颇多渣滓,只能算粗鄙食材。沈哲子并不会制豆腐,但可以试,逐条工艺改进,眼下并无成品的石膏取用,所以沈哲子研制的是卤水所点的北方豆腐。昨天已经做出一锅成品,只是色泽不算好,还有种卤水的苦涩味道。

沈哲子蹲在水磨旁观察片刻,豆浆研磨的还算不错。豆腐的制造工序倒是不少,但最耗人力的研磨豆浆已经被水磨取代,剩下的煮豆浆、点盐卤、压制豆腐之类,寻常力弱妇人就可以胜任。

负责研制豆腐的女工们对于沈哲子时常过来观看倒也见怪不怪,只是对答起来仍不免有些拘谨。沈哲子认真倾听她们的讲述,顺便提一点工艺改进的建议。

最重要的还是拿过一名女工记录的工序过程,这个年代女人识字会写的并不多,但也并不在少数。比如老爹在前溪庄园培养的那些女伎,个个色艺双绝,文化素养颇高,眼前这个女工就是沈哲子从前溪庄园抽调过来的。

接过女工递来的记录,看到那娟秀字迹,沈哲子不禁汗颜。他自己这一手狗爬,连其房内小侍女瓜儿都比不上。只是看到那些文字后,沈哲子不禁一乐,遣词用典倒可称得上文采斐然,但做个豆腐而已,要不要写得跟王母娘娘做寿一样?

“盐母淡抹,风轻兮月朗,晓雾兮云集……”

沈哲子思忖半晌,大概才想明白应该是卤水点进豆浆里凝出了豆花。可是他需要的是精准、操作性强的实践手册,能够迅推广扩大产能,这算个什么鬼?

“苏娘子,以后记载,用词不妨浅显直白,不必合辙押韵,配料、用量还有时间之类,最好能精准些。”沈哲子将书轴递回去,耐心解释道。

那女工苏娘子闻言后垂,心内颇多委屈。她本该于奢华厅堂中披彩衣、描黛眉,软语嘤咛,抚琴吹箫,取悦名流,可是现在却要和一群粗俗妇人一起,蓬头垢面,每天绕着锅灶打转。费尽心思写下篇章,又被指摘挑错,这小郎君委实太不解风情!

0085 养我肥田生米膏

眼见那苏娘子神色略带嗔怨,沈哲子便知道他说了效果也不会很大。时下的文化人,太矫情,过于强调自我主观的感受。等到儒学昌盛起来,则又变得略显膨胀,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出将入相无所不能。

看来要展一套实验科学,还是要打造自己的班底。沈哲子已经让人专门清点各庄园荫户中十到十五岁的少年,预计初期先选三百人,然后再逐次淘汰。之所以选择这个年龄段,相对而言可塑性比较高,接受力也较成年人更强一点。至于年纪更小的暂时不取,八岁小孩能做啥事!

晋元帝司马睿有百六掾,搭起这个偏安江东的朝廷班子。自己这个少年营悉心培养起来,成就未必就比那百六掾差。

又笑着勉励那位苏娘子几句,沈哲子才又转去别处。他看得出这位苏娘子老大不情愿,但眼下实在人手匮乏,也只能先将就着用。

对方心里不满,沈哲子倒也能理解,劳动不分贵贱那是唬人的话,毕竟不是专业对口培养出来的人才。第一等的快意人生是认为自己的生存方式很有意义,后世物质已经那么丰富,仍有许多人感觉不到快乐,多是谋生方式并不符合自己意趣。

这一点个人意趣的不同,不足成为鄙视别人的理由。如果人生志愿就是混吃等死,没能投个好胎还要不满,那只能说一句,穷就是因为懒。

山谷内部,还在进行竹木的砍伐,沈哲子并无保护环境的觉悟,甚至幻想能在这东晋时空造出一片笼罩苍穹的雾霾,那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丰功伟绩,吊打全球。不过时下也只能想想,马钢徐煤眼下都是他难染指的地方。

这些竹木也是极为重要的资源,有货币极为匮乏的地方甚至可以直接用来在市场兑换物资。封山锢泽的时下,小民之家不敢私下砍伐,大宗木料难求。

整个武康山几百里范围,其中绝大多数都被划入私人庄园范围,沈家就是其中最为臭名昭著的圈地者,几乎控制了大半武康山。沈哲子虽然没有均财富的打算,但也在想着回馈乡民,砍伐的木料其中一部分用来打造曲辕犁,免费向乡民分。

临时修葺的木料工地上,工匠们正在处理木材,打制农具。旁边已经堆了不少已经打造好的曲辕犁,一个身穿绸袄、年近而立的年轻人正蹲在那里摆弄一副犁架,脸上透着一股好奇不解。此人便是沈哲子的三叔沈宏,刚返回家中不久。

眼见沈哲子走来,沈宏站起身拍拍袍服上草屑,皱眉不解道:“哲子你让人造的这种犁具,似是过于机巧了些,究竟堪不堪用?”

沈哲子笑着说道:“叔父若有疑惑,不妨问一问打造这些犁具的匠人,他们长于耕种,自然比我要了解得多。”

沈宏听到这话,神色便有些不虞。他在上一辈中乃是家中幼子,出来任事晚,难免养成一些骄奢性情,类同于庾家老三庾条,颇有目无余子的做派,虽然心中不解,却不会请教那些在他看来有些粗鄙的匠人,一直等到沈哲子过来才问。

沈哲子也不强求人人都能礼贤下士,不碍事就好。见沈宏这副模样,便笑着挽起袖子,说道:“叔父若有不解,咱们不妨一试便知机巧所在。”

沈宏连问都不问匠人,又怎么会亲自下地干活,他抬手制止住沈哲子,指了指旁边两名匠人,吩咐道:“你们二人来试作一次。”

趁着匠人镶嵌犁铧的间隙,沈宏一脸正色训斥沈哲子:“我归家时,大兄叮嘱我回家要盯紧你的课业。哲子,你虽然聪颖,但也不能懈怠课业。你既然是纪国老弟子,旁人对你期待自然也高一等,若课业不修,难免让人失望,惹起物议。”

沈哲子听到这话,顿感头大,他已经很给族学先生面子,勉强进学两天。但那位担任族学教授的先生反倒是他粉丝,诸多关注,让他睡觉都不踏实,索性不再去。

“我听云貉言道,这几日你都不曾去族学,这怎么可以?家中这些卑流庶务,自有任事者操劳,你强要插手,反倒让他们难司其职……”

沈宏还在絮叨着,不过很快就收住了声音,因为那两名匠人已经开始用曲辕犁犁地。许多精巧的改造,只有在实践中才能显现出匠心独运。

相对于笨重的直辕犁,曲辕犁构造虽然略显复杂,但总体上却是轻便。一人掌犁轻松操控,一人在前用力一拉,犁铧便插入冻土中,往前推动。安置在下侧的犁评不只能将土块压碎,还将之翻起推到一边,更减少了往前推进的阻力。

沈宏虽然不屑做农活儿,但也总见过,由这两名匠人神态上就能看出这个新犁操作轻松,并不太费力。看得出神,他已经忍不住挽起衣袖,将掌犁那人替换下来,越感觉到这犁具的构造巧妙。

沈哲子笑吟吟看着沈宏有些笨拙的掌犁往来耕土,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感受到古人匠心独运的机械之美。

犁过几趟后,沈宏有些气喘,终究做不惯这些农活,便示意匠人可以作罢。他擦擦额上冒出的细密汗水,再看那些打造成品的犁架,神色便有不同,继而又皱眉道:“如此农耕利器,是我家田业兴旺根本,正该秘而不宣。我听匠人说,哲子你还想打造一批赠予乡人?”

古人的产权意识和技术保密,沈哲子是深有体会,并不意外沈宏对此不满。他笑着解释道:“往年我家几番波荡,颇累乡人,赠送一些农具,也是聊表歉意,不让我家乡望更劣。这件事,我父也是知晓,且已经应允。”

沈宏在侄子面前倒是可以摆摆长辈威风,但大兄沈充的意愿他却不敢违逆,闻言后也只是默然不语,显然有些不能理解。

沈哲子也不过多向沈牧解释,赠送乡民农具除了邀取一些名望外,他还有更深一层的考量,为自家的农业合作社进行预热。

虽然沈哲子这个农业合作社是基于自家庄园经济改造而来,但与庄园闭合的经济模式不同,是一个开放的构架。任何乡民只要有意愿,都可以加入到合作社中来,抱团互惠要比强硬占田成本和阻力都要小得多,是另一种形式的圈地自壮。

沈家的合作社要想做大,依靠的不是武力、权位和财力,而是要通过乡望号召力将人口出于自愿的吸引过来。

所以在准备分曲辕犁的同时,沈哲子也在苦心编纂一些乡谣民谚,以曲辕犁为载体,向四野传播,用民众喜闻乐见的方式以丰富劳苦大众的精神生活。

民谚虽然粗俗平实,但在古代就是一个操纵舆论的大杀器。多少造反者挑动民众情绪,动底层力量,童谣民谚功不可没。乡民淳朴,一旦这些民谚在其脑海中形成概念性的认知,将更加根深蒂固,难以改变。

“江东犁,沈郎造。耕百亩,力无耗。养我肥田生米膏,父老闲卧娘子笑……”

编造这些民谣俚曲,对沈哲子而言反要比文抄忽悠士人们难得多。需要用浅显朴实的语调,一瞬间把人拉近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中,如此才能快传唱,经久不衰。

他的最大愿望,是形成类似秦腔老调、陕北信天游那种生机勃勃的艺术形式,养成几个经典曲式,以后再添新词,就能更加快捷的传唱开来。

这些看不见的软实力,短时间内未必能给沈家带来直观收益。但一旦挥出作用,回报之大将会乎人想象!

激烈的制度改革,短时间内或许会成效卓著,但只要是人为的操作,反噬力太大,一旦弊病滋生出来,也是够要人命的。时下这个东晋朝廷,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实在经不起太过剧烈的折腾。而且沈哲子也无必胜信心,认为凭借自己一己之力就能扭转整个时代的风貌。

所以他从不把自己定位为领先这个时代的先知,与整个世界对立起来。任何人对他而言,只要彼此没有大义的冲突,都是潜在的盟友,值得拉拢的对象。

雅得可与高门名士坐而论道,俗得可与寒庶小民把臂言欢,狠得生啖胡虏血肉。这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时代,更需要润物无声的方式修补弥合。他还年轻,哪怕这种方式不能尽如人意,也还有修改从头再来的机会。

神州沃土汉家地,岂容胡虏作文章!

0086 烧窑制器

嘴里随口敷衍答应着沈宏让他明日进族学的要求,沈哲子头也不回转身离开。他得想个法子把这个三叔支走,不能再让其留在家里每天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的唠叨。

学业方面,他并不觉得苦读时下各种经义能让他的认知再次升级。至于名气,找几个名士放一场嘴炮,比埋头苦读效果要显著得多。何必在这方面浪费时间。

刚刚走出木场,沈哲子就听到一声高呼:“青雀救我!”

沈牧站在坡地上对沈哲子挥舞着手臂,大声叫嚷,神情颇为哀怨。

沈哲子大笑着行上坡地,沈牧已经拉着他手臂叫苦不迭:“青雀你放我走罢!这里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这坡地上是一片土窑,原本是老爹建造用来铸币的工坊。不过时下铜料不足,工坊早被废弃多日。沈哲子废物利用,将之改造成一片砖窑,用来烧制砖瓦准备明年开春后在谷地中修建屋舍。

一如他早先的布置,砖窑这里他也安排了沈牧在这里详细记载每一道工序。他并不是全才,许多工艺只能提供一个设想,想要获得成熟的工序,必须要进行大量的实践试错。眼下冬日农闲,庄园内劳力充足,正适合打下一个基础。只要得到翔实精准的工序步骤,就可以追加投入,以增加产能。

有自家的资源做后盾,沈哲子可以凡事不必亲躬,同时上马诸多项目,总览大纲,齐头并进。

只是这些事情对沈牧而言,则就过于枯燥,实在寡淡无味,远不如带上部曲家兵去四野游荡围猎。

沈哲子也知沈牧不是这方面的人才,但族里其他子弟都在族学内为沽名养望而读书,只有沈牧这个三品高才被放养出来,虽不堪用,也只能暂时将就一下。

听到沈牧抱怨,沈哲子笑道:“二兄三品高才,耽于这土石砖瓦中实在屈才了。这样罢,你可以走,记录之事我自己担当。只不过如此一来,我却无暇构思篇章以咏那位吴兴菡萏之美态了。”

沈牧听到前半段话,脸上刚露出解脱欣喜之色,可是听到后半部分,笑容便又垮了下来。

他之所以受沈哲子胁迫正因于此,如今他已是乡议三品、颇具名望者,若再像以往那样看见美丽女郎便大吼调戏,未免显得太无格调。

尤其要俘获那有“菡萏”美名的姚家女郎芳心,自然要投其所好。常听人言那姚家菡萏颇具秀雅才气,最喜诗赋华章。沈牧也知自己斤两,能撰出“姚家女郎美如仙”已是难得,继而动念去求沈哲子为其捉刀作几情诗撩之,所以才被抓壮丁遣来此地。

既然有求于人,哪怕再难受,沈牧也只能咬着牙承受下来,努力放空思维,将那一堆堆黏土砖坯幻想为宜喜宜嗔的姚家女郎,才算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打走了沈牧,沈哲子便步入工地内,观摩匠人们筛料压坯。

时下砖瓦技术已经很纯熟,工艺也不算复杂,其中比较精细的是材料的选取和烧窑火候的控制。

主要的材料就是粘土,随处挖掘取用,取材便利,但要注意砂石土砾不能太多,否则坯料粗劣,随便一烧就断裂变形,不能取用。最上等的粘土,要细腻如糯粉,调之如滑膏。

压坯也简单,将粘土调和灌入坯器内,一边析干水分,一边以竹板拍打压实,等到表面阴干没有水渍,就可以入窑烧制。一昼夜后,砖便成型。

沈哲子正观看工人压坯还在考虑研制压坯机的可行性,理论上来说,人力的捶打按压完全可以用石碾滚木取代,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略显老迈的吼声:“通窑!”

听到声响,沈哲子便转身望过去,眼看着几名壮丁手持竹篙,远远捅破几个堵死的窑孔,火星烟气裹挟着热浪霎时间从窑孔中冲出,场面颇为壮观。

沈哲子离得尚远,仍感到热浪袭人,可是那负责看护窑坑的老匠人只是微微侧身,避开热浪的正面冲击。

这老匠人如左丹老者一样,都是沈家庄园内堪称瑰宝、手艺经验纯熟的匠人,名为马方,也是沈家为数不多能烧制出精美青瓷的高手。沈哲子请其来掌管砖瓦烧制,可说是大材小用。

等到热浪势头渐弱,沈哲子才走过去,看到马方老者须都因长时间看护窑洞而熏烤得卷曲枯黄,忍不住劝道:“马老你年事已高,何必再事事亲躬,只要在工坊坐镇调度,已经是难能可贵。”

马方呵呵一笑,拍拍挂满灰尘的薄衫,才对沈哲子说道:“小郎君你不知,陶埏制器,火候最是要紧。差之毫厘,器具品相都优劣悬殊。后进做事虽然勤勉,火候把控却难自决,还是老朽临观才会踏实。”

沈哲子听到这话,对老匠人事必亲躬的态度颇为钦佩。若无这一代代匠人们精益求精的自律要求,实在难以想象在古代简陋条件下能够制造出那些美轮美奂的器具。

但沈哲子虽然钦佩这些匠人精神,但理念还是有分歧。他做这些事,并不是追求更为精致的工艺,反而更多是要降低简化工序难度,力求能达到标准化生产。传统精湛技艺的追求要保持,但在物资匮乏的时下,成规模的产能爆显然更加重要。

虽然缺少必要的仪器辅助,不好制定行业标准,但最起码也要做到让劳动力可以按照详细步骤进行生产,能够在保证质量基准的前提下快铺开产量。

譬如眼下砖瓦的烧制,传统青砖烧制其实并没有通窑这道工序,而是要以水灌窑使之冷却,通风冷却所得到的则是红砖。

两种砖料相比,青砖所需工序更繁琐,技艺要求也更高,无论透气性、吸水性、还是耐蚀性,都要远远优越过红砖,号称万年不腐。红砖硬度虽然不逊青砖,但其他性能都有不如。

但红砖有一点优势是青砖比不了的,那就是工序简单,产量大。这样一窑砖,若烧制青砖只能得百余方,而且各种工序更加烦琐。但若烧制红砖的话,一窑能烧出几百上千方!

相同成本投入下,如此悬殊的产量差距,完全可以弥补其他性能的不足。而且那些理论上可以维持千年的青砖建筑,绝大多数都非毁于日晒雨淋、腐蚀风化等天灾,而是毁在战火**当中。

与其强求一个虚妄、遥不可及的愿景,不如先掌握眼前的实用。而且如果有水泥白灰涂抹于外,红砖建筑的耐久度也并不逊色青砖太多,当然在审美角度,彼此是难相提并论的。

建造砖窑场,沈哲子是打算趁冬闲之际,于庄园内修筑一批屋舍分配给荫户。

小冰河时期,时下冬日的气温要低于后世,江南湿冷更加难熬。荫户们所居屋舍多为土坯泥浆草皮糊墙,如果没有炭火取暖,一旦骤然风雪降温,冻死一批体弱者并不罕见。哪怕时下,沈哲子也看到许多荫户都生冻疮,红肿暗疽,乃至溃烂流脓。

冬日劳力虚置浪费,不如投入到家园修筑中,有了可以快投产、大量产出的红砖,工期可以大幅度削减。与此同时,也能培养一大批熟练工匠,将这个模式打磨成熟。等到以后推行江北,可以快筑起一座座坞壁以保护难民,守望呼应,节节推进,将胡虏彻底扫出中原!

与砖窑相连的便是水泥作坊,由于没有现成的工艺可供借鉴,研起来便比较费时。坚硬的石灰石以时下的技术很难研磨成符合要求的粉末,沈哲子现在让人做的是先用石灰石砸碎成小块煅烧成石灰。

木材燃料与碎石层层相叠,引火煅烧,虽然也烧出了石灰,但一核算成本,沈哲子就不禁皱眉。燃料的消耗太惊人了,如果再将人工与后续工艺成本相加,即便研制出水泥,造价还要高过时下建筑所用的灰浆。

即便如此,沈哲子还是咬咬牙,让这些工匠继续研究。只要能够配制成功,掌握工艺,完全可以先不必投产,等获得可以降低成本的燃料再投入产出。

江东缺煤,这也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徐州淮北一带倒是颇多煤矿,开采难度也不大,但眼下那一片区域一半在流民帅徐州刺史刘遐手中,另一半则被羯胡占据。而且双方彼此拉锯争夺,也不适合大规模开采。

沈哲子记忆中长江以南另一个产煤地涪陵,则在益州成汉手中掌握,而且山路崎岖,即便开采出来也不好运输。至于其他地方,且不说他根本无勘测手段,即便是有,也未必就能大规模开采出来。

在山谷内逛了一圈,巡视各个工场后,沈哲子才又返回龙溪庄园。眼下所做的这些事情,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他无意将时代拉入一个与生产力不匹配的工业格局,但也要尽量在维持粮食供应的前提下爆产能,这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情。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坚持下去必有回报。

0087 沈维周捉鬼

沈哲子回到庄园时,已经将近傍晚。

这时候,账房内的文吏已经离开,只剩下钱凤在指挥仆下将剩余籍册收拢封锁起来。

为了确保核查结果准确,只在白天光线充足时进行清算。夜晚虽有照明,但烛火总有摇曳,加之那些账目颇多错漏含糊不清,事倍功半,不如早早休息养足精神。

“小郎君又去山谷巡查了?”

彼此相熟后,钱凤也不再拘礼,笑着问了沈哲子一句,脸上疤痕虽然仍略显狰狞,但已经不似以前那么触目惊心。

沈哲子点点头,走回自己坐席拿起算盘,看到钱凤又坐回去命人掌灯继续核算账目,忍不住劝道:“叔父还是要注意作息,这些账目繁多,千头万绪,也不必急于一时。”

钱凤闻言后微笑道:“总是要尽早做完才心安,我本非清趣之人,埋案牍亦有乐趣。”

这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工作狂了,这段时间来沈哲子每每看到钱凤分身乏术仍乐此不疲,似乎只有这些庶务才能令其感觉到充实有意义。

这样的人,不要说在务虚的时下,哪怕在生活节奏那么快的后世,都不多见。这种能力极强,又以工作为乐的人,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瑰宝。

不过沈哲子再一想,钱凤除了打理庄园各项事务,似乎也没了别的事情可做。他已经是一个不存在于世上的人,活动范围只限沈家势力之内。因其谋逆之罪,老母妻儿如今都被老爹收容藏匿在会稽,彼此难得相见。

沈哲子不忍见这位老爹的好基友苦行僧一般的枯燥生活,便又说道:“总要劳逸结合,才能得长久。叔父你不妨偶尔拨冗,抽身出来去前溪庄内消遣片刻,舞乐养神。”

“哈哈,我已将近不惑,又是刑余之身,何苦强去唐突佳人。”

钱凤大笑一声,旋即叹息道:“小郎君方略别具,诸多妙想既让人耳目一新,又能切入时弊。事务虽然繁多,却是井然有条。与以往强逐不可为,终日惶惶相比,我等任事者,附骥尾则可,进得一寸便有一寸的欢喜,乐在其中,岂敢言懈怠。”

沈哲子见劝其不动,索性也坐回去,帮忙一起整理今天的账目收尾。又过了大半刻,诸多数据才一一录入总账中。

将账册收起后,沈哲子本以为钱凤要去休息,没想到这家伙看看天色又说道:“小郎君快去休息罢,我要再去小楼等候一下。”

小楼乃是沈哲子命人在庄园内辟出的一个独立僻静院落,乃是一个用来取证的场所。各庄园管事有贪渎者,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规定的地点去交待自己的劣行,察其罪状从轻落。为免于心怀叵测者诬告别人致使人人自危,规定只言自己罪状,不涉其他。

原本各庄园管事对这双规是嗤之以鼻的,可是在沈哲子手段强硬逮捕吴儒一家后,便有人心内不能自安,间或在夜阑人静时往小楼去坦白争取一个宽大处理。这样主动的自,能够极大程度减少清查工作量。

眼看着钱凤步履轻快往小楼行去,沈哲子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人哪来这样充沛的精力。大概这家伙就是为造反而生,如今沈哲子推行的农业合作社不吝于另一种形式的割据一方,由此激天生反骨者的热情。可能是这样吧……

天色已暮,沈哲子手里提着算盘,走向自己在庄园内的居所。本来打算今晚回老宅看看母亲魏氏并他那小兄弟沈劲,可是一想到若是遇见他三叔沈宏又要唠叨不停,索性不回去了。

如今整个龙溪庄园,都是沈哲子的私人领地,数百顷土地,几千口人丁。就算老宅里那些老家伙们过来,也根本没有他们插手置喙的余地。倒不是沈哲子强要揽权,只是一通整合后自然而然就造成了时下这个局面。

他与钱凤明暗配合,互为表里,已经将整个庄园打造的铁桶一般。只要在庄园里,谁也勉强不了他。沈宏若想来这里揪他进学,一声令下,随手丢出墙去。

走入自己小院中,沈哲子忽然听到隐隐似有弦乐之声在院内回响,不免有些好奇。他本身不通音律,门内仆从侍女也都没有精擅此道者,而且今天院内并无人,怎么会有人在自己院里弹琴?

近来他也颇听一些流传乡野的鬼怪故事,哪怕心内不信,听得多了总受一些感染。本以为自己是幻听,忽然又有一个清楚的音节传进他耳中,心里便有些毛。

他示意身后的仆从提起棍棒,跟在自己身后循着那乐声悄悄走去,准备一探究竟。日后去建康如果有幸见到那位鬼怪作家干宝,聊一聊沈维周捉鬼的故事。

此时月色朦胧,庭院内阴影斑驳,夜风幽冷阴寒,更让气氛变得有些阴恻恻。沈哲子猫着腰,手里紧握着算盘,沿着墙角阴影往院内潜去。

突然后颈一阵幽凉,似是有人于其背后吹气,又或被无形鬼手轻抚一把。沈哲子脑海中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浑身寒毛陡然竖起,又过片刻才听到一个略显杂乱的呼吸声。

沈哲子扭动僵硬的脖子回头一望,只见仆从手攥竹棒,弓着腰缩在自己身后,后颈那股凉气赫然是他呼出的气息!

人吓人吓死人!

沈哲子略显羞恼横了这人一眼,示意其往后退一步,离自己远些。不过经此事后,心内紧张反而削减一些,再听到那时断时续的弹琴声,不再感到莫名阴冷。

主仆皆弓着腰,做贼一般继续前行,终于靠近了琴声的源头,位于庭院左侧水渠旁的小亭中。小亭右侧有一块形似危峰兀立的假山,月光投下的阴影恰好将亭内笼罩起来,由远处看去只看到一个模糊乌影。

“你往那边去!”

沈哲子低声吩咐仆从绕到假山后方去,自己则狸猫一般窜进花叶皆已枯萎的园圃中,而后便借枯萎虬结的花木枝干靠近过去,准备两面夹击。就算真的有鬼他也不怕,紧张的尿意都涌上来,那鬼若敢害他,一泡童子尿让其尝尝滋味!

翻过青砖砌成的园圃围栏,沈哲子再侧去望,只看到一团闪烁跳跃的鬼火空悬在亭内,而在鬼火下方,则盘踞着一个惨白人形东西。此时他尚在数丈开外,眼看着仆从已经靠近假山。于是他又耐心等了片刻,等到仆从已经就位,便将手中算盘一抖,大吼着往小亭冲去:“什么鬼东西!”

“啊……”

亭内突然响起一个略显凄厉的尖叫声,而后那团白影便蓦地跃起。

居然是个女鬼!

沈哲子略感失望,香艳鬼故事他倒听过不少,可就算这女鬼有需求,自己眼下这副小身板也难禁垦伐啊!

“休害我家小郎君!”

那仆从倒是一个忠仆,脸都吓白了还是大吼着从假山跃起,挥舞竹棒猎猎风声,煞是勇猛。可这傻货竟然爬到假山顶部,竹棒直接抽在小亭飞檐上,旋即整个人便滚落下来。

沈哲子一手舞动着算盘,一手撩开外袍,正打算亮出自己辟邪的大杀器,便看到那白影向自己飘来,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一时解不开腰带来。

“小、小郎君,是你么……”

对面白影突然出怯怯声音,听到这熟悉语调,沈哲子动作便是一僵,松开绅带往前疾迈几步,借着月色才依稀辨认出来,这所谓的女鬼赫然正是披着半裘对襟外氅的小侍女瓜儿,尴尬了!

沈哲子拍拍扯得有些凌乱的绅带,语调略显严厉道:“瓜儿,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已经回家去了么?”

原本沈哲子今天是打算回老宅,所以早前将门内侍女派几个先回老宅送些东西,剩下家人在龙溪庄的则给她们放假一天,冬至亚岁将近,总得让人一家团圆一下。他早知院内无人,听到怪异动静才疑神疑鬼。

瓜儿显然被这一对主仆吓得不轻,俏脸惨白无血色,垂捻着衣角,嗫喏不敢开口。

沈哲子臊得慌,一时间也不知跟她说什么,便走向小亭,望着哼哧哼哧爬起来的仆从,没好气道:“刘长,摔折没有?”

刘长就是这仆从名字,乃是兵尉刘猛兄弟,一母同胞,真是天壤地别的差距。

“仆下无事!郎君放心,有我在此,那鬼物……咦,怎么是瓜儿小娘子?”

那刘长爬起来晃着脑袋捡回竹棒,这才看到站在亭外柔弱羞怯的瓜儿,旋即便是一愣。

“没摔坏就滚罢!”

沈哲子看刘长动作不似受伤模样,摆摆手驱赶这家伙,眼见那刘长傻笑着离开,他心念一转又沉声道:“别跟旁人讲!”

等那刘长离开,气氛便又尴尬起来,瓜儿站在亭外不敢靠近,沈哲子也有些窘迫,转眼看到摆在亭内的瑶琴,便没话找话:“瓜儿你居然会弹琴?我倒是不知,不如弹来我听听罢。”

听到这话,瓜儿头垂得更低,迈着小步挪进亭中来,语带羞怯道:“瓜儿新学未久,恐污郎君视听……”

“怎么突然想到学这个?”

沈哲子看到琴尾摆着一卷轴似是琴谱,随口问一句,拿起那琴谱借着纱罩小灯看看,又有些尴尬的放回去,看不懂。

“是、是苏娘子……”瓜儿语调更加细弱,似是念及什么羞于启齿的问题,俏脸在朦胧灯光下红扑扑更显娇艳。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明白个大概。前几天他无暇抽身,都派瓜儿去豆腐作坊那里看一看。苏娘子本是前溪庄园伶人,多学色艺娱人本领,肯定是给瓜儿这雏苗灌输什么理论,这丫头才起意背着自己学这些技艺。

转头看一眼略显惴惴的瓜儿,沈哲子大概能体会这丫头因不知能将自己这份关注维系多久的惶恐心情,叹息一声道:“你又何必学这些。”

瓜儿听到这话,双肩不禁一颤,语调已经有几分哽咽:“奴铭记郎君教训,瓜儿粗鄙卑微,不配学雅戏……”

“有什么配不配,只是我不感兴趣。”

沈哲子有些无语,示意瓜儿靠近过来坐在自己身侧,将算盘摆在案上:“你要真想学些东西,就学这个。若学得好,以后我有许多事情交代你做。”

瓜儿擦擦湿润眼角,看到案上这新奇之物,旋即便流露好奇之色。沈哲子有些得意的笑笑,旋即便抓起小侍女皓腕:“我来教你罢。”

红袖撩弦不足赏,何如柔荑拨算盘。

眼看着小侍女纤白手指与那翠色犹存的算盘珠子相映成趣,秀眉微蹙略带娇憨,沈哲子隐隐体会到后世那些土豪大老板乐趣所在。有事秘书干,没事……唉,等几年吧。

0088 台中闲谈

冬寒日短,申时末阳光已经西垂宫墙之外,投下大片乌影。

往常这个时候,朝议完毕,廷臣们或各归台城衙署,或休沐归家。近来皇帝却颇具雅兴,九卿以上者皆留西堂,或谈古论今,或臧否时人,或清谈竟夜。中朝以降,君臣内外和睦者无过于此。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朝议尚未完毕,已有宫婢于西堂各廷臣座席或奉上酪饮,或奉上茶羹。又燃起因节省宫用而至晚乃熄的取暖地龙,很快整个殿堂便鼓起习习暖风。

过不多久,皇帝便与一干朝臣移驾西堂,各自归席,不必遵循朝议的礼节,惟求适意。

待众人尽皆落座,皇帝拿起面前案上的玉如意,准备为今天座谈定下一个基调。手中玉如意转指向距离他座席不远的温峤,笑道:“往日多论远古,其人其事泰半无考,后人因时势世风或增或删,其实难辨。今日不妨试论近史,中朝何以得国,诸公皆可畅言,便由左将军开始如何?”

所谓中朝,便是先晋,因其建都于中原而称之。众人没想到皇帝今天竟然起意讨论司马家如何得国这件敏感话题,心内顿生凛然,庆幸自己没有第一个被点到,同时也在思忖稍后轮到自己时该如何言。

温峤被先点名,便会心一笑。他由北地南来劝进,初为东宫侍官,与皇帝相结布衣,彼此投契。皇帝近来怪异举止,目的为何,他自心知。其意诸公邪?所图荆州耳!

看来今天皇帝是打算由中朝及于时下,要更进一步探一探朝臣立场。

心中有了这个认识,温峤正襟危坐,刚待开口,右侧太保王导却先开口道:“陛下所言,后人述史失于偏颇,臣以为然。温峤虽仕于中朝,其年尚浅,不如由臣试论之。”

皇帝见王导主动请缨,眸子便闪过一丝幽冷,然而他话已经讲出,王导以理相请,其年龄还是资历都冠绝场中,自然要比温峤更有资格谈论其事。

其他人看到王导突然开口,心内也是一奇,往常此公总是喑声自处,少有高谈阔论于人前,今日怎么有些不同?及至看到皇帝略显僵硬的神色,便隐隐嗅到一丝火气,心中更是警惕。

“恭闻太保高见。”皇帝无奈,只能对王导报以微笑。

“高祖之兴,儒门称贤。然威著当时,正始之后,曹何之流皆伏威而亡,蒋、贾之属俱因幸而起。”

听到这话,众人脸色皆变得有些不自然,有如坐针毡之感。而堂上皇帝神色则更显僵硬,没想到向来恬淡雅致的王导今次辞锋如此凌厉。

高祖便是宣帝司马懿,以儒经义理显于当时,方得攫升重用。前半句话本没什么问题,然而后半句却直言司马懿正始十年动高平陵政变,尽诛曹氏宗亲曹爽并其党羽,始得大权独揽,任用幸佞,威临当时。

这虽然是事实,但大庭广众宣讲出来,皇帝心中怎会淡然。

然而王导却并无作罢之意,继续说道:“及至太祖以罪诛高贵乡公,诸贤家庙并废,内外威望毕集,国自至耳。”

若前一句还有所保留,那后一句便将司马家不臣于君、篡权谋逆的恶行赤裸裸披露出来。皇帝闻言后已是情难自控,蓦地站起身来,攥紧手中如意,双眼直视王导。然而王导垂眼正身,神色依然寡淡。

众人似是难禁地龙热浪于堂中翻滚,或是以手扇面,或是捧茶低啜,眼神左右飘忽,不敢再抬头去看。

啪!

一声清脆之响,皇帝手中如意摔于殿下,正当众人心弦一紧时,便见皇帝以手掩面,跌坐于榻上,语调悲戚道:“若果如太保之言,晋祚安得长久!”

听到皇帝这般表态,众人心弦一松,暗道今日这场无形风波该是过去了。

然而正在此时,堂中另一侧则响起一个稍显冷厉之声:“太保谬矣!高祖行迹,岂独正始!抗蜀压吴,功勋彪炳。检索天下,遗贤并举。开渠囤建,天下欣赖!”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言者是领军将军济阴卞壸,乃是一个从于东宫的社稷纯臣。对于王导所言,据理以争。正当众人担心风波再起时,却见早先惊人之语的王导如瞌睡了一般,只是垂下眼睑,并不回应。

堂内气氛有些尴尬,列席在最下方的庾怿眼眸暗转,将众人神态各异的表情收入眼中,心内却在思忖,大兄若今日在堂上,不知会作何论。不过旋即转念又想到那沈家小郎若能列于席上,不知又会有何惊人之语?

早先他有谋外任之心,得沈哲子劝告留于建康,如今已经由门下黄门侍郎转任尚书吏部左丞。虽然不任吏部主官,但时下吏部尚书陈留阮孚终日醉卧酣睡于家,不理事务。吏部选官任事,庾怿便有极大话语权,已经算是重用了。

皇帝又感慨几句,勉励卞壸又谢王导之教,不打算再延续先前话题。继而视线落于位于堂下后排的庾怿身上,便笑道:“内兄又是茕茕之身,不知诞伯又醉于何乡?”

庾怿没想到皇帝转移话题落在自己身上,诞伯便是吏部尚书阮孚雅号,堂堂吏部主官终日醉的不见人影,自然是严重渎职。皇帝虽是调侃语气,庾怿却不方便直言主官之非,因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过很快便有人为庾怿解围,言的是尚书令郗鉴:“吏部大冢宰之重,职责选任,阮孚居其位却不履其任,终日放诞于外,不合礼制,臣请议除其官。”

“阮公时之高贤,才具足堪其任,若不得用,是虚置其才。”

皇帝笑吟吟说道,面上虽是推崇阮孚,心内也颇不以为然。只是借其名而占其位,继而将吏部选任之权操于手中,若真换了勤勉任事的主官,反而诸多不便。不过他也心知吏部高位,阮孚务虚任诞,长居此位会令朝风败坏,等到明年一切布置得宜,由得这家伙归家醉生梦死便是。

言及吏部事,皇帝忽然又想起时下喧嚣尘上的吴兴郡中正定品之事,便又望向太子少傅、吴郡6氏的6晔:“朕闻时下吴中多诵《咏志》五言一,少傅可听闻?”

听到这话,6晔神情便有些尴尬,吴兴沈牧那五言咏志,借项王壮烈而讽北伧无胆,他听过后也颇感快意,每每于庐内咏起,益鄙夷北伧之劣性。然而此刻堂上诸多侨人,皇帝要借他之口打脸诸多廷臣,却让他不能淡定,只能推说不知。

6晔虽然不言,堂上侨人众臣却难淡然。皇帝虽然居尊位,但南渡时不过襁褓中物,失国之罪自然无法归咎其身。至于眼下衮衮诸公,但凡南渡者听到此诗都倍感羞臊,益怨望吴人抨议。

这时候,卞壸又开口道:“臣亦闻吴兴中正定品之事,有沈氏小郎关内侯沈哲子不循礼法,冲撞中正,其行狂悖,臣请议施以禁锢,以诫时人。”

皇帝听到这话后,眉头便皱起,这卞壸确是忠臣,但更是一个纯臣,时时刻刻礼法自守,脾气固执强硬,每每让他都倍感难堪。譬如眼下,早先卞壸言面忤王导,确让皇帝感到快意。可是现在又以礼法归罪一个少年,又让他有些为难。

沈充那个儿子虽然让他印象颇深,但也不至于太过为难。可是眼下他还要对琅琊王氏出手夺回荆州,正要拉拢吴人合力,怎么能在这时节因小罪而见责沈充这个硕果仅存的南人方伯?

况且虞潭担任吴兴郡中正,出自王导之议,本就不是皇帝属意人选。如今那沈家小郎以义理经论压倒清望之身的虞潭,正符合皇帝唱衰王家的需求,哪能由自己出头唱反调。

皇帝心中正为难之际,庾怿于堂下言:“臣不敢苟同卞公之议,沈氏小郎未入乡品,所言一己之得,若因此议罪于朝堂,致使肥遁贤遗喑声,得不偿失。”

皇帝含笑对庾怿微微颔,自己这个内兄经过历练,总算能观眼色,懂得声为自己解围。他也知庾怿与沈充私谊不错,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已经不须过于计较。

至于那个沈家小郎,皇帝还是比较看好的,尤其那句“当仁不让”令他闻之都颇感惊艳。继而念起这小子早先于苑城内念诵木瓜之语,心思便有几分活络。这少年家世尚算可观,才具清望也已略具,若愿求皇家之木瓜,眼下看来,未尝不可予之。

皇帝心知联结侨门以压制吴人只是权宜之计,所谓地无分南北,俱为晋土,若不能得南人忠心,朝廷纵然立足江东,终究浮萍于上。不能扎根此处,社稷仍不免动荡,还奢谈什么北复神州!

所以,对于江东豪的沈家,皇帝还是颇为在意的。若能得其完全拥戴,与历阳、徐州南北呼应,王氏不足为患。

不过结亲之念也只是在心头掠过,并不深想。如今皇帝春秋正盛,儿女俱是幼稚,不必急于一时。

与众臣又谈良久,皇帝精神便有些倦怠,忽而忆起久不见南顿王,心内存念明日召南顿王觐见。那雪霜散确能壮养精神,服上一剂便整日神采奕奕,让他有充足精力与这些不臣之臣周旋。

0089 吴中玉郎君

金秋十月,禾浪滚滚,稻谷流香。

一艘乌篷轻舟破开水流,缓缓停靠在竹木搭建的码头前。等到小船停稳,箕坐于船头的沈哲子便灵敏跃起,跳上码头,向着不远处停靠于道旁的牛车疾行而去。

牛车旁站立一名少年,身穿縗服麻衣,眼见沈哲子行来,清瘦脸庞上泛起喜色,也踏步行过去,远远便指着沈哲子大笑道:“何劳吴中玉郎君亲自迎接,后进真是受宠若惊!”

“哈哈,年前别后至今,刚一见面,文学你就来调侃我,这可不是朋友该有的礼节啊!”

沈哲子也笑着走到对方面前,想要抬手拍拍对方肩膀,个头却还略显不够。这大半年虽然他也颇长个子,但终究还是比纪友矮了一些。

时下距离他的老师纪瞻去世已经过了一年,出了小祥之后,居丧的纪友也不必日日卧宿草庐,沈哲子便让人传信请其来吴兴,换个环境也能避免长久沉湎哀伤中。

纪瞻对沈家有大恩,尤其对沈哲子的提携更是让他受益终生,所以对于丹阳纪家这一脉中仅存的纪友,沈哲子一定要对其多加照顾。眼下仕途上虽然使不上力气,但别的方面能帮的都尽量照顾周全。

再看到沈哲子,纪友也颇为感慨,脑海中不由得泛起彼此初见的画面。那时候这少年还籍籍无名,其背后家族也前途莫测,然其表现已经让人有惊艳之感。别后一年至今,这少年却已经成为吴中俊彦公认的翘楚,颇有清逸之名。

本来纪友还觉得祖父临终前强收沈哲子为弟子,决定有些草率。现在看来,能够继承祖父衣钵,前后薪火相传,沈哲子确实比自己这个纪瞻嫡孙做得更好。

两人别后重逢,心情都是愉悦,彼此笑谈几句,纪友才蓦地想起同行还有别人,连忙说道:“面睹维周之清馨,让我神清气爽,竟忘了世叔还在后方车驾上。”

“葛先生居然也来了?”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颇感意外。他知葛洪过去一年始终留在纪府,以照顾纪友这个世交独苗,因此他邀请纪友的时候,顺便也修书邀请葛洪来做客,但心里并不抱希望。

彼此观念都有冲突,葛洪看不惯沈哲子汲汲务实的风格,沈哲子也不认同这位小仙师沉湎于炼丹的乐趣。而且沈家一些豪霸乡里的作风,也让葛洪颇感不耻。没想到小仙师居然应邀而来,对沈哲子来说倒是一个意外之喜。

过去这段时间里,他不乏有些土法化工的奇思妙想,但苦于实际操作的技术不过关,能请来葛洪这样一个精擅此道的土法化学家亲临指导,肯定能有一些想法可以实现。

纪友前方带路,沈哲子紧随其后,越过前方几辆装载行李仆役的车驾,行到最后方牛车上,沈哲子便看到盘坐于车内的葛洪,连忙上前行礼:“葛先生大驾光临,实在能让我家蓬荜生辉。”

“吴兴沈家若是蓬荜,那旁人只能是穴居野人了。”

葛洪眼睑一垂于车上望了沈哲子一眼,人的第一印象真的很重要,第一眼看到这小子,葛洪就觉得其巧言令色,别后一年偶想起这小子所为,虽然也有改观,但彼此见面后终究喜欢不起来,难称投契。

沈哲子微笑,并不因葛洪的态度冷淡而介怀:“请葛先生移驾舟上,水道便捷,须臾可至龙溪。我家颇多天师信众,家母更是久仰仙名,若闻葛先生亲临,当是欣喜若狂。葛先生若不愿久处尘中,武康山秀美优雅,为天目一脉,不逊茅山仙意盎然。”

葛洪跃下车来,先仔细打量沈哲子几眼,看到少年精神爽朗不似早先那么纤弱,心意略有平复,看来这小子并未松懈自己传授的养生课业。他虽然不喜沈哲子,但这小子却是他那老世叔的唯一衣钵传人,临终托付,心内对沈哲子还是不乏关心的。

“我只是来看一眼何方水土滋养玉板凝脂,并不打算在你家盘桓客居。”

听到这话,纪友也插口道:“是啊,我在建康也尝过那雪乳流膏的玉板玉茸,味虽甘淡,清趣盎然。尤其维周你那一篇《玉板赋》,佐之而食,实在一件雅事。”

“必不让两位贵客失望!”

沈哲子哈哈笑着将两人请上小舟,至于那些车驾行李,自有沈家仆役接应运回龙溪。

葛洪与纪友所言玉板玉茸,其实就是沈家自产的豆腐豆花。这是沈哲子今年以来最为得意的手笔,年前年后诸多打磨,终于将这豆腐工艺研制纯熟,一俟推入市场中,反响大好,简直供不应求。

豆腐味道,其实也就那样,算不上珍馐。时下各地不乏磨浆做豆腐,但品相实在是差,只能算粗鄙吃食,号为渣腐,只有缺少主食的贫寒之家才会吃。更有甚者,直接将这渣腐拌着草料喂养牲畜,实在暴殄天物。

沈家豆腐,色纯质腻,品相十足,口感上佳。尤其年初沈哲子围绕这产品一系列的运作,赶在三月上巳祓禊时,北上吴郡召开雅集布会,以自家醴泉真浆做奖品,请吴中诸多名流试咏之,一炮而红,迅风靡吴地。

早先见面,纪友戏称沈哲子为吴中玉郎君,便是在这雅集上又获得的新称号。

沈哲子作《玉板赋》,被参与雅集的时人推举为上品之作,尤其其中“霁初雪融化乳,釜蒸玉髓流膏”盛赞豆浆之美,“皎皎君子之德,馥馥衡芷之馨,润润琼酪之酥”更从色香味对豆腐加以渲染,惹人遐思神往。

沈哲子文采难比古贤,但他掌握的词汇量大啊,具体言之,比喻形象生动,不乏瑰丽联想,虽然不像文抄那样引用千古名篇吊打全场,但在时下取一个文采斐然的评价,也不算太难。

豆腐的品相本就符合时人审美意趣,又被加以渲染文化之名,受欢迎程度可想而知。其中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豆腐虽然略显寡淡,但是味甘性寒,调和脾胃,清热散血,简直就是为服散者量身定做的食材!

沈家豆腐销售未久,就有人敏感的现了这个效用,常服吴兴玉板可缓解暗疽之患,再被沈家加以推波助澜,更成为服散者必备食谱。

早先醴泉真浆风波,沈哲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消弭过去。时下人已经深信,武康山醴泉出,以之酿酒可得佳品,窖藏百年以上才能称真浆。如此漫长的时间,让他们对醴泉真浆的追捧热情渐渐冷却下来。

但这后遗症就是吴中各地掘坑打洞成风,各家都幻想也能挖出一个醴泉,其中武康山更成为选,引得许多人蜂拥而至。

作为武康山最大地主,沈家划分区域售卖,用难堪耕作的山岭荒地,换来各家一块块肥沃良田。这笔账算下来,反而要比单纯售卖蒸馏酒效果还要大。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沈家田亩增加将近两成!

以此时风再来反推豆腐,反响可谓巨大。在沈家产能跟不上的起初,一方豆腐售价甚至高达万钱!以沈家五铢钱作为物价标准,一斛粳米三千钱,一斛菽粮两千余,一斛豆类可生产豆腐五到六方,这就是几十倍的利润!

沈家去年所积攒的两万余斛菽粮,开春不久就已经消耗殆尽。如今各地筹措,原本杂粮的豆类价格已经过了粳米之类,但仍供不应求。

当然除了沈家之外,南北各家也都眼红此利润,开始精研豆腐,田亩大植菽粮,甚至荒废了稻谷的种植,可见逐利愿望之强烈。但沈家豆腐工艺不只是当下的技术改进,更夹杂许多沈哲子来自后世的成熟技法,虽然各家所制豆腐品相有所提升,但只称为豆板。言及玉板,必推沈家!

作为这股风潮始作俑者,沈哲子按部就班,恪守农本,赚来的利润更投入到田亩开垦经营中。时下沈家迥异于去年处境,非但不缺粮,反而已经成为今年吴兴米粮最丰富的大户!

而那些抢种菽粮的人家,则因粮患不得不压价出售,更加降低了豆腐的制作成本。

如果说豆腐的推广有一点瑕疵,那就是太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沈家虽然挖掘出这个大市场,但在时下真正铺开的也就只有三吴和建康寥寥几处,剩下更大的潜力还有待挖掘。

而且豆腐这一个产品,又能衍生出一整套的食材体系,诸多豆制品比如豆腐皮、豆腐干、豆腐丝之类,简直就是一个可以持续挖掘的宝库。

下一步沈哲子打算上马的项目是养猪,猪在家畜中的地位不逊于大豆在植物界的地位,用途更多。

猪肉可以吃,内脏下水也都不会浪费,骨头可以熬汤,皮毛都能加工,粪便还能沤肥,就连名字都可以用来骂人,可以物尽其用到极致!

0090 我家有娘子

江南水乡之名,古来已有,玉带一条东流去,两岸膏腴稻谷香。

武康的自然地理可以说是水乡之名最为典型具体的体现,其境内前溪、盘溪、龙溪、苕溪等等,号称五溪交汇,纵横交错,或分或合,在这广袤平原上交织成一个蔚为壮观的水脉大网。然其妙就妙在,小河溪流虽然多,但却并不喧宾夺主,各行其道,未有水患泛滥成泽国。

于此地,竹排乌蓬轻胜马,长篙一点踏波行,泛舟于碧波上,可垂臂箕坐,可临风而立,可慵懒横躺,亦可悬坐舟侧,光着脚踩踏浪花。远望黛山随风远,近观稻浪滚滚来,情至酣处放声歌,可谓快意,悠然物外。

纪友居丧年余,心常戚戚不得开怀,如今坐在轻快小舟上,所见皆是江南水乡清新可爱、生机勃勃画面,笑容渐渐在脸上泛开,整个人都变得开朗起来:“难怪维周你要蛰于桑梓,不履京畿,这水乡隽永祥和,让人神迷啊!”

“所以我才邀请文学你来此地,诸多愁思大可抛之脑后,长居此乡神气自清。”

沈哲子拍拍靠船舷而坐的纪友,而后又转头望向正欣赏两岸景致的葛洪:“葛先生觉得武康风光与丹阳相比,又有何不同?”

葛洪受这秀美风光感染,倒也不再对沈哲子冷淡疏离,只是皱着眉头沉吟道:“往年我来武康,确与如今有些不同,眼下水道要便捷得多。”

听葛洪讲起这些,沈哲子又不免得意笑笑。水乡未必舟船便捷,这是一个社会原因。各家沿河圈地尚在其次,祸患最大还是拦河筑坝以建水碓。水碓虽然节省人力,但一旦泛滥起来,河道各自截流,俄顷水患成灾,既得其利,又受其害。

早年间西晋达官王侯争相筑坝拦河,以修水碓,致使水患频频乃至于水灌京畿,其害不逊兵灾多少。

地处吴中水乡,武康的情况并没有好上多少,甚至还要更严重几分。若是葛洪他们去年来这里,所看到的也不是眼前这幅河渠通畅、舟船往来穿梭、通行无阻的繁荣画面。

那时候各家拦河囤水,以蓄动力,有的河道泛滥成沼泽,有的则水量稀疏,灌溉都极不便利。

大户得其利,小民受其害。讲到这种不平等的现象,沈哲子其实没什么资格在道德上去谴责别人。但凡这种豪霸乡里、欺压小民的恶行,沈家向来不落人后,可称武康翘楚。

可是沈哲子改冲叶水碓为滚筒后,对水流冲击要求不再那么大,所以大可不必再拦河阻水。仅仅沈家一家,在武康一地便有将近八百个水碓,几乎覆盖大半水网。经过改造之后,以往的横栏水坝都被拆除,水力未损多少,又得水运之便。

过去这大半年,滚筒水碓水磨已经在武康一地风靡,各家纷纷效仿,毕竟拦河筑坝成本不小,年年都要维护,而且自家田亩也要承受洪水隐患。

有了这一点改进,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甚至不需要郡府县署号召,各家就纷纷疏浚自家范围内水道,毕竟河床淤泥也是时下上等的养田肥料。不足一年的时间,整个武康便恢复舟船畅通无阻的局面,但凡境内之民,皆仰其利。

沈哲子他们舟上行来,便看到不乏乡民以竹排装载转运物资货品,一派忙碌景象。

就连葛洪也不得不承认:“武康民风淳朴祥和,风物确与丹阳大不相同。”

沈哲子虽然不好自夸炫耀,但听到葛洪的肯定,心里也是暗爽。

丹阳乃京畿所在,地理环境、自然资源乃至于繁荣程度,其实还要胜过吴兴。但早年灭吴之战,对元气的损伤极大。还没来得及恢复多少,诸多侨姓又纷纷南来,一些扰民政策频频布,又有王氏经年为乱,已经让乡民惶惶如惊弓之鸟。

还有占据政治高位的琅琊王葛高门,不顾民怨沸腾,在建康左近侨置琅琊郡县等,割裂乡土,争抢资源,更增加了南北乡人的冲突对立。

单单今年沈哲子听闻的成规模乡民械斗就有七八起,最严重一次几千人裹入其中,糜烂波及数个郡县。甚至令到京畿震动,朝廷诏令历阳苏峻遣部拱卫石头城,唯恐乱民冲入建康。

葛洪这么感慨,大概也是伤于桑梓不宁,家难为家。史上此老不归乡土,却南下岭南潜居半生,未尝没有这样的情感失落因素。

沈哲子眼下的能量,能惠及武康一县已是侥幸,至于丹阳那里,纵使有心,也无力去干涉。

察觉到舟内气氛有些沉闷,纪友开口引开话题问道:“维周,常听人言你家江东豪,不知尊府田亩几何?”

唉,又要被逼炫富了。

“文学你踏足武康境内起,便已经算是进了我家门。这一条前溪往前行,经盘溪转龙溪,东望苕溪,视野所及,皆为我家产业。”

“这么多!”

纪友听到沈哲子的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简直难以置信:“如此说来,尊府单单田亩就有万顷之多?”

他家也算是丹阳大族,乡里之内多治产业,但也实在难以想象,一家门户坐拥万顷良田是个什么概念!

沈哲子笑眯眯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他家的田亩土地,确实不只万顷,尤其在年中一番兼并,加上晚稻一季农业合作社又裹挟一部分贫户乡民,单单平地良田便已经堪堪达到这个数字。如果再算上林场、桑林、果园、岭地,数字将会更加惊人。

如今整个武康乃至吴兴,如果说还有一家田亩多过沈家,那只能是郡府直接掌握的吏户课田。这些课田直属郡府掌握,吏户、军户负责耕种,相当于变相的屯田,也是朝廷田亩赋税的主要来源。

葛洪于另一侧冷哼一声:“土豪门户,损万民而肥一家,哼!”

原本他对沈哲子态度已经有所缓和,听到这里后,心内对少年乃至沈家的厌恶又创新高。小户之家,顷田足以糊口。而在人多地狭的吴中,小民能有三五十亩田产已经难能可贵。沈家聚敛如此家业,背后不知要流淌多少寒家血泪!

对于葛洪强烈的阶级斗争情怀,沈哲子只是笑笑并不回应。

这时候,舟行过一片浅塘,几名小童正在那里捡拾稻谷,看到沈家极具辨识度的乌蓬舟行过,便于岸上嬉笑着唱起童谣:“沈郎沈郎!我家有娘子,白馥带红妆!织锦调羹吴娃巧,肩宽臀翘好生养……”

童音无邪,散及四野,虽然只是粗俗俚曲,但透出一股对主人公的喜慕,愿以女妻之。纪友听到这些童声歌谣,不免捧腹哈哈大笑。而葛洪神情则略显尴尬,他刚评价沈家损万民而肥自家,便有童谣嬉笑给了他一巴掌。

沈哲子听到这歌谣,虽然略有窘迫,但心情也是喜悦。过往这大半年,因为沈家做出的改变,武康民众受惠不小,因此乡望也好转许多。

岸上那些便宜小舅子们,也可以说是沈家花钱雇来的水军,毕竟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但这歌谣却不是他的手笔,而是乡民自的创作。他再怎么没底线,也不好意思恬不知耻的把自己捧成一个人人想要嫁女的国民女婿。

水路畅通远胜6路,原本需要大半天的路程,如今不过用了大半个时辰,小舟便驶入了龙溪,沈家庄园依稀在望。

纪友尚是居丧之身,葛洪也不耐烦去应酬交际,询问这两人意见后,沈哲子便让小舟直接转去龙溪庄园里。

龙溪是沈家主力疏浚的河道,拓宽数丈,河渠深深。如今也是沈家豆腐坊等手工作坊主要聚集点,每天附近都有大量的舢板汇集来,将作坊内生产的商品运往武康乃至于吴兴各地。

小舟转入一条专用的水道,很快便进了龙溪庄。

葛洪对豆腐工艺兴趣极大,甚至不顾舟车劳顿,上岸后便要去沈家豆腐坊一观。他痴于炼丹,而炼丹之学究其原理便是形补,所谓金玉传世恒远,历久弥新,取其神髓而食之,人之形体亦能长存。

豆腐被沈哲子别出心裁雅号玉板,而且又适宜服散者食用,大概在葛洪观念中,可以观摩借鉴豆腐制作过程,从而让自己炼丹技艺再攀高峰。

葛洪有此想法,沈哲子并不意外。甚至后世之人便将豆腐明归功于西汉淮南王刘安,就是那位传说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修仙界前辈,但其实这位前辈谋反不成,兵解转世了。

不过葛洪既然有此兴趣,沈哲子也由得他去。这位小仙师家传修仙之学渊源,又岂是他科普几句就能说动的。如果就此不再炼丹而转做豆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沈哲子本来打算亲自陪葛洪去参观豆腐作坊,但刚一进庄便有仆下禀告已有访客在庄中等候良久。

于是他便派人代其领葛洪去参观作坊,如今作坊已经成规模,工序也都分拆开,真正不能示于人的技术壁垒已经被严密保护,倒也不担心会流传出去。

0091 武康山神

纪友本来也兴致盎然与葛洪去参观豆腐坊,不过看了几道工序后,不免有些失望。

那玉板被推崇为雪乳流膏之凝脂,皎皎纯正如君子之德,原来在纪友想象中,或要深山采玉珥,或要琼楼承甘露,可是在真正进入工坊后,却有一种与想象中相悖的幻灭感。

砖砌的水渠引来清流,一群妇人挽起臂膀用竹筒掬水浸泡菽粮,泡好的菽粮用竹排转运到水碓处,又有肌肉遒劲的壮丁将一桶桶菽粮倒入石磨中,台阶下则有打通关节的竹管源源不断的流淌出渣滓尚存的豆浆。

一切看来井然有序,但却又是平平无奇。很快纪友就索然无味,这与《玉板赋》中描写情景相差甚远,什么“豆蔻吴娃素手轻撷,二八处子祈天承露”,都是骗人的!

葛洪倒是对每道工序都兴致盎然,甚至亲手由一名妇人手里讨过一筐筛选过,颗粒饱满的黄豆,自己动手洗濯浸泡,打算亲自体验一遍流程。

妇人们并不知这位老先生身份,但既然是小郎君客人,便也由之,间或笑语取笑一下葛洪生疏的动作。这位老先生就是小郎君所言,贵人皆是眼巧手拙之人。

纪友并无亲自动手做豆腐的雅兴,逛了一圈后便离开工坊,沈哲子的忠仆刘长连忙行上来,跟在纪友身后听用。

豆腐坊外是一道河堤,河堤上遍植柳木,柳叶枯黄,不似春夏时青葱可爱。沿着河堤前行一段距离,纪友便看到前方有一栋栋房屋排列井然有序。看着倒是整齐划一,却失了庄园建筑风姿多变的意趣。

“那里就是维周住所?”

纪友抬手指着那一排屋舍问道,心底有些意外,在他看来沈哲子是一个清趣盎然、雅骨自生的人,住在那种地方不甚协调。

刘长顺着纪友所指方向望去,而后笑道:“纪郎君误会了,我家小郎住在醴泉谷,那里只是仆下们的屋舍。”

“仆下屋舍?”

听到这话,纪友心内倒是一奇,他自家便有田庄,虽然自己不会亲临荫户仆下家院,但进出多了,总会有所了解。可那一片屋舍却与自家迥然不同,夯实土路平坦宽阔,屋舍连绵格局井然,完全没有该有的混乱逼仄,因而纪友才误会为是主人家苑。

心里存着好奇,纪友便走过去望,行到近处,心中震撼更大。这些屋舍方正严整,外观看不出一点土木材料,灰浆涂抹的院墙只到成人胸口,墙外便可看到院内情形,庭阔丈余,院内立着一株枝叶稀疏的柘树,上有鸽笼,下方鸡栏鹅舍一应俱全,偶有小童在庭前门外打闹嬉戏。

信步行过,单单视野所及,便有数百屋舍,皆是如此整齐划一的格局。

“兴建这样一片屋舍,工料用度损耗应该颇巨吧?”

纪友本来对这些庶务并不感兴趣,可是他家只剩自己一人,无论愿不愿意,都要承担家业之任,因而有此问。

这个问题,刘长却回答不了,只从自己理解角度解释道:“农闲时掘土烧砖,连片建起也就用了月余。”

听到这话,纪友又是一惊。没想到沈家居然豪奢到以砖瓦为荫户建房,建起这么一大片屋舍,人工不论,单单燃料也是极大损耗!沈家虽是豪富,但肯为此善待民众,的确可算是吴中少有良善人家。无德无以立家,能坐拥万顷良田家业,看来也是理所当然。

纪友心中还在思忖之际,沈哲子已经步履轻盈行来,远远便笑道:“贵客临门,我还要琐事缠身,真是失礼。”

“哈哈,今次来武康,我是做好长久叨扰的打算,维周你何必拘礼,因我一人废弃正事,那我才是真正的恶客了。”纪友也笑着说道。

“无妨,闲人而已。文学你舟车劳顿,我已经让人备下餐食,且先用餐。”

沈哲子领着纪友往庄园正院行去,纪友却不想因自己而耽搁沈哲子的事情,又劝几句让他不必相陪。

沈哲子倒也没撒谎,先前那名访客乃是武康姚家人,来龙溪拜会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所求便是要请沈家帮忙印刷一些图册。

印刷业务开展比沈哲子想象还要顺利,时下已经有了类似雕版的印刷工具,多为天师道印刷符篆之类分乡民,取的却是碑文一样的阴刻。之所以有这意外现,还是沈哲子年前时拧不过母亲魏氏强求,随其往自家供奉的青羊观去捐赠,现观内颇养了一批雕刻匠人在做此类事。

沈哲子自然不客气,旋即便挖道门墙角,挖来几十个匠人,进行技术改进。这时代的技术尚不能称为印刷,类似于碑拓。墨料也不符合标准,印些乱七八糟的符文图画还好,但要清清楚楚的把文字印出来,则仍不足。

年前改进一场,其实效果并不很大。加之当时醴泉真浆在吴兴激起余波甚大,沈哲子索性将就着用,借现成的工艺,不计工本印刷了一批门神年画,顺便加上一段神异故事,分给武康境内乡民。

时下过年尚无贴春联的习俗,但桃符年画却已经有此习俗,桃木雕小人垂于门庭,画虎于门板之上,还有祀门之礼,以求安康。

沈哲子做这件事自然不能便宜别人,便把沈家今下名气最大的旧吴丹阳太守沈莹推举出来,名之为武康山神。画像下的那一小段故事,则交待沈莹死国之后为阴神,就封武康山,托梦于后人,因而沈家于山中掘出醴泉,兴旺家业。

这类故事,是很符合民众意趣的,就连沈哲子老爹沈充谋反死后,民间都推为阴神,治病祛邪,事迹见于野籍。

沈家乡望得以好转,这一举动功不可没。乡民朴实迷信,人家祖宗已经成了武康山神,总不好再面上逢迎背后叱骂,免得给自己家招惹祸端。

姚家人从清明就来沈家拜访,希望借沈家之力为自家祖宗扬扬名气。他家虽以舜帝血裔自居,但毕竟过于久远,荒诞不经,也无神异之事流传,难以说服乡人。

姚家做事比沈家要大气,直接追溯远古,封自家祖宗九州神主,过后又觉得过于虚空,逐次降低标准。今次再来沈家,已经不敢再封舜帝了,故纸堆里翻出不知那一代的祖宗,杜撰为吴兴阴府之君。

这真是岂有此理!沈哲子这么会玩,也只敢给自家祖宗封个武康山神,姚家大口一张就要让沈家祖宗做其下属,沈哲子懒得搭理他们,因而随便就打了。当然主要还是姚家人口气大出手小气,不肯花钱,只言沈家若肯帮忙,与沈家结亲之事可以商量。

沈哲子对这条件更是嗤之以鼻,就算结亲,那吴兴菡萏又不是给自己娶的媳妇,况且时下沈家也根本不需要再跟姚家结亲以抬高清望门第。

纪友尚是居丧期内,因此沈哲子让人准备的餐食都是素餐,一顿豆腐大宴。吃完饭后,纪家的仆人行李之类也运到了龙溪庄园。沈哲子早让人给纪友在庄园里腾出住所院落,安排妥当后,又去看一眼豆腐坊内流连忘返的葛洪。

葛洪正在用个手摇小磨研磨豆浆,兴致盎然的模样,对沈哲子的问候充耳不闻,欣欣然似是找到人生真谛。沈哲子见状,便也由得他去。

居于乡土自有野趣,清晨时纪友醒来,便听到院子外鸡犬相闻、人语寒暄,令其不由得受到感染,心情爽快许多。

走出房门,纪友便看到沈家仆人刘长正在与自家仆从于廊下闲谈,走过去微笑问道:“你家郎君去了哪里?”

刘长连忙起身回道:“我家小郎不居庄内,眼下正在醴泉谷。”

“醴泉谷?莫非真有醴泉甘露涌出?我倒要去看一看。”

听到纪友这么说,刘长连忙让人备下牛车,然后引着纪友出家门往不远处的武康山谷去。

时下晚稻已经到了收割时,沈家今岁丰收之年,大片稻田中诸多农人收割稻谷。纪友在牛车上打起车帘,看那些农人忙碌,有人在前收割,有人随后打捆,竹排板车穿梭田垄之间,将捆好的稻秧运送出来,井然有序。

名之为醴泉谷的这座小山谷,如今已经被开出来,四周皆有竹篱围绕,远远望去便看到瓦房屋顶。牛车驶过篱门,便有两名庄丁上前拦住,负责赶车的刘长回头对纪友歉然解释道:“我家小郎立规,谷内只许步行,纪郎君不要见怪。”

“无妨。”

纪友闻言后便下车,客随主便。刚刚下了车,便听到谷内传来一个嘹亮喊声:“何为仁义?”

“壮我体魄,护我乡土!乱我家园,刀兵诛之!羯胡血肉,肥我田亩!言出必践,无功非人!”

整齐划一的声音随之回应,声透云霄,惊得纪友都楞在当场。而后在其略微呆滞的视线中,便看到一个个阵列分明的方队曲肘贴身,从溪流对岸慢跑过来。组成这些方队的皆是十多岁少年,一个个神情肃穆,着装统一贴身收口近似胡袍,脚步整齐划一,踏在地面出“啪、啪”极有节奏的声音。虽然年龄尚是稚嫩,但气势已经可称森然。

而在第一个方阵最前方,便是沈哲子,作同样打扮,沿溪流引着队列跑向谷内。

0092 少年营

每天例行晨操后,沈哲子带领队伍由溪流对岸转回醴泉谷的营地。

身后这群少年,尽是自家荫户子弟。原本沈哲子预期招收三百人,但其后又有荫户源源不断把子弟往龙溪庄送,到现在已经将近六百人,编为两营。

对于那些荫户而言,这些半大少年已经算是不弱的劳动力,可以分担不小的农活量。但当户产归公后,庄园统一生产,并不再给每家划分责田,劳则有食,积功升籍。因此各家都愿意将儿子送去龙溪庄,追随少主,即便不能出人头地,或也能学到一点工艺技法傍身,给整个家带来好处。

沈哲子在后世承平年代唯一亲身体验过的,可以说与军事相关的内容,就是大学军训。他也不打算将这些少年培养成提线木偶一样的职业兵,因此不由自家精通练兵的族亲或部曲将来操练,而是自己担负起责任,摸索着培养。

大半年朝夕相处下来,这些少年生不小变化,不再像最开始送来时那样,或顽劣或木讷,已经算是颇有气象。

行入营地中后,沈哲子一敲辕门下的鼓,身后方阵便分拆成一个个三十人的小队伍,由其什长带队走入校场旁饭堂内,各自位置正襟危坐。坐具并非时下人家使用的燕几、座席,而是长条胡凳,围坐一张大桌,每桌十人。

冒着腾腾热气的汤羹早饭送上来,井然有序分到每个桌上,接着便有人喊道:“何以衣食?”

“父耕母织,供我衣食!此恩不报,枉生为人!”

少年们大声回应,旋即才端起碗筷,开吃起来。

编写这些口号,沈哲子也是煞费苦心。时下民风淳朴,这些少年更是白纸一张,绝大多数长到这么大都没离开过沈家庄园,甚至多半不知时下是何朝代,谁为君王。

这样的好处是,沈哲子可以将自己理念灌输给这些少年,坏处则是要注意尺度的把控,不能太前、悖离世风,否则这些少年成不成才先另说,各种理念在脑海中冲撞先把脑子烧坏了。

所以不必谈什么民族大义,匡扶社稷之类大话题,只从切身出,给他们树立一个敢于担当,勇于任事的思维模式。

羯胡血肉,肥我田亩,这些少年每天喊口号,但有的连羯胡是什么玩意都不知道,民风闭塞可见一斑。沈哲子也不急于讲解,由得他们将羯胡想象成一种可以养田增收的肥料。

少年们课业安排很紧张,所以吃饭也快,上午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吃饭加休息时间。过这个时间,便有当日负责执勤的小队将餐具收起,打扫饭堂。

沈哲子刚刚放下粥碗,便看到不远处的纪友,便走过去笑道:“一路舟车劳顿,我还以为文学要高卧午时呢。”

纪友神态颇不轻松,望着那些少年,语带疑惑道:“维周,这就是沈家豪冠江东的练兵之法?”

沈哲子闻言后微微一笑,时下豪族部曲众多,闲时操练乡勇以守护家园,本身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情。不过像他这样建营操练、终日不辍的确实不多,未免时人讽议,所以醴泉谷不许闲杂人等出入。

不过纪友这么想,还是误解了他,他不是在练兵,而是在练将。体能训练只是辅助,以锻炼人的体魄和意志力,诸多知识课业的灌输才是真正的重点。甚至说练将也不准确,日后这些少年有的或会担任武职,但更多的则会成为打理庶务的文吏。

换言之,日后沈哲子若能担任军政集于一身的要职,少年营这些子弟就是他手中一张大网,挥洒下去就能牢牢网住军政资源,快构建起一个稳固有力的权力组织。但这些未雨绸缪的准备,倒也不必跟纪友解释太多。

纪友却有另一番感想,他正色对沈哲子说道:“维周,你不要怪我多言。如今你已经颇有清名系身,正该修身克己,认真治学,日后成一家之言都非奢望。沈家虽然有豪武本色,但这些事情大可交付你的亲友担当,实在不需要你亲自任事啊!”

听到纪友的话,沈哲子不禁默然。眼下江东局面刚刚稳定,士族豪门虽然还未达到后期那种完全务虚的风潮,但端倪已经显露出来。纪友这么劝他,是担心他耽于军旅中,在时下这种世风下清名流浊,被人看轻。

“文学此言,或为时下正理,但我却并不认同。北地诸胡肆虐,江东吴、侨对冲,为我桑梓家园计,正该勇于担当,岂可垂拱以待盛世?纪师在世时,提六军、破羯胡,功成名就,江东百姓皆仰厚泽方得安宁。纪师之后,江东又有何人?”

沈哲子也正色对纪友说道:“早先我向纪师许诺,此生愿为老兵,护我桑梓安宁。但求无愧,何惧言非。若无人为此,诸贤又哪得安坐之地?”

听到沈哲子这一番剖白,纪友纵使有心再劝,一时间也无言以对。他久住建康京畿,所见权贵人家子弟竟日宴饮清谈,更以任事治业为耻。沈哲子清名要胜过他们,家世豪富亦吴中翘楚,却能无惧流言非议,自向浊流卑事而行。

这一份情怀,确实令他颇受触动。然而他在建康耳濡目染经久,一时间却难接受这种人生态度。

“我请文学你来武康,也是想劝一劝你。膏粱肉虫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终日华袍粉饰,侃侃虚言,与栏中豚犬又有何异?屠刀已是高悬,引颈待宰而已。其人不耻与我论交,我亦不耻与之同席。”

沈哲子又望着纪友说道:“文学你切不可因世风导向,转入玄虚梦乡。永嘉间石季龙南寇,尚有纪师掌军败之。北地贼势更加煊赫,若其卷土重来,你我性命又托于谁人之手?”

石季龙便是后赵石虎,永嘉十年南寇寿春,朝廷派纪瞻率军北向击破之。那时候石氏尚兵寡粮少,然而其现在大势已成,中原故土大半据之,中分北地,若再南来,兵势汹汹可想而知。

纪友听到这里,也是悚然一惊,不过旋即又是不解:“常听人言,匈奴、羯胡尽为暴虐禽兽之属,悖行道义,绝非能得天命、享国长久者,他们难道真能攻来江东?”

“王葛高门,皆有道师表,时人皆仰,为何又被无道者追撵南来,成丧家之犬?乱我邦家者,唯有剑耳!胡虏本为禽兽之属,却奢望以道义教化之,这才是愚不可及之念!父精母血,言传身教,朝夕供食,怎么能将祸福性命置于旁人指掌之上玩弄!”

沈哲子冷笑道,他见纪友仍是皱眉沉吟,也不奢望自己一番言语便能扭转其根深蒂固的观念,便又说道:“我和文学你至交深厚,大可求同存异。你既然来到营中,不妨静心旁观几日。若实在觉得这里无趣,我再陪你悠游山水,访友问贤。”

纪友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心内虽然有些不适意,但也不乏好奇。

这时候,少年们已经吃过早饭,步出饭堂在校场列队,各自报数清点人头,由什长向沈哲子汇报:“禀告少主,我队应到三十人,实到三十人,列队完毕,请指示!”

仪式感就是一点一滴营造出来,沈哲子之所以取用后世那种报数形式,而非时下军旅礼仪,就是要让这些少年在心里将自己与那些懒散、军纪败坏的州郡军户区别开。

时下军户地位低下,除了世风如此之外,也在于其本身便轻贱自己。沈哲子要在这些少年心中营造出一个团体的荣誉感,便要与那些州郡兵划清界限。

早饭过后,便是一天课业的开始。沈哲子自然不可能照搬后世九年义务教育课程,况且能忘的他也都忘的差不多了。课程主要分为两类,一类语文,一类数学,至于下面的细科,则随着他认为有无必要而有所增减。

沈家自有龙溪卒并庄兵等常备武装,已经将近两千人,损耗不小。再供养六百个完全摆脱生产的少年营,也颇感吃力。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沈哲子虽然不是他们的老子,但寄予的厚望和承担的责任,反要比他们各家老子还要重要得多。

所以少年营采用半工半教的方式,经过半年的基础培训后,按照各自学习进度划分小组,分拆到各个工坊进行深造。

半年时间能够掌握五百个以上常用字的,派去印刷作坊校对,以增加词汇量和文案水平。已经能够掌握四则运算的,则在各个工坊核对账目。脑子实在有些跟不上进度的,则转去庄兵那里巡逻安境。

只有这样高强度的学习训练,才能甄别出每个少年各自的天赋,从而继续因材施教。沈哲子计划赶在年前,率领这些少年进行一次长途拉练,从武康步行前往会稽山阴老爹治所,而在春节前再返回武康。

当然,长途拉练并不是单纯的赶路,而是要沿途采风历练,将自身所学应用到实践中,记录民风游记,测绘地形地貌。不只是对这些少年的操练,也是沈哲子对自己能力的磨炼。

如果不是纪友要来武康,沈哲子此时已经在路上了。

0093 格物致知

环境确能感染一个人,换了来武康前,纪友实在想象不到自己会是眼下这副模样。

如今的他,与身边那些少年营成员并无区别,麻布裁成的收口劲装,脚踏芒鞋,腰缠一个竹筒水壶,肋上则挎着一块木板。木板上铺着一张纸,一边行走一边观察周围山河地貌,当队伍中记里鼓车响了一次,便将图纸交到车上,同时换一张新纸继续前进。

之所以会如此,并非他认同了沈哲子的理念,而是因为经辩输给了少年营的同袍。那群进学不足一年,识字尚不过千的少年们,对义理的理解,反而过了他这个名门之后!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几天前说起,沈哲子带领一批学员,制作一个脚踏的缫丝车,顺口讲了一下格物致知的概念。这却让纪友有些无法接受,认为沈哲子曲解经义过甚,继而提出反驳。于是沈哲子便随手点出一个少年,让其与纪友进行辩论。

格物致知,出自《礼记》大学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儒家关于个人修养至于实现个人抱负的一整套理论。其中,格物致知是基础。

沈哲子讲述格物致知,是后世已经达成共识的一个概念,那就是推究物理,达至真知。少年营的学员们很快就接受了这一理念,并且认真恪守,通过实践来获取知识。

但纪友早受时下的儒义教导,并不认同沈哲子的理念。

时下对于格物致知,有完全不同于后世的一套理解,其中汉儒郑玄的观点最具代表性。格,来也;物,犹事也。由此延伸出来的经义是,人性有善恶,性善则来善事,性恶则来恶事。不只对格物有不同见解,并且致知也放在了格物之前。

如此诠释,格物致知不再是获取知识的方法,而是为人处世的标准,你是一个好人,就会遇到善事,是一个坏人,就会遇到恶事。

其后各家经传虽然都有诠释,但其实不脱这一个理念的窠臼。纪友信奉的也是这样一个道理,为善者善恒来,为恶者恶恒来,趋善以避恶,从而达到诚意、正心。

少年营的学员同样引用郑玄的观点来反驳其说,引用的《易经》,易之名有三义,易简、易变、不易,即就是事物拥有的三个方面,事物的自然性,事物的变化,以及事物的本质不变。

譬如水,水向东流,这是非人为的自然性,水无常态,或冰或气,这是水的变化性,但最终都要归于水,这是水的本质不变。

格物致知,便是要删繁就简,穷究变化,继而洞悉本质规律,获取真知。格物致知之后,提升自身修养,将掌握的物理知识运用到齐家、治国之上。

看到纪友语竭,沈哲子便会心一笑。经义是好的,可以教导一个人知识修养,形成人生观和价值观之类。但同时经义也很操蛋,微言以大义,这就造成了各种曲解诠释,让人不知道该信哪一个。

比如“格、物”这两个字,在古代应用范围极广,这就造成了不同人会有不同的理解。明末刘宗周便说过“格物之说,古今聚讼有七十二家”,可见争论之驳杂。

甚至到了宋代儒学已经昌盛的年代,仍然有针锋相对的理解。司马光便认为,格,为抵御,抵御外物诱惑,而后知晓德行至道。

时下文化士族之所以能占据舆论高地,就是因为各自家学传承,垄断了对经义的诠释权,继而控制了民风导向的话语权。

沈哲子教导少年营,最核心的一点就是,只做事,不论道。以六经注我,而非我注六经。立足时下,我有我该做的事情,只要做事,经义就可以诠释我的行为。而非捧着一堆大道理,来衡量一件迫在眉睫的事该不该做。

只要确定这一行为基础,再保持一个积极的人生态度,无事不可为。

所以,教导了少年营不足一年的时间,沈哲子就不顾别人劝阻,把人拉出来,进行一次长途跋涉的拉练。

这群少年大半没有离开过庄园,野外谋生本领几近于零,可想而知不会轻松。但那又如何,既然一件事应该做,那就试一试。长久困在庄园里,这些少年的能力也不能获得长足提升。

不过沈哲子也没有什么经验,第一次比较保守,只挑选了六十多个年龄和表现都不错的少年,经过几天的准备,便正式上路。

从武康到会稽山阴,直线距离是两百余里,实际路程还要更远一些。考虑少年们的体力问题,以及或会遇到的麻烦,沈哲子计划用十天时间到达山阴。

这个消息公布下去之后,少年们欢呼雀跃。这大半年教育熏陶下来,他们不再似父辈们那样谨小慎微,只想绕着家门过活一生,而是对外界充满好奇,想要出门去看一眼。

沈哲子只公布了出的时间,其他并未作出任何指示。关于拉练的准备工作,全由这群少年自己去做。

所以出时那一天,每一个人的准备都不尽相同,由此也能看出个人不同的性格。

有人准备了软弓,有人提着竹枪,有人背上几斗粮食,有人披着一张渔网,更有甚者,直接腰间挂了一串的草鞋。每个人都根据自己想法准备了不同物资,就连那提草鞋者都振振有词要一路卖到山阴去,以换取吃食。

但这些人都不及沈哲子准备充分,他带了足足三十名装备齐全的龙溪卒,还有五辆牛车。

大半年相处下来,少年们对这位少主敬畏之余,也不乏亲近,看到沈哲子准备的庞大队伍,当即便有胆大者叫嚷:“少主作弊!”

沈哲子亦振振有词:“我何时说过不许乘车,你们自己没有想到,反要怪咎别人!再有叫嚣者,一律滚回庄园去!”

话虽然这么说,但真正上路时,沈哲子也和这群少年一起步行。至于牛车护卫,都是增加一层保障。他是带这群少年出门拉练,而不是送死。少年们考虑不到的事情,他自然要准备妥当。

一行人逃荒一般的上路,第一天只走了二十多里。这是因为次离家过于亢奋,每个人撒欢的马驹一样,过了午后,已经累得手脚绵软,无力为继。

于是沈哲子便命令扎营,顺便在河沿开起了小吃铺,挑选几个壮力少年垒灶架锅,生火煮水。

那些没有准备食物的少年,眼巴巴看着沈哲子跟几个伙夫拉拢背粮那家伙,煮出一大锅米粥在那里喝得美滋滋,自己却只能咽口水。

“带弓的,与我去围猎!”一个名为陈甲的少年叫嚷一声,当即便拉走十几个挎弓少年,闹哄哄冲向荒野里。

背渔网那家伙旋即也成了众星捧月的存在,很快就从沈哲子这里学师,招募几个少年用渔网去抓鱼,自己则躺在草毡上也成了坐享其成的统治阶级。

只有掌握生产资料,才能奴役别人。这一类知识,经义上或会提及,但哪有亲身感受来的强烈。

当然,想要奴役别人也要自己有强大武力保障。

沈哲子背后有三十个虎视眈眈的龙溪卒,渔网主人则没这么幸运,眼巴巴看着几个勇武少年用他渔网拉出几尾肥鱼,转而投靠沈哲子借灶熬鱼汤,然后守着锅灶大声叫嚷售卖起来。而他这个渔网的主人,反而要靠给人烧火换口汤喝。

这样各逞其能,不乏玩闹乐趣的谋生环境,非常能感染一个人。纪友虽然颇受经义教化,但在这个环境中反而成了弱势者。经辩输了后,他愿赌服输,与少年营混在一起。本来还以为沈哲子会照顾他一些,尚安坐在牛车旁等待分粥。

可是眼看着那粥锅已经见底,沈哲子丝毫没有分他一碗的打算,受不住饥饿煎熬,便凑过去提醒沈哲子:“维周,我……”

“哈哈,庄生梦蝶,我已非我。文学你要果腹,不知要用什么来与我交换?”

沈哲子守着一口锅灶,准备等鱼汤熬熟了分一杯羹,见纪友行来,便大笑着说道。

“我、我……”

纪友心内颇有气结,对沈哲子不乏埋怨,但若要翻脸,则显得自己气量不够。但若让他像灶前几个满脸黑灰的少年一样贱卖体力,又实在拘泥放不开。

沈哲子也知纪友尚不能适应这样的气氛,微笑着说道:“这样罢,我送你一驾牛车,能否靠这车赶去山阴,就要看文学你自己如何运筹了。”

听到这话,纪友还来不及反应,旁边以武力抢来渔网那少年已经冲过来:“纪郎君,我送你一尾肥鱼,明日载我一程可好?”

纪友眸子顿时一亮:“一言为定!”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身为士人,而且还继承了祖父的县侯爵位,居然与寒庶同乘一驾,在时人看来是多么荒谬之事。

如此拉练,看似玩笑,但沈哲子实则是向这些少年灌输一个理念,如何在壁垒森严、如配镣铐的时下,利用有限的条件而有所作为。

以后他不可能事必躬亲,那就需要这些方面人才来体现自己的意志,达成自己的意图,所以需要这些少年有不拘一格的任事变通能力。

0094 吴中少年行

十天后,山阴郡城已经依稀在望。

其实早在数天前,他们就已经渡过钱塘江,行程大半。之所以今天才到达山阴城外,是因为沈哲子带领队伍在西陵休整了两天。过去几天里,少年们餐风露宿,虽然各逞其能,但因为没有经验,准备也不充分,精力消耗实在太大。

同时,沿途这种文字、图记的记载,沈哲子也都尽数收拢起来,封存箱中。他已经向少年们许诺,待回到武康龙溪庄园,便由少年们依据这些资料,编纂整理一份《武康县图志》,付梓刻印,分赠众人。

这样一份图志,自然不入那些治学大家法眼,但对少年们而言,却是最大褒奖。他们的努力有了成果,成果得到了尊重。

沈哲子则在资料箱上书以“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为此行长途拉练做出总结,也对格物致知的理念作出补充。

他很少教授少年们经义内容,哪怕其中最为博学、将纪友都给辩倒的那个少年马明,也仅仅只知道寥寥几句经文。

但这每一句经文,都是他们身体力行,切身感受而后得到的总结。这就是所谓的六经注我,对经义的理解深刻,又岂是那些埋纸堆、皓穷经的博学之士能够相比的。

听说过许多大道理,但仍过不好这一生。但问题是,听过的道理,有几条能知行合一,遵行不悖?经义不行,不足明理。对于这些少年当中的佼佼者,沈哲子为这个名为马明的少年拟字“行之”。

至于另一个个人武力和统筹领导力都极为出众的少年陈甲,也有了一个字为“破虏”。

这两个少年皆出身寒微,累世为沈家荫户,在时下这个世道,出生之日便已经注定一生命途。但当沈哲子给他们提供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后,很快就在少年营中脱颖而出,成为其中佼佼者。所展现出来的特质,绝不逊于那些高门膏粱。

眼下他们才能尚浅,难堪大用,但沈哲子却寄予厚望,会继续给他们创造磨炼才能的机会,期待看到他们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人杰。

经过两天的休整,再上路时,少年们的气象便又有进益,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散漫、没有头绪,整支队伍都洋溢着朝气蓬勃的锐气。

当这支队伍出现在山阴城外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其队列严整,士气饱满,不逊于各大豪门世家的精锐部曲庄兵。但看其年龄,除了那三十个龙溪卒外,剩下的大半都是稚气犹存的少年,没有哪一家会训练这些气力未足的半大少年作为家族武装。

少年们目不斜视,拱卫着牛车缓缓驶入山阴郡城,对于道旁的围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乏好奇者追随其后,一直看到这支奇怪队伍进入郡府治所,才恍然大悟这些少年竟然是吴兴沈家部属!

江东之豪,莫强周、沈,大凡吴人都听过这句民谚。如今周氏已经败落,沈家更有豪之称。但对于久不历兵灾,承平已久的会稽人而言,对这句话却并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

沈充入主会稽,最初确实让一些会稽人莫名心悸,但其上任以来,察其所为并没有什么出格之举。只不过是联络会稽本地士族,劝农治桑,清河通渠。动作虽然频频,但却少有彰显武力之举。

时间一久,会稽人未免对沈家豪武之名有所淡忘,乃至于渐渐看轻,所谓江东豪,不过如此。

然而看到沈家子弟兵入城,这些人才察觉到自己的看法流于肤浅。单单一群少年兵就有这样一番气象,沈家真正的精锐部曲又会悍勇到何种程度?之所以不暴露獠牙,只是因为没有这个必要而已。

进城途中,沈哲子也在观察山阴郡城风貌。山阴城历史悠久,秦时立县治,因地处会稽山北而得名。名为郡城,实际上山阴城较之武康县城还要显逼仄狭小,低矮的城墙颇多残破,尚不知是修于哪一年,到处布满雨蚀风化痕迹。

城内也难称繁华,凹凸不平的土路,杂乱的民居建筑,偶有大户家宅,便侵占大片街道土地,高高的院墙恍如另成一个世界,让街道更加曲折难行,实在没有吴会精华该有的威仪气度和繁华景象。

但这并不意味着会稽就是贫寒之地,相反因为远离政治和军事震荡的中心,江南几次兵灾叛乱,会稽都能置身事外,少受波及,在三吴之中可称元气未损,潜力最大。

沈哲子他们一路行来,之所以没有采风绘图,是因为沿途大片土地山岭都被圈占。哪怕没有足够的人力去开垦,当地这些豪族也要将土地圈占起来,由其荒芜。如果拥有足够的人力予以开,会稽所具有的庞大潜力很快就能迸出来。

及至进入郡府,众人才领略到会稽作为三吴之的富庶。因为郡城本身逼仄,郡府便直接占据了将近三分之一的面积。

沈哲子他们绕过桓门进入府中,先看到的便是一片面积颇大的池塘,池塘中假山兀立,有浮桥勾连数座亭台,水面上还飘荡着水蒲、浮萍之类枯萎枝蔓,可以想见夏日时菱荷参差,绿叶红花,三五好友席坐亭中,丝竹吟咏,蝉蛙和之,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画面。

居则不可无水,坐则不可缺竹。池塘周围,便是一片竹林,深秋叶黄凋落,却仍有绿意倔强残留竹节上。

穿过竹林,才到了真正的官署所在。两座三层高的楼宇相对而立,飞檐之下尚有游廊,大概临于望台上便可俯瞰全城。

这座官邸建筑已经颇有些年头,一城精华大半集于此地,自然不可能是沈充手笔,也未必是为官一任者兴建。由此可见时下为官者善待自己,并不信奉后世为官不修衙的官场道理,哪怕只是客居,也要极尽建筑之雅致意趣。

沈充早知儿子要来的消息,因此一早就推掉案牍庶务,在府中静待。得到仆下通报沈哲子已经入府,便拉着一名身披鹤氅的属官大笑着迎出来,待看到沈哲子与其身后阵列分明的少年营子弟兵,笑声益欢快,指着沈哲子对身边人笑道:“华青,这便是小儿哲子。”

说罢,又对沈哲子招招手:“青雀,快来见过我的贤长史贺君。”

听到老爹介绍,沈哲子便知这身披鹤氅、气度不凡的中年人乃是会稽贺氏的贺隰,也是老爹过去这一年来在会稽争取到为数不多的盟友之一,连忙上前见礼。

贺隰之父名贺徇,乃是与顾荣、纪瞻齐名的江东元老,时人称为“江表儒宗”。单单听这名字就比沈哲子那所谓“琼苞”“玉郎君”格调要高得多,乃是一代宗师级的盛名人物。晋元帝司马睿南渡伊始,就是靠拉拢顾荣、贺徇等吴人名士,才得以在江东立足下来。

贺隰对沈哲子态度极为友好,微笑着说道:“常听使君座上夸耀家中麟儿,又多听时人传颂清闻逸事,我对小郎君早已是慕名已久,渴于一见。”

“贺君高门清逸,如此谬赞,小子真是受宠若惊。”沈哲子谦恭说道,同时将纪友向老爹和贺隰引见。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沈哲子与老爹多有交流会稽人事,明白贺隰之所以礼待自己,除了老爹的缘故之外,多半还是因为去年吴兴乡议雅集大大打了虞潭一记耳光。

同处一郡一县之地,贺氏与虞氏之间并不和睦。

祖辈历仕东吴便埋下旧怨,后来贺徇之父贺劭被吴主孙皓残杀,全家流放外郡。于是其家田亩产业多被本地世家侵占,其中便有一部分落入虞氏族人手中。吴灭后贺氏族人回乡重整产业,彼此便有了利益的冲突。

后来贺徇声名鹊起,有了儒学宗师的名声,继而与虞氏又有了学术上的冲突。

这么多的仇怨累加起来,两家能够和睦才怪。彼此俱为清望高门,甚至波及到郡内其他家族都分别站队表态。但自从贺徇死后,贺家在这场对峙中便落于下风。

沈充入主会稽,摆明了是从虞家手中抢来的位置。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有了这个前提,两家自然一拍即合。随着沈家声望越来越高,彼此甚至已经有了联姻的打算。

沈哲子年龄不符,沈家时下名气最大的子弟沈牧,很有可能在不久之后就会成为贺隰的女婿。而沈牧思慕那位吴兴菡萏,大概最终要美梦落空。对沈家而言,会稽贺氏肯定要比同处一县的武康姚氏要重要得多。

就算站在沈哲子的角度而言,他也希望沈牧能为家族而屈身,娶了贺家女郎,毕竟会稽是沈家利益圈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只是不知沈牧那家伙作何想,会不会后悔当日苦求沈哲子得来的乡议三品名声。

沈充早知儿子在龙溪庄园训练荫户子弟的事情,此时看到府内队列严整的少年营,更是喜上眉梢。他与钱凤臭味相投,心内都颇不安分,并不会如时人那样认为沈哲子练兵是不务正业、自甘堕落。反而倍感欣慰,觉得自己后继有人。

“吾家子弟,果然壮武威烈!”

踱步走到少年营学员们面前欣赏片刻,沈充忍不住赞叹道,然后吩咐下属佐吏:“去武库取百套甲具,壮我吴中俊彦!”

0095 无人为耕

这样真的好?

看到老爹公然贪墨郡府武备,沈哲子不免有些意外。他虽然撺掇老爹担任会稽内史,但对于时下方伯具体职权如何,还真是不清楚。不过看到贺隰与其他掾属都是神色如常,看来这行为也是常态,于是才对少年们点点头。

见沈哲子点头,少年们才对沈充施以军礼:“谢主公赏!”

“哈哈!不愧是我儿骁勇部曲!每人再赏绢百匹!”

沈充见状微微错愕,旋即便更是笑逐颜开,对于儿子训练的私人武装更加满意。

郡府宽阔,后方便连着郡兵营地,沈哲子命少年们随军士前往营地安置下来,然后才与老爹并一干属员进了官署。

沈充对家中麟儿可以说是满意到了极点,出则纵横捭阖,入则治业兴家,不足一年又练出一批军纪严明、令行禁止的少年兵。相比下来,他这个为父者反而有几分汗颜。

他拉着沈哲子坐在自己身侧,先向纪友问候寒暄几句,而后才叹息道:“宦居在外,异乡得见我儿并家中子弟朝气蓬勃,竟让我有老朽不堪之感。”

下贺隰等皆笑道:“使君经国牧民,郎君雏凤清鸣,后为前继,这才配称满门俱贤。”

如果不是这些人笑容和睦,沈哲子听到这话,多半要以为他们是在讽刺自己也是反骨天生。在座老爹这些掾属十几个人,除了贺隰之外,剩下的沈哲子也都一一见礼,倒也现问题所在。

列座掾属,大半为沈家本来具有的力量,自家族人并部曲将,还有原本吴兴具有的人脉。至于会稽本地人,则只有包括贺隰寥寥几个,可见老爹在会稽混得也是不开心。

对于老爹的能力,沈哲子自然是相信。之所以迟迟打不开局面,终究还是地方大族势力太强,盘根错节,既然拉了贺氏一派,另一派自然便对立起来。会稽其他清望大族,孔氏与沈家本就有隙,虞氏更不必提,虞潭早在年初便辞吴兴郡中正,至今赋闲在家。

沈充在会稽混不开,少不了沈哲子这坑爹玩意为其拉仇恨的缘故。

多日不见,加之儿子旅途劳顿,摆过晚宴后,沈充便让掾属各自归职,给父子两人留下私话空间。

等到众人都散去,单独面对儿子的时候,沈充又叹息一声:“我在山阴,听青雀你所为种种,实在振奋。只是居此官久,颇受掣肘,偶感意懒,反不如以往提兵纵横快意。”

听到老爹这番感慨,沈哲子倒不意外,转型困难啊。以往说反就反,习惯了直接明快的做事方法,如今却要与各大族虚与委蛇,确实想想都让人感觉气闷。

“儿南来时,见山阴境内水利倒是不少,只是颇多半兴半废。”

听沈哲子提起这话题,沈充便忿忿形于色:“水利通渠,寒庶高门俱能得利。可恨那些大族掣肘,视此伟业而不见!”

或许是忿怨梗于怀中良久,沈充便对儿子讲起时下会稽种种。

作为三吴大后方,会稽所拥有的实力和潜力毋庸置疑。郡辖十县之地,在籍之民四万余户,在耕之田十数万余顷,单单郡府直接掌握的课田便有五万余顷,每年赋税捐输,便有亿万之数。

但这仅仅只是字面上数据而已,落到实处却大打折扣。郡府虽有大量课田,但却苦于无人耕种。郡府并其下级各县治,十年前尚有两万余吏户军户,都是原本屯田之军划地为民,直接归属郡府。

过去这十多年,会稽少有兵灾、饥荒、瘟疫等大的动乱,但吏户军户之数却直线下滑,至今只剩万余户,再扣除各级官吏合法的荫占指派,郡府能够掌握的只有区区七千余户。因此虽然有大量课田,但却始终处于荒芜中,良田无所产出,令人扼腕。

郡府没有调集大量人手的能力,只能仰仗当地大族,而大族却并没有修渠垦荒的需求。别的地方患无田可耕,会稽则是地广人稀,各大族有大把机会挑选最上等良田,何苦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开垦荒地?

归根到底,会稽局面打不开,就是因为缺人口。

人口是硬性指标,不是钱粮能够弥补的。沈家虽然家大业大,在这方面却真的不能给沈充提供多少援助。年初沈家田亩人口清查,倒是清点出近千户人丁,但随后又是一轮的土地兼并。还有沈哲子创建的诸多工坊,也需要大量劳力。沈家本家,如今都已经陷入了劳力荒。

郡府直辖的吏户军户去了哪里,沈哲子很清楚。他今年在武康就主力干这事,从武康县署到吴兴郡府,被他抠出来千余户。虽然这一部分人口不能直接划为私产,仍要有定额的钱粮捐输,但官府再指使起来肯定也不便利。

自己做这事的时候是挺爽,可是听到老爹身为主官也面对这困境,屁股决定脑袋,心中正义感便油然而生,对那些大族无耻行径分外不耻。这就是所谓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但这个问题,其实根本不成问题。沈哲子知道如何解决,老爹自然也明白该如何解决,但就是解决不了,这就是时局之吊诡所在。

从晋陵、京口,一路直到荆襄一线,大量流民居无定所,嗷嗷待哺,非但不能有所产出,反而要仰仗三吴接济。长江沿岸人多田少,会稽这里人少田多。以会稽时下拥有的田亩数,即便不垦新田,直接安置三万户流民快投入生产,绰绰有余!

但时下的局面是,侨人挟民自重,南人据地自肥,彼此对立,谁都不肯让步。前几年朝廷倒是力行土断,结果是王敦兵建康,老爹沈充等吴人豪强兴兵响应,皇帝被软禁,忧愤而亡!

如此吊诡一个局面,沈哲子这个穿越者都无计可施。解决方案明明摆在这里,如果能把北地流民内迁到吴中投入生产,效果要好过他埋头攀科技树、种田二十年。但问题是,这已经成为南北士人的一个禁忌,谁碰谁死!

父子两个相对而坐,彼此都是愁眉不展,沈充扶额叹息道:“时下这个局面,我也只能勉力维持,不敢有何过激动作。庾叔预此前传信我,言道台中颇有让我移镇之论。虽然还未定议,但有此风传,可见前景堪忧。”

这件事沈哲子也知道,年中皇帝终于力,一举将荆州拿下,让交州刺史陶侃与荆州刺史王舒调镇。如此一来,王家方镇力量荡然无存,只剩王导一人在中枢苦苦支撑。

但问题是,陶侃虽然已经就任荆州,王舒却称病死赖在建康不走,不想去那荒凉之地就任。大概此时他也后悔当初没跟王敦一起造反,致使如今进退两难。

如此大的政治波动,沈家自然也难豁免。因王家势衰,政局复又变得混乱,而且随着纪瞻去世已久,原本沈家依赖的吴人政治圈行将瓦解,又开始一轮新的站队。

尽管沈充心内有些不愿意,但在政治上还是与庾氏兄弟等豫州侨人越靠拢。侨人也非铁板一块,琅琊王氏是青徐头马,庾氏兄弟已成豫州旗帜。

本来沈家身为吴人,不至于跟他们混到一起,但其软肋是门第声望尚不足担当吴人舵手,因此只能借这一派来抵消青徐侨门的政治施压。

想到这个问题,沈哲子也很头大。原来他为自家与颍川庾氏牵线,是因为深知皇帝一旦死后,庾家以外戚执政,很快便与王氏分庭抗礼,有执掌方镇的需求。但是时下因为他的涉入,历史已经生改变。

原来这个时间点,皇帝应该已经英年早逝了。但是至今,仍然活得好好的。深究原因,应该与沈哲子脱不了干系。年中皇帝下诏让沈家进献醴泉真浆,于是沈哲子便有了猜测,历史上皇帝之所以早逝,多半与服散有关。

沈家进献的真浆,自然不可能是足工足料的蒸馏酒,兑水严重。但即便如此,似乎效果也不弱,最起码皇帝到现在都还没死。

不过既然已经猜到其死亡原因,沈哲子对皇帝还是不抱希望,掺水的醴泉真浆散效果如何,他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或能续命,绝难保命。皇帝命不久矣,今年不死,明年必死!

沈哲子没有手段可干涉宫闱秘事,也不敢再献足工足料的醴泉真浆来为皇帝续命。毕竟这只是他的猜测而已,皇帝如果不是服散死而是醉死,他反而难脱干系,所以尽量不出头撇清自己。

为今之计,既要解决会稽局面难打开的困境,还要顶住政治上的压力以坐稳会稽,最起码要将局面维系到皇帝驾崩。沉吟良久,沈哲子目光灼灼望着老爹:“要不然,再兵一次?”

0096 高筑墙广积粮

“青雀此言何意?”

沈充姿态原本有些懒散,听到沈哲子这话,腰板下意识挺直,这一年多来,他在会稽受困良多,未尝没有以武破局的念头。但是自家历经动荡,未必能支撑再一次兴兵。他坐困会稽,也知儿子为了恢复家族元气而奇谋百出,欣慰之余,也不乏愧疚。

当听到沈哲子主张兴兵为乱时,沈充便有些意外。早先儿子力劝他不要从逆王敦,怎么现在局势渐稳后反而要比他激进得多。

沈哲子的看法也很简单,此一时彼一时,早先王敦为乱,各家惶惶难安,为求稳定局面,自然什么办法都要用上。沈家在那样的情况下拨乱反正,自然能获得丰厚的政治回报,以南人而列方伯。

然而眼下局势又有不同,局势渐趋稳定后,便是皇帝与各家往来较量,彼此争夺。在这样的情况下,王氏想要重掌方镇军政,就要挑软柿子捏。

“荆州寒门居显,历阳肘腋之患,徐州流民难驯,江州忠贞帝臣。时下我家若表现的过于恭顺,在时人看来,反而会显得难堪其任,引咎于身。”

沈哲子微笑道:“我家豪武将门,清望经义实非所长。与其强逞口舌之利,不如示以刀兵之威。”

以前王家执掌过半方镇,自然一言九鼎,人莫能抗。但现在已是拔毛凤凰,怎么可能由其嘴皮子一吧嗒就拱手让出会稽。

徐州、历阳皆为桀骜难驯流民帅,荆州、江州则是皇帝倚为肱骨的忠贞之臣。表面看起来,确实沈家的方伯之位最好图谋。本为逆臣,又不得本地士人拥戴,状似唾手可得。但沈家亦为江东豪,既被如此小觑,不如直接亮出獠牙给其瞧瞧!

沈充本就是不安于室者,早先因为担心自家元气不足,行事才有所顾忌,束手束脚。此时听到沈哲子也如此主张,眸子顿时变得晶亮起来。

“往年起事,未能将严氏一战而诛尽,我深感遗憾。严平匹夫竟然还敢袭杀我儿,岂能容他活命!况且青雀你又察知严氏勾结羯胡,害我乡人,便诛此獠满门,杀一儆百!”

话讲到这里,沈充已是杀意凛然。他也知眼下摆出姿态可以,真正起兵谋乱绝无成功可能。严氏寒门之家,虽然清望不著,家势却不弱,又有勾结羯胡的罪行,对其下手,既能起震慑之效,又能全大义之名,还能得其家资之实,简直一举数得。

顿了一顿后,沈充又说道:“早在年中,我便集余姚、宁海、鄮县三地之军户濒海修港制船,以开海洲。青雀你今次归乡后,可与世仪共集部曲。待我这里营造妥当,便让你仲父归乡,率众三千来与我汇合,跨海阻住严氏退路。家中部曲东面扑杀,必将严氏一网打尽!”

“待北灭严氏,以之罪状并资财输送京畿,我家得其田宅人丁。挟此灭门之势再返会稽,何家再敢相抗,我亦绝不留情!”

听到老爹早作准备,且连善后事宜都已经考虑清楚,沈哲子便知,就算自己不劝,老爹早晚也会选择这么做。之所以大半年引而不,这是在等大招冷却呢。等到自己开口一劝,便将计划全盘道出,这是因为自己一表态就意味着后勤已经无忧。

说实话,跟这么一个天生反骨的老爹配合,沈哲子是挺不开心的,在老爹面前很少享受到那种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快感,往往自己这里一开口,老爹就有了全盘计划,且往往都与自己不谋而合。

仔细一品,其实老爹颇有位面之子的姿态,祖辈数代积攒财货由其挥霍,可以任性的一反再反。家底掏空后又有自己这个穿越者为其收拾烂摊子,刚刚恢复一些元气,便又有了用兵的意图和资本。

沈充的计划,正好与沈哲子所想相同,甚至就连开海洲都如出一辙。

海洲即就是舟山,又被称为甬东、中山洲。舟山的自然资源和地理位置毋庸置疑,沈哲子虽有此想,但还是担心时下技术水平和人力资源未必能支持成规模的离岸开,毕竟会稽郡6地上还有大片土地,苦于没有人力开而撂荒。

但没想到老爹步伐比自己还要激进,居然已经借助职务之便开始开舟山,那自己这些担忧真是有些多余了。至于老爹急于开舟山的原因,沈哲子也略微能猜到些,究其根本主要还是内心对朝廷不信任,为自家预留退路。

如果能在舟山立住脚,好处毋庸置疑,抛开那庞大的海产资源不提,单单地理位置便虎视江东沿海,任何一处皆可登6。东晋末期孙恩裹挟天师道十数万乱民据此为祸,三吴之地皆受其害,战略意义极大。

如果沈家最终还是不能占稳会稽,那么由武康本家下钱塘,延钱塘江一线在6地上形成封锁,同时在舟山形成海路封锁,会稽将成三吴孤岛。如果能获得这样的形胜地位,那么中分扬州未必不可!

但沈哲子还是有些担心,舟山乃是海岛丘陵,开极为困难,渔业收获又受季节性约束,如果不能在6地上有可靠的补给点,终究难以维持。

当他道出这个隐忧,沈充便笑道:“铲灭严氏后,海盐城便入我彀中,6海相望,可为犄角。而且我于会稽任上,可令民以海产代丁赋,不需数年,民皆逐海而居,则更有所援望!”

听到老爹这么说,沈哲子才知一任方镇权力居然这么大,可以随意更改民众赋税类型!这在后世,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但由此,他也看出老爹开舟山的态度之坚决,一旦站稳脚跟就不惜将会稽本就不多的人口驱逐到沿海,也要营造一个开基础。后世舟山最大渔港沈家门渔港,传说是追随孙恩天师道作乱的沈家后人定居之所,看来这个沈家门要提前出现在历史上了。

但是对于老爹过于激进的策略,沈哲子还是有所保留。他不反对开舟山营建退路,但实在不必如此操切。如果6地上的优势不在了,就算退到海上,也只是孤悬于外,对时局不会有什么影响,是下下之策。

而且眼下局势也并没有严重到那种程度,需要乘桴浮于海。只要能够干掉严家,所形成的震慑力足够令沈家稳固时下所拥有的政治优势。舟山布置可以为辅助,更好的控制会稽,与武康、嘉兴连成一线海6封锁,分割三吴。但如果全力去开舟山,则就本末倒置了。

之所以会形成这种分歧,是因为沈哲子心知皇帝命不久矣,政局将有大变。而在老爹看来,皇帝春秋正盛,一旦稳定住局面,未必就能完全信服沈家。而王氏高门影响力仍在,若被其借助皇帝的猜忌来打击沈家,沈家前途堪忧。居安思危,人之常情。

沈哲子不是术士戴洋那种能掐会算的奇人,就算笃定告诉老爹皇帝要死了,老爹也未必会相信。

“父亲以严氏警诫时人,儿深以为然。但细节之处,似乎仍可雕琢。”

沈哲子沉吟道:“严氏久居濒海之地,盐枭之家,引羯胡祸乱吴中腹地,其家坐而分利,又籍此吞并难民。青浦、华亭之地遍植芦苇,苇塘之中藏匿近万户之众。以我一家攻之,即便能胜,也将元气大亏。”

“严家竟如此胆大!”

听到这个数字,沈充也是倒抽一口凉气,他往年杀入严家,严家之众一触即溃,旋即逃窜海上,因此一直将严家视为乌合之众,向来小觑。

老实说,沈哲子在查知严家这一底细的时候也是大吃一惊。

时下煮盐之业需要大量燃料,因此严家在其盐田四周遍植芦苇充作燃料,并不引人怀疑,亦没人想到这芦苇丛中竟然隐匿如此庞大人口,可谓闷声大财的典型。如此庞大数量的人口,除了历年吴中遭受洗劫失地的赤贫人家外,应该也不乏由海上因兵灾逃难而来的北地流民。

之所以有这惊人现,是因为沈哲子在与吴中各家接触后,察觉到严家购粮数额有些蹊跷。然后他才小心收集散落在各家中与严家有关的往来账目,和龙溪庄中已经算是比较专业的文吏们通宵达旦最终核算出总量,由这购粮细目继而推导出严家拥有的人口。

如果再算上没有收集到的账目,加上严家自给自足的一部分食粮,那么沿海苇塘中藏匿的人口数量则会是一个更加惊人的数字!

坐拥如此庞大隐匿人口,虽得其利,隐患亦大。因此严家虽然豪富,但在政治上始终没有追求,至今被人视为寒门而轻贱之,大概也是不敢过于跳脱以至于引人注目。如果不是沈哲子培养出一批会计人才,抽丝剥茧予以清算,也很难现这一秘辛。

所以,如果能够铲除严家,单单其家拥有的这些人口,就是一笔庞大财富。但是凭借沈家一家,却有点吃不下。

如果不是严家仍然煮盐为业,沈哲子真要以为他家也出了一个穿越者在高筑墙,广积粮,以求一鸣惊人,野望天下。但既然自己现这口肥肉,无论如何都要招呼伙伴们一拥而上分食之!

让你家扮猪吃虎,闷声财,比老子这穿越者玩的还大!有钱还不刷声望,你不死谁死!

0097 寒冬抱木死

秋日正午,阳光明媚。

沈哲子与老爹沈充共乘一驾,行于略显荒凉的田野中,身后则是几十名部曲,拉着几驾装满礼货的牛车。

沈哲子举目四望,所看到的景色确实可用荒凉来形容。土道之下,坡地沟岭杂茅丛生,荆葛遍地,几乎看不到什么人迹。他真难以想象,这里就是鱼米水乡的三吴精华所在。

“此渠原本直通浙江,若能修葺引流,沿途所过之地,可称膏腴美田,得利何止百顷之数!”

沈充指着坡底下一处水塘,对沈哲子说道,语调不乏愤慨惋惜。这水塘周遭尽被杂草土垄围绕,形状狭长,依稀可以看出乃是一段河道残留。

“高门大户不肯修水,除了吝惜人力物力的消耗,只怕也担心侨人南来,为他人作嫁衣裳。”

沈哲子也不乏惋惜道,眼看大片土地荒芜,前代花费极大代价修葺的水利工程因疏于维护,尽被废弃,心内实在焦灼。

“我儿此喻,倒是生动。”

听到沈哲子的话,沈充便是一笑:“吴娃勤作金丝缕,为他人作嫁衣裳。侨人南来,已是定势。可笑这群高门废材,往年不敢割地自守,只做苟且姿态。如今局势渐定,又奢望能独处世外。察其心迹,尚不如童子。春日不置巢,寒冬抱木死,此之谓矣!”

听到老爹言语如此愤慨,怒其不争,沈哲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老爹终究还是不能释怀被会稽人背后捅刀子这件事。

“虞思奥其人,满肚经纶难果腹,鲸吞人丁以自肥。年前其集兵,私募郡府军户数千,无一人归籍郡府。及至我到任上,府库更是被扫荡粒米无留,否则我家年前绝不至那般窘迫!”

言及旧事,沈充更是恨恨难平。

沈哲子这时候已经对郡守、刺史等所谓两千石以上封疆者的职权有所了解,一任方伯便不吝于划土而封,若得督衔而非单车,境内军政大权更是一手掌握。居任者不只可以随意征调民夫劳役,赋税杂调也可以任意加派,像老爹这样以海产为丁赋只是小手段。

设卡收市税,封山收樵税,乃至于拦河筑堤收灌溉税。总之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当然这种竭泽而渔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要顾及一个体面吃相。

地方上大族也要迎来送往,新官到来要捐输钱粮以作安家,主官离任更要奉送大笔资财盘缠。如会稽这种大郡,主官单单往来一趟的收获就能获利数百乃至上千万!

而朝廷对于方伯的制衡手段也不多,皇帝若想增加收入,往往都要派自己亲昵者镇守一方,由其搜刮地方然后进献以维持开支。

了解了这些,沈哲子对于老爹这个会稽内史尴尬处境才有了更深的体会。除贺氏等寥寥几家外,其他人对沈充是完全视而不见。

不能获得地方大族的拥戴,就算政令布出来,也无人响应。老爹名为会稽之主,但能够动用的,也就仅仅只有郡府掌握的人丁课田,就这点家底,临来之前还被虞、孔等大族几乎掏空,可谓窘迫到了极点。

正因如此,沈充心内对会稽士人也是颇有恶意在酝酿,对于沈哲子的提议还有所保留:“青雀,你有几分把握可让虞思奥入守吴兴后会与严氏冲突?”

他们父子两个离开山阴,前往余姚,为的就是拜会虞潭,以释前嫌,并举荐其担任吴兴太守。

这就是沈哲子所打的主意,要对付严氏,沈家一家之力有所不逮,必须要拉拢更多盟友。而会稽这些本地士族,则是不能错过的拉拢合作对象。

今次针对严氏用兵,最根本一个目的就是要震慑时人,坐稳会稽。而想要坐稳会稽,则就必然要拉拢会稽本地士人,否则难免掣肘。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一时为敌,一时为友,如果太固执不能灵活转变,那也衰亡不远了。虞家与沈家看似仇隙颇深,不可调解,但所谓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对于虞潭,沈哲子虽然接触不多,但也算颇有了解。察其所为,在乌程弁山山庄时,尽管在沈哲子咄咄逼人言辞逼迫下,左支右绌,屈于下风,但仍然几次挖坑,颇有锲而不舍的精神。由此可以看出,此公并非崇慕玄虚无为之辈,不甘于平淡、碌碌无为,有立事功的愿望和抱负。

既然如此,沈哲子就有把握说服虞潭,由其出任吴兴太守。如此一来,有两个好处。

第一可以化解虞氏与沈家的冲突,易地而治,缓解彼此矛盾的同时,沈家也有了钳制虞氏的手段,只有各自安分,才能彼此安好。

第二可以挑唆虞潭与严氏对立争锋,彼此关系紧张之下,虞潭要找盟友抗衡严氏,只能来求江东豪的沈家。沈充想剿灭严氏,就算有大义之名,也是越境非分。但如果虞潭主动相请,情况则就大不相同。老爹有了插手的理由,而虞潭也会劝会稽人相助,如此才可尽起郡内之兵,夺回分散在会稽各家的军权。

当然,要达成这一切目的,最主要还是说动虞潭出任吴兴太守。所以,父子两人议定之后,便起个大早来到余姚,拜会赋闲在家大半年的虞潭。

余姚在会稽郡下十县中排名靠前,属于传统的吴越文化圈子,相传舜帝后裔封于此地而得名。可见武康姚氏待错了地方,离开祖宗封土,难怪要被沈家压得抬不起头。

虞家位于慈溪有大片田产,规模连片,蔚为壮观,比之沈家在武康的庄园田产还要可观。

只有身处时下,沈哲子才能理解后世史书对于一些士族子弟家世描写的春秋笔调。如果自己以后立传,则可以说,沈维周,父充少习兵书、豪武侠任,厚结乡里,不治产业,维周幼即贫困,家无余粮,即稍长,以货殖任事,取资家用,乡人称贤。

而纪友则更可怜,幼失怙恃,随于大父而活,未及弱冠,大父亦薨,茕茕孑立,不损其节。

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这些传记,即便不掬一把同情泪,也要为其身世飘零、命途多舛而感慨几分。

远远的,沈哲子就看到虞家庄园内耸立一座木造高楼,这楼在整个会稽名声都极大,名为听潮楼。据说由此楼观景远眺,甚至可以看到几十里外的钱塘水潮。

沈家部曲停在虞氏庄园门外,而后便有人送上沈充名帖,门生入内禀告,过了大半刻钟才匆匆又回到门庭前,说道:“我家主人离家闲游,不在府内。家中无主事者接待使君,还望见谅。”

听到门生这话,沈充更加羞恼,几乎忍不住要下令砸破其家门。自己身为郡守主动来拜访治下之民,已是屈尊礼厚,虞家居然打算连门都不让进!就算虞潭不在家,虞家其他人都死光了吗?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心内也感慨,自己年少轻狂,去年把虞氏的脸打太狠,令其家至今耿耿于怀,连礼节都不顾,竟然将郡守长官拒之门外!但如果不是虞潭气势汹汹要拿沈家开刀,自己何苦要枉做坏人。如此做派,显得风度有缺。

话说回来,不是沈哲子看不起会稽士人,但其气量、格局狭小似乎是通病。眼前的虞氏如此,孔氏也没好到哪里去。苏峻之乱后,京畿凋零,朝廷欲任命会稽孔坦为丹阳尹,京畿长,可谓重任委托。

然而孔坦当时就恼了:“先帝临终委托顾命辅政时轮不到我,现在时局艰难,想起来让我这个小臣顶在前面?这是把我当做砧板上的肉,由人宰割乱炖!”态度坚决,推辞不受。

或许正因为这样锱铢必较的风气,会稽士人越来越被排斥在中枢之外,政治上优势荡然无存,何守乡土?到了永和年间,会稽已经成为侨人大本营,至于本地士族,被压的更加抬不起头。

老爹评价他们“春日不置巢,寒冬抱木死”,实在是恰如其分。

但眼下自家要掌握会稽,又实在绕不开这些人。正因其鼠目寸光,若能将其纳入体系中来,才可没有肘腋之患。不像吴郡那些清望高门心思虽多,手段却无,诸多折腾自乱阵脚。

既然已经听从了沈哲子的建议,沈充便也不因一时荣辱而介怀,待心情舒缓片刻,才又让仆下传话道:“郡府中庶务众多,我能拨冗前来实属不易。若不能见到虞公,可谓抱憾而归。求访郡内贤者而不得见,徒令时人非我,我绝不能担此恶名!”

言外之意,如果不想彻底撕破脸,最好乖乖出来见一见。否则,我的面子不好看,你们虞家也别想好过!

等这消息再传进去,虞家很快便有人出来将父子俩接入门中,不敢再摆姿态。只是虞潭的确不在家中,但也很快有仆人急匆匆出门去寻找。

果然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好言求见不得入,非要逼人把话说的那么横。

0098 老叟自贱

负责接待沈家父子的是虞潭之子虞仡,年与沈充相仿,本为郡府司马,年前沈充入主会稽后便弃官归乡,至今不仕。

对于这对父子恶客,虞仡心中殊无好感,其本身也是拙于辞令的讷言之人,将人迎入门中后,干巴巴寒暄几句,而后便枯坐在席,望着房门外庭院怔怔出神。既不让人奉茶,也不与沈充交谈,只是视线偶尔扫过沈哲子,便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在别的年代,声望或许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但在时下,却是实实在在的政治资本。去年虞潭清望在吴兴颇受打击,继而波及到整个虞家的名望,今年开春,会稽乡议便有两名虞氏子弟品级黜落。因此,整个虞家对沈哲子都是恨之入骨。

若非其家经术相传,勇武略逊,只怕此刻早有前程被阻的虞家子弟忍耐不住心中恨意,打杀出来。

沈哲子神情倒是与老爹如出一辙,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虞仡对他们视而不见,那么他们也就自便了。安坐席上,左顾右盼,望着虞家府内建筑或点头或摇头,似在心中臧否。间或溜达到廊下去,仰头看看虞家庄园中耸立的听潮楼。

这听潮楼不只建筑巍峨,据说内中藏书也极多,号称冠于三吴。这让沈哲子很是意动,心里思忖着要不要把这藏书楼据为己有?不过如此海量藏书,关乎到虞家在学术界的地位,想抢书简直比杀了他们还要无法忍受。

但事在人为,没试过怎么知道做不到?试一试又何妨。

心内正思忖着,便听庭外有人语脚步声,不旋踵,已有一名手提笠帽的麻袍老者步入庭中,正是久未谋面的虞潭。与上次见面相比,虞潭更显清癯老态,足蹬芒鞋,手握竹杖,看上去像是一个乐天知命、飨食自足的乡间渔翁,颇有野外遗贤姿态。

但这样一副清趣朴实的装扮,与这广厦千间的庄园难免有些不相符合。在沈哲子看来,这虞潭去年确实所受打击不轻,以至于归乡后,唯有淡泊以明志,渔樵之乐可遣怀,颇有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意味。

看到廊下站立的沈哲子,虞潭也是微微错愕,心情不乏复杂,以至于整个人反应都慢了半拍。

他已过耳顺之年,本以为自己可不惧物议言非,念头始终通达,但其实做不到。每每午夜梦回,脑海中回荡起少年咄咄逼人的辞令,心情便更加抑郁。偏偏表面上还要做无谓姿态,与人交际淡然以对,心内实则惴惴恐被看轻,令他颇受煎熬。

愣了片刻后,虞潭才将手中笠帽、竹杖递给身后老仆,望着沈哲子微笑道:“我家并无桐枝,竟得雏凤流连,真是意外之喜。”

听到这夸赞,沈哲子却并不高兴,凤雏名者,后汉庞统,可不是长寿之人。老家伙莫非暗讽自己多逞智计,要不得好死?

不过既然决意要缓和矛盾,无论这虞潭真心夸赞还是恶意暗讽,沈哲子都不介怀。说两句又少不了一块肉,假使对方真有恶意,那自己更要长命百岁,气死老家伙!

这时候,房内虞仡和沈充听到声音,也都起身步出房门。沈充立于庭内,对虞潭说道:“我居会稽年余,始终庶务缠身。今日才得暇拜会贤长,还望虞公见谅。”

“使君言重了,我不过乡中一叟,老朽不堪;使君却是国之干臣,身系重任,实在不敢有劳使君问访。”

虞潭与沈充并肩步入房内,看到案上空无一物,便猜到这父子两人在家中遭受冷遇。他眸子一转横了儿子一眼,心中不悦,既然已经将人请入家门,还如此作态,这不是让人益看轻!

但儿子生性木讷,虞潭也是深知,不便在人前怪咎。只是在看到坐在沈充下的沈哲子时,心内不禁有些感慨。沈氏一门武夫,何幸养此麟儿!

待虞潭着人奉上茶汤,沈充才又开口道:“今日拜会虞公,实为请罪而来。年前小儿孟浪轻率,以其浅见薄识面忤虞公。我教子无方,使其不习恭顺之义,自恃思捷,多逆长者之教,实在惭愧。”

话一讲出口,坐在另一侧的虞仡顿时怒形于色:“童子劣行,岂独逆教……”

“住口!”

虞潭手拍案几,喝止儿子,旋即再望向沈充,神情不复淡然:“老夫已是耳顺之年,善言恶语,何不可闻?贤长未必无缺,愚夫偶有一得。令郎师出名门,才彰气盛,确令老夫汗颜。往年国运艰难,虽老迈之躯,不能安于室,勉力而为。如今贤能担国之计,俊逸卓然而起。老夫自当倚杖归乡,以避贤路,欣望盛世将至,使君又何出此言?”

虞潭这一番话,看似乐天知命,实则如鲠在喉,颇多激愤,陈情自剖之外,又暗讽国任非人,看来已是抑郁良久,以至于不吐不快。

往年我不辞老迈,匡扶社稷,举义讨逆,如今贤者隐退,谋逆者反居高位,简直岂有此理!我就安坐家中,看这世道怎么大乱!

沈充听完这番话,先是沉吟少许,然后才一指沈哲子:“虞公国之所仰大才,凡人得亲近,皆要倾心受教,相约壮举。如今我有幸与虞公对面而坐,反见疏离,难求一言之教,非你逞才,何至于此!”

按照预先排演的节奏,沈哲子下巴一扬,状似不服:“既为皎皎明珠,本就该悬于明堂,光照时人,岂童子一言而晦之!老叟自贱,甘于蒙尘,自废其才,与我何干!”

“放肆!”

沈充听到这不逊之语,状更恼怒,挥起手臂要掌击沈哲子,但终究还是舍不得,挥落的手掌向下一滑,将案上茶盏扫出数丈之外!

“逆子,还敢猖獗!今次若不能得虞公宽宥,我乡土托谁?”

沈充一脸愤怒状,怒喝道:“来人!给我将这逆子拖下去,扒衣缚荆,逐出庭外北面谢罪!”

沈哲子却仍据理力争,不肯低头:“此公春秋虽长,不能容人,岂可将我桑梓父老托于其手!儿虽不肖,不敢忤父,缚荆则可,无罪可认!”

说罢,便气呼呼走出房门,旋即便被自家部曲一拥而上要带下去。

虞家父子看这父子两人在自家门厅之内闹得欢腾,皆有目瞪口呆之状。眼见沈哲子被擒拿下去,似乎要来真的,虞潭连忙起身说道:“且慢!使君意欲如何不妨直言,令郎才具天生,我亦嘉之,绝无怪咎之念!”

说实话,看到沈家父子争执几近反目,他心内确实颇感快意。

但若这少年真被扒衣缚荆跪于自家门前受辱,那么针对他已经渐渐平息的物议将再次喧嚣尘上,届时要面对的将不仅仅只是非议那么简单,甚至可能会出现实质性打击。毕竟沈哲子也非籍籍无名之辈,尤其作为纪瞻唯一弟子,已是吴人内定的后起之秀。

除此之外,更令他好奇的则是这父子二人所争执的内容,似乎与自己颇有瓜葛。

听到虞潭这般表态,沈充才示意部下放开儿子。摆出这番姿态,除了示好之外,亦有考验虞潭之意,若虞潭始终不言劝阻,剩下的也不必再谈,从此后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沈哲子得以返回厅中,似乎仍是忿怨难平,坐在那里不一言。

虞潭心中一动,笑语道:“沈家小郎为何如此忿怨老夫?过往或有旧隙,但若仔细衡量,老夫亦算是助你扬名。旧怨不叙,即论年齿,老夫亦身披甲子,缘何不得礼待?”

“竖子,虞公未以旧隙罪你,你自己不能自持,还要任性坏我家声?”

听老爹这么大言不惭家声云云,沈哲子心内不禁暗笑,在他之前,沈家居然还有家声?

但表面上还是有些气虚,流露些许少年人好面子的倔强,只是起身对虞潭深揖为礼,却不肯开口。

有些尴尬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这时候,沈充才笑吟吟对虞潭说道:“我今日来尊府,确有一不情之请。我年资鄙薄,台中虽然委以重任,心实惴惴难安。此乡自有贤遗,虞公可称国柱,既归乡土,会稽岂有我立足之地。”

听到沈充如此示弱,虞氏父子反应不尽相同,虞潭尚能自持,而那虞仡却已是惊喜的坐立不安。

沈哲子见其如此,心内不禁叹息,人之才干格局,确与家世无关,虞氏空有满楼经藏,子弟却仍不乏草莽,难不成这家伙以为老爹会将方镇之位拱手相让?

“使君言重了,选材任事,台中裁之。我不过一介乡居老叟,渔樵自给,身外无求,待死而已。”虞潭想了很多,神色却不见变化,只是礼貌回应。

“让贤避位,本为古之道义。然名爵之任,决于中廷,私相授受是为悖逆。但若坐视虞公才具虚置,不能益于时人,那我既失其职,又失道义,罪莫大焉!”

沈充一脸真挚道:“权衡良久,心有一得。虞公之才具德行,我自深知,愿以桑梓乡人托付,举虞公为吴兴太守,不知虞公之意如何?”

听到沈充道出目的,那虞仡神态便有些失落,显然在其心目中会稽乡土,要比吴兴重要得多。而虞潭身躯却是微微一晃,眸中渐渐闪现精光。

他本失意于吴兴,复归其地,确实颇有无地自容之感。但若再想一层,吴兴为其失意之所,不恰好正是重拾信心的所在。

但他已经这个年纪,所思所想务求周祥,并不因沈充一言而做出决定,需要通盘考虑得失,才肯给出答案。

0099 论避讳礼疏

“父亲,切不可答应沈氏此请啊!他家悖逆之门,包藏祸心,岂会如此善意……”

一俟送走沈家父子,虞仡便急不可耐开口劝告父亲。

“那么,依你看来,沈充此议有何祸心包藏?”

虞潭正低头沉吟,听到儿子略显气急的声音,便抬头笑问道。一人计短,他也想听听儿子有何看法。毕竟自己已经老迈,将来家业维持,还要靠后辈子弟。

“我……沈士居素有诡变之能,我是窥不清其意图。然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吴兴为其家故垒,绝非善地!父亲以身犯险,我认为不可!”

虞仡略一迟疑,旋即便又振振有词道:“沈氏豪武人家,窃居会稽已是非分,绝难长久!我家累世居此,亲善乡人,父亲你事功卓著,人望系身,待到沈充黜免之日,便是治郡选之人!”

虞潭原本还兴致盎然看着儿子,待听到这里,心中失望已经溢于言表。

虞仡这番话不能说不对,但泛于浅表,其实于事无益。既然认为沈充有阴谋,那他阴谋是什么?其家难长久,将止于何时?自己可任会稽,又将如何谋划?

所谓迂腐之见,泛泛之谈,空洞无物。否定诸多却无一立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尽管早知儿子拙于权谋辞令,但眼下再听到他拙劣应对,虞潭心中又是感慨。各人才具,岂非天决?

沈家虽是豪武类于寒门,但沈充其人却能敏于时势,扶摇而起,本无门资,却于盛年而列方镇,时下之煊赫,反要胜于一干南士老人。再反观自己这个儿子,与沈充年岁相仿,自家又素来是吴中清望,却不能显于当时,只在宅中作楚囚之态,实在不堪。

至于沈充之子,则更可谓青出于蓝,就连自己一时失察大意都入其彀中,沦为时人笑柄。莫非吴中灵秀,真的独钟沈氏家门?

沈家父子那番作态,虞潭只要略加沉吟,便能明白大概。他并不因沈氏作态诓骗自己而介怀,更在意的则是沈充此举背后流露出来的态度。

人的思量太多,许多话语反而不便宣之于口。沈充当着自己的面而训斥其子,其子则故作桀骜姿态,最起码表露出两层意思。第一,沈氏有与自己联合的打算;第二,沈氏对于这次联合尚有迟疑,需要自己表露诚意才能约成。

若在此前,虞潭是不屑于和这悖逆家门谋求合作的,自家累世清望,岂能因此受污!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就连当今皇帝和台省诸公都不计前嫌,对沈氏委以重任。自己再以“悖逆”怪咎其家,又有何意义?

自王氏乱起,这数年间局势波诡云谲,就连虞潭都颇有乱花迷眼之感,已经看不透局势将演变向何方。正因心内混沌,这两年他才诸事不顺,虽有虚名,难得实际。

心内抑郁之外,尚不乏隐忧。就连他都看不清前路,自家这些后代,又有几人能处变不惊?

诸多情愫,心内焦灼,虞潭之心情自然不像表面流露出的那么淡然。哪怕已经老迈,他也要再努力一把,维持家势不落。

正因有这样的心情,对于沈充所议,虞潭心内确是有些意动。吴兴虽然立郡未久,不及会稽位重,但同处三吴,亦为江东名列前茅的大郡,于自己而言,未必不是一个善任。若再能有所作为,既能弥补前失,又能维持家声不坠。

沈充大概也是看透自己这个需求,因此才来府上拜会。如此敏察人心,果然不负诡变之称。

对于沈充的意图,虞潭也能猜度个大概。其虽居大郡,但正如儿子所言,绝难长久。这其中自然有自己这些本地人家孤立沈氏的缘故,但还不足以将沈氏推下会稽之位。

沈充所承受最主要压力,还在于京中台省。虞潭虽然久居家中,但自有门生故旧居于建康,不乏消息来源,因此知道沈充其位不稳。在如此情况下,联合本地士人便成了他自保的重要手段。

所以,对于沈充的诚意,虞潭并不怀疑。彼此易地而治,各有顾忌,各有需求,虞潭相信沈充绝不会在如此内外交困的情况下还对自己心怀恶意。对于举荐自己出任吴兴太守,沈充应是诚心。

有了这样一个看法,虞潭心内又不免对沈充刮目相看,能够抛开门户之见,不计前嫌,本身就是一种人难企及的禀赋。

想到这里,虞潭又忍不住看了儿子一眼,叹息道:“为人任事,言既否之,当有建策。只破不立,如妇人喁喁而语,终日戚戚于怀,于人无益,于己无益,于事无益,岂昂藏男儿所为!”

虞仡尚不知因何触怒父亲,听到这指责,不敢再开口,垂默然。

见儿子虽作凛然受教状,却仍难解其意,虞潭心内便是一叹,已经决定接受沈充的善意。惟愿自己在这有生之年,再得一二建功,为后人多争取一些庇护,才可保家世不至于在自己故去后一落千丈。

其实若目的仅止于此,虞潭并非只有沈家一个选择合作的对象。时下琅琊王氏同样有需求扳倒沈充,以腾出方镇位置。去年虞潭便与王氏合作一次,寄望能够对沈氏有所打击,可惜功败垂成。

但王氏高门难企,却不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王氏连血亲族人都能下死手,可知其厉色寡恩本性,怎么就能保证与之联合赶走沈充后,他会知恩图报?毕竟王家眼下对于重掌方镇的需求强烈,绝无可能将会稽交给自己执掌。

一方是唾手可得的吴兴大郡,一方是不知能否获得回报,虞潭自然明白自己该作何选。

至于沈家能否将自己推到吴兴郡守之位,虞潭也并不怀疑。王家迟迟不能拿下沈充,可见其家背后自有倚靠,彼此角力。而他们这群会稽士人无论加入哪一方,都可能成为最后胜负手。既然如此,沈充既然敢许诺,就绝对不敢戏耍自己。

只是自己要拿出什么诚意,才能与沈家达成这次合作?

虞潭沉吟良久,便起身走入书房,让儿子过来为自己侍墨,挥笔疾书《论避讳礼疏》。

————————————————

在郡府等待数日,沈充便见到了虞家派人送来的奏疏,看完其中内容后,沈充不禁大笑,将沈哲子唤到面前来,把这份奏疏递给儿子。

沈哲子匆匆一览,同样会心一笑,事情成了,虞潭已经入彀!

这一份奏疏,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内容,只是虞潭以礼法儒士的身份,向朝廷进言,时下礼乐崩驰,时人更当以礼自守,诸如避讳前人名讳之类的礼数,更应当要恪守不能违背。

如果对世情不了解,很难体会这份奏疏的深意。

琅琊王舒之父王会,其名恰好与会稽郡之“会”字同形,以避先人名讳的礼数来论,便堵死了其执掌会稽的可能!

这种小技巧,虽然曲折,但却实用。王舒时下正因沉杀族兄、从子而物议缠身,为家族计如果没人提及此节,那也就难得糊涂,恬而受之。但既然被人道破,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来会稽。

历史上,因为会稽士人的不作为,朝廷竟然直接将会稽更名为郐稽,也要让王舒担任会稽内史,可见王家执掌方镇的愿望之强烈。

但现在,虞潭率先声,表明会稽士人的态度,以王氏今时之微妙处境,绝不敢为此事!

沈充笑道:“虞思奥为家业计,六十老叟仍要勉强,可谓凄凉。稍后我便着人快舟将此疏送至建康庾叔预处,庾亮匹夫自知如何运筹。”

听到老爹提起庾亮仍不乏恨意,沈哲子也是无奈。人家的主场即将到来,眼下的沈家却还困在地方,为方镇之位而殚精竭虑,不算一个重量级的。纵使有什么旧怨,也只能暂时忍耐。如果急于跟庾氏翻脸,自家在台省反而没了靠山。

父子皆知,虞潭此疏只是治标之法。王氏族人仍然众多,解决了王舒还会有别人出头。想要彻底打消其图谋会稽的念头,只能以暴力震慑!

请虞潭出任吴兴太守,除了拉拢会稽本地士人之外,最主要目的还是挑唆其与乌程严氏反目。对此,沈哲子已有定计,而且正如无法拒绝出任吴兴太守一样,哪怕明知是陷阱,虞潭也会甘之如饴踏足进去!

0100 板盐

冬日水竭,天寒地冻,本不适宜出行。然而老骥伏枥,其心未死,又岂惧飒飒之风。

经过一个多月,朝廷任命虞潭为吴兴郡太守的诏令传到会稽,于是,困顿家中将近一年的虞潭便不顾年关将近,决定即刻动身启程前往吴兴。

早几日,虞家便在余姚家中大宴宾客,竟日联欢。这无异于向世人宣告,虞氏家势并未衰落,且一直得到朝廷信重。

一时间,虞家庄园宾客盈门,本地交好的士族寒门纷纷到访祝贺,以壮声势。同时,这些访客也希望能够借机将自家子弟推荐给虞潭,为其掾属,踏入仕途。时下大族互相牵扯攀附成风,有任主官者,征辟相好家族有才名子弟为属官,也是非常重要加深情谊的方式。

这种风气在侨人当中最为盛行,南渡百氏未必家家都能占据庙堂高位,又家业无存,欲要立足江东,彼此守望相助便尤为重要。因此往往一任两千石封疆之臣,麾下便有数百属员随行就任。

吴兴大郡,江东精华,百十个属官还是能够安置下来。时下会稽士人在朝堂中声势正弱,少有显达者。因此虞潭出任吴兴郡太守,便牵动诸多本地大族的心弦,希望能借此谋求上升。

因此,当沈充率领一干郡府属官来到余姚虞氏庄园外时,便看到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繁忙景象,心内不禁都有些吃味:“往日郡府门庭冷落,今日始知会稽人多。”

“不过是乌蝇聚散,扰人清静。”

同行的贺隰冷笑一声,状似有些不屑。他家若非几十年前那一场劫难,背井离乡,声势未必就弱于虞氏。就算他父亲在世时,贺氏声势也要胜过虞氏。只是到了他自己这一代,维持便有些艰难。

对于沈充举荐虞潭以拉拢会稽士人,贺隰虽然心中有些吃味,但也知理应如此。他如今担任沈充的长史,除了关照自家之外,考虑问题也要多从郡府角度出。只有获得本地大族的认可,郡府政令才更有力量,而他这个郡府长史也更有威仪。

尤其今次沈家为缓和矛盾,力为虞潭争取到吴兴太守之位,这也让贺隰对沈家所具有的能量刮目相看,同时也更坚定了向沈家靠拢的立场。原本只是略有意向的联姻之念,渐渐在他脑海中变得强烈起来,继而便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沈哲子,心内不禁暗道可惜。

毫无疑问,要与沈家联姻,沈充这个长子无疑是最佳选择。嫡长血脉,纪瞻高徒,才名鹊起,虽然年纪有些小,但这并非大族联姻考虑的重点。若彼此皆有意向需求,髫年夫妻乃至于指腹为婚,都是常态。

然而贺隰惋惜之处在于,他自己本身并无女儿,其他从兄弟或有适龄女郎,但以眼下沈氏家势而论,并不好配沈充嫡子。

选不可得,那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于是贺隰心内便决定,等到年后找机会见一见沈家那个江东人杰沈牧,若果如传闻一样俊逸果敢,那就及早敲定这桩婚事。

一行人到了虞家门前,满面春风的虞潭亲自出门相迎。许多层次不够,未知内情的家族眼见这一幕,皆是无比震惊,继而心内惴惴起来。

他们这些人家以往借着虞孔高门孤立沈家的势头,往往对郡府政令置若罔闻,只道会稽很快就会易主,并不将沈充这位会稽内史放在眼中。可是没想到,以往作为会稽标向的虞家竟然已经投向沈家,震惊之余,心中更是惶恐,不知沈充在会稽立足稳定之后,会不会以旧怨而归罪他们。

沈哲子将这些人惴惴难安的神情收入眼中,这些人家或许各自盘踞乡里都是一方豪强,但若在州郡这个层面来看,则就逊色得多。老爹未必会对所有人家动手,但随后肯定会有一些倒霉人家被拎出来,杀鸡儆猴。

寒门人家未必贫困,有的反而一方豪富、富甲州郡,但若清望不备,不入士族,终究只是地方豪强而已。一旦涉入到政治层面的斗争,提刀就砍,根本不必犹豫。

比如今次沈家要拿严氏立威,严氏盘踞濒海,盐枭之家,家资可谓豪富,比之沈家犹有过之。但无论是沈哲子还是老爹沈充,在考虑对付严家时,心中都无太多顾忌。

但若跨入士族之列,则就完全不同。陈留阮氏,天下知名,虽然其族人大多不治产业,沦于赤贫,放诞任意,不伏礼法,但若无罪而诛,绝对天下哗然。

究其原因,与家资无关,更重要还是影响力的大小。

虞潭与沈充联袂行入庄园,贺隰紧随其后,而会稽孔氏的孔坦尚在其后。沈家与孔氏同样仇隙不小,孔坦族叔孔愉就是上一任被沈充逐出吴兴的郡中正。

原本孔家与虞家联手抵制沈充,如今虞家已经转变立场,孔家已是独木难支。若他家还要恶意针对沈家,反而会遭到其他转变立场的家族围攻。

虞家这一场宴会,让会稽本地这些家族意识到风向已经转变,纷纷思忖以后该如何自处。若再像以往那样无视郡府权威,只怕会有不测之祸。但若即刻向沈家低头,许多人心内又有些无法接受。百人千念,心思各不相同。

沈充今次来除了宣告与虞家已经联合之外,还和虞潭约定,待其出之日,沈哲子将与其同行返回吴兴。意图达到后,便与一干属官匆匆离开,并未久留。

等到冬月某一天,天气晴朗,虞家派人传信来言道将要启程。于是沈哲子便打点行装,带上少年营子弟们并龙溪卒,赶往钱塘江渡口汇合。

来时轻车简从,离去的时候却是浩浩荡荡的队伍。许多货车装载着物品,单单丝绢便有数千匹,其他尚有各种武具,皆是郡府武库中直接提取出来,带回武康去用以装备沈家部曲。

两支队伍汇合之后,沈哲子看到虞潭随行也不少,除了部曲门生之外,尚有几十名属员,看来是打算挥余热,于吴兴任上大展拳脚。这正符合沈哲子心意,他还真担心虞潭老迈之躯,甘于无为,尸位素餐。

前来送行之人不少,两支队伍合并后浩浩荡荡往钱塘江渡口去,可是行不多久,前方突然停了下来。原来不知何人以竹篱为墙,将渡口通道侵占了一部分。

在场诸人非富即贵,岂会因此小事而耽搁行程,当即便有人要仆从去拆掉那篱墙以腾开道路。可是位于队伍中央的沈充却制止了这些行为:“这篱墙内摆放诸多木板,井然有序,似是苦心劳力之作。此地本无主家,诸位何苦于道途为难。不如将布置之人唤来近前,询问用意。若只为占道扰民,再来怪咎也不迟。”

听到沈充这么表态,其他人纵有不满,也只能按捺下来,附和一声使君高义。

很快,便有人将一个脸庞紫红、状似白身的老人带到近前来。看到这么多达官贵人云集于此,老人战战兢兢,状极拘谨,连连告罪。

“你之罪名且不论,那篱墙中摆设何物?”

沈充笑吟吟望着那老农问道,其他人再望向篱墙内,只看到一个个木桩楔在地面,上面则各自支撑着一片数尺见方的木板,木板内盛放着不知为何物的浊汤,潮风拂过,在阳光下如鱼鳞生辉。

那老农似乎不愿多谈,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听其口音,非是吴人。这不免让众人更加好奇,尤其又现这老农乃是最令人生厌的伧子,则更加不客气,当即便有人怒喝道:“使君问话,竟敢不答!快如实道来,若再敷衍,即刻便将你满门治罪!”

老农被逼迫不过,才苦着脸说道:“篱墙内之物为我家乡独有之技法,名为盐板。淋卤板上,风吹日晒,盐自析出,无废薪柴锅灶。小民本渤海人士,全家逃难至此,家资耗尽无力南行,才在江边施行此法,制取板盐换些财货南行,实在不敢有意侵扰诸位使君。”

听到这话,场中众人脸色皆是一变,会稽临海,各家便不乏绕海煮盐之业,深知煮盐耗柴之剧,而且人力耗损极大,因此价格才高企不下。可是听到这老农说只要将卤水浇入木板,风吹日晒便能得盐,心中自是无比震惊。

虞潭听到这话,眸子也是一亮,当即便命人端来一方盐板,仔细查看。只见这盐板内卤水渐渐晒干,底部已经有微小盐花凝结,他不顾卤水浑浊,用指甲抠下木板边沿一块盐巴,丢入口中细细一品,脸色更是凝重。

“士居请看!”

让人将盐板递给沈充,虞潭双目灼灼盯住老农,凝声道:“老先生不必惊慌,我等并无怪咎之意。你乡中这制盐之法能否仔细道来?若能推及江东,使万民受惠,老夫愿为你表奏奇功,裂土封爵未尝不可!”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围了上来,想要第一时间听讲这北地独有的制盐之法。盐业暴利,人难受其惑,适逢其会,听此秘闻,岂能错过!

沈哲子与老爹相对一笑,以势迫之,何如以利诱之。晒盐之法,惠及万民,其中巨利,又岂是一家能够独享。与其荒年抱玉死,何如顺势建奇功!

0101 人至察则无徒

由钱塘江渡口,一直到武康龙溪庄园,虽然一路同行,沈哲子与虞潭却没有太多交流的机会。

倒不是虞潭刻意冷落疏远,而是此老终日于车驾上整理阅读关于晒盐法的记载,即便途中留宿用餐,也是匆匆。偶尔与其掾属中家内经营煮盐者商讨时下制盐之法与晒盐法的优劣,可见其心内对于这新技法的重视。

沈哲子通过那老者透露出两种晒盐法,一种即就是盐板晒盐,另一种则是盐田晒盐。

前一种适宜于小户经营,只要在濒海之地,刮取盐泥,灌卤、淋卤之类小心操作,一户之家可制数块盐板,只要有阳光,就能源源不断产出食盐。而且这样获得的盐品质不低,可以直接食用。

后一种则适合大规模生产,直接在海滩建池蓄水,随着海水水分蒸,次第将海水引入不同卤池中,晾晒出浓度极高的卤水,灌入结晶池,最终将盐晒出来。但这种大规模操作,因为缺少煮沸环节,最终获得的盐杂质不少,只能算是粗盐。想要提纯的话,还要进行二次加工。

与煮盐法相比,晒盐法最主要的便利就是节省大量燃料消耗,省工省力,成本节约,产量却能得到大幅度提升。至于缺点,则是受限于天气,一旦阴雨连绵,将终日无所产出,造成盐荒。但仅仅只是夏日几月的时间,产量就能过旧法一年的辛勤劳动。

无论怎么比较,相对于煮盐法,晒盐法都是一个进步。

相对于将这技术封锁作为自家牟利工具,沈哲子觉得,将之推及濒海收获更大。制盐也是一个人力消耗极大的产业,沈家眼下已是劳力荒,纵使有技术,也无法投入大量人力进行大规模生产。

而若将技术推广出去,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对于沈家经营会稽意义不小。

民皆逐利投往濒海,更有助于沈家对舟山的开,效果远好于老爹以政令将人强逐投海,从而对会稽形成更强力的控制。其次可以缓解会稽内6开的矛盾,减少本地人对于引侨人南下垦荒的抵触阻力。

第三就是能够增加大量的赋税,盐板、盐田都是新增的生产资料,还不像土地一样各家据地自肥,郡府可以快登籍造册,掌握更大的赋税来源,效果肯定远胜于强硬推行土断。

这些意义,每一个都比沈氏一家单纯垄断晒盐收获要大得多。沈哲子不是良善之人,想要支持北伐,凭朝廷的赋税收入根本不可能维持太久,而且他也根本不相信那些南北高门。只有自己掌握庞大财源,才能获得更大主动权。

所以,推行晒盐法之后,对会稽的经营便要提到新的高度,哪怕无所不用其极,都要将这三吴腹心握在自己手中。

虞潭对于晒盐法的重视,还要过沈哲子的预期,可见其立事功之心迫切。

接触的时人越多,沈哲子就越现,后世言及东晋,必称玄虚无为,其实颇有些以偏概全。最起码在这东晋初年,山河动荡,社稷未稳,时下人还是不乏任事之心的,无论为家族还是为社稷,各自格局不论,但确实不乏尝试。

出世的洒脱,入世的艰难,几乎在每一个时人心内焦灼对抗。

真正流于完全玄谈无为成为舆论主导,应该是到了王羲之兰亭雅集的永和年间。南渡老人泰半去世,各家子弟耽于现状,又无才能。但即便是在那个时期,仍有谯国桓氏异军突起,屡屡对北方用兵。

这是一个复杂的世道,任何单一的标签似乎都有失公允。

譬如同行的虞潭,六十老叟仍要奔波任上,其目的和节操不必细论,只要行为能够为世人带来好的影响,就是值得肯定的。

人至察则无徒,这是一个居上位者该有的认识和特质。沈哲子虽然还未上位,但早已经以预备役而自居,觉得自己应该大肚能容,让不同人才在他的格局内各逞其能。

到了武康时,虞潭亲自前往沈氏老宅拜会族中长者,他已成此地郡守,无论如何都要对沈家这吴兴土豪释放善意。况且,其本身已经与沈充有了默契,彼此同盟,不再针锋相对。

沈家对虞潭态度也友善,赠送大笔安家财货,其实就是将虞家不久前在会稽补给沈充的安家费再转手还给虞潭,异地存取,省了运费。

同时,沈家从吴兴郡府划出的千余吏户,也都尽数归还。这是沈哲子的意思,如此一来可以敦促会稽方面虞家快点归还吏户、军户,二来则将严家凸显出来。

严氏对人丁的贪婪毋庸置疑,尤其郡府吏户这种白给的劳动力,所荫占之数比沈家只多不少。毕竟在没有太守这几年里,严平作为郡长史,已经是吴兴郡府最高官位。让他家主动归还这一部分丁口,难度颇大。

虞潭也颇给沈家面子,甚至还在沈氏族学内逗留几日,为沈家子弟讲授经义。这在时下而言,已经是难能可贵的示好之举,会让沈家清望再有攀升。

回庄后,沈哲子第一时间找到钱凤,将父子两人合谋对钱凤交待清楚。

钱凤听完后,眸子不禁大亮,赞叹道:“盐业暴利,人皆慕之。以晒盐而代煮盐,不吝惊天变革,直接毁掉严氏立家之基。虞使君若要在郡内大行此法,必与严氏势不两立。”

沈哲子也微笑颔,盐业牵连甚广,与民生计相关,如此大的技术改进,将带动整个产业升级,甚至造成不小的社会变革。如此大势之下,越是原本行业的强者,将会受到越大的损伤,作为吴中屈一指的大盐家,严氏怎么可能豁免!

原本煮盐业中,想要获得优势,第一要掌握大量盐田,第二要掌握大量人口,第三要掌握大量的燃料。三者齐备,才可称为行业寡头。严氏在这几方面做得极好,因此才能成为盐业大亨,手握大量生产资源,以其庞大产量,甚至能够操控三吴盐价。

但是,晒盐法直接忽略掉了限制盐业规模的燃料因素,让传统盐家这一优势荡然无存,降低了行业进入的门槛,会面对如群狼并起的竞争者。

对严家而言,为了维持供应燃料的庞大苇塘,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小,突然之间这些苇塘变得全无意义,无论在情感上,还是在利益上,都无法接受!

沈哲子已经可以想象严家在知悉晒盐法之后,会是怎样气急败坏的模样。为了维持自家在盐业中的优势和地位,他们的第一反应必然是抵制晒盐法的推广,就算要转型,也要争取一个缓冲的时间。所以,必然要与虞潭产生对撞冲突。

哪怕在后世,有多少行业巨头因为跟不上技术革新带来的产业升级而轰然倒塌!

尤其严家在苇塘内还藏匿数量庞大的人口,如果这大片苇塘突然没了存在意义,里面的人口又用什么方式来藏匿?

对于这类阴谋算计,钱凤向来满怀热情,略加沉吟后,便对沈哲子说道:“煮盐之法,古传至今,民皆信赖。晒盐新法乍行,未必能够顺畅,若再有旧盐家散播流言,又或附以鬼神说,施加阻挠,小民愚鲁,此法虽善,未必敢为。这一点,不得不防。”

沈哲子听到这话,微微一愣,他只想到旧盐家、既得利益者会抵制新盐法,乃至于生武力冲突,却还没考虑到流言这个舆论大杀器。

听到钱凤提醒,沈哲子才蓦地醒悟过来。技术推广还在其次,观念改变才最重要。对于时下人而言,煮盐已经是成法,晒盐却闻所未闻。他们未必有高温杀菌的概念,但若有人散播流言,说新盐食之有害,乃至或有性命之虞,时人自然更信服旧盐,不敢轻尝新盐。

至于鬼神之说,则更虚无缥缈,无从辩驳。旱涝蝗灾,彗星凌空,皇帝都要下罪己诏。在这个鬼神之说盛行的年代,若说新盐法冲撞鬼神,小民不敢妄行,又怎么去解释?

想到这里,沈哲子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想当然,只觉得新技术必然能推动生产,却忽略了人们对于新生事物的惶恐。但一旦意识到这个问题,他马上就有了应对之策:“多得叔父提醒,我即刻就让印坊印刷相关图集,分乡民,言此法之善。也要提醒虞使君,最好能从古籍中寻找到晒盐法之渊源,传播四方之后,再试推此法。”

对于舆论战,沈哲子也是个中高手,尤其年前还有将自家祖宗造神的经验,对于现的计划漏洞,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印坊中工艺改进,虽然还达不到印刷大部头经籍的要求,但一些简单的图文传单绰绰有余。

钱凤见沈哲子应对如此机敏,也是高兴,继而又说道:“针对严氏,也可先下手。一旦新盐法风传,其家恐伤根本,必然要另置别业。可先将几处庄园田产售于其家,劳其神,分其力。”

沈哲子听到这话,更是忍不住笑起来,对于钱凤的阴谋之能有了一个更深的认识。

严家想要对冲风险,资产转移到田产耕地是选。沈家已经是吴兴最大地主,许多土地因为没有足够劳力耕种而罢耕养地,正好可以将严家的人力物力吸引来投入进去,又可分散其嘉兴大本营的力量。待其本家覆灭,一并吞之!

0102 不见泰山

严氏位于乌程的大宅,毗邻郡府,院墙高高,外表看去平平无奇,内里却是别有洞天。单单那围墙之后,又有复墙甬道,一旦危急时,数百家丁据此而守,可将千人大队拒之墙外。

庭内建筑也都极具特色,四座望楼各占一角,可将内外动静尽收眼底,尤其西北角那座望楼,将郡府内情形都置于监听之下。

朱贡坐在严府一间厅堂内,心内颇有惴惴之感,如坐针毡。

这厅堂内装饰,尽显严氏豪富本色,悬梁彩壁,纹饰精美,器具摆设,镶金饰银,杂以珠玉雕饰。单单屏风前摆放的那一株色彩斑斓的珊瑚便有数尺之高,玉叶珠果饰之,下承莹白玉斗,若有微风吹拂,则宝光流转,恍如神仙中物。

身在这样环境中,本就让人有自惭形秽的窘迫感,朱贡与严氏又有龃龉,心内岂能淡然。若非沈哲子强硬命令,他是死都不敢再登严氏家门。

过去这大半年,为了避开严氏追债,朱贡绝少露面人前,就连故鄣县令的官职都弃之不任,藏在武康托于沈家庇护之下。年中一群盗匪冲入他在故鄣县的庄园中,一通打砸,显然是严氏泄愤之举。

今日再登严家之门,除了沈哲子逼迫之外,也是朱贡实在不堪忍受每日担惊受怕、战战兢兢的生活,想要做个了结。他自己可以龟缩不出,但两个儿子却不能每天藏匿。只有彻底铲除严家,他家才能再得一片晴朗天空!

朱贡正思忖之际,一人冲入厅中,身形魁梧,虬髯偾张,望之不似善类,正是严平之弟严安。这个严安虽为白身,并无官职,但性情粗莽,少通礼节,在整个吴兴都是让人闻之色变的家伙。

进入厅内一俟见到朱贡,严安脸上便是怒气翻涌,箭步冲到其面前,一脚踢飞朱贡面前案几,厉吼道:“背信狗贼,还敢再来我家!视我家无人,你是真不畏死?”

被那腿脚劲风袭面,朱贡下意识后仰躲避,脸颊微微抽搐,旋即便又想起沈哲子的叮嘱,当即便强自镇定,冷笑连连:“生死大事,谁能无视?我既然敢过府拜访,便料定不受严君之害。严君若能捐弃前嫌,我便与你心平气和谈论一场富贵事。若不然,那我也只能告辞。”

“你这丧家之犬,还要托庇沈氏,自家尚不能存,竟敢大言与我谈富贵事?”

严安闻言亦是冷笑,戟指朱贡厉色道:“今日既然敢登我家门,你就不要奢望能轻松离开!若不将欠我家财货归还,你就留下来罢!”

“我本沈氏之婿,托庇其家有何不可?严君亦知我身后便是沈家,你毁我家门,此恨又要如何化解?言既至此,不妨直言,严君留客则可,若敢害我分毫,便不是兵围你家可以了事!”

有沈哲子保证作为后盾,朱贡也硬气许多,针锋相对道。

听到这话,严安脸色便蓦地阴郁下来。年中他家苦索朱贡不得,派部曲壮丁打砸朱氏庄园以泄愤,然而不旋踵沈家便派千余部曲浩浩荡荡冲入乌程严府家门外,将其家封锁足足数日才离开。

此事让严氏脸面扫地,但又不敢作出过激回应。毕竟年前他一时冲动,派人袭杀沈充之子,虽然无果,但也是狠狠得罪了沈家。沈家包庇朱贡,正是要借此寻衅,他家若还不知收敛,只怕又会旧事上演。

“朱贡匹夫,你也是名门之后,居然甘心为沈家豚犬,实在让人不耻!”

严安确是不敢真害了朱贡,但冷嘲热讽自然免不了,一边冷笑骂着,一边坐入席中。

“士居为我内兄,如今列方镇之尊,得其礼待,为之驱使,我甘之如饴。”

朱贡心内虽然深恨严安刻薄,但嘴上却不肯认输。

“方镇之尊?哈,还不知能尊到几时!你来我家究竟有何意图,现在说罢。莫非虞使君再临吴兴,让沈家不能自安,想要与我家结而自保?”

严安晃着脑袋,神态极为不屑。虞潭上次为郡中正,便对沈家流露恶意,今日复归,已成太守,可想而知沈家会承受怎样非难。虽然对于虞潭出任太守心内也有不悦,但一想到沈家将会遭难更多,严安就分外开心。

朱贡自武康来,早知虞潭与沈氏已有盟约,听到严安自作聪明的推断,心内便是一哂,脸上却是正色道:“严君谬矣,士居在会稽,与虞氏彼此投契,虞使君此番来治吴兴,沈家也是欣然相迎。我受命来,只因沈氏有意出售部分庄园田产,周转财货人力往会稽去开创局面。严君若有意,我可代为引见,彼此详谈。”

“沈家要出售庄园田产?”

听到这话,严安脸色便是一肃,继而不免联想更多。田亩庄园,乃是立家之本,哪怕他家煮盐为业,仍念念不忘兼并耕田。去年沈氏粮荒,他家推波助澜,多资朱贡财货,为的就是沈家良田。

没想到沈家现在居然主动售田,严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略加沉吟后,他便厉色道:“你所言是否属实?若再谎言戏我,沈家亦难将你保全!”

“句句属实,沈家愿割苕溪之北八处田庄,合共两千余顷。我只担心严氏财力不足,拜访严君之后,还要去其他人家问询。”朱贡神色笃定道。

“两千余顷?”

听到这话,严安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继而对朱贡态度也有所转变:“此事非我能决,家兄正在郡府拜见使君。待其回府,我自与他详谈。请朱君暂留府上,我家尽快给你答复。”

朱贡脸色却有些为难:“两千余顷,不是小数。非我小觑尊府,实在士居迫我甚急,要赶在春前将财货调往会稽,实在耽搁不起。”

“哈哈,如此朱君更不必再去别家。若我家不能筹措足额财货,其他各家更不必提!”

严安再看朱贡,态度已经迥然不同,若能完成这笔交易,朱贡早前拖欠财货又算什么。不过对于沈家为何急于出售如此大量田产,他也心存怀疑,不敢将事情敲死。但在此之前,绝不能让朱贡再与别家接触!

将朱贡困在府中,严安急匆匆离开家门,冲向郡府,甚至等不及让仆从去通知大兄。

刚刚行至郡府前不远,严安便看到兄长严平气势汹汹行出郡府,脸上怒气残留,颇有气急败坏之色,连忙迎了上去。

未等到严安开口,严平已经指着郡府门庭破口大骂,丝毫不加掩饰。

“老匹夫视我吴兴无人!他家在会稽如何勾连乡里,逼迫沈士居,当我不知!年前狼狈归乡,如今还敢猖獗!”

严安连忙询问原因,才知虞潭一到任上,便裁撤诸多严氏过去几年安排的郡府属官,并且要清查郡府吏户、军户并课田。这无疑迎头一刀劈在严家头上,难怪大兄如此气急败坏。

严安心中一动,便说道:“老贼如此强硬,莫非更有强大依仗?沈家突然派朱贡来商议售田,莫非形势已是危在旦夕?”

“回府细谈。”严平听到这话,脸色一肃,示意严安噤声。

兄弟两人率领一干部曲匆匆回府,严平并不着急去见朱贡,待听严安将详情道来,才沉吟道:“局势翻覆不定,沈士居强要出头,虽然暂居方镇之位,但也实在维持艰难。月前我去6府拜会二公,已知台省对沈士居颇有微词。如今他家大敌卷土重来,眼下又急于出售田亩根本以筹措财货,可见局势已经非常危险。”

严安闻言后冷笑:“他家不过乡土豪右而已,强要四方角力,如今力势不济,正是自取其殃!”

同为郡中豪族,彼此又有世仇,眼见沈家扶摇直上,严安自是颇为吃味。此时听到沈家将要遭殃,心情可谓畅快:“如此说来,倒不能贪图一时利害,急于答应朱贡,反而给沈家提供财货以渡难关。”

严平却摇了摇头,说道:“此一时彼一时,我亦恨不能根除沈家,然眼下虞潭气势汹汹而来,似要在我乡土大逞其威,眼下反不能急于对沈家下手,使我乡人自乱阵脚,给虞潭老贼可乘之机。”

沉吟片刻后,严平才又说道:“稍后你见朱贡,不妨先答应下来,价格先不必谈,只道我家需要筹措财货,且先拖住他,也不必强留他在我家。沈氏若真心售田,绝不可能只联络我一家。察其所为,以辨真伪。”

严安闻言后连连点头,他自知并非智者,向来唯大兄马是瞻,言听计从。

“还有,传信嘉兴本家,调集财货人丁,准备转来吴兴。如此大宗田产,若沈家真的急于出售,必不能落入别家手中。要赶在春前将田亩入手,如此不误一季农事。”

严平持家有道,不乏精明,交待完这些后,才又说道:“田亩根本,沈家若真售出,则他家真的已经维持艰难。若那虞潭匹夫肯暂时收敛,我倒不介意与他暂时联合,彻底铲除沈家!沈充攻我之仇,其子讽我之怨,一朝解决,将他父子二人同穴埋葬!”

朱贡在严家并无实际收获,先派一名仆从传信给沈哲子,而后再依计划转去别家拜访。

沈哲子于城外得到朱贡传信,知道严家已经入彀,便放心离开,继续北上,邀人参与瓜分严氏的盛宴。眼下才只是个开始,严家尚能自持,等到晒盐法流传开,他家才会真的狗急跳墙。

引严家入彀,并不困难。他家纵使豪富,不过一地豪强,既意识不到政治斗争的诡变,也没有全盘考虑的格局。这些缺陷平时说来过于玄虚,只有面对真正生死攸关的抉择时,才会如泰山一般遮蔽人的双眼。

0103 舟市亡命

虞潭枯坐于吴兴郡府内一座院落中,面前案上摊着一张纸,不著一字,石砚内早已调磨好的墨汁隐有风干之势。然而持于手中的毛笔抬起又落下,神态之间不乏犹豫。

今早余杭县传来消息,他派往余杭担任市监的三名属官受乱民袭击,两死一伤,部曲亦被乱民冲散。

得知这个消息时,虞潭整个人都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情绪才渐渐舒缓,旋即便又怒火中烧。

严氏,狗胆包天的严氏!

余杭地临浙江,西接钱塘,东邻嘉兴,水道勾连东西,南北亦是通衢,位于浙江码头的舟市乃是四方周转的中心,市监于此,年得亿万之巨!不只是郡府重要的财政来源,更是获取台资的重要渠道。

所谓台资,便是州郡输往京畿台省、內苑的钱绢米粮等赋税,独立于郡府度支的账目之外。在时下,也是衡量州郡主官政绩的一个重要标准。

虞潭翻看最近几年余杭市监账目,简直有触目惊心之感。不只收入直线下滑,管理更是乱七八糟。无故克扣货品舟船的诉讼便积累数百份之多,令得余杭过境商旅直线下滑,不足全盛时十之二三!

他又非不问世事的腐儒,历经实任,如何看不清其中隐情。

余杭舟市最大宗的货品物资便是盐,沿浙江西向输送至浙西、江州等地,而这些海盐的最大产家自然是乌程严氏为的一干嘉兴严家。往常吴兴没有太守,严平作为郡长史,自然要在舟市大作安排,为自家盐运保驾护航。

虽然已经与沈家达成共识,但虞潭也知时下乡土大族的强横,本来并不打算直接与乌程大族严氏针锋相对。

但如果是别的事情,他尚可以容忍。可是财赋乃是居官一任重中之重,尤其他这种只有牧民之任却无督军之衔的“单车”而言,如果连财权都无法掌握,那在任上还有什么权力可言!

因此在将郡府庶务梳理一遍后,哪怕明知或会触怒严氏,他还是很快派了三名属官前往余杭接手舟市,其中一人还是他虞氏本家子弟。

但他仍然没有想象到,严氏居然把事情做得这么不留余地!时下世道虽然不靖,但余杭三吴腹心,哪有那么多的乱民!而且居然还敢公然袭杀郡府属官!

“盐枭宗贼,其恶当诛!”

虽已年过六十,虞潭性情仍然刚烈。主官权威被无视,被害的其中一个属官还是他颇为看重的从子,今次带来吴兴存心让其任事历练,却没想到居然命丧此地!

是可忍,孰不可忍!

虞潭当即便想上疏朝廷,求加督军事之衔,尽郡兵!余杭不是有乱民?那就将乱民杀个干干净净!

然而真到了落笔时,他心内却又犹豫了。如今他在朝堂中已无得力臂助,能得太守之位也多赖沈充举荐。原本与王氏尚有几分情谊,经此之后彼此也就疏远起来。若王氏得知他时下窘迫,或许还要落井下石。

如果求督军事不成,反而更暴露他的虚弱,于任上更无威信可言,届时只怕不只严氏将会变本加厉,只怕其他各家也要纷纷效法。

今次再得复起,已是艰难侥幸,若再出了差错被罢免,虞潭可以想象自己余生都要禁锢难出。那于他而言,乃是难以承受的沉重打击。

旋即浮上脑海的另一个念头是向沈家求助,严氏虽然桀骜,但沈家乃是江东豪人家,岂会畏惧这区区宗贼之家!

一俟冒出这个念头,虞潭才蓦地现,他还是小觑了沈充的心机。只怕早在动念举荐自己时,沈充就已经预料到自己将会面对如此窘迫局面。

“沈士居果有诡才,后来之秀,已非老朽能当!”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虞潭便苦笑一声。他真是一脚踏入泥潭中,如果想要稳定吴兴局势,必然要倚重沈家。沈充治理会稽虽然也要仰仗虞家之势,彼此看似合作,但却还是不同。

沈充督数郡军事,会稽又无盛名武宗,各家哪怕抵制,也不敢贸然越界。而他只是单车,吴兴境内武宗林立,所面对的情况要恶劣得多。相对而言,自然也要对沈家依仗更多,那就必须要作出更多让步。

这个问题,虞潭早已经意识到,只是没想到情况会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恶劣。但即便如此,沈充抛出这个诱惑,他能拒绝吗?

枯坐良久,虞潭最终还是决定先不向沈家求助。他历经世事,比这还恶劣的情况都遇到过,浮尘一甲子,心内亦有韬略。若遇事就向沈家求助,那就真的彻底沦为沈家附庸了,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心中有了定计之后,虞潭便挥笔疾书,接连写了几封信函,其中大部分都要往会稽,给本家以及相熟的几个家族交待,让他们更好的与沈充配合。这是为了预防以后或有不测,方便向沈充求助。

同时他也让本家再集结一部分部曲家兵往吴兴,也是在为自身安全考虑。严氏宗贼的狠辣手段,让他意识到自身极大的不安全,这些狂悖武宗做事根本不能以常理度量。

最后一封信,则往吴郡6氏。

严氏这条疯狗究竟是谁家门下,在吴中并非秘密。同为吴中士族,6家自然比严氏宗贼要更好交流一些。6氏如果再不约束严家让其收敛,虞潭不介意赌上自身名望,也要让6家鸡犬不宁!

做完这些后,虞潭并未罢手,而是再铺开一张纸,挥笔开写:“昔者管子治齐……”

管仲治理齐国时,究竟有没有让庶民晒盐为业,虞潭并不清楚。但这不重要,这世上也没人能说清楚。他家经术相传,藏书冠绝吴中,落笔成文,谁能反驳!

虞潭虽然有意大力推广晒盐之法,但也知要让小民接受这新奇技法并非易事,况且还会遇到旧盐家的抵触。因此原本打算郡内政务上了轨道之后,再与吴兴那些旧盐家通通声气,然后再作推广。

那些旧盐家经验、人工、盐田乃至于销路都纯熟,虽然要面对新涌起的盐家竞争,但本身已有优势,如果有了预备,也可平稳过渡到新的晒盐之法中。

可是,严家的行为踏破他的底线,他决定不再留情,要用这新盐法集合本郡人力,将严氏彻底击垮!

吹干墨迹之后,虞潭心知这篇《盐论》一旦公之于众,与严氏之间便将更无转圜余地。但他并不在意,而是仔细思忖如何将效果扩大。

因为年前乡议的关系,虞潭对于沈哲子事迹分外关注。这少年于吴郡雅集所作《玉板赋》,他也拜读。除了欣赏少年文采之外,对于以一篇赋创兴家业的手段也是极为佩服。

略加沉吟后,虞潭便决定以此效法,毕集群贤,大庭广众之下宣告时人。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先向吴兴其他盐家通气一下,以避免将这些人也推到严家那一面。

因此,收起自己那篇大作后,虞潭便吩咐仆下:“去请沈别驾来我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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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午后,严府一座楼宇内,燕乐袅袅,有妇人婉转吟声,杂以粗浊喘息,声似老牛耕田。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严安略显气急败坏的叫声:“大兄,大事不妙……”

严平脸色一沉,臃肿身躯在床上翻滚而下,抓起一件氅衣裹住身体,然后才让严安进门。

看到房中旖旎画面,严安心弦一荡,旋即便又想起正事,声音急促道:“余杭那里出了人命……”

听到严安讲述,严平脸色蓦地一变:“怎会这么严重?我不是吩咐只要把人轰出舟市就好!”

“我也不知……”

严安苦着脸说道,计划是一回事,施行时总有意外生。若郡府那几个市监过于坚持,凭自家子弟的脾性,打死几个人又有什么出奇。

“如此倒是有些为难。”

严平沉吟道,他本来打算联结虞潭先铲除沈家,因此对虞潭不乏让步,近来甚至连郡府都甚少去,不想和虞潭直面冲突。但却没想到这虞潭竟变本加厉,居然想由他手中抢回余杭舟市,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余杭舟市那里,是严家最大的盐路销量,过往这几年不知给自家带来多大利润。结果这虞潭甫一上任,便要拿严家最大财路开刀,若连此都要让步,日后严家在吴兴岂还有立足之地!

虽然心中气急,但严平也还有所保留,因为他由6府得知,虞潭出任吴兴太守,似于沈氏颇有瓜葛。这让他嗅到一丝阴谋味道,因此不让人痛下杀手,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大兄,我总觉得6府是在欺瞒我家。虞、沈两家彼此交恶,吴中皆知。沈士居绝非愚蠢之人,怎么肯将吴兴乡土交付给虞潭?况且年初虞潭被沈家竖子顶撞难堪,甚至辞官归乡,如此仇怨怎能化解!”

听到严安这话,严平也颇为认同,恨恨道:“我心内早有怀疑,6府虚词诈我,不过是籍此混淆时局,以凸显其家之能,向我家索求更多财货!哼,说到底,他家已非昔日声势,若无我家相助,岂能维持清贵!”

“这样罢,你再去邀见朱贡,探一探沈家心迹。还有其他各家也走访一遍,若虞潭还不知收敛,便让他知我家真手段!”

0104 宣城难任

沈哲子由乌程北上,途径吴县时,心内生出一个念头,要不要去6府拜会一下?

毕竟严氏为其门生,而在吴中元老接连亡故后,6氏的6晔已经是南人居朝堂最为显贵者之一,日后更成为南人中唯一一个得列辅政的大臣。

但权衡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无论6氏是否会放弃严家,如今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

而且对于顾、6这种江东一等清高门第,沈哲子从心里是不信任的。

年前因为他老师纪瞻的出面,江东士人勉强统一阵线,但随着纪瞻去世,这个联盟就渐渐瓦解。先态度出现摇摆的便是6家,6晔之弟6玩因为曾出任王敦长史而遭到禁锢,为了免于禁锢,6家便四方接触。

原本沈家提供的方案是帮助6玩谋求宣城内史之位,时下会稽、宣城皆为琅琊王司马昱食邑,因而郡守以“内史”称之。两郡分处浙江东西,可以互为倚靠,守望相助,如此可以更加巩固南人在地方上的权势话语,继而让南人阵营更加巩固。

而且6玩高门清望,资历足堪大任,于宣城任上过渡一段时间,等到从逆之名渐渐平息,继而南下执掌江州之地,并非不可能。一旦6玩入主江州,那么南人在整个朝堂中力量将会生质的飞跃,完全可以达成与侨人分庭抗礼的局面!

然而6家却拒绝了沈家的提议,察其心迹,沈哲子觉得无外乎两个因素。

第一,宣城刚经王敦之乱,仍有颇多乱军肆虐,境内不靖。而且,宣城与历阳隔江对立,苏峻所部悍勇著名。6玩担心镇压不住局面,又怕遭到苏峻军势压迫,因而不去。

第二则是,宣城虽有地利之宜,但却并不属于显位。先任者沈充乡豪武宗出身,继任者钟雅望族强弩之末,后任者桓彝中朝籍籍无名,没有一个比得上6氏江东一等门第。6玩耻于同此类人并论,因而不行。

既然沈家提议不得认可,6氏自然需要谋求侨门的力量,几经周折,6玩如今已经接替其兄出任尚书左仆射,仅次于尚书令的台省高官,地位较之宣城内史自有天壤之别。

然而位则尊矣,如今台省中庾亮、王导彼此拉锯,济阴卞壸帝党严正,就连尚书令郗鉴都要喑声自处,这个尚书左仆射又有多少能量?好好的前程远大一地主官不做,非要钻进台省伏低做小给人摇旗呐喊!

如今兄弟两个皆居台省,为吴人最显贵,6门煊赫也是江东一时无二。但那又如何?但凡手握一二实权者,权衡时局时,都不会将之放在眼中。

对于6家奇葩价值观,沈哲子实在吐槽无力。他家继承了祖宗背后插刀的家风,可惜并无相匹配的眼光和能力。6逊插刀的是威震华夏的关公,而这6门二公,不过当权者手中玩物而已,想法再多,难离指掌!

既然放弃了6家,沈哲子便直趋京口。

沿途所见,京口左近一带乱象较之去年已经有所改善。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旷野中出现许多新近开垦的土地,沈哲子在途中还能看到许多农户趁着冬日在旷野烧荒,翻耕土地,不再像以往那样居无定所,寻隙生事。

然而随着越接近京口,还是能够感受到这里庞大的人口压力。如会稽那种在旷野没有人迹出没的画面,在这里绝对看不到。车驾行进途中,能够频繁看到一批批神色麻木、衣衫褴褛的流民缓缓向南而去。

或许在这些流民心目中,没有兵灾战火的三吴已是无忧无虑的天堂所在,乎本能的要往更美好的世界去。然而这些人终究要失望,就算一路行往三吴,也绝非美好生活的开始,而是会遭到无情的驱逐。

或许其中一部分壮力者会被各家庄园接纳为荫户,但其中绝大部分,或许都要在这无意义的迁徙中而耗尽生机。

这种事实确实残忍,但对吴人小民而言,他们又能如何?北地糜烂非他们之罪,怎么甘心将自家生机所仰的土地分给这群素不相识的流民。

沈哲子受不了内心的煎熬,希望能为这些流民略尽绵力,于是便派护卫劝告他们转往丹徒。等到沈家在舟山的舰队略具规模之后,可以北向大江,西进来接引流民转往会稽,既充会稽人丁之实,又能缓解京口沿线的人口压力。

因为不得朝廷诏令,这种事情只能私底下做。只要避开6地上的众多耳目,经手者各有利益需求,可以形成一条稳定的流民疏散通道。

然而那些流民充耳不闻,甚至对沈哲子一行恶语相向,埋怨他们打扰自己美好幻想。

对此,沈哲子只能掩面长叹。他并不怪这些流民不通情理,自蹈死地。神州6沉,世道崩坏,无论如何也不能归咎到他们身上去。家园被毁,亲人罹难,又怎么能强求人心内没有戾气?唯一惋惜的是自己能量尚不足影响时局,许多事情都只能是有心无力。

历史的局限性,一者在于看不到更美好的未来,一者在于看得到却做不到。

任何一个世道,都有枝枝条条的规矩。在没有足够能量前,他想要快意行事,肆意践踏规矩,只会沦于四面楚歌的绝境,哪怕这些被救助者,都有可能反扑而来,将其分割蚕食。

怀着沉重的心情,沈哲子到达京口。他今次来的目的,是拜会徐茂,并邀请其提兵南下,以攻严氏。流民兵的战斗力毋庸置疑,严氏有勾结羯胡之实,徐茂则有巡防京口御胡之任,南下讨之,并不逾越。

在原本的历史上,高平郗鉴七月出镇广陵,以治京口。大概当时皇帝身体有恙,情知命不久矣,因此将郗鉴外放以稳定京口重镇。

可是如今,皇帝还活得好好的,郗鉴也仍未外任,尚在建康担任尚书令。

沈哲子虽然不打算太早涉足京口,但也心知北府重镇,一旦要北伐,必然绕不过去。他家并无与高平郗氏谋求合作的资本和渠道,只能以自己的方式预先在京口埋下伏笔,掺掺沙子,与沈家交情深厚的徐茂自然是选目标。

今次邀请徐茂南下,除了分担军事压力以外,也是与徐茂更深入的合作,将其拉到自家阵营中来。严氏豪富,但凡能参与这场瓜分盛宴者,皆能获得丰厚回报。

沈家与徐茂军颇有往来,因此今次沈哲子顺利被引入徐茂军营中,等待了大约半个时辰,戎甲在身的徐茂才匆匆而来。

“让维周久候,真是失礼。”

徐茂行入厅中来,对沈哲子报以热情微笑,不吝赞赏道:“别后年余,维周气度更显卓然,清越之声响彻江东,让我都以结识维周为荣。士居兄有你这样的麟儿,可无憾矣!”

“多谢明公盛赞,实在受宠若惊!”

沈哲子起身施礼,他见徐茂较之上次见面时清瘦许多,眉目间颇有倦色,不禁问道:“明公神色倦怠,莫非北地形势又有波荡?”

徐茂坐入席中,闻言后笑道:“二贼相攻,杀得尸横遍野,暂时无力南犯,淮北局势尚算平稳。”

沈哲子听到这话才松了一口气,他对北方混乱局势只知大概,知道如今前赵刘曜与后赵石勒彼此攻伐,打得不可开交。

“维周此行来意,早先士居兄信至此,我已经知道。我虽愚昧,但故土桑梓沦于胡贼爪牙,平生大耻,誓不与羯奴共饮一江之水!”

徐茂说到这里,脸上显出几分冷厉,沉声道:“严氏狗贼,不顾羯奴残暴,竟敢与之勾结,其罪当诛!士居兄举义,我当义不容辞,杀尽此等无耻之人!”

听到徐茂表态,沈哲子盛赞其高义,而后又约定出兵细节事宜。

徐茂麾下三千军,皆为流民兵中劲卒精锐,可与羯胡鏖战竟日。北地沦丧,乱政之当权者应负罪,并不能完全归咎于战将军士之责。

京口南下嘉兴,6路漫长,途径数州郡,军迹难以保密,也会牵动各方人心。沈哲子并不精通军事,不敢妄议。因此便由徐茂决定,出兵之时,将率千人精锐东出长江,南下海盐,由水路与沈充会稽郡兵汇合,跨海共击严氏。

而在6地上,则由沈家部曲沿苕溪封锁,将严氏困死在嘉兴,一战全剿!

细节商讨完后,沈哲子念起一事,便问徐茂:“明公近来可曾上淮北拜见泉陵公?”

徐茂闻言后叹息一声,摇头道:“我虽尚属泉陵公部,但日渐疏远,已经久不拜会。”

“如此未尝不是一件坏事,我偶听人言,泉陵公病疴缠身,只怕春秋将尽。”

沈哲子提醒一声,点到即止。刘遐将于明年病死,届时淮北将有动荡。徐茂若能远离其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此事我亦有听闻,念及泉陵公提携旧恩,如今被小人隔绝于外,不能面睹问候,我实在不能释然。”

徐茂语调略显阴郁,刘遐是他恩主,只可惜麾下流民兵各部矛盾重重,形如一团乱麻。他自问没有降服诸多悍将的威严,只能远离以避祸。

彼此又寒暄闲谈一会儿,沈哲子向徐茂讲讲他家人在武康安顿的情况,有了一个稳定的退路后,徐茂心情也开朗许多。

沈哲子将要告退去休息时,徐茂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将座席移到沈哲子身侧,凑过来轻声道:“维周可听过五级三晋、隐爵隐俸?”

看到徐茂一脸神秘模样,沈哲子整个人顿时凌乱起来。

0105 舍我其谁

关于这件事,沈哲子虽然帮助庾条搭好了一个框架,但限于古代的通讯条件,还有自己精力实在不够,并没有怎么持续的关注。只是偶有的几次通信中,庾条行文颇为振奋,让沈哲子感觉推行的效果还算不错。

此时听徐茂提起这件事,突然有种时空穿越的虚幻感,乃至于产生一丝久违的亲切。

他也想听听这个生于时下的人怎么看待这件事情,当即便作茫然状:“明公说的是?”

一旦开口,徐茂似乎就没了顾忌,又坐正回去,笑语道:“其实这是一个时下侨人里盛行的自立门路,资本运筹,维周应该不曾听过,稍后我自为你详解。凭你的才具,想要琢磨到通透倒也并不困难。”

说着,徐茂便将资本运筹的概念讲解一番,与沈哲子传授给庾条的倒也大同小异,中间偶尔也有一些徐茂自己的体会,倒也并未变形太多。

“听明公这么说,这所谓隐爵隐俸不就是捐输求爵?而且还不得朝廷明诏,只能称之隐爵。此事似乎有欠光明……”

沈哲子故作沉吟道。

徐茂闻言后大摇其头,继而说道:“维周这么想可就大谬,最初我也如你一般看法,但涉入其中后,才感觉到这隐爵隐俸的玄妙所在。”

“初时有人传我,言道取资乡野,以为国用,克复神州之后,国运共享。我本戍边之将,岂能不知国朝武备!然遍访其他资友,方知此为举荒诞之名,而行集资维稳之实。”

徐茂耐心道:“万民渡江,各自艰难,能重立家业者,十不余一。田亩永业已失,难免人心浮躁,戾气滋生,交相攻伐,野斗竟日。有此克复之说,羁縻以隐爵之名,可让小民人心安定下来,不再汲汲于争勇斗狠。”

听到徐茂这么说,沈哲子真是惊得眼眸大张,这种事情向来都是祸乱之源,居然还有稳定局势的效果?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常识被颠覆,认知被污蔑。但似乎又隐隐意识到这件事在推广过程中似乎生异变,与后世那种模式不再相同。

然而接下来徐茂的讲解,则又让他嗅到一丝熟悉味道。

“人奉四股,以取信于众,每股折以绢百二十匹,逢四返一。我资出绢四百八十匹,可返百二十,进出之间,已经得利。”

沈哲子真想问问徐茂,咋得利的?不是还出了三百六十匹?

“余之三资友,各奉四百八,四之又四,我复得利九十。待其资友各备,四四又四,我之资尽返,丝缕不出,已取信于众。再得传一,便为一晋。”

徐茂本来不通算经,这半年可谓苦心钻研,才能在沈哲子面前勉强讲得清楚:“一晋之后,我月俸十匹,年得百二十,其数虽少,却能永传,子子孙孙,皆得享利。”

听到这里,沈哲子算是明白了,徐茂这是自负聪明掉进坑里那种。要达到他所谓的一晋,从他第一层开始算,要把下线搞到第四层,就是要裹挟四十个人,进出不算,牵涉的绢数就有将近两万匹!

“未知明公已达几晋?”沈哲子微笑问道,这还是他制定的规则,因此对这数额并不意外。

徐茂略显得意笑道:“我于京口也算略备虚名,如今已达一晋。只是我之三资友尚有一人未晋,因此近来诸多奔走,为其谋资。此为守望相助,彼此扶掖。”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明白徐茂因何憔悴,不是军务繁忙,是搞传销去了!

“维周你家吴中望门,倒也不必仰此小利。况欲为资友,须得侨籍,若查实妄报,诸资并废。”

沈哲子闻言后嘴角便是一咧,这也是他和庾条预选定好的规矩,不希望此风糜烂三吴。只是搞这种事还带地域歧视,也是少见。

徐茂又笑道:“否则我倒可将维周引为资友,得利尚是其次,此中诸多资友,不乏侨门望姓,彼此可得交谊。不以门第乡籍而见疏,士庶同流,也是一奇。”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动,渐渐有所明悟。此事在后世运作,是一个人人平等的承平世道,因此所有目的只为敛财,乃是祸乱不法者的温床。

可是在这个古代,意义还不在于敛财之能,而是不吝于在原本的等级、血脉、籍贯等社会结构之外,缔结一层新的社会关系!

尤其对徐茂这种人而言,千八百匹绢的财货并不怎么放在眼中,之所以沉迷于此,更多的大概还是由此扩展出来的新人脉。以往千数之礼未必能得高门子弟青眼,但如今所费不多,便能与那些膏粱清贵者坐而论交。

一俟有了这个明悟,沈哲子觉得这件事大可当做一件正经事情来看待,目的不在敛财,而在于将人抽离出原本的门第等级构架,缔结一层新的人际关系!如果善加引导,甚至消除其内部运作自我崩溃的机理,未必不能产生益于时下的效果!

于是,沈哲子觉得不应该再将庾条放养下去,要趁着事态尚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将控制权逐渐过渡到自己手中来。他决定,等忙完了眼前的事情之后,要抽出时间去晋陵见见庾条,借此以熟悉更多内情,再考虑应该要做出怎样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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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弁山山庄,虞潭心内颇有感慨,年前他于此地折戟,至今念及,仍然难以释怀。如今故地重临,身份已经改变,对手也不相同。

看看人群中那嘴角始终噙着不屑冷笑的严平,虞潭捻着颌下长须,眸子微微一凝,一雪前耻,便在今日!

“年前雅集,恍如昨日。只可惜沈氏玉郎不见,倒让人颇感今日集会失色。”

站在一群人当中,严平笑吟吟说道,丝毫也不顾及虞潭的脸面,当众揭其伤疤。

场中众人,参与年前雅集者不在少数,闻言后不免想起当日画面。就算错过那次雅集的人,事后也常听人绘声绘色描述当日之事。于是便纷纷望向虞潭,不知此公会作何反应。

虞潭面色冷静,并不见羞赧,听到这话后只是淡淡一笑:“我等沉浸俗世,浮尘遮眼,确不及少年人清趣妙思。使我之臂膀,拔我吴中俊才,老夫亦感荣幸。然吴兴灵秀之地,丈方之内,或就有兰芝欣欣。不见玉郎,长史倒也不必感慨伤怀,宜自勉,若能拂尘举才,亦为一桩雅事。”

老家伙,无耻之尤!

严平眼角微微一跳,何尝听不出虞潭话中暗讽之意,这是在嘲笑他籍籍无名,根本没资格简拔贤才。他虽有心如沈哲子一般让这虞潭颜面大失,但实在没有相匹配的口才。

思忖片刻,严平才笑道:“使君所言极是,此前数年我向来耽于郡府俗务,确实难分心为我郡中子弟扬名。如今使君得领郡府,我真是如释重负,此后唯使君马是瞻,愿我乡土安泰大治。”

讲到这里,他话音顿了一顿,又言道:“只是近来风传余杭不靖,不知使君可有应对之略?”

听到严平如此肆无忌惮谈及他家所为恶事,虞潭眼中便蓦地闪过一丝厉色,冷笑一声,旋即说道:“我既守此土,民生安危,此身同感。乱我政者,定杀不赦!”

众人皆感受到虞潭身上那种凛然决绝气势,心弦便是一紧,视线难免飘到严平那里,这家伙实在太不知收敛,全无分寸。说到底虞潭都是此地太守,如此公然言语挤兑,又能有什么好处?

严平倒不觉得自己已成众矢之的,只是哈哈一笑,又说道:“使君急民之急,确为良牧,难怪台中要委以重任。可惜使君不得督职,否则我吴兴境内岂有强梁横行之地。”

“那也未必,我等世居之乡土,岂容宵小肆虐。若再有贼人扰民安宁,不须使君政令,各家宜共讨之!”

郡府别驾沈恪冷声道,其他各家也不乏人附和,他们或不反对严平针对虞潭,但若做事太过火影响到各家,那就不能坐视了。

严平深深看了沈恪一眼,不再多说话。若在座诸人他尚有几分忌惮的,那也只有沈恪了。

不论眼下势位,沈家本就武事相传,农耕主业,闲来多练乡勇,部曲精锐者不乏。严氏人丁虽然多,但相当大一部分见不得光,又以煮盐为业,四季繁忙,部曲缺了操练,较之沈家确有不如。

沈恪出言,严平倒不觉得其家已经与虞潭勾连。毕竟两家矛盾重重,吴中皆知,岂能轻易化解。此番针对,大概还是不忿于早先自己买田的出价太低。

想到这里,严平便觉得沈恪实在短视,眼下形势,正应集结众家之力,以民望将虞潭黜罢其位。如此既能守护乡土,又能声援会稽举步维艰的沈充,以缓解其压力。可笑这沈恪鼠目寸光,只看到眼前一点利害,却忽略了长远的利益。

其实严平本有意联合沈家,从而对抗虞潭,倒也不是存心要压沈家田亩之价。只是近来颇有一些郡内盐家维持不下,要出售盐田苇塘。盐田还倒罢了,沿海圈地尽可制卤,然而苇塘却是薪火源头,直接制约食盐产量。严家煮盐本业,如此良机,岂能错过!

于是他调集财货,将这些苇塘尽数买来,因此便少了周转,只能再压一下沈家田亩价格。这也是无奈,沈恪以此而苛责他,实在有些不识大体。

看一眼上神色阴沉的虞潭,又环顾座中反应各不相同的乡人,严平忽生出“守护乡土,舍我其谁”的使命感!

0106 老贼陷我

或许是因为各人怀抱不同,加之长史与太守针锋相对的态度,今日集会气氛便有些沉闷。

严平坐于席中,全然无视虞潭,视线转向邻席的一名中年人。

这中年人名为吴觅,临安吴氏族人。临安毗邻嘉兴,亦有临海之处,吴氏身为临安地主,自然也就因地制宜围海煮盐,虽然规模产量远不及严氏,但也算是吴中实力不弱的盐家。

以往严氏与吴家因煮盐多有龃龉,因为临安更靠近余杭,吴家多用舟市力量打击严氏盐船。一直等到近几年,严平借助职务之便将舟市完全掌控,这才后来居上,对吴家盐船多加刁难,以至于吴家盐南行水道,只能由6路北上松江才得转销。

如此一来,成本便陡翻数倍,吴家盐业越萎靡,至今已经维持不下去。前些时间,严氏所购买的苇塘,相当多的一部分都是吴家所售。

经此一事,严平更加看不起吴家,但眼下要联络乡人以对抗虞潭,因此再面对这吴觅,严平便少有的作和颜悦色状问道:“吴君家中调度近来可有好转?”

吴觅闻言后微微一笑,颔道:“多赖长史高义,肯于我家危急时施以援手,得长史所输财货,如今已是大有好转。”

“如此最好不过。盐业波荡,风险如海潮大浪,生计皆仰鼎炉沸汤。能及早抽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讲到这里,严平顿了一顿,少有的顾及旁人感受,担心吴觅误会自己是在讽刺他难守祖业,又微笑着解释道:“若非我家在临海贫瘠之地,风疾浪高难为耕作,我亦不忍让子弟操弄那苦卤浊汤。我倒羡慕吴君家中沃土,精耕细作,田亩永出,这才是长久传家的根本啊。”

眼见严平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可恶嘴脸,吴觅心内一哂,旋即便也笑道:“长史所言正是,所以我家近来在抽调财货,希望能得沈氏苕溪一庄。”

听到这话,严平眉梢便蓦地一扬,他已将沈家即将出售的庄园视为禁脔,听到吴觅也不加掩饰的流露出购买欲,这让他有些无法接受,隐隐后悔购买苇塘过于操切,以至于资助了潜在的竞争对手。

“巧得很,我家亦有此意,若使吴君美梦落空,那可真是抱歉了。”

虽然存了示好吴觅的念头,但严平终究气盛惯了,凡有喜怒皆溢于言表,态度当即便冷淡下来。说起财力,放眼吴中,严家又会畏惧哪一个!

吴觅闻言后嘿然,不再多说。

这时候,坐于上的虞潭开口道:“今日召集诸位,本为一桩不情之请。我新履任,察知郡内职田未立,郡府诸公多有不便。然而府库用度也难足周转,因此想请诸位助我一臂,新春后援我米粮三千斛,以飨郡府诸贤年内所缺。”

严平听到这话,当即便嗤之以鼻。他还道虞潭有什么惊人手段,原来无外乎户调之外再征米粮杂调,要用各家之资财,来为他邀买郡府人心。

时下朝廷已无强力干涉地方财政,因此州郡以下各级外官俸给艰难,惟许地方自筹。但如此一来,则就造成各地正赋之外杂调频频,使民不堪其扰,生计难为。

因此年初江州刺史应詹奏议,于州郡直属课田以内再划官属职田,因官品秩,田亩数各有参差,允其耕以自足,不再扰民。台中嘉其大善,已经推及各州郡。

吴兴久缺太守,严平虽为长史,但也只有理庶务之任,却无权处理这种大事,因此郡府各级属官职田至今尚未划分。虞潭上任以后,自然要把这件事提上议程,甚至为邀买人心,居然还要补足今年未行的缺额。

州郡长官于户调之外再征杂调,本来已是常态,但也因人因地而异,主要还得看长官于任内的权威。似虞潭这种无军权的单车,本就没有太强手段节制各家,岂能由其一张嘴,各家便乖乖将钱粮奉上!

因此,严平便冷笑道:“使君此议,虽为大善,然则吴中历经波荡,小民谋生已是艰难,再添负担,恐难为继。郡府属官,已经久仰使君如慕甘霖,使君岂能无一二善政担当?”

要征派杂调,那是不可能的!既然主官要邀买人心,大家也是贫困已久,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领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邻席的吴觅便声道:“我等世居吴兴,多仰郡府诸贤庇护,才可保乡土安宁。我家愿附议使君,助此良政。”

听到这话,虞潭于席上举杯向吴觅示意,而严平眼中却已几欲喷火,心中已经恨不能将这忘恩负义小人执之寸剐!

然而未待他声,席上又各自有数人开口表态,愿意捐输米粮。

三千斛米粮,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在郡内几家接连表态后,已经堪堪将要凑齐。如此踊跃现象,无异于公然打脸严平,他哪怕再迟钝,也隐隐察觉到一丝阴谋气息。视线环顾那几家族人,蓦地现表态者皆为此前售卖苇塘给他家的人家。

这是怎么回事?

严平越不能淡定,只觉得有一种阴谋之力将他牢牢缠绕,视线禁不住望向另一侧的沈恪。那几户人家反应虽然出乎他的预料,但他也并不将之放在眼中,一群无足轻重的货色而已。但如果沈家也改变风向立场,他就不得不郑重以对了。

于是沈恪一举一动,都牵扯严平心弦。幸而这沈恪只是静坐,未一语,这让严平长长松了一口气,好在局势还未失控。虽然不知虞潭用何手段拉拢这几户人家,但只要沈家这样的武力强宗仍能保持立场,严平便不畏惧这些宵小的阴祟手段!

再看向众人时,严平视线中已经隐有厉色闪烁,今次集会之后,他将一家一家收拾这些公然违逆他的意愿,投靠虞潭以打击自家的小人!

待众人表态告一段落,虞潭才案旁小锣,示意仆下传餐。

吴中饮食,饭稻羹鱼。时下虽是凛冬,果蔬难求,但既然是太守宴客,座中又尽为郡内名流,因此菜品也是琳琅满目,颇为丰盛。

太湖糖蟹,取金秋蟹膏最为肥美之时,蒸之泛红,抹蜜渍酒密封窖藏,随食随取,可称吴中风味之冠。余者鱼鲊、鸡羹、鹅脯之类,俱为珍馐。

然而最让人钟爱,还是各人案上最为显眼的莼羹、鲈脍,因此庄先人张翰莼鲈之思而风靡南北,其中洒脱雅趣,人皆思慕。至于如今,已成吴中宴饮必备菜品。

此时虽为冬季,并非风味最美之时,但其中意韵横流,佐以为餐,亦足酣畅。

严平家中豪富,平日便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口腹之欲向来满足。此时心气郁结,哪怕满席珍馐,也难令他食欲大振,因此只是轻啜一碗素羹,汤羹入口,其味却寡淡,似乎厨下忘了放盐。

原本这种小疏忽,训斥几句就罢了,可是今天他心情尤为恶劣,当即便将手一扬,手中汤羹泼到席前,怒喝道:“何人为厨,如此疏忽!”

虞潭见状,微笑道:“区区小事,长史何必动怒。恰好我得一奇物,便于厅中取盐,为长史调羹。”

说罢,他将手轻轻一挥,便有仆从端上一方围边木板,置于厅前阳光照耀之下。

严平看到这一幕,心内隐隐有些焦躁,冷笑道:“我家数代制盐,倒不知不著锅灶可得盐晶。”

说罢,他便起身离席,想要一窥虞潭在弄什么玄虚。待行至近前,只见那木板中浇着一层略显浑浊液体,气味隐有苦涩,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制盐苦卤。

“此事,我倒可为长史解惑。生盐之法,古已有之,先齐之民蹈海取盐,制卤滩上,承朝日之晖,旦夕之间,盐晶析出。先越之民,祭奉泰皇,弄金为器,亦有晒盐之法。”

虞潭于席上侃侃而谈,继而取出先前所作《盐论》,遍示众人,引经据典,将其中词句一一详解。厅中众人皆听得如痴如醉状,听到妙处,还有人击掌赞叹,更有人忍不住步下厅中,站在那盐板前,认真审视。

眼见虞潭侃侃而谈,严平心弦却越绷紧,那些典故章句他不明就里,脑海中却只回荡着一句话:晒卤而盐析出!

这意味着什么,严平家中世代煮盐为业,如何能不明白。一俟听到这话,脑海中旋即便涌起其他盐家近来以各种借口将苇塘售于他家,看来是早已风闻此事,背后运作者必然就是虞潭!

一俟想明白这个问题,严平呼吸就变得粗浊起来。这群家伙分明是挖坑给他跳,可笑他竟然将之当做千载难逢的良机,将那些眼见即将无用的苇塘尽数高价买来!

“出盐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声欢呼将严平由混沌中惊醒过来,他连忙探头望去,只见那卤水中渐渐有白色微末凝结,脑海中更是嗡的一声,心存最后一点侥幸都被击垮!

“老贼陷我!”

严平一脚踢飞那盐板,接着便双眼赤红,扑入厅中冲向上的虞潭。

0107 酎金之疑

沈哲子回到武康时,已是残冬腊月,沈家与严家已经敲定了田庄交易,并且正在进行中。

吴中已经久不见如此大宗的交易,单单耕田就有足足两千余顷,再算上庄园范围内的岭地、河泽、果木、水碓之类,以及庄园本身的屋舍围墙等等,交易数额牵涉之大,简直乎人的想象。

沈哲子回到龙溪庄园时,家中所有文吏已经毕集于此,一如去年的田亩清查,通宵达旦的清算这些庄园所有产业累加的具体价值。

看到钱凤眼中泛着血丝,仍然手把算盘,沈哲子不禁笑道:“叔父何必如此认真,左右不过是先把人诳入局中来。”

钱凤听到这话后不禁笑笑:“小郎君说的是,不过既然有这机会,再清算一次田产也是好的。去年只查田亩人丁,许多细微处都不曾涉及。给这些文吏多些任事磨炼,以后再有此类需求,处理起来能更游刃有余。”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不禁恶寒,眼前肥肉还尚未吞下,钱凤已经开始为以后设想了。不过看一眼房内文吏们核算查账的手法越来越纯熟,他心内也颇感满意。

关于人才的培养,总算初见成效。沈哲子敢保证,房间内这群文吏,绝对是时下最为领先、最为专业的会计团队。他以后要从庾条手中收回隐爵隐俸的主导权,少不了要依靠这群人才的力量!

趁着眼下清闲,沈哲子拿过一本苕溪东庄园的总账目翻看一下,不一会儿却是头大。倒不是他理不清楚那些大额数字,而是各种驳杂的交易物品实在让人头昏眼花。

时下买卖交易,钱、绢、粮、布等等并行,本来已经够混乱了,而一旦达到这种大宗的交易,则原本那些有货币属性的交易品便更不堪用。

因为严氏要求甚急,苕溪东庄园已经交割完毕。这座庄园坡地、岭地、水田合共四百余顷,屋舍之外尚有诸多杂项,在所有交易的庄园中价值算是比较高的。

沈哲子可以看到,账目条便标注了各种货品交易的折价标准,以以往三年米价取平均值折算。单单这个标准,已经狠宰了严氏一刀,要知道去年因为战乱加之沈家缺粮,各家哄抬粮价,创历年新高,结果沈家没有害到,严家却是自食其果。

以这个标准来算,一亩田可比绢十匹,一顷便是千匹,单单苕溪东庄园的耕地,价比数十万匹绢。但绢既是商品,也是货币,如此大的需求,价格必然陡升。严氏如果全以绢来支付,所付出的代价肯定要上浮数成。

因此严家提供的货品清单也琳琅满目,钱、绢、粮之外,尚有盐、鱼鲊、竹木、金银等等,乃至于人丁,甚至还有苇杆等物资,以供沈家选取。最终完成这笔交易,用到了将近十种物资!这还仅仅只是苕溪东一庄的交易,如果再算上别的庄园,交易肯定更加烦琐。

沈哲子虽然已经适应当下这个时代,但毕竟还是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对于如此落后的支付手段实在接受无能。但他也知道要进行货币改革那是牵一动全身的事情,凭自己这半桶水的金融知识不敢乱玩,还需要请教当下的专业人士,顶多提供一些自己的观点供其借鉴。

钱凤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对沈哲子招招手:“小郎君请跟我来。”

沈哲子跟着钱凤走进内室,然后便看到钱凤取出一个缎布包裹的锦盒,小心翼翼将之打开,顿时一抹金光映到沈哲子脸上,那锦盒中赫然摆放着满满的金饼!

沈哲子对金子并不陌生,上次严平还赔给他一小箱,可是色泽比之眼前看到的要暗得多。他自然知道金无足赤的说法,七青八黄九五赤,颜色越纯正,纯度自然就越高。相较而言,眼前这一箱自然要纯得多,但这又有什么玄妙值得钱凤如此郑重以待?

钱凤笑着解释道:“金色如此之纯,不要说吴兴,哪怕江东都极为罕见。就连我,也只在王大将军账内偶见过几次。如此成色、铸型,定是汉时酎金无疑!”

听到这里,沈哲子才略微明白钱凤的意思。

关于酎金,最有名的典故就是汉武帝时酎金夺爵,诸侯进献美酒、黄金用以祭祀宗庙,大批人因金色不足而失爵身亡,因此这一时期的黄金最为足量。汉时厚葬成风,大量黄金作为陪葬品深埋地下,就连曹操都要派军士专掘汉墓以资军用。

严家世居江东,而江东在汉时尚为贫瘠之地,并无大量汉墓。而时下哪怕如沈家这种豪富,既没有冶铸的需求,也没有冶铸的技术。如今严家被逼得急了,居然拿出这么多的酎金,来源不言而喻。

酎金的价值不须赘言,南下劫掠的羯胡哪怕需要仰仗严氏带路,可将收获分润一些,似乎也没有必要赠送这么多珍贵的酎金吧?

原本沈哲子只觉得严家只是羯胡的带路党,如今看来,这主从关系似乎还值得仔细斟酌一下。

眼见沈哲子陷入沉思,钱凤心知他的提醒已被领会。对于这个小郎君见微知著的本领,领略的越多,钱凤就越佩服。

“多亏叔父心细如,现这点端倪。那些羯胡盗匪,反倒是要仰仗严家更多。如此看来,严家的力量还要高估一些。既然如此,盐业损失未必能触伤他家根基,眼下居然还肯伏低买我家田产,似有大事在酝酿。”

沈哲子冷笑一声,严家在嘉兴根深蒂固,又有大片苇塘做遮掩,内情如何实在难以探查清楚。他也只能通过许多侧面证据来猜测,偶有失于偏颇,也属正常。但既然局已经布下了,严家必死无疑。

不过能查探到更多内情,事情自然会更有把握,也能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沉吟片刻,沈哲子决定亲自去查探一下他家虚实,同时对钱凤说道:“账目的清点,叔父交给那些文吏就可以了,家中部曲武备及早分,有备无患。”

钱凤点点头,表示知道轻重。

沈哲子离开账房,便点起百余名龙溪卒精锐,同时还有数百名精壮家兵,浩浩荡荡往庄园外行去。

这时候,沈牧打马自庄园外冲来,眼见这幅架势,不免吓了一跳,待看到众人簇拥当中的沈哲子,眸子一亮,勒马转过来大笑道:“青雀要去何处滋事?怎么不唤我同去?”

沈哲子看沈牧脸颊傅粉,鬓贴剪花,眉目间更是骚情难耐,一副不伦不类的样子。

他心中一动,示意刘猛将沈牧擒下马来,按在地上撕掉那鬓花,才笑道:“你这武夫,该有个武夫的样子,傅粉带花,作妇人姿态,下次再被我见到如此,不准你再出庄园一步!”

沈牧被整治的一脸狼狈相,不过在沈哲子面前,他却无尊严可谈,拍拍身上灰尘浑不在意,笑嘻嘻道:“我也是不得已啊,如此模样才能得吴兴菡萏青眼。其实我也是不自在,刚才与陈家二郎斗了一场,宴饮不欢而散。”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头便是一皱,沈牧骁勇他是见过,年纪不大已经算是一员悍将,颇得沈家武勇之风。可是自从乡议三品之后,族中老者们便刻意将之往玄儒之道引导,反倒让这家伙无所适从。

“那吴兴菡萏意趣与你不同,既然彼此都不适意,非是良配。二兄你也不必再去追撵那娘子,家中已经为你议亲,乃是会稽贺氏高门。别的心思,你通通都不要想了。”

沈牧听到这话,脸色却是一变:“青雀你从何处听来?近来相处良多,我也觉姚氏女郎与我不甚匹配,只是过往思恋已久,一时不好割舍……那贺氏高门,我自问不配,家中尚有大兄,何必一定选我?”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婚配之事,我也是插标待沽而已。既得家中米粮供养,总有事情推却不得。”

见沈牧一脸神思不属状,沈哲子开口劝他一句,能想得开自然最好,想不开那就憋着:“还要不要同我去滋事?不愿就滚回庄去!”

“去,为何不去!”

沈牧晃晃脑袋,翻身上了沈哲子的牛车,些许情丝在他心中并不重要,过不多久便已是笑嘻嘻问道:“这是要去何处?”

“苕溪东庄。”

同处一县之内,一个时辰后,众人已经越过苕溪浮桥,沈家卖给严氏的东庄依稀在望。

这一座庄园,还是沈家年中兼并得来,因为人力不足,今年耕种不足一半,剩下的土地都在轮休。行到近处,沈哲子便看到田地中已经有许多农夫在翻耕晾地。

冬日翻田松土,可取些许除草增收之效。但土地冷硬,所耗人力需要加倍。沈家农本为业,田亩虽多人力却不足,因此这一道工序往往都省掉,只在春播前匆匆翻耕一遍。

严氏一旦入手庄园,便调集大量荫户精耕,充足的人力实在让沈哲子羡慕不已。他对严家下手,所图最大的就是人口,至于钱货之类浮财,反倒不甚在意。眼下已经将田野中那些农人视作自家人丁。

一行人继续前进,到达庄园门前,只见门后已经摆起了防御的阵型,看来严家早已得到情报。

“哲子小郎君,不知何事要来我家拜访?如此阵势,不知情者难免会误会啊。”

严安脸上笑容有些僵硬,难得姿态摆低,看到沈家数百人气势汹汹而来,心中不免惴惴。

“凭你这匹夫,也配我来拜访!你家遭难,我家援手已是高义,居然还敢压我田亩之价!”

沈哲子一副盛气凌人状,手指往前一挥:“给我拆了这庄园门庭!”

0108 盛气凌人

“竖子尔敢!我家购此田宅,依足定例,休要欺人太甚!”

严安眼看着沈家部曲气势汹汹逼近庄园,心中已是怒极。往常他在吴兴亦是一霸,向来礼慢于人,何时受过如此奚落。如今家业受创已是不悦,再被人无端滋扰,几乎已经控制不住情绪,眼眶红得瘆人。

“在武康,我家说什么,什么就是定例!海叟若是不服,滚回嘉兴吃浪去!给我拆!”

穿越至今,沈哲子少有如此盛气凌人,尤其欺负的还是素来嚣张的盐枭之家,心中爽快不足为人道。

“谁敢上前!”

严安目眦尽裂,反手自庄客手中接过一柄环大刀,再次跨前一步,颇有杀气凛然之势,要将心中郁结之气尽数倾泻而出。

“我敢!”

沈牧大吼一声,自部曲中抽出一杆铁脊短矛,振臂一抖,矛尖寒芒直刺严安面门:“狗贼放眼,在我武康岂有你猖獗之地!”

劲风袭面,严安眸子一凝,手腕一转,刀背斜撩而起,想要震飞短矛,“锵”得一声脆鸣,虎口麻,心中便是一凛,忙不迭俯冲侧滑,扬起的鬓已被矛尖挑落一缕!

沈家这年轻人,臂力不逊于他,挟势而来,若非避得及时,这一矛或要饮恨!不待他守稳身形,侧疾风又起,呼喝声中,沈牧如影而来!

眼见沈牧与严安恶斗不落下风,沈哲子松一口气,又对刘猛说道:“冲散过去,拆掉篱门院墙!”

沈家数百部曲得令,摆出冲矢阵型,在龙溪卒精锐带领下,直接冲入严家庄丁有些散漫的队伍中。严家仓促应对,实在没想到沈家竟然如此不留情面,说打就打。

两下触碰,便如利箭狠狠插入木中,尤其刘猛等龙溪卒悍勇,冲入队伍中扑向这群普通庄丁,手下并无一合之敌。若非只用棍棒拳脚,此刻已是血流满地。

在沈牧一杆铁矛冲杀下,严安左支右绌,耳边听到庄丁倒地惨叫声,心中已是焦急万分,连连吼道:“且慢,且慢……”

沈哲子安坐车上,并不回应严安吼叫,眼看着严家庄丁被冲散,刘猛等人已经扑向那篱门开始拆除。

突然一声惨叫,严安拼却被短矛扫中肩膀,踉跄着冲到沈哲子车驾前,大吼道:“小郎君请罢手!我家若有得罪亏欠,定会加倍偿还!何须动武,伤了乡人和气……”

轰隆一声巨响,那篱门已经被推倒,沈哲子透过沸汤的尘土往庄内看一眼,只见格局已经与此前记忆大不相同,一道土夯的围墙横亘在前庭与中庭之间。

他神态微微一肃,摆摆手示意追撵而来的沈牧暂且罢手,然后才对刘猛等人喝道:“退下吧!”

此时庄园门庭已是一片狼藉,严安见状更是将牙咬得咯咯作响,沈哲子听到后,微笑道:“严君似有不忿?莫非是因我无理取闹?”

“岂敢!我只是不知小郎君意图为何,凡事皆可坐谈,何必要动武相斗……”严安心中已是恨极,脸上却还要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唉,传言不可尽信。常听人言,严君少礼不文,我才摆出这幅姿态。若知严君如此和气,何必闹得如此狼狈。”

沈哲子笑眯眯说道,并不觉得自己行为有多恶劣,眼见严安神情已经扭曲到极点,却还要强忍怒气,他眸子更是阴冷:“今日来此拜会,是要知会严君一声。后续几处庄园若还要交易,比价苕东之外,此后三年,我家还要加两成田亩所出为租。”

“这怎么可能!”

严安听到这话,几乎要跳起来,苕溪东这座庄园价格已是虚高,只因他家索求甚急,才不得不被沈家高价宰割。若在这价格上再加三年两成田租,那跟抢有什么区别!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冷笑道:“我家向来与人为善,严君既然不愿意,绝不勉强。下旬要交付的苕北庄,不必再谈。还有这苕东庄,我家也不再卖,稍后财货送回。三日之内,你家要滚出武康,否则我下次再来,不会轻易罢手!”

听到沈哲子态度如此决绝,严安拳头狠狠一攥,却又牵动肩上伤势,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却让他冷静下来,沉默稍许,才咬牙道:“就依小郎君所言!只是苕北庄一定要按时交付,若耽误我家垦田春耕,田租有缺,小郎君不能再归咎我家!”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严君不需请示令兄?”

沈哲子又笑吟吟问道。

严安神色阴郁道:“家兄正于家中闭门思过,家事付我打理。小郎君请放心,我家言出必践,绝不做食言而肥的小人行径!”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

沈哲子笑一声,并不因严安讥讽之语而动怒,示意部曲家兵收束阵型,然后才故作歉然看了那倒塌篱门一眼:“今天真是冒犯了,改日我再来登门道歉。”

说罢,他摆摆手,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苕溪东庄,往龙溪返回。

路上,沈牧甩着臂膀,颇为自豪道:“青雀观我雄姿如何?那严安声势不小,只是不曾招惹到我,否则岂能容他张狂至今!”

回想先前那一战,沈牧表现确实不错。虽然那严安也不是什么悍勇之将,但沈牧弱冠之龄能将之压制下去,也算是勇武非常了。他笑着拍拍沈牧肩膀,说道:“二兄确是悍勇,日后疆场搏杀,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沈牧听到这话后,更是眉开眼笑,旋即又说道:“既然都闹一场,何不直接杀入他庄中去?届时再提索求,不是更有余地?”

“适可而止,要有分寸。”

沈哲子嘴上说的轻松,其实心里已经捏了一把汗。刚才局面看似轻松,但他已经可以肯定庄园中另有布置。

自己如此苛刻要求,严安居然都能答应下来,如果这家伙不是一个没脾气的糊涂蛋,那只有一个解释。严家购买沈家庄园另有目的,最大的可能是把沈家庄园当做藏兵之所,要作乱吴兴!

严氏近来可谓凄惨,因为虞潭联合郡中盐家所陷,购买了大量再无用处的苇塘,虚耗钱财不止,还沦为郡中笑柄。严平因忍耐不住,居然众目睽睽之下想要殴打主官,如今已经被革除长史之职,遣回乡中。

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沈哲子料定他家不会善罢甘休,但仍没想到居然如此大胆,敢凭一家之力祸乱吴兴!就算是沈家,也只敢趁势而起,如今都要喑声自处,严家有此谋,不可谓不大胆。

但一想到他家或掌握一支羯胡人马,此事似乎又有几分可为。倒不是说羯胡有多悍勇,而是可以做掩人耳目用。

羯胡跨海犯境,已非一次两次,但因舟船所限,南来只有小股流贼,且来去都无规律,极难防备。因此台中也难大张旗鼓的布防自卫,只许地方自己预警抵御。

往常羯胡犯境,多取松江一带,不再南下吴兴。严家出其不意,托羯胡之名而行凶事,若进行的顺利,未尝不可建奇功!

想到这里,沈哲子觉得应该跟虞潭通通声气了。这老先生在台上已经做得够多,剩下已经不是阴谋可以解决,需要真刀真枪的厮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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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竖子欺人太甚!”

苕东庄园中,严安暴跳如雷,案上杯盏七零八落,面前更是一片狼藉,一如此时心境。

在其下,有一个骨架极大的人箕坐在燕几上,鼻隆眼陷,颌下须根如针,望之不似汉民。眼见严安气急败坏,嘴角始终噙笑:“你是自取辱,早听我言北行,凭你家资人丁,不封诸侯,也是一方军帅。偏要扎在貉子堆里,让人羞辱。”

“你说得倒轻巧!北地乱如麻团,若是善地,你又为何被人驱赶来此?若去那里,有美食美酒?有美姬于怀?吴中富足,遍地流膏,我家世居于此,岂能轻弃!”

严安没好气反驳道,抬头看一眼这胡人:“等到元月晦日,你自冲去乌程诛杀虞潭匹夫!我定要率众剿杀沈氏满门,不报此仇,我心不甘!”

胡人闻言却摇头:“这不行,吴地腹心沟渠连绵,我的儿郎不耐舟船,如果所获太多,退也不便。我族相貌又异于汉民,若没遮掩,一步难行。”

“家兄早有布置,元月晦日,吴民逐水庆贺,你只要在野地扑杀虞潭,不必攻城,转入太湖藏匿一段时日,待我家执掌吴兴,由松江送你部曲出境。”

严安凝声说道:“你也不必担心我家弃你不顾,此事若爆出来,于我家亦是大祸。况且苇塘无用,你已难在吴中立足。今次事毕,我家资你人丁财货,再上北地驰骋,若得建功,日后南北呼应,我等共逐富贵!”

“这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要攻那沈家,前溪伎一定要送我几名。我往来南北,无美色不开怀,往常苇塘内难得凑趣。如今要做大事,哪能没有美色助兴。吴娃声娇肉软,最是让我不舍。”

那胡人一脸玩味笑容说道。

严安听到这里,也是开怀大笑:“你放心,今次功成之后,不要说前溪伎,就算高门娇美女郎,我也给你搜罗几个。免得你一时兴起,又弄坏娇娘,不得尽兴。”

0109 时岂无英雄

残冬腊月,一年岁尾,随着年关将近,吴中安详,哪怕小民之家,劳碌一年之后,也获得几日难得的清闲日子。

在这样一片难得悠闲的气氛中,原野中却有大批衣不遮体的民众,排成长长的队伍沿苕溪往北迁徙。

沈哲子站在高岗上,身边则站着虞潭,高岗下有大批部曲家兵默立,兵甲齐备,杀意凛然。

虞潭向远处迁移的民众眺望,视线捕捉着一个个潜藏在民众队伍中,佝偻着身躯,骨架颇大的身影。他亦有与羯胡作战的经验,稍加辨识,便能认出羯胡迥异于吴人的体态特征。这两天来,在他眼中行过的羯胡已经过数百人之多!

若非沈哲子提醒,他实在难想象在这吴中腹地,居然有一批颇成建制、豺狼一般凶残成性的羯胡潜藏在民众当中,悄悄逼近郡治乌程!其目的如何,不言而喻。

吴兴虽然武勇风气浓郁,但真正的精锐兵士往往集中在各个家族手中,郡府直接控制的郡兵军户反而不多。虞潭已经可以想象,若猝不及防下被这群羯胡流匪冲击袭杀,自己实在无力招架。

尤其羯胡在北地恶行累累,熊焰喧嚣一时,名声传至吴中,已经颇被妖魔化,未战已经先怯三分。就算自己能在袭杀中保住性命,若让这群羯胡流窜到别处作乱,整个吴兴都将糜烂,人人自危。身为此地太守,他之罪恶,非死难赎!

严家这是打定主意要将他置于死地!

沈哲子也在翘观望苕溪边缓缓前移的队伍,对于羯胡这个终将灭绝的种族不乏好奇。相对于虞潭的心有余悸,他心中更多的是失望以及不满。

失望在于严家将羯胡掺杂在大批佃户之中,阵型前后散乱无序,无法冲杀下去一战剿灭。一旦被其流窜到别处,不知又有多少无辜人家要遭劫难。所以观察了两天,他都没有下令冲杀,等待羯胡进入苕北庄。

至于不满,则是因为不足千人的羯胡队伍,竟然能够悄无声息的潜入到吴兴腹地!

羯胡虽然内迁良久,衣着民俗颇类汉人,但体态模样终究有别。沈哲子不相信严家这群荫户看不出那些羯胡非我族类,虽然小民生而不易,隐忍、沉默的求生之道已成常态,难以大义去振奋其心。但是眼睁睁看着这些沉默民众将一个个羯胡送往北去,沈哲子情感上还是无法接受。

严氏引羯胡入境为祸,其罪当诛。但不声张、无作为何尝不是一种恶行?这些人根本想象不到,他们的隐忍、沉默,将会给他人带来多大的伤痛折磨!

良久之后,高岗上虞潭才长叹一声:“不识严氏之恶,致成今日之患,老夫之罪深矣!若非哲子小郎高义相告,此命已非我有!”

“严氏勾结羯奴坏我乡土,罪不容赦,凡我吴人皆共诛之!”

沈哲子沉声道,事到如今也没有再隐瞒意图的必要,顿一顿后又说道:“为今之计,使君宜具书两封,一者于台城,上禀贼情。一者于我父,邀其北上灭贼!”

虞潭闻言后默然颔,这已经是他眼下最好选择。严氏欲除他而后快,家兵乃至羯贼集于苕溪,旦夕之内便可冲入郡治乌程,已经不是眼下的他能够处理的了。

到了这时候,虞潭现自己还是小觑了沈充的谋划。沈充举荐他出任吴兴太守,哪里是要委曲求全,以求一个安稳局面。分明是要借他之手,将严氏这盘踞吴中数代的土豪之家一举铲除!以此铁血姿态,来向世人彰显沈家之威!

其心计之深邃,性情之刚猛,手段之果决,哪怕虞潭花甲之年久历时势波澜,待真正洞悉沈充之意图后,心内一时都为之凛然!

他忍不住侧看一眼身边神态沉静不似少年的沈哲子,又望向高岗下那肃穆而立的沈家部曲,心内又是一番感慨:一家之兴,其有兆乎?

以往对于沈家,他的印象只是自恃武勇、狂悖无礼的宗贼门户,但只有真正到了吴兴执掌此地,他才能体会到沈家在这表面之下所蕴含的能量!

不以乡土实资论,他所见到的沈家人,从尚未成年的家族嫡子,到别支偏房族人,乃至于其家部曲佃户,风貌都迥异于别家。未必盛气凌人,但却洋溢着一种勇而敢当的气势!似乎在旁人看不见的未来,有一个具体宏大的目标,等待着他们去将之实现!

这种风貌,虽然无形,但却能给人以真真切切的感受,甚至自己都不免深受感染,老迈之躯热血再涌!

时岂无英雄,寸功亦壮烈!无谓作楚囚,对江长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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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岁暮,除旧布新,驱邪避厉。

这一天,龙溪庄左近所有工坊全都罢工一日,忙碌一年,要集中在年节这几日大肆庆贺。过去这一年里,虽然忙碌,但却比以往那些年景都要充实得多。

无论工坊做工者,还是田中为耕者,每一个人都真真切切感受到,通过自己辛勤的劳动,而是境况得到改善,而非以往那种奔波辛苦愁竟日,米缸空空又一年。

一大早,沈哲子便邀请老宅中的族中长者来主持,将一车车新麻布、米粮、熏肉之类分给各个田营、匠营的头目,然后再往各家。

岁暮留餐,年年余食。沈家农社虽已集灶,不许私伙,但这种积习已久的民俗也要尊重。米肉之外,尚有菖蒲爆竹等辟邪物。所有物资放完毕,便让荫户们各自归家祭祖,约定掌灯之后归庄开宴,通宵庆贺守岁。

越是小民,越有从众需求,宗族情怀,乡土观念,皆属此类。对于这种新奇的年节安排,荫户们只觉得新鲜热闹,并无抵触之心。甚至有许多本非沈家荫户的佃农,也各自寻找管事,想要加入这集体的庆祝中。

庄园中忙碌刚告一段落,沈哲子便得仆下禀告道严安来访。

沈哲子微微一笑,先吩咐庄内安排一番,然后才率领一干仆从,行向庄园前庭。到了门前,远远看到严安率领数百名部曲家兵立于龙溪对面,其中不乏披甲执兵者。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便是一乐,这家伙摆出如此阵势,大概是要效仿自己日前所为。只可惜他估错了形势,到现在反而进退失据。

于是沈哲子便行上浮桥,向河对岸喊道:“严君既然来拜访,怎么过门不入?今日除夕,正是宴客之时,家中已备薄宴,严君究竟来是不来?”

听到沈哲子这喊声,严安更是满脸羞红。他今次来,就是算好除夕日各家部曲散尽归家祭祖,要趁着龙溪庄园门庭冷落之际,予沈家一个措手不及,一雪前耻。

然而他却不知沈家之安排与别家不同,除夕非但没有散尽部曲,反而荫户毕集庄中。看到庄园前那云集的牛车,严安心里已经怯了三分,哪还敢聚众再冲杀上去。

一时计错,难免尴尬。但念及此行的正事,尽管心里羞臊不已,严安还是硬着头皮率众走上浮桥。

跨过龙溪后,所见风物更加详实。除了庄园外那大片良田之外,各处林立的工坊,连绵成片的屋舍,以及远处被篱墙环绕的醴泉谷,严安视野所及,竟颇有应接不暇之感。

再回想起他眼下所待的苕溪东庄破败不堪,比之眼前这龙溪庄,真有珠玉、瓦砾之别,严安更加深恨沈家趁火打劫,漫天要价将个破败不堪的庄子高价卖给自家。他心内已经暗自决定,待元月晦日之后,一定要将这龙溪庄抢入手中!

一阵无意义的寒暄之后,沈哲子将严安引入庄中,至于他那数百部曲,只能乖乖留在门庭外等候。此时龙溪庄中,尚有千数庄丁,岂能容严家这些家兵放肆。

入厅之后,一俟坐定,严安便开口道:“我今次来,是想请问小郎君,许我家的米粮何时运至苕溪北庄?本来除夕佳节,不该以杂事叨扰。只是苕溪北庄我家人丁已经集众数千,皆嗷嗷待哺,无粮为炊。”

苕溪北庄虽然已经交割完毕,但沈家又加诸多限制,譬如不许严家部曲携带农具、米粮等辎重,甚至连车驾数量都有严格限制,言道要将苕溪北庄的农具、耕牛之类一并打包出售,米粮也要沈家专供其需。

对于沈家这种敲骨吸髓的霸道条款,严安自是忿怨不已,然而元旦将近,需尽早入驻庄园早作准备。哪怕这些条件苛刻,为了自家图谋的大事,严安也只能咬牙生受下来,只是心中之恨,又添浓浓一笔,打定主意今次绝不放过沈家!

沈哲子闻言后微笑道:“此等小事,还要劳严君奔波一趟。年关将近,家中诸事繁多,一时疏忽了。严君请放心,元日之后,我便让庄人运粮送往苕溪北庄,绝不耽误春耕农事。”

严安见沈哲子言之凿凿,才放心下来。此时距离他家起事尚有一月,苕溪北庄粮储已经将近见底。虽然也可由别处调度,但此时他家中人丁各有安排,反倒抽不出太多人手去购粮。

神思一转,严安又说道:“新旧交汇之时,各家自有忙碌之事,我也能体察小郎君的难处。便如今次交易的财货,我家实在已经无闲人运来武康。只能运抵余杭,过几日请小郎君自派庄人押运归府。”

听到这话,沈哲子更是笑逐颜开。他有七成把握余杭并无严氏丝缕财货,严安这个家伙也是空头许诺,要用钱财诱惑自家抽调人手去余杭,如此他家才好在吴兴肆虐。

这一批财货名义上乃是数庄售卖资财,较之前笔交易庞大数倍。如果沈哲子真听了严安假话,最起码要抽调数千庄丁前往余杭,届时龙溪本家必然空虚。由此沈哲子也推断出严家起事之期必在往返余杭之间,最有可能便是元月晦日!

但这家伙却想不到,即便今天不来拜访,自己也要去苕溪东庄。因为他与各方约定的难日期,不在别期,就在元日!

0110 送君黄泉

正事谈完,原本想要借机寻衅报仇的意图也落空,严安已经没了再留在沈家做客的打算。近来这段时间,他被沈家各种层出不穷的要求折磨得疲于应对,心里已经有了阴影,更没有什么闲情逸致跟这少年再谈论什么。

倒不是无话可说,而是眼下气氛不对。在严安的想象中,等到击破龙溪庄,将这竖子擒至面前,他才好直抒胸臆,将过往这段时间所受屈辱加倍奉还。

然而他要起身告辞时,沈哲子却盛意挽留:“近来两家多有往来,我才知传言不可信,严君实在是我吴兴难得谦厚君子。我心内深为日前孟浪之举而抱疚,今日严君过府,我一定要盛情款待,以偿以往的过失。”

看到我家财力人力雄厚,现在知道道歉了?晚了!

严安心内一哂,不过看到沈哲子终于肯低头认错,他心内亦觉畅快,不过沉吟片刻后,还是固辞道:“除夕佳节,该与亲友相聚,实在不便再作打扰。”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却是蓦地一沉:“严君这么说,是不把我家视作乡人良友?以后共处一县,隔溪而耕,些许旧怨,难道还不能放低?”

眼见这少年喜怒无常,严安心中便是暗骂,只得吩咐身边一名贴身仆从去通知门外部曲,自己则对沈哲子拱手道:“小郎君盛情难却,如此便打扰了。惟愿此后能前嫌尽释,比邻乡土,融洽和睦。”

沈哲子神色这才转霁,吩咐仆从传餐,并盛情邀请严安麾下几个部曲将一同进门来入宴。

过了大半个时辰,酒至酣处,沈哲子突然直勾勾望着严安。

这眼神让严安有些不适,强笑道:“小郎君可有话说?”

“严君为家业奔波,不辞劳累,实在让人钦佩。”

沈哲子笑着说道:“只是远游在外,归家祭祖已是失期,未免对先人不恭。”

听到这话,严安神色颇有些不自然,只能叹息道:“世事艰难,各有辛苦。我为家业奔走,虽然缺席家祭,想必先人会有体谅。”

沈哲子闻言后却大摇其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祭祀先祖,乃是人伦大事。今日与严君相谈甚欢,我却不忍见严君背负不孝之名,有心助你一臂之力。”

“武康、嘉兴,山水阻隔,不知小郎君要如何助我?”严安已经颇有微醺姿态,闻言后只是懒懒一笑,觉得少年所言荒诞不经。

沈哲子于席上站起,手端酒杯,冷笑道:“送君黄泉拜汝祖!”

啪!

酒杯蓦地碎在厅前,严安略一错愕,旋即心中惊悚,两手抓起面前案几:“竖子戏我!”

话音未落,厅堂门户洞开!

大量甲士鱼贯涌出,严安并其部曲将悚然一惊,还待要挣扎,已有数支寒枪刀剑抵在四周,将他们牢牢封锁起来!

“竖……小郎君,这、这是何意?”

严安脸色已是煞白,酒气消散大半,瞪大惊诧双眼,死死盯住堂上的沈哲子。

“这是何意,严君不知?若我不能先制人,异日只怕要被你执于庭前了罢。”

沈哲子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肝胆俱裂的严安,吩咐道:“将人缚紧,准备整队出前往苕溪北庄!”

严安听到这话,体若筛糠,眼见沈哲子步出厅堂,蓦地大吼一声刚待扑出,后颈已被人重重一击,滚落余地。刚要翻身,臂膀已被扣住双臂反剪,痛入骨髓!

离开厅堂后,沈哲子听到前庭还有打杀声,充斥着“伏地弃械不杀”的喊叫声,家中部曲已经开始围剿严安带来的家兵。

疾步行往后堂去,再转出时,沈哲子已经身披鱼鳞细甲,头戴翼翅兜鍪,一改往日恬淡适意装扮,整个人已有肃杀气息。在其身后便是刘猛等一干龙溪卒,一行人快穿过庭院。

这时候,前庭战斗已经将近尾声,严氏家兵数百人大半被俘,顽抗者也都格杀于当场。

“苕东之事,尽托叔父了。家父此时应与徐茂会师,叔父集兵苕溪,勿要让严氏余孽西进乱我乡土!”

沈哲子对迎面而来的钱凤说道,严氏近来往苕溪调集颇多人丁,可想而知钱凤一战压力不小。但武康本土作战,又是猝然难,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应是无虞。

“小郎君放心,必不让严氏一卒过苕溪!”

钱凤大笑说道,他所擅长的,岂独阴谋,本身便是久历兵阵的宿将,诸多安排至今,心中岂有彷徨。

不过看到沈哲子戎甲披身,钱凤却是有些担心:“战阵厮杀,总有混乱。小郎君安坐家中静待则可,何必一定要以身犯险。”

沈哲子闻言后笑一声,说道:“既是以武立业,总有初历阵仗一刻。今次在我乡土,各家合谋围攻,我之安全无虞,就当增长一次见识。”

钱凤听到这话,便也不再多劝,只是拍拍沈哲子肩膀笑道:“旬日之后,与小郎君共贺此胜!”

行至前庭,千余部曲早已整装待,其中还杂有少年营一部分子弟兵,沈哲子今次就要带他们同去见识一下,何为羯胡,何为杀胡!

沈哲子本来不愿再上牛车,但若强骑与之身形匹配的马驹,则气势更显不足。末了还是被沈牧推上车驾,脚踏车辕将手中佩剑一挥,喝道:“乱我乡土者,杀!”

“乱我乡土者,杀!”

沈氏部曲齐声响应,声震云霄。其中尤以少年营那一批子弟兵最为踊跃,他们被安排在沈哲子车驾附近,充作亲兵,也是保护,一个个吼破了音,脸红脖子粗。

“出!”

沈牧今日亦是一身戎甲,头顶红缨兜鍪,少年英武,气势十足,跨于马上将手中铁矛一抖,一行人便向苕溪之北开拔而去。

寒冬腊月,旷野寂寥,千余人马肃穆而行。前方沈牧率领数十骑兵斥候于乡野铺开,前后穿梭以传递消息。

沈哲子端坐车驾中,两名御赐班剑甲士随行两侧,与中军徐徐前行。沈氏旌旗招展,虽无幢盖礼器,却自有士气肃然!

沿途不断有交好家族率众而来,多则数百人,少则二三十。此行必胜之仗,沈家不只要展示其家部曲家兵的悍勇,还要显露出庞大的乡土号召力!

傍晚时分,行出武康时,整支队伍已经扩充到三千余人,浩浩荡荡,如一道洪流在荒野推进。

各家人员驳杂,队形难免散乱。沈哲子虽然不通军务,也知战阵厮杀,绝非人越多就越好,因此在入夜后,便令沈家部曲加行军,渐渐与后方人马拉开距离。

寒月如钩,挂于天际,夜幕中不时闪烁起灯火光辉,夹杂以爆竹鸣声,在这肃穆的北上行军中,新年的步伐由远及近。

晨星破晓后,沈哲子与虞潭所率领的乌程兵在苕溪北庄外会师。如徐家、丘家等距离苕溪北庄较近的家族部曲,已经在虞潭调度下将这庄园四野封锁,挖沟决渠,依稀晨光之中,那座庄园已成绝地,远远可看到惊慌的人影攒动。

看到沈哲子所率领的沈家部曲,以及后方数量更为庞大的各家家兵,虞潭对吴兴的武勇之风又有一个更深刻认知。他以郡守之尊,往来奔走,不过集兵千余,又郡中吏户庄丁者,才凑齐将近三千人,其中还不乏徐家这种沈家附庸。

然而沈家除夕兵,元日至此,旦夕之间,已集四千之数!这一份乡土威望,远非那些高高在上的吴中清望高门可比!

两军汇合后,沈哲子传令家兵:“掘土起灶,辰食巳攻!”

于是家兵们便各入壕垒,抓紧时间休息以补充体力,等待开餐,养精蓄锐后起进攻。

虞潭让乌程兵腾出壕垒,继而前推设栅,将庄园牢牢封锁,预防困于其中的羯胡突围。然后才将沈哲子并各家领军者等一干人请至自己的军帐中来,对众人环施一礼,说道:“多赖众位高义,助我讨贼,今日之恩,铭感五内!”

众人听到这话后,纷纷表态道:“使君何须多礼,吴兴为我乡土,岂容羯奴肆虐!严氏悖逆之门,目无贞节大义,我等深感为耻,誓不与其共戴一天!”

沈哲子则招招手,便有家兵将剪臂反缚、脸色灰败不堪的严安推入帐中,旋即他上前一步,解下自己佩剑双手奉上:“请使君执此禽兽之耳,与我乡人共诛逆贼!”

“请使君执耳!”

众人也都纷纷上前,出言附和。

虞潭看一眼垂奉剑,状似恭谨的沈哲子。事到如今,他早已深知自己只不过是这父子手中悬丝傀儡,由其摆布。但偏偏心内却难生出抵触之意,只因一步一步行至此时,完全出自他自己的意愿。

沈氏非但没有逼迫,反而屡屡相助。哪怕事到如今,这少年依然恭谨,请其为盟主,主持今次之战。哪怕仅仅只是一个虚名,他心内也确实颇感欣慰。

“小郎君所言当仁不让,犹在耳边。今日与诸位并肩戮力,扬我吴中壮义!”

虞潭大笑一声,接过沈哲子奉上之剑,蓦地挥剑劈下。一声凄厉惨叫,严安倒于血泊之中!

“壮我体魄,护我乡土!乱我家园,刀兵诛之!羯胡血肉,肥我田亩!言出必践,无功非人!”

一串稍显稚嫩的歌谣声在军帐外响起,忽有寒风掀开帷帘卷入帐中,令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东面鱼白渐露,一点金芒冲破霞云而出!

破晓了!

0111 不似人间

海盐城,地处嘉兴东面,濒临海湾,因海滨广斥,盐田相望而得名。

严氏本来世居海盐,围海煮盐以兴家。盐业暴利,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严氏能从这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那白花花的盐晶下,说穿了都是累累白骨。

因为崛起的过程中无所不用其极,恶于乡土,加之祖辈出身微末,严氏虽然可称得上豪富,但在吴郡却已经是声名狼藉,几乎难以立足。

于是上一代严氏家长,想尽一切办法,将户籍自吴郡启出,安置在吴兴。此举虽有掩耳盗铃之嫌,然而效果却是显著。时下民风闭塞,百里不同风,虽然两郡比邻,但在吴兴乡野之间也并无严氏恶名传扬。

因此,严氏家声大为改观,到了严平这一代,上下使力,厚礼结交,竟然从一介白身陡然跃升为一郡长史!由此严氏更加烜赫一时,到如今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豪霸海盐,临海而望,视野所及皆为严家盐田!

然而这一切却在前不久戛然而止,吴兴太守虞潭苦心积虑,以晒盐新法笼络郡中盐家,又于众目睽睽之下公然革除严平郡府长史之职!

“虞潭匹夫,我家与你势不两立!”

名利俱损,身受如此奇耻大辱,严平至今思及弁山山庄那一幕,仍感五内俱焚,浑身散出透骨恨意!

自乌程返乡后,虽只短短十几天的时间,严平却恍如隔世,整个人都憔悴下来,须灰白,老态已生,原本肥硕的脸颊也清瘦下来,皱纹密布。

冬日苇塘,芦苇干瘪枯黄,七零八落,飞絮如雪,破败萧条景象,一如严平此时心境。

单纯利益的损失,倒不值得严平心情灰败至斯。他持家这些年,盐业生产虽然尚是主业,欣欣向荣,但其他各方面也都有开拓,进项颇多。

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往常他自认为也算是吴兴一号人物,身为郡府长史,出入之间亦能与时之名士言谈甚欢,颇受礼遇。

然而虞潭针对他的一串打击,却让严平意识到,寒门就是寒门,哪怕众人表面恭谨有加,背地里下黑手绝无顾忌!郡府长史又如何?区区一个单车太守大笔一勾,他家花费无数代价得来的长史之位顿时易主!

若换了一个士族子弟,虞潭他敢吗?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家清望不备,被人看轻!

一旦认识到这一点,严平心内便充满了幻灭感、挫败感,只觉得大半生劳碌都是虚妄。往常他看不起沈充,认为此人毁家作乱是本末倒置,愚不可及。可是如今,同为郡中豪族,沈充已经高居方镇之位,而沈家俨然已有吴兴第一世家气象!

可是他呢?半生劳碌,一言而否!

“这个世道,原来不能收敛锋芒,只有锋芒毕露,才能显贵人前!”

站在苇塘当中,严平眸中闪过厉色,继而冷笑:“既然如此,我家岂能落于人后!便以虞潭匹夫之性命,昭告吴中士人,吴兴岂独沈氏一家?我严家,同样刀剑俱利!”

辽阔的苇塘外,尚有大批农人挥舞着镰刀,刷刷收割苇杆。他们并不知这些苇杆已无用处,只当做每年例行的燃料储备。

眼看苇塘一层层削减,严平心内不乏伤感。他虽然已经决意带领家族踏上另一条征程,但过往几代人衣食皆仰这一片苇塘,而他更是从少年时就在这苇塘中进出嬉戏,心中之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他迈步走入苇塘中,并不介意霜土污脏了衣摆,放眼四顾,想要将这一幕画面永久收于心底。功成名就之后,再来翻拣追忆。

越过一片高岗,苇塘深处便出现连片的苇毡窝棚,还有臭气熏天。窝棚里隐有人头攒动,蓬头垢面,衣不遮体,状似厉鬼!看到严平并其一干仆从护卫,眼神却孔洞没有涟漪,只是木然编织着干枯的苇叶,以作御寒遮体之用。

“快起身!你们这群豚犬蚁民,主公尊驾来此,居然敢无视,都不想活命了!”

突然,窝棚里冲出一个瘦弱的身影,踢打着周遭的民众。这其中许多人或老或残,在这人一通踢打下,困难的转动身躯,面向严平趴伏在湿冷的苇塘里。

那人这才弓着腰趋行向前,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未及靠近便有一股辛臭气息扑面而来。严平连忙以袖掩鼻,眉头微蹙,当即便有护卫冲上去将此人一脚踢翻,不许靠近。

只是听到那人惨叫声,严平隐隐有些熟悉,语带疑惑道:“你是……”

“小民范光,有幸面睹主公,今日再见主公风采一如往昔,实在振奋得很!”那人见严平望过来,忙不迭扑倒在苇塘中。

“范光?”

严平沉吟良久,才蓦地想起来,这范光原本也是海盐城中一盐家,在他年轻时与严家斗争甚狠,后来严平次引羯胡南下劫掠,重点关照这范光一家,将之俘来苇塘,没想到居然活到现在。

看到昔日针锋相对的对手如今生不如死,趴在地上如摇尾之犬,严平心情畅快许多,微笑道:“范光,你很好。勤勉做事,主家不会亏待了你。”

“谢主公赞赏,谢主公赞赏!”那范光听到这话,趴在地上连连叩,末了已是哽咽不止,嚎啕大哭,浑然不知严平早已离开。

刚待要离开苇塘,突然有一双纤弱手掌抓住严平衣摆,他心内一惊,低头看去,只见一个瘦弱身形跪在地上,语调悲戚道:“求主公救命!我父亲冻疮化脓,将要不治……求主公念我家效力经年,赠药活命……”

听这声音柔弱不似男声,又有礼有节,不似寻常人家言语。严平心中一动,指着那人影说道:“抬起头来!”

那身影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颅,散乱的丝下露出一张稚气尚存的小脸,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虽然衣衫褴褛、不施粉黛,且颇多污垢,但仍能看出眼鼻精致,下巴线条秀美,可见已是一个美人胚子。

看到这小娘子脸庞,严平便觉腹下微热,探手向下抓住其肩膀,那小娘子一挣扎,肩上苇毡滑落,露出的却非白嫩肌肤,而是一片猩红血丝的恶癣。看到这一幕,严平蓦地一愣,而那小小身影却如惊慌小兽一般蹿入苇丛中,很快不见踪迹。

“主公,要不要将人擒回?”身边护卫征询道。

严平摇摇头,眸中又闪过那一片恶癣,便觉一阵恶寒。这苇塘中夏日潮热,蚊虫叮咬,冬日阴寒,霜冻连绵,不似人间,生活在里面的人,少有身体康健者。

有些意兴阑珊的步出苇塘,严平看一眼那些还在收割的农人,突然低声对身边仆从道:“再收割一阵,不必再收。等到除夕时,放火将这苇塘烧了。”

“里面尚有几千户……”仆从下意识提醒一句,待见严平眸子转为幽冷,忙不迭点头应是。

作出这个决定后,严平胸中块垒顿时消散许多,自家既然已经决定踏上另一条道,以往家业所仰的苇塘也不必再怜惜,烈火焚烧后一片灰烬,再加翻耕又是一片沃土良田!至于里面那些蚁民,堪用者早已遴选出来,剩下一群老弱病残,岂能再为其虚耗米粮!

自苇塘回归家中后,严平心中彷徨尽去,一头扑入年后大事的准备工作中。

腊日大祭,分散在各地的族人纷纷归家祭祖,便有族人对严平难,其中最跳脱一个名为严方,乃是严平叔父之子。

大祭过后,严方便越众而出,指着严平说道:“大兄因何被革长史之位,难道不需要向族人们解释一番?为了这长史之位,我家付出多少代价!我父从平陈敏,战死疆场。无数族人血泪,无数财货铺路,始将大兄推上郡府长史!只希望大兄能带我家益昌盛,大兄却将此位轻抛,可对得住列祖列宗?”

严平听到这话,眸子便是一阵阴冷,口中出阴冷笑声:“六弟所言甚是,我失掉郡府长史之位,确实愧对先人。只是原因,却极复杂,六弟真要听?”

“场中皆血亲,何事不可言!”严方正色喝道。

“那好,我就给你一个解释!”

严平话音刚落,抬起手掌蓦地一挥,那严方身后突然一人举刀劈下,大好一个头颅当即便滚落庭中!

严平无视那血浆喷涌的无头尸体,缓缓行到噤若寒蝉的众族人面前,厉色道:“我家欲为大事,须得上下齐心!凡有异心者,皆如此獠当诛!”

众人眼见这血腥一幕,纵然还有异议,也都不敢声,齐声道:“愿与家主共举大事!”

以铁血手段震慑族人之后,严平便更加快了人力物力的调度。家业大了,他也知族人当中不乏异志者,但眼下却无余暇仔细辨别,只能将族人们尽力约束在家宅中,不让他们与外界接触,从而泄露消息。

但严平还是预备一个后手,他将自己最钟爱的幼子并家中最为忠诚的数百家兵,携带一笔财货放舟海上,若事能成,则一切好说,若不能成事,严家也不至于在他手中绝嗣。

一直等到除夕之夜,严平才将事情尽数安排妥当,难得清闲下来,只待新春后元月晦日到来。

爆竹声声,以辞旧岁。入夜后,严府北方突然有火光冲天而起,这让许多族人惊悸不已,然而严平却望着那火光酣畅大笑。

这一把火,烧掉所有负累,等到明年,严家将成吴兴屈一指的大世家!

耳边隐有嘶吼声、叫嚷声传来,严平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笑意,那群蚁民焚烧身躯以肥良田,也算是不虚此生了。

0112 岂能事胡虏

除夕这一夜,严氏族人欢聚一堂。

他家虽然难追溯太远,不过四代传承而已,但人丁却是兴旺,男女老少合共两百余人。虽然族中尚有长者,但严平还是当仁不让坐在席,所有族人全无异议。

一夜尽欢,宴席散时已经将近子时。回到卧室时,严平怀拥美姬,连御数女,最后才鼾然睡去。睡梦中仿佛又到一奇妙天地,他乘幢盖华车,统率十万劲旅,旌旗遮天,杀声遍野,前方虞潭老贼独骑而行,惶惶如丧家之犬。

“杀贼!杀贼!”

部曲们响彻云霄的吼叫声中,虞潭老贼被一将飞骑斩下头颅,旋即便有一老兵抓住那头颅趋行至驾前,恭敬道:“主公,虞潭老贼业已伏诛!”

严平垂望去,现那老兵竟是6府6玩:“哈哈,6氏高门,原来也不过是老兵之才!”

他再仔细望去,这才看到原来为他拉车的并非良驹,赫然是6家家主6晔!于是严平便笑得更加欢畅,环顾宇内,傲气凌霄!视线一转,便看到远处几名残兵簇拥下仓皇逃窜的沈充,他令旗一转,正待要令剿灭沈氏余孽,忽听耳畔传来惶恐喊叫声:“主公,大事不妙!庄外敌袭……”

“我有十万精兵,谁敢来犯!”

严平大吼一声,蓦地惊醒,才现自己正躺在床帏内,浑身大汗,气息急促沉浊。心道一声可惜不能尽歼敌人,但他已经了无睡意,推开身边浅睡的姬妾,他喘息几声刚要传羹,便又听门外惶惶喊叫声:“敌人已冲至庄前……”

这不是梦!

严平悚然一惊,混沌脑海一激灵,整个人从床榻上跃下来,抓起一件氅衣裹住身体,然后才疾声道:“何方来敌?快,快召集家兵!”

一边说着,他一边七手八脚穿上衣衫,踏步行出门去,才看到外间火光冲天,大半片夜幕已被映得通红!这火光如此之近,哪怕他站在庭院中都感受到鼓荡的热风,侧一望才现是庄园内谷仓已被点燃,那里堆放着日前收割的大量苇杆。

“快,快去扑火!”

严平急躁的口舌干,若任由火势蔓延,整个庄园都将被熊熊烈火吞噬!

然而庭下部曲却不动身形,只是苦着脸说道:“敌人自庄前冲来,其众甚多!前庭已被冲破,请主公离庄,暂避敌锋!”

听到这话,严平更是惊得手脚冰凉,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眸,头颅艰难的转向庄前方向,耳边才听到那喧嚣震天的厮杀声。

“披甲,披甲!与我同去杀敌!”

事态危急若此,严平已经顾不上再去询问何方来敌,在部曲们七手八脚的帮助下,才勉强将甲衣缚在了身上,此时前庭厮杀声已经越来越近,即将蔓延到中庭。

手中提着一柄长戟,严平率领一众部曲精兵匆匆往前庭冲去,刚刚跨过庭门,便看到一道乌影兜头落下!

“保护主公!”

几名家兵上前举枪要挑飞那乌影,只听噗噗闷响,滚烫血浆自头顶泼洒而下,惊得严平大吼一声,抽身疾跃向后方。待那乌影落地后,才看清楚赫然是一名严氏家兵,胸膛上深深插入两支羽箭,早已气绝多时!

眼见这一幕,严平更是肝胆俱裂,再抬头望向南面,只见中庭正房已经冒出滚滚浓烟,火借风势,熊熊而起!

“快退,守住后庭!”

严平这时候已经六神无主,脸色灰败不堪,倒拖长戟返身便往后院跑去,一边跑一边吼道:“几个郎君在何处?快把郎君们接来此处!”

“杀!一个不留!”

严氏庄园前庭中,徐茂一身戎甲挂满血浆,须偾张恍若杀神,手中长枪一抖,霎时洞穿左边一名严氏家兵的咽喉。那家兵丢掉武器,两手捂住颌下血洞,然而血水却仍如箭一般在指缝飙射而出!

杀入严氏庄园的流民兵们,一个个恍如出栅猛虎,眼眶赤红,手脚并用,利刃翻飞,将一个个严氏家兵戳倒在血泊中。

他们自松浦左近登6,借着苇塘掩护逼近海盐,正看到苇塘中那不似人间的凄惨画面。一个个北地而来的流民被困在苇塘中,终日割苇煮盐,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受尽非人的折磨,若有病患,便只能握在湿冷的苇塘等死!

流民兵们眼看那些操着乡音的难民生不如死,有的瘦骨嶙峋,有的手脚腐烂,有的浑身布满猩红恶癣,仿佛黄泉中遭受无尽折磨的冤鬼!

“严氏狗贼,我乡民何辜!竟遭如此凌辱!”

这些流民兵,同是北地遭受兵灾,流亡而来,眼见此幕,岂无感同身受之痛楚!于是他们放弃了直攻海盐,而是在徐茂指挥下,借着苇塘遮掩,将这些难民们一一转移出来。

然而入夜后,却看到南面火光冲天而起,严氏赫然打算将这些难民统统烧死!

“杀!杀光这满门禽兽!”

回想更多来不及抢救的难民在火焰吞噬下哀嚎遍野,一个个融于火光之中,徐茂就恨得血脉偾张!世间之恶为何如此多?

在流民兵们如狼似虎的扑杀中,越来越多的严氏家兵被杀得胆寒,纷纷弃械伏地乞活,然而迎接他们的无一例外都是冰冷刀锋!

严平并不知庄园已经彻底沦丧,他此时脑海仍是混沌一片,根本想不出为什么突然有强敌来犯。

然而久霸乡里岂能没有准备,如此猛烈的攻势下,他已经不打算再死守庄园,快将自己的儿子们召集起来,收集一批家中财货,然后便率领数百最为心腹的部曲进入后院甬道。

这条甬道由地底延伸至庄外,直通濒海一座小港,那里常备舟船。只要上了船泛舟海上,大可卷土重来报仇雪恨!

一边低头在甬道中疾行,严平一边庆幸早将家中一部分人丁财货分别安置,尤其武康他二弟严安那里,更聚集了家中过半财货人丁。只要彼此汇合,哪怕再大劫难,都有待时而起的机会!

琅琊王氏狡兔三窟,果然是传家立业之真髓!

突然,甬道中一声闷响,旋即便响起一女子哭泣声,严平此时如惊弓之鸟,听到这哭声顿时烦躁不已,低吼道:“噤声!”

那女子顿了一顿,旋即哭声更大。严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推开身后部曲行至哭声源头,接着火把看到乃是一名自己最钟爱的姬妾,半身趴在甬道中,脸颊已被凸出的岩石棱角刮伤,模样很是凄楚。

“贱婢,我让你收声!”

严平此时却无怜香惜玉之心,再次吼了一句。那姬妾双肩一颤,不敢再哭,只是捂着嘴巴仍难忍哽咽。见此状,严平更加烦躁,蓦地抽出佩刀攮穿那妇人腹肋!

“继续前行!”

严平一脚踢在那妇人死不瞑目的脸庞上,继而收起佩刀,继续在黑洞洞的甬道中俯冲前行。

行了将近大半个时辰,前方有冷风活气涌入,吹得众人昏沉的头脑都清醒许多。严平突然收住脚步,转身望向甬道内部,口中出似哭似笑的呼嗬声:“不管是谁,灭我家宅之仇,必要你血债血偿!”

这时候,甬道入口处堆积的砂土石块已经被挖掘开,严平弯腰冲出,然后便被冲天的火光刺得视野一片迷蒙。他连忙举手遮住脸庞,耳边却听到一个爽朗笑声:“严君何来之迟?我已在此久候多时了!”

听到这话,严平只觉得一桶冰水自头顶陡然浇下,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待到甬道里再有人冲出,将他推搡到一边,才渐渐恢复了知觉,缓缓睁开双眼,便看到一身戎甲的沈充在一众甲士簇拥下,身后乌压压的阵列。而他那个小儿子正被反缚双臂,神色委顿跪在沈充脚边。

“父亲,救我……救我啊,父亲!”

严平小儿子不过十三四岁,看到父亲自甬道中冲出,只道自己盼到救星,哭号着冲到近前来。沈充身侧甲士想要阻拦,却被沈充抬手阻止。

“沈士居,是你?我家究竟与你有何大怨,为何始终不肯放过?”

眼见已无生机,严平也已经放弃了挣扎,只是双眼死死盯住沈充,眼中流露刻骨恨意。

沈充淡笑一声,继而肃然道:“乡土争雄,各凭手段,本无是非。可严君你最不该引羯胡乱我乡土!吴中净土,我之乡人,岂容胡虏肆虐践踏!”

“你沈士居又是什么善类?死在你手中的吴中乡人难道就少了?最终一个死,死在谁人手里又有什么区别!”

严平口中出稍显凄厉笑声:“凭你也配以大义罪我!说什么贞节大义,不过是胜者封侯,败者枭而已!大好头颅在此,送你一场富贵!”

“严君此言正是,我已封侯,此来正为枭你之。”

沈充冷笑一声,旋即又说道:“然大丈夫有所不为!此方水土,葬我先人,养我骨血,生而吴中子,岂能事胡虏!你这背弃祖宗的禽兽之属,尚不配污我之剑!汝之狗命,自有人取!”

0113 吴人袒右

军帐中士气激昂,但言道该如何起攻击,却各执一词,莫衷一是。

有的说道宜以火攻,有的则说掘渠淹之,还有的则主张将庄园团团围住,把羯胡困死在其中。

沈哲子听得出,羯胡虽然无力大规模南下,但其在北地肆虐驰骋,百氏仓皇南逃,已经以讹传讹,将羯胡传的妖魔化。

他不耐在帐中久坐,便离开军帐,行到壕沟前,找到了正在捧着陶碗饮粥的刘猛,望着已经处于包围中的庄园,问道:“凭我家之众,若以强攻,是否可行?”

刘猛放下了陶碗,同样望向了庄园。

这座苕北庄乃是沈家的老家业,经营得尚算不错,整个庄园篱墙之内尚有土夯的围墙,高达丈余。而在篱墙之外,则有一道水渠绕行而过,水渠宽亦近丈,深则及胸,不好直接涉水而过。庄园有三个出口,位于南北东,其中北面是主门庭,最为宽阔,其他则是狭小偏门,只容一驾出入。

“若强攻一面,倒可以破门而入,但若贼众一涌而出,四散奔逃,未必能够尽歼。”刘猛沉吟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眉头也是一皱,过往这段时间,严氏往庄园中调集五千余众,其中杂以那近千羯胡。单纯战斗力而言,除了那些羯胡之外,剩下的倒可以忽略不计。尤其沈家限制严氏运输的车马辎重数量,可以笃定对方并无足够兵器。

真正的战斗,沈哲子并不担心,怕的就是羯胡驱赶民众一涌而出,如果过于混乱,可想会有许多漏网之鱼。毕竟庄外各家部曲虽然众多,但却令出多门,失了调度。

正沉吟之际,沈哲子看到北面有骚动,只见无数衣衫褴褛的民众自庄北一涌而出,庄内似有刀剑挥舞之影予以驱赶。

那些民众嚎叫着冲向北面所设的栅栏,尚在奔跑中便听北面防守的部曲兵引弓拉弦,旋即一片羽箭如蝗泼洒而去,奔跑的民众们登时便扑倒大片!其中甚至尚有孩童,身中数箭被箭矢庞大力道抛飞,死物一般滚入那纷乱的人群中,旋即便被踩踏成血浆!

“该死的羯胡!”

眼见这一幕,沈哲子身躯蓦地一震,张张嘴想要喝止向平民箭的部曲们,可是看到四散的人群中明显的杂以羯胡身影。若被这群民众冲入阵线造成混乱,那一批羯胡即刻就能合流凿向防线!

两拨箭雨后,北面已经抛下数百尸,被驱赶出来的民众哀嚎遍野,四散奔逃,局面一时间混乱的无以复加。但凡有民众慌不择路靠近栅栏,皆被无情射杀!

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而是实力悬殊的屠杀!羯胡大部始终不曾露面集结,打定主意要用吴人血肉之躯来消磨士气。

洞开的庄园大门外仍有民众源源不断的被驱赶而出,他们这些人隐忍、沉默,将一群杀人狂魔引入吴中,本以为可以保住性命,然而现在被驱赶上前送死的,也正是他们!

“不能再这么下去!”

沈哲子眼看着一个个吴中子民被驱赶冲阵而亡,牙关紧咬,抓起旌旗于栅栏后吼道:“沈氏列阵!”

休息了将近半个时辰,沈氏部曲泰半恢复元气,很快便在栅栏后列阵成型。看看眼前自家子弟兵,听到后方连绵不绝的惨叫声、求饶声,沈哲子张张嘴,却现咽喉如被堵住,不知该如何开口。

“儿郎们与我出击,杀贼!乱我家园,刀兵诛之!”

沈牧将手中短矛一样,扶了扶头上红缨兜鍪,跨过壕沟,率众而出。

栅栏打开一个缺口,沈氏家兵肃然而行,缓缓行入战场中,迎面正有一股乱民仓皇冲来,还未靠近,前排甲士蓦地将枪一挑,阵型前霎时扑倒一线!凭这些手无寸铁的民众,哪能冲散严整的阵型,于是便纷纷避往别处,想要寻觅一线生机。

庄园内羯胡很快便看到这一队劲旅,更加紧了对庄园内民众的驱赶,哪怕在这一方,都能听到那无情的喊杀驱赶声!

眼看这群人宁被羯胡驱赶冲出送死,也不生出反抗之心,沈哲子目眦尽裂。他于壕沟后集结被留于阵后的少年营子弟,齐声大吼道:“吴人袒右,伏地免死!杀胡有功!”

一俟这清朗尚残稚气的吼声响起,大批蹿行逃命的民众得到提醒,纷纷扯露臂膀,扑倒在地,不敢妄动,整个战场为之一清,无复纷乱局面。

“伏地免死!杀胡有功!”

沈家部曲兵缓缓向前推进,渐渐已逼近门户洞开的庄园北面,可以看到门内羯胡惊惶吼声,似要关闭庄门,然而门庭内外皆是扑倒在地的民众,一时间寸步难行。

眼看着沈家部曲越行越近,那羯胡头目脸庞渐渐扭曲,手中环刀蓦地向下一斩,一名趴在地上瑟瑟抖的妇人登时被拦腰斩断,血浆喷洒四方!

“冬娘……”

不远处一名壮汉眼见这一幕,双目圆睁,口中喷出撕裂般浊气,恰恰此时耳边响起洪浑吼声:“……杀胡有功……”

“杀胡有功!杀胡,杀胡!”

那壮汉恍如癫狂一般,蓦地扑向最近处一名羯胡。那羯胡久历阵仗,并不惊慌,只是觑准壮汉肩膀蓦地挥刀斩下!

“杀……啊!杀胡、杀胡!”

刀芒一闪,臂膀离体而飞,前冲之势陡地一斜,头颅撞在了尘埃中。他大吼着两脚一蹬,牙齿狠狠咬上那羯胡筋腱,口中血水横流,仍呜咽有声:“杀……”

那羯胡仰天咆哮,反手一刀贯穿壮汉胸膛,那壮汉抽搐片刻,登时气绝,然而牙关却仍死死扣住羯胡脚踝,在其挣扎中露出森森筋腱!羯胡弯下腰要以刀锋撬开尸体牙关,然而刚俯身下去,视线登时一黑,旋即便是深入骨髓的剧痛!

“杀胡,杀胡……”

一名老妇人尖叫着,尖利的指甲将羯胡眼珠生生抠出来!那眼球被她瘦骨嶙峋的手指捏爆,嘴里出鬼一般的嚎叫,哪怕胸膛已被利刃洞穿,嘴角仍勾勒起动人心魄的笑容,许是看到老叟倚杖来迎,儿孙嬉闹围绕四周……

那时青丝未染雪,倚窗弄蚕盼侬归。而今相携一甲子,忍让老妪泪独垂?

“吴人袒右,杀胡有功!”

越来越多的吼叫声在庄园中各个角落响起,那些趴伏在地上的民众们纷纷跃起,嘶吼着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羯胡!

一个个羯胡挥舞着兵器,想要逼退这些蚁民,然而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狰狞脸庞,仿佛已入黄泉鬼蜮,手脚一顿,便被数人扑倒,而后便是痛入骨髓的撕咬啃噬!虽无刀剑之利,烈血滋生爪牙,杀胡活命,杀胡有功!

“突围,突围!”

眼见局势已经糜烂,羯胡领一边挥刀劈砍,一边大声嘶吼,其身边很快便聚集起一队羯胡,摆脱那些业已癫狂的吴人民众,且站且行,向庄外退去。

轰隆一声巨响,一段土墙被撞倒,红缨兜鍪自烟尘中冲出,沈牧手持短矛翻越缺口,在十几名悍勇龙溪卒簇拥下,向迎面而来的羯胡扑杀而去:“乱我家园,刀兵诛之!羯胡血肉,肥我田亩!杀胡!”

随着庄园被攻破,越来越多的沈家部曲冲入庄园内,凡无袒右者,一律诛杀!那些羯胡左冲右突,原本算作优势的体型此时成了招魂的标志,一俟被现,便有数名劲卒一拥而上,将之分尸!

战斗至于如今,不过区区一刻钟有余,虞潭等人也已经移步壕沟之外。虞潭年过花甲,亦是知兵之人,眼见战况如此,再作讨论已无用处,当即便分遣众人各率部曲,或是冲进庄园支援,或是于庄外游弋,清理溃兵。

眼看着一名伏地隐藏在尸体下的羯胡被揪出来,沈哲子招招手,示意少年营子弟跟上自己。一行人穿过栅栏,沈哲子在地上捡起一柄遗落的染血大刀,持在手中,径直行到那已被擒下的羯胡面前,抓住其额将其头颅抬起,对少年们说道:“这就是羯胡,鼻隆眼陷,虽有五官四肢,凶残却类禽兽。”

说着,他示意部曲将那羯胡按倒在地,脚踏上其背,示意少年们行到近前,然后才挥刀破开羯胡后衫,一刀斩在上面,皮肉翻转,血涌如泉:“但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一刀劈下去,也会受伤,也会疼痛!”

那个陈甲陈破虏行上来,捡起地上一根利箭,咬咬牙猛地扎下去,穿透羯胡手掌扎入土壤中,而后才咧嘴笑着望向沈哲子:“少主,我字破虏,就是要杀破这些胡虏?”

“不错,今次只是小场面,日后我自率你们北向破虏,将这些毁我神州的胡虏杀个干干净净!”

沈哲子手腕一转,将大刀递给陈甲:“你们尚年浅,便用眼前这胡虏尝尝鲜,一人一刀,不要客气。等到以后,便要亲自上阵杀敌。”

于是一群少年便排着队,轮番上前,挥刀劈砍。只是终究力弱,极少能扎透那羯胡身躯,不免有些丧气。身受十数刀,那羯胡周身上下已是血肉模糊,但却仍在呻吟抽搐,并未毙命。

最后上前的一名少年早已跃跃欲试,一俟接过大刀,便抡起一个半圆,蓦地将刀斩下,直接将羯胡心脏劈开。一道滚烫血箭飙射,顿时将这少年泼洒满脸。

少年不曾饮血,突然拍着胸膛干呕起来,便引得旁人连声嘲笑。那少年一抹脸庞上血水,略显讪讪道:“羯胡血肉,真是恶臭难当!”

0114 大治乡土

中午时分,庄园内战斗已经结束,就连零星斩杀的收尾都已经完成。

各家部曲拆除栅栏,由外到内开始进行清理。扑在地上的尸体被聚拢起来,幸存的严家荫户则被驱赶到一个角落里。

杀入庄园内、与羯胡近身搏杀的沈家部曲也都退出了庄园,沈牧挑着的那名羯胡头领的级最为醒目。这一战他身先士卒,挑杀羯胡数人,退出庄园时将那羯胡级高高举起,张张嘴还要喊出几句口号,然而嗓子干哑只出几声低沉的怪叫。

但是旁人却给予了回应,各家部曲在自家主公带领下,夹道欢迎,大喊:“生当做人杰!沈郎威武!”

这一战,沈家人的表现有目共睹,率先冲入庄园,与羯胡进行生死搏杀,击溃了羯胡主力,随后的扑杀才进行的这么顺利。这一战又向郡人彰显,江东豪,实至名归!

一具具羯胡尸体被搬运出来,仍有亲人被残杀的民众扑在那些尸体上撕咬泄。这其中相当一部分羯胡死状恐怖得很,周身布满抓痕咬痕,尤其咽喉、眼眶等软弱处,更是变作一个个残忍的糜烂血洞!蚁民虽弱,戾气滋生时,亦能变作杀人狂魔。

一个时辰后,战报被整理出来。这一战共剿杀羯胡九百二十三人,无一幸免,各家部曲死伤近三百,算是难得大胜。然而在这之外,严家的荫户民众死伤却将近三千,其中千余是被羯胡驱赶冲阵而亡,至于剩下的则是庄园内拼死反抗羯胡而被残杀!

庄园门庭内几乎已成修罗场,大量残肢断臂抛洒,血浆积蓄近尺后,许多尸体纠缠在一起,中间则有一名羯胡尸体被死死缠绕。小民濒于绝境最后的爆,与敌皆亡,哪怕是死,也要啃下一块胡虏肉!

军帐中,虞潭将战报捧在手中审视片刻,然后提笔将小民的亡数抹去,接着传视众人。众人传看一遍,皆知此举深意,并无异议,哪怕沈哲子,也只是默然认可。

这些死伤的严氏荫户,若仔细追究的话,应该算是从逆者,若报上去,无疑战果会更辉煌。但若有政敌借此攻讦虞潭治郡无方,致使民众从贼作乱,也是说不清的口水官司。而场中这些人,眼见那些民众拼死与羯胡厮杀反抗,有感于怀,不忍再以恶名污之,归葬乡土,已是最好结果。

沈哲子倒是想为那一批战死的民众争取一下他们该有的荣光,但也知如此弊大于利。这一场大胜,不只虞潭需要,沈家也需要,朝廷更需要。死伤不足三百,歼敌九百余,这一战规模虽然不大,但生在吴中腹心,能够吸引更多关注,而如此悬殊的战损差,无疑能够大大振奋时下民心!

羯胡不是妖魔,也是血肉之躯,一旦渡江南来,爪牙俱钝,哪怕区区乡勇,都能将之大肆屠杀!

与整个江东民心相比,这些小民的生死荣辱,自然也就微不足道。

新年伊始,元日杀敌大胜,无疑具有别样的意义。因此,在整理过战报之后,虞潭当即决定,将那些羯胡级砍下,并严安和一部分严氏子弟的级送往建康。这一场大胜,自然要雨露均沾,运送羯胡级的队伍,很快就由各家拼凑出来。

人员的安排上,虞潭也给了沈家极大的优待,郡府别驾沈恪作为此行的领,而沈牧则作为战阵勇猛、杀敌最多的义士随行。

当然,虞潭也并非淡泊名利,上呈朝廷的奏章中笔法一转,主持运筹之功便归于自己名下,同时也将十几个自己的属官列名战报中。做完这些之外,便又谈起当下的善后事宜:“严氏引胡作乱,庄内尚有残部两千余,这些残部要如何处置,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使君之言,小子不敢苟同。严氏自恃家势,胁迫郡中良家小民,这些小民战阵上有反正之功,乃是义士,并不能与严氏逆贼混为一谈!”

虞潭话音刚落,沈哲子便起身表态道。

虞潭听到这话后,嘴角便禁不住微微一颤,他将那些幸存者定为严氏残部,而后以罪归入吏户役使,以充郡府之实,便可顺理成章。但没想到沈家这少年态度也坚决,虚名可以推让,然而实际战获却绝不肯松口,将那些人归为良家义士,绝不许郡府插手安置。

这些所谓的义士,又非在籍的良民,自然一转头,又归为沈家的荫户部曲。虞潭心内虽然有些不甘,但他仅仅只是一个单车而已,并无督军事之职,有此战胜是因为郡中义军共推为盟主,若还固执自己的想法,这盟主之名只怕转头就要落到旁人名上。届时他非但无功,还有大罪!

略一沉吟后,虞潭也只能承认这个事实,干笑一声后说道:“小郎君所言正是,老夫倒是失言。这些义士非严氏残部,身罹此难不损其节,应该予以褒奖。”

虽然保住了自家该得的战果,沈哲子却并不开心,只是因为损失实在太大了。严氏调集到苕北庄的人丁,损失过半。这些人分拆安置后,都是可以快投入生产的宝贵人力,然而现在却毫无意义的抛尸荒野。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错估了严氏与羯胡的关系。沈哲子原本以为严家就算要勾结羯胡入寇,也要从海上来,凭老爹的会稽郡兵与徐茂合力,可以毫无压力的歼敌海上。若非钱凤心细现酎金,沈哲子实在想象不到严氏胆大若斯,竟然直接在吴中境内豢养一部羯胡!

诸事议定后,沈哲子当即向乌程几个家族表示要购粮。一方面就近调集,以稳定苕北庄的人心,只要有了吃的,再大灾祸人心都能快平定下来。另一方面也是用这种方式给予各家回馈,战损如此之大,沈哲子绝无可能将本就不多的人丁再瓜分赠送给各家。

眼下唯有寄望钱凤和老爹那里别再出意外,达成预想中的目标。

因为早有周详部署,哪怕眼下还是新春,沈家的人力物力还是快调集起来,开始各项善后。沈牧等人前往健康不久,沈哲子又在苕北庄坐镇两天,随后龙溪本家便又派人来接手善后,沈哲子便率领部曲返回龙溪。

随行的还有近千严氏荫户,在这样一个世道下,癫狂过后,他们并无太多选择余地。南下之后,将会被分拆安置在沈家各个庄园中,快融入到新的生活里,这未尝不是一种好结果。若是在野地,居无定所,衣食无所依靠,最终能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回到龙溪庄园,沈哲子现钱凤早已经先一步返回。苕东庄的形势进行的异常顺利,严氏留驻的族人并部曲精锐很快就被剿灭。在苕东庄,除了千余户丁之外,尚有储量庞大的物资。

金银钱绢之类已是海量,粮食亦有数万斛,甲兵弓箭之类兵备也数量庞大,随时可以武装数千部曲!单单这些仓储,便已经堪比沈家当下存储的物资!

可见严氏今次筹谋已存必胜之念,甚至不乏有迁族武康的准备,可惜只做一次运输队,将物资调集运到武康来,让沈家更方便接手。

如此丰厚的收获,让沈哲子在苕北庄有些抑郁的心情好转许多。虽然嘉兴方面还无具体消息传来,但他已经与钱凤制定规划,准备让这庞大的收获挥作用。

眼下财货已经无忧,最大的问题还是人力不足。借鉴守江必守淮的理念,想要大规模开拓会稽,钱塘江以北武康本家一定要做好周全的布置。不同于老爹和钱凤那种割据思想,沈哲子是打算以会稽庞大潜力来撬动三吴,及至影响到京口晋陵一线。

在他的预想中,要从太湖、松江一线往南,尽数纳入沈家可影响的范围内,这就需要占据各个地理形胜位置,建造据点、仓储转运中心之类,能够快调集投放人力物力。

于是,整个元月沈家龙溪庄都是宾客盈门,以往各家珍视无比的田庄土地作为寻常筹码予以调配。为了达成这种布局,沈家可谓付出良多,为了占据两溪汇流的一处码头,往往要付出上百顷的土地才能置换到。

当这种覆盖整个吴兴的网络框架达成时,沈家原本坐拥的万顷土地,损失过半。但由此换来的收获则是,沈家原本在武康攒聚成片、窝于一地的力量,被拉伸成蛛网状,覆盖了整个吴兴。由此抽调吴中养分南下钱塘江,可快滋养会稽。而会稽得到壮大后,又可作为一个基点,反哺这个蛛网,继续向外扩散。

江南便捷的水利条件,是达成沈哲子这一构想的强大支撑。

眼下他手握堪称富可敌国的物资,一旦能量彻底爆出来,在吴中产生的影响并不逊于国家机器的运转,毕竟他眼下所经营的,还仅仅只是吴兴一地而已,能够更好的集中力量,重点经营。

随着海量财货的泼下,整个吴兴在春耕之前,掀起一股疏浚河道、治水修渠的浪潮。吴中人力物力俱有,只是被各家分割,难于调度。

沈家影响力遍及吴兴的好处在这个时候显现出来,能够直接与各家对话,拉人上船,无论威逼还是利诱,都要将民间沉淀的人力物力撬动起来,投入到河道的修整。

要达成这种力度,少不了虞潭这个吴兴太守的包庇。虞潭赫然现,自己来到吴兴担任太守,最大意义就是给沈家整顿乡土而保驾护航。这种感觉很怪异,但他偏偏又不抵触,因为沈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的政绩而增辉!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0115 千金市骨

元月晦日前,沈充拨冗返家一次。经历这种大事,尤其关系到庞大财货等战利品的分配,他真的担心家里应付不了。

财帛动人心,如此大胜诚然可喜,但沈家也是根深叶茂、支裔众多的大家族。若因战利品的分配而使得人心浮动,族人们分崩离析,反倒有些得不偿失。

尽管归家时已经预料到局面会有些混乱,但是他前脚刚回老宅,后脚便被众多族人一拥而上,交口指责儿子近来大动作频频。被众人七嘴八舌的诉苦搞得头昏眼花,沈充一再向族人们保证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交待,才暂时得以抽身,又率领一群部曲前往龙溪庄。

年余不曾归家,眼看到龙溪庄内外焕然一新的气象,沈充原本有些烦闷的心情变得振奋许多,对于儿子的能力又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得知老爹归家,沈哲子也是欣喜,抛开手头上一些事务,与钱凤并一干近系族人们一起出庄迎接。彼此见面后,沈充将儿子拉到身后,先对一干任事者深施一礼,说道:“小儿年浅智薄,非诸位上下一心,戮力共事,我家难得如此大胜!”

钱凤闻言后笑道:“明公言重,小郎君天授才具,高屋建瓴之定策,我等任事者不过伏于其后,各为本分,能有一二拾遗之功,已是欣喜难当。”

在场的族人们也都附和钱凤之语,对沈哲子交口称赞。沈充看得出这些族人们之欣喜自肺腑,并不因自己而有所曲意逢迎。这让他意外之余,又有些好奇,儿子治家年余,为何老宅中与庄园内族人们风评如此极端?

先前在老宅,沈哲子在那些族人们口中肆意妄为,败坏祖业,而在庄园内却是人望颇高,简直被捧为经世之才!

沈充自然更愿意相信对儿子赞许的这些人,但老宅族人们的情绪也不可罔顾,众目睽睽之下却不好当众问究以挫伤沈哲子的锐气和已经粗具的威严。

一行人行入厅中,沈充先是交待了嘉兴方面的战绩。因与徐茂南北合力,加之严平昏招迭出,众多严氏族人毕集其家宅中,可以说是一网打尽。虽然因为流民兵情绪激昂,将严氏大宅焚烧一空,但最重要的盐田还有芦苇燃尽的灰地,已经尽入沈家手中。

处理完嘉兴之事后,沈充又溯流而上,将位于余杭的严氏产业尽数拿下,大小舟船五十余艘,既能出海,又能于内河穿梭,乃是严家庞大食盐销售的最大依仗。

所缴获物资虽然不及苕东庄丰厚,但最重要的是获得严家往来交易的账目,由此按图索骥,可以将严家分散在江东的资源进一步接手整合。到现在已经可以说,严氏这个三吴屈一指的盐枭之家,数代人过百年的积累,已经被沈家尽数收入囊中!

众人闻此大胜,精神又倍感振奋。但他们各有任事,相聚欢庆一番后,便又各自返回自己的位置,投入到繁杂的事务当中。

等到房中只剩老爹和钱凤,沈哲子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父亲在余杭所获物资,能否快抽调一批来武康?”

沈充听到这话,神情便是一滞,他虽然久不归家,但在嘉兴擒下众多严氏族人,对于严家物资的调度已有了一个印象,苕东庄乃是其家物资最重要的集结点。看儿子这幅神情,莫非那堆积如山的物资已经消耗一空?

脑海中生出这个念头,沈充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如今不过二十多天,那海量的物资哪怕转运都要十几天吧,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尽数用光?

可是当他转望向钱凤时,钱凤脸上也显出几丝尴尬:“今日始知吴中人稠,明公若是得暇,最好能在寒食之前调运一批米粮、绢布、竹木等。会稽年前又是大丰,筹措应该不难。”

“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沈充沉默良久,才徐徐问出这句话来,花钱方面,他自认为已经算是各种高手,万万没想到儿子的手段更是青出于蓝,短短二十多天的时间,就花掉许多人一生都难看到的庞大物资!这些物资,哪怕放火去烧,到现在应该也还能有星火残留吧?

看到老爹一脸震惊的神情,沈哲子尴尬之余,也是颇为自豪的。过去这些天,他真的享受到挥金如土的土豪快感,大笔一勾,便有庞大物资消失在笔触之间。

坐拥如此庞大的物资,沈哲子也是豪气干云,网络框架搭起来之后,动各方家族的人力,诸多建设几乎是整体上马,统一开动!

钱凤所言,今日始知吴中人稠。那是因为,在这短短二十几天里,沈家疏浚河道、修筑码头,动用的劳力达到十余万人次!当这数字汇总上来之后,不只钱凤,就连沈哲子都吓了一跳!

整个吴兴在籍之民,仅仅比会稽略胜出一些,四万户有余。而沈家动用的民夫,算上男女夫妻、父子、兄弟等因素,意味着最起码有五万户丁!这些户丁只有一小部分与郡府户籍重合,剩下的在哪里?细思极恐!

因为庞大利诱的因素,沈哲子可以说是把吴兴底裤都翻过来了。以此比例再去推及吴郡和会稽,单单三吴之地,朝廷官府无法掌握的隐匿人口就过五十万人!

哪怕三吴乃是江东核心精华所在,这个比例仍让人触目惊心。再加上各种人力难及的因素,实际情况较之沈哲子所估算的数字,只会多不会少!

如此庞大的用工量,哪怕是郡府乃至于朝廷,都无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次征这么多。物资急剧消耗,可想而知。主持如此大的工程,沈哲子才意识到富可敌国是一回事,但一个家族所爆出来的能量,实在比国家机器运转要逊色得多。

别的不说,单单跨地域的物资调配,这就是沈家所不具备的能量!

沈家的储蓄,乃至于严家的缴获,物资已经几近消耗一空。至于金、银、钱之类的收获,沈哲子原本是打算储备用以改革三吴的混乱货币状态,这时候也不得不动用,去向各家购买物资以维持下去。

所以,沈充方面的资源,对于维持和推动时下已经铺开的局面,便尤为重要。若非此战之胜使得沈家坐稳会稽已成定局,沈哲子纵有设想,也绝对不敢付诸现实,如此大力度的修整吴兴。

听到沈哲子与钱凤对时下局面的讲解和分析,沈充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几次造反动用的人力,尚不及儿子区区二十多天动的人力多,这难道不是一种天赋?沈家虽然豪富,但有他们父子相继,大概是不必担心米粮堆在仓里霉了。

沉吟良久,沈充才说道:“局面既然已经打开,断无半途而废之理。今次严氏之亡,我亦深受感触。南北合流已成定局,我家若要长兴,已无强立于王化之外的余地。青雀这番布置,可谓合宜,物资之类你们不需操心,只要大力去做!”

之所以有了这样一个认知,除了长久以来对局势的权衡之外,今次在嘉兴海盐一战,也给了他极大冲击。徐茂所部流民兵在目睹苇塘那些侨人难民遭受非人待遇后,所爆出的凛冽杀意令沈充都为之凛然。

所以在擒下严平之后,沈充并未将之处决,而是交由徐茂处置以平复流民兵们激荡的情绪。徐茂与军士将严平在阵前生生脔割寸剐,由此才熄灭了部下们滔天杀意。

若不然,这些流民兵在火烧严府、诛其满门后,甚至这股仇恨转为对整个吴人群体的恶意,还要杀向海盐城县治。

沈充并不畏战,但也并非全无大局观,情知若侨人与吴人完全对立起来,对江东有害无益。如今京口已经粗具秩序,而历阳虎踞西藩,眼下再做割据美梦,只是害人害己。所以对于沈哲子这种布置,既避免了正面的冲突,又将吴中网罗手中,沈充是甚为赞同的。

“徐邃然纵兵屠戮,严氏老宅被焚烧一空,这本不在计划之内。他心内倒是有些愧疚,因其自作主张而使海盐一战所获锐减,因此已向我表态此战他只为诛恶,丝缕不取。”

沈充又说道:“但他今次出兵不易,所以控制余杭后,我便又抽调一批米粮送往嘉兴,然而却被原数封还。其部上下一心,希望我能用这批财货,将苇塘中那些幸存难民择善地以安置。危难之时,军卒之中亦多义士!”

听到老爹这么说,沈哲子对徐茂并其部下顿为改观。老实说,此前对于流民兵,他虽然知其悍勇,但其实心内评价也是不高。一路南来,集众聚啸,纵兵劫掠,凌辱小民。若仔细追究,这些流民兵悍部,越是势大,作恶越多。

比如徐茂部下那个乐安高氏族人,敢于在京口拦江劫掠,这背后岂无徐茂的纵容和默许?

但人性是极为复杂的,很难一概而论其善恶。严氏盘踞乡里,恶行累累;流民兵跨海南来,彰义诛恶。有时候,混淆了善恶并非道德的沦丧,一个人的悲喜仅仅只是大时代的小小旋律。只有整个时代昂扬向前,这壮歌里每一个旋律才都会撼人心魄!

“海盐苇塘中得以抢救出来的仅只两千余人,剩下的已经尽数丧身火海。至于活下来的这些人,也都病患缠身,能为耕织者寥寥无几。”

讲到这里,沈充叹息一声后说道:“如今这些人,也只能迁至会稽安置供养起来,取一个千金市骨之意。让那些侨人明白,严氏一家之恶,不能归咎所有南人。”

“严氏为恶至斯,真恨不能将之挫骨扬灰!”

沈哲子是真怒了,按照他与一干文吏的推算,扣除其他各处缴获的人丁,死在苇塘中的最少有三千人!严氏一家之恶,与羯胡相差无几!

沈充不愿再谈这沉重话题,思绪一转,继而望向沈哲子:“我今次归家,老宅中颇多怨忿之语,青雀能否为我解惑?”

0116 分宗

听到沈充谈起这个话题,沈哲子与钱凤对视一笑。他们身为沈家如今实际的主持者,对于族人们的情绪波动自然深知。

老宅内对于沈哲子的不满情绪,由来已久,甚至还要追溯到前年沈家内部田亩、人丁的清查时。直到如今沈家得此大胜,沈哲子仍然牢牢把控局面,关于缴获物资的调度,以及家中产业田亩的置换,都在龙溪庄内完成,老宅中能够置喙之地极少,由此这种不满的情绪攀至高峰。

沈家族人众多,东西两宗单单有血缘关系的族人,便已经过两千余人!这其中既有两宗嫡系主脉,但更多的则是血脉日益稀疏、已经与主家渐行渐远的支脉,除了共享一个郡望之外,其实彼此之间的利害关系已经不大。

沈哲子本非良善者,也绝不会天真到认为大家共用一个姓氏就能戮力共事,绝无私心,这种要求是违背人性的。

他没有更大的能量去影响世道,但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在血脉为先的前提之外,还要秉承唯才是举的用人之法。大家一脉相承,我愿意给你信任,但这信任却非无底线的包容,你若不能胜任其职,那真抱歉,一边凉快去!

经过过去一年的磨合,沈家诸多事宜渐上轨道,大量族人被取用,各自任事,负责一摊事务。与此同时,也有大量难堪其职的族人被裁汰出去。

然而能力这种事情,向来与血脉无关。因此在沈哲子主持家业之后,便有相当一部分近系的族人被清理出去,继而与老宅中那些日益被架空的老人们合流,继而酝酿出更多针对沈哲子的恶评。这些恶评未必会流传到外界去,但在族内日益酵,也足以对沈哲子的名望构成伤害。

以往沈哲子对于这些闲言,可以置之不理,因为他早在清查田亩时,便构建起一个独立于原本沈家之外的人事构架。

那些老人们因此被架空,无法再直接插手家业的经营,话语权的丧失意味着存在感的稀薄。他们在族内存在感日益稀薄,便更需要闹腾以彰显其存在。然而越是闹腾,越会碍事,也就造成了沈哲子返回头来越加针对他们打击。

今次与严氏之战后,这种矛盾攀升到了极点。沈哲子干脆将所有事宜都放在龙溪庄处理,对于老宅那里则进行了消息的封锁。只是将战获中遴选出来的雅玩珍物送入老宅,至于更具体的细节,则一点都没有透露。

沈家如今高展,远以往数代。然而这种高的展必然有人不适应,必然有人要掉队。因此家族内部产生的这种矛盾,便被沈哲子视为先进与保守两种观念的对抗。他当仁不让将自己视为沈家的先进标兵,哪里肯放低自己的步调去迁就那些落后者,给他们调整新步调的时间。

但是家族内部越来越喧嚣尘上的争论,已经隐隐将族人们割裂成两个阵营。沈哲子虽然有心处理一下这些闹腾严重的老家伙们,但他毕竟是晚辈,而钱凤又是外姓,因此矛盾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此时听老爹提起这个问题,沈哲子便将前因后果仔细讲述一遍,才又说道:“对于老宅那些长者,我向来恭谨有加,荣养供奉,一日不敢有缺。只是局势波诡云谲,瞬息万变,他们强求事事要入禀请教,这实在强人所难。”

听到儿子的讲授,沈充微微颔,心里已经信了大半。倒不是说他觉得儿子有多恭顺,而是这小子绝不可能犯表面错误而被人抓住痛脚不放。说到底,还是老宅里那些老人们不甘寂寞,加上别有用心者加以撺掇,使得彼此之间误解加深。

这种家务事,最是扰人,钱凤虽然与沈充莫逆之交,可托生死,但在这种事情上还是不好置喙。为沈哲子分讲几句后,便也索性离席告退,由这父子二人去商讨解决。

“我儿既要纵横捭阖于外,又要维持家业于内,还要承受诸多非难诘问,真是辛苦你了。”

沈充感慨道,从前年儿子阻止他弄险,至今沈家能够越兴旺,儿子为之所做的努力,他一直铭感于怀。欣慰之余,也不乏愧疚。

儿子所做这些,本该是他一力担当。可是这时局阻碍,困难重重,单凭他自己,实在分身乏术,多有无力之感。儿子敏于时局,精于筹划,能在一团乱麻中俚清脉络,这种天赋就连他都望尘莫及。

沈哲子闻言后微微一笑:“与人斗,其乐无穷!儿有此禀赋,才如利锥难处囊中,本就不是能够安坐书庐弄经治学的脾性。父亲不以我年浅,重任相托,已是最大褒奖。自家之事,纵苦亦甘,何必言之!”

听到儿子自夸,沈充哈哈一笑,心中烦恼削减许多。有此麟儿,父子同心,刀山火海亦大步踏过,区区家务侵扰又算什么!

沉吟少许之后,他两手重重拍在案上,沉声道:“我家之兴已势不可挡,岂因区区闲言而废行!那些老家伙无罪而咎我儿,这是不把我放在眼中!若他们再不知收敛,唯有分宗一途!”

沈哲子听到老爹这么说,眸子顿时一亮,这正是他心中所想。世家大族,根深叶茂是优势,但老树焕新生,原本的躯壳枝叶非但不能提供帮助,反而会摊薄汲取的养分。唯有大刀阔斧的整治,砍掉枯枝死根,才能更加欣欣向荣!

眼见老爹也选择了跟自己相同的处理手段,沈哲子当即便将早已经准备好的账册摊出来。过往这段时间,他看似在大刀阔斧修整产业,但其实内里还是有一个规律的。

家中大量置换出去的田产,主要是主宗产业以及年前兼并得来。等到吴兴局面铺开,自家大量人力物力必然要南下会稽。借此脱壳,可以省去日后许多麻烦。

至于本属于东宗共有的产业,沈哲子却并没有触动太多。之所以要封锁消息,也是要给老宅中那些老家伙们传递一个错觉,让他们以为自己肆意妄为,败坏族产,没有底线。等到闹得不可开交时,拍出这份账册,主宗可以轻松抽身。

反正他早已在原本沈氏宗族基础上搭起一个更为高效的构架,哪怕分宗,也不会损伤到眼下局面,反而可以摆脱诸多掣肘。

看到沈哲子拿出账册,沈充便是会心一笑。他向来知道儿子脾性,岂会唾面自干的一味容忍。如今东宗崛起势不可挡,势位、名望皆俱,眼下分宗虽是暂时自伤,但从长久来看,受益极大。

但此事若由主宗提出,难免会招惹物议。儿子过去这段时间表面恭顺,实际将老家伙们投闲散置,未必没有逼迫他们主动闹腾分宗的意图。

手握这本账册,对于解决家事纠纷,沈充更有把握。当即便做出决定,带领沈哲子,一同返回老宅。

此时沈家老宅中,男女老少汇聚一堂,所有身在武康的族人,但凡没有职事在身,又对沈哲子心怀不满者,统统来到老宅中。

今时吴兴境内,沈家虽是一时煊赫无双,但那是对外。而在家族内部,身为一家人,流淌着一样的血,难道有冤屈不能申诉?有不平不能伸张?难道对于这些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族人,也要如对严氏一样,杀个干干净净?

这些人积怨已久,好不容易等到沈充归家,哪还有再忍耐下去的耐心?身为东宗家主,沈充若不能持身公正,如何能够服众?若连血裔族亲都疏远,其势又岂能长久!

所以,当沈充父子归家后,那些群情愤慨的族人们纷纷一拥而上,对沈哲子交口指责。

沈充沉着脸坐在了家主席位上,手掌蓦地一拍案几,等到族人们纷纷住口,才指着沈哲子怒喝道:“逆子,我宦居于外,年余不曾归家。归家便看到如此乱象,你可知错?”

又来了!原来在古代要维持家业,不只能力要出众,演技也得过关。

沈哲子只能耐心陪老爹演戏,垂道:“父亲离家,儿居庭内,虽有一二经营之功,但却疏于礼拜长辈,不能相忍为家,实在惭愧,有负父亲期望。”

众人听到沈哲子避重就轻,先彰显自夸其功,然后才承认因礼慢长辈而见恶族人。言外之意,小儿不能相忍为家尚可原宥,老家伙们上蹿下跳,将家业置于何地?

听到这名为认错,实则暗讽之语,当即便有老人安坐不住,不顾脸上羞臊,拍着案几嚷道:“士居你亲眼所见,我等可错咎令郎?这小儿年来在龙溪诸多涉猎,虚耗人工物力,荒废田亩根本,岂独礼慢长辈之罪!”

当然也有老人看不过眼,愿为沈哲子伸张,当即便反驳道:“三兄此言过矣,哲子他制玉板,修砖窑,将我家内外修葺,气象一新,怎么能言虚耗?”

“便是修窑之事,遍观吴中,各庄庄人掘土铺草,唯我家中砖瓦之室,独秀乡中!为此浮华无用之事,这让邻舍之家如何自处?效之伤财,不效伤德,效于不效,皆要归咎我家!”

先前开口那老者振振有词道,对沈哲子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沈哲子冷笑一声,指着老者背后珠玉之杖,说道:“叔祖玉杖而行,招摇乡中,不知是要伤人之财,还是要伤人之德?”

沈充原本紧绷着脸,听到儿子这反驳之语,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虽然赶紧又绷起脸来,但这笑声还是让那老者更加不能淡定:“你们众人听,这小儿岂止无礼,更将我与粗鄙庄人相列,简直狂悖!如此羞辱,究竟是何道理!”

“三兄慎言,哲子乃纪国老弟子。此语门内闻之,门外则无。哪个管束不住自己的口,休怪家法无情!”又一名老者冷哼道。

听到这话,众人不免悚然一惊,这才念起沈哲子另一层身份。若以道德来见责这小子,反倒会伤了自己。况且这小子虽然架空一干老人,但最起码面子上维持的不错,并没有什么明显失礼可供人攻讦非议。

0117 家事

然而那老者老而弥坚,闻言后更加怒不可遏:“他若不是纪国老弟子,我反倒不提此事!区区一个小童,正该在书庐中读经颂诗,可是他做了什么?自逞其能,内外把持,我家岂是无人,需要一个小童担当任事!”

“叔祖此言正是,小子不安于室,言行非分。 但若非此,我亦不知家中米丰,养肥诸多蛀虫!”

沈哲子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份籍册书轴,摆在这老者案前。

老者忿忿将书轴打开,只见上面诸多记载,乃是他二子在族内任事诸多贪墨罪状,数额之大,就连他都触目惊心!

沈充微微侧,言道:“三叔可将此册予我一观?”

老者闻言后脸蓦地一变,伸出手来将书轴撕得粉碎,继而手指沈充怒喝道:“他是你子,诸多手段污人清白,你岂不知!士居啊,往年你欲为大事,族中上下人人跟随,绝无异心。如今你得列方伯,位高权重,却将至亲排除在外,如何让人不寒心……”

沈哲子最恶心这种人,你讲证据他谈感情,你谈感情他讲利益,总之就是鸡同鸭讲,永远不与你正面对质。

然而这话正戳中沈充的软肋,宗族的意义是什么?就是要抱团取暖,共约富贵。如今沈家已经显达于世,正该让族人们各自分润好处,享受家业振兴带来的红利。

但道理这么讲是没错,可事实上沈家上升的势头至今未衰,最起码会稽这一块仍有庞大潜力尚未挖掘。眼下远远未到安坐论功之时,正应该毕集家中所有人力物力,一鼓作气,继续前冲!

沈家内部的冲突,就在于有远见者和短视之人的矛盾。有人能看到更大的、可实现的远景,有人却只看到眼前已经入手的利益。这种矛盾最难调和,再加以宗亲这层关系,则更加难于处理。

自老父亡后,沈充担任家主。对于族人们五花八门的心思,了解更是深刻。眼前这位族叔言之凿凿他为大事时上下一心,但其实当时的处境除了他之外,又有哪个能尽知?

次从乱王敦,因他威信未立,根本抽调不动族中所有物资,需要在龙溪私铸钱币才筹措到足够的军用。族人们仗义相助者不是没有,如今正在他麾下任事,各有成绩。

而留于老宅中这些人,或是不认可他之所为,或是没有军事之才,或是担心受牵连而冷眼旁观。如今跳出来说什么人人跟随,绝无异心?他心中虽有苦闷,但若一言非之,则就会招惹物议沸腾。

他已深受其困,如今儿子治家又受无端诘难,心中之愤慨可想而知。然而他却偏偏作不得,因为这些人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血亲!

眼见老爹沉吟不语,沈哲子大概能猜到其心内之纠结。他之所以将与严氏一战缴获细节不对外公布,一方面是鼓噪这些各怀心思的族人闹腾,另一方面也是不敢公之于众。

如此海量的财货,绝对能让任何人都无法自持。若一旦公之于众,他再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调集运用,将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要毕集力量达成眼下的局面,几乎不可能!

财货只有花出去才能挥作用,但怎么花,每个人的理解都有不同。有的人琼楼华车、衣食丰美,便是人生极乐,不复更大追求!

但是他从前年开始,八岁之龄南北周转,几次濒于绝境而扭转乾坤,至今小有成绩,诸多苦心孤诣,难道就是为了让这些坐享其成的人奢侈无度的挥霍享受?

如此吊诡的一个世道,要做什么事都要委曲求全,曲折向前。与侨门、南人周旋已经要挖空心思,回到家里难道还要受这些短视之人的掣肘摆布?

相对于老爹的纠结,沈哲子的想法很简单,人各有志,决不强求!沈氏族亲数千,若说满门皆贤,那根本不可能。但若说人人短视,沈家也绝无可能展到时下这个局面。既然彼此不能认同,何如分宗单过!

沈家又不是没分过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沈家时下煊赫一时无双,用分宗来让浮躁的人心稍微冷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念及此,沈哲子便上前一步,说道:“叔祖何必言此?我父虽列方伯,族中子弟亦多得居郡府掾属,言何排除至亲?我家至亲千数,难道要人人配印,才算公允?我因年浅,不知天下可有此位,叔祖能否教我?”

听到这话,堂中便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天下自有此位,那就是皇帝啊!

老者受此言语挤兑,不知如何反驳,胡子气得颤,只是指着沈哲子大声道:“长者言谈,岂有你小儿置喙之地!”

“一户之内,岂有2念,三叔何必言咎小儿,心中有何芥蒂,不妨直言。我主家祭至今,向来战战兢兢,唯恐有失。长者有怨,罪皆在我一身。”

沈充开口说道,语调却是阴沉,厅内但凡对他熟悉之人,已知此时他心情已是恶劣到极点:“愚者久历军旅,唯知言而敢当。今日诸位毕集于此,请试言小儿罪状。查一属实,我自戮一刀!若为诬告,言者受刑!”

听到沈充态度如此决绝的表态,众人皆倒抽一口凉气,这个家主威严,可不是血脉继承而来,而是一次次彪炳战绩自然生出。如今竟然被逼说出这样的话,可想其心中之愤慨!

“士居,门户之门,纵有纷争,何至于此!”

“五叔不必多言!我儿冲龄之年,便担家祚之任,非其竭力周旋,我等哪得安坐!然旧功不抵新罪,他若害我族人,一样家法不容!为父者代其过,情理应当!”

沈充仍然神情肃穆,不为所动,只是寒芒毕露的视线游弋在厅中每一个人脸上。这些人往常对沈哲子不乏忿怨,但也知自己罪在何处,一时间竟无人敢开口。

那个行三的老者见状,更是怒不可遏,频频目视其子。

中年人被老夫视线逼迫不过,终于硬着头皮走上前,对沈充作揖道:“二兄能够秉承公道,那是最好。我听闻哲子以下溪两百顷水田,置换苕溪南十顷滩地,不知可有此事?”

沈哲子早已做周全准备,闻言后便将仆下召入厅中,于锦盒中一沓约书内翻出两张来,其中一张递上前,问道:“十三叔所言,可是这一处?”

那人本是道听途说,不知内情,眼见沈哲子居然傻得自己送上交易约书,当即便喜出望外,将那约书遍示众人,指着沈哲子大笑道:“证据确凿,你还有何推诿之词?”

沈哲子冷笑一声,却将另一张约书遍示众人:“这两百顷田,由我纳之,由我出之,不损宗中丝缕,有何不妥?”

前后两张约书,将这田亩来龙去脉交待清楚,众人虽然心疼那两百顷良田,但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归罪沈哲子。

“拉下去,鞭笞二十!”

沈充于堂上一拍案几,面沉静道:“诸位可继续言!”

眼见众人噤若寒蝉,儿子则被反剪双臂往下拖,那难最凶的老者有些按捺不住,蓦地站起身来,怒喝道:“你们父子勾结,岂会予人把柄!近来各家与我家田亩置换,细目尽被你儿瞒于众人,余者哪能尽知!我宗中之产,早已不知被挥霍多少!”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沈充将沈哲子交给他那账簿拍在案上,又吩咐仆下道:“取宗产底册来,由我接手宗产开始,诸位可逐一验查,短项十顷,我则受刑一刀。若短百顷,受刑十刀!若亡于刀下,与人无尤!”

听到沈充杀意凛然的话,众人纵使有心查账,这会儿也极少有人敢于上前。唯有那老者不信,等到底册取来,便趴在案上将两份账簿仔细对照,以算筹清查。

时下宗中公产,以田亩为主。各家按照一定比例,将田产交托宗内集中打理,至于收获,则入公库,维持整个家族的运作消耗。沈家多年例行规定,是将三成田产归于宗中。但因许多族人懒得打理产业,索性将田产尽数托付,如此还能借用宗中人力畜力,坐收分成。

沈哲子看那老者计算无比专注,心内不禁一哂,他有最专业的会计团队,要做出一个漂亮账目再简单不过。且不说他根本没有动过多少宗产,就算挪用个两三成,凭这老者水平,又怎么能够理清楚。

时间悄然流逝,眼见那老者算得满头大汗,应是迟迟没有现疏漏。渐渐就有人按捺不住,上前帮忙清点。随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总数才终于清算出来,最终的田亩非但没有短缺,反而多出了数百顷!

“怎会如此?这不可能!那小儿置换大量田产,有目共睹,怎么会没有短缺!”

沈哲子不客气的冷笑一声:“这就是为何我能治家业,而叔祖只能荣养!我俯仰无愧,何惧人言!今日既然言及于此,我就要强求一个清白!宗中如何置产,自有方略,你们若有怀疑,便在今天,便在此地,查出一个究竟!无论清算账目,还是依账查地,统统由得你们。但若今日之后还要有人因此罪我,不能相忍为家,休怪我也不讲情面!”

听到沈哲子如此表态,众人笃定其中有蹊跷,但却偏偏找不出。那老者将账目一推,又怒喝道:“此事不谈,日前与严氏一战,缴获为何不入宗产?”

“叔祖问我为何不入宗产?那我便跟你们一一讲清楚,这些缴获,究竟入了哪里!”

沈哲子招招手,又有人奉上一卷账目,他打开后便在堂中朗诵道:“严氏缴获,近来入叔祖房内有金饼三十斤、银八十斤、钱六万余、绢三千匹……”

随着沈哲子的朗读,厅中众人抽气声连连,再望向老者时,神已经有异。这老家伙叫嚣如此凶狠,下手则更黑,在大家都不知的情况下,竟然已经纳入了这么多的财货!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这些财货,我统统没有看到过!”老者挥舞着手臂打断沈哲子的诵读,已是一副气急败坏之。

沈哲子合上账目,指了指老者身后那玉杖:“叔祖既然不见,这玉杖何方水土滋养生出?至于其他那些财货,叔祖可自问两位叔父并几位堂兄,他们应知去向何方。”

眼见那一家人都是幡然变,意味已经不言自明。另有一些在龙溪庄支取过财货的人,这会儿也都不能自安。

见众人都安分下来,沈哲子收起账目,不再往下诵读。严氏缴获多少,他最心知,这些人前来索求,沈哲子并不为难,他真正调用的是各项物资。至于这些钱绢之类,也都散出去一些,反正早晚都能再流回自己手中。

眼见众人辞穷,沈充徐徐说道:“诸位托产宗中,却心内惴惴,难以自安,这是我的过失。事至于此,颜面尽丧,有辱先人!幸而只是喧闹于门中,不曾泄露于门外。然则无论如何,我难辞其咎,若有宗人尚有疑惑,不愿相托,可于门内决之!”

听到沈充这么说,众人皆是悚然一惊,这是要分宗了!

以往他们闹腾得厉害,只是觉得沈家时下煊赫,然而自己却难享受到与家势相匹配的待遇,归咎于沈哲子作祟,并不反思自己的不足。此时一旦面对这样一个选择,才蓦地醒悟到一旦脱离宗籍,自己什么也不是!

并不是说脱离宗籍,他们就会沦为庶人。沈家早经历过一次分宗,宗籍之上还有族籍,族籍之外还有阀阅。他们乃是吴兴沈氏族人,这一点不可改变,可一旦脱离宗籍,虽然还能享受郡望门第带来的名气,但却不能再享受东宗兴旺所带来的直接利益。

沈氏东宗上升势头迅猛,人皆有目共睹,在这样一个形势下弃船而去,那简直是愚不可及的行为!然而彼此关系已经闹得这么僵,心内也难免担忧日后被区别对待。脱不脱宗,一时间实在难以决断。

眼见这些人沉默,沈哲子却是有点焦急。今日分宗之根源,可以说从他前年清查田亩时就已经注定,沈家东宗一定要精简裁汰一部分人,才能更灵敏的应对日后越来越汹涌的局面。他通过各种手段,将这一部分人遴选出来,事到临头,岂能容他们退缩!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0118 宗族何也

随着沈充抛出这个选择,众人齐齐喑声。这其中尤以那老者神变幻最为激烈,他看看沈充,又看看沈哲子,突然拍着手大笑起来,神却有几分狰狞:“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们父子合谋,内外勾结,就是要扫除异己,独掌东宗!”

“哈!沈士居,人皆言你诡变之能。却不想你对外人狠,对宗人亦狠!我们这些无用老朽,你只怕早已心存芥蒂,想要籍此扫出宗去,这样你才能一言决断家事,再无掣肘,是不是!”

这世上总有一类人,既不满足于现状,却又怯于做出选择,不肯正视自己的不作为,却又仇视别人的有担当。这种积弊,岂独沈氏一家,推及天下,概莫能外。这一类人,永远抨击现状,愤世嫉俗,但在面对问题时,永远也拿不出一个具体的解决方案。

沈哲子虽非良善,但也自诩有容人之量。像朱贡、虞潭那种对沈家明确流露敌意的人,需要合作的时候,也能捐弃前嫌。因为说到底,他与这些人矛盾在于立场,而立场是可以切换的,只要肯做事,就有合作的可能。

时下之流弊,在于夸夸其谈的人太多,他们不做事,只抨击,永不犯错,永远站在道德的正确方向,与这些人说什么道理,都是鸡同鸭讲,于事无益。

如果这些人肯收敛,那就束之高阁,奉养无缺,反正沈家也不差这些人的衣食用度。但如果他们所思所言皆出非分,凡事都要猛烈臧否抨击,乃至于影响到正常的运作,又有什么可手软的!

“既然言及于此,叔祖认为我治家无能,扫除异己,不知可有教我?”

“哼,你是纪国老门生,天授才具,清名于外,我这老朽之人,怎么敢教你?”老者冷哼一声,一脸不屑。

“以亲疏论,叔祖至亲尊居高堂,侄孙伏下恭顺奉养。以年齿论,叔祖春秋高隆,侄孙未及弱冠。以贤愚论,叔祖历遍世事,洞悉练达,侄孙年幼智浅,难有一得。我父宦游于外,嫡长宗法当家,受此重任,诚惶诚恐。奉养高堂,不敢有缺。但有所需,访一奉二。起居问候,唯恐见疏。”

沈哲子慨然道:“以我愚幼之资,恭顺之态,欲求一教却不可得,冷眼非议充斥内外,老朽无德,你是谁家尊长!”

“你、竖子安敢辱我!”老者今日始领教到沈哲子如刀辞锋,气得胡须颤,难以自控。

沈哲子却不再看他,上前一步举起宗产底册,面对众人说道:“今日分宗之议,非出我父。我以嫡长持家,宗法所定。岂因一人之贤愚,以非先人之定法!诸位若信我之才,愿以宗产相托,我当拜谢。若以我愚钝难教,自请脱籍,亦绝不敢怨!”

“今日之势隆,全赖宗亲之襄助!凡欲脱籍之宗人,其属宗产,溢倍而返,三年亩出,折钱相赠!宗族何也?有会聚之道,有离散之哀。家祭势不可共,富贵岂能独专!”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话,皆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以往沈哲子给他们的印象,都是刻薄严厉,不讲情面,揽权独专,难与共事。然而这小子却偏偏是主宗嫡系长子,占据了宗法大义。今日更抛出分宗这种严肃之议,本以为他们最终还是要迫于无奈而低头,却没想到沈哲子话锋一转,抛出如此优渥条件!

东宗上升之势明显,这是人皆有目共睹的事情。然而这些人眼下已经备受冷落,日后纵使东宗再如何势大,他们又能获得什么好处?与其追逐苦等一个虚妄、不切实际的愿景,何如现在就享受实实在在的富贵利益!

脑海中权衡诸多,当即便有人忍不住,上前试探着问道:“哲子此言当真?”

“先人宗法于上,若有一字之虚,我愿身受血刑,绝无怨言!”

沈哲子凝声道,他所开出的条件何止优渥,遍览吴中,无此丰厚。严氏缴获的金、银、钱,他取用不多,除了想要在货币上有所改变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今日分宗。

此前他鼓噪这些人闹腾,让他们越不满足于现状,更加剧了离心之势。如今再抛出重利许诺,虽然不乏引诱的手段,但却始终给这些人留有选择的余地。如果愿意留下来相忍为家,那就安安分分不要闹腾。如果不愿意留下来,那就重金相赠。

是要更远大的前景,还是要眼前的实惠,人各有志,决不强求。之所以这么大费周章,则是担心有的人两头皆顾,既想要眼前的实惠,又不想放弃未来的前程!你们不愿选,我就逼你们选!

沈哲子话音刚落,那老者便握着玉杖站起身来,冷哼道:“彼此不能共谋,老夫今日便要脱籍退宗!我家自有任事之才,岂能将家业轻托狂悖孺子之手!”

“叔祖老而弥坚,欲求自立,我实在佩服。只是有一事还要相询,日前房内支取之财货,是否需要折入其中?”

既然已经决定破财清理这批渣滓,沈哲子本不在意这种小节。但这老家伙实在讨厌,吃我的,拿我的,拍拍屁股临走还要骂我一句,便宜不要占得太尽!

听到沈哲子这话,众人脸又是一变,再望向老者时神便有些不善。这老叟拿了财货赶紧走就是,何苦还要逞口舌之利自寻烦恼!

老者听到这话,更加怒不可遏,手中玉杖蓦地摔在厅中:“凡事皆由你这孺子做主,休要问我!”

看着那飞溅的玉屑,沈哲子冷笑一声,转头对身后仆从道:“叔祖年迈手滑,这玉杖折入公用。”言外之意,你家取走别的财货,一点也不要想白拿!

“哲子,老父脾性如此,何必与他计较。叔父知你向来谦恭,万勿因此见疏!”

老者被逼得进退失措,其子却不能坐视如此庞大财货损失,不顾身上鞭笞之伤,咧着嘴冲进厅中来对沈哲子哈腰赔礼,又苦着脸转望向沈充:“二兄,我家人丁众多,自立颇多艰难……”

沈充微微颔,继而对沈哲子说道:“青雀,你叔祖姜桂之性,做晚辈的理应担待!”

老者接连被人挤兑老而无行,不修口德,神已是愤慨到极点,可是看到儿子一脸央求,末了还是长叹一声,闭口不言。

“春秋供养,本是应有之意,岂能因此苛待宗亲。诸位长辈愿求自立者,可于今日决之。晦日之后,当邀两宗长者、郡中高贤,毕集家庙之中,共理此事。”

沈哲子又表态道,然后示意仆下摆出书案,奉上纸笔,给这些人登记造册。

之所以不选择即时处理,是因为沈家东宗如今声势煊赫,分宗之事无论对错,主宗都难免要招惹物议,被斥责血亲不能相容。

此时距离晦日尚有几天,就是要给舆论酵定调一个缓冲时间。将这些人该得的财货扣在手中,他们心中对分宗之举纵有怨言,也不敢出去说主宗坏话,反而要多多美言。等到舆论基调定下来,乡民已经先入为主,日后他们言辞再有反复,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眼见书案摆起,当即便有族人急不可耐提笔将自己的名字写下来,决定分宗自立。有人带头,剩下的也都一一上前,将自己的名字写下来。眼见这一幕,堂上几名心向沈充父子、或者单纯顾念东宗的老者皆闭眼叹息,不忍看这族人离心一幕。

财帛动人心,厅内这几百名族人几乎每一个都决定分宗自立,合共将近三百人。倒不是说沈哲子已成众矢之的,东宗在籍千余族人,凡有任事者皆在外忙碌,哪有时间蹲在老宅里闹腾不休。

这些本就是过往一年多时间里被裁汰、边缘化的族人,即便离开,也动摇不了东宗的根基。

新春伊始,吴兴接连动荡,先是严氏引胡为乱被众家围剿,接着又爆出沈氏东宗将要分宗的消息。人心皆有阴晦处,很快便有人猜度沈充不容血亲,要排除异己,独掌家族。

然而接下来坊间便有人绘声绘讲起,哪里是沈充不容血亲,不过是那些短视的东宗族人眼见剿灭严氏获利甚丰,想要借分宗自立以瓜分财货。

纵然有人提出异议,但讲述者将每个人言谈举止都描述的详尽无比,由不得人不相信。而且那些分宗的沈氏族人也无一出言反驳,于是这一论调便很快占据了舆论的主流。言及沈氏分宗,必然要嘲讽那些鼓噪分宗的沈家短视族人。

元月晦日之后不久,在位于武康盘溪的沈氏家庙中,沈氏东宗正式开始分宗。分宗本为各家私密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但时下沈家声势煊赫,加之吴兴各家多与沈家有了利益往来,因此仍有不少人费尽心机入场观礼。

沈氏家庙主祭为西宗,此时西宗长者侧对家庙而坐,再往下则是两宗长者并郡中各家观礼者。

家庙正门有两方刑台,其中一个沈充长跪于上,一旦完成一家分宗,沈充便要受鞭笞一记。身为家主,不能团结族人,本是原罪,无可辩驳。而分宗自立的户主也要上刑台受鞭笞之刑,受完之后,取回自己所属宗产,从此后便除名东宗,自立门户。

这种刑罚,本就取仪式之需,以警戒族人要团结,不可能真把人抽打得血肉模糊。然而几百鞭承受下来,沈充也是衣衫尽毁,脸惨白。

至于那些分宗族人们,反应则各不相同,有的心中窃喜,有的怅然若失。但每一个人所领到的田契财货都是实实在在的,在观礼众人看来,无疑更佐证此前传扬的流言,这些短视之人,果然是为财货而倒逼主宗谋求分宗!

沈哲子负责俚清放宗产财货,间或抬头看一眼被不断鞭笞的老爹,心内暗自庆幸分宗得早,要不然等以后自己跪在那里分宗,不是尴尬死?这念头虽然对老爹多有不恭,但能免了自己日后的皮肉之苦,他心内也着实高兴。

今次分宗,财货重礼,引导舆论,已经将隐患降低到最小。宗产中田亩又少了两千余顷,至于金银钱货之类则更是难以计数。但由此摆脱了这些负累,从长远来看意义极大!

眼看那些因大量财货入手的族人们难掩喜,沈哲子心内不禁一哂。他所放的财货,虽有价值极大的金银珠玉之类保值品,但实际放的物资却极少。没有物资支撑,自立谈何容易?大荒之年,千金难买一斛米,富人抱玉室中亡,又有什么出奇?

他所打造这个笼罩整个吴兴的网络,就是要通过快捷的物资调配,来增加各家对交易的依赖和需求。只要掌握了这些渠道,今日下去多少财货,来日都能滚滚而回,培养出这批购买力极强的人,还能将市场预热起来。怎么算,都不亏。

不想跟我一起玩,可以,那我就玩死你!

没有了宗亲这一层身份的约束,他还真不必将这群人放在眼中,虽然不至于刻意针对,但以后与别家一视同仁都是应有之意。这些人若肯安分还倒罢了,如果还要跟东宗纠缠不清,那他也绝不留情!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0119 黄金水道

这一次分宗,持续了整整两天,账面上才算梳理清楚。分宗族人共有两百七十五人,因为沈哲子厚礼相赠,因此沈家宗产锐减几乎一半。如此一来,沈氏东宗在武康所拥有的土地便锐减,已经不足三千顷。

除了龙溪、前溪等几处重要产业之外,其他土地,都被分割的支离破碎。但由此却抽调出大批的人手,投入到整个吴兴水道的修整中。

但在外人看来,沈氏农本已失,可谓是大伤元气。如此大的事情,如果说全无恶劣影响,那是不可能的。早先吴兴各地与沈家联合修葺水道的家族便多少有些摇摆,不再似最初那样干脆。

这些负面的影响,总体而言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甚至可以说在权衡全局的利害之后,是沈哲子和钱凤有意为之的决定。

要沟通整整一郡的水道,而且要赶在春运之前完成,沈家哪怕财力已经够了,人员也远远不足。为了在极短时间内造成轰动的影响,撬动吴兴沉淀的大量人力,沈哲子可以说是不计工本的投入。

但这样的投入势必不能维持太久,所以过去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力量主要集中在以五溪为基础的主水道的疏通。

这些水道以往就是吴兴水运的干道,保养维持尚算得力,沈哲子主要做的就是将这些水道稍稍修葺,务求能控制住每一个转运节点。虽然每个节点转运量不可能过余杭这种南北通衢,但诸多累加起来,总量却远甚于单独一个余杭舟市。

框架搭起来之后,已经不需要这么多人力的投入。通过沈氏分宗所造成的影响,可以不费成本的将一部分人裁汰出局。而一些需要挽留的对象,则通过别的手段进行挽留。

于是分宗之后,沈充便继续留在家中,按照沈哲子和钱凤开出的名单,约见和拜访一些需要加深联络的家族。

二月以后,会稽、余杭调集来的物资6续抵达吴兴。有了充足的物资补充,沈哲子底气更足,坐镇龙溪,将这些物资进行精准的定点投放,而不是像最开始那样瓢泼大雨的无差别往下撒。尽管如此,这些物资还是以肉眼可见的度消耗一空。

沈充本就是个挥金如土的土豪人物,也早知儿子花钱手段青出于蓝,可是眼看着十数万斛的粮食、堆积如山的木方,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被运到不知何处。如此庞大的消耗,偏偏没有一点回响,这让他都倍感吃不消,心惊肉跳。

对于大量的成本投入,能否收回成本乃至于维持基本的运作,沈充并没有太大的信心。而钱凤虽然对沈哲子的布置了然于胸,但若说真抱有多大的期望,其实也不尽然。他们两人之所以大力支持,考虑更多还是军事方面的作用。

对此,沈哲子倒也能够理解。

时下的庄园经济,讲究的就是自给自足,日常生活所需要的消耗,庄园之内的产出完全就能满足,不假外求。越是势大的家族越是如此,比如沈家龙溪庄,田亩粮食生产足够消耗,桑麻之类完全可以自产,各种副业琳琅满目,如果按照基本的生存标准来看,几乎完全不需要与外界交易来换取生存物资。

所谓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庄园门一封闭,外面纵有改朝换代的动荡,几乎影响不到庄园内部的生产生活。正因为有这样强大的自足能力,地方上豪强们才有公然无视王法的力量和底气。

但任何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都能明白,这种经营方式看似稳固,但其实成本极高。并不是说庄园主的成本高,而是相对于整个社会而言,会造成极大浪费。

比如乌程县,酿酒乃是最大的副业,为了保证原料的供给,必须要种植大量的秫米。但乌程县土地肥沃,水利便捷,更适合种植稻米。秫米种的多了,稻米产量必然要下降。

沈哲子这个水网交通的意义在于,可以用最低成本将整个吴兴境内秫米聚集到乌程,供给他们酿酒所用。那么是否还有专门腾出土地种植秫米的必要?

长城县盛产竹材,但竹材用6路运输成本极大,完全没有贩运的价值,因此长城县境内竹材都是作为柴火燃料来用。可是像余杭这种濒海之地,对于竹材的需求量极大。水道贯通后,竹材扎捆顺流而下,几乎没有成本可以运抵余杭。

最显著的例子自然是海盐,濒海之地盐贱如土,到了吴兴,盐比米价,而在荆襄,斗盐斛米,十倍的差价乃至于更高。

要把一个一个的庄园纳入秩序当中,武力碾压成本极大,反弹隐患也大。便捷的水运能够让他们完全没有凡事皆仰自足的必要,加大与外界进行交易的需求。只要交易网络形成,便没有人能于市场之外。

沈充难得抽出时间来,与沈哲子漫步在龙溪码头货仓工地上,看着那框架已经搭起,规模极为宏大的货仓,皱眉道:“若以货殖为利,货运周转贩卖最要紧,何必再要修筑如此宏大货仓,虚耗工料物料?”

沈哲子笑道:“各地所需之物,或止一时,或止定量。若每一笔货品皆要落单后现筹起运,实在繁琐,水运便捷亦难彰显。凡大宗所需货品,仓储现货,即需即取,可谓捷矣。”

“若诸货皆备,用钱几何?货滞一日,便为一日之损。若货滞经年,转销无路,又有何益?”沈充仍是不解,就算他家有金山银矿,也禁不住在整个吴兴囤积货品。

这个问题,沈哲子也早有考虑,并且已经付诸实现,闻言后便笑着解释道:“货品之囤积,应因地制宜,与各地商家合谋。各家储货于此,我家只抽工佣。又或我家先取其货,延后付资。守此畅通水道,坐望生利。长此维持,各地物需皆能了然于胸,早囤货品,水竭亦能不损其功。”

水运再便捷,较之后世物流仍是不如。沈哲子敢这么玩,大量囤货,实在是因为时下产能低下,物资匮乏,只要有货品,不愁滞销,不愁盈利。

沈充闻言后微微颔道:“集货各方,仓储满盈,这不是几户人家能做到的。以此愿景而奋,长久维持下去,终可建功。”

要让所有人信重沈家,货资相托,必然不是短期内能够做到的。他既然已经认可了沈哲子描绘的前景,心内便也做好了长期奋斗的打算。

至于武康农本凋零,田亩不再,这不是多严重的事情。会稽自有大片荒地可供开垦,他将严氏苇塘中获救那千余人供养起来,千金市骨,就是为了示好侨人。与徐茂联合的更加紧密,日后京口、晋陵侨民可以跨海源源不断的南下。这都是一些无籍之人,届时是要编入郡府还是纳入沈家,全凭他一言决之。

听到老爹这么说,沈哲子又笑道:“各地货仓并起,水道疏通,若无货可运,岂不虚废!欲要年月之内便可建功获利,还要靠父亲鼎力相助。”

“青雀为此兴家布划,为父乐见其成,岂有不帮的道理!”沈充笑着拍拍沈哲子肩膀,等着他提出要求。

“各家庄门自闭,难有货品周转,乡土民风如此,一时难有改观。但各地郡县官署却非如此啊!春秋课税,台资捐输,这都要动用大量的人力去周转运输。儿请将会稽一郡资税运输托于我家,有此一利,四季维持已无艰难!若再得吴兴郡府托付,即时便可获利!”

沈哲子笑吟吟讲出了自己的大杀器,眼下沈家风头正健,诸事皆上快车道。

他毕集所有力量疏浚河道、修建货仓,在外人看来是孤注一掷的冒进之举,然而现在的形势,他哪里还需要再冒险!哪怕这样大的事情,也是谋而后动。

赋税运输,于官方而言从来都是一个大问题。许多地方郡县甚至往往以道阻艰辛、无人运输为借口,经年罢输课税台资。即便是三吴能够按时起运,往来损耗几近过半。

朝廷本身又没有运各地资税的能力,因此府库钱粮始终不丰,每每有大事生,都要动各地官民人人捐输,各自将钱粮送抵建康。如此既劳民伤财,又所获甚微。

沈家占此黄金水道,沿途皆有补充,可以直接与官府对话,起运课税台资,依照数额返利给官府,再依比例扣除数额然后运抵建康。其他各家纵使想竞争,但并无沈家这种一以贯之、有水皆行的影响力,也绝对没有什么竞争力。

水道是公共设施,人皆可行舟,但问题是,码头却成了私产。严家占据一个余杭舟市,就能搞得三吴盐市凋零。如今沈哲子控制的何止一个舟市,若还不能竖起自己的规矩,那他也随严氏兄弟而去吧。

听到沈哲子这话,沈充眸子顿时一亮,继而渐渐变得激动起来,手掌重重拍着沈哲子肩膀,一时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一地钱粮课税多少,消耗又有多少,他最心知,若以自家来托运,那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共享国运!

眼看着波光粼粼,日益开阔的河道,沈哲子也是心潮起伏。老爹春秋正盛,自家声势也越来越旺盛,坐镇会稽十几二十年并无难题。须知起于微末的陈郡谢氏,都能稳居西藩十几年。

哪怕取一个最短的年限,以十年为期,就算局面展不如沈哲子预期,没能构成一个互通有无、交易频繁的吴中大市场。但凭此黄金水道,沈家获利之丰,累成江东富并不困难。届时他年方二十余,风华正茂,手握如此雄厚资本,何事不可为!

听沈哲子详述后续诸多手段布置,沈充心内再无疑难,他在家月余,该联络的乡谊也都做得差不多,正待要返回会稽任上,忽然一纸召他回京述职的诏书至武康,只能暂时放弃回会稽。

0120 还施彼身

由吴兴至建康,水6相间,哪怕是在水运不畅的冬末初春,二十日时间绰绰有余。因此,早在十数日前,朝廷关于吴兴一战的封赏已经传回吴兴。

虞潭作为吴兴太守,又是义军公推盟主,所受封赏最厚,本有乡侯之爵,进为县侯,加右光禄大夫,吴兴太守加秩中两千石,赐班剑甲士十人,赐钱三十万,绢两千匹。王敦之乱后,内外朝局,厚赏无过于此。

至于负责运送缴获人头、物资的吴兴军旅,其中沈恪得散骑常侍衔,入朝担任郎官。沈牧更是获封亭侯,食邑四百户,本为会稽郡府幢主,挂号护军府任军司马,再归会稽时,已经可以统领一军。

其他各家,各有赐爵封赏,可谓雨露均沾。

北地战事频频,边将每月上报战功斩获都要甚于吴兴这一战。之所以朝廷会如此厚赏,一者是因为战绩漂亮,尽歼来犯羯胡。二者则是此战生在吴中腹心繁华之地,可谓四方瞩目。第三则显示出皇帝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对南人的拉拢。

如果此战生在元帝一朝,不要说封赏如此之厚,只怕虞潭等郡府上下一干官吏还要承担失职之责。可见在王敦之乱后,侨门一家独大的政治优势已经渐渐不在了。

吴兴一干郡府属官并各个家族俱得封赏,就连流民帅徐茂都获得一个更高的将军之号,但偏偏沈充并无任何封赏,就连书面的褒奖都无。

近来沈哲子与老爹和钱凤谈起此事,心内不乏忧虑,这一战成果虽然显著,但毕竟是生在吴郡和吴兴。如果王氏一派一口咬定会稽无功,法理上不是说不过去。虽然武力震慑可保会稽内史之位暂时无虞,但从长久来看,仍有隐患存在。

沈牧等人归家,带来皇帝诏书,彻底打消了沈哲子他们心里的隐忧。关于会稽问题,朝廷里应该已经争论出一个结果,非是不赏,而是要大赏。

王敦之乱后,表面上虽然时局平静,但暗潮涌动一日未停,矛盾的核心还在皇权与琅琊王氏为的侨门势力彼此的较量。王敦事败,最严重的后果还不是王家方镇力量一一被剪除,而是琅琊王氏还有没有资格担当侨门领袖这个问题!

颍川庾氏在皇帝的扶植下快崛起,济阴卞壸等一众皇党在时局中越来越重要,高平郗氏作为流民帅沟通渠道已经在朝中站稳脚跟。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一去不返,政治层面的斗争较之元帝朝汹涌了数倍。

在这样一个形势下,王导独木难支,谋求为其家再立方镇。因此关于会稽问题,于沈家而言前程攸关,但对于整个时局而言,仅仅只是主矛盾之下衍生出来的次要矛盾。说到底,沈家仍不具备跳上台来与大佬们掰手腕较量的能量和资格。

不做大佬,只能做筹码,筹码跟筹码之间也有不同。今次沈家动乡土影响以及武力强宗的强悍武力,一战剿灭严氏,向皇帝和台省重臣们展示了乡土豪宗的强大臂膀。这就是在向世人宣示,哪怕是筹码,沈氏本身的价值巨大,不可轻弃,不可轻动!

历阳镇西藩,武力强横,地理突出,因此各家无论如何忌惮,都不敢轻言废之。如今沈氏掌会稽,上扼吴兴,跨海而杀吴郡,地利已备,武力同样出众。前脚废之,后脚吴中钱粮重地便会糜烂,勿谓言之不预也!

在这样一个情况下,皇帝召集沈充回京述职,目的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加大拉拢力度!如今荆州、江州皆入帝手,历阳为其手中剑,吴中若能成其后盾,下一步要做什么不言而喻,废王导,诛王氏!

对于当今皇帝的手段,沈哲子是颇感佩服的,在形势如此不利的情况下,仍能争取到眼下这样一个大好局面。纯以才能而论,当今皇帝不只是东晋唯一一个明君,较之晋武帝司马炎都不遑多让,只是欠了一个开国立鼎之功!

东晋享国百年,若尽归为门阀之间彼此制衡,则未免有失偏颇。最起码当今皇帝所做的努力,影响深远,扶鼎于倾覆之际,分权于豪门之家,可谓有为。

眼下要考虑的问题是,沈充此次建康之行,要摆出怎样的姿态,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这几天,沈哲子都在和老爹并其麾下幕僚商议此事。

言及面君,沈充不免一笑:“当今陛下英明之主,我却始终不曾一见,说起来也是一桩遗憾。”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里也觉得有几分古怪。老爹如今也算是一方诸侯,居然自始至终没见过皇帝一面,也实在是一桩奇闻,大概只有在东晋这个吊诡世道才会出现。

但想想倒也理所当然,以前天子居东宫,沈家根本不够资格凑上去拉关系。后来沈充投入王敦麾下,直到王敦一次为乱,沈充则一直在吴中为乱。谋反功成,一应封赏任职都在王敦霸府完成。

直到前年时局动荡,沈家因势而起,局势未稳的时候,沈充自然更不敢入朝觐见,于是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时下各镇,荆州宿将,勉强维稳,江州腹心,言出令行,豫州疏离,内外难通,历阳骁勇,强横少礼,徐州镇北,不得信重,交广偏远,难堪大用。我家居吴会,能奉君自重者,唯有财帛!”

沈哲子沉吟着说道,将时下方镇各自自存之道分析一遍。

荆州陶侃以其军中威信而坐镇分陕,能够维持局面不乱已经是大功。江州应詹是简在帝心的亲近之臣,方镇之中最为腹心者。豫州祖约继承其兄祖狄,朝廷并没有节制的能力。历阳苏峻流民帅中最为悍勇者,战斗力极强。徐州刘遐位处江北,加上交广边州,并没有影响时局的能量。

沈哲子的意思很简单,拿钱砸,哪怕是皇帝,也得吃这一套。使劲喂,哪怕你不要,都得硬塞,胃口撑大了,你自然会记得我的好处!要想换一个人来,饿死你!

对于沈哲子的提议,沈充和钱凤都深以为然,于是便开始准备今次进京的财货进献。

今次剿灭严氏,所收获的物资已被沈哲子挥霍一空,剩下金银钱绢之类,储藏了一部分,消耗了一部分,分宗又用出去一部分。

但除了这些之外,尚有大量的珠玉宝器,成斛的珍珠,大块的玉屏风,半人高的珊瑚树,各种琳琅满目的宝石。这一类奢侈品,变现不易,留之也无用,不如进献内帑,以充宫室,凭此来结好皇帝。

在座几人,皆是实用主义者,这些奢侈品虽然珍贵,但却华而不实,一朝散去也不可惜。需要权衡的是一个循序渐进的问题,不能一下子都抛出来,把皇帝眼界抬得太高。有钱凤这个阴谋专家把控尺度,很快就遴选出一批珍货。

除了这些奢侈品之外,还有嘉兴海盐的大片盐田,也分拣出来一部分进献内廷。沈家眼下既要大投入物流产业,还要开会稽,经营舟山,摊子铺的太大,人用难免匮乏。

将一部分盐田进献宫廷,一方面结好皇帝,另一方面也能避免被吴郡各家将这些虚置的盐田蚕食瓜分。

毕竟嘉兴地处吴郡,并非沈家传统势力范围。而吴郡各家力量也颇为雄厚,对盐田这种利润极大的产业贪欲很大,以前严家盘踞在此,背靠6氏,自然能击退各方图谋者。但是沈家在吴郡的影响力还是稍逊,既不可能时刻屯兵把守,也没有太多精力兼顾那里。

与其如此,不如卖皇帝一个人情。皇帝虽然名义上坐拥四海,但说实话,就沈哲子上次入宫所见,日子过得很紧巴。如今所居住的宫苑,还是多年前作乱江南的陈敏所修筑,规格和威仪都略显局促。

所以说,人得意时不能太嚣张。当年西晋平吴,如果不是张扬到一把火将东吴太初宫烧个干干净净,眼下最起码子孙还有一个完整宫苑可以继承居住。如今还要仰仗臣子接济,才能维持宫用以过活,可谓寒伧。

将一部分盐田割出来,立为内廷之产,吴郡那些人家哪怕再嚣张,行事也要有顾忌。沈家只需要保留海盐城一隅,以作为舟山群岛犄角之靠,就已经很好了。

一通整理下来,沈充眼看如此厚礼,都不禁有些咂舌色变:“如此海量进献,倒是便宜了那个黄须鲜卑奴。”前年计划谋反时,他还斥责皇帝币重言甘以诱他,如今他借计施为,心境、处境已是大不相同,还施彼身,可谓畅快。

钱凤则笑道:“昔者齐桓公尊周王攘四夷,魏武挟天子令诸侯,如今小郎君定策,奉帝室以轻方镇。有此定例在前,日后家无巨富者,谁敢再居会稽?”

“这些珍货产业,终究不会虚掷。今者只是会稽一郡,虽得方镇之实,却无方镇之名,来日未必不能中分扬州,以为东扬,名实具备。”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

听到这话,沈充和钱凤眸子都是一亮,显然已是听到心里去。会稽内史位高于诸郡,是因为其地域广阔,又居于三吴核心,郡守之权犹重于小州刺史。然而在其上终究还有一个上官扬州刺史,并不能说完全具备了方镇的权柄。

但如果能从扬州分割出来,另立一州,位置即刻就会凸显出来。虽不至于达到荆州分陕那样的战略高度,但足可称为东镇,获得不逊于江州的地位!

沈哲子提出这一设想,倒并非信口开河,这是下一步要奋斗的目标。想要达成,同样不是朝夕之功。时下王导还是扬州刺史,若将扬州中分,则不吝于彻底肢解了王家,无论是沈家,还是皇帝,眼下都无那种必胜的实力和把握。

0121 潜流

建康城,扬州刺史官署中,中书侍郎何充何次道手捧一份卷宗,正襟危坐。在其上乃是太保、司徒、扬州刺史王导,斜对面则是卧病在家的安南将军、广州刺史王舒王处明。

吴兴一战使得江东震荡,但因事仓促并无征兆,因此具体的过程和细节直到现在才传到建康来。

何充打开卷宗,徐徐念道:“年前冬月,虞公往任吴兴,会稽名流自内史沈士居以降,毕集山阴为之送行……”

听到这里,王导微微一笑,说道:“虞公素有清望才名,往常因物议赋闲家中。沈士居不以旧怨而非之,为国举贤,可称良臣了。”

另一侧的王舒低哼一声,仍为虞潭背弃之举而不能释怀,沈充亦为王门叛逆,这二人一丘之貉,走到一起也在情理当中。

何充不作点评,继续垂念道:“途遇渤海流人,偶见日晒析盐土法,一行皆惊,引为大善。”

“这析盐之法,次道可知为何?”

王导闻言后,抬起手来,打断何充的话。何充当即便抽出一张纸质拙劣的图画,交由仆下呈上给王导。

王导看到那图画稍显呆板的线条以及一些寻常吉庆话语,便是一笑:“早闻吴中风靡此木牍刻印之画,新春张贴辟邪,今日始见,确有几分趣致。”

王舒侧往来,神态却是不屑:“形绘呆板,不过小民猎奇粗鄙之物,实在有损观瞻!”

王导心知这位堂弟近来抑郁于怀,情绪不免有些偏激,先对何充歉然一笑,然后才低头欣赏这幅年画,那些文字倒还罢了,图画内容却引起了他的兴趣。

这一张纸两尺见方,依稀可辨出分为四幅图画,各绘一人,上者刮盐泥,次者制卤,下者捧木板曝晒,末者喜笑颜开,似是盐出。这一幅年画其实是报废品,因图画模糊难于辨认,后来改进四幅图分别绘印一纸上,才能让小民辨认清楚。

不过王氏世居琅琊,东面靠海,乡间亦不乏制盐为业者。王导仔细辨认,倒能将工序联想的不离十,眉头微蹙道:“此法制盐,不费薪柴,确为大善。北地有此土法,我却未闻,真是一桩憾事。”

说罢,他又笑吟吟望向何充:“虞公担当任事,得此善法,自要推及小民,使万众受惠。因而恶于那严氏乡豪,致有此乱,倒也情理当中。”

何充点头道:“乌程严氏严平面斥虞公,因而遭革,继而归于乡里,怀藏异志。恰逢此时沈氏售田,严氏购入后以为藏兵所在。”

王舒听到这里后冷笑一声:“虞思奥老迈昏聩,单车就任,沈士居以田亩暗推波澜,两方入彀,他以武事显居中央,于是便得全功。哼,极尽诡变以欺时人,无过于此!”

王导则叹息道:“那严氏久居吴中,却引外寇祸于乡里,有此取死之道,无咎与人。”

“除夕元日之际,沈士居子沈哲子集部曲北上,召会郡中义士,于苕溪之北共推虞公为盟主,一战而杀羯奴。”

王氏兄弟对这一节已经知道,因此只是点头并不开口点评。

“京口刘遐部将徐茂与沈士居相约,出江跨海南下而击严氏本家,诛其满门,焚其家室……”

王导叹息道:“泉陵公久病不理军事,麾下不免动荡离心,这不是善兆啊!”

“这些流民之部,本就不应令其过江!往者之论,今皆毁弃,若酿成大乱,高平之罪深矣!”

王舒则是怒色勃然,往年他治京口,向来严厉禁止流民帅过江,敢有犯禁者,不惜刀兵杀之。高平郗氏入朝后,多引流民帅内附,使得局势益迷离,再不复先帝时之清明,他心内向来介怀于此。

这种军国大事,何充不敢置喙,只是将剩下的部分一次读完:“沈士居早于海洲而治舟船,扬帆北上,与徐茂集军而攻嘉兴……”

王舒突然语调森然道:“海洲浮于碧波,离岸甚远,乃是王化之外,沈氏治此,其心叵测……”

“好了,有劳次道。”

王导突然开口,打断了王舒的话,继而对何充笑道:“知晓这些内情,局势便开朗得多。归于中书后,次道可要将这些讯息再向元规详述一番。”

何充连忙点头应是,嘴角微微一勾,昨夜在庾氏府上,庾亮也是这么叮嘱的他。

等到何充告辞离开,王舒望着他背影冷声道:“巧言令色,鲜仁矣。太保因外亲而厚遇此人,只怕他不能以此而勤于太保啊。”

王导微微一笑,说道:“次道本为中书之掾,此时仍能来我家相报,已是难得,何必深究。”

说着,他又望向王舒叹息道:“会稽已非善土,处明宜另择别任。”

“我本无意向会稽,物议至此,反而使我情难自处。惟今只求能安于室内,不理门外喧嚣之尘。”王舒神情黯淡与不忿夹杂,心情可谓复杂。

“闲居修性,若能释去心中波皱,自是最好。”

王导微微颔道,自大将军亡故之后,他颇有心力交瘁之感,希望王舒休养一段时间后能扫尽颓意,而后再出来助他一臂之力。

兄弟枯坐良久,王导突然又说道:“琅琊县内我家与丹阳乡人颇多龃龉,处明若有暇,不妨归乡整顿一番。钟山虽然景秀,终究不耐常往。”

听到这话,王舒神色变了一变:“太保,我……”

“彼此心知,不必多言。”王导摆摆手,示意王舒不必急于申辩:“我家虽经风雨,未至零落,我实不忍见你向阴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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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城中书官署内,案上摆着内廷式样的食盒,庾亮背案而坐,望着身前火烬铜盆怔怔出神,直到庾怿行入房中,仍然恍如未觉。

见大兄沉吟不语,庾怿便也敛息宁神,心内却不免好奇。大兄向来克己律行,不处非分。往年晦日之后,虽然仍是早春酷寒,但却撤去房中炭火,不为虚耗。怎么今日有些异常,房中仍摆着一个炭盆?

待看到那铜盆中并无炭火,只有一二纸灰,庾怿更觉得奇怪。近来大兄频频有迥异于常之举,让他心内都有些不安。

“叔预来了?坐吧。”

良久之后,庾亮才蓦地回过神来,看到静立在一侧的庾怿,脸上露出一丝淡笑,起身返回自己坐席,示意庾怿坐到自己身侧来。

“大兄,近来体中可有不妥?”

虽然兄弟皆在台中任事,但中书与尚书泾渭分明,庾怿久居台中,除了朝会之外,私下很少有时间与大兄坐谈,因此有些担忧道。

庾亮笑着摆摆手,指了指桌上的食盒,说道:“皇后于苑内特制果点送来,因而忆起我家居于会稽时,心有所感,请叔预你来品一品家味。”

庾怿听到这话,精神倒是一振。往年他们一家随父亲宦居会稽,虽处异乡,但是家中一团和睦,兄友弟恭,小妹娇憨可人,其乐融融。如今一家显于建康,势位迥异于往,但身处在这暗流中央,庾怿却感受不到以往的和睦恬淡,心中常觉有憾。

大兄今日这态度言语,瞬间将他拉回以往的温情中,手指摩挲着食盒,感慨道:“不知皇后何时再得归省?苑中泉水虽清,终究不及家井甘暖,不知她惯饮否?”

“她早已为人母,饮食小事,何须你我再牵怀。”

庾亮笑一声,示意庾怿分食餐点,继而才又说道:“沈士居的行程,可曾知会于你?”

听到这问题,庾怿连忙咽下餐食,肃容道:“正要跟大兄提起此事,士居此前传信于我,已经抵达京口,两三日内可至建康。我想请大兄排遣一部卫旅,前往京口迎接士居。”

“这是应有之意,陛下今日已经嘱我。既然沈士居不日即至,叔预你与他素来投契,那你便一同前去。抵达之后,先居东长干,何时入城,我再遣人知会你一声。”庾亮点头道。

庾怿听到这话却有些意外:“为何还要居长干?莫非京中有人要对士居不利?”

庾亮笑着摆摆手:“有备无患而已。沈士居今非昔比,入朝觐见,相应朝仪都要准备。陛下近来频频问起他的行程,见贤之心甚切。多居长干一日,你可以多与他谈谈朝中故事。”

嘴上说的轻松,庾亮心内却是不免一叹。吴兴一战,沈氏于吴中骤然凸显,尤其皇帝对沈充的看重态度,就连他都有些始料未及,继而隐隐感觉有些势大难制。若吴中再出历阳,局势将会更加动荡。

京中或有人对沈氏心怀不满,但也绝对不敢在这个时机犯险。之所以要干涉一下沈充的行程,还是要让对方意识到今时台中何人做主,日后再为呼应,也能多占几分主导。这样的小手段,以往他不屑为之,然而现在看来,未必不能收到些许效用。

听到大兄这么说,庾怿才放心下来。之所以体会不到大兄思虑深意,是因为庾怿觉得他与沈充相交寒微危难之时,彼此之间情谊深厚,并不因势位变迁而有转移。

略过此事,沉吟少许后,庾怿又说道:“日前我门下有报,南顿王近来时往钟山游,依大兄来看,他是否有何潜谋?”

“有这种事?稍后我会着人问究一下。”

庾亮闻言后说了一句,只是语调淡淡,显然并不以为意。

0122 白龙鱼服

“士居,久别至今,体中何如?”

庾怿率领一众禁军宿卫,日夜兼程,于练湖之畔迎上沈充并其随行的庞大车队。

沈充见到庾怿相迎,也是笑逐颜开,自车驾上一跃而下,远远便大步奔来:“竟是叔预亲自相迎,实在让我受宠若惊!”

感受到沈充的热情,庾怿心情又开朗许多,久不见面的些许疏离感荡然无存,心境复又回到当年军营之中把臂言欢的状态,上前拉住沈充臂膀,仰头大笑起来:“士居统率一地,跨海破贼,名著今时,我等旧友,亦感与有荣焉!”

说着,他又将今次随行的宿卫将军纪况介绍给沈充。

禁军六卫,多为丹阳子弟担任,纪氏于军中素有威望。虽然纪瞻已经逝去,影响却未消散,纪氏子弟多充宿卫之中,这位纪况如今官居左卫将军,乃是丹阳纪氏如今最显达者。

沈充上前与纪况见礼,笑道:“小儿归家时,常言纪君雅趣,因往年冒犯之举多有愧疚。今日得见纪君,我应为小儿当日冒犯之举向纪君道歉。”

纪况戎甲在身,闻言后连忙以军礼应之,说道:“使君言重了,令郎哲子小郎君聪慧灵秀,末将如今思之,妙语言犹在耳。我家文学如今亦在尊府盘桓,多得使君照拂。今日戎甲在身,为礼不恭。翌日当恭谒使君府上,多谢旧惠。”

彼此寒暄一番,便又继续上路,沈充邀庾怿共乘一驾,一路言谈甚欢。再行一日,便经建康城西北燕雀湖而抵青溪,即将入城之际,庾怿笑语道:“士居南来,我忝为地主。朝会之期尚有几日,不如转去长干里,我引士居游览建康今时之风物。”

话音未落,纪况上前歉然道:“倒要让使君与庾散骑扫兴了,我奉皇命,使君抵京之后,可直入城东通苑先作安置。诏令在身,还望两位见谅。”

听到这话,庾怿便是微微错愕,他得了大兄的指点安排沈充行程,本来不觉得有异。可是纪况突然道出皇命在身,与大兄之语相悖,这让他感觉到一丝异样。如今的他历经政事磨炼,已经不似以往懵懂,当即便嗅出几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深深看了纪况一眼,庾怿再转望向沈充,语调颇为真挚道:“挚友重逢,心甚欢喜,我实不知纪将军已受诏令。”

纪况神情倒是坦然,他只是奉命而行,余者皆不深思。

看到庾怿略显错愕的神情,沈充心内微微一动。他本有诡变之才,见微而知著,对于庾氏的考量已经略有猜度。他拉着庾怿的手笑道:“今次入都,本为奉诏述职。既得皇命,不敢有违。我与叔预莫逆于心,岂有荆葛滋生之地。觐见之后,当与叔预举杯尽欢。只是郡中事务繁多,余子不必再见!”

言下之意,他与庾怿相交莫逆,彼此既为挚友,信而不疑。别人的考量手段,干扰不到二人情谊。只不过两人之私谊,不必再掺杂不相干的人情往来。这不相干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庾怿听到这话,又是感动,又是羞惭,间杂以遗憾。大兄与沈充之间,似有龃龉误会,一方为至亲,一方为挚友,他夹在中间,虽然仍可求同存异,只是眼见彼此心隙难消,心情不免有些抑郁。

眼看着沈充一行与宿卫行往当今皇帝登基之前,于东宫之外所修筑的通苑,庾怿心内颇感怅然若失,同样不乏怨气。他与沈充之情谊,彼此并无太多利害权衡,今次听信大兄指点,似乎有些唐突。

一时间他难免有些气闷,不想再归家去,便吩咐仆下说道:“去秦淮别业。”

沈充于车驾上回望望庾怿有些失落的身影,心内倒是颇有感触。他与庾怿结交,本出于儿子谋划,最初确有一些利害权衡和考量。但时至今日,彼此已无太多利益纠葛,即便是有联合,也都是跨过庾怿与其兄庾亮呼应。

但庾怿此人,性情淳厚,颇怀赤子,倒让沈充颇为感动。因此对于这份友谊,他也确实有心维持下去。人生无论得意失意,能有一二真友人可心无顾虑的饮乐倾谈,才算是无憾。

不过再想起先前之事,沈充眉头便微微蹙起。纪况身负诏令安顿自己,庾怿却不知,由此可以看出皇帝与庾氏外戚已经有所疏离。这件事若深思下去,可供仔细咂摸的韵味可就太多了。

沈充深思良久,也想不透哪种可能更大,继而回想起临行前儿子突然言道,今次入京或有出人臣规格的礼遇,不必迟疑,泰然受之就是。

外臣归朝述职,行止礼仪向来都有惯例可循。鼎立江东后虽然一切礼仪从简从便,但也未闻外臣归朝后直入天子旧苑。莫非儿子所言出人臣规格的礼遇,就是指此?

生平第一次,沈充想不明白儿子突此论的缘由所在。在他看来,剿灭严氏之后,沈家在吴中虽得显重,但顶多不过是历阳苏峻那种位置。但就算是历阳以前归朝几次,也从无住入通苑的待遇。如此礼遇,缘由何在?

泰然受之?沈充向来谋而后动,哪怕是弄险,也多思量以后将要面对的后果。但今次却面对如此诡谲局面,一时间哪能泰然。由此对于儿子话讲一半的行为分外难受,心里念道今次归家后要给这臭小子一个教训,心里有什么思得居然对父亲都不能言尽!

怀着深深的疑虑,沈充等人再行大半个时辰才进入城东通苑中。这宫苑并不如何华美,但位置却极为重要,由此向西可直通天子內苑!不独沈充被安置在这里,就连他随行的部曲车驾都不受阻拦。换言之,若沈充心有不轨之念,可率领部曲精兵直冲入內苑宫中!

如此信重的待遇,更让沈充惊疑不定。虽有皇帝诏许,他却不敢托大,让部曲们集于通苑之外,自己只带贴身仆从居于此地。若皇帝对他有恶意,凭这仅仅千余部曲也不能护着他冲出建康。既然如此,不如恪守为臣本分。

待送走纪况之后,沈充在这略显朴素的宫苑中则一偏室而居,也不四处游览,便在室内将携带的礼单重新誊抄一遍,过几日进献之用。

傍晚时,沈充刚待要传餐,忽然看到纪况又行入苑中,连忙迎了上去。

看到沈充还未休息,纪况松一口气,上前低声道:“陛下已经抵达通苑,使君请稍作准备,与我前往觐见。”

见沈充神色一变,纪况凑上来低语道:“使君不必惊疑,寻常应对即可。”

沈充微微颔,纪氏与沈家交谊身后,世所公知,虽然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到来,但既然让纪况伴驾通传,便是为安他之心。返回房间内将仪容略作整理,沈充将礼单收入怀中,然后便匆匆出门,便与纪况同行往通苑深处。

一路行至一座殿堂前,见门前有班剑甲士侍立,沈充心中一动,连忙敛息,与纪况趋行走入殿前止步。略作等候,便有内侍出门,请沈充入殿。

沈充深吸几口气,迈步走入殿中,先往堂上一看,便见到一个身穿常服,须微黄,形容略显憔悴的年轻人,与儿子描述皇帝的仪容特点吻合,便疾行至殿中拜下:“臣吴兴沈充,参见陛下。”

自沈充入殿,皇帝便双目灼灼盯着他一举一动,这会儿才开口笑道:“沈侯请起入座,朕知沈侯舟车劳顿,应是疲乏。只是思贤如疾,不请自来,沈侯可不要介意。”

沈充连忙再拜道:“臣微末之才,何敢当贤。礼遇如此厚于内外,实在惶恐。得陛下信重,委以重任,履任以来,战战兢兢。今日始得拜于阕前,聆听帝训,期期艾艾,难以自陈。惟以此贺表,敬望陛下春秋永享,威伏四海。”

说着,他将怀中准备觐见的礼单贺辞托起,交由内侍呈上,然后才起身缓缓退入席中。

皇帝接过那礼单扫一眼,眉梢蓦地一跳,继而轻轻合拢放在案上,笑道:“向年朕曾见沈侯之子,灵秀天生,印象深刻,却止献拙诗一,农器一具。今日沈侯礼厚,是为偿前失吗?”

沈充侧身垂道:“此非礼,乃是臣讨贼之缴,暂存于郡中,今次携来,归于内帑。”

听到这话,皇帝笑容一凝,继而再拿起礼单仔细翻阅,眉头渐渐蹙起又缓缓舒展开,再看向沈充时,神情更和缓几分:“吴中养此巨寇,若非沈侯建功,还不知纵恶几时!”

“严氏贼行,本为吴兴虞公先察其兆,臣附行而起,不敢居功。”

皇帝笑笑不说话,继而传膳,便在殿中请沈充进餐。过了大半刻钟,餐饮即毕,皇帝起身,状似极为酣畅,对沈充说道:“久闻沈侯之名,今日小聚,未算尽兴。来日廷前,共议国是。沈侯舟车劳顿,宜早休息,朕也不再多作叨扰了。”

说着,皇帝便行出殿中,沈充连忙起身相随。行至殿门前,有夜风吹来,皇帝袍服微微掀起,沈充侧瞥见其肋下有殷红洇出袍服一角,似是血渍,心中一凛,继而脑海中灵光一闪,疑团似乎理出一点头绪。

皇帝又与沈充笑谈几句,然后便上了步辇,沈充沉吟少许,突然行至步辇前拜下,沉声道:“白龙鱼服,非国之幸,臣请陛下为社稷计,不可再为!夜冷风寒,臣愿执戟护驾归宫!”

听到沈充这话,皇帝微微一愣,片刻后脸上笑容益和煦:“沈侯为朕牧土一方,已是功高,岂可再为此微职。”

“君体国体,若得君任事之信重,岂敢论势位之显卑!”

沈充再拜而起身,然后自甲士手中接过一柄长戟,恭立于步辇之侧,目不斜视。只是余光扫过天际寒星,忽因命运无常而略有伤感。今日皇帝如朋友一般前来相见,无论意图为何,他心内确有几分感动。

心内这份伤感,或不因人而,只是有感于物,有感于景,有感于世道之艰难。苍穹如罗网,人皆苦囚中。

0123 困龙犹斗

步辇行至宫中,皇帝精神略显倦怠,头颅低垂,恹恹欲睡。

一名宦者小心翼翼行至步辇之侧,低语道:“陛下,皇后宫人来报,几名殿下夜啼不止,欲请陛下前往”

“不去!”

听到这话,皇帝有些迷蒙双眼顿时变得晶亮,自步辇上端坐说道:“去西池!”

一行转向,去往天子旧苑的西池,行至半途,皇帝又吩咐宦者道:“明日将皇子宫内阿婆、宫人召来,朕有话要问。”

宦者垂应是,不敢多言。

西池位于东宫与內苑之间,乃是里许方圆的一片池塘。夜风裹着水汽吹来,皇帝精神又是一振,示意步辇稍停,下了步辇后在宫人搀扶下,他缓缓行至池塘前,恍惚间复又回到位居东宫时,麾下武士云集,一声令下,旦夕而掘此池。

当时的他,意气风,只觉得天下无事可令他为难困顿。时至今日,步履维艰,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他缓缓绕行过西池,宫人打着纱屏以阻拦湿冷的夜风。一直行到一座楼宇前,皇帝转身立于廊下,吩咐甲士道:“不许人靠近此地。”

廊下几名宫人跪伏迎驾,当中一名妇人体态窈窕秀美,华衫美髻,因其垂只露侧脸,但已有扣人心弦的美态。

皇帝低头对那美姬笑语道:“宋姬起身吧,朕今日留宿你处。”

那宋姬盈盈起身,一举一动都有风情无限,伴着皇帝行入楼内,侧吩咐宫人道:“去将陛下前日所赐云纱取来。”

皇帝行至楼内,并不坐下,等宫人奉上器具纱巾,便摆摆手说道:“都退下吧。”

楼内另有雅室,那宋姬并皇帝行入室内,亲自将宫人奉上的炭盆搬入雅室中,才盈盈走向面墙而坐的皇帝:“陛下”

皇帝双臂微微抬起,宋姬上前小心翼翼为其除衫,当外袍脱下露出中衣时,已经可以看到中衣上星星点点血渍。那宋姬眼帘一颤,动作更加轻柔,用了大半刻钟,才将中衣系扣一一解开,旋即便露出帛布裹缚的身躯,那帛布上已有大片殷红洇出,望之令人触目惊心。

宋姬鼓起勇气以指尖轻勾帛布,旋即便听到皇帝压抑痛苦的低哼声,心中一慌便跪下颤声道:“妾失手”

“不妨,继续吧。”

皇帝语调中亦带着一丝颤音,两手握拳抵住双膝,浑身已经绷紧。

听到这话,宋姬这才站起身来,深吸一口,动作更加轻柔将那帛布缓缓揭开,层层之下渐渐露出或红肿或青肿的皮肤,尤其自肋间至脊背一线,暗疽已经爆裂溃烂,随着皇帝的呼吸而有丝丝脓血沁出。

待布帛尽数除下,宋姬便看到那溃烂的暗疽又有继续糜烂扩大之势,心内惊惧不忍兼有:“陛下,为何不召御医”

“住口”

皇帝额上已经布满细密汗珠,就连呵斥都显得气力不足,语调沙哑。

宋姬银牙微咬,不敢再多言,以绢布沾温水轻轻擦拭皇帝那血肉模糊的肩背,而后才用银勺轻挑粉末弹撒于伤口上。及至再以白纱为皇帝将身躯裹紧,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整个人如虚脱一般斜靠榻上,汗水甚至已经打湿了外衫。

这时候,皇帝才缓缓起身,脸上已是苍白没有血色,擦掉嘴角因忍痛而沁出的血丝。迈步走下床榻,皇帝坐在窗前胡床上,以匕将那些染血帛布割成细条,一条一条将之丢入炭盆之中。

看一眼榻上已是慵懒无力的佳人,皇帝说道:“近来可还有宫人侵扰你处?”

那宋姬摇了摇头,神情却有一丝晦暗。

“那就好,再有犯禁者一律杖杀。你不必担心宫内日后无法立足,等到合适时机,朕会放你出宫,另择良人,安度余生。”

“陛下,妾不敢作此想”那宋姬听到这话,连忙拜在地上颤声道。

皇帝微微俯身将宋姬拉起,笑道:“朕非暴戾之主,岂能因功而罚,更不会虚言辜负你一妇人。夜深了,你退下吧,朕想独坐片刻。”

宋姬听到这话,缓缓行之烛火前,以金簪轻挑烛芯剪去一段分叉余烬,才悄无声息的退出了雅室。

皇帝侧躺在胡床上,以如意拨了拨炭盆中的灰烬,一如黑夜中无数双注视的眼睛。他本是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但是在这寒夜中,在这死寂的宫室内,却承受着世间绝无仅有的孤独。

犹记夏日里,拨马望敌酋。而今老病至,困龙犹善斗!

待到薪火灭尽,皇帝行至案前,取出一把竹筹,摊在案上。四方为鼎,诸筹散落,最近鼎的两根竹筹一者凌上,一者将出,余者或近或远。

观摩良久,皇帝将偏南位置一根竹筹上移,顿时将凌上之筹团团包围。他两指一捻,将那凌上之筹取出,放在手中把玩片刻,正待要撅折,却蓦地现案上形势大变,鼎将不稳。

“可恨!”

皇帝苍白面容有些扭曲,挥手将所有竹筹扫落。

清明之前,朝会之日,会稽内史沈充入朝述职。廷前奏对,深得帝心,诏加沈充镇东将军,封西陵县公,食邑两千户,原爵由其子沈哲子袭领,降阶封武康乡侯,食邑八百户,幼子沈劲赐爵关内侯,领会稽内史、督五郡军事不变。

如此厚封,不独群臣颇有微词,就连沈充自己都固辞不受。然而皇帝固执己见,不许推辞,这般礼待厚遇,内外侧目。

朝会之后,皇帝返回苑中,西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等宗室随驾入宫。

眼看着沈氏进献诸多珍器运入宫中,陈于阕前,皇帝心情开朗之余,不乏忿恨:“朕虽履至极,统治万民,宫室之内,尚不及盐枭宗贼之家充盈,实在可恨!”

他见几名宗室皆眼巴巴望着陈于殿前的各种奇珍,便于堂上笑道:“王等客居于此,立业艰难。同为此门中人,岂能鄙于寒庶,可于殿前观赏,若得心意,直取即是。”

一干宗室们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当即便俯身下拜道:“臣等谢陛下厚赐。”

皇帝示意众人不必拘礼,然后便看着西阳王等人急匆匆行入那些陈列的珍器当中,或手抚珊瑚,或怀抱玉斗,各自笑逐颜开,显然各有钟爱之物。

待到诸王选择完毕,皇帝便命内侍开具清单,将诸王所选心爱之物一一分赠。等到气氛其乐融融时,皇帝命人将西阳王司马羕请至近前,笑道:“宗正久缺,家事难理。王乃宗中长者,即任太宰,宜再担此任。今日无分君臣,只言家事。我之小女兴男,年岁渐长,请王普取各家阀阅一览,择一善门良子,备列宗谱之选。”

西阳王此时正惦记着要将那珠玉珊瑚置于家中何处,听到皇帝的话,有些心不在焉,但表面上还是恭然领命。

待到诸王散去,皇帝步下堂来,在那琳琅满目的珍器中随手划出一线,吩咐宦者道:“将这些器物,送至皇后宫中,由其处理。几个皇子那里,不许一物充室。”

宦者领命,而后便命人入殿开始搬运。皇帝正举步离殿,行至殿门前,忽然有一物滚落至其脚边。垂看去,乃是一张纹饰精美的鹿角小弓。

弯腰将那鹿角小弓捡起,皇帝捧于手中摩挲片刻,脸上渐渐流露出乎肺腑的浅笑。他将小弓收于袖内,行上步辇,说道:“去兴男公主苑中。”

步辇在苑中缓缓而行,将近公主局所时,皇帝看到几名宫人立在垂柳下,一个小小身影站在最前,背影便透出一股倔强。

他示意步辇停下,自己走下来慢慢走向垂柳,几名宫人察觉到皇帝行来,忙不迭要跪迎,皇帝却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声张,脚步更放慢行至小女郎身后不远,才听到隐有啜泣之声,脸色顿时一沉。

见皇帝动怒,几名宫人忙不迭跪拜下去,那小女郎听到声响,转头一望,便看见立在其身后不远的皇帝,小嘴一瘪,粉颊上泪珠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父、父皇”

皇帝连忙快步上前,抬手抹去小女郎脸颊上泪珠,肋下虽然隐隐作痛,但还是伸出手臂将女郎揽至怀中,笑语道:“我家小娘子,最是倔强不听训,为父都要礼让三分,谁敢惹恼了你?”

听到这话,小公主哭泣声更是大作,哽咽难言。

皇帝视线一转,一名宫人才忙不迭道出缘由。原来上午时,公主与大皇子在皇后宫中争执,失手弄污了帷幔,被罚跪于庭中抄写女诫,直到现在才被遣出。

听到这话,皇帝脸色便显出几分阴沉,当即便冷笑道:“我家女郎自有意趣,岂能效她家外则恭顺”

话讲到一半,皇帝弯腰拍拍公主后背,笑语道:“兴男不要哭了,你猜父皇要送你什么?”

小女郎哭声渐止,迷蒙泪眼望向皇帝,待见父皇笑吟吟自袖中拿出那张鹿角小弓,眸子顿时一亮,一把将那小弓抢至手中,粉嫩小手不断摩挲精致弓身,口中啧啧称奇:“好漂亮的弓,父皇真要送我?”

皇帝笑着点点头,诸多子女之中,唯这女郎性情最是类他,因而最是钟爱。

“太好了!以后阿琉再仗母后势欺我,我就用纸箭射他!”小公主扣着弓弦跃跃欲试,可惜手边无箭,视线一转,便让宫婢折柳给她做箭。

“凶器岂可对家人,以后父皇不在了,你们手足至亲,更要相携。”

皇帝拉着小女郎正色道,然而这女郎早已兴奋的欢呼而起,手握小弓绕着他跑来跑去。眼看着女儿喜悦模样,皇帝亦受感染而笑起来,只是眸底却有一丝落寞泛开。

0124 山行受阻

暮春三月,天地回温,田野之间已经绿意盎然。

年初一场分宗,一批族人6续搬出老宅,原本老宅中酝酿的那种撕裂气氛荡然无存。沈哲子也就不必再刻意避居龙溪庄园,偶或回老宅住上几日,言谈行事都随意得多。

因为自家田亩削减大半,今年的春耕要从容许多。各地水道货栈修葺已经渐进尾声,只等水势渐涨后一个运输高峰期磨合考验这些布置。沈哲子这几日正在调集一批荫户,次第往会稽,准备投入到那里的垦荒事宜。

少了许多掣肘和纷争,沈家如今任事者并无人浮于事的风气,诸多事情章程规划出来之后,各司其职,按部就班,不再事必躬亲,沈哲子反倒清闲许多。

三月上巳祓禊,郡中名流毕集乌程太湖之畔,沈哲子于席上执羽觞而歌,呼令仆役,取长城新笋、武康玉板、余杭盐米、临安海珍,朝令而日中即至,一时间郡中人人侧目,皆夸吴兴水利之便冠绝三吴,如役鬼神。

一场风雅盛会,被沈哲子生生扭转成一场招标会,除了以往已经确定合作的几个家族之外,余者又有大大小小十几户人家,流露出要与沈家合作的意向。

这些人一俟意识到水运当中潜藏的惊人利润,才蓦地现郡内凡有舟行之处,皆有沈氏之码头货栈,由是才终于醒悟新年以来沈家大肆筹划的真正意图!

眼下大势在己,家中一番整合后,人事框架已经日趋稳固成熟,凡事也不必事必躬亲的去谈判。他分出一批族人并部曲中执事者,分别乘舟与郡中有意联合的各家去商讨,自己便又返回了龙溪。

在这个年代,水运哪怕利润再大,终究越不过农桑根本。沈哲子宁愿割让出一部分利润分于各家以换取人力资源,也不愿本末倒置过于投入水运而荒废了自家的田亩根本。前年那场粮患他记忆尤深,绝不愿再将自家衣食根本寄于别人之手。

武康本土春耕开始不久后,分散在各地的荫户便被抽调回来一部分,随着沈哲子的二叔沈克南下会稽投入垦荒。

沈哲子本来也打算随行同往会稽,不过想起老爹所言那些严氏苇塘中救出的难民颇多病患,便想邀请葛洪同行去看一看能否诊治。这位小仙师虽然痴迷于神仙之说,但也并非不知人间疾苦,更是沈哲子眼下唯一熟悉信重的国手名医。

那些难民自受无妄之灾,沈哲子虽然没有痛心疾的菩萨心肠,但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帮他们缓解一二伤病痛苦,心中也会感到些许欣慰。若连眼前的灾祸都视而不见,又奢谈什么北复神州、解民倒悬?

葛洪自去年与纪友一同来武康为客,便对豆腐技艺颇感兴趣,一直留到了现在。只因不堪沈家那些天师道信众的频繁拜访骚扰,因此便住在了武康山中。

清晨离家时,魏氏听说沈哲子要去拜访小仙师,前奔后走的忙碌,准备了整整三大车的礼品让沈哲子带去。自从年前葛洪不堪其扰将沈家幼子沈劲收作寄名弟子,魏氏便对这位小仙师入迷了一般崇敬,甚至背着沈哲子的耳目在武康山修筑一座宏大道观供小仙师潜修居住。

眼见母亲还打算让自己带上蹒跚学步的小弟,进山去拜见他那挂名师父,沈哲子忙不迭落荒而逃,跟这些狂热的宗教人士没有道理可讲,只能敬而远之。

武康山这两年颇多穿凿附会的神异之事,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便有许多世家官宦子弟来此踏青饮乐,狎妓同游。

坡地溪流之畔,可看到许多纱帐帷帘立于草地上,有各家仆从在纱帐外燃起艾蒿驱赶虫蝇,纱帐内则有莺歌燕舞,丝竹唱和,颇有雅致风流的意趣。

牛车行在平坦的土路上,听到春风送来那雅致乐声,沈哲子却难体会到那种意趣,脑海中思维散,先是想一想与各家合作水运的细节,而后又想起老爹今次入京述职的事情。

他本就是务实到了极点的性格,纵有附庸风雅的行为,也一定藏着不足为人道的意图。那些春游者的乐趣,像他这样终日蝇营狗苟的人,实在理解不到。不独如此,就连身边这个娇俏可人的小侍女,也受他影响而变得市侩起来。

小侍女瓜儿常随沈哲子左近,言谈举止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拘束,虽然仍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但手中瑶琴雅物被换成算盘后,多多少少有了一点自信的气息。牛车虽然在行进中,但却将算盘按在小几上轻轻拨动,间或瞧瞧瞥一眼沈哲子,等待郎君随时会有的吩咐。

眼见小侍女一副稍显鬼鬼祟祟的样子,沈哲子微微一笑,抬起脚尖踢了踢瓜儿光洁脚踝:“瓜儿你在偷算什么?”

“婢子没有偷算……”

瓜儿忙不迭将衣袖罩住算盘,却因动作过大错手打乱了算珠,先前一番辛苦化为泡汤,小脸顿时耷拉下来,转过身来跪坐在沈哲子脚边,小声道:“郎君有什么吩咐?”

“我都已经看见了,你还隐瞒什么?”

沈哲子笑着指了指小侍女衣袖下露出的一角纸面,小侍女垂眼一看,惊呼一声忙不迭用另一只手捂住衣袖,俏脸绯红,状似极为窘迫,眼见沈哲子脸色逐渐绷起来,才有些不情愿的将一卷账册递上去。

沈哲子接过那账册看一看,才现竟然是母亲魏氏的产业账目,又瞥一眼垂抠着衣角不敢看他的瓜儿,不免有些好笑:“我的小侍女本领渐长,这是主母吩咐你做的?”

瓜儿垂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收起来吧,算清楚亏空太多,去龙溪庄里报账,不必告知主母。”

母亲的妆奁财产,向来委托上虞魏氏他两个舅父打理,沈哲子也不好过问。魏氏门庭日益衰弱,克扣出嫁之女的产业收获未必做不出。沈家自己用度充实,往常他母亲魏氏也不关注这些,现在委托瓜儿查账,大概是年前年后佞道过甚,花费太多,小金库即将告罄了。

这种小事,沈哲子不必放在心上,不过对于小侍女本领渐长,理算之能居然都传到了内宅,沈哲子还是颇感自豪的,笑着拍拍瓜儿那滚烫绯红的脸颊,以作鼓励。

入山之后,道路渐渐崎岖,沈哲子下了牛车,示意仆从担起那些礼品,自己先拾阶而上。即将行至道观前,山间凉亭里突然蹿出几个大户庄丁模样的人,阻住了沈哲子的去路,其中一人恭敬道:“这位小郎君可是要上山拜会葛仙师?不巧得很,我家贵人正于观中,小郎君能否……”

“哪家恶奴敢阻我家郎君之路?这道观,这武康山,我家郎君何时要出入都是随意,需要向谁家报备答允!”

沈哲子还未说话,忠仆刘长已经蹿行上来,指着对方怒声呵斥。沈哲子立在山道上并不说话,心情也是有些不爽,自家修的山道、建的道观,居然被人拦着不许入内,这家所谓的贵人不免架子也太大了些。

那庄奴被呵斥倒也不见羞恼,或是家教森严或是底气十足,矜持一笑施礼道:“阻了郎君雅兴,实在抱歉。我家自吴郡来,路途遥远,主人又是喜好清净,不喜外人喧扰。略备薄礼,以作致歉。”

说着,便有一名仆从自亭内取出一个小酒瓮,正是沈家所售卖的醴泉真浆。虽然掺了水,售价却不低,这种一斤装便值千数钱。

沈哲子看到这赔礼倒是一笑,他家酿酒控制产量,每年投入市场不足千斤,而且并不流入寻常市肆,只在吴中各家之间内部消化,这是为了消弭此前真浆轰动吴中而不得已的举措。对方既敢阻路,又拿出真浆赔礼,看来家世不弱。

“区区酒水就能阻人道路?你且说你这颗头颅值多少罢!开出一个价码我家双倍奉陪!”

刘长常跟随在沈哲子身边,出入时寻常寒门主家都要笑脸相迎,自己不仗势欺人已是委屈,遇到这种事自然要帮主人把威风抖到最尽:“你家主人有雅兴,不喜外人喧扰,那就守住自家庭院不要出门。我们吴兴自有规矩,纵使顾6人家到此,也不能让人皆避行!”

那庄丁听到这话,当即冷笑一声,继而沉声道:“未知尊府是哪一家?”

听到对方语调转冷,沈哲子抬脚踢了刘长一下:“你要让我在这站到何时?”

刘长听到这话,当即便明白了沈哲子的意思,当即便将手一招,后方沈家仆从便冲上来,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将亭内亭外对方那几名庄丁尽数擒下。最先开口那名庄丁见状大吼:“住手,我们是吴郡顾……”

“打得就是吴郡顾!”

刘长飞起一脚踢翻这人,威风凛凛道:“我家玉郎君亦有性情,最不喜人阻他道路!”

山道上方拐出一人来,正是纪友,眼见凉亭外人语喧哗,脸色已是一怒,待见到后方抱臂冷笑的沈哲子,怒色顿时转为苦色:“维周,快让人罢手!误会,一场误会……不要伤了和气!”

0125 七娘难配

看到纪友自山道上行来,沈哲子略感意外,笑问道:“文学今天怎么不在谷里?来看望葛先生,为何不邀我同行?”

听到这问题,纪友脸上略有尴尬之色,支支吾吾,眸子一转扯开话题,指着亭外被擒下的几名顾氏庄丁疾声道:“维周怎么跟顾氏家人起了冲突?他家主人亦是世叔弟子,不知为何触怒了维周?”

那刘长脚踏在一名顾氏仆人臂膀上,笑语道:“纪郎君有所不知,我家小郎要上山拜见小仙师,他们几个恶奴居然在道中阻拦!”

纪友听到这话,眉头一皱行至一名顾氏家奴面前沉声道:“可有此事?”

“纪郎君亦知我家主人性情,仆等好言相劝,以礼相赠,他们却盛气凌人,颇多不恭……”

“好言相劝?我家郎君行于自家庭院,往来随意,何用你们劝?好言行恶事,难道就能免罚?”

刘长常随沈哲子出入,口才见长,闻言后便冷笑道。

“唉!真是误会一场,这一位便是沈氏玉郎君,此山道并观宇俱为他家产业。你们居然阻拦主人道途,实在没有道理!”

纪友对顾氏那几名家人解释几句,继而恬着脸望向沈哲子:“维周,能否看我薄面,就此罢手吧?”

沈哲子笑着指了指纪友,语带些许促狭:“山上那位顾氏贵人,是位小娘子吧?”

听到这话,纪友老脸一红,不再开口,只是对沈哲子连连作揖。

“罢了,放开吧。开此山道,即为人行,无论顾家6家,若再敢于此阻人行路,都滚出武康去!”

沈哲子对仆从们摆摆手,示意将人放开。摆谱终究要看实力,顾家这些人做事倒是极有分寸,然而骨子里傲气也是十足,开口阻拦问都不问他是哪家人,待见刘长气焰不低才奉上赔礼,一直等到动手被教训,才终于道出自家底细。

老子今天如果不敢动手,还不配知道你是哪家走狗?

所谓大家族底蕴,就是养出这样一群懂得见风使舵的刁奴。相较而言,自家仆从们还是修为太浅,只懂得摆架势动武力,授人口实。

不过这些小事沈哲子不必在意,他现在自有做纨绔、横行乡里的底气,等到后代子孙不争气进取,也就只配和顾氏一样门庭之内做什么家教文章,出来摆个谱还要识得察言观色。

所谓新出门户,笃而无礼,新出门户本就不需要讲礼,只要勤于任事,自会欣欣向荣、茁壮而起。反倒是那些老牌世家,进取不足,只以冢中枯骨专美,如果不死抱着礼数,在别人眼里真就连屁都不算一个。

南渡以后,士庶之间隔阂越来越深,与此不无关系。唯有如此,那些拙于进取、越来越不合时宜的士族子弟才能保住一点微薄的体面和存在感。

几名受了教训的顾氏仆人得知沈哲子身份,心中虽然不忿但却不敢再强硬,老老实实退回亭子里,只能自认倒霉。

若是别家把他们打了,顾家的脸面岂容受损,怎样都要报复回来。但若因他们几个仆从而让主家与这新起的吴中豪门起了冲突,无论争执结果如何,他们几个人肯定要受到主家重罚!身为高门奴仆,岂能没有这种觉悟颜色,不敢再撑架子,只能在心里腹诽几句狂悖武宗,少礼不文!

略过这一件小事,沈哲子与纪友并肩上山,眼见纪友神情还有颇多不自在,沈哲子笑语道:“山上那位顾氏女郎,可是文学欲以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所谓伊人?”

纪友听到这话,老脸更是一红,一副青春期骚情无限、却又羞于启齿的样子,连连摆手道:“维周不要乱说,顾家七娘子乃是元公幼女,我怎么能……唉,我心内实在忧苦。”

听到这话,沈哲子不禁微微一愣,再看向纪友时脸色便有不同。元公便是顾荣,死掉已经十几年了,纪友中意那位顾七娘子居然是顾荣的女儿,联想到顾毗的年纪,怕不是已经徐娘半老了吧?难怪纪友会有这种异于常态的羞涩。

彼此相熟,早已不拘礼数,沈哲子拍拍纪友肩膀,安慰他道:“所谓好吃不过……唉,文学你青春懵懂,确是难挡为人妇者风情韵致,乎情,止乎礼罢。”

纪友正黯然神伤,听到沈哲子安慰下意识点点头,继而才回味过来,面皮通红不悦道:“什么为人妇者?顾七娘子年未及笄,尚未婚议!维周你把我想成何种人了?”

见纪友这副气急败坏模样,沈哲子倒是有点尴尬。年未及笄?那就是还不满十五,顾荣死掉都十几年了,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年纪的小女儿,看来老先生晚年生活很快乐啊。

“一时念错,文学不要介意。”

沈哲子干笑两声,不过旋即又奇怪道:“既然尚未婚配,彼此年纪门第又相称,文学正该一鼓作气礼定佳人,何必在这里作相思伤怀?”

“若事情那么简单,我倒不必苦闷了。”

纪友蓦地叹息一声,哭丧着脸对沈哲子说道:“我叔母便是顾家娘子,在七娘子这一辈里排行第三。”

听到纪友诉苦,再见他一副愁眉不展样子,沈哲子险些要捧腹大笑,原来如此啊!

这年代婚议嫁娶对辈分要求还是蛮严格的,譬如时下官居尚书仆射的平阳邓攸,幼年丧父、丧母、丧祖母,一连守孝九年,人皆称许其孝道。南渡时为了保住早亡兄弟之子而遗弃自己的儿子,时人皆以高贤称之。然而纳妾时,却错纳了流落在江南的外甥女,致使白璧留瑕,为人诟病。

虽然纪友与那顾家七娘子年龄相当,亦无血亲,但却已是两个辈分的人。如顾家、纪家这种清望高门,子弟婚配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所以纪友这一场情窦初开的爱恋,注定只是痴心错付,不会有结果。

眼见纪友失魂落魄的模样,沈哲子不免对那位顾家七娘子好奇起来,究竟怎样出色的女郎,居然将一个门第清高,家世显赫的青年俊彦,折磨成一副消沉落拓的备胎模样。

两人并肩行至道观外,便看到道观门口停着一具登山步辇并几名仆从仆妇。纪友唯恐沈哲子家人再与顾氏生争执,强拉着沈哲子由侧门行入观中。

沈家信奉天师道者甚多,不独沈哲子的母亲魏氏,各支出工出力,削岩建楼,区区几个月的时间,这座道观已经颇成规模,很没有创意的被名为葛师观。

沈哲子阻止不了家人佞道热情,但不妨碍掺点沙子,这观中除了供奉几个仙家天师之外,沈哲子还把自家那位祖宗武康山神沈莹安排在了里面。神仙也是需要互相帮衬扶持的,在葛洪这位小仙师坐镇,以及观中那几个仙师神像衬托下,如今武康山神已经成了左近名气颇大的祀。

所谓祀,乃是不合礼制法度,流于泛滥的民间祭祀,在古代入了文庙武庙才是正途,除此之外的民间私下供奉祭祀,只能称为祀杂神,并不被当权者和主流舆论认可,但在乡野之间自有或大或小的影响力。

这样的造神,对于乡土声望的壮大极有好处,但终究不入正途。沈哲子眼下在野之身可以做一做,但若等到他当权时,则就要想办法限制消灭地方上各种祀信仰。

沈家一群人行至观中,顾氏那边似有察觉,隐隐看到几名仆妇来回奔走,不旋踵建筑后便行出七八名妇人,当中簇拥一个体态修盈的少女身姿,看样子应是那顾氏七娘子。

时下虽无后世盛行的幂篱帷帽,但却有遮蔽风尘的布屏,在层层遮掩下,沈哲子看不到对方具体的模样身姿。虽然略感失望,但见对方急匆匆离去,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沈哲子也就不怎么在意。

然而纪友下意识前行几步,终究不敢唐突佳人,讪讪止步,状似怅然若失。

这种相思入骨的感受,沈哲子体会不到,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纪友,索性不再理会,径自往葛洪在观中居所行去。

葛洪正在室内静坐调茗,眼见沈哲子行来,便笑着指了指他:“我道为何我那弟子匆匆离去,原来是院内俗尘激扬,恐受玷污。”

看到葛洪神态心情不错,看来那位顾氏娘子远来拜会令他颇感高兴,沈哲子倒是一奇,没想到那位缘悭一面的顾氏小娘子倒也颇有出尘清趣,比自己这俗人要更讨葛洪欢心。

不过一想顾氏与江东高门多有联姻,顾家娘子那尴尬辈分,大概一生都要待字闺中,难寻良配,想不出尘也难啊。于是沈哲子心内便生出一股不怎么厚道的恶趣欢乐。

刚刚落座,纪友便也行入房中来,坐在葛洪对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还是忍耐不住轻声问道:“世叔,清霜小娘子她来拜访,不知是为何事?”

葛洪瞥一眼坐立不安的纪友,摇头叹息一声,将两杯茗茶推到二人面前,说道:“只是想请我去吴郡盘桓几日。”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有点焦急:“葛先生可是要去吴郡?小子正有事相请,不知此行能否延后几日?”

“吴郡喧闹纷杂,反不及此地安详清净。不过叨扰你家数月,我也不便再久留,近来几日正想告辞返乡。”

讲到这里,葛洪顿了一顿后又望着沈哲子说道:“你又有什么非情之请?若是打算挟我为你那些无谓谋算张目,可不要怪我拂袖即去!”

“久聆先生之教,我虽庸俗成性,心中亦仰清雅,哪能尽为苟且之事!”

沈哲子干笑一声,旋即便将自己的目的讲述一遍。

葛洪听到沈哲子所为此事,神色倒是一霁,继而又指着沈哲子叹息道:“明明一场除暴义举,你家做来总有几分乡里攻讦味道。我那世叔临终收你这权门浪客为弟子,终究不知是福是祸。无论你意趣为何,既然已有几分清名,哪怕是作伪,为你师身后之名计,也要收敛一二。”

“那些流民皆无辜之人,在我吴中受无妄之灾,我去为之诊治清理应当。只是医道艰深,我能为者不过寥寥。你既然有此义念,我便再修书几封,邀请几位故友同往会稽。只是有一事我要告诫于前,这些人皆是劫后残余,命途悲怆可悯,无论是否医得好,都要善待他们。”

听到葛洪表态愿意帮忙,沈哲子大喜道:“先生请放心,若是存心苛待他们,我又怎么敢请于你面前。”

又与葛洪商谈片刻,沈哲子便归家准备往会稽去,分派仆从去准备药品物资并传信给葛洪故友邀请,然而建康城突然传回的消息却打乱他步骤。

沈充于建康命家人急传信回武康,一面交待了自己在建康所受礼遇封赏,一面令沈哲子急向建康去,备选帝婿。

0126 备选帝婿

对于老爹在建康城所享受的礼遇和封赏之厚,沈哲子倒并不意外。对于自己捡破烂似的获得的那个乡侯爵位,新鲜过后便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时下所谓的食邑,指在某地划出一定的户丁,将其身上所征赋税扣除一定比例给爵位拥有者,比例通常为三分之一左右或者更少。时下立户之丁税大约在两石至五石之间,亩税五十斗至八十斗之间,绢布之类按照各地生产力也有参差,杂调另计。

这么算起来,沈哲子这个武康乡侯年俸在两千石左右,绢则千匹上下。看起来应该不少,相当于郡守一级的俸禄,但实际上各地输往朝廷的赋税都时有亏空,食邑所在封爵者更是很难足额领到这些财货。像陶侃这种重权在握者,都要专程派儿子去盯紧封国内的税收事宜。

如果在朝廷中或者地方上另有任职,还有别的方法可以补足俸禄缺口,但除了爵位并无职事在身的,也实在不必太当真,只是一个荣誉称号而已。像沈哲子这个食邑本土的乡侯,武康县署顶多默许其再多纳一部分荫户,太计较的话反而伤了乡土和气。

当然,这个荣誉称号也不是谁想要就能要到而已。

只是,备选帝婿?

听到这个消息,沈哲子下意识反应就是皇帝将要不行了,否则他的长女司马兴男不过年方十岁,比自己还要小一岁,怎么可能这么着急选驸马。

沈哲子虽然隔墙撩过那位小公主,但也并不如何上心,大概还是预知历史的惯性使然,并不觉得自己有尚公主的可能。因此眼下听闻自己被列名备选帝婿,心里颇感诧异,可是在看到那备选名单之后,心情却有些不能淡定。

所谓备选帝婿而非直选,乃是由宗正等负责皇家宗室事务的官员,挑选出几个家世、年纪、才名等都符合的人选,然后再在其中进行选取。这个选取的过程中,皇帝、皇后、宗亲、外戚都颇有话语权,说到底还是利益的权衡。

今次备选帝婿的人家,包括沈家在内共有八家,四个侨门,四个南士,可以清晰的看出皇帝想要平衡南北士人的意图。

四个侨门之中,有琅琊王氏、泰山羊氏、颍川荀氏、高平郗氏。四个南士则是,丹阳张氏、丹阳纪氏、吴郡张氏以及吴兴沈氏。

沈哲子先诧异于没能在其中看到谯国桓温,不过思忖片刻后便也释然。谯国桓氏中朝并无显名,眼下唯一可称道的只有一个桓彝官居宣城内史,勉强算是两千石的大员,而且尚没有那种死战为国的壮烈气节。眼下皇帝亲自选婿,这种家世便有些勉强,自然难以入选。

接着在其中看到丹阳纪氏入选者居然是纪友,沈哲子略一错愕,很快就明白过来。纪友眼下正在斩衰服丧期,朝野皆知,怎么可能入选帝婿?所以这家伙就是拎进来凑数的!

各家出色子弟,或许早有婚约意向,或者不愿尚公主。宗正之所以选出纪友这样一个明显不可能入选的人来,就是为皇家遮羞,其他几家如果不想娶公主,及早退出来,这样才能显得不是很突兀,保存彼此颜面。由是沈哲子想到,自己莫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被选中凑数?

他刚刚心里还在笑话纪友好好一个高富帅因情受伤,活成一个备胎模样,没想到转头自己就被强行备胎!

皇帝如今尚在世,驸马出自谁家,他的话语权最为重要,察其所为,其本身并非一个专注务虚的帝王。这份名单中,泰山羊氏、颍川荀氏、吴郡张氏皆为清望高门,眼下势位却不显重,对时局影响不大,因此入选可能极低。

丹阳纪氏的纪友居丧服孝,凑数而已。吴兴沈氏近来虽然颇有振奋之态,但在这样一群高门中,说起清望简直羞于启齿,跟个矬子没什么区别,自己希望自然也渺茫得很。

如此看来,八家入选,其中希望比较大的也就只有琅琊王氏、高平郗氏以及丹阳张氏了。

琅琊王氏如今国朝第一高门,冠绝南北,单单这个名号,其他各家已经先输一半。虽然此前与皇家有些不愉快,但政治人物又哪有什么纯粹的好恶,皇帝临死之际想要稳定时局,与王氏修复关系,有此选择再正常不过。而琅琊王氏近来声势衰竭,在这节点如果能出一个帝婿,对于其家也能解燃眉之急。彼此媾和,再正常不过。

至于高平郗氏,如今郗鉴是皇帝用来联络制衡流民兵最大王牌,日后更要坐镇京口重镇,彼此加深一下情谊,对皇室安危更有保障,对于南渡稍晚的高平郗氏立稳江南也有极大好处!

而丹阳张氏,身为吴中高门,能够满足皇帝平衡南北的需求,其家在丹阳经营日久,对于稳定京畿形势也极有作用。虽然不如前两者入选对时局的影响大,但相对于其他几家,希望则要大上许多。

能不能娶公主,沈哲子本来不怎么在意。可是眼见自己这么明显的被拉进去陪跑,还要认真思考哪一家被选中的可能大,这让他有些无法接受,感觉被侮辱一样。

钱凤拿着那份名单沉吟良久,突然笑道:“恭喜小郎君,未及弱冠,已得帝胄厚遇。”

“叔父莫要取笑我了,单看入选这几家,我家怎有可能得选?明知必将黜落,我又何必急往建康去受一场冷眼。”

沈哲子没好气的摆摆手,已经将此事归为一场暗算奚落,这么浅显的事情,老爹怎么看不出来,直接推辞了就是,还郑重其事吩咐自己去建康做什么?

钱凤听到沈哲子这话,倒是一愣,又盯着名单看了片刻,才指着沈哲子笑道:“小郎君静气卓然,如此大喜尚能镇定,实在是常人难及。不过你之思量止于权谋,阅历不及,终究有缺。须知当今陛下非只人君,亦为人父。若以人伦亲厚而论,所列七家皆非善处,唯独小郎君只怕早已是君心钦定!”

听到钱凤的话,沈哲子略感错愕,再拿起那名单看起来。他刚才的推断确实只考虑到时下的政局变动,却没有深想皇帝为人父者心内真实的想法,实在是他两世为人也没这种感受和体验,因而直接将这因素忽略了。

钱凤凑过来说道:“王氏高门,族人众多,门内倾轧频频,岂是小娘子善归之所。高平郗氏新来未稳,家业尚未立足,尚要受披荆斩棘之苦……”

听钱凤由一个父亲的角度去解读这份名单,沈哲子赫然现,自家确实是最适合公主的人家。虽然清望不高,势位却极隆,家境豪富,位处吴中安详之地,除非鼎覆之灾祸,否则不可能遭受兵灾。换言之,他家只要不做乱,吴中可保绝少兵灾。

若从这一点考虑,倒能解释皇帝对老爹和自己出规格的封赏,不希望公主夫家门第过于寒酸。

但是一个有重整山河抱负的帝王,垂死之际后事安排只考虑儿女情长,这可能吗?

而且,若果真如此的话,为何要挑出八家备选,直接选择自家不是更好?莫非皇帝所面对之形势,时下已经窘迫到连儿女亲事的话语权都已经不能一言决之?

沈哲子久不至建康,加之如今历史已经大大变样,对于苑中情形如何,实在猜度不到,因此一时间倒有些迷惘。

钱凤见沈哲子沉默不语,又说道:“时下之重点,不在于小郎君与我的猜度是否正确,而是郎君愿不愿意选为帝婿?若是郎君有意,即便只有万一机会,也当尽力博取一次!”

一言惊醒梦中人!

听到钱凤的话,沈哲子蓦地醒悟过来,是啊,但凡要做成什么事情,唯有进取,岂能坐观!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他该不该娶公主?如果该娶,哪怕用强,也一定要娶回来!

对于那位兴男小公主,沈哲子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若出于感情方面的考量,无凭无据,过于牵强。那么就只能从利益方面去考虑了。

皇帝命不久矣,接着幼帝履极,太后临朝听政,庾氏外戚一家独大,兄弟相继把持内外数十年。沈家与庾家本有呼应,原本可以不必担心。

但沈哲子心知庾亮日后会是怎样的刚愎自用,还有历阳苏峻这个随时可能爆的大隐患,若在政治上只和庾氏一家往来,沈家日后实难避免动荡。

虽然庾怿跟老爹关系不错,自己这里也有把持庾条的手段,但政治上的取舍实在很难以人情为转移。庾家另外那三兄弟一个一个都是狠角色,眼下的融洽实在很难维持太久。

皇帝驾崩后,兴男长公主本身就意味着一笔宝贵的政治资本。自家得此资助,夯实吴中乡土基础后,未必不能越过庾家,提前跳上台去参与时局的博弈!

至于隐患,沈哲子也考虑的很清楚。第一或许会让侨门整体意识到南士崛起的威胁,第二或许会因此触怒庾亮,令其有势大难制的隐忧。但这些都不算什么,皇帝如今这种针对时局的安排,无论哪一方想全力难,都会顾忌重重,会被各方围攻!

即便没有娶公主之事,日后与执政侨门之间,也很难和睦相处。至于以后会否夫纲难振,眼下还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闺中之乐,岂独画眉?若娶一个太过恭顺的,一味的相敬如宾,这样的生活未免寡淡得多。

心中权衡良久,沈哲子渐渐有了决定:“公主,我势在必得!”

0127 情不知所起

既然决定要拼搏一次,那么就要赶紧准备建康这一行。

沈充传回的信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指示,只是交待了一下让沈哲子再携带一批财货珍器前往建康,大概是要用来打通关节、疏通诸王之类。这些司马家诸王一个个欲壑难平,但若真想入选帝婿,又偏偏绕不过他们。

眼看着钱凤带人清点珠宝珍器之类,沈哲子心里隐隐作痛,这些财宝又不是土坷垃,刚阔了没几天,送出去还不知能收回多少。沈哲子甚至不乏恶意猜度,皇帝和宗室们搞出几户人家来备选帝婿,或许就有大肆敛财的意图。

皇帝登基虽然没几年,但大势扭转,权门不再一家独大,皇权颇有振奋之势。这种政治上的大势不会因为皇帝死亡而骤息,而会换成另一种形式继续挥作用。庾家能够在皇帝驾崩后一举压过琅琊王氏,也可以说是继承了皇帝的政治遗产才能做到。

须知琅琊王氏在江东的崛起,除了王导等人的个人能力之外,与王衍在东海王司马越霸府的经营以及狡兔三窟的布置关系极大。

一个政治高门的崛起必然要经过必不可少的积淀酝酿,皇帝如今站在大势里,因而他要嫁女,各大高门岂能淡然。

这也是沈哲子要娶公主的原因,赶在皇帝垂死之际抢夺一部分本该尽属于庾家的政治遗产。只有如此,会稽乃至吴中这个基本盘才能更加稳固。政治上如果没有优势,如乌程严家那种闷声大财的类型,一旦有需要,拉起来提刀就砍!

沈家如果一味埋头求展,除非天下人都耳聋目瞎,看不到盘踞会稽的这个庞然大物。庾亮这个人,说的不客气一点,色厉寡恩,忘恩负义!陶侃对他有救命之恩,杀起陶侃的儿子来同样不手软!

说到底,沈家绝不会是庾亮信之不疑的腹心力量,一时的政治呼应只是权宜之计,等到其大权独揽时,沈家这种盘踞一方的势力早晚会被他惦记上。既然如此,眼下又有一个难得机会,不如早作布置。

干掉严家之后,沈家所缴获的财货物资之类,如果尽以钱来折算的话,值钱过三十亿!如果再算上盐田人丁之类,那就是过百亿的收获!但时下钱价币制混乱,这种换算并没有实际的参考意义,整个吴中都未必能有这么多钱。

可是新年以来,沈家所花出去的财货也多,幸而绝大多数财货都沉淀在吴兴一地。随着郡内水运通航流转,这些财货已经形成稳定的回流,如果后续没有更大动作,维持运转已是无忧。

真正获利的项目是不久之后,会稽、吴兴两地的夏税转运,获利能在钱两千万左右,维持沈家上下一年用度足够。

所以,对于沈哲子今次进京所需财货,钱凤也是大手笔调度,最终抽调出钱七百余万,绢五万匹,珠宝珍器另计。

除了财货之类,此去随员也准备颇多,仆妇侍女之类两百余,这是准备一旦选中帝婿,用来迎娶公主并沿途照料起居的。

部曲家兵连带精锐的龙溪卒,合共千余人,防备父子两个俱在建康被人一窝端了。虽然这种几率很小,但谁也保不住意外出现几个脑抽风的人铤而走险,有备无患。

等这些都准备妥当,沈哲子又想起跟葛洪约定同往会稽的事情。生这件意外,他暂时肯定是抽不出时间再去会稽了,除了跟钱凤仔细交待一下之外,自己又硬着头皮去葛师观跟葛洪解释一番。

葛洪虽然看不过沈哲子这个权门浪客,但这种前途、家业攸关的大事也不能阻拦,只是叮嘱沈哲子一定要准备好人力物力以备调取,他自己直去会稽即可。

末了,他又叮嘱沈哲子道:“南人以适帝宗,国朝未有之厚遇,你若得选帝婿,日后更要恪守忠义,勤于王事。”

这位小仙师本身并非什么伏于王化的恭顺贞臣,之所以这么郑重其事的叮嘱沈哲子,主要还是为他那世叔纪瞻身后之名考虑。在他看来,沈哲子这个少年,执于权谋,枭骨自生,绝非善类。纪瞻临终收此徒,实在祸福难料。

沈哲子倒不清楚葛洪对自己的具体看法,见小仙师少有的好说话,心里倒是松一口气。离开这里后,他又转去醴泉谷,挑选一批少年与自己同往建康去见见世面,顺便叫上纪友同行。

少年营这批子弟兵,眼下虽然尚难堪大用,但却是沈哲子为日后准备的班底。如果一直约束在山谷里作军卒操练,能力不会得到太大提升。

他们未来可是要与那些先天优越的士族子弟争夺事权的,若培养出来只是一个个墨守成规、不敢弄权的刀笔吏、底层军官,那沈哲子就太失望了。他希望这里面能涌现出一些才略、格局俱备,能够真正执掌一方机要的人才。

纪友也早知自己备选帝婿之事,沈充传信回来顺便送来纪氏家信。虽然明知只是凑数,但他这一支眼下并无头面人物在朝廷内,还需要他亲自出面去谢绝。

在武康住的时间久了,纪友反倒不想回建康。这里诸多同龄少年一起,每天翻山越沟,诸多新奇,活力十足。相较而言,建康城里生活则稍显寡淡。

但他离家已经半年有余,也是时候回去了。而且纪家长辈的意思是,今次虽然注定娶不到公主,但等到明年服丧期满,纪友便也将近出仕的年纪,公府征辟、婚配事宜等也要提上日程。有纪瞻遗泽尚在,一旦入仕,可想纪友必然仕途通畅,很快就能将家业担起。

沈哲子见到纪友的时候,这家伙尚因为昨日没能见到顾家那位七娘子顾清霜而郁郁寡欢,手捧一份便笺拜帖怔怔出神。

凑上去一看,沈哲子意外现这便笺居然是写给自己的,见纪友还在神游物外,沈哲子伸手便将那张纸抽过来。这么一动,纪友整个人活过来,扑上来要抢回那张便笺:“我心里忧苦得很,维周不要玩闹……”

沈哲子拿住那便笺匆匆一览,才现是那位顾氏娘子所写,语气软中带硬,是在问责自家昨日打了她家仆人的意思。这种小事沈哲子并不放在心上,将之丢回给纪友尤其睹字思人,对纪友说道:“明日午间动身,文学快去准备。”

纪友两手小心翼翼捧着那信笺,半躺在胡床上,无精打采道:“我不过一席遮羞卷帘而已,轻车简从即可,何必似你郑重以对。”

沈哲子明白自家这样大肆准备,对纪友而言乃是虐狗之举,在纪友旁边坐下后笑道:“那位顾氏娘子既然因昨日之事见咎,那么今次途径吴郡,我也不妨去拜会致歉。文学与我同往,也可一慰相思之苦,岂不两全?”

纪友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抓着沈哲子衣袖说道:“维周此言当真?你真愿去顾家赔礼?”

“什么叫赔礼?我家本无错,顾氏咎由自取。不过,我也是你师叔,勉为其难帮一帮晚辈也是应当。”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除了帮帮纪友以外,他也想看看顾氏那女郎究竟是何模样,居然让人思念的魂不守舍,纯粹好奇。

纪友小心翼翼收起佳人墨迹,继而叹息道:“我亦知此情无礼,只是情难自已。此事维周你我心知,切勿言于旁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何解相思,唯死而已。我心已死,勿复言情。”

突然,矮墙后传出一个感慨万千的语调,沈哲子与纪友转头看去,只见沈牧蹲在墙头上一脸沧桑,腰上赫然挂着他那极为显眼的亭侯配印,擦拭的锃亮光。

陡然听到这第三人言,纪友脸色顿时滚烫红至耳根,蓦地起身指着沈牧悲愤道:“沈二郎,我与维周私语,你竟偷听,无耻至极!”

沈牧哈哈一笑,自墙头翻身跃下,不理纪友那几欲喷火目光,板着脸凛然道:“本侯途径于此,适闻有人痴男怨女之论,有感于怀罢了。今时非靖平之世,凡我江东儿郎,应担当国计,志竖豹尾,封妻荫子才能不负平生!纪文学你也是冠缨子弟,不思身报国恩,只在此枯坐伤怀私情,该羞耻的是你,我又何耻之有!”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手搭在腰际,益凸显出腰间那方侯印。

“二兄,文学袭爵,尚比你高。”

沈哲子指着沈牧笑道,这家伙自建康受赏归来后便一直处于亢奋中,唯恐别人不知他已是列侯之尊。先前念诵几句,还是蹲守砖窑良久才从沈哲子这里换去的抄袭之作,近来常以此句扮深沉去撩拨别人。

沈牧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显出几分尴尬,继而看腰间那一方侯印也不顺眼起来,不动声色的用衣摆掩起,嘴里嘀咕道:“我还道是多显贵的爵禄,纪文学爵位更高,求一娘子尚不可得,我真是羞于佩此啊……”

“沈二郎,你勿要欺人太甚!”

纪友大吼一声,自胡床下抽出竹篙抡起砸向沈牧。

0128 婚议

吴兴水利大修后,南北过往行旅大得其便,河道上舟船往来益频密,境内几乎已经不见车驾行于途中。其中贯通南北,直抵太湖的苕溪东流更是水运最为繁忙的河段。

经过疏浚整修,本就极为宽阔的苕溪河道更加通畅,最宽处可达八十余丈宽,最窄处也有二十余丈的水流。穿梭在河面上的舟船,既有做工简便的竹筏、舢板,也有雕饰精美的画舫楼船,更不乏吃水甚重的内航货船。

在这些往来的舟船中,其中一艘往北去的航船中便乘坐着令吴中许多世家子弟都黯然神伤的顾氏七娘子顾清霜。

这位顾氏小娘子身穿一袭素色衫裙,青丝结拢不著钗髻,清丽脸庞宛如水洗过无瑕的羊脂美玉,不施粉黛亦光彩照人。坐在舱中手捧一卷道经,浑身散出一种与年龄不匹配的沉静恬淡,欠缺了一点少年人该有的活力与朝气,更近似不假物求的尘外之人。

在其对面另有一位年纪相仿的少女,不同于顾七娘子的雅静,另有几分不喑世事的娇憨。这少女两手托着香腮,大大的眼珠子一会儿盯着舱外流水,一会儿又看看身前的顾七娘子。

大概是觉得舱室内气氛稍显冷清,少女便伸出手指弹了弹七娘子手中道卷,待将其目光吸引过来,才有些好奇的问道:“姑姊,你往武康山去拜见小仙翁,可曾见到沈家那个名满吴中的玉郎君?”

听到这问题,顾七娘子眉头便微微一蹙,想起不开心的事情来。

原本她得见葛师请教经义是极为开怀之事,突然被人打断不得尽意本就心中抑郁,及至下山时又得知自家仆从被沈家恶奴责打,心情不免更加恶劣。哪怕她向来不愿与外人接触争执,也几乎忍不住要再返回道观去与人理论。

然而她此行并无亲友相随,加之仆下苦劝,最终只能作罢,于亭中手书一信着人送回道观,才带着抑郁的心情离开,只是心里对那个所谓的吴中玉郎君印象恶劣到了极点。

离开武康时正遇到她母族舅父钱塘全兴一家北上,于是便结伴同行返家。眼前这少女乃是她的表妹全沛,性格较之她要开朗得多。

吴中女子淳朴率真,闺中也不讳言谁家儿郎优劣。眼见表姐沉吟不语,少女全沛眼眸睁得更大,拉着顾清霜皓腕笑道:“姑姊你真见到吴中玉郎?是否如传言一般仪容清美,雅气飞扬,公子如玉?”

听到这话,顾清霜脸色便更不自然,初时她也如这沛儿表妹一样,认为吴中玉郎该是此类人物,否则怎么可能写出“皎皎君子之德,馥馥衡芷之馨”读之令人齿颊留香的字句,自己初闻时甚至还与闺阁中试拟一赋暗和之,只是远不及此赋清丽意趣,因而秘不宣诸人前。

今次来武康,除了要拜会葛师之外,也不乏旖念妄想欲一睹玉郎君风采。然而武康山中虽然不能亲见,但却认识到这个所谓“公子如玉”的玉郎君真实面目,因此心内更是加倍的恼怒。这种欺世之人,实在让人不耻。

顾清霜正待开口严辞纠正沛儿表妹错误认知,突然舱室门帘被掀起,一名盛装妇人行入进来,乃是她的舅母全夫人魏氏,于是连忙起身相迎。

全夫人拉着顾七娘子的手,坐下来后笑吟吟道:“我家小娘子喧闹了些,七娘子你享惯清净,可莫见怪。”

“沛儿表妹活泼善谈,正解霜儿舟行苦闷,舅母言重了。”

顾七娘子只是性情恬淡,又非不懂人情世故,当即便笑语道。

那少女全沛挨到母亲身侧,撒娇道:“娘亲总惯人前贬我,我和姑姊刚才谈得很欢畅。娘亲,原来姑姊她见过吴中玉郎,真如传言一样是一个如玉君子!”

顾清霜听到这话,眼角抖了一抖,她何曾说过这话?只是当着舅母的面,却不方便再言人非。

全夫人听到这话,眸子倒是一亮,将顾七娘子纤手握在掌心里,微笑着说道:“说起来,这位沈氏郎君娘亲还是我同宗的姊妹,幼年时常在一起谈笑游戏。只是各自归夫家后少了往来,到现在已有些疏远。”

“娘,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这么说,玉郎君他还是我的外弟?哈哈,怎么途过武康也不去拜会一下?”

全沛听到母亲的话,便拍着手笑起来。

全夫人闻言后却有几分不自然,女儿不喑世事,虽是童言无忌,却讲出了她心中一点苦楚。以往同在阁中的堂姊妹,出嫁后人生轨迹却各不相同。

她夫家全氏虽然也是钱塘望族,却终究比吴兴沈家差了一线。而她那位堂妹的夫婿更是了不起,如今已经位列方伯之尊,势位不逊那些南北高门。反观自家夫婿全兴,打理家业经年,辗转县治郡府之间,至今才得入都为官,虽然总算列入清流,但也不过是公府掾属而已。

现实如此大的际遇处境,彼此相见都不知该说什么,不如不见。

全夫人收拾有些散乱的心情,继而望向顾七娘子,笑语道:“七娘子既然见过我那外甥,不知对沈氏郎君好恶如何?”

听到这直白话语,顾清霜俏脸便是绯红,垂道:“只是沛儿表妹乱言,清霜并未见过沈氏郎君。”

全氏一副知心状拉着顾清霜手腕走到舱室门前,指着船外水波说道:“近来常听你舅父言起沈氏,沈使君坐理会稽,人心咸服。沈氏大治乡土,民望俱备。沈氏清望拔起,如今已有了几分吴中高门的气象。”

“有些话本不该我这个舅母言起,只是尊府大君已逝,七娘子你母亲又早丧。怙恃皆无,让人生怜。”

全夫人拍着顾清霜手背道:“我家虽只是外亲,但终究也是七娘子母家连血亲眷。沈家小郎君虽然年幼过七娘子,但清名雅望,家世亦可观,未尝不是一个良配。”

听到这话,顾七娘子脸色便是一变,没想到舅母竟然言起这个话题,当即便有些接受不了。尤其自家仆从刚被那纨绔子指使殴打,怎么可能会是自己良配!

“舅母不要再说了,我尚年幼,婚配不急。长兄居家,这种事也不需我想,怎样都不可能委身沈氏!”

顾七娘子神色如其名,俏脸绷紧,转身行入舱室中。

全夫人见状,本不好意思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想起自家夫郎叮嘱,只能硬着头皮随上去,继续苦口婆心道:“七娘子虽然长兄雄健,然而顾散骑清趣惯了,对幼妹顾念终究难得周全。吴郡顾氏清望卓著,沈氏新出门户,确实算是所配勉强。”

“但一生所配,宜将眼量放长。阁中秘话,舅母也不怕七娘子见笑,我年幼议婚时,双亲便是固执门第。叔父则愿就低沈氏,如今时势转移,可见当年智者非智,愚者非愚。”

那个少女全沛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开口道:“姑姊,我那个外弟哲子确是咱们吴中时下少有的俊彦啊。他又是纪国老的弟子,适配于你正是相当。以后你做我弟妇,钱塘、武康往来更便捷,咱们也好时时相聚。”

全夫人听到这话,眸子又是一亮,附和道:“是啊,哲子郎君乃是纪国老的弟子。纪国老与尊府大君元公本是平辈相契,七娘子与哲子郎君正是相当。我与你舅父实在不忍见七娘子久待阁中,韶华渐远。”

“舅母不必再言,我绝不愿嫁那沈哲子!我心好清净,一生长伴山水竹林又如何?”

顾清霜侧向内,不愿再听此事。

眼见七娘子这模样,全夫人叹息一声,示意女儿留下来安慰一番,自己则有些怅然的退出了舱室。行不多久,便在拐角处看到她的夫婿全兴。

全兴四十岁许,须已有斑白,见夫人行来,忙不迭迎上去低声道:“霜儿她心意如何?”

全夫人摇了摇头,继而有些忿怨的瞪了夫郎一眼,低斥道:“我又非没有体面之人,以后这种恶事不要让我来做!”

全兴却罔顾夫人的抱怨,望着流水叹息道:“顾氏高门又如何?清则清矣,难得实际。沈使君春秋未高,已列方伯,假以时日,三公可期!就连贺氏之女,也只求配沈氏别支。使君嫡子,配一顾氏孤女岂不绰绰有余!”

似是察觉到自己这言语有些不好听,全兴又说道:“我那妹子身世悲戚,花样韶龄许于白头老叟为继室。可惜早丧留此孤女,我岂能不关照周全?沈家小郎君,吴中瞩目,若动议的晚了,还不知会让哪家得逞。小女郎面皮浅薄,今次入都我当直谒顾散骑,为其陈清利害,自然可成!”

且不说这船上各自怀抱,船行到前方,航道渐渐变得拥堵,前方似有人设栅阻途。全兴心中有些不悦,当即便命仆从放下小排往前去打听。又过片刻,全氏仆从归来,面有苦色道:“郎主,乌程已经不可停靠。此地沈氏家人言道要接待其家郎君舟船队伍,码头封闭,不许别家舟船停泊。”

“这码头如此开阔,沈家有多少舟船停不开要给旅人增添不便?”

全夫人有些不忿,皱眉说道。

那仆从由小排上搬下绢帛扎捆的礼品,回道:“沈家人言,他家小郎君将要入都备选帝婿,因此随员甚多。过往舟船所得不便,皆有厚礼相赠。”

0129 表里不一

“沈家郎君?备选帝婿……”

全兴听到这话,恍如胸口被人擂了一拳,身躯微微一晃,继而疾声道:“可问清楚是沈家哪位郎君?”

全夫人见夫郎方寸大失的模样,心内颇有不齿,冷笑道:“能得选帝婿的,又能是哪位郎君?夫郎此议,只怕是枉动心思了。”

说罢,全夫人便拂袖而去,心情则更恶劣几分。既因自家夫君的势利钻营,又因堂妹之家益显赫,彼此差距更大。

“无知妇人,坏我前程!”

全兴望着夫人背影,又望望帘布垂下的舱室,益忿恨。

因为河道变窄,船便慢了下来。随着渐进码头,全兴翘以往,可以看到码头上人头济济,显然都是来迎接沈家那位哲子郎君。

看到这一幕,全兴不免更加丧气,他本以为说动顾七娘子下嫁沈氏,自己亦可借沈家之势从而官运亨通。原本在他想法中,沈家势位虽高,清望终究稍逊,顾氏高门若愿与之联姻,其家自然要欢欣无比,倒履相迎。

然而万万没想到,沈家小郎君竟然已入帝皇之眼,一方是帝室贵胄的公主,一方是见疏长兄的顾氏幼女,还有什么可权衡的?

突然,舱室帘门一卷,少女全沛跳出舱室来,笑道:“父亲,清霜姑姊让我问一问,为何船放缓?这么行,咱们今晚要宿于江上?”

“把脚放缓,你看你还有没有一点大家娘子的仪态!”

全兴心中正忿恨,见到女儿跳脱活泼样子,登时便迁怒过去。若有得选,他何必打亡妹孤女的主意,直接把自家女儿嫁进沈家不是更好。只是彼此势位差距已经太大,自家女儿嫁过去也只能是别支旁裔,不能获得他所预期的回报。

猝不及防受父亲如此呵斥,全沛眼眶顿时变红起来,全夫人听到声息,又返回来拉住女儿手小心安慰,恨恨瞪了气急败坏的全兴一眼,与女儿相携走入舱室中。

眼见舅母去而复返,顾清霜本来已经略有缓和的神色复又沉凝起来,侧不语。

“清霜,先前是舅母失言,你若不愿听,以后不再提,不要因此疏远了。”

全夫人坐下来,心中不免一叹,她肯为夫郎做说客,也是觉得自己那个远房外甥并不辱没顾氏女郎,但既然娘子心里不愿,自己又何必枉做坏人。而且如今人家已经有望配适公主,先前那番话真是两头落空。

“舅母言重了,好意清霜心领,只是我意趣冷清,既不想、也不愿为人家妇。”

听到舅母道错,顾七娘子也不好再板着脸。她出身虽然高,然而幼失怙恃,又为继室所出,与长兄们相处并不和睦,年纪虽然不大,已经饱受人情冷暖,对于舅门外亲情意,心内还是比较在意的。

全夫人自嘲一笑,继而说道:“有此议论,也是妄念。那位沈家小郎君,如今已经备选帝婿,前方沈氏设栅,正为迎接他家入都的舟船队伍。”

顾清霜听到这话,下意识坐正身体,说道:“舅母,舟行变缓,是因为沈氏设栅阻路?”

全夫人点点头,同时有些奇怪这小娘子的关注点倒是有些别致。

听到这话后,顾清霜眉头微蹙,沉吟少许,继而说道:“舅母,我想去拜会一下那位沈氏玉郎。”

“什么?你不是……”

全夫人闻言后,分外诧异,不明白这娘子先前信誓旦旦不嫁沈哲子,为何听说人家踪迹又要急着去见一面?不过心念一转,归因为小女郎心思怕羞多变。

只是她却有些为难:“沈家正有盛事,未必能见啊。”

“无妨,我自命家人持我家拜帖邀见,希望舅母知会舅父,舟船在前方暂停片刻。”

顾清霜快言道,并没有注意到全夫人略显怪异的眼神,一心要为前日之事讨一个说法!

——————————

傍晚时,沈哲子一行到达乌程码头。这里是吴兴货运流转的一个节点,因此码头的修筑也是极尽人力物力。此行财货随员众多,单单舟船就有十多艘。因为担心乌程这里航道堵塞,因此先一步派人乘快舟通报一声。

虽然早有预料,可是到达乌程码头时,沈哲子还是被那舟船连绵的场面小小震撼了一下。

及至了解到是因为自家在码头左近设栅腾出一条河道,才造成眼下的场面。沈哲子倒也不觉得如何,自家为了疏浚这条河道耗费巨资,享受一点特权又算什么。他没有纠合郡府拦河收费,只靠货运周转和码头盈利回收成本,已经算是很克制了,回馈乡里之余,也实在不必扬风格委屈自己。

码头上来迎接的人家不少,就连太守虞潭都亲自赶来迎接。吴兴水道疏浚,畅通无阻,这都可以算到郡府的政绩上。虽然虞潭也明白沈家自有谋划,但这时节各大族都是只进不出,如沈家这种行为,已经算是难得的德被乡里。

除了郡府这些官方人员外,还有近来与沈家有合作的家族。譬如长城陈家,早先虽然与沈家颇有龃龉,但得了水道带挈,水运昌盛,连带着竹材木材价格飙涨,开春通航以来获利甚丰,些许旧怨在滚滚而来的实惠面前又算什么。

沈哲子行程甚急,便不再赶去乌程郡治留宿,在码头附近沈氏新建的庄园里宴请宾客,一番寒暄应对后夜幕渐深,各家皆知他舟车劳顿,也不久留,意思传达到了后便都早早离开。

送走诸多宾客,沈哲子正待去休息,仆下突然递来顾氏拜帖,见这娟秀字迹有点眼熟,沈哲子沉吟半晌后,便脚踩木屐站在廊下挥舞着拜帖叫嚷道:“纪文学,医你相思之疾的良药来了!”

话音未落,廊外很快有了声响,先冲出来的还非纪友,而是沈牧那个人憎鬼厌的家伙。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至沈哲子面前,一把将拜帖抢入手中去,还来不及展开,耳边疾风骤起,纪友已经扑上来:“沈二郎,我与你势不两立!”

沈牧这家伙难求心仪的佳人,便把纪友的忧苦视为自己的快乐源泉,手舞着拜帖冲向门庭。纪友追了几步后才返回来,有些急促的整理着衣衫,神情略显忐忑道:“维周,你没有骗我?真是顾家清霜娘子来拜访?她怎么知道我在此处?你看我这模样,仪态如何?”

见纪友一副患得患失的样子,沈哲子实在无力吐槽,示意刘长等几名仆从跟上自己,行往门前去迎客。纪友随在后面走了几步,而后似是想到什么,又转头往自己房间飞奔而去。

全兴站在沈家庄园门庭前,神情拘谨之外暗藏兴奋,他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大的转变,清霜小娘子居然主动要求停船拜会沈家!

他看一眼身后神色沉静的顾清霜,笑语道:“霜儿不必忐忑,凡事皆有舅父为你筹划。顾氏女郎未必就逊于帝宗公主,沈氏郎君雅名于外,绝非俗眼观人的庸碌之辈。”

听到舅父的话,顾清霜银牙微咬,为自己贸然拜访的举动略感后悔。可是听到舅父对沈家那纨绔子评价颇高,她心内微哂,决意在今天让舅父见一见此人真正面目!

夜幕中突然冲出一道人影,人还未至,声音已经先一步传来:“哪一位是顾氏七娘子?”

沈牧叫嚷着冲向门庭,继而醒悟到自己眼下也是极有身份的人,将近门庭时连忙放缓了脚步,走入门庭内暂供访客驻足的耳房,视线在房内诸人脸上扫过一遍,继而落在了侧避于母亲身后略显拘谨的全沛小娘子身上,先施一礼然后才微笑道:“未知顾氏娘子……”

“我、我不是,我姑姊才是顾家娘子。”全沛有些尴尬的摆摆手,继而用手指了指端坐在另一侧布屏遮拦的顾七娘子。

沈牧嘴角有些尴尬的抖了抖,继而面无表情的径直离开。行至庭中遇到迎面走来的沈哲子,半掩着脸低语道:“识错人,太无脸面……”

沈哲子懒得搭理这家伙,行至耳房外,先让小侍女瓜儿通传一声,然后才举步走进去,不管主次先施一礼,作歉然状:“我家二兄放达率性,冲撞贵客,实在失礼。”

全兴先一步站起身,笑语道:“方才那位郎君莫非就是沈氏项生?”

项生是沈牧在外的称号,取义项王门生,配合那让他声名鹊起的咏志诗,在吴中很是响亮。见全兴开口,沈哲子才转向他笑道:“正是,请贵客移步厅堂。”

“不必了,彼此并无交谊,不须登堂为客。”

顾七娘子稍显清冷的声音在布屏后响起,示意仆妇将布屏移开,而后双眼直视沈哲子,凝声道:“水道通衢,人皆可行。沈郎设栅阻人舟行,缘何前后言行不一,不知能否为我解惑?”

沈哲子听到这话,当即便明白了对方来意,他并不急着回答,视线忍不住在这顾七娘子身上游弋,想要看清楚是何出色女郎竟让纪友怅然若斯。

灯光下看去,这女郎体态窈窕,肤白貌美,面孔清丽精致,单以容貌论,并不逊色于自己那个诸多遴选出来的绝色小侍女瓜儿,更有一种瓜儿所不具备的大家闺秀气质。只是眉目之间略有冷漠孤僻的气息,眼下怒目以对,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顾七娘子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也将沈哲子神态收入眼底。这少年确实可称清秀,相貌让人难生恶感,只是那眼神却略显轻浮、不够庄重,结合其前后行径,更让她对其恶感倍增,继而又冷笑道:“沈郎以德乡自许,而后又邀美玉之名,表里不一若此,是否已经惯为此事?”

听到这顾七娘子接连咄咄逼人之语,沈哲子忍不住微微一笑。原本他还觉得这顾七娘子与其兄顾毗容貌颇少相似,疑有隔壁放枪之嫌,但见其急不可耐欲求一怼,倒是与顾毗如出一辙,确是顾荣老先生亲生的无疑。

0130 良人非我

听到顾七娘子的话,沈哲子尚未开口,全兴已经不能淡定。他本以为这女郎终于思忖明白,愿作沈家妇,却没想到是寻衅来了,而且听这话意,双方似乎早有旧怨。

他虽是长辈,但顾七娘子也非他能够随意呵斥的,只能向沈哲子致歉补救:“哲子郎君,在下钱塘全兴,乃是元公外亲。我这甥女多居闺阁,少与外交际,言辞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沈哲子早从纪友那里得知这位顾七娘子身世,听这人介绍自己身份,只言外亲,不说其他,心里不免一乐。顾荣乃是江东元老,去世多年,却还有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妻兄,想想也是蛮尴尬。

心内虽有戏谑,面上却不好流露,笑着向对方施礼道:“原来是全君,久仰,幸会。”

顾七娘子见这少年人前谦和有礼,人后却纵奴行凶,当着自己这个知情者却还不露半点窘迫之色,简直少廉寡耻,无以复加!

她亦恼于舅父向人示弱,冷笑道:“虽得会面,未必有幸。若非沈郎拦江设栅,阻人行程,我们早顺水而归,不必来此作无谓寒暄。沈郎所谓之幸,我却不能领会。”

“霜儿,谒人门前,岂能恶语?”

“不妨事,七娘子既然有问,那我便试答一场。”

沈哲子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然后才望着对方那略带激愤的清丽脸庞说道:“所谓表里不一,世情常态,生而为人者,谁又能免俗?”

“沈郎此言,莫非是说世间之人,尽为矫饰隐恶之辈?”

顾清霜上前一步,咄咄逼人问道:“非世人而饰己非,这就是沈郎的矫饰之道?”

“七娘子此言,恕我不能认同。表里不一者,克己奉礼之道也。”

沈哲子笑语道:“生我者父母,以此清白之躯,袒陈于朗朗乾坤之内,又有何愧?然人生而异于禽兽,盖受风化礼制之教。冠带加身,华袍遮体,非为矫饰,不害人观瞻而已。如此表里相异,七娘子认为是世人之非?”

听到这话,顾清霜俏脸顿时一红,没想到这少年狡辩至此。她银牙微咬嗔望沈哲子:“我所言沈郎表里不一,矫饰己恶,又非衣冠。品行之恶,与、与人……又怎么能混为一谈!”

“瓦器、美玉,俱存于厚土德乡,烘炉煅烧,千雕百琢,妙手矫饰,美态得彰。坤土孕生万物,岂独玉、瓦。人嘉我居于此乡,又岂独一态?厚赞加身,宜更勤勉于世,岂敢因此裹足自满?昔日为瓦,今日为玉,翌日为金,有此令誉,方知我日日进益,并无固步自封。”

“那你前日于武康山因我家人阻途而纵奴行凶,今日自己却命家人拦河阻人,又是为何?”

眼见沈哲子侃侃而谈,顾清霜片刻失神,继而才又强问道,只是语气已经略有和缓,询问之意压过了责问。

“无他,逞意而已!”沈哲子淡笑道。

“你也肯认自己强逞意气,并非时人所言之谦厚君子?”

听到沈哲子这么干脆承认,顾七娘子心内竟有淡淡失落,或因没能继续听到对方奇趣之论而失望。

“我之谓逞意,却与七娘子所言不同。”

沈哲子摇头道:“人生于世,惟求意达行至,岂可坐望苟且!我欲登山揽胜,则凿山破石,以开道路,七娘子之家人阻途,在我眼中,顽石而已,惟以力破之方得畅行无阻。我愿泛舟江河,则倾尽家财,疏浚水道,水道即通,我亦止取一线,轻舟梭行,岂因余者非议而损踏波快意!”

讲到这里,沈哲子又望着顾清霜叹息道:“七娘子或有雅趣,远繁华愿幽处,但在我看来却是以叶遮目、掩耳盗铃,难得逞意。人之意趣,乎于心,或有雅俗,并无对错,敏感于思,勤任于行,可谓无憾。”

听到这里,顾清霜双肩微微一颤,继而低头沉吟,再抬起头来时,眉目之间的怨忿已经散尽,神态复又归于冷清,只是对沈哲子说道:“多谢沈郎能解我惑,今日之教,铭感于心,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说罢,她转头望向全兴,语带些许央求:“舅父,我想回船上去。”

全兴听到这话,微微错愕,心内有些不愿,可是看到小女郎神态间流露出的凄楚,亦觉几分不忍。虽然大感遗憾,但在人门庭之内,还是不好违逆顾七娘子的请求固执强留,只能转头向沈哲子告辞。

沈哲子倒不知他这番话在顾七娘子心内掀起怎样波澜,只是对方既然告辞,他也不便再留客,将人送出门庭外之后,又命一队护卫随行送往江边,算是尽一尽地主之谊。

待转身回到府中,沈哲子才看到纪友于廊下徘徊不定。

纪友原本是要跟去迎接顾七娘子,只是念及刚才略饮几杯,有些面红耳赤,回房后轻施淡粉然后便在这里等着一睹佳人。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却现沈哲子身后并无佳人倩影,不禁有些傻眼:“维周,清霜娘子呢?”

“已经离开了。”沈哲子拍拍纪友肩膀,示意他节哀。

“离开了……怎么会?维周,清霜娘子既然来拜访,为什么连家门都不进就离开?”

纪友有些无法接受,拉着沈哲子衣袖追问道。

青春期的纯爱少年真是让人无法理解,沈哲子叹息一声,稍作解释道:“她来只为武康山那事,我已给了说法,彼此又无交谊,夜深之时,自然不再进府。你放心,今次我可没有恶语相向。”

“我已早知相思无果,为何终究无缘一见?”

纪友仰望夜幕,神态颇为寂寥,哀怨片刻,便转身去拍打沈牧房门:“沈二郎,滚出来与我痛饮竟夜!”

“纪文学,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美姬在怀同眠,又不像你孑然一身,为何要与你饮酒消愁!”

过了好一会儿,房间内才响起沈牧的咆哮声。

纪友听到这话,心情更加愤慨,站在廊下砰砰踹起沈牧的房门。

沈哲子打个哈欠,转回自己房间去休息。

那位顾氏七娘子来得突兀,去的急促,却也没能在他心内留下太多波澜,只觉得比其兄要洒脱一些。至于这位娘子美则美矣,却不是他中意的类型,性情过于冷清寡淡了一些,不像他那逆来顺受的小侍女瓜儿,忧喜颦笑都透出一股寻常的生活气息。

夜来江风乍起,船舱微微。

舱室内不时响起轻微的窸窣翻身之声,好一会儿之后,幽暗中传来少女全沛的低语声:“姑姊,你睡了没有?”

“还未。”顾七娘子语调仍然冷淡,略带鼻音。

得到回应后,全沛有了精神,于床榻上坐起,对着顾七娘子所在位置说道:“姑姊,你不是说没见过玉郎君,为何又斥他是表里不一的人?”

“是我自己识浅,误解了他。跟他比较起来,原来我才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

说到这话的时候,顾七娘子语气有了一丝波澜,只是喜忧难辨。

“姑姊才不是这种人!他说那一番话,我都听不懂,难道是在污蔑姑姊?”

顾七娘子在幽暗中摇了摇头,继而说道:“不是的,沛儿你切莫误会了他!其实他、他……唉,还是讲回我自己。”

“以往我总是绝迹人前,离群索居,不喜喧闹。本以为自己有不同于人的出尘意趣,但今天听到他的话,才知不是。”

顾七娘子叹息道:“我只是早失怙恃,见疏于兄嫂,惯于孤寂而已。因为旁人疏远了我,便觉自己该是一个不染俗尘、游于物外的清雅之人。但其实不是的,我仍在这尘中浸透,只是怯于自视而已。”

“若我真有出尘避世之心,敏感于思,勤任于行,就应该剖大瓠以为舟,乘桴浮于海,到人迹罕至之处,孑然一身,悠游自在。而不是待在明知会有人在的地方,让仆从去强逐行人以作姿态。”

少女全沛听得半知半解,惊讶道:“姑姊,你要乘船去海上?你有吃食吗?你有茗浆吗?海水咸涩得很,我错饮过一口,以后都不敢再喝。”

“以前并无此想,现在却有了。我又不是即刻要去海上,那可不是避世,而是自戮。”

顾七娘子笑语道,并不因表妹的误解而介意,或许只是单纯的要说给自己听:“我要造一艘可抵风浪的大舰,要找帮我操舟的舵手,这些舵手也和我一样不喜待在浊世里,彼此意趣相合,却没有人情的瓜葛。还要……”

“姑姊居然要做这么多事,你能做得完吗?娘亲要我做什么事情,我做一会儿就不想做了,吩咐娟儿她们替我做,娘亲都没现过,嘻嘻。”

“你不想做,因那是你不愿做的事。我愿意避世而居,要做何事却是我愿做的。或许至死都难做成,但每天都做上一点,每天都有一点的欢欣。”顾七娘子语带憧憬道。

幽暗中全沛打一个哈欠:“为何要避开别人?若无人跟我说话,苦闷得很……”

听到这个问题,顾七娘子却是默然。于她而言,避世而居已是她能想到自己一生最好的结局。生而为女子,身在顾氏清望高门,婚配之事只是插标待沽而已。若有父母关爱,尚有些许选择回避的余地。但她怙恃俱失,兄嫂见疏,凭她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今次远赴武康,便是为了逃避一桩将议的婚配,对方虽然同为吴中望姓,但却是丧偶续弦,想要求她为继室!归途偶遇同行一程,舅父便又起念迫她适配沈氏……可惜

“终究只是错过……”

顾七娘子翻一翻身,背靠在舱壁上,手指轻轻擦过略有潮湿的眼角,眸子却渐渐坚定起来:“惟求意达行至,岂可坐望苟且。良人非我,此生不嫁!”

0131 破冈渎

在乌程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召集随员出,至于醉成死狗模样的沈牧和纪友两个人,一并被丢进船舱里,吐得昏天黑地。

等到越过太湖,抵达吴郡的时候,船行便不再便利。

吴郡虽然也是江南水乡,境内水网交错,却无吴兴数溪竞流那种大的水流干道,多沼泽湿地,疏浚开拓极为困难。加之吴郡情况比之吴兴还要复杂得多,政治的矛盾,人情的纠结,乡土的冲突,像一株盘根错节的老树,极难梳理得清楚。

因为水道变得狭窄,沈家这规模颇大的船队便极难通航,沈哲子便将船队整理一番,只留下三艘货船往北行往长江,腾空的船只返回吴兴,自己则率领一批随员由6路继续前行。

作为吴会与丹阳京畿的连接点,历朝对于这一区域内的水运条件也极为重视,秦汉以降,或引太湖之水勾连吴郡、丹阳,或凿河道以分洪长江。

这其中比较重要的一条运河水道便是东吴大帝孙十万所开凿的破冈渎,因为有了这条水道,建康与吴会之间可以直接通航,不必再北向京口一线取长江转道而行,可以说是极为便利。

但这条水道所过多丘陵坡地,河道略显狭窄,水流不够充沛,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难于通航,即便是丰水期,往往也限制民用,多为官船往来通航。

沈哲子之所以取道6路,就是想实地观察一下这条重要运河的通航情况。这条河道往小了说关系到沈家每年包运吴兴、会稽赋税的生意,往大了说直接影响到沈哲子欲以三吴钱粮而反扼北面的战略布局。

关于东晋这个小朝廷内部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沈哲子先考虑的还不是要打倒哪一方,而是要让各方都离不开他。只有获得这种不可取代的显要位置,才可以谈得上一控朝局,扫除异己。

吴会乃是江东钱粮赋税中心,这一点毋庸置疑。盘踞会稽、开会稽,让这个钱粮中心的位置益凸显出来。把持住这个江东粮仓,管你是门阀、军头还是清谈名士,只要还得穿衣吃饭,就要仰我鼻息!

当然,要保证这种威慑力,水路交通必须要通畅。所谓磨刀霍霍向猪羊,猪羊还在山那边,刀子磨得再锋利,又有何用?

所以,吴兴水道的修整只是第一步,在江南运河的基础上继续开拓才是重点。

以往沈哲子往返,都是直抵京口,今次存了这个目的,便沿路采风勘测。时下暮春近夏,正有一波春汛,最开始一段古迹运河通航情况尚算良好,虽然不像吴兴那样水运大昌,但也可称得上往来无阻。若能在此基础上继续统一规划,扩建疏浚,便能收到极好效果。

可是越往前行,情况便越加恶劣。河段分叉改流,多年淤积不得疏浚,各家私掘沟渠分流灌溉,又或拦河筑坝经营水碓,令古运河的通航情况急转直下。货船踪影渐渐消失,客船规模也越来越小,有的地方甚至只残一段水汪,仅能通行竹筏舢板!

到了真正破冈渎水道,这种情形有增无减。因为地势起伏过大,破冈渎形如阶梯,分段修筑蓄水池即为土坝,名为埭,以节蓄水量、平衡水位,全程共修筑十四座,可见坡度之陡。

因为埭的存在,破冈渎勉强尚可通航,但行过一段距离,便要开埭放水抬高水位,舟船卸货后拖曳过去然后再载货前行。如此大费周章,人力损耗极大,费时极多,完全体现不出水运的便捷省力。

最重要的是,沈哲子居然在沿途现几个私筑之埭,规模虽然不及官修的大,但却将本来就不多的水流分泄出一部分,让航道变得更加狭窄。这些私筑之埭,或为官府、或为世家所修,为的就是向过往船只收取通行费用以牟利。

这种堰坝,沈家在吴兴也有修筑,因为需要不间断人力维持和投入,同样需要收费,不过吴兴天然水道条件极好,并不及此地如此频密。

而且吴兴主要是客旅民运,而眼前这破冈渎却是官漕运输,不吝于直接伸手去抢朝廷的钱粮,因此对于丹阳各家玩的这么狠,沈哲子也是颇感惊讶。

一路经过破冈渎,沈哲子让随行的文吏清算通航费用,现居然比绕道长江再往建康去耗费还要大得多!如果说破冈渎存在的意义,那也只有能避免长江风急浪大或北寇南侵打劫钱粮这些天灾的风险了。

因为再过几个月,会稽就有钱粮要往建康运输,沈哲子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先绕道京口由长江西向,暂时放弃破冈渎这路途更近的一线。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放弃了破冈渎,只是沈家经过前次跃升后,需要一段时间的消化和积累,暂时并没有再继续开拓的力量。但是破冈渎是一定要修的,而且要大修!

一旦这条水道可以往来无阻,那么沈家在吴兴、会稽所积蓄的力量,就可以用最少的损耗,在建康朝廷得到兑现,可以直接支援日后他渡江北伐!

眼下这破冈渎,乃是东吴孙十万兵三万破山修成,受限于人力和技术的问题,只能修成这个样子。沈哲子要修破冈渎,除了要面对人力、技术问题之外,还要面对一个政治困境和利益冲突。

技术方面,沈哲子有一个设想,那就是研制火药,炸山开渠。如果此法不可行,那就用钱狠砸,用人硬堆,也一定要把这条水道开拓出来。至于政治与乡土利益的冲突,那也只能徐徐图之,抽丝剥茧的去解决。只可惜纪家的乡土影响并不在此,还在建康西面,否则就好办多了。

行过破冈渎,已经到达句容县,距离建康并不太远。但因为要接应舟船财货,沈哲子并没有直抵建康,而是北上练湖,又等了一天,经长江而来的随员们才到达此地,水路甚至不及6路快捷,可见吴郡到长江这一段水运状况之糟糕。

碰面之后,沈哲子才现自家三艘船之外,后方尚有大大小小七八艘客船随行。这些客船雕梁画栋,极尽奢华,有一艘甚至外饰金箔,珠玉宝石点缀,浮夸到了极点。沈氏哪怕盘踞吴兴的土豪之家,都没有这般华而不实的奢靡器具。

沈哲子正诧异之际,却见其中一艘客船上站着一个熟人,正是庾家老三庾条。或因家风使然,庾条并没有穿金戴银的奢华做派,只是手里倒持一柄通体雪白的白玉麈尾,一望可知绝非凡品。

看到站在岸边渡口的沈哲子一行,庾条脸上笑容更加灿烂,他所乘坐之船离岸尚远,便已经急不可耐站在船头对沈哲子连连摆手:“哲子小郎君,久别至今,真是越清俊!雅气卓然,令人心折!”

见庾条意气风模样,迥然不同于此前的状态,沈哲子便是一笑,于岸上施礼道:“庾君才是真正今非昔比,顾盼雄姿,让人生畏啊!”

听到沈哲子赞许,庾条仰头大笑,等到客船停稳,更是在船上纵身一跃跳到岸上来,疾行数步上前拉住沈哲子的手,神情之间颇多激荡:“若非往昔小郎君点拨之恩,我至今不过困于乡土之田舍翁而已,纵有志气不得舒展,蹉跎度日,虚待年华老矣,岂有今日之伟业!”

“小郎君天授英才,冠甲江东,寥寥数语,于我却有再生之恩!如此重恩,一日不敢有忘!自得知小郎君将要入都以选帝婿,我便于晋陵毕集资友,以为小郎君壮势!不料小郎君你却由6路至此,因而错过。于是我等便又跟随来此,与郎君同往建康!”

眼见庾条神态真挚,自肺腑的感激,沈哲子倒是略感诧异。若深究下去,他今次如果能够得选帝婿,对于庾家整体利益而言,算是一种伤害。

他甚至已经做好通过隐爵隐俸这一布置反制庾氏的准备,却没想到庾条对自己仍是真诚感激,倒让他颇感汗颜。大概是这庾条终究没有太浓烈的政治意图,因而并不像他大兄庾亮那样惯于翻脸无情。

庾条倒不知沈哲子心中所想,与沈哲子寒暄几句后,又转向6续由客船上下来的各家子弟,将沈哲子介绍给一众资友:“诸位,眼前这位郎君便是我之爵师,吴中玉郎君沈哲子。你们可不要因哲子郎君年幼而有小觑,昔者项橐七岁而为圣人师,我等今日之富贵,皆仰哲子郎君前日之运筹指点!”

那些南渡的侨门子弟听到这话,纷纷上前见礼,态度恭谨有加。沈哲子一一回礼,听这些人报出各自郡望家世,对于庾条所运作的隐爵隐俸声势之大又有一个直观认识。

不过由此沈哲子也现一点端倪,庾条对他感恩而态度真挚热情倒也说得通,但何至于如此郑重其事的介绍?而且眼前这些侨门子弟与他并无情谊可言,居然也表现的恭顺有礼,则更透出一丝古怪。

眼下南北之隔阂绝非流于表面,而是充斥在方方面面,如果只是简单的归咎于这些人知恩图报,未免有些过于天真。

略一思忖,沈哲子便意识到这个隐爵隐俸的运作出问题了,或许还没有太严重,但已经足够让庾条认识到危机之存在,继而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这个始作俑者身上。

0132 厚礼

庾条并那一干晋陵侨门子弟对沈哲子态度极为热切,虽然在晋陵错过,但还是众口一词提议在此地为沈哲子补上一场接风宴。

于是这些人家奴仆便将那几艘客船用铁链勾连,上面铺以厚实木板,很快就搭建起一个十余丈方圆、尚算平稳的浮台。看到这熟练手段,沈哲子便猜到这些侨门子弟以往大概没少这么相聚宴乐。

等到浮台上布置起座席帷帐,庾条便引着沈哲子行上浮台,众人亦共推沈哲子落座主席。一俟入座,庾条便指着沈哲子笑道:“当年初见,我便知小郎君绝非凡俗,天生雅度才具实难自掩。果然日后郎君清名渐起,为世所重,如今得配帝宗。我那甥女亦是灵秀聚养,与郎君正是天作之合!”

沈哲子还未开口,堂下已是一片击节拍掌赞许之声,当即便有人举觞笑语道:“庾君有识人之明,先见沈郎清逸之风,亦是一桩相得益彰的美谈。”

沈哲子摆手道:“君恩厚重,备选而已,岂敢当此盛誉。”

庾条听到这话后哈哈一笑,往座席下指了一指:“我等为郎君壮势,绝非空口之语。叔明,不妨由你为小郎君献上我等第一份礼?”

被庾条所指的乃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闻言后便起身对沈哲子笑道:“本是家中早议定之事,实在难称赠礼。我家三郎年前早有婚议,已是无幸与沈郎并列备选。”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不禁一跳,他记得这年轻人乃是高平郗氏子弟,应为郗鉴从子。今次高平郗氏得以备选帝婿者乃是郗鉴长子郗愔,比自己大了两岁,没想到已经有了婚议。

在他的推算中,高平郗氏应为今次极为有力的竞争者。还未到建康,便去一强敌,倒也算是一桩好事。不过沈哲子对此也并不怎么在意,他今次入京,对兴男小公主志在必得,无论竞争者有多少,都要竭尽全力。

但这件事却让沈哲子隐隐看到一丝高平郗氏在这时局中处事态度,那就是安分守己,绝不争勇。虽然高门子弟不乏婚配极早者,但若说郗家恰好在这时节定下婚约,则未免有些凑巧,多半还是托辞。

郗家如今声势,较之沈家只高不弱,沈哲子老爹沈充还只是一个略水的方伯,郗鉴却已经官居人臣之极的尚书令,并且还有流民兵如此强大后盾。在这种情况下,郗鉴不愿让儿子娶公主以免过犹不及,倒也可以理解,但其后潜藏的意图则是不想再居中枢,想要重归方镇之列。

这应该是台省大佬们彼此之间的博弈退让,郗鉴不愿意在这个节点上过于忤逆庾亮,倒也符合他一贯的性情。此公若是弄权之人,那江东朝局实在难保平稳。

大佬也有大佬的难处,在这个问题上,郗家反而不及沈家从容。毕竟沈充执掌会稽最大依仗还非台省大佬的支持,而是自家的实力和运筹。郗家虽然与流民帅颇有交谊,但流民帅本身就山头林立,内斗不止,说到自家所掌握的直属力量反而不及沈家乡土实资。

当然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凭郗鉴时下的地位,已是一方巨头,不娶公主也不会有太大损失。至于沈家则不然,若无这种机遇,想要跃到台上来还遥遥无期。

这些问题在脑海中权衡一番后,沈哲子隐有触动,熟悉历史走势并不意味着就能对时局中人的具体想法了如指掌。郗鉴今次表态出乎他的预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若等到生死攸关时,如果对各方态度判断出错,那就要命了。

略加沉吟后,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常往建康来,哪怕并不长居在此,也要与时局中人常来常往,以保证时局一旦有变,能第一时间做出灵敏的应对。有这样的需求,驸马的身份对他而言便更重要,只有这样才能被人看重,引为上宾,否则根本就凑不到大人物面前去。

他上次来建康就深受身份不高之苦,进了庾亮家门只被冷漠以对,求见他老师纪瞻更是曲折。若有了驸马的身份,这些当时能让他一筹莫展的事情,根本都不算事儿。

庾条在席上看了沈哲子一眼,见其沉吟少许后神色便又恢复平静,并不因去一强敌而喜形于色。于是对沈哲子的沉着冷静便更高看一眼,他又笑着一甩麈尾,说道:“郗二郎说得对,此事确难称礼。壮势之外,我还要为郎君壮资。”

“昔日郎君所言资本之论,为我等隐爵加身而受惠者之萌。虽知郎君家门豪富,但非巨资不足表我谢意。”

庾条神态极为豪迈,讲到这里便将手一招,旋即便有几名奴仆抬着木案走进来,其中最显眼便是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锭,看样子最少有两三百斤!察其成色,即便没有达到酎金那种程度,但也相差无几!

果然财之于人,如筋骨志气。眼前的庾条顾盼生辉,豪迈异常,出手便是如此大的手笔,哪还有初次相见时那种落拓寡欢之气。

虽然沈哲子对于收下庾条的财货并无半点负担,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总要推辞一番。

庾条却因沈哲子固辞之语而羞恼起来:“昔者郎君不以我时蹇途穷而见疏,如今我方得振奋,愿与郎君共享我有,郎君这般推辞,莫非要弃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感到一阵牙酸,忙不迭表示收下,庾条脸色这才转霁,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等资友此番入都,当为郎君张目,令时人更知郎君之才具雅量!”

席中众人轰然应是,态度极是踊跃。这更让沈哲子感到意外,说到底自己娶媳妇,这些人怎么反倒比自己还要热切?

不过对于这些人的能量,沈哲子倒不怀疑。除了庾条和那郗鉴从子之外,在座这些无一不是侨门世家子弟,其中比较醒目的有陈郡袁氏、沛国刘氏、南阳刘氏、颍川钟氏等等。看得出这一批人也是庾条特意挑选出来,并没有像徐茂那样的军旅之人。

沈哲子虽然不知百氏谱,但听庾条讲起这些人家旧誉,也都有所耳闻。一想到自己竟然将这么多世家子弟都给洗脑,不知他们那些各自烜赫一时的祖宗九泉之下会作何想。

但由此亦可看出来一点,衣冠南渡,这些侨门之中弥漫着一股迷惘绝望的情绪。在这异乡之地,过往家族的荣耀能够提供给他们的实质性帮助并不甚大,许多人家挺不过这种神州未有之浩劫,没能在江东之地力争上游,最终销声匿迹,流于寒庶之中。

隐爵隐俸这样的运作,让他们既得到眼前的实惠,又能对未来抱有幻想,对这群不知家业所托的世家子弟自有极大诱惑。

一场宴饮持续到将近午夜,除了觥筹交错的喧哗以外,尚有各家携带的乐姬伶人助兴,实在热闹到了极点。

这群人精力旺盛,沈哲子却没精力陪他们竟夜饮乐,到了以往作息睡眠时间,便起身告辞,中途离席。

回到自家船上不久,沈哲子刚换下一套沾满酒气的衣衫,便被告知庾条来到自家船上。沈哲子早看出这些人不会无事献殷勤,反正他也早有打算收回隐爵隐俸的运作,洗一把脸消散些许困意,便让人将庾条请过来。

庾条弯腰走进舱室,身后还有一名年轻人,打扮稍有些夸张,浑身衣衫绣花,下身似乎更穿了一件女式的衫裙,脸上傅粉极厚看不到本来面色,两鬓各贴一片剪花。

如此夸张偏女性的装扮,沈哲子虽然看不惯,但也知时下却有人嗜好此类装扮。尽管有点不适应,但也不好将人赶出去,世间娘炮何其多,总不好因其脾性异于人,便一概横加鄙视,敬而远之即可。

庾条进房后先对沈哲子歉然一笑,然后才将身后那人对沈哲子介绍:“这是我的通榻挚友,南风南二郎,先前人多眼杂,未及向郎君引见。”

一边说着,庾条一边拉着那个南风紧挨他身边坐下,将其手掌握在手心小意摩挲,而那南二郎则回以怯怯一笑,竟有些许妩媚姿态流转而生。

沈哲子蓦地打一个寒颤,然后不动声色道:“庾君稍待片刻,我去去便回。”

说罢,不待庾条有所回应,沈哲子疾行走出舱室,召来两名龙溪卒跟在自己身后,然后才又走回舱室中。

他没想到庾条这王八蛋一旦阔了浪到没边儿,连此嗜好都生出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想他也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以后身边没有护卫,绝不再与这混蛋接触!

“庾君有何事相请,不妨直言。”

沈哲子面无表情将自己的座席往后方踢了踢,然后才又坐下来。

那南二郎似是察觉到沈哲子态度疏离冷漠,略带嗔怨的看了庾条一眼,凑在其耳侧低语,幽怨视线频频望向沈哲子。

“滚出去!”

沈哲子实在忍不住,手掌一扬杯子甩在那南二郎胸膛上,杯中茗茶溅其满身。

那南二郎尖叫一声,做妇人惶恐之状。庾条连忙将人推出舱室,然后才转回来对沈哲子歉然道:“酒后孟浪,一时计差,郎君千万不要介意。”

沈哲子让人打扫一下舱室,然后才请庾条再入座,说道:“人各有意趣,庾君以后见我,身畔切勿携此伪阴之人。”

庾条讪讪点头,虽然有些难堪,却也不敢因这种小事而跟沈哲子翻脸,只怪自己近来过于放荡忘形。毕竟他心内对沈哲子颇有佩服和忌惮,而且眼下所面对的困境还需要沈哲子帮忙解决。

0133 膏粱难共事

“庾君,莫非是那五级三晋的运作出了问题?”

夜已经深了,又被恶心一次,沈哲子也没心情再与庾条无意义寒暄,索性直奔主题问道。

庾条听到沈哲子的话,脸色便有几分不自然,尴尬笑笑:“哲子郎君智计天成,果然明察秋毫之末,确实将要有无以为继之势。”

庾条心里对沈哲子的佩服,与彼此年龄、家世无关,他是亲自操作推动隐爵隐俸的展,因而人生际遇有了巨大改变,深刻体会到这一构想当中所蕴含的智慧。因而对沈哲子的信重,甚至还要过对他大兄庾亮,所以在遇到问题后,第一时间想到向沈哲子求助。

隐爵隐俸会出问题,沈哲子早有预料,不过具体问题出在何方,还需要庾条详述解释。

见沈哲子作聆听状,庾条叹息一声道:“终究还是我等奔走者计短行错,势头太健难于把控,新入资友泛滥成灾,财货调度甚巨。如今连我在内,二晋者已有十数人,各级资友已达数千,层层返利月出之数已经远十万绢数……”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头不禁微微一皱,他虽然没有亲自操作这件事,但从庾条寥寥几句话中就听出问题确实比较严重。新加入者泛滥成灾不是问题,这种构架从来都是从上层坍塌。二晋者十数人,下方各级最起码要过万才能支撑起构架来,怎么才止区区数千?

他示意庾条先不要抱怨,然后仔细询问那十几个二晋者都是怎么来的。级别越高,分利越大,所谓每月十多万绢数的返利,这些二晋者最起码要拿走一半。

庾条整理思路,缓缓道来。于是沈哲子便渐渐明白问题所在,庾条这家伙很有变通思维,初时运作艰难便想到干股赠送,将晋陵一些民望不弱的世家子弟直接提拔起来,坐而分利,以求扩大影响。如今那些二晋者,有数人都是由此而攫升起来。

这个问题开始不算大,但是随着裹挟人数越来越多,则就越致命。这样的金字塔构架,最大依靠就是底部要扎实才能支撑越久。开始两三个人的空缺,展到最后甚至能扩大到数百上千人的亏空漏洞!

除了这个问题,还有就是那些流民帅掌兵者的加入,似徐茂那种人,甚至不需要怎么奔走拉拢资友,直接将其部曲拉入进来,很快就能达到一晋乃至更高,大大缩短了返利周期。

庾条这混蛋该死不死,为了省事,对那些大批人员加入的流民帅还有优待,直接扣除他们该得的比例,然后才将入股的财货集中起来。这样看似省时省力,但却没有了一个财货上升下流的循环过程!

原本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的构架,因为这两个大的漏洞,已经行将崩溃。如果不是近来加入者越来越多,几乎即刻就要崩盘!

“那么,庾君希望我要如何相助?”

让庾条他们愁眉不展的问题,在沈哲子看来并不难解决,他最担心这种模式被人借鉴利用,另立山头,快糜烂开。但是现在看来,凝聚力还不错,参与人员粘合度颇高。

这是因为有庾条这一类的高门子弟作为核心,加入者并非只是单纯牟利,那些占据人员大头的流民帅主要还是想获得一个与高门联谊的机会。

只要框架还能维持住,就有可以修补的机会。但因为具体的运作账目沈哲子还没有看到,所以眼下也拿不出具体解决方案,想要听听庾条有何看法。

见沈哲子表态愿意帮忙而非袖手旁观,庾条不禁大喜,笑道:“浮财如流水,实在难聚合,家业立足传承之根本,终究还要落在田亩上。”

沈哲子微微颔,对庾条有此认识倒不意外。任何脱离了实体的金融活动,或多或少都有欺诈的成分存在。尤其在这工商业并不达的古代农耕社会,田地是最主要的生产资料,生产力达不到,一切所谓的资本都是虚妄。

所以他明知隐爵隐俸敛财之能,自己也绝不劳心费力的去推动,而是扎根乡土,一点点的夯实基础。

像庾条他们这些膏粱子弟有此认识,大概是奢靡享受之后,渐渐有了一点返璞归真的觉悟。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对于庾条他们的目的,沈哲子也依稀有了一点判断。

“令尊沈使君善治会稽,提兵北向破贼,文武齐备,江东豪名不虚传!我们一干资友相聚,论及时事,对此都是钦佩有加,沈使君可谓江左武库!”

沈哲子听到庾条对老爹毫不吝啬的赞誉之词,会心一笑。西晋杜预,文武兼备,既有保境安民之善政,又有南下平吴之军功,世称杜武库。庾条将老爹与之相比,确是过誉甚多。

但好话谁不愿听,沈哲子自然不会跟庾条争辩他老爹跟杜预相差甚远。正如王导也不会见人就讲,其不如管仲管夷吾远甚。

“会稽净土善治,可为安家之所,我这一群资友颇有家庙迁此之念,不知哲子郎君能否襄助一二?”

一番吹捧预热,庾条才终于讲起这个话题。

果然这群既得利益的家伙们玩不起,怕引火烧身,想要卷款而逃了。时下江东各地,最好的去处自然是会稽,远离京畿、长江一线,守任者沈家乃江东豪,武力颇强,能够抵抗晋陵、京口流民帅的问责追究。

难怪这些人对自己态度恭谨有加,甚至对他娶公主之事都分外热切,这是有求于人,在预交投名状啊。

对沈哲子而言,与其让这些人奢靡浪费,将其资财人力引入会稽,投入到会稽的开中来,也是一件好事。但他不得不考虑这些人卷款而逃后,随后京口局面将会大乱的隐忧,而且会稽局势新稳,即刻便引入大量的侨门世家,与本土乡人必有冲突,对局势的稳定也有不利。

最重要的是,这些世家颇有政治前途,如今资财又充盈,若不管不顾将之引入会稽,或会有喧宾夺主之患。沈哲子已将会稽视为自家禁脔,在没能完全彻底掌握会稽之前,这些人要插手进来,想都不要想!

沉吟少许之后,沈哲子才说道:“南北合流,势在必行。家父言及此事,也是乐见其成。庾君资友既有此念,我当尽力推动。不过这也非一蹴而就之事,缓急权衡,若就此放弃隐爵隐俸未免可惜。我只是不忍见庾君经年苦功,就此虚置。”

庾条听到这话,也是深有感触。他家势位正隆,对于五级三晋所面对的隐患尚能保持些许镇定,但其他那些资友却是惊惶不安,唯恐返利不继而触怒流民帅令其狂行凶,因而动念南迁。

“此法为我心血所系,为此不眠不休,耗尽心力,岂肯轻言放弃!如今所悔,一时计差以致途穷。膏粱难共事,如今我是深有感触!那些世家子弟,坐而分利则可,患难与共绝无!”

庾条感慨一声,痛心疾道:“哲子郎君与我定策,还请你万勿弃我而去,相携度此难关!”

沈哲子微笑道:“庾君请放心,你既信重于我,我亦义不容辞。只是时下隐爵之势已成,已非你我对坐倾谈便可释难。待建康事毕,我当为庾君尽力斡旋,将你之伟业扬光大!”

听到沈哲子表态,庾条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胸中块垒都消散许多:“此事已非我一人之有,昔者因哲子郎君年浅不堪劳碌,我才勉力担之。如今郎君风度已成,与我家更是结连外亲,彼此扶掖共享,情理应当。”

沈哲子笑语道:“只是备选而已,尚在两可之间。”

“不然!今次我与郎君一同入都,当助郎君功成此事!此为挚友私话,郎君之才略如何,我最心知。公主乃我甥女,能托于郎君,才是最佳,世间再无第二可想!”

庾条语调真挚道:“家内昆仲姊妹,我与皇后情重相契,入都后当于皇后驾前力陈郎君之贤,绝不容第二等人幸进于郎君之前!”

沈哲子闻言谢道:“庾君信重提携,我实在受宠若惊。”

若庾条真能左右苑内皇后的想法,于他而言倒是省力许多。只是庾条这人虽然拙于政治大势判断,庾亮则未必肯坐视他家势成。

彼此又倾谈少顷,庾条才告辞离开。沈哲子赶紧让人将座席移出,人各有意趣爱好,这点可以理解,勿须强调,但人亦有对某些怪癖敬而远之的权利,喜恶不同,这又与道德无关。

练湖距离建康已经极近,休息一夜后,一行人转行车驾,第二天中午便到了建康城外。

因为有了昨日教训,庾条倒也不再将那南二郎携带身侧在沈哲子面前晃悠。行至城外时上了沈哲子车驾,指着城外东北角的钟山对沈哲子笑道:“此山中有高隐之士,等到入都安顿下来之后,哲子郎君可愿与我同入山中访贤?”

沈哲子倒不知庾条还有求贤若渴的品德,闻言后微微错愕,庾条笑着解释道:“此山高隐严穆先生,乃是中朝道法高人。据传此公年过两甲子,甚至曾与魏朝何尚书坐谈论道,尤其制散之法,冠绝南北。”

沈哲子听到这里,才明白庾条至今未忘此前欲以寒食散牟求巨利的想法。所谓何尚书,便是曹魏何晏,据传服散之风由其而兴。钟山内这位所谓高贤,居然能跨越时空攀附到何晏那里,可见制散手艺精妙。

0134 清风徐来

沈哲子一行,加上庾条等人并其仆从,合共两千余人庞大队伍,由城外篱墙绕至城南秦淮河畔,自长干大市辗转入城。

长干里乃是建康外城最繁华所在,市肆林立,民居层层,早年因王敦之乱而略有萧条,至今繁华更胜往昔。沈家于此有产业位于长干寺左近,于是便将一部分随员安置在此。

沈哲子待要再请庾条等人前往自家在秦淮河畔的新建大宅,庾条却推辞道:“哲子郎君远来辛苦,及早安顿休养精神。我等于城中各有归处,来日再与郎君一聚尽欢。”

于是彼此便在朱雀桁北告别,沈哲子一行才径直行向秦淮河畔沈家新府。

沈家这座新府邸还是早前他来建康时动念,委托建康城内族人们代为购地,以长干寺附近的豆腐坊收益建成,占地十余顷,横跨河道,在左近诸多高官大族园市别业之中都极为醒目。

得益于沈哲子先见之明,如今这附近地价较之两年前已翻倍余,人工物料皆有增长。若拖到现在才来购置,最少要多花百万钱!

进入自家庄园后,沈哲子才知老爹亦搬来此处暂住,只是清晨出门为人送行,至今还没回来。

既然如此,沈哲子略作休息后,便吩咐人去将建康城各产业内负责人请来,询问一下近况,才知成果喜人。建康城不愧京畿之地,消费力惊人,豆腐坊中虽然过了风头日趋平稳,但每日流水仍有数万钱,单此一项盈利每日便近万钱!供不应求,有各大族长期在此落订,未必钟爱这个味道,多半还是因其性寒清热,乃是服散者难得适合的食材。

不过让沈哲子略有不爽的是,他的钱又被老爹偷偷挪用,账面上损失百余万钱,乃是赠送给了西阳王司马羕。

五马渡江,西阳王司马羕乃是司马家宗族内最长者,如今不只官居太宰,还负责打理宗正事宜。沈家得以拔份列于帝婿备选之中,大概此人由此一项便获利甚丰。沈哲子都想不明白这些宗室诸王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最后还不是要被干掉,为他人作嫁衣裳。

此事暂且不提,由豆腐坊一项账目,沈哲子就感觉到建康城内市场之大。尤其这些达官贵人追捧何物,根本没有道理可言,并不关心商品本身价值,惟求适意,实在有钱任性。

与长居建康的几名族人闲谈片刻,沈哲子这一认识更加深刻。沈家豆腐好歹还工艺独到,技术领先,贵的有理,过往更多爆款潮品完全就是名人效应。

譬如与沈家同选帝婿的泰山羊氏,其中一名族人羊聃在湘州为官,离开时只得当地土族赠送几万柄特产蒲扇,心甚不满,返京后耿耿于怀以致生病。其兄羊曼乃时之名士,名列兖州八伯,为其解难,出入皆手持蒲扇一柄,一时间风靡建康。几万柄蒲扇很快售卖一空,获利甚丰。

另有陈留阮孚,爱制木屐,因放诞任意不事产业,几近家无余粮,其仆从盗其所制木屐于市肆售卖,每双售价竟然高达数万钱!时人号为阮公屐,到现在仍有人高价求访而不可得。

这些成功的商业案例听下来,沈哲子益有感于名气的好处,他以一篇《玉板赋》推销豆腐,跟那些前辈们比起来终究还是小巫见大巫。若他名气再大数倍,豆腐销售较之时下肯定会更为火爆。

“还是要培养名士啊,名利俱收!”

以往沈哲子对于名气之类虚名尚能淡然视之,可是看到这些营销成功案例后,却有些不能淡定。世风如此,与其攀科技烧玻璃,不如培养几个名士做招牌。这种招数华而不实,但牟利却是实实在在的,他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如此投入少产出大的产业,怎么能够错过。

于是他又问起早先那个花了很多精神调教的族叔沈沛之,当即便有一名族人笑语道:“沛之叔父如今已经不同往昔,清谈妙语诸多,三辟公府不就,雅量才气渐为时人所知,已是名声大噪。”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笑,不得入仕做官,是他给沈沛之下的死规定。只要这种视官禄如粪土的情怀彰显出来,哪怕才气只是等而次之,名气自然也会越来越大。沈沛之天分有限,打上这样一个鲜明标签后,才能保证不露怯,藏拙自重。

“沛之叔父虚怀若谷,不好争锋,常立其后如清风徐来,驱人俗气。每次见面倾谈,便如洁面沐身,身心俱感清爽。”

眼下虽然没有外人,沈哲子也要一本正经的夸赞,个人感官这种事情并无客观标准,只有重复的多了,才会连自己都相信起来。要加给沈沛之一个“清风徐来,驱人俗气”的光环,等到其名气渐大,自家人才更好受惠。久处馨室,顽石亦香。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一个爽朗笑声:“我本形质如水,虽可一览无余,人皆莫识此态。哲子你则清韵充盈,才能与我感应相知啊!”

嘴里说着,大袖飘飘的沈沛之自门外行入。再清高的名士也得吃饭,他在建康并无生计,用度全靠族人接济,沈哲子便是他最大金主恩客,得知这位贤侄来到建康,即刻罢宴离场赶来这里。

听到沈沛之对自己为其苦心编纂的语录应用如此纯熟,沈哲子也颇感欣慰,连忙起身相迎。另几名族人也都靠近沈沛之左右而坐,想要感受一下是否真有清风徐来涤荡他们满身俗气,良久之后也只能感慨自己不具雅骨,莫说清风,屁都难闻一个。

坐入席中后,因有其他人在场,沈沛之只是与沈哲子说一些玄虚话题,等到其他人倍感沉闷离席而去,清癯脸上才露出一些有人味的笑容,探过身子来对兴致昂扬对沈哲子说道:“哲子,我……”

“叔父,仪态!譬如庖丁解牛,唯有熟能生巧,才可雅韵横流。”

若非囿于身份不好指点,沈哲子真希望沈沛之夫妻房内敦伦都保持宠辱不惊的淡然姿态,如此才能浑然天成,借假修真。

得了沈哲子指点,沈沛之讪讪一笑,继而坐稳身形,笑语道:“今日赶来,只为告知哲子一声,张季康与我言,他家并不属意今次备选帝婿。”

听到这话,沈哲子心内顿生古怪情愫。还没等到宗正垂询问话,他已听到两家退出。沈沛之口中所言张季康,乃是吴郡张氏族人。江东诸多高门之中,吴郡张氏玄风最炽,能对这种荣耀淡然视之,可见其家风如何。

以这种家风立世,诚然可以避免许多纷扰,但终究还是消极。如今吴郡张氏在吴郡四家中势位最弱,两千石以上大员者惟家主张澄一人而已。此前还有一位张茂张伟康,可惜已经被沈哲子老爹沈充顺手砍了。因此沈哲子早先还被张茂之妻6氏挟众袭击,理屈在先,没有过分追究。

吴郡张氏玄风虽炽,但家势日渐消沉,其后转向也激烈,众多族人投身军旅武职,才在刘宋之时略有起,但清望却因此大为衰弱,难与顾6并称。而那时本以乡豪武宗著称的吴兴沈家早已后来居上,渐渐有了文化士族的气息,最终到南朝沈约彻底洗脱武宗之名。

无论事实还是自己的推测,吴郡张氏都不可能成为有力竞争者。听到这消息后,沈哲子也并不怎么欣喜,先是谢过沈沛之报信,然后才又笑道:“今次我来建康,还要驻留许久,眼前事毕后也要频繁往来。此宅屋舍多闲置,不如叔父搬来此地长住,我也能就近时时聆听教诲。”

自家这庄园极为广阔,如今也只修了秦淮河南一部分屋舍,河对岸尚有一部分废园宅地。沈哲子打算在那里建造一片园墅,用以接待交谊时下名士,打造一个交际圈子,沽名养望,不打算再让沈沛之孤魂野鬼一样在外。

沈沛之听到这话,当即便大喜过往,念及沈哲子刚才提醒,才没有笑逐颜开,只是脸皮微微抽搐,显得不够淡然。

又闲谈几句,眼见天将晚,沈哲子吩咐仆从送沈沛之归其居所,来日再忙搬迁之事。

将沈沛之送至门庭外,沈哲子恰看到老爹车驾缓缓停下来,便连忙迎了上去。

沈充下了牛车,先拍拍沈哲子肩膀,然后才走向后方的沈沛之,说道:“我抵京多日,无暇抽身去拜会沛之,但也多闻你时下清名鹊起,宜当自勉,做我家后进子弟之德行表率。”

沈沛之此前曾为沈充掾属,对这位堂兄颇多忌惮,因此神态便有几分拘谨,看到沈哲子的鼓励眼神后,才潇洒的一转麈尾,笑语道:“朝日升,寒星落,各行其道,何必效我。二兄,彼此殊途,不必强挽。”

说罢,他将麈尾一甩,洒然而去。

沈充立在庭前,看着沈沛之背影渐行渐远,神却有几分抑郁,转头对沈哲子说道:“狂生可恼,青雀不要效此姿态!”

沈哲子见老爹吃瘪后神颇有不善,便也不再急于解释对沈沛之这位族叔的栽培,跟在老爹身后行入庄园中。

“今日庾叔预出都,往豫章去任事。当此时节,看来庾元规是不愿让我儿得选帝婿啊。”

行入房间后,沈充叹息一声,然后对沈哲子说道。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0135 肘腋生患

听到老爹的话,沈哲子才知他今天出城去了做了什么。单单这一句话,便透露出许多信息。

第一件就是庾亮对沈家已经不信任,有了自家掌握方镇的念头和权柄。豫章乃是江州大郡,庾氏将手伸去那里,意味如何不须赘言。江州刺史应詹乃是帝党重臣,庾家既然敢于公然越线,则意味着庾亮已经渐渐摆脱依附于皇权的尴尬处境。庾怿此去,应是为争夺江州方镇而铺路。

第二件事就是庾氏兄弟有了分歧,庾亮并不希望沈家成为帝戚,在这个时节将庾怿支出建康,原因可能是庾怿与大兄意见相悖。

第三层意思则是在选择帝婿的问题上,皇后有极大的话语权,而庾怿在某种情况下可能影响到皇后的选择,所以庾亮在这个时节将其支离建康。

这几层意思再集合起来引申出的一个含义,便细思极恐,那就是皇帝的处境已经非常恶劣,不独健康因素,更重要的是权力已经渐渐衰退。

这些只是沈哲子的猜测,但他现在最好奇的还是自家怎么能获得备选帝婿的资格。有实力并不意味着被认可,尤其是在门第婚盛行的时下,若门第不配而贸然求婚,对于被求婚者简直就是一种羞辱。

陈郡谢氏谢安之父谢裒为子谢石求婚于琅琊诸葛恢,其时谢家谢尚已经得列方镇,谢裒本身亦是九卿之尊,仍被诸葛恢拒绝,就差指着鼻子骂你算什么东西。一直等到诸葛恢去世,两家才得以联姻。

沈家这两年虽然煊赫一时,但也仅限于吴中而已,若说凭此就能与琅琊王氏、颍川荀氏等世家并列,未免有些过于小觑天下世家。吴郡张氏早早退出,深究下去未必没有耻于和吴兴沈家并列的因素。

就算如钱凤所言,皇帝心内早已钦定沈氏,也绕不过一干宗室去,因为这会拉低整个司马家的婚配标准。说到底,沈家只是南士,而且还是南士中的二等清望。

听沈哲子提起这个问题,沈充便微微一笑,继而说道:“我家得列备选,确为当今陛下之意。不过真正得列其中,却是全靠我家自己努力。”

说着,他便讲起当日在通苑中面君种种,临别之时,皇帝曾有副车虚置之语。帝居正驾,掌副车者号驸马都尉,自曹魏何晏开始,帝婿多居此任,因而后世以驸马相称。

听到老爹解释,沈哲子才明白自家得到这个机会,多赖老爹这个临时抱佛脚之举。怪不得吴人提起老爹都要言其诡变之能,关键时刻能见微知著,无耻的连执戟护卫这种谗佞举动都做得出来,面子之类这种身外物简直说丢就丢。

服散者情绪本就时而亢奋,时而伤感,大起大落,有种异于常人的敏感。而且老爹更现皇帝似有暗疽爆裂之征兆,应是已经命不久矣。沈哲子曾经请教过葛洪并时下之人,服散者一旦暗疽爆裂,即便侥幸没有即刻毙命,情况也只会越来越糟,乃是必死的绝症。

垂死之际,人之情绪不免更加脆弱敏感。老爹有此示好之举,皇帝有感于怀,继而做出这种暗示,确是情理之中。

沈充则叹息道:“当时为此举,乎心,乎利,已不可体察。有此一得,确在意料之外。”

老爹这么说,沈哲子倒不觉得是什么推诿之词。说实话,就连他自己这样一个满腹阴谋论的人,眼看着一个颇有中兴之态的帝皇渐渐走入穷途末路,心中也是颇为感慨,略有伤感。

略过此节,沈充又说道:“随后西阳王理事宗正,遍览各家阀阅,我便筹措财货两百余万钱投献其门,我家始得备选。”

所谓阀阅,便是各世家祖上的功业,由此来评判门第的高低。无阀阅可览,哪怕家境再富足,势位再显贵,也只是寒门而已。时下最典型的一个例子便是陶侃,哪怕已经执掌荆州分陕之地,无阀阅可览,无旧勋可追,也仅仅只是寒素之门而已。

南人之所以低侨门一等,便是阀阅不堪,祖上在旧吴担任高官者,入晋后并不能得到朝廷的承认。沈哲子的老师纪瞻父祖皆为东吴台省高官,入晋后仍要以寒素入仕。阀阅不备,这是南士在面对侨门时最大的劣势。

时下并非皇权独大之时,殿试钦点状元,下朝迎娶公主。皇帝看一个寒家子弟不错,随手一指赐婚,未免过于玄幻。

就算皇帝属意沈家,如果连览阀阅这一关都过不了,剩下的那也不必再提了。沈家之阀阅,说有也有,说无也无,有或没有只在一念之间,花了两百万钱过这一关,仔细算算并不算贵。须知隋唐之后娶一个华而不实的五姓女,价格都不止于此了。

老爹肯花这两百万钱,便意味着他也认同钱凤的观点,认为自家入选的可能极大。想到这里,沈哲子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原来自己在皇帝心目中,还算是颇有分量的。

尽管如此,也不能说沈家就笃定能够入选,还要看皇帝在这其中话语权究竟还有多大。

对此沈充却不甚乐观,摇头道:“我本居于通苑中,备选之后,即刻便被有司参奏不合礼制,所以才搬出来暂住。通苑可直抵內苑,时下苑中迷雾深深,有人不愿我这变数居于其畔啊。”

这个问题,就细思极恐了。老爹既然这么说,大概是察觉到一丝皇帝已被幽禁的迹象!

时下之形势展,较之沈哲子所熟悉的历史已经大相径庭。但已经生在另一个时空的事情,现在仔细咂摸一下,未必没有参考的价值。

原本的历史上记载,皇帝司马绍病重,深居苑中不愿见群臣,身边近幸者只有宗室南顿王司马宗等,南顿王密谋作乱,庾亮直接冲入寝宫痛陈利害,请求废黜司马宗等人,由自己入辅宫苑,皇帝未允,但却命令王导、庾亮等辅政之臣轮番入殿宿卫辅佐太子,不久之后皇帝便病逝。

皇帝病逝之后次年,南顿王司马宗谋反,罪名是阴蓄甲士、暗结豪侠以图谋不轨,被庾亮命右卫将军赵胤收而杀之。

对于这段故事,沈哲子的理解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南顿王等执掌禁卫者控制皇帝,庾亮等人退求其次以控制太子。这样的事态强度已经不逊于一场宫廷政变,最终庾亮等人获得胜利。而在这个过程中,庾亮能够直接冲入寝宫,他必然已经在内廷掌握了不少的力量,最起码能让他见到皇帝并且确保自身安全。

眼下事态已经不同于固有历史,南顿王等人已经没有了节掌禁卫的权力,那么这个空白,是否已被庾亮取得从而获得更大的内廷掌控力?

右卫将军赵胤是王导的人,那么庾亮的人是谁?

“后军将军周谟,庾叔预临行前私语我,注意此人行踪迹象,一旦察觉异动,即刻离都,不要逗留!”

沈充语调有些阴郁,心内不乏气闷。建康城非他主场,因而凡事都要小心翼翼。

沈哲子闻言后沉吟少许,才梳理出一个人际脉络。后军将军周谟乃是周顗周伯仁之弟,两个兄长皆死于王氏之手。

周顗周伯仁素有贤名,与王导交好,王敦一次为乱时曾在元帝面前为王导仗义而言保住其家人性命。然而王导却心生误解,当王敦要杀周顗时没有出言相救,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背弃友人,这是一个王导难以抹杀的污点。

周谟与王氏血仇,其兄周顗追赠多赖庾亮之力,转投庾亮也在情理当中。

庾怿临行警告,沈哲子倒不觉得事态已经严重到那一步。庾亮就算已经掌握了禁卫之实,也绝不敢行什么悖逆之举,须知王敦那么势大,对于皇帝也只敢囚禁而不敢弑君。

至于他们父子两个,则更不必担心。眼下彼此关系仅仅只是略有分歧而已,远未到兵戎相见那么恶劣。矛盾只在于庾亮不愿让自家娶公主,而自家却不想放弃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若因这点小矛盾就挥刀相向,日后谁还敢再跟庾亮混?

况且,就算对他们父子动手,庾亮也拿不到什么好处,反惹一身麻烦。毕竟,皇帝还未死,只要一日还未死,皇帝就是皇帝,哪怕已经被关进笼子里,他还是皇帝!

比如今次备选帝婿,就可以视为皇帝的一次侧面突围。借宗正览阀阅,南北世家皆有列席,意味着朝廷愿意承认南人世家的阀阅,最起码已经放开了一个缺口,这对整个南人群体而言,都是一次意义极大的示好。

单凭这一点,皇帝的政治斗争手段还是要比庾亮高上一个层级,如果不是骤然病倒,命不久矣,庾亮想要摆脱其钳制,难如登天!

眼下的形势是,局势已经危若累卵,建康城中各方都在保持克制,小心翼翼的去达成自己的意图。

眼下最希望皇帝死的,必然是庾亮无疑,但如果他有弑君之嫌,即刻就要丧失执政合法性。皇帝则小心翼翼试探,借选帝婿进行一次突围。琅琊王氏也在凑热闹,接受到皇帝传递的信号,要借此搅乱局势,以挽回近来颓势。

说到底,眼下的局势没有一家可称独大。皇帝布局天下,最终却是肘腋生患,可算是造化弄人。

虽然今次备选已有数家退出,但若琅琊王氏不退,那沈家的胜算就不会有任何改变。就算只剩下他们两家,时人也绝不会认为沈家子会强过王氏子弟。

一想到这个问题,沈哲子就有点头疼,这么大一个世家不要一点脸面,居然下场跟吴兴沈家这种新出门户争抢机会。

0136 我心甚慰

夜幕降临,墙那边隐有丝竹之声随夜风传来,房间内却是气氛沉凝,鸦雀无声。

“大兄,我……”

庾条微微侧身,用手揉了揉有些麻痹的双腿,张开干涩嘴巴想要解释几句,可是看到大兄那沉凝的脸色,心内一怯,讪讪闭上了嘴巴。

这两年他虽然常在晋陵为隐爵隐俸之事奔波,偶有闲暇时念及建康繁华,也会来此小住几日,只是为免受拘束,并不回位于青石巷的家宅。等到隐爵隐俸规模渐大,手中浮财增多后,便在城西南小长干购置了这一处别业外宅。

这一所宅院占地虽然不大,内里装饰却极为奢华,又豢养了诸多仆从伶人。但因为担心家人见责,庾条始终不曾在家中吐露,秘而不宣将之当做与一众资友宴饮享乐之所。今次入都,与沈哲子分别之后,庾条即刻便与人来到了这里。

孰知宴饮过半,大兄庾亮却突然到来,这让庾条又惊又惧。他性情虽有颇多不堪,但父亲庾琛去世时年纪尚浅,自幼便跟随长兄庾亮,耳提面命教导约束之下,生平最为畏惧长兄。如今背着兄长搞出这么多事情,又被抓个现行,未等到庾亮开口,心内已经先怯了一半。

自进入庄园中以来,庾亮便没有开口说话,沉默冷峻,只是视线在这庄园中左右游弋,似是要观察一个仔细。

“大、大兄,二兄他远赴豫章任事,怎么也不知会家中一声?我今日入都才闻此事,已是赶不及前往送行……”

又过片刻,庾条实在受不了眼下这压抑的气氛,强笑说道。只是眼见大兄视线转望向自己后,气息越来越不足,语调渐至低不可闻。他心内忽生出一股羞恼,蓦地抬起头来大声道:“大兄究竟有何感想不妨直言!我亦成家,已为人父,难道于家宅之外另置园墅产业都不可?”

听到庾条这句话,恍如雕像一般的庾亮终于有了一丝生机。他嘴角勾起,脸上泛起一丝笑容,只是因整个人气质使然反显出一点森然,他笑着对庾条说道:“幼序已是成丁,已有承担家业的思量,我心甚慰。”

听到庾亮这么说,庾条脸色变了一变,神态则有几分僵硬,半晌后才期期道:“大兄,你、你并不因我另置别业气恼?”

“我为何要气恼?兄弟各有任事,各有担当,各有谋算,此为人之常情。你早已过而立,若还一事无成,我反倒要失望,愧对亡父。”

庾亮感慨一声,示意庾条移席坐到自己身侧来,神态颇为温和:“若说不满,终究还是有一点。幼序你于都中置业,这所园墅花费应该不少吧?你又不曾任事居官,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与家人商谈?若果然有此必要,钱财短项,大兄应为你补足。”

听到大兄非但没有责怪自己,反而如此体谅,庾条已是欣喜若狂。

此时庄园前庭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庾条眉头不禁一皱,唯恐自己那些醉酒后放浪形骸的资友们触怒大兄。

不过好在这喧哗声只持续一瞬,过后便又鸦雀无声,庾条这才松一口气,继而对庾亮说道:“不曾知会家中,确是我的不妥。至于钱财花费,大兄不必担心。我虽没有任事,但在家中这几年也并非虚度光阴,与相熟几家子弟共为货殖,如今已算小有资财。”

谈起自己这两年的收获,庾条渐渐眉飞色舞:“我并非有心隐瞒大兄,只是一来大兄事务繁多,二来商贾终究贱业。大兄多时不曾归家,不知我家于晋陵之家宅已大为不同……”

庾亮一边倾听,一边微笑颔,等到庾条描述告一段落,才说道:“家中如此大变,我竟懵然不知。听幼序讲起这些,方觉我之失职。”

“大兄何须自责,这些事情都是我该做的。长兄于外任事,幼弟自当守住门户,为我家业奔走。”

见大兄对自己态度如此和缓,庾条便渐渐有些忘形:“只因大兄你生性谨慎克己,我才不敢让人将这些事报知。德行昭昭虽然足可立世,然则家业流传终需资财压仓。若子孙贤才,进则辅君治民,名著史册,若所传不肖,退可守家自足,结恩乡里。进退有据,方为传家之道。”

这些话语,往常他去寻访资友时多有谈及,今天当着大兄的面,下意识便讲出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古贤有教,吾未闻德、财相冲不容并立。有此念者,或愚不可及,或欺世诈名。愚诈之辈,非我之友!”

“我有华车,则恐道路崎岖;我有美服,则恐风雨骤至;我有广厦,则恐乡土不靖;我有令德,则恐教化未及。财达而德彰,何也?恐人害我,施恩于人。人同此心,事同此理。若天下人皆有此恐惧之心,皆有此施恩之心,岂不大治!”

“幼序此论,倒是清趣,出于义理之外,却又似在情理之中,引人遐思。”

庾亮亦没想到庾条竟此论,听完后不禁略感诧异道,语气不乏赞许。

听到大兄开口,庾条却是悚然一惊,才意识到眼下所面对的可不是那些资友,而是他自家大兄,忙不迭将接下来要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不敢再张口。

然而庾亮兴致却不减,继续和颜悦色笑道:“我亦有闻,时下之京口晋陵颇有奇趣论道传颂,所言与幼序之语颇多吻合,不知幼序你知或不知?”

庾条听到这话,心内却是一突,偷眼观察大兄神色,底气颇有不足,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候,突然一名略显年迈的老仆行入厅内,对庾亮禀告道:“郎主,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了。”

庾亮微微颔,示意老仆退下,然后才又望向庾条,神情却有几分凝重:“幼序,晋陵、京口之事,台中早有所觉。时下非靖平世道,顷刻或有不测之灾。你认真答我之问,此事你究竟涉入多深?”

见大兄神态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庾条心中不免更加忐忑,神色都有一些白:“大兄,此事我亦有了解,只是我侨民立足江东不易,彼此依托,守望相助,何至于波及台省中枢?”

“彼此依托?王化之下,自有礼法,那隐爵隐俸又算是什么!屯传邸冶,州郡赋税,朝廷用事,自有所出,何用白身以敛民财!”

讲到这里,庾亮神色已经复归冷厉,手掌一拍案几,指着庾条怒喝道:“我听人言,你为此法肇始者之一,是否属实?这其中涉事者多少,财货往来又有几何?”

眼见大兄突然之间声色俱厉,庾条渐觉事态严重,吃吃道:“大兄,我等资友绝无为恶作乱之念……”

“这么说,你果然涉入其中?”

庾亮脸色微微一变,继而渐露一丝疲态:“那么你认真跟我说一下,你是否肇始者?有没有脱身出来的余地?”

庾条整个脸都哭丧下来:“大兄,台中究竟要如何处置我等?我等确无作乱之念啊,资友互助,彼此扶掖。若非得此善法,京口一线岂得今日之安稳?旧族南来,家业俱失,昔日世禄之家,而今困蹇异乡,几近无米为炊……”

“你还有脸说!无心为恶,才最为可恨!京口流民杂芜,军帅林立,就连台中理此都战战兢兢,你等绮襦纨袴之辈,不知任事之艰,财帛昏智,竟敢与之为谋,顷刻皮骨无存!”

讲到这里,庾亮脸色已是铁青,蓦地站起身来,抬脚踢飞那华贵木几,于厅中往来徘徊片刻,已不知该如何斥责这胆大包天的兄弟。

早先他诸多事务缠身,久在台城分身无暇,尽管对晋陵之事早有耳闻,初时还并未在意,只以为几家纨绔一时意动之举。等台城局势渐渐稳定,他有时间打理此事时,获知的情报竟令他幡然色变。

区区一年有余,涉事者竟达数千,不是侨门旧族子弟,就是聚众之流民帅!如此浩大声势,不管意图目的为何,都足以令台省震荡不宁。若非他执掌中书,将此事强行按住,只怕早已朝野震荡不宁!

然而最让他震怒的,则是他这个不成器的兄弟庾条竟似在其中还扮演颇为重要的角色,而他竟懵然不知!

二弟离心,尚可求同存异,遣出都去。三弟背着他搞出如此大事,哪怕他如今早已位极人臣,面对这种局面,都倍感棘手。因他深知,此事牵连如此之大,一旦处置不当,整个江东局势都有可能瞬间糜烂!

最让他气恼的则是,眼前这个始作俑者对于后果之严重居然半点不觉,尚在这里穷奢极欲的作乐!

见大兄这般姿态,对自己一副怒不可遏的姿态,庾条心内先是惊恐,可是渐渐地,他也恼怒起来,缓缓起身冷笑道:“我亦知在大兄眼中,我只是一个才不堪任,一事无成的庸碌之人。然则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若大兄因我过往之任诞,而非今日之所为,那不只小觑了我,更小觑了我身后数千资友!”

“大兄问我,是否肇始者之一?能否脱身而出?”

迎着庾亮几欲喷火的目光,庾条肃然道:“人皆可退,只我不能!因为此事由我一人筹划而起,余者皆为我之羽翼!凭我这不堪之才,竟能为此浩大伟业,大兄你也猜不到吧?如此能否让大兄对我刮目相看?”

庾亮见庾条一脸自傲,浑然不知自己闯下多大祸端,已经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尤其让他无法接受的是,此前他心内确实还存几分侥幸,认为自家兄弟才具不堪,纵然涉事也不可能为其主导,还可抽身出来。此时听到庾条正色承认,庾亮更觉嘴中苦,眼前黑。

此事若处置不当酿成大祸,过往他所作一切努力或都将化为流水,整个家族或许都要遭到灭顶之灾!

庾条却不知大兄心中所想,只是满脸凛然道:“王化之下,内外失调,上下乱序,这是台省三公的失职!我为此义事,内充家资,外补王化。京口、晋陵之民,多赖此善法,岂因大兄一言而非之!大兄请自便,我却不能冷落友人!”

说罢,他拂袖而出,很快便走进前厅宴会之所,却现座中众人皆噤声默坐,不免有些诧异,再仔细寻找,却不见了那位通榻挚友南二郎,便笑问道:“我等尚未尽兴,南二郎岂可退场,快将人给我唤来!”

座内众人听到这话,脸色便更晦暗,其中一人低声道:“南二郎酒醉失态,语出不逊,已被尊府家人……”

听到这话,庾条整个人僵在当场,如坠冰窟!

0137 恶评如潮

时下已入四月,备选帝婿却要到五月才会有个结果。

留出这段时间来,是要让宗正对各家进行更深入细致的了解和沟通,毕竟时下大族房支族人众多,或许哪一房族人便有悖逆不法之举不被世人所知。一旦检举查实,皇室自然不能与之联姻。

但其实这是一句废话,所谓悖逆不法之举,难道还需要查?王敦头颅高挂朱雀桁月余,整个建康城上至公卿,下到黎庶谁人不知?琅琊王氏还不是堂而皇之名列备选之中?至于沈家那点从逆劣迹,自然同样被人视而不见。

之所以会有这样一个安排,沈哲子猜测大概是皇帝在争取宗室们的支持,刻意留出这样一个缓冲时间来,让西阳王等人大肆敛财。否则凭老爹与沈哲子所猜测皇帝时下处境,一旦动念选婿只怕即刻就要被权臣曲解其意而内定,难以达成其政治意图。

真正高手,能够将一手烂牌打出漂亮组合,化腐朽为神奇。司马家诸王是个什么德行,不须赘言。皇帝时下的处境也实在堪忧,只怕身边早已布满外廷耳目。能在如此恶劣的一个形势下,通过联姻这样的家事搅动时局,再刷一次存在感,实在出人意料。

如此别出心裁的突围之举,在沈哲子看来,妙则妙矣,但背后却不知隐藏了多少辛酸和无奈。真正的盛世帝王,大权独揽,内外咸服,又何须如此曲意才能达成目的。

一个人的言谈可以作伪,但行为往往能曝露其真实的性情和意图。在原本的历史上,通过皇帝司马绍几个子女婚事安排,就可以看出庾亮权欲之心有多强烈。

太子司马衍所配京兆杜乂之女,京兆杜氏虽然也是大族,南渡族人却并不多。杜乂早亡,只余孤儿寡母流落建康,生计几乎都无以为继,根本不可能形成强力如颍川庾氏这样的势大后族外戚。

三名皇女所配驸马,家族无一强势者,就连人丁都极为单薄。可以说,终庾亮一生,绝无外戚显贵者可挑战庾氏地位。但百密终有一疏,庾氏兄弟接连故去后,驸马桓温强势崛起,诛杀诸庾,从此后庾家在政治上再也没能有所作为。

这些事情,在如今已经不可能生。皇帝赶在生前选婿,谯国桓氏连备选资格都无。但若说沈哲子得选帝婿后就能扶植原本桓温的人生轨迹,则又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最起码出身背景不同,就注定两人以后的人生轨迹,所遭遇的挑战以及遇事的处理手法都不可能相同。

现在考虑这些还太遥远,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娶公主,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备选八家,丹阳纪氏本不可能,高平郗氏、吴郡张氏接连退出,颍川荀氏也已上表谢绝婉拒。如今尚剩四家,琅琊王氏、泰山羊氏、丹阳张氏以及吴兴沈氏。

这四家当中,琅琊王氏不须赘言,希望最大。而泰山羊氏与琅琊王氏代为姻亲,向来惟王家马是瞻,交情深厚。

丹阳张氏乃东吴张昭之后,世居丹阳,在京畿之地民望卓著,清誉极高。张氏张闿如今官居尚书,乃是台省高官,又领本郡大中正。无论家世门第,还是官位名望,都绝非吴兴沈家这新近兴起的新出门户可比。

尽管备选人家已去一半,但无论怎么看,沈家这一仗都是必败。尚可值得称道的,就是沈充如今爵位乃是吴中翘楚,执掌会稽、督五郡军事,权柄极大。再一点就是沈哲子自身的素养和名气了,身为纪瞻的弟子,又有一些言行事迹在时下颇得流传,在吴中也算是薄有名气。

但名气这种东西,向来正反都说得通。随着沈哲子成为帝婿人选之一,过往事迹又多在建康城中流传,譬如当街顶撞顾毗,吴兴雅集面忤中正,还有在吴郡祓禊为自家豆腐作赋宣扬。

以往这些事迹被人提起来,往往作为颇具意韵的谈资,闻者偶或称赞一声神童才逸。然而现在再被谈及,某些小圈子里被有心人加以引导,却成了攻讦沈哲子无礼狂悖的借口作证。

区区一个小童,自逞些许才气,竟然敢公然顶撞时之名士!纵得些许才名,却要为当垆卖货的商贾贱业而账目声,品性实在庸劣不堪!

这种针对沈哲子的恶评越来越多,继而扩散到对整个沈家的污蔑。然后不乏沈家的黑历史被披露出来,甚至有人直谒台城,击响登闻鼓控诉吴兴沈氏威霸乡里,鱼肉乡人。

沈哲子身在秦淮河畔庄园内,听闻这些时下针对他喧嚣尘上的恶评,不由得记起后世所看过一篇竞选州长的文章。气恼之余,不由得感慨不能小看古人啊,打起舆论战来,也是蛮够不要脸的。

这种舆论上的污蔑,最难讲清楚,一旦陷入你来我往的互骂中,反而落入对方彀中,荒废了正事。

说起舆论战,沈哲子也是各种高手,但明白玄妙却不意味着就能逢战必胜。归根到底,建康城并非他家主场,能够掌握的话语权,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时下建康城中,舆论圈子统共那么几个。侨人圈子最大,并无南人话柄。人家集会清谈,臧否时人,根本就不邀请你,又怎么去言?

至于南人圈子里,沈家虽然有些影响,但丹阳张家却比他家群众基础还要深厚。本来丹阳纪氏尚可为援助,但纪家眼下丧服未除,并不好大肆宴请宾客以为沈家声。

舆论形势突然变得恶劣,沈哲子也有些始料未及。原本与他一同入都的那些晋陵侨门子弟突然没了声息,这让沈哲子意识到肯定是庾亮从中作梗,派人去庾府打探,果然庾条已被软禁起来,就连那一干晋陵侨门子弟也受威吓,不得为沈家张目。

沈哲子虽然还有杀器可以威胁庾亮,但往来拉锯谈判也需要时间,等到谈出一个结果,他早已是声名狼藉,形象扫地,实在于事无补。

眼下尚聊可安慰的,就是这些针对沈哲子的抹黑恶评还只局限在较低层次,并没有什么真正能够左右舆论导向的名士重臣声。但由此也可看出这些世家二代们有多不争气,明明已经占尽优势,还要用此下作手段去抹黑对手。

不过这股庆幸并未持续太久,几日后大佬们也终于有所动作,先是庾亮在公开场合称赞张家子弟优秀,随后吴郡6晔收丹阳张沐为弟子。张沐就是丹阳张闿之子,今次备选帝婿者之一。

如此一来,沈哲子身上最后一层光环也被衬托的黯淡无光。纪瞻虽然可称国老,终究已经逝去。吴郡二6却是时下南人当中清望最高者,6晔更兼任扬州大中正。

庾亮选择丹阳张氏支持,沈哲子并不意外。皇帝选婿事托宗正,已经不是他能够阻止。眼下剩下这四家,必然有一家能够入选。

相对于其他几家,丹阳张氏乃是京畿地头蛇,庾家权力核心也在台省中枢,若能彼此合流,对于稳定时局意义极大。而沈家今次若不能入选,更没有与之反目的可能,只能继续蛰伏其羽翼之下。如此一来,可谓一举两得。

至于6家,本来素有插刀家风传统,沈氏又因剿灭乌程严家之事而极大触犯他家尊严,硬的不敢来,下下绊子破坏沈家好事还是有胆量做的。

面对如此劣势,沈家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且不说沈哲子本就势在必得,单单览阀阅那一关花出去的两百万钱,就算退出,也肯定是要不回来了,沈哲子想想就心疼。

于是沈哲子这几日都在连轴转参加各种集会,用自身的素质和表现来一点点挽回口碑,但却收效甚微。主要是沈家在建康所掌握的渠道太少,虽然不乏族人在京中为官,但大多品级不高,能够接触到的层面也有限。

眼下最值得依靠的,除了沈哲子老师纪瞻留给他的那些人脉之外,便是沈沛之这两年经营的名士人脉,可是所取得的效果,却是有限。

所谓的政治遗产,是到了一定层次之后才能挥作用。归根到底,你值得帮助,人家才乐意帮助你。但你本身就不堪扶就,又有谁会全力奔走为你渡过难关?

眼下沈家局势堪忧,沈哲子去拜访他老师那些故友,客气些的还会勉励劝告几句,或是隐隐告诫沈家不要再趟这汪浑水,及早退出可保家声不坠。至于人情寡淡的,直接避而不见。

这一日,沈哲子又从丹阳一家离开,路上却遇到了大袖飘飘的沈沛之,便于途中停车,邀请沈沛之上来。

沈沛之近来日子过得也不算好,沈家近来在建康城中饱受争议,连带着他也清誉受损,因此为沈哲子奔走分外热心。上车之后,还未坐稳,便笑着对沈哲子说道:“明日午后哲子可有闲暇?若无其他事,不妨与我同往张家隐园一行?张季康于园中集会,届时我吴中名士多有到场,哲子若能在此集会一鸣惊人,胜过千言万语。”

对于沈沛之的热心,沈哲子还是颇受感动,笑道:“叔父有请,岂敢推辞。”

沈沛之见沈哲子答应下来,便松一口气,唯恐这少年饱受争议而心灰意懒,怯于见人。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多虑了。他正待要为沈哲子讲一讲张家隐园,忽听到车厢外传来一声大吼。

“狂悖之家,无耻之辈,有何面目苟存世间,竟与南北高门并列!”

街旁肆市中突然冲出一名魁梧大汉,手里挥着一柄硕大铁棍,吼叫着冲上道中,将铁棍砸向沈哲子车厢:“如此人家岂可为帝戚,今日为民除此恶贼!”

惊见此幕,道中众人惊慌逃窜,沈家仆从已是救援不及,眼见那铁棍击中车厢。整个车厢顿时崩碎,车厢中传来一声悲呼,旋即随侍在车厢内的侍女口喷血水滚落在地上!

0138 沈郎高义

“休伤我家郎君!”

几名沈家健仆冲上前来,眼见此人还要挥舞铁棍砸向端坐于仅剩车底板上的沈哲子,飞扑而下,将此人撞飞出去,旋即又有几人扑上前将凶徒死死压住,擒拿起来。

此地正处于闹市之中,过往车驾行人极多,骤见袭击刺杀,人皆惶惶逃窜,多有踩踏而伤者伏地哀嚎。待见凶徒被擒住,慌乱的人群才平复下来,渐渐有胆大者行回场中围观,想要一看究竟。

这时候,才有人看到车厢尽毁后,车厢中一名娇俏侍女滚落于地,周身鲜血,生死不知,一名中年人仓皇滚落下来,脸色惨白跌坐于地,惊魂未定。唯有一名少年人端坐在那已经狼藉不堪的车板上,神情泰然自若,半点不为错身而过的杀身之祸而变色。

如此惊奇一幕,人群中当即便有人问道:“这位郎君,有人要杀你,你为何不惊?”

沈哲子由车驾上起身,在一名仆从搀扶下行下已破损严重的牛车,先是对死死拉住驾车之牛的刘猛点了点头,而后才望向问那人:“我眼下安然无损,为何要惊?”

这回答却引来更多的围观议论,另有一人大声道:“生者恐死,人之常情。先前你又不知自己可保命,厄难临头,不躲不避,这真有悖人理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更是洒然一笑:“生者恐死,人之常情。然世间不测之祸又何其多?老死病榻,猝死道途,若死之将至,人力又能避几何?我本未损德于人,纵有加罪,亦是无妄之灾。其人心自隐晦,岂有我避他之理!若因盗跖横行于市,便不敢行出门庭,道将何存?”

众人听到这话,各自若有所思,有的无法理解,有的则作钦佩有加状:“我自昭昭,岂惧盗跖。大道行正,岂有德行趋避恶行者的道理!郎君高论,实在让人钦佩!”

听到这人解释,众人才明白这个郎君语意,一时间啧啧有声,为其豪迈之语而心折。

“你真是大言不惭!诸位切勿信他狡辩,他便是那个恶行累累的吴兴沈哲子!”

壮汉被人制住,兀自还在挣扎,大吼道:“我非无义暴行,而是为民除此害!凭这样的鄙薄人家,居然与琅琊王氏并列备选帝婿,我实在不耻与此等人共戴一天,誓要杀之,以彰显人间正道!”

听到壮汉这话,围观众人脸色便变得有些古怪,才知这位沉着冷静远异常人的少年人便是时下臭名昭著的吴兴沈哲子。在这市井之中,人们对于更高层次的争论所知不多,只是对吴兴沈家横行乡里,欺压良善的恶迹有所耳闻。

一俟得知沈哲子身份,这些围观者反倒不知该持如何立场。先前这少年厄难临头镇定自若,侃侃而谈人深思,令人印象深刻,好感倍生。可是现在却得知少年乃是时人鄙夷有加的恶门之子,一时间心态不知该如何扭转。

“原来还是一位激于义愤的义士,你若要杀我诛恶,闲庭漏夜皆可,于此闹市中,若一时把控不住,伤及旁人,又该如何?”

沈哲子讲到这里,神色渐渐变得愤慨起来:“我之善恶不论,途中路人又有何辜?以义动,为恶迹,这是什么样的义?我这侍女,亦是父母生养,蹇于谋生为人奴仆,她又有何罪?”

围观者听到这少年并不申辩自己善恶,也不怪咎这人袭杀自己,反而因其恐伤路人、误伤无辜而怒不可遏,心内情感立场渐渐生转移。如此宏爱者,再恶又能恶到哪里去?

那人一时辞穷,脸色通红,沉默片刻后大吼道:“我为义举,哪有那么多考量。纵害到无辜,只怪他们命舛!”

此言一出,众人皆脸色大变,更有先前因躲避而被踩踏受伤者,听到这话后已经忍不住破口大骂。更有甚者,则冲上来对这罔顾人命者唾骂厮打。

沈哲子连忙让仆从隔开那些群情激涌的路人,对众人环施一礼,神色哀痛道:“我本总角之龄,竟不知自己已是恶贯满盈,不能戴罪庭中候死,却要强行于市招灾,累及无辜,罪莫大焉!今次有损伤者,罪责在我,补偿诊治,不敢推脱。”

“沈郎君,你已是受灾之人,岂可因此妄人而受责!此人托于义行,为恶于闹市,伤及无辜仍不知悔改,实在可恨!”人群中一人大喊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又看一眼昏死于地的侍女,神色之间颇为痛惜,指着那人声色俱厉道:“无辜杀人,我亦恨不能执之寸剐……”

“你敢!不教而杀谓之虐,我纵有罪,也要交付有司查实,才能定责!你若于闹市杀我,小心招惹物议害你!”

那人岿然不惧,嘴中冷笑道。

“不教而杀谓之虐,难道你于街头行凶便是道义所在?这位郎君本是年幼,究竟有何罪责让你欲杀之!”

又一名路人激愤难当,冲上前来一脚踢在那人肩头。

“琅琊王氏,荣选帝婿,人望所归!这沈家清望不备,武宗豪强,有何资格可与王门并列?难道如此还不是欺世盗名之辈!”

壮汉振振有词道,孰知这话一出口,当即便遭到问话那人劈头一个耳光,旋即那人便掩面悲愤道:“我不知何家该为帝婿,只是父兄皆丧于王门兵祸之中!王家有何人望?人命车载斗量!”

这一声悲呼,顿时引爆围观者心内之悲憷。这其中多为世居建康的小民,家园毁于王氏兵灾的又岂止一人,于是更多人涌上来要厮打这为王氏张目者以泄愤。

沈哲子疾令一干仆从上前阻拦,待到将那些冲上来的民众都隔离开,刚要开口说话,伏于地上的侍女突然抽搐一下。沈哲子见状已是大喜,连忙上前查看,众人才看到这侍女虽是满身血渍,但却还未死去。

沈哲子弯下腰,快将瓜儿腋下探出的一角血袋塞回去,脸上却还要作大喜状,急让人寻来一个竹杆步辇小心翼翼将瓜儿搀扶上去。然后才有时间对众人道:“天幸我家人未亡,请诸位让开一条通道,我要赶紧归家救人性命!”

众人见这郎君对自家一个仆人性命都如此珍视,心内好感倍增,便有人顺从的避到路旁,腾出一条道路。

“沈郎君,那这凶徒该如何惩治?”又有围观者开口问道。

沈哲子略一沉吟,行到这人面前,沉声道:“我是否罪当伏诛,非你能断之事。你于闹市害人性命垂危,却是不争事实。你既为正义杀我,我亦信你是正义之人。既然如此,你自去郡府领罚,愿或不愿?”

那人神色青白不定,又见群情激涌,沉默片刻后才重重点头:“郎君高义信我,我自不会失信于人!”

听到这人回答,沈哲子才示意仆从将人放开,那人对沈哲子深施一礼,然后才由围观者让出的道路离开。只是行出人群之外后,这人突然足狂奔,直冲秦淮河畔,而后纵入滚滚而流的河水中,旋即便没了踪迹!

“那人逃了!”

围观者见状,纷纷惊呼,更有人指着沈哲子不满道:“郎君你终究年浅,不知人心险恶。错信非人,如今却是纵恶遗祸!”

沈哲子已是怔怔许久,良久后才蓦地笑一声,大声道:“我无害人之念,愿信世间纯良。岂可因此小事,便对世人冷眼。诸位皆与此人素不相识,或其有苦衷也未定。赠人瓜果,满手遗香。若他能就此幡然而改,未尝不是一件善事。”

说着,他又对众人施一礼,歉然道:“人命攸关,无暇久留,请诸位容我离去。我家于小铭桁左近,凡今日受损害无辜者,皆可入我家门直言门生,必有厚偿!”

见这郎君不因纵恶而愤慨,反而对受波及者耿耿于怀,众人更有感于其雅量高义,连忙将道路腾出。沈哲子一行匆匆离开,却还留下几名仆从小心翼翼打扫街道,将那凶器捡起,破损的车驾碎片并地上血渍清理干净,才告辞离开。由此小节,可知其家是如何家风。

这时候,尚未尽数散去的围观者中,忽有一人越众而出,大声道:“沈氏郎君高义,愿信世间纯良。我等恰见此幕,或受殃害,岂可坐视不理!我略有丹青技法,愿绘那恶人面目,与诸位呈交郡府,通缉此贼,绝不令其漏网法外!”

这个提议很快就得到众人附和,此地本为闹市,各处皆有货品。当即有人搬出书案,有人奉上笔墨,那人便当街挥毫,按照记忆将行凶那人画在纸上。

此事引来多人围观,眼见这人描画,总觉与自己记忆中有些出入,当即便有人指点道:“他左眉要高一些,右眼小一些……”

有人开头,剩下的人也都纷纷按照自己的回忆予以指点,一时间七嘴八舌莫衷一是。绘画那人倒也有耐心,但凡有人提出意见便稍加修改,最终将一副画作涂抹的面目全非。他也不气恼,另换一张纸继续描画,从正午一直到日暮时分,终于将一副画像修改的再无人能提出意见。

倒不是说这幅画已经画得完美无瑕,与本人无异,事实上众人这么长时间喧哗,自己的记忆早被别人意见冲淡,已忘了那凶徒究竟是何模样。于是最后完成这幅画像,便成了人皆公认的凶徒模样,与作画者一同行往乌衣巷东北方的丹阳郡府,敦促郡府派人缉拿,誓要将这凶徒绳之于法!

0139 王氏诸子

秦淮河畔有一山冈形入梁冠,琅琊王氏于此修筑园墅以为别业,名为金梁园。

金梁园占地颇宏,由秦淮河分流至于青溪,皆为此园范围。园内或植松柏,或植青竹,杂以桃李菱荷,亭台楼宇隐于其间,檐下四顾,景致各不相同,天生清雅妙趣,美不胜收。有好游者将之推为建康城内一等园墅,既得工艺之巧,又不损自然之妙。

金梁园前半部分作为园市,售卖一些时下都中时令之物,不禁游人出入。后半部分乃是园墅美景精华所在,则为主人闲居静养,宴饮宾客,子弟聚会之所。

今日天晴日美,金梁园内风光更佳,因而颇多王氏子弟都来这里游玩聚会。王家乃是典午第一高门,人丁极为兴旺,哪怕历经打击,第二代的族人们仍有二十多人,其中颇得时誉者便有七八个。

露台上,松亭中,雅阁里,各有王氏子弟或三五成群坐谈笑语,或一人独处撩琴捧经。一些仆从侍女们小心翼翼立在阴影内,既不能四处游荡破坏郎君们的雅兴,又要全神贯注观察郎君们的需求以第一时间满足。

两株大树下有一方白石台高出地面丈余,石面光滑浑圆,阳光照耀下有磷光闪闪仿佛杂以金砂银晶,一眼望去便让人心生奇趣喜爱,想要凑近摩挲。坐于其上,聆听松涛,如置云端之中,飘飘然已出尘矣。

然而这样的一个奇趣所在,众人却仿佛视而不见,并无人凑过去攀爬静坐。哪怕是园墅内的仆从打扫枯枝落叶,到了这里也要手脚快捷,同时还要用纱帛包裹手脚,以免直接触碰到白石台留下污痕。

之所以会如此,乃是因为众人皆知此白石乃是王恬王敬豫所属。敬豫乃是太保次子,却不如其兄王悦温润和蔼,性情孤僻乖张,哪怕他们这些堂兄弟一旦言行不合其意,即刻便会翻脸不悦,让人尴尬无比。

这一方白石,乃是王敬豫亲手自秦淮河畔掘出,让人从河沿挪至园中来安置此处,亲手将白石打磨得光滑圆润,不许任何人触碰。

曾有一次宏伯阮放醉酒游园,登上这座白石台。王敬豫闻讯赶来,指令仆从将石台以竹篱围起,半年都不上石台,以风雨洗濯其之气。宏伯事后得知,深以为耻,言道此生不入王氏金梁园,王敬豫却置若罔闻。

王氏子弟们皆知王敬豫这一禁忌,因此无论敬豫在不在场,皆对那白石台视而不见。久而久之,王敬豫在堂兄弟们之间便有了一个别称白石子,言道其性情顽如石子,不因人事而有曲意转变。

此时在一座竹亭中,有几名王氏子弟围坐一圈,案上各摆蔬果酪浆,正谈笑风生。

位于中间的一个年轻人,十六七岁,虽是初夏时节,风和日暖,脸色却略显苍白,颇有病态,外罩氅衣,身侧则有布屏以阻风沙,貌似有些格格不入,但亭中人却不以为意,甚至刻意紧凑一起而坐,在亭中给这年轻人腾出一更大活动空间。

另一名年已加冠的年轻人端起酪浆一尝,继而对那病态年轻人笑道:“日前我听一同僚言道,交州有蹈风之狸,取其心血和酒而服,可治风眩。我已请托于人往交州去寻此狸,若果有奇效,修龄日后可不必避风独居,踏青宴游,何处皆可畅怀。”

说话这年轻人名叫王彪之,乃是前江州刺史王彬之子,已经入品得官为著作郎,性情和善亦有决断,能亲睦族人,亦有任事之才。虽然面相尚有涩气,须却隐有斑白,让人望之便觉老成持重。

而略有病态那年轻人名为王胡之,字修龄,乃是王廙之子王胡之,因自幼便患风眩之症,风邪入体,见风眩晕。虽然顽疾缠身,王胡之却才名未损,其父王廙号称江左书画第一,久受渲染,王胡之在一干堂兄弟中亦早有令名。

另一名年轻人则叹息道:“修龄之患,未必只独旧病,心意不畅,以致少乐寡欢。”

听到这话,亭中这几人神色都略有变化,看向王胡之的神色亦有了一些别样味道。王胡之便是今次王氏备选帝婿之人,原本这也不算多稀奇的事情,但其他几名列选者的存在,对王胡之而言不吝一场羞辱。与他并列之人,侨门尚且罢了,居然连那些绝无世勋的南人都得备选!尤其其中那个吴兴沈家子,更是令王家人激愤不已!

往常众人担心王胡之心情抑郁,绝少在他面前提起此事,今次直言这年轻人王羲之,自幼便受叔父王廙启蒙,如今叔父已亡,眼见堂弟受此不公待遇,心中已是激愤良久。众人听到这话,神态中各有激愤之色,更有几人已经忍不住要大议论。

“逸少,今日游园,何必言此。”

王彪之连忙开口阻止,怕众人纠结这个话题会让王胡之更添抑郁。

竹亭内气氛有些尴尬,过了片刻,忽然有一个华服少年自远方奔来,人还在竹亭外,那少年便忍不住大笑道:“诸位兄长,今有一桩大快人心之事,不知你们愿不愿听?”

众人见那少年飞奔来,脸色通红,袍下尚有草屑,显然心情颇为激动。这少年乃是太保四子王协,众人连忙将其招呼进竹亭中,待王协饮下一杯酪浆,气息才渐渐调匀,视线环视亭中诸位堂兄,继而笑吟吟道:“诸位兄长尚不知北长小市今日所生的事情吧?”

“阿桂你又卖弄什么?你所喜闻之事,我等皆无趣致,若不愿言,自去耍乐。”

王彪之摆摆手,其他众人也都配合表示并不关心。往常这王协纵有什么卖弄,看到兄长们漠不关心,便自己讪讪道出了,可是今天却不如此,只是笑眯眯道:“阿兄们既不愿闻,我便也不讲。你们未能因此事而早觉欢喜,日后也不要来怪罪我。”

见王协底气十足的样子,众人反而好奇起来,刚要开口去询问,忽有一人说道:“四兄来了!”

听到这话,竹亭中顿时冷场下来,众人转头看去,只见王允之身着半甲在几名甲士簇拥下行向此处,双眉微锁,神态严峻。

因为往年王舒、王允之父子告大将军所谋大事,致使朝廷早有准备,大将军功败垂成,连带整个王家声势都衰落下来,以至于今日竟要与狂悖武宗而并列。因此,众人对于王允之这位堂兄颇多怨忿,更有人甚至对其隐有仇视。假使大将军能够功成,化家为国,他们满门诸王,那就是真的裂土而封的诸王了!

虽然对王允之乏甚好感,但此人在诸兄弟中素有干练之称,眼见王允之行来,诸人也不能熟视无睹,起身打个招呼,态度却有些敷衍。

王允之行至竹亭外,并不因堂弟们敷衍不恭的态度而介怀,只是肃容道:“诸弟今日在园中游乐,可见有外人闯入园中?”

听到王允之这么问,再见他戎甲披身,众人便有些不能淡定,那尚算老成持重的王彪之疾问道:“四兄,可是有外贼滋事?”

王允之摇摇头,神态未见轻松,只用略显生硬的语气道:“请你们暂居亭中,不要在园中游荡。待我彻查之后,再一同返家。”

听到王允之略带命令的口吻,当即便有人不悦,冷笑道:“我家冠缨累世,家贼即有,有何外贼敢来寻死!”

听到这话,刚待举步离开的王允之脚步一顿,复又转回身来,手指隐隐扣上腰间配弓,这让亭中诸人脸色皆是一变,王彪之连忙将出言讥讽那人拉至背后遮挡住,强笑道:“四兄放心,我等绝不出亭!”

这时候,尚未察觉到气氛有异的王协突然指着王允之笑道:“四兄,你是说在北长小市袭杀沈家子的那凶徒或会来我家?”

闻听此言,亭中众人脸色蓦地一变,便有人握住王协臂膀疾问道:“阿桂,什么凶徒袭杀沈家子?哪一个沈家子被袭杀?”

“你们先前不愿问我,这会儿倒急不可耐!”

王协被众人包围在当中,神态极为自得,当即便笑吟吟将今日北长小市生的事情讲述一遍。众人待听到沈家子所乘车驾被铁棍击碎,神色之间隐有振奋,有一人笑语道:“此等悖逆人家,忘恩负义,绝无廉耻,就该横死街头!”

可是听到沈家子安然无恙,甚至还在小市中颇出风采,便有几人神态生了些许变化,王羲之沉吟道:“横祸加身而不色变,仗义豁达而释凶徒,这沈家子能为此,倒也难怪他能……”

话讲到一半,王羲之臂膀忽然被人拉了一拉,旋即醒悟过来,不再说话。他本有痴气,拙于辞令,稍不留意便要将人得罪。

待听到沈家子义释凶徒,凶徒却不思感恩,跳水而逃,此举却是有些违背众人之情感偏向。本以为是个节义无双的高士,没想到竟是一个色厉内荏小人。不过沉默少许后,王彪之忽然言道:“如此高义之士,岂肯受狱吏折辱!他能仗义为世除害,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众人听到这个解释,虽然有些牵强,但也总能自圆其说,纷纷点头赞许。王胡之因事涉他,因此有些敏感,望着王允之沉吟道:“四兄来此搜索,莫非以为那义士是我等指派?”

0140 有口难言

一俟听到这话,亭内众人脸色皆有异变。使凶杀人,而且杀的乃是一地方镇之子,这样的指责,他们怎么敢强揽上身!哪怕只在家中内部流传,一旦背负此恶名,族人们之间也会日渐疏远,便如时下被孤立的王允之一样。

尽管王允之气势凛然,积威甚重,面对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众人却不能任污名落在自己头上。

王彪之当即便越众而出,对王允之正色道:“四兄果然作此想?那未免太小觑了我等兄弟!沈家狂悖武宗,清望不著,强求非分已令时人侧目怨视,单单物议沸腾,他家便承受不住!如此事态,我等何必要弄险为恶,强污自身!”

王允之微微颔,继而又说道:“叔虎所言在理,那依你之见,袭杀沈家子者该为何人指派?”

王协笑语道:“四兄误会了,那袭杀沈家子之人早有言,他只是激于义愤,不能见沈氏欺世盗名,不知进退,强列帝婿备选之中,怒而杀人,并非旁人指派!”

这王协年幼,性情也淳朴,因而并不多想。可是王彪之等人听到王允之的问话,却不免更深想一层,语带迟疑道:“四兄这么说,莫非怀疑是别家派凶杀人?闹市之中作此呼声,想要污蔑我家?”

此言一出,当即便有人顿足叹息道:“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可恼那沈家子虚仁迂腐,竟将刺杀之人亲手纵走。如今凶徒已走脱,若有人要以此污蔑我家,该如何自辩?”

王胡之目露沉吟之色,望着王允之问道:“四兄来此搜园,莫非那背后执事者竟还想对我家不利?何等人家敢为此奸恶之事?”

王允之微笑着摇摇头:“我倒觉得那凶徒非是哪家指派,而确是激于义愤,想要手刃沈家子以为世除害!”

“正反皆由你言,莫非只是戏耍我等?”

众人早因王允之所言而忧心忡忡,却没想到他突然就转了口风,心内不免又羞又恼,面子上的客气都维持不住。

王允之却不理众人略带愤慨目光,只是望着远方悠然道:“此人有古风壮义,激于义愤而要杀人,最终却有感于沈家子之高义,方知自己所闻沈家恶迹尽为污蔑。他之所以跳江而逃,并非贪生怕死,而是要追查何人心怀叵测,将一个雅量风度无双的郎君污蔑成人世之耻!”

听到这话,当即便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只是还未及开口,脸色已经变得有些僵硬。

王允之并不理这些已经略有色变的堂兄弟们,只是继续冷笑道:“此人仗义轻死,一旦查到是谁居心叵测污蔑沈家子,为报恩而死节,舍命将人搏杀!”

众人听到这话,神色更加难看起来。时下建康城中针对沈家子越来越汹涌的恶评,自然也有他们推波助澜的原因在里面。哪怕并不刻意针对,只在寻常集会上闲谈几句,稍流露出一点对于吴兴沈氏的轻蔑,自有人大肆声张,对沈家子大加污蔑。

“这么说,是沈家子故意纵走凶徒,留下这个隐患?”有人后知后觉问道,似是感觉到自身安全已受到威胁。

见众人终于察觉到事态严重性,王允之才沉声道:“我奉太保之命,巡察金梁园。近来若无必要,诸位兄弟就待在府内不要外出,有备无患。若真有人要离府,一定要带足护卫,切勿轻慢惹咎于身,非但给自己招祸,还让我家清望受殃。届时即便不死,家法亦难容!”

说完这些,王允之率众离开,行出几步后,又转头回来说道:“庭中私话不禁,近来切勿在人前言沈氏之非!”

听到这话后,众人禁不住再抽一口凉气,当即便有人忍不住问向最为年长的王彪之:“七兄,四兄他是否故意大言恫吓我等?那凶徒再如何胆大,难道敢来我家滋事放肆?”

王彪之沉吟道:“凶徒未必敢为,沈氏又何惧之有!那凶徒早被纵走,谁能认出其人面目?届时派一二死士为害,直言凶徒仗义报恩所为,时人又如何归咎其家?”

王胡之亦皱眉道:“四兄先前所言,我等都要切记,近来定要小心言行,若真激武宗杀性,我等或将会有不测,还要背负污名。”

“悖逆人家,忘恩负义!若非大将军将之简拔于乡土之中,其家不过一方豪武而已,岂能得今日之煊赫!”

有人顿足叹息,眉目间颇多不忿,然而说到底却也无可奈何,王家早非昔日执掌天下甲士过半,面对这种杀身隐患,只能被动的防备。

沉默许久后,突然有人言道:“那沈家子虽遭袭杀,却能毫无损,反倒纵走凶徒,不知此举是否他家自为?”

听到这个猜测,众人皆若有所思,越想越觉得似乎也有这个可能。沈家子虽受袭杀,本身却无损,反而在此事中显出远常人的雅量风骨,及至放走凶徒留下一个隐患,让人不敢再随便臧否其家。这么算来,一场袭杀非但无损,反而所获颇多。

一俟有了这样一个猜测,众人不免又大骂几句沈氏奸诈。但也仅此而已,他们并无证据去证明。一旦在公开场合去质疑,反而显得自己嫉贤。而且或许即刻就会有杀身之祸,坐实污蔑沈家子的罪名!

沈哲子遇袭之事,很快就传遍整个建康城。一者此事生在人烟稠密之处,二者沈哲子近来本就饱受争议,三者则是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都过于离奇,如此才能很快风靡全城。

一时间沈家门庭若市,拜访者未必尽数出于关心,其中更多的则是想要更深入的了解一下内情。京畿善,当街行凶已是骇人听闻,与事者竟还牵涉到时下建康城中最勾动人心之事,真的是可大可小。

沈家郎君义纵凶徒且不去说,沈充近来却频频在公开场合指责京畿长居官不能尽责,致使生此种骇人听闻之暴行。一时间让京中气氛略显紧张起来,毕竟沈充眼下亦是手握军政大权的一地方镇,他这种抱怨要如何解读,便让人费尽思量。

今日沈家又有访客,乃是丹阳郡府来人,郡府长史张兰。张兰四十岁许,乃是丹阳张闿从弟,一入沈家家门,便如久别重逢之老友,远远地便满脸堆笑走向沈充,拱手道:“早闻士居入都,今日始得拜会,真是失礼。”

沈充立于廊下将张兰迎入门内,张兰亦曾为王敦掾属,二人也算颇有旧谊。只是眼下沈充却无旧友重逢的喜悦,彼此坐定后便开口道:“季明今日过府,可是追查凶徒有了眉目?”

听沈充这么说,张兰神情便有些尴尬,他近来已经被此事烦得寝食不安。他虽只是丹阳郡府掾属之长,头顶另有主官,但这主官乃是终日醺醺的陈留阮孚,因此郡府一应事务,皆要由他这个长史并一众掾属处理。

这一桩暴行生在集市之中,引得数百人围观,士庶皆有,根本掩饰不过。更可惜则是凶徒已经逃掉,要想在建康城中将之找出来缉拿归案,谈何容易。

但张兰又不能置之不理,因为此事牵涉到近来宗正备选帝婿之事,他家亦名列其中。若不将凶徒缉拿归案,则难免要遭受非议。近来张兰已经听到坊间有传言道,丹阳张氏指凶杀人,想要籍此清扫沈氏障碍,同时以污蔑王氏。

初时听到这些流言,张兰实在有口莫辩,他家虽然不及琅琊王氏煊赫,但也是江东清望人家,怎么会用此下作手段去剪除沈家?况且沈家武宗家门,仇敌无数,时人怎么就能一口咬定是张家所为?

想要洗刷冤屈,唯有将真凶缉拿下来仔细拷问。因此近来张兰对此事不可谓不用心,哪怕没有沈充施压,也绝不敢有松懈,以免因懈怠而更坐实自家污名。

此时听到沈充这么问,张兰便忍不住叹息道:“当日在场民众,郡府早已一一盘查。令郎临危不乱,确是我江东难得俊彦。只是轻信凶徒,一时纵之,如今再想捉拿,确是困难。”

沈充闻言后叹息一声,说道:“我儿轻纵恶徒,确是有欠考量。然其愿信人以诚,亦是难得率性。我也并非强要郡府即刻擒贼,只是那凶徒听信流言便敢当街行凶,可见其桀骜难驯。我最怕此人因承我儿之恩,还要行凶于人,如此反倒坏了我儿一桩善举。”

张兰听到这话,神色更加忧苦。生这件事后,他也归家与族人们讨论此事应为何人所为,以及后续会有的进展。对于沈充所说这个可能,他家人都有些担心会成事实,因而近来已经严厉约束族人不得再妄论人家是非。

无论那凶徒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只要有这个隐忧,或许某日就会成为事实,不得不防!

沈充见张兰沉吟不语,嘴角泛起一丝讥诮。他家在建康城乃是绝对劣势,若要强求扭转时下风评,实在力有未逮。与其被动应对,不如扬长避短。纵走一个凶徒,留下无尽可能,就要让恶视他家这些人感受到危机笼罩,才能让他们言行有所收敛。

但这终究只是诡道而已,能让这些人家暂时闭嘴。但若说能够一举扭转沈家已经极为恶劣的名声,却还远远不能。毕竟那些围观者多为坊间小民,他们对沈哲子的喜恶并不足影响到更高层次的风评。

0141 张氏隐园

“张家隐园,最初只是一群意趣相投之人集会之所,主人张季康颇得其从父张翰肥遁之志,所结交者,但求志趣相得,不问出身门第。但亦难阻滥竽充数者在此经营名望,以为晋身之阶。于是后来便渐有一项规矩,非白身无职、征辟不就者,不得入此门。”

沈沛之于车厢中对沈哲子介绍他们今日要去的张家隐园,一边说着话,视线却频频扫视四周。前日途中遇袭,给他留下极大阴影,至今一登牛车便心有余悸。

建康城大大小小诸多社交圈子,影响力参差不齐。张家隐园算是南人当中影响力比较大的一个小圈子,虽然能进入其中的并无显宦,但能获征辟,说明才学能力极高,征辟不就,则又显示出视名爵如粪土的洒脱豁达。

沈哲子若能在此园中有所表现,对于扭转时下越来越差的风评有极大好处。他就是沈沛之所言,滥竽充数经营名望,以作晋身之阶。

因为前日那件事,无论是做做样子还是防备别家来个弄假成真,沈哲子身边所带护卫颇多,侍女却一个也没带,免得那群名士饮至酣处放浪形骸,做出什么有碍观瞻的事情。

张氏隐园还在外秦淮,随着牛车辘辘而行,左近建筑变得渐渐稀疏起来。建康城虽是京畿所在,但历次江南动荡皆是中心,元气的亏损并非短时间内能够补回。

大量流离失所的本地民众和南渡侨民集中在建康城左近,疏于安置,隐患不小,年前便生过一次冲击京畿的恶件。现在看来,情况非但没能有所好转,反而隐有加重趋势。

其实要安置京畿左近流民,难度要比别的地方小一些。达官贵人云集都中,眼见这么多衣食无依的难民徘徊在左近,对他们而言也是一桩隐患威胁。编户入籍,分遣郡县,既能充实京畿左近人口,又能增加生产力,还能消除治安隐患。

但时下丹阳尹乃是大名士阮孚,此公放诞任性,金貂换酒,只恐杯中无物,哪管饿殍遍野。而在这京畿之地,诸多眼睛盯着,也没有多少豪族敢于荫庇这些难民人口,问题于是便搁置至今,难得解决。

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居于其任,虽不为恶,已是恶贯满盈。说到底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实在很难归咎到哪一个人的头上去。阮孚不堪任事,举世皆知,居然还将之安排在丹阳尹这样显重的位置上来,可见当权者对于世道的不负责任。

沈哲子近来学韬光养晦,心中纵有所感,哪怕没有外人在场,也绝不宣之于口,只是吩咐仆从通行过这一处难民汇集之所。

行过一处河湾,张家隐园依稀在望。这座在南人当中名气极大的庄园,从外面看去却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高仅数尺的竹篱围墙,墙外杂草丛生,仅有几条小径被行人车驾踩踏得露出土色。

隐园篱门大开,并无庄丁在此把守阻人道路。牛车行过篱门后,沈沛之便示意沈哲子落车,笑语道:“园中倒也并无太多规矩,只是往来者多惯于安步当车,我们若驱车而行,未免显得倨傲。”

沈哲子点点头,并不因这小事介怀。他来这里自有所求,达成目的最重要,标新立异摆架子这种无谓小事实在于事无补。

篱门内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苗圃,遍植艾蒿,艾香随风而散,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此时苗圃内尚有几人手握小锄似在松土除虫,看到沈沛之行来,远远的招一招手,并不上前问候寒暄,颇有洒脱自乐的意趣。

沈哲子只带了几名仆从担着食材美酒,跟在沈沛之身后行入园中。这隐园内并无太多精致华美的建筑,倒有不少竹棚并木板房杂于其间。虽然没有统一的规划彰显园墅之美,但若静下心来游走其间,自有一股融于自然的飘然之感。

沈沛之一边前行,一边笑着对沈哲子说道:“这隐园虽有规矩,非征辟不就不得入门,但张家也并不派人严执此律,并不禁人往来。但若本身并无清趣,纵然常来此地,也不会得人青眼,自取奚落,久而久之,此类人便渐渐绝迹了。”

沈哲子闻言微微一笑,他就是那种没有清趣的人啊,今天在这隐园要有所斩获,看来还要仔细权衡一下。

“哲子你看,河畔那座木舍便是此间主人张季康居所。再往别处那些竹楼木房,也都是长居园中的一些处士所筑。此园中主人不供饮食,不备客舍,若有所需,皆要自措。”

沈哲子听到这里,心中倒是一奇,仔细咂摸一番,张家这隐园竟还有几分哲学意味在里面。

待行过一片竹林,沈哲子看到许多人围坐在那里,中间则有一名披氅衣者席地而坐,手捧一卷经书似在讲解经义。沈哲子驻足倾听片刻,才听到那人是在讲解《礼记》。

沈沛之在沈哲子耳边低语道:“那讲经者乃是庐山高隐翟庄,前日我与哲子言张季康园中集会,便是为高贤接风。这位翟庄家学渊源,其父翟汤更有‘庐山玉隐’之称,乃是咱们江东久负盛名的贤隐人家。”

听到沈沛之所言,沈哲子对那个被众人围绕的翟庄倒是肃然起敬。

魏晋人士以肥遁隐逸为美,但真正能将这信条恪守终生的却实在不多。就连谢安这样的真名士,在面对家业无以为继,朝廷内外交困的时局,都不得不改变其意趣,东山再起,担当任事。至于其他托以隐逸之名,或是政治避祸,或是沽名养望者,更是难以历数。

在这些隐遁的处士当中,翟家绝对可称得上是一枝独秀,自翟汤隐于庐山开始,祖孙四代皆有名望,历经征辟而不损其志,绝不出仕,被后世尊为翟家四世。

对于翟家这种真正隐遁避世的家族,沈哲子虽不能认同其意趣,但也会予以相应的尊重。他真正反感的是那些居官无为,任事无心,故作放达却又恋栈权位者,这类人对世道的戕害尤甚!

沈沛之又指着竹林内那些围坐听经者,笑语道:“张家隐园,不禁人出入,偶有经义大家于此讲经释理,因而便引得诸多求学无门的寒庶人家来投此处。这些人意趣或有不同,求学之心却甚笃,不乏离家数年未归者,于此结庐而居,生计虽然艰难,却仍留恋不去。”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忍不住认真观察那些围坐听经者。这些人年纪有大有小,不乏衣衫破损、面有菜色者,显然生活得清苦。但却无一例外,一个个神情无比专注,生恐错过片言只字。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心中便是一动。张家这种教人方式让他颇受启,等到时机成熟时,大可以借鉴效法。只不过时下所谓士庶不同流,愿意为寒门子弟讲授经义的实在少之又少。大概也只有那些真正不以门第见疏,不以官禄为意的人才会做。看到竹林内这些人专注的神情,便可知这样的机会有多难得。

过了片刻,翟庄讲经告一段落,起身径直离去,旋即便有仆从上前收起书案竹席。那些听经者却还沉浸在经义的余韵中,闭目反刍或是轻声与身边人交流心得。翟庄虽然在此讲经,与他们却无师徒的关系,自无责任为他们释难,能有多少所得,全凭自悟。

沈哲子正待要举步离开,忽听到竹林中传来轻微啜泣声,心中一奇,便循着那哭声行入竹林中。竹林内有人不耐烦被这哭声打扰静思,举步匆匆离去,也有人转头四顾,想要看看何人因何而泣。

掩面哭泣的人乃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衣衫虽然洗濯得干净,但却多有缝补痕迹,显见家境清贫。有认识这年轻人的人上前询问道:“子玉因何悲泣?”

那年轻人擦擦脸上泪痕,神色黯淡道:“我幼失怙养,家中唯有老母在堂。居此园中年余,却无暇返乡探亲。于此可常闻道理,所行却悖于孝道。一时有感,情难自禁,还请诸位切勿介意。”

听到这年轻人所言,众人齐齐默然。他们多与这年轻人情况类似,慕名远来旁听经义,孜孜不倦苦学,难免就疏于亲情孝道。受这年轻人感染,竹林内一时间弥漫起一股思乡之愁。

沈哲子在竹林外围顿足片刻,眸中若有所思,沉吟少许后唤过一名仆从耳语叮嘱几句,然后才退出了竹林,与沈沛之一同行往他在这隐园中的居所。

“前日错过翟庄接风之宴,虽然有些可惜,但也是事出无奈。园内时常会有文会,哲子本有诗赋之才,若再有雅作拟出,必能清名鹊起,一扫前颓。”

沈沛之名显未久,得入隐园也只是近来一段时间的事,尚无足够名望牵头召集一场集会,将沈哲子安顿在自己那座简陋的二层小楼后,便急匆匆离开,去寻人打听一下近来园中可有文会雅集。

沈哲子本身对文抄并无抵触,但他也并非点唱机,能够应时应景出口成章。既然今次打算在张家隐园挽回一些声誉,便不得不郑重以对,提前预备几个方案。

0142 隐而待沽

张家这座隐园,往好了说是自然雅朴,但实际上就是条件简陋。沈沛之这座竹楼修筑未久,因其不常在此留宿,必要的生活用品都缺。沈哲子虽然也没有长居于此的打算,但必要的环境卫生也要注意到。

随行仆从们先以艾蒿点燃将竹楼内外上下熏烤一遍,待沈哲子行入楼中,仆从们才又去割除竹楼外丛生的杂草。

倒不是沈哲子小题大做,而是这样的居住环境确实不够卫生。所谓别来无恙,在后世只是一句寻常问候语,在这个年代确有几分严肃的味道。露宿野外遭恙虫叮咬,哪怕在后世都有人因此而送命,更不要说医疗条件简陋的时下。

沈哲子穿越最初便受体弱多病折磨困扰,这两年体质渐有好转,若一时不察被毒虫叮咬枉送性命,那才是真正欲哭无泪。心中纵有豪情万丈,也要活得够久才能一展抱负。如当今皇帝虽有明君姿态,却最终败在英年早逝。这样的错误,沈哲子自然不会去犯。

仆从们在外打扫卫生,沈哲子于竹楼内思忖推敲几个不久后或会用到的方案。时人苦于无才气可彰显,他的苦恼却是选择太多。曹子建才高八斗,他的“才”又岂止斗升可以衡量。

但前段时间饱受争议,沈哲子也意识到名气这种玄虚东西既然由人吹捧出来,好坏便也在人唇齿之间,锋芒太过显露,未必就全是好事。若他真抄出几惊才绝艳到令人完全挑不出错处的诗篇,只怕又会被人转为人身攻击,灵光透顶,早慧易夭。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沈沛之与另一个身着素白时服的人笑语行来。待两人行到近前,沈哲子于竹楼上望去,才现那人竟是旧相识,前年在吴兴郡治乌程以醴泉真浆救了朱贡一命的丹阳名士任球。

这任球倒是风采依旧,可惜朱贡却已经在年前病亡。倒不是沈哲子使了什么手脚,而是朱贡接连服散伤身,最终落个壮年暴毙下场。

沈哲子下了竹楼,那任球远远便显出略显夸张的热情,大步行来,两肩微张似要来个拥抱。这在时下并非什么过分举动,彼此至交的的名士久别见面,比这更夸张亲昵的动作都做得出。

不过沈哲子有了庾条的教训,下意识抗拒与这些名士们有什么身体接触,加之也没有和这任球交情好到熟不拘礼的程度,因而先一步拱手为礼。

那任球倒也不以为意,行到近前后笑吟吟打量沈哲子一番,然后才笑着说道:“别后经年常思哲子郎君英辩之才,今日有幸重逢,郎君风采更胜往昔!”

“任君之清逸,别后我也常常思及。只是任君行迹飘然,如闲云野鹤,不着痕迹,俗人实在难踵其踪啊!”

沈哲子也笑语寒暄道。

“闲云野鹤,哲子此言实在大妙,寥寥四字道破任君之翩然姿态。”

沈沛之自后方行来,听到这话,便指着任球大笑说道。

任球听到这话,脸上也是喜色甚浓,因这“闲云野鹤”之比实在大合他的心意,心内已经在思忖以后是否便以此标榜自己。

略一沉吟后,任球故作不悦对沈沛之说道:“我心内对沛之兄倒有几分不满,你我也算旧识好友,居然未听你言到与哲子郎君是如此宗亲。若非我今日恰好入园,岂不要错过这一场重逢!”

时下大族传承绵延悠久,族裔众多,共享一个郡望家世,却彼此老死不相往来的情况都是寻常。便如沈沛之若非沈哲子一时动念要将之培养成一个名士,两人此生都不会有太大交集。

沈家东宗如今势位虽然显赫,但沈充并非什么清望名士,沈沛之要在名士圈子里厮混交际,若频频提及与这位素有诡变之名的族兄关系亲厚,反而会有坏的影响。任球有此责问,倒也并不奇怪。

沈哲子笑着为沈沛之解围:“我叔父旷达物外,每每在外悠游月余,家人都要四方寻找才知其去往何处,倒非有意隐瞒。任君之不满,莫非是因错过许多品尝我家真浆的机会?”

任球微微错愕,而后便蓦地大笑道:“先前只是欣喜于再见哲子郎君,倒将这最重要的事情忘掉。尊府之醴泉真浆乃天授奇珍,一饮之后,回甘至今,余者浊汤劣酒皆难再入口。如此说来,郎君害我不浅,已年余不知酒味矣!”

“原来任君责我为吝夫,若早道破心迹,何须捱得如此辛苦。前事不提,今日必让任君尽兴!”沈沛之亦抚掌笑道。

任球则往沈哲子身边站一步:“今日已见哲子郎君,不必再仰沛之兄慷慨。”

“美酒雅器,贤者佳人,惟遇知者方能尽品形、髓、神三味之妙,任君乃伯乐,既有所请,岂敢推辞!”沈哲子笑语道。

听到这话,任球更是喜悦,沉吟片刻后才又说道:“近来我于都中常闻人论哲子郎君,其辞多失于公允,流于污蔑。我素知郎君非此类人,偶有力争反见疏友人,如此愚者倒不足惜,只是深为哲子郎君惋惜。”

“虽说人生慰得二三子,但恶评如斯,我心内实在为郎君担忧。待闻前日之事,更觉痛心遗憾,恨与此等不辨是非之禽兽之属共饮江水!幸而郎君今次到隐园,我与此园中颇多旧识,愿为郎君奔走,使人见郎君之真质,诸多污蔑,不辩自明!”

听到任球表态,沈哲子倒是一喜,他今日来这里目的正是为此,正担心沈沛之影响力不够,不能将园中所有人都召集起来看他表演。任球已是吴中成名颇早的名士,有他相助,倒是可以省掉许多麻烦。

于是他也不拘泥作态,当即便向任球道谢:“我终究年浅,修养未及,恶谤加身却难自辩,心中常怀忧苦。能得任君相助洗脱污名,实在感激不尽。”

他并不讳言自己对名气的渴求,是因为通过任球的表态看出这人绝非一个甘于恬淡无为而自处的名士。若表现的过于淡然,反会让对方失落不满。

任球亦笑道:“我自知郎君何等灵秀俊彦,恶言相向犹如白璧蒙尘,今日为此以肃视听,郎君何必言谢。只是我在园中并无太多仆役,还要向郎君求几名家人归我处布置一番,待夜后邀请园内隐者一聚。”

人家肯出面帮忙已是一件好事,哪还能要求其出工出力,沈哲子连忙让一名仆从去隐园门口唤一批护卫随任球去听用差遣。彼此又寒暄几句,约定晚间再会,于是任球便携带沈哲子随行的酒食之类匆匆返回自己居所去布置。

或因自己在园中影响力不及任球而有些吃味,沈沛之望着任球背影,颇带酸意道:“这任球也算是一个奇人,本是一个寒门卑流,自幼却雅好诸多,乡里颇知名。成年后不事产业,四方悠游,幸得贤妻操持内外方不至流于赤贫之中。那位任家妇,亦有割之贤,若无这贤内助,任球未必有时下之清名。”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倒是不免一奇。时下世家贵妇装扮,形式繁多的假髻乃是最重要头饰,因而头也是颇为重要的商品,价值不菲。

陶侃之母便有割待客的贤良之举见诸史册,没想到任球的妻子竟然也有此类行为,但由此亦反应出任球家境确有困蹇无以为继的艰难时刻。

沈哲子向来觉得,所谓魏晋风流,那些名士们之间互相吹捧唱和还在其次,最难能可贵的是对妇女的肯定和尊重。这种尊重,还不是后世唐朝那种妇人当权亦或宠妃带挈全家幸佞的浮躁之风,而是真真正正对于妇女的社会地位以及对家庭的贡献予以认可。

东汉以降,神州饱受战乱之苦,三国故事后世看来激动人心,下面却埋藏着累累尸骨。至于八王之乱,胡虏横行,更是神州未有之戕害。这样的一个时代背景下,家无成丁者不知凡几,妇女既要操持内外,养亲奉老,还要负担起子女的教育责任,以其纤弱之体撑起一个家庭,实在值得钦佩讴歌。

反观后世明清理学对妇女待遇越来越不公,从社会到家庭都完全沦为从属地位,更为其行为施加诸多枷锁桎梏,不能不说是一种退步。至于到了沈哲子穿越之前那个年代,则又矫枉过正,过分强调成为世风,不乏人以恐妻为美。但这又是何必,平常视之,平等待之即可。

“不过这任球之奇还不止此,悠游经年,清名渐有,常为显达人家座上之宾。人赠财货皆不推辞,由是清名有瑕。但若显贵者举荐其任事,则一概不出。因此既有人言其隐而待沽,又有人赞其贞守清趣,不拘小节。”

沈沛之又叹息说道。

听到这话,沈哲子对任球不免又高看一眼,继而便思忖其热心相助自己有何意图。先恶意是可以排除的,先自己本身素质摆在这里,那任球在吴兴乡议雅集便亲眼所见,若真对自己有恶意,应该阻拦众人看他表演,怎么会这么热心帮忙搭场子。

但若说激于义愤不忍见自己被小人污蔑才出手相助,则又有些不可能。自己这番恶评因何而来,这任球不可能不知,如此水深之局,他一介白身竟敢主动涉入进来,看来所谓贞守清趣未必,隐而待沽或许更接近事实。

0143 前朝帝宗

沈沛之言道这个任球行为秉性怪异,不避财货,却对官位避如蛇蝎,这在沈哲子看来也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矛盾。

所谓名士,在后人看来应是那种藐视权贵,蔑视名爵,更视钱财如粪土的一类人,但其实不然。清高到耻于称钱,口呼阿堵物的大名士王衍,敛财之心却不减,更有夫妻漏夜伏案摆筹算数的事迹流传。

真正能够做到极致的名士也不是没有,比如名列江左八达之中的王尼。此人出身极卑,本为军户,但却极有清异才趣,寓居洛阳时,当时名士皆乐与之交往。当时王尼在护军府为养马卒,为了帮其免除军籍,名士结伴往护军府去,直奔马厩宴饮而去,却不拜会护军府主官。

护军府主官因而生异,不敢苛待贤人,索性给王尼放籍。此公放达恣意,甚至敢直接当面驳斥当时执政的东海王司马越,而司马越竟因其名重而不归罪,王尼也因而在洛阳更得达官显贵礼待。

故事的前半段,乃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名士清高逸闻,后半段画风却转了。

洛阳陷落后,王尼避居荆州。时任荆州刺史王澄乃是王衍之弟,礼敬名士,尚能礼待王尼使其衣食无忧。

后来王澄被王敦所杀,王尼便没了恩主靠山。居无定所,衣食皆缺,白日使其子驾一牛车四野,晚上父子相拥车内而眠。等到食物断绝后,杀牛毁车,牛肉吃完了,父子俱饿死。

诚然王尼这一生,生于寒微之家,却受公卿礼待,至死不损其节,可谓求仁得仁。但若换一个角度,由其子来看,这个少年草草一生,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摆脱凄惨命运的可能,何等的悲凉,何等的绝望!

人之一生,该有追求,该有梦想,但在此之前,最基本一点是要承担自己该承担的社会义务。既然没有兴家置业的打算,那就管住胯下半尺之物,不要生出孩儿来再如此戕害!

如王尼此类名士,已是入了魔障,满眼只看到诗和远方,身边之人、身边之物半点都不留念,死不足惜!

若说其悲剧乃是乱世所致,但同为江左八达的桓彝、谢鲲皆知邀取清名只是手段,乱世求存哪能无为。这不是一个道德气节问题,而是一个智慧和能力问题。

任球亦是寒卑出身,由其妻断养家可知家境未必能比王尼好上多少,但此人亦知邀名之余取财以资家用,可知他并非一个执着于追求白璧无瑕美名的妄人,有务实的一面。但由其屡经举荐而不出仕,则又能看出此人应有不同于寻常人的抱负。

像任球这种寒门出身没有背景的人,一旦被何人举荐为官,便相当于成为举荐者之门生,政治生涯与此休戚相关。时下南人弱势,朝廷里以侨门为尊。这任球纵有些名望,也只在吴中流传而已,哪会得到侨人的认可。像他这样一个南人寒庶,纵使能谋一官身,也只是受人蔑视冷眼而已。

至于任球为何会对自己这样热心,沈哲子略一思忖便也明白了原因所在。时下他老爹沈充可以说是南人当中硕果仅存实权在握的高官,沈家今次又得以备选帝婿,无论能否成事,都显示出庞大潜力。对任球这种有务实之心,愿立事功的寒门名士而言,沈家自然是选的投靠目标。

对于这样的人,沈哲子是乐于接纳的,对于沽名养望以作晋身之阶这种行为,他也并不抵触。只要这个任球真有任事的才能,他就乐意帮上一把。哪怕对方并无钱凤那种才干和阴谋之能,凭其长袖善舞的交际手段,帮自己营造维持一个名士圈子,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关于这点谋算,沈哲子并不对沈沛之讳言,笑语道:“日后我家亦要大兴土木,修筑园墅,以作时下都中贤逸名流悠游之所,叔父你是我家主持此事当仁不让之选,如任球这种交游广阔者,可要善加笼络优待。”

听到这话,沈沛之有些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珠:“哲子,你所言为真?”

“我怎么敢妄言戏耍叔父,这段时间,叔父再去别家宴游时,可稍留意别家园墅布局美妙之处,博采众长,方能一枝独秀。至于张氏隐园,虽得自然之趣,却非久居之所。”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这张家隐园名气影响虽然不低,但风格却太过小众。若非吴郡张氏乃是吴中屈一指清望高门,这里在旁人眼中不过一座废园而已,怎么可能吸引到人来驻足。

吴兴沈家终究新出门户,清望较之张家拍马难及,想要经营起这样一个名士圈子,自然要在别的方面下功夫。将园墅修筑的美轮美奂只是第一步,等他日后成为帝婿,也是一个不小的吸引。

打造一个名士圈子确实很有必要,若沈家早有这样一个声工具,今次饱受非议就不必玩命演一场戏,大可从容不迫的应对。

为了那一场戏,沈哲子在家预演数日,单单牛车就击毁十多驾,才勉强培养出手感来。但在真正上演时还是出了意外,因为沈沛之突然上车,小侍女瓜儿位置稍有偏移,后肩真被铁棍擦过,受了不轻的伤,至今还在休养。

日后这种不见刀光的争斗必然不会少,所以掌握舆论也成了沈家迫切要做的事情。他的这个构想已经跟老爹沟通过,沈充也是赞许。不赞成也没办法,眼下家里管钱的已经不再是他,去行贿西阳王还要挪用沈哲子的小金库。

沈沛之听到沈哲子托了底,心情也是极为振奋。

此前他得沈哲子指点,终于如愿成为小有名气的清谈名士,但这愿望达成后,心里却不免有些空虚。名气只是虚妄,他终究已是成家之人,不得不面对养家糊口问题,常靠族人接济,日后子女总会受人冷眼。

但沈哲子这一计划却解决了他心中两难,若能主持这样一座园墅,既能无损自己清趣,安家立业亦有依托,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哲子,我、我实在是……唉,能得哲子如此信重,此事我一定竭尽所能!”

沈沛之一时间激动的不能自已。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道:“一家人,何必说这些。叔父有清雅志向,我当为你彰显,我家也能因此受益,还要请叔父不要怪罪我这务实之念。”

“怎么会!”

沈沛之连忙摇头,与沈哲子一同行入竹楼,继而更细致为沈哲子讲起时下常在隐园留驻的吴中隐士。

除了张氏主人和那位不久前到来的翟庄之外,沈沛之又历数十几个人,沈哲子却大半没有印象,只有一个荆州习方之有所耳闻,这还是因为习氏乃是荆州豪族,与沈家家境类似,但因荆州分陕重镇,大军集结,并无沈家在吴会这种举足轻重的地位。

对此沈哲子倒也并不感到意外,后世得知的魏晋名士,除正史之外,多从《名士传》《世说新语》等传记中窥见一斑,操笔者皆为侨人,对于吴人隐士自然不会浓墨重彩的渲染推崇。而沈家本为豪宗,沈哲子自然也没有接触到这些人的机会,因而有些生疏。不过听这些人姓氏,倒也大多能与吴中各家有所联系,可见出身不低。

经过这一番详细的描述,沈哲子对于隐园中这些隐士也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眼见天色渐晚,便与沈沛之一同出了竹楼,往任球在隐园的居所而去。

任球比沈沛之要更早进入隐园,因而他的居所已经颇有规模,一座两层高的竹木楼,四野杂草清除以植花木,并不像沈沛之的竹楼那么简陋。

沈哲子到来时,便看到已经有人在廊下盘坐,几个方形木案上摆满了时鲜的蔬果食材,或红或翠颜色很是艳丽,表面上还残留着些许洗濯后的水渍。几尊古朴的兽形铜制小炉已经燃起篝火,用以温酒热餐。廊下尚有一些竹席竹案放置,任凭来者自取,除此之外,便再无更多布置。

这样的气氛,倒让沈哲子怀念起后世的冷餐会,也很吻合这隐园一切从简不慕奢华的整体风格。

见沈沛之与沈哲子联袂而来,任球笑吟吟迎上来,对沈哲子说道:“郎君富贵享惯,如此质朴简陋餐席,应是不曾见过吧?”

“如此淡泊,方得真趣。我这俗流之人,今次真是大开眼界,耳目一新。”沈哲子回道。

“此园风俗,因陋就简,肯长留于此的,都是一些不堪人事侵扰的老朽而已。哲子郎君乃我吴中少有的俊逸之才,若有此懒散意趣,反倒不美。”

任球笑着说道,语调也不放低,并不避讳被人听到。至于廊下那几人听到这话,倒也不以为忤,只是指着任球笑骂道:“此子可恼,因我等食他一餐,便又恶语相向。”可见彼此熟不拘礼。

另有一名老者正持竹杖自外行来,听到任球的话,饶有兴致打量沈哲子几眼,语调略显温和道:“你就是纪思远弟子,被他自夸为吴中琼苞的沈家儿郎?”

沈哲子转过身望向老者,沈沛之连忙介绍道:“这一位乃是新安丁公,纪国老旧时良友。”

听到这话,沈哲子便想起沈沛之早先介绍。这老者名叫丁委,乃是旧吴孙坚之子孙朗因罪而被孙权迫令改母姓为丁氏,南迁落籍新安郡,反而因此避过吴灭后的清洗。旧为帝宗,因而在吴中也算颇有名望。

0144 游子吟

如此家世,还能直呼纪瞻之字,哪怕此老并无名位在身,沈哲子也不敢怠慢,施礼回道:“先师厚赏盛赞,小子不敢以此擅专自美,勉力而为,务求能够名实相符。”

听到沈哲子这回答,那老者丁委忍不住捋须大笑,指着沈哲子说道:“儿郎望似面润神清,胸中已生丘壑荆棘,难怪纪思远临死都要收你为徒,言而让人无隙可乘,果然是他难得高徒。”

听这老者直言自己工于心计,沈哲子略一沉吟,并不急于反驳,而是说道:“终究年浅不够谨慎,以致招惹恶谤加身,正要请长者臧否一二,以堵庸者悠悠之口。”

老者似是久居园中,因而对外界消息不甚敏锐,闻言后略感错愕,待到任球伏其耳边低语几句,渐渐露出恍悟之色,略加沉吟后,再望向沈哲子时,眼中便颇带一丝戏谑,对沈哲子招招手说道:“稍后你坐我身侧,有何才学不必藏拙,若真不堪取,也不必再去旁处邀名,乖乖滚回吴兴去闭门学书,不要在外损害你师一生积攒名望。”

“但你若果有才实,我吴中佳儿岂容伧子污蔑,又怎会配不得帝室公主?老夫虽无你师那种名望,吴中人物大半识得,我自为你执言正名。”

沈哲子听这老者语气虽有倚老卖老之嫌,但却是一个难得的老愤青,简单粗暴将此事归为地域矛盾,愿为吴中子弟仗义直言,倒也不乏热心。但归根到底,终究还是看了他老师纪瞻的面子,才给出这一个许诺。

听到这老者丁委表态,沈沛之与任球神色都是一喜,任球眼珠一转,连忙唤过一名仆人耳语几句,然后那仆人便匆匆离去。

丁委将此幕收入眼中,便指着任球叹息道:“早知你非甘于淡泊之辈,如今看来,此心已有归处,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啊!”

被如此直白道破心迹,饶是任球精于交际,仍有几分吃不消,只是对老者连连作揖求其口下留情,继而侧观察沈哲子的神色。

沈哲子已得几分演技真髓,听到这话后先是迷茫片刻,而后便隐露一丝喜色,并不显摆自己早已洞悉此事,给任球保留几分矜持余地。

随着夜色渐浓,6续有人来到此地,因任球又借丁委老者之名又在隐园中宣扬一遍,于是来的人便更多了。又过片刻,就连此园主人张季康与庐山大隐翟庄都联袂到来。因为宾客太多,人手便不够用,于是许多于此园中听经的寒家子弟都被唤来充作差遣,这倒正合了沈哲子心意,他其中一个方案便是因此而设计。

等到众人聚齐,丁委老者于席上拉着沈哲子的手站起来,对众人说道:“今日园中来了一位有趣的小郎君,让我来为诸位介绍一下,这一个就是华容之徒吴兴沈哲子,近来吴中一个峥嵘渐露的小郎君,想必诸位皆有耳闻。”

沈哲子站在丁委老者身后,微笑着对席上众人遥遥施礼。然而这些人听到丁委的介绍,反应却不尽相同,有的不以为意,有的颇为惊奇,也不乏眉头微蹙者。

丁委却不理众人反应,继续笑道:“我与华容意趣虽不相同,但也算是布衣之交,他的弟子亦算是我的后辈。眼下这位小辈多受非难,我想在此为其正名,因而邀请诸位前来一观,以作见证。我亦知此事干系众多,诸位不愿理外间诸多俗事,因而才居此园中。”

讲到这里,他对旁边侍立的仆从说道:“且熄灯烛片刻。此请非情,诸位不愿与事,可先离场,只作不知。日后园中交往,不必因此事而见疏。”

见这老者说话做事都是如此直接不作伪,沈哲子对其好感不禁大增。当然前提是这老者站在自己这一边,若是彼此对立,遇到这种直性子的人,实在让人不好忍受。看来这老者之所以终生不仕,除了本身有些尴尬的家世之外,大概也与这过于直爽的脾气有关,没有玩政治的城府啊。

随着烛火熄灭,房间内渐渐响起轻微的衣袂摩擦和脚步声,确有隐者不愿涉入这一滩浑水浊事当中。

等到这种声息渐渐没了,丁委老者才又吩咐点燃烛火,并不清点人数,只是让人即刻撤走空缺的席位。

张氏主人张季康于席上笑语道:“丁公性急如火,年久愈真。我等不过山野闲人,能一睹吴中后进风采已是有幸,怎好更为臧否。”

丁委刚刚落座,听到这话后眼皮一翻,不悦道:“不愿为臧否,方才熄灯时你怎不离席?眼下再此论,不似你父遗风。”

听到这话,张季康不免有些羞恼,他倒是想走,可是位置这么显眼,身份又极为特殊,怎么能学旁人一般拍拍屁股离席,还要不要脸面了?

但面对这个性情老而弥辣的老者,又实在不好作,老者家世与辈分摆在那里,比他父亲张翰还要高了一辈,虽无清望在身,但在吴中却素受敬仰,张季康在其面前也只有点头受教的份,只能尴尬笑一笑,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你来隐园邀名,有何才学显于人前?”

沈哲子正看张季康在丁委倚老卖老的作风下吃瘪,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尴尬,被如此直白一问道破心迹,一时间反倒不好作答。

任球在一旁笑语解围道:“哲子郎君颇有文才,一篇《玉板赋》吴中传颂良久,为一时佳作。”

“文赋?”

听到这话,丁委微微一愣,旋即自己便有几分尴尬:“此道我却不甚专精……”

席中众人闻此,便有人忍不住拍案而笑:“丁公召我等来提携后进,原来自己才是不学之人,如此谑谈,也只丁公敢为。”

丁委捻着胡须,指着嘲笑他那人说道:“如此才要召集你等,若我自己就能品鉴优劣,何须再费这满席餐食!”

他又对沈哲子说道:“不拘何才,便拣你最得意显出。你既来此,当有腹案,不必虚辞,开始吧!”

哪怕这老者站在自己这一边,沈哲子也被他耿直言辞搞得有些无语,实在接受无能。文赋雅事,总要有所铺垫,有所预热,气氛达到了才好酝酿佳作。如此直白,再好的文赋都要稍逊几分意境之美。

不过幸好他早有准备,倒也不必措手不及,于席上站起来,视线在厅内一扫,看到侍立在角落里那个在竹林哭泣的年轻人子玉,对其微微颔,待对方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才微微一笑道:“今日入园,行过竹林恰逢翟公于林中讲《礼》,聆听良久,受益良多。”

讲到这里,他转向席上翟庄方向深施一礼,翟庄于席上微微颔回应,静待少年下文。

“翟公离去后,却闻园中有人悲泣,旁观少顷,心中有感,试拟五言,请诸公赏鉴。”

话讲到这里,沈哲子便自席上踱下,慢慢行向那神色略有忐忑的年轻人子玉,口中缓缓吟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吟完之后,他便收住脚步,对众人说道:“此为《游子吟》,乎肺腑,实难砌词。”

众人有的闭目回味,有的却渐露一丝失望。这《游子吟》,正如沈哲子所言,并无堆词用典、藻绘浮饰之绮靡诗风,这对于欣赏惯了时下诗文之风的人而言,确实流于拙朴,不够华丽,不够风雅。

然而就在别人还沉吟不语时,角落中那个年轻人已经忍不住捂着脸哭泣起来,顿时将众人目光都吸引过去。

丁委在席上指着那哭泣的年轻人说道:“沈家郎君自颂其母,你又悲从何来?”这诗平铺直叙,并无晦涩用词艰深典故,他好不容易听得明白,正在苦思几句赞许之语,被这一打岔,思路顿时受阻,因而不悦。

“丁公请勿见责这位子玉兄,今日之作,正因他林中所言有感而。”

沈哲子微笑着解释一句,将那年轻人子玉请至厅中来。

年轻人尚是第一次被这么多隐逸名士围观,一时间难免有局促,哭声渐渐收起,只是仍然难抑抽噎之声,断断续续将竹林中事讲述一遍,然后才对沈哲子深施一礼道:“心虽有感,口拙难言,今日闻郎君佳作,更觉愧为人子。明日之后我便返家,奉养老母,绝不远游!”

堂中众人听这年轻人讲述之事,再回味刚才那诗作,登时便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继而神色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那翟庄于席上慨然道:“诗经有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之恩,譬如苍穹无垠。沈家郎君此诗,虽无砌词,情出肺腑,回韵甘长,已得诗之古韵真髓。我等今日与闻,或得沾惠,千载之后于此诗畔得列一二闲名。”

听到翟庄评价此诗之优可传千古,众人虽是惊奇,但细思之下也不觉得有何夸张,孝为德之本,此诗深刻隽永,可想而知日后言孝者必言此诗,于是便纷纷点头附和。

0145 何陋之有

沈哲子所记得的千古名篇极多,这《游子吟》朴实情挚,但却并不足以彰显才气纵横,也并不能迎合时下人的审美意趣,但最大的优势是大义所在,价值观绝对正确!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而且时下南北流离失所之家何其多,远游之子难奉双亲,有感于此,难免意伤。相信用不了多久,这诗也会如“生当做人杰”一般,快传颂天下,而且因其立意高大正确,并没有挑动南北不睦的隐患。

若单纯想要彰显文采,应景之作,刘禹锡的《陋室铭》其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权衡再三,沈哲子还是放弃了。因为《陋室铭》终句,孔子云:何陋之有?细究之下,其实是有毛病的。

此句出处为《论语》: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本身没有毛病,还吹捧一下这些居于陋园中的隐士。问题出在九夷,先秦之时,吴越地区便属蛮夷之地。君子居之,才会何陋之有?沈哲子要用此典,就要回答那些诘难问者,时下德行可比孔子的君子是谁?怎么回答,都是一个错。

文抄要用心,留下这种口实被人攻讦,不如不抄。诸多典故一一权衡,诸多忌讳都要考虑,简直比原创还要累。所以沈哲子就算迫不得已文抄,也尽量抄一些用典较少的作品。

而且文抄只是一个开始而已,从在竹林中动念,他便已经开始思忖一整套的计划,抄一《游子吟》,只是作为一个事件的引子,主要还是为了把这年轻人给引出来。一旦决定用这套方案,哪怕这个年轻人不在厅内,都要让人将之请来讲述一番。

但是沈哲子虽然已有计划,可是这年轻人自我介绍其身份,还是出了他的意料,让接下来的计划有了一点变数。因为这年轻人看似贫寒,家世却不弱,乃是座中张季康远支族人,同为吴郡张氏,名为张瑾,字子玉。

虽然时下各大家族根深叶茂,难免有些越来越疏远的族人沦为贫寒卑流。不要说吴郡张氏,就连吴兴沈氏江东豪,也不乏穷亲戚。比如早先分宗出去的族人们,东宗肯定不会再予扶植资助,一两代之后,已是形同陌路了。

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自家穷亲戚被拎出来受众人围观,面子上总不好看。于是张季康便有几分尴尬,于席上坐立不安,先前众人对此诗交口称赞,他亦一言不。

但其实他心里也委屈,因为他本就没有处理杂务之心,连园墅都疏于管理,又哪里会知道园里进了一个穷亲戚。若一早知道,最起码给这年轻人两身新衣服,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但席上自有一个不理旁人感受的老者丁委,正笑眯眯听众人各自对这诗做出点评,视线一转便现神色有些不自然的张季康,便笑语道:“季康,我等皆知你意趣清简,不理俗事,绝非刻意苛待族亲,切勿因此自疑。余者都已评过此诗,不知你又有何看法?”

理是这么个理,但当众如此直白讲出来,张季康更有无地自容之感。若非这老者实在开罪不得,他简直就要翻脸了。略加沉吟后,便随口说道:“疏于词简,流于滥情,惟意挚可取。不过沈家郎君尚年浅,有此一作,也是难得。”

听到他这评价,堂上众人脸色便不禁一变,他们方才对这诗可都是极为推崇的。

尤其那个庐山隐士翟庄,更将此诗推为传世佳作,他并不识沈哲子,其家与丹阳纪氏和吴兴沈氏都无瓜葛,这种评价纯是出自公允点评。在他看来,张季康这评价未免过于贬低,失于偏颇,只是眼下为客此地,不便面驳,心内却感觉张氏盛名于外,其家子弟处事已经不及祖辈豁达。

张季康此刻另有所思,倒不觉气氛已有变化,只是以麈尾一点堂下那年轻人张瑾,语带不悦道:“既然孤母在堂,为何要离乡远游?我家于吴郡自有家学,子弟进学者皆有米帛供养,何必要恋栈京畿繁华不去?”

那张瑾受此斥责,脸色更加惨淡,却不敢张口自辩。张家虽有家学,但名额不过二三十,一些近支和当势的族人便瓜分完毕,怎么可能轮到他这种疏远已久的族人。正是因为进不去家学,他才远赴建康来此旁听,又怎么是因京畿繁华而恋栈不去!

他性格本就有多愁善感一面,此刻不敢自辩,很快眼眶中便又蓄起泪水。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头不禁一皱,看这张瑾如此清贫,求学艰难,他确实没想到此人竟是吴郡张氏子弟,因而这件事他确实难辞其咎,并不反感张季康贬低诗作。但听到张季康直接质疑张瑾的求学之心,这便有些无法接受了!

京畿繁华,跟这杂草丛生的隐园有半毛钱关系?这已经算是比较刻薄的污蔑,尤其以张季康享誉吴中的清名,被之冠以此名,甚至有可能断送这个年轻人的前程!

沈哲子拉出这个张瑾来,诚然也是利用作为搭桥,但也不乏想帮一帮这年轻人的打算。没成想自己一时疏忽,加上这张季康远不似外间传颂的那般豁达,反而成了害这个年轻人。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走到张瑾面前,微笑着鼓励他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夫子之言,正为张兄之教。张兄虽不能敬奉高堂,但远游为求学明理,闻翟公释礼,心有感而泣,此之谓明理见性,此行不虚!既有所得,昂然归乡,虽无冠冕,神气自华,但处分内,何惧言非!”

听到沈哲子这铿锵之语,张瑾眼眸渐渐明亮起来,不再晦暗不明。

“此语激昂,正是吴中少年朝气!”

丁委于席上拍案赞叹,若说此前挤兑张季康乃是无心之失,那么现在则就是刻意为之了。他也觉得张季康在此事上不够淡然,本来一笑置之的小事,何必一定要为难自家求学之心甚笃的小辈。

沈哲子早先那诗,他心内虽觉得好,但这种游子情距离他这个年纪实在已有些生疏,因此才要征询所有人意见,才好确定是否上等诗品。

他虽然没有诗才,言辞风向却能看得明白,沈哲子这一番话既赞扬了这个年轻人,又将张季康失言之语顶回去,让他看到了沈哲子的才捷与格调,以及少年人该有的锋芒。因此感触之大,还要甚于先前那一诗。

席上的翟庄也望着张瑾笑语道:“人患德行不修,还要甚于学业不立。孝为德之本,张氏小郎君放心归乡奉养老母,尽孝之后若求学之心仍笃,可往庐山来我家草舍,自有你一席之地。”

这句话已经不吝于在表明愿收张瑾为弟子,翟家久隐庐山,虽无官爵在身,清望却是极高。翟庄之父翟汤,就连皇帝都屡以束帛之礼征召礼聘,乃是江东隐逸名士中的宗师。若能投此门下,绝对是一个莫大殊荣。

翟庄本是性情淡泊之人,本不会不顾忌主人张季康感受而此语,但这沈家少年却言张瑾闻他释礼而有感,便让他不得不作出表态。

听到这话,那张瑾神情更是激动,伏于地上对翟庄行跪拜大礼,泪水已是滚滚而下。待他又转向沈哲子时,沈哲子却忙不迭跳开,由侧面将张瑾搀扶起来,拉着他返回座席。刚刚坐定,便看到厅堂门口有自家仆从打了一个手势,当即便了然,微微颔。

虽然借张家地盘为自己正名,却又转而打脸张季康,但最终受益的还是张家人。事情到了这一步,沈哲子便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原本计划什么便依计而行。

他看一眼跪坐席侧不肯入正席的张瑾,微笑问道:“不知张兄可否婚配?”

张瑾没想到沈哲子思路这么跳脱,神情益拘谨,摆手急道:“还不曾。”

“慈母年迈,怎忍让其执线密缝。张兄宜早配家室,这也是人伦孝道正纲。”

沈哲子比张瑾还要年幼许多,这种催婚话语讲起来却很自然,指着张瑾衣上补丁说道。

“我家清贫……”张瑾下意识回一句,旋即便意识到不妥,连忙收声不语,亦不敢再去看另一席上的张季康。

“德厚人家,馨于乡里,岂无良配?”

讲到这里,沈哲子又笑道:“张兄舍学途尽孝道,如此德义我实在钦佩。然居家尽孝,衣食奉养,汤药调羹,皆是损耗。不知张兄家中可有恒业产出为耗?”

这话问的有些唐突,张季康于席上更是如坐针毡,神色冷淡道:“我家未如尊府之豪,奉养族中孤寡,尚属分内。”

“小童失言,何必计较!”

丁委有些不悦的说道,他性情耿直,心内本就藏不住事,对于张季康今日表现已经颇为不满。他亦知张家清望高门,此前或许有疏忽,但今日就连翟庄都表态愿受张瑾为徒,日后自然不会冷待这一家。但心内立场已经偏向沈哲子,便有了回护之念。

0146 重义轻财

沈哲子亦对张季康歉然一笑:“是我失言了,张君请见谅。只是我与子玉兄情境类似,同样远游于外,不能敬奉高堂,心实有所感。”

丁委听到这话,当即便咧嘴一笑:“你来都中为选帝婿,岂能比他远游求学,怎么算是情境类似!”

对于丁委这不分敌我的神补刀,沈哲子已是无力吐槽,接不上思路话头,沉吟稍许之后,才又说道:“今日得此一诗,全为张兄孝义所感,理当有所奉送。张兄年长德厚,我实在不知该馈赠何物为谢。”

“郎君言重,闻此诗作道我心意,释我心结,已是感激不尽,岂敢承谢!”

张瑾连忙摆手说道。

“不然,诗赋之作,一时抒怀畅意而已。张兄言行教我,使我内省不足,见贤思齐,有此一教,终生受益匪浅。”

沈哲子执意的知恩图报,根本不理张瑾推辞之语,于席中拍拍手掌,当即便有沈家仆从两人抬着一个尺余方圆的箱子行上来,将箱子摆在沈哲子面前案几上,然后便匆匆退下。

这箱子外表不大,却似乎极为沉重,压得案几都咯吱作响。听到这动静,众人不免就有所联想猜测,好奇箱中乃是何物。

“张兄即将归乡,略备薄仪以作行路之资,请张兄万勿推辞。”

说着,沈哲子便抬手要把箱子推向张瑾,没想到气力太小没有推动,不免有些尴尬。

这一幕让人好奇之心更加炽热,老者丁委正坐在沈哲子隔席,见状后起身行过来,探头问道:“可否一观内中何物?”

沈哲子将箱盖一掀,一抹金芒闪过,饶是丁委老者家境亦是殷实,看到这整箱黄金,亦是僵在当场,片刻后才返回自己席位坐下,不再说话。

旁人虽没看到箱中何物,张瑾却看得一个真切,当即脸色便幡然一变,几乎逃跑一般冲出座席,然后才又收住脚步,转过身来对沈哲子连连摆手道:“此礼太过厚重,我万万不敢承受!”

此幕让座席相隔甚远的众人更加好奇箱中究竟是何物,虽有矜持没有开口询问,心内已是万爪挠心一般煎熬。

沈哲子并无即刻满足众人好奇心的打算,将手虚按在箱子上笑语道:“张兄先前尚与我言谈甚欢,眼下却是避之不及,要视我如仇吗?”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张瑾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嗫嚅道:“我、我绝非此意,只是、只是哲子郎君此礼太过厚重,我实在承受不起啊……”

“正如尊府张君所言,我家颇有豪富之名,浮财于我如流水,来不可阻,去不可惜。以此无聊之物,以偿张兄厚德之教,算起来,我尚有几分理屈。不独是我,哪怕在座诸位,哪一位不是轻财重义的高贤?”

沈哲子拍拍箱子,继续对张瑾说道:“尊府张公,因思莼鲈,轻抛官禄,风尘仆仆,万里归乡,为我吴中美谈。今日张兄归乡奉亲,惹此尘埃之物,何必勃然色变若斯。以我无用之物,以资张兄家用之急,正如张兄年长教我年浅,良友互师,俱有所得。”

张瑾自知此礼厚重,仍是摇头摆手不应。这却又让张季康隐有不满,觉得此子有辱他家恬淡豁达之风,当即便在席上张口道:“既为良友互教,些许馈赠,笑纳即是,何须做此姿态。朋友之际,五常之道,本有通财之义。沈郎不以门户而远你,你怎能以此而见疏。”

这话看似在训斥张瑾,但却有淡淡自傲,以自家门第清望胜于沈家而标榜。

这话让沈哲子略感不爽,闻言后便笑道:“张君所言正是,通财之义,笑纳即可。张兄归家后,既要奉养高堂,亦要谋立家室,皆非束手空谈便能做成。张兄高义之人,若经年蹉跎于此,年华岂不虚掷?”

这话便是讥讽张季康束手空谈,只说不做了。张季康脸色更是火辣辣滚烫,纵然有心反驳,但张瑾那一身打满补丁的旧衫实在碍眼。

原本他并不至于如此计较,但早先因与沈家备选帝婿便存芥蒂,今日沈哲子不请自来以邀名望,又有丁委这不知所谓的好事老者为其张目。接下来便是张瑾这个远支族人被拎出来人前献丑,诸多因素累加下来,心态隐有失衡,连带着与沈家此前旧仇一并翻腾起来。

“丁男之户,成家立室,岂是旬日可就,亦非丝缕之功。沈郎年浅,未知人事之艰,岂独财货可缓。虽是一番好意,但我这族子自立之心甚坚,不愿领受,那也只好恭而却之了。不过沈郎也不必担心他之生计,不妨将此箱中资财一示,待其归家后,我家依量补足,以全沈郎之谊,彼此两不相伤。”

这话便有些刻薄了,既言沈哲子年幼无知,又道他家厚积财货非立世之道,最后再标榜一次自家清高,不与沈家这种门第相往来。

至于箱中钱财数量,看丁委与张瑾的反应可知极多,张季康让沈哲子示之众人,便是再彰显一次他家不慕财货的高风。而那不足之语,张季康既然讲得出,就自信做得到。他家虽不及沈氏豪富,但料想区区一个少年随手赠予,再多也有一个极限,除非是满箱黄金。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却是微微错愕,他选择来张家隐园刷刷声望,就是因为常在这里的人素质比较高,应不至于生什么打脸剧情。

但事情展到这一步,他也始料未及,若非这张瑾自我介绍,谁也想象不到他竟是张氏高门子弟。因这小小疏忽,不知撩到张季康哪根神经,苦求打脸。这真是固所愿,不敢请耳,沈哲子早有计划,才不会因为在他家地盘就有所收敛。

就在沈哲子露齿一笑,将要掀开箱子时,临席的老者丁委却探手按在箱子上予以阻止,神态有些不悦对张季康说道:“此事就此揭过,你家子弟不愿收礼罢了,多说无益。各家自有兴存之道,何必强比。”

他虽然对沈哲子这少年比较欣赏,但与张家也是旧谊深厚,不愿见张季康继续自取其辱。然而张季康心态已经滑入偏激,只觉这老者言语仍是在奚落自己,冷笑道:“莫非丁公也道我是悭吝之辈,待自家子弟反不及外人待之厚重?”

话讲到这一步,丁委若再阻之一观,反而成了污他清名之举。这老者本就不惯遮掩作伪,听到这话后脸色已是一沉,原本压在箱子上的手蓦地向上一撩,四方烛火映衬之下,顿时满室金光!

四周众人看到这一幕,齐刷刷的倒抽一口凉气,他们心中或多或少都猜测箱中乃是何物,就算冒出这个猜想,旋即都被自己否定。所谓钱财如粪土,但其实又怎会相同,哪怕列席此地者皆不爱金钱,但乍一看到整箱黄金摆在面前,仍不免有片刻失神。

时下江东金贵钱贱,建康城内市肆中一根分量稍足的金钗便售价十数万钱,一根金钗又有几两用料?眼前这一箱黄金,最起码在百斤以上!任何稍有常识的人略一思忖,心内都是咂舌不已。

“你这少年,也是不知所谓!如此厚礼让人怎能接受!”

丁委坐回自己的座席上,对沈哲子说道。

沈哲子则略显懵然状:“正如张君所言,丁男之户,成家立室,岂是丝缕之功。张兄于竹林中因孝义有缺而涕流,我不忍见其游子之哀,愿善助之。又恐其学业未竟,归乡后难于自立,因而让家人归家取资相赠。”

讲到这里,他对另一侧的张季康拱手道:“当时实在不知张兄竟是尊府子弟,却不想我这一个善念,竟成越俎代庖之妄念,实在有愧!”

他若不这么说,张季康之尴尬还少几分。一俟察觉众人视线都投射过来,张季康更有无地自容之感,他实在没想到这箱中竟然真是满满的黄金,这让先前说出的话要如何收回?张家只是清望高而已,就算能筹措出如此多的黄金,也绝无可能随便施与一个旁支子弟。

翟庄于席上叹息道:“常闻重义轻财之古风,沈郎感义而赠金,张郎守节而不受,古风之在江东,便系于此辈身上啊!”

听他这么说,厅内气氛才又变得缓和起来。只是那张季康垂坐在席上,再也不一言。他已经不愿在这里多呆一刻,但若就此仓皇而去,则又显得过于狼狈,心内纠结到了极点,索性作木然状。

丁委老者坐在席中,自箱中摸出两个一斤重的金饼,放在手里掂了掂,口中啧啧几声,然后才放在案上往前一推,对那张瑾说道:“友人相赠,却之不恭。归乡奉母亦有所耗,这些你收下。若使日后有偿,何惧今日受惠。谨记此恩,以此自勉。”

那张瑾侧看看张季康,对方却仿佛熟睡一般没有反应,这才行上前去接过金锭,对沈哲子深施一礼,沈哲子则避席相还。

“至于这些,你带回家去。膏粱子弟不知辛苦,出手如此没有轻重。他若真受你如此重礼,反倒会有横祸物议加身!”

丁委又将那装满黄金的箱子盖上,推到沈哲子面前。

沈哲子却大摇其头:“资出我家,资返我家,这是以厚资邀名。丁公亦知我此来目的,如此作为,岂非前功尽弃!岂可因此区区财货,使我再受物议攻讦!”

0147 赠金全义

沈哲子来张家隐园,本意确实只为刷刷声望,但是在竹林中看到那个悲泣的张瑾,便在这个基础上又有了一点新的思路。

时下已入四月中旬,距离决出选婿结果越来越近。沈哲子非但没有什么优势,反而成了劣势最为明显的一个。这种差距已经不是刷刷声望可以补足的了,而且名声的酝酿传播也需要时间。如果这种情况不能在短时间内扭转,沈家就有可能被宗正筛取出来。

琅琊王氏本身就是侨门大家族,丹阳张氏背后则有庾亮支持。虽然老爹沈充和钱凤都认为皇帝应该是属意吴兴沈家,但问题是皇帝不便声。所以沈哲子要给皇帝创造一个机会,表态来声援他家。

这个张瑾的出现实在是太合适了,身上有“孝道”和“求学”两大元素可供挖掘。这两种元素,只要稍加炒作,都可以上升到政治高度予以讨论。只要引起一个轰动的效果,皇帝就有理由置喙声。

所以在权衡一番之后,沈哲子选择了这个方案,《游子吟》并不是那种让人一听就觉得异常惊艳的才情之作,但价值观之正确却无可挑剔。诗才不够,钱财来凑,箱内一百五十斤黄金,乃是足以令任何人侧目的巨款,与那《游子吟》相配合,自然能取得更轰动效果。

所以,他今天拿出这箱金子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收回去的。

那翟庄在席上笑道:“沈郎今日所作《游子吟》,感人肺腑,已足堪传世。感义赠金,重义轻财,亦是古风盎然,时人怎会再因此小事而见咎。”

沈哲子则谦虚一笑:“今日多赖张兄之教,使我有一二所得。张兄助我闻达于世,我当助其赡养成家,此为全义。若非如此,岂敢据此名擅专而自美。”

“座中诸位皆高贤,惟求适意,名爵可舍,征辟不就。此箱中区区百五金,又何足挂齿。我欲善助张兄,若止取三五金相赠,岂不是于此见笑于大方之家!”

沈哲子于席上环揖一周,然后才又行至张瑾面前,语调颇为真挚笑道:“张兄肯否助我全此节义?”

张瑾这会儿已经不似最开始那样惊慌拘谨,虽然仍不明白沈哲子为何定要赠他如此多的黄金,但在沉吟少许后,便有了决定:“今日已深受郎君之恩,本不该再有所图。郎君欲求全义,我怎敢怜我薄名自珍?敬谢厚赏,日后必结草相报!”

说完后,他也不再拘泥,便行上前去,将手中两块金锭再摆回箱中,只是凭他一人却抱不起如此重的一个箱子。

“且慢!”

看到这一幕,本来已经不打算再开口的张季康却又坐不住了,于席上指着张瑾声俱厉道:“你真要收下这一箱金?你可知……”

“良友义赠,不敢有辞!”

张瑾垂不看张季康,只是语调却变得有些生硬:“还有,家父讳明,我与季康公,辈属孔怀。”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孔怀便是堂兄弟的代称,一听到这话,众人便下意识想起先前张季康以“族子”称之,于是厅中便又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张季康闻言后,脸则是蓦地一变,再难安坐席中,踉跄起身离席,张口欲言却已不知该说什么,神情复杂的掩面离去,他实在已无面目再留下来了。

眼见张季康离场,席中众人也多数不能淡然。丁委于席上叹息一声,神亦有几分苦恼:“老夫今次强出头,真是自惹的烦扰。”

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展到这一步,张季康今日之言行反应可称拙劣,心中有愧惭然离场,说起来与他不无关系,怎好再厚颜居此园中。丁氏亦为吴中望族,他倒不是没有归处,只是想到日后或与张家因此而生龃龉,则不免有些失落。

“丁公也是求仁得仁,欲为哲子郎君正名,以肃纪穆公清誉,如今尚欠一定论而已。”

任球则笑语道,他并不愿一生碌碌无为,流连于高门之间做个散漫宾客,因此对于得罪了张季康倒没有太大感触。

听到这话,丁委没好气横了他一眼,指着沈哲子叹息道:“此子已非我能眼量臧否,其才学秉性,座中诸位有眼皆观。我再说什么,亦是旁人舌齿余论,何须复言。”

虽然未有一言赞毁,但这话对沈哲子已是颇高评价。

而后丁委视线一转,望向了张瑾,问道:“你既然收了这一箱金,可想到要用至何处?”

张瑾垂道:“如此厚赠,怎敢专享。园中与我境况相类者颇多,正想请哲子郎君允我将金分赠与人。”

沈哲子笑语道:“此金已为张兄所有,随你取用,实在不必再来询我。”

丁委老者则沉吟道:“自取而用,分赠诸人,五十金足矣。余者百金,可否予我?”

清贫人家骤得重金,未必是福。这老者开口讨要,倒不是贪图财货,而是欣赏爱护年轻人张瑾,希望能为其分担压力。

张瑾本非爱财之人,收下如此重金心中也是惶恐,闻言后哪有拒绝的道理,连忙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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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奏书摆在案头,乃是江东处士联名上奏,捐献百金以飨都中家境贫寒之太学生。

事情只是一件小事,但太学乃是国教根本,已非台省中书能决,因而这份奏书很快便被呈送苑中来。

从上午开始,皇帝便坐在书案前,苍白憔悴的脸上隐有振奋之,心内则在思忖该如何予以回应。久不理政,当御笔再拿起时,竟有几分生疏之感,以至于迟迟不曾落笔。

一想到自己去年尚大权在握,从容调度,一纸诏书分陕易守,布局天下。然而突如其来一场劫难让这种形势陡然翻转,暗疽爆险些送命,皇帝静养月余不能理事,待身体有所好转后,局势却已完全被颠覆。

原本他信任有加的内兄庾亮,因居护军将军之职,在他卧病其间,内外调度,禁中已经失守!

而后皇帝密诏荆州、江州携兵入都拱卫京畿,诏书却如石沉大海。于是他便明白,早先平灭王敦之后,诸多布置所积众怨已经反扑而来。眼前的局面已经是各家能够接受的底线,已经不允许他再逾越半分!

如今的他,一如数年前的先帝,已成困龙!

心中纵有不甘,皇帝亦情知命不久矣,并不想再掀起什么惊涛波澜。然而此事却让他认识到庾亮寡恩一面,一想到自己死后,妻儿将要托于这种人之手,他心内终究有些忧虑。

惟今之计,他已不再考虑天下大事,只希望能在临终前,为家小再寻一强援,决不能将祸福荣辱系于庾氏一家之手!

吴兴沈氏是他深思熟虑后圈定的一个选择,除了沈充觐见时表现让他动容以外,更重要的是,其家虽有作乱前迹,帝仍托以亲眷之厚,前嫌不计,若再不敬帝宗,礼法难容!沈充父子他都有见,俱有机变之能,绝不会做出予人口实的蠢事。

考虑过的问题还有很多,譬如各方势力的涨消,沈家本身门第势位等等,但落在了最后,皇帝赫然现自己最属意的还是那个沈哲子本身。

虽然只是见过一面,但沈哲子给他留下的印象却颇深刻,至今回想其言行举止,仍能历历在目。那个少年似乎有种不同于旁人的朝气活力,格局应答俱异于时下那些高门子弟。眼下已不得不为子女择一良配,相对于那些不知所谓的高门豚犬,皇帝自然更愿意选择这样一个有朝气锐气的年轻人。

心中虽然有了这样一个决定,皇帝也知要达成极为困难。吴兴沈氏要为帝戚,不只是门第的差距,还有南北的隔阂。此事哪怕在他康健之时,想要做成都会有几分波折,更不要说内外俱已失守的时下。

所以,他并未直接指婚沈氏,而是通过宗正选婿来回避会遇到的阻力,让沈家获得一个备选的资格。同时这也是在给沈家一个考验,若其本身便无意愿或是没有匹配的能力,自己自然也不能把女儿托付给这种人家。

限于时下的处境,皇帝已不可能再出什么态度立场鲜明的声音去声援沈家。他与庾亮之间,与廷臣之间,眼下已经达成一个脆弱且微妙的平衡,彼此都在小心翼翼试探底线。

庾亮虽已掌握禁卫,但也不敢露出太明显隔绝内外的意图,否则虎伺在旁的王导等人岂能容他猖獗!因此庾亮虽然不希望眼下为公主选婿,但当事实已成后,也只能低头承认,继而选择一个相对有利的结果。

皇帝亦不敢过于强硬,他现在已是身不由己,被幽禁苑中,如果举动过激让庾亮意识到危险存在,对方未必没有铤而走险的决心。

虽然身处苑中,但皇帝对外界讯息也非一无所知,眼看到沈家越来越势弱,心内同样倍感焦灼,只是苦于无法声。

在这样的形势下,沈家居然能运作出这样一份奏书,借一群江东隐士之口,打通被堵塞的言路,给了皇帝一个声的机会,实在难得!

沉吟许久之后,皇帝下笔如飞。若说此前对于选择沈家托付小女,尚有几分不得已的勉强,那么现在他真是没有一点迟疑了。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0148 苑中有诏

“中书,中书……”

台城官署内,何充低唤两声,庾亮才蓦地由怔怔出神清醒过来,继而轻咳两声,端正了一下坐姿,神情肃然道:“次道有何事?”

看到庾亮略显魂不守舍的样子,何充心内不禁大感好奇。他为中书奉诏郎官经年,往常所见庾中书气度森然,仪容姿态一丝不苟,绝少于人前失礼,近来却常作神不守舍状,行止神情也颇异于常。

心内虽好奇,但何充脸上却不露丝毫异。他本非世祚高门出身,能长居台城任事,除了本身才能名望之外,始终恪守“谨慎”二字,非其分内之事,绝不轻言。

“苑中有诏。”

对于时下台苑之间的紧张气氛,何充深有体会,听到庾亮问话,并不多言,径直将苑中刚刚传出的诏书奉至庾亮案上。

庾亮捧起那诏书匆匆一览,先关注的还非诏书内容,而是皇帝那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的字迹。

以往皇帝的字迹圆浑流畅,收放有度,一如其行事手段风格,刚毅进取,谋而后动,动则必有回韵!然而现在他面前这份诏书,虽然同为一人之书,但较之先前却已大相径庭,折转枯涩,亢极难继,笔力已见枯竭。

至于诏书的内容,则很简单,只不过是赞扬江东一众处士有贤长之风,各有嘉奖,并着有司于太学碑记此事,以劝勉诸太学生勤于学业,不可懈怠。末尾则是附上了沈家那个少年新作诗篇,那一《游子吟》。

看到这里,庾亮嘴角禁不住泛起一丝苦笑,益意识到君臣之间已经撕裂得难以弥补的裂痕。他知皇帝心中对他有怨念,然而事态一步步行至如今,走到今天这一步,亦非他所愿,他也是迫不得已啊!

王敦之乱平定后,皇帝便渐渐有些不能自控,满朝高门忠贞贤士皆不属其意,历阳苏峻这种桀骜难驯的流民帅置于肘腋之际,荆州分陕托付于寒流之手!其心迹已是昭然,外廷人人自危。

面对如此隐患重重的形势,庾亮执政亦是维持艰难,根本不敢有所展露。若止于此还倒罢了,最复杂是皇帝对宗室的扶植让人心悸,宗室乱政殷鉴未远,岂可容此獠牙凶猛之兽复现人间!

适逢皇帝大病,苑中无主,皇后急诏庾亮入宫。面对这样的形势,庾亮又能怎么做?他只能掌稳禁卫,一旦皇帝果真不治,保证太子能顺利继位,维持住时局的稳定。

可是皇帝没有死,这就把庾亮摆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他已经是进退两难,要么惭然而退,闭门不出,要么保持现状,静待转机。

庾亮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把持禁中的权臣,时势所迫,也是逼不得已。随着君臣彼此生隙,他已经不能再退了,否则时局不知会糜烂成何种模样!

皇帝欲为公主选婿,在庾亮看来又是一步昏棋,时下之局,一动不如一静。尤其他所属意的吴兴沈氏,更让庾亮隐有不满,堂堂帝室之女,岂可如此屈就!

事情果然如庾亮预料一般,琅琊王氏趁机裹入其中。沈氏何德何能,能与王氏匹敌?若王家乘此势复起,日后又该如何去制衡?

旁人只道他担心沈氏摆脱钳制,因而不愿沈氏得为帝戚,未免过于小觑了他。问题是沈家根本不可能在这场竞争中胜出,又何必硬要勉强,徒惹笑柄?

皇帝这一份诏书,旨在为沈家声涨势,但在庾亮看来,不过是将最后一点帝皇尊严托出,由人践踏而已。但其心意已决,庾亮亦不知该如何去劝阻,心内虽有感慨,终究只是轻叹一声,将诏书推给何充,吩咐道:“交付有司去督办。”

何充谨然领命,正待要退出时,忽听庾亮开口问道:“次道,若有你信重者欲求资财相济,许诺日后重偿,不知你会如何做?”

听到这问题,何充便微微一愣,不明白庾亮为何问起这个问题。按照他一贯谨慎,正皱眉沉吟思忖一个周全回答,却又听庾亮说道:“罢了,随口一问,不必放在心上,去。”

顿了一顿后,庾亮忽然又说道:“沈士居任职外镇,不可久居都中,促其归镇。”

目送何充离开后,庾亮复又坐回自己位置上,心中诸多杂芜念头,很快便又陷入沉思中。

相对于如履薄冰的时局,此刻更让他一筹莫展的乃是家事。三弟庾条胆大妄为,在京口、晋陵普取人之资财,已成糜烂之势。

近来随着他对内情了解越深,便越有胆战心惊之感,此事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若仅仅只是收取贿赂或借人钱财还倒罢了,他虽位极人臣,也绝不会包庇亲人而罔顾国法,直接将庾条押付有司论罪即可。

可是那个所谓的隐爵隐俸,以重利相诱,以朋党相结,连丝成线,线结罗网,仍有蔓延溃烂之势,且其势甚猛,已经非人力能够遏止!

哪怕面对错综复杂的时局,庾亮都没有感到如此的无力,如此的无计可施。他眼看着倾天之祸一点点压迫下来,一旦祸患爆那一刻,整个庾家都将化为齑粉,或还会连累时局动荡难宁!

越是枯坐,心情越是焦躁,庾亮索性站起身来,准备回家去问一问庾条,究竟还有何事瞒着自己。

——————

建康城东燕雀湖畔,沈哲子正在这里为老爹沈充送行。

“庾元规实在可恨,我家态势刚有缓和,中书便连番促我归镇,用心实在不堪!”

父子二人独处时,沈充便忍不住喝骂连连。

早先皇帝亲书沈哲子所作《游子吟》,于太学立碑刻之,终于让人意识到沈哲子乃是皇帝属意的帝婿之选,而非完全没有自知之明的小人姿态,因此整个建康城中舆论一时都有哗然。

此事过后不久,泰山羊氏便表态退出此次备选。于是最终便只剩下了三家,琅琊王氏、丹阳张氏和吴兴沈氏。

原本只是看个热闹的人们,这会儿哪怕再愚钝,也渐渐看出了一丝苗头,看似寻常的一次挑选帝婿,到最后竟然演变成一场政治层面的争锋。

于南人而言,这是一件好事,最后剩下的三家,有两家皆为南人。于侨门而言,此事意义也变得重大起来,一旦琅琊王氏负于南人而落选,则不吝于一个侨门失势的信号。尽管眼下执政者仍为侨门,但这件事却会在南人心里埋下一个种子,驱使他们不断去冲击挑战侨门的政治垄断!

有了这样一个政治氛围的前提,吴兴沈家已成南人之光,若再有人妄加非议,则必遭无数南人群起而攻之。而沈哲子那一《游子吟》,亦在这种氛围下传唱一时。

老实说,这样一个局面并不是沈哲子乐于看到的,尤其在皇帝即将死亡的前夕,实在不利于皇位的更迭。但身在局中,谁又没有一点不得已,若其他几家肯守规矩,而不是背后操纵舆论去唱衰他家,他也不会玩到这么大。

而且造成这个局面也非沈哲子一人之功,皇帝的配合才挥了最大作用。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皇帝确实愿意选他为婿,想想以前对这位老丈人诸多调侃腹诽,实在不当人子,以后不能那么做了。

但既然皇帝敢这么做,则意味着最起码性命应该还能维持一段时间,沈哲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唯有一鼓作气,将那些阻碍他阖家团圆、家庭和睦的第三者、第四者统统扫出局外!

听到老爹这么抱怨,沈哲子呵呵一笑:“眼下局势日渐明朗,父亲再留都中已无必要。会稽夏税将要起运,儿迎娶公主后也要归乡全礼,父亲此时归乡,正合时宜。”

沈充听到沈哲子这话,心中虽有愁绪,但还是忍不住笑斥他一声,旋即又叹息道:“时下这个局势,我怎么放心将你一人留于都中啊。”

“向年入都,形势较此仍劣,儿亦能安然踏过,眼前些许纷扰,又算什么!”

沈哲子确是自信满满,此前他所担心的,是自家对于皇帝的想法只是猜测当中,并没有得到证实,因此事态会如何展,一直在模棱两可之间。现在皇帝已经表态,他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眼下由于皇帝本身的处境便已经堪忧,他的表态并不能取一锤定音的效果。但这份支持,对沈哲子而言却极为珍贵,有了这份支持,他便有了坚持留到最后的理由和依据,不必再担心中途会被宗正筛取掉,亦或迫于物议非难而自己退下来。

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剩下要做的,就是把琅琊王氏和丹阳张氏一一踢出局外。他甚至不能忍受这两家同样再留到最后,与他站在一起接受点评挑选。

“你们不屑跟老子并列,老子更不屑跟你们并列!我们翁婿一家亲,岂容你们这群杂鱼作祟!”

皇帝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对自己予以支持,这份信任不可谓不厚重,因此沈哲子心内对皇帝的好感也是激增。因为这不吝于在用最后的政治生命托了他一把,假使沈哲子最终还是不能娶到公主,可想而知皇帝所面对的会是怎样内外失和、上下离心的局面!

单凭这一份厚恩,他就要认真考虑以后要如何弄权,把几个小舅子从孤家寡人的宿命中解救出来,这未尝不是一种报恩。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0149 义士报恩

时下人情交际的风气,沈哲子比较受不了就是送别。他能够接受的画面是道旁拱手,挥手而别,江湖虽远,后会有期。

时下的风气却是太墨迹,一场送别宴从上午到傍晚并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想想待会儿天黑不便上路,老爹再回城住上一晚,第二天出城继续送别一次,也是蛮尴尬。

于是他索性自己先回城去,不再留在那里浪费时间。

时下形势虽然渐趋明朗,但要再进一步却也尤为困难。沈哲子自有必娶公主的理由和依据,其他两家何尝不是如此?不说琅琊王氏,单单丹阳张氏对于成为帝戚的渴望和需要便比沈家还要热切得多。

仔细算起来,沈哲子就算娶不到公主,其实沈家也足以自强自立,只是没有足够的政治资本而已。可是对于丹阳张氏而言,这个问题却关乎到整个家族的存亡断续。

侨门南来,江东高门政治上失势是一个大势,丹阳张氏也不能免除。其家地处京畿要害之地,政治上的失势便直接影响到乡土实资的损失。朝廷于丹阳郡裂土侨置琅琊郡县,便不吝于在其家身上下刀子。

相对于其他地处吴会的高门,丹阳张氏根本就没有退避的余地,只能深刻介入到变幻莫测的时局中,才能争取一片家业立足的空间。若能成为帝戚,不只政治和名望上的收获,整个家族的生存空间都将得到极大改善。

所以,当皇帝表态帝婿属意沈家时,泰山羊氏亦因顾忌物议而退去,丹阳张氏却仍在坚持。

同为南人世家,丹阳张氏的优势并不逊于沈家,甚至还犹有过之。门第清望上,张氏远非沈家能比,至今张闿仍担任丹阳郡中正,而沈家却从无人担任中正之职。

在时下,中正官又名大宗师,一个家族有没有人担任过州郡中正官,简直就是区别高门与次等门户的硬性指标。这与当下势位完全无关,哪怕时下中枢政局实际掌控者庾亮,他若贸然出任一郡中正,都会被物议攻讦不止。

沈哲子最乐观的估计是,如果能在他有生之年,为沈家争取一个中正官,那就已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原本一场帝婿竞选,渐渐转为南北政治对冲,不独对沈家有利,对张家同样有利,甚至张家所获得的利益比沈家还要大得多。因为相对于新出的沈家,张家无疑更得南人民望,而且不乏高门支持,就连庾亮都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对张家的支持。

所以,要除掉张家这个竞争对手,反而要比琅琊王氏更为棘手一些。

沈哲子回家之后不久,纪友便来拜访,进门后将一个尺余见方的木匣递给了沈哲子,神情颇多抑郁:“你要的东西。”

沈哲子打开木匣,便看到里面装满纸轴卷宗,随手拿出一卷一览,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历年来丹阳张氏与乡民之间的冲突或是犯禁之举。譬如私设市门、私修水埭、违规荫庇等等,虽然没有什么大的罪状,但积毁销骨,如此大量的错失,一一交付有司去查证的话,这过程便足以将一个清望高门名声毁成渣滓。

这些乡土罪状之实,若非经年比邻而居,旁人又去哪里搜罗。所以沈哲子明知张家底子不干净,却苦于无从下手,只能求助同居丹阳的纪家帮忙搜集一下。

“多谢文学,今次若能成事,文学当居功!来日我夫妻必当奉酒以谢。”

有了这样一个有力工具,沈哲子心情不错,便笑着对纪友开个玩笑。

纪友却无多少欣喜,坐在沈哲子对面神情寡欢道:“我知维周你向来坐言起行,不容失败。但做这许多事,值得吗?皇女贵则贵矣,终究难攀,非小民良配。那位公主,你连见都不曾见过,既不知其相貌,又不闻其脾性,维周你心内难道就无彷徨?”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微微错愕,旋即便有感于自己作为一个穿越者的失职。这种谴责古代盲婚哑嫁陋习的言语,居然由一个土著用来教育自己这个穿越者,真是不应该啊。

不过话说回来,沈哲子从开始动念决定娶公主,一直就是将之当做一个政治目标予以挑战,公主的相貌脾性并不在他考虑范围内。假使公主这两项都不出色,但沈哲子最起码政治意图达到了,这也是他应该承担的代价,又有什么可彷徨的?

不过再看纪友郁郁寡欢的样子,沈哲子略加思忖,便明白这家伙为何如此。他老师纪瞻去世已经两年有余,再过月余,纪友服丧期便满了,人生将要开始新篇章。这家伙大概还未做好心理准备,因而心情有些忐忑。

纪友今年已经十八岁,丧服一除,便意味着婚娶、出仕这些人生大事将要接踵而至,这对年轻人的心态调整确实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就算不考虑他老师纪瞻的因素,几年相处下来,沈哲子与纪友也算是私交甚笃,此时见纪友郁郁寡欢,便笑问道:“文学心内可有何打算?”

纪友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长叹一声:“我不愿效世家膏粱平流进取,虚窃名爵,又不知该仰何自立于世,担当家业。维周,你素有智计谋略,不知可有以教我?”

听到纪友这么说,沈哲子倒是颇有感触。他家在这年代,虽然也算勉强列入高门,但豪武之风却仍浓烈。严格说起来,他在这年代唯一真正接触过的清望高门子弟便是纪友了。纪友眼下这状态,倒可以称得上是这个时代士族子弟的一点特征。

这一类人生来享有特权,衣食无忧,教育优越,也不欠缺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和激情,对于时弊有着自己的认知,不乏坚持和操守。但却并无出这个时代的眼光和格局,没有革除时弊的勇气和能力,那一点无处寄托的坚持和操守无从依托,便渐渐消磨殆尽,最终与世道同流合污。

纪友向沈哲子请教,沈哲子自己却还在摸索前行,并不知自己所坚持的道路是否正确,又能给他指点什么迷津。沉默半晌后,也只是说道:“事从缓急,生而于世,总有不可推却之事要担当。先拣此一二事,做出些许成果,彷徨应去,格局自成。”

纪友听到这话后,神色更苦:“眼下我最应担当之事便是婚配,族中长者近来多论此事,可我眼下委实没有这种兴致。唉,与你谈论这些,你也不明,我还是寻沈二郎一醉解愁去!”

原来这家伙还是为情所困,沈哲子对其背影竖起一个中指,旋即视线又落在那满满一匣子的丹阳张氏罪证上。

第二天午后,沈哲子在家中接待了丹阳郡府长史张兰。

张兰并不知沈家为何邀请他来,进门后便满脸虚假笑容,说道:“郡府诸事忙碌,竟不知士居兄已经离都。不曾拨冗相送,真是愧对良友。”

“长史勤于任事,心系国计,岂敢强邀以致因私废公。”

沈哲子亦是满脸虚假笑容,实在是时下的舆论和两家的关系,彼此之间便不容半点真诚存在。

彼此落座,张兰便笑吟吟打量着沈哲子:“士居兄此时离都,贤侄你独留京中,若有困惑难决之事,千万不要客气。我与士居兄旧谊深厚,绝不会袖手旁观。”

沈哲子心内一哂,嘴上还在客气:“多谢长史回护,我家与都中亦颇多尊长故旧,倒也谈不上独留京中。今日邀请长史过府,所为还是一桩前事,冒昧相询,不知郡府对于早先突袭晚辈那人,追查可有眉目?”

听到这话,张兰神情便有些不自然,干笑两声旋即才说道:“唉,说到此事,确为郡府失职,至今仍无头绪。既然贤侄你又言此事,我倒想请问,不知贤侄可有一二内情相告?”

这话说的有几分不客气,就差直斥沈哲子纵走凶徒如今又来问贼踪,简直不知所谓!

沈哲子倒不以为意,闻言后只是笑道:“郡府做事自有方略,小民岂敢置喙。不过长史既然言到内情,我这里确有一桩内情相告。”

说着,他于席上轻敲案几,过不多久,便有一名仆从将木匣子奉上,摆在张兰案头。张兰见状神色便是一奇,下意识望向沈哲子。

“这一方木匣,乃是今早凭空出现在我家偏庭之中,原本上方附以血书,言到偿谢旧日义释之恩。只是那血书实在有碍观瞻,已被家人焚之。至于这匣内之物,则更是触目惊心。家父已离都,我亦不敢专据独裁,因而请长史前来一观。”

沈哲子笑语道。

张兰听到这里,神情更有几分凝重,小心将那木匣打开,取出一份纸轴一览,神色顿时一凛。他下意识抬头看看沈哲子,却见对方只是微笑,并不流露心内想法。

“此匣内卷宗极多,长史是要在此细览,还是归府详读?”沈哲子适时问上一句。

张兰嘴角微微一抽,旋即挤出一个生硬笑容:“哈哈,这些卷宗一望可知便是伪造污蔑,何必细览。不过,贤侄所言此为凶徒送来,此事当真?”

沈哲子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血书留言确实如此,但我家人也不曾见过那人踪迹。究竟是否属实,还要靠郡府搜查。”

张兰心内暗恨,面上却不好流露什么不满,还要多谢沈哲子告知此事,又说道:“此匣中物事涉那凶徒,我要带回郡府取证,不知尊府是否还有存留?”

沈哲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那人居心何在,名为报恩却为此等恶事!如今心内已是深悔前日将之纵走,惟愿郡府能及早将人缉拿归案。”

眼看满满一匣子自家罪状,张兰哪还能淡定居此为客,当即便起身告辞。沈哲子将之送出府门,眼见张兰上了车,突然又开口道:“突然记起一事,我家尚有一礼赠与6府二公,眼下却是无暇拜会。便请长史顺路转送,有劳了。”

张兰此时哪还有心思计较这些小事,眼见沈家人将一个锦盒塞进他车厢中,然后便疾令车夫驱车而去。

0150 竖子陷我

建康城南长干里,因靠秦淮水道,贯通东西,连接南北,乃是建康城最繁华所在。丹阳张氏祖宅便位于此,因此地士庶杂居,人员杂芜,因而张家大宅颇有些出规制的建筑规格,乃是先帝特旨允许,可见张氏在国朝所享之尊崇地位。

张兰的牛车过门直趋中庭,待下车后他疾问几名侍立庭前的门生:“我大兄可在家中?”

得到肯定回答后,张兰便捧着那个木匣急匆匆行向张闿所在院舍,行出几步后又吩咐一人道:“车内尚有一锦盒,一并取来。”

张闿此时正在小厅中与几名宾客欣赏一幅画作,画中乃是一名方士持杖而行,神情恣意,姿态洒然,颇为传神。说到这一幅画作来历,亦为一桩趣事,乃是张闿近来颇为得意之事。

近来他休沐在家,闲极而出门游逛,偶在小长干大市一肆中现这一幅画作,由其笔触格调当即便觉不俗。待将这画作买来,与一众同好丹青之道的友人闲而欣赏观摩,渐渐推断出这一幅画作应为画圣卫协所作《高士图》其中一幅,不知因何流传于外,竟被张闿慧眼所识,由一干杂货中挑选出来。

张闿雅好丹青,虽无妙笔,却自负识鉴之能,于是这件事便成为他引以为傲的事迹,每每都要与人提及,不觉厌烦。

“卫公之画法,形准而意壮,笔巧而神清。诸位观此衣带,似有乘风而舞荡,气贯而形盈之感,这正是卫画的妙趣之所在啊!”

张闿指着画作赞叹不已,身边几名门客无论是否领略得到这画作妙处所在,都纷纷点头附和,再赞张闿几句识鉴之能,于是便宾主尽欢。

或是近来听到此类赞赏太多,张闿倒也并不过于欣喜,只是笑语道:“我又哪有什么慧眼,不过是识多而已。观此卫画之妙,更慕其师曹不兴该是怎样的绝妙之笔,只可惜曹氏真迹绝少,至今也无缘一观。”

江左善画者,卫协虽称画圣,然举世公认仍列于其师曹不兴之下。曹不兴之画号称吴中八绝,侨门南渡之初,王廙被北人举为江左书画第一,常遭吴人讥讽那是不曾见过曹不兴画作,妄自尊大而已。因而雅好书画者,皆以能观曹不兴画作为人生幸事。

其中一名宾客下意识道:“我倒曾有幸见过曹氏真迹,乃是一尊卧石之虎,观之遍体生寒,令人不敢细览,确为画中极致。”

听到这话,张闿兴致不禁大增,忙问道:“不知何处可观得?”

“便是曹氏故里,吴兴沈氏堂中。曹沈前代素有联姻,因而曹氏……”

那宾客讲到这里,话音蓦地一顿,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

张闿闻言后呵呵一笑,不再多说什么,神情间难掩失望之。其他人见状忙又转移话题,只是先前轻快欢愉的气氛一时间却是不在了。

正在这时候,张兰疾行步入厅中,到了张闿身前耳语几句,张闿脸蓦地便阴郁下来,对几名宾客摆摆手,说道:“今日尽兴,诸位各自归去。”

待众人依次离开,张闿才打开张兰奉上的那个木匣,将其中卷宗草草翻看一遍,神情益冷清,沉声道:“那沈家子讲了什么?”

张兰便将先前在沈家彼此交谈内容再复述一遍,神忡忡道:“大兄,你觉得这沈家子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重要吗?”

张闿将那些卷宗抛在了案上,半身靠着胡床,指了指张兰,一副欲言又止模样,最终还是忍不住叹息道:“那沈家本就清望不著,你又何必故作聪明鼓动人去敲登闻鼓致污他家!”

张兰听到这话,神也是一苦。当时都中污蔑沈家已成风气,他恰好处理一桩讼案与沈氏有涉,随手为之哪想后来会有这么多波折?

归途中张兰已经将那些卷宗细细览过一遍,更加觉得事态有些严重。百年传承的大世家,若说处处与人为善,绝少乡里纠纷,那怎么可能!

这些卷宗所记录的都是小事,寻常时节根本不值一提,但最惊人之处在于详尽、量大。其中有的罪状,就连张兰都不甚清楚。

但亦有一些却是不耐深究,一查就会暴露大问题,比如他担任句容县令时,家人私营水埭,致使水淹田舍死伤二十余人。若顺着这一件事查下去,便能查到当时任晋陵内史的张闿借开新丰塘而私纳数百荫户。但开新丰塘又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善举,左近郡县因而得利,张闿因此功位居九卿。

在不损国计的情况下,为自家谋取一点实惠利润,对时下这些世家大族而言,已经是极有操守的行为,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但在南北对冲的时下,一旦被人揭开,只怕就会有人借此咬住张家不放,一路追究下去。到了那时候,什么见不得光的底都要泛起来!

“就算真有这么一个义士存在,又哪知我家这么多事情?大兄,你觉得是否纪氏暗助沈家?”

听到张兰仍在纠结于这些罪状来历,张闿皱眉道:“眼下想这些有何用?眼下最重要是,那沈家子交给你这些,意欲何为?他有没有存留?有否再交给别人?”

张兰听到大兄之语,便有些赧然,嚅嚅道:“我一时情急……”

张闿也不寄望张兰能给他答案,只是自己沉吟道:“沈家子既然将这些交给你,便是不愿大动干戈,想要迫我家知难而退。哼,这孺子倒是颇得乃父之风!”

“不过,若论各家底,沈氏岂能清于我家!他家豪霸乡里多年,年初来更于吴兴大动水土,岂能没有一二违禁之事!你即刻派人快行去吴兴,搜罗也罢,捏造也罢,旬日之内,我要一份与此足量卷宗摆在案头!”

张闿冷笑道,他历经世事磨练,岂会被这种小伎俩震慑住。沈家想要越过他家得幸帝宗,怎么可能!

听到张闿这话,张兰眸子便是一亮,当即便又匆匆离厅去将此事吩咐下去,继而才又返回厅中。

虽然即刻就做好了应对之策,张闿神态却并不轻松。对于争选帝婿之事,吴兴沈氏虽然得到皇帝信重属意,但在他眼中并非主要对手,琅琊王氏才是。毕竟沈家新出门户,清望有差,不得人望。

正因有这一份自信,张闿才尤其谨慎,因台城近来气氛微妙,为了避嫌长居家中不去官署。他家作为南人高门与琅琊王氏对抗,若能侥幸得胜,乃是整个南人群体得利的大事。

沈家只顾一己之私,却不顾南人整体利益,妄图以互相攻讦而迫他家知难而退,在张闿看来,简直不识大体到了极点!难道沈家子认为,他家就算退出,其家就能进而与王家论胜负?简直笑话!

况且张家也不能退,他家世居丹阳,时局一丁点微小的变动,都能让家业动荡不已。前年王敦为乱,张闿虽居都中,但家人子弟却有不少派去王敦处,就是预防无论哪一方胜负,可保家业不失。

然而这一点私心布置,却在皇帝检阅六卫时暴露无遗。六卫多为丹阳子弟充任,当时皇帝便意味莫名笑谈一句:“卫中将尉缘何无张?”

当时纪瞻卧护六卫,纪氏子弟亦多居卫中。丹阳两家由是形成强烈对比,张闿每每想到这句话,都感遍体生寒。正因如此,乱后各家俱得封赏,惟张氏无一人得爵。尽管皇帝一直不曾深究,但张闿却始终不能释然。

眼下张氏得以备选帝婿,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别家仕途失意,尚能归乡为田舍翁,他家若退,家庙都无处立足!

其实若抛开其他不谈,张闿也并不觉得自家在这一场竞争中能完胜沈家。沈家势位正隆,沈充已是南人当中得爵最高者,而且已是帝心嘉许之家。张氏唯一可称道的,便是清望家声这一点虚名而已。

但是现在南北对冲,张家已经得到南人诸高门的支持,尤其6氏二公更是亲自出面为张氏造势。而在台城内,中书监、国舅庾亮亦表态属意张氏得选帝婿。形势已是一片大好,张家岂有轻退之理!

“烧了。”

张闿指了指摊在案上的那一堆卷宗,他笃定沈家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若真掀起南人互相攻讦的狂潮,波涛动荡之大,远非沈氏一家能抗。

见兄长如此淡定,张兰也松一口气,不禁忿忿道:“那沈家子实在可恨!我一时不察,竟被他吓得心神不属。”

略过这一件事,张闿又问道:“今次去他家,除此之外,还有何事?”

张兰略一沉吟,才想起来,笑语道:“倒是还有一桩小事,临别前那沈家子言道有礼赠予6家二公,请我转送一下。”

张闿听到这话,心中却是一突,皱眉道:“他家要送礼6氏,为何要由你转交?”

张兰听到这话也是一愣,是啊,为什么?

心内一动念,他连忙将锦盒取来,打开便见内中又是两份卷宗,待翻开卷宗内容一览,整个人都僵在当场。

张闿见状,连忙接过那卷宗一看,只见上面详细记载了吴郡6氏与乌程严氏的财货往来,数额之大,触目惊心!乌程严氏勾结羯胡,已是朝野定论的逆贼,6氏与这种人家往来如此频密,牵涉如此多的财货,一旦宣扬出去,可想而知会惹出多大动荡!

“大、大兄……”张兰苦着脸望向张闿。

张闿脸铁青,至此才明白那沈家子哪里是用自家罪状恫吓自己,分明是以此罪状离间他家与6家!6家罪状入了他家门,这要如何讲得清?到底还要不要送去6家?6家待他家是否还像以前那样信任无间?若不送去,沈家子再派人去6氏告知此事,那6家又该如何看待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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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1 兵围沈宅

于前庭送走张兰后,沈哲子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转身又返回了家中。

所谓的阴谋诡计,若一谋一算都落在实处,反而失了阴诡之美,就是要刺激人的想象力,让人有无尽遐想空间,这阴谋才算成功。

若6张两家但凡有一方能想的少一点,单纯一点,质朴一点,那锦盒里的内容也未必能挥多大作用。但是能在这个乱世立足,又有哪一个不是唯恐思虑不够周详?想得越多,锦盒里的内容就会在两家之间撕出一个越大的裂痕。

这么一想,沈哲子觉得自己实在挺坏的,但一想到日后6家的6晔该以何种嘴脸面对他急不可耐收取的那个贤弟子,他又觉得很快乐。

前段时间自家饱受争议,幕后黑手已不可查,而且就算查到也没意义。政治上的斗争就是前一刻还在互骂祖宗十八代,后一刻又能捐弃前嫌、配合无间。之所以会有对手,只是因为目标有冲突而已。

丹阳张氏只是一个清望世家,清望这种虚无东西,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又一钱不值。若将其羽翼尽数剪除,便完全不足为患。令其与吴郡高门彼此生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是要让庾亮放弃对张氏的支持,这一点对沈哲子而言也并不困难。

因为沈充离开,府内气氛便有几分轻松。沈哲子刚行入中庭,便听府后响起一阵阵的呼喊喝彩声,乃是一众闲极无聊的少年们正在分队蹴鞠为戏。沈哲子眼下亦无事,便去球场一观。

沈家位于秦淮河畔这大宅,占地虽然极广,建筑却粗疏,尚有大片大片的空地,稍加修葺,便是一个鞠场。时下蹴鞠多为军戏,取义双方对抗,关于人数却没有什么限制。此时场中对抗双方,一方肩缚青,一方肩缚白,各有十余人,分列场中,围绕一个皮球奔跑争抢。

沈哲子一直有意推广一个足球联赛,只是因为分身乏术,没能抽出时间来。唯一做的就是用猪泡充气改作的皮球,比原本用丝线羽毛填充的蹴鞠弹性要好得多。这样的改动,减少了肢体的冲突,对于球员的机动性要求则更高,增加了观赏性。

原本沈哲子还觉得球赛这样竞技性强的运动未必符合时下人审美意趣,但今次来建康,见识到建康城繁华一面后,最大感触就是他想多了。除了那些极具风姿雅骨的清谈名士们之外,更多的普罗大众眼下是乏甚娱乐消遣的。

前两日他行过家门旁小铭桁,看到浮桥上下挤满了围观民众,将个浮桥都压得不堪重负,咯吱作响。原本还以为生了什么事,派仆从上前一打听,才知原来这群人闲极无聊,站在秦淮河畔看斗鹅!

斗鹅、斗鸭、斗鸟乃至于斗犬,市井之间大凡有这种闲戏,总少不了大批人围观。时下市肆之间虽然并无专门职业的赌坊青楼,但类似性质的场所已不在少数。随着对建康城内时人娱乐项目的了解加深,就算现在有两人蹲在沈哲子面前斗蛆玩,他都不会觉得有多意外。

于是沈哲子便又对推广足球项目信心满满,他倒不指望能靠这项目聚敛多少钱财,给人增加一种喜闻乐见的健康娱乐方式也是好的,总比窝在房间里狎妓清谈服散要好得多。虽然这种让人大汗淋漓、仪态尽失的勇武运动未必会吸引世家子弟加入,但能在市井间盛行的话,也能稍挽颓丧时风。

沈哲子正在场外思忖之际,忽有仆下将一份请柬送来,沈哲子接到手中一看,便不禁一笑,竟是庾亮着人送来,邀他过府一叙。

略一思忖后,沈哲子将那请柬随手一抛扔在地上,说道:“回复庾家人,就说我没空。”

让我去我就去?太给自己面子了吧!

至于庾亮为何要见他,沈哲子猜测多半与那隐爵隐俸之事有关。庾亮这个人,刚愎自用,自信非常乃至于到自负。正因如此,对于他所不能理解的事物便尤其的忌惮,此时在他心目中大概已经将这五级三晋制给妖魔化了吧。

今次入都,和庾条同来的晋陵侨门子弟二十余人,过往这段时间沈哲子居然一个都没见到过,应该是尽数被庾亮控制起来。由这一点便也能看得出,庾亮心中对于隐爵隐俸的忌惮。

——————

听到家人回报,庾亮险些一口气背过去。他没想到这沈家子居然敢这么不给他面子!

自己堂堂一个中书监,执掌台省诸多事务,都能抽出时间来要见一见这少年。这小子居然没空来!

庾条垂坐在下方,见大兄气得脸色铁青,低声道:“我家本与沈氏互为呼应,今次却突然相弃,无怪哲子郎君他……”

“你闭嘴!”

庾亮一拍案几,罕有的在家人面前勃然色变,过去这段时间里,庾条所为事迹将他引以为傲的修养践踏得残破不堪,现在看到庾条他就忍不住怒气翻腾,难以遏制愤怒情绪。

“若真如叔父所言,沈氏郎君可解今次困局,不如由儿亲自去其府上相请?”

庾亮长子庾彬在席中说道,他已于年初成婚,迎娶侍中诸葛恢之女,虽然还未进仕,但已经参与到家族事务中来,因而言道。

“不必!”

庾亮语调略显生硬道,他对于庾条搞出的这个烂摊子已经权衡诸多,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的方法能够弥补。之所以会听信庾条的话派人去请沈哲子,是觉得可暂借沈家雄厚之财力缓解一二不至于即刻崩溃,然后再寻机将自家由其中摘取出来。

可是眼下对方摆明态度不愿合作,这让庾亮有些无法接受,更不能忍受去低声下气央求沈家。但眼前迫在眉睫的问题要解决,沉吟良久后,庾亮决定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若只是放低姿态去求助,对方绝对会以此相胁,迫他做出让步。若答应下来,则就会危害到他对时局的布控,代价未免有些大。

“这隐爵隐俸之法,是那沈哲子先倡议,而后传授给你?”

庾亮望着庾条沉声道。

庾条这几天被困家中,已被大兄折磨得魂不附体,这会儿也不敢再有所隐瞒,连忙点头道:“确为哲子郎君教我,不过此事哲子郎君却并未为之,亦不曾由此获……”

“有这一点就够了!”

庾亮蓦地起身,指着庾条厉声道:“你最好祈求那沈家子果有良策可解危局,否则凭你闯下这大祸,百死难赎!至于我,与你一同谢罪天下罢了!”

庾条听到这话,神色更苦:“此法大益于世,怎会是祸……哲子郎君定能助我解危,大兄,你就让我出府去拜会他吧……”

“送你三叔回房!”

庾亮对儿子庾彬说一声,然后便率领几名部曲出府,他于牛车上草草书写一份手书递给门生道:“执我手令调集一幢宿卫,兵围沈宅,勿使一人走脱!”

庾府距离秦淮河并不远,庾亮让牛车在城内绕行一周,感觉火候差不多了,才让车夫转向行往秦淮河南岸的沈家。牛车一转入沈家所在街巷不远,便看到甲具森严的禁卫士卒们将此处围堵水泄不通,闲杂人等早已尽被驱散。

察觉到庾亮车驾到来,一名戎甲将军疾行而来,道旁下拜道:“末将周谟,参见中书。”

庾亮下车,微笑着扶起周谟:“一桩小事而已,何劳周侯亲至。”

周谟却肃然道:“沈氏图谋不轨,擅攻宿卫,末将已将此宅围锁,只待中书令下,便将之夷为平地!”

“怎会如此?”

庾亮听到这话,脸色却是一变,他调集宿卫本意只是恐吓沈哲子一番,自不可能真的要对沈家动手,否则怎么会放沈充离都。

周谟却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是刚到不久,只是听到属下来报请援,才率一部宿卫疾行赶来此处,他还以为庾亮要在都中大动干戈呢。

庾亮神色一凛,在周谟引领下,越过一众宿卫,行至沈氏家门前,看到沈家门庭前车架横陈,门庭内隐有甲光闪烁,围墙上亦有人头攒动,竟是摆出一副如临大敌,打算要顽抗到底的架势!

在内排的包围圈中,庾亮看到自家那名门生,将之唤到身前来低斥道:“我只要你兵围沈宅,因何会起冲突?”

那门生神色阴郁难看,低声将事情讲述一遍。先前他率宿卫来,确是没打算动手,然而刚刚靠近沈氏家宅,沈家便冲出一群兵甲部曲一通打砸抢攻,旋即便退回家门去闭门不出。他若非见机得早,退开的快,只怕也要伤在沈氏部曲刀兵之下!

庾亮听到这话,更是气得怒火上涌,令道:“清掉路障,给我破开此家门户!”

话音未落,墙内响起一个瓮声瓮气声音:“我乃东川亭侯、护军府督护沈牧,奉诏护我族弟武康乡侯沈哲子入都备选帝婿,违旨阻挠者,格杀勿论!”

沈哲子在墙后听沈牧自夸爵位,本来很威风的一件事,顿时觉得一点气势都没了。但一想到庾亮在墙外气急败坏的样子,便又忍不住笑起来。

有种今天你就打进来,谁不敢动手谁是孙子!

0152 大而无当

庾亮终究还是没有动手,不只不能动手,还要为沈家遮掩掉擅自攻击宿卫的事实。

诚然他的身份已是一人之下,权柄更是不作第二人想,但尤其如此,反而更加不能肆意妄为,一举一动都会被人过度解读。今次调集宿卫兵围沈宅已是隐患不小,若真下令强攻的话,局势或会糜烂不可收拾!

因此尽管心中已是气急,在心内权衡一番,情绪稍有平复之后,庾亮疾书一信,交给门生投入沈氏门墙内。

又过了一会儿,沈家紧闭的门庭才缓缓打开,沈哲子自门后行出,身后跟着一众部曲仆役,手捧美酒果食列队而出,迥异于此前剑拔弩张的态势。沈哲子也知庾亮这人性格峻整,乏甚风趣,若真将之挤兑的下不来台,自己亦难有什么好处,姿态稍微摆一下可以,终究还是要适可而止。

“早先我家遭受妄人恶袭,已成惊弓之鸟。不意庾公如此厚爱,亲率宿卫护我门庭,实在感激不尽!特命家人略备餐食酒浆以飨将士,还望笑纳。”

沈哲子直行至庾亮面前,微笑着下拜道。

庾亮听到这话后,心情更是恶劣到无以复加,视线落在沈哲子身上狠狠凝视片刻,才转身吩咐后卫将军周谟道:“既查无可疑踪迹,请周侯率众返回吧。”

周谟听到这话,心中却是一奇,但见庾亮郁郁寡欢状,也不敢再多问,很快便下军令,让将沈宅团团围住的宿卫兵士们次第收拢撤出。

宿卫将士们气势汹汹而来,不明所以而去,如儿戏一般。再面对庾亮那几乎要杀人一般的阴冷目光,沈哲子却是神情坦然,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由这一点他更认识到庾亮的行为模式,遇到问题下意识要用强权解决,并不具备一个政治人物该有的迂回通达智慧。一旦遇到态度比他还要强硬的对手,引火烧身,自取其辱便成既定事实。不要说在这风雨飘摇的东晋年代,哪怕时值天下咸宁大治的盛世年代,由这样的人出任宰辅都是很危险的事情。

唐人修史言其智小谋大,才高识寡,倒是一个很中肯的评价。

幸而庾亮不能听到沈哲子心声,否则更不知会羞恼到何种程度。今次他想要以武力迫使沈哲子低头就范,最终却是自己难堪,心情已经极为恶劣,众目睽睽之下不便直言来意,径直行入沈宅门内。

待沈哲子将之请入偏厅屏退众人,庾亮才一拍案几,勃然色变道:“沈哲子,你可知自己罪在何处?”

重兵包围沈哲子尚且不怕,更不惧眼下庾亮的虚张声势,闻言后只是一脸诧异状:“倒要请教庾公。”

“请教?还是我来向你请教罢!”

近来心神饱受折磨,庾亮早已心力交瘁,更无闲情以维持雅量气度,见沈哲子仍是一副事不关己悠然姿态,他当即便漠然道:“王法于上,名爵礼定,那隐爵隐俸乃是何物?你以此诡言邪说陷我三弟,还道自己无错?”

沈哲子听到这话,神色也绷紧起来,正色道:“庾公请慎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圣人亦不言非隐逸之途,庾公系人望掌中书,岂可轻言此道诡邪!”

庾亮听到这话,神色一滞后凝声道:“隐者来去捐俗,然辞世,得意丘壑之中,自无俗尘侵扰。爵俸褒有功,赏任事,为臣者恪尽职守,爵俸为酬。此二者本属泾渭,向无瓜葛,你却将之混淆,蒙蔽视听,言诱愚民,裹挟成风,已成重祸,还要推诿!”

沈哲子早就预防庾亮前来刁难,岂会被他言语锢住,闻言后便答道:“庾公之查,果如日月皎白之光。如此我倒想请问,何为宅录命籍?何为领户化民?何为大祭酒?何为将军箓?这些善治,难道也是王法礼制所定?”

他所言这几种,皆为时下天师道传道的举措,大祭酒便为一地教,入人家宅录取籍册,统领民户教化小民。将军箓便是信众人家奉送财货兑换的符箓,类似市积分券,集此符箓可箓吏依次升为高等道官。沈哲子虽然不信天师道,但光他母亲魏氏寄存在他名下的将军箓便已经让他升至品级颇高的道官。

天师道时下风行,就连庾家都颇多信众,倒也并非信之不疑,只是取一个求福禳灾的心理安慰。但若深查其中一些规划举措,确实是犯禁良多,比如那宅录命籍,便不啻于只有政府才能做的编户齐民。而且天师道所掌握的三吴民众户籍,应比朝廷所掌还要多!

庾亮听到这话后,一时间却是语竭。他本身虽然不谄于道,但若由其口中说出非议天师道的话语来流传于外,却是可大可小的一场风波。因怯于言,反而不知该如何反驳沈哲子。

见庾亮沉默,沈哲子便继续说道:“所谓隐爵隐俸,初衷之始,绝非敛财而自享,乃是济民于溺亡之善议。”

“侨民南来,家业俱无,人丁离落,无田亩之产,无任事之酬,强横者聚众难驯,卑微者生计难立。纵得一时之济缓,却无长宁之善政,久则生祸。隐爵隐俸,以浮财而置恒产,使民心咸安,或附一时之善欺,绝非诡诈之恶事!”

“以浮财而置恒产?恒产由何而来?我只见到亲亲相结,互为遮蔽,诈取人财!”

庾亮冷哼道,语调却是有些松缓,只因沈哲子言涉天师道之道传,让他对于这个看似虬结的庞然大物忌惮之心稍减。此前他因不知该如何遏止这个隐爵隐俸而一筹莫展,得了沈哲子提醒,天师道如此风靡于世亦能相安无事。但一想到这隐爵隐俸牵涉的庞大返利,则又忍不住头疼。

沈哲子听到这里,却是摆手笑道:“庾公此问,我却难答。我自己尚且年浅不曾治业,又怎会知恒产由何而来。”

他就算早有套路,也绝不会在庾亮面前和盘托出。庾条那个家伙做事虽然不大靠谱,又颇多让人不能接受的怪癖,但性格中总还有一点知恩图报的义气。似庾亮这种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家伙,他是傻了才会对其完全信任。

庾亮闻言又是一愣,旋即便意识到人家已经没有回答自己的义务。

说到底,他今次来沈家寻衅,是因为沈哲子用这隐爵隐俸之议蛊惑了庾条。但人家却并未涉入此事,亦未从中牟利,而且关于这隐爵隐俸又给了一个尚算合理的解释。

他若再纠缠下去,除非直接将这隐爵隐俸冠以阴谋作乱、图谋不轨的罪名,才好进一步去问究沈哲子。否则话讲到这一步,彼此已经没有再深谈下去的必要了。

气势汹汹而来,先是气势受挫,然后对方一通狡辩轻巧脱身,结果最重要的问题一点没有涉到,谈话却已经无以为继。庾亮心中之苦闷可想而知,但他却已经没有理由再对沈哲子难。

见庾亮长坐不语,虽然不开口,也没有要告辞的意思,显然心情已是纠结到极点,沈哲子心内终于感受到一丝财大气粗的快意。

他于家中历事以来,所面对的挑战和困难往往都是生在自家势弱的方面。尤其今次入都备选帝婿,清望上完全不占优势,简直是被那些清望高门摁在地上蹂躏。今天终于在自家占优势的领域内得以扬眉吐气,而且吃瘪的还是当下国朝权势无双的第一人!

这种幸灾乐祸的快乐,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你来求我啊,求我我就看心情帮不帮你!

沉吟良久,庾亮终于还是决定暂时放低姿态,解决眼前困境为先。他连连咳嗽,清了清喉咙,几番张口才终于出声音:“今次入都,怎不去我府上?叔预虽然外任,曼之而今却在家中。你们彼此年龄相契,时常往来,亦不负父辈情谊。”

庾曼之乃是庾怿的儿子,跟沈哲子虽然同龄,但沈哲子跟他老子都能坐而相论,跟这小屁孩有什么可聊的。但听到庾亮罕有的服软,想到第一次入都到他家时被冷眼以待,而后更有迫之入宫的前科劣迹,沈哲子心内顿时复仇快意。

虽然心中已是眉开眼笑,表面上却还要作恭顺状,沈哲子叹息一声道:“不曾过府拜见,确为晚辈失礼。只是入都以来,物议沸腾,恶评缠身,实在不敢冒进唐突尊府,因而裹足不前,还请庾公见谅。”

听沈哲子这么说,庾亮又感一阵头疼,沉吟良久后才说道:“帝宗难配,何如退访南北良家?你虽年浅不曾任事,但既为纪侯门生,又屡传才名于世,已是吴中难得英才,何苦迫己过甚?今次之纷扰,应可早有预见,本可不必如此啊。”

“终究年轻气盛,不敢辜负天赐恩重。假使能有一二可取,岂敢自晦喑声而沽。才非所恃,能自立者惟忠义而已。晚辈本非淡泊清净之属,御笔所点,不敢惜身自持。”

见庾亮仍不打算在选婿之事松口,沈哲子索性也不客气的重申自己意愿,让他退出,绝无可能!

庾亮已是难得放低姿态,见这小子仍是如此冥顽不灵,心中恼意又生:“莫非南北高门,于你眼中俱为无物?”

沈哲子则微微一笑:“岂敢目中无人,我览余子,不过是大而无当而已!”

0153 东海王

庾亮本非惯于示弱之人,沈哲子如今亦无迁就他的理由,于是彼此只能不欢而散。

然而这一场虎头蛇尾的冲突,终究暴露出许多人们原本忽略或是刻意淡化的事情,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就是如今的吴兴沈氏已非吴下阿蒙,已经有了对抗中书权臣的底气和实力!

建康城内的纷纷扰扰,沈哲子尚感触不大。他感受最为深刻的就是,自从庾亮离开他家之后,从第二天开始上门拜访的访客便激增!原本在这场选婿风波中位置多少有些尴尬的吴兴沈氏,陡然被凸显出来,一时间门庭若市。

老爹沈充虽然已经不在都中,但沈哲子在建康城也不是乏人照应。这些登门的访客,若为吴中故人,则由西宗老者沈宪出面接待。若为都中官员,则由他族叔沈恪负责招呼。至于一些吴中年轻一代的子弟们,自有沈牧这个已经颇有令誉的东川亭侯伴着他们四方游荡,寻欢作乐。

在庾亮兵围沈家第三天午后,久未露面的庾条登门拜访,沈哲子自然要亲自出门相迎。

不过是十几天不曾见面,庾条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可想而知过去这段日子里,身心已是饱受折磨。再见到沈哲子,眼泪几乎要滴落下来,语带哽咽道:“不意能有再见哲子郎君之时!”

沈哲子见他这般模样,心内就算有些噱意,脸上也不好流露出来,连忙将庾条请至府中,然后才问到他们入都分别后究竟生了何事。

一提起这个问题,庾条便感慨万千,感慨道:“我家大兄向来威严自矜,总认为我性情任诞不能自控,此生难有一番作为。有此先入为主,便将我等所营隐爵隐俸视作异途,因而误解,将我禁足家中,亦不许一干资友再相亲近。因此而连累到哲子郎君,我实在无面目再登门拜访……”

“庾君何必言此,我与你坐而相论生谋,本就不足为外人道。尊府庾公纵使势位隆重,世事岂可尽知。我只是没想到庾公性情如此严苛,若因我这一论而使贤昆仲生隙,我才是愧对庾君啊。”

沈哲子坐在庾条对面,叹息说道。

庾条听到这话,面色却是一肃,沉默半晌后才喟然道:“大兄他、他如今已……唉,人前不语门内之非。我只希望哲子郎君能知我心意,千万不要因为大兄他横加掣肘则弃我而去!否则,我真不知日后该如何运筹此事……”

沈哲子仔细观察庾条神色,他虽然不至于怀疑庾条,但被庾亮横加干涉一番后,若还拍着胸口保证愿意帮庾条渡过难关,自己都要怀疑自己的用意。

所以,在稍加沉吟之后,沈哲子摇头道:“非我不愿相助庾君,只是我亦不知该如何自陈。庾公色厉言深,说实话,我心内亦不能自安。若庾君财货有缺,只需直言,无论多少,我定要为庾君筹措周全。但若说复营隐爵隐俸,我实在不敢再轻言许诺。”

庾条自看不出沈哲子欲擒故纵,只道少年心内忌讳大兄威严,不敢再涉身其中。如今的他,曾经沧海难为水,早已经过了简单追求财货享受的阶段,反而有了浓烈的事业之心,听到沈哲子这么表态,心中已是急不可耐,情急之下更是口不能言:“哲子郎君,我、我……”

“我虽不敢再涉其事,但也有一言相劝。庾公虽居台省重任,位高权重,然隐爵隐俸终究游离法理内外,若由其顺理此事,终究失了从容。”

沈哲子不动声色离间他兄弟关系,话讲到这里便顿一顿,叹息一声道:“唉,终究是我年幼智浅,自负逞能,一时忘形在庾君面前卖弄,否则岂会有今日这许多烦扰。”

庾条闻言后深有感触,继而言辞间对庾亮也有不满:“大兄他素来强势,不许旁人违逆他之意旨。然而今次之事,他虽横加干涉,胸中却无一二建策可济缓,已是技穷,反归咎于我任诞妄为!”

“我只是不愿与他纷争罢了,假使此法真为极恶,难道世间只他一人能得见其害?京口、晋陵信者愈多,已是弥而成风,莫非那些人亦为任诞而少智者?须知他们乃是真正丝缕毕备,共襄此事!所思所想,又岂是局外者能坐望观之!”

穷一顿唠叨,吐尽心中近来积攒诸多苦水,庾条才感慨一声道:“我亦知大兄所为过于无礼,哲子郎君一时间或难释怀。但我心无2念,惟愿与郎君共为此盛事。无论郎君何日转念,我都倒履相迎。”

沈哲子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着急表态。其实老爹离都时,他便已经让老爹归乡后召集自己那个核数团队整装待。这件事情他要认真运作起来,不可能再交给庾条他们这群人去肆意败坏。否则庾亮所忧虑的那种后果,不久之后只怕就要成为事实!

其实庾亮肯放庾条来自家拜访,已经是另一种形式的示弱。沈哲子眼下故做一番姿态,除了再洗脱自己刻意而为的嫌疑外,也是一种讨价还价。自己又非他家救火队员,怎么可能随传随到!想要让自己出手帮忙,肯定要付出相匹配的代价!

略过此事不谈,庾条又说道:“本来今次与郎君相携入都,是打算为郎君备选帝婿之事相助一二。只是早先被禁足家中,内外隔绝消息,到现在才知过往几日都中风波。不能声援义助郎君,我心中实在羞愧!”

“不过今次既然我已得了自由,便决不让郎君再有左支右绌之感!可惜我眼下只为白身,未得诏许不能入苑拜见皇后,否则定当直谒阕前为郎君陈才力争!”

讲到这里,庾条神态便渐渐振奋起来,笑吟吟说道:“即便如此,也并非全然无可施力之处。我已得知后日乃是东海王诞日,届时将邀都中诸王并各家子弟相庆。请哲子郎君稍作准备,后日我来邀你同往为贺。凭哲子郎君才情风度,必能于此席中脱颖而出,令余者相形见绌!”

沈哲子听到这话,神色倒是一奇,没想到庾条今次拜访还是带来一点干货。

五马游渡****化为龙。东海王并非这渡江五马,但这王爵却比其中任何一个都要显贵。上一代东海王司马越乃是八王乱政最后一王,就连元帝司马睿和王导,都不过只是东海王司马越霸府的小字辈而已,被司马越派来江东镇守一方。

后来司马越在北地出征羯胡石勒,战败后忧惧而亡,时任太尉琅琊王氏王衍秘不丧,集结军马欲将司马越归葬封国,途中又遇石勒部众,一战之后东海王残部溃败被歼灭,王衍亦被石勒所擒推墙活埋,自此东海王绝嗣。

东海王司马越灭亡后,琅琊王司马睿这个越府小字辈在江东位置才渐渐变得显重起来,又得王导等人辅佐,接受北方逃亡来的越府余孽,渐渐有了资本名望,最终才有资格在江东再立晋鼎。

于天下而言,东海王司马越有大罪,但是对江东小朝廷而言,却是知遇之恩、再造之恩。因此,在登基为帝后,司马睿便让其第三子司马冲出继以继承东海王封国。

庾条口中的东海王,便是当今皇帝的同父异母弟东海王司马冲。由于时下重臣多出身越府,因而东海王有别于一干宗室诸王,隐然凌驾其上,甚至还要显重过太子并继承先帝旧爵的琅琊王司马昱。

有如此显重然地位,东海王无论在政局中,还是在宗室内,都是一个极为显眼的存在。沈哲子若能在其生日宴会上露面,本身便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若再能有所表现,能获得的回报也是极大,并不只局限于眼下备选帝婿这一件事。

但宗室诸王的交际圈子本就有别于各世家,沈家本身又是南人,想要列席其中,难度并不算小。就像眼下,若非庾条说起,沈哲子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建康城内有这么一档子事。

不过对于跟宗室打交道,沈哲子终究还是有所保留,正如他上次来建康为自家解围,压根就不考虑南顿王司马宗的拉拢。说实话,对于这些宗室诸王,他向来都是敬而远之,并不热衷于跟这类人打交道。

不过庾条接下来一句话打消了沈哲子的顾虑:“东海王庆生,也算都中一桩盛事,都中各家子弟能与会者多数出席。即便不为其他,哲子郎君你能前往一览各家人物风貌也是一桩趣事。”

沈哲子来到这个年代,所见者不少,但若说真正那些在后世让人耳熟能详的人物,见的却不算多。虽然如今他也算是一方人物,但心内对于那些能在史上留名者终究还有好奇。

尤其那些在其后烜赫一时的大人物,此时大多都是懵懂的瓜娃子,若有幸能见到一两个,兴之所至教教他们做人的道理,想想也是蛮愉快的。

想到这里,沈哲子便笑着点头道:“岂能辜负庾君美意,我自做好准备,静待来日庾君相邀。”

0154 待客之道

对于司马家宗室诸王,沈哲子了解不多,毕竟彼此之间绝少往来。但身边倒也不是没人可供咨询,譬如久在丹阳吴中厮混的任球。

张氏隐园一会之后,沈哲子正式对任球提出邀请。任球本就非甘于无为者,有立事功之心,而时下吴中各高门,毫无疑问沈家乃是最佳选择。

因此任球也并不推脱,直接答应了下来,如今已经在会稽郡府挂了一个曹掾职事。只是因为眼下沈哲子尚需要一个熟悉都中人情风物的人在身边指点,并没有随沈充同归会稽。

任球本为丹阳人,在建康交游远比沈沛之要广阔得多,最近这几天都在帮忙筹划准备在秦淮河对岸兴建园墅之事。得了沈哲子传讯来到沈宅,听沈哲子问起与东海王司马冲相关的事情,便不禁有些羞赧:“我虽久在都中往来,但却无幸得入东海王府上谒见。纵有一二所闻,都是道听途说,是真是假尚需郎君自决。”

沈哲子闻言后笑道:“诸王门高难入,我本无打算与之深交。不过适逢其会,恰逢东海王诞日庆生,投其所好备一份礼品,总有错漏那也无关紧要。”

听沈哲子这么说,任球便也没了顾虑,沉吟片刻后说道:“倒也未闻东海王有何别致雅趣,只年初裴太妃寿日时王府曾礼聘高僧于长干寺宣讲佛理,长达月余。”

“既然如此,那就请任先生代我去长干寺求两卷高僧手录佛经,来日与我同往东海王府一行吧。”

沈哲子很快做出了决定,反倒是任球有几分迟疑:“如此稍显草率吧?”

“不妨事,反正我也未必是他家多受礼待的客人。”

东海王名位虽然尊崇,但也并不值得沈哲子如何认真对待,况且彼此既无交谊,又是南北隔阂,亦无更作深交的打算,礼达意至,不失礼数即可。

听沈哲子已经做出决定,任球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他新投靠未久,对沈哲子脾气尚在观察揣摩,遇事多做少言。

到了约定这一日,庾条亲自来沈家邀请,见到庄园内数百沈家部曲阵列森严的样子,不免吓了一跳。若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还以为这户人家要做什么歹事。

沈哲子倒不觉得自己是在小题大做,笑着对庾条解释道:“前日外出遇险,可知都中颇不安稳,有备无患。”

上次遇袭虽是自导自演,但沈哲子不得不预防会给旁人以提醒。加之他心内对司马家诸王向来不大看好,猜不透对方何时会偶脑洞大开,自然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这个时代的人道德素养向来不高,巨富石崇家就是靠打劫勒索,沈哲子才不会让自己深陷险境,一旦有意外生,百余名龙溪卒加上两百余精壮部曲,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战力。

听沈哲子这么说,庾条倒不好再说其他,便笑道:“恰好今次东海王宴会在城外东郊,那里颇多园林沟岭。此去大概要三五日时间,哲子郎君率领随员,我等兴之所至也可游猎一番。”

因为沈牧在北人当中颇积怨望,沈哲子今次并不打算带他同往,留其在城内看家,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出门。

建康城最繁华之处在秦淮河南岸城南位置,西为石头城,北面则是皇陵并皇家游苑等,至于东面则是大片的坡岭沟渠、甚少人烟。东吴大帝孙权便曾在此修筑园墅以游猎,时常有大型猛兽如猛虎之类扑击其鞍马,因而专造射虎车用大铁笼罩住车身,于铁笼中引弓射虎。

时下虽然已经入晋,但建康城东郊仍难称繁华,除了一条官修的驰道之外,便只有寥寥几处传驿官舍,甚少民居。

出城之后便是大片草地,沈哲子与庾条在一座山丘前同先一步抵达的众人汇合。这些人皆为庾条的侨门资友,其中大半沈哲子已经见过,另外也有一些新面孔,大概是过去这段时间在建康城新入伙的资友。

因为过去几日被庾亮控制了人身自由,这些人精神状态都未算好,只是在见到沈哲子时便加倍热情,大概是想尽早敲定南下事宜,卷款逃离是非之地。

一行人各自都有随从部曲,两下汇合之后竟达千余之众,在这田野间浩浩荡荡铺开,颇具气势。这么多人中,南人却只沈哲子一家。但因为庾条的缘故,加之其中多数眼下有求于沈家,因此沈哲子非但没有受到排挤,反而隐隐成为一个中心。

东海王司马冲的别业还要往北去,一行人汇合后便沿着草色青葱的队伍往北而行。

时下正值初夏,田野之间草木欣欣,放眼望去尽是鸟语花香,生机勃勃的画面。这些侨门子弟不乏有颇具雅趣者,便于牛车上调琴弄箫,又有携美同行者,命姬妾于行途中娇声而歌,整个队伍一时都弥漫在乐声袅袅欢快气氛当中。

庾条车驾便在沈哲子左侧,似是受到这气氛感染,蓦地引吭长啸,声音虽未称嘹亮但亦足够通透,啸过之后神情却又转为几分寂寥:“聚众而行,放达于野,可惜南二郎已难复观此景!”

沈哲子想起那位南二郎重口味的风采,心内便感觉一阵恶寒,呵呵一笑并不作答。

庾条却似胸臆郁结,转为叹息道:“哲子郎君或难领会我这意趣,然我与南二郎情愿契亦不曾害于人,只因稍悖礼法,南二郎便不被家兄所容,已是魂断……”

见庾条一脸伤感状,沈哲子不免微微错愕,一时间倒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一想到庾亮那种性格,做出这种事情来倒也并不出奇。

队伍缓缓前行,穿过两座丘陵之间一片坡地后,地势便渐渐开阔起来,行在高处可以看到远方坡地下有篱墙围起的园墅,并且颇多马嘶鹿鸣之声。

一队骑士由篱墙内冲出,呼啸而来,远远的打起旗号示意队伍停在草地上,然后便有一名戎甲小将撩起面甲上前查验众人身份。

沈哲子等人暂停在水边草地上,等待放令通行。他站在车辕上远远一眺,看到篱墙外早已经停满了各种车驾牛马,显然都是来为那位东海王庆生,可见这位年方十六的少年王爷在都中人气之高。

那一队骑士倒也并不如何仔细搜查,只是览过各家子弟递上的名帖后便逐一放行,等到庾条递上名帖,那年轻将领不敢怠慢,连忙欠身行礼,旋即便对庾条笑语道:“尊府五郎已经先抵,庾君若要去汇合,末将可着人引庾君先行入内。”

庾条摆手道:“这倒不必,我自有一众友人同行。”

说着,他指了指旁边沈哲子,说道:“这一位乃是西陵公之子,吴兴沈哲子沈郎君,与我同行。”

那位年轻将军听到这介绍,再看向沈哲子时,眸子不禁一亮,问道:“可是日前作《游子吟》的那位吴中玉郎君?”

见对方这幅表情,沈哲子心内颇有成就感,原来他的名气已经不再限于吴中一地,就连东海王府的属官都听过他的诗名。于是他也微微一笑,淡淡颔。

“沈郎诗作情挚意朴,道出我等离乡游子难述之怀。”

将领对沈哲子深施一礼,只是在看到沈哲子身后诸多部曲后,脸上却露出几分难色:“莫非这些壮士,尽为沈郎部曲?”

“这有何不妥?”庾条在旁边有些不悦道。

那将领连忙摆手,说道:“只是今日来为大王贺者颇多,入园者随员皆有限额。沈郎可携末将符令前行,自有专人接引安顿随员。”

说着,他从怀内掏出一件小小符令递给沈哲子,又说道:“此符令请沈郎贴身收好,稍后末将自去拜会领回。”

一通查验过后,这一行人才被放行。再继续前行一段距离,便到了人迹稠密地段,果然沈哲子身后众多随员颇引人关注,几次有人上前问话,沈哲子着人将那将领奉送的符令亮出才得畅行无阻。

终于到了园墅门口,一众人都要下车,每人只可携带三名随员入内。沈哲子虽然有这符令在手,也只不过又额外带了十个人,至于剩下的部曲,则都被引到河谷旁的临时营地暂时休憩。

这座园墅极为宽宏,最起码有十数顷的面积,门厅处自有王府仆役管事负责登记来贺的宾客,并按照宾客身份并礼货厚重程度将宾客分流安置。沈哲子随着众人依次入内,在门厅处签上自己名号,让人将礼货奉上。

那负责登记的王府属员乍一看到一个南人门户,心中便是一奇,可是在看到沈家奉上的礼单时,神色间便露出一丝鄙夷,随手丢来一个“丙”字号牌。

沈哲子倒不觉得如何,正待让仆从将号牌收起,庾条见状后脸色却是一沉,劈手将自己领到的“甲”字号牌砸在了对方脸上:“你且说丙字须得多少礼货,我家溢出礼货退回!”

他们这一行人或因门第、或因势位、或因礼品参差,所得号牌本就不尽相同,看到庾条这么叫嚷,原本已经行入的人也都疾行返回,将各自号牌抛回,纷纷要求换一个丙字。一时间,二十余个号牌被甩回来摊在那王府属官脚边散落一地,那一位属官看到这模样,脸色已是惨白,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一群人堵在门庭前,顿时造成不小骚乱,庾条却并无息事宁人打算,拉着沈哲子行向道旁,冷笑道:“狗眼观势,实在可厌!我等盛意而来,反被礼而下之,今日便教教这王府下奴何为待客之道。”

“你等又是什么礼法君子,敢大言教人待客之道?”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个冷冽声音,沈哲子与庾条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王袍时服的年轻人脸色阴沉大步行来。

0155 杀父之仇

沈哲子倒是素知庾家与司马家宗室之间素来相看两厌,眼下庾条又为自己出头,有理无理都安心看个热闹。只是没想到热闹还没看多久,司马家一位王爷便冒出来,倒是有些意外。

不过他也不觉得是多了不起的事情,时下司马家诸王权柄较之中朝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东海王地位有些然,还是继承了司马越一点余荫,但也就仅此而已。

庾条在看清来人相貌后,神色却并无太多变化,冷笑一声道:“谯王莫非已任东海王属官?那倒是不巧得很,若王立于此,应不至于生此等恶事。”

“庾幼序,你好重的威风!本王若立于此,你敢于庭前喧闹,即刻便将你收而斩之!”

这一位谯王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方养成一点气势,听到庾条语带调侃,当即便怒不可遏。

庾条听到这话,眸子却是一凝,对着门庭处一种资友摆手笑道:“诸位请少安毋躁,让开一条道路,放眼静观谯王殿下要如何将我收而斩之!”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收声,未必人人都有直言调侃对方的勇气,但也都纷纷站到庾条身后以表明立场,神色间不乏噱意。

倒不是说司马家诸王威严已经完全扫地,只不过在场众人有祖辈为官者,难免便受诸王乱政戕害。即便侥幸得免,神州6沉、北地沦陷也该是这些宗室背锅,若说心中完全没有怨忿,那也未必。

那谯王没想到庾条这般无视自己身份,当即便有些下不来台,缓步行入门庭之内,视线在那宾客礼单一扫,旋即扫视众人一眼,便仿佛现极为可笑的事情一般,指着庾条身后的沈哲子冷笑道:“我道你们这一群人要为何大义而张目,原来只为一个吴中貉子鸣不平!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庾幼序,你家虽不称高第,但总算是帝戚显重。你兄长时之名士,位掌中书,肩负台省重任。可笑你竟然自甘下贱,与这貉奴中的卑流同伍,实在让人不齿!”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却是忍不住一扬。对方称他为貉奴他倒还不怎么生气,反正他私下也常称呼北人为伧子,彼此之间一个噱称而已。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一个口吻,真是怎么看都是一个摆正找抽的姿态。

然而这位谯王却比沈哲子所遇到的诸多对手都要有战斗力的多,并不讲究你来我往的回合制,眼见沈哲子有张口欲言之势,当即又指着沈哲子冷笑连连:“你这貉奴,不过武宗豪强门户之子,居然也敢奢望强幸帝宗?便让你得一时诈名,有何面目立于王氏昆仲身畔自比?人之寒毛,于你便如擎天巨椽;一缕清气,抵你祖辈数代名爵!”

“如此少廉寡耻之辈,也配为我宗中座上宾客?纵得庾氏为你张目,你自家不知自家底色?郎朗朝日于上,尚不能驱你心内阴晦之尘,还敢四处招摇,邀买名望?真是羞于与你这种小人之辈共戴一天!”

沈哲子听到这里,恍惚间竟觉得这谯王应是自己抛洒之种,但一想到自己眼下种子都未熟成,心内便有几分失落。被这谯王一通抢白,沈哲子并不怎么气恼,只是觉得如此有战斗力的人,如果不能为之寻找一个值得战斗一生的目标,则不免有些遗憾。

于是他也并不着急反驳,只是让随从去门厅处取来纸笔,而后便站在原地挥笔疾书。字虽然丑了一点,但仔细辨认的话,内容还是能看明白的。待将墨迹吹干,他才将那纸折成一束转而交由仆从递给谯王,继而叹息着望向对方,一副神情悲悯之状。

那谯王并不知沈哲子在弄什么玄虚,原本不打算接这一份便笺,准备整理一下思路继续嘲讽对方,可是沈家仆从直接将信纸抖开。待视线无意间扫过信上一点内容后,谯王脸色却是大变,劈手将信纸抢过去,行至一边低头细览,再抬起头来时,眼中已经隐现血丝。

他大踏步行过来,庾条见状,连忙立在沈哲子面前凝声道:“谯王……”

“你退开!”

谯王口中出近乎咆哮的吼声,视线却仍死死盯住沈哲子:“竖子敢如此戏耍于我!”

沈哲子冷笑一声,身体往后一侧,指着谯王冷笑道:“谯王最好慎言,若于人前过分猖獗,殷鉴未远。我何尝愿与你这等人共戴一天,却也不至于因旁人俯仰皆愧之耻而自了余生。此事是真是假,尊府应有长辈可供垂询。你不信我,何必再问?若我身蒙此恨此耻,是绝不敢再显迹人前,谯王意趣异于旁人,我也只能道声佩服!”

“住口!”

谯王听到这话,更加怒不可遏,戟指沈哲子怒吼道。

“要我住口自是简单,只是世人悠悠之口要如何杜之?”

“此事真伪,我自去验证!若实为你妄言诈我,此生与你不休!”

谯王顿足厉吼一声,旋即便转身疾行离去,离去时竟连车驾都不上,拉过道旁一匹马翻身而上,接着便挥鞭打马而去。

眼见此幕,众人皆是不明所以,继而将充满疑惑的视线转望向沈哲子。

庾条已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将沈哲子拉至无人处,才低声问道:“哲子郎君,先前你书何事示于谯王,令其如此大异常态?”

沈哲子亦无隐瞒庾条的必要,当即便示意庾条附耳过来,低语道:“愍王丧于王廙之手。”

听到这话,庾条脸色不禁一变,疾声道:“此事为真?”

沈哲子笑语道:“家父亦曾于王大将军帐下任事,颇闻诸多内情,此事应是无疑。”

“哈哈,妙!真是大妙!此事便该当众宣扬出来,哲子郎君过分仁厚,何必为谯王周圆顾全脸面!”

庾条听到这里已是抚掌大笑起来,神态酣畅至极。

上代谯王司马承谥号为愍,王敦一次谋乱时,司马承正为湘州刺史,镇守长沙,坚拒王敦之众。后来长沙城被攻破,谯王司马承亦被擒获,由时任荆州刺史的王廙收押,后来王敦密令王廙将这个宗王中唯一掌兵方镇暗杀。

此事一直为绝密,时下所知者甚少,以至于王廙死后,当今皇帝尚不知情,给予其颇为优厚的礼待追封。如今这位谯王乃是司马承幼子司马无忌,因当时年幼侥幸得免。

这件事并不在沈哲子原本历史知识中,确为听老爹提起。因为当时王敦属意由老爹出任湘州刺史,先帝因湘州位置重要可钳制荆州而不允,执意让谯王司马承出任湘州刺史。

王敦当时便于私下恨恨言定要除掉谯王,后来果然有了机会,怎么会手软。如此秘辛之事,如果王廙自己不说出来的话,可能就连王导都不知。

沈充告诉沈哲子这件事,是因为琅琊王氏今次备选帝婿者王胡之正为王廙之子,关键时刻善加运作,或可直接将琅琊王氏扫出竞争者之列。而眼下,沈哲子认为便应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东海王庆生,王胡之怎样都要在司马家宗室面前露一露面。

时下盛行血亲复仇,譬如历史上沈哲子的小兄弟沈劲,当他家因老爹谋反而全家死绝时,便在长大成人后手刃杀父仇敌而复仇。还有一个更出名的则是桓温,其父桓彝死于苏峻谋反,其时有泾县县令江播于其父之死有涉,桓温枕戈泣血誓报血仇,于江播丧礼上手刃其三子以复仇。

如此义事,非但不会被物议谴责,反而会得到时人的认可和赞许。

沈哲子私下传信告诉谯王司马无忌此事,倒不是为了保存对方体面,而是深深希望谯王也能有此壮节,于此地手刃杀父仇人后代以雪恨。之所以保密不宣扬,他是为谯王司马无忌创造复仇的机会呢,若王家人早闻讯而离场,那未免就没热闹可看了。但这家伙居然打马离开,不知要去哪里求证,倒让沈哲子有点失望。

但他既然道出此事,就打定主意不会就此罢休,假使谯王司马无忌不再回来,不能在今日之会做出一点什么。沈哲子就要想办法推波助澜,把此事闹大,再把西阳王司马羕那老狐狸拉下水。此公乃是司马宗室长者,担当宗正之事,总不能坐视他家血仇后代成为帝婿。然后再找机会把这个谯王怒喷回来,穿越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在口舌上让人占了便宜。

所以,琅琊王氏看似强的难以战胜,但在沈哲子眼中从不将之视为对手。至于此事会否让彼此关系更为恶劣,这也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眼下彼此之间已早无和平共处的机会,等到沈家越势大,纵有仇隙,王家也只能忍耐。

等到谯王司马无忌离开,门厅处复又僵持起来,最终东海王府属官只能服软,为这一行众人全都更换了甲字号牌,如此众人才罢休,一同进入庄园内。

这庄园内建筑不多,景色与外间也是大同小异。大片的空地上有三五成群贺客结伴而游,自有王府仆从侍女穿梭在其间,招呼一种宾客。

沈哲子他们持着甲字号牌,倒不需要在园墅内露天游荡,自有王府中人行来将一行人领入一片新近搭起的竹棚。这竹棚看似虽有几分简陋,但想要进入其中难度不可谓不大,绝大多数宾客都是在竹棚外游荡,不得相请难以入内。

任球在沈哲子耳边低语自己观察所得,不以门第势位论的话,想进这竹棚最少要奉上价值十万钱以上的礼货。沈哲子听到这个数字也不禁咂舌,暗道果然大人物过个生日都是流水的进账,像他这样恬着脸送上两本佛经就优哉游哉行入进来的实在不多。单凭这庄园内今日贺客规模,略一估算,东海王今日进账怕不是最少有千万!

正当沈哲子还在掰着手指头算东海王今日收益的时候,忽听到身旁庾条颤声惊呼:“南二郎!”

0156 骑树少年

沈哲子顺着庾条目视方向望去,便看到一个鲜艳如花的身影在前方回廊下一闪而过。那身影体态颀长健武,分明是个男人,但衣装纹花饰彩,确与那南二郎穿衣风格相类。

庾条跌跌撞撞前行,追随那人身影,沈哲子想拉都没能拉住,可见其心内对那位红颜薄命的南二郎用情之专。

那一道花衣身影并未入竹棚,而是在回廊外且行且止,姿态洒脱旷然,只因视角不同始终不曾看到其正面。

庾条鬼迷心窍一般尾随其后,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只双眼痴痴凝望那一道身影,一副情深难舍的模样。

沈哲子见这家伙如此模样,一时间反倒不好置之不理,便跟在后面行上去。至于同来的其他人,有的在此地看到亲故长辈上前攀谈,有的已经找到合心意的去处,倒也有几个似乎同样好奇那望似颇类南二郎的人是谁,因而也一同随行上来。

东海王这座游园极为开阔,并不因贺客众多而显得局促。竹棚外虽然不似竹棚里照顾周全,但亦各置雅器玩具,供一众宾客取用玩乐。

花圃前有一群年轻人正在为投壶之戏,手中投箭蓦地脱手而出,斜斜飞出。适逢庾条正自旁穿行而过,那投箭径直撞在了他的冠上,庾条猝不及防,蓦地仆倒在地。围观者见状,已是大惊失色,惊呼出声。

沈哲子亦被吓了一跳,连忙让人将庾条扶起,待见他只是冠倾斜,髻略有凌乱,本人倒是侥幸没有受伤,才松了一口气。

那箭脱手的年轻人也是吓了一跳,脸色都隐隐青,见对方并未受伤,松一口气的同时则忍不住破口大骂:“何方无眼游魂,难道看不见我等在此……”

“噤声!那是庾家……”

年轻人的同伴却看清了庾条的模样,忙不迭上前拉了同伴一把,附其耳边低语几句,年轻人顿时变了脸色,气焰顿消,却畏惧着不敢上前道歉。

庾条却并无闲心怪咎对方,只是拍拍身上尘埃继而放眼四顾,口中疾声道:“南二……那人去了哪里?”

众人先前都在担心庾条,一时间倒是无人留意那人去向,再往四方去观察寻找,却已不见了对方的踪迹。

放眼四顾却已不见伊人身影,庾条心中之懊恼可想而知,待视线收回时,脸庞已经隐有几分扭曲,这时候再望向先前那个误射中他的年轻人,眼眸中厉色隐现:“方才你说我是无眼游魂?”

年轻人听到这话,额头上微显冷汗,甚至怯于自言家世,只是垂作赔礼状。

“我问你,是否你说我是无眼游魂?”

庾条语调加重,他本就是个任诞妄为的纨绔性情,在沈哲子面前尚能保持恭谨有礼的样子,至于在外面,不去招惹别人已是难得修心养性,又怎么会有唾面自干的涵养。

沈哲子对纨绔们之间的争执却不大感兴趣,留下几名护卫帮庾条站场子,自己则与任球绕过这花圃,举步行往别处。有这个时间,他还不如观察一下地形,假使一会儿谯王司马无忌返回来报仇,也好帮忙借助地形赶狗入穷巷。

这座庄园被一条河道中分,左边乃是游苑园墅,右边则是一片草地连接着山林丘陵。河的另一面有望楼箭塔,甲具武装森然的兵丁在河对岸游弋,应是预防对面猎场中的猛兽游荡到河对岸来惊扰到这边的贵人们。

沿着河滩走出去没有多远的距离,便看到前方有凸立于地面之上的一座竹台,竹台周围有纱帛环绕,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人影晃动。而在竹台下,则不乏人或坐或立,围绕在哪里似是在欣赏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

沈哲子看到这画面,心中便不免生出几分好奇,举步向那个地方行去。行到近前,才现这周围人虽然不少,却没有什么人语喧哗杂乱之声,围观者呼吸悠长,即便有人咳嗽,也都捂住口鼻压抑声响,如此则让竹台上声音更加凸显出来。

侧耳倾听片刻竹台上传来的声音,沈哲子才知原来这里正进行一场清谈辩论,所辩论的内容则是易经中的一句“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虞为虞官,意指带路的向导。这句话的字面意义讲,没有向导去山林中打猎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聪明人是不会这么草率行事,白费力气的。

沈哲子听了听彼此的谈锋,来往之间已经颇为激烈,彼此引证列举,同时反驳对方的观点,显然这场清谈已经进行了很长的时间。

对于这些人谈论的内容,沈哲子倒是并不怎么感兴趣,反正来来往往都是废话而已。河对面就是面积颇大的猎场,究竟是不是浪费时间,过去绕一圈就明白了,何必在这里争得脸红脖子粗。

不过今日东海王庆生,来到这庄园的都中名流颇多,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下还登台去清谈辩论的人,想必是对自己的水平极有信心。否则若在众目睽睽下引用经典出错,或是语竭拙于应对,谈锋寡淡无味,非但不能扬名,反而会贻笑大方之家。

所以,相对于台上人谈论的内容,沈哲子更感兴趣的是竹台上究竟是何人。

可惜他所在的这个方向,竹台上情景完全被纱帛阻拦,根本看不清台上人的面目。于是沈哲子便退出了人群,在人群后绕行半周,才终于找到一个缺口,即就是竹台的正面。可是这个方向的观众比别处多了数倍,放眼看去只能看到比肩接踵、黑压压的人头,根本就看不见台上的情形。

“郎君到这里来!”

兵尉刘猛放眼望四周一打量,看到一个半丈高的石凿水槽,便行过去将水槽拦腰竖起,示意沈哲子攀上去。

于是沈哲子便跃上那竖起的石槽,视野顿时开阔起来,看到竹台上约莫有十几个人,各据一席而坐,大袖飘飘,气度悠然,身后各自侍立一名童子或侍女。

竹台的正当中有一座玉基屏风,屏风前坐着一名四十余岁身披氅衣者,面前案上摆着几卷经书,应是今次清谈的奉经之人,负责选取经文供双方清谈者辩论,若有一方引用生僻典故而引起争议,则负责为众人解答疑难。

这一个主持者,沈哲子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乃是泰山羊氏羊忱,官拜侍中。泰山羊氏玄风浓烈,屡出名士,乃是侨门清谈健将世家。

在羊忱身侧侍立着一个年级与沈哲子仿佛的少年,神情专注聆听着清谈双方的言论,间或站在那里提笔疾书,负责记录双方不断涌现出来的精彩观点和语句。

至于这清谈的双方,年龄却都不大,一个年在二十三四左右,另一个甚至尚未加冠。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倒是不免一惊,原本他还以为敢在这种场合登场的人,即便不是饱学之士,也应该是享誉已久的时之名士,却没想到两人年纪都不大,而且居然还引来这么多人围观。

正待要让仆从打听一下清谈那两人乃是谁,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你看够没有?把身子往旁边侧一侧,挡住了先来者还不自知,实在太无礼!”

沈哲子循声转头望去,才现在后方不远处的一株梨树枝丫上尚有一人骑坐在那里。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年纪虽然不大,却是手长脚长,身材魁梧,衣衫紧紧绷在身上,看上去有一点好笑。

这少年眼珠有些激凸,上唇上已经生出来细细绒毛,左眼角有红鼓起似是青春痘。见沈哲子望向自己,少年眼中更是不耐烦,一手抓住树枝,一手连连摆动示意沈哲子赶紧让开不要挡住自己,而后视线又投向竹台上,伸长了脖子似乎想要将台上人的话听得更清楚一点。

然而因其听得过于专注,身体渐渐前倾,过不多久,沈哲子便听到咔嚓一声,那骑坐在梨树上的少年整个人滚落下来,而梨树那一根枝丫亦折断垂了下来。

少年身手倒是敏捷,猝不及防掉落下来,两臂护住头颅,整个人缩成一团,就着草地滚出丈余而后便两腿蹬地复又站起来,只是整个人衣衫凌乱,满身满头的草屑,看上去颇为狼狈。

可是这少年却并不着急打理自己,而是再返回梨树想要再次攀爬上去,可是手脚并用努力好一会儿,只不过又将另一根枝丫掰断,只能颓然放弃。他视线转了一转,附近却没有别的更适合攀爬的地方,有些焦急的绕着梨树转了一周,继而被沈哲子站立的方式启,转而冲向另一条横在地上的石槽。

只是那石槽重大数百斤,哪里是一个少年能够搬动的。眼看少年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石槽仍是纹丝不动。沈哲子笑了笑,示意两名随从上前帮忙将石槽立起。

那少年终于得以立在石槽上看清楚竹台上的情形,对沈哲子拱拱手,咧嘴笑道:“多谢郎君贵仆相助,先前多有不恭,实在抱歉!”

“不妨事。”沈哲子摆了摆手,不再看对方,视线复又落回竹台上。

那少年听到沈哲子开口,诧异道:“你是南人?”

旋即似有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冒失,连忙摆手道:“郎君不要误会,我没有小觑你的意思。”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好笑:“我没误会你,你又凭何小觑我?南人北人,乡土不同罢了,又是什么难于启齿的罪事?”

少年闻言后讪讪一笑,继而才说道:“在下谯国桓温,未知郎君名讳?”

0157 谯国桓温

谯国……桓温?

听到这少年作自我介绍,沈哲子嘴角下意识抖了抖,突然有种虚无幻灭的感觉。

如果说在这个年代,他对认识哪一个人而倍感期待,第一是王导,第二个便是桓温。王导自不必言,典午朝中第一人,兴废立鼎,有再造社稷之功。

至于桓温……沈哲子对这个人的印象则要复杂得多,简而言之一句话,这个人是东晋门阀政治中能够滋生出来最优秀的人才。不单单只指桓温这一生的功过,更是这个人的秉性和做事的手段方法。在一个所有人都看不清楚前路的混沌时下,这个人摸索前行,将这个时代的权臣模式推到了一个极限。

少年桓温难得庄重的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却没想到眼前这少年非但没有作出回应,反而两眼散漫没有焦点,似乎已是神游于外,心内便有些无法接受对方对自己的无视。

他神情变了一变,蓦地跃下石槽,以示不受非礼之恩,站在草地上凝声道:“南来门户,岂独王葛?阁下目高人顶,原是我不当与你并立!”

听到这话,沈哲子才回过神来,确是没想到桓温自尊心如此强烈,自己不过反应稍慢了半拍,对方已经忿色溢于言表。眼见桓温又气哼哼返回梨树底下费力往上攀爬,沈哲子便笑道:“我是讷于与人交际,桓兄何必如此察察不能相容?令尊桓宣城之名,我亦早有耳闻,高贤子弟,果然不同凡响。”

听到沈哲子的声音,少年桓温动作顿了一顿,继而转过头来,似是仍然有些难以释怀,以少年倔强眼神审视着沈哲子,站在那里问道:“那你又叫什么?”

“吴兴沈哲子。”

沈哲子站在石槽上,居高临下遥遥拱手,又对桓温作邀请状请其再上石槽。

“吴兴沈哲子?你就是那个前日被人刺杀,而后又轻信旁人纵走凶徒那一个……”

讲到这里,桓温才意识到这事似乎不怎么光彩,话语一顿,转而笑语道:“沈郎诗作,我亦有拜读,确是不错。没想到今次在此相见,真是幸会了。”

说着,他便又跃上了石槽,只不过显然对沈哲子兴趣不是很大,注意力很快就放在了竹台上,却因为耽误了颇久时间,并不能接上此前所听的内容,便有些尴尬的望向沈哲子,讪讪笑问道:“沈郎不曾落地,可闻王阿奴言何?”

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坐在羊忱左手边那个年纪稍小的年轻人。

阿奴本为时人惯用爱称,不乏人将之作为子侄小字称之,单听这个称呼,沈哲子倒猜不出那年轻人身份。听到桓温的问题,便随口回答道:“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6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

强行将周政在鲁地推行,就好像推着船在6地上行走,不只不会有功绩,反而还会遭受殃害。因为彼此谈锋越激烈,这个年纪稍小的王阿奴已经渐有词穷难支之势,引用的这个语出《庄子》的经句虽然吻合自己的论点,但是过于着力露痕,在清谈当中并不算第一等的谈锋。

然而桓温听到这话,却忍不住拍手叫好:“正应此言以论,我未及之意,王阿奴清谈之功确是不俗。”

听到桓温这么说,沈哲子笑着微微摇头,原来他见这家伙对竹台上的清谈那么上心,还以为功力应该不错,原来也就是马马虎虎。不过这倒也情有可原,桓彝虽然名列江左八达,乃是时下名气不小的名士,但其实并不以清谈而见长,没有这种家学渊源,桓温自然不可能对此道有多深的研究。

沈哲子本身清谈本领也是马马虎虎,只在训练族叔沈沛之的时候有所接触,试着论过几次,人前并不曾显露过。清谈尚不同于后世的辩论,除了要辩赢对方之外,谈锋更要清丽玄虚,一个观点要反反复复打磨论述,一语道死不留余地,哪怕是胜了,也并不能算是好的清谈。

桓温眼下对清谈的理解,显然尚停留在胜负这一表象上,听到自己心内支持的对手有力的阐述自己的观点,便喜上眉梢,但却看不出那位王阿奴已经距离败阵不远了。

见沈哲子这神态似乎不怎么认可自己的看法,桓温便有些不悦,皱眉道:“倒要闻沈郎吴中清音,不知能否有幸?”

见这家伙观旁人清谈渐有技痒姿态,居然想要在场外与自己论上一场,沈哲子笑着摆摆手道:“大音希声,至仁尚矣,言必有缺,我还是不要献丑了吧。”

桓温听到这话,眸中微露思索之色,继而在口中喃喃念叨几句,眼色却是渐渐亮,继而指着竹台上那些人笑语道:“大音希声,至仁尚矣,原来都是等而下之之语,哈。”

说着,他眸子转向沈哲子,便显出一丝热切亲近之意,对其低声道:“这种话,沈郎可不要在旁人面前随意说起。”

最高境界的道德是用来瞻仰体悟的,无论言语怎样描述都是有所欠缺。在这样的场合说这种话,确是有几分看不起清谈之士的意思。

听到桓温这么叮嘱自己,沈哲子心内便不禁有些好笑,他哪里又用得着桓温提醒。但听桓温这么说,对其内心真实想法,沈哲子倒也是有点了解。

看桓温此前那么热情要听台上的清谈,大概心内也谈不上有多钟爱,应该只是少年人觉得这种行为逼格颇高,因而有瞻仰敬佩的情愫。沈哲子这么一说,倒让其心内有所触动,找到了正当鄙视清谈的理论依据,可见他天性就不好此道,如沈哲子一样,附庸风雅而已。

有了鄙视清谈的理由,桓温再听台上那些人清谈辩论,便没有了早先那一股痴迷狂热,注意力渐渐转移到台上人的衣着动作上去,偶或因某个人稍显夸张的动作而偶或笑。

沈哲子见状,便笑问道:“台上那几人,桓兄可都识得?”

这话似是满足到桓温一点自尊心,当即便热心的对沈哲子介绍起来:“左边那一个,乃是太原王濛王阿奴,右边那一个则是陈郡殷浩,至于录言那一个,乃是沛国刘惔。沈郎你见这两人辩理激烈,其实往常家父曾言,王濛貌清,刘惔神清,论及清谈,这刘惔反而要胜于座内那两人。”

沈哲子虽然早知台上几人应是不凡,但听桓温介绍,心内还是不禁感慨一声,这场清谈还真是所谓的全明星赛,桓温所言这三人,便是日后江南最为清名卓著之人。

太原王濛世家出身,太原王氏时下虽然不如琅琊王氏远甚,但也将要崛起。淝水之战后东晋的时局,便围绕太原王氏王濛这一支,还有王述那一支,两支彼此攻伐,可谓一家独大。

沛国刘惔,号称永和风流之宗,乃是东晋中期屈一指的名士。沈哲子依稀记得庾条那一群资友中便有一个沛国刘氏族人,应是这个刘惔的族兄。

至于殷浩则更不得了,原本历史上便是桓温的小冤家,隐居十年不出,名望日渐隆厚,随着桓温强势崛起而被引入朝中执政以制衡桓温。

得知竹台上众人身份后,沈哲子再望向桓温的眼神便有几分古怪。台上那几人与桓温可算是一代人,年纪轻轻已有令誉,众目睽睽下登台清谈受人瞻仰,可怜这位桓大司马非但没能上台崭露头角,甚至连前排的座席都没分到一个,还要爬到树上去瞻仰同辈人的风采,这么一想,还真是蛮可怜的。

沈哲子看看桓温,再看看台上那几人,便不免有些恶趣味想到,日后桓温与这几人产生交集,心内应该不少阴影。历史上论及殷浩,桓温言辞间便颇多不屑,言道与殷浩幼时玩伴,自己丢弃的竹马玩具,殷浩还捡起来喜孜孜的玩,大概应是别有意蕴的污蔑之词了。

殷浩足足比桓温大了将近十岁,幼年即有聪慧之名,怎么可能跟在小屁孩后面捡玩具玩?还要不要脸了?

不过一想到台上那几人虽然名气不小,但几个人绑起来再乘几倍,对时局的影响和所作出的功业也绝对比不上桓温,可见世事无常。只是不知自己如今进入到这个时代,桓温还有没有机会做出原本所做的功业?最起码,那位兴男公主是没机会再“我见犹怜”之叹了。

见桓温望向台上,神色间颇有几分抑郁之色,可见心内也是略感吃味的。沈哲子笑了笑拍拍他肩膀,继而指向河对岸那广阔山林,说道:“生而为丈夫,岂恋青竹台。若欲即鹿,引弦跨马而逐!鹿亡林间,何忧无虞?袖手侃侃而谈,能饮者鹿尘而已!”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桓温哈哈一笑,眉目间复有神采,对沈哲子拱拱手,却不多说什么。

突然,任球在下方喊道:“郎君且望向后,那不是庾君苦寻不见之人?”

沈哲子闻言,转过身来,便看到后方十数丈外一座松亭上正有一个人影拾阶而上,那衣衫鲜艳如花,正是此前庾条跟丢了的伊人。

0158 仁祖妖冶

魏晋时人,审美意趣最为强烈,对美好的事物往往抱有极大好感。因而这一个时期对历史人物的描述,容貌往往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衡量标准。

譬如《晋书。庾亮传》,开篇便是美姿容,容貌俊美,然后才是善谈论。南渡移鼎以来,庾亮能够带领整个家族快崛起,终结琅琊王氏执政局面,除了本身帝戚之家外,其个人的素质同样至关重要。俊美的容貌,优良的谈吐,深厚的经义造诣,使其能在江左快扬名,成为仅次于王导的名士。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看长相的年代。沈哲子虽然年龄所限还未长开,但相貌仪态已经不俗,加之远胜于同龄人的谈吐,因而被纪瞻看重收为弟子,继而成为扬名吴中的开始。

若他本身长得就有碍观瞻,哪怕谈吐再如何清奇,纪瞻也未必就会动念收他为弟子,日后一切言行所产生的效果则不免要打一个折扣。

在沈哲子身边便有一个明显的反面案例,桓温相貌虽然不算丑,但也远远归不到美姿容那一类,因为眼珠微微激凸,双眼炯炯有光,虽然限于年龄未养足气势,但被这么一双眼睛盯着,总让人心里略感毛。

否则,谯国桓氏虽然不列高门之中,但凭其父厮混半生挣得一个“江左八达”的名士头衔,桓温多多少少都会受惠分享一点薄名,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籍籍无名。至于后世言道桓温襁褓中便被温峤赏识盛赞,继而以“温”为名,则就有些穿凿附会。

温峤扬名还要在渡江之后,中朝以前与桓氏素无交际。而等到温峤名气大到称赞一个婴儿都会被人津津乐道的时候,桓温都已经能出门买盐打酱油了,怎么还会等着用温峤之姓做自己的名字。

因为长得不够俊美,不能让人眼前一亮,所以同龄人在竹台上受人瞻仰,桓温只能蹲在树杈上,这就是以貌取人啊。

眼下在沈哲子视野中,那个缓缓登上松亭的花衣年轻人便有几分让人眼前一亮的美态。其人拾阶而上,与周遭郁郁葱葱的园林景色融为一体,仿佛万绿丛中一点红,分外夺人眼球。

这年轻人仪态沉静,头顶一个玄色小冠,花色招展、色彩绚丽的衣衫并未喧宾夺主,反而更衬托出年轻人俊逸不凡的相貌,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难以言述的从容飘逸。当其行至松亭内室,一阵微风凑兴卷来,更将其衣袍撩起,仿佛陡然盛开一般。

这是一个深谙装逼之道,同时又能恰如其分表达出来的人!

看着那年轻人坐在了松亭内,沈哲子不禁微微颔,觉得自己以后不能只专注于嘴炮,仪态也要留意起来,要时时刻刻保持一种自己乃是众人瞩目焦点的觉悟,把这种风姿仪态融入到生活的点点滴滴中,举手投足都要保持一种赏心悦目韵味。

随着那花衣年轻人登上松亭,周遭不乏人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一时间就连围观竹台清谈的一些观众都转身望向松亭,偶或有人感慨道:“如此玉人,非是尘埃中该有的姿态啊!”

那年轻人在松亭内坐了片刻,似是与松亭内伶人笑语几句,而后一名伶人便将手中琵琶递给了年轻人。年轻人站起来,背靠在松亭栏杆上,挥手轻轻一撩,便有泠泠仿佛清泉流水一般的乐声自其指端开来,于是便有更多人被吸引了过来,驻足松亭之下翘以望。

沈哲子也跃下了石槽,行至那松亭外。到了近前看清楚年轻人相貌,才现这年轻人虽然也俊美,但较之庾条那位挚爱南二郎终究气质相异,没有南二郎那种矫揉姿态,更仿佛本身便有一股令人忍不住驻足围观的韵致。

虽然被众人围观,那年轻人却恍如未见,只抱着琵琶从容而弹,那种旁若无人的姿态更让人不忍打扰。

沈哲子本身便没有欣赏音乐的雅致情调,并不觉得年轻人的技艺有多高。他在松亭下略一转目四顾,便看到庾条并几名资友从远处疾行而来。

庾条脸上带着一丝狂热欣喜神情,似乎唯恐一转眼对方又不见了踪迹,甚至懒于回避行人,直接让人将围观者推搡开,径直行到了松亭之下,仰着头两眼痴痴望向上方那个年轻人。

看到庾条那熠熠生辉的神采,沈哲子顿感一阵恶寒,这家伙哪里是对南二郎旧情仍炽,分明是对松亭中那年轻人移情别恋。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原本还想学那年轻人姿态卖弄技艺吸引眼球的心情顿时冷却下来,想想假使有一天自己被一个躲在暗处的龌龊男人任意歪歪,那也是颇让人不寒而栗的。

年轻人一曲终了,松亭下便爆出一阵连绵不绝的喝彩声,甚至有人还高声要求这年轻人再弹一曲。听到这些需求呼声,年轻人倒也并不故作高冷,便又接回了琵琶再弹一曲,只是这一曲要比上一曲短一些,乐调也明快了一些。

等到再一曲完结,那年轻人却不再理会旁人呼声,将琵琶交还回去,自己则准备由另一侧行下松亭。

沈哲子听到身旁许多人出颇为失望的叹息声,再转头才现桓温已经不知何时立在他身后,望着年轻人的身影感叹道:“谢仁祖才情绝伦,风姿不类凡人,实在让人心生倾慕,久观不厌。”

沈哲子略一沉吟,才想起来那年轻人身份,乃是同为江左八达之一的谢鲲之子谢尚。得知对方身份后,对其先前那一番做派倒也没有了疑惑。

谢尚素来有妖冶之称,放达率性之处并不逊于其父谢鲲。这个年代能够兼顾外表和内里的名士不多,因谢尚之故陈郡谢氏得以位列方伯,出将入相,能够引人瞩目,倒也在情理之中。同为江左八达名士之子,单单在眼下的仪态和风度来看,桓温是要远逊于谢尚的。

“如谢仁祖这等风流人物,沈郎于吴中应是不曾多见吧?”

桓温笑吟吟对沈哲子说道。

听到这家伙在自己面前秀地域上的优越感,沈哲子也是有点无语,略一转念然后回答道:“神态优雅恣意,谢仁祖确是自得其乐。但若讲到壮节咏志,如我家二兄那种慷慨而歌,侨门应该也是绝少。意趣不同,确是不好一概而论。”

被沈哲子一句话怼回去,桓温神态颇有讪讪。若非沈哲子此前言谈颇契他之心意,这会儿已经不好再谈下去。他倒也并无轻视南人之心,其本身便是在江左长大,只是从小所接触皆为侨人,南北之隔阂潜移默化的稍受影响。

沉默片刻后似是为了证明什么,桓温在沈哲子身边低语道:“我等自有乡土,有生之年定当挥戈北行,岂能老死江左异乡之地!”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会心一笑,刚待要开口回一句,便听到不远处另一方向庾条呼喊自己的声音。他笑着应一声,然后转头问桓温:“我几位有人在那里相聚,桓兄可愿与我同往结识一番?”

桓温笑着摆摆手:“我自有相伴同来,稍后便去寻找,沈郎请自便吧。”

沈哲子闻言便也不再勉强,示意随从递给桓温一个自己的名帖,说道:“我尚要在都中暂留些时日,若得桓兄不弃,闲暇时可来我家为客,必扫榻相迎。”

桓温收起名帖,彼此拱手为别,然后便转身行向别处。沈哲子站在原地片刻,看到桓温身影消失在人流中,然后才举步行向庾条那里。

今次能见到桓温,确是一个意外之喜,虽然限于年纪尚未显露峥嵘,但也没什么可失望的。一个人才具气势养成总需要一个时间的积累,这样的人格局一成,自会在这世道中脱颖而出,不会泯与众人之中。

侨门二代中出色的人才本就不多,像这样注定不平凡的人,沈哲子倒也未想过预先去打压人之锋芒。不过如今兴男公主沈哲子已是势在必得,桓温未来的崛起只怕未必会如原本那样通畅。

行到庾条那里时,沈哲子便看到打扮花团锦簇一般的谢尚正站在庾条身边,其中一只手腕还在被庾条紧紧攥在手中,彼此正谈笑甚欢。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心内便生出一股促狭,若是这谢尚知道庾条因何待他有出礼节的热情,不知心内会作何感想?

谢鲲调戏邻家之女被投梭打断牙齿,如今他的儿子则被人把臂言欢、动手动脚,可见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报应不爽。

见沈哲子行来,庾条倒是有所收敛,放开拉着谢尚的手臂,笑着与对方介绍道:“这一位吴中玉郎君,向有诗赋文采,我来为谢掾引见一下。”

听到庾条的介绍,谢尚望向沈哲子时,眼神内倒显出几分异色,但也并未有多热切的表示,只是微微颔示意,稍显冷漠。

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感意外,南北素有隔阂,自己这一点才名还远未到南北通杀的程度,而谢家如今也只在侨门中经营人脉,对于江东豪的沈家也并无太过迫切的需求。

彼此又寒暄几句,谢尚便告辞离去。他家如今在政治上主要依靠琅琊王氏,其本身便是王导司徒府掾属,实在不宜与庾家来往过密。

望着谢尚离去的背影,庾条忍不住感慨道:“不见谢掾,未知世间有如此玉质男儿。昔日冰清玉润之卫叔宝,只怕也未必过于此态罢。如此玉人,岂能为鞭下小吏?我当为其张目!”

公府掾属一旦做事有错,便要承受鞭笞之类刑罚,因而庾条称为鞭下小吏。听这家伙分明色迷心窍要帮谢尚另谋官职,沈哲子心内便是一汗,忍不住想到谢尚会不会也步那南二郎后尘?若真如此,陈郡谢氏一家还不恨透了庾条?

0159 另眼相待

庾条被妖冶风流的谢尚迷得情难自已,但旁边总有人尚能保持清醒。或因心折于谢尚的翩翩风度,不忍其被无妄刁难戕害,因而便低语提醒道:“庾兄,南二郎……”

这话如一桶冰水兜头浇落,瞬间将庾条心内刚燃起的火热旖念浇灭,整个人复又变得颓唐起来,可见南二郎之死在其心内埋下多大的阴影,绝不敢在大兄庾亮监视之下故态复萌以重蹈覆辙。

不过他终究还是不能死心,沉默半晌后叹息道:“谢掾名流之后,乃江左第一等的风貌人才,若不能与这等人情投相契,于人而言,确是一桩难以释怀的憾事!”

这么念叨着,他眸子蓦地一亮,继而喃喃道:“谢氏渡江南来,想来立业应是艰难。我等隐爵隐俸之事,不正是为此等人家而作?是了,若能将谢掾引为资友,自有长久相对倾谈的机会!”

听到庾条这天马行空的思路,沈哲子心内为之点赞,搞传销都不想着拉人入伙,还谈什么爱情?

有了这个想法后,庾条复又变得振奋起来,眸中异彩闪烁,大概在思考要如何将谢家拉入他的资友群中。

又过片刻,庾条才想起招呼沈哲子过来的正事,先是歉然一笑,然后才说道:“我等既然来此,于礼应当面贺主人,哲子郎君可愿同往?”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点点头,到这庄园也有半天了,还没见到主人东海王,去见一见倒也无妨。

于是几人便结伴行入竹棚,于此穿行而过,便行到一座颇为宏大的殿堂前,庾条上前对门口卫士道出身份,等待通传。过了片刻后,殿堂内便行出两名身穿翠色衫裙的侍女,将几人引入殿中。

沈哲子行入殿中后,便看到殿中央一座彩绢装点的高台,台上正有美貌伶人载歌载舞。那曲调轻灵欢快,将殿中气氛烘托得颇为欢庆。大殿前方尚有朱色围栏,围栏外站满了等待上前面见东海王的贺客。

托了庾条的福,入殿不久便轮到沈哲子他们上前。一行人越过众人,自围栏行入殿中,趋行向前行过那歌舞观台之后,便看到一座屏风摆在了殿内正中央,阻挡视线,让人看不清屏风后高榻上究竟有没有人坐在那里。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便觉得那位东海王可真会省事,连坐在那里等待众人恭贺庆生都不耐烦。不过先前在园内游荡许久,沈哲子也看出来了,来到这里的宾客名为庆生,其实心里还是各自有目的。

像这样大规模的交谊场面,整个建康城一年只怕也没有几场,更多人到此的目的还是交友亦或扬名,至于真正为东海王庆生而来的,则只是少数而已。

殿中人依次上前,大多对着屏风施礼,说几句恭贺之类的吉祥话,然后便被人引领转入侧廊,或是请进偏殿里,或是直接送出殿外去。有条不紊,度也很快,马上就轮到了沈哲子。

他行到那屏风前施以深礼,学庾条说两句吉祥话,正待要举步离开,屏风后突然疾步行出一名年纪在十七八岁左右的美貌侍女,对着沈哲子欠身道:“郎君可是吴兴西陵公家的沈哲子沈郎?”

沈哲子点点头,站在原地等待那侍女下文。

“大王早有吩咐,若沈家郎君前来的话,要善加礼待,请郎君随婢子来。”那侍女笑吟吟对沈哲子说道,又加一句道:“郎君若有同行伴当,亦可同来。”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有些诧异,旋即便思忖自己因何被东海王另眼相待,想来想去也只有备选帝婿这一个可能。莫非今日到场还有什么司马家重量级的宗室,要借这一场宴会观察点评一下几个备选的人才?

他与庾条等人一起入殿,就连刘猛和任球都留在了外边,略加沉吟后便对庾条说道:“庾君可愿随我同往?”

庾条闻言后笑道:“今次正为陪伴郎君而来,同去同去。”

于是两人便与另几名同伴暂时告别,然后便在那侍女引领下自侧廊向后行,穿过一条不长的廊道,便行入了大殿后方。

这里似是整座庄园的建筑中心,有一座高达数丈的木塔耸立,周围错落有致分布着亭台阁楼等各种建筑,错落有致,格局井然。有一汪狭长的池塘,水清荷绿,很是清馨。

侍女将沈哲子两人引至此处后并不急着离开,而是侍立在沈哲子身侧,笑语道:“此处有诸多雅戏,亦有静谧居室,郎君若要闲游或是倦怠休憩,吩咐婢子便是。稍后大王自会亲自宴请郎君并尊友。”

听这侍女如此说,沈哲子更觉得自己猜测应是无错,当即便微微颔,转问庾条道:“我倒是没有什么闲情逸趣,不知庾君对什么有雅兴可供消遣?”

庾条闻言后便笑着摆手:“哲子郎君这么问,倒让我有些情难自处。我又有什么雅兴,最适意便是一众友人列席宴饮畅谈。此处静谧之所,还是不要唐突了这一份祥和。”

他对于被引来此地也有如沈哲子一样的猜想,因而性情有所收敛,不想在自己这里给沈哲子跌了面子。

“既然如此,那就逛一逛这园林。”

沈哲子示意那侍女在前方引路,又礼貌问一句:“不知这位娘子该如何称呼?”

“婢名云脂,尚与郎君之家略有渊源,王府内琴师徐嫫便是沈郎家前溪出身,一直教授婢子们音韵。”

那侍女倒是颇为健谈,一边行走着一边介绍园林内种种,在其口中一草一木都似乎有了渊源,比如那围塘之石取自弁山,较之旁处之石有何优异之处。塘内荷花又是何品种,花色香气较之别种又有什么区别。

原本在沈哲子眼中只是寻常的景致,由这侍女云脂口中道出,便有了几分不一样的鲜活颜色。对于这侍女的口才,沈哲子也觉别开生面,能在人前不怯场侃侃而谈,哪怕忽略其容貌,在后世应该也是一个极为出色的导游。

似是察觉到沈哲子望向自己的眼神略有异状,那侍女讪讪一笑,继而小声道:“是否婢子言语太多,扰了郎君清趣?”

“云脂娘子人前言谈自若,博采众说,引据典俚信手拈来,言辞翔实生动,出口已不逊于清丽文赋,让这满园景致都因你之妙解而鲜活,可谓是雌中太冲。”

沈哲子笑语道,对这女子口才确是有几分欣赏。

那侍女云脂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俏脸便是微微一红,但眸中却有几分喜色:“往常婢子都因言繁意琐多受冷眼,屡经训责却秉性难改,若非今日宾客众多,亦难行前幸侍郎君。尚是第一次被人赞许,实在欢喜得很……”

沈哲子听到这话更是一笑,这女子确是健谈,自己不过随口一说,便将她往常话多遭责等等诸多事都勾动出来,虽然话多但却难得的条理不识,确实是一个人才。一时间,沈哲子倒有兴趣把这个稀有人才挖过来,安放在自家在秦淮河畔将要兴建的园墅里做一个女管事、女导游。

不过眼下尚连东海王这个正主的面都未见到,便动念要挖他家的人,倒是有点于礼不合。于是这念头也只在脑海中掠过,等以后再有来往,倒可以试试问一问东海王。

似是因那一番夸赞刷到了好感,那侍女云脂在行过一处小楼时,便对沈哲子低语道:“琅琊王氏王胡之郎君并其两位兄长,正在这楼内与戴仆射坐谈。”

戴仆射名为戴邈,与其兄戴渊俱有显名,虽然是南人,但在中朝混得不错,同为司马越霸府幕僚,渡江后各得朝廷重用。

这就是门第的巨大差距啊,沈哲子攀高爬低在外边与骑树大司马聊天的时候,人家王氏兄弟已经与尚书省高官谈笑甚欢了。

似乎觉得这点情报不足偿谢沈哲子先前对自己的赞许认同,那侍女云脂又指了一指池塘对面另一座小楼,说道:“张氏郎君亦已到此,正在那里听深公论经。”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一奇,他对张家那个张沐兴趣倒是不大,之所以感兴趣还是侍女口中的深公。所谓深公名为竺法深,乃是时下江东为数不多的高僧,据说乃是琅琊王氏子弟出家。

沈哲子本身对佛道信仰都无兴趣,不过既然适逢其会,倒也不妨去听听时下高僧讲经与后世有何不同,信或不信,增长一下见识也是不错的。

于是他便转头征询庾条的意思,庾条本身也无太感兴趣的事情,便与沈哲子一同绕过池塘行向小楼。

到了近前,沈哲子倒是被小楼内黑压压的人头惊了一下,看来那位深公讲经在时下颇受欢迎啊,竟然比外间河边竹台上的清谈观众还要多得多。

虽然挤不进去,但那深公坐在小楼二层的露台上,倒也并不阻碍听讲观瞻。那侍女云脂招呼几名王府仆从在小楼外空闲处摆下两张胡床供沈哲子和庾条坐下,自己刚立在沈哲子身后,便看到不远处有人对她打眼色示意她过去。垂看看沈哲子并未留意到自己,那云脂便悄然疾行过去。

0160 佛言

佛教自两汉流入中土,几百年间其实始终未有起色,哪怕在三国战乱频频的时期,虽然佛教徒的活动痕迹增加,但因其佛理经义本就悖于人们惯常意识,没有出色的人物出现,也没有政治层面的推动,因此仍然只是疏于正途的异说番教。

佛教学说真正为上层社会接纳,还要到西晋时,这个时期玄学空前繁荣,佛教中的般若学推崇性空论,作为一个玄学的补充而存在。

等到五胡乱华,在北地佛教便有了于玄学之外的契机。那些起于边蛮的胡族领们对于同为番教的佛教自有一种特殊情愫在里面,加之佛教的一些主张也颇利于其统治,因而得以被大规模推广。此时北地最为出名的高僧佛图澄,便是后赵石勒的座上宾客。

而在江东,佛教仍然没有摆脱玄学附庸的尴尬处境,并不具备成教的影响力和实力。最起码沈哲子在吴中乡间,并不怎么见到有多少佛教徒,此时大约还仅仅只是上层社会一股风潮。

坐在露台上的那位高僧竺法深,面貌清癯,衣着并不是沈哲子所熟悉后世那种僧衣袈裟,而仅仅只是时服素衣,只是头顶受戒而已。时下僧人之姓随师而行,若承天竺者则以“竺”为姓,若承月支者,则以“支”为姓。至于佛教徒以“释”为姓,则要到稍晚一些的高僧道安才有此议。

此时竺法深在楼上所讲的内容,也并不是沈哲子有了解的经文,而是时下影响力颇大的《放光般若经》。至于佛教比较重要、倡导人人皆有佛性、皆可为佛的《法华经》,现在压根还没有翻译过来。

虽然不曾接触过这经文,但听那竺法深讲起其中的经义,又不怎么觉得艰深难懂。甚至其中的一些观点,与时下玄学中的一些理论颇多吻合之处,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于讲到玄虚幻灭的感觉,较之玄学理论还要更进一步,有种让人诸事放低、此心死寂的感想。

这倒也并不出奇,时下般若学本就与玄学颇多类似。而这竺法深用玄学的理论去诠释佛教的观点,本就是佛教本土化的重要手段,名为格义,挂羊头卖狗肉而已。

如今上流社会对于佛教学说的追捧,除了其较之玄学更为务虚、教人逃避现实之外,学术上比较明显的追求便是借助佛教般若说,对于玄学展加以推动。

玄学展到西晋时期,已经达到一个顶点,时下清谈名士们终日侃侃而谈,所言者其实不过仅仅只是前人牙慧而已。以至于渡江之后,王导清谈只言“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全都是西晋旧题。

可是高僧支道林却能对《庄子》中的“逍遥游”引用佛理,阐出新意来,一时为时人所重,推为大贤。

玄学引用佛学焕出新的生机,有了这样的一个背景前提,时下士族人家对于佛学加以推崇追捧,便不难理解。

听了片刻竺法深的讲义,沈哲子便乏甚意趣。后世那种已经完全本土化,打磨圆润成熟的佛教理论,他都感觉味同嚼蜡,并不认同。至于竺法深所讲的玄、佛掺杂的夹生佛法,本身便流于玄虚幻灭,破除一切实体的荒诞狭隘,他自然更加听不下去。

庾条本身并不信佛,反而是天师道的积箓道官,初时不甚在意,可是细听了片刻后,竟然渐渐入迷,似乎极有感触。

沈哲子见状便起身,才现那个侍女云脂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他也并不在意,举步离开这座小楼,于园中信步而行,以打有些无聊的时间。

此时小楼内外坐满了聆听竺法深讲经的听众,一个个全神贯注似有所感,场面一时间都有些沉凝。

沈哲子这一起身离开,旁人还未感觉到,楼上那坐览全场的竺法深倒是微微错愕,他讲经时听者云集,少见这种听到一半便扬长而去的人,尤其他眼下所讲这一节乃是自己深觉极得佛法精妙之处。

这一楞,讲经声便不免顿了一顿。楼下那些听众正听到妙处,不少人便很敏锐的捕捉到这一点异常,继而转头四顾,便看到沈哲子正离去未远的背影,便忍不住摇头叹息一声,暗道朽木难雕。

庾条也现了沈哲子离开,连忙起身迎上去,有些诧异的问道:“早先不闻佛法之妙,只道是番人妄诞之语。今日听深公讲经,始觉佛法之真意妙趣。如此精深之理,哲子郎君怎么不闻而去?”

听庾条这么说,沈哲子还没看出来这家伙居然有佛性。只是宗教这个东西他向来都不感冒,无论学说再怎么精妙,不过是对人思想的引导催眠,让人借以慰藉、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但若说到宗教会对人有什么脱胎换骨的教化之功,那也有点言过其实。

北地羯胡信佛的不少,该做的恶一桩都不落。说到底,宗教对人的意义主要还是内心的感受,至于人心里滋生恶念要作恶,却是宗教约束不到的。

南朝宋文帝有言:若是率土之滨,皆纯此化,则吾坐致太平,夫复何事!

然而这个世道,佞佛者有之,作恶者更是不知凡几。将人的教化寄托于这种虚妄之说,本身就是一种愚不可及的想法。人若天性良善,不信神佛亦能睦于乡里,不害于人。至于本身便有诸多虚妄歹念,终生礼佛亦是恶行累累,或还能在佛法中找到为恶之后逃避内心谴责的理由。

沈哲子刚要开口回答庾条,迎面却走来几人,其中一个老者便是戴邈,沈哲子曾在纪氏府上见过一面。至于另几个年轻人,若没猜错的话应是王氏子弟,其中一个带着颇具胡风的风帽,便应是素有风疾的王胡之。

虽然彼此并无多深厚的交情,但既然道左相遇,总要上前去打个招呼,于是沈哲子便站在道旁对戴邈行一礼。

戴邈虽然与侨门过往甚密,但对沈哲子这个吴中俊彦也不能视而不见,于是便微笑着回应,同时介绍了一下身边那几名王氏子弟。带风帽的确为王胡之,至于另外两个则为王彭之、王彪之。这三人同一祖父王正,出入同行倒也正常。

三人之中,王彭之年纪最大,视线在沈哲子身上扫一眼便转向旁处,招呼都懒得打一声,颇有简傲之风,对于庾条同样视而不见。王胡之年纪最小,倒是打量了沈哲子几眼,神色间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不悦及厌色。

至于那个略有少白头的王彪之,则略显夸张的冷笑两声:“闻香而避,趋臭而行,深公精妙佛法不闻,可见是一个怎样愚钝之才。”

沈哲子从无想法要与王氏子弟和睦相处,闻言后亦冷笑道:“或是戴公之馨芬芳,掩住了此处俗臭,否则应不至行此途中。”

戴邈往旁边行几步,示意自己不干涉年轻人之间的斗嘴争执。

王彭之听到这话则反应有些激烈,直接一口啐在了地上,冷漠道:“狂悖门户,武夫之才,真是有辱视听!”

听到这老生常谈的鄙薄之语,沈哲子眼皮一翻,叹息道:“确不及尊府彪炳域内,时时以族人之血洗刷门庭,如此自惜羽毛,焉得不清?”

既然彼此都是满头癞痢,何苦一定要在这里互相揭短。哪怕年龄远逊于对方,又是敌众我寡,但嘴炮揭短终究是沈哲子拿手本领,又怎么会有怯弱。

彼此相看两厌,大概王家几人也觉得策略出错,那王彪之转而又继续此前话题:“深公佛理精湛,出入玄儒,闻者无不欣欣而往,你却闻雅言而自黜引退,究竟是明见了自己的卑微丑陋,还是根本不明所以?”

这话声音说得有点大,以至于传到小楼那一边。楼上那位深公倒也凑趣,索性闭嘴不再讲经,于是那些听经者便纷纷转行来此处。此前便有人因沈哲子离场而不悦者,听到王彪之这么说,便忍不住开口附和道:“貉子只闻乡土俗言,又怎么能体会到佛言雅趣?”

此地多为北人,于沈哲子而言乃是真真正正的客场。即便有几个南人,如那戴邈、张沐之流,本身与沈家便无甚交情,怕是巴不得眼见沈哲子被众人言语鄙夷。

“初闻深公之言,确有几分清趣。只是不耐烦与一众形若木鸡、神若木鸡之辈同流罢了。”

沈哲子向来不怯与人斗嘴,此时被堵在这里受众人讥讽,索性摆起姿态与身外一切人为敌,不待那些怒形于色之人有所反击回应,他又朗声道:“言而及心,便有所感,自生一偈。身是菩提树,心若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诸位闻佛言久矣,不知可有以教我?”

众人听到这一偈言,原本脱口将出的话打个转又咽回去。他们倒没料到沈哲子张口便说出一道佛偈,因而有些错愕。这些人聆听竺法深之佛言,或因际遇、或因休养阅历,确是各有感受,但多凌乱,一时间若要如沈哲子一般张口作出如此工整佛偈,却是力有未逮。

于是场面一时间便有些冷落,因沈哲子道出他们未有之体悟,攻讦对方的理由便不存在。但若要就此承认他们这些只是呆若木鸡之辈,则又有些无法接受,于是便有好事者将此佛偈传到小楼里。

过了片刻,那竺法深便在众人簇拥下行来,慈眉善目状看了沈哲子一眼,神态和蔼道:“我还因自己佛法浅薄,不能网络所信而若有所失。原来这位沈郎君亦是心向佛言而有所觉者,只是言既称要时时勤拂拭,怎么却吝于聆听佛门之言?”

听到竺法深这么说,旁边人神色一亮,复又找到攻讦沈哲子的借口:“这貉子倒是有捷才,被人留难便作一偈。只是他终究是个表里不一的伪信之人,被深公稍一垂询便露了怯。什么时时勤拂拭,只怕其心中所积之尘早有数尺之厚!”

听到旁人非议,沈哲子倒也并不恼怒,他之所以先吟这段佛门公案中前一佛偈,便是留了后手。若彼此罢休,后一更惊人的便可不提,但若仍纠缠不休,那就谁出头打谁脸!

0161 塔上观婿

园墅内的木塔上,一名身穿王袍的少年临窗而坐,在其对面则恭然立着一名侍女,正是那个负责引领沈哲子的健谈侍女云脂。

云脂神态虽然恭谨,语调却是极快,从殿中见到沈哲子开始,一直讲述下去。少年的言谈举止乃至于神态,在这侍女口中都一一被道出。但因描述的过于繁琐累赘,那王袍少年神态之间颇有几分不耐烦,也不制止这侍女的讲述,只是视线已经转移到窗外。

他所在这个位置视野极好,由这里可以将整个庄园景致收入眼底,从这里不只可以看到高僧竺法深讲经的小楼,甚至还能远眺到外间河畔竹台上的清谈。对于自己不能身临其境与人同乐,少年心内虽有不满,却也不方便流露出来。

待其神游物外良久,视野收回时,侍女云脂才终于讲到沈哲子行到小楼下听经,自己则被传唤来到塔上,话语才终于告一段落。少年见侍女住口,下意识问道:“还有没有遗漏?”

侍女云脂脸上浮现些许红晕,继而才垂道:“尚有一点与婢子有关……”

“一并道来。”少年摆摆手示意道。

听到吩咐,侍女云脂才有些羞赧的道出沈哲子夸赞她口才这一节。听到这话,少年忍不住笑一声,说道:“这位吴中玉郎,还是一位怜惜美人的雅趣者。”

这少年便是东海王司马冲,眼前这个云脂在他王府中倒也是一个姿色颇为出众的侍女,只是太过于健谈,稍欠女子该有的温婉娴静,因而不留王府,被配来这寻常少有人来的东郊庄园内。

“沈氏郎君确是一位识得顾及人所感的有礼君子。”云脂下意识评价道,沈哲子对她的赞许还是让她颇感受用的。

“左太冲貌不惊人,他是在暗笑你容貌粗鄙呢!”

塔内突然响起一个清脆声音,那侍女云脂吓了一跳,捂住胸口转头看去,只见一名年纪不大、身穿直领丝袍的少年人自内室中行出。虽然束作男子装扮,但观其脸颊粉润,额头光洁细滑,五官玲珑精致,分明是一个最多十岁的小女童。

见这小女童行出来,东海王便长身而起笑着迎上去:“兴男,这三人如何谈吐风度,你都已经听过。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完,是否可放我离开?”

兴男公主行至房间中,听到东海王的话,秀眉微微一蹙:“王叔似是极不乐意帮我一次?”

“哪有此事,只不过今次我私带你出都来,心内实在惶恐难安。若被皇后知晓此事,责难我倒可一人承受,却担心你受殃及啊。既然该知道的事情已经听过,我现在就安排人送你回城吧?”

东海王苦笑着说道。

“我不走!只听旁人说几句,我又怎么知道他们是什么风貌?就如那吴兴沈哲子,不过巧言夸赞几句,你家这侍女就诸多美言。若不亲眼见一次,旁人口中听闻,我又怎知有几分真假!”

那侍女云脂得知眼前女童身份,心内已是一惊,待听到这里,忙不迭跪在地上颤声道:“婢子不敢欺瞒公主,所言句句属实,绝无粉饰过誉……”

兴男公主行至云脂面前,说道:“抬起头来……你也生得不丑,那沈哲子怎么把你比作左太冲。你自己还沾沾自喜,真好笑。”

云脂垂道:“婢子所言沈氏郎君种种,只是自己所观所见。至于沈氏郎君是毁是誉,亦不敢深加思量……”

“你的话倒是真多。”

兴男公主点点头,又上下打量那云脂一眼,转头对东海王说道:“王叔,把你这侍女送我罢。我身边也正缺这么一个能言者,以后与阿琉再有纠纷,正要让这么一个能言之人替我在母后面前讲述。”

“你要什么,我哪敢不允。只是,我带你出都已经非分,你可千万不要再显迹人前。”

东海王连忙点头应允,神色却又有几分苦恼道:“至于你的婚配之选,自有宗中长者权衡取舍,你又何苦自己强看一眼。”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却是有些不悦,继而忿忿道:“父皇、母后观我生厌,要把我强许人家,我也不乐意再赖在他们眼前。只是要去到哪一家,凭何要旁人替我拿主意?若见这几个都不合我心意,一个一个都射死他们!”

东海王闻言大汗,不知该如何应答这彪悍话语,视线投向塔下眸子便是一亮,唯恐天下不乱对公主招招手:“兴男你过来看一看,那沈家子似与王氏起了争执。”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顿时有了兴趣,连忙行至窗前,探出头去往下看,却又被东海王往回拉了一拉,怕被塔下旁人看到。待找到一个合适的视角,兴男公主才指着下方问道:“那一个穿青袍的是沈家子?王家又是哪一个?咦,王家那几个是打算以多取胜?哈,明明比人大了那么多……”

塔上虽然看得清楚,但却听不到下方人语,看了片刻后,兴男公主心内好奇更炽热,头也不回摆摆手对云脂说道:“你快下去,他们彼此都说了什么,打听清楚来回报!”

侍女云脂急匆匆下去,而此时由塔上看下去,沈哲子已经被众人团团包围住,似是在承受交口指责。看到这一幕,兴男公主便有几分不悦:“那沈家子好歹都是父皇属意者,他们这些人一起凌弱,实在有欠风度!”

“今日贺客多为侨人,那沈家子乃是吴姓,彼此之间自然难和睦。”东海王干笑一声解释道。

兴男公主却皱眉道:“那张家子不是也来了?他也是吴姓,看到乡人受困怎么也不帮助?真是没有担当,今夜就先射死他!咦,那沈家子又说什么?”

沈哲子倒不知远处还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听到众人交口指责自己表里不一,巧言令色,并不急于反驳。只是沉默着等众人渐渐没有了新的说辞,然后才指着身前不远处的竺法深笑语道:“深公佛理确是粗浅,言法诸多却难消人戾气,教出了一群执于口舌逞威的浅薄之人。”

听到如此不客气、无敬意的大话,周遭气氛更如沸腾的油锅一般,对沈哲子的言辞攻势又掀起一波浪潮来。身处这骚乱中心里,沈哲子仍是处之泰然,仿佛众人所诋毁斥责的并非自己,心内反而一哂,如此群情激涌环境内,这些人却只是鼓动口舌,连挽起袖子作势动手者都没有一个。这样的战五渣,再来一打沈哲子也不惧。

那竺法深听到沈哲子的话,眸子转为幽深起来,且不说他名望资历摆在这里,只是眼下这个年纪被一个少年指着作不屑状,心内已经不能淡然。

不过见沈哲子在众人言辞围攻下仍能保持悠然姿态,心内倒是一奇,他抬起两臂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然后才上前一步微微一笑:“佛法自是精深奥义,我能撷者不过一叶,言于人者又只一角,岂敢言精深……”

听到这里,沈哲子便环视众人一眼,笑语道:“你们也听到,非我妄言深公浅薄,法师自己亦有同感。”

“貉子实在无礼!深公此言不过自谦而已,凭你如此短智之人,又能知多少佛法精意?狂妄大言,狂悖人前,真是恬不知耻!”

“我知我非我,亦知人非人。但求苟日新,日日新,从不抱残守缺。”

沈哲子微笑道,然后望着竺法深:“深公或觉我言有狂妄,彼此已是殊途,我亦不求相知。此前所颂之偈已是旧识,当我起身而去时,已有新得,不知深公可愿一闻?”

竺法深虽然已是沙门信众,但其实亦未能完全堪破意气,否则完全不必自小楼上行来,听这少年言辞非己,心内已经隐有不满。待听到这里,更觉这少年确是无礼之人。

佛法精义,就连他都要枯坐苦思,沉吟斟酌良久,始能有一二心得。这少年先前一佛偈或有几分偶然侥幸得之,确是工整,就连他也只能从其行为将之撼破,但若说这么短时间能更有优于先前所得,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

沈哲子倒不管旁人信或不信,反正都是现成的东西,张口就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原本有些嘈杂的环境,因沈哲子道出这二十字的佛偈,气氛陡然寂静下来。原本单独听到这一佛偈,或能有所感触,但不至于过于心惊。可是在众人皆已认可前一佛偈的情况下,再听到这一,便如平地生风,江潮骤起,境界陡然跃升到一个全新境界,一时间竟无人开口。

尤其那个竺法深,在听到这佛偈时,仿佛一道惊雷于耳边骤响,又如醍醐灌顶一般,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场,越是咂摸,越觉得这佛偈似有无穷尽之意,就连他心中许多疑难都豁然得以贯通,而许多业已打磨成熟的观点,也都被碾压而过坍塌下来!

看到场中众人闻者今皆愕然,沈哲子会心一笑。

时下盛行的佛教般若宗,本就是禅宗的前身。而这两佛偈所所牵涉出来的六祖慧能与神秀和尚,各自都为后世禅宗开一派之论的宗师人物。无论是否信佛,对这一桩公案或多或少都有耳闻。

菩提本无树,可以说是将禅宗般若性空阐述到了极致,单单凭这二十个字,时下这些高僧,有一个算一个,都要在沈哲子面前低头。

眼见那竺法深仿佛顿悟一般沉吟不语,沈哲子才不会给他悟道一般爽快体验,无论这和尚是不是琅琊王氏之人,既然架秧子起哄,那自然也没有什么客气的。

0162 踵贤而行

“关于我这新识旧识,不知深公可有教我?”

沈哲子朗声问道,听到他这问话,其他人也都纷纷转望向竺法深,希望这位佛理精湛的高僧法师再议论。凭他们的造诣,只觉得这佛偈有种洞察一切,悠然物外的豁达,细思之下颇有所得,已经很难予以辩驳。

竺法深思路被打断,神情颇有不虞之色,这佛偈给他触动尤深,但若说到点评,却已经不知该由何说起。

竺法深怯于开口,沈哲子倒不感意外。时下佛教,本就并未本土化,重要的经文缺失,是先天缺憾,不足形成一个完整的传道经义,《金刚经》《法华经》等重要的经书如今统统没有译传。

因而时下江东之人对于佛法的理解,往往是从玄学的角度加以探讨。玄学在西晋时已经达到一个巅峰,从这个角度去诠释尚有缺失、粗成的佛法体系,便会造成义有千种、法出多门的现象。单单在江东流行的般若说,派系就有六家七宗之多。

如此纷乱的一个局面,便定下了佛教本土化以及展的一个基调,佛教是派系区分最为繁复的一个宗教,百家千言,众说纷纭,乃至于互相攻伐。

换言之,时下如竺法深这一类高僧,对于佛法的理解自己尚且蒙圈,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用玄学理论去诠释佛家观点,这种格义手段虽然是一时权宜,但也形成佛教这种外来学说本土化的一种风格。

哪怕到了后世佛教经义已经打磨成熟,这种现象仍然难以完全杜绝,并不能说这种手段粗浅,只能说本土文化的顽强。

六祖慧能这一佛偈,魅力之大并不在于对佛法有什么高人一等的解读,之所以能够普世流传,大概还在于那种能让人似有所悟的意蕴。相较之下,神秀和尚那一佛偈则就显得不够然,不够脱俗,心内尚有物,要时时勤拂拭,才能不惹尘埃。

若从玄学的角度去理解,神秀和尚这佛偈稍显用力,流于务实。而慧能这一则逼格陡增,玄虚精妙到了极点。用俗语来解读,神秀和尚这一我知道挺牛逼,而六祖慧能这一,我根本不知道哪里牛逼。

时下就连所谓高僧造诣都只是如此,至于那些佛法爱好者,大概也就等同后世流传颇广“青年问禅师”的段子了。

被众目睽睽望着,尽管心内尚不知该如何点评,但竺法深也不能长久沉默不语,沉吟了半晌后,才叹息道:“沈郎前识有所觉,后识乃大觉。我已不知该作何定解,闻者各有体悟吧。”

这么说便不吝于承认这佛偈精妙,已经出了自己能够指点的范畴。于是围观众人,反应各不相同,但显然都难以接受这个结果。

“深公无所言,我却尚有一点所得。”

沈哲子微微一笑,并无息事宁人的打算,他环顾众人一眼,继而笑语道:“凡仰佛者,一等守于行,二等守于经,三等守于言,等而次之不过执于相。于深公这等,或能恪行奉经,已算上等。至于我,应是等而上之身具佛性,深公之言常人或觉妙趣横生,于我而言,仍是等而下之之论,不知深公可有异议?”

竺法深听到这话,心内苦笑,纵有心反驳,苦于没有佛言可引用驳斥,只是稍显迟疑道:“应是如此吧。”

“你等于佛一途,能体会不过言之一端,或执礼舍财只奉金土雕琢之皮相,等而次之卑流,如何能体会佛性闪烁之妙趣?怎么敢在我面前妄谈佛言!”

沈哲子敢大言不惭论佛性,乃是因为时下并无人皆具佛性、人人可成佛那种方便法门之说,就连顿悟都不是一个人人接受的成熟观点。既然已经在这学说里抢占一个高地,沈哲子何必要韬光养晦,要让以后人人羞于在他面前论佛,可保耳根一个清净。

众人听到这话,神态之间自是不忿,但就连竺法深一时都难以佛理去折服对方,他们在这方面又能说什么?

眼见众皆喑声,沈哲子冷笑两声,然后便拂袖而去。临走前亦不客气的一口啐在王氏兄弟脚边,随地吐痰虽然不卫生,但这举动所传递出来的鄙视味道却是十足。一时间,王氏那几人勃然色变,但也只能站在那里横眉怒视。

庾条旁观沈哲子舌战众人,正觉酣畅过瘾,待见沈哲子举步离开,连忙追了上去。行在道上,他已经忍不住笑语道:“深公乃是都中沙门名流,哲子郎君竟能于此道将之折服,难一语。今日之后,郎君之名必能风传都中!”

沈哲子闻言后心内不免一哂,他哪怕不懂佛法,也觉得这竺法深造诣实在难称有多高深,大概是本身家学渊源养成不俗的玄学修养,而后再格义类比引用佛经,谈吐便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但这种完全依附于玄学的佛学造诣,完全流于虚妄幻灭,仅仅只能给人提供一套逃避现实、流于无作为的理论罢了,算不上有多高明。

归根到底,终究是他对佛家这一套理论并不怎么感兴趣,哪怕心内会对某些高僧敬佩推崇,但也仅只针对这一个人的品行操守,而非针对那一套学说。至于竺法深,显然不在此列。

这一类所谓的高僧,面目尤其让人生厌,游走于朱门权贵之间,采纳别家之长只为更鼓吹清谈之风。时下这种风气,哪怕就连真正信奉佛法者都不能认同:“汝曹分流佛法,不以真诚,但为浮华求供养耳!”

水浅王八多,越是乱世,越有这种伪信欺世之辈游走世间,邀名邀资。便如这个竺法深,人讽之方外游朱门,此公对以君睹为朱门,我观为篷户。但说实话,这个年代最不缺的就是篷户,他又去过几家?指鹿为马,狡辩伪饰,沈哲子没骂他一句眼盲心迷已经算是难得客气了,还给对方留了一点脸面。

不过经此一事,那竺法深日后再在建康城见到沈哲子,大概要绕着走避一席之地了。即便心中会有不忿,也不敢宣之于口,否则便是自打耳光,失了雅量。

离开之后,沈哲子也没了游园的心情,但因身边已经没有别人,惮于与庾条这家伙相处,便行入池塘边一座小亭中静坐。偶有过往之人行到这里,神色都有一丝异常,或是趋行绕过此处,或是在远处指指点点,少有人上前打个招呼寒暄几句,沈哲子也乐得清净。

就这么枯坐约莫大半个时辰,午后将近傍晚的时候,那先前消失不见的王府侍女云脂复又袅袅行来,进了亭中后先是连声致歉,然后才又说道:“大王已于殿中等候,请两位随我来吧。”

听到这话,沈哲子便与庾条起身,跟随云脂往大殿行去。沿路也遇到其他行往大殿之人,但因先前之事,对沈哲子的态度则不免有些疏离冷淡。沈哲子本就没打算在这侨人云集之地得人青眼,因此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能让旁人感觉不舒服,偏偏还无言指摘,怎么算都不该他感觉郁闷。

再行入大殿中,沈哲子便看到殿内有了新的布置,原本一些无用陈设都被撤除,宽宏的殿堂内却摆了近百个座席。原本殿上被屏风遮掩的座榻此时也有一个身穿王袍的年轻人坐在那里,应是今天的主人公东海王了。

上几个座席已经有人坐在了那里,或是戴邈这样越府出身的台省重臣,或是羊忱这样的时之名士。王家几兄弟的座席也比较靠前,见沈哲子行入殿中,脸色便又都阴沉下来,像是死了老子一样。

“请两位入席。”

那侍女云脂这会儿话倒不怎么多了,将沈哲子和庾条领到王氏兄弟旁边的座席虚引道。

看到这个安排,沈哲子倒是微微错愕,继而望向殿上的东海王,恰看见东海王也在注视着他,神态颇为温和,似有善意,倒让沈哲子略感意外。先前一场风波自然不可能瞒过主人,但沈哲子的表现张扬有之,但若说能因此博得东海王的好感,则又有些不可能。

心内虽然有些奇怪,沈哲子索性便安坐席中,刚一落座,便听到旁边的王彪之冷哼了一声似是极为不悦。这时候沈哲子反倒淡然起来,对着王家几兄弟笑笑,一副大度不与之计较的神态。

今次到来宾客诸多,能够入殿被东海王亲自接待的则仅仅只是一小部分。其他人或是难以入内,或是根本就意不在此,比如那个比沈哲子他们都早到的庾家老幺庾翼,已经不知游荡去了哪里,沈哲子压根就没有见到。

等到众人皆入席,东海王在殿上笑语几句,然后便命人传膳。过不多久,便有诸多仆役侍女自殿外行来,穿梭于各座席之间,奉上餐食菜品,酒水酪浆之类。

时下南北饮食口味还是比较大的,北人面食炙肉,南人饭稻羹鱼。主食之类沈哲子倒不挑剔,反正他也有点饿了,只是对那饮品酪浆,确是有些接受无能,膻味略重,油性太大,只是浅尝辄止。

那王彪之在席上频频望向沈哲子,终究忍耐不住讥讽道:“貉子也能食惯北餐?”

沈哲子闻言后冷笑道:“太保亦要巧作吴语,南人食北,有何出奇?”

“凭你也配比于太保?”王彪之顿做不屑状。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有志者踵贤迹而行。至于守户豚犬,惯于庭内乱吠罢了,少见多怪。”

沈哲子冷笑一声回道。

王氏几兄弟听到这话,神色皆是羞恼,但也不得不承认言辞上实在难占到上风,只在席上作横眉冷视状。

既然得了清净,沈哲子才懒得理会这几人,填饱肚子要紧。一餐饭再无波折,只是刚刚放下餐具,便听身后那侍女云脂在其耳边低语道:“郎君若是餐毕,可否暂时离席,有贵人相请。”

0163 孤男寡女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奇。这庄园内最尊贵者便是东海王,已经坐在殿中,又有贵人相请?

沈哲子下意识想到莫非是西阳王司马羕这种宗室长者?单独邀请自己又是为何?

那侍女云脂原本话极多,这会儿却惜字如金,绝不多言,只言道去了便会知晓。

沈哲子略一沉吟,便决定去一次也无妨。无论对方是谁,既然在东海王庄园内相请见面,应不至于有什么恶意。况且这殿上仍是杯觥交错,宴饮正酣,沈哲子再待在这里实在有些无聊,于是他便对庾条耳语几句,然后顺势起身,退出宴席。

庾条见沈哲子离席,倒是打算起身相随,只是侍女云脂却低语道:“贵人只是邀请沈郎君一人,还望庾君见谅。”

“庾君且在席上安坐,稍后殿外再见。”

沈哲子摆摆手示意庾条不必如此,然后便与侍女云脂自侧廊行出大殿。按照今天这个气氛态势,若真是司马家宗王相请,应是与备选帝婿一事有关。沈哲子倒不寄望借这些宗室成事,但若太过不近人情,这些家伙坏人好事也是个中好手。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一行出殿中,沈哲子便看到庄园内竹棚另一侧已是灯火通明,欢歌笑语、琴瑟和鸣之声不绝于耳,气氛较之殿中还要更热烈几分。时人别的本领或许有缺,但自娱自乐却各有手段能得意趣,并不因没能成为东海王座上宾客而怅然若失,郁郁寡欢。

沈哲子不免有些担心自己那些随员,便问了一声。那云脂只是言道王府自有妥善安排,不须沈哲子操心,语调有些低沉,全然不似午间时那么话痨活泼。

见这少女如此模样,沈哲子不免有些好奇,便笑问道:“云脂娘子可是心有烦扰?若是方便告知,我倒乐意为你开解一二。”

云脂听到这话,神态更显忧苦,几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忍住叹息道:“婢子言多引咎,岂敢再多言,以后身入……唉,这都是我自己心结,实在不能絮叨坏了郎君兴致。”

听她这么说,沈哲子倒也不方便再追问。他虽然颇欣赏这少女人前不怯的口才,但也实在不方便过于干涉旁人私事。

一路再无话,那侍女云脂引着沈哲子在园内穿梭,前行不久,便到了一座小楼前。沈哲子站在门口,下意识往两侧望了望,这附近巡逻游弋的甲士比旁处都要多一些,可见楼内人身份应是不凡。

小楼正厅内摆设极简单,几方坐具案几,一面屏风横在主座前,因光线幽暗,看不清楚内中情形。

侍女云脂将沈哲子引入座中,然后便悄然退下。沈哲子往那屏风望一眼,能听到后方略有轻微喘息声,除此之外却无旁的声响。对方既不开口介绍自己的身份,也不交谈寒暄,似是打定主意故弄玄虚。

这倒让沈哲子有些猜不透对方究竟在打什么玄机,于席中对着那屏风拱拱手,问道:“吴兴沈哲子应邀而来,未知贵人有何见教?”

他话音一落,便听到屏风后方隐有衣袂摩擦之声,又等了片刻,仍不闻人语之声。沈哲子心里便渐渐有些不耐烦,于席上长身而起,缓缓行向那屏风,要看看是什么人存心在耍自己。

可是当他将要行到屏风前时,突然一个清脆略带稚音的女声自屏风后响起:“沈哲子,你可知罪?”

听到这声音,沈哲子便是一愣。这女声稚气浓厚不似成人,语调略有傲慢直接亦不似自家侍女瓜儿那种小意温婉,应是惯于颐指气使的语气。再联想诸多,沈哲子脑海中便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难道这屏风后乃是自己必欲娶之的那个兴男公主?

只是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他又有什么罪状值得对方逾越礼数相请而面斥?

心内诸多念头涌起,沈哲子反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便蓦地往前一冲,先要看清楚对方究竟是不是兴男公主。可是当他头颅探出屏风时,眼前一幕却让他大惊失色。

屏风后一个作男装打扮的娇俏女童站在那里,模样之类尚不在沈哲子注意范围内,最让他心惊的是这女童手中正引弓待,寒芒流转的箭锋恰好指住自己所在的方位!

这是一见面就要谋杀亲夫的节奏?沈哲子心内大汗,忙不迭抽身回来,真怕这丫头一时手滑把箭射出。他退至屏风前有些尴尬的再退几步,拱手有礼道:“小民不知公主于此,失礼唐突,还望公主见谅。”

“你识得我?”

屏风后兴男公主略显诧异道,继而缓缓自屏风后行出,只是手中弓箭仍然遥遥指着沈哲子,冷笑道:“我问你知不知罪,你还没有答我!”

被个小丫头用凶器胁迫,沈哲子心内略有恼意,语调便有几分生硬:“小民未知罪在何处,公主持弓引箭,遥指于人,这不是该有的礼节。若无旁的见教,小民便告退了。”

能在此地见到兴男公主,于他而言确实是个意外之喜,小丫头虽然没有长开,但眉眼五官确是玲珑精致,这让他心内略定,颇感欣慰。只是眼下这场景却不符合他的想象,他倒不打算就此离去,只是被人用凶器指住总不是一件愉快体验。

原本他惯带了佩剑,只因要入殿见东海王解下来交给刘猛,如今已是手无寸铁。现在敌强我弱,哪怕要振夫纲,眼下也不是个好机会。于是他便慢慢后退,先去门外找几个帮手再说。

“你再动一步,我就要射你的腿!”

兴男公主却不打算放过沈哲子,一边持着弓一边慢慢靠近过来,口中说道:“你不知道自己罪在何处,那我就告诉你!”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同我之间已经不清白,这难道不是一桩大罪?你逃啊,不管逃到哪里都难脱罪!”

听到这个神逻辑,沈哲子顿有耳目一新之感,他不过在这厅中坐了片刻,与这丫头之间便已经不清白了?他倒是想来点不清白的,可是眼下这状态,还有彼此的年纪,又能不清白到哪里去?这丫头脑回路如此别致来污蔑自己,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见沈哲子神态略显僵硬,兴男公主嘴角微微一扬,似是颇为得意自己的布置。她收起弓箭来一指旁边座席:“你安分些坐在这里!”

见这丫头收起弓箭,沈哲子心内略定,他实在拿不准这丫头究竟在想什么,但对方既然摆出要谈一谈的姿态,他心内倒也不憷,于是便又移步走回座位去坐定。

兴男公主也不去别处,就立在了沈哲子的面前,垂望着他说道:“你既然进了楼内来,这里又无旁人,生什么便说不清楚。想要自己安稳无事,你就要听我的去做。”

“倒要请问,公主有何吩咐?”沈哲子忍着笑意问道,小丫头这计策虽然拙劣,态度却是极为郑重,他确有几分好奇对方有何想法。

“你从吴兴来都中,为的何事倒也不用我多说。”

兴男公主虽然年纪不大,性格又强势,言道此事终究有些羞赧,因而言辞含糊略过,继而又指着沈哲子说道:“我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自己都要被选中!”

沈哲子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凝,心中惊讶溢于言表,继而明白了一个事实,自己是被这小丫头给强撩了。

兴男公主说出这话,已是鼓起了不小的勇气,她见沈哲子迟迟不语,心中羞意渐渐转为恼怒,继而手中小弓又再抬起来:“你是不愿答应了?好得很,我现在便射死了你,保住我自己的清白!”

“我……”

沈哲子哪怕自负辩才无双,这会儿亦不知该如何作答,实在是这丫头言行大异于他的认知。待见那弓即将又被拉满,才连忙说道:“小民不敢想能得公主青眼赏识,受宠若惊,必不辜负公主所托!”

听到这话,兴男公主绷紧的小脸才渐渐缓和下来,她将小弓丢在案几上,自己则坐在了沈哲子旁边的座席中。这时候沈哲子才看到那张弓依稀有些眼熟,继而想起来不正是老爹入都时携带礼货中的一件?一有这个现,他心内顿生懊恼,有种挖坑自跳的感觉。

“我倒不是非要去你家中住,只不过你是父皇心许的人,若是不能胜过旁人,那是有辱君颜!”

听到小丫头一本正经的矫饰,沈哲子深以为然,连连点头,不动声色的往前挪了一挪,保证自己距离那张小弓更近,这样心里觉得安全一些。

见沈哲子神态也是端正,兴男公主心里才满意一些,又说道:“你连深公**师都能驳倒,要胜过旁的人自然也简单。但若是你不能胜出,我就要把今天的事情道出来,看你还有面目立于世上!”

“尽力而为,必能功成!请公主放心!”

沈哲子大义凛然道,倒不觉得小丫头强要嫁给自己的心思有多突兀,毕竟他就是这么优秀的一个人,锥处囊中,脱颖而出,全靠同辈的衬托啊!

兴男公主看一眼暗爽的沈哲子,神态却有几分不满:“你那是什么样子?真讨厌!唉,我同你之间,本来都不相熟。可是已经没有旁的可选,只能请你过来一次。这次你帮了我,以后我自然会报答你。”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顿时有种抢到小弓射这丫头一次的冲动,实在太不顾及旁人感受了!

0164 似勇实怯

第二天一早,庾条与沈哲子在庄园内碰头,便急不可耐追问沈哲子昨夜去见了何人。昨夜宴会结束时已经到了午夜,庾条有心去找沈哲子也不知人在何处。

昨夜与公主见一面,那画面未算美好浪漫,但对沈哲子而言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虽然那小丫头尚不能体会婚姻的深刻意义,只道找个看起来尚算顺眼的人家居住,但能胜过旁人而博得小丫头的好感,也确是好事一件。最起码以后夫妻起了争执可以硬气甩上一句:又非老子强要娶你,是你拿弓箭逼我!

因此今天沈哲子便斗志满满,要把王家这个对手给料理了。听到庾条问话,他便满脸神秘笑容摆手不语,时下男女之防虽不似后世那么严谨不可逾越,但婚议期间,公主擅自私下与他见面,说出去总不太好听。既然已笃定是自己房内人,沈哲子哪容旁人去非议妄论。

清晨的东郊庄园较之城内有一种别样清新,几缕晨风让人精神爽朗不觉倦怠。昨夜庄园内不乏人通宵达旦的宴饮清谈,今天处处可见篝火艾草燃烧灰烬。庄园内正有王府仆从穿梭其间来打扫。

时人但有欢庆,便不是一日两日能轻松了事,今天庄园内人数虽然没有减少,反而又有新来者加入。也幸亏东海王位于东郊这座庄园面积颇大,时下又是初夏,风和日暖,否则单单这千数人的往来便不好安置。

想想自家几百人吃喝都要仰仗东海王府供给,而他送上的礼货不过只是区区几千钱求来的两卷佛经,沈哲子倒罕有的略觉尴尬。不过想到被西阳王敲诈去的两百多万钱,心态便又平衡下来。

昨夜沈哲子已经向公主打听清楚,今次来为东海王庆生的宗室虽然不少,但却没有西阳王这个老狐狸。这让沈哲子略感不爽,他决定再留一天,若是谯王司马无忌仍然不来报仇,他就要回建康城去宣扬此事,顺便拜见一下西阳王,把其拉下水来。

昨日沈哲子言怼竺法深的事迹已经在庄园内传扬开,于是今天他在庄园中便不再像昨日一样寂寂无闻,乏人理睬。今天无论行到哪里,虽然仍是少得笑颜,但却总不乏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隐隐成为一个受人瞩目的焦点。

若说这些人皆有感于佛义,继而对沈哲子有所关注,则未免言过其实。其实无论到了哪个时期,佛教也从未占据舆论主流形成什么普世的价值观,只是影响力有高低而已。统治者中佞佛者少有得善终者,虽然原因各不相同,但也似乎成为一个现象。

这两佛偈中,神秀和尚那个先不提,六祖慧能那一意义并不在于佛理。哪怕从未接触过佛经佛理的人,深思之下似也能有所觉悟,尤其在玄风浓厚的时下,这种深刻隽永、回味无穷的妙语,更让人感觉到逼格极高。

对于不能恪守佛家修行戒律精义的人而言,似有所悟是勾动人好奇心的不二法门。但其实再深一步,这种佛语禅机多是模棱两可,于事于人,意义不大。哪怕出于政治意图要与时下佛家有所接触,沈哲子要接触的也不会是竺法深之流。

至于释道安那种能对佛家真正有所推动的高僧,眼下却并不在江东朝廷势力范围内。但就算真要推动什么学说,动意识形态斗争,儒家名教那一套便是一个完全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后世哪怕言而非之甚烈,但其实仍在这个范围内打转转,已经渗入到骨子里成为不可抹杀的文化基因。

在庄园内绕行半周,沈哲子找到了任球和刘猛等人。任球长袖善舞,擅长交际,以往没有机会参与到这种侨人盛会,今次得以入场,凭其不俗的谈吐与诸多雅好,已经颇有了几个言谈甚欢的朋友。

“郎君昨日妙偈,早已传遍园中。昨夜甚至有几场清谈,便以郎君所言为谈锋,诸多雅言并起,已成一时之风。就连我亦不知郎君原来身具佛性,就连沙门名流深公都是望而莫及!”

一见到沈哲子,任球便忍不住大笑赞许道。

沈哲子闻言亦是一笑,以玄学而格义佛说,乃是时之流弊。这佛偈本就有玄学那种玄虚远俗的味道,倒也难怪会被人称颂一时。至于旁人对他的评价是任诞还是灵慧,倒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名望是一个需要长期雕琢维持的东西,火候到了,恶的能变好,好的能变恶。

不过今天他的关注点却不在此,略过此节便问刘猛:“可见谯王踪迹?”

刘猛摇了摇头,他早得沈哲子吩咐在庄园门庭处安排了人,一俟现谯王到来便回报,却至今没有消息。

沈哲子眉头不禁一皱,对于谯王与王氏的恩怨史上如何展,并不在他记忆当中。因而心内便对谯王看低了几分,王家如今已经势弱不复国朝之初的煊赫,杀父之仇居然还拖拖拉拉的这么不爽快,实在不够热血。

正在这时候,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有几骑自庄园内飞奔而来,领先一名骑士正是庾家老幺庾翼。相对于庾家其他几兄弟性情略显阴郁,这个庾翼反而开朗豁达,虽然已经行过冠礼,但因庾亮担心招惹物议刻意压制,至今仍是白身没有出仕。

庾翼飞马而来,远远自马上翻身而下,脚尖轻点助跑几步,而后便稳稳的立了下来,动作洒脱自如。到了近前,他先对庾条打声招呼,然后才笑着对沈哲子说道:“哲子郎君,好久不见,雅度更足了。”

沈哲子亦笑着与庾翼寒暄几句,而后庾翼便邀请他们过河去游猎。沈哲子身量气力未足,加之心里有事,只能摆手拒绝,庾条倒是颇为意动,只是他陪伴沈哲子来,眼下却不好弃之不顾,只能也拒绝了。

庾翼只是过来打声招呼,闻言后倒也不失望,而后便转身离开,与一众友人汇合往河沿飞奔而去。随着这游猎队伍逐渐有人加入,沈哲子远远看到那桓温竟然也不知从何处蹿出来加入其中。

历史上桓温崛起,庾翼的提拔信重功不可没。但桓温器量格局养成后,便又拿庾翼后人开刀,废免诸庾,又是一笔糊涂账。

整个上午,沈哲子都无所事事,只在庄园内随处游荡,偶尔也遇到一些地域感情冲突不那么强烈的侨人对其释放善意。

庾条却不是没有收获,虽然没能再找到谢尚的踪迹,但却打听清楚了谢家的人际关系,得知其家与陈郡袁氏颇有往来,而袁氏已有两名子弟早已成了资友。于是他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将谢氏拉入进来共享富贵。

到了正午时,正当沈哲子耐心渐渐消失,庄园门庭处安排的人手终于赶来汇报说现了谯王司马无忌的踪迹。

沈哲子听到汇报,精神便是一振,连忙往门庭处行去。庾条也是知晓内情者,见状便也生出看热闹的闲心,尾随沈哲子而去。

行出不多远,沈哲子便看到谯王自远处大步行来,脸色沉凝如霜,走路姿态却有些倾斜,一瘸一拐的。

彼此越来越近,沈哲子举步迎了上去,对谯王行礼道:“谯王去而复返,对于我所言之事应是有了佐证吧?”

谯王脸色阴沉而行,原本并没有注意到沈哲子,听到这话后神情更阴郁几分,虽然心情已是恶劣到极点,但略加沉吟后还是停下脚步,对沈哲子抱拳道:“若非沈郎相告,至今仍被王氏奸恶伪善之家欺瞒,愧为人子!昨日言辞多有冒犯,眼下血仇系身,不及相谢。待我手刃奸贼之子,再来重谢!”

听谯王这么说,沈哲子才略感满意,自己这番用心总算没有白费。他见谯王一腿似乎有些不便利,便奇道:“谯王尊体可是有恙?”

听到这话,谯王神色便是一黯,涩声道:“家母受我迫问虽然据实相告,但恐我冲动犯禁,反为王氏所害,将我禁足家中。我穿墙而出不慎跌足……”

“谯王矢志复仇,壮节实在让人钦佩。”沈哲子似真似假叹息一声。

谯王闻言后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只是恨恨道:“但有一二血性,岂能忍与杀父血仇共戴一天!我若尚有一丝迟疑,应受千夫所指,举世共唾!”

讲到这里,他又问道:“不知庾君、沈郎可曾见到王胡之狗贼?早间我往王家去,却不曾见到此獠,应是在此了!”

“谯王已经去了王氏府上?可曾透露血仇内幕?”

沈哲子听到这里,心内却是顿感不妙。这谯王若先去王氏府上闹一通,王氏得了消息,哪有不赶紧来通信让王胡之暂避的道理。

果然谯王闻言后便点头:“我报父仇,哪需隐瞒世人!正要让举世皆知王氏恶行,否则难消我心中恨意!”

沈哲子顿足叹息道:“王氏门生故吏无数,谯王你一击不中,岂有再得之理!鲁莽之行,似勇实怯!”

他倒不是惋惜于谯王血仇难报,只是不能借此重创一下王家,颇感可惜。

0165 与你偕亡

这话说的不算客气,等于直接质疑了谯王报仇之心,但也显示出沈哲子心情之郁闷。这谯王真是一个猪队友,今次若不能收拾了王家人,自己也算是枉做坏人一次。

听到沈哲子这话,庾条亦在旁边冷笑道:“似勇实怯,这话真是不错。王门势大,谯王孤身一人,血仇既难报,作势苟且,亦在情理当中。”

被这两人言语挤兑,谯王已是勃然色变,怒吼道:“你等亦要试我剑利或不利?”

你的剑利不利跟老子有屁关系!

看不成热闹心情已经很郁闷,沈哲子听到谯王这耍横之语,神色亦是一沉:“谯王是要举世皆敌吗?”

谯王终究还是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又怒视这两人一眼,然后便匆匆离去,要在园中搜索王氏兄弟。

看着谯王匆匆离去背影,沈哲子心内不禁叹息一声。像这种远支宗室,但既非西阳王、南顿王那种宗室老资历,又无东海王这种政治意义,亦非亲厚帝裔,不过一个虚名王爵,真的是看得起称一声王,看不起又算个啥?哪怕王氏已经势衰,区区一个谯王也不值得过分重视。

若是这谯王能沉得住气,出其不意的难,尚有几分报得血仇的机会。但若对方已经警觉,又岂会让他得手。

甚至不需要跟上去看,沈哲子亦知谯王今次必是徒劳无功。这却是他不能忍受的结果,心内先是叹息一声,暗道又不是自己死了老子要报父仇却要比谯王这个当时人还要操心,继而才又思考起王氏兄弟或会做出的反应。

因为对此事尤为关注,庄园门庭以及几个出口都有人手安排在那里,倒是可以确定王氏兄弟此时尚未离园。

先既然王家已经得知谯王要报父仇这件事,已无隐瞒的必要,索性不如将事情闹大。于是沈哲子便将这想法与庾条与任球略作交待,这两人亦意识到此事宣扬出来后沈家能直得的好处,最起码在选帝婿这件事情上,王氏将要不成对手。

对于这种阴谋事情,庾条亦是颇有心得,不忘叮嘱任球一声:“王门势大,哲子郎君先前所言谯王似勇实怯一节,任君与人论及此事时不妨倍言此节,如此才可迫得谯王与王氏不死不休!”

任球闻言后亦是一笑:“庾君所言正是,不独于此,如今我等都留东海王别业,王氏或要托庇于东海王。东海王是要宗人相亲,还是大局为重,亦可略论一二。”

听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沈哲子心内不禁感慨,自己大概命格与好人相冲,身边尽是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货色,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过许多事情,就是要在爆伊始做个定调,日后再扭转起来才困难。否则凭时下侨门掌握舆论,而王氏在侨门中影响力又无与伦比,避开风头后稍加运作,此事未必不能大事化小,最终毫无波澜。

等这两人分头去散播消息,沈哲子又开始考虑自己能做什么。他家在东海王庄园内尚有几百部曲,如果不能挥这个优势则未免有些可惜。虽然不至于要亲自下场帮谯王报仇,但营造一个紧张气氛,将事情定性更严重恶劣一些还是可以做一做。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便有了决定,唤过刘猛来耳语一番。刘猛听到这吩咐,不免有些错愕,稍显迟疑道:“园中如此多人,郎君亦在园内,若混乱起来,只怕不好脱身……”

“不妨事,园中如此多贵人,都是惜命之辈,或能一时乱起,不会有太大动荡。只是你吩咐他们自己要小心,不要被窥破踪迹。还有最后那一桩事要安排好,不要出错。”

沈哲子仔细吩咐一声,然后示意刘猛去安排。为了帮谯王报仇,他也是煞费苦心。

做完这些之后,沈哲子才又带着几名随从,循着谯王去路准备看看热闹。虽然已经笃定谯王此行不会有收获,但沈哲子心内多少有期待,想看看王氏吃瘪,否则自己便是枉做一场坏人了。

此时园内尚是一副波澜未起的样子,许多昨夜通宵达旦宴饮欢庆的宾客此时精力多少有些不济,多去觅地休息。剩下的或三五成群,或独自一人散落在园中各处,各自为乐。

但是当沈哲子越过昨夜那大殿行入庄园中心时,便感觉到气氛有了异常,左近巡逻警戒的甲士变得多了起来。

一队王府卫士自另一个跨院疾行而过,为者正是昨日入园时沈哲子曾见的那名小将,神态颇为凝重,看到沈哲子立于道中,他脚步顿了一顿,转而行过来行礼道:“不知沈郎要往何处去?”

“我不过随意游荡,将军又是要去哪里?园内可是有事生?”

沈哲子笑了笑,明知故问道。

那小将摇摇头:“我受传讯来,亦不知园内有何事生,只是诸多宿卫调集,应是有些意外之事。沈郎最好能与有人同在一处……”

讲了几句,他便拱手离开,率领一队卫士匆匆往园中去。

沈哲子亦随行其后往园内走,待将近那木塔时,便听到人语喧哗声,绕行过一座阁楼,前方已是人头攒动,非常的热闹。

沈哲子再往前凑了凑,便听到竺法深的声音:“谯王切勿冲动自误,此事疑点诸多,尚要商榷。”

随之而起便是谯王略显气急败坏的声音:“深公尘外之人,有道之士,岂不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家母亲历此事,悲戚告我,岂能有假!今日不诛此獠,枉为人子!”

听声音倒是很热闹,沈哲子凑到人群内去看,只见谯王手持一柄利剑立于塔外,而在其对面,则站立着素袍和尚竺法深,在其身侧尚有数人将木塔入口牢牢守住,看来王家兄弟已是逃入了塔中。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倒是一乐,谯王莽撞不深思熟虑,致使对方有了防备。而王家这几个蠢货也不落人后,这么大个庄园往哪里逃不好,偏偏逃进这木塔绝地。不过没能在场中看到东海王,看来这位东海王尚算清醒,明白自己身份尴尬,一旦现身则不好处理此事。

但是东海王既为此地地主,又能躲到何时去,局面僵持下来,终究要出面调停。

沈哲子刚一行到此处,那谯王便指着他大声道:“沈郎来得正好,深公等对我之言尚有所疑。你既先告我此事,亦是知情者,请你替我分讲一二,我可有污蔑王廙狗贼?”

木塔周围围观者众多,包括戴邈等台省重臣在内,听到此事亦和沈哲子有涉,神色亦变得精彩起来。当即便有亲厚王氏者语带怨忿道:“貉子挑拨是非,乱人视听,实在可恨!”

沈哲子既然对谯王道出此事,便没想着能瞒于世人,此时被谯王点名道出,倒也不觉得如何尴尬。

听到旁人对他指责声,当即便冷笑道:“愍王忠君死国,壮节勇烈彪炳域内,人共敬仰!唯有一瑕便是不能战阵而亡,没于暗室之谋,令人痛心疾。但有一二良知,岂可隐恶不明,使英魂太息?我虽非时之名士,亦敢斗胆言公义!为英魂张目,俯仰无愧!若有戚戚小人肝肠妄动,讽议为非,亦不必多言,各仗三尺,与你偕亡!”

听到这话,众人不免语竭,让他们袖手议论则可,真下场去与人生死相搏则能免则免,即便有这个胆气,也没有这个必要。

那戴邈立于人群中,漠然言道:“即便真有此事,应交付有司详查验证,岂可私相构陷!”

其他人闻言后,则又窃窃私语起来,虽不再直言沈哲子,但却对戴邈此语大加附和。

沈哲子素知这家伙屁股不正,听到这话倒也不觉意外,只是冷笑一声,然后说道:“若是简侯泉下闻戴公此言,应是深以为然。”

简侯便是戴邈之兄戴渊,王敦一次为乱时,因戴渊名重且不肯协从其乱,将之收而构陷杀之。虽然彼此也有仇隙,但戴邈亦是年高,政治上有所诉求,难免仍与王家有所呼应。

被沈哲子不留情面的道破此事,戴邈亦有汗颜之感,他兄长入罪便是有司决之,事后又得翻案追赠。此时由他这个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确是有些尴尬。

“我父可曾有罪?可曾交付有司?被王廙奸贼所害,可恨我懵懂无知,竟坐望奸贼欺世盗名而得善终!血肉受辱,此恨难消,誓杀贼子!”

谯王挥舞着手中剑冲向木塔,然而竺法深却站在入口处纹丝不动,一脸慈悲状叹息道:“人世如苦海,谯王何苦执于过往定要让惨事再履人间?往事已矣,逝者各得解脱,各得归所,何苦人力强为,使生者、逝者各失其所,俱难相安?”

说着,他又转望向沈哲子,神情惋惜道:“沈郎昨日作偈,佛性妙趣,令人叹为观止。今日却执言生咎,扰乱清明,翻覆于斯,操弄人心,岂非又堕入执于皮相之卑流?”

0166 园中惊魂

沈哲子本意只是打算来看场热闹,并未想喧宾夺主。这和尚却堵在木塔门口胡搅蛮缠,到处攀咬以求混淆视听,实在有点碍眼。

“深公此言谬矣,非我执于言,而是深公执于妄。或作蝴蝶,或作庄生,俱是有感而神迷,各执一端。人世不苦,乐而安生,前事今事,俱为一刹。我若得自在,苦海可涌甘浆,瞬间亦达永恒。饥则餐,渴则饮,悲则嚎哭于野,乐则引吭高歌,不求常形,不求常态,从心所欲,矩不箍我。”

沈哲子上前一步,指着竺法深说道:“深公所执之妄,闭目掩耳,只当举世皆寂,愚不可及!捐身舍亲而奉佛,深公便可为天生此态,无母生父养之恩?逝者虽休,生者尚存,若使生如死寂,便可不闻万众嚎哭?禽兽亦知反哺,衣冠者岂可忘仇?深公强以己所执之妄而使人无为,与你共做无父无母卑于禽兽之流,这又是何等的人性灭绝、强人所难?”

竺法深想不到沈哲子言辞如此激烈,竟然将自己直斥为卑于禽兽之流,一时间羞恼气结,眸子一闪,刚待要有所反击,身前谯王已经又冲上来,大吼道:“深公勿要相逼!我今日只为报血仇,不敢担害贤之名。然父之血仇,不共戴天,见贼不杀,悖于人伦!为全节义,哪怕深公于前,我也只能挥剑了!”

说着,他手中剑已经高高挥起,眼见将要劈下,这让观者无不惊呼出声。那当其冲的竺法深更是忍不住脸色惨淡,已经顾不上再去反驳沈哲子,只是闭眼大喊道:“谯王三思!”

“快护住深公!”

王府护卫们见状,哪敢旁观高僧在自己眼前血溅当场,当即便有两人冲上前,以竹盾架住谯王之剑,剩下的则连忙护着竺法深退入木塔,同时将入口死死拦住。

“全都给我退下!”

谯王状似癫狂,挥舞着剑要往塔内冲,然而眼前已是层层人影隔绝。东海王府护卫们自然不敢对谯王动武,只能以钝角竹器相迎,已经有两人不慎被剑锋扫中,伤口血如泉涌。

如此激烈的场面,迥异于人们往常所熟悉的清谈雅戏,不乏围观者恐被殃及,远远的退开,神情之间不乏惊悸。另有几人尚算镇定,口中呼道:“谯王持利器行凶,你们还不快将之制住!”

虽然明知谯王今日不会有什么成果,但眼见这家伙只是徒劳无功的在塔外狂,沈哲子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人都已经被赶到绝路了,你这傻缺就不会放火烧死他们?

但这想法也只是在心内打转,沈哲子若是喊出口来,且不说旁人必会有防备,琅琊王氏更是肯定会恨死他,谯王这事该如何解决先不考虑,把他搞死泄愤是要任务。如此招人恨的事情,沈哲子自然不会做,反正遭殃的又不是他,摆正心态站在一旁看戏。

能够留在此地的人,多是身份地位不同凡响者,谯王当众狂,且不说他们心内感想如何,先考虑的便是勿要让动荡扩大。因此很快就有人醒悟过来,吩咐王府护卫隔绝此处,不要让更多的人闻讯来此,以至于局面糜烂无法收拾。

眼看这些人徒劳无功的安排布置,沈哲子心内一哂,索性转往旁边一座小楼,居高临下去看热闹。

又过了一会儿,此地主人东海王姗姗来迟,他一转眼便看到高立于小楼上的沈哲子,神态忿忿横了对方一眼。沈哲子则回以谦恭一笑,他能理解东海王此刻心情有多抑郁,因而也就不怎么在乎对方的态度。

东海王心内确是抑郁非常,今次庆生本来是一件开心事,但麻烦却一桩一桩接踵而来,如今心情更是彻底被败坏,且还头疼无比,不知该怎么解决这一件事。

早先王氏兄弟求见托庇言道谯王将要前来寻衅,他尚有些不以为意,认为谯王不敢在他的庄园内过于放肆。但在知晓内情后,却气得险些要骂娘,这种事情正该两家自己去解决,在自己庄园内闹腾算是怎么回事?

尤其他更不知该心向何人,王家虽然不是什么好货色,但谯王与他关系也未亲厚到可以罔顾王家而助其报仇。况且眼下庄园内还有兴男公主这个不能现于人前的小祖宗,于是他便先将王氏兄弟择地安置藏匿起来,然后再安排人将兴男公主赶紧送回都中去。

等他再返回来时,便看到木塔外已经乱成一团,宾客们散落在各方,王府护卫们如临大敌,而谯王则状似疯魔一般,一边挥剑劈砍,一边破口大骂,已有数名王府护卫受伤倒地!

“谯王,安敢在我园中如此放肆?你将本王置于何地?”

一俟行入场中,东海王便勃然色变,两家之恩怨本来便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但谯王在此地如此放肆,却让他不能淡然。

听到东海王的呵斥,谯王动作顿了一顿,手中剑颓然垂下,转回头来向东海王跪拜,已是涕泪横流:“今日方始惊闻我父血仇,深恨过往懵懂无知,一时情难自控,请东海王赎罪!今日必诛王氏贼子,求大王予我方便,若能得报大仇,必肝脑涂地相谢!”

见谯王如此悲怆状,东海王亦是略有动容。王门虽然势大,但他心内对王氏也乏甚好感,毕竟他父亲亦受王敦幽禁而亡。但众目睽睽之下,若坐视王氏子弟在自己园中被害,那后果又是东海王无法承受的。

“谯王之心,我亦有感,但诸人皆因我而来,若血溅于我门庭之内,便是大不祥。谯王若能容我,今日可否暂退?”

沉吟良久,东海王才低声说道,他上前将谯王搀扶起来,继而耳语道:“我与王宗亲之厚,断无相助别家之理!然今日贺客众多,诸多耳目之下,王所求之事,绝非易为。你要于此诛杀王氏,又将内外各家置于何地?”

听东海王这么说,谯王神色更苦。早先他已得了沈哲子“似勇实怯”评语,满心要诛杀仇人以明志雪耻,然而东海王所说亦是事实,众目睽睽之下,各家人怎么能容许他在此地害了王家子。但他亦深知,若错过今日机会,日后只怕再见王胡之都难,更不要说杀之报仇了!

再想到沈哲子早先所言,谯王心内又是懊悔无比。他今日之所以如此愤慨,血仇之外尚因自己早先被蒙蔽而与王胡之颇为亲厚,往来频密。若在得知此事后,他能按捺住不动声色去接近王胡之继而杀之,轻而易举。然而如今,彼此虽然相距不远,但他若再想报仇却是千难万难!

见谯王沉吟不语,东海王也渐渐没了耐心,索性便沉声低语道:“谯王若要在我园中报仇,此事断无可能!只要离我园中,谯王执之脔割还是活埋,我亦绝不过问!”

说着,他便示意护卫们缴了谯王手中剑,而后将之迫入一阁楼内看管起来。正待要安排人将王家子弟送出园去,突然看到不远处已是浓烟滚滚,他心内不禁一惊,忙不迭寻人问道:“生何事?”

护卫们都只注意守卫此地,不曾离开,哪会知道外间生了什么。正茫然不知应对之际,便听人语喧哗嘶吼声由远及近:“着火啦……”

木塔周遭之人闻言便是一惊,东海王脸色又是一沉,他自己都不知园内如今有多少都中贵人,亦不知火情已经严重到哪一步,于是便连忙调集护卫往火源处去救火。

王府护卫领命后往烟火冒起的地方冲去,却正遇到大批神色仓皇之人往此处奔来。如此纷乱场面,护卫们绝不敢再加阻拦,只能予以放行。于是便有大批的人冲向此处,一时间人满为患。

庾条在人群内亦是惶恐,先前他正与人谈论谯王家与琅琊王氏血仇之事,陡见火光闪烁惊闻火起,便忙不迭冲来此处。远远看到小楼上的沈哲子,连忙摆手提醒道:“哲子郎君快快下来往荷塘去,外间似是有歹人纵火,火势甚急,不久就要蔓延至此了!”

听到庾条这吼声,不独沈哲子下楼,就连其他建筑内也有人忙不迭冲了出来。那木塔中更是传来吼声:“快快打开门户!”

早先因为要阻拦谯王,木塔入口已被从外掩起拦住。一俟听到火起,塔内人更是惊慌失措,哪还敢再呆在里面。

一通手毛脚乱后,脸色灰败的王氏几人从塔内冲了出来。

此时尚在园中的宾客大半赶来此处,人多眼杂之际,看到王氏几人现身,当即便有人好奇道:“不是说谯王报仇,已经将王家子害了吗?”

“谯王似勇实怯,虚张声势罢了。王门势大,他怎敢轻害王氏子弟,若不为此态,他又愧见世人……”

谯王在木塔外闹腾的时候,此事已经在庄园外围扩散开,因为王府护卫阻拦不能入内,加之别有怀抱者推波助澜,已是众说纷纭,如今看到当事者一方,则更是议论纷纷。

谯王亦被王府护卫带出门外,听到这些议论声,更是目眦尽裂难以自控,劈手夺过一名护卫腰刀冲向王家那几人:“贼子纳命来!”

正在这时候,一道羽箭陡然从斜处射出,直向谯王而去!就在众人完全反应不过来的瞬间,谯王受箭倒地!

“有刺客!快护住大王!”

“郎君小心!”

一时间,到处充斥着各种吼叫声,人人自危,更是惶恐到了极点。

0167 施恩不求报

做戏要做全套,沈哲子亦被仆从扑倒,耳边只听到人语喧哗、脚步践踏之声。

过了好一会儿,混乱的场面才渐渐稳定下来,旋即谯王的一声暴喝又将人注意力吸引过去:“王门贼子,昔害我父,今又害我!”

听到这中气十足的吼声,沈哲子亦松一口气。他也担心射暗箭者一时手滑真把谯王射死,那可真就玩脱了。

待人将沈哲子搀扶起来,他先拍拍身上灰尘,然后才望向谯王,只见其衣衫下摆已被血水浸透,看着鲜血淋漓很是恐怖,但其实那枝箭只擦过他右腿外侧,留下一道并不严重的血槽,甚至不足影响行动。

但终归是见血了,场中不乏养尊处优、平生未见凶事者,看到这一幕,脸色已经隐有煞白,再听到谯王这吼声,神色便越精彩,下意识远离此处,视线却在王家诸子身上游弋不定。

“谯王休要血口喷人!我家怎会害你!”

王家几人亦是惊魂未定,听到这话,王彭之便下意识反驳道。

一名年纪略显老迈者站在仆从身后,大声道:“眼下要先应擒住刺客,扑灭火情,余者稍后再言!”

东海王虽是主人,但也未曾历事,并没有处理这种纷乱局面的经验,闻言后忙不迭点头道:“钟公所言正是,你们快去……快!”

护卫们也不知东海王究竟要他们快去做什么,但护卫统领中自有经验丰富者,先传令各方搜查凶手,扑灭火源,然后才又对众人说道:“请诸公各往楼内暂留片刻,火势业已变弱,不会蔓延此处。庭中清静下来,我等才好搜查刺客!”

连拉带劝,并之推搡,场中这数百人才渐渐转移到各栋建筑之中,只是到了王家那几人时却又生波折,王胡之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入房中,只是固执求去。

今日之事实在事突然,令他猝不及防,谯王喊打喊杀已经让他惊悸不定,那凶厉目光更是让他不寒而栗。他终究只是一个十几岁少年而已,此时哪还有别的思路,惟求赶紧离开这险地,回到家中才最安全。

王府护卫统领耐心解释道:“此时园内尚有刺客潜伏,若不清查,实在吉凶莫测……”

“不妨事,我家已派人于园外接应!只要护送我等出园与家人相聚,吉凶便与你等无关!”

王彭之也有些慌了神,当即便道出家中安排。

众人听到这话,脸色则是变了一变,继而再望向王氏兄弟,神色便渐露古怪意味。场内尚有其他长者觉得王氏兄弟此时离园有些不妥,但见他们急于离园,眼下都不好出言阻拦。若将人给拦下再出意外的话,他们也觉纠缠难清。

东海王早被园中乱象烦得头都大了,麻烦事能解决一桩便是一桩,闻言后便急忙摆手道:“快将王氏昆仲护送出园去!”

“王贼休走!”

谯王语调悲愤凄楚道,他跳墙离家崴了脚,又被暗箭伤了大腿,此时被人按在门廊下,徒自呼喊,当真血泪纵横,令人惨不忍睹。

王府护卫们听到东海王下令,纵然觉得有些不妥,也不敢违抗命令,当即便分出近百人,簇拥着王家那几人并其随从快离开园墅。

此时园内乱象仍是频生,到处都有胡乱游走的人影,亦有一队队护卫往来穿梭,肃清排查可疑人等。至于火势则早被控制,起火地点不过是马厩、厨下等地方,看似浓烟滚滚,实则并无太大火情。只因园内人多眼杂,局面一时失控,难以节制。

王家几人归心如箭,几乎足不沾地冲向庄园门庭。此时门庭处早被护卫重重守住,内外通行不畅。庄园内有人急着要冲出去,庄园外则有各家随从部曲要往内冲去保护主公,人头攒动,乱成了一锅粥。

尽管有近百名护卫跟随保护,王氏几人仍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了庄园,而后便与原本随行的部曲家兵们汇合,各自上了牛车,便快往建康方向冲。行出约莫数里,便到了族人传信告知接应之地。

看到马上甲衣披身的王允之,王胡之激动得眼泪都流下来:“险些无命再见四兄……”

王允之自马上翻身而下,将车驾引入自己所带来的部曲队伍中,才有暇询问庄园内生的事情,那年纪最大的王彭之不乏庆幸道:“幸亏深猷急智,派人潜入园中纵火制造混乱,我等才得以脱身。只是为何又要暗箭射伤谯王?如此一来,我家确是难以自辩。此事倒可稍后再分辨,眼下最要紧是将修龄送回府中,再不让谯王有机可乘!”

王允之听到这话,脸色便微微一沉,他率众前来接应,因恐招惹物议而不敢靠近园墅,只在这里等待。因为附在谯王身后而来,除了先前快马派人入园报信之外,再没派过人进入园中去,于是他便嗅到一丝阴谋气息。

眼下自家近千人于此,已无危险,王允之并不急于离开,而是沉声道:“请二兄将园中情形仔细道来。”

王彭之眼见自家大队于此,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略一罗织思路,便将园内他们得信后又生的事情详细讲述一遍。

王允之倾听片刻,神色便渐渐沉凝下来,心内有种要骂人的冲动。早先家人报信,他们几人有足够时间离开,即便迎面撞上谯王,谯王只孤身一人,又能有何危险?这几个蠢材居然还不赶紧离开是非之地,反去求助东海王,实在是让人无语!

待听到火起暗箭之后,几人强要离开园墅,王允之更是气得脸色铁青,该走的时候不走,不该走的时候偏偏又这么决绝!

“我并未派人入园,纵火、伤人皆非我家所为。”

王允之亦知堂兄弟们与他关系不睦,心内纵有不满,眼下却不好直接言呵斥,只是沉声说道。

“不是四兄所为?那应是园中还有旁人暗助我家,待知是何人所为,倒要相谢一二。”

王彪之闻言后微笑说道,对于自家广结人脉,关键时刻便有人出手相助这种现象颇感自豪。

“哼,若真是相助,岂可为如此鬼祟之举!”

王允之冷哼一声,继而望向王胡之说道:“此事非我家所为,纵火、刺杀如此恶事,我家绝不能承此恶名!修龄,我即刻护你归园,人前辨清此事!”

王胡之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惨淡下来,两手扣住车壁连连摇头:“我不能回!四兄,谯王要杀我……我不能回,回家,快,快行!”

“修龄他已受惊颇多,深猷你还是不要再迫他!此事于他亦是无妄之灾,就连我等亦不知大将军……唉,既然已经离园,那便归家去吧。去而复返,自惹烦恼。既然此事非我家所为,稍后与人言明即是,何必急在此刻!况且园中已是乱起难宁,我们再去,不过只是再添乱象而已。”

王彭之见王胡之唇色白,脸色更是凄楚,心内便有不忍,对王允之说道。

王允之心内虽知轻重缓急,但见王胡之魂不附体模样,心知就算强让对方回去,意义也是不大,只能恨恨而罢,率众行往都中。

———————

随着王氏兄弟离开,场面一时间倒是变得安静下来,沈哲子站在一处小楼廊下,看到刘猛在人群外对其打个手势,便微微颔以示意,心情放松下来,他便站在那里听谯王有些凄楚的嚎哭声。

庾条倒不知背后许多事,他行到沈哲子身边,低语道:“哲子郎君,你觉得会是何人纵火行凶?在东海王园墅之中,诸多都中贵人都在园内,居然敢纵火烧园,行刺谯王,真是令人指!若真王氏所为,未免太过骇人……”

沈哲子摆手道:“庾君慎言,此事自有东海王并诸位使君亲理,我等还是不要妄加置喙,免得惹咎于身。我倒是有些担心自己先前强出头,稍后或会被人攀咬。唉,终究太过气盛!”

“郎君何必过虑,此事怎可归咎于你!若有人归罪于你,我倒要问一问郎君为此有何益处?谯王与你又无仇隙,郎君反而为其仗义而言,若说郎君行刺谯王,实在荒谬!”

庾条闻言后冷笑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亦微微颔,他确实没有动机做此事,即便是与王家有争尚公主这种矛盾,挑破谯王与王氏仇怨尚在情理之中,而后刺杀谯王却完全没有理由。正要让谯王与王家纠缠不休,王家脸面越难看,沈氏得益才会更大。

单凭这一点,沈哲子便完全没有嫌疑,甚至东海王嫌疑都要过他,为了解决他府中尴尬之事,制造混乱趁机送走王氏诸人。于是沈哲子便做了,他要帮谯王谋求一个弱势地位,然后谯王才好继续理直气壮的与王家纠缠下去。

若不然,今天谯王不只不会有收获,反而可能因此而引咎于身,稍后即被场中这些台省官员们弹劾参奏,即便因大义所在而不获罪,最起码也是外放边郡远离京畿,让王家得以脱身,摆脱这桩旧怨纠纷,大事化小。或许这是沈哲子小人之心,但他从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别人,易地而处,如果他是王家人,肯定会如此解决麻烦,因而不得不防。

现在,谯王虽有行凶谋杀的行迹,但其本身亦被刺杀,负伤在身,而且极有可能是王氏所为,可谓悲壮。在这样一个形势下,谁再出头归咎谯王,单单物议便足以让其羞愧而退。只要谯王留在都中,趁热打铁的继续闹腾,王氏就休想淡然处之!

假使谯王真能报得血仇,单凭这一箭,就应该对沈哲子感恩戴德。但他深藏身与名,这一份恩情注定要埋没下去了。

0168 不如妇人

原本一场好好的集会,却生这等恶事,使得人人自危,自然再难尽兴畅意。

因为危险尚未排除,众多宾客只能暂时逗留在庄园这中心位置,等待东海王府的护卫们搜查庄园,排除危险。

虽然惊魂未定,但臧否议论乃是时下之风,这么多人凑在一起,人多口杂,自然便有许多说法酝酿出来。大部分的窃窃私语多与谯王被伤有关,众目睽睽下刺杀一位宗王,虽然谯王侥幸得免,但这事件仍是太过恶劣。

哪怕没有谯王那一吼,王氏也成为主要怀疑对象,他家有这样的实力和前科,已经杀了一位老谯王,再杀一个小谯王于他家而言实在不算什么难事。虽然有人觉得王氏哪怕顾忌物议,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为此恶行,但眼下这气氛却不好为之张目辩解。

尤其王氏那几个子弟急于离开的行迹过于可疑,虽然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眼下这个时机实在不好说走就走,制造混乱借以脱身,简直就是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出的结论。

或因旧谊,或因惮于王家名望,众人纵然嘴上不说,但心内对王家那几人却是有些看低,评价不高。连自家名声都不顾及,这等人又怎么能得人信重,托以任事?

就连戴邈等那几个与王家颇有呼应的台省官员们,这会儿也是喑声不语,将旁人对于王家的非议充耳不闻。王家自己都不顾念此事,他们这些外人又何必要去多嘴?

眼见仇人之子离开,谯王悲愤有加,更是噬臂而誓定要手刃仇人。原本因其不顾大局而喧闹,略有不满的一些人,这会儿看到谯王血泪纵横,亦实在不忍再归罪责备,甚至有人上前予以安慰。

待情绪稍有平复,谯王才行至沈哲子面前,深揖而谢,哽咽道:“沈郎今日为我仗义而言,不惜见恶于都中名流,此恩铭记于心,来日定有所报!”

这话让另一座小楼中的竺法深更加无地自容,他先被沈哲子斥为卑于禽兽之流,如今又受诸多怪异目光审视观望,被大难不死的谯王血泪控诉,心内实在不能淡然。可知半生清望尽毁于此,日后都中应无他立足之地!他倒不是不想与王氏几名子弟一同离去,但那样未免更加过于着痕,但留下来后更是如被针毡,羞于对人。

听到谯王真挚相谢,沈哲子倒是处之泰然。暗箭伤人虽然略显无耻,但他终究是帮了谯王一把,否则凭其一个只余虚名的宗王,王家有太多手段可以将之打压下去。但这种暗室之谋终究小道,或可偶得其利,但若过于偏执沉迷,便会失了格局气量,得不偿失。

“谯王不必言此,我不过一时有感执于公义,若人皆喑声而处,又置人伦大义何地?只是一时奋起拙于谋身,谯王应以此诫,不可再为。”

沈哲子这话说的大义凛然,倒让周遭一众侨人略有汗颜,甚至再难去斥责对方貉子居心叵测,唯恐天下不乱。

王府护卫们虽然在园内穿梭不定,但众人皆知这番搜查终究不会有结果。此地宾客千数之众,各家又有仆役部曲随行,想要调查清楚谈何容易。

于是在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后,众人已经没了耐心,纷纷提出告辞。东海王这会儿哪有心情留客,就连他自己都不想再留下来,于是便召集护卫,护送着他与各家宾客同返健康。

沈哲子他们却没有随大队而行,因为庾翼尚在河对岸的猎场中围猎。随着庄园内人去楼空,沈家几百名部曲也得以进入庄园,分散去寻找庾翼并其一干游猎的同伴。

沈哲子临河而立,看到庾条神色忡忡望向对岸,心内倒不禁感慨一声,烂船亦有三斤钉,庾条这家伙纵使无一可取,血脉之情倒是颇为看重。

反观之庾亮,则就有些寡恩,别的不说,单单史上他激怒苏峻作乱,抵挡失败后拍拍屁股就走,却将小皇帝与太后统统丢在都中,致使太后受辱而亡。庾家之崛起,可以说大半系于这女子之身,然其自己却因其兄而没于乱贼之中,可谓悲怆。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庾翼等人才从对岸跃马而来,似因游猎被打断而略有不满,随即便被庾条训斥几句:“园内生这种大事,你们还有闲情游猎?哲子郎君肯与我留下来等待你们,已是冒了极大凶险,你还敢口出怨言!”

这些游猎者倒不知园中生之事,待听庾条讲述一遍,皆是啧啧称奇,继而因错过这场好戏而惋惜不已。

庾翼先是谢过沈哲子,然后才与众人说道:“谯王不惧王门势大,为报血仇险遭杀身之祸,乃是都中少有壮节至孝之士,诸位可愿与我同往探访拜见?”

“同去,同去!”

这群家伙来为东海王庆生,却四处游猎不见人影,可想而知是什么性情,闻此奇事岂有退避之理,当即便有数人大喊着附和。

沈哲子看到桓温骑着一匹小马驹,跟在众人身后作小马仔状,这会儿叫嚣的最是热烈。这个家伙现在应该还想不到,未来自己或会也有这么一天。

随着东海王与一众宾客们返回都中,所带回的消息瞬间引爆都中舆论,实在是因此事太过骇人,简直让人难以想象。

短短几天时间内,这事件就酵扩大,继而上升到政治层面,接连有数人上书奏夺王廙谥号追封等一应哀荣。但亦有人言道此事疑点诸多,应当一一查证而后再作定论。这种政治层面的斗争,奏夺王廙哀荣的未必是害王家,而奏议反驳的亦未必是帮王家。总之此事只要一日喧嚣尘上没有定论,那么王家就始终处于风口浪尖而饱受非议。

而后不久,便有东海王等数名宗室诸王联名请除王胡之备选帝婿之名,自有诸多南人帮腔附和,此事很快便有决定,因王廙之罪尚在议中,只以王胡之风疾难治为理由,劝其推选。如此一个舆论风潮下,王氏又还能怎样坚持,只能憾然而退。

整个都中物议沸腾,上到公卿,下至小民,都纷纷加入到这场议论中来,可谓热闹到了极点。眼下建康城中唯一尚算平静的地方,大概也只剩皇宫苑城了。

苑中皇后宫内,几名宫人贴墙而行,动作轻微谨慎,唯恐出丁点声响,以至于整座宫殿中虽然宫人不少,但却个个如游魂一般,没有一点生气。

原本皇后宫中气氛并非如此,皇后大家出身,性情温婉和顺,较之其他嫔妃都和善得多,因而在皇后宫中任事也最轻松,即便偶有小错也能多得宽宥,不会遭受责罚。但在去年秋里,这种宽松的气氛却陡然不见,接连几名宫人因小错而被深究,全都受到了重罚。

就连往常在宫内最无禁忌的兴男公主,都频频被皇后面斥训责,多受处罚。其他宫人见此,更是噤若寒蝉,谨小慎微,唯恐犯错遭责。

原本皇后宫内有一座亭台,位于花圃环绕之中,待到百花盛开时置身其中,芬芳怡人,美不胜收。往常宫人们也多喜在此处流连,享受一点难得悠闲时光。但近来那里却成了兴男公主专属地,却非什么别样优待,而是犯错后便长跪此处抄写女诫。

今日这亭台中,从清晨到傍晚,一直有人影闪动,宫人们远远看到此幕,心中便是一叹,看来公主今次所犯之错不轻,已经连续几天在那个地方受罚了。

将近掌灯时分,亭台内突然响起一声欢呼:“终于写完啦!”

兴男公主甩着有些酸涩的胳膊,指了指书案上墨迹未干的几份纸轴,对一名年纪稍大的宫人说道:“不多不少正是五份,蔡嫫你送去给母后看吧,我要回宫歇息了,明早再来领罚。”

那名年纪稍大的宫人蔡嫫上前收起书轴,继而小心道:“皇后要公主抄写女诫,是告诫公主要领会其中妇德深意,倒并非全为处罚。”

“什么女诫妇德,我是不懂的,母后既然要我写,那我写便是了,说其他做什么。这女诫我写过几百遍,倒着写也不会出错,该懂的自然懂了,不该懂的怎样也不会懂。”

跪在这亭台中几个时辰,兴男公主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双腿还是难免酸涩麻痹,唤过两名宫人来为她揉揉腿,摆着手连连催促那个皇后派来监视她受罚的蔡嫫赶紧离开。

等到那蔡嫫走远,进宫不过几天的东海王府侍女云脂跪在公主对面,垂泪低语道:“婢子辜负公主信任,未能在皇后驾前为公主分辩……”

兴男公主箕坐在蒲团上,闻言后摆摆手不在意道:“今次本来是我做错,母后因此罚我,又有什么可狡辩,本就和你没有干系。你在我身边要留意一个让人生厌的小子,一旦他出现在我面前,你就要留意他的言行举动,记在心里,再去母后面前详述……”

讲到这里,兴男公主话音一顿,继而两眼望向花丛中一角,指着那里大声道:“阿琉,你还敢来惹我?遮遮掩掩,不如妇人!”

0169 妇人之见

花圃内枝叶摇曳,又过片刻,一个小身影自花枝后现出,乃是一个年在五六岁的小男童,略显矮胖,有些笨拙的穿过园圃,站在亭台下仰头看向上方,满脸诧异道:“阿姊,你怎能看见了我?”

这小男童便是当今太子司马衍,小字阿琉,亦是兴男公主口中那个让人生厌的小子。年龄所限,并无一国储君应有的威仪,只是一个略显活泼、时常撩拨人耐性的小小童子而已。

“我怎么看不见你,你这小子,身上就有让人生厌的气息,隔了数丈,我都能嗅到!”

兴男公主在宫人搀扶下勉强站起,居高临下望着太子司马衍,冷哼道:“你也知这几日我都在此受罚,自不会好心来安慰,但你要来存心讥讽,我才不会对你客气!”

“哈哈,阿姊,你那弓早被母后命人折断,又拿什么来吓我?”

小胖子司马衍绕着亭台拍手欢唱,但心内终究对兴男公主有些忌惮,跑出数步后才指着脸色不善的公主大笑道:“阿姊要去貉子家啦,阿姊以后也是一个貉子啦……”

兴男公主听到太子的话,脸上已是勃然怒色,忍不住要冲上去教训这个可恶小子,然而两腿长跪麻痹酸软,站立都有些勉强,更难行下亭台去追赶,便在亭中对宫人们喊道:“快去给我擒下这小子!”

宫人们又哪敢对太子无礼,就算被公主驱赶下亭台,也只是作势一番,根本不敢上前。于是这亭台左近便一直充斥着太子嘲笑公主将成貉子的笑语声,经久不息。

眼见那小子仗着自己眼下行动不便,有恃无恐,兴男公主心内暗恨,但在思忖好一会儿之后便大笑道:“我自是要去貉子家里做一个貉子,哪又如何?阿琉你算什么?你生长在江南,既不是北来的伧子,也不是江南的貉子,哈哈,你就是个南北不容,活在水中的虾子!”

太子原本嘲笑公主笑得颇为欢畅,听到公主这话后,笑声顿时停顿下来。他终究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童,亦不知这南北蔑称包含了怎样的地域感情冲突,但在听到公主说他南北不容,既非伧子又非貉子,心内顿生一股浓烈的孤独感,顿住脚步站在亭下大声道:“阿姊欺我!我才不是虾子,我是伧子,我是伧子!”

“你是伧子?那你家在哪里?江北的才叫伧子,你连这宫墙都没出过,哪里算是伧子?”

公主讲到这里,颓丧感已是一扫而空:“哈哈,阿琉你尚是个男儿,却连家门都未出过!你可知我前日去了哪里?我去了东海王叔东郊游园,那里的树要比大殿还高得多!那里的大河宽得望不到边,要乘船两旬才可渡过去……”

太子听到这话,神情更加晦暗,尤其听到公主讲起宫外诸多风景,更是脸露艳羡之色,更没了心情去嘲笑公主。他慢悠悠爬上亭去,语气满是好奇道:“阿姊你真看到那么多景致?真有比我家大殿还要高得多的大树……啊!阿姊你欺我!”

兴男公主蓦地往前一冲,旋即小手便拧住太子的耳朵,将之拉到近前按下去:“哈,我就乐意做个貉子,关你何事!小子,我要告诉你,我已经找到归处,你不要再来惹我!”

“疼……阿姊,我错啦!你这个恶娘子,快放开我!稍后我禀告母后,你还要加倍受罚!”

太子耳朵被拧住,痛得倒抽凉气,手脚并用的挣扎,但他又哪里是公主的对手,叫饶威胁统统用上。

“你去禀告母后,我也不再怕你!母后早就观我生厌,我也将要有了夫家,以后要去吴兴常住,才不会再来你家!”

讲到这里,公主语调忽而略有伤感,但她终究要强,银牙贝齿一咬,大声道:“等我走了之后,便再也不来这里,就算你们想我,也再也见不到我!”

太子听到这话,挣扎的动作却是顿了一顿,语调略带诧异:“阿姊你要去吴兴?吴兴在什么地方?你去了旁人家,还有人陪你玩?”

“总比你这讨人厌的小子让人安心得多!”

公主松开太子已经被揪得通红的耳朵,继而又坐回了亭中,语气中不乏得意卖弄:“要陪我玩的人,可比你有趣得多!你只会使坏罢了,那个人可了不起得很,他一开口说话,许多人都不敢声!可是他只比我大了一点而已,阿琉,这才是男儿该有的气势!”

太子揉着烫的耳朵坐在了兴男公主对面,闻言后却是有些不忿:“这又算是什么本领?我在自己宫里一旦声,旁人也要小心听着,不敢违背!”

“你不过是指使仆役罢了,跟他怎么相同!那些听他说话的人,身份可都高得多,还有……”

公主存心要在太子面前显摆,便将自己在东海王园中所看到的事情讲述起来。姐弟两个不时争辩,气氛渐渐又变得融洽起来,忘记了打闹争执。

宫苑的另一角偏殿中,皇后卓文君临窗而坐,姣好的面容上却愁绪暗结。

先前蔡嫫交来公主抄写的女诫,看到那字迹较之先前要工整进步得多,皇后心内也略有欣慰。她心肠一软,便让宫人备下汤羹要亲自去见见女儿,免了后几日的责罚。可是在行到距离亭台不远时,便听到公主高声言道找到归处云云,心内气愤之余,更多的则是伤感,继而便惭然退回。

她对这小女确实严厉了些,不及对太子那么耐心,尤其近来宫内多事,更让她有疲于应对之感,于是对女儿便更多严厉而疏于温情,却没想到这小女性情要强,心内亦对她早生疏离之感。

这让皇后更加神伤,继而又联想到皇帝对她亦不乏冷淡,已经数月不曾相见面询,想得越多,便越有家不成家的悲伤感。

“蔡嫫,我待公主是不是苛刻了些?”

枯坐良久,皇后望向身后自母家随嫁来的老宫人。

“父母教养,天经地义,皇后想多了。公主只是年幼计差,终究会明白皇后的苦心。”蔡嫫恭声安慰道。

“希望如此吧!”

皇后叹息一声,继而又沉默下来,心内却又想起近来都中喧嚣的事情。她虽为后宫之主,但自幼家教严明,谨守妇道,并不过问干涉外廷之事。但因此事关乎女儿选婿之事,皇后亦多有留意。

对于琅琊王氏被迫退出备选,皇后心内确有浓浓的失望。为人父母者,哪有不希望女儿得一个好归宿?哪怕大兄此前传信乃至于面陈,倍言琅琊王氏绝非公主良配,丹阳张氏诸多好处,但皇后心内却是并不怎么认同。

琅琊王氏清望卓著,谁不想让女儿嫁入此家门中?丹阳张氏又算什么?门第势位无一可观,尽管大兄力陈诸多理由,皇后对张氏却并无认可,仍是属意王家更多。至于吴兴沈氏,新出门户,豪强武宗,更是从不在皇后选择之中,下意识将之忽略。

可是事态展却出了皇后的预期,她本以为自己就算不声表态,王氏得选也是顺理成章之事。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故,却让皇后大失所望,王氏直接被诸王逼退,剩下两家竟然尽为南人!

要将女儿嫁入南人之家,皇后打心底里不乐意。但此事乃是廷议后交付宗正,她并无权越过皇帝喊停此事。

“谯王真是不识大体,为何偏偏要在此刻与王家纠缠不休!”

事关女儿终身大事,哪怕皇后并无褒贬时人的习惯,心内对于谯王也是诸多不满。眼下最好的选择已经不行,而其他人家亦早退出,如今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丹阳张氏果如大兄所言乃是良配。

至于公主言道要去吴兴,皇后只作不闻,小女童又懂得什么,多半还是受了皇帝的影响。至于皇帝出于何种考量而选择吴兴沈氏,皇后却是不知,或许皇帝根本没有考量也未定,他现在早已被那宋姬迷得神魂颠倒……

想到皇帝近来对自己的冷待,皇后心内更觉忧苦,她心内亦知缘由何在,但她当时也是无奈。皇帝突然之间病倒,令她惊慌失措,情急之下只能选择相信母家人,召大兄入宫守卫宫禁,最起码要保证太子能够顺利继承大统。

但谁能想到此事只是虚惊一场,大兄诚然已是骑虎难下,她与皇帝之间亦是情难相对。错已铸成,皇后亦不知该如何补救,只能将咎意深埋心底。

然而今天无意间听到公主的话,却让皇后心内愧疚陡然翻腾起来,她已见恶于夫君,怎能再疏离于骨肉?所以她决定要为女儿的终生大事争取一下,哪怕因此令得夫妻之间矛盾更难调和,她也不能坐视女儿嫁入一个狂悖武宗,受世人嘲笑!

一名宫人匆匆行入殿中,跪拜下来,皇后眸子一闪,连忙起身问道:“陛下今夜可有暇来此?”

宫人小心翼翼答道:“陛下已于西池就寝……”

听到这话,皇后怅然若失,跌坐回榻上。神情恍惚过了良久,她眸子才又渐渐变得清明起来,对蔡嫫说道:“前日陛下着人送来的珠玉珍器,挑选几件明日送去张尚书府上赠其夫人。”

0170 波澜再起

琅琊王氏与谯王两家恩怨意外爆,致使王家迫于无奈退出帝婿之选,这让整个建康城氛围为之一变。侨人们诚然怅然若失,南人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弹冠相庆,因为这意味着皇帝长女必将嫁入南人门庭之中。

原本皇帝嫁女虽然也是一桩大事,但影响力绝不至于牵动南北人心。但在南北对冲的时下,任何一点政治上的动向,都难免要被过分解读,被视为某种征兆。南渡以来,南人在朝局中长期的被压制边缘化,若说心中没有怨言,那绝不可能,因而此事更被南人们视为将要崛起的一个征兆!

公主下嫁南人已成定局,但要嫁入哪一家,但仍在两可之间。丹阳张氏在南人门户中享誉已久,清望卓著,其家族又深植京畿之地,可谓人望所归。

而吴兴沈氏同样不弱,且不说那江东豪的家势,单单以势位论,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南人最高。父公子侯,较之国朝之初的义兴周氏都不遑多让。尤其在逼退琅琊王氏这一事上,沈家子表现亮眼,加之过往旧名,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南人年轻一代中佼佼者,比起顾6高门子弟,都毫不逊色。

沈哲子不独在南人当中备受称赞,哪怕在侨门中,虽有挑拨生衅之恶评,但总体上的评价却是赞大于谤。一方面自有庾条等一众晋陵侨门子弟推波助澜为其营造声势,另一方面则是沈哲子的个人素质得到了许多侨人的认可。

时下虽是崇玄务虚的世风,但名教人伦观念仍是深入人心。沈哲子在东海王庄园内直斥竺法深,那一番言论早随着诸多宾客回归建康而四下传扬开,不乏人表示认同。人伦大礼乃天地之间的至道,为父报仇天经地义,岂能因番教异说而捐弃如此大仇!

大名骤享,沈哲子非但没有多少欣喜,反而略感羞恼。只因前几日当今皇后突然表态,礼待张氏,这让渐趋明朗的风向变得混沌起来。

沈哲子所气愤的点倒与局势无关,纯粹是感情上无法接受。如今皇帝和公主都已表示属意于他,这本来已经是极为祥和的氛围。可是皇后这愚不可及之举,却让祥和的气氛蒙上了一层阴影。

对于皇后倾向于张氏,沈哲子并不感到意外。时下门第乃是衡量一个人最重要的标准,沈家清望不具,这是先天的缺陷。哪怕沈哲子如今名气已经颇大,但在没有出仕任事并且做出极大功绩之前,在时人眼中,较之那些高门子弟,他就是要比人家低了一等。

哪怕王氏子弟在东海王庄园中表现拙劣,但哪怕此刻拿王胡之与沈哲子比较,时人只怕更倾向于王胡之多一些。人家祖辈几代人的养望,彼此之间的距离,岂是沈家区区这几年时间能够弥补的。

大概在皇后心目中,王氏应该才是选,这妇人生于闺门之内,长于内庭之中,对于时局又能有多深刻的见解体悟,门第自然是能够左右其决定的重要标准。如今琅琊王氏已经退出,两个矮子里面拔高个,丹阳张氏自然成了皇后心目中不二之选。

然而皇后这一举动蠢就蠢在完全不顾及别人感受,最起码这一巴掌是直接扇在了皇帝脸上,对于皇帝本就残留不多的威严又是一个极大的伤害。皇帝如今哪怕不理政事,但身份在这里摆着,其尊严被公然触犯,影响是可大可小的。

最起码,眼下的庾亮会因为皇后这一举动而如坐针毡。因为他此前已经不掩饰自己对丹阳张氏的看好,这还可以说是个人的倾向问题,并不算直接抵触皇帝的选择。可是皇后这一表态,则不啻于暴露出庾氏内外把持的一点迹象,皇后勾结外戚母家以对皇帝施压。

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能够激出来的问题可大可小,往严重了说,各地方镇举兵勤王,诛杀庾氏外戚都有可能!

因而近来庾亮甚至已经不再居于台城,上表自辞,闭门思过。接下来的事情则是久不履台城的王导入驻太保官署,快刀斩乱麻,将此前数日争论不休、往来拉锯的王廙之事快解决,王廙因旧功享哀荣,一应奉赠俱无改变,其子王翊之所袭之爵削降一等为武陵乡侯。

至于谯王当众行凶,因其宗室之贵,允许缴资偿罪,继而由散骑侍郎转任扬威将军,迁长沙相,一竿子打出千里之外。

原本由庾亮主持,针对王氏一场政治困局,轻轻松松得以解决。谯王如今四方奔走,只为能留在都中继续与王氏纠缠,然而收效却是甚微。实在是因为时下侨门各家对其敬而远之,而宗室诸王在政局中实在乏甚影响力。

沈哲子气愤之处就在于,皇后这个蠢女人既然不懂政治,就安居宫中好了,不要出来作妖。就算她属意丹阳张氏而轻视沈家,有诸多手段方式可以传递出自己的意愿,如此直接、不留遮掩,简直就是乱弹琴。

要知道沈哲子为了勾出皇帝的意愿,可是大费周章,诸多曲折。哪怕在理由如此充分的情况下,皇帝的意见表达也是有所保留,不至于激起各方剧烈的反弹。

皇后这一举动过于突兀,而丹阳张氏的反应也实在没有脑子。非但不加遮掩,反而大肆宣扬。若其家懂得审时度势,庾亮不至于要因避嫌而退出台城,以至于大好局面被倾覆。张家人现在大概还在乐滋滋的认为自家入选可能大增,没有意识到已经将庾亮得罪狠了。

但其实皇后做这一件事,对时局虽然有恶劣影响,令沈哲子感情上有些无法接受。但如果就事论事,这对沈哲子而言是一大助攻。原本对于解决丹阳张氏,沈哲子是准备了不少的手段,离间张家与6家还是第一步,其后还有诸多手段准备,但皇后这一闹,却让沈哲子省了不少的麻烦。

这些蠢货们,他们只能见到冢中枯骨,并不清楚方镇在时下到底意味着什么。沈家这个方镇之位虽然有点水,但在实力上却是不打折扣,沈哲子就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方镇之威!

今天,沈哲子推掉诸多往来应酬,专门在家中招待一位客人,这位客人名为陶弘。在名流高第云集的建康城,这位陶弘门第并不足观,也素来没有什么名气,但却绝对值得沈哲子抽出一整天的时间予以接待。因为这个陶弘,他的父亲是陶瞻,祖父是陶侃。

史载陶侃十七子,对于非嫔妃诸多的帝王之尊,普通人而言,这个数字已经极为惊人。可见陶侃老先生身体硬朗,建功立业之余,生活也是过得很充实愉快。

陶侃子嗣虽然不少,但真正有名望的却不多,一方面是因为门第不高、乏人吹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些子嗣本身素质便参差不齐。

陶弘的父亲陶瞻乃是陶侃第三子,在诸子之中算是比较出色的,官居庐江太守,其岳父汝南周访亦为一时名臣,并非寒门之家。

陶弘年在十七八岁,与沈牧年纪相仿,时下正在建康城为太学生。虽然其家势位隆厚,祖父官居分陕,乃是方镇之,但因寒门之家,往来并无清望名流,所以这陶弘在建康城中并不算多受欢迎。

沈哲子倒不以门第高低而看人,但也并没有时间与陶弘往来交际,之所以对方会登门而来,乃是因为沈牧近来在都中结交各家子弟,与陶弘已经私谊颇佳。

或因在都中这个名利场浸淫良久,世态炎凉多有体会,陶弘并不因家势而自矜自傲,为人态度谦和有礼,对于沈哲子能够亲自招待他,也是颇为受用。

沈家与陶家本来并无往来,结缘之始还在两年前老爹沈充打算造反时。因为沈哲子的劝告,沈充放弃了起兵,继而往各方献礼,陶侃便在此列。其时陶侃尚任交州,并无眼下这种煊赫权势地位,也算是一种烧冷灶。因而如今彼此之间虽无深交,也有往来,关系尚可。

陶弘因为乃是太学生,要打开话题自然要从沈哲子那游子吟开始,毕竟如今皇帝亲书此诗碑刻立于太学之中。所以陶弘张口便是赞许道:“哲子郎君虽然年幼于我,但文赋诗才已经享誉都中,每每于太学中观之,有感之余,亦是自惭形秽。今日有幸得见吴中玉郎,风度果然不凡。”

沈哲子笑语道:“陶世兄言重了,悲秋苦吟,偶有一得,亦不算是值得夸耀之事。我对尊府陶公才是敬仰有加,功勋彪炳,匡扶社稷,这才是大丈夫应该有的志向!尊府与我家亦算比邻,陶世兄既然长居都中,彼此更应往来相好,更结桑梓之谊。”

沈家于吴兴赠送陶家庄园别业,因而沈哲子有此言。

陶弘听到这话后亦是一笑,他于都中数年,所交好的友人却不多,如沈哲子这种年幼即享令誉的更是不多。沈家虽然不算是一流的高门,但武宗豪富,近来清望亦有增长,这是他家所不具备的。能够时常与沈哲子往来,对陶弘而言也是颇有益处的。

沈牧于席上作陪,插科打诨,一时间气氛倒是融洽。

只是宴饮未过多久,又有门生送来一份请柬,邀请者乃是吴郡顾众。沈哲子看了一眼,便将那请柬丢到一旁,对门生道:“我今日要在家中接待贵客,可转告顾家人我无暇前去赴宴。”

陶弘听到这话,却是有些不能淡然,连忙说道:“长者有请,岂敢相辞。郎君不可因我耽搁顾公之请,我与二郎亦是相契,时时可来拜会。”

沈哲子是真不打算去赴顾众之请,往年他来建康,苦求拜见这老家伙而不得见,如今却是没必要去相见。不过听到陶弘这话后,他心中却是一动,继而笑语道:“顾公之请,却之不恭。但陶世兄与我家世好,我又实在不能请退。既然如此,陶世兄不妨与我同往?”

0171 将门之后

陶弘听到这话,神情便流露些许意动。

顾众出身吴中高门,本身为顾荣从弟,为先帝任安东将军时百六掾中一员,乃是享誉江东的名士。

陶弘这个年纪,已经在考虑日后仕途问题。因其家门第不高,陶弘乡议不过四品而已,较之沈牧都有不如。这样的品级,不上不下,公府征辟未必可得,但若等待吏部选官任事,陶弘又多有不甘。

他祖父势位虽高,但在这方面能够给予他的帮助却不大。荆州分陕位置虽然重要,但也是时人瞩目焦点,哪怕是陶侃也要回避物议,不敢越品征辟自家子弟。至于其他公府,则更不可能逾规简拔他这样一个名声未著的寒门子弟。

至于吏部选官,再降个四五品任用,陶弘便只能担任卑流小官,一旦起家品沦入卑流,陶弘整个人生便将注定黯淡。就算他祖父日后力提携,但他家人丁众多,轮到他头上又能有多大力道?

因而陶弘留在都中,除了在太学进学之外,也是希望能结交一些权门子弟,或得某位名士赏识,争取一二名望,作为日后入仕的资本。可是他家门第如此,往来者少有能在这方面帮得上忙的。

如顾众这种吴中高第名士,若能得其青眼赏识,提携一二,对陶弘本身而言意义极大。可是彼此之间门第悬殊,往常根本不得其门而入。所以在看到沈哲子不假思索便推掉顾众的邀请,陶弘心内是颇感惋惜。

此时听到沈哲子相邀同往,于陶弘而言确是不小的惊喜,但他心内却是有些迟疑,嚅嚅道:“顾公只是邀请哲子郎君,我不请而去,主人家未必会欢迎……”

沈哲子闻言后笑道:“顾公乃我吴中人望长者,陶世兄亦为江东后起俊彦,持礼而拜份属应当,顾家又怎么会不欢迎。”

对于陶弘的担忧,沈哲子倒是也不意外,只是心内不禁感慨时下门第观念的深入人心。如陶家这种势位,换了任何一朝,都是铁定的权臣之家,其家子弟出门只有横着走的姿态,哪会担心别人家会不欢迎。

但陶弘这种担忧,在时下却乃是常态。沈家门第较之陶家虽是略有高出,但自己上次入都求见,亦是直接被顾众拒之门外。当时虽然也有政治方面的原因,但究其根本,还是沈家根本不被人家放在眼中。

如今顾众居然主动邀请,沈哲子确是有几分意外,但旋即便猜到顾众肯舍弃这张老脸相请,多半是为张家作说客,劝自家放弃今次帝婿之选。所以,沈哲子下意识的不想去。若是顾荣那种吴中元老死而复生,倒还值得他郑重以对,如今像顾众这种量级的吴中名流,他还真不必怎么放在心上。

不过既然陶弘适逢其会,去一去倒也没什么。陶弘虽然有一点妄自菲薄的自卑,但其身份却是实打实的陶侃之孙。如今的时局中如果说谁最不应该被忽略,那就是陶侃!能顺便借一借这张虎皮,沈哲子也是何乐而不为。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陶弘心内倒是稍定,继而笑语道:“如此我便随哲子郎君同往拜见顾公,只是我生性愚鲁,若有应答不当之处,还望郎君能周全一二。”

沈哲子闻言后亦是一笑,虽然彼此言谈尚短看不出对方底色,但这陶弘谦和有礼,并不咄咄逼人,最起码也是中人之姿,人际交往中不会让人生厌。反观王家那几个货,无论智谋还是品性,顶多中人以下,却被赞为少有令誉。这个年代门第论人,投不到一个好胎,才是真正的输在了起跑线上。

听陶弘已经答应下来,沈哲子便让仆下去收拾一些礼货,待车驾准备妥当,便与陶弘并沈牧一同离开家门,往顾众府上而去。

一路上,沈哲子不免为陶弘打一打气,像陶弘这种妄自菲薄,哪怕在这个年代已经浸淫良久,沈哲子仍是有些难于理解。当年他初临建康,自家形势之恶劣相较今日陶家之势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他仍能进退有据,借力攀爬运筹。

这种观念上近乎常识的桎梏,对一个人的志气摧残尤大,不要说眼前的陶弘,哪怕其祖父陶侃,最终隐退时甚至不敢上表自请子袭父职。而父子兄弟方镇相继在时下简直就是一个常态,庾氏兄弟相继执政,高平郗氏几代人经营京口,陈郡谢氏屡为方伯。陶侃当时若流露这样的想法,只怕就不是被庾亮杀一个儿子那么简单。其家一世而罢,起于寒门归于寒门,也算是时代的一个烙印。

至于东晋后期的北府刘牢之,则更是这种观念的牺牲品,明明手握重兵一时独大,却只是辗转反复,甚至没有拥兵自立的概念。归根到底,只是门第不配不敢强求非分。但他这一生最起码教会了刘裕,认识到世家大族色厉内荏的本色,最终功成立鼎。

根深蒂固的观念绝非旦夕之间能够扭转,最起码在到了顾众府前时,陶弘仍是一脸拘谨之色,甚至几次询问沈哲子,自己稍后见到顾众时该持何等礼节。

下车后,沈哲子看到顾众府门前车驾极多,看来今日应是在府上大宴宾客。他让随从投入门贴,过不多久,便有顾氏门生出门相迎。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眉头便不禁一蹙。凭他时下的名望身份,虽然还没到需要顾众亲自出门相迎的程度,但最起码也应该派家中子侄来迎接。这种礼节上的疏忽沈哲子倒不在意,但由此流露出顾众对他不重视的态度,让沈哲子有点不爽。

虽然心内略有不悦,但既然已经来到其家门前,也不好拂袖而去。于是沈哲子便与沈牧并陶弘一起行入府中,刚刚穿过前庭,便听到顾宅大堂内饮乐声。

待行入堂中,沈哲子视线一转,倒是现堂中数人不少,除了主位上的顾众之外,还有丹阳张氏张兰并其侄张沐,也就是那个除沈哲子外硕果仅存的帝婿备选者。吴中其他几家也不乏人在场,反倒是此前与张氏呼应颇为频密的6家只有几个小辈在场。

沈哲子等三人上前对主人见礼,顾众坐在主席上,对沈哲子态度倒是和蔼,脸上带着淡笑颔回应,状似极为欣赏道:“早闻纪侯赞许沈家郎君为我吴中琼苞,昔年俊彦如今已是名满都中,早年任事于外不得相见,于我而言亦是一桩憾事。”

沈哲子先谢过顾众,而后才向众人介绍陶弘,说道:“这一位乃是庐江陶使君家的公子,先前正于我家中为客,适逢顾公相邀,因而便一同前来拜会我吴中诸位高贤。”

得知陶弘的身份,众人脸色倒是微微动容,但态度则不免有些冷淡。陶侃以南人而居分陕,本来对南人而言是一桩好事,但因其寒门出身反而位居世家之上,这些吴中高门非但不以为荣,反而隐有羞耻,因而对陶家人也都多有疏离,视为异类。

顾众对于沈哲子擅自带人来他府上,心内隐有不悦。不过作为主人,倒是不好直接流露出不满之色,只是面色寡淡垂下眼睑,说道:“原来是将门之后,既然来到,便也一同入席吧。”

这话略有不客气,在时下言人将门之后,便等同于斥之为少礼不文,算是一种轻视。因而陶弘听到这话后,脸上顿时便流露出些许赧颜羞恼。

沈哲子与陶弘同来,自不能旁观他被人如此羞辱,当即便笑语道:“陶郎义理纯熟,诸多妙解让我耳目一新。然其早年埋庐中治学,因而未显于时。我这种后学末进反而略得薄名,实在汗颜。今日有幸,为诸贤引见。”

听到沈哲子这话,陶弘自是感激,如今的沈哲子亦算是一个小名士,他对陶弘如此推崇,自然也会影响到旁人的感官,已经不仅仅是声援解围那么简单。

然而座中其他人闻言后,神态则有几分不自在。年轻人有些不忿于沈哲子对陶弘的赞许,至于年长者则对沈家与陶家的关系产生一丝联想,一时间厅堂内气氛有些沉闷。

顾众更多不满是沈哲子强出头不给他面子,但凭他的身份自然也不可能做出当场考校陶弘学识以拆穿沈哲子虚言这种低能的事情来,略一沉默后便说道:“义学艰深,就连我能窥者尚不足一二。你们后进之间彼此自勉,不因道阻而却,确是难得。”

沈哲子闻言后心内便是一哂,这就是倚老卖老的好处,若夸得是他家子弟,自然笑吟吟生受下来。然而现在先道一声义学艰深,再暗讽无知后进互相吹捧,老家伙这是顺带着把沈哲子也贬了一贬,一点委屈都不愿忍下。

“顾公所言正是,小子不才,能让我勤勉自励的同侪倒也不多,因而难免有些懈怠之心。得见陶郎之后,方知人不可自固而足,宜当白穷经,方可日日而新。”

老子就算坐井观天,你家子弟在我眼中也是渣渣,甚至不屑与之相比。

顾众神情微微一滞,然后眉头便微微蹙起来,正待要再开口,听到侧席上张兰咳嗽声,才又想起今日的正事,于是便一转念,说道:“这才是治学该有的态度,好了,你们一同入席吧。”

哈哈哈哈。。。。

0172 潜怀异志

这殿中宾客满堂,空闲位置已经不多,并没有人有起身相让的意思。随着顾众话音落下,侧走出一名顾氏仆人,竟要将沈哲子等人引到门旁偏僻角落里。

那陶弘尚未觉得如何,以往类似场面,他也习惯了敬陪末席,今次有沈哲子声力挺,倒是少了许多尴尬。他刚待要举步跟随入席,却现沈哲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略一犹豫后,便也立住脚步,等待沈哲子表态。

沈哲子扫一眼几名年轻人略带戏谑的神情,站在原地对顾众说道:“入席倒是不必,我等尚有事在身。只因长者相邀不敢有辞,前来拜会分讲一二,眼下便要告辞了。”

面子真是互相给的,他现在又何须仰顾氏鼻息受人冷眼,老家伙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能拿捏摆布眼前的后辈,沈哲子又何必顾及他的脸面,说完后,便转身作势欲走。

沈牧年纪虽然比沈哲子大几岁,但在外面待人接物都要看沈哲子脸色。至于陶弘,虽然有些意外,但既然一起同行来,自然也要共进退,于是便一同转身。

眼见这一幕,顾众脸色登时阴郁下来,他实在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如此不给他面子。他家门第,哪怕末席也非人人能坐。这小子居然敢心怀不忿,不肯入席!

那张兰原本还坐观沈哲子吃瘪,脸上不乏喜色,同样没想到少年态度如此简傲无礼。待其反应过来,沈哲子已经行出数步。这实在与他想象有些背离,若任由对方离开,今天这场子又摆给谁看?

眼见顾众神情阴郁没有开口留客的打算,张兰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贤侄请留步,既然来到,何必急于求去。席中诸位,多我吴中名流,寻常人要拜见请教都殊为难得。今日诸公拨冗而来,若错过这机会,我真为贤侄感到可惜。”

沈哲子闻言后收住脚步,却没有返回去的打算,站在原地笑道:“长史所言虽善,可惜今天实在分身乏术,至于详情,实在不便相告。诸位亦多有担当国事者,希望能体谅后辈不恭之处。”

众人听到这话,神情多有哂然怀疑,一个区区十多岁的少年,能有什么难言之大事担当?然而亦不乏有几人下意识将视线转望向陶弘,心内便有些不能淡然。

尤其此家主人顾众,更是深知沈哲子虽然年幼,但已有担当家事之前迹。此时听到沈哲子这信口开河之语,联想便是更多。他虽然瞧不起这陶弘寒门出身,但对方祖父陶侃如今却是外廷势位最高者之一,执掌分陕,两家子弟凑在一起,莫非有什么私下的勾连?

一念及此,顾众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于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如此说来,冒昧相请,倒是我有些唐突了。不过既然已经到来,不妨暂留片刻。否则,倒让我这主人不能心安。”

凭顾众的名望地位,居然对几个后辈说出这话,实在有些出奇。因而场中这些人大多面露异色,有几个想法与顾众类似的则不免更深想一层。至于那个张兰,更是隐有几分坐立不安。

顾众话都讲到了这一步,若再固执求去,则不免有些不识抬举。但沈哲子也不急着入席,一直等到上座席腾出来,才转望向陶弘笑语道:“陶世兄意下如何?”

陶弘这会儿对沈哲子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与沈哲子自沈宅同来,先前不过闲语寒暄,哪有什么正事要做。若换了他,不过是乖乖受人摆布罢了,可是沈哲子寥寥几句,便将他们的座位由末席换为上宾,单单这一份气度胆量,陶弘便望尘莫及。

“顾公厚请,岂敢有辞。”

心内虽然对沈哲子颇为佩服,但轮到自己表态时,陶弘终究不敢无视顾众,语调多少有些谦卑。

“既然如此,那便打扰了。”

沈哲子当仁不让入席坐在了顾众近畔,示意沈牧与陶弘一同入座,然后才对顾众笑了笑以示谢意。

顾众心内自是腻歪的不得了,但终究是他出言留客,心内纵有多少不满,也只能忍耐下来。

沈哲子自知今日宴非好宴,因而入席后也并不急于与人攀谈,只是与沈牧并陶弘谈笑自若。至于陶弘,则因少有居于如此显眼位置受人瞩目,反倒有些不能淡定,言谈之间神态颇有拘谨。

如此旁若无人姿态,便让厅中一些年轻人大为不满,当即便有人想给他一些难堪。但顾众先前的礼遇态度让他们心内有些拿捏不准,不敢将矛头直指对方,继而注意力便落在了席中的张沐身上。

过不多久,便有一人笑语道:“日前有闻张世兄才名传于内苑,就连宫中皇后陛下都下诏懿旨嘉许令尊堂教子有方。张世兄高才德备,实在是我等楷模。”

此言一出,便引得堂上许多年轻人纷纷出言附和厚赞。这让那张沐笑逐颜开,颇有吐气扬眉之感。他的出身、年龄都要胜过沈哲子,但在名望这一项上却相距甚远。尤其备选帝婿之后,都中不免有人将之与沈哲子相比,不免就有些相形见绌。

尤其沈哲子得到皇帝御诏提携,哪怕张沐自己在看到沈哲子时,都时有底气不足、自惭形秽之感。如今他也得到贵人嘉许,信心和自豪感便油然而生。在礼貌谦和应对众人夸赞时,视线下意识偏向对面的沈哲子,然而对方却恍若未闻,根本没有动容,将他彻底无视,这让张沐更加不满。

张兰感觉到侄子情绪的变化,于席下轻轻拍拍他膝盖示意稍安勿躁,继而便望向顾众,眼色微动,提醒对方按照早先说好的计划行事。

顾众在席上打个哈哈,视线却转向了别的地方。他家与张氏虽然也有旧谊,但却谈不上有多亲厚,张氏今次相请原本在他看来顺手之惠,因而才答应下来。可是陶氏与沈氏之间似有勾连,这让他的想法有了一丝动摇。

诚然张氏能够得选帝婿,顾众也是乐见其成,但若说要为张家之事出多大力气,这在顾众看来有些没必要。毕竟,顾家在吴中的清望不可动摇,而张、沈两家无论哪一家得幸帝宗,于他家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利害关系。况且就连此前与张家呼应颇为频密的6氏近来都开始喑声,顾众也实在没有理由强行为张家出头声。

他现在更感兴趣的是陶家和沈家之间有什么串联,在没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前,他是不打算在帝婿之选这件事情上太过着急表态的。

张兰见顾众这幅模样,心内便知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想法已经有了动摇,不禁暗恨。但顾众不打算声,他也拿对方没有什么办法,此前因为旧谊达成一个口头约定,对方虽然临阵反悔,但若因此而彼此交恶,对张家而言也没有什么好处。

眼见顾众缩头,张兰也只能亲自上阵,他斟酌半晌,然后才对沈哲子笑语道:“日前得贤侄相邀过府,听闻一桩异事。事有凑巧,今日我也有一桩怪事要与贤侄分享。”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动,他早知今日宴无好宴,等着张家出招呢。听张兰这意思,似乎是打算学自己的手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

张兰一边说着,一边向后方招招手,便有一个张氏仆人奉上一个木匣,摆在沈哲子面前案几上。沈哲子垂一看,觉得这木匣样式都有些眼熟,似乎依照自己先前所用那个而打造,心内便是一乐,由此可见这张兰对于自己前日之举怨念之深。

他笑吟吟打开木匣,看到里面果然也摆放着几分书轴,展开一看,一如早先自己委托纪友搜集到的张家罪状,上面罗列了诸多沈家在吴兴乡土的劣迹。

若单纯讲底色,沈家非但不会比张家干净,反而还要更劣几分。这由沈哲子刚入都时的沸腾物议就可以反应出来,如今沈哲子手中这些书轴,不过是将早先那些风传劣迹再罗列一遍,同时加上更为详实的描述。

趁着沈哲子低头阅览的时候,张兰于席上笑吟吟说道:“这一方木匣,前日不知何人摆在了郡府前堂。幸亏落入了我手中,否则其中内容或许早就流散出去,风传都中。这其中记载,大多骇人听闻,我心内虽是不信,观之仍感触目惊心,深为尊府清誉而忧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微一笑,一边翻看着卷宗,一边回道:“谣言止于智者,长史既然都不信,不过是一笑置之的小事,付之一炬即可。”

听到沈哲子语调这么轻松,张兰便忍不住眼角微微抽搐,这可是他家酝酿良久的大招,付之一炬?这小子也未免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因而他笑语道:“贤侄所言不错,只不过,我既不知何人将此物投于郡府,亦不知此人意欲何为,又不知这些讯息有几分真假,其人手中是否还有别存。若处置太过轻率,隐患实在不小,因而留备给贤侄一观以作自辩。否则,等到这些劣迹宣扬于外,郡府迫于压力,一定要追究下去,难免会伤两家和气。”

听到张兰的威胁,沈哲子眸子微微一闪,正待要开口,视线突然锁定其中一桩罪状,神情便是蓦地一沉。这罪状倒不是作伪,而是描述的事实,讲的是沈家那个合作社的事情“其家勾连乡里,刑威治众,潜怀异志”!

看到沈哲子脸色骤变,不再似最初那么淡然,张兰心内便略有得意,为了收集这些资料,他家可是花费了不小的人力物力,可以说切中沈家要害。若沈家还不知进退,那么也不妨直接宣之于众,让其家物议麻烦缠身。虽然会因此彻底得罪了沈家,但只要自家幸帝宗而为帝戚,些许代价都是值得的。

轻轻合上那卷宗,沈哲子神情仍是肃然,心里却颇为振奋,张家自己玩脱了,省了他许多麻烦。这会儿,他心里最想对张兰说的话就是:老子玩的手段,你家真不配玩!单凭这一桩罪状的罗织,一旦公布出去,沈家尚有转圜余地,张家则必死无疑!

这些猪脑子也不想想,所谓刑威治众,现在是谁玩的。

回下上章说说书友提的问题,高门有实力,而且还不低,缺陷是没有影响整体时局的眼光和格局。这话有点虚,但真正的历史上,南士那一群高门的作为,确实就是猪队友无疑。。。

0173 汤沐邑

张家那对叔侄听不到沈哲子心声,亦未察觉到对方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只是见沈哲子长久沉吟不语,便自以为得计,拿住了沈氏命门,对视一笑,皆有几分得意之色。

那张沐心中尤为快意,只要今次逼退沈氏,他便是笃定的帝婿之选。能成为帝婿诚然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但更让他感到得意的是,可以借此事让时人认清楚究竟孰优孰劣。这沈家小子不安于室,自逞其能而上下钻营,用尽手段迫退王氏,最后的成果却被自己享得。胜负已定,优劣自然也就明白。

想到得意处,张沐已经忍不住笑起来,于席中朗声道:“当今陛下履极日久,然公主却迟迟未上尊号,这与礼度不符。家父已联络丹阳乡中父老,请以句容等两县为公主汤沐邑,以明上下、定尊卑。”

听到这话,席中众人有知情者便含笑不语,而不知情者则不免有些诧异。如今皇帝虽然登基日久,但仅仅只是册立了太子而已,诸多皇子都未封爵,更不要说皇女。皇长女司马兴男虽称公主,但封号仍是皇帝居东宫时先帝所封遂安县主。

时下皇权式微,哪怕皇帝要为子女选择封地,亦不能随心所欲。如先帝册封诸子,都要顾及南人情绪,真正的吴中繁华地域不敢轻割立国。句容、曲阿两县地近京畿,乃是江东名列前茅的繁华地带,亦为丹阳张氏乡土所在。

张家居然愿以这两县奉为公主封地,可见其家已对入选帝婿之事势在必得。时下诸王、公主等封国汤沐邑虽然已经大不比前,但若配合张家在此经营数代所积攒的乡土民望,这两县则不啻于成为张氏私土,可谓名利俱收!

沈哲子听到这话,眸子也是闪了一闪,没想到张家在背后已经有了这样的大动作。两县地处京畿之地,原本不宜割为藩国,但若本地士人固请,皇帝也没有理由不顺水推舟。尽割两县动作有点大,但若一县的话,有很大可能通过此议。

句容、曲阿两地,既得地利,又有乡土实资,若公主真带上这一份嫁妆,那对沈家而言也实在太丰厚了。张家这么热心谋划此事,沈哲子心内甚至都隐隐生出一丝感激出来。

座中众人心内诸多好奇,继而不免将怪异的目光望向沈哲子。张家摆出如此势在必得的姿态,似是笃定能够逼退沈家。至于缘由,多半与那木匣中卷宗书轴有关。

就连顾众心内都生出一些好奇,看看面露喜色的张氏叔侄,又看看沉吟不语的沈哲子。心内好奇之余又有些羞恼,张家掌握如此底牌,居然事先不曾知会他,实在让他有些不满。

张家虽然笃定这罪状瓷实有据,能够给沈家造成极大困扰。但也只是用作要挟手段而已,沈家素有江东豪之称,如今沈充势位亦不算弱,若是可以的话,张家也不想将沈家往死里得罪,不留余地,因而这些事情都秘不宣人。

一想到此前沈哲子谈笑无忌、旁若无人,如今却彻底没了声息,厅中这些年轻人便隐隐感到快意。而后便有人笑语道:“张长史赠予沈郎何物令沈郎看得如此入神,不知可否予我等一观?”

感受到众人幸灾乐祸的目光,沈哲子先制止了已经按捺不住作势欲起的沈牧,继而望向上的顾众,问道:“顾公可愿一览?”

顾众虽然好奇内中何物,但察言观色后,觉得自己还是置身其外的好,不要因一时好奇而招惹到什么麻烦,于是便摆摆手道:“既是长史赠予你,我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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