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月照万里 - xp1024.com
《汉月照万里》


第一章 梦醒方知身是客

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夏四月壬戌,汉东莱郡蓬莱城。午后时分,窗外的天空中已是乌云密布,眼看着就将有一场瓢泼大雨袭来。

不过暴雨前的沉闷空气并没有影响到行宫一处偏殿中的欢快气氛,如丧考妣了好几天的仆役们此时眼角眉梢上都洋溢着喜气。天子的宠臣,冠军侯、侍中领奉车都尉霍嬗(注1)在暴病昏迷了四天之久后终于苏醒过来,他们也终于不用担心会因为侍奉贵人不周而被暴怒中的天子命人拖出去杖毙。

偏殿之中身份最为尊贵的冠军侯霍嬗此时正半闭着眼睛接受太医的诊治。昏睡了好几天好几天的霍嬗或者说庄骥已经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经身在两千年前大汉帝国的现实。

庄骥本来以为昏睡中听到的几段对话只是自己大难不死之后产生的幻觉。可是谁成想醒来以后就看到正在为自己号脉的老中医脸上浮现惊喜之色,侍立在一旁的十几个美貌女仆也都是一脸喜色,映入眼帘的房间装饰风格古拙大气,脑海中还有某位少年贵族的十年人生记忆,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在诉说着穿越以及自己现在名叫霍嬗的事实。

好不容易捡到了一个能够继续活下去的机会,死过一回的霍嬗哪还有心思挑三拣四,而且还是霍去病之子这个顶级贵二代的身份。

刚醒过来的霍嬗可没有什么工夫去幻想一番这武帝朝顶级贵族的生活究竟是如何美好。因为太史公的《史记》中关于二代冠军侯的相关记载一直在提醒着他,你的这条小命是刚刚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的,还没有到你享受生活的时候。

对于死里逃生的霍嬗而言,当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配合太医的诊治,先保下自己的这具还没有脱离危险期的小身板再说。虽然就自己目前的感觉来讲身体状况应该还不错,但是史书中的相关记载还是让他十分不放心,鬼知道自己的这次醒来会不会只是一次回光返照而已。

最后一位须发皆白的太医号完脉后,正色问道:“君侯可觉得脏腑中还有什么不适之处?手指指尖处是否有些许麻痹之感?”

再一次仔细感受了一下身体各处的状态后,霍嬗回答道:“本侯的脏腑中并无不适之处。倒是指尖微有麻痹之感,敢问太医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最后这位号脉的太医姓杜名信,是文帝时期的名医仓公淳于意的得意弟子,也是此次随扈太医中医术水平最高的一位。常年随侍天子左右的霍嬗对这位老中医还是挺熟悉的,当然了,对于他的师父淳于意霍嬗还要更熟悉一些,谁让人家的女儿缇萦是一位名传千古的奇女子。

作为汉代第一名医淳于意的弟子,杜信的手段还是很值得信任的,这身怪病什么时候能好彻底就要看老爷子如何施展手段了。

听罢霍嬗的答话,杜信捻了捻胡须后笑着说道:“那君侯的身体应当是没有什么大碍,待老夫再给君侯开一副药,几日之内当可无恙。”

既然权威人士都这样说了,霍嬗始终半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

“那就有劳几位太医了。”话音刚落,霍嬗就不由地打了个哈欠,三位太医见状也顺势向霍嬗告辞而去。

过了一会儿,刚刚还在养神的霍嬗就睁开了眼睛,抬手将随身侍从招了过来:“陶仲,且近前来!”

“喏!”侍立在不远处的陶仲赶忙走了过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回禀君侯,今天是四月壬戌。”陶仲一板一眼地答道。

“我病倒那天是戊午,那就是已经过去四天了。陛下本来的打算是在蓬莱驻跸三日以待登临仙岛之机,若无所获就将启程前往辽东。自我病之后,陛下可是另有章程?”

“因君侯在宴饮后暴病,陛下担心您的病情,就下令在蓬莱呆足七日之后北巡。若到时您的病情有所好转,就带着您一并北上:若是您的病情未及好转,就把君侯留在蓬莱继续养病,天子与诸侯、大臣北巡辽东。”

霍嬗点了点头:“自当如此。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事情发生?”

“在君侯病倒的那天夜里,陛下就紧急召见了中尉王公,命他查清君侯暴病之事。至于随扈的诸侯、大臣,他们在这几日中也停了宴饮,并未有何举动。”

“好,我知道了,你且在一旁稍待。”

躬身行礼后,陶仲就退到几步外站好。

霍嬗则低下了头开始盘算起刚刚听到的信息,倒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听到了另一位武帝朝历史名人的名字。

中尉王温舒,这可是一位在《史记·酷吏列传》中留名的狠人。在河内太守任上,王温舒曾经说过如果冬天的时间再长一个月,他就能杀个过瘾,完成了天子的大事,这样的行事作风足以令列候、豪强等权贵阶层为之丧胆。

担负京城内的巡察﹑禁暴﹑督奸等职责,同时手握北军的指挥权,在西汉一朝中尉一职大约就相当于现代社会中的公安部长兼任半个首都卫戍司令。这个官职也就是后来的执金吾,位面之子·穿越者之敌·汉室中兴缔造者·人生赢家·大魔导师刘秀就曾经说过:“做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这个职务的风光可见一斑。

王温舒奉命查清霍嬗暴病一事倒是业务正对口,天子想必也是认为此事背后有蹊跷,才会做出如此安排。

想到这里,霍嬗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几段史书上的记载。

子嬗代侯。嬗少,字子侯,上爱之,幸其壮而将之。居六岁,元封元年,嬗卒,谥哀侯。无子,绝,国除。——《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礼毕,天子独与侍中奉车子侯上泰山,亦有封……

奉车子侯暴病,一日死。——《史记·封禅书》

年少时,庄骥还因为偶像霍去病的缘故对于《史记》中关于其子霍嬗的记载很感兴趣,并对霍嬗得到的荣宠和少年早逝颇为慨叹。

前世的庄骥因为史书中的记载太少,也只是怀疑霍氏父子之死的背后有阴谋存在。

一个前几天还活蹦乱跳,身体健康程度足以随着汉武帝登顶泰山之巅完成封禅典礼的十岁少年。在到达海边的一次宴饮后就突然得了重病,从发病到死亡也就是不到一天的时间。再联系到六年前,二十三周岁的霍去病也是如出一辙的暴病而死,难道事情就会这么巧合,父子两人都是一样的短命鬼。

等到此身在两千年前,霍嬗已经可以给出确定的答案。这次暴病并不是什么意外事件,而是有人暗算于他,问题就是出在那天宴会上的饮食上。

至于王温舒奉命调查此事,多半还是会无功而返。王温舒这个人的文化水平虽然不是很高,可办案能力却是在朝野中排得上号的高明。就连这样的一位办案高手也没有查到此事的头绪,最后可能会揪出几个涉及此事的小喽啰,但真正的幕后黑手绝对能把自己的关系撇清。

六年前的霍去病之死最后不了了之,而原身暴毙后也是如此,看来这大汉朝的水是深得很呐。想到这里,霍嬗的目光不由得幽深了许多。也罢,自己成年前的这些日子里看起来是不会无聊了。

事情想了没多久,病还没好利索的霍嬗很快就感到困乏,又一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陛下驾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梦中的霍嬗隐约听到了门外传来赞礼者的唱喏。

一进入偏殿,天子刘彻就径直走到了霍嬗的床边,慈爱地看着脸色红润了一些的霍嬗。

昏昏沉沉中感觉到有人好像在注视,霍嬗一下子就从梦乡中醒了过来。看到天子正站在不远处,霍嬗就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刘彻伸出大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起身失败的霍嬗只得躬身道:“请陛下恕臣有病在身,失了礼数。”

“子侯病体初愈,就不必拘礼了。”

霍嬗也借着这个机会打量了一下这位如雷贯耳的大汉孝武皇帝,天子的形象和脑海中残存的印象渐渐重合。

相貌英武、身形高大、体魄健壮,并且在天子的举止之中霍嬗还感受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行伍气息,看来史书中记载的汉武帝刘彻长于军事并非戏言。逐匈奴、收岭南、灭朝鲜、通西域,这样的壮举似乎就应该由这样的一位君王来完成。

见到霍嬗醒来,天子就坐到床边,他握着霍嬗的双手道:“子侯生病,朕这几日心中甚是不安。刚从海边回来就听说子侯的身体已经见好,才立即来看你。太一保佑,现在看来子侯的病情的确是大有好转。”

霍嬗恭身一揖道:“竟劳陛下操心,臣死罪!”

“无妨,卿养好了病,朕心中甚慰。朕已失大司马,不愿再失侍中!”

天子的双手微微发抖,显然是说到了动情处。霍嬗此时的状态比起四天的萎靡不振简直就是判若两人。这让他的心中甚是慰藉,大司马霍去病虽然已经去了,但是小冠军侯霍嬗并没有就此离他而去。

“臣父子两代受陛下隆恩,必不负厚爱,为陛下尽忠!”

“善!”

又问了霍嬗几句身体的感觉,得到满意的答复后,天子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说道:“子侯暂且好好修养身体,待明日朕再来看你。”

说完,刘彻就起身向殿外走去。

霍嬗揖道:“臣恭送陛下!”

注:1、嬗,多音字,此处姓名读shàn,意为更替;蜕变。

第二章 须知平地有风波

尽管当今天子刘彻没有如秦始皇一般工作狂似的勤于政务,但是也要每日批阅大约二三十斤重的奏疏,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对大汉各地的情况了若指掌。

看过病情有所起色的霍嬗之后,天子就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正殿中批阅当日送来的奏疏,这一批阅就是一个多时辰。

“陛下,快到用暮食的时候了。”宦者令春陀小声提醒道。

暮食也就是傍晚时分的一餐,是皇帝每天的最后一顿饭。

作为天下至尊,天子的用餐自有一套礼仪规范。在汉代,君王享受的是一日四餐的标准,以体现皇帝的地位尊贵。东汉史学家班固所编纂的《白虎通·礼乐》中“右论降神之乐”条是对于皇帝的一日四餐是这样解释的:“王者之所以日四食何?明有四方之物,食四时之功也。”

“现在是什么时辰?”天子把手中的奏疏放在案几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回陛下,已经申时了。”

“正好有些饿了,今日就照三天前的暮食准备饭菜吧,那一日的羊胃脯味道不错。”

“喏!”春陀躬身应道,就准备下去安排皇帝的暮食。

想了一下后,天子又说道:“召太医药丞杜信即刻入宫。”

“喏!”春陀回身答道。

不多时,杜信就奉召入宫。

“杜卿,冠军侯的身体究竟如何了?”

“回禀陛下,依臣之见,冠军侯的身体当无大碍。只是冠军侯本就年幼,经此一病后更是身体虚弱,恐怕需要将养几个月后方可恢复如初。”杜信恭谨地答道。

“大善!”得到肯定答复的天子点了点头,又道:“那在子侯病愈之前就仍由杜卿为他诊治了。”

“喏!”

“还有一事,子侯当日病发时所吐之物,卿可查得是何物?”

说话间想起霍嬗服下催吐药物后吐出来的那一滩青色胃液,天子的目光阴沉了起来。

阶下的杜信感觉到天子突然凛冽的目光,战战兢兢地说道:“臣正欲禀报此事。昨日,臣有一老友许行来访,臣与之说起了冠军侯的病情。许行乃是胶东名医,医术与臣各有擅场,且在胶东一带行医近二十年,对此地饮食颇为了解,故而臣从他的口中得到了一些线索。”

“是何线索?”

“根据许行所说,东莱郡附近的海中所产鲐鲅等鱼若是调制不当会有微毒留存,食之则会有腹泻、头痛等症,更甚者可能会致命。据臣所知,四日前的宴席上就有鲐鲅。”

“那为何宴前用银针没有试出毒来,且朕与众位卿家也同食此鱼,再无一人有事?”天子皱着眉头问道。

如果是当日的脍有问题,那不应该独独一个霍嬗病了,其他人却没有任何异常发生。而且在天子用餐前,每次都会有人先品尝一下,再以银针试之,以保证天子的饮食安全。如果饭菜有毒,却没有在宴会前检查出来,那肯定是有人失职所致。

“若只是有少量毒素,则银针不能试之。且成人食之无事,孩童会因为肺腑未全而中毒。”

话讲完后,杜信就静静地站在阶下等待天子的决断。

良久之后,天子才沉声道:“此事朕知道了。杜卿,你先下去吧。”

“喏!”说完,杜信就领命而去。

“这些人还真是敢做啊!”看着杜信远去的背影,天子想道,心中则是杀机涌动。

自霍嬗病后,天子就对小冠军侯这场突如其来的怪病有所怀疑,只是没有得到证实。现在得到杜信的线索后,天子就已经将此事定性为一场阴谋暗杀了。

作为天子最为亲信的臣子,霍嬗所享受到的安保措施和天子本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就在这样的安保措施中,小冠军侯还是遭到小人暗算,险些一日暴毙。这岂不是说只要幕后之人有所意图,他这个皇帝也很可能会落得和小冠军侯一样的下场。

作为帝王这种生物中的佼佼者,当今天子的自私和多疑在历代汉帝中也可以排在前列。小冠军侯的暴病无疑触犯了他的敏感神经,在天子的眼中这就是一次蓄谋已久的挑衅。现在就看中尉王温舒能不能顺着杜信获得的这条线索给他一个交代了。

酉时一刻,春陀回到了殿中,指挥着小宦官(见注1)们将菜肴摆放好。

将一切安排好后,春陀才对正在沉思中的天子说道:“陛下,请用暮食。”

从沉思中回神的天子,看了看食案上的饭菜,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几口后就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站在一旁的春陀看到这样的情况,微微诧异,问道:“陛下,可是今日的饭菜不合心意,我再去吩咐庖人为陛下重做。”

“不必了,只是朕没有胃口罢了。”天子摇了摇头,转而又问道,“春陀,朕且问你,你入宫多少年了?”

“蒙先皇与陛下不弃,臣先是侍奉了孝景皇帝八年,后又侍奉了陛下三十一年,入宫已有三十九年了。”

“三十九年!”看到已经两鬓斑白的春陀,天子也是颇为感慨地说道,“这三十九年来,你对天家的忠心天地共见。就连朕当初继位登基也是你来传的遗诏。”

春陀揖首道:“陛下谬赞了。臣深受圣恩,该当誓死以报!”

“你素来忠心王事,朕心知之。但是当今世上又有多少人是真的忠心侍奉于朕?”

这么些年的宦者令做下来,春陀已经习惯了当今天子比孝景皇帝还要更胜一筹的脑洞跳跃性,因此小心翼翼地答道:“朝堂诸公皆是陛下肱骨之臣,想必都是忠心耿耿之人。”

“朝堂诸公,彼辈中又有几人未行贪墨不法之事。只不过能做事,朕尚且可以容之。”天子冷笑了一下,又道:“至于忠心,就连朕的禁中都有人在吃里扒外,这世上还能有几人是忠?”

春陀赶紧跪下道:“臣有罪,请陛下息怒!”

“起来吧,朕又不是在说你不忠。”天子摆了摆手道,“只是朕的心中不快,想要和你说说话罢了。”

“喏!”春陀应道。

他知道天子只是希望在说话的时候有一个合适的倾听者而已,这个人可以是后妃皇子,也可以是亲信大臣。而之前更多都是由冠军侯霍嬗来充当这个角色,现在冠军侯病了,他这个宦者令就成了皇帝的最佳人选。

“春陀,朕教养子侯几年了?”

“回陛下,元狩六年,故大司马薨,陛下就命冠军侯为侍中,养在宫中亲自教导,至今已七年了。”

两代冠军侯都是被天子一手抚养,并且亲自加以教导,这种待遇连几位皇子都没有享受到。说起他们父子的恩宠际遇,侍奉了两代天子的春陀在近四十年中只见过这一例,说话时也不禁带有些羡慕之意。

“朕花了十年时间教出了一个纵横天下的大司马。十七岁为校尉,斩杀籍若侯产,俘虏单于叔父罗姑比,功冠全军。十九岁为骠骑,获祭天金人,俘虏匈奴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二十一岁封狼居胥,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

说起往昔击破匈奴的壮举,天子的话语中满满的都是回忆。

作为一个拥有养成癖的君王,霍去病无疑他最为成功的养成作品。那个天子视若亲子的年轻人是何等样的英气逼人,带兵打仗有如神助,同他的大将军卫青一起完成了汉家四代帝王的夙愿,平城之盟、送女和亲等数十年的耻辱一朝得以洗刷。

春陀随即就是一个马屁奉上:“唯非常之人方能立下此等非常之功,大司马能做下如此功业,陛下的教养在其中居功至伟。”

“可是朕的大司马霍去病薨了,大将军卫青也是身负旧创不复当年之勇,明明只差最后一步,北伐大业却不得不停下来。所以朕要栽培子侯,以他的聪明伶俐、举一反三,未来必定不输给他父亲。等到他长大成人,一定能领军让匈奴俯首称臣,完成大将军、大司马也未能完成的全功。可是朕的冠军侯竟然病了,险些又坏了朕的大业。”

霍去病英年早逝,北逐匈奴的计划竟未得全功,天子每每思之也是平生一大憾事。还好,霍去病的独子霍嬗天赋出众,读书习武的进度喜人,没有让他失望。天子也已经做好了再花费十多年时间去培养一个无敌战神的准备,可谁想到在这次封禅路上竟然有人想要谋害他的小冠军侯。

“冠军侯有陛下的洪福保佑,已经从昏睡中醒来,不日定能痊愈,陛下不必太过忧心。”

春陀哪还不知道自己的这个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只得干巴巴地讲了句应景的好听话。

“是啊,杜信已经说了子侯的病并无大碍,再有三个月就能恢复如初。可是子侯的病来的如此蹊跷,你说是何原因?”天子阴恻恻地问道。

“臣……臣不知。”

春陀被天子的这番突然转弯的问话给吓到了,当下就出了一身冷汗。

“你当然不知,因为连朕之前都不知道。只是禁中近些时日如此不靖,你这个宦者令该当如何?”

天子话音刚落,春陀忙不迭地再一次跪下,道:“臣死罪!”

“身为宦者令,却失察至此,你当然是死罪了。若不是子侯无事,且看在你忠心侍奉我父子四十年,当年还替朕和先帝说过好话,朕早就将你交给中尉处置了。四天前,子侯在宴会上吃了有毒的鲐鲅后险些离朕而去。既然子侯都能在禁中的宴会上中毒,那他日朕说不定也会吃到有毒之物,那些人可真是好胆啊!”

跪在地上的春陀这才明白了刚刚天子到底从杜信那里听到了什么。冠军侯霍嬗在宴会上中毒,那从投毒到上菜的这些环节中肯定是有一环甚至几环出了问题,而犯人肯定就在宦官、宫女、庖人之中。作为宦者令,他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失察之罪。

在他的记忆中,上一次天子如此暴怒还是两年前得知被栾大所骗的时候,那一次佩六印、贵振天下的乐通侯落得个弃市的下场。而这一次冠军侯的暴病让天子的怒气更胜往昔,已经让几个小宦官因此丢了性命。现在发现又事涉阴谋,还直接将他这个宦者令给拖入了浑水之中,怎么可能不害怕。

想到这里,春陀急忙说道:“臣失察,望陛下让臣戴罪立功,臣这就去严查禁中,看看到底是谁敢吃里扒外。”

说完后,春陀就安静地跪伏在地上等候天子发落。

天子看到春陀颤抖的双手,又念及他近四十年侍奉的辛苦,口气不由和缓了一点道:“起来。你给朕好好地查,顺便将禁中好好地整顿一下,此事一定要给朕一个结果,滚出去吧!”

春陀听到天子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般冰冷,赶忙应道:“诺!”

随后迅速爬了起来,行礼离开了正殿。

望着春陀远去的背影,天子摇了摇头道:“禁中之事,有这个家奴应该就足够了。”

春陀是多年的宦者令,整顿禁中这点小事还是能够做好的。

事实上,天子也只希望春陀能做到这一点就可以了。未央、长乐两宫里面的宦官、宫女和宫外的贵人之间的联系从来就没有断过。其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利益纠缠,各自有各的想法。不过近百年来汉室一直是这么过来的,贵为天子的刘彻对此也无可奈何。

让春陀整顿禁中也不过是能起到一段时间的效果罢了,过段时间又会恢复以前的状态,可却是势在必行之事。这一次禁中之人帮助那些鬼祟小人下毒暗害于小冠军侯,已经触犯到了天子的底线。在天子看来,就是近几年对这些奴婢们太过仁慈,才让他们没有了敬畏之心,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只是这老狗虽忠,但终究垂垂老矣,整顿禁中一事尚能为之,可追查下毒者必定会无功而返。”

所幸,他并没有将希望放在一个宦者令的身上。中尉王温舒那边才是此次查案的重点,有了杜信从许行那里得来的线索总应该给他个交代。

第三章 善恶无端费琢磨

行宫角落一处灯火通明的房间中,随扈宦官里的四位头领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在向春陀行过礼后就安安静静地坐下。

等人都到齐了,坐在主位的春陀仍是眯着眼睛一言不发,感觉就好像睡着了一样,下首诸人也只得正襟危坐等候宦者令发话。

就这样沉默了不到一刻钟时间,众人之中性格最是急躁的内者令郑节终于耐不住性子,主动发问道:“春公,不知因何事召集我等?”

春陀半眯着的眼睛终于睁开,先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郑节,随后扫了一眼其他人,终于慢条斯理地说道:“郑公且请稍安勿躁,我今夜既然急召诸公至此,自然是有要事相商。冠军侯今日午间醒来一事,诸公想必都已经知道了吧?”

几位宦官头领听罢都点了点头。

春陀对此倒是并不奇怪,以下首这些人在禁中的耳目,知道冠军侯醒过来的消息说不定比天子还要更早一些。

于是就接着说道:“冠军侯从病中苏醒自是禁中的一大喜事,天子对此甚是高兴,我等奴婢也不必如前几日一半胆战心惊。不过就在方才用暮食之前,陛下召见了太医药丞杜公问询冠军侯之症,随后便命我去做两件事情。春陀实是力有不逮,故而急召诸公来此助我一臂之力。”

郑节正色言道:“天子有什么吩咐,春公尽可道来。我等皆是天子家奴,本就当为陛下分忧。”

有了郑节带头表态,其他几位中黄门也是纷纷附和,表示自己愿意为君尽忠的意愿。

“如此甚好!”春陀躬身拜道,“有诸公助我,必能不辱使命。”

“春公客气了。”众黄门赶忙避席回礼。

“那我就和诸公直说了。四日前,冠军侯在宴饮后暴病,陛下震怒。我本以为此病是冠军侯水土不服所致,这样一来便于我等奴婢的服侍无甚关系。然而陛下今日于杜公的口中得知冠军侯之病实乃中毒,这毒物就是宴饮中服下的,赵公掌禁中宴席多年,难道就没有什么可以教我吗?”

春陀刚说到霍嬗暴病乃是宴会上中毒所致,众人就将目光投到了尚席令赵谦的身上。只看见这位在宫中权力能够排名前五的宦官已经被吓得脸色惨白,再没有往日的红光满面。

赵谦直接就跪倒在地上,涕泪横流地说道:“奴婢冤枉,求春公出手救我!”

“赵公的这话又是从何说起?老朽尚且自身难保,还正想求赵公将脑袋借我救我一救呢!”春陀冷笑道。

“奴婢实在不知,求春公救我!”被吓傻了的赵谦连连叩首直至额头出血,嘴里一直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两句话。

春陀冷着脸看着赵谦在哪里跪地求饶,一身肥肉随着叩首的动作不停颤抖,依旧坐在上首一言不发。

旁边的御府令丞高昌和赵谦素来较好,就出来打圆场道:“春公息怒,请听我一言。冠军侯之病既然乃是中毒所致,则不单是赵公,在座诸公无一人可摆脱嫌疑。毕竟禁中收买几个小宦官,对诸公而言实在是轻而易举。所以我等应当速速彻查此事,为自己求得一个清白。若是拖延日久,难免陛下不会迁怒于我等。”

“对对对,高公说的极是!”其他三位大宦官也是齐声附和道。

“看在诸公的面子上,赵公只要解开了我的几个疑惑,我愿意为你向陛下进言。”春陀正色道。

正低着头哭泣的赵谦抬起了胖脸,赶忙道:“谢春公。春公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请务必救我一救!”

“冠军侯所中之毒乃是当日宴上的一道鲐鲅所有,此鱼若调制不当就会带有微毒,孩童肺腑未全食之则可能会中毒。赵公可知此物乃是何人敬献,何人所制,又是何人摆到了贵人面前?”

“回……回宦者令。”赵谦勉力抬起头来,瑟瑟发抖地说道,“在封禅路上陛下的一切饮食都是按宫中规矩来安排的,地方可依例敬献食物,但所有膳食都需先使人食之,再以银针试之,确定无毒后陛下方可用之。四日前宴会的菜肴确实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啊……”

“然后呢,我现在是在问你这些吗?如果你连这点小事都没有办好,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春陀极其不耐地打断了赵谦的废话。

“奴婢只记得当日席上的海中鱼虾之属大半是由蓬莱县令彭靖所献,只有一少部分是由县丞苏祯和县尉徐安所献。”赵谦细想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奴……奴婢想起来了,那道鲐鲅乃是县尉徐安所献。”

“你确定?”春陀很是认真地问道。

赵谦干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奴婢确定,陛下每日饮食在尚席令都有档案记录,地方敬献之物也不例外。春公若是不信,可命人取来查阅一下。”

春陀对着身边的小宦官点了点头,见到小宦官离去,又道:“赵公请继续。”

“当日做菜的庖人是魏亭,祖孙三代都是少府所属,他也已经服侍陛下十二年了。至于上菜的宦官、宫女实在人数太多,奴婢未能全部记下,请春公从档案查之。”

“赵公可还记得,当日尚席令中有没有什么人有异动?”

“回春公,奴婢对此实是不知。”

说完后,赵谦就伏在地上等待春陀接下来的问话。

“很好,赵公果然是聪明人。”春陀重重地敲击了一下面前的几案,“明日中尉问案,赵公需将今日所言与中尉王公再完整地讲一遍。”

“春公!……”一听到自己明天还要被中尉王温舒问案,稍稍平静了没一会儿的赵谦又快哭出来了。

“赵公放心,如你所言为真,则并无失职之处。我定当为你向陛下,请陛下宽宥于你。你也是宫中老人了,陛下多少会念一些旧情。”

嘴上是这么说,春陀的心中却在暗自腹诽。刘氏天子皆是薄情寡义之人,当今天子也不例外。一个能说出“嗟乎!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这样的话,连妻子都可以随时抛弃的皇帝怎么可能在意一个宦官的生死,尤其是这个宦官的疏忽差点害死了他最为宠信的冠军侯。

不过面上依旧不显,看到赵谦那挂满恐惧之色的胖脸,春陀还安慰了一句:“我会拜托王公的,赵公乃是陛下近侍,王公定会与你留一份体面。”

“多谢……多谢春公!”赵谦再拜道。

“赵公且安坐。”春陀又看向其他三人,“冠军侯中毒之事,高公、郑公、陈公若是有什么线索也可一并讲出来,我们一起参详一下。”

其他三位宦官头领彼此对视了一下,由郑节出面答道:“春公见谅,我等的确是不知道此事的详情。”

“也罢,诸公若是想起什么,可以随时讲与我听。”春陀叹了口气道。

除了与此事已经脱不开关系的尚席令赵谦,春陀并不觉得能从其他几位宦官头领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现在这个局面,那三位巴不得是一点关系也不要沾上,怎么可能再惹祸上身。

见惯了宫中阴谋的春陀,也和天子一样认定是有人出手暗害。他很清楚禁中的这些宦官中必然有人与外人勾连,要不然那道有毒的鲐鲅也不会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摆到天子以及冠军侯等贵人的面前。涉及阴谋的大宦官,很可能就是下首四人当中的一个,做这等大事总要有个足够地位的宦官头领居中调度,小宦官们可没有这个胆子。

“这第二件事其实也是自第一件事而生的,因冠军侯中毒一事陛下还命我整顿禁中宦官、宫女等奴婢。”春陀面色平静地说道。

“不知道春公对此事有什么章程?”之前一直沉默的黄门令何充发问道。

“禁中既然能发生冠军侯中毒之事,可见宫中不靖至何种程度,所以整顿之事当从严行事,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下首的四人拜道:“请春公明示。”

“除了依照律例的处置以外,我以为还应将随扈的宦官杀一批往日犯过错的,罚一批不功不过的,奖一批服侍有功的。等回到长安后,宫中的宦官、宫女也可照此例执行。”春陀轻描淡写地说道。

其他四个大宦官听了也是浑身发冷,春陀这一句话宫中可能就将有几十上百条人命消失,这位二十多年的宦者令还真是手够狠的。

“春公,这样处置会不会有些过了,很可能会造成禁中众人的不安。”老好人高昌忍不住说道。

春陀看了看高昌,心下并没有动摇,只是又问道:“不知何公、赵公、郑公有何高见?”

闻言,祸从天上来的赵谦恶狠狠地说道:“春公此议甚佳,宦官、宫女近些年确实懈怠了不少。”

郑节也点了点头道:“郑节附议。”

春陀看向何充,只见何充拱手道:“春公之议,我并无异议。只是需请旨陛下方好施行。”

“这是自然。此事我会向陛下请旨,到时诸公依旨行事就可,也请高公勿虑。”春陀向正殿方向遥遥一拱手道,“再则禁中不靖至此,非重典无以治之。若是再不狠心整顿,怕是早晚会牵连到你我身上。”

何、赵、郑三人点了点头,不就是杀人吗?只要天子认可了春陀的处置方法,杀个把人又算什么大事。他们这些拥有现如今这个地位的大宦官,哪一个不是踩着同行的肩膀爬上来,又有哪一个人的手上还没有过一两条人命。

高昌也没了意见,要自己的命和要别人的命,那肯定还是自己的小命要紧。他只是“老好人”而已,又不是蠢货,不然也不可能成为御府令。

四人齐齐肃容行礼,道:“喏!”

且不提何、赵、郑、高等四人是如何忐忑不安地回到了自己的居所,半个时辰以后,春陀的随侍宦官已经从尚席令处拿回了天子封禅路上的饮食记录。

春陀细细翻看后发现事情确实如赵谦交代的一样,就把手中的竹简放在了几案上,闭着眼睛沉思了片刻,抬起头问旁边站着的小宦官:“苏文,你觉得冠军侯中毒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苏文躬身一礼,道:“奴婢不知。”

春陀摇了摇头道:“不要怕,你是跟了我快四年的心腹之人,我也知道你素来行事机灵,是个聪明人。今日之事我也只是想听一听你的看法,说一说吧。”

“春公,那我就直言了。”苏文颇为恳切地道,“我觉得县尉徐安与疱人魏亭的嫌疑最小,如果冠军侯中毒之事一暴露他们两个人必然是最先被怀疑的。当然若是有把柄在他人之手,二人也可能受人胁迫做下此事。至于服侍贵人的宦官、宫女,因为人多事杂反而容易行事。”

“你讲得不错。”春陀点了点头,苏文讲的这一点他也想到了。徐安和魏亭这两条线索太过明显,想必幕后之人也不会选择从这两个方面入手。

苏文看了一眼春陀,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没讲?”春陀追问道。

“只是奴婢以为,当日服侍的宦官、宫女中恐怕有几个人会自裁谢罪。”

春陀正在敲击几案的手指突然一停,说道“好了,你下去吧,明日将这份档案送给中尉王公。”

“喏!”苏文收拾起桌上的竹简,行礼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了春陀一个人,失笑自语道:“好一个聪明伶俐的苏文,居然连这一步都看到了。”

苏文能看到,人老成精的他自然也不会想不到。他甚至还想过将当日的那些宦官、宫女都交给中尉处置,防止这些人自裁。只是幕后之人能做下如此大事,十之八九都会留有后手进行处置。这条线索断了,此事恐怕还是不了了之居多。

不过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天子能许他戴罪立功,已经是看在这么多年辛苦的份上,而且多半没有指望他有这个本事能查清此事。此事真要是被他查出来,多半还要被贵人记恨,作为一个垂垂老朽的老宦官也没有这个必要非要趟这个浑水。

已经年过六旬的春陀在心里面又把致仕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反正他已经做到了一个宦官的顶峰,在族中也是开宗立户,还从堂兄那里过继来一个儿子继承香火。就是明天死了,皇帝估计也能给他追封个谥号什么,也没实在是有什么好追求的了,还不如致仕回家过两天含饴弄孙的好日子。

第四章 世有鹰犬供指呼

第二天上午,苏文就遵照春陀的吩咐来到了中尉署临时设在蓬莱县的府衙。

“禀王公,此乃尚席令处在陛下东巡路上所有饮食的档案,春公特命我将其交付于中尉署,还请王公查验。”说话的时候苏文就将几份竹简递给了一个中尉衙门的小吏。

王温舒从小吏的手中接过竹简,拿起来简单地看了一下后道:“有劳苏黄门辛苦这一趟了。”

“王公客气,这些都是奴婢的分内之事。”苏文面色平静地答道。

“苏黄门且请稍待片刻,我等一下还有些话问你。”

“喏!”苏文说完就低眉顺目地站到一旁。

王温舒说完就直接低头看起最后一份竹简,上面是尚席令对最近几天对天子饮食的档案记录。

就这样过去了半个多时辰,王温舒才将天子东巡路上的一切饮食方面记录的大致看完,于是手中的竹简放下,抬头看向正规规矩矩站在下首的苏文问道:“敢问苏黄门,春公昨日领旨后可曾下令将宴会当日服侍的宦官、宫女以及庖人收押?”

“春公未曾下令收押那些奴婢,只是将黄门令何公、尚席令赵公、内者令郑公、御府令丞高公召集到一起,并向赵公问询了冠军侯暴病当日之事,在那之后又与诸公商议了整顿禁中一事。”苏文稍稍想了一想,然后答道。

“春公老成持重,如此处置本官甚是佩服。”王温舒笑着说道。

只是在心里却是在暗自不爽,“春陀这还真是人越老胆子越小,办起事情来也是唯唯诺诺的,连这等禁中抓人的事都不敢沾,非要留给去我做。”

王温舒倒是有些明白春陀为什么会这样做,无非是怕事罢了。

天子给春陀的任务昨夜就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一是追查禁中是何人与外人勾结;二是严加整顿禁中,让奴婢们懂规矩。

所以春陀把整顿禁中的事情大张旗鼓地张罗起来,而对于追杀下毒者的事就这么敷衍地查问了一下赵谦,就是但求无过,不求有功。

春陀再担心下令抓人审问的过程中,这些参与到阴谋中的小人物可能直接自杀或者被自杀。如果由春陀下令收押这些人,那中间发生自杀之类的问题就必定是他这个六百石宦者令的事情,天子也会觉得他办事不力。还不如直接将此事推脱给中尉署,好坏也与他没有干系。

想到这里,王温舒又说道:“既如此,那苏黄门先回去吧。还请黄门代我向春公致意。就说春公盛情,我一定铭记于心。”

“喏!”苏文应完就躬身行礼离去。

等到苏文走出厅堂后,王温舒便向之前一直在厅中坐着的中垒丞杨琦问道,“中垒丞,不知你对这个苏黄门刚才所讲的事情有何看法。”

杨琦皱着眉头答道:“回王公,宦者令春陀行事如此拖沓,对中尉署查案甚是不利。陛下昨日傍晚就命宦者令去办追查与整顿这两件事,蓬莱城中的贵族、官员差不多都已经知道了。若是我等行事迟缓,恐怕事情有变。依下官所见,还是先将当日服侍天子的宦官、宫女、庖人收押,待下官细细审问后再论其他。”

“无妨,已经不急于这一时。就如你刚才所说,禁中的消息对宫外并非是什么秘密,该知道的人必定是都知道了。既然宦者令那里已经耽误了一夜,那再晚上一点时间,事情也不会更坏。说不定有人为了急于保住秘密,反而会行事孟浪给我们留下了线索。”王温舒不以为意地说道。

沉默了片刻后,杨琦道:“王公言之有理,是下官心急了。”

“中垒丞忠心王事,心急一些也是应当。若不是宦者令行事拖沓,我也想早一些将这些人抓进牢里,加紧讯问给陛下一个交代。现在的局面,行此敲山震虎之事也只是无奈为之。照我所想,如果幕后之人若是聪明一点,就应当继续按兵不动才是,所以敲山震虎怕也是无功而返。至于冠军侯中毒一事,本就不是三五日内可以能查清的,中尉这里需当仔细查探,务必要给陛下一个满意地交代。”王温舒苦笑着说道。

杨琦点了点头,认可了王温舒的这种处置方式。心下也是慨叹不已,不愧是张欧之后任职时间最长的一任中尉,在近二十年中的历任廷尉及中尉里能力也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再就是面对这种不利的局面也能泰然自若,光是这养气的功夫就比他这种六百石强得多。

想起之前的四天里,中尉上下几乎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因而耽误了查案的最佳时机,杨琦的心中也是颇为无奈。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天子东巡,中尉署负责的主要责任就是负责一路上的安保工作,谁能想得到还会有这种突发案件交由他们处理。

尤其是此事涉及到天子和冠军侯等贵人,东莱郡守等地方官根本无法处置,也只好安排缺兵少将的中尉署全权处置此事。因此,中尉王温舒的第一条命令就是从东莱郡国抽调人手配合查案,这三四天下来,中尉的人手才算是差不多配齐了。

再一个,冠军侯中毒之事此前也并未得到确认,还有几个太医认为冠军侯乃是水土不服之症,天子也没有命他们直接大索禁中。而且没有杜信及太医署的最终诊断让天子下定决心严查此事,以及冠军侯病情好转,中尉也不太方便直接就在禁中大招旗鼓地抓人。

此时在天子的心中,终究是冠军侯的身体状况最为重要。若是在办案的时候惊扰了尚在重病中的冠军侯,天子说不定还要迁怒到他们中尉署的身上。

“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还请王公明示。”杨琦问道。

“等!一个时辰之后,本官会先入宫向陛下请旨,等将那些人收押入狱后就由中垒丞带人去讯问了。”王温舒吩咐道。

“谨遵命!”杨琦当即应诺道。

“对了,刚才那个小黄门苏文的行事,中垒丞也看到了,觉得此人如何?”说完了正事,王温舒又捻着胡子,饶有兴致地问道。苏文之前的应对很有条理,和宫中的其他小宦官颇有不同之处的。中尉署的人在看人这方面还是颇有些本事的,因而他打算问问杨琦这个中尉署老人的看法。

“下官与苏黄门只是初面,并无太多印象。只是在王公命他等候的半个时辰中,苏文的眼神一直平静无波,可称沉稳;兼之行事颇有法度,却是与其他小宦官有所不同。”杨琦回忆了一下苏文在中尉衙门的种种举止,轻声回答道。

“是这样吗,那着实是不简单了。我也只是觉得他的应对很有条理,倒是个机灵的。宫中的那些小宦官我也见过不少了,多半都是表面上并无异样,实则是眼神就暴露了心事事,多是一些耐不住性子的愚人。苏文的行事既然不同凡流,日后说不定会在宫中有所成就,。”

“得王公慧眼识人,这个黄门的命数看起来不错。”杨琦附和道。

王温舒闻言笑了起来:“只是个有可能而已,能不能成就要看天意了。宫中的宦官成百上千,又有几人最终能成为春陀这等六百石。”

对于王温舒这种秩中二千石且手中权力不弱于九卿的中尉而言,一个如苏文一般的小宦官实在是不值一提。在两千石以上高官的眼中,也就是春陀这种皇帝的近侍大宦官勉强能够和他们做到平等交流。

作为朝中大臣,在皇帝身边有一两个交好的宦官通传消息极有必要的。王温舒本来就与永巷令宋仪、御府令丞高昌交好,之前的这条宫中消息渠道还算畅通。

只是这一次有些不一样,春陀已垂垂老矣,赵谦又在这次漩涡的中心,其他大宦官说不定也会在冠军侯中毒一事上有所牵连,宫中的形势未来几年中应当会有大变。正因为苏文的水平看起来还算不错,所以王温舒打算下一招闲棋试试——暗中结交一下这个小黄门,过上几年可能还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结束了和杨琦的对话后,王温舒再一次查看起了苏文带来的那份档案,想看看其中还有没有什么线索被他遗漏了。

当日宴会服侍的宦官、宫女有六十余人,这些人都有接触到贵人饮食的可能性,从嫌疑上讲也是三个环节中最高的。到底是谁与宫外勾结,就等一并收押之后就看杨琦和狱吏的手段了。

蓬莱县尉徐安的嫌疑相对来讲要小一点。因为中尉统辖北军的缘故,王温舒和地方军方代表也有过几次接触,徐安此人的行事风格颇为圆滑,不像是这种胆大包天之人。而且作为故松兹侯徐偃的亲侄孙,徐家人再怎么落魄犯不着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掺和进这件事里。向天子敬献本地特产,估计也是例行公事居多。

至于说魏亭等疱人身上的嫌疑,王温舒的看法却和春陀、苏文不大一样。在他看来,魏亭等人出手的可能性应该比服侍的宦官、宫女更大,毕竟一句调制时的失误就是一个很能说得过去的解释,这样一来冠军侯中毒一事也会更像是一场意外而非阴谋。

“王公,时辰差不多了。”中尉署的小吏提醒道。

正在沉思的王温舒反应过来:“哦,我知道了。”

很快,中尉署的吏员就准备好了王温舒的出行仪仗,一行人便径直去了行宫。

“陛下,中尉求见!”天子刚刚看过了霍嬗没多久,就有小宦官进来禀报。

天子闻言,就道:“宣!”

片刻后,王温舒就在小宦官的引领下走进了正殿,行礼拜道:“臣中尉王温舒恭问陛下圣安!”

“中尉免礼。”天子摆手道,然后对王温舒身侧的宦官吩咐道,“章厚,给王卿赐座。”

“喏!”章厚随即在御阶之下的一侧为王温舒准备好坐席。

“王卿见朕,所为何事?”

“陛下,臣此来是为了请旨。臣欲将五日前宴会上服侍天子的宦官、宫女,疱人魏亭,蓬莱县尉徐安一并收监,等候讯问。”

王温舒心下暗暗叫苦,没想到自己来的还挺不是时候的。天子此时的心情看起来非常好,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前几日要柔和了许多,想必是冠军侯那里的情况很不错。可现下自己却非要拿了这种烦心事来打扰,这不是找不痛快吗?

“朕准了!若遇事不决,朕许王卿便宜行事。”

没触到天子霉头的王温舒大喜过望,赶忙行礼道:“臣必不辱使命!”

就听着上首的天子接着又说道:“朕本欲在蓬莱停留七日以待冠军侯的病情稍愈。可是依太医药丞杜信所言,冠军侯的病情实不宜与朕一同北巡。因此朕打算将冠军侯留在此地养病,等他病情好转后直接回返长安。王卿也留在此地继续查案,朕将与你一曲期门军,一是为了查案,二是为了充当护卫,务必将冠军侯平安送回长安。”

“臣遵旨!”王温舒拜道。

王温舒对这份多出来的安保任务并没有如何担心。期门军本就是大汉最为精锐的军队,有一曲期门军共计一千人作为护卫,一路上绝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盗匪找死。而之前对冠军侯下毒的幕后黑手,既然一击不中也肯定是要偃旗息鼓一段时日。因此,从内到外,冠军侯的护卫工作可谓是万无一失。

他本人也很乐意接下这份额外的护卫任务。

作为大司马霍去病的独子,冠军侯霍嬗从七年前就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是与国同休的列侯,汉室的顶级勋贵。此外,刚满十岁的霍嬗还是朝野之中一大政治军事集团的精神领袖和未来领导者,成为下一代军中领袖都是眼见的未来。

王温舒是一个阳陵出身的“有活力的社会组织”小头目,官至中尉已经是他这个出身的极限。和这位军中势力极大的冠军少侯亲近,也是在给自己未来领军出征做个铺垫。汉家旧制:非有功不得封侯。作为一个很有野心的大流*氓,王温舒的志向也远不止一个中尉,他也想着裂土封侯为子孙立下百世之基。

作为大司马霍去病的独子,冠军侯霍嬗从七年前就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是与国同休的列侯,汉室的顶级勋贵。此外,刚满十岁的霍嬗还是朝野之中一大政治军事集团的精神领袖和未来领导者,成为下一代军中领袖都是眼见的未来。

王温舒是一个阳陵出身的“有活力的社会组织”小头目,官至中尉已经是他这个出身的极限。和这位军中势力极大的冠军少侯亲近,也是在给自己未来领军出征做个铺垫。汉家旧制:非有功不得封侯。作为一个很有野心的大流*氓,王温舒的志向也远不止一个中尉,他也想着裂土封侯为子孙立下百世之基。

第五章 少年离别意非轻(上)

夏五月初,整个蓬莱城上下都因为天子北巡的准备工作而忙碌了起来。

只有霍嬗暂住的偏殿因为主人仍在养病的缘故安静的与众不同。

“子侯这里却是好生清静!”一个身着锦衣的英俊少年坐在霍嬗的床榻对面,正是天子的亲信侍从、郎官张安世。

看到坐在对面的张安世挂着一丝惫懒的笑意,霍嬗叹气道:“子孺兄,你若是想要偷懒就请直说,小弟也好命人为你准备些吃食。算上昨日傍晚替陛下赐药,你这可是两天以来第三次来我这里了。亏得陛下还认为你的才华非同一般,这宫中上下也都以为你是个忠厚之人,结果到了我这里就换了这样一副惫懒样子。”

那名十五六岁的锦衣少年张安世依旧保持着那一丝坏笑,说道:“子侯如此说,为兄便有些伤心了。你我本就是至交,愚兄多来这里探病不正是理所应当吗?”

“那我还要多谢子孺兄的深情厚谊了。”霍嬗没好气地嘲讽道。

张安世厚着脸皮道:“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客气。”

看着眼前这个调皮的少年,霍嬗有一点不能将他现在的形象和后来的麒麟阁功臣重合在一起。不过想想自己都已经一梦两千年成了偶像霍去病的独子,也就感觉没那么不好接受了。

至于张安世话里的兄弟二字倒是不假,原主之前和他的关系是真的很好。

元狩六年,帝国双子星之一大司马霍去病暴病而死。霍嬗作为独子袭爵,并且被天子简拔为侍中,从此随侍左右。

元鼎元年,御史大夫张汤因为政治斗争而自杀,张贺、张安世兄弟二人成了孤儿。第二年,刚刚年满十岁的张安世就因为熟记汉律和父亲的遗泽被天子提拔为郎官。

都是年幼丧父,又是一起给天子做侍从官,两个人的身份地位也差距不大,再加上脾气性格还颇为投契。五年时间过去,霍嬗和张安世自然而然地成了称兄道弟的好朋友。

说话间,一个娇俏的侍女为两人端上来两份茶点。

“子孺兄,请用吧。”霍嬗端起那碗白开水,小口小口地吞咽起来。

饮着茶汤的张安世看到这一幕后,问道:“子侯何时变得如此吝啬了,你可是食邑一万五千一百户的冠军侯,怎么就喝些白水?”

“太医药丞杜公让嬗近日内饮食要清淡些,所以就暂时把茶饮给停了。”霍嬗放下喝了一半的白开水,半真半假地说道。

养病期间饮食要清淡确实是杜信的嘱咐,此次中毒之后霍嬗的肠胃本来就相对比较脆弱,正应该吃点清淡的食物养胃。

不过茶汤并不在杜信列出饮食禁止菜单之中,纯粹是霍嬗喝不惯这个年代煮出来的茶羹罢了。醒来之后喝过一次侍女端上来的茶汤,霍嬗就放弃了这种时下最流行的饮料。尤其是在煮茶的过程中还会加入一些诸如葱、姜、桔子之类的佐料,让茶汤尝起来更是会觉得味道奇怪得很。

霍嬗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将炒茶一事提到日程上来,顺便引领一下武帝朝茶文化的潮流走向。

张安世打量了一下霍嬗此时的气色,觉得和昨日比起来好像又见好了一些,于是嘱咐道:“杜公既然都这样说了,那子侯你就好好地遵照医嘱行事。子侯好好将养身子,等回到了长安愚兄请你和几位同僚一起去上林苑猎熊。”

“那我就静候兄长之邀了。”霍嬗浅笑道。

霍嬗倒是对于打猎这项活动很感兴趣。后世的庄骥别说猎熊猎虎了,就是打个野猪、狍子都是违法行为。庄骥也只是偷偷用气枪打过几只野鸡,算是过了一把打猎的瘾。

又闲谈了几句齐鲁之地的风土人情后,霍嬗就看到了张安世对他使的眼色,当即就吩咐房间中侍立的几位侍女道:“你们几个都先下去,我与子孺兄还有事要谈。”

“喏!”几位侍女微微屈身,袅袅婷婷地退出了房间。

侍女关上房门后,霍嬗就低声问道:“子孺兄,今日有何事以教我?”

“子侯,今日我此来除了探病以外,尚有三个消息要告诉你。”

“兄长请讲。”

“这第一件事,陛下已定于丁卯日启程北巡辽西、五原,并打算将子侯留在蓬莱城继续养病,待子侯身体受得住颠簸后直接返回长安。估计今日午后,陛下的旨意就该到了。”张安世慢条斯理的说道。

“此天子圣恩也。”霍嬗向正殿的方向一拱手道,“而且我的身体此时确实不良于行,还不如暂且留在蓬莱养病。”

虽然霍嬗有心随天子北上,看一看帝国北疆的自然地理条件,实地了解边境地区的训练和军备情况,但就是身体条件实在不允许。不如就留待下次天子出巡的时候再说,反正当今天子是一位闲不住的主,后面类似的出巡机会还多的是。

“第二件事,陛下还命中尉王温舒也留在蓬莱。王公肩负两项使命,其一是追查子侯中毒之事。如今,蓬莱县尉徐安,庖人魏亭以及戊午日宴会上服侍我等的宦官、宫女都已被收押,以王公之能当有所获。”张安世继续说道。

“中尉王公也留在此地啊,那等我病好些以后还要去登门拜访,请教一二了。”霍嬗有些诧异地说道。

有空倒是要和这位大名鼎鼎的酷吏王温舒好好聊聊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算王温舒没有能查到真正的幕后黑手,霍嬗都觉得自己有必要从他那里了解一些线索继续私下追查,反正他还年轻,总有能够寻得真相报仇雪恨的一天。

“其二是为子侯充当护卫。”说到这里,张安世还颇为羡慕地摇了摇头,“由一位两千石重臣统领两部期门军来负责子侯的安全,陛下的这份宠信还真是让愚兄我甚是羡慕啊!”

“那倒是有劳王公了。天子隆恩若此,嬗唯尽心侍奉陛下,已报得一二。”霍嬗恭恭敬敬地说道。

转念一想,霍嬗又觉得事情有些奇怪。天子对王温舒的安排很是出乎霍嬗的意料,本以为这位重臣会随着大部队北巡进行查案工作,毕竟幕后之人应该也在随扈队伍中。他霍嬗再怎么是皇帝宠臣,也不至于有这种中央警卫团团长亲自护卫的必要,随便留下一个期门军的军司马都足以应付各种局面。只不过事出反常即有妖,天子这样安排肯定是有他的用意。

一时之间没想明白怎么回事的霍嬗先把这件事情放在一边,问道:“子孺兄要说的第三件事又是什么?”

“太史公四月末卒于洛阳。”

霍嬗闻言就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张安世说的是现任太史令司马谈,而不是那个后来被切了子孙根的太史公司马迁。“太史公敦厚长者也,还请子孺兄代我向司马郎中致意。”

“这件事情简单得很,就是不知道司马子长愿不愿意见到我了。”张安世不以为意地说道。

“子孺兄把我的意思带到就好,司马子长愿意如何想那是他自己的事情。”霍嬗面色如常地说道。

“安世必当不负所托。”张安世立刻正色道。

后来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有名气史学家的司马迁在此时的霍嬗眼中就是个托父亲荫庇得以入仕的年轻人罢了。别管他未来在历史、文学的功业是如何彪炳史册,也不能遮掩他现在就是个小人物的现实。

此外,霍嬗、张安世和司马迁之间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对付,虽不至于水火不相容,但也是快到了相看两相厌的地步。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司马迁是李陵的好朋友,而霍嬗和李陵及其背后的李氏家族可以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具体这段仇恨的起源就要从卫青和李广说起。

元狩四年的漠北之战,当时大汉帝国的最高将领大将军卫青是西路军主帅,李广是其麾下的前将军,本来就是一段正常的上下级关系。

结果这段正常关系因为漠北之战后的一件事变得不那么正常了起来。漠北之战,卫青大军出塞一千多里,与匈奴单于主力遭遇,双方大战之后单于北逃,汉军俘获和斩杀匈奴一万九千余人,并且攻破了赵信城。即使不计算东路军霍去病部的战果,这也是一场对匈奴战争中的大胜。

只是这场大胜和“飞将军”李广可以说没有半毛钱关系,这位史书上的“名将”在这一次的作战中又迷路失期了。战后,卫青派长史为李广部用去粮食和酒水作为犒劳,顺便责问一下这位迷路将军的迷路的具体情况。结果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将军觉得受到了刀笔吏的侮辱,就自杀了。

一年后,李广之幼子李敢得知父亲死亡的真相后,认为此事是卫青的责任,就报复性地打伤了大将军卫青。厚道人卫青没有追究李敢的责任,还把此事给按了下去。但是被外甥霍去病知道,就在一次甘泉宫的狩猎中射杀了李敢。

作为李敢的侄子,李陵和霍嬗的关系当然不可能好得起来。连带着张安世、司马迁等与二人分别交好的天子侍从之间也是颇有矛盾。

正因为两边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所以对于张安世会那样说,霍嬗是一点都不意外。反正就是个礼节上的事情,自己这方做到位了就没有什么问题。

霍嬗可没有丝毫要和司马迁改善彼此关系的想法。司马谈是敦厚长者不假,学问、为人都是一等一的,霍嬗之前也从司马谈那里得到过不少学问上的指点,霍嬗对此也是感念在心。

但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两者也没有必要混为一谈。司马迁未来是很有名没错,《史记》的文学水平也配的上“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评语,奈何司马迁的屁股那是坐得相当不正,对于这一点霍嬗是很不喜欢的。

也许是被武帝切了子孙根的缘故,《史记》中对于汉高祖刘邦的对手颇为美化,不忠、不仁、不义、不信的项羽被写入本纪不说,还被成功塑造为英雄形象。当然了,霍嬗对于这一点也算比较理解,以司马迁和汉武帝刘彻之间的这种腐刑之恨,踩一踩你汉室的祖宗,捧一捧你汉室逐鹿事的最大敌人,这种事情也是挺理所应当的。

只是对于霍去病和李广的记载,就让霍嬗这个粉丝兼独子很是不爽了。

李广,一个历史上最大的战绩为箭射石虎,一生多次作战迷路的大将。司马迁就因为和李家的良好关系,对之多有溢美之词,还专门拿一篇列传来记述。

搞得人们以为李广难封是因为不公呢。五次北伐匈奴,三次未遇敌和二次以覆没告终,虽经七十余战功劳却从未达到封侯的标准,还有过被匈奴俘虏的败绩,不能封侯也并不奇怪。

更不用说这位“名将”的政治敏感度也是烂到家了,七国之乱中接过梁王的将军印,孝景皇帝没有砍了他也算得上顾及影响了,没有封侯十分的正常。

到了卫霍这里,司马迁给予的就完全是另一种待遇。两位功高当世的绝世名将共列一传,这一比还不如那位迷路将军李广的戏份多。

而且记载还有一定的造谣成分在里面,就比如这段“然少而侍中,贵,不省士。其从军,天子为遣太官赍数十乘,既还,重车馀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骠骑尚穿域蹋鞠。事多此类。”

大致就是说霍去病年少幸贵,不知道士兵的辛苦。将武帝派人送来的几十车食物中多出来的米肉扔掉,士兵挨着饿还要陪他蹴鞠。

暂且不论司马迁到底是不是因为不知道前线的具体情况,所以写作的时候进行了臆想。单凭一点就能知道司马迁这段记载纯属瞎扯淡,霍去病真要是这么不体恤士兵,士兵怎么还有士气跟着你打匈奴,不当场造反都是轻的。

只能说是人就会有各自立场,司马迁的立场既然偏向于李家,那注定和霍嬗不是一路人。

第六章 少年离别意非轻(下)

说到司马迁,霍嬗就想起了他的好基友李陵,于是就问道:“对了,子孺兄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见过李少卿?”

“自子侯你病了之后,愚兄也只是前日在御前与李少卿碰到过一次,当日陛下似乎是有意让李陵先行前往北地劳军。”张安世突然反应了过来,反问道“子侯该不是在怀疑李少卿就是那幕后之人吧?”

“以霍、李两家的仇怨,李少卿确实是有充足的动机做这件事。不过我对李少卿还算了解,他的性格与他祖父颇为相似,都是那种有才华但又自负其能的人。以他的骄傲和疏阔,这种阴诡之事应当是不会做的。只是他不会做,并不代表李家的其他人不会做。”霍嬗敛容言道。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子侯已经遭过一次毒手,确实不得不防。那我这次北巡的路上会盯着点李禹,一有线索便会使人送信给子侯。”

“那就多谢子孺兄了。”霍嬗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李氏这对堂兄弟中主心骨李陵不日就将北行,以张安世的本事盯住一个李禹还是绰绰有余的。

从昏迷中清醒之后,霍嬗也对自己中毒一事的幕后主使做过一些分析,发现对他有下手的动机的人还真不老少。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四类人。

其一是当今天子的几位皇子所代表的势力,即皇二子齐王刘闳、皇三子燕王刘旦、皇四子广陵王刘胥、以及尚未诞生的皇五子刘髆。

至于未来的皇六子刘弗陵,有了他的小翅膀这么一呼扇,也许钩弋夫人都不见得能入宫了。

这三位和他们背后的势力,既有这个实力也有这份动机。

如果不是便宜老爹霍去病为了稳定太子地位,带头上疏请天子封三子为王,并且让他们必须就国。这几位皇子也许还在长安城中盯着他们的太子哥哥犯错然后借机上位。

其二是李家。两家的仇恨摆在这里,李家做什么事情都是理所应当。

其三是霍氏外戚集团的政敌。

汉室的政治传统从来都是喜新厌旧的,每一个新势力的崛起都代表着一个旧势力的衰落甚至衰亡。文帝之际,高帝功臣基本都靠边站;景帝之际,文帝功臣中的大部分也都失去了往日的荣光。

到了武帝时期这种变动体现的更加剧烈,新贵产生的速度远远高于其他几位皇帝在位期间。在卫霍双子星的统帅下,汉军取得了对匈奴百年战争中的最大战果,一大批新晋列候、将军在汉军中抢班夺权,把之前的军功贵族集团挤在了角落。

霍氏集团的强大只看霍嬗的叔叔霍光的未来权势就能窥得一二。后来在昭宣时期权倾朝野的霍光,在崛起过程中只是从亡兄霍去病的旧部中收拢了一部分力量,并借此逐步建立了自己的庞大势力,成为当朝第一权臣。

作为霍氏外戚集团的精神领袖和未来领导者,霍嬗的身上维系着一个派系的未来希望。如果霍嬗身死,这个盛极一时的政治集团必然会分裂,从而在朝堂之上形成一片政治真空供霍氏的政敌去瓜分。

事实上,原时空的二代冠军侯身死以后,煊赫一时的霍氏外戚集团很快就分崩离析,就连霍去病麾下的两员封侯的大将也没有个好结果。浞野侯赵破奴被匈奴俘虏后又逃回汉地,在军中靠边站,最后死于巫蛊之祸;符离侯路博德坐法失侯,为彊弩都尉,驻守居延,直接病死在西域。

其四就是卫氏外戚集团。

当霍嬗对这次中毒事件幕后黑手的分析进行到最后的时候,不得不将卫氏也列了进来。

姨祖母卫子夫不愧为当朝皇后,行事雍容大气,政治智慧极高,并且对他幼年丧父这个晚辈是真的很好。舅祖父卫青乃是和父亲霍去病并列的当世英雄,兵法、武勇在朝中都是首屈一指。而且卫青为人宽厚,在朝堂之中有口皆碑。更关键的是对自己也是真的很好。但是两位祖父辈的长辈对他很好,并不代表其他长辈和他的关系也很好。

卫青的三个骄奢跋扈的儿子和霍嬗的关系就很一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教子能力有限以及避免自家成为下一个诸吕或者诸窦,卫青对霍嬗的三位表叔很是娇惯,以至于那三位都快成为贵族圈的废物代名词了。当然了,他们三位的水平实在有限,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情还是做不来的。

而卫氏集团的另一个代表人物,霍嬗的另一个姨祖父公孙贺就不一定了。这位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未来还将登上相位,并且任期长达十一年。

卫氏集团和霍氏集团的矛盾说起来也不算复杂。更年轻、更强大的霍去病从军没几年就取代他的舅舅卫青成为汉军的头面人物,大将军卫青门下的追随者有不少人想要转投门庭跟着大司马霍去病混。这种情况在卫霍两方的首领亲密无间的时候并不是什么问题,可是霍去病死后这几年,矛盾越来越激化。

所以卫氏的那些中坚力量都不大可能希望霍嬗能够长大成人,成为下一个战无不胜的霍去病。这位霍氏集团的领导者比起大将军卫青更是年轻得太多了,卫氏集团的日子肯定比霍去病尚在的时候日子还要更加惨淡。

这四方中,张安世再怎么够意思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调查诸位皇子。

霍氏外戚集团的政敌范围太广,以张安世手中的资源也不大可能调查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至于卫氏外戚集团就属于家丑不可外扬了,两个集团之间虽然矛盾不断,但是始终没有撕破脸,在外人看来,卫霍组成的庞大势力还是处在一种可以协调解决问题的阶段,对朝野上下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霍嬗在成年以前也不打算将这层比较脆弱的联盟关系直接打破。毕竟在成年以前,霍嬗没有可能将整个霍氏外戚集团的力量掌握在手里。还不如先借卫青、卫子夫的虎皮稳定自己的基本盘。

算来算去,也就只有李家这种明晃晃的仇敌比较适合拜托好友张安世帮忙调查。反正自从故丞相李蔡自杀以后,李氏的势力也大大缩减,甚至要靠着李禹的妹妹嫁给太子作妾室来维系局面。这样的破落家族,张安世监控起来也是没什么难度。

另一个原因是,在霍嬗看来李氏基本是所有拥有下手动机的势力中可能性最低的一方。所以对张安世的请托更多的是属于一种送人情的行为,以便加深两人的联系。霍、张二人此时还是朋友之间交往,以后更多的可能是一种政治上的盟友,因此彼此的羁绊越深越好。

“赴北地劳军,北地……”霍嬗自言自语了两句,若有所思地道,“看样子李少卿很快就能得偿所愿了。”

“子侯是说,陛下想要让他领军了。”张安世也是聪明人,马上就明白了霍嬗的言下之意。

“应该就是这样了。说起来李少卿已经二十四岁了,从小就刻苦磨砺武艺,打熬出一副好身体,而且还熟读兵书,应该足以担任军侯、军司马这样的军职了。陛下这是打算提拔一批年轻的将军,继续北伐匈奴。”霍嬗点了点头道。

霍去病早逝,卫青的身体不足以再踏上战场,卫霍双子星的辉煌已经成为了昨日黄花。所以当今天子需要一批新的优秀将领补充到军队中,继续北伐迫使匈奴称臣。

“便宜他了。”张安世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霍嬗的推测,张安世也是比较认同的,认为应该就是天子的意图。这就让他很是羡慕那个之前百般不对付的李陵了,因为李少卿从此就有了斩获军功的机会。而他张安世的从军之日不知道还在何时。

作为汉室贵族子弟,十五岁的张安世也有着马上取功名的志向,而且他父亲张汤的遭遇也给他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张汤官至御史大夫,乃是三公之一,可谓是位高权重,但是就没有得封列侯。

在汉室,一个家族想要裂土封侯、与国同休,一共就三种途径。

一是凭出身,诸侯王子弟或者外戚可以依惯例封侯。张安世也没有个漂亮的姐妹,女儿更是要等到二三十年后才可能有,这条路子没戏。

二是做丞相,公孙弘、石庆都是登上相位后才得以封侯。非列侯不得为相的传统虽然已经打破,但是当上丞相以后必然会是列侯,不这样也不足以让丞相服众。按照这个路数走下来,张安世纵然是能封侯也要等到五六十岁了。

三是军功,汉室百年间无功不得封侯的惯例执行的还不错。军功也是士大夫、贵族追求封侯的最佳途径,只要有能力、敢拼命,运气好点还是能获得一个列侯的封赏。

并不是谁都是李广那种倒霉蛋,五次北伐匈奴,三次未遇敌,还有二次以覆没告终,惨绝人寰到无以复加。运气好点如合骑侯公孙敖,能力相当一般,但是有一个好基友卫青带他到王者,躺赢成为人生赢家。

“没什么大不了,李少卿不过是占着比我等年长几岁罢了。小弟知道李少卿的本事,就是比他祖父强一些也有限,但性格和他祖父倒是一脉相承,尤其疏阔方面与他祖父不相上下。这种性格,战场上早晚是会吃亏的。”霍嬗摇了摇头,不以为意地说道。

李陵要说能力肯定还是有的,但肯定不是如司马迁吹捧的一样。在司马迁的笔下,这位李家的千里驹都快比卫霍更牛逼了。

可李陵的“胆子”之大,霍嬗那是相当佩服的。天汉二年,天子让李陵率部给贰师将军李广利打辅助,结果这位大爷觉得屈才了,就找天子立下军令状要率领五千丹阳兵直捣匈奴王庭。

然后李陵就带着部队从居延出发出塞了,没走出多远就一头撞上了匈奴大军。

随后且战且退,想要把军队撤回来。后来发现士兵的士气不振,就砍了随军妇女的脑袋振奋士气。这可不是霍嬗在造谣,根据《汉书李陵传》中的记载:“‘吾士气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军中岂有女子乎?’始军出时,关东群盗妻子徙边者随军为卒妻妇,大匿车中。陵搜得,皆剑斩之。”

随军妇女这是汉军的一贯传统,但是出塞行军还带着随军妇女,李陵的胆子是真大。至于说李陵知不知道部下带了随军妇女,霍嬗是倾向于知道的。要不然李陵这个军中大将也实在太废柴了一些。

最后觉得“事不可为”,就率部投降。与此同时,他的部下中还有四百多失散的士兵回到了塞内。

投降了的李陵对汉室的伤害暂且不提,亲朋好友就受到了极大伤害。首先是三族被灭,牵连了妻儿老小。其次是好基友司马迁因为给他受了腐刑。

然后这位司马迁笔下的大英雄就娶了匈奴公主,成为了右校王,还给匈奴人练兵,并且带领匈奴开始汉化改革。让霍嬗不由得击节赞赏,想要直接砍了他了事。

“子孺兄不要急,只要你我兄弟二人愿意,几年后终归会有领兵打仗的机会。我还打算效仿先父的功业,再封狼居胥山。”霍嬗意气风发地说道。

“子侯的志向,安世心向往之。他日愿意附贤弟骥尾,立此大功。”张安世拱手说道。

又说了一会儿话后,张安世看到霍嬗的脸上露出倦色,就起身告辞。

“启程之前,愚兄定当来向贤弟辞行。”

“那小弟就扫榻以待。”霍嬗拜道,“陶仲,替我送子孺兄。”

“喏!”陶仲应诺道,依照君侯的吩咐将张安世送走。

霍嬗则是靠在床头目送张安世离去,心中消化起张安世带来的几个消息。

太史令司马谈的去世并不影响大局,其子司马迁想要接任太史令恐怕还要再等几年。反正以司马迁和他的关系,以后卫青、霍去病乃至他霍嬗的记载都好不了。小司马迁十几岁的霍嬗还是有自信学一学未来的李二陛下,李世民可以直接修改起居注,他霍嬗纠正一下司马迁的错误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天子北巡的计划是早就定好的,在蓬莱耽误了这么多天除了因为天子寻仙问药,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他的病情。准备五月初启程,也是理所应当。

不过对霍嬗而言,养好身体最为重要,探访北方的自然地理条件和军事部署的想法只好留待下次天子出巡了。

和张安世聊了许久,天子安排王温舒留下来的原因霍嬗也大致猜到了。保卫霍嬗的安全可以说是托词,肯定还是以查案为主。而且天子也清楚幕后黑手就在随扈队伍之中,将中尉留在蓬莱也是让他们放心。就是不知道天子的这招引蛇出洞能不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第七章 早岁那知世事艰

夏五月丁卯日,天子按照计划从蓬莱城启程北巡,经辽西至五原,最终返回长安。

被留在蓬莱城的霍嬗则是就此开始了他平静的休养生活。是真的平静,半个多月以来,除了中尉王温舒过来探望过他,并且还叫人带走几个仆役去讯问以外,霍嬗身边再无一事发生。就连被带走讯问的那几个仆役也在第二天就被放了回来。

于是乎,真的闲了下来的霍嬗每天要做的事情除了喝药休养以外,就是拿起书卷学习。从一个穿越者的角度,开始全方位地了解眼下这个大汉帝国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风土人情。

就霍嬗前世对汉朝历史认识而言,西汉王朝此时是繁华之下孕育着危机。

如今的大汉帝国,其疆域描述可以套用一下秦始皇二十八年镌刻在琅琊的那段文字,即: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交趾。东至辽东,北过居延。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此时国家的疆域面积扩张到了有史以来的最大值,未来中原文明的基本盘此时也已经差不多全部囊括在内。等到过两年再灭亡了卫满朝鲜,并在西北建立了西域都护府,更是将会达到中国古代封建农耕帝国的统治极壁,成为未来历代王朝统治者追求的最高功业。

军事上讲,周边的国家里也没有几个敢于对抗大汉的国家,某个比较头铁的半岛国家——卫满朝鲜算一算也没有多少日子可以存续了。唯一一个还敢于对抗大汉兵峰的匈奴帝国也被卫霍双子星刚刚打残没几年,此时正龟缩在漠北地区,处于战略收缩阶段。

可以说当今天子刘彻此时掌控的大汉帝国所面对的局面那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只不过敌人正在一天天烂下去,我们却没有一天天的好起来。

由于天子的奢侈无度、官僚集团的腐化,这样的大好形势并没有能够维持太久。天子诸如求仙问药、建立宫室、巡视封禅之类的举动,更是让元光年间“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於外,至腐败不可食。”的盛景一去而不复返。

没办法,对匈奴、对卫满朝鲜等各个方向的战争本来是要花钱的,卫霍时期的汉军战利品够多还能维持账面上的平衡甚至盈余。但是后面的贰师将军李广利、投降将军李陵等汉室代表将领水平本来就不及卫霍,面对的用兵环境也和卫霍横行的年代不同,征伐匈奴逐渐成为了一个亏本的买卖。

当然了,如果只是打仗,以大汉的财政未见得不能支持下来,但是天子的各种奢侈之举,彻底使大汉的财政濒临崩溃。求仙问药、建立宫室、巡视封禅等举动花出去的钱还要更胜于对匈奴的作战花费。就比如有“千门万户”之美誉的建章宫,只这一处规模宏大的宫殿群花费就足可以支持五、六次漠北之战那样规模的战争。

武帝朝施行的告缗令、盐铁专营等都是朝堂为了平衡财政放出来的大招,用出来以后效果也是有一些的,但架不住天子的继续无止境挥霍。“巫蛊之祸”后天子下达的那道《轮台罪己诏》中的罪状真的是一点都没冤枉了他。

天子的挥霍和官僚体系的腐化让汉室并没有抓住匈奴北逃的机会,从而实现国内经济社会的进一步发展,反而成为了一个西汉王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要不是后来的“昭宣中兴”又给大汉续了一波命,也许西汉就没有武帝之后的近百年的统治了。

可是当霍嬗真的身处在两千年前的汉武帝年间,再接触到更加详实的第一手资料后,才发现历史课本上对于历代封建王朝灭亡的原因分析实际上都可以套到汉室的身上,中国古代历史发展实际上就是一个轮回。但是汉室面临的局面之复杂远超他的想象,主要原因基本可以归纳为以下四个:

第一就是土地兼并严重,大量中小地主、自耕农失去了土地。

这一点也不必多说,中国历朝历代的灭亡问题最终都可以归结到土地问题上来。元封年间的土地兼并问题虽然还没有达到西汉末年的程度,但是也比天子刘彻继位之时要更加严重。

此时尚在运行的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社会模式,一直以来都备受汉代政治家们青睐。这种模式从某种程度上对于后来的豪强政治有所克制,没有了庞大的土地提供生产资料,后来的豪强地主大部分都不成气候。这样的社会形势反过来也保证了中央的权威和政令的施行力度。

只不过随着对匈奴的大规模战争持续进行,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社会模式随之渐渐瓦解。大量中小地主、自耕农因为各类徭役、赋税等原因,生产受到极大影响,直至破产,土地兼并日益严重。

这种兼并在军事上也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从前的汉室是征兵制度,征兵的主体就是由中小地主、自耕农的子弟组成的良家子,现在大量小地主和自耕农家庭破产,失去了最大的征兵主体。汉室的兵役制度遭到了极大破坏,不得已开始了募兵制度。

事实上,卫霍时期的对匈奴战争,汉室从账面上来说是有所盈利的。从匈奴斩获的大量牛马等战利品,在当时都是十分有价值的,不过这部分战利品基本都成皇帝和贵族统治集团的私产,普通老百姓没有从中享受到战争的红利。

这些战争利益的分享不公也间接导致了汉代承自秦代的兵役制度崩溃。结果没有享受到战争利益的良家子在从前是自备干粮上战场的闻战则喜,现在却变成了战争热情急剧下滑的情形。

对军事上的影响可以暂且放到一边。事实上,土地兼并的危害已经开始破坏社会的稳定。等到三年后的元封四年,帝国更是出现了大规模的流民,仅关东就出现流民二百余万口,无户籍之民达到四十万之众。而这一次大规模流民的产生也是武帝中后期流民四起的一例罢了。

第二就是统治阶级的腐化。

比起前面的文、景二帝,当今天子不止是生活用度相当奢侈,在宫室营造、寻仙访药、封禅巡视上的花销力度也远超前人。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列候、士大夫等上流阶层也开始过上了日渐奢靡的生活。就比如霍嬗的表叔前宜春侯卫伉,为了和昭平君陈睿抢风头,花了上百金买一只“斗犬王”。美姬**、斗鸡走狗、珍馐美馔,贵族在这上面花销是越来越大,享受的方式也越来越花样百出。

统治阶级的腐化必然导致行政能力、管理效率下滑,中央对于地方的统治力度也会一日不如一日。政令不能下达到地方,地方豪强大族就会成为地方的主人,然后进化为世家、门阀。

而现在的汉室已经有了这种趋势,贵族、官员和商人、地主之间的勾结日甚一日,开始形成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等到西汉后期,元成哀等几位皇帝已经不能对官僚阶层形成有效的控制。当上层建筑出现了问题,国家的稳定自然只能是奢望。

第三就是地方的发展水平不均衡,导致朝堂势力划分失衡。

两千年后的中国,“地域黑”都是一种无法根除的痼疾。北京人看不起上海人,在上海人的眼里其他地方都是乡下人……最后全国各地区再一起黑河南人。虽然“地域黑”的这条食物链只是一个玩笑,但是从侧面能够体现出来这种主要由于地方发展不平衡而导致的偏见问题。

到了封建王朝这里,这种地域歧视的问题就会逐步演化为政治问题。乡党是古代政治集团的一种主流划分方式,乡党的政见不同最高发展形势就是为地域党争。比如隋唐时期,关东士族和关陇贵族之争;明朝前期的南北榜之争,后期的浙党、楚党、齐党之争。

西汉时期,这种地域政治的主要问题就是北方郡国的军功贵族和南方的豪强、士大夫阶层的政争。汉室的统治根基一直是关中,其次是北方各郡国,南方郡县的统治力度从汉初开始一直就不是很理想。所以汉室军队的主要来源就是北方,军官也就顺理成章的绝大部分是北方人。

汉室的潜规则是无功不得封侯,这就直接导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列候都是从军队中走出来的。非列侯不得为相的制度,更是使得军功贵族们出将入相,成为了朝堂之上的主导者。没有培养武将传统的南方豪强、士大夫只能沦为政治上的配角。

主政的军功贵族集团也是多出自北方郡国,对于南方的盘剥必然会更甚于北方,南北之间的矛盾也愈演愈烈。

而这种矛盾发展到最后,就是对匈奴的北伐、对西域的经营,南方不仅没有提供多少助力,还成了拉后腿的存在。战争的红利享受不到多少,但是军功却都是北方人的,因此朝堂之中的主和派基本都是由南方人组成的。

第四就是社会改革的思潮过于超前,导致了思想和实践的脱节。

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段天朝在新时代对于社会矛盾的新论断,其实放在大部分的历史朝代中也是可行的。中国的知识分子团体自古以来都是一批很有追求的人,生活安定并且满足了基本的温饱后,他们就开始追求更好的小康生活,乃至于最终的大同社会。

当然了,西汉的老百姓们此时因为土地兼并等种种问题,连温饱都满足不了,自然也没有知识分子那么高的理想要求。直到公羊派的思想占据主流以后,直接控制了社会舆论,并且抬高了社会各界的普遍追求。不仅仅是儒家学子在追求,上至皇帝、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在一起追求致太平的大同社会。

最后整个社会发现汉室已经不能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的发展要求后,就果断决定换个致富带头人,穿越者王莽半推半就地登上了帝位。

在元封时期,这个由公羊派主导的激进改革的趋势还不是太明显。毕竟“独尊儒术”也就二十来年时间,对于此时仍旧主导朝政的军功贵族集团而言,公羊派的士子再多,他们这个思想派系的政治力量也只是个弟弟。真正开始由儒生们主导朝政还要等到昭宣以后的元帝,从那个时候开始,公羊派就将带着汉室开始了一场一去不回的作死改革之路。

剩下的原因如外戚专权、陵寝制度破产等问题,在霍嬗看来都是一些次要问题。如果能解决了上面那四个大问题,这些问题可能就不再成为问题,或者直接上解决四个大问题的时候被顺便解决了。

没错,盘算来盘算去,霍嬗觉得自己的未来目标还是成为汉室的好臣子,做一代名垂青史的名将、名臣。最终要达到的目标就是出将入相,辅佐君王进行成功的社会改革,给公元前的汉室带来一些不一样的改变,带领大汉走向更加辉煌的未来。

“穿越不造反,一切都白干”,这是相当一部分穿越小说作者以及读者的主导思想。

要是元成哀之际,霍嬗也许还有兴趣搞什么争霸天下的戏码,把王昭君、赵氏姐妹抢来做女人,成为千古一帝,万王之王。可是穿越到汉武帝年间,在这个西汉集权水平达到顶峰、军事力量也处于巅峰期的时代,进行造反的成本也着实太高了点,除非有个系统供他开挂,他才可能考虑一下。

既然没有那个条件,霍嬗也就没有什么创造条件硬来的想法。汉室面临的种种问题,都是他未来领兵治政需要解决的。如果未来能有他爹霍去病的水平和际遇,加上庞大的霍氏外戚军功集团,说不定二三十岁的时候就能有了左右一国之政的权柄,所以从现在开始考虑这些问题是一点也不早。

第八章 故事翻新恩怨易

“呼……呼……”在行宫中慢跑了一圈的霍嬗停下了脚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紧紧跟随的陶仲从侍女的手中接过一件外袍给身上只穿着一件绸衣的霍嬗披上,关心地说道:“君侯的身体刚有所好转,还是应该静养为宜。”

“我都已经躺在床上快半个月了,心里实在是憋闷得很,偶尔出来活动一下也好。杜公在复诊的时候也说了,适量的运动有助于舒筋活血,我跑上这么一圈不碍事的。”霍嬗摆了摆手道。

前世的庄骥从小就是一个捣蛋鬼,把整个小区搞的是鸡飞狗跳。结果十八岁的时候被老爹给送进了部队,服役八年后光荣退伍。退伍后的庄骥也没有闲着,开了一家运动装备店,时常还会和一伙志同道合的朋友外出进行骑行、攀岩、漂流等运动。就连挂回两千年前也是因为他实在是闲不住,最后在独自一人去欧洲旅行的归途上遇到了空难。

结果醒来之后就一直闷在房间里,这可把生性好动的霍嬗给憋了个够呛。

陶仲道:“那就是小人多虑了。”说完还在用半信半疑的眼神盯着霍嬗,好像生怕霍嬗一不小心栽倒在地上。

“好好好!我这就回去休息。”感受到陶仲的眼神,霍嬗只得颇为无奈地说道。

刚躺下没多久,就有侍女进来通报道:“禀君侯,东郡都尉徐贲求见。”

“东郡都尉,他来做什么?”霍嬗奇道。

陶仲在一旁提醒道:“君侯,东郡都尉徐贲乃是故松兹侯徐偃的次子,蓬莱县尉徐安的堂叔。”

“原来如此。一个比两千石的大员登门,不好失礼,先请他进来吧。”霍嬗点了点头。

少顷,一个四十来岁的瘦高武官就在侍女的引领下走进了客厅,躬身行礼道:“下官徐贲见过君侯,敬问君侯贵体安康。”

“有劳徐公记挂,嬗的病情已经好多了,请坐。”霍嬗微微颔首道。

看到霍嬗的态度还不错,徐贲就稍稍放宽心,依言坐到了霍嬗对面的坐席上。

“徐公平日里公务繁忙,如今又是因何事来到蓬莱?”霍嬗故作不知地问道。

“下官……”徐贲顿时就吓得满头大汗,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说起来,徐贲的姿态摆得如此之低也是有原因的。

照理说他们徐家可以说是高帝的从龙功臣,身份也不算低。曾祖父徐厉以舍人身份,自沛县起从高帝,屡立功勋。还在高后年间获封松兹侯,成为了当时的顶尖勋贵。祖父徐悼,在文帝年间也一直担任两千石以上的高官,最后获得了康字这样的美谥。

可是这身份的高低要看和谁比,食邑一万五千一百户的冠军侯无疑是站在列候的顶端。

“徐公何以至此,快请起来吧。”霍嬗道。

徐贲怎么说也是一个比两千石的官员,整个帝国官场地位在其上的也不到一二百人,该有的素质还是有的。缓过劲来的徐贲顺势就痛哭流涕道:“小侄徐安无知,无意间冒犯了君侯。下官此来备了一份薄礼送给君侯,还请君侯见谅。”徐贲示意跟随而来的侍从将一份托盘中的礼物奉上。

霍嬗随意看了一眼桌上的那份礼物——白璧一双,珍珠一斗,这待遇已经是将他看得比项羽还高了。

“原来是为了蓬莱县尉徐安而来,都尉先起来再说。”看在这一份着实不薄的礼物份上,霍嬗又道。

“谢君侯!”徐贲起身拱手,坐了下来。

“蓬莱县尉徐安一事前日中尉王公还跟我说起过,徐安与我这次的病并没有什么干系。只是嫌疑所在,不得不继续羁押。中尉的都船狱只听命于陛下和中尉,其他人都插手不得,请恕霍嬗无能为力了。”霍嬗苦笑道。

“君侯如此大度,下官惶恐。徐安行事不周,有此一劫纯属咎由自取,中尉多关他一段时间也无妨。”徐贲咬牙切齿地说道。

建元六年,他的父亲徐偃被查出受赇枉法之罪,自高后起传承了五十年的松兹侯国除。本来就已经沦为贵族中二流家族的徐家声势更是一落千丈。

他、徐安以及族中其他几个比较出众的子弟也是在最近几年才敢花钱换几个关东地区的中低级武官,想要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恢复往日的家族荣光。他这个都尉还是去年考课获得上下的评价后才刚刚升任的,这已经是自先父徐偃担任胶西中尉后家族中的最高职务了。

本来家族的复兴计划进行的十分顺利,可是一切都在得知冠军侯中毒一案涉及到徐安时发生了变化。当时的徐贲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如果真的被查出来是徐安所为,自先祖徐厉而兴起百年的徐家恐怕就是国除而是族诛了。

谁不知道冠军侯霍嬗乃是天子最为宠信的臣子,一直以来天子都寄予厚望,被当作骠骑将军第二来培养。这样一个臣子就在天子举行的宴会上中毒,这简直就是挑衅当今的底线。

“本来就是一个误会而已,徐公不必多心。王公既然敢断定此案与徐县尉没有干系,想来不日就能还他清白。既然是误会,徐公也不必担心我会报复你们徐家,霍嬗还不是那种随意迁怒之人。”

“多谢君侯宽宏!”徐贲深深一礼道。

霍嬗此言一出,徐贲最担心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只要冠军侯不打算报复徐家,这次的事情就能顺利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徐家需要付出的代价无非是财货罢了。

而财货对于徐家近百年的积累而言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如果是安徽省宿松县人,想必对于徐厉并不会太陌生,宿松县进入正史的第一人就是这位初代松兹侯。

在徐厉获封松兹侯之前,松兹侯国地广人稀,极度荒凉,可谓是不毛之地。也正是徐厉亲率民众,开山造地,辟川成田,筑溏蓄水,灌溉良田,疏竣河道,引洪入湖。经过徐厉、徐悼两代人的努力,松兹侯国已经是长江下游地区有名的富庶之地。

所以他们家族才能在第三代松兹侯徐偃犯罪国除后没几年就敢于出仕做官,这是有百年积累作为后盾,硬生生拿钱打通的门路。

至于霍嬗会不会出尔反尔,再因为此事对付徐家。徐贲是一点也不担心。此时的贵族还是要讲究名誉和信用的,霍嬗真要是敢违背了这个承诺,以后在贵族圈子里就别想抬起脸见人了。甚至于天子都会改变对他的态度,一个无信小人是很难被人信任的。

“正巧我有一些事情想要请教,请徐公为我解惑。”安抚了徐贲之后,霍嬗很自然地就换了个话题。

“君侯请问,徐贲知无不言。”徐贲恭敬地说道。

“敢问都尉,东郡的征兵制目前还能起到几分功效?”

“回禀君侯,近两年的征兵数量已经只有元狩三年的八成,尚不及元光年间的七成之数。”徐贲立刻回答道。

“制度已败坏至斯?”霍嬗不由得追问道。

“确是如此。”徐贲给予了肯定的回答,随即又说道,“只是以下官愚见,这几年豪富之家过更之人日多,而寒素之家税赋日重,恐怕十年之后关东再难有可征之兵。”

闻言,霍嬗倒是对这位四十来岁的都尉刮目相看。对于本职工作的数据可以做到不假思索的回答,这位故松兹侯次子的数算能力和记忆能力都还不错。再一想长安城的贵族,这个水平可以说是很优秀了,在时下的贵族里可以算是一名能吏。

而且眼光也很不错,徐贲等于是根据自己辖区的情况进而分析整个关东地区的大环境,最终得到十年之后再难有可征之兵的结论。

霍嬗是站在后世的角度分析当下的问题,才能察觉到繁荣之下孕育的危机。即便如此,霍嬗也不敢断言十年之内征兵制就将崩溃。

现在有了徐贲的判断,霍嬗也觉得征兵制的崩溃很快就会来了。关中根本地区还好,关东地区恐怕都用不了十年。

武帝年间,西汉王朝开始了征兵制向征兵制、募兵制并行的转变,肯定是秦代和汉代中前期尚能运行良好的征兵制已经无以为继。霍嬗本来以为是武帝后期的事情,可是联想到未来几年的关东二百万流民。武帝近些年的举措等于是将汉室军队百年来赖以维系的中小地主、自耕农体系摧毁得差不多了。

没有了可以信赖的可征召民兵兵源,当然只好采取募兵制,赘婿、无赖这等以前汉室根本看不上眼的人群被征召入伍。谪兵、奴兵、少数民族兵这种以前很难看到的军队也渐渐出现在汉军阵容里。

这套阵容究竟有多少战斗力,看武帝中后期和匈奴的战损比就能看出来。卫霍时期的一汉当五胡成为了过眼云烟,一比二甚至一比一,再到大军团作战失败,这种武帝中期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景象屡有发生。

这种变化,不单单只是将领的差异。李广利等将领比起卫青是菜鸡了点,但是中人之姿还是有的。也不单单是赵信、卫律、李陵等投降派给匈奴带来的制度、武器上的进化。使用武器的始终是士兵,士兵的兵源素质下降也是武帝后期对匈奴战争不利的重要原因。

“徐公见识深远,小子十分佩服,欲将此事禀明陛下。只是此事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讲清楚,还请徐公回去写一份奏疏给我,我将之呈递给陛下。奏疏之中徐公只需陈述东郡兵制现状,不可提到方才的危言耸听之言”

“下官明白,敢不为君侯效死力!”

要不是一直以来的贵族仪态要求,徐贲差点就当场笑出声来。不枉他此行之前在东郡作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果然用自己的才干打动了当朝的第一宠臣。

霍嬗虽然只有十岁,但是根据朝野上下的评价都是聪明伶俐,天赋才华不逊色于大司马霍去病。别管这样的评价有几成水分,至少说明这位冠军侯不是那种长安城中遛狗斗鸡的纨绔子弟。

这次冠军侯中毒一事,与徐安无关,这是他花了大价钱从中尉衙门得到的消息。有了这个基础,他才面见冠军侯,要不然就成了找死的举动。

如果冠军侯只是一个普通小孩子,他有信心用言辞让冠军侯不再记恨徐家。

如果冠军侯果然如传言所言,他就要找个机会一鸣惊人,让这位天子近臣知晓他的才干。现在看来,这位冠军侯果然是军事方面的才能异于常人,能看出自己的这些资料究竟有多少价值。

现在想想,徐贲还有点感谢他的那位堂侄给了他这个机会和冠军侯接触。要是没有冠军侯中毒这件事,恐怕连这一面都见不上。能和这位未来的军中第一人搭上关系,可是千金都不换的机会。

“好,那嬗就在长安静候徐公的奏疏了。”霍嬗很是满意地说道。

“下官告辞。”徐贲行礼之后,打算离开。

“嬗大病未愈,就不送徐公了,陶仲你去送一下。”霍嬗回礼道。

片刻,陶仲从偏殿外返了回来。

霍嬗此时已经坐在一把他命人制作的摇椅之上闭目养神。

“君侯……”陶仲欲言又止。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霍嬗睁开眼睛,看着陶仲。

“君侯是想要招揽东郡都尉吗?”

“不错,此人的才干卓异,值得笼络。本来我也不打算处置徐安,免得给人一个睚眦必报的印象。有了这个徐贲,更有了放他一马的理由。”

霍嬗微笑了一下后,继续说道:“你现在就去中尉衙门,替我给中尉王公带个话。就说此事若与徐安无关,则请王公从轻处置;与之有关,就不必手下留情。我中毒一事既是由饮食而生,那查案也该自饮食上查起。我等回京之日不远,查案一事宜速。”

“喏!”陶仲应道。

霍嬗点了点头,继续闭目养神。

他的心情很不错,没想到只是打算表示一下大度的见面,居然还发现了一个才华还算不错的比两千石。

作为霍氏外戚集团的首领,他很需要这种集团内的“新人”。赵破奴、路博德等骄兵悍将都是他父亲留下来的人,他父亲用起这些人来得心应手,不代表他也可以。给集团内部收拢一部分他自己的人,也有助于他掌握集团的力量。

至于品德等问题,可以慢慢考察。德才兼备的,可以委以心腹之任;有才无德的,也可以当成是集团内部的普通成员。

第九章 竟与虎狼作同道(上)

蓬莱城南,临时设置的中尉衙门里,最近一段时间总会有惨叫声隐隐约约地传出来,导致城南的居民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大堂之中,中垒丞杨琦正在向中尉王温舒汇报案情的进展。

“中垒丞,赵谦他们招供了吗?”王温舒抬起头来问道。

“王公,各种刑罚这些天里差不多都用上了,赵谦等人还是咬死了他之前对冠军侯中毒一事一无所知。这是近几天的问讯记录,还请王公过目。”说着,中垒丞杨琦将几份帛书递给了王温舒。

王温舒随便地翻看了一下,就直接将帛书扔在了案几上。

这种东西拿出来又能糊弄得了谁,就连他这关都过不了,更别提天子那里了。

他很清楚,天子要的只是结果。不把这个敢于向天子宠臣下毒的黑手揪出来,天子可能连觉都睡不安稳。从理论上来讲,幕后之人能对冠军侯下手,对与冠军侯出则同舆、入则同席的天子下手也不是不能做到,没有一个天子能够大度到容忍这样的事情。

如果中尉衙门不能给天子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他这个二千石的重臣也绝对讨不了好。

“十多天过去了,我们的人在天子銮驾处仍是一无所获,陛下和我想要静候幕后之人上钩的计划应该是彻底失败了。能不能查到真相,就全看我们这里的了。钦犯不招供,那就继续对他们用刑,反正关了六七十人,死一两个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记住,天子和本官要的只是幕后之人的线索。”

“下官明白!”杨琦拱手道。

“下去吧,三日之内给我一个结果。”王温舒挥了挥手,就将杨琦打发了出去。

虽然王温舒一开始就觉得此案查探起来会有些困难,但是也没料到幕后之人的行事手段是如此的滴水不漏。就在他请旨抓人的那天,宴会当日服侍贵人的宦官、宫女中就有几个小宦官已经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并且都是中毒身亡,还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

直到现在,王温舒都不能忘记天子在听到禀报后那种愤怒的表情,幕后之人这种明目张胆的行为简直就像是给了当今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现在都有点庆幸自己被天子留在了蓬莱,同时肩负起保护冠军侯安全的任务。要不然天天都要面对一位随时可能暴起杀人的至尊,这个心理压力也着实是太大了点。

“火候应该差不多了。”王温舒在心里想道。

从一开始,王温舒就和杨琦等下属的看法不一样。

看上去宴会当日服侍贵人的宦官、宫女嫌疑是最大的,那几个自杀身亡的小宦官好像更是从另一个角度佐证了这一点。

可是他就是觉得不太对劲,幕后之人的行事手段确实精密,连中尉衙门的老手也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但是这样一个组织严密、行事周详的团伙似乎不应该这么急着就将这些宦官给处置了,线索好像是暂时断了,但是被激怒的天子显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样迅速而周密的杀人灭口,在他看来更像是急着要掩人耳目一般。什么是他们必须要遮掩的,只能解开事情的真相那条线索。假如不在宦官和宫女的身上,那就只能是敬献特产的徐安和庖人魏亭这两个环节有蹊跷了。

这十多天里,宦官、宫女以及那位尚席令赵谦每天都要被狱吏们严刑拷打。徐安和魏亭他们尽管也会上刑,但频率和强度比起那些宦官、宫女而言简直是天差地别。

据他的观察,这两个环节的涉案人等的心理基本上已经是处于一种比较放松的状态。王温舒固然没听过什么温水煮蛙效应,但是也知道当一个人的心理上习惯了这种放松之后很难再紧张起来,可能会很容易就被打开缺口。现在也差不多是收网的时候了。

而且幕后之人必然是盯着中尉的一举一动,这么长时间中尉署没有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想必幕后之人的心情也多少有些放松了。

就在此时,一个小吏进来通传道:“禀中尉,冠军侯行人陶仲求见。”

王温舒闻言,只是略一沉吟,就道:“既是冠军侯行人,先让他进来吧。”

走进大堂,陶仲站定后躬身行礼道:“冠军侯行人陶仲,见过王公。”

“不必多礼,未知足下此来何意?”王温舒问道。

“禀王公,东郡都尉徐贲今日登门请君侯宽宥蓬莱县尉徐安之过。我家君侯以为,王公此前曾经言道徐安其人与此案并无牵连,还请中尉酌情从轻处置。若是其人事涉此案,王公也不必手下留情。回京之日不远,还请王公速速查之。”陶仲答道。

“冠军侯之意,我知之矣。足下就这样回报于冠军侯吧。”王温舒想了一下后,说道。

“喏!”

等陶仲离开后,王温舒忽然就笑了起来。

冠军侯霍嬗的这个顺水人情做得妙啊,收了一份礼物,还当了一回好人,给贵族们留下一个不计前嫌、宽宏大度的印象。

别问为啥王温舒知道霍嬗收了礼物,此时汉室的官场上贿赂成风,徐贲登门拜访是绝不可能不带礼物的。

只不过这并不重要,陶仲替冠军侯传来的最后几句话才是重点。

和聪明人对话就是这么轻松,刚才的对话虽然只是通过冠军侯的家臣传话,但是也能看出这位年少的冠军侯确实不简单。中尉衙门中都没什么人看出的事情,这位冠军侯似乎是看出了一点端倪。

不过也好,冠军侯既然派家臣来传话,那就表示愿意配合中尉衙门的行事了。接下来就该考虑一下怎么利用冠军侯的这次传话了。

半个时辰后,王温舒来到了蓬莱县大牢。想比于长安城的中尉署大牢,蓬莱县大牢小了快五分之四左右。只不过条件所限,中尉署也只能凑合着来了。

当王温舒再一次走进阴森的地牢之中,墙上只有几盏油灯照明,显得格外的阴森。

不时还有几声惨嚎传到王温舒的耳朵里,杨琦他们看样子正在热火朝天的工作中。

走到了一间监牢门口,王温舒对一旁的狱吏说道:“开门,本官有话要问犯人。”

“吱呀”一声,监牢的大门就被打开了。

“你们都先退下吧。”王温舒扭头说道,大步走进了大牢。

进来以后就看到一个穿着破旧的囚衣身影正蜷缩在角落里,只是听到王温舒的脚步后这个身影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徐县尉,你就别装死了。起来,本官有话要问你。”王温舒走到近前,居高临下道。

徐安一骨碌爬了起来,跪伏在王温舒脚下,叫屈道:“王公,小人只是向天子敬献一些本地的特产,真的没有加害冠军侯的意思啊!”

关在大牢里十多天,徐安觉得自己都快疯了。

虽说从小读书习武也很是吃过一些苦头,但和这段大牢的经历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再说了,这里也不是什么普通的监牢,而是赫赫有名的中尉署大牢。

想想历任中尉的丰功伟绩,以及现任中尉想让冬天再长一点以方便砍人的名声。徐安觉得自己恐怕是走不出这间大牢了。

“徐县尉,你也不必在这里做这等姿态。只要查清案情确实于你无关,那本官也不会对你下辣手。故松兹侯徐偃虽然已经国除,但在天子那里尚有几份体面留存。而且你的运气不错,东郡都尉给冠军侯送了一份礼物,冠军侯也愿意放你一马。”王温舒冷冷地说道。

王温舒的这话传到徐安的耳朵里,仿佛就是之音一般。堂叔出手贿赂冠军侯,这位天子的头号宠臣愿意放他一马,看来自己的小命是保住了。

“多谢冠军侯仁慈,多谢中尉仁慈!”徐安连连扣首道。

“先别忙着谢,徐县尉能不能早日脱罪,也要看你配合不配合了。”王温舒低声说道。

“配合,一定配合。王公有什么想要问的,请尽管问我。”徐安急忙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徐县尉是聪明人,若是有人指使用鲐鲅下毒这等害人害己的手段,以的聪明应该也是不会去用。所以此前是否有人挑唆于你?”

“禀王公,前些时日,狱吏已经反复问过我好几遍了,如果真的有,我肯定会讲的。”徐安答道。

“真的没有吗?你好好想想,就没有什么人在你面前提过鲐鲅此物。”

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王温舒追问道。

徐安想了一会儿,答道:“确实是没有人挑唆……郭邑!三个月前,临朐县尉郭邑与我一次饮酒时曾经说起过海中黄鱼、鲐鲅、鲳鱼之类味极鲜,作为敬献之物是再好不过了。”

“临朐县尉郭邑……”王温舒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

“可小人是真的不知道此物若调制不当,会对孩童有害啊。”徐安喊冤道。

王温舒倒是相信徐安说他不知道鲐鲅的害处。鲐鲅调制不当产生的毒素本就微弱,这种事情如果没有特别去了解,一个贵族子弟不知道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就是这个临朐县尉郭邑的名字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如果没记错的话,郭邑此前是故平陵侯、代郡太守苏建麾下的一名军司马,这位苏建又是大将军卫青手下的得力大将,难道此事乃是卫氏所为。

可苏建都死了四五年了,谁知道这个郭邑有没有转投他人门下。

不管是不是与卫氏有关,此事肯定和郭邑脱不了关系,至少他应该是在言语上对徐安进行了引导。

事涉卫氏,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本官信你确不知情,现在还有一事问你。敬献此物之时,你可命人将烹制之法一并告知尚席令的庖人。”王温舒又问道。

“回王公,小人和县令彭靖、县丞苏祯所献大多乃是海中特产,因此是派官寺的庖人孙甲将调制方法教给尚席令的庖人的。”

“这个孙甲与你可有仇怨?”

“小人虽不才,但一向与人为善,与孙甲并无不善。”也许是因为感到有了希望,徐安对于王温舒的问话是异常的配合。

王温舒对此也是乐见其成,之前中尉署的工作重点一直就是放在宴会当日服侍贵人的宦官、宫女身上,徐安和庖人魏亭这边一直都是例行公事一般,所以并无所获。

今天来讯问徐安也算是大有收获,即便其他地方没有什么所获,至少这个临朐县尉郭邑背后可能的卫氏已经足够给天子一个交代了。

第十章 竟与虎狼作同道(中)

盘算了一下时辰,王温舒就说道:“徐县尉,今日的问话就先到这里。你在牢里也好好想一想,究竟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本官明日还会再来。记住,线索越多,你脱罪的可能性就越高。”

徐安顿首道:“谨遵王公之命。”

走出牢房后,王温舒就对门口的狱吏吩咐道:“一会儿给徐县尉送上一份热乎的饭菜,今日也不要再对他继续用刑了。”

既然徐安都这么配合了,王温舒也不介意给他一点甜头尝尝。冠军侯都帮他说了话,怎么也要给冠军侯一个面子。

从徐安的口中得到临朐县尉郭邑可能与此案有关,也印证了王温舒之前的想法。这个案子的关键可能并不在宦官、宫女的身上,之前行事果决的杀人灭口大抵就是为了掩饰幕后之人的真实目的。

“喏!”狱吏恭敬地道。

一下午的问话,王温舒从徐安那里算是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之前一段时间把徐安和魏亭等人放在一边不加过问,一方面有麻痹幕后之人的想法,另一方面也是想要熬一熬他们的性子。

这么些年的案子办下来,王温舒也总结了不少经验,有的时候不见得是严刑拷打就能撬开犯人的嘴。反而是等待时面对的那种煎熬更让人害怕,压力会让这些人乖乖开口。

徐安今天的有问必答也证明了这一点。尤其是当他知道堂叔徐贲为了他去找冠军侯求情的时候,更是主动性大增。

再放一放他,估计还能从他身上得到些线索。

只不过,看样子真正的重点应该是在疱人魏亭的身上。

第二天,王温舒带着几个中尉署的吏员来到了关押魏亭的牢房,正好之前一段时间也将一些极有用处的旁证收集得差不多了。

“见过王公。”一个中年官员此时就在魏亭的牢房外等着王温舒,正是船狱令丞周越。

周越自从王温舒任广平郡都尉期间就开始跟随王温舒的,是王温舒在中尉署的几位亲信之一。

“免礼。子维,魏亭今天松口了吗?”王温舒问道。

“禀王公,魏亭讲得还是之前供出来的东西。”周越回答道。

“不碍事,待本官来亲自问问他。”王温舒一脸轻松地说道。

他王温舒本就是阳陵的一个混混头目,能从区区的一介亭长爬到了如今的两千石列卿,可全是凭自己的本事。在这个过程中他见过的犯人成千上万,只要他想要知道,就没有一个不开口的。

一进去就看见刑架上绑着的魏亭正低垂着个脑袋,看样子是捱不过受刑昏了过去。

“把他给我弄醒来。”王温舒道。

狱中的一个小吏拿起水瓢从桶里舀了一瓢水,直接泼在了魏亭的脸上。

一瓢没有奏效,小吏又补上了一瓢。

“嗯……”魏亭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就看到了这几天一直负责审问他的船狱令丞周越,沙哑着嗓子地道,“周令丞,我知道的事情已经都交代了出来,就请您放过我吧。”

“魏亭,这次不是我来审你。中尉王公有话问你。你最好别给我耍什么花样。”周越呵斥道,说完就退到了王温舒的身后。

“王公,您请。”

“你先出去吧。”王温舒对那个泼水的小吏吩咐道。

小吏退出牢房后,里面就只剩下王温舒、周越和魏亭三人了。

“元狩元年起开始服侍陛下,祖孙三代都是少府疱人,像你们这样的人,不是应该最懂得尊卑上下之道。魏亭,你怎么就这么大的胆子敢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呢?”王温舒的语气很是平淡,讲出来的却全是诛心之语。

“王公,小人冤枉啊!冠军侯中毒之事,真的是与小人无关。”魏亭哭嚎道。

“魏亭,我觉得你不仅仅是有这个胆子,就连嘴巴也是硬的出奇。别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查不出来。我们已经问过尚席令的其他人,你当日烹制鲐鲅的时候,蒸鲐鲅的时间确实不足两刻。而蓬莱官寺的庖人孙甲和尚席令的其他疱人也讲到,蓬莱之地海产的做法都一并教给了你们,并无遗漏。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听了王温舒的话,魏亭的脸色一变,说道:“大概是小人记错了吧,可小人绝没有加害过冠军侯。”

“加害没有加害,不是你说了算的。就算你什么也不说,就凭其他疱人的证词,就能要了你的小命。”

魏亭只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说道:“王……王公饶命,王公饶命啊!小人只是……只是一时疏……疏忽,小人绝没有胆子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啊!”

“疏忽,你的那道鲐鲅差点就要了冠军侯的命,你觉得只是一个疏忽就能交代地吗?”王温舒一脸狰狞地道。

顿了一下后,王温舒又继续道:“再一个就是,我没有想到你还是个孝子,晨昏定省,恪尽孝道。你不妨好好想一想,你家中的老母已经六十有三,祖母更是八十有七,膝下还有三子两女。如果谋害冠军侯一事坐实,想必夷三族是肯定的了,你就不想想自己的家人应该怎么办?”

“王公救我,放过我……放过我的家人……我说,我全说。”魏亭闻言肝胆俱裂,挣扎着想要扑倒在王温舒的脚下,把锁链也拽得啪啪作响。

王温舒只是静静地盯着他,并不说话。

直到魏亭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王温舒才又笑眯眯的开口道:“早些这样不就对了吗?你现在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王公,我当日这么做是因为受了齐王少府属官之托,他跟我说齐王等诸贵人喜食鲜鱼,因此命我将鲐鲅的调制时间缩短一些,我觉得只是一件小事就照做了。”魏亭咬咬牙道。

“齐王?你能确定是齐王少府的属官?”王温舒追问道。

“有令牌为证,而且我此前就认识那个人,正是齐王少府的属官马泽。”魏亭肯定地答道。

听到这里,王温舒心下大恨,自己怎么还把周越也留在了这里。

尽管周越已经追随了他快二十年时间,可王温舒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于他。他的这些老伙计们从前在乡里多有不法之事,就因为觉得这样的人好控制,才用了他们。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一群狡诈无耻之徒,哪会有信任之说。

魏亭说的这件事情被周越听到,王温舒已经想到未来流言四散的情形。

只不过王温舒也顾不得了,现在这可不是问讯有所收获的问题了,简直就是在要他的命。

齐王刘闳,当今天子的第二子。天子如今有四子,燕王、广陵王的母亲李姬不甚受天子宠爱,所以两人也并不是很受天子宠爱。

而刘闳的母亲王夫人可是天子宠妃,当日爱宠冠于宫中。爱屋及乌之下,刘闳尤其受天子的爱幸。刘闳自小聪明伶俐,性格上与天子颇为相似;而太子刘据性子宽厚,喜好儒学,天子以为不类己好几年了。

也因此齐王刘闳一度被视为太子刘据的帝位第一竞争者,朝野之中也有野心之人想要投机齐王重演当年梁怀王的旧事。说起来,当年要不是梁怀王坠马,还不见得就轮到先帝继位了。

就算是因为大司马霍去病的带头上疏,齐王、燕王、广陵王不得不之国,齐王受封的也是关东面积最广大、经济最富裕的齐国。

这样一位受宠的诸侯王事涉其中,其中的问题简直要捅破天了。

关键是齐王有足够的实力、也有动机做这件事。没等魏亭回答他的追问时,王温舒其实就已经信了六成。魏亭虽然只是个小人物,但是被吓破胆的情况下也不可能信口胡说一些经不起查探的事情。

王温舒想了想,决定还是先把这件事禀报了天子再说。只是这个魏亭,现在一定不能让他死了。

这一切不过是王温舒一刹那间想到的事情。未及细想,又想起今天来找魏亭是因为从长安拿到了一些案卷,所以有其他事情想要讯问,王温舒就继续问道:“魏亭,这两天我们中尉署刚从长安拿到了一份有趣的东西,所以想要问一问你?”

“王公请问。”魏亭迅速答道。

“你在长安城中从前还经常去柳巷里与人博戏。听说三年前里还累计了三十金的赌债,只是在天子出巡以前有人替你还上了这笔赌债,拿走了欠条。是不是也是齐王少府的人替你出的钱?”

“王公,此事我实在是不知道。我之前去找债主想让他宽限些时日,他却说这笔欠账已经还清了,还债之人究竟是何人我确实没见过。还是在陛下东巡的路上,有人在夜间将一份欠条的拓本送到了我的房间,并要求我将尚席令第二日安排的疱人名字记好放在住所的台阶下。”

“所以之后你就每日都将这份名单记下放在指定的位置,是不是这样?”王温舒听到这里,皱着眉头问道。

“回王公,确是如此。”魏亭道。

“还有一事,我想问你。按照案卷上所讲,你一向老实,之前从不与人博戏。又是为何开始与人博戏的?”

“第一次与人博戏还是五年前,当时尚席令的一位小吏唐平宴请我们,宴席上与他们耍了一次六博,赢了一点小钱。后来就偶尔参与到唐平组织的赌局之中,十局里面能赢六七局。两年后,与唐平去柳巷之中博戏。前两个月赢了快十金,在那之后就越赌越大,并且开始输钱。不过我不甘心,最后和他们设局之人借钱,继续赌输到三十金以后,他们就不再和我赌了,只是让我还钱。”

“唐平呢?”

“唐平当日只是和我们一起玩了几局,发现输了不少以后就没有再赌。我后来也觉得是唐平害我,也曾经找他理论几次。可是没多久,唐平就落水而死,我因为害怕就不再与人提及此事。”

“好了,我知道了。”

王温舒心底不由地叹了一口气,结合前些日子里冠军侯中毒的脉络到现在也差不多清晰了,没想到之前的感觉还真的没错,此案的关键之人就是眼前这个疱人。

只是问出来的东西实在是太麻烦了一些,牵扯到的问题已经不是他敢触碰的了。

至于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王温舒已经无暇顾及了。此案的这位幕后之人从五年前就布下了这条暗线,等到此时才启用。这份忍耐的心智让人胆寒。再想到之前那些被自杀的宦官,势力之庞大也令人侧目。

本来今日还想再去问一问徐安,看看有没有其他收获,眼下看起来也不用了。

“子维,你去安排人给魏亭上一些伤药,并请太医过来为他诊治。”王温舒扭头和周越说道。

“喏!”周越应道。

见到王温舒准备离开,周越问道,“王公,你不继续问了吗?”

“不问了。子维,这个案子已经不是我们中尉署可以继续查下去的了。”王温舒沉声答道。

看着王温舒极具压迫性的眼神,周越道:“下官明白。”

“还有,派一什期门军把守这间牢房,送入牢房的一切饮食都要经过银针试毒。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你就自裁吧。”王温舒道。

“下官遵命。”周越躬身道。

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绑在架子上的魏亭,王温舒转身离开了大牢。

走在路上的王温舒一直心事重重的,属吏见状也不敢打扰。

一脑门官司的王温舒很清楚他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怎么把自己从这件事情中摘出去。

不同于一开始遇到案件还想立功的想法,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从齐王出现在这个案子以后,事情就已经牵扯到两大政治集团的角斗。

霍氏外戚和齐王代表的一方诸侯,这两方绝对是旗鼓相当。他一个不小心牵扯到这件事情里,说不定就会被旋涡直接搅碎。

“苍鹰”郅都是怎么死的,他这个后辈中尉可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当年的郅都不就是奉天子之命审问临江王刘荣,结果刘荣自杀。他也被一个恼羞成怒的奶奶窦太后记恨了好几年了,最后丢了性命。

这次涉及的齐王还是一个深受天子宠爱的皇子,一个不小心天子说不得也要拿他这个中尉开刀了。

第十一章 竟与虎狼作同道(下)

霍嬗拄着一支手杖,看着不远处的海浪不停地拍打着的礁石,泛起的泡沫很快就消失不见,时不时还有几只海鸥从天空中划过。

看着海边的壮阔景象,又想起张安世寄来的书信,霍嬗不由得就想事情想入神了。

“君侯,变天了。您的身体又尚未痊愈,我们该回去了。”陶仲上前提醒道。

被打断了思绪的霍嬗抬头看了一眼远处。

沿海地区的天气莫测多变,刚刚还晴空万里的海面上不到半个时辰就变得黑云层叠,看样子又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中。

“好,我们先回去。”

霍嬗坐在马车上,后方是天色越来越暗沉的渤海。(注1)

接到张安世的来信后,说到天子登临碣石,霍嬗突然之间就有了一种观海的冲动,因此就命陶仲安排车马来到了渤海之滨。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曹操的这篇《观沧海》大气磅礴、气吞山河,一直是霍嬗极为喜爱的诗篇之一,也是描写碣石风光的诗歌中最为出名的一首。

霍嬗如果想让大汉帝国走上一条与历史不一样的道路,如何点亮海洋科技树也是他亟待考虑解决的问题。

海洋之中有着无数的危险,也孕育着无穷的财富。华夏后世之所以会在一二百年间被西方反超,也与大航海时代的闭关锁国政策有着极大的关系。欧洲人忙着满世界抢钱抢*女人,中国人则是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迟迟不愿醒来,等到他们抢完非洲、美洲,可不就轮到你这个老大的帝国任人鱼肉。

如果想要让汉民族走向海洋,倭奴国的石见银山可能会是一个前期推动航海业发展的重要途径,毕竟贵金属这种东西是任何一个国家永远也不会嫌少的东西。

秦末的战火让整个中国的人口减少了近一半,经济秩序近乎崩溃,连贵为皇帝的汉高祖都四匹毛色相同的马拉车。汉室也穷啊,于是天才的汉高祖一拍脑门发行了三铢钱,还命令将三铢钱与秦半两等值,直接就是四倍的通货膨胀,从老百姓那里割了一波韭菜。

当今天子于元狩年间发行的五铢钱还算比较靠谱,对于汉季的金融秩序建立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随后的七百多年里,五铢钱也一直在中原大地上流传使用。

可五铢钱早在吕后时期就已经制定好了大体的规格,不过是因为历史原因在文景时期并没有发行而已。当今天子能够推行五铢钱,并不是因为他的的金融水平有多高,其主要目的在于加强中央集权以及通过铸币获取利益。

而就在发行五铢钱之前,天子还曾经有过一次骚操作——发行白鹿币。拿一张一尺见方的白鹿皮就敢和刘氏诸王以及列候贵族要四十万钱。真可谓是有其曾祖,就必有其曾孙,节操掉得一个比一个狠。

如果问西汉时期的中央政府为什么没有如西方的罗马帝国一样使用金银币作为标准货币,那么原因就有很多了。

一来是汉代主打的是小农经济,经济交流比较有限,金银等贵金属不是小额交易的首选。

二来是大量的金银贵金属被窖藏或者陪葬,货币价值不能得到发挥。汉武帝、梁孝王等贵族的陵墓后来就成为了绿林军和发丘中郎将发财的重要途径。

三来是国家对于贵金属货币的职能认识不足。比如《汉书·食货志》中晁错之言“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就是比较有代表性的统治阶级言论。老百姓们安于种田就好,金银这种东西不是他们所需要的。

如果有了足够产量的银作为后盾,中央政府推行银本位制,推进商业贸易大规模发展也就不会是什么天方夜谭。

发展商业贸易在西汉也是有其理论基础的,“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的管仲大佬之所以能够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由他一手建立的齐国商业贸易体系功不可没。作为时下诸子百家都认同的大贤,《管子》中对于商业发展、贸易战争都有过比较详尽的记载。

在封建社会阶段,农业、手工业和商业并举会是一个比较适合长远发展的经济运行模式,这样的运行模式也有助于新的社会形态的诞生。

正思索间,霍嬗乘坐的马车就停在了居住的行宫偏殿前。

“君侯,中尉王公来了。”

不用陶仲提醒,刚走下马车的霍嬗就看到了中尉王温舒也从他的车马上下来。

王温舒快步迎上来道:“下官见过君侯。”

“小子霍嬗见过王公。”霍嬗还礼道,”今日倒是巧了,我刚从海边回来就遇到了王公。”

王温舒点了点头道:“着实是很巧。”

霍嬗倒是没有想不到,这并不是什么巧遇。王温舒今天一早就派人盯着他的行动,要不是觉得去海边偶遇太过刻意,可能早就去海边见他了。

“王公此来必定有事,请入内详谈。”霍嬗躬身邀请道。

“正有此意。”王温舒便在霍嬗的引领下走进了偏殿。

分宾主坐定,王温舒先开口道:“太一保佑!十数日未见,君侯的身体看起来大有好转。”

“谢王公吉言。”说完,霍嬗就闭口不言,等着王温舒道明来意。

作为一名重任在肩的两千石重臣,王温舒总不可能闲着没事专门为了他的身体好转来道贺。

“君侯前日命侍从给我带话,让我对蓬莱县尉徐安优待一二。此人果然与君侯中毒一事并不太大挂碍,敬献特产也是应有之举,只是敬献之物可能是受人教唆了。”王温舒缓缓地说道。

“不知是受到了何人教唆?”霍嬗问道。

正是因为相信王温舒的判断,霍嬗才收下了徐贲奉上的礼物,做了一个顺水人情罢了。还能给人留下一个宽宏大度的印象,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此人的背后还有教唆之人,倒是他从前没想到的。

“临朐县尉郭邑与徐安交好,在两人饮酒时提到过此事。郭邑乃是故平陵侯、代郡太守苏建麾下的军司马。”王温舒答道。

“故平陵侯、代郡太守苏建……”霍嬗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随后又继续道,“多谢王公告知。”

因为有卫霍双子星的存在,故平陵侯苏建和此时的大多数将领一样在后世名声不显。要说他这辈子最出名的一件事,恐怕就是生了个持节在北海牧羊十九载、恪守臣道的儿子苏武。

这个人的名气虽然不大,但却是舅祖父卫青麾下的大将,身份有一些敏感。

卫氏外戚集团出手,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可是舅祖父卫青还在,他们如此行事的可能性实在是不高。

而且苏建死了快四五年,谁知道这位从前的军司马,今日的临朐县尉有没有转投到他人的门下,甚至他本人也是被幕后黑手所利用的一环。

“还有就是疱人魏亭也招供了。宴饮当日有齐王少府属官找到魏亭,以齐王等贵人喜食鲜鱼为由,托他将鲐鲅的调制时间缩短了一些。魏亭三年前在长安与人博戏还欠下了三十金的赌债,在出巡前被人还清,还债之人命他将尚席令第二日对疱人的安排通传于他。”

“王公可知是何人还的赌债?”霍嬗追问道。

“魏亭也不知,他与此人从来没有见过面,只以笔墨交通信息。”王温舒有点无奈地道。

“此人行事如此谨慎,这案子难查了。”霍嬗摇头叹道。

心下里却有些挠头:“一个卫氏还不够,还牵扯出来一个齐王。刚来到这个年代就这么刺激的吗?”

又沉吟了一会,霍嬗问道:“王公今日将如此隐秘之事告知于我,不知还有何事想要和小子说?”

王温舒这才轻声说道:“君侯,事涉齐王,此事已非我可以擅专。我已经准备上疏陛下,请陛下圣裁。只是担心钦犯的安全会有问题,我有意将其早日送回长安。所以想看看君侯的病情如何,能不能起行回京。”

“此案重大,早日回京乃是正理。嬗的身体当无大碍,只是尚需太医药丞杜公诊治。若无碍于行,那我们明日就可以出发。”霍嬗脸色一正,说道。

对于霍氏外戚集团的领袖、一个刚刚十岁的天子宠臣来说,离开天子这么长时间有一些不利之处。

比如不能对朝堂大事做出及时的应对,朝堂之事云诡波谲,不在第一线很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

此外远在胶东半岛,也影响了霍嬗对于霍氏外戚集团内部的掌控力度。王温舒问案的结论如果传到长安,说不定霍氏的骄兵悍将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特别是第二点,齐王远在齐地,倒还不要紧。大将军卫青此时就在长安养病,真要是和卫氏发生了摩擦,霍氏吃亏几乎是肯定的。

而且在卫青没有病逝之前,霍嬗并没有想过要把卫霍亲密无间的这层伪装撕下来。霍去病的遗泽虽然丰厚,他本人也深受天子的宠信,但是能背靠卫青这颗大树乘阴凉,还是先靠一下再说。

“这个自然,君侯的身体要紧。如果身体不适,稍晚几日也没关系。”王温舒忙道。

回京的目的是为了把此案推脱出去,而非其他,这一点王温舒还是十分清楚。

再往深里讲,齐王他只是不想得罪而非得罪不起,更多的是怕被卷入一场大风波里。一个受宠的皇子而已,又不是当朝太子,作为列卿,他纵然不会像文帝时的廷尉张释之那样拿太子刷声望,但也不至于会怕了他。

天子给他安排的另一项任务可是保障冠军侯霍嬗的安全。要是一路颠簸让本来病情有所好转的冠军侯再次病中,甚至死在半路,他这个中尉绝对没什么好下场。

“敢问王公,奏疏将在何日送出?”霍嬗又问道。

“下官的奏疏刚刚完成草稿,还未及润色,也是打算明日快马上呈于陛下。”王温舒道。

“嬗这里也有一份笔记要呈递于陛下,请王公一并送出。”霍嬗示意陶仲将书案上的一份竹简拿过来,递给了王温舒。

“定不负君侯所托。”低头接过竹简的王温舒道。

“今日有劳王公了。王公将案情隐秘告知,嬗甚是感念。”霍嬗行礼道。

“未能查清此案,君侯之谢下官实在是愧不敢当。”王温舒也苦笑着回礼道,“下官告辞。”

将王温舒送走,霍嬗就坐回到案几前开始写信。不到一刻钟,就写完了两封短信。

将两份帛书交给陶仲,然后吩咐道:“命人快马加鞭送回长安,务必将两份书信亲手送到浞野侯和符离侯的手上。”

浞野侯赵破奴和符离侯路博德,这两人都是霍氏外戚集团的中坚,当年霍去病麾下的大将,也是整个霍氏集团中地位仅次于霍嬗的关键人物。

将书信寄给他们,就是让他们管辖住麾下的兵将,免得霍去病留下的那批骄兵悍将热血上涌干出什么大事来。万事都要等他回去再说,就算是对于他中毒一事做出一些报复的举动,也要在天子划定的范围内行事。

托前身的福,霍嬗对于当今天子的脾气性格和行事风格很是了解。

臣下们如果进行明晃晃的报复举动,只要不是太过火的,天子一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不能不让臣下们撒气。

相反对于私底下的阴谋和下重手,天子就管的比较严。霍去病射杀李敢就是一例报复过当的行为,以当时霍去病拥有的宠信天子尚且是予以责罚。更不用说其他人了,赵破奴、路博德等人好不容易打下如今的名位,可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报复给毁了。

不报复肯定是不行的,没有一点动作的话,朝野上下都会把你当成是软蛋来欺负。

至于报复的手段,霍嬗都想好了。

涉及到卫氏的人,就去找卫青交涉。卫青本身是个相当看重亲情的人,对于他这个晚辈的正当要求,没理由也不可能拒绝。卫青是个老好人不假,但他也是纵横天下的大将军,杀伐果断也是不会缺的,对这种破坏卫霍外戚集团关系的人绝不会手软。

结合之前的回忆,霍嬗已经感觉到卫青一直在努力维系卫霍外戚集团之间的关系。想来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几个儿子都是些什么货色,如果他死了,皇后和太子是绝对护不住他们几个废柴。

以霍嬗此时的宠信,就算只有霍去病一半的能力也能成为朝中的顶级权贵,有足够的权威和手腕驾驭卫霍这艘巨舰继续前行。

但已经知道卫氏未来究竟有多坑爹的霍嬗,已经盘算着等卫青一死就开始和卫氏外戚集团隐秘地做出切割了。

他倒不是怕卫氏的几个二世祖表叔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他们也没这个本事。关键是担心几个猪队友带坏了队伍的风气,而且在办大事的时候,还有这么几个坑货拖后腿,想想都觉得很麻烦。

如果不是卫青还是大力维系卫霍之间的关系,卫氏那边可能也已经和霍氏做出了切割。不光是霍嬗看不上他的几个表叔,他的几个表叔也看不上他这个幼年丧父的表侄。而卫氏旗下的大将如公孙贺、公孙敖等人也对这个跟卫氏抢饭吃的后起之秀霍氏很是看不惯。

也不是很担心巫蛊之祸会牵连到霍氏,事实上,如果不是刘据做出的所有决定都是错误的,巫蛊之祸只会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政治风波。以汉室的传统,一个三十年的太子是很难被废除的。

尤其是武帝当时的五个儿子里,燕王和广陵王本来就不受宠,昌邑王的身体又不好,至于汉昭帝刘弗陵,一个三岁的奶娃娃而已。只要是太子没死,汉武帝怎么也不会做出废长立幼的决定。

到了延和年间,霍嬗很有信心成为汉军的新一代领袖。有他的坐镇,宵小们陷害太子的很多手段根本不可能用出来。

而且卫氏是卫氏,太子是太子,哪一位刘氏的天子不会对吕后和窦太后心有余悸。没有了诸吕的存在,吕后也不可能压得下高帝留下的一班功臣;没有了诸窦,窦太后也就是一个瞎眼老太太,不可能先后让景帝和武帝感受到长乐宫的掣肘甚至威胁。真要是给卫子夫配上一个势力庞大的诸卫,刘据的权威说不定就要直追惠帝了。

涉及到齐王的人,那就更好办了。随随便便上疏弹劾齐王不法就足够了,反正诸侯王的小辫子只要想抓那是肯定会有的。而天子肯定也会让齐王罚酒三杯,再拿齐王少府甚至内史、中尉等官员给他出气。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历史上的元封元年,武帝不光是送走了他最为宠信的臣子霍嬗,也送走了十分宠爱的儿子齐王刘闳。

对于齐王这样一个没多长时间可活了的可怜人,霍嬗总是能够保持有最大的耐心。

注1:现在的蓬莱处于黄、渤海的交界处。但是因为大河还没有变成黄河,在汉朝时还没有黄海一说。山东半岛的那个尖端将我国东面的海域划成两半,北边是渤海,南边是东海。

ps:自己瞎胡诌了一封书信。

五月癸酉,吾弟如晤:

安世随帝北行,比日过碣石,至阳乐。念蓬莱风浪,敬问吾弟起居何如。

辛未,天子临碣石,抚始皇刻石而叹曰:“‘巡登碣石,照临四极’,此事朕亦为之,然始皇求仙之事朕亦不可得。嗟乎!未知何日可见神人焉?”

癸酉,至阳乐。濡水、玄水、阳乐水皆过辽西,经脉之通流者也。故辽西草木丰茂,唯人迹所罕至,五谷、六畜不兴。

另有侍中、郎官皆用其能,禁中诸事顺遂。

不宣。安世再拜。

第十二章 邮亭暂欲洒尘襟

对于霍嬗想要提前踏上归程的计划,杜信也仅仅是在号脉的时候说了句胡闹罢了,经过二十多天的调养,霍嬗的身体确实已经可以支持这一趟千里远行了。

本来霍嬗这次的重病就是因中毒而起,只要将毒素清除就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霍嬗本人良好的身体素质,加上太医精心的治疗、下人细心的照顾以及每日的适量运动,身体恢复情况远远超出杜信的预计。

五月庚辰,被迫在蓬莱县城停留了二十二天后,霍嬗终于踏上了西归长安的道路。

由一千名期门军加上冠军侯府和中尉署的几百人一起组成的队伍延绵了一里有余,从远处看上去就像一条长蛇行进在官道上。

刀枪林立、甲胄鲜明、旗帜飘荡,期门军整齐而有秩序的军容让霍嬗对这支大汉强军表现出来的状态甚是满意。

虽然没有看到过期门军在战场上的表现,但是他们现在表现出来的骑术、阵列、装备等就已经很足以说明一些问题了。如此雄壮的军队,难怪能在这个时代“一汉当五胡”。

放下了马车前面的帘子,霍嬗一回头就看到了愁眉苦脸正在思索中的王温舒。

“王公,所思何事?”霍嬗问道。

“劳君侯动问,下官还是在思考这件案子的脉络。依徐安所言,就算他没有献上鲐鲅、黄鱼等海中之物,蓬莱县的其他官员多半也会有人献上。”王温舒说道。

即使做好了回到长安就把这件案子的追查工作推出去的准备,王温舒也没有放弃对于案件真相的思索。

朝野之中有资格从他的手里接过此案的只有廷尉赵禹一人,论起对列侯、大臣的威慑力赵禹还真不如他。究竟能不能顺利地把这件案子推脱出去还是个未知之数。还不如趁着路上有时间,多想想这件案子的脉络。

“这个自然,齐地邻海,本就富有鱼盐,鲐鲅作为本地的风味几乎肯定有官员会想到当其成是敬献之物。若不是杜公的好友许行所言,我们也不会知道嬗此次乃是因鲐鲅调制而中毒。此地的八百石、六百石应当也是不知道此物对孩童有害的居多。”霍嬗意气自若地说道。

临朐县尉郭邑,这个看起来是卫氏外戚集团基层成员的嫌疑本来就说不上就有多大。就算没有他的“挑唆”,蓬莱的官员们也有极大的可能献上鲐鲅的,真正的问题还应该是出在庖人魏亭的身上。

“没错,下官倒是没想到君侯对于断案之事也是颇有了解。”王温舒接着说道,“所以还是魏亭身上的嫌疑最大,昨日与君侯说起案情的时候还有一点忘记讲了。”

霍嬗闻言,摆出了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这段时间中,宴饮当日服侍贵人的宦官、宫女中也有几人招认说是被齐王所收买。”

“事情就这么凑巧?又牵扯到了齐王的身上,他们可有什么证据证明?”霍嬗陡然之间加重了语气反问道。

“讯问的结果确实是如此,君侯也可以查看中尉署的案卷,其中这几个人的供词如出一辙。至于说证据,他们只是听到了收买他们的人自称,并有人曾看到收买他们的人与齐王的属官一起出入。”王温舒沉声道。

“那此事就很有趣了。等到休整时,还请王公命人将此案的案卷拿来一观。”霍嬗笑着说道。

“依君侯所请。”王温舒拱手道。

听王温舒这么一说,霍嬗对于这个案子一下子就有了兴趣。

如果说在宴会准备期间命魏亭减少鲐鲅烹制时间的人真的是齐王少府的属官,那他确实可能是遵循了齐王或者齐国王相、御史大夫等人的命令。如此一来,齐王一系的嫌疑不可不谓不高。

可是当宴饮那日服侍的宦官、宫女中也有人说是被齐王所收买,而且相关证据如此含糊不清,就有点幕后之人多此一举的感觉。

只能说幕后之人有意地在将嫌疑引向齐王,就是手法粗糙了一点,不太像是能够花五年时间布局的隐忍之人该有的手段。也不排除是在故布疑阵,两千多年前的西汉又不是天网监控的时代,也没有dna、罪犯肖像等各种查案方法,像这个案子最后可能就会变成一宗无头案。

当然了,齐王一系的嫌疑也不能排除,毕竟有可能是齐王手下的高人在玩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手段。就是付出的代价大了点,可能会直接结上霍氏外戚集团这样的大敌。

中午时分,队伍抵达了莱山亭驿,整个上午一共前进了三十里左右。

这差不多就是古代军队的正常行进速度了。队伍里又不全都是骑兵,步兵还需要带甲执械负重行走、并需保持队形,能有这种近乎一天六七十里的速度,已经是期门军训练有序的结果。

霍嬗和王温舒刚下车,亭驿的“头头”,一个看起来大约五十来岁的啬夫就赶忙迎了上来。“贵人远来辛苦,还请到客舍用口热汤解解乏,饭食很快就能准备好。”

“有劳老丈了。”霍嬗点了点头道。

霍嬗、王温舒以及两人的随从就在啬夫的引导下走进了客舍。

两人刚坐下一会就见到一个中年妇人端着托盘走进了客舍,将两碗热汤摆在了霍嬗和王温舒的案几上。

“王公,没想到这处亭驿的热汤味道还不错。”霍嬗笑着说道。

“确实不错。”王温舒点了点头。

两个人正小口小口地喝着这碗味道还不错的热汤,啬夫和中年妇人就又给他们端上来两碗粟米和几盘青菜,其中还有一盘肉食。

“请贵人慢用!”说完,啬夫和中年妇人就打算退下。

“老丈留一下。”放下汤碗的霍嬗喊住了正要离开的啬夫。

“不知贵人还有何事?”啬夫恭敬地说道。

“也没有什么大事,在下只是想问一问本地的乡土人情。老丈久居此地,必能教我。”霍嬗不紧不慢地说道。

“老朽不敢,贵人请问。”啬夫陪笑道。

“在下见到一路上在田里干活的多是老人和妇人,并没有见到多少青壮,不知道是何缘故?”

明明是播种之后比较忙碌的时节,偏偏田地里干活的却甚少有青壮年的存在。虽然猜到了一部分原因,但是霍嬗还是想问一问这位当地人。

“回贵人的话,去岁朝廷在闽地用兵,本地青壮多去南方运输粮草了。”啬夫答道。

“此地买复(注1)之事很多吗?”霍嬗又问道。

“最近这几年的买复之事越来越多,农忙之时本地青壮往往只有十之三四还在本地。”

“原来如此。不知本亭田地亩产几何?”

“好年景的时候,上田三石半,中田两石半,下田约一石至一石半。这两年因为缺乏劳力,产量有些减少。”啬夫想了想后答道。

“我知道了,多谢老丈为我解惑。”霍嬗行礼道。

“不敢当贵人之礼,老朽告退。”啬夫行礼后离开了客舍。

“君侯怎么想起问啬夫这些事情?”王温舒疑惑道。

“嬗自幼便享受富贵,对民间之事实在是不甚了解。今日看到种田之人多是老人、妇人,故有此问。”霍嬗答道。

“君侯有心了。”王温舒叹道。

汉室自高祖以来的历代君王大多都对民间之事比较了解,高祖四十来岁还是楚地的一个亭长,太宗在代地也过过苦日子,先帝和当今在当太子的时候更是把微服出巡当成家常便饭。

可以说,这几代君王都不至于有鲁哀公“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情形出现。

早年间,各级官员大多数也会深入民间了解情况,治理地方的能力不论高下,至少不会一时不知。

风气就是最近这十几年开始转变的,贵族、官员开始日渐奢靡,贪图享受。不是他这种出自阳陵的寒门的官员,很少有了解基层真实情况的。

眼前的这位冠军侯别管是不是故作姿态,至少对于基层之事是愿意了解的。

“王公过誉了。多了解一些地方之事,我也可以更好地治理我的冠军侯国。”霍嬗一脸坦然地说道。

心下却是十分沉重。没想到关东之地的徭役制度已经败坏到这般地步,已经严重影响了当地的农业生产。

自太公望建立齐国以后,齐地近千年来一直就是天下有名的富庶之地。这是建立在鱼盐之利,商业贸易蓬勃发展的前提下,而且这部分利益仅限于统治阶级。大部分小地主、自耕农过得就是莱山亭这样的日子。

他在长安城的时候,看过一些农事方面的资料。如今全国的上田平均亩产大概就是三石半到四石,下田的平均产量也就是一石半到两石。这样的产量大体上能保证农民的基本口粮和赋税缴纳,田地好一些的地方可能还有所盈余。

莱山亭的这个水平在全国算是中等水平,如果连这样的中等水平的地界都因为徭役减少了产量,土地比较贫瘠的地方肯定更难过。

过几年的关东百万流民,症结就在这里。

解决方案也不是没有,严格买复之事,这样能保证各地自耕农的劳力问题。但是治标不治本,为了满足汉武帝的各项战争、营造、出巡,徭役人数必须得到保证,官吏的盘剥手段只会与时俱进。

真正的解决方案,只有发展生产工具,提高生产力,这样才能使人力得到极大节省。

注1:买复:即交纳一定的钱粮或奴婢可免除劳役、兵役。

请假条

蛋疼的作者君周末两天加班,而且还悲催的感冒了,三个小时只码了一千字,容后再补。

第一章 千里长安名利客(上)

有一曲期门军作为护卫,霍嬗的归程一直都是风平浪静,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山贼土匪有这个胆量敢来捋正规军的虎须。

霍嬗也借着一路上走走停停的时间跟地方上的百姓们进行交流,大致统计了沿途各地的田亩、产量、户籍、徭役等各方面的数据。

只是透过这两千七百多里的归途中所经过的关东、关中之地,霍嬗就能看出此时的大汉已经如《扁鹊见蔡桓公》所说的一样“病在肌肤”了。封建王朝的痼疾已经出现,但还没有发展到流民遍地,乃至天下百姓揭竿而起的地步。

比起延和四年的时候,天子不得不下《轮台诏》以挽回人心,现在的局面无疑要好得多。

再一对比关中和关东的区别,齐鲁的豪强地主以及官僚贵族不愧号称是帝国统治阶级的渣渣。这些人挨个枪毙可能会有冤枉的,但隔一个毙一个肯定有漏网的。

论农,齐地号称是“音壤千里”。论工商,则齐地既收鱼盐之利,又拥有极为发达的冶铁和纺织工业。就这样的好地方,普通百姓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当地统治阶级的盘剥可见一斑。

当今天子的治政纵然不及文、景二帝那般轻徭薄赋,但是也远没有达到后期横征暴敛的地步。明光宫、建章宫等大工程还没有立项,西域战场也没有被开辟,天子的七次东巡刚刚进行了第一次,武帝一朝花费的大钱还在后面呢!

齐鲁地区的百姓生活现在如此困难,只能说官僚这种生物在盘剥百姓上从来都是不学自通的,天子命令加半成税,下面再就敢给加到三成甚至更多,多出来的部分自然成为了他们家族发展壮大的给养。

中原地区的情况相对好了一些,汉室的统治力量远比齐鲁地区要强。

怎么说在西汉初期时,高祖也是差一点就把国都定在了洛阳。就算并没有定都洛阳,但中原地区作为汉室控制关东地区的桥头堡,也被赋予了很高的政治意义。洛阳在建立宫殿城阙的同时,还建成了武库和太仓,并派重臣加以治理,政治地位仅次于国都长安。

中原地区的官员伸手也没有像齐鲁同僚们一样肆无忌惮,百姓的日子也稍稍好过一些。

进了函谷关以后,地方上的情形就好了很多。

作为汉室的基本盘,关中享受的各种优待政策一向都是全国最好的。即使因为灾荒有了流民产生,皇室的上林苑开放后也能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关中的民心依附,这也是汉室能够怼赢项羽,怼赢七国之乱,怼赢匈奴的底气所在。

对于这种区域经济发展不平衡的情形,霍嬗眼下也拿不出一个太好的办法。两千七百多里的沿途地区只是帝国的一隅之地,还有更多地方的数据、情形需要霍嬗进行分析。

后世的红朝尚且是沿海富而内陆穷的大格局。就算把各种优惠政策都给了中西部地区,也没有能够起到吸引企业投资的作用,单一个发展成本和经营成本的问题就能让企业家望而却步。

就以汉室的生产力水平,这种经济上不平衡也必将长期存在,最后导致的政治不平衡也将成为长期困扰霍嬗的一个问题。

等霍嬗将在沿途记录的数十卷笔记中的最后一卷写完,他所乘坐的车马也离长安城不过七八十里了。

六月下旬的一天,艳阳高照。在长安城东北角的宣平门,张安世、金日磾、丙瑜,三位与霍嬗交好的侍中、郎官已经在城门外的柳树下等候。

待霍嬗、王温舒站定,金日磾先是向王温舒传达了天子命他速去甘泉宫禀报案情的口谕。

王温舒领命后就直接带人向长安城北的甘泉宫而去。

金日磾这才向霍嬗宣布了天子的口谕:“奉天子之命迎候冠军侯。陛下有命,冠军侯先回府休息一日,待明日赴甘泉宫觐见。”

“臣,侍中、奉车都尉霍嬗谨受命。”霍嬗拜道。

起身之后,霍嬗说道:“劳累翁叔兄、子孺兄、伯鸾兄久候了。”

“天子之命,仆不敢称劳累。”金日磾冷着张脸,淡淡地说道。

“子侯不必多礼,你远道而归,我们几个来迎一迎也是应该的。别理翁叔兄,他这个人为人就是如此,过于板正,着实是有些无趣。”张安世笑呵呵地说道。

“翁叔兄本就是面冷心热之人,小弟自然是知道的。哪天换一张笑脸对着我,我反而倒会不习惯了。”霍嬗跟着笑道。

金日磾本来是匈奴休屠部的太子,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如果不出意外,未来也会是匈奴的实权人物之一。

结果意外在他十四岁那年发生了。

元狩二年,霍去病先是率部越过焉支山一千余里,俘虏了浑邪王子,缴获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当年夏天又在祁连山一带将浑邪、休屠二王攻破,使两部遭到了惨重打击。

害怕被伊稚斜单于问罪的浑邪王便说服了休屠王一起投降大汉,并且在路上杀了想要反悔的休屠王。无依无靠的金日磾也只好和母亲阏氏、弟弟今伦随浑邪王一起投降。

由于是匈奴降人出身,还是一个投降之前差点反复的休屠王之子,金日磾前些年在禁中的日子并不太好过,行事也素来谨小慎微。为了不被同僚看不起,始终要保持着一副庄肃的面孔。

不过也正是得益于他的行事有钜、相貌威严,才从黄门署的养马人中脱颖而出,被天子任命为御马监,随后又升迁侍中。

同时因为草原部落崇拜强者的缘故,以浑邪王、金日磾为代表的匈奴降人对于卫霍二人那是心服口服,霍嬗作为霍去病的独子也享受到了这个待遇。

金日磾自从担任侍中以后,就十分注意经营与霍嬗之间的关系,因此也进入了以霍嬗为首的小集团中。

“那我们就别在这里干站着了,找个地方为子侯接风洗尘。”另外一位议郎丙瑜提议道。

“伯鸾兄的建议虽好,但小弟的身体尚未痊愈,还是请三位兄长到我府上一叙别情。”霍嬗顺水推舟道。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去冠军侯府小聚一下。”张安世响应道。

说罢,霍嬗坐上了马车,张安世、金日磾、丙瑜也打马跟上。

穿过宣平门大道,安门大街,一行人很快就到达了位于未央宫以北的甲第。

甲第,在汉语释义中有旧时豪门贵族宅第的意思。这个释义正是从西汉时期未央宫以北的这片权贵聚集区而来。

张衡在《西京赋》中就提到“北阙甲第,当道直启”。意思就是权贵们的府第可直接临大道开门,以示有别于里之住宅。不单单是霍嬗的冠军侯府,卫青的长平侯府和三公九卿中的大多数此时也都居于甲第之中。

拐进甲第,就看到冠军侯的属吏、仆役在冠军侯府管家范汜的率领下在门外翘首以盼。

见到霍嬗的车马,冠军侯府前一众属吏、仆役都行礼道:“恭迎君侯回府。”

“好了,都免礼吧。”霍嬗摆摆手,随后向管家吩咐道,“范汜,去为翁叔兄、子孺兄、伯鸾兄准备些酒水食物。”

“喏!”范汜躬身道。

“三位兄长,请!”霍嬗在前,领着三人就进入了客厅。

主宾落座后,立刻就有侍女端来了茶水。

霍嬗就道:“许久未见,三位兄长近日可好?”

“我们几人一切安好。倒是看到子侯的病情大有好转,心中甚是慰藉。”金日磾说道。

“子侯,我记得当日在蓬莱,太医药丞杜公不是说你要休养三个月后方可恢复如初吗?怎么这么快就和王公一起回来了。”张安世问道。

“本来也没打算这么早动身,蓬莱的水土还挺滋养人的。只是王公那里查出来的东西不敢擅专,所以才会想要提前回程。杜公说我的身体已无大碍,可以乘坐马车回归长安,就和他一起回来了。”霍嬗笑了笑道。

“中尉署这是查到了什么?”张安世好奇地问道。

“有些东西不方面在书信中写,所以就没有和你们讲。敬献鲐鲅的徐安供出了临朐县尉郭邑,说郭邑此前建议过他向陛下敬献鲐鲅等海产,这个郭邑是故平陵侯、代郡太守苏建麾下的军司马。再一个就是疱人魏亭,他一口咬定是齐王少府属官命他减少了鲐鲅的调制时间。”霍嬗正色道。

三个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故平陵侯,齐王,难怪你要跟随王公一起回来了。”张安世叹道。

故平陵侯苏建还好,人都死了好几年。这个郭邑就算是和大将军卫青有些瓜葛,以卫霍此时浑如一体的局势而言也不碍大局。

只是齐王少府属官如此行事,其背后所代表的的政治意味就有些棘手了。

就算天子命齐王罚酒三杯,齐王和霍氏外戚集团之间的政治斗争也会不可避免地被激化。

一个是天子宠爱的儿子,坐拥天下间最广大、最富庶封地,被认为是诸皇子中仅次于太子刘据的齐王刘闳。

一个是天子最为宠信的臣子,继承了大司马霍去病全部政治遗产的冠军侯霍嬗。

这场影响大半个朝野风波最后又会对朝堂局势产生怎样的影响,在议郎中就以机敏著称的张安世对此颇为忧虑。

“子侯,你不要去管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只要你能奉法持正,自有天子为你做主,不必怕这些鬼祟之人。”金日磾严肃地说道。

“翁叔兄所言甚是。”张安世、丙瑜齐声道。

“而且就此案现在的证据来讲尚不能断定就是卫氏或者齐王所为,子侯切不可操之过急。”丙瑜又道。

“伯鸾兄此言有理,嬗近日也对此事颇多思量,觉得还是宜缓不宜急。”霍嬗点了点头道。

就霍嬗个人的看法,丙瑜的能力并不弱于金、张二人。

后来之所以没有能在史书上留下姓名的原因可能有很多种。比如因病早逝,或者政治斗争失败,甚至可能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史料散轶所致。

出身于卞县丙氏的丙瑜能和金日磾、张安世这样的日后重臣称兄道弟,能力、人品自然得到了他们的认可。为了摆脱家世的影响,甚至于还要付出更多的辛苦。

没错,丙瑜就是官场上很受人歧视的商人之子。

和大多数封建王朝一样,两汉的商人虽然富可敌国,但是在政治地位上倍受歧视。丙氏正是鲁国有名的大商人,丙瑜则是丙氏这一代族长的次子,官职也是花钱买的。

文帝朝出仕的张释之和本朝重臣的桑弘羊算是给天下的商人树立了一个榜样。

张释之以商人出身,捐官之后一路升至廷尉,理天下司法之事。

桑弘羊更是于景帝朝捐官,入宫担任侍中,长期在当今天子身边伴读。当今天子即位后,以侍中参与盐铁官营,后任大农丞,此后更是要被任命为治粟都尉,并署理大农令,成为掌管大汉财政的最高主管官员。

二十二岁的丙瑜正是丙氏效仿桑弘羊之事推出来的优秀子弟。入宫四年,就因为勤勉任事,从郎中升至议郎。在天子的侍从官中,与三公之子张安世处在同一级别。

如果给天子的侍从官划分一下档次,大的档次就两种:一是朝中重臣都要礼让三分的侍中;二就是郎中令属下的三千郎官,郎官的员额并不固定,元光、元狩年间曾经高达五千人。

侍中一职自秦时初置,就是给上至列候、下至郎中的加官,为丞相之史。自汉以来,侍中的身份日益贵重,至当今天子建立内朝后更是达到了顶峰。除去给列候、重臣的加官,由当今天子任命,负责实际工作的侍中仅有八人。

而三千郎官也可细分为四等,分别是议郎、中郎、侍郎、郎中,其中地位最高的议郎,如今员额尚不足三十人。可见张安世和丙瑜在禁中的地位并不会比担任侍中的霍嬗、金日磾差多少。

“如此就好,愚兄也就放心了。”丙瑜长出一口气道。

第二章 千里长安名利客(中)

半个多时辰后,冠军侯府的侍女就将准备好的美食、酒水端了上来。

“小弟的病还没有好,就先以茶代酒敬三位兄长一杯。”霍嬗举起茶盏,说道。

金日磾、张安世、丙瑜三人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五杯桂酒下肚,只见张安世不羁地笑道:“子侯刚才的祝酒词可谓差矣。就是在你没病之前,好像也从来没有和我们几人喝过酒吧。”

“确是如此。”连老实人金日磾也跟着起哄道,面容稍稍解冻。

“小事一桩,等我病好了,就和诸位兄长痛饮三日。只是陛下如果问起来我是因何而醉的,我就只好直说是被你们几个灌的。”霍嬗开玩笑道。

“那还是再等等,等子侯长大些以后再说。”张安世干笑道。

心中想道,以陛下对子侯的关心,子侯刚刚说的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十有八九,我们几个还是别去自找麻烦了。

“三位兄长,自小弟病后,就久离中枢。不知近日朝中可有大事发生?”

“朝中可以称得上大事一共有三件。其一是夏五月,太子太傅卜公病卒。”金日磾想了想后答道。

“卜公长者,诚可惜哉。我在路上就有所耳闻,”霍嬗叹道。

卜公就是卜式。封禅之前,在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任上因不习文物典章被天子贬为太子太傅,结果谁想到仅仅四个月就病死了。

霍嬗在卜式担任御史大夫的一年时间里与之接触的还算比较频繁,对于这个在朝中一直秉持着与人为善原则的三公印象还颇为不错。

而且从能力上来讲,卜式也比他的前任御史大夫、现任丞相牧丘侯石庆要强很多。为人忠耿,敢于直谏,最后的贬官说是因为不习文物典章,实质上更多是因为他对盐铁专营一事提出了不同意见,让天子觉得他不适宜再处在三公的高位。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霍嬗都对有能力的人颇为敬佩。

若是说到卜式的崛起,在群星璀璨的武帝朝也可以称得上是一段布衣传奇。

卜式据说乃是“孔门十哲”之一——卜商卜子夏的六世孙,说起来也算是名门之后。不过等传到他父亲那一代的时候,他家祖宗的学问早就失传了,家中主要就以耕种畜牧作为生计。

卜式之所以被天子所提拔,主要原因有三。

首先是德行为乡人所称道。和弟弟分家时将绝大部分田宅财物都分给了弟弟,自己只带走了一百多只羊。其后,又多次在弟弟落魄时予以帮助。

不管怎么说,卜式在兄友弟恭的前半部分上做得无可挑剔。元光元年起,天子下诏郡国每年察举孝者﹑廉者各一人,因此在以孝治国的汉室,孝悌是一个很大的加分项。

其次是忠于王事。先是捐出家资的一半,希望能用于北方对匈奴的战事。此后又在战争影响到百姓生活时,捐出二十万钱用以安抚流民。因此入了天子的法眼,并拜为中郎,赐爵左庶长,并赐田十顷,树立成当时的典型。

再次是能力出众。

卜式此人不止是擅长畜牧养殖,可以给自己积累下千万家私。

出仕以来,先是任中郎,在上林苑给天子养羊。一年之内,羊群的数量扩大了一倍,并且都长得又肥又壮硕。

之后历任缑氏令、成皋令、齐王太傅、齐王相,每一任职务都能干得有声有色,让当地的百姓依从于他。元鼎六年,因为朴实忠厚、能力出色,被天子从齐王相任上提拔为御史大夫。

从卜式的这一路崛起和败亡的过程之中,就能看出做官的时候该如何应对当今天子。

有能力固然很好,品德高尚也是加分项,但都不是最重要的。我们的这位汉武大帝就是一个属毛驴的,做什么事情都最好顺着他的意图。

就算是进谏也要讲究方式方法,这一点做得最好的要数平津献侯公孙弘。故而这位公羊学的大佬方能在古稀之年先是担任御史大夫,再是宰执天下,成为汉室历史上岁数第二大的丞相。

霍嬗本人的情况倒是和公孙弘、卜式等人略有不同。天子对他们的宠信程度本来就很不一样,某些时候霍嬗也可以说一些稍稍逆耳的忠言。

但是重活一次的霍嬗自从醒来后就在时刻提醒自己,“人情如纸,越用越薄”。霍氏父子两代人和天子的情分也架不住他肆意挥霍,越是身居高处,越要谨小慎微。

丙瑜听到霍嬗的感叹后,嘴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霍嬗眼尖,就道:“伯鸾兄,有什么话想要讲与我听,但说无妨。”

“子侯,其实之前的时候我就想说的。你中毒一事应当与齐王无关。”丙瑜说道。

“伯鸾兄如何就能断定此事与齐王无关?”霍嬗问道。

“子侯中毒一事,看似是齐王少府属官命疱人魏亭为之,与齐王脱不了关系。实则是引魏亭参与博戏,并替他偿还赌债的这个幕后之人嫌疑最大。用五年时间布下如此机密的一条暗线,而且这条暗线可能只是他所布下的诸多暗线之一,这中间需要耗费的人力、财力、心力非一般人可以为之。元鼎初年,卜公便已是齐王太傅,后又任齐王相。以卜公的忠直和细致,齐王欲行此事,动静一大恐怕是瞒不过他的。”

“伯鸾兄言之有理,只是方才为何不与子侯明说?”张安世闻言道。

丙瑜再度欲言又止。

“伯鸾兄不过是担心我因为中毒一事对齐王满腹怨气,这般直接讲出来怕我听不进去罢了。见到我对卜公颇为敬佩,才肯讲出刚才的一番话。”霍嬗笑了笑,随即起身,避席而拜道,“子侯年少,行事颇多荒唐之处,还请三位兄长以后直接指正。”

丙瑜回礼道:“却是愚兄以己度人,小看了子侯的雅量。子侯虽然刚刚十岁,但是远比我十七八的时候要更有气度。”

“子侯年少,这杯酒暂且记下。伯鸾兄还是该自罚一杯。”张安世插科打诨道。

“正该如此。”说罢,霍嬗举起茶杯,丙瑜举起酒杯,齐齐一饮而尽。

心理年龄已经三十多岁的霍嬗心下不免一叹,丙瑜的能力、智谋并不差,可是眼光格局受限于出身还是小了点。看样子等以后,自己改组霍氏外戚集团的时候,丙瑜只能作为智囊,而不能独当一面。

自己中毒一事中,拥有最大的嫌疑应该就是那些因为卫霍崛起而被扫到角落里的旧勋贵集团中的某一位了。

齐王和卫氏两方势力的嫌疑虽然不高,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两方势力中的一小部分人给旧勋贵的行事提供便利还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至于说齐国的高层都对这个少府属官的行事一无所知,霍嬗是一点也不信的。如果真是这样,那齐王刘闳也别想着什么夺嫡了,就手下这些歪瓜裂枣,还是趁早安心做一个普通诸侯王吧。

当然了,元封元年的秋天,就会有彗星掠过东井星区和三台星区,同时也带走了当今第二子齐王刘闳。齐王的旗下这些大臣就算有再多的野心,也无处可以施展了。

“这第二件事就是陛下下诏置平准。赐桑弘羊左庶长之爵,任治粟都尉。罢大农令张成,命桑弘羊署理大农令事。桑弘羊上任后将会掌管盐铁专营之事,实行酒类专卖,同时主持均输法与平准事。”金日磾又说道。

丙瑜跟着解释道:“平准,乃是桑弘羊之新法。置平准官于京师,总管全国运到京师的物资财货,除部分皇室、重臣、贵戚所用,其余均由大农令经营,以平衡全国物价。”

桑弘羊果然不愧是以商人之子的身份主管天下财政几十年,后来又在盐铁会议吊打了贤良文学的理财专家。

新官上任三把火,刚一升官就又打算对中央财政治理进行了改革。

均输法,霍嬗知道的很清楚。五年前,他是亲耳听到桑弘羊是如何向天子言说均输对于加强统治地方力度的必要性,和丰盈中央府库方面的好处。

天子当场就欣然同意了桑弘羊的均输法,凡地方贡物均按照当地市价,折合成当地特产由均输官运往其他地区高价出售。

均输与平准,桑弘羊对于汉室财政改革的方法在之后的两千年里一直被中央政权所应用。就算是因为形势不同有些变动,大体的框架其实一直都是桑弘羊的那一套。甚至于在红朝的部分经济政策中也能看到其中的经济思想精髓。

“先有均输,再有平准,如此说来伯鸾兄家里的日子是不好过了。”霍嬗笑道。

“在其位而谋其政,桑弘羊推行均输法已逾五年,在河内郡、河南郡、陈郡、巨鹿郡等地都颇见功效,于国家府库有益,如此利国之法自然应当推行全国。至于平准一事,还要观其后效,若是有益于国,则丙氏当率先响应;若是有碍于地方,瑜当向陛下进谏,废此乱法。”丙瑜正色已对。

“伯鸾兄高义。”霍嬗举杯敬道。

作为丙氏下一代中的佼佼者,丙瑜的立场就代表卞县丙氏的立场。

看来在卞县经营六七十年终于成为鲁地巨贾的丙氏,已经忍不了商人有钱无权的社会地位,急于转型成为官宦地主家庭,对于这种损害他们地方大贾的政策也能颇多容忍。

“伯鸾兄倒是高义了,可是朝野上下已经有不少官员上疏言道‘请烹桑弘羊’。”张安世颇有点幸灾乐祸地道。

“有天子在,桑弘羊必然无事。”霍嬗淡淡地道。

敢情“请烹桑弘羊”这个梗不是武帝朝后期才有的,刚刚武帝朝中期就已经有官员开始这么喊了。

作为大商人中的叛徒,桑弘羊出台的多项经济政策可谓是又准又狠,直接打在了大商人的腰眼上。像那些脑子还不如商人灵活的地主豪强,就更加不是他的对手。

得罪了这么多人,作为一个商人之子出身的大臣,桑弘羊捞到一个“请烹桑弘羊”的弹劾是一点也不冤枉。

谁让你桑弘羊一不是军功贵族出身,有着无比扎实的背景;二不是诗书传家的士大夫之家,也是帝国统治阶级的一部分。

那些利益受损的败家之犬不喷你喷谁。

就像此时独尊儒术后的儒家,其中的求和派也只敢说一些征战匈奴耗费钱粮巨万,导致怨声四起,民不聊生,请罢兵言和的废话。

根本不敢直接对此时军功贵族说三道四。说到底,此时的汉室的统治核心还是以列候为首的军功贵族集团为基础。大批军功贵族出将入相,掌握着朝堂上的实权。

儒家要是敢向天子打这些武将们的小报告,信不信这些武夫们就敢在朝堂之上直接揍他们。就是天子看到了,也只会说太不雅观了,又违反朝堂纪律了啊,然后就没事了。

说不定还会搬个小板凳在一旁观战,这也是高祖刘邦那个老流氓留下来的汉室传统艺能了。

也正如霍嬗所说,只要有天子在,桑弘羊肯定一根毫毛都掉不了。

当今天子从小没过过苦日子,即位以后也是一个花钱如流水的君王。

之前的二十多年里,光是打匈奴就一直没少花前。而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二十年里,汉室的财政支出都不会比之前低,毕竟天子不光要用心武事,还打算建个明光宫、建章宫,巡查一下帝国的四方,这些都是要花大钱的项目,单拿出来任何一项也不会比用兵匈奴的某一次战役更少。

所以只要钱花完了,桑弘羊的价值就体现了出来。

没钱了怎么办,找桑弘羊啊。此前事情办得这么漂亮,他肯定会有主意帮朕敛财。这位武帝朝的经济专家,就凭能给天子挣钱这一项本领就能活得相当滋润。

而且桑弘羊在逢迎圣意上也很有一手,为天子创收还很有主观能动性,能想天子之所想,急天子之所急。这么一个知情识趣的臣子,天子肯定舍不得把他烹了。

第三章 千里长安名利客(下)

“这第三件事事涉匈奴,就由子孺跟你讲吧。我们之中只有他一路跟随陛下北上五原郡,个中详情最是清楚不过了。”金日磾说到第三件事的时候还卖了个关子。

说起匈奴,金日磾的神色一点都没有变化,看不出丝毫对故国的思念之情。

也难怪,历史上煊赫一时的匈奴帝国与其说是一个国家,不如说更是一个统治结构十分松散的游牧部落联盟。

作为匈奴各部落中实力十分强劲的一部,休屠部的自主性极强,颇有点听调不听宣的意思。对金日磾而言,匈奴王庭在他心中的份量可能还不及小时候曾经在那里放牧的武威泽。自从休屠部与浑邪部投降汉室以后,汉室就在河西走廊置武威、酒泉、张掖、敦煌四郡,他的故国无论是心理上还是地理上都只能是煌煌大汉了。

张安世只得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道:“既然翁叔兄都这么说了,那就由我来讲。当日离开蓬莱后,陛下御驾先是经过碣石,后抵达辽西郡治阳乐县,这些在寄于子侯的书信都有写到。”

霍嬗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随后就沿长城一路西行,视察各地边军武备。于五原郡置十二部将军,亲率十八万骑北巡,并且派遣苏雕为使谕告单于乌维:‘南越王头已县于汉北阙矣。单于能战,天子自将待边;不能,亟来臣服。何但亡匿幕北寒苦之地为!’结果乌维根本不敢南下,只得将苏雕一行人放了回来。”张安世声情并茂地说道。

“乌维的胆略本就远不及他的父祖,匈奴本身的实力也远不如元光、元朔、元狩之年,会做出这样选择一点也不奇怪。”霍嬗听后,略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只是如此一来,匈奴终有一日能恢复元气,再现老上、军臣时的声势虽已不大可能,但如元狩年间一般有南下之力还是能够做到的。”

“子侯有些担心过度了吧,以匈奴此时的形势,二三十年内应当不会恢复元气。”张安世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

丙瑜虽然没有开口,但是对张安世的话也颇为认同。

任何一个经历了元光、元朔、元狩年间的汉人对于汉室的强大都是发自内心的骄傲,“一汉当五胡”在这个时代不止是说说而已。

从建元以后,汉匈之间的战略形势从最初汉室的战略防御一步步转化为元狩四年以后匈奴龟缩于漠北恢复元气。

漠北大战刚过去不到十年,匈奴帝国在之前十多年的连场大战中失去了整整一代人,尤其是单于本部的青壮受到了重创,大大影响了匈奴本部在草原上的权威。以游牧民族的恢复速度,至少还需要十几年时间,匈奴的统治者才敢动南下的心思。

这本来是彻底肢解匈奴帝国的好时机,可是在真实的历史中,汉军难以越过大漠对匈奴形成有效打击,又将战略重心转移,一直在收拾卫满朝鲜、西南夷、西羌这些疥癣之疾,给了匈奴喘息之机。

恐怕没一个人会想到匈奴在二十年内就死灰复燃,重新成为汉室北方的大患。

等到元封六年,汉室才正式开始经营西域,断匈奴右臂,汉匈之间的战争才再一次进入了白炽化。

不过这一次没了天才如卫霍的帅才,战事进展相当不顺利。贰师将军李广利多次对匈奴作战徒劳无功,最终丧师辱国投降匈奴。陇西李氏的希望李陵在一次军事冒险后也投降了匈奴,迎娶公主为妻,封为右校王。霍去病的老部下赵破奴所部两万被左贤王部八万人围攻,全军覆没,最后与其子赵安国突破匈奴人的看守逃回长安。

最终直到几十年后的宣帝年间才彻底击溃控制了西域,并且成功让匈奴进入“五单于”的分裂时期。

“子侯所言还是有几分道理的。”金日磾若有所思道。

“翁叔兄也是这么想的?”连金日磾这个出身匈奴帝国的休屠部太子也认同霍嬗的意见,张安世颇有些有意外。

“匈奴不同于草原上一直以来的任何一代霸主。自冒顿单于之后,匈奴真的做到了将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并且在对中原的战事中占据了上风。还学习了一些中原之地的制度,与之前骤然兴起又一战而败亡的其他部落并不一样,要是其他部族遇到元狩四年的大败,早就已经控制不住草原之地了。”金日磾细细陈述道。

“正如翁叔兄所言,匈奴之制不同于以往的草原诸族,还是极有可能恢复秦末时期的实力。秦末之时,若不是中原大乱,冒顿也不可能有机会收复了河套,最后还能率控弦之士三十余万与我汉室以‘白登之辱’。”霍嬗缓缓言道。

张安世、丙瑜闻言后都是一时无言。

霍嬗的年龄虽小,但近一两年在诸侍中、郎官之中素来就以知兵著称,纵使李陵等人嘲讽他是马服第二,也不能否定他在军略上的认识还是很有几分见地的。

而且有一代战神大司马霍去病的光环在,霍嬗说的这番话可信度陡然上了几个层次。

看到默然不语的张安世、金日磾、丙瑜几人,霍嬗忽然笑着问道:“几年后的匈奴若是太弱了,我等兄弟又哪里去寻那建功立业之地?小弟还想十年以后饮马北海、生擒单于。诸位兄长才能不在我之下,难道就不想谋一个裂土封侯之赏?”

“壮哉斯言,大丈夫功名只在马上取!”张安世击节赞叹道。

金日磾和丙瑜也是十分振奋。

高祖当年白马之盟就约定:“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侯。”

尽管外戚窦、王、陈等家族以及平津献侯公孙弘已经打破了这个盟誓,可非有功不得封侯仍旧是整个汉室默认的潜规则。

就如霍嬗刚才的言下之意,他们这些人如果想成为与国同休的列侯,有匈奴这个够分量的敌人在,拿军功的机会也多一些。

哪怕是给霍嬗当小弟也没什么可丢脸的,大将军和大司马麾下可是有十几人获得了封侯之赏,除了开国功臣和七国之乱平定,再也没有像这样大规模封侯的机会了。

自从在蓬莱醒过来后,霍嬗就开始谋划起自己的未来势力。父亲霍去病留下赵破奴、路博德等人虽然都是优秀的将领,奈何岁数比他大了三十多岁,等他成人领军的时候,他们又能随他征战几年。

还是从天子的侍中、郎官之中挑选一些可以笼络的青年人才,毕竟未来是他们的时代。

张安世、金日磾这等青史留名且各有依托的人物即使不能收入麾下,也可以当做是未来政治上的盟友。丙瑜这等未来没有混出名堂的人才,以及赵充国、常惠、傅介子等此时仍藉藉无名的未来大将才是未来霍氏集团可以依仗的中坚力量。

还有近十年才是汉匈新一轮大战的开始,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提升自己,组建势力。他纵然没有信心达到卫霍的军事指挥水平,但总要比中人之姿的贰师将军李广利要强一些吧。

“故江阳侯苏雕,天子怎么又想起了他?”霍嬗想到刚刚张安世提到的一个名字,于是问道。

对这位出使人选霍嬗其实略有疑惑,在他的记忆中,这一次负责出使似乎是治礼郎郭吉,而且在此次晓谕匈奴之后就被乌维给扣留了。当然,可能是他记错了也说不定,毕竟他也不是什么过目不忘的天才。

“江阳康侯苏嘉随条侯周亚夫平七国之乱,有大功于社稷。所以元鼎五年江阳侯坐酎金,国除,可苏雕一直还留在朝中为官。这次乃是走通了李夫人之兄李广利的门路,才得到了这份差遣。”对朝堂典故了若指掌的丙瑜解释道。

“李夫人,李广利。”霍嬗心底默念了一下这对兄妹的名字。

未来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已经登上了属于他的历史舞台,武帝后期朝堂上的几位主角也差不多快凑齐了。

丙瑜接着说道:“苏雕这次出使得了好处,李广利也没落下。陛下回京后,李广利就因为举荐有功进入了北军,任军司马。”

“以外戚贵幸,李广利不知道能做下什么样的事情。”张安世半是羡慕、半是感慨地道。

以三公之后的身份入仕,张安世的起点不可谓不高,可是和李广利一比就差的有点远了。

李广利出身娼门,在妹妹李夫人受宠幸以前,就是中山有名的不务正业。

快三十岁了,还能有这样的机缘从军,真是足够让人羡慕。

“若是李氏兄弟因为骤幸而傲人,也不必与之冲突。李夫人如今风头正劲,以后我们见到李广利他们兄弟平常以待就好。”霍嬗很是诚恳地说道。

李氏兄弟出身较低,对于礼节上的事情往往比其他人更加看重。李夫人如今是天子爱宠之人,若无必要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张安世、金日磾、丙瑜点了点头。

当今天子对于他宝爱之人从来都是有所偏向的,这一点眼前的冠军少侯就很能说明问题。

而且天子让李广利从军就是想要栽培他的信号。

在汉室,如果天子想要栽培自家亲戚,总是有足够的耐心去培养。运气好了,培养出来卫霍这样的不世将才;运气不好,就会如隆虑侯兄弟一样一事无成。但总归机会比其他人大了不少。

“李广利进入军中,对诸位兄长说不定也会是一件好事。大将军近年饱受旧伤困扰,已无力再上战场,浞野侯、符离侯等人又不是大将之才,陛下这也是在为未来的战事做准备。诸位兄长若是有意于军功,不妨早作打算。必要之时,小弟可以向陛下举荐。”霍嬗又道。

“那就先谢过子侯贤弟了。”张安世、金日磾、丙瑜齐齐拱手道。

张安世、金日磾年少入宫为官,丙瑜千里迢迢从鲁地赶到长安,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不负平生志向吗?

以天子对霍嬗的宠信和霍氏在军中的势力,霍嬗的这个承诺,等于是为他们铺平了未来从军的道路。

霍嬗心道,李广利的崛起对于霍氏而言可能更是一件好事。

只要霍嬗的军事素养能有他父亲一半的水平,霍氏外戚集团在军中的势力也只会不断的膨胀下去。

霍去病纵横天下之时,天地间终究还是有一个卫青可以匹敌。可如果霍嬗长成之后,汉军之人又有何人会是他的敌手。

大将军卫青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了,幼年为奴所受的辛苦和征战沙场的多处伤疤都在不断破坏他的健康。

宫中的卫皇后和太子能够保持卫氏外戚集团的向心力,但是再也没有一个如卫青一般的外朝支柱。等大将军一死,卫氏外戚集团的势力相当于直接塌了一半。

至于目前的军中新星李陵李少卿,李氏的势力始终不足以真正成为军中一极。

若说到本事,他并没有卫霍那种能够纵横天下的天赋。就算没有出后来浚稽山降敌一事,他也不会比苏建、赵破奴等人强出太多。

真正能够在未来汉军中成为重要势力的目前看来也只有未来的贰师将军李广利一人。

虽说李广利后来的战绩确实不咋滴,就一个比较值得称道的征大宛,也是大军劳师远征的结果。可此后二十年里唯一够资格统领大兵团作战的将领也只有贰师将军李广利一人。

他的身份、背景都很适合充当未来和霍嬗分庭抗礼的军中巨头。

李氏兄妹一共四人,长兄李延年,二兄李广利,三妹李夫人,四弟李季。

写下“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的李延年不过是天子的一介弄臣,不足为虑。后来更是跟他的小弟李季一起因行淫乱之事而犯“奸”罪,最后被族。

未来声势直追甚至盖过卫霍的李氏外戚,其核心就是李夫人、昌邑王刘髆、贰师将军李广利三人。

李夫人早死,若是没有李广利在军中支持,就昌邑王刘髆那个病秧子怎么可能成为自齐王刘闳之后对太子刘据最有威胁的诸侯王。

留着李广利在军中作为平衡,也不至于让当今天子觉得天下军权尽操于冠军侯之手。

周亚夫的死亡不就是因为一句“此怏怏,非少主之臣也!”一旦让刘氏感到威胁,天子说不定死前还要带走一个势力更胜周亚夫的霍嬗为继承人扫除威胁。

假如李广利不争气,霍嬗以后说不得还要暗中培养张安世、金日磾等人成为军中、朝中可以与他抗衡的势力。

第四章 长安亲友如相问(上)

在长安的府邸中休憩了一日,霍嬗、张安世、金日磾、丙瑜等人就于翌日一早出发,往甘泉宫行去。

根据《元和郡县图志》卷一中的记载:“云阳宫即秦之林光宫,汉之甘泉宫,在县西北八十里甘泉山上,周围十余里,去长安三百里,望见长安城。黄帝已来祭天圜丘处也”。汉长安城位于唐长安城的西北方向,直线距离大约四十里,由此可以推断汉长城距离甘泉宫的路程差不多在二百七十里左右。

一行人在路上行进了三天后,霍嬗才看到了矗立在甘泉山塬上的甘泉宫。经过当今天子建元年间的扩建后,整个甘泉宫周长十九里又一百二十步,其中有十二座宫殿和十一处台阁,文武百宫在这里也有专用的邸舍。

甘泉宫在汉室是地位仅次于未央宫的政治中心。每年的夏五月至秋八月,当今天子基本上都要到此地避暑纳凉,同时也会将政事、军务的处置集中在此处。

除此之外,列侯贵戚、文武百官当中能来的也差不多都会跟过来。在甘泉宫,不止能消除暑气、享受温泉,还能借此机会与天家多加亲近,可谓是一举两得。

抵达南阙才算是正式进入了甘泉宫的覆盖范围,只见披甲执兵的北军将士正一动不动的站在宫门前。

霍嬗、张安世、金日磾、丙瑜四人拿出符节,经宫门司马验证后进入了宫内。

乘着马车又走了约半个时辰才抵达甘泉宫的正门,天子已经命御府令丞高昌在门口迎候。

“陛下口谕,传冠军侯霍嬗,侍中金日磾,议郎张安世、丙瑜觐见。”高昌扬声宣布道。

“臣等谨奉诏!”四人拜道

然后,高昌就引领着四人走向大殿。

进入殿堂后,四人齐齐躬身下拜道:“臣等恭问陛下圣安,吾皇千秋万寿!”

只听到天子的声音从玉阶之上传来,“诸卿免礼。”

看到一如两个多月前一般健康地站在玉阶之下的霍嬗,天子的心情十分愉悦,问道:“子侯的身体可大好了?”

霍嬗恭身说道:“赖陛下洪福庇佑,臣的身体已无大碍。”

“善!”说罢,天子就看向张安世、金日磾、丙瑜三人,目光很是温和,勉励道,“卿等辛苦了。”

“臣等幸不辱命!”张安世、金日磾、丙瑜三人躬身道。

“卿等先下去吧。”天子挥挥手道。

三人心知天子有话要单独与霍嬗,于是再拜道:“臣等告退。”

待三人退出甘泉宫主殿,天子才吩咐道:“来人,给冠军侯赐座!”

有宦官自御阶而下,在大殿一侧铺好坐席,将霍嬗请到坐席处,道:“请君侯上座。”

“谢陛下!”霍嬗拜谢道,跪坐下来。

“朕听中尉说,子侯在归程的一个多月里,记录了几十卷笔记,可有此事?”天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确有此事。臣自幼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于政事常有疑惑之处。此行沿途十余郡国,臣向各地长者请教,终有所得。”霍嬗恭敬地答道。

“哦,那朕倒是想听听子侯有何所得了。”天子笑着说道。

心道,子侯才刚刚十岁,就算天资聪颖,又得朕的教导,也不大可能对于庶务多么深刻的见解。

当然了,天子对于霍嬗愿意了解民间疾苦并且付诸行动还是很高兴的。对于肯干实事的人才,汉室天子一贯以来都是十分欣赏。

同时作为汉室的领导者,刘氏天子也有义务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除了孝惠帝天生暗弱,受制于吕后,未曾深入民间以外,汉家的其他历任天子都对民间之事颇为了解。

高祖刘邦本就是沛县泗水亭的亭长,尽管曾经因不事农桑之事被太上皇训斥过,但本身对农事还算是颇有了解,对于基层吏治更是知之甚深。因此才能在统一天下后实行轻徭薄赋的政策,与民休息。

文帝刘恒在之国以后更是因为代地贫苦,故而亲历农桑,恭俭作则。成为天子后,两次下诏“除田租税之半”,将租率从十五税一减为三十税一;将成年男子的徭役减为每三年服役一次。

景帝刘启不仅是在代国跟随父亲受过苦,成为太子以后也是时常混迹于市井之中。继位伊始就将三十税一定为永制,并且将男子服徭役的年龄推迟了三岁。

当今天子更是直到继位后还常常冒充自己的姐夫平阳侯曹寿微服私访,足迹遍及三辅之地。虽然为政之事不如父祖一般宽仁,但是对于民间之事也不是一无所知。

“臣此行所得并不是很多。只是有两件事想要向陛下禀明。”霍嬗道。

“讲!”

“其一、地方各郡国中,郡守职权过重,无人可制之。其二、刑罚过重。庶民无钱赎罪,往往会因刑罚导致损伤致残,一人受刑后致残则农户之中少一人耕种。”

这两条也是霍嬗早就准备好的备选答案。

在回程的路上,每过一地都要与当地的乡老了解情况、记录笔记,这件事他压根就没指望能瞒得过天子。

中尉王温舒、期门军中的军官,天子从哪一个渠道都能了解到他干了什么。以天子对他的关心,只要召见几乎是必定会问。

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回答天子的问题就很有学问了。

徭役过重、土地兼并,最后影响到地方生产和老百姓的生活当然很重要。如果任由地方形势继续这么发展下去,过两年出现的二百万流民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是这件事情提出来就是在打天子的脸!

为人耿直,好直谏廷诤,那是汲黯做的事情。自从这位天子潜邸之臣外迁淮阳,并于两年前病死后,天子就很难听到什么不同意见了。

当今天子比起汉室之前的历任天子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十分顺当。除了继位初期受制于祖母,后来又被母亲压制了些时间,其他时间做什么事情都很顺利的。

政治上,听从主父偃的建议推行推恩令,使得诸侯王的土地更加缩减,禁止诸侯国铸钱,使得财政权集于中央,曾经有能力威胁中央政府的诸侯王再也无力对抗中央政令。

军事上,南越、闽越、西南夷、匈奴,这些此前或是从中国分裂,或是与中原一直为敌的势力被他一一击败,中央之国的权威重新得到了树立。

经济上,将地方的铸币权重新统一于中央,实施了盐铁专营的政策。为他的征战四方、营建宫室、求仙问道提供丰厚的经济基础。

这样顺当的一位天子如果听到因为他的征伐、挥霍导致士庶的负担过重,甚至影响了地方农业生产,固然会修正他的政策,并且会对地方官的隐瞒心生恼火。

但对于他这个捅破脓包的直谏之臣恐怕也会很有意见。天子和他之间的情分耗费一次就会淡薄一点。

再一个也会得罪列侯贵戚、文武百官。天子的挥霍固然消耗了大量的财力、物力、人力,可是没有官员们一级一级的加码,地方的百姓生活也不会困难到如此地步。

不要以为回到了长安,他这个冠军侯就会很安全。

既然有人能在蓬莱暗害于他,长安也不是没有人有这个能力下手。

而且他要是做出了这等得罪满朝上下的举动,恐怕藏在暗处的敌人会为他鼓掌叫好。一个得罪了朝野上下的冠军侯怎么可能成为朝堂上的执牛耳者。

所以选择两个不那么敏感的话题很有必要,既能体现出他关心民间疾苦的心态,也不会产生什么太过严重的后果。

天子打量了一下玉阶之下正襟危坐的霍嬗,点了点头道:“子侯长大了,已经懂得为朕分忧,朕心甚慰。既然你想到了这些问题,可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臣愚钝,于第一件事上并未想出什么解决之法。第二件事,臣认为应当如太宗、先帝之例,继续减轻笞刑的刑罚。”

汉文帝下令将墨刑改为髡钳城旦舂,将劓刑改为笞三百,斩左趾改为笞五百,斩右趾改为弃市死刑;汉景帝又将取代劓刑的笞三百改为笞两百,将取代斩左趾的笞五百改为笞三百。

割鼻、斩足、砍脚趾的肉刑是废除了,已经不会一下子就把人变成残废。

但是这个笞刑的力度依旧很强,动辄就会让受刑人损伤致残。

笞刑就是俗称的打板子。可以想象一下,如果电视剧里的“重罚八十大板”变成“重罚三百大板”,打死一个两个犯人都不会很奇怪。

在古代,人口就代表了劳动力,把一个劳动力打死打残必然回影响一家一户的生产活动,最终还是会损害到统治阶级的自身利益。

“子侯此议甚佳,朕会与百官廷议此事的。”天子笑了笑道。

对于这种能够彰显仁慈的建议,天子还是很愿意听的。万民称颂对于一个渴求建功立业的皇帝而言是一件无法拒绝的事情。

严刑峻法设立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体现上位者的权威。

作为一个对内压制刘氏诸王,对外开疆扩土、击败宿敌的皇帝,当今天子的威权仅次于开国之君高皇帝。严刑峻法带来的威严对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必须之物。

至于霍嬗提到的地方郡守职权过重的问题,也是针对天子的脾性而来的。

当今天子的一生之中一直都在做加强中央集权的事情,对于郡守的职权过重肯定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霍嬗虽然已经记不清历史上到底是在什么时间点重新启用并改革了刺史制度,但是必定是在当今天子的执政期内推行下去的。因为历史上记录汉武帝的政治作为的时候就提到过这一点。

从此之后,大汉就划分了冀州刺史部、兖州刺史部、青州刺史部、徐州刺史部、扬州刺史部、荆州刺史部、豫州刺史部、益州刺史部、凉州刺史部、幽州刺史部、并州刺史部、交趾刺史部、朔方刺史部这样的十三洲部。

请假条

来自一个两周没有休息日,这周末可能又要泡汤的作者。

今天本来就是工作很紧张没时间码字,结果我刚才码字的时候接到了领导的通知,要临时赶一个工作。崩溃的作者只好看着自己码了一半的章节蛋疼不已。

第五章 长安亲友如相问(中)

与霍嬗谈完在归途中记录的笔记后,天子又问了霍嬗几个军事、政务方面的问题。

在听到霍嬗的回答后,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天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有了这样的心思,子侯的学问自然会有所长进。好了,时间也差不多到用昼食的时候,子侯随我一起去用膳,皇后、大将军他们也该到了。”

“喏!”霍嬗躬身应道。

跟随着天子一路乘车来到印月阁,霍嬗就看到一个端庄大方的中年女子领头,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紧随其后从宫门鱼贯而出,迎到宫车前稽首行礼。妇人道:“臣妾恭迎陛下!”

这位正是《卫皇后歌》中被称为“独霸天下”的皇后卫子夫,也就是霍嬗的姨祖母。而跟在后面的年轻人就是当朝太子刘据,那位中年人自然就是现下的军方第一人——大将军卫青。

天子缓步走下宫车,一抬手道:“都免礼吧。”

步入阁中,天子及众人就在各自的坐席上跽坐。

坐定,天子就笑着说道:“今日乃是家宴,大家都随意些。”

“子侯领命!”这是领会了天子精神的霍嬗。

“儿臣遵旨!”“臣遵旨!”这是行事一板一眼的太子和卫青。

“仲卿和据儿还是这般无趣。”天子摇了摇头道。

“仲卿、据儿,今天在座的都是血肉之亲,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就依陛下所言吧。”卫皇后展颜笑道。

霍嬗的目光看向了这位如无意外还将执掌椒房殿近二十年的卫子夫。

从一介讴者到一国皇后,丈夫又是这位出了名的喜新厌旧的汉武帝,卫子夫的相貌自然是十分美丽的。一头乌黑靓丽的秀发,一张秀气的鹅蛋脸,一双妩媚含情的大眼睛,眼角的鱼尾纹更增加了成熟的韵味。拥有这样的本钱,也难怪天子平阳侯府的一众歌女中一眼就看上了他,并给予了她长达十五年的盛宠。

仅从对于丈夫心态的准确把握,就能看出这位卫皇后十分不简单。若只是拥有美艳的容颜,而没有过人的智慧,卫子夫也不可能在元朔元年之后就将后宫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就连如今独宠一时的李夫人也只得乖乖俯首听命。

相比而言,太子刘据和大将军卫青就有些过于拘泥礼数了。

“梓童所言甚是,大家就不必太拘泥于俗礼了。”

“喏!”

在场众人中只有刘、卫、霍三姓的亲戚,天子又这么再三强调,刘据和卫青自然也不会太过拘束。

卫子夫举起案几上的酒杯,盈盈笑道;“这第一杯酒,臣妾祝陛下福寿万年,大汉江山永固!”

“吾等祝陛下福寿万年,大汉江山永固!”刘据、卫青、霍嬗也齐齐举杯。当然了,霍嬗的杯子里只是一盏白水。

“好,大家满饮此杯!”天子也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酒,臣妾要恭喜远道而归的子侯,大病初愈,可喜可贺。”卫子夫又道。

“嬗谢过姨祖母。”霍嬗举杯应道。

“好,好!”天子大笑道,“梓童的祝愿很好,子侯的称呼更好,今天宴上,只论亲情,不论尊卑。”

“这第三杯酒,子夫敬今日在场所有的亲人,愿人人身体安康,无病无灾。”说着,卫子夫的目光就不自主投向了自己的二弟卫青。

天子注意到卫子夫的表情,就问道:“怎么,大将军的身体又不适了?”

“臣无事,只是近日两膝常常疼痛。不过这也是老毛病了,陛下不要挂心。”卫青答道。

天子眉头一皱,却又有些无可奈何。

纵然是贵为天子,也不可能事事如意。求仙问道之事多年未果,而身边的亲人、爱人、知己也将会老去,最终一个个都离他而去。

眼看宴会上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寂,霍嬗就道:“姨祖父和舅祖父刚刚都错了,天子有命:‘今天宴上,只论亲情,不论尊卑’。”

“不错,确是我和仲卿的错失。不知子侯以为应该如何惩罚才是?”天子对此只是觉得十分有趣,就笑着说道。

从少年时就开始混迹于市井之间,天子对于民间的酒宴形式非常了解。相对于那种规矩严谨的正式宴会,现在这种普普通通的家宴更受他的青睐,霍嬗此举无疑是十分合他心意的。

霍嬗站起来向天子和卫青各行一礼,再举起案几上的水杯并浅浅地抿了一口,说道:“姨祖父当赋诗一首以助酒兴,舅祖父可剑舞一曲作为应和,再自罚一杯酒水即可,嬗也陪罚一杯清水。”

“仲卿以为如何?”天子看向卫青。

“子侯的提议极好,卫青虽然没有什么长处,但舞剑一曲为陛下助兴还是能够做到的。”卫青挺直了腰板道。

“仲卿好豪气!”看到坐姿挺拔如松柏一样的卫青,天子依稀想到了当日少年将军纵横天下的场景,抚掌大笑道,“那就依子侯之议,由予赋诗,仲卿舞剑。只不过妙句难得,容我细想一下,我与仲卿先自罚一杯以示惩戒。”

说罢,天子和卫青就端起酒杯,对视一笑后饮了下去。

“对了,刚刚子侯还耍了个滑头,明明说是陪罚陛下和仲卿,却仅仅喝下了一口清水。等你的身体完全康复了,少不得要饮一杯真正的酒水来做补偿。”卫子夫笑了笑道。

“梓童说的不错,我当年未满九岁的时候就和王孙一起尝……”天子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一下,话音一转道,“子侯今年已经十一岁了,再有几年都要娶妻生子了,喝点酒水不算什么。等子侯病好了,我就赐子侯几坛美酒。”

“王孙”,霍嬗听到这两个字就知道这位天子想起了什么。

武帝一朝,有两个王孙特别有名。

一个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窦婴窦王孙,景帝朝平定七国之乱的功臣,武帝朝的第一任丞相。同时更是太皇太后窦氏的堂侄,窦氏一族中后期的掌舵者。

就是最后的结局不怎么美妙,建元年间因为与田蚡、赵绾、王臧等人推崇儒家学说、贬低道家的学说被窦太后所厌恶,罢相。等到窦太后死后更是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又与武帝的舅舅田蚡交恶,因好基友灌夫一事被田蚡搞了个身败名裂。

天子年少时做这种不太和规矩的事情自然不会是与这位曾经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佬一起。

那就只会是那位以英俊著称的天子发小——韩嫣韩王孙,弓高侯韩颓当的孙子。

这位王孙在朝堂上的地位当然是远远及不上那位窦王孙,作为天子的近侍臣子,也没有做出过什么伟业,只是以善于谄媚闻名。并在《西京杂记》中以每日挥霍十几枚金丸留名,成为了二世祖的代名词。

最后因为得罪了江都王刘非,又因在永巷中和宫女的奸情为王太后所厌恶,被王太后赐死。

想起了这位韩王孙,霍嬗也暗自提醒自己道:“自己的未来是要像卫青、霍去病一样将十万兵纵横天下,辅佐君王立下不世功业的。要是真像那位韩王孙一样以阿谀谄媚混日子,甚至在《史记·佞幸列传》中留名,被人认为是当今天子的男宠,那真是丢尽了穿越者的面子。”

“大人都如此慷慨了,孤也不能小气,博望苑里也存着几坛美酒,到时候就一并送与子侯。”之前一直有些拘谨的太子刘据看到宴会的气氛十分融洽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凑趣道。

“那嬗就却之不恭了,一定会带着阿进与我一起品尝的。”霍嬗一脸轻松地道。

不就是喝酒吗?

小意思。前世在军营的八年里怎么也是一名酒精考验的战士,对于这个年代的酒水还是没什么压力的。事实上,如果不是病没好利索,恐怕早就想要尝试一下这个时代酒水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子侯不可胡闹,知道你们表兄弟关系好,阿进也喜欢和你玩耍。可阿进才刚刚三岁,还不到可以饮酒的年龄。”卫子夫赶忙道。

“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大汉虽然没有这句话,但是皇后卫子夫对于长孙的疼爱却是别无二致。

尤其是这个孙儿还是皇位的第二继承人,从出生以来就被天子赐名为进,寄予了极大的期望。

“不错,等进儿长大一些,子侯倒是可以带着进儿一起骑马射箭。”天子点了点头道。

“那就一言为定。只是嬗的骑术实在是不怎么样,姨祖父可要给我请一个好的骑术老师。”

“期门军中自有骑士、材官,你想学有的是老师。”天子道。

“期门军的将士自然是弓马娴熟,可却并非当世第一。我以后要继承父亲的骠骑将军,当然要最好的老师了。”

“就知道你有小心思,说吧,看上谁了?”天子问道。

“若论骑术、武艺,姨祖父和舅祖父都是当今世上的顶尖一流,所以……”霍嬗借机道。

天子以赞许的眼光看了霍嬗一眼,就转头对卫青说道:“我也知道自家的骑术、射术是个什么样子,子侯刚才的话算是在恭维我了。当今世上,若是有一个人能够教导一位骠骑将军的骑术、武艺,那就只有仲卿了。不知道仲卿愿不愿意给子侯当一回老师?”

“子侯若是不嫌我已老病,那青自无不可。”卫青温和地笑道。

“舅祖父今年才四十一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嬗愿意和舅祖父学习骑术、武艺。”霍嬗顿首道。

骑术、武艺只能靠勤学苦练来提高,一个好的老师不过是锦上添花。以卫青如今的身子骨,可能更多的只能在经验上给予帮助。

霍嬗真正想和卫青学习的还是他赖以纵横天下的兵法。

他可从来没有觉得在军营里学的那点《孙子兵法》就能让他成为当世名将,仅仅一个现代战争和古代战争的异同就需要他花费大量时间去适应。

有一个当世兵法第一的大将军卫青作为指导,总能学到点真本事。

至于卫霍两个外戚集团之间的关系,至少最近几年中还要先维持一个比较和睦的局面。未来两家的关系会怎么样,完全要看卫氏的选择,而非霍嬗的想法。卫氏怎么说也是太子刘据的母族,多少还是要留几分体面的。

只是想想卫氏的三位表叔以及卫氏集团中野心勃勃的几位中坚,霍嬗就对未来的卫霍关系不很乐观。

第六章 长安亲友如相问(下)

未及一刻,就听到天子笑道:“诗成矣,还需仲卿舞剑为我助兴。”

“青敢不尽力。”卫青挺直身子认真答道。

只见卫青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从一个小宦官手中接过了一柄长近五尺的櫑具剑(注1)。

卫青屈指在剑身上一弹,不由赞道:“果然是好剑。”

“仲卿既然喜欢,那我就将此剑赠予仲卿玩赏。”天子道。

“臣谢陛下赏赐!”卫青躬身谢道。

在场的众人对于天子赐剑已经习以为常了。

在汉室,一贯以来都有一个天子赐予大臣御剑的传统,谁要是家里没有收藏上一两把御剑,在贵族圈子里都会很没面子。

文、景二帝年间的名臣建陵侯卫绾以敦厚谨慎闻名于世,甚得文帝的喜爱,就曾得赐过御剑六柄,在朝臣当中冠绝一时。

汉武帝对卫青的宠信自然远甚于文帝对卫绾,所以卫青藏有的御剑数一点都不比卫绾少。就霍嬗所知,大将军府上收藏的御剑多达十五柄,几乎卫青每一次对匈奴的胜利都能获赐一柄,再加上逢年过节时不时的加恩,当朝诸臣无一人能在这方面与之相比。

“铿”的一声,卫青手中的宝剑出鞘。

天子起身清唱道:“北狄寇边兮百草折,有车骑兮定沮阳。提五尺剑兮诛匈奴,长车过兮破龙城。”

听到前四句诗,霍嬗就知道天子诗中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在大殿中央随诗歌起舞的大将军卫青。这四句诗正是对卫青第一次领兵出征的描写。

当时才刚刚二十出头的卫青被任命为车骑将军,率领一万骑兵迎击兵锋直指上谷郡的匈奴人。首次出战的卫青并不怯场,率军直捣匈奴帝国的心脏,并成功攻破了匈奴的祭天圣地龙城。

伴随着天子的朗朗清唱,卫青手中这柄装饰华美的櫑具剑竟隐隐透出了杀伐的气息。

卫青舞剑的姿势虽然并没有如传说中公孙大娘剑舞一般美轮美奂、技惊四方,但是在霍嬗的眼中却是男儿真正该有的姿态。

这种金戈铁马的气势让霍嬗恍惚间能够想象到卫霍当年北征匈奴时的英姿。

“出雁门兮斩胡首,入河南兮复高阙。定朔方兮济大河,击王庭兮灭虏酋。逐漠北兮收赵信,御北海兮平单于。”

天子的清唱中隐隐流露出几分高远宏大的气氛,而卫青手中的长剑也越舞越急,只见点点寒光在大殿中央闪烁。

“钟鼓鸣兮戏蚩尤,我所思兮不能忘。将军何时兮横长槊!”

天子的最后几句吟唱越来越慢,卫青的剑舞也由急入缓。最终按剑在手,卓然立于中庭。

“好诗!好剑舞!”霍嬗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道。

“陛下的歌诗纵然是司马长卿的《上林赋》也不能及,配上仲卿的剑舞更是绝妙。”卫子夫的恭维也是恰到好处。

在将大汉的声威推向了顶点以后,当今天子对于自己的文治武功很是得意。

不止是君王治理国家的能力,天子对于自己的诗文和骑射的水平那也是相当的自信。卫子夫的这句恭维正挠到了天子的痒处。

“大人的诗与舅父的剑舞,当真令儿臣叹为观止。”太子刘据的马屁也紧随着母亲而来。

天子看到卫子夫、霍嬗的反应,面带笑意地捋了捋胡须,对于自己的这首诗相当满意。

“仲卿的剑法凌厉,雄风不减当年。来日定可为朕再破匈奴。”天子勉励道。

“臣敢不尽力。”卫青躬身一礼,随即又说道,“陛下此诗对臣的赞誉过重,实在是愧不敢当。”

天子摆了摆手,道,“仲卿的功劳世所共见,朕的这首诗不过是如实叙述罢了。”

一时之间,宴席之上宾主尽欢。

宴会过后,天子就在卫子夫的服侍下回寝宫休息,太子也回到了自己的寝宫。而霍嬗则是和卫青一道,来到了卫青在甘泉宫的住处。

“子侯,此次封禅之行你受苦。”两人刚一坐定,卫青就说道。

“一路随陛下同行,苦倒是没有多苦。”霍嬗摇了摇头道,“就是差点葬身于渤海之滨。”

“郭邑之事,我已经知道了,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卫青正色说道。

对于卫青已经知道了中毒一案的进展,霍嬗倒是并不奇怪。

以卫青这个大将军的势力,这点消息随便招招手就有人愿意传递出来。霍嬗甚至有些觉得这件事乃是天子授意告知卫青的。

“此事舅祖父又是从何而知?”霍嬗直截了当地问道。

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相处方式,卫青这样的端方君子,以诚相待就可以。

“陛下前日遣春陀告知于我。”卫青答道。

既然天子有此授意,那意思就很明显了,他并不希望卫霍一体的局面受到动摇。

卫霍一体的局面如果不打破,那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当朝太子刘据。有如此庞大的军政势力作为基本盘,刘据在朝中的地位就不会被齐王、燕王、广陵王这三个弟弟所动摇。

天子对于此时的太子刘据看样子还是比较满意的,并不像太始、延和年间那样一百个看不顺眼。

巫蛊之祸说到底就是因为天子觉得太子不类己,最后导致的一出悲剧。还没有加冠的太子刘据还没有被谷梁派的那帮子腐儒所洗脑,倒也没有太多让天子不满意的地方。

霍嬗的心思如电转,一瞬间就把事情的始末猜了个七七八八。

“郭邑之事究竟与中毒之事有没有关系,嬗窃以为尚不能断定,舅祖父倒不必急着惩处于他。”霍嬗微微躬身道,“而且故平陵侯苏建已逝去多年,这个临朐县尉究竟是谁的人也很难说。”

“子侯说的有理。不过郭邑始终曾是我麾下的一名军司马,舅祖父也有责任厘清此事的真相。”卫青神色坚定地道。

“那就静候舅祖父的佳音了。嬗还有一事想要请教舅祖父。”霍嬗道。

“讲来。”卫青干脆利落地应道。

“就算是蓬莱县尉徐安受郭邑的蛊惑,将鲐鲅等物敬献,其罪责也不及庖人魏亭之十一。而引诱魏亭博戏,且每日记下天子膳食安排的人才是罪魁祸首,不知舅祖父以为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霍嬗神色郑重地问道。

“子侯对此事又是如何看待?”卫青当即反问道,考校之意甚浓。

“当日向魏亭传话之人虽然是齐王少府的属官,但难保不是受他人指使。若是齐王的手下行事如此简单,也就不会在朝堂上有这般声势了。”霍嬗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就是了,此事明面上看起来就是齐王所为不假,但实际如何尚未可知。以当年你父亲的那封《请立皇子为诸侯王疏》而言,齐王确实有动机这么做。有了齐王少府属官作为佐证,齐王的嫌疑看起来也是最大的。”卫青点了点头,对霍嬗给出的答案表示认可,“可是各种线索都集中到齐王的身上,反而会让人觉得有些反常。齐王若当真这般行事,对他本人的名声也大有损害。他本来就非嫡非长,想要与太子一争长短就不能少了一个好名声,这么做的代价也太大了。而且以子侯你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齐王行此举只会葬送他的夺嫡希望。”

“当然,也不能排除齐王行事的可能。行事太过直接,不像齐王所为,反而能够取信于世人。齐王此人,我还是了解的,虽聪敏颇似陛下,但还没有沉稳布下这等细密、老辣的手段。”卫青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若是齐王手下有高人,为他定下了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的计策,用这种真真假假的把戏来遮掩此事。说不得陛下也会为之蒙蔽。”

霍嬗连连点头道:“嬗之前也想到这一点,只是不如舅祖父这般周密。”

卫青的脸上露出了满意之色,和聪明人交流无疑是相当愉快的。

他的三个儿子本来天资就不如霍嬗,偏偏在襁褓中就得以封侯行事,原本就颇为纨绔。等到他们的后母平阳公主进了卫家,行事更是十分嚣张,让他很是头疼。

“若是排除了齐王,那行此事之人只会在寥寥数人以内。霍氏的仇敌之中,李家根基浅薄,自从乐安侯李蔡自杀后就声势大不如前。若不是将一女嫁与太子为妾,说不定连李陵这种尚能摆在台面上的后起之秀都不能冒头。他们要是有这个能力行此等事,当年李蔡也不至于会事败。”霍嬗说道。

“李蔡或许能有此等心思。但是李广的子孙怕是很难想到这样的行事手段。”卫青对霍嬗的判断表示认可。

得到了卫青的认可,霍嬗精神一振,接着说道:“高帝、太宗以及先帝的功臣后人中不乏有能力行此事者,就是朝中的大臣里也不是没有人嫉恨于先父。只是嬗一时没有想到这件事会是谁做下的。”

虽然已经有了成人的思维能力,但是并不意味着霍嬗在权谋上有多么高的水平。权谋这玩意,从古至今如果不到一定的级别,根本没有机会涉及到。就霍嬗前世的见识,对于这些事情都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有这样一个向一位当世顶尖的人物学习,霍嬗还是很珍惜机会的。

卫青纵然是一位端方君子,但是权谋水平也差不了。朝野之中不知道有多少旧军功贵族以及外戚集团对于突然崛起的卫氏虎视眈眈,能在武帝朝的政局中浮沉二十余年,卫青的水平可想而知。

“这份实力以及这样的智慧,朝野当中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高帝、太宗、先帝的功臣后人当中能行此事者有故广平侯薛穰、故柏至侯许福,酂侯家族虽然有这份势力,但一向不会涉及这种事情。”

霍嬗双手扶膝,认真倾听卫青的指点。

高帝、太宗、先帝的功臣,家族崛起的时间最少也有近三十年来,其中大部分人不是除国就是已经沦为二流家族,根本没有这份实力做下如此周密的布局。

故广平侯薛穰、故柏至侯许福,这两位虽然都是高帝功臣的后人,但与其他高帝功臣不太一样。他们的父亲都是在武帝朝做过丞相的。以前的丞相与现如今的牧丘侯石庆可不太一样,那是真正能够礼绝百僚的宰相,而不是石庆这种被内朝架空的橡皮章。

就算薛穰、许福等人在之前因为一些原因而国除,但是他们家族近百年累积下来的实力摆在这里,有足够的能力做下这种事。

至于酂侯萧何家族,自从萧何死后就一向不大理会朝堂上的事情。反正他们家族只要不作死就不会落得个除国的下场,而且就算是犯错除国,过上几年也会被天子另选一名酂侯后人为嗣。这种击鼓传花的把戏一直持续到西汉灭亡,真正的实现了与国同休。

“再就是当朝的一些大臣,他们中也有几人能有这份能力。牧丘侯乃是当朝丞相,就算在朝堂上再怎么无能,也有这份实力;御史大夫儿宽,为左内史三年,又初任三公,实力上也足以行此事;左内史咸宣和御史中丞杜周这几年轮番为御史中丞,根基已定,也有能力行此事。就算是负责查清此案的中尉王温舒,入朝多年也有了自己的势力,未尝不可能行此事。其他九卿之中,或是任职时间颇短,尚不足以建立势力;或是没有这份心思可以布下这等周密的杀局。”卫青缓缓说道。

霍嬗心下有些了然,卫青说到了这么多人,但是真正的怀疑对象只是故广平侯薛穰、故柏至侯许福、牧丘侯石庆、御史大夫儿宽、左内史咸宣和御史中丞杜周,后面提到的王温舒更多地是在向他解释为何做出这样的判断。

说到底,这也是由武帝朝最近十年的政治生态决定的。

当今天子乾纲独断,大臣们往往两三年内就会被调任或者罢官,根本来不及建立势力。如薛家、许家这种近二十年出过丞相,根基足够深厚的旧功臣家族,以及在朝堂之中在位时间足够长的几位大臣有这份实力和能力。

如果这些人的行事足够狠辣,恐怕齐王少府的那名属官已经自杀谢罪了。布置下一桩无头公案,对于他们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反正天子也不能仅仅以怀疑就处置了他们。

注1:櫑(lei第三声)具剑,汉武帝时对这种剑柄、剑首为竹制或木制的汉剑的称呼。目前已知櫑具剑的唯一实例正在大英博物馆中陈列。

第七章 长安亲友如相问(续)

“多谢舅祖父解惑,嬗知道了。”听完卫青的话,霍嬗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既然知道了朝中有谁能做出这种事,子侯之后又有什么打算?”卫青表情十分淡定地问道。

霍嬗微微沉吟后,如是说道:“以不变应万变,就看中尉、廷尉两个衙门后面能不能将此案查出一个结果了。就如舅祖父所言,朝中有能力、智慧布局此事的人无非六七人而已,这些人之中谁都有可能是中毒一案的幕后主使,真相未明之前贸然行事只会坏了大事。”

“正该如此。我等为臣者,惟有侍君以忠。陛下如何处置此事,我们就如何接受处置的结果。你这次在蓬莱遭了大罪,陛下必然对你在其他方面有所补偿的。而且此案就算中尉、廷尉没能查出真相,陛下也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同时也是给他自己一个交代。”听到霍嬗的回答后,卫青满意地点了点头。

当今天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于自己比较亲近的人那是百般的回护,对于触怒了自己的人也会恨之入骨。若是亲近之人吃了亏,更是会想方设法地进行补偿。就算是查出了中毒一案的幕后主使,对于险些丢了小命的霍嬗,天子也一定是心怀愧疚的。

大司马霍去病的独子,由他一手培养和保护的未来战神,竟然在重重保护中遇此一劫。

这不仅仅是对于天子的战神养成计划也形成了极大的威胁,也是对帝王尊严的极大冒犯。

对于这样在萌芽之中的危险,还是早早处理了才会比较安心。天子让春陀整肃禁中诸宦、宫女也有这方面的打算。

“霍嬗知道了,不知舅祖父还有什么嘱托吗?”霍嬗微微躬身道。

“子侯切记,万事都有陛下为你做主,一定不可擅作主张。卫霍两家份属至亲,皇后和我也不会对此事袖手旁观的。”卫青十分郑重地强调道。

“是,孙儿明白。”霍嬗面露感激之色道。

卫青这样的敦厚长者,就连政敌都不能诋毁他的品德。对于他的谆谆教诲,霍嬗还是感念于心的。

“还有一事,子侯要记住。”卫青突然又说道。

“舅祖父请讲。”霍嬗垂首聆听。

“陛下既然如当初培养你父一样培养于你,那未来你定然是要有用于匈奴事。如此一来,则兵法不可不读。想来这几年中,你也读过一些并输了。《六韬》、《吴孙子兵法》、《司马穰苴书》等前贤著作中都会告诉你一件事,古来征战从来都是要依靠自己堂堂正正的实力,出奇制胜只能用于一时而不能用于一世。”说到这里,卫青昂首睥睨道,“朝堂之中的事情亦同此理,幕后主使既然行此鬼祟之事,就是因为实力上与我卫霍两家想比还是有所不足。你只要行事守住正道,待其自败即可。”

“嬗谨受教。”霍嬗顿首道,看到卫青的脸上有倦乏之意,又躬身行礼道,“孙儿告辞。”

“也好,子侯的病尚未痊愈,我就不多留你。等子侯病好以后,可常来大将军府,舅祖父会好好指点你的骑、射之术。”卫青摆了摆手道。

霍嬗离开卫青的居所栖雁阁的时间已经是未时三刻,日头已经由南偏西,室外不时还会有一阵微风吹过。

得到了卫青的指点,又感受到阵阵清风,夏六月的天气在甘泉宫这里也显得没有那么燥热难耐了。

霍嬗立于车前,回首又看了一眼卫青所在的栖雁阁。转过头来就直接登上了马车,对陶仲吩咐道:“我们回听风阁。”

说罢,就进入了闭目养神的状态。

同一时间,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仪态万千地从栖雁阁的屏风后缓步走了出来,坐到了卫青的身边。

“刚才我与子侯的对话,公主听到了几成?”卫青开口问道,原来来人正是他的妻子阳信长公主。

就在卫青和霍嬗谈话的时候,他就听到屏风后面隐约有脚步声传来,敢在这种时候偷听两人密谈的也只有这位身份尊贵的长公主殿下了。

“大概听了有八成。你这个孙辈还真是不简单。”阳信长公主缓缓点了下头道。

“那公主有没有觉得子侯此番从齐鲁归来之后有所进益了?”卫青继续问道。

“似乎是又有了些长进。不过无论之前还是现在,这位冠军少侯都要比阿伉他们要强得多!”阳信长公主闻言就不由叹了口气,语气十分的无奈。

作为天子的同母长姐,阳信长公主今年也已经五十出头了。除了太上皇和高祖,刘氏帝系这一脉就没有一个人活过了六十岁。因此,在现在这个年代,她这位长公主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

这样的一个年纪,除了家人以外,当今世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关心的事情了。当年她一直醉心于权势,如今看来还是亲人最为重要。

偏偏子孙后代们不争气,让她这个在武帝一朝中地位一直极为显赫的长公主对此也无可奈何。

和第一任丈夫生下的儿子曹襄还算不错,二十多岁时还能跟随卫青一起远征漠北,虽然没有斩获什么大功,但也算是没有堕了列侯第一曹参的威名。同时还娶了当今天子最为宠爱的长女卫长公主,父子两代都娶到了天子的长女,平阳侯一系可谓是重新显赫一时。

只可惜元鼎三年,刚刚三十岁的曹襄就因病而亡。留下来的嫡长孙曹宗既无能又纨绔,一点也不见祖辈当年的英姿。

所幸这个大孙子还有他的母亲卫长公主庇佑于他,只要卫长公主在,当今天子这一朝还是能保住富贵的。

更大的问题还是集中在三个继子卫伉、卫不疑和卫登的身上。大将军卫青近年来是病越来越重,她本人又已经老朽,若是他们两个都不在人世,卫皇后一个人就未见得一定能保住三个侄子。

以太宗刘恒的母亲薄太后那般尊贵,都未能保住自己的亲弟弟轵侯薄昭的性命,更何况她只是一个椒房殿的主人呢。就算是侥幸熬死了她的弟弟成为了长乐宫主人,卫皇后也不一定就能护住自己的家族。

“都怪我当年出征在外的时日太久,平日里也疏于对伉儿他们的教导,才让他们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偏偏这三个不孝子还自视甚高,认为子侯幼年丧父,如今乃是依附于我们卫氏。”卫青不由叹气道,“我现在只是担心,等我死了之后卫霍只能分道扬镳。”

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大将军卫青对于自己的三个宝贝儿子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偏偏又不得不给他们三个谋一条稳妥一些的出路。

“仲卿不要胡言,你才刚刚四十二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怎可轻言寿数之长短。”阳信长公主急道。

尽管和卫青只有五年的夫妻之名,但要论起夫妻之实可能要说到十年前了。

她的第二任丈夫汝阴侯夏侯颇无能至极,当初天子为她选择了这个人选为婿也只是看夏侯家几代的底蕴和富贵上。

谁成想这位金玉其外的夏侯颇内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她嫁过去以后,这厮居然和他父亲夏侯赐的姬妾通奸,只落得个自杀国除的下场。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和卫青就已经有了私情。虽然年岁已长,没能给卫青生下一男半女,但是夫妻两人的感情还是挺不错的,她对于丈夫这个当世英雄也甚是仰慕。

“人生在世,又有谁能不死。我很清楚我自己的身体,早年间根本上就有亏,这些年征战沙场以后更是受创无数,已经快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就是再怎么用药调理,恐怕也就是这三五年的寿数了。”卫青摇头笑道,七征匈奴以后他的富贵也达到了人生的顶点。

也许正是因为起于微寒,又极于富贵,卫青本人对于生死之事也已经早就看淡了。

之前一直保持着一副雍容姿态的阳信长公主神色有些哀戚,声音也变得有点哽咽,说道:“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想独活于世。定然会向陛下恳求,与你一道葬于茂陵。”

“公主何至于此。青不过一介骑奴出身,幸得天子简拔、公主青睐,方能至今时今日之地位。我死以后,时儿和伉儿他们也就只能由皇后和公主来看顾了。”卫青抬手拭去了阳信长公主眼角的几滴眼泪。

少年时就在平阳侯府中为一介骑奴,谁能想到后来还有机会娶到当年那个他侍候过的贵女。想一想当年那个凤凰一般的女子,再想到这几年里夫妻之间琴瑟甚笃,卫青的脸上也不由得浮起一点温柔之色。

“此外,一定要好好维系卫霍之间的关系。未来的卫氏若是能有子侯代我照看一二,二三十年内不至于落得个吕氏、窦氏那样的下场。所以我以后要指点子侯朝堂之事、战阵之事,他的本领越强,霍氏的形势就会越好,三个不孝子也能托庇其下。”卫青正色道。

随着时间流失,卫青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渐渐走向了尾声。越是如此,卫青就越觉得自己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

但凡要是有点可能性,自己的这一身本事又何尝不想教授给卫伉、卫不疑、卫登他们三兄弟,怎么说他们也是卫氏的血脉延续,真正能够传承卫氏富贵的继承人。

可奈何这三个混账实在是不争气啊,寻花问柳、斗鸡走狗这些东西倒是无一不精,就是在正经事上拿不出半分本事来。

哪怕他们三个人有那么点自知之明,不要和其他贵族结怨,他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担心了。

不求像萧家和曹家那样累世保持着顶尖的富贵,也不要与那些身死国除的倒霉蛋为伍。

高、文、景三帝的功臣中尚有十几家小透明如今依然能够存续。可以说只要你能够甘于平淡、遵纪守法,并且保证酎金的质量,不被天子抓到小辫子,也没有谁会专门找你的麻烦。

但这三个混账不是这种人啊,他们恨不得以为当今天下刘氏第一、卫氏第二,其他诸人不过尔尔。有这样三个儿子作为继承人,他是真的担心以后他们卫氏就在这一代上断了香火。

卫氏的根基浅薄,亲近之人中惟有霍嬗一人的资质可堪造就。稍加培养,说不定还能够培养出下一个霍去病来。

以霍嬗此时的年龄,说不定等到新帝继位以后还有机会学周亚夫那般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当然,周亚夫的长处要学习,短处也要吸取教训。在汉室,做一个和皇帝硬顶的大臣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这一点他以后会常常提点的。

“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你教他的时候不要太过劳累,最终以至于伤了身体。”说着,阳信长公主还温柔地替卫青整理了一下衣服。

他们两个人在对话中,很是默契地没有提到太子刘据。

作为天子的姐夫兼小舅子以及天子的长姐,夫妇二人对于刘氏天子的做派可谓是一清二楚。

从高祖刘邦开始,除了惠帝以外的几任天子都是凉薄之人。

高祖能够对要烹太上皇的项羽说请分一杯羹,剩下的几位也不遑多让。

文帝处理了自己的亲舅舅薄昭,为当时之人所称道,还在一番表演之后玩死了亲弟弟淮南王刘长。

景帝在这方面行事更胜一筹,不仅把自己的傻弟弟梁王刘武忽悠了一番。薄太后一死,就废了薄皇后。后来又废了太子刘荣,族了刘荣的母族。

当今天子更是亲手将祖母窦太后的家族窦氏打落凡尘;母族王、田几位舅舅中纵然有权倾一时的田蚡,也最终没有落个好;“金屋藏娇”的陈皇后家,更是被废后,国除,两个表兄弟兼大舅哥也都在犯法后自杀。

真要是打算依靠太子刘据,就要做好这位眼下看起来仁慈的太子以后翻脸不认人的准备。说不定他的这几位表兄弟最后也成了他彰显公平的对象,老刘家的优良基因实在是让人不能放心。

第八章 故人不见三五春(上)

朝觐完天子,又与大将军卫青做了一番长谈,霍嬗此次甘泉宫之行的主要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剩下的时间就是在自己居住的听风阁中避暑纳凉,读读书、练练武,把自家的身体调理好才是他如今最为重要的事情。

这一日,霍嬗正在书房中翻看着一卷《吴孙子兵法》,这个时候的《吴孙子兵法》和后来被认为是中国古代第一兵书《孙子兵法》并不能视为同一本著作。《汉书·艺文志》中收录的《吴孙子兵法》共计八十二篇,霍嬗手中的《吴孙子兵法》乃是高帝年间由张良、韩信“序次”的,应该就是《艺文志》中提到的那套八十二篇的兵书。

霍嬗前世第一次知道八十二篇《吴孙子兵法》还是因为一场史学界的千古之谜。

唐宋以来,关于孙子和他的后世子孙孙膑是否是同一人,其兵书究竟是一部还是两部的争论一直持续了上千年的时间。直到银雀山汉墓同时出土了《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两部兵书,才算是给这场争论划下了终止符。在军营里学习中国古代军事史时,霍嬗还特意查阅了过一些相关资料,才算是对银雀山汉墓有所了解。

银雀山汉墓被认为是可以与马王堆汉墓、秦始皇兵马俑相提并论的七十年代考古大发现之一。只是在后世的名声并不是太过显赫,远不及两个同一时代的“马王堆”和“兵马俑”,究其原因大概是由于出土的文物并不像后两者那样吸引眼球。

兵马俑很早就被法国前总统希拉克称之为“世界第八大奇迹”,马王堆出土的千年女尸、纺织品、漆器、印章也极具文物观赏价值。又有文物价值,又有旅游经济价值,“马王堆”和“兵马俑”自然得到的待遇也不一样。银雀山汉墓出土的几千枚竹简虽然文物价值极高,但是和巧夺天工的器物相比还是差了不止一点。

而且银雀山汉墓还不像比它晚一两年发现的睡虎地秦墓一样好命,能在被发现四十年后登上了两档很火的综艺节目。

《秦律十八种》、《秦律杂抄》、《法律答问》、《封诊式》、《编年纪》、《为吏之道》,这些由秦吏喜所记录的文字被撒贝宁以《今日说秦法》的形式搬上了《国家宝藏》舞台。《黑夫木牍》的故事则是在《见字如面》上被展示了出来。甚至于还有某个第一本书控姐的作者将黑夫写成了起点网文的主角,黑夫警长的风头一时无两。

银雀山汉墓中出土的《吴问》、《四变》、《黄帝伐赤帝》、《地形二》、《见吴王》等在汉季都被认为是《吴孙子兵法》的一部分。当然了,根据后来史学界的普遍看法,这些《孙子十三篇》之外的内容可能是战国时期兵法后学们对孙武思想的解释和阐发,并不是孙子的初衷。

霍嬗手中得到这一卷《吴问》,就是其中八十二篇中流传较为广泛的篇章。其内容主要就是吴王阖闾和孙武之间的一段对话。

也就是那段与延陵季子的判断类似的晋国六卿结局的判断。

吴王问孙子道:“六卿分别据有大量的晋国之地,不知孙子认为他们之中谁会先灭亡,谁又能成事?”

“范氏和中行氏会最先灭亡。”这是孙武给出的回答。

当时的范氏正是范献子担任正卿的时候,势力在六卿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孙武给出这样的判断可谓是极具远见的。

阖闾又问道:“之后将是哪一家灭亡?”

“之后就应该是智氏了。”孙武答道。

阖闾继续问道:“再之后又是哪一家?”

“韩氏和魏氏将会最后灭亡,只要赵氏不改变他们的旧法,晋国终将会归他们所有。”孙武答道。

“敢问孙子又是如何做出这样的判断的。”阖闾追问道。

“范氏和中行氏规制田亩时的标准是以80步为宽、160步为长,又多置宗族和公士,将产出的五分之一作为税收;智氏规制田亩时的标准是以90步为宽、180步为长,同样多置宗族和公士,将产出的五分之一作为税收;韩氏和魏氏规制田亩时的标准是以100步为宽、200步为长,也是多置宗族和公士,将产出的五分之一作为税收。唯独赵氏,规制田亩时的标准是以120步为宽、230步为长,亩制最大,并且少置宗族和公士,免征田亩税,君主收敛了他们的欲望,臣下也没有如其他五家一样放肆,统治着越来越富庶的民众,自然能够稳固人心,晋国的人心也会依附。”孙武解释道。

阖闾颔首说道:“善!王者之道在于厚待并且怜爱他们的臣民。”

晋国六卿后来的结局和孙武的判断差不多,只是没想到赵氏最后出了一个继承赵氏“优良传统”的赵襄子,将赵国传给了其兄伯鲁之孙,并最终导致了赵国一场内乱,到了赵肃侯的时候差点被五国所瓜分。根本没有实现灭韩、魏两家的目标,继承春秋霸主晋国的全部地盘。

后来的一代雄主赵武灵王也学习了祖宗的好习惯,一场沙丘之变耽误了使得赵国在内耗中消耗了相当一部分实力。赵惠文王励精图治也不过是让赵国的实力没有太过落后于秦国。然后一场长平之战后,关东六国再也没有能够抵抗秦国的存在。

这篇《吴问》到底是不是孙武的思想,霍嬗并不能肯定,不过在这篇文字中体现了兵家之人对于民众和君主之间的关系和财税制度都有过一定的思考,并不是穷兵黩武只想着打仗的战争贩子。

从其中也能汲取到不少能够用到汉室政策的营养。

比如霍嬗笔记中记录的徭役、兼并问题,想要向天子进谏此事也要有一个比较能说得过去的依据。

这篇《吴问》当中的思想,就是对平衡税收和民心的最好体现。托古贤人之语进谏天子总比霍嬗用后世的军民鱼水情、为人民服务这种超前的思想来举例要强得多。

这边厢霍嬗看书看的正入神,就听得一个侍女在门外通传道:“君侯,符离侯、伏波将军路博德与匈河将军赵破奴求见。”

符离侯、伏波将军路博德与匈河将军赵破奴是霍氏外戚集团中两员大将。作为此事霍氏集团中地位最高的两位元老,霍嬗必须给予足够的尊重。霍氏集团之中,他这个名义上的领袖还未成年,并且在天子身边侍从,不能完全行使属于他的权力,只能依靠两位威望颇高的大将控制局面。

至于说两个人的将军一职,在汉军中也算是大将军以下的前几人,还都是这两年刚刚由天子任命的。

元鼎五年秋,天子派符离侯路博德征讨南越国,还得到了和东汉马援一样的伏波将军。元鼎六年,路博德将南越国末代君主赵建德擒获,并得到了南越国丞相吕嘉的首级,平定了自秦末后就独立在岭南地区的南越,益封六百户。

赵破奴就没有了路博德的好运气。

元鼎六年,赵破奴担任匈河将军,攻打匈奴直到匈河水,最终无功而还。也没有能够恢复元鼎五年因为酎金免去的从骠候。

“哦,快请二位叔父进来,我在客厅等候他们。”霍嬗吩咐道。

霍嬗刚来到客厅,就看到两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见过君侯。”路博德和赵破奴对霍嬗行礼道。

霍嬗躬身一礼道,“嬗见过二位叔父,二位请坐。”

三人坐好后,路博德先行开口道:“当日听到君侯在蓬莱中毒,我等都是五内俱焚。见到君侯无恙,老夫也就放心了。”

“有劳二位叔父记挂了。子侯的命硬,没有被幽都王带去见父亲。”霍嬗道。

“君侯无事那是因为大司马的遗德庇佑。一想到君侯的性命差点被一帮小人给害了,我真想提兵把他们给灭了。”赵破奴瓮声瓮气地道。

赵破奴是一个彪形大汉,身高八尺有余。在霍去病麾下时一直以来都是以作战勇猛著称,现在这样的做派霍嬗已经习以为常。出身五原郡的赵破奴只是一个流亡匈奴的庶民之子,你总不能指望他有多么高的文化水平。

“还真是这样,有一次和我商议的时候,匈河将军就想过去教训一下沮将军,要不是我拦着说不定就已经打上门了。”路博德笑着说道。

“就你多事,把我挡了下来。公孙贺那家伙一直阴得很,临朐县尉郭邑说不定就是听他的指派。”赵破奴没好气地道。

沮将军公孙贺,卫氏中的一员大将,也是一个因为酎金除国的贵族。还和赵破奴一起于元鼎六年各自领兵北击匈奴,也一起无功而返,两个人相处的也不是很愉快。

公孙贺的打仗水平虽不见得有多高,但是在卫氏之中一贯以智囊著称。更关键的是与卫氏的一份亲戚关系,公孙贺的妻子是卫孺,也就是卫皇后、卫青的大姐,说起来和当今天子还是连襟,和霍嬗也有着一份亲缘关系。

只不过霍氏集团内部对这位蹭着大将军功劳封侯的无能之辈并不怎么看得起,要没有领袖霍去病和公孙贺的亲戚关系,两方不知道会发生多少次摩擦。

“赵叔父不必动怒,沮将军始终是嬗的长者,还是要留一份体面。临朐县尉郭邑涉案,也不能断定一定就是卫氏之人所为。”霍嬗笑着安抚道。

“君侯所言甚是,卫霍之间虽不像外人眼中那般浑然一体,但也是彼此联系甚密。大将军长者也,有他在,卫氏也不可能做得太过分。”路博德附和道。

曾经担任过右北平太守的路博德在霍氏集团中可以算作是半路出家的一份子。不过等几场大仗打下来,且随霍去病北伐得以封侯,路博德身上的霍氏印记就再也洗不掉了。

常年担任两千石的地方大员,路博德本人上马带兵、下马治国,在政治、军事等领域都颇有建树。

霍去病还在的时候,就颇为倚重于他。等到霍去病身死的前几年,更是成为集团内部的实质上的一号人物,辅佐霍嬗管理整个霍氏集团。别看赵破奴现在看上去气势汹汹,实际上私底下还是挺害怕这个老伙计的。

“那此事就先这么算了吗?”赵破奴又问道。

“真要是想要报复,也等查清楚事情真相以后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霍嬗正色道,“对了,二位叔父继续管好你们麾下之人,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未来的几年里,霍氏之人都尽量低调一些,有嬗在陛下身边,我们总不会吃了亏。”

“喏!”两人应诺道。

霍嬗这几年渐渐长大,行事风格也越来越有大司马霍去病的影子,所以这个名义的领导者也渐渐开始走向实质化,至少眼前的两位霍氏大将是无条件支持他的。

他们都很清楚属于霍氏的时代还在未来,只要等冠军少侯霍嬗成人,就能复制当年大司马的辉煌,甚至有可能更加辉煌。

大司马的时代,还有他的舅父卫青与他并列,两颗将星交相辉映。可是未来十年里,汉军之中没有一个后起之秀能和霍嬗相比。

如今军中颇有人看好的李陵,才能不过与他的祖父相当。要知道建元以来,汉室大将中有十余人的能力不弱于李广。

也不是说李广的能力不够高,在文景时期,李广也算是比较优秀的将领。除了周亚夫、栾布等寥寥几人以外,李广就是那个年代军中的最强者。

但是卫霍双子星一出,天下间对于名将的标准一下子就被拔高了不少。没有卫、霍、淮阴、条侯这样的天赋才华,你都不好意思自称名将。

走妹妹的后门进入期门军的李广利更是个中人之姿,就算天子再怎么抬举他,也不过能在军中建立起自己的一方势力,要说成为真正的军中巨头还是力有不逮的。

第九章 故人不见三五春(下)

“君侯,这……”路博德欲言又止。

“路叔父,现在只有我们三双耳朵在,有什么事尽可直言。”霍嬗微笑着道。

“这次君侯中毒的消息从蓬莱传回来后,老夫就对此事思虑再三,总是觉得这一次的情形和当年大司马暴病时十分相似。老夫只是有些疑心,这两回会不会是由同一方势力所为。”路博德压着声音道。

“应该不会,如此行事太过冒险了。回京之前,中尉王温舒和我说起过此案的进展,幕后之人行事隐忍、细密,不会冒这样大的风险。我父薨逝刚过去七年时间,有不少人会像叔父一样将两件事情联想起来。这样一来,他们被揪出来的可能性实在是太高了。”霍嬗摇了摇头道,“两次的事情应该是两方势力分别做下的,这次蓬莱一案的幕后之人效仿七年前的旧事,也许是打着浑水摸鱼的主意。”

汉家天子的记仇是出了名的,从高祖到当今,一直都在贯彻着一条你让我不痛快一时,我就让你不痛快一世的原则。郑荣、张释之、邓通等人都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七年前的事情,已经让天子一直记到了现在。现在再来一次昨日重现,简直就可以视作是挑衅汉家天子,并且还是用两次近乎一样的操作,真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了。

“君侯是说临朐县尉郭邑?”路博德问道。

“正是。幕后之人下毒暗害于我,第一目标自然是让我死在蓬莱。若非如此,他们也用不着耗费了几年工夫埋下如庖人魏亭一般的暗子。蓬莱一案想要做到现如今的地步,拥有这等势力的幕后之人全天下也不出十指之数”霍嬗停顿了片刻,给路博德和赵破奴一个接收信息的时间。

“至于说他们的第二目标很可能就是离间卫霍,卫霍之间浑如一体对于朝堂上的其他人而言威胁实在太大了。若是我中毒之事和卫氏的旧将扯上关系,两家说不得还会因此反目成仇。即使没有成为仇敌,两家分裂也很大,也就遂了他们的心意。”霍嬗继续说道。

这一点还是霍嬗在几日前见到他那位“不学无术”的叔父以后才想到的。

在未来的巫蛊之祸中,霍光根本没有说帮太子刘据这个名义上表兄弟一把,反而是一直冷眼旁观。霍氏集团的其他中坚力量,也没有一人出手帮助卫氏。卫氏和霍氏这两个曾经浑如一体的外戚集团,最后发展到井水不犯河水,原因又究竟何在?

还有什么原因比霍嬗之死与卫氏的部属有关更能造成卫霍外戚集团的分裂。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霍氏的中坚如霍光、赵破奴,这些人才会在未来的巫蛊之祸中旁观,甚至还有如赵破奴给太子刘据的败亡加埋了一铲子土。

刘据这位太子再不合他们的心思,也是霍去病曾经扶持过的对象。甚至在太子因不类己的影响储位不稳之时,也是由霍去病出手上疏逼齐王、燕王、广陵王之国,才稳定了局面。

在刘据面对危机的时刻就算不帮忙,也不至于用自己的性命给太子的巫蛊之罪板上钉钉。“后坐巫蛊,族。”这是《汉书》中有关赵破奴的结局。一个当时与卫氏分裂的霍氏集团中坚,居然因为巫蛊诅咒皇帝被牵连至死。这件事情怎么想怎么奇怪,但如果赵破奴是为了冠军少侯报仇,想要拉着卫氏陪葬,事情好像就能得到解释了。

路博德和赵破奴听后点了点头,霍嬗的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也符合正常人的思维模式。

会对霍嬗下如此毒手的,要不就是有足够的仇恨如李家,要不就是牵扯到的利益足够大。

李家的核心就是从李广至李禹这祖孙三代。

第一代中,李广在漠北之战后自杀,堂弟李蔡于元狩五年因为私自侵占景帝的陵寝空间自杀。李家在担任丞相的李蔡死后,声势就衰弱了不少。

第二代中,李广长子李当户死得比他爹还早,次子李椒在长兄死后担任代郡太守,结果元狩四年也病死在任上,三子李敢被霍去病射杀,和他的堂叔死在了同一年。

第三代中,李家剩下的就是几名如李陵、李禹一般的小年轻,几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是不太可能有这个本事的。

那也就只剩下政敌下手的这种可能性,这个人选的范围一下子就扩大了许多。

“那霍氏今后和卫氏之间又该如何相处?”赵破奴问道。

自从霍去病死后,卫氏和霍氏之间的摩擦就多了许多。如赵破奴和公孙贺这种互相看不上对方的更是不在少数。虽说为了大局考虑,可以和卫氏主动弥合关系,但是做起来就很不爽了。

“一切如旧。两位叔父和其他将军,此前怎么和卫氏相处,以后就继续如何相处。哪怕你想要和沮将军在御前打一架也无妨。有舅祖父和我在,卫霍之间出不了大问题,有些小问题也无伤大雅。”

霍嬗甚至有考虑过让路博德和赵破奴在未来故意制造和卫氏的矛盾,只是因为有些太过刻意才作罢。

卫霍外戚军功集团的分裂,从长远上来看是一个必然的结果。无论是卫青死亡还是霍嬗死亡,最终都会发展成这个结果。

原时空中,霍氏外戚集团在霍嬗死了以后跟卫氏迅速分道扬镳。霍嬗前世也曾经想过其中的原因,霍氏集团没有了霍嬗这条纽带可能是一部分原因;卫氏集团的高层和霍氏集团的高层之间不对付也是可能的因素。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霍嬗认为也是极有可能的。那就是当今天子在暗中推波助澜,促使卫霍分裂。

势力过于庞大的卫霍集团,在掌控欲极强的天子眼中肯定是一个不稳定因素。这样巅峰时期权倾朝野的势力,如果留给了后继者,重蹈诸吕、诸窦的覆辙也不是没有可能。

对于天子这种生物而言,权臣就是对于皇权的极大威胁。

就像是霍嬗的二叔霍光,当今天子要是知道三十多年中一直行事恭谨的霍光在未来会压制昭宣二帝,并且行废立之事。别说什么绘制《周公辅成王朝诸侯图》以暗示霍光了,怕是当场砍了他的可能性居多。

霍嬗并不会觉得自己是天子的第一宠臣,就能有所特殊。天子能给霍光配上金日磾、桑弘羊、上官桀等人一同辅政,桑弘羊、上官桀本就是霍光的政敌。所以给霍嬗安排上几个这样的政敌,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就算是霍嬗有能力摆平卫氏中的反对力量,重新整合卫霍集团,天子恐怕也不会放任,掌握了卫霍完全体的权臣实力着实太过强大,不是其他大臣可以制衡的。

所以和坑爹的几位卫氏表叔等人划清界限,不光是为了躲开巫蛊之祸和这些拖后腿的坑货,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天子一个平衡朝野的台阶。自己主动分裂和被天子出手打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君侯放心,下官以后会和公孙贺好好相处的。”赵破奴说道,并没有把霍嬗说的什么御前打架当真。

“下官明白。”路博德听到这里后眼中精光一闪,转头对赵破奴说道,“赵兄和沮将军之间的过节由来日久,就如君侯所言,该如何就如何。大丈夫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要行事不要太过分就行。”

“路兄也这么说,那我日后和公孙贺真打起来,你们可别拦我。”赵破奴点了点头道。

“不拦,不拦。赵叔父到时候只要别把沮将军打死,我就不会管你。”霍嬗笑眯眯地道。

“不会打死的。我虽然很讨厌公孙贺那厮,但也不至于那么没有分寸。”赵破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二位叔父,嬗还有一事相求。”霍嬗躬身一礼道。

“君侯请讲,我等敢不尽力。”路博德和赵破奴还礼道。

“赵叔父本身就在匈奴之地生活过多年,又多次带兵征讨匈奴,对于匈奴的地理、人口、制度等事必是了解甚深。我想请赵叔父将这些东西记录成册,供霍嬗了解匈奴之事。后面的几年里,还请叔父不吝赐教。”霍嬗说出了他对赵破奴的请求。

“此事容易,我从生下来的时候就在匈奴,二十多岁才逃回中国,后来又跟随大司马屡次击破匈奴,汉室之中除了大将军以外,再无一人能比我更了解匈奴。”赵破奴拱手应道。

“路叔父也是如此。南越亡于你手,这岭南之事再无一人比你更了解。叔父随我父北征匈奴之前就已经是右北平太守,乃是二千石的地方大员,对于治理地方必然颇有心得,对于北地各郡的情况大概也有所了解。也请叔父将这些都记录成册,供霍嬗阅读、请教。”霍嬗又对路博德说道。

“下官必不辱命。”路博德也是一拱手道。

别看霍嬗对两千年后的中国地图了若指掌,但是对于现在这个年代的地理还真是两眼一抹黑。

这个年代的地图制作技术本来就有限,精确度上很成问题。

更别提两千多年的沧海桑田,中国的地理发生了多少改变。就连黄河都改道了七次,其他地方的变化可想而知。

所以未来的地图只能作为参考,真要是按照那一套来带兵,说不定死得比李广还惨。

匈奴、岭南的人口、制度等知识也是霍嬗认为自己未来必然需要掌握地东西。

岭南已经归汉室所有,这个未来能够一年三熟的地方,气候条件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所以在地方开发上,也可以由中央适当加速。要是如真实历史一般开拓,岭南地区包括中南半岛上的越南几时才能成为中华民族自古以来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且中国的王朝周期律之所以在封建社会一直存在,土地兼并固然是一大主因,但是人口增长的影响也不能忽略。

一朝立国,大战之后必定是人口凋敝。等几十上百年的承平日子过下来,国家人口自然会增多。等到田亩的产出不足以养活这么多人口,老百姓也就一定会造反,如此循环下去。

岭南和中南半岛要是经营好了,粮食供给个一两千万人还是问题不算大的。

现在的岭南有多少人,文帝年间的数据大约是六十万。经过一场平越战争,目前的人口可能还不及当年。

匈奴,则是未来霍嬗必须要面对的一个敌人。

等到霍嬗能够领兵打仗的时候,匈奴可能已经拥有和汉室进行局部战争的能力。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于匈奴的制度、组织架构、行军方式等有了足够的理解,对于他未来指挥对匈奴的战争极有益处。

霍嬗可是想要让大汉比历史上更加的辉煌。一个小小的匈奴怎么能等到四十年后才解决问题,甚至于还给了他们一百多年后复兴的机会。

外面的世界如此广大,如果有机会,霍嬗还想要带兵饮马地中海,与苏拉、克拉苏、庞培、恺撒等人会猎于罗马。

“那就有劳两位叔父了。”霍嬗道。

“都是分内之事,不敢称劳。下官告退。”路博德和赵破奴起身告辞。

“二位叔父慢走。”霍嬗起身将二人送出听风阁。

“赵兄,可与我同乘。”路博德邀请道。

“破奴谨从路兄之命。”说着,赵破奴就登上了路博德的马车。

马车驶离听风阁没一会,赵破奴就问道:“路兄有何事见教?”

“今日再见君侯,赵兄觉得如何?”路博德反问道。

“君侯的性情上比从前沉稳了许多,从前的君侯虽然天资聪颖,但是还是有几分稚嫩。君侯天资不弱于大司马,只是经历太过顺利所以稍显稚嫩。此次中毒以后,反而成熟了,无论言谈举止还是所思所想似乎都不下于你我了。”赵破奴道。

赵破奴勇猛归勇猛,但是能够成为汉军大将,智慧上肯定也有过人之处。平时表现出来的莽撞,尽管有几分真实,但更多的还是表演而已。

“确实如此。本来还担心大将军死后,君侯一人不见得能够将整个霍氏指挥的如臂使指。但现在看来再有三五年时间,君侯不说能及得上大司马二十二岁时,但是赶上大司马十七岁任票姚校尉的时候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路博德捋须笑道。

“不负大司马之所托,这不正如你我之所愿吗?”赵破奴的眼光已经看向了北方,那里正是他一生的功业所在,“君侯若是能三五年内就成长起来,我等还有机会完成大司马当年之夙愿。”

第十章 胡地迢迢三万里(上)

万里之外,几朵白云正飘在苍茫的天空之中。不时还有几只秃鹫掠过,正在用它们锐利的目光搜索着宽广的草原,看有没有什么野马或者牛羊的尸体供它们享用。

一位背负弓箭的骑士正骑着快马从南方而来,向着远处的姑衍山而去,匈奴帝国的单于庭就在这座大山的脚下。

一个卫兵走进单于大帐,屈膝跪下并亲吻过单于乌维脚下的土地后,才说道:“撑犁孤涂单于,有南方来的信使觐见。”

“叫他进来吧。”坐在主位上的乌维懒洋洋地说道。

不同于身体强健的父祖,三十岁以后,乌维的身体一向不是很好。七月流火,天气转凉,他的身子骨好像又有些不适的迹象。

“是。”卫兵起身退出了大帐。

“撑犁孤涂单于,我为您带来了左谷蠡王的一封信,里面有南方汉人的消息。”信使跪倒在地,将牛皮制成的信筒用双手举过头顶敬献给乌维。

一名在大帐内服侍的奴隶将信筒接过,恭敬地将其递给了乌维。

乌维取出了里面的信件,耐心地阅读了起来。只见羊皮上端端正正地书写着十几行汉字。

没错,就是汉字。

虽然根据史记中的记载:“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但并不代表匈奴的上层贵族们就不会书写和识字了。

偌大的一个匈奴帝国,总不至于单单靠口头言语来传递信息。短距离还好,信息长距离传下去估计会与原本的意思离了十万八千里。

由于匈奴尚没有建立属于自己的文法,所以在文书、账簿和地图上统统都是使用的汉字。秦末大乱之后,冒顿单于的匈奴帝国中还多了一个十分特殊的群体——“秦人”,也不愁没有识汉字的人可用。

“可惜啊,真是可惜!”信刚看完,乌维就忍不住唉声叹气了起来。

“单于,南方发生了什么?”一个坐在一旁,须发皆白的老人问道。

乌维示意奴隶将他手中的书信递给老者,同时说道:“自次王,左谷蠡王的来信中写到霍去病的儿子在抵达蓬莱的当天就患上了重病,一度生命垂危,不过在五天之后又被汉人的医生给救了回来。”

自次王,也就是当年的翕侯赵信。

赵信本来是匈奴的小王,战败后投降了汉室,并且被封为翕侯,跟随着大将军卫青曾立下过不少战功。元朔六年的北征中,与右将军苏建统领的部队正好对上了单于本部,全军覆没后又重新投降了匈奴。

伊稚斜单于对于在汉地“深造”了许多年并且担任要职的赵信十分看重,不仅封他为自次王,还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他。自次王这个王位的地位很高,整个匈奴帝国中仅次于单于,还要高于单于的继承者左贤王。

赵信也没有辜负伊稚斜的信任,一直尽心尽力地为匈奴帝国出谋划策、完善制度,并且还在草原上建立了一座属于匈奴帝国自己的城池。与伊稚斜携手,带领匈奴学习南方汉人制度、经济、军事等领域的先进之处,以达成恢复冒顿、老上两位单于时辉煌的最终目标。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在整个匈奴帝国中,赵信自然是数得着的大英雄。可是对汉室而言,赵信就是令从天子至庶民都恨之入骨的对象。不同于叛逃前地位不算很高的中行说,赵信这个武帝朝最大的叛徒在元朔二年击匈奴有功后就益封一千六百八十户,在汉室中的地位已经不低了。能够接触到情报、知识也与中行说不可同日而语,更为关键的是他的叛逃等于是在当今天子的脸面上来了狠狠一巴掌。

赵信在接过信以后迅速地将整封信看了一遍,方才抬起头来说道:“单于,雄鹰的儿子也不见得就能成长为纵横草原的雄鹰。一个刚刚十岁的男孩,有没有他父亲那样的才能还两说,不用太过担心了。”

说到这里,赵信的心底却对乌维多了一点鄙夷之意。

不说比起他的曾祖父冒顿以及祖父老上,乌维的才能和胆略比起伯父军臣和父亲伊稚斜都差了很多。

一个刚满十岁的小孩子,哪怕他的父亲是一代战神霍去病,也不能保证他就一定会成为下一个草原噩梦。根据长安城中间谍的消息,他的老上司卫青的三个儿子可是纨绔得很,一点也没有继承他们老子的英雄之气。对于一个小孩子也这样忌惮,难怪这几年的匈奴越来越衰落。

在乌维的统领下,匈奴帝国内部一不能完全压制伊稚斜其他几个儿子的挑战;二不能顶住匈奴帝国守旧势力的压力,继续学习汉人的改革。只能一直龟缩在漠北,忍受着汉人的挑衅。

对于心高气傲的赵信来说,一个匈奴的自次王又能算是什么东西,能够享受到的富贵还不如汉室的一个两千石。跟的老板也不是什么雄才伟略之辈,自己的才华也得不到施展。要不是再一次叛逃汉室肯定没有什么好下场,赵信还真的有点想再换一次老板。

“而且从霍嬗的重病中,我能感觉到浓浓的阴谋气息。霍去病当日就死得不明不白,霍嬗这一次也差点如此。若是依我当日在汉人朝廷的经历来看,未来几年内汉人内部的倾轧一定十分激烈。两次三番被人这样暗害最心爱的大臣,汉人皇帝一定会报复的。这正是我们大匈奴休养生息,恢复实力的大好时机。”赵信站起身来,走到大帐内的地图边上,手指指向了长安。

“这样看起来,左谷蠡王的消息确实是一个好消息了。”听到赵信的话以后,乌维笑着说道。

说着,乌维也站了起来,走到赵信的旁边,看着这幅由赵信绘制的汉匈地图,问道:“自次王,三个月前汉人皇帝带兵北上,我们没有应战。依照以往汉人用兵的规律,在今年以内汉人应该不会北上了,下一步大匈奴应该怎么做?”

“单于,我认为汉人不光是今年不会北上,恐怕后面几年内也不会继续北上了。”赵信想了想后说道。

“自次王为什么这样说?”乌维疑惑不解地问道。

他的政治、军事才能虽然不如他的父祖们,行事手段也颇为软弱,但仍旧是一个懂得听取别人意见的领袖。

对于父亲伊稚斜十分看重的智者赵信,还是很信任的。若是没有赵信当年为大匈奴出谋划策,卫青、霍去病说不定已经越过了漠北,而匈奴也就和大月氏、东胡一样只能逃跑到草原的尽头以躲避追杀。

“立国近百年以后,汉人的实力确实已经比大匈奴要更强大。无论是士兵素质、军事器械,还是后勤补给、将领指挥能力,我们大匈奴都处于下风。但我们也有自己的优势,地广人稀的草原、大漠给了我们最好的防御,汉人的后勤在这样庞大的地域上根本得不到保障,要不然卫青、霍去病可能已经灭亡我们了。”赵信的手从地图上的长城划到了姑衍山下的单于庭。

乌维点了点头,对赵信的话表示认可。

打不过汉人不丢人,最近的二十年来一直是如此。凭着广袤的草原、大漠保住了匈奴帝国的统治,也没什么好丢脸的。大匈奴最伟大的单于冒顿都能忍辱负重,最后灭亡了东胡,后辈子孙们也没有什么拉不下脸的顾虑。

“但是汉人打仗是要花钱的,不管是战士的粮食,还是马匹的草料,这都是要耗费他们的国库。这二十年打下来,不光是匈奴打完了之前的积累,汉人那边的消耗也很大,而且比我们还大。如果不是汉地富庶,汉人根本支撑不住这么长时间的战争。”赵信继续解释道。

“我们大匈奴这些年一直在漠北,不敢南下牧马。也是因为不想让汉人有机会消灭我们的部族,我们的人口本来远不如汉人,若是损失太大,更加无力与他们抗衡。”乌维点了点头道。

“没错,这几年里汉人的皇帝多处用兵,灭南越,收闽越,还降服了西南夷,又多次派将军率军北上。不仅是今年五月的那次北巡,去年赵破奴和公孙贺的北上也是无功而返。这么频繁地用兵,汉室的国库又能有多少钱粮剩余。”赵信的眼神中带着摄人的光芒,好像看到了匈奴崛起的景象。

“就和草原上一样,再富庶的部落、再多的牛羊也禁不住几万人一起消耗。”乌维道。

“还有一点,汉朝人的将军也不如以前了。大将军卫青虽然没有死,但是应该没有能力再带兵来攻打大匈奴了。要不然汉人皇帝也不会在去年派赵破奴和公孙贺统领军队,赵破奴打仗还算是勇猛,但是没有多少智谋。公孙贺更是个废物,如果没有卫青,他根本不可能封侯。汉人皇帝连这样的人都派出来了,说明他们已经无人可用了,只能用这些二三流的将军。”赵信对自己的昔日同僚评点道。

卫青、霍去病当然是天纵之资,当年他和伊稚斜又不是没有带兵尝试过,只有一次又一次的败北。不是他们这些匈奴的大人物们不努力,实在是对面的敌人不可力敌。前些年最惨的时候,草原内部甚至有人怀疑冒顿和老上两位单于也不会是卫霍的对手。

这不是现在也不用面对卫霍了吗?霍去病死去七年了,卫青在这七年里也没有再领兵出征。不管是汉人皇帝担心卫青功高盖主,还是卫青的身体不能支撑战争,总之他们现在不用担心在面对哪两个人。

汉军当中剩下的那些将军就差的太多了。赵破奴、路博德还有可取之处,霍去病当年领兵绝不用废物。公孙贺、公孙敖、郭昌、韩说等人的领兵水平就差多了。

不是他看不起人,卫青麾下当初也就是李息、李沮和他的老搭档苏建的本事还能被他看在眼里,可是这些人也是死的死、老的老,再也不足为虑。

“想要培养一个将军,没有十年以上的时间是不可能成功的。就算是霍去病那样的天才,也是汉人皇帝从小培养起来的。自次王的意思是,霍嬗有没有才能我们并不知道,但是他想要成长起来也要十年时间。这十年中,汉人中没有卫青、霍去病那样厉害的将军了。”乌维神色振奋地道。

卫青、霍去病这样的噩梦,至少后面十年里不用去面对,对于大匈奴而言实在是一个利好消息。

只要不是面对那两个人,匈奴各部族的小王、士兵们也能提起勇气来面对汉军。

“自次王,如果汉人不再北上。大匈奴的主力是不是可以派向其他方向了。这么些年下来,大匈奴的本部也快支撑不住了。”

就算不带着各部族南下抢劫汉人的边郡,他们也可以打打朝鲜、西域,这些地方虽然比汉人穷了点,但总比大匈奴有钱。而且他们的兵马也很弱小,几个万骑就能灭亡了他们。

这些年一直怕汉人带兵攻打大匈奴,所以主力一直在漠北严阵以待。有一段时间没有去东边和西边大肆地抢劫了。再不让各部族得到点好处,恐怕他们会造反。

“单于明见。我们大匈奴不像汉人可以织布、种地,创造财富,只有向那些西域的肥羊用兵,才能获得收获。东边的朝鲜太穷了,而且他们的王还在支持我们大匈奴,反对汉人。”赵信看到乌维盯着地图的目光后说道。

此时的卫满朝鲜,只是后来的北朝鲜地区和一部分的辽宁、吉林地区,说起来也都是些穷得叮当响的地方。东三省在没有开发之前真的不是啥好地方。北朝鲜的矿藏倒是有不少,但是不论朝鲜还是匈奴,技术上也利用不起来啊!

还是西域好,三十六国中有楼兰、莎车这种软柿子可以捏,听说他们的手下败将大月氏人也在那边,总比东边的朝鲜油水更多。

第十一章 胡地迢迢三万里(中)

和赵信商量好之后,乌维就派奴隶去召唤左大当户丘林屠和。

丘林氏,再加上呼衍氏、须卜氏、兰氏,这四姓乃是匈奴帝国中仅次于挛鞮氏的贵种,家族之中常常会和挛鞮氏联姻,在政治地位上颇有些类似于契丹人中的后族萧姓。

丘林屠和是丘林氏这一代当中最出色的子弟,统御才能出众、作战机智勇敢。不到二十五岁就坐上了左大当户的位置,有望在三十五岁前一窥左右骨都侯这两个匈奴帝国异姓大臣的至高宝座。

进入大帐后,丘林屠和就跪伏在地上并亲吻了正站在地图前的乌维的靴子,叩首道:“伟大的撑犁孤涂单于,奴婢丘林屠和应您的召唤而来。”

“左大当户,你要你去西域三十六国传达我的命令:如果西域各国能够拿出足够的铁和盐以及其他财富作为贡品,仁慈的撑犁孤涂单于还可以给他们和平;如若不然我们大匈奴就会亲手去拿。”乌维对丘林屠和吩咐道。

“伟大的撑犁孤涂单于,奴婢遵从您的意志!”丘林屠和再次行礼道,随即领命而去。

“等过了九月献祭月神的仪式,本单于就可以从各部抽调他们的兵马随我一同西征,到时候本单于会带上单于本部的三个万骑压阵。西域诸国的国力孱弱,大匈奴必定能够取得想要拿到的东西。”转身看向地图上的西域地区,乌维又对身边的赵信说道,“自次王,你的身体不太好,这一次西征就不要去了。本单于给你留下两个本部万骑,由你坐镇单于庭,左贤王乌师庐也托付给你了。”

“请单于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使命。”赵信跪下来拜道。

“本单于当然放心自次王了。先单于在世的时候,就封你为匈奴第一智者,还将姑姑也嫁给了你,让你的血脉和挛鞮氏交融,这可是匈奴人中只有四姓之人才能享有的殊荣。”乌维笑道。

“这都是先单于的仁慈,阿胡儿一直感念在心。大单于西征的时候,阿胡儿一定会为了大单于竭力尽忠!”赵信再叩首道。

阿胡儿,乃是赵信的匈奴名字,自从重新投降匈奴后他就又把名字改了回来。

“好!好!这样一来,本单于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自次王,本单于有些累了,你先回去吧。”乌维坐回了主位,摆了摆手道。

“是!伟大的撑犁孤涂单于!”说罢,赵信也起身离开了单于大帐。

不知多了多久,大帐的阴影之中一个声音发问道:“大单于,您就这么放心留下自次王辅佐左贤王吗?”

“放心如何,不放心又如何。这次西征的意义重大,本单于必须亲自出战,留下自次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自次王终究是老了,若是十年前的他,我必然是不敢将乌师庐托付给他的。但是现在,我要利用他的智慧,让大匈奴的重新辉煌。你也看到了,他虽然已经年老,但是思维仍旧敏捷,西征也是我考虑了很长时间的战略方向了。”乌维懒洋洋地说道。

“单于,那南面的左谷蠡王应该怎么防备?”阴影中的声音又问道。

“没事的,只要我没死,我的兄弟且鞮侯是不敢动手的。这次西征,我会带上右贤王呴犁湖,好好盯着他。我的这两个好弟弟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乌维半闭的眼睛看向了阴影处,其中闪过一道精光,说道,“再说了,我的呼衍蒙逊,不是还有你在单于庭坐镇吗?”

“奴婢知道了,伟大的撑犁孤涂单于!”左大都尉呼衍蒙逊跪下来叩首道。

右贤王呴犁湖、左谷蠡王且鞮侯依次是单于之位的第二和第三继承人,也是伊稚斜单于的另外两个儿子,两个人在匈奴帝国中都拥有不俗的势力。

其中左谷蠡王且鞮侯是南方对付汉人的方面统帅,手中的四个万骑自然是匈奴的精锐;右贤王呴犁湖一直负责对西域的事宜,不仅有兵,而且有钱,是整个匈奴帝国的王族挛鞮氏之中最为富有的一位实权派。

乌维的权谋智慧肯定及不上他的父祖,继位四年之后也没有能够牢牢掌握住匈奴帝国的局面。再加上身体状况一直不是很好,更没有那份精力来压服两个野心勃勃的弟弟。每每想起两个弟弟野狼一般桀骜的眼神,乌维就感到一阵阵的头疼。

同时,乌维隐隐约约会有一种预感,他也许见不到乌师庐长大成人了。

在如今这个内忧外患的匈奴帝国,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单于就意味着单于庭的形势会异常的混乱。冒顿单于鸣镝射父的壮举可一直在单于庭中口口相传,他的父亲伊稚斜单于也是从侄儿于单的手中夺走了单于之位,他可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如头曼、于单那样的倒霉蛋。

所以他需要西征,用征服带来的财富收买匈奴贵族,武装单于本部的亲信,以保证乌师庐在单于庭的安全。

呼衍蒙逊离开后,单于大帐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乌维也耐不住疲乏,渐渐地进入了睡眠。

夜深人静,单于庭的内部也渐渐地没有了声响。只有几个大贵族的帐中还亮着灯火,里面的大人物们不知道正在忙活着什么。

自次王赵信的大帐中,来了一个奴隶打扮的粗壮汉子。

“尊贵的右贤王,您终于来了。”赵信开口道。

“接到自次王的传信后,我一直等待着时机。你也知道我的那位兄长一直在派人盯着我,不打扮成现在这个模样根本不能赴自次王的约会。”说着,右贤王呴犁湖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这套奴隶装扮。

“哈哈哈!我们的这位大单于别的事情干得不是很好,但是做起这种事情来还真是青出蓝而胜于蓝,比当年的军臣单于还要做得更彻底。”赵信大笑道。

“如果不是因为有这个优点,先单于也不会传位给他。当年他比我和且鞮侯更占优势的地方不仅仅在于他是我们的兄长。”呴犁湖正色道。

乌维的身体不好,他也有很大的机会在未来染指单于之位。对于自己的这位兄长,呴犁湖一直都在仔细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乌维的年龄更大在伊稚斜单于那里肯定是一个方面,毕竟没有得到过训练有素的医生进行治疗,他之前的几位兄长都是在幼年时期就重病夭折了。一个长大成人并且有一个儿子的新单于,自然比他们要有利得多。

“可是大单于他不会打仗,对于汉人从南方发起的进攻毫无还手之力,这才是他最大的不是之处。”赵信冷静地说道。

匈奴帝国的极盛时期自冒顿单于起,至军臣单于的后期为止。那个时期的匈奴真的是东灭东胡,西逐大月氏,大月氏王的头骨都被老上单于拿来做了酒器。不管是西域孱弱的三十六国,还是南方硬骨头的汉人,都是他们匈奴四十万控弦之士予取予求的牧场。

可是自从当今这个汉朝皇帝继位以后,局面就发生了反转。

元光年间,汉军开始主动向匈奴求战。等到元朔、元狩年间,卫青、霍去病这两个天才将领彻底将匈奴的脊梁骨给打成了两段。要不是伊稚斜单于及时将势力收缩回漠北,匈奴可能已经步了东胡和大月氏的后尘。

但对于匈奴而言,战略收缩并不等于是战略龟缩。

去年,面对赵破奴和公孙贺这样的组合,乌维也不敢派人出击,就看着他们耀武扬威地行军到匈河,最后再无功而返。

汉军的这次军事行动是无功而返了,对于汉室来说就是一次白白耗费钱粮的行军。

但是对于匈奴而言,这次避而不战的影响也不小。又不是卫青、霍去病,也不是今年汉人皇帝统领的十八万大军,就让大匈奴不战而逃。军心士气都收到了很大的影响。

经过了八、九年的休养生息,匈奴的实力有了一些恢复,至少比起冒顿单于刚刚继位时的局面要好很多。当年的冒顿单于又是送骏马、送美人,最后一举给东胡王送终。可乌维连面对赵破奴和公孙贺的勇气都没有。从这以后,赵信也是对这个“天地所生,日月所置”的撑犁孤涂单于彻底失望了。

“如果我的这位兄长没有这个毛病,自次王和我也不可能坐到一起。说吧,你找我来到底是什么事情?”呴犁湖问道。

“大单于有意于九月祭祀后就带兵西征,单于本部出兵三个万骑,诸部落中对单于最为忠诚、善战的部落也一同出兵。除了单于本部的两个万骑留守单于庭以外,单于庭的防卫格外的空虚。”赵信将下午和乌维商议好的结果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那又如何,我是整个单于庭中对西域之事最为了解的挛鞮氏,乌维不可能不带上我一起去的。而且如果我不去西域,他就不怕我把乌师庐杀了,自立单于吗?”呴犁湖低声问道。

“大单于虽然没有和我说,但是到时候肯定会带上右贤王一同西征……”赵信道。

“那自次王找我究竟是何事?总不是就为了通知我这件事吧,最迟不过明天一早,我就能知道这个消息。”呴犁湖道。

“当然不会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我只是怕过上几日右贤王所受到的监视会更加严密。所以要早点与你商议一些事情。”赵信摇了摇头道,“单于庭的防卫空虚已经是定局,但是这个局面除非您或者左谷蠡王在单于庭才能利用到。我想要您做的只是把您这些年所积累的一半财富交给我。”

“自次王想要拿来做什么?”

“单于庭的老贵族虽然已经没有了昔日的权柄,但是对于各自的族中都拥有一定的影响力。而且单于西征,也不会把单于庭的所有实权贵族全部带走。我跟您要来这一半的财富,就是要替你收买这些或年老或壮年的贵族。”赵信严肃地说道。

“我把剩下来的一半也一并交给你。”该有决断的时候,呴犁湖还是很有魄力的。

无尽的财富在他这个在匈奴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贤王看来也不过如此。只要他想,很快就能从西域的肥羊那里榨取一笔。只有至高无上的匈奴单于宝座才是他唯一的追求,花些钱财就能实现简直再好不过了。

作为纯正的挛鞮氏血脉,他这个右贤王的号召力本来就不错,再加上财富的诱惑,让这些单于庭的贵族在暗地里支持自己还是不难做到的。

他的兄长乌维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乌师庐有没有长大,对于匈奴帝国的高层贵族而言,换一个大单于并不是不可接受的事实。

“我收买贵族并不需要这么多的财富,我们不能一次就把单于庭的贵族们给喂饱了。而且剩下的这一半财富,右贤王你另有用处。”赵信赶紧言道。

呴犁湖的魄力还是相当能打动赵信的,在它看来乌维的身上就缺少呴犁湖身上这种关键时刻敢下决断的魄力。这也是他这一年来一直暗地里和呴犁湖勾结的主要原因。

“本王要拿着这笔财富做什么?”呴犁湖疑惑道。

“在大单于西征之前,右贤王要将这笔财富献给大单于,以安大单于的防备之心。”赵信解释道。

“自次王这是让我学卜式吗?”呴犁湖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南方汉朝的这位名人。

从冒顿单于以来,匈奴帝国都对汉朝的各种大事十分关注。相比于东胡、大月氏这种被他们打得一败涂地的部落,汉人的表现实在是太顽强了。而且那几千万人口带来的力量一旦爆发,大匈奴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等到被汉人打败以后,更是全方位的关注南方的事情,想要通过学习汉室的制度、技术完成复兴。像卜式这种因为捐款当上官,并且一路高升直到银印青绶的御史大夫,这种传奇式的人物,他们单于庭内部也有所了解。

“右贤王的地位已经高到了人臣所能达到的顶峰,卜式的际遇是学不来的。可是大单于之所以对您和左谷蠡王一直严加防备,也是因为你们两个人的势力太大不好控制。尤其是您,不仅手中的兵力不弱于左谷蠡王,手中还更加有钱。”赵信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曾在汉朝多年,这种有钱又有兵的诸侯王一直都是汉人皇帝最为防备的对象,比如现在这个皇帝的堂叔淮南王以及他的叔叔梁王,都是因为有兵马又有钱粮,所以才被皇帝所忌惮。您把这么一大笔财富献出来,单于也就能暂时放心让你掌握西方的兵马了。对于您来说,没有兵马之后就成了待宰的羔羊,所以只能用财富换回兵权。”

“多谢自次王的指点,本王明白了。”呴犁湖恭恭敬敬地表达了对赵信的谢意。

第十二章 胡地迢迢三万里(下)

“此番大匈奴向西域用兵,不知自次王有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想要提点于本王?”放下一桩心事的呴犁湖又问道。

在乌维不在单于庭的时间里,作为地位仅次于单于且势力在单于庭中也能排进前五名的自次王,赵信能做的事情有很多。

既然下了决断将他所拥有的一半财富交给赵信来收买贵族,呴犁湖也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有了赵信这位匈奴第一智者在单于庭中帮他拉拢贵族,再与他的右贤王身份重叠在一起,将会产生的效果远不止两人的影响力相加这么简单。

真正需要注意的地方反而是乌维将要前往的西域地区,这个由他统领的地区如果受到了影响对于呴犁湖而言反而才是真正要命的地方。

在匈奴内部中,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被合称为“四角”,乃是仅次于单于的实权人物,能够担当如此贵重身份的人也只有挛鞮氏的近支亲属,也是单于之位的前四顺位继承人。

由于匈奴本身的制度又是以左为尊,故而战略位置更加紧要的单于庭东方地区被分封给了左贤王和左谷蠡王,而战略地位相对弱化的西域地区则成为了右贤王和右谷蠡王的封地。

相对于面对强势的汉人而无所作为的左谷蠡王且鞮侯,统领着一只丝毫不弱于匈奴东方重兵集团镇守西域地区的右贤王在单于庭的声势自然要高得多,单于乌维也要更加忌惮一些。

赵信出谋划策让他拿出一半的财富献给乌维就是为了稍稍消减这份忌惮之心。

“此次大单于西征,右贤王只要秉持一颗‘公心’即可。”赵信一脸认真地说道。

“自次王的意思是?”呴犁湖很是诚恳地问道。

“九年前的漠北大战以后,大匈奴的元气一直都没有恢复过来,大单于发起此次西征也正是为了取西域之财货补匈奴之不足。此乃事涉匈奴全族之大事,只要大单于提出此议,必定能得到各部贵人们的一致同意。大匈奴倾尽全力的一击,如果没有从西域三十六国获得足够的收获,那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赵信捻着胡子道,“若是大单于自己指挥失当,那代表着右贤王的机会来了。但若是因为右贤王您的某些动作拖了大军的后腿,恐怕单于庭的贵族们都会对您心生怨怼,平白便宜了左谷蠡王。”

“确实是这个道理,我可不能在这种时候做这个罪人”呴犁湖表示认可。

在漠北战败后的几年里,先单于伊稚斜基本上就没有对汉、对西域发动过规模在几万人以上的战争。不是他不想打,实在是大匈奴力有未逮。

连年大战后,匈奴本部就有接近半数青壮的损失,已经失去了巅峰时期横压整个草原的威慑力。一旦在对外战争中露出一丝疲态,匈奴的下场并不会比之前的东胡、大月氏等草原上的霸主级部落来得更好一些。今日还忠心于单于庭的浑庚、屈射等部来日就敢挑战匈奴的草原霸主地位。

经过五六年的恢复,直到长兄乌维继位并将他本人封在单于庭的西方负责整个匈奴的西方战略时,大匈奴才真的有实力派出几个万骑去西方打打秋风,慢慢开始了匈奴帝国的快速恢复期。

这一次大单于乌维敢率领单于本部的精锐向西域用兵,也是有这几年中他不停抢掠的财富作为后盾的。

一旦这次大规模西征没有收获足够满意的收获,大匈奴说不定会陷入比漠北决战之后更大的困境。

“但是!”赵信的话音一转,又说道,“右贤王此行的‘公心’只限于不拖大单于的后腿即可。西域三十六国中也只有大宛和楼兰的实力尚算得上可观,更何况楼兰国素来可称恭顺,以大匈奴的实力配合上乌孙的帮助也不至于会出什么意外。”

“西域诸国中的大部分国家,所拥有的实力甚至还不如丁零、鬲昆等部落,确实不容易出什么意外。”呴犁湖点了点头道。

“所以此次西征之中,右贤王的第一目标就是手中的万骑。让您将您手中一半的财富献给大单于,就是为了使这四个万骑得以最大限度地保存下来。有了那笔庞大的财富作为代价,大单于也不能借着此次西征对您手中的四个万骑动太大的手脚,那样就会显得欺人太甚。一旦单于对右贤王在某些事情上做得过分了,其他部落的小王们也会对此心怀疑虑,反而影响单于对整个大局的掌握。”赵信仔细地解释道,“退一万步讲,有这四个万骑在手,就算出现了大匈奴这一方发生一些意外影响战局的时候,右贤王您都可以出手稳住局面,到时候这大单于之位又舍您其谁。”

“自次王之意,本王明白了。”呴犁湖的方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在他看来,乌维的军事才能虽然比起他和且鞮侯要有所逊色,但是大匈奴的实力优势太明显了,西域三十六国几乎是无力抵抗的,根本就不存在让他力挽狂澜的空间。

这样一来,此次西征中,自次王赵信给他的建议就是让他保存实力,以待来日。只要手中的实力还在,等到乌维死去的时候,他也可以有翻盘的能力。

乌师庐这个侄子还小,他完全可以凭借手中的兵马把单于之位从乌师庐的手里抢过来。

赵信看到呴犁湖此时的表情,就大致明白了这位右贤王的心中所想,于是就接着说道:“右贤王还是没有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保住手中的四个万骑肯定是您此次西征中的重中之重,但除了保住手中的实力以外,您还需要做出更多的事情。若是出现了单于重病一类的不可控意外,不正是您需要挺身而出的时候吗?”

尽管他也不认为西域三十六国会掀起什么波澜,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乌维他们兄弟三人始终还是及不上当年伊稚斜大单于的那般韧性。

以伊稚斜大单于的才能、魄力和韧性,若不是面对卫青、霍去病这种在汉人历史中也屈指可数的天才统帅,说不定能够创下一番不弱于冒顿、老上两位单于的功业,这般失败着实是有些可惜了。

正是因为没得可选,他也只好选择辅佐一个相对而言稍好一些的单于。呴犁湖的才能、魄力都比乌维要强不少,韧性逊色于他的父亲伊稚斜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左谷蠡王且鞮侯手中掌握的兵力倒是不弱于右贤王呴犁湖,但是财富远不及有西域三十六国可以征讨的呴犁湖。而且对于西域之事更加了解的右贤王也更加适合匈奴的未来发展。

匈奴未来十年以内的重心在于西域,只要有西域三十六国为匈奴源源不断地提供财富、工匠、粮食,匈奴早晚有一天能恢复鼎盛时期的实力,到时候自然是再和南方的汉人决一雌雄的时机。

“自次王的意思是……”呴犁湖有些吃惊地说道。

这个赵信的胆子也太大了一点。虽然对匈奴而言这种高层的政变算得上是家常便饭,但若是行事太过激进,说不定就让左谷蠡王且鞮侯捡了便宜。

更为可虑的是,在这种大匈奴本身还内忧外困的局面下,如此行事一个不小心就会给南方的汉人抓到机会,到时候大匈奴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是这个意思,但也不全是。”赵信高深莫测地道,“单于本人是一定不能死在西征路上的。您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若是单于太早身死对您很是不利,左谷蠡王手中的兵力并不比你弱上几分,再凭着单于死于你手的借口,只会演变成一场波及全匈奴的大乱。可是让大单于如何恰到好处的病上一场,就要看右贤王的手段了,只有离开了单于庭的大单于才会给你这个机会。只要大单于病了,这次西征的兵权自然就会落到右贤王的手中,彻底压过左谷蠡王的机会就在此一举。”

本来,赵信的心中也没有这种胆大包天的想法。还是他在汉人中的某一位老熟人教了他这么一招,霍嬗暴病一事算是给了他一点在用药这方面的灵感。

要是霍嬗死了,他也可能就会把此事当成是一场意外,毕竟在这个时代水土不服也是有可能要人命的,而霍嬗才刚刚十岁,身体也不够强壮。可是根据左谷蠡王且鞮侯来信所讲,霍嬗的病重完全是由于中毒所致,而且还是能躲过汉室宫廷的验毒程序的手段。

天下之大,有着无数不为人所知的奇物存在。只要呴犁湖能让乌维病而不死,那么单于之位就绝脱不出呴犁湖之手。他也就能辅佐这位更适合的大单于人选将匈奴更早带上一条与现在截然不同的发展道路。

“此事还容本王思量一下。”这下才明白赵信话中含义的呴犁湖脸部一下子就涨得通红。

大单于之位当然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为了得到这个宝座让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赵信最后这番话,等于是帮他指出了一条通往大单于宝座的捷径,就是有些太过于行险了。

可是作为久镇西方的右贤王,他的脑海中确实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奇物能够利用。一想到他在西方的王庭中种植的那几株形容艳丽的奇花,呴犁湖的心头就一片火热,这个险值得冒。

大宛人用来治疗头痛、目眩、气喘等症状的“忘忧药”,就是从奇花之中提取的。只是这种“忘忧药”剂量一旦稍大就会让人对它产生依赖性,且不至于致命。这还是他手下抓到的一名大宛医生献给他的药方,据说是从他们的母国传过来的。

关键是对于头痛、目眩、气喘等症状的治疗,这种“忘忧药”确实很有效果,就算是单于庭的巫医也不能否认他的功效。

只是怎么将这种药物给乌维用上,就很考验他本人的智慧了。而且他的兄长乌维在这种内斗之事中经验丰富,手段也不逊色于先单于伊稚斜,一旦被他发现了端倪,他的下场可不会很美妙。

稍稍平静了之后,呴犁湖才说道:“自次王,单于庭的事情就拜托给你了。你刚刚说到的那件事太过重大,本王还要回去找手下之人商议一下。”

“右贤王请谨记,此事可行就小心为之,若是不可行则万万不可强求。”赵信又叮嘱道。

这几年下来,他可是把宝已经完全押在了呴犁湖的身上。一旦失败,他的这一番投资就算是彻底打了水漂,他的满腔雄心壮志也就没有了实现的基础。

“自次王还请放心,其中的厉害本王还是明白的。”呴犁湖冷静地说道。

呴犁湖收拾了一下装束之后,消失在大帐外的黑暗之中。

赵信则是看着黑暗若有所思,他的生命就像这堆有些昏暗的篝火,光芒已经不能照耀多远了。

单于庭若是再这么平平淡淡下去,他又何时才能有机会领兵和当年的老朋友们对垒沙场。也只有魄力、决断远强于乌维的呴犁湖才能带给他这个机会。

哪怕是向西域用兵呢,也能让他感受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有价值的。而不是像如今一般,明明已经有了几分可以作为的实力,却偏偏依旧龟缩于漠北。

有时候,在午夜梦中他还会想起当年和卫青、苏建等人并肩作战的景象。绝不想等日后还要被这些老朋友们在幽都嘲讽他当日的选择是错误的。他是翕侯赵信,也是匈奴帝国的第一智者,就像主父偃所说的那样:“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亨耳。”他的赌性一点也不比这位齐国人要来的逊色。

这条行险的路子,也是唯一一个可能让他尽快实现愿望的法子,希望野心勃勃的呴犁湖不要让他失望。

第十三章 风清气朗秋分后(上)

“秋分夕月”是自先秦以来就有的一项节日祭祀活动,以示对月神的崇拜。

夕月就是傍晚时分的月亮,也即是这项帝王祭祀月神活动的进行时间。与“夕月”相对的就是“朝日”,古代的帝王们会在太阳初升之时行祭拜之礼,以表示对太阳神的崇拜。“朝朝日,夕夕月,则揖”,这句话就是《孝武本纪》中对当今天子日月祭拜活动的一点记载。

秋分就更好理解了,乃是如今依旧流传的二十四节气之一;每年的秋分之日,汉室都会有一次一年之中规模最为盛大的祭月仪式在长安城郊的月祠举行。在汉室的秋分时节前后,还会有敬老、养老,并且赐以雄粗饼的举动,以示大汉以孝治天下的政治传统。

回到大汉的第一个秋分,身体已经完全恢复的霍嬗也开始正式履行侍中的职责,作为天子的侍从伴驾月祠。

看着天子在前面俯身叩首、念诵祷文,以及执行一整套有些繁缛的礼节,站在后方的霍嬗已经开始有点走神了。

叔孙通绞尽脑汁复原的这套礼仪究竟跟先秦时的旧礼有多大差距,现在的人们已经不得而知。

秦末的那场大乱,损失的不仅仅是人口,在文化传承等领域都造成了极大的损失。在这其中,自立为西楚霸王的项羽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一场秦王宫的大火,将始皇帝焚书后的唯一一套完整记载了古代历史、地理、文学、诸子百家思想的文献全部被烧毁。直到现在,兰台之中还有人在整理当年萧何从秦王宫废墟中发掘的竹简残片。

在霍嬗看来,叔孙通的这套礼仪程序已经足够复杂,很能体现出天子的特殊性。反正在后面站了近半个时辰的霍嬗已经有些腿部发麻,想必前面一直规规矩矩执行礼仪程序的天子会更累。

等到天子快要完成整套程序时,霍嬗的思绪已经飘到了饮食上面,他正考虑着要不要找个庖人给自己做两块月饼尝尝,也算是给这个时代的中秋节前身带来点新鲜变化,同时让自己找到一些后世的感觉。

完成了整个仪式的天子缓缓起身,在礼官宣布仪式结束后方才向殿外走去,并对身后不远处的霍嬗招了招手道:“子侯且近前来。”

“陛下!”霍嬗躬身行礼道,静候天子的吩咐。

“也无甚大事,只是众侍中当中也只有你陪着朕一起登顶泰山进行封禅,于是想问问你对这两套祭祀的礼仪有什么看法?”天子笑着问道。

天子的这个问题虽然无厘头了点,但是霍嬗也不敢怠慢,想了想后答道:“两套礼仪都是祭拜天地、神明,封禅泰山的仪式更为繁复,也更能体现汉家天子的威仪。就是封禅之时还需要爬上泰山,臣当时还觉得有些疲乏。”

说完之后,霍嬗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登上泰山的路程走了整整一天,子侯才刚满十岁,觉得疲乏也是应该的。不过你刚刚说到的威仪二字甚好,叔孙通定下的种种礼仪,就是为了威仪而制。君王有君王的威仪。大臣有大臣的威仪,这样一来臣民才会敬畏于上,再佐以法治,则天下可安。”天子很是和气地教导道,“子侯既然打算去向大将军请教骑射武艺,那为将的威仪和兵法也不可不学。”

“臣明白。治军、牧民都需宽严相济。过于宽仁,则威仪不存;过于严苛,则下属、庶民只存畏惧而不能敬爱于我。暴秦之所以失天下,也与秦法过于严苛有关。”霍嬗一拜到底。

在汉季,黑暴秦那就是政治正确。虽然秦朝灭亡的原因多种多样,但秦律相较于其他六国的法律过于严苛必然是其中一条原因。六国的百姓都对于这种情形敢怒而不敢言,陈胜吴广他们在大泽乡的火星只是正好点在了干柴上面。

刘宝瑞老爷子在单口相声《官场斗》中调侃《大清律》就是《大明律》改了个名而已。汉律和秦律之间的关系也差不多有点这个意思,只不过当年萧何制定《汉律九章》的时候将秦律进行了删减和增加,并对一些定罪、刑罚有所减缓而已。

“善!子侯此言深得朕心。若是太子也能如子侯一般机敏就好了。”话说到一半,天子的语气转而略有些惆怅之意。

天子这话说得有点渗人啊,太子刘据最近别是又犯了什么错误。

“不类己”,几乎算是每位汉家天子对太子都有的情绪。

惠帝刘盈就远不如他的弟弟赵王刘如意受宠。

文帝对景帝也是百般挑剔,有过改立梁怀王刘揖的想法。

当今天子则是有汉以来唯一一个废长立幼成功的例子,成功取代了他的长兄刘荣,成为景帝朝太子。

惠帝刘盈是母族强大,他的母亲是手段十分高超的吕后,后世能与武则天一起并称“吕武”;他的舅舅是功高盖世的周吕侯吕泽,有一大帮故旧。支持他的势力是如此庞大,高帝刘邦也只有听从商山四皓的进谏,打消废太子的念头。

景帝是命好,梁怀王刘揖坠马而死,还同时带走了汉室大文豪贾谊。

太子刘荣,那就纯粹是倒霉催的。本来就犯了不少错误,但都罪不至死,结果被自己的母亲栗姬给坑死了。景帝病重的时候想要将后宫、子女托付给栗姬,结果栗姬非但不答应,还骂景帝是老狗。直接把景帝给刺激得病好了,也把儿子的太子之位一并吹走了。

现在的这位太子刘据,在近几年中一直不怎么招天子待见。

想想也是,天子的主张是征伐四方以安定天下,尤其是北方的大敌匈奴,是一定要彻底解决问题。刘据的主张就是和匈奴罢兵言和,恢复生产与民休息。

尤其是李沮的性格仁慈宽厚、温和谨慎,并且喜好儒术,将刘据曾孙元帝所有的那句“柔仁好儒”评价安在刘据身上也一点都不为过。

天子这种只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当做统治工具的皇帝怎么会看得惯太子这种被儒家忽悠瘸了的小清新。

“太子宽仁好学,只要陛下稍加引导,必能负宗庙之重,社稷之任。”霍嬗恳切地说道。

除此之外,霍嬗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话可以讲。

而且目前来看霍氏和太子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至少未曾和卫氏完成切割之前,霍氏也是要全力支持太子的。

当今天子的性格看似绝情,实际上某些地方又很长情。大将军未死,他这个霍去病的遗孤也健在,天子还不至于生出废太子的想法。哪怕是巫蛊之祸,要不是因为刘据的一系列骚操作,卫氏和太子一党也不至于落得个那般的下场。

“也罢,太子尚未加冠,朕还是给他选一个好太傅严加管教吧。”天子的神色也放松了下来。

纵然活不到太上皇那样的八旬寿数,当今天子也很自信能达到高帝的六旬寿数。他的身体状况比起祖父文帝和先帝当年来讲,实在是好得太多了。

十几年后,霍嬗也已经长大成人,成为大将军、大司马那样的军神。张安世、金日磾、霍光等贤才也正当壮年。有霍嬗、桑弘羊、张安世、金日磾、霍光等人辅佐太子,总能比惠帝的时候要强吧。大不了他这个当父皇的把匈奴、朝鲜这些不稳定因素都给他解决了,交给他一个安稳的大汉。

不远处的宦官、郎官等人尽管听不到天子和霍嬗讲的话,但还是看到天子对霍嬗讲话时和颜悦色的表情。

对此情景,这些人也见怪不怪了。天子对于奉车都尉从来都是不同的,真的是拿他当子侄一样的看待。每每当这个时候,他们也只能怨自己没有个大司马那样的父亲,使他们不能享受到如此待遇。

陪天子一起用过暮食后,霍嬗就依往日一般打道回府。

回府之后,才知道一位有日子没见的比两千石正在客厅等候。

“劳徐公久候了。”霍嬗笑意盈盈地说道。

“君侯随侍天子,事务繁忙,贲在此等候也是应该的。”正坐着的徐贲赶忙起身行礼道。

“无妨。徐公不必多礼,请坐。”

说着,两个人便相对而坐。

“徐公怎么来长安了?”霍嬗有些好奇地问道。

还没有到上计的时候,作为地方军队大员的徐贲也没有什么理由来长安。

“小人一月前因为徐安之事被天子下诏免职,这一次只是入京见一些故旧,看看事情能不能有什么转机。同时也是想当面感谢君侯宽宏,错非如此,我徐氏一族可能都要如徐安一般陷身囹圄了。”徐安避席叩首道。

“举手之劳罢了。当不得徐公之谢。”霍嬗摆了摆手。

一月之前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的霍嬗还真不了解这个事情。

就算是张安世、金日磾等人来看他的时候,也没有提起过这位东郡都尉的去留之事。毕竟在他们看来,霍嬗中毒一事和徐家也有一定的关系,一个小小仇敌的去职并没有什么影响。

对于天子为什么会这样做,霍嬗倒是猜到了一二。天子这是在帮他撒气呢,蓬莱案已经由中尉交到了廷尉的手里。结果又快两个月过去了,廷尉衙门也是近乎没有进展。

临朐县尉郭邑以及齐王少府属官薛周相继畏罪自杀,线索就断在了他们两人身上。这样的一桩无头公案,王温舒和赵禹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查出事情的真相。

偏偏是剩下的涉事之人不是他们两个可以处置。

齐王刘闳,天子之爱子,宝爱程度甚至还要高于太子。大将军卫青,重臣、大将,国之柱石,天子也不可能轻动。这两个人除了天子以外,再无人可以措置。偏偏天子对此事还不表态,只是让他们继续追查下去。

天子不表态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纵然相信齐王和大将军与此事无关,也不能拿到明面上来。

天子口含天宪不假,但是也不能罔顾事实。目前的证据就是指向齐王和大将军两人,他也没办法处置此案背后真正的幕后凶手。就算是明知道是那帮旧勋贵或者朝中的某位大臣为之,但也确定不了究竟是谁下的手。总不能随便挑一个就处置了,那也太随便了一点。

所以案子结不了,天子也可以迁怒嘛。徐安、魏亭、郭邑、薛周等人的亲属就跟着倒了霉。

想明白了这个,霍嬗就道:“徐公若是不急,还是暂且在长安住下。探访故旧之事还是暂缓,蓬莱一案一日不结案,徐氏的未来前途就依旧不明。你的那些故旧也不会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帮你讲话的。”

“小人明白,只是仍有些不甘心而已。自先父有罪,松滋侯国废除以后,徐氏一族无时不刻不想着复家。小人这几年刚刚有了些成就,就又失去了希望。”徐贲垂头丧气地道。

对于一个曾经封侯的家族而言,恢复往昔的荣耀有多么重要可想而知。尤其是这还牵扯到子孙未来的前途和祖宗的荣辱,那就更是一个家族不可回避的大事。

在霍嬗上一次的接触中,就觉得徐贲此人颇有才干。这种人往往也更不甘于平庸。

“徐公的这种心思,嬗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此时正在陛下的气头上,事情绝无转机的可能。一两个月内,蓬莱一案必有结果,到时候徐公就可以尽情施为了。嬗也不会让徐公在长安白白等候下去,近日颇有些不明之事,还要向徐公咨询。”霍嬗道。

“多谢君侯指点。君侯的不明之事,小人必定据实已告。”徐贲立即表态道。

什么故旧还能比得上冠军侯的大粗腿,若是把眼前这位皇帝宠臣伺候好了,一句美言就能顶徐家所有的故旧一齐上书。这点轻重,徐贲还是能分清楚地。

霍嬗的目的倒也简单,徐贲久在地方任职,松滋侯国当年又以善于种田,发展地方经济闻名于贵族圈子里。这样的一个出身,这样的一个身份,徐贲对于地方经济、田亩等事肯定是十分了解的。向他了解一下基层的整个实际,有助于他完善回程一路上的笔记。

而且这个徐贲的才干还是不错的,就当给霍氏先发展一个外围成员也好。本来霍嬗就有这个打算,天子将他免职之后,算是把此事给提前了。

第十四章 风清气朗秋分后(中)

徐贲的突然登门,着实让霍嬗有些意外,但也就仅限于意外。一个此时还无足轻重的棋子罢了,对其稍加安抚并接受了对方的感激涕零之后,霍嬗就将他抛在了脑后。

霍嬗给自己定下的首要任务一共三件:其一,履行好侍中的职责,做一个恭顺的好臣子;其二,向卫青请教兵法、武艺,向天子学习处理政务,提高个人能力;其三,详尽地了解霍氏外戚集团的情况,为集团内部的整合做好准备。

像发展霍氏外戚集团外围成员的计划,虽然出于集团新陈代谢的角度考虑很有必要,但是优先级要不如那三件事。

至于说列侯勋贵,更是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前东郡都尉来拜见霍嬗。

眼下朝堂诸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桑弘羊新出台的平准政策上,一个个被触犯了利益的贵族大臣天天都在叫嚷着“请烹桑弘羊”,就连至少事涉两位外戚集团首领、万户侯以及一位诸侯王的蓬莱案都不能把风头给抢过来。

三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之间的那点破事,怎么可能比自己的切身利益来得更重要。

“臣等恭迎陛下!”

秋分后第三天的常朝,在朝堂之上的一片恭迎声中,天子沿阶而上,坐到了御座之上。

“陛下万寿!”丞相石庆带领文武百官,大礼参拜道。

霍嬗作为秩比二千石的奉车都尉,在一众两千石以上的朝臣中站位相对靠后,也跟着亦步亦趋地行礼。

天子端坐在御座之上,挥了挥手道:“诸卿免礼,平身!”

对立于身侧的霍光吩咐道:“尚书令,宣诏吧!”

“喏!”霍光恭敬地应道。

在后排的霍嬗远远地望着自己的便宜叔叔,也不由得对霍氏受到的恩宠表示感慨。

元狩二年,霍去病从平阳带回了自己的异母弟霍光。

霍光先是在霍去病的推荐下,于郎中令属下任郎官,随后得天子信重,迁任曹官、侍中等。

等霍去病病逝后,霍光于七年内历任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尚书令,成为了内朝中数一数二的权力人物。

而霍嬗更是已经担任了七年的侍中,五年的奉车都尉,若不是年纪尚小,说不定连骠骑将军的衔都已经挂上了。

霍氏外戚集团如此煊赫,也难怪其他势力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霍光从一旁郎中手里的木匣中取出诏书,朗声宣读道:“朕盖闻古之王者治天下,皆以农事为本,货殖为其补益。今事货殖者,大者倾郡,中者倾县,下者倾乡里者,巨万者可与王侯同乐。彼辈坏先王之制,无一物以利社稷,朕心甚忧。

故置平准于京,受天下郡县之委输。召工官治车诸器,皆仰给大农。大农之诸官尽笼天下之货物,贵即卖之,贱则买之。如此,富商大贾无所牟大利,则反本,而万物不得腾踊。故抑天下物,名曰平准。”

当日金日磾、张安世、丙瑜和霍嬗说起天子任命桑弘羊为治粟都尉,署理大农令事,并且行平准一事。只是内朝中讨论之后的初步意见,其实也差不多就是最终定论。

只不过大农令诸属官和内朝诸臣还需要针对平准政策的细节进行商议,使得这项政策的条款更加周全。

两个来月下来,总算是把所有的细节都商议完全,于今日的朝会正式颁布。

宣读完诏书后,霍光又接着说道:“三公九卿,士大夫诸侯,如有异议,可上廷直言!”

霍光的话音刚落,就见太常杜相夫从坐席上起立,拜道:“臣有异议!”

“太常请试言之!”天子饶有兴致地看向玉阶之下的杜相夫,平静地说道。

太常,乃是汉九卿之首,地位尊崇,多由列侯担任。汉代的太常掌宗庙礼仪、太学诸博士之事以及皇帝的陵寝之事,说起来与后来三省六部制中的礼部尚书职权颇为类似。

现任太常杜相夫,祖上乃是长修平侯杜恬,在高帝功臣中排名108位。

景帝年间,传到第三代杜喜的时候,因罪除国。等到景帝十二年的时候,复家,杜相夫被转封为阳平侯。元鼎五年任太常,成为有汉以来杜氏一族中官位最高之人,也成为了旧勋贵中的一面旗帜。

以他的政治立场,天子都已经猜到他会说些什么了。

杜相夫开口道:“启禀陛下,臣昧死以奏。慎子云:‘天道,因则大,化则细,因也者,因人之情也。人莫不自为也,化而使之为我,则莫可得而用矣。’天生万物,各有其职,此所以商贾行货殖之事也。故高祖之治天下,惟道是从,顺其自然。臣相夫顿首,再拜陛下!”

黄老之言!

哪怕是对朝中大臣还没有全部摸清楚底细,可是一听到杜相夫说起慎到的学说,霍嬗就十分清楚地知道这位九卿之首的学术倾向。

天子召见董仲舒贤良对策也就过去了二十来年,任用公孙弘担任丞相更是才刚刚过去了十来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之势虽然已经兴起,但终究不是西汉后期一家独霸的局面。

像高祖、文帝、景帝年间的功臣,其传家之学还多是黄老之学。

当然了,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终归到底还是儒家的。像黄老学说中的很多精髓,最后也会成为儒家学说继续发展下去的养分。

对于这种黄老学派的旧勋贵而言,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什么平准、均输之类的政策,纯属是桑弘羊管得太多、祸国殃民。

没有如卜式那样直接在朝堂之上喊出“请烹桑弘羊”,已经是这位九卿之首的学问休养比较高,不肯这么直来直去的说话了。

杜相夫的话感染了朝堂之上的许多大臣,只见他们彼此交头接耳,对此事小声发表看法。

自从桑弘羊开始显贵以后,盐铁专营、算缗告缗、均输、平准等一系列政策纷纷实行。

桑弘羊的每一个政策都主要指向此时的商贾群体,看起来和勋贵大臣并无什么挂碍。但是在中国,行商贾之事怎么可能没有一两个靠山,有了靠山之后又需不需要进行利益输送。可以说朝堂之上的大部分官员都有那么几个商贾朋友,彼此之间都有着闪着金光的情谊。

为什么之前卜式提出“请烹桑弘羊”的口号后有那么多人响应,还不是因为感同身受,想要止损吗?

天子沉吟了片刻后,就道:“治粟都尉,就由你来向太常解释此事吧。”

霍嬗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桑弘羊的背影,只见这位当世经济第一人的身姿稳如泰山,显然是对此事胸有成竹。

“臣以为太常之言自有其道理,然失之偏颇。须知管子云:‘国准者,视时而立仪。’高祖之时,天下有六十二郡,及至陛下治世,天下已近百郡,户口更是倍于高祖之时。天下大贾,更是以奇致胜,经营工商之事,购置田产乃至素封之家。时移世易,高祖之法未必能适应当今之世。”

与后世不同,天下间公认的圣人乃是周公旦。

而管仲,作为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的首辅之臣,在诸子百家之中的地位十分特殊。基本上黄老、儒、法、墨等学派的学说都能看到对于管仲的推崇,是天下人公认的大贤。

关键是平准政策的雏形还真的出自这位春秋前期大佬的手笔。由于管仲相齐,更是齐黄老所供奉的祖师爷,用他的话来驳斥黄老,自然是无往而不利。

在管仲治理齐国的思想中,由国家出面控制物价,统一制造器物并用于生产,对山林的采伐进行管控。反正大部分古典时代能够想得到的生产领域,管仲要求国家必须给予管理。这也是桑弘羊入朝以后采取各项经济政策的理论依据。

天子对杜相夫言道:“不知太常以为治粟都尉之言如何?”

“臣以为治粟都尉之言大谬。太宗令:‘开关梁,驰山泽之禁’。此令乃是为了使士庶皆可享其惠泽,可见自汉兴以来,诸位先帝无不是在与民休息,未尝行此与民争利之举。”杜相夫说道。

与民休息,这个词是自汉以来就倍受黄老政治家推崇的理念。也正是为了与民休息,汉高祖平定天下以后就采用了黄老之家的学说治理天下。汉初的名相如萧何、曹参等人都是将黄老之言身体力行地予以实施。六七十年间,就将因秦末大乱满地疮痍的天下恢复如初,甚至更加兴旺。文景二帝更是给天子留下了一个相当厚实的家底。

而与民争利,其原话应该是:“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这句话是春秋时鲁国国相公仪休的名言,在元光元年的贤良对策中被董仲舒重新提出。

注意,这里的与民争利可是后来的与民争利不是一个概念。此时的与民争利还是指的食禄者,也就是从天子至官僚这一整个统治阶级不得和下民们争利,而不是后来的宋明文官们所指的朝廷不得与士大夫争利。

虽然那些文官们的场面话说的比谁都动听,话里的表述肯定没这么直接,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有文化的人就是不太一样,忽悠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最后把皇帝忽悠瘸了的也不在少数。

“与民休息,乃是与下民以休息。臣以为家资千万、万万的各地大贾应当不在此列。且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些商贾们能够于短短几十年间兴起,也是因为太宗、先帝仁慈,让他们借山林之利兴家,行货殖流通之事。如今盐铁、均输、平准之事皆有益于国,无害于人,还可以佐助于边费,则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桑弘羊老神在在地应对道。

“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治粟都尉此言甚合朕意。”天子长笑道。

纵然是为了从商贾、勋贵那里割肉,天子也需要一个十分好听的名目。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桑弘羊这话说得多漂亮,一下子就把这一系列政策给装点的光鲜亮丽。

后排的霍嬗听到桑弘羊的这句场面话,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这可是“我大清”圣祖康熙爷的名言,就因为这句话也被奉为千古一帝,为后世之人称颂。当时掌管笔杆子的文人们更是对此项政策大加赞赏,认为乃是千古所未有之善政。

霍嬗当时就想说一句“呸”!只是不加赋而已,又不是不收税。要不是一直加税,“我大清”后来割地赔款的时候哪来的那么多银子,总不可能都是“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留下来的吧。

文景二帝期间逐步将三十税一定为永制,整个西汉一朝都按此施行,这样的政策不更应该大吹而特吹。

像桑弘羊的这句话,就应该当成是政策亮点,让天下百姓都知道这一点。掌握舆论阵地的重要性,作为后世之人的霍嬗还是十分清楚的。

夸完了桑弘羊的这句话以后,天子又对杜相夫说道:“太常还有什么想要讲的吗?”

杜相夫只得拜道:“陛下圣明,臣不能及。未能晓陛下之志,乃是臣的过失。”

他还能说啥?

天子都说桑弘羊的那句“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好了,他要是再跳不就是找不痛快了吗?

在汉室,大臣反对皇帝的政策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从高帝到当今,跟皇帝当众顶牛的大臣可谓是数不胜数。也没见过有几个被打击报复的。

为了公事出言,和因为其他问题和天子结怨那是两个概念。一项新政策,自己点出一些其中可能的问题那叫公忠体国。但是天子的意志,要是违反了,那叫找死。

至于自家背后几个一直在奉上孝敬的商贾,让他们收敛一点就好了。天子的这些政策又不像前几年的算缗告缗一样直接要命。

算缗告缗,这个由张汤提出,由桑弘羊发扬光大的政策,从元鼎三年起一共实施了三年,在汉室获得大量财富后已经告一段落。虽然打击了大量商贾,但是还有相当一部分商贾依然活得十分滋润。

更别提桑弘羊的话里还点到了边费,谁不知道当今天子一直想要立下前人所未有的功业。要是打扰了天子用兵的大计,自己这个太常也就可以不用做了。平准施行以后,他们也不过少赚一点而已,总比要命来的好一些。

第十五章 风清气朗秋分后(下)

常朝结束后,霍嬗在前殿外遇到了他在世上血缘最近的亲人之一——尚书令霍光。

“叔父!”霍嬗恭谨地行礼道。

“子侯!”听到了霍嬗的声音,本来不苟言笑的霍光表情迅速解冻,笑着说道,“杜公的医术果然高超,四十余日不见,子侯的身子已经大好了。”

“这段时日有劳叔父挂心了。”霍嬗又道,“不知大父的身体可好?”

从蓬莱回京后,霍嬗就只是比较匆忙地见过霍光一面。没办法,家里的老爷子霍仲孺得了重病,霍光不得不快马回了一趟老家平阳,并且在家乡伺候了老父二十多天。以汉室的休沐制度,这无疑是天子给予霍氏的恩典。

“已经没有大碍了。大人乃是外邪入体多时,得知子侯重病后才一并发作。幸得平阳侯府的太医诊治,并没有继续恶化下去。等叔父将你的病症已经渐好的消息带回去,大人的病好得更是快了三分。等我回来的时候,大人除了身体还有虚弱,已经没有什么大事了。”霍光摸了摸霍嬗的头顶道。

霍仲孺本身就是平阳县的一介小吏,即使已经五十多岁了,也就是一个见识没多高的乡间小地主。

无非就是年轻时长得帅一点,这才能勾搭上了平阳公主府侍女卫少儿。

而且命也好,与卫少儿私通生下了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正式娶妻生下了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霍光。父凭子贵,这才得以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了史册之上。

但即使见识再怎么浅薄,霍仲孺也很清楚霍嬗这个嗣冠军侯对于整个霍氏而言意味着什么。这个受天子宠信的长孙一旦死去,二儿子霍光在朝堂之上也就变得孤立无援,霍氏一族的荣光说不定就不能延续下去了。

总不能指望自己的便宜小舅子卫青和便宜小姨子卫子夫会在关键时刻帮二儿子一把,说到底霍光与卫氏并无真正的血缘关系,就是个名义上的亲戚而已。

“侄儿之病竟连累大父病重,实在是不孝。”霍嬗语气沉重地道。

“要怨也怨不到你的头上,那些给你下毒的鬼祟小人才是我霍氏之仇雠。”霍光摆了摆手道。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些鬼祟小人,侄儿早晚要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霍嬗沉声道。

“有什么需要叔父帮忙的地方尽管讲,叔父的手下虽然不如你的冠军侯府人才众多,但终究是有几个得力下属的。”霍光道。

“眼下蓬莱一案尚在审理之中,一切都等廷尉府审出个结果再说,到时少不得要叔父给予援手。”霍嬗又道。

“这个自然,我等皆天子之臣,切记不可恣意妄为。子侯这次病后沉稳了许多,这也是兄长在天之灵的庇佑。”

霍嬗又道,“前些时日,燕王和广陵王分别派人送了一些十分珍惜的滋补之物。侄儿只用了不到三成,剩下的已经派人送到了平阳,想必对大父的病症能有些功效。”

燕王派人给霍嬗送的滋补之物中最为难得的是那份年份百年以上的党参。

而广陵王的礼物中也有一份珍贵程度不下于党参的百年何首乌以及不少珍品鹿茸。听说鹿茸还是这位大王亲自打猎得来的,倒也符合这位空手与熊、野猪等猛兽搏斗的人设。

当然,天子那里肯定还会有一份更好的滋补之物敬献,以表示他们两位皇子的孝心。

顺带着还算是给他们的二哥刘闳上了一次眼药水。反正涉案的齐王少府属官薛周与齐王的关系是脱不开的,就算最后查清与刘闳无关,齐王也少不得一个御下不严的责罚。

他们送给天子和霍嬗这两份礼物,一个是表示孝心并向霍嬗买好;另一个就是让他们的父皇记住他们的好二哥之前干了什么让君父伤心的龌龊事。想要争夺太子位置,他们的太子哥哥是敌手不假,十分受君父喜爱的刘闳带给他们的压力并不比刘据低多少。

霍光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便道,“尚书台尚有急务需要处理,叔父先走一步。”

“叔父请!”霍嬗躬身一礼道。

目送霍光离去,至于霍嬗则是要到天子的身边履行侍中的职责。

来到宣室殿,霍嬗就看到天子正阅读手里捧着的一卷书册。于是就走上前去,拜道:“臣恭问陛下圣安!”

“子侯来了啊!”天子抬头一看是霍嬗,就招了招手,把霍嬗叫到跟前,笑着问道:“刚才常朝结束,是与子孟说了一会话?”

霍嬗道:“回禀陛下,确是如此!叔父刚从平阳回来,臣是向他问了问大父的病情。”

“哦,霍仲孺的病可是好一些了?”天子问道。

要不是看在故大司马霍去病的面子上,天子连这一句都不想问。

霍仲孺和霍去病名为父子,实际上霍仲孺从来没有尽到过一天的父亲之责。当初卫少儿怀孕期间,霍仲孺甚至都不想当霍去病的父亲。就为了这件事,卫子夫、卫青都对这个便宜姐夫十分有意见,他也看不起这个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想认的孬种。

还是后来霍去病出征的途中,认下了这个父亲,并给他买下了大量田宅。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视若亲子的霍去病一个面子。

“已经好多了,臣替大父谢过陛下垂问!”霍嬗复又拜道。

“那就好。”天子说到这里,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又问道,“对了,子侯对桑弘羊的平准之策怎么看?”

“平准之策臣了解的并不甚多,但治粟都尉长于财货之道,朝中无一人能及,想必自有其道理。”霍嬗答道,“再者,天下商贾多有奸猾之辈,于诸般财货流通之中中谋以巨利。贵则卖之,贱则买之,物价得到控制,则必有利于朝廷和庶民。”

重农抑商乃是商鞅变法以后秦国的国策。汉承秦制,这一点也很完整的继承了下来。反正对于老百姓而言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吃饱也没有谁会闲着去造反。商人对于物资流通方面的贡献对于天下大局来说只是极其微小的一部分。

士、农、工、商,更是春秋时期就有的对平民的划分,不过相对于其他三者而言,手握大量财富却还要回过来购置田宅的商贾们无疑备受天下人的歧视。所以从汉室兴起以来,骂商贾就是汉室的政治正确之一,霍嬗喷起来也是毫无心理压力。

“子侯说得好!商贾多有奸猾之辈,合当以此策治之。”天子抚掌大笑道。

这些商贾们一面利用这高祖、太宗等人的政策挣下了大量钱财,一面又不用负担多少商税。偏偏他这个当皇帝的打仗需要用钱,居然除了卜式以外没有一个商人、地主愿意捐钱表示忠诚,你说他们该死不改死

在天子看来,天下的财富都应该属于他这个上天之子。本来在吕后时期,还有过专门针对商税的商律,不过是被勋贵大臣的一波反攻之后一并废除了。弄得他这个皇帝想要复活商律,也只好换几个名目来搞事情。

没多久,就有一个宦官从外面走进来禀报道:“陛下,治粟都尉桑弘羊在殿外求见!”

“快传!”天子道,“子侯也旁听一下吧。”

四处征伐、修葺宫室、求仙问道、封禅泰山,这几项那个不需要花大钱。对于能给他搞来钱财的桑弘羊,天子自然是十分看重的。

“臣桑弘羊拜见陛下!”桑弘羊拜道。

四十多岁的桑弘羊长相端正,身形壮硕,一张方脸上只有少许皱纹,一脸的精干之色。

霍嬗醒来以后还是头一次正面见到这位没有九卿之名,已有九卿之实的商贾之子。对于这位主持汉室财政之事三四十年,直到昭帝年间才被叔父霍光斗倒的大佬。

不过现在的桑弘羊和霍光之间还没有什么矛盾,甚至于在某些领域霍氏未尝不可以与之开展合作。都是武帝一朝才开始崛起的新贵,和那帮老贵族们属于是天然的政敌。

“免礼!桑卿此来何事?”天子问道。

桑弘羊道:“臣蒙陛下不弃,用为治粟都尉,自当为陛下排忧解难。除平准之策外,臣尚有纳粟拜爵之策可以为国库增收。”

“纳粟拜爵?卿继续说下去”天子很有兴趣地问道。

歧视商人归歧视商人,毕竟重农抑商是国策。在汉室,从上至下历来没有耻于言利的说法。

当年的大长公主刘嫖就相当贪财,为了钱财帮人跑个官什么的那都是小意思。并且拿钱办事,童叟无欺,口碑还相当好。而刘嫖仅仅是当年收受贿赂的大军中比较突出的一个贵族罢了。

桑弘羊又想出能给他搞钱的政策,那必须要好好听一听。

“商鞅之时就已有纳粟拜爵之制,多交粟帛就可以免除徭役。陛下又曾用募民买复之策,以为国库之补益。民间之人多有财富,可许之纳粟拜爵。为了这一官半职,想必有不少人愿意花钱粮买官爵或者赎罪。”

天子点了点头。纳粟拜爵这个政策他当然知道,只不过原来这种花钱买光、花钱赎罪之类的政策一直都只适用于官员。

再举一下司马迁的例子,司马迁为了给李陵辩护,惹怒了天子。后来更是因为李陵被传投降了匈奴,就要面临大辟之刑。

此时摆在司马迁面前的一共两条路,一条就是花钱赎罪,五十万钱就可以免他一死。

但是在他的《报任安书》里提到,自己家里很贫困,没有足够的钱来赎罪,朋友们也没有人出面营救,皇帝的亲近大臣又不肯替他说话。

就是他写信吐露真言的这个好朋友任安,也是历任郎中、益州刺史等职务,也没有出面帮他干点啥。

当时看到这一段课文的时候,霍嬗就觉得司马迁这个人缘不行啊,连个愿意帮他凑钱的朋友都没有,最后只能胯下一凉,挨了那一刀。

现在把这个范围扩大到平民,想必那些有钱人也会甘愿为自己买个一官半职或者爵位,犯了罪的花点钱赎罪也是理所应当的。

“此议甚佳,爱卿回去写一份奏疏呈上来。”天子平和地说道。

“喏!”桑弘羊领命道。随即又将大农一年来的收入情况和平准均输的一些细节都向天子做了汇报。

听到桑弘羊说出大农今年八十万万的财政收入,实行平准之后更是能年增收十万万以上,天子更是觉得十分满意。

霍嬗则是心下暗暗佩服,桑弘羊的这种为官之道正是他立于武帝一朝而不倒的关键。将自己打造成财政领域独一无二的干才,又给天子搞来足以让他挥霍的财富,又有谁能动摇他的地位。

印象中上一次桑弘羊因算缗告缗而被群臣围攻时,他也是来了这么一招。将政策实施以后的大饼画出来,让天子感觉到他的不可或缺。当然也有可能就是正常的公务汇报,人家桑弘羊压根就不担心天子会放弃对他的支持。

对于桑弘羊提到的数据,霍嬗也是一点都不惊奇。景帝平定七国之乱后,汉室每年的财政收入就有七十亿钱。等到当今天子继位之后更是上升到了八十三亿钱的巅峰值。

这个看起来不错的财政收入架不住天子能花啊,仅一次漠北之战的赏赐,就花了二十亿钱,至于那场战争的各项军费再翻一倍也不止。没有足够的财政收入,汉室早就顶不住了。

除了战事以外,天子在其他领域的花钱速度也足以让人汗颜,这个收入水平已经开始有些入不敷出。过两年要是开始修建章宫,恐怕这些平准、均输和纳粟拜爵搞来的钱也不够用。

倒是桑弘羊的地位会稳于泰山。天子越缺钱,就越离不开桑弘羊这个首席经济学家给他理财。

桑弘羊总共汇报了将近一个时辰,天子也时不时提出一两个问题,都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便让桑弘羊先下去了。

ps:关于霍光的尚书令一职并无史料记载,就是作者杜撰的。以当时霍氏的地位,霍光是有资格担任此职位的。

郎官、曹官、侍中这些都是在霍去病的帮助下担任的职务。等霍去病病逝后,霍光更是历任奉车都尉、光禄大夫这些职务。

武帝朝的尚书令,不是后来权倾朝野的录尚书事,只是少府的属官,权限也在中书谒者范围内。所以给霍光安排这个职务,纯属作者懒得想别人了。

第十六章 风清气朗秋分后(续一)

桑弘羊走后,天子又转头来对霍嬗问道:“桑弘羊的话子侯刚才都听到了,你觉得重开纳粟拜爵之制如何?”

霍嬗略一沉吟,答道:“纳粟拜爵之制由来已久,自商君之时起秦国就已行此制度。故御史大夫晁错的《论贵粟疏》中更是将此制度用于为边军筹措军粮。陛下在元朔年间曾经施行的‘武功爵’实际上也是筹集军费之举。故而将纳粟拜爵之制大力推行开来,从制度到施行都相当可行。”

听到这里,天子点了点头。

桑弘羊的这项建议和商鞅、晁错的政策精神是一脉相承的,都是取民间之财以补国库。他之所以比较认可也是因为这项政策并没有制度上的障碍,也不会如算缗告缗一样因为打击面过广最后搞得民怨沸腾。

“不过此制一旦推广开来,臣心中有两点疑虑。”霍嬗继续道。

“讲!”天子倒是有些好奇霍嬗会对这种国策有什么样的疑虑了。

“我朝的爵位制度乃是承自秦二十级军功爵位制,此制最初的目的就是奖励军功、鼓励杀敌求胜。秦之所以能够横扫六国和秦人闻战则喜不无关系。臣第一个比较担心的就是纳粟拜爵之制一旦大规模推广可能会影响到军中的士气,毕竟别人花些钱粮就能换来士兵们豁出命去得到的爵位,爵位的特殊和好处完全不能体现。”

霍嬗的第一个问题,说实话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只是霍嬗出于阶级利益的角度,想要维护高官显爵的地位不得不讲。

秦国的二十级军功爵位制,严格地讲应该是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也就是说这些军功爵最后都是可以换田宅的。这一点才是秦国的士兵为之疯狂的真正原因,毕竟只要敢打敢拼,房子、田产、妹子都可以从军功中获得,一个古代的男人成日里不就是这点追求吗?

但刘汉的天子一代又一代的破坏这套制度体系的根基。比如某位天子当了皇帝,天下之人就该一起享受这份快乐,“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酺五日”。

加元服、立后、立太子、有祥瑞,也要与民同乐,上面的诏书再来一遍。因此,在两汉四百年的历史中这样普天同庆的诏书达二百次之多,低等级的爵位早就泛滥了。

文帝采纳了晁错《论贵粟疏》中的建议,武帝施行的“武功爵”,不过是给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的消亡又加了一把火。

“这第二个问题……”霍嬗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继续!”见霍嬗的话说了半截,天子的眉头一皱。

霍嬗提到的第一个问题,早在他元朔年间施行十一等“武功爵”的时候就遇到过。但是漠北之战中利用丰厚的赏赐满足了将士们在财货上的追求,这点荣誉上的问题也就没有成为问题。

可是看霍嬗此时欲言又止的情形,他就知道霍嬗要说第二个问题会比第一个问题更加棘手。虽然对桑弘羊推广纳粟拜爵之制能取得的效果很是期待,但若是施行之后产生的问题过大,他也不会一意孤行,终究是江山社稷比较重要一些。

“第二个,臣担忧纳粟拜爵之制会有损徭役之制。我朝的《徭律》令,有言:民产子五人以上,男傅,女十二岁,以父为免者;其父大夫者,以为免老。若是民爵泛滥,必将服徭役者日少,恐怕平民的生活也会更加困苦。”

霍嬗想了想,还是选择了直言不讳。他未来是要成为朝中重臣,而不是天子的佞臣,这点担当还是要有的。而且他也不相信从小就以聪睿著称的天子会没有看到这些问题,只要天子已经看到了这方面的问题,必然在心中也有了腹案,他提出这个问题也不至于会触到天子的逆鳞。

像纳粟拜爵之制可能导致产生的卖官鬻爵问题,霍嬗压根就没提。未来初开西邸卖官的汉灵帝还有二百多年才会上线,也没法把卖官鬻爵并把收入一并纳入内库的危害讲给天子听。

其他诸如影响司法制度和选官制度这一类的问题,也不能仅仅只是对天子说一些假设怎样就会怎样的话。

另外,在朝堂中想要站稳脚跟,所作所为不仅要让天子满意,也要符合自己的人设。霍嬗前身立下的人设就是天资聪颖,尤其是军事方面的天赋出类拔萃,不愧是军神霍去病之子。聪明人可以对国策有自己的看法,但是一个十岁的小孩要是对国策认识得十分深刻,考虑问题又十分周全,那就不是天资聪颖,而是多智近妖了。

“看来子侯从蓬莱回京的路上看来确实是了解到不少东西。”听完霍嬗讲出的第二点意见,天子流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神色。

从前的霍嬗聪颖归聪颖,但是一直有着些许骄矜之气,对于底层之事就算不是不屑一顾也是知之甚少。能够观察到底层民众的疾苦,就是霍嬗本人有所成长的体现。

“自古国之大事,唯戎与祀。只要能保证了军队的供给,小民们纵有不满也不过疥癣之疾而已。”天子自信地说道。

历史上轰轰烈烈的陈胜、吴广起义,主要的历史意义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真要说动摇了秦王朝的统治根本,也轮不到半年时间就被章邯率刑徒平定了的陈胜、吴广。有关秦王朝的覆灭,真正出力最大的还是六国的旧贵族,比如项羽、魏豹、韩成、田巿、田横等人,也只有他们才能有兵有钱,组织起真正能与正规军对抗的部队。

只不过汉室并不存在六国遗族这个问题。秦末的丧乱,不仅仅让中国的人口、经济、文化等领域遭受了重创,还将那些几百年传承的旧贵族也埋入了历史的尘埃之中。等到汉初的时节,中央政府的主要任务就是恢复生产,使得中原大地恢复元气。

等到了当今天子统治的时期,连同姓诸侯王也不再是问题。景帝平定了七国之乱,当今实施的推恩令更是让诸侯王再也没有抵抗中央的实力。此时的汉室有足够的军心、士气去平定一些小规模的动乱。

“陛下高见,臣嬗望尘莫及!”霍嬗躬身道。

看到天子自信的神情,再想想平日里和张安世、丙瑜等人的交流,霍嬗也能大概理解此时汉家君臣的想法。他们是真的不认为此时的农民能搞出什么大事情来。

毕竟谁也想不到仅仅一年后,大河就会在瓠子口再次决口,两年后的关东地区会出现两百万流民。

战争军费、宫室营造、求仙问道这些花费会拖垮汉室的财政,桑弘羊的各种经济政策虽然收获了大量收入,但是也让大量中小地主、自耕农、小商人等纷纷破产,沦为地方豪强的附庸。最后的汉室天子也不得不下《轮台诏》以示罪己之意。

西汉后期的豪强势力迅速抬头,固然有元、成等几位逗比的能力不足以压制,也有汉武帝时期中小地主、自耕农这样的汉室中坚消亡的因素存在。中产阶级没有了,自然就会只剩下大地主阶级和农(佃)民两个阶级,整个社会的阶级矛盾、经济体系再也难像西汉中前期一样加以有效的控制。

又想了一下后,霍嬗又说道:“陛下,臣觉得纳粟拜爵之制的推广还是分两步进行推广。纳粟赎罪之制可以尽早推行全国,是全国士民都能得享天恩。拜爵之议可以稍缓,有些东西给的他们太轻易了,民间之人也不会珍惜。甚至会发生破产的有爵者,贩卖爵位这样有辱朝廷官爵的事情发生。”

纳粟赎罪这种事情,相对而言影响没有那么大,封建社会的司法公正破坏与否也不在于这么一个花钱赎罪的政策是否实行。

但是爵位的泛滥,在徭役和官制体系的形象实在太大,而这两样制度一旦动摇,就是整个汉室根基不稳的大问题。一个涉及到农业生产的劳动力并将最终影响到经济、财政;一个涉及到全国的治理体系和整个政府的运转情况,后世的一把手尚且要手握官帽子和财权,更遑论如今的中央政府。

“子侯此议有理,容朕再考虑一下纳粟拜爵的细节。”天子闻言思考了片刻后,说道。

霍嬗的最后一句话,唤醒了天子对于“武功爵”的印象。当年的“武功爵”失败,也是和爵位太过泛滥有关。当时稍微有点钱的平民都能花钱买到爵位,最后也出现了霍嬗所说的破产者贩卖爵位的情况。官爵的尊严受到了极大影响。

霍嬗也见好就收,没有打算继续就此事劝谏下去,他又不是汲长孺,是位耿直君子。以当今天子的性子,一直说这些不顺耳的话题,迟早会触怒于他。

而且现在的天子和汉室众臣都属于那种这些年走得太顺的典范,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等到明后年的大河决口、流民遍地的情况出现,想必还能警醒一些。说一些不大顺耳的话题,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天子再自信,也不会认为他手中的汉军能够轻易摆平二百万流民。

第十七章 人心岂止稻粱谋(上)

几日后一早,等护军都尉公孙敖的马车停在富丽堂皇的南奅侯府门前时,公孙敬声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侄儿恭迎叔父!”公孙敬声躬身一礼道。

“敬声免礼。”公孙敖敦厚地笑了笑,跟随着公孙敬声的脚步走进了府邸。

公孙敖能和卫青成为好朋友,不单单是因为他从馆陶大长公主的手下救了卫青一命,两个人的性格投契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两个人走到客厅不远处,就看到一名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此刻正站在屋前等着两人,就是当朝太仆公孙贺。

“大兄!”公孙敖行礼道。

“少弟不必多礼,我们进屋谈。”公孙贺回礼后,就拉着公孙敖的手走进了正厅。

在汉武帝一朝中,有三个姓公孙的人很有名气,分别是齐地菑川人公孙弘和同是出身北地郡义渠县的公孙贺、公孙敖。

前面的那位公孙弘跟后两位公孙贺、公孙敖除了姓氏一样以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联系,甚至于祖上都不是一个民族的。

平津献侯公孙弘乃是春秋时齐鲁之地某一小国的公孙之后,标标准准的中原血统。

要说起公孙弘,这位曾经的实权丞相,他的官场经历可以说是汉室历史上的一个奇迹。

公孙弘年轻时只是薛地的一个狱吏,后来因为犯罪被免官,不得不去海边养猪。

等到了不惑之年,公孙弘才拜入公羊学大儒胡毋生的门下,学习《春秋公羊传》的各种儒家经典。六十岁以“贤良方正”举荐入朝堂任博士,后因出使匈奴后的复命之言不合武帝心意被免官。

七十岁时,公孙弘才再一次被菑川国推荐再度入京任博士,凭借着一封有关天人之道的策问得到了武帝的赏识。随后又担任过左内史,为期四年;迁御史大夫,为期两年;迁丞相,为期三年。

短短十年间,一名七旬老翁做到了从布衣到丞相的四级跳,并成为西汉“以丞相褒侯”的第一人,最终死在了丞相任上。对比武帝朝的其他丞相一个个因为有罪而罢官、失爵、丧命,公孙弘简直可以说是武帝朝中唯一一个得以善终的丞相。

不过公孙贺、公孙敖这一对未出五服的堂兄弟也不是什么一般人,在武帝朝的政治版图中也有着重要地位。

北地郡义渠县的公孙家族,祖上乃是战国时期义渠某一部的王子,标准的少数民族后代。再往上攀扯,似乎能追溯到西周时期的西戎部族,大概和匈奴的浑邪部有那么一点远亲关系。

不过自秦国平定义渠部族以后,公孙家族就成为了诸夏的一员。从汉初开始发迹,经历两代人的努力后成为汉室比较显赫的一个政治家族。

公孙敖的父亲只是北地郡的一名普通官员,在家族中也算不得耀眼。只不过公孙贺、公孙敖这一支乃是公孙氏嫡系,公孙敖才能得到家族之力的支持以骑郎的身份侍奉天子,并在此期间遇到并救了一生的贵人卫青。

有卫青这个够意思的朋友帮忙,能力平平的公孙敖历任过太中大夫、骑将军、校尉等职,并最终受封合骑侯。

公孙敖的个人能力究竟怎么样,只要看他对匈奴作战的记录就差不多能了解。三次寸功未立,一次损失麾下七千名骑兵,一次迷路误期。只有元朔五年的北伐中蹭了点功劳,并因此获封合骑侯。

所以有的时候人能不能成功,并不完全取决于你的能力强不强,你要是有一个卫青一样给力的朋友,封侯拜将肯定不是梦。

公孙贺的水平就要比他的堂弟强不少,至少做官水平相当高。建元六年,天子就把他拔擢为九卿之一的太仆,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二十五年之久。对比一下其他三公九卿一两年就换一茬的频率,公孙贺的这个任职年限记录在这个武帝朝的高官中绝对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公孙贺比他堂弟强的地方不仅仅是权术,家世上也要高出不少。公孙贺的父亲公孙浑邪在景帝时期就担任过典属国、陇西太守之职,还因为七国之乱中的功劳受封平曲侯,可以说是高祖以来北地郡公孙氏家族中最为显赫之人。公孙贺也因此得以多次从军有功且为平曲侯之子的缘由成为了太子舍人,当今天子的潜邸之臣。

这一份家庭背影和际遇,再像堂弟一样抱住卫青的大腿。公孙贺还因为长得一表人才还娶了卫君孺,成为了卫青、卫子夫的大姐夫,当今天子的连襟,成为了卫氏外戚集团的一员。尽管公孙贺的军事能力和堂弟一样都很水,但是也顺利跟着卫青地混下了南奅侯的爵位。若是按照原本的历史,未来的公孙贺甚至登上了丞相的宝座,并且一坐上去就是十三年。

“坐!”走入正厅的公孙贺对公孙敖说道,叔侄三人就分宾主落座。

“大兄,你可知今日小弟前来拜访的用意?”公孙敖问道。

“陛下六日前在朝堂上宣布了平准之策,你大概是听说了什么苗头才来找我。”公孙贺一脸淡然地道,“说吧,到底是有什么风声。”

“不错,正是为了此事。大兄你是知道的,公孙氏一族之中对货殖之道的了解以我为首,族内的大部分产业也都交给了小弟来负责经营。因此,小弟对各勋贵族内经营的产业都有一定的了解。小弟听说韦氏、杜氏、田氏、安陵氏等关中大贾近日常常私会,似乎是在谋划着什么事情。”公孙敖道。

公孙敖打仗和当官的本事只能算是一般,可对于商贾之事倒是颇为擅长。最近十几年,公孙敖经营各项产业给公孙氏家族带来的万万钱以上的收入,这也是他在族中地位仅次于堂兄公孙贺的原因之一。

不过受限于汉室的传统,公孙敖并没有直接出面经营产业,而是采用了目前各大族都在采用的代理人模式。贵族们的尊严总归还是要讲究的,真要是赤膊上阵操持末业,家族难免会为人所耻笑。

参与私会的商人中就有几家与公孙氏的白手套联系颇为紧密,公孙敖的这个消息也是从他们那里传来的。

“这些人联合起来又能干得了什么事情,囤积居奇、拉高粮价还是掺杂作假,来来回回不过就这么几招罢了。再或者是请他们的身后之人出面,带头上疏反对平准之策。只要陛下想做,就没有什么事情做不成,太常杜相夫常朝当日就提出了异议,不一样灭有效果。当年的均输之法、算缗告缗,也没见得他们阻止了下来。”公孙贺嗤笑言道,“而且别的家族不提,田氏一定不会参与到这些事情里来,张氏的两兄弟里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目前关中最出名的几家的大贾如韦氏、杜氏、田氏、无盐氏等,实际上都是列侯、贵戚的白手套。比如关中田氏,表面上也是近百年的豪强家族,然而实际上目前族中最大的靠山就是杜陵张氏。

田氏前一代的家族掌门人田甲更是早在张汤为长安吏的时候就开始进行资助。果不其然,张汤的官运一路亨通,一步步爬上了廷尉、御史大夫这样的三公九卿之位,也给田氏带来了丰厚的收益。

就算是张汤已死,田氏一族依然依附于张贺、张安世两兄弟,一个二十来岁的太子庶子和一个不满二十的议郎,二三十年后的前途简直不可限量。除了继续为两兄弟官场上的交际、打点提供支持以外,像张贺三年前娶亲的时候,一应花销也都是由田氏一手包办。

公孙贺此前多次接触过张氏两兄弟,这两个人的智慧、才干在官场的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以他们和天家的亲近,必然不会让田氏去行那螳臂当车之举。

“大兄所言甚是,小弟也觉得韦氏、杜氏、安陵氏等大贾联合起来也不能成事。只是平准、均输之策最终都是从我等大族身上割肉,我族也需要对此有一个方略。族中众人,官爵之高、权势之大莫过于大兄,识见也高众兄弟一等,小弟心中有些想法,想请大兄参详。关中各大族的行动必定取得他们想要的效果,只是行动一旦开展,关中的物价必有波动,我们公孙氏要不要暗暗配合他们从中牟取一些利益。”公孙敖恳切地说道。

即使当官的本事再差,当公孙敖既做过两千石的太守、将军,又曾经有过合骑侯的爵位后,看待事情的眼光也要远高于这些商贾。

关中各豪强家族的背后都有各自靠山,有勋贵们盯着,这种几大商贾家族的联合行动本来就未见得能正常开展。只是如果成功行动了之后,关中的粮、油、布等物资的价格肯定会有波动,到时候以公孙氏的家底也能从中牟取相当高的利润。

“此议不妥。”公孙贺摇了摇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韦氏、杜氏他们是关中的豪族不假,可是就以他们几个家族的能量,加上背后的几个列侯、外戚也不可能行事不留痕迹。囤积居奇是可以收获暴利,但若是惹恼了陛下反而不美。我们公孙氏一族,始终要把出仕做官当做正途,货殖之事挣得的财货再多也抵不过一个两千石。”

就算是能让族里的产业规模规模翻一番又有什么用处,真正想在如今这个时代成为人上之人还是需要做官。在公孙贺看来,为了财货上的收益惹怒了天子影响到族内子弟的前途那才叫得不偿失。

公孙氏本来就是北地郡的大族之一,等父亲公孙浑邪担任典属国、陇西太守并且受封平曲侯以后,公孙氏就成为了北地郡第一大族。等他们堂兄弟二人在跟随卫青征讨匈奴,并都被封侯以后,公孙氏的声势更上一层楼,如今在朝堂上也算是一方有头有脸的小势力了。

“依大兄的意思,我们就暂时什么都别做了?”公孙敖正色询问道。

公孙贺略一沉吟,转头问公孙敬声道:“敬声也听我们说了这么久,你对此事有什么想法?”

“孩儿以为,我族也用不着什么都不做,若是到时候少府出面稳定物价,叔父不妨出手相助于少府。利润多少还是能有一些,总比一无所获要好。再就是通过此事还能让陛下知道我们公孙氏的忠诚,对侄儿和子阳的前途也有好处。”

“敬声果然聪敏。”公孙敖夸奖道。

“侄儿不敢当叔父之赞。”公孙敬声恭敬地道。

二十出头的公孙敬声也是天子任命的八位侍中之一,父亲是当朝九卿之一,母亲卫君孺是皇后和大将军的长姐,身份之贵重可想而知。但是在内朝的表现还很不错,一贯以机敏著称。

“少弟过誉了。敬声能想到这一层固然很好,可是还是把问题想得简单了些。韦氏、杜氏等大族的密谋有八成以上的可能不会实施,他们这些大族的身后之人都是老谋深算之辈,行事不会如此鲁莽。如果没有关中七成以上的豪强参与此事,根本就掀不起什么波浪,桑弘羊这些年主持大农之事,为国库和少府积攒了大量的钱粮。”公孙贺微微颔首,对儿子的想法表示赞赏。

“那大人的意思是?”公孙敬声追问道。

“你刚才提到帮少府稳定物价之议还是有可取之处的,纵然只有百一的可能,族内也可以想做好准备。少弟过段时日回北地郡一趟,北地太守崔宽和郡尉冯旁都与我族交好,可以联合他们一起依平准之策强购北地郡的各项物资。其他几个我族能够影响到的郡国都依此行事。”公孙贺从容地答道。

官商勾结这种事情从古有之。

自从管仲开启了国家调控经济的“官山海”模式,官商勾结都是发家最快的模式。他们公孙氏又是官、又是商,不搞官商勾结怎么才能发财致富。

“大兄之意,小弟明白了。过些时日,小弟就会回乡一趟。”公孙敖应道。

第十八章 人心岂止稻粱谋(中)

“少弟此次回乡,还需于族中挑选几名可堪造就的后辈子弟送入长安。听敬声讲,陛下近日似是有意补充郎官,借此机会为他们谋一个前途。我公孙氏一族在朝中尚属幸贵,多几个有官身的子弟作为羽翼总比外人要放心。”公孙贺正色说道,对于这件事的重视程度显然非同一般。

“小弟必不负大兄之托。”公孙敖也认真地回应道。

“等族内比较出众的子弟到京后,敬声也要多与他们亲近一下。族中未来是以你和子阳侄儿为尊,这些族内子弟就是你们兄弟在朝堂上最可信用之人。”公孙贺侧头对公孙敬声嘱咐道。

“是,父亲!”公孙敬声恭敬地说道。

在公孙敬声看来,父亲公孙贺这样安排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整个公孙氏的嫡脉当中论爵位、论官职都是以他父祖为尊,未来的族中主事之人非他莫属。堂弟公孙子阳就和他的父亲公孙敖一样做一个好帮手就可以了。有了父祖两代的积累,再有家族的助力,他有信心将公孙氏带到一个崭新的高度。

“切记,与族中子弟相处时要时刻谦逊待人、举止有度。千万不可不成臂助,反成仇雠。”说到一半,公孙贺突然声色俱厉地训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年你做侍中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成天和几个纨绔子为伍,斗鸡遛狗、流连花丛之事倒是很在行。我且问你,这几年中你有没有结交过几个真正可以倚重的俊才?”

“父亲大人,孩儿知错了。”公孙敬声避席认错道。

“大兄不必太过担心。敬声侄儿天生聪颖,兼之出身高贵,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而且敬声在内朝为侍中已三年,办事干练的名声就连我这样的闲散之人都有听到过。至于那些荒唐之事,只是少年人都有的小毛病,本就无伤大雅。”公孙敖出言劝说道。

“就是因为他还年轻,所以才要让他警醒一些。行事干练又如何,在朝为官不懂得做人早晚是要出大事的。魏其侯当年何其显贵,一朝事败就落得个身首异处。”公孙贺的眉头依旧紧锁,恳切地说道,“你我都已经老朽,他和子阳侄儿就是公孙氏未来的首领,你让我怎么放心把家族交给这样一个纨绔子。”

闻言,公孙敬声的头埋得更深了。

在公孙敬声的想法里,一直是颇有些自得于身世的。除了太子刘据、冠军侯霍嬗,汉室的年轻一代中又有谁人能比他更高贵。

仅仅单纯地比较各自的家世,在侍中、郎官三千人里更是仅有霍嬗一人比公孙敬声稍高了一筹而已。父亲是列侯、九卿之一的太仆,姨母是当朝皇后,舅父是大将军,公孙敬声的身份亮出来也很能亮瞎一部分的眼睛,所以行事之时总是有些谄上傲下之举。

同时因为他身份的缘故,公孙敬声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内朝当中某一个小团体的领袖。只不过其团体成员多是卫氏的基本盘以及一部分旧勋贵成员的子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在内朝做官就是为了镀金,所以能力上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地方,倒是各种纨绔技能都门清。骄纵奢侈、不守法令,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做过。

听到父亲举的例子,公孙敬声着实是有些警醒。魏其侯窦婴,论起与刘氏的亲近并不比他们公孙氏差,能力、权势更是甩了他父亲好几条街。不就是因为与武安侯田蚡交恶,最后遭遇陷害而死。

“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吗?”公孙贺冷声追问道。

“孩儿知道了!”公孙敬声大声答道。

此时此刻,公孙敬声的心里也确实有那么几分触动,也想过要改正自己的错误。

看到低头认错的公孙敬声,公孙贺的心下就一叹。也不知道这次训斥之后,公孙敬声的这般端正的态度能维持多长时间。

儿子的天分很好,不光堂弟知道,他这个做父亲的更是一清二楚。只是因为出身的缘故,公孙敬声从小到大一直就是骄纵成性,没少做下荒唐事,白白浪费了他的天赋。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多次想要管教,奈何慈母多败儿,仗着有母亲、姨母的庇佑,公孙敬声可以说是屡教不改。

不过纨绔归纨绔,这些年来,公孙敬声倒是没有犯过什么大错。就是他们那个由勋贵子弟组成的团体,在内朝中也没有真的因为成员行事无状而结下什么厉害的对手。

内朝的势力,主要由五个派系构成,分别是以霍嬗、张安世、金日磾为核心的天子亲信派;以李陵、李禹这对堂兄弟为核心的北方将门派;以公孙敬声为核心的勋贵派;以士大夫家族为主的东南士子派;以各地大贾后人为主的商贾派。

和前面两个核心比较明确的派系比起来,后面三个派系的份量稍显逊色。

为首的霍嬗,不仅是宠信为朝中第一,又有庞大的霍氏外戚集团作为依靠,张安世、金日磾等派系核心也都是倍受天子信重的年轻人。这样一来,天子亲信派在内朝的能量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北方将门派的势力稍弱一些。李陵、李禹两兄弟为首的将门子弟,如果说宠信肯定是比不上霍嬗等人,但是因为将门子弟的基数庞大,这个派系声势也很浩大。

李氏兄弟的祖辈、父辈当中出过一位三公、两位九卿、一位两千石,真要是说起来,陇西李氏的家族名望在朝野之中也不能算低的。如陇西李氏这样的家族,再有几代高官接续下去,也能形成一个老牌世家的雏形。

再加上李禹的妹妹又是太子的妾室,万一以后为太子生下几个儿子,也不是没有成为外戚的可能。汉室的外戚可不同于后面宋、明、清等朝代中被压制的状态,出将入相也只是平常之事。

由于出身以及为首的霍氏、李氏两个家族的仇恨,天子亲信派和北方将门派这两个内朝中势力最强的派系之间一直有龃龉,常常会发生一些小摩擦。

反倒是以公孙敬声为核心的勋贵派与两方的关系还能说得过去,大概是因为勋贵派由这种纨绔子弟组成的团体在内朝当中表现出的就是一种人畜无害的状态,任是谁也不会将一伙纨绔子看得多么重要。

“好了,起来吧!”忽然想起了些什么,公孙贺又问道,“对了,敬声。霍子侯重新入值禁中,与往日可有什么不同?”

公孙敬声起身答道:“自霍子侯重新入值禁中,天子对他的宠信与往日并无不同。孩儿和他见过两面,只是觉得他的身上有两个地方不同于往日。”

“哦,说来听听。”公孙贺很有兴趣地问道。

“第一,霍子侯此次重新入值宫中,行事较往日更沉稳了五分,不似十岁孩童。第二,霍子侯与人交际之时,态度也比过去强了不少,同僚中有不少人对他改观颇多。”公孙敬声继续说道。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公孙贺抚须叹道,语气之中有些遗憾,“真没有想到一次中毒以后,霍子侯会有这样的变化,可惜了。”

“父亲,可惜什么?”公孙敬声有些疑惑地问道,完全不知道公孙贺的可惜究竟指的是什么。

“可惜了霍子侯这次大难不死,反而还改掉了他最大的缺点。”公孙贺答道。

看到自家儿子依旧疑惑地眼神,不得不继续解释道:“霍子侯自小就受到天子宠信,天下间没有几人能与之相比;为官理政、兵法治军在你们这一代中也是出类拔萃。就是性格太过骄傲,除了几个要好的朋友以外,于同僚之中并无什么交好之人。”

傲上凌下,这是冠军侯霍嬗的为人。谄上傲下,这是他的儿子公孙敬声,可是自家儿子也没有霍嬗的那份宠信和天资啊!这也造成两个人的为人处世说起来并没有什么差距,但朝野当中对于霍嬗的重视程度远高于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可是没有人知道这究竟只是小孩子的一时脾气,还是霍嬗此人天性如此。若是霍嬗真的一直这样傲上凌下,未来这个冠军侯也成不了大气。若是霍嬗长大成人后,性格有所改观,以他的天赋和天子的宠信,未来甚至能取得比他父亲霍去病还要高的成就。

这一次有人下毒暗害霍嬗,就是为了先下手为强。管你霍嬗以后能不能改观,我直接让你没有了长大成人的机会。

想到这里,公孙贺复又幽幽叹气道:“这次霍子侯要是中毒死了,也就一了百了,我儿未来在朝堂上也就少了一个腹心之患。”

“这……”公孙敬声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觉得你父亲的想法有违正道吗?”一旁静静听了许久的公孙敖突然问道。

“叔父明鉴。大司马和我还是表兄弟,子侯也是我的表侄,说到底霍氏也是我们公孙氏的亲戚啊!”公孙敬声不由大急道。

“亲戚又如何?兄弟相残、父子相忌这样的事情不提史书上有多少,自汉室立国以来,皇室、贵族中这种事也屡见不鲜了。只要他妨碍了公孙氏的未来,就是把他当成是敌人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公孙敖的面色一肃。

公孙敬声再次端详了一下和平时大不一样的叔父,若有所思。

“看样子,你也明白了一些。”公孙贺轻声言道,“亲戚之间的血缘说重要也不假,毕竟血浓于水。但是在利益面前,亲缘又不算什么了。如果他们霍氏一族一直这样位高权重,我们公孙氏又何来出头之日。总不能依附完卫氏之后,还要再去依附霍氏吧?”

听到公孙贺的反问,公孙敬声不由得点了点头。

卫氏势大,公孙氏又是追随大将军卫青北伐匈奴获得的军功,依附于他们也并不丢人。

卫氏的三个表兄弟,一个比一个无能,偏偏比他还要纨绔十倍、百倍。以后的卫氏外戚集团,说不定是以谁人为尊。

霍家现在就光棍叔侄两条,从前煊赫一时的霍氏外戚集团声势远不及卫氏外戚集团。

公孙氏与霍氏相比,和天家的亲近程度差不多,家族之庞大犹有过之。公孙氏怎么就不能后来居上,成为卫氏外戚集团的首领家族,并且带领这个集团继续压制霍氏。想到这样一个权倾朝野的政治集团以后可能就要在他的掌握之中,又怎能不让人为之迷醉。

“孩儿明白了,多谢父亲和叔父为敬声解惑。”公孙敬声郑重行礼道。

公孙贺看到儿子的神情,就知道刚才的那番话对他的影响极深,于是就趁热打铁道:“明白了就好,你就是这一路走得太过顺利了。从小就享有天下间少有的富贵,十八岁就成为了侍中,位卑而权重。犯了错也有你的母亲和姑母为你求情。自始至终,为父也没有能好好地管教过你,才养成你这样骄纵奢侈的个性。若是为父和你的叔父都不在了,你和子阳有九成九可能不会带领公孙氏继续兴旺下去。”

“儿子此前让父亲和叔父失望了。”说话间,公孙敬声的气质竟沉稳了几分。

“这就好,我已过不惑之年,你父更是已逾不惑之年,我们二人又能护持你们兄弟几年。要不是看你的行事虽骄纵奢侈,但是始终没有闯下大祸,你父可能早就要好好地管教于你。既然明白了,以后就好好改正。就算表面上还是昔日的做派,也要做到心里有数,以后行事的时候要谨慎,朝堂之上还不知道有什么敌人等着你犯错。”公孙敖面色平静地说出了一段当年的隐情,“当年的大司马霍去病不就是因为行事太过锋芒毕露,才遭群臣所忌。当年将李敢打伤大将军的消息告知大司马的人就是得到了我公孙氏的授意。”

“当年大司马射杀李敢竟是受了我公孙氏的挑拨。”公孙敬声有些震惊地道。

大司马射杀李敢的时候,他才十四岁,这样的机密之事根本接触不到。还真是没有想到,居然是公孙氏在暗中挑拨的结果。

“只是传递消息就足以,大司马和大将军情同父子,必然会对李敢有所报复。我和你叔父是真的没想到,当时大司马竟然直接射杀了李敢。”公孙贺坦然地说道,“大司马行事锋芒毕露是有的,但从来不是这样耐不住性子的人,这中间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大司马当年病死和霍子侯此次中毒的情形极其类似,说不定也是那帮老狐狸中的一个所为。他们家族兴盛的时间比我公孙氏还要更早几十年,有些不为人知的的手段也实属正常。”

第十九章 人心岂止稻粱谋(下)

父亲和堂叔的现身说法,让二十一岁的公孙敬声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场蜕变。

如果说以前的他只是一个在潜意识里利用声色犬马的交际手段拉拢勋贵势力的纨绔子弟,未来的他就会向父叔心目中更为合格的派系领袖努力。

相较于声色犬马的纨绔生活,他果然也是一个爱权力更胜一切的野心家。

“父亲,孩儿尚有一事不明?”公孙贺问道。

“讲。”公孙贺颔首道。

“此次霍子侯中毒,我们公孙氏在其中究竟有没有出手?临朐县尉郭邑也是当年大将军麾下之人,和公孙氏有没有瓜葛?”公孙敬声的双眼当中充满了求知欲。

“你觉得是有还是没有?”公孙贺反问道。

“若是在今日之前,孩儿无论如何也不会设想公孙氏是否会在暗地里谋害霍子侯。可是刚才知道大司马射杀李敢乃是经由公孙氏挑拨之后,孩儿就不是那么肯定了。只要一想到霍子侯身死之后的局面,孩儿就觉得公孙氏出手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大将军久病缠身,卫伉、卫不疑、卫登三人又极其无能,太子未来能够依靠的除了公孙氏又有何人!”公孙敬声拱手答道。

“哈哈哈!”公孙贺闻言拊掌大笑,道,“我儿想多了,霍子侯此次中毒之事与公孙氏无关。”

看到依旧将信将疑的公孙敬声,公孙敖又出言解释道,“此事确实与公孙氏并无半点牵连。七年前我族授意一名北军校尉将李敢打伤大将军之事告知大司马,这一次若是再于霍子侯中毒之事中有所牵扯,难免会留下纰漏。天子、大将军都是当世绝顶聪明之人,同样的手段再使用第二次,很容易就会被他们发现的。”

公孙贺补充道:“你叔父说的不错。正是因为这个道理,此次暗害霍子侯之人与七年前暗害大司马的人绝不会是同一个势力所为。”

随即话音一转,又表扬了一下公孙敬声。“不过我儿能够以利益来考虑问题,总算是有点大人的样子了。”

“父亲谬赞了!”公孙敬声此时的态度比之前感谢公孙敖的夸奖时要显得更加真心实意。

公孙贺也很满意长子的表现,暗暗点头。不枉他和堂弟所花费的这一番心思。

“如今朝野内外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桑弘羊的平准之策上,也不知道还有几人留意了蓬莱案的进程?”

“父亲之意是?”公孙贺好奇地问道。

“依为父侍奉天子三十年的经验,蓬莱案十之八九是要结案了。三个多月没有查出真正的幕后之人,案情如此拖延下去反而会让卫氏、霍氏与齐王的关系越来越差。霍子侯是天子未来最为信重的大臣,大将军更是国之柱石,另一边的齐王也是天子最为宝爱的儿子,纵然双方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也不能就此变成仇敌。”公孙贺答道,“我们这位陛下一向都是爱憎分明,怎么舍得让亲儿子吃亏。齐王始终是天子的次子,与其他的刘氏诸王不一样。”

“孩儿明白了!”公孙敬声拜道。

蓬莱案一日不查出真凶,齐王一日就不能解除嫌疑,必然会被人视作是此案的最大嫌疑人。就此结案,虽然对齐王的名声有所影响,但是等过上几年以后始终还是会渐渐被人所淡忘。

既然天子已经听从霍去病等人的意见下旨命三王之国,也就表明只要卫霍存在,三王基本上就断了登基大宝的可能性。

天子也没有必要让三王和太子一方最大的两个支持者卫青、霍嬗继续交恶下去。朝中大臣这些年是如何拿捏刘氏诸王的,天子可都是看在了眼里,尽管其中有他的授意,但作为一个父亲总不会希望以后这样的事情落在了自家儿子身上。

“只是蓬莱一案一旦就此结案,幕后之人也就这么轻巧地脱身了。”公孙敬声又道。

“幕后之人绝不可能就此脱身。当今世上有能力做成此事的也就不足十人,天子的心中说不得也有了自己的判断。这一次没有办法揪出真凶,天子一定会更加上心此事,幕后之人只要稍露马脚就不可能脱身。”公孙贺摇了摇头道。

这一次凶手下毒是对着霍嬗,下一次难保这些人不会更加丧心病狂地对天子下手,对于这种可能存在的威胁,天子一定不会放过。

而且这一次的下毒等于是在天家的脸面上扇了狠狠一巴掌,让平日里最好面子的天子怎么可能忍得下来。

先帝能等到太宗死后才向邓通、张释之报仇,天子等上几年再收拾这些鬼祟小人的耐心总是会有的。

“只不过燕王、广陵王恐怕是会很失望,没有了继续浑水摸鱼的机会。”公孙敖跟着说道。

“少弟所言甚是。”公孙贺赞同道。“燕王、广陵王巴不得齐王与卫霍之间闹得不可开交。二王的生母李氏本来就不甚得天子宠爱,连带着他们二人也远不及两位兄长那样受皇父宠爱。齐王若是就此失了天子的宠爱,两个人在天子心中的地位说不定还能有所提升。就是动摇不了储位,也不会如之前一般毫无希望。”

公孙敬声一副受教了的样子。

父亲和叔父所说的事情,未点破之前他还不曾注意。可一经点破,道理却是如此简单。

汉室的第一继承人肯定是太子刘据,若是当今驾崩,有卫霍支持的太子可以十分顺利地掌握朝局。

第二继承人就是齐王刘闳。齐王之母王夫人乃是皇后之后后宫最受宠爱之人,所得恩宠绝不下于如今的李夫人。

王氏外戚与齐王也在那些年积累了不少势力。若是太子的储位动摇,齐王说不定就会如当今取代临江王一样成为第二个以诸侯王的身份逆袭太子的人。

第四继承人就是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这对同胞兄弟,只有前两个顺位的继承人都扑街了,他们两人才会有机会。所以齐王一旦失去了天子的恩宠,不就代表着他们的希望稍大了那么一丢丢。

因为太子的缘故,卫霍外戚集团和三王的关系注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有了齐王这个被卫霍集火对象,燕王和广陵王心里不知道多高兴。一旦让齐王和卫霍外戚集团之间的关系继续恶化下去,燕王和广陵王肯定是最为高兴的两个人。

“敬声觉得未来几年的朝局会如何向什么方向发展?”公孙贺提问道,考校之意甚浓。

公孙敬声听到后便低头思考了起来。

公孙贺和公孙敖两人,一个人则是在坐席上闭目养神,一个端起了茶汤细细地品味着。

近一刻钟过去,公孙敬声抬起头答道:“孩儿有几句浅见,请父亲与叔父指点。”

公孙贺睁开了眼睛,示意公孙敬声可以开始。

“其一,陛下于近两年内一定会对朝鲜用兵。”

内朝诸人不仅仅只是天子在政务上的参谋,其中不乏长于军略的将门子弟。这几年间得到天子的授意,众人针对卫满朝鲜这个并不是很恭顺的东北地区藩属准备了好几套预案。

公孙敬声已经当了三年侍中,对于这些预案还是相当熟悉的。以当今天子的好大喜功,在匈奴避不迎战的时候对卫满朝鲜下手是极其可能发生的事情。

“既然看到了这一点,以后就要对朝鲜多加了解,等到天子准备对朝鲜用兵的时候,主动提出从军的请求。为父当年能够得先皇看重为太子舍人,与多次从军的经历不无关系。汉室历来注重军功,你要是没有点军功在身,在朝堂上都不好立足。就如牧丘侯石庆,明明是丞相之尊,却偏偏不能领袖群臣,就算是天子故意如此,也是石家在军中没什么势力有关。”公孙贺语重心长地道。

他和公孙敖为什么明明军事才能不甚出众,还要抱紧卫青的大腿去北伐混点军功,就是因为汉室一向以军功最高。

满朝的两千石大臣,至少有三分之二都有过军功或者从军的经历。汉室的大臣,哪怕是儒家出身的都是能够上阵杀敌的猛人,绝不是后来宋明时那些弱鸡文人可能相比的。

“其二,齐王在短期内失势已成必然,太子未来面临的形势会是近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宽松。依孩儿之见,公孙氏一族不妨一面在朝中结交勋贵,一面和北方州郡的将门交好。叔父从族中选出的子弟,也可以安排在边军中加以锤炼。”公孙敬声继续道。

公孙贺微微点头:“为父正有此意。”

得到鼓励的公孙敬声扬声说道:“最后一点,霍子侯越长大,霍氏在内朝之中的势力也就会越强,我在内朝之中可以暗地里与李氏兄弟结交,以为奥援。五六年后霍子侯定会如大司马一样从军,若是能够在北伐匈奴时取得战功,恐怕接替大将军成为军中第一人也只是时间问题,北方将门绝不会乐于见到另一个大司马压在他们头上。公孙氏与李氏交好,恐怕他们也求之不得。”

“既然如此,你就放手去做吧,有我和你叔父在后面为你查漏补缺。”公孙贺满意地点了点头。

公孙敬声对朝局的看法肯定是比较浅薄的,这一点公孙贺也并不否认。

公孙敬声刚刚提到的这些观点,也说明他这些年在内朝并没有白白度过了三年。

跟李氏交好的想法更是让他十分满意,公孙氏在朝中的势力较强,李氏在军中的根基较厚,两者之间的互补性相当强。

如果说从前因为李氏和卫氏的那些恩怨,两家也不可能合作。随着霍嬗的渐渐长大,李氏的态度必然会发生改变,从前不可能的合作也就有了合作的基础。经历过卫霍双子星联手把持军队的大族,有哪个愿意一直被人压在身下。

第二十章 人生弹指事成空(上)

八月末尾的一天深夜,天空当中有一颗彗星从东井星区划过。

当惊恐的小宦官将这个消息通知给熟睡中的天子时,只看见这位至尊的脸颊隐隐有些抽动。

纵然西汉不是如东汉一样谶纬成风,但是一样是十分迷信的。在这个日食、月食、彗星就意味着各式各样灾难的时代,由不得天子不重视这种异象。

关键是天子也不知道他的帝国究竟是有什么地方又发生了哪些不好的事情,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还是令他十分不舒服的。

按理说,自当今天子继位以来,已经有五次彗星过境的经历,可是这一次的彗星终究和之前的几次有些不太一样。

逐匈奴,收岭南,拓西南,得宝鼎,封禅泰山,完成了这一系列举动的天子,其心气正处在一生之中的最高峰。如今这一颗彗星划过天空相当于太一神在告诉他你还差得很远呢。

彗星掠过天空的第二天,丞相、牧丘侯石庆还遵照政坛一直以来的潜规则带领群臣一同上疏谢罪。

在汉室,天子是光辉伟大的,怎么可能有错误,一定是他们这些无能的臣子犯了错才引得上天震怒。要不然天子怎么保持他在天下臣民心目中的神圣地位。

天子也拿出了演技派的势力,制诏曰:“夫星孛于东井,致黎庶不安,此朕德薄也。着天下郡国详问隐处亡位及冤失职、奸猾为害、野荒治苛者,举奏。郡国有所以为便者,上丞相、御史以闻。”

只是这道诏书的作用还没来得及发挥,就又有一颗彗星于五天之后划过了三台星区,给汉室的朝堂带来了更大的阴霾。

连续出现的彗星究竟意味着汉室天下会面临怎样的灾难,各地看到彗星的官吏、平民都对此忧心忡忡。

直到二十多天之后,一封从齐地快马送来的奏疏才为天下人解释了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会连续有两颗彗星掠过汉室的天空。

夏六月就得了风寒的齐王刘闳在缠绵病榻近两个月以后最终还是没有挺过去,就在第二颗彗星出现的当天夜里薨于临淄,终年十六岁。享国八年的齐王刘闳身死,因其年少无子,齐国已经成为了名义上的存在。

痛失爱子的天子宣布赐齐王谥曰“怀”,并辍朝五日为之举哀。

……

这一日晨间,当值的霍嬗、张安世跟随天子来到了玉堂殿。刚进入殿内,就看到一幅正悬在空中的画像,上面画着的正是天子次子——齐王刘闳。

自从八年前三王之国,齐王刘闳就没有重新踏入过长安城,当时才两岁的霍嬗对齐王并没有什么印象。

至于说到齐王为何不入京,就要说到汉家的一项制度。依汉室的规定,诸侯王非有诏不可入朝,这一规定在近百年间运行的一直十分良好。

即使是当年窦太后的爱子梁孝王刘武,也因为这条规定吃了大亏。景帝和梁王的恩怨情仇,说起来能讲三天三夜。但我们这里只说一说梁王入京的事情。

刘武当年对请立刘彘为太子的大臣十分忌恨,就策划了十多起刺杀大臣的行动,如晁错的老对头袁盎就是死于他的刺杀。景帝派出使者去梁国调查此事,梁王不得不让自己的两个谋主公孙诡、羊胜自杀,并用钱买通自己的姐姐馆陶长公主为自己求情。

景帝宽宥了他的罪过,但是没有同意他入京朝见的请求。于是刘武自作主张地偷偷入京,藏在了馆陶长公主的园囿之中。皇帝的使者没有在函谷关接到梁王,也不知道梁王的所在,于是便留下了窦太后的一句“帝杀吾子!”而景帝与梁王的关系从此再也不可弥合。

连作为窦太后爱子的刘武都受制于这项规定,其他诸侯王的待遇可想而知。齐王虽然被天子所喜爱,但是显然还不足以令天子为他打破这项制度。

天子先是怔怔地盯着画像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曾经与他一起射猎的爱子。

天子醒过神来后,就挥了挥手道:“子侯,子孺,你们在殿外候着吧。”

“喏!”霍嬗与张安世躬身行礼,随即退出了大殿,给天子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在殿外站了近半个时辰后,实在觉得沉闷的张安世开口打破了沉默。“真是没有想到齐王就这么薨了。”

“确实有些突然。”霍嬗有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道。

“子侯,你在想什么呢?”张安世问道。

“也没有想什么,只是想到齐王这一去,恐怕蓬莱一案天子也不会再追究下去了。”霍嬗答道。

本来这个案子目前查出来的线索就对齐王不利,现在齐王这一死,更是将大半口黑锅背在了身上。线索已断,一旦继续追究下去,齐王的身后之名也就别想好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张安世也明白。但是他总觉得霍嬗刚才并不是在想那件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寸进的案子,有些言不由衷的感觉。

只是霍嬗既然都这么回避了,张安世也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于是便道:“蓬莱案一旦就此结案,倒是可惜了齐王太傅陆熹。”

当年文帝爱子梁怀王刘揖坠马而死,太傅贾谊便因对此事歉疚,最终抑郁而亡。

现在换了当今天子最为宠爱的次子齐王刘闳,丞相兼太傅陆熹少不得也要担起辅佐齐王不利的名声。尽管陆熹本人不用以死谢罪,但失去了政治前途的他也和死人没多大差别了。

“可惜也谈不上。正所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陛下没有下诏令他自裁已经算是开恩了。”霍嬗摇了摇头。

张安世点了点头,表示认可霍嬗的看法。依当今天子的脾气,没有直接要了陆熹的性命已经是他运气好了。

陆熹的名声多是由学问而来,在实务上并没有什么建树。就是论起学术成就,也不能算是当世的顶尖人物。

张安世刚刚也是有点为了他的贤名而可惜。若不是陆熹当年在关东郡国贤名远播,怎么也不会轮到他接替故御史大夫卜式的齐王太傅一职。这样一个贤人就这么完蛋了,总是有几分可惜的。

“子侯,近些时日你不是在向大将军请教兵法、骑术,大将军准备传授你哪一部兵法?”张安世问道。

不怪张安世好奇,实在是大将军卫青和大司马霍去病乃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偶像,也是他一直努力奋斗的目标。偶像传授的独门秘籍对他的吸引力不可为不大。

还有就是张安世的父亲张汤纵然官至御史大夫、显贵一时,但没有博得裂土封侯之赏福泽后人也一直是张汤本人最大的遗憾。

得益于父亲的谆谆教诲,张贺和张安世两兄弟对封侯之事一直相当憧憬。对于封侯的最佳途径——军功更是十分渴望,兵法作为行军打仗必须的技能也是他们一直想要学习的。

“要说起兵法,陛下本就是当世兵法大家,这些年里也断断续续地教了我如《吴孙子兵法》、《太公兵法》、《淮阴兵书》等先贤制作。因此舅祖父并没有传授我什么新的兵法,而是将这些兵法中和他与我父历年征战的互通之处讲给我听。”霍嬗稍一思索便干脆答道。

在霍嬗看来,大将军卫青的教学方法就是后世的“军事经典案例分析”。这几天来,卫青已经将元朔五年的北伐从调兵布阵到后勤调度都给他剖析了个遍,也让霍嬗对于古代军事作战有了一个立体的认识。

而且卫青的这套教学方法十分成熟,同时又极具耐心。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三位不学无术的表叔给逼出来的。

“也只有子侯这样的身份才能得到大将军的倾囊传授。”张安世十分羡慕地说道。

你要是说律法条例,他们张家绝对能够倒背如流,并且还能将律法条例很好地应用于实际。张家几代都是法家的信徒,言传身教之下这方面的本事自然也差不了。

偏偏在军事上就是一窍不通。并不是是因为他们家天赋不够,而是家族里实在是没有这方面的传承。张汤都已经坐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想要搞几本兵法也并算不上什么难事。关键是单单将兵法背的滚瓜烂熟,军事水平也不见得会比马服君赵括更高,没有老师的指导还是很难理解其中真意的。

作为古代社会的屠龙术,兵法的传播范围极其有限。除了石渠阁藏有当世几乎所有兵书以外,也只有部分以军功著称的列侯家族和北方郡国的将门世家中保存着少量兵书,而且还有各自的传承。

没办法,皇室、列侯、将门世家无论是谁也不可能做这个活**,将兵法扩散开来。

想象一下兵书流传开来的后果,流民之中要是有几个如卫霍这样的天生将才,皇帝老儿的宝座都坐不安稳。多几个儒、法、黄老的学子倒是没什么所谓,毕竟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列侯、将门也不会这么好心为自己培养竞争对手。朝廷的军权本来就那么多,他们自己都不分过来,搞出了几个竞争对手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子孺兄和子伯兄若是对兵法有兴趣,小弟家中还有几卷兵书,都可借于二位兄长。至于舅祖父教给小弟的东西,小弟还打算将之记录下来,也可一并借给二位兄长。”霍嬗道。

以张家兄弟的才干,未来在朝堂之上必然会有属于他们的一席之地,霍嬗与他们的关系就是天然的政治同盟雏形。和他们结这样一个善缘,有利无害。

还有一点就是和前期、中期的群星璀璨截然不同,在武帝一朝的后期可以说是将星寥寥。

在元光、元朔、元狩的鼎盛时期,即使卫霍双子星的光芒之下,也有李息、苏建、郭昌、路博德、赵破奴等十数位当世名将涌现出来。

等到了太初、天汉、太始、延和年间,贰师将军李广利这样的二流将领成为帝国武将第一人,像李陵、上官桀等后起之秀更是还嫩得很。

张氏兄弟若是有军事方面的才能,霍嬗也不介意带上他们一起立功。一个好汉三个帮,霍嬗就算是有卫青、霍去病的本事也不可能一个人包打天下。汉室当中多几个堪称名将的人物,对霍嬗未来的理想会有极大的帮助。

“子侯高义,为兄在此多谢了。”张安世颇为兴奋地说道。

问起大将军卫青如何传授兵法的时候,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家兄弟二人还能从霍嬗这里得到这样的好处。

霍嬗始终不是大将军卫青。他的父亲大司马霍去病当年就是不喜欢搞裙带关系的人,连好多卫氏、霍氏的亲戚朋友都不能在霍去病的军中捞到功劳。

霍嬗如果是如乃父一般的人物,纵然他与霍嬗的关系不错,但是他这种在军事上没什么积累的新丁肯定也不会被霍嬗带着一起混军功。

所以还是自己在军事上有所积累最好。公孙贺、公孙敖的运气虽然令人羡慕,但并不是他向往的未来。

“不过是小事一桩。”霍嬗笑了笑道。

第二十一章 人生弹指事成空(下)

齐王之死对太子刘据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这是张安世提起齐王之死时,霍嬗在第一时间想到的。

和张安世说完话后,霍嬗的目光也不由得飘向太子宫的方向,眼前浮现出刘据与众儒生坐而论道的场景。

罢黜刑法、议立明堂、增置博士、绌抑黄老,制策贤良、任用儒吏,在这六项措施实施了十一年之后,董仲舒“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的目标基本得以实现,儒家的学说终究是取代了黄老学说成为了汉室的官方学说。

从小就在这样的学术环境中成长,太子的思想偏向儒家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事情。

但问题是天子纯粹是利用儒家这层皮来统一思想,加强中央集权制度。儒家学说对于天子而言只是一个好用的工具,学说是要向统治者低头,并且要依统治者的需要进行调整。

天子使用儒家来统一思想界,纯属是大一统的思想合了他的心意。

而儒家本身的实力也能让他们有足够的底气完成对黄老学说的取代。广开山门,让儒家拥有了天下间超过百分之七十的士子,有了这个数量上的优势,儒家完成吊打其他学说的壮举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

只不过太子的性格仁慈宽厚、温和谨慎,他对于儒家学说是一份不掺假的喜爱。这种被儒家学说深深影响的太子怎么可能如当今天子一样把儒家当成是工具。

当儒家学术开始反作用于皇权的时候,中国就会发展成后来的那种礼法社会。再出几个被儒家学说忽悠瘸了的亡国之君,那更是一件十分稀松平常的事情。

更可怕的是,太子刘据喜欢的还不是提倡“夷夏之辨”、“大复仇”、“大一统”的公羊学派,而是提倡“尊尊”、“君德”、礼法以及纲常的谷梁学派。

这一点只要看一看长安城南博望苑中宾客成分构成就能看出个大概,谷梁学派的学子数以百计,公羊学派的学子寥寥无几。

如太子这般性格仁慈宽厚、温和谨慎的人,那种天天叫嚣着“大复仇”、“大一统”并且武力值甚至堪比武将的公羊学派士子应该是不怎么和他的胃口的。反倒是温文尔雅、提倡和平的谷梁学子更符合太子心目中的君子形象。

天天在博望苑中被倡导和平的谷梁学派学说影响,太子所提倡的政治主张可想而知。无非就是要面包不要和平,行仁恕之道,强调礼法纲常那一套。

这样的政治主张再遇到一个坚定主战派的皇帝,天子和太子的执政思想简直就是南辕北辙的两条路。

而这正是太子最大的危机所在。

对于汉室太子而言,一个名为“不类己”的魔咒一直在笼罩着他们。惠帝、景帝的太子之位都有过险些被废的经历,而当今天子的大哥刘荣更是有汉以来唯一一个被废的太子,究其原因总逃不脱这个“不类己”的影响。

就算是在原世界线的二十年后,刘据在巫蛊之祸中扑街,也与“不类己”大有关系。没有多年的“不类己”影响天子和太子的感情,群小的构陷、巫蛊的猜疑根本就不会影响一个三十多年太子的地位。

再往后个五十来年,元帝刘奭要不是凭借着皇后许平君与宣帝刘病己之间的深厚感情,也一样会因为这句“不类己”而被废。

“不类己”的魔咒一直在汉室太子的头顶,偏偏刘据对这个危险并无所觉,反而是在亲近谷梁学派的这条不归路上继续前进。

如果说有一个竞争对手存在,刘据的行事反而会愈发小心。他就算再怎么不开窍,也会知道不受天子的喜爱会有怎样的结果。

十几年的太子生涯中,他又不是没有过近乎被废的风险。

皇后卫子夫失去专宠后,齐王之母王夫人就迅速取代卫子夫成为天子最为宠爱的女子,齐王刘闳也就成为了天子最为宠爱的儿子。

可以说如果不是大司马霍去病带头上疏请封三王并之国,他这个太子之位当时可能就失去了。

就是后来三王已经不在长安,他的仁慈宽厚也多次令天子感到不快。若是没有亲舅舅、大将军卫青的护持,他这个太子之位也坐不稳。

当然威胁最大的依旧是齐王刘闳,这个天子诸子中最受宠爱的存在。

别看天子此时还有两个儿子,但是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这对同胞兄弟怕是加起来也抵不上齐王在天子心目中十分之一的份量。

就像大名鼎鼎的“九龙夺嫡”,康熙帝一共有序齿的皇子二十四人,实质上有资格、实力加入皇位争夺战的不过大阿哥胤褆、太子胤礽、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十四阿哥胤禵等六人。

在“九龙夺嫡”的另外三位参与者中,十三阿哥胤祥先是和四阿哥一起做太子胤礽的小弟,随后就是他的好四哥胤禛当了一辈子的好小弟。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则是当了八阿哥胤禩一辈子的小弟,并在八阿哥胤禩失去继承皇位的希望后依八阿哥的意愿支持了十四阿哥胤禵。

简单地分析一下康熙一朝中这六位进入过皇位争夺战的皇子,会发现这个一个共同点。

除了八阿哥胤禩因为生母身份太低下,所以走了贤王路线,拉拢百官营造声势对抗其他人以外,其他五位皇子都可以算得上出身贵重。

二阿哥胤礽因为母亲是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所以一出生就成为了太子。

四阿哥胤禛、十四阿哥胤禵都是德妃之子,其中胤禛还是由孝懿仁皇后佟佳氏抚养,身份隐隐高出其他诸妃所生之子。

大阿哥胤褆的母亲是惠妃叶赫那拉氏,还有个长子的加成。

三阿哥胤祉的母亲是荣妃马佳氏,在老大、老二废了以后还以诸王之长的身份加入战团。

看看康熙一朝的“九龙夺嫡”,就能得出一个结论,母亲身份低于妃这一级别的皇子就没有参战的资格。八阿哥即使是贤名远播,也被康熙帝的一句“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彻底摧毁了皇位继承的可能性。

翻回头来看武帝六子,两个还没有诞生的皇子暂且不提。前四个儿子中,也只有宠妃王夫人所生的齐王刘闳对太子有比较大的威胁。并不受宠的李姬所生的两位皇子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可谓毫无威胁可言。

天子如今的最爱李夫人还没有产子刘髆,更为靠后的宠妃钩弋夫人还没有入宫生下刘弗陵。齐王这一死,对于太子而言就意味着帝位继承的最大威胁已经消除。

众所周知,人在没有威胁的环境中就会开始进行各种花样作死的表演。

如中国的历朝历代在面对强大外部威胁的时候往往会表现得比较团结。可等到危机暂时解除,就会开始不断的内耗、党争。

甚至在外部威胁一直存在的情况进行肆无忌惮的党争。这里着重点名我大宋,景佑党争、庆历党争、新旧党争,整个北宋的史册上这种近乎势不两立的党争持续了七八十年,最后把大宋给彻底玩死。

如西方的资本主义国家,在冷战结束后失去了最大的威胁——苏联。于是也就开始了白左抬头、政治*正确这样的“伟大”尝试,导致了环境保护极端化、生物保护极端化、种族歧视极端化等等的出现。

最显著的例子就是近些年的难民问题,老欧洲中凡是接受了难民的国家,其国家局势都一定不会很好。德国这种接受难民最多的国家,更是犯罪频发,不少女性被难民侵犯、杀害都不能算是新闻了。

放在现如今的这个局势,失去帝位继承最大威胁的太子恐怕是会更不加遮掩地亲近谷梁学派。

跟着提倡“尊尊”、“君德”、礼法和纲常的谷梁学派,太子能学到些什么?

“仁义忠恕”、“以民为本”这样的思想还算不错,谷梁学派也并非一无是处。当今天子之后换上一个能够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的皇帝。这样一来,对于汉室的延续来说可能还是一件好事。

但是“亲亲相隐”、“莫如和亲便”这样的思想,会逐步地塑造出一个倾向于宗法、乡贤之国并且主张和平的天子。如果太子刘据最后成长为这样一个模样,绝对不是当今天子、军功贵族集团以及霍嬗所愿意看到的。

当今天子会担心太子在继位后便改易他的政策,成为祸乱社稷的根源。

军功贵族集团会担心自己以后没有了立功的地方。没有了战争,他们有怎么赢得过那些靠读书、品德入仕的“君子”们。

后来的王朝之中也多是如此,开国时期的军功贵族往往能保持对文官的优势。但是外无战事的时候,逐渐腐朽的军功贵族集团绝不是文官集团的对手。

而霍嬗担心的方向和天子、军功贵族集团差不多,某种程度上讲停止战争就表明一个王朝的进取之路也停止了。

在最大的敌人匈奴还没有彻底倒下之前,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而这个错误,在太子刘据继位之后是很可能发生的。霍嬗可不想再等几十年后,由太子的孙子宣帝刘病己完成这一伟大使命。

就算是匈奴如宣帝时期一样彻底被搞定,汉室实际上仍旧不能失去进取之心。失去了外部敌人的国家会发生怎么样的堕落,看看中国的历朝历代和如今的欧洲就可以了。

唐代柳宗元的《敌戒》一文中,衍生出了一个“敌戒定律”,即一个有敌人的国家反而小心行事,戒骄戒躁努力的超过敌人,这个道理还受到了***的极大赞赏。

而在现代社会中,有一个国家在这方面做得比较好,那就是世界霸主——美利坚合众国。

美国有一句“没有伟大的敌人,便没有伟大的美国”的格言,而它也是如此践行的。

在冷战之后,美帝会一直在给自己塑造敌人,如俄罗斯、中国、恐怖主义等都是他们定义的国际战略中的对手。

有这样的一个范例在前,霍嬗也希望汉室能够加以效仿,反正等匈奴帝国打完之后,还有西面的贵霜帝国以及更西方的安息帝国、罗马帝国可以当做是敌人,短时间内绝对不会存在拔剑四顾却没有敌手的情况。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等到当今天子刘彻驾崩以后才需加以要考虑。

在武帝一朝,根本就不愁天子会放松对战争的重视。霍嬗只需要考虑的就是怎么能损耗更小的把匈奴灭掉,给大汉开拓更多的财源来缓解财政危机,让老百姓的小日子过得更轻松一些。免得等到天子的晚年,还要搞出一道《轮台罪己诏》来。

霍嬗的当务之急还是考虑如何稳住太子的地位,两个人终究还是有着极为亲密的血缘关系。而这份关系并不像和卫氏的关系那样好切割,刘据可以对三个无能的卫氏表弟失望,但是绝不会和一个手握重权的冠军侯交恶。

此外,刘据这位大了霍嬗八岁的表叔对霍嬗一直很好。虽然霍嬗跟性子沉稳、谨慎的刘据玩不到一起去,但是吃的、穿的、用的等方面,刘据在心意上至少是到位的。

反倒是刘据刚刚三岁的长子刘进和霍嬗之间的关系相当不错。从前还有些少年心性的霍嬗就很喜欢陪皇长孙一起玩耍,醒来之后的霍嬗也在有意识地和皇长孙保持亲近。

太子的政治主张会很坑并不要紧,就算是以后不能把他的主张扳回来,也有补救的机会。

太子继位后,在位的时间也不一定会很长。

或者说老刘家的寿命一直不是特别长,除了高祖刘邦、当今天子刘彻以外,整个西汉就没有哪个皇帝的寿数超过了五十岁。放大到这个刘氏宗族,各诸侯王中也有少有能够迈过六十岁大关的。

如果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等当今天子驾崩的时候,太子刘据已经是四十一岁的“高龄”,恐怕也没几年好活的了。

到时候换上一个从小就深受霍嬗影响的皇长孙刘进,这政策方向不照样能转回来吗?汉室可没有后来的祖宗之法不可易一说,换个政策方向简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更为关键的是,天子的这个大号练废了不要紧,眼下不就有一个小号可以进行培养。对于天子这样一个有养成癖的人而言,培养一个能继承理念的孙子应该也不错。

而且这个小号后面的小小号刘病己更是两汉当中数得着的明君,其培养价值也是很高的。霍嬗只要好好锻炼、调理身体,活他个五六十岁应该问题不是很大。有足够的时间让刘病已也接受他的部分有别于当世的理念。

对于没有造反计划的霍嬗而言,他完全是有机会且有能力对三代君王施加影响的。推行改革并影响一个王朝的未来理念,想一想也是成就感满满。

第二十二章 且与少年饮美酒(上)

横门附近的一家酒肆之中,三名一看身份不凡的青年、少年正坐在一个临窗的隔间之内。说笑之余,其中那名年龄最小的少年正在用一种好奇地目光地看着街上的景象。

楼下的街道上摩肩擦踵,人声鼎沸,好一派繁华热闹的盛世景象。

有城外的农民带来了他们自家制成的麻布、葛布等手工品以及种植的蔬菜、采集的草药进行贩售,又从城中带走了食盐、耕具和一些生活日用品。

也有远来的行商带来了大量地方上的特产,有齐地的冠带衣履,蜀地的铜、铁、竹木器具,陇西的牛马牲畜等,看样子是打算从京城中大捞一笔。

九市中的商贾更是开设了各式各样的商铺,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了百姓们的驻足,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一个身穿锦衣的英俊少年无聊地敲了敲案几,说道:“子侯,知道你有好几个月没来东市了,但是也不用看外面看得这么久吧。”

“子孺兄,你都知道我有好几个月的工夫没来东市了,还有什么好问的。要不是今日休沐,舅祖父也给了我一天的休息时间,我哪有机会跟你与翁叔兄一起出来饮酒。”

霍嬗的脸上有着一种逃课后如释重负般的表情,对面坐着的正是他的同僚好友金日磾、张安世。

“有大将军教授你骑术、弓箭、剑法、兵法,你还摆出这样一副苦脸,我们几个人可是想要个旁听的机会而不可得。”张安世恶狠狠地道。

一旁的金日磾点了点头,表示对张安世的这句话十分认可。

那可是大将军卫青,当之无愧的军中第一人,当今世上也只有大司马霍去病在世的时候能够与之相比。有这样一个战神作为老师,是多少勋贵豪族豪掷千金都不求不来的机会。也就是霍嬗这种投胎技术够好的贵二代,才能在这里说着这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风凉话。

“两位兄长有所不知,近些时日舅祖父的授课突然间变得严厉了许多,我几乎是每日回府的路上就已经在马车中睡着了。”霍嬗苦笑道。

经过了初期的磨合之后,卫青陡然间又把教学强度提升了一个档次。骑术、弓箭、剑法、兵法,霍嬗每日中的大部分时间就消耗在了这四门课程的学习上。

而且霍嬗还要日日去宫中点卯,不能对不起自己拿的那份俸禄。这段时间具体有多辛苦,可以参考一下高三复读生的学习状态。

霍嬗有的时候也在想,会不会是卫青感觉这幅身子骨也挺不了几年了,所以才想尽快把一身本事都传授给代表卫霍外戚集团未来的自己。

除了兵法、骑术在前世当兵的时候有过一点点接触以外,其他两门功课基本都是从零开始学起的状态。

剑法自不用说,霍嬗在他的八年军旅生涯中练过匕首、军刺,可是这种三尺长剑是真的没玩过。后世的战争模式已经淘汰了古代战争中绝大部分的冷兵器,也就是匕首这种短小的兵器在一些特殊环境中能够用到。

后世战场上用不到的长剑被卫青排在了兵器使用课程中的第一位。

剑,素来有“百兵之君”的称谓。哪怕在近些年对匈奴的作战中地位已经不如环首刀这种后起之秀,但是仍然是贵族们随身携带的首选兵器,逼格满满。

卫家的三个表舅纵然纨绔不堪,但仍旧是耍得一手好剑法。霍嬗身为上层贵族的一员,要是剑法不精的话在贵族圈子里岂不是是很没面子。

戟、矛这类长兵器的使用方法,卫青并没有加以传授。刚刚十岁的霍嬗身量不足,还没有到学习长兵器的时候。

弓箭和剑差不多是一个情况,都是在后世的热兵器战争年代失去了作用的武器。

霍嬗倒是去一些弓箭俱乐部中拉过几次反曲竞技射准弓,就是成绩不太好看,平均成绩就在五六环左右,偶尔一两次脱靶也不是啥稀罕事。

在卫青的指导下,正好从头开始学习汉代弓箭的使用技巧。

根据卫青的说法,他本人还不是当今世上最好的射术老师。大汉最强的射术世家还要数陇西李氏,没有射术上的一手独门绝技,李广也闯不出“飞将军”的大名。以霍氏与李氏之间的恩怨情仇,霍嬗就是打死李陵和李禹也别想从他们那里学到李氏的家传绝学。

不过霍嬗也没有把将这些兵器的使用技巧练成天下第一的打算,他以后的目标是卫青、霍去病、韩信这样彪炳史册的名将。就算是个人勇武天下第一的项羽不也被高祖刘邦带人群殴到死吗,学一人敌和学万人敌的区别,霍嬗还是很清楚的。

骑术方面,霍嬗倒是在卫青授课的前期先适应了一段时间汉代的马具。两千年前的马背上可没有高桥鞍和双马镫这样的装备,就一副紧贴在马背上的软垫马鞍和一个供骑士上马的单马镫。上马以后,需要骑士夹紧马腹保持平衡。

在几次差点被甩出去以后,霍嬗觉得提前把高桥鞍和双马镫制作出来是一个蛮不错的打算。

骑兵之所以能取代步兵成为冷兵器战场上的主角,与高桥鞍和双马镫这样的装备问世有着很大关系。有了这两样装备,骑兵们在马上射箭、砍杀也就有了借力点,也不用到了作战地点之后还是下马作战。

一个更为重要的马具改进,就是马蹄铁了。在武帝朝的对匈奴作战中,汉室的战马损失也是除了粮草补给以及军费开支外最大的损耗。西汉时期倒是有革鞮这种保护马蹄的装备,不过跟马蹄铁相比仍存在钉掌部位不正确、耐磨性等方面的问题。一旦将马蹄铁普及到汉军之中,骑兵的长途奔袭作战也就不再是单纯地画大饼了。

兵法方面,霍嬗前世的了解仅限于古典军事思想的理论精华。结合后世的战例,霍嬗偶尔还能提出一些令卫青眼前一亮的具体作战想法,也算是跟军神进行头脑风暴了。

至于排兵布阵等冷兵器作战方面的知识,还是依靠前身本来的积累才勉强跟上了卫青的授课进度。

兵法是霍嬗在四门功课里最为用心学习的一门。除了卫青传授的内容以外,霍嬗还专门从史书中寻找一些经典的战例,请卫青为他讲解对阵双方在具体战争过程中的得失。

先掌握丰富的理论知识,再结合自己未来的用兵过程中遇到的实际问题,才能成为一名百战不殆的名将。霍嬗很清楚,他绝不是霍去病那种绝世将才,十七岁出道就能打得匈奴人狼狈不堪。只有以勤补拙提升自身能力,再利用一些现代思维形成属于自己的军事指挥方式。

对于沉重的“学业”压力,霍嬗抱怨归抱怨,但是对于近一段时间的学习效果还是相当满意的。

当今天子前些年对于霍嬗的成长很是用心,可以说栽培的力度绝不下于霍去病。

但是在军事指挥方面,天子仍属于纸上谈兵,对于实际作战方面的理解跟卫青这种七次北伐、大小作战几十次的名将相比差距确实是大了些。

“好了,不提这个了,我们继续喝酒。”霍嬗说着就端起了酒杯,将一盏宜城醪一饮而尽。

“好豪气!没想到子侯才刚刚开始饮酒,酒量就如此惊人。”金日磾击节赞叹道。

“翁叔兄谬赞了,和二位兄长想比,小弟的这点酒量着实是不算什么。”霍嬗谦虚道。

杯中的这种黍米黄酒不仅仅只有甜味而已,还有一点辣涩的口感,芳香扑鼻、馥郁浓厚。和白酒的口感截然不同,但是喝起来也是十分香醇,让霍嬗这种酒精考验的战士也十分喜爱。

上一次和几位好友说起喝酒还会向天子告密也只是在开玩笑。在经过了蒸馏酒的烈度锻炼后,霍嬗喝起汉代的黄酒来更是没什么问题。只不过霍嬗的这具身体才刚刚十岁,跟两个十六七岁、二十来岁的青年比起来差距还是相当明显的。等这具身体长成了,霍嬗一个人顶他们两个应该问题不是很大。

“子侯,外面究竟是有什么东西,让你如此入神?”见霍嬗又把目光放到了窗外,张安世又把话题拉回了最开始的对话内容。

“只是看到市井庶民的日常后,觉得很有趣罢了。”霍嬗笑了笑道。

“有趣?这又从何说起?”张安世疑惑道。

“朝中的不少大臣都说桑弘羊的手段不过是市井商贾玩剩下的东西,有辱斯文。可是真要让他们出一些解决国库空虚的方法,偏偏是一点主意都没有,还是要靠他们看不起的商贾之子。桑弘羊的手段高屋建瓴,和楼下的这些人可一点也不一样,倒是和当年的齐相管仲颇为类似。”霍嬗缓缓道。

“桑公能够被陛下倚重十余载,手段自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金日磾点了点头道。

霍嬗、张安世以及丙瑜,可以说是他的同僚好友中的代表。分别代表了军功贵族、法家弟子、商贾子弟,都是干实事的人才。以他们草原部族的认知,也只有实实在在的做事才是真正有用的人,仁义道德也许在归化上效果很好,但是于其他实务中就没有多大用途了。

如果霍嬗知道了金日磾的想法,一定会十分赞同。他醒过来后结交的重点也是这些能做实事的同僚。

文章道德优秀的士子们也就是在营造舆论的时候有些用处,只要占据了大势,这种摇旗呐喊的人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现在的汉室已经是封建王朝中相当务实的一个朝代,然而这种说废话的嘴炮强者依然很不少。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对着国家的政策指手画脚。

这其中谷梁学派、左传学派的士大夫占据了大多数,公羊学派的士大夫情况好一些,但是也不是没有这种人存在。

没办法,说空话多轻松啊!不仅不用承担办事不利的责任,还显得自己的德行高洁,乃是士大夫楷模。后来的儒家越来越务虚,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第二十三章 且与少年饮美酒(中)

“以前倒是很少听到子侯对朝堂上的某位大臣如此推崇,如此看来桑公的确是不同凡俗。”张安世挑了挑眉,随即说道。

“这个自然。你我这些年一直都在禁中侍奉陛下,中枢的三公九卿、在朝士大夫以及地方郡国上的两千石大臣也差不多都见过了,堪称当世奇才的人寥寥无几,治粟都尉就是其中一个。”霍嬗笑了笑道。

霍嬗这种只学过《思想道德修养与法律基础》、《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思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概论》的学渣对这位西元前的经济学家那当然是佩服得很。

就以桑弘羊在统筹经济、国库理财上表现出的能力,数遍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也没有几人能与之相比。如盐铁官营、平准均输、酒榷专卖等政策更是在之后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屡屡被后人所效仿。

“哦,那这第二位是……”张安世很有兴趣地继续问道。

“必然也少不了大将军。只说治军、用兵之道,自我父逝后,当今世上无一人是他的对手。”说到这里,霍嬗轻轻地自言自语道,“不知我以后能不能及得上他们二人之十一。”

张安世不禁悠然神往,道:“大将军、大司马英雄盖世,世上无人不知,当得上奇才二字。”

就连一旁坐着金日磾也是同样的神色,俨然一副小粉丝的样子。

在如今的汉室,由骑奴至大将军的卫青和一出道就是巅峰的霍去病可以说是天下间有志青年的共同偶像,若是能有个抱大腿的机会,恐怕这些人能够抢破头。

想要家财万贯、娇妻美妾、公侯万年怎么办?

练就一身好本领,再去从军。只要在军中能立下功劳,金钱、美女、爵位,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更关键的是,你在从军的时候还要遇到个好上司。

汉武帝一朝人才济济,可谓是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但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苏建、张次公、路博德、赵破奴等人和文景时期的绝大部分将领相比也不落下风,但是跟卫霍一比就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跟着卫霍出塞,就是能打胜仗,立功劳。

当然了,你要是碰上如公孙贺、公孙敖这种抱大腿的混子以及几乎回回出塞都要迷路、失期的李广,说不定还要跟着一起受罚。运气再差点,直接被军法处死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表示了对卫霍双子星的崇拜后,张安世转而鼓励霍嬗道:“所幸子侯的年岁还小,只要平日里足够勤勉,一定能得了大将军的真传。未来一朝出塞,说不定还能将单于乌维给擒回长安。”

“那就借子孺兄的吉言了。”霍嬗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金日磾问道:“不知子侯心目中的奇才还有何人?”

“朝中的其余诸公与刚刚讲到的两人相比都相差甚远,若是故御史大夫卜公未逝,以他的经历和为官之道,倒是可以称得上半个当世奇才。”稍稍想了想后,霍嬗答道。

“没想到子侯对卜公的评价这么高?”张安世诧异地说道。

“卜公的出身虽然不高,但是却领悟出自己的为官之道。道德能使民众依从,各安其职;治政能在于上计中政绩超过其他地方官员;做御史大夫也能秉公直谏,恪尽职守。这些可都是朝堂上的其他大臣比不了的。”霍嬗微微叹道。

缑氏令、成皋令任上凭借操守、宽厚得到百姓的拥戴,使得百姓能够安于他的治理,同时还能把政绩刷成是同一郡国的第一名;去齐国担任太傅、国相,也能使齐王成才,齐国富庶。就从这一路的为官经历,就能看出卜式为官的本事还是相当高明的,这种治世之能臣算他半个当世奇才也绝不为过。

金日磾和张安世点了点头,对于霍嬗的这种看法虽然不能完全认可,但是卜式的为人和当官在如今的朝堂上确实独树一帜。

“其余诸公就一个都入不了子侯的眼?”张安世复又问道。

“朝堂诸公多已暮气,像丞相石公、太常杜相夫等人更是老于世故而没有什么作为,若说起内朝的侍中、郎官,倒真是英才辈出。翁叔兄、子孺兄、伯鸾兄还有我叔父,都是的天子信重,能力又远超同侪,未来的前途都不可限量。”霍嬗认真地道。

霍光、金日磾,那都是武帝配备给汉昭帝的辅政大臣,能力肯定都是朝堂中数得着的。

张安世未来也是位列麒麟阁十一功臣,纵然有张氏与宣帝的特殊关系在其中,其能力、地位也不容小觑。

也就是十几年的功夫,霍光、金日磾、张安世就会成为朝堂之上举足轻重的角色。手中的权力甚至足以架空牧丘侯石庆和葛绎侯公孙贺这两位丞相。

金日磾、张安世闻言,也是一脸喜色。

霍嬗的言下之意就是他们的能力比朝堂诸公更胜一筹,未来得到天子重用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面上虽喜,但张安世的嘴上还要谦虚一下:“陛下心中最为信重的还是子侯,若说前途不可限量,又有谁能比得上我们的冠军少侯呢!”

“小弟未来自然是要与诸位兄长共勉的,总不能对不起我父的令名。”霍嬗展颜笑道。

人人都在追求的万户侯,他现在就已经是了,谁让他有一个十七岁就功冠全军的老爹呢。

他的未来就是再立下什么大功劳,也就是增加些封邑,无非是从一万五千一百户增加到两万多户的区别,总不至于超过大将军卫青的目前的食邑户数。

就是现在拥有的食邑户数,以封地所在的南阳郡之富庶,和天子经常性的赏赐,他已经比汉室的大部分诸侯王更有钱了。所以封地的户数增加,也仅仅是锦上添花罢了。

倒是出将入相继而宰执天下,这样子比较符合他这个顶级贵二代的未来预期。财富、地位上不能带来的成就感,事业和权力总能满足。男人嘛,所追求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你我兄弟共勉之!”三个人一起端起酒杯,再一次一饮而尽。

霍嬗的小脸泛红,有些微醺之感。

纵然此时的酒水酒精度并不高,但是他目前这具才刚刚十岁的身体也远不能后世酒精考验的身板相提并论。

“子侯,心情是不是好多了?”金日磾忽而关切地问道。

“心情的确不错,只是翁叔兄此言何意?”霍嬗一头雾水地反问道,感觉金日磾的这句话才是他们此次邀约的目标所在。

“自齐王薨逝后,你的神色就一直很是凝重。蓬莱案结案之后更是如此,我和子孺、伯鸾都担心得很,伯鸾要不是今日当值,也就与我们一起来东市饮酒了。”

金日磾的话一讲完,霍嬗就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同时也有一些感动。

怪不得他们几人前日当值的时候,就一直在讲东市的酒肆之中又多了几种新酒,有时间了一定要去尝一尝,还把他给一道拐来了。

原来是在担心他这个十岁少年的心理建设情况。

如霍嬗之前所料,在得到天子的授意后,廷尉赵禹迅速地将蓬莱一案结案。

以魏亭为首的庖人统统被处以腰斩之刑,当日侍候的宦官、宫女等人也都被处以死刑,以上案犯的家人则被判决徙于朔方郡为髡钳城旦。齐王太傅陆熹、齐王少府范偃、尚席令赵谦等人被赐死;因年老昏聩,天子赐宦者令春陀告老还乡。

要不是齐王太傅陆熹、齐王少府范偃被赐死,侍奉两代天子四十余年的宦者令春陀告老,这一场为期近五个月的审理简直就是不了了之。

实际上眼下的状况也差不多就是不了了之。案件的线索一断,此案的审理就有点无以为继的感觉。天子再怎么盛怒也不能直接随便对某一个大臣、诸侯王撒气,要不然律法的尊严还要不要,最后损害的还有臣民的人心。

齐王之死只是给此案一个结案的借口,天子不想让他的爱子在幽都也不得安宁。而且此前桑弘羊开始全方位的推行平准之策也吸引了天下士民的注意力,在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时候,一个冠军侯差点中毒而死的案子对他们而言什么都不是。

也就是不少本想利用这场大案在朝中浑水摸鱼的阴谋家们颇为失望,毕竟阴谋之事本就是他们的实力不足才会有的选择,没有一个像样的机会根本就连施展的空间都没有。

作为此案的事主,霍嬗的表现也没有出乎众人的意料。在得知廷尉的判决之后,霍嬗就命人买通了狱吏,请他们于廷尉大牢中好好地招待一下涉及此案的囚犯。

一副就算是找不到主谋,也要拿这些蝼蚁们撒撒气。

霍嬗这样的举动,也使得张安世、金日磾等好友都以为他心中着实不豫,才会拿小喽啰撒气。所以他们把霍嬗拉到东市来玩耍就是为了让霍嬗放松一下心情,省得少年气盛再憋出点毛病来。

感动是真的感动,几个朋友确实是关心他。但霍嬗的那一番举动也确实是演戏的成分居多。

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叔和一个十岁的少年,心理年龄相差的本来有那么些大。霍嬗搞一些小小的报复动作也是为了干点符合他年纪的事情。并且以现在汉室提倡的“大复仇”思想来看,霍嬗的举动简直就是理所应当,差点翘辫子的大仇都不报复,简直就不是个男人。

霍嬗的心底里早在几个月以前就做了安排,命令霍去病给他留下的一部分亲信顺着那几条线索的人际社会关系进行更深一步的查探。

就是齐王死去,案件已审结,也不过命手下在探查时要更加的低调,以免惹到些不必要的麻烦。

查是必须查下去的,就是廷尉和中尉两个衙门都查不出结果,霍嬗也不会放弃。

每每想到有这样一个心思缜密、布局耐心的势力想要取走他的小命,霍嬗就不由得芒刺在背。无论是出于给自己的前身报仇,还是从个人安全的角度考虑,这个幕后黑手都是他必须要揪出来。

只不过在线索已断的现实下,霍嬗也只得暂时将此事的优先级调低。

在背地里,霍嬗还是安排了霍去病留下的一部分亲信继续追查此案,看一看还有没有什么比较有价值的线索。

他隐隐地有一种预感,蓬莱一案绝不会这么简单就终结。此次下毒暗害未能得手,幕后黑手在以后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样的后手准备用到他的身上,但他们只要一动手就必然会有痕迹留下。

而且如果从阵营利益、本身的实力等角度考虑,天下间能做到蓬莱案这般布局的也就那么几个人罢了。

齐王一死之后,更是可以将诸侯王的嫌疑差不多排除了。

武帝分封出去的三个儿子里,也就是刘闳的年纪稍大一些。而且王氏外戚的实力犹在,布下这样一个局的能力至少是有的。

燕王和广陵王之母李姬和现如今正受宠的李夫人是不同的两个人,而且李姬还早死。

本来就不受宠,又死得比较早。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这对同胞兄弟也没有积累下什么实力来。事实上,到了昭宣年间,这两位对皇位的渴望依旧不减,就是实在没什么实力,只能做点逗比事。

燕王先是因为玺封的规格好像不对,窥视朝堂之事,然后和地方宗室,以及后来的鄂邑长公主一起造反,总算是计划付诸实施了。

广陵王这个逗比,别看力能扛鼎,还空手与熊、野猪等猛兽搏斗,实际上就是干了点诅咒君王的操作,诅咒了三代君王。昭帝时期见刘弗陵年少无子,就开始诅咒他的六弟。等到侄子刘贺继位,继续诅咒,刘贺二十七天被废,还认为是诅咒的功劳。等侄孙宣帝继位,继续加大诅咒力度。

最后被发现以后自杀谢罪。

在元封元年,两个人本身也只比霍嬗大了两三岁,十二三岁的年纪也很难有这份布局的心智。母亲李姬的家族在朝中也没有什么存在感,更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人才能帮助二王。

第二十四章 且与少年饮美酒(下)

除了武帝三子以外,其他的老牌列侯家族和朝堂之中几位大佬身上的嫌疑都不分伯仲。霍嬗手中的线索实在太少,只能对这些人一视同仁。

反正他还年轻得很,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慢调查此事。

“多谢几位兄长的关怀,小弟的心智还没有那么脆弱。”霍嬗恳切地说道。

见到霍嬗目光澄澈,神色从容,金日磾和张安世才终于相信他确实没有收到蓬莱案就这样草草结案的影响。

张安世腆着脸笑道:“我就说以子侯的气度不至于如此,结果翁叔兄、伯鸾兄偏偏不信。”

连素来不喜争辩的金日磾不由地翻个白眼。别的事情暂且不论,真要是说起无耻来,张安世在他们几个好友之中绝对是当之无愧的首席。

霍嬗似笑非笑道:“子孺兄还真不愧是小弟的知己,竟是如此了解我的心思。”

“不值一提!还有一件事,不知子侯听说了吗?”张安世连连摆手,顺带着转移了话题。

嘴上的便宜稍稍占上一点就可以,为人庄肃的金日磾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对象。都不用眼角的余光,张安世都能感觉到金日磾眼神中的丝丝冷意。

“什么事?”霍嬗疑惑地问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前几日,昭平君和陈檀在章台街的一家女闾之中因为一个风尘女子争风吃醋,两个人还带着各自的家仆打了一架,结果陈檀大败亏输。听说陛下也知道了此事,只是让詹事对陈檀严加管教,倒是对昭平君并无什么处置。”张安世将这件听说来的八卦详情娓娓道来。

“昭平君和陈檀,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他们两个人是天生犯冲吧!”霍嬗不禁有些头疼地道。

章台街,这条由楚国离宫之名而来的街道就是大汉最为有名的红灯区。走马章台就是指涉足娼*妓间,追欢买笑。两个贵族子弟在妓*院里为了一个名*妓争风吃醋,也是真够丢脸的。

换了其他贵族子弟,霍嬗也就把这个破事当成是茶余饭后的消遣来听了。

关键是这个八卦的主角,偏偏和他本人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所以才会有些头疼。

昭平君陈宛,当今天子之姐隆虑长公主的独子,父亲是馆陶大长公主刘嫖的次子——隆虑侯陈蟜。

说起身份之贵重,曾经的长安城中没有几人可以与之相比。只是一说这个曾经,就可以知道这种身份上的尊贵已经是昨日的黄花。若不是天子念在亡姐隆虑长公主的面子上给他留个几分体面,陈宛连这个昭平君的封爵也留不下来。

金屋藏娇的主角陈阿娇尚未被废的时侯,陈家不仅仅有当朝皇后,还是一门两个列侯,并且父子两代人各自还尚了一位公主,其家世之显赫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白玉为堂金作马”。

可是好景不长,自太皇太后窦氏去世后,皇后陈阿娇的地位就一直不是很稳固。一个生不下皇子的皇后会怎么样,景帝的第一任皇后薄皇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结果因为涉巫蛊之事,皇后陈阿娇被废。

不过馆陶大长公主刘嫖尚在,陈氏一族的地位还算比较稳固。

等到刘嫖去世,陈氏一族的两位当家人还搞过一番令人智熄的表演。为母服丧期间,兄弟二人先是开始争夺老母亲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财产,给长安城的军民上演了一出好戏。早就是两兄弟没有管好自己的小弟,都在服丧期间犯了“奸”罪。丧期内的“奸”罪论罪当死,于是两人都自杀谢罪,堂邑侯国、隆虑侯国除。

昭平君长大成人以后,仍然是娶了一位汉室的公主,即当今天子的次女夷安公主,可见隆虑长公主在当时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两年半以前隆虑长公主病逝,并且在死前将上千斤黄金和数千万钱献给天子,以求得天子在儿子犯罪时饶他一命。也就是仗着天子的金口玉言,这两年里,昭平君的生活更加奢侈,而且行事风格也越发的肆无忌惮,显然是仗着自己有道“免死符”在身。

昭平君陈宛这个拐了八道弯的亲戚会怎么样,霍嬗并不是很关心。他可是卫子夫的姨孙,立场先天就在卫氏这边,要不是当年卫子夫踩着陈阿娇上位,卫霍哪里来的今天的荣耀。

霍嬗真正头疼的是争风吃醋事件的另一个主角——陈檀。

陈檀是曲逆侯陈平的玄孙,二十年前因强抢别人妻子罪而弃市失侯的故曲逆侯陈何是他的伯父。失去了曲逆侯的爵位,按说陈檀的家族也应该衰落下去了,根本没有资格和昭平君争风吃醋。

但事情并没有依常理发展下去,陈檀的父亲,詹事陈掌是曲逆简侯陈悝的庶子,在陈家诸子中并不突出,只有一个优点那就是长得够帅。和霍嬗的祖母卫少儿私通,最终因为卫氏的缘故依旧保持了显贵。

如果按照血缘关系来论,陈檀是霍去病同母异父的弟弟,也就是霍嬗的另一个叔叔。曲逆侯陈家和霍家这层亲戚关系算是坐实了。

有这么一个不务正业并且常常和别人争风吃醋,最后打群架还打输了的叔叔,霍嬗打心底里也是有那么一丝丢人的感觉。

可是自家亲戚,帮亲不帮理。下次要是见到昭平君,霍嬗少不得要替陈檀讨回面子来。说起各家家仆的战斗力,冠军侯府绝对不输给其他人家。

“可能这就是冤家路窄了,反正只要他们两个碰上,绝对没什么好事。这一次相对来讲,还算是闹得比较小的一回了。”张安世幸灾乐祸地道。

看到霍嬗这样一个平日里很是沉稳的小大人对陈檀的纨绔之举这般无可奈何,张安世表示喜闻乐见。

所幸也不是什么大事,拿来开开霍嬗的玩笑也好。

“事无大小,陈檀叔父的行事如此不端总是个祸患。”霍嬗沉声说道。

“子侯打算干什么?”金日磾神色一动,于是问道。

“我明日就和陈掌祖父还有祖母商议一下,将陈檀叔父送到赵破奴叔父麾下,让赵叔父好好地调教一下他。”霍嬗道。

“倒是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军中没有长安城中的繁华,陈檀也能够静下心来。又有赵将军在一旁帮忙,陈檀未来说不定还是个可造之材,卫夫人也不至于每日里担惊受怕。”金日磾点了点头道。

霍嬗的这个想法,能不能起到作用也不太好说。军中的训练是辛苦,但是有一定就能把人锻炼成才,不过有赵破奴这位军中大将在,在军中锻炼陈檀总要比别人更便利一点。

一旦在军中能够站住脚,陈檀以后还会有立功的机会,到时候也能登堂入室,说不定还能把曲逆侯复家。军中有人,总是一条快捷之路。

“能够成才最好,不能成才也不会在长安城里闯祸。”霍嬗摇了摇头道。

对昭平君,天子连管教的谕旨都没有,也就说明了这位昭平君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已经相当低了,懒得管他。说不定哪一次就会忍不住对这个纨绔子的厌烦,直接要了昭平君的小命。

再说了,历朝历代什么免死金牌、丹书铁券的持有者都该死就死,一句口头上的“免死符”能管什么用。

卫氏眼下有皇后卫子夫坐镇中宫,大将军卫青为汉军最高统帅,同时还是太子刘据的母族外戚,确实有值得骄傲的资本。

可是天子的后宫专宠眼下是属于李夫人的,皇后早就已经十六年前独霸未央宫的卫子夫。刘据未来还会不断从一个错误走向另一个错误,太子的地位也在面临弟弟们的不断挑战。大将军卫青的身体也不大好,早年的贫苦生活对身体的损害和多年战争的各类创伤,这一切都可能让这位军中第一人英年早逝。

没有了这些护身符,卫氏还能是如今这个煊赫一时的后族吗?

作为卫氏羽翼庇护下的陈檀,又是行事如此恣意,到时候也一定落不了好。

还不如早一点把他送到军队中锻炼一下,有赵破奴帮忙盯着,在加上后世的人民军队训练方法,早晚把他炼成一块好钢。人民军队里面的锻炼效果,霍嬗可是有八年的军伍生涯为证。

而且再有几年就会是赵破奴的巅峰一战,仅仅率领了八百骑兵就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生俘楼兰王而归。王昌龄诗中的“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正是对赵破奴功业的最大褒奖。

陈檀要是能成器,就有机会在这次作战中混上一些功劳。

霍嬗未来要是想在汉室朝堂之上稳稳立足,就需要把自家的亲戚也引导上正路。他的身边实在是有太多被亲戚坑了的例子。

比如他的叔父霍光,续弦的妻子霍显肆意妄为到毒杀皇后许平君。等到霍光死后,霍氏一门愈加的骄奢放纵,最后甚至在毒害皇后、太子的事情暴露后还想着发动政变。霍光一代权臣名相,最后却落得个族诛的下场,不能不说是自家的倒霉亲戚害了他。

金日磾后来也会忍痛杀了自己调戏宫女的儿子。

曾经权倾朝野的卫氏更是被一个不成器的太子和一帮不成器的亲戚给直接坑没了。

有这么多身边的例子,让霍嬗怎么能放松对自家亲戚的注意力。

霍嬗对于亲戚的要求也不是很高,要说各个能力出众也不现实。真要是霍氏的亲戚各个都是能力出众,就该轮到天子不放心了,诸吕、诸窦都是前车之鉴。

要是一个个都无能到成为纨绔子弟,其实也不是不能接受。纨绔子弟和纨绔子弟还不一样呢,你就是天天遛狗斗鸡,也不会惹下什么大麻烦。

就怕纨绔子弟干事情肆无忌惮,还以为汉律不能管教他们。

有汉以来,因为“奸”罪、坐略人妻、事国人过律、谋杀等罪过丢掉爵位、官职的贵人有多少,至少有几十个列侯和几百名大臣。这些人在犯事之前哪一个不是显赫一时的大人物。结果就是因为行事不够谨慎,触犯了国法,家族的荣耀一朝贬落凡尘。

哪怕是要当纨绔子弟,也要记得什么法律能犯,什么法律不能犯,别让别人抓到了你的把柄。

第二十五章 大夫上计趋宫阙(上)

几乎没怎么浪费唇舌,陈掌和卫少儿就同意了霍嬗将陈檀送入军中的建议。

随着这几年陈檀的年纪渐长,陈家的两位主人就总是要为自家的这个纨绔子的浪荡举止而发愁。生怕这位小爷又欺负或者招惹了其他勋贵大臣家里的子弟。

按理说有卫氏这棵大树可以依靠,陈家在这种小事情上其实也不怎么害怕。

可是架不住陈家的情况比较特殊。卫少儿和陈掌结合的时候,卫子夫还没有封后,卫青也只是一员刚刚崛起的将领,陈掌尽管只是曲逆侯府的庶子,但是和卫少儿的结合也算得上的般配。可是没几年,曲逆侯国除,陈掌也只能靠着妻子背后显贵的娘家人保住了富贵。

本来在汉室数得着的万户侯爵曲逆侯已经是过往云烟,落了难的陈氏和卫氏的这桩联姻就显得有那么点攀龙附凤的感觉。要是闹出什么事情来还需要皇后和大将军出面解决,更是让陈家这种百年名族在脸面上挂不住。

更别提二十年前的陈氏家主陈何因为坐略人妻,弃市,国除,这一件陈年旧事可以说已经把陈家在贵族圈子里的面子给丢干净了。一个堂堂的万户侯竟然就和乡下小地主一样去强抢人妻,简直是把贵族的体面踩在了污泥里。要是陈檀以后也搞出一件这么丢人的事情,陈家的脸面就彻底地丢光了。

最关键的一点,霍嬗提到的谋立军功使曲逆侯复家打动了陈掌。

一个曾经有过辉煌的家族,在一朝落魄之后最想要的是什么?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振兴家族,让家族恢复往昔的荣光。

高帝时,封侯者百四十有三人,其中有十三人姓陈。把剩下的十二个陈姓列侯绑在一起,其份量也及不上“六出奇谋”的曲逆侯陈平。等到后来与绛侯周勃诛诸吕、扶文帝之后,陈平的影响力更是功臣中数一数二的。

经过了历年的益封,曲逆侯国的户数也从开国时的五千户增至了一万六千户。就是后世子孙袭封后,曲逆侯家的子弟在列侯圈子里也属于是能够斜着眼看人的。

最后一代曲逆侯陈何死后,这带领家族恢复荣光的重任也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陈掌的身上。没办法,曲逆侯国除之后陈氏家族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也就是庶子出身的陈掌因为妻族的关系,依然算得上显贵。这个责任于陈掌而言是责无旁贷。

陈掌身上唯一比较出众的地方就是长得帅,还凭着这个找了卫少儿这么个老婆。除此之外,他是既不会打仗,也不会牧民,一点功劳都立不下,这位曲逆侯府的庶子拿什么来让曲逆侯复家。

反正陈掌已经五十来岁了,这一辈子说去来也就这样了。可是独子陈檀不一样,刚满二十岁,还有可以挽救的余地。尤其是现在霍嬗主动提出要请赵破奴帮忙调教,那就更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了。只要有霍嬗这位汉军未来的巨头提携,还怕在战场上立不下功劳吗?

想一想公孙贺和公孙敖,两个人多次无功而返或是吃了败仗,不就是抱着卫青的大腿才能混上了侯爵。有这样的例子在前,陈掌觉得霍嬗的建议实在是太好了。

陈檀又不是卫伉、卫不疑、卫登,有一个牛上天的老爹,能在襁褓中就被封侯。这三个侄子纵然是元鼎五年酎金失侯,等到太子刘据继位以后也能因为外戚之故而再度封侯。他的份量实在是比不上大将军卫青,陈檀到时候未必能有这个福气。

还是跟着霍嬗混军功比较靠谱,顺便还能让陈氏在军中也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都是列侯世家,他们陈家自从曾祖陈平死后,就失去了朝堂中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同样是诛诸吕、扶文帝绛侯周勃,次子周亚夫是文、景时期的汉军第一人,后来还携平定七国之乱的功劳拜相。如果不是因为周亚夫太过头铁,将景帝惹恼,怎么会因为一句“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落得个绝食而亡的下场,丰县周氏的荣耀也不会就这么止步于第二代。

至于卫少儿的意见,就被陈掌和霍嬗给忽略了。

陈掌想的是慈母多败儿,陈檀长歪了和卫少儿这个溺爱孩子的母亲有着很大的关系。还好大司马霍去病是由天子一手抚育长大,不然也可能跟陈檀成了一个德性。

霍嬗想的则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与其等陈檀未来因为肆意妄为而没了下场,让祖母为之神伤,还不如早早把陈檀送入军中好生操练。除非陈檀实在是没有军事方面的天赋,不然就是一头猪,霍嬗也有办法带他封侯。封不了侯,改了他的恶习也是一件好事。

事情定下来以后,先是霍嬗登门拜访匈河将军赵破奴,随后陈掌就把叫嚣着誓死不从的陈檀给揍了个半死,还安排了几名健仆将之押进了北军大营。

长安城中的街头巷尾也开始流传起陈檀从军的故事。一个前几日还走马章台过得十分潇洒的纨绔子,被家里揍了一顿后押进了北军的大营,这可是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精彩戏码。

陈檀的人缘还凑乎,有那么几个和陈檀交好的酒肉朋友还能在女闾之中吟诗作赋地怀念他们的好朋友。如昭平君这样的死对头,倒是对陈檀的经历表示幸灾乐祸,北军里面没有斗鸡,没有妹子,也没有其他享受,陈檀从军在他们看来就是再活受罪。

……

桑弘羊的平准之策从开始施行之日就被朝臣、地方官不停地攻讦。

结果施行两三个月后,这些人发现实在动摇不了桑弘羊在朝堂之上的地位和平准之策自上而下的实施,也就渐渐地偃旗息鼓。至于是准备等桑弘羊身上漏出弱点以后继续攻讦,还是找到了平准之策的漏洞打算从中捞上一笔,那就不得而知了。

朝堂之上除了这件事以外,也没有什么其他大事发生。文武百官不是忙着拍天子的马屁,就是准备着来年的上计,这才是关系到他们的官帽子的头等大事。

改变了中国新年时间的《太初历》还有六年才会问世,冬十月就是此时的岁首,所以上计的时间也没有多久了。

依汉室制度,郡国守﹑相于岁终遣吏赴京师上计,朝廷根据计簿对守、相进行考核,有功者受赏,有过者受罚。

汉室的三公九卿中,除了丞相石庆已经变成了人形印章以外,其他诸位大佬即使没有地方郡国那般的上计压力,但也要拿出一个相对好看的成绩单给天子看,不然又怎么和其他衙门抢夺来年的预算,怎么来赢得下属的支持。

于元封元年重新登上御史中丞之位的杜周,此时正在官署内召集御史台的御史、属官议事。

御史大夫倪宽不在场,御史中丞杜周就是御史衙门最大的大佬。

而且御史中丞这个职务和其他衙门的属官不太一样。本来就是负责御史台的日常监察和地方监御史的委任,以及部分刑狱之事,相当于现在中纪委常务副书记。

等到汉哀帝废御史大夫,以御史中丞为御史台长官。在光武帝时,御史中丞更是与尚书令、司隶校尉专席而坐,号曰“三独坐”。

因为御史大夫为“亚相”的缘故,不仅负责监察百官,还要代朝廷起草诏命文书等。像丞相石庆这种开国以来最为弱势的丞相,御史大夫但凡能干一点都能攫取到更大的权力。现任御史大夫倪宽就是如此,协助丞相石庆理事,协调在朝诸卿的工作,忙的是个不亦乐乎。相对来讲不那么重要的御史台之事,也就交给了御史中丞负责。

所以御史中丞杜周就是此时御史衙门实质上的主官,召开这种工作会议属于本职工作。

“诸君,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到了上计的时候。根据我昨日所看的档案,今年无论是在朝御史还是监御史好像都没有尽到监察百官的责任呐?”杜周开门见山道。

杜周是南阳郡人,一开始就是南阳郡的一名小吏。

等到义纵任南阳太守时,成为了义纵的亲信爪牙。因为办事得力,被义纵推荐到了廷尉署为官。

在廷尉署工作期间,杜周执法严峻,得到了同样执法严谨的张汤的赏识,最终担任了御史一职、

后来更是官运亨通,直至担任“亚相”御史大夫一职。

杜周为官的最大特点就是执法严峻,看到御史台今年拿不出手的成绩单怎么可能感到满意。不搞点事情,他还算是哪门子酷吏。

“禀中丞,天子于四月封禅泰山,并诏命:‘大赦天下,如乙卯赦令。行所过毋有复作。’我等御史也不可能恣意行事啊!”侍御史费嘉作为御史台仅次于御史大夫、御史中丞的官员,便先开口说道。

其他在场的御史、属吏闻言纷纷点头。

天子今年刚刚封禅泰山,并且自诩功业古来帝王少人能及。

在天子这般兴致的当口,已经出了一件冠军侯霍嬗中毒的案子扫兴。齐王刘闳的身死更是让天子深感悲痛,也就是小半个月过去之后,才神色没有那么沉重。

御史台的御史们又有哪个人这么不开眼,非要在这个时候履行监察百官的职责。

“侍御史之言,本官自是知晓。可是监察百官乃是御史台职责所在,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松懈。若是上计之时,御史台没有可以让天子看在眼里的成绩,我们又怎么和其他衙门相争。”杜周老神在在地说道。

他的老上司张汤可是武帝一朝中法家在朝堂中职位最高的大佬,搞事情的手段也是十分高超。

他追随张汤这么多年,也是颇得了几分真传的。所以在这次议事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腹案。

“还请中丞明示。”侍御史费嘉恭敬地问道。

“请中丞明示。”在场的御史、属吏也跟着说道。

一看杜周的神态,就知道这位上司已经有了通盘的计划。那还有什么好说,直接问呗。纵然不会像千年以后的后辈们一般成天站着说话不腰疼,还天天以清流自居,好像世间皆浊他们独清似的。但是也不会放过创造业绩的机会。他们这些做御史的,不就是靠弹劾百官来体现业绩,升官发财。

并且今年的上计还会影响到来年的预算,他们御史台来年是过一个肥年,还是过得苦哈哈,就看冬十月了。也没有什么人会拒绝金钱,只要经费来了御史台,他们有很多种办法把它花出去,或者是经几道手变成是自己的财产。

“无他,廷尉赵禹和中尉王温舒。廷尉署和中尉署的诸多官吏,想必诸君的手中都有不少可以上奏陛下的,尽管拿出来就好。”杜周轻描淡写地吐出了两个当朝两千石重臣的名字。

部分胆子小的官员闻言就是一惊。

廷尉赵禹和中尉王温舒,这两位两千石本来就是朝堂中有名的狠人。而他们手中的廷尉署和中尉署也是汉室的两大暴力机关,说起来势力也不比御史台差多少。

而且他们也不想得罪赵禹、王温舒这两位知名的酷吏。

也有部分胆大心细的官员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杜周的意思。

“下官明白中丞的意思了。弹劾赵禹、王温舒的奏疏,下官愿意署名。”另一位侍御史董和躬身一礼道。

“下官愿意署名。”侍御史费嘉、绣衣御史周臧等人也跟着说道。

天子交代案子没办好,赵禹、王温舒作为廷尉署和中尉署的主官本来就需要负责。现在的蓬莱案中不仅仅有天子宠臣、冠军侯霍嬗,还有一个诸侯王也刚刚薨逝。

齐王刘闳的死亡就算是因为伤寒导致,也不能说他的死亡完全和蓬莱一案毫无关系。也许就是因为被线索牵连进去,长时间不能得到清白,所以才郁郁而亡。

这口黑锅,赵禹、王温舒背起来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善!诸君回去准备吧。”杜周点了点头道。

杜周起了这样的念头,也是霍嬗复生的蝴蝶效应所致。

霍嬗当日要是死在蓬莱,那么天子让中尉王温舒的查探只会是比较隐秘地暗查,而不会是现在这样大张旗鼓的查访。一个摆在明面上的中毒事件,和一个混沌不清的暴毙,肯定不能等同视之。

而没有这样大招旗鼓的查案,齐王刘闳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和两个司法界的大佬扯上关系。可是现在,似乎赵禹、王温舒也甩不脱关系了。

第二十五章 大夫上计趋宫阙(中)

事实上,御史中丞杜周在御史台的这番举动正是出自天子的授意。

说起齐怀王刘闳薨逝之事,当今世上谁会是最痛心之人?也唯有尚存舐犊之心的天子了。

在不影响他求仙问道、追求长生的时候,当今天子也会给自己的子女们留下部分的温情。毕竟在长生不可轻得的情况下,子孙后代、江山社稷的延续也是身为天子必须要考虑的事情。

文帝的爱子梁怀王刘揖坠马而亡,时任为梁王太傅的贾谊因此郁郁而终。

当年的贾谊是何等样的人物,二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在思想领域和文学领域有所建树。还不及而立之年,就已经是天下文宗,文帝时期大汉学术界的扛把子。除此之外,《论积贮疏》、《陈政事疏》等雄文更是证明了贾谊在经济、政治领域也相当有造诣,属于是这两个领域中的泰斗级人物。

这样一个才华绝世的神童,即使是被周勃、灌婴等人排挤出朝堂,且不得文帝重用,但是人们都认为他终有一日会成长为汉室的重臣,使自己的抱负得以施展。

就连这样一个世之奇才,都需要为梁怀王刘揖之死付出如此代价。

更何况当今天子的威权之重远胜于文帝之时,一个齐王太傅陆熹的自裁显然是不够份量的。

没有尽到辅佐之责的齐王太傅陆熹身死,气还没撒完的天子就把目光转向了廷尉赵禹和中尉王温舒。两位汉室司法界的大佬在蓬莱一案上的表现着实是不咋地。

案子的真相没有查清楚,到底什么人如此大胆地阴谋暗害冠军侯霍嬗?尤其是此人还将手伸进了禁中,若是愿意随时都可能对他这个天子下手。

另外他们查出来的线索还把齐怀王刘闳也牵扯进此案,使得爱子在身死之时尚且要背上这样的污名。

关于刘闳的死,诊治的太医给出的结论是感染风寒之后久病不愈,最后外邪入侵而死。但是其中有没有因为背负污名而导致的心情郁结的影响,谁也不好说。

永远也不要质疑一位父亲的爱子之心。当天子回想起蓬莱一案可能对齐王之死造成的影响时,对于廷尉赵禹和中尉王温舒自然是动了处置之心。

对于两千石大臣经常会有的罚铜一类的惩罚已经不能满足天子的胃口了。

于是才有了授意杜周将御史台的御史们动员起来弹劾赵禹和王温舒的一幕。两个在廷尉署和中尉署经营多年的重臣,也不是天子说收拾就能随便收拾的。做一做准备工作,装点一下门面,还是很有必要的。

而对于御史台而言,监察百官本就是他们的应尽职责,只不过在具体办事的时候有所取舍而已。那种朝中根基浅薄的大臣肯定是他们重点攻讦的对象;如赵禹和王温舒这两个在朝中经营超过十年的两千石大佬,并且在各自的衙门中任职多年,他们就会有意无意地避过去。

御史中丞杜周的这次议事就是在暗示御史台上下,他得到了天子的授意。所有御史台上下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只要天子对两位大佬有了意见,他们的弹劾之举也就成了一半,而不会像之前一样石沉大海。

没有弹劾官员的业绩,怎么能体现他们这些御史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履职尽责呢!所以,官位高一些的盯着两位两千石重臣,官位低一些的冲着廷尉署和中尉署中的一千石或者六百石,御史台上下都能从此次弹劾中有所收获。

……

自上计前二十天开始,弹劾廷尉赵禹和中尉王温舒的奏疏就渐渐有御史递上,随后其他朝臣也有许多跟上。不到三天,弹劾赵禹和王温舒的奏疏就堆满了天子的案头。

“子侯,且看看这几份弹劾廷尉和中尉的奏疏。”天子在看完一份奏疏后,就连带着案几上的其他几份奏疏一起递给了当值的霍嬗。

“喏!”霍嬗恭敬地应道。

随后拿起来几份奏疏,迅速地浏览了一下。

大致内容就是廷尉赵禹和中尉王温舒有罪,当受责罚。各式各样的罪名都被加在了赵禹和王温舒的身上。

等霍嬗看完,天子才十分随意地问道:“觉得如何?”

“廷尉和中尉实属罪有应得,只是如何措置还需陛下定夺。”霍嬗抬头正色答道。

天子既然把奏疏都拿给他看了,就表示心中已有定见。再一个,这么多份朝臣弹劾廷尉赵禹和中尉王温舒的奏疏递上来,也说明了这两位两千石重臣在朝中已是墙倒众人推。只要天子愿意,两位大臣随时都要回家种地。

至于说情,那是不存在的。中尉王温舒好歹还有蓬莱加回程总计一个来月的交情,廷尉赵禹与霍嬗可是从来都只是点头之交。两个人查案不力得到如此下场,霍嬗这个蓬莱一案的直接受害人其实心里面还是蛮爽的。

“罪有应得,那子侯说一说他们都犯了何罪啊?”天子一下子来了兴趣,出言考校道。

天子对于霍嬗的培养,是全方位的。不仅仅只局限于军事领域,包括政事领域也让霍嬗从小接触。

比起已经呈尾大不掉之势的卫氏,显然是人丁单薄的霍氏更得天子的信任。

当年将横空出世的霍去病,一举提拔为军中第二人也是为了制衡大将军卫青。当时的大将军不仅自己能打仗,还愿意带着部下们一起立功,十数位大将军麾下的将领得以封侯。

以外甥牵制舅舅,也是天子出于多方面考虑的结果。霍去病本身的天赋更加出众,是军中唯一一个军事指挥能力可以与卫青相比的人,不捧起霍去病也实在是没有别人可以捧。

而且霍去病乃是由天子一手培养起来的,彼此的关系甚至可以说是亲若父子。这种从小到大培养起来的信任,也足以让霍去病担此重任。

霍去病在崛起之后也做得非常好,年轻气盛,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比起大将军那种一带一大片的立功,霍去病数次出塞也就是培养起了两个有实打实战功的路博德、赵破奴。对于卫氏那边的亲友们想要蹭功劳的要求,还言辞拒绝。

其他人眼中的卫霍浑如一体,在天子眼中则是渐行渐远。就是大司马霍去病没有暴毙,卫霍之间也会因为摩擦越演越烈而分道扬镳,这是由利益而非亲情所能决定的。

“揽权无度、贪污受贿、无能渎职。”霍嬗沉声答道。

朝臣们的奏疏中罪名有很多,但是有实质意义的其实就是这三条。

霍嬗认为,这三条罪名中没有一条是说错了赵禹和王温舒的。

“细细说来。”天子又问道。

“若如御史中丞的奏疏中所言,下吏们闻二人之名时,敬畏更甚于陛下,则可知其揽权无度已到何等地步。可是臣与中尉、廷尉都有过接触,觉得此二人尚不至如此。”霍嬗答道。

揽权无度,这一条只要说出来,基本上大臣们都能对号入座。大臣们在朝堂上争夺的不就是权位二字,除了丞相石庆实在没有那个能力揽权以外,其他的三公九卿中又有哪一个不揽权的。

就是御史台的前一任主官卜式,那位以德行高尚,为政宽宏的名臣,在上任以后也很是发作了几个和他不对付下属,将整个御史台经营的如铁桶一样。只不过卜式的手段正大光明,不似其他大臣一般借题发挥,御史台的下属们也只得心服口服。

御史台的人下起手来果然够狠,闻二人之名敬畏更甚于陛下。这句话要是换一个时候,天子甚至能直接要了两人的性命。

不过以霍嬗对天子的了解,对于两个人的惩处必然是要有的。可是要命还不至于,当今天子终究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暴君,尤其是这种两千石重臣。霍嬗也算是给二人做个顺水人情。

“其他两项罪名,御史于奏疏之中已经列举了多个例证,只要查实便可定罪。”霍嬗又继续说道。

贪污受贿,那是汉室的潜规则之一,从上至下几乎无人不贪。

元光六年,太皇太后窦氏已经身死六年,皇后被废也已经一载,曾经在朝堂中话语权极强的馆陶大长公主刘嫖的日子十分不好过。结果男宠董偃提议刘嫖向天子献上长门园做为离宫,瞬间就讨得了天子的欢心。就连皇帝都吃这一套,你说底下的大臣能不效仿吗?

赵禹和王温舒二人又不是以清廉著称的公孙弘、张汤,这么些年下来手脚总有不干净的地方。特别是阳陵有活力的社会团体领导者出道的王温舒,不仅心狠而且手黑,拿起好处来是从不手软。

至于无能渎职,不正是赵禹和王温舒二人最大的罪过所在吗?在天子的心目中,没有能将蓬莱一案侦破就是办事不力,作为廷尉署和中尉署的主官,赵禹和王温舒要负起首要责任。

当然了,御史们的奏疏中说起无能渎职的事情都是针对两个衙署最近几年中的其他案件,而不是把蓬莱一案当做弹劾的重点。

天子想要处置二人为的就是蓬莱一案和齐王之死。可是这种事情偏偏不能公之于众,不然就会显得是君父在明目张胆地泄愤,失之大度。

请假条

又一个不能休息的周末,加班之后的作者君面对电脑上这一千来字实在是发愁的很。

所幸工作完成的差不多了,明天应该能有点时间码字,周末的两更就都放在周日了。请读者老爷们体谅小弟的难处。

第二十六章 大夫上计趋宫阙(下)

“王公,事已至此,如之奈何?”寺互令郭毅声音低沉地问道。

不止是他,中尉署的其他四令、四丞也都齐聚中尉衙署的大堂与王温舒议事。

中垒、寺互、武库、都船乃是中尉署的四大下属部门,是中尉王温舒执掌北军、典司刑狱、威慑京师的最好帮手。

平日里,这几位中尉署的一千石、六百石属官就足以让长安城中的文武百官和地方上的豪强贵族噤若寒蝉。

无他,害怕啊!

平日里衣冠楚楚的人上人中有几个人的屁股是干净的,而中尉的主要职责中就有一部分是专门用来处置不法的豪族、贵戚,可以说是文武百官,豪强贵族的天敌。

不过往日里有多风光,眼下就有多倒霉。

除了赵禹和王温舒这两位主官被弹劾,廷尉署和中尉署中的令、丞等一千石属官也一个都没有被放过。四令、四丞在此时此刻的惶惶不安也就不足为奇了。

没法子,他们这些个子不够高的中尉属官也只好来找他们的老大来讨个主意。

“陛下将御史台的奏疏留中不发,看似是没有想好如何处置,实则是对此事已经有了决断。事到如今,我等也只能等候陛下的决断了。”王温舒叹了口气道,“此次弹劾之后,中尉署中恐怕也只有武库令丞与刑狱之事无关,其他人多多少少都要受到一些责罚。”

闻言,武库令程武和武库令丞韩松的神色顿时一松。

相较于其他几人,他们这个武库令和武库令丞只是负责掌藏兵器,与北军的交道打得比较多。职责并不涉及典司刑狱等事,故而也不是御史台在这次弹劾中的重点对象。

其他人不禁面色发苦,老大的意思不就是他们几个也逃不掉吗?

当日天子将蓬莱一案交代下来的时候,也只是当成一件比较棘手的案子。谁能想到会有今日一劫,好巧不巧,年纪轻轻的齐王刘闳就这么薨逝了。

见到属下们此时的神色,王温舒又闻言安慰道:“放心吧,陛下再怎么样也不会将中尉和廷尉两个衙署一扫而空的。你们几人一直都尽职尽责,我会为你们几人向陛下求情的。就算是我就此离开了中尉署,新任中尉也需要有衙署中的老人辅佐。”

经过御史台的这一波弹劾之后,赵禹和王温舒二人的日子就一天坏过一天。尤其是天子迟迟不肯表态,更让朝臣明白了他想要动一动中尉和廷尉的心意。

至于说中尉署和廷尉署的令、丞等属官也被御史台弹劾,多半只是被捎带上了而已。

以王温舒的经验,这一次说到底还是两个衙署办事不力加上齐王薨逝这两件事惹得天子不快。又不是那种牵连甚广的大案,天子总不会让新任的中尉和廷尉手下无人可用。

帮下属们向天子求情,也就是个顺手为之的人情。

天子改元元封的第一年,还完成了封禅泰山,他和赵禹二人总不至于就此丢了性命。若只是丢官或者贬职,他来日未必就没有死灰复燃的机会,说不定还能重返中尉之位。

“王公大恩,下官没齿难忘!”下首八人起身一拜。

“不必了,说起来也是我牵连了诸位。”王温舒摆了摆手道。

“王公言重了。蓬莱一案我等也是亲历其中,结果未能让陛下满意也是我等办事不力所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只是王公一人的责任。就是受到天子的责罚,也是因我等办事不力。”从头到尾参与了蓬莱案侦办的中垒丞杨琦出言道。

“终究还是因为赵禹和我太过恋栈手中的权位,没有能早些向陛下上疏请辞,事情才会变得如此棘手。”王温舒沉声道。

因为齐王刘闳之死,蓬莱一案最终草草结案。在查案过程中办事不力的二位两千石被天子处以罚铜百斤的处罚。对于他们二人的身份地位来讲,这份处罚确实有那么点不疼不痒的感觉。

现在看来,当今天子在齐王死后就想过如何处置他们这两个办事不力的两千石。

天子将御史台弹劾他与赵禹的奏疏留中不发,并不是为了保护他们二人。只是单纯觉得火候还不到,需要御史台继续给此事加上一把火,才好名正言顺地处置他们二人。而且御史台突然出手弹劾,也必然是出自当今天子的授意,要不然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来得罪执掌司法的廷尉和中尉。

这一层意思,早在御史台第一天上疏的时候他才有所领悟。

转念一想,王温舒又想到了此次弹劾背后蕴藏的风险。若不是今年天子刚刚完成了封禅泰山,他和赵禹说不定真要给齐王刘闳陪葬了。

多年身居高位,他王温舒从前做混混、担任小吏时对危险的敏感性也消磨了不少。就连一个简单的以退为进,都没有能及时想到,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也怨不得别人。

所幸,他还有挽救的机会。只要他与赵禹及时上疏辞官,天子的怒火应该就能宣泄大半。这么多年的两千石做下来,他和赵禹在天子那里多少也是能有一份体面的。

议事之后,王温舒就和赵禹通了气。

赵禹也是个有决断力的人,一看事不可为,就赶紧止损,联合王温舒一起上疏天子请求辞官。

以赵禹和王温舒二人的罪名当然不至于选择去死,但是上疏辞官无疑是一个对天子或者对他们都有好处的选择。天子能顺利出口气,他们也不至于彻底离开官场。

一来是免得碍了皇帝的眼。这几日下来,朝中大臣十之六七都在上疏攻讦他们二人,以他们的老辣自然也知道天子所等的火候就快到了,早点上疏请辞也显得他们识时务。

二来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自尊。要是等到天子发话免去官职,王温舒和赵禹二人才真是丢脸丢到了姥姥家。

请辞的奏疏一经呈上,天子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天子并没有直接准了赵禹和王温舒二人的请辞奏疏,免去二人的官职。一撸到底对于两千石重臣而言,还是很伤颜面的一件事情。

说到底,两个人仅仅是办事不力,齐王之死和他们之间并无直接联系。要是处罚的太重,也显得他这个天子处事不公。

于是就给赵禹和王温舒二人安排了两个新的职务,长沙王太傅和代王太傅。在处罚的同时,算是给二位两千石重臣存了一份体面。

而中尉和廷尉两个衙署中的一千石、六百石属官之中,也有五人被免官,其他人不是降职就是罚铜。

就连王温舒可能无事的武库令程武和武库令丞韩松也被处以罚铜。不过官职保住了,这些金钱上的损失总有能挽回的机会。

天子乾纲独断,也算是给御史台的这次弹劾画下了终止符。

两个衙署中的一千石、六百石属官的处罚,朝臣们并不如何在意。他们还是更为关注赵禹和王温舒这两个在朝中份量极重的两千石最终得到的处罚。

九卿加上中尉、将作大匠、水衡都尉这三个列卿是此时朝堂之上地位只低于三公的重臣,其中廷尉和中尉的权力也就比少府、太常、郎中令稍逊,与卫尉、太仆相当。像王温舒、赵禹这种在中尉、廷尉任上经营多年的两千石,其能量更是不能等闲视之。

天子这样处置,看起来并没有让他们二人的秩位下降多少,还是比两千石的大臣。但绝对算得上一份比较够分量的处罚。

要知道在汉室,两千石和两千石也是不一样的。

就想后来的厅局级、县处级官员,地方和中央能是一个概念吗?

人家发改委能源处的赵德汉处长,市长、副市长见上一面都是给面子。

再具体到地方,这诸侯王和诸侯王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封在齐国、梁国、赵国等大国的诸侯王与长沙国、临江国这种小国的诸侯王,两者之间的差距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大国的诸侯王有钱有势,这样的肥缺非皇室近支不可担任。

就比如刚刚死了王的齐国,高祖立国之初就将它封给了长子刘肥,也算是符合了刘肥庶长子的地位。后来的齐王刘襄能成为对抗诸吕的主力,就是靠着齐王封地的七十座城。

当今天子又把齐国封给了次子刘闳。刘闳乃是诸子之中地位仅次于太子刘据的一位皇子,受宠程度可能还要更胜一筹。

两封齐国,不是天子的庶长子就是天子最为宠爱的皇子,齐国的份量在汉室诸侯王中是绝对的前三名。

再说起之前常常提及的梁国,也有四十余城,位于今河南省东部,山东省南部,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地。

所以,梁国先是封给文帝的爱子刘揖,对景帝储位威胁最大的一个弟弟。后来又被封给窦太后最宠爱的幼子刘武,不提刘武后来因为储位的诱惑被景帝忽悠的这段公案。

梁国的地理位置就是中央用来防备吴楚诸国的,非皇帝的亲信兄弟不能封于此地。而梁王刘武在七国之乱中不仅仅是立下了大功,还打出了一支强军。手握雄兵,又有窦太后偏宠,还被景帝忽悠,也难怪会在七国之乱里下了死力气。

小国的诸侯王如果不是受罚迁封,就必定是刘氏诸王中的小透明。

如现在的长沙王刘庸,他是天子的亲侄子,按理说这份亲缘关系也算亲近,是皇室近支。

奈何其父刘发是景帝第六子,而且还是景帝之子中十分不打眼的一人,生母唐姬本来就是景帝宠妃程姬的侍女。就是因为程姬的月事来了,才让唐姬代替她侍寝。酒醉的景帝,就把唐姬当做了程姬,来了一番颠鸾倒凤。结果一发入魂,这才有了刘发。

母亲不受宠,本人也不受宠,封地在长沙那种犄角旮旯的地方也是理所当然。

汉时的长沙和现如今的鱼米之乡长沙相比,简直就是两个地方。什么“湖广熟、天下足”的说法,更是要等到明朝中后期才出现。在长江以南地区还没有得到充分开发的时代,长沙一向是被视为瘴疠之气横行的地方。

要不是刘发的后世子孙里出了个位面之子刘秀,这位长沙王大概也会和大部分的刘氏诸王一样不为人所知。

赵禹被任命为长沙王太傅,在朝臣看来也确实够惨的。赵禹这个人还是景帝时期就开始做官的老臣,今年也六十多了,可能真就没有了再回来的机会。

而王温舒则是去代国担任太傅,在朝臣们眼中也是一个半斤八两的惨字。

和长沙王一样,代王在汉室历史中那也是一个传奇。不过不是往后,而是要往前追溯。

当今天子的祖父,西汉历史上有名的明君文帝,他最初的封爵就是代王。

汉高祖的诸子中,论贵重有惠帝刘盈,论年长有齐王刘肥,论宠爱有赵王刘如意。刘恒和他的母亲薄姬一样,在高祖诸子中一点也不起眼。

所以文帝也只能捞到了代国又穷又冷这种小国,也安安心心地当起了小透明。也正因为此,才躲过了吕后时期的血雨腥风。

等到诸吕被铲除之后,陈平、周勃等平定诸吕外戚的勋贵开始在高祖诸子孙中挑挑拣拣。实力强大的齐国直接忽略,找来个强势的君主,他们这些勋贵还怎么主政。也就是代国看起来实在是没什么威胁,他们才会迎文帝入京。谁成想这位知名影帝继位之后,没用几年功夫就将曾经大权在握的列侯勋贵给打得七零八落。

现任的代王刘义是文帝的曾孙,祖父刘参是文帝最不受宠爱的第三子,既不能和嫡子刘启、刘武比身份,也不能和弟弟刘揖比宠爱。爹不疼、娘不爱的刘参也只好又回到曾经受苦多年的代地。

所以天子将赵禹和王温舒贬谪到长沙国和代国,就是明着让这哥俩去那边受苦的。只是这份处置还给他们留了复起的机会,也算是天子对这两位正当壮年的重臣仁至义尽。

赵禹年长也许熬不到回来,但王温舒此人要比赵禹年轻不少,说不定还有再次回京的时候。

第二十七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上)

廷尉赵禹和中尉王温舒出外,代表着蓬莱一案的彻底完结。

一时之间,长安城内的诸方势力中暗流涌动。

“没想到蓬莱一案就这么样尘埃落定了。”漪兰殿的主人李夫人如是叹道。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已于两年前被当今天子纳为私宠。

而且专宠程度尤甚于皇后卫子夫和王夫人,这一点从李夫人现在居住的宫殿就能看出一二,漪兰殿的上一任主人可是当今天子的生母王娡。

“其实可以算作是情理之中吧,就算是齐王没有薨逝,廷尉署和中尉署也已经查不下去了。我之前使了点钱买通了中尉署的人。据他们所言,自从临朐县尉郭邑和齐王少府属官薛周相继畏罪自杀后,两个衙署手头上的线索就基本上全断了。后来查出来一些零碎线索也没法让他们深查下去,蓬莱案的幕后之人行事太谨慎了,几乎所有的手尾都被清理干净了。”时任北军司马的李广利摇了摇头道。

“事情若是果如大哥所言,那我们李氏未来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啊!蓬莱一案不论是为勋贵所为,还是卫氏之中有人自作主张,但是这些人做事的手段又准又狠,的确是我们李氏一族所不能及的。”李夫人的声音犹如珠落玉盘,动听之极。

“我们李氏本来就是中山国平民出身,只是会一点音律歌舞,用朝臣们的话讲就是倡优之人罢了。要不是小妹你受到了天子的宠幸,如何能有今日。”李氏家族的另一个核心,协律都尉李延年用他尖细的嗓音说道,“他们能做到这些,是因为他们花了几十年时间建立起如今的根基。我们李氏一族骤贵,在这方面有差距才是正常的。只不过既然知道了哪里有不足之处,那我们就慢慢地向他们学习就是了。”

没错,就是尖细。当朝宠妃李夫人的二哥李延年,他就是一个宦官。

李延年年轻时因犯法而受到腐刑,后来就到宫中的狗监任职,负责的工作就是养狗。

汉代养狗的风气很盛行,上至皇帝、王侯,下至平民百姓,都有养狗的习惯。

当今天子也很喜欢养狗,在宫中就有以狗、犬为名的宫廷建筑,如“犬台宫”、“走狗观”等。

“其没入奴婢,分诸苑养狗马禽兽,及与诸官。”——《史记·平准书》。

告缗得来的奴婢、财富中,也有相当一部分被用于宫中狗马禽兽的饲养,可见天子对于走狗、禽兽的重视。

司马相如的举主杨得意就是当时的狗监,从他能向天子出言推荐老乡司马相如,就知道狗监尽管只是个饲养员,在宫中的地位其实并不低。

李延年的发迹也是从他养狗开始的。先是在宫里养狗,成为了天子近臣。

后来又因为擅长音律被天子屡屡召见,当今天子是一个在音律方面相当有造诣的人,将堪称当世第一音律大家的李延年视为乐律上的知己。

也正因为如此,李延年才有机会在天子的面前吟唱了那首名传千古的《佳人曲》,并且还给李氏家族带来了真正发达的机会。

“世间万事只要肯学总是能够有所成就的,比起朝堂诸公,我们兄妹几人都还年轻得很。”说到这里,李广利突然又正色言道,“小妹,如今什么事情也及不上怀上皇子之事重要。李氏虽名为外戚,但是你一日没有皇子傍身,李氏的根基就一日不稳。你入宫都两年,这肚子怎么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啊?”

“大哥说的是,这才是最最紧要的一件事。齐王薨逝,我们未来外甥的皇位继承路上可就剩下太子这一个竞争对手了。特别是近几年,因为太子对匈奴的主张偏向议和,天子对他很有些意见,太子的储位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的稳如泰山。”李延年点了点头道。

天子对太子有意见,朝中大臣就没有不知道的。李氏兄弟自然也是十分清楚的。

要不是当年大司马霍去病领头上疏将三王送去了封地,让太子在宫中没有对手;要不是大将军卫青功高盖世,凭着他的权势庇佑着太子的“妄为”,太子说不定已经学他的伯父刘荣一样客死异乡了。

太子的地位不稳固,其他皇子的机会也就来了。

现在,曾经最受天子宠爱的齐王刘闳已死,太子最强有力的一个竞争对手半路掉队。

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生母不受宠爱,继位的概率极其渺茫。

而他们的妹妹李氏此时正是天子最为宠爱的妃子,专宠程度甚至要超过曾经独霸未央宫的卫子夫和王夫人。只要能顺利诞下一个皇子,就能子以母贵成为储位的有力竞争者。

朝堂中对太子有看法或者和卫氏有矛盾的大臣也会逐渐向李氏靠拢,形成一支势力强大的外戚集团可能就是旦夕之间的事情。

但事情的关键还是在皇子身上。

没有皇子,你们家族未来甚至都得不到诸侯王的庇佑,怎么参与夺嫡。

没有皇子,朝中大臣又凭什么要投注在你的身上。真要是跟你混了,岂不是会在太子继位后被拉清单。

齐王死后,有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他们面前。偏偏他们的妹妹就是没有个儿子,真是太遗憾了。

“入宫两年,陛下不说是每日都宿于漪兰殿,可只要在宫中也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我这里。迟迟未能有孕,小妹的心里也很急啊!”李夫人宜喜宜嗔的双眉蹙起,惆怅地说道。

一个女人,又如何不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更不要说决定了自己未来年老色衰时在宫中的境况,这个孩子还牵扯到家族的未来命运。

但是说来也是奇怪,天子在她这里留宿的时候远超于宫中其他后妃,就是一直不能怀孕。她一度以为是自己的身子上的毛病,还是太医们的诊断给了她希望。

李延年一看妹妹的神情,赶忙宽慰道:“小妹不要将此事看得太重,你还年轻,在宫中只要好好地将养身体就行。身体越是健康,怀孕的机会也就越大。我和大哥、三弟也会在民间找一些宜子的方子,陛下如此宠幸于你,早晚能让你得偿所愿。”

“没错,不管是医家的方子还是巫师的法术,只要有用我们都可以试试。”李广利也跟着说道,“而且这一次蓬莱案虽然没有如我们所想那样在朝中掀起大风波,将卫氏、霍氏和老牌勋贵、诸侯王等各方势力牵扯其中,但是齐王这个陛下爱子的薨逝对我们李氏而言也是绝好的消息。小妹,你要记住,就连太一神也在帮助我们。”

李氏兄妹别看仅仅是骤贵,可早就把惠帝、少帝时的诸吕,景帝时的诸窦,当今天子前期的诸田、王当做是未来的目标。

不做个权倾朝野的外戚家族,也对不起他们此时拥有的优越条件。

“大哥、二哥,放心吧,小妹心里有数的。陛下继位的第三年才有了当利公主,十年之后才有了太子。小妹还年轻,还能等下去。”李夫人展颜笑道。

说来也怪,当今天子尽管是精力旺盛,远超于父祖,但是子嗣上还真是不如孝景皇帝。

孝景皇帝在四十七岁时就已驾崩,即使不算女儿,二十多年间也生了十四个儿子。

当今现在也四十六岁了,就是把皇子、公主都加起来,也不足十人。皇子更是只有区区四人,今年还刚刚死了一个。

早年间,就因为和第一任皇后陈阿娇成婚之后多年无子,还被人怀疑是不能生育。亲舅舅田蚡当时任太尉,甚至还跟素有交情的淮南王刘安说:“现在陛下没有太子,大王又是高皇帝的亲孙,仁义之名天下无人不知。假如有一天宫车晏驾,不是您又该由谁继位呢!”

可见子嗣艰难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李广利、李延年对视了一眼,由李广利出言道:“小妹这样想,大哥也就放心了。”

“对了,大哥,你近日在军中过得怎么样?”李延年突然问道。

李夫人也把无子的心事放在一边,看向了大哥李广利。

“我一入北军大营,就向军中主官以及我的上司行贿几百金,再加上北军将官都知道我的妹妹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没有什么人敢找我的麻烦,上面的都尉、校尉也都很照顾我。”李广利从容地答道。

李广利在家乡只是一个浪荡子罢了,看起来无才无德。偏偏一入长安就有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以现在的身份、财力行当年的浪荡之事就成为了极好的交际手段。

朝中的大臣也在这两年结交了不少。结交的对象固然有一部分是看在李夫人和钱财的面子上,但李广利的钻营也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等到李广利进入了军中,为人豪爽,出手大气,更是对了军人的脾气,还有那么几分如鱼得水的味道。

“那就好。大汉自立国以来就最重军功,外戚家族若是没有军功也就是下一个薄氏而已。轵侯乃是太宗亲舅,不也被逼自杀。没有周吕侯当年的功劳和留下的部属,吕后也不可能临朝称制。没有平定七国之乱的功劳,窦王孙这个太皇太后的从侄又怎么可能成为丞相。至于本朝如何,只要看一看大将军和大司马就知道了。”李延年叹了口气道,“我的身子是不行了,小弟这人又吃不了军中的这份苦楚,只能靠大哥一人在军中打拼了。”

西汉不同于瘸了一条腿的东汉,只能和豪强贵族一起共治天下。

治不了豪强贵族怎么办,就扶持外戚掌权压制豪强、地方长官。而且东汉的皇帝们还大多活不长,外戚掌权难以遏制的时候,又只能靠宦官出面对抗外戚。所以什么“五侯”、“十常侍”都曾经横行一时。

西汉的宦官们就比他们的后辈惨得多。

受到秦时赵高乱政的影响,西汉对于宦官的使用就真是当成是家臣一般。宦官就算再怎么收到皇帝的宠信,也不可能插手军权和政事。

没有个人勇武,就算你的兵法如神也没有机会领兵。从没有丁丁的那一天开始,就意味着身体有了残缺的李延年已经和军队没有了缘分。他又不是练过《葵花宝典》这种绝世神功,能够在战场上万人敌。

也只能在宫中当一个小白脸,被人称为是“韩嫣第二”。

嗯,我们的孝武皇帝陛下还有一个喜欢养男宠的小爱好。如总角之交的伴读韩嫣和大舅哥李延年就是他最为闻名的两个男宠。

所以有断袖之癖的哀帝刘欣也只是继承了祖宗的优良传统罢了。

而和三个兄、姐相比,在李氏兄妹中行四的李季真的是一无是处。

天子最初也是想过要培养小舅子,毕竟年纪小一些,可塑性也更好一些。可是李季这人进京之后,就成了有名的纨绔子,当真是一点苦头都吃不得。

最后还是李夫人向天子恳求之后,才答应给李广利一个机会。他是爱培养人才不假,可有了卫青、霍去病这样的珠玉在前,对于快三十岁的李广利,天子是真的很看不上眼。就当给爱妃一个面子,能不能成就看他的造化了。

“无妨。在家乡时我是遛狗斗鸡样样精通,偏偏这些都不是我所真心喜欢的。直到进了北军之中,我才发现自己对于兵事是如此渴望。”李广利神采飞扬地说道。

进入北军之后,李广利发现就连别人认为枯燥的操练都很有意思。向那些参加过几次对匈奴战争的军官请教兵法时,更是能让他全神贯注的投入进去。也让他坚定了未来要走的道路。

“那就好。大哥在军中的用度若是不足,小妹这里还有千金可以拿去使用。”李夫人神色轻松地说道。

正当宠的妃子,钱财真的只是身外之物。大哥李广利要是能在军中站稳了脚跟,再立下一两个大功,她们家族的根基也就更稳定了几分。

“应该是用不到了,该打点的人我已经都打点到了。给他们行贿也不能把他们的胃口养得太大,给的太多了以后就不好办了。接下来的时日,我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变成一个能上战场的军官。金钱固然能让我们称兄道弟,但是到了战场上,还是要凭本事说话的。要不然不仅是上司和同僚看不起,就连下属们也指挥不动。”李广利摆了摆手道。

第二十八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下)

李广利想了想后,又神色凝重地说道:“军中的事务虽然辛苦,但是关系还算是比较简单。小妹在宫中才是要步步小心,小妹如今又没有皇子或者皇女傍身,面对皇后与其他妃子始终是底气不足。皇后为人宽仁,又有太子作为依靠,或许还不会为难于你;其他后妃对你这个享受陛下专宠的李夫人可是记恨已久。要记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大哥放心,小妹会万事小心的。”李夫人声音娇柔地说道。

当年皇后卫子夫战胜陈皇后,除了子女的因素以外,温婉也是一大优势。陈皇后那种从小被馆陶长公主和太皇太后骄纵长大的性子,怎么可能温婉的下来。

而她能够享受专宠,可不仅仅是因为容颜绝世、倾国倾城,为人体贴、善解人意才是令当今天子最看重的地方。不然宫中的美女成百上千,以刘氏天子爱新鲜的脾性,当今又怎么会让她独享专宠。

进宫才两年,她的经历可是已经比之前十几年都丰富,后宫之中的龌龊手段更是见过不少。天天在为一个男人勾心斗角,后宫中女人的宫斗技能各个都不容小觑。她也从来不敢放松警惕。

“小妹在宫中面对后妃,难免独木难支,二弟也要多加注意。你和陛下于音律上乃是知音,又是佩两千石印授的协律都尉。宫中诸宦,没有一个的秩位在你之上,该出手的时候不要犹豫。只要不损了天子对小妹的宠爱,我李氏一族就万事不必担心。”李广利又对李延年嘱咐道。

“喏!”李延年躬身应道。

纵然官位远在大哥李广利之上,李延年对于大哥的话依旧十分信服。

别看之前的二十多年,大哥李广利好像就是混日子过来的。但是他在对于危机的反应和对于局势的判断等方面远强于自幼号称聪敏的自己。

现在进入军中以后,大哥更是沉稳了许多,和往日截然不同。

“大哥,未来几年内你可会有立功的机会?”想起军功对于家族未来发展的重要性,李延年又忍不住开口问道。

“至少三年之内,以我的本事是上不得战场的。要是在战场上吃了败仗,丧师辱国事小,连累小妹反而事大。”李广利十分坦然地说道。

他是去年才开始学习兵法的,今年五月以后才正式进入军中。

不要说带兵打仗了,就连他的下属中都有不少人的能力比他更强。

就现在这个水平,他怎么可能敢带着一伙不服指挥的骄兵悍将上战场,不怕就此命丧沙场吗?

看到李延年和李夫人的神情并没有怎么变化,李广利也是暗自点头,至少是养气功夫到位了。

李广利就继续道:“以陛下的脾气,以后肯定是少不了仗可打。匈奴这几年一直龟缩于漠北,不敢南下牧马。但是以匈奴人的狼子野心,等过几年实力有所恢复后,必然会南下用兵。要知道,他们的首级可比其他三个方向的蛮夷要值钱的多。”

看到大哥如此乐观,李延年和李夫人都点了点头,就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他们两人都不太懂军事,还是相信大哥这种半个专业人士的判断就好。

“而且过上几年,冠军侯霍嬗也该长大了,说不定还能带领大军再次封狼居胥山,我也能从中蹭一份功劳。”李广利突然忍不住笑道。

“大哥说笑了……”李延年欲言又止。

霍嬗还没有长大,谁知道有没有霍去病当年的本事。

而且大哥李广利是怎么就这么没有志气,甘愿当霍嬗的小弟。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在见过几次冠军侯之后,我就知道未来军中会是以他为尊,他的天赋绝不会低于乃父霍去病。大将军的身体撑不了几年了,到时候军中又有何人能与年纪轻轻的冠军侯并肩而立。有时候是真的很羡慕大司马和冠军侯,从小就能得到最好的培养,石渠阁中的兵书任其阅览。天资又都堪称绝世,比我这种愚笨之人强出不知道多少。”李广利言语中的羡慕之意甚浓。

哪怕他李广利的天分不弱于卫霍双子星,可是年近三十方才接触军事始终是他的硬伤。

天分不见得比人家强,但是成长的条件又远差于两位军神和眼下的这位冠军侯,最后的成就怎么可能赶上人家。有些时候这种天生环境上的差距就是让人如此的无奈。

“若是冠军侯成长起来,那岂不是又是一个大将军,太子的储位还怎么能够动摇?”听到大哥对霍嬗的赞扬之后,李延年又出言问道。

大将军去世以后,再来一个冠军侯领袖全军,到时候又有哪个皇子能与太子刘据争夺军方的支持。

别说他们的妹妹还没有给天子生下一个外甥,就是真的有了外甥,未来李氏的争位梦想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罢了。

“我也是最近才想到的,卫氏是卫氏,霍氏是霍氏,你不会以为卫霍叫多了以后就真的亲如一家了吧?”李广利笑着反问道,“大将军会支持太子,是因为他们是舅甥。大司马会支持太子,是因为他们是表兄弟,而且大司马受了卫氏的大恩。可这不代表冠军侯就一定要支持太子,冠军侯现在的官爵都是得到他父亲的遗泽。”

说到一半,李广利伸出左手端起了几案上的茶汤,一饮而尽,很有军营中的做派。

喝完了之后,李广利也不将茶杯放下,而是伸出了右手用手指摩挲茶杯上的纹路。

李延年和李夫人也见怪不怪,这也是李广利思考事情的时候常常会做的一个小动作。

“大将军的三个儿子不成气候,麾下众将中又有几人与赵破奴、路博德有些旧怨。而且冠军侯此次于蓬莱中毒,涉案的临朐县尉郭邑乃是卫氏旧属,说不定就是卫氏中人暗中指使出手。等到冠军侯长成,卫霍还能如现在一般共同进退吗?”李广利低着头,似笑非笑道。

“大哥的意思是卫霍未来必定会分裂?”李延年又问道。

卫氏和霍氏两个外戚集团,各自的势力已经是遮天蔽日,朝野之中无人能比。抬抬手指就能将他们这些新兴的外戚碾个粉碎。

若是联合在一起,卫霍外戚集团更是相当于掌握了半个朝堂。也就是天子对卫青和霍去病足够信任,而两个人本身的性格也不是那种揽权之人,才能形成这样一个局面。

如果卫霍外戚集团的关系真的破裂了,对于他们这些有野心的外戚而言就是一个绝好的消息。到时候以他们手中的势力,也算是能有一搏之力。

“十之八九。卫霍外戚一旦分裂,到时候再加以挑拨,冠军侯还会不会如现在这般支持太子就是两可之间了。只要冠军侯保持中立,我们才有了胜算。”李广利继续分析道。

“若是失去了大将军、冠军侯的支持,支持太子的势力至少缩水了八分,确实不再是毫无希望的局面。”李延年兴奋地道。

但凡能争夺储位,哪个皇子愿意只当一个诸侯王。

一个是只能在外甥的王国内耀武扬威,一个是能辅佐外甥执掌整个天下的大权。他们李氏家族也不甘心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诸侯王母族。

可是说归说,做起来的难度简直太大了。

想要扳倒太子刘据,登上储位,皇子的生母受宠只是一个基本条件。如果没有这个基本条件,这个皇子连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

但只有这个基本条件肯定是不够的。

执掌后宫的皇后卫子夫和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卫青也是必须要解决的难关,偏偏是没有什么解决的希望。

皇后卫子夫还好说,只要皇子的生母受宠,足以抵消皇后在后宫中的权威。甚至还能依靠天子的权威,反而在后宫中压制皇后。

但是大将军卫青就不太一样了,他的权势来自于那份世上少有人及的军功,来自于他一手带出来的诸多部将。

天子再怎么强势,也不能直接将卫氏这个庞大的外戚军功集团直接拆分,那样是会造成朝堂大乱的。

同理,冠军侯霍嬗也是如此。他有大司马霍去病留下的部将作为外戚军功集团的基础,未来在军中立功也能培植属于自己的新势力。

有他支持的太子,也是几乎不可战胜的。

“就是这么个道理。”李广利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彩。

可惜了,冠军侯没有死在蓬莱。

冠军侯一旦中毒暴毙,大将军的寿命也没几年了。到时候失了主心骨的卫霍外戚军功集团总不能指望卫青的三个儿子吧。就卫伉、卫不疑、卫登这三个不学无术之辈,根本就驾驭不了卫霍这艘大船。

四分五裂的卫霍就一点也不可怕了。

而且如果没有了冠军侯霍嬗,他李广利也不是没有成为军中第一人的机会。

冠军侯霍嬗的年龄优势实在是太大了。天子为了平衡军中的势力,也不能让冠军侯一人独大,天子驾崩之后的继任也驾驭不了这位年轻的新军方第一人。

作为李夫人家族的外戚,他很有可能就是天子用来平衡局面的棋子。

其他的军中后起之秀如李陵、李禹兄弟,他还真没有放在眼里。

卫青和霍去病的军事能力虽然逆天,但是也要有一个可以供他们发挥的平台。没有卫子夫,天子也不可能全心全意地支持二人。

李氏兄弟有这个条件吗?

答案是没有。除非太子明天就继位,李氏兄弟那个已经成为太子宠妾的妹妹才能成为他们的依靠。

而他的妹妹,就是天子最为宠爱的李夫人,比起独霸天下的卫子夫也不差分豪。

到时候有天子的支持,再立下足够的军功。他也可以成为军中重将,做棋子又如何,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好的就可以了。

军权在手,很多事情做起来也就简单了许多。

“那我们要不要和冠军侯多加亲近?”李延年继续问道。

“没有那个必要,冠军侯的未来功业再怎么耀眼,此时也只是一个孩童而已。天子对他虽然宠信,但是他并没有能力将这种宠信变成实实在在的权力,这是年龄带来的天然限制。”李广利再度摇头道,“再说了,现在的卫氏之中大将军尚在,以他的水准也不会不防着这一点。”

而且此时接触冠军侯霍嬗也很不现实。年龄差距始终是阻碍交流的障碍,他们兄弟之中也就是小弟李季的年纪和霍嬗差不了太多。

但是真要是让他们的小弟去接触,以他的性格,怕是得罪人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要是给李氏招来霍氏这样一个大敌,那可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还不如等冠军侯长成以后再说,成年了的冠军侯交流起来也会容易许多,很多问题可以用利益来解决。

“那就依大哥所言,我们这几年就慢慢培养自己的势力。静待时局的变化。一旦有变,我们也可以重演陛下当年的旧事。”

想要成为下一任天子的母族外戚,李氏家族对于景帝朝的夺嫡旧事了解很深。

作为汉室之中第一个逆袭太子的皇子,当今天子的旧事也是所有有志至尊之位的皇子必须学习的范例。

天子的母族王氏外戚,也很好地表演了一个外戚家族该如何经营势力。赢得天子信任的同时,让太子刘荣的母族栗氏被天子所厌弃。

栗氏之人的水平很菜,太子刘荣的母亲栗姬很坑,这些对手的问题也不能掩盖住王氏家族和后来的王太后王娡的一系列操作是竟然并无错漏。

比如怎么样给自己的儿子刘彘造势,什么梦日而生的异象,贵不可言的预言。

又比如,给她的儿子刘彘拉个郎配,馆陶长公主的爱女陈阿娇比刘彘可是大了七岁,但是为了给刘彘找助力也不得不如此。

事实证明,馆陶长公主刘嫖为了自己的女婿那是尽职尽责。对天子夸奖王娡的优点,数落栗姬的缺点。

如果没有长时间的挑拨,栗姬也不见得就会说出那句要命的“老狗”。

咕咕咕

被领导拉去喝酒,刚刚回家。脑子有点晕乎,今天的更只好容后再补了。

第二十九章 匈奴草黄马正肥(上)

在齐王身死、王氏外戚退出朝堂之际,另一个将在武帝一朝中后期拥有举足轻重地位的李氏外戚集团已经跃跃越试,想要成为这场权力的游戏中的一个玩家。

尽管不知道李家兄妹的密谈内容,但是霍嬗一直都没有放松过对李氏外戚集团的警惕。

李广利历史中的那几场仗打得不怎么难看,但他依旧可能是未来二十年内唯一能在军中和霍嬗分庭抗礼的重将。并且有李夫人这个天子枕边人作为后盾,他相对于军中其他人的优势十分明显。

霍嬗大概也没有想到,中山李氏居然在这个时候把主意打到了他这个看起来本该是铁杆太子党的冠军侯头上。并且还有想要分裂卫霍外戚军功集团,再从中渔利的打算。

毕竟李夫人仍然没有给天子诞下一名皇子,纵然她宠冠六宫,无子傍身也只是无根之萍。

只是即使是知道了,霍嬗大概率还是不会有什么与李氏外戚集团为敌的想法。

一来是为时尚早。

只有等李夫人诞下皇子后,李氏外戚集团才算是有了辅助皇子向储位奋斗的基础,才会真正成为朝堂上有话语权的势力。

也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李氏外戚集团才算是对霍氏有了一定的威胁能力。

二来是因为李夫人的存在。

现在的李氏外戚集团对于霍嬗而言也不过是稍微强壮一点的蚂蚁罢了。可是有了当今天子独宠李夫人后,情况就大不相同。

当今天子看重某人或者某方势力的时候,这个人或者势力在朝堂之上就是近乎无敌的。就如前年刚刚腰斩弃市的乐通侯、五利将军栾大。他最受宠爱的时候,身佩五枚将军印,并且还娶了天子爱女卫长公主为妻,就连霍嬗见到他的时候都需要退避三舍。

李夫人的存在也相当于给李氏外戚集团加了一道护身符,霍嬗和他们冲突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不过霍嬗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问题,他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今年的上计这边了。整个冬十月,汉室的中央和地方都在忙活着上计。

地方诸郡国需要将当地的户口、田亩、赋税、盗贼、狱讼等项目编制成计簿,然后派专人奏呈朝廷。数以千计的马车会拉着计簿及贡奉物品从四面八法来到长安城,等到上计结束后再返回起点。

上计制度最早的起源可能要追溯到西周时期,西周中央政府实施的制度被称为“岁记”或者“大计”。《周礼》中“以月要考月成,以岁会考岁成。”就是对这种制度的写照。只不过西周时期的“大计”还局限于中央财政部门,范围还算很广。

等到战国时期,前期霸主魏国在李悝变法之后将这项制度加以改革,各国的中央重臣和地方大员,每年要把自己衙署内的当年预算、业绩或者辖区内的户口、田亩、赋税等预算形成一份报告,将之记录于木劵之上后上报国君。木劵会被分为两份,国君执右劵,臣下执左劵。到了年终,官吏再到国君那里去报核全年工作。

魏国还将其命名为“上计”,随后秦国在商君变法之后也开始运行这套制度,最终覆盖了这个七国。从某种程度上讲,战国的上计基本上已经可以视作是现代政府审计工作的一种简化版制度。

等到秦王朝一统天下之后,上计制度又有了进一步发展。御史大夫行使监察之权,对监察工作进行审计,同时也将地方治安问题也纳入了上计范围。

汉承秦制,秦王朝的上计制度也被汉室沿用了下来,并在内容上加以完善,修桥、铺路、治水、教育、抗灾等内容也成为官员政绩考核的一部分。

为期一个月的上计工作结束后,霍嬗也算是对天下诸郡国的基本情况有了一个较为系统的了解。

就算是地方官员们在统计数据上有一定的造假成分,但是仍然很有参考价值。

因为户口、赋税等项目存在着的逻辑关系,一些造假水平太差的计簿根本瞒不住上计吏的眼睛。在经过文帝朝名相张苍的改革后,汉室上计吏的数算水平至少还是很值得信任的。

……

将上计的事情都忙完之后,朝堂又恢复了往日较为舒缓的运行节奏。

霍嬗的生活节奏也是如此,就连之前一直比较紧张的学习也相对放松了一些。

冬十一月后,大将军卫青的身体状况一直不算很好,少年时期留下的病根和战争留下的旧创将这位本来十分健壮的名将折磨的不轻。

出于身体角度考虑,卫青只得稍稍放松对霍嬗的培养进度,制定好学习计划之后让霍嬗自学。弓箭、马术、剑术、兵法,霍嬗会定期向卫青、路博德、赵破奴等亲近之人求教一些问题。

直到春一月,来自朔方郡的信使给长安带来了一份有关匈奴的情报,这种舒缓的节奏才有所改变。

宣室殿中,天子扬了扬手中的帛书,并向随侍的霍嬗、金日磾、张安世等三人问道:“三位爱卿,这是刚刚从朔方郡传回来的消息。匈奴的两个万骑在左骨都侯丘林和居的率领下,已于冬九月下旬向西而行;单于本部的三个万骑在乌维的率领下,也于冬十月初出发。待会合了右贤王、白羊王、奥鞬王、犁汗王、休旬王等部后,乌维小儿就要向西域用兵了。你们几人对此事又有何看法?”

金日磾和张安世齐齐看向霍嬗,三人之中以霍嬗的官爵为尊,自然该由他先讲。

“臣一时之间尚未能想透此事,不敢妄言。在臣等三人之中,金侍中对匈奴之事最是了解,可以请他先讲讲。”霍嬗恭敬言道。

这种时候还是给金日磾这种匈奴问题专家一个露脸的机会。朔方郡的这份情报中还是有不少内容需要考虑的,先听听金日磾的意见。

“子侯此言甚是,金爱卿请试言之!”闻言,天子就转头看向金日磾,并让小宦官将手中的帛书拿给金日磾。

“且容臣一观。”金日磾行礼之后,拿过了帛书。

大略看过这份情报之后,金日磾又是躬身一拜,随即缓缓开口道:“禀陛下,冬十月末,朝中就得到了单于庭开始向西迁徙的消息。不过这种迁徙已是惯常之事,故而满朝上下都并未在意。”

“确是如此,匈奴人因季节的变化逐水草迁徙乃是天性。”天子点了点头道。

“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史记·匈奴列传》中的这句话就是汉室对于匈奴部落生活方式的认识,匈奴王庭也没有例外。

所以在十月份得到单于庭迁徙的消息后,朝堂之上都已经是习以为常。

受生产力的限制,汉室对于匈奴的谍报工作开展的其实不是很理想。瀚海、草原,这些地理上的限制就足以将绝大部分草原上的信息与汉室隔绝。

原来的幕南诸部与汉室经济来往比较密切,透过商人,汉室对他们的组织结构、用兵模式等还算是比较了解。

可自从卫霍将匈奴打残以后,幕南无王庭,很多信息的传递变得更加困难。像祭祀、户口、地理、部族等匈奴帝国的核心机密,还是在赵信、金日磾等匈奴高级贵族投降渐多之后才逐渐有了一些了解,不再是以前那种两眼一抹黑的情况。

至于说匈奴帝国的全貌如何,恐怕连单于本人都不能完全搞清楚。一个奴隶制的部落联盟,这种制度上的缺陷是天然存在的。

“依匈奴制度,每年九月除了祭月以外,主要是为了划定来年的草场和各部用兵劫掠的方向。现在看来,此次大举向西进军的决议是在九月的祭月仪式上就已定好的。匈奴如今的举动颇有些不同寻常,若是臣所料不差,应该是赵信的建议。”金日磾说到这里就是一顿,因为他的话中提到了某个敏感人物。

听到赵信二字,天子的脸色瞬间就是一变。

这么多年下来,叛逃匈奴的人其实也不少,但是文帝时的中行说和本朝的赵信绝对是对汉室造成损失最大的两个。

中行说在匈奴主要是干成为了两件事。一是带去了汉室的一些政治制度,让匈奴在管理制度上比以往的草原部落有了全方位的提升。二是,阻止了匈奴高层的风俗汉化,打压了当时已经有了苗头的享乐主义。

升级了的匈奴帝国,在文、景两位帝王在位期间的入侵频率更胜于高帝、吕后执政期间。并且还向西压服了西域三十六国,成为了草原上第一个东至内蒙古东部,南抵长城,向西直到葱岭,向北到达贝加尔湖周边的大帝国。

赵信背叛以后也是主要干了两件事。一是建议伊稚斜离开阴山地区,徙居漠北,以疲汉兵。二是教会了匈奴人筑城,带去了汉室的部分先进技术。

汉匈之间的大战变成了如今这种旷日持久的态势,赵信在其中起到了相当巨大的作用。

而这个祭月仪式,天子早年间还曾经听赵信讲到过。

“爱卿继续,不必讳言”天子淡淡地道。

“陛下登基以来,匈奴连战连败,人口和牲畜都损失巨大。漠北之战后,匈奴各部更是远徙漠北,只得休养生息了近十年。匈奴此时就如同一只饿狼,南方的大汉他们不是对手,也只好拿西域开刀。西域三十六国的财富对于国力大衰的匈奴而言,无疑是如今最为渴求之物。只是不知道近年来西域对匈奴的上贡是不是如之前一般的数量,按说这笔财富的数量已经不少了。恕臣愚钝,并未想到赵信背后的深意。”金日磾继续说道。

“欺软怕硬,这是匈奴一直以来的习惯。当年入寇北方边郡,也是有意避过雁门、云中等地。”天子微微颔首道,“爱卿可以再想想。子侯想的怎么样了?”

“陛下,臣仓促之间并未完全想透此事。说的若是有错漏,还请陛下恕罪。”霍嬗将手中的帛书递给张安世后,躬身一礼道。

“无妨,今日我等君臣又不是朝会议事,畅所欲言即可。”天子笑了笑道。

相对于循规蹈矩的朝会,天子也更喜欢和霍嬗、张安世等年轻人一起讨论些问题。不仅能获得一些新鲜思路,还能享受到一种放松的讨论环境。

将朔方郡来的这份情报全部看完后,霍嬗觉得其中的信息量略大啊!

单于本部的三个万骑,左骨都侯丘林和居率领的两个万骑,还有右贤王、白羊王、奥鞬王、犁汗王、休旬王等人手中的兵马。

哪怕匈奴的万骑不一定都是满额万人,以现在这个高层配置来看,这次匈奴参加西域作战的战兵人数少则七八万,多则十二三万。

匈奴人目的何在,这样庞大的一支军队放在西域到底是想做什么?

如果不能从西域地区得到足够的收获,光是这次用兵期间的人吃马嚼都足以让匈奴本就脆弱的经济体系破产。

难道说西域三十六国每年的进贡已经不能让虚弱期匈奴人感到满足,只好亲自上手去抢来补益自身。

除了老上单于征伐西域时期外,匈奴对西域方向的用兵数量最多也就是七八个万骑,大约四五万人。匈奴这种不同于以往的举动肯定是出自赵信的建议。

虽然对赵信这种叛徒行径相当不耻,但是霍嬗还是要承认这位原本的匈奴小王确实是一位难得的智者。光是一个徙居漠北,以疲汉兵,就已经深和兵法之道。

这样一位智者的行事必然有其用意,想要分析出来光凭手中的情报还是略有些不足。

再就是这份情报的内容,尽管仍有不足,但是已经很详细了。不光是匈奴此次西征的高层配置一清二楚,就连大致军力部署也能推算出来。

这说明了什么?汉室在匈奴那边不仅有赵信这种大叛徒,在匈奴的内部也有一位地位相当高的线人可以将这些信息传过来。

第三十章 匈奴草黄马正肥(中)

“如金侍中一般,臣也以为匈奴人是抱着想要从西域三十六国劫掠人口、牲畜、财货等以补其不足。”霍嬗开口先是对金日磾的话表示赞同,随即继续道,“匈奴之地苦寒难耐,匈奴之人又不善农事,单是靠牧奴放牧并不能满足部众的生活所需。之前的几十年中,不仅要劫掠北方边地,还要让西域诸国岁岁进贡,也只有这样才能维系对白羊、楼烦等部落的统治。而在惨败于大汉之后,匈奴再不敢南下牧马,自然不能如之前几十年里一样劫掠汉地的财货。想要弥补这部分财货上的损失,匈奴人也只好加大对西域诸国的盘剥了。”

“子侯说得不错。”天子点头道。

霍嬗的话简单易懂,倒是让人一听就明白。

北方的游牧民族为什么要抢掠中原王朝,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穷。

匈奴帝国统治的土地面积不比中原地区要小,但并不是国土大就一定富庶的。鸟不拉屎的瀚海肯定是没什么收益,在草原上放牧得来的肉、奶更是勉强够部众生活。

关键是游牧比起农耕更是彻彻底底地看天吃饭,要是一个雪灾或者旱灾,对于一些小部落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为了生存,游牧民族起心思抢掠更加富庶的中原地区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匈奴人现在已经是抢不到汉室的一点点财富,等于是原来的财政收入缺了一大块。

前几年人丁没有恢复也就算了,经过十年的休养生息后,匈奴的人口必然恢复了不少。这一大块原本的收入如果不能补足的话,自家的部众说不得还要再因此饿死一批。所以匈奴也只好拿西域的那帮软柿子们开刀,好弥补一下亏空。

“只是匈奴此次向西域用兵,至少动用了十三四个万骑,若依常理就是近十万众,与以往相比匈奴对西域的劫掠实在是大不相同。匈奴以十万之众西向,哪怕是西域大国乌孙也难以抵御其锋芒。若只是简单的劫掠,似乎也用不着这样兴师动众。”霍嬗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

“子侯以为单于庭还有什么目的?”天子追问道。

这个问题,天子在看奏疏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只是一时之间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所以才会询问三个亲信的看法。

“无外乎是两种目的,一种是西域诸国趁着匈奴人虚弱之际有了悖逆之心,匈奴人需要以大军压服他们。就是佃户给地主种地,也会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自立,很何况‘匈奴’这个地主现在如此虚弱呢!”霍嬗稍加思索后,还是讲出了他想到的第一种揣测。

“子侯的这个比拟虽然粗浅,但确实是这样一个道理。”天子笑了笑道。

“还有一种可能是匈奴人想要抢掠西域诸国的工匠以为己用。若果真是如此,那匈奴人就是有意想要加强他们的军备水平,随后再谋求与大汉一战了。”霍嬗说道这里的时候,神色略有些凝重。

一汉当五胡的威风是建立在汉人的武器装备对匈奴的绝对碾压。

汉人已经进入了铁器时代。

相对比较成熟的炒钢技术,让汉人将铁器不只应用于军事活动,还开始全面进入工农业生产和百姓的生活之中。

匈奴的武器装备仍是以铜、铁、骨、木等质地为主。

在汉室几十年积累了大量马匹后,匈奴失去了骑兵对步兵的机动性后,西汉前期那样的优势一去不复返。

等到当今天子继位十年后,汉室就正式进入战略反击阶段,等到卫霍双子星横空出世,一举曾经持续了几十年的阴霾一扫而空。

匈奴人的装备水平如果得到提升,未来的汉匈战争将会平添几分困难。

“这一点倒是不得不防,哪怕乌维本人并没有这个眼光,赵信这个叛徒也应该能看到这一点。要是让匈奴得到西域诸国的工匠,军备水平可能会陡然上升。”天子的神色也有些郑重。

在张骞凿空西域之后,汉室对于西域诸国的情况还是相对比较了解的。西域各国的富庶,纵然是及不上大汉,但是也比匈奴这帮穷鬼要强出了不少。

尤其是大宛、康居等国度,那是拥有属于自己的文明传承的。这些国家的技术水平和工匠数量就是比不上如今的汉室,但是加起来也不会比战国时期韩国或者燕国这样的弱国差很多。

以匈奴人的作战方式,一旦再全面换装了战国后期东方六国水平的武器装备,对汉室还是能造成不小的威胁。

天子忽然又摇了摇头,略带惋惜地说道,“现在看来,前些年里的匈奴可能连对西域三十六国用兵都做不到万无一失,不然也不会一直龟缩在漠北,没有行动。若是没有瀚海的阻拦,朕早就平了他们。”

如果与东亚地区的两强汉、匈相比,西域三十六国的实力确实是不怎么样。

就算是西域的几个大国如乌孙、大宛、康居,也只能放在西域地区称王称霸。要说抵御匈奴的兵锋,肯定还是不成的。

如果匈奴只是向西域各国索要牲畜、财货以及少量工匠,因为匈奴以前的积威,西域各国可能咬咬牙就认了。毕竟财货再好,也及不上他们的小命重要。

就怕匈奴想要的牲畜、财货以及工匠的数量不是他们能够承受的。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西域诸王好歹还是一国之君。

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匈奴也只好动手去抢了。而且这一抢可能就要有几场灭国之战来威慑西域诸国,不然他们怎么肯把保护费乖乖地交出来。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匈奴直到漠北大战九年之后,才敢于如此大规模地向西域用兵,本身也反应了他们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也可能正是由于没有啃下大宛、康居等硬骨头的信心,匈奴人才会隐忍至今才动手。

这样一个虚弱的匈奴帝国,大汉却没有能一鼓作气地平灭之,在天子看来确实是十分可惜。

稍稍理了理思路后,霍嬗道:“臣以为汉室与匈奴的战争重心应该有所变化了。”

“哦,你是在说西域吗?”天子很快就明白了霍嬗的言下之意。

“断匈奴右臂”,这个提法早在张骞出使西域之前就已经是汉室朝堂上。汉室最初“断匈奴右臂”的目标就是联合匈奴的世仇大月氏,以夹攻匈奴。

当时的汉室对于匈奴的实力还是相当忌惮的,想要从西域地区拉一个帮手过来帮忙。

只是汉室根本就没有想到,大月氏人早已经被匈奴人吓破了胆,根本没有报几十年前大仇的决心。

而且大月氏人当时还统治着整个阿姆河、锡尔河流域,并羁縻了康居国,小日子过得挺不错的。这样一个偏于安逸的大月氏,更是不可能和汉室一起向世仇匈奴报仇。

当然,也不能说大月氏人的这个选择就是错误的。再过上个一百来年,五翕侯之一贵霜翕侯部落将会建立一个名为贵霜的帝国。这个贵霜帝国还会从一个名叫开伯尔山口的地方发现了一群可爱的印度人,最终完成对南亚次大陆的征服。

“就是西域!既然匈奴这几十年中一直要靠从西域获得人口、牲畜、财货才能弥补他们自身的不足,那我大汉就应该打破他们在西域的统治。这样一来就能早日实现博望侯当年‘断匈奴右臂’的想法,只要没有了西域,大汉早晚可以把匈奴给饿死在漠北。”霍嬗缓缓说道。

“断匈奴右臂”,张骞最开始提出的这个方略实际上还是极具操作性的。只不过大月氏这个本来预想中的结盟对象不靠谱,造成了汉室两面夹攻匈奴的战略构想破产。

而卫青、霍去病两位绝代名将的脱颖而出,使得汉室在没有西域帮助的情况下就打爆了匈奴帝国。

漠北之战后,“断匈奴右臂”战略也就暂时失去了它的作用。

于是在匈奴帝国龟缩于漠北之后,已经无敌于东亚地区的大汉开始了征伐西羌、西南夷、南越等一系列战争,去完成当今天子心目中的不世功业。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在本来的世界线中,汉室还会征伐卫满朝鲜,并对西域的楼兰和大宛用兵,在立下不世功业的同时还损耗了相当一部分国力。

等到汉室重新意识开始经营西域之时,匈奴也已经靠着吸血西域恢复了一定实力。汉室和匈奴从此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西域角力。最终于汉宣帝时,汉室才完成了肢解匈奴的最终目标。

“子侯觉得应该怎么做?”天子很有兴趣地问道。

“禀陛下!若欲‘断匈奴右臂’,臣以为除了与乌孙、大宛等西域大国联合之外,大汉还应该在西域建立一个据点。蛮夷之人畏威而不怀德,只有大汉在西域有了自己的军队才能真正影响整个西域,而不用担心他们有朝一日重新叛归匈奴一方。”霍嬗认真地说道。

这也是霍嬗第一次试图影响汉室的未来政策走向。

假如从后世的角度来看,武帝一朝的西域方略中除了将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嫁入乌孙,为宣帝最终完成汉—乌孙联盟彻底击败匈奴奠定了基础以外,其他各项策略基本上都破产了。

首先,汉室在武帝一朝对于西域的重视程度还是不足。

即使是经营西域,也是以外交手段居多,并没有考虑通过驻军实现对西域诸国的影响力辐射。

汉室等到太初年间才在西域设立了使者校尉,令其率士卒数百人在轮台、渠犁一带屯田积谷,以供应出使西域的使者。

就这个兵力配置,也就能起到以点供应使者出使的作用了。

其次,包括灭楼兰、大宛等战争,实际上大汉也没有一个成熟的战略思想作为支撑。

灭楼兰,是因为楼兰多次袭杀汉使。出于帝国尊严角度考虑,当今天子才派赵破奴去灭掉楼兰。最终在汉、匈双方的逼迫下,只好分遣王子入质西汉与匈奴,向两面称臣。楼兰国从一个铁杆的亲匈奴派变成了一个两面派。

至于灭大宛,那就更是为了实现天子的意志而战。

当今天子在得到了一匹汗血宝马后,欣喜若狂,想要通过引进大量“汗血马”以改变国内马的品质。派遣使臣带千金及一匹黄金铸成的金马去求取“汗血马”,被拒绝后怒而兴师。

贰师将军李广利两度率大军征伐大宛国,最终战胜后选良马数十匹,中等以下公母马3000匹运回长安,到达玉门关时仅余三分之一的汗血马存活。两次大战,动用了近十万大军,行军万里,就得到了这么点收获。

这两次战争之后,汉室在西域的影响力确实也超越了匈奴,虽然可能并不是汉室最初的想法。

只不过这一切辛苦得来的成果最终都毁于那场损失惨重巫蛊之祸,天子的《轮台罪己诏》中将屯田轮台的升级版计划叫停,整个西域地区的经营进度甚至倒退回了四十年前。

“这样啊……”天子低声说出了这三个字后就停了下来,显然是在思考霍嬗提出建议的可行性。

之前并不是没有人向天子提出过类似的建议,只是早已被天子所遗忘。

这个战略其实也并不是很难想到,只要在张骞的“断匈奴右臂”战略基础上再进一步就是霍嬗现如今的这个战略构思了。

但是当时提出这个类似策略的郎官位卑言轻,这个建议并没有在朝堂中形成多大的影响力。

还有就是当时的汉室并没有余力在北方与匈奴全面对抗的同时,在西域地区再开一个第二战场。

霍嬗作为大司马霍去病的独子,霍氏外戚集团的精神领袖,同时还是天子的第一宠臣。说出来的话,份量自然很不一样。同样的话由不同的人说出,效果也会大相径庭。

又过了好一会,天子才重新开口说道:“子侯的这个建议甚好,等朝会上请公卿、列侯们一起议一议。”

第三十一章 匈奴草黄马正肥(下)(后半部分重复,大家先别看)

天子让霍嬗、金日磾、张安世三人谈一谈他们对匈奴向西域用兵这个情报的看法,本来只是想着给年轻人一个畅所欲言的机会。

可是金日磾和霍嬗二人在急切之间的回答竟然都能算得上是言之有物,这就让天子很是满意了。

接着,天子又看向了在一旁听了许久的张安世,问道:“张卿又有何见解?”

“禀陛下!臣论及对匈奴的了解不如金侍中,机敏又不如霍侍中,只有一点浅见想要补充。”张安世很是谦逊地说道。

“什么浅见,张卿可尽管说来。”天子正色相询道。

“臣以为,匈奴人对这一次西域三十六国用兵的战略目标,大汉几乎没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张安世道。

“此话怎讲?”天子皱眉道。

好不容易一直龟缩于漠北的匈奴主力终于动了,大汉却对他们无能为力,这让一直致力于打垮匈奴的当今如何能够满意。

“匈奴本部的五个万骑于三个月前就已经从单于庭出发,若是以他们以往的行军速度,现在可能已经抵达车迟后国。大汉的军队就算是以最快的速度出发,至少也要三个月以后才能西出玉门关,进入西域地区。西域地区方圆近万里,也难以找到对匈奴人的作战机会。”张安世非常冷静地答道。

车迟后国大致就在现在的乌鲁木齐市附近,距离单于庭将近三千公里。以匈奴人行军时还要驱使着牛羊畜产的做派,三个月的行军里程大概也就是这么远。

看起来匈奴人的行军速度不咋地,但问题是汉军的行军速度还赶不上匈奴人。真要等汉军西出玉门关,在西域地区寻找匈奴人谋求决战,恐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客观来讲,对这种问题谁也不可能有什么好办法。

天子不由叹气道:“张卿说的没错。近万里的西域大地何等宽广,等大汉的军队抵达,匈奴人可能已经从容撤回漠北了。”

天子本来还十分兴奋地想着在西域地区和匈奴人硬碰硬地来一场,结果一经张安世提醒却发现也许又和之前一样连匈奴人的影子都抓不到。

中原地区和草原游牧民族之间的战争持续了几千年时间,彼此互有胜负。

游牧部族之所以如此难缠,也和中原地区总是找不到决战机会有关。打不过就跑,见着便宜就来个回马枪,这搁谁也受不了。

不能寻觅战机进行决战,对于匈奴的伤害始终还是有限。更不用提,可能连交战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一来,霍嬗刚刚重新提起的“断匈奴右臂”战略看起来也只能当做是一个长期的战略来经营。

“陛下!臣还有一言要讲。”第一个发言的金日磾又说道。

“金卿请讲。”

金日磾不慌不忙地说道:“臣以为这一次不能抓住与匈奴决战的机会,对我大汉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还是一件好事?”天子好奇地问道。

“不错!西域的几个大国如乌孙、大宛、康居皆实力不俗,匈奴人不一定就能迅速击败他们。如果不能从这些大国中虏获大批工匠,匈奴人也未必能从其他诸国那里得偿所愿。仅仅只是多了一些牲畜、财货,其实与右贤王之前的所为并没有什么区别。”金日磾肯定地说道。

听到这里,霍嬗就知道金日磾说的没错。连汉军打大宛,都是在打了两次之后才完成了既定目标,一个只有全盛时期五六成实力的匈奴恐怕也很难一次性就将这几个大国的国门敲开。

尤其是工匠数量最多的大宛,他们的祖先希腊人可是给他们留下了不少好东西。那些堪比汉室边郡的城防,就足以让不擅长攻城的匈奴人挠头了。

只要达不成战略目标,就没有足够的工匠可用,匈奴人就不能完成武器装备技术的升级换代。至少不用担心,汉军的对面会突然出现一批全金属装备的匈奴士兵。

“只要匈奴人这一次不能实现冠军侯所说的尽掳西域之工匠,他们对西域的用兵就不会就此停止,冠军侯所言的‘断匈奴右臂’战略也就可以从容实施了。”金日磾继续说道。

“也罢,就花上几年时间彻底解决匈奴这个北方大患,朕还是有这个耐心地。”天子微微颔首。

在赵信叛逃之后,金日磾就是汉室朝堂上对匈奴最为了解之人,毕竟休屠王太子这个身份已经接近了匈奴高层的核心圈。他对于西域几个大国的实力判断,还是相当值得信任的。

匈奴人既然还会不止一次地从西域掠夺人口、牲畜、财货乃至工匠,那么经营西域就大有必要。真要是如霍嬗所说断了匈奴的命脉,匈奴的败亡也就是早晚的事情。

命脉被掐住,匈奴人也只有大举向西域地区用兵才能最终破局,最终被汉军找到了决战的机会。天子很有信心汉军能取得像漠北之战一样的大胜,再一次被汉军打没了十余万壮年人口的匈奴帝国,也必然失去了压服草原其他部落的实力。

要不然,就是匈奴人继续龟缩在漠北地区,选择慢性死亡。

“子侯还有什么想说的吗?”看到了若有所思的霍嬗,天子问道。

“臣以为金侍中适才所言极是,乌孙、大宛、康居等国并不是那么好打败的。匈奴人这场对西域的战争,可能三五年之内不会有一个结果。以我大汉的威名,西域诸国可能还会派人来长安求援,到时候大军出兵西域也显得名正言顺。”霍嬗昂然道。

“能够师出有名当然更好。”天子点了点头道。

作为历史上出了名的好大喜功,当今天子对于大汉的威名远播至西域还是相当满意的。若是能够接到西域诸国的求援,汉军进入西域地区可能还有“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待遇,那不更是王者之风的体现吗?

“此外,乌维此举多半还存着立威的念头。匈奴人自冒顿以来,老上、军臣、伊稚斜都是统领大军取得几次胜利后才得到了各部族的拥护。乌维因为其父伊稚斜当政期间大败于我朝的原因,继位四年以后从未动过刀兵。去年匈河将军和沮将军率军”

赵信背叛以后也是主要干了两件事。一是建议伊稚斜离开阴山地区,徙居漠北,以疲汉兵。二是教会了匈奴人筑城,带去了汉室的部分先进技术。

汉匈之间的大战变成了如今这种旷日持久的态势,赵信在其中起到了相当巨大的作用。

而这个祭月仪式,天子早年间还曾经听赵信讲到过。

“爱卿继续,不必讳言”天子淡淡地道。

“陛下登基以来,匈奴连战连败,人口和牲畜都损失巨大。漠北之战后,匈奴各部更是远徙漠北,只得休养生息了近十年。匈奴此时就如同一只饿狼,南方的大汉他们不是对手,也只好拿西域开刀。西域三十六国的财富对于国力大衰的匈奴而言,无疑是如今最为渴求之物。只是不知道近年来西域对匈奴的上贡是不是如之前一般的数量,按说这笔财富的数量已经不少了。恕臣愚钝,并未想到赵信背后的深意。”金日磾继续说道。

“欺软怕硬,这是匈奴一直以来的习惯。当年入寇北方边郡,也是有意避过雁门、云中等地。”天子微微颔首道,“爱卿可以再想想。子侯想的怎么样了?”

“陛下,臣仓促之间并未完全想透此事。说的若是有错漏之处,还请陛下恕罪。”霍嬗将手中的帛书递给张安世后,躬身一礼道。

“无妨,今日我等君臣又不是朝会议事,畅所欲言即可。”天子笑了笑道。

相对于循规蹈矩的朝会,天子也更喜欢和霍嬗、张安世等年轻人一起讨论些问题。不仅能获得一些新鲜思路,还能享受到一种放松的讨论环境。

将朔方郡来的这份情报全部看完后,霍嬗觉得其中的信息量略大啊!

单于本部的三个万骑,左骨都侯丘林和居率领的两个万骑,还有右贤王、白羊王、奥鞬王、犁汗王、休旬王等人手中的兵马。

哪怕匈奴的万骑不一定都是满额万人,以现在这个高层配置来看,这次匈奴参加西域作战的战兵人数少则七八万,多则十二三万。

匈奴人目的何在,这样庞大的一支军队放在西域到底是想做什么?

如果不能从西域地区得到足够的收获,光是这次用兵期间的人吃马嚼都足以让匈奴本就脆弱的经济体系破产。

难道说西域三十六国每年的进贡已经不能让虚弱期的匈奴人感到满足,只好亲自上手去抢来补益自身。

除了老上单于征伐西域时期外,匈奴对西域方向的用兵数量最多也就是七八个万骑,大约四五万人。匈奴这种不同于以往的举动肯定是出自赵信的建议。

虽然对赵信这种叛徒行径相当不耻,但是霍嬗还是要承认这位原本的匈奴小王确实是一位难得的智者。光是一个徙居漠北,以疲汉兵,就已经深和兵法之道。

这样一位智者的行事必然有其用意,想要分析出来光凭手中的情报还是略有些不足。

再就是这份情报的内容,尽管仍有不足,但是已经很详细了。不光是匈奴此次西征的高层配置一清二楚,就连大致军力部署也能推算出来。

这说明了什么?汉室在匈奴那边不仅有赵信这种大叛徒,在匈奴的内部也有一位地位相当高的线人可以将这些信息传过来。

第三十二章 匈奴草黄马正肥(续)

这边厢的大汉朝刚刚得到匈奴向西域方向用兵的虚实,那边厢的匈奴大军已经迎来了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乌孙的相大禄。

乌孙的相大禄,其职权大致相当于汉室的丞相和太尉之和,可以说是乌孙的军政大权皆操于其手,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现在的这位相大禄,其本身名字就叫大禄,是现任昆莫猎骄靡的次子,也是曾经造成乌孙内部分裂的一位野心家。

当年昆莫猎骄靡的长子蚤病逝,哀痛的猎骄靡故而立了长孙军须靡为继承人,这一决定引得当时手握兵权的大禄十分不满。与手下计划直接以军事行动杀了侄子军须靡,从而拿到昆莫的继承权。

这一野心勃勃的计划最终被昆莫猎骄靡发现,于是便仗着权威想要压服大禄,从而形成了乌孙部两分的局面。猎骄靡自己掌握近三万骑兵与长孙军须靡一起自保;而被父亲放逐的大禄也率领着近三万骑兵在其他地方自成势力,与父亲猎骄靡在形成对峙。

在张骞的第二次出使西域时,本来被汉室寄予厚望的西域大国乌孙就是这样一个“热火朝天”的局面,不得不失望而返。

只不过在十年以后的现在,迫于外部势力的压力,乌孙内部的两股势力最终合流。垂垂老矣的猎骄靡继续做他那高高在上的昆莫,军须靡仍旧是乌孙太子,而大禄则是继续担任着相大禄,总领乌孙的军政大权。

所以在匈奴大军进入西域地区之后,大禄就从乌孙王庭出发迎接远道而来的单于乌维。

“大单于,乌孙使者奉相大禄的命令前来朝拜,此时就在帐外求见。”帐外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匈奴高层的议事。

“让他进来吧。”单于乌维吩咐道。

吩咐完侍从后,乌维就转而朝他的弟弟右贤王呴犁湖说道:“大禄的速度倒是挺快,这么快就赶到了后城附近。”

“大匈奴兵威浩荡,纵然是亲密如乌孙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对待我们这十三个万骑。大禄与我大匈奴想来亲密,来的快一些也并不意外。”呴犁湖回道。

“大单于请您入帐议事。”单于的侍从走出帐外,对大禄的使者离雕说道。

离雕整理了一下衣服,道:“谨遵大单于的命令!”

走进了单于大帐后,离雕立马匍匐在地面上,用极其谦卑的声音说道:“伟大的撑犁孤涂单于,奴婢离雕奉相大禄的指令前来朝拜。”

“起来吧,离雕。”乌维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你既然是奉了相大禄的命令前来,那大禄兄长现在已经到了何处?”

真要论起来,乌维实际上是要叫大禄叔父的。

谁让他的曾祖父冒顿单于曾经收养过乌孙国刚刚出生的落难王子猎骄靡,并且收为养子。祖父老上单于不仅与猎骄靡兄弟相称,还帮助猎骄靡重新在西域地区建国。

只是匈奴势强,借大禄几个胆子也不敢自认为是单于的叔父。

“禀伟大的撑犁孤涂单于!自从接到了信使的传信后,相大禄就日夜兼程赶来迎接大单于。在我出发之前,率领的一千精骑已经抵达二百里外的河谷,预计再有两天时间就能到达此地。”离雕起身后依旧是半佝偻着腰,低声下气地说道。

“很好。”乌维点了点头道。

猎骄靡重新建国以后,乌孙一直都是大匈奴在西域地区的得力盟友。

尽管十年多以前,有过被张骞蛊惑想要背叛大匈奴的想法,不也被右贤王的大军给吓回去了吗?只要及时回头,那乌孙还是大匈奴最亲密的兄弟之邦。这一次在西域地区用兵,乌维一直也都有要乌孙派兵协助的打算。

现在看到大禄他们的姿态放得这么低,乌维的心情自然是十分不错的。

“大禄兄长还让你带来了什么话?”乌维又问道。

“相大禄还吩咐我给撑犁孤涂单于呈上一封书信。”离雕从怀里逃出一张羊皮,递给了单于大帐内的侍从。

乌维拿起书信,仔细地看了一下上面的汉字。

没错,就是汉字。

匈奴的军力虽然是草原之上前所未有的鼎盛,但是仍然是一个没有立文法的帝国。拿来主义就成为了不可避免的选择。

没有自己的文字,在与中原地区交流的时候就不可避免的受到了中原文化的影响。汉字也就成为了匈奴帝国内部用来记录牲畜、人口与财产时必须的工具。甚至于那封写有“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等内容的一尺二木牍,上面的文字也是汉字。

深受匈奴影响的乌孙当然也不会例外,他们的贵族阶层用来记录或者书信的时候也是用汉字进行记录、交流。

看完之后,乌维放下了手中的羊皮,强笑着说道:“乌孙乃是大匈奴的兄弟之邦,昆莫和相大禄更是与挛鞮氏一般无二,他们的心意我知道了。你回去之后给相大禄带去我的问候。”

说是书信,这张羊皮纸上其实就是一份乌孙给单于庭的礼单。

大禄此来就是负责进贡的,带来了一部分财货。而乌孙国还打算肩负起大匈奴此次西征的部分粮秣。

“是,伟大的撑犁孤涂单于!”离雕再次匍匐在地面上向乌维行礼后,离开了单于大帐。

“这是大禄的书信,右贤王也看一看。”乌维将手中的羊皮递给了就在下首坐着的右贤王呴犁湖。

“是,大单于。”说罢,呴犁湖就低头看向那封书信。

见到已经看完书信的呴犁湖抬起头来,乌维问道:“依右贤王这么多年来和乌孙打交道的经验,乌孙这一次在大匈奴用兵西域的时候,能帮上我们多大的忙?”

“这个不好说。如果单是从他们这一次进贡的财物和打算用来劳军的牲畜、粮草数目来看,他们也许并没有从那场七年前的内乱中恢复过来,这些财货和粮秣就是他们的极限了。但是也不排除他们有心保存实力,不愿意配合大匈奴此次对西域的征伐。”呴犁湖以不太确定的口气地说道。

呴犁湖的心里其实有这样一个想法。

自从当年老上单于率领大军征服西域诸国以后,大匈奴没有在西域地区有过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几十年里,大匈奴更多的是由时任右贤王负责对西域事宜,包括收取进贡。如果有必要,还要右贤王派出手下的万骑,将一些起了异心的西域国家一顿爆揍,再收取加倍的“保护费”。

乌孙的实力也许是没有恢复,所以不愿意配合大匈奴的军事行动。但是他们现在摆出这样一副姿态,恐怕还是因为此次匈奴十万大军西进所带来的巨大压力。

要是匈奴的战略重心真的放在了西域地区,本来占据了西域小霸主地位的乌孙日子一下子就难过了起来。

有了更强的大佬,小弟们谁还愿意跟着一个第二强的当家混日子。尤其这个二当家的家里前些年还生了一场大乱,重新休整后的实力也不见得就有之前的优势。

出于自身利益角度的考虑,乌孙不愿意配合匈奴的西征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就连他自己,不也想着大哥乌维的西域战略最好破产。

真要是让乌维从西域地区收获了足够的工匠和财货,最后完成几十万匈奴士兵的换装,他呴犁湖以后在单于庭还不知道会有多难过。

“希望他们是因为本身实力没有恢复才会这样,要不然这一次征伐西域不一定会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乌维叹道。

乌维的军事能力肯定是不如他的父祖,也不如他的两个弟弟,但是也能算作是中人之姿。

去年命令匈奴各部退避三舍,让赵破奴、公孙贺无功而返。这道命令虽然怂了点,但不是大匈奴的实力并不允许吗?要是大匈奴和汉室的实力对比还是如冒顿、老上两位单于统治的时期,他早就命令各部上去灭了这两个二三流的汉室将军。

本来此次西征中,乌维就抱着立威的目的,想要凭借西征大胜树立起他在单于庭的绝对威严。

并且还想着要从西域地区收获足够的财富和工匠,完成大匈奴的武器装备升级计划。让大匈奴的士卒们不用在拿着骨制、木制的武器和用着钢铁武器的汉军较量。

在接受了自次王赵信的建议后,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研究西域的用兵方略、路线等。

最后经过了对匈奴各部的大力动员后,才有了这一次十万大军西征西域的军事行动。从去年秋高马肥的时节就出兵向西,光是行军时间就花了好几个月。

如果没有能够在西域地区获得足够的收获,对于他这个单于的权威也会有着极大的损害。别的不提,下首坐着的右贤王呴犁湖,他的这个二弟就可能对他的单于之位造成极大的威胁。

现在乌孙的态度不明,对匈奴此次西征的计划带来了一丝阴影。

正面作战他并不担心,凭着十万大军,大匈奴足够横行整个西域。乌孙会不会派兵相助,并不会影响整个作战计划的实施。

很关键的一个问题还是后勤补给,他们这一路过来是要靠赶着牲畜才能度日。每天是奶酪、肉食这样的吃着,但是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只能靠沿途的西域国度,为他们解决部分粮秣问题,才能继续顺利进军。真要是只靠匈奴自己,人吃马嚼的早晚会让他这个单于破产。

现在,预想中的一个供应大户已经告诉他这次西征之中拿不出足够的粮秣了。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西域国家也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粮秣问题想想办法也不是不能克服,莎车、且未等西域小国的兵力不怎样,但是富庶却是西域地区有名的。只要派出几个万骑去他们那边抖抖威风,想来还是愿意拿出足够的粮秣让大匈奴满意。

更为关键的一个问题是,大匈奴的后路会不会出问题。

此次西征的第一目标是立威,第二目标就是工匠。

单单是立威,拿到足够的财富就差不多了。可能让西域三十六国中的东部十数国多上贡一些就差不多够了。这些年来,且未、犁山等国一直还是比较恭顺的。

就算是匈奴大败了几场之后,西域各国也没有敢于起异心的。毕竟击败了大匈奴的汉室,并没有在西域地区形成实质的影响力。他们这些国家面对着右贤王手中的几万大军都很无力,又怎么能不屈服于淫威呢。

但是放在工匠问题上,就没那么容易达成目标了。

工匠问题关乎各国命脉,西域各国就没有这么容易妥协了。没了财富,他们还可以利用工匠、牧民、农民重新创造,但要是没有了工匠给他们打造军械、工具,国家未来的生产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至于说向匈奴交出工匠以后重新培养,那就更不可能了。培养工匠是一项技术活,真要是容易培养,他们也不会把这些人当做是香饽饽。

而且几十个西域小国的工匠总数加起来,也赶不上乌孙、大宛、康居等几个大国。

乌孙是他们的兄弟之邦,西域地区的好帮手,也不好意思就这么翻脸不认人。所以目标早就放在了大宛、康居、疏勒等大国那里。

这些大国的实力并不比乌孙差太多,真要想从他们那里得到想要的收获,十万大军是少不了的。

现在就怕是乌孙在大匈奴正在和大宛或者康居交锋的时候突然在背后捅上一刀、大禄的这份书信中所说的进贡和粮秣数量不如往年,不由得让人有些担心他们会有所异动。

而且当年的张骞就已经差点说动了猎骄靡反叛大匈奴,谁知道汉室这几年里有没有新的外交行动。如果有了汉室的保障,在感受到匈奴带来的压力后,乌孙有可能再次做出背叛的决定。

想到这里,乌维又说道:“诸位,乌孙这一次能够为大匈奴提供的粮秣恐怕不够大军所用,只得在想办法。白羊王、奥鞬王,你们各自率领自己部族的万骑,去龟兹、焉耆等国索取粮草。”

第三十三章 匈奴草黄马正肥(续2)(事情太多,后面那段大家等一点以后)

等到两天之后,大禄一行人抵达了卑陆后国与东且弥国交界处的匈奴军营,得到了单于庭给予的高水平礼遇。

怎么说也是挛鞮氏的远房亲戚,两者之间的关系还是比较亲密的。

“伟大的撑犁孤涂单于,大禄代昆莫向您致敬!”大禄毕恭毕敬地说道。

“祝昆莫的身体安康!大禄携不远千里而来,还带来了劳军的牲畜、粮草,本单于感念于心。”乌维笑着说道。

“这些都是乌孙该做的事情。冒顿单于和老上单于的恩情比天山还高、比大地还厚,区区牲畜、粮草只是一点小小的心意。”大禄谦卑地应道。

“好,好!”乌维大笑道。

如果让大禄知道乌维心里已经对乌孙所持的态度起了疑心,恐怕还得大喊一声冤枉。

最近几年里,乌孙的日子确实是不太好过。天气近些年来是越来越冷,也导致粮食和牲畜的产出越来越少。

而且就在三年以前,乌孙国依旧处于在内乱之中。在那场持续了近七年的内乱中,近六万兵马分成两边在乌孙国内对峙,时不时地还有那么一些小摩擦。这一切对于国家经济生产活动的损害可想而知。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乌孙国尽管还是西域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国,但是也没有多少粮秣可以供给匈奴的十万大军。真要是砸锅卖铁地供应匈奴帝国,恐怕来年的乌孙国内部就要有成百上千的牧民因冻馁而死。

但要是说乌孙内部没有独霸西域的意思,那肯定也是骗人的。

就连二战之后给美国人当儿子的日本人,在广场协议之前都喊着要买下美国,想要通过经济手段重新建立他们的大国地位。

结果,美帝出手上演了一出父爱如山的好戏。广场协议之后,把日本的经济发展推进坑里三十多年。

乌孙国在当了这么多年的西域老二之后,怎么可能心里没有点什么想法。

所以此时此刻的乌孙国,还真没有想过要和“老大哥”匈奴划清界限的意思。无他,实力上就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

等到正式会面结束后,乌维、呴犁湖、大禄、大禄之子翁归靡等人还举行了一场家宴。

几个人在酒桌上觥筹交错,从交情聊到了邦交,又从邦交聊到了此次西征。

“大禄兄长,乌孙这一次给大匈奴提供的粮秣数量好像是有些不足啊。”举着酒杯的乌维醉眼朦胧地说道。

大禄听到这里就是一个激灵,也不知道乌维现在到底是真醉还是在装醉,赶忙道:“大单于,乌孙的实力本就有限,近几年里还灾祸不断。这一次能够拿出来供应大匈奴的牲畜、粮草已经是我国的极限了。”

“如果乌孙国内的用度实在是不足的话,本单于就收下这一次劳军的牲畜、粮草,剩下的粮秣就不必再提供了。反正大匈奴兵强马壮,大不了从龟兹、姑墨等国抢一些来用。”乌维摆了摆手道。

“大单于言重了,大匈奴是乌孙的兄弟之邦,我们乌孙国自然是竭尽全力的提供粮秣。如果需要乌孙的狼骑出动,大单于也请尽管说。”大禄拍着胸脯许诺道。

狼骑,是乌孙国最为精锐的部队。用的旗帜就是狼旗,也是为了纪念传说中给昆莫喂奶的那只野狼。

派出他们,就表示乌孙是打算全力帮助了。

乌维刚才的回话一听就敷衍之意甚浓。真要是把许诺的粮秣不送给匈奴,以大禄对匈奴的了解,说不定乌孙就会变成了匈奴的第一目标。

还不如派出自家最精锐的狼骑,也许可以从匈奴的军事行动中谋取一些利益。

“大禄的美意,本单于知道了。若是果真需要,到时候我就会让右贤王亲自统领狼骑。”乌维满意地点了点头。

乌孙还是畏惧于大匈奴的威势,根本不敢有所违抗。

只要把狼骑的指挥权拿到手,就算是乌孙想要在背后有什么异动也有心无力。

等大禄父子离开大帐之后,乌维的眼神一下子就恢复了清明,显然刚刚的醉酒状态只是摆给乌孙人看的。

“右贤王,乌孙狼骑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正色对呴犁湖吩咐道。

把乌孙的狼骑交给呴犁湖负责,也是因为乌维想安抚一下呴犁湖。

此次西征,他事实上已经将这位右贤王在军中的话语权压到一个相当低的水平,就连归右贤王直属的四个万骑,暂时也被他这个单于拿捏在了手里。

为了表面上显得公平公正,乌维也只好将乌孙狼骑这只盟军交给他。

“遵从您的意志,撑犁孤涂单于!”呴犁湖恭敬地道。

呴犁湖表面上看起来表现并无异样,维持了西征以来一直表现得老老实实的状态。

“呴犁湖,你一直都坐镇西域,觉得刚刚大禄的话里有几分是真的?”乌维问道。

“不太清楚,但是这几年西域地区确实是有几次灾祸。但是规模较大的几次都是发生在小宛、戎卢、弥、渠勒等小国之中,乌孙国内纵然是有灾祸也不过是小灾。但是之前那几年内乱中的消耗,我手头确实是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乌孙国内对于这方面的消息一向管控极其严格。”呴犁湖摇了摇头道。

天灾是有,但是不足以要命。只是不知道人祸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就算是一直掌握对西域事务的权力,这方面呴犁湖也无能为力。

“乌孙的粮秣到底能不能足额供应,现在还不太确定。只是大禄既然敢拿出狼骑来取得大匈奴信任,那也就不用太过于担心他们有所异动了。”乌维道。

在最开始的时候,乌维可是真的没有想过要把狼骑的指挥权拿过来。

可是前些年还是一副枭雄姿态的大禄此时居然如此谨慎小心,他只是

所以此时此刻的乌孙国,还真没有想过要和“老大哥”匈奴划清界限的意思。无他,实力上就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

等到正式会面结束后,乌维、呴犁湖、大禄、大禄之子翁归靡等人还举行了一场家宴。

几个人在酒桌上觥筹交错,从交情聊到了邦交,又从邦交聊到了此次西征。

“大禄兄长,乌孙这一次给大匈奴提供的粮秣数量好像是有些不足啊。”举着酒杯的乌维醉眼朦胧地说道。

大禄听到这里就是一个激灵,也不知道乌维现在到底是真醉还是在装醉,赶忙道:“大单于,乌孙的实力本就有限,近几年里还灾祸不断。这一次能够拿出来供应大匈奴的牲畜、粮草已经是我国的极限了。”

“如果乌孙国内的用度实在是不足的话,本单于就收下这一次劳军的牲畜、粮草,剩下的粮秣就不必再提供了。反正大匈奴兵强马壮,大不了从龟兹、姑墨等国抢一些来用。”乌维摆了摆手道。

“大单于言重了,大匈奴是乌孙的兄弟之邦,我们乌孙国自然是竭尽全力的提供粮秣。如果需要乌孙的狼骑出动,大单于也请尽管说。”大禄拍着胸脯许诺道。

狼骑,是乌孙国最为精锐的部队。用的旗帜就是狼旗,也是为了纪念传说中给昆莫喂奶的那只野狼。

派出他们,就表示乌孙是打算全力帮助了。

乌维刚才的回话一听就敷衍之意甚浓。真要是把许诺的粮秣不送给匈奴,以大禄对匈奴的了解,说不定乌孙就会变成了匈奴的第一目标。

还不如派出自家最精锐的狼骑,也许可以从匈奴的军事行动中谋取一些利益。

“大禄的美意,本单于知道了。若是果真需要,到时候我就会让右贤王亲自统领狼骑。”乌维满意地点了点头。

乌孙还是畏惧于大匈奴的威势,根本不敢有所违抗。

只要把狼骑的指挥权拿到手,就算是乌孙想要在背后有什么异动也有心无力。

等大禄父子离开大帐之后,乌维的眼神一下子就恢复了清明,显然刚刚的醉酒状态只是摆给乌孙人看的。

“右贤王,乌孙狼骑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正色对呴犁湖吩咐道。

把乌孙的狼骑交给呴犁湖负责,也是因为乌维想安抚一下呴犁湖。

此次西征,他事实上已经将这位右贤王在军中的话语权压到一个相当低的水平,就连归右贤王直属的四个万骑,暂时也被他这个单于拿捏在了手里。

为了表面上显得公平公正,乌维也只好将乌孙狼骑这只盟军交给他。

“遵从您的意志,撑犁孤涂单于!”呴犁湖恭敬地道。

呴犁湖表面上看起来表现并无异样,维持了西征以来一直表现得老老实实的状态。

“呴犁湖,你一直都坐镇西域,觉得刚刚大禄的话里有几分是真的?”乌维问道。

“不太清楚,但是这几年西域地区确实是有几次灾祸。但是规模较大的几次都是发生在小宛、戎卢、弥、渠勒等小国之中,乌孙国内纵然是有灾祸也不过是小灾。但是之前那几年内乱中的消耗,我手头确实是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乌孙国内对于这方面的消息一向管控极其严格。”呴犁湖摇了摇头道。

天灾是有,但是不足以要命。只是不知道人祸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就算是一直掌握对西域事务的权力,这方面呴犁湖也无能为力。

第三十四章 匈奴草黄马正肥(续3)

沉默了少顷后,大禄突然又说道:“表面上看似精明强干,实际上却是气度偏狭、行事小气。真是既可惜,又可喜。”

“父亲此言何意?”翁归靡不解问道。

“你觉得呢?”大禄反问道。

“我只知道父亲的前半句话是在说乌维这个人。今日的宴会上,乌维好像是三言两句就压服了父亲,让乌孙国不得不将狼骑交给匈奴人指挥。看起来应该是收获极大,但是也让昆莫和父亲从此对匈奴人更是离心。乌孙是匈奴的盟友,这么些年在协助匈奴统治西域上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真要是以后对他们阴奉阳违,其实损失远高于这万余骑兵。”翁归靡答道。

“不错,为父说的就是乌维。之前见离雕的时候还是对他温言以待,等我们父子来到此处,却偏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看看。拿粮秣的数量跟我们说事,逼得我不得不表示诚意。小手段倒是有了,但是战略上已经落入了下乘。”大禄点了点头道,“就算他在酒宴上压服了我们,拿走了狼骑的指挥权,对于他们此次西征又有多大的益处。就算我们失去了威胁匈奴后路的能力,可是他们也不一定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乌孙和匈奴以后的关系还会越行越远,不利于他们未来统治西域。”

大禄顿了一下,看了看翁归靡的神色,又继续说道:“他的这种行事手段,若是为一个小部落的首领必能使之,但是用于匈奴这种地跨万里、控弦之士数十万的大国就必然会使人离心。你以后是要成为乌孙国几十万人的昆莫,这一点要切记。”

“孩儿明白。”翁归靡低下头,做受教状。

“至于刚刚说起的可惜和可喜。这可惜就是在可惜偌大的匈奴有这么一个大单于,也许再无复兴之日。当年我们科室亲眼见证了匈奴人是怎么样横行天下的,落得这样的境地还真是没有想过。”大禄幽幽叹道。

虽然仅仅是第一次见面,但大禄是真的看不上乌维这次表现出气度和行事手段。和大禄曾经见过的伊稚斜单于和军臣单于比起来,乌维从说话到做事都是透露着那么一股子小家子气,甚至于还不如主持西域事宜的右贤王呴犁湖。

在汉匈力量对比发生根本性逆转之后,匈奴帝国又摊上这样一个最高领袖,可谓是倒霉透顶。在未来的汉匈战争中,匈奴也只能继续向伊稚斜单于在位的最后几年那样一直被动挨打,直至龟缩于漠北之地才得以安稳。

大禄停顿了一下后,又继续说道:“而这可喜就是可喜在匈奴以后这样继续衰落下去,乌孙国终究会有独霸西域的机会。既然能够独霸西域的人口、财富,为什么要分一大部分给匈奴人。我们乌孙国可是狼的子孙,怎么能一直做匈奴人的奴仆。”

跟自家的儿子在一起,大禄是一点也不用掩饰他的勃勃野心。

尽管迫于外部压力,跟老父猎骄靡不得不重新合流,让本来已经分裂的乌孙国看似又重新合二为一。但是大禄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近在咫尺的昆莫之位,那已经是他的一种执念了。

昆莫猎骄靡垂垂老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没了性命亲哥哥太子蚤都不能让他服气,更不必说现在坐在太孙宝座上的这个黄口小儿军须靡了。

既然将昆莫之位看作是囊中之物,大禄自然也想过有朝一日让乌孙成为西域的霸主,而这其中又该做些什么。

“父亲,但匈奴此时的实力仍旧远在乌孙国之上,就算乌维再怎么无能,我们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吧?”翁归靡不确定地问道。

“如果只有匈奴一个强国的存在,自然会是如此。但遥远的东方不是还有一个实力甚至强过匈奴的大汉存在,我们大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最终打败匈奴人。”大禄的目光幽深,似乎已经想到了未来该如何和汉室联合对匈。

“可是,我们就算和汉人一起击败了匈奴人,又怎么保证汉人不会取代匈奴,成为西域的主人呢?”翁归靡又问道。

“我从前和汉人是打过交道的,当年的使节张骞就跟我说起过,所以他出使西域,只是想要借我们西域诸国的力量来击败匈奴罢了。一开始只是想要跟大月氏人取得联系,一起夹攻匈奴。后来还想过要与我乌孙国联盟,彻底地打败匈奴。”大禄回忆道。

当年他也很支持父亲猎骄靡想要借汉室的手摆脱匈奴的钳制,不过一场由他发起的内乱让这一切成为了泡影。本来就实力不如匈奴的乌孙,在那一年看起来更是毫无还手之力。

“但若是汉人想要如匈奴人一般统治西域呢?”

“汉人只喜欢可以耕种的土地,这是张骞和我说过的。西域之地看似十分富庶,但是和汉人的土地比起来那就是天壤之别了,汉人的皇帝怕是看不上西域这里的土地。而且就算是汉人取代了匈奴人的地位,我们的日子也会比匈奴统治的时候要好不少。汉人对于四夷从来不会像匈奴这般索取无度,而且汉人也更加富庶,能带给我们更多的好处。”大禄不以为意地答道。

不就是换一个带头大哥吗,对于乌孙这种游牧部族来讲简直是家常便饭。当年在草原之上,那些部族们也不是东胡强的时候跟着东胡;等到匈奴强的时候,就跟着匈奴打遍天下。

乌孙国就是要卖身,也要卖给一个能出好价钱的带头大哥才行。

听到这里,翁归靡心悦诚服地行了一礼。

跟自己的父亲比起来,十四岁的他确实还嫩得很,以后需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今日之言,你放在心底就好。为父的身体还能撑一些年,帮你把登上昆莫之位的道路扫平应该是可以的,你只要记得多看、多听、多学就好,只要你足够英明睿智,乌孙国一定会更加辉煌。”大禄又嘱咐道。

“是,父亲!”翁归靡激动地道,身上突然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又过了一会儿,翁归靡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想要问的事情,尽管问吧。”大禄见状便道。

“父亲,您觉得此次匈奴人西征能不能得到他们想要的?”翁归靡问道。

“那你先说说匈奴人究竟是想要什么?是财富、人口,还是其他?”大禄把玩着手中的空杯,又一字一句地反问道。

“匈奴人九年之前大败于汉人之手,本来就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即使是九年不大动干戈以后有所恢复,肯定也是远不如从前的。财富、人口能够让他们补强自身的实力,肯定是匈奴人需要的。”翁归靡稍稍想了想后,就答道,“而且乌维继位以后从来没有在匈奴人面前显露过他的实力,在强者为尊的匈奴内部也有很多人质疑他根本不配为匈奴单于,他肯定是想要用一场胜利来树立他这个单于的威望。”

“这两点肯定是都有的,而且后面的一点可能会更重要一些。乌维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些年来对西域和东方的战事又都是由两个弟弟右贤王呴犁湖、左谷蠡王且鞮侯负责,他怎么可能放心得下来。”

“而且就从此次对西域诸国的作战中,他还想让呴犁湖来指挥我们乌孙国的狼骑,并且顺势将呴犁湖手中的万骑指挥权拿到手里。就看出他对于呴犁湖是多么的忌惮。”

“只不过这样一来,就算是让右贤王所属的精锐去打攻坚战进行损耗也没有人能阻止,要是右贤王部属的损失再大一些,右贤王不也就没有了对单于的威胁。”大禄很随意地说道。

翁归靡则是目瞪口呆,被父亲的这番阴谋论惊了一下。

“怎么,你不相信为父的判断?”大禄似笑非笑道。

“不是不信。只是觉得乌维要是这么做了,不也是在损害匈奴自身的实力吗?”翁归靡在反应过来以后又问道。

“记住,在乌维看来那首先是右贤王呴犁湖的部属,然后才是匈奴的万骑。其实就和为父看待狼骑是一样的心思,昆莫手下的这支精锐全部死光了才好。”大禄解释道,“而且就算这些士兵们损失殆尽了,只要手中还握有财富、人口就能再重新培养出来。比起手中的权力而言,区区人命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论起玩弄权谋和人心,他可是早在十几年以前就开始这么做了,乌维的这点小心思自然是瞒不过他。

借统率狼骑的机会,彻底让右贤王呴犁湖在此次战争中不好插手右贤王本部。小家子气是真的没有白说,调虎离山这样的小手段乌维倒是玩得很溜。

他将狼骑交出来,也就是顺水推舟而已,就算是老父亲猎骄靡也会同意他的做法。在匈奴人大军压境的前提下,维系匈奴人的信任是第一位的。

翁归靡不由得赞叹道:“父亲的话真是令儿子恍然大悟。”

没有这份狠心,大禄当年怎么能够有杀侄逼父的想法。

从小就被大禄拿这件旧事当做案例进行教育的翁归靡倒是对于这种狠心颇能理解。只要能达成目的,手段如何并不重要。

“不过右贤王本部的四个万骑还能剩下多少,就要看西征战事的进行情况了。我本来觉得匈奴人怎么也有八成的可能得偿所愿,但是见过乌维的做派后,也就剩下个五成的概率。”

“要知道军事指挥方面的才能,乌维本来就没有呴犁湖、且鞮侯的水平。现在偏偏还想着勾心斗角,打算借着战事消耗右贤王的本部万骑,通过打压右贤王的势力树立权威。但是军中上下一旦不能齐心协力,战事发生什么样的结果都不奇怪。在西域的几个大国中,大宛和康居可不是什么软柿子。”大禄缓缓地说道。

亲率十万大军西征,乌维肯定是想着要找个大国立威才是。要不然就莎车、疏勒等小国的实力,也用不到这么兴师动众。打完之后的油水,也不会让他满意。

可是大宛、康居等大国,也不是那么好打的。就像大宛国境内,星罗密布的城堡,不擅长攻城作战的匈奴说不定都拿它没有办法。偏偏这两个国家也是西域各国里最为富庶的国家,想要拿到足够份量的财富不拿他们开刀也是不好凑的。

“父亲的意思是说,匈奴人此次西征可能会败?”翁归靡问道。

“大败应该是不至于的。以匈奴人现在的十万大军,整个西域之中还没有人能给他们一场伤筋动骨的大败。但是顿挫于城下,或者是侧翼有一两场小败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场战事最终应该是达不成乌维本来目标的可能性居多。对乌维来说,不胜不败也是一场失败,十万大军的人用马嚼匈奴本来也很难负担得起。”大禄摇了摇头道。

“如果事情真如父亲刚才所预言的一样发展下去,乌孙国又有没有这个可能抓住这样的机会?”翁归靡当即再问道。

“除非匈奴在西域大败,乌孙国才有机会从这批兵败的匈奴人手中讨得便宜。我们乌孙国的制度、士兵培养都是学得匈奴人,而我们手中的兵力还远不如匈奴,如果他们并没有大损失,乌孙国是根本就没有打赢希望的。”大禄微微叹道。

像匈奴西征的十万精锐大军,根本就是不是乌孙能够击败的。就算乌孙国没有分裂之前,也远远不是这些匈奴人的对手,当时的乌孙国可是有五万多骑兵。

更不用提现在,他们在经历了多年内乱之后,早就在兵力、经济等方面都下滑了许多。

“我明白了,父亲!机会归机会,我们的实力并不足以抓住这次机会。所以您刚才讲我们以后可以借力汉人达成我们的目标。以后若是我能登上昆莫之位,一定向汉人求娶公主,结成对抗匈奴人的盟友。”翁归靡正色说道。

第三十五章 绿杨芳草长亭路(码了一半,大家明早再看吧)

时维二月,序属仲春。鸟声啭而山色翠,杨花飞而细雨濛。

洛阳城的春天,暖风拂面,花开正艳。霍嬗和洛阳当地的官员此时正在城门口迎候天子驾临。

接近巳时时分,霍嬗远远地看见长长的扈从队伍在官道之上缓缓行进,实际距离洛阳城恐怕已经不足五里。

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天子的銮驾终于停在了洛阳城门口。

“臣等恭迎陛下法驾,愿吾皇万寿无疆!”自两千石至四百石,河南郡大大小小的官员跪满了一地。

“诸卿平身!”车架上的天子对此习以为常,平平淡淡地说道。

天子法驾继续前行,对列阵而立的河南郡兵又进行了一番简短的检阅。

等到这些程序都进行完毕后,天子的法驾才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之中进入了洛阳城。最后又在洛阳皇宫之内赐宴群臣,才算是将今天的流程全部走完了。

作为关东地区的政治中心、经济中心,洛阳在大汉的政治版图上发挥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洛阳乃是中原形胜之地,并且还是天下通衢。当年高祖刘邦选择汉室都城的时候,第一个选择就是这座东周五百多年的都城。并且已经在洛阳城大兴土木,不仅是宫室俱全,规制也不亚于现在的未央宫,并且在这里定都了不到半年时间。

就在西汉的都城就要这么定下来的时候,一个名叫娄敬的戍卒出现了。他在刘邦的面前,力陈汉室与东周的不同之处,又指出洛阳的地理形势四通八达,易攻难守,并不适宜为都。而关中地区背山靠河,易守难攻,又是汉室的龙兴之地,定都于此才是长久之计。

娄敬的这一建议又得到了萧何、张良的赞同,刘邦这才力排众议将都城定在了长安城。

可是已经营造好的宫室也不能拆除,洛阳天下通衢之所的地理优势也不能改变。所以洛阳在汉室也就拥有了仅次于长安城的政治地位,虽然没有陪都之名,但是早在汉室初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陪都之实。

甚至连洛阳的官员也比其他地方官员高半格,也算是享受了直辖市待遇。

也正因为如此,天子每回来到洛阳之后的各种各样的仪式也是最多的。

大宴群臣结束时已经是当天酉时,天子这才有功夫将霍嬗叫到了跟前。

“臣嬗恭问陛下安!”霍嬗规规矩矩地行礼道。

“坐吧,子侯。”天子摆了摆手道。

“喏!”霍嬗依言走上前去,坐在了小宦官为他准备的坐席之上。

“子侯,你祖父的身体怎么样了?”天子问道。

“劳陛下挂心,臣的祖父去年夏天时患上的大病已经痊愈了。”霍嬗答道。

霍嬗这一次并没有跟随天子一起从长安城,这是因为他在春一月上旬就启程返回平阳老家,看望一下他夏天得了一场大病的祖父霍仲孺。

汉室以孝治天下,像霍嬗这样的身份地位对于孝道一事更是要十分重视,不能给政敌留下攻讦的余地。

“痊愈了就好,我记得霍仲孺的年纪比我还大了快十岁。我的身体都不大不如前,他就更不能和年轻的时候相比了。”天子叹了口气道。

“陛下龙章凤姿,臣的祖父岂能与您相比。”霍嬗宽慰道。

眼前的这位陛下无疑是又一次想起了他的长生之梦,才会对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甚是不满。

哪怕他已经拥有了汉室四五代人里出了名的好身板,也不能抑制天子对于长生的渴望。

同时,天子的这种表现也打消了霍嬗本就淡薄的劝谏念头。

在天子的兴头上对天子东巡一事进行劝谏,哪怕平日里再怎么受宠的妃子、臣下也难讨得了好。对于一心求长生的天子来讲,没有什么事情能够与之比拟。

“”

距离上一次的东巡还不到一年时间,当今天子就又做出了再次东巡的决定。

对此,霍嬗也只能说当今天子实在是一个闲不住的人。

像文帝和景帝这种基本上一直就宅在长安城中的天子,父子两辈子加起来的出行次数可能都不如他们的子孙这两三年的出行次数。

只是当天子决定出行的时候,霍嬗正在平阳看望祖父霍仲孺,根本没有机会对这件劳民伤财的事情进行劝谏。

经过公孙卿那一通关于东莱郡有神人欲见天子的大忽悠术后,当今天子对此事深信不疑,当即就决定于春二月再次东行,去见一见他神往多时的神人。

至于说匈奴人正在西域进行的战事进度如何,天子就暂时将它放在了次要位置。反正大汉是已经基本上来不及插手这一次的战争,还不如等军队上下都做好准备后,直接在西域地区建设据点,执行“断匈奴右臂”的计划。

而且匈奴这种手下败将的动向又怎么比得上问道长生的诱惑,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这才是天子人到中年以后一直在追求的目标。

没等天子的銮驾抵达

既然木已成舟,霍嬗也就没想过要怎么挽回。戳穿公孙卿的谎言并不是一件难事,真正困难的是你破坏了天子对神人的期待后又怎么给天子一个交代。

匈奴和乌孙两方的高层在背地里如何勾心斗角,已经不是远在万里之外的汉室朝堂上下最为关心的事情。勋贵、百官在近一段时间内的重点工作就是如何让当今天子的又一次东巡顺顺利利地进行下来,让这位至尊乘兴而去,满意而归。

时维二月,序属仲春。鸟声啭而山色翠,杨花飞而细雨濛。

洛阳城的春天,暖风拂面,花开正艳。霍嬗和洛阳当地的官员此时正在城门口迎候天子驾临。

接近巳时时分,霍嬗远远地看见长长的扈从队伍在官道之上缓缓行进,实际距离洛阳城恐怕已经不足五里。

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天子的銮驾终于停在了洛阳城门口。

“臣等恭迎陛下法驾,愿吾皇万寿无疆!”自两千石至四百石,河南郡大大小小的官员跪满了一地。

“诸卿平身!”车架上的天子对此习以为常,平平淡淡地说道。

天子法驾继续前行,对列阵而立的河南郡兵又进行了一番简短的检阅。

等到这些程序都进行完毕后,天子的法驾才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之中进入了洛阳城。最后又在洛阳皇宫之内赐宴群臣,才算是将今天的流程全部走完了。

作为关东地区的政治中心、经济中心,洛阳在大汉的政治版图上发挥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洛阳乃是中原形胜之地,并且还是天下通衢。当年高祖刘邦选择汉室都城的时候,第一个选择就是这座东周五百多年的都城。并且已经在洛阳城大兴土木,不仅是宫室俱全,规制也不亚于现在的未央宫,并且在这里定都了不到半年时间。

就在西汉的都城就要这么定下来的时候,一个名叫娄敬的戍卒出现了。他在刘邦的面前,力陈汉室与东周的不同之处,又指出洛阳的地理形势四通八达,易攻难守,并不适宜为都。而关中地区背山靠河,易守难攻,又是汉室的龙兴之地,定都于此才是长久之计。

娄敬的这一建议又得到了萧何、张良的赞同,刘邦这才力排众议将都城定在了长安城。

可是已经营造好的宫室也不能拆除,洛阳天下通衢之所的地理优势也不能改变。所以洛阳在汉室也就拥有了仅次于长安城的政治地位,虽然没有陪都之名,但是早在汉室初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陪都之实。

甚至连洛阳的官员也比其他地方官员高半格,也算是享受了直辖市待遇。

也正因为如此,天子每回来到洛阳之后的各种各样的仪式也是最多的。

大宴群臣结束时已经是当天酉时,天子这才有功夫将霍嬗叫到了跟前。

“臣嬗恭问陛下安!”霍嬗规规矩矩地行礼道。

“坐吧,子侯。”天子摆了摆手道。

“喏!”霍嬗依言走上前去,坐在了小宦官为他准备的坐席之上。

“子侯,你祖父的身体怎么样了?”天子问道。

“劳陛下挂心,臣的祖父去年夏天时患上的大病已经痊愈了。”霍嬗答道。

霍嬗这一次并没有跟随天子一起从长安城,这是因为他在春一月上旬就启程返回平阳老家,看望一下他夏天得了一场大病的祖父霍仲孺。

汉室以孝治天下,像霍嬗这样的身份地位对于孝道一事更是要十分重视,不能给政敌留下攻讦的余地。

“痊愈了就好,我记得霍仲孺的年纪比我还大了快十岁。我的身体都不大不如前,他就更不能和年轻的时候相比了。”天子叹了口气道。

“陛下龙章凤姿,臣的祖父岂能与您相比。”霍嬗宽慰道。

眼前的这位陛下无疑是又一次想起了他的长生之梦,才会对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甚是不满。

哪怕他已经拥有了汉室四五代人里出了名的好身板,也不能抑制天子对于长生的渴望。

同时,天子的这种表现也打消了霍嬗本就淡薄的劝谏念头。

第三十六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上)

自汉兴以来,刘氏皇族当中几乎每一代都有人修仙。

高祖刘邦在位期间,汉室的天下其实一直都不算太平,高祖的大部分精力都被对抗匈奴和平叛诸侯王给牵扯着。还有秦末战乱造成的损失尚未恢复,国家的财政也支撑不起什么求仙的活动。再加上高祖其人性格疏阔,对于死生之事本就不很在意。又有始皇帝求仙失败这样的例子在前,更是对求仙之事没了兴趣。

于是乎,秦王朝时期曾经风光一时的方士们在高祖一朝失去了原来的市场。

文帝刘恒乃是刘氏一族最大的影帝,在稳定汉室统治秩序以及恢复、发展经济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其在天下臣民中的遗德一直到西汉末年仍然发挥着作用,甚至得到了反贼赤眉军的尊崇。赤眉军攻入长安时,西汉诸帝的陵寝都被不同程度的破坏,也唯有文帝的霸陵得到了赤眉军的保护。

但就是这样一位一生近乎堪称完美的帝王,却偏偏在鬼神之事上栽了跟头。“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成为了文帝求仙的完美写照。甚至还听信骗子新垣平之言搞出“黄龙改元”这个大笑话,也成为了他帝王生涯中最大的污点。

景帝刘启倒是没有听说有过这方面的举动,不知道是不是吸取了父亲的经验教育,还有那位经历过浮沉坎坷的窦太后在发挥影响力。

景帝不修仙并不代表他这一辈中就没有其他人有这方面的爱好。景帝的堂弟淮南王刘安喜欢求仙问道,访寻长生不老之药,还留下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故。

到了当今天子这里简直就是痴迷于求仙,在追求长生不老这一条道上走到底。先有李少君利用丹砂等药物,提炼黄金,为当今天子炼制仙丹。再有李少翁为天子招王夫人神,获封文成将军。更有栾大以术法取得了天子的信任,受封五利将军,还骗到了卫长公主为妻。

现在这个声称有神人在东莱山上请见天子的公孙卿可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方士,早在元鼎元年挖出宝鼎的时候就已经把天子好一通忽悠,这几年什么封禅泰山、缑氏城上仙人迹之类的事情也少不了他的身影。

当今天子这样精明的一个人却在几年之内屡屡被这个公孙卿所骗,只能说是他对于求仙问长生之事已经形成了一种执念。

在洛阳城仅仅停留了一个晚上,天子的车驾就再次启程,向东南方向的缑氏城行去。大骗子公孙卿此时正在缑氏城中等着“冤大头”天子的驾临。

大约行进了半天时间,天子的车架终于来到了因缑山而得名的缑氏城。进行完昨日在洛阳那套流程的简化版本,让当地的百姓也可以瞻仰一下当今天子的龙颜。

“臣公孙卿见过陛下。”一个气度雍容的中年人从缑氏城当地官员的队列中走出,对天子行礼道。

霍嬗在一旁则是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这位天下闻名的大方士。

满面红光、身形挺拔,看起来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身上的那件麻布粗衣居然被他传出了世外高人的风范。

至少在方士的第一关形象上,公孙卿做得还是相当不错,接下来的忽悠工作也就更好开展了。在颜值就是正义的汉室,公孙卿要是长得跟著名丑男——齐国上大夫晏婴一个模样,恐怕连面见天子的机会都没有。

“免礼吧。”天子道,并示意中官扶起公孙卿。

“谢陛下!”

“卿在春一月上疏说有神人在东莱山中请见,不知神人现在何处?”天子问道。

“禀陛下!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身份之贵重连神人都不得不敬。故而,神人此时仍在东莱山中等待陛下驾临。只要陛下的求道之心坚定,必然能够得偿所愿。”公孙卿从容地讲道。

“朕十几年来一直苦苦寻求长生之道,遍访名山、祭祀诸神。当年还依卿所言,封禅天地而与神通。难道朕的这份求道之心还不够坚定吗?”天子又问道。

天子封禅天地,虽然也有夸耀功绩的想法,但是最重要的目标仍然是效仿上古圣皇的举动以期获得长生之道。

只不过去年连泰山都封禅了,结果却是连一个神人都没有见到,还差点折损了亲信大臣霍嬗。

对于鼓动封禅泰山中掺和了一脚的公孙卿,天子还是有几分不满的。要不是为了求取长生之道的大计,说不定就让他去陪栾大他们了。

“陛下的求道之心当然坚定,但是神人之法不可轻传,天子若是想要求得长生之道也需要让神人看到你的诚心。”

“黄帝当年求助仙丹,也是在浮丘公、容成子的辅助之下,历数年之功,得天地之助才得以成功。”

“穆王也是两征犬戎,平定西方,之后又继续西征整整四年时间,才最终到达昆仑之丘得以见到西王母。这些都是史书当中的记载,还请陛下效仿先王之事,只要一直坚持下去,终有一日能够获得成功。”公孙卿不慌不忙地说道。

对于天子的这番疑问,公孙卿早就有所准备。

也难怪,就在去年,公孙卿差点就被天子识破了骗术。当时公孙卿受命在河南郡等待神人,编造了一个看见仙人的足迹在缑氏城上的谎言来忽悠皇帝。

皇帝在见到城墙上的巨大足迹后,就曾经问过:“你该不会在仿效李少翁、栾大吧?”

公孙卿当时是这样回答的:“仙人并不会有求于人主,而是人主有求于他。求仙人之道如果不放宽些时日,神仙是不会来的。谈及神仙这种事情好像很迂阔荒诞,但是却需要好几年的时间才可请来。”

去年还只是简单地说出了一个神人难见的理由,今年公孙卿就准备了两个赫赫有名的求仙案例。

要是没有黄帝、周穆王这种传说中求仙成功的大佬,始皇帝和当今天子恐怕也兴不起求取长生的念头。

没有成功的案例在前,他们肯定也不至于想着自己就能成为特例。只有从前有过黄帝、周穆王已经成功的传说,他们才会兴起我上我也行的想法。

“黄帝成道之事遥不可及,朕从前也曾听卿等过。倒是穆王之事并不是很清楚,还请爱卿给朕讲一下穆王之事。”天子一下子就被周穆王见西王母的故事所吸引,于是要求公孙卿细细地讲来。

秦末的那场大乱毁掉了无数典籍,像春秋时期晋国史官和战国时期魏国史官所作的《竹书纪年》就是其中的一本。而其中的那篇《穆天子传》更是只存在于人们的口口相传之中,天子贵为天下至尊,对于周穆王的故事也仅仅是有所耳闻。

“穆王当年率领七萃之士,由造父驾上赤骥﹑盗骊等八匹骏马拉着的马车征伐地处荒服的犬戎。虏获了五位蛮王之后,才征服了犬戎。在这之后,才登上了昆仑山,又经过了赤乌里、春山、玄池、黄鼠之山,远行三万五千里之后才见到了西王母。”

“传闻西王母之邦在昆仑之上,有瑶池仙酿可以延年益寿。西王母其人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天姿掩蔼,容颜绝世。与周穆王一起乘着龙车去西海之滨观看太阳落山之地……”

公孙卿声色并茂地将这个故事讲完,连霍嬗都听得津津有味,更不用说对长生之事深信不疑的天子了。当即就坚定了求仙问道的决心,一定要向皇帝、周穆王这样的榜样好好学习。

“善!若此次于东莱山中能见得到神人,则爱卿居功甚伟,朕现在特任命卿为中大夫,接引神人与朕相见。”天子兴奋地宣布道。

得,公孙卿一下子就成了郎中令的属官,也就是说他和张安世等郎官已经是同僚了。

“臣谢过陛下大恩!臣虽然并没有从神人习得长生之术,但是对于养生之道也颇有了解。陛下平日里也要食饮有节、起居有常,这样才能吐故纳新,可得长寿……”

这年头的骗子都需要有知识、有文化了,公孙卿的这套养生理论带有着明显的黄老特色,倒是很符合他出自齐地的特征。为了更好的忽悠天子,公孙卿明显对于《老子》、《庄子》等道家先哲的著作进行过研究。毕竟这几位道家的代表人物写的东西本来就很是玄妙,用来忽悠人也是一个很好地帮助。

这位公孙卿能没有如他的几个同行一样被天子处死,应该和他现在的这种做法也很有关系。

不同于其他同行,这个说自己见过神人求得了长生之术,那个说自己会炼仙丹可以升仙,公孙卿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会长生之术。

反而是一直在说哪里能见到神人,一定要心诚;怎么样做才能效仿黄帝的升仙之道,要遍访诸神之后,才能有所收获。

这样一来,天子也不会要求他当场表演术法。李少翁和栾大不就是因为术法表演失误之后,被天子发现不能通神,直接被取走了性命。

他要是被识破的时候,顶多和天子说心意还没有尽到,还需要继续努力才能实现。

而且这位公孙卿,在星占、神仙、占卜等术也颇有建树,未来还会成为《太初历》的编写者之一,有一门过得硬的技术也是保命的必要条件。

第三十七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下)

回到自己的帐篷后,公孙卿在侍女的服侍下换了一身舒适的锦衣,接着就侧倚在座榻上闭目养神。

一刻钟之后,一个娇俏的侍女为公孙卿端上了一盏热茶汤,说道:“请主人用茶。”

“退下吧,茶先放在案几上。”公孙卿摆了摆手道。

待侍女退下后,公孙卿才又伸手按了按太阳穴,缓一缓疲乏的精神。

给天子讲上一个多时辰的神话故事,同时还要应对天子层出不穷的问题,饶是公孙卿的思维素来敏捷,也快被脑洞极大的当今天子给难住了。好不容易等到觐见结束,自然是要好好的放松一下。

而且还有一些为难明天到底该给天子讲些什么内容,这个问题不想清楚,公孙卿的心里还是没底。

任是谁给天子讲了快十天的故事,都会有一些才思枯竭的感觉。一本近万字的《穆天子传》都已经被他扩展了不止了十倍,就算周穆王和西王母的故事再怎么吸引人,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拿起那盏热茶润了润喉咙后,公孙卿再一次陷入了深思之中。

“禀中大夫,冠军侯求见。”忽而帐外传来了侍从的通禀声。

“快请!”从思绪中清醒过来的公孙卿赶忙说道。

心下却是有些狐疑,公孙卿和这位当红的权贵可是一向没有交集。突然之间,这位刚满十岁的天子近臣怎么会登门拜访。

公孙卿的心里虽然想着事情,但是身体的反应依然迅速。起身穿上鞋履后,三步做两步地走到了大帐门口。

“未能及时迎候君侯的大驾,还请君侯恕罪!”公孙卿主动行礼道。

“公孙大夫客气了。大夫深得陛下信重,于霍嬗而言又是长者,小子不请自来,还请公孙大夫见谅。”霍嬗回礼道。

两个人客套了两句后,才一前一后进入了大帐内。

“不知君侯今日找我何事?”公孙卿疑惑地问道。

“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近几日间听了两三次公孙大夫的长生之道,对这些事产生了兴趣而已。”霍嬗兴致盎然地说道,看起来对于长生之道很感兴趣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那君侯是想了解些什么呢?”公孙卿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像霍嬗这种听过他的讲道后就想要走上追求长生之路的贵族,这些年来没有上千,也有成百。

只不过霍嬗的年龄稍稍小了点,一般来说追求长生的贵族都已经是中老年人了。这些人生走到暮年的贵族身体已经开始衰弱,自然对于长生之事十分渴望。按说霍嬗才刚过了外傅之年,对于长生之事不应该如此热衷,他的人生少说还有几十年等着他度过。

公孙卿心下想道,看来去年在蓬莱城的那次中毒让他至今仍心有余悸,想要通过神仙方术之道来寻求寄托。

在公孙卿的眼中,霍嬗瞬间就变成了一只大大的肥羊。纵然没有李少君祠灶致物的手段,但是骗取贵族们的财富用于炼丹、求仙之类的路数倒很不少。至于说钱被花在了哪里,随便瞎编一个仙丹难求、仙迹难觅的瞎话就能应付过去。

还没等霍嬗发问,公孙卿的脑子就已经晃过了一整套忽悠人的方案。

“依公孙大夫之见,彭祖当年能寿八百,其人可能称为神仙?”霍嬗问道。

“彭祖历事虞、夏,在商时为伯,且寿至八百,自然是神仙中人。”公孙卿十分神往地答道。

公孙卿的这个回答是有关彭祖的各种传说中最为流行的一个版本。尤其是到了当今天子这一朝,神仙方术之事盛行,这个版本的流传范围越来越广,并且被贵族们当成了可求长生的一个动力。

关于有没有彭祖这个人的问题,霍嬗还是比较倾向于有的。

不过这位传说中的神仙恐怕是将彭祖这个氏族中的多位长寿之人的经历给汇集在了一起。彭祖氏应当是一个自尧帝时期兴起的氏族,历夏、商、周等朝,在商朝时为守藏史,在周朝时担任柱下史。族中的长寿之人辈出,也就留下了善于彭祖善于养生的说法。

彭祖,这位活在诸子百家记载中的大佬,在庄子的口中就是导引养形之术的代表人物。并且在天下人的口口相传中,逐渐被神化,成为了一个善于养生并且有一手好厨艺的仙人。

“那彭祖的长生之道是不是凭借吐纳、导引之术,同时还佐以饮食上的配合才能做到的?”霍嬗又问道。

“当然,世人皆知彭祖寿八百,却不知彭祖不同于上古诸帝见神人而得长生,乃是以养生之术以合天道,最后达至百病不生的境界。常食桂芝,善导引行气,寿数自然就会绵长……”公孙卿道。

公孙卿接着还说起了他在呼吸、吐纳、导引、守一等方面的心得,时不时还要引用几句老子、庄子等道家大佬的文字用作旁证。

说到尽兴处,公孙卿都还为霍嬗做了几个呼吸、吐纳的示范动作。那股子狂热劲看起来活像是霍嬗前世见过的气功大师。

“今日听得公孙大夫的一席话,小子茅塞顿开。养生之道果然妙用无穷,以后必然还会向公孙大夫多多请益。”霍嬗笑着说道。

“鄙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公孙卿道。

……

回去的路上,侍从陶仲咬了咬牙问道:“君侯,您怎么会突然想要拜访这位公孙大夫啊?”

“你刚才来的路上就想过问我这个问题了吧,难为你还能忍到现在。”霍嬗抬了一下低垂的眼皮,说道。

“不错,大司马当年对于这种仙神之事从来都是嗤之以鼻。大司马既然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属下是对君侯亲近方士有些不解而已。”陶仲说道。

印象中,老爹霍去病当年好像真的是这个做派。

对于李少君这种受宠的方士也不假颜色,也不知道是真的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还是因为年纪轻轻的对于此事没有需求。

来自后世的霍嬗,对于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也是一个态度。

有了这么一趟奇异的经历之后,霍嬗对于有没有神的这个问题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想法。对于未知的事情,终究不应该就这么直接地给出定论。

但是到底有没有神灵的存在,和这帮神棍绝对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只是假借仙神之名为自己谋利。

霍嬗又重新闭上眼睛,淡淡地道,“其实就是在御前听过他向陛下讲起的那些故事,突然就来了兴致,想要和他聊一聊养生之术,顺便看看他对‘黄老之道’有没有深入的了解。”

公孙卿怎么说也是出身于黄老学派的大本营,而且还能算作是个读书人,即使没有过深入的了解,也能将黄老之说讲出个一二来。

“那君侯此行可有收获?”陶仲又问道。

“收获自然是有的,这位公孙大夫能得到天子的信重自然是有些本领的。他可是和栾大同时受宠的方士,能够经过那场风波而不死,绝对不同于李少翁、栾大之流。”稍加思索后,霍嬗答道。

黄老之术,公孙卿是得到了一些皮毛,将养生之术记了个滚瓜烂熟。可是真正的黄老之道如何秉国的精髓,却几乎一无所知。

不过这也难怪,黄老学派的政治家们在学问到了精深处之后大多都会有修仙的倾向。对于这些汉初近六十年中一直占据朝堂制高点的黄老学派政治家来讲,治理国家哪有修仙来的舒服。

他们秉国时的经验教训往往没有人能得到真传,黄老学派的内容太过艰涩,很难培养下一代的接班人。一位能拿得出手的黄老学派学者年龄往往在四五十岁以上,刚刚出道就可以考虑什么时候退出了。

当今执掌实权后开始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已经进行了十多年,十多年的功夫成功地让朝堂之上再难以见到曾经辉煌的黄老学派官员。

霍嬗哪怕是想要真正地了解一下黄老治国的精髓,为他的某些想法提供思路,也难以找到求教之人。

但是也不能说目前这位官职不算太高的中大夫就是不学无术之徒,人家对于养生之术的理解绝对是当世顶尖的水准。而且还能把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很有小说家的风范。

霍嬗来见公孙卿,就是觉得公孙卿确实和其他曾经登场的方士们不太一样。

公孙卿完全没有那种吹嘘自己能炼丹,会长生的举动,就是说了几句自己能通神。这也是应有之义,作为一个方士,你要是连通神这种技术水平的底线都不会,天子可能连正眼都不会给他。

经过今天这一番比较深入的了解之后,霍嬗就想到了该怎么利用这位中大夫的养生之术来影响天子。呼吸、吐纳、导引之术,虽然见效极慢,但终究还是有些效果的。

当今天子只要能够长期坚持练习,前世的七十岁肯定问题不大,说不定还能挑战一下太上皇86岁的寿数。说不定还能成功地将太子熬死,直接传位给孙子辈。

总比让天子成天的四处封禅、祭祀,寻找神仙;或者炼丹服药强。

在封建社会的生产力条件下,皇帝频频出巡绝对是劳民伤财之举,一路上的各种开销加起来可能就是几亿钱。

就是后世的诸多王朝中,康熙、乾隆这对祖孙的六下江南也对清朝的财政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可惜了辛辛苦苦给老爹填坑,给儿子攒钱的雍正帝。

至于服用丹药,那就更差劲了。重金属中毒会导致蛋白质结构的不可逆损伤,影响组织细胞功能,进而影响健康。尤其是铅、汞中毒,失眠、记忆衰退、精神智能障碍、神经行为异常等毛病都可能找上门来。

古往今来,嗑*药磕到死的帝王可不在少数。

这样一想,如果方士们都像此时的公孙卿一样对天子传授一些养生之道,对天子和汉室反而会是一件好事,至少那些劳民伤财的求仙问道之事和危及健康的丹药可以少一些。

想到这里,霍嬗又道:“陶仲,回去之后将周季叫来。我有事情要吩咐于他。”

周季也是大司马霍去病给霍嬗留下的亲信之人,对于打探消息或者做一些阴私之事很有一套。之前派人查访蓬莱一案中毒的幕后之人,就是由他负责的工作。

现在霍嬗又想到了一个不好明面上做的事情——查探公孙卿的底细,也只好让周季这种专家来负责。

别看公孙卿现在混得不错,但是背后的底细肯定不大干净。像这种方士,大部分都是地方上中小地主或者商人的家中子弟,家里有钱,能安排他们识字念书。但是家族也没有让他们更进一步的途径。也只好借着方术,从贵族那里谋取个进身之阶。

在天子好长生的大环境下,这些人的日子就变得十分好过,前仆后继地投入到欺骗天子的大计上。

像公孙卿这种人,底细肯定有一些不清不楚的地方。

要是能拿到他的把柄岂不是可以要挟他对天子施加一些影响。

更为关键的是,依公孙卿现在的做法,他大概率不会走到李少翁、栾大那一步。

忽悠天子去四处见神仙,就是没有成效,到时候也能有推托之词。时不时再给天子讲讲养生之道,总能对天子的身体产生一些有益的影响。

像天子这样一个笃信长生的人,想要将围绕在他身边的这些方士一扫而空并不现实。都被李少君、李少翁、栾大等人骗了多少回,当今天子仍然不思悔改,这样一个人你是很难动摇他的观念的。

既然不能改变天子,那就可以试试在方士身上做一些改变。

如公孙卿这般能在天子身边保持影响力的方士,某些时候还是很有用的。有时候不好直谏的事情,通过公孙卿口中的神人之言就能对天子起到一些有利的影响。

而且有这样一个先来的前辈占着位置,后面那些想要上位的神棍就很难在天子身边找到位置,也省的这些人又编出一些新花样来忽悠天子。

第三十八章 东莱何处觅仙踪(上)(又是十点多才开始写,大家明早看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霍嬗提到的彭祖所启发,公孙卿在随后的十几天里一直在向天子讲述彭祖当年进行呼吸、吐纳、导引等活动时的一些诀窍。这些有利于延年益寿的方法加上公孙卿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巴,成功地引起了天子对养生之道的兴趣。

说一千道一万,天子对于长生的痴迷和普通百姓所追求的长寿在内核上并无不同,都是人类对于衰老和死亡感到恐惧罢了。

就是在科学昌明的二十一世纪,不也有大量的达官贵人为了追求长寿而服用各种保健产品,人参、灵芝之类的补药都是常规操作,紫河车、人初乳这一类听起来奇奇怪怪的东西才是他们的最爱。

作为执掌至高无上权柄的天子,对权力的掌控欲更会促使他们对于长生不老的孜孜追求。

天子的车驾春一月下旬就从长安城出发。

等到春二月末,一行人总算是抵达了东莱山。

东莱山,即莱山,距离东莱郡治掖县大约二十多里,是齐地八神山之一,乃是齐鲁诸儒口中祭祀月主的地方。

在霍嬗看来,这处号称神山的东莱山着实是有点矮了些,其海拔可能还不超过五百米。

不过再一想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泰山都能成为齐鲁诸儒口中的天下第一名山,甚至还有了孟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慨叹。海拔不足五百米的东莱山被称为神山,也就一点都不奇怪,毕竟只是在齐鲁地区开展的一次省级名山评选。

一行人徒步上山,在山壑间休息的时候,金日磾问道:“故地重游,子侯和子孺又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触?”

“这几天随着天子巡视四方,不知道见过多少名山大川。东莱山虽然是去年封禅泰山之前进行过祭祀的地方,但是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张安世摇了摇头道,“子侯,你呢?”

“倒是和子孺兄稍有一些不同之处,嬗对东莱郡可谓是印象极其深刻,怎么说去年夏四月时也差点就把命丢在了蓬莱城。”

稍加思索后,霍嬗十分平静说道。视线看向了东北方向,似乎已经能隐隐约约地看见蓬莱城郭的轮廓。

十个月前,他就是在东海之滨的蓬莱醒来的。从那场跨越了千年的大梦中醒来,霍嬗才开始慢慢地适应一个陌生的时代。

十个月后,他已经习惯了大司马独子、天子近臣的身份,开始学习如何治政、如何领军,并且雄心勃勃地想要改变历史的走向。

“说起来,子侯当日还真的是命悬一线。要不是太医药丞杜公的医术高明堪比古之名医扁鹊,将子侯的病症治好,可能今日就没有眼前这个和你我谈笑风生的霍子侯了。”说话间,张安世也将视线看向了蓬莱城的方向。

“去年那样的情况,今日都能够与二位兄长再度登临此山,只能说小弟的命数还不差。”霍嬗笑了笑道。

金日磾和张安世也跟着笑了起来。三人身为好友,又在禁中相互扶持,霍嬗的命好对他们来讲也可以算作是一件好事。

张安世随即又严肃了下来,小声问道:“子侯,去年的那件案子近期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蓬莱案虽然已经稀里糊涂的结案,但是它带来的影响远不是一个轻飘飘的结案就可以消除的。

凡是有点能量的朝臣其实都知道这件案子背后还是相当有猫腻的。两个顶级列侯,两大外戚集团的绝对领袖;一个封地最为富庶诸侯王,天子最喜爱的二儿子,明面上涉及此案的三方已经足以掀起一场波及整个汉室天下的政潮。

作为好友及政治上的天然盟友,张安世、金日磾、丙瑜等人当然也很是关注霍氏外戚集团对此案的追查进度。这个案子的幕后黑手可能与当年大司马暴毙有些关联,未来还可能继续向霍嬗下手,也由不得他们不关心此事。

“齐王死后,我派出去追查此案的下属们都是毫无进展。看样子,幕后之人已经趁着齐王薨逝之后的混乱将手尾彻底打扫干净了。几个月来,追查没有一丝一毫的进展,我已经打算将此事放一放了。”霍嬗不假思索道。

本来蓬莱案幕后主使的布局手段就相当高明,并且十分周密地将最关键的几条线索都早早处理好,还成功地将矛头引向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齐王身上。

齐王的薨逝更是给幕后主使的一个神助攻,让他们有机会把最后的一些线索也一并处理了。以现阶段的侦查水平,估计霍嬗的那些下属也不可能再查到什么有用的结果了。

“齐王薨逝的这个时机确实是不巧,那些人的行事本来就十分老辣,这样的一个好时机肯定是不会放过的。本来可能会是一个查明大司马身死真相的大好机会,结果却一无所获。”金日磾遗憾地说道。

从休屠王太子沦落到大汉皇宫中的一个养马人,金日磾的这个遭遇可以说有八成是霍去病造成的。没有当年霍去病越过焉支山一千余里,擒获了浑邪王子,缴获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也就不会有伊稚斜单于对于浑邪、休屠两个部落的怀疑,更不会有后面的两部降汉和中途火并。休屠王不死,金日磾也就不用只能和母亲阏氏、弟弟相依为命。

但草原上的传统一向是强者为尊,出道以来一直将匈奴帝国吊起来打的卫霍二人自然也就是草原各部最为畏惧和尊崇的对象。尤其是霍去病,不仅仅是年少成名,打起仗来比大将军卫青还要犀利几分,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年轻人心目中的偶像。

金日磾也是如此,他心目中最为崇拜的偶像就是昔日的敌人——霍去病。失去了这个查清当年偶像身死之谜的机会,金日磾对此感到十分的失望。

“总归还是会有机会的,这些只敢躲在背后伤人的小人一定不会甘心就此收手的。要是给我六七年的时间,他们以后在朝堂上的日子恐怕是会更加的难过。”霍嬗继续说道。

这些只敢在幕后行事的小人们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对霍氏父子下手?还不是怕这一对过分年轻、过分受宠、过分能干的父子会在朝堂之上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会将他们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中。如果可能,又有谁愿意被扫进垃圾堆中。再一个,假如没有权力作为支撑,他们一代人甚至几代人才积累下来大笔财富根本不可能在群狼环伺中报下来。

“没错!早晚有一日,我们能将那些窃居高位的蠹虫给一扫而尽。”张安世振奋精神道。

金日磾已经加冠,他也即将加冠,他们未来还将从侍中、郎官逐步走向朝堂之上最为耀眼的几个位置。有年龄上的优势,又有天子的信任,他们很有信心成为未来朝堂上的

从休屠王太子沦落到大汉皇宫中的一个养马人,金日磾的这个遭遇可以说有八成是霍去病造成的。没有当年霍去病越过焉支山一千余里,擒获了浑邪王子,缴获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也就不会有伊稚斜单于对于浑邪、休屠两个部落的怀疑,更不会有后面的两部降汉和中途火并。休屠王不死,金日磾也就不用只能和母亲阏氏、弟弟相依为命。但草原上的传统一向是强者为尊,出道以来一直将匈奴帝国吊起来打的卫霍二人自然也就是草原各部最为畏惧和尊崇的对象。尤其是霍去病,不仅仅是年少成名,打起仗来比大将军卫青还要犀利几分,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年轻人心目中的偶像。

金日磾也是如此,他心目中最为崇拜的偶像就是昔日的敌人——霍去病。失去了这个查清当年偶像身死之谜的机会,金日磾对此感到十分的失望。

“总归还是会有机会的,这些只敢躲在背后伤人的小人一定不会甘心就此收手的。要是给我六七年的时间,他们以后在朝堂上的日子恐怕是会更加的难过。”霍嬗继续说道。

这些只敢在幕后行事的小人们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对霍氏父子下手?还不是怕这一对过分年轻、过分受宠、过分能干的父子会在朝堂之上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会将他们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中。如果可能,又有谁愿意被扫进垃圾堆中。再一个,假如没有权力作为支撑,他们一代人甚至几代人才积累下来大笔财富根本不可能在群狼环伺中报下来。

“没错!早晚有一日,我们能将那些窃居高位的蠹虫给一扫而尽。”张安世振奋精神道。

金日磾已经加冠,他也即将加冠,他们未来还将从侍中、郎官逐步走向朝堂之上最为耀眼的几个位置。有年龄上的优势,又有天子的信任,他们很有信心成为未来朝堂上的金日磾已经加冠,他也即将加冠,他们未来还将从侍中、郎官逐步走向朝堂之上最为耀眼的几个位置。有年龄上的优势,又有天子的信任,他们很有信心成为未来朝堂上的

第三十九章 东莱何处觅仙踪(中)

东莱山占地八十里方圆,周遭的几处峰峦虽然算不得高大巍峨,但是也能被人称之为挺秀。

其中的林木密布,郁郁葱葱,又有几眼清泉从山涧中流过,给人带来一丝清凉。再时不时的有一些鸟兽从山林间穿过,给人以万物复苏之感。

只不过这样的美景却并没有得到天子的欣赏,此时的他正驻足于主峰山顶之上极目远眺,似乎是在找寻正在苦苦寻觅中的仙踪。

“陛下,郎中令徐公求见。”一个随侍的小宦官跑过来禀报道。

“让他近前来。”天子头也不回地说道。

“喏!”小宦官低头应道。

一个面带风霜的中年人在宦官的引领下走到了天子身后。

“臣,郎中令徐自为见过陛下!”徐自为恭身一拜道。

天子转过身来说道:“爱卿平身!”

“谢陛下!”徐自为起身道。

“徐卿,今日可有什么收获?”天子问道。

“禀陛下,臣无能。这五天当中除了找到几个巨大的脚印以外,臣的麾下之军遍寻诸山也再没有其他收获。”徐自为很是坦然地答道。

朝中有为了升官发财而对天子求仙之举大拍马屁的阿谀之辈,也有对求仙问道之事不以为然的冷眼旁观之人。

郎中令徐自为就是后者当中的一员,对于那些故弄玄虚的方士之言一向都是嗤之以鼻的态度。

而且仗着他的老资格,尽管没有明确地就天子求仙一事表示反对,但对于天子安排下来的一些求仙问道任务从来都不怎么热情。

对于这样一个臣子,天子也不好拿他怎么样,徐自为总归是没有明着违抗他的意志。

徐自为此人曾为边军宿将,并且在对抗匈奴的时候立有一些战功。积功升任郎中令已经有八年之久,其中还曾在元鼎六年和将军李息一起率十万大军夹击羌人,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在汉军之中也可以算作是一个小山头。这样一个朝中重臣,也不是天子随随便便就可以处置了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汉室的君臣关系其实是一种师友一般的关系,从表面上看还属于那种比较平等的人际关系。并不是后来清朝时期那种予取予求的主仆关系。

对于汉室的大臣而言,和君王的关系就是那种打工仔和老板之间的契约关系。如果君主是个无道昏君,大可以挂冠而去,也就是所谓的“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罢了,看来是朕与神人无缘。”沉默了许久后,天子有些萧索地感慨,然后又道,“徐卿先行退下。”

“是,陛下!”又行了一礼之后,徐自为离开了山顶。

……

当天晚上,天子召霍嬗觐见。

“臣,侍中霍嬗见过陛下。恭祝陛下万寿无疆。”霍嬗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不用这么多礼,快坐下吧。”天子摆了摆手道。

“是,陛下。”霍嬗依言坐在了宦官帮他设好的坐席之上。

“子侯可知朕找你有何事?”天子缓声问道。

“臣不知。”霍嬗老老实实地答道。

天子此刻的心情看起来极差,估计是几天下来仍旧没有找到神人的踪迹让他越发的躁郁。在这个当口,霍嬗觉得最好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为妙。

“不知也无妨。朕也只是想要找个人说说话而已。”天子道。

得,做天子的陪聊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所幸,近几年来类似的事情他也做过不少次。

“敢问陛下有何心事?”霍嬗出言询问道。

“公孙卿告诉朕,东莱山有神人想要见朕。可是来到东莱山也已经数日,却始终未见仙踪,只是在山林间发现了几个大脚印。二十余年来,朕于求仙一事上一直未有所得,长生之道何其难求也?”天子愈发感慨道。

“陛下明鉴,神仙的踪迹本就缥缈难寻,长生之道更是可遇而不可求。若是长生之事可以轻易求得,秦始皇当年也不会苦苦追寻十几年而不可得。从古至今,更不会只有黄帝、颛顼等古之圣王可以登仙成神。”霍嬗尽量用一种比较平和的语气说道。

听到这里,天子的神色愈发阴沉下来。

感受到天子那里越来越低的气压,霍嬗又接着说道:“长生之事纵然难求,但是古之圣王既然可以成神,料来必有其方法。陛下此时没有寻得神仙的踪迹,只不过是不得门而入。”

果然,听到霍嬗的后半段话,天子的神色也好了许多。

当今天子对于长生之事深信不疑,要不然也不会二十几年如一日地探寻神仙的踪迹,还被李少君、李少翁、栾大、公孙卿等一代又一代术士所欺骗。

像三代及更早以前的那些圣王们成神的传说,更是被他当成了长生之道确实存在的证据。

霍嬗作为天子的近臣,对于这些事情当然是心知肚明。以当今的脾气,若是明着说长生之道、神仙之事是假的,恐怕会直接遭到天子的厌弃。霍嬗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要仗着自身的宠信去挑战天子的底线。

“子侯的意思是公孙卿所言不实?”天子忍不住问道,心下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

如果公孙卿所言不实,那就是明明白白的欺君之罪。以当今的性格,砍了公孙卿的心都有了。

反正他也不是没有杀过方士,当年欺骗过他的李少翁和栾大现在连骨头都快成渣了。再杀一个公孙卿,也不过是顺手而为的事情。

“臣并没有这个意思,中大夫虽然没有能让陛下见到神人,但是终究还是在东莱山上见到了神人存在的痕迹。”霍嬗赶紧说道。

霍嬗既然想过未来要拿捏这位当红方士做一些事情,自然还不想要了这个可能会很有用处的方士的小命,鬼知道以后上位的那些方士又是什么牛鬼蛇神。

东莱山上的那几个巨大脚印显然是公孙卿他们这些关东方士伪造的,就是为了欺骗把神话当现实的当今天子。

现在有了这几个脚印的存在,公孙卿也算是对天子有了个交代。至少可以说,东莱山上确实有神仙来过,只是这一次和天子没有缘分。

“而且公孙卿精通养生之道,只要陛下可以凭着养生而延年益寿,必然有更多的时间来追寻长生之道。”霍嬗又继续说道。

“养生之道……”天子心中一动,倒是想起了之前一路上公孙卿讲到的那些呼吸、吐纳、导引之法。

他这些天试着做过几次导引行气,果然感觉身体中的疲乏好像有所缓解。若是长时间做下去,肯定能起到延年益寿的效果。

这般看来,公孙卿倒也不是一无是处。他的本领虽然及不上李少君和神君,但是总是有点真材实料的东西。

而且公孙卿还提到过彭祖常食桂芝之事,这些有益于延年益寿的珍惜之物还要靠公孙卿带人去找寻。

“臣还有一言。”霍嬗又道。

“讲!”

“臣近些时日中读到一些先贤之书,对致太平颇有所悟。臣私以为,古之圣王之所以能登仙成神,乃是因为他们的功业。先是天子顺天应命治理天下,以圣王之政致天下太平,如此方能泽被天下苍生。天子有大功于苍生,故而上苍会为他们降下如此福报。”霍嬗简单地讲了点他正在构思中的忽悠大法。

假如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当今天子的寿数少说还有二十多年。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想要让这位笃信仙神的皇帝放弃他的长生之梦基本上也没有实现的可能性。

做不到的事情霍嬗肯定不会白费力气,但是并不代表霍嬗不能在天子追求长生的过程中提一些他对于长生的看法,顺便夹带私货。

今天的这番话就是浅尝辄止的一次尝试。

“致太平,子侯这话倒是有点像董仲舒他们那些儒家弟子的说法。”天子笑了笑道。

倒是没有想到他的小冠军侯今日的口吻和儒家之人颇有相似的地方。再一想,此时天下的学者中以儒家居多,小冠军侯有此想法也不奇怪。

“致太平不仅仅是儒家在这样讲,墨、法、道等学派的先贤中无一人不想致天下以太平。所以孔子可以周游列国讲授仁爱之道,墨子会与诸侯谈起‘兼爱非攻’,韩非子会以‘法、术、势’之道治理天下。”霍嬗又道,“诸子百家发轫于东周乱世,当时天下诸侯互相攻伐,世人饱受战乱之苦。故而诸子所求者不过王者平天下,其后才是小康之世,乃至大同。”

“子侯所言甚是。”天子点了点头道。

诸子百家的学说,他都有过比较深入的了解,自然知道霍嬗所言非虚。之所以说起儒家,不过是因为儒家乃是当世显学,在学术界处于绝对的优势。

之前倒是很少有人将致天下太平与长生联系到一起,哪怕是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中也不过说起了如何施行仁义礼乐,最终使得圣王子孙能够长久统治,安宁数百年。

小冠军侯虽然聪慧,但是终究还是太小了一些,有些学术上的关键地方并没有能够悟透。不过今天讲到的这些已经算是很有用处了,给他追求长生的道路带来一条新思路。

把上古圣王治理天下的功业与长生之道这么一联系,听起来也似模似样的。至少也是一种追求长生的思路,以功业获得上苍的认可,这个说法听起来似乎也和上古的传说更加的接近。

圣王之治已经遥不可追,但是当年让天下臣民得享太平确实人所共知的事实。上天为酬其功,使得他们登仙成神,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

霍嬗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只是起了头而已,天子就已经脑补出了一出大戏。甚至已经想到了未来让饱学之士将这套理论完善,成为汉室治国的指导思想。

汉室的指导思想在当今天子的手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汉初的黄老之道变成了儒家之道。

要知道,哪怕是先帝孝景皇帝那样对于法家学说极其感兴趣的帝王都没有能让法家登堂入室成为指导思想,反而是依然任用黄老学派出身的政治家治理天下。

也就是在当今天子继位之后,曾经盛极一时的黄老学派除了如汲黯这样少数几个黄老派后起之秀,竟然陷入了后继无人的窘境。其他新近崛起的大臣基本上都是其他学派的弟子,儒家出身的颜异、公孙弘,法家出身的张汤、赵禹,这些人迅速在朝堂上占据了高位。

公孙弘和张汤甚至还搞起了儒皮法骨掺杂起来的治国理念。儒家就此将他们的只能务虚,不能务实的毛病暂时摒弃,而法家也将秦亡以来的黑锅给稍稍地粉饰了一下。

在汉初之际并不受汉室天子欢迎的儒法两家,一下子就打开了新的局面。

相比较而言,儒家在其中的收益可能更大一些。

“儒皮法骨”的对于法家最大的作用,只是将他们在舆论上的窘境稍稍改变了一些。法家之前虽然在舆论上被黑的很惨,但是对朝堂的影响力实际上并不低。御史大夫、廷尉、中尉等几个衙署之中依旧存在着为数众多的法家弟子,这些法家弟子通过司法领域的影响力来对天下大政加以影响。

而儒家可是自从高祖时期就进了刘氏的黑名单,谁让那些鲁儒当年甘愿给项羽当孝子贤孙呢!再加上他们爱打嘴炮,从实际执政能力角度来看,在儒、法、墨、黄老等几个主要学派中敬陪末座。文帝、景帝这种很看重实绩的皇帝也不会重用儒家的弟子。

当今天子继位之后,汉室的外部环境发生了转变。几代帝王的积蓄实力,让天子有足够的底气去反击匈奴。在休养生息方面很有效果的黄老之道,一下子因为后继无人而失去了从前的活力。在这个时候,开始迎合君王提出大一统思想的儒家就进入了想要集权的天子的视线之中,自然而然得到了他的青睐。

第四十章 东莱何处觅仙踪(下)

正所谓“鼠有鼠路,蛇有蛇道”。

霍嬗此前还担心公孙卿此次会难以过关,想过从旁帮他一把。

谁知道人家公孙卿压根就不需要他的从旁协助,自己就成功地渡过了“危机”。

作为当今世上最为当红的一位方士,公孙卿之所以能在近些年来一直于朝堂之上屹立不倒,与他本身的能力水平够高自然是有着必然联系的。

除了利用一副天生的伶牙俐齿把天子忽悠瘸了以外,凡事必留后手也是公孙卿的长处之一。

就如这一次把天子忽悠到东莱山与神人相见,公孙卿就想到了天子不能得偿所愿以后,他又应该怎么办。

首先,公孙卿一早就安排手下在东莱山中伪造了几个巨人的脚印,也算是给没有见到神人的天子一个交代。并不是没有神人的存在,而是仙踪难寻,天子与其失之交臂罢了。

当然,只做到这一步肯定是远远不够公孙卿来糊弄过关的。

以天子的聪慧,只要经过了这段亢奋期,肯定能看出这些巨大脚印不对的地方。到时候,犯了欺君之罪的公孙卿,小命照样会不保。

所以还必须能拿出另一样可以让天子满意的东西,才能顺利过关。

次日一早,公孙卿就带着一队士卒继续为天子找寻神人的踪迹。

等到下午的未时左右,公孙卿才带着士卒回来觐见天子,手中还拿着他的救命良方。

“臣中大夫公孙卿,见过陛下。”公孙卿一进帐内就下拜道。

“平身吧!”天子摆了摆手道,“爱卿今日来见朕,不知是为了何事?”

看到天子此时阴沉的神色,公孙卿却并不怎么慌张,反而朗声说道:“臣此来是特意为了恭贺陛下,臣终于为陛下带来了神人赠予陛下的神药。”

“神人所赠神药?”天子既疑惑又兴奋地问道。

“正是!臣于东部的一座山峰上发现了一株神药,此时就放在大帐之外。”公孙卿肯定地说道。

“还不快快呈于御前。”天子十分兴奋地吩咐道。

四名宦官一起将一株大灵芝给搬了进来。

“陛下请看,这就是神人赠予陛下的神药。”公孙卿站在灵芝旁边,为天子介绍道。

“依爱卿所言,这株千年芝草就是神人赠予朕的神药。”看到眼前这株高逾两尺,宽达一尺半的巨大灵芝,天子很有兴趣地问道。

刚刚的那股兴奋劲很快就过去了,天子又恢复了平常的状态态。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前几天一无所获之后本来就将一开始的兴奋给磨灭了,结果这个突然之间出现的神药让天子一下子又兴奋了起来。

灵芝,上古时期称为“瑶草”、“瑞草”;秦时称为“还阳草”;东汉称为“灵草”;东汉时期整理成书的《神农本草经》中将之称为“神芝”。

总之,历朝历代都是把灵芝这玩意当成是一种神药来使用。像今天这么大的一株灵芝,已经可以定义成祥瑞了,并且使天子接受臣子们的如潮马屁了。

“陛下所言是矣!神物自晦,最初臣也不知道这株芝草乃是神人所遗。芝草的生长之地极为隐蔽,甚至连鸟兽的踪迹都难以见到。若不是北军的一个名叫蔡新的士卒眼力敏锐,于深山密林之中发现了神人留下的痕迹,陛下可能就与这次仙缘擦肩而过了。”公孙卿绘声绘色地描述道。

霍嬗心中腹诽道,北军士卒眼尖,真要是这么简单才有鬼。

这次突然的眼尖,恐怕就在公孙卿的布局之中。只要公孙卿引导的足够巧妙,就算不是这个蔡新发现,也会有张三或者李四不知不觉中给公孙卿当这个“托”。

不过也不白干,天子一定会对这位好运气的士卒有所嘉奖的。

而且有了这几日发现的如脚印这样的神人痕迹,这么巨大的一株灵芝就可以理所应当地成为公孙卿口中神人赠予天子的礼物。

反正灵芝这玩意本来就是一种大补之物,对保养身体很有益处,可以视为半个医生的公孙卿自然是知晓它的功效。天子吃下去至少不会出什么问题,公孙卿所求不过名利二字,可没有故意找死的爱好。

像眼前这么大的一株灵芝,虽然不能使天子达成长生不老的目标,但是也足以让当今看到延年益寿的曙光。在世人眼中,灵芝这种补药当然是越大越好。像眼前这株巨大的灵芝,吹一个千年灵芝一点都不过分。

而且就这一会儿工夫,霍嬗觉得自己已经把公孙卿的整套计划想了个七七八八。

这株巨大的灵芝,一定是公孙卿提前就已经准备好的。至于是原本就长在东莱山,还是从其他地方移植过来的,手中的情报不足,难以分析。

但是公孙卿发现了这株灵芝之后,并没有想过简单的进贡谋求封赏。

仅仅是献上一株芝草,与各地官员献上的贡物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分别。但是变成了神人所赠以后,这株灵芝的就立刻身价百倍。作为倡议天子来此地寻访仙踪的公孙卿肯定是少不了好处。

要不然怎么对得起公卿在东莱山中花费时间、精力布下的这个骗局。

“大善!本来以为此次东莱山一行会就这样无功而返,谁知道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却发现了这样的神药。”天子抚掌大笑道。

之前十几年中对长生之道求而不得,只不过是为了今日的收获做铺垫,天子心中如是想到。

这样一株巨大灵芝的发现,让天子深深地觉得自己就是天命眷顾之人。同时也更加坚定了天子求仙问道的决心,这不是已经有了很大的收获吗?

“这都是陛下的洪福所致,要不然臣也不会于深山之中发现此物。”公孙卿凑趣地说道,“正巧臣对于彭祖的食疗之法颇有心得,愿意为陛下以此物调制饮食。”

“那就有劳爱卿了。”天子的语气十分温和。

一旁的霍嬗倒是对公孙卿刮目相看,难怪这位大方士后来能于武帝一朝善终,对于天子心态的把握十分精准。

李少翁和栾大都是怎么死的?

表面上看上去是他们在表演术法的时候出了纰漏,最后因欺君之罪而被天子处死。

但是就算没有这些纰漏的发生,他们早晚也一样会被天子给收拾了。

魔术玩多了,还有露馅的时候。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套术法,李少翁和栾大早晚会在天子面前失去新鲜感的,甚至是被人当场揭穿也不奇怪。

当今的这位至尊从来都是一个喜新厌旧之人,对于新鲜事物能保持极大的兴趣,对于一些旧人旧事就会冷淡许多。

那位精通祠灶、谷道的李少君,最后不也是身死道消。只不过是骗局没有被天子所揭穿,又被弟子们将尸体悄悄偷走,造成了羽化登仙的假象,因此才时常被天子所怀念。

鼎湖的那位神君也是利用一样的手法,让天子对他另眼看待。

方士要想最后功德圆满,那就一定要给当今天子留下足够的新鲜感。

从这个方面说起来,公孙卿做得还是相对比较不错的。

前些时日听公孙卿为天子讲授彭祖的养生之道时,这位中大夫往往对于食疗之法只是三言两语就带过。

霍嬗是万万没想到,公孙卿是在这里等着呢。

想一想公孙卿为随扈军队制定的搜查方向和范围,就知道他就连这个时间节点都已经算计好了。一路以来将天子的期待值积攒到最高,又在数日之内几乎一无所获。等到天子已经觉得此行就要无功而返,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又给天子送上了这么一个大惊喜。

就凭这份把握天子心态的本事,公孙卿在本朝就可以活得相当的滋润。

上一个能把天子迎合的这么舒服的人就是故御史大夫张汤。张汤在朝中为官数十年,一直都能准确地把握上意,制定的各项政策几乎都与天子直接授意并无不同。于是才能够一路平步青云,要不是后来被几个小人所陷害,未必不能成为公孙弘之后又一个非列侯的丞相。

“有了神药之助,定可为陛下延寿数十载。”公孙卿大吹法螺道。

“如此甚好!等到回了长安,朕会让少府全力配合爱卿,任何药材、食材、人力、物力,爱卿可以随意支配。”天子的神色愈发的明朗起来。

“喏!臣必不负陛下重托。”公孙卿赶忙表态道。

……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看完了周季送来的几份有关于公孙卿的情报后,霍嬗就对周季这样说道。

周季拿回来的情报中,绝大部分就是公孙卿曾经的底细,前半生的经历倒算是中规中矩。

出身于齐地的一个地主家庭,家庭还算富裕,因此有余力供他去读书求学。曾经多地求学,求学的过程中也确确实实曾经在鲁诗创始人申公的门下听过两天课。

只不过,求知若渴又有什么用呢?你就是求得满腹经纶,也照样很难得到上进的道路。拿不到郡守的举荐信,你就没有机会登上朝堂。

对于这些有心思往上爬的人而言,此路不通,就另换他路。当今天子既然爱好长生之道,那么就转学方士之术,并以此为进身之阶。

请假条

年末各种加班,今天的章节实在是赶不出来了

说明

近期的更新会不是很稳定,还请大家见谅。

本来年末就事务繁杂,常常加班,我最近十来天还有个遴选考试需要参加。所以每天更新难以保证。

大约三四天会有一章,或者两章更新。

第四十一章 瓠子今谁助束薪(上)

东莱山上收获的那株灵芝总算是让天子此行齐鲁之地不至于无功而返。

灵芝的药用价值虽然还要等到返回长安之后才能体验,但是作用在心理上的效果已经见效,天子追求长生的心思愈发的坚定起来。

只不过,这份收获的喜悦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天子就不得不先去面对一个多年来一直未能解决的难题。

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春,大河先是于顿丘处决口。入夏之后,又在瓠子口处决口。

从瓠子口决堤处流出的洪水就势向东南方向流去,通过泗水的河道流入淮河,最终注入了黄海。

同时,湖水的一部分水量分流到了上古九泽之一的巨野泽当中,使得巨野泽的面积日渐扩张,形成了一个烟波浩渺、绵亘数百里的巨大湖泊。

这一次大决口使得沿河的十六个郡国均遭受了严重的水灾,数百万人口深受其害。

并且在瓠子口决堤之后的二十余年中,大河下游一带一直是涝灾不断,土地连年没有收成。其中,旧日以膏腴之地著称的梁国与楚国所面临的灾情尤为严重。

在农业生产重要性大于一切的大汉,这场绵延二十余载的水灾也到了应该加以解决的时候。

“郭卿,瓠子口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天子向从治河现场回来的太中大夫郭昌询问道。

“回禀陛下,臣与大行汲仁受命统率兵卒数万堵塞决口。自赴任以来,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放松。目前,堵塞瓠子口决口的进度尚可,剩下的工作大约还需要三个多月的时间才能完成。”太中大夫郭昌答道。

太中大夫郭昌,原本乃是大将军卫青麾下的大将,一路从校尉做到了中郎将之职。整个从军经历中,除了跟着大将军卫青混过一些功劳以外,还曾经有过和卫广一起平定且兰国的高光时刻。可惜功劳立得还是不够多,没有能够得到裂土封侯之赏,打开进入顶级勋贵圈的大门。

这几年汉匈之间没有大战可打,郭昌这员宿将也没有捞到什么军功,只是被天子任命为秩比千石的太中大夫,某种程度上算是被闲置了。

这一次受天子之命统率士卒堵塞瓠子口决口,主要也是为了充当大行汲仁的副手,负责军队的具体指挥。

郭昌的心中对这项安排倒是没有什么不满。相比于之前年间连办事立功的机会都没有,现在的这项治水工作好歹也是朝廷的头等大事。这一次处理黄河水患要是表现地足够出色,说不定还能重新得到天子的重用,获得再次掌兵的机会。

“善!二十余年的瓠子口水患若能平息,皆是郭卿与汲仁之功。”天子点头道。

“治水若成,都是靠陛下高瞻远瞩,明见万里。臣等只是奉命行事,实不敢居功。”郭昌躬身拜道。

“郭卿不必谦虚。只要卿等安心做事,朕必然不吝封赏。”天子笑道。

郭昌赶忙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待郭昌离开后的第三天,天子复又拿到了一封东郡太守上呈的有关瓠子口当前水情的奏疏,再想起历年因瓠子口决堤造成的灾情,眉头顿时又锁了起来。

近些时日瓠子口上游的降雨颇多,必然会对汲仁和郭昌这次堵塞决口行动造成不小的阻碍。天子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在回程的途中亲临瓠子口,于现场指挥治河行动,一定不能让这次堵塞决口的行动功亏一篑。

天子选择于今年再次开展大规模堵塞决口的行动,主要是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天子去年刚刚完成封禅,向上天夸耀了自己的功业,偏偏此时大河下游因这场绵延了二十余载的水灾而深受其害,多少与他的丰功伟绩不太相符。二是因为自去年夏汛过后大河流域的降水量一直偏低,瓠子口一段的水量自然远不及往年,也是一个堵塞决口的大好时机。

成功率这么高的一次堵塞决口行动要是功败垂成,岂不是有损天子的面子。

“子侯!”天子沉吟许久后说道。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霍嬗恭谨地问道。

“朕有意轻车简从先行到达瓠子口,子侯以为妥否?”天子问道。

“陛下亲临治河自然是大河下游士庶之福。瓠子口处数万兵卒士气得陛下鼓励,士气定然大振。若是治河的士卒人人都能奋勇争先,则大河之水何足为患。”霍嬗干脆利索地应道。

像天子亲临治河这种事情,当然不会是天子突发奇想做出的决定。

当日派出汲仁和郭昌统率兵卒堵塞决口后,天子就表达过想要亲临治河现场的意思。只不过因为还想着东莱山上等着他的神人,将此事暂且放到了一边。

在东莱山经神人指引找到了一株灵芝后,这次求仙之行可以说是圆满结束,闲不住的天子很快就想起了他之前亲临治河现场的打算。

天子已经决定要去做的事情,当今世上还没有人能够阻止,霍嬗自然也不例外。天子酝酿了两个多月的决定,霍嬗也唯有随声附和的份。还要及时送上两句马屁,让喜欢听好话的天子如沐春风。

而且天子此举说起来也是一件好事,霍嬗也没有什么需要阻止的必要性。在救灾的关键时刻,中央领导人亲临救灾现场鼓舞士气。这总比飓风来时,美帝总统还在戴维营休闲度假要好得多吧。

“好,此事就这么定下了。明日一早,就向瓠子口出发。”天子微微颔首道。

第十一日,天子的车队就从东莱山赶到了瓠子口决堤处。只花了十天时间就走了近千里的路程,以天子的銮仪配置来讲,已经堪称神速。

等到了瓠子口,天子才发现决堤口的情况远比想象中的要更不乐观。

连日来,上游地区的阴雨不断,使得大河的水位又上升了不少。要不是之前的一个多月里,汲仁和郭昌已经带领着士卒做了不少堵塞工作,瓠子口的河堤恐怕又要多几个缺口了。

就是现下几万大军已经将大河水势基本控制住了,天子的心中仍然是止不住的心焦。从东莱山一路过来,尤其是进入东郡范围之内,道路的两旁一眼望去就知道又添了不少新坟。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因为这次水患而丧命,几乎不问就知。

在距离瓠子口大堤约五里的地方,汲仁带着几名侍从迎候天子驾临。

“臣汲仁,恭迎圣驾!”汲仁领头拜道。

“起来吧,汲卿。”天子抬手扶起了汲仁。

即便是当世至尊,身份尊贵无比,天子对于当朝九卿也还是要给予他们一定的尊重。

更不用说汲仁出自于世代簪缨的濮阳汲氏,还是武帝朝名臣——汲黯汲长孺的弟弟。

“谢陛下!”汲仁就势起身道。

“汲卿,目前大河的水势究竟如何?”天子询问道。

“禀陛下!近日大河上游雨水颇多,大河的水势较前些时要汹涌许多。只不过经过一个多月的填塞,瓠子口决堤处的堤坝已经初步成型;加之臣又命人于上游处挖渠将河水分流,河水的水量虽然有所增长,但是尚在掌握之中。”汲仁俯身道。

“卿心中有数就好。”天子点了点头道,“汲卿,你与郭卿此次定要尽心竭力,务必不要使元狩三年的情形再次上演。”

“臣当不负陛下重托!”汲仁赶紧答道,他当然知道天子是在指什么。

元狩三年,大河水灾是元光三年以后最为严重的一次。瓠子口段再一次决口,东郡及周边几个郡国的老百姓大多陷于饥饿困乏之中。

尽出郡国仓库中的物资,并且还向天下的富人进行募集,这些办法都使出来以后,赈济贫民的缺口依旧很大。天子就下令把贫民约七十余万人迁徙到关中地区或者充实到朔方郡以南的新秦中去。

这一次治水如果还是没有成效,他这个治水大臣的责任肯定是少不了的。

“你与长孺都是当世干才,朕自然是放心的。”天子笑了笑道。

还有一点,瓠子口就在汲氏兄弟俩的老家濮阳县西南。让汲仁来为家乡治理水患,那肯定是干劲十足。

说完后,一行人就向堤坝缓缓而行。

没走多远,紧随在天子身边的霍嬗提醒道:“陛下,您看。”

得到霍嬗的提醒后,天子也暂时停下了与汲仁的谈话。映入眼眶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只见道路两旁有一些士卒正在相互依靠着休息,不时还有鼾声传来。

这种场景倒是让霍嬗觉得有些眼熟,当年他们在灾区救灾期间,得到上级的休息命令以后也是这个样子。

“数万士卒在瓠子口奋战逾月,终于将水情控制住。其中甚至还有数十人不慎坠入于大河之中,这些人都是大汉的好儿郎。”天子感慨地道,“汲仁,传朕诏命!”

“臣在。”汲仁躬身应道。

“凡是此次治水中死于王事的将士、官吏,荫其一子或兄弟为郎,入期门军。”天子略显沉重地说道。

“臣谨奉诏命!”汲仁拜道。

再等五年以后,天子的这项诏命中那句“荫其一子为郎,入期门军”可能就该变成“如羽林孤儿例”。

尽管后世大名鼎鼎的宫廷禁军——羽林卫还没有成立,但是如“取从军死事之子孙养于羽林,官教以五兵,号曰‘羽林孤儿’”这样的类似做法却是早已有之。自大汉建立以来,汉室诸帝基本上一直都在这样做,只是没有像汉武帝的“羽林孤儿”这么出名罢了。

如果说经过几代皇帝的经营之后,汉室的基本盘是关中地区,关中的士心、民心都在汉室。

那么军队就是汉室的统治基石。只要汉室的天子还能牢牢地掌握住北军的控制权,他就拥有着单挑全天下的能力。这一点也正符合红朝太祖那句“须知政权是由枪杆子中取得的”著名论断。

实在也是秦王朝给汉室君臣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秦军本来是秦国用以一扫六合的无敌之师,其中的士卒都是关中老秦人的子弟,还都是二十级军功爵位制的支持者。

何以在短短的十几年之内,尤其是秦始皇死后,秦军的战斗力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南征军被赵佗留在了岭南暂且不提;北方的秦军被项羽一战攻灭,除了王离的指挥实在是垃圾之外,也和北方秦军军无战心有着很大的关系。

在汉室君臣看来,二世胡亥和赵高的各种乱搞,不仅让关中不再是老秦人的关中,也让整个秦军从上至下都失去了秦始皇时期那种如机器一般的强大,最后也埋下了秦二世而亡的祸因。

所以,汉室一贯以来给予军队的待遇都是相当优厚的,除了该有的俸禄以外,还发放四季衣物、提供一日三餐。如北军这种军队中的亲儿子,不仅是要如贵族、地主一般的一日三餐,还需要顿顿有鸡鸭鱼肉这种硬货。

至于期门军,那更是北军中的宝贝,其中的将士连立功升迁的速度都比别的军队要来得更快一些。

现在许给死于王事者的后人这样的待遇,只能说天子这一套收买人心的方法已经使用的炉火纯青。这些孩子们以后加入了期门军,必然会成为汉室的铁杆拥护者,拿出来这种高水平的待遇可以说是一点都不亏。

天子继续盯着正在休息的士卒们,又看了一小会后,随即就说道:“再传朕的命令,侍从的列位臣工,凡是官位在将军以下的官员都背负柴薪参与到截流堵口的工程之中。”

身后跟着的众位大臣赶忙拜道:“臣等谨奉诏命!”

随行的大臣虽然也有几百人之众,但他们养尊处优的身体能完成的工作量对于截流堵口的工程来讲是真正的杯水车薪。天子命他们亲自下去劳作,也是为了在数万士卒面前做个秀,鼓舞一下士气。就如每年春耕之前,天子带领群臣藉田,其实是一个效果。

一简单说明一下

学渣的考试终于结束了,目前正在码字中。

就是状态有点不太好找,估计今天的字数和时间都不会很理想,和大家说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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