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明 - xp1024.com
《汉明》


第一章 今日便是最后一战

残垣。

断壁。

阴风凄凄。

袅袅几缕黑烟,从冒着点点火光的梁柱上升起。

梁柱下是横七竖八趴俯的尸体。

道路边残肢断臂,随处可见。

整个嘉定城的空气中,都弥漫着浓烈的尸臭。

死的人,太多了。

“东门已破,今日便是最后一战了。”吴之番抬头望天,喟叹道。

三天前,吴之番率领三千多临时招募的精壮,趁满清吴淞总兵李成栋,率主力攻打江阴之际,收复了被李成栋下令两次屠杀的嘉定城。

李成栋闻讯之后,急率主力回击。

三日下来,吴之番身边仅剩三百余人。

吴之番身边一个参将劝道:“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撤吧,再不撤就真走不掉了。”

撤?

往哪撤?

大明疆土虽然辽阔,可现今,哪还有一席安身之地?

自己收复嘉定之日,无数故土难离的绅民,闻讯纷纷返回城中,弹冠相庆。

此时自己若一走了之,难以想象,城中的百姓会是怎么的结果。

不忍想,不敢想,想又有何益?

不忍撤,不敢撤,撤了便是千古骂名!

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已经渗出的热泪生生倒灌了回去,便是心酸、心苦。

吴之番一把抓起陪伴他戎马生涯二十年的铁枪,往地上一顿。

看向那说话参将时,吴之番的眼睛里已经是一片清平。

“本官以身许国,欲与城共存亡。主意已决,再敢擅言撤退者,定斩不饶!”

可当吴之番眼神,扫过面前一个个追随自己多年的嫡系将士。

那一张张绝望的脸上,有疲惫、有不甘,是迷茫。

吴之番的心,在这一瞬间有些软了,他扭过身去,沉声道:“有谁想走的……都走吧。本官来为你们殿后。”

枪直,人直,脊梁更直!

参将眼中热泪迸涌,遂单膝跪下道:“卑职从军十三载,从未听过主帅为下属殿后的,既然大人决意要以身殉国,卑职等岂敢苟且偷生。卑职愿追随大人,以身殉国。”

身后数百人随即拜道:“愿追随大人,以身殉国。”

声势震天……却是悲壮。

吴之番虎目盈泪,慢慢扭转身来,再次看向那一张张熟悉的脸。

突然,他的眼神在一个十七、八岁少年的身上定住了。

这是在场数百人中,唯一一个眼神坚定,脸上还跃跃欲试的人。

一身破碎的哨官服上,干涸的血迹已经结成了一个个硬块,那是敌人的血!

“争儿,回吴庄去吧。”

“不!叔不走,争儿便不走。三年前,我从家中偷偷前来叔叔处投军,今日我若弃叔不顾,就算能逃得了性命,也必不为爹爹所容。请叔叔下令,争儿愿为先锋。”

“住口。这是本官军令。”吴之番怒吼道,远处,敌军已经前行,大战在即,“吴家仅你一根独苗,就算要死,你也得先延续了吴家香火。宋安、二憨,还不带你家少爷离开?”

宋安、二憨随即一拥而上,各拉扯着那少年的一条胳膊。

不想,那少年力大倔强,双臂一振,竟挣脱了去。

他随即从腰间“锵”地一声抽出腰刀。

大吼一声,“杀啊。”

声嘶、力竭,便是决然。

他竟只身向敌,冲了出去。

“嗡”乌云蔽日般的箭矢扑面而来。

小安和二憨嘶吼着持盾追向那少年,将手中的盾,遮挡在少年的面前。

“嗒嗒嗒”之声,如同暴雨击打着窗户。

只可惜,二人手中所持的是圆盾,无法真正合拢。

一枝箭矢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穿过两盾之间的夹缝,瞬间贯穿了少年的胸膛。

“争儿!”

“少爷!”

小安和二憨拖拽着少年,往后急退。

吴之番虎目圆睁,一振手中铁枪,擎在头上,厉喝道:“儿郎们,随本官杀贼!”

三百余人,齐声怒吼道:“杀贼!”

一涌而上。

与小安和二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吴之番侧头深深地注视了一眼那少年,留下一句话,“不管死活,带他回吴庄。”

小安和二憨抹了一把喷涌而出的泪,对着吴之番的背影应道:“喏!”

弘光元年(1645)八月十六,明嘉定总兵吴之番率数百残兵,迎击数十倍清军于嘉定城东门,力战不退,亡!

阴风阵阵,天地为之悲鸣。

嘉定城中那数万故土难离的人啊,可知道你们又将面对第三次惨绝人寰的屠杀吗?

……。

数日之后。

元和县通往吴江县官道上,逃难百姓络绎不绝。

他们漫无目的,脸色麻木,眼神虚无呆滞。

心中仅有一个愿望,就是南下,南下,南下。

离这个人间地狱越远,越好。

这时,由北向南,顺着人潮,过来了一辆马车。

车后还绑着一只硕大的樟木箱。

车外有两人,穿着一身破烂而斑斑血迹的军服。

一个赶着马车,一个就走在马车边上。

马车走得不快,象是怕惊动了车内之人一般。

沿途的百姓纷纷避让。

民不与官斗、民不与官争的道理,千百年来,深入人心。

哪怕是逃难,哪怕是麻木,百姓下意识中都还记着这个礼。

礼与理有别,礼在发乎于心的,而理是被规则强压的。

人与兽的区别在于,人知礼,兽无礼。

“小安,前几天那事,如果被少爷知道了,那怎生了得?”

“闭嘴。怕什么?”

“那是……杀官啊?”二憨遂压低了声音,吼道。

“杀就杀了,与少爷的命相比,不用说是个贪官,就算是清官,也照抢不误。咱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你放心,这事若真发了,就说是我一人所为,我一力承担就是。”

赶车的二憨闷声道:“人是我杀的,与你何干?用不着你替我顶罪。”

小安道:“那也是我出的主意。”

敢情,这二人还抢起来了。

“杀了谁了?”一个似有似无的声音响起,明显是中气不足的模样。

可这一声却令说话的二人大惊失色,转而齐声欢呼起来。

他们将马车停下,掀起车帘,探头进去,“少爷,你醒了?”

……。

吴峥(吴争)早上时就醒了。

只是他的脑子里的记忆在融合,同时他还在仔细地听小安和二憨的对话。

这两个话痨,真让吴峥熟悉了很多事情。

吴峥虽然很不解自己竟会穿越,但并不意外自己的死,因为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吴峥是自杀的。

他原是一个三十多岁,五线小城的工薪族。

有个不甚富裕,但却美满的家庭。

漂亮的妻子,可爱的女儿。

本以为,就这么可以过一辈子。

可改变命运总是源于一次小意外。

15年初,家中的老宅被拆迁,得了三百万赔偿款。

一朝乍富,手中有了这笔巨款的吴峥,开始发痒,手痒、心痒、全身痒。

吴峥想要买幢排屋,差那么百把来万。

于是,吴峥投身股市。

吴峥以前也炒过股,十几万的小打小闹。

这也让吴峥对融资融券不陌生。

吴峥以三百万现金担保,融了二百万。

把五百万投了进去。

他的目标不高,只要有二成利,就出。

他也很谨慎,为此咨询过客户经理。

五百万的股票,就算跌去五成,也还有二百五十万,足以覆盖融资额,所以风险不大。

可吴峥万万没想到的是,很多时候,运气二字决定人生。

二十五块的股票居然跌到二块多。

九个跌停板,之后便是遥遥无期的停牌。

再开牌时,又是连续跌停板。

想逃无路!

二年多的时间里,吴峥从一个开朗的人,变得喜怒无状,怨天尤人。

每月需要偿还的利息,榨干了家中所有的流动性。

夫妻两人一年的收入,还不了融资利息的一半。

一年前,妻子带着女儿离开了。

吴峥不怨,反而赞同。

吴峥将唯一的财产,一家人住着的套房,留给了妻女,净身出户。

能一个人担的事,何必连累一家人?

一直以来,吴峥总在期盼着奇迹的发生,纵然明知不可能,却依旧在盼。

等暴仓的那天,吴峥反而如释重负了。

站在楼顶的那一刻,吴峥不悔。

有过妻儿,不算早夭。

愿赌服输。

与其忍受羞辱活着,不如早些期待来世。

耳边风声响起时,吴峥暗暗祈祷,来世……好运!

第二章 与鞑子争,其乐无穷

可让吴峥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霉运并不因他的死亡改变,更没有因他的穿越而改变。

穿越哪个朝代不好?

就算吴峥是个历史白痴,也知道大明之后是满清。

如今的南明更是摇摇欲坠,如同暴风雨中的一条破船。

大浪蚀沙,弘光朝百万大军,说亡便亡了。

曾经开口闭口为臣之道的文人们,一转身就将江山卖了。

他们记不清礼义廉耻,却记得住投降的典故,一个个赤身牵羊投了新主子。

而那些目不识丁的匹夫们,却前赴后继地抗了数十年清。

然而又有何用?不过是在史书中添了一抹悲壮罢了。

如今清军士气如虹,南下浙江就在旦夕之间。

想要保命,就只能乖乖剃头,做个顺民。

可只要吴峥一想到这,胸口就会剧痛。

吴峥知道,这是身体的原主人,留在心中的一丝执念。

脑海中残缺的记忆碎片,还能清晰地展露出嘉定城中残垣断壁的焦黑,缺手少腿的尸体,吴之番临走时那令人心悸的眼神,和他挺拔的背影。

这一切,汇聚成一个声音,在吴峥心里大声吼着,“欲投清,毋宁死!”

振聋!

发聩!

吴峥的眼神开始坚定。

记忆中,他还有一个父亲和一个妹妹。

能做该做的事,能守护该守护的人,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既然上天让自己来了这个时代,未尝不是想让自己为这天下做点什么。

吴峥的眼神已经坚定。

从今天起,他不叫吴峥,叫吴争。

与天争,与地争,与鞑子争,其乐无穷!

……。

帘子被掀开。

两颗脑袋伸了进来,脸上的欣喜,让吴争心中一暖。

“少爷,你醒了?”

这话很普通,普通得有些啰嗦,显得很多余。

就象一个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友,站在你家门外,敲响了你家的门,你打开门,强捺着心中的欣喜问道,你来了?

又象是你侬我侬情深意重的情侣,早晨起来,轻轻地在你耳边问道,你醒了?

因为啰嗦,所以多余。

但,不可或缺。

之中的是,情!意!

“杀了谁了?”吴争问道。

小安与二憨脸上的笑容骤退。

“杀了元和县……县令。”二憨人老实,但凡吴争要问的,他绝不会讳言。

小安聪慧机灵,急道:“少爷当时危在旦夕,我二人身无长物,找不了郎中。正好见那狗官带着一随从坐着这马车出行,就……少爷,不关二憨的事,是我的主意。”

“你怎知他是县令?”

“呃……。”

“想必动手劫掠之前,你根本就不曾想过,车里之人的身份吧?”

吴争声音很轻,但在小安听来,绝不下于雷霆。

“扑通”小安跪下道:“我错了,请少爷责罚。”

吴争没有看他,也看不到,胸口的伤无法让他弯腰。

看着二憨,吴争问道:“你们又如何知道是狗官?”

二憨道:“先前不知,我们只想劫些财货,本不想杀人,可那狗官见我们穿着军服,出示了官印,我们无奈之下便……。”

“我问得是,你们又如何知道是狗官?”

二憨连忙答道:“回少爷,那狗官为得是出逃,他还带了老大的一箱细软……少爷,车后的箱子就是,里面全是金银财物。”

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理,吴争懂。

小安突然直起脖子道:“就算他不是狗官,我也会让二憨抢了他。这是我的主意,少爷要送官,送我去便是,与二憨无关。”

“你倒是敢做敢当。”

小安突然泣道:“少爷,我等受总兵大人临终所托,不管如何都要送少爷回吴庄,如今少爷重伤未癒,若少爷真要将我们送官,请留下二憨随身侍候。”

吴争眼中波光闪动。

战争一开始,道义就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小安说得没错,不管那官是清官还是贪官,要抢还得抢,区别在于杀不杀人罢了,或许杀不杀都是一念之差。

吴争不是圣贤,他没有理由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去主持公道,而将身边的人法办。

“我知道了。”吴争说道。

我知道了。

我晓得了。

不代表着态度。

只是说明吴争听到了。

这就象皇帝在奏折上批示一个“阅”字,没有态度,只说明看到过了。

但小安和二憨却听出了其中的不同之处。

少爷说知道了,也能代表着一种认可,至少他没有说要送官法办。

小安一跃而起,欣喜地说道:“少爷刚醒,话多伤神,还是先躺下歇息吧。”

二憨也露齿道:“少爷,我去赶车。”

吴争问道:“这是哪了?”

小安道:“还在吴江地界,前面大概五六十里,便可进入震泽县地界了,少爷身上有伤,走得慢些才好。”

吴争点点头,躺下休息了。

身体休息,脑子却没休息。

要思考的事太多了,吴争需要抓住最迫切的事情。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回吴庄,绍兴府上虞县始宁镇吴庄。

只要回到吴庄,吴争相信凭借吴家的财力,足可以拉起一支队伍。

而自己的七品武官身份,示人以反清复明的大义。

想必当地官府不会苛责、降罪。

只要有了队伍,就算去平岗山(上虞岭南)打游击,也能反清复明不是?

吴争不是军事天才,甚至连兵都没当过。

但他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面对如今强势的清军,只有两种方法。

一是中流击楫,以强击强,如同逆流之中,落下一块震石,任凭风吹雨打,巍然不动,这样便会在周围聚集起各路抗清大军。

可这,没有强大的实力根本做不到,吴争就算有那少年的记忆,现在也一样做不到。

二是毛爷爷的敌后游击战,既然清军势不可挡,那就不挡。

建立敌后根据地,培植实力。

以空间换时间,待敌势尽,再发起反击。

毕竟鞑子是外族,哪怕已经投降鞑子的,也无不想要反复。

何况现在至少江南还在南明控制之中。

只要打一场胜仗,便会有无数义军闻风提竿而起。

吴争的思维渐渐进入到冥想状态。

第三章 二憨,杀了他

吴争被一阵喧嚣吵杂声惊醒。

隐隐听到车外有“杀人啦”的叫声传来。

“小安子,发生何事?”

小安在车边回答道:“少爷,前面围了很多人,听声音好象杀人了。”

“去看看。”

“是。”

一会儿,小安回来禀报道:“少爷,前面有乱兵抢劫杀人。”

吴争随口道:“不必管,赶路要紧。”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吴争不认为自己能管得过来天下不平事,加上有伤在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车往前行,来到了事发地点。

吴争好奇地掀起车窗,往外看去。

只见有十来个乱兵,正围着一辆精致的马车,车边有一锦衣少年侧身而立,少年身边有一个中年男子,象是管家,还有一个美貌丫环。

马车头处,有两具尸体,从衣着看,象是随从护卫。

吴争心中叹道,这少年根本就是个没有阅历之人,这么美貌的丫环,不藏在车里,反而示之于人,岂能不招惹是非?

况且,这马车更是显示出非富即贵,难怪乱兵找麻烦。

原本吴争打算放下窗帘的,可这时,那少年见了吴争的马车,看了过来,与吴争的目光相碰。

吴争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惊恐,但更多的是愤怒。

而那少年转身往吴争处挪了几步,哭喊道:“大人,救命。”

马车代表着身份,吴争的马车是小安二人从县令处抢来的。

加上小安和二憨身着明军军服,一个赶车,一个车旁随侍,那车中所坐之人,自然是官。

吴争却看到了那少年的右臂竟是空荡荡的。

可怜啊,吴争暗叹道。他让吴争想起了嘉定城中,残肢断臂,血山尸海。

这一瞬间,吴争决定,管了。

“停。”吴争喝道。

“少爷莫非想管此事?”

“去问问发生何事?”

“是。”

小安上前,举着带鞘的腰刀,挥舞了几下,将围观的百姓驱散。

那十来个乱兵倒是衣着光鲜,哪象吴争和小安、二憨身上血迹斑斑。

他们的领头之人,此刻正弯着身子,在车中翻找着。

见小安上前,回头大声喝道:“兄弟,此处已有人了,想发财找别处去。”

小安厉声道:“放肆,一区区小旗,也敢在我家大人面前猖狂?”

那领头之人听闻也惊讶起来,他慢慢将头从车中退出来,看向小安。

他倒是识货之人,一猜就明白小安身上的血渍来自何处。

加上小安身上有股子杀气,这种杀气只有在战场上真正杀过人才会有,而且杀得人一定不少。

原本凶恶的眼神,在看到小安那一身破碎的军服,和军服上早已变硬的褐色黑块时。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亲善起来。

“敢问这位兄弟,在何处高就啊,贵上如何称呼?”

小安蹩着眉喝道:“我家大人乃嘉定总兵麾下亲卫哨官,还不上前拜见?”

那领头小旗神色再变,他放下手中的财物,肃容向吴争马车处行来。

“卑职见过大人。”

吴争冷冷问道:“你是何人?居何职?”

“回大人话,卑职吴江卫所百户麾下小旗。”

“你家百户呢?”

“回大人话,听闻清军再次回击嘉定时,百户就携细软跑了。”

吴争眼中的冷意更盛。

“为何劫掠百姓?那二人可是你所杀?”

“呃……大人有所不知,卑职和手下兄弟已经一年多没领饷银了。”

吴争心中轻轻叹息一声。

“没领饷银就能光天化日之下劫掠百姓,行凶杀人?”

“这……。”

吴争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喝道:“带着你的兵,快滚。”

原本吴争只是想驱走乱兵,这种事,如今屡见不鲜。

就算是告到当地官府,也没什么作用。

国都亡了,谁还有心思替苦主主持公道?

那小旗闻听,稍作迟疑,神色再变,他凑上一步,低声道:“大人,那边车中确有不少宝贝……这样,若大人不嫌弃,你我二一添作五,如何?”

吴争是真吃了一惊,这人啊,还能无耻到这种程度。居然大庭广众,当着苦主和围观百姓,公然向自己行贿,行贿的还是赃物。

那小旗却以为吴争嫌少,于是爱昧地回头向那丫环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大人可看见那奴婢,长得果真水灵,卑职愿意将她让给大人,以侍奉大人。”

吴争心中怒意升起,厌憎地扫了小旗一眼,“本官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带着你的手下,滚。”

可没有想到,那一直表现温顺的小旗突然就翻了脸,他嘿嘿一声冷笑,道:“咱敬你,是给你面子,大明都亡了,你真还以为自己还是大人?先不说你我各有分属,你管不了咱。就说眼下,咱麾下十人,你不过三人,打起来,你可是只有吃亏的份。这样,你现在离开,我不为难,真要撕破了脸,可没你的好。”

这小旗有一点说对了,明朝军队分为屯田制和募兵制。

屯田制称“军户”,世袭,编制为指挥使、卫指挥、千户、百户、总旗、小旗。

募兵制,如戚继光的戚家军、俞大猷的俞家军,招募而来,不世袭,编制为总兵、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哨官、队长、什长。

双方不是一个系统,互不统属。

吴争听了,怒极反笑,原本吴争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现在,倒被一个区区小旗给威胁上了。

也在这时,吴争心中一动,想在乱世中活下去,需要集结人在身边,身边人越多,越安全。

这十来个乱兵,衣着光鲜,但身上装备齐全,看年龄也是有几年军龄的老兵。

这种兵,调教好了,打起仗来,那远远胜于新募的壮丁。

但面前这人却留不得,留下他等于在士兵里埋下了离心的种子。

吴争心里笑了。

嘴上却厉声喝道:“本官说了,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还不快滚!”

那小旗一惊,“噌噌噌”倒退三步,“呛啷”一声抽出腰刀,转头呼道:“兄弟们,抽刀。”

可喊归喊,他倒没真敢向吴争挥刀。

但抽刀欲向上官,这就已经够了。

他的麾下士兵闻声却没有抽刀,反而是举目四顾,世道乱了,但深植于心的上下尊卑还有着一定地约束力。

可吴争却没有丝毫犹豫,他道:“敢在本官面前拔刀?二憨,杀了他。”

第四章 小来思报国的思

二憨闻听,丝毫没有犹豫,抽刀,上前一步,挥刀。

白光如练,一闪而逝。

那小旗甚至连惊讶都来不及流露到脸上。

一颗人头掉到地上,“骨噜噜”地滚下了路边。

尸体脖颈处的鲜血如喷泉般喷洒出,道路被染红了一片。

所有人都傻了,谁会想到,车中的官员会这么狠,说杀人就杀人?

围观的百姓顿时吓得一哄而散,在他们看来,吴争远比这十几个乱兵还要恐怖。

那边马车边的三个苦主被吓傻了,怔怔地看着吴争,眼中的恐惧之意更浓。

吴争伸出头去,对着那些已经傻了的乱兵说道:“你们被本官征用了,今日起你们便是本官扈从。”

此时一个胆大的乱兵抖嗦着向前一步,发着颤音道:“大……大人,小的们是吴江卫所的兵。”

吴争大手一挥,道:“战乱之秋,国难当头,本官征用尔等逃兵勘乱,已是不杀之恩,便是你家指挥使也说不出什么来,此事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哪家的规矩?

那群乱兵张口结舌,心中不乐意,可真不敢出言反对。

吴争扫了一眼,开口道:“不过,本官也不白差使你们,从今日起,朝廷的饷银之外,本官每月发你们二两现银以作贴补,如何?”

江南盛产粮食,就算现在战乱,二两白银也够买二石(一石约合一百八十斤)粳米,能养活一家四、五口人了。

而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也就十几两。

所以听了吴争此话,刚说话的乱兵眼睛一亮,问道:“大人此话当真?”

“本官说话算数,每月月底结清,但凡连续三月不发,尔等可自行离去,本官绝不为难。”

那乱兵转身回去和其余人窃窃私语了一番。

然后一齐转身,向吴争单膝下跪道:“我等愿听从大人之命。”

吴争点点头道:“很好。先去把三具尸体埋了吧。”

“是。”那乱兵应道,可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乱兵指着小旗那尸身上背的包裹道:“大人,那包裹……。”

吴争伸头看了看,“小安,去看看包裹里有什么?”

小安应了,上前从尸体上解下包裹,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拎着回来,道:“少爷,里面是些钱财。”

“打开看看。”

小安解开包裹,里面是一堆碎银,大概有个三、四十两光景。

吴争转头对那少年公子问道:“这可是你们的包裹?”

那少年身边中年家人上前应道:“回大人,不是。”

这时,站在吴争身边的乱兵上前道:“大人,这是小旗从过路百姓那……抢来的。”

这么多的碎银,肯定不是抢一两个百姓,而是十几个,甚至几十个。

吴争四下看了看,很显然也找不到苦主了。

于是想了想道:“罢了,拿去与你那几个同袍分了吧。”

那乱兵大喜,赶紧抱拳道:“谢大人赏赐。”

抱着那包裹和众人去挖坑埋尸了。

吴争转头向那锦衣公子招了招手,“这位公子,且上前来说话。”

不想,那少年公子身边的美婢却紧上前一步,冲着吴争大声道:“你……你待如何?”

吴争是好气又好笑,方才乱兵杀人抢掠,也没见她这么勇敢啊。

如今自己救了他们,反而冲自己威风起来了。

难道自己长着一副被人欺负的脸?吴争苦笑,穿越之后,还真没见过自己这张脸呢。

不过吴争没想与婢女一般见识,就没有理她。

好在那少年公子倒还是个识礼之人,他轻轻拨开那美婢,上前道:“大人有何吩咐?大人不经审判,便擅杀了一个在册明军小旗,这该当是知法犯法吧?”

这什么世道,小旗抢劫杀人,他做为一个苦主倒不追究了,自己救人而杀人,反倒被指责。

吴争仔细看去,这少年大眼、隆鼻,长得倒是清秀,只是那眼神现在却是满满的鄙意。

吴争是真不明白了,这主仆难道是不分好坏之人?

真是读书读傻了。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哪里人氏,欲往何处?”

“回大人,在下姓周,名……思民。金陵人氏。欲往杭州府投亲。”

吴争随意地问道:“李世民的世民?”

不想,那周思民竟恨声道:“不。小来思报国的思,民怨鼎沸的民。”

吴争算是明白了,这不仅是个读书读傻的呆子,还他娘是个愤青。

他言下之意,无非还是在指责吴争擅杀那小旗。

吴争不想与他纠缠,遂道:“既然公子已经安全了,便可自行离去,若你想报官,可去前面震泽县,或者回去吴江县投告,官府若要取证,可到绍兴府上虞县始宁镇吴庄找本官。”

“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吴争。”说完,吴争放下了车窗帘子,“小安子,启程上路。”

“是,少爷。”

周思民突然喊道:“君子无争?”

“不。无法无天的无,争强好胜的争。”吴争在车厢中恶趣味地回答道。

马车缓缓而去,车后面多了九人。

看着那车影,周世民恨恨地跺了下脚,“草菅人命,又是一个狗官!”

在他后面一直没说话的中年家人上前道:“公子,这哨官是绍兴府人氏,我等去杭州府投亲,不如跟着他们,也好有个照应。”

“我才不要和这狗官同路呢。”可说完,便想到刚刚经历的惊险,脸色一白,于是改口道:“那……那就远远地跟着吧。”

吴争身上有伤,马车速度不快。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

吴争在车里闭目养神。

这时,马车突然停下,小安在车边道:“少爷,眼见天色将黑,前面有个小镇子,不如找个客栈投宿一晚,明日一早再启程吧?”

吴争道:“也好。”

一会儿,一行人来到一家客栈门前。

在二憨的搀扶下,吴争下了车。

“小安,去把那几个兵安顿好了。”

“是。少爷,之前那锦衣公子这一路都跟在咱后面。”

吴争回头,看到那马车远远地行来,嘿地一笑道:“估计是怕再遇见乱兵滋扰吧。不管它,让他们跟着吧。”

第五章 就知道急喉喉的,没点儿眼力见

客栈的房里。

刚刚投栈的周思民主仆三人正在说话。

“公子,依奴看,此地离杭州府尚有近千里之地,咱们这么跟着他们,总得去打声招呼,莫得让人没了颜面。”

周思民蹩眉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本公子还碍着谁了?再说了,那狗官一看也不是什么好人,三条人命,竟是连马车都不下来,说杀人便杀人,若不是这腌臜乱世,本公子必去官府投告出首。”

说到这,周思民缓了缓,道:“郑叔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样,小蛮,你就按郑叔所言,带份礼去打声招呼吧。”

那郑叔连忙阻拦道:“公子,这事我去就是了,小蛮去反而不方便。”

周思民道:“也好,那就烦劳郑叔了。”

郑叔点点头,想了想道:“公子,之前奴看了车中哨官的脸色异常苍白,象是受了重伤一般,要不,咱带点滋补之物前去探望,也显出公子的诚意。”

周思民带着惊讶地问道:“郑叔是说他……那狗官受了重伤?”

郑叔点点头,“看他们一身血迹斑斑的军服,再听他们自承是嘉定总兵麾下,公子难道猜不出他们的来历?”

周思民恍然状,“这么说,此三人竟是血战沙场的抗清功臣,我倒是冤枉了那狗……人。”

郑叔沉默了一会道:“从时间,他们的来路和去向看,想来是不会错了。”

周思民沉默了一会,突然扭头道:“小蛮,取那颗百年人参来,由郑叔送过去。”

小蛮急道:“公子,你手臂伤势才癒合不久,正待这老参滋补,况且,如今就算有钱,也没地买去啊。”

周思民摇摇头道:“若是不知便也就罢了,可如今是知了,若再当作不知,让本公子于心何安?这乱世之中,国之将亡,便须有无数仁人义士力挽狂澜,我虽无力去做,却也得尽尽心意不是?”

小蛮还待劝说,被周思民阻止,“这事不必多言,既是忠臣义士,就可获本公子敬重。郑叔,你便取了去吧。”

“是。”

……。

另一边的客房里,吴争半依在榻上,由小安一口一口地喂着清粥。

这是脱险以来,三人第一次投客栈。

“少爷,郎中说过,你这伤需要忌口,加上连日赶路,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滋补。还请少爷再忍忍,等到了嘉兴府,我为少爷炖锅鸡汤……。”

这时二憨进来道:“少爷,那周思民的家人求见。”

吴争不奇怪,跟了一路,还想跟下去,来打声招呼,尽份道理罢了。

“让他进来吧。”

“小的见过大人。”

“唔,坐吧。”吴争拍拍小安的手,示意不喝了。

小安取了汗巾给吴争擦了擦嘴,这才离开。

“大人这是受了伤?”郑叔看着吴争裸露出胸口的白布问道。

吴争哂嘴道:“是。嘉定城中被清军射的。”

郑叔吃了一惊,竟起身围着吴争前后看了看,问道:“可是贯穿了?”

吴争点点头道:“穿了。”

郑叔大惊,看看吴争的神色,叹道:“大人如此之伤,竟能十来天恢复到这等程度,小的算是长了眼了。”

这话没错,这样的伤大有十九就得一命呜乎,奈何吴争是个异类嘛。

吴争哭笑不得,他可不乐意被人当怪物看,“你还有何事就说吧?”

郑叔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小的奉我家公子这命,来探望大人,一来答谢大人之前援手之恩,二来为大人的伤尽绵薄之力。这是我家公子赠于大人的百年老参,想必可助大人更快恢复身体,重回抗击鞑子的战场。”

吴争一愣,不置可否。

可边上小安却是双眼发光,一把抢过那个放参的檀木盒子,嘴上还问:“真是百年老参?”

人参,本就对外伤有很好的疗效,何况是不多见的百年老参。

吴争有着两人的记忆,自然明白这参可不是寻常人家可以置办得起的。

不说其价值如何,单说就是有钱,也未必能轻易购得这么颗参来。

于是轻喝道:“小安子,不可放肆。将盒子还给这位大叔。”

小安微厥着嘴,不情愿地将盒子递了回去。

郑叔连连摇手道:“官爷拿着吧,这本就是我家公子送于大人之物。”

吴争道:“我看周公子那条手臂也有伤,急需滋补调养,这老参本非寻常之物,有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本官心领了,人参拿回去。”

郑叔揖身道:“我家公子说了,大人为国拼杀,若是不知便也就罢了,可要是知了,若再当作不知,便会于心何难安。万望大人莫要推托,反而辱了我家公子的一片心意。”

吴争闻听,倒是真对那个读书读傻了的愤青,生起了一丝敬重。

这世道,还能秉承道义的,真不多了。

能说出这番话来,说明那愤青是个心里干净之人。

吴争抿了抿嘴,说道:“也罢。那这样,既然是百年老参,自然个子不小,我与周公子各取一半,如此我也受之心安,如何?”

那郑叔闻言,脸上竟是显现一丝赞赏之意,他道:“如此甚好,就按大人所说,小的替我家公子谢过大人。”

吴争摇摇手道:“我不过是慷你家公子之慨,何须谢?小安,取来切了吧。”

小安大喜,打开盒子,取出一株粗如儿臂的参来,一下抽出腰刀,便要斩下。

郑叔大急,连连喝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吴争随即喝道:“小安住手。”

小安莫名其妙地收刀,看向郑叔。

眼见人参无损,郑叔连拍了几下胸口,喘了口气,对吴争道:“大人,但凡人参过百年者,皆有灵气,用这沾过血的铁刀,岂不糟践了这株百年老参?本草经集注有云,竹刀刮,暴干,勿令见风。当知忌铁器。”

吴争点头道:“那如何切割?”

“切割用银刀,翻炒用金铲银锅,烹制用砂锅。小的处有银刀,大人稍待,小的这就回去取来。”

说着,夺门而去。

吴争瞪了小安一眼,斥喝:“就知道急喉喉的,没点儿眼力见。”

小安憋屈地应道:“是,少爷。”

第六章 只有陈胜,没有吴广

周思民正与婢女小蛮说着话,不想郑叔匆匆跑了来。

“郑叔如此匆忙,发生何事了?”

“回公子话,奴回来取切参银刀。”

“噢,也是,方才竟忘了提醒了,那就劳烦郑叔再跑一趟吧。”

“呃……公子,那哨官见公子也有伤在身,本不欲接受,在奴劝说之后,哨官才应下与公子共分一半老参,奴这才回来取银刀。”

周思民听了眼神忽地一闪,道:“倒也是个有心人。去吧。”

“唉。”郑叔轻声应道。

……。

次日一早。

吴争出门上马车时,看见了周思民。

有了人参之事,吴争礼貌地向周思民点点头。

周思民也颌首还礼。

虽然没有对话,但气氛却是和洽了许多。

周思民的马车也没有再远远地跟着,而是就跟在吴争马车之后。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继续南下。

不多时,已经过了吴江县,进入了震泽县地界。

而这一天,吴争故伎重施。

从道路两边的溃兵、逃兵中挑选身体强壮,精神状态尚可之人。

许以每月二两现银的贴补。

一天下来,吴争身后已经有了五、六十人。

虽然只是当时一哨人数的一半,但只要不遇上大队敌军,自保应该是没有问题了。

吴争不征壮丁,只征溃兵、逃兵是有原因的。

一是吴争虽然有着身体主人的带兵经验,却没有时间去训练壮丁,再则相比壮丁,这些溃兵、逃兵毕竟是正规军,从他们光鲜的衣着可以看出,他们根本就是不发一矢,就因害怕和主官的逃跑而崩溃。

所以,在吴争看来,只要好好调教,给他们以信心,还是能有所作为的。

而对于吴争没有廉耻地强行征用乱兵,这次周思民没有再出声指责,只是存在眼神中的鄙视,吴争还是能感受到的。

不过吴争不在乎周思民的鄙视,与一个温室中长大的豪门贵子计较,没有任何意义。

吴争甚至都懒得解释。

……。

次日。

行了半天路,小安上前禀报,再往前六十里,就入浙江嘉兴府地界了。

吴争心中一定,进了浙江,那等于离家就近了。

周思民也显得很高兴,毕竟嘉兴府离杭州更近。

一行人开始加快了速度,归心似箭嘛。

可在官道上转了个弯之后。

意外就发生了。

吴争随即发现前方,本来南行的难民,开始一窝蜂地往回跑。

“小安子,快去看看,发生何事?”吴争大声道。

小安从往回跑的难民中随手拽了个人,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难民张着迷蒙的眼睛,不知所措地摇摇头道:“小的不知,见人都往回跑,我便跟着跑就对了。”

小安哭笑不得,松开了那人,只是冲着那人的屁股踢了一脚,泄了泄火气。

然后往前跑了数十丈远,这时他看到,有一群明军服饰的冲这边而来。

他迎上前一把拽往最前面的那个兵,厉声问道:“发生何事?”

那兵急喘了几口气,答道:“兄弟,快跑,鞑子杀来了。”

说着,挣脱了小安的手,继续往后逃去。

吴争远远看见这伙明军向自己奔来,随即色变,冲二憨下令道:“二憨,带人堵住他们,一个不准放跑。”

吴争很明白,这群溃兵就象是一波浪,如大浪蚀沙一般,带走自己身边好不容易集结起的几十人。

恐慌和溃逃是会传染的,一传二,二传十,十便是百。

二憨闻令,随即拿脚踢着身边的士兵,如同赶鸭般地赶着他们在官道上集结。

好在都是明军,吴争的这几十手下不怕同胞。

一会儿,一堵前后三层人墙就竖起了,生生堵住了涌来的溃兵。

只是骤然被堵,群情激昂。

各种脏话充斥其间,不忍耳闻。

吴争钻出马车,就站在赶车的位置,大声喝道:“本官嘉定总兵麾下亲卫哨官,你们谁是主事之人?上前答话。”

一个满脸络腮,体格强壮的汉子出来应道:“见过大人,卑职金山卫所千户麾下总旗陈胜,不知大人为何堵住我等去路?”

吴争问道:“你家百户、千户呢?”

那总旗没好气地答道:“早跑没影了。”

吴争心中郁闷,这叫什么事啊?

“陈胜,为何溃逃?”

“后面有鞑子。”陈胜答道,“大人,你也快逃吧,再不逃就逃不了了。”

“有多少人?”

“不知道,只看见黑压压一片。”

吴争怒道:“就算你主官逃跑,你身为总旗,岂能连敌人数量都不知,就带手下逃跑?”

陈胜也怒道:“百户、千户都逃了,大人何必苛责我等?大人赶快让开,否则别怪我等不敬了。”

说话间,两个溃兵听见陈胜敢这么与吴争硬顶,胆气一壮,竟抽出刀来,指向拦路的士兵。

吴争很清楚,这种情形,一旦压不住局势,双方便会发生火拼。

倒时,不用敌人来袭,自己这垮了。

于是,一声厉喝:“二憨,杀了他们。”

二憨挥刀,刀光二闪,两颗头颅滚落。

趁众人怔神之际,吴争大声喊道,“敢逃跑者,斩!”

陈胜怒极,冲着吴争骂道:“直你家祖宗,你究竟想干嘛?”

陈胜是真担心了,他同样也明白,这种形势不能火拼。

一旦火拼,绝无幸存之理。

吴争怒目相视,骂道:“你身为总旗,未战先溃,按律,便是立斩。”

陈胜气极反笑,“我都说了,后面是鞑子军,我们人少打不过。”

“没打,你怎知打不过?老子从嘉定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杀了数十鞑子,麾下将士也没一个象你们这般孬种。看你长得五大三粗的,还不如一妇人……来,脱下军服,从本官裤裆下钻过去,本官放你逃。”

陈胜是气得没辙了,愣了半晌,竟哭出了声来,“大人,大明都亡了,你还坚持个啥啊?”

吴争道:“大明就算亡了,可汉人还在,身后百姓还在。身为军人,你们难道想让嘉兴府成为又一个嘉定?来……来,杀了本官,然后从本官的尸体上踏过去,要不,钻过本官的裤裆,回家装个妇人奶娃去吧。”

第七章 首战告捷

吴争粗俗的言词,竟让场面渐渐安静了下来。

在场的兵几乎没有和清军正面厮杀过。

他们听闻的都是清军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视清军如虎如狼如恶魔。

而主官的私逃,更是让他们士气崩溃。

往往几个清兵,就能屠一村,一百清兵就能攻一县,一牛录(三百)清兵就敢入府城烧杀抢掠。

吴争意外地发现,场面竟被自己控制住了。

这时,小安匆匆跑了回来。

“小安,有多少鞑子?”

“回……回少爷,大概五、六十人。”

“有骑兵吗?”

“没,没有。”

“有援兵吗?”

“不清楚,但至少在我眼睛看到的范围内,没有敌人的援军。”

吴争心中大定,转向陈胜骂道:“听见了吗?才五、六十人,你手下也该有五十人吧?咦……不对,这里不下百人了吧?”

陈胜回头看了一眼,闷声道:“还有一个总旗,在遭遇时,被鞑子一箭射死了。”

吴争骂道:“你就是个软蛋,一百人啊,遇见五、六十个鞑子,逃得都兔子还快。你就没想过,和鞑子拼个你死我活?”

陈胜哽咽道:“就算打赢了又怎样?这五、六十鞑子能进嘉兴府地界,岂会没有后续援军?我等百来人,没有援军,没有补给,横竖无非就是个死……呜……。”

三大五粗的汉子说哭就哭,倒让场面显得诡异起来。

想人想己,那些被堵住的溃兵,一个个眼眶红了起来。

确实,他们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只是丧失了信心。

他们不是不要尊严,而是缺少一个领头人。

吴争闻听,心中倒是一动,陈胜说得有理,鞑子怎会出现在嘉兴府?

难道,嘉兴府已经沦陷?那自己回家的路就被阻断了。

可这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吴争用力地甩甩头,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

“陈胜,本官率手下五十几人御敌,你可带人在边上观战,若本官打输了,你要逃便逃,若本官挡住了鞑子,那你再决定战不战,如何?”

陈胜张着口,扫了眼后面的溃兵,点头道:“就按大人所言。”

二憨突然说道:“少爷,区区五十几个鞑子,何须少爷出手,我与小安带人上去厮杀就可以了,还请少爷在后面替我们压阵。”

吴争道:“伤不打紧,这两天吃了那老参,伤口已经结痂。”

陈胜看看二憨,又看看吴争,没有说话。

“陈胜,后面官道一里处,有个转弯,转弯处一边是树林,一边是陡峭山坡,你率己部隐于道路树林一侧。”

“好。”

“小安、二憨带人在转弯处的道路上列阵迎敌。”

“是。”

于是,各部迅速后撤到一里地的道路转弯处。

看着要率部去道路边树林埋伏的陈胜,吴争突然道:“陈胜,你不会趁本官迎敌,偷偷溜走吧?”

陈胜怒目而视道:“若大人真能拒敌,卑职必不甘人后。若大人不幸身亡,卑职也会留下,替大人收尸。”

吴争仰头呵呵一笑道:“如此甚好!去吧。”

陈胜带人离开。

这时,郑叔匆匆上前来,问道:“大人,我等又该如何应对?”

吴争道:“往回退,找个路边树林,隐藏起来,若见本官胜了,便出来,若是本官死了……呸,我都死了,你们关我啥事?”

郑叔无语,愣了好半晌,转身跺脚,匆匆离开了。

这说话间,小安再次来报,“少爷,鞑子已经在二里外,转眼间就到。”

“噤声!”吴争下令道,“弓手准备,听本官号令行事。”

五十七个鞑子昂首挺胸而来。

一路上,他们猖狂得连个斥候都不派。

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着,如同在他们东北一亩三分地一般。

不过这也真怪不得他们。

只要想想,就这么五十几人,就让陈胜那一百人不发一矢,闻风而逃。

他们骄傲,也确有骄傲的理由。

骄傲,有时是士气高涨的源泉。

但有时,却是覆没的因原。

他们此时并不知道,眼前,就是他们的死期。

道路的转弯,加上右侧的小山体,让他们无法看见近在咫尺的伏兵。

吴争麾下,五十多个弓箭手在转弯处,二十步外弯弓待射。

五十七个鞑子转弯,几乎是在面对面的情况下,才发现有伏兵。

但此时已经晚了。

“啾啾啾”的箭矢密集的射出,几乎不需要瞄准,双方之间的距离就这么点,可以说,箭矢一发即至,顿时十几个鞑子就被射翻在地。

一轮箭矢射出,吴争没有丝毫犹豫,便大喊一声“杀!”

士兵丢掉手中的弓箭,从地上捡起事先放置的腰刀,大喊着“杀!”向鞑子冲去。

大喊,能让人摆脱心中的恐惧,也能震慑敌人的心神。

鞑子猝不及防之下,被箭矢打了一记闷棍。

眼见敌人向自己冲锋,慌乱之中,有十几个鞑子转身就逃。

剩下三十几个不畏死的鞑子,与冲来的士兵撞成了一堆,厮杀起来。

此时,陈胜表现得很不错,他在一见到十几个鞑子被弓矢射翻,就明白此战有了一半胜算。

随即率埋伏的士兵阻击了溃逃的十几个鞑子。

可怜那十几个鞑子,在百人的围攻下,被剁成了肉泥。

士兵在无意识地倾泄着心中的恐慌。

就象人遇见了鬼,第一反应就是拿起身边所有家伙什往前招呼。

而此时,吴争这边也完成了厮杀。

二憨表现非常亮眼,可以说被百人瞩目。

他一马当先,每往前走一步,嘴里都会大喝一声“吃我一刀”,手中挥舞着钢刀,连斩四人,如同战神一般,极大地鼓舞了他身后冲锋的士兵。也正因为他作战的勇猛,加上他姓池,此战之后,被士兵爱称“池(吃)一刀”。

宋安(小安子)不落人后,牢牢护住二憨左侧,抽冷子也杀了二人。

手下的士兵见两个主官如此奋勇,也一个个强势起来。

口中大呼小叫的,再没了之前闻鞑子色变的畏缩。

一柱香的时间,总计五十七个鞑子被全歼。

吴争这边,仅伤了三人,无人阵亡。

而陈胜那百来人,连个伤者都没有。

第八章 胜利,是种毒药。

士兵的眼睛里有了笑意,他们开始翻捡战利品。

此时,有一个士兵突然喊道:“唉,你们来看,这真是鞑子嗳。”

真鞑子,真是鞑子。

不是明军降清的假鞑子。

刚刚入关的鞑子,从面目就可以清楚地与汉人分辨出来。

士兵们由此一齐大声欢呼起来。杀鞑子,竟如此简单?

在这一刻,他们浑然忘记了之前对鞑子的恐惧。

他们发现,原来鞑子和他们一样,能被刀劈死,能被箭射死。

他们发现,原来鞑子也会害怕,也会象他们一样转身逃跑。

这一仗,让士兵们重新树立起了信心,他们能自豪地说,自己已经杀死过鞑子了。

陈胜带着麾下百人,来到吴争身边。

“大人打仗的本事,卑职深感佩服。”

吴争扫了陈胜一眼,厌憎地随口应道,“你打仗不行,拍马屁奉承的功夫倒是很在行。”

被吴争当着麾下的脸数落,陈胜老脸一红。

其实此战,无非是取地势之利,以众击寡,以有备对无防。

取巧而已,也算不得什么真本事。

吴争看着陈胜尴尬,倒是有些不忍,遂道:“不过你没趁机逃跑,反而适时率军阻击鞑子,倒也不失为一条好汉。”

“谢大人。”陈胜感激地应道。

“不必谢,你们之后有何打算?”

那百来名士兵眼神定定地看向陈胜,再看向吴争。

胜利,是种毒药。

会让人很快上瘾。

尝过了胜利的人,就很难再想去品尝失败的苦涩。

每个士兵的眼中,都闪动着渴望和期盼。

他们渴望再一次胜利,就这么永远胜利下去。

陈胜看了一眼吴争,迟疑道:“还能有何打算,之前本就打算逃出嘉兴府,各回各家的……若……若大人不弃,可否……暂时收留我等?”

陈胜说得吞吞吐吐,他身为总旗,心中很明白,这乱世中,一旦分散,就自身难保。

想要活着,这必须抱团取暖,人聚得越多,越活得久。

可养军不是养鸡养鸭。

金山卫都一年没有发放军饷了。

就算不发军饷,这么些人总要吃饭吧?

如果吴争是个游击将军,不,哪怕是个都司、守备,陈胜都会毫不犹豫地表达归附之意。

可问题是吴争只是个哨官,百人长。

这七品的军职,根本无法从如今乱成一片的局势中,获得粮饷补给。

陈胜担心的是,吴争养活不了他们。

所以,才吞吞吐吐地试探。

吴争摇摇头道:“本官不能收留你们。”

陈胜闻听大失所望,那百来名士兵脸上更是布满了失望的表情。

可吴争接下来的话却让们他欣喜若狂。

“但本官可整编你们。每人每月二两现银贴补,总旗每月三两。”

“大人说得可是真的?”

“本官言而有信。”

“大人是有地方筹措军饷?”

“这你就不必管了,我自有办法。”

陈胜眼神坚定,与那些士兵齐齐单膝跪下,道:“总旗陈胜携麾下原金山卫所九十三兵勇,愿遵奉大人号令。”

吴争一个个打量着,说道:“想必你们都已经听到了,从今日起你们每人每月二两现银贴补。”

士兵们都在笑,胜利,永远是最好的润滑剂,他们大声应道:“知道。”

“那就好,但凡连续三个月本官没有发放饷银,你们可弃本官而去。”

“我等不敢。”

“有何不敢,今日你们归入本官麾下,便须令行禁止。本官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军令如山嘛。这是本官第一道军令。”

众士兵面面相觑,他们开始以为吴争说的是客套话、场面话,不想吴争来真的。

“我等遵命。”

“很好。有一点你们尽可放心,那就是本官不会带你们投鞑子,若真有那一天,你们人人都可向本官背后捅刀子。”

场内一片寂静。

吴争平静地说道:“这是本官第二条军令。”

“我等遵命。”

“很好。既然本官都不能投鞑子,自然你们就更不能了。这是本官第三条军令。”吴争的脸色变得庄重,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轻率。

“我等遵命。”

“好!既然兄弟们信我,我就尽力让我们一起在这腌臜的乱世活下去,活到乱世结束,迎来盛世。”

“我等愿为大人效死。”

……。

打扫完战场,吴争从陈胜口中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六月十三,在杭州监国的潞王朱常淓已经开城降清。

也就是说,吴争叔侄在嘉定与清军血拼的两个月前,杭州府已经被潞王朱常淓卖了。

这世道的消息传输太闭塞了,加上嘉定地处东面临海,被清军势力所围,几乎与外界没有联系,竟连这都没听说。

吴争不是个历史专家,他哪里知道这些历史的具体时刻?

杭州的沦陷,那么嘉兴府周边出现鞑子就不奇怪了。

这个消息,确实打击到了吴争。

怎么办?回家的路已经被截断,如果是吴争几个人,说不定还能想法混过去。

可现在,身边一百五十几个人,混过去无疑是痴人说梦。

率兵突围?那就是开玩笑了。

这一百五十多人,如果被鞑子骑兵追击,不用多,五十骑,就得全军覆没。

看着那一百五十几张洋溢着信任的面孔,吴争心里有些后悔收编他们,甚至有种将二憨所杀贪官的金银分给他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冲动。

但左胸口“嘭嘭”跳动的心脏,大声地对他说“不!”

这是那个真正吴争的心声。

吴争不忍拒绝,也不敢拒绝。

陈胜看着吴争的脸色,他能理解吴争现在的心思。

其实在他率兵溃逃的那一刻,也曾面临着吴争现在的处境。

这么多条生命交到你的手上,一念生、一念便亡,使你如泰山在肩,不得不再三谨慎。

这就是陈胜之前被吴争喝斥、数落,而不自禁当众嚎嚎大哭的原因。

投入吴争的麾下,陈胜总算是松了口气。

因为他现在不需要再对这百人负责,他要做的,仅仅是听命行事。

将这担子交出去,他无比轻松。

第九章 两个方案,怎么选?

现在,陈胜能理解吴争的苦闷、犹豫、难决。

“大人,你若要南下绍兴,卑职倒是有个办法,只是有些凶险。”

吴争大喜,问道:“陈胜,快说,有何良策?”

“我们虽然从陆路无法突围南下,但我们可以走海路。”

吴争一怔,恍然,是啊,咱一个穿越者,竟忘记了去绍兴还可以坐船。

陈胜见吴争脸色释然,继续道:“卑职与麾下将士皆来自吴淞一带的,对此地颇为熟稔,特别是对金山卫,如果不走官道,走小道去金山卫,最多两天即到,然后从金山卫坐船,经杭州湾至绍兴府,也就大半天的水路。鞑子不会水,而降军还来不及防备水路,此行成功的机会很大。”

说到这,陈胜回顾了一下身后的那群士兵,“只是这么多人,至少需要三、四条大船。”

吴争问道:“难道金山卫连三、四条大船都没有?”

“金山卫船倒是足够多,但卑职不知道,如今金山卫有没有被鞑子占领。”

吴争脸色凝重起来,他明白陈胜的意思。

金山卫,做为一个原大明囤兵的千户卫所,要么鞑子还没有占领,如果占领,就至少是一牛录,三百的驻兵,甚至可能是六百人。

如果是十来人,凭借地形熟悉,悄悄弄条船出海,机会还是很大的,但一百多人,三、四条大船,这显然不可能瞒过鞑子的眼睛。

“从你和他们投我麾下的那一刻起,我们便是兄弟。是兄弟,便须同生共死,本官不会落下任何一人。如果上天注定要我们死在金山卫,那就一起死。”吴争抬头看着那一碧如洗的天空,坚定地说道。

陈胜紧咬着嘴唇,双目含泪,抱拳道:“卑职替麾下将士谢过大人。”

“你这话不对。”吴争低下头来,看着陈胜的眼睛,“他们是我的兵,你也是。用不着你替他们谢。”

“是。”

“你去派几个熟悉地形的,先一步前往金山卫侦察,大队人马滞后二十里跟随。”

“属下遵命。”

“等等。”吴争稍作迟疑,“派几人把那些鞑子的衣服、弓箭、弯刀全剥下来备用。”

陈胜先是一愣,而后眼睛一亮,点头去了。

吴争这时看向远处,那辆马车前的三个人影,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周公子,想必已经知道了吧?潞王朱常淓在两个多月前就已经降清,杭州府你们怕是去不得了。”

周世民的脸色很复杂,有惊恐、绝望、沮丧、激愤,但更多的是茫然,对前途的茫然。

吴争能理解周思民,去无路、归无途,便是绝境。

“周公子还是再想想,另外找个投靠之处吧。”吴争说完,轻叹一声,便待转身。

周思民突然道:“难道大人就不能带上我等一起前往金山卫?”

吴争一愣,道:“周公子想必应该听到,金山卫十有八、九已经落入鞑子手中,而这么多人接近金山卫,想不被鞑子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公子三人如果避往村落,或许有一丝生机,可跟着本官,怕是绝路。”

周思民愤声道:“大人心中,不过是怕被我等拖累吧?”

吴争被周思民这话说得又是一愣,扪心自问,自己在关心他们之余,其实也确实有此意。

带着这三人,目标太大,士兵们能做到令行禁止,这三人不行,特别是还有一个女人。

“大人,带上我们吧。”郑叔跪下恳求道。

小蛮突然从身上拔出一把短剑,擎在手中道:“大人,若真到了绝境,请大人相信,奴婢绝不苟且偷生。”

吴争心里有些震动,一个丫头,能如此决绝,还真出乎他的意料。

周思民冷冷地看着吴争,“大人若怕我等拖累,那就请大人在此杀了我等,也好过落入鞑子之手,羞辱而死。”

吴争被激得没办法,只能点头道:“也罢。既然如此,你们想跟就跟着吧,不过本官无法保证一定能带你们逃出生天。”

周思民淡淡地说道:“生死由命,真到了该死的时候,大人不必为我等劳心。”

……。

两天之后,吴争带着大队人马,到了离金山卫约二十里处的一个山坳。

之前派出去的斥候也回来禀报。

金山卫确实被清军占了。

而且有两牛录的鞑子驻守。

吴争心中悲鸣,霉运依旧伴随不退。

斥候报告,已经找好了几个船老大,他们听说是明军要突围,个个都愿意出海。

金山卫港口也有一百鞑子镇守。

港口在金山卫所右侧,距离约五、六十里地。

也就是说,如果金山卫鞑子得知港口有变,前往增援只需半个时辰,骑兵就更快了。

好在斥候报告没有发现鞑子骑兵。

吴争和陈胜还有小安、二憨商议之后,确定了两个方案。

一是分一部前往金山卫佯攻,吸引金山卫鞑子主力,然后自己率主力攻入港口,能胜最好,不能胜则趁乱上船离开港口。

这个方案的好处是,必定可以逃出一部分,但弊端在于,前往金山卫佯攻一部将无生还的可能,港口也会牺牲一部分。

第二个方案就是将之前的鞑子军服装备派上用场,由三、四十人乔装鞑子,其余人扮成被俘明军,混进港口,骤然发难。

这方案的好处是,厮杀到最后能活下来的,都可以上船。弊端是,一百五十多人未必能战胜那一百驻守鞑子,双方的体格不在同一水平。战胜已是不易,半个时辰,甚至更少时间全歼,就更不易了,万一有鞑子突围报信,或者烧狼烟传信,那鞑子援兵一到,必是全军覆没的悲剧。

“大人,卑职愿带五十人前往金山卫佯攻,拖住鞑子主力。”陈胜抱拳请战。

众将士随即起身抱拳,神色坚定,异口同声道:“我等愿往。”

吴争为之动容。

几天前,这些还是闻鞑子即溃的逃兵,可几日后,明知此去难以生还,还能主动赴死。

吴争绝不自大地认为,这是自己的人格魅力改变了他们。

第十章 胜利,就是最好的尊严

吴争明白,面前这些人,他们从没有失去做为汉人的反抗之心。

只是,他们缺少一个能带领他们,将他们当成人看的领头者。

之前全歼五十七个鞑子之战,让他们尝到了尊严的味道。

一个人只要明白了什么是尊严,就很难再跪下来,象狗一样屈辱地活着。

此为人性。

他们之所以闻鞑子而溃逃,是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过尊严。无论从朝廷,还是上官,一直都没有给过他们,做人的尊严。

而吴争给了他们尊严。胜利,就是最好的尊严。

所以,他们此刻想要尊严。就算不能有尊严的活着,也要有尊严地,去死。

吴争真的动容了,这种心灵的触动,不是一个后世人所能尝到的。

或许在电视或者电影中,有过此类的触动。

但真正面对着这样一群人,看着他们的眼睛,吴争无法做到,让他们就这样去死。

吴争此时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吴峥,还是吴争。

“不放弃,不抛弃。”吴争嘶哑地声音响起,他无法不嘶哑,因为他想流泪,却不能流泪,一百五十几双的眼睛面前,主帅难道不应该维持主帅的体面吗?

“如果上天注定我们要死,那就让我们死在一起。本官主意已定,我们生死与共。”

所有人都沉默着,眼睛里有泪,心里却暖和。

他们心里默默地念叨着,那就,生死与共。

不管内心如何激荡澎湃,需要面对得却是冰冷的现实。

吴争在安排部署时,才突然发现,乔装鞑子的军服装备有了,可一百五十几个江南明军士兵,没有一个会说鞑子话。他自己,也不会。

也就是说,如果鞑子哨兵开口询问,那么想混水摸鱼就成了泡影。

但吴争并不放弃乔装,因为这样,至少能让明军安全地接近至最接近处。

对于这一百多人来说,能接近码头一寸,都是好的。

安排好一切之后,吴争看了身后的周思民主仆一眼,对宋安道:“小安子,此战你就不要参加了,你带几个人,保护他们,如果我们败了,过几日你带他们乘船回绍兴,告诉我爹,好生安置他们。”

这话没说错,六百鞑子还封锁不了整个金山卫,一百五十几人过不了港口,几个人是混得过去的。

可小安不答应,“少爷,你在哪我便在哪,我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我哪都不去,就陪在少爷身边。至于他们……随便派几人留下就可以了。”

“不必了。”

吴争转头看去。

周思民平静地说道:“不必了,我不需要人保护。多一个人杀贼都是好的,你们若胜,我们便活,你们若败,我们即死。黄泉路上,也好做伴。”

吴争看着周思民,周思民平静回视。

“好,就凭你这句话,若此次不死,我认你这个兄弟。”吴争笑道。

周思民慢慢转过身去,之后道:“那得你……活着。”

……。

金山卫的港口不大。

用树桩子钉成了一道栅栏,围了大约五、六里见方的土地。

石基、土墙搭起的十来间茅草屋。

港口的大门,也是由臂粗的杉树扎成的。

倒有些象土匪窝的山寨大门。

东面,一道三、四里长的堤岸边上,有数十条船随波起伏。

此时通往港口大门的路上,来了一群人。

大门口的简易了望台上,两个鞑子首先发现了这群人。

如猴子般用手搭着眼睑,看了一会。

其中一个鞑子道:“无用的南蛮人,被我们三十几个人,捉了一百多人。”

另一个鞑子道:“这些南蛮,只要听到清军二字,就吓得溃了。只是这港口里已经押了这么多俘虏,他们怎么还往这送?”

前一个鞑子随口道:“谁知道呢?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到时一齐杀了,往海里一抛,也就干净了。”

说完,对下面值守的卫兵大喊:“开门,又来人了。”

港口的大门就这么随意地打开了。

或许是上天的眷顾吧,吴争感觉自己的运气开始转好了。

能轻松进入大门,就等于成功了一半。

冲着小安子施了个眼色,小安子放慢脚步,在人群里缓缓地往后退去。

了望台上的鞑子,用手指了指东面,喊道:“喂,把人带到那去。”

吴争听不懂,可从鞑子的手指方向,猜到了鞑子的意思。

于是,带着队伍转向东边。

让吴争意外的是,东边竟然被圈押了这么多人。

有寻常百姓,也有被俘的明军士兵。

两两相望,吴争一时间做不出反应。

而这时,西北方向叽里呱啦传来话语声。

一个象是主事的鞑子,带着几个人朝自己这边走来。

嘴里还对着自己说着什么。

吴争向身边二憨和陈胜施了个眼色,右手悄悄按向刀柄。

一会儿,那主事鞑子走到吴争面前,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

见吴争没有反应,顿时大怒,扬起手中的皮鞭向吴争抽去。

这时,吴争开口,四个字,“去你娘的。”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惊变一起,吴争麾下一百多人如水银泄地般四散开去,见鞑子就挥刀。

可怜鞑子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刀就到了他们的脖子上。

有的至死都没明白,自己人怎么杀自己人了。

吴争一刀砍下鞑子脑袋之后,便二话没说,窜到了东边被圈押的汉人面前,挥手一刀斩断了阻挡的绳索。

天知道,就这么一条绳索拦着,里面近千人竟然没人反抗。

“是好汉就杀鞑子去,杀光鞑子,本官带你们回绍兴。”

吴争冷冷说完,扭头只管自己走了。

那些被圈禁的人,茫然地举目四望。

好一会,被俘明军中也有胆大者,大喝一声:“杀鞑子去。”

有一人,便有两人。

有两人就有十人。

当所有人窜出,满港口翻找鞑子杀的时候。

已经注定了港口一百鞑子的命运。

小安子死死地守住大门,不让一个鞑子出门报信。

他手下已经有十几个士兵躺在了血泊里,身边只有七人。

就在小安最危急的时候,从圈禁处冲出的数百人一窝蜂地将小安面前的二十几个鞑子撕了个粉碎。

第十一章 就算你长得再美

这个时候,人人的眼睛里,都是血红的。

他们不再认为自己是人,他们认为自己是恶狼,是魔鬼。

以恶制恶,以血还血!

一百鞑子就这么被全歼,无一人漏网。

如果从吴争挥刀的那时算,也就一柱香的时间。

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从吴争带着他们,安全进入港口大门时,这结局其实就已经注定。

因为吴争带来的那一百五十几人,已经懂得了尊严。因为有尊严,所以敢去死。

胜利来得太容易,所有人都呵呵地傻笑着。

特别是那些被圈禁的百姓和被俘明军士兵。

他们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之前无法战胜的鞑子,今日却如此不堪一击。

这是一片欢庆的海洋。

虽血腥,但欢乐。

……。

金山卫港口的五十四条船,被吴争下令全部驶离。

好在江南百姓善水,其中会驾船的人不少。

码头没了船只,吴争也不用担心金山卫鞑子会出海追来。

可坐在船头的吴争,有些闷闷不乐。

不是因为码头一战,阵亡了十八个士兵。

而是吴争此时有些傻眼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本一百五十七人的队伍,如今竟达千人。

当然,这其中有至少七百人是被鞑子俘虏的百姓,还有就是被救出的明军俘虏。

这么多人,自己怎么养得起?

陈胜能理解吴争的难处,他宽慰道:“大人,只要到了绍兴府,把百姓交给当地官府安置就……。”

说到一半,陈胜说不下去了,因为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连金山卫所的正规军都一年没领粮饷了,官府会收容这七、八百难民?

吴争苦笑着拍拍陈胜的肩膀道:“无妨,我家在吴庄还有八百亩地,在始宁镇也有些产业,总会有办法的。”

指着身后那一整排的船队,吴争笑道:“有这些船,也能养活不少人吧?”

陈胜迟疑道:“大人有些想当然了,先不说鞑子什么时候南下,就说当地官府,也不会同意这些百姓入籍生产吧?”

吴争神色凝重起来,他穿越前就是上虞人,知道上虞东北临港,可以从事捕捞。

但问题是,官府会答应吗?

自己只是个哨官,当地官府能容忍一支规模这么大的势力独立在统治之外?

但当地官府眼下肯定不会安置这八、九百的难民。

吴争是上虞人,在他的记忆中,潞王朱常淓在杭州降清之后,是鲁王朱以海在绍兴监国,史称鲁监国。

那么,自己是不是该去投靠,换取一个名份,也好安置这千八百人的生计?

只是不知道鲁王现在有没有监国。

想到此,吴争问道:“陈总旗,可有鲁王到绍兴的消息?”

陈胜点点头道:“六月潞王降清之后,听闻鲁王七月就已经从台州到绍兴监国了。”

吴争心中一松,“陈胜,本官欲直接前往绍兴府投鲁监国,谋取一个官职,也好安置这些明军残部和百姓,你以为如何?”

陈胜抱拳道:“大人尽管决断便是,卑职从吴江县时,就已经下定决心,追随大人。”

吴争点点头道:“那就让船老大直接去绍兴府,入曹娥江,在会稽县靠岸。”

“是。”

做出了决定,吴争脸色轻松起来,他走下船头,进了船舱。

……。

“周兄……,周兄……。”吴争心情转好,一路大呼小叫地进入船舱。

此战的胜利,让所有人都在欢庆。

毕竟胜利来之不易。能逃脱死亡的威胁,总是令人兴奋的。

连城府极深的郑叔,此时见吴争进来,都含笑相迎,“大人来了?”

“大人。”小蛮微福道。

周思民的脸上也和缓了许多,不再象之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吴争呵呵大笑道:“本少爷今日来兑现之前与周兄之约。自今日起,你我就是兄弟了。”

这话令周思民脸色一变,连郑叔和小蛮脸色也古怪起来。

可这时的吴争哪会留意许多?

他有些得意忘形了,张开双臂,一边争步冲向周思民,一边嘴上说道:“海上多有不便,无法准备香烛效仿刘关张桃园结义,想来周兄不至于因此见怪。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来,咱就拥抱一下,算是全是结义仪式,定了兄弟名份。”

“啊?!”吴争冲到周思民一步之遥,生生地刹住了。

不是吴争想刹车,而是再进一步都是不得。

因为吴争与周思民中间,生生多了一人——小蛮。

小蛮脸侧向一边,紧闭着眼,紧抿着嘴,双手平推,愣是将吴争的去势给挡了。

吴争惊愕,“小蛮,你美则美矣,可光天化日,当着你家公子和郑大叔的脸,如此撞在本少爷怀里,可知男女授受不亲乎?”

小蛮闻声睁开眼睛,怒瞪着吴争,憋出三个字,“登徒子!”

吴争大怒,斥道:“咄。大胆!就算你长得再美,也不过是个婢女。本少爷与你家公子那是结义兄弟,说起来,咱是你半个主上。你如此以下犯上,惹怒了本少爷,我就令人把你扔下海去。”

还真别说,吴争是带兵之人,身上多少有官威,又经历过生死,手上杀过人,见过血。

这一怒,生威。

饶是小蛮心性刁蛮任性,倒也真被唬住了。

她紧张地手不知道是收还是继续撑着,脸蛋反正是一片苍白色。

“小蛮,不可无礼。”周思民淡淡地出声,他将小蛮往边上一拨,上前一步,“大人息怒,在下管教不严,竟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不与小蛮一般见识。”

吴争哪会真与小蛮计较,不过就是吓唬吓唬这丫头罢了。毕竟长得美的女人,天生就占了便宜,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会轻易去与美女计较不是?

吴争尬笑两声,道:“无妨,无妨,我不过是逗她玩呢,周兄不必介意。”

周思民道:“只是大人所说结义之事,在下回思许久,也不曾想起,何时竟答应过大人?”

吴争一愣,左右看看小蛮和郑叔,心道,当时他们和小安子都在场,你这不睁眼说瞎话吗?

周思民道:“大人确实说过,若此战不死,便认在下为兄弟这话,但在下记得当时,在下并没有答应大人。”

第十二章 还能再巧点吗?

听了周思民的话,吴争愕了,当时周思民确实没有答应,可他也没有拒绝啊?

在吴争看来,这就是默认,不是吗?

可如今被人当面拒绝,吴争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愤声道:“这么说来,倒是本官自作多情了?也罢,既然周公子不愿折节下交,便当本官没有说过。告辞!”

瞧,称呼都变了,这是真生气了。

吴争说完,一拱手,转身便要离去。

“大人且请留步。”

吴争回身看去,“周公子还有何事?”

周思民轻叹道:“周某不过是个残疾之人,大人能青眼有加,已是周某万幸。若大人执意结交,周某岂能不知好歹,拒大人于千里之外?”

吴争一愣,“周公子这是答应……结交?”

“是。”

吴争大喜,在吴争心里,他确实欣赏周思民。

在吴争看来,周思民身上有种天生的……贵气,让人不禁地想亲近。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吴争认为周思民,干净。心底干净。

仅仅凭自己是抗清军人,就将一株他自己也急需用的百年老参赠送,这不是作秀,而是与生俱来的天性。

这个世道,心底干净的人不多了。

能遇上,就是福分。

“这就对了嘛,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吴争大喜之下回身张臂,再次拥向周思民。

小蛮急得直呼,“公子……!”

周思民却是平静地道:“吴兄且慢。”

吴争生生停住,“又怎么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兄弟情意,且在心中,这些俗礼,能免就免了吧。再说,周某身上有伤,也不可行此礼,还望吴兄见谅。”

吴争嘿嘿尬笑道:“周兄说得对,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于是,也不客气地坐下,吴争道:“也罢,那咱就直接进入下一步,论长幼吧,定定谁是兄谁是弟。”

周思民道:“那就不必了吧,周某甘为弟,尊吴兄为兄就是。”

吴争连连摇头,“这可不行,岂能如此儿戏?那就我先说吧,我是庚午年生人,因生在半下年,虚岁加两岁,今年十七。周兄呢?”

周思民一怔,而后应道:“我与吴兄同年。”

吴争微微有些意外,“那就论生辰月份,我是十二月二十三,灶神菩萨上天言事的日子。周兄呢?”

周思民惊愕地看着吴争。

小蛮在边上急道:“公子……不可说。”

吴争回头瞪了小蛮一言,喝斥道:“怎么哪都有你,还懂不懂规矩?”

周思民收敛起惊愕,没有理会小蛮,而是对吴争道:“有些巧,我也是这天。”

吴争有些惊讶,不过他是兴奋,“这么说,我与周兄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这可是天意啊。好,咱再论时辰,我是酉时生人,不知周兄是?”

周思民愣愣地看着吴争,半晌说不出话来。

吴争看着周思民的表情,也愣了,“莫非周兄也是这时辰?”

周思民怔怔地点点头。

吴争傻眼了,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那怎么分谁是兄,谁是弟?

“我是酉时二刻。”吴争急道。

周思民脱口而出,“我是三刻。”

“呼!”吴争大松一口气,随即心情大好,“如此说来,我是兄,你是弟,哈哈。”

“贤弟,叫声哥来听听。”

小蛮使劲向吴争翻白眼,吴争毫不理会。

周思民涨红了脸,怔了半晌,“大……哥。”

“唉。贤弟,回到吴庄后,谁要是敢欺负你,就报哥的名号。”

周思民不禁莞尔。

小蛮嗤嗤笑道:“敢情大人只有回到吴庄,才敢亮名号?”

吴争大汗,多说多错啊。

瞪了一眼小蛮,“再多嘴,把你嘴缝起来。”

“贤弟,之前你说是金陵人氏,不知道叔父何处高就啊?”

周思民脸色一僵,没有回答。

边上郑叔上前一步应道:“家老爷是礼部员外郎。”

吴争闻听悚然起敬,礼部员外郎那可是从五品实缺。

可比自己这个从七品哨官来得唬人多了。

从七品哨官可不是什么正经官品。

同样是领百多人的百户,那人家可是正经在册的正六品军官。

而吴争的哨官却是总兵下的一个亲卫队长。

说是从七品,却只在军内有用,出了总兵的势力范围,不被人接受,特别是不被文官所接受。

这与朝廷制度有关,募兵制是对军囤制的补充。

明朝末期,军囤制毁坏,军户卫所无力参战。

便有了募兵制,与军囤的区别在于,募兵制其实是一种临时措施。

也就是说,在募兵制实施之初,就没打算让它成为常例。

所以,对军官的军衔也没有确定。

哪怕是总兵,也是无品无定员的,五千人可以是总兵,五万人也称总兵。

这就象是一个守备团主官可以称司令,一个军区主官也叫司令一样。

连主官都是无品无定员,那下面的参将、守备就更是如此了。

至于为什么百户和哨官差不多都是百人长,而百户是正六品官,哨官却只有从七品呢?

那是因为百户不但是百人长,还是百户长。

一户按五人算,百户就掌管着六百人。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募兵制下的军队,那就是小娘养的。

所以,吴争虽是亲卫哨官,这从七品官衔,其实也只有在军内或者说是在相同体制内才被承认,到了地方,那就得看别人给不给面子了。

吴争问道:“那叔父如今安在?”

周思民神色凄然。

小蛮、郑叔也一同黯然。

吴争醒悟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周思民他爹要是还健在,周思民何必千里南下杭州投亲?

“南京城破,家老爷及家人已经……罹难。公子若不是……外出,恐怕也难幸免。”郑叔说道。

吴争歉然道:“贤弟,愚兄失言,对不住,还请节哀。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周思民泪眼朦胧,“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只是活着无法为逝者复仇,还不如死了。”

吴争心神被此话震动,“贤弟此话差矣。活着就是希望,咱如今虽然无力复明,但依旧可以反清,我们都年轻,一个一个地杀,终有一天,杀尽天下鞑子。”

第十三章 你才颇有童稚呢。

“可惜我已身残,无法手刃仇人。”

“既然你我已是兄弟,贤弟的仇便是愚兄的仇,总归是杀鞑子,到时多杀几个,就算是贤弟的。”

周思民也被吴争此话震动了,他看了吴争很久,“谢谢。”

郑叔也为吴争的话所感动。

可小蛮却很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身上还带着箭伤呢,就知道说大话。”

周思民也生气了,他回头斥道:“小蛮,闭嘴。”

吴争心头大怒,不过这次吴争没有怼小蛮。

因为吴争心中有了疑惑,这小蛮可能身份不一般,至少不会是个奴婢。

否则,再怎么娇纵,也不会如此放肆。

周思民歉然地对吴争道:“小蛮在我身边,一直疏于管教,倒让大……哥见笑了。”

吴争微笑道:“不妨事,小蛮姑娘天真烂漫、颇有童稚,贤弟不必介意。”

可小蛮听了却大声怼道:“你才颇有童稚呢。”

……。

在海上大半天,终于看到了陆地。

傍晚时分,大大小小数十条船入曹娥江,泊在会稽县码头。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扬头呼吸着这自由的空气。

这里还是大明的土地啊。

特别是象吴争、二憨、小安这样的当地人,更是归家心切。

谁也不知道,变故,就这么发生了。

潞王鲁监国在绍兴府监国,那么府治所在地会稽县,就成了临时首都。

大批的官、军、兵都聚集于此,自然要部置江防的。

吴争带着数十条船,千把人涌上岸,早已惊动了巡逻官军。

还没等吴争立稳脚跟,百来人的明军就将吴争一行,堵在了江边。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一个百户军服的官员上前大声问道。

吴争迎上前去,拱手道:“回大人,卑职嘉定总兵麾下亲卫哨官吴争。敢问大人如何称呼?”

百户,这是吴争苏醒之后,见到最大的官了,正六品。

那百户皱眉回答道:“本官会稽千户所麾下百户赵史。你从哪来,想去哪,做什么?”

吴争心中暗道,赵史,找死?他爹得和他有多大的仇啊,取了这名?

不过面上还是恭敬地回答道:“嘉定府沦陷,卑职死里逃生。卑职籍贯上虞县始宁镇吴庄,想回吴庄去。请大人行个方便?”

那百户左右打量了一下,厉声道:“你一个小小哨官,带这么多军民上岸,意欲何为?可是鞑子派来的奸细?”

这时,码头许多百姓开始围拢过来,前来看热闹,听百户这么喝斥,纷纷对吴争等人指指点点起来。

吴争有些生气了,大声道:“大人,你看看我等哪里象奸细?”

百户嗤声道:“奸细若能看出来,还叫奸细吗?况且,嘉定早已沦陷,你是嘉定总兵麾下,谁知道有没有投敌,否则又怎能带这么多人逃出来?”

吴争大怒,本来是满心欢喜的登岸,认为回家了,不想却当众遭受“找死”当众羞辱,这落差也太大了些,年少气盛,于是吴争反诘道:“我等在金山卫码头杀死百名鞑子,抢船后渡杭州湾来此。我等为国浴血奋战之时,大人好整无瑕待在南方,此时却来诬陷我等投敌,好没道理。”

被吴争这么一反诘,那百户也怒了,“好你这贼奴兵,敢顶撞上官,来人,与我拿下。”

他身后百来名明军“锵”地抽刀指向吴争。

吴争身边,二憨、小安哪肯让人威胁到自家少爷?

小安、二憨“呛啷”抽刀遥指。

吴争身后陈胜,也大喝一声,“备射。”

一百三十多人弯弓搭箭,气氛异常凝重起来。

那百户吓了一大跳,指着吴争骂道:“你敢谋反?”

吴争怒目而视,“本少爷好好日子不过,随叔父在嘉定城拼死与鞑子拼杀,回到绍兴,却被你诬指谋反。”

说到此处,吴争“唰”地撕开胸口衣襟,“你张大眼睛看看,这是鞑子的箭射的,你见了过有这样投敌的吗?”

那百户被吴争的气势所慑,愣了半天,确实不敢下令攻击。

先不说事情没弄清楚,他无权攻击,就说吴争身后,那一百多张弓,真打起来,占不了一丝便宜。

百户脸色忽青忽白,沉默了一会,瞪着吴争道:“此事本官做不得主,需要禀明千户,你且待着,本官去禀报。”

吴争这才松开抓着自己衣襟的衣,拱手道:“有劳。”

剑拔弩张的情况,终于缓和下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千户军服的人带着两队人马来了。

来者带兵而来,让场内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吴争心中暗惊,难道真要在这干一场?

真要是动手那就说不清楚了,自己可不想背着叛乱之名死去。

在吴争内心紧张之时,那千户已经近前。

一张方脸,两撇短须,表情严肃。

“本官会稽千户所副千户廖仲平,报上名来。”副千户,从五品军职。

“卑职嘉定总兵麾下亲卫哨官吴争。”

“你家总兵何在?”

吴争热泪涌出,“总兵吴大人已经为国捐躯。”

那赵史就是个小人,此时在廖仲平身后出言道:“廖大人,主帅死而亲兵活,论罪该杀。”

那廖仲平闻听皱眉道:“你家总兵已经为国捐躯,你身为亲卫哨官,却带兵逃离,还说不是叛逃?”

吴争满目愤慨,这咋就没人信呢?

他只得再次撕开衣襟,展露出创口道:“大人请看,当时卑职与鞑子交战,被箭矢贯穿,人事不省,由麾下将卑职拖离战场,方保得一命。大人,嘉定总兵吴之番乃卑职亲叔,若卑职当时还清醒,怎会弃亲叔于不顾逃离?”

廖仲平是识货之人,他双目一凝,欲上前查看。

边上赵史赶紧阻拦道:“大人小心有诈。”

廖仲平喝道:“怕什么?此乃我大明之地,还惧这等跳梁小丑?”

说完,廖仲平上前几步,来到吴争面前,也不说话,直接就将吴争的上衣扒下,扯开血渍斑驳的白布。

前后贯穿的箭创,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廖仲平沉默地看着箭创好一会,然后替吴争掩住伤口,拉上衣服。

第十四章 直把杭州作汴州

廖仲平沉声道:“这确实是从正面贯穿伤,但这只能证明你与鞑子作战。你只是区区哨官,按编制麾下不过九十六人,可如今,你身后士兵不下三百人(吴争麾下一百三十几人,还有金山卫明军俘虏近二百人,此时被廖仲平算在了吴争头上),这又如何解释?”

吴争答道:“回大人,其中一百人,是原金山卫所军士,卑职在震泽县官道收拢来的。后面近二百人,是被鞑子俘虏,关押在金山卫码头的明军,被卑职率众袭击码头时救出。”

廖仲平道:“既然不是你手下士兵,如何保证其中没有鞑子奸细。你可上岸,他们不准。”

吴争心头拔凉拔凉的,他回头看去,在那一百多双眼睛,布满了失望和迷茫。

陈胜迎着吴争的目光,苦笑道:“命该如此,这怪不得大人,大人不必为难,只管上岸,我等自有去处。”

自有去处?去何处?

长江以北,皆是满清占领,杭州以北,也已经在满清掌控之中。

看着陈胜和那一百多人的眼神,在这一刻,吴争想到的是,当初向将士们承诺过的,同生共死的诺言。

一股热血上涌,他回身冲着廖仲平道:“大人,他们与卑职在嘉兴府北面官道,一起杀死五十七个鞑子,又在金山卫与卑职一起全歼一百鞑子,这样的士兵,怎么可能是鞑子奸细?卑职愿以项上人头为他们作保。”

廖仲平厉声道:“你自己嫌疑尚未解除,本官念你身上有伤,方才破例准你上岸。这是京畿重地,你作保?你承担得了罪责吗?”

吴争悲愤莫名,京畿?绍兴府倒成了大明京畿了。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卑职还真不知道,这区区绍兴府竟成了大明京畿重地了?”

这句讽刺南宋小朝廷的诗,太符合现在的情形了。

吴争念出这句诗时,心里已定,与身后将士生死于共。

果然,听吴争念出这句诗,廖仲平大怒,“放肆!你敢污蔑朝廷、污蔑鲁监国?”

吴争冷冷道:“大人不必扣大帽子,要杀便杀,我吴争要眨一下眼就是鞑子养的。”

“本官成全你。”廖仲平右手一举,带来的两队人马迅速弯弓搭箭。

远处周思民是真急了,他往前踏出一步,正待出声。

却被郑叔死命地挡住,“公子,世道叵测,万万不可轻易暴露了身份。奴观吴哨官是个有勇有谋之人,公子稍安勿躁,静观其变才好。”

二憨、小安已经手按刀柄,特别是二憨,一双牛眼死死地盯着廖仲平,就准备战端一起,首先将廖仲平制住。

陈胜等一百多将士,再次弯弓,他们眼神坚定。

既然吴哨官愿意为他们出头,那就拼死一搏,是为同生共死。

吴争是真的被逼得没办法了,位卑言轻,此时不用说找朝廷上诉了,恐怕连眼前副千户这关都难过去。剩下能做的,也只能一赌。

从方才对话,吴争能感觉到廖仲平还是个肯讲理的。

至少他能在检查过自己伤口后,作出了公正的评价。

那就赌廖仲平是个讲道理的人,赌廖仲平是个有良知的人。

君子欺之以方。

吴争转身,对着围观的百姓,再次撕开刚刚掩上的衣襟,将创口展示于众人面前。

“诸位父老乡亲,在下吴争,上虞县始宁镇吴庄人。在嘉定随叔父吴之番,为大明、为朝廷与鞑子浴血拼杀,抗击数十倍之敌三日三夜,终因寡不敌众,叔父为国捐躯。我因受箭创人事不省,被麾下救出,方留下这条残命。养伤之际,我一路上收拢溃兵,从没忘记守土抗战之责,在震泽县官道,我率众全歼五十七个鞑子。后在金山卫码头,全歼一百鞑子。”

“不想,如今我千里迢迢返回故乡,竟被上官扣以奸细、叛乱罪在此处死,诸位父老乡亲,我没死在与鞑子厮杀的战场上,却死在自己人的手里,我冤不冤?”

“我身后这一百三十七将士,便是当时追随我杀鞑子的英雄,他们今日也要蒙受奸细、叛乱的罪名,随我死在此处,诸位父老乡亲,他们冤不冤?”

“那边,是被鞑子俘虏关押在金山卫码头的明军将士,还有万幸才从鞑子屠刀下逃得一条性命的江北百姓,他们也要无辜随我死在此处,诸位父老乡亲,他们冤不冤?”

冤不冤?

公道自在人心!

随着吴争的煽惑。

人群中窃窃私语声响起。

“吴庄啊?离这不过百十里地,我知道的,吴庄吴老爷子是个大善人。”

“我也听说过,吴老爷子是当地乡绅,经常修桥铺路,施舍贫苦。”

“听他口音,确是咱们绍兴人。”

“看,他身上的伤口是真的。”

“既然是真的,那就是杀鞑子的英雄。”

“是啊,看那后面的老百姓,那都是自己人啊。”

“咦,那个小女孩还只有五、六岁吧?可怜啊。”

“那边……对,那边那个女子,怀中抱的应该是个孩子吧,太可怜了,还在襁褓之中。”

“怎能杀百姓呢?”

“怎可杀有功之人呢?”

“杀不得啊。”

“对,杀不得!”

“大人。杀不得啊!”……。

群情汹涌,围观百姓被煽动起来了。

廖仲平脸色铁青,听着四周对他的指责声,他向吴争怒喝道:“你敢煽动百姓?要造反吗?”

吴争听着四周物议纷纷,心中大定。

既然称为京畿,那小朝廷就要顾及颜面。

哪怕真的非要杀,也不敢现在杀。

现在杀了,那恐怕这小朝廷的名声就臭了,特别是现在人心不稳的时候。

所以,吴争现在反而不担心了,他回身看着廖仲平道:“大人,卑职从嘉定一路杀到金山卫,是朝廷功臣。大人若真要当众以莫须有的罪名,擅杀朝廷功臣,想来朝廷绝对不会轻饶了大人。望大人三思。”

廖仲平怒喝道:“本官绝不受你胁迫。”

说完,转身喝道:“听本官军令,弓手备射。”

气氛骤然凝重起来。

火拼一触即发。

第十五章 活着倒成了耻辱

吴争带来的将士们,乃至被吴争所救的明军俘虏和普通百姓们,个个义愤填膺。

朝廷的战败,这后果居然要他们来承担?

侥幸活下来,倒成了一种耻辱了。

周思民实在忍不住了,他挣脱郑叔死命的阻拦,向廖仲平冲去。

吴争一见,大惊,这个时候,如果对面射箭,他一个残疾的富家公子,就真死路一知了。

吴争连忙喝道:“二憨,将他拉到后面去。”

二憨死命地用身体挡住周思民,与赶来的郑叔,生生将周思民拽了回去,周思民挣扎着,口中在大声说着什么,吴争无法听清。

深吸一口气,吴争转头,盯着廖仲平的眼睛道:“廖大人,卑职没有反意,而且从上岸时起,卑职都在尽力解释一切。若大人执意要射杀卑职,卑职不甘引颈就戮,那就恕卑职无礼了。”

廖仲平脸色已经凝结成冰,他轻蔑地冷哼道:“就凭你?”

说完,他的手举向空中。

吴争的手也慢慢抬起。

围观的百姓惊叫着,往四处逃散。

生死就在一线之间。

吴争身后的陈胜大急,喊道:“吴大人,千万别犯糊涂。这样死在此地,那真瞎了大人一世英名。”

边喊边冲上前几步,向廖仲平跪下道:“大人容禀。”

正如吴争所料,被吴争煽惑百姓,占住了道义的至高点,廖仲平心中终究有所顾忌。

他是被吴争逼急了,一时下不来台。

此时由陈胜这么一打岔,反而冷静了一些,“讲。”

“卑职原金山卫所百户麾下总旗陈胜,鞑子来攻,金山卫千户、百户皆携细软潜逃。卑职无奈之下,与另一个总旗带麾下士兵溃逃,出嘉兴府在通往震泽县路上,遇上吴哨官一行。是他带咱们全歼了追来的五十七个鞑子。之后,为了回绍兴,吴哨官率我等,用之前所杀鞑子身上的军服诈取了金山卫码头,全歼了驻守的一百鞑子,并解救了关押在码头的明军俘虏和百姓。这才渡海来到绍兴。”

陈胜的话,口齿、条理都很清晰。

廖仲平听后,沉声问道:“这只是你一家之言,以何为凭?”

陈胜转头喝道:“将船舱中的麻袋抬上来。”

廖仲平皱眉道:“你欲何为?”

这时,十来只麻袋被士兵抬了上来。

陈胜道:“请大人验看。”

“打开。”

麻袋被解开,无数的人头滚落。

陈胜道:“这便是金山卫码头驻守的一百鞑子人头,是不是鞑子,大人一看便知。”

廖仲平怔了一会,上前弯腰检视起来。

吴争大愕,“你什么时候割的人头?”

陈胜叹道:“在大人上船之后。卑职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幕,所以,不得不做些准备。还望大人不罪。”

吴争心中大赞,人才啊。

陈胜起身,跟在廖仲平身后道:“大人,震泽县官道上的五十七个鞑子,虽然没有被割下人头,但埋尸之处,卑职做了记号,大人完全可以派人去验看。”

廖仲平此时直起身来,看看陈胜,说道:“确是鞑子人头,本官可以取信。”

转向吴争,廖仲平眼神阴沉,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你如果仍愿意为这一百三十几人作保,本官准你带他们上岸。”

吴争长吁一口气,拱手道:“谢大人体恤。”

“不过,后面明军俘虏和百姓,依旧不能上岸。”廖仲平话锋一转道。

吴争抗声道:“大人,这又是为何?”

廖仲平斥道:“你也是带兵之人,岂能不知此中凶险?这数百人中,但凡混入数个清军细作,带来的破坏性何等巨大。这责任,不用说你,连本官也担待不起。”

吴争知道,廖仲平说的没错,如今浙东已经在清军兵锋之下,人心本就惶惶,一旦奸细深入腹地,带来的破坏性,不可估量。

“吴大人,求大人不要弃了我们。”

吴争慢慢转身,看向那一片跪倒的百姓。

如隐似现的婴儿啼哭声,牵扯着吴争胸中最柔软处。

放弃他们,等于将他们赶回大海,往何处去?

可自己位卑言微,根本没有话语权。

能保住陈胜等一百多人已是不易,再顶撞,就真是找死了。

吴争自认不是个婆婆妈妈之人,一咬牙,便待转身。

此时,那个怀抱婴儿的妇人,跌跌撞撞地上前来,双手将婴儿举过头顶,哭泣道:“大人开恩,孩子无辜,请大人救下这孩子,民妇只求能让他活着,就好。”

那婴儿显然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一根白嫩的手指,伸进嘴巴里吮吸着。

一双乌溜溜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吴争。

稚子无辜?!

吴争鼻子有些酸,他仰头深吸一口气,打算将要掉落的泪生生逼回去。

可吴争发觉,被倒灌的泪,让自己眼眶中有了更多的泪,再也无法控制。

不但有泪,更觉心酸、心苦。

既然无法迫回,那就任其流吧。

两行热泪落下,吴争双膝一屈,跪在廖仲平面前。

男儿膝下有黄金。

男儿有泪不轻弹。

吴争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大人哪。”

“少爷……!”

无数人呼喊着,其中包含着愤慨、不甘、怨怼和对吴争的……敬爱!

吴争身后的将士起身,双目中的怒意正炽,他们一步步向前迫近。

同生,共死!

他们身后的百姓也站了起来,一步步向前迫近。

被逼到了这种份上,就算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

廖仲平愣住了,他怒喝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请大人开恩。”

“不准。”

“卑职愿意为他们作保。”

“满口胡吣。你有什么资格为他们作保,出了事,你担当得起吗?”廖仲平声色俱厉,看着吴争那两行热泪,他心,也酸。

“大人。大人所言没错,此事关乎社稷安危。但卑职以为,有百姓才有国家,有明人方才有大明,如果朝廷为了莫须有的嫌疑舍弃这批百姓,任由他们自生自灭,百姓心寒,还能为朝廷与鞑子拼命吗?卑职愿以地上百颗鞑子人头之军功,换取身后数百军民登岸,请大人成全。”

说完,吴争“噔噔噔”向廖仲平嗑了三个响头。

第十六章 人不可貌相

吴争如此地作践自己,身后百姓无不掩面流泪,不忍目睹。

廖仲平张口欲骂,可终究是张大了嘴,再轻轻合上,他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此举来的后果?”

吴争坚定地回答道:“卑职虽然不敢保证这些人中没有奸细,但卑职可以肯定,最大部分人都是明人。若为了区区莫须有的一、二人或者三、四人,让数百人为他们陪葬,百姓何辜?民心何辜?大人放心,卑职会带他们去吴庄,严厉管束他们,若有一人背叛朝廷,大人可砍了卑职的头颅。”

廖仲平看看吴争,再看看吴争身后的百姓,终于松口道:“既然你愿意为他们作保,本官可以破例……只是事关重大,本官需要向朝廷请示。你严格管束麾下人员,在本官没有回来之前,任何不得离开半步。”

吴争抱拳道:“大人放心,卑职会看管他们待在原地。有劳大人了。”

廖仲平哼了一声,调头而去。

四处逃散的围观群众,眼见局势稳了,便又一个个地回来了。

人啊,就算天就要塌了,也按捺不了看热闹的好奇心。

吴争起身,向着围观的百姓拱手道:“多谢父老乡亲仗义直言,吴争在这谢过了。”

可应者聊聊数人。

相比而言,会稽百姓对地上那些鞑子人头更感兴趣。

“咦,你看,这鞑子长得和我们真不一样哎。”

“废话,这能一样吗?”

“你看这眉须,怎么带点卷啊。”

“咦……这张脸好凶。”

“当然凶了,没听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吗?”

“就是,要是不凶,咱大明的江山能让鞑子占了吗?”

……这时,一个半大孩子,悄悄脱离母亲的约束,走到一个人头边,好奇地用一根细棍将人头翻了个面。

不想,这人头的眼睛没闭上,凶狠、狰狞的样子,直将那孩子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他母亲闻声赶来,“piapia”地打着孩子屁股,嘴里骂道:“夭寿啊,敢看死人头,你不怕半夜恶鬼将你捉了去?”

吴争慢慢转头,身后的百姓还在向他磕头。

“都起来吧。本官年少,还未娶妻,经不起你们这么磕头,要真是夭折了,我吴家就绝后了。”

被吴争这么一说,地上原本感恩莫名的百姓,哭笑不得了。

纷纷起身,向吴争作揖。

那个妇人泪眼婆娑地上前道:“大人活命之恩,民妇会告诉儿子,让儿子告诉他的儿子,世世代代只要人活着,都记得大人的好。”

吴争心底有一股暖流涌动,他发觉,原来他娘的给廖仲平磕的那三记响头,自己竟没有觉着委屈。

吴争放眼看去,看到周思民正看向自己,眼神中那一抹关心清晰可见。

吴争微笑着向他点点头。

百户赵史正在不停地用棍子翻看那些人头。

看了十来个,他凑上前来道:“吴哨官,你们在金山卫杀了百个鞑子,阵亡了多少人?”

吴争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照实回答了,“十八人。”

赵史惊讶道:“那可了不得。你可知道,之前朝廷刚刚在富阳一战,三万明军抗击六千清军,才杀死五百多鞑子,明军却伤亡三千多人。”

吴争惊讶道:“三万对六千,难道是……没打赢?”

赵史左右一看,然后低声道:“自然是败了,如果没有富春江,清军早就南下了,你前来,怕也不会有今日这一幕了。”

吴争原本好转的心情又沉重起来,我拷,这打的什么仗啊?

赵史见吴争沉默,用手指捅了吴争一下,说道:“兄弟,之前不知道你杀了那么多鞑子,多有得罪,别见怪啊?”

吴争有些愣,看着这赵史前倨后恭,真有些受宠若惊。

“这是哪里话,赵大人公务在身,卑职岂会见怪于大人?”

“咦(拖长音),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一看你年纪就比咱小得多,你若不嫌弃,称咱一声赵老哥,那往后咱就是过命的兄弟,老哥以后还得仰仗兄弟呢。”

吴争愣了,赵史是正六品百户,自己不过是个从七品哨官,还是不被认可的那种。

但看赵史的表情却不象是虚词。

于是吴争试探地叫道:“……赵老哥?”

“唉(应声),吴兄弟果然是豪爽之人,往后可还得多仰仗吴兄弟了。”赵史眉开眼笑起来。

吴争反倒真懵了,心道,谁能告诉我,这是咋滴了?

“赵老哥是正五品百户,小弟不过是从七品哨官,这仰仗二字,从何说起啊?”吴争是真诚地问。

赵史也是真诚地答:“兄弟,你是不知道,富阳一战,把绍兴府都震动了。听说鲁监国差点拔腿……咳,你懂的。幸好兵部尚书张国维张大人、右佥都御史钱肃乐钱大人等人力劝,方才留了下来。这不,有监国诏令,但凡能杀鞑子过百人者,三品以上者官晋一级,四品至六品者官升二级,七品至九品者官升三级,各路无职官义军首领,直授从六品忠显校尉。”

吴争愕然。

赵史看了一眼吴争道:“吴老弟,按你的品阶原本至少可晋升三级,不过你是哨官,如今朝廷哪有钱来募兵?靠得还是军囤卫所,你恐怕会被转到卫所中去。这样一来,恐怕会折损一级,到时应该会是个百户。当然,要是你运气好,或许能得个副千户的肥缺也说不定。到时,就得仰仗兄弟了啊。”

吴争听得毛骨悚然,这官也太不值钱了吧?

从七品哨官到从五品副千户,这其中隔了四阶,相当于从连长直升团长。

吴争是真不相信。

别小看了副千户,那可是千户所真正主事之人啊。

因为正职千户,往往是贵勋所世袭,却都不到任,也不管事,千户所里都是副职主事,甚至由底下某个看重的百户主事。

赵史见吴争满脸惊愕,呵呵一笑,回头对他的手下大声喝斥道:“也不知道帮咱吴兄弟搬个凳子,一个个就知道白领饷银,真没个眼力见。”

第十七章 有人的地方怎会没有内斗?

然后赵史回头,冲吴争神秘地说道:“吴兄弟啊,如今绍兴府庙小菩萨多。你可不要站错了队啊。”

吴争不解地问道:“赵老哥此话从何说起,难道绍兴府不是鲁监国说了算吗?”

“看吧,就知道你不通世故。”赵史白了一眼吴争,不过这眼神还真象带着那种哥哥怪弟弟的意思,“咱是自家人,哥哥就不讳言了。如今绍兴府中势力可多了去了。咱不说别的,就说最要紧的那三方。”

说到此处,赵史咽了口唾沫。

吴争正听到紧要处,这突然一断,心里如猫爪似的难受。

好在赵史不是故意吊吴争胃口,他只是说累了歇口气,“鲁监国及兵部尚书张大人、右佥都御史钱大人等人自然是一方的,越国公、镇南大将军方国安方大人自成一方,兴国公王之仁也自成一方……。”

吴争忍不住开口打断道:“赵老哥,如今鞑子就要南下,朝廷还不吸取弘光朝的教训,怎会还有内斗啊?”

赵史闻听一怔,而后大笑道:“吴兄弟啊吴兄弟,有人的地方怎会没有内斗?这关系到偌大的利益,朝廷如今真正能控制的不过绍兴周边几府。而真正能收上赋税的却只有绍兴府八县,其余各府县的赋税皆掌握在越国公和兴国公手中。吴兄弟还年青,日后前程远大,可首要前提是选对了路。”

“这么说,鲁监国实际并不能号令越国公和兴国公喽?”

“话不是这么说,毕竟名义上还是在鲁监国麾下的。只是……你懂的。”赵史嘿嘿笑道。

“那还有别的势力吗?”吴争这时是真心求教。

赵史看着吴争的脸,感受到了这份真诚,满意地点点头道:“吴兄弟只要在这三方势力中进行选择就对了,其余势力都不成气候……不过,有一方势力吴兄弟千万不能招惹,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吴争问道:“请赵老哥赐教。”

赵史左右看看,然后压低声音道:“鲁王来绍兴监国不久,唐王朱聿键在福州建立隆武朝,许多文臣都建言鲁监国承认隆武朝,不过被越国公、兴国公强压了。”

吴争道:“正应该联合一起抱成团,抗击满清啊。难道鲁监国就不会下谕令吗?”

赵史眼一瞪道:“就说你年轻嘛。这话在哥哥面前说说也就是了,这要是传到外人耳朵里,你的前程就完了。先不说越国公、兴国公会视你为敌,就连鲁监国也不待见你。”

此时赵史声音压得更低,几近贴到吴争耳边道:“承认了隆武朝,鲁监国就成了隆武帝的臣子,但凡是登上那个位置的人,岂会甘心再走下来?”

吴争心中一凛,郑重向赵史一揖道:“多谢赵老哥今日指点之情,吴争铭记在心。”

说实话,吴争此时对赵史的印象彻底扭转过来了。

之前双方言词交恶,吴争认为赵史就是个龌龊的小人。

可现在,吴争认为,赵史还是半个好人,至少是个真小人。

赵史被吴争这郑重一揖,倒闹了个措手不及,愣了半晌才哈哈大笑道:“都说了是自家人,吴兄弟还这么客气。”

然后又压低声音道:“不瞒兄弟,哥哥虽然是个百户,可这些手下平日里充充场面还行,真要是拉上了战场,恐怕没几个敢拼命,这点自知之明哥哥还是有的。往后真如果有那一天,还望吴兄弟念及今日之情,拉哥哥一把。”

吴争应道:“赵老哥放心,只要吴争不死,便会还上今日赵老哥指点之情。”

赵史连连点头,拍拍吴争肩膀,笑道:“好,好!吴兄弟是做大事之人,自然是言出必行的。”

……。

绍兴府,府衙。

如今已经是鲁监国召集群臣文议事的行辕。

年方二十八岁的鲁王朱以海,端坐在正中间。

两侧分列的是二、三十个朝廷文武众臣。

此时有个年青的文臣出列道:“启禀监国,臣要弹劾越国公、兴国公,两位国公擅自接管浙东原有的营兵和卫军,自称正兵,排挤各路义兵,断绝义兵粮草。”

左侧列武臣首位的越国公方国安指着那文臣大骂道:“好你个张煌言,区区七品兵科给事中,也敢诬陷、弹劾本国公?”

方国安身边兴国公王之仁阴沉着面,不过他没有象方国安一般怒骂张煌言,他道:“本国公与越国公接手营兵和卫军,是为了整肃军力,抗击江北清军,有何不妥?至于义军,一腔热血不假,然战力低下,一群乌合之众。徒费了朝廷粮饷,本国公与越国公没有勒令他们解散,已是法外开恩。”

张煌言怒道:“可二位国公为何截留浙东各府县赋税,今年除绍兴府外,浙东六十余万钱粮都被二位私自截留,难道这不该由朝廷来分配吗?二位国公置鲁监国和朝廷于何地?”

方国安轻哼一声道:“这钱粮本就是大军粮饷,运来运去,徒增耗损罢了。”

面对这等无耻嘴脸,张煌言怒极,竟一时无言反击。

这时右侧文臣中走出一个清瘦中年官员。

他先向鲁监国一礼,然后对方、王二人道:“二位国公所言差矣,钱粮赋税乃朝廷命脉,如何分配更是监国和朝廷的权限,二位国公做为臣子,岂可僭越?”

方国安大袖一甩,伸出手来指着这清瘦中年官员喝道:“钱肃乐,你也来多嘴?谁不知道,你麾下还有数千义军,敢情,你也不过是想其中一杯羹罢了。”

钱肃乐冷哼一声,转身向鲁监国躬身道:“禀监国,臣愿即日起解散麾下义军。但越国公、兴国公此举断不可成例,否则后患无穷。”

方国安大怒,上前一步道:“监国,钱肃乐挑唆、离间,中伤、诬陷本国公和兴国公,请监国治其罪。”

一副木头人样的朱以海,总算是动了动。

他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兵部尚书张国维。

张国维见鲁监国看来,知道避不过去。

于是出列道:“战乱之秋,国破待复。诸位都是大明忠臣,都是为了抗清大业,都什么不能好好商量呢?”

第十八章 各怀鬼胎

鲁监国趁势点头道:“张尚书所言极是,此事且容后再议。”

张煌言大急,上前两步道:“监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却被张国维一把拽住,“张给事中,身为言官,确可闻风而奏,但此时不同往日,诸臣之间还须同心协力,方可成就大事。监国已有定议,不可再妄言是非。”

张煌言愤然一甩袖,回到了班列之中。

此时,侍卫来报,“会稽千户所副千户廖仲平,说有紧急军情来。”

群臣皆色变,会稽千户所报紧急军情,难不成清军从哪个无防之处攻来了?

鲁监国也紧张起来,看向张国维。

张国维看着屋中诸臣的脸色,微微一叹道:“监国,让人进来再说吧。”

鲁监国这才扬声道:“传。”

廖仲平碎步急跑,进了大堂。

“微臣参见监国。”

“有何军情,据实报来。”

廖仲平于是将码头发生之事,一一述说了一遍。

廖仲平倒不是什么奸诈之辈,没有因吴争的顶撞,而在背后搬弄是非。

不过也没有为吴争和千八百军民美言。

如果此时吴争在场,也只能评价四个字——实话实说。

可堂内许多人的脸色变了。

特别是方国安和王之仁两个。

这二人互视一眼,方国安突然上前道:“禀监国,虽说是区区哨官,败军之将,但终究还算是知道不负朝廷不负大明,臣以为治罪就不必了,赏赐也免了,就算功过相抵。退朝之后,臣会好好训诫此人,使他日后好好报效朝廷,替朝廷尽忠。”

方国安话音未落,王之仁轻哼一声,立即上前道:“臣方才听到吴争从金山卫码头,夺了数十条船渡海而回。臣总督大明水师,臣以为,监国可擢升其为副千户,将吴争及其麾下置入臣的麾下,一来壮大朝廷水师实力,二来也算赏赐了吴争及其麾下将士击杀清军百余人之功,以彰显朝廷赏罚分明。”

方国安大怒,回头瞪着王之仁道:“王大人,你这是要与我抢人吗?”

王之仁冷哼道:“方大人,吴争是嘉定总兵麾下,嘉定总兵属弘光朝,如今弘光朝已亡,不知方大人这抢人二字,从何而来?”

方国安怔了半天,突然道:“可嘉定总兵隶属五军都督府,方某是镇南将军,按律,吴争归制于方某麾下。”

王之仁却道:“方大人所言在理,不过吴争隶属五军都督府不假,但其麾下将士却隶属金山卫千户所,按方大人所言,这卫所之兵,自然该归王某麾下。”

所有人都愣了,包括鲁监国。

两个当朝国公,不夸张地说,绍兴府这个小朝廷,再没有比这二位更有势力的人了,甚至鲁监国都得让这二人三分。

如今当着文武群臣,为一个区区哨官争得面红耳赤,有意思吗?

可群臣中,还真有几个明白的。

譬如兵部尚书张国维,只是他不想说话,因为他确实感觉到累了。

他是崇祯朝的兵部尚书,眼见着大明的灭亡,弘光朝的建立。又见到弘光朝的灭亡,鲁王监国,他觉得真累了。

看着小朝廷中的勾心斗角,他不是不想中兴大明,而是力有不逮。

又譬如右佥都御史钱肃乐,他原是大明朝刑部员外郎,明亡之后,在宁波与贡生董志宁、王家勤、张梦锡等倡议起兵抗清,之后与张煌言等人请鲁王朱以海至绍兴监国。

虽是文臣,却也懂兵事。

如今浙东,真正与鞑子交过手而没死之人太少了。

可现在,眼前就有这么一百多活生生的士兵,个个都是面对面与清军厮杀过的。

以这批人会基干,组建一支军队,那会是什么样?

麾下有这样一支军队,做为上官,又能得到怎么的荣耀和名声?

不言而喻。

钱肃乐带过兵,太明白这种老兵与临时征召义军之间的差别了。

所以,他趁着方国安和王之仁争执的时候,拼命地向鲁监国使眼色。

朱以海对钱肃乐的意思,心中还是了然的。

钱肃乐、张煌言等人有拥立之功,如果这朝中要选一个朱以海信任之人,钱肃乐就算不是唯一一个,那也是第一个。

只是朱以海并不认为,一个区区哨官和一百多溃兵用有多大的用处。

方国安麾下有三万人,王之仁麾下有一万人和八千水师。

这一百多人,实在不能提起朱以海的兴趣来。

但有一点,朱以海很清楚。

身为皇族,特别是现在就任监国之位后,朱以海就更清楚了。

那就是平衡。

为上者,最要做的就是平衡。

与对错、忠奸无关,只关乎力量的平衡。

方国安、王之仁的力量太大了,朝中文臣已经很难压制这二人。

朱以海已经明显感受到了方、王实力对自己权威的挑战。

所以,朱以海需要找机会压制方国安和王之仁,对他们示以警告。

这警告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你赞同的我反对,你反对的我赞同。

既然你们都想要,那我就偏不给。

朱以海虽然不看好吴争,但,此时吴争就是警告方、王二人最好的工具。

于是,朱以海对钱肃乐,微微颌首。

收到朱以海讯号的钱肃乐,立即出列道:“禀监国殿下,臣以为吴争击杀鞑子,引军民千人南来,为得无非忠于大明,是投效我朝。故,臣窃以为,朝廷须施以优渥,加以厚待,如此,天下百姓感念殿下宽仁,必会效仿,纷纷来投。恳请殿下三思。”

此言一出,方国安、王之仁随即停止争吵,互视一眼,在一瞬间,双方达成合作。

方国安道:“钱御史此话差矣,区区哨官,那不足以影响到天下人心。再说了,吴争及其部下在本公和兴国公麾下受到重用,一样彰显朝廷善待归附军民之心啊。这样,本公就不与兴国公争了,吴争归我,其麾下士兵和船只归于兴国公水师。兴国公,你以为如何啊?”

王之仁上前一步道:“大善。殿下,臣以为越国公建议,甚好。”

眼见这二人一唱一和,朱以海肚子里,连骂三声“小娘皮。”

第十九章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两位国公还须稍安勿躁。”朱以海淡淡地说道,“如何安置吴争及其部下,孤以为还得征询一下他本人的意思。好在离江边码头不远,这样,孤派人召他前来,让他当众回话。如何?”

方国安与王之仁相顾一眼,拱手应道:“臣等听监国的。”

朱以海微微转头道:“钱御史以为,派谁去江边传召合适?”

钱肃乐随即明白朱以海的意思,于是说道:“堂内诸位皆可替殿下传令。”

说着回头,冲群臣道:“哪位大人愿往江边传令?”

这话得说回来,在场官员,哪个都自峙身份尊贵。

江边如果是个三、四品官员,那自己跑一趟也没什么,不丢份。

可江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从七品哨官,自己跑这一趟,没好处不说,还丢份不是?

而方国安、王之仁贵虽然想招揽吴争,可贵为国公,就更不可能放不下身段来了。

所以,钱肃乐连问三声,无人应答。

钱肃乐眼角扫向张煌言,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张煌言早已心领神会,于是出列道:“殿下,臣愿往。”

群臣闻声看去,连方国安和王之仁都微微点头。

确实,张煌言的身份很合适,他是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兵科给事中,官品略高于吴争一级,如此既显出了朝廷看重厚待之意,又不显得突兀。

再则,兵科给事中职责正是监察兵部,纠弹军部官吏,就更符合此行使命了。

鲁监国见无人反对,便点判断同意了。

于是,张煌言奉命随廖仲平去了码头。

……。

话说吴争此时与赵史正聊得起劲。

大有不打不相识、相识恨晚之意。

此时见廖仲平带着一个文臣而来,便自觉地起身肃手而立。

廖仲平近前,指着张煌言对吴争道:“这是翰林院编修、兵科给事中张煌言张大人。”

吴争一听,头“嗡”地一声。

他不是历史专业人氏,不太清楚明末著名人物。

但身为绍兴人,对张煌言此人,却是耳熟能详了,在江浙一带鲜有不知张煌言之人。

可以说,张煌言贯穿了整部南明抗清史。

崇祯十五年,张煌言考中举人。

当时,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烽火已燃遍全国,明朝的统治岌岌可危。

于是朝廷开始重视培养文武兼备的人材,张煌言虽考文举,但仍须加试一些战事急需的武备科目。

在考试时,朝廷以兵事急,令考生兼试骑射,而张煌言竟三发皆中,使在场者十分惊服。加之他平日留心时局,慷慨好论兵事,故周围的人们对他更加敬重。

弘光朝灭亡后,清军大举南下。宁波府文武官员有的仓惶出逃,有的策划献城投降。

正值二十六岁的张煌言,挺身而出,投笔从戎。与当时刑部员外郎钱肃乐等率众生员集会于城隍庙,倡议勤王,集师举义。

并奉表到天台请鲁王朱以海北上监国,开始了为之一生的抗清生涯。

直至1664年,九月七日,在杭州弼教坊慷慨就义。

史书评价,煌言死而明亡!

江南百姓更是将张煌言与岳飞、于谦并列,称为西湖三杰。

连他的敌人满清朝廷,也追谥张煌言忠烈,入祀忠义祠,收入《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并令史馆为其立传。

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颀长,面容清秀的青年文官,竟是后世人人称道的抗清民族英雄。吴争懵了,甚至忘记了行礼。

还是赵史向廖仲平、张煌言拱手行礼之后,发现吴争异状,暗中捅捅吴争的腰,才使得吴争回过神来。

“卑职吴争见过廖大人,见过张大人。”

张煌言也在打量着吴争,他知道自己此行的使命。

不是说吴争对朝廷真的有多重要,而是吴争此时做为朱以海遏制方国安、王之仁气焰的一颗棋子,那就显得重要了。

而张煌言此来,就是要看看吴争的人品。

这关系到接下来的廷争。

如果吴争不堪造就,那么不如早此放弃。

吴争在张煌言的打量下,有些拘紧起来。

看着吴争的局促,张煌言心中好笑,倒生起一丝好感来。

“吴哨官是绍兴人?”

“卑职上虞县始宁镇人。”

“从军多少年了?”

“三年了。”

“可读过书?”

“卑职十三岁中的禀生。”

“哦?”张煌言有些惊讶了,能中禀生可不容易,一个县就二十个名额,再想进就需要这二十人中,有人中举,或者有人遭遇不测,方可递进。

而此时的风气,是极端的重文轻武,让一个禀生投笔从戎,那可是极其罕见之事。

就象方才,正六品的百户赵史,要向正七品的张煌言先行礼一般。

相同品阶的文臣都比武臣威风。

当然,这也有张煌言是兵科给事中的原因在里面。

毕竟是言官嘛,见官大一级。

“为何投笔从戎?难道你家中长辈不曾阻止吗?”

吴争有些尴尬,答道:“卑职自幼敬仰戚少保,正好叔叔是嘉定总兵,三年前,卑职是偷跑出去的。”

张煌言恍然,东南沿海百姓推崇戚继光,特别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如此想来,吴争投笔从戎倒也不奇怪了。

由此更让张煌言对吴争有了一份亲近之意,因为他自己也曾这么想过。

张煌言微笑道:“听闻你在嘉兴府北面官道杀了五十多清军,又在金山卫杀了一百清军?”吴争回身指了一下身后道:“都是将士杀的,卑职身负箭创,嘉兴府官道上,卑职连刀都没拔,金山卫码头一战,倒是杀了一个清军百人长。”

张煌言笑意更甚,“那吴哨官此次回乡,有何打算?是回家重新苦读呢,还是继续为朝廷效力?”

吴争脸色凝重起来,答道:“卑职叔叔在嘉定城东门为国捐躯,为人侄者却苟且偷生,从卑职醒来时,就立下誓言,必将率兵收复嘉定,迎叔叔骸骨回乡。于公于私,卑职此生都将与鞑子不共戴天。”

张煌言闻听脸色也郑重起来,“有此志向,大善!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你尽心为国,必能达成所愿。”

第二十章 世上焉有不吃腥的猫?

说到此处,张煌言转头对廖促平、赵史道:“烦请廖大人、赵大人暂避,下官还有话要与吴哨官私下讲讲。”

廖促平、赵史拱手道:“张大人请便。”

说完退开数丈之外。

张煌言正色道:“你可知本官私下要对你讲什么?”

“请大人赐教。”

看了一眼吴争身后的将士,张煌言道:“时局糜烂,总有义士舍身报国,也总有宵小趁机揽权,自峙军力,拥兵自重。吴哨官以为然否?”

吴争噎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确实,乱世之秋,武人升官就象坐火箭一般,一年仗打下来,只要不死,升个两三级是常事。

可毕竟武人要拼命啊,所谓富贵险中求嘛。

在吴争看来,也没什么不对。

说是自峙军力,拥兵自重,那就有些过了。

吴争差点就将心里想法脱口而出,可所谓福至心灵,在关键的时候,吴争想起了赵史对他说的,如今朝廷中三方势力对峙。

打了个激零,吴争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张大人说得是,武人虽然在战场浴血奋战,但总归是不读书、少读书,欠缺了礼仪。不知克制,每多有犯上之举。”

张煌言满意地点点头,道:“吴哨官是读书人,自然明白其中弊端。监国殿下要本官来问问,你可选择在钱塘江东岸越国公麾下效力,也可在定海大明水师兴国公麾下效力,自然也可在绍兴府麾下效力。不知吴哨官如何选择?”

吴争心中一乱,说实话,吴争更愿意去钱塘江东岸,定海虽说是水师,其实不过几百条破船,这时可没有象样的军舰,如果不反攻,根本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留在绍兴府,倒也不错,只是不过是条看门狗罢了。

所以,吴争更希望能在安顿了身后那八百难民之后,去往钱塘江东岸抗清。

可想是这么想,话可不能这么答。

特别是张煌言说了那一席话之后,吴争已经体会到朝廷内斗的复杂了。

吴争明白,这不是简单的去处选择题,而是选择站队。

张煌言代表鲁监国而来,自然是鲁监国这一派的。

自己敬重张煌言,那就得和张煌言站在同一边。

吴争是知道满清统一全国这个结局的,也就是说,不管张煌言口中的越国公也好,还是兴国公也好,都败了。

虽然不知道这两个国公最后的下场,但吴争知道,鲁监国没有投清,张煌言没有投清,钱肃乐也没有投清,这就够了。

吴争的选择就不难了。

“卑职叔叔在最后一战前,曾经说过以身许国四个字,这便是卑职的选择。卑职听鲁监国,听张大人的。”

张煌言深深看了吴争一眼,击掌道:“好一个以身许国,伟哉大明嘉定总兵!吴哨官,你这就随本官前去觐见监国殿下。”

吴争轻吁一口气,这关总算是过了。

回头对宋安、二憨叮嘱了几句,吴争跟张煌言走了。

……。

“卑职吴争见过监国殿下。”吴争躬身行礼道。

朱以海边眼皮子都没抬,不咸不淡地应道:“免礼。”

方国安踱步上前,围着吴争转了一圈,上下打量道:“好一个少年英雄,果然一表人才啊。”

吴争愣愣地拱手问道:“敢问大人是……?”

方国安仰头哈哈大笑道:“可听过越国公之名?”

吴争连忙再躬身道:“卑职见过越国公。”

“好,好。今日起,你便跟随本公吧,本公给你个把总……啊,不,千总干干。”

吴争愕然,敢情,这把总、千总就是他一言而决?

把总是从六品,麾下四百多人,可千总却是正六品,顾名思义,麾下千人。

吴争确实有些茫然,面对着这么大一个领导,这领导还赏识自己,怎能不茫然?

朱以海心中有些不悦,这张煌言怎么办事的?

想着目光就看向了张煌言,张煌言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朱以海这才定下心来。

方国安看着吴争的脸色,觉得这少年倒是个纯朴之人,哈哈笑道:“吴争,你手下军兵,都编入兴国公麾下。王大人,说说你如何安置吧,也好让吴哨官定定心。”

王之仁微笑着迈出道:“吴争,你手下一百多士兵编入本公麾下,皆官升一级。连你带来的二百明军俘虏,也可重新编入军职,原职任用。”

“谢二位国公赏识。”

方国安又一次哈哈大笑,在他看来,吴争如同囊中之物一般,这世上焉有不吃腥的猫?

笑声中方国安向正上方的朱以海投去一瞥,眼神正带着挑衅、示威之意。

王之仁倒是谦和得多,他只是微笑着向朱以海点头示意。

吴争是真动心了。

自己得一个正六品千总,这可是连升三级啊?同时手下都能官升一级,如此也算对得起这一百多追随自己的将士了。

吴争向张煌言看去,这是无意识的,因为吴争对张煌言有种天生的信任和依赖。

抗清英雄,历史名人嘛。

可吴争被张煌言冷冷的眼神一碰,心里打了个激零。

于是吴争脑子的热度迅速降温,稍一思索,向方国安躬身问道:“敢问越国公,卑职带来的数百百姓,又将如何安置?”

方国安、王之仁闻听为之一愣。

八百难民,那就是八百张嘴啊。

让吴争连升三级做个千总,一年的薪俸打死不过数十两。

可养活这八百百姓,一人一年,四、五两开销总是要的,八百人就是四千两。

谁家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

方国安愣了半晌,这才回头看了朱以海一眼,然后对吴争道:“这……朝廷自然会妥善安置的,你就不必担心了。”

吴争看向朱以海。

所有人都看向朱以海。

朱以海被看得有些坐不住了,他心底直骂娘,今年浙东数府县六十万钱粮全被方、王二人以军队粮饷给截留了,如今安置百姓倒找上自己了?

他沉默许久,总算开口了,“吴争,孤想听听你的意思。”

得,眼看着,球又踢回到吴争脚下了。

第二十一章 说好的把总、千总呢?

吴争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回殿下。卑职回来之时,确实考虑过解决这八百百姓生计的方案。”

朱以海眼角微微一挑,“快些讲来,于孤和诸公听听。”

吴争道:“卑职也知时局艰难,朝廷度支拘紧。卑职是想,以卑职从金山卫缴获的五十四条船来养活一部分百姓,卑职是上虞人,曹娥江直通杭州湾,组织百姓捕捞,养活三百人不难。”

朱以海不置可否,只是道:“继续说。”

“卑职在吴庄家中还有八百亩田,可以安置二、三百人,家中在始宁大街有十来间铺子,也能安置数十人。余下妇孺老弱,就安置为精壮丁浆洗缝补,做做饭。如此,既使百姓有了生计活路,也可让百姓感受到朝廷善待之心,明白朝廷没有舍弃他们。”

吴争此话有理有节,更有可行的方法,令闻者皆点头不止。

其中以钱肃乐为最。

钱肃乐也是为抗清毁家纾难之人,从举义兵起,家中所有财产皆以捐献为军资。

所以,他对于象他一样毁家纾难之义士,有着天生的亲近感。

钱肃乐出言向吴争问道:“吴争,你说的田产、铺子,家中长辈可会同意?”

吴争转向钱肃乐答道:“家父本就是乐善好施之人,平常在乡里就多有善举,想来闻知此事,也会忧朝廷所忧,急百姓所急。”

钱肃乐颌首道:“民间多有仁人义士,是为我大明脊梁。大善!”

说完转向鲁监国,禀道:“殿下,吴争所言之策可行。殿下可准其所奏,同时臣恳请殿下褒扬吴家父子毁家纾难,以倡导、激励民间义举。”

朱以海问道:“吴争,你可愿意在绍兴府任职?”

吴争抱拳应道:“卑职愿意。”

朱以海顺势点头道:“钱卿说言极是,如今朝廷正需要更多的民间仁人义士倾囊相助,共度时艰。孤以为,吴争杀敌英勇,且有毁家纾难义举,忠勇可嘉,可晋……。”

方国安、王之仁不乐意了,他们狠狠地瞪了吴争一眼。

吴争的方案如果允准,那五十四条船就没了。

如果说王之仁能慨然应允吴争手下那一百多人归入麾下,还官升一级,一是看在这一百多人能征善战的份上,再就是看上这五十多条船了。

水师嘛,哪有嫌船多的?

有船就有水师,和有粮就有军队是一个道理。

而方国安更是从朱以海的态度上,明显感觉到不对劲,想到张煌言去码头见吴争,他已经猜到之中发生了什么。

加上吴争已经应下在绍兴府任职,那等于自己啥都捞不着。

王之仁先一步道:“监国殿下,船只是战备器具,岂能为几百难民,挪作民用?”

方国安道:“臣也刚记起,之前廖千户曾说,吴争以一百清军人头换取那数百难民上岸,既然如今朝廷应允了难民上岸,那么吴争杀敌的军功,就不能再计。”

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方国安、王之仁堂堂两国公的态度迅速改变。

如同南辕北辙一般。

张煌言出列道:“吴争不仅在金山卫杀了清军百人,更在嘉兴府北杀了五十多名清军。”

方国安道:“金山卫清军有人头为证,嘉兴府北清军以何为凭?”

张煌言应道:“有原金山卫千户所总旗及麾下百名军兵为证。”

方国安嗤地一声,“败军溃兵,不足采信。况且就算派人前往验探,也须等证实之后方可论为军功。”

方国安一席话,不仅推翻了对吴争一半军功的认定,更推翻了对陈胜及那一百多军兵忠诚的认定。

而这个级别的较量,不是吴争身份能参与进去的。稍有不慎,就会被抓住语病,吴争只能沉默。

张煌言无语。

他看着吴争愤慨的表情,毅然上前道:“监国殿下,臣愿意为吴争作保。”

方国安一愣,而后嗤道:“你不过区区七品言官,有何资格作保?”

这时,钱肃乐往左一步跨出,“殿下,臣也愿意为吴争作保。”

方国安、王之仁面面相觑。

方国安说道:“殿下,朝廷如今度支拘紧,仅绍兴府八县的赋税,恐怕难再增加一个卫所。”

朱以海轻启嘴唇道:“越国公多虑了,孤心里有数。况且,就算朝廷再拮据,孤身为监国,总不能只让臣子毁家纾难,孤却无动于衷吧?好在孤承嗣鲁王爵位,内宅多少也有些余钱,总不至于让将士们饿着肚子为国尽忠。”

王之仁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就见张国维脚步一移,“监国殿下,臣以为,不论金山卫还是嘉兴府北官道杀敌军功真假,单就论毁家纾难之义举,也足以证明其人品。朝廷正是用人之计,须天下英才同心同德,方可共襄大业。臣愿意为吴争作保。”

张国维是兵部尚书,资格够老,官位够高。

他一言而决,朱以海随即道:“既然诸公都愿意替吴争作保,孤自然可能采信。吴争,孤晋升你为副……咳,晋升你为百户。”

此话音未落,没等吴争谢恩,方国安一声怒哼,竟拂袖而去。

王之仁嘿嘿冷笑两声,追方国安去了。

吴争目瞪口呆,看向两边诸臣,竟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不仅心中暗叹。

朱以海的手停在空中,半晌“呯”地一声拍在案上。

竟也顾自离开了。

朱以海一走,所有官员都退去了。

一时间,堂内就剩下吴争一人。

半了半晌,吴争郁闷地走出大堂。

仰头看着天空中飘浮的云彩,吴争心中哀叹,说好的把总、千总呢?说好的百户、千户呢?

刚刚朱以海说的百户,是算数呢还是不算数啊?

左右四顾,除了府衙门前的警卫,吴争找不到一人可以问问。

没有印信,没有文书,说啥都不算数吧?

在这一刻,吴争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失望和郁闷。

他们,上位者,无非是将自己当作了相互较量的一颗棋子。

如今胜负已分,棋子就被舍弃。

吴争苦笑一声,自语道,身为棋子,就得有棋子的觉悟。

第二十二章 升百户

无奈之下,吴争决定,先回去码头。

不管怎么说,今日堂内至少没有人再反对自己带来的难民上岸了吧?

先把他们带回吴庄再说吧。

想到此处,吴争拔腿向码头方向而去。

“吴大人且慢。”

吴争闻听,先是左右看看,见左右无人,再往后看去。

只见张煌言匆匆而来。

“张大人……是在呼喊卑职吗?”吴争小心翼翼地问道,对于张煌言,他总有一种见到亲人的感觉,就象是子侄见到了长辈,幼弟见到了兄长一般。

话问出口,吴争无由的鼻子一酸,感到无限的委屈。

张煌言急步而来,笑斥道:“除了你,这附近还有人吗?”

“咦,吴大人可不能再称卑职了,你如今可是殿下晋升的正六品百户,说起来,该下官向吴大人称卑职才是。”

吴争愣愣问道:“难道殿下方才说的,还算数不成?”

张煌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荒唐。堂堂监国殿下,当着文武诸臣的面,说的话岂会不作数?念你年少,不知利害,往后可不敢再质疑殿下,这可是辱上之罪。”

看着吴争眼中的湿意,张煌言收敛起笑容,“怎么?觉得很委屈?一个杀了一百多鞑子的少年英雄,竟也会哭鼻子?”

吴争吸了下鼻子,闷声答道:“我就是想杀鞑子,没想到……这么难!”

张煌言有些被吴争的话震动,他抿着嘴,仰头看天空,竟也如吴争般吸了下鼻子,“确实难!可若非如此,泱泱大明岂会被数十万鞑子占了江山?你我身为明臣,但尽心力,忠于王事,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说到此处,张煌言用近乎于溺爱般的眼神看着吴争,如同兄长在注视自己的幼弟。

心灵的共鸣,并非天生,或许只是在于一瞬间的感觉。

很多时候,就凭着就一瞬间,就足以引为知己,生死相托。

张煌言一把拉住吴争的手,道:“快跟我走,殿下还在等着见你。”

吴争惊愕,“殿下见我做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

……。

二十八岁的朱以海,有着皇室天生的敏锐。

权力的倾轧,让他早已深谙察言观色之道。

仅一眼,朱以海就已经判断出吴争流过泪,只是朱以海不明白,张煌言为何流泪?

不过,这不要紧,在朱以海看来,吴争既然来见他,就足够说明一切了。

“吴百户,怎么,是心里觉得委屈吗?”

朱以海一语中的,只是他猜对了结果,却猜错了过程。

结局很重要。但,过程更重要。

“孤明白,以你的功劳,授副千户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你要明白,孤这是为你好啊。小小年纪,一步登天,必引来旁人非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对你而言,可不是好事。”

朱以海的话很有道理,吴争不过区区哨官,能连升三级至百户,已引人注目,若骤然提升至副千户,确实会引起旁人觊觎。

人言可畏,唾沫是能淹死人的。

吴争听得懂,他躬身应道:“臣杀鞑子,为得不是升官晋爵,只为被鞑子屠戮的冤魂和九泉之下无法瞑目的叔叔。微末之功,得殿下青睐赏识,已是于心不安,又怎会再觊觎非份呢?”

朱以海一听,击掌叫好,“听听,听听!这说得多好啊,难得小小年纪,竟能看破名利。张尚书、钱爱卿,这朝堂中啊,就有些人身居高位,却贪婪成性,不思为国尽忠,日日算计着眼前点滴蝇头小利。这话啊,就该让他们多听听。”

张国维、钱肃乐躬身应道:“监国所言极是。”

朱以海转向吴争,道:“吴争,孤征询过张尚书了,绍兴府八县,如今最合适你的是梁湖千户所,你就去那上任吧,一来离吴庄近,二来,孤也想让你办件差事。”

吴争闻听心中大喜,梁湖千户所离吴庄也就四、五十里路,若是骑马急驰,半个时辰就能到达,这确实是朱以海在照顾自己。

“臣谢殿下隆恩。殿下若有吩咐,臣一定效劳。”

“好!”朱以海大声道,“是这样,梁湖千户所在册六百户,七百二十兵(百户下辖一百二十人),只是一直未曾满编,由百户王一林代行副千户之职。孤听闻卫所中缺兵额严重,只是每派人去查看,都没有发现异常。如今战事正急,万一清军南下,要用到卫所之兵,孤担心出现不测。”

说到这朱以海看着吴争的眼睛,郑重地说道:“你去后,明里还是归百户王一林统辖。但私下你要暗中核查卫所在册人员,查清是否有吃空饷之事,半个月之内,孤要听到回复。”

吴争应道:“臣定不负殿下重托。”

“你虽为百户,但麾下有三百多人,可编三百户,除你之外两个百户……暂时空缺吧,也利于你统辖行事,百户以下军职孤就不多干涉了,人选你可自定,报于张尚书备案就行。孤要的是结果,只要你尽心替本王办事,孤绝不亏待于你。”

“谢殿下信任。”

“至于那数百百姓嘛,就按你的意思办就是了,不过孤身为监国,总也不好对此熟视无睹,这样……来人,将箱子抬上来。”

两个侍卫抬了老大一樟木箱子上来。

朱以海指着箱子对吴争道:“这一千……呃,还有一箱呢?”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

朱以海大声喝道:“还不快去抬来?”

侍卫赶紧出去,又抬来一箱。

朱以海继续道:“这二千两,是孤的私产,你且收下,好好安置百姓。算是孤对安置百姓出的一番心意。”

吴争连忙推辞道:“臣可不敢要殿下的私产。”

朱以海佯怒道:“孤叫你收下就收下,哪来那么多废话。”

吴争只好应道:“那臣就替百姓收下了,臣回去之后会广而告之,朝廷度支拘紧,殿下动用私产救百姓燃眉之急。”

说实话,吴争并不是刻意要奉承朱以海。

吴争能听出来,原本朱以海只是准备了一千两。

或许是自己的回答合了朱以海的心意,这才有了第二箱。

第二十三章 真会来事。

但不管朱以海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至少他还是拿出了真金白银的。

虽说二千两分到千个军民手里,每人不过二两,可也能解决燃眉之急了。

这个世道,能为百姓做事的不多,能慷慨解囊援助贫苦的就更少了。

有,就须珍惜。

所以,吴争是在真心感谢朱以海,而不仅仅是单纯的恭维。

自己手里没有能表达谢意的东西,那么说几句好听话,总还是可以的。

朱以海听后大悦,拿手指点点吴争,心道,这小子是个人才,真会来事。

“唔。对你,孤寄于厚望,也望你不要辜负了本王。”

“臣谨记于心。”

向朱以海告退之后,吴争随张煌言出了“王府”大门。

说是王府,其实也就是征用会稽一商贾的宅院。

自然是不能和京城真正王府比的。

看着马车上的两箱银子,吴争感叹道:“监国殿下心中还是有百姓的。”

也许是因为之前二人有过一起流泪的情份。

张煌言与吴争之间,距离变得很近,说话也随便了许多。

都说一起读过书,一起扛过枪,一起坐过牢,一起票过娼,就是好兄弟。

可如果为同一件事,一起流过泪,那就是过命的交情。

因为前四种是客观,而后一种是主观。

心灵的共鸣,才是魂的交流。

张煌言轻叹,低声道:“生不逢时,若在太平年间,殿下能做个明君。可惜啊……。”

吴争没有接话,虽然不知道张煌言为何说可惜,但吴争很清楚,张煌言说得对。

如果不可惜,历史又怎么会是南明最终被灭呢。

吴争向张煌言拱手道:“张大人若没有别的事,吴争告辞了,岸边这么多军民聚集着,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变。”

张煌言点点头道:“也是,岸边军民确须尽快疏散。吴争,殿下已经知会过张尚书,明日你再去一次衙门,我引你去兵部领文书和百户令牌,便可去卫所上任。”

“那就烦劳张大人了。”

张煌言含笑点头道:“去吧。”

“这是要去哪啊?”

这么一声传来,吴争和张煌言一起回头。

只见张国维和钱肃乐联袂从王府出来。

张国维含笑道:“吴争,可愿赏光,赴老夫家宴啊?”

吴争是真惊了一跳,对方可是正二品兵部尚书啊。

这相当于后世国防部长邀请一个连长,不,现在是营长了,去赴家宴。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看着吴争吃惊的脸容,张国维转头对钱肃乐呵呵笑道:“看吧,钱大人,老夫就说你我面子不够吧?”

钱肃乐脸色平板一块,扫了一眼吴争道:“吴争,所谓长者赐,不敢辞。张尚书是抬举你,你可不能不知好歹。”

说完,看了张煌言一眼。

张国维忙道:“没这么严重,不过是闲话罢了。”

吴争听得心惊肉跳的,连忙应道:“回大人话,下官只是心忧江边军民缺少食宿,并非不想应大人邀约。”

张国维听了哈哈大笑道:“钱大人,听听,听听,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在获监国恩宠、春风得意之时,竟还能想着他那些手下和落难百姓,不可多得啊!”

钱肃乐的铁板脸动了动,说道:“张大人所言甚是。确实难得。”

此时,张煌言微笑着对吴争道:“吴大人或许还不知道,方才散朝之后,张大人和钱大人就命下官去安排了此事,如今岸边军民皆已支起了帐篷,埋锅造饭。虽说简陋了些,但温饱总还是可能的。吴大人不必担忧。”

吴争听了心中一动,原来方、王二人拂袖而去,文武散去后,张煌言等人并非弃自己而去,而是去安排岸边军民食宿了。

这么说来,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吴争代麾下军兵和百姓谢过三位大人。”吴争躬身长揖道。

张国维微微颌首,张煌言拱手还礼。

钱肃乐却板着脸道:“百姓是大明百姓,军兵是大明军兵,你我皆是大明臣子,为何谢?以何谢?何须谢?”

吴争被问得张口结舌,呐呐不知道如何答话才好。

幸好张国维打圆场道:“钱大人,你就这不知转圆的臭脾气,看看,一句好好的话,却吓得少年不知如何回答了。”

钱肃乐道:“天下都是懂得转圆之人,才被数十万鞑子占了江山。”

张国维被这话一激,脸色有些不虞。

吴争一看不对劲,这要是在王府门口争执起来,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不识趣。

这罪过就大了。

于是赶紧道:“既然三位大人已经帮着下官安置了江边军民,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去叨扰张大人一顿了。”

张国维与钱肃乐交情菲浅,只是话赶话罢了。

听吴争这么一打圆场,顺势应道:“如此甚好,钱大人,那就走吧。”

钱肃乐其实话一出口也就后悔了,张国维或许能力有限,但人品却是受人称道的。

此时听张国维一招呼,也就应了。

张国维朝吴争处迈了两步,对张煌言道:“张大人也一起吧。”

张煌言笑应道:“那下官就叨扰了,多日未饮酒,嘴上酒虫都要爬出来了,听说尚书大人家中藏有一坛陈年花雕,今日可得多喝上几缸子解解馋,大人可不能心疼喔?”

张国维哈哈大笑道:“你张玄著馋酒之名,路人皆知。放心,今日老夫备足了酒,包你喝个痛快。”

一行四人便去了张府。

说是府,那是客气。

连王府都是征用当地商贾的,张府自然更加不堪了。

好在地方够大,酒也管够。

绍兴老酒,配以茴香豆、花生米,一碟五香豆腐干,加上一碗子盐水猪头肉。

也算是不错的佳肴了。

可吴争是怎么也没想到,堂堂大明兵部尚书请宴,竟是这等捧场。

张国维举杯邀饮道:“诸位,今日家宴小聚,放怀畅饮,不醉不归。”

钱肃乐、张煌言应声举盏道:“张公好客,我等岂有不从之理?”

吴争赶紧起身,冲三人连连作揖道:“三位大人恕罪,吴争箭创未癒,不敢沾酒,还望三位大人体恤。”

第二十四章 坐而论道(一)

张国维看了一眼吴争胸口,道:“也罢,这是老夫考虑不周了。这样,日后有得是时间,今日你就不必饮了,你就以茶代酒作陪吧。”

张煌言、钱肃乐也点头称善。

吴争松了口气,于是坐下,自觉干起了为三人斟酒的活。

其实吴争来之前,是疑惑过张国维邀请自己赴宴的动机。

原以为,张国维或许是有事要交待,亦或者是想替鲁监国延揽自己,加深自己对鲁监国的忠诚。

可现在,吴争发觉并不是这是回事。

眼前这三人的架式,不象是偶尔小酌,更象是……例会?

张国维这三人,虽然年龄有差,这说起来却都是斯文读书人。

可这酒品着实要不得。

平日都是一副正人君子、城府极深的模样,可几碗黄汤下肚之后,这拍桌捶凳、破口大骂,直如路边小店中的醉鬼一般。

“山河破碎,老夫心中积闷郁郁难解。从北直隶到南直隶,区区一年功夫,弘光朝也就亡了。如今窝在绍兴府苟延残喘,何人罪过?嗯……何人罪过?”张国维瞪着双眼,拿手指一个个地指过来,从钱肃乐到张煌方,再指到吴争,“可笑老夫堂堂兵部尚书,手下却无一砖一瓦,一兵一卒,都让那方、王二贼截留了去,如此朝廷、如此作派,以何面目示人?”

钱肃乐的脸容早已不再是铁板一块,他一拍桌子道:“不怪尚书大人急愤。钱某毁家纾难,拥戴鲁王监国,为得无非是杀鞑子,光复河山,以尽为明臣之责。可诸位也看到了,六十万钱粮说截留就截留了,殿下竟不能将二人如何,六千义军啊,从宁波一直追随钱某一路行来,说解散就解散了。那可个个都是大明的忠臣良民啊。”

张煌言用手“啪啪”拍着凳子道:“如今清军兵临城下,时局唯艰。鲁王监国重用、依仗武臣是对的,可如今隆武帝在福州登基,都是大明皇室,却各怀鬼胎,老死不相往来,大有当着南下清军的面撕破脸的意思。为何?这是为何?诸公,煌言位卑言轻,可二位却是朝堂梁柱啊,为何不劝谏监国殿下?”

张国维大喝道:“老夫没劝吗?老夫没劝吗?张煌言……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来指责老夫?”

张煌言抬手一碗酒灌下肚,拍桌而起,指着张国维道:“鲁王监国以来,大人所作所为,世人皆知,无非是手中权力被削弱罢了,却天天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这是作给谁看呢……啊?作给谁看呢?”

张国维大怒,双手一抬,差点掀翻了桌子,嘴里大吼道:“老夫所作所为,无愧于心。岂是你一个后生晚辈能评论的?”

钱肃乐举着酒碗,怔怔地看着一地狼籍,然后仰头一饮,喝光碗中酒,“啪”地一声将酒碗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吴争是坐如针毡,在他脑子里,这上位者,不该是这样啊?

应该是一个个观泰山崩而面不改色,城府极深才是。

可眼前这三位,哪象是上位者?

吴争心中叹息,只能自觉地做个下人,整理桌子,收拾地上狼籍。

好在这么一闹,三人脑子都清醒了一些。

一个个屏息凝气,看着吴争收拾,都不说话了。

吴争收拾干净后,问道:“三位大人不如喝茶吧?”

张国维闷声道:“喝什么茶?刚刚就说过,今日不醉不归。”

说到这,张国维看向钱肃乐道:“还敢饮吗?”

钱肃乐双眼一翻,“钱某还怕你不成?”

张煌言更是跑到门口,大声喝道:“来人,换碗盏,没点儿眼力见啊?”

可怜尚书府的几个下人早已吓得簌簌发抖,抱着几个碗盏,愣是不敢进屋。

吴争只好出去接过,给三人重新放好碗盏,再次充当起斟酒小二来。

只是这次,张国维看向了吴争,他问道:“老夫听玄著说,你也是读书人,十三岁就是上虞县禀生?”

吴争没太留意,只是随口应是。

可张国维一碗黄酒饮下,矛头直指吴争,“既然也是读书人,那就说说,眼下这时局,该如何分解?”

吴争一愣,连忙摇头道:“下官哪敢在诸公面前卖弄?”

张国维喝道:“大胆说就是。方才情形你也看见了,在老夫家中,畅谈时政,无人怪罪于你。”

钱肃乐的脸,又成了铁板状,他啜了一口酒,看着吴争道:“让你说就说,怕啥?”

吴争看向张煌言,张煌言冲吴争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吴争起身拱手道:“那下官就献丑了,说得不好,还望……。”

钱肃乐皱眉喝道:“废话真多,小小年纪不学好,就学会了装腔作势。”

吴争心头不爽,暗道,这怎能叫装腔作势呢,这不是读书人该有的礼节吗?

或许是看着三人方才吵得那模样,亦或者是吴争是苏醒之后,看到听到的事,让他憋了一肚子的邪火。

不过被钱肃乐这么一骂,吴争反而放开了胆子,鬼使神差地说出一番话来。

“如今清军势大,杭州府一丢,清军不日便会南下。吴争浅见,当联合所有抗清势力,共同抗清,不管是大顺军,还是大西军,哪怕已经投降满清的将士,如果肯反复抗清,也可在联合之列。至于福州隆武朝,更是自家人了,同为大明皇室血亲,自然该联合起来。”

张国维插嘴问道:“如何联合?”

“各自锁定势力范围,停止相互敌对。求同存异,一切待驱逐鞑虏之后,双方再坐下来商议也不迟。”吴争舔了短嘴唇道,“这就象一家人,父亲死了,只剩下两兄弟,兄弟俩为争家产起了龌龊。此时有强盗进来欲夺走所有家产,这兄弟两人是不是该先联合起来,打跑强盗,再来分家产?”

张国维一拍桌子道:“嘿……这比喻好,老夫以为就是这个理。可惜啊,如今朝堂之上,多少人都明白这道理,但做起来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二十五章 坐而论道(二)

钱肃乐蹩着眉头问道:“吴争,大话谁都会说。可社稷传承讲究的是正统。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南北一皇帝一监国,令出两门,如何号令天下?”

吴争应道:“钱大人所言,吴争不敢苟同。正统?何为正统?太祖建立大明,传位于建文帝,可谓正统。然明成祖清君侧,得以登基为帝,也可谓正统。泱泱华夏数千年,大明至今享国二百多年,难道除了大明,汉人就没了传承吗?亦或者是说,除了朱姓,汉人数千来都不是正统?”

这话一出,三人齐齐色变。

钱肃乐怒喝道:“大胆!你这是大逆之言。”

吴争倒是豁出去了,他看着钱肃乐怼道:“钱大人刚刚还讥讽吴争,只学会了装腔作势,如今我实话实说,却给我头上扣上了大逆的帽子,这是不是出尔反尔啊?”

钱肃乐一怔,此时张国维出声道:“国都亡了,钱大人还不能让人说实话,观钱大人之前所言,倒是有只许州官放火之嫌了。”

说到这张国维转向吴争道:“吴争,只管放开胆子说,在老夫家中,什么都可说,出了什么事,老夫担着。”

吴争应道:“多谢尚书大人仗义直言。”

张煌言道:“今日只是坐而论道,所说之言,仅我等四人入耳,你大胆说就是了。钱大人只是担心你,而非要真将你治罪。”

吴争点点头,看了一眼钱肃乐,见他沉默,于是继续道:“从秦始皇为帝至今,除蒙元之外,天下皆有汉人统治,嬴秦、刘汉、曹魏、孙吴、司马晋、赵宋……这天下为帝者换过多少姓氏?可出过百家姓?由此可见,这天下本就是汉人之天下。吴争以为,汉人,才是真正的正统。只要是汉人为帝,就是正统。可如今,满清南下,汉人江山不保,自然应该是所有汉人团结起来,共抗异族,何必为是不是正统纠结?”

张国维没有说话,他在思考。

张煌言眼神闪动,看着吴争。

钱肃乐道:“可笑!照你的意思,我等辅佐鲁王,力图光复大明,只是因为不归附隆武朝,倒成了笑话,成了罪过?亦或者是说,天下汉人都可以自立,不必再拥戴朱姓皇室?”

吴争平静地看着钱肃乐道:“钱大人曲解了吴争的意思。如今山河破碎,天下人心如同散沙,需要一杆号令人心的旗帜。大明皇室就是这杆反清旗帜,人心在明,岂能说这是笑话?吴争以为,眼下再没有比大明皇室更能凝聚天下人心的旗帜了。”

钱肃乐突然道:“你的意思无非是借助大明皇室,进行反清,但事成之后,复不复明,又当别论,因为在你心中,只要是汉人,都可为帝。钱某这次没有说错吧?”

吴争被三人的目光注视,人变得局促起来。

扪心自问,吴争凭借来自后世人的认识,心中还真有这样的想法。

但吴争很清楚,想是一回事,承认不承认,却是另外一回事。

这事,打死不能认。

“钱大人依旧错了。”吴争脸色平静,“用大明的旗帜反清,成事之后,复得自然还是大明。吴争以上所说,皆是针对钱大人言及朝廷与福州隆武帝争夺正统之事。”

这话没错,吴争这番话,起始于钱肃乐询问鲁监国与隆武帝谁是正统。

钱肃乐质问吴争,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应该明确鲁监国与隆武帝谁说正统,谁来主事。

吴争由此答出了,无所谓谁是正统,天下汉人,皆是正统,这个结论。

可在坐三人,心中都明白了吴争话中真正的意思,那就是钱肃乐之前质问的,借助大明皇室,进行反清,但事成之后,复不复明,又当别论。

这话如同一汪清水、洪流,直接灌入了三人心里,这与他们早已形成有观念格格不入,甚至剧烈冲突。

但三人心中,都不得不承认,吴争说的……有道理。

大明享国二百多年不假,可在历史长河中,只是一小部分,汉人,才是真正贯穿始终的主人。

可这话,没人再提。

不敢提,不忍提,提了与事无补,不如不提!

吴争有些后悔,好限说这些做什么呢?

本来自己在三人心中有个好印象,可这么一说,不知后果是什么。

可这些话,对于吴争来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明亡有其内在必亡的原因,但天下汉人何辜?

如果大明依旧是原来的那般模样,就算反清成功,依旧逃脱不了因果循环。

清必须反,明该怎么复,这才是吴争说这番话的重点。

从苏醒之后,吴争一直以为他的敌人是鞑子,可回到绍兴,吴争发现,他的敌人不仅仅是鞑子,从某方面来说,自己人比鞑子更……可怕。

譬如说,民众!

清军已经占领杭州,而朝廷竟然没有动员绍兴府的百姓。

百姓依旧如醉生梦死一般,吃着瓜看着热闹。

似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远在天边。

除了悲天悯人地喊吧几句掉两滴眼泪之外,就再也想不起要做点什么,该做点什么。

譬如说,朝廷。

鲁监国算是个明主,至少他还肯将私产拿出来,救济贫苦。

可他却不同意承认隆武朝,因为一旦承认了隆武朝,那他的监国之位就会失去。

方国安、王之仁两个国公,那更是死活都不肯松口。

原因很简单,一旦南北合并,他们或许能保住国公之位,但很显然,军权就会旁落。

受张国维三人之前借酒发泄心中的苦闷影响,吴争无法不倾吐心中的郁闷。

哪怕会因此带来不可预测的后果,吴争,不悔。

不仅不悔,吴争觉得,他还有话要说,不说,宁死。

“三位大人想必都知道,嘉定总兵是吴争亲叔,他战死在嘉定东城门。其实,他完全可以不死,当日最后一战,清军破东门之前,叔叔身边还是三百余人,这是追随他多年的嫡系,个个都是老兵。”

吴争眼睛里有热泪盈出。

第二十六章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有这三百余老兵,叔叔完全可以撤退。哪怕象吴争一样,渡海回绍兴,以叔叔的官阶,想必定会受监国殿下重用。有这三百余老兵,最多三个月,叔叔又能组建起一支五、六千人的军队。可叔叔不肯撤,他决意以身许国,与城共存亡。吴争以为,叔叔当时心中所思所想,绝对不会是想护佑这个千疮百孔的朝廷。吴争以为,叔叔无非是想为嘉定城中,那些故土难离的绅民,尽绵薄之力。”

说到最后,吴争哭了。

没有人去指责吴争的失态和无状。

钱肃乐缓缓端起桌上酒碗,起身举碗遥敬,然后将碗中酒洒在地上,疾呼道:“壮哉吴总兵!未曾与吴总兵在阳间谋一面,是为肃乐此生最大之憾事。”

他将碗置于桌上,对吴争道:“吴总兵求仁得仁,虽死犹生,可你,却枉顾为臣之道,言大逆之事,与汝叔不可同日而语,若非今日有言在先,钱某必将你绳之于法。”

吴争此时已经看淡,虽说前生敬仰钱肃乐为抗清名人,但理念不同,不可强求。

吴争说了四个字,“愚忠之人。”

钱肃乐大怒,吼道:“黄口小儿,可知何为愚忠?”

吴争平静地回答道:“忠于一家一姓者,是为愚忠。”

“你……!”钱肃乐被气得一时语塞。

吴争道:“士之才德盖一国,是为国士。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国士与匹夫,都没有说到要忠于一姓。钱大人饱读诗书,想必不会不懂此中深意。”

钱肃乐如同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盯着吴争。

张煌言长叹一声,起身向吴争长揖道:“煌言窃以为,令叔吴总兵之死,是为殉道,血溅轩辕,他以鲜血和性命惊醒世人,激励天下义士反抗满清。所谓闻道不分先后,吴争,愚兄受教了。”

吴争愕然,下意识地回礼。

张国维入神地注视着吴争,完全不顾忌自己的形象。

朝闻道夕死可矣!

张国维一直以为自己从弘光朝灭亡之日,心已死。

我本有心杀贼,无奈乏力回天。或许这就是张国维自己对自己的盖棺定论。

弘光朝,百万大军说灭亡就灭亡。

清军一路南下,明军一路南撤。

连个象样的胜仗都没有。

以至于,听说吴争杀了一百多鞑子,就将此视为南朝最大的胜利。

好不容易拥立起鲁王监国,却不想大权旁落不说,内斗不止。

方、王独揽兵权,截留钱粮。

没有钱粮,如何战备?

鲁王虽是难得的明主,可终究格局不大,只顾着鼻子下一亩三分田,与南方隆武帝龌龊不断。

自己名为兵部尚书,可真正的权限怕是连个兵部郎中都不如。

所以,张国维不闻不问,就当自己死了,等着不忍言的那一天到来。

或许,死,是真正的解脱。

可现在,张国维发现,自己一直以为死了的心,其实并未死透。

铁树开花,枯枝发芽,只在弹指一挥间。

缘于吴争的这番话。

张国维突然明白,吴争说得对,大明亡不亡确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抗清,重要的是护佑这汉人江山。

数千年来,朝代更替司空见惯,唯一不变的是,汉人!

自己也是汉人,那就为汉人而战。

这样想来,心中对朝廷的不堪和龌龊,就不再纠结。

张国维起身,郑重向吴争长揖道:“吴总兵之所以死,不是求仁得仁,也不是想以死警醒世人。将心比心,以老夫体悟,吴总兵是无奈,四面皆敌,独木难支。我本有心杀贼,无奈乏力回天。哀莫大于心死,吴总兵死得冤啊!”

“今日之后,朝廷还是朝廷,张国维还是张国维。为自己而活,为天下汉人而活。为自己而战,为天下汉人而战。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国维在这谢过了。”

吴争是真懵了,对于叔叔的死,自己同样一番话,在三人听来,有着三种不同的解读。

钱肃乐领悟到的是吴总兵求仁得仁。

张煌言领悟到的是吴总兵血溅轩辕,以死激励世人。

而张国维的体悟是吴总兵是无奈而死,绝望而死。心死,是以人死。死得冤!

都说真理有千张脸。

又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同样一件事,站的立场不同,得出的结论这不一样。

就算立场相同,每个人的心性不同,所处的位置不同,也一样感悟不同。

今日,吴争总算是体会到了,世上本无对错,唯有成,败!功,过!

……。

吴争离开时,三个都醉了。

世人皆醉,唯我独醒。

吴争感觉不是自豪,而是……悲哀、无奈。

醉倒的三人,身居高位,饱读诗书,他们明明懂,却装作不懂。

永远无法叫醒装睡的人。

吴争也只能装作不懂,为了保命,为了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今日四人所言,就当成一场梦,梦醒之后,无人会再提及,那就这么翻过去吧。

吴争回到江边时,已是子夜。

看着无数人在火把的映照下,直直地站在岸边。

吴争知道,他们是在等候自己。

吴争眼中有泪,心中有暖意。

这些人,才是自己可以依仗,该守护的人。

宋安、二憨、陈胜三人涌上前来,“恭喜百户大人!”

身后军民,一个个喜笑颜开。

升官,总是高兴的。

而军民,更明白吴争升官,表示着他们被朝廷接受。

这叫与有荣焉。

吴争的眼神的余光,看见了人群后周思民的锦衫,那一抹鹤立鸡群的清冷,就算是想掩藏,也掩藏不住的。

站在周思民面前,吴争能从周思民的眼睛里看到那抹隐藏的关切。

“贤弟,江风浸骨,你身上有伤,还出来做什么?”

“你……可一切安好?”

“好。自然是好的,明日愚兄就去兵部取文书、印信,然后带军民回始宁镇吴庄。”

“那就好。”周思民脸上有笑,“如此,我要能走得安心。”

吴争一愣,脱口问道:“走?贤弟要去哪?杭州府已经陷落,你还有何处有亲人可投?”

第二十七章 你不会是看上人家婢女了吧?

周思民清冷的眼睛中有一层薄雾,“破家之人,何处不可安家。大哥放心,方才从绍兴府军兵处打听到,我还有亲人在南边,所以我想南下福州。”

听到周思民要离开,吴争心中竟隐隐一痛。

吴争不清楚,为何心会痛,但吴争很清楚,周思民南下是正确的。

绍兴离杭州太近了,吴争不知道清军何时南下。

但吴争清楚,清军一旦南下,绍兴府将沦为战场。

与其留下惨遭不测,不如南下。

至少可以活得久些。

可吴争心里真的不舍,于是说道:“你要去福州,我不拦你。可福州遥遥数千里,你身上带伤,身边就一个管家、一个侍女,叫我如何放心?这样,你在吴庄把伤彻底养好了再走,到时我派二憨带人护送你去。”

周思民眼睛里的薄雾更浓,“不必……。”

吴争却强硬、霸道地打断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我是你大哥,你就得听我的。”

说完,冲周思民身边的郑叔和小蛮道:“江边风大,快将你家公子送回帐篷里,明日一早,随我回吴庄。”

“唉。”小蛮这次应得很干脆,甚至眼睛里有些笑意,完全不象之前,总与吴争挤怼。

这让吴争有些傻眼。

……。

这是个不眠之夜。

数百军民在江边簇拥着吴争,经过今日之事,百姓们对吴争依赖之外,更加了一份敬重和感恩,他们视吴争为他们的守护神。

“监国有令,随本官而来的明军俘虏,一律整编进本官麾下,与本官原有人马编成三个百户所,陈胜、池二憨暂代百户之职。”

“各位乡亲,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朝廷同意让你们留下,监国殿下还特意赏赐了二千两现银,以作各位安家之用。”

“明日本官就为你们去海边挑选适合居住的地方,然后派人去建造房屋,你们之中青壮,也须随同一起出力。争取七日之内,让大家都有个家。”

“会操船的,身体强壮的打渔,妇孺老幼做出力所能及的,譬如浆洗缝补、烧水做饭,其余男丁随我去吴庄种地,你们其中有识文断字、懂算数之人,可去宋安处登记,入始宁镇吴家铺子做活。”

……随着吴争的话,江边迅速忙乱起来。

可人人脸上都有笑容,因为他们知道,从今夜起,他们有家了。

池二憨悄悄来到吴争身边。

欲言又止,一副憋屎状。

吴争正忙着,不耐烦地问道:“有事就说,没事就滚。有闲功夫帮陈胜和小安子维持秩序去。”

二憨呐呐道:“少爷,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重要吗?”

“好象……重要。”

“那就说。”

“可我答应了周公子和郑叔不说。”

吴争不解地看了二憨一眼,“既然已经答应别人不说,那就不要说。男人,要言而有信。”

池二憨咧嘴笑道:“就知道少爷不会逼我的。”

吴争眼珠子一瞪,“快说!”

二憨翻翻白眼道,“少爷刚刚说,男人,要言而有信。”

“你跟了本少爷十来年,不知道少爷是例外吗?”

“可我答应了周公子和郑叔不说的。”

吴争不耐烦地挥挥手道:“爱说不说,少爷忙着呢,滚。”

池二憨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不生气?”

“不生气!”

“真不生气?”

“有完没完?屁大点事,搞得神神秘秘的,少爷还不想听了。帮忙去!”

“唉。”池二憨傻乐着转身而去。

可走了两步,又回来了,“少爷可不能放周公子去福州。”

吴争有些愣了,往周思民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瞪着池二憨道:“你小子不会是看上人家婢女了吧?”

池二憨脸色通红,连连摇手道:“不,没……没有的事。”

“那你猴急什么?”

“反正少爷不能放周公子去福州。”

看着池二憨郑重的神色,吴争倒不再打趣二憨了,“放心吧,周公子暂时不会离开,我已经和周公子说了,先在吴庄养好伤。”

“那……那伤好了呢?”

“还说没看上人家婢女?”

“呃……不,不是的。反正,少爷不能放周公子去福州。”

“好了,我知道了。等他伤好了,你送他们去福州。”

二憨悻悻然总算是离开了。

吴争却有些不解了,看着二憨的背影暗道,难道二憨这混小子总动春心了?

……。

绍兴府,某个巷子里。

一座规模不下于鲁监国“王府”的院子。

东厢房的灯摇曳着。

“大伯,这么急,连夜召侄儿来有事?”一个百户军服的疤脸汉子谦恭地揖身问道。

他的对面是个身着朝服的半百武将。

如果吴争在,一定能认出,这就是刚刚在午前,见过面的兴国公王之仁。

王之仁道:“一林啊,明后天,会有一个新任百户前往梁湖卫所。”

疤脸汉子王一林不解道:“区区百户,大伯何必在意?”

“不。此人麾下总计有三百余人,殿下已经授于其三个百户编制,派去梁湖卫所,你就猜不到殿下的用意吗?”王之仁冷冷地看了王一林一眼。

“难道……殿下要查梁湖卫所空额之事?”

“你还不算太笨!”

王一林急了,“大伯,这若是朝廷派人来巡检,侄儿还能应付过去,可若是派人驻囤,这如何能掩人耳目啊?”

王之仁蹩眉道:“平日让你收敛点,你可有听?怎么,现在怕了?”

“大伯,你可要救我啊?”王一林是真急了,他扑通跪下,巴巴地望着王之仁。

“起来吧。按我说的去做。”

王一林闻听大喜,起身道:“大伯有办法?”

“等那吴争上任时,你可以延揽他。当然,是用我的名义,但不可说是我的意思。”

王一林听得有些头晕,“大伯这是何意,既用你的名义,又不能说是你的意思?”

王之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王一林,“先不说那吴争如今得到殿下赏识,就说你一个百户,凭什么去延揽另一个百户?你可以说出与我的关系,但不可说出是我的意思。要防着延揽不成,吴争将此事捅到殿下面前。虽说我不惧殿下,可总还不至于为一个百户撕破脸。”

第二十八章 初见爹和妹

王一林应道:“我明白了,定照大伯的嘱托行事。可我该应承他些什么呢?”

王之仁牵了牵嘴角道:“吴争年少,年少之人必定在乎出人头地,特别是他家在上虞,衣锦还乡,必定对其诱惑不小。你可以应承他,只要他效忠于我,梁湖千户所,就是他的了。”

王一林闻听急了,“大伯,那我呢?上半年时,大伯就说副千户之缺,非我莫属。”

“哼。”王之仁一声轻哼,“没出息的东西。如果吴争肯效忠于我,那你就不必待在梁湖卫所了,我会在定海军中给你安排个副千户。如此,满意了吧?”

王一林闻听乐了,“满意,满意。谢大伯。”

说到此处,王一林突然想到,“大伯,可要是延揽不成呢?”

王之仁脸色阴沉下来,“那就让他……死。”

……。

次日一大早,数百军民乘船离开会稽,由北原路返回,至杭州湾转东,直接去了上虞界。

吴争由张煌言陪同着,去兵部找张国维领了文书和令牌。

与张煌言话别之后,吴争一行一百多人,往上虞始宁镇方向而去。

所谓近乡情怯。

离家越近,吴争越担心。

不仅是吴争,连二憨、小安也面露怯色。

陈胜在一边看了,大奇,昨日江边差点火拼,也没见吴争这么怕过。

“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吴争苦着脸道:“本官是在担心竹笞。”

“竹笞?做什么用的?”

二憨在边上闷声道:“吴家家法。”

陈胜一愕,随即明白过来,于是劝慰道:“大人不必担心,男儿志在四方、建功立业,想必令尊不会太过苛责。况且如今大人已经是正六品百户,衣锦还乡,令尊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听了陈胜的安慰,吴争原本脸色只是白,这时却有点绿了。

宋安翻着白眼道:“陈大人,吴家祖训,后人不得入仕,不得从军。”

“呃……!”陈胜无语了,还有这种祖训?

“哪有这种道理?”小蛮在后边不甘寂寞,侧耳听了之后,大放厥词,“吴大人放心,回了吴庄,我找吴老爷理论去。”

“闭嘴!”吴争、小安、二憨不约而同地怒目而对。

小蛮吓了一跳,往后缩了回去,口中嘀咕道:“狗咬吕洞宾。”

……。

离家三年有余。

始宁镇的变化却没有。

一条长约四、五里的大街贯能南北。

县衙门在大街北头,大街北尾是城隍庙。

说是大街,其实两侧房屋最宽处,也仅有一丈。

居民们只要相对打开二楼窗户,就可以互递东西。

古朴而恬静。

家,心中想到这个字,总是温暖的。

二憨和小安此时已经象放出牢笼的猴子,东窜西闯起来。

吴争虽说心中害怕父亲的竹笞,可真到了始宁大街上,心情照样高兴起来。

两旁店铺中的百姓和行人,对着这支不知来处的军队指指点点,已经没人认出,这领头之人,竟会是曾经的吴庄少爷。

可吴争怎么也没想到,与脑海中的父亲和妹妹是这样见的第一面。

吴庄在始宁大街以南十余里处。

当吴争一行,走到街头城隍庙前。

发现围着密密麻麻一堆人。

急着回家,吴争没有心思去看热闹。

可路过之时,吴争听到了女子的尖叫。

女子尖叫,不是什么稀奇事。

每个地方、每个时候,都可能会有女子尖叫。

尖叫的原因有多种,恐惧、害怕、惊讶、欣喜,此时这尖叫,肯定不会是因为惊喜。

吴争听了,记忆中的碎片被触发。

他,认得这个声音。

“二憨,分开人群。”

“是,少爷。”

二憨就象推土机,以他强壮的身躯,挤得人群迅速向两边散开,生生露出一条二尺宽的道来。

人群里面,一个年近半百的老者,战战兢兢地护着一个少女。

二人对面,是七八个家丁打扮的壮汉。

这些壮汉正在殴打,一个地上躺着的男子。

一个头戴瓜皮小帽,身穿紫色罗锻褂衣,二十来岁的青年,正用他的黑丝履,一脚一脚踩踏着地上的男子。

一边踩一边还骂着:“沈致远,叫你英雄救美,叫你英雄救美。”

地上的男子已经被打得整个人蜷缩成团,连声都没吭。

尖叫声,就是这个少女发出来的,因为她此时还在尖叫。

“二憨,小安,给我打!”吴争怒到眼珠子突出。

其实不用他招呼,在人墙分出道来,能看到里面情形的时候,二憨已经向那打人的青年扑去。

一拳。

就一拳。

出拳之前,池二憨大喝道:“吃我一拳。”

话音落时,那打人的青年已经软倒在三尺之外。

七、八个家丁经过短暂的惊愣,随即向二憨围上去。

而此时,吴争带着身后军兵已经冲入人群。

士兵的出现,令场内的力量对比瞬间扭转。

百姓们“轰”地一声四散开去,只是依旧在墙角、柱后、廊间偷偷地看热闹。

那些家丁顿时傻眼了,连句场面话都没留,迅速拖起已经被二憨打晕的青年,鼠窜而逃。

“哥!”

少女的惊呼,让老者瞪大了眼睛。

吴争点点头,然后弯下腰扶起那挨打的男子,“致远,你没事吧?”

沈致远,是吴争发小,幼时一直相爱相杀。

其父沈晋财,绰号沈半城,始宁镇有名的富户,只是沈晋财为人吝啬,又号铁公鸡。

因风气重文抑武轻商,沈晋财希望儿子日后能有出息,花了重金请先生给儿子取了个儒雅的名字“致远”。

可惜,沈致远志不在此,他要投笔从戎。十三篇,六千字的孙子兵法他能倒背如流。

江南受戚继光抗倭影响太大了,特别是少年人,哪个不想持三尺剑,封万户侯?

沈晋财肯定不答应,于是沈致远只好退而其次,改变了人生目标,打算做个儒将。

三年前,吴争与沈致远一起,偷偷离家准备去嘉定找叔叔投军,奈何沈致远他爹沈半城,看得太紧,派人在半路截住了沈致远,当下胖揍了一顿,绑回家去了。

第二十九章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沈致远听到吴争说话,慢慢睁开紧闭的眼睛。

他抹了手嘴角的血,愣愣地看了吴争好一会,才道:“你是……吴争?”

“是,我是吴争。”吴争心中轻叹,但回答地很坚定。

“我没事,你快去看看你妹妹。”

“你真没事?”

“真没事。快去吧。”

吴争把沈致远交给小安,直起身向老者和少女走去。

“哥!”少女此时已经确定了,对面真是她哥,她跳着脚,用力地挥着手喊道。

“唉,幺妹。”吴争试探地,大声地,应着。

三年了,眼前的爹还是记忆中的那个爹,可妹妹却是与记忆中不符了。

三年前吴争离家时才十四岁,妹妹吴小妹才十二岁,所谓女大十八变,认不出来,倒也不奇怪。

“喊什么,跟爹回家。”老者却瞪了少女一眼,一把拽住少女的手,拖着少女转身离去,连看一眼吴争都欠奉。

吴争走到一半,停下来,愣住了。

“快追上去吧。”被小安扶着,上前来的沈致远,在吴争身后说道。

“你真没事?”

沈致远强笑道:“就是些皮肉伤,没大碍。快去,不然伯父就真怒了。”

吴争点点头,“小安,你扶着致远去看郎中,二憨,带人随我回吴庄。”

吴争跟随着他爹和他妹去了吴庄。

这一路,吴小妹却是一直往后回头看吴争,可每一次回头,都会加快吴老爹的步伐。

以至于吴争不得不放慢速度,生怕追得急了,爹和妹会跑岔了气。

可到了吴庄门口,他爹没有进庄,而是折左而去。

吴争有些疑惑,记忆中庄子左边是吴家祠堂。

想到这,吴争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回头看向二憨,二憨脸色惨淡得绝不下于吴争。

吴争抬手,拍拍二憨的肩膀道:“不怕。让老爷打几下,出出气就没事了。”

二憨带着鼻音道:“要是小安子在就好了。”

“为啥?”

“多个人分担总是好的。”

……。

祠堂不远,一会就到。

吴家人丁不兴旺,所以祠堂不大。

一间正堂供奉祖宗牌位,左右两间厢房,放置各种祭祀之物和家具器物。

到了祠堂,吴争发觉不对劲了。

祠堂嘛,初一、十五,逢年过节,祭祀之用。

可吴争看到的是,如今祠堂的厢房竟是他爹和他妹住着。

这让吴争心中疑惑,吴家败了?难道三年功夫,爹就将好好一个家整没了?

可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个,吴争一进祠堂,二话不说,就直挺挺跪下了。

二憨没那资格,他只能跪在祠堂外。

吴争心里很明白,不说吴家祖训,就说三年前离家出走之事,就得挨上几十竹笞。

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记忆中,吴争挨打,那是三天一小试,五天一大揍,习惯就好。

能挨亲爹的揍,对吴争来说,都是幸福的。

可吴老爹根本就不理会吴争,就这么闭着眼正襟危坐着,一字不吭。

吴争没辙了,只能开口主动找打。

“爹,孩儿回来了。”

“爹,儿子知道错了。”

“爹,你别生气。”

“幺妹,替爹请家法去。”

可吴小妹将竹笞小心翼翼递给吴老爷时,却被吴老爷一把丢出了祠堂外。

不过,吴老爷总算是开口了。

“我只有一女,没有儿子。你若无事,那就请便。”

竹笞不过伤肉,可此话却伤心。

吴争鼻子一酸,泣道:“爹,叔没了!”

吴老爷闻听,整个人剧烈地一抖。

吴小妹赶紧上前扶着,转头对吴争道:“哥说什么呢?叔怎会……怎么可能没?不是说……?”

吴争没有理会吴小妹,而是泣道:“爹,叔真没了。嘉定府最后一战,叔他……以身殉国了。”

吴老爷颤巍巍地起身,看着正堂那一块块,多达八层的牌位。

许久之后,道:“我吴家没有此人。从他不遵祖训,离开吴家那一天起,他就不是吴家人。你……你也一样。”

吴争没想到这老头会如此绝情,心中血气猛地上涌道:“我不知道什么祖训,就算真有这个祖训,就算当时祖宗定这祖训时是对的,可过了都快十代人了,这祖训也不合时宜了。”

吴老爷大怒,回身喝道:“吴家没你这种忤逆之人,滚!”

“我不滚,要打要骂,随爹就是。”吴争怼道,“叔是为国而死,爹可以不认我这儿子,但吴家必须认叔叔。”

吴老爷顿着足道:“有我在一天,吴家还轮不到你做主。小妹,赶他出去。”

吴争嘶声道:“爹,清军不日便会南下。吴家祖训,能比国仇重要吗?若人人都象爹这样,大明就真亡了。国破之后,就是家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道理,爹难道不知道吗?”

“混帐!逆子!”吴老爷剧烈气喘,用力一拍香案,震得香烛纷纷掉落。

或许是被吴争怼得,让他觉得失了父亲的尊严。

吴老爷转过身来,奋力一脚踹向吴争的胸口。

“噢”地一声闷哼,吴争额角冒出黄豆大的汗珠来。

撕心裂肺的痛,让吴争整个人软倒,蜷缩起来。

吓得吴小妹大喊,“二憨,快进来,哥哥怎么了?”

二憨打了个激零,“噌”地起身,冲了进来。

他瞪着吴老爷,终究不敢放肆,尽量和缓着语气道:“老爷,少爷刚在嘉定受了重伤,鞑子的箭矢贯穿了他的胸腹,好歹总算是保住了性命,难道你真想杀死少爷啊?”

吴老爷双手颤抖,连嘴唇都颤抖起来。

他弯下腰来,声音抖嗦道:“快,小妹,快去请郎中。”

吴小妹应声被二憨拦下,“小姐,我跑得快,还是我去吧。”

二憨刚出门口,小安等人带着队伍过来了。

听到吴争有事,周思民脸色剧变,他大步往里冲,可冲到祠堂门口,他却站住了。

“郑叔,快取参片让大哥含在口中。”

身边郑叔向他一躬道:“公子莫急,奴这就去。”

百年老参或许真是宝贝,痛晕过去的吴争,在塞进一片参之后,过了没多久,就慢慢呼吸平稳,苏醒了过来。

第三十章 你妹!

这时,二憨带着郎中回来。

解开吴争胸口的白布,前后贯穿的创口展露在众人的眼中。

那须发花白的郎中两手都颤抖起来,“吴老爷,老朽从医数十载,今日算是长见识了,如此重创,居然还能活下来……令郎,有福之人哪!”

吴老爷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郎中诊断之后站起身,吴老爷颤声问道:“敢问郎中,小儿伤势可有大碍?”

“吴老爷一脚,没有正对伤口,只是牵动了旧创,老朽开个去淤消肿的方子,平日里吃得清淡些,将养些日子,应无大碍。”

吴老爷轻抚胸口,呐呐道:“无大碍就好,无大碍就好。”

吴小妹埋怨道:“爹啊,你就不能好好和哥说话吗?这要真……哎!”

吴争摇摇头道:“幺妹,不怪爹。爹不知道我受伤。”

吴老爷默默地转身出祠堂去了。

吴小妹怕他爹气出病来,赶紧追了出去。

这时,小安和沈致远进来。

沈致远看着吴争,嘿嘿笑道:“吴争啊吴争,刚才还趾高气扬的摆威风,现在倒好,比我都不如。”

这一笑,沈致远想是扯到了嘴角、脸上的伤口,“咝咝”地吸起气来。

吴争胸口依旧疼痛,没有心情与他斗嘴,尽量平和着说道,“我刚救了你,你却来消遣我?”

“我说吴争,外面那些兵,是你手下?”沈致远将鼻青眼肿的眼凑向吴争,问道。

他脸上兴奋的神色显而易见。

“是。”

“你当官了?”

“百户。”

“咝……。”沈致远猛吸一口气,不过这次不是因为脸上伤痛,而是惊讶,“百户?那可是六品官啊?吴争,你威风啊!”

“运气好。”

“呃……。”沈致远翻着白眼,不过很快,他便正色道,“那你怎么也得给我个总旗干。”

“你当我卖官帽的?”

“那干个小旗总行吧,你知道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孙子兵法十三篇,我倒背如流。”

“说人话。”

“……好。一百五十五篇司马兵法、吴起兵法我一样精通。你走之后,我还精研了黄石公兵法和陈规的守城录,我跟你说……。”

“敢杀人吗?”

“呃……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可以做儒将,指挥大军作战。”

吴争深深吸了口气,“致远,你可知道,战场上是要杀人的?你一刀劈下去,那人噗地喷出一股血来,溅你一身,那血还冒着热气呢。你可知道,战场上你会被杀的,不定啥时候敌人一刀劈来,你一条胳膊就没了,血嘟嘟地往外冒。这时一杆枪突然向你刺来,眼见着它从你的胸口进去,后背出来,枪一收,你的前心后背这是一个通透的窟窿……。”

没等吴德忽悠完,沈致远脸色惨白,突然干呕着冲向门外。

二憨和小安在边上嘿嘿地偷笑。

一会儿,沈致远用一块汗巾捂着嘴进来。

“吴争,你别吓我,我不怕,就算我杀不了人,我还可以做个儒将,做不了将军,我做军师、参军,我从十一岁起,读了七年兵书,总会有用武之地。”沈致远眼神坚定,郑重地说道。

“你爹答应吗?”

“呃……吴争,你能不能不提我爹?”沈致远怒吼道。

“不是我想提,我是怕我收了你,你爹又把你拎回去。”

沈致远脸色忽红忽白,继而转青,“兵法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停!我收你了。”

“真的?”

“真的。”

“君子一言?”

“闭嘴!如果你再啰嗦,我就改主意。”

沈致远立马捂嘴,用得依旧是那块汗巾。

“说说今日在街上是怎么回事?”

“……。”

“还有,吴庄发生什么事了?我爹和幺妹怎么会住这?”

“……。”

“说话啊?”

“你叫我闭嘴的。”

吴争无语,死死地盯着沈致远。

沈致远怕了,“他们都以为你死了。”

“他们是谁?”

“黄伯彦、陈秉申,还有……黄县令。”

黄伯彦祖居余姚,三十年前迁居始宁镇,绍兴府有名的丝织大户。

陈秉申上虞土著,也是绍兴府有名的茶叶大户。

可这黄县令,吴争却没有任何印象。

“黄县令来上虞多久了?”

“三年吧,你当年一走,几个月后,黄县令就上任了。你可能不知道,黄县令是黄伯彦的族弟。还有,今日在城隍庙前那混蛋,就是黄县令的儿子黄全福。”

“继续说。”

“呃……。那我从头说?”

“说。”

“三个月前,从北边传来消息,说是嘉定府被清军占了。”

“唔。”

“黄伯彦、陈秉申勾结黄县令,以你和你叔投降了清军之名,查封了吴庄。”

“放屁。”二憨大骂道,“我家二老爷和少爷奋勇杀敌,岂会投降鞑子?”

沈致远呐呐道:“我自然是不信的。可始宁镇人信,连你爹也信了。”

吴争脸色铁青,向二憨道:“别插嘴,听致远说。”

沈致远道:“吴庄查封之后,你爹向黄县令使了银子,总算是保住了吴家祠堂,所以就住到祠堂来了。”

“谁占了吴庄?”

“黄县令得了吴家八百亩地,黄伯彦得了吴庄,陈秉申得了吴家在始宁街的十几家铺子。”

“吴庄现在有人住吗?”

“那倒没有,事没多久,听说黄伯彦正在招募匠人,说是要重新改建吴庄。”

吴争恨得咬牙切齿。

“那今日大街上是怎么回事?”

沈致远变得义愤填膺,“那是黄全福那登徒子垂涎你妹的美色,从吴庄被查封之后,你爹和你妹为生计所迫,常拿些首饰去始宁街变卖,被黄全福遇上过两次,他便起了歹心。”

“你妹!”吴争怒怼道,“你就不能帮衬着点?”

沈致远睁着那只红肿的眼,虽然不知道吴争为什么怼“你妹”,他委屈地说道:“我是有帮衬来着,只是你知道的,我爹就给二两月例钱。这三月,我一拿到银子就给你爹送来,可每次你爹死活不肯收,我有啥办法?”

吴争怒意稍减,“继续说。”

第三十一章 别忘记给吴家留个后

“我得知你妹……呃,吴小妹前两次被黄全福拦截调戏,今日就专门在街上等着,不想果然就遇上了。然后……就是你看到的了,我……我打不过他们。”

是啊,后来的事,吴争看到了。爹和幺妹靠在一起胆颤心惊,沈致远一个人被七、八个人揍。

看着沈致远这张鼻青眼肿的脸,吴争道:“谢谢!”

沈致远骤闻之下,有些发愣,他脸色古怪地往门外一瞥道:“你回来就好,往后别让吴小妹上街了。”

“你小子记着,别打我妹主意。”吴争厉声道。

沈致远尴尬地呵呵两声道:“哪……哪有的事?”

吴争咬着牙,恨声道:“老子在外面为国拼命,背后却被宵小捅刀子。二憨,让陈胜集结人马,老子要去夺回吴庄。”

“唉。”二憨干脆地应道。

小安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你伤要紧吗?”

吴争道:“不妨事,对付这些蟊贼,难道还需要本少爷亲自动手吗?”

小安大喜,应道:“得嘞。”

与二憨出门去了。

沈致远呐呐道:“吴争。那黄全福可是黄县令的儿子,这样去……怕要出事吧?”

吴争冷哼道,“冤有头债有主,咱一个个来。今日先去端了陈秉申,明日再端了黄伯彦,我倒要看看,这黄县令能抗得住几天?”

……。

在沈致远的搀扶下,吴争去了右厢房,他爹的住处。

站在门口,看到爹背着身子,正在擦拭一块空白的牌位。

吴争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知道,这牌位是给叔叔的。

“爹,我来吧。”

吴争伸手,却被爹让了开去。

“死了好,总算没给吴家祖宗丢脸。”吴老爷的话依旧伤人心,“念在他没丢祖宗脸的份上,给他立块牌位吧,不过,不能放在祠堂里。”

吴争心中大怒,正待大声反怼,可在上前一步之后,他发现爹爹那满眶的浊泪。

“他出去了十多年了,先放在我屋里吧,也能说说话。”

这一瞬间,吴争感觉心头一暖。

“他死之前,可有话留下?”

吴争使劲地回忆,“没有。”

“有的。”小安和二憨回来,二憨抢着说道,“二老爷最后说,不管死活,让我和小安都要将少爷送回吴庄。”

小安道:“在这之前,二老爷令少爷回吴庄,少爷不肯,二老爷跟少爷说,就算要死,也要给吴家留了香火再死。”

吴争大怒,冲着小安和二憨吼道:“闭嘴。”

转过身,吴争对他爹道:“等有一天,孩儿带兵收复嘉定,迎叔叔回来时,再为叔叔立碑。”

吴老爷“霍”地起身,“你还要去?”

“是。”

“你……。”吴老爷转身,怒瞪着吴争,手指颤抖着,指着吴争道,“你就不怕死在外面?”

“孩儿已经死过一次了,不怕!孩儿不能让叔叔成了孤魂野鬼。”

吴老爷浊泪如雨,“你这么想死……就死去吧。”

“唉。”吴争应道,冲他爹一揖,然后对二憨喝道,“出发。”

身后传来吴老爷的声音,“爹老了……你别忘记给吴家留个后……。”

出了厢房,吴争看到周思民站在那。

周思民见不象有事,心里松了一口气。

“你还好吧?”

“我没事,劳贤弟担心了。”吴争强笑道,“我还有些事要办,贤弟且在此处委屈一下。”

周思民是真担心,从上岸之后,周思民就没有放下过心来。

回到绍兴,这片还是大明的土地上,周思民觉得,还没有在敌占区更平静。

他难以理解,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你要去做什么?”

“把吴家的产业夺回来。”吴争自信地一笑,“贤弟放心,我现在是百户,在始宁镇,没人能拦得住我。”

周思民没有再阻拦,他轻声道:“不可莽撞。”

“唉。”吴争应道。

来到祠堂门前,陈胜已经将一百三十多人集结完毕。

吴争阴沉着脸道:“用不了那么多人。小安,你带人把吴庄清理一下,把我爹、幺妹和周贤弟安顿好了。另外再把兄弟们的住处安顿好了,等我回来。”

“是。”

“二憨、陈胜,你们带三十人跟我走。”

……。

被池二憨一拳捶晕的黄全福被家丁拖回了县衙。

始宁大街北端的县衙内,县令黄得功正在执笔书写。

他写得很慢、很小心,每写一句都会斟酌再三。

这信啊,需要体现出诚意。

向新主子投诚、表忠心,岂能随意?

清军已经占领杭州府,离上虞不过三百里地。

他已经暗中与余姚、新昌两县令联系,打算一起上书杭州府,向满清投诚。

这个时候,自己岂能落于他人之后?

那不是和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吗?

所以,信中的每一句话,黄得功都再三斟酌,比当年考举人都认真。

可黄得功是真没有想到,在这上虞地界上,特别是在始宁镇,竟还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儿子被打了?

这可是打了黄得功的脸。

先不说后衙河东狮不会轻饶了自己,就说自己,这往后还有脸出衙门口吗?

“哪不不长眼的混帐干的?”黄得功厉声喝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本官养了你们这一群废物。”

“听说是……是吴家三年前离家出走的吴争,他带了一百多人,小的们寡不敌众啊。”

“吴争?他还活着?”黄得功脸色凝重起来,可一会儿,他就大喝道:“还傻愣着?快给少爷请郎中去。你,去找厉捕头,让他召集人马,就算这小子活着回来,本官也要让他变成死人。”

黄得功怒气勃发,大声下令道。

“是。”家丁头子应声夺门而出。

“等等。你刚才说,吴争带了多少人?”黄得功突然想起。

“一……一百多人。”

黄得功的眉头皱起,“他可有穿着军服?”

“小的看清楚了,那吴争是穿了的,又脏又破,象是哨官服。他手下那一百多人,也是破破烂烂的军服。”

“你看仔细了?”

“小的看仔细了。”

“唔……那就好,去吧。”

“是。”

第三十二章 吴争,你好狠心

溃兵,一定是溃兵。

黄得功心里松了口气,区区哨官,败军之将,也敢在本官头上动土?

这时,一个留着三寸山羊胡须的中年男子匆匆跑来,“明府啊,是你下令召集衙中捕快吗?”

“正是。”

“敢问明府,发生何事,竟要召集所有捕快?”

“孙师爷,犬子在大街上被人打伤了,还在晕迷之中。你说,本官要不要将歹徒绳之于法?”

孙师爷连连点头,应道:“该。自然是该的。”

黄得功这才拂了拂胸前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说道:“孙师爷,本官要去捉拿凶徒,你就留守衙门吧。”

孙师爷躬身应道:“是,小人遵命。”

黄得功干咳一声,昂首挺胸,大步走了。

孙师爷冲着黄得功的背影“呸”了一声,低声骂道:“无耻奸贼!”

骂完,转身闪入黄得功的书房里。

……。

吴争带人来到陈秉申家。

四年前,他随他爹来过这里两次。

不过那时的身份不同,来意自然也就不同了。

二憨一脚踹翻了试图上来阻挡的陈府家丁。

三十多人一涌而入。

陈秉申无非是个有些钱的平民白身。

所谓民不与官斗。

在吴争看来,如果陈秉申敢反抗,那就是活腻歪了。

所以,吴争甚至连和陈秉申说话的兴趣都没有。

直接带兵冲了进去。

陈府很大,三进之后,才是正厅。

此时正值午时,陈秉申正与一家人吃饭。

吴争将士兵留在外面,带着二憨进入厅里。

吴争带人涌入速度极快,陈府下人甚至连禀报都来不及。

当吴争出现在陈秉申面前。

陈秉申惊愕之后,第一句话,问得是:“大胆,你是何人,敢私闯民宅?”

吴争歪了下头,二憨随即上前,一把掀翻了饭桌。

陈秉申立马就软了,“官爷,你这是何意?”

“陈老爷贵人多忘事啊。”吴争施施然坐在二憨搬来的椅子上。

“小人昏庸,还望官爷给小人提个醒。”

“陈老爷霸占了吴家在始宁大街的铺子,难道就没想过,吴家会来讨回吗?”

陈秉申闻听,眼睛瞪了老大,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吴争一番,终于想到了一人。

“你……你是吴争?”

一个背对着吴争的少女,骤然回过头来,眼中带着惊骇。

“很好。陈老爷终于想起我来了。”

“你……你还没死?”

“吴争不敢死啊。若是死了,我爹和我妹妹岂不任由你们欺负死?”

陈秉申惊愕地张大了嘴,呐呐道:“吴争,我可没有害你爹,也没有诬陷吴家。对……是黄伯彦勾结……呃,反正这事与我无关。”

“无关?”吴争仰头呵呵一笑,“吴家铺子你没占?真要是没占,我今天就不上你家门来了。”

陈秉申突然大喝道:“将他拿下。”

这声过后,从两边悄悄掩上的十几个家丁,突然持刀向吴争、二憨扑来。

“噢”地一声惨叫,领头的家丁,被二憨用刀鞘一击,一声闷脆,想来腿骨被打断了,正抱着右腿在地上打滚。

“你敢伤人?”陈秉申指着吴争喝道。

吴争矫正了一下坐姿道:“持刀杀官,论罪该就地格杀。”

这话没错,按律,官杀民,特别是奴、婢,官可赎买。

如果民杀官,那就是杀无赦。

但这话却提醒了陈秉申,他醒悟到,吴争此来,是有备而来。

都道一不做二不休,想到此,恶从胆边升。

陈秉申看着十几个发愣的家丁,发疯般地厉喝道:“杀,杀死他们。”

十几个发愣的家丁随即举着刀向吴争、二憨冲来。

吴争连动都没动,只是说了一个字,“杀。”

刀光一闪,再闪,三闪。

三个人头落地。

家丁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胆再冲。

厅内沉寂了半晌,家丁一哄而散。

陈秉申的脚下,出现了一汪水迹,水迹不仅是陈秉申脚下,还有两滩,是边上的陈秉申妻妾。

吴争起身,走向陈秉申。

“吴……吴争。你敢杀人?”

“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问出这么可笑的问题?”吴争摇摇头道,“二憨,把陈少爷拎出来,杀给陈老爷看看。”

“是。”二憨一把将已经缩成一团的陈少爷拎了起来。

“爹,救我……救我啊。”陈少爷显然没有他爹陈秉申那些有城府。

“住手。”

吴争闻声,轻轻一叹,没有看向发声处。

女大十八变,记忆中的模样有了改变,但声音还是认出来了。

二憨却前所未有地违抗了吴争的命令,真就住手了,他放开了陈少爷,陈少爷如蒙大赦,“哧溜”躲到了他爹陈秉申的身后。

陈家人原本围坐着吃饭,被二憨一把掀翻了桌子,所有人的坐姿没变。

这一声“住手”,来自于其中一人。

女人,年轻的女人,看起来比吴争还小一两岁的少女。

“吴争,你好狠心。”

吴争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狠心?你爹伙同外人,图谋吴家家业时,你可问过你爹狠不狠心?陈老爷,十年前,你第一船茶叶的本钱,还是我爹借你的,你可想过,你狠不狠心?”

“陈小姐,你可想过,我吴争如果真死在了嘉定。拜你爹所赐,我爹和我妹将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和你爹狠不狠心?就在方才,你爹当着你的面,令下人杀我时,你不出声,狠不狠心?”

沉默。

许久的沉默。

陈秉申首先打破了沉默,他扑通跪在吴争面前,“吴少爷,我错了。但我发誓,真没有诬陷吴家,我是被迫的。吴少爷,我把铺子全还给吴家……放我一条生路,放陈家一条生路吧。我给你磕头了。”

说着,“呯呯”磕起头来。

吴争冷笑着看着陈秉申,“我可以放陈家一条生路。”

陈秉申大喜,闻言抬头道:“谢吴少爷,谢吴少爷。”

“不过,陈家人可活,你得死。”说着,吴争冲二憨一歪头。

二憨抬脚,将死去家奴身边的刀,踢到陈秉申面前。

陈小姐一声悲鸣,冲上来,扑在陈秉申面前,挡着陈秉申,瞪着吴争道:“我替我爹死。”

第三十三章 爱死不死

吴争冷冷嗤笑道:“你的命想得那么值钱。你爱死不死,你死了后,你爹还得死。”

陈小姐怒极,竟起身一头撞向吴争。

吴争就算身上带伤,也不会受制于区区女流。

他一脚前蹬,生生将陈小姐挡于身前三尺。

看都没看陈小姐,吴争道:“陈老爷,上路吧,从现在起每过十个数,我就在这些人里面挑一个杀。二憨,先杀陈少爷。”

“是。”

陈秉申悲呼道:“吴少爷,好歹我陈家与你吴家也订过亲。”

吴争不屑地哼道:“从你与黄伯彦、黄得功图谋吴家财产时,这份情义就不存在了。原本我还不想杀你,但从你令家丁向我挥刀时,你就注定要死。二憨,计数。”

“一”,

“二”,

如同催命符,陈秉申愣愣地看着吴争,颤抖着从地上捡起钢刀,横在了脖颈上。

可就是无法鼓起勇气割下去。

陈小姐又上泪流,嘶声道:“吴争,我与你不共戴天。”

“随便。”吴争轻哼道。

“吴少爷好大的威风。”从外面传来这么一声。

吴争蹩眉,他猜到来者是谁?

原本吴争暂时还不想与他正面交锋的,可现在避不开了。

那就一块儿算个总帐吧。

吴争冲二憨喝道,“带来的人都死光了吗?”

二憨也不解,冲出门去,看了一眼。

然后回来对吴争道:“少爷,来的怕是黄得功,他带了不少人来。士兵与来者对峙,没少爷的命令,不敢真动刀。”

陈秉申闻听,如同捡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跪爬着移向门口,哭喊道:“黄大人,救我。”

吴争明白,杀陈秉申已经不可能了。

逼死陈秉申与杀死陈秉申是两回事。

杀伤陈府家丁,可以指家丁意图杀官,就算枉杀,那也是官杀奴。

可当着黄得功的面,杀死陈秉申,那就是谋杀良民了。

就算在吴争眼中,陈秉申是个恶人、小人。

可这个世道,在官府眼中,陈秉申却是个乡绅。

吴争转身,看着屋外的黄得功道:“黄县令来得真是时候,原本,吴争还想过两天再去找黄县令聊聊的。”

黄得功却骤然变脸道:“吴争,你好大的胆子,敢私闯民宅杀人?来人,将他给本官拿下。”

喊是这么喊,可没一个人敢动。

既然吴争带来的士兵都不敢动手,那黄得功带来的捕快,就更不敢动手了。

毕竟,就算士兵身上的军服再破,那也是军服不是?

吴争仰着头,斜看着屋外天空,说道:“二憨,本少爷看到有头牛在天上飞。”

二憨性子直,头都没抬道:“少爷吹牛,牛咋能上天。”

“说得好!”吴争击掌叫好道,“不是少爷吹牛,而是有个不要脸的在大放厥词。”

二憨就这么直接,他说道:“莫非少爷说的是黄县令吧?”

吴争大笑道:“没想到啊,二憨,你变聪明了。”

黄得功听着这等数落、讥讽大怒,指着吴争道:“吴争,就算你是个哨官,也不过从七品,本县是正七品官,你敢蔑视上官?本官要去绍兴府告你。”

“唔……”吴争伸了个懒腰,“去告吧。本官正好向监国殿下说说,你黄得功为一己私利,勾结陈秉申、黄伯彦诬陷忠良,谋图吴家产业。”

黄得功厉声道:“好,你等着,本县必如你所愿。现在,你即刻带兵从陈家退去。”

吴争当然不应,“要本官退去也不难,先把吴家产业还来,别忘了,黄县令,你手中也有一份。”

黄得功咬牙切齿地说道:“吴争,你可想到后果?”

吴争却转头对二憨道:“二憨,少爷好怕。”

二憨直愣愣地说道:“少爷,不用怕。有二憨在,这厮敢动少爷,咱一刀劈了他。”

吴争怒目一瞪,刚夸他,这厮就又反应迟钝了。

可黄得功听了感受却不同,指着二憨道:“你一区区下人,敢对本官不敬。在场人都听见了,本官现在要治他个不敬之罪,来人,将他与我拿下。”

这话没错,民言杀官,说到哪都是罪过,拿人没有什么不对。

好不容易有了个大义名份,厉捕头自然精神一振,说实话,早知道是这么一回事,他还真不乐意来,两黄一陈,图谋吴家产业,始宁镇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只是百姓都相信吴争叔侄投了满清,所以,没一个人出来为吴家抱不平。

可厉捕头发现,吴争回来了。

回来代表什么?

那自然是没有投满清呗。

那么,厉捕头怎么不明白,这是个局呢?

虽然心中同情吴家,可看见吴争私闯民宅,公然杀了三人,做为捕头,他自然想拿人的。

前面是被士兵所迫,现在有了动手的理由。

于是厉捕头大喝道:“奉黄县令之命,缉拿刁民池二憨,敢拦者,杀。”

很快,厉捕头发现,他一向好使的命令,今日没用了。

捕快不是傻子,也不是想违抗厉捕头的命令,只是他们发现,他们没了动手的勇气。

再彪悍的捕快,在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士兵面前,就如一只家狗面对一头野狼。

原因就两个字,气势。

场面气氛很沉闷,很难堪。

难堪的自然是黄得功。

好在吴争此时说话了,“黄县令啊,忘记给你介绍了,这位池二憨虽说是本少爷的小厮,可他却是鲁监国麾下,梁湖千户所总旗。正七品官,想必不会比黄县令低吧?这不敬之罪,从何说起?”

黄得功,还有厉捕头及一众捕快大惊。

陈秉申一家人更是目瞪口呆,脸色最难看的,恐怕莫过于陈小姐。

倒不是因为正七品官有多威风,而是他们惊讶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厮,竟会是在册总旗。

黄得功指着吴争道:“你……他有何凭证?”

二憨从胸口摸出一块铜牌,直愣愣地递到黄得功面前,“囔,这是我的总旗铜令。”

“呃……。”黄得功自然是认得总旗令牌的,他愣了好半天,这才跺着脚道:“吴争,那此事先按下不提,可你私闯陈宅杀人,是有目共睹的,这你又如何说?”

第三十四章 巧言令色

吴争面无表情地说道:“黄县令,你、陈秉申、黄伯彦占着吴家产业,有道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吴争前来要债,有何不可?况且吴争是官,陈秉申是民,这私闯民宅从何说起?难道黄县令之前带着这么多捕快进来,通报过陈家主人?至于这地上三具尸体,黄县令应该发现,尸体手中有刀,应该明白本官是自卫。”

黄得功怒哼一声,“好,本官这就回去向鲁监国上书弹劾你,你等着。”

说完,转身想离开。

“黄大人且慢。吴家的八百亩良田,黄大人以吴争叔侄投降满清的罪名,霸占了去,总得有个说法吧?”

黄得功脸色苍白,跺脚道:“本县还给你就是。”

“还自然要还的,可这三四个月的时间,够种一茬粮了。黄县令不得有个说法啊?”

“你……,本县可以赔你粮食。”

吴争呵呵一笑,道:“黄大人早这么说,这事不就好办了吗?陈胜。”

“属下在。”

“带二十人,随黄县令去取田契,还有二千四百石粮食。”

“是。”

黄得功一听,转头怒道:“吴争,这二千四百石粮食从何说起?”

吴争道:“吴家田肥,一亩水田一年两茬至少可收六石。我只收你半年,已经是给黄县令面子了。黄县令,你可不要给脸不要脸啊?要不,等下我带麾下一百三十多号人,去县衙领粮?”

黄得功郁闷得要死,可真拿吴争没办法,恨恨地一跺脚,转身而去。

陈秉申急了,他哭喊道:“黄大人,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啊?”

可黄得功现在哪还有心情理会陈秉申?

连理都没理,转身带着捕快走了。

陈胜冲吴争一抱拳,带走了二十人,真去领粮拿田契了。

数十人的离去,陈府中瞬间空旷了不少。

唯一不变的是,厅内诸人。

他(她)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吴争回身,用脚尖挑起陈秉申的下巴,说道:“陈老爷,黄县令也救不了你,你现在可以去死了吧?”

陈秉申这时已经绝望了,他明白没人能救得了自己。

但他却心中有恨,恨黄得功过河拆桥。

于是挣脱吴争的脚尖,冲着吴争连连磕头道:“吴少爷,我错了,我知错了,饶我一命。”

陈小姐也在陈秉申边上跪下,向吴争磕头道:“吴争,你不能这么绝情。只要能放我爹一条生路,我陈家就算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不想,吴争竟说道:“陈家家产?从现在起就不姓陈了。”

陈小姐大愕,她怒道:“吴争,你想抢不成?”

吴争道:“你们也听见了,黄县令霸占吴家田产,也得赔偿。你陈家占了吴家十几个铺子,难道就不用赔偿?”

“那也用不了陈家家产作赔吧?”

吴争叹道:“黄县令毕竟是县令,吴争不好太狮子大张口,你陈家只是平民人家,那就得按我的方法来。”

“就算多赔你十几家铺子,也用不着拿陈家家产充数吧?你这是什么道理?”

“道理?陈小姐,你也是读过书的人,难道不知道,乱世之中不讲道理,只讲实力吗?就算要讲道理,那也是讲我吴争的道理。我要你爹死,他就得死。”

陈秉申突然仰头道:“吴争,如果我以一桩秘密,换我一条命,你换不换?”

吴争有些意外了,想了想道:“那要看什么秘密,值不值。”

陈秉申却感到活命有望,他是个商人,最懂察言观色。

见吴争回答前沉吟,他就知道,还是可以与吴争作交易的。

于是陈秉申道:“肯定值得。吴少爷,我说的秘密,是黄县令与杭州府私下勾连的秘密。”

吴争闻听,是真的吃了一惊。

杭州府,如今已经被清军占领。

上虞县,在会稽县的东南,是鲁监国小朝廷半个后方。

清军如果从杭州南下,一路上是萧山、山阴、会稽,之后才是上虞。

黄得功如果投敌,那等于在朝廷心脏埋下了祸患。

吴争脸色凝重的问道:“你可有切实证据?”

陈秉申摇摇头道:“我没有证据。”

吴争大怒道:“没有证据你就敢胡说?”

陈秉申急道:“吴少爷息怒,我虽没有证据,但我知道哪里有证据。”

“说。”

“吴少爷先得应允,放过我,放过陈家。”

吴争看看陈秉申,又看看陈小姐和那一排陈秉申的妻妾、儿子。

犹豫了一下道:“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说出证据在哪,我可以饶你一命。”

“吴少爷还得答应,不得夺我陈家家产。”

“呃……。”吴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住。

听过要钱不要命的,可没见过象陈秉申这么要钱不要命的。

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吴家的铺子必须还回来,赔偿也必须交。”

陈秉申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认赔,我认罚,我赔三千……呃。”

见吴争眼睛一瞪,陈秉申连忙改口道:“五千,我赔五千两。”

吴争冷哼道:“我要粮,将银子折成粮。”

陈秉申连忙道:“好,好,如今市面上一石粳米一两,我多出一成,五千五百石。”

吴争认可,点头道:“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陈秉申轻声道:“之前,黄伯彦、黄得功与我商议侵占吴家产业时……呃。”

“吴少爷,我真没有诬陷吴家。”

“说重点。”

“是,是。在衙门里商议时,我无意中在书房看见有一封拆开的书信。吴少爷,你可知道是谁的书信吗?”

吴争翻着白眼,这人真是不知死活,都这份上了,还敢巧言令色,卖弄口舌。

好在陈秉申终究不太傻,见吴争面色有异,赶紧道:“落款竟是满清贝勒博洛。”

吴争大怒,“你当本少爷傻是不是?先不说满清贝勒博洛写的,你看不看得懂,就算你认得满文,满清贝勒博洛岂会给一个小小七品县令写信?”

陈秉申见吴争动怒,大急,“吴少爷,我不骗你,那信是汉字写的,只是署了满清贝勒博洛的名,而且……象不是写给黄得功的。”

第三十五章 密信

吴争气得呦,就想一巴掌甩过去。

捂着隐隐作能的胸口,吴争喝道:“你再不说实话,休怪我刀不留情。”

那边陈小姐也急了,她也听不下去了,对陈秉申嗔怪道:“爹,你就不能直言吗?”

陈秉申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道:“怪我,怪我。”

吴争蹩眉道:“快说,写给谁的?”

“不知道。”

“……。”

“吴少爷,我是真不知道。当时黄得功只是因有公务,就出去了一会,书房里只有我一人,我就凑上去瞄了一眼露在外面的部分。”

“没看见写给谁的?”

“真没看见,但……看到信头有半个字。”

“象什么字?”

“文!”

“文?”吴争对此倒不怀疑,姓文的人不少,可朝廷中有谁姓文呢?这姓文的,又怎么将这么重要的信,交给黄得功呢?

陈秉申紧张地看着吴争的脸色,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吴少爷,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吴争一愣,蹩眉喝道:“明日之前,把铺子房契、地契送到吴庄。粮食十日内,也送到吴庄。”

说完,吴争冲二憨道:“收兵,回庄。”

“吴争。”

背后传来呼唤声,吴争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何事?”

“你……你就这么走了?”

“……。”

“你我之间的婚约……你还认吗?”

“我说过了,从你爹霸占吴家铺子的那天起,你我婚约就是一纸空文。”

“吴争,我是以为你已经……。”

“以为我死了?于是,你就任由你爹霸占吴家铺子?”

“没有……我劝过爹爹的。”

“说这些已经晚了,没有任何意义。今日之后,你我便是路人,你……好自为之。”

……。

黄得功带着大群捕快,气呼呼地回了县衙。

能做县令,就不是傻子。

虽然不知道吴争如今真实身份是什么,但一个小厮都成了总旗,那吴争怎么也该是个百户了。

这点认识,黄得功还是有的。

也正因为有了这个认识,黄得功才没有再继续纠缠下去。

撤退,是为了更好的进攻。

他没有与陈胜纠缠,田契一份不少,粮食开始转运。

黄得功不怕吴争,但他需要时间。

入了内衙,黄得功便开始下令。

“派人去梁湖卫所,将今日之事报告给王百户,问问,这吴争究竟是什么来头?”

“来人,给本县准备笔墨,本县要弹劾这厮。”

“来人……呃。”

黄得功意外的发现,孙师爷孙明贞从内衙,面对面出来。

“孙师爷,你怎么还在内衙?”

孙明贞拱手道:“回明府,小人见书房里有些灰尘,就顺手替明府打扫了一下。”

黄得功皱眉道:“像本官的幕僚,这等粗活,让下人去做就是。”

“既是明府幕僚,大人书房重地,还是由小人亲历亲为才是。”

孙明贞说得在理,加上黄得功心中有事,也不想多纠缠。

便点头道:“罢了,本官正找你有事,你随我去书房。”

孙明贞一愣,遂揖身道:“是。”

二人进了书房,黄得功在书桌后坐下。

将之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孙师爷,照你看,这吴争是什么来头?”

孙明贞道:“既然一个小厮都成了总旗,那吴争至少是个正六品百户,这个品阶,如果留在本县,对大人怕是不利啊。”

黄得功点头道:“本官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没有与其多纠缠。只是可恨到手的八百亩良田,竟吐了出去,还赔上了二千多石粮食。福儿还受了伤,这叫本官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孙师爷凑近黄得功,低声道:“这事明府不可出面,毕竟他官阶比大人高,一旦起了争执,影响大人的声誉。大人与越国公有交情,照小人看来,大人只需修书一封递上去,让越国公出面,此事不难解。”

黄得功皱眉道:“本官与越国公有旧不假,可越国公未必肯为我张目啊。再说了,以何名目递书呢?”

孙明贞眨眨眼道:“还是以其带兵私闯民宅,杀死陈家三个家丁,惊扰本县治安的罪名为妥。不管吴争怎么分辨,没有经过大人,卫所不得干扰地方行政,这一条,他避不过去。至于越国公,以小人看,他肯定会管。浙东这一片,说是鲁王监国,可实际上都是越国公的治下,本县出了这么个刺头,越国公怎么会让后院起火呢?”

黄得功听了脸色一缓,道:“孙师爷不愧是师爷,就这么办。……咦,不对,如今浙东鲁监国、越国公、兴国公三分天下,如果吴争是百户,那很有可能是越国公的人,如此一来,本官再往越国公处投书,岂不是自讨没趣?”

“不可能。”

“何以见得。”

孙明贞瞄了黄得功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以明府与越国公的关系,如果吴争是越国公的人,吴争来之前,越国公怎会不暗中指点?难道越国公就不怕吴争坏了明府和他的大事?”

黄得功恍然,是啊,这话没错,于是大喜道:“好,本官这就书信一封,写完之后,你亲自跑一趟会稽,把信送去。”

“小人责无旁贷。”

一会儿,黄得功写完信,装了信封,拿火漆封了口,盖了印,交给孙明贞,嘱咐道:“亲手交给越国公,不得给第三人看见。”

“小人知晓其中利害,大人放心。”

“唔……去吧!”

“小人告退。”

等孙明贞离开之后,黄得功在书房里踱起方步来。

他把今日发生之事,从头到尾,一丝不落地回忆了一遍。

越想越觉得孙明贞说的没错,吴争绝不会是越国公的人,越国公怎么可能让这么个刺头来坏自己的大事呢?

这事比起八百亩良田和那二千多石粮食,那就大了去了。

突然,黄得功僵住了,他想到了一件事,孙明贞怎么知道自己与越国公之间有大事?

孙明贞做为自己的幕僚,知道自己与越国公有旧不假,可此事关系重大,从没有对孙明贞提起过,他怎么会知道?

第三十六章 密信遗失

想到此处,黄得功额头冷汗浸出。

他转身去书桌抽屉寻找那封书信。

可翻遍了抽屉,也找不见那封书信的踪影。

黄得功心中还有一丝幻想,他发疯般地翻遍整个书房,却一无所获。

“来人。”黄得功嘶吼道。

一个差役模样的人,进来应道:“大人有何吩咐?”

“马上派人,缉拿孙明贞,追回他身上所有物件,不得私拆。若遇反抗,就地格杀。”黄得功愤恨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但他没有丧失冷静,“不要动用衙门捕快,更不要让厉捕头知情,你带几个心腹去办此事,不可张扬。”

“是。”

……。

吴争走出陈府大门。

二憨问道:“少爷,不去黄伯彦家了吗?”

吴争脸色阴沉,他摇摇头道:“黄伯彦跑不了,我担心的是,如果陈秉申说得事是真,那后果就严重了。”

“不会是陈秉申为了活命,故意危言耸听吧?”

“想来不会。如果我发现他骗我,陈家就得付出更大的代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陈秉申不傻。”

“那我们回会稽去告发黄得功?”

吴争拍了一下二憨头,没好气地道:“证据呢?告诉鲁监国,这是我们听来的,闻风奏事,那是言官的事。”

二憨嘿嘿傻笑着,摸摸后脑勺。

吴争倒是被自己说的话点醒了,或许应该去和张煌言说说此事,他是言官,或许还真能管用。

只是终究是空口无凭,自己还未上任,就去指控一个现任父母官,这要是真事还好,万一错了,就难忘收场了。

“我现在没心思理会别的,你去接应一下陈胜,先回吴庄。”

“是。可是少爷,海边百姓你等着呢?”

吴争这才想起,今日还有正事要办。

看看天色,已是午时。

吴争想了想道,“那你就先随我去县衙接应陈胜。另外派个人回吴庄传话,让小安子来始宁街招募会造房的匠人,多多益善,然后让他带人与我们会合。”

“是。”

……。

吴争一行人刚入始宁大街,离衙门还有两、三里远,就迎面遇见了陈胜。

“大人,你来了?”

“事情办得如何?”

“那县令倒也没推托,田契都拿到手了,粮食已经在安排转运,只是今天肯定是运不完的,属下就答应了三日之内,让他们送到吴庄。”说着上话,陈胜将一叠契约递给吴争。

“可以。”吴争接过,粗略地翻了几页,料想不会有错,就纳入了怀里。

“小安子来还要一会,趁这时间,二憨,你和陈胜带着这些人去街上喊喊,许以双倍工钱,招募些匠人来。”

“是。”

二憨和陈胜各领一队,一个向南,一个向北,没走几步。

突然,一个男子从衙门方向急跑了过来。

他后面,几个差役打扮的人在追。

差役后面,还有几个捕快也在追,领头之人吴争刚刚在陈府见过,是捕头厉如海。

或许是缉拿窃贼吧。吴争慢慢闪在一边,这等鸡毛蒜皮之事,不是他的权力范围。

可吴争却避无可避,那奔逃的中年男子在路过吴争时,突然转向,“扑通”跪在吴争面前,抱着吴争的双腿道:“这位大人,救命!”

吴争有些恼意,自己避着事,事却冲自己来。

厌憎地看了这中年男子一眼,那男子颌下三寸山羊胡须,更平添了吴争三分嫌恶。

“犯什么事了?”

“大人,小人没犯事?”

“没犯事,捕快追你?”

“大人,小人是黄县令的幕僚。”

这话刚落,那几个皂服差役已经到了吴争面前。

“敢问大人是?”

吴争没好气地答道:“我叫吴争,何事?”

领头的差役看了吴争一眼,道:“此人偷了黄县令的私物潜逃,小的等人奉命捉拿。望大人行个方便。”

吴争低头看向中年男子,问道:“他们所说是实?”

“……是。”

吴争一抖腿,抽出一只脚来,骂道:“既然偷了,就得受罚,滚开。”

领头的差役拱手道:“谢大人体恤。”

转头道:“还不将他带回衙门?”

几个差役上前,拽扯着那中年男子。

可那中年男子使劲地抱着吴争的腿不放,一时场面僵持住了。

厉如海带着人来了,他是凑巧在衙门口,见到孙师爷竟被内衙的差役追赶。

出于好奇,才带了几个捕快追上来的。

到了吴争面前,厉如海只是拱了下手,连声招呼都没打,就算见过礼了。

他低头看着孙明贞道:“孙师爷,你这是做什么?内衙差役为何追你,可是犯了什么事了?”

孙明贞没有答理厉如海,只是使劲地抱着吴争的还有一只脚。

领头的差役道:“厉捕头,这事你不必管,孙明贞偷了县令书房内的私物,县令着我等缉拿孙明贞回去。”

厉如海看看孙明贞,又看看领头的差役,不再说话,带人退到了一边。

领头的差役对着那几个差役骂道:“中午没吃饭啊,还不将人拉开?”

于是几个差役一涌而上,拉拽起孙明贞来。

孙明贞眼见自己逃不过去了,冲着吴争急喊道:“大人救命,小人没有偷财物,只是拿了一封信。”

吴争此时心里正在嘀咕,黄得功的师爷偷了黄得功书房的私物,这让他想起了陈秉申对黄得功的指控。

只是面前之人毕竟是黄得功的幕僚,吴争对他无法取信,加上吴争对孙明贞蓄着三寸山羊胡须,尖嘴猴腮的可憎面容,第一观感就不好,所以,没有开口询问。

可现在,吴争听到孙明贞说出一封信,心里重重地一震。

“等等。”吴争大喝道。

听到吴争出声,知道吴争要管此事了,二憨和陈胜就一南一北地走了回来。

领头的差役脸色大变,不过依旧礼貌地拱手道:“大人,这是我家大人的私事,还望你行个方便,不要插手。”

吴争回道:“急什么?本官只是有话要问他?”

领头的差役沉声道:“大人这是在为难小的。”

吴争没好气地回道:“你一个区区县衙差役,本官就为难你了,你还待咋的?滚!”

第三十七章 吴争,你敢?

领头的差役怒目而对,奈何吴争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吴争低头对孙明贞问道:“你拿了什么信,取出来给本官看看。”

孙明贞迟疑着,看看吴争,又看看那差役,然后慢慢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来。

领头的差役大急,竟“噌”地窜起向吴争扑来,打算抢夺。

可就是只是向前两步,领头的差役就停下了脚步。

他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二憨的刀就架在他脖子上。

二憨不但力大,而且刀快。

吴争从孙明贞手中接过信,刚要撕开封口来看。

此时厉如海开口道:“吴大人,若这封是公文,你承担不起。”

厉如海这话没错,私拆公文,罪很大。

吴争看了厉如海一眼,说道:“厉捕头既然方才已经选择了旁观,那就继续沉默吧。”

说完,“嘶”地一声,吴争从容撕开了信封。

不过吴争没有立即看,而是看了领头的差役一眼。

那领头的差役怒目而视,额头黄豆大的冷汗渗出。

吴争扯着嘴角一笑,看向孙明贞,“这封信里有什么?”

孙明贞犹豫道:“小人……不知道。”

“不知道你偷信出来做什么?”

“……。”

吴争不再问,从信封里抽出信纸来。

手用力一抖,信纸就散开了。

“吴争,你敢?”

吴争闻声扭头,见黄得功气喘吁吁地跑来。

此次离县衙不远,黄得功得报,孙明贞撞上吴争,就知道此事要槽。

连贫下中农没事,就这么冲出衙门,跑了来。

远远看到吴争抖开信,黄得功急得大喊一声,“吴争,你敢?”

语言,有时真得很奇怪。

譬如说黄得功一声,吴争,你敢?

明明知道,吴争真得敢,可还是忍不住会冒出这一句来。

或者是所谓的官威,亦或者是官方语言吧。

“黄县令来得正是时候。”吴争讥讽道。

“吴大人,这是本官私信,你不能擅自拆阅。”

“黄县令此言差矣,这或许是私信,但被孙师爷从县令书房偷出之后,就是脏物了,既然是脏物,本官自然是要看清楚的。”

黄得功急中生智,“吴大人,你是军,不得干涉地方政事。缉拿盗贼,是本官的职权。”

吴争一叹,擎着信纸对孙明贞道:“你看,黄大人说得在理,本官是讲道理之人,这信,还有你,该还给黄县令。”

黄得功一听大喜,拱手道:“吴大人果然是明理之人,本县在这谢过了。”

孙明贞是真怕了,“大人,这信不仅仅是私信,还与大人你有关。况且,信中内容……。”

“孙明贞,你敢?”黄得功厉声吼道。

吴争微微转身,正面对着黄得功道:“黄县令,你也听到了,当事人说,这信与本官有关,那本官验看,就不算是插手政务了。”

说到此,吴争向陈胜头一歪,“拦住他们。”

“是。”

吴争手又是一抖,抬眼看信,这一看,吴争大怒,指着黄得功骂道:“好你这黄得功,你竟敢做这事?”

黄得功听了脸色发白,两腿一软,“嗞溜”滑倒在地。

吴争反而是愣了,不自觉地摸了下脸,难道自己刚任百户,官威就恐怖如厮了?

“咳。”吴争干咳一声道,“黄县令,你竟敢向越国公进谗言,诬陷本官,这信本官收了,当作是证据,来日本官会向鲁监国参你一本。”

黄得功原本死灰的脸,瞬间满血复活。

他看看吴争,又看看孙明贞,恍然明白了。

“吴大人,这事本官做得确实有欠考虑,不过本官还没有送出,就被孙明贞偷了出来,好在此信落在吴大人手里。这事就算是本官错了,还望吴大人不计前嫌。”黄得功马上站了起来,拱手道。

吴争有些懵,拿着信纸又看了一遍,再看向黄得功,心道,这黄得功怎么这么讲理了呢?

按理说,黄得功写信向越国公谗言,就算卑鄙,那也是他的权力。

只要信中没有违法之事,吴争就算是天皇老子,也不能干涉人家通信不是?

可眼下古怪的是,黄得功认了,还道歉?

不但道歉了,还很深刻。

都道事有反常必为妖,吴争看向孙明贞,“孙明贞,你可想好了,这事若真就这样,本官护不了你,你就得和黄县令回去。”

孙明贞看了一眼黄得功,咬着牙对吴争道:“大人,我还有私情禀报,请大人带我离开这里。”

黄得功急道:“吴大人,这就是个贼,吴大人可不能相信此人。请吴大人将此人交于本县,本县一定给吴大人一个交待。”

吴争没有理会,看着孙明贞道:“单凭你一句话,就让本官得罪本县父母官?说些本官感兴趣的。”

孙明贞犹豫了一下道:“大人低下头来。”

吴争依言弯下腰去。

孙明贞在吴争耳朵边,轻声道:“我还有一封信,不过不在身上,大人如果护住我,带我离开这,我就告诉大人信在哪。”

吴争心中一动,慢慢直起身来。

黄得功紧张地看着吴争,他真想下令杀死眼前的所有人,灭口。

可他明白,那领头差役的脖子上还架着刀,厉如海肯定不会奉他命杀官。

黄得功手在抖,人在抖。

吴争开口了,“黄县令,孙明贞告诉本官,说黄县令本日苛虐于他,不想在黄县令手下干了,想改投本官麾下,本官天性仁慈,也就免为其难,答应了。”

说到此处,吴争向孙明贞问道:“本官所说,可是事实?”

孙明贞一听,顿时明白。

能做师爷之人,岂会反应迟钝?

“大人说得没错,小人孙明贞愿意从即日起,投入大人麾下。”

吴争将信塞入怀里,手一摊道:“在场诸位都是人证,孙明贞是自愿投效本官的,陈胜,带孙明贞回庄。”

“是。”陈胜一挥手,两个士兵上前,夹住孙明贞的臂弯,搀扶而去。

黄得功肝胆俱裂,眼看着孙明贞被人带走,可他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吴争见几个士兵护送着孙明贞离开,便向黄得功拱手道:“黄县令不必远送,本官去矣。对了,二千四百石粮食,三日之内必须到吴庄,告辞!”

吴争转身离去,之后是陈胜,再后是二憨一推那差役,在士兵的簇拥下离开。

第三十七章 这世间只有两种人

黄得功冷汗淅沥,看着吴争一行远去的背影。

连声招呼都没有打,转身回了县衙门。

着书房门,黄得功急走起来。

怎么办?

这信事关重大,稍有不慎,就是人头落地。

去向越国公求援?不行!

如果被越国公知道,自己弄丢了信,那不用吴争,越国公就得吃了自己。

可不去向越国公求援?

这要是孙明贞将信交给了吴争,还是同样的下场。

黄得功急得冒白毛汗。

这时,黄得功突然发现有些不对。

吴争看的那封信是自己写给越国公的。

孙明贞为何不将那封信交给吴争?

孙明贞应该与吴争不认识,他们不是一路人?

没错,孙明贞背后一定还另有其人,如今他落在吴争手里,自然不会交出那封信。

而吴争虽然不知道有这封信的存在,但显然已经醒悟到,这其中另有隐情。

自然就不会轻易放孙明贞离开。

这样一来,其中就有一个时间差,自己就还有机会。

纵然拿不回信,只要把孙明贞灭口,吴争一样奈何不了自己。

就这么办,先补救。

如果不成,那就……直接去杭州。

至于越国公,死道友不死贫道,听天由命便是。

做了决定,黄得功冷静下来。

“来人。”

那领头的差役闻声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废物!连个文弱秀才都拿不住,生生让他逃了。”

“属下无能。请大人处罚。”

“罢了。本官不罚你,让你将功折罪。这样,你派几人,暗中找机会杀了孙明贞灭口。”

“属下遵命。”

“派些生脸孔去,别将这脏水引到本官头上。”

“是。”

……。

上虞北部是钱塘江入海口。

靠东边,接近余姚界,有一处地形成靴子状,入口宽,中间细,尾部比入口更宽。

这是一处天然的港湾。

吴争将从金山卫带来的难民安置在此处。

站在高处,看着星星点点,已经搭设好的帐蓬,还有远处正在热火朝天,忙着搭建房屋的百姓,吴争心里洋溢着一股美好的情绪,充实。

吴争甚至已经想好了,给这个新建的村落取名,就叫汉民村。

虽然不知道,未来自己究竟能不能反清成功,但如果能让这个小村子延绵下去,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吴争没有放任自己太久,因为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

来到看押着孙明贞的土坡边。

“孙明贞,现在离衙门更远了吧?说说吧,另外一封信在何处?”

孙明贞一路行来,已经知道了面前的少年,就是黄得功口中的吴争。

而眼前所见的景象,让孙明贞有些惊讶,不,应该是震撼。

这是要建一个村啊。

孙明贞为吴争的大手笔震撼,新建一个村,这不仅仅是钱的事,重要的是人心和凝聚力。

他无法想象,眼前这少年何德何能,会让这么多的人,听他的命令,在远离城镇的海边,共同建造一个村,不,是一个家。

听到吴争的问话,孙明贞答道:“吴大人胆有多大?”

吴争先是一愣,而后笑道:“本官嘉定城来,死过一回的人了。你问我胆有多大,本官可以回答你,需要多大,本官的胆就有多大!”

孙明贞道:“好。那我再问大人一个问题?”

“讲。”

“如果是黄县令,暗中勾连满清,大人当如何处置?”

“禀报朝廷,将其绳之以法。”

“若万一有人保他呢?”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若保他的人,是朝廷重臣,手掌万千军队呢?”

吴争眼神一缩,冷冷道:“在本官眼中,这世间只有两种人,敌人和自己人。”

孙明贞幽幽叹息道:“不是我不想告诉大人,但为大人计,这信,你还是不看的好。”

吴争看着孙明贞的眼睛。

孙明贞坦然地回视。

吴争突然微笑起来,“可惜了,本官的好奇心,好象特别重。”

孙明贞微叹道:“可惜了,宦海中人,好奇心是最大的取死之道。”

“本官说过,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不怕再死一次。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那封信的内容。”

孙明贞大惊,“大人怎会知道?”

吴争答非所问地说道:“不就是一封满清贝勒博洛,与朝廷重臣暗通款曲的信吗?”

孙明贞僵住了,他是真不知道吴争竟然是真知道信中内容。

吴争看着孙明贞的脸色,心中已经断定,陈秉申指控属实。

孙明贞与吴争默默对视了很久,他们内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语。

孙明贞道:“吴大人既然知道此事,又为何不向朝廷告发?”

吴争道:“本官需要证据。”

孙明贞迟疑了一下,咬牙道:“好,我可以告诉你信在哪。但吴大人要保证,向朝廷告发此事,这关系到朝廷安危,更关系到浙东数百万条人命。”

“我保证。”

“信不在我这。”

“在哪?”

“在衙门里。”

吴争大怒,“孙明贞,你这是在戏耍本官?”

“大人息怒。我不敢也没有必要蒙骗大人。大人应该知道,此信关系重大,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如何敢将信带出衙门?所以,出衙门之前,我将信藏于内衙。”

吴争有些惊讶了,人才啊,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那把藏信之处告诉本官。”

“就在黄得功书房的书桌底下。大人打算怎么去取?”

吴争沉默下来,确实,信在衙门内,特别是内衙,如何进去?

总不能带兵杀进去吧?

孙明贞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

“大人要放了我,我去找一个人。”

“谁?”

“厉如海。”

“那个捕头?”

“对。如果此时还有能进内衙之人,就非厉捕莫属。”

吴争迟疑起来,“厉捕头是黄县令的人,如果这事交给他,他万一取了信交给黄县令……。”

“大人放心。我在黄县令身边多年,厉捕头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别的事或许厉捕头还可以屈从于黄县令,但这等大是大非之事,厉如海必定会助大人。”

第三十八章 大厦倾,方见人心。

吴争问道:“你能肯定?”

“我肯定!”

吴争道:“不行。”

“大人不信我?”孙明贞瞪眼道。

吴争没好气地应道:“本官是怕你被灭口?”

孙明贞想了想道:“想来黄得功应该不会令捕快来灭我口,厉捕头也不会答应。黄得功身边确养十几个死士,真要动手,只能是他们。要不,我书信一封,大人派人传信给厉如海,或许就不用我去找他了。”

“可行。就这么办吧。”吴争点头道,“只是本官有些不解,你是黄得功的幕僚,应该说,你与黄得功是休戚与共才是,为何会行此背主弃义之事?”

孙明贞道:“我也以为,此生应与黄得功休戚与共,不瞒大人,就算黄得功贪脏枉法、坏事做绝,我都不会背弃他,可黄得功他要卖国求荣,我就算是死,也得阻止他。大人可知道,黄得功已经以此信联络了余姚、嵊县、新昌三县县令,他们要一起献城降于满清。”

吴争心头直跳,这四县若一起投敌,那大半个绍兴府就是敌占区啊。

他起身道,“我找人给你取笔墨,你写好信,交给池二憨。”

孙明贞跟着起身道:“大人就不想知道,满清贝勒博洛的信是写给谁的?”

吴争皱眉道:“据本官所知,博洛此信是写给一个姓文的重臣。”

孙明贞摇摇头道:“非也。此信是写给当朝……。”

“咻”地一声,一枝弩箭直接从孙明贞的胸口射入。

吴争回头,见三个人正在反身逃跑。

“二憨、陈胜,截住他们,不得放走一个。”

吴争赶紧俯身,“孙明贞,你挺住。”

孙明贞口中血沫不断地外溢,吴争凑近他嘴边,依稀分辩出一个字音,方?房?黄?……。

吴争无法分清楚。

孙明争的瞳孔慢慢僵住,吴争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

这个中年男子,给吴争的第一印象是委琐,吴争下意识地厌憎他、不待见他。

哪怕他跪在自己面前乞求自己救命,如果不是为了那封信,吴争都不会出手救他。

可不到半天时间,吴争发现,原来这样一个委琐之人,也远比很多人来得……干净。

因为孙明贞有底限,因为孙明贞守得住底限。

守得住底限之人,内心干净。

吴争喜欢内心干净之人,譬如说周思民,又譬如说孙明贞。

只是因为外貌所惑,这份喜欢,来得晚了些?

吴争眼中有泪,为孙明贞而流。

池二憨、陈胜带人拖着三具尸体过来。

“少爷,凶徒是自杀的。”

是自杀,不是被杀。

死士,无疑。

吴争的脑子有些乱,本来就已经揭开的谜底,突然又合上了。

满清贝勒博洛的信是写给谁?

方?房?黄?或者还有别的姓,亦或者孙明贞根本不是在说姓氏?

因为陈秉申说过,他看到的姓是“文”。

吴争用力地甩甩头,道:“将他埋了,就埋在这村边吧,给他立个碑,刻上汉民孙明贞。”

……。

回到吴庄,吴争的心情依旧没有好转。

加上天色将暗,吴争也没着急打算去梁湖卫所上任。

按制,新官十天之内到任,都不算违制。

吴争此时在散步思考,没有孙明贞,还能不能说动厉如海?

厉如海有没有孙明贞所说的那般,心中存有大义?

没有了孙明贞的手书,吴争不敢肯定,厉如海会相信自己。

因为孙明贞死了,就死在自己边上,厉如海会不会认为自己杀了孙明贞?

吴争在犯愁,该不该去找厉如海。

吴庄,并非园林。

而是一间间单独的房屋,经过祖辈积累,在房与房之间,建造起回廊、亭榭,慢慢形成了一整片庄园。

说它美不胜收,怕是高估它了。

这或许也就是黄伯彦占了吴庄,不立即搬进来住,要招募匠人改建的原因吧。

但吴庄胜在实用,房子多嘛。

周思民主仆三人住在一处跨院,两间房。

吴争走着走着就到了周思民的住处。

没有多想,吴争就走了进去,这个时候,吴争想找人说说话。

在他看来,虽然小蛮刁蛮不驯,但周思民是一个不错的倾诉对象。

屋子里,周思民与小蛮在闲聊,郑叔肃手站立一边,永远是一副谦恭有教养的老管家样。

吴争心里确实疑惑,要怎样的家规才能将郑叔训练成如此合格?

见吴争到来,小蛮“噌”地起身,很没规矩地道:“吴大人,你得好好说说令妹。”

周思民连忙起身制止道:“小蛮,不可无礼。”

“大……哥来了,让你见笑了。此行琐事可办妥了?”

吴争被小蛮的话,着实一愣,幺妹怎么得罪她了?

不过被周思民一打岔,也就忽略过去了。

“也算是……办妥了吧。”

周思民问道:“随大哥来的百姓,可安置妥了?”

吴争斜了小蛮一眼,心中暗赞一声,未及己,先虑他人,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啊。

小蛮气哼哼地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吴争没理会她,对周思民道:“若贤弟有瑕,可愿与我出去走走?”

周思民看吴争神色,察觉吴争是有话要说,点头应道:“大哥请。”

小蛮迅速上前道:“公子,我陪你。”

吴争没好气地道:“怎么哪都有你?”

周思民忍俊不禁,对小蛮道:“你且帮郑叔收拾下屋子,就不必跟着了。”

说完,和吴争一起走了出去。

看着吴争和周思民的背影,小蛮跳着脚,对郑叔道:“郑叔,你也不劝劝。”

郑叔露出一丝笑意道:“小蛮姑娘放心,吴大人是个磊落之人。”

小蛮撅嘴嗔道:“我怎么就看不到他磊落之处?”

……。

吴庄有个小池塘,不大,一亩地。

池塘边也没有花草,只有乱石。

不过,乱也有乱的趣味。

池塘中心有座小亭,有九曲回廊与岸边相连。

吴争与周思民就在小亭里坐了下来。

“大哥是有心事吧?”

吴争看着水面,微微点头,将孙明贞之事,前前后后都与周思民说了。

周思民眼中有些湿润,他说道:“大厦倾,方见人心。这世道,究竟怎么了?”

第三十九章 尽人事,听天命。

吴争也感慨道,“听闻清军来了,高居庙堂者,赤身牵羊降了,山野匹夫却能守住心中底线。早知他是这么一个人,我……哎。”

周思民怔怔地看着水面说道:“照大哥的话,朝廷里有重臣暗通满清,这人会是谁呢?”

吴争摇摇头道:“我对朝廷中人不熟,方、房、黄亦或者孙明贞说的根本不是姓氏,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厉如海取得那封密信。”

“那大哥为何不去找厉如海?”

“我不知道厉如海会不会如孙明贞所说的那般深明大义。如果我告诉了他密信的位置,他反过头来告诉黄得功,那么那封密信就会被黄得功找到。这还就罢了,关键是,如果这信真牵扯到朝廷重臣,那么我、吴庄、贤弟,家父和舍妹,还有那些追随我的士兵都会被牵连进去。”

周思民明白吴争话中之意,那个暗通满清的重臣,知道密信泄露,便会想尽办法杀人灭口,吴争虽然是百户,可三百多兵,岂能挡得住那人蓄意一击?

关键是,那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到时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周思民道:“敢问大哥,你真认为江南能守得住吗?”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尽人事,听天命。”

“我明白了。”周思民黯然,“那……大哥随我一起去福州吧,听闻唐王在福州登基,想来福州还是安全的。”

吴争回身看着周思民摇摇头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浙江沦陷,福州也在旦夕之间。福州沦陷之后,逃往何处?无非是多活了一年半载,与其苟且偷生,不如拼死一搏。只是可惜,鲁王无法整合浙东明军,否则应该有实力与清军一搏。”

“贤弟,你在吴庄将养一两月,待伤势痊愈了,我派二憨送你去福州。”

“不,大哥能舍生取义,我也能。”

吴争有些感动,“我知道贤弟心意,只是……。”

“大哥嫌弃我身有残疾?”周思民突然抬头盯着吴争,眼中盈盈欲滴。

吴争连忙道:“不,不。贤弟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并非武人,不适合上阵厮杀。你若要报国,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譬如在福州用笔声讨鞑子凶残,譬如向福州百姓宣扬大义……。”

“大哥终究是嫌弃我无用。”周思民黯然。

吴争沉默,言多必有失,就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周思民起身,慢慢走向池塘边,“连大哥都没有信心了,这么说来,大明是真没救了。”

吴争赶紧道:“那倒未必。其实不管是鲁王,还是福州唐王,只要能联合起来,一致抗清,大明还是有一搏之力的。”

周思民回头,看着吴争道:“真的?可我听说,如今浙东总共不过五、六万兵力。”

“当然是真的。”吴争用力点头道,“胜败很多时候,不在于兵员的多少,而是于反抗之心有多坚定。如果我有三万象如今手下士兵那样的军队,必能顶住清军南下之势。”

周思民象有些信了,他突然问道:“如果真能有战胜满清、恢复大明的那一天,你会拥立鲁王、还是唐王?”

吴争被这话问得一时无言以对。

“这很难回答吗?”

吴争长长吸了口气,没有看周思民,而是面对着池塘,说道:“贤弟以为,大明是亡于满清之手吗?”

周思民答道:“自然是。”

“可我却不这么看。早在满清入侵之前,大明天下已是一片糜烂。张献忠、李自成等人揭竿而起,响应者众。而朝廷兵力捉襟见肘,朝堂之上文武倾轧、党争不断,早已是一个烂摊子。这才使得满清趁虚而入,否则,以三十万鞑子,岂能占我河山?”

周思民的眼神渐渐变冷。

可吴争背对着他,却毫无察觉,顾自说道:“我以为,清必须抗,明必须复,但复得是汉明,而非朱明。天下非一家一姓,只要是汉人天下就行。”

“大逆不道。”

“没那么严重。崇祯帝在太平年代,或许能成为一代英主,可此时天下已经积重难返,再有大志,也是有心无力。你也看到了,如果朝廷能让天下百姓不饿肚子,百姓怎么可能去造反?百姓贫苦,他们何辜?”

周思民脸若冰霜,声音冷得吓人,“你是在诽谤先皇崇祯帝?”

吴争大寒,忙回头分辩道:“我没有。”

“你明明在诽谤先皇。”周思民两行清泪滴落,他嘶喊道,“先皇殚精竭虑操劳国事,一天只睡三个时辰,吃穿用度皆能省即省,连……皇子公主平日多吃顿肉都不舍得。哪怕乱军入城,先皇都能恪守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祖训,宁死不屈。你……你却在这满口胡吣,诽谤先皇?”

吴争愣住了,周思民反应之强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就算是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当日,也没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啊?

周思民厉声道:“你还替张逆、李逆这等乱臣贼子张目?你……太令我失望了!”

说完,一扭身,而去。

吴争大急,赶紧伸手去拉,“贤弟息怒,为兄错了,鲁王也好,唐王也罢,你说拥立谁就拥立谁。”

不想,周思民右臂已失,吴争这一拉,没拉到手,仅扯了只袖子。

周思民去意决然,步子迈得急,被吴争扯住了袖子,身体打了个趔趄。

不凑巧的是,这一趔趄在平地也就罢了,可在这狭小的九曲回廊上,周思民的左手袖子兜在了回廊栏杆柱头上。

这么一来,周思民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象陀罗般地旋了一圈,眼看就要仰面倒下。

吴争适时冲上前,拦腰抱住了他。

说时话长,那时却快。

这一幕变故,就在弹指一挥间。

甚至双方都没来得及说出话,发出声音。

吴争俯着身,周思民仰着脸。

二人脸与脸间隔只有数寸,彼此鼻息可闻。

古怪的姿势,就这么保持了很久。

还是吴争先回过神来,开口问道:“没事吧?”

周思民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第四十章 同行十二日,不知思民是女郎

要知道,这个时候,头可不能乱摇。

周思民头本就是仰着的,头上六合帽本就堪堪欲坠,这时一摇头,头上帽子便被甩落下来。

一头乌黑的青丝如瀑布般地坠落。

吴争就算是傻子,也能觉察出不对劲来。

有了这一认识,吴争便感觉哪都不对劲了,特别是右手在周思民腰间的触感。

吴争心神一震,连忙将周思民扶起。

周思民也回过神来,抬起左手一摸头上。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好半晌,周思民嗔怒道:“还不帮我去叫小蛮来。”

吴争忙不迭地答应,刚要动步时,不远处就传来小蛮的尖叫声。

“吴争,你敢非礼我家公子?”

吴争欲哭无泪,这叫什么话,非礼他家公子?我还没那么重口味。

周思民此时心已乱,她只急着把头发收回去,奈何只有一只手,听到小蛮声音,便急道:“小蛮休要啰嗦,还不替我把帽子戴好?”

小蛮急步冲上前来,经过吴争面前时,还轻啐了一口。

好在小蛮动作够快,一会儿功夫,就将周思民打理完了。

此时站在吴争面前的,依然是个锦衣公子。

但在场三人,心里都不言而喻。

吴争退后一步,拱手道:“贤弟恕罪……。”

“谁是你贤弟?登徒子!”小蛮骂道。

吴争心里大怒,这丫头怎么得理不饶人呢?

“贤妹恕罪……。”

“谁是你贤妹?登徒子!”小蛮骂道。

吴争大怒,冲着小蛮道:“这时不是杭州湾,但这池塘也能淹死人。”

周思民脸色红里浸白,恼道:“小蛮,别理他,我们走。”

吴争连忙上前几步,拦住二人去路:“贤……呃,我方才所说,并无坏意。当你是自己人,才信口开河。所谓坐而论道,理不辩不明,你也是知书识礼之人,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周思民轻哼一声,绕过吴争,顾自走了。

小蛮啮牙咧嘴冲吴争一瞪眼,也走了。

吴争愣愣地看着二人背影,傻眼了。

同行十二日,不知思民是女郎。

……。

回去的路上,吴争越想越不对。

知道了结果,再回想起过程。

什么都成了有力的证据。

官道上,周思民冲自己第一声“大人,救命。”

攻打金山卫前,自己说要与周思民结交,她扭身说话的神情。

船舱里,小蛮百般阻挠自己与周思民拥抱。

还有登岸时,自己被廖仲平所逼,周思民情急之下流露的关切。

呃……二憨,二憨后来吞吞吐吐地说要保密,莫非也是这事?

想到这,吴争有些恼怒,这小子早些与我讲清楚,不就没今日这般尴尬了吗?

对,全是池二憨的错。

池二憨很委屈。

“少爷,我答应过周公子和郑叔不说的。”

吴争“呯”地一拍桌子,大声喝道:“我是谁?你少爷,你上官,你连这都分不清楚?”

“少爷,你说过的,君子言而有信。”

“你……你他娘是君子?君子长你这样?”

“少爷,你……你以貌取人。”池二憨想哭。

“以貌取人怎么了?啊?少爷我就以貌取人了,咋滴?”

“那我说就是了。”

“说个屁,不就周思民是女子吗?少爷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

“呃……。”

“呃什么?啊?问你呃什么,不服气?”

“不,不是。我是想问少爷,我还要不要说?”

“说什么?说什么?本少爷都说过了,君子要言而有信,都答应人家了,岂可出尔反尔?”

池二憨欲哭无泪,“少爷不是说我不是君子吗?”

“虽不是君子,心向往之。二憨啊,平日多读书,别以为抡着把刀,喊一声吃我一刀,就能在少爷面前耀武扬威了。”

“我没有。”

“看,还顶嘴,信不信我抽你?哎,别跑,少爷还没骂完呢……臭小子,跑得还挺快。”

……。

当天晚上,吴争令池二憨带人值夜,以惩罚他对少爷有所隐瞒之罪。

三班轮岗,池二憨值整夜。

不为别的,就生怕周思民不告而别。

池二憨原本不乐意,可在吴争的威逼下,终究不敢反对。

好在一夜无事,吴争起了个大早。

特意亲自下厨,剪了几个荷包蛋。

端着就去了周思民住处,负荆请罪。

正好,周思民主仆也起来了,已经梳洗完毕。

“那个……这是我亲手剪的荷包蛋,你且吃着。”吴争陪着笑脸道,“我一会就去镇上,找那厉如海聊聊。”

周思民侧着脸没有说话。

小蛮一把抢过盘子,打量了一番道:“手艺太差,不过看在你总算有点诚意,那就我吃了吧。”

吴争大怒,不,是敢怒不敢言。

尴尬地咳嗽一声,退了出去。

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周思民道:“你……不担心厉如海禀告黄得功了?”

吴争没有回身,道:“我想了一夜,这事拖一天,后果就严重一分,如果厉如海不肯就范,那我直接去会稽找钱肃乐和张煌言,以这二人的人品,想必会助我一臂之力。你放心,此事如果不成,我会让二憨送你们和家父、舍妹一起去福州。”

“……。”

吴争等了一会,没听见身后再传来声音,就离开了。

……。

吴争离开之后。

郑叔向周思民躬身道:“奴原以为此子人品不错,不想却是大逆之人。复汉明不复朱明,这等大逆之言,与那张逆、李逆有何不同?太祖创建的大明,若不尊奉皇族,这大明还是大明吗?奴识人不明,不察这狼子野心。望公子降罪。”

说完,跪伏了下去。

边上小蛮道:“我就说嘛,此人就是个登徒子。郑叔偏说他人品好。不过我倒觉得他说得也没错,只要能抗击鞑子,救百姓于水火,奉谁为尊,大家商量着办就是了。”

“小蛮闭嘴,不可放肆。”周思民低喝道。

小蛮撅撅嘴,不说话了。

郑叔磕头道:“如今已识得此人真面目,奴恳请公子立即启程南下,况且公子已经暴露身份,就不可再留在此处了。”

第四十一章 你变了,真变了

小蛮刚要开口,被周思民一瞪眼,又缩了回去。

周思民道:“他的话,细思也有些道理。这一路南来,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数十万条人命无辜冤死,这是朱家亏欠天下百姓的。且看看吧,他有一句话说得对,如果浙江沦陷,福州也在旦夕之间。福州沦陷之后,逃往何处?无非是多活了一年半载,苟且偷生罢了。”

郑叔急道:“可留在此处,万一……。”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只能不停地磕头。

“郑叔起来吧,不必再劝。如果没有他当天相救,我等或许还到不了绍兴。当时还想着北上向满清朝廷求一个体面的死法。如此想来,还得感谢他,至少你我三人还能死在大明的土地上。”

“我一年前就该死了的,父皇只斩断我一臂,终究是不忍心,只是父皇哪知道,在这乱世中活着,还不如死了清净。恨只恨我生为女儿身,不能与敌血溅五步。可我如今想看看,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郑叔泣道:“他不过就是个百户,清军一旦南下,他恐怕自身都难保。到时,公子怎么办?”

“唯死而已。”

……。

近午时分。

吴争只带了沈致远,来到始宁大街。

在“荣禄楼”订了间雅室,叫了桌二两席面。

然后以孙致远的名义,写了帐帖子,让店小二送去给厉如海。

沈致远有些春风得意,吴争还真给了他一套小旗军服。

这说起来也是官身了。

他抖着二郎腿道:“吴争,好兄弟,上酒楼吃饭还记得带上我。”

吴争眼珠子一瞪,“吴争也是你叫的?叫大人!”

沈致远眨巴着眼睛怒道:“吴争叫了十几年了,你叫我一时怎么改得了?再说了,一个破小旗,还他娘的不给我兵,你当我愿意啊?”

吴争挑了挑眉毛道:“不愿意?好啊,请便,不送。”

沈致远“噌”地站起,憋了半天,“呼”地一声泄了气,“吴争,不是我怕你,实在是我心向往之……罢了,让你得意得意吧。”

吴争“嗞”地吸了口茶道:“还不走?”

沈致远大怒,骂道:“吴争,过份了啊?你这是……欺人太甚,有道是士可忍,孰不可忍,我真走了。”

“出门,右拐,行至一里处,再右拐,可看见有一高墙,墙正中,上书两个大字,沈园。请!”

沈致远就要哭出来了,他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话,“吴争,你变了,真变了……。”

吴争放下手中茶杯,“回家和你爹好好说,一天一夜没回去了,老爷子怕是要真急了。”

沈致远眨巴着眼,道:“不,我不回去。”

吴争大怒,“好话不听是不是?一会儿厉如海来了,你在我不好和他说话。”

“敢情你是拿我当幌子是不?亏我还念你好,想着你吃酒还带上我。”

“滚!”

“吴争,你记着,别犯我手里……。”

声音渐渐远去,吴争扯着嘴角一乐。

光着屁股一起长大,吴争太了解沈致远了。

从古至今,名将常有,赵括,更常有。

让他做个小旗,不是吴争真想让他上战场,只是想全了沈致远一个梦。

少年人嘛,心中十有八九都有一个从军梦。

想着马革裹尸的豪迈。

统率千军万马的威风。

衣锦还乡的荣耀。

所以,吴争留下了沈致远,但却没有把他编入卫所。

真让这手无缚鸡之力,光会背几句兵书的书生领兵,那不但是对沈致远不负责,更是对手下士兵不负责了。

不过想着沈致远回家,十有八九会挨沈半城一顿胖揍,吴争咧嘴笑了起来。

厉如海应邀而来。

看着吴争满脸的笑容,厉如海一愣。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啊。

厉如海小心翼翼地上前拱手道:“卑职见过吴大人,敢问孙少爷可在此处?”

吴争原本不是想对着厉如海笑的,奈何厉如海进来得太突然,一时收不住。

想到突然变脸也不妥,于是吴争就继续保持着如沐春风的笑容。

“是本官找你,孙致远已经走了。”

“不知大人召卑职来,有何事吩咐?”

“厉捕头,别拘紧,来,请坐。”

等厉如海坐下,吴争道:“先吃酒吧?”

厉如海心中更不安了,“大人还是先说何事要吩咐卑职吧,否则,卑职也吃不下。”

吴争大笑道:“好。爽快人。你说本官前些年怎么就没发现厉捕头是个爽快人呢?”

厉如海闻听,心中腹诽,前些年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呢,我才懒得理你,难道你个乳嗅未干的小子还敢没事找本捕头亲近不成?

吴争自然是听不到厉如海肚子里的嘀咕声,他继续道:“其实今日来,本官是受孙明贞所托,请厉捕头帮个忙。”

厉如海沉默,知道不是沈致远找得他,厉如海心里就打鼓。

连真名都不敢示人,要借用沈家少爷之名,厉如海就知道吴争找他,必定有大事。

而这事,肯定不是好事。

吴争见孙明贞的名字对厉如海不起作用,心中也是一叹,看来孙明贞猜错了厉如海。

可既然已经作了决定,吴争不想半途而废。

“厉捕头如何看待昨日衙门外,黄县令缉拿孙明贞之事?”

厉如海看了一眼吴争,道:“孙明贞偷窃在先,理当缉拿。只是……黄大人绕过卑职,以差役执法,确有不妥之处。”

吴争点点头,于是打算出言试探,“在本官看来,这倒无伤大雅。凡事重要的是结果,手段如何……可以不计。厉捕头以为然否?”

厉如海沉默。

吴争道:“厉捕头不必担心,今日此屋,只有吴庄吴争和始宁镇厉如海。所说之言,出门皆忘。如何?”

厉如海看了吴争一眼,点头道:“好。就依大人所言。大人所言,卑职不敢苟同。以卑职见,手段左右结果。”

“何解?”

“大人是军官,卑职就拿大人领兵作战举例。可否?”

“请。”

“大人领军与清军作战,清军善射,可大人手下却没有备盾,于是大人令手下抓来附近百姓,充作肉盾,结果此战大人胜了。”

第四十二章 我若食言,犹如此盏!

吴争蹩眉问道:“那又如何?胜了,不就是最好的结果吗?”

厉如海愤声道:“大人确实是胜了,但比败了更令人愤恨。此战大人虽然胜了,却失了人心,下一次,大人还能胜吗?所以,卑职以为,手段,左右结果。”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吴争有些信了孙明贞对厉如海的判断,这也是个有底限的人。

“大人在陈家,未经官府审判定刑,擅杀三人。”

“本官说了,那就是自卫。”

“以大人当时身边所带士兵人数,足以自卫。就算真迫不得已,杀一人也足矣。”

“你还想说什么?”李沐的脸色有些阴沉起来。

“大人昨日当着黄大人和卑职的面,带走沈师爷,敢问大人,孙师爷现在何处?”

“死了。”

“死了?”

“死了!”

厉如海悲愤地吼道:“他怎么死的?”

“被弩箭射杀。”

“何人所杀?”

“不知道。”

“难道不是大人所为?”

“放肆。本官要杀孙明贞,需要用弩箭吗?”吴争怒了,拍桌而起,“厉如海,你以为这是你的班房,本官在接受你的讯问吗?”

厉如海嗤笑道:“大人急了?”

“我急什么?”

“大人方才说,今日此屋,只有吴庄吴争和始宁镇厉如海。所说之言,出门皆忘。这话尤在耳边。”

“本官言而有信。”

“那就请大人回答,孙明贞何人所杀?”

“本官说了,不知道。”

“大人当时可在凶案现场?”

“在。孙明贞就死在本官身边。”

“那大人还说不知道?”

“你误会了,本官是说,不知道谁是主使人。”

“卑职问的是,何人是凶手?”

“凶手三人。”

“凶手何在?”

“被本官手下总旗追捕,三名凶手眼见无法逃脱,当场自杀。”

“凶手尸体何在?”

“始宁镇北约五十里海边,如今本官在那建造房屋,安置随行百姓。”

“何处百姓?”

“被本官从金山卫救出的百姓。”

“可有经过官府同意?”

“自然是朝廷同意的,鲁监国还特意赐银二千两,用于安置百姓。”

“好。卑职信大人。请大人与卑职去海边验看。”

“厉如海,你可知道此去会发生什么吗?”

“卑职不知道,但缉拿凶手是卑职的本份。”

“你可有想过,想暗杀孙明贞的,会是何人?”

厉如海沉默,他不是傻子,昨日始宁街上黄得功派差役缉拿孙明贞,他在场。

如果连这都猜想不到,那就枉干了十来年的刑名了。

可厉如海也明白,这里面水太深,深到一脚踩进去,就是没顶之灾。

不但没顶,还会牵累家人。

所以,他并不想掺和。

经过之前一番对话,厉如海相信吴争不是凶手。

杀孙明贞,对吴争没有任何好处。

况且,吴争也不必将孙明贞已死的消息告诉他。

只是身为捕头,辖内有命案,他身在其位,得谋其职,避不过。

而孙明贞,或许是他在衙门县唯一可以交心的人。

既然能交心,就是朋友。

朋友有难,岂能不伸于援手?

朋友枉死,焉能坐视?

所以,厉如海决定查。

吴争看着厉如海闪烁不定的脸色,叹道:“看来厉捕头是清楚此事利害的,可若是本官带了你去验看尸体,势必此事会人人皆知。你可想过,幕后主使会如何对付你我?”

厉如海脸色渐渐稳定下来,“那依大人之见,又该如何?”

“本官确实有办法。只是本官能相信你吗?”

厉如海道:“卑职位卑言轻,不想成为任何人手中的刀,但如果大人愿意为孙明贞主持公道,需要卑职做些什么,卑职当仁不让。”

吴争抚掌道:“好。孙明贞果然没有看错你。”

厉如海一愣,“孙明贞还活着?”

吴争摇摇头道:“当时孙明贞与本官商量,正准备由他书信一封,邀厉捕头一起彻查黄得功暗通鞑子一案,不想就遭了刺杀。他对本官说过,厉捕头是可以信任之人。这也是今日本官私下来找你的原因。”

厉如海闻言,脸色平静。

吴争有些奇怪,黄得功暗通鞑子,这事难道厉如海也知情?

果然,厉如海道:“黄大人与鞑子有来往之事,卑职也有所耳闻,只是如今世道艰辛,这样做的,怕不仅仅是黄大人吧?人心已乱,就算查处黄大人一人,也无法改变时局。”

吴争道:“就算无法彻底扫除灰尘,可这不妨碍你我让这世道更干净一些,厉捕头以为呢?如果人人都选择坐视,那这天下就真没得救了。”

厉如海为之动容,他抱拳道:“大人说吧,让我做什么?”

吴争决定选择信任,于是将之前孙明争与自己的怀疑和有关密信之事,与厉如海一一说了一遍。

厉如海的脸色变得愤慨。

对他来说,如果黄得功仅仅是他自己投敌,他宁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毕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一个不入流的捕头,想拦也拦不住。

可他完全没有想到,黄得功不是想自己一人投敌,而是联合绍兴府辖下四县,要向满清献城,其中还牵扯到朝廷重臣。

这哪是投敌,这是卖国啊,拿四县百姓的命,换他们的前程。

“厉捕头,密信就在黄得功书房的桌子底下,孙明贞说只有你,可以不动声色地将它取来。你愿意吗?”

厉如海想了想道:“卑职可以做到。但,黄县令如果不离开衙门,卑职找不到理由进书房取信。”

“这你不用担心,本官会以邀请黄得功赴宴为名,诱他离开衙门。到时,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找这封信。”

厉如海起身,拱手道:“卑职听大人的。”

犹豫了一下,厉如海道:“请大人发誓,如果卑职拿到这封信,大人一定能将信中之人绳之以法,还孙明贞一个公道。”

“呯”地一声,吴争将手中茶盏在地上,四分五裂。

指着那一地狼籍,吴争道:“我若食言,犹如此盏!”

厉如海道:“卑职告辞。”

第四十三章 我给你找了五千两

孙致远拖拖拉拉,三步一回头,五步退一步地回到家门口。

欣喜的管家赶紧迎上去,一边派小厮进园给沈老爷报信。

跪在爹爹沈晋财面前,沈致远做好了领受家法的准备。

不想,这次沈晋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

“别在我面前碍眼,要跪,进祠堂跪去。”沈晋财嗞溜着他那只紫砂壶道。

沈致远一愣,遂开颜道:“爹,儿子如今是八品小旗了。”

沈晋财眼睛一瞪,喝道:“八品小旗怎么了,不过是个奴兵痞子。咱沈家家大业大,要做官就做正经官,哪怕花钱买个县令,你爹也舍得。那可是正经的七品官。”

沈致远怼道:“人家吴争,如今是百户,正六品官。”

沈晋财怒道:“有啥了不起的?拿命换来的,夭寿。咱不稀罕。今天起,你不得离开沈园半步,好好在家读书。别跟着那小子胡混,没得丢了命,找谁说理去?”

“我可是八品小旗,在册军官,爹你关不住我。”

“放肆,老刘,请家法。”

“爹,把小旗打伤了,你得犯法。”

“放屁,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你一个屁大的官,就算你做了知府、巡抚,那也是我儿子。”可话是这么说,沈晋财却没真打。

“爹,你就让我去吧。”沈致远求道。

沈晋财气哼哼地说道:“儿啊,如今是乱世,从军死得最快,爹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咱沈家三代单传,没得到了你这一代,绝了后。”

“爹,我有办法不会死。”

沈晋财没好气地道:“啥办法?上了战场,刀枪无眼,谁能护着你?”

沈致远谄笑道:“官越大,就越不会死。”

沈晋财嗤道:“就凭你?手无缚鸡之力,做个小旗恐怕也是那小子施舍你的吧?还想升官,做梦去吧。”

“爹,咱家不是有钱吗?吴争说了,捐一万两升做总旗。爹,那可是七品官。”

沈晋财一听,腮下肥肉乱抖,瞪着眼大骂道:“我早就看那小子不地道,补个正经县令缺,也不过六千两,他一个总旗就敢收一万两?他干嘛不去抢?做他个大头梦去。”

沈致远一听不对,赶紧道:“爹,我也是这么跟吴争说的,好在他还讲理,后来说了,只须……五千两。”

沈晋财瞪了沈致远半天,叹道:“人家胳膊肘啊都往里拐,你个傻子就知道往外拐,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沈致远尬笑道:“爹真英明,什么事也瞒不过爹。可孩儿见了吴争带来的那八百多百姓,他们贫苦无依,孩儿就想着帮帮他们,尽些心力。”

“天下贫苦之人多了去了。沈家再家大业大,那也施舍不过来啊。再说了,他吴家也是富户,听说那小子昨日把吴庄的铺子、地和房都收回来了,他咋不多捐点,要你来骗爹?你啊,真是个傻子,我咋就生了你这么个败家玩意呢?”

“爹,你可别冤枉了吴争,他把铺子、田地都给了那些百姓了,连吴庄还住着军兵呢?”

“那不就完了吗?有田、有铺子,也能养活那些百姓了。”

“爹啊,如今已是九月,田地收成要待明年了,这半年多的功夫,那些百姓咋办?”

沈晋财迟疑了老半天,终究松口了,颤抖着手伸出五个指头来,“行吧。咱就当做善事了,你爹我捐……五百两。”

“五百两?八百人呢,一人还不到一两,能吃几天?爹,你就当给我买个总旗官,算是为了我保命总成吧?”

“那……那就出一千两,不能再多了,你爹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

“你儿子的命,就值一千两啊?”沈致远大喝道。

沈晋财瞪眼道:“你的命自然是不止一千两的,可给了钱,真打起仗来,也保不了你的命。”

“那好,我走了,你留着那一千两给你养老吧。”

“唉……别走。你这傻东西,爹出还不成吗?就五千两,可不能再多了。还有让吴争那小子别撒赖,给你升官……要敢撒赖,爹打上吴庄门去……。”

……。

孙致远回到吴庄,去找吴争。

一进门,就看见吴争端着粥“嗞嗞”地吸着。

他调笑道:“吴争,吴大人,吴百户,一碗稀粥愣是被你喝出了吃龙肝凤髓的气势,实在令小弟佩服。”

吴争正含着一口粥,准备咽下。

被突然这么一句,差点就噎了。

用力咽了下去之后,吴德转头,怒目以对,“亏你还这是个读书人,进人家屋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沈致远嘿嘿一笑,上前坐在对面,问道:“你不是请厉如海吃酒吗,怎么回来喝粥了?”

“没吃,退了。”

“退了?”沈致远大愕,“这眼前还是那个挥金如土的吴少爷吗?区区二两席面,你也好意思退?再说了,人家肯给你退吗?别又借着你百户的身份欺压客家了吧,吴争,我告诉你,都乡里乡亲的……。”

“闭嘴,说什么呢?”吴争厌烦地斜了沈致远一眼,“都没吃,凭啥不能退?二两银子,可以买三百多斤粮食了,你也看到了,八百人加上三百多士兵,一天光米就得三千斤,你当吴家山上有矿啊?不得紧着点?”

沈致远惊讶道:“那三百多士兵,难道也要你养?不是说朝廷答应编为三个百户了吗?”

吴争放下碗来,“这倒不假。可如今哪个卫所不拖欠着粮饷?越国公、兴国公将浙东所有钱粮都截留了去,除了绍兴府八县,朝廷就没有任何进项了。这次鲁监国也算是仁义了,拿出私产二千两用于安置百姓,你倒说说,我没上任,好意思再去开口要吗?”

“我说呢,你咋就变得这么狠,硬生生地榨了陈家五千多石粮食,好歹人家也与你定过亲。”

吴争大怒,“我是因为缺粮去榨陈家的吗?陈家伙同二黄占吴家十几家铺子时,他们想过与吴家定过亲吗?”

沈致远赶紧道:“我说错了成吗?你看你这急得,好好说话不行啊?对了,我来是告诉你,我给你找了五千两。”

第四十四章 我爹是急公好义,我是才德兼备。

“呃……。”吴争瞪大了双眼,“你抢谁家了?不是刚说乡里乡亲的……。”

“你想哪去了?”沈致远没好气地道,“我是那种人吗?再说了,我也得有那能耐啊。呃……这五千两,是我爹捐的。”

吴争张大了嘴,还没咽下的半口子粥,从嘴角滴溜了出来。

“你爹……令尊能捐五千两?太阳从西边出了吧?等等,让我冷静一下,清清耳朵……我没听错吧?”

“吴争,我爹虽然抠了点,可对我这个儿子可没得说,别这么说我爹啊!”

吴争点点头道:“这话倒没错。你爹对你还真没话说,你娘走那么早,全靠你爹既当爹又当娘把你拉扯长大,连个弦都没续上。”

沈致远神色凄然起来,眼看着就落泪。

不想吴争话锋一转,道:“可这不是因为你爹舍不得出聘礼钱吗?”

沈致远大怒,“吴争,信不信我与你割袍断交?”

吴争正色道:“说吧,你爹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呃……你怎么知道?”

“就你,还有你爹,我能不知道?说吧。”

“也不是什么大事……咳,就是想升个官。吴争,你看啊,我虽然中秀才比你晚了一年,可好歹也熟读兵书,有道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捡要紧着说。”吴争皱眉道。

“行。那我就说实在的,你说我这么个人才,当个小旗,是不是屈才了?怎么滴,也该是个总旗不是?”

“你爷俩,当我卖官呢?”

“这怎么是卖官呢?我爹是急公好义,我是才德兼备。”

“我只是个百户,没有权力升你做总旗。”

“吴争,你这就不地道了啊,二憨一个下人,不也做了总旗了吗?我是你兄弟啊。”

“下人怎么了?二憨随我出生入死,杀了多少鞑子,你也好意思与他比?”

“呃……那行,我不与二憨比,可宋安都跟我说了,这三个百户,朝廷是允了你提拔百户以下军职的。吴争,这么多年交情了,这关系到我一生的前程,你可不能埋没了我?”

吴争愣愣地看着沈致远,话说到埋没人才这个高度了,吴争就无话可说了。

见吴争沉默,沈致远决定再添一把火。

“吴争,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死了。可你要知道,你当初和我逃出始宁镇时,也不过是个书生。你看,现在你不也是个身经百战的百户了吗?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兵法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闭嘴。”吴争忍无可忍厉声喝道,“行,你要找死,我不拦着。这样,当总旗可以,兵不能带,留在我身边,也算是个参军。”

“不行,不带兵,单我一个人,算个屁总旗?”

“我不能让你祸害几十号人。”

“吴争,你太看不起人了,这怎么叫祸害呢,你能变成现在这样,我也能行。再说了,我一肚子兵法,怕是连你也没这能耐吧?……吴争,就当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如何?”

“给我机会?什么机会?”

“你想啊,要是有一天我真成了一代名将,那你,可是伯乐啊。再者说了,你想,手底下有我这么一个名将,你难道就没有自豪、没有荣耀?”

吴争怔怔地看着沈致远,人的脸皮,得到怎样厚的程度,才能如此自然地说出这番话来。

这是真正的内心强大啊。

无知者无畏,无耻者无敌!

不过吴争确实被说服了。

沈致远只比吴争小三月,这个年纪,确实有很大的塑造性。

正象他说的,真要是成了一代名将呢。

有志者,事竞成。

“行。我给你机会,但有一点,你刚说了,我从军时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我到了我叔那,叔叔是往死里练我,你要是能受得了这份罪,半年之后,我让你带兵。”

沈致远闻言雀跃道:“兄弟,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不会耽误我。”

吴争张了半天嘴,没合上。

……。

黄得功担了一整天的心。

他一片一片摘着书房外,一朵盛开的月季花花瓣,口中叨叨着,“报,不报,报,不报……。”

报是死路一条。

不报也是死路一条。

难怪他这么纠结。

不过,想必是老天开眼。

事情有了转机。

一个差役进来禀报道:“大人,有请帖。”

黄得功懊恼地喝道:“本官正烦着呢,不去。没点眼力见。”

差役道:“是吴争吴大人的请宴。”

“天王老子请宴,本官都不去……呃,你说谁?”

“回大人,是吴争吴大人的请宴。”

黄得功愣住了,吴争请宴?

他要做什么?

指责我吗?没这必要,直接拿信告发就是。

羞辱我吗?那请宴做什么?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不对啊,他有什么能求我?

虽说只是个奴兵官,可终究是朝廷六品命官,没必要求我一个七品知县啊。

难道……难道他想……。

“霍”地,黄得功眼睛一亮,他认为抓到了事情的本质。

“去,告诉送信人,本官准时赴宴。”

“另外,让人准备一份重礼,到时本官要带着去。唔……就把我卧房那尊晚唐白玉佛像装匣拿上就是。”

……。

晚上,依旧是在“荣禄楼”。

吴争没有真向掌柜退了席面,只是改到了傍晚。

倒不是吴争真想省那二两银子,而是厉如海说完事之后,就直接告辞了。

吴争倒是挺喜欢厉如海这种性格。

真正想干事的人,绝不想浪费时间在应酬吃喝上。

吴争很意外,他到“荣禄楼”时,黄得功已经在了。

“黄县令,来得早啊,莫非是本官迟到了?”

“不,不。吴大人没有迟到,而是本官正好有事出门,回来时早了些,嫌回了衙门再出来麻烦,就在这等吴大人了。”

“劳黄县令久候了。”

“还好,不久。吴大人……那咱们入席?”

“好,好。掌柜,直接上菜吧。”

“得嘞。”

吴争与黄得功在雅室坐下。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没人说话。

不过脸上都带着笑容,气氛还算融洽。

第四十五章 尔虞我诈

不一会,伙计就已经在桌上布完菜肴。

趁着这功夫,吴争笑着开口问道:“不知黄大人喜欢喝老酒还是……?”

“老酒,老酒。本县就好这一口。”

吴争冲小二道:“那就上两壶老酒吧。”

“好嘞。”

一会儿,酒菜上齐,吴争挥手,示意伙计全退了出去。

黄得功脸上的笑意更浓。

他从身边拿出一个檀木匣子,放在桌上,然后单手轻轻推到吴争面前。

黄得功道:“今日吴大人请宴,本县自然不能空手而来,略备点薄礼,还望吴大人不弃、笑纳。”

吴争挑挑眉毛,笑道:“这是给本官的?”

“正是。吴大人何不打开看看。”

说着,黄得功起身,替吴争打开檀木匣子。

吴争探头一看,好一尊白玉佛像,通体晶莹晰透,内中充盈着和润之光,象是在流动一般。

乍一看,就能令人爱不释手。

“吴大人,这可是晚唐之物,虽然不是出于宫廷,但坊间怕是不多见了,它跟了本县十余年,今日就赠于吴大人了。”

“黄大人,这礼……怕是太贵重了吧?”

“咦(拖长音)……吴大人这是见外了,你我虽然年纪相差甚远,可同住一方土,共饮一江水,有道是,亲不亲,家乡人哪。吴大人就不必这么客气了。”

吴争呵呵笑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将木匣移到一边。

黄得功见状,心中暗喜。

吴争问道:“想来黄大人也猜到了本官今日邀宴之意?”

黄得功斟酒道,“略猜到一、二,只是不知道猜得对不对?”

“黄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本县以为,吴大人今日邀宴应该是……结个善缘,大人,本县猜得对不对?”

吴争展颜大笑,“黄大人果然是久经宦海沉浮之人,深谱个中之道。佩服佩服。”

“如此说来,本县以是猜对了?”

“对,对。黄大人是本县父母官,本官不日就要去卫所上任,自然要与黄大人结个善缘了。”

黄得功心中终于吐出一口气,只要吴争有所图,那么此事就能谈下去。

“听吴大人说是去卫所上任,本县只有一个千户所,大人可是去梁湖千户所上任?”

“正是。”

“如此说来,你我可就要在本县共事多年了?”

“那还得请黄大人多多护持啊。”

“这话怎么说的?”黄得功佯怒道,“应该是相互护持……才对嘛。”

“好,就如黄大人所言。”

“好,好。以后你我就是兄弟了。来,做老哥哥地敬兄弟一杯。”

吴争心中想吐,有这么腆着脸认兄弟的吗?那胡子一大把的人了,也亏他说得出口。

可嘴上却应道:“今日不醉不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黄得功睁着醉眼道:“吴老弟,咱都兄弟相称了,这明人不说暗话,那封信可在你处?”

吴争也是醉眼朦胧,“确实在我手中。”

“那好,只要你将信交还给老哥哥,什么要求都可以提,老哥哥绝不二话。”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尽管说,尽管说就是。”

“好。我就两个条件。一,十天之内,我要一万石粮食。”

“好说,好说。咦……老弟要这么多粮食做什么?之前你从哥哥处拿走了二千四百石,又从陈家拿走了五千五百石,合计起来,有八千石了吧?”

吴争苦笑着叹道:“老哥想必已经知道,朝廷说是给了我三个百户的编制,可除了军服军械,粮饷一个子都没给。我手下三百多士兵,加上海边那八百张嘴,一天就是十几、二十石的粮食,一年就是七、八千石,如今这世道,若不在身边备上两、三年粮,心中不安哪。老哥你说,是不是这理?”

“哦?……理解,理解。这事我便能做主,老弟尽管说第二条。”

“这二嘛,也不是难事,我要梁湖卫所副千户之职。老哥知道的,这乱世之中,身边有人才安全啊,否则就算有再多的钱粮,也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

“对,对,兄弟说得是。只是老哥不过一个七品县令,怕是帮不上兄弟这么大的忙啊。”

吴争脸色一凝,“老哥哥这就没诚意了啊?那封信是谁写给谁的,难道老哥不知道?不是区区副千户了,就算千户,那也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吗?”

吴争说这话,是在诈唬,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信是博洛写给谁的,只知道是个朝廷重臣。

所以,吴争心中很紧张,如果这时,黄得功反问一句是谁,那这就会被识破。

可黄得功没问,他已经完全相信吴争从孙明贞处得到了那封信,同时也对吴争要以此要挟,谋取私利,深信不疑。

“老弟啊,如果你要些钱粮,那老哥哥我就一口应下了,可这副千户,确实不是老哥能定的。”

“那就烦劳老哥将我的要求向越国公通禀吧,我等你的消息。”

黄得功想了想,道:“也好。兄弟你切莫着急,老哥明日就跑趟绍兴府,把你所求禀报上去。不过……你可得把信藏好了,这可关系到老哥哥的性命啊。”

吴争宽慰道:“老哥放心,我知道此事轻重。嘉定一战,我算是看透了,八月我与叔还在与鞑子浴血搏杀,六月潞王朱常淓就将杭州拱手送给了鞑子。若不是我见机快,改道金山卫,否则,老哥就看不见我了。”

听吴争这一通牢骚,黄得功心中大定,他压低声音道:“兄弟说得是,大明气数已尽,这天下啊,迟早都是满清的。你我趁现在手中还有些权力,早投过去,早安心。”

“哟,敢情你我想到一块去了?要知道,我这副千户,那也是因为这事才索取的。否则,等过去了,一个百户,谁当你回事啊,老哥说是不是?”

“唉,唉。”同道中人啊,黄得功心花怒放,满脸堆笑地应道,“你我也是不打不相识,兄弟放心,明日我一定为你说好话。”

吴争顺势拱手道:“那此事就靠老哥在越国公面前多多美言了?”

黄得功忙不迭的应道:“应该的,应该的。”

第四十七章 他无德,我有德。

与黄得功散了之后,吴争就夹着那檀木匣回了吴庄。

进了庄子,吴争直接就去了周思民住处。

只是在门口,吴争就被拦了下来。

与往日不同,今日拦吴争的,不是小蛮,而是郑叔。

“郑叔,你这是何意?”吴争带着些许醉意瞪眼问道。

“吴大人回吧,公子已经歇息了。”

“这才戌时刚过,哪有这么早就寝的道理?”

“公子身体不适,就早些躺下了。”

吴争看着郑叔,心中有些恼意,试想兴冲冲地来,吃了一记闭门羹,换谁也心情不好啊。

“烦郑叔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有事找义弟。”

“吴大人还是明日再来吧。已是夜里,毕竟……男女有别。”

吴争恼了,“老郑,本少爷看你是个忠义之人,才对你礼敬三分。别过分了啊?让开。”

郑叔一张死人脸,就是不让。

吴争大怒,一把拽开郑叔,“你不过是个下人,就算周思民是女子,那与我也是结义兄……兄妹,此时夜未深,当着你和小蛮二人,本少爷来见义妹,哪来的男女之防?再敢阻挡,别怪本少爷翻脸不认人。”

这时,屋子里传来周思民冷冷的声音,“吴争,你想做什么?”

吴争边走边骂道:“先是小蛮,后是郑叔,三番两次与我作对,你倒好,早晌还叫声大哥,这没几个时辰,就一口一个吴争了,我倒想问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进了屋子,见周思民冷冷地看着自己,吴争咽下了还有的牢骚。

这世上,有些人的眼睛会说话。

当然,前提是你能看得懂。

吴争看得懂,所以,他咽下了牢骚。

“义妹,我就是来看看你,顺便……呃,对了,我今日得了件好东西,想拿来让你瞧瞧。”

说着话,吴争把木匣放在桌上,然后抽开盖子。

周思民斜眼看了一眼,“看过了。你可以回了吧?”

吴争尴尬道:“送我玉佛之人,说这是晚唐之物,吴家虽然算是富户,但对这种前朝器物,却不精通。我想着义妹出身名门,想来对这玉佛有些见识,就是想问问,这玉佛值钱吗?”

周思民闻言,又看了眼玉佛,道:“我对鉴赏古物,也是外行,帮不了你。”

吴争有些失望,“原本想着,要是值钱,就拿去卖了,也好给海边百姓添些衣物器具,眼看着天气就要转冷。罢了,义妹歇息吧,告辞。”

说完,伸手去收起木匣。

“且慢。”周思民开口道。

“义妹还有何事?”

“我虽不懂鉴赏,可此处有人懂。”

吴争问道:“谁?”

周思民侧了下脸道:“郑叔。”

“呃……。”吴争大窘,看着郑叔,一时无语。

周思民道:“郑叔,看在他用意良善,也是为了帮助贫苦百姓的份上,就帮他看看吧。”

郑叔没有理会吴争,向周思民揖身道:“是。”

走上前去,郑叔从木匣双手取出玉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几遍。

然后开口说道:“老奴也只是门外汉,不过之前算是见过不少、听过不少玉器。据老奴所知,唐朝玉器,玉料多以和阗青白玉为主,中后期,丧葬玉绝迹,以佛教玉器、实用玉器皿、摆饰玉为主。佛教玉器又多以玉佛和飞天玉为主。这玉佛质料、雕工皆属上乘,虽不敢说定是晚唐之物,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吴争听得云里雾里,就干脆问道,“郑叔就明说,这玉佛值钱吗?”

“值钱。”

“呃……能值多少银子?”

“不说别的,就说这块玉,至少能值千两银子。”

吴争吸了口凉气,一个七品县令随手一送就是千两银子。

果真应了一句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

“没想到这狗官出手还真大方。”吴争摇摇头,感慨道。

不想周思民听了,冷声问道:“你口中所说的狗官,可是那黄县令?”

“是啊,晚上我请他吃酒,他就送了这个玉佛给我,说是带在身边十来年了。”

周思世大怒道:“你明知道他勾连朝廷重臣,暗通满清,还与他欢宴,还收他如此重礼,你……你……。”

吴争一看,连忙道:“义妹别急恼,先听我把话说完。”

吴争把与厉如海商量怎么从内衙偷出密信,一一对周思民说了。

周思民这才脸色和霁起来,“就算如此,你也不该收他这礼。君子重于义,你既不想与他同流合污,又何必收他重礼呢?”

吴争愣了,“义妹,这玉佛用的玉,不是他采的吧?这玉佛也不是他雕刻的吧?这玉佛不过是经了他的手,到了我的手里罢了。都说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所以玉佛到了我手里,正好证明他无德,我有德。”

周思民被吴争这番歪论说懵了。

吴争笑道,“义妹放心,不管如何得来,只要将它用在善事上,都是好事。明日我就去始宁街把它卖了,替百姓换来过冬之物。”

听吴争这么一说,郑叔微微一叹。

吴争听到,回头问道:“郑叔莫非有话要说?”

郑叔道:“如此精美之物,理当留在家中,以作传世,卖了……哎,可惜了。”

吴争大笑道:“再好也不过是件死东西,放着不能当饭吃,能替那些百姓解决过冬之忧,岂非更值得?况且,如今世道,就算留着,不定什么时候清军南下,被抢了去呢。义妹,早些歇息,吴争告辞。”

说完,吴争乐颠颠地走了。

周思民看着吴争地背影,叹道:“真不知他是真是假,是忠是奸,总觉得他说得不对,可细加想起来,却又觉得对。天下竟有这样的人?”

郑叔点头道:“奴也有些疑惑了,听其言观其行,时而豁达大气,时而阴险粗俗,可往往在这看似阴险粗俗里,竟让人不由地心生……钦服。呃……奴失言了,望公子恕罪。”

周思民随意地挥挥手道:“何来之罪?”

小蛮突然开口道:“听你们说得真累,其实很简单,他就是个率性随意之人。”

周思民听了与郑叔面面相觑,心道,真是率性随意吗?

第四十八章 密信得手

用胳肢窝随意地夹着玉佛盒子,吴争去了他爹的卧室。

他爹不在,听下人说,去了祠堂。

吴争改道去了祠堂。

一进祠堂,吴争就看见他爹和吴小妹正在给吴之番上香。

这嘴硬心软的老头子。

看着吴争来,吴小妹开心地迎上来,“哥,回来都两天了,就只见着你一面,爹念叨你好几次了。”

哟,这可是意外。

还没等吴争咧嘴乐,吴老爹就开口道:“没有的事,他死在外面才好呢。”

这话着实难听,吴争只能装作没听见。

对吴老爹说道:“爹啊,孩儿今日想和您商量件事。”

吴老爹没好气地道:“商量什么?你自己做主就好了。乡里乡亲的,你上门讨要铺子也就是了,为何要杀人?为何要敲陈家竹杠?爹没本事,教了你十三年的圣贤之道,远不及你在外面胡混三年。这下做了官,长本事了,敢向乡亲动刀了,吴家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畜?”

吴老爹是越说越激动,直指着吴争教训起来。

好在吴老爹是饱读圣贤书之人,倒没爆粗口。

吴争连忙辩解道:“爹啊,陈家与二黄勾结谋夺我吴家产业,我去讨要有什么错?”

“你讨要回来就是了,何须动刀,又何须敲竹杠?陈家陈老爷虽说平日里爱占点小便宜,可终究不是什么大恶不赦之人,况且你爹早年为你定了这桩亲事,两家说起来还是亲家,你这么肆意妄为,叫我如何面对乡亲?”

“那是陈秉申令护院先向孩儿动的刀。难道孩儿就要任凭陈秉申杀吗?爹说两家是亲家,可陈秉申占咱家铺子的时候,可有想过两家是亲家?”

吴老爹闻听有些惊愕,“陈老爷会令人向你动刀?”

“可不是嘛,在场所有人都可以做证。不瞒爹,孩儿去时,就想讨回铺子,再敲些钱粮,还真没打算杀人。”

“你……你还好意思说?你从小读的圣贤书都读……去了?”吴老爹吹胡子瞪眼道,“一直教你要以德服人,以德服人懂不懂?”

吴争赶紧上前,替老爷子抚背,生怕气出个好歹来。

“爹,孩儿记得您的教诲,也记得圣贤之道,可如今是乱世,若真要照本宣科,孩儿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有道是佛祖虽有仁慈,可也有当头棒喝。对好人确实该仁慈,可对恶人,只能以恶制恶……呃!”

吴争是好声好气地解释,可没想到吴老爹是越听越生气。

“好你个孽畜,三年不回来,回来教训起你爹来了?你爹是你教的吗?小妹,请家法,今日我抽死你。”

幸好吴小妹见机快,上前搀扶住吴老爹,“爹爹,哥伤还没好呢,再要是动了旧创,那可如何是好?”

还真灵,吴老爹直愣了半天,也就不再提请家法了。

不过,临了冒出一句,“那就记着,等伤好了,一起抽。”

吴争向吴小妹暗中比了比拇指,吴小妹却狠狠白了吴争一眼。

吴老爹道:“小妹啊,扶爹回吧,别搭理这孽畜,多看他一眼,爹就少活好多天。”

吴争连忙阻拦道:“爹,孩儿真有事和您商量。”

吴老爹没好气的应道:“啥事?”

“是这样。爹,庄子、铺子、田地已经收回,孩儿是想……将田地和铺子交于孩儿带来的百姓耕种,爹看在这些百姓破家逃难的份上,这三两年就意思意思收些租吧。不知爹意下如何?”

吴老爹大眼一瞪,“我还没死呢。吴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吴争以为他爹不肯,急道:“爹,我那已经答应监国殿下了,殿下还特意赐了二千两私产,用以安置百姓。爹……我都已经夸下海口了,说爹急公好义,乐善好施,您可不能让孩儿没了颜面啊?”

吴老爹在吴小妹的搀扶下,没有理会吴争,向门口走去。

路过吴争身边时,还推搡了吴争一把。

吴小妹向吴争施了个眼色,道:“爹啊,哥也是慈悲心肠,这点啊,最象爹了。”

吴老爹闷声道:“象啥了?从小到大就没见他哪点象我,都中了秀才了,好好的书不读,偏要去投军,差点就回不来。这一回来,又当强盗又杀人,我是作了几辈子孽,生了这么个畜生!”

吴小妹陪笑道:“哥是年少轻狂,其实心地是最好的,否则,又怎会将吴家默默地、铺子交于那些落难百姓呢?这还不是象爹啊?”

吴老爹被说得如炎夏喝了碗冰镇杨梅汤一般,满心的熨贴。

在门口站住了脚,没有回头,丢下一句,“做善事,就别藏着掖着,还收什么租?默默地和铺子白给他们用五年就是了,咱吴家还不差这两口吃食。”

吴争听了大喜,“太谢谢爹了。”

“甭谢。”吴老爹没好气地道,“就算陈老爷真有什么不对之处,可陈家那丫头心地还是好的,以后别难为陈家了。”

“唉……听爹的。”吴争忙不迭地应道。

看着吴小妹搀扶着爹离开,吴争心里松了口气。

再过两天,海边百姓的住房应该就建好了。

一半百姓要安置在田地和铺子里。

没有爹的点头,吴争还真不敢自作主张。

这下好了,总算是大石头落地。

这时,小安跑来禀报道:“厉如海来了。”

厉如海脸色阴沉地进来。

让吴争心里一咯楞,难道事情没办成?

“厉捕头,可是出了意外?”

厉如海沉着脸,摇摇头。

从胸口取出一封已经开口的信,不过没有递给吴争,而是捏在手里。

“大人真要看?”

吴争隐隐觉得不对。

“本官不是半途而废之人,自然是要看的。”

“大人可知,这信是写给谁的?”

“看了才知道。”

厉如海紧抿着嘴道:“卑职奉劝大人,还是不要看为好。”

吴争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伸手,从厉如海手里抢过信来。

厉如海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了祠堂的门槛上,“大人,看了就是天大的祸事,卑职现在已经后悔莫及了。”

吴争没有理他,将信纸抽出。

第四十九章 真是他

打开来一看,饶是吴争有了心理准备。

可在看到信首那名字时,也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果然是他。

吴争突然明白,无论是弘光朝,还是鲁王监国,南明各朝为何会如此不堪一击了。

弘光朝号称百万大军,从朱由崧登基到投降满清,不过十四个月。

对于朱由崧,民间有所童谣,“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

而鲁王监国,在史上不过也只坚持了十六七个月。

相对于朱由崧,鲁王朱以海要廉洁英明的多。

可为何也会重蹈覆辙呢?

问题的根子,原来在此——方国安。

方国安,越国公、镇南大将军,领三万人驻守钱塘江东岸。

他一旦投敌,整个江防瞬间即垮。

吴争的心如同被一根丝线拎着一般,悬在了半空中。

不用说绍兴府了,就算是更南边的诸县,倾覆也在旦夕之间。

“噌”地起身,吴争厉声喝道:“方国安不过是个国公,鲁王还是监国呢。危及到江山社稷,本官不信鲁王会视若未见、听之任之。小安子,替我备马,我要连夜去绍兴府告发。厉捕头,你随我同行,以作证人。”

厉如海却摇摇头道:“大人,听卑职一句劝,此事……便作罢吧。方国公手掌三万大军,兵员人数占鲁监国麾下军队一半之数,就算鲁监国敢将他治罪,可要是因此逼反了方国公,那……大人,还是算了吧。”

吴争气得手簌簌发抖,可他知道厉如海说得有理。

乱世之中,没有任何道理可讲,谁的拳头硬,就是谁说了算。

自己去出首,恐怕会遭受无妄之灾。

但吴争的心在痛,鲁监国亡了,绍兴府麾下八县百姓怎么办?

爹和妹妹怎么办?

麾下三百多将士怎么办?

那八百刚刚有了家,有了盼头的百姓怎么办?

吴争的汗毛一根根直竖起来。

“走。”吴争坚定地说道,“随我去绍兴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这天下真没救了,你我迟早都是一个死,无非是早死几天罢了。”

厉如海怔怔地看着吴争,突然揖身道:“就凭大人这句话,卑职愿随大人走这一趟。大人说得对,无非一死罢了。”

“不行。哥不能去。”吴小妹送完她爹,正好回来找吴争有话说,不想恰好听到了这些话。

吴争蹩眉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凑什么热闹。你一走,爹还不得急死?再说了,此行福祸难料,我岂能让你同去?”

吴小妹固执地说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和哥一起去,有我拖累着,哥不至于不想想后果。”

说着,吴小妹的眼睛红了,两颗晶莹的泪水滴落。

吴争心里一痛,“幺妹,听哥的,好好待在庄中侍奉爹,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要替哥哥好好孝敬爹,啊?”

吴小妹泣声渐响,“哥,三年未回,这才回来两天啊,你就忍心不顾爹和我?”

吴争鼻子升起一股浓浓的酸意,心中暗道,妹啊,你可知,哥早已死了,死在了嘉定城最后一战的那一刻。

用力地咬了一下牙,吴争厉声道:“二憨,看住小姐,我回来之前,不得让她离开吴庄半步。”

二憨一把拽住吴小妹的手臂,可嘴里说道:“少爷,这事交给小安就可以了,我还是随去去绍兴府吧?”

小安备好马车进来,正好听见二憨在背后说到他,大怒道:“二憨,你说啥呢,咱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少爷在哪,我就在哪。你听少爷话,好生看好小姐就是。”

二憨眼巴巴地看着吴争,眼中充满着期盼。

可吴争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与厉如海出门而去。

三人刚到庄门口,就被陈胜拦住了。

陈胜奇怪地问道:“这么晚了,大人就是要去哪?”

吴争道:“朝中有奸细,本官要去绍兴府向鲁监国告发。”

陈胜惊道:“何人?”

吴争犹豫了一下,“近前来。”

待陈胜凑近,吴争道:“方国安方国公。”

陈胜惊愕,“大人,这可万万去不得,这是引火烧身啊!”

吴争道:“本官知道,可真得有人去。”

陈胜急道:“就算大人去,又能如何?方国公手下三万大军,就算鲁监国也奈何不了他半分。大人这是在……自寻死路。”

吴争怒喝道:“放屁。我若熟视无睹,任由此獠卖地求荣,那才叫自寻死路。你也是带兵之死,难道不懂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休要啰嗦,让开!”

陈胜见吴争主意已决,不再劝说,只是求道:“既然如此,属下恳请大人带我同去,带将士同去。”

吴争皱眉道:“我又不是去造反,带这么多人去做什么?如果因此被人诬陷,岂不冤枉?”

陈胜还待再劝,吴争固执地说道:“你好生在此安抚士兵,有鲁监国在,我不会有事。记住,我若真出了什么事,一定要护我爹和我妹安全,还有周……公子。”

陈胜双目盈泪道:“属下记下了,大人保重。”

……。

黄得功看着吴争丝毫没有异议的收下玉佛,他心中大定。

离开酒楼之后,黄得功横想竖想,觉得还是事不宜迟。

随即回县衙套上马车,带着几个护卫赶往绍兴府。

丢信之事,肯定是瞒不过去的。

如果吴争的要求达不到,肯定会声张。

到时自己恐怕就是死路一条。

反而是应承吴争的要求,不但可以化解密信泄露,而且能平添一个得力助手。

可吴争的要求不是他一个县令能做到的,必须通过方国安。

原本黄得功是害怕,可现在,找到了解决的方法,黄得功自以为方国公就算责骂几句,也能对付得过去。

这一路上,黄得功是紧赶慢赶。

他认为,这事能早一点解决,自己就能早一天睡个安稳觉。

吴争决定告发,和厉如海、小安离开吴庄出发时,黄得功刚刚赶到绍兴府方国安的国公府。

第五十章 有难同当

方国安看着跪在面前涕泪交横的黄得功。

脸色狰狞至极。

他甩了黄得功三记响亮的耳光,外加一记窝心腿。

厉声喝道:“你罪该万死!”

黄得功趴伏在地,饮泣道:“小的就是国公爷的一条狗,死活全在国公爷一言之间,只是以小的看来,若那吴争能归附于国公爷麾下,倒是件好事。请国公爷容小的再活几天,办完了这事,小的任凭国公爷处置。”

瞧瞧,瞧瞧,这姿态放得多低。

大明朝的官,十有七八,就是这德性。

所以才让数十万鞑子占了大好河山。

方国安还真吃这一套,他收敛了怒气,沉声道:“你如何保证那吴争会如你所言,归附本国公麾下?”

黄得功连头都没敢抬,可他耳朵好使,一听方国公的语气,他就明白小命是保住了。

于是哪有不添油加醋的道理?

“禀国公爷,小的来前,正与吴争欢宴。小的还送了一尊唐代玉佛于他。”

方国安听了,也是一愣,唐代玉佛?

黄得功看着方国安脸色,心知方国安也动心了,赶紧道:“不瞒国公爷,那玉佛其实是赝品,是小的前些年从一盗贼手中查获的。不过虽说是赝品,但材质、雕功绝佳,与真品相差无比,单就那块白玉,市价也在千两之上。”

方国安对千两银子没有兴趣,一听说是赝品,就气顺了。

“他收下了?”

“是。他没有一丝推诿,就收下了。”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

要么不收礼,收礼只……咳。

收了就等于接受了说项,如果再反悔,这就代表人品有问题,以后名声就臭了。

没有收礼不办事的道理,这是官场不成文的规矩。

听到吴争收下这份大礼,方国安确实有些信了黄得功的话。

方国安原本就有收揽吴争之心,只是吴争当日没有顺他的意,所以心里不爽。

想到吴争这次为了一座赝品玉佛,主动要来投靠自己,想想都觉得过瘾。

可方国安也有怀疑,他问道:“吴争就没有别的要求?”

黄得功连忙奉承道:“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国公爷的火眼金睛。那吴争贪得无厌,竟想请国公爷赏个副千户的职缺。”

方国安听了,不怒反喜,一个副千户,就算是个正千户,他也肯拿出手。

如今的朝廷,可不是以前的朝廷,封赏个千户,那等于甩大白菜一般。

当然,甩得都是空帽子,也就是说,有名无实。

可吴争不一样,他一定是实缺,就算不给他补兵员,他麾下已经有了三百户。

所以,方国安笑了。

人最怕无所求,所谓无欲则刚嘛。

但凡有所求,就能被控制。

方国安自信自己能控制得住这个有所求的吴争。

“论罪,你罪该万死。不过本国公看在你往日忠心的份上,不为己甚。这样,你回去告诉吴争,就说副千户之事,本国公答应了。让他把密信交出,同时尽力掌控染湖卫所,听本公命令行事。此事办得好,本公不但不降罪于你,还会重重赏你。可听明白了吗?”

黄得功连忙拜伏道:“小的谢国公爷不杀之恩。”

“去吧。”

……。

吴争硬下心来,决定告发。

可做为穿越来的后世人,吴争不存在愚忠的问题。

做该做的事,不代表着直不楞登去送死。

吴争一路上,还是动了脑筋的。

要扳倒方国安,确实很难。

特别是方国安掌握着朝廷一半的军队,也就是说,真把方国安惹毛反了,这小朝廷等于垮掉了。

小朝廷少三万人,满清就多了三万人,此消彼涨嘛。

所以,吴争做了两个决定。

在路上,吴争特意在到了绍兴府时,先找了家店栈,写了一封信,让小安立即送出。

之后,吴争带着厉如海,去了张煌言的宅子。

倒不是吴争想祸水东引,祸害张煌言。

而是吴争下意识地将张煌言当成自己的大哥。

心里有事找大哥嘛。

还有一点是,吴争觉得,直接向朱以海告发,恐怕真会招来不测,帝皇心术,君威难测,这个道理吴争还是懂的。

把自己与张煌言绑在一起,就等于与张国维、钱肃乐绑在一起,和这三人绑在了一起,等于与朱以海绑在了一起。

这叫有难同当。

说到底,吴争心思还是很坏的。

……。

张煌言是个急性子,可能是因为张煌言此时也年轻吧。

他在听了吴争陈述之后,立即拖着吴争前往钱肃乐的宅子。

这个时辰,两更天,恐怕也只有象张煌言这样的人,才会毫无顾忌去敲开上官的门。

钱肃乐也是个刚正不阿之人,听完事情详细之后,在张煌言的竭力唆使下。

三个一起去敲张国维家的门。

张国维的性格显然与前二者不一样。

听完之后,张国维看着吴争,冷静地问道:“除了密信,你还有什么证据?”

吴争答道:“有县衙捕头厉如海为人证。厉如海就在门外,张尚书若要询问,可传他进来。”

张国维摇摇手道:“不必了,还有别的吗?”

吴争一愣,心道,这还不够吗?

钱肃乐、张煌言也是如此表情。

张国维轻叹道:“当然不够。吴争啊,你还年少,许多事只看见表象。这封密信你是从何处得来?上虞县县衙,对吧?”

“是。”

“人证也只能证明,是从黄知县书房偷出了这封信。对吧?”

“是。”

“所有的证据,只有密信的称呼,将方国安联系起来。对吧?”

“是。”

“那如何证明方国安与敌私通?”

“啊?”

“吴争,我问你,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满清贝勒为了离间监国与方国安君臣之间的关系,故意写了这封信?”

“呃……?”

张国维喟叹道:“吴争啊,虽然本官相信你一片为国之心,也相信这封信真正的意思,但这事真要到了监国殿下面前,根本经不住方国安一句话。”

张煌言怒道:“什么话?”

“方国安可以反问,如果有一天,从满清贝勒处发来一封密信,被人截获,信的抬头是你或者钱大人,你们又该如何自辩?”

第五十一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听了张国维的话,吴争、张煌言、钱肃乐三人面面相觑。

沉默了许久,吴争不甘心地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这事如果再拖下去,那后果只会一天比一天严重。真等到鞑子南下进攻的那一天,钱塘江防线反戈一击……呃?”

不想张国维嗤声道:“放肆。吴争,本官念你心中一份赤诚,不与你计较。你可知道,就算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此时告发方国安,殿下若治罪,等于将他逼反,朝廷立时倾覆。”

吴争抗声道:“可如果任由他卖地求荣,最后的结局,并无二致。”

张国维蹩眉喝道:“那也比现在当即倾覆要久的多。”

吴争傻眼了。

他看看张煌言,又看看钱肃乐。

心中觉得一股子闷气盘旋,一时血气上冲,“噌”地起身道:“讳疾忌医,宁可眼睁睁地坐视灭亡,也不肯引刀一快,断臂求生,大明就是这么亡的。”

张国维大怒道:“竖子不足以谋大事。”

吴争嘿嘿冷笑道:“张大人是太老了,人老心更老。诸位大人都觉得这是个恶疮,不能捅破,那么就请坐视吧。我吴争言轻位卑,愿以这条烂命,为诸位大人抛砖引玉。告辞!”

吴争愤然离去。

看着吴争的背影,张煌言一跺脚道:“朝夕道夕死可矣。吴兄弟,我陪你同去。”

钱肃乐默默地低着头,好一会,他抬起头来,看着张国维道:“大明老了,方有此劫难。你我也老朽了,竟不如一个少年人看得真切。与其苟延残喘多活一年半载,不如慷慨赴死,以留一个清名。张大人保重!”

说完拂袖直追。

张国维一脸懵懂,他呐呐道,我为朝廷、为监国、为江山社稷计,这难道错了吗?

错了吗?

真的错了吗?

一次次的扪心自问,让张国维觉得越来越没有底气。

看着洞开的大门,张国维突然放声引吭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话音中,张国维昂首挺胸,走出门外。

远方的天色渐渐亮起,吴争、张煌言在前,钱肃乐中间,张国维远远跟随。

他们的目标是王府,监国鲁王的玉府。

……。

黄得功连夜回始宁镇。

到始宁镇时,天色也刚刚亮起。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了结此事,便换了顶轿子,赶往吴庄。

此时的吴庄正堂里,吴老爹、吴小妹、陈胜、二憨、沈致远五人沉默相对。

怎么办?

该说的话,这大半个晚上都说过了。

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结果五人都已经一一剖析过了。

剩下来的,就是默默地等待。

吴小妹“噌”地起身,对吴老爷道:“爹,要不我去和周公子说说此事?”

吴老爷蹩眉道:“那不过孽畜带回的一个公子书生,身带残疾,他能有什么办法?终究是个外人,就别添乱了。”

吴小妹道:“女儿观其言行,绝非寻常人家的公子,或许他家有亲人、朋友在朝为官也说不定。就算没有,至少见多识广,也能出出主意不是?”

吴老爷没好气地道:“要是他家有亲人、朋友在朝为官,怕也不会被你哥带回庄子来了。”

这时池二憨突然插嘴道:“老爷,让小姐去试试,或许有用。”

吴老爷嫌弃地瞥了池二憨一眼,道:“长本事了啊?干了个破总旗,连老爷都敢忤逆了?在吴庄,我的话不好使了?”

瞧吴老爷子这威风的,可别说,池二憨、宋安还就吃吴老爷这套。

想当初,五、六岁的年纪,那个冰天雪地的夜里里,二人窝在始宁街南端城隍庙前奄奄一息,被吴老爷收养到现在。

可以说,吴老爷对他们是真正的恩同再造,没有吴老爷,二人早死了。

池二憨或许敢忤逆吴争,但绝不敢忤逆吴老爷。

人嘛,总得有所敬畏,总得感恩图报不是?

否则,和畜生有何区别?

可这次,池二憨还真的忤逆起吴老爷了,“老爷,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吧?去求求周公子,或许真能帮得上忙。就算帮不上,咱们也没损失不是?”

这话确实在理,吴老爷不过是碍于这张颜面。

读了半辈子圣贤书,吴老爷一直恪守君子之道,以“耳不闻人之非,目不视人之短,口不言人之过,庻几为君子。为善不求人知者,谓之阴德”时时自省。

君子不求人。

可如今独子身处险境,吴老爷终究是狠不下心肠来,池二憨说得没错,无非是求人罢了。

挥挥手,吴老爷道:“那就去吧,如果人家不乐意,千万别强求。”

“唉。”吴小妹赶紧应了一声,出门而去。

这时,下人来报,黄知县来访。

吴老爷、陈胜、二憨、沈致远面面相觑。

来得太快了吧?

吴争昨晚近午夜才离开吴庄。

怎么算,也得现在才能请见监国出首吧?

就算当即事发,从绍兴府派兵前来,怎么也得晌午时分才到。

况且,黄得功不过是个县令,缉拿可不是他的本份事。

陈胜沉着脸道:“吴老爷子放心,有我和三百多将士在,定保吴庄无恙。”

吴老爷从陈胜处得到了信心,于是道:“那就让他进来吧。”

听听,当地父母官到访,咱吴老爷子,就一句话,让他进来吧。

这风度、这风范,没了边了。

黄得功听了下人回复,心中一愣。

暗道吴家虽不是望族,可在始宁镇,那也是百年之家了。

这迎来送往的待客之道,也不懂吗?

吴争年少不懂事,没得吴老爷一大把年纪,也这么不懂事吗?

不过黄得功心中有急事,倒也不讲究这。

提着衣摆碎步快走,进了吴家正堂。

一进去,就看见吴老爷四人正襟而坐,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瞧模样,这不是刚起身,而是一夜未眠了。

黄得功惊奇地发现,这四人就这么大马金刀地坐着,连起身见个礼都欠奉。

“吴翁早啊。”黄得功尴尬地拱拱手道。

吴老爷手一引,道:“黄县令起得更早。黄县令,请坐吧。”

第五十二章 该如何处置此獠?

待黄得功坐下,吴老爷道:“黄县令这么一大早,不知来寒舍有何急事?”

黄得功连忙问道:“先问吴翁一句,令郎吴大人何在?”

吴老爷沉默地看着黄得功,没有回答。

黄得功错会了意,以为吴老爷是怀疑自己此来恶意。

于是赶紧解释道:“吴翁别误会,本县前来是来报喜的。”

吴老爷是真愣了,“报喜?喜从何来?”

黄得功笑道:“令郎不日就要升迁了。”

“升迁?”

“正是,越国公已经答应,升吴大人副千户之职。吴翁,这可是从五品实缺啊,吴家这是祖宗有德,吴大人一年连升五级啊。本县来,就是向吴大人道喜来的。”

看着黄得功满脸的春风。

如果在场四人不知道吴争去做什么事,还真以为吴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了。

可四人都知道,吴争去做的就是告发越国公方国安,又怎会被越国公提拔升迁呢?

黄得功渐渐意识到不对劲。

他赶紧问道:“吴翁,吴大人呢?”

吴老爷知道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于是实话实说,“犬子半夜去了绍兴府,至今未归。”

黄得功闻听惊愕,吴争去绍兴府做什么?

难道他要亲自和越国公谈条件?

呃……!

黄得功毕竟官场沉浮十几年,他很快回味到吴争去绍兴府为得是什么。

想到这,黄得功豆大的冷汗渗出。

堂内一片寂静。

好一会,黄得功喘息着,瞪着一双元神的眼睛,带着哭腔道:“吴伯昌,你养的好儿子,自己找死也就是了,还得连累你、你、你、你,还有吴庄所有人。可怜本县还割肉送他一尊价值不菲的玉佛,没想到临了,还被他害了。”

一边说,一边撑着起身。

可心中恐惧已经到了极点,腿一软,“呯”地摔倒在地。

陈胜在一边嗤笑道:“无胆懦夫。”

黄得功闻听回头道:“你敢骂本官?”

池二憨冷冷道:“骂你又待怎会,咱二人都是总旗,官品不在你之下,况且你这种卖国求荣之徒,理该被活剐喽,骂你是轻的。要不是怕脏了吴庄清静,就让你吃咱一刀。”

说着,“呛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刀,指着黄得功道:“滚!”

黄得功从来不怕读书人,怕得就是这种莽汉。

他知道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

更懂得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于是两手跪爬着起身,也不管官帽已经歪了,忙不迭地冲向门口。

到了门口,犹感觉不解气,回头道:“你们等着,越国公大军必将踏平吴庄,到时,你们一个个都得死。”

“铮”地一声,白光闪过,池二憨手中的刀不见了。

正插在黄得功向前的地上,刀把还在“嗒嗒”地抖动。

“娘咧……!”黄得功吓得一声骇叫,拔腿往外逃去。

……。

话说吴争与张煌言三人前后脚进了监国府。

生生将刚睡下的朱以海从被窝里取了起来。

朱以海睁着腥松的睡眼,打着呵欠,不住地埋怨道,“听说钱塘江北岸清军近日来,一直在调动,杭州府也传来消息,这些天不断有清军抵达。想来明年开春,清军就要南下了。浙东总计才六、七万的兵力,哎……难啊,令孤夜不能寐,这不,一更过后才睡下……呃。”

朱以海突然发现吴争也在场,惊讶地问道:“吴争,你不去梁湖卫所上任,跑来绍兴府城有何事?莫非梁湖卫所空员之事有了眉目?”

吴争左右一顾,拱手沉声道:“殿下,臣此来是要告发越国公方国安,暗中私通满清,意图卖国之罪。”

朱以海一听,双目圆瞪,残存的睡意消失得一干二净,惊得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吴争,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臣知道。”

“这可是指控当朝重臣,你……你……如果查实无中生有,你可想过后果?”

吴争呈上密信,“殿下,臣有物证,府外还有人证。”

朱以海无意识地接过密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是吴争把三天前到达始宁镇,发生的与密信有关的事,一一向朱以海说了一遍。

朱以海听后,渐渐回过神来,将密信仔仔细细又看了两遍。

猛地一拍桌子道:“果然是条养不熟的狼,亏孤一直将他视为朝廷支柱,连截留钱粮这等僭越之事,孤都忍了。想不到他不仅不思图报,反而要暗中通敌、卖国求荣。”

骂到这,朱以海看向张国维、钱肃乐三人,“你们说,该如何处置此獠?”

张国维道:“召见方国安,让他当堂对质,总得给他一个自辩的机会。”

朱以海的眉头微皱。

钱肃乐道:“应该罢免他的军职,令他自证清白。”

朱以海的眉头更紧。

张煌言愤声道:“殿下,以臣之见,趁现在他还无防备,派兵直接拿了,以防不测。”

朱以海一拍桌子,大声道:“理该如此。来人,传廖仲平。”

……。

方国安这晚睡得很舒爽。

能在绍兴府楔入一颗自己的钉子,这是方国安筹划很久的事了。

梁湖千户所是离绍兴府最近的一个卫所。

也是监国鲁王麾下三大卫所之一。

可以说,只要将梁湖卫所控制在手里,那么,绍兴府就落入囊中一半。

方国安一直嫉妒,王之仁将他的侄儿安排进梁湖卫所。

幸好鲁王对王之仁也有顾忌,一直没有授王一林副千户之职,而是以百户暂行千户职责。

如今好了,只要吴争效忠于自己。

那么,梁湖卫所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吴争可是朱以海自己选的,只要稍稍在边上加把劲,吴争这副千户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到时一旦大事发动,绍兴府、监国鲁王以及所有明臣皆拿捏在自己手里。

这份大功,怎么也能换回自己在新朝廷一品大员的顶子吧?

方国安穿好衣服,还意犹未尽地伸手往被窝里一探,然后再重重地捏上一把。

“嘤咛”,从被窝中传一声娇啼。

真是个难得的尤物。

方国安心道,这才满意地咂巴着嘴,往门口走去。

第五十三章 给朱以海点了十个赞

这时,一个百户军服的汉子急步跑来。

在方国安面前低声禀报道:“国公爷,今早刚过三更,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还有新任梁湖百户吴争,进入监国府。”

方国安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

吴争与那三人进了鲁王府,这说明什么?

说明黄得功那蠢货被吴争耍了。

前脚后脚,吴争就到了绍兴府,用意不言自明。

方国安勃然大怒,一脚将那个报信百户踹了个四脚朝天。

“混帐!三更的事,为何现在才来禀报?”

那百户呐呐道:“属下怕打扰了国公爷休息,况且,张国维等人夜入监国府的事,也时有发生,所以,属下就想等国公爷……啊!”

“啪”地一记重重的耳光声响起,之后,方国安厉声骂道:“混帐,谁关心那三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本公说的是吴争!来人,将他拉下去,杖责六十。”

方国安脸色狰狞地看着那个百户被拖了出去,丝毫没有理会百户的哭求声。

他庆幸自己留了一手。

从接手浙东卫所后,方国安就在监国府外安排了细作、眼线。

原本是防止朱以海偷偷逃跑,也防止自己突然处于不利的境地。

眼下看来,自己这个决定无疑是明智的。

虽说迟了一些,但还来得及,绍兴府中只有一个未满编的千户所。

而自己在绍兴府却有一千亲兵。

方国安一咬牙,大喝道:“来人,集合队伍,随本公前往监国府。”

……。

廖仲平在混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传来监国府。

“廖千户,孤要你立即集合卫所军队,包围越国公府,缉拿逆臣贼子。”

廖仲平听闻大惊,越国公?

这是拿鸡蛋碰石头啊。

他连忙劝道:“殿下,万万不可啊。卫所中没有满编,仅有六个百户,这六个百户中,同样尚未满编,所有人加起来,不足五百人。而越国公府,常驻国公亲军千人之众,如果包围国公府,怕无法避免一场火拼。望殿下三思。”

张煌言道:“廖千户,如今天色刚亮,想那方国安未必知晓殿下要捉拿他,只要出其不意,定可手到擒来。”

朱以海听得是连连点头,义愤填膺地喝道:“此言甚是,廖仲平,孤令你即刻前往,依命行事。”

吴争心里起码给朱以海点了十个赞。

他怀疑起史书来,按朱以海的伟岸,怎么可能只支撑了一年多时间?

廖仲平见朱以海主意已定,只能点头应道:“臣遵命。”

可廖仲平还没退到门口,就有王府侍卫匆匆前来报信。

“禀报殿下,越国公率千人聚集于府外,叫嚣交出吴争,治其罗织、诬陷朝廷重臣之罪。”

殿中五人面面相觑。

朱以海脸色变得惨白色。

是人都知道,方国安能直接叫嚣交出吴争,那表示张国维等人来王府,都在方国安的视线中。

也就是说,王府外,甚至王府内,都有方国安的眼线。

这怎么不令朱以海恐惧?

“怎么办?”朱以海颤抖着声音问道,双眼无助地扫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哪还有初闻方国安私通敌国的义愤填膺?

张国维暗中扫了吴争一眼,吴争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个意思。

这就象是在说,看见了吧,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同意告发的原因。

张国维在看了吴争一眼之后,上前道:“殿下不必惊慌,方国安聚兵于王府前,只围不攻,说明他依旧心有忌惮。所以,殿下只管下令,让他入府商谈,想必不至于发生火拼。”

钱肃乐皱眉道:“这事如果不说破,或许还可装作不知,可如今双方都撕破脸了,还商议什么?”

张煌言大声道:“钱大人所言甚是,到了这地步,就退不得。请殿下发令,臣愿率王府侍卫与方国安拼杀。”

吴争听了,心中一阵激动,上前道:“臣愿意为先锋,只要臣还有一口气,绝不让方贼入王府半步。”

不想,朱以海突然就爆发了。

“都是你,区区一个百户,管好份内事也就是了,谁让你诬告越国公的?王府内侍卫不过三百人,怎么与府外千人相抗?”

吴争目瞪口呆,呐呐道:“廖千户可以出府调动卫所官兵前来增援……。”

“放屁。”朱以海怒喝道,“等廖仲平带援兵来,黄化菜都凉了,就给孤收尸吧。”

吴争的心忽地沉下,拔凉拔凉的。

这就是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口中的英主?

这就是自己准备效忠的监国?

钱肃乐瞥了一眼吴争,“殿下,吴百户也是心系殿下,心系社稷安危,纵有不妥之处,也可体谅。”

吴争的心麻木了。

张煌言道:“殿下,臣以为吴争所言有理,汉贼不两立,我等当……。”

“闭嘴!”朱以海厉喝道,“你,还有你,滚出去,屋外候命。廖仲平,去府外向越国公传话,就说孤是信他的,请他入府商议善后之事。”

……。

被逐出屋外的吴争和张煌言,四目相对。

除了叹气,啥也不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过吴争心忧之事恐怕比张煌言更多。

于是吴争开口了,“张大人,张大哥,兄弟有一事相托。”

张煌言紧抿着嘴,看着吴争,好一会才道:“但凡力所能及,我绝不推辞。不,就算力有不逮,我也愿为吴兄弟去做。”

吴争有些感动,道:“若我有不测,请张大哥照顾我爹和我妹,还有吴庄中人。”

张煌言仰头喟叹道:“此事我做不了。”

“……。”

“不是做哥哥不愿意,确实是有心无力。若连你都遭不测,我又如何幸免,又怎能能护得住吴庄?”张煌言悲哀的眼神,让吴争心中一痛。

他有些后悔起自己的草率。

如果不是自己执意要星夜赶来绍兴府告发方国安,就不会连累吴庄。

更不会拖累张煌言。

张煌言说得对,虽说张煌言有拥立之功。

但真到了舍弃的时候,张煌言在朱以海心中的价值,未必比吴争高一分。

吴争虽是新附,可手中有兵,张煌言虽是心腹,可仅仅就是一个书生。

第五十四章 驱虎吞狼?

看着吴争内疚的眼神,张煌言突然莞尔一笑。

“吴争,虽说我比你大几岁,但很多地方我不如你,你的很多见识,都让我望尘莫及。国难之时,能遇到你这般的人物,相交莫逆,便是幸运。世间事,看开就好,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何必强求?吴庄中人,有他们自己的命运,你尽了心力也就是了,不必执拗。”

话是这么说,可吴争是当事人,怎能放得下?

“谢大哥宽慰,只是你我就这么听天由命、束手待毙吗?”

张煌言闻言一愣,“你还有何想法?”

吴争左右一顾,凑近张煌言耳边轻声嘀咕起来。

“驱虎吞狼?”张煌言脱口而出。

他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吴争,叹息道:“吴兄弟,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曹孟德。”

“呃……!”吴争差点被口水噎住。

张煌言叹息道:“吴兄弟如此年纪,视时局之精准,令人叹为观止啊。”

吴争刚要开口,就见方国安领着二、三十士兵,押着小安、厉如海进来。

“少爷,你还好吧?”小安哽咽道。

“大人?!”厉如海的眼神很复杂。

吴争横跨一步,拦在方国安面前。

方国安轻蔑地看了吴争一眼道:“区区萤火微末之光,也敢与本公为敌。在本公眼中,尔等不过冢中枯骨,不值一哂!滚开,别逼本公在王府杀人!”

张煌言是真担心吴争,他上前拽住吴争右手,“吴兄弟,不可作无谓之事,不值得。”

吴争坚硬地挡着不退,一样轻蔑地注视着方国安,话却是对张煌言说的,“张大哥,你莫看这厮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可他心里却是怕得很。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自己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样的恶事,这种恶事,必遭天地诛之。”

方国安暴怒,厉声道:“竖子安敢欺我乎?来人,杀了他!”

张煌言急了,迅速上前几步,挡在吴争面前,“方国安,你敢在王府行凶?”

吴争却平静地说道:“张大哥让开,他不敢在王府杀人。要敢杀,他早就带军队冲进王高尔夫了,何必还假惺惺地进来与殿下商谈?”

张煌言心中灵光一闪。

对啊,如果方国安真有心在眼下造反,直接攻进来就是,何必来这一套?

想到这,张煌言中气足了不少,“方国安,殿下正在等你,本官劝你莫要借机生事。”

方国安心中一紧,他实在没想到被这竖子一眼看穿了心事,他确实没有当即造反的打算。

起事的时机还没到,准备也不充分。

如果此时造反,就算能攻下王府,捉住朱以海,也很难从绍兴将人带至杭州去。

毕竟,绍兴府还是大明之地,攻入王府捉住监国,等于公然承认了自己谋反。

如此一来,浙东的明军和义军,就会视自己为敌。

在没有清军的帮助下,自己独木难支。

而如果仅率三万人以突围的方式,前往杭州投靠。

那在新朝中,焉能争得一席之地?

方国安是想将浙东之地献于满清,以换取自己日后的荣华富贵。

借今日吴争诬告之名,率兵包围王府,一是逼朱以海诛杀吴争,以泄自己心头之愤。二是趁此警告朱以海,别真把自己当成了君。

所以,吴争说得对,方国安不敢在王府杀人。

一杀,双方都没有了退路。

“你究竟想干什么?”方国安强忍着心头的愤怒道。

吴争指着小安和厉如海道:“他们只是我带来的,与今日之事没有任何关系,你想泄愤,可以冲我来,别为难他们两人。”

方国安瞪了吴争很久,终于让了一步,他一挥手道:“放人。”

吴争让开了去路。

方国安与吴争擦身而过之时,留下五个字,“准备授首吧。”

看着方国安的背影,张煌言终于松了口气。

这倒不是张煌言怕了方国安。

而是统率大军久了,一言定人生死,方国安身上自然有那种气势。

就象当官当久了,身上有股无形的官威一样。

“吴争,你太大胆了。这要是将他逼急了,真不定就杀了你。”

吴争苦笑道:“你以为我不逼他,他就会放过我吗?”

张煌言一愣,暗道也是。

小安一把抱住吴争,“少爷,可担心死我了。”

吴争奋力从小安的手臂中挣脱出来,没好气地斥责道:“不是和你们说了吗?躲起来,没有我出声招呼,就不要显身。怎么就被他抓住了呢?”

厉如海闷声道:“大人是不知道,这王府外有许多方国安的眼线,我们一到王府外,就被他们盯上了,哪还能躲得了?”

吴争恍然,想到之前还没等朱以海派兵捉拿,方国安就率军队包围了王府,此中蹊跷不言而喻。

……。

“你是女子。”

吴小妹盯着周世民道:“你一定是女子!”

“你既是女子,还肯跟我哥来吴庄,那就是喜欢他。”

“你既然喜欢他,如今他有难,就该出份力。”

小蛮在边上急了,一侧身,挡在周世民和吴小妹之间。

“你凭什么说我家公子是女子?你凭什么说我家公子喜欢你哥?就那个阴险粗俗家伙,哪个女子肯喜欢他?你别欺负我家公子啊,上次之事,还没和你计较呢。”

吴小妹一把拽开小蛮,冲着周世民道:“从你言行气度就能看出,你出身显贵之家,可为何就不肯想法子救救我哥?你就不怕我哥真死了?”

周世民轻叹道:“你也说了,这是你哥的决定。既然他坚持要去做,就有他的道理。生死由命,这个乱世,很多人都会死,我也一样。或许早死反而是种解脱。再说了,我一个残废之人,又怎能救得了他?”

吴小妹跺跺脚,指着周世民道:“我见过心狠的男人,却没有见过你这般心狠的女人。好,就当我没来过。”

说完,甩袖走了。

周世民怔怔地看着吴小妹的背影,总觉得与这小女孩有种亲近的感觉。

这种没有理由的感觉,让她轻轻一叹。

第五十五章 公子,万万不可啊。

小蛮低声宽慰道:“公子,别将那刁蛮丫头的话听心里去。”

周世民微微一笑道:“说人家刁蛮,我看啊,就数你最刁蛮任性。”

小蛮闻听不依,扭着身子,撒起娇来。

边上郑叔却感觉不对劲,他素知周世民的心性,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出来,逗小蛮?

那就说明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郑叔心中一凛,“扑通”跪下道,“公子,万万不可啊。”

小蛮吃惊地看向郑叔,又看向周世民。

“公子,郑叔这是做什么啊?”

周世民平静地说道:“我的命,是他救的。没有他,我们到不了绍兴府。”

郑叔泣道:“公子是君,吴争是臣,这是他应当做的。”

“君?从离开京城的那一天,就没有君了,我只是一个没有了手臂的废人。”

“公子切不可妄自菲薄啊。”

“郑叔啊,可记得当日在路途遭遇乱兵抢劫?”

“奴记得。”

“那郑叔就该记得,若非遭遇抢劫,我等应该是回京的。”周世民悠悠叹息道,“当时就决定,如果无法去杭州,我就回京求死。”

郑叔涕泪交横,“可得苍天眷顾,公子不已经安然来到了绍兴吗,何必再去赴险?”

“未必是赴险,我的身份,总不能一直不明不白地住在吴庄。鲁王监国,毕竟是朱家人,想来不至于亏待了你我。郑叔,我主意已定,不必再劝。”

小蛮终于听懂了,她急道:“公子,可千万不能暴露了身份,如今这时候,暴露身份等于引来无穷的变数,万一……呃!”

小蛮这话说的对,但凡国亡,皇子帝女的境况最过凄惨。

他们需要面对的不仅是新朝的缉捕,还得面对自己人的暗刀子。

不管敌人还是自己人,每个被拥立的新君,都无法容忍这些皇家贵胄。

因为他们的存在,对自己的大位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周世民伸手轻抚着小蛮的脸道:“你就留在吴庄吧,朝堂之上的日子不适合你。跟了我这么久,我给不了你什么,让你留下来,就是对你最好的安排,相信他……会照顾好你的。”

小蛮急得哭出声来,“我不要他照顾,我就要侍奉姐姐。”

周世民的眼中泪光闪动,他别转头去,“我意已决。”

……。

吴争四人一直等在王府正堂之外。

看着远处正堂紧闭的大门,四人的脸色都显得凝重。

生死就在这开门、关门之间。

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在谈什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里面的人,正在进行利益交换。

否则,水火岂能相容?汉贼如何共存?

此时,正堂之门有了开启的动静。

吴争转头看向小安和厉如海,“都准备好了吗?”

小安和厉如海坚定地点点头。

方国安脸带笑意地出现在视野里,这令吴争、张煌言心中一痛。

虽然心里有了准备,可真揭开了谜底,二人依旧深深地感觉心痛。

天下确实没有正邪对错,唯有利益成败。

方国安的笑容就象一把剑,杀人于无形。

将吴争和张煌言的心,击个粉碎。

方国安看着吴争等人的神情,如同猫看着爪下,垂死挣扎的老鼠一般。

讥讽、戏虐。

吴争强按着内心的紧张,看着方国安一步步近前,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近些,再近些。

“拿下!”方国安厉声喝道。

小安和厉如海弯下腰,如箭般向方国安而去。

可吴争、张煌言看到向自己等人冲来的竟是朱以海的侍卫,齐声大喝道:“小安、厉捕头,住手!”

声嘶,而沙哑。

小安、厉如海停住了脚步,回头怔怔地看着吴争。

那眼神中,满满地都是疑惑,仿佛在问吴争,为什么叫停。

可随即被一涌而上的朱以海侍卫按压在地,捆了个结实。

余者又朝吴争和张煌言扑来。

吴争与张煌言双目相对,彼此都明白了对方所思所想。

如果来捉拿自己的是方国安的人,那自己四人还可一拼。

只要拿下方国安,局势就有可能扭转过来,那么朱以海就不会因惧怕方国安而舍弃立场。

可现在,动手的是朱以海的侍卫。

如果反抗,方国安正好将谋反的罪名送回给吴争二人。

所以,不能反抗。

方国安得意地走到被捆绑的吴争、张煌言面前,嗤笑道:“很失望,是不是?没有人保得住你,监国也不例外。很快你就会在江边被砍下脑袋,就象你在金山卫砍下的那些鞑子脑袋一样。”

吴争微微张嘴,嘴唇蠕动了几下。

方国安有些不解,“怎么,有话说?本公给你机会,来,说吧。”

说话间,将耳朵凑近吴争。

“呸!”一口口水正好吐到了方国安的脸上。

方国安歇斯底里地喝道:“来人,杀了他,杀了他们!”

朱以海的侍卫面面相觑,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捉拿二人。

可方国安带来的士兵,却听令向二人扑来。

张煌言居然还笑得出来,他笑骂道:“好你个吴争,堂堂朝廷正六品百户,还象个顽童吐人口水。”

吴争哈哈大笑道:“不好意思,时间太仓促,只是口水,没酝酿出痰来。”

二人一起放声大笑。

方国安的士兵冲来,可朱以海的侍卫岂肯让步?

双方又对峙起来。

……。

听着屋外的喧哗。

朱以海脸色如同冰块凝结。

张国维仰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钱肃乐憋不住了,愤声道:“外面二人,都是大明的忠臣良将,殿下就忍心让他们枉死?”

朱以海沉声道:“孤什么时候让他们死了?捉拿他们,孤这是在保护他们。”

“可殿下也听见了,方国安要杀他们。殿下为何不去制止?”

朱以海叹息道:“孤若去制止,那么之前与方国安的协定就会作废,事情又回到了谈判之前。钱大人啊,与江山社稷相比,一、二人的生死,何足道哉?若有一天,孤也须面临这样的死亡,孤也定能视死如归。”

钱肃乐听完,觉得朱以海说得确实有道理。

但他更发现,自己的内心接受不了这种道理。

第五十六章 道理是讲给人听的,畜生不配!

不能接受,就得劝谏。

钱肃乐愤然道:“殿下不救,臣愿去救,无非陪他们二人一起死。”

说完,钱肃乐向朱以海长揖,昂首向门外走出。

“住手!”一出门,钱肃乐就大喝道。

方国安转头一看,是钱肃乐。

于是连多看一眼都懒得看,对着朱以海的侍卫喊道:“本公奉得就是殿下之命,这二人构陷本公,论罪当斩。殿下就在屋内,此地发生之事,皆可耳闻,如果殿下要阻止,早就派人前来传令了,你们难道要违抗殿下的命令吗?”

侍卫们有些懵了,方国安说的话,确实有道理。

外面闹成这样,五十步外正堂中的朱以海,早已听得清清楚楚。

可直到现在,只有钱肃乐出来喊了声“住手”。

侍卫们开始相信方国安的话,他们犹豫了,慢慢散开,任由方国安的士兵将吴争二人拖走。

钱肃乐急了,扑上来大喝道:“方国安,殿下没有下令杀死他们。”

方国安一把甩掉被钱肃乐拽住的袖子,下令道:“将二人拖至府门外,斩!”

钱肃乐心中大恸,仰头悲呼道:“苍天啊,你睁眼看看吧,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啊!”

张国维实在听不下去了,就算心如死灰,也有死灰复燃。

他默默向朱以海一揖,然后退出门外。

“且慢!”

方国安冷冷地回头,“怎么,尚书大人也要阻止本公?”

张国维道:“殿下说得很清楚,只抓不杀!”

“之前确实如此,但这竖子当众吐本公一脸口水,如此羞辱于我,本公与他不共戴天。就算殿下亲自前来阻拦,本公也不会轻易饶过吴争。”

方国安的话故意说得特别大声,就象生怕堂内的朱以海听不见。

吴争突然仰头说话了,“方国安,口水是我吐的,有本事只管冲我来。张煌言可没吐你口水,小安和厉捕头也没有吐你口水。你不能迁怒他们吧?”

方国安眼睛一眯,狞笑道:“好。张尚书也听见了……那就如你所愿,来人,将他们三人放了,将吴争拖出去斩了。”

小安痛哭出声,“少爷,要死死一块。你不能丢下我……。”

吴争已经被拖着走了,他笑道:“小安子,回去照顾好教老爷和小姐。”

这时,被释放的张煌言慢慢走到方国安面前。

方国安面带讥讽地看着张煌言,“怎么,张编修是想与本公讲道理吗?”

张煌言呵呵道:“道理都是讲给人听的。畜生不配!”

还没等方国安发怒,张煌言突然“霍”地一声,然后就听见一声“呸”。

一口白乎乎,沾乎乎的浓痰生生粘在了方国安的脸上。

张煌言哈哈大笑道:“这下好了,我要吐了你一口了,来,来,送我上路吧。”

这个大变故震惊了很多人。

连拖着吴争的那两士兵都停住了,张着迷瞪的双眼,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气氛凝固了很久,方国安终于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巨吼。

“啊……!来人,替本公剁了他……!”

钱肃乐睚眦欲裂,他嘶吼着,“方国安,杀了这二人,你必定遗臭万年!”

方国安不屑道:“大明朝到了今日地步,该遗臭万年的,多了去了,还轮不到本公。”

张国维默默地转头,他知道,没有朱以海出面,谁也阻止不了方国安。

可问题是,朱以海不想为了这二人,去与方国安撕破脸。

很多人啊,心态就象驼鸟一般,将头垫进屁股下,仿佛所有灾难都消失了。

明知道方国安通敌,可宁愿装作不信。

张国维在叹气,他发现原本以为铁树开花、枯枝发芽的心,还是冷了、死了、绝望了。

张煌言也被拖走了,并在门口追上了吴争。

吴争苦笑着摇头道:“张大哥啊,你这又是何苦呢?”

张煌言哈哈大笑道:“方才你不是没酝酿出痰来吗?这下你我算是如愿以偿了。解不解气?”

吴争歉然道:“解气倒是解气,可惜连累了大哥。”

张煌言摇摇头道:“这世道,与其多活一年半载,不如死了早投胎干净。你我相识虽然不久,可肝胆相照,这黄泉路上,一起作伴也不寂寞。”

吴争的心里,温暖起来,他突然觉得,就算这世道再不好,可有了象张煌言这样的人,哪怕牺牲也是值得的。

可吴争不想死,更不想让张煌言死,将头拧转,望着府门西侧,心中暗骂,狗日的,怎么还不来,再不来,老子真死翘了。

……。

回到正堂的张国维,看着朱以海道:“殿下可知,今日张煌言、吴争一死,殿下身边就少了一文一武两个忠臣。殿下看着他们去死而不加以援手,试问日后,还有谁敢为殿下效忠?”

朱以海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道:“其中原委,张尚书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孤要二人的命,而是方国安执意为之。”

张国维苦涩地摇摇头道:“可殿下明明可以阻止啊。”

“怎么阻止?”朱以海被逼急了,噌地起身喝道,“让孤为这二人与方国安撕破脸?舍弃浙东唯一的大明根基?张尚书难道不知道,逼反方国安,你我末日近在眼前?”

张国维看着脸色狰狞的朱以海,突然觉得那日在自己家喝酒发牢骚,吴争所说的话,真的很有道理。

不,准确的说,是吴争所说的话背后,那一份真知灼见。

这天下绝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愚忠于一家一姓,这才有了今日之祸。

天下汉人中有才能的人何止千万,哪个不比眼前这个朱以海更适合统率明人反清?

摘下头上官帽,张国维平静地说道,“臣惶恐,向监国乞骸骨,归隐山林,再不问世事。望殿下允准。”

哭喊的钱肃乐踉跄而进,正好看到听到这一幕。

于是也摘下乌纱,双手奉上,“臣也向殿下请辞。”

朱以海怔怔地看着张国维、钱肃乐,突然尖叫起来,“不准,孤不准。当日是你们将孤从台州请来,如今你们却要弃孤而去?”

第五十七章 老好人也有气性啊?

方国安带来的士兵,将吴争、张煌言押到了王府东面一个池塘边。

池塘边有石凳,士兵将二人按压上去。

只要刀快,手眼敏捷,一刀下去,头颅就会滚落池塘。

当士兵充当的刽子手举起钢刀,用力挥下。

西边传来一声大喝,“刀下留人!”

这临时刽子手,他x的太不专业了,他已经蓄力挥下,哪刹得住势头?

“咻”地一声,一枝弓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叮”地一声,射在刀面上,劲力十足。

直将刽子手手中的长刀,生生荡了开去。

吴争闭上的眼睛一下子睁开,虽然无法回头,但心中一松,狗日的终于来了,好险!

王之仁在看到小安送进府的信时。

原本确实不想掺合方国安的事。

毕竟二者在钱塘江南岸,要联手抗敌。

但王之仁有一点逆鳞,那就是容不得朝臣投清。

不是因为他有多忠诚于大明朝。

恰恰相反,弘文帝、潞王接连投清时,他也上过表,投过清。

可王之仁与方国安还是不同的。

王之仁之所以上表投清,是因为感到绝望。

试想君王都投降了,他一个定海总兵,哪还有选择的余地?

可王之仁毕竟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之后听闻,郑遵谦发动绍兴府官绅起来造反,杀死清朝委任的知府等官吏,宁波府钱肃乐和生员董志宁等人也竖起了反清义旗等等。

王之仁心动了,正好一心降清的明朝原太仆寺卿谢三宾,派人到定海希望借助他的兵力剿灭董志宁等抗清民众,并许诺以重金相酬。

巧的是钱肃乐也派人来争取王之仁的支持,希望他叛清反正,重新回到大明阵营。

王之仁便将计就计,带兵顺利到了宁波府。

一举拿下谢三宾等一心降清的官员,由此公开叛清反正,重新回到了大明阵营。

而此时,原潞王(就是在杭州降清的那位)麾下的总兵方国安,率部一万多人赶到钱塘江东岸。

就这样双方联合起来,沿钱塘江组织起抗清防线。

王之仁与方国安一直没有什么龌龊,二者都相对克制,不仅是守望相助,还因为浙东真经不起内耗了。

所谓唇亡齿寒,二人都很清楚,总共就那么六七万兵力,要是再内耗,那死的不仅仅是对方,还有自己。

所以,如果是别的事,王之仁肯定不想管。

可问题不是别的事,此事正触碰了王之仁的逆鳞。

拨乱反正之人,最恨的是投敌,除非他是假拨乱反正。

因为他最需要的就是向世人证明自己是真的反正。

王之仁决定管,还在于如果方国安投敌,那么钱塘江防线如同虚设。

这不仅关乎浙东安危,更关乎他自身的安危。

至于吴争送来的信中,表示愿意听从自己的指挥,这反而不重要了。

方国安在绍兴府有亲兵,王之仁也有亲兵。

当王之仁率兵到达王府外,射出的这箭,就表明了他的态度。

方国安麾下士兵岂能不知道兴国公王之仁?

他们更知道监国麾下,越国公和兴国公二人实力相当。

来的如果是别人,士兵们早被拔刀相向了,可对王之仁,他们是真不敢。

带着吴争和张煌言,王之仁进入了王府。

方国安已经得到禀报,正向府门而来。

迎面撞上,方国安一眼就看见吴争、张煌言未死。

方国安心中大恨,“兴国公,难道此事你也要插上一脚?你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莫要为了这么二人,坏了你我之间的关系。”

王之仁道:“越国公息怒,不是我想管你的事,而是我不明白,这二人究竟犯了什么罪,要被砍头处死?不知监国殿下可有地令谕?”

方国安为之一愕,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处死吴争二人。

所谓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现在方国公自然是不怕吴争、张煌言的,但已经撕破脸了,就不能再让二人活着。

“兴国公,在王府面前杀人,如果没有监国殿下的默许,本公岂会僭越?”

王之仁点头道:“越国公且稍安勿躁,如果这真是监国殿下的意思或者殿下默许,那我转身就走,绝不阻拦越国公。我这就去向殿下请示,越国公意下如何?”

方国安脸色极度阴沉。

其实他不敢立即举兵攻入王府,真正忌惮的就是王之仁。

双方兵力相当,真拼起来,就算最后自己胜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局面。

到时没人没钱没地盘,新朝怎会拿自己当回事?

所以,方国安依旧在忍耐,不到万不得已,他无法果决。

“兴国公既然不顾你我之间的交情,非要替二人出头,那本公不拦你,就等你一柱香的时间。”

“多谢。”

王之仁向身后副将叮嘱道:“看好这二人,本公没有回来,任何人不得伤了他们。”

说完冲方国安歉然一笑道:“越国公见谅。”

方国安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别转头去。

……。

王府正堂,朱以海象只决斗的公鸡般,与张国维、钱肃乐二人对峙着。

那二人用辞官相挟。

朱以海岂能放二人离开?

张煌言一死,再离开这二人,朱以海身边就再没心腹之人,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所以,就算朱以海再混,也知道不能放这二人走。

王之仁进来,看着这三人的架式,不仅抽抽嘴角冷笑。

都这个时候了,堂堂监国,竟连个臣子都不敢护。

这样的主子,能护得上墙吗?

“臣参见监国殿下。”

“兴国公,你来得正好,帮孤劝劝张尚书、钱御史。国事艰难,孤身边万万不能少了他们二人啊。”

王之仁慢慢转身,冲着张国维道:“哟,没看出来,这老好人也有气性啊?”

张国维怒瞪一眼道:“休要隔岸观火,这事后果,你难道想不出来吗?”

王之仁再转向钱肃乐,嗤笑道:“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钱御史也是倡导过义军之人,怎么就不明白,这世道已经不是靠嘴皮子解决的时候了。钱御史如果真是血性之人,来,本公腰间有刀,可以借予你,你杀将出去,把人救下。本公振臂为你叫好!”

第五十八章 读书人之气节

钱肃乐被激得满脸赤红,一怒之下,还真上前,“呛”地一声从王之仁腰间抽出刀来,一跺脚,大喝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今日我就让兴国公看看,读书人之气节。”

说完,一头冲向门口。

王之仁还真没料到钱肃乐会有这一手。

赶紧追上去,一把抱住钱肃乐的腰,连连说道:“钱御史息怒,钱御史息怒,怎么这么不识逗呢?且稍安勿躁,有本公在,那二人死不了。可如果钱御史真冲出去,引起混乱,方国安可真会借机动手了。”

钱肃乐心中知道王之仁说的有理,方国安现在正找不到理由杀人呢。

自己要真是持刀冲了出去,不仅自己会死,还得连累张煌言二人一起遇害。

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想到此处,钱肃乐喟然一叹,将刀扔在地上,“兴国公说得对,百无一用是书生。老朽恨啊,早知有国破家亡的今日,早该投笔从戎,也不至于事到临头,面对屠刀,只能引颈就戮。”

王之仁松了口气,于是拉着钱肃乐回到朱以海面前。

“殿下,二位,以我之见,今日之事不能真究。”

朱以海眼神一亮,心道,总算来了个明白人,这时朱以海看向王之仁的眼神,那叫一个炽热。

知音哪!

“兴国公此言大善,孤就是这么想的,可张、钱二位却误会孤怕了方国安啊。”

王之仁哂然一笑,“殿下英明。此事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则被清军所趁,与社稷不利。”

“兴国公果然是老成谋国之言,张尚书、钱御史,你们听听,听听。”

张国维与钱肃乐相视喟叹,然后低头不语。

朱以海见二人不理会自己,尴尬地讪笑一声,转头对王之仁道:“以兴国公之见,这接下去,该如何善后?”

王之仁道:“人不能杀,别的都可商量。臣请殿下传越国公进来商议善后之事。”

朱以海犹豫道:“可越国公要是执意……呃,孤是说这王府外……。”

王之仁直接打断道:“殿下放心,有臣在,臣可保王府上下平安。”

这明明是僭越,可在朱以海听来,无疑是天籁。

得到王之仁的保证,朱以海的腰杆迅速直起。

“来人,传越国公进来。”朱以海大声道。

王之仁一插手,方国安已经感觉事情棘手。

此时听到朱以海传见,方国安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

他用眼神示意副将,副将拱手而退。

方国安阔步而进。

“不知殿下传召臣,有何要事?”方国安明知故问道。

朱以海看向王之仁。

王之仁上前几步,一把托住方国安的右肘弯,笑道:“越国公啊,方才我请示了殿下,如今才明白,这原来是场误会。”

转过头,“殿下,是不是误会啊?”

朱以海点头如捣蒜,“是误会,是误会,天大的误会。”

方国安先是一愕,后恍然,这种雕虫小技,岂能瞒得过他?

无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保全张煌言、吴争的伎俩。

方国安冷笑道:“误会?本公通敌,人证、物证确凿,哪来的误会?”

王之仁脸一侧,一板,“咦(拖音)……,瞧越国公说的,这是什么人证、物证啊,所谓人证,只能证明从上虞知县黄得功书房得到了这封密信,如何证明这信与越国公有关?所谓物证,就更可笑了,如果满清朝廷随便给人写封信,朝廷都认为是通敌,那朝廷中岂不人人自危?反正我是肯定不信越国公会投敌的,越国公你说对吧?”

朱以海赶紧道:“孤也绝对不信,如果越国公想投敌,早在潞王投清时投了,何必等到现在?”

方国安脸色变得很复杂。

他是知道自己在潞王投清时,怎么想的。

潞王献杭州府投清,他只是一方总兵,手中一万多人,加上随潞王投清,这不过是附从而已。

怎会可能得到清廷重用?

反正清廷还不能立即平定江南,不投清,积蓄实力,然后再卖个好价钱,当然了如果南明真能帮扶,那么就继续为南明效力,这叫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是方国安的本意。

现在,听王之仁、朱以海这么一说,方国安就觉得被人“啪啪”地打脸一般。

王之仁一直留意着方国安的神色,见方国安脸色不停地变化。

王之仁转头对张国维、钱肃乐道:“二位觉得越国公象是会投敌之人吗?”

张国维微笑道:“我也不信越国公会投敌。”

钱肃乐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地道:“我也不信。”

王之仁哈哈大笑,转向方国安道:“听听,听听,越国公,自殿下以降,没有人相信你会投敌。这可不就是误会吗?”

方国安心里明知道这是王之仁的伎俩,可就象被架在了烤架上,下不来了。

只能应道:“臣谢殿下信任,谢诸位同僚信任。”

王之仁这才拍拍方国安肩膀道:“就是嘛,多大的事啊,殿下自然有火眼金睛,岂能如此轻易上了鞑子的当?对吧?”

方国安只能顺势道:“殿下自然是慧眼识人的。”

“所以啊,这张煌言啊,就是个驴脾气,固执直拗的很,可他身为言官,闻风而奏,也是本份,越国公大人大量,自然不会与他一般见识,对吧?”

方国安明知不对,可就是腹中火,发不出来。

“本公自然不会与张煌言一般见识,但他当众吐本公一口痰,这口气本公怎能咽下?”

王之仁厉声道:“越国公说得对,这事得严办。殿下意下如何?”

朱以海点头道:“这等下作之事,确实不可成例。以兴国公之见,当如何惩治?”

王之仁转脸对方国安笑道:“越国公是苦主,自然要越国公解气才是。我们就听越国公的,越国公,你说,该怎样才能解气?”

方国安此时才真正了解了王之仁的本事,这软刀子递的,自己连火都没处发。

王之仁先将通敌定性为误会,再将张煌言定性为,是闻风而奏之余举止不当。

第五十九章 将本宫身份诏告天下

当着朱以海和王之仁、张国维、钱肃乐的面,方国安怎能以举止不当去坚持杀张煌言呢?

方国安生生咽下一口恶气,“既然如此,那就杖责三十,以敬效尤吧。”

王之仁一拍掌,大笑道:“瞧瞧,越国公果然宰相肚里能撑船啊,当为我辈楷模。”

朱以海也夸道:“越国公确实有肚量。”

张国维见张煌言性命无虞,自然不吝惜几句好话,“越国公大度,张某自愧不如。”

钱肃乐怔怔地看着这群戏子,心中就象吞了坨x一般地恶心。

可想到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不想节外生枝,于是板着脸微微点了点头。

看到一场和气,王之仁笑道:“越国公啊,那个百户吴争,也是一片忠于朝廷之心,只是年纪尚小,不懂分辨是非,听风就是雨,这不,闹了这么大一个误会。这样,越国公也好好教训他一下,出出气,如何?”

这下方国安脸色变得非常阴沉了,都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吴争,是方国安决意要杀的。

这一步,怎么都不能让。

“兴国公,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方国安沉声道,“张煌言是言官,可闻风而奏,本公可以不再追究,可那吴争却非言官,监国麾下数以千计的将领,若都效仿吴争,凭空构陷朝廷重臣,此例一开,不用满清南下,我等就自乱阵脚了。此例绝不能开,故本公必杀吴争,以警示天下。”

王之仁闻听,心中很明白。

方国安肯放过张煌言,却不肯放吴争。

为得就是张煌言是一介书生,都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可吴争不一样,他是将领,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将领,手中还有数百老兵。

如今都撕破脸了,方国安岂能不知打蛇不死,后患无穷的道理,而让吴争活着?

但方国安的话,确实有道理,让人无法反驳。

堂内一片寂静。

半晌,方国安向朱以海拱手道:“殿下若无别事,恕臣便要动手了。”

说完,甩了把下摆,出门而去。

钱肃乐盯着王之仁急道:“兴国公,这可如何是好?”

王之仁也郁闷,他来本不是为了张煌言,而是为了吴争。

可不想,有心栽花花不开啊。

“钱御史先别急,张煌言、吴争有本公的兵护着,一时半会,方国安动不了手。”

张国维道:“这事还得殿下出面,否则仅凭兴国公硬挡,是挡不住方国安的。”

朱以海犹豫道:“可如果孤强硬保下吴争,逼反了越国公,这又如何是好?”

王之仁等人面面相觑,心中不觉得百般失望。

这时,王之仁的副将在堂门口禀报,方国安要抢吴争了。

王之仁叹道:“看来这小子命该如此……罢了!”

说完,挥挥手,示意副将别管了。

……。

吴争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留的一着后手,就这么废了。

在他看来,绍兴府朱以海,能与方国安相抗的,就只有王之仁了。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不管王之仁表面上与方国安怎么合拍,但利益分割上,二人就是潜在的对手。

所以,吴争打算拉一方,对抗另一方。

这确实是步好棋,不,应该说是步妙棋。

吴争将王之仁的心思,揣摩得很透。

但结果却南辕北辙。

王之仁在最后,还是放弃了吴争。

在被重新按回池塘边那块石板上时,吴争觉得好悲哀。

原本还有张煌言作陪,如今张煌言被拉去杖责了,历史终究回到了原来的道路。

并没有因自己的出现而改变轨迹。

上路的只有自己。

吴争不明白,自己前生今世,怎么就这么背呢?

这次死了,还会有再一次穿越吗?

吴争闭上了眼睛,看来,人真的不能与天争,争不过!

就在吴争自己都感到绝望的时候。

天意终究显露出它的难测。

变数来了。

这个变数,不但方国安、王之仁震惊。

连朱以海都惊愕了。

“长平公主?!”

张国维与钱肃乐面面相觑。

长平公主的到来,对任何南明势力都是一个强大的冲击。

正统!

这是一个看似荒谬,但却深入人心的命题。

朱以海问道:“诸公,孤该如何应对?”

钱肃乐随即出言道:“殿下,如果有长平公主在,殿下就不会再因正统,受制于隆武朝,臣以为,殿下该即刻出迎,万不可让长平公主久候,引起非议。”

张国维道:“如今之局势,殿下困一隅之地,北有满清,南有隆武朝,此时若有长平公主在,大事可图。”

王之仁道:“先帝子嗣已绝,长平乃先帝嫡女,若殿下得长平,便可一改被动局势,与隆武朝争一时高下。”

就连方国安也道:“臣以为,这是上天眷顾监国殿下,殿下万万不可错过这绝佳之机。”

朱以海随即起身,大喝道:“传召绍兴府,七品以上官员,来王府觐见公主殿下。令王府乐伎,奏雅乐……。诸公,随孤出迎。”

一身宫装的朱媺娖,脸色平静地面对着跪拜的官员、军兵。

身后郑叔,也已经是太监打扮。

与在吴庄不同的是,她(他)们的脸色都很平静。

平静得如同是一潭死水。

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王府正堂。

朱媺娖当仁不让地在主位坐下。

“本宫只有一个要求。”声音平淡却坚决,令人无从抗拒。

朱以海应道:“公主殿下尽管说。”

“即刻诏告天下,本宫的身份。”

众人悚然而惊,诏告天下,这等于将朱媺娖自己陷入众矢之的。

朱以海应道:“如殿下所愿。”

“哦,本宫还有件事,需要劳烦鲁王殿下。”

“公主殿下尽管吩咐。”

“本宫由扬州南下,若非得嘉定总兵麾下哨官吴争相救,只怕此时早已不在人世了。今日本宫能重归皇室,自然应该封赏有功之臣。鲁王殿下,这事难办吗?”

“呃……这事不难……不难办。公主殿下放心就是。”

“本宫已经累了,请鲁王殿下替本宫安排歇息之所吧。”

“公主请。”

第六十章 话绝、意绝,便是不可挽回。

正堂之中。

朱以海和方国安等四人面面相觑。

只有傻子才想不明白,长平公主此来的目的。

这绝对不是凑巧。

世上凑巧的事多了去了。

虽然说得风淡云轻,可言下之意,依旧是那个待死的吴争。

朱以海心中大叹侥幸。

如果早一刻将吴争杀了,天知道长平公主还会不会现身。

如果长平去了福州隆武朝,那自己的监国位置,恐怕想保也保不住了。

朱以海还庆幸,来的是帝女。

如果来个皇子,那就真如同烫手山芋了。

留也不是……杀,也不是。

朱以海脸色渐渐变得沉稳。

“越国公。”

“臣在。”

“长平殿下的话,想必你也听见了。吴争有护驾之功,杀不得。”

方国安满肚子的羊驼奔跑,可他一样清楚,朱以海已经改变了立场。

虽然朱以海不足以压服自己,但朱以海加上王之仁,那自己就不得不伏低。

极不情愿的方国安沉声道:“臣听殿下的。”

朱以海遂展颜道:“孤就知道越国公识大体,既然如此,今日之事就此作罢。越国公放心,孤会严厉斥责吴争,绝不会再有下次。”

方国安已经清楚今日无法如愿,于是道:“臣离开驻地已久,想今日便回钱塘江防线,这就向殿下辞行。”

朱以海脸色一沉,但很快恢复常态,他岂能听不出方国安话中的威胁意味?

他淡淡地说道:“越国公思忧极虑,乃朝廷之幸。钱塘江防线就劳烦越国公了。”

“臣告退。”

……。

吴争莫名其妙地被释放。

莫名其妙地被勒令即日去梁湖卫所上任。

其实在被士兵按在池塘石板上时,吴争也听见了众人恭迎长平公主的声音。

但在吴争看来,一个亡国公主,实在于时世无补。

吴争认为,长平公主其实不应该现身,一个女子能从京城逃出生天,就应该隐姓埋名,好好地过完一生。

看着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张煌言,吴争嘿嘿笑道:“张大哥,人算不如天算啊?”

张煌言蹩着眉头道:“张某确实未曾想过,结果竟会是这样。原本以为再怎么不堪,总也好过你身首异处。不想临了,依旧被你占了上风。”

小安和厉如海面色欣喜,能化险为夷,遇难呈祥,焉能不喜?

碍于监国有令,吴争无法与张煌言长时间话别。

“张大哥,经过今日,你我就是生死兄弟,无论有何事,别忘向吴争知会一声。只要吴争有一口气在,必会追随大哥。”

张煌言强忍着伤痛,作欢笑状道:“吴兄弟所言,正是我想说的,咱们来日在杀鞑子的战场上见。”

“告辞。”

“保重!”

……。

吴争真没想到,张国维和钱肃乐会在城门口相送。

这让吴争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劳二位大人来送,小子受之不起啊。”

张国维微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吴争啊,好自为之。”

“谢张大人提点。”

钱肃乐道:“公主殿下为你不惜自暴身份,吴争……你缺了大德了!”

说完,摇摇头,转身顾自而去。

吴争很不解,公主自暴身份与自己何干?

怔怔地看向张国维,张国维苦笑道:“祸福难料,吴争,切不可辜负了公主一番维持之心。”

说完,也走了。

吴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一时就是回不过味来。

……。

刚回到始宁镇,吴争就看到池二憨在路口顾盼等候。

在看到吴争的第一眼,池二憨就跪倒在吴争面前。

“少爷,周公子走了。”

吴争一愣,继而喝道,“你就任由他走啊?蠢货!他可有说要去哪?”

池二憨突然带着泣音道:“少爷,二憨不该瞒你,江边时,周公子就喊出他是长平公主。”

“轰”地一声,吴争的头就象炸了一般。

他突然间,理清了曾经发生的一切。

断了的右臂,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尊贵,还有不知尊卑的小蛮和永远死人脸的郑叔。

吴争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不为别的,为的是那天自己傻不楞登地在周世民面前,说他老子的坏话。

吴争更想通了,连王之仁都无能为力,自己为何能莫名其妙地从方国安手中逃生。

交换,利益交换。

长平公主做为先帝嫡女,她的存在能使得朱以海有先天的合法性。

这才是朱以海会改变主意,拼着与方国安决裂,也要保住自己性命的理由。

吴争一拨马头,怒喝道:“池二憨,回庄集结人马,随我去绍兴府。”

这时,一个人影窜出,生生挡在吴争马前。

“你要去做什么?”小蛮冷冷地问道。

吴争木然,是啊,自己去做什么?

带兵闯王府,掳走长平公主?造反吗?

还是见到长平公主后,仅仅为了向她道声谢?

吴争突然觉得,自己象个傻子,不,就是个傻子!

“你不是傻子。”小蛮道,“至少在公主心里,你不是个傻子。公主说了,你有一颗常人无法企及的心。她说,照你心里的意思去做吧,她会为你祈福。待做到了极致,就算不成功,此生也无憾。”

吴争默默地听着。

小蛮道:“公主让你别去找她。她不属于吴庄,特别是身份暴露之后,你……不适合再去找她。”

话绝、意绝,便是不可挽回。

身份的差距,有时就如同不可逾越的鸿沟。

吴争突然开口问道:“她……还留下什么话?”

小蛮迟疑了一下,脸色微红道:“公主让你好好待……我。”

吴争仰头,看着天空中那些虚渺变幻的云彩,他意识到,自己或许错失了生命中一些美好的东西。

错过,便无法再追回。

这就是命运。

长平说的没错,自己就算去了绍兴府,能做些什么?

把她抢回来了吗?

让大明公主待在吴庄?呵呵!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吴争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二憨、小安,随我回庄集合队伍。”

池二憨一怔,他傻傻地问道,“少爷,还去绍兴府吗?”

吴争厉声道:“去个屁,去梁湖卫所。”

第六十一章 瞒上不瞒下

回庄的路上。

吴争才得知眼前的小蛮,才是真正的周思敏(民)。

朱媺娖冒用了小蛮的名字。

周思敏,是朱媺娖的娘舅表姐妹。

朱媺娖大舅,也就是明思宗崇祯皇帝愍周皇后的长兄。

是周思敏的父亲。

国丈周奎生性吝啬,在京城陷落后,周奎及全家都被大顺朝捉拿,妻子、媳妇被迫自缢,长子被打死、周奎和次子、侄子被严刑拷打几乎丧命的时候,不得不交出三百万白银巨款和家产。

幸好周思敏此时在苏州葑门(周家祖籍),才免了一时之难。

朱媺娖在太监郑公公等人的掩护下,逃出京城。

南下至苏州,可没过多久,清军就南下了。

弘光帝的投清,灭了朱媺娖心中最后一丝期盼。

万念俱灰之下,朱媺娖想回京求死。

此时周思敏提议南下杭州,周家在杭州有族亲,想去投靠。

不想在路上遇见了吴争。

后面的事,吴争亲历亲为,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吴争已经不再怨天尤人,在这个乱世之中,实力就是一切。

所以,他迫切地想拥有实力,而手中的兵力,就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实力!

哪怕出头的橼子先烂,吴争此时也顾不得了。

做该做的事,守护该守护的人,这本就是自己苏醒时定下的目标。

回到绍兴府这三天所经历的事,让吴争明白,许多事靠一腔热血无济于事。

自己只有学会比龌龊之人更龌龊,比奸滑之人更奸滑,才能在这世上达成自己的目标。

认识到这一点,吴争的心开始平静。

那就让时间来证明自己的强大吧!

……。

回到吴庄,安抚了吴老爹和妹妹。

看着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小蛮,不,周思敏,吴争却依旧称呼道:“小蛮,你就留在吴庄吧。”

不想吴小妹和周思敏异口同声地开口道:“不行!”

吴小妹瞪了周思敏一眼,对吴争道:“哥,不能将她留在吴庄。”

“为什么?”

“我不喜欢她!”

周思敏回瞪着吴小妹道:“我不稀罕,吴争,我跟你去梁湖卫所。”

吴争恼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去什么卫所?”

周思敏眼眶一红,“吴争,殿下可是要你好好待我的?”

吴争怒道:“那你找你的殿下去。”

周思敏大哭出声:“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人。”

吴老爹看不下去了,指着吴争骂道:“孽畜,有本事冲鞑子耍威风去,在吴庄,轮不到你发号施令。”

转过头,瞪了吴小妹一眼,“好歹人家周姑娘是客,还有没有点家训教养了?”

再对周思敏道:“周姑娘,争儿去卫所,确实不适合女子跟随。况且海边数百人就要安置到庄里,你留在吴庄,也能帮着打理庄务,就算是帮老朽一个忙了。不知周姑娘意下为何?”

还真别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吴老爹这一劝,周思敏也就收敛起哭声了,她勉强点点头道,“也好,那就听吴老爷的。”

可心里依旧不解气,瞪了吴小妹一眼道:“可我不和她一起。”

吴小妹翻着白眼哼声道:“谁稀罕!”

吴老爹想了想道:“行,这样吧,周姑娘就住始宁大街,打理那些铺子生意,小妹这在吴庄,帮爹打理庄务。”

这下二女不再有意见了。

吴争冲着吴老爹一竖大拇指,换得的是吴老爹的瞪眼。

当天午后,吴争率领三百多人,前往梁湖卫所上任。

路上,吴争对陈胜说起朱以海交待的查证梁湖卫所兵员空额之事。

不想陈胜一听,大笑起来。

“何故发笑?”

“大人,大明卫所,兵员空额司空见惯,这还用得着查吗?”

“啊?”

“大人也是带兵之人,难道连此事都不知道?”陈胜奇怪地看着吴争,就象看一个异类。

吴争拼命地回忆着,半晌摇摇头道:“我叔麾下从没有发生过兵员空额之事。我麾下九十六人,除在嘉定府战死外,也从不曾少过一人。”

陈胜愣愣地看了吴争许久,方才喟叹道:“令叔,人杰也。大人亦人杰也。大明朝若有象你们叔侄这样的将领,岂会被鞑子占了这大好江山。”

“照你这么说,梁湖卫所是肯定有兵员空额喽?”

陈胜答道:“这勿容置疑。大人可知道卑职在金山千户所时,卫所吃空饷有几人吗?”

吴争摇摇头。

“正好一半。”

吴争大惊,“可我见你当时带兵溃……咳,当时你麾下兵员并没有少啊?”

陈胜不以为意,笑道,“按制一个百户麾下满编一百一十二人,千户以下十个百户,一般编制八、九百户就算满编。而空额也非产生于每百户麾下。”

吴争皱眉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千户之下,可能只有四、五个百户是满编的,其它百户,全是空架子?”

“正是。千户所内,满编的百户多则六人,少则四人。甚至三人者,也不少见。”

“可据监国说,历次派人前往梁湖卫所巡检,也不见异常啊?”

陈胜哈哈大笑起来,“大人或许不知,这其中是有诀窍的。每逢有上面前来巡检,千户就会把满编的百户列队供其校阅。”

吴争不解道:“那不露馅了吗?”

陈胜摇摇头道:“换大人前往巡检,能在见过一面之后,记住每一张脸吗?你能在校阅过三、四个百户之后,分清楚之后所校阅的士兵,是已经校阅过的吗?”

吴争恍然大悟,“你是说,几个百户轮番接受校阅?”

“正是,只是列队最前面的百户、总旗等军官是常设的,他们身后的士兵,就是之前已经校阅过的,这种方法已是司空见惯了。”

吴争又不解了,“连你都知道,那监国派往梁湖巡检的官员,被蒙蔽一、二次也就罢了,为何数次都查不出异常?”

陈胜嗤声道:“大人正直,自然是不知此中猫腻。监国派往梁湖卫所巡检的官员,又怎会是不吃腥的猫?”

吴争有种醍醐灌顶的恍然。

连根都烂了的树,树枝又怎会是好的?

瞒上不瞒下,大明朝官员上下一致地见怪不怪,这才有了被亡国之噩。

第六十二章 不丢人

拍拍陈胜的肩膀,吴争咬着腮帮子道:“这样也好,至少对监国有个交待。况且,我带三百多人新进,也不至于在实力上逊于那王百户而吃亏。”

陈胜笑道:“大人放心,对付那种吃空饷都吃得走火入魔的宵小之徒,哪用得着三百多人?卑职率麾下五十几人,就能干翻他们整个卫所。”

吴争知道陈胜在吹牛,不过没有去拆穿他,军人嘛,就该有自信,吹牛也是种自信!

可吴争是真没有想到,陈胜没有吹牛。

一进梁湖卫所,陈胜的话就被验证了。

代千户王一林不在卫所。

暂时主事的是一个叫陈尔火的百户。

见到吴争率大队人马前来。

这厮生生想给吴争来个下马威,他带着另外四个百户,加上三百多号人,在卫所门前将吴争一行挡了下来。

“你就是吴争?”

“是。”

“听说你之前就是个从七品哨官?”

“是。”

“从七品一跃成为正六品百户,与我等平起平坐,这是一飞冲天啊?”

“得蒙监国殿下青睐有加,吴争惶恐。”

“哟,听听,听听矣,满嘴子吊文啊……就凭你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也敢得监国青睐?少他x的扯蛋了,依咱看,你不会是背后有人吧?”陈尔火爱昧地冲吴争眨眨眼。

而另一个不知道姓名的百户捧哏道:“依我看,不是背后有人,而是身下有人吧?”

于是,一场轰然大笑。

二憨、陈胜大怒,一起往前冲。

吴争伸手左右一拦,然后对陈尔火道:“陈百户,请自重!本官是正经被监国任命的梁所卫所百户,你我以后就是同僚,还须守望相助,何必如此出言羞辱?”

陈尔火“呸”地一声,指着吴争的鼻尖子骂道:“谁与你同僚?老子和众兄弟为大明朝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他x还在你娘怀里吮奶了吧?还敢和老子称同僚,众兄弟说是不是啊?”

哄笑声更响了。

吴争笑道:“陈百户说为大明朝出生入死,不知可否说说经历了哪几战,受了哪些伤,杀了多少鞑子,立了多少军功,也好让我等后进瞻仰瞻仰?”

陈尔火闻言一愕,脸色阴沉下来。

他转身冲着那几个百户道:“兄弟们,这小子找哥几个茬来了,哥几个说,该怎么收拾他啊?”

“揍呗。”

“对,揍他x的。”

“让他见识一下,什么都上下尊卑。”

“小毛孩,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一会儿让你哭着使劲瞻仰吧。”

……一阵子的叫嚣,不知道是碍着人数相当,还是碍着军规,陈尔火等人却没有真动手。

扫了一眼身后义愤填膺的士兵们,吴争笑着对陈尔火说道:“直你x的。”

陈尔火看着吴争的笑脸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厉声大吼道:“你敢骂本官?”

吴争笑道:“对。就骂你了。”

拿手指一个个地点着,“直你x的。”

“直你x的。”

“直你x的。”

“直你x的。”

五个百户,一个没少,全骂到了。

吴争转身看着陈胜道:“你说过的,五十几人就能干翻整个卫所。我给你一百人,看你的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便是乱战。

陈胜一声大喝,“兄弟们,干!”

吴争往后退了几步,悠闲地在一旁观战。

虽然没有真动刀,可这架打得是拳拳击肉,“璞璞”的闷声响成一片。

以百人对三百多号人,原本该是败多胜少。

可场面上,陈胜的百人却是压着对方打。

人和人,真得不一样。

这就象一头狼,面对着一群羊。

经过血战,见过生死的这群老兵,或许骂人骂不过对方,但要说到干架,那就……哎,怎么说好呢?

没让吴争等太久,也就是一柱香的功夫,陈尔火带来的那三百多号人,全躺地下哀呼了。

陈尔火却是站着的,因为他退得快,退得远远的,身上没有挨一拳头。

这世上有种人,骂人在前,一旦开架,闪得最快。

陈尔火最是典型。

吴争依旧在笑,看着陈尔火笑。

陈尔火却是心惊胆颤,他不能逃,这当着全体同僚和士兵的面逃了,日后就没脸带兵了。

他强撑着,虽然腿在哆嗦,脸上却是一片怒意。

“吴争,你敢指使属下犯上作乱?”这帽子扣得够大,声音却任谁都听得出色厉内荏。

吴争没有理会他,而是对陈胜道:“就知道你吹牛,看,这么个大活人,你居然看不到。”

陈胜闻弦知雅意,一声大喝道:“来人,抓住那厮。”

于是,十来个士兵左右向陈尔火扑去。

吓得陈尔火惊叫一声,如同受了惊的兔子,飞窜而去。

吴争呵呵一笑,抬脚来到那个刚刚捧陈尔火哏,说吴争身下有人的百户面前。

这百户趴在地上,原本只是低哼的,可见吴争一前来,那哼声骤然变大,直接叫唤起来。

吴争弯下腰,笑问道:“本官是因为身下有人?”

“不,不,我嘴臭,我乱说的。”

“哦,这么说本官身下没人喽?”吴争一瞪眼。

“不,不。大人身下有人。”改口很快。

吴争不乐意了,“究竟有人还是没人?”

“没有……有,大人身下有人。”

“哦?有谁啊?”

“啊?我……我妹。”

吴争身后的士兵轰然大笑起来,先前的憋屈一扫而空。

反观着陈尔火等人带来的士兵,一个个沮丧地低着头。

吴争起身,冲着那些低头的士兵道:“诸位兄弟,本官新上任,没想和你们过不去。做为军人,打架没什么,打输了也不丢人。刚才陈百户说,你们为大明朝出生入死,却不解释一下,你们是怎么个出生入死法。可本官却可以告诉你们,我和身后的兄弟们是怎么个出生入死法。”

说到此处,吴争“嚓”地拉开胸前衣襟,指着胸前的创口道:“这是本官在嘉定府被敌射的。”

转头对身后士兵道:“兄弟们,别藏着掖着,给卫所的兄弟看看,你们是怎么个出生入死法。”

身上有伤的士兵们,一个个拉开衣襟,将伤疤展露出来。

第六十三章 颜面

卫所的士兵愣愣地看着。

“卫所兄弟们,本官身后的将士,在嘉兴府外击杀鞑子五十余人,在金山卫码头全歼鞑子守兵一百人。他们确实在为大明朝出生入死,你们呢?”

吴争道:“军人嘛,伤口是种荣耀。伤口越多,越能证明为大明朝出生入死。咱们不比打架谁厉害,以后咱们比谁杀鞑子多,好不好?”

卫所的士兵稀稀拉拉地应着“好”。

听着这种有气无力地应声,吴争心里大摇其头,这批人被几个百户带坏了,恐怕一时无法扭转过来。

收拢衣襟,吴争拿脚踢了踢那个不再叫唤的百户,“贵姓?”

“卑职姓施。”

“哦,死百户?”

“是,是。”

“带本官去驻地如何?”

“嗞溜”起身,哪还有受伤的样子,施百户连连躬身道:“吴大人请,请!”

一个百户如此应对另一个百户。

这恐怕真不多见了。

吴争身后的士兵一脸自豪,他们知道,这是他们用拳头打出来的尊严。

他们更知道,没有吴争,他们就会象面前那数百卫所士兵一样。

卫所的士兵怔怔地看着吴争身后的士兵,他们的眼神中充满着羡慕。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百户官服的疤脸汉子,带着数个随从,策马飞奔而来。

还别说,这百户的到来让卫所士兵士气一振。

连原本已经逃得不见踪影的陈尔火也露出身影来。

陈尔火几乎以哭腔迎上,“王大人,你可要为我等做主啊。”

几个百户一涌而上,七嘴八舌地乱成一团。

吴争回过身来,冲已经戒备的陈胜、二憨微微摇头。

打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怎么说王一林是卫所代行千户之职,再要用拳头说话,就有欺上之嫌。

陈胜、二憨在吴争示意之后,虽然不再虎视眈眈,但戒备之意却不见丝毫减少。

连麾下士兵也脸色凝重。

在他们看来,打了小的来了大的,护短,在军中可谓习以为常之事。

那王一林从马上一跃而下,没有理会围上来的几个百户。

上前几步,打量了一圈卫所的几百士兵。

转过脸,对吴争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陈尔火一众个个喜出望外,王一林的到来就象给他们打了一支强心针。

百户与百户的争斗、打架,这在军中并不算什么,只要不闹在人命就是。

可王一林不同,他是整个卫所的主官,吴争再厉害,也是属下。

以上压下,焉能不吃亏?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吴争的好戏。

吴争拱手道:“新任百户吴争,奉监国令,前来梁湖卫所就任。敢问尊驾是……?”

不想王一林瞬间变脸。

“吴争?!哟……吴兄弟,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王一林的疤脸迅速绽放出一朵花来,令所有人都为之一愕。

这是咋回事?

连吴争也有些莫名其妙。

“大人这是……?”

王一林呵呵大笑着上前一把揽住吴争,“哥哥是王一林,暂代卫所千户职,吴兄弟,我可是盼了你几天了。”

吴争恍然道:“原来是王大人,属下有礼了。”

“别,别。吴兄弟,都是自己人,可别见外。”王一林春风满面,可回头一看陈尔火等人,脸色骤然凝结起来,“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可知道我吴兄弟是何人?那是从嘉定府死人堆爬出来的人物,金山卫码头一战,全歼一百鞑子,那可是真鞑子,连监国和兴国公对此都赞赏有加,你们想干什么?想造反吗?”

骂得陈尔火等人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王一林拽着吴争道,“吴兄弟,走,哥哥为你设宴接风洗尘。”

吴争从惊讶中回过味来,王一林提到监国和兴国公,却不提越国公和其它重臣,这么说,王一林很可能是兴国公的人。

想到之前自己让小安送去兴国公府的信,吴争有些明白了。

于是也笑道:“王大人太客气了,卑职为大人引见几人。”

王一林一怔,遂展颜道:“好,好。吴兄弟能在嘉兴府外和金山卫击杀鞑子,想来麾下自然是勇士如云,快快替哥哥引见。”

吴争将王一林引到陈胜面前,“他叫陈胜,原金山卫所总旗,他和他的麾下杀鞑子不下百人。”

“好,好汉子。本官最钦佩杀鞑子的英雄。”王一林冲着陈胜一竖大拇指道。

吴争一指池二憨道:“他叫池二憨,随卑职从嘉定府到金山卫,一人杀鞑子就有十七人之数。”

王一林悚然作色,一拳擂在池二憨胸口,见池二憨眼都不眨,大惊道:“勇士,这绝对是勇士,吴兄弟,你麾下有此人,足可抵一百兵啊。”

吴争谦虚道:“王大人过奖了。”

再指着宋安道:“他叫宋安,追随卑职也数年了,从嘉定府到金山卫,也杀了八个鞑子。”

“好,好,吴兄弟麾下真是英雄辈出啊。来,三位兄弟,一起饮宴。”王一林豪迈地邀约道。

陈胜等人的眼睛看向吴争。

吴争笑道:“能得王大人邀约,是你们的荣幸,还不谢过王大人?”

王一林眼中精光一闪即逝,他心里清楚,这三人对吴争的忠诚,恐怕不是自己可以替代的。

不过王一林城府极深,丝毫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

这一顿宴席,丰盛得出乎吴争等人的意料。

整只的烤羊、烤乳猪、二斤多重的葱烤鲫鱼,四、五斤重的糖醋黄鱼,连始宁镇荣禄楼都未必能张罗些这些来。

别的配菜就不用提了。

菜好,可吃得着实不畅快。

原因还是在于人,王一林宴请吴争四人时,叫来了陈尔火等五个百户作陪。

说是让他们向吴争赔罪。

用王一林的话说,“吴兄弟,从今日起,咱们就是一个锅里勺饭吃的兄弟。他们也跟了我几年了,所谓不打不相识,吴兄弟看在我的面子上,今日之事就揭过不提了吧?”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王一林是上官,吴争再怎么不懂事,也不能再说什么。

于是在陈尔火等人纷纷上前敬酒的时候,吴争只能虚与委蛇。

第六十四章 各怀心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王一林挥手示意陈尔火等人退去。

吴争知道,这是有话要说了。

于是也让陈胜三人退下。

“吴兄弟,今日你在绍兴府之事,我都听说了。你还能来梁湖卫所,说到底,全仗兴国公相护。我说句重话,男儿在世,当知恩图报,吴兄弟以为对否?”

吴争应道:“王大人所言极是,吴争断做不出恩针仇报之事。”

“好!我就说嘛,吴兄弟如此英雄人物,岂会不懂兴国公的心意?”王一林一举酒杯,“来,吴兄弟,今日我一见你,就觉得投缘,今日不醉无归。”

吴争顺着王一林,一饮而尽。

王一林大着舌头道:“我也是个爽快人,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了,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兴国公是我亲大伯,吴兄弟若愿意效忠兴国公,从今以后,我们就是自家人。吴兄弟放心,兴国公说了,只要吴兄弟忠心,这梁湖卫所副千户之职,必是吴兄弟囊中之物。”

吴争眼光一闪,“王大人说笑了,这梁湖卫所副千户理该是王大人的,卑职岂能喧宾夺主,这等小人行径,吴争不为。”

王一林哈哈大笑道:“好。有吴兄弟此言,我心甚慰,不过兄弟不必介意,你升任副千户之时,哥哥会调离梁湖卫所,前往定海军中任职。到时哥哥为将陈尔火等人带走,他们几个用习惯了,你也不必担心他们妨碍了你。”

吴争心中一动,笑道:“那王大人肯定是要高升了?”

王一林有些扭捏,衬得那疤脸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没什么可对吴兄弟讳言的,兴国公应了我,去定海军中任千户。”

吴争起身拱手道:“那卑职先恭贺大人荣升了,日后还得请大人多多照应。”

“哪里话,你我兄弟自然该相互照应才是。”

“王大人言重了。”

“咦(拖音)……,不瞒兄弟,我代理梁湖卫所已经两年,对卫所最知根底,这些人啊,别看他们平日吆五喝六的,可也就是唬唬百姓,真打起来,恐怕连平岗山上的土匪都打不过,就别说与清军交战了。”

吴争一愣,心中一动,“王大人说得有点过了,再怎么着,这些都是军户,久经训练,怎会如此不堪?”

王一林嗤声道:“吴兄弟毕竟年少不更事。你道这梁湖卫所有多少人?”

吴争稍作迟疑道:“卑职来时,监国和我说过,梁湖卫所有六个百户,自然该是六百多少。”

王一林呵呵一笑道:“六百多人?吴兄弟今日全见到了。”

吴争听了,心中恍然,陈胜说得没错,有一半人,已经不错了。

可脸上却做惊骇状,“王大人莫要说笑,今日卑职所见,最多也只能有三百余人。”

王一林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笑道:“吴兄弟,梁湖卫所六个百户不假,可兵员嘛,就这三百余人。”

吴争震惊道:“这……这如何是好,万一清军南下,凭这么,如何抗击鞑子?”

王一林道:“那就要看吴兄弟了,过不了多久,这梁湖卫所就是吴兄弟的。”

吴争默然看着王一林。

“吴兄弟不必太过担心。”王一林压低声音道,“真要是清军攻来,打不过逃就是了,再说了……还可投降不是?”

吴争原本对王一林还有些好感,听到这话,瞬间将王一林划归到对立面。

“王大人,这是兴国公的意思?”吴争的脸色凝重起来,“吴争亲叔死在嘉定城,吴争若投敌,恐怕叔叔在天之灵绝不肯答应!我愿意追随兴国公不假,但兴国公若要吴争投敌,恕吴争不能从命。”

“啊?!”王一林一愕,立马改口道,“看看,看看,终究是酒量浅,喝一点就说胡话了。兴国公怎会有这等意思?只是我满口胡说罢了,吴兄弟万万不可当真。”

吴争正容拱手道:“卑职敬王大人也是磊落汉子,其它事,卑职都可从命,唯有投降二字,请大人不要再提。”

王一林脸色凝结起来,直瞪瞪地盯着吴争。

吴争平静地回视,不卑不亢。

过了许久,只见王一林突然“呯”地一声,用力一拍桌案,大声叫道:“好!兴国公果然没有看错人,吴兄弟真是忠臣义士,我可以向吴兄弟保证,我王一林或许会逃,可绝不投清。”

吴争愕然,这难道是试探吗?

不过吴争并不在意,因为这就是他的本心,拱手道:“请王大人转告兴国公,只要不投清,其余事吴争唯命是从。”

王一林起身,举杯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请!”

“请!”

……。

吴争是不知道。

就在当天晚上,王一林又离开了卫所。

连夜去了绍兴府,见他大伯王之仁。

“大伯,侄儿问清楚了。吴争压根就没有投清的意思。”

王之仁微微点头道:“老夫想来也是,若他真有投清的想法,也不会拖着张国维三人向监国殿下出首了。”

看了王一林一眼,王之仁道:“将梁湖卫所的真实情况和他讲了吗?”

王一林道:“按大伯的意思,都和他讲了。”

“他怎么说?”

“除了面露惊愕,什么也没说。”

王之仁道:“此子年纪虽小,但城府极深,且看着吧。你平时留意些,老夫也会关注他会不会将梁湖卫所之事,向监国禀报。”

王一林犹豫了一下道:“大伯,若他真向监国禀报了,那侄儿怎么办?”

王之仁不耐地瞪了王一林一眼,“瞧你那点出息,有本公在,你怕什么?安心回去做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唉,是,是。侄儿听大伯的。”王一林连声应道,“可吴争要是禀报了此事,大伯该如何处置他?”

“这也是你该问的事吗?”王之仁沉下脸,不过没有真瞒着他的亲侄,说道,“真要禀报了,就表示他心中并没有真正效忠于本公,这样……那就留他不得。”

王一林应道,“侄儿明白了,大伯尽管放心,侄儿理会得。”

第六十五章 鞑子来袭

有了王一林的大力支持,吴争和三百多部下迅速在梁湖卫所安顿下来。

麾下士兵进入了整训。

王一林没有说谎,在得到吴争的承诺之后。

足额的军粮、军械配给,按时送来。

不过,说是足额,在吴争看来,依旧是被克扣的。

当然这不是兴国公的原因,也不是王一林的原因。

而是制度如此。

士兵一天二斤粮食,菜肴就乱了,一人一天就两文钱。

两文钱能买啥?

大概半斤鸡蛋、一斤素几、两斤青菜,三块豆腐。

这不是加起来,而是四中选一。

两文钱中还包括做菜要用的油盐酱醋。

士兵们并不觉得委屈,可吴争却明白,这样的伙食练不出强兵。

作战意志是一回事,体能又是另一回事。

这世上已经有了红衣大炮,但作战依旧是冷兵器为主。

好的体能决定了作战的强度和持续性。

吴争打算改变,要练出一支强军,必须从伙食做起。

首先,把海边捕捞的海鲜运往军营,卖谁不是卖,肥水不流外人田。

其次,保证每人每顿有半斤肉。

最后,鸡蛋。

由此每人每天的伙食费,涨到了二十文(一两银折四百文)。

这对于一般中等以上人家,未必是件难事。

但对于供养三百多号士兵,却是一件非常不易之事。

三百多号人,一天的菜肴开销就是二十两。

加上吴争承诺的给每人每月二两饷钱。

单就这两样合起来,一个月就要一千三百两。

关键是海边捕捞的百姓,还需要补贴。吴庄种地的百姓还需要养活,因为九月只能种植杂粮,收成也要在两三个月以后。

只有始宁街的铺子,立竿见影,已经能自给自足了。

陈秉申家讹来的五千五百石粮和从黄得功处敲榨来的二千四百石粮被吴争封存,另作它用。

当日在荣禄楼,黄得功应承的万石粮,肯定是无法兑现了。

因为黄得功在吴争回始宁镇之前,就已经逃了。

好在已经落入吴争手中的玉佛尚在。

吴争将玉佛交给了沈致远,让他卖给他爹沈半城。

吴争是给了沈致远压力的,他威胁沈致远,如果不卖到一千两,那么之前答应的总旗官就不作数。

沈致远大叹交友不慎,自己胳膊肘往外拐,之前已经替吴争讹了爹爹五千两,不过好在这玉佛确实价值不菲,他还是抱着玉佛回家去了,因为沈致远也清楚吴争现在的难处。

花钱如流水,这五个字准确地说出了吴争的现状。

养兵是最烧钱的,那就是个无底洞。

不过这事却带来另一个变数。

人心向背的变数。

王一林这人吧,带兵还算可以。

虽然贪了点,吃了三百多人的空饷。

但对卫所已经在的士兵,倒没有克扣。

所以,在卫所中,王一林的声望还是不错的。

可吴争一来,他麾下三百多人的伙食迅速改善。

这就引得原卫所士兵的眼红。

都说货比货该丢,人比人得死。

每天就餐时,那浓浓的肉香,弥漫在卫所的上空。

许久不识肉味的士兵们,哪个不猛吞口水?

不少脸皮厚的士兵,偷偷前往吴争麾下军营,去蹭点吃食。

实时,吴争就当作没看见。

可后来,来蹭的人越来越多,这下吴争没法子了,哪能再养三百多人?

于是,吴争令人在军营外竖起了一道篱笆,生生将双方隔离了开来。

这下,王一林的耳根子没法清净了。

天天有许多将士前往陈情。

王一林无奈之下,找上了吴争。

“吴兄弟,你这不是拉仇恨吗?就算家中再有钱,那也不能这般挥霍不是?这兵啊,得穷养,给他们三分颜色,就得上房揭瓦。听哥的,别再整那没用的,喂饱就行。”

吴争拒绝了王一林。

王一林也没动气,只是叹道:“得,哥哥在此也待不了多久,梁湖卫所迟早都是你的,你爱咋整就咋整。”

王一林的放手,确实让吴争在卫所里积蓄很多仇恨。

没错,就是仇恨。

人啊,往往眼红别人手中的东西。

自己得不到,最好别人也得不到。

这样自己心里就平衡了。

……。

三个月的时间,一眨眼过去。

已经近年关了。

海边的小村落已经初具规模,百姓自给自足,以捕捞的海货卖给卫所换取银钱,日子倒过得不错。

吴庄的百姓收获了一茬粗粮,在吴争的补贴下,倒也能吃饱。

反倒是始宁街的十几间铺子,不到百人的规模,产生了不错收益。

看来周思敏小小年纪,还真有了治家能手的雏形。

沈致远用玉佛向他爹换了一千两银子,解决了吴争的燃眉之急。

吴庄、海边、卫所,构成了一个距离百多里的三角。

这三处,洋溢着一种幸福,知足常乐!

在吴争看来,这年,应该是能平稳过去了。

可很多时候,事实总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一股规模并不大的鞑子骑兵,由富阳以西绕过钱塘江南下。

沿路诸暨、嵊县两县不发一矢,开城门而降。

诸暨降也就罢了,它的管辖权在方国安手中,可嵊县三界千户所,那是朱以海麾下三大卫所之一,七八百号人,说降就降了。

二千鞑子骑兵直入绍兴府腹地,在嵊县分兵两路,一路北上攻上虞,一路向南攻新昌。

整个绍兴府小朝廷震动。

官员们忐忑不安、思尤极恐。

朱以海又在打算跑路了。

若非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极力劝阻,以辞官相胁,朱以海怕是连多待一天都不想。

朱媺娖在此时表现出了她身为帝女的不同之处。

她现身于朝堂之上,只说了一句话,“诸公想走,本宫不强留,但本宫誓与绍兴府共存亡。”

话很平常,特别是对这些久经宦海的老油条们来说,这无非是句空话。

哪个君王、主帅,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但这从一个碧玉年华的女子口中说出,确实让所有须眉汗颜。

朱以海由此生出一股豪气,决定打这一仗。

可朝廷的大军都在钱塘江东岸和定海一线。

远水解不了近渴。

第六十六章 此请,孤不允。

绍兴府如今只有廖仲平的卫所,和梁湖卫所。

二者兵力相加听起来该有二千多人,但谁心里都明白,加起来能有一千二、三百人就不错了。

用这样的军队去硬抗来袭的鞑子虎狼,没有人觉得,这有胜的希望。

如今唯一还可期待的是,吴争能抵挡鞑子两天,兴国公和越国公能在两日内回师绍兴府。

如此,绍兴府才有喘息之机。

既然监国主意已定,战争的准备还是有序地开始了。

一面向方国安、王之仁送去求援信,一面朱以海召见了廖仲平和王一林、吴争。

至于新昌,鞭长莫及,力有不逮,被朱以海有选择的放弃了。

人啊,很多时候,就象驼鸟一样,顾腚不顾脸。

原本吴争是不在召见之列的。

但吴争毕竟是朱以海钦点的百户,在朱以海看来,吴争是自己人。

危难关头,朱以海还想着吴争是自己人,不知道这是吴争的幸还是不幸。

……。

这是一场没有什么必要的重要军事会议。

至少对吴争来说,根本不需要来。

绍兴府眼下可调动的军队,就是廖仲平的卫所和染湖卫所。

一千多号人,却由着监国殿下、民部尚书这样的顶层人士亲自指挥,还有一群文官在那排兵布阵。

显然有些不伦不类。

当然,安排临时征兵,是必须的。

可这不关吴争什么事。

吴争的注意力一直在朱以海右侧的朱媺娖身上。

相较于朱以海现在的慷慨陈词,朱媺娖反而显得平静而端庄。

是怎样的经历,让一个十八岁的女孩,能如此的镇定?

朱媺娖的目光一直没有焦点,她也没有看吴争一眼,似乎就根本没有认识过他。

玻璃心的吴争觉得有些受伤,好歹咱也是结义兄妹啊。

大哥也喊了不下数十声,咋能说翻脸就翻脸呢?

“吴百户,以你之见,如何?”朱以海的声音,惊醒了一肚子乱草的吴争。

“呃……。”吴争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前面说些什么。

但吴争的反应很迅速,稍一斟酌,吴争脱口道:“鞑子来的是骑兵,野战肯定是打不过的。好在江南水域众多,鞑子又不熟悉地形,只要利用好这点,击败鞑子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面露异色。

吴争心中沾沾自喜,暗道咱还是很有急才的。

可马上吴争觉得不对劲。

饶是朱媺娖崩紧了脸,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迎着吴争征询的目光,朱媺娖不着痕迹地眼神一凝。

吴争心中大汗,难道是牛头不对马嘴吗?

张煌言看出了吴争的走神,微笑上前,站在吴争身边道:“吴百户心中已有破敌良策,这自然是振奋人心之事。监国殿下的意思是,为梁湖卫所补充壮丁,问你可有异议?”

吴争老脸一红,感激地看了一眼张煌言,向朱以海道:“感谢监国殿下体恤,臣必定全力整训新兵,不负殿下厚恩。”

朱以海何等老练,岂能看不出吴争走神?

不过在朱以海看来,这无关轻重,“吴争,孤听说这三个月,你在梁湖卫所做得不错。”

吴争应道:“回殿下话,这全赖王百户倾力相助,臣不敢居功。”

这话说得有水平,深谙为官之道,满堂的官员暗暗点头。

不卑不亢,也没有喧宾夺主。

边上王一林也是微笑地看了吴争一眼,眼中满满都是情意。

朱以海看了一眼王一林,再向吴争道:“你们都是大明忠臣良子,不过兴国公有意调王百户前往定海军中效力。此次梁湖卫所抗击来敌,还得依仗你才是。”

吴争听了一愣,看向王一林。

王一林脸一红,低下头去。

临阵怯敌,调离危境,吴争忍不住想破口大骂。

只是看到那个端坐在朱以海身旁的女孩,吴争心中一叹。

杀鞑子,不正是自己该做的事吗?

何必在意别人是战是逃。

于是向朱以海拱手道:“蒙殿下器重,吴争当以死相报。殿下但凡有命,臣无有不从。”

朱以海闻言大喜,“好,真勇士也!孤没有看错你,这样,新征壮丁首先配给你三百人,加上卫所原有兵力,你可在三界设防,抗击来犯之敌。”

吴争傻眼了,倒不是怯战。

而是去三界设防,那就从梁湖出兵向西南约一百里,吴争就算是本地人,可对于三界地形也不熟啊。

这是其一。其二,虽然不知道进犯上虞的鞑子骑兵精确人数,但以一千步兵,以野战对抗千人的骑兵,这就象是开玩笑了。

吴争自然是不能答应。

“殿下令臣抗敌,臣不敢不从。但若要臣领千人抗敌,战场设在何处,请殿下允臣自决。”

朱以海微微皱眉道:“那你讲讲,想在何处抗敌?”

吴争应道:“以臣之见,鞑子占领嵊县之后,没有倾全力进攻会稽,而是一路攻上虞,一路攻新昌,无非是想将会稽变成一座孤城,以逼迫殿下投降。”

“孤知道,讲重点。”

“是。殿下知道,来敌是骑兵,人数并不多,应该是江北鞑子为来年南下派出的前哨,一来是进行侦察,二来如果绍兴府诸县可以传檄而下,那么也不排除直接占领浙东全境。”

“……。”

“臣的意思是,放鞑子进上虞,然后在上虞境内,全歼来敌。”

这话一出,群臣真正色变了。

语不惊人誓不休。

初生牛犊不怕虎。

后生可畏。

这些是好听话。

难听的也有。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大言不惭。

无知、狂妄。

诸公请看,牛在天上飞。

这些话如同一根根刺,扎向吴争心里。

甚至有官员上前弹劾,“请殿下治吴争谗言之罪,会稽乃新朝京畿重地,吴争竟然敢妄言任由清军入上虞,如此会稽城将直面强敌。如此江山社稷危矣。望殿下三思。”

这种人还真挺多。

每个人都在想着如何才能晚上安睡。

放鞑子入上虞,那等于是卧榻旁边,有猛虎在侧,岂能酣睡?

这是要了朱以海和在场官员的老命了。

连张国维、钱肃乐都向吴争投来斥责的目光。

朱以海眉头蹩得更紧,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吴争,此请,孤不允。”

第六十七章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吴争深吸一口气道:“殿下,臣并非危言耸听。如果此次不将来敌全歼,待他们返回江北,来年绍兴府对鞑子来说,便再无一点地形优势可言。臣对三界地形不熟,若勉强率千余步兵与鞑子骑兵野战,恐怕一战尽没,如此既陷自身于死地,更愧对殿下厚望。若殿下执意在三界拒敌,请殿下另派将领带兵。”

堂内一片嘘声。

张煌言注视了吴争很久,此时站在来道:“殿下容禀,臣以为吴百户之言在理,所谓背水一战,方才有险中取胜的机会。况且会稽距离上虞也有六七十里地,就算吴百户在上虞阻敌失败,总也能为朝廷争取兴国公、越国公回援的时间。”

钱肃乐意外地开口道:“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天时地利人和,方可决胜千里。吴百户择与己有利之地形抗敌,并无不妥之处。请殿下三思。”

朱以海皱眉,看看张国维,又看看钱肃乐,最后将目光转向身边朱媺娖,“长平公主,有何高见?”

朱媺娖微微一愕,这种军国大事,来问自己,合适吗?

不过朱媺娖很沉稳,她不动声色地斟酌了一下,开口道:“本宫不知军国大事,但有一点本宫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此话一出,堂内哗然。

在场的都是人精,岂能听不出长平公主言下之意?

她是在说,如果吴争此时应下朱以海的命令,可在作战时,就算按自己的想法,根据战场形势作出改变,也在情理之中。

所有人看向吴争的目光中多了一丝爱昧。

公主明显在护着吴争。

朱以海阴沉着脸,问道:“吴争,你可有地把握在将来犯之敌全歼于上虞境内?”

吴争心中暗骂十几句“小娘皮。”

这能是说有把握就有把握的事吗?

有把握的话,这堂内哪个人不会毛遂自荐地去领兵?

这可是天大的军功啊!

吴争原本是想实话实说的,可眼角余光看见朱媺娖那冷冷的眼神,吴争话到嘴边,就改了口了。

“臣……有把握。”

朱以海的眼神更阴沉,他冷冷说道:“好,既然吴百户愿意立下军令状,孤就准了你的建议。”

吴争一听心中大骂,谁听见老子说愿意立军令状了?

这不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朱以海转头对张国维道:“张尚书,今日就将三百壮丁交于吴百户,由他带回梁湖卫所。吴百户,望你不要辜负孤的期望。”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吴争如同哑巴吃黄莲,也就只能应道:“臣领命。”

……。

带着三百壮丁上路。

吴争的心是扑通扑通地乱跳。

王一林在身边安慰道:“吴兄弟麾下数百虎贲,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想来必能马到功成。”

吴争大怒,再没有顾及所谓的“兄弟”情意,“王大人,别站着说话不腰痛。你比谁都清楚,就梁湖卫所那三百多鸟兵,一见鞑子怕就一哄而散了。你倒是拍拍屁股去了定海军,我呢?这就是兴国公承诺的照抚?”

王一林尴尬地陪笑道:“吴兄弟,你知道的,我去定海军任职,是你一到任,我就与兄弟说了的。真不是我怯敌脱逃。”

看了王一林一眼,吴争收敛起怨气,“王大人见谅,卑职也是忧心过甚,倒不是怨恨王大人。”

王一林道:“不怪吴兄弟,这事放谁身上,也没法坦然。不过……。”

说到这,王一林突然凑到吴争耳边道:“如果吴兄弟真到了凶险之时,不如率兵向东去投兴国公,以兴国公对吴兄弟的赏识,再怎么着,也能接纳你的。”

吴争看着王一林道:“王大人,这三个月来,吴争承你的情,往日或许在有些事上,多有得罪,还望你大人大量,不要记恨于我。”

王一林一怔,连连道:“吴兄弟,我当你是自己人,这客套话就不说了。”

吴争正色道:“记得王大人在初次见面时就说过,就算逃,也不会投降清军。”

“哥哥确实说过此话。”

“好!今日一别,或许就是阴阳两隔,但如果我还活着,不想在战场上与王大人刀兵相向。王大人能答应吴争吗?”

王一林脸色一正,道:“我早看出吴兄弟是个忠义之人,你放心,哥哥就算做乞丐也不食鞑子俸禄。”

……。

回到卫所之后。

原卫所士兵得知王一林已经调任,就象没了娘的孩子一样,沮丧地送王一林离开。

送走王一林之后,吴争下令炖了几锅子大肉。

面对着懵懂茫然的原卫所士兵,吴争道:“鞑子来了!”

这话一出,场内一片寂静,半晌,有不少人坐倒在地上嚎嚎大哭起来。

每个人都明白,当兵吃粮,平日里胡作非为,祸害百姓。

可真要是打起仗来,他们就是第一个死的。

想到要面对占了大半个大明疆土的鞑子,不怕,那是假的。

可,怕有用吗?

没有了王一林,在这个新任代千户面前,他们就是一群后娘养的。

肯定,送上去死的第一批就是他们。

焉能不怕?岂能不哭?

吴争冷冷地扫了一圈,说心里话,吴争真瞧不上这批兵油子。

可与身后这三百刚刚放下锄头的壮丁来说,这批兵油子无疑是自己必须依仗的。

手中的兵员太少了。

真只靠带来的三百多人去阻击鞑子骑兵,无疑是送死。

“诸位兄弟,本官不讲虚文,记得刚到卫所那天,本官手下士兵将你们全都打趴在地时,本官就说过,打架输了不丢人,咱们以后比的,是谁杀鞑子多。如今鞑子来了,本官还是一句话,比谁杀鞑子多!这三个月来,想必各位都清楚本官是如何对待兄弟的,你们也不用去想本官会厚此薄彼,谁杀鞑子多,肉就给谁吃,谁就是本官的生死兄弟。”

嚎嚎大哭的人,慢慢收敛起哭声。

象是一群没了娘的孩子,突然发现,自己有可能成为有娘的孩子。

这种期盼,让人有了希望。

有希望就有力量,有力量,就有信心。

所有人开始倾听吴争说话。

第六十七章 站直喽

转过头来,吴争对着带来的三百壮丁道:“你们也一样,在本官心中,没有亲疏之分,一切按杀敌数见分晓。不仅是吃肉,总旗以下职位,也是如此,累积军功优者晋职,劣者去职。本官绝不徇情枉私。”

有胆大、混不吝者大声问道:“大人此话当真?”

吴争道:“本官从来都是言而有信,麾下三百多兄弟可以为本官做证。只要你们能追随本官杀鞑子,每月二两的俸禄照发,伙食一视同仁。”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虽然这算不上重赏。

但对于自认必死之人来说,吴争的话给了他们希望。

幸存之后,有好日子过的希望。

人总是为希望而活着,不是吗?

吴争大喝道:“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吃完这顿肉,随本官前往始宁镇。”

人群如一窝蜂地往肉锅涌去。

可吴争的眼睛反而有些湿润,他在心里暗道,兄弟们啊,可知道在你们之中,有多少人将在这场战争中死去吗?

……。

都说慈不掌兵。

不能煽乎士兵去死的将领,称不上好将领。

为将者的本份,就是让人去死。

区别将领称不称职之处,是让士兵死得值不值。

吴争不认为自己是个好将领。

因为他总是不忍心这些活生生的人,因自己的煽乎一个个地去死。

吴争如此,吴峥亦如此。

把军队带往始宁镇,为得是能少死人。

可这需要付出代价。

代价就是始宁镇,将成为战场。

为此,吴争宁可毁掉始宁镇,甚至不介意毁掉吴庄。

在吴争看来,人亡地存,人地皆亡。

始宁镇是去往绍兴府唯一的通道。

也就是说,鞑子要进军会稽,始宁镇是必经之路。

吴争对始宁镇太熟了,熟到能闭着眼,搜索着走完整条始宁街。

始宁街是条古街。

街道地面是石板,因年代久远,石板破损之后,形成的凹凸很深。

最深处,可以埋下一只脚。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埋下马蹄,但吴争愿意试试,挖深些试试。

街宽不及一丈,从街道两侧店铺的二楼,打开窗户,两侧百姓同时伸手手去,可以握住对方的手。

这便是吴争考虑的地形。

山川河流之地形,对于鞑子骑兵来说,根本不顶用。

鞑子以二千人袭击绍兴,来的绝不会是傻子。

肯定避水而行,绕山而走。

那么,在吴争看来,真正的地形优势就是城镇。

特别是始宁街。

如果能将鞑子埋藏在始宁街,就算赔上整条街,也值了。

可吴争显然没有想到,这个阻力会如此之大。

吴争是在始宁镇长大的。

都说亲不亲,家乡人。

华夏百姓,最难舍弃的就是故土。

当听说吴争要迁移、驱逐百姓时,整个始宁镇沸腾起来。

无数的长者指着吴争破口大骂。

这些人,在吴争的脑海中,都有着或深或浅的记忆。

无数的住民往吴争扔烂菜帮子、臭鸡蛋。

那如同氨水般令人作呕的气味,沾在身上、脸上,那种滋味,难以言语表述。

吴争木然地站立着,任由百姓们发泄着。

所有的士兵都被勒令退后。

吴争知道,这是自己欠家乡父老的。

身边的脏杂之物,已经累积过膝盖。

心狠之人,甚至拿起了石头砸去。

吴争的额头已经流血。

一声悲呼中,一个身影如鸟投林般扑向吴争。

以她娇弱的身躯替吴争遮挡着。

吴小妹起来了,她看到这一幕,气得瞪大了眼睛骂道:“都瞎了你们狗眼了?看看我哥是谁?朝廷正六品百户。他毁掉始宁街,为得是杀鞑子,不是为了霸占你们的店铺。”

指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吴小妹也不容情,“都一大把岁数了,几十年都活到狗身上了吗?鞑子在扬州、嘉定做了什么,你们没听过吗?我哥从嘉定府死里逃生,难道就是为了站在这,任由你们殴打、羞辱吗?你们……你们没良心……呜!”

吴小妹失声大哭起来。

场面渐渐地稳定下来。

“诸位乡亲,且听吴某一言。”一个厚重苍老的声音响起。

吴老爷来了。

“吴家虽然祖籍不在上虞,但在始宁镇也有百年了。我吴某为人,诸位乡亲想必也有所耳闻。所谓知子莫如父,犬子无状,吴某是知晓的,毁掉始宁街,驱赶乡亲,这事确实不妥。但吴某以为,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鞑子来了,诸位生死难知,留下这份家业,难道要资敌吗?”

吴老爷抖颤着胡须,大喝道:“犬子无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请诸位乡亲见证,若始宁街毁,而吴庄存,吴某当众举火,烧了吴庄。”

声音暗哑,力却铿锵。

吴老爷数十年在始宁镇的威信,在这个时候展露无疑。

百姓的叫嚷声渐渐熄灭,他们默默地转身。

人潮由此渐渐地退去。

无数人无言地回家收拾本就寒酸的行装。

无数的妇人,暗暗地掉泪。

无数的孩童嘶声啼哭。

吴争满眼泪水,向吴老爷拜倒在地,“爹,是孩儿不孝,让你在乡亲父老面前丢脸了。”

吴老爷圆睁着泪眼喝道:“起来!站直喽!记住爹刚才对乡亲们的承诺,若到时,你败了,爹死了,吴庄……由你来烧!”

然后放缓语气道:“争儿啊,也别太担心,爹陪着你。”

吴争急道:“不,爹不能留在吴庄,您与幺妹一起往绍兴府撤。”

吴老爷摇摇头道:“让你小妹走吧。爹都活这么大岁数了,眼见独子为国争战,而顾自逃命,爹于心何安?”

吴小妹泣声道:“爹和哥哥不走,我绝不离开,好歹我们一家人,生死都在一起。”

吴老爹厉声道:“你要忤逆爹吗?你必须走!现在就回吴庄收拾东西,连夜去绍兴。”

吴争一把拽过还要开口的吴小妹,“幺妹,听爹的话,刀剑无眼,你一个女孩子家,万万不可留在这里,一旦开战,哥护不住你。还有,带上小蛮,去绍兴府投……长平公主,有着之前的香火情,她……想来她会照顾好你的。”

可吴小妹死活不应。

第六十八章 你也要……保重!

这时,周思敏(小蛮)匆匆赶来,边走边嚷道:“吴争,听说你要毁街?”

近了前看到一地的狼籍和吴家父女兄三人的表情,小蛮叹道:“看来传言是真的。”

吴争沉声道:“周姑娘,你不能再留在此地,与我妹一起去绍兴府投公主殿下吧。”

周思敏眼中流露出难得的关切之意,“那你……呃,吴老爷怎么办?”

吴争苦笑道:“我爹性子拗,就让他留在吴庄吧,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让人把他送往梁湖以北的平岗山。”

周思敏咬着贝齿,呐呐道:“你也要……保重!”

“二憨,将小姐和周姑娘送上马车。”

周思敏点点头,拽起吴小妹离开。

吴小妹悲呼道:“爹……哥……你们要活着,没有你们,我怎么活?”

……。

驱赶走了百姓。

往日热闹非凡的始宁街成了一条鬼街。

吴争下令,趁夜挖深坑、凹陷,覆上薄木板。

然后对沿街店铺的墙壁进行砌凿。

改装出一个个一尺见方的垛口,然后在外面覆上木板,刷上灰。

派人从竹林砍来几百根毛竹,按着垛口,调整了长短。

又令刚刚入军的那三百壮丁扮成店铺伙计。

其实这批人用不着扮,与士兵相比,他们更合适做小二。

将原卫所的三百多士兵组成弓弩手,全部安置在沿街店铺的屋顶上。

从黄得功逃走后,上虞县县衙已经无主。吴争带着陈胜、池二憨率麾下三百多人,埋伏在县衙大门内。

沈致远被吴争允许带兵了。

吴争都很意外,这个自幼娇生惯养的沈家少爷,竟然熬过了三个月的地狱般体能训练。

沈致远此时那俊郎的外表中,已经透露过一丝英气。

不过吴争没打算让沈致远上阵,或许是下意识中的维护?

沈致远被吴争派去统领百名刚刚征集的始宁镇壮丁。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配合屋顶的弓弩手,用石头砸。

说是壮丁,其实大部分是始宁镇的地痞油子。

这年头,好人家的子侄,谁肯来做这种拼命的买卖啊。

吴争是没有办法,征集这批人,也花了吴争不少银子,还没打起来,每人先发了二两银子,承诺事后再每人发二两。若有人伤亡,额外抚恤十两。

战前的准备忙乱而又显得井井有条。

陈胜的全局观令吴争刮目相看。

二憨勇猛、小安子机灵,可他们与陈胜一比,那就差了一截。

几乎七八成的琐事和统筹,全是陈胜在调动和分配。

包括屋顶上弓弩手与壮丁的安置,雇来挖坑的百姓,拆墙凿洞的泥瓦匠……都由陈胜一一分配妥当。

吴争心中感慨,嘉兴府外,自己还真是捡了个宝。

半夜时分,吴争带着陈胜等人巡视始宁大街。

经过大半天的改造,虽然粗糙,但基本已经符合了吴争的设想。

利用始宁大街的狭窄,使得鞑子骑兵无法一涌而上。

从沿街店铺的垛洞,以一丈多的毛竹横闩街面,使得鞑子骑兵无法高速通过,消除骑兵的优势。

然后以壮丁的火油罐、石块,对敌进行骚扰,配备屋顶弓弩手对敌进行由上而下的打击。

再由自己率三百多精锐进行突击。

这样的设想,无论从理论还是可行性上,都无可挑剔,至少吴争自认为是天衣无缝。

但这仅仅是设想。

很难保证鞑子会根据自己的设想,进入始宁大街,钻入自己的口袋中。

这就需要一个人,去引敌。

当吴争把想法与众人说了之后,小安立即自告奋勇地道:“少爷,我去。”

吴争摇摇头,“你年纪太小,面相更显得太过机灵,要使得鞑子减轻戒心,还得一个貌似忠厚的中年人,或可完成任务。”

这话一出,原本想开口的池二憨闭上了嘴。

陈胜想了想道:“那卑职去。”

吴争依旧摇头,“你带兵时间长了,身上一股子军人味道太重,鞑子中不乏精明之人,一旦识破,不仅完不成任务,更害了你自己。况且,我身边少不了你。”

被吴争一一否定,几个人都沉默下来。

这时,厉如海拱手道:“若吴大人信任我,我或许可以前往一试。”

吴争借着火把的光,上下打量着厉如海,这次吴争没有摇头。

“厉捕头,你可知道此行的凶险?或许鞑子一见到你,根本不给你开口的机会,就会一箭射来?”

厉如海道:“那就是我的命,我认。不过大人放心,我也想到了应对之策,可以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哦?说来听听。”

“鞑子绕过钱塘江南下,所经各县还没有听说屠城之事发生。加上鞑子此来兵力并不多,只是速度太快,使得朝廷没有时间应对罢了。如诸暨、嵊县两县不发一矢,开城门而降。这已经给了鞑子一种误导,他们会认为,上虞县也会象诸暨、嵊县两县一样,可以兵不血刃就传檄而定。”

吴争心中闪过一道灵光,“你是说,向鞑子献城?”

“正是。”厉如海说到此处,带着自信的口吻道,“黄得功已经逃了,但衙门中知县官服尚在,卑职可乔装成上虞知县,带上几个衙役前往迎候鞑子,如此一来,鞑子必定认为上虞县已经兵无斗志,自然不会怀疑到我等用意。”

吴争连连点头道:“好!这计肯定能成,只是衙门中的衙役肯随你前往冒险吗?”

厉如海道:“卑职身为上虞县衙捕头,已有数年之久,别的不敢自夸,手下总有几个信得过的人,大人不必担心,这事就交给我吧。”

吴争伸手按在厉如海肩上,沉声道:“如果事成,你与你的手下当记此战首功。”

厉如海苦笑道:“大人所说的首功,就算了吧,朝廷都已经朝不保夕,卑职要首功何用?卑职愿往,是想保始宁镇、保上虞县一方平安,并无别求。卑职只想恳请大人,若此战我等不幸,望大人照顾我等家中亲人。”

吴争有些动容,应道:“你放心,本官应下了。”

第七十章 不能死社稷,何苦监国?

惹得吴争哭笑不得,这厮该是戏文看多了吧?

那小子一路地向南跑,一路上有人打他,踢他。

直到他跑出大街。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兴奋和欢笑。

胜利来得太容易,屋顶准备的箭矢、器械只用了三成。

千余人中,无一人阵亡,受伤的三、四人,还是因为自己不小心造成的。

三百鞑子啊,这对于江南来说,就是一个天大的胜利。

吴争也在自喜,胜利总是来得如此意外,却又如此容易。

可吴争此时,并没有意识到一句古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终究是不够老练,缺乏历练。

被胜利冲昏了头的卫所将士,从上至下,忽视了一个很严重的事情。那就是本该随三百鞑子齐至的另外七百骑兵,在哪里?

这对于街上近千将士、壮丁,无疑是致命的。

或许这是上天给吴争的磨练和考验。

可,太过残酷了。

当那个被所有人鄙视的闯祸者,连滚带爬地哭喊着跑回来时。

伴随他而来的是“隆隆”的马蹄声。

那闯祸者甚至来不及喊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话,就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鞑子主力到了。

……。

朱以海要逃了。

不,按朱以海自己的话,要转进舟山,继续领导反清复明的大业。

朱以海原本以为,方国安、王之仁的援军会及时赶到。

可最新的消息是,方国安借口钱塘江防线遭遇清军进攻,无力抽调援军前来。

为此朱以海直骂了十八声“小娘皮。”

就算真有清军进攻,也该派支军队回援“京城”。

哪有任凭京城陷落的道理?

而兴国公王之仁要比方国安忠诚,确实派了三千援军前来支援。

可三千援军,呃……是不是小了点?

对方可是骑兵啊。

可真怪不了王之仁,他的定海水师正在海上,鞑子绕过钱塘江来袭太过突然,王之仁手中仅有八千人,能调三千人来已是不易。

总不能让定海防线唱空城计吧?

朱以海心乱了,所以毅然决定,转进!

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已经磨破嘴皮子了,这次也无法劝阻朱以海。

因为张国维三人,无法与堂内十数个朝中重臣相对抗。

朱媺娖今日没有说过一句话。

准确地说,除了在当日吴争被方国安胁迫朱以海治罪,朱媺娖很少说话。

这个世道,是男人的世道。

做为女人,哪怕是公主殿下,对于朝政,也没有资格说话。

看着这君臣文武的表演,朱媺娖白晰如玉的脸上枯井无波。

二千鞑子骑兵,就让这坐拥六七万大军的朝廷慌乱到想“转进”。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这笑话不好笑,反而……可悲。

朱媺娖由此想到了她的父亲,勤政爱民的父亲。

虽然严厉,可这不影响朱媺娖心中,他是一个好帝王。

一个省吃俭用,连皇后都在织布的帝王,在这千百年来,不说仅有,也属罕见的。

朱媺娖更想到了父亲的自尽,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父亲做到了。

若是父亲还在,江南岂会是如此的景象?

朱媺娖的心中一片酸楚,父亲啊,你可曾想过,你之后的天下?

可想到这,朱媺娖突然想起了吴争来。

这个……混蛋!

满嘴的叛逆,如果父亲在,肯定得砍了他的脑袋。

可朱媺娖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些道理。

如果是在没有离开京城时,朱媺娖认同吴争所说的话,可经过这一番颠沛流离,朱媺娖发现,吴争说的,有些道理。

哪怕大明亡了,明人依旧是明人,至少大多数的草民,都认为自己是明人。

大明养士三百年,口口声声是大明忠臣的,饱读圣贤书的重臣,却腆着脸降了清。

朱媺娖心中喟叹,恐怕以父亲一己之力,改变不了这天下。

人心变了,特别是所谓的精英阶层的心变了,何以回天?

朱媺娖也不知道,她只是个女子,一个亡国失家的孤苦女子。

她不能改变,也无力改变。

她能做的,就是让自己走得体面一些。

没得辱没了父亲、辱没了帝女的颜面。

可朱媺娖没有想到的是,朱以海没有抛弃她。

“公主殿下随本王一起去舟山吧。”

朱媺娖的眼睛终于凝聚成一点,面前的朱以海,原本在朱媺娖心中可以算是一个明君,能为百姓捐出私房钱的监国,这世上不多了。

可现在,朱媺娖有一种针扎般的痛。

既然不能死社稷,何苦监国?

难道就为了那片刻登顶的愉悦?

朱以海是父亲的族叔,论辈份,朱媺娖该称他叔祖。

不能劝,无法劝,只能沉默。

可如今要让自己与他一块儿逃,便是死,亦不能。

朱媺娖平静地说道:“本宫不能走。走了便是愧对还在为大明血战的将士。”

朱以海并不是真的要呵护这个孤苦无依的侄孙女,在他看来,朱媺娖与己有用,长平公主的名号,就是一块活生生的招牌,可以让自己在任何时候,都拥有大义。

岂能轻易舍弃?

朱以海微微皱眉道:“长平,你真信他一个小小百户,手下区区千把人,能挡住鞑子骑兵?听本王的,走吧!”

朱媺娖没有看朱以海,而是将目光发散,向堂内十几个官员,用平静地令人惊讶的证据道:“吴争能从嘉定府的尸体堆中活着回到绍兴府,本宫为何不信?吴争在嘉兴府以北官道,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还能救本宫和数百明军,本宫为何不能信?从京城到绍兴府,辗转数千里,本宫见过无数为大明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草莽之辈,却鲜见有为大明朝忠臣的文臣良将。在场诸公,请告诉本宫,为何不能信吴争?”

听着这女子娓娓道来,却刀刀扎心。

官员们无不愧然,低下头去。

都说读书人,要是不明是非对错,那就是假话了。

可问题是,知道是一回事,怎么做,是另一回事。

至少,在现在,没有人敢明着说,我要逃跑。

可有个人却不一样,他就说了,我要逃跑,你待怎样?

第七十一章 说不通,便用强。

这人自然只能是朱以海。

朱以海沉声道:“长平,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天下大乱之际,身为皇族就该珍惜性命,岂能轻易言死?没得等到天下子民需要大明皇族振臂一呼之时,天下再找不出一个皇室血脉来,如此,岂不是称了鞑子的心意?你不必再坚持,就随本王去舟山。来人,请公主殿下上路。”

说不通,便用强。

图穷匕现。

满堂官员无不色变。

朱以海是监国不假,可监国就算是实权在握,也不是皇帝。

监国是臣,公主就算是女流之辈,那也是帝女,是君。

以臣对君,以下对上,用强?

可道理是道理,道理永远屈从于实力。

就象后世有位开国元帅说过,真理和正义永远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没有人开口劝阻。

但朱媺娖有能力保护自己。

保护自己按自己的意愿活着,或者去死。

一翻手,朱媺娖的右手擎着一把匕首,指着自己白晰的咽喉。

若吴争在,或许能认出这把匕首来,当日在决定转道金山卫时,小蛮(周世敏)也曾经用这把匕首表白过心迹。

朱媺娖身边的郑叔,眼见剧变发生,阻拦不及,只能跪下泣道:“殿下,请保重凤体。”

满堂的官员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朱媺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大明亡了,先皇身死社稷。本宫偷生苟活于世,已是不该。今日鲁王强掳本宫远去海外,本宫不去。不是不去,是不能去!前方将士还在浴血拼杀,朝廷却要弃他们而不顾,怎能不让将士寒心?试问,这天下还有谁肯为复明大业效命?本宫不强留鲁王和诸公,但请鲁王与诸公成全,给本宫一个机会,让天下还忠于大明的将士们知道,皇族还有人愿意与他们一起流血舍命,给天下明人一个希望,为大明挽留一丝人心。”

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煌言横跨一步道:“臣愿随公主殿下留下。”

钱肃乐哂然道:“老朽年迈,不堪舟船劳顿,愿与公主殿下留下。”

张国维轻叹一声,冲朱以海跪下道:“监国殿下容禀,此时撤离,确实不妥。前方将士若闻知监国转进,士气便会崩溃。先不说能不能挡住,就说兴、越两位国公的援军,此时应该就在路上。以臣看,总得等到战报传来,再定撤退也不晚。监国若真不安,可先将王府诸人和行李送去码头,等战报传来,臣愿意率王府侍卫为监国殿后。”

张国维的语气平和而无奈,但对于人心的杀伤力,却比张煌言和钱肃乐的诤言更大。

他说的更切合在场官员的心态。

没有人愿意逃跑,不管是胆小还是因为别的,能堂堂正正地活着,没有人愿意苟且偷生。

这前提无非还是两个字——利益。

所以,当张国维平声静气地说出这番话之后,官员们的态度瞬间有了前所未有的统一。

那就是等战报来,再决定逃还是不逃。

人心就是这么复杂,明明是想逃的,但碍于名声,总想有个堂皇的借口,不至于使自己颜面丧尽。

而张国维给了他们一个借口,那就是不得不逃。

战报一来,败局一定,为监国计,为江山社稷计,所以才不得不转进。

多好的借口,多么堂皇的理由。

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众臣,朱以海无奈点头,采纳了张国维的谏言。

于是,朱以海及众官员的家眷和行李照旧送往码头装船。

朱以海和官员们留下,继续等待从上虞县传来的战报。

……。

可是他们都不明白。

这份战报很可能就传不出来。

人死光了,自然就传不出来。

这场仗,来得非常的突然。

战场优势迅速扭转。

原本是吴争他们以有备对无备。

可这时,是鞑子骑兵以有备对无备。

当鞑子骑兵出现在始宁街南城隍庙口时,吴争只来得及嘶声喊出一句“各就各位。”

可想而知,这种慌乱的程度。

这支千人的军队,是拼凑而成的。

三百多经过三个月训练的吴争的嫡系。

三百多原卫所士兵。

三百从朱以海那分来的刚刚扔掉锄头的壮丁。

还有就是百来名临时花重金征召的当地游民。

命令,在这个时候真得不管用。

这个时候得杀人。

吴争没有杀人。

他只能身先士卒,率三百多嫡系向鞑子骑兵发起反冲锋。

为那些新兵菜鸟赢得整束的时间。

沈致远在杀人!

很难想象,一个从没有杀过人的少爷公子。

第一次杀人会是举刀向自己人。

沈致远在流泪,不是因为惧怕,而是他发现,自己并不害怕杀人。

这是一种心理的颠覆。

所有人的观念中,杀人都是一种罪恶。

敢杀人的人除了刽子手,就是强盗恶人。

可沈致远发现,自己竟有些喜欢……杀人的感觉。

这让他控制不住地流泪,他认为自己成了恶人、罪人。

杀人,是震慑混乱最好的方法,特别是对那些乌合之众。

身经百战的老兵,面对杀人,反而会激起强烈的反抗情绪。

可对于这些平日欺压百姓为乐,手中却无人命的二流子来说,杀人的震慑是极大的。

混乱由此而稳定下来。

这些人这才发现,身边就只有他们自己了。

三百多精锐被吴争率领反冲锋去了。

卫所的三百多人依照吴争的命令,自觉地回到了屋顶上。

三百壮丁在小安的率领下,分散于店铺中。

这就是各就各位。

地痞油子们这时觉得自己真孬。

听着南面那拼杀声,他们觉得自己怂。

仗义每多屠狗辈。

对于这些混子来说,面子的重要性远高于性命,当然这也是有前提的,前提是会不会真死。

但现在,他们发现会真死,不是死在鞑子手里,而是死在面前这个沈少爷手里。

沈致远杀了三人,脸色赤红,双目亢奋圆睁,手里滴血的刀微微抖颤。

混子们不约而同地一声吼叫,从地上捡起之前三百鞑子尸体边的弯刀,一窝蜂地向增的战场涌去。

沈致远愣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大喊道:“回来,回来,你们该上屋顶……。”

第七十二章 咱干不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还有谁能听到?

就算听到,也回不过身来了。

这就象是人潮涌动中,就算背后是亲爹在喊,也回不了头。

战场就是绞肉机。

吴争率三百多人反冲锋。

说心里不怕,那是假话。

不仅吴争怕,手下三百多老兵哪个不怕。

怕是一回事,冲不冲是另一回事。

老兵不象新兵,他们心里都有一杆称。

称得是自己该不该去死,值不值得。

老兵也会溃逃,这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不该死,或者死了也是白死。

老兵不会逃,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必须死,如果不死,会生不如死。

所以,他们坚定地追随着吴争,去死。

这场战斗并不如预料的可怕。

双方都有优势是劣势。

鞑子骑兵以有备对无备,打了吴争一个措手不及。

引起了吴争部下的骚乱。

也使得始宁街的所有布置白费。

可吴争也有优势。

首先总的人手,并不处于劣势。

以一千对七百,还占着便宜。

其次,虽然反冲锋的人数不多,落了下风。

但也属出其不意,鞑子显然没有预料到吴争会率军反击。

当然,这不具备本质优势,改变不了战场格局。

但有一点,吴争有着先天优势。

地利!

始宁街道狭窄,鞑子骑兵无法一排涌入。

吴争所部接敌,用不着面对七百人,最多只有三四人,这是其一。

其二,也是歪打正着,吴争率部反击,无形中起到了与敌胶着的格局,这使得鞑子优秀的射术无用武之地。

其三,最为重要。鞑子之所以没有继续以骑兵优势,向明军发起冲锋,不是他们仁慈,而是之前一战,始宁街上乱物纷堆,毛竹、石块、条木、火油罐碎片,那是狼籍一片。

骑兵冲锋?就就是自己找死。

有这三点,吴争以三百多人向鞑子反冲锋,看似惊险,但实际却不然。

最多是狭路相逢而已。

鞑子不傻,他们迅速作出调整。

调整就是下马。

没有速度的骑兵,还不如步兵。

就象没有子弹的步枪就是烧火棍一样,不,还不及烧火棍。

因为烧火棍抡起来砸人,还趁手些。

这样双方就无所谓优劣势了。

剩下的就是用刀说话。

真正交战的只有双方前列的十几个士兵。

只有等前面的士兵被砍死,倒下之后,后面的人才能递进。

这很残酷,但很公平。

原卫所的士兵速度很快,他们从北半街的屋顶向南爬行。

到了南半街,骤然发动了箭袭。

从上至下,面对着近在咫尺,拥挤成一团的鞑子。

几乎不用瞄准,就箭箭着肉。

鞑子是骑兵,轻骑兵。

没有装备盾。

除了身上的皮袱子,装备并不比明军好。

被明军突然袭击,一下子就有数十人中箭倒下。

可鞑子的反应同样快。

数十人倒下后,产生的空间,已经足够他们从背上取弓,然后弯弓搭箭了。

第二战场由此开辟。

前面是肉搏,中间是箭矢飞舞。

明军的箭术确实不如鞑子,射击的间隔时间和精准度,决定了胜败。

双方都不断地有人中箭,但从屋顶上掉下的明军数量,远高于中箭倒地的鞑子数量。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吴争达到了他的目的。

鞑子确实被堵在了南半街,连一步都不得进。

这给了混乱的明军,整束的时间。

可问题是,这样一来,小安子所率的三百卫所精壮,他们进了店铺之后,发现根本无用武之地,鞑子被挡在了南半街进不来,就算有再好的埋伏,也使不上。

吴争这时也醒到自己的失策。

可无法改变,准确地说,是有苦说不出。

这样胶着的肉搏战,根本不允许后撤。

哪怕是稍稍松动阵线,都会使得防线崩溃。

眼下拼得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一泄,那就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所以,吴争所部陷入了苦撑。

用命苦撑。

……。

沈致远喊不回奔跑的百名混子,只能急追。

本以为这批混子是血气上涌,捡刀去和鞑子拼命的。

可不想,沈致远发现,跑了没过百丈。

这群混子迅速转身,折进店铺与店铺间的巷子里。

沈致远差点一口老血喷出,临阵溃逃啊,他恨自己没多生几只手,将这批混蛋一一斩首。

深吸了一口气,沈致远做出决定,追!

可一转进巷子,沈致远眼前一黑。

被四个混子从左右一包抄,得,成了俘虏了。

沈致远一脸的悲愤,出师未捷身先死,吴争兄啊,你说对了,我真不适合从军。

好在,混子们没有对沈致远下毒手。

一个魁梧的汉子走到沈致远面前,“沈大人,你保证不喊,我就让人松开你的嘴。”

沈致远连连点头。

那汉子头一甩,混子松开了捂着沈致远的嘴。

“来人啊,杀逃兵……唔!”

汉子大怒,骂道:“果然,狗官都一个尿性。没一个说话算数的。”

沈致远怒目瞪视。

那汉子压抑着声音道:“沈少爷,你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你。”

沈致远心中大骂,我是沈家独子,始宁镇不识本少爷的能有几个?

汉子没有理会沈阳致远狠毒的眼神,顾自说道:“沈少爷,哥几个没有人是孬种,可这时去助吴大人,无非替吴大人助声威,根本帮不上忙,反而给吴大人添乱。”

沈致远不再发出唔唔声,他知道这汉子说得在理,敌我双方一千多人,挤在这狭窄的街道中,想转个身都难。

这百名混子冲上去,确实没有多大用处。

同时沈致远也听出了汉子有话要对自己说。

于是沈致远点了点头。

汉子显然看懂了沈致远的意思,再一次歪头,让人松开了沈致远的嘴。

沈致远嫌弃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这混子的手摸啥了,这么臭?

“你……你们,不是临阵溃逃?”沈致远问道。

那汉子“啪”地一拍胸口道:“咱周大虎就算平日干过些祸害乡邻之事,可那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有道是一口唾沫一个钉,既然答应了吴大人,咱怎能逃跑?那不是说话象放屁吗?咱干不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第七十三章 地头蛇

沈致远有些发愣,“那你想怎么做?”

周大虎道:“咱从小就在始宁街上混,对于这一方土地,咱们最熟悉不过了。从这绕过去,向西南走大约四五里路,就能摸到大街南头的城隍庙背后。接下来的事,沈少爷应该能懂!”

周大虎说得很轻松,说完还不忘记向沈致远眨眨眼。

沈致远大汗,看来自己是真错怪这批混子了。

说来惭愧,自己也是土生土长的土著,可从来不知道,这巷子还能通往街南城隍庙。

“你没骗我?”沈致远不放心,追问了一句。

“骗你做啥?”周大虎嘴一咧道,“这时要将你一刀捅了,往野外一埋,谁能知道是咱做的?咱用得着骗你吗?”

理是这个理,可沈致远听得直窝火。

不过想着南街战斗正酣,沈致远不想与这厮多废话。

“那还不快去?”

周大虎眼一瞪道:“话得先说清楚了,咱这可是九死一生的买卖,你得应了,如果咱手下兄弟伤亡,每人得赔偿二十两。”

沈致远大怒,“不是说好十两吗?”

周大虎脸色一红道:“那之前也没说打完一仗,接着还有一仗啊。”

沈致远忧心吴争,怒道:“依你就是,还不快去?”

“说话得算数啊?”周大虎追问。

沈致远顿足道:“我是沈家大少爷,你们就是全死光了,也就是二千两,就算吴争不赔,沈家来赔,总行了吧?”

周大虎应道:“好!沈少爷果然是爽快人,那就一言为定。哥几个,都听见了吧,有这二十两,家中爹娘妻子都有着落了,那就杀鞑子去吧。”

一呼百应。

看着这群混子向巷子深处涌去,沈致远有些目瞪口呆起来,这群鸟人真能杀鞑子吗?

……。

吴争这边的情况已经很危急。

阵亡数已经超过百人,这对于正在拼杀的人,或许还不觉得,也不空去想。

可对于身后等着递补的人来说,就是一种煎熬。

死,并不可怕,特别是一瞬间的死亡,连怕都感受不到。

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过程。

身后的将士已经称得上精锐,他们能抗到现在,确实已经够坚强。

自古以来,肉搏战是检验一支军队是否精锐,最有效的方法。

当一方人数减少到一定程度,人数的优劣势,就渐渐显露出来。

人多的一方,可以凭着人体的挤压,将对方逼得一步步倒退。

人毕竟不是机器,就算对方任由你杀,连续不断地挥刀,也能让你臂膀酸麻痛胀,直至挥不动刀。

倒退到一定程度,就是崩溃,没有任何奇迹可言。

吴争所部,已经在倒退,虽然慢,但确实在倒退。

从沿街店铺作为参照,已经倒退了半间店面。

局势十分危急。

屋顶上的三百多卫所弓弩手,已经折损过半。

先前猝然射击,造成了数十鞑子中箭的优势,已经渐渐被鞑子扭转。

一轮箭矢较量之后,伤亡人数已经差不多了。

都超过了二百人。

这对于一支总共三百多人的弓弩队来说,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

卫所弓弩手已经趴在屋顶上,不敢再起身射箭。

吴争并不怪他们,今日他们的表现,已经令自己刮目相看了。

吴争只怪自己,太过轻敌,作为主帅,本应该对任何意外保持警惕。

一千鞑子骑兵只到了三百,这就是意外。

可自己却忽略了。

吴争内心很焦灼,他不能让这支军队全死在这儿,自己也不想就这么死在这儿。

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就是撤退,撤退到北半街,那儿有小安的三百伏兵在。

虽说是刚征召的壮丁,但总是只生力军。

依仗店铺的遮挡,往外插插竹杆、扔扔石头总是能做到的。

这样,就能给自己手下的残部一丝休整的时间。

吴争觉得不能再等了,哪怕冒着当场崩溃的危险,也得撤退。

既然早晚得崩溃,不如趁早。

……。

沈致远随着周大虎一行,顺利到达了城隍庙背后。

也就是鞑子身后。

街道中的战斗太过激烈,吸引了鞑子的主意力。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出其不意,定可收效。沈致远暗道。

他轻轻抽出刀来,准备下令进攻。

却被周大虎一把拉住,“沈少爷,你不能去。你要是死了,说好的二十两咱找谁要去?”

沈致远懵了。

周大虎向身后混子道:“来几个人,守着沈少爷,别让他死了。”

再转向沈致远道:“你放心,咱说话算数。今日杀鞑子,咱们没一个是孬种。”

说完,一扬手中刀大喝道:“随老子杀鞑子了!”

冲了出去。

身后的混子们“啊呀呀”地鬼哭狼嚎着不断地冲出。

显得散乱,根本无章法可言。

好好的一场突击,倒成了象是自杀。

悲壮的气氛倒是有了。

沈致远连拦的时间都没有。

他破口大骂,“泼皮!无赖!你就不能整好队伍一齐冲吗?”

骂着骂着,沈致远流泪了,面对着这样一群敢死之人,你还能去苛责他们吗?

鞑子确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也造成了混乱。

任何军队被猝然从背后突击,都会混乱。

周大虎有勇,他趁乱连着砍倒三人,还圆睁着眼往前冲。

气势着实惊人。

只是没有配合,没有后卫,没有左右翼相护,瞬间周大虎就被三个鞑子围住,陷入对战,不能再进一步。

鞑子的混乱只维持了半柱香的时间。

他们很快反应到来敌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这不难判断,没有统一的军服,不会使刀。

不会使刀是重点,带下划线的重点。

训练有素的士兵出刀,那是讲配合的。

一把刀很容易挡开,毕竟没有人是武林高手。

可同时五把刀,或者十把刀,一齐砍下,就算是武林高手,也是死路一条。

混子的刀都是没有章法的,他们凭借着血气在挥刀。

血气这东西可变性极大,消耗得也快,无法持久。

当混子们发现再也冲不进去,反而前头的兄弟被鞑子一个个砍死,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士气瞬间低落。

第七十四章 生死之间,没有谎言。

不,准确地来说,混子们愣住了。

他们发现眼前鞑子太难杀了,完全不象之前那三百鞑子,说全歼就全歼了。

有了这个认识,混子们便犹豫起来,不知道该逃还是该继续拼命。

他们都在等着周大虎的招呼。

战场上,要么逃,要么拼,真的不能犹豫。

犹豫,就是死路一条。

当鞑子的弯刀,匹练般地从这些波皮脖颈上划过。

后面看着的沈致远,哭了。

他向看守他的几个混子恳求道:“我们一起去,再不去,周大虎他们必死。”

混子们面面相觑,他们一样在犹豫。

犹豫该不该听沈致远的话,也在犹豫能不能违抗周大虎的命令。

……。

就在吴争准备赌一把命运,强撤的时候,发现鞑子后军乱了。

这个发现令吴争惊喜。

这是个好机会,趁着鞑子乱时撤退,危险性就会大大降低。

身边的士兵已经力竭,力竭的刀,杀不死人,只能被杀。

可吴争很快发现,对面的混乱渐渐平息。

吴争更发现,混乱是那帮子地痞油子造成的。

所以,不能再等。

吴争并不在乎这帮混子的生死,如果能以这百人来换取身边残部的存续。

吴争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可吴争又发现,沈致远带着几人加入了战场。

二者相距并不远,往大里算,也就一里路。

大白天的看清人脸,不算困难。

吴争看到沈致远,就知道撤不了了。

自己可以不顾那百名混子,却不能不顾及兄弟。

自己一撤,鞑子就会瞬间全歼这群乌合之众。

沈致远就死定了。

吴争暗叹一声,随即举刀,大喝道:“兄弟们,我们的援军到了,鞑子后军已乱。一鼓作气,干他x的。”

吴争在骗,但吴争心里没有障碍。

生与死之间,没有谎言。

如果成真,谎言就不是谎言,如果失败,全都死了,谁还会追究吴争在骗?

果然,吴争这一声,让身边士兵士气大振。

其实士兵也都看到了对面的混乱,只是一时没有反应到,自己还有援军?

可听到吴争这一声喊,所有人都信了。

在他们心中,吴争就是神,一个人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还能将他们从敌占区活着带回来,这样的人,自然成神。

他们对吴争不仅仅是服从,而是盲从。

盲从,不问是非,不论对错。

吴争说血是白的,那血就是白的。

吴争说雪是黑的,那雪就是黑的。

吴争说援军来了,那援军肯定就是来了。

一时间,全线的反击开始了。

所有人激发出最后一丝潜能,向鞑子发起了反击。

……。

沈致远的文采真得很好。

他将肚子里的兵法用在了看守他的几个混子身上。

事实证明,沈致远的兵法还是有用的。

混子们同意参战。

六个人,组成一个小三角,向鞑子扑去。

混子们听从了沈致远的部署。

他们接近战场的第一时间,就冲向周大虎,在周大虎的身后和两翼,组成一个倒三角。

周大虎瞬间感觉到身上的压力聚减。

这象是被憋屈坏了的困虎,周大虎发出一声大吼,“直你x的,终于轻活了。兄弟们,随老子杀!”

从战斗开始,周大虎就没有发出过声音,他不是不想发出声音,实在是不能。

谁面对着一齐砍向自己的三四把刀,都发不出声音来。

可现在,周大虎感觉混身都是力量。

力量用在了刀上,一刀,两断。

断得是周大虎面前鞑子的脖子。

一颗头颅被砍飞了数尺高。

如喷泉般的血点洒落下来。

震撼得不仅是鞑子们,还有混子们。

原本杀鞑子,依旧还是这么简单。

混子们被周大虎的一刀所激励,爆发出呐喊声,冲向敌人。

榜样的力量都无穷的。

这个时候,混子们已经双眼冒光。

他们觉得手中的刀太碍事,冲着鞑子掷出。

他们觉得他们应该有自己的打法。

于是他们和身扑上。

哪怕被身前的鞑子一刀捅穿了肚子,他们依旧一口咬住鞑子的脖颈。

这才是他们该有的打法,这是他们的强项。

当一个混子,一口撕下鞑子脖颈上的一块肉,发出如野兽般地嘶吼声时。

伴随他吼声的,是鞑子的哀呼。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混子们最擅长的就是以恶制恶,以狠制狠。

鞑子后军,终于松动了,他们开始倒退。

后军倒退,方向是对着吴争方向。

可吴争率军正在突击。

被夹在中间的鞑子,清楚地感受到身边的人越来越多,空间越来越少,直到连抬手转身都做不到。

屋顶上消极怠工的卫所弓弩手们发现了这一点,开始起身反击。

局势在慢慢地改变。

人心开始聚拢,每个人都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不知道从何时起,不知道转折点何时发生。

但所有人都自觉地参与了。

这不是哪个人或者哪部分人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而是所有人不约而同的雄起。

胜利的天平从这一刻开始向明军倾斜。

但真正成为压垮鞑子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小安子的那三百精壮。

人需要表率,这勿容置疑。

当看到有人逃跑,你会想,他能逃,我为什么不能逃?

当看到所有人都前赴后继地去死,你会想,他们敢死,我怎么能逃跑?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不用小安子招呼,精壮们开始违令。

小安子坐观其成。

他早就想违令了,可他不敢。

在他心目中,他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

吴争的命令他不敢违抗,哪怕是明知是错的,亦不敢违抗。

在小安子看来,忠诚在于盲从。

如果自己有了自己的思想,那就是背叛。

虽然明知现在三百人的坐观,是错误的,但他不能下令出击。

出击就是背叛。

但这不影响他的士兵背叛,精壮一涌而出的时候,小安子总算吁了一口气。

这样,少爷总怪不到自己头上了吧?

三百精壮是生力军。

他们的加入,使得吴争所部的士气再次大振。

战场上,许多时候,看的不是单兵技能有多高,凭得是气势,那种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的气势。

第七十五章 软的不是脊梁

三百精壮的气势恢宏,他们都憋了一口气。

他们此时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让我痛快地去死吧。

始宁街上死得人太多了。

只是他们坐视了太久。

用一句通俗的话说,他们的心里都等得长毛了。

这个时候,活着就是种耻辱。

没错,活着就是耻辱。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敢死。

敢死者无畏。

无畏,所以强大。

他们敢在鞑子的刀砍中自己的那一刻挥刀,他们不觉得痛楚。

他们能在鞑子的刀捅穿自己的胸腹时挤身而进,同样捅穿鞑子的胸腹,他们感觉不到死亡。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胜利的天平彻底向明军倾斜,这时哪怕是神仙也改变不了这场战斗的结局。

往往也就是这种时候,在你背水一战的时候,你才发觉,胜利原来并不难,你的收获,比你预计的还要多得多。

鞑子崩溃了。

崩溃。

意味着投降。

意味着战斗结束。

意味着原本准备去死的人,不用再死。

当欢呼声响起,事实上,没有人还能记起第一声欢呼从哪面响起。

但当欢呼声连成一片时,每个人的眼中都有泪。

泪为什么而流,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自己还活着。

不,更重要的是,自己赢了。

赢了,很重要。

在这个时候,对每一个人来说,赢,比他们的生命更重要。

重要一万倍。

因为这是他们对已逝者的敬意,也是一种对已逝者的祭奠。

他们可以正视那些未远英魂,而不用低着头躲避。

他们可以大声地祭告那些英魂,我战了!我战胜了!

吴争没有受伤。

但他已经力竭,他在欢呼声响起的那一刻,就倒下了。

累得软倒在地。

软的是身体,不是脊梁。

一个时辰的肉搏战,胜利到来,在场没有人还能站着。

当吴争平躺着,迷瞪着望着天空时,他心里有一种惊喜。

我做到了!

一支拼凑出来的杂兵,干翻了千人鞑子骑兵。

这足够自己在晚年时,向自己的后辈们炫耀了。

当然,前提是,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

但现在,谁都无法去阻止吴争的yy。

不管你的心中对胜利有多么渴望,当胜利真正来临时,你无法去感受那一种欣喜,特别是对一个领导者来说。

他能感受到的是累和痛。

累是心累。

痛是心痛。

承担、背负的太多,故而心累。

目睹着部下的死亡,却无能为力,或者明明可以去阻止,却因为全局而不得不熟视无睹,焉能不心痛。

只有在经历过,才能真正明白慈不掌兵这四个字。

千万别认为这四个字是一种情怀,这四个字,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心痛的无奈。

……。

绍兴府乱了。

乱成了一团。

没有人会压注吴争。

这不是他们看不起吴争。

在听到千人鞑子骑兵进攻始宁镇的消息时,只有傻子会压注吴争胜。

骑兵在冷兵器时代就是战场之王。

就象热兵器时代,火炮是战场之王一样。

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明白。

一千骑兵,足以对抗数倍的步兵,最后还能将步兵击溃、歼灭。

吴争,他凭什么胜?

始宁镇离绍兴府七、八十里地。

一旦陷落,骑兵可以在半个时辰,不,根本不用半个时辰,就能抵达绍兴府。

到时,还走得了吗?

兴、越两位国公的援兵迟迟未到,二千鞑子骑兵一路南下,一路北上。

谁知道会不会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绍兴府?

这个问题,不仅在朱以海和朝廷重臣的心里想,还问出了口。

一旦问出口,就代表着分歧,代表着决裂。

所以,绍兴府乱了。

但就象这世上有坏人,也有好人一样。

区别在于,有时是好人多,有时是坏人多。

任何时候,都有好人。

国之将亡,不乏忠臣义士。

有人宁愿当傻子,他们选择相信吴争,哪怕不信,也当成信。

譬如张煌言。

譬如钱肃乐。

譬如张国维。

又譬如是朱媺娖。

张煌言自认与吴争相交莫逆,虽然不能与吴争并肩作战,但不妨碍陪吴争一起死。

钱肃乐认为,战争总得有人死,可如果人的脊梁断了,那就不如死。与其在逃跑的途中丧命,不如死在大明的土地上,至少绍兴府眼下还是大明之地。

张国维的心思很复杂,违抗监国之命,去为一个百户殉葬,不值得!

哪怕自己很欣赏吴争。

但钱肃乐、张煌言二人的留下,让张国维不能不留下。

大明亡了,知己就是活在世上的唯一心灵寄托,如果连知己都没了,活着还不如死了。

所以,这三人留下了,为得不仅仅吴争,更为他们心中的执念——那个曾经辉煌到不可一世的大明朝。

哪怕已经亡了,但,不可取代。

朱媺娖从离开吴庄,自暴身份时,就没有想过再离开绍兴府。

正象她说的,朱家欠明人太多了,欠得太多,虽说债多不愁,但朱媺娖认为,这不妨碍她为朱家还明人一点利息。

她不为吴争……当然、或许、可能也有那么一点。

朱媺娖无法确定,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

所以,她必须留下。

朱以海原本是要用强的。

没有这些人,傻子都知道自己就成了一个光杆司令。

可朱以海发觉,他做不到。

因为他手下,除了王府数百侍卫外,唯一可以依仗的会稽卫所,也指挥不动了。

廖仲平其实是个忠臣。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违抗监国殿下的命令。

但这不代表着他认同朱以海的“转进”。

如果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等人不留下,他自然是服从朱以海的。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该留下。

因为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等人需要他的保护,长平公主需要他的保护。

廖仲平想通了一点,他的效忠对象不是朱以海,而是大明。

在朱以海与朱媺娖和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等人之间,他选择站在朱媺娖和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等人一边。

失去了廖仲平的支持,朱以海就无法用强带朱媺娖和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等人离开。

他只能带着十几个朝廷重臣赶往码头。

第七十六章 不约而同的统一

鞑子很穷,来自穷山恶水的他们,自然是穷的。

鞑子很富,富得流油。

每个鞑子的战马上都有一个皮囊,里面所装的金银器物,亮瞎了将士们的眼。

这绝对不是全从百姓那掠夺来的。

因为明人百姓,没有那么富有,可供鞑子掠夺到如此整锭整锭的金银和宝器。

唯一的解释就是鞑子所经各县,那么附庸的官员和富户孝敬的。

明朝官员有钱,有据可查。

弘光朝的兵部右侍郎丁魁楚,在朱由崧降清之后,押送四十大船财物南下。

其中黄金就达八十四万两之多。

奇珍异宝那就更不必说了。

乱世之中,拿钱财买平安就成了这些人的首选。

不过他们没有想到,这财物会落到吴争的手里。

二万八千两,吴争一朝乍富。

也让吴争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以战养战的想法,虽然不成熟,但已经萌芽。

面对着这笔财富,吴争没有一丝喜悦。

这一战,自己从金山卫带来的,训练了三个月的嫡系死伤惨重。

这是此战真正力抗鞑子的精锐。

三百多人,当场阵亡的就有近二百人。

如果不是他们前赴后继地用命去抗,就根本不可能有这场胜利。

这是自己在这个世上,赖以生存的根本啊。

梁湖卫所残了。

三百多弓弩手,伤亡过多。

虽然吴争一直看不起他们,但他们确实在杀鞑子这件事上,不含糊。

损伤最少的是吴争从绍兴府带来的三百精壮丁,他们除了最后一冲,啥事没干。

可吴争不怨他们,面对如此惨烈的战斗,他们没尿裤子,就已经不错了。

满身血迹的周大虎来到吴争面前。

血迹大都是鞑子的,但他身上的刀伤却不少。

虽然浅,但能看出当时他所承受的压力。

“吴大人,仗打完了,你的承诺该兑现了吧?”周大虎很不客气。

吴争点点头道:“应该的。你手下弟兄伤亡如何?”

周大虎叹道:“就只有三十七条命了,其中八人残废。”

吴争道:“去领赏吧。本官已经嘱咐过了,不管伤亡,每人的赏银翻倍。”

周大虎拱手道:“谢过吴大人。”

说完,转身就走。

吴争道:“且慢。周大虎,本官看你是条汉子,不如来本官麾下从军吧。”

看到周大虎此战中的表现,着实亮眼。

吴争确有延揽之心。

周大虎略一迟疑,就摇头道:“谢吴大人抬爱,我等自由散漫惯了,受不了军中拘束。”

吴争没有强求,他虽然欣赏周大虎的勇猛,但更担心他和他手下的江湖习气。

这是一把双刃剑,可杀人,也会自伤。

所以,听周大虎拒绝,吴争也就不说话了。

吴争的眼睛落在陈胜身上。

那三百多的精锐中。陈胜麾下的一百人,死伤最重。

一百人仅余十七人。

陈胜没有哭,他从战斗结束开始就蹲在那,头就没抬起过。

吴争能感受到陈胜心中的创痛。

这种痛不仅仅是因为人死了,更因为这些人的抚恤送不出去。

吴争下令,所有伤亡士兵的抚恤参照那群混子。

可混子们是本地人,而那些追随吴争而来的,都是江北子弟。

这些人里,很多已经家破人亡。

不少士兵的亲人,就在嘉定、江阴。

而那里早已是人间地狱。

吴争哭了。

嘶吼着哭了。

哭得撕心裂肺。

哭声让所有在笑、在欢庆的士兵们惊愕。

可随即他们懂了。

笑容僵硬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泪。

是啊,眼前的胜利,是五百条命换来的。

这些人在数个时辰前,还是身边活生生的同袍兄弟。

可转眼之间,没了。

他们甚至连胜利的喜悦都无法感受到。

整条始宁街上,哀声一片。

一直低着头的陈胜闻声愕然。

他原本只是痛,却哭不出来。

哀到深处无泪。

他在自责,若不是因为遇到吴争,自己执意带着他们投效在吴争麾下。

或许就不会参加这场战斗,或许不会死这么多人。

陈胜不是怪吴争,而是在怪自己无能。

不能带他们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

可这时,陈胜有泪了。

他为阵亡的将士们感到值了。

乱世之中,死的人多了去了。

有多少人能得到活人为他们哀哭、祭奠?

而吴争,做为主将在为他们流泪,为他们而痛哭。

幸存的人为他们流泪,为他们而痛哭。

够了!

真的够了!

陈胜哭了。

从默默流泪,到放声嚎哭。

男儿流血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种发自肺腑的悲恸足以震撼每个人的心灵深处。

这就象是一汪清泉,涤荡着每个人心中的尘垢。

每个人因为这场恸哭渲泻而轻松起来。

因为他们觉得整个人如同浴火重生一般地干净起来。

是的,自己干净了。

哪怕曾经犯过错、做过恶,在此刻,他们的内心就象得到了救赎。

士兵的脸是悲恸的,可他们的眼睛变得无比地清澈。

周大虎已经走得很远。

可他不自禁地站住了。

他觉得自己再向前迈一步,都象是种错误,都象是错失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他不舍。

不舍那种如同醍醐灌顶的畅快。

不舍那种他活了半辈子,都无法遇到,一直怀疑从不存在的感情。

因为难得,所以珍惜。

周大虎流泪了,不为他手下死去的兄弟,也不为在始宁街死去的明军将士。

只为他遇到了他奢望却从未遇上的情义。

仗义每多屠狗辈。

周大虎霍地转身,大步迈向远处正在痛哭的吴争。

“我愿为大人效命!”推金山、倒玉柱,周大虎拜倒在吴争膝下。

随周大虎回身的还有他幸存的三十七个混子,他们在吴争面前跪倒一地。

吴争很意外,他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周大虎的心意。

三十八人脸上的决绝,又反过来感染了在场的明军将士和壮丁们。

经过这场血战,他们彼此有了信任,他们彼此有了尊敬。

军人与军人的尊敬和友情,产生最快的途径就是在战场上。

将后背放心地交给战友,是成为一支强军的首要条件。

可更重要的是,全军上下不约而同的统一。

统一的不仅是步伐,还有最重要的是——思想。

第七十七章 有魂的军队,不死!不灭!

ps:感谢书友“风采狂人”、“帝国未来”的打赏。

看着将士们齐齐向吴争单膝跪下,“愿为大人效死命!”

这种不约而同的宣誓,让吴争与陈胜惊讶地对视。

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二人的心中荡漾。

他们都强烈地意识到,眼前的这支拼凑的队伍,经过这场烈火煅炼,已经有了精锐的模样。

不仅如此,五百八十七条汉子中的每个人,有着对胜利的渴望。

有着对鞑子的愤恨和敢战不畏死的勇气。

因为它有了灵魂,不,准确地说,应该称之为军魂。

有魂的军队,不死!不灭!

……。

当捷报传到绍兴府时。

朱以海带着愿意追随他转进的官员们已经离开,去了码头。

留下的人都震惊了,这捷报,没有人信。

张国维不信。

钱肃乐不信。

哪怕是张煌言,也不信。

千余人步兵,以不足六百人的伤亡,全歼一千鞑子骑兵?

从清军南下之后,大明就没打过几个胜仗。

掰着手指都能数清的胜仗中,哪个不是伤亡比鞑子还高一二倍?

这不是胜利,是奇迹!

可奇迹还会出现在大明头上吗?

与张国维等人不同的是,朱媺娖一听到捷报就流泪了。

她信!

就算捷报传来说的是,吴争率军打过了钱塘江,她也信!

信任是一种感觉。

有条件的信任不叫信任,叫服从。

无条件的信任才是真正的信任,也叫盲从。

盲从不是个贬义词,它是中性词。

从贬义上,可以解释为愚忠。

从褒义上,可以解释为寄托。

朱媺娖不是对吴争盲从,更不可能是愚忠。

那就只有是心灵寄托。

她信任这世间还有力挽狂澜的勇士。

她信任明人终究可以战胜鞑子。

她相信大明可以浴火重生。

如果连这一丝信任都不存在了,朱媺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活着。

活着还不如死了。

……。

听到捷报传来时,朱以海正在登船。

听完捷报,朱以海的脸色非常地复杂。

复杂到可能用瞬息万变来形容。

随他登船的官员的脸色也非常地复杂。

但他们随即用最恶毒的词来攻击吴争。

“谎报。”

“对,一定是谎报。”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该不会是杀良冒功吧?”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就是没带过兵的人都知道,这不可能。”

“殿下,当治吴争谎报军情之罪。”

“对,此风万万不可长。不仅要治吴争谎报之罪,还要连坐吴家,以敬效尤。”

人声鼎沸之时,有个声音轻轻地说道:“可万一要是真的,殿下还转进吗?”

这声音很轻。

轻到面对面或许都听不清。

可这声音一出,所有声音都停止了,整个码头和船头,都寂静一片。

一切鼎沸的虚枉,抵不过一滴真实的清冷。

所有的目光都在看着朱以海,仿佛只有朱以海的威望才能印证他们的揣测。

朱以海是真不信,真不愿意相信。

他愤怒,愤怒自己为何不再等等,等到捷报传来,然后大声对凯旋将士说,孤与你们同在!

愤怒这些官员为何不给自己找个台阶。

甚至愤怒吴争为何要打这个胜仗,让自己下不来台。

朱以海尴尬地站在船踏板中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官员们愣愣地看着朱以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此时,一名传令兵急马而来。

“报……禀报监国殿下,奉廖千户之命,向殿下禀报,梁湖卫所已经将十车鞑子人头送至王府门前,廖千户请示殿下,该如何处置?”

所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尴尬至极。

特别是刚刚用言词攻击过吴争的官员,更是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朱以海仰头看了天空许久。

他不是在沉思,也不是在思考怎么处置鞑子人头。

他是在等人给他搭个梯子,好体面地下来。

可就是没有人为他搭这阶梯子。

朱以海心中暗叹,眼前这些蝇营狗苟之辈,真不如张国维等老臣。

朱以海终究腆着脸,吐出两个字,道:“回府。”

……。

胜利的消息传得很快。

从始宁镇出发,到绍兴府不过七、八十里路。

沿途村子的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们涌出来,以家中本已拘紧的粮食、瓜果,来犒劳这群尚未从悲恸中过出来的勇士们。

热烈而赤诚的民心,洗去了将士心中的哀恸。

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被乡亲扶着,站在几个倒扣竹萝搭起的“高台”上,用他暗哑而苍老的声音,在朗诵着他手中,不知道是哪个落第秀才撰写的骈文。

反正吴争是听不懂的。

身后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也肯定不懂。

可这不妨碍将士们用心去感受这种荣耀。

虽然简陋、粗糙,可,赤诚。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八个字的意思,吴争知道,可从未尝到。

今日算是真正体会到了。

有个刚过花甲之年的老汉,拉着行军队伍中的每个人在问,“小哥可有娶妻,老汉家中有两个未出嫁的孙女,愿许于小哥为妻。”

将士们都微笑着在摇头,没有人停下来。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就算象周大虎手下那三十几个波皮混子,也在摇头。

若在一天之前,不用老汉招呼。

可现在,经过这一场血战,他们发觉自己不一样了。

他们懂得了责任。

再一场这样的恶战,自己就会死去。

何必去牵累无辜?

去祸害同饮一江水的乡亲父老姐妹?

吴争一直在笑,没有派人去阻止。

他的注意力一直在那十辆板车上。

十辆装载着鞑子人头的板车,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被子”,构成很复杂,上面有烂菜邦子、碎砖破瓦、石头朽木。

民心可用啊,吴争与陈胜相视一眼,会心地笑了。

五百八十七条汉子,在到达绍兴府的时候。

身边已经聚集了数千的百姓。

沿路百姓不仅迎,而且送。

王府门前的大操场上,兴国公派来增援的三千明军,脚前脚后的到达。

明军将士纷纷转头看向这群“乌合之众”。

眼神中有着羡慕和嫉妒,但更多的是敬佩。

以相同兵数,全歼来犯之敌,已是不易。

而以步兵全歼骑兵,这就惊艳了。

第七十八章 你做得……很好!

士兵的心中,相对单纯。

做为军人,能让他们敬佩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力量。

来援明军有三千人,个个军服整洁,队形齐整。

吴争所部人很少,算上吴争,五百八十七人,经过恶战之后,个个军服破烂,血迹斑斑。

同是明军,可百姓却没一个跑去那边。

被百姓爱戴,很重要。

道理谁都懂,可自己做不到。

国已亡,军饷补给无从入手。

只能加征各种税收,从百姓处抢钱。

明军在当地百姓心里,为祸之大,甚至不亚于鞑子。

当然,这不是关键。

百姓也明事理,钱你拿去了,仗就得打好。

可明军一败再败,一年前,长江以南还是大明土地,如今,只能说是钱塘江以南了,甚至清军已经从江西东进,抄了浙江的后路。

乱世需要英雄,人心需要支柱。

如今吴争所部打的这一仗,让绍兴府百姓看到了希望。

不仅是百姓看到了希望,明军也看到了希望。

所以,他们敬佩,他们甚至想着,能不能走过去加入。

一个四十来岁,主将模样的官员大步上前来,“本官兴国公麾下卫镇抚魏文远,你可是梁湖卫所百户吴争?”

“正是下官,见过魏大人。”吴争行礼应道。

“不错,本官一到绍兴府,就听闻你率千人歼灭来犯之敌,令军民士气大振啊。好!兴国公慧眼识人啊!”魏文远提手拍拍吴争的肩膀道。

吴争道:“全赖麾下士兵和民众齐心协力,下官不敢居功。”

“唔,胜而不骄,可造之材。”魏文远老气横秋地慰勉道。

这时,张煌言冲上前来。

吴争被张煌言拥抱着,不,熊抱着。

“好你个吴争,总是出人意料。我都以为你殉国了。”张煌言激动得又哭又笑。

钱肃乐微笑着看着这一幕,目光闪烁。

张国维有些唏嘘,这小子还真做到了。

“公主殿下驾到。”身着宦官服的郑叔无声息地出现在王府门口,扯着嗓子尖声喊道。

郑叔的声音有些颤抖,一向板着死人脸的郑叔,此时的眼中也有热泪。

吴争挣脱了张煌言的熊抱。

目光转向府门口。

一身宫装的朱媺娖出现在吴争面前,不知道是不是吴争多心了,总感觉她消瘦了许多,难道王府的伙食比吴庄差?

咦,怎么鲁王殿下没有先出来,反而是公主先出来?

难道是鲁王不在王府?

那真不巧,原本还想凭此功,换些赏赐回去,这可好,正主不在,不知道赏赐会不会降一阶?

吴争微微甩了甩头,甩去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单膝跪下,低头拱手道:“臣吴争参见公主殿下。”

将士们也齐齐跪下,“参见公主殿下。”

朱媺娖珊珊而来,在吴争面前停下,“你……做得很好!”

吴争听出了声音中的喜悦和颤抖。

吴争大声回道:“臣做得不够好,是臣麾下将士做得好!”

饶是朱媺娖脸板得紧,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化解了场内所有士兵心中的紧张和局促。

朱媺娖微笑着转过身去,向着吴争身后、身侧的将士微微一福。

“本宫替绍兴府百姓,谢过将士们。”

于是,场面失控,狼奔豕突起来。

什么样的都有。

有的傻站着,张大了嘴。

有的扑通跪下,冲着朱媺娖连连磕头。

有的慌不迭地往左右跳开闪避,不敢受公主殿下的礼。

有的慌得“啊呀妈呀”一声,拔腿往后跑。

然后撞得队形乱成了一团粥。

吴争蹩着眉,红着脸,气得手指发抖。

吱唔着解释道:“公主殿下见谅,臣麾下这五百多人,其中三百人是刚征募的精壮,还有数十人是臣在始宁镇征集的当地义士。他们不懂礼数,望殿下见谅。”

吴争是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啊。

朱媺娖脸色凝重起来。

吴争左侧的魏文远也脸色大变。

精壮?

义士?

乌合之众?

一群乌合之众全歼了真金白银的满清鞑子?

这是在说笑吗?

这让率三千明军精锐前来增援,却珊珊来迟的魏文远,情何以堪?

而朱媺娖想到的却是,吴争以一支乌合之众,都能全歼同等数量的清军。

可为何鲁王坐拥六七万大军,闻二千鞑子骑兵来犯,却要转进。

问题究竟是出在了哪?

如果这六七万大军掌握在吴争手中,是不是能打过钱塘江去?

张国维、钱肃乐面面相觑,他们是知道内情的。

这也是他们之前同样不看好吴争能赢的原因。

只有吴争傻愣愣地在问,“敢问监国殿下何在?”

没有人出声回答。

朱媺娖低眉垂目,象是没有听到。

张国维打着哈哈,对钱肃乐道:“今日的天气不错。”

钱肃乐随口应道:“唔,快下雨了。”

张煌言脸色涨红着欲言又止。

只有魏文远嗤声道:“吴百户要找监国殿下,恐怕要去舟山了。”

吴争先是一愣,而后会意过来。

吴争身侧的陈胜等人也会意过来。

身后的士兵也会意过来,一片哗然。

以至于那些精壮窃窃私语起来。

“监国殿下都逃了,咱们拼什么命啊?”

“可怜那些死在始宁街的兄弟,拿命杀鞑子,为得是谁啊?”

周大虎迈上两步,冲吴争单膝跪下道:“吴大人,恕我食言,要带兄弟们离去。之前所领赏赐,除了大人战前应下的,我等皆一文不少全数奉还。”

吴争后悔的想扇自己几个嘴巴子,什么不好问,问这个?

军心凝聚起来不易,散去却是一瞬间的事。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领这个赏赐。

吴争是真后悔了,甚至超过听闻朱以海逃跑的消息。

看着周大虎要带人离开。

吴争一时怒起,“放肆。从了军,就是军人。这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吗?”

周大虎原本已经走出几步的,听吴争说话,随即回身怒怼道:“吴大人想咋样?先不说都是始宁镇乡里乡亲的,就说之前一仗,咱兄弟百人就剩下三十七人,也对得起大人,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咱从未见过的先帝了。难道吴大人还要杀了我等不成?”

吴争被怼得呐呐不知所云。

第七十九章 这个女人,不容易

ps:感谢书友“帝国未来”的打赏。

张煌言连忙上前劝说道:“这位义士,当着公主殿下的面,不可无礼。”

不想周大虎冲朱媺娖一抱拳道:“公主殿下不怪,我等不过是市井之徒,打小没学过礼仪。可就算如此,咱们也知道敌人来了,要拿刀反抗。堂堂监国殿下却闻风而逃,这样的朝廷,怎能抵抗鞑子?我等不如回家种地,也好过枉死沙场。”

“放肆。”钱肃乐大喝道,“你敢诬蔑朝廷?”

周大虎瞪着双眼道:“敢做不敢说么?”

朱媺娖向钱肃乐挥挥手道:“钱大人何必和一个市井之弟一般见识。虽说大明已亡,可明人还在,难道朝廷还要向为大明,刚刚与鞑子浴血奋战的义士动手不成?”

钱肃乐轻喟一声,低头不语。

朱媺娖转向周大虎道:“这位义士放心,本宫做不出只许州官放心,不许百姓点灯之事,只要本宫还在,绝无人为难于你。”

还别说,这周大虎五大三粗的莽汉,被朱媺娖这么一说,倒显得不好意思了。

他呐呐道:“草民自然是相信公主的,公主一个女流都能坐镇绍兴府,想监国一个七尺男儿,却闻风而逃,草民是替公主不值。”

朱媺娖却厉声道:“放肆。谁说监国逃了?监国只是去巡视江防。再有敢传谣之言,本宫绝不姑息。”

周大虎愣了,可还真不敢再出一言。

他向朱媺娖拱拱手,然后又向吴争一礼,招呼着手下三十几人准备离开。

此时吴争说话了,“周大虎,你就是个没胆的孬货。”

“吴争,别以为你是官,就能如此挤怼人。咱倒是要问问,咱何处没胆了?之前一战,咱杀的鞑子,不比你少!”

吴争道:“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之前一战,一时血气之勇,也值得你不停拿出来夸耀?你看看身边之人,本官从江北带来的兄弟。哪一个不是经过数次恶战的?他们心中也不愤,可他们哪个象你们这样,动不动就言离开?”

周大虎还真向众人打量了一番,这些在天亮前,还是誓言日后同生共死的兄弟,可如今,看向他的眼神中除了鄙视,再无别的。

这让周大虎心里一痛。

吴争沉声道:“你扪心自问,杀鞑子真为得是朝廷吗?为得是赏赐吧?赏赐本官给你了,多了一倍。本官自信并无对不住你等之处,可你们呢?当时本官延揽你,你不应,本官可有勉强?之后,你自己带手下兄弟前来投靠,本官不为己甚,收下了你们。如今你又要带他们走,这是何意?真当本官不敢杀人吗?”

不怒自威。

周大虎有些傻了,他觉得吴争说得也有道理。

确实,打这场战斗,为得是赏银。

战后自己也是真心想投效吴争麾下,可怎么听到监国一逃,就起了异心了呢?

周大虎想不明白,他有些糊涂了。

吴争转过脸,冲周大虎手下那三十多人道:“你们要走,本官不拦,抗清复明多你们不多,少你们不少。可本官要与你们说清楚一个道理。你们用命杀鞑子,为得不仅是朝廷,更为得是自己,为你们的家人。或许你们被官府欺压过,但至少官府明面上还跟你们讲道理。鞑子一来,谁和你们讲道理?你们的一切,财产、妻子、儿女都是别人说了算。想必都听过扬州、嘉定、江阴发生的惨事吧?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可周大虎他们不走了。

周大虎觉得吴争说得对,他想通了。

杀鞑子本来就不为朝廷,鲁监国逃不逃,关他屁事?

想通了这点,周大虎腼着脸恳求道:“大人,咱错了。”

“真错了?”

“错了。”

“错哪了?”

“错在……啊?呃……反正以后全听大人的就是了。”

吴争挥挥手,周大虎乖乖地缩在吴争身后,不再说话。

可吴争不知道,他让在场许多人的心里产生了震荡。

不是因为吴争口若悬河,令周大虎服了软,而是吴争所说的话。

杀鞑子不为朝廷,是为自己、为家人!

这话让人,震惊。

朱媺娖倒不觉得突兀,吴争曾经在吴庄,和她说过更惊悚的话,复明是复汉人的明。

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也不惊讶,吴争和他们说过,朱姓皇室不过是面扯来号召天下的旗子。

吴争麾下五百多士兵也不奇怪,他们早在始宁街,已经决定了一生追随,吴争说得再惊悚,他们只当没听见。

可魏文元带来的明军士兵震惊了。

杀敌不为朝廷?那谁来发自己粮饷?

杀敌之功,向谁请赏?

战死了,谁来抚恤?

可明军士兵又觉得吴争说的好象有些道理。

却说不清楚,这道理该怎么理清。

“监国鲁王殿下驾到。”

骤然而来的宣号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回了西北方向。

“哈哈……吴争,吴百户何在?孤一听说始宁镇大捷,就放下江防巡视,急往回赶。孤要好好奖赏、犒劳杀敌勇士……。”

朱以海笑得很大声,大步而来,更显得豪迈。

如果不是魏文远那句不着调的话,或许所有将士都会认为,他们的监国殿下,真的在巡视江防,真的是君王死社稷。

可现在,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朱以海的表演,没有人上前,更没有人迎候。

朱媺娖看着吴争。

她只能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吴争。

魏文远是兴国公的人,把不得朱以海颜面扫地。

君弱,方显得臣强嘛。

可绍兴府这一摊子,至少到现在,少不了朱以海。

朱以海一倒,就等于倒下了大明江南。

没有了主事者,反抗势力就会崩散,各自为政,甚至相互攻伐。

这样不用清军来攻,自己就垮了。

吴争原本不想去捧朱以海的臭脚。

可看到朱媺娖的目光,心软了。

这个女人,不容易啊。吴争心叹着。

“臣吴争见过监国鲁王殿下。”吴争在众目睽睽之下,迎上前去,单膝抱拳向朱以海行礼道。

朱以海不是傻,能到这份上,没一个是傻子。

看见文武群臣、数千将士那种目光,就是傻子都明白,这是为什么。

第八十章 朝廷没钱

朱以海不能发火,发火就告诉别人,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得有交待,怎么交待?

所以,朱以海只能装作不知道,装傻也是一种本事。

特别是明明知道,要装作不知。

明明知道自己丢脸了,还得将丢脸进行到底,这不仅是种本事,而且是一种城府,一种涵养。

这恰恰是朱以海的强项。

“快来人,快将吴百户搀扶起来,孤在路上还说着,孤该向吴百户和杀敌将士们道声谢,行个礼才对,是你们拯救了朝廷,拯救了绍兴府百万民众。”

吴争心中大汗,暗道自愧不如。

“臣不敢,此胜乃将士用命,臣只是侥幸,万不敢当殿下道谢行礼。”

花花轿子众人抬。

虽说朱以海恨吴争,这个小子原本自己是想依为股肱的,可行事如此无状,生生让自己丢尽了颜面。

可这时见吴争凑上来,拼命地为自己搭台阶,朱以海又觉得,吴争还是可以调教的。

“吴百户,此次你杀敌有功,孤绝不吝惜封赏。来,诸爱卿,一同进府商议,如何封赏这些有功之人。”

一群文武应声而进。

场面变得很古怪。

魏文远在吴争左侧跪见,不想朱以海根本不理会他。

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不给一丝。

要知道,魏文远可是带着三千精锐,前来增援的。

先前一个区区百户吴争,对他爱搭不理,已经让魏文远窝火。

如今来自君上的轻视,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不仅魏文远面子扫地,连身后的三千将士,个个面露不虞。

魏文远有心追上去与朱以海理论,可他终究是不敢。

先不说王之仁没有授权他这么干,就是执意这么干,魏文远一样忌讳这面前五百多兵。

魏文远从军二十年了,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

眼神,只看眼神,魏文远没有把握,自己麾下三千人能不能在这五百多人处讨得便宜。

就不用说,廖仲平部在那警惕着呢。

魏文远只能跺跺脚,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

进了王府,吴争看朱以海就顺眼多了。

朱以海根本不是与群臣商量,而是直接就宣布了犒赏决定。

晋升吴争为梁湖卫所千户,即日对梁湖卫所进行兵员补充,即日起梁湖卫所一律优先补给。

可吴争马上就发现朱以海又变得不顺眼起来。

因为,关于阵亡、伤残士兵的抚恤,朱以海只字不提。

这弄啥哩?

吴争不是一个肯吃亏的主。

“禀监国殿下。臣因兵力不足,在战前应允始宁镇临时征集的精壮、义士,但凡产生伤亡,一人抚恤二十两,此次战后统计,共伤亡五百余人。算下来,抚恤金超过万两白银,恳请殿下允准拨付。”

朱以海原本生动的表情动作瞬间僵住了。

堂内一片寂静。

万两白银,其实真的不多。

可问题是,朝廷拿不出。

真的拿不出。

户部尚书上前道:“吴千户有所不知,今年受朝廷节制的各县,所交赋税,皆被兴、越二位国公截留,国库并无余钱可作抚恤将士之用。”

吴争傻眼了。

兴、越两个国公截留赋税自己知道,可不知道国库竟连万两银子都拿不出。

朝廷啊,国库啊。

万两白银都拿不出,这绍兴府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家,哪家没有万两家产?

吴争沉默了。

张国维突然上前道:“殿下,臣以为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无论如何不能寒了将士的心。臣以为堂中文武,每人募捐五百两,可以凑出此数。”

这下乱了。

一个官员出列道:“张公此话不妥,抚恤将士理所应当。可以此让文武官员募捐,难以服众,此例一开,我等成了什么?金矿银山不成?”

“陈侍郎说得对,吴千户未经朝廷同意,就擅自应允了麾下士兵如此高昂的抚恤,这与律法有悖,不可姑息。”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吴千户拒敌有功,但抚恤的标准自有朝廷旧例,不能任由为将者信口开河,此风不可长。”

朱以海干咳一声,“吴争,你以为如何?”

吴争还能说什么?

自认倒霉呗,这事说起来确实自己理亏,每个将领都象自己这般想赏赐多少就赏赐多少,朝廷都要认的话,那岂不乱套了?

吴争点头道:“殿下,方才诸公言之有理,是吴争所虑有误,行事鲁莽了。这样,就按照诸公意思,按旧例办吧,所差银两,臣自己想办法筹措便是。”

朱以海大喜,展颜道:“吴爱卿果然是朝廷忠臣。”

可问题又来了,户部尚书提出异议,就两字,没钱!

当朱以海再将目光投向吴争时,吴争愠怒了。

“殿下,臣如果无法抚恤将士,以何颜面面对父老乡亲,日后以何面目统率将士?”吴争下了剂猛药,“殿下和诸公都知道,这次来犯之敌,有二千骑兵,始宁镇一战只歼灭一半,还有一半踪迹不明,这要是出现在绍兴府周边,臣还如何号召将士用命?”

这是恐吓。

在场之人个个是人精,岂会不明白。

这要是在以前,就得治吴争一个欺君之罪。

可现在,谁敢提?

朱以海脸色变了,“董爱卿,你得想辙。”

户部尚书脸色为难,应道:“要不还是循旧例,向绍兴府百姓加征赋税?可今年已经加征过三回,再征,怕是引起民愤。”

朱以海斜眼道:“这事董爱卿自己作主便是,孤只要在三日之内,见到万两白银,以供抚恤伤亡将士之用。”

户部尚书应道:“臣领命,今日就向绍兴府八县官府下令,以抚恤伤亡将士之名,向绍兴府在籍民众,征收人头税。”

吴争一听懵了,加征不加征赋税,不关自己的事,说难听点,吴争也没有那种割肉饲鹰的仁慈之心。

可朱以海要以抚恤自己麾下将士的名义加征税,那么被征的百姓,岂不在背后指着老吴家骂?

吴争冷冷说道:“董大人且慢,抚恤银子之事,就不必劳烦大人了。吴某就算卖地卖庄,也不愿被父老乡亲指着脊梁骨骂。此笔银两,吴某自筹就是。”

第八十一章 你想谋反吗?

ps:感谢书友“帝国未来”的打赏。

出了王府。

张煌言急步跟来,“吴争,且慢。”

“张大哥有何事?”吴争没好声气的应道,方才没见张煌言替自己说项,吴争有些生气。

“吴争,切莫急躁,张大人和钱大人稍会就出来,由我先来拦着你。”

吴争一皱眉道:“难道是为了抚恤银两之事?”

“想来不是,二位大人说有重要事与你商议。”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

张国维和钱肃乐沉着脸,联袂而出。

见了张煌言和吴争,钱肃乐轻哼了一声。

张国维倒还招呼道:“吴争,等急了吧?”

吴争应道:“张大人和钱大人有何事吩咐吴争?”

张国维摇摇手道:“此处非说话的地方,还是去寒舍细说。”

四人到了张国维府中。

吴争上次来过,虽然身份有了巨大的改变,但还是自觉地充当起小二的职责。

张国维含笑看着吴争,微微颌首。

钱肃乐也脸色好了起来。

张国维问道:“吴争,可知道老夫与钱大人留在王府内,与殿下商议什么吗?”

吴争哪猜得到?

原本以为是二人为自己抚恤银两之事与朱以海商议。

可张煌言已经肯定地否了。

吴争也实在猜不出来。

张国维看了一眼钱肃乐道:“我等都知道,方国安与清军暗中私通之事,与其养虎为患,不如尽早挤破脓疮。我二人在向殿下进谏,若你此次在击败另一路鞑子骑兵之后,借大胜之威,由你着手接手越国公方国安在钱塘东岸的明军。”

吴争一听大惊,脱口道:“万万不可。”

张国维惊讶道:“有何不可?”

连钱肃乐也看向吴争。

张煌言面露异色,确实,在朱以海面前商议这种大事,他目前的身份还不够品阶。

自然是不知情的。

吴争答道:“鞑子先头部队已经进入浙东,钱塘江对岸清军与明军正在对峙,此时骤然换帅,一则方国安不会束手待毙,二来引起兵变,恐怕东岸防线会不战而溃。再则,下官虽然打了几场胜仗,但从在叔叔手下任哨官至今,从未指挥过这么大规模的作战,又怎能担得下如此重担呢?”

张国维叹息道:“你说得是,殿下意思也是如此。可叹朝中,竟找不出第二个能为帅之人,老夫早年倒是带过兵,可那时也不过是区区指挥佥事,指挥的也只有一二千人。”

说着转脸看向钱肃乐。

钱肃乐如坐在火上一般,往上一窜道:“张大人别看我,虽说之前老夫确实召集了五六千人,可没有打过一场象样的仗,况且这五六千人都是民间义士,也没人有统兵之才。”

张国维摇摇头,对吴争道:“你看看,这仗怎么打得下去?”

吴争想了想,问道:“殿下怎么说?”

“殿下还能怎么说,顺其自然,过一天算一天呗。方国安当时向殿下承诺绝不投清,可也提出须将你治罪。如今你活得好好的,难保方国安会不会信守诺言。”

吴争心里也确实担心,方国安会投敌。

这就象颗致命的毒疮,不挤破它会死,挤破它一样是死。

可吴争真正担心的不是方国安,而是朱以海。

方国安就算真投了敌,也不过烂了浙东半边江山。

可若朱以海一逃,那整个浙东就真垮了。

吴争慢慢地打量着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

张国维是人精,一看吴争神情,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吴争,寒舍只有我等四人,心里有话,但说无妨。”

吴争道:“好。那我就说了。我以为如今最要紧的不是方国安,而是监国鲁王殿下。三位大人今日也看到了,监国离开的消息,足以瞬间击垮明军的士气。”

张国维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可你有什么好办法?”

吴争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换监国。”

换监国,这三个字将张国维三人震得张了嘴。

半晌之后,钱肃乐厉声道:“吴争,你想谋反吗?”

吴争丝毫没有紧张,反诘道:“我谋反?谋谁的反?钱大人若想向鲁王尽愚忠,尽管请便。吴某依旧是前次那句话,复明,复得是汉人之明,并非朱家之明。吴争虽然言词狂妄,但所思所想绝无一丝私心,为得就是驱逐鞑虏。监国殿下心志不定,难堪重负,如果三位大人真想在反清复明之事上干成一番大业,就必须先换了效忠的对象。如此君臣一心,方可成事。”

“你……竖子不足为谋!”钱肃乐吹胡子瞪眼。

张国维忙打圆场道:“吴争啊,说你年少不更事,还真没错。”

又转向钱肃乐道:“钱大人,之前就说好了,只是我等四人闭门而谈,心中有话,都可畅所欲言嘛。”

钱肃乐不再瞪吴争,往一边转过头去。

张国维问道:“吴争,这换监国之事,可不是说换就能换的。先不说文武群臣肯不肯答应,就说换了鲁王,还有哪个皇室可以担此重任呢?况且,换上的皇室未必比鲁王殿下更英明。”

吴争微笑道:“张大人此话差矣,想当初鲁王在台州就蕃,几位大人不就一封书信,将鲁王请来监国了吗?况且,其实还有个皇室,定会比鲁王更英明。”

张国维大愕,“谁?”

连钱肃乐也忍不住转过头来,没听说浙东还有哪个皇室啊?

吴争道:“这皇室三位都见过,先帝嫡女,长平公主殿下。”

这下不用说张国维、钱肃乐,就连张煌言都震惊了。

女子为监国?

这天下听说过皇侄监国,却不曾有过公主监国的。

好半晌,钱肃乐指着吴争对张国维道:“你听听,你听听,满嘴胡言乱语……。”

吴争平静地说道:“钱大人先不必动怒,吴争只是提议拥立长平公主监国,又不是拥戴公主即皇帝位。长平公主是先帝嫡女,身份比起那些蕃王而言,更显尊贵。况且三位大人这些天也已经清楚了公主的心性,她是真正想反清复明。更难得的是,她能效先帝,死社稷,如此监国人选,三位难道熟视无睹吗?”

第八十二章 家国天下!

这真不是张国维等人熟视无睹,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想到这点。

因为公主是女子,从性别上来说,就被他们选择性地忽略了。

任何人拥立任何一个皇族,首先想到的是未来,是传承。

女子为帝,如何传承?

传给外姓?

所以,被吴争这么一点,三人都低头思考起来。

好一会,张煌言问道:“吴贤弟,如果拥立公主监国,日后大业有成,拥立谁来登上尊位?”

就是这个问题困扰着张国维和钱肃乐。

他们抬起头来,将目光投于吴争脸上。

吴争正容道:“山河破碎,国之将亡。在此之际,似乎不该想得那么长远,如今最紧重的莫过于如何抵挡来年清军南下。生死存亡,迫在眉睫,这大雁还在天上飞,诸公就在想着清蒸还是红烧,岂不荒谬?”

以问代答,吴争巧妙地避过了张煌言的质问。

经过这些日子,特别是今日得知朱以海弃国而逃,吴争就打定了主意。

举旗反清是大义,拉拢一切可拉拢的人壮大自身实力是手段。

与志同道合之人,一起打出一片汉人天下,才是最终目的。

与其听从一个瞻前顾后之人宣调,不如选一个自己可以信任的人效忠。

吴争信任朱媺娖,一个心中干净的人,最适合定对错、判是非、定方向。

如今的朝廷,就缺少这样的主上。

张煌言不再问,他知道再问也没有用,许多话,就算心知肚明,也无法说出口。

张煌言不完全认同吴争所说,大明立国三百年,天下人心还未丧绝。

至少各地义军举旗反清,都需要以皇族为名。

大义,不可或缺。

但张煌言觉得吴争有一句话说得对,大雁还在天上飞,就在想着清蒸还是红烧,何止荒谬?

所以,张煌言沉默。

张国维已经清楚吴争用意,在他看来,吴争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最多不过是个身具异禀的毛头小子,往往敢说的人,危害不大。

为官数十年,张国维最怕的就是尔虞我诈,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

张国维对吴争没有敌意,甚至视为子侄。

同时,张国维认同吴争其中一句话,朱媺娖是先帝嫡女,她所拥有的名份,远比朱以海这般皇室子弟,更具大义。

所以,张国维也沉默。

只有钱肃乐一脸悲愤,他悲愤的不是吴争满口胡言乱语,而是他一直引为知己的张国维,视为弟子的张煌言,居然沉默。

沉默代表着默认,至少是不反对。

钱肃乐是崇祯十年进士,曾授太仓知州。

年近四十的钱肃乐,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根除不去。

在他的世界里,非黑即白,奉朱以海监国,为得是延续大明的一线生机。

如果与抗清相比,在钱肃乐看来,社稷的存亡更重要。

也就是说,如果在延续明室维持现状和北伐复兴相较而言,钱肃乐更看重前者。

这就是区别。

象钱肃乐这样读圣贤书的人,更注重的是传承。

“可笑,本官还从未听说女子监国的前例。”钱肃乐嗤声道。

“有。”张煌言面无表情地说道,“前元阿剌海别公主就曾为监国公主。”

“那是外族!”钱肃乐激辩道。

吴争补刀,“就是这个外族,统治了汉族上百年。”

钱肃乐怔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视为弟子的张煌言会站在吴争一边。

钱肃乐悲愤,悲愤则口不择言,他脱口而出,“长平公主身份固然尊贵,可毕竟是女子,是女子就得出嫁。吴争,莫道老夫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救公主殿下于危难,少年男女,一见钟情,此例多不胜数,公主监国之后,若与你有了私情,他日你窃取天下,易若反掌。小小年纪,城府、权谋竟如此之深,可谓其心可诛!”

此言一出,气氛立变。

张国维阴沉地看向吴争,其实这点,张国维也已经想到。

乱世之中,武臣窜起极快。

往往一场胜仗,就能连拔数级,而且手中军队翻滚着扩张。

这一点,从吴争身上就能体现,回来数月之间,从一个从七品哨官晋升到正五品千户。

可谓一飞冲天。

谁能保证,公主监国之后,二人郎情妾意之下,不将江山社稷、官职爵位私相授受?

张国维心性沉稳,原本不想点破此事,其原因一是不想破坏四人之间紧密的关系。

二是他还是相信吴争,小小年纪,不会有如此城府。

可如今,一旦被钱肃乐点破,张国维就不能不正视此事。

所以他以阴沉的目光注视吴争。

张煌言很坦然,钱肃乐的话对他造不成任何情绪波动。

他相信吴争,打心底里就信任。

张煌言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与吴争相识区区数月,就会对他的人品有如此信任。

但有一点张煌言可以肯定,吴争真的在做事!

这一点很重要!

所以,张煌言依旧沉默。

吴争犯难了。

他自己也认为钱肃乐的担忧是可能的。

自己一旦拥立公主监国成功,那官职势必火箭般地窜升。

有拥立之功嘛,很正常。

那时内有公主监国,外有自己手掌重兵,要是二人之间真发生点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吴争清楚自己真没有这个想法,可被钱肃乐说破,就开始有了这个想法。

这想法很……具诱惑。

家国天下!

可吴争来自后世的一点灵台清明,瞬间熄灭了这个极具诱惑的想法。

就象刚刚自己说的,大雁还在天上飞,就在想着清蒸还是红烧,何等荒谬?

这小朝廷在惊涛骇浪之中,说灭就灭。

一旦在座四人心中彼此有了猜疑之心,由此分裂而酿成内耗,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如镜花水月。

与其将目光放在这危卵之上,不如放开胸怀,去拥抱更大的江山。

面前这三人,是吴争所知道南明抗清最坚决的人。

自己在前方与鞑子拼杀之时,背后,绝不能失去这三人的支持。

还须是完全信任的支持。

吴争的眼神变得坚定,他坦然地面对着钱肃乐噬人的目光,还有张国维猜疑的眼神。

第八十三章 亲疏有别

ps:感谢书友“帝国的未来”的打赏。

“吴争抗清之心,天地可鉴。既然诸位对吴争用意有猜忌,我可当着三位立下誓言,此生若尚长平公主,天地厌之。三位也可联手杀吴争,吴争绝无怨言。”

面对吴争落地有声的誓言,钱肃乐收敛了噬人的目光。

面对着吴争清澈的眼神,张国维脸色缓和下来。

张国维道:“老夫相信吴争,断不会如钱大人所说,心怀窃国绮念。”

钱肃乐生硬地一拱手道:“或许是本官多虑了。”

张煌言赶紧打圆场道:“都是同道中人,既然误会已解,那就继续商议接下来的事吧。”

钱肃乐道:“就算多虑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鲁王终究是你我奉迎而来,如此废黜监国之位,我等就成了乱臣贼子,当遗臭万年哉。”

吴争道:“钱大人是否认同鲁王是明君?可当复兴大明之重任?”

“这……。”

“钱大人是否认同长平公主是先帝嫡女?”

“是。”

“既然如此,亲疏有别,钱大人何苦执着?鲁王监国是臣子拥立,并非受命于天,既然他无法胜任,被臣子黜落,又有何不可?况且我等只是废黜鲁王监国之职,并非去剥夺他的王爵。就算真会遗臭万年,与天下尽沦落于鞑子之手相比,这虚名又何足道哉?”

钱肃乐沉默不语。

张国维劝道:“钱大人,老夫觉得吴争所言有理。有着名正言顺的长平公主不顾,拥立一个隔了三代的蕃王,本身就甚是荒谬。如果长平公主监国,南边福州隆武朝就没了吞并绍兴府的借口,老夫以为,此事可行。”

这话没说错,确实亲疏有别。

虽说都是皇室,但血缘的距离相差太远。

隆武朝朱聿键是朱元璋九世孙,从朱元璋处排辈,那就是朱以海的叔叔,朱媺娖的太叔祖。

江山社稷的传承,基本上都是辈份往下走的,就象朱棣抢了侄子的皇位,倒退一代已经是少见,倒退三代四代,那就闻所未闻了。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拥立长平公主监国,绍兴府就有了与福州隆武朝抗衡的大义。

不至于地盘小,而被隆武朝吞并。

可钱肃乐依旧不说话。

张煌言道:“钱大人心里如果有什么话,不妨明说出来,也好过相互猜忌。”

这话有些重了,猜忌二字,确实重了。

钱肃乐霍地抬头道:“鲁王确实首尾两端,可毕竟是君上,我等以下犯上,终归是罪过。如今天下纷乱,我等造此孽,如何再号令天下?”

张国维皱眉道:“钱大人也说了,眼下是乱世。我等并非要谋反,只是鲁王确实不适合监国,换更适合之人担任罢了,何来造孽一说?”

吴争拱手道:“那依钱大人之意,该当如何?”

钱肃乐看了吴争一眼,艰难地说道:“老夫以为,再……再看看……。或许经过今日之事,鲁王会有所改变。诸位放心,我不是愚钝之辈,若鲁王真不堪……我愿随诸位举事。”

吴争与张国维、张煌言面面相觑。

可没有办法,这事需要四人同心协力,方可成事,失去了钱肃乐的支持,此事不能成。

除非吴争率军兵变,那就真成了谋反了。

张煌言再次打圆场道:“既然钱大人还有顾虑,此事先搁置吧。我等不妨议议如何应对眼下困局。”

张国维转向吴争道:“清军另外一千骑去往何处,可有消息?”

吴争摇摇头道:“尚未有消息传来,我与手下总旗们也商议过,认为最大的可能是这路鞑子以骑兵速度快的优势,过新昌至金华,后沿东阳江东进,目的是占据台州,一来截断绍兴府与隆武朝的南北呼应,二来截断我朝南撤之路,为来年开春南下灭亡我朝做打算。”

张国维蹩眉道:“浙西金华、兰溪、汤溪、浦江四县,驻有一支数千明军,由文华殿大学士原我朝兵部尚书朱大典统率,如果清军骑兵如你所言前往金华,怎会没有一丝消息传来?”

吴争一愕,又一个兵部尚书?

张国维看出了吴争的疑惑,解释道:“安宗在南京登基,时为兵部左侍郎的朱大典总督上江军务,建州人南下后,朱大典不敌,后率军回金华,据府城固守。当时,方国安率众南奔,马士英、阮大铖亦在其军。方国安本与朱大典有隙,阮大铖使人向朱大典索饷四万两未遂,遂围攻金华。鲁王监国后,传旨后方才解了围。之后鲁王以朱大典为文华殿大学士,建行台督师,辖金华、兰溪、汤溪、浦江四县。不久唐王在福建登基,是为明绍宗,向金华传旨,授朱大典为东阁大学士,督师如旧。朱大典接受了明绍宗的册封,此后朱大典所部虽然还在浙西,但已经不听鲁监国宣调。我朝兵部尚书之位这才由老夫接任。”

吴争听了心里感慨,童谣唱得没错,果然是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自己这千户,恐怕还算是不错了的,至少朱以海答应补充满编。

“依下官猜测,这其中有两个可能,一是朱大典已经投敌,二是鞑子骑兵绕过了金华。”

张国维摇摇头道:“老夫清楚朱大典此人,虽说才能不足,但绝不会投清。你说的后一种更会可能。”

吴争道:“诸位大人放心,始宁镇战后,下官已经向嵊县、新昌、奉化三个方向派出斥候,想必不久就会有消息传来,只是眼下之急,重要的是如何抗击这支骑兵。始宁镇一战,鞑子狂妄,以为江南无人,这才使得我以地利侥幸得手。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想必这支骑兵此时已经得到消息,如果回击,必不会再着此道。接下来就会是一场硬仗。”

听吴争说起作战,张国维等人脸色都凝重起来。

钱肃乐道:“吴争,若让你暂时来统领三界卫所和绍兴府卫所,集合三卫之力,可有把握击败这支清军骑兵?”

第八十四章 老夫没听见

吴争苦笑道:“三界卫所在这伙鞑子骑兵进犯时,就已经溃散,听说逃到绍兴府的不足百人,这样的残部如何敢与鞑子骑兵对抗?至于绍兴府廖千户的卫所,也不过六百余人,况且鲁监国绝对不会同意,让他手中最后一支力量去打这一场不知胜仗的恶仗。”

钱肃乐沉默下来,吴争说得不假。

朱以海原本掌握的三界、梁湖、绍兴府三卫,如今唯有廖仲平的这一卫是完好的。

梁湖卫所其实已经残了,本身只有三百多兵,始宁镇一战,阵亡过半数。

三界卫所等于已经除名。

这种时候,朱以海宁肯转进,也绝不肯把最后的依仗扔出来。

钱肃乐突然抬头道:“本官虽然散去当日召集的义军,但还有不少人滞留在绍兴府周边,只要派人重新召集,不说多,千把人想来还是能招募到的。”

吴争闻言精神一振,原本自己是想继续招募壮丁的,可始宁镇已经招募过百人,而且当日一战的血腥已经瞒不住了,正常良家子弟,哪还敢来投军?

如果钱肃乐真能召来千人,这批人肯定比现招的壮丁要强上不少,这战还真有可为。

吴争斟酌道:“那样就会超过卫所兵员上限。”

钱肃乐看了一眼张国维道:“有兵部尚书在此,超不超该有他说了算。”

张国维没好气地道:“老夫没听见。”

“那就劳钱大人辛苦一趟了。”吴争起身拱手道。

不想钱肃乐苦笑道:“召集人手容易,可如何招?”

吴争一愣。

张国维解释道:“你有所不知,当日钱大人遣散这些义军时,原本承诺的饷银皆未兑现。你也知道,浙东除绍兴府八县之外的赋税,皆被两位国公截留。朝廷没钱啊。”

吴争黑着脸,心中大骂他x的。

钱肃乐喟叹道:“若是往日,我没有毁家纾难之时,就算卖地卖宅,也得补上这钱,可如今,我是真的无力贴补啊。”

看着这个执拗的中年人,吴争心里不禁一阵悸动。

钱肃乐虽然愚忠,可心中一份报国执念,确实让人敬佩。

这世道,象这样有脊梁的读书人不多见了。

“钱大人,若按承诺的饷银兑现,需要多少银两?”吴争问道。

钱肃乐道:“当时随我起事者有六千多人,我承诺每人给五两安顿家室,这钱当时我已经付清了,没付的是之后遣散的每人五两。”

吴争倒吸一口凉气,“三万多两?那我可凑不齐这么多?”

张煌言奇怪地问道:“吴争,你之前安顿百姓就已经动用了吴家祖产,这次你哪来的银子?”

吴争笑道:“不瞒诸位,这次始宁镇一战,我倒是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来犯鞑子身上所带皆是黄白之物,战后清点,竟有二万八千两之多。”

三人闻听,无不张口结舌。

张国维骇然道:“区区建州鞑虏,何时竟福足如此?呃……不对,就算福足也不会随身携带,他们哪来的银子?”

张煌言是听懂了,他答道:“还能是哪来的银子?那些恬不知耻的降臣所献呗。”

钱肃乐“呯”地一声拍在桌上,怒道:“天下正因为有这等祸国殃民的官员,如今的抗清大业才变得如此艰难。”

吴争道:“这二万八千两,我本不该隐瞒,只是想到朝中……咳,狼多肉少,加上阵亡将士需要抚恤,这才……嘿嘿。”

张国维拿手指点点吴争,笑骂道:“若不是你小子之前有毁家纾难之举,老夫就拿你与方国安等人同列。说吧,还有多少结余。”

“除去抚恤伤亡将士之银,全部都在,大概一万七千两。不过幸存将士的赏赐还没有发放下去,一人十两,还得扣除近六千两。应该最后能结余一万一千两左右。”

张国维有些激动起来,“好,有这些银子,招募人手,打赢这战就有望了。”

钱肃乐道:“吴争,虽说只有一万多两,可这次只须招募千人,先付这千人所欠的饷粮,只需五千两。剩下的,只做日后饷银、抚恤之用,也可支撑三两月。此战定能胜!”

张煌言道:“粮草之事,由我等尽力补给,绝不让你与将士饿着肚子与鞑子拼杀。”

吴争点头道:“事不宜迟,请钱大人尽快召集人手,赶在鞑子回击之前,能训练几日算几日,总比措手不及的好。”

钱肃乐道:“老夫这就回去安排。绍兴府不大,有个一天半日的,就可以通知到。吴争,你就在绍兴府滞留一日,明日便可带人回梁湖卫所。”

“好!”

四人都不约而同地回避改立监国的议题。

因为都知道,眼下最急的是这剩下的一千鞑子骑兵。

……。

离开张国维宅子,吴争返回王府外。

只见朱媺娖身边的太监郑叔,正引颈顾盼。

见吴争回来,郑叔碎步急奔几步。

“吴大人,你可回来了。”

“郑叔,发生何事?”

“噢,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说着郑叔将手中一个精致小木盒递到吴争面前。

小木盒古色古香的,反正挺可爱。

“郑叔,这是……?”

“公主殿下听闻吴大人没有从朝廷领到伤亡将士抚恤,心中不安,特让老奴送来这颗南珠,说是让大人卖了,充作抚恤将士之用。这珠子虽然值不上万两,可三、五千两,总还是能卖的。”

吴争心中一暖,连忙推辞道:“这可使不得,公主殿下闺房私物,岂能典当来充军资?”

郑叔道:“吴大人想来也略知殿下脾性,既然殿下令老奴拿来,就没打算收回去了,吴大人还是收下吧,莫辜负了殿下一番体恤将士们的心意。”

吴争忙解释道:“郑叔,上者赐不敢辞,这道理吴争懂。不过抚恤将士的银子,已经有了着落,这珠子嘛,还请郑叔带回去交还殿下,请郑叔转禀殿下,我与将士们领殿下这番心意。”

郑叔听闻吴争说银子有了着落,本想出口问的,可看吴争眼神,就咽了回去。

第八十五章 这世道,想做事真难。

在宫中久了,郑叔知道有些事不能问,不知道比知道好。

“吴大人,银子当真有了着落?”

“当真。”

“那好。既然如此,老奴就回去复命了。”郑叔收回小木盒转身,打算回去。

吴争道:“郑叔且慢。我想问问周姑娘和舍妹在王府可好?”

郑叔惊讶地转回身:“周姑娘不是留在吴庄吗?她与令妹没有来过王府啊。”

吴争头轰地一声炸了,这兵荒马乱的,两个女孩……。

郑叔也急了,他急问道:“怎么,吴大人难道就没有派送护送吗?”

被郑叔这么一问,吴争的紧张反而平息了。

大爷的!

吴争“霍”地转身,向人群中的池二憨大步而去。

可怜池二憨是怕极了吴争,从吴争与郑叔在那说话时,池二憨就不自禁地往后缩。

如今看吴争冲自己而来,慌忙转身就跑。

“跑!你使劲跑。跑了就别回来了!”

这下池二憨迈不动步了,只能可怜兮兮地转身,冲吴争跪了下来。

“说吧。人在哪?”

“吴庄。”

吴争抬腿一个正踹,将池二憨踹得仰天翻倒。

“长本事了?敢擅自做主,瞒骗少爷了?”吴争越说越气,“你知不知道,要是始宁街之战败了,她们会落入鞑子之手?两个女孩,你让她们怎么活?”

不想池二憨反而犟了起来。

都说老实人都有股子倔脾气,“少爷,我觉得小姐说得对,一家人就算是死,也得死一块。还有,要是败了,少爷和我们都死了,让小姐寄人篱下,如何活?少爷也看见了,监国殿下说跑就跑,连公主都没带上,与其这样,倒不如一起死了。”

吴争原本还只是气池二憨擅作主张,这时被池二憨这么一怼,心里的火轰地窜了起来。

“呛”地抽出腰刀,架于池二憨颈上。

边上宋安、厉如海等人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恳求。

吴争不理会他们,怒瞪着池二憨道:“吴家都死绝了,你觉得畅快对吗?”

池二憨还真犟,面对着吴争的怒火和颈上的刀,他眼都不眨,“少爷,先不说我没有劝说小姐留下,这是小姐自己的意思,之后老爷也点了头的。就说少爷真的败了,这次鞑子只是千人,最多也就是在始宁镇劫掠一番,不会长久停留,只要藏得好,不让鞑子找到就是了。”

这话确实说得没错,吴争当时一是事务繁多,没有细想,二是关心则乱。

其实就象池二憨说的,这场仗看似凶险,但对百姓的危害远没有想象得大。

与扬州、嘉定、江阴不同,前者是鞑子占领,有足够时间屠城。

而始宁镇之战,就算吴争败了,鞑子也没有时间效仿扬州等地,来个屠城。

毕竟它们是孤军深入。

吴争不是傻子,被池二憨占破,自然也就明白过来。

可这面子落不下来了,这不,立即转变方向道:“那你擅自抗命、隐瞒不报,这又如何说?”

池二憨脖子一挺,“少爷要杀便杀就是。”

大爷的,愣是不给吴争一个台阶下。

吴争毛了,大喝道:“好,如你所愿。池二憨抗命、瞒报,来人,当众杖责四十,以敬效尤。”

这下宋安真急了,他赶紧横跨一步,挡在吴争和池二憨中间,道:“少爷,另外鞑子一千骑兵尚不知下落,战事说来就来,真把二憨打伤了,可不好。”

厉如海也劝道:“虽说池二憨抗命、瞒报,可也是出于好心……。”

“好心个屁!”吴争大喝道:“你知道我们拼死拼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亲人能在这龌龊世道中活下去,活着看到世道太平?只要她们能活下去,哪怕是卑微地活下去,嫁个人生儿育女,我们死得也就值得了。可这厮夺走了她们活下去的权力,怂恿着她们为这龌龊世道陪葬……。”

“本宫觉得池二憨做得没错。”

话音传来,吴争一僵。

“臣参见公主殿下。”

得郑叔复命,朱媺娖终究是不放心。

不顾礼仪地出王府,想当面问问吴争银子之事究竟着落在哪。

没想到正好遇见了这事。

朱媺娖的眼中有些泪光。

吴争的话,让她心悸。男人拼死拼活,为了让女人活下去,这没错。可女人活着又为了什么?

看着吴争,朱媺娖道:“女人也可以有选择的权利。只要是自己的选择,一样可以无怨无悔。既然吴小妹和周思敏选择同生共死,那就是她们的选择,就算你是为她们好,也没有权力去强迫她们,按你的意思去做。”

吴争没有接话,因为他听出了朱媺娖话中的余音。

朱媺娖自己,何尝不是在做选择。

虽然这选择很痛苦,但她终于是做了决定,苟且地在这龌龊世道中,继续活下去。

对她来说,死比活容易。

吴争不能接话,也不敢接话。

只听朱媺娖道:“请吴千户看在本宫的面子上,饶过池二憨这遭。”

吴争应道:“臣遵旨。”

不想池二憨这孬货,平时木讷,这时却灵醒得很,他爬起身来上前,向朱媺娖跪下道:“谢公主殿下为二憨求情。不过千户大人责罚的是我抗命、瞒报之罪。我确实犯了军法,是军法,便不可容情。”

池二憨被当众杖责了四十杖。

这让在场所有士兵都心惊肉跳、禁如寒蝉。

军法无情!

吴争冷眼看着,可心中却奇怪,池二憨这厮啥时候这么灵醒了?

恐怕这么快的反应连小安子都做不到。

吴争确实有杀鸡敬猴的打算,麾下士兵的成份太杂了,杂到不忍细说。

就象周大虎那混蛋,竟敢当着朝廷文武的面,给自己撂挑子,差点就令自己下不来台。

士兵们凭着一股子血气到现在,这本是好事。

可满心欢喜地到了绍兴府,见到的却是朱以海逃跑。

这就象被冰水淋了一头似的。

如今朝廷虽说升了他们的官,可该有真金白银的赏赐,却一钱没有。

自己还得瞒着,用缴获的银两去赏赐。

哎,这世道,想做事真难。

第八十六章 皮糙肉厚

池二憨果真是皮糙肉厚,寻常人挨四十杖,怎么也得在床榻之上哼哈几日。

可这厮挨完之后,就骨噜起身,除了走路有一拐一拐之外,愣是看不出有啥地方不妥。

以至于吴争在怀疑,是不是施刑士兵在故意放水。

此时,王府内的朱以海,同样没闲着。

他正春风化雨般笑容面对着魏文远。

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连眼角余光都不给的傲慢。

其实这不怪朱以海善变。

面对着吴争这般杀敌功臣,朱以海需要慷慨激烈。

面对着魏文远这般数百里来援的功臣,朱以海需要怀柔。

朱以海很累。

累得心力交瘁。

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帝皇之道,在于平衡。

吴争原本是朱以海想做为股肱之臣加以培养的,可现在朱以海发现,那小子就是养不熟的一头狼,没准会在什么时候反噬主人。

所以,哪怕朱以海对王之仁有意见,自然对魏文远也有意见,那也不妨碍现在面对魏文远这一脸春风化雨般的笑容。

吴争窜得太快,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压不得,就得找人平衡。

没有机会,就得创造机会。

魏文远就是最恰好不过的人选。

“魏镇抚,孤之前看见王府外你麾下三千虎贲,军容整洁,个个精神抖擞。如此想来,清军此次来犯余敌,就得依仗魏卿了。”

魏文远是王之仁的心腹,岂会不知王之仁的心思。

甘心屈居于鲁王麾下,并非是忌惮鲁王是英主,而是如今形势之下,南下投隆武太憋屈,因为隆武朝中的实缺基本满了,拥立之功赶不上。

而重新投清,王之仁着实不愿意。

虽然自知不是忠臣义士,可三姓家奴的恶名,王之仁宁死也不想背,所以尽量克制着与鲁王相安无事。

这也是方国安不肯派军来援,而王之仁肯派援军的主要原因。

毕竟覆巣之下没有完卵嘛。

魏文远应道:“臣愿为殿下、为朝廷分忧。”

魏文远说是这么说,但他心里很明白,这场仗不是为朱以海而打,为得是吴争。

人嘛,就得争个面子。

那个小百户……不,现在可是千户了,如果再打上一场胜仗,不用说自己,就算是兴国公,恐怕也得忌讳那小子三分了。

既然这样,就不能把这次机会让给吴争。

一千鞑子骑兵,确实难啃,可这险,得冒。

“回殿下,臣愿领殿下命,臣麾下三千将士愿为殿下、为朝廷尽忠。”

“好。”朱以海大声叫好,“魏卿放心,一应粮草、军械,满额补给,杀敌有功者,孤绝不吝啬封赏。”

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反正朱以海就是不谈钱。

双方虽然各怀心思,可目的相同,倒是一拍即合。

魏文远所部,由此在绍兴府驻囤下来,等待鞑子骑兵的消息,准备一战。

……。

得知朱以海已经将迎战鞑子骑兵的任务交给了魏文远。

吴争倒是松了口气。

不是想推卸责任,而是吴争确实认为,三千明军精锐,迎战一千鞑子骑兵,胜算极大。

就算真不能匹敌,自保也应该无虞。

既然有人要建军功,自己窜得太快,再要强去争抢,难免惹人诟病。

所以,吴争甚至连做后援的打算都没有,免得被人指责抢功。

老老实实带兵回梁湖卫所整训,经过这一战,确实该好好训练这帮子杂牌军了。

不过吴争并不放弃之前的计划,钱肃乐在此事上也十分热心。

毕竟,吴争在为他兑现一部分承诺。

但吴争没有料到的是,钱肃乐不仅召集了千人,还将他的嫡长子钱翘恭送到了自己面前。

钱翘恭长得很帅。

这是吴争第一感觉,阳光男,个子与吴争相仿。

令人有种自惭形秽之感。

“下官梁湖卫所百户钱翘恭,见过千户大人。”钱翘恭彬彬有礼,躬身抱拳道。

吴争心里腹诽,钱肃乐明上正人君子,可提携儿子的速度不慢啊。

转眼之间,就是一个正六品百户。

心里想着,可行动却不慢,吴争上前,挽住钱翘恭臂弯道:“钱兄,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

不想,钱翘恭却微微一闪,躲过吴争搀扶。

往后稍退一步,直视吴争道:“翘恭奉监国殿下、兵部张尚书之命,投大人麾下效力。但明人不说暗话,翘恭还受右佥都御史钱大人之命,监督吴大人,望大人不怪。”

“呃……。”吴争其实不傻,能猜到钱肃乐此举的意思,真要提携儿子,将钱翘恭留在绍兴府廖仲平卫所,更安全。或者直接弄个文职就是了。

将儿子送到自己的眼鼻子底下,无非就是起个监视作用。

可这事你做也就做吧,没必要说出来不是?

说出来也不要紧,也必要当着自己手下将士的脸,还这么大声讲出来……太尴尬了!

吴争脸色不虞,不过总算克制住了,没有直接发作。

“咳,本官怎会见怪?……来,本官为你引见卫所另外几位百户。”

说着吴争替钱翘恭一一引见麾下几个心腹总旗,不,现在是百户了。

“这是百户陈胜。”

“陈百户有礼,陈百户当日在金山卫一战,翘恭闻听已是如雷贯耳,今日得知始宁街一战,更是仰慕不止。往后还有军中诸事,向陈百户指教。”

何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陈胜原本看不惯钱翘恭。

本来嘛,君辱臣死。

钱翘恭当众给吴争一个下马威,等于扇了众将士一记耳光,谁不对其怒目而视?

可如今钱翘恭一下子变成谦谦君子,陈胜只能拱手还礼,吱唔道:“钱百户言重了。”

吴争在边上听了涌起一股火来,他x的,这小子是故意来灭自己威风的。

没好气地冲池二憨一指道:“这是池二憨池百户,人称池一刀。”

“早从家父口中闻听池百户万夫不挡之勇,今日得见,翘恭三生有幸。”

池二憨不久前挨了四十杖,心中正憋屈得慌,冷哼一声,抬手一拱,算是还过礼了。

钱翘恭却神色不变,脸上依旧笑容满面。

第八十七章 让人窝火的钱翘恭

ps:感谢书友“帝国的未来”的打赏。

“这是宋安,宋百户。”吴争暗暗向池二憨赞赏地看了一眼。

“宋百户有礼。”

宋安却别过头去,冲池二憨道:“二憨,最近我耳朵不太好使,你找根草茎帮我掏掏。”

钱翘恭没有一丝尴尬,依旧春风扑面。

吴争反而有些好奇了,这小子是涵养真得高,还是装的?

换了自己虽说不至于翻脸,可笑肯定是笑不出来了的。

“厉如海厉百户。”

“厉捕头是陈溪乡人,崇祯十四年任上虞县捕头,任上素有清廉之名。今日同在千户大人麾下效力,还望厉百户多多见教。”

厉如海闻言一怔,原本也想随池二憨、宋安一样来个不搭理的,可如今有些不好意思了,勉强笑道:“厉某只是个衙差,蒙千户大人提携,方有今日……钱百户不必见外。”

吴争指了一下沈致远道:“这是沈致远……沈总旗。”

沈致远伸着脖子等了半天,没想到等来吴争如此贬低自己,勃然大怒道:“吴争,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先不说我为你筹措一万多银两的军饷之功,就说在始宁街一场恶战,我可有丢你脸之举?”

吴争点点头道:“不错,你说的,是实情。”

“可连二憨、小安子都成了百户了,为何我还是总旗?”

“没有别的,就为一件事。”

“啥事?”

“你没杀过鞑子。”

“呃……。”

“手上没有鞑子性命,我如何放心将百余条人命交到你的手里?”吴争突然转头大声道:“兄弟们,没有杀过鞑子的人要做你们的百户,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

五百八十几条汉子异口同声地应道。

声势之大,震耳欲聋。

让钱翘恭带来的千余人,为之侧目。

他们神情有些古怪,主官难道不是朝廷任命的吗?

沈致远愣了半天,涨红了脸道:“吴争,你看着,下一次,我定杀几个鞑子,再来找你理论。”

吴争莞尔一笑,没有理睬沈致远,而是回过头去,冲钱翘恭笑道:“钱百户见笑了,本官也是没办法,为了激励将士奋勇杀敌,定下了这规矩。”

钱翘恭神色不变答道:“吴大人的规矩虽然与朝廷律法有悖,可依属下看来,确是明智之举。”

吴争是真愣了,这钱翘恭是真傻还是假傻,没听出自己言外之音吗?

手上没杀过鞑子,你也好意思在我的卫所里任百户?

此时钱翘恭冲着吴争身后将士拱手道:“钱某虽非军户出身,不过前两年在天津卫入过军,去年随家父在宁波倡议出兵后,在奉化县也杀过三个鞑子。此事,可由钱某身后千余义士印证。”

然后转过头来,大声问道:“诸位义士,钱某可有一句谎言?”

“没有!”那千人的大吼声,丝毫不逊于吴争那五百多人。

报复!

这绝对是报复!

吴争腹诽着。

“好,好!”吴争击掌叫好,“能得钱百户襄助,本官如虎添翼,如此一来,反清大业有望。”

钱翘恭陪笑道:“大人,是反清复明大业有望。”

吴争心中大骂,他x的,嘴里却应道:“钱百户所言,正是本官想说的。”

……。

回到湖卫所,直接面对的就是编制问题。

钱翘恭带来了一千一百余人,这还是经过遴选之后的。

钱肃乐几个月前解散了这支义军,甚至连遣散费都没发。

至少有一半人滞留在了绍兴府左近。

听闻这次能兑现之前钱肃乐许诺的银两,岂能不纷纷闻风而来?

加上吴争麾下原有的五百八十余人。

卫所兵员一下子到达一千七百人。

可问题是,千户所满编织,就需要设置十个百户。

而吴争不想这样。

一是手中没有那么多可用之人,二是太过分散,效率不高,反而增加了开支。

所以,吴争决定明面上分设十个百户,暗里却只设五人,将两个百户合二为一,称为营。

这样,每个百户麾下,就有了二百二十四人,辖四总旗。

吴争自领一营,但具体事务交给了沈致远和周大虎,这是吴争不放心这二人,倒不是怀疑忠诚,而是不放心这二人什么时候给自己出妖蛾子,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总放心些。

陈胜、池二憨、宋安、厉如海各领一营。

各营骨干都是始宁街一战后的幸存者。

而剩下的五百八十人,被吴争组成了一个整体,交与钱翘恭一人统带。

做为五营的兵员储备、补充。

钱翘恭没有提出异议。

当五箱白花花的银子,抬到钱翘恭带来的千余人面前时,那些人的目光是直的。

“诸位兄弟,自今日起你们就是正经的卫所士兵了。”

“每人每月二两饷银,月月结清,连续三个月未清,你们可以自行离开,本官绝不追责。”

“本官麾下,伙食非常好,吃过的都知道,顿顿有肉,米饭管够。”

吴争的话,让这些人喜出望外。

好人啊,好官啊!

可接下来的话,让他们脸色凝重起来。

“可大伙都知道,当兵吃粮的下一句是拿饷卖命,本官好吃好喝、真金白银地款待你们,你们就得为本官卖命。敢降清者斩,战场溃逃者斩,违令不遵者斩,抢劫百姓者斩。记住这四条禁令,你会在本官手下过得很舒坦。”

“当然了,本官做为主将,一样可以承诺,本官若降清,或者克扣你们军饷自肥,那你们人人都可以向本官背后捅刀子。”

“话糙了点,不过说得漂亮也没用,怕你们听不懂。是好汉还是孬种,还得战场上比比,总旗及之下职位,每次战斗之后更换,杀敌多者上任,本官绝不徇私。”

吴争的话,确实切中了这千人心中最计较的地方。

当兵最怕的不是打仗,而是没得饷拿,死了没有抚恤。

这时的人当兵,为得就是一个生计,拼命不怕,怕得是拼了命,啥也没得着。

吴争用白花花的银子让他们相信了,跟着吴争有银子拿。

有银子,这就够了!

吴争不奢望他们短时间里,拥有理想和信仰。

第八十八章 恶有恶报

一场争分夺秒的训练就这么开始了。

什么体能啊、军容啊、纪律等等的都不练,没时间。

只练配合,士兵与士兵之间的配合。

譬如出刀,两根竹竿横拉,一根在上,一根在下。

一声号令之后,数十柄刀挥出,你出刀的速度太快不行,太慢不行,太前不行,太后也不行,力量还在其次。

譬如简单的阵形,又譬如旗语、号令。

整个卫所在拼着老命训练的时候。

吴争却在钱翘恭的营里。

虽然吴争从第一次见面,就对钱翘恭不太待见。

但没办法,谁让自家田里没人会骑兵作战呢。

大明自土木堡之难后,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对河套地区的控制。

战马的获取就成了问题。

各大卫所的骑兵非常少,甚至渐渐消失。

吴争会骑马,可不知骑兵,陈胜也不会。

其它人就更不用提了。

可钱翘恭会,不是钱翘恭家学渊源。

钱家是历来书香门第。

这还得感谢钱肃乐,大顺、大西为祸大明各地时,钱肃乐就有了投笔从戎的打算。

奈何自己年纪大了,况且当时还有着官身,无法从愿。

大明被李自成攻破京城之后,钱肃乐找关系将儿子钱翘恭送入了天津卫。

开始为报国殉难做准备。

做为朱棣记忆靖难之役的经过之地,天津卫有着别的卫所没有的骑兵编制,钱翘恭在那学了半年的骑兵作战,后清军南下,满朝投敌,无奈钱翘恭回了江南。

半年时间其实也学不成啥样。

可对于吴争眼下而言,那钱翘恭就成了香饽饽。

这个时候,吴争早就将钱翘恭之前的不恭忘得干干净净。

之前在始宁街一战,全歼鞑子一千骑兵,鞑子留下的战马除去受伤的、死去的,尚有八百余匹。

吴争知道,自己要强大,就少不了骑兵。

所以没有向朝廷献上。

当然,象朱以海、张国维等人精心里跟明镜似的。

只是见吴争不献,朱以海就不说破。

为上者不知道没关系,一旦说破就得追责。

可追得下去吗?

而张国维等人不说破,一是与吴争站在一起,二是同样想到,以后的抗清,少不了吴争,这股力量越大,他们的话语权越大。

这也是张国维默认梁湖卫所超编的主要原因。

吴争自然不能任由这批好马浪费了。

组建一支骑兵,时间不够,吴争没指望短时间内派上用场。

可人无远见,必有近忧。

藏一个杀手锏在手里,总能活得久些。

钱翘恭没有拒绝吴争,但他提了个要求。

骑兵营只归他指挥。

也就是说,骑兵营听调不听宣。

接受任务,但不接受越级指挥。

要是换了步兵,吴争铁定是翻脸了。

可骑兵真不是他能训练的,练兵之事,差之毫里,谬以千里,特别是这种专业兵种。

吴争只能强忍着心中的创伤,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可心真得在滴血。

他x的,老子拼死拼活抢来的战马,平白送给了钱家,自此之后,骑兵营姓钱不姓吴啊。

吴争想哭。

……。

数天之后,吴争派出的一路斥候终于找到了还有那支鞑子骑兵的踪影。

准确的说,不是找到的,而是那支鞑子骑兵主动暴露的。

二千鞑子骑兵绕过钱塘江南下的用意,几与吴争分析的不差。

以骑兵速度优势穿过新昌至金华,后沿东阳江东进。

目的是一来截断绍兴府与隆武朝的南北呼应,二来截断绍兴小朝廷南撤之路,为来年开春清军南下灭亡小朝廷做准备。

只是吴争也有没猜对的地方。

一是这股骑兵并非要占据台州,这二千骑兵再强悍,也不敢在敌后攻击府城。

它们的目的不在占领台州,而是截断小朝廷退路,逼迫朱以海投降。

黄得功当初奉方国安之命与杭州清军联络。

事实上诸暨、嵊县、新昌三县县令,早已与杭州清军眉来眼去。

这也是一千鞑子骑兵在嵊县至新昌后,突然失去踪迹原因。

新昌县令降敌,派向导引鞑子骑兵绕行,往金华方向而去。

可谁也没曾想到,这世上突然多了吴争这个异类。

不仅从嘉定杀回了绍兴府,还发现了方国安与清军私通的秘密。

由此有了方国安与朱以海的妥协,态度变得爱昧起来。

清军已经调兵遣将,准备来年大军南下。

方国安的态度一爱昧,那就产生了问题。

如果方国安和王之仁真要力抗清军,那么清军原本准备的军队数量就不够了。

清军现在是三面作战,兵力捉襟见肘。

所以,派出一路骑兵,绕过钱塘江,深入敌后,串连绍兴府各县愿降者,然后截断小朝廷退路,逼迫朱以海投降。

这计划本身没有问题,其实也象鞑子所预料的那样,所经诸暨、嵊县、新昌等县纷纷投降。

可其中有一个变数,就是鞑子习惯了南人的投降,在嵊县进行了分兵。

这个变数,直接导致了攻击上虞县的这一路被吴争全歼。

当这消息传到前往金华这路鞑子耳朵里时,鞑子明白计划已经无法达成。

就算己部顺利到达指定位置,截断小朝廷退路,小朝廷依旧可以从浙西撤离。

而且,失去了上虞县那支被吴争全歼的骑兵呼应,那么己部真成了一支孤军。

拼杀,鞑子根本不怕,可问题是补给从何而来?

携带的干粮,在这十天时间中已经消耗殆尽。

原本计划在到达指定位置后,由上虞那支骑兵提供补给的。

可现在显然是不可能了。

唯一的方法,只能用抢,就地取食。

那么就会暴露。

既然要暴露,那就干脆一点。

于是鞑子不再去金华,而是直接转向,原路返回,目标上虞县,欲报一箭之仇。

他们随手洗劫了新昌县城。

可怜那个原本以为已经降了,心思笃定的新昌县令,照样没有逃到被洗劫之灾。

铁心暴露的鞑子,此时露出了狰狞的嘴脸。

他们不但洗劫了县令家中,还顺手杀了县令全家男丁,祸害了县令的妻妾、女儿,事后还将她们全杀了。

第八十九章 大人就象家父一般。

新昌县令投敌,理应该死。

可害苦了新昌县城那些无辜百姓,这一夜间,被屠杀者不下三千人。

幸亏鞑子也赶时间,没有象扬州、嘉定那般有充足时间屠城,大部分的新昌百姓逃过了这一劫。

可这样一来,消息就瞒不住了。

这才有了斥候向吴争回报。

吴争得知之后,立即派人将情报传向绍兴府。

绍兴府这次的反应非常快。

或许是因为有魏文远三千明军精锐在的缘故。

再没有提起转进。

朝廷上下,前所未有地能力合作。

仅三个时辰,魏文远率三千明军拔营南向,直奔三界迎敌。

这还不算,朱以海这次是下了大本钱,他令廖仲平率卫所全员,充作后备队,为魏文远部压阵。

三千六对一千,朱以海志在必得。

说来也怪,朝廷从上至下,无人提及吴争的梁湖卫所,似乎在这个时候,梁湖卫所的千多人被朝廷选择性遗忘一般。

整个绍兴府由此被调动起来。

至少有上万的百姓或征募,或自发地加入了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他们肩挑手拎,参与了运输粮草的任务。

虽然吴争听闻斥候回报之后,有些失落。

但内心还是激动的。

这个时候,难道还有比万众一心,更能激动人的事吗?

吴争相信这次明军一定能赢,虽然之前与魏文远见面时,魏文远稍显得趾高气扬,但这不妨碍吴争对他的判断,魏文远是个老兵。

老兵懂得作战,作战的本身趋弱避强。

老兵懂得拼命,该拼命的时候绝不含糊。

所以,吴争判断,这场仗就算不顺利,但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明军胜利。

当吴争将自己的判断对手下百户宣告时。

厉如海不认同。

他道:“不是属下长他人志气来自己威风。大人所言,听起来确实就该如此,可大人忘记了,明军从江北溃退之后,从无胜过。当然,大人是例外。”

这些天来,一直都是站在吴争对立面的钱翘恭,一样泼了吴争的凉水。

“吴千户,属下虽然没有大人那般显赫战绩,但好歹也是见过几仗的,明军屡战屡败,上下对建州人素有恐慌之人。这次以众击寡,若打顺了手,取胜确实不难,可万一要是开局不利,则定会一哄而散。梁湖离三界百里地,此时大人拔营前往还来得及。”

吴争有些不高兴。

不论对朱以海意见多大,可吴争希望这次明军能赢。

不为别的,唇亡齿寒的道理,吴争是懂的。

对于厉如海的话,吴争是一个字都不信。

从嘉兴府外官道到金山港,再到始宁街,三战三捷。

这不是吴争打的,而都是明军和民间义士打的。

明军士兵不缺少作战的勇气和技能。

明人更不缺守护家园的胆量。

对于魏文远所部,吴争很清楚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鞑子就算是骑兵,明军也不可能真的拿肉体去填,三界地形吴争不熟,可三界有山有水,吴争总还是知道的。

既然有山有水,明军就可以依托山水之利,对抗鞑子的骑兵之势。

最重要的是,鞑子是孤军深入,不解决这支明军,它们不敢向绍兴府而来。

因为那样,它就面临着合围的危险。

再加上有廖仲平所部压阵,吴争很难想象,以廖仲平的沉稳,就算魏文远一时失控得了失心疯,廖仲平所部,也能及时抵上。

横算竖算,吴争得出的结论,同样是明军会赢,无非是伤亡多少而已。

对于厉如海、钱翘恭的建议,吴争选择了左耳进,右耳出。

未战先虑败没错,可杞人忧天,就太过了。

吴争下令,卫所各营,继续按原定计划进行训练。

五营百户执行命令转回,只有钱翘恭不走。

“吴大人,属下以为,还是派兵前往为好,哪怕赶上百里路,看个热闹,也就是损失一天的训练时间。”

吴争皱眉道:“钱百户,你真以为本官是小肚鸡肠,与朝廷闹别扭?你可知道,监国殿下为何宁肯派出廖千户所部,也不想向本官下令的原因?本官窜得太快了,碍了有些人的眼,若连这点都不自知,本官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这次既然明军胜券在握,本官何必再去凑这份热闹,瓜田李下,无故惹一身骚?”

钱翘恭微笑道:“吴大人今年贵庚?”

“过年后就十八了。”

“那属下比大人要虚度一年光阴。”

“唔。”

“可属下感觉,大人就象比属下大上了许多。”

吴争随口应道:“哦?”

“大人就象家父一般。”

“呃……,钱百户言重了,本官怎敢与钱大人相提并论?”

钱翘恭有些怒意,“属下的意思是说,大人与家父一般地有城府。”

吴争的脸色变得不虞起来。

“钱百户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想请大人下令,拔营前往三界。”

“不准。”

“那属下率骑兵营前往,若无事,也就半天时间,可返回卫所。”

“本官白说了对吗?不是本官不愿去,而去要避嫌!你的骑兵营前往,一来战马之事就会暴露,不单本官受责罚,张尚书、令尊都会受连累。不准。”

“大人答应过,骑兵营不受大人指挥。”

“呃……?可你受本官辖制,难道你敢抗命?”

这话没错,钱翘恭是吴争麾下百户,自然受吴争节制。

钱翘恭沉默了。

吴争有些尴尬,也不打招呼,转身离去。

……。

魏文远的军龄已经有十几年了。

能爬到镇抚之位,不仅是靠王之仁的提携。

更靠着他拼杀出来。

无论是大顺叛军,还是鞑子。

魏文远都面对过。

只是二者的战果不同,对叛军魏文远胜了,对鞑子,输了。

可魏文远并不认为自己是孬种,他认为失败的原因,还是来自于朝廷。

朝廷意志不坚,武臣不肯用命,导致了弘文朝的崩溃。

如今,自己率三千人迎战鞑子千骑。

魏文远有十足的把握。

但魏文远并不自大。

他一到三界,便下令征召三界百姓,在沿山官道上设置栅栏,抛洒铁钉,安放拒马。

并在山上设置弓弩手和擂石、滚木。

做得是有板有点,中规中矩。

几无可挑剔之处。

第九十章 天意如此,非战之罪!

三界是个古镇,西边沿山,山无名。

东边沿江,曹娥江,只是曹娥江到了此次,水已经不深,象现在浅滩期,可涉水而过。

三界古镇人口不多,数千人而已。

得知鞑子又要经过,明军要在此迎战,这次三界百姓不再奔逃,而是主动留下,为明军帮忙。

这种军民合力的现象,确实很少见了。

由此明军士气大盛。

士兵们心中盼着,鞑子快点而来,让自己多杀几个,建功立业。

……。

绍兴府,朱以海的王府后院内。

朱媺娖在责问朱以海。

“鲁王为何不派梁湖卫所吴争参与此战?就算由魏镇抚主攻,想来引吴争部襄助,应该不会有差。”

朱以海道:“吴争部经历始宁街之战,损伤过半、士气低落。此时正在整训,无力迎战强敌。公主殿下一介女流,这军国之事,还望不要赘言才好。”

朱媺娖有些生气,“鲁王,本宫并无插手政务之意,只是担心,放着梁湖卫所那支虎贲不用,殿下究竟是何意?”

朱以海道:“公主殿下如此维护吴争,莫非是有不可言之隐么?”

朱媺娖生气了,“本宫只是心忧江山社稷,何来难言之隐?”

朱以海也是一时口不择言,说了也后悔了,“公主殿下放心就是,魏镇抚是久经沙场之人,况且三界一战,更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岂能不胜?再说了,吴争虽是能征之将,可为江山社稷计,朝廷不能依赖于某一人。”

这话确实没错,朱媺娖无言以对。

朱以海道:“此战三千对一千,又有廖仲平部压阵,不至于有失。公主放宽心就是,孤还有公务在身,告辞。”

……。

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战场之上更是如此。

曾经有人说,战场是世间一切的浓缩。

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就在魏文远准备好一切应战部署,廖仲平将军队囤于魏文远部以东五里外压阵,万事俱备,只等鞑子入瓮之时。

古怪的事,就这么发生了。

本来根据情报,鞑子由新昌至嵊县,往三界而来。

那么魏文远所部署的官道,就是唯一的必经之路。

除非鞑子转道,由诸暨撤退回去,否则想要到上虞,就必须经过三界。

可偏偏鞑子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魏文远部的身后。

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事实。

二千鞑子当初在嵊县分兵,一路攻上虞,一路去新昌。

去新昌一路突然消声匿迹,这不是因为鞑子长了翅膀,或者鞑子有隐身术。

而是鞑子有当地人做向导引领避过人烟稠密处。

嵊县至三界,确实只有这条官道。

其余山野小道,根本无法让鞑子骑兵通行。

可有一条不是道路的路,被魏文远等人忽略了。

准确地说,根本不曾想到。

之前也说了,三界东边沿江,曹娥江支流,到了此处,水已经不深,象现在浅滩期,可涉水而过。

江成了溪,自然可以让鞑子骑兵轻松通过。

大明之地,天然的屏障,反而帮了鞑子。

这不可谓不悲哀。

敌军突然出现在身后,这让魏文远所有的部署皆落空。

不仅如此,敌军的突然出现,使得魏文远全军炸了营。

这是一场屠杀。

士兵们满怀报国之志,却在一瞬间失去了斗志。

不,其实大部分人没有失去斗志,可在这种众人皆逃的情况下,只能随波逐流。

所谓兵败如山倒,莫过于此。

幸好廖仲平部在魏文远部以东五里,迅速增援,方才给了魏文远部喘息之机。

三方队伍形成一个三角。

魏文远部在西,廖仲平部在东,鞑子骑兵在西北方向。

可廖仲平人数太少,只有六百多人,无法真正牵制鞑子骑兵。

且廖仲平部没有骑兵,鞑子分兵阻击,廖仲平就苦不堪言了。

官道之上,骑兵对步兵有着太大的优势。

况且,明军士气已乱,更是独木难支。

魏文远已经喊哑了喉咙,怔怔地发不出声音来。

看着明军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在鞑子弯刀下倒下,他的眼中有泪光闪动。

抽出腰刀,横与脖颈,喟叹一声,天意如此,非战之罪!

……。

吴争怒了。

得知钱翘恭居然擅自引其麾下骑兵营赶往三界。

吴争是真怒了。

那可是吴争打算日后依为生存之本的骑兵营啊。

这混蛋就这么把自己的底牌亮出去了?

关键是,才组建不足十天的骑兵营,这能干啥事?

无非是一群骑着马的步兵,说不定连马都不会骑。

还不如下马做步兵,更具战斗力。

强忍着揪心。

怒归怒,吴争无法坐视。

他迅速下令,集合卫所五营全部,迅速开拔,目标三界。

……。

三界离绍兴府太近了。

会稽、上虞、三界构成一个三角地形。

从三界往正北是会稽。

往东北是上虞。

明军这次安排得很周全。

三界往会稽的路上,每隔三里就有斥候。

为得是不间断地将战事进程报给朝廷。

所有人都认为这次明军必胜。

可现在,事出意外。

鞑子竟钻到了明军背后,发起了攻击。

不用说朱以海了,所有人都慌乱了。

如果兵败,绍兴府就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怎么办?

此时朱以海总算是想起吴争来了。

一柱香的时间,朱以海连下七道谕令,令吴争率部增援三界。

可朱以海之后又想到,就算吴争即刻出发,恐怕赶到三界时,战斗也已经结束了。

于是,朱以海再下三道谕令,令吴争率部回援绍兴府。

乱了,真乱套了。

不过这次朱以海真咬着牙齿,绝口不提转进二字。

甚至还杀了提议转进的吏部郎中,来平定朝臣浮躁之心。

不知道是因为之前的那一次太过丢脸,让朱以海有了刻骨的铭记。

还是朱以海突然醒悟,大明皇室该有皇室的尊严?

王府堂内,一片寂静。

除了呼吸声,只有“呯呯”的心跳声。

文武官员低头垂目。

朱以海一脸木然,没有人知道监国殿下此时在想什么,甚至连朱以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第九十一章 崽卖爷田不心痛!

王府内院。

朱媺娖面色非常平静。

郑叔焦急地看着朱媺娖。

“郑叔,不必惊慌,该来的总会来,拦不住。”朱媺娖反倒安慰起郑叔来。

郑叔带着哭腔道:“可公主不该在这。若是鞑子来了,如何是好?”

朱媺娖的脸色微微动了,她道:“其实这几个月来,本宫过得很踏实。离京之日起,从未如此踏实过。”

“现在想来,他说得是对的。京城沦陷,先帝驾崩,这天下就已经不是朱家天下,如今需要的是天下汉人同仇敌忾,抗击清军。只要能守住汉人江山,谁都可以为帝。与芸芸众生相比,一个帝位反而显得渺小了。”

郑叔被朱媺娖的话点醒,急道:“殿下,去吴庄。如今吴争梁湖卫所还有千多人马,可保殿下平安。”

朱媺娖微笑着摇摇头道:“不去了。他有他要做的事,本宫有本宫要做的事。他若能来,必定会来,他若来不了……又何须去?本宫身为皇室,留在绍兴府,是命。人,就得安命!”

……。

吴争追得很辛苦,数十里的山路,让一千多人疲惫不堪。

幸好江南的山都不高,与西北、东北的山相比,就是丘陵了。

吴争也丝毫不顾及士兵的体力,直到现在吴争都认为,明军一定会胜。

所以,只要赶到三界,能阻止骑兵营就行。

可吴争牛喘着登上三界官道边的小山顶时,吴争愣住了。

这是想象中的战场吗?

西边,数百鞑子骑兵撵着魏文远部二、三千人,如同赶羊般地追逐,一个个士兵在鞑子挥刀时向前扑倒,背后中刀。

东边,廖仲平部总算还象样点,虽然在后退,可将士的脸是正对鞑子的。

吴争愣住了,说好的胜仗呢?

这仗怎么会打成这样?

吴争突然看到,自己的骑兵营出现在官道上。

我的天啊!吴争差点就揪下自己的头发。

这种战局下,五百多骑兵,不骑着马的兵,怎能是鞑子的对手?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血要花成泡影,吴争肝胆欲裂。

可在这山顶上,看着气喘如牛的士兵们,吴争犹豫起来。

该不该下令冲下去。

冲下去很可能全军覆没。

士兵们也在望着吴争,打不打?

吴争深吸了一口气,目测与战场的距离有三四里的下坡路。

这段距离,可能需要半柱香的时间。

这半柱香的时间里,山下明军如果不崩溃,那自己所部或许能与他们会师,从而挡住鞑子。

可如果山下明军崩溃,那么鞑子就会反过来,对自己所部形成合围。

关键是骑兵营。

狗ri的钱翘恭怎么还不下令,让士兵下马作战?

难道真要让这群连马背都坐不稳的人去向鞑子骑兵冲锋吗?

可吴争发现,钱翘恭所部根本没有慢下来的意思,形成一道松散的骑兵线,就这么直愣愣地向鞑子冲去。

他x的,崽卖爷田不心痛!

吴争厉喝一声,“沈致远,你率一营去截住钱翘恭。余下各营,随本官冲下山去。”

一千多号人如同一道瀑布般涌下山去。

吴争已经作好了骑兵营损失惨重的思想准备。

甚至已经做好了怎么收拾钱翘恭的准备。

可在半山腰,吴争奇怪地发现,骑兵营的士兵在马上挺得直直的。

没有一人因马背的颠簸落下马来。

这太奇怪了,难道钱翘恭这厮真有点石为金的本事?

……。

魏文远差点就手一抖,引刀一快了。

可当官道上出现了明军骑兵,魏文远迅速放下了刀。

骑兵,明军的骑兵。

魏文远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这支明军骑兵从何而来。

他用已经嘶哑地嗓子对身边乱成一团的士兵下令,“大声喊,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

这四个字,是稳定军心最好的定神剂。

当“援军到了”的呼声响彻整个战场时,无数奔跑的士兵开始慢下来。

他们都在回头。

援军真的来了。

一道长长的骑兵线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他们觉得此战还能赢。

鞑子只有一千人。

如果这时还有犹豫的,在看到从官道边的小山上,涌下密密麻麻的人潮时。

他们已经确定,此战真的能赢。

明军开始组织反击。

鞑子自然不是瞎子,看到两路敌人援军到来,便有了忌惮。

特别是那五六百明军骑兵朝自己冲来,他们心中有了惧意。

只要看对方策马急奔,在马背上身姿的起伏,鞑子就认为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兵。

他们开始撤退,按原路有序地涉水撤退。

不用魏文远招呼,明军士兵开始追击。

等吴争率部冲下山时,明军士兵已经有数百人追至浅滩中部。

吴争厉喝道:“停止追击!”

可吴争的嗓音终究不够响亮。

伴随他的吼声,一蓬乌黑的箭矢从对岸射出。

瞬间,明军数十人被射翻在浅滩。

鲜血浸出,染红了溪流。

剩下的明军士兵这才反应过来,不用命令,就纷纷往后撤退。

而对面也不再射出箭矢,象是已经撤退。

战斗就这么暂时结束了。

吴争赶往骑兵营,一脚踹翻了迎上前来的钱翘恭。

“绑了!”吴争厉声喝道。

瞬间钱翘恭被捆成了一个棕子。

可这丝毫不影响钱翘恭脸上的笑容。

“吴大人,我是对的!”

“啪”吴争一巴掌扇去。

“啊……吴大人,事实证明我是对的。”钱翘恭重复着。

吴争这时才发现,骑兵营士兵身上,每个都有一道绳索。

从脚开始,一直捆到腰间。

将整个下半身,都牢牢地绑在了马身上。

吴争恍然大悟,原来这些连马都不怎么会骑的人,没掉下马来,就是因为这个方法。

想到这,吴争后背还是渗下了冷汗。

只要鞑子再耐心点,等骑兵营再近些,看到这些绳索,恐怕就再也不会撤退了。

想到这,吴争怒从心头升起。

回头指着钱翘恭骂道:“本官将这骑兵营交于你手中,今日差点被你断送于此。你还敢说你是对的?”

钱翘恭依旧微笑,哪怕他的嘴角在渗着血丝,这是被刚才吴争反手一巴掌扇的。

第九十二章 借题发挥

“吴大人,若不是属下率骑兵营前来,你又怎会率全军赶来?你不来,三界防线必被鞑子突破。如此,江南危矣,朝廷危矣。属下虽然有罪,但我不悔。就算大人现在杀了我,我还是要说,我是对的!”

吴争被顶得怒极反笑,“你道本官真不敢杀你吗?还道是你爹能护得住你?来人,将他拖至滩边,斩首示众。”

这下,赶来的沈致远赶紧上前,低声劝阻道:“吴争,这可真杀不得,先不说他爹是钱大人,就说……你看看骑兵营……。”

吴争回过头去,这才发现骑兵营士兵一个个地冲自己怒目而视。

吴争头轰地炸了,拿手指指着那些士兵骂道:“他x的,老子发你们银子,给你们战马,好吃好喝养着你们,倒养出了一群狼崽子了,怎么着,你们还想杀了本官不成。”

“池二憨、厉如海,带兵将他们围了,缴了他们的武器,如遇反抗,就地格杀。”

池二憨、厉如海随即领兵将骑兵营团团围了。

这倒不是这群狼崽子不敢反抗,而是半个人被绑在了马背上,而现在战马已经停止,就算想跳下马来反抗,恐怕也做不到。

吴争怒哼道:“老子今日就解散了骑兵营,你们哪来回哪去,但若是反抗,本官绝不轻饶。”

这时,本来一脸笑容,一副无所谓的钱翘恭用力挣脱了士兵的手,扑通在吴争面前跪下:“吴大人,他们没有谋反之意,只是与我从宁波府来,有些交情。如今听到大人要杀我,流露出不忍之意,也是人之常情。今日我确实违反军令,大人要杀我,我心服口服。可这是一支可造骑兵,不仅于大人有益,更于朝廷、于天下有益,恳请大人万万不可解散。”

这时,闻讯赶来的魏文远、廖仲平也到了。

魏文远抱拳道:“吴千户,本官不知道其中内情,但今日若没有钱百户率骑兵赶到,本官已经引颈自尽,就凭这点,本官也不能看着他被杀。吴千户,看本官的面子,饶过钱百户这次。如何?”

廖仲平也劝道:“吴大人,廖某也厚颜向你求个情,钱百户有罪,但也有功,准其将功折罪,以观后效,如何?”

吴争被二人一说,气也就平息下来了。

吴争之所以这么大火,心痛骑兵营是一原因,另外,对钱翘恭从进卫所之后,就不服管束,也是原因,其三,吴争要将卫所打造成一个铁桶,不允许有人另立山头,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钱翘恭带来的人数太多了。

几乎是整个卫所的六七成,这个比例,如果钱翘恭另起山头,往后吴争就会面临军令不畅的窘迫。

所以,吴争有心借此机会踢走钱翘恭。

可魏文远、廖仲平这二人的面子还是得给的,魏文远是卫镇抚,又是王之仁的手下。

而廖仲平更是朱以海依仗之人。

吴争拱手还礼道:“既然二位大人都开口了,吴争就破个例。”

“来人,钱翘恭无令调动骑兵营,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将钱翘恭杖责四十,以敬效尤。”

那边“啪啪”地开始打板子,这边魏文远、廖仲平与吴争聊了起来。

“吴千户,这次若没有你部及时赶到,本官恐怕真要以身殉国了。这份情,我领了。”魏文远真心诚意地向吴争道谢。

廖仲平也道:“再迟一刻,廖某就顶不住了,这鞑子的刀法确实犀利,我麾下军兵若不依仗铠甲坚固,恐怕早已不敌。吴大人,廖某承你这次相救之情,来日必有一报。”

吴争拱手道:“二位大人在如此危急之时,依旧舍生忘死、身先士卒,实为吴争楷模。你我同袍,援手理所应当,况且,杀鞑子乃吴争本份,二位大人言重了。”

这话吴争确实发乎内心。

可能是先入之见,总以为明末没一个好官。但吴争这次发现,其实很多官员的想法,还是有区别的,或许有私心,但在大是大非之上,还是有底限的。

譬如魏文远,吴争在王府外第一次见面,就没一个好印象。

总以为魏文远无非是王之仁爪牙,与王之仁沆瀣一气。

可经过此战,看见魏文远死战不退,甚至在最后关头宁可引颈一快,也不降敌。

这种气概让吴争真心钦佩。

可见明人并不懦弱,或许懦弱的仅仅是朝廷。

亦或许是那习以为常的制度。

此时听魏文远道:“战斗虽然暂时停息,可鞑子骑兵尚未歼灭,任由这股鞑子流窜,周边各县百姓必将遭其毒手,吴大人可有良策?”

吴争摇摇头道:“下官也没办法。鞑子是骑兵,我军没有可与之匹敌的骑兵,就无法追击。追不上,追上也打不过。只能固守待援,这种仗没法打。”

廖仲平叹息道:“明军百年来,都是吃这种亏,往往歼灭数百人的鞑子骑兵,付出的代价会是两倍,甚至三倍。原本我军还可依靠火器之利,可如今火器仅落入敌军之手,反而明军要用血肉之躯来硬抗敌人的火器。”

魏文远蹩眉道:“不管怎么说,不能任由这股敌军横窜,再难也得剿灭,至少将它击退。否则绍兴府将永无宁日。”

吴争心里一动,道:“二位大人若真要再与这股鞑子一战,下官倒有一策。”

魏文远道:“不妨讲来。”

“这股鞑子骑兵若真要逃遁,就不会来三界,早已嵊县转诸暨北上了。之所以来,以我揣测,还是想报始宁街一箭之仇。”

魏文远、廖仲平点头应是。

吴争继续道:“此次鞑子弑羽而回,但实力却没有遭受重大损失。依下官预料,这股鞑子依旧会回来。”

魏文远反应极快,“吴千户的意思是,我等所部,依旧在三界设伏?”

“魏大人说得是。无论鞑子是要去会稽还是始宁镇,三界都是他们必经之路。”

廖仲平问道:“可鞑子已经在此遭遇过阻击,自然知道我军有了防备,又岂能轻易入瓮?”

第九十三章 你敢死,我……不敢!

吴争叹道:“这也是此战关键,必须以命换命。我军没有骑兵,没有红衣大炮,无法及远,只能引鞑子近前厮杀。可鞑子不蠢,只要能近前,必定依仗骑兵速度,对我军进行袭扰,绝不肯面对面决战。之前下官在始宁镇得手,无非是凭借地形之利,真要是在象此处官道上对战,恐怕下官早已身死多日了。”

魏文远点点头道:“吴千户说得对,想要歼灭这股敌军骑兵,只能以命换命,否则无法引得鞑子入瓮。”

廖仲平不明白,“怎么个以命换命?”

吴争解释道:“就是把一支偏师作为诱饵,引鞑子骑兵对之进行包围,甚至歼灭。这样,在战斗时,鞑子骑兵的速度就会慢下来,再由设伏主力对其进行突击。”

廖仲平倒吸一口凉气,他无法想象这种残酷,他从没有打过这种仗。

其实魏文远也没打过这种仗,听是听过不少,可真犯到自己手上,这心却是硬不起来。

“这支偏师人数不能太少,少了鞑子就会觉察是诱饵。”

“至少得五百人之上。让鞑子认为就是主力或主力之一部。”

“同时这支偏师必须有一定战力,至少抗住鞑子一轮进攻,为远处埋伏的主力突击赢得时间。”

你一嘴,我一言,三人都说出了此战的重点。

但三人又沉默下来,谁来担当这支偏师的任务?

吴争是真不愿意,这是明显找死的事,自己还有大事要做,这活接不得。

魏文远也沉默,之前一战,他麾下三千人已经折损近千人,这种程度的战损,已经令魏文远无法向王之仁交待。

坚持歼灭这股鞑子,一是为了报仇,二是为了对王之仁有个交待。

而廖仲平根本就开不了口,他麾下总共六百多人,之前一战,伤亡过半。

就算想勇敢承担,人数也不够,当然了,廖仲平心中同样没有这种找死的觉悟。

可有人愿意。

“我去!”

我去,不是后世的口头禅。

而是说,我愿意去死。

三人齐齐回首。

挨完了四十杖的钱翘恭直直地立在那。

吴争狠狠地瞪了远处沈致远一眼,这厮又放水。

钱翘恭向吴争一礼道:“得大人开恩,留下翘恭一命。翘恭愿立此功,将功折罪。”

吴争有些愣。

魏文远、廖仲平也有些愣。

能答应吗?

三人的心里都嘀咕起来。

钱翘恭是钱肃乐长子,若真死了,如何向钱肃乐交待。

哪怕是之前吴争怒极之时,说要将其斩首,也不过是说说罢了,无非是想将钱翘恭踢出卫所。

三人面面相觑,都不开口。

钱翘恭道:“三位大人不必顾虑家父,家父从毁家杼难的那一天起,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想来三位大人也是如此。若以翘恭之命,能换此战胜利,翘恭觉得值得。望三位大人成全!”

吴争有些自惭,说实话,自己真没有象钱翘恭的这般勇气。

不管如何用花言巧语来掩饰,自己若不是有吴争刻在心中的那份执念,恐怕连现在这点都做不到。

人的本性,便是趋利避害。

不到极端,傻子才愿意去死。

而显然,目前还不是吴争认为的极端情况。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在钱翘恭的这番话面前,吴争觉得扎心。

自己之前在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面前所说的话,就象是无根飘萍一般,虚弱而无力。

这一刻,吴争突然发觉,其实活得简单些,才更真实些。

该做什么就得去做,想干什么大胆去干。

人生苦短,怕什么?

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自己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更不必害怕什么。

就象钱翘恭,自己看不惯他的放荡不羁、目无上官,可一瞬间,自己就被他的勇气所震慑。

这与钱翘恭的家世、父亲无关,和他的俊郎外表无关。

只与他此时展露的勇气有关。

人与人之间的感动,不在天长日久,只在一个眼神、一句话、一瞬间。

这是一次洗涤,对吴争内心尘垢的一次洗涤。

吴争觉得有一种吐清心中郁结的畅快。

“好!就这么定了。本官麾下一营,暂交于你统领,加上你麾下五百多人,共计八百余人,应该够了!”

“谢大人!”钱翘恭有些意外,意外的不是吴争同意自己去冒险,而是吴争将他的嫡系,也扔进了这场凶险的游戏。

魏文远的脸色很难看。

廖仲平的脸色同样难看。

可二人的难看不一样。

廖仲平是自惭形秽。

魏文远不仅自惭形秽,更有一种被忽视的愤怒。

可魏文远没有办法,因为他需要向王之仁负责。

如果由他麾下明军来担任这次冒险,一旦再次折损,恐怕王之仁会宰了他。

但不可否认的是,二人的目光中,绝对有钦佩的成分。

这不是上官对下属的钦佩,而是人对人之间,军人对军人之间的敬佩。

你敢死,我……不敢!

简单,却……扎心!

这时,有信使来报,监国鲁王殿下急召魏文远、廖仲平、吴争三人。

……。

这场仗,明军算是倾尽人力、物力,从上而下,没有人出错。

可以说是上下一同地对敌。

但结果依旧败了。

魏文远、廖仲平两部伤亡近千人。

可鞑子骑兵留在战场的尸体,仅六十三具。

甚至在最后撤退时,带走了伤员和伤亡者的战马。

几乎可以说是从容离去。

这很令人……刺痛。

不管是士兵还是主将,乃至监国朱以海。

就在魏文远、廖仲平、吴争三人在商议如何歼灭这支鞑子骑兵的时候。

就在钱翘恭慨然自荐、甘冒凶险的时候。

监国朱以海再次有了转进的念头。

他甚至忘记了,刚刚在半天前,还是他亲自下令斩杀了一个谏言转进的吏部郎中。

从“敢言转进者斩”,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几个时辰里,朱以海的脑袋里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旁人不得而知。

但很清楚,朱以海是真得要撤退了,他甚至已经派人与肃虏伯、舟山总兵黄斌卿联络,打算托庇于黄斌卿。

第九十四章 大捷?!

朱以海的这道命令,使得总共就二十多人的朝堂,迅速分成两派对立。

支持朱以海转进的赞成派和以张国维等人为首的反对派。

僵持之下,朱以海很快抓住了关键之处,那就是军队。

这个世道,官位已经压不住人心了,说了算的是拳头。

这就有了朱以海急召魏文远、廖仲平、吴争三人的谕令。

“臣等参见监国殿下。”

“孤听闻三界之战大捷,将士用命,浴血奋战,击退凶顽,孤心甚慰。”朱以海笑容满面。

大捷?!

堂内之人,从上至下,谁不知道此战的真实情况?

可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其实也无从反驳。

朱以海说得对,将士用命,浴血奋战,击退凶顽。这三点都对。

那么自然就是大捷。

“孤之前说过,绝不吝惜封赏有功之臣。来呀,宣读册封谕令。”

于是,在吴争目瞪口呆之下,魏文远被授上骑都尉武勋(正四品),吴争和廖仲平被授骁骑尉武勋(正五品)。

“据来年开春只有短短四、五个月光阴,敌军眼看要大举南下,朝廷地少人稀,兵力捉襟见肘。孤深感国事危难,打算转进舟山,与肃虏伯会师一处,共同抗清。正与朝堂诸公商议,三位爱卿来得正是时候,不妨也讲讲你们心中所思所想。”

魏文远、廖仲平、吴争三人面面相觑。

吴争突然懂了,授封武勋不是赏功,而是先给颗甜枣,让三人支持他、跟着他转进。

魏文远首先不同意了。

“臣以为三界之战,还有可为。监国殿下不妨再留下……看看?”

魏文远是王之仁的心腹,这事原本不容他置喙。

可魏文远很清楚,王之仁是绝对不会同意此事的。

在监国麾下,王之仁是兴国公,可去了舟山,托庇于肃虏伯麾下,他成什么了?

说难听点,那还不如自立呢!

听魏文远这么一说,朱以海的脸色不好看了。

君上不乐意了,自然有讪媚之臣迎合上意。

户部尚书董应第上前道:“朝廷安则天下安,监国安则朝廷安。敌军兵锋已至绍兴府,监国殿下岂能身处险境?为社稷计,监国理应转进舟山。”

这时,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半老官员上前道:“肃虏伯、舟山总兵黄斌卿乃隆武朝册封,奉隆武朝为正朔,董尚书莫非不知情?你蛊惑殿下前往舟山,安得是何居心?”

又一个中年清瘦官员上前附和道:“就算舟山愿意接受殿下和朝廷,可谁能保证,黄斌卿不会效仿曹孟德,行挟天子以令诸候之事?到时,堂中诸公,是奉监国为主,还是改投黄斌卿?”

二人话锋犀利,让人听了有拍案叫绝之畅快。

吴争从没见过二人,心中奇怪,于是悄悄移后一步,对边上张煌言低声道:“玄著兄,这二位是。”

张煌言低声答道:“前者兵部右侍郎熊汝霖,后者兵部左侍郎孙嘉绩。之前奉监国之命,前往海宁等县招募新兵,故你未曾见过。”

吴争脸色大变,又是两位抗清名臣啊。

熊汝霖,崇祯四年进士,授福建同安知县。后因屡屡上书谏诤,猛烈抨击朝政。崇祯帝便借故将他降为福建按察司照磨(科举考试时验卷的小官员)。

崇祯十七年(1644),南明弘光朝再次起用熊汝霖,熊汝霖不计前嫌,愤然抗清。

他联合孙嘉绩在余姚县城起兵反清,率千人至海宁,招募兵员,万人响应,号称“熊军”。后与钱肃乐等人迎鲁王朱以海于绍兴监国。

因功擢升兵部右侍郎,授东阁大学士。

可等方国安、王之仁率兵投效朱以海后,熊汝霖、孙嘉绩、钱肃乐手中的兵员皆被方国安、王之仁吞并,这才有了钱塘江东岸方国安三万明军,和定海王之仁部。

这边吴争在感慨,那边已经争得面红耳赤。

廖仲平是朱以海的心腹,可此时他却不说话。

心中稍有良知之人,都知道这个时候朱以海一退,那么浙东将人心立散。

朱以海很愤怒,他发觉拥护他的人数远逊于反对他的人数。

于是将目光投向吴争这个他既爱又恨的混小子。

希望吴争为他一挽狂澜。

“吴千户,以你之见,朝廷是否该向舟山转进?”

被朱以海这么一问,争吵声停止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吴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年轻身上。

看着朱以海“深情款款”的目光,吴争心中一声叹息。

其实到现在,吴争依旧认为朱以海不是个坏人,他依旧记着初到绍兴府,朱以海给的那二千两银子。

据吴争有限的历史记忆,吴争知道朱以海至死没有投敌,只是因为他的懦弱和善变,错失了北伐的良机。

其实人思安,并没有错。

怕死也不是错。

朱以海只要不投敌,安心做个王爷,没有人会指责他。

世间除了黑和白,之间还有灰。

黑白之间若没有了灰来过渡,就会生硬,不自然。

所以,人怕死也好、懦弱也罢,都不是错,更不是罪过。

可朱以海既然坐上了监国之位,那就不能只做到不投敌。

身在其位,当谋其政。

朱以海,不合适!

吴争面对着众目睽睽,开口了。

“臣以为监国殿下转进之言在理!”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朱以海满脸笑容洋溢。

“朝廷不能置于危境,如果朝廷没了,谁来号令天下抗清?”

朱以海用手指点点吴争,正要开口夸赞。

但吴争语气变得很快,“只是臣以为,此时不是转进的最好时机!”

朱以海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首先,进入绍兴府的鞑子所余不足千人,我军可以设法彻底歼灭他们。其次,就算要转进,也须得舟山肯接纳我等才是。否则贸然前往,万一对方不接纳,岂不热脸贴了冷屁股?到时诸公的颜面何在,殿下颜面,朝廷颜面何在?最后,请殿下放心,臣与魏镇抚、廖千户已经商议定下了歼敌之策,进入绍兴府的这股敌军,绝不会进入会稽。”

第九十五章 能不死,就别让他死喽!

朱以海僵硬的脸终于动了,不得不说,吴争虽然反对了他的转进,可听起来比那些文臣武将的谏言顺耳多了。

朱以海甚至有些感激起吴争来。

“吴千户真能保证这股敌军绝不进入会稽?”

吴争将与魏文远、廖仲平商议的计划当众简单说了一遍。

文武官员都点头认同,可吴争发现,钱肃乐看向自己的眼神很阴沉。

确实,这支鞑子目前是孤军,它们缺少粮草,虽然速度快,但一旦向当地百姓下手,就无法掩藏踪迹。

对于孤军而言,暴露就表示会被围歼。

“吴千户此言当真?”

“臣愿立军令状。”

“好!孤信你一回。这样,从熊侍郎、孙侍郎这次从海宁所征壮丁中抽出一千人,补充魏镇抚、廖千户二部各五百人。此战指挥,就交由……吴千户总揽。魏镇抚可有异议?”

魏文远看了吴争一眼,答道:“臣无异议。”

“那散朝之后,你就自行与二位侍郎交接吧。吴千户,不要让孤失望。”

“臣遵命。”

……。

从兵部交接了一千壮丁,吴争部这次没有伤亡,用法着补充。

将人员交给魏文远和廖仲平,三人准备离开。

此时张煌言赶来,说是张国维找他有事。

吴争心领神会,让魏文远和廖仲平先行回去。

自己随张煌言,去了张国维宅子。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同道中人,很自然是聚在一起的。

熊、孙两位侍郎赫然在座。

菜还是老三样,茴香豆、五香干、花生米。

酒还是绍兴老酒。

见吴争、张煌言来了,张国维站起来招呼道:“吴争,不必引见了吧?”

吴争忙抱拳道:“见过熊大人、孙大人。”

熊汝霖呵呵大笑道:“吴争,老夫是闻你的大名很久了。今日一看,方才知道是少年英雄。”

吴争无端脸一红道:“下官不敢当。”

孙嘉绩摇摇头,笑道:“带兵者,须知当仁不让四字。”

吴争心中一凛,拱手道:“多谢孙大人赐教。”

“赐教不敢当,你吴千户堂上一句话,可抵我等一万言啊。”

吴争听出来了,孙嘉绩对自己堂上一番,有意见。

刚想分辩,只听钱肃乐冷冷道:“真以为殿下是信了你之言?就以为朝堂上个个是傻子,唯你一人聪明?不过是忌惮你手中人马罢了。可你是否想过,惹众人忌惮,便是取死之道?”

吴争心中又是一凛,忙拱手道:“小子愚钝,多谢钱大人赐教。”

钱肃乐冷哼一声,不理会吴争,仰头自饮了一杯。

吴争有些尴尬,心中以为,钱肃乐对自己把钱翘恭置于生死之地不满。

可吴争心中对钱肃乐从来都是敬重的。

不想因此而生疏,留下沟壑。

于是上前,向钱肃乐单膝下跪道:“钱大人,吴争确实看不惯钱翘恭放荡不羁,不服管束,但从未想过要以此来报复,置钱翘恭于死地。”

钱肃乐理都没有理,头扭向一边。

吴争不甘心地说道:“钱大人也带过兵,当知军中与朝堂不同,军中如果令出二门,战时就是天大的灾难。钱翘恭带来千人,几是吴争所部两倍,如果吴争不加以约束,如何号令卫所?”

张国维见情况有些僵,连忙打圆场道:“希声老弟,我等都知吴争不是那种小人,既然是令郎自己请战,希声老弟又何必怪罪于吴争呢?”

钱肃乐将杯重重一放,头朝着张国维,但话是对吴争说的。

“犬子自请为国赴死,我为何要迁怒于人?这小子狂妄,自认天赋异禀,好的不学,就学歪门邪道,堂上之言,何等浮滑?真以为堂上诸公听不出来?世间事,黑白分明,对错有界、汉贼不两立,岂容你圆滑?他日立于朝堂之上,还不定如何祸国殃民呢?”

吴争再次正容拱手道:“小子铭记钱大人教诲,不敢或忘。”

那边熊汝霖呵呵笑道:“希声老弟过了。少年人嘛,总要吃过亏才能长记性。好了好了,今日头次与小兄弟相聚,没得坏了气氛。来,来,一起举杯,为大明、为驱逐鞑虏!”

孙嘉绩附和道:“天下最难得的是志同道合之人,如今国难当头,时局维艰,能遇诸位同行,便是万幸。今日同饮此杯,来日共赴黄泉,是为快事!”

张煌言反驳道:“孙大人别的话,我都认同。可唯有共赴黄泉之言,煌言不敢苟同,大人今年贵庚?煌言今年才二十有六,共赴黄泉,岂不亏煞?”

人人知道张煌言在故意说笑,孙嘉绩自然也不例外,他连声道:“如此说来,确实是孙某言误了,当自罚一杯。”

说完,一口饮尽。

被二人这么一闹,钱肃乐也绷不住脸了,和声道:“起来吧,莫道是我欺负后辈。”

吴争这才起身,解开了疙瘩,心中也畅亮起来。

这六人愣是造光了两坛子酒。

吴争离开时,钱肃乐追了出来。

已显酒意的钱肃乐流着泪道:“吴争,钱某膝下仅有此子……能不死,就别让他死喽!”

看着钱肃乐未老先衰的面容,吴争心中一疼。

后世被传颂的“钱氏四忠”四个字,浮现在吴争脑海里。

在这场悲壮的殉难中,除钱肃乐外,钱家还有十余人以不同形式投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斗争中,其中以身殉国的还有钱肃乐三个弟弟钱肃范、钱肃遴、钱肃典,史称“钱氏四忠”。

吴争郑重地应道:“钱大人放心,吴争理会得。”

……。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戒备和整训。

吴争等人也想过,故意撤出三界,然后设伏。

可这很不现实,鞑子根本不会上当。

嵊县至会稽、上虞必经三界。

如果撤退,鞑子更会怀疑其中有诈。

所以,还不如光明正大地排兵布阵,建造设施,加以布防。

有句话说得好,不管你来不来,我都在这儿。

明军就在这,就看你敢不敢来!

吴争也很清楚,最多十天,鞑子就会来,它只有两条路,攻入绍兴府获得补给,要不就撤回杭州。

没有第二条路走。

第九十六章 求仁得仁,何怨?

但吴争很奇怪,派往周边村落的斥候,都没有传来鞑子的踪迹。

这股鞑子的韧性绝对强大。

为了兑现对钱肃乐的承诺,吴争再次对钱翘恭作为诱饵的偏师加强了力量。

派出池二憨一营做为钱翘恭侧翼。

再多就不敢再派了,因为钱翘恭部已经达到千人。

太多,会使得鞑子知难而退。

得到补充的廖仲平部囤于对岸一个叫湾头的小村,离钱翘恭部约六七里地。

魏文元部被囤于十余里后的章家埠。

只要钱翘恭部能顶住一柱香的时间,廖仲平部就能到达,再下去魏文元部也能赶来。

而吴争却不在三界,他带着三营去了三十里外的岭南。

因为如果鞑子舍弃战马,爬过平岗山,也能绕过三界。

立下了军令状,总揽了此次战事指挥,吴争不得不把所有可能都考虑在内。

也就是说,三界战场的真正指挥权还是在魏文远手里。

这不是吴争在放权,而是经过仔细斟酌的。

鞑子如果从三界官道进攻,攻击力是最强的。

需要魏文远部全力阻击。

但鞑子如果弃马爬山,入岭南,那么吴争自认以三营六百多兵力足够粘住鞑子,等到章家埠魏文远部的增援。

……。

这一天,三界古镇的街上,沈致远在号召着当地百姓们撤离。

此地将沦为战场,自然需要迁移民众。

其实沈致远很不服气。

钱翘恭与他同岁,怎么就成了百户,他熟读兵法,却是总旗。

这还是用他爹五千两买来的。

沈致远深信天生我才必有用,虽然没有杀过鞑子,但对军务他当仁不让。

几个月的训练,确实让他有了兵样,体格也强壮了许多。

这不,他今日走在大街上,路过一处店铺时,突然“嗒”地一声,腰间震动。

沈致远迅速作出反应,抽出腰刀戒备。

“谁?谁在袭击我?”

引得他身后的士兵一阵慌乱。

可经过四下搜索,没有发现敌人踪迹。

沈致远这才发现自己的刀鞘上粘了一块巴掌大的黑色石片。

吸铁石。

沈致远感觉自己似乎有一道灵光闪过。

他拉住一个当地百姓问道,这吸铁石来自何处。

百姓指着边上小山,那儿多得是。

沈致远大喜,招呼着身后士兵爬山去了。

……。

吴争很清楚,鞑子弃马爬山的概率很低。

正常人都会扬长避短,而不是自毁实力。

骑兵下了马,就是普通步兵,甚至连普通步兵都不如。

鞑子是来报一箭之仇的,按理是不可能舍弃战马的。

但吴争并不后悔放掉三界的指挥权来平岗山守候。

因为世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对于外族,不能以汉人想法揣摩。

……。

这是个晴天。

当太阳升起时。

三界南面的官道上,几个黑点出现在明军哨兵的眼中。

黑点渐渐放大,而后越来越多,越来越麻。

“敌军!”

哨兵放声大喊,紧接着示警的锣声,急促的响起。

大量明军士兵有序地从左右跑出,开始在官道上列队。

鞑子终于现身了。钱翘恭在叹息。

沈致远在微笑。

因为他抢到了先锋的位置。

如果吴争在,这个位置不可能属于他的。

沈致远其实知道吴争是在保护他。

可沈致远并不感激吴争,因为吴争的保护,挡住了他的路,通往一代名将的路。

沈致远也知道这条路荆棘密布、九死一生。

可梦想,不都是这样实现的吗?

周大虎也在笑,他笑得有些勉强。

因为他知道今日太过凶险,三十几个兄弟能活着见到明天太阳的不多了。

周大虎甚至有些后悔,后悔怎么就从了吴争,打这场该死的仗。

可周大虎不敢不笑,因为,他怕影响兄弟们的士气。

钱翘恭看着沈致远、周大虎,转叹息为笑容。

他有资格笑,因为今日、此地,他是主帅。

领一支敢死之军,打一场为国为民之战。

怎能不笑、不自豪。

求仁得仁,何怨?

明军士兵很坦然,前所未有地坦然。

战前,吴争将所剩一万一千两缴获,全部运到了三界,堆放在钱翘恭所部一千将士们面前。

此战,不分归属、不分亲疏,阵亡者十两,伤残者八两,若有多,活着的均分,若不够,来世再补偿。

到了这份上,不用当官的再做动员,所有士兵都已经清楚,这次不能退,只能死抗。

胜则活,败则死。

那么就,死战!

……。

鞑子的速度不快。

因为它们也明白,明军经之前一战后,肯定有了防备。

突击的意义不大,反而会使自己遭遇埋伏。

那么,就来一场面对面,光明正大的攻防战。

明军占据地利优势,自己占据兵种优势。

整体而言,谁也不吃亏。

鞑子骑兵一个个面色凝重。

他们不再小看对面这支军队。

歼灭了他们一支千人骑兵的军队,没有理由轻视。

更何况明军占着人员优势。

鞑子整齐的骑兵线渐渐向前逼近。

明军的防御阵地上长枪斜指天空。

双方都很平静,平静得就象这是一场演习。

双方的距离还有二里地。

这个距离,已经可以加速让骑兵发动一次冲锋了。

可这个时候,鞑子骑兵意外地停住了。

沈致远在笑,因为这是他的杰作。

他的杰作是,在二里处竖了块木板,上面写着五个字“此地有埋伏。”

鞑子很小心,生怕中伏,所以挺进很慢。

自然不会看不见。

虽说大部份的鞑子不识汉字,可总有几个识得。

瞬间,有十来个鞑子跃下马来,小心地向前探索。

五个向前,三个向左,三个向右,用刀尖、用木棍、用箭矢往地上戳。

可搜索完毕,却发现啥都没有。

此处官道两边,是平地,没有山,没有树木,一览无遗。

往前已经探到距离明军半里地,无法再向前,再向前,就得挨明军弓弩。

探索的鞑子沮丧地返回。

这个时候,其实探出埋伏比探不出,更能激励士气。

但显然,明军竖起的木板,是一场闹剧。

而己方却生生地耽误了一柱香的时间。

第九十七章 以正合,以奇胜

鞑子此次突然现身,同样知道对面明军有援兵,也知道明军援兵到来需要时间。

他们认为以骑兵突击的方式,击溃对面的明军用不了一柱香的时间。

完全可以在来援明军到达之时撤退。

在这样的时间、地点,打一场对方都清楚的战斗。

为得无非是荣誉。

一千骑兵无声无息地被全歼,这是一种耻辱。

特别是对从入关之后,几无败绩的建州铁骑。

一箭之仇,必须得报。

鞑子骑兵开始举刀。

手中的缰绳开始慢慢轻颤。

战马急促地踩踏着蹄下的土地。

蹄声由散乱而变得整齐。

当一骑如箭般射出之后,所有的战马开始向前奔驰。

越来越快,如同钱塘江涨潮时的潮水。

汹涌澎湃,而不可阻挡。

……。

前锋明军士兵紧握着长枪。

他们的眼神开始凝固,焦点就是视野中渐渐放大的马影。

面对骑兵,杀马比杀人更重要。

边上有长盾兵,他们的作用只有一个,护住长枪兵的身体,不被鞑子骑兵的箭矢所伤。

至于被战马撞击、踩踏,那已经不在考虑之列。

撞上,那只能该运气不好,命该如此。

后列弓弩手,已经弯弓搭弦,只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这是标准的步兵对抗骑兵冲锋部署。

周大虎“呸”地朝前吐了一口唾沫。

口中对沈致远道:“沈少爷,拜你所赐,今日我一干兄弟都得交待在这。我在始宁街截了你一次,今日算是还你了。可你若等下敢撒腿丫子逃跑,可别怪我手中刀不认人。”

沈致远笑得满不在乎,“周大虎,你没那机会!”

说话间,鞑子骑兵如风般刮来,至明军阵前半里处。

突然就迟滞起来。

虽然依旧在向前行动,可速度明显得下降。

战马就象脱力一般。

马上的骑兵措手不及,已经有几个骑兵往前飞出马背。

这不是最重要的,后面的战马依旧在往前冲。

于是,前后撞在了一起,很漂亮的一道骑兵线就这么变得混乱起来。

见大功告成,沈致远起身,扬刀一挥,“杀!”

周大虎应声跃起,大吼道:“诸位兄弟,杀鞑子喽!”

带着他的三十多兄弟,冲在了最前面。

之后便是沈致远和一营的士兵。

再接着是钱翘恭的五百多人。

只有池二憨部,接替了沈致远、周大虎所部的原阵线。

这是为防备形势不对之时,接应冲锋明军,同时顶住敌军的最后一道屏障。

鞑子肯定不知道,原来这是场骗局。准确的说,这是一场以命搏命的骗局。

明军的部署,并不是为了迎击骑兵突击,而是一个障眼法。

真正的目的,是松懈对手的戒备,以为自己要打一场攻防战。

疯狂啊。

确实够疯狂!

相同兵数,步兵向骑兵发起冲锋。

是找死吗?

就算鞑子骑兵前锋已乱,可官道两侧是平地。

选择这样一个地形,还是为了麻痹鞑子的戒备心。

鞑子冲锋阵形的中后部,已经在向两侧散开。

半里路,弹指间便到。

周大虎嘶吼着连续劈翻两人之后,开始深入。

在上次始宁镇之战时,被沈致远调教之后,周大虎手下的那三十多人,已经熟记了他们的职责。

他们死命地护住周大虎的两翼。

沈致远的刀功确实不咋滴,生涩而呆滞。

可这不重要,摔得七昏八素的鞑子前锋,根本无力招架。

砍杀一个鞑子时,沈致远突然兴奋地高叫起来,“吴争,你看见了吗,我杀死一个鞑子了!”

说来很奇怪,很多人杀生平第一人时,都是难受的。

沈致远是个异类。

与之前在家说起杀人时张口欲呕不同。

真正等杀了人,沈致远却只有兴奋,丝毫没有觉得不忍。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但仅须臾间,周大虎遇到了麻烦。

他发现冲不进去了。

回过神来的鞑子,跃下马来,开始以步对步。

向左右散开的鞑子,开始策马向前迂回,对沈致远部进行包围。

正好与钱翘恭部撞在了一起。

钱翘恭部是这场战斗承受压力最大的一部分。

所有发生的场景,已经在事先预演过。

战马四蹄皆钉有蹄铁,埋在地面下的吸铁石,产生的阻力,令战马迈动迟滞。

前锋的速度突然减慢,就会被后面的骑兵撞上。

但埋设三丈宽吸铁石的地面,无法真正阻挡敌军。

只能影响战马的速度,为沈致远、周大虎部冲锋创造机会。

迟滞敌军冲锋速度是目的,但沈致远、周大虎部的冲锋还是障眼法。

沈致远部冲锋的对象是鞑子已经混乱的前锋,看似凶险,其实反而安全。

真正承受鞑子主力的是钱翘恭部。

他们需要面对的是鞑子从官道两侧迂回的骑兵。

虽然迂回的骑兵速度因骤然转弯已经减慢,但问题是钱翘恭部五百多人,手中所持的竟不是长枪,而是刀盾。

这是自杀,显然是自杀!

如果面对速度不快的骑兵,长枪兵完全可以依靠长枪阵,与骑兵对抗。

虽然无法胜,但可以坚持不败。

可没有如果。

鞑子骑兵由两侧向官道合拢,瞬间数十个明军士兵战马被撞飞、踩踏。

数百鞑子骑兵迅速在钱翘恭部后方完成了合拢。

在远外紧盯战场的鞑子将领很不解,按这支明军的战绩,应该不会犯这么低等的常识错误。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心中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而这预感就在一瞬间,变成了现实。

“嗡……。”

……。

吴争所部三营六百多人,在平岗山脚埋伏了三日三夜。

始终没有等到敌军翻过平岗山。

好在沿途皆设了联络人员。

在得知鞑子确实进攻了三界,魏文远部和廖仲平部也已经按预定计划向钱翘恭增援,吴争松了口气。

人数、方向都对,看来此战胜利在望。

吴争相信钱翘恭肯定能坚持到魏文远部和廖仲平部增援。

那么,再在此埋伏,也就没有什么意义。

“陈胜,立即率军回援三界。”三十里的距离,赶得快,或许还能喝口汤。

第九十八章 想得美,做得更美

吴争想得很美。

可吴争没有听到陈胜应是。

听到的是,“大人,来了!”

吴争连忙回头,顺着陈胜的目光望去,平岗山的山梁上出现了一排黑影。

然后是两排、三排……直至数不清。

吴争大惊,三界已经是一千骑兵,这支敌军从哪来的?

难道敌军已经突破钱塘江防线?

难道方国安真的投敌了?

可战场不容吴争思考,平岗山不高,敌军从山梁冲下,最多是一柱香的时间。

吴争急速下令,全军按既定方案隐蔽。

明军埋伏之处,是平岗山山脚的一块农田。

空旷而平整。

农田后面是老槐村,这是个小村庄,二百多口人。

三天前,吴争率军到达时,已经疏散掉了。

村庄来回走动的十几个村姑、老汉,是吴争抽调了十几人假扮的。

可为何吴争不将埋伏点设在村庄,而非要设在空旷的农田呢?

那是吴争看到农田中参差不齐的稻草垛时,灵机一动决定的。

此时的稻草是百姓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物资。

它可以生火。

炭,许多人家都用不起,就算用得起,那有不要钱的替代品,自然不会错过。

所以,当百姓割完稻,打下谷子,就会把稻草堆放在田里。

垒成一座圆柱型,顶端成塔形,如谷仓般的模样。

为得是将稻草晒干,再搬回家烧火用。

稻草垛约有二人高。

当吴争看到这些稻草垛时,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于是,令明军士兵埋伏在每一个稻草垛背面。

就算敌人从山梁下望下来,也看不到稻草垛背面的埋伏。

其实明军的情报确实有误。

深入绍兴府的这股鞑子,原本就有三千人。

在到达诸暨时,诸暨县令率众投降。

于是,一千鞑子留了下来,一为接应,二为守住退路,三为搜刮民财。

可因为诸暨县令的投降,明军得到的消息,是从嵊县逃难百姓处传来的。

从诸暨窜入嵊县的鞑子确实是二千人,一路攻上虞,一路攻新昌,可明军并不知道诸暨还留有一千鞑子。

之前三界首战,鞑子无功而返,与留在诸暨的鞑子会合之后。

经向导的献策,定下了此策。

以一千骑兵再次进攻三界,而另一千骑兵弃马翻越平岗山,对明军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此计不可谓不高明。

明军本来就是兵少将寡,无力在这种山间小村设防。

再加上鞑子一直以骑兵出现,谁会想到,他们会弃马翻山越岭而来?

一柱香的时间很快过去。

鞑子们气喘吁吁地从山梁上直愣愣地冲下来。

他们丝毫没有防备这么一个小山村中,会有明军的埋伏。

甚至连该派的斥候都没有派出。

不是因为他们愚蠢,而是因为他们狂妄,更因为他们自峙有向导。

他们在列队。

要说找死,这股鞑子当仁不让。

他们列队之处,与明军埋伏之地,不足百步。

他们的说话声,命令呼喝声,清晰可闻。

虽然吴争听不懂,吴争此时也不想说什么,让鞑子听懂。

因为有一种声音,吴争知道鞑子一定听得懂。

“啾”“啾”“啾”“啾”……。

象鸟叫,但绝不是鸟叫。

那是死神的招唤声音。

列队的鞑子,面对着突如其来,飞蝗般的箭矢。

脑子里甚至连躲避的意识都来不及做出,箭矢就已经来到他们的面前。

瞬间百余人被射翻倒地。

可明军只来得及射出第二波箭矢。

因为是面对面,鞑子的反应速度很快。

就算猝不及防之下,他们依旧在第二波箭矢到来前,迅速散开。

所以,第二波箭矢就远不如第一波那么收获巨大。

仅射翻了了了二十余人。

而这时,鞑子反击了。

当然,鞑子无法迅速组织起冲锋来反击。

没有哪只军队可能在这种不利的情况下组织起冲锋。

鞑子的反击手段是他们的强项——弓箭。

他们的从背后取弓、从箭壶抽箭,然后弯弓搭箭,开弦射出,如同行云流水,在吴争看来,就象是一种完美的艺术。

这就是差距,吴争此行,带来的都是最好的弓箭手,把所有的弩都留在了三界。

可就算是军中最好的弓箭手,对弓的把握,都不及对面鞑子那么……自然。

这弓就象长在鞑子身上一样,用一个如臂使指的成语,最合适不过了。

明军的第三波箭矢仅射倒了七人。

可鞑子仓促之下发起的反击,就射翻了数十个明军。

吴争一看不对,急忙大声喝道:“撤!”

于是,明军转身逃跑。

敢说逃就逃,不是明军想找死,实在是因为有参差不齐的稻草垛掩护。

这也是吴争选择在农田旷野埋伏的原因之一。

可就算如此,依旧有十几个明军,被鞑子的神射手射倒在地。

可也一样,鞑子已经无法再射轮了,因为明军已经跑出了弓箭的射程范围。

吴争带着明军逃入村子。

占据了早已圈定的几个制高点。

鞑子也片刻之后,一支三百人的小队,便开始慢慢向前试探着前进。

刚越过农田,踏上田埂,便迎来了明军密集的箭矢。

鞑子在损失了十几个人之后,只能撤退,因为他们的箭矢很难找到目标。

有了民宅的掩护,明军在箭术上的不利被掩盖。

双方形成战术僵持,开始了长达半个时辰的零散对射。

说来好笑,这半个时辰,双方没有一个人被射中。

半个时辰之后,鞑子箭壶空了。

可明军带来的箭矢,那可是用车拉的,想射多少就多少,除非弓箭手疲惫,拉不动弓了。

可这现象不存在,每个明军开三弓之后,就轮换着休息,怎么可能累?

鞑子等不及了,他们明白不迅速击溃面前这支明军,那么明军的援兵就会赶到,这毕竟是敌人腹地嘛。

在这种心理下,鞑子开始组织全军冲锋。

他们带有盾,小圆盾,无法遮掩四肢,但可遮掩要害处。

鞑子主将已经判断出对面明军的人数不多,那么凭借己方的人数优势,以命换命,完全可以突破对方的阻击。

第九十九章 这下老子要破产了。

双方距离一百多步,一个冲锋,明军最多也就可以射出两轮箭矢,依仗着小圆盾的遮挡,伤亡可控。

鞑子迅速组织起了一次全军冲锋。

当这八百多鞑子一手举着弯刀,一手持着小圆盾,嘶吼着吴争听不懂的鸟语,开始冲锋时。

吴争笑了,等得就是你冲锋,等得就是你全军冲锋。

之前三百个鞑子吴争没看上,就是为了现在。

吴争的手开始举起。

当鞑子冲锋阵形的前部堪堪越过田埂时,吴争的手用力地向下一挥。

“啾”“啾”“啾”……。

听到这声音响起,鞑子尽可能的将身体缩成一团,减少被箭矢射中的面积。

但他们的冲锋步伐丝毫没有停止。

可他们却没有抬头去看看,明军这次射出的箭矢,与之前的箭矢有些不同。

之前的对射,明军是瞄准直射。

可现在却是漫射。

漫射,也就是将箭矢斜射空中,以抛物线的方式,来加大射程,但准确度就会降低。

可既然是加大射程,这就说明,明军的目标不是鞑子士兵,而是鞑子阵形中部和尾部位置的……稻草垛。

稻草垛高,而且大,目标这么大,自然容易射得着。

射得着,也叫点得着。

点得着,自然也就烧起来了。

都说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青天白日,如果加上一点风,那么干燥的稻草就会烧得“呼呼”作响。

正如鞑子所预料的,明军只来得及射出两轮箭。

两轮箭,足够点燃大部分的稻草垛了,就算没射中的,在风势下,一样迅速被引燃。

旷野中的火势,见过的都知道,窜得非常快。

鞑子的冲锋阵形迅速被分割成了两块,前一小部越过了田埂,但最大的中部和尾部,被阻断在了田里,燃烧的田里。

明军射完第二轮箭,就扔掉了手中的弓,拿起了刀,大吼着冲出时,正好对上了鞑子的那一小部分。

如果不是田野中的己方军队在燃烧,影响了士气,五百多明军要对付这二百多鞑子,恐怕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可现在,这二百多鞑子慌了。

任何军队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会慌。

这和是不是精锐无关,只关乎人的本能反应。

鞑子看到明军冲锋,反应非常混乱,彪悍的冲上前去,与明军死磕,聪明些的开始左右寻找生路,愚蠢点的傻愣愣地看着,反应不过来。

于是,二百多鞑子被两倍多的明军围歼。

这个战果,连吴争都始料不及。

应该说,吴争从当初冒出这个想法时,原本是打算用放火来截断鞑子的阵型,在一定时间内,集中局部优势,击溃或者歼灭鞑子前部,再与鞑子后部拼杀。

可事情发展到后来,明军引燃的稻草垛,在风势的助威下,基本上笼罩了视力所能及的整片田野。

打扫战场时发现,许多鞑子的尸体根本就没有被火烧的痕迹。

他们是被烟熏死的。

望着返身逃向平岗山的百余鞑子身影,吴争下令,痛打落水狗。

明军士兵开始追击。

被烟熏火燎的鞑子,此时哪能快过士气正旺,恨不得多杀几个鞑子换取军功的明军?

如果是晚上,或许还可能借黑夜逃出生天。

可现在是白天,五百多明军士兵,五人盯一人,你还能逃哪去?

还没到半山腰,鞑子一个个地死在了明军的刀下。

“大人这是怎么了?”陈胜看着吴争哭丧着脸,好奇地问道。

吴争郁闷地对陈胜道:“他x的,这下老子要破产了。”

“噗嗤。”陈胜恍然,忍俊不禁道:“大人别和我讲,我这次可没杀一个鞑子。”

吴争怒道:“本官也一个没杀。早知道,应该让你指挥,我也好趁机杀几个,赏赐的银子能省几十两。”

陈胜瞬间变脸道:“大人想省自己的,属下管不着,可赏赐属下的,大人万万不能省,属下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可都盼着这份赏赐呢!”

吴争张大了嘴,僵住了。

……。

“嗡……。”

这不是弓箭的声音,而是弩箭的声音。

照道理,吴争是不会把全部射术好的带去平岗山的。

原本去就是以防万一,真没有把握说鞑子一定会从平岗山来。

自然应该把射术好的留在三界。

但沈致远偶尔的灵犀一闪,想出的作战方略,确实很对吴争胃口。

风险自然是有的,毕竟事先没有经过超负荷的测试。

无法保证鞑子的战马真能因此而被迟滞。

只是用吴争麾下骑兵营进行了一次测试,发现确实有减慢战马速度的效果。

但吴争以为,连吃饭都能噎死人,战场上嘛,冒点风险是正常的。

沈致远拍脑袋想出来的作战方案,在经过吴争、魏文海、廖仲平等人的完善和修改之后,其核心有了改变,不再是沈致远提出的,迟滞鞑子骑兵之后,以枪兵阵对敌,而是换成由沈致远、周大虎部冲锋,吸引鞑子中、后部,减少两翼鞑子的兵力。

因为三丈的吸铁石区域,无法容纳鞑子千骑。

况且,吸铁石并不会遵从人的号令,放过鞑子前锋,对鞑子阵形中间才起作用。

前锋一旦停滞,鞑子中、后部骑兵便会很快做出反应,势必向两翼散开,继而对明军进行左右合围。

只有派出有力一部,吸引鞑子,让鞑子以为明军用这个埋伏,就是为了发起反冲锋。

这样,会有一部份后军鞑子,不会向两侧转向,以抵挡明军在击杀混乱了的前锋后,突破后阵。

如此,合围钱翘恭部的鞑子数量才能受控,钱翘恭部才能受围而不被歼灭。

因为钱翘恭部手持的不是长枪,而是刀和盾牌。

随着钱翘恭部数十明军被鞑子战马撞飞。

“嗡……。”明军的真正杀手锏显露出了狒狒的面容。

百步的距离,数百弩手,枕戈待旦地等着这一刻。

这数百弩手都是魏文远和廖仲平刚补充的新兵,连头连尾就训练了三、四天时间。

这种刚放下锄头的新兵,那就是一群菜鸟,让他们冲锋陷阵,就是个笑话。

第一百章 好苗子

他们跟在老兵后面冲,打一场顺风仗也就罢了。

一旦逆势,最好的结果就是一哄而散,如果运气不好,反而会冲乱老兵组成的排头兵阵形。

所以,吴争做了这一番看似荒唐的安排。

所有的好箭手都带去了平岗山,把这群训练才三天的菜鸟留下,给了他们此战最重要的一环——射箭。

三天的训练时间,什么都没学,就学了怎么使用弩,怎么拉弦,怎么装填。

会这项技能精通的话,那就看悟性了。

可仅仅只要学会,三天时间就足够了。

他们不需要准确度,百步的距离,弩都架好在固定的位置,需要做的就是,不断地拉弦装填击发,单调枯燥,但非常有效率。

上中下三层弩箭,密集而不可躲避。

强大的贯穿力不是肉体可以阻挡的,就算是马皮厚,也一样。

百步的距离,射中马匹的弩箭也就是个贯穿,可射中人体的始终箭,那足以再贯穿一具人体。

明军的箭自然不伤害自己人,这就是钱翘恭部不带长枪,只带刀盾的主要原因。

目的不是为了阻击,只是为了保命。

当然钱翘恭部的任务依旧没变,那就是,杀敌。

以支援沈致远、周大虎部的幌子,吸引从两侧合围的鞑子,不让鞑子去攻击那数百未经训练的菜鸟,然后在弩箭发射之后,抽冷子杀死被弩箭射得鸡飞狗跳的鞑子。

这一步步的部署,确实天衣无缝。

这是一场有计划、有预谋的屠杀。

从鞑子现身之时,就已经决定了结果的屠杀。

全歼合围的约五百鞑子骑兵之后,钱翘恭部反身与沈致远、周大虎部队会合。

而此时战场上双方的兵员比,明军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

还活着的鞑子慌了,开始转头逃跑。

可问题是,明军也有骑着马的兵。

他们对战肯定不行,可打落水狗,特别拿手。

要知道,被钱翘恭硬拉来支援三界,竟然连一刀都没挥,生生吓走了鞑子骑兵,这个战果,让这些骑着马的兵,都以魏文远、廖仲平部的救星自居。

甚至在吴争恐吓钱翘恭要砍他头时,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菜鸟,还敢拿怒目瞪视吴争。

都说有什么样的主帅,才会有什么样的兵。

三里之内,但凡看得见的鞑子骑兵都已经躺在地上了。

士兵们忠诚地执行了吴争的命令,我们不要俘虏。

他们确实是……好苗子。

打扫战场之后,所有明军士兵都乐呵呵地,以慵懒的姿势躺在官道上,他们已经开始在考虑该如何花费即将到手的赏赐。

就连魏文远等人也一样,魏文远大松了一口气,有此大捷,足以抵偿之前一战的伤亡,对王之仁可算是有交待了,说不定还能再升一级。

周大虎等人在放声大笑,三十几条汉子,就伤了三人,原本以为这次十有八九是交待在这了,可现在,每个人都还在喘气,连三个受伤的混子,不,现在他们已经是正规明军了,都强忍着身上的痛楚,咧着嘴,比哭还难看的笑着。

赵史也在笑,怎么能不笑呢?

他甚至已经写了遗嘱,派人送去了绍兴府家中,让妻子不要改嫁,好生把儿子养大。

一想起自己死后,老婆会改嫁,赵史就非常得郁闷。

甚至想不顾一切地跑回家,守着老婆儿子热坑头,这个六品官不要也罢。

可现在好了,不会死了,老婆也用不着改嫁,儿子也不能喊他人爹了。

或许还能再升一升,混个副千户干干了。

池二憨没笑,他甚至有股子气。

大名鼎鼎的“吃一刀”今日愣是没有挥刀的机会。

生生守着这帮子菜鸟,功劳全被别人抢了。

可池二憨没处发泄,这命令是吴争下的,让他向自家少爷要说法?

这……太难了,太阳能从西边出吗?

所有人,谁也不曾想到,吴争带着三营六百多人,此时也在平岗山打了一场恶战。

如果知道,恐怕也没人会慵懒地躺着了。

当吴争率军出现在官道上时,宋安冲在最前头。

“少爷,咱打赢了!”

池二憨不甘人后,“少爷,咱没漏掉一个鞑子。”

魏文远、廖仲平等人笑呵呵地迎上去。

二人拱手道:“吴大人果然神机妙算,有此大捷,明年开春之前,想来鞑子不会再有胆南下了,我等也能好好过个安稳年了。”

吴争停下了脚步,拱手回礼道:“恭喜二位大人立此殊功,今日一战后,天下明人必能振奋士气,反清复明大业可期。”

魏文远忙道:“吴千户放心,魏某绝不是抢功之小人。今日一战,吴千户麾下诸将居功至伟,魏某会据实上报朝廷,不会有一丝一毫隐瞒。”

廖仲平也道:“如果没有吴大人事先部署,恐怕没有如此轻松的大捷,就算也能取胜,恐怕伤亡也绝不会少。依廖某之见,吴大人当立首功。”

吴争笑了笑,侧开身去,露出身后那一担担还在滴血的箩筐。

魏文远、廖仲平一愣,不解地上前揭开箩筐上沾着血迹的布。

一颗颗狰狞的人头显露在众人的面前。

“鞑子!”魏文远惊呼道。

廖仲平一把抓住吴争的手,“吴大人,这……这人头从来?难道平岗山真有鞑子来袭?不对,那我等在此阻击的一千鞑子,又是从何而来?”

吴争将当时的情况简述了一遍,之后道:“也许潜入绍兴府的鞑子,远不止这个数吧。”

魏文远、廖仲平惊悚起来,天哪!

眼看着年关将近,难道鞑子真要在冬季南攻?

慢慢围上来的明军将士听着吴争说完,都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吴争。

三界一战,明军经过数天时间的准备,投入了近三千的兵力,合三方人马,取得全歼来敌的战绩,这已属不易。

而面前的吴千户,只率六百多人,仓促之下,依旧全歼了一千鞑子。

场内很安静。

因为安静,方才庄重。

将士在向吴争行礼,注目礼。

魏文远、廖仲平看着这一幕,也在心中轻叹,这后生确实有过人的能耐。

第一百零一章 你太没良心了

如果说吴争在金山卫港口一战,二人不是亲眼所见,还可以说它是侥幸。

如果说始宁街一战,二人也没有看到,更可以说它不过是借地形之利。

可今日三界一战,二人不但亲眼所见,更是亲身经历,吴争的谋划、判断能力和对战局的把控能力,确实不同凡响。

平岗山一战,以寡击众的指挥和应变能力。

魏文远、廖仲平再无法认为这是侥幸。

二人相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此子日后必能成为一代名将,前途不可限量。

一时间,那种近乎于崇拜的气氛弥漫于方圆数里之间。

让吴争难得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吴争转换话题,微笑道:“二位大人,只是这战前许下的赏赐,恐怕朝廷无法兑现。二位大人,咱们还得另想辙才是。”

魏文远、廖仲平闻言脸色一变。

当初承诺赏赐时,确实不曾预料此战会如此轻松。

魏文远道:“要不魏某向兴国公禀报,由兴国公拨付一部分赏赐?”

“不可。”廖仲平断然反对,“由兴国公赏赐立功将士,置朝廷于何地?”

吴争苦笑,廖仲平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朝廷赏赐立功将士,自然是没有任何话说,但如果由王之仁单独来赏赐,那就有些荒唐了。

况且王之仁未必愿意出这笔钱。

吴争扫了一眼战场,看着那一地的马尸,吴争的心,真痛。

他x的,这要是活马,那就又是两营骑兵啊。

吴争心里一动,指着马尸道:“这一堆死马能卖出去吗?”

魏文远一愣,道:“吴千户的意思是……?”

一边厉如海笑道:“大人放心,这熏马肉、酱马肉比驴肉不差,自然是卖得出去的。”

“我好象听说马肉有毒?”

吴争的话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当然,这是善意的笑。

厉如海解释道:“大人想来是听差了,烹制马肉只要方法对头,就不会有毒,大人试想,鞑子日常也吃马肉,没听说有人中毒啊。平日里始宁德街也有卖,只是大人不曾留意罢了。”

吴争问道:“值钱吗?”

陈胜道:“鞑子战马剽壮,一匹马重达八九百斤,这一具马尸剥皮去骨之后,净肉至少也有五六百斤吧,就算只卖二十文一斤,也有一万多文,折合白银就是二十多两。只是本县人口不多,还须卖到外县去才行。”

吴争听了眉飞色舞起来,这死马也这么值钱。

“一匹死马二十多两,一千匹,就是二万多两。再凑凑,也够兑现此战的赏赐了。不知道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魏文远道:“吴千户,马尸并没有一千匹,战后清点,缴获四百多匹战马,不过其中伤马占了三成。”

吴争心中一动,道:“那就把马尸卖出去,无法重上战场的伤马也卖了,其余战马不论有没有伤,我都以五十贯一匹收了,银子我等三人均分,加上卖马肉的银子,应该可以支付此战将士的赏赐了,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魏文远、廖仲平闻言大喜,“就按吴大人所言。”

倒不是二人不识货,而是无论谁也拿不出这笔银子来。

再有,就算拿得出来,二人也不会想以私钱贴补公用。

廖仲平是朱以海的人,这买马钱该由朱以海或者朝廷出才对,可廖仲平知道,此时朱以海绝对不会花一万五千两去买这三百余匹战马。

魏文远也是如此,王之仁本就是定海水师总兵,他的精力都在海路上。

那就不如让吴争买了,换到手五千白花花的银子,分给此战士兵作为赏赐,才是正理。

只有象吴争这样准备拿梁湖卫所当成家当的奇葩,才会散尽囊中财富,为卫所购买战马。

这个时代,北方一匹普通马大概值二十两左右,可到了南方,一匹驽马就得四、五十两。

象这种鞑子的战马,那都是经过遴选的良马。

一匹少说也得七八十两。

对于吴争来说,战马可不仅仅是值钱的问题,还是军队的战力。

除去百来匹重伤的,三方能分到百余匹战马。

吴争大包大揽,以一万五千两的价钱包圆,为得就是与之前始宁街缴获的战马一起,凑足六百骑兵(每兵两匹)。

其余的如鞑子身上皮衫、皮帽、弓弩等缴获,被收拢起来,与鞑子人头,一齐送往绍兴府报功。

就这样,大部分的战场事宜被三人决定下来。

这时,早已跃跃欲试的沈致远上前来,“吴争,你这次没话说了吧,我今日可是杀了四个鞑子。加上我献策之功,此战首功理当是我的吧?”

不想吴争指着十几步外的钱翘恭道:“首功该是他的。”

“他?他之前刚违反军规被你处置了。此战中,合围他们的四百鞑子,大都是二憨麾下弩兵射杀的,他们只是捡了便宜,杀了百来个连反抗都没有的鞑子。”沈致远没好气的喊道,“而我与周大虎,那可是率军冲锋,与鞑子血战的功臣。”

吴争慢条斯里的说道:“你们也不过是与一群混乱的鞑子拼杀了一场,所我判断,大部分鞑子应该不是死在你们手里,而是被后面冲锋的鞑子骑兵撞死的吧?”

沈致远有些恼羞成怒,“可那也是因为我的计策好,想我满肚子的兵法,兵法有云……。”

“住嘴。”吴争连忙阻拦道,他可不想再听到那句已经令耳朵生茧、烂大街的话。

“那我次功总有吧?”沈致远退而求其次。

“次功是池二憨部。你总不能怀疑,池二憨部所杀鞑子的数量吧?”

沈致远大怒,指着吴争骂道:“你太没良心了,好歹咱也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你已经是千户了,连二憨、小安子都是百户了,就我是个总旗,还手下连个兵都没有。我不管,你这次必须给我一总旗的兵。”

吴争不解地看着沈致远道:“原来你就这么个要求?本官原本是想让你领百户职的,既然如此,本官如你所愿,你就领一总旗士兵吧……。”

“啊?!不!”沈致远发疯般地扑了上去,生生将吴争扑翻在地。

第一百零二章 赵史主动投效

在着吴争几人的嘻闹,钱翘恭的目光有些复杂,他心里有些感动。

他突然觉得,父亲的担忧或许是错误的。

吴争赏罚分明,有着一颗赤子之心。

或许与自己性格不同,但钱翘恭依旧认为,吴争不会是个居心叵测小人,至少不会是个……坏人。

因为他真的在杀鞑子,拿自己的命在杀,而且,杀成了。

反清复明大业,不正需要很多象这样的人吗?

看着沈致远、池二憨、小安子围绕在吴争身边厮闹,看着陈胜、厉如海微笑着为三人拍打身上的灰尘,钱翘恭有些羡慕,自己身边何时能有象他们这样的兄弟。

其实周大虎也想加入吴争他们的圈子,可他做惯了大哥,一时豁不下脸来。

他只能带着他的手下,站在边上,去体会着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大胜鞑子的兴奋。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投效吴争,是对的。

因为吴争让他感受到了被人敬重,原来是这么美妙的感觉。

他,已经是个英雄,杀鞑子的英雄了。

……。

回去的路上,赵史悄悄跑到吴争身边。

“吴大人,还记得下官吗?”

“我怎会不记得赵大人呢?”

“不敢,还请大人称下官名字就行了。”赵史谦卑地陪笑道。

“咦……赵大人这是哪里话,当初我只是一个七品哨官,赵大人不也称我一声吴兄弟吗?”

赵史笑眯了眼道:“咱就说吴大人是个重情义之人嘛。”

“赵大人是……有事?”

赵史压低声音道:“此战吴大人指挥若定,如臂使指……。”

“赵大人请直言。”

“呃……是这样。吴大人可曾经想过,这次大人再立新功,回去之后,朝廷和监国会如何赏赐大人?”

吴争奇怪地问道:“从千户往上升,记得可不是单单杀敌数了,按此战军功,我估计也就最多升一级,况且朝廷记功自然有成例,借鉴便是了。”

赵史声音压得更低,“大人是千户,虽说只有正五品,可也是一方千户所主官,可如果只升一级,那便得入朝或入职卫指挥使麾下,亦或者入兴、越二位国公麾下。带兵或许可以,但恐怕不能为主将。”

吴争听了眉头微微皱起。

赵史见吴争已经有所领会,继续说道:“如今这世道,官位再高,不如能有一支精兵傍身,大人可千万不要……。”

吴争一抬手阻止了赵史的话声,意思已经明白,话就不用再多说了,说多了,反而不好。

“赵大人此来,想必是另有事要和我说吧,不妨直言。”

赵史稍稍尴尬了一下,但很快又笑容满面地道:“吴大人果真法眼如炬……是,下官确实有求于大人……当日在江边,蒙大人许诺,日后照抚下官,如今还望大人……。”

吴争明白了,赵史这是有备而来。

可吴争又不明白了,赵史在廖仲平麾下干得好好的,再怎么说来,廖仲平的千户所那也是监国近卫啊,自己不过也就是个千户,而且短短几个月内,已经两次恶战,与廖仲平相比,赵史待在廖仲平那岂不是更安全?

“赵大人之意,是想来梁湖卫所任……副千户?”吴争想不出来,梁湖卫所除了自己这个千户之外,还有什么职位会被赵史看在眼里?

“啊?……不,不,吴大人误会了,经此恶战,下官明白了自己的能为,确实不堪于领兵打仗。呃……下官的意思是,愿意追随大人……嗯,哪怕在大人身边做个亲卫,下官也愿意。”

一个朝廷正经百户做自己亲卫?

做份殊荣,吴争自认还不够格。

不过吴争是听懂了赵史的意思,这官痞经过这场战斗,是真怕了。

连监国近卫都派上了战场,他敏锐地感觉到危险的临近。

所以,他要寻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庇护所。

经过深思熟虑、左右对比,他选择了自己。

但他又不想领兵,领兵就得作战,赵史只想留在后方。

吴争微笑起来,“赵大人不妨直说。”

“那下官厚颜了。”赵史有些无奈,他倒真不认为吴争在故意刁难或者奚落他,而认为吴争只是不清楚卫所官职。

“吴大人,按卫所编制,千户所一人掌印,一人佥事。下官毛遂自荐,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吴争这才恍然。

原本,按大明朝惯例吴争这样的出身,是不可能被授千户实职的。

就算军功再彪悍,最多也就是个试千户,千户实缺只能由勋臣担任。

这也是之前吴争追赶钱翘恭,凑巧救了三界明军,被召回绍兴府时,朱以海授以骁骑尉武勋(正五品)的原因之一。

也就是说,吴争属于先上车后买票的那种。

当然,如果不是南明,正经大明朝,这种现象是断不会有的。

因为明末军队中,百户以上上升之路,基本已经断绝。

积累二百多年的勋臣,几乎囊括了所有千户以上的正职。

这也是梁湖卫所一直正千户空缺,以王之仁侄儿百户王一林代千户的主要原因之一。

千户都空缺,自然就不会设佥事。

因为佥事从品阶来说,属于千户副手,不,应该说是分工不同。

掌印千户负责总理卫所一切事务,但主管的还是军事。

佥事不一样,它的主要职能是内务,也就是负责囤田。

当然,同时也是千户的兼职参谋,打理卫所内部的后勤啥的。

佥事的官品在百户之上,从五品。

这等于,赵史在谋求庇护的同时,给他自己又提了一级,同时把话还说得那么好听。

聪明人啊。

吴争其实从江边就已经不讨厌赵史了。

甚至心里还有些感谢赵史当日的提点,而今日赵史的提醒,也确实是吴争不曾经想到的。

在吴争看来,自己身边确实需要这么一个能言善辩、干干后勤之人。

赵史很合适,在吴争的观察中,赵史是个怕死但还不至于因怕死而舍弃底限之人。

是个深谙为官之道,善于巴结上官、安抚属下之人。

而且海边百姓和吴庄百姓也需要人去管理,吴争有些心动了。

第一百零三章 不醉无归

于是吴争道:“这事我说了不算,但我会向监国殿下和廖千户开口,至于同不同意,就不好说了。”

这不是推诿,而是实情,赵史是廖仲平麾下正经百户,不是吴争说要就能要到的。

不想赵史听了吴争如此一说,大喜道:“只要吴大人肯收留下官,廖千户那下官自己去说。”

吴争一愣,问道:“你与廖千户之间……?”

赵史呵呵一笑道:“不瞒吴大人,下官的三弟娶了廖千户的女儿为妻,说起来我家与廖千户是亲家。”

原来如此,可吴争心里又觉得奇怪,有这么一层关系,赵史应该安心在廖仲平手下做事才是啊,为何还要投到自己麾下。

赵史象是看出了吴争心中的疑惑,主动解释道:“吴大人,虽然可能惹大人不快,但下官还是觉得该有话直说。如果是太平盛世,下官无论如何也不会舍廖大人而投吴大人麾下,但如今不同,廖大人虽然是个好官,但性格……执拗,与大人相比,打仗的本事就稍逊了一筹,下官只想在这乱世中,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别无所求,望大人不要见疑!”

说完,向吴争深深一揖。

吴争释然,点点头道:“好,既然你够坦承,我就如你所愿,回到绍兴府,我便会向监国殿下要人。”

“谢吴大人。”

这时吴争想起一事,“赵大人,那几百匹马尸之事,就劳烦赵大人去处置了。价格低些没关系,但要快。”

赵史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吴大人放心,区区小事,交给下官即可。”

吴争点点头。

这是一次试探,也是一次对赵史能力的检测。

卖几匹马尸不是一件难事,但卖几百匹,就很难了。

虽说是已近冬季,天气不热,但拖延几天,还是会变质。

三两天中,要将这批马肉脱手换钱,需要很大的组织能力和很强的人际关系。

……。

绍兴府已经轰动。

这是真正的一场大捷。

前后三千鞑子被全歼,这对于明军一路惨败,一直生活在压抑和恐惧之中的明人,是极大的鼓舞。

这就象一个人被对手压着打了许久,突然发现原本自己也可以反击,并且自己的反击还能于对方致命一击。

突然发现,自己原本以为已经退化了的獠牙,依旧存在一般。

这叫扬眉吐气。

男女老少,只要是听闻这场胜利的人都自发地来了。

三界到绍兴府,原本最多一个半时辰的路,吴争他们从午后走到了天色将黑。

无数的人,无数的爆竹,无数的瓜果、粮食、蔬菜,甚至连家中下蛋的老母鸡都抱出来了。

酒是绝不可少的,沿路酒坊、酒肆的掌柜们,让店中伙计抱着酒坛,向将士们邀酒。

以至于吴争不得不下令,一人只能喝一碗。

怕喝垮了这些酒坊、酒肆。

无数的年轻女子也跑了出来,她们想把自己嫁出去。

该拦的长辈们,今日也不再阻拦,反而在鼓励着她们。

之前因为生怕鞑子南下,急着把家中未婚女子嫁出去。

可如今百姓依旧是这样,不同的是,之前是害怕,如今是因为自豪。

骤然疯狂的百姓们,大有不想过日子了的感觉。

这种信心满满、激昂兴奋甚至可以说是趾高气扬的情绪,笼罩着将士们和百姓们。

这是一场歇斯底里地渲泄。

得知消息的朱以海携长平公主率文武数十人,出王府十里,迎候将士们的凯旋。

“臣梁湖卫所千户吴争,向监国殿下复命。不负殿下所托,我军全歼来犯之敌,未曾有一人逃脱。所获首级皆装车运来,请殿下派人点验。”

“好,好……。”激动的朱以海一个劲地叫好。

吴争也有些激动,这次的朱以海能坚持下来,确实让吴争有些意外。

吴争在想,难道钱肃乐之前说得是对的?

经过之前始宁街一战之后,朱以海的心性有了极大的改变?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朝廷之福,绍兴百姓,乃至天下明人之福了。

如果真是这样,吴争就有信心,明年在浙东顶住鞑子的南下,在激流中生生立起一块镇石,为天下愿反清的明人,提供一面旗帜,激励他们浴血奋战。

朱媺娖一直在微笑。

平静的微笑。

坦然而稳重,让人看了,心中恬静的微笑。

这是一种矜持,也是一种上位者的稳重。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遇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从容。

吴争从眼角的余光,发现她的目光并未向着自己。

而是冲着将士们。

这女子越来越有领袖风采了。吴争在心里感慨着。

有些人,天生就是领导者,他(她)们有别人无法比拟的天赋,长在骨子里。

懂得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向目标人群展露出他(他)们的魅力和号召力。

不用说话,只须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便是风华绝代。

朱以海显然不是这种有天赋的人,他和朝廷文武都一脸欣喜欲狂。

就象一大早出门还债,意外地捡了个大金元宝一般。

这种喜色发自肺腑,哪怕再是各怀鬼胎,得知此大捷,也明白这是好事。

加上吴争、魏文武、廖仲平绝口不提抚恤赏赐,这更令朱以海和文武们松了一口气。

朱以海心中暗赞,这小子总算是识趣,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孤出难题。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由于天色将黑,准备在将士和百姓面前露下大脸的朱以海,只能削减了他的演说词。

他下令,将士们囤于绍兴府,等到犒赏之后,再各回驻地。

在这种全民欢庆的夜晚,所有人都疯狂了。

可吴争没有疯狂,张国维等人也没有疯狂。

他们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

酒还是绍兴黄酒,菜依旧是那老三样。

不过今日特殊,加了一只白斩鸡。

张国维举杯邀酒道:“来,诸位,今日是我大明扬眉吐气的好日子,不醉无归。”

四人一饮而尽。

张国维很没矜持地伸手,从折斩鸡上撕下一只鸡腿,连同一胯,然后塞在吴争面前的陶碗里。

第一百零四章 攻守同盟,互为犄角

“吴争啊,别客气,今日你可是大功臣,先请。”说着,张国维将油腻的手指伸进自己的嘴巴里,吮吸了几下,还咂巴出声音来。

吴争有些发愣,这是当朝的兵部尚书?

哪怕是个普通人家的汉子,也不至于有这种待客之道吧?

可吴争的心中确实涌动着感动。

大难临头时,方知人心啊。

果然成名之人,必有可取之处。

吴争庆幸自己站对了队列,能与这三人站在一起,是幸运。

是幸运,就该珍惜。

钱肃乐今日不同于往常,对吴争一向冷漠、苛责的他,脸上笑容几乎没有收敛过。

吴争私下认为,这与钱翘恭平安有关,也与自己报功时,将钱翘恭部列为首功有关。

钱肃乐笑道:“吴争,本官谨以此酒,向你祝贺此战大捷。”

张煌言也顺势起身道:“吴争,真没有想到,我大明朝也有对建州人三战三捷的一天,无以为敬,煌言借张大人的酒,聊表敬意。”

吴争不好意思地起身道:“三位大人言重了,此战能胜,除了将士用命,说到底还是侥幸。若非沈致远战前一策,恐怕此战我军的伤亡为很大,最多也就是个惨胜。如果不是鞑子运气不好,在我撤退之时正好显露形迹,那么恐怕已经得手。每每思及这一点,争心里冷汗欲滴,惶恐不止啊。”

张国维闻言点头道:“确实凶险,如果你早撤半个时辰,战局就会改变。以你六百多人的军队,要与一千鞑子野战,恐怕凶多吉少。要是你部溃败,那么翻过平岗山的鞑子就会进击绍兴府,而绍兴府其实已经没有可抵御之兵……哎,我大明竟到了这付田地。”

在场另外三人,都明白张国维的叹息是因为朝廷的兵力不足,更是因为六七万的明军,皆掌握在兴、越两个国公之手,身为监国和兵部尚书,竟无法调动。

被张国维这么一叹,气氛就凝重起来。

吴争勉强笑道:“不过总算是撑过了此劫,离明年开春,还有数月的时间,够训练一支可战之兵了,争虽不才,可自信带两三千人,与鞑子决一死战的勇气,还是有的。”

张煌言激动地应和道:“经此一战,煌言也深信,明人之中还有不少象你这样的可以仰仗之人,只要这样的人再多一些,大明就还有救。”

张国维再次举杯邀道:“为了反清复明大业,你我再饮一杯。”

几圈酒下来,说话开始随便起来。

张煌言道:“吴争,可知道殿下为何此次绝口不提转进吗?”

吴争摇摇头,他也想不通,难道其中还有隐情不成?

张煌言苦笑道:“正如你在朝堂上所言,舟山总兵黄斌卿拒绝接纳殿下和朝廷,派人回复,说是除非殿下自卸监国之职,奉隆武帝为正朔。”

吴争悄然大悟,这就说得通了。

无处可逃,自然只有“坐以待毙”了。

想到这,吴争心中有股子抑郁之气。

一时间场面就冷清起来。

张国维适时转换话题道:“对了吴争,此战你部至伟,殿下让我等议功。老夫估算着,至少该让你升一级才是。”

吴争听了,心中想起赵史的提醒来,便摇摇头道:“升官晋爵,非争所愿。”

不单张国维惊讶,钱肃乐也面露古怪。

“吴争,你这是何意?”张煌言不解地问道,“以你总揽此战之功,升个指挥佥事或者同知,都不为过。”

吴争苦笑道:“升了指挥佥事或者同知,能带多少兵?还不是梁湖卫所千把号人?既然如此,升官何益,为朝廷省点俸禄,也算是吴争为国立功了。”

这话说得有些疹人,朝廷再穷,官员的俸禄总还是发放得出来的。

但话糙理不糙,按朝廷的境况,吴争升了指挥佥事或者同知,所带的兵也绝不会比现在多多少。

反而在朱以海和吴争之间,平添了几个发号施令的都指挥、佥事指挥使。

千把人,上官却多了几个,这种事谁能愿意?

张国维、钱肃乐自然能听懂,可就算如此,吴争能不为官位所动,也让二人心中感慨。

钱肃乐道:“你能这么想,钱某之前倒是低看你了。”

吴争笑了,“钱大人还是低看我吧,我倒是想升官啊,可这种有名无实的官,不当也罢。不过官可以不升,赏可以不领,兵还得给我补的。”

说到这吴争的表情严肃起来,“此战虽然胜了,可明军伤亡也不少。单我部,三界一战,钱翘恭、沈致远部,伤亡也有二百多人,我在平岗山一战,伤亡也有近二百人,合计起来,四百人左右,已近总兵数之三成,万一再有敌军来袭,恐怕战力就会不支。”

张国维、钱肃乐岂能听不出吴争的意思。

文臣之所以可以扬威于朝堂之上,骨子里还是在于,每个势力都与军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再强大的文官势力,手中没有掌控住一支强大的军队,在朝堂上就没有话语权。

虽说张国维、钱肃乐三人都没有什么私心,但对于这一点,他们很明白。

除了张煌言,张国维、钱肃乐一再对吴争示好,并容忍吴争时而的胡言乱语置若罔闻,其中最大的原因之一,就是吴争能打,手中有一支虎贲。

这一点很重要,吴争是不能依仗这支军队为自己争得朝堂上的话语权,但张国维、钱肃乐能,他们会因此在朝堂上说话响亮,有人听。

有实力的话,再轻也有人听。

然后再反过来帮助吴争壮大,这是一种良性循环。

也是相互利用。

当然,四人的私交也确实很好,这是因为四人的最根本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反清复明,绝不投降”。

这八个字,足以让四人建立攻守同盟,互为犄角。

张国维道:“朝廷现在只有八百壮丁,廖仲平部此次也伤亡不少,按殿下的脾性,你能得到四百人,已经是极限了。”

吴争微微皱眉道:“吴争并非是要争权夺利,只是想在开春鞑子南下时,有一支可以抵抗鞑子的军队。仅凭现在一千多人,恐怕杯水车薪了。”

第一百零五章 官帽批发

钱肃乐突然道:“要不钱某再召集之前的义军,上次召集之后,我儿已经将在绍兴府滞留者登记在册,要召集不难。”

吴争听了有些不乐意,因为梁湖卫所中,钱家的势力太大了。

吴争不想自己的麾下,有一个山头尾大不掉。

于是找了借口道:“可如果不是兵部补充,这擅自召集兵员,可是大罪。”

不想张国维却道:“就算是在大明朝,战时卫所千户也可召集散兵,这倒没有违制。”

张国维的话自然是没错的。

大明之所以设立卫所,以百户、千户做为基础单位,就是有个战时民变军的考虑。

千户所满编是一千一百二十人,但如果到战时,可从千户所辖内囤田军户中,召集兵员,人数不限,但只能是在自己所内军户中召集。

做为区分,那一千一百二十人叫做正兵,临时召集的称为散兵。

所以,吴争确实有自己召集兵员的权限。

被张国维这么一说,吴争就无法坚持了。

想到毕竟是为了明年开春的备战,于是点点头道:“那就按钱大人的意思办吧。”

说到这吴争突然向钱肃乐拱手道:“先向钱大人告个罪。”

钱肃乐一愣,问道:“吴千户有何事得罪钱某?”

“如果吴争不升官,怕是令郎也升不成官了,这不是得罪了钱大人吗?”

吴争的意思是,他是千户,此次为了继续将梁湖卫所捏在手里,不愿升官,那么做为下属的钱翘恭自然也升不成官了。

因为钱翘恭已经是百户,吴争不动,他就没了往上升的机会。

钱肃乐三人先是一怔,而后皆大笑起来。

张国维拿手指点点吴争道:“你也是个从军数年的老兵了,千户所除了千户,还有副千户难道不知道吗?”

吴争突然冷下脸来,“吴争之见,为了明年抗击鞑子,梁湖卫所不可设置副千户。我要的是令出一门,上下同心,设了副千户,等于埋下了一颗分裂的种子,朝廷要设副千户,我自然不能阻拦,但我希望是开春抗击鞑子之后。”

这话说得没错,军中嘛,最忌讳令出多门。

副千户的职能,与后世团长与副团长之间的关系不同。

后世是团长负责一切军事,副团长是辅助团长。

可副千户是有相当大实权的,象梁湖卫所这样一个上等千户所,十个百户的编制,副千户至少可以掌控三个百户所。

也就是说,副千户是千户的补充。

张国维听明白了,不仅是对吴争所说字面上的意思明白,还听出了吴争言下之意。

钱肃乐自然也明白了,心中暗骂,这混小子不傻啊。

钱肃乐其实很看重吴争,虽然对吴争的妄言不敢苟同,但对于吴争的人品,还是很欣赏的。可也正因为如此,才忌讳吴争,防备着吴争。

生怕吴争年少轻狂,一时头脑发热,作出不可挽救的错事。

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嘛。

而此次作战,钱肃乐更是对吴争有感激之心。

在他看来,吴争兑现了他的承诺,钱翘恭活得好好的,还被吴争推为首功。

吴争是这次朱以海临时任命的三界之战主将,主将议功推荐的首功人员名单,如果没有什么重大疏漏,按惯例兵部是不会轻易否决的。

所以,钱肃乐感激吴争。

但感激归感激,防备还得防备。

钱肃乐借吴争索要兵员之机,再将当年自己组织的义兵塞进梁湖卫所,自然也有操纵卫所的意思,这不容置疑。

这意思张国维也明白,但张国维不说破、不阻拦,自然也是默认的意思。

加上反驳了吴争临时找的借口,自然是站在了钱肃乐一方。

听吴争答应下来,钱肃乐突然道:“吴争,钱家当年虽不能说是富可敌国,但在当地也是富足之家,钱某毁家纾难,为得就是反清复明,别的,钱某一无所求。钱某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将犬子置于你的麾下,为得不是升官晋爵,更不是为了左右、分裂梁湖卫所,这一点,你不必猜疑。钱某为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你太年青,不使你走上岐路。还有,此次你不愿意升官,犬子自然更不该升官,你不必为此向钱某道歉赔罪。”

看着钱肃乐清澈的眼神,吴争心中一叹,拱手道:“钱大人恕罪,是吴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张煌言适时起身缓和道:“我等四人为着同一目标聚在一起,只要初心不变,各有各的脾性、做法无可厚非。今日是个好日子,既然误会已经解除,不妨尽兴饮酒,共谋一醉。”

其实吴争绝对不信钱肃乐所说不为左右、分裂梁湖卫所,大明朝以文抑武、派驻监军的风气由来以久,这绝不是因为吴争当初在四人聚会时,发表了复汉人之大明的说法。

虽然这种说法如果在朱媺娖他爹之时,如同谋反。

但今时不同往日,绍兴府监国的不是皇帝,只是个王。

也就是说,不管吴争年青还是年长,不管吴争是不是忠臣,监督、制约这是必须的。

但这不影响吴争对钱肃乐的敬重。

无欲则刚,在这一点上,钱肃乐可以碾压很多人。

一个可以毁家纾难,将独子送上抗击外族战场的人,仅凭这两点,足以让世人敬重。

……。

出乎吴争的意料。

这次朱以海的手笔很大,他逼着户部尚书董应第筹措了三千两银子,给吴争、魏文远、廖仲平三部各发放了一千两。

一千两,分到吴争麾下将士,一人一两还差点。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朱以海在大肆地发放官帽。

就这么说吧,次日封赏之后,吴争麾下一千多号人中,已经找不出太多的大头兵了。

所谓钱不够,官来补。

这一招被朱以海用得是炉火纯青。

还别说,将士们都很高兴,大大小小都是官了嘛。

可吴争、魏文远、廖仲平三人都不高兴。

吴争呢,是在发愁这以后还怎么管理?

每月多出的饷银谁来出?

第一百零六章 魏某是扬州人

魏文远更是怨气没处发,你朱以海这么封官授爵的,自己回了定海,怎么向王之仁交待?

说难听点,你封的官爵,定海王之仁肯定不会认啊。

只有廖仲平好受些,他是朱以海近卫,饷银多少有着落。

可廖仲平在担心,这样一来,队伍不好带了。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朱以海也是没有办法。

他从张国维的口中,得知了吴争不愿意升官,并不惊讶,他明白吴争的心思,也赞同吴争的想法。

一旦吴争升任指挥佥事或者同知,那么只有两种办法,一是吴争率梁湖卫所归置到兴、越两个国公麾下,要么吴争只身调往兴、越两个国公麾下。

无论哪一种,都不符合朱以海的利益。

前一种,兴、越两个国公的实力就会更加强大,主弱臣强的现状会变本加厉。

后一种,离开了吴争的梁湖卫所,便是一盘散沙。

朱以海很清楚梁湖卫所的人员构成,那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能率这么一群乌合之众三战三捷,也只有吴争能做到。

所以,在这一点上,吴争的想法,符合朱以海的利益。

把吴争留在梁湖卫所,自己就可以对其掌控,虽然吴争不太听话,但比起那两个国公来说,那就好得不止一点两点了。

所以,朱以海聪明地没有晋军职,而是大肆发放散官和勋官职。

吴争被特别照顾了一下,直接跳过从四品阶,授了正四品明威将军衔,同时授勋上骑都尉。

另外,朱以海还大方地将新募八百壮丁,均分给了吴争和廖仲平两部。

魏文远是敢怒不敢言。

……。

次日,赵史带着银子来了。

赵史这个地头蛇的能耐确实不少。

两日时间,把马尸全卖出去了。

虽然价格稍低了些,一匹十八至二十两不等,但总算是筹措到了一万多两的银子。

加上朱以海的三千两,吴争一万五千两的买马钱,这次的抚恤赏赐也算是对付过去了。

魏文远要带队归建了。

有了三界这么一次同仇敌忾的交情。

吴争和廖仲平一起前往相送。

寒喧之后,魏文远突然对吴争道:“吴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吴争看了廖仲平一眼。

廖仲平虽然脸色不虞,但还是识趣地走了开去。

“吴兄弟,魏某托大,长你几岁,称你一声兄弟,你不见怪吧?”

“怎么会?能得魏大人青睐,吴争高兴还来不及呢?”

“吴兄弟,你信绍兴府能守得住吗?”

吴争被魏文远开门见山话问得一愣。

魏文远见吴争不答,轻轻一叹道:“做哥哥的是想提醒你,这乱世之中,多想想自己,你还年青,前程远大,不要在一颗树上吊死。”

吴争迟疑着道:“魏大人所言有失公允吧?虽说敌强我弱,可如今大明西南、中原都有明人在抗清,鞑子就算有三头六臂,恐怕也无法集中全力进攻绍兴府。以吴争看来,只要君臣上下一心,还是有希望挡住鞑子南下的,到时就会有无数明人前来,事还可为。”

魏文远轻哼了一声道:“可你想过,你说的君臣上下一心,可能吗?若真有可能,大明就不会到今日之地步了。”

吴争还想开口辩论,被魏文远抬手阻挠。

“吴兄弟,今日魏某不是要和你辩论可为还是不可为,只是与你有缘,也佩服你的才能,做哥哥的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未遇明君可独善其身。兴国公一直对你赞赏有加,危急之时你若有意,可来定海,魏某期待与你再次携手抗清。”

吴争苦笑,这魏文远最后还是在为王之仁说项延揽。

“魏大人,我想问你一句,若鞑子大举南下,兴国公会如何应对?”

“定会戮力对抗!”

“若兴国公力有不逮,选择投清呢?”

“绝不可能!”

吴争定定地看着魏文远,问道:“你会投敌吗?”

魏文远厉声道:“魏某是扬州人。”

吴争悚然一惊,忙拱手道:“吴争鲁莽了,魏大人莫见怪。”

魏文远脸色稍霁,“吴兄弟,听哥哥一句劝,监国殿下并非明君。言尽于此,吴兄弟多多斟酌吧。告辞!”

吴争目送着魏文远率部远去。

回头向廖仲平走去。

“吴大人与魏文远谈得好象不愉快?”廖仲平带着一丝讥讽之意随口问道。

吴争苦笑,这是哪跟哪啊?

“廖大人以为吴争是那种脚踩两只船的人吗?”

廖仲平一愣,也呵呵笑着拱手致歉道:“廖某随口一说,吴大人莫往心里去。不过兴、越两国公心存不臣,世人皆知,吴大人还是不要与之过往太密,免得惹人口舌才好。”

吴争微微摇头,都到了这份上了,还是一窝子各怀鬼胎。

“廖大人,吴争对兴、越二人不熟稔,但就算他们不臣,总还是在抗清。就算他们投敌,那他们麾下将士总还是明军,我不相信,六七万将士中,都会与二人同流合污。不说别人,就说魏大人,你我都看见了,三界一战,他杀敌的意志绝不下你我二人。方才他说了,他是扬州人。”

廖仲平一愣,而后轻轻一叹,闭上了嘴巴。

……。

吴争回了吴庄。

从始宁街一战到今日,七八天过去,吴争第一次回家。

深刻地体会到了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无奈。

但吴争是真没有想到,爹会如此对付他。

“胸口伤好彻底了吧?”吴老爹轻声问道,声音是那么地慈爱。

吴争胸口涌动着暖暖的温情。

“多谢爹关心,已经好彻底了。”

直到边上吴小妹使劲地眨着眼睛,吴争才警觉起来。

可,晚了。

吴老爹一把揪住的耳朵,将吴争拎到了吴家祠堂,一里多的地啊。

众目睽睽之下,堂堂正四品的明威将军,上骑都尉。

咋做人啊?

“跪下!”吴老爹一声厉喝,还不解气,冲着吴争的后腿弯就是一脚。

“爹啊,你这是咋啦?孩儿做错啥事了吗?”

吴老爹气哼哼地往牌位边上一站,没搭理吴争。

吴小妹凑上前来,在吴争耳边低声道:“哥啊,爹生气了!”

第一百零八章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吴争没好气地瞪了吴小妹一眼,“我看不出来爹生气啊,你串通周思敏偷偷溜回吴庄的事,我还没和算帐呢。”

“哟……好大的官威啊,要不,你将你爹和你妹一起法办了吧?”吴老爹嗤声道。

吴争是苦不堪言,欲辩无词。

好在吴小妹善解人意,低声道:“哥也是的,始宁街一战之后,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去了绍兴府,而后又在三界两次恶战,你不知道咱爹和我有多担心啊?要不是爹拦着,我早去三界找你了。”

吴争这才明白过来,“爹啊,孩儿当日是被监国殿下急召去的,不是没有想着爹和小妹。孩儿是想,只有将鞑子挡在三界,爹和小妹才能在吴庄安然无恙。”

吴老爹气哼哼地道:“你娘走得早,我辛辛苦苦将你们两拉扯大了,你倒好,刚中了秀才就离家出走投了军,如今回来了,你要在始宁街杀鞑子,爹拦你了吗?打完了,你又屁股一拍,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如果你这次三界回不来呢?你心中还有你爹、你妹和吴庄吗?不孝的东西,小妹,请家法来。”

吴小妹赶紧拦着,“爹,哥在三界拼死杀鞑子,好不容易回来,就饶了他这次吧。哥,你倒是认个错啊。”

吴争忙认错道:“爹,是孩儿错了,我保证,从今往后,我啥都听爹的?”

吴老爹闻听,冷哼道:“真的?”

“真的!”

“说话算数?”

“算数!”应出这一声,吴争突然心中一凛,不对,爹的脾气转变太快了,这不象是他啊,事有反常必为妖,可话以出口,收不回来了。

果然,吴老爹打着哈哈道:“好,爹信你这次,起来吧,明日去趟陈家,礼爹都给你备好了。”

陈家?礼?

“啥礼?”

吴老爹眼珠子一瞪道:“还能是啥礼?彩礼!”

吴争“噌”地站起身来,急道:“爹,你老糊涂了,陈家这么对吴家,孩儿之前又上门这么闹过,两家还能结亲吗?”

吴老爹一听也恼了,“逆子,刚说过啥事都听我的,这就又反悔了?小妹,去请家法!”

吴争苦笑,“爹啊,能不闹吗?你这为得是什么啊?”

吴老爹指着吴争的鼻子,唾沫横飞地骂道:“为啥?你还好意思问为啥?你爹也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养了你这么个不孝的东西,好好的秀才非要投军,如今这世道,投了军那就是将头拴在了裤腰带上,说没就没了,你要死了,吴家就绝后了。你不得给吴家留个种啊?”

吴争脑子突然抽了,直不愣的来了一句,“那你老就再续一房呗。”

这话让吴小妹噗嗤一声,忍俊不禁。

吴老爹被吴争这么一怼,老脸一红,左顾右看地找起棍子来。

吴争一看不对劲,连忙上前拽着爹的臂旁,死也不撒手。

“爹,孩儿错了,真错了。孩儿的意思是,不反对成亲,可也不是非得找陈家女子吧,爹难道就不觉得尴尬吗?”

吴老爹见吴争口气软了,也就气顺了些,“啥尴尬的?你与陈家姑娘打小就定了亲,如今你过完年也十八了,是时候成亲了。再说了,你不娶陈家姑娘,一时上哪去找个合适的姑娘?”

吴争蹩眉道:“爹,好歹孩儿也是四品朝廷命官,找个姑娘还不简单?”

“呸。”吴老爹空唾了一口,“官怎么了?如今这世道,官还不如百姓呢。”

吴争无语。

这时吴小妹上前道:“爹,其实哥说得也对。陈家人品确实不咋滴。”

吴老爹对吴小妹确实不错,听吴小妹一说,语气就变得和颜悦色了,“小妹啊,你也是见过陈家姑娘的,他爹是他爹,她是她。”

吴争轻声怼了一句,“她爹那样,你能保证生出来的女儿不那样?”

吴老爹眼一瞪又待发作,吴小妹赶紧道:“爹,其实还有比陈家姑娘更合适的。”

吴老爹奇怪地问道:“谁?”

吴争也转过头去,看着吴小妹。

吴小妹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庄中周思敏周姑娘啊。”

吴老爹一听蹩眉微微摇头道:“周姑娘家世倒是不错,可人……太闹腾了些。”

吴争也急道:“小妹,一个女孩子家,少乱点鸳鸯谱。”

吴小妹撇嘴道:“行,我不管了总行了吧?哥那就明日带着彩礼去陈家吧。”

吴争刚要回怼,可吴老爹一眼瞪来,吴争一口就把话咽回去了。

……。

当天夜里。

吴争留宿在了吴庄。

他坐在后院凉亭里,怔怔地望着湖水。

其实吴争很明白,他爹虽然霸道了些,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成亲无非就是想传宗接代,自己是独子,总得为吴家留个后。

既为了爹,也为了叔的遗愿。

只是,吴争是真不想娶陈家姑娘。

看着这九曲桥和湖水,吴争不禁想起了与朱媺娖在此争执的一幕。

不禁莞尔。

凭心而论,吴争并没有对朱媺娖动过什么歪心思。

甚至在发现了朱媺娖是女儿身之后,在吴争心里,也没有什么异样。

只是在张国维家,被钱肃乐点破之后,吴争才醒悟,原来事情还可以这么干。

当时吴争确实有过娶朱媺娖,借她的身份,竖大旗扯虎皮的意思。

但之后一想也不对,得到朱媺娖的帮助,就会失去张国维、钱肃乐,甚至张煌言的信任。

这种买卖实在不划算,吴争不想在这两方中选择,而是想同时得到两方的支持和帮助。

所以,吴争当着张国维、钱肃乐三人的面,发誓不尚公主。

之后,吴争就绝了这个想法。

从心而言,吴争对朱媺娖的欣赏和喜欢,更多地还是来自是当初的周思民。

心里干净,嫉恶如仇,有君子之风,有侠之大气。

如果让吴争选,吴争更愿意朱媺娖是男子,做兄弟。

“马上要成亲了,吴大人为何如闺阁怨女一般,独自在此唉声叹气啊?”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还真吓了吴争一跳。

好在吴争是过生死之人,自然不会相信这世上有女鬼。

第一百零九章 不能和女人讲道理

“半夜三更地不睡觉,跑出来吓人,也是书香门第之家的教养吗?”

“比起有些忘恩负义、始乱终弃的登徒子,我便是再没教养,也是个好人了。”

吴争有些恼,好端端地怎么就被戴上了忘恩负义、始乱终弃、登徒子这么多大帽子了呢?

“把话说明白点,吴某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要如此毁我名誉?”

一袭青衣的周思敏,从吴争身后的树阴后显身出来,走到吴争面前。

“你没有得罪我,但你得罪了道义。”

“道义?”

“公主为你去了绍兴府,你倒好,欢天喜地准备做新郎了。”

吴争分辨道:“这是我爹逼的,你在吴庄知道的比我清楚。公主去绍兴府或许是因为我,但她在王府中也受监国殿下礼遇,并没有受苦受罪。再说了,当初公主不是托你留话给我,说她不属于吴庄,让我别去找她吗?”

“你……你就是头驴!”周思敏一时气急,口不择言地骂道。

吴争道:“别骂人啊,我告诉你,骂人的女子脸皮会皱,日后嫁不出去。”

周思敏气得手指直哆嗦,“你就是头驴,公主终究是个女子,你难道还要公主向你……?”

吴争听了大惊,“你是说公主于我有意?”

“老天爷啊,这驴总算是开窍了。”周思敏仰头叹息道。

吴争也急了,虽说自己并不是感觉与朱媺娖之间是男女之情,但终归而言,是喜欢和欣赏。

也就是说,比起娶陈家姑娘,吴争更愿意娶朱媺娖。

但吴争知道,这不太可能。

“周姑娘,不瞒你说,我发过誓,此生不能尚公主。”

“啊……为什么?”周思敏惊讶地问道。

吴争将当时的情况大概说了一遍,“周姑娘,与反清复明大业相比,我不能失去那三人的信任。我也相信,公主如果知道当时的情况,不会怪我的。”

周思敏直愣愣地看着吴争道:“刚开窍,转眼间又成了驴。”

吴争蹩眉道:“别再骂人了啊,虽说好男不和女斗,可我的容忍也是有限的。信不信我把你扔下河去。”

周思敏跳着脚道:“说你不开窍,你还不信。你发誓不尚公主也没有什么错,可公主可以点你为驸马啊。”

吴争有些头昏,“这不是一回事吗?”

“如果有一天,反清复明大业有成,你和那三个混帐都有幸活着,谁还会来计较你尚不尚公主?”周思敏翻着白眼道。

“那要是失败呢?”

周思敏有些黯然道:“如果反清复明失败,公主就不再是公主了。不过那时你未必还活着。”

吴争有些惊愕,“这不是强词夺理吗?”

“强词夺理怎么了?你为国征战,公主也在为社稷出力,他们什么不好管?都国破家亡了,还有闲心管这事?”

吴争突然发觉后世有句话很有道理,那就是不能和女人讲道理。

更别和自己认识的女子讲道理。

千万千万别和自己亲近的女人讲道理。

随即吴争又想起了前人的一句话,世上唯小人与女子难养矣。

把黑的说成白的,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吴争不想继续和她争执,“就算你说得对……。”

“我说得本来就对。”

“好,你说得对,可如今的形势,我无法向公主请婚,我爹逼我成亲也不是没有道理。杭州府的清军越聚越多,估计开春之后,就会南下。吴家只有我一个男丁,我为国捐躯之前,总得为吴家续个香火吧?所以,我不能违抗爹的意愿……这事恐怕办不成,你还是转告公主,就说我吴争无福消受了。”

周思敏沉默地盯了吴争好久,重重地一跺脚,转身而去。

吴争心中有些难受,不过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当断则断,如今这时局也不容自己为情所困。

现在,自己身边只有两个亲人,为什么要为旁人而去忤逆亲人呢?谁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下一场战斗中死去?

在这几个月里,如果能为吴家留个后,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义务。

想到此,吴争坦然起来,那就明日去陈家吧!

有了决定,吴争轻轻地吁了口气,直起身来,准备回房歇息了。

走过九曲桥,便是小楼相连的廊道。

吴争突然被一团窜出的黑影吓了一跳。

“吴争,你就想为吴家延续香火是吧?”

听到声音,戒备着的吴争松了口气,嗔怪道:“周思敏,你大半夜地不睡觉,究竟想做什么?”

“回答我的话。”

“是。”吴争没好气地应道。

“不是因为你看上了陈家姑娘?不是因为喜欢她?”

“自然不是。”吴争想都没想回答道,“要真是看上她,看在她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去陈家闹这么一出。”

“那就好。”

吴争奇怪地问道:“什么那就好?好什么?”

“我给你生孩子!”

“啊?……呃!”吴争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我说了,我帮你生孩子!”周思敏重复了一遍。

吴争第二次听到了同样的话,自然不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没发烧吧?”

“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做偏室。正妻的名份,你得留着。”

偏室?吴争是真懵了。

未娶妻先娶偏室?

明律不限制纳妾,平民、富商只要你养得起,尽管纳就是。

大明律只限制官员娶妻纳妾,这还是朱元璋定下祖制,州府县亲官民,任内娶部民妇女为妻、妾者,杖八十。若监临官,娶为事人妻妾及女为妻、妾者,杖一百。所涉彩礼皆没入国库。

就是说,官员也可无限纳妾,但女方不能是所任之地的良家女子,监察官员也不能娶下属的女子为妻妾,如果违反那就得打屁股,八十、一百杖下来,打死都有可能。

不过到了现在,恐怕早已名存实亡了。

吴争懵得是,周思敏是崇祯国丈周奎的嫡孙女,也就是朱媺娖的嫡亲舅表妹。

说难听点,如果崇祯还活着,那迟早都是有封号、爵位的。

让这么个女子做自己偏室,那就有点令世人惊悚了。

第一百十章 为钱费神

三妻,嫡妻、侧室、偏室,地位也是按顺序递减。

正妻的亲姐妹或者堂姐妹,可为侧室。

正妻的表姐妹,可为偏室。

若与正妻无亲缘的,那就是妾了。

这也是保护正妻地位的一种手段,因为侧室、偏室的地位远高于妾,她们除了在礼节上低于正妻一等,其它的基本都一样。

譬如侧室和元配同时出嫁时,轿子在元配轿子之后,可随元配一起享受包括宰相在内的官员必须让道的特权。与元配同时出嫁时,可随元配一起享受到新郎家从正门进的特权。

还有,侧室即使没生任何子女,律法规定也可以像正妻一样,名字入族谱,牌位入宗庙受祭拜,但不是必须,由族内长者商量决定,这是侧室低于正妻之处。

继承权方面,如正室无子,侧室之子比其他庶出之子有优先权。

所以,一旦周思敏做了偏室,那么有心人就一定能口味出,这正室的位置是给谁留的。

“为什么?”吴争是真想不通,后世的灵魂,让吴争觉得此时的女子想法太不可思议。

“为公主。”周思敏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可就算我答应,你一旦成为我的偏室,朝堂之中谁还猜测不出,我的心思在公主身上?如此一来,我就平白失去了许多本可成为助力之人,平添了许多对手和敌人。”

周思敏道:“我可以暂时隐瞒身世。”

这倒是个办法,就连朱媺娖不主动去绍兴府承认身份,都没有人认出她,何况是周思敏了。

不过这样一来,周思敏的委屈就大了。

吴争有些动容,他不介意周思敏的建议,对自己而言,这无非是一种义务,与陈家姑娘相比,无疑是周思敏更合适,至少周思敏能成为自己与朱媺娖之间的一条纽带。

倒不是自己心存利用朱媺娖。

其实在眼下的时局中,朱媺娖的威望远没有想象的那么高。

连朱以海都无法做到的事,朱媺娖一个前朝公主同样无法做到。

也就是说,不管是朱以海还是朱媺娖,不过就是一面号令群雄的旗帜。

最后还是实力决定一切。

吴争想道:“可你太小了。”

“我不小了。”周思敏上前一步道,“按律,女子满十四周岁就可出嫁。我已经十五岁了,过完年就是十六。”

“你真想好了?”吴争问道。

“想好了。只要你答应给公主殿下留着正妻之位,我便答应嫁你为偏室。”

“你不后悔?”

“不后悔!”

“行,我同意。只是这事需要我爹答应,他似乎对你不太……呃,欣赏。”

“爹那儿,我去说。”

吴小妹嘿嘿笑着从暗影中出来。

吴争心里一下恍然,上前一把捏住吴小妹的脸道:“这事是你窜掇的吧?”

吴小妹连连呼痛道:“哥……好痛!得了这么好的媳妇,你不谢我,还欺负我?”

周思敏突然近身,轻轻按住吴争的手道:“吴争,小妹没有窜掇我,我是自愿的。”

吴争一愣,放开吴小妹,略带尬意地道:“我两兄妹打小闹惯了,倒是让你见笑了。不过我也奇怪了,当初你与公主刚来吴庄时,不是与小妹水火不容吗,怎地如今倒是和睦了?”

周思敏没有理会吴争,上前挽着吴小妹的手,转身离开。

远远地传来一句话,“女儿家的事,你不能问。”

吴争望着二女的背影,怔怔地立了许久。

……。

很奇怪。

吴老爹对吴争没有一声好气,可对吴小妹,却是非常地好。

他同意了。

吴争很郁闷,这个时代不应该是重男轻女的吗?

好歹自己是吴家独子,怎地在父亲心目中,地位还不及小妹呢?

周思敏虽然自愿委屈成为偏室。

但总归是妻,不是妾。

吴老爹虽然不喜欢周思敏闹腾的脾性,可也心痛周思敏为此所受委屈。

直接就把偏室改成了侧室。

毕竟是吴庄少爷的婚事嘛,经过再三遴选,选了十一月初一这个好日子。

离现在还有二十多天的时间。

吴庄上下,所有人都忙了起来,准备起吴争的婚事来了。

而吴争这个准新郎,却大手一甩,去了梁湖卫所。

急须训练新兵嘛。

……。

吴争是一夜之间又变成了穷人。

穷得丁当响。

不仅如此,算上朱以海补充的四百壮丁和钱肃乐召集来的前义军,梁湖卫所的兵力已经达到三千人。

三千人,那就是三千张口,三千个无底洞啊。

要养活这群人太难了。

吴争有些懊恼起自己为何要承诺每月二两的军饷。

仅仅训练了一个月,二憨、小安子当初杀官抢劫的那箱金银和手中结余的银子就空了。

这原本吴争是想留下,做为应急用的。

可如今,全喂了这群人了。

吴争现在满脑子的就一个字——钱。

看人的眼珠子里,都只有一个方孔影子。

要说这几个月里,从中经过的钱还真不是小数,可吴争也不明白,怎么就抠不出钱来呢?

看着自己五指并拢,依旧露出的偌大缝隙,吴争苦笑起来。

后世自己不也是因为拢不住钱吗?

看来重活一世,还是如此。

实在没有办法了,吴争只好把沈致远带上,去了沈园。

“哟,吴千户、吴将军,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快,快请。来人,上茶。要泡我屋里榻边柜子第三个抽屉的好茶。”

“致远啊,这么多天不回家了,怎么,当了百户忘了爹了?”

转过头来,沈晋财一脸堆笑,“吴大人莫怪,这些个下人,都不机灵。来,来,坐下聊。”

到了这时,吴争才有机会说话,“沈伯,吴争与致远从小一起长大,沈伯在吴争心里,那就是长辈,万万不可再称大人,沈伯还是象以前那样,直呼吴争名字就是。”

“哟,吴大人可是朝廷正四品衔,沈某可不敢造次。来,来,先喝口茶。”沈晋财客气地招呼着。

吴争哪是来喝茶的?

于是直说:“沈伯,吴争今日请致远带我来沈园,那是有件事想求助于沈伯。”

第一百十一章 抱着金饭碗讨饭

沈晋财放下茶盏,抬起头一脸正直地说道:“哦……都说是一家人,那还客气什么,快讲,快讲就是了。”

吴争看了沈致远一眼,说道:“沈伯也知道,如今朝廷财力拘紧,吴争手下三千张嘴嗷嗷待哺,没奈何,只能来向沈伯求助了。吴争是想向沈伯借些银子,不多,六千两就行,等朝廷拨给银两,吴争一定第一时间还上。”

六千两,可以付一个月饷,这么这个年关就能安然度过。

沈晋财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

“吴大人啊,沈家虽然是富裕人家,可这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回始宁镇之后,前后两次,从沈家拿走六千两银子。如今又要六千两,沈某确实无能为力。”

一瞬间,沈晋财那张胖乎乎,一脸亲切的笑脸不见了,变成了沈半城。

“沈伯,前面五千两之事,我事先真不知情,但既然是到了我的手上,日后我一定原数奉还。至于后面一千两的事,是我让致远用玉佛换的。今日这事有些唐突,不过吴争保证有借有还,还望沈伯相助。”

沈致远在边上劝道:“爹啊,吴争可是自己人,再说了他这钱也不是自己花了,等朝廷拨了钱,还你就是了。”

沈半城闻言转头冲沈致远怒哼一声道:“都道养女儿如养强盗,不想养个儿子比强盗还狠,你不如把你爹剁了,卖骨卖肉去帮他吧!没见过象你这样胳膊肘往外弯的。”

“你道爹不愿意帮他啊。如果是他自己用钱,爹也就咬咬牙给他了,可他这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朝廷没钱,饷银自筹。三千张嘴哪,加上他大手大脚,每人二两饷,一个月就是六千两,再大的家底也给整没了。告诉你,这家还轮不到你来当。”

说到这,沈半城在慢慢转过头来,挤出一丝笑对吴争道:“你看,吴大人,这事沈某真帮不上忙。”

吴争哪会听不出,沈半城这话是冲自己说的。

沈半城那边已经端起茶盏来,用碗盖“咯咯”地刮着。

吴争懂,那叫端茶送客。

没奈何,吴争起身拱手道:“既然如此,吴争不好强求,只能另想他法了,打扰沈伯了,吴争告辞。”

沈致远跺跺脚道:“爹,你真不帮啊?若是这次你不帮吴争,我……我就不回来了。”

沈半城用力将手中茶碗往桌上一顿,茶水洒了一桌子,厉声道:“门在那,请便!老子就当没生你这混帐儿子。”

沈致远还待说话,吴争一把拽住,“算了,这事不能怪沈伯,我们先回去,再另想他法吧。”

二人往门外走去。

不想身后传来沈半城的声音,“吴大人,其实沈某很不解,你为何抱着金饭碗讨饭呢?”

吴争一愣,停下了脚步,与沈致远一齐回头向沈半城看去。

“沈伯,此话何意?”

沈半城道:“你现在手中,什么最值钱?”

吴争想想,不解地道:“吴庄的田地、店铺已经租给了那些百姓,唯一值点钱的就是吴庄的宅子,可那是我爹和妹妹住着……。”

沈半城抬手相阻道:“沈某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你手中的那三千号人,才是你的金饭碗。”

吴争更不明白了,“沈伯的意思……呃,不会是让我带兵去抢劫乡中富户吧……。”

沈半城差点吐血,指着吴争,哆嗦着手指道:“瞧你也是个聪明人,沈某岂能指使你抢劫富户?”

沈致远这时站在了他爹一边,冲吴争翻白眼道:“就是,哪有自己指使人抢劫自己的。”

吴争眼睛一亮,看向沈半城。

沈半城大怒,气得手指乱点,指着沈致远抖抖颤颤喝道:“滚……滚……你死外边去好了!”

吴争赶紧上前,搀扶着沈半城回去坐下,“沈伯放心,吴争再混蛋,也不至于干些这等为祸乡亲之事来。”

沈半城斜了吴争一眼道:“这可说不定,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沈某听说,有人为了几口粮食,把亲家都给劫了,还杀了人。”

吴争大汗,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一松手,沈半城坐了个空,坐到了地上直叫唤。

沈致远赶紧上前搀扶,狠狠踢了吴争一脚,骂道:“把我爹摔伤了,我跟你没完。”

吴争也紧张了,和沈致远一起将沈半城扶起。

还好,惊吓大于受伤,没什么大事。

沈半城满意地冲沈致远点点头,关键时候,还是亲儿子靠得住。

“吴争啊,我是说你就没想着让那三千人动动窝?”

“动窝做什么呀?”

“你……你就没听说,平岗山上好几窝山贼、土匪呢。”

吴争听灵光一闪,“沈伯的意思是剿匪?不对……那些山贼、土匪能有什么银子,而且大都是些没活路的庄稼人罢了,留着他们,或许还能帮着朝廷抗清呢。”

沈半城摇摇头道:“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或许以前,是你说得那样,都是些没活路的庄稼人。可如今早就不一样了,这些年天下大乱,各地难民如潮,平岗山连通四明山脉,许多流窜而来的好勇斗狠之徒云集在那,四处打劫,多则数百人,少则数十人,周边百姓、过往行人苦不堪言。就前些日子,你敲了陈家竹杠之后……。”

吴争红头上老脸道:“沈伯,我取陈家粮食的原因,你知道得清清楚楚,怎么还提这事啊?”

沈半城斜了吴争一眼道:“不提就不提呗,你那啥……之后,黄县令跑了,黄伯彦不也是因为害怕你报复嘛,贱卖宅、地,装了几车财物,想离开始宁镇投别处嘛。”

吴争摇摇头道:“我确实想报复来着,可这不是连续三场恶战,抽不出时间吗?”

沈半城张大了嘴巴,愣了半天,好不容易合上,来了这么一句:“我道是你良心发现,大发慈悲了,原来是……这下好了,你也甭惦记了,黄家上路不久,就被平岗山上的盗匪劫了,丢了钱财不说,一家十余口人,全部陈尸路边,可怜黄家的女眷……咦,那叫一个惨啊。”

吴争心中暗骂一声,该!

第一百十二章 妹妹的心事

接着,吴争心中一动,问道:“这么说来,平岗山上盗匪有钱?”

沈半城斜了吴争一眼道:“当然有钱,但凡过往商人,哪个不向他们使钱买平安?”

吴争突然心中灵光一闪,笑着对沈半城道:“我总算是听明白了,沈伯这是诓我去剿匪呢?”

沈半城愣了半天,没好气地道:“你爱剿不剿。”

吴争嘿嘿一声,拍着胸口道:“既然沈伯开口,那吴争怎么也得给您面子,这匪咱剿了。不过皇帝都不差饿兵,大军开拔,总得吃饱肚子不是?您面大,和各县富户、商人说说,把这笔银子凑了,咱立马开拔剿匪去。你和他们说,不剿光平岗山盗匪,我保证这钱哪,一两不少全还给他们。”

沈半城看了吴争老半天,转向沈致远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要是有他一半城府,你爹就谢天谢地了。”

沈致远眨巴着脸看看吴争,又看看他爹道:“反正咱不吃亏。”

沈半城无奈地摇摇头,转向吴争道:“这事沈某去联络可以,不过说好,事成了,沈家那一份银子得免喽,就当是沈某的跑腿钱。”

吴争傻眼,这老头真他x的抠门。

“行,这事就拜托沈伯了,只要钱一到,我立马组织剿匪。”

……。

吴争是名人了。

至少在绍兴府八县,那名声可以说是响彻乡里。

哪个乡亲父老提起吴争,不竖起大拇指?

三战三捷,三千真鞑子啊。

这种受世人的敬仰,远比四年前,吴争十三岁中了禀生还要玄乎。

在当地百姓眼中,吴争就是一个战神的化身。

是他们急需的保护神。

这不,一听说吴争要娶亲,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来送礼了。

倒不是说百姓要讨好吴争。

而是乡里乡的,遇到这种红白喜事,都得顺份礼。

顺了这礼,这有了往来。

没听说哪家收礼后,不回礼的对吧?

攀上与吴家的联系,那日后遇事不就多了条路嘛?

于是,吴庄门口,那叫一个人潮汹涌。

有钱的推着车送礼,没钱的左路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

把赵史给忙得哟,一天只睡两时辰,双脚就没离过地。

可他累却快乐着,吴争能把这事交给他,他相当满意。

给上司办这种私事,这表示吴争当他是自己人。

吴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从个哨官飞升千户。

虽说这官不能和崇祯朝比,但吴争的千户含金量足啊。

足到超出界限了。

梁湖有兵员三千人,相当于五个下千户所、三个半中千户所、两个半上千户所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实权在握啊。

嘿嘿,自己人。

想起来,赵史就乐。

特别是收到朱以海和朝臣们一起送来一千两的大礼,赵史就更笑得合不拢嘴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吴争在殿下和重臣心目中的地位。

先不说自己以后跟着吴争一路高升,就说要是鞑子南下,有这三千人,岂不是更安全?

搁下不说赵史在庄子门口,尽心尽力地在帮吴争收礼、应酬。

说说吴老爹,这几天早已乐得合不拢嘴了。

儿子娶个侧室就是这么大的气势,那日后娶正室那该有多大的排场?

吴老爹不稀罕这些个礼物、礼金。

图得就是个颜面,那说十里八乡的,要是儿子娶亲,没人上门,那才叫一个丢脸不是?

这样一来,吴老爹看吴争也觉得顺眼多了。

吴争却在郁闷,你说乡亲来送礼,不收嘛不合适,收了吧,吴庄就成了畜牧场了。

斟酌了半天,吴争派人将酒宴所需之外的牲畜,全送去了梁湖,便宜了那三千个无底洞。

为了隐瞒周思敏的身世。

吴老爹找了邻近一家姓周的大户,编造了周思敏的身世,说她是周家远房的族亲,因家人被鞑子所害,前来投亲的。

成亲当天周思敏的轿,就是从周家出发的。

这样一来,几乎就没有去怀疑周思敏的真实身世了。

……。

让吴争奇怪的是,自己婚事的始作俑者之一,吴小妹,变得郁郁寡欢起来。

一天晚上,吴小妹来到吴争房里。

拉着吴争的手问道:“哥,你成了亲,会不会不对我好了?”

吴争好一晌安慰,才让她高兴起来。

看着这个小女孩,吴争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和我讲讲,你之前为啥事与周思敏交恶的,又怎么与她化干戈他玉帛的?”

吴小妹无端地脸一红道:“没什么了,哥别问了。”

吴争好奇道:“我是你亲哥,这有什么可避讳的?”

吴小妹支支唔唔道:“哥把公主带回来时,我看公主没了一条手臂,觉得可怜,就……就多去了几次。”

吴争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这是关心她啊,周思敏理该感谢才是。”

吴小妹脸色变得通红,瞪了吴争一眼,挣脱了吴争的手,跑了出去。

吴争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心中一动,恍然起来。

妹妹长大了。

少女怀春,当日朱媺娖男装而来,风流倜傥,妹妹怕是一见钟情了。

不想是个西贝货。

呵呵,吴争笑了起来,好在时间不长,发现的早。

……。

十一月初一。

吴争成亲了。

吴庄摆了二百桌流水席还不够,愣是在祠堂里又加了六十桌。

沈半城是带着四车礼来的。

初时吴争很惊讶。

这铁公鸡转性了,出手可真大方。

可很快吴争就明白了,沈半城送来的不全是他的礼。

“吴老哥,你儿子可真是好本事。”沈半城点着吴争对吴老爹道,“为了不落下沈家,愣是想了这么一个辙。”

吴老爹奇怪地看看吴争,又看看沈半城。

他是真不知道,吴争为了钱的事去沈园向沈半城开口。

沈半城道:“吴大人,如你所愿,那六千两沈某筹齐了。另外听说你要成亲,绍兴府八县商户给你凑了三千二百两礼金,这是礼金名单。总共九千二百两,沈某添了八百两,给你凑齐一万两今日送来。”

吴争大喜,忙道:“沈伯可帮了吴争大忙了,这八百两,就算了吧,当初说好,沈家不用出的。”

第一百十三章 时局有变

沈半城抖颤着脸上的肥肉,指着吴争道:“你当沈某傻啊,这个时候你来这么一出,我就算想省,也省不了啊。我要是不出这银子,沈家在绍兴还有脸待下去吗?”

吴争算是明白了,看着沈半城笑道:“沈伯,看你说的,这是两回事,这八百两如果算是礼金,重了!要不你拿回去?”

沈半城回头对吴老爹道:“你看看,你看看,我送了银子,他还得理不饶人来着。”

吴老爹听明白了,瞪了吴争一眼,然后对沈半城道:“沈老弟,犬子无状,这八百两礼金确实是重了,要不,收一百两,余下的一会带回去吧?”

沈半城顿足道:“拿不回去喽。我家那个不孝的东西,只认他不认爹啊,这要是拿回去,还不定怎么折腾他都老子呢。”

吴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遭来吴老爹的怒目而礼。

吴老爹拉着沈半城的手道:“沈老弟,子孙必有孙子福,我是看着令郎长大的,他是个好孩子。既然这银子已经送来了,那就留下吧。我领沈老弟一份心意了。”

沈半城听吴老爹这么一说,也就心平气和了,冲着吴争道:“你可别忘记了当初的承诺,要是不扫平盗匪,这钱还得一两不少地给吐出来。”

吴争笑道:“沈伯放心,这事我已经安排下去了,等过了今日,你就等着捷报吧。”

……。

朱以海没有来,不过让张国维等人带来了祝福。

这不奇怪,身份差距,加上吴争毕竟不是娶正妻,监国殿下自峙身份,也能理解。

朱媺娖也让郑叔亲自送了礼来。

虽然有些别扭,但吴争还是收下了。

回到洞房中,吴争打开一看,这盒子很眼熟。

想了想记起当日自己因始宁街一战,朝廷拿不出抚恤银子时,朱媺娖让郑叔曾经拿来这个盒子,说是里面有一颗南珠,可值三、五千两。

吴争打开来,里面一颗小儿拳头大的明珠,在烛火印映下烁烁发光,珠子上面象是浮着一层流动的光晕一般。

就算不识货,吴争也知道,此珠价值不菲。

可吴争心里有些悸动。

朱媺娖的日子不好过。

做为一个公主,同一样东西两次拿出来,赐于同一个人,这很失颜面。

也就是说,朱媺娖的身边,已经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此时,已经被吴争揭去头盖的周思敏看见此珠,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来。

“此珠是先帝在公主殿下十岁时所赐。”

“你认得?”

“是。公主离京时,身上别无长物,仅带了这颗珠子。南下一路上的花费,皆是从周家取的。”

吴争暗道,果然如此。

仔细将明珠放回盒中,递给周思敏,“好生收着,找个机会把它还回去。”

周思敏一怔,嗔道:“公主赐于你,你再还回去,岂不辜负了公主?”

吴争叹息着,将心中的猜测与周思敏解释了一遍。

“公主需要此珠傍身。按我说的做。”

周思敏懂了,但她没有接,“我如今隐瞒了身世,恐怕见公主不易。要还,还是你自己还吧。”

吴争想想也对,于是将珠子搁下。

看着周思敏的脸,吴争坏笑道:“你真准备好了?”

周思敏先是一怔,而后脸色大红,飞快地转身逃开。

吴争在后面急追,没过多久,便美人在怀。

周思敏将脸轻轻地贴在吴争的胸口,柔声道:“其实……我从见你的第一眼时,就……喜欢上你了。”

吴争有些意外,拿手指轻挑起周思敏的脸,戏谑地问道:“那你还处处与我做对?”

周思敏挣脱了吴争的手指,将脸深深地埋入吴争的怀里,忸怩道:“你哪懂女儿家的心事?”

……。

杭州府。

此时确实有些慌乱。

当然,慌乱不全是因为南下的三千建虏精锐全军尽没。

至少不是最主要原因。

主要的原因是,杭州清军需要临时急调湖广,本来打算提早进攻绍兴的计划,可能要流产了。

清军目前兵力捉襟见肘。

偌大的大明疆土需要吞噬,以区区数十万清军,确实困难了些。

就算已经占领、统治的地区,也不时地有人反正。

明军降军不少,可清廷无法对其完全相信啊,还得派兵对其监视。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清军在中部的湖广战场上却频频告急。

南明唐王朱聿键的隆武政权所任命的湖广总督何腾蛟招纳了原李自成大顺军的余部李过、高一功、郝摇旗、刘体纯等人,进入湖广战场。

对清军占领下的军事重镇荆州、武昌进攻,使湖广战场上的清军面临全面崩溃的境地。

被顺治拜大将军,时任睿亲王的多尔衮,得知军情之后,急调杭州多罗贝勒、平南大将军勒克德浑,移军西去救援湖广战场。

于是多罗贝勒勒克德浑亲率满蒙精锐,偕同镇国将军爱新觉罗巩阿岱一起,从江宁逆江而上,驰援武昌。

多尔衮同时调豫亲王多铎,领三千鞑子精锐及六万明军降军驻扎在江宁,暂时搁置进攻绍兴的计划,准备在稳定湖广战场之后,再图绍兴、舟山、宁波等地。

可问题来了。

勒克德浑原本打算提早进攻绍兴的,这几个月里,清廷也一直在慢慢向杭州增兵。

之前派去突袭绍兴腹地的三千鞑子骑兵,是勒克德浑麾下真正的满蒙精锐。

勒克德浑麾下的满蒙精锐并不多,仅一万五千人,可杭州府明军降军却有十万之众。

不派明军降军,而派满蒙精锐,主要还是担心降军一入绍兴腹地会被明人策反。

勒克德浑不能眼看着此消彼长,绍兴明军势力壮大,为来年进攻绍兴增加难度。

加上他心里一直认为他的精锐足以以一当十。

如今,晴天霹雳,三千鞑子精锐全军尽没,那么勒克德浑奉令调往湖广,就无法在杭州留下更多的鞑子精锐了。

从而使得,勒克德浑必须带走更多的明军降军。

因为害怕自己一走,明军降军立马反正。

勒克德浑只留下了三千鞑子精锐及三万明军降军。

第一百十四章 三刀断山刘老三

在勒克德浑的估算中,只要多铎尽快领兵到达,就不惧绍兴府那六七万明军反扑。

勒克德浑的想法并没错。

此时的明军士气低下,战力完全不能清军入关前相提并论。

三千鞑子精锐,足以击溃十倍之明军。

不拿全国战场说事,就以钱塘江沿线战役而言。

之前弘文朝灭亡,弘文朝大学士马士英与总兵方国安率五万大军渡过了钱塘江进犯杭州,一度想光复杭州府。

勒克德浑在江宁得知后,立刻遣六千骑兵奔赴杭州解围,加上杭州清军,那时双方兵力对比是五万对一万六千人,马士英与方国安却惧怕清军势大,退兵撤回钱塘江。

二人撤围的路上,分别攻占了杭州西南方的余杭、富阳两地。

勒克德浑派遣梅勒额真珠玛喇和和托,率三千骑兵、六千步兵,共计九千人,攻击余杭、富阳两地的明军,两军合营在杭州城外数十里。

清军攻势凌厉,锐不可当,毫无悬念马士英与方国安大败于清军。

正当清军庆功之时,马士英与方国安又率残部渡江包围了杭州城,结果还是被梅勒额真济席哈所败,溺死者不计其数。

受后人垢病的奸臣马士英称得上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了。

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二人就这么把残明的有生力量全都给白白消耗、牺牲了。

这场仗,也就是当日吴争从金山卫港口突围,返回绍兴府江边,赵史对吴争讲起的钱塘江战役中的富阳一战,三万明军抗击六千清军,才杀死五百多鞑子,明军却伤亡三千多人。

于是士气本就低落的明军迅速崩溃,如同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战后,因为马士英的名声实在太差,鲁监国不肯接纳他,马士英便流落于浙东之地,渐渐没有了音讯。

而方国安率兵投入鲁监国麾下,与王之仁一起吞并、吸纳了浙东之地的明军残部和义军,声势渐大,被鲁监国授封为国公。

所以,勒克德浑不认为自己的决定是冒险,他走得很痛快。

他在杭州留下了三千鞑子精锐及三万明军降军。

……。

吴争已经在部署剿匪了。

再强的土匪,也无法与军队想抗衡。

哪怕对方是支菜鸟军队。

土匪想要的是财,求的是生存。

可军队不一样,它本身无需考虑生存,因为它是合法的杀人机器。

就凭这一点,土匪就没有办法有更好的训练时间和条件。

当然,还有一点关键之处是,头领的能力是远见。

吴争的剿匪,声势极大。

闹得是街坊四邻,人尽皆知。

绍兴八县,几乎是人人都知道梁湖卫所要剿匪了。

倒不是吴争不懂出其不意的战术。

而是吴争认为,八县富商们凑了九千多两剿匪资金,自己得对得起这笔钱嘛。

有道是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

你悄不声响地剿了匪,人家看得不过瘾,没得还要来索还银子,那就得不偿失了,始宁镇可是吴争想要的根据地,不得不顾及名声。

六百骑兵营,正在苦训。

剿匪也用不上它。

除了骑兵营驻守梁湖卫所,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吴争派出去了。

军队就囤于当日吴争对翻越平岗山一千鞑子进行伏击的小村子——老槐村。

这种声势,平岗山上的土匪说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可他们没有逃跑,也没有投诚,他们都在观望。

观望官军是不是会下狠手、是不是做做样子。

更是观望“三刀断山”的反应。

“三刀断山”不是招数,而是一个人的匪号。

他叫刘老三,是平岗山一带最大的山贼,麾下匪众近五百人。

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气焰正炽。

吴争是经过仔细考量的。

带兵出来剿匪,主要为得是银子。

能少死人才是重点。

如果先吃软,后啃硬,伤亡累积,肯定不小。

不如直接踢翻最大的,那么小的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可问题是,这刘老三的老巢确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

剿匪之前,吴争派了数波斥候对平岗山进行侦察,还在沿山各村找了不少当地村民和猎户。

画出了详尽的进山地图。

可按猎户的口述和斥时的回报,吴争下不了决心打这一战。

胜是肯定能胜,可代价太大了。

刘老三的老巢在平岗山中心区域,一个很大的山坳内。

山坳四边皆是高达数十丈的悬崖峭壁,根本无法由上攻下。

山坳唯一一条与山外相连的甬道,只有三四尺宽,两边也是高达数十丈的悬崖峭壁。

根本不适合大军冲锋。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这条甬道太长了,有五、六里长。

这个长度,足以埋藏吴争麾下,全军将士的性命。

这样的险隘,恐怕也只有围困的方法了。

但围困显然是做不到的,那山坳中有田,虽然无法与山外水田相比,但种植些象地瓜、土豆之类的杂粮,根本饿不死人。

没有三年五载的,剿不灭这股土匪。

所谓知难而退,吴争真退了。

驻囤老槐村仅仅三天,吴争率军回了梁湖卫所。

这撤军阵势搞得比出兵还大。

一时间,绍兴八县出了钱的富商们纷纷上门,讨要说法。

吴争在卫所门前,张贴告示,准备五日之后,按原数退还银子。

……。

时值午时。

被吴争忌惮的那个巨大山坳里,人声鼎沸。

山贼嘛,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寨里数百匪众正在欢庆,为得就是官军知难而退。

他们身后的堂内,一张三丈长,八尺宽的石板桌两侧,各坐四人。

主位上之人长相狰狞。

一双豹子般的大眼,倒挂梨子形的面孔包围在茸茸的杂色毛发里。

鼻头和嘴巴向前突出,仿佛随时会张开大口嘶咬、吞噬。

口中露出锐利的牙齿,嘴角两道深刻显露的弧纹,使得牙床绷紧的上下唇如两片鼓出的瓢壳。

加上他不象其它人那样坐着,而是蹲在凳子上。

整个长相,象极了一头待噬的豹子。

这就是平岗山一带最大的山贼头子刘老三,人称“三刀断山”。

第一百十五章 山贼都配军师

“大头领,已经打探过两次了,官军确实已经撤回梁湖卫所,平岗山周边十里之内,没有一个官军。儿郎们也已经窝了好些天了,您看是不是该撒出去放放风了?”左首第一人问道。

刘老三轻轻地“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羊腿骨头,拿起面前的酒碗,大口地喝着。

右首第二人开口道:“二头领,这次来得官军与之前不同,听说那梁湖卫所千户吴争,可是刚刚与鞑子三战三捷的人物……我看还是小心些,总没坏事。”

左首第一人将酒碗在桌上一顿,大声喝道:“连个屁都没放,就夹着尾巴跑了的孬人,有啥好怕的,这种货色这算真遇上了,凭咱五百人马,也不悚他。天天在这山坳子里闷着,身上都长想虫子了。大头领,我已经派了一队儿郎下山去探路了,晚上回来要是没事,明日我就带人下山,去劫了始宁镇,给那吴争一个下马威。”

刘老三又是一声“唔”。

这时,右首第一人站起身来,这是个长相斯文的中年人,如果不是处在这个山贼窝里,走在大街上,绝对没人会认为他是个山贼,更象是个读书人。

他穿着一身青色褂衫,中等身材,瘦削的脸,胡须剪得很短,看起来让人有一种干净、洁爽的感觉。

“大头领,二头领,诸位当家的,这吴争并非善类,先不说他麾下人数高于我等数倍,就说打起来,咱们寨中兄弟,恐怕也不是官军的对手。所以,在下认为,官军不发一矢就撤退,显然背后有阴谋,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些没坏处。”

左首第一人,也就是那个二头领“呯”地一拍桌子,指着中年文士道:“军师,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等干这档子买卖多少年了,可曾经怕过谁?”

刘老三第一次开口了,他阴冷地说道:“老二,不得对军师无礼。”

二头领显然不敢与刘老三相抗,不甘心地坐了回去。

刘老三转向文士问道:“依军师之见,我等还须在寨中防守多久?”

中年文士向刘老三一拱手道:“大头领,山中吃喝不愁,就算半年之内,不出山都不会缺粮食,依在下看,还是多等些日子,等清军南下之后,官军就没有了围剿我等的闲心。”

二头领急了,“半年?军师坐得住,我等可坐不住,不用说半年了,半个月都混身难受。”

刘老三沉默了一会,“军师,你说得有道理。不过头领说得也有道理,寨中的儿郎们可不象是军师一样的读书人,让他们窝在山寨里半年,恐怕反而生事。”

文士一听也有些急了,“大头领,官军未战先退,不符合常理啊。事有反常必会妖,谁能保证山外没有埋伏?我等依仗地形险要,明明可以固守,何必出山行险呢?”

刘老三一抬手,阻止文士继续说下去,“军师不必多言,刘某主意已定。官军不发一矢就退,虽有些蹊跷,但仔细想来,不过就是忌惮咱山寨的地形而已。可咱做的本就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所谓富贵险中求,怕,成不了大事。”

说到这,刘老三对二头领道:“明日一早,你带这些人去周边村镇干上几票,试试官军的反应,至于始宁镇,先别动它。”

“听大头领的。”

文士郁闷地坐回了位置。

这时,三个狼狈不堪的山贼跑了回来。

一边跑,一边喊,“官军,官军!”

刘老三眉头一蹩,大喝道:“把这几人带进来。”

“说,出了什么事?”二头领见了,认出这几人就是自己刚派出去探路之人,于是大声喝问道。

“回二头领,山外有官军埋伏,小的们一出山,就在老槐村被伏击了……三十几人,就跑回了我们三个。”

刘老三开口问道:“官军有多少人?”

“这……大概有七八十人。”

另一个山贼道:“小的估计有百来人。”

刘老三看向还有一个山贼。

“小的没留意,但看阵势,大概是百来人没错。”

刘老三心里大致清楚了,自己的判断和军师的担忧没错,官军果然是有埋伏,依旧在老槐村。

但这样一来,刘老三反而坦然了。

就怕官军不露声色,如今露出来了,也不过如此。

老槐村离梁湖卫所有四、五十里,梁湖官军来援至少需要半个时辰。

刘老三嘴一咧,大声下令道:“诸位兄弟,各自带人去寨门口集合,老子要报这一箭之仇,给他们一个好看,灭了这队官军,让他们知道,我刘老三不是吃素的。”

文士急忙劝阻道:“大头领千万不可,官军既然有埋伏,就必定留有后手。”

刘老三厉声道:“不过百来人,按官军编制,最多也就是一个百户编制,今日之事如果这么就算了,我刘老三还怎么在平岗山露脸。军师不必再劝,就这么定了,你在寨中留守。”

说完,招呼着其余七人,带着寨中山贼呼喝而去。

文士沉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

吴争正在面对绍兴八县为此次剿匪捐钱的商人们。

“诸位别急,本官告示也贴了,五天的时间,才过三天,就还有两天你们都等不及了?”

沈半城做为揽事者,不得不站出来做为代表。

他问道:“吴大人,梁湖卫所三千人马,不发一矢就撤兵,这事怎么说,都说不通啊。吴大人难道是怕了区区几百山贼,要置自己的名声于不顾?”

吴争笑嘻嘻地回答道:“本官没有说不剿匪啊,可也没说定确切的时间嘛。”

这就有些强词夺理了。

商人们七嘴八舌地纷纷指责起吴争撒无赖来。

沈半城也有些气愤,“吴大人这话说得没道理了,当初你可是一口答应荡平平岗山所有劫匪的。”

吴争双手一摊,“本官没说不剿啊。再说了,本官告示都贴了,再等两天,如果没有剿灭劫匪,那银子一两不少全退还给你们,本官是言而有信之人。”

第一百十六章 刘老三的噩梦

吴争这话引得众商人更恼火了。

一个商人满脸激愤地站起来道:“吴大人,我等并非是心痛这笔钱,而是听闻吴大人要剿匪,造福绍兴府百姓,这才心甘情愿地掏钱。可如今吴大人说撤兵就撤兵,那往后平岗山匪众,岂不是对我等怀恨在心,哪天要是找上门来,那可是灭门的祸事啊!”

这话引得所有人的共鸣。

大部分人确实担心这点,捐钱是一种态度,被匪徒知晓谁捐钱给官军剿匪,那就大祸临头了。

吴争一直保持着笑脸,对指责完全不在意。

这时,一个士兵匆匆进来,对着吴争耳语了几句。

吴争“噌”地站起身来,冲众人抱拳道:“诸位,军情紧急,本官失陪了。”

说完,拔腿就走。

沈半城一急,上前一把拽住吴争的袖子道:“你得把事说清楚了再走。”

吴争无奈道:“沈伯啊,你可知道,致远那一百人,现在正被数百匪徒围攻?”

沈半城吓得赶紧撒手,忙不迭地道:“啊?!那你还……还不快去?”

吴争撤兵,并不是真怕了山贼。

而是经过与麾下众人再三商议过的。

撤兵是真,但也留下了沈致远、周大虎和一百士兵。

为了掩人耳目,吴争带走了老槐村的一百村民。

让沈致远、周大虎和一百士兵在各家扮成村民,以迷惑山贼。

留下这一百人的目的,不是为了用这一百人,以少击众。

而是激怒、引诱匪徒出山。

为了这一点,吴争把除这一百人之外的所有人都撤回了四、五十里外的梁湖卫所。

并故意造出声势,张贴告示退还钱。

为得是示敌以弱。

不管是军人还是盗匪,有个共同点,就是吃得都是刀口上舔血的饭。

这口饭吃得就是一种面子,一种气势。

很少听说有强盗不断地在拼杀的。

真要是不断拼杀,那早就死绝了。

强盗和街头混混,也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一仗吃十年。

出名前,打一场狠的,然后冲着这场仗闯出的名声,就能吃十年的平安饭了。

这一点,周大虎最有话语权。

山贼也一样,刘老三也面临着平岗山十来股小山贼的挑战,他麾下五百人,那也是冲着刘老三的声势加入的。

如果刘老三对官军服了软,那么说不定一夜之间,手下就跑光了。

所以,吴争先示敌以弱,给刘老三一种心理安慰,让他认为官军是怕了。

这么一来,刘老三无形中有了与官军一拼的勇气。

同时,以一支不大不小的军队,给刘老三心里造成一种官军人数少,可以战胜的错觉。

人多了,会把刘老三吓住。

人少了,刘老三会怀疑官军是不是还有阴谋,否则三、五十人放在山门外送死啊?

一百人,刚刚好。

这就象两个决斗的人,对方太弱无趣,太强打不过。

通过努力可以战胜,这才最具有吸引力。

所谓人生最幸运的是,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嘛。

士兵来禀报的,就是刘老三率众山贼出动了的消息。

吴争在老槐村与梁湖卫所之间,安下了许多的眼线,可能说老槐村一切事情,都一清二楚。

刘老三疏忽了一点,也是最致命的一点。

老槐村到梁湖卫所之间,确实有着半个时辰的路程。

可刘老三不知道了,梁湖卫所里,现在有骑着马的兵了。

有一千二百匹战马。

吴争不需要骑兵作战,只要马把人驮到老槐村就可以了。

卫所一千二百人这三天可谓是枕戈待旦。

只要吴争一声令下,就可上马。

策马而奔,最多一柱香的时间。

埋伏的一百明军只要撑住一柱香的时间足矣。

这一千二百人,就是刘老三的噩梦。

……。

刘老三确实是个狠人。

话不多,但手底下着实有两把刷子。

他手中的刀撂翻了几个卫所官兵。

手下盗匪由此向官军展开了包围,一时间气焰正炽。

接敌始,沈致远一直按着周大虎,不让他冲动,按照吴争的部署,带着官兵一步步向村子里撤退。

吴争的部署其实就两个字——拖、引。

拖到援兵到来,把盗匪引得离山边越远越好。

但这在刘老三和盗匪看来,就是怯敌。

再则刘老三也考虑到时间太久,梁湖官军会派来增援。

于是,一声招呼下,四百盗匪鬼哭狼嚎地喊着向官军涌上。

官军人数处于劣势,但训练还是有效果的。

他们的撤退不是一窝蜂的转身就跑。

而是一队队地轮换着后撤,期间不忘一轮轮的弓箭阻敌。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官军伤亡并不大,十来人。

刘老三心里已经隐隐起了警觉,因为盗匪已经跨过农田,冲入了村子。

而官军的撤退太过有序,根本不象是被击溃。

由此刘老三突然停住脚步,大声下令撤退。

可此时盗匪气焰正炽,哪是说停止就能停住的?

刘老三边上的盗匪确实停住了,已经冲在头里的几个当家的,已经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左右打量着身边数十人,刘老三愣了半晌,牙一咬,招呼着冲进了村里。

这绝对不是义气。

刘老三心里非常清楚,官军之所以不攻,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山坳天险,二是寨中人数众多。

再好的地形,如果没有人防守,那也无法生存。

就算官军不攻,平岗山其余的土匪,也会毫不留情地上来撕咬一口。

也就是说,这仗不能败,也不能有大的损失,否则,就只有一个结果——灭亡。

刘老三不得不做出孤注一掷的决定。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拼了!

可俗话说得好,好的不灵,坏的灵。

就在刘老三率数十人冲入村子的那一刻,刘老三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马蹄声。

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大地的抖颤。

刘老三在惊悚之后,疯狂地嘶吼起来,“骑兵……官军骑兵……扯呼!”

邻近听到刘老三喊叫的盗匪怔怔地看着刘老三。

远处的盗匪依旧在追赶着后撤的官军。

冲进村子的骑兵,迅速兵分左右两路,对整个村子进行了包围。

第一百十七章 刘老三临终遗言

官军两次来过这小村子了,对地形非常熟悉。

分兵、穿插、包围,直接断了盗匪的后撤之路。

沈致远、周大虎听到马蹄声之后,立马组织起反击。

盗匪的气势瞬间被碾压。

刘老三和他的四百盗匪成了瓮中之鳖。

周大虎跃跃欲试。

他早就按捺不住手痒。

十几个回合的相互攻防,你来我往之后。

周大虎的刀被刘老三磕飞。

刘老三眼中凶光一闪,上前一步,朝着周大虎一刀斜劈。

“铛”斜刺里一把长刀伸入,格住了刘老三致命的一刀。

池二憨赶到了。

饶是周大虎胆大,也不禁吓了一身冷汗。

盛名之下无虚士,刘老三的刀功确实了得,力大、诡异且刁钻。

周大虎是始宁街痞子出身,用刀并不是强项,他擅长的是拳头。

拍了拍胸口,周大虎指着刘老三骂道:“杀胚,敢与爷爷比比拳头吗?”

“呸。”刘老三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回骂道:“爷爷今日着了你们的道,敢让爷爷回去,再打一仗吗?”

“你想得太美了。”远远地,传来吴争的调侃声。

刘老三不傻,一看吴争那身官服,就知道来了正主,紧了紧手中九环断头刀,刘老三喊道:“施阴谋诡计,不算好汉,爷爷不服。有本事明刀明枪拼杀一场,若爷爷败了,任由你发落。”

吴争呵呵笑道:“本官用不着你服,也没有精力与你扯淡。给你两条路,投降生,反抗死。”

刘老三凶眼闪着幽光,左右打量了几眼,突然转身冲吴争冲去。

池二憨大嘴一咧,当头一刀挥下,口中大喝“吃我一刀!”

刘老三识货,听见刀风响起就心中一凛,不得不回身双手将断头刀往上一架。

“铛”地一声巨响,火花四溅。

二人同时收刀后退,又同时迅速换手拿刀。

这是二人的双手虎口震麻了。

刘老三瞪着眼珠子道:“对面汉子,尊姓大名?”

池二憨一咧嘴道:“梁湖卫所百户池二憨,刘老三,看你一身本事,学成不易,不如听咱少爷的,投降吧,带着手下杀鞑子,洗清你一身罪孽,也能有个清白之身。”

刘老三嘿嘿一声冷笑,横移两步,突然向池二憨挥刀。

吴争确实有收服刘老三的念头,平岗山上的土匪众多,收服了刘老三,匪情便可迎刃而解。

但吴争也在犹豫,与别的匪众不同,刘老三是匪首。

这种人当了数十年的土匪,要把性子扳过来,已经是不可能了。

放在军中,为害甚大。

这就象是把双刃剑,可伤人,也可伤己。

所以,吴争在犹豫,犹豫该不该收他。

可现在,吴争看着刘老三这种桀骜不驯的性情,便断了收服他的想法。

“二憨,杀了他!”

说是迟,那时快。

吴争的话音刚落,与刘老三硬拼三刀的池二憨,瞬间改变了刀风。

刘老三当头一刀劈下。

池二憨不架不挡,执刀往刘老三胸前直捅。

这是以命换命啊?

刘老三有些惊悚,他也是过不要命的主,但好死不如赖活的道理,再不要命也明白。

否则,当山贼几十年,刘老三早就死过十几次了。

但现在,刘老三知道,局势不容得他躲。

一躲,气势就没了。

如果面前是象周大虎这样的对手,刘老三肯定躲。

池二憨不一样,二人都是使刀的好手,气势一没,那就是输。

于是,刘老三咬着牙不收手,任由刀锋向池二憨劈下。

池二憨面色不变,继续执刀前捅。

说话这功夫太慢,实际上,这就是一眨眼的时间。

“噗”刀入人体的闷声响起。

刘老三瞪大了眼珠子,他满脸不信地看着池二憨。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劈中?

池二憨轻叹一声,“刘老三,这一刀咱练了十一年,你不冤!”

说着,池二憨放慢了速度,在刘老三面前重新演练了一遍。

原来,池二憨在刘老三下劈到头的一刹那,他的腰向左微微偏移了一、二寸的距离。

而且又在刀锋落下后,迅速摆回。

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楚。

刘老三的眼神依旧迷茫,他想象不出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能将这小巧功夫使得如此炉火纯青。

不过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任谁被这么大一把刀捅个对穿,也活不了。

看着上前来的吴争,刘老三口齿含糊地道:“姜秀才……不该死。”

吴争听不清楚,低哼了一声,对池二憨道:“拔刀。”

池二憨手中一顿,拔刀,然后往边上一闪。

一道血箭喷出,刘老三,这个盘琚平岗山、为祸绍兴八县数年的山贼头子,连恨都来不及哼一声,便软倒在地,死了。

“兄弟们伤亡大吗?”吴争冲着跑来的沈致远问道。

“还行,阵亡三人,重伤七人,轻伤者二十一人。”

吴争阴冷着脸,看着远处还在负隅顽抗的匪众,心中一股无名怒火升起,“准备弩箭。喊话,刘老三已死,不降者皆射杀。”

匪众们降了,不降才怪。

只是那几个头领,被池二憨全杀了。

当然,这也是奉吴争的令。

不管这几个头领是不是刘老三的拥趸,既然杀了刘老三,吴争就不能让他们活着。

所谓斩草除根,要么全不杀,一杀就要彻底,一念之仁,后患无穷。

投降的匪徒有二百多人。

本来还要多些,可宋安手欠,但凡受伤的匪徒皆不接受,拖到没人处,一刀毙命。

打扫战场之际,吴争招来众百户,开始商议进攻山坳老巢了。

刘老三带出四百匪徒,那么留在山坳里的最多就一百人。

一百人要防守数里山道,恐怕力有不逮,所以,吴争不想再拖了,就算冒点风险,也得剿灭了这股土匪。

否则再两天,真要退还那万两银子,吴争可舍不得。

再说了,这也不是舍不舍得的事,而是因为,银子吴争已经下发了六千两了。

难道要将士把到手的银子再吐出来?

不过吴争还是想了个办法,避免伤亡太大。

那就是将投降的两百多匪徒绑成两串,让他们走在两侧,官军走在中间,要死,就让他们先死。

第一百十八章 山贼比朝廷有钱

沈致远听了,指着吴争笑骂道:“这也太狠毒了吧。”

吴争满不在乎地翻着白眼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犯罪。你小子不懂。”

可众人都没有想到。

吴争这招根本用不上。

因为山坳中来人了。

一个山贼被拖了进来。

“官……官爷,别杀我,小的是来传信的。”

“传什么信?”

“小的替寨中军师传话,军师说,如果官军能保证不杀寨中兄弟,咱们……就降。”

吴争左右看看,众人都大笑了起来。

“回去告诉你家军师,要他自己来和本官谈。”

“可……可……。”那山贼支唔着,“官爷能保证……?”

“保证个屁,回去告诉你家军师,如今本官为刀殂,他为鱼肉。想要活命,让他自己来向本官请降。”

小山贼狼狈地跑回去复命了。

陈胜笑道:“大人,看来兄弟们可以提早回卫所了。”

吴争摇摇头道:“派人回去,告诉赵史,向绍兴八县通传,张贴布告,梁湖卫所已经剿灭刘老三,让平岗山所有盗匪,三日之内向梁湖卫所请降,否则全部剿灭。”

“是。”

厉如海问道:“大人,那这么俘虏该如何处置?”

吴争道:“先押着吧,等山坳中的匪徒有了结果,一并处置。”

“属下是想说,如果大人放了这些人,他们生活没有着落,恐怕依旧会沦落成匪。”

吴争想了想道:“那就从其中挑选体格强壮的,补充入各营,剩下的,押往吴庄,充作农户,或者送往海边打渔晒盐。”

厉如海点点头道:“这样安排甚妥。”

这时,士兵进来禀报,土匪的军师来了。

“罪人姜礼向吴大人请降。”

看着这个青衣中年人,吴争也有好奇。

“看你模样,不象是土匪,倒象读书人。”

姜伯礼答道:“学生崇祯三年中的禀生。”

“呃……你好好一个读书人,干啥不好,为何落草从贼?”

崇祯三年,十五年前,能中禀生的,中举希望很大。

十五年,只要不出意外,怎么也能高中。

姜伯礼苦笑道:“大人,试问哪个愿意从贼?还不是被逼无奈?”

“被逼?何人所逼?”

“还能有谁……官府呗。”姜伯礼看了吴争一眼。

其中的含意,吴争当然懂,此时的吴争,就是代表着官府。

可吴争不介意,“讲讲,所为何事?”

姜伯礼见吴争不象是发怒的样子,便开口道:“学生籍贯湖北德安府(今安陆)应山,家中虽说不是盈富之家,倒也不难度日。崇祯七年,同城富豪相中了我家的百亩水田,欲强行低价购买,家父自然不肯将祖产贱卖。此时正是宜兴民变之时,不想富豪竟勾连州府官员,生生给学生家安了个通匪的罪名。”

说到此处,姜伯礼眼泪“噗噗”往下掉,“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可怜我一家九口人,除了我在外游历,全都遭了毒手。”

吴争皱眉道:“你有秀才功名,为何不上告?”

“上告?”姜伯礼激愤地说道,“学生告了,告到湖北承宣布政使司衙门,大人可知道,学生最后落了什么下场吗?”

“……。”

“布政司衙门判学生诬告,德安府判罚合理。还将学生以通匪罪递解德安府,交由德安府处置。”

吴争无语,民乱之时,官府乱世用重典无可厚非,但如果其中官商勾结,草菅人命,那就是官逼民反了。

“学生是后来才知道,布政司左参议竟是同城富豪的儿女亲家。试问大人,学生告得赢吗?”

吴争沉默,布政司左参议虽然是从四品,可却是实权人物。

“学生被递解回德安时,已经绝望。心想能与家人在阴间团聚,也不差。”姜伯礼满脸哀伤地说道,“可想不到正好遇到刘老三等山贼半路袭击,学生因此而得救,刘老三虽然是个土匪,但总是于学生有救命之恩,他挽留我做军师,学生无路可去,也就答应下来了。”

吴争听明白了,对姜伯礼道:“如果真如你所说,本官念你身世坎坷,可以不降罪于你,你日后有何打算?”

姜伯礼苦笑道:“大人,学生除了读了十几年书,手无缚鸡之力,还能有何打算?离开了山寨,学生就是个被官府通缉的要犯,除非北上投靠清廷。可学生虽然憎恨官府,也知道有些事不能为,做了就辱没了祖宗。若大人不弃,学生愿意在大人麾下效力,打打杂,抄写抄写公文,混口饭吃,也就是了。”

吴争想了想道:“也好,本官准了。”

“谢大人开恩。”姜伯礼向吴争长揖道。

“山坳中还有多少匪众?”

“回大人话,尚有九十人。”

“你可愿意带官军进入山坳?”

“愿为大人效劳。”

……。

在姜伯礼的引领下,官军顺利通过了甬道,进入山坳。

吴争怎么也没想到,山坳会这么大。

单田地就有五、六百亩。

虽然此时已是初冬,田中没有作物。

但吴争能想象,就算在山外围困一年,也无法逼降刘老三部。

心中不禁暗暗庆幸起来。

吴争第一件事,就是令姜伯礼引着去了贼窝的库房。

“这库房只有刘老三有钥匙。”姜伯礼指着门在的锁道。

吴争头一歪,池二憨捡了块大石头,直接砸了门锁。

进去一看,吴争双目烁烁发起光。

这满屋子密密麻麻地堆满了金银和好东西啊。

姜伯礼指着东墙角地一堆箱子道:“这是几个月前,刘老三劫了一家过路商人所得,杀了十几口人,据说苦主与大人还是同乡,始宁镇人。”

吴争点点头,沈半城没有撒谎,黄家确实被刘老三劫杀了。

陈胜上前持刀劈落一只箱上的锁,满箱子的银子,上面还有一本帐册。

陈胜拿起来翻了几下,便转身递给吴争。

吴争接过看了几页,脸色一变,上面记载的,竟是绍兴府几县县令与方国安、王之仁之间,暗中的钱财往来,数目高达十几万两。

区区几县,竟私相授受如此高额的钱粮,让吴争心中惊悚。

第一百十九章 山寨居然有红衣大炮

方、王二人截留浙东各府钱粮高达八十余万之事,吴争早就知道。

可第一次发现,连绍兴府各县,都被二人截留了部分。

怪不得朝廷连抚恤、犒赏将士的鲮最拿不出来。

可吴争奇怪了,黄伯彦是以何种身份参与此事,并知晓内情记录下来的。

难道仅凭是黄得功的族弟?

不过吴争不想细究,连方国安通敌之事都会被不了了之,吴争自然不会傻得再把这册子送上朝廷去。

将册子丢给姜伯礼,“把这东西放好,或许将来。”

然后对沈致远道:“找几个靠得住的,尽快把这屋里的金银、器物整理出一份清单。”

……。

吴争是被震撼了。

在姜伯礼的引领下,吴争查看了山寨的兵器库,其中的刀枪、盾牌、弓弩足以装备千人之数。

许多都已经生锈了,不过不严重,对于冷兵器来说,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打磨一下,依旧能用。

这还不能让吴争震撼。

震撼的是,在甬道峭壁上,竟有四门红衣大炮,姜伯礼声言还能用。

这让吴争后脊发冷。

庆幸当日没有下令攻击。

这四门火炮,如果在官兵进攻时开炮,加上峭壁上落下石头擂木,那就是一场灾难啊。

不过如今却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吴争奇怪地问道:“这红衣大炮从哪来的?”

姜伯礼答道:“鲁王尚在台州,没有前来绍兴监国时,清军兵锋已经攻下浙东全境。绍兴府各县十有八九皆已归降清廷,杭州前卫和后卫带着这四门红衣大炮撤至曹娥江时,嫌弃累重,弃于江边,被刘老三知道后,运了回来。”

“那是怎么运上峭壁的?”吴争在峭壁上探头,这高度至少有二、三十丈吧。

姜伯礼指着峭壁边上的几棵树道:“大人请看,刮去树皮,取臂粗的绳索绕于树上,十人一树。然后将六条绳索垂下,绑在炮管上,就这么拉上来了。”

吴争看了看树身上的勒痕,心中暗叹,他x的,这刘老三在这事上,还真有些能耐啊。

一门红衣大炮少说也有千斤,就这么傻愣愣地运上了峭壁?

“山寨中,有炮弹吗?”

“有,当时官兵逃跑时,百来箱炮弹都扔了。大人刚才在查看库房时,应该见到内库转折处有木箱堆放着。”

吴争点点头,想想也是,明军连火炮都扔了,炮弹还有啥用?

不过也算不错,能把这四门火炮运来绍兴,没有便宜了鞑子,也算是这二卫明军有功了。

“刘老三试射过吗?”

姜伯礼摇摇头道:“没有,山寨中没有会使炮的人手,刘老三当时还想着活捉几个会使炮的人手来,只是后来大人来了绍兴,刘老三虽说不怕,但总也忌惮着一直不敢下手。”

吴争呵呵笑道:“这刘老三懂个屁,千户所的兵,哪会使这东西?不过这么看来,本官还得去物色几个会使炮的人手来,否则这么好的东西,就放着当摆设,也太糟践了。”

……。

这一圈巡查下来,花了不下两个时辰。

山寨现成的做饭工具和粮食,官兵们已经在埋锅造饭了。

吃饭之时,沈致远递来一份清单,看得吴争心花怒放。

银库中,不算各式器物,单银子有三万多两,金子八千多两。

按时下一比八的比例,那就是十万两之巨的钱财啊。

吴争的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国穷官富、商富不说也罢,没想到区区一窝山贼,竟藏有如此大的财富。

边上沈致远解释道:“其中黄家那一堆,占了至少四成。”

吴争明白,黄家是变卖家产走的,带得自然是金银。

“管他是谁的,落在本官手中,那就是本官的。”吴争指着众人道,“谁都不能说漏了嘴啊,把嘴闭严实了,让本官听到你们几个走漏了风声,那你日后的饷银就不用指望了。到时别怪本官心狠。”

陈胜、厉如海等人一个个憋着笑,捂着嘴。

可眼睛里的笑意,似乎要淌出来一般。

沈致远突然道:“吴大人有没有想过,派兵驻扎在这。如此好的地形,不和可惜了。如果派兵驻扎,那么寨中的金银器物就不必全部送出山去了。”

吴争抿着嘴笑了,其实他自己也有这个想法。

不过吴争所考虑的与沈致远不完全一样,他所考虑的有两点。

首先是那四门红衣大炮,花大力气运出山去,未必能保得住,毕竟自己只是个千户。

另外吴争是清楚清军攻绍兴府也就几个月后的事,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因自己的出现,会不会有所改变,但吴争很清楚,如今的绍兴府绝对抗不住清军全力一击,自己也没有本事,统率六七万的明军作战。

狡兔三窟,选一处坚固的根据地就成了必要的后手。

此处确实符合吴争的要求。

吴争扫了一眼在场之人,这些都是他的铁杆班底。

“各位兄弟以为沈百户的话如何?”

当吴争这句话问出,其实象陈胜、厉如海都已经揣测出吴争的心思了。

那就是,吴争已经有与鲁监国分道扬镳的意思,至少有了独树一帜的打算。

而姜伯礼听了更是眼睛一亮,他与官府有仇,原本是迫于无奈,投于吴争麾下混口饭吃,其实心里是真不乐意的。

但此时听吴争这么一说,姜伯礼便听懂了,他觉得投吴争,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知肚明却不说破。

那边池二憨已经大声在说,“少爷说怎样就怎样,我没啥想法。”

小安道:“此处地形险要,有卫所三千人驻守此处,就算山外来个二、三万大军,恐怕想攻进来也难,我听少爷的。”

周大虎无所谓地一晃头,“就按吴大人说得办,有这么一个退路,兄弟们也安心。”

吴争见无人反对,于是道:“那就这么办。周大虎,你率一营留下。”

周大虎一听,顿时脸色绿了,“吴大人,咱和兄弟们在始宁街还有家人,待在这破山沟里……。”

第一百二十章 我朝要举兵反攻

吴争扫了一眼众人,众人都把头低了下去。

这时,姜伯礼道:“若大人信得过学生,学生可以留下。”

吴争看着姜伯礼许久,摇摇头道:“不行,这不是信不信得过的事,本官还须考虑的是如果派人留下,那三百多归降的匪众也得留下,或许日后还有平岗山上另外的土匪送进来。这儿需要一个能练兵的人主事。”

陈胜想了想道:“要不……属下率一营留在这儿。”

吴争斟酌了一下,道:“也好,有你在这,我很放心。那就这样,陈胜负责练兵,姜伯礼领佥书职,总揽寨中内务。”(佥书,百户麾下内务官,从七品职。与赵史的佥事职不同)。

姜伯礼一听,脸色顿时变了,从一个朝廷要犯、一个山贼,就凭着吴争一句话,变成了从七品官员,这如此不让他激动?

他双腿曲膝,跪于吴争面前,哽咽道:“学生蒙大人看重,日后必定尽心辅佐大人。”

吴争伸手搀扶道:“姜伯礼,本官看人看得不是过往,而是将来。听得也不是你表态,而是你日后的行止。好好做事,本官不会亏待于你。”

“谢大人指点,学生谨记。”

“姜伯礼,你还有一个任务是在寨中建造两个粮仓,注意防火、防潮、防老鼠。二憨,将之前囤积的万石粮食,转移到寨中。”

“遵命。”

……。

如果说吴争之前对鞑子三战三捷,得到了绍兴府八县底层百姓的敬重。

那么这次剿匪的成功,使得吴争与绍兴府八县的乡绅、富商有了直接的联系。

他们在听闻吴争捷报之后,欣喜万分,回去迅速募集了六千两银子送到梁湖卫所,用来犒赏此战有功将士。

这种全民的热烈气氛,加上吴争在各县的布告张贴,极大地震撼了平岗山上的各路土匪。

五日之内,七股土匪向卫所派人请降。

其余几股土匪都不敢再逗留了,纷纷向西逃窜。

不足五天的功夫,平岗山一带,海晏河清,不管是过路人还是商人,都不再为人身、财物安全而担忧。

吴争的名头,一时无量。

而吴争,此时在偷着乐。

除了刘老三那伙归降的匪众,请降的七股土匪,为他带来了二百多人的兵员,还有上万两的银子和杂物。

当然,吴争也清楚这不是七股土匪的所有财产。

但吴争装作不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吴争是懂的。

山坳中的兵员人数达到了六百人。

在陈胜的统率下,他们在被刻意地“折磨”着。

他们每天只有两件事,漫山遍野地疯跑和寨中相互格斗对抗。

前五十名,按序被临时任命为试百户、总旗、小旗等职,并赏赐银子。

十天一轮换,连续三次排名前五十者,授实职。

于是,这些刚刚成为官兵的土匪们,嗷嗷叫着显露着他们身上的狼性。

吴争此举,一是为了消磨他们身上的土匪习气,但保留他们的剽悍脾性。二是想利用这些匪众熟悉平岗山中地形的优势,和矫健的脚力,训练出一支适合山中作战的特殊部队。

为日后的游击战做准备。

此时的梁湖卫所,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加上朝野上下一致地认可,可能说风光得很。

但这种美好的时光,真得不长。

五天后,廖仲平来卫所传监国令。

令吴争即刻赴绍兴府商议要务。

能让廖仲平亲自来传信,必定是有天大的事。

于是,吴争随廖仲平去了绍兴府。

……。

让吴争意外的是,越国公方国安、兴国公王之仁已经在座。

“臣梁湖卫所千户吴争参见监国殿下,见过二位国公。”

朱以海抬抬手,面露兴奋地说道:“吴争,你来得正好,我朝要举兵反攻了。”

吴争闻听心中一惊,不过现在的吴争城府已经有点了,并不出口询问,而是拱手道:“这是朝野臣民日盼夜盼的好事。”

朱以海呵呵笑着,指向方国安道:“多亏越国公得讯早,否则就失去了这次反击的好机会。吴争,且坐下听越国公把详情于你讲讲。”

吴争默默地与廖仲平坐在下首位置,坐下时,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张国维和钱肃乐。

那二人面无表情的站着,完全没有象朱以海那样的喜悦神色,他们眼神也不与吴争相碰,吴争只能按捺住心中的惊讶,听方国安解说情况。

“本公也是昨日才得知清军撤出杭州府的情报。”方国安一边说,一边扫视着在场众臣,“清廷多罗贝勒、平南大将军勒克德浑已经奉命调往湖广,杭州府仅有三千鞑子精锐及三万降兵。以如今钱塘江两岸的兵力对比,我朝可以发起一战。”

王之仁道:“王某赞同越国公的想法,清廷江宁府援军就算闻讯赶到杭州府,估计至少也需要五天,王某麾下定海水军,可渡杭州湾,对来援清军进行阻击,至少也能拖延三天以上。如此我朝有八天时间,可以对杭州府发起进攻。”

吴争终究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勒克德浑率军撤退几天了?会不会中途突然撤回?”

方国安答道:“已经离开杭州府五天了,就算要撤回,恐怕也得至少五天。但据本公估计,撤回的可能性很小,隆武湖广总督何腾蛟,招纳了原大顺军余部李过、高一功、郝摇旗、刘体纯等残部,正对荆州、武昌发起进攻,与荆州、武昌两座重镇相比,杭州府就变得次要了。”

吴争点点头,他认同方国安的判断。

荆州、武昌如果落入隆武朝手中,那么与绍兴府就可能连成一片,这样清廷就会彻底丧失对江浙的控制权。

而杭州府如果丢失,还有长江天险,无非是几座城池的拉锯争夺罢了,起不到对战局关键性的影响。

吴争再次问道:“敢问越国公,此时江宁府清军有多少兵力?其中骑兵有多少?清廷又派谁来接替勒克德浑的职位呢?”

方国安答道:“听说是豫亲王多铎。”

第一百二十一章 目标杭州府

吴争听了方国安的回答,心中一动,固山贝子博洛之前便是多铎的麾下,他可是与方国安有私信往来的。

虽然无法确认方国安是否真的叛国投敌,但暗中通信这一点,确定无误。

吴争并不反对这次出兵反击,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这次反击都是有可为之处的。

就算最后没有成功,也是一次展示明军实力和决心的机会。

但如果这是方国安与清军的合谋,那问题就严重了,明军可能因此而全军尽没。

这个险,该不该冒呢?

吴争突然明白了张国维等人为何面无表情,恐怕也象自己一样,心中对此有顾虑所致。

方国安见吴争不再问,便转向朱以海道:“有兴国公率水军渡杭州湾,在嘉兴府阻击从江宁府来援的清军,臣率麾下大军由富阳渡江而击,殿下可令吴争率部由萧山渡江,进逼盐官,牵制杭州府清军兵力,与臣部形成东西合击之势,如此胜算至少可有地六七成。”

吴争心里有些疑惑。

如果方国安真与清军合谋,欲将绍兴府势力一网打尽,那么这样三路出兵的意义何在?

这样的出兵方略,中规中矩,根本不可能对明军形成合围之势。

也就是说,方国安现在的部署建议,显然是真的在为这场战事尽心。

吴争不由得踌躇起来。

那边朱以海一听,击掌叫好,他笑容洋溢地对吴争道:“吴争,你可还有异议?”

吴争知道,这时如果打退堂鼓,自己将面临消极怠战、不思进取等等地非议。

而且吴争心里,也确实想打这一场,如果方国安真是忠臣,那失去这次机会,太可惜了。

失去这次机会,一旦多铎率军到达杭州府,那么绍兴府就只能被动地迎接来年清军进攻了。

鉴于此,吴争一咬牙道:“臣没有异议。”

这一声引来张国维等人的侧目,吴争发现他们的目光中流露着深深地担忧。

朱以海则大声叫好,“那就这么决定了,吴争你速回梁湖备战,诸位爱卿各司其职,后日凌晨,三路大军开拔,进攻杭州。”

“臣等遵命。”

……。

吴争是真没有想到,一向优柔寡断的朱以海这次会如此果断地开战。

退出王府门口,吴争没有走。

等方国安出来时,吴争迎上去,施礼道:“越国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方国安心情显得很好,虽然惊讶于吴争主动找上自己,但依旧笑着应道:“好。”

二人走到一边,方国安问道:“吴千户有何事?”

吴争道:“杭州府有兵力三万多人,与越国公兵力持平,但清军终究是防守,占据地形之利,加上需要应对多铎的援军,越国公只能选择率军强攻,越国公难道就不担心麾下军队伤亡巨大吗?”

吴争的话,令方国安脸色阴沉下来。

方国安不是傻子,反而他非常地敏感。

吴争的话听起来很舒服,好象是在关心他和他麾下明军,但方国安听出了些别的。

首先,吴争点出了此战方国安的不利之处,那就是方国安所部是此战最大的承压方。

王之仁的部队大都是水军,登陆作战不利,他麾下步兵仅八千人,起得也只是阻滞敌人援军的作用,并不需要硬拼。

而吴争只是率军渡江佯攻,起得是牵制作用,更不需要硬拼。

可方国安所部,承担着攻城任务,这是需要强攻的。

也就是说,此战的压力,是六三一,甚至是七二一。

而提出此战,并极力推动此战的,也是方国安。

这就有了问题。

吴争做为一个举告过方国安通敌的人,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听在方国安耳朵里,自然觉得刺耳了。

“吴争,你是在质疑本公对朝廷的忠诚吗?”方国安厉声责问道。

吴争微笑道:“下官不敢。下官只是以事论事,说出了心里的疑惑,同时也在为越国公麾下三万多明军担忧。”

方国安并指,指着吴争的眉心喝道:“在本国公眼中,你就是一只蚂蚁,只要本公提足一辗,你便会粉身碎骨。”

吴争依旧微笑地看着方国安。

这种平静让方国安非常愤怒……不,是非常心虚。

他突然后退一步,“呛啷”抽出腰间佩刀,架在吴争脖子上,“你信不信本公一刀杀了你?”

吴争一瞥颈左侧的钢刀,看着方国安道:“越国公这是想在王府门前,公然杀害一个刚刚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的明威将军、上骑都尉、梁湖千户?”

方国安凶悍的眼神渐渐收敛,但依旧没有撤回刀。

吴争平静地说道:“下官刚刚剿了平岗山盗匪,在山寨库房里,下官找到了一本帐册。越国公可知道上面记录了什么?”

“是什么?”

“绍兴府八县被人截留的每一笔赋税。”

方国安额头,微微有冷汗浸出。

“你究竟想做什么?”方国安声音有些颤抖,吴争这时是真有些担心,他会突然想不开,一刀割断自己的脖子。

“下官不想做什么,只是想提醒越国公,很多过去的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日之后。虽然下官之前对越国公有所冒犯,但下官还是愿意相信越国公是大明的忠臣。”

方国安啮牙一笑,轻蔑地问道:“你以为你能左右本公?”

吴争也笑了,笑得很灿烂,“下官麾下三千将士,定会按越国公的部署到达指定位置,越国公放心,除了牵制杭州府敌军之外,下官还会替越国公看着,如果越国公麾下有胆敢叛逃者,下官定能替越国公将其就地正法。”

方国安的眼神再次变得凛烈,“你胆子不小!本公麾下可是有三万多人。”

吴争道:“下官麾下将士虽然少,但绝不怕拼命。”

一个是威胁,一个是硬抗。

二人针锋对麦芒,僵持起来。

这时,张国维等人出来了,一见这形势,赶紧上前来劝阻道:“这……二位这是为何?”

钱肃乐一侧身挡在吴争面前,对方国安道:“越国公有话好好说,怎可如此?”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吴争,你初心有变吧?

张煌言趁机一托方国安的手,使得方国安的刀偏离了吴争的颈部。

方国安脸变得很快,瞬间呵呵一声笑道:“诸位误会了,本公是和吴争开个玩笑。吴千户,你说呢?”

吴争也笑道:“确实如此。”

张国维三人自然是半信半疑的,但见二人不再对峙,也就松了口气。

方国安向张国维抱拳道:“本公还须部署军务,准备开战,三位失陪了。”

张国维等人也拱手道:“祝越国公旗开得胜,我等在此静候越国公捷报盛传。”

方国安在转身后,又再回身,对着吴争道:“你放心,本公杀敌不比你含糊。”

吴争听了,肃容拱手道:“越国公旗开得胜之时,吴争定向国公负荆请罪。”

方国安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看着方国安走远,钱肃乐瞪了吴争一眼,“大战在际,你与他纠缠什么?也不分个时候。”

吴争苦笑道:“六七万条人命啊,别说我了,难道三位就不担心?”

四人面面相觑,苦笑摇头。

……。

在张国维的家里。

看着十箱银子,张国维看了吴争许久。

“如今大战将启,你该把银子留着激励将士才对。”

吴争笑道:“此次剿匪,我算是发了笔横财。张大人不必推辞,这是不义之财,我怕一人取了,良心不安。让诸位一起花差花差,万一上天要怪罪,我也能和诸公平摊不是?”

张国维和张煌言闻听,自然明白吴争是玩笑话,一起呵呵大笑起来。

张煌言收敛起笑容道:“吴争,你可知道,殿下今日为何力主打这场仗?”

吴争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张煌言。

张煌言道:“隆武朝派来了使者,令鲁王臣服,尊奉隆武帝的号令。鲁王一怒之下,令人斩杀了来使。”

吴争惊愕,怒道:“强敌在前,还要内讧,是怕灭亡得不够早吗?这种君王,不要也罢。”

钱肃乐沉吟着问道:“吴争,你这……真是想要与朝廷分道扬镳吗?”

这话问得没错,缴获如此巨财,而不上缴朝廷,私相授受,确实可以理解为不臣。

吴争微敛笑容道:“朝廷?这是谁的朝廷?代表了谁的利益?恕吴争狂妄,这样拖一个皇室就称朝廷的朝廷,吴争也做得到。我并非想反对鲁王殿下,更不是针对三位,甚至于我认为鲁王是个不错的贤王,但贤王未必是个明君。吴争叔叔的尸骨还留在嘉定府,从嘉定府逃出的路上我就发过誓,一定要带兵重回嘉定厚殓叔叔,为叔叔立碑供万人祭祀。鲁王做不到,就不要怪吴争弃他于不顾。”

钱肃乐怔怔地看着吴争,“大战在即,你竟还想着这些?”

吴争道:“诸公是吴争敬重之人,吴争不会讳言。”

张国维沉声道:“万事都等到此战之后再做计较。”

钱肃乐摇摇头道:“此战太过凶险,吴争,我以为你会力谏。”

吴争道:“我为何要力谏?我等为反清复明而聚在一起,如今有了这难得的机会,为何要力谏?”

张煌言道:“吴争所言有理。从鲁王监国时,光复杭州府就是我等的目标,如今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钱肃乐皱眉道:“可如果……,那朝廷就完了!”

吴争生硬地道:“完了就完了,绍兴府完了,还有隆武朝。汉人没有死光,抗清就不会停歇。”

“你……。”钱肃乐被吴争怼得有些恼意。

可吴争却不顾道:“江南明人何止千万,为何被鞑子打得一败再败?三百鞑子就敢进攻县城,三千鞑子,就敢深入绍兴腹地。他们依仗的是什么?不是他们有多么剽悍,而是明人的懦弱和不作为。可以肯定得说,是懦弱和无能纵容了鞑子的肆无忌惮。吴争不力谏,为得就是想以此战振奋人心,胜了固然皆大欢喜,败了……又如何?败了也能让鞑子知道,明人的脊梁没有垮,明人一如既往地敢死、敢拼命。”

张国维轻声喟叹道:“此言伟哉!”

张煌言有些激动地说道:“吴争所言,正是煌言心中所想,败了没什么悲哀的,相比于一路撤退,如今的天下,更缺敢死之人,更缺敢死的文人。如果需要,煌言愿意以这身热血,来惊醒世人。”

钱肃乐怔怔地看着吴争和张国维,还有张煌言,呐呐道:“那朝廷怎么办?监国殿下怎么办?”

吴争道:“既然监国,就得按祖宗规矩来,连先帝都能死社稷,监国为何不能?”

“可没了朝廷,如何号令臣民抗清?哪来的粮草饷银组建军队?”

吴争张口结舌地看着钱肃乐,这个曾经毁家纾难,决意举兵抗清的铮铮伟人,怎么会问出这话来?

“敢问钱大人当初起兵时,可想过有一日位居右佥都御史之职?可有想过,从今日朝廷得到过回报?”

钱肃乐怒道:“钱某一心为国,何需回报?”

吴争喟叹道:“钱大人自然是一片公心,可为何如此睥睨天下人?钱大人又怎知这天下明人,都不如钱大人你呢?”

钱肃乐突然愣住了,吴争的话就象是晨钟暮鼓一般,击醒了他。是啊,天下英杰多了去了,自己未必是最忠于大明的那一个。

吴争顾自说道:“汉人之中,从不缺血性之人,但前提是,他们需要一个理由,去死的理由。这个理由,鲁王给不了他们,那就让能给的人来监国。”

张煌言激动大声道:“吴争言之有理!”

张国维依旧迟疑道:“此事体大,还是等此战结束之后再作计较吧。”

钱肃乐慢慢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盯着吴争的眼睛问道:“吴争,你初心有变吧?”

吴争一愕,愤怒地说道:“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此战吴争若死了,一切作罢,若吴争不死,再与诸公计较。告辞!”

说完,吴争甩手欲走。

张煌言连忙上前一把拽住吴争,劝道:“你这是做什么?都说了,在此心里有话皆可说,钱大人说了他想说的,你愿意回答就回答,不愿回答就当作没听见。”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人才难得

吴争长长吸了口气,道:“吴争没有与诸公争执的意思,只是想说,如今的朝廷,缺得不是一场胜仗,而是信念和胸襟。就算此战胜了,鲁王还是昨日之鲁王,不过是多延了一些灭亡的时间罢了。绍兴府太小,小到没有战略纵深,鲁王胸襟太小,小到容纳天下抗清志士。这样的朝廷,灭亡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张国维道:“吴争,你所说的有些道理。但此事非一日就能改变的,你先回去好好打这场仗,此战之后,我等一定给你一个交待。”

吴争拱手道:“如此,吴争先走一步。”

又转向钱肃乐道:“钱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钱肃乐应了,与吴争一起出了门口。

吴争指着外面的一辆马车道:“这是五千两,钱大人带走吧。”

钱肃乐蹩眉道:“钱某何需这五千两,你若是以为凭这车银子,能改变钱某的心意,那是做梦。”

吴争讶然,“钱大人误会了,吴争送你这五千两,不是为了贿赂或是讨好大人,而是想让钱大人拿着这五千两,去兑现当初对义军的承诺。如今天下,肯追随钱大人的义士不多了,钱大人如何忍心对这些义士失信?”

钱肃乐生生被吴争的话逼出了两行热泪。

他脸容抽搐着,凝声道:“如此,钱某就愧领了,日后一旦有了银子,钱某原物返还便是。”

吴争摇摇头道:“不必了,这也是吴争对抗清义士的一份心意。这钱落不入钱大人口袋,自然就不需要钱大人来还。告辞!”

看着吴争的背影,钱肃乐愣了许久,半晌之后才呐呐自语道:“此子究竟是忠是奸,是人杰还是……曹阿瞒?”

……。

吴争一直很犹豫。

犹豫该不该向张国维等人透露自己缴获四门红衣大炮的事。

说实在的,吴争不愿意透露。

从骑兵营被钱翘恭展露出来之后,吴争一直想重新物色一把杀手锏。

这四门红衣大炮,显然符合吴争的要求。

而且,它们所处的位置非常好、非常隐秘。

但让吴争犯难的是,手下就没有一个会使炮的,连自己都不会。

叔叔麾下就从没有配置过火炮。

这势必只有向朝廷求援,可这样一来,火炮就会大白于天下,自己保不保得住还另说,关键是失去了杀手锏的功用。

吴争回到卫所,钱翘恭来了。

“属下恭贺大人旗开得胜、剿匪成功!”

看到钱翘恭,吴争心里一动,这是个经过天津卫系统学习的人,大明朝四大卫天津卫,威海卫,金山卫,镇海卫,天津卫名列其中。

吴争试探着问道:“钱百户,你当初在天津卫从军时,可有操练过红衣大炮?”

钱翘恭一愕,看着吴争答道:“属下操习过,大人为何这么问?”

钱翘恭是真不解,大明朝多银少铜,这也是银铜兑换比例只有一比四百的主要原因。

大明朝铸造的红衣大炮,材料基本上都是外铜内铁的。

想想也是,一门炮少则数百斤,多则数千斤,全用铜,也用不起啊。

所以,整个大明朝,前后也就铸造了数百门红衣大炮,基本使用在大的关隘和象四大卫这样的重要卫所。

钱翘恭是疑惑,难道吴争还想铸造几门红衣大炮对敌?

他是听闻朝廷要对杭州府用兵,前来请战的。

如今听吴争问起红衣大炮,心中暗想,这时间也来不及啊。

再说了,红衣大炮太过笨重,多用于防御时,进攻根本用不上,推着千斤乃至几千斤的大炮去进攻,这不闹着玩吗?

可吴争听了钱翘恭的回答,一时心花怒放起来。

“噌”地窜起,给钱翘恭来了个熊抱,就差点亲上钱翘恭的脸了。

别扭得钱翘恭一把将吴争推开,额头都渗出汗来。

吴争却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道:“都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钱翘恭,你小子真是个人才啊。”

钱翘恭莫名其妙地看着吴争道:“属下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属下今日来一则为恭贺大人剿匪大胜,二来是想向大人请战,这些日子骑兵营训练有成,虽说还无法与鞑子骑兵抗衡,但对付鞑子步兵,应该可以胜任。”

吴争连连摇手道:“此战是渡杭州湾作战,运输战马不便,况且,我部的作战意图是佯攻和牵制杭州城中守军,用不上你的骑兵营,你部就在卫所留守吧。”

钱翘恭哪肯善罢干休?

“大人,有如此骑兵在手,为何不用?海边有五十多条船,一天之内就能将战马运送过江。哪怕只运送一半,对大人的佯攻和牵制,也有助益。”

吴争听了,心中又是一动,也对啊?

用之前从金山卫港口缴获的船,运送骑兵营过江,还是可行的。

有这么一支骑兵依仗,就算不用于攻城,在敌后搞搞破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毕竟,不上战场的精锐,永远是纸上谈兵,让骑兵营去历练历练也好。

可吴争又犹豫了,那火炮怎么办?

看着钱翘恭的一脸急色,吴争收敛起脸上笑容,郑重地说道:“本官以下说的话,你必须守口如瓶,这是本官军令。”

钱翘恭心中奇怪,可嘴上应道:“是,属下绝不泄露半句。”

“此次剿匪,我部缴获了四门红衣大炮,就在悍匪刘老三的山寨中。”

钱翘恭眼瞪得如牛卵那么大,张大了口,久久不能合上。

“大人,你没说……梦话吧?”

钱翘恭突兀地问出了这么一句来,确实,整个大明朝就那么几百门火炮,分到重要的卫所,最多也不会超过八门、十门。

一个土匪窝里居然有四门,怎么不让钱翘恭目瞪口呆。

吴争没好气地斥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官睡着了?火炮就在平岗山中,你自己去看看就是。”

钱翘恭闻听,一言不发,拔腿就走。

吴争正想喊回。

不想钱翘恭走到了门口,站住了,然后停顿了一下,又回来了,“呃……大人,属下还是先和大人说说参战之事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挨爹的揍也是一种幸福

吴争被这小子搞得好气又好笑,“钱翘恭,我是想让你留下,训练出一队能使火炮之人,杭州府一战,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可训练出一队能使火炮之人,对日后抗清大业那就是大功一件,你意下如何?”

钱翘恭犹豫起来,他呐呐道:“大人何不先让属下参战,此战之后,再训练也不迟啊?”

吴争厉声道:“如此重器,岂是迟几天的事?本官只争朝夕。况且炮兵练成所需时日,没有一年半载根本不可能,这要是此战不利,明年开春清军大举南下,赶不上趟,这四门火炮,是你抗着走呢,还是便宜了鞑子?”

钱翘恭被吴争咋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也没想那么多,沮丧地应道:“那属下按大人之意行事便是。只是骑兵营……?”

吴争想了想道:“骑兵营也已经训练了几个月了,现在可有堪用之人?”

钱翘恭道:“卑职副手,也就是卑职九叔钱肃典,可为大人分忧。”

吴争一怔,钱翘恭的九叔?

大爷的,这骑兵营真被搞成他钱家一言堂了。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吴争道:“那就让钱肃典暂代你统帅骑兵营,你速去平岗山,挑选一队人抓紧训练。”

“属下遵命。”

“且慢,传钱肃典来见本官。”

“是。”

……。

不管是不是心中担忧方国安会降清,战备迅速开始了。

时间紧迫,后天一早就要开拔。

吴争根本没有时间再回吴庄。

派了一个士兵前去知会之后,吴争就开始挑选部属了。

陈胜这次是去不了了,吴争有些遗憾。

相比于这些个只剿了一次匪的新兵而言,陈胜那一营,更能令吴争安心。

可陈胜留在寨中训练那六百多匪众更重要,意义更大。

清军势大,吴争不得不为接下来清军南下做准备。

也为麾下三千将士留条后路。

这次进攻杭州府,吴争还是觉得有成功希望的,但这并不代表着此战能对明清之间的力量对比,起到彻底扭转的作用。

最多只是延缓清军南下的时间。

失去长江防线,江南几乎无险可守。

可气的是,朱以海还斩杀了隆武朝派来的使者。

你说不接受也就罢了,各过各的就是。

杀了使者,那就等于彻底翻了脸,从此绍兴府面对得不只是清廷一个敌人,连南边的隆武朝都是敌人,小小浙东弹丸之地,如何面对腹背受敌的窘境?

所以,吴争必须为此战之后,做些准备。

剿匪得来的数万金银,除去将士的赏赐和送给张国维等人的一万五千两,剩下的全被换成了粮食物资,秘密地运往山坳。

海边和吴庄懂修建的百姓被集中起来,送往寨中修建设施。

这时,吴老爹带着吴小妹和周思敏来了。

“你,转过身去。”吴老爹一进门就冲着吴争一指,大声命令道,“趴在案上。”

吴争奇怪地转过身去,双手撑着案边。

这时,吴老爹冲周思敏一甩头,周思敏上前将吴争的背后衣衫掀了起来,露出背来。

背后一阵凉,吴争郁闷了,这是要干啥?

心中腹诽,我去,难道老爹要上演一出岳母刺字不成。

吴争回头,刚想说,老爹别闹。

可一看,哇,吴老爹从吴小妹手中接过家法,一言不发就抽了过来。

“pia”地一声,疼得吴争打了一激零,直叫唤。

“爹,您这是做什么,孩儿哪错了,您说就是了。”

不想,吴老爹抽了这一下之后,就停手了。

周思敏咬着嘴唇上前轻轻地帮吴争拾掇好衣衫。

只听吴老爹叹道:“吴家就你一人,原本想着,能让你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可不想,这仗来得这么快。如今说啥也来不及了,爹想着啊,要是你回不来,能打你这一下,爹总算也没白养活你这么多年。”

说着老泪纵横起来。

吴争听了差点窜了起来,这老头就为了这事,跑来军营无故抽了自己一笤子。

可一想,吴争也有些心酸。

十八年了,还真没为老爹做过什么事。

三年前离家出走,如今回来,又是一仗连着一仗。

陪老爹的时间,曲指可数。

想到此处,吴争眼中也有泪影闪过,上前从吴小妹手中取过家法,然后在吴老爹面前跪下,双手捧着家法道:“爹,那您再打孩儿几下吧,此战无论胜败,都无法阻挡清军南下,孩儿日后可能更没有时间陪伴爹了。”

吴老爹接过家法,颤抖着手,实在是打不下去,“罢了……罢了,你真要是死在外面,无论多远,爹去给你收尸就是。”

说完,踉跄离去。

吴小妹一把从吴争手中夺过家法,瞪了吴争一眼道:“过了江,多想想爹和我……还有她。”

说完追吴老爹去了。

周思敏上前将吴争搀扶起,伸臂轻轻抱住吴争道:“别太担心家里,我会好好照顾爹和妹妹的。”

吴争有些歉然,托起周思敏的下巴,看着她一脸的泪痕道:“你也别担心,我没那么容易死。此战危险不大,大不了我率军逃回来就是。”

周思敏知道吴争在宽慰自己,却装作相信地点点头,“那我在庄中等你回来。”

……。

浦阳,以浦江而得名。

方国安的前线指挥所就设在这。

“竖子欺人太甚!”方国安还在为吴争的跋扈而恼怒。

其实这次,吴争是真错怪了方国安。

不是方国安没有投敌的心思,奈何清廷出价太低。

方国安怎么也是堂堂越国公,可博洛的出价仅仅是个三品按察使(文)和指挥使(武)。

这与方国安想要的一省巡抚,差距太大。

于是,方国安就在计划给清廷一次教训,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所谓待价而沽,方国安的目的,并不在于真攻下杭州城,而是打痛清军,但不能太痛,太痛那就失去了待价而沽的机会。

不想,被吴争这么一顶,方国安有种恼羞成怒的感觉。

当时是真有心一刀结果了吴争,不过仔细想来,方国安觉得忍忍还是有必要的。

毕竟,吴争所部的战力还是得到公认的,此战少不了吴争部的配合。

方国安的大军前锋已经开始渡江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胜利来得太意外

吴争部也在渡江。

两天后的凌晨,钱塘江上由东往西,百舸争流,好一番壮观的景象。

绍兴府、宁波府乃至金华府东北之地的百姓,在之前吴争三战三捷的感召下,群情激昂,为明军此次的反攻,纷纷出钱出力。

一时间,整个浙东都沸腾起来了。

人人都在呼号着,打过钱塘江,光复杭州府。

仿佛杭州城中根本没有敌人防守,只要明军一至,就能传檄而定一般。

吴争调集了海边百姓五十多条大船,又在沿江征用了上百条小渔船。

近三千军队,一次性地渡江至海宁盐官登陆。

这个时候的清军,还无法封锁钱塘江和杭州湾。

加上清军事先并没有防备到明军会突然反击。

所以,登陆行动非常顺利。

聚集完部队之后,吴争向东西两个方向派出了斥候,用来联络方国安和王之仁部。

巳时刚过,斥候便来禀报,方国安部已经开始攻打杭州城了,方国安急令吴争由东面进攻杭州城。

吴争随即命令除六百骑兵之外各部,向杭州城急行军。

留下骑兵营的目的,不是消极怠战,而是吴争留了个心眼,万一方国安有异动,自己可以率军原路返回,撤回绍兴。

另外,如果出现王之仁部无法阻挡江宁而来的鞑子援军,骑兵营也能朝廷袭扰阻击,为自己的后撤提供时间。

午后未时。

吴争率军赶到杭州城东的永昌门外。

杭州城的城墙不高,也就一丈上下,永昌门也不大,只能供一辆双马齐驱的马车进入。

城门的桥洞,只有一人半高。

这样的城池,防御能力真的不高。

此时的永昌门城楼、城墙上,已经有不少的守军持弓待射了。

吴争没有直接下令发动进攻,而是令大军在五里外驻扎下来休整。

做为佯攻、牵制的部队,吴争没有以二千多人强攻这么一座大城的觉悟。

吴争甚至连下令发一矢都没有。

就是一个命令——戒备。

吴争在等,等方国安的消息。

……。

方国安其实是真没有想到,战斗会进行的如此顺利。

他绕过西湖,从钱塘和涌金两处门发起进攻。

或许是自勒克德浑率军离开之后,城中降军的士气已经低落的缘故。

明军仅攻了一个半时辰,钱塘门就破了。

三千鞑子全部聚集在涌金门,因为涌金门太过重要,它直连杭州府府衙和布政司衙门,一旦被攻破,那就满城陷落了。

可问题是三万明军降军在勒克德浑率军离开后,已经有了异心。

一支军队全军投敌,绝不会是士兵能左右的。

无数的明军降兵都在期盼着拨乱反正的一天。

这是人心,只要是能活着,谁也不会想屈膝于异族。

所以,方国安部发起攻城时,降军防守的钱塘门就抵抗得有气无力。

支撑了一个多时辰,守军便杀死了督战的鞑子军官,打开城门献降了。

明军一涌而进,这下方国安傻眼了,他已经无法控制住士气正旺的明军冲进城去。

无奈之中,方国安只能牙一咬,将错就错,他向城外明军下令,集中全力,攻下涌金门。

鉴于钱塘门的迅速陷落,城外明军士气大振。

一个个咬牙切齿,卯足了劲地攀城登墙。

只是那三千真鞑子确实顽强,六千明军奋勇拼杀,无数次冲上城墙,依旧被挡了回来。

直到从钱塘门攻入的明军由东面八字桥兜到涌金门后,两面夹击,才彻底击溃了涌金门的三千鞑子。

如此一来,杭州城半个城池已经落入方国安手中。

……。

等待着的吴争,没有等到方国安的命令。

却等到了永昌门守军主动开城投降。

傍晚时分,当数千守军都屈膝跪地,迎候吴争进城时。

吴争愣了,麾下两千多将士也愣了,这上演的是哪出?

真的是小心、小心再小心,吴争率军以戒备的姿态进入永昌门。

这时才发现整个杭州城都已经一片沸腾。

光复了。

吴争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胜利来得太容易。

这时,方国安的传令兵来了。

传达方国安的命令,令吴争即刻前往城中心的布政司衙门。

“下官见到越国公,恭贺越国公光复杭州。”

“哼。”方国安的哼声并不愤怒,此时他的心情特别好,早知道如此容易就能收复杭州,那还投什么清啊?

如今以光复杭州的军功,恐怕朱以海也得多让自己两分。

所以,这时的方国安已经不再愤怒,“吴争,今日你还有何话说?”

吴争肃容道:“下官荒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越国公海涵。”

见吴争如此识趣,方国安哈哈大笑道:“吴争,本公自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与你计较。”

吴争连声应道:“是,是,越国公功在社稷。不过如今杭州初定,二三万降军如何处置,杭州城如何防守?是否传讯兴国公率兵前来会合?亦或者是越国公派兵前往嘉兴与兴国公会合,抵抗江宁而来的鞑子援兵?还请越国公速速决断。”

被吴争一连串的问题一问,方国安脸色凝重起来。

确实,轻松地收复杭州,并不代表着能守住杭州。

是联合王之仁、吴争守杭州呢,还是挟裹降兵,洗劫杭州府撤回绍兴?

方国安一时犹豫起来。

内心之中,方国安还是想守杭州的,因为这代表着他的不世之功。

鲁王监国以来,就没有人能达到过这样的成就,杭州可不是一个小城,单就大明设立杭州前后两卫,就能知道杭州的重要性。

可方国安依旧在犹豫,他深知守住杭州太难了,城墙太矮,基本无险可守。

一旦清军大举反攻,以自己三万军队,恐怕抵挡不了。

可如果将王之仁拉进来,那么本可独占的功劳,就得分王之仁一份。

还有更重要的是,如果守杭州,那么吴争肯定会在,到时就是一颗难缠的钉子。

方国安还是更倾向于与清廷交涉,以杭州来换取理想的位置。

“吴千户,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吴争沉吟道:“绍兴府太小,不足以号令天下义士,如今杭州光复,兴国公又囤兵于嘉兴阻击来援鞑子,只要越国公一声令下,杭州城中数万明军便可与兴国公会合,由兴国公进军镇江,越国公驻囤江阴,吴争不才,愿前往上海,光复嘉定。只要扫清了鞑子在江南的各据点,我朝就可以拥有更多的土地和人口。就算不能打过江北,至少也有了与鞑子分庭抗礼的基础。清军如今三线作战,恐怕很难调集足够的军队南下,我朝就有了喘息的时间积蓄实力。”

方国安听了倒吸一口凉气,暗道这小子野心还真大。

真要象他说的这么一来,江南半壁江山就是明军的了。

方国安摇摇头道:“你所说的本公也有想过,但不现实,多铎已经从江宁起兵南下,前来杭州。按时间算,应该已经开始逼近常州,如果我部北上,会在苏州遭遇,你能有把握战胜?”

吴争道:“所以越国公和下官需要与兴国公合兵一处,据越国公之前所说,多铎带来的不过也就是三千鞑子和数万降军,如今有杭州前例,当可知降军还心系故国,趁杭州大胜之势,下官以为可与多铎一战。”

方国安依旧摇头,“本公不想冒如此大的风险,依本公看,还是固守杭州城池,等在杭州击败多铎之后,再图收复苏北。”

吴争一愣,刚要开口劝说。

不想方国安突然翻脸了,他厉声道:“吴争,本公令你配合我部,尽快收拢降兵、整备东城防御、弹压城中骚乱。如何部署北上之事,本公自有打算。”

吴争闻听,心中有股火气往上冒。

“越国公,杭州城光复,长江以南,除了江宁之外的整片土地,已经几乎没有成建制的敌军,如此好的良机,是稍纵即逝啊。”

方国安大怒,“本公说了,自有打算。你如果不愿留在杭州,可自行回绍兴府向殿下复命,可若要违抗本公军令,本公可以当场杀了你。”

吴争知道方国安说得不假,此时不同于在绍兴府,做为主帅,方国安有这个权力。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吴争只能拱手道:“下官遵命。”

……。

回东城的路上,吴争坐在马背上,看着整条大街乌烟瘴气的情景,心中抽痛。

方国安麾下明军,竟在劫掠。

沿街但凡是门楣稍高的人家,皆被踹门而入,门户洞开。

哀呼嘶喊之声,时时可闻。

一队队的乱兵,奔逐穿棱于街巷之间。

这,真是光复吗?

吴争扪心自问,如果真是这样,光复有意义吗?

身边的池二憨等人怒目而视,愤愤然。

吴争微微摇头,管不了。

前行金卫道大街,转织造府的路口时,吴争突然听到女子凄厉地呼救声传来。

顺着声音望去,一个队长军服的中年汉子与几个士兵,正将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拖拽着进边上的屋,那女子死命地抓着门框不撒手,嘴里不断地喊救命。

双目那一种无助而绝望的眼神,让吴争动容。

池二憨勒住马缰,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吴争。

吴争咬着牙齿,再次摇头。

这事,真管不了。

扭转马头,吴争正要策马离开。

身后传来那女子绝望的喊声,“大人,救我!”

吴争眼中突然有一股热浪涌出,大爷的!

“二憨,把那几个兵痞赶走。”

池二憨就等着吴争这句话了,一拍马屁股,“希聿聿”一声,战马一个人立,遂向那几个兵痞子冲去。

其实在吴争几人出现的时候,这几个兵痞已经留意了。

这很正常,吴争几人身上的官服,彰显着他们的身份。

但身份是一回事,权限是另一回事。

他们不属于吴官管辖范围,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嘛。

可等池二憨驱马上前,他们就不得不正面面对了。

池二憨大喝道:“见我家大人当前,也不行礼,要造反吗?”

那领头的队长这才整衣上前,“卑职见过大人。”

可神色却是满不在乎,一副老子不鸟你的模样。

没办法,吴争长着一张还没胡须的脸,唬不了人。

“明军光复杭州,城中百姓欢欣鼓舞,尔等竟在此劫掠平民,调戏良家女子,可知军法无情吗?”吴争冷冷地斥责道。

这个时候,吴争依旧想息事宁人,只要这伙兵痞服个软,吴争是真不想计较。

杭州城刚刚光复,做为攻城有功的将士们,放纵些其实也不为过,只要不过份就行,吴争自己也是带兵之人,知道这群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汉子,需要发泄。

这可以理解,都说法不责众,也有说不知者不怪。

虽然吴争治下甚严,但这些士兵不是吴争麾下,吴争真管不着。

再有,吴争也不想因此事而扩大与方国安之间的分岐,这对于接下来整肃城中秩序、合力抵挡鞑子反扑不利。

可吴争没料到,骄兵狂妄得很。

“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我家大人乃梁湖卫所千户吴争。”池二憨闷声道。

那队长一拱手道:“卑职久闻吴千户大名,素来敬仰。不过,大人治下将士每月二两白银,月月可结,而我等呢?”

他说着,往左右一挥手,点着那几个兵痞道:“我等一月一两的饷银,已经两月没发了。敢问大人,咱们也有家小,是不是该挣点钱,拿回去养家糊口?”

吴争蹩着眉道:“那为何要欺负她一个弱女子,大明百姓千辛万苦,盼着明军光复,如今你们却欺凌这一良家女子,你们也有家小妻子,就不想想自个家眷有一日也遭受凌辱吗?”

那队长呵呵仰头一笑,挑衅地看着吴争道:“吴大人放心,咱几个兄弟家中除了爹娘,没有女人,甚至连爹娘都已不全。咱们拼死拼活地攻进城来,就为着抢金抢银抢女人。越国公都没有制止我们,吴大人手伸得太长了吧?”

“若本官非要管呢?”

那队长一愣,遂向后侧身退一步,手按在腰间刀柄上道:“卑职劝大人莫管闲事。”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杀人?救人!

有了这队长的举动,他身边几个兵痞皆手按刀柄,戒备起来。

吴争微微叹息,这几个真是老兵。

可惜了。

“二憨,杀了他!”

池二憨连马都未落,抽刀、挥刀。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那动作的潇洒至极,换来吴争一声赞叹。

这一眨眼的功夫,队长身首分离,汹涌而出的鲜血,把这几个见过生死的兵痞吓傻了一会。

但老兵终究是老兵。

他们反应非常快,其中一人大喊道:“队长被杀了,你,快去喊人。其余兄弟,围上他。”

几个兵痞迅速上前将吴争围了起来。

池二憨看向吴争,吴争摇摇头。

这些人本应该死在与鞑子拉倒的战场上,杀一人足矣。

然而蜂涌而来的明军,让吴争有些后悔,该杀光这几人。

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至少有数百人将吴争几人围起。

如果不是顾及到吴争几人身上的官服,恐怕早已群殴了。

无数的百姓也悄悄向现场围了过来。

象是忘记了方才还在告饶和乞求。

人啊,不管什么时候,总是去不掉好奇心。

吴争心中开始焦灼,这要是动起手来,后果就严重了。

局势确实很紧张。

好在没过多久,方国安闻讯而来。

他阴森地打量了一下现场,连眼睛都不看吴争一下,就问道:“此地发生何事?”

有兵痞上前回道:“回越国公话,梁湖卫所吴千户杀了小的队长。”

方国安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吴争凝声道:“吴争,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吴争答道。

“你想做什么?”方国安勃然大怒,“在本公的眼皮子底下,杀我勇士,你可知道,就是他们在涌金门与鞑子浴血厮杀,才有了杭州光复?”

“下官知道。”吴争指着地上尸身道,“但他触犯了军法,功、过两论。”

方国安的目光一缩,眼神变得如针芒一般。

“吴争,你太狂妄了。莫非真道本公不敢杀你?”

吴争相信,真的相信,方国安此时是起了杀机。

或许自己杀了一个队长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自己已经成为了方国安心中的一根刺,换作是自己,也会借机拔除。

吴争感受到一阵寒意。

“越国公,吴争不知道自己犯了何法,竟让越国公想杀吴争?此人光天化日之下,率兵劫掠平民,欺凌良家女子,吴争杀他,理所应当。”

方国安阴森地说道:“他是本公麾下之兵,犯了军法,自应有本公处置,你越俎代庖,便是取死之道。来人,将他于我拿下。”

四周的明军迅速向吴争等人围来,池二憨等人也紧张起来。

再勇猛的人,也好汉难架群狼啊。

池二憨几人将吴争团团围了一圈,持刀在手,打算火拼了。

吴争赶紧阻拦,“越国公,且听把话说完。”

“讲。”

“吴争只是个千户,越国公吴争,不过就是一言而决。但吴争麾下也有三千人,城外还有六百骑兵。如果今日真在杭州城中火拼一场,越国公,恐怕会两败俱伤吧?最后无非是便宜了鞑子。越国公心里很清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不值得。”

方国安缓缓吐了口气,“难道让本公放纵你胡作非为?”

吴争道:“此事吴争绝不推诿,是非曲直自有监国殿下决断。如今之计,当约束部众,联合抗清,越国公以为如何?”

方国安沉吟起来。

吴争道:“杭州城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如果明军士兵放纵劫掠、欺凌百姓,越国公如何在城中立足?”

说到此处,吴争突然向围观百姓大声道:“这几人人所为,并非越国公授意,而是军中有一些害群之马,做下这等恶事,各位乡亲父老,从现在起,但凡有明军敢劫掠你们,可以去布政司衙门请越国公为你们做主,越国公必定惩治凶徒,绝不姑息。”

被吴争这么一喊,百姓们纷纷下跪,“越国公英明,为我等做主啊!”

方国安一下子被吴争架到了火炉上,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不过他反应还是快的,那就是吴争说得有道理,如果想在杭州城中待下去,就得争取民心。

方国安狠狠地瞪了吴争一眼,转头向百姓道:“本公治下不严,骚扰了你们,是本公之过,但本公在此保证,一定严惩恶徒,还你们一个公道。”

说完,方国安准备离去。

吴争突然道:“越国公且慢。”

“还有何事?”

吴争指着那几个兵痞道:“这几人如何处置?”

方国安眼中凶光一闪,厉声道:“就地正法。”

说完跃马而去。

那几个兵痞傻眼了,连声疾呼道:“越国公饶命,小的冤枉……。”

方国安带来的亲兵上前,手起刀落,几颗人头滚落。

现场变得鸦雀无声。

吴争微微一抽嘴角,朝池二憨头一甩,扭转马头准备离开。

那个被救下的女子从地上爬起,跑至吴争马前,张开双臂。

吴争不解地问道:“姑娘已经安全,为何还要拦本官去路,可是需要赔偿?二憨,取些银子给她。”

吴争只想赶紧离开此地,与自己的军队会合,他x的,太危险了。

不想,那女子突然跪下道:“蒙大人相救,民女无以为报,只想给大人磕几个头。”

说完,“呯呯”在地上磕了起来。

这下吴争只好跃下马来,扶起了这女子。

“姑娘在城中可还有家人?”

那女子点点头道:“还有一个寡母和一个哥哥。”

“家住哪里,本官可以派人送你回去。”

正在此时,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急急地冲了过来。

被池二憨一把拎着了脖子。

那女子急道:“那就是我哥哥。”

吴争朝池二憨挥了挥手。

那男子急步上前,抓着女子的胳膊道:“妹妹,都说让你在家躲着,你偏不听。这世道,不管是鞑子还是明军,都如豺似虎……。”

“哥,别说了。”那女子一把捂住了男子的嘴,“幸亏有这位大人相救。”

那男子狐疑地回身冲吴争打量了一眼,问他妹妹道:“究竟发生何事?”

第一百二十八章 红衣大炮

少女将之前发生的事简单地对她哥诉说了一遍,“哥哥别冤枉了好人。”

那男子这才郑重向吴争一揖道:“大人恕罪,学生鲁莽了。”

吴争点点头道:“你刚才说得不对,明军终究是与鞑子不同的。明人虽然也有败类,但终归是好人多,你不也是明人吗?”

“大人指教得是,学生谨记。”男子有些脸红地应道。

“好了,赶快带你妹妹回去吧。”

说完,吴争走向战马。

此时,明军官兵已经撤走,围观的民众也已经渐渐散去。

可有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青年留了下来,他们还径直朝吴争走来。

吴争只能将已经抬起的脚放下。

“草民陈守节携犬子陈其材拜见吴大人。”

吴争虚手一托道:“不必多礼,你父子找本官何事?”

陈守节躬身道:“草民父子想投大人麾下从军,望大人成全。”

吴争并不惊讶,如今明军光复杭州城,生活无着落的游民自然想从军,混口饭吃,不足为怪。

打量了一下陈守节父子,吴争还算满意,身高体健,言词也象是读过书。

于是点点头道:“你们父子之前是做什么的?”

陈守节答道:“先父陈于阶,原是大明兵部司务,扬州城沦陷时,与史阁部一起殉国了。”

吴争愣了愣,他没有听过陈于阶此人,但知道兵部司务这个官职,主要职责是掌收外省各衙门文书,呈堂书到,编号登记,分司办理,以及稽查各省提塘官勤惰、管理本部吏役等事。

简单地说,就是兵部一个记事员,九品官。

听到陈守节将其父与史可法相提并论,吴争心中有些好笑。

不过吴争也能理解,既然主动投军,总要让长官留个深刻印象吧。

稍稍夸张些,也能理解。

可吴争没有看到身后厉如海表情有些怪异。

“陈守节,既然你也是忠良之后,本官就收下你了。不过本官有一事疑惑,刚刚越国公也在,为何你不去越国公麾下投军,而来本官处投军呢?”

陈守节答道:“先父殉国后,草民发过誓,必有一日要炮轰扬州城,祭祀先父亡魂。大人在绍兴府三战三捷的威名,草民由衷地敬仰,所以,草民愿意在大人麾下效力。”

吴争听了愕然,这口气不小啊。

还他x的炮轰扬州城?

“陈守节,你要知道扬州城内,大都也是明人,你若真的炮轰扬州城,岂不玉石俱焚?”

陈守节突然悲愤起来,语气激昂地道:“天下各府或许还有明人,但扬州城中之人,个个该死。”

吴争更惊讶了,“据本官所知,清军扬州十日,杀得城中尸横遍野,照你这么说,城中死去的百姓都是该死了?荒唐。”

陈守节双目血红,“大人不知,当日先父追随史阁部防守扬州城,虽然艰辛,但终究是撑了下来。若非扬州城中那些宵小炸毁城墙上的大炮,鞑子岂能如此轻易攻入扬州城?大人可知道,敌酋多铎进扬州城时,还顾忌明人反抗,下令除军兵外,明人不得胡服辫发,以安抚民心,可那些达官显贵,平日里满口仁义的文臣们,一个个剃发胡服,向多铎表忠心去了。”

吴争蹩紧了眉头道:“那也是这**臣的罪过,与城中百姓何干?”

吴争确实不认为明人会炸毁城墙火炮,以迎鞑子进城。

如果真是这样,扬州十日岂不是笑话?

可陈守节激愤道:“大人,草民亲眼所见,敌酋多铎进城时,城中数万百姓列队两旁,引发万人空巷之奇景,甚至有十数人因围观多铎而被挤死。大人,千古奇闻啊。”

吴争真的愣了,他无法相信,这天下民心居然会是这样。

可他今日在杭州城所见到的,告诉自己,这或许是真的。

明军劫掠、欺凌百姓,百姓惧明军甚于鞑子。

加上上下一心地投降意识,大明焉能不亡。

这时,身后厉如海突然拿手顶了顶吴争的腰,厉如海终于记起陈于阶是谁了。

他心中一时激动,便顾及不得礼节,直接捅了吴争的后腰。

吴争被顶得一怔,回头看向厉如海。

厉如海上前,凑在吴争耳边道:“大人,这陈守节的父亲陈于阶,是原民部司务不假,但他还有几个身份,一是钦天监博士,还有一个说出来,大人肯定喜欢。”

吴争见他卖关子,记恨他用手捅自己后腰,抽腿踢了他一脚道:“快说。”

厉如海嘿嘿一声道:“史阁部麾下所有炮兵,都是陈于阶一手训练出来的。”

吴争闻听,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不是饥饿掉饼,干渴送水吗?

自己的运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当真?”

“当真!”

陈守节不知道吴争二人在嘀咕什么,“吴大人如果不弃,肯收留草民父子,草民有一份重礼相送。”

吴争忙摇摇手道:“不用不用,本官求才似渴,自然要用二位的,些许钱财本官不放在眼里。你且自己留着吧。”

陈守节父子面面相觑。

“大人误会了,草民说得不是金银之物。”

“呃……那是什么?”

“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吴争疑惑地跟着陈守节往边上走了几步。

“大人,家父曾经追随史阁部守城,草民也跟随家父效力于史阁部麾下,扬州城陷落后,明军的火炮大都落入鞑子之手。”

吴争刚刚心里一动,就被陈守节泼了盆冷水,要不是念在他爹陈于阶的份上,直接就一脚踢过去了,这大气喘的。

“陈守节,火炮既然都已经落入鞑子之手,还说它做什么?”

陈守节压低声音道:“大人有所不知,当时运上城墙部署的都是千斤以上的大炮,千斤以下的火炮基本没用上。”

吴争眼睛一亮,问道:“那这些火炮呢?”

陈守节道:“扬州城用不上,史阁部就下令将这些火炮运往杭州府的,可谁想城墙上火炮被内奸炸毁,扬州城意外地提前陷落。而这些火炮当时已经装运到八条大船上,原本该由家父亲自押运至杭州府部署的,可家父一意追随史阁部,便令我代替押运。”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六万敌军逼近嘉兴

吴争听闻,有些急不可耐了,打断陈守节道:“这些火炮有几门,弹药多少,如今在何处?”

“在松江府。草民得知扬州陷落后,强忍悲痛,下令船队启航,从长江入海,在海上漂泊了近半个月后,草民将八船火炮运至松江府藏了起来。”

“为何?史阁部不是下令运至杭州府吗?”

“草民该死,草民想着以这些火炮,为史阁部和家父报仇。”陈守节哽咽道,“可后来清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草民发现,松江府四周再无明军可以依托时,也就寻思着把火炮运回杭州,助明军守城。可刚装运上船,哪想到在杭州监国才半年的潞王转眼间降了清,同时降的还有淮王,草民只好放弃,将火炮运至盐官一个无名的小村落边上藏匿了起来。”

吴争皱眉道:“那你可以将火炮运至绍兴府,助鲁监国抗敌啊。”

陈守节激愤起来,“大人,除了先帝之外,多少朱氏皇室,先后投降鞑子?绍兴府与杭州府相比,不过是弹丸之地,草民如何能把这些依为复仇凭仗之物,送去绍兴,再被他们转送给鞑子,换取名利?”

“那你为何现在向本官言明此事?”

“草民也思虑了很久,火炮虽然犀利,但终究不能长期存放,特别是火药等物。再拖下去,那就是八船废物。所以,草民想着,如果大人日后能象在绍兴府那样执意抗清,草民就愿意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吴争有些动容了,拍拍陈守节的肩膀道:“虽说你擅自藏匿国之重器,但细想来也有情可原。不过对本官而言,你不仅无过,反而有功,不然,这些火炮也没本官的份了。”

说到这,吴争正容道:“对于抗清之事,你尽可放心,本官是从嘉定府死尸堆中爬出来的,本官的亲叔嘉定总兵就在嘉定城中殉国,你想炮轰扬州城,本官想率军扫平嘉定府,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是同道。”

陈守节眼睛一亮,“吴总兵是大人的亲叔?”

“是。”

“谢大人收留!”陈守节正而八经地双膝跪地,向吴争施了磕拜之礼。

吴争没有避让,生受了此礼。

此礼,代表着君臣、主仆、上下,从此分明。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究竟有多少门火炮?”

“回大人,大小火炮共计六十三门,装置于四条大船。其余四条大船,皆是引捻、纸媒、火药、弹丸等物。”

吴争再次眼珠子突出,六十三门?

天啊,史阁部,你在天之灵受我吴争一拜。

若非你将这些火炮运出扬州,恐怕此时早已落入鞑子之手,来日就会落到明军,包括自己的头上。

从这一点上来说,自己确实该感谢。

吴争看着陈守节问道:“令尊为史阁部训练炮兵,你是否能为本官训练一支炮兵出来?”

陈守节道:“属下多年追随先父,不仅是属下,犬子也深谙火炮之技。属下父子定为大人训练些一支精锐之师。”

吴争心中大喜,握着陈守节的双手道:“好。有你这句话,本官放心了,咱们这就出发前往盐官?”

“属下听大人的。”

吴争转送大喊道:“池二憨。”

“在。”

“速往东城。”

……。

回到东城之后,吴争下令盘查上万降军中会操炮的士兵。

许以每月三两的饷银,并原军职上升一阶等优渥的条件。

一个晚上下来,上万降军中,会使炮的仅仅六十七人。

天色刚亮,吴争便带着他们悄悄出永昌门,前往盐官。

一个时辰之后,吴争一行来到贺家埭。

这是条叉路,往东是去盐官,往东北通往嘉兴。

刚要折东,就见对面东北方向,来了一小队明军骑兵。

吴争立时下令停止前进,这个方向而来的,一定是兴国公王之仁的军队。

果然,远远地传来王一林的声音,“吴大人留步!”

吴争策马迎上。

“王千户,为何是你亲自前来传信,难道战事有意外发生?”

王一林在吴争面前勒马,“吴大人这是要去哪?”

“去盐官,我留了一队骑兵在那,用来策应兴国公和我部撤退之用。”

王一林能听明白吴争的话,在盐官留下一支骑兵,作用无非就象吴争说的。

万一有不测,用来掩护撤退。

所以,王一林感激地说道:“吴大人有心了。”

“王千户这是……?”

“吴大人,多铎到了。”

吴争一惊,“这么快?鞑子到哪了?”

“嘉兴城外,与原来预料的不同,多铎所率鞑子远不止三千人。”

“那是多少?”

“鞑子军队至少有万人,明军降军远在五万人之上。”

吴争头“嗡”地一声,急问道:“哪来的那么多军队?之前打探的情报,不是说只有三千鞑子和三万降军吗?”

“刚得到的消息,多铎南下时,济南府鞑子收编了灵山、安东两卫明军,于是便会合于一处来了杭州府。昨日傍晚到达嘉兴城外五十里,兴国公得到斥候禀报之后,已经部署防御,但嘉兴城城防低下,甚至不及杭州城,故兴国公派我传信给越国公,随时准备撤回绍兴府。”

吴争急道:“那杭州城怎么办?刚刚光复,难道就要再次沦落鞑子手中吗?”

王一林无奈地叹道:“来不及了,就算越国公此时立即出兵,等赶到嘉兴时,恐怕也来不及了。兴国公说了,最多支撑一天,让越国公赶紧回撤。吴争兄弟,你部也赶紧撤吧,再晚就真来不及了。”

吴争愣住了,他知道这怪不了王之仁,王之仁麾下仅八千步兵,余者皆是水军。

就算全部上岸,也只有二万多人,面对多铎六万大军攻城,能坚持一天,给杭州城明军撤退的时间,确实算是尽力了。

吴争心中怨得是方国安,他x的,这么好的形势,光复杭州后,如果听自己的建议,昨夜就起兵与王之仁会合,这样加上自己所部,至少有四万多人,就算多铎来了六万大军,明军凭借嘉兴城组织防守,事尚有可为不是?

第一百三十章 打伏击

时间紧急,吴争想了想道:“兴国公打算从哪个方向撤退?”

“依旧按原路返回定海。”

“那这样,这信我派人替你去送,你马上返回嘉兴城,从这去嘉兴最多一个半时辰,应该能赶得上兴国公撤退。”

“这……吴兄弟,你究竟要做什么?”

“王千户,杭州城中反正的明军多达三万人,还有无数向往明廷的百姓,一天的撤退时间,如何够用?如果丢下他们,恐怕又会遭受一轮屠杀,我于心何安?我是这样想,等兴国公坚持一天撤退时,派一路人马从陆路回撤,这样也能吸引鞑子从陆路追击,从而掩护兴国公从水路撤退。”

王一林皱眉道:“可这路人马如何撤退?到时杭州城中明军已经全部撤回绍兴,这路人马就成了一支孤军。”

吴争道:“王老哥信吴争吗?”

王一林看了吴争一眼,“我自然是信吴兄弟的。”

吴争指着官道两边,“王老哥请看,这三叉路口边上树林这么茂盛,沿路边埋伏数千人马,很难被发现。再说,这路人马人少,却直向杭州府撤退,追击的清军绝不会料到他们还敢伏击。他们更无法料到,还有我麾下三千人马参与这场伏击战。”

王一林有些动心,但依旧摇头道:“就算真如你所说伏击成功,以这区区数千人,如何摆脱清军的追击?一旦咬上,便是死路一条。”

王一林担心得没错,吴争所说的伏击就算真的成功,击溃了鞑子的追击部队,但无法击溃多铎的中军和后军,到时经过激战的明军,根本没有体力脱逃多铎的追击。

一旦被咬住,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吴争急躁地走了几步,突然牙一咬,对王一林低声道:“我刚得到了一批红衣大炮,虽说小了点,但好在数量多。我打算在杭州城墙上部署这些红衣大炮,只要在此阻击成功,我军可向杭州城撤退,凭借着火炮之威,坚守几日应该没有问题。”

王一林张口结舌起来,“红衣大炮?老天,你是从哪找来的……对了,有多少门?”

吴争将下巴向陈守节点了点,“这是陈于阶的儿子,当时史阁部守扬州时,集合了江北所有的火炮至扬州城,因用不了许多,便下令将千斤以下的数十门火炮运至杭州城部署,可没想到扬州城过早的沦陷,这批火炮就被陈守节藏匿了起来。”

王一林愕然道:“这混帐,要是能早点交出来,之前富阳一战,我军也不会如此凄惨。”

吴争道:“这也不是他的过错,潞王转眼降清,他根本来不及决断是不是该送往绍兴。”

王一林也没有再追究下去的意思,“吴兄弟,你要想清楚了,一旦越国公部撤回绍兴,这可是孤军作战啊?”

“只要杭州城在手,未必就是孤军,再说,东城毕竟还有一万降军控制在我的手里,他们既然已经反正了,再投降怕是清廷也不敢收了,他们虽然士气低落,但帮着守城,还是可以的。王老哥,你也不能否认,这是一场值得冒险的战斗。”

王一林眼神闪烁起来,吴争说得没错,这确实是值得冒险的。

首先伏击的成功机会很大,打痛了鞑子前锋,鞑子气焰就会降低,不敢再高歌猛进。

参与伏击的明军只要不恋战,可以轻松地回撤杭州城,就算多铎紧咬不放,依仗杭州城墙上的火炮之威,也能硬抗鞑子几日。

这几日,不但可以撤光杭州城中想走的百姓和各种物资,更可以吸引撤退的王之仁部水军重新登陆杭州参与守城,甚至撤回绍兴的方国安部也可能返回杭州。

毕竟,守住杭州城的功劳太大了,影响力更广。

王一林确实心动了,“吴兄弟,这可是刀尖上舔血的事,你真有把握?”

吴争肚子里腹诽,他x的,真有把握我找你干嘛,自己一个人就干了。

可话说出来就不一样了,“王老哥,你我可都是从梁湖卫所出来的,那可是真正的自己人。你说我能哄老哥吗?”

王一林咬咬牙道:“也罢,富贵险中求,老哥这次跟你干了。你说吧,需要我部派多少人?”

吴争思忖了一下,道:“人自然是越多越好,但如果要吸引鞑子不戒备,最好在三千至五千之数。”

王一林点头道:“好,我这就回去向兴国公请战。”

吴争一把拽住他道:“告诉兴国公,他就算真要执意撤退,也容吴争一天时间。让水军滞留吴淞口一天,就一天。如果我没守住,那他再撤回定海不迟,如果我守住了杭州城,希望他能念及同袍之情,给予吴争一些援助。”

王一林点头道:“吴兄弟放心,我一定将你原话转达。”

于是,王一林留下两人与吴争麾下两人一起返回杭州城报信。

王一林自己原路急驰回嘉兴府。

吴争一行继续向盐官方向而去。

……。

当吴争看到那一根根黄澄澄(铜体铁芯,明人独创的)的炮管时,眼珠发绿了。

大爷的,这要是铸成铜钱……啊呸,吴争差点给自己来了一记耳光。

命可比铜钱重要。

一边陈守节上前轻声道:“大人真要把火炮全部署到杭州城去?属下以为,杭州城肯定守不住的,到时……怕便宜了鞑子。”

吴争没有回头,其实吴争也舍不得,这批火炮如果运往绍兴府,那绍兴府至少有了与鞑子硬抗的实力。

可吴争此时就象一个赌徒,眼见杭州城在手,又如何舍得放弃呢?

绍兴府太小了,监国虽说是浙东,但象金华府、广信府等地,都是政令不畅,如同自治。

宁波府也听调不听宣。

朱以海真正说了算的,也就绍兴府八县之地。

这样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号令天下,加上如今隆武朝势大,朱以海与它闹翻之后,绍兴府的影响力就小了。

如果能加上杭州府这个重要州治,那份量就不好说了。

所以,吴争舍不得放弃这个好机会。

第一百三十一章 是不是说一套做一套?

对于吴争来说,打输了,回平岗山去打游击,打赢了,就是一本万利。

吴争根本不去想,打输了,自己会不会死。

因为想这根本没用,死是一刹那之间的事,快得连你自己都来不及反应。

恐惧只是等死的过程,所以,既然无法预料,就不要去想,去想徒费心神。

“陈守节,本官问你,你是打算抱着这堆铜铁,一直幻想炮轰扬州府呢,还是用这堆铜铁,拼出个不世之名、绵绣前程呢?”

陈守节一愕,随即拱手道:“属下愚昧,谢大人提点。”

“不必这么认真,本官知道,这堆铜铁凝聚着很多条人命和你一年多的心血,但只要它是用在杀鞑子的战场上,就实现了它存在的意义。你放心,如果这次败了,本官一定将它们全部炸毁,绝不留一根给鞑子。”

六十三门火炮被随行那六十七个操炮手和吴争调来的骑兵营一同运回杭州城。

因为运输缓慢,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回到永昌门时,已是下午。

让吴争心凉的是,方国安果然已经撤退。

池二憨激愤地禀告道:“这厮真是无耻。大人可知道,杭州西城被掠走的财物装了几船吗?”

“……。”

“二十大船!”

吴争狠狠地踢了池二憨一脚。

池二憨“噌”地跳起,呼痛道:“大人踢我做什么?”

“你眼馋啊?行,你也去劫掠一番便是。”

“我哪能干那不要脸的事!”

“知道就好,那还聒噪做甚?”吴争怒目而视。

池二憨暗道,少爷果然是正人君子、嫉恶如仇啊。

不想吴争懊恼地骂道:“说得我心里痒痒的,他x的!”

“呃……少爷,可他还想带走东城的一万降军,被我和小安子给挡了。”

“唔,做得好。”吴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真要是这万人被方国安带走,那防守杭州城就是句空话。

六千人,想在六万鞑子眼皮子底下守住杭州城?

吴争自认没那本事。

“降军士兵军心怎么样?”吴争关心的还是这个。

池二憨道:“按少爷的意思,所有降军保留原职,降军士兵倒也没有什么异议。不过,照我看来,少爷就不要向他们许诺每月二两银子了吧?”

“为何?”

“一来降军有万人,每人二两,一月就需二万两,咱们也负担不起啊。二来,如果连他们都每月二两,之前追随少爷的将士,岂不是心中不平?”

这话还真他x的有道理,吴争点点头道:“去,告诉他们,每人每月一两,想要和卫所士兵一样,就好好在杭州与鞑子拼杀,此战立功者,可正式编入卫所。”

池二憨张口结舌,好半晌道:“少爷,每人一两,每月也得一万两啊?”

吴争翻着白眼道:“二憨,你叫少爷说你什么好呢?掉钱眼去了吧,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如今这世道,握在手中不如撒出去,若有一日鞑子倾力南下,到时还不知道便宜了谁呢?”

池二憨嘟哝着:“可也没见这么败家的。”

吴争耳朵好使,一听怒道:“长本事了是吗?编排起少爷了?”

“二憨不敢。”池二憨吓了一跳。

吴争这才缓和了脸色道:“去,全城征召民众,加固城防,特别是东城、北城五门,必须加高加固。”

池二憨嘀咕道:“钱呢?”

吴争大怒:“偌大的杭州城,就找不到几家投靠鞑子的富户?”

池二憨一愣,古怪地看着吴争道:“少爷是说……抢?”

“啪”一记大力的脖拐。

“胡说什么,这是……抢吗?这叫拨乱反正,这叫惩治叛逆,这叫善恶有报……呃。”吴争编不下去了,压低声音道,“别对将士说,是我的意思。”

池二憨兴奋地呵呵笑道:“早就等着少爷发话了,行,我这就去安排。”

吴争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道:“吃相别太看,还有别伤害到无辜。真要是惹出了乱子,别怪我军法无情。”

“得嘞!”池二憨连蹦带跳的走了。

吴争轻轻地叹了口气,对厉如海问道:“本官是不是说一套做一套?”

厉如海强忍着笑意,连连摇头道:“没,没有。”

吴争突然面色一变道:“既然知道没有,还不赶紧去安排加固城防?”

厉如海被吴争说翻脸就翻脸的样子吓到了,赶紧一溜烟地冲出门去。

吴争扳着脸,走到刚二十岁的钱肃典面前,这小子只比钱翘恭大了三岁,可辈份却长了一截,居然是钱翘恭的亲叔。

看着这张与钱肃乐酷似的脸,吴争心中涌起一股敬意。

这是“钱门四忠”最小的一位。

“钱试百户。”

“下官在。”

“速去整肃骑兵营,备足军械,区区百十里路,粮草就不必带了。告诉骑兵营士兵,本官定能将他们带回江对岸去。就算不能活着带回去,也定能将他们尸身带回去,不至于让他们暴尸野外。”

钱肃典激动地道:“属下绝不负大人期望。”

吴争心里懊恼地骂了一句,怎么和钱翘恭一个腔调,钱家果然都是这德性。

回过头来,吴争对宋安道:“你留在城里,城中万名降军都由你来统率。”

宋安恳求道:“少爷,这次就让二憨留下,让我跟着少爷吧。”

吴争瞪眼道:“你比得过二憨的刀吗?”

“可二憨射箭射不过我。”

“呸,靠你一人射箭有用吗?你能和二憨一样冲锋吗?”

“少爷要我冲,我就冲。”

“行了,这次伏击战不同往常,士兵需要一个勇猛的表率、领军者,你不适合。况且,杭州城中局势复杂,城中肯定有许多鞑子奸细存在,你需要多加小心。还有城中百姓心思难辩,特别是西城,被方国安麾下搞得是一片狼籍,那的百姓更需要安抚、引导。”

说到这,吴争正容道:“我将这么大的重担交给你,那是对你的信任,别这么一股子丧气样。要知道,我撤退时,如果杭州城已经不在你的掌控之中,那你家少爷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灭掉鞑子前锋

宋安抿着嘴点点头道:“少爷放心,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pie”地一声,宋安挨了记脖拐。

“少爷才没满二十岁呢,城必须在……你也必须活着。”

宋安嘟哝道:“我比少爷还小呢。”

转向陈守节父子,吴争亲切地笑道:“部署火炮之事,就劳烦你们父子了,本官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火炮必须在该响的时候响。任何所需人力、物力,你们就找他要。”

宋安苦着脸,一副受屈的嘴脸。

次日清晨。

吴争率池二憨、厉如海、周大虎部及钱肃典部骑兵,共计二千八百人离开了杭州,服从往预定设伏点。

其实吴争的胆子真的不小。

杭州城中除了东边半城被吴争部善待的百姓之外,还有西边半城积怨颇深的百姓。

另外,还有一万心思浮动的降兵。

这就是个随时会炸的火药桶。

吴争生生将这个火药桶塞在了宋安怀里,不问不顾地率军离开。

可吴争也没有办法,如果留下卫所将士,带降军去打这场仗,真的不顺手。

稍有差池,就会全军尽没。

午后,将士赶到贺家埭,迅速布防。

按照吴争的要求,士兵们在官道上大施土木。

将百多个土制地雷埋设下去,然后将导火索套在竹管里,覆上泥土,等要引爆时,只须点火就行了。

这是原本装填火炮炮弹用的火药,吴争甚至不知道有没有用。

但死马当成活马医,试试也没有什么损失。

吴争当然不会仅依仗这些土制地雷。

伏击敌军骑兵,绊马索是必备的。

在官道上横向挖掘出一条条寸许宽、寸许深的浅沟。

埋下绳索之后,再在上面覆土,待鞑子骑兵来时,瞬间要简易辘轳摇起。

好在官道两侧树林紧密,埋伏几千人,非常容易。

卫所将士每人都携带着双筒箭壶。

这是为了将箭矢压制的功用发挥到极限,以降低自己在冲锋时遭受的伤亡。

钱肃典有骑兵营,被吴争安置在贺家埭以北数里外的周家村。

也就是说,骑兵营的埋伏位置更靠前。

这是为了配合主力对追来的鞑子进行首尾同时打击。

以确保在短时间内,解决战斗,回撤退杭州城。

吴争和池二憨等人反复推算过距离和时间,力求做到万无一失。

到半夜时,吴争已经有把握,只要不出意外,主力是一定能阻截住鞑子的。

真正让吴争担忧的还是钱肃乐的骑兵营,这些骑兵都还是菜鸟。

万一鞑子有戒备,那就是一场鸡蛋碰石头的硬撞。

可钱肃典不同意,他说骑兵营绝不象吴争担心得那样无用,而且骑兵营本身是出其不意,以有备对无备,贺家埭主力发动之后,鞑子的注意力短时间内就会吸引到前面,骑兵营正好在这时对鞑子后方进行突击,此战一定能胜。

吴争想想也有道理,于是就不再提出异议。

可其实吴争心里也有一笔帐,不管骑兵营能不能顺利完成击溃鞑子后军的任务,它的出现必定会造成鞑子后方混乱。

这就为主力迅速击溃前锋创造了有利条件,在的估算中,鞑子追击王一林部,应该不会超过三千骑兵,只要在这个数字附近,就有把握一个时辰内结束战斗。

吴争与钱肃典约好,只要官道爆炸声传出,钱肃典就率骑兵营向东南方向冲锋,突击鞑子前锋的后部,等击溃之后,迅速折向西南,冲击官道上的鞑子,与主力会合。

……。

经过一夜的煎熬。

鞑子如约而至。

当王一林部率三千人飞奔而过后,只有一柱香的时间,鞑子的骑兵就出现在了官道上。

王一林率领的是步兵,从嘉兴府撤退,到出现在此地。

他们足足急行军了两个多时辰。

早已累得苦不堪言。

幸亏王一林他们是早出发,否则早就被鞑子骑兵追上了。

此时,鞑子骑兵的速度非常快。

眨眼之间,前锋已经越过十丈距离的地雷阵,眼见已经撞进后面的绊马索区了。

吴争随即下令,“点火、摇绳、射箭。”

上、中、下三个层面的打击同时激发。

箭矢后发先至,绊马索随即繃起。

地雷最后炸响。

鞑子骑兵瞬间被击晕了头,除了当场死亡的,活着的就象没头苍蝇般地在原地打圈。

卫所将士的弓箭,在这个时候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功用。

对着这些个被烟尘笼罩的影子射击,几乎是发发命中。

以至于战后发现,许多尸体上的箭矢都是数箭,乃至十箭以上。

三千鞑子骑兵,用并驾齐驱八骑、间隔三尺而言,队伍前后可达四、五里地。

所以,伏击打掉的最多只占鞑子总数的三成。

而这个时间,足以让鞑子中军和后军做出有效反应。

所以,明军的伤亡开始产生,是被鞑子骑兵的弓箭所伤。

好在明军此时只在射箭,并没有冲锋。

被树遮挡,使得鞑子的弓术无法发挥出该有的作用。

鞑子纷纷选择下马,向两侧搜索觅敌。

而这时,钱肃典率明军骑兵对鞑子后军发起了突击。

这确实是运气好。

鞑子过于狂妄,如果他们选择后撤,那么他们的损失或许就定在了三成。

至少,他们绝不会被钱肃典率领的菜鸟骑兵,打一个措手不及。

但鞑子刚刚拿下嘉兴城,击退了兴国公王之仁部,他们过于自信自己的战力,他们认为,就算是前锋被伏击全歼了,他们也依旧能够击溃这股明军伏兵。

他们下马了,下马就失去了机动性。

而钱肃典的骑兵,就算战力不及鞑子骑兵,但他们掌握着机动性。

速度,是骑兵战力最大的保证。

骑兵就算不挥刀,单就策马狂奔,就足以冲垮敌人的阵线。

这是勿容置疑的。

没有哪个傻子,见到战马朝自己狂奔而来,用身体硬挡的,其实挡也挡不住。

可一退或者一闪,就会撞到或者影响身边的同袍。

无数人的一退、一闪,就会使得阵形混乱,发挥不出阵形的效用。

阵型的溃乱也就自然也然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完胜

骑兵营的运气确实好。

他们在鞑子齐齐下马之后,突入鞑子后军。

眨眼之间,鞑子被明军赶入林中吃草。

钱肃典并不恋战,他迅速按既定目标,沿官道向前冲锋。

就象一把烧红的匕首捅入冰雪之中,仓皇无状的鞑子,象被从中剖开的浪,向两侧翻卷开去。

突然地混乱,让埋伏的主力感觉压力一轻。

吴争敏锐地猜测到钱肃典部可能得手了,随即下令全军冲锋。

于是,一场饿狼扑兔的游戏开始了。

从西面喘息了一会的王一林,率军投入了这场追逐战。

仅一个时辰,被歼的鞑子达到二千三百多人。

这是找到的尸体。

剩下的,吴争已经没有兴趣去追赶、找寻了。

在全军将士疯狂的呼喊声中,吴争下令打扫战场。

明军将士纷纷抽刀割下鞑子首级,可被吴争阻拦。

吴争下令,将所有鞑子首级割下左耳,往后卫所官兵记功,就以左耳为凭。同时,吴争下令将割下的鞑子头颅堆砌于官道一侧,垒成一座景观,在上面立了块木牌,上书十二个大字“大明吴争灭建虏三千骑于此”。

这还不算完,吴争在木牌底下,埋了整整十七个地雷。

原本手中已经没有地雷了的,可这种土制雷根本无质量可言,当时引爆时,就有这么多雷没炸,正好取出重新埋于木牌下,为了触发,吴争着实是动了不少脑筋。

最后还是厉如海想出了个好主意,将导火索穿管,引至景观之后,将火折子竖直,底部埋于土中,再在将导火索的头围绕在火折子的上下结合部,最后将火折子上部以细麻绳连于木牌底端,最后以一层细柔干草覆盖在火折子周围。

这样一来,只要鞑子看见这木牌心中愤慨,拔起或者踢倒木牌,就会牵动细麻绳,从而拔出火折子上端,这样火折子就会引燃边上的覆盖的干草,就算没有直接引燃缠绕的导火线,燃烧起来的干草一样会引燃导火线。爆炸也就不可避免了。

吴争采纳了厉如海的建议,虽然吴争并不看好这番布置,因为这结构太粗糙了,这事更象是恶作剧的玩闹,用来振奋全军的士气,或者是应景而为罢了。

但吴争绝对没有想到,这个自认粗陋的恶作剧差点改变了历史,当然,这是后话。

打扫完战场之后,吴争部和王一林部迅速向杭州城而去。

此战前后用时接近一个时辰,歼灭敌军二千多人。

缴获的完好战马一千多匹,军械不计其数。

明军伤亡二百七十多人,双方战损比已经是一比十,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一场局部完胜的伏击战。

……。

方国安其实心里是舍不得放弃杭州的。

但他很清楚,与杭州相比,浦阳老巢才是他的根基。

那儿有着他的老本。

杭州城背靠钱塘江,无险可守,除非有绝对补充的兵员和延绵不绝的粮钱补充,否则根本守不住。

绍兴府太小了,钱粮根本顶不住这样的消耗。

再说,方国安不想折损己方实力,让王之仁捡个大便宜。

此消彼涨嘛,自己实力减弱,王这仁的实力相对而言,就上升了。

这样就会使得自己在朝廷的话语权减弱。

方国安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另外,方国安还是不看好鲁监国能在绍兴顶住鞑子的倾力一击。

他自认是良禽,须择木而栖。

所以,如果继续在杭州城待着,就要直面多铎和博洛,这样一来,底牌就得掀开。

是降清还是为明尽忠?

方国安只能离开,就算再舍不得,也必须离开。

与其在杭州城与鞑子打一场消耗战,不如带着劫掠得到的大笔钱财回浦阳,依仗钱塘江天险固守来得更实际。

方国安在听到鞑子已至嘉兴府消息时的第一反应,那就是下令全军撤退。

另外,他还有别的考虑。

吴争在他心里,已经不是当初刚来绍兴时那个从七品哨官了。

现在的吴争,手中掌控着三个上千户所的兵力,当然,辖下的军户人口还不足。

但军户人口是个小事,只要手中有强大的实力,人口就会迅猛地前去投靠,特别是这种乱世。

方国安看不顺眼吴争,方国安强烈地认为吴争就是个异类。

就象那个愣头张煌言,甚至比张煌言更难缠,因为吴争手中有兵。

方国安也知道,吴争看自己也不顺眼。

这样,二人就没有了调和的余地。

除掉他!

选择立即撤退,为得就是要除掉吴争。

少年人嘛,血气方刚。

光复杭州的荣誉光环太强大了。

谁能弃之如幣履?

方国安很清楚吴争不肯轻易撤退。

那么就让他留下吧,想到这里时,方国安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不足三千的兵,就算加上一万降军。

怎能是多铎的对手?

方国安已经派人向博洛送去了密函。

将杭州城如今只有吴争不足三千守军和万人降兵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随便为自己此次渡江而击,解释了很多。

说明自己是不得已而为之,并表明自己绝对没有对抗清军的意思。

最后还隐晦地暗示,自己可以为清廷出力,建立更大的功勋。当然,前提是有一个合适的位置。

想到这样的安排,会让吴争无声无息地死在杭州城,方国安非常满意自己的安排。

其实他对自己的心思很明白,他既不忠诚于大明,更不会去忠诚于满清,他所要的,就是趋利避害、良禽择木而栖。

可方国安一直以为吴争在东城,只是得到王之仁的急报,派手下引信使前来禀报。

并不知道自己撤退前,吴争已经离开杭州城去盐官找那批火炮了。

更不知道,吴争会与王一林合谋,决定在贺家埭打鞑子前锋一场伏击,而且还打胜了。

甚至方国安预料不到,王之仁会如此对吴争青睐有加,会将王一林和三千手下借于吴争打这场伏击战,还因此令船队滞留在吴淞口。

历史或许就在这个时间段,不知不觉地渐渐发生了改变。

第一百三十四章 黑白颠倒

方国安撤退时并没有忘记,带上那二十大船的钱物和一万多降军。

为了给他不发一矢就弃杭州城撤退的行径,涂抹一层更漂亮的外表,方国安的选择是抹黑、践踏吴争。

自然,之前吴争擅杀麾下总旗,挑起争端,就成了弹劾理由的不二之选。

方国安是这么在朝堂上弹劾吴争的,“殿下,梁湖千户吴争,为一己之私,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杀我麾下总旗,使得我部军心大乱,若非臣赶到及时,两部火拼就会在杭州城上演。臣堂堂一国公,竟被一小小千户如此羞辱,若不是臣大度、顾及到时局,岂能如此轻易放过他?今日,臣请殿下给臣、给臣麾下数万将士一个交待,以敬效尤。”

朱以海原本是欣喜万分的,光复杭州啊,这瞬间就让他的声望如日中天。

这两天里,已经有不少赋闲的官员、各县的乡绅闻风而来,纷纷表态要资助自己反攻苏州、应天府了。

主动报名请求从军的民众已经超过一千人。

想来杭州城光复的消息一旦传至南边,会有更多的人前来投效。

就是南边的“皇叔”隆武帝,恐怕此时也得给自己三分颜面了。

朱以海甚至已经开始幻想打过长江去,光复南京了。

可方国安的擅自回撤,让朱以海心里十分的恼怒。

他不是傻子,用膝盖想也能猜到,方国安的撤退绝对不是因为杀了一个区区总旗。

方国安此时更多的是在演戏,推卸责任。

可朱以海更明白,这个时候,方国安的重要性远甚于吴争。

杭州一战,方国安部虽然伤亡也有三四千人(集中在攻城之始,在涌金门被鞑子顽抗所致),但一万多的降军,让方国安的实力不降反增。

挟光复杭州之赫赫战功,朱以海肯定是不能去驳斥方国安的。

所以,朱以海强忍着心中的不适道:“越国公劳苦功高,功在社稷,孤理当为越国公做主。只是吴争还在江对岸,要不等他返回绍兴府,再作处置,不知越国公意下如何?”

朱以海确实已经给了方国安脸了,这已经是个非常不错的台阶。

不仅不提起方国安擅自撤退的罪过,还顺着方国安的意思,变相地定了吴争的罪,只不过如何惩治,须拖到吴争返回绍兴。

其实这个时候,朝堂上每个人都已经肯定,吴争不日就会率军返回绍兴府。

因为方国安全军撤退,杭州城中只有吴争部不足三千人。

就算加上一万降兵,要对抗多铎六万大军,这恐怕是痴人说梦。

方国安却偏偏不同意,他想着打蛇不死,必遭反噬。

在杭州城就已经与吴争翻了脸了,如今正好吴争不在,就得将他一脚踩死,免得多生枝节。

方国安拱手,但脸色狰狞道:“殿下,吴争历来嚣张跋扈,无视君王、上官,之前诬陷臣通敌,如今臣率部浴血拼杀,光复杭州城,孰是孰非,黑白立见。此次,吴争又狂妄到擅杀本公麾下总旗,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请殿下还我数万将士一个公道。”

几个与方国安亲近的官员随即附和。

朱以海犹豫起来,他听得出方国安话中的威胁之意。

如今绍兴府除了廖仲平部,已经再没有他能掌控的军队了。

唯一能与方国安抗衡的王之仁,还没有回师定海,听说还滞留在吴淞口附近,意图不明。

所以,朱以海只能应道:“那依越国公之见,该如何处置吴争?”

方国安道:“勒令撤回绍兴府,去职罢官,另派能臣统领梁湖卫所。”

朱以海听了反而是松了口气,方国安没有要杀吴争的意思,这就好办了。

同时,朱以海对方国安提出的“云职罢官”四个字很认同。

朱以海不否认吴争是个良将、好刀,但这把好刀不够听话。

刀不听话,不仅伤人还会伤己,所以朱以海也有想将吴争撤换的意思。

这可谓是君臣一拍即合。

“那就……依越国公所言吧。”朱以海为难地点头道。

方国安心中一喜,“殿下英明。”

“不可!”

这声很大,大到震耳欲聋。

朱以海紧蹩着眉头,还未说话。

方国安随即回过头去,“又是你张煌言,你一个七品衔小官,也敢在此聒噪?”

张煌言厉声道:“殿下,就算是民众犯法,也得给被告一个陈述分辩的机会,如今仅凭越国公一家之言,就将一个四品官员定罪,如何服人?何况吴争如今还在杭州城为国争战,殿下如此做法,岂不令天下臣民寒心?”

方国安大怒,骂道:“张煌言,你好大的狗胆!你是在指证本公诬陷吴争吗?”

张煌言毫不示弱,“越国公是否诬陷,下官不敢定论,但是非曲直,还须当面锣对面鼓,双方当堂对质方可决断。”

“你……。”方国安一时找不出话来回怼张煌言。

这时,张国维侧面道:“殿下,臣以为张煌言所言有理,如何处置吴争,先要定罪,而越国公的指证,仅是一方之言,不足为凭。”

钱肃乐瞬间接上:“依臣对吴争的了解,他虽时有狂妄,但绝不会不识轻重。当初指证越国公通敌之事,是臣与张尚书共同决定的,越国公要怪,也不应该只怪吴争,此事朝廷早有定论,不足以牵扯到今日之事来。至于吴争擅杀越国公麾下军官之事,臣以为,这必有出有因,否则,以领不足三千人马的千户,无故杀死一个执掌三万大军的国公麾下总旗,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吧?”

这话确实有道理的,只要不是傻子,谁会去干这等荒唐之事?

活腻歪了吗?

钱肃乐的话,引起不少官员的点头认同。

朱以海优柔的性子又来了,他迟疑道:“三位说得都有些道理,那就……再议?”

方国安哪能同意?

错过这次,那再要找吴争的不是,就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了。

“殿下这是要和他们三人一起偏袒吴争吗?臣麾下数万将士可等着殿下为他们做主呢?如果殿下偏袒吴争,臣回去如何向数万将士交待?”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主弱臣强

一连串的“数万将士”让朱以海再次改变了口风,“那……还是按越国公的意思办吧?”

张煌言岂能同意,上前一步道:“荒唐!这是要效仿前朝,以莫须有的罪名,冤杀一个刚刚为国立功的功臣吗?”

张国维难得地强硬起来,“殿下,此事若按越国公之意行事,请殿下允准老臣辞官。”

朱以海这下为难了,倒不是他真在意张国维的辞任,而是张国维等人,一直是朱以海依仗对抗方、王二人的工具。

所以,真到了这个时候,朱以海只能去选择一方。

在朱以海心里,这一方,永远不可能是方国安。

“孤深以为,张尚书、钱御史、张编修三位所言有理,越国公,你弹劾吴争之事,容后再议。”

方国安眼见不妙,这事说到这份上,关键点在于吴争的罪名无法落实。

但这一点,在场官员基本上都心里有数,只是顾及到方国安不说破罢了。

屁大的绍兴府,谁不知道,越国公回撤的船队里有二十船那玩意?

这要是一船,还能瞒得住,二十船,想不让人知道,那就比登天还难。

所以关键的问题还是在实力,方国安已经将底牌一早地亮了出来,那就是他麾下“数万将士”。

这确实是实力的威压,但有时实力并无法左右局势。

譬如象现在,很明显张国维等人不吃他这套。

这世上确实有硬骨头,就算打不过你会死,宁可去死,也不跪下求饶。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方国安不能真造反,至少现在不能。

光复杭州,不仅成就了自己的名声,同样成就了朱以海。

在这个节骨点上,如果造反,恐怕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方国安只能改变方向,与和朱以海闹翻相比,找吴争的晦气反而轻了。

“既然殿下已有定议,臣听殿下的。”方国安的瞬间改变,惊到了在场诸人。

包括朱以海,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方国安吗?

方国安继续道:“但臣担心吴争会投敌。”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相对于吴争诬陷方国公和擅杀总旗,如今方国安提出的指控更严重。

前两条罪名,最多是罢官去职,后面的罪名,却能杀人、杀全家。

张煌言激愤地道:“吴争三战三捷,歼灭鞑子数千人之众,绍兴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越国公指证吴争投敌,是何用心?”

钱肃乐抬手阻止张煌言继续说,然后面对方国安问道:“越国公有何证据指证吴争投敌?”

方国安道:“本公全军已经撤退,就算是不懂军阵的也都知道,以他麾下那两千多人,根本无法防守住杭州城,可他至今还没返回绍兴府,用意何在?难道只是为了贪恋杭州府繁华?”

钱肃乐冷冷道:“这么说,越国公并无确凿证据指控吴争?”

方国安嗤声道:“等有了证据,一切都晚了。”

钱肃乐回转身道:“殿下,此事太过荒诞,不足采信。”

方国安大怒道:“当日吴争凭一封不知哪来的书信,指控本公通敌,你钱肃乐为何不说荒诞?”

钱肃东轻哼一声,理没不理方国安,顾自走回了原位。

朱以海目光扫了一圈众人,总结道:“此事容后再议。”

方国安急了,“殿下,若吴争真得投敌,悔之晚矣。”

朱以海的疑心病又犯了,他竟然回应道:“那依越国公的意思该如何防备?”

方国安心中一喜,答道:“让臣领兵围了吴庄,如此吴争顾及家眷,便不得不回撤绍兴府了。”

朱以海听了竟点点头道:“这样也好,不过越国公万万不可伤及庄中人。”

方国安大喜,应道:“臣遵命。”

“殿下不可。”张煌言再次大声反对道。

方国安怒目而视,“又是你!”

张国维是真无奈了,他沉声道:“殿下,不管怎么说,吴争还在杭州,以莫须有的罪名,羁押在外将士的家眷,这……令人寒心哪。”

朱以海又犹豫起来,“那……那如何是好?”

张国维牙一咬道:“臣愿意为吴争担保,若吴争投敌,请殿下砍了臣的头颅。”

张煌言也道:“臣也愿意为吴争作保。”

钱肃乐道:“殿下,人心容不得试探,忠诚不容亵渎,望殿下三思。臣愿意为吴争作保。”

朱以海终于下了决心,大声道:“这样,此事就不劳越国公插手了,孤意已决,由廖千户带人看住吴庄中人,只要不出吴庄,就不得为难。如此既保全了吴争的颜面,朝廷也能安心。”

方国安怒哼一声,拂袖就走。

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面面相觑,各自微微摇头,一声叹息。

……。

这时的吴淞口海上,兴国公王之仁脸色凝重。

这是一场赌博。

赌得是上天还没有真正抛弃大明。

王之仁很欣赏吴争不假,锐意进取、血气方刚。

由王一林的转述中,王之仁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但这个机会非常难把握,而且风险很大,真正的胜负手还在于多铎的意志。

王之仁不担心这场伏击会输,也就是说,在王之仁心中,这场伏击一定能赢。

无非是大胜还是小胜罢了。

王之仁也是多年宿将,很清楚多铎率六万大军而来,前锋也就三千人,最多不会超过五千。

从来没有哪支军队会将全军一股脑地同时齐头并进,那是叫找死,再说交通也不允许这么多人一起行军。

而且前锋与中军距离至少会在五、六十里以上。

这是为了遭遇不测,而让中军和后军有做出反应的时间准备,不至于因惊慌失措而崩溃。

吴争和王一林两部总计有近六千人,而且都是精锐明军。

以有备对无备,以从击寡,胜是自然的。

但这胜利最多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

无法左右整个战局。

能左右战局的是鞑子主帅多铎的意志,他会是知难而退或者以苏州府会据点与杭州城对峙,亦或者是以全军强攻杭州城,与吴争鱼死网破?

在王之仁心里,更趋向第三种。

第一百三十六章 吴小妹有性格

王之仁认为,吴争加上王一林,哪怕再加上自己,也不是多铎的对手。

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而是事实,王之仁想到这,突然有种悲哀,区区数十万建虏,竟席卷了半个大明,各地数十万明军到此时依旧士气低落,了无斗志。

独臂难挽狂澜啊。

王之仁仰天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之前降清,并非出于自己的心愿,只是随波逐流罢了。

看见连皇室、诸王都降了,原以为天下明人都象自己,会随波逐流投降满清,可王之仁却被钱肃乐率诸生员在宁波举旗反清所感动,于是率军反正,与钱肃乐等人迎鲁王监国。

原以为明人从此会卧薪尝胆、发奋图强了,可不久,王之仁发现,这些所谓的忠臣良将、朝廷栋梁,其作为还比不上那些弘光朝的“奸倿”。

迫使方国安实力的威胁,王之仁只能壮大自己的实力,不被方国安吞并。

于是,鲁监国治下有了实权在握的兴、越二国公。

王之仁其实非常犹豫。

他是真心想赢,可知道赢不了。

可再要他重新投降满清,他也做不到,就算想,人家清廷也未必要。

王之仁明知道吴争最后无法守住杭州城,也明知就算自己率全军去增援一样无济无事,可依旧咬牙派出了王一林和三千精锐。

这不是王之仁深明大义,而是王之仁想给自己一个希望,给明人一个希望。

这……万一守住杭州城了呢。

滞留在吴淞口,也不是王之仁有意在不时之需时向杭州城增兵,而是在等待吴争和王一林败退,把他们接上返回绍兴府。

王之仁望着杭州城方向,深深叹息,“本公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你好自为之!”

……。

沈致远很郁闷。

这么一场大战没他的份,连周大虎都去了,吴争却硬是将他留了下来,这对于一心想做个儒将的沈致远来说,几乎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爹娘一般。

给他的第一任务就是留守吴庄,这算什么任务?

吴庄有什么可守的?

沈致远是混身难受的要死。

不过沈致远还是能明白吴争心思的。

吴争这样安排,一是为了保护吴老爹、吴小妹和周思敏的安全,另外也是为了自己安全着想。

毕竟沈致远如今也是个百户了,领兵争战,刀枪无眼嘛。

但沈致远真心不想被吴争这么象记小鸡仔似的保护着。

他宁愿叱咤风云,驰骋疆场。

相对于钱翘恭、陈胜,沈致远太闲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吴庄有吴小妹在。

这让郁郁寡欢的沈致远,有了些激情。

这不,吴小妹挽着周思敏的手,准备去始宁街巡视铺子。

沈致远几步赶上,陪着笑脸道:“小妹,这是去哪啊,要不我派几个士兵护送你们去?”

可吴小妹没好气地回答道:“怎么哪都有你,你说长这么大个,看着也是七尺男儿,我哥一千户都上了战场,你一百户却在这游手好闲的吃闲饭,你好意思吗?”

沈致远欲哭无泪,苦着脸道:“小妹,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是我不想去,是吴争硬逼我留下的。再说了,有我在,吴庄不也安全嘛?”

吴小妹伸手拨开沈致远的身子,“好狗不挡道,你真要是这么闲,去山寨里也比在这强,庄中有数百庄户,真有事,也是一声招呼的事,用不着你。”

说完,拉着周思敏就走。

周思敏捂着嘴,忍俊不禁。

可怜沈致远望着二女的背影,怔了半晌,才叹道:“哪都好,就脾气差了些,不过不要紧,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等我有一日立下赫赫功勋,倒时你定会对我刮目相看的。”

……。

这时,在庄门口值守的士兵,急匆匆地跑来禀报,“沈大人,朝廷派官军围住了吴庄。”

“什么?”沈致远大惊,“你确定是官兵,不是山贼、土匪?”

“小的确定,都是官军打扮,领头之人小的在绍兴府见过,是廖仲平千户。”

“可有问过为啥包围吴庄?”

“小的问了,说是保护吴庄老小安全。”

沈致远微皱眉头,很快理清了思路。

既然只围不攻,那么表示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至少吴争的生死或者罪名没有确认,朝廷有所顾忌,才不敢撕破颜面。

其次,来的不是越国公或者兴国公的人,而是廖仲平,说明这是朱以海的意思。

包围的用意无非是圈禁,而非缉拿。

想到此处,沈致远心神渐定。

“小姐和二夫人可有出庄?”

“没有,被官军堵在了庄门口,正与廖千户理论。”

“走,去看看。”

……。

廖仲平确实很为难。

这趟差事,如果能推,他早就推了,可问题是推不掉。

圈禁吴庄中人,他x的这不是逼反吗?

廖仲平在心底这么骂着。

本来廖仲平也可以不背这黑锅,派手下百户带兵来包围就是。

可想着与吴争在三界一战,相互扶持的交情,廖仲平不得不来。

这万一双方气盛,搂不住火气,干上了,那这事就难收场了。

加上姻亲赵史如今也在吴争麾下,这次没跟吴争北上,想必留在庄里或者梁湖卫所。

这种情面,廖仲平无法割舍。

可廖仲平想不到的是,刚来就遇见了两个难缠的女子,实在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

那边吴小妹左手托着腰,拿手指着廖仲平激动地斥道:“廖千户,我哥刚刚三战三捷为朝廷立下大功的,你们这是要卸磨杀驴……呃,如今天下未定,就这么急着戕害功臣啊?”

廖仲平哭笑不得,“吴家小妹,本官与吴争也是同过生死的,实在不愿意前来对吴庄不利。可上命难违啊,不得不来这一趟。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们不出庄,本官保证没有一人会进吴庄骚扰,还望吴家小妹体谅本官的难处。”

吴小妹“呸”地空唾了一口,“说得好听,朝廷为何要包围吴庄,是我哥作战不利,还是投降了鞑子?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只要查有实证,我吴小妹任由朝廷处置。可若是空穴来风,想趁我哥不在,对吴庄不利,我吴庄也不是好欺负的,来人,去把沈致远那混蛋叫来,没事就在眼前转悠,真有事了却不见踪影。”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同是明军,何必内讧?

廖仲平被吴小妹语言逼得有些恼意,怎么说,自己也是个正经千户,这吴小妹不过是一介布衣女流,看在吴争的面子上,廖仲平不想计较,可听到吴小妹要喊沈致远前来,廖仲平是真生气了。

“吴家小妹,听本官一句劝,这事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到时吴争在江北听说吴庄出事,要真火气一涌,可真保不准做出什么大逆之事来。”

这话似乎有些道理,吴小妹的气势一下子被压制住了。

可她身边周思敏却是个见过世面的主。

“廖大人用不着故作虚妄,吓唬我们两个弱女子。我家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必廖大人心里很清楚。如今廖大人带兵围了吴庄,难道就不怕我家夫君回来,找廖大人算帐吗?”

“呃……。”廖仲平无计可施,软的硬的都不行,吓不住,这吴家的女人,没一个善茬啊。

这时,沈致远远远地赶来。

连跑边喘着道:“小妹,可不敢与廖大人争执。”

吴小妹正被廖仲平的话压了气势,没处出气。

见沈致远送上门来,斥道:“小妹也是你能喊的?沈致远,我告诉你,今日你要是不把这伙官兵赶离吴庄,你就别待在庄里了。”

沈致远被训得哑口无言,可他在吴小妹面前象个怂蛋,一转身面对廖仲平,就变得沉稳起来。

“下官沈致远见过千户大人。”

“沈百户,你来得正好,赶紧替本官劝劝吴家小妹。”

可沈致远却没有理会,而是问道:“虽说廖千户率官兵前来是奉殿下之命,但按大明律例,治罪也得先定罪不是?敢问廖大人,吴庄所犯何罪?”

廖仲平哪知道犯何罪?

被这么一问,不禁吱唔起来。

沈致远平静地问道:“廖大人莫非有难言之隐?”

廖仲平顺势道:“这事本官确实不知情,但命令也确实是监国所下。廖某奉命行事,还请各位不要让廖某为难。”

沈致远道:“廖大人此话差矣,如今大人带兵围了吴庄,又说不出吴庄所犯何事,无凭无据的,却反咬一口,说我们在为难大人,这是不是荒谬了些?”

廖仲平原本以为沈致远会好说话些,不想竟也是个刺头。

索性一转身,不搭理了,准备离开。

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只要守住门口,不让吴家人离开,任务就算完成了。

到时吴争就算回来,也不能拿自己怎么着,毕竟人没伤,门未进嘛。

可沈致远却不如廖仲平的愿。

“廖大人这是想回避吗?下官有言在先,要么廖大人拿出证据,吴庄中人甘愿做法,要么就请廖大人撤兵。否则……。”

“否则怎样?”廖仲平闻言,霍地转身,瞪着沈致远道,“难道你还敢对抗监国殿下不成?”

沈致远丝毫不动容道:“沈某这百户,是吴争所授。到今日也没拿过朝廷一钱饷银,廖大人,咱说起来是同袍,可事实上,我们只是义军,监国殿下不是陛下,就算吴庄不奉令行事,殿下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监国是自封的,朝廷是后来组建的。

从隆武登基后,鲁监国的合法性颇受诟病。

可沈致远的话,让廖仲平听不下去了。

“放肆,就凭你这句话,本官就能将你治罪。”

沈致远依旧从容,“不知道大人治沈某何罪?”

“你……。”

“可沈某却可以代表吴庄,弹劾廖大人私围民宅之罪。”

“胡说。本官是奉监国之命……。”

“请大人出示殿下手谕。”

“这……殿下传的是口谕。”

沈致远手一摊道:“既无证据,又无手令。沈某选择不信,也在情理之中吧?”

廖仲平恼意渐盛,“沈致远,你不要无礼取闹。本官已经说了,只要吴庄中人不出吴庄门,本官绝不为难……。”

“凭什么?”沈致远声不大,却生生把廖仲平的话给噎了回去。

廖仲平喝道:“凭本官麾下千人,如何?”

这就是谈僵了。

话尽,便是比实力。

廖仲平原本六百多人的规模,经三界一战后,朱以海已经对其满编。

如今是一千一百二十人的编制。

可沈致远却不吃这一套,他与吴争不同,吴争是官大反而胆小,也可以说是谨慎。

但沈致远只对吴争负责。

所以他无欲则刚。

“廖大人打算血洗吴庄么?”

“廖某原无此意,可如果你敢挑衅本官,廖某也绝不手软。”

沈致远呵呵一声道:“廖大人不妨试试。”

不妨试试,这四个字不仅廖仲平惊愕,连吴小妹、周思敏也愣住了。

这是试试的事吗?

就在所有人都惊愕的时候,“呜……”的号角长鸣声起。

一队千人明军出现在远处,瞬间在廖仲平部外围,形成了反包围。

廖仲平愣了,他此来本没有对吴庄动武的意思,只带了三百多人。

如今面对这么一支突然而来的明军,如何对抗?

廖仲平怒道:“吴争敢豢养私兵?”

从古至今,这个罪名确实很重。

吴争千户之下,满编只有一千一百二十正兵。

但他现在三千人的规模,是以散兵(临时)的方式经过兵部张国维,向朝廷报备过的,所以,廖仲平很清楚,吴争将除了陈胜二百多人之外的所有军队带去了江北。

那么,这眼前一千人的军队从何而来?

这才有了“吴争敢豢养私兵”这一问。

沈致远不慌不忙地答道:“廖大人言重了,吴千户怎会豢养私兵。这支军队之中,二百多人是朝廷正兵,百户陈胜所领,其余之人,是之前吴千户剿匪时收编的山贼、土匪。这已经在兵部报备,廖千户可以前去核查。”

廖仲平愣了,他知道沈致远应该不会说谎,因为这事只要回去一问,便可一目了然,敢于这么公然拔营出来,想必早有准备。

廖仲平为难了。

这时,陈胜、钱翘恭二人联袂而至。

向廖仲平一拱手,陈胜道:“廖大人回吧,真要打起来,大人既不占理,也占不了便宜,双方都是明军,何必内讧?”

第一百三十八章 无心插柳柳成荫

钱翘恭道:“家父已经传讯,令翘恭保护吴庄。廖大人若不信,可回绍兴府查证。”

廖仲平是真惊愕了,钱肃乐明知鲁监国下令包围吴庄,却私下传令钱翘恭保护吴庄。

这是明摆着与殿下唱反调啊。

廖仲平更知道,钱肃乐身后肯定有张国维,否则张国维应该在自己来前,提醒吴争还有这么一支土匪军队。

想到这,廖仲平惊出了一身汗。

监国殿下,已经很难控制局势了。

廖仲平撤了。

他不得不撤,正象陈胜所说,打,不占理,也打不赢。

除了撤,没有第二条路走。

望着廖仲平的背影,沈致远笑道:“你们来得倒挺快,我这边还没过瘾呢,你们就到了。”

陈胜笑着向吴小妹、周思敏一礼,“见过小姐,见过二夫人。”

然后才道:“那是钱大人传讯及时。否则等你的信送到,只怕至少还要半个时辰。”

沈致远向钱翘恭点头道:“看来钱大人的想法已经开始转变了。”

钱翘恭挑了挑眉毛道:“家父有没有转变想法,我不知道,但此次监国殿下听信方国安谗言,欲对吴庄不利,确实做得不对。”

沈致远堞着白眼道:“你和你爹都是犟驴。”

钱翘恭冷冷道:“我要和你决斗!”

沈致远闻言立马后退几步,躲到了吴小妹身后。

吴小妹拿眼一瞪,不过这次没有开骂。

陈胜连忙打圆场,对钱翘恭道:“小姐和二夫人还在呢。”

钱翘恭朝二女一拱手,然后冷冷道:“钱某还有军务在身,就不逗留了,陈百户,你率己部先在庄中驻留一宿,以防官兵卷土重来。”

说完,跃上战马而去。

沈致远这才从吴小妹身后出来,指着钱翘恭的背影骂道:“动不动就决斗,你可敢与我比兵法?”

陈胜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吴小妹拿脚踩了沈致远一脚,骂道:“就这么点本事!”

骂完,拉着周思敏就要上马车。

沈致远连忙劝阻道:“小妹,今日就别去了,以防不测。”

陈胜也劝道:“今日小姐和二夫人确实不可出门。”

小妹沮丧地看了周思敏一眼。

周世敏拍拍吴小妹的手道:“无妨,派人将铺子帐册取来,在庄子里也能查对。”

……。

多铎是个人物。

才三十二岁的多铎,以俘获南明福王之功,晋和硕德豫亲王。

他与阿济格、多尔衮是同母兄弟。

豫亲王是世爵,和硕德是封号。

可谓显赫至极。

多铎从出生起,就一直顺风顺水。

六岁受封和硕额真,十一岁封贝勒,统正白旗。

哪怕在三年前,建虏首领皇太极死后,建虏陷入政斗时,多铎都过得顺风顺水。

比起多尔衮的坎坷,他要平稳得多了。

这得益于多铎超于常人的眼光和胸襟。

但也一样造成了多铎这三十二年的人生,没有经历过失败的痛苦。

任何没有经历过失败的人,往往都会不适应失败的痛苦。

多铎这次也很痛苦,从进关发来,多铎就没有遭遇过全军尽没的结局。

三千骑兵,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损失。

但从萨尔浒之战(1619年)后,满清(后金)迁都沈阳,那时满州八旗男丁仅十万出头,加上编入八旗的蒙古不足6万,剩下30万都是历次战争中陆续俘虏、征服、归顺的汉八旗男丁,满清称为“包衣”和“尼堪”。

统共加在一起,八旗总男丁不过区区46万人口。

按其“三丁一军”的习惯,核心兵力不过15万余,到现在,近三十年的战争,这个数字打个七折,恐怕有十万之数已经了不得了。

当然,如果算上鞑子入关后,明军投降的数十万人,那就不好说了。

所以,三千八旗精兵尽没,确实让多铎很痛苦,如果加上多罗贝勒勒克德浑所派潜入绍兴府腹地的三千精锐,满清八旗仅在绍兴府就折损了六千人之众。

这对于如今核心兵力只有十万的清廷来说,是不堪负荷之重。

可多铎痛苦的核心并不在此,在于这,关乎了他的颜面。

方国安的密信,博洛已经转给他了。

打心里,多铎不欣赏这种投降的明将。

特别是这种三心二意的明朝降将、文臣。

但坐到多铎现在这个位置,很多事不能以个人喜好来决定。

不得不说,绍兴府在多铎心中的位置,因勒克德浑所派潜入绍兴府腹地的三千精锐尽没,迅速得到了提高。

多铎为了能迅速平定绍兴府,愿意给方国安一个绍兴府巡抚的官帽(此时清廷还没有正规的区域划分,很多官职都继承大明,巡抚虽然是省级主官,但大明不少省都设了两到三个巡抚,譬如北直隶有顺天巡抚、保定巡抚、宣府巡抚三巡抚。南直隶有两巡抚,应天巡抚、凤阳巡抚)。

所以,多铎路上就已经派人给方国安送去密信,要求方国安继续留在鲁监国麾下,扰乱绍兴军民反清的意志,并在清军南下时,反戈一击,控制住朱以海及朝廷主要官员。

可现在,多铎突然发现上了方国安的当。

这是一般军队能办得到的事吗?

一般明军军队能让三千精锐八旗骑兵,一场伏击战就全军覆没了?

这显然是一场有计划的阴谋。

以投诚密信来掩盖伏击战的阴谋。

伏击的明军至少不下万人,甚至可能方国安根本没有离开杭州城。

一切都是骗局!

这个该死的方国安,本王必要将你碎尸万段。

面对着这堆二千多人头垒起的景观、树立半人高的木牌和那羞辱人的十二个大字,多铎钢牙欲碎。

于是,他扬起手中马鞭,“咻”地抽了过去。

心怒、便手重,木块立时被多铎的马鞭卷得飞起。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人多高的景观后面,导火索被火折子点燃。

可惜啊,终究是土制的结构,导火索燃烧太慢,需要时间。

这要是即时触爆装置,木牌下所埋的十七颗地雷,足以撕碎近在咫尺多铎的肉体。

没有人注意导火索被点燃,不代表着没有人闻到导火索燃烧弥漫开来的硫磺味。

第一百三十九章 没了左脚的和硕豫亲王

不但鞑子众将闻到了,多铎也闻到了。

多铎反应很快,他瞬间转身,拔腿就逃,欲脱离险境。

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多铎转身的同时,他身边亲卫反应太快,他们在闻到硫磺味的那一刻,其中一人率先跃起扑向多铎,其意图是以己身保全多铎。

多铎转身力度太大,刚侧了半身,就被身边扑来的亲卫撞到。

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就与扑上来的亲卫一起滚倒在地。

亲卫随即进行补救,再次扑上将自己的身体往多铎的身上覆盖。

可多铎是想逃离,而不是被扑倒啊。

心中一急,就在亲卫身下挣扎着向木牌的反方向钻出。

这个动作,让多铎左脚正对着木牌方向,右脚蜷曲,成匍匐前行式。

说时迟,那时快。

“轰”地一声,天崩地裂。

整个现场头颅纷飞施虐。

无数的鞑子被如子弹般的头颅撞击受伤,乃至死亡。

方圆十丈之内,几乎没有还站立着的人了。

烟尘如同晨起时的浓雾,伸手不见五指。

此时的多铎被爆炸引起的冲击波震飞至一二丈外。

一时间,失去了神志。

后面的鞑子发疯地冲向烟尘中,搜寻着多铎。

终于,他们找着了,长生天保佑,他们的豫亲王还圄囵整个的。

在士兵的拾掇下,多铎慢慢清醒过来。

他耳朵已经暂时失聪,听不清楚身边在在叽叽歪歪说着什么。

于是,一把推开他身边的人,大声吼道:“滚开!”

吼完之后,多铎一手撑地,反了个身起来。

而这时,他发现身边的人一个个圆睁着眼睛,张大着嘴巴,看着自己,就象见了鬼一样。

多铎愣愣地抬起双手看了看,没事啊。

又摇了摇胯,也没事啊。

可这时,一股无法言语的刺痛,以闪电般地涌入多铎脑中。

多铎低头向他的下盘看去,左脚不见了!

血肉模糊的小腿骨,直直地戳在土中。

“啊……!”多铎声嘶力竭发疯般地狂叫起来。

被多铎的叫声所惊,他身边的将士一涌而上,为多铎包扎。

多铎挣扎着、嘶吼着、用尽全身之力反抗着。

最终力竭。

睁着迷朦的双眼,看着白云悠悠的天,多铎哭了,无声的哭了。

上天,为何这么对我?

一个从十三岁就驰骋疆场的马上勇士,没有了脚,如何策马急驰?

突然多铎左右手发疯地拨弄开身边的人,再次大喝起来,“谁?刚才是谁将我扑倒的?”

这时,后军的博洛赶来了,一把抓信一个多铎的亲兵喝道:“回答豫亲王的问话。”

那亲兵也被吓傻了,他一时回答不出声来,只是拿手指指着一团血肉模糊的残尸。

多铎面色狰狞,厉声道:“来人,将它剁成肉酱。”

一时间,无数人涌上,可怜那名忠心为主的亲兵,死后还被人乱刀分尸,剁成了肉靡,连骨头都砍得粉碎。

就在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堆已经分不出样子的血肉中时,多铎“呛啷”一声抽出佩刀,横于颈上。

哎……,天意啊,或许多铎还命不该绝。

就算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多铎欲自尽,可刚刚走到的多罗贝勒博洛,早就死死地盯着多铎,他太了解多铎的个性了。

从多铎抽刀的那一瞬间,博洛便和身扑上,双手死死地抓着多铎的佩刀。

多铎疯狂地向博洛的身上施以老拳,甚至用牙咬着博洛的臂膀。

但博洛丝毫不放松,宁由多铎在自己身上施虐。

这时,注意到异变的将士迅速起来,将多铎的四肢牢牢地抱住。

博洛这才长吁出一口气,看着疯狂的多铎,劝道:“王爷,吃了亏就去找回来,你不能就这么死。”

说来也怪,多铎听了瞬间停止了挣扎。

他突然想起那块木牌上的字,吴争!

“传本王令,强攻杭州城,本王要屠尽城中人,鸡犬不留!”

……。

当日夜里,一轮明月升起。

映照着曹娥江水,在水波的荡漾下,闪着鳞鳞的光。

凛洌的江风,刺骨之寒。

此时已是深秋,绍兴府王府内院,一幢独栋小楼的二楼之上。

朱媺娖正站在窗前,凝视着半空中的明月。

痴痴地,不发一言。

身后陪侍的郑叔,轻声劝道:“殿下,夜风浸骨,还请殿下保重凤体。”

朱媺娖纹丝未动,将手轻轻地指着月亮道:“杭州城……也看得到如此皎洁的明月吧?”

郑叔轻喟道:“自然是能看见的。”

“本宫终究还是小瞧了他。”

郑叔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朱媺娖指得是吴争。

“殿下,人生的际遇神奇莫测,有些人遇水成龙……呃,老奴失言了,请殿下责罚。”

“无妨。”朱媺娖轻摇袖摆,“越国公这次出是立了大功,只是他为何就如此容不下吴争呢?”

郑叔迟疑了一下道:“吴千户确实是个能臣,但终究少年气盛,不谙官场成例,是以朝中大部分官员都对他有成见……以奴陋见,还须时日磨炼沉稳才行。”

朱媺娖摇摇头道:“君子坦荡荡,直陈利弊、敢做敢当,有什么不好?本宫最欣赏他的就是这股子锐气,难道让他变得老成世故,就真得与国有益、与社稷有利吗?”

“可朝廷终究不是一个人的朝廷,吴千户进取有余,守成略……显不足。”

朱媺娖轻叹道:“鲁王不该派兵去吴庄的。”

“……是。”郑叔犹豫了一下才应道。

“你象是有话要说?”

“殿下,奴以为或许鲁王此举略显孤情寡恩、不近人情,但居上位者,如此做也挑不出什么不妥来。毕竟吴千户滞留在杭州,意图不明。”

朱媺娖霍地回身,盯着郑叔道:“难道你也认为他会投敌?”

郑叔连忙答道:“奴自然是信吴千户的,但奴信没有用,需要鲁王殿下信、朝廷重臣们信。”

朱媺娖悠悠道:“可笑的朝廷!”

“……。”

“他几个月所做的事,取得的成就,比朝廷所有人一年所做的事、取得的成就都要多的多。却被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围了吴庄……要是他知道了,会如何?”

第一百四十章 方国安不声不响撤退

郑叔迟疑道:“殿下请恕奴直言,为上者讲究得是势力的平衡,在这一点上,鲁王并无过错,而吴争确实锋芒太露了些,加上与张尚书、钱御史、张编撰等人走得过近,这也是为鲁王殿下忌惮的原因之一。殿下,文武勾连,是为君者大忌啊。”

朱媺娖嗤声道:“是忌讳没错,于是就有了明的一路溃败。大明并非无人,而是能人皆因忌讳被迫害至死了。今日本宫才明白他当日所说,如今的明,只不过是存在在我等心中的一个幻想。这样的明,还不如不要,汉人的明、天下人的明,才是真正的大明。”

郑叔脸一白,他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公主殿下言语会如此冒失,“殿下慎言!”

朱媺娖也一惊,发觉了自己的失言。

于是重新转过头去,“鲁王传谕,令他撤回绍兴府,你说,他会回来吗?”

郑叔见朱媺娖已经回复清醒,才松了口气,这王府之中,隔墙有耳,万一这番话传到朱以海耳朵里,没得惹出什么事来。

听到朱媺娖问,郑叔答道:“自然是该回来的。”

这话回答得很妙,粗听是在判断吴争会回来,是肯定句。

但细品却是,按道理是应该奉命撤回的,但……谁知道呢。

这就是说话的方式,而朝廷中那些重臣们,对此的造诣一个个都比郑叔高明多了。

他们文治武功缺得太多,但比起说话隐晦来,一个比一个高深。

说得每句话,都可以让人口味上十天半月的。

可战场不会给你十天半月。

朱媺娖其实并不在意郑叔是怎么回答的,她只是自问自答:“他的心性太过倔强,面对敌酋多铎六万大军……哎,只望他能奉谕返回……本宫是说,他该多想着吴庄里他爹爹和妹妹。”

郑叔心中暗叹,公主殿下没多少话,可提到的“他”字,比任何时候都多。

看来,吴争身处险境,公主殿下已是心乱。

郑叔随着朱媺娖的目光,望着天空中的月亮,不觉心中喟叹,殿下啊,你经历了如何坎坷,为何就是看不开呢?

……。

此时的吴争刚赶到杭州城。

根本不知道,吴庄差点出事。

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作,差点就彻底改变了历史。

多铎可不是普通亲王,他一死,清廷至少失去了一条臂膀。

可惜,让多铎死里逃生,只丢了一只左脚。

吴争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在杭州城沦陷前,狠狠地咬鞑子一口。

就算杭州城最终没守住,也要从鞑子身上撕下一块肉来,让他们胆寒,不敢再狂妄,再肆无忌惮地屠杀明人。

这其实是一种辩证关系。

实力越强,打得敌人越痛,敌人就越不敢残杀百姓。

鞑子之所以敢制造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正因为明朝败了,大明亡了。

史可法终究没有在扬州抵挡住建虏的进攻。

扬州的丢失,意味着半壁江山的沦陷和大明气数已尽,鞑子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制造凶案。

否则,从扬州府至顺天府,那么多的战斗,也没见鞑子敢屠城啊。

这不是史可法抵挡太狠,打痛了鞑子。

而是鞑子已经看透了明亡的结局。

吴争不熟悉历史,但知道隆武朝亡得比鲁监国早,当然,鲁监国丢掉绍兴,比隆武早。

但朱以海没有投降,而是带着文武官员,乘船至海上,组织了流亡正府。

这也是吴争当初没有去投隆武而选择朱以海的原因。

因为吴争知道,隆武朝的福建是鞑子解决了湖广战场,由江西至福建,灭亡了隆武朝。

隆武帝朱聿键在福建汀州被俘之后很快被杀害。

这时在两广总督丁魁楚、广西巡抚瞿式耜、巡按王化澄与吕大器等人的推举下,桂王朱由榔已经在广东肇庆监国。

可朱由榔在听闻江西赣州被清军攻陷后,就慌了,不仅朱由榔慌,大部分官员都慌了。

司礼监太监王坤主张立即逃难,首辅丁魁楚随声附和,大学士瞿式耜等力主镇定,也只推迟了四天。

最终,朱由榔弃广东,逃往梧州。

他一逃,原隆武朝大学士苏观生同广东布政使顾元镜、侍郎王应华等在广州奉请隆武帝之弟唐王朱聿鐭监国,并且抢在朱由榔之前,正式称帝,为绍武帝。

朱由榔不甘心了,随即东返肇庆,数日后登基,为永历帝。

于是一场闹剧上演,半壁江山同时有了两帝、一监国。

永历帝、绍武帝在广东大打出手。

正当绍武政权在同永历朝廷激战正酣,并且占据上风的时候。

清军在佟养甲、李成栋统率下,伪装成明朝军队,出其不意地攻占广州。

绍武帝及首辅苏观生自杀殉国,广东沦陷。

可怜的朱聿鐭,就当了一个多月的皇帝。

吴争知道大概的历史,另外吴争也顾及到吴老爹故土难离,不忍将老爹和妹妹留下。

这是吴争逃离嘉定后,选择鲁监国的主要原因。

吴争原本是想找一个明主效忠,这样可以不用顾及后勤、内务,迅速壮大起实力。

但现在发现,鲁监国确实不是明主。

按现在的局势下去,绍兴府被鞑子占领只是时间问题。

于是吴争开始寻求更换监国,但显然吴争的能力还做不到这点。

没有张国维、钱肃乐等人的襄助,吴争无法达到目的。

所以,吴争打算在杭州城建立起自己的势力,至少在杭州城打响自己的名声。

只有自己的实力强大了,在朝廷中才有足够的话语权。

就象方国安、王之仁,吴争不认为自己比不上这二人。

紧张的备战进行得如火如荼。

万人降军已经被宋安处置妥当。

宋安依照吴争的意思,将降军分为五部,做为卫所池二憨、宋安、厉如海、周大海、钱肃典五营的后备队。

战局顺利时,当当辅兵,在后面射射箭。

战局不顺时,就将他们补充进各营。

如果说,当时吴争在盐官查验火炮时,这些降军被池二憨阻拦,无法跟随方国安撤往绍兴府还耿耿于怀,那么现在知道吴争又一场大胜,看到缴获的战马和军械时,已经彻底地安下心,打算跟吴争干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筹饷

有句话说得好,这世上没有孬兵,只有孬将。

士兵当兵吃粮是本份,战时拼命也是本份。

他们最想要的其实是个能带他们打胜仗的将领。

打胜仗,意味着荣誉、军功、赏赐,但这些,远不如用活着,来得更重要。

士兵们需要一个能打胜仗的主帅。

特别是这些已经投降两次的士兵,他们更迫切地需要,他们渴望安定,不想再投降第三次。

三姓家奴,就算目不识丁者,也知道辱没了祖宗。

这万人的稳定,让整个杭州城治安一新。

哪怕西城被方国安麾下劫掠过的百姓,也不再群情激愤。

他们知道,战争又要降临了。

更知道,如果城中的明军弃城撤退,那么他们又将再次成为奴隶,成为亡国之民。

与此相比,损失的钱财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杭州城由下而上,人心聚起,慢慢凝成了一股绳——抗战!

杭州城中,备战已经是军民齐心协力之大事。

可此时吴争却开心不起来。

敌人太强大,不是吴争最头痛的事。

头痛的是这万名降军的吃喝拉撒,还有那该死的军饷。

身无钱财万事悲,一分钱难死英雄汉。

养兵是件世上最烧钱的事。

这其实也是吴争必须选择背靠朱以海的最根本原因。

没钱就没有军队,你就算再有远大的抱负,也没人追随你喝西北风。

当然,吴争可以象方国安麾下盟军一样去抢。

可那样,就会陷入一个恶性循环,你越抢越得不到百姓拥护,以至于到后来,手下人一个个与你离心背德。

所以,吴争现在面临的不是多铎即将来攻,而是怎么养活这平白多出来的一万人。

谁会想到,进攻杭州城会如此容易?

吴争自然也不会想到,自己接手到这万名降军。

这些人与吴争带来的人不同。

卫所的官兵已经深知吴争言出必行的心性,再说了,这几个月,吴争从没有短过他们的饷银,三战之后,赏赐也是按多了拨发。

此战只是过了四、五天时间,根本不会去向吴争要什么军饷。

可这万人不同,他们一直是以降军的身份接受鞑子的管辖。

这些日子,鞑子能给他们管饭吃饱,也是不错了,饷银?

做梦去吧。

吴争这一接手,那就得往外掏银子,为什么?

要安定军心啊。

口袋里有钱,胆子壮,走路都带风。

再说了,大战将启,还不得需要银子犒赏、激励士气啊。

都说打仗是拎着脑袋拼命的事,这个时候跟人讲理想、讲忠诚,那就是对牛谈琴了。

吴争根本不指望这些人能不讲回报地忠于国家、民族,这一点恐怕带来的卫所官兵都做不到。

时间,这需要时间。吴争就这么自语着。

不用多,给自己一两年时间,就能让这些孬人脱胎换骨。

可哪来的一两年时间?

只能一边打一边调教他们,可这是后话,现在需要的就是银子。

搜刮了东城所有衙门的仓库,那些钱塘学、明伦堂等小衙门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只有在盐院、织造府搜到了万多两银子。

最肥的布政司、盐道司、织造局、杭州府等都在西城,早被方国安搜刮一空。

万多两银子,给自己带来的人是勉强够了,可对于这一万降军,那是差得远呢。

“池二憨。”吴争几近于咆哮着。

池二憨本来就躲躲闪闪的,听到吴争这一吼,迟疑着上前道:“少爷,我在呢。”

“银子呢?”

“这……不是已经交给少爷了吗?”

“他x的,就这么一千多两银子,当你家少爷讨饭呢?”吴争破口大骂道,“知不知道,那一万人每人一两就得一万两,少爷从绍兴府来,谁知道会想到摊上这么一堆人?带银子了吗?”

池二憨呐呐道:“谁会带着银子上战场啊,这不是便宜了鞑子吗?”

“就是啊!”吴争头一仰,手一拍道,“可少爷和他们讲这理成吗?”

池二憨摇摇头道:“不成,这哪成。多少总得发点,否则这短短几天,不可能象卫所士兵那样,平常招呼着使使还行,若打一场恶战,怕是瞬间就溃了。”

“哟……你还懂得嘛,那你还不想想办法替少爷分忧?这两天的时间,你就给少爷找了这一千多两?”

池二憨脸红道:“少爷,我是好话赖话都讲了……这些个富人,个个奸滑……。”

吴争无语,心中恼恨,冲着池二憨臀部就是一脚,“我不是交待你去找那些个投清的富人吗?对付那些人,手段可以放开些,你当少爷的话是放屁啊。”

池二憨涨红了脸,“我照少爷的话做了,甚至还拔刀了。可他们硬得很,死活就是不肯掏银子,说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少爷是不知道,东城那些富人都看着莫家,说是只要莫家捐钱,他们就捐。”

“呸……他们还能硬得很?真要硬,怎么见了鞑子就软得象鼻涕了?还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耍光棍呢?你就不会动刀,真杀两个试试?”

池二憨眨巴着眼,闷声道:“少爷这……不大好吧?毕竟不是鞑子,在城里杀百姓,传出去会败了少爷的名声。”

吴争大怒,骂道:“不开窍的东西,我不是和你说过吗,这是惩治汉奸,汉奸知道吗?这叫为民除害,为国除奸……我去,小安子,小安子。”

宋安闻声而来,“少爷叫我什么事?”

吴争向池二憨问道,“城里谁家最富……呃……我指得是投靠鞑子的富人中,哪几家最富?”

池二憨道:“我打听了,杭州城里投靠鞑子的就那莫家最有钱。”

“莫家?”吴争想了想,没听说过,就它了,“小安子,你带队人,去把那莫家抄了。”

“是,少爷。”

小安子奉命而去。

留下池二憨一个劲地憋着笑意。

吴争没好气地问道:“笑啥呢?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还有脸笑?”

池二憨嘿嘿笑道:“少爷,你是不知道,那莫家……哎,一会小安子回来,少爷就知道了。”

吴争反而好奇起来,“咱了,那莫家本少爷还动不得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江南莫家

“不,不。”池二憨忙摇手道,“少爷可能不知道,那莫家那是真富,我之前带了手下一营人马去,二百多人啊,进了之后,差点找不到出来的门。”

吴争斜了池二憨一眼,戏谑地说道:“你倒是串门去了?不会拎一个人问问怎么出来?”

池二憨老脸一红道:“少爷,咱总不能刚和人家拔刀恐吓,转脸问人家怎么出去吧?”

“那怎么了,换作是我,不交钱就砸了它莫家。”

池二憨古怪地看着吴争道:“可莫家有至少三百家丁护院,除了没穿军服,一个个牛高马大的,手中拿的,腰间佩的,不比咱将士的差。这还是我见到的,谁知道里面还有没有更多的。”

吴争有些惊愕了,这什么人家啊?

难道鞑子就没敢上它家去试试?

可吴争不能在池二憨面前示弱,“就你他x的不会办事,你看着,一会小安子就能收获颇丰而归。”

池二憨嘿嘿笑道:“少爷这次肯定是错了,莫家不会那么容易交钱的,我猜小安子一会就得空手而回。”

吴争冷哼一声,没再理会池二憨,去东城巡视城墙加固了。

池二憨没趣地跟随。

城墙上,火烛通明。

上万人在挥洒着汗水,彻夜加固。

不用吴争多说,这些人都非常努力。

这是关系到他们不久就要面临的生死考验。

按吴争的意思,城墙上沿垛口加垒二道灌沙麻袋增高。

每隔一个垛口安置一门火炮,小的靠前,大的靠后。

吴争前后世的经历,都没有操过炮,自然是没有任何经验的。

但吴争知道一件事,火炮的威力在于集中使用。

所以,吴争下令在东城墙集中布置了所有火炮。

并令陈守节父子率当时从万人降军中挑选出来的数十个操炮手,在城墙外二里地附近标好位置。

吴争打算到时覆盖这一横向区域。

再近,那就只能靠弓弩了。

望着正在打造炮座木架的工匠,吴争不仅在想,要是真能守住杭州城,自己说不定还真能在江南崛起,成为一股新势力。

到时背靠绍兴府,封锁钱塘江,以船队与南方、外夷通商赚取暴利……。

就在吴争浮想联翩的时候,宋安回来了。

“少爷。”宋安有些脸红,表情扭捏。

吴争一看就明白了,听到池二憨在身后“吃吃”偷笑,吴争瞪了他一眼。

“小安子,讲讲怎么回事?”

“少爷,莫家人太多,进不去。”

吴争皱眉道:“你带去了多少人?”

“一营人马。”

“他们多少人?”

“至少五百。”

“你动手了吗?”

“呃……没!”

“为何不动手?”

宋安苦笑道:“他们也没动手啊,不禁不动手,还派上百丫环女子送来糕点,说是慰劳明军。这不……。”

宋安回身指着城下,“莫家又捐了二千两。”

吴争无语了,这什么人家啊?

“你小子不会是见人家丫环长得漂亮,就手软了吧?在鞑子面前,我也没见你胆小成这样啊,他们不让进,你就不会打进去?真他x的没用!”

宋安嘟哝道:“丫环传话说,天色已晚,府内多女眷……。”

吴争摆摆手道:“也罢,明日一早,本少爷亲自去一趟。”

……。

次日一早,吴争交待厉如海监督加固,自己真就拿着池二憨和宋安去了。

鉴于前两次的教训,这次吴争带了一千人,其中包括钱肃乐的骑兵营。

倒不是吴争如临大敌,而是吴争丢不起这人。

这要是自己也被莫家挡回来,那池二憨和宋安还不得偷偷笑死?

摆这么大的阵仗,吴争是打算一矢中的,不想和这些墙头草、汉奸浪费时间。

可吴争是真没有想到,池二憨口中的大富人家,真得是很大,大到吴争嘴巴都没合拢过。

带了一千人啊,愣是没有办法将莫家合围。

莫家在永昌门以西,距离大概四五十里路。

在镇海楼转南,与范公庙之间。

整整三条街,方圆二十里,全是莫家的宅子。

吴争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之人,吴家也算是个富农了。

可吴庄比起莫家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花了半个时辰,整整兜了一圈,吴争终于放弃合围莫家的打算。

于是领兵直奔永昌大街最西端,莫家正门。

吴争也想通了,莫家既然这么大,就不怕他逃跑。

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家大业大,莫家人舍不得。

去的路上,吴争突然有种点子硬,扎手的感觉。

可想到此处,吴争“呸”了一声,暗骂怎么把自己当强盗了。

虽然这事本质是一样的,但说法确完全不同。

莫家投靠鞑子,证据确凿,咱是去除奸的,不是吗?

……。

这么一打岔,到莫家时已经是巳时时分。

远远地就见莫家有二三十人向自己而来。

为首之人是个花甲年纪的老者。

吴争冷冷地看着,心里打算着怎么给莫家来个下马威,好使得之后的除奸行动更顺利些。

“罪民莫执念携全家男丁向吴大人请罪。”

吴争满肚子打好的腹稿,就被这么一句话生生堵了回去。

人家都是称罪民了不是?

“既然自知有罪,为何不主动来向本官自首?”吴争冷声道。

莫执念微躬,侧身,右手一引道:“吴大人远道而来,有什么话请入内详谈,也免得人讲莫家无待客之道。”

吴争手一摆道:“本官不是来做客的,你莫家今日也未必能做得成主人,有什么话就在此讲吧。”

莫执念依旧保持着那姿势,平静地道:“就算莫家有罪,此时莫家也无处可逃。大人就看在老朽一把年纪的份上,给莫家一个自辩的机会,可好?”

吴争想了想,道:“也罢,本官若不进,倒象是本官怕了莫家一般。来人,封了莫家大门,下了莫家家丁护院武器,钱百户带骑兵营警戒,池二憨、小安子带几人跟随。”

一道道命令发出,莫家门口混乱起来。

那些家丁纷纷手按腰间,怒目而视。

吴争蹩眉道:“莫老头,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世家底蕴

莫执念脸色依旧平静,向那些家丁挥了挥手。

于是将士们一涌而上,缴了他们武器,将他们隔离开来,进行监视。

吴争此时其实心里是紧张的,倒不是怕莫家反抗。

要是反抗吴争就轻松了,直接下令灭他满门就是。

就怕是对峙,一对峙这场面就闹大了,已经有不少的百姓闻讯而来,在一边躲躲闪闪、指指点点地看起了热闹。

吴争此时还得昂首挺胸,做出一副咱是清官的模样来。

为得就是不失杭州城民心。

相较于莫家占地的范围而言,莫家的大门反倒有些逊色了。

当然,这和普通富家相比,那依旧是天壤之别。

门楼一丈多高,是麻白大理石堆砌,沿街依正门通面宽砌有“入角式”过街门空,屋脊堆以双凤朝阳之彩塑,枋上置平身科斗拱,中间六扇黑漆实榻大门厚约四、五寸,每扇置精铜门钉纵三十二路,横二百八十路路,至少有数万枚之多,着实气度不凡。

一进去便是洞开的仪门。

也是一座工艺精湛的水磨砖雕门楼。

昂、斗拱等均用青砖磨制而成,并用砖榫相衔,工艺精巧。

左右门罩上分别刻有“德正应和”与“金镂垂基”字碑,兜肚上刻有四蝠捧寿的四蝠(福)图、象征风雅高洁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及“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关羽挂印封金”等三国人物故事。

砖枋上雕镂着福、禄、寿三星人物和暗八仙等,下枋所雕鲤鱼跳龙门更是栩栩如生,象征登科之喜。

门前一对抱鼓白玉石雕有三狮戏球图案。

两扇黑漆楠木大门和七十公分高的门槛,则暗示着莫家显赫门第。

按例,这仪门平时是不开的,只有家族重大礼仪活动或贵客来访时方打开仪门,以示尊贵。

吴争可不在乎这个,一路雄赳赳气昂昂地直奔里去。

这一路上,不知道穿了几个八角门、棂格圆门、楠木门、折叠门,也记不清过了几个门厅、轿厅,反正走了至少有一柱香的时间,这才看到了门楣最大的正厅。

吴争心里感叹,池二憨说找不到出去的路,原来是真的,这个时候若要吴争一人出去,估计也该找不到路了。

更让吴争感慨的是,民间竟有如此豪富之家,而大明朝廷却无养兵之饷。

想到这,吴争决定杀鸡敬猴、筹措饷银之心,愈发地坚定起来。

这时一直追随身后的莫执念急赶几步,在正厅门口站定,依旧是肃手相引,“吴大人,请!”

这座正厅是这一路上,吴争见过最大的厅了。

估摸着至少横有七、八丈,高二丈有余。

这规模想必已经盖过布政司正堂了。

正厅门上三个镏金大字——感恩堂,让吴争“嗤”声一笑。

没有说话,吴争直接入了里面。

可还不是议事之地,穿过鹤颈式轩廊,三十扇高丈尺有余的落地长窗横贯整个开间,夹堂和裙板上的雕刻图案含蓄蕴藉。

整堂家具皆采用上品紫檀精制而成,堪称极品。

吴争看花了眼,索性就不看了。

可这时已经到了议事的主室,正对面一幅山水画让吴争再次凝目。

虽然吴争不是个懂画之人。

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路吧?

可奇怪的是,这画好象不全,只有半幅一般。

这时,莫执念再次赶上前来,在吴争身后半步处站定,然后轻声解释道:“吴大人,此画名叫九峰雪霁图,乃前元黄公望所作。大人若是喜欢,老朽让人将它为大人收起来?”

吴争原本是在看,一听这话,便回过头去,“莫老头,你真当本官是来打秋风的?”

莫执念脸色一黯,低头道:“罪民惶恐。”

吴争嗤声道:“你还惶恐?”

“罪民确实惶恐。大人携光复失地的威仪来到莫家,罪民阖家皆惶恐。”

“很失望吧?”吴争戏谑地看了莫执念一眼,“失望勒克德浑率军离开杭州,使得城中兵力空虚,使得明军瞬间光复杭州城,失望多铎来援不及时,留出了本官掌控杭州城的时间?”

莫执念依旧低眉垂目,重复着四个字:“罪民惶恐。”

“据本官所知,你不惶恐得很。你若惶恐,怎么敢两次对抗王师?”吴争是丝毫不留面子,挖苦道。

莫执念终于抬起头来,“大人容禀,正因为罪民惶恐,才不得已两次闪避不见。”

“哦?这话如何讲?”吴争倒被莫执念勾起一丝好奇心来。

“莫家投靠清军,确实有罪。老朽也读圣贤书,自然是明白道理的。可既然已经做了,老朽也不避讳,大人麾下两次上门,老朽是知道大人心思的,之所以避而不见,无非就是想保全阖家老少性命。”

“你以为避而不见,就能保你全家性命了?”

“有些事,老朽不能和贵部属谈,只能与大人谈。”

吴争冷哼道:“看看,这就是你所谓的惶恐?怎么,还想与本官讲条件?”

“是。”

吴争一愣,没想到这老贼还真敢应。

莫执念平静地说道:“莫家有钱,世人皆知。但除了这宅子外,莫家的钱财在何处无人知晓,就算老朽六子,也不知道莫家钱财究竟藏匿何处。”

吴争的眼神微缩,盯着莫执念道:“你在威胁本官?”

“谈不上威胁。”莫执念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老朽说了,之所以避而不见,无非就是想引大人前来。”

吴争明白了,“若本官不与你讲条件呢?”

“那只能玉石俱焚,老朽虽然自知有罪,但若是献了家产,全家依旧丧命,老朽为何要献?”

吴争冷笑道:“你想得真美。”

不单莫执念感受到吴争这话的寒意,连他的六个儿子和孙子们也脸色一变。

莫执念强笑道:“老朽有罪过,可莫家数十口人却是无辜的,大人何不杀了老朽,放过莫家?”

吴争挑眉道:“莫家人有没有罪过,不是你说了算的。况且,就算如你所说,这些莫家人没有当汉奸,可他们终究是莫家人。跟随你享受了卖国求荣之福,就得为此付出代价。”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大人讲个数

莫执念暗里打了个冷战,可也因此挺直起腰杆来,横竖没活路,还怕什么?“既然如此,大人何不就此下令动手灭了莫家满门?可如此一来,莫家的财产就永无现世之日了。”

吴争反而愣了,这老贼太难对付了。

把话说在了头里,倒让吴争没话去威胁他了。

莫执念何等老练,再次陪笑道:“大人,自古以来,都有拿钱赎罪之例,大人讲个数,老朽绝不还价。”

吴争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着这老贼,什么招都不管用了。

这老贼就象知道自己会来,清楚自己要什么,更知道自己拿他没辙。

可吴争是两世为人,知道对付这种人精,唯一的办法,那就是不要和他讲理。

大明朝,就亡在太讲理了。

崇祯帝其实是个有振奋之心的皇帝,可就是太讲理,又讲不过那班阁臣。

所以,十道旨意,有大半出不了京城。

吴争不一样,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君子。

“池二憨。”

“属下在。”

“先将莫家六子押往镇海楼前,流街公示、当众处斩。”

“是。”

带来的士兵一涌而上,将莫家六子按压在地后,往外拖拽。

这一变故太快,让莫家所有人都手足无措。

莫执念急道:“吴大人,你可知如此一来,你将得不到莫家一两银子。”

吴争嘿嘿笑道:“本官确实需要银子,莫家也确实有银子。可这杭州城里,不就莫家一家有银子。今日本官为国除奸,不用到明日,但凡杭州城中投靠过鞑子的,都会乖乖前来捐银子,莫老头,你信不信?”

莫执念傻了,他突然明白眼前这少年打得是什么主意了。

他前来,不仅仅为了银子,不,还是为了银子,可为得不是莫家的银子,而是杭州城的银子。

杀鸡敬猴!

“扑通”一声闷响,莫执念跪倒在地,“大人饶命。”

吴争微微摇头,“晚了。”

说完摆摆手,士兵们再次发力,将嘶声哀叫的莫家男丁往外拉。

莫执念的沉稳一旦被击破,方寸便大乱。

“大人,老朽愿意出十万两银子,买我莫家性命。”

“莫家有几口人?”

“男丁十五人,女眷……三十余人。”

“你莫家男丁,一条命只值六千两?够贱!”

莫执念急道:“那吴大人讲个价。”

吴争哭笑不得,都到这时候了,这老贼还要讲价。

吴争摆摆手道:“本官可以给莫家一条生路,一个男丁二万两,你交齐三十万两,本官饶过莫家男丁,但你,不在此列。”

莫执念心神一松,而后一紧。

迟疑地回头看了看背后的儿子、孙子们,牙一咬,向吴争问道:“吴大人此话当真?”

吴争瞪眼道:“你敢轻视本官?”

莫执念连忙道:“老朽不敢,老朽愿意出三十万两。”

吴争听了,心中倒吸一口气,莫家真有钱。

这一声三十万两,吴争是直着喉咙喊出来的。

不想莫执念只是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三十万两啊,按后世十六两秤,那也重一吨多啊。

可以压死很多人了。

想到这吴争有些后悔起来,该讲五十万两的。

这时莫执念吱唔道:“吴大人,可否再出一价,赎老朽一命。”

吴争犹豫了,答不答应?

这一犹豫,让莫执念有了思考的机会。

他突然道:“吴大人,杭州城中,每家富户是否投过清,老朽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如果老朽为大人一一指出来,算不算将功赎罪?”

吴争心动了,自己如果占据杭州城,就会失去来自绍兴府的补给,没有后勤补给,就无法占据杭州城,这是个循环。

临时对杭州城百姓朝廷征税,会引起百姓的反感,更会加重百姓的负担。

不如暂留这老贼一命?

吴争的迟疑,让莫执念心神一松,只要能讲条件,就有希望。

他起身一引,将吴争引向正堂主位,“吴大人请上座。”

吴争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上去,大有此地本就该我做主的意思。

这时,一队队的丫环婢女们如花蝶般穿出飞舞。

赤金打造的盆,清澈的水冒着丝丝热气,辅以少女们洁白细腻的手,让吴争一时目瞪口呆起来。

当一名美艳的丫环执丝巾上前,欲会吴争净面时,吴争终于控制不住心中滚滚懊恼,暴发了。

“咣当”一声,然后是“咣”“咣”“咣”之声不断。

那个赤金打造的净盆被吴争一把掀翻在地上,发现一连串的“咣”。

二十几个丫环们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趴伏在那,连口气都不敢喘。

“莫老头,你当本官也是鞑子之流?”吴争厉声喝道。

莫执念一愣,没见过正常男人不爱女人的。

就算是正人君子,面对着姹紫嫣红,那也板不起脸不是?

可为何吴争不吃这一套呢?

莫执念忙道:“既然吴大人不愿意净面,那就都撤了吧。”

于是,群蝶纷飞,堂内再次安静下来。

“你投靠鞑子,手中可有百姓人命?”

“没,绝对没有。老朽也读圣贤书,在杭州城在颇有仁义之名……。”

吴争打断道:“那你还投靠鞑子,据说还组织起万民亲迎勒克德浑去灵隐寺拜佛?这还不算,本官还听说你捐助鞑子之银,就高达二十万两?还有别的事,本官就不一一累述了,按你的罪过,杀你是应当的。”

莫执念面容颤抖起来,他突然正容道:“大人有所不知,老朽并非真心要投靠鞑子,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你只是低头吗?杭州城百姓数十万之众,哪个没低过头?没低头的也不可能还活到现在,可你见本官去找过哪个?”

莫执念嘶声道:“吴大人,莫家与寻常百姓不同。莫家盈富,家大业大,自然被鞑子所觊觎。若非老朽虚与委蛇,恐怕莫家早就被鞑子侵占,恕老朽直言,大人恐怕也无法从莫家得到三十万两银子了。”

吴争大声喝斥道:“杭州城光复,鞑子尽已授首,就算鞑子吞并了莫家,这银子也跑不出杭州城去。”

话是这么说,可吴争心里暗道,真要是那样,恐怕是便宜了方国安。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这老头儿,究竟是忠是奸?

莫执念不知道吴争心里长草,继续辩道:“大人如果设身处地,难道还有比老朽更好的办法来保全家人吗?”

被这话一问,吴争一时还真答不上来,可吴争习惯于强词夺理。

“本官方才见莫家有数百家丁,个个面容强悍,本官若是你,就散尽家财,在杭州及周边募集死士,与鞑子一挣高下。真要这样做了,恐怕本官如今还得冲你行礼,道声佩服。可你的二十万两银子,却平白送给了鞑子助纣为虐。”

莫执念闻听,摇摇头叹息道:“老朽老了,已经没了这种心思,只求散财消灾,全家能平安度日,就算是上天照应了。”

看着这个面容清瘦、端正却向敌人奴颜婢膝的老头,吴争心里还真生不起多大的仇恨来。

事实上,杭州城中很多人家,何尝不是抱着这老头一样的想法,投靠了鞑子?

如果真以此来场屠杀,吴争还真有些下不去手。

杀鸡的目的,只是为了敬猴,而不是杀光猴。

吴争平了平心中的杂乱,说道:“莫老头,本官可以给你一次反正的机会,但有两个条件。”

莫执念一喜,道:“大人请讲。”

“首先,你的赎命价须二十万两。”

“呃……老朽答应就是。”

吴争一愕,他x的,又少说了十万两。

“其次,把杭州城中投靠过鞑子的富人一一罗列出来,由你随同我部前往指认,你能否做到?”

“这……大人,可否让老朽一一列出之后,交由贵部属前往……老朽就不必露面了吧?老朽若亲自指认,这往后莫家在杭州便没了立碓之地了。”

吴争沉声道:“怎么,本官给你的这条生路,你不要?”

莫执念一咬牙道:“老朽听大人的就是。”

吴争起身,“既然如此,本官就放过莫家,你须立即将赎命银子交上,不得有误。”

莫执念急忙道:“大人且慢,这共计五十万两银子,老朽也不能一时交齐啊。能否宽容几天?”

吴争道:“今日先交十万两,之后每日交五万两,直至交清。”

“谢大人。”

吴争刚要抬步,就听莫执念急喊,“且慢,吴大人留步。”

“还有何事?”

“老朽冒昧问大人一句,这五十万两,大人是要运回绍兴或者别处,还是……?”

吴争微微皱眉,但依旧答道:“本官率军防守杭州城,所需粮饷、犒赏之用。”

莫执念轻吁一口气,“那老朽算是问对了。”

“此话怎讲?”

“大人,如今城中百姓都知道清军将至,街面上米价、物价皆上涨超过五成,之前二百文(半两银)一石的粳米,今日就已经要三百文,若大人骤然发饷、犒赏,或者购买军粮,势必引发更大的上涨,到时米价升至三、五两一石,城中贫苦百姓怎么活?”

吴争闻言一愕,问道:“难免之见,该当如何?”

“莫家在码头囤有三十船粮食,若大人同意,莫家可按今日米价折算给大人,以充当赎命银子。”

吴争有些意外了,这老头让他有些不解,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到底是何用意?”吴争问得有些无厘头。

莫执念却是听懂了,他答道:“大人放心,老朽并无他意。大人试想,若老朽此时不与大人说明此事,完全可以等米价上涨至三、五两一石之后,再将囤积之米售出,今日老朽花五十万两赎买莫家上下性命,不出半月,三十船米所获利润,就远不止五十万两,这笔银子照样能回到莫家。可苦的,却是杭州城数十万百姓,大人以为然否?”

吴争惊愕了,他感到有些……汗颜?

这老头儿,究竟是忠是奸?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吴争依旧重复着那个无厘头的问题,“你……有何图谋?想从本官处得到什么?”

莫执念喟叹道:“老朽只图全家数十口,能在这乱世之中平安地活着,大人也不必为此感激,老朽实话实说,谁能占据杭州城,老朽就为谁效力。不是老朽恬不知耻,实属无奈,望大人体恤。”

吴争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就凭你这次谏言之功,本官可以给你一个承诺,只要莫家不再通敌,本官在杭州一天,莫家就安全一天。”

莫执念长揖道:“谢大人恩典。”

……。

回去的路上,宋安一副佩服的表情。

可池二憨吱唔道:“少爷,就这么放过那老头了?百姓们要是知道了,怕不在背后戳少爷的脊梁骨啊?”

吴争怒了,这厮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其实吴争的内心,也有一种罪恶感,这莫家确实是汉奸。

可自己偏偏为了钱财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可吴争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与杀一汉奸相比,守住杭州城更重要。

这钱,没落入吴争自己的口袋,而是用来募集、激励士兵之用。

吴争憋着气,道:“人家少爷是贪财之人吗?”

池二憨摇晃着头道:“自然不是。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奇怪少爷为何要放了莫家?”

“本少爷缺钱啊。你们,还有他们,哪天不要我掏钱?那一万人也要养活,哪一顿能省?再说马上就要开战,不拿出真金白银,那些已经投降过清廷一次的孬兵,怎会尽心替少爷守城?”吴争翻着白眼道。

“可就是少爷不给钱,我也不会不听少爷命令的。”

“我也不会,我宋安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小安子的话引得池二憨白眼。

吴争没好气地说道:“你们不会,可那些降兵会。”

池二憨想想也是,“可惜百姓未必会知道少爷的苦衷。”

吴争听了心情恶劣,指着池二憨道:“你给我听好了,一会让莫老头带着,你们带兵把那些个投靠过鞑子的富户一家家轮流地敲榨一遍,他x的,我们在城墙上拼命,他们在家搂着娘们乐呵,还谁来了效忠谁?没得这么便宜了他们。百姓指不指我脊梁骨我不知道,但你要是再敢在少爷面前提这事,我抽断你腿骨!”

池二憨、宋安连声道不敢了。

可池二憨想了想又问道:“少爷真要把那些投靠过鞑子的富人,全都勒索个遍吗?”

吴争无语,这厮真不会来事。

第一百四十六章 赌运

吴争的这个决定,为守城大军再次“募集”到数十万两饷粮。

估算下来,那就是人均六七十两。

这对全军将士心里,是莫大的安慰。

有钱,腰杆子硬啊。

可以说,这是一万六千多大军最富有的时候了。

由此带来的后果是,闹得鸡飞狗跳的杭州城百姓中,有好事者给吴争起了个绰号,叫恨天将军。

吴争刚听闻时,很不明白这是何意。

打听之后才明白,百姓这是在讽刺他敲榨勒索呢。

恨天太低,只能刮地皮,使得地平面下降,增加与天的相对距离。

明白之后,吴争砸了几十个碗,踹翻了几张桌,连累得二憨和小安子屁股也承受了无妄之灾。

这是后话。

回到东城,吴争就接到了斥候的报告。

清军已经到达贺家埭,并中了当日吴争所设景观处的埋伏,发生了爆炸。

但不清楚清军伤亡如何,只知道清军没有继续前进,开始扎营。

吴争令斥候继续监视敌军动向。

贺家埭距离杭州城东门,仅不足百里的距离。

鞑子随时都能抵达。

当天午后,在永昌门城墙上,召开了第一次军事会议。

商议如何更有效的抵挡多铎来攻。

看着满场的冷清,吴争心里一叹,这些已经算是自己的心腹、嫡系了,可连他们都信心不足啊。

吴争只能打气道:“听斥候回报,本官设下的地雷炸了,鞑子伤亡惨重,并没有立时向杭州城来,而是就地扎营了。本官估摸着,可能是多铎被炸死了吧?”

说完呵呵干笑了几声。

虽然谁都不会相信吴争的鬼话,但气氛确实被调动起来了。

池二憨傻不愣地捧哏道:“古有孔明空城计,今有少爷地雷计。”

吴争给了他一记脖拐,笑骂道:“孔明的空城计和我的地雷计有个屁关系,拍个马屁都拍不好。”

这时钱肃典正容开口道:“从贺家埭至杭州城,有北、东两条路,北城艮山、武林两座城门,东城庆春、清泰、永昌三座城门,共计需要防守五座城门,我军无法判断敌军从何处攻城,如此一来城中守军便须分散,城内总计兵力也就一万六千人,均分至五个城门,也就三千人。大人又将火炮集中于东城庆春与清泰,万一敌军从北城攻城,恐怕……。”

吴争点头道:“你说得在理。不过据我判断,如果鞑子要至永昌门,则须转东沿钱塘江而来,但这条路崎岖,鞑子战马未必能顺利通过。至于北门,鞑子须向西北绕行至半山,才能进攻北城。鞑子从贺家埭出兵,最近的路就是至东城庆春、清泰两门,而且那是官道,适合大军通行。”

钱肃典道:“可万一鞑子欲以奇兵袭城呢?”

吴争沉默下来,这问题无解。

以一万六千人守城,抵抗六万敌军攻城,这本身就是一桩难事。

杭州城是个大城,四面十处城门,鞑子有可能抵达的就有五处城门,真要分散至五门,那这仗就不用打了,直接撤退就是了。

吴争斟酌了一下,勉强笑道:“打仗本就是赌,赌运气、赌决断力、赌人心向背等等。本官虽然不了解敌酋多铎的心性,但换位而言,在这种兵力四倍于敌的情况下,我绝不会出什么奇兵,完全可用碾压之势,强攻杭州城,打仗嘛,打得就是一种气势,只有以气势压倒对方,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否则,以奇兵攻入一处城门,未必能让城中之敌崩溃,或许还会陷入街道巷战,反而伤亡会更大。综上而言,本官更觉得多铎会以东城庆春、清泰两门做为主攻,就二者来说,庆春门的概率更大一些。”

钱肃典闻听也沉默了一会,后又开口道:“属下建议,派出偏师,对敌军进行袭扰。使敌军不能对杭州城强力围攻。”

吴争有些心动,可反过来一想,不对。

“城中兵力本就捉襟见肘,派出偏师,更摊薄了城中的防守力量。再说,敌军有六万人,就算分兵一半,用以围歼派出的偏师,攻城的兵力也是我军的两倍。所以本官以为,还得集中兵力据城固守。”

钱肃典坚持道:“大人,我部是骑兵,留在城中恐怕也帮不上什么,不如派属下出城,或许能起到作用。”

吴争看着钱肃典庄重的脸,依旧摇头,“如果是应对步兵,你部六百骑兵或许真能派上用场,就算不敌,以骑兵的速度还可逃逸。可多铎带来的有一万八旗军,这其中骑兵至少不会低于三千。三千骑兵围歼你部,那就如同辗死一只蚂蚁,此议太过冒险,本官不准。”

钱肃典急辩道:“可鞑子在明,我部在暗。我部完全可以沿江兜至盐官一带,然后向北袭扰敌军后路。”

吴争听了,也觉得有些道理,“可沿江没有适合骑兵通行的道路,你部如何迂回?”

小安子突然道:“派船从钱塘江走。”

吴争恍然,怎么就没想到这茬呢,可问题又有了,“六百骑兵,一千多匹战马,需要大批船队,如何保证不让鞑子发现?如果鞑子闻知有明军迂回到后方,你部就完全没了作用,更会陷入团团包围之中。”

钱肃典答道:“不需这么多战马,一人一匹足矣,从盐官迂回至桐乡,然后对敌后方发起袭击,不过是一天的路程。如果达到目的,我部依旧可以按原路返回盐官,从水路撤回。如果败了,那就没有必要再将战马送于敌军了。之前贺家埭伏击战,缴获的一千多匹战马,加上我部留下的六百多匹战马,大人还可以组建起一支更强大的骑兵。”

吴争突然感觉鼻子有点酸,用力蹩了一下眉,“好,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谢大人成全。”

“别莽撞,若事不可为,原路返回。记住,你部仅是扰敌。”

“属下谨记。”

此时厉如海沉声道:“钱试百户所提兵力不足之事,大人为何不在杭州府募集士兵?之前我军缺钱少粮,可如今钱粮充沛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多铎想干什么

吴争道:“民夫已经下令征召民夫,可新征壮丁恐怕难以适应这种恶战,城墙上拥挤不堪,万一发生溃逃,反而会冲乱我军士兵。”

厉如海道:“属下的意思是,重金募集先登。”

吴争一愣,“你是说敢死之人?”

“对!”

“何用?”

“府库中存有大量火药,大人可悬赏敢死之人,各抱十数斤火药待在后方,若遇到危急时刻,可使敢死之人冲向敌军引燃,与敌同归于尽。”

吴争听了汗毛直立,虽说这种事自古常有,可在吴争看来,这事难道不应该是战斗中自发的吗?

真要拿钱买命,吴争确实有种心理上的障碍。

可厉如海说得在理,守军兵力不足,可以想象,战斗之凶险,很可能每个垛口都会发生拉锯战。

一旦敌军上墙,有这么些敢死之人以命换命,或许真是制胜之术。

慈不掌兵,吴争想了想道:“行,这事你去安排。”

……。

清军没有直接奉多铎令出兵,而是选择扎营。

不是多铎的命令不好使。

而是多铎下令之后就晕过去了。

事发突然,这种变故不在事先的预案之内。

多铎如果死了,那博洛可以暂代多铎,领军执行既定方案。

但多铎只是伤重昏迷,博洛就不能擅自调动大军。

当然更关键的是,多铎需要救治。

于是鞑子原地扎营休整。

多铎运气是真的好,这种重伤,在战场中几乎就是个死,因为血流得多、大部分感染。

可多铎的身份在那,随军的医生硬是将多铎的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多铎醒来时,已经心平气和了。

不再生气发怒。

甚至连大军为何不奉令进攻杭州都不问一声,象是忘了自己曾在昏迷前下过这道命令。

多铎其实也很明白,这是一次意外。

明军设下如此龌龊的伎俩,未尽能想到会伤到自己。

那么,他的目标就不应该是一个人,而应该是整个杭州城、整个江南,乃至天下。

暴怒之下的决定,大多是错误的。

盲目地进攻一个实力未知的大城,付出的代价是高昂的。

原本多铎相信了方国安,认为杭州城中只有吴争三千人马和一万降军。

可现在,多铎怀疑杭州城中的兵力远远不止这个数。

所以,他认为清军没有奉令进攻,是正确的。

看着博洛,多铎问道:“派人去打探杭州城中情况了吗?”

博洛点点头道:“已经派了,而且已经有两路回来了。”

“怎么说?”

“据斥候回报,杭州城中确实只有一万多明军。其中正兵就是吴争所部和方国安一部,剩下的就是杭州城中原归降我方的明军。方国安已经在三天前离开杭州城南撤,并带走了一万多降军,在吴争掌握中的,也就一万余人。”

多铎微微眯眼,“你信吗?”

博洛一怔,试探着问道:“王爷的意思是,斥候没有查探清楚?”

多铎摇摇手道:“方国安之前密信上所说的,皆是假的。”

博洛道:“从斥候查探中推测,方国安所说未必是假的,或许是方国安撤退之后,王之仁派手下一支偏师与吴争合流,在贺家埭伏击了我军。从幸存的士兵口中得到当时伏兵的大概人数,也与吴争所部、方国安所部的人数相吻合。”

多铎依旧摇头,“如果换作是你在杭州城中,会所部尽出,留下一万降兵,来打这场伏击吗?”

博洛的眉头开始皱起,斟酌再三,回答道:“我不会。至少会留一半人马在城中,而带走至少五千降兵来打这场伏击。”

多铎喟叹道:“本王也是这么想的。”

博洛道:“可……或许是因为那吴争年少狂妄,也未可知。”

多铎冷哼道:“你带兵多年了,大小战斗不下百场,应该明白,一个年少狂妄的人,不可能以少胜多,四战四捷。”

博洛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实他也明白,自己的理由不够充分。

真狂妄者,能胜一次、两次,不可能三次、四次。

如果真有了三次、四次,那就不是狂妄,而是本事。

“那王爷的意思是……先不攻杭州城,令大军与杭州城对峙?”

博洛有些失望,他是相信方国安密信的,不是信方国安的人品,而是经自家斥候印证的结果。杭州城中如今日只有一万多兵力,说难听点,大军强攻之下,可以迅速破城,以报二箭之仇。

这二箭之仇,乃清军上下心中的芥蒂。

清军入关以来,还没有遭遇全军覆没过。

而在这,连续两次。

这六千人可不是寻常的明军降兵,而是真正的满州八旗。

四个参领阵亡,幸好没有固山额真参与此战,否则,那就是入关以来最大的耻辱。

不用说博洛了,恐怕连多铎都无法向清廷交待。

博洛心里是主张立即进攻,全力进攻,最好能一日之内拿下杭州城,这样既报了二箭之仇,也能向朝廷交待了。

所以,听多铎这么说话,博洛问得是不情不愿、吞吞吐吐的。

让博洛意外的是,这时多铎开口道:“不。传本王令,全军开拔,今日攻杭州城。”

博洛闻听很吃惊,忙问道:“王爷的意思是,以佯攻试探城防?”

“不。全军进攻,全力强攻。”

“我军兵力充足,按理可分兵两路,同时进攻东、北五处城门。”

多铎摇头道:“不。本王只攻庆春门。”

这下博洛反而冷静下来,他阻拦道:“虽说城中只有一万多明军,可毕竟有城墙为依靠,强攻一门,伤亡必大。我军人数是明军数倍,就算分兵五门,各门可达一万多人。而明军仅一万多人,分守五门,每门守军仅三千人。只要五门同时进攻,一日之内,必能突破其中一、二门,如此我军便可两面夹攻,破城指日可待。”

多铎不耐烦地喝道:“本王意已决。”

博洛抗声道:“我知道王叔欲杀吴争平愤,可用不着如此鲁莽行事吧?”

多铎本已扬手欲打,可听博洛称呼一声王叔,终究是没有打下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遭受清军炮击

年老者,纷纷摇头,含蓄地抨击吴争,几与建虏无疑。这建虏入城,也就见到啥抢啥,可吴争不同,那是带着已经交过钱的本地富户,前去指证另外的富户。可谓是连根拔起、一窝端。

最终总结起来的评价,还是四个字最为确切——恨天将军。

年少者不同,他们有血性,哪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那也得喊几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不是?

虽然也就是喊喊,干不成什么事,也没胆子干,但这不代表着他们不想干,当然前提是没有危险。

人嘛,总有荣誉感、羞耻心,特别是这些读书人。

如今吴争做了他们希望,能活着象人的希望。

这就象溺水之人突然发现了一根稻草,就算是依旧会沉下去,那也得舍命扑上去抓住了。

所以,城中年青者,十有八九是吴争的拥趸。

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支持吴争,纷纷上街,三五成群地号召城中青壮为国效力、浴血沙场、恢复大明、建功立业。

当然,他们自己是打死也不肯报名参加敢死队的。

还有一个类别,那就是城中的女人们。

至少有半数以上的女人们视吴争为寇仇,这些女人基本都是母亲。

吴争给出的买命钱太高了,高到普通人家都眼馋,明知道是死路,但以一人之命换全家安逸,一举改变贫苦的窘境,这无疑是一种诱惑。

特别是对那些一家有二子以上的家庭,这一个晚上,就是生死诀别。

身为母亲的,心总比做父亲的更软些、更……痛些。

还有那些待字闺中,云英未嫁的女孩们,那就更仇视吴争了,因为她们的未婚夫们,许多都已经不顾阻挠,前去报名。

定过亲,就是有了婆家,就算未过门,未婚夫死了,那也是寡妇。

所以,她们恨吴争到咬牙切齿的地步。

可也有女人们拥护吴争,特别是那些被鞑子欺凌过的还苟活于世的女人们,在她们心中,谁能为她们所受的屈辱报仇,那就是她们的再生父母,就算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这些女人自发地加入了读书人宣传报军的队伍。

还有一小撮的女人,她们是城中大户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

她们这些日子从父兄口中听到了有关吴争的片言只语,于是躲在闺房之内开始幻想。

她们不在乎吴争究竟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

哪怕吴争是个十恶不赦的盗匪,也难挡少女怀春。

躲起来,一个人,慢慢地想,想他有多好、有多帅,直到把自己想傻了。

如同后世那些追星的少女们。

所以,杭州城内,对吴争的褒贬不一,说好的人,把吴争宣扬成盖世英雄。说不好的人,把吴争贬低成一个搜刮民财、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但这些,都无法改变征兵的滚滚巨轮。

一天时间,厉如海从数千报名者中遴选出八百精壮,组成了吴争旗下第一支敢死队,与别的入伍士兵不同,他们不接受任何训练,哪怕是最基本的训练,他们只接受好吃好喝的优待。

吴争在检阅这支队伍时,心情异常地沉重,总觉得有团东西堵在自己心里。

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许诺的每人二十两银子,一份份地亲自交到他们手里。

看着那些洋溢着笑容的年青的脸,吴争心中哀叹,兄弟啊,可知道你们面对的可是九死一生啊。

可又反过来一想,自己和麾下将士,何尝不是九死一生?

这么一想,吴争豁然轻松起来。

……。

战斗从次日凌晨卯时开始的。

当城墙上将士看着远处黑压压的敌军缓缓向庆春门而来,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欢呼。

这场赌博,赢了一半。

包括吴争在内的将领们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鉴于兵力缺乏,吴争下令只防守庆春、清泰二门,尤以庆春门为最。

北城二门,每门只有一百人防守,那就是站在城墙上列队,摆个样子罢了,敌人一旦从那进攻,瞬间即陷。

吴争集中兵力在东城三门,但也有主次,预判最有可能的庆春门,集中了八成兵力。

清泰门只有一千守军,它离庆春门最近,增援只要半个时辰。

永昌门部署了二千人,需要坚持一个时辰。

但不管怎么说,其实吴争心里已经弃清泰、永昌两门了,其实也就是孤注一掷。

这不是吴争儿戏,而是迫不得已,本来兵员就只有敌人的四分之一,再要是分兵防守,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显然,吴争赌成功了。

鞑子果然奔庆春门而来。

聚集在城门的明军将士,血脉贲胀、士气大振。

可以说,这个时候就算马上来一场最残酷的肉搏战,明军将士也不会惧鞑子丝毫。

因为他们心中有些信仰。

信仰的对象是吴争,赌赢了,这只有二成的概率,居然真赌对了。

每个人的心中都对胜利有了遐想,这与之前的忐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刀在手、箭在弦,都在等着那决生死的那一刻。

可没有人能预料到,鞑子首先动作的,竟不是步兵,而是……炮兵。

当轰隆的炮声响起,不用说明军士兵了,连吴争也震惊了。

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鞑子会带来重炮攻城。

这或许是吴争从来没有接触过红衣大炮的缘故,亦或许是吴峥只是个五线城市的小职员,对历史的不熟悉,造成了眼下极大地被动。

而吴争麾下,除了钱翘恭受过系统的军事训练,其余人,包括池二憨、宋安都对火炮不熟悉,甚至没有见过火炮。

最快反应过来的不是吴争这批嫡系心腹,而是陈守节父子,当陈守节凄厉地嘶吼着:“炮击!!!”

陈其材迅速跑上来,将吴争扑倒在地。

剧烈的震动,让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甚至许多士兵根本来不及反应,傻傻地站在那,张大了嘴巴。

上天无眼,竟不肯下场暴雨来浇熄这场灾难。

第一百五十章 火炮专家

庆春门的城墙上瞬间开满了一朵朵碎石、沙土的花。

一具具的人体被炸上天,然后重重地落下,有几具竟飞出去,落在城墙之外。

明军将士骤然间遭受剧变,混乱得如同一群无头苍蝇,四处乱窜。

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受炮击的应变措施。

而那些反正的明军中,有些是老兵,倒是对躲避火炮有些在行,他们把城墙上堆放的沙袋拖拽到一处,堆放起来,形成一个个凹洞,然后躲在里面。

可这样的老兵毕竟是少数,他们的凹洞,由此成了乱兵争抢最剧烈的地方。

瞬间有乱兵开始拔刀相向。

鞑子的炮击无限地延续着,吴争一时间根本无法作出反应。

只能愣愣地看着这一摊子乱局,心里已经有了接受战败的觉悟。

吴争想到了撤退,撤回绍兴府去。

……。

五里外,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左小腿被绑成一根柱子的多铎。

出神地看着城门上爆炸产生的烟柱。

对他而言,这就是最美的烟花。

他要的不仅仅胜利,而是要趁此战,击垮吴争、击垮杭州城中明人的希望、彻底击垮绍兴府小朝廷的抵抗意志。

博洛如今已经不再统率一路清军,而是一直陪伴在多铎身边。

多铎残了,身边需要助手。

博洛将锃亮的单筒望远镜放下,“王爷,城墙上明军已乱成一团,是时候下令攻城了。”

确实,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就是趁明军混乱,下令强攻。

可多铎听了博洛的话,却丝毫没有反应。

博洛只好再重复了一遍。

这次多铎有反应了,他指着城墙方向道:“你认为南蛮军能支撑多久?”

“这……应该坚持不了半个时辰。”

“既然如此,为何要攻城?南蛮子崩溃之时,自然会开城门向本王献降,本王又何必去牺牲麾下儿郎的性命?”

博洛想想也对,今日的胜局,如同三个手指措田螺,可谓手到擒来,就不必再令八旗军将士冲杀了吧。

“本王其实并不喜欢杀人,但今日不一样,本王要屠城。”多铎淡淡地说道,仿佛谈论的不是生死,“入城之后,传本王谕令,除女人之外,男丁一个不留。”

“是。”

……。

一脸焦灼的陈守节,匍匐地爬到吴争面前,大声嘶吼道:“吴大人,赶快下令躲避啊。”

吴争苦笑着指着成了一锅粥的乱兵,大声地回答道:“你以为,本官的话还有用吗?”

陈守节大喊道:“杀,杀人!”

吴争闻言灵台一清,于是“噌”地起身,拔刀砍倒一个窜至身边的乱兵。

嘶喊道:“传本官令,再敢四处奔跑者,就地格杀。”

于是,池二憨等百户、总旗闻声而起,皆拔刀砍向乱兵。

十几个人头落地,乱象瞬间一清。

士兵们渐渐地平静下来,他们突然发现,就算站着不动,炮弹也落不到头上。

纵然依旧有人体不断地被炮弹炸飞到空中,但自己依旧活着。

有了这个发现,士兵们不再惊慌。

在老兵脚踢手拉下,开始有序的整队,构造掩体。

吴争大吁一口气,其实鞑子的炮火并不密集。

这种慌乱更来自于措不及防。

回头看着陈守节,吴争比了比大拇指大喊道:“今日,本官记你首功。”

陈其材一把将吴争拉倒中蹲下,“大人小心。”

吴争拍拍他的肩,然后大声对陈守节喊道:“你的火炮营,能开火压制敌人吗?”

陈守节上前来,苦笑着摇摇头道:“大人,这些火炮都是千斤以下的小炮,射程最远也就二城地,过了二里地,炮弹飞向哪,只有天知道了。”

吴争郁闷地回头向城外敌军看了一眼,问道:“那鞑子用得是什么炮,怎么这么远?”

陈守节脸色古怪地说道:“至少二千斤以上的红衣大炮,射程在四、五里。估计是沿海几大卫所被鞑子缴获的岸防炮。”

话音刚落,陈守节大喊一声,“趴下。”

他儿子陈其材迅速将吴争压倒身下。

“轰”地一声,吴争感受到一阵轻颤,然后无数的碎石如同雨点般落了下来。

吴争的耳朵“嗡嗡”地作响。

抬起头来,就见陈家父子“呸呸”地吐着口中沙土。

“陈守节,你厉害啊!”吴争比了比大拇指道,“炮弹朝我而来,你都能听出来?”

陈守节应道:“大人如果被炮击久了,也能听出来。”

“呸!”吴争猛啐了一口,“本官宁愿听不出来,对了,你是怎么知道火炮是鞑子缴获的明军火炮?”

“大人凝神听,大明铸造的火炮大都是铜体铁芯,铁膛硬,炮声中带有通通之音,而鞑子火炮反而多用铜,炮声呈透透之音。”

吴争还真听了听,可啥都没听出来。

于是摆摆手道:“那你如今可有什么好计策?总不能让将士就这么窝着吧?”

陈守节反而微笑了,他道:“大人不用担心,属下听过了,鞑子火炮最多不会超过十门,属下估摸着,也就八门炮。如今已经炮击了七、八轮,估摸着再三、四轮,也就停歇了。”

“为何如此有把握?”

“属下方才说过,大明缺铜,所铸的炮大都是铜体铁芯,铁膛炮击不能太久,一般十至十二轮炮击之后,必须停止,否则容易炸膛。而且,这几轮炮,鞑子使用的是开花弹,想来已经准备进攻了。”

这道理吴争听得明白,步兵开始攻城,炮火自然得停下来,否则岂不连自己人都炸了?

被陈守节这么一说,吴争心中大定。

扫了一眼城墙上,混乱已经在池二憨等人的压制、梳理下平息。

而伤亡其实并不大,不超过百人。

陈守节道:“大人,一会鞑子攻城,进入二里距离时,属下是否令炮营开炮阻敌?”

吴争摇摇头道:“你们父子一个城上,一个城下,按原定方略,听本官命令行事。”

“是。”

看着父亲下了城楼,陈其材凑上来,对吴争问道:“大人,对六十三门火炮集中轰这么一条狭长区域,会不会……浪费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神来之笔

吴争拍拍陈其材的肩膀道:“使炮,本官不如你,可如何用炮,你不如本官,按本官的话去做吧,如果今日胜了,你自然会明白本官为何如此安排。”

陈其材道:“那如果败了呢?”

吴争踹了他一脚,骂道:“能说点好听话吗?滚,去自己该在的地方。”

陈守节估算的一点没错。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鞑子炮击声渐渐稀落下来。

吴争大喊道:“鞑子要攻城了,赶紧备战。”

明军将士开始急促地跑去起来,一个个从沙袋堆里起身,回到他们原本的位置上。

五里外的高台上,博洛失望地放下望远镜。

“王爷,明军反而不乱了。”

多铎突然笑了,“果然是个人物啊。也好,与这样的敌人打一场决战,也甚合本王心意。”

博洛道:“接下来,攻城吗?”

多铎道:“不,先令你麾下骑兵,对城墙上进行骑射。”

博洛双眼一亮道:“王爷英明。”

多铎斜了博洛一眼道:“别学南蛮子那一套。”

博洛讪笑着道:“是。”

……。

吴争再次遇到了难题,鞑子步兵并不攻城,而是三千骑兵对着城墙骑射。

这骑射,不是傻站在城墙下对着城墙上射箭。

这样等于是找死。

建虏的骑射很出名,那是左右两路骑兵并进。

至城墙前百步时,各向左右转向,在城下划出一道弧线,在队列与城墙平行时,从马上向城墙上射箭。

两支队伍穿插而过,然后重新调头再来一次。

这也是因为一般的城墙不高,真要象京城那样的城墙,骑射基本上没有什么用,因为射程不够,对于高大的坚城,只能用大弩。

但杭州城墙一丈高,就算鞑子骑兵在百步外射箭,依靠战马的速度,加上鞑子是从马上射箭,箭矢足够越过城墙,对墙上守军朝廷打击。

而城墙的守军,却无法对鞑子朝廷有效射击,因为鞑子的骑兵一直在急速运动,根本无法捕捉目标。

除非使用饱和射击覆盖,但这样一来,城墙上射箭的士兵等于成了鞑子骑射的靶子。

双方的战损绝对不成比例。

所以,吴争只能下令龟缩。

不发一矢,缩在城垛下,用脑袋抗。

这仗确实打得憋屈。

明军没发一矢,就剩下挨打了。

不时传出的惨叫声,令士气一点点地磨灭。

池二憨忍不住道:“少爷,要不我率一队人出城迎战?”

“放屁!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

小安子道:“少爷,不如下令射箭反击吧?”

“你箭术好我知道,你可以站起来试试,你有一次射箭的机会。不过记住,射完就趴下,否则你就会成为一只刺猬。”

小安子抽箭,然后吸了一口气,“噌”地回身站起,瞄了三呼三息,“啾”地一声,箭矢如流星般划过。

一个鞑子骑兵闻声而落。

城墙上龟缩的明军士兵看见,“轰”然叫好。

这声浪着实惊人,或许是憋屈的时间久了。

见到宋安神来之笔,顿时心中的郁闷渲泻了出来。

小安子有些兴奋,混然忘记了吴争的嘱咐,再抽一箭,搭弓欲射。

边上吴争看到大骇,一脚从侧面踹向宋安的侧臀,生生将宋安踹出几步远,倒在了地上。

这时,“嗒嗒嗒……”的声音连串的响起。

至少有数十杆箭钉在了原本宋安所站位置的城楼墙上。

宋安一时间额头冷汗淋漓。

吴争大骂道:“再有一次,敢不听我的,你就给我滚回吴庄去。”

宋安这下连个字都不敢回应。

……。

虽说是惊险。

但无形之中,宋安的一箭让明军士气回升了不少。

由此而来的是,鞑子骑兵的撤退。

其实是人都明白,骑兵骑射再厉害,也不可能真正攻城。

其作用更多的是炫耀和震慑。

守军只要缩在城垛之下,靠骑弓远距离抛射的力度,没有太大的杀伤力。

按理,建虏骑射只针对城楼,往往配合着两侧步兵登墙作战。

但这次,很显然多铎放弃了步兵同时攻城。

当发现明军不吃它这一套时,自然也就不会再浪费体力和箭矢了。

多铎开始蹩眉了,他感到有些棘手。

经过炮击和骑射,明军士气不减反升。

这就非常古怪了。

什么时候,明军的意志变得这么坚韧了?

其实这个时候,就应该攻城,不管明军的士气是真涨还是假涨。

对于攻城方来说,士气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事。

博洛不敢提,他明白,这时提无疑是打了多铎一记响亮的耳光。

吐出的唾沫,现在要咽回去,这实在有些糟践多铎的颜面。

可博洛没有料到的是,多铎却自己改口了,“传本王令,准备攻城。”

博洛一愣。

多铎斜了他一眼道:“战局瞬息万变,怎能固执?”

博洛应道:“王爷英明。”

这次多铎生受了博洛的奉承,满意地点点头道:“传令,汉军为前锋,八旗军压阵。火炮想来已经可以继续攻击了,攻城之前再炮击三轮开花弹,然后以实心弹对城门进行三轮攻击。”

“是。”

……。

这次的炮击,效果已经远远不及第一次炮击了。

已经习惯了的明军,甚至连头都没抬。

全都窝在沙袋里闭着眼睛,苦挨着满头的沙尘撒落。

偶尔也有几个运气实在不好的士兵中大奖,被命中或者被气浪掀起。

但这已经造成不了明军的恐慌。

一柱香的时间之后,真正的攻城战暴发了。

至少有上万的鞑子步兵,左手盾牌,右手弯刀,偻着腰如同蚁群般地向城墙冲来。

上面往下看,那就是一块黑布,向城墙覆盖而来,密密麻麻地,能让人起鸡皮疙瘩。

鞑子攻城大军中,有八道空隙。

这是留给云梯的通道。

陈其材首先紧张起来,“大人,敌人已经接近二里地,是时候开炮了。”

吴争却摇摇头道:“等。”

一直等到鞑子前锋接近一里地,吴争依旧没有下令炮击。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而这时吴争大声下令道:“备战。”

这二字震傻了所有将士。

第一百五十二章 想干啥?

放着火炮不用,吴争这是想干啥?

吴争扫了一眼身边将领,见他们目瞪口呆,厉声重复道:“备战。”

于是,所有人带着狐疑,各司其职去了。

宋安的弓弩营首先发威。

得到降军补充的弓弩营,已达二千多人。

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瞄准,也没有那时间。

每个弓弩手,就是机械般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搭弦弯弓或者装填扣扳机。

弓箭和弩箭井渭分明,弓箭箭幕成抛物线由上至下抛射。

弩箭则以呈斜线直射。

两道箭幕覆盖了城前百步至二百步之间的距离。

一时间,生生将鞑子密密麻麻的阵形,射成了一张筛子。

但这并不能阻碍敌人的进攻,甚至连延滞敌人进攻都做不到。

箭矢再密集,都会留有空隙,哪怕是城墙上弓箭手人挨人、人贴人、前后数列进行射击,都无法真正做到覆盖。

因为人的体形是箭矢的数十倍,甚至百倍。

守城时,守军箭矢的作用不完全是阻敌,更多的是把敌人的攻城阵形筛一遍。

这样敌人的密度就会大大降低,城墙上的守军压力就会大减。

说是迟,那时快。

没等明军的第四轮箭矢射出。

鞑子的云梯已经搭上城墙。

这个时候,擂石、滚木、沸油、金汤如雨般而下。

无数的敌人从梯上滚落,发出的哀号声弥漫在城墙周边,闻听者无法不心悸。

这简直就是一个屠宰场。

而明军的伤亡也开始出现。

与方才鞑子炮击和骑射不同。

此时的明军需要起身,无法在躲藏。

这就成了城下敌人弓弩手的靶子。

双方已经打成了消耗战,在比拼谁的承受力更强。

但相比伤亡而言,守城方肯定是占优的,正常情况下,这种伤亡比可以达到一比五,甚至更高。

所以,明军拼得起这样的伤亡互换。

吴争之所以没有下令开炮,为得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磨炼这支部队。

明军的士气没有低落,就直接使用火炮压制,那么对这支乌合之众而言,心理就会产生一种依赖。

就算将敌人前锋击溃、甚至重创,也无法左右战局。

鞑子失去一万人,无所谓。

而火炮的射击数有限,这道理陈守节明白,鞑子自然也明白。

那么在前锋失利之后,鞑子完全可以对明军来场车轮战,每次一万人,六万人轮流进攻,足以拖垮明军。

所以,吴争决定不开炮。

趁着首次接触,磨炼一下将士,等到士兵开始低落时,再以火炮出其不意地给敌人一记狠拳,这样一来可以达到超预期的收益,二来可以振奋士气。

此时,已经有两路云梯的鞑子,冒着矢石登上了云梯。

再密集的箭矢也无法阻止。

当明军以钩枪掀翻为首的几个鞑子之后,后续的鞑子依旧源源不断地登城。

一场肉搏战在城头暴发了。

明军才发现,自己的对手并不是真鞑子,而是与自己一样的汉人。

这个发现,明军士兵的胆气顿时壮了不少,以逸待劳的守军,生生将登上城墙的敌人赶下了城去。

果然如吴争预料的一样,多铎在第一波攻击失败之后,组织起第二波攻击。

他麾下的五万降军,被他以车轮战的形式投入到攻城中。

整整一天,夜幕将临之时。

明军已经击退了敌人八次攻城。

可敌人每支部队最多轮到了两次,而城上明军,已经精疲力竭。

这就是兵力差距造成的本质区别。

天色暗下来之后,敌人停止了攻击。

这个时代,如果没有必要,一般都不会发起夜袭。

因为夜袭对将士的适应性要求更高。

许多士兵在黑夜里不能视物,如同盲人,也就是俗称得夜盲。

饱受炮火的城墙伤痕累累。

疲惫不堪的将士懒散地各寻倚靠,懒散地坐在地上。

士气已经消耗到了临界点。

城墙上的尸体已经被搬空,敌人的尸体抛下城墙,同袍的尸体被收殓之后,运下城墙。

城下已经看不见土壤了,全是黑压压地一片尸体。

高的地方,已经堆得如人般高了。

微风吹过,浓重的血腥味让城头弥漫着一种悲凉。

此时,有士兵轻轻地哼起江南小调,引得一片跟随。

陈守节急匆匆而来,“大人,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何不下令开炮?”

所有的将领都看向吴争,眼神中有着郁闷和不解。

明军今日伤亡不可谓不重。

阵亡者达六百多人,伤者一千多人,合计已经超过二千之数。

这已经超过了明军总兵力的一成半。

吴争沉声道:“你们其实心里都明白,这场防守战,我军没有援兵。一万六千人,抗击六万敌军,有败无胜。本官也不是什么神仙,无法决胜于千里之外,更无法撒豆成兵。今日若一开始就动用了火炮,明日、后日或者数日之后,我军依靠什么来抗敌?如何在危极时刻扭转困局?”

其实吴争没有说实话,或者是没有把心里话全说出来。

吴争是在害怕,他猜到了多铎的意图,那么示敌以弱,才能让多铎继续进攻庆春门。

一旦多铎认为力量对比有变,改变策略,向其余城门发起进攻,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是大部分人的正常心理。

我可以辗压你,我才会无视你的抵抗,才会如猫戏老鼠般地逗弄你,直到你精疲力尽,再一口吃掉你。

可如果我发现,你的实力远超过我的估计,那么我就会将你视为同等的对手,无所不用地消灭你。

所以,吴争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动用火炮。

火炮不是万能的,至少以现在的小炮威力,还不足以左右战局。

吴争的话让所有人脸色凝重。

这是一场不可能获胜的战斗?

那为何要打?

每个人都在想。

吴争叹息道:“本官知道,你们都在认为我们可以南撤,可如今鞑子正在进攻武昌,勒克德浑就是这么被调走的,这才有了这次光复杭州城的结果。可如果我们放弃杭州城南撤,将杭州城拱手让给鞑子,那么多铎很有可能将分兵支援江西战场。”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吴争的意图

厉如海沉声问道:“大人,武昌府是隆武朝的地盘,我们为何要替他们在这牵制鞑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就算之后撤回绍兴府,恐怕也会被朝廷治罪。”

吴争用眼神扫了一圈,问道:“你们都这么想的?”

宋安道:“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我没有这么想,我只知道奉少爷命令行事。”

吴争深感满意,褒奖地冲宋安点点头。

宋安咧嘴一乐。

池二憨道:“小安子说得对,在哪都是杀鞑子,只要是杀鞑子,就没有错。”

这二人的回答,让周围将领纷纷附言称是。

吴争这才道:“其实诸位心中清楚,绍兴府弹丸之地,一旦武昌府陷落,鞑子就可势如破竹南下,攻入福建,如此绍兴府就被南北夹击,毫无生机可言。我等在此拼命,为得不是隆武朝,为得是自己,唇亡齿寒。”

陈守节点点头道:“属下懂大人良苦用心了。”

周大虎骂骂咧咧地道:“吴大人可有想过,如果明日再这么恶战,伤亡就会更大,依我看,要么撤回绍兴府,要么从绍兴府调兵。”

吴争看了他一眼,“本官司早就派人去向朝廷请求调援兵了,可朝廷的谕令是即日撤退。所以,援兵是不太可能了。”

周大虎咧着大嘴道:“大人,我说的是陈百户在平岗山的人马。”

吴争脸色一凝,“诸位,平岗山是本官为大家留的一条后路,万一杭州城守不住,绍兴府沦陷,平岗山山寨就是我们抗清的最后一块根据地。那儿不过千把人,对于此战,多他们不多,少他们不少,本官没有调动他们的意图。”

周大虎想想也对,拱手道:“吴大人,周某鲁莽了。”

王一林道:“吴兄弟,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敌人兵力远胜于我军,今日侥幸挡住了他们,可万一他们久攻庆春门不下,分兵去攻清泰和永昌门怎么办?就算我们派军增援,可这样疲于往来,迟早都会陷落。”

吴争迟疑了一会道:“王大人,其实吴争从一开始就没有增援清泰、永昌二门的打算。”

这话令所有人一惊。

吴争继续道:“王大人说得对,如果鞑子分兵而攻,我军不去增援,那么这二门一定会陷落。可那又如何,只要守住庆春门,我军就占着半城之地,在城中交战,也胜过与鞑子野战。”

顿了顿,吴争道:“但我认为,多铎不可能分兵。”

王一林皱眉道:“吴兄弟为何这么肯定?”

“我们和多铎心里都很清楚,鞑子从兵力上可以辗压我军,占领杭州城只是时间问题。明明可以一战毕其功,多铎却选择强攻庆春门,难道多铎真不清楚,明军主力全在庆春门吗?”

王一林点头道:“确实很古怪,以多铎之能,岂会不知那二门是空城计。”

吴争道:“多铎明知我军军力分布,而不分兵进攻其余二门,选择强攻庆春门,其用意无非是想以堂堂正正的战斗,彻底地击败我军,从而使得明军士气崩溃。所以,我认为除非多铎发现已经没有可能攻下庆春门,被逼得走投无路,否则,他不会轻易改变。”

王一林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有道理。多铎入关之后,几无败迹,可在杭州城被吴兄弟伏击致前锋三千精骑尽没,单就这点而言,怕是他也丢不起这脸。只是……如果多铎攻下其余二门,对我军形成两面夹击,那又如何应对?”

吴争摇摇头道:“这问题的答案还是在于多铎愿不愿意,我刚说了,他要的不是杭州城,至少目前不是。他要的是击垮我军或者是我,虽然不知道多铎为何这么看得起我,但今日的战斗诸位也看到了,事实上,前后八次攻城,多铎主力并没有动用,如果他真要占领杭州城,将主力迂回至二门,现在至少南城已经是鞑子的了。”

王一林思索了一下道:“确实如此,可这多铎……不是有病吗?”

吴争笑道:“人心嘛,总是古怪的,如果你一直打胜仗,却被一个无名之辈打了个伏击,你想不想报一箭之仇?你想不想打败他之后,用脚踩着他的身体,以一种俯视的目光看着他,最好还能看到对方跪地乞饶?”

“呃……。”王一林古怪地看着吴争。

吴争苦笑道:“你想得没错,在多铎眼中,我就是那个该跪地乞饶之人。当然,多铎不仅仅是因为我一人,更重要的是士气、民心,还有绍兴府的抵抗意志。”

王一林彻底懂了,可他依旧咕哝道:“军国大事,岂能如此儿戏?吴兄弟,这也只是你的猜测,万一要是不对,那我军可就要陷于敌军两面合围了。”

吴争道:“听起来确实儿戏,可再英明的人,依旧是人,他的胸中还是人心,人心太复杂,无法以常理揣测。所以,我也是做了些准备的,万一真判断错了,或者多铎改变了主意,敌军分兵入二门,我军就撤退,从西城出湧金门,绕过西湖南撤,如今钱塘江还在明军的控制之中,渡江不难。”

王一林惊道:“你是说从富阳撤退?那可是越国公的地盘。”

吴争笑道:“那又怎样,我率大军南撤,是奉朝廷之命,虽说延迟了几天,可这成不了方国安追究我的依据。况且,我有万人,怕他作甚,难道他还敢在强敌在侧时与我来一场火拼不成?”

王一林道:“那继续在城中征兵之事,你意下如何?”

吴争转向宋安道:“到现在多征募了多少壮丁?”

“三千六百多人。”

“那就停止吧。再征恐怕会引起反抗,况且也没什么强壮之人了,强行征来的与事无补,反而引起军心不稳。”

“是。”

吴争看向厉如海道:“你支敢死队今日如何?”

厉如海道:“没有异状。”

“好。”吴争想了想道,“明日之战,让他们上城墙,以备不测。”

厉如海应道:“属下遵命。”

第一百五十四章 抗清少年夏完淳

钱肃典并未按事先预定的方案在盐官登陆。

而是至海宁上岸。

原因是钱肃典认为,如果从盐官转北抄鞑子后路,可能会遭遇鞑子的主力。

六万大军前锋被灭,怎么着都会有所警惕。

如果骑兵营正好遭遇敌军主力,那死得太不值得了。

所以,钱肃典临时决定,为了保险起见,宁可多绕百里,由海宁上岸,经桐乡沿官道包抄。

事实证明,钱肃典的判断是正确的。

鞑子大军在获悉前锋被灭之后,就分出了一支偏师留驻嘉兴府。

也就是说,如果钱肃典部的踪迹被鞑子侦知,就会遭到前后夹击。

但钱肃典依旧过于保守,他的上岸地点如果走往东百里,选在海盐上岸,那就可以彻底脱出嘉兴府鞑子那支偏师的威胁。

桐乡在嘉兴到杭州之间,也就是说,钱肃典的谨慎并没有让所部脱离被两头夹击的险境。

而这个时候,钱肃典和嘉兴府鞑子都互不知情。

局势变得很迷茫,但天平在向鞑子倾斜。

当钱肃乐率部从海宁往北,至桐乡附近一个叫平桥头的地方时,前出的斥候突然回报,前方有战斗,交战双方人数达到三四千人。

钱肃乐听闻,立即赶往察看。

其实这个时候,不用猜就明白一方肯定是鞑子,但另一方是谁就难猜了。

杭州至嘉兴一路,之前全被清军占领,李自成余部已经撤往江西、湖广一带,此时正与隆武朝合作,在江西境内与鞑子大战。

而明军在这几乎已经绝迹,不是南撤就是投清。

那么这支部队会是谁呢?

当钱肃典看到战场时,惊愕了。

这哪叫一支军队?

其中没有一人穿军服的,手中的武器更是千奇百怪。

柴刀、菜刀、木棍、锄头、耙等等,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不存在的。

三牛录大概九百左右的鞑子步兵,生生将这支三千人左右队伍追着打。

这简直就是咄咄怪事。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支队伍是明人。

钱肃典迟疑了,救不救?

此地离嘉兴府仅七八十里,离杭州府百余里,万一惊动了鞑子,那就会令包抄偷击战演变成野战。

这样自己麾下六百号人,处境就会极度危险。

但钱肃典果真是钱家的种,他的品性与钱老头有一拼。

没有犹豫多久,钱肃典便果断下令,营救这支明人队伍。

在他看来,他的骑兵营出城,吴争并未抱有太大的期望,所以,不管己部成败,对杭州城攻防战并无太大的影响。

既然如此,能救下三千人,就是胜利,至于会演变成啥样,就走一步,看一步了。

于是,骑兵营骤然向战场发起了冲锋。

鏖战中的鞑子甚至以为来的是自己人,因为这样规模的骑兵,杭州以北,已经不会有明军了。

他们甚至根本连回头都懒得回,一个劲地追赶着明人队伍。

非常可笑,跑在最前面的三千明人,撒开脚丫逃,近千鞑子拼命地追。

后面是急驰的骑兵营。

一直到鞑子后军跑得慢的士兵,惨叫着倒在骑兵刀下的时候,鞑子才意识到后面居然不是自己人。

但这时,已经晚了。

他们甚至连回身反抗都做不到,生生被骑兵营将士当了一次免费的靶子,练习马背上挥刀。

这里,奔逃的那支明人队伍察觉了异状,开始转身。

两厢夹击之下,胜利已经注定。

钱肃典下令,迅速打扫战场,撤离此地。

那支明人队伍的所有人都在欢呼,庆幸着胜利,仿佛这场胜利是他们打的一样。

可当发觉骑兵营打算离开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

一个最多不会超过十五六岁、身着重孝的少年向钱肃典急步而来。

“在下江左少年夏完淳,敢问这位大人,是哪位将军麾下,欲往何处,可否带上我等一起?”

钱肃典摇摇头道:“本官绍兴府鲁王麾下百户,有重要军务在身,不能携带你们。”

不想那少年夏完淳道:“这位大人,我等皆是忠于大明之士,家父讳上允下彝,曾为福建长乐县令,家师陈讳子龙,为隆武朝兵部左侍郎、左都御史。”

钱肃典闻听大惊,“你说的可是卧子先生?”

“正是。”

钱肃典震惊,这陈子龙可不是一般人物,弘光朝灭亡,鲁王初临绍兴府监国时,就慕名欲征其为兵部尚书,可陈子龙不应,接受了隆武朝的册封,为兵部左侍郎、左都御史。

但没有前往福建就任,而是留在了松江,监临、参谋太湖义师吴易所部,招揽当地义士反清。

“如今卧子先生何在?”

“家师……如今已经心灰意冷,赋闲在家。”

钱肃典愕然,“卧子先生为何如此?”

夏完淳脸色一黯,答道:“家师见吴易鲁莽轻敌,帐下幕客皆轻薄之士,诸将惟事剽掠而已,师众不整、军纪日弛,遂与之断绝了关系。之后,家父投湖殉国,家师万念俱灰之下,便闭门不问世事了。”

钱肃典愣了半晌道:“那你这些人……?”

夏完淳道:“这些都是松江府及周边义士,许多人早先追随先父和家师,如今先父不在,家师又心灰意冷,这些人……就奉我为主,坚持反清复明大业。”

钱肃典为难起来,“夏完淳,不是本官不愿意相助,只是本官确实有紧急要务。想必你应该知道,如今鞑子大军在进攻杭州城,本官奉令率骑兵包抄鞑子后路,截断敌军后路、粮饷,确实不能带你部前往。”

夏完淳急道:“大人,我等皆是当地人,对道耳熟能详,带上我们,对大人军务定有助益。”

“这……本官麾下皆是骑兵,速度极快,你们恐怕……?”

钱肃典边说边打量了那群衣衫褴褛的义军一眼,话虽没有说透,但意思已经很明白。

夏完淳脸一红道:“大人见笑了,家中早已变卖一空,父老乡亲也已经倾力相助了,可无奈我军一直得不到粮饷补给……可大人不能小看了他们,他们是真的忠义之士。”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有群乡绅,前来劳军

钱肃典还真不相信,因为他见过这三千人被不到千人的鞑子追得满地跑。

夏完淳突然道:“大人,我军没有军械没有补给,还能坚持抗清至今,就凭这点,大人不能怀疑我们的忠诚,况且……。”

说到这,夏完淳拿手指指着满地的鞑子尸身道:“这些鞑子的刀剑,足以让我军战力猛涨,我们便可助大人一臂之力,攻下嘉兴府。”

钱肃典眉头微皱道:“可本官的任务不是攻嘉兴府,况且嘉兴府城墙虽然不高,但城中守军多少也不清楚,以本官麾下六百骑兵,就算加上你们,恐怕也攻不下来啊。”

夏完淳道:“嘉兴城只有四千二百守军,除了这九百鞑子,城中只有三百鞑子和三千降军。此时若大人与我军合攻,定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嘉兴府。”

钱肃典急问道:“此话当真?”

“我军有眼线在嘉兴城中,此事绝对真。”

钱肃典心动了,真要能占领嘉兴城,就掐断了进攻杭州敌军的补给之路和后撤之路。

虽然钱肃典几乎可以肯定敌军不可能后撤,因为到此时,钱肃典都不相信,吴争真能凭这一万多人,顶住多铎大军的进攻,守住杭州城。

但仅凭截断敌军补给线这一条,已经够钱肃典冒这次险了。

咬了咬牙,钱肃典对夏完淳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

三天了。

连头连尾,吴争率部在庆春门力抗鞑子三天。

打退了多铎大军数十次的进攻。

其中鞑子登上城墙的就不下于十次,有一次甚至明军已经即将崩溃,如果不是之事征集的死士,以同归于尽的方法,用命硬生生地将鞑子驱赶下城墙。

恐怕这时吴争只能在东城与鞑子打游击了。

但有一点,吴争依旧没有动炮。

哪怕是到了最危险的那一刻,吴争都没有下令开炮。

当然,在那最危险的一刻,开炮已经无用。

吴争在事后也吓出了一身冷汗,这要是真被破城了,这些火炮根本来不及炸毁,就会拱手送给了鞑子。

为此,吴争下令在每门火炮下埋设了大量的火药,并严令陈守节,一旦兵溃,直接炸毁,绝不留给敌人。

陈守节很不理解,他想不通吴争究竟要怎样。

虽然吴争解释过,是为了锻炼这支乌合之众,为了留到最关键的时候,打鞑子一个措手不及。

但陈守节已经感觉到,吴争的用意并不在此,至少不仅仅是为了这些,应该有更大的图谋。

出于这些日子以来,对吴争品性的了解。

陈守节虽然不理解,但依旧遵行了吴争的命令。

至少,在不能将火炮留给鞑子这一点上,二者的观点是一致的。

明军的伤亡此时已经超过五千人,几乎达到总兵力的三成。

但将士的士气低落得不多,特别是在死士将已经胜利在望的敌人赶下城墙吃屎的那一刻,明军的士气骤然高涨,一个个变得视死如归。

榜样的力量是强大的。

也因这场恶战,城中百姓对明军的态度有了截然不同的改变。

无数的妇孺开始自发地前来,为将士们送水、洗服、照顾伤员。

这种发自内心的帮助,反过来激励着士兵更奋勇作战。

这时的吴争,正在接待城中乡绅富豪前来劳军。

吴争是真没有想到,他们会来。

这其中有不少是被池二憨、宋安带人敲榨勒索过的。

池二憨、宋安已经避开了。

吴争却避不得,也没有理由避。

只能尴尬地与他们寒喧着。

劳军团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莫执念。

他们带来的倒也不是什么稀罕、值钱玩意,大都是米粮、布匹、肉蛋类的必须品。

“吴大人威武,竟能以少敌众,坚守杭州城三日,我等欣慰汉人有大人这样的勇将能士,今日我等前来劳军,不为别的,只为大人及麾下英豪铮铮铁骨,不使建虏视我汉族无人。”

话说得很漂亮,但吴争是知道这老头心思的。

不过吴争也不会去说破,扫了颜面,坏了这“美好”的气氛。

“多谢杭州城父老乡亲美意,吴争代麾下万余将士敬谢了。”

原本吴争以为寒喧之后,这些人就会离开。

可没想到他们反而赖着不走了。

双方此时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没话找话,这可就有些尴尬了。

吴争有些吃不住劲,起身道:“诸位乡老,本官尚有军务在身,就不陪诸位了,厉如海,你招呼下诸位。”

说着抬腿就要离开。

这时,莫执念急喊道:“吴大人且慢。”

吴争回过头,“还有事?”

莫执念回头与众人眼神交流了一番,开口道:“回大人话,我等确实有事要与大人商议。”

吴争稍稍迟疑,转回座位,“有话不妨直说,只要与战斗有益,本官定不推辞,如果对作战无益,那就免开尊口。”

这话听着没错,但其实是把门给关死了。

要知道,这些人大都是些富户、地主、商贾之类的,哪个能与战斗挂上钩?

莫执念腆着老脸道:“吴大人,这事若说与战斗无关,还真有那么点关连,可若说有关,倒也显得勉强了些。”

吴争被他这么一说,反而引起了些兴趣,“那就讲讲吧。”

“大人可有把握守住杭州城?”

吴争一愣,这是有没有把握的事吗?

其实吴争心里不是有把握,而是根本就没去想这回事。

他想的就是,如何能多坚持几日,多杀一些鞑子。

简单得来说,就是将多铎部拖在杭州城,以使得隆武朝湖广总督何腾蛟能在江西战场的压力减轻一些。

这样就会使得鞑子主力无法调来杭州,无力渡江攻打绍兴。

可这,吴争肯定不能对这些人说,于是他微微蹩眉道:“各位也看见了,我军作战勇猛、士气高涨,虽说击败城外鞑子还很困难,可守住杭州城,还是能够争取的。”

吴争的话,让那些个老头们纷纷抚须点头,露出了笑脸。

只有莫执念古怪地看了吴争一眼,但他也没有说破。

第一百五十六章 经略杭州府?

莫执念问道:“既然如此,敢问吴大人,此战之后可有意愿经略杭州府?”

吴争再次愣了一下,这事还真没有想过。

先不说能不能守住杭州城,就算出奇迹守住了,杭州城太过招眼,恐怕也不是他一个根基未稳的千户所能占据的。

打仗和治理、牧民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不是所有事都可以靠刀把子可以解决的。

如果真靠刀说话有用,那世间就没有了反抗和殉节了。

所以,吴争有退让的觉悟。

在吴争看来,培植实力是首要的,其它的都可以退让。

也就是说,真到了那时,就算将杭州城拱手让出,只要有合适的利益交换,吴争也绝不吝惜。

所以,对莫执念此问,吴争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回答。

莫执念非常世故,他一看吴争的脸色,便猜到了吴争没有想过此事。

“自然,大人军备繁忙、日理万机,或许还没来得及想过。所以,今日我等前来,也就是想给大人一个建议。大人若认为不合适,那就当我等仅是来劳军,可若是觉得合适,那就请大人采纳我等建议,如何?”

吴争不留自主地点头道:“说来听听。”

莫执念清了清嗓子道:“吴大人麾下将士确实与之前的明军不同,不但作战勇猛且军纪严谨,自从越国公部撤退之后,明军骚扰百姓之事,还未曾耳闻,这些我等有目共睹。”

吴争听了有些得意,点点头。

“我等心里都盼望着能安然渡过这场战争,自然想着,有一个可以牧守一方的将军来捍卫杭州府。吴大人,很合适。”

吴争笑容绽放,好话听起来,真得特别爽。

“莫老过誉了。”看看,一直喊莫老头的,如今省去了个“头”字,这听起来就截然不同了。

这叫花花轿子众人抬,你给我面子,我理当还你一份颜面。

“可这事不是本官想应就能应下的,毕竟……。”

没等吴争说完,莫执念没有礼貌地打断道:“大明已经亡了,弘光朝也降了,杭州府早已沦陷,若非吴大人此次光复和坚守,杭州城早已是建虏囊中之物,先不说我等是反是逃,就说这满城的百姓,恐怕也会因大人的坚守抵抗,而遭受建虏加害。说句不中听的,其实我等自己心里都清楚,我等早已不是大明忠臣良民,但我等亦不甘心做建虏走狗,此心,吴大人可明白?”

吴争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变得凝重。

他有些听出来了,这接下去的话,恐怕是要劝自己占据杭州,与鲁王分庭抗礼了,至少也是听调不听宣。

果然,莫执念继续道:“大人麾下军力强大,如果再有我等钱财辅佐,以杭州府向周边扩张,不是难事,宁国府、徽州府、松江府、苏州府,乃至光复应天府,到时与鞑子隔江而治,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吴争突然插口问道:“你就这么肯定,本官能战胜城外鞑子?”

莫执念微笑道:“吴大人应该知道,城外多铎麾下大军中,仅有一万是八旗军,其余的都是明军降军。”

“本官知道,这三天与我军交战的大多都是这些败类。好在这三天里,我军击杀之数已经超过万人,不足为患。”

莫执念呵呵一笑,面露神秘状说道:“吴大人,如果这三、四万人反正,以你之见,此战是胜是败?”

吴争闻言“噌”地立起,“此话何意?”

这确实是个惊天的消息,要知道这五万降军给了守军极大的压力,他们再怎么士气低落,也有五万之数。

杀了一万多人的代价,也使得守军伤亡超过四千人,甚至差点被攻破城墙防线。

如果真让剩下的三、四万人反戈一击,那这场战事,将会出现彻底地反转。

吴争如何能不惊悚、能不震撼?

吴争震惊的脸色,让莫执念非常满意,他开始讲述起其中原委来。

弘光朝灭亡后,清兵下江南。

时任松江府知府姚序之弃官而逃,华亭县知县张大年举城投降。

群龙无首之际,郡中义士群集陈子龙、夏允彝、徐孚远等之门,共谋起义抗清复明。

这个时候吴淞副总兵官吴志葵率舟师赶来,在陈子龙、夏允彝劝说下,决定由泖、淀进攻苏州。

起兵前吴志葵委任部将常寿宁镇守松江府城。

可常寿宁心性素来无赖,一朝大权在握,就向城内各官绅投书索饷。

沈犹龙接书后忿然,要知道他可是万历四十四年进士,最高时官至兵部右侍郎、右佥都御史、总督两广军务兼广东巡抚。

一个区区裨将,也想拿起义来勒索我么?我也要起义!

于是召集陈子龙、徐孚远等,也决议起义抗清。

因沈犹龙声望和资历最高,被一致推举为义军领袖,并撤了常寿宁职。

之后,沈犹龙率义军将士举义旗抗清复明,城中丁壮有力者都去投军,最高时人数超过万人,一时间,松江府及周边民心土气大振。

但沈犹龙虽曾总督过两广军务,但只是个文人,不熟悉作战方略,他将守城任务分别委任给中书舍人李待问、原麻城县知县单恂、原罗源县知县章简和举人张寿孙,命他们统率义军,分守松江府城四门。

吴志葵攻苏州不克,退兵回松江府。时任水军总兵官黄蜚拥千艘约二万人从无锡取道太湖而来,与吴志葵合军,就在泖、淀一带结寨,与松江府城互为犄角。

义军此时控制着华亭、青浦上海三县之地。

八月,也就是吴争叔侄在嘉定府浴血拼杀之时,清军袭取青浦县城。

沈犹龙接到禀报,还不信青浦会失守。

傍晚时分,清军先遣部队已到松江城下,伪装为黄蜚部下,诈称黄总兵捉拿奸细来了。

西门守军受其蒙骗,开门放入。

城内预伏清军细作,都伪装为黄蜚军士,到此大呼上城,拔去明军旗帜,换上清军旗帜,守军领时陷于混乱。

清军一拥而入,就势夺占松江府城,城内义军和清兵展开激烈巷战。

第一百五十七章 乡绅有诉求

沈犹龙于慌乱中冲出,中箭身亡。

大部分军政官员都在溃败中被清军所杀,共一百余人。

黄蜚想要退往舟山,但在得胜港被清军追上,黄蜚身中三箭,先把妻子等一门三十余人沉水后自己也跳入水中,欲殉国。

但最终被赶来的清兵以挠钩擒获,被捕之后,黄蜚三缄其口,问他话不答,劝降他不应,清军就打断黄蜚的左手。

之后,黄蜚被绑至南京,见到洪承畴,用右手指着他叫骂。

恼羞成怒的清军又把黄蜚右手弄断,黄蜚骂声越烈,清军又把他舌头割掉,黄蜚犹呢哑不停。九月{也就是两个多月前},与薛去疾、唐世荣都在南京水西门外被清军斩首{壮哉!大明水师黄总兵}。

说到这,莫执念叹息道:“其实松江府一战,不足两万清军赚开了城门,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松江府,将领在混乱中几乎丧失殆尽,当时城中数万明军皆群龙无首,被清军俘虏,由此降了建虏。”

满室一片叹息声,让吴争感觉憋屈得紧。

“你的意思是,城外那支降军,就是之前在松江府的那支明军?”

莫执念点头道:“至少有一半以上是,当然还有当时在苏州、太湖一带的明军,还有是多铎从江宁府带来的其它降军。”

吴争的脸色突然变得阴冷起来,“你们是怎么与他们联络上的?”

要论说翻脸就翻脸的本事,吴争确实不差。

但这事确实很严重,内外勾结,取死之道啊。

莫执念能感受到吴争这骤然而起的寒意,连忙解释道:“吴大人千万别误会,我等绝无与建虏勾连之心,老朽当日向大人承诺过,只要鞑子一日不进城,莫家绝不归顺清军。”

“那你们是如何联络上城外那支降军的?”

“大人容我细禀。今年夏,清军占领苏州,闰六月,清廷剃发令下,城乡义兵四起,都用白布缠头。时任刘河参将、福山副总兵鲁之玙,力请吴淞副总兵吴志葵联合吴日生、陆世錀、张守智等攻苏州,他自己带数百家丁为前锋。

可吴志葵领军怯战,当时苏州城内混战,战不利,鲁之玙领周蕃等四百人突齐门入城,从报恩寺向护龙街。满清侍郎李延龄{李率泰}、江宁巡抚土国宝以骑兵在城中伏击明军,鲁之玙至饮马桥中伏,与副总兵王伯牙等三百人力战而亡。明军夺回苏州计划也随之失败。”

伟哉!大明总兵鲁之玙。

瑟若轻健姿,一往仗奇气。宝剑酬君恩,深入无退志。孤军矢一战,光响横振厉。慷慨授命时,白虹贯吴市。苏州城流传的这四十字小诗,就是鲁之玙最好的写照。

莫执念说到此处,拿手指着身后一个老者道:“大人,这位贤达便是鲁总兵的亲叔鲁南成。”

吴争肃容拱手道:“鲁老丈有礼。”

鲁老成颤抖着手,上前还礼道:“吴大人不用见疑,老朽虽然苟且偷生,但还做不出勾连鞑子,为祸我族的无耻之事。城外那支降军中,有我侄儿鲁之域,就是鲁之屿的亲弟弟。当时之屿战死,他是崇明守备,后清军占领全境,不得已降了清军,只是心中一直念着家国之恨,昨日夜里,他便暗中派人向城内传信,希望大人能允他率部反正。”

吴争问道:“有多少人愿意反正?”

“回大人话,据信上说,之域已经联合军中另外四个守备、十多个把总,他们都有反正之心。”

吴争斟酌起来,他当然不会真信这些守备、把总真有为国为民之心,真要是如此,何必投降?

鞑子虽说已经占领了苏州至松江府,但时日未久,兵力又捉襟见肘,控制力还没有那么强大。

这些人真有为国为民之心,只要联合起来,举旗反清,再怎么也有数万大军,不是清军想剿灭就剿灭的。

他们既然随多铎来了,还与己部恶战了三日,那么就不可能存有真正反正之心。

在吴争看来,这就是一群朝三暮四之徒,他们见风使舵,看见风往哪吹,就往哪投。

见三日交战下来,庆春门依旧牢牢地在明军手中,加上他们伤亡已达三成,对多铎有了不满之心,于是经由鲁之域,来向自己表达投诚之意。

当然,吴争一样相信鲁之域是真心的,这不是吴争知道鲁之域是谁,而是鲁之域有反正的动机,兄长力战而亡,叔父又在城里,对于他而言,家国之仇和亲情的吸引,都足以让他反正,毕竟明军哪怕归降鞑子,那也是小娘养的,清廷对降军从来都没有真正信任过,与其做个二狗子,不如转向与吴争联合,这样此消彼涨之下,杭州府区域之内,清军就反转成绝对劣势了。

吴争虽然不信他们投诚的真心,但同样认为这是个机会。

不管如何,能削弱鞑子实力,都是件好事。

于是吴争问道:“他们想要什么?”

这是个一针见血的问题,想要什么?这一点很重要。

就算他们要反正,也不会让这么几十个杭州城乡绅,求到自己的面前来。

虽说自己眼下掌握着一万多人的军队,但自己的官职却依旧是个千户,名不副实。

他们完全可以派人渡江,向朱以海投诚,按现在的形势,朱以海肯定会大慷以慨,说不定人人封个总兵、伯爵什么的干干。

没有去求朱以海,反而来求自己一个千户,这本已经十分反常。

事有反常必为妖嘛,吴争自然不会轻易表态。

鲁南成沉吟着说道:“吴大人,城外军队并无别的诉求,只是想恳求大人,战后保留各部编制即可。”

吴争眉毛一挑,这还叫没有诉求?

保留各部编制,等于各起山头。

再说了,归降到自己麾下,自己就得付给他们军饷。

哪有给了钱,自己还不能说了算的道理?

也就是说,自己或许能做个名义上的都督,但恐怕军令是发不出去的。

这不是开玩笑吗,吴争岂能答应?

除非他们离开杭州,去别的府占山头,自给自足,那样双方倒可以称为友军,相互扶持。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战局有了转机

“请鲁老丈转告他们,本官不能允。一来本官虽说是四品将军,但实职依旧只是个千户,临时统领城中万余大军已是僭越,恐怕不能授于他们原职。二则各部若不遵奉本官号令,要以合作的方式滞留于杭州府,这定会引起纠纷,恐怕后患无穷。当然了,本官还是很欢迎他们反正的,毕竟都是汉人同胞嘛,只要一起杀鞑子,都是友军。依本官看,现在讨论这些为时过早。”

鲁南成略有失望,他看了一眼莫执念。

莫执念再次上前道:“吴大人,大人虽然只是个千户,但实力已经不下于一方总兵,甚至在击退多铎之后,据杭州府称都督也不为过。都督之下,设总兵、守备乃是常理。”

吴争眼神一缩,“莫老是在怂恿本官自立?”

莫执念同样眼神一闪,但话说得很软,“大人误会了,老朽今日与众乡绅前来,为得只是向大人谏言,乱世之中,要想成事,大义虽不可或缺,但实力最为紧要。如今正是大人一展宏图的良机,只要大人占据江南一隅,到时反清、复明亦或者……皆是大人一句话的事,望大人三思。”

话没说透,但意思已经很明确。

吴争慢慢回头,看向厉如海等人。

厉如海的脸上有微笑。

周大虎无动于衷,眼神不知道聚集在哪。

陈守节脸色阴沉。

他儿子陈其材倒是象是满不在乎地左右他顾。

已经溜回来的池二憨也在笑,宋安冲着吴争一个劲地点头。

身边的嫡系之人,态度都已经很明确了。

吴争转回头,看着莫执念问道:“那你们又想要什么?”

是啊,这二、三十乡绅会白来?他们必有所图。

莫执念微笑起来,他知道吴争动心了。

谁能不动心?

城外有数万人,城内有强大的财力支持。

只等吴争一点头,杭州府就将成为一支新的势力出现这乱世之中。

这种诱惑,没人能不动心。

莫执念道:“数万大军的粮饷补给,每月所耗不下十万两,吴大人军务繁忙,自然无瑕顾及经营之繁琐之事,我等数十人虽无大才,但平日里经营商贾之事,已是得心应手,或可替大人分忧。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吴争焉能听不出来?

这话说得好听,但其中意思却很明白,那就是说,这财权得由这数十个乡绅掌控。

到了这个时候,吴争总算是清楚所有人的诉求了。

其实这就是一场交易。

面前的这些人、还有城外的那支降军,他们要另起炉灶。

可问题是他们没有大义,面前的这帮老头,他们是贰臣,而且手中没有军力,自然撑不起这个摊子,他们需要依靠一个势力来达成所愿。

而城外的那支降军,经过三日恶战,已经清楚自己的结局。

那就是被多铎当成消耗守军的工具,他们的死活并不在多铎的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他们需要为自己找条活路,反戈一击容易,但日后怎么办?

没有粮饷、根据地,就得完蛋,所以必须向南明其中一个势力投诚。

如果是一支建制完整的军队,或许能在朱以海或者隆武朝换得一个举重若轻的位置。

可他们太散了,由各路降军组成,恐怕谁也不服谁。

这样一来,就算投靠到朱以海或者隆武朝旗下,也迟早面临着被既有势力所兼并的困境。

想反正,又不愿意被兼并,同时要摆脱被多铎当成炮灰,他们想到了向吴争投诚。

这是打出来的威信,他们服。

但问题来了,吴争本身只是个千户,如何容纳下这么庞大的军队呢?

于是,脑子就动到了形成一个xin shi li上了。

这些老头和城外降军,几乎是一拍即合。

而如果按他们的诉求,吴争在其中,几乎成了一个名为主实为傀儡的角色。

也就是说,除了己部,吴争无法控制那支降军的任何一部。

而财权也会旁落。

唯一的收获,就是有个好听的名声,那就是成了公推的一方诸侯。

还有就是,从此不必为麾下这一万多人的粮饷发愁了。

吴争当然不能同意。

财权旁落,吴争并不反对,只要有钱交给自己养兵就行了,至于别的想法,现在真顾及不上。

但军权分散,要那破名何用?

所以,吴争拒绝了鲁南成,而对莫执念的提议,没有反对。

“此请,本官或可答应。”

吴争的表态,让在场所有乡绅一喜。

他们的诉求得到了满足,那么接下来,只是对那支军队的安置问题了。

鲁南成斟酌了一番道:“吴大人,可否通融一步?”

吴争想了想道:“本官可以保留所有将领的实职,并且各部依旧可以独立编制,但百户及千总以下军职,必须由本官任命,此点无须再议。”

鲁南成点头道:“大人的意思,老朽清楚了,老朽定会原话转告。”

吴争甩了下手道:“他们若真心反正,战后就必须接受整编,否则,就在城墙上见分晓,这是本官的底线。”

莫执念突然道:“大人放心,他们不得不同意大人的条件。”

吴争一怔。

莫执念道:“大人的军力加上我等的财力,城外降军若识趣,定会接受大人的条件的,与在清军麾下饱受凌辱相比,我们给出的条件,已经很优渥了。”

吴争恍然,点头道:“既然如此,本官就等诸位的好消息了。”

就这一晚,历史在江南杭州产生了一个巨大的转折。

一个新兴势力悄悄地诞生了。

诞生得非常荒诞,但其实顺理成章。

三方各有诉求,又互不冲突,几乎是一拍即合。

但在吴争的坚持下,没有打算自立,依旧蛰伏于鲁王朱以海旗下。

在吴争看来,杭州至绍兴府,区区弹丸之地,出现两个势力分庭抗礼,不但会令百姓无所适从,更会令旁人笑话,这旁人是清廷,还有南边的隆武朝。

吴争的决定被莫执念为首的乡绅认可,其实在眼下,他们需要吴争这块招牌,更需要依靠吴争手中的强大军力。

与实际的利益相比,虚名就不显得那么重要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城外汉人军队临阵倒戈

战斗依旧在进行。

多铎和博洛都认为,按现在的战场态势和双方的消耗战损,最多三天后,明军将无人可用于防守作战。

但今天,双方搏杀的激励程度,已经明显降低。

往日几乎天天都在千人以上的战损,第四日战斗结束,明军的伤亡仅二百余人。

这种异常,让多铎、博洛有了警觉。

但因为是第一次出现,二人的理解是连续三天恶战之后,双方士兵有了厌战心理。

所以,二人并没有往手下降军已经开始在密谋起事那方面想。

他们做出的决定是,第五天的攻城,调上麾下八旗军,一来加强一下战场节奏,二来安抚一下降军的士气。

毕竟,到现在为止,降军伤亡已经一万多人了,而八旗军一直在观战。

多铎的这个决定,直接为降军的反戈提供了便利条件。

降军确实需要一个空隙,去串连和调动。

而吴争此时,正在谋划如何将胜利的果实扩大。

甚至已经有了将多铎留下的野望。

人嘛,站的高度不同,想法就会不同。

当吴争发现,降军反正之后,多铎麾下仅有那一万鞑子的时候,不可遏制地起了这种雄心。

“周大虎,你率三千人,潜至清泰门。厉如海,你率三千人潜至艮山门。等明日城外降军发动,你们两部即从两门,对清军进行南北夹击。”

“属下遵命。”

“池二憨,你率三千人在庆春门内静候,待炮声停歇之后,打开城门冲锋。记住,不管溃逃的鞑子,直取鞑子中军。”

说到这,吴争用手指敲击着案上的地图,叹息道:“早知如此,就不把钱肃典的骑兵营派出去了,这要是骑兵营在,或许真能把多铎留下。”

宋安道:“少爷不必担心,城外降军一发动,自然会去寻多铎的麻烦,这么一大功,谁肯轻易放弃?”

吴争等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可吴争心中依旧有些遗憾,他其实很清楚,没有骑兵追击,以多铎的老练,加上中军的一万鞑子,想留下多铎,太难了。

不过吴争没有纠结于此,局势突然演变成这样,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

望着城外远处的鞑子营帐,吴争呐呐道:“钱肃典,你小子可别真把本官的骑兵营整了没。”

……。

以六百骑兵加上这群连武器都没齐全的乌合之众,攻打现代战争有三千多守军的嘉兴城。

这就是钱肃典正在做的事。

确实够疯狂的。

先不说攻防双方的战力比,就说守军真把城门一关,任由你在城外折腾,你能做到哪一步?

简单地说,那就是找死。

可钱肃典偏偏相信了夏完淳的话。

年轻人嘛,总是能打到相同的兴趣和爱好,对于钱肃典和夏完淳而言,那就是冒险。

不可否认,冒险是一种乐趣。

这世间事往往也是如此,越不可能的事,真要去做了,说不定奇迹就会出现。

嘉兴城,对于清军来说,远比杭州城重要。

杭州城最多只能算是前沿,但嘉兴城已经算是清廷在江南的腹地。

东控松江府,南摄杭州,西接宁国府。

从江宁府的补给和援军都得进过嘉兴府。

说它是战略要地,一点都不过份。

可谁会想到,一支六百人的明军骑兵,会从海路北上,生生地直插腹地?

偏偏这支骑兵遇到了另一支人数众多的义军。

而且两支部队,两个主将又一拍即合,进行了一次关乎战局的大冒险。

嘉兴城,一战而下……不,准确地说,是传檄而定。

当钱肃典和夏完淳在桐乡那个叫平桥头的地方相遇,奇迹就已经显露出它的魅力。

而当钱肃典采纳夏完淳的建议,攻打嘉兴城的那一刻意,奇迹就已经注定。

当嘉兴城守军得知九百鞑子已经被全歼,看到明军抵达嘉兴城门之后,他们所做的,就是反戈一击,诛尽城中三百鞑子,然后打开城门,向钱肃典投诚。

一下子,钱肃乐身边有了六千多人的军队。

这个数字对于野战,真的不多,鞑子只需要最多三千骑兵,就能完胜这群杂牌军。

可钱肃典手中有嘉兴城,防御能力完好的嘉兴城。

那么,不出意外的话,鞑子没有上万人、耗上十天半月,就无法攻下嘉兴城。

嘉兴城光复!

这代表着江宁府无法派援军直抵杭州增援,也代表着松江府与江宁的联系中断。

这是这几年以来,老天爷对明人最大的恩惠和赏赐。

历史从这一刻真正改变了。

当然,这还不能改变整个中原大地的格局。

但很显然,清廷对江南的影响和控制力,由此大大削弱。

……。

剧变。

多铎是没有预料和掌控的,杭州战局会如此演变。

吴争从头至尾只坚守了四天。

可这四天对人心的影响力太大了。

四天的坚守,让人心站到了吴争这边。

能挡住,这很重要。

汉人从这四天时间里看到了希望,挡住清军进攻的希望。

而城中的那些乡绅,更是从这四天中,品尝到一个新兴势力对于他们潜在的利益,浙江以南,人口上千万。杭州守住,这意味着清军不能南下,那么新兴势力将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之所以为新兴,那就是利益还未分配,只要占据其一隅之地,那么回报是巨大的。

商人习惯逐利,有五成的利润,就会铤而走险;为了一倍的利润,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

有三倍以上的利润,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去冒杀头的危险。

他们再也不在乎鞑子是否还有可能攻入杭州城。

在他们看来,一旦城外降军反正,那么胜利如同探囊取物。

这些人活了大半辈子,哪个不是人精?

杭州府如果从拥五万大军,然后进行固守。

那么清廷必须派八万、十万的大军前来进攻,能否攻下还是未知之数。

关键之处在于,湖广、陕甘隆武朝和大顺、大西军余部还在与清军激烈地交战,清廷派得出这么庞大的军队吗?

如果派明军降军来攻,那就有信心去说服他们投诚。

所以,他们坚定地站在吴争这边,去说服、诱导、甚至逼迫城外降军临阵倒戈。

第一百六十章 大败多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六十一章 壮哉,夏文忠公!

清廷久闻夏允彝大名,派人前去招揽,表示只要他肯出山,一定给大官做。

夏允彝以“贞妇”自比,在门上大书道,“有贞妇者,或欲嫁之,妇不可。则语之曰:‘尔即无从,姑出其面’。妇将搴帷以出乎?抑将以死自蔽乎?”

明白无误表达了自己不事二朝的决心。

之后,写信给好友陈子龙等人交待后事,平静与家人诀别,并特意把未完成的文集《幸存录》交予独子夏完淳手中,叮嘱他毁家饷军,精忠报国,代父完成恢复志愿。

遣散家人时,夏允彝作绝命诗:“少受父训,长荷国恩,以身殉国,无愧忠贞。南都既没,犹望中兴。中兴望杳,安忍长存?卓哉我友,虞求、广成、勿斋、绳如、悫人、蕴生,愿言从之,握手九京。人谁无死,不泯者心。修身俟命,警励后人!”

从容自投松江塘而死。

他自尽时,其兄、子、妻妾家人,皆肃穆哀恸地立于水滨观视。

松塘水浅,只达夏允彝腰身以上,这位大才子生生埋头于水中,呛肺而死,他背部的衣衫都未沾湿,生殉了他的大明朝。

彼情彼景,身为儿子的夏完淳肝胆欲裂,目睹父亲刚烈死状,他也更加坚定了必死报国之心。

壮哉,夏文忠公!

这样的人,他的号召力是强大的。

而做为夏允彝的独子,夏完淳继承了这种号召力,并发扬光大。

小小年纪,身边就聚集了数千人,指挥起来如臂使指,确实是难得啊。

于是,几种巧合,凑在一起,使得嘉兴城传檄而定。

江宁府得知险情之后,无奈城中无兵可派,不敢轻举妄动,急派信使向京城求援,并下令封闭城门。

……。

这世上有些人视钱如命。

也总有些人视钱财如粪土。

钱肃典和夏完淳在这个问题上,是同一类人。

嘉兴城,做为清廷上承下接的中枢,担负着清军南下的中转粮道重任。

囤积着数十万石的粮草,无数饷银和军械。

这二人稍加合计,就大开库门,接济贫苦、招募精壮。

一时间,太湖、陈湖、泖湖等义军残部闻讯纷纷起来会合。

嘉兴城一时之间,成了一座拥兵二万多的坚城。

如梦如幻,白驹过隙。

不能不让人感慨,世事难测。

钱肃典、夏完淳终于慌乱了。

他们虽然心怀报国之志,可终究一个二十出头,一个才十五。

面对着这么大的阵仗,岂能不慌乱?

特别是那么多从没见过面的义军蜂涌而来,如何治理、调度?

一时间,二人手忙脚乱起来。

最后,还是钱肃典有办法,他提议以夏完淳为首领,组建一支新的义军。

夏完淳谦让,但钱肃典坚持。

最后,还是按照钱肃典的意思,由夏完淳为总兵,自己任参将。

辖下八个守备,各统三千人。

鉴于夏完淳一身孝服为刚殉国的父亲夏允彝戴孝,于是义军人人一条白巾缠腰,这支义军的名字就叫“白巾军”。

成军之后,钱肃典二人合计,向杭州派出了信使,禀报嘉兴城光复的情况,请示接下来该如何做。

……。

多铎被突然一棍子打得有些懵圈。

但久经沙场的他并不慌乱。

主帅的镇定很快收拢、稳定了军心。

此时的八旗军确实很精锐,他们边撤边整肃,在后撤数十里后,八旗军渐渐稳住了阵脚。

而这个时候,多铎的命令竟是,全军反击。

没有人能猜到,多铎会这么狠。

或许是多铎不甘心,亦或许是多铎对他的八旗军战力有绝对的信心。

鞑子就这么开始反击了。

这个时候,多铎还拥有六千多八旗军,加上身边千人亲卫队。

兵力还有近八千人。

但明军这边,除了吴争的一万多人,还有三万多投诚的明军,合计起来有五万人之众。

但多铎就这么悍然下令反击了。

没有能预料到这种情况,就连吴争也不能。

战场的态势是这样。

多铎当时下令撤退突围时,投诚的明军左右夹击多铎中军。

周大虎、厉如海各率三千人在明军的外围再加一道包抄线。

池二憨率部中出。

但在多铎骑兵突围成功之后,投诚的明军自然而然的向中间合拢成一股,开始对多铎进行追击。

而周大虎、厉如海、池二憨三部同样在中路汇合,紧随着投诚的明军向多铎追击。

城楼上的吴争没有去阻止,也无法阻止。

仗打到这个份上,主帅基本已经无法真正掌控和调度了。

兵败如山倒,痛打落水狗嘛。

刚刚溃败,一路败退的鞑子,还有什么可怕的?

可问题是,多铎身边这七千多人,是真正的八旗军,他们的战场经验远甚于明军。

变化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差点就改变了大好的局势。

当鞑子骑兵如一把尖刀刺穿了明军的阵列时,明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从士气旺盛到跌落谷底,瞬间崩溃。

无数的人向道路两侧逃窜。

那种景象,就象水牛犁地,泥土向两边翻卷一般。

明军的将领根本无法控制。

除了鲁之域部勉强抵挡了一下,其余明军一触即溃。

也难怪,这样宽阔的道路上,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被骑兵冲击,谁能抗得住?

数里外的周大虎、厉如海、池二憨三部见情形不妙,迅速做出了三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周大虎悍然下令己部结阵硬抗。

厉如海率部调头急退。

池二憨随即命令所部紧急向道路两侧疏散。

根本容不得三人商量,瞬间做出的反应,代表着三人的性格。

周大虎的三千人,迟滞了鞑子骑兵的速度。

但所部损失、伤亡惨重,周大虎被战马撞飞重伤昏迷。

可他们的牺牲,确实为池二憨部赢得了反击的时间,士兵从两侧对鞑子慢下速度的骑兵施以箭矢射击,这在一定程度上,更加减慢了骑兵的速度,同时降低了骑兵冲锋的密度。

池二憨、周大虎两部不畏死地阻击清军,为厉如海部从容展开反击,创造了必要条件。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多铎悍然反击

厉如海下令撤退,并不是贪生怕死,在他看来,做明知道必死的事,需要得到回报。

很显然,硬抗得不到回报。

但在后撤的路上,他发现周大虎、池二憨两部没有跟随,他便立即反应到这二部留下了。

同时,他发现鞑子骑兵并没有立即追赶上来,这就证明周大虎、池二憨两部的阻击奏效了。

于是,厉如海断然下令停止后撤,后军变前军,向来路反冲锋。

其实这也是场冒险,甚至是赌。

没有任何情报显示、佐证,鞑子骑兵是因为周大虎、池二憨两部的阻击而没有追来。

也无法确认,冲锋之后,骑兵会不会突然出现。

但厉如海此时觉得,这个险该冒。

多铎同样很意外,对于明军追军的瞬间崩溃,他预料到了。

从清军下江南之后,遭遇抵抗屡见不鲜,但基本是蚍蜉撼树,一触即溃。

不完全是南蛮人不够勇猛,而是缺少整局的部署和必要的军械。

没有令出必行的统帅,没有统一的指挥、士兵缺少必要的训练,没有作战经验。

上风时一涌而上,下风时一哄而散。

多铎对这支降军很了解,所以他敢于在劣势之时,凶悍地发动反击。

一战毕其功!

三万多的追兵,就被他七千人打了个稀巴烂,着实厉害。

但多铎没有想到,他所面临的是守军明军更加悍不畏死的阻击。

这场反击,就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一旦骑兵失去了速度,就会陷入明军包围。

兵员人数,是先天的缺陷。

多铎原本是想打一个时间差,城中明军出兵需要调度时间。

城中主将吴争无法对城外三支军队进行有效掌控。

而自己对身边的军队却是如臂使指,这就是一个时间差。

他差点就成功了,可惜被这三支军队,拼死阻击,功败垂成。

这个时候,清军就应该撤了,这时撤,清军是占了大便宜走的。

这时再不撤,就有些贪得无厌了。

三万多降军虽然被多铎一冲溃散,但真正伤亡的人数却不多,他们只是向道路两侧溃散,如果这时鞑子向两侧追击,那么这三万多人也就作鸟兽散了。

但问题是,多铎的目的并非在这支降军身上,而是在杭州城、庆春门、那个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吴争身上。

所以,这时前进受阻,那么溃散的降军就会发觉后面无人追赶。

下意识地就会转身回来,于是,人潮就会向道路合拢,那个时候,鞑子就陷入包围了。

仅仅数里的距离,大军欲进不能。

仅仅数里的距离,就能将城楼上那个小子击杀,这让多铎如何不恨。

多铎不甘心,他还想再试试。

……。

吴争已经惊骇得冷汗淋漓了。

一场胜券在握的追击,突然就被多铎扭转过来。

要知道这个时候,城中的主力已经被派出。

吴争身边仅有陈守节一营炮兵和一营三百余人的亲卫队。

加起来不足六百人。

眼看着清军呼啸而来,由远至近,所过之处,明军一触即溃,如入无人之境。

虽说城中还有火炮阻敌,可再密集的炮火,都无法彻底隔断蜂涌而来的大军。

只要有千儿八百人冲过炮火阻断区域,如果被清军接近城墙,那么庆春门就会被攻陷。

而撒出去的池二憨等三支部队,恐怕连回援都来不及。

这种震撼,任何人都不可能不惊骇得冷汗淋漓。

幸好,周大虎部悍不畏死的迎敌。

幸好,池二憨率部从两侧阻敌。

幸好,回撤的厉如海见机很快,迅速带兵回援。

没有周大虎部的迎击,清军便会鱼贯而入,直捣黄龙。

没有池二憨部的阻击,周大虎部根本顶不住。

没有厉如海部的回援,周大虎部依旧顶不住。

这三步,缺一不可。

到此,城墙上胆战心惊的吴争,终于松了口气。

挡住了!

那就赢定了!

多铎,可愿与本官在这城墙上共饮一杯西湖龙井啊?

吴争如释重负地微笑起来。

确实,吴争有志在必得的理由。

城墙上望去,溃散的明军已经在将领的驱赶下向道路合拢。

清军被围已成定局。

七千人,对近五万人的合围,这说到哪去,都是个必败之局啊。

可包括吴争在内的所有人,都预料不到,多铎的疯狂和强悍。

……。

多铎不甘心,他还想再试试。

他要再掂量掂量吴争的实力。

他要进攻,而不是撤退。

可他的命令被博洛的一句话给挡了。

博洛急报,嘉兴城被明军占了。

这个消息,是斥候带回的,博洛得知此事后,并没有直接禀报。

因为当时多铎已经下令反击,大军已经出动。

将这个情报禀报上去,徒乱人意。

所以,博洛打算在战斗之后再禀报。

此时,博洛确实忍不住了。

战局演变成这样,是谁都无法预料的,至少在博洛心中,并不认为多铎指挥有错。

太多的因原巧合,令这场原本该唾手可得的胜利,以己方的大败而告终。

但博洛认为如今是真的不能再进攻了,再进攻就回不去了。

身后明军降军已经合围,身边被明军三支部队咬着,再进攻,或许骑兵可以冲过阻拦,但步兵就得留下了。

让几千八旗军留下,这个罪过可就大了。

加上背后嘉兴城被占领,这对士气的打击太大。

这个时候,应该突围。

当多铎听完博洛的禀报,不动声色。

这消息虽然震撼,但今日所遇到的事,哪件不震撼?

见得多了就麻木了。

多铎深知,博洛之言有理。

可就算不进攻,此时后退也来不及了。

麾下七千多人,骑兵可以突围,可步兵肯定会被合围的明军拦下。

此时是进不得,退也不得。

如果留下步兵、断臂求生,那仅凭三千骑兵,又如何闯过嘉兴府明军的拦截?

多铎没有多想,迅速做出了决定。

在博洛难以置信的眼神下,全军向杭州城突击!

周大虎部、厉如海部,两部合计才六千人。

经过这一场阻止战,士兵的士气和体力,都已经跌到了谷底。

这时面对清军疯狂的强攻,确实是顶不住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突变

明军防线开始松动。

池二憨意识到这一点,迅速下令停止了箭矢攻击,率部从侧面对清军发起了牵制攻击。

但依旧晚了。

清军骑兵以疯狂地姿态,以命换命,强行冲破了周大虎部、厉如海部的防线,生生将二部撕开了一道数丈宽的口子。

清军如洪水般地向杭州城涌去。

战局瞬息万变。

吴争和身边王一林脸色顿变。

吴争立即下令城上守军备战,其实这时,吴争已经不再担心了。

经过三部的强行阻击,之前溃散的明军已经合围完毕,正向杭州城方向收缩。

也就是说,不用太久,只要一柱香的时间,十来里地外的明军就会赶到。

城上人数虽少,但有火炮的支援,顶住一柱香的时间,还是有希望的。

陈守节已经奉命开炮。

这是今日第二次炮击,吴争的命令是把炮弹全部打出去,哪怕打到炸膛,也不得停止。

这里的炮击已经不以杀敌为目的,只会迟滞、阻拦敌人。

六十三门火炮的齐射轰鸣,令城墙外二、三里地的区域,盛开起一朵朵的泥花。

八旗骑兵穿梭其间,不时地有骑兵被气浪震飞,更有大量的战马,因恐怕而人立嘶鸣,将马上的士兵掀下。

可终究无法阻止鞑子骑兵靠近城墙。

鞑子身后的池二憨、厉如海肝胆欲裂,疯狂地指挥着军队追赶。

跑动中,甚至连身边擦肩而过的鞑子步兵都不放在眼里。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回援!

眼见着鞑子骑兵挺进到城墙前一里之地,吴争与王一林互视一眼,“呛啷”拔刀,准备拼死一战。

可战局再变,鞑子骑兵突然转向。

在庆春门外向北转向。

划出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城墙上的守军射出的弩箭,全都落空。

更为奇怪的是,与池二憨等部擦肩而过的鞑子步兵,随即转向,也往北而去。

莫名其妙!

吴争脑子里只有这四个字。

鞑子要攻北门?

有意思吗?

明明可以有希望攻下庆春门,杀了自己,多铎为何要转北门?

虽说北门守军只有五百,但相较于已经靠近城墙的清军而言,庆春门城墙上的火炮已经失去了效用,就算炮兵参战,庆春门也就六百余人,何必费老大的劲去攻北门?

这与吴争想象中,多铎的性情不符啊,庆春门有自己在,多铎不正想着杀了自己泄愤吗?

况且,就算多铎率军攻下了北门,自己这边一旦三军会合,可控之兵达四万余人。

这样的悬殊兵力,多铎能有把握以一门之力,挡住自己的全力反扑?

吴争是真愣住了。

战场变得很古怪,跑得气喘吁吁的池二憨等部也傻了,愣愣地看着鞑子全军转向,站在原地蒙圈了。

几乎是眼睁睁地目送着鞑子的背影远去。

话得说回来,这个时候,池二憨等部就算想追,那也是没力气追的。

一心想回援的将士,使出了吃奶的劲奔跑,这个时候,看到城墙上吴争无碍,紧崩的弦早已松懈下来,哪还有追击的气力和心思?

整个人都是软软的。

而完成合围向城方向赶来的明军,还在三、四里之外。

这么一个时间差,被多铎牢牢地抓住了。

多铎很懂人心,他知道一旦城门危急,所有阻击自己的明军,第一时间想到的,只会是回援。

距离城门四、五里地,就算是头牛,急奔下来也会没力气。

而八旗军冲锋的是骑兵,四、五里路根本不在话下。

至于八旗步兵,几乎是看着池二憨等部回援的,连阻拦都没有,省着力气向北转进。

身后起来的明军又鞭长莫及。

于是,一场几乎可以说是无损耗的转进,就在吴争的眼皮子底下上演了。

可谓酣畅淋漓。

得到艮山门守军急报的吴争,这才醒悟过来。

多铎并非要攻城,而是撤退。

鞑子路过艮山门,根本连城门都不看一眼,就扬长而去了。

而接下来得到的急报,让吴争彻底想通了多铎的意图。

嘉兴城光复了。

这就解释了,为何多铎会先北突围,那是因为凭他七千人的队伍,回不去了。

吴争没有下令追击。

因为没有必要,杭州以北是德清,那儿至少眼下还是鞑子的地盘。

加上经过今日这一战,将疲兵乏,已经没有了追击的锐气。

万一再被多铎设伏干上一仗,那就得不偿失了。

对于多铎之前强悍的反击,明军将士心有余悸。

随着东面明军返回,三军会师,庆春门外响起了欢呼的狂浪。

这场仗胜得确实不易,可以说是惊心动魄。

三折三起,如同做梦一般。

所有参战人员都有资格骄傲,哪怕是之前溃散的明军。

因为如果没有他们返回合围,池二憨等部根本无法力抗多铎七千多八旗军。

这三万多人形成的威慑,让多铎不得不选择北撤。

虽然跑了多铎,但吴争的收获颇丰,先不说稳固了杭州城和赚到的民心,就说多铎残部撤退,撇下的八门火炮,已经让吴争和陈守节父子笑咧了嘴。

这可是一千六百斤及二千斤中规中矩的明制红衣大炮,不象吴争现在手里的仿制西洋小炮。

不但射程远,而且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陈守节是激动地抱着火炮不撒手,就差拿嘴去亲了。

也难怪,爱炮之人,眼见着火炮一门门地失去,如今第一次见它们回来,心中的激动,可以理解。

城内百姓欢呼着涌向城门,这样一场敌我力量悬殊的战役,以明军的完胜而告终,实在是太值得庆贺了。

天色未黑,城中已经燃放起漫天的烟花,连成片的爆竹声,几乎与火炮声雷同。

这是一场改变江南力量格局的战役。

只要稍懂时局的人都明白,苏州以南鞑子的势力将因这块战役而消失殆尽。

杭州城,到这个时候,才算是真正光复了。

百姓们喜极而泣,就算大明朝再昏暗,但做为明人,依旧心怀故国。

他们因此而欢庆着,拿出家中本已不多的粮食换酒,大有不准备继续过日子的打算。

今夜无眠!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受封伯爵

一江之隔的绍兴府,这次反应非常快。

朝廷派使送来封授谕令。

封吴争为钱临安伯,授杭州卫指挥使,加昭勇将军衔。

余下有功将士都得到了封赏,出手非常大方。

只是随船送来白银一万银犒赏将士,稍显得有些单薄。

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去责怪朱以海了。

如今几乎所有将士心里都明白,杭州府只是暂时屈居朱以海之下。

所有的封赏并无太大的意义,更多的是一种象征。

吴争心里知道,守住杭州城,是一场军民全方位的共同协作结果。

这其中有许多百姓不遗余力的支援,就象那些女子,抛头露面地为受伤将士护理、清洗。

象那些血气方刚的精壮,为将士运送物资。

更有那些不畏生死的死士,以血肉之躯,奋勇地冲向敌人引爆。

可这些对于这场敌我力量悬殊的防守战来说,都不是最关键的。

关键的是那些乡绅的财力支持,和城外那支降军的投诚。

而城外军队的投诚,离不开莫执念和鲁南成等一应乡绅的诱导和逼迫。

这才是战役胜利的关键,无可替代。

但吴争不能去大肆地宣扬、褒奖他们。

他们有着一个共同耻辱的名字——反正者。

这是个污点,一生难以洗清的污点。

人生就是这样,一步走错,终生遗恨。

吴争不仅不能大肆地宣扬、褒奖他们,还必须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些人可以用,但不能亲近。

近了,就会为世人所诟病。

不过吴争没有亏待他们。

那数十个乡绅如愿以偿,杭州府的财务大权从此落入了他们的手里,这可不仅仅是一府财权,而是代表着整个新兴势力的财权,包括赋税和杭州府对外的经贸往来。

至于城外那支降军,所有将领、军官在保持原官阶的基础上,此战有功之人得到的升迁。

吴争特地将鲁之屿做为一个榜样,提升为松江府总兵。

没错,松江府总兵。

虽然松江府眼下还没有光复,但没有人会怀疑松江府不能光复。

更没有人去质疑,一个杭州卫指挥使,竟能任命一个府的总兵。

实力,代表着绝对的权力。

吴争手中有着足够的实力,如果算上嘉兴府的义军,吴争手中掌控的军队已经膨胀到了六、七万人之多。

这个人数,足以与朱以海并起并坐。

当然,这质量就难说了。

三万多人刚刚归降的,二万多是十几支义军拼凑的。

就连吴争直属的一万多人里面,有七成也是光复杭州时归降的明军。

这种复杂的军中关系,着实令吴争头痛。

次日一早,王一林前来告辞。

他是兴国公麾下,如今杭州府之战结束,自然该回定海军归建。

好在这次王一林所部伤亡不多,阵亡二百狡人,伤者三百多人。

加起来不足六百,对于带来的三千人,还不到二成。

所以,王一林很轻松,没有丝毫压力。

他因此战军功被晋升为正四品指挥佥事,加宣武将军,已经非常满意了。

吴争也没有亏待他,赠送了五千两银子给他。

做为对王之仁的回报,吴争备了整整一船白银,十万两。

请王一林转交王之仁,做为此战王之仁派三千人前来援助的酬劳。

同时,吴争请王一林转达自己的感激,如果没有王一林率部前来合作,此战在贺家埭的伏击就不能保证迅速解决。

最重要的是,吴争也没有信心,并一己之力对抗多铎六万大军。

王之仁此次确实够意思,不但派来王一林所部,还真地将船队在吴淞口滞留了三日。

直到胜利的消息传出,才率水师返回定海。

吴争领他这份情。

所以,出手非常大方,十万两,足够一支万人军队一年的军饷。

不过吴争现在有钱,敲榨了城中这批乡绅,这钱来得太容易,出手自然阔绰。

原本答应死士的五十两,一夜之间就翻了倍,死在城墙上的,再翻一倍。

将士的赏赐也水涨船高。

普发每人十两,另外得一级鞑子首级者,赏五两。

以至于城外二千多鞑子尸身,皆身首异处。

宋安忍不住埋怨吴争,偌大的一笔巨财,就这么被吴争挥霍一空。

确实,近百万巨财啊,是个人都心痛。

一人十两,近五万人啊。

不过吴争此举,确实获得了军心。

特别是那些投诚的明军,已经对吴争有了敬意。

吴争做到了言出必行,重要的是吴争对他们一视同仁,没有因为他们是投诚者,而与嫡系区别对待。

这样吴争轻易地达到了他的目的。

因为接下去,全军改编就要开始了。

军心、拥戴,非常重要。

所有军队都被打散,上级军官互调,中级军官重新委任,下级军官不动。

由此,吴争真正地掌控了这数万大军。

之后,吴争与众将商议之后,将麾下人马编成四部。

向吴江、湖州进军,占领之后各驻囤一万人,这样吴江、湖州与嘉兴三地构成一个三角,形成对杭州府的屏障,同时起到威慑苏州府的作用。

另外,派鲁之屿率一万人进攻松江府,如今的松江府已经得不到江宁府的支援,光复不过是时间问题。

派鲁之屿率大军前往,是因为吴争的心思一直在松江府,一是松江北面是嘉定,那个令他叔殉国之地,一直是吴争心中的纠结,必须亲自领兵去光复,为叔叔收殓、祭祀。

二是杭州府地形确实无险可守,做为根据地不合适,从地形和目前的条件而言,占领松江府,对其进行改造,经营成根据地更符合吴争的需要。

松江府,位于长江口,可以把控住水运,这对于财政而言,是具有极大帮助的。

可以说,掐住了水运命脉,既可以令北方清廷经济失速,更可能壮大自己实力。

海运通商,唾手可得的财富。

背靠大海,组建海军,进可攻、退可守。

这是吴争这些天里一直在思索的计划。

至于剩下一万多人,便成为了吴争的直属军队,驻囤在杭州府。

第一百六十五章 恩威并施

绍兴府的欢庆场面绝不下于杭州城。

憋屈了一年多的臣民,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六万大军被击败,杭州城守住了,还有什么比这事来得更振奋人心的?

关键在于,打胜的军队出自绍兴府,主帅是土生土长的绍兴人。

于是,吴庄成了胜地。

无数的乡绅、官员前往吴庄,与吴老爹推杯换盏,共话盛事。

可总有人心中难受。

譬如说方国安,吴争打胜、守住了杭州城,就等于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让他一个堂堂越国公,情何以堪?

于是,他推托军务在身,避往钱塘江东岸,以巡视江防为名,不再在王府露面。

朱以海自然巴不得这厮少露面。

因为方国安一露面,总会有意无意地挑战他的威严。

这是任何君主都无法容忍的事。

但朱以海一样对吴争很恼火。

因为吴争窜起得太快了。

不但快,而且实力骤然变强,强到已经可以与自己分庭抗礼的程度。

要知道,朱以海此时名下的军队,加起来也不过六、七万人。

而吴争,同样已经拥有了这个数量的军队。

那就很令朱以海不安了。

于是,朱以海斟酌之后,决定派官员前往杭州府。

武的已经无法控制,那就来文的。

军队握不了,就掌握政务。

可傻子都明白,此时的吴争,已经不是在绍兴府时的吴争,这个时候,吴争真要起了抵触,不但朱以海偷鸡不成蚀把米,丢了颜面不说,还会由此结怨。

所以朱以海必须斟酌派往杭州的官员。

这样一来,就给了张国维、钱肃乐等人机会。

一个人数众多的官员班底出现了。

尤以钱肃乐推举的官员人数最多。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时称“六狂生”的宁波生员。

董志宁,宁波府鄞县人,岁贡生,以倡议功时任大理寺评事。

王家勤,宁波府鄞县人,岁贡生,以倡议功时任大理寺评事。

张梦锡,四明人,贡生,入太学,以倡议功时任御史。

华夏,定海人,后迁鄞县,恩贡入太学,论倡义功,时任兵部司务,寻晋职方主事。

陆宇鼎,宁波人,岁贡生,以倡议功时任御史。

毛聚奎,宁波人,岁贡生,论倡义功,时任兵部司务。

当天晚上,钱肃乐、张煌言聚于张国维家中。

其中三人都明白,这是一次君与臣的较量。

封授吴争官、爵,是布恩。

派驻官员是施威。

这本是份内、情理中事,是为常理。

但问题是如今的世道,君不君,臣不臣,大义往往就是块遮羞布,谁都可以拉过来挡挡丑恶之脸。

如越国公方国安,朝野谁不知道他居心叵测?

如兴国公王之仁,谁不知道他养兵自重?

可朝廷能做什么,敢做什么?

三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之所以三人聚在一起,商议向杭州府派驻官员之事,那是三人心里还将吴争当自己人。

虽说吴争是个武臣,但下意识中,三人都将吴争视为文人,十三岁的禀生,投笔从戎、报效国家、共克时艰,是为同道中人。

但三人同样明白,吴争与他们有所不同。

吴争已经两次在他们面前流露出反清不一定复明的思想,这让他们警觉。

这倒不是他们顽固、腐朽、不通世情,而是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在心里扎了根。

张煌言年轻,接受能力还强一些,张国维心性随和,倒也不太固执,可钱肃乐却是对吴争有着深深的戒备,可谓是既爱又恨。

钱肃乐不怀疑吴争的人品,但他怀疑吴争的野心。

他的阅历告诉他,越是这样的人,危害越大。

如今杭州府、嘉兴府光复,松江府光复更是指日可待,大好的形势,容不得内耗。

“张国维,你倒是说句话,吴争以一指挥使统辖杭州、嘉兴两府军政,与法何依,与情何堪?置监国殿下于何地?钱某以为,这知府、同知必须由朝廷派遣,否则朝廷如何应对天下悠悠之口?”

张国维为难地叹息道:“钱大人啊,老夫没有说你说得不对,可杭州、嘉兴刚刚光复,殿下就急着派流官入驻,未免太心急了些。依我看,可先派使将朝廷的决议知会吴争,先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这样至少不会当场发生……咳,总之,还是缓缓为好。”

钱肃乐激愤道:“吴争总还是殿下臣子,难道还敢抗令不尊不成?”

张煌言赶紧打圆场道:“钱大人不急,慢慢讲,张尚书所言也有道理,这杭州、嘉兴两府刚刚光复,保不准清廷不甘心,继续派兵南下,到时恐怕又将是一场恶战……。”

“张煌言,你休要危言耸听,就算再次大战,与派驻官员何干?军政分离,大明朝几百年的成例,难道还错了不成?”

张煌言面对钱肃乐的指责,不禁一叹道:“钱大人当初毁家杼难带过兵,想来应该知道,若有当地官府的掣肘,一个指挥使调动军队作战,何等的困难。”

钱肃乐一愕,随即反驳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朝廷可以特例允准吴争一些必要的特权。”

张国维苦笑道:“特权,殿下会肯吗?就算殿下肯,杭州那小子会应吗?”

钱肃乐怒道:“莫非你二人就想这么怂恿他做个权臣?”

张国维皱起眉来,“钱大人,你这话就过了,我等何时怂恿过吴争?之前吴争言及那事的时候,你可也在场,当时你也答应他此战之后……。”

钱肃乐急了,分辨道:“钱某何时答应过他?当时是说此战之后,再考虑!”

张国维连连摇手道:“对,对。是老夫口误还不行吗?钱大人,按律行事不错,可总也得依时势而行,生搬硬套反而不美。老夫观之吴争的心性、做为,皆是上品,量来不会行大逆之事,如今山河破碎,正需要象他这样的人去力挽狂澜,我等何必去苛求他呢?”

钱肃乐沉声道:“正是因为他是可造就之才,钱某才要掣肘于他,不忍心看他行错踏错,到时悔之晚矣。”

第一百六十六章 绍兴告急

张国维郁闷道:“钱大人,如果是治世,老夫肯定站在你一边,可如今是乱世,朝廷的合法性都有争议,你又何必执着于此呢?在老夫看来,至少吴争去做了,做成了。而殿下监国这一年来,坐拥浙东数十县之地、百万民众、六、七万大军,可光复之言依旧停留在口中,如今一个小小千户,领三千兵竟硬是守住了杭州城,光复了嘉兴府,此等军功,就算是在先帝崇祯朝,也是首曲一指的。老夫不明白,为何钱大人就不能容忍他一、二。”

钱肃乐反诘道:“钱某是不容忍他吗?钱某将九弟、独子都置于他麾下效力,还要我怎地?”

张煌言突然插嘴道:“平心而论,钱大人将九弟、独子置于吴争麾下,仅仅是效力吗?”

钱肃乐被怼得脸色涨红,“你……。”

张国维见二人又要吵起来,赶紧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二位请先歇歇,如今殿下已经有意向杭州派驻官员,这事拦是拦不住了。我等还是商议一下如何将此事顺利完成,不至于使得朝廷与杭州府之间形成对立之势。”

钱肃乐没好气地道:“还能怎样,直接前去宣谕,还怕这小子抗令不成?”

张煌言悠悠道:“以吴争的个性,吃软不吃硬,这还真说不准。”

“他敢?”钱肃乐瞪眼道。

“有何不敢?”张煌言虽然敬重钱肃乐,可不是怕,“吴争麾下已有六、七万大军,就算方国安、王之仁合兵,恐怕也不能从他手中讨得了好。”

钱肃乐气愤道:“他若真敢大逆不道,钱某便令肃典和犬子兵谏。如今肃典在嘉兴府有二万多大军,足以与吴争分庭抗礼。”

张国维一听急了,“万万不可,钱大人你这是要置朝廷安危于危难啊,先不说令郎并不在江北,就说肃典,如果真要对峙、火拼起来,恐怕局势就会一片糜烂,到时若清军恃机反攻,刚刚光复的嘉兴、杭州二府危矣,你钱肃乐就是大明的罪人。”

张煌言也正容指责道:“钱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你若真这么做,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将吴争逼上绝路。”

这话让钱肃乐心中一凛,他瞬间明白了张煌言的意思,这真要逼急了,万一吴争投敌,那不用说杭州、嘉兴两府,绍兴府恐怕也将一战即下了。

钱肃乐本来只是随口一句气话,可这下心里更对吴争加重了忌惮。

“那你们说,此事该如何应对?”

张煌言斟酌了一下道:“钱大人,当初吴争两次说起拥立长平公主为监国之事,如今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

钱肃乐皱眉道:“从渡江以来,监国殿下所言所行皆无过错,恐怕……不妥吧!”

张国维听了,叹息了一声,他其实很明白,从头至尾,钱肃乐从没有真正将此事放入心里。

换句话说,钱肃乐一直在敷衍。

但张国维能理解钱肃乐,这与利益无关,只在乎四个字——名正言顺。

其实张国维对吴争的这个提议也感冒,在他看来,就算朱以海不称职,但拥立一个女子监国,总觉得……嗝应。

张煌言道:“既然如此,那依我之见,还是先少派几人去杭州府吧,这样也能给双方有个周旋的余地。”

张国维点点头道:“煌言说得有理,老夫赞同。”

钱肃乐左看看右看看,只好点头。

次日,从吏部遴选出的名单合计有三、四十人之多。

为了防备吴争的不配合,朱以海令钱肃乐、张煌言为使,只带了董志宁等六狂生前往杭州府。

……。

杭州府,湧金大街并排的府衙、布政司衙门,被吴争老实不客气的占用了。

所有人心知肚明,自然不会去指责吴争的僭越,反而心中暗喜。

在乡绅们看来,这是新兴势力崛起的象征。

而将士们更是乐见其成,在一个千户手下,你最多是个副千户、百户。

在指挥使手下,你最多是个同知。

可若在一个都指挥使手下,你就能做到指挥使。

要是再进一步……呃,反正将士都乐得屁颠屁颠的。

这就是为何将领特别喜欢拥立主帅的最大原因所在。

可现在,布政司衙门正堂,一片肃静。

如此庄重,不是为了应对绍兴府,也不是为了应对北边清廷的反应。

而是因为一条斥候刚刚送来的情报。

多铎并未向北撤退,而是去了临安。

往临安走,吴争还能理解,毕竟嘉兴府已经光复,城内有二万多大军。

多铎考虑到可能被明军阻击,所以向西绕行再折北也说得过去。

可问题是,到了临安之后,多铎没有转北,反而转南。

这就有问题了,临安南下就是富阳和桐庐地区,多铎想做什么?

吴争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方国安。

富阳和桐庐的江南地区是越国公方国安的辖区,沿线驻囤了三万多明军。

多铎此时率八旗军前去,难道就不怕被明军咬住?

还是说二者之间真有勾连?

若是真有勾连,那后果就太严重了。

方国安如果投敌,与多铎合兵一处。

那么,渡江之后,从浦阳向东直插绍兴府,就算自己从杭州或者王之仁从定海立即派遣援兵,恐怕也没多铎快了。

因为斥候来报,路上已经迟了将近一日。

想到此,吴争后背冷汗淋漓,于是紧急召开了这场军事会议。

鞑子有可能从南面深入绍兴府腹地的消息,着实震惊了杭州府所有将领。

他们倒不全是顾及朱以海的那个小朝廷,特别是降军将领们,他们对朱以海几乎没有任何情感可言。

但有一点他们都明白,那就是唇亡齿寒。

杭州、嘉兴府刚刚光复,听起来共有六、七万大军,可根基未稳,如果鞑子真占了绍兴府,那么杭州、嘉兴将承受来自清军南北两面的夹攻。

可吴争更担心的是,吴庄拗父、妹妹、周思敏怎么办,平岗山中的根据地怎么办?

好在从富阳至上虞,必经绍兴府,也就是说,绍兴不保,才会轮到上虞。

这也就给吴争留出了应变的时间。

第一百六十七章 方国安的彷徨

参与会议的将领,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出兵!

吴争原想一举光复松江府,现在局势有变,只能暂缓了。

派往湖州、吴江两部不变,急令鲁之屿部至临安。

吴争亲率一万多人沿江而下,直击富阳。

厉如海领五千人,渡钱塘江协防绍兴府,周大虎领三千人从杭州湾至曹娥江,返回上虞,会合陈胜、钱翘恭部协防上虞。

吴争再三关照,如果真事有不测,允许厉如海、周大虎二部撤向平岗山等待自己的支援。

并叮嘱将吴庄诸人和海边百姓撤往山寨安置。

一时间,杭州城大军纷纷开拔,刚刚欢庆之后的杭州城内,人心又是一片慌乱。

富阳,钱塘江到此已经不叫钱塘江了,叫富春江。

这里有一处江面狭窄的区域,特别窄。

在枯水期,江水只有齐膝深,人能涉水而过,就更不用说是骑兵了。

所以,方国安在此重点防御,囤有万人的大军。

还别说,真就让他囤对了。

从杭州艮山门外逃窜的多铎所部,此时就来到了对岸。

方国安得知之后,立马下令迎战,同时下令抽调各部支援。

因为各部都沿江防御,距离最远也就数十里,所以在方国安看来,挡住多铎七千多人还是不难的。

可让方国安预料不到的是,多铎并不马上进攻,而是派人传信,欲与方国安一晤。

地点就在这处狭窄区域以东的一个小岛上,此岛无名,但因为是江中泥沙冲积而成的,当地百姓称为新沙岛。

方国安没有拒绝,带着一百人乘船前往。

在方国安心中,乱世之时,多个朋友就多条路,何苦得罪人嘛。

多铎很大方,只带了五十人,以示诚意。

见面之后,这让方国安突然想,是不是该骤然拿下多铎,这样的大功,足以让自己……呃,方国安微微摇头,不想了。

因为他看见对岸博洛率数千骑兵,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这个距离,骑兵涉水冲锋,最多一柱香的时间,自己想带多铎回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越国公,久闻大名啊。”多铎呵呵大笑着,向方国安而来。

方国安尴尬地拱手道:“方某久仰豫亲王威名,没想到今日在此一见。”

多铎跃下马来,上前几步道:“本王前两日阴沟里翻船,竟被那乳臭未干的吴争打了个措手不及,想来越国公不会因此改变了心思吧?”

说着,眼神凌厉地射向方国安。

还真别说,方国安此时还真改变了心思。

没有人愿意当奴才不是?

勾连、暗通博洛,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寻一条后路。

可如今吴争杭州城大胜不说,嘉兴府都光复了,眼前威名赫赫的多铎,在杭州城外颜面扫地,被一个孺子打得无还手之力。

可以说,清廷对杭州周边各府,几乎已经失去了控制能力。

这个时候,方国安哪还会想投诚?

但方国安的心性,本就是个投机份子,他并不想彻底断了这条路,如今的世道,谁知道什么时候又反转了?

所以,听多铎这么一问,方国安陪笑道:“豫亲王言重了,方某岂是朝三暮四之辈。”

多铎似乎是相信了,他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越国公是有诚意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好!”多铎大声赞道,“那本王就明说了,今日本王率大军来此,就为向越国公借条路。”

方国安心中大震,听多铎提到借路,他岂会不明白多铎想做什么?

一时间冷汗从额头渗出,方国安呐呐道:“豫亲王这是何意?”

多铎眼神闪动,斜了方国安一眼反问道:“越国公是带兵之人,岂能不明白本王的用意?”

“可……可这路一借,方某等于自绝于朝廷……这……。”

多铎脸色瞬间转阴,“怎么?越国公难道还要首尾两端,脚踩两只船不成?”

“不,不……。”方国安急中生智,“方某是想,豫亲王麾下如今只有七千余人,难道真要凭这数千人攻绍兴府不成?”

多铎答道:“本王麾下兵力确实不足,可不有越国公麾下三万多人马吗?此时越国公随本王反戈一击,灭亡朱以海伪朝,易如探囊取物。怎么,越国公难道不乐意?”

方国安心中大骂,乐意你x的大腿。

原来多铎要的不仅仅借路,更要的是自己附从反戈一击。

可这样一来,自己投敌的罪名就会公诸于天下,这要是真灭亡了朱以海还好,要是没得逞,那自己就是千夫所指,受万人唾骂了。

堂堂一国公,麾下三万多兵马,做为主力之一,驻守钱塘江东岸,转眼投了清,反手灭了君上,这种恶名,哎……。

方国安这时真想哭。

但为难、难受是一回事,真要与多铎决裂,那是另一回事了。

见方国安犹豫,多铎冷冷道:“军情紧急,望越国公当机立断。”

方国安被这么一催促,反而有了三分勇气,他抬头盯着多铎问道:“若是方某不应呢?”

多铎没有一丝惊讶,随意一挥手道:“你若不应,本王立时下令大军进攻,这江水不及腰深,无法阻挡我精骑铁蹄,越国公以何阻拦?”

方国安话已出口,反而是胆大了,“方某麾下三万多大军,就算以五击一,想来豫亲王也讨不了好去。”

多铎轻嗤一声道:“或许吧。但你可有想过,与本王在此血战之后,你麾下三万多人马不能留下多少?本王不夸张地说,最多一半。如今你朝兴国公麾下有两万多人,杭州的吴争就不用说了,六七万人马,越国公以何自处?”

方国安沉默了,他知道多铎没有夸张,今日真要与清军在此决战,就算最后胜了,三万多人绝剩不下一半。

自己真要为朝廷效忠,为他人作嫁衣裳吗?方国安不断地在心中自问。

多铎立马改变话风,和颜悦色地说道:“跟随本王反戈一击,以此大功,巡抚一职,越国公当之无愧,来日论功封爵之时,本王必定向皇上为你进言。但你若执意不从,那本王只能背水一战,这七千多八旗军虎贲或许无法歼灭你部,但与你部拼个两败俱伤,本王还是有把握的,这是你愿意看到的景象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 方国安投敌

多铎的话就象魔鬼般具有诱惑,让方国安恶从胆边生。

“豫亲王此话当真?”问出这话的那一刻,方国安如释重负,这是个艰难的选择,如同选择慷慨就义一般地艰难。

方国安经过仔细的计算,终于下定了决心。

如果拒绝多铎,就面临着生死一搏,就算取胜,多年积累的力量就会折损过半。

他无法象吴争一样白手起家,在方国安看来,象吴争这样的崛起,无疑是奇迹,不可复制。

小朝廷如今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北有清军,南有隆武朝,东边临海,西边是隆武朝与清军共同占据,如果没有吴争奇迹般地占领杭州,绍兴府早已连喘息之地都没了,就更不用说战略纵深了。

如果今日与多铎一战,自己就很难再有时间重新壮大,更没有财力支撑自己重新壮大。

所以,决战这一项选择,方国安心里一早就否决了。

方国安的选择就只有顺从多铎,与其两面不讨好,不如良禽择木而栖。

至于良知、忠诚,在生死和利益面前,就是个屁。

只要小朝廷灭亡,多铎已经亲口许诺,我方国安就是绍兴,乃至浙江的土皇帝,到时壮大实力,峙机而动,一切依旧掌控在自己手里。

多铎笑了,明人终究是懦夫,眼前此人,竟居国公之位,明朝焉能不败?

“当然。本王向来信守承诺。”多铎笑得象只狐狸,“不过你须听从本王之令行事。”

方国安道:“请豫亲王明示。”

多铎道:“你即率部东向,对绍兴府全力攻击。”

方国安蹩眉道:“那豫亲王部……?”

多铎立即板脸道:“本王部连日征战,须休整一日。你放心,在你进攻绍兴府一日之内,本王麾下绝不渡江,就在对岸休整,明日此时,本王率军接应你部。”

方国安心中松了口气,还好,若是多铎立即令大军渡江,自己在南岸的无数积累,恐怕都保不住了,如今有一日的功夫,只要留下一支偏师转运,足矣。

“属下遵命。”

瞧瞧,立马称呼都改变了。

……。

局势突然剧变,显得异常严峻。

被朱以海依以朝廷两大柱石的越国公方国安,临阵叛变。

居然率军进攻绍兴府。

这如同晴天霹雳,击打在绍兴府臣民的头顶上,一片焦黑。

绍兴府由此陷入了混乱。

钱肃乐、张煌言终究没能成行,如此变故,哪还顾得上垂涎杭州府,哪里还顾得上君臣、上下?

朱以海又一次想逃了。

这次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

三万多大军啊,冲过来不用打,直接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将绍兴府淹了。

绍兴府仅仅廖仲平一支近卫军,虽然扩编,可依旧只有一千多人,怎么挡?

张煌言愤慨道:“殿下容禀,方国安倒戈不假,可他手下三万多人,都是我明人,就算方国安死心投靠鞑子,那些将士大部分都是被裹挟的,只要殿下振臂一呼,定能动摇方贼军心。可若殿下转进海上,只会将那些被裹挟的士兵推给清廷,如此我朝就真的无可救药了。”

朱以海大骂道:“张煌言,孤历来对你优渥有加,不以你的张狂降罪,可你却屡屡抗令不遵,今日还谗言惑主,当孤不敢杀你吗?”

说到此处,朱以海急怒攻心,再加上心中极度恐惧,竟一时失控,大声哭起来:“孤在台州待得好好的,是你们偏要拥立孤来绍兴监国。孤舍弃荣华富贵、安逸的日子不过,在此无一日不担惊受怕,这也就罢了,谁让孤姓朱呢?可时至今日,方贼叛敌,率三万多大军进攻绍兴府,离此不足半日路程,你们……你们还要孤留守绍兴府,这是在逼孤死啊。”

钱肃乐气得是手指直发抖,这是自己一直辅佐的英明之主吗?

你可是大明皇室,朱家嫡系啊。

不就你一个人在受苦,这天下明人,谁不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这时,朱以海还在发牢骚,“孤转进,不是贪生怕死,真要是效仿先帝殉国,孤也认了,可诸位可有想过,如果方贼攻入绍兴府,那孤……你……你们,全都将成为清军俘虏,到时不仅要受万般苦,更要丢皇室的脸,你们……教教孤,该如何应对?”

所有人都静默了。

话说到这,已经无话可说。

其实朱以海已经算好的了,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如果真死守,恐怕十有**,君臣都会被俘,身死事小,失节事大。

只有张煌言这个愣头青依旧对着朱以海喷。

“殿下就算要转进,也可向杭州府转进,临安伯麾下数万大军,足以保护殿下。何必舍近求远,去舟山热脸贴隆武朝冷屁股呢?”

“放肆!”朱以海大怒道,“一个十八岁的娃儿,得天之侥幸立下微薄之功,你让孤去投靠他的麾下?先不说他会不会接受孤,就算他肯接受,未必不会效仿曹孟德,你要孤从此成为傀儡吗?”

其实朱以海还有一点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一旦绍兴府陷落,就会对杭州城形成三面夹击之势,陷落也只是时间问题,到时难道要自己再逃一次?那还不如直接转进海上呢。

张煌言丝毫不为朱以海的怒意所动,“殿下此言差矣,君视臣如草芥,方有臣视君为寇仇,殿下以莫须有的猜测,去妄度殿下的大臣,如何令臣民心服?”

朱以海彻底被张煌言激怒了,他大喝道:“来人,将这厮拖出去砍了。”

这就严重了。

大明朝君臣议事时发生龌龊,司空见惯,可就算崇祯,也没有在朝堂上以言杀人的先例。

何况他一个监国。

于是,官员们纷纷出列,为张煌言求情。

朱以海也是一时气急,见众多官员都反对,于是就坡下驴,冲张煌言道:“看在诸公的面子上,孤不为己甚,饶过你这次,下不为例。”

可张煌言绝对是个犟驴,他没见好就收,反而继续喷道:“殿下要杀臣,臣无二话,殿下今日若执意转进,臣也不反对。臣要进谏的是,殿下须向杭州府转进。”

第一百六十九章 张煌言被逐

朱以海再次被激怒,指着张煌言道:“滚……滚……孤没有你这样的臣子,也不需要你这样的臣子。”

朱以海本心,确实没有要拿张煌言处置的意思,但相骂无好口,话赶话,就这么僵了。

要说是别人,闭嘴也就是了,朱以海怒气平息之后也就当忘记了。

可偏偏张煌言是个异类,这也难怪,史上他就是以这股子倔强,整整抗了二十年清。

哪怕朱以海转进至海上组织流亡政府,哪怕钱肃乐等变师亦友之人都先后殉国,他都没有放弃抗清,辗转在浙东一带,招贤纳才、联络义军,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

这才有了后世百姓将他尊为“西湖三杰”之一,与岳飞、于谦同列。

这才有了“煌言死而明亡”的至高评语。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张煌言听闻朱以海绝情之言,突然曲膝下跪,拜道:“臣无能,不能辅佐殿下光复失地、振兴我朝,是臣的罪过。今日既然殿下驱臣于朝堂,臣引绺拜别殿下,望殿下保重!”

磕首之后,在众臣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张煌言长身而起,转身出殿门而去。

钱肃乐颤抖着嘴唇,迈出了两步,终究是站住了。

张国维向朱以海一抱拳,然后急追而去。

堂内寂静一片,大概有一柱香的功夫。

朱以海大声开口道:“传孤令,即刻前往码头,扬帆出海。”

“本宫绝不离开绍兴府。”

这一声,将所有已经抬脚的官员们重新拉了回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声音来的方向。

朱媺娖款款行来。

“本宫绝不离开绍兴府。”朱媺娖轻声重复着这一句相同的话。

朱以海急了,“长平,再不走,敌军就入绍兴府了。”

朱媺娖道:“鞑子早已入明,这天下何处可以安生?”

“可你……你是女子,这要是落入鞑子之手,比孤更加不堪,你……。”

“本宫虽是女子,但自信还能左右自己的生死。鲁王不必再劝,就如本宫不劝鲁王一般,今日一别,此生或许不见,鲁王殿下珍重!”

话语虽轻,其意坚决。

朱以海直愣了放久,终于叹道:“公主既然决意殉国,孤……不拦你,你……好自为之。”

望着朱以海君臣狼狈地离去,堂内仅余三人。

朱媺娖、郑叔、钱肃乐。

“公主殿下,绍兴府确实……守不住。”钱肃乐迟疑着说出这句话,这也是他为何不去追张煌言的原因所在。

钱肃乐太清楚张煌言的心性了,追回来又有何用?

鲁王执意转进,张煌言执意要谏,无法调和。

既然如此,不如好聚好散。

朱媺娖平静地看着钱肃乐道:“钱大人说了句大实话,本宫也认为绍兴府守不住。”

钱肃乐叹道:“既然如此……何必呢?”

“本宫听说钱大人当日毁家杼难,连年仅十二岁的幼弟都编入义军,本宫想问,如果知道今日,钱大人还会如此行事吗?”

“这……。”钱肃乐一时语塞,他也在扪心自问,会吗?

“会!”钱肃乐坚定地回答道,“总有人要会大明殉葬,钱某非第一人,也绝非最后一人。”

朱媺娖微笑道:“这句话,本宫与钱大人共勉!”

钱肃乐眼中一酸,侧头抬手,向朱媺娖拱手一礼,便仓皇而去,生怕眼中泪水滴落下来,辱了这满腔的悲情。

可走了几步,终究是心中不安,站住道:“公主若肯听臣的,就去……杭州府或……吴庄。”

朱媺娖依旧平静地问道:“本宫为何要去,以何身份去?”

钱肃乐艰难地说道:“如今鲁王以下,唯有临安伯和兴国公可保公主平安,鲁王不甘久人之下,宁可出海也不愿意受制于人,可公主不一样,可投吴争。”

“哦……既然钱大人如此看重吴争,为何钱大人自己不去投?”

“臣……老了,臣无法认同吴争的一些观点……不,应该是无法接受,来得更贴切……不过,这不影响臣对他的评价,此人有才、有心,可依托、可仰仗。”

“本宫哪都不去,就在这王府之内,若天意灭我,这府就是本宫的归宿。只是钱大人如此随鲁王去海上漂泊……哎,可惜了。”

钱肃乐突然笑道:“臣借用公主之前的话,此话臣与公主共勉!”

说完再向朱媺娖一礼。

朱媺娖微微福身,还礼。

此礼不为上下尊卑,只为同道。

……。

张国维追上张煌言,喘着气道:“玄著啊,你说你这臭脾气,殿下终归是君,你是臣,朝堂之上,总得给殿下留些面子。”

张煌言转过头来,看着张国维道:“张国维,你就是个老好人。你忝居尚书之职,却一味地讨好、谄媚殿下,可知谗言误国吗?”

张国维被张煌言这么怼,也不生气,用手指点着张煌言道:“若人人都象你这么铮铮铁骨,大明何至如此?可天下人,各不相同,不是所有人都能认同你的。”

张煌言突然拱手道:“张大人见谅,煌言无状,多有得罪!”

张国维笑道:“如此就好,快随我回去,向殿下陪个不是,这页就算翻过去了。”

说完伸手去拉张煌言。

不料张煌言一侧身,张国维拉了个空。

这下张国维脸色变了。

他感觉到张煌言去意已决。

这些日子以来,几人已经相濡以沫,可谓是同心同德。

眼见就要别离,张国维不禁感伤起来,“玄著,真无可挽回了吗?”

张煌言眼睛有些湿意,悲怆道:“我等呕心沥血,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抗清复明大业,可到了今日,煌言才真正明白,没有一个明主,就算臣子再努力都无济于事。时至今日,煌言才能体会蜀汉孔明的无奈,时至今日,煌言才领悟到吴争所说,抗清复明,为何不复朱明的真正意思。”

张国维心中一惊,他听出了张煌言言下之意,问道:“玄著是要去杭州府?”

张煌言摇摇头道:“吴争未必还会在杭州府,所以我自然不必去。若吴争还在杭州府,我何必去?”

第一百七十章 惶惶渡海时,哀哀遗民泪

张国维闻听先是一愣,而后恍然,点点头道:“你说得对,若吴争听闻如此巨变,还按兵不动,确实与方、王无异,如此之心,不去也罢。那若吴争已经出兵,你又要去哪里?”

张煌言向东指了指道:“吴庄。若吴争出兵,哪怕再艰难,也会去吴庄的,我就在那等他。”

张国维沉默了一会,然后点点头道:“也好,由他看着他,我放心。”

张煌言突然道:“张大人何不与我同路。”

张国维愣了愣,然后微笑起来,摇摇头道:“老夫……老了,你还年青……去吧!”

钱肃乐和张国维在临别之时,都说这句话。

并不代表着他们真的老了。

张国维时年才五十一岁,钱肃乐更是只有四十一。说老,还真够勉强的。

但其中的意味待人寻味。

人未老,心老。

老到不想改变。

其实也难怪,为之奋斗了大半辈子的朱家皇朝,在二人心中,是不可替换之重。

二人都明白,真要是朱以海去了杭州,受制于人,是不可避免的。

不管吴争是不是忠臣,这一点无法躲避。

这不是他们对吴争有偏见,他们对王之仁的态度也是如此。

君弱臣强,任何时候都是朝廷的悲哀。

就象山就在那,你绕不过去。

所以,这二人明知朱以海逃去海上,是一步错棋,可就是不去阻止。

死,并不可怕,可怕地是不知道为何去死。

朱以海是皇室,按大明的规矩,可死不可俘不可降。

二人,及二人背后的众多官员,就是这么一个统一的认识。

但钱肃乐和张国维与那些官员,也有不同。

他们也知道朱以海确实不是明主,他们也想改变。

可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限制了他们做些彻底的改变,于是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张煌言走。

去杭州,看着那小子,看着他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二人对吴争是既爱又恨,爱其狂浪不羁、天马行空。

恨其……不同道。

这不同道指得不是反清,而是复明。

这复明指得不是复大明,而是朱明。

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诀别。

……。

朱以海乘坐的船离开码头时。

岸边嚎哭声一片。

至少上万百姓涌至江边,跪在地上,哀求朱以海留下,哀求朝廷不要舍弃他们。

就连追随朱以海离去的官员们,也无不以袖遮脸,惭愧而无奈。

朱以海终究是走了,他也不忍心,可在不忍心和自己的安危面前,他选择了逃离。

不为罪,是为过。

大明立国三百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由来已久。

大明亡了,此例也破了。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破了,除了潞王那厮主动献降杭州府,至少还不曾有登基的朱家皇室主动投清。

就连被世人诟病荒淫无度的朱由崧,也是在逃命路上,战至最后被乱兵劫持献给了清军才被杀害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朱以海弃城而逃,确实无罪。

可绍兴府百姓悲恸万分,才刚刚振奋了几天时间,就遭遇如此横祸。

怪只怪绍兴府太小了,没有丝毫的战略纵深,连迂回的可能都没有。

百姓都明白,从这一天起,他们就是无国之弃民。

从今日起,他们也得象江北百姓一样,称大明为故国。

惶惶渡海时,哀哀遗民泪。

朱以海还是走了。

……。

绍兴府,故鲁王府内院。

此时已是一片清冷。

朱媺娖的神情一如平常,丝毫没有因朱以海的离去而悲哀、愤怒。

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女,远比她的年龄更坚强,更有城府。

跟随她已经很长时间的郑叔,终究是忍不住低声劝道:“殿下,钱大人说得有理,绍兴府乃敌军觊觎重地,贼兵必至……殿下还是渡江去杭州吧,哪怕去定海,也远比待在这强啊。”

朱媺娖闻言轻轻一叹,头也没回地道:“郑叔啊,你也是一路随我仓皇南下的。所闻所见之事,难道还不明白吗?”

说到这,朱媺娖的眼中有一滴清泪滴落,“你难道就忘了在路上惊闻的南北太子案?天下虽大,再没有我兄弟姐妹容身之所。”

郑叔闻言脸色骤变,他曲膝跪下请罪道:“奴婢勾起了殿下伤心事,请殿下降罪。”

南北太子案,就是个谜。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上吊自尽。

李邦华、史可法及姜曰广进言朱慈烺到南京监国,可因北京外城被攻破就没了结果。

后想送朱慈烺到朱纯臣家暂避,但北京内城也被攻破,李自成率先一步已找到他。

李自成当时吓唬他,让他下跪。

时值十六的朱慈烺毫无惧色,怒怼道:“我岂能受此屈辱?”

李自成又厉声喝问道:“你父皇现在何处?”

朱慈烺答道:“父皇已经崩于南宫。”

李自成又问:“知道你家为何丢了天下吗?”

朱慈烺答道:“我怎么知道,你该去问朝中文武百官才对。”

李自成见朱慈烺有些胆魄,微笑起来:“就算你父皇没死,我也会尊养他的。”

朱慈烺反而不解了,问道:“你不杀我?”

李自成答道:“你无罪。”

朱慈烺道:“既然是这样,就请你尽快礼葬了我的父皇和母后。”

李自成答应了,将朱慈烺送至刘宗敏营监护,后封朱慈烺为宋王。

在李自成败退,从东门离开时,臣民皆见朱慈烺跟随在李自成身后离去。

吴三桂准备奉他还京,建年号义兴,可朱慈烺此时却在乱军中失踪。

世人都以为朱慈烺已经蒙难。

弘光帝朱由崧登基后,追谥朱慈烺为献愍太子,鲁王朱以海监国后,追谥他为悼皇帝。

这事本也就告一段落了。

可年初正月,北京城中就出现了个太子朱慈烺。

宫中内监、锦衣卫大都认为是真太子,可文武旧臣大部分都认为是西贝货。

由此事就闹大了,文武百官和内监、锦衣卫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清廷摄政王多尔衮下令,参与此事者皆收监,后尽杀。

不久,这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太子无疾而终。

第一百七十一章 风云变幻

无独有偶,北方太子案刚落下帷幕。

南方也出现了一个太子朱慈烺。

内监李继周认出是真太子,先后报于马士英、弘光帝。

朱由崧派张、王两个从北京来的内监辨认。

不想,这两厮一见朱慈烺就跪下来,抱着朱慈烺的脚痛哭,还解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奉上。

朱由崧闻报,顿时大怒道,真假还没有定论,你们倒开始献媚了,就算是真,让不让位还得我说了算,这二阉也太放肆了。

于是下旨处死张、王二人,并以毒酒赐死李继周。

之后,朱由崧再召勋臣朱国弼、阁臣马士英、词臣刘正宗等,还有府部九卿科道诸臣在武英殿辨验太子真伪。

可辩论之后,群臣一致认为这不是太子,而是前驸马都尉王内侄孙王之明,曾侍卫东宫,家破南奔,鸿胪寺少卿高梦箕家丁穆虎教之诈称太子。

朱由崧遂下旨收监,之后,以王之明冒认皇室之罪名将其处死。

也因此事,江北四镇的刘良佐和宁南伯左良玉都上书抗争,左良玉甚至还以“清君侧,迎太子”为名对南京发动内战。

左良玉声称,连李贼逆乱,尚锡王封,不忍遽加刑害,何至一家反视为仇?

弘光朝的内讧,也是导致坐拥百万大军的弘光朝,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就瓦解的主要原因之一。

南北太子一案迷雾重重,北方清廷或许是以真作假,来断了明朝旧臣的念想。

而南方朝廷或许以假作真,因为南明朝廷对拥立朱由崧本身就有分岐,反对者正好利用此事,对朱由崧的权威发起挑战。

可这些,对于一个落魄逃难在外的长平公主朱媺娖,就是一种极大的伤害。

太子不管真假,下场尚且如此,何况她一个公主?

所以,这时郑叔反应过来自己的话揭开了公主的伤心处,才跪下请罪。

好在朱媺娖的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她挥挥手道:“无妨,这便是我的命。本宫哪都不去,待清军到来,便白缎一束,追随先皇去吧。”

郑叔闻言恻然,可不敢再劝,轻轻移至边上,垂手而立。

可朱媺娖此时却突然开口道:“郑叔随我出府走走吧。”

郑叔一惊,劝道:“府外复杂,况且如今惊闻贼军来犯,更是混乱,望公主三思。”

朱媺娖却坚持道:“本宫就想去安抚一下绍兴府的百姓。”

郑叔见朱媺娖意已决,只能去招呼那些留下的王府侍卫伴驾。

朱媺娖只是一时兴致使然,王府的生活就象被圈禁的小鸟。

说实话,对朱媺娖而言还不如南下逃难的日子,虽然担忧,但……自在。

就更不能与吴庄的那些日子相比了,虽说在吴庄有些拘紧,但……快活。

可当朱媺娖跨出王府大门的那一刻,她惊呆了。

门外,至少有十多名官员静静地站在那。

还有一、二百眼神坚定的士兵。

朱媺娖颤声问道:“诸位……这是……?”

一名官员上前行礼道:“公主殿下不必惊慌,臣等奉张尚书、钱大人之命在此,只为守护殿下。”

朱媺娖的眼睛一红,“你们……你们为何不随鲁王而去?”

“公主殿下都能以身殉国,臣等岂能弃公主殿下不顾?臣等愿意与殿下共存亡!”

“我等愿与殿下共存亡。”数百人的齐声呼喝,让朱媺娖两行清泪划落。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

从富阳到绍兴,区区一百多里路。

哪怕是步兵行军,一天时间也就足够了。

可方国安走不动了。

不是路变难走了,而他遇到了一个大问题。

军心散了。

这也难怪,从军之人,就算目不识丁,不知道家国天下,可总会有了荣誉感、羞耻感吧?

这些天听说杭州、嘉兴光复,将士一样与有荣焉。

都纷纷议论着打过江去,光复失地。

可一转眼,方国安投了清。

自己反过头来,要与昨日的君上作战,那可是谋反啊!

这个骤然的反差,让无数将士难以接受。

于是,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如同瘟疫一般,瞬间在军中扩散。

从开始几人,慢慢地就是几十人、几百人,乃至整建制地离开行军队伍。

方国安没有带整支大军,也做不到。

沿江部署的三万多江防军,不是说调就调的。

加上绍兴府的兵力不过一千多人,方国安自认没必要调动整支部队去。

他率领的是他的亲卫军和中军一部,共计八千多人。

这个数字,对于绍兴府已经是不可承受之重,在方国安看来,那就是三只手指掉田螺,手到擒来的事。

可当听到逃兵潮汹涌之事,方国安心惊了。

他悍然下令,凡逃兵者,一律斩杀。

杀了十几人之后,逃兵潮被遏制了,大军继续前进。

可没走多远,逃兵现象依旧重现,反而益发多了。

杀人,已经起不到作用。

至绍兴府约五、六十里地的千丈金岗附近时,方国安麾下仅剩不足五千人,逃兵人数已过四成之数。

这样的部队还怎么打仗?

无奈之下,方国安只能下令停止前进,向富阳重调军队前来,并派人向多铎请援。

……。

吴争率领从降军中遴选出来的三千多骑兵直扑富阳。

余部交给池二憨、宋安统率,随后赶来。

仅用了大半天的功夫,吴争和他的骑兵已经抵达富阳,就是那个多铎与方国安商谈、交易的区域。

这时,江边已经见不到一个鞑子士兵。

多铎所部已经不在,凭空消失了。

吴争原本是想咬住鞑子的尾巴,牵制他们向绍兴府进军的。

可现在,就如同一只用力打出的拳头,击中了空气。

吴争心中的郁闷需要渲泻,于是下令对江岸方国安叛军发起突击。

可世事就是这么荒谬。

没等吴争所部越过江边,对岸的叛军闻风而降了。

无数的士兵,一个个单膝跪地,将兵器掷于脚边,低头请降。

望着这黑压压的人群,这种感觉太过诡异。

一万多人啊,向三千多骑兵请降,这种场面,让吴争真是无言以对。

第一百七十二章 方国安突然发现他成了弃子

降军中的一个参将,是这么告诉吴争的,“下官从无叛降清军之心,无奈国公严令,不得不从,但下官等心怀朝廷、期待反正之心,唯天可表。如今临安伯王师已至,我等愿听从临安伯调遣,拨乱反正,杀贼诛逆。”

吴争接受了。

于是,吴争手下军队剧增至近二万人。

从降军口中得知,多铎部根本就没有过江,他们在方国安率军离去后,就向西而去了。

吴争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多铎究竟要干嘛?

这事情不对啊,这么好的机会,可以灭亡绍兴府,为何多铎弃之而去?

方国安所部有三万多人,就算方国安不参与,只要借道给多铎,那绍兴府此时已经陷落了。

如此大的功劳,多铎竟轻易放过了?

吴争仔细地看着地图,猜测着多铎的图谋。

往西是桐庐、建德……难道多铎图谋金华?

不对啊,金华不是由原鲁王麾下兵部尚书、现隆武朝麾下朱大典督师金华、兰溪、汤溪、浦江四县驻防吗?

那儿兵力至少有一、二万人,多铎放弃唾手可得的绍兴府,去那啃硬钉子?

这太古怪了。

吴争自然是想不通的,所以也没有继续往下想。

他现在急的是方国安此时是不是拿下了绍兴府,是不是已经向上虞出兵?

于是吴争传令,让后面的池二憨、宋安前来接手沿江防务,自己不管不顾地按方国安的行军路线向绍兴府急驰而去。

吴争毕竟没有阅历,骤然扩张的实力,无法去弥补他对整个战局的战略考量。

其实这个时候,吴争如果战略眼光足够,就能明白多铎为何会放弃绍兴府。

他此时的眼光不够,看得不够远。

如果这时他发现了多铎的用意,以吴争的个性,绝对会死咬着多铎不放,就算不能将其歼灭,也要牵制住他,在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如此,整个江南的格局就会因此而改变。

可世事没有如果,吴争此来本就是为了解绍兴府、上虞县之危,并没有想那么多。

所以,结果在此时就已经注定。

……。

方国安差点疯了。

听到多铎不声不响地离去,他岂能不疯?

被出卖了,被舍弃了。

堂堂国公,竟然落得如此下场,这绝对不是方国安能想到的。

方国安使劲地扇着自己耳光,心中的懊恼,足以令他想到自尽。

但如果真自尽,就不是他方国安了。

善于骑墙的人,总会给自己留条后路。

虽然这次事有不测试,生生被多铎耍了。

但方国安依旧能冷静下来,他要为自己谋条生路。

生路在哪呢?

方国安快速地思考着,朱以海已经逃离绍兴府,想要挟为人质,恐怕已经无望。

但长平公主朱媺娖还在,坊间传闻与吴争关系密切,加上她在吴庄待过一段时间,以她为人质,应该可行。

再有,吴庄,吴争的家眷还在。

只要掌握了吴庄,那么就可以与吴争谈判。

就算兴国公王之仁率军来,也会有吴争为自己挡着。

想到此处,方国安立即传令,令三千亲卫兵分两路,一路经兰亭攻吴庄,一路直击绍兴府。

他自己领攻绍兴的一路。

方国安的想法确实没错,如今绍兴府小朝廷,除了王之仁部,只有吴争势大了。

抓住吴争的软肋,那就再无人能奈何得了自己。

可方国安错估了吴争,更低估了吴争的心性。

如果说方国安此时率兵向南,去隆武朝投诚,吴争根本没有心思追,也无追击的大义和必要,这样方国安不仅能摆脱窘境,说不定还能在隆武朝得到一个不错的官爵。

如果说方国安此时向西转进,不管是与大西、大顺军合作,还是继续不要脸地追随清军,都是一条出路,吴争依旧不会追击,在吴争看来,他现在最要紧的事,是整固势力范围,自己膨胀得太长了,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吴争懂。

这也是他看着多铎突围之后,没有下令追击的重要原因。

这天下又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天下,杭州恶战之后,军队成份太杂,最需要的是整训。

多铎所部已经如丧家之犬,沿途经过的又是明军的势力范围,自然该由别部明军去找多铎麻烦了,自己太出头,抢了别人的功劳,这反而不美。

有道是挡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吴争铁定不做。

可方国安没有选择这两条路,反而选择了不该选择的路。

这样一来,吴争的心性,就得和他不死不休、死磕到底了。

……。

局势确实很凶险。

方国安丢下那些士气低落的士兵,仅率三千亲卫军,兵分两路,攻向了绍兴府和吴庄。

行军速度骤然加快。

仅一个多时辰,方国方部已经兵临绍兴城下。

城墙上连一个兵都没有。

城中百姓家家闭户。

方国安部如入无人之境,直奔朱以海的王府。

但在距离王府二里地的十字路口,方国安遭到了阻击。

一百一十七人的阻击。

知道自己会死却依旧敢战的人,无畏!

一百一十七人,生生将方国安一千精锐亲卫挡了整整半个时辰。

终究寡不敌众,几乎全军尽没。

当方国安率一小股人冲至王府门口时,见朱媺娖和郑叔,还有十余官员当门而立。

方国安揖身见礼道:“公主殿下,臣救驾来迟。”

救驾?

朱媺娖没笑,她连眼都没看方国安,“越国公有心了。”

“清军不时而至,臣恳请殿下随臣离开王府,臣必能保护殿下周全。”

“本宫哪也不去。”

“殿下莫要为难臣!”方国安图穷匕现道。

朱媺娖轻嗤道:“你是大明越国公,谁敢为难你啊,莫不是清廷为难于你?如果真是如此,那越国公可就做了亏本买卖了。”

方国安老脸赤红,到了这地步,已经无法回头了。

他厉声道:“公主殿下,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臣是好言相劝,不想用强!”

朱媺娖道:“本宫身为皇室,岂能与你这等卖国求荣之徒同伍?”

方国安回头大喝道:“来人,带公主殿下离开。”

第一百七十三章 厉如海救驾

“你敢!”

朱媺娖一声清叱,让方国安一怔。

他回头一看,大惊失色。

朱媺娖手中一柄短剑指着她自己的喉咙,“方国安,本宫就算死,也不会跟你走的,你若上前一步,本宫就自尽。”

方国安连忙道:“殿下万万不可,有话好说。”

“退开一里地!”朱媺娖沉声道。

说来也怪,不等方国安发令,他麾下亲卫竟闻声而退。

方国安大怒,喝斥道:“怕什么?不过是个亡国公主罢了,来人,拿下她!本公倒要看看,她是真敢死,还是作作样子。”

亲卫后退只是本能反应,毕竟明军当久了,习惯了。

此时闻听主公发怒,哪还顾及别的,于是一涌而上。

这便是最后的时刻了,朱媺娖身边的官员们奋勇地挡在朱媺娖身前。

可他们不过是群文弱的读书人,哪是虎狼之徒的对手?

眼看着叛兵近在眼前,朱媺娖眼一闭,牙一咬,右手就要使劲。

郑叔一声悲鸣,欲拦,可手升到一半,生生停顿下来。

他明白,如果朱媺娖不死,那所受的屈辱便会倾尽钱塘江水也难洗净。

就在这危急时刻,一声暴吼伴随着马蹄声传来,“方国安,你事到临头了!”

千钧一发之际,厉如海率军及时赶到。

他随身只带了六百骑兵,余部还在从码头方向赶来。

随着暴吼声,几枝箭矢冲方国安射来。

郑叔眼疾手快,在剧变的那一瞬间,侧身一撞,将朱媺娖推入了门内。

方国安脸色大变,哪还顾得上朱媺娖?

他急呼道:“迎敌!”

可如此宽阔的场地,骑兵冲锋而来,岂是仓促应战的步兵能抗衡的?

呼吸之间,骑兵已经到了面前。

数十个方国安亲卫被战马撞飞,又是数十人倒在骑兵刀下,这仅是一眨眼的功夫。

方国安双眼血红,大呼着举刀迎向厉如海。

“铛!”一声闷响,厉如海在马上晃了几晃,差点落马。

二人随即错身而过。

方国安对着厉如海的背影大喝道:“再来!”

这模样还真有几分国公的风采。

可随即方国安身边的亲卫蜂涌而上,再拽着方国安向后退却。

开玩笑啊,带来一千亲军,在十字路口折损了一百多人。

如今面对六百骑兵,一个照面就死了百来人,再打下去,能撑多久,这不是闹着玩吗?

就这样,方国安被他的亲军拖走。

厉如海下令追击,可被亲军死死地堵住。

不可否认地说,这支亲军对方国安确实够忠诚。

战事平息,地上的尸体不下五百具。

也就是说,除了十字路口的伤亡,方国安带走的仅三百多人。

厉如海没有再下令追击,他的任务是协防绍兴府,保证公主殿下的安全。

厉如海下马叩开王府大门,向朱媺娖行礼道:“微臣厉如海奉临安伯之命前来救驾。”

朱媺娖白皙的脖子上,有一丝血迹挂下。

饶是朱媺娖见过了更惊悚的场面,此时也不禁花容惊颤。

就差这一丝功夫,便是天人永隔。

“厉将军免礼,本宫还能活着,全仗将军来得及时。”

“禀公主,微臣来时,临安伯交待,请公主殿下移驾吴庄,待临安伯率军而至,再与公主殿下商议何去何从。”

朱媺娖沉默了一会道:“临安伯如今何处?”

“回殿下,临安伯率军去了富阳,以牵制鞑子和叛军进犯绍兴。”

“将军带来多少人马?”

“五千人。”

“那将军不必理会本宫,速派人追击方逆。”

厉如海却摇头道:“殿下恕罪,臣奉军令,驻防绍兴府,没有临安伯帅令,微臣不能调动大军。”

朱媺娖皱眉道:“方逆已是漏网之鱼,将军就眼睁睁地看着他逃离?”

“殿下容禀,在微臣看来,方逆已不足为虑,只要绍兴府安全,江对岸有我军驻守,方逆除非南下投隆武朝,已经走投无路。殿下放心,过不了几日,便会有分晓。”

朱媺娖虽然不快,但没有再坚持。

这次她没有拒绝,厉如海后军到达时,在军队的护送下,去了吴庄。

……。

可厉如海是真没有预料到方国安会去吴庄送死。

厉如海对吴争的部署很清楚,鲁之屿部去了临安,自己率五千人到绍兴城,周大虎领三千人返回上虞,会合陈胜、钱翘恭部协防上虞。

周大虎是从曹娥江去上虞的,出发还比自己早了几个时辰。

也就是说,此时周大虎应该到了吴庄,方国安不过一支溃师残部,岂能与周大虎部相抗?

当然,厉如海同样也不知道,方国安已经另派了一支两千人的偏师进攻吴庄。

如果知道,他于公于私,肯定不会拒绝朱媺娖,应该直接派遣全军急驰吴庄。

可他只是打算派一营护送朱媺娖,而且至今还未动身。

这就是一团乱麻,双方都在瞎子摸象。

局势随时会变,靠得一是运气,二是军心,三是应变。

而运气,几乎决定了一切。

周大虎其实是个指挥外行,能混到百户,无非是吴争身边缺少人手。

与其将军队交到一个不知底细之人手中,还不如将信得过之人提到这个位置。

虽然火炮已经出现二百多年,但真正使用火炮的战斗并不多。

此时火炮的笨重,对战场的选择有着太大的局限性。

运输条件太过挑剔,马拉兵推,这一点,哪怕后世也是如此。

此时的战场,依旧是骑兵、重甲的天下,三万精骑足以占据半壁江山,此言不虚。

周大虎虽然没有指挥才能,但他不缺号召力。

他的勇猛、粗犷、率性、义气极具感染力,所以麾下官兵对他无人不服。

这就掩盖了他指挥能力不足的缺点。

只要他冲锋,官兵就义无反顾地追随他,可他若一退,那就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也就是说,周大虎部适合打顺风仗,善攻不善守。

周大虎到达吴庄时,陈胜、沈致远早已率一营在吴庄戒备。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他欣慰、他自豪

平岗山寨兵员已经超过一千人,但除了需要留守,其余的都是钱翘恭正在训练的炮兵。

这些由山贼改行的炮兵,还没有经过什么其它训练,如果派上战场野战,恐怕与一群农夫没什么区别。

可若是让他们死了,那这段日子钱翘恭对他们的训练和训练时所用的无数炮弹也就白费了。

简单地说,这些人已经成了宝贝疙瘩,轻易死不得,死一个就亏大发了。

所以,调动陈胜这一营来防守吴庄,并非陈胜、钱翘恭置吴争的命令于不顾,而是吴争还有一道命令,就是若事有不测,将海边百姓和吴庄诸人挤入平岗山寨,固守待援。

吴争当时自然也没有想到,多铎的目标不是绍兴府,而是虚晃一枪,甚至不惜以方国安为弃子,遮掩、迷惑自己和绍兴府小朝廷的注意力。

更不会想到,方国安的军队会如此一盘散沙,未战即溃。

如果知道这样,吴争根本不必让周大虎和厉如海分兵两路,自己也不必进军富阳。

直接一路协防绍兴府,一路由曹娥江登陆上虞,然后两面形成对方国安夹击就是了。

这样,方国安就算是长了翅膀,恐怕也难逃出两路大军的围剿。

此时的吴庄,这有了三员大将,三千多人马。

按理说,这样一支人马,击溃方国安二千多人马应该不难,甚至活捉方国安也在情理之中。

但方国安并没有去吴庄,他在逃离绍兴府后,与派往进攻吴庄亲军,在离吴庄约二十里处会合之后,迅速调转方向,向西南而去。

就这样,周大虎、厉如海根本来不及反应,对其进行追击。

也就是说方国安几乎是没有遭遇任何阻击,率亲军离开了绍兴府,从容而去。

直到嵊县、新昌的消息传来,厉如海和周大虎才霍然明白,方国安已经走脱。

而这时,吴争率部也赶到绍兴府。

看着这座曾经做为朝廷议事堂的朱以海王府,吴争有种时隔数年的感觉。

他在这最后一次参加军议,至现在前后不过两个月。

那时这府里府外,那人人头簇拥,可现在,已是相当冷清了。

王府门前至右侧十字路口的血迹还未洗去。

沿着府墙,十数个伤兵还在呻吟。

王府门前,几个官员的尸体还倒在那。

吴争能想象得到,当时发生的血战。

郑叔碎步急跑而来,“临安伯,公主殿下传见,请!”

吴争点点头,抬脚进府门,郑叔谨慎地落后吴争一步远,抬手为吴争引路。

这是郑叔第一次,以谦卑的姿态面对吴争。

实力、地位的改变,态度自然而然地改变。

如今的吴争,跺跺脚,就能令绍兴府翻天。

“臣吴争参见公主殿下。”

“临安伯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

“谢殿下。”

吴争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这倒不是吴争自恃实力雄厚,而是吴争从没有把朱媺娖当成主上。

在吴争看来,朱媺娖更象是一个……至交好友。

面对一个曾经结为金兰,呼自己为大哥的人,哪怕是个女人,吴争也无法以君臣之礼待之。

“临安伯此次来援,护我绍兴,功在社稷。”朱媺娖不咸不淡地寒喧,可她的心里却在责怪着自己的冷漠。

反而吴争显得更自然些,“公主殿下放心,有吴争在,绍兴府就在。”

这话显然是吹牛皮了,这要是多铎的目标真是绍兴府,恐怕绍兴府早已落入多铎之手,吴争最多是率兵进攻绍兴府,与多铎重演出一出攻防战,只不过攻防双方易主罢了。

可吴争并非是想在朱媺娖面前吹牛皮。

吴争只不过想安抚一下面前的少女,在吴争看来,她毕竟只有十六岁。

朱媺娖实在忍受不了吴争的自然。

这对于她来说更象是一种讽刺。

可她却不清楚自己为何明明想好好地与吴争说话,可等开口时就变了样,“按理,临安伯此次援绍兴府有功,朝廷当封赏嘉奖才是,可如今监国殿下转进,朝廷中已无主事之人……。”

吴争有些意外,如果说刚刚的寒喧是因为二人两月未见,可能有些生疏,可现在已经说上话了,说话应该不至于再这么膈应吧?

吴争有些郁闷地回道:“臣率军援绍兴府,为得可不是封赏嘉奖,公主殿下不必为此事劳心。”

看着吴争脸色未变,可语气已经不善,朱媺娖心里对自己恼了起来。

一时间,气氛就变得尴尬起来。

边上郑叔低声道:“临安伯,你若未来,原本公主殿下是要去吴庄的。”

吴争“噢”了一声,起身道:“如此,那就去吧。”

不想朱媺娖微蹩眉头道:“本宫不去了。”

吴争愣了愣,看向朱媺娖。

朱媺娖抿着嘴唇道:“如今绍兴府已经安全,本宫何必再去吴庄?”

吴争想想也对,应声道:“那请公主殿下歇息,臣还有军务在身,待安排好一切,再来向公主殿下问安。”

说完向朱媺娖行了一礼,出王府而去。

看着吴争的背影,朱媺娖的脸唰地一下白了,起身一跺脚,往内院而去。

郑叔看看吴争离去的方向,再看看朱媺娖的背影,摇摇头,微微叹息一声,追着朱媺娖的背影而去。

……。

张煌言半路返回。

他没有到吴庄,在半路听说杭州府已经派兵增援绍兴府时,他就兴匆匆地往回赶。

他欣慰、他自豪、他胸中有股热浪欲待迸发。

他欣慰是自己没有看错吴争,不管怎么,吴争都派兵来增援了。

就算救不了绍兴府,有这态度和没有这态度,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就象王之仁,他就没有动。

他自豪,自己能与这样一个人志同道合。

在那一刻,张煌言有一种欲与吴争推杯换盏、抵足夜谈的渴望。

还有什么,能比在坎坷人生中,遇到一个能推心置腹的至友,更值得庆贺的事呢?

这一天的风雨变幻,让绍兴府所有臣民都张口结舌。

强敌来袭、国公投敌,连监国殿下都转进去了海上。

第一百七十五章 谋划政变

老百姓们担忧了半天,突然之间,多铎不来绍兴了,三万多叛军烟消云散了。

这对于百姓而言,就象做了一场梦,如真似幻。

但不管怎样,绍兴府又活过来了。

闭门纳户的百姓们开始出门,封住的门窗重新开启,已经逃出绍兴府的妇孺也开始返回。

只是气氛依旧不那么热烈,所有人依旧心有余悸。

也是啊,经过这么一场惊吓,魂都没有回来,加上对未来的担忧,谁能一下子高兴起来。

不过吴争战无不胜的名头,又一次在百姓中流传,这么多人都在传吴争是武曲星下凡、天神转世,要不然,鞑子岂会放过唾手可得的绍兴府,逃之夭夭?

这个说法得到了极大多数百姓的认同,他们更进一步地把吴争塑造成了战神转世。

试想,如果不是战神,怎么会让方国安那三万多大军不战自溃呢?

吴争却不知道他已经被百姓神化,他忙得焦头烂额。

方国安麾下除了沿江部署的军队外,他带来绍兴府时的一万大军,开小差的那数千人,此时也已经返回绍兴府。

他们恳求重新回归明军序列。

对于吴争而言,手中军队自然是越多越好,可问题是这两万多的军队,绍兴府根本无法负担起这么庞大的军队,哪怕加上杭州府,也不可能。

杭州府已经捉襟见肘,已经有六、七万的军队,加上这些,哪就是十万之众。

毕竟银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人一两,一月就是十万两。

这就是个无底的坑啊。

可如果拒绝他们,带来的后果就是整个绍兴府乱了。

天知道这帮兵痞会干出什么事?

当张煌言赶到绍兴府,见着吴争时,吴争正苦着脸发愁。

与想象的不同,二人见面也就相互点了点多,与想象中完全不同,二人甚至连该有的礼节都没有,直接就开始商议接下来要做什么。

当天晚上,吴争、张煌言聚集了厉如海、周大虎、沈致远、陈胜和绍兴府留下的几个官员临时碰面,商议如何应对这一乱局,如何善后。

这次,吴争正式公开地提出了更换监国,拥立长平公主朱媺娖监国的建议。

可想而知,这个时候吴争的话已是一言九鼎,谁会去反对,谁敢去反对?

当然,除了张煌言有这个资格,有这个魄力。

可张煌言会反对吗?

自然不会,如果会反对,他早就与张国维、钱肃乐追随朱以海去了海上。

几乎是满票通过,拥立新监国,组建新的朝廷,将杭州府、嘉兴府纳入绍兴府统辖。

如此,集合三府之力,整编三军。

所有人都很振奋,绍兴府从升为监国临都以来,第一次拥有了如此大的辖地、如此庞大的军队和实力。

可问题来了。

当吴争与张煌言觐见朱媺娖,将朝廷决议禀告时,朱媺娖拒绝了。

她坚持自己是个女子,不能监国。

这问题就大了,除非吴争竖旗自立,否则就无法回避扯虎皮做大旗这一步。

没有合适的皇室做为号令天下的旗帜,就无法拥有大义。

这个时候,吴争要是真竖杆自立,那么好不容易攒下的名声,就会付之东流。

世人会指责吴争是个权臣、窃国大盗。

这个名声一旦毁了,那么再想扭转过来,就很难。

浙东与陕甘、湖广不同,陕甘、湖广的民心已经被张献忠、李自成的大西、大顺军搞得支离破碎,百姓不用说拥护明朝皇室了,几乎个个都将皇室中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这原因还得从朱元璋讲起。

老朱是个生性凉薄之人,无论是对臣民、故交,甚至对妻妾,都比较薄情寡恩,唯有对他的子孙,那叫一个温柔体贴、慈祥温暖。

为了保障他的子孙们能享受荣华富贵,老朱绞尽了脑汁。

开国之后,老朱不急着封赏有功之臣,先急不可待地将所有儿子册封为亲王,当时他最小的儿子还在襁褓之中,不满一周岁。

他下旨明文规定,皇族子孙不受法律约束,不归当地官府管制,诸王宅邸、服饰和亲卫,仅下天子一等,公候伯及文武群臣见之皆须伏而拜谒。

大明官员的俸禄,可谓是有始以来最低标准了。

可老朱给子孙的年俸,却只唯恐不够。

一个亲王,仅年俸就是一万石,这是朝堂重臣最高俸禄的七倍,还不包括大片的土地和各种时令、节日的赏赐。

这还不算,老朱还规定,只要是皇族,就得朝廷供养。

出生后,自十岁起,就开始向朝廷领俸禄,成人、结婚、生孩子等都可向朝廷领取宅邸、冠服等费用,哪怕一瞪眼归了天,家里还能向朝廷领取一笔数目可观的丧葬费。

老朱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护,可谓前无古人,后也是无来者的。

世人对此感叹,“我朝亲亲之思,可谓无所不用,其厚远过前代甚矣。”

其实老朱想法没错,他为得是江山的万年传承。

他出身贫苦,小农思想根深蒂固,他以为可以繁衍朱家后代,通过血脉来巩固江山。

可他绝没有想到,第一个毁灭他幻想的就是他儿子朱棣,靖难之役,朱棣抢了侄儿的江山。

当然,这可以说是个意外,还不足以彻底颠覆老朱的初衷。

可正因为此事,身为亲历者的朱棣,自然对皇族起了极大的戒心,他能做,别的亲王一样能做。

于是,自朱棣起,朱家皇帝对藩王的控制,也到了令人结舌瞠目、匪夷所思的地步。

为了防止藩王勾连地方势力作乱,藩王们终生只能生活在王府里,就算只想出门遛个弯,也得专门派人千里迢迢地去京城向皇帝请示、申请。

如果皇帝心情不好,或者起得早,起床风没散,那么藩王就算想在清明给他死去的爹扫个墓,都不可能。

皇帝为了严防藩王之间有相互串连的机会,明文规定,亲王之间终生不得见面,这也是著名俗语“二王不相见”的来由。

也正因为这种奇葩的规定,皇族就动了别的脑筋。

第一百七十六章 拥立

政治权力不让咱掺合,那咱在家里闲着没事做,就使劲地生孩子呗。

于是,这近三百年的大明朝,生出了一百多万的皇族。

从古至今,绝无仅有啊。

人多力量大,那是好事,可这对于百姓而言,那就是一件惨事。

每多一个皇族,百姓就要多一份供养,加上皇族的封地,百姓的生活压力与日俱增。

天下最好的土地越来越集中到皇族手中。

许多王府占有的土地动辄万顷,如景王、潞王在湖广等地的土地多达四、五万顷,福王有二万多顷,桂王、惠王、瑞王各有三万多顷,吉王在长沙一地就有七、八千顷,更有甚者,河南土地,居然超过一半归各王府所有。

可想而知,河南、陕甘、湖广的百姓对皇族是何等的仇恨?

而皇族向朝廷索取的俸禄,更是匪夷所思,山西晋王府明初时,年俸仅一万石,可到了嘉靖年间,已经到达八十七万石。

河南周王府,年俸到达六十九万石……。

到后期,朝廷每年的岁入竟付不了各地王府的俸禄,比如山西年岁入一百五十二万石,可每年要付给山西王爷们的俸禄竟要三百十二万石。河南岁入八十四万石,需要给王爷们的单杀一百九十二万石……。

以中华之地大物博,竟然举全国之力,也无法养活一家一姓。

可谓荒唐到了极点。

这还仅仅是皇族遭受河南、陕甘、湖广等地百姓怨恨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皇族还与民争利、欺压盘剥百姓。

他们利用超然的身份,视国法于无物,不用说普通低层百姓了,就连当地官府也是遭受欺压。

嘉靖三十七年,宁化王府宗仪,竟敢动手殴伤堂堂布政使这样的朝廷大员。

皇族因为享受特权,有罪时可罚而不刑,于是王府就成了藏污纳垢之地,许多王府成了黑势力的保护伞,甚至自身就是最大的黑势力。

嘉靖五年,庆成府辅国将军藏匿大盗案发。

隆庆二年,方山王府镇国中尉朱新垣与群盗暗通,劫掠商户。

襄垣王府辅国中尉、昌化王府辅国中尉私出禁城为盗,公然杀人劫财……。

至于强抢民女之类的,那就太小儿科了。

河南禹州的徽王朱载伦,遇见有美女过河,强抢过来宣淫,无奈女子年龄太小,好事不成,于是大怒,将女子投入虎笼。

朱企礼在武岗州……呃,几乎有姿色的都曾染过指。

万事盛极而衰,当张献忠、李自成等揭竿而起时,清算也就到了。

大小义军所过之处,曾经显赫、华丽的王府灰飞烟灭。

山西皇族首当其冲,平阳西河王一族三百余人全灭。

汾阳几乎成了罗刹国。

太原晋王一族,被李自成杀了四百多人,几乎族灭。

仅山西一地,朱姓皇族被杀者就有一万多人。

也就是说,在清军入关之前,在义军所过之处的大明皇族,已经被清洗一空。

可以想象,那些地方的民众对皇族的憎恨程度。

但江南不一样,江南读书人多。

人只要一读书,就会懂礼,懂了礼就会服管,也就成了顺民。

加上江南一带与那些皇族施虐的地方相比,确实相对稳定些,百姓的生活也好过些。

所以,在面对外族入寇时,要比那些地方来得更忠诚些。

不象那些地方,在面对清军到来时,竟满城欢呼,责怪清军来得晚了。

朱媺娖的拒绝,直接令朝廷决议无法执行。

吴争与张煌言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这不是谋反,可以直接将上位者从宝座上掀翻。

这是拥立,当事者不同意,你总不能强按牛头饮水吧?

更何况,她是公主,理在她那边。

吴争只能暂时将此事放下,吴庄老父要去看望,山寨中还有军务需要他赶去处理,于是将绍兴府一摊子事交于张煌言暂管。

……。

吴争和张煌言离开之后。

郑叔忍不住对朱媺娖劝谏道:“殿下为何不答应临安伯,如今临安伯手中掌握的军队已经近十万人,且杭州、嘉兴两府也在他掌握之中,我朝势力远超鲁王监国之时。就算殿下不愿意以纤弱之身担此重负,也不妨先应下来,毕竟殿下是皇室嫡公主,到了日后,觅得皇室良才,再将社稷托付也不迟啊?”

郑叔的话可谓是老成谋国,站在朱姓皇族的立场,此话无可厚非。

这个节骨点上,朱媺娖不应,那就会引起内乱。

吴争和众臣已经公开决议拥立朱媺娖,那么就无法与朱以海再苟且。

二者就算不势成水火,也断无回旋的余地。

朱媺娖此时不应,绍兴府与杭州府之间就会反目,甚至吴争一不作二不休,吞并了绍兴府,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一来,朱家就真的失去了在绍兴府立足之地。

而如果朱媺娖答应下来,不管吴争在日后是否扮演曹阿瞒,这名份还在朱家手里。

朱媺娖听完郑叔的话,轻轻一叹,“本宫只是一介女流,不通政务、军务,就算名义监国,也不过如同傀儡,难以承担起如此重担。本宫心里清楚,吴争今日前来劝进,心意还是为了这大明江山社稷,至于日后会怎样,想之无用。”

郑叔道:“那奴婢不知道殿下为何还要拒绝?”

“本宫若不应,我与他之间就算疏离,却还是友人。可若应了,便是君臣。若为君臣,必会为手下人、为利益起争执,如此一来,怕反目就在不远,到时怕……连友人都做不成了。”

说完,朱媺娖的眼睛里一片水雾涌起。

郑叔先是惊愕,而后低头一叹,公主殿下终究是个女子,面临着宗庙社稷,想到的却是儿女情长。

可郑叔不敢再劝,也不忍心再劝,伴随着朱媺娖一路行来,二人虽名为主仆,但情份如同父女,打心里郑叔也希望朱媺娖有个好归宿。

于是,二人相对沉默起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视父子如天敌的吴老爹

吴争先去了平岗山寨。

穿过数里甬道,吴争的视野霍然开朗。

经过几个月的修建,山寨中显得井井有条。

数百间的房舍建起,道路也已经用碎石、沙土夯实,虽然窄,但显得整洁、结实。

面对急步迎上的陈胜和姜伯礼,吴争笑着夸赞道:“二位辛苦了,能将山寨整治到这般景象,已在本官预料之外。”

姜伯礼连谦道:“这是属下份内之事,不当大人如此夸赞。与大人光复杭州、嘉兴两府、大败鞑子豫亲王多铎相比,更如萤虫与皓月争辉了。说起来,属下还没向大人恭贺荣升临安伯之喜呢?”

与姜伯礼相比,陈胜显得沉稳得多,只是笑着向吴争拱手见礼。

吴争呵呵一笑道:“二位何不趁此时,带本官视察一下寨中各处?”

姜伯礼、陈胜赶紧侧身揖身道:“大人请。”

这山寨确实很大,原本刘老三占山为王时,人员峰值时也有一千多人。

如今经几个月改造,就愈发显得宽阔了。

姜伯礼介绍,如今山寨中可种水田、山地合计一千多亩。

总计房屋一千六百多间。

可容纳五、六千人不至于拥挤,所囤积粮食和土地产出,也够养活山寨中人。

吴争很满意,这本是吴争为防不时之需,为自己和家人、麾下留得一处保命之地。

当然现在是用不上了,但吴争没有想去废弃它。

虽然战局向着好的方向演变,但谁能知道,老天会不会再一次突然扭转?

晴时防下雨,这个道理,吴争耳熟能详。

爬上山时,陈胜指着那十几个炮位介绍道,“大人,属下在此让士兵开凿了可供火炮车行进的石道,使得火炮位左右前后可移动百步远,如此可以扩大火炮的射击范围。”

这确实不易,这时的火炮也就一根前小后大的炮管子,变动距离、方向,只能调整火炮仰角和左右移动炮架,可调整的程度很少。

被陈胜这么一弄,几乎可前移后移百步的距离,而且在炮道中间位置,有一个十字叉口,几乎可以全方位地射击,确实出乎吴争意料。

吴争惊喜地点点头道,“好,你有心了。”

陈胜忙道:“属下只是按沈百户的方略行事,不敢抢功。”

吴争一愣,那小子还真是些本事啊。

陈胜道:“钱百户还说,山上火炮可压制来犯敌军,可如果敌军突破山寨前沿,进入甬道,那火炮将无法起到作用,建议在甬道中埋设火药,不测时可进行阻敌,甚至炸毁甬道。属下请示大人,若大人同意,属下便即刻差人去办。”

吴争想了想道:“此事可行,但火药易受潮,还是准备着,等有敌情时再埋设也不晚。”

“是。”

……。

下山之后,吴争单独留下了陈胜。

看着陈胜那张沉稳的脸,吴争未言先叹。

陈胜微笑起来,对吴争道:“大人有话,不妨明说。”

吴争点点头道:“本官确实有事要对你讲。”

“属下洗耳恭听。”

“如今局势超过预料之外,杭州、嘉兴府光复,本官原本给你们留的根据地,恐怕短时间里都用不上了。”

陈胜点头道:“大人说得是,如今大人拥十万大军,据三府之地,此处确实是用不上了,属下也希望这辈子都用不上。”

“对。”吴争认同,“可此处地形确实难得,又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加上离吴庄近,弃之着实可惜。”

陈胜用力地点点头。

吴争道:“所以本官想,为防万一,还是将它保留下来为妥。这就需要有人驻守在此,寻常之人本官不放心,况且山寨中的布置和山上火炮安置,知晓的人,也就你、钱翘恭、沈致远、姜伯礼等人,姜伯礼自然是要留在寨中的,可他带不了兵。钱翘恭、沈致远二人,本官想将他们带出山寨,这二人年青,放在寨中,可惜了。”

陈胜脸色平静地看着吴争。

吴争有了内疚,“本官知道,你的志向也在疆场,但本官如今一时无可信任之人可用,你与钱翘恭、沈致远二人不同,你足够沉稳,耐得住性子,将这山寨交与你,本官放心。况且始宁镇离此不远,你回家看望父母妻小也便利,故本官想让你驻留此寨,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陈胜开口道:“大人心中既已有定意,属下自当遵从,可属下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吴争道:“问吧。”

“属下驻守山寨的期限是多久?”

吴争想了想道:“快则一年,迟是三年。”

“好,属下愿意为大人驻守此寨,寨在人在,寨亡人亡,大人尽可放心在外光复失地。”

吴争有些感动,山寨清苦,哪及得上绍兴、杭州繁华。

也正是顾及到这些,吴争不能选沈、钱二人驻守。

年青人一腔热血不假,可难耐孤灯枯佛的日子。

“陈胜,本官授你在此寨生死杀伐之权,本官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山寨必须安全。最多三年,本官一定调你出山,或者换人前来驻守轮换。”

“遵命。”

……。

吴争又去了吴庄。

泪眼婆娑的吴老爹人生第一次拥抱着儿子。

抱得有些生硬、僵直,可真情流露。

这一个动作,吴老爹酝酿了许久。

按吴老爹从小受的教育,那就是父子天敌,也就是说,按当时礼制,父子之间要恪守礼仪,只有隔上一代,象祖孙之间,才可以慈爱。

所谓严父慈母,就是因遵循这礼制的结果。

要吴老爹抱上一抱,这是吴争十八年来,想都不敢想的事。

当着吴小妹、周思敏等人的面,父子俩就这么抱在一起,这场面确实有些违和。

吴老爹收敛得快些,一把将吴争推了个趔趄,“咳……回来就好,唔……听说你如今是临安伯了?”

“是。”

“那是朝廷看重你,你得好好为国效力。”

“是。”

“家中一切都好,你没什么事,就回军中去吧。”

“啊?”

吴老爹说完,背负双手,步履轻快地走了,从他的步伐节奏上看,显然是愉悦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钱翘恭的选择

想想也是,一年不到的时间,吴争从一个离家出走用命换来的哨官,青云直上,成了堂堂临安伯,这放到千百年史上去比,那也是可以首屈一指的。

光宗耀祖啊,吴老爹哪怕执意做严父,那也无法得逞啊。

吴小妹轻声嗤笑道:“哥,你是不知道,爹爹这些天脸上笑意就没有隐去过,就是你来了,他反而不笑了。”

周思敏上前,轻声问道:“身体康健否?”

吴争伸手抚了一下她的脸道:“很好。”

“公主殿下可好?”

“很好。”

吴小妹在边上咬着唇哼道:“哥,你就不能换两字说?”

周思敏红了脸,吴争怒目一瞪,斥道:“没个眼力见,此时你不该无声无息消失吗?”

吴小妹怼道:“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妹妹的面,哥难道不该守礼吗?”

兄妹俩怼了几句,吴小妹才正容道:“哥,先去祠堂祭祖,爹还等着呢,要是晚了,保不准爹爹又拿家法侍候。”

于是,吴争去了祠堂。

果然吴老爹已经吹胡子瞪眼了。

按部就班的,吴争上香嗑头祭祖。

完事之后,吴争问道:“爹,孩儿一直不明白,这祖宗牌位上最顶端的那块空白牌位,供得是哪位祖宗?”

吴老爹大眼一瞪,“让你拜就是了,你放心,等你爹归西的那天,自然会告诉你。”

吴争被一句话顶了回来,不敢再问。

其实这问题已经存在吴争心中快十八年了,这次是第二次问,记得上次问时,吴老爹是直接一个耳刮子,这次的态度算是好的了。

出了祠堂,吴争一家四口回到正堂。

“爹,如今孩儿已经在杭州府落脚,这次来,是想接爹和妹妹去杭州住。”

吴老爹摇摇头道:“不去。爹就在吴庄,爹老了,得守着祖宗牌位,哪也不去。”

“可如今兵慌马乱的,孩儿不在,怕万一有个不测……。”

“怕啥?你翘家三年,也没见你担心过家里。怎么,现在做了临安伯,反而胆小了?真要是担心你爹我还有你妹,那就多杀建虏,光复失地,这样爹在吴庄就安全得很。”

吴争看向吴小妹。

吴小妹微微摇头,“爹不去,我也不去,我得照顾爹。哥,你带周思敏去吧。”

按理说,吴小妹得喊周思敏一声小嫂,不过这二人如今亲情,一直已名相称。

周思敏也摇摇头,有些迟疑道:“公公和小姑子都在,妾得留下照顾,况且……公主殿下也在绍兴府,妾留下也好有个照应。”

……。

出了正堂,沈致远、钱翘恭、赵史等人围了上来。

沈致远最情急,“吴争,这次必须带我去杭州了,困在这里,我啥时候才能指挥大军啊?”

赵史语调很轻,“大人,杭州府诸事纷纷,大人能用得着下官。”

就连一向与吴争针锋对麦芒的钱翘恭也上前斟酌道:“听闻我九叔光复嘉兴府,我……向往之。”

“噗”,吴争生生被这厮逗乐了,想去就想去呗,还他x的向往之。

吴争转头对赵史道:“赵老哥先不必去了。”

赵史闻言当下耷拉着脸,一副悲苦状。

吴争笑道:“如今绍兴府也缺人手,我打算在绍兴府组建一个千户所,赵老哥如果有意,可任副千户之职,不知道意下如何?”

赵史一听,立马笑容满面,“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竭尽所能,为大人效力。”

吴争笑着点点头道:“如此就好,杭州府是战场前沿,赵老哥的才能不在领军作战,所以我想还是在绍兴府更能发挥你的才能。”

“是,是。大人知人善用,慧眼如炬。”

“可有一点还须赵老哥牢记。”

“大人请讲。”

“绍兴府已不是鲁王监国时的绍兴府。”

赵史闻言一愣,随即恍然道:“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绍兴府是大明的绍兴府,也是大人的绍兴府。”

吴争听了眉头一挑,我去,这厮果然是人才啊。

“赵老哥心中有数就行。”

赵史脸容一整,“下官啥都没说。”

可话已出,自然是收不回来的。

沈致远对此莫不关心,当作没听见。

钱翘恭就不同了,就算这些日子与吴争一起,对吴争的观念有所改变,可他毕竟是钱肃乐的儿子,身负着钱肃乐交于他的监督重任,他紧蹩着眉头问道:“吴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吴争之所以没有回避钱翘恭,与赵史谈起此事,不是嘴上没把门。

而是吴争也想趁此机会试探一下钱家的底限。

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吴争没有回避,而是直接回答道:“朝廷决议,拥立长平公主殿下在绍兴府监国。”

“朝廷?哪来的朝廷?鲁王殿下和朝廷一众官员皆转进海上,大人口中的朝廷为何物?”钱翘恭语气非常凌厉,一点都不客气。

吴争冷冷回答道:“当然是大明的朝廷,钱百户既然也知道鲁王携群臣转进海上,可钱百户不知道,还是有长平公主、张煌言和十多位官员愿意留下,他们愿意与绍兴府共存亡。本官想问问钱百户,你是觉得危难之时,抛弃臣民、土地转进的鲁王合适监国,还是与臣民共存亡的长平公主监国更合适?”

钱翘恭毕竟是年轻人,年轻人少了一份暮气,也更容易接受新生事物。

其实在钱翘恭的心里,同样不满朱以海动不动就转进,对朱以海的作为也颇……不齿。

只是他受父亲嘱托,才有了这一番责问。

听吴争反唇相讽,钱翘恭沉默了,他有一点与吴争是相同的,那就是杀鞑子这件事。

对于吴争率军大败多铎一战,他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他扪心自问,换了是他指挥这场战斗,他会不会坚持得下来,他能不能指挥得比吴争更好。

但得出的结果都是……不能。

所以,钱翘恭是佩服吴争的,在他心里,只要吴争还在杀鞑子,那就是他可以合作、支持甚至效忠的对象。

在这山河破碎的时候,还有什么比挡住鞑子南下更重要的事呢?

他相信父亲会理解他的选择。

第一百七十九章 拔营向绍兴府

吴争见钱翘恭沉默,上前道:“钱百户,与鲁王相比,长平公主的身份更有说服力,况且二者都是监国,做为臣民,是不是可以选择一位更能统领天下明人抗清的君主?至于大业有成之时,拥立何人为帝,那是将来之事,何必现在为此事纠结?”

钱翘恭抿嘴勉强地点头道:“既然张煌言也站在大人这边,属下无话可说。”

吴争拍拍他的肩膀道,“钱大人,可有兴趣上杭州府统率骑兵啊?”

钱翘恭闻听眼睛一亮。

吴争继续诱惑道:“与多铎一战,杭州府已经囤有战马数千匹,此次本官增援绍兴,率三千多骑南下,只是本官如今事务繁忙,已经很难亲自领兵作战,所以,本官想寻找一个适合统率这支骑兵的主将。不知钱大人可有意乎?”

钱翘恭这时早已将之前的龌龊、不快抛之九霄云外,可依旧梗着脖子道:“属下遵从大人安排。”

可眼神中的那份期盼,让人心悸。

吴争呵呵大笑起来,“你小子就他x的嘴硬,走,随我去绍兴府。”

说来也怪,钱翘恭是个中规中矩的读书人,但他发觉自己很喜欢听吴争爆粗口,这种粗俗的话在吴争口中说出,让他有心中一暖的感觉。

这时,沈致远急了,“吴争,我呢?”

吴争斜了他一眼道:“两个选择,一是留在绍兴府和赵史同为副千户,也好照应一下吴庄。二是随我去杭州府,在钱翘恭麾下任参军,你自己选吧。”

沈致远犹豫起来,看看钱翘恭,再回头看看正堂,一时拿不定主意。

吴争见他回头看向正堂,上前一脚踹沈致远的屁股,骂道:“别打我妹的主意。”

沈致远捂着屁股跳脚道:“吴争,我哪点不好?都十六年了,你妹……。”

“你妹!”

沈致远不解地看着吴争暴喝,怎么反应这么大呢?

但这么一打岔,沈致远一时忘记了自己被踢,“行……喊吴小妹总可以吧?吴小妹也大了,总得嫁人吧,嫁给别人,总不如嫁给我来得合适吧?至少咱知根知底不是?”

吴争道:“这也得我妹乐意,她不乐意,你就算脸上长出花来,也不行。”

沈致远抿着唇想了想道:“其实我也知道,吴小妹嫌我没出息,也罢,我去杭州府,让她看看,我沈致远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

就当吴争在安排吴庄诸事的时候,士兵急报。

这个时候,朱以海竟然厚着脸皮从海上回来了。

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占据王府,开始发号施令。

张煌言根本挡不住,因为他的身份已经是鲁王朝被罢黜的弃臣。

而当时陪朱媺娖留下,幸存的七、八名官员,也被朱以海驱逐在朝堂。

虽然没有对吴争动什么手脚,但绍兴府俨然回到了朱以海的掌控之中。

这不奇怪,朱以海一个人没有那么大能量。

但他身边的大臣,没一个不是能臣。

张国维、钱肃乐不说,熊汝霖、孙嘉绩等,那都是赫赫大名的搞清忠臣。

特别是熊汝霖、孙嘉绩当时与钱肃乐毁家杼难、揭竿而起时,麾下义军最高时达到一万多人。

也就是被方国安、王之仁吞并走的那部分士兵。

如今绍兴府部署的就是方国安的军队,自然没有人敢硬抗这些人的命令。

吴争郁闷了,这朱以海真他x的不要脸,自己刚一离开,他就回来摘桃子。

问题是,吴争这个时候怎么办?

带兵杀回去?

这就是谋反了!

可总不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吧?

吴争身边沈致远三人表情各不相同。

沈致远义愤填膺,说实话,这小子还真想领兵攻绍兴府,对沈致远而言,去他x的鲁监国,谁也不能不讲理不是?一见危险拍屁股走人,一见安全了,回来继续称王称霸,这算哪国王法?

钱翘恭一脸喜悦,父亲回来了,他肩上的责任就轻了。其实他一直在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阻止吴争拥立长平公主。

这时赵史上前,向吴争建言道:“大人,鲁王毕竟是皇族,如今返回绍兴毕竟有大义在身,不好过于逼迫,但大人人在吴庄,自然是不知道鲁王已经返回。此时带兵返回绍兴府,也是题中之意,任谁也不好说什么。”

吴争心里一动,领悟了赵史的意思。

就是说,如果自己在不知道朱以海返回的情况下,率大军返回绍兴府,就不是拥兵自重,逼迫鲁王让位了。

本来嘛,吴争就是从绍兴府来吴庄的,此时返回亦无不可,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至于带多少兵,那就是吴争自己的事了。

绍兴、上虞、嵊县地处一个三角,方国安沿路残部,如今都归降于吴争,正待收编。

派人传令召集,加上带来的骑兵,整个三、五千人,不在话下。

算上周大虎三千人,那就有了六、七千人。

而且绍兴府还有吴争留下的骑兵和厉如海的五千人,一万多人的规模,足够与朱以海谈谈了。

吴争慢慢地转过头,凝视着钱翘恭,问道:“要不,你留下?”

这不是吴争在羞辱钱翘恭,反而,这是吴争释放的善意。

这是一场战斗,或许没有硝烟,但凶险并不下于明刀明枪的恶战。

对面有他父亲钱肃乐在,吴争允许钱翘恭选择回避。

钱翘恭有些傻眼了。

吴争没有等待他的回答,果断下令集结军队。

无数人开始跑动,呼号起来,正堂的吴老爹等人被惊动了。

“争儿,出了何事?莫非鞑子又打来了?”

吴争顿时挤出一份热笑容来,“爹你想哪去了,如今反正的士兵太多,孩儿这是在召集将士训练呢。爹啊,你好生待在庄里,孩儿军务在身,等过些天再来看望您老人家。”

吴老爹大义凛然地点头道:“我儿如今已经是朝廷栋梁,当学那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典故。爹还没到七老八十的时候,你尽管放心去为国效力吧。”

吴争心里有些赦然,暗道我哪是为国效力啊,这是去与朱家人争权夺利呢。

第一百八十章 逼宫

可吴争心里并不后悔,既然起誓将此生投入这抗清复明大业。

那么就算死也得死个明明白白。

如果死于背后的暗箭,那恐怕吴争会死不瞑目。

绍兴府再置于朱以海麾下,这抗清的大局就难以支撑下去。

而且,自己就算肯放弃绍兴府的利益,也无法容忍朱以海再将手伸向杭州、嘉兴两府。

一个人,一旦品尝到了权力的味道,再要放弃,就非常难了。

吴争也一样,从手中的实力开始膨胀的那一天起,他的心思就开始改变。

臣服于人,不是不可以,但必须让吴争心服。

朱以海显然不是那个可以让吴争心服之人。

那就用实力说话。

每个当臣子的人,一旦手中掌控着绝对的实力,就有权利去选择效忠的对象。

这一点,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当吴争大步走向王府大门。

王府布置的侍卫强行阻拦,“临安伯且慢,待卑职去禀报殿下……。”

话还没说完,被周大虎一把推出几步远。

吴争在亲卫的簇拥下,直奔正堂。

既然到了这一步,就没有必要再虚情假意,把话摊开来说清楚,既节约时间,更能使朝廷减少内耗。

门口到正堂的距离足够让朱以海及堂中众臣做出反应。

但没有,吴争如入无人之境。

沿路的王府侍卫,见吴争行过,纷纷侧身避让。

可吴争已经不领这份情了。

因为他要的比这更多!

“臣临安伯吴争参见鲁王殿下。”吴争大声道。

所有人都听出了吴争这话的意思,认你是大明鲁王,但不再承认你是监国殿下。

张国维脸上肌肉轻颤,没有说话。

钱肃乐已经忍不住窜出来,指着吴争喝道:“临安伯,你太无礼了。监国殿下刚刚返回王府,你便率大军至王府外,意欲何为?”

右侍郎熊汝霖也出列,只是他没有直接指责,而是静静地看着吴争。

吴争不卑不亢地回视着熊汝霖。

“吴争,听熊某人一句劝,你还年轻,有些事就算想……却做不得,做了便是千古骂名。”

孙嘉绩出来附和道:“孙某与临安伯之前一见,已隔数月,那时临安伯还刚荣升千户,数月之后,已是伯爵,连孙某都要向你行礼问安。可见朝廷和监国殿下待你不薄。临安伯若有不满,仅可好生向殿下启奏,何必率军行此无礼之事……哎,何须如此?”

吴争眼睛扫了扫这四人,又转头向两侧官员扫了一遍。

所有人的眼睛都闪避着吴争的目光,意思很明白——吴争,不好意思,我帮不了你。

吴争再次看向熊汝霖三人,“听三位的意思,这是在指责吴争争权夺利、逼迫鲁王殿下了?”

熊汝霖、孙嘉绩二人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吴争。

可钱肃乐却毫不客气地斥责道:“难道不是吗?钱某当初以为你是岳飞、于谦,不想你竟是曹阿瞒之流。”

吴争笑了,这个结果他早知道,如果人人拥护他、赞同他才奇怪呢。

真要人人拥护他,那直接登基算了,还废什么话啊。

吴争很沉着,他不急。

有实力的人说话、办事都是有条有理、稳重不躁的。

胜券在握,何须急躁?

该急躁的该是朱以海。

“敢问鲁王殿下也是这么认为的吗?”吴争转脸问向朱以海。

朱以海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凝声道:“临安伯,你此次增援绍兴府,平定方国安叛乱有功,孤会不吝封赏,但你须将府外军队即刻撤离。否则……。”

“否则怎样?”吴争打断了朱以海的话头,语气平静地就象是在与手下军官说话。

这一声反问,让朱以海愕住了,否则怎样?

能怎样?

府外上万大军将整个绍兴府都控制起来了,他能把吴争怎样?

应该是吴争想把他怎样才对。

钱肃乐厉声道:“放肆!吴争,你敢欺君?”

吴争慢慢转向钱肃乐,“敢问钱大人,何为君?绍兴府危难之时,君何在?吴争实在是不明白了,鲁王监国,难道是先帝遗诏?亦或者是先帝骨肉?”

吴争的话令群臣窃窃私语起来,因为他的话几乎打翻了整船人。

朱以海是他们共同拥立的,还真不是朱以海主动要求监国的。

吴争的话对朱以海监国的合法性提出了质疑,那等于将所有人推到了对立面。

张国维皱起了眉头,他不理解吴争为何要如此,这不是拉仇恨吗?

吴争的话令钱肃乐大为光火,他指着吴争的脸喷着唾沫道:“监国殿下是我等一同拥立的,虽说没有先帝遗诏,也不是先帝骨肉,可鲁王是皇族血脉,勿容置疑……。”

吴争反诘道:“钱大人说得没错,鲁王是诸位大人拥立的,这么说来,臣可拥立君王,自然也可废黜君王,吴争不反对鲁王,但反对鲁王监国。”

“大胆!”

“放肆!”

“狼子野心啊!”

“天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吴争轻笑着,看着他们表演。

等他们演足了,过瘾了,吴争细声细语道:“吴争不想谋反,也不想自立,吴争在抗清一事上,与诸公同道。吴争只有一个要求,请诸位大人重新拥立一个敢为大明死社稷的皇族监国。”

说到这,吴争再扫向群臣,此时已经有几人愿意拿目光与吴争对碰了。

“如果诸公不愿意,吴争自然也不勉强,更不敢行谋反之大逆。”吴争稍作停顿,然后道,“但吴争决意率麾下大军投效福建隆武朝,隆武朝也是大明正朔自称,吴争率军去投,这不属于投敌吧?想来诸公也无法阻拦吧?”

吴争此话一出,就象扔了个晴天霹雳在众人的头顶,一时堂内轰然大乱。

开玩笑,如今的吴争掌控杭州、嘉兴两府。

方国安掌握的绍兴府一半兵力,如今也在吴争的掌控之中。

这要是真投了隆武朝,那绍兴府这个弹丸之地,还玩个屁啊,还不如乖乖随吴争去投了隆武,抢个先,混个好位置。

一时间,堂内人声鼎沸,无数目光都聚焦看向朱以海,等着他拿主意。

第一百八十一章 孤不做这监国了

朱以海此时已经傻眼了。

狼子野心,果然是狼子野心啊。

早就看出这小子脑生反骨,不想还是让他抢了先。

钱肃乐瞪着眼,他找不出话来责问吴争。

因为吴争所言无可指责,从大义而言,隆武已经登基为帝,朱以海不过一个监国身份,同称大明正朔,朱以海应该去掉监国,归附隆武朝才对。

如今吴争并不想谋反、自立,而是率军归于隆武朝,这一点确实无可指责。

真要挑出刺来,那就只有谴责吴争忘恩负义。

可也不对啊,虽说朱以海没有亏待吴争,但这次朱以海返回绍兴府,在没有知会吴争的情况下摘了桃子,收编了吴争在绍兴府的二千多人,怎么说这忘恩负义,也勉强啊。

就在一团乱乱槽的情况下,张国维终于站出来道:“吴争,兹事体大,且容殿下与我等商议之后再定,如何?”

吴争问道:“多久?”

“三日。”

“不,我等不了那么久,多铎西去,意图不明,嘉兴府虽然光复,但难保没有细作捣乱,另外清廷会不会派大军南下报复也是未知之数。这样,我给鲁王和诸公一天时间,明日此时,我等鲁王和诸公的答复。”

说完,吴争向朱以海行礼告退。

……。

“孤不做这监国了。”在吴争离开之后,憋屈了老半天的朱以海终于暴发了。

暴吼出这一声之后,朱以海掀翻了面前的桌案,甚至连让群臣劝慰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拂袖而去。

朱以海确实郁闷了。

自己在台州好好的当着王爷,享着清福,非要死皮扒拉地把自己忽悠来当这个监国。

他x的说是浙东半边江山,其实就绍兴府八县弹丸之地。

开玩笑啊,一府之监国啊?

这还就罢了,小小一府之地,生生出了方国安、王之仁两大权臣。

截留赋税不说,军国大事根本没自己什么事。

这是监啥国啊?

好嘛,方国安突然就反叛了,咱不转进等着被俘送去顺天府啊?

要知道,但凡被送去顺天府的皇族男丁,哪一个活命了?

想到此,朱以海真想哭。

咱就想保住条命,错了吗?

本王来监国这些日子,刮过绍兴府一寸地皮吗?

他x的还往里倒贴了不少银子,谁领咱情啊?

就为了保条命,孤率文武转进海上,哪错了?

还不是想给大明留点火种,咱又没有象朱常淓献城投清,当值被吴争那小子如此羞辱、逼迫吗?

这满堂的文武,也就钱肃乐敢据理力争,那些往日里满口忠义的混帐,到了这时竟连声气都不敢出,本王他x的不干了成不?

朱以海满肚子的委屈,他真的认为自己没错。

他是皇族,怎能和那些泥腿子同命?

这个立场,让他永远无法理解吴争和吴争想要表达的意思。

所以,无解!

但朱以海确实不想干了,这么干还有什么意思?

北有鞑子,南有隆武,西有乱民义军,东边是海。

方国安叛乱败逃,三万大军便宜了吴争那小子。

偏偏吴争又是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徒,居然用投隆武来威胁孤,这搞不好再来个兵变,还不如在海上快活自在。

区区绍兴府,就留给你们去闹腾吧,本王眼不见心不烦。

朱以海真下令王府侍卫开始收拾东西,这下文武们也慌了。

他们原本以为朱以海说不干,那是气话,不想朱以海当真了。

于是以张国维、钱肃乐为代表,几十官员在王府内院上演了一出哭谏。

但奇怪的是,除了钱肃乐有骂吴争,其余人连提都没提吴争的名字。

似乎他们都不认识吴争一般。

这种情况,让朱以海万念俱灰,板荡识忠臣啊。

可朱以海终究没有走,他也走不了,这班子文武怎会任由他离开?

朱以海一离开,他们就成了没娘的孩子,还有什么资格继续在新朝廷做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虽说吴争不是自立,会另立新君,可谁都明白,吴争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啊,整整一个现实版的曹阿瞒。

所以,一旦朱以海离去,那么他们很可能会被清洗出朝堂。

那还不如把朱以海拖下来,至少还能与吴争讲条件,要沉一起沉嘛。

……。

这夜,张国维府上。

吴争不在,却多了熊汝霖、孙嘉绩等几个朝堂重臣,还有张煌言居然也在。

菜依旧是老三样,干净、廉价但足以佐酒。

说起来,这几人确实是在做事。

无论吴争今日在朝堂上如何怼他们、逼迫他们,但吴争心里对他们的敬重,从没有淡去过。

正因为敬重他们,才想让他们活得更久些。

如果按史载那样,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会在三年之内,或自尽或战死或被俘杀。

吴争不想看见这些,所以必须改变。

就算得罪他们,会使他们中一些人记恨自己,吴争也在所不惜。

可这些人,真没有一个了解吴争的,他们一心以为吴争要做曹操。

“虽然鲁王同意去监国位,可长平公主不愿意,这可如何是好?”张国维悠悠叹息,“都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难道真要让我等厚颜向隆武朝俯首吗?”

熊汝霖皱眉道:“熊某宁愿赋闲归田,也不愿意去福建。倒不是熊某执拗,实乃道不同不相为谋。”

熊汝霖的话,让其余之人心中一叹。

鲁王早先还与隆武朝有往来通信。

可到双方为正朔起了争执,互杀了来使,于是就翻了脸,断了来往。

此时厚颜去投靠,虽说不太可能被拒绝,但绍兴一脉恐怕再无出头之日。

想到此处,所有人都恨上了吴争。

如今正是绍兴府声势浩大之时,偏偏这小子裹乱,非要与鲁王见个真章。

你说就让鲁王监国怎么了?

就算鲁王回绍兴府占了你些便宜,又怎么了,毕竟他是君你是臣嘛。

再说了,只要你屏息静气,朝廷还是能够从别处补偿你的嘛,譬如封你个公、候啥的。

可你偏偏硬着头皮非要分个是非对错,一丝灰色都不留,就不是不近人情嘛?

第一百八十二章 国事还是家事?

这在场的人,其实个个心怀大明。

若他们都不能算忠臣,那这天下就没有忠臣了。

可忠臣二字,永远是相对的。

忠臣也是人,是人就有小算盘,忠臣也要先活着,才能做个忠臣。

其实他们都明白,朱以海真的不称职。

但奈何朱以海是皇族,现在除了长平公主,就再难找出一个合适的皇族来了。

长平公主若愿意,说不定这些人就顺水推舟,半推半就地算了。

可长平公主坚决不肯,让这些人没了辙。

钱肃乐怒哼一声道:“就算长平公主同意,钱某也不能答应,就若是有了成例,日后只要是手中掌控了大军,就可以逼君退位,那朝纲何在?我等今日若顺了那小子,就是千古罪人。”

孙嘉绩劝道:“希声兄言重了,孙某之前观吴争此人,倒不象是个后脑生反骨之人。鲁王几次转进,确实不妥。加上吴争年少气盛,又挟连战连胜、光复两府之威,有此鲁莽举动……也实属情理之中。”

钱肃乐听了,指着孙嘉绩的鼻子道:“辅之兄,你以为你这是帮那小子吗?你这是在害他,钱某难道不知道他这次是情非得已?可如果事事顺着他,反而助长了他的气焰,一旦成了惯例,日后保不准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这时张国维打圆场道:“监国去位,终究不是废黜皇帝,钱大人也不必太执拗。如今之计,离吴争定下的时间,仅几个时辰,诸位倒是想个妥善的应对之策啊。”

说完转向张煌言道:“玄著啊,你说吴争那,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这一问,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了张煌言身上。

张煌言只能起身拱手道:“诸公,煌言不才,只见过吴争两面,实在不清楚吴争心里所想,不过依我对他心性的了解,此人固执,认准了事,很难做出改变。”

张煌言的话让所有人的希望落空,他们都叹息着把头转了回去。

张国维道:“既然此路不通,那就只能一齐去劝谏公主殿下了。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一致点头同意。

可钱肃乐不同意,他起身道:“钱某说句不恭的话,公主殿下正是二八之年,吴争又是她的救命恩人,青春年少,郎情妾意之下,谁能保证二人不会有染?如此朝堂就成了吴争一言堂了,敢问诸位,这天下姓朱还是姓吴啊?”

钱肃乐的话让众人心中一悸,这问题确实很棘手。

男女苟且,私相授受,将国事当成家事,岂非儿戏?

这时,张煌言道:“钱大人多虑了,当初吴争不是对着你、张尚书和我三人发誓,绝不尚公主殿下吗?”

张国维点头认同道:“确有此事。”

于是众人大吁一口长气,此时当众发誓,很能取信于人。

不象后世拿誓言当白开水,想喝就喝,想吐就吐。

这个时候当众发誓,若事后毁诺,那名声就毁了。

在以名声当饭吃的时代,没有人敢轻易毁诺。

所以,众人一旦听说吴争当众发过誓言,就深以为然了。

可钱肃乐却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

“吴争发誓,钱某确实在场。可诸位可有想过,吴争虽然可以不尚公主,但谁能保证公主不主动相就呢?”

这话让众人再次心悸起来,这事还真有可能啊。

公主成了监国,如果大业有成,谁能保证她不会登基,就算不登基,那也很可能是她指定皇族承继宗庙社稷,至少她有着旁人无法取代的话语权。

如果她下谕令,那做为臣子,是遵还是不遵?

张国维叹息道:“希声啊,你究竟想怎样?”

钱肃乐道:“让吴争即刻大婚。”

张煌言道:“钱大人难道不知吴争前两月已经娶亲。”

“钱某当然知道,可那是侧室。”

钱肃乐的话,让所有人点起头来。

此时大婚,正妻名位一定,除非妻子有大错或者亡故,否则几乎是不可能再有改变。

公主身份尊贵,自然是不可能去做侧室、偏室的,也就断了与吴争的念想。

张煌言皱眉道:“钱大人此计或许可行,但有个前提,那就是须吴争同意才行。”

钱肃乐道:“这便是我等一致认可的条件,吴争若要取得我等支持,拥立公主殿下监国,那就须答应我等条件。否则,我等宁折不弯,不与同谋。”

见所有人都一致通过,张国维道:“那就等天亮,与吴争商谈吧。”

……。

吴争哪知道,就起来的国事,最后竟成了他房中事。

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当听到群臣的条件时,吴争傻眼了。

他开始怀疑这些史上名臣的脑子是不是坏了,对于吴争而言,娶妻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娶一个回家,不喜欢,养着呗。

可正妻之位,吴争多少还是在乎的。

倒不完全是答应了周思敏之故,而是对于吴争而言,那也是一种颜面。

通俗地说,总要带得出去不是?

加上吴争想到自己的婚事被这么群老头儿,用来当成威胁自己的筹码,自然有一种逆反心理。

不过此时吴争还是领略了众人的诚意,毕竟那么大换监国的事,都被拿来商议了,自己也不好太过不是?

于是婉言道:“吴争家中尚有严父在,娶正妻之事,还得家父同意才行。况且,吴争好歹也是朝廷册封的伯爵,总要女方合适才行吧?这样,给吴争一年半载的,让吴争留意着,遇上合适的,就完婚。诸公意下如何?”

这话回答得有理有节,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于是众人都点了头。

可只有钱肃乐有意见,“临安伯未必有些敷衍我等之意吧?”

“钱大人此话怎讲?”

“一年半载之后,临安伯或许就成了临安候,甚至是国公,声望、权势如日中天,那时无凭无据,我等恐怕再也奈何不了临安伯了。”

这话未免有些强词夺理,但不能否认,这情况还是有可能的。

试想,现在的吴争已经手掌十万军,三府之地,已经可以提议更换监国,且一言不合便率军围府,一年半载之后,会是啥样,谁能知道?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又是一出父教子,可怜的钱翘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兴国公王之仁来了

吴争原本是想拖。

这婚姻之事嘛,自己不同意,还能有谁能逼迫?

听见强按牛喝水的,没听过强逼人入洞房的。

就算入了洞房,咱不出力,也没人奈何得了不是?

所以,吴争就没打算回吴庄知会他爹,就更不可能托媒人上门说亲了。

之所以不去当面回绝钱肃乐,那是因为吴争确实敬重钱肃乐。

不想让他难堪。

可敬重与盲从不同,吴争不可能象钱翘恭那样在钱肃乐面前当一只乖乖兔。

可吴争没有预料到的是,一夜之间,绍兴府哄传开了。

临安伯与右佥都御史钱家联姻。

呃……这事闹得满城风雨,恐怕比吴争光复杭州、嘉兴两府都路人皆知。

吴争恼火地派人彻查谣言来源,可这种事哪查得清,当日与会之人不下三十人,又不是重大机密,就算查清还追究人罪过不成?

于是只能不了了之。

但吴争相信,这事铁定不是钱肃乐的主意。

钱肃乐虽然不待见自己,要与自己对着干,可这种龌龊之事,他做不出来。

性格使然,这老头宁可与人决斗,也不屑使暗器。

果然,在这事闹腾出来之后,钱肃乐就没向吴争主动提起过亲事。

吴争心中一松,让这事不了了之,那是最好不过了。

你不提,正合我意。

……。

这次商议之后,群臣终于达成了统一意见。

于是,朱以海主动去监国职。

也奇怪了,在吴争亲事的谣言传遍绍兴府大街小巷之后。

朱媺娖突然答应了接受群臣的拥立,就任监国职。

但她也提出了一个要示,那就是最多只监国五年,五年期满,朝廷另选皇室贤良之人继任监国之位。

朱媺娖接任监国之后第一道令谕,就是授朱以海宗人令之职,令其寻觅天下幸存皇室成员,并保留了朱以海参知政事的权力。

对于这点吴争并不反对,只要还是大明的旗帜,做为一个世袭王爵,吴争都没有权力去废黜一个藩王,除非是造反自立。

她的第二道令谕,则是正式将杭州府、嘉兴府纳入朝廷治下,为显朝廷恩义,免去二府一年赋税。

这点让吴争非常恼火,这哪是免二府赋税啊,直接就是从自己口袋里掏钱,慷他人之慨,长朝廷口碑啊。

不过吴争也没打算反对,毕竟长平公主刚刚掌权,总得给她立威的机会吧。

只是吴争心里有怨言,这一刀真他x的有点狠,幸好自己之前在杭州对那些有瑕疵的富户搜刮了一圈,否则这十万大军的开销,真能将自己逼得走投无路。

让人惊讶的是,长平公主对张国维、钱肃乐等拥立之臣皆有封赏,连张煌言、廖仲平等人都没有错漏,唯独就没有吴争的份。

这让所有人都跌碎了眼镜,要知道,长平公主监国,吴争可是首功,他是倡议人啊。

不仅如此,长平公主还以拱卫绍兴府的名义,将方国安降军中的一万六千人划入绍兴府麾下,编成四个卫,分别囤于绍兴府府治会稽、山阴、诸暨、嵊县,各置四千户,唯有会稽加上廖仲平部有五个千户所,这些也就成了她的嫡系亲军,变相从吴争手里抢夺了一部分兵权。

吴争这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当然,吴争心中也是松了口气,至少事情得到这样和平解决,总比闹翻要强得多。

虽然这个小朝廷的各部官员几乎都维持了原状,但吴争相信,朱媺娖远比朱以海要可靠的多。

因为朱媺娖心里干净,她比朱以海……敢死。

就凭这一点,吴争愿意相信朱媺娖能以她的皇室身份,协调好各个利益群体,最大可能地为自己在江北作战创造出有利条件,不至于担心象朱以海这样的来扯自己后腿。

好在最后,张国维、钱肃乐等人共同进言,说是杭州、嘉兴二府已是抗清前沿,主帅需要有足够的军政大权,才能快速调动人力、物力,建议朝廷授于吴争,在杭州、嘉兴二府临机专断之权。

长平公主允了。

以吴争临安伯的身份,授吴争权知杭州、嘉兴二府巡抚之权。

也就是说,吴争由此时起,名正言顺地在杭州、嘉兴有了军政一把抓的权力。

但二府各主官须由朝廷委派,也就是说,吴争对府级官员有统帅调度权,没有任命权。

这一点,吴争也认可了。

而这时,兴国公王之仁带着他的几百亲军珊珊来迟。

所有人,包括吴争在内,心里都明白王之仁是想来分一杯羹。

王之仁哪是珊珊来迟,他是没想到这变局会结束得这么快,连头连尾三天时间,根本没有空间让他做出反应。

原本王之仁是想,你们闹去吧,闹得越大越好,可你们肯定打不起来。

为啥?

因为你们必须顾忌到北面清廷的威胁。

还要顾忌本国公麾下二万多大军。

只要有本国公在,你们必须得来听听我的意见。

所以,王之仁一直坐山观虎斗,想来一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戏。

可当闻听钱肃乐要将女儿嫁于吴争这个消息时,王之仁才感觉不对。

这得从绍兴府小朝廷的构成说起。

此前朝廷有三部分构成,一是从顺天府至弘光朝,再到杭州潞王监国,最后至绍兴府的原朝廷官员,这一部分官员资历深厚,但也不招人待见,因为他们屡战屡败,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话语权,就象以张国维等人为代表的。

另外一部分是拥立朱以海的功臣,也就是在明亡之后,在浙东各地倡议揭竿而起、抗清复明的各地读书人,这些人虽然没有过人的军事才能,但极具号召力,就象钱肃乐、张煌言等人,他们在朝堂中最有话语权。

最后一部分,自然是武人了,这就象王之仁、方国安这样的,手握重兵,走到哪也吃不了亏去。

不论谁来当这监国,那都得给他们三份薄面。

当然,他们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就要低很多,文压武,明朝惯例嘛。

第一百八十五章 你做的事,我也想过

王之仁在一听到,钱肃乐要将女儿嫁于吴争的消息,就很敏锐地感觉到,一旦钱肃乐这股势力与吴争合流,哪怕仅仅是合作,吴争也将成为朝廷的第四股势力,而且这势力壮大得太快,必将左右整个朝局。

此消彼涨的道理,王之仁熟之能详。

吴争如果仅仅接替方国安的地位,王之仁并不忌惮。

他忌惮的是,已经手握六七万大军的吴争,一旦与钱肃乐等人合起伙来,那恐怕自己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首先,一直截留的赋税,还能不能继续截留?

其次,原本被自己驱逐于外的监军,会不会重新派驻?

最后,大家都心照不宣,自己听调不听宣的特权,还会不会继续保留?

带着一个疑问,王之仁急赶着前来绍兴府,一问究竟。

王之仁态度很强硬,这不奇怪,有实力的人才有资格强硬,吴争也一样,没有实力,谁敢一言换监国啊?

王之仁麾下有着绍兴府最强大的水军,步兵也有万人之众。

谁能不给他三分颜色?

谁敢不给他三分颜色?

吴争也得给他三分颜色。

不全是因为王之仁有实力,而是因为王之仁对吴争有恩惠。

杭州城一战,如果没有王之仁的支持,吴争想取胜着实很难。

虽然王之仁终究没有上岸援助吴争,但他在吴淞口滞留了三日。

这就足够展露他的诚意了。

这晚,吴争设宴与王之仁共酌。

王之仁来了。

如果换作三个月前,王之仁铁定不会应邀而来。

因为他要得到的答案,不是吴争可以回答的,他自然不会在吴争处浪费功夫。

可现在不一样了,哪怕王之仁的爵位还比吴争高两阶,但就双方的实力而言,吴争已经超越过王之仁了。

这还是其次,主要是吴争现在的权势,可以用炽手可热来形容。

如果把王之仁比喻为割据,那么吴争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虽然规模远比不上这个比喻,但意思就那么个意思。

所以王之仁应邀前来。

“你,让我惊骇!”酒过三巡时,王之仁握着酒杯,看着吴争,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吴争先是一愣,很快回复平静,微笑地专注于为王之仁杯中斟满酒水。

然后慢慢放下酒壶,这才冲王之仁一笑。

王之仁心中暗叹,这小子已经沉稳至厮。

吴争道:“惊讶、震撼、出乎意料等等,都可以用来形容,为何兴国公偏偏说得是惊骇?”

王之仁道:“废黜旧监国,拥立新监国,你以临安伯的身份串连众臣,用了不足短短三日就办成了如此大事,不但如愿以偿,还白得了个贤良妻子,这种图谋、胆量、魄力、机缘,常人不能企及,所以本公很是惊骇。”

吴争有些不爽,他听出了王之仁话中的讥讽意味。

王之仁是在变相指责他是个乱臣贼子。

但吴争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装作没领会,举酒相邀道:“兴国公请,之前为增援杭州之事,吴争已经向兴国公道过谢了。如今私谊已了,那就谈谈公事吧。”

王之仁见吴争不接他那茬,倒也是没有办法。

讥讽这东西,只能自己体会,也就是查无实据,全靠双方心里清楚,可如果暗讽变成谩骂,那问题就是两说了。

至少现在,王之仁不敢。

这就象你看着竖立在面前的一块巨石很不爽,可以用手指去戳戳它,也可以拿手掌去拍拍它。

这都无伤大雅,可你如果使劲一脚踹去……呃,不好意思,痛的是你自己的脚。

王之仁现在的处境就是这样。

他没有理会吴争的话,只是看着吴争的眼睛。

这些个老江湖,太懂得怎么占据谈判的上风头了。

如果顺着吴争的话语去谈,那么节奏就会随着对方的话走,一切主动权都没了。

可如果直接扭转话头,那么就会良好的气氛,直接变成针锋相对了。

所以,凝视、沉默,无疑是改变对方节奏最有效的手段。

在吴争张口欲言之时,王之仁突然叹道:“不瞒你说,你做的事,我也想过。”

吴争一愣。

“之所以没做,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有方国安掣肘,二是我一时间找不到替代鲁王的人选。方国安突然叛变,我便想借此逼鲁王远遁,然后以剿叛之名,挥师西来。可不想,你的动作太快,一日之间,五千人马就渡江抵达绍兴府。这时我就想,也好,就让你与方国安交战一场,到时你不敌,我再率大军支援你。

可哪想到,方国安三万多大军如同一盘散沙,吹之即散,你两路包抄吞并了所有叛军,不仅如此,你还借鲁王返回绍兴府收揽数千降军之由头,率大军包围了绍兴城。这个时候,我又在想,你小子该踢到硬板头了,这朝廷中象张国维、钱肃乐这些宁死不屈的老顽固,就够你小子受的,我只要继续旁观,这烂摊子还得由我来收拾。

哎……人算不如天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小子运气是真的好,杭州城一战,若非多铎狂妄,只须分兵攻城,你那拙劣的空城计,恐怕一击即溃。更玄妙的是,吃了亏的多铎,已经醒悟到你不是一只绵羊,而是一头恶狼时,他终于露出了狰狞,率军悍然反击,这个时候居然被钱肃典占领嘉兴府的消息吓得收住了手,选择了转进,否则就算你能守住杭州城,恐怕也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哪还容得你率兵返回绍兴府肆意妄为?哎……你小子的运气确实不同凡响!”

说到这,王之仁拿手指点点吴争道:“王某布了那么久的局,终究敌不过天意。谁能想到,执拗这钱肃乐这帮子老顽固,不仅不阻止你逼宫,居然还将女儿许配于你,与你结成了同一阵线……我筹谋日久,却被你轻易摘了桃子,天意如此,非谋之过啊!”

看着王之仁的长吁短叹,吴争忍不住“噗嗤”一声。

这声音令王之仁蹩眉喝斥道:“怎么,临安伯觉得本公可笑?”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与兴国公谈判

吴争忙摆手否认道:“不,不。我的意思是,兴国公误会了。”

“误会了?”

“首先,战前,我也不曾预料方国安会临阵倒戈,我两路出兵赶来的目的,并非仅仅是增援绍兴府,而是想将多铎拖住,以减轻江西战场的压力。当然这是次要的,主要还是想将绍兴府一众撤离险地,其实单纯在这点上,我与鲁王的想法是一致的。”

“另外,方国安大军溃散,不是他麾下将士战力低下,而是临战失机,没有经过提振军心和仔细部署,骤然反叛,将帅士兵无法取得一致,最关键的是,方国安过早地暴露了投敌,如果他将与多铎会晤、易帜投敌之事保密到战后,恐怕将士心中再疑惑,也不至于一哄而散。而等大军进入了绍兴府,那所有一切还是方国安说了算的。”

王之仁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最后,废黜监国之事,并非吴争临时起意,此事我早已与朝中诸公合谋许久,只是如钱大人等重臣一直想给鲁王一次机会罢了。况且罢监国,并非废黜鲁王,更算不上谋反,监国本就是臣子拥立,罢黜想来也并非大逆不道吧?”

“至于兴国公提到的杭州战事,我也想解释几句。在吴争看来,多铎并非狂妄。我当时的想法也并非要守住杭州城,这兴国公也应该清楚,根本守不住。我当时的想法是,尽可能地在杭州拖住多铎大军,如果任由多铎轻易占领杭州城,那么他麾下六万大军挟胜利之威,必定分兵西进,增援江西,如此一来,江西沦陷指日可待,绍兴府不日便会陷于清军西、南、北三面合围之中。”

“再有,多铎之所以没有分兵同时进攻,还有一个原因,那是因为我与令侄王一林在贺家埭时,无心埋设的机关,重创了多铎,令他心中对彻底战胜、击败、羞辱我有着一种执念。至于后来的反击,其实没有钱肃典占领嘉兴府的消息传来,多铎心中的战意也已经乱了,他能想到,就算城墙被他攻取,他也无法迅速部署城防,后面赶来的数万明军反攻就会使得战场由城墙转入巷战,这可不是清军所擅长的。所以,我想说的是,就算没有嘉兴府被光复的消息,那个时候我军胜利已经板上钉钉,或许象兴国公所言,会有较大伤亡,但也不至于大到重创我军。”

王之仁沉默地看着吴争,许久,才道:“那就说说公事吧。”

吴争轻声一笑,“兴国公的来意,吴争大致清楚,不如由兴国公说一下定海军的诉求吧。”

王之仁道:“临安伯如今手下已有十万人之众了吧?”

“不。或许兴国公还不知道,方国安手下的二万多降军,已经有六成改编为朝廷直隶,共计一万五千余人。”

“哦?”王之仁确实是不知道,还没听闻消息,这让他心中有些疑惑,面前这小年青看样子不傻啊,虽说这乱世军队越多,越有话语权,但凡事有个限度。

譬如说你掌控了与你实力不相符、身份不相称的军队,那就等于置自己于风口浪尖之上,先不说招人记恨,就说你养兵吧,你养得起吗?

靠就地搜刮?

那就等于将自己陷入一个恶性循环,越没钱越搜刮,越搜刮越招人恨,越招人恨越筹不到钱,然后直至有一天被人群掀翻。

“就算如此,那也还有一万多降军,不知道临安伯如何安排这些人?”

吴争听出来了,王之仁要兵员。

“我想听听兴国公的意思?”

“那我就不客气了?”

“兴国公但说无妨。”

“七成。”

“兴国公过了吧?”

“不,你在杭州府已有六七万之众,太多我怕你嚼不烂,我这也是为你好。”

“四成。”

“六成。”

“五成。”

“好。一言为定。”王之仁果断拍板。

吴争吁了口气,这哪是定军事国事,整一个菜场讨价还价啊。

王之仁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临安伯赐教。你如何养兵?”

吴争斟酌道:“杭州、嘉兴两府人口合计三百万之众,我现在手中合计也不过七万人,以三百万养七万兵,想来应该不是难事吧?”

王之仁挑挑眉头,他也听出来了,吴争这话是在说给他听的。

意思是吴争七万余人,军饷都自给自足,你这二万多人,哪怕加上刚勒索去了几千人,也不过三万之众,军饷更该自给自足了。

王之仁自然是不肯的,“本公定海哪比得过临安伯占据两府之地啊,这军饷之事,还须朝廷拨给为妥,临安伯以为呢?”

吴争知道,这事绕不过去,况且朝廷又不是他的朝廷,慷他人之慨吴争同样熟稔,当然前提是不要过份,吴争可不想因王之仁的勒索,让刚组建的新朝廷陷入财政危机。

“三万人,朝廷可以为兴国公提供每年十万石粮、十万两军饷,不知道兴国安意下如何?”

这里的粮价一两一石,也就是说一年二十万两,均分到每个士兵,也就是一年近七两,养活应该没有问题了,毕竟王之仁占据定海,拥有二、三十万人口。

“你的话作得了数吗?”王之仁淡淡地问道,不喜不悲。

吴争咧嘴而笑,反问道:“若我所言作不得数,兴国公会在此与吴争浪费这么长时间?”

王之仁拍案道:“说得好,那按你说的。”

吴争摇摇头道:“但我还有话未说完。”

“哦?”王之仁脸上肌肉轻颤,他猜到了吴争想说什么,“临安伯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这就是威胁了,可吴争哪吃这套?

连方国安都干翻了,还怕王之仁?

能这么做出让步,那也是不想节外生枝引发内哄,反倒便宜了鞑子,毕竟王之仁所部也是明军,驻守着定海,可谓举足轻重。

再则吴争也感激王之仁之前派王一林相助之情,否则吴争哪有兴趣替张国维、钱肃乐等人来与王之仁讨价还价?

这可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第一百八十七章 你诳我?

“兴国公,朝廷每年拨付了粮饷,这各地赋税定海军就不可截留了。”

王之仁眼神微缩道:“你也是带兵之人,应该知道这区区二十万两难以养兵吧?”

吴争道:“兴国公不如听吴争一句劝,有道是见好就收,方为知时务者。”

王之仁“呯”地拍案道:“吴争,你以为本公怕你么?”

吴争丝毫不理会王之仁的张狂,伸手抚去桌上被王之仁大力拍下,震出的酒水,这才回答道:“那以兴国公之见,该是朝廷或者吴争怕兴国公和定海军了?”

这话令王之仁大怒,他伸手直指吴争,吴争坦然而视。

二人就这么僵持许久,一言不发。

终究是王之仁服软了,他不得不服。

定海军确实具有战力,这一点吴争清楚,从王一林带三千人支援自己时,吴争就知道。

从这一点上来说,王之仁带兵确实有一套。

这也是吴争愿意与王之仁谈判并且有所妥协的原因所在。

否则,吴争早已凭实力辗压过去,这世道早已不是崇祯朝,甚至崇祯朝时,也已经纲常崩坏,以实力说话了。

吴争连朱以海都敢掀翻,哪会在乎再干趴一个国公?

王之仁同样明白,面前的小年青已经不是那个初到绍兴府的哨官,他能在此与自己谈判,那肯定是得到了朝廷的首肯和诸臣的支持。

以定海军对抗朝廷和吴争联手,都只有一条路——死路。

从这一点上来说,吴争说得没错——见好就收。

“交还沿海四县赋税权可以,但定海赋税必须由本公掌握。”

吴争沉默。

王之仁有些急,“如今这世道,战事频繁,说打就打,一人一年不足七两,恐怕说不过去吧?本公听说,你吴争梁湖千户所兵员,那可是一月二两的兵饷。”

吴争轻叹道:“兴国公为何话只说一半,梁湖所一人一月二两不假,可那是吴争自掏腰包付给的兵饷,与朝廷何干?况且,也仅是梁湖所之兵才有此待遇,从攻下杭州城之后,归附的降军,也就一人每月一两饷银。”

王之仁一下子抓住吴争话中语病,“好,那就按你一人一月一两的兵饷出,如果朝廷一年拨付我三十六万饷银,我可以将所有赋税交还给朝廷。”

吴争郁闷了,他知道只要加以逼迫,王之仁也只能认下,毕竟现在的话语权不在他那。

可吴争不想这样,如今方国安已经溃逃,其麾下军队已经改编,其实绍兴府的兵员并没有增加,不过是从方国安处分成三份,朝廷、吴争,现在加上王之仁,各占了一部分,而事实上,朝廷负担的军饷还少了一些,因为有数千人去了王之仁那,计入了王之仁那一块。

以绍兴府的财力,供养四万多军队还是没问题的。

将定海军压得太苛刻,反而不美。

于是吴争道:“那就如兴国公所愿,定海赋税暂时由兴国公掌管。”

王之仁闻言大喜,“啪啪”用力拍打着吴争的肩膀道:“这就对了嘛,怎么说咱们也是过命的交情,哪有胳膊肘往文人那拐的道理,你放心,本公说话算数,其余四县的赋税,今日起本公绝不染指。”

吴争又吁出一口气。

王之仁“骨嘟嘟”地牛饮一碗酒后,道:“吴争啊,你我带是带兵之人,当知带兵难啊,特别是作战之时,军令无法上传下达,那是贻误战机啊。如今我听说朝廷要想定海军派驻监军,可有此事?”

吴争微微皱眉道:“兴国公此话从何而来,吴争为何没有听说?”

王之仁古怪地打量着吴争道:“你诳我?”

吴争反问道:“我诳你有何益处?”

王之仁想了想道:“倒也是。看来这群文人连你都瞒!”

吴争心里一动,这事儿,还真有可能,这帮子老头儿心里所思所想就是如何限制武人,加上自己兵围绍兴府这一出,他们就更为忌惮。

背着自己来这一出,还真有可能。

不过吴争同时也对王之仁有了一丝戒备之意,他的消息真灵通啊,自己控制着绍兴府,还不如他消息灵通。

“此事我真不知道。”

王之仁点点头道:“我信。这群文人不会将你视为同类,早已将你划入武人行列,要不,你与我联手,明日让他们好看。”

吴争摇摇头道:“此事未必是真,或许他们也是随口一说,至少目前,他们还无法对杭州、嘉兴两府军队派驻监军。你我要是联手一闹,反而陷自身于不忠不义。”

王之仁想想也是,“那依你说,此事若真怎么应对?”

吴争答道:“这事兴国公不必太纠结,若有一日,吴争麾下军队派驻监军,那兴国公照葫芦画瓢就是。”

王之仁的眼神又古怪起来,但这次他认同了吴争的说法。

确实,如果连吴争都接受了朝廷派驻监军,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于是王之仁不再纠缠此事,“那朝廷中若要对你我麾下军队恣意调遣,又当如何?”

吴争这下算是明白了,王之仁是想拖自己一块下水。

“兴国公尽管放心,如今朝廷已经有了四卫之兵,没有什么意外,应该不会对兴国公麾下军队指手划脚,如果战事紧急,那就算朝廷不调遣,想来兴国公也会主动派兵应战不是?”

王之仁点点头道:“但愿如此。”

……。

与王之仁完成利益交换之后,吴争去了张国维府。

“吴争,谈得怎么样?”张国维让座之后,急问道。

与之相应的是钱肃乐等人焦急的脸。

不可否认,王之仁在朝廷中的份量不轻,哪怕现在绍兴府有着吴争这一支大军支撑,王之仁的份量也依旧举足轻重的。

毕竟他手中有着一支强大的水军,除了南边郑家,恐怕包括清廷在内,再无人可与之抗衡。

吴争能体会他们的心情,这些人确实是忠义之士,但对他们来说,维护正朔之余,同样也在为小集团的利益考虑。

绍兴府就这么大一块蛋糕,那边分多了,这边自然少了。

新监国就位,就该有新气象。

第一百八十八章 各方妥协

收回原本把方国安、王之仁窃取的赋税权,就成了新一届朝廷首要之事。

有钱,腰杆子硬,这一点无论哪朝哪代都一样。

“诸公放心,兴国公答应了,只要朝廷提供每年十万石粮、十万两军饷给定海军,除了定海,其余四县的赋税还给朝廷。”

众人闻听长吁了一口气,王之仁的妥协,这给绍兴府诸小藩起了个好头,再往下就容易多了。

张国维欣慰地点头道:“吴争,此事你功不可没,按礼该为你晋一级爵的,只是……你知道监国殿下……呃,不过你放心,朝廷里我等都替你记着。”

吴争笑着摇摇头道:“这事到此作罢吧,其实就算晋公封王,也不过是在区区绍兴府,中原大片土地上的臣民,谁知道我吴争?但有一点,方国安部降军,被你们划拉走了六成,如今兴国公又划拉走了一半,如今到我手里也就六、七千人,加上杭州、嘉兴两府军队,我手下已有近七万人,这些人的饷粮,诸公总得给我一个说法吧?”

张国维等人立马面就耷拉下来了,“吴争,朝廷有多少家底你是知道的,七万人的饷银,恐怕是真负担不起。”

钱肃乐冷冷道:“临安伯,不要以为我等都耳聋,你在杭州府搜刮了多少钱财,恐怕已经不是秘密。况且,此次方国安叛乱,其麾下大军首先归降的是你,方国安这一年多积余的钱财至少得有十万两以上吧?还有方国安从杭州府撤回时,二十船的钱财都落入你的口袋了吧?综上所述,你从方国安一处所得,恐怕也在百万之数。况且你还揽着杭州、嘉兴两府财税,你还好意思开口向朝廷要钱?”

吴争的脸“唰”地落了下来,“钱大人,话得分开两说,方国安处所得钱财,那叫敌资、叫缴获,与朝廷何干?说到杭州府,吴争可有取寻常百姓一文?所得银两全是之前投靠鞑子之不义富商拿钱赎罪所得,与朝廷何干?”

说到这,吴争冲着张国维道:“张大人来评评理,吴争所得银两可有一文纳入自己口袋,自我执掌梁湖千户所起,朝廷可曾经拨付过饷银、军粮,杭州城防御,朝廷可拨付过一两?其它不说,单就战时,重金悬赏敢死之人,就耗费十万两之巨,战后抚恤、赏赐,高达七、八十万两之多,张大人可否要一一核算清楚?只要朝廷担下七万大军所耗,吴争可以将杭州、嘉兴两府赋税权交还给朝廷。”

张国维点点头,他明白吴争所说不假,吴争“搜刮”得银子确实不少,可真要具体到七万大军的抚恤和赏赐,那就不见得多了。

收编降军,靠大义是不行的,那得真金白银地砸。

否则谁替你卖命?

别说什么忠诚、大义,这样的人有,可世间最多的是普通人,趋利避害,见风使舵。

谁强就投谁,谁弱就抛弃谁,谁对他们好就忠于谁,谁克扣他们饷银就视谁为寇仇。

当兵吃粮,拿饷卖命,这是自古以来天经地义之事。

而收编降军,那更是需要砸钱之事。

但说到杭州、嘉兴二府赋税,这又得另说,这二府新附,各县此时的县官及以下官员,大部分还是清廷任命的官员,其中一部分甚至还是明臣降清,又再降回来的官员。

短短不足一月的时间,换得过来吗?

没有时间去整治、更换,府衙的政令能下得去?

下去之后能被执行?

赋税怎么上来?

为啥自古以来,对于新附之地要采取免税一至三年,因为你就是想不免,你也收不到啊。

不如就大方点,免了!

所以,钱肃乐的指责听起来是这么回事,但实际上,就是无理取闹。

“吴争,钱大人也是随口一说,别往心里去。”不得不说,张国维的性子确实好,历经三朝之人,棱角都磨光了,一水儿的老好人。

果然,张国维的话引得钱肃乐不满,“张玉笥,你的意思是钱某信口胡说?”

张国维愕然,有点下不来台。

吴争有些恼了,回头冲钱肃乐道:“要不这样,钱大人来统领两府,吴争只管军队,两府赋税交给钱大人总揽,吴争只问钱大人要饷银,如何?”

钱肃乐顿时哑了。

张煌言赶紧起身打圆场道:“二位可否别顾着斗嘴?公主殿下刚刚监国,万事待兴,正是我等戮力同心之时,何必为这些争吵呢?”

已经与熊汝霖同领绍兴府新编成四卫之一的左侍郎孙嘉绩,呵呵笑着起身道:“二位已是翁婿之义,何事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说起来,孙某还是当之无愧的月老,二位,给孙某一丝薄面,且坐下来说话。”

钱肃乐冲着吴争冷哼一声,负气坐了下来。

吴争心里一股别扭,不过这时不是否认的时候,于是也依言坐了下来。

张国维道:“吴争,要不这样,你在两府能收多少算多少,够了最好,不够,朝廷也以兴国公之数贴补于你,等日后两府赋税稳定之时,再作计较,你意下如何?”

吴争想了想道:“也罢,就依张大人所言。”

于是,气氛慢慢和洽起来,众人一起商议起新朝廷的人事安排和琐务。

离开张国维府时,张煌言追了上来。

“吴争,恐怕我去不了杭州府了,望你不要见责于煌言。”张煌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直言道。

吴争有些遗憾,但能理解。

张煌言的理想是抗清复明、治国平天下。

不管自己手中掌握多大的军队,但终究只是个臣子,最多也就是一方小诸侯。

对于象张煌言这样志在天下之士而言,庙小了!

吴争挤出笑容道:“玄著兄这是哪里话,此生你我能同殿为臣、意气相投,已是幸运。况且二府之间,也就一日的路程,想见随时可见。”

朱媺娖监国之后,已经将张煌言提升为左佥都御史兼任绍兴府指挥使。

从七品编修、御史一跃成为正四品官员,这种速度恐怕在和平年代是没有的,也就是乱世之中才会出现。

第一百八十九章 想食言自肥,羞辱我钱家不成?

张煌言心里,其实并非完全象吴争以为的那样在想。

在他看来,杭州、嘉兴两府日后将直面清军的攻击,他虽说也带过几天兵,可那是事急从权,对于指挥作战,他不在行。

去了吴争处,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自己的才能更擅长组织和政务,加上如今朱媺娖监国,朝廷正需要新气象,他留在朝中,或许能为吴争争取到更多的支持和助力。

当然,自己的才能也能得到更多空间的发挥。

“吴争,保重!”张煌言正容拱手道。

吴争回礼,“保重!”

……。

三日后,吴争在码头登船,准备返回杭州。

左数右点,不见钱翘恭的影子。

“钱翘恭人呢?”

“回大人,刚刚还在的。”

“他不知道今日要回杭州吗?”

“属下已经知会过钱百户了。”

这时,有亲兵指着来路喊道:“来了,钱百户来了。”

顺着方向看去,见三骑伴随着一顶绿昵小轿往码头方向而来。

吴争看见心中一动,我拷,这要唱哪出?

其实吴争知道这事避不过去。

钱肃乐看不惯自己,可与他对朝廷的忠心和执拗的脾气而言,牺牲女儿用来监视、防备自己这事,他干得出来。

可吴争也郁闷了,钱肃乐已经派了他弟、他儿子在自己身边了,还要塞个女儿来,自己与他有这么大仇吗?

这思索间,钱翘恭已经到了面前。

“吴争,你这就要走吗?”阳光的钱翘恭此时不阳光了,他瞪眼的样子象煞了钱肃乐,连语气都那么象。

吴争沉声道:“钱百户,这是与上官讲话的态度吗?钱大人的家教就是如此这般?”

抬出钱肃乐当幌子,钱翘恭立马就没辙了。

他负气拱手一礼道:“属下见过吴大人。”

吴争“唔”了一声,这才端着架子道:“今日便要回杭州,何故珊珊来迟?”

这话就很不地道了,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钱翘恭一挑眉毛便要发作了,“吴大人莫非忘记了与家父,当着满朝众臣的面,应下之事?”

“应下之事?本官这次回绍兴,应下的事多了,你说的是哪件?”吴争就装傻了,你奈我何?

“与舍妹之亲事!”钱翘恭的怒气,是噌噌地往外冒啊,“我钱家虽非皇室贵胄,可也是清白书香门第,大人难道还想食言自肥,羞辱我钱家不成?”

吴争装不下去了,话说到这份上,再装也没意思了。

吴争原本也就想,只要这事不点明,大家心知肚明混过去也就是了。

可一旦点明,那就是颜面的问题。

象钱肃乐这样的人,面子比命重要,今日他不出现,而是让儿子前来,这也是给双方一个回旋的余地。

吴争苦笑道:“钱兄,这事你应该不比我糊涂,无非是权宜之计罢了,再说了,当时我也没有答应啊,钱大人可以为我作证。”

钱翘恭怒道:“舍妹的清誉,也是能用来权宜的吗?如今绍兴府谁人不知道,你临安伯与舍妹在满朝文武面前定了亲,你若悔亲,让舍妹如何做人?”

这就将话说绝了,留给吴争的就两个选择,一是转身就走,爱咋滴就咋滴,无非是名声不好听,谁能奈我何?

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应下这桩婚事,做个言而有信的美男子。

吴争的心性,是不轻易受人挟迫的,典型吃软不吃硬的脾气。

同是小年青,血气方刚,加上年龄相仿,这也是往日与钱翘恭一直针锋相对的原因。

钱翘恭怒意具有传染性,吴争也恼火起来。

你说男欢女爱、婚姻嫁娶,本是水到渠成的好事,哪有强迫的?

特别是当着这些没点眼力见的、捂着嘴偷乐的下属,吴争一股怨意往上冲。

连面都没见,就要自己娶个老婆回家,这万一要是个歪瓜裂枣、身有不忍言之瑕疵的,找谁说理去?

这可是正妻,吴争是一脑门子的郁闷。

“钱百户,本官命你立即上船,这是军令。”看吧,这就是做官、做上官的好处。

怼不过了,就能以身份压人。

可钱翘恭显然是不吃这一套,“吴争,今日你不把事情说清楚了,我……我不上船。”

瞧瞧,这连血气方刚的钱翘恭,怒气勃发之下,也就敢称“不上船”。

这本已经是服软的话了,虽然需要吴争去体悟。

可吴争做的是痛打落水狗,趁你病要你命。

吴争一甩袖,转身道:“行,那你就回去吧,转告令尊,我吴争麾下没你这种不遵军令之人。”

钱翘恭这下傻眼了,走,还是不走。

眼见吴争已经转身,钱翘恭怼道:“吴争,你这是卸磨杀驴,我替你训练骑兵营、炮营,你……你就这么对待有功之人?”

吴争理都不理,他x的,连这都拿来当要挟自己的筹码了,没了你钱屠夫,我吴争就要吃带毛猪不成?

钱翘恭见吴争不理他茬,急得直跺脚。

“吴大人留步!”

听到这一声女声,吴争心里不受控制地一叹。他知道,自己怕是得直面对方了。

这女声带有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让人心中恬静。

就象是一股清泉注入干渴的心田。

平静、谦和,不带一丝火气。

让人有一种闻声就能对声音的主人产生信任感。

吴争与钱翘恭的争执,至少有一半是说给轿中人听的。

能知难而退,双方都可以解脱不是?

可当这一声响起,吴争在情在理,都没法继续离开。

吴争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去,数丈外的轿子纹丝不动。

轿中人也没有下轿。

“吴大人,虽然不合礼数,但小女子还是要劳烦大人上前来,不知可否?”

社会风气就这样,没办法,未出阁的女子绝不能大庭广众抛头露面,否则清誉有损,在这一点上,明朝的严厉远甚于唐、宋。

吴争只能移步上前。

“哥哥,请你暂避,我与吴大人有话要说。”

钱翘恭皱眉道:“妹妹,我还是在一边候着吧。”

“哥哥放心,堂堂临安伯,手掌数万人的大将军,怎会为难我一个弱女子。”

第一百九十章 这女人有些本事

吴争无语,这女人有些本事,至少她懂得先拿话堵住自己可能会对她的不利举动。

世家子弟,果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钱翘恭看看轿子,又看看吴争,然后挥手让轿夫们一起退下。

“吴争,为何不愿应下这桩婚事?”

这语气非常平静,平静地就象自己家人才聊天,要知道,她所面对的是一个伯爵,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

在这个时代,就算已是夫妻,也要向对方敬称一声夫君、老爷的情况下。

敢直呼其名,已经足以令人惊讶了。

可吴争听来,却没有丝毫违和的感觉,可吴争无言以对,只能选择沉默。

“你不想说,不如我来猜猜?你是嫌弃我容貌丑陋,难以胜任伯爵夫人?”

“不。钱小姐误会了,吴争都没有见过小姐,怎会嫌弃小姐的容貌。”

“那我再猜猜,你是觉得我才德浅薄,不足以侍奉翁婆、姑子?”

“呃……不是。钱小姐多虑了。”

“那就是家父、兄逼迫太过,令你起了逆反之心?”

“呃……。”吴争有些张口结舌。

这世上有一种女人,天生就有一种魅力。

温柔、大方不足以形容这种魅力。

她就象是一个包容的母亲,片言只语,就能轻易化解你的……不安、焦躁、委屈、郁闷,甚至于你的所有不良情绪,都会因她的一句话,而烟消云散。

吴争就这么在她的话语中打开了话匣子。

“国破家亡之时,吴争只是觉得难以……顾及家人。”

“你是怕被我拖累?”

“也……不完全是。”

“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总需要传承吴家香火。”

“啊?……我已纳了侧室。”

“大丈夫三妻四妾,并不为过。”

“呃……没那必要。”

“你是……不喜欢与女子亲近?”

吴争急忙道:“我……不是。”

“那是你吝啬一个伯爵夫人的位置?按你此时的权势,日后封候拜相指日可待,你的妻子将会是国公夫人,受朝廷诰命。若是此原因,也在情理之中。”

“不,不是。”

“那是你嫌弃钱家门第低,不配为伯爵夫人人选?”

“哎,真不是。”吴争吐露出心声,“这么说吧,吴争并非柳下惠,但也非色中饿鬼,如今国难当头,吴争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儿女私情。娶一侧室,那是父命难违,身为吴家独子,当有传承香火的义务。可就算如此,吴争与她也是聚少离多,难以兼顾,既然如此,何必再招惹是非,祸害了小姐呢?听吴争一声劝,你……还是另觅良人吧。”

“我听明白了。你是怕你领兵在外,妻妾争执,宅内不宁,拖累了你?”

“这……就算是吧。”

“那就简单了,你可以安心在外,我过门之后,自然会侍奉公婆、姑子,友爱侧室,无须你过问家中事务,如何?”

“你……这又何必呢?”

“钱家家训,女子当从一而终,若你悔婚,我便只有一死以谢父母。既然家父将我许配于你,我便是吴家人。”

吴争无奈道:“你可曾听过,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之语?虽说我手掌数万大军,可若有不测,岂不害了你?”

“那便是我命。你放心,若你为国捐躯,我当侍奉公婆于终老,绝不改嫁他人。”

吴争是真没辙了,这样的女人,任谁都没辙。

“若你应允,请派人去我家提亲,名不正则言不顺,于你名声有碍,此事大意不得。”

吴争终于应道:“好吧,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便派人传信吴庄,遣人去你家提亲。”

说完,吴争霍地转身,冲钱翘恭大喊道:“着人送你妹回去,即刻上船。”

……。

站在船头,吴争胸口有股说不出的沉闷。

自己连她的面都没见过,这女子就成了自己的妻子?

这事着实可笑,可笑到了极致。

看着身边偷乐的池二憨等人,吴争怒道:“笑什么,过几日少爷每人发你们一个婆娘,让你们知道家中悍妻的滋味。”

这话本是吴争与二憨等人的玩笑话。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边钱翘恭怒了,“吴争,你什么意思?倒象是我钱家死皮赖面要赖上你了?我妹妹秀外慧中,哪一点配不上你,让你如此糟践于她?”

吴争这才意识到自己话中有不妥之处,悍妻,在这个时代,怕是在七出之列。

可吴争是个酱油倒了架子不肯倒的主。

“钱翘恭,少爷我忍你很久了,怎么,听不得啊?来,少爷让你知道一下什么叫忍无可忍!”

于是,杭州湾的海面上,一出准郎舅的斗殴戏暴发。

……。

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此时的杭州府,已经在天下各省中首屈一指。

它下辖钱塘、仁和、富阳、余杭、临安、於潜、新城、昌化、海宁等九县,九县辖下人口已经达到三百多万之众,尤以杭州城人口最为集中。

其富裕程度,也令人叹为观之,甚至不下于后世。

当然,这程度是摒弃科技发展这个选项而言。

就以粮食,这个历朝历代都无法忽略的硬性标准来衡量。

当时杭州城内居民的人均年消耗米量,已经接近四石。

这数字很恐怖了,一石二百斤(与后世的斤有些差距),四石那就是八百斤。

除此之外,杭州府百姓的副食品消费也异常可观,城中无论僧行,不饮酒食肉者,百中无一人。饮食器用及婚丧游宴尽改旧意,贫者亦捶牛击鲜,合飨群,与富者斗豪华,至倒囊不计焉。

万历年间的《广志绎》中有云:杭俗儇巧繁华,恶拘检而乐游旷,大都渐染南渡盘游余习,而山川又足以鼓舞之,然皆勤劬自食,出其余以乐残日。男女自五岁以上无活计者,即缙绅家亦然。城中米珠取于湖,薪桂取于严,本地止以商贾为业,人无担石之储,然亦不以储蓄为意。即舆夫仆隶奔劳终日,夜则归市肴酒,夫妇团醉而后已,明日又别为计。

典型的超前消费思维啊,这倒与后世的美利坚消费观有些类似。

第一百九十一章 鸿门宴?

《蒹葭堂杂著摘抄》里也有说到,吴俗之奢,莫盛于苏杭之民。有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绣者,不知其几何也?盖俗奢而逐末者众也。只以苏杭之湖山言之,其居人按时而游,游必画舫肩舆,珍羞良酝,歌舞而行,可谓奢矣。

虽说抨击了当时苏杭等地的奢侈无度,但从另一方面,也证明了江南的繁荣。

明军光复杭州城,对百姓的冲击无非是心里上的。

从切实的利益而言,还感觉不出来。

说到根本,三日之后,兴奋劲一过,也就那么回事了。

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除了在坊间酒肆、茶楼闲聊间,还以明军防御杭州城,以少胜多,以寡击众,编成剧本说书盛传之外,已经看不出什么特别了。

普通百姓更有兴趣的反而是吴争“勒索”城中富户,探究共得了多少银子的事。

与之相反的是,杭州府九县衙门的清洗,已经开始露出了狰容。

吴争是下了死命令的。

凡投靠、归降过鞑子的官员一概罢黜,永不录用。

吴争知道,这会得罪很大一批社会中上阶层,但吴争更想到的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可以收容旧臣,但不是这个时候。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为官者都可以左右摇摆、见风使舵,如何去强求百姓从一而终?

与得到这些人及他们身后势力支持相比,吴争更看重的是风气。

要想抗清,必须全民皆兵,至少要养成同仇敌忾的风气。

于是各县衙门来了一场彻底的清洗。

鉴于吴争手中掌控的兵力,清洗非常顺利,几乎没有任何阻挠。

许多官员都自觉地挂印而去,府衙只需要安排新官上任即可。

但无法否认的是,吴争由此得到了一个新的外号——酷吏。

当吴争听闻此外号时哈哈大笑,相对是恨天将军而言,吴争更喜欢酷吏这个称呼。

让人怕也是一种威慑嘛。

整顿、训练军队也在同时朝廷,与牧民相比,整训军队来得更容易一些。

当然,这是以强大的财富作后盾的。

钱肃乐说得没错,方国安积累的钱财都落入了吴争之手,这其中就包括方国安从杭城拉回去的二十船财物。

吴争不会傻到将这二十船财物返还杭州城百姓。

而是砸在了那七万将士的身上。

所以,七万将士说起吴争来,那是个个翘大拇指的。

无论是身为明军时,还是归附清军时,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

以至于这时降军中心怀异志的将领,想拉帮结伙,组建山头派系,都无法得逞。

这个时候,也是吴争在军中威信最高的时候。

这伙子兵痞,愿意为吴争卖命。

可嘉兴府就没有杭州府这么容易了,嘉兴府下辖嘉兴、秀水、嘉善、海盐、石门、平湖、桐乡,共七县,治下大约一百多万人口。

钱肃典、夏完淳之前占领嘉兴府城,虽说得到了周边义军响应、投效,可对于诸县的影响力,短时间还无法做到。

不是军力不够,而是没有合适的官员派驻。

只能暂时留任旧官员继任,这就造成了百姓的不信任和旧官员心中忐忑。

可吴争也没有办法,嘉兴府做为抗清最终前沿区域,寻常官员根本不乐意去。

因为稍有不慎,就会被俘、被杀,这种风险,没有人敢冒。

许多事,欲速则不达,吴争只能搁置嘉兴府,全力整治杭州府。

这一日,宋安笑着来报。

莫执念派人来投贴,欲在家中设宴,宴请吴争。

吴争这几日,是忙得不可开交。

每个人见了,都说吴争清减了。

吴争自己也知道,一日只睡两个时辰,换谁不消瘦?

所以,听闻莫执念邀宴,吴争第一个反应是,那老头想拍自己马屁。

第二反应是,也好,人是铁饭是钢,累了几天了,也得注意身体不是?

累死了,也没谁记得自己的好。

于是,吴争一口应下邀约。

……。

吴争不是苦出身。

无论今生前世,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缺。

而且吴庄在始宁镇,那也是有些名望的。

对吃而言,吴争不讲究,但也见识过,至少自认不是没有见过世面。

可今日,吴争确实成了个乡巴佬了。

准确地说,他的脑子里,太小看大明朝的吃货了。

先不说那拿在手里就舍不得放下的餐具,一溜的……反正吴争是不晓得该叫啥名的瓷器,大大小小、林林总总,款式就有不下数十件。还有那身后侍候的侍女就排了两排,单就送擦嘴、擦手什么的侍女就有六个,端的金盆就有大小四种。

就说面前这一款主菜前的细点,乳白色的半圆,盛放在一只整方青玉雕琢出的盘中。

视之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关键是稍加触动,便轻轻地颤抖起来,让人都舍不得向它下手。

入到口中,吹气胜兰,沁入肺腑。

吴争本想大赞一个“妙”字,可憋了半晌,愣是没发出声来。

整张丈许桌子,十六道冷盘,就莫执念一人相伴,而莫执念除了为吴争添酒夹菜,自己是几乎没有动过筷子。

这时见吴争有些局促,莫执念微笑着介绍道:“伯爷,这款甜食名叫带骨鲍螺,出自苏州,夜取乳置盆盎,比晓,乳花簇起尺许,用铜铛煮之,瀹兰雪汁,乳斤和汁四瓯,百沸之,后煎酥作皮,再辅以鹤觞花露入甑蒸之,可谓天下至味。”

吴争关心得显然与莫执念不同,问道:“如此一小颗,需费多少文钱?”

莫执念抚着短须道:“若伯爷是问坊间此款的价钱,那也就数两纹银。”

“哦?这么说来,莫老府中这带骨鲍螺,想必是需要更多了?”

莫执念呵呵一笑,摇摇头道:“伯爷误会了,老朽府中这带骨鲍螺,是不须花费钱的。”

吴争一愣。

“莫家有各地名厨近百人,几乎囊括各地名食,自然是不用花钱的。”莫执念淡淡地说来,就象是在说这山是山、水是水、房子是房子、你是你一般,没有任何违和之意。

第一百九十二章 让人意外的莫执念

这话如果从任何人口中说出,吴争都会忍不住嗤他一脸。

可对于面前这老头,吴争信。

能花百万两赎买一家性命的人家,养百来个厨子,做这区区数两纹银小吃,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吴争“唔”了一声,道:“这东西好吃,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伯爷要是喜欢,老朽送伯爷一个厨子,也好替伯爷时常做些?”

“啊?……不,不用,既然在坊间就能买到,何须养个厨子,我想吃时,派人去买就是。”吴争说的是实话,要吃蛋干嘛养只母鸡啊?

可吴争的话音刚落,莫执念就忍俊不禁地笑了。

“怪我,怪我。”莫执念轻轻地拍了一下他自己的嘴道,“怪老朽没说清楚,伯爷有所不知,这带骨鲍螺与坊间卖得,还是有些差别的。”

“哦……有何区别?”

“乳,须是初乳,取出时,须在一柱香光景烹调,少一刻味不够浓郁,晚一刻则起皮,佐以香木烩制,熬、滤、钻、掇、印等十几道工序,更显厨子手艺。”

吴争听得是云里雾里,就总结出几个字,“那得多少钱?”

莫执念问吴争问得一愕,哭笑不得,他哪知要多少钱?

好在吴争也不想刨根问底,尴尬地笑了笑,心中真不是滋味。

堂堂兵部尚书张国维宅中,几个朝廷重臣围在一起,佐酒的是雷打不动的老三样,加起来不过百文,好嘛,杭州城中一个投来降去的富户,一杯甜品竟要数两纹银,这还只是坊间的价钱,这世道,是怎么了?

这种心情上的错落,吴争对后续的数十道新菜,已经如同嚼蜡。

看着侍女们象蝴蝶般地穿梭在堂中,吴争的心思已经全不在菜上了。

莫执念老成世故,也已经察觉了吴争心情的转坏。

只是他不知道究竟是哪出现了问题,从吴争入府之后,他已经尽心尽意地侍奉了,没有何处有一丝不周啊。

但莫执念知道不能问,没有多废话,安静地陪着吴争吃完。

然后将吴争引到了右面厅堂。

在奉上一杯明前茶、几款时令水果之后,莫执念终于开口入了正题。

“老朽今日请伯爷来,是有一事谏言。”

吴争闻着那缕缕茶香,心情平缓了许多。

“说吧。”

“这……。”莫执念斟酌着,“老朽这一时还真不知道从哪说起才好,让伯爷见笑了。”

吴争有些好奇起来,这老头是人精,请自己来有事,会连怎么开口都没想好?

“不妨事,想到哪就说到哪。”

莫执念这才清清嗓子道:“那老朽就放肆了。敢问伯爷,在你心中我朝灭亡的原因为何?”

吴争“噗”地一声,将口中的茶水喷出,差点就喷了莫执念一身。

这老头,殿前问对呢?

好歹自己是名副其实的临安伯,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自己也算是一言九鼎、执掌生杀大权之人。

这老头却冷不丁地考校起自己来,确实有够放肆的了!

莫执念赶紧令侍女送上汗巾,然后请罪道:“老朽妄言,望伯爷不怪。”

吴争倒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只是有些措手不及罢了。

“不妨事。只是要说大明灭亡的确实原因,本官心里也不知道,不过以本官看来,无非是君臣不和、政令不通,各地皇族、豪门压迫百姓过甚,以至于各地叛乱连绵不断,朝廷疲于奔命,引发财政崩溃,加上天灾**,建虏恰好趁机南下,捡了个大便宜。”

吴争聊聊数句,基本概括了明朝灭亡的原因,自认就算有所疏漏,也非重点。

但莫执念却开口道:“伯爷所言,虽然并无错处,但老朽以为,最重要的其实就一个字。”

吴争挑眉道:“哦?”

“这个字,那就是钱。”

吴争暗骂一声,草!

但自此时,莫执念开始说的话,让吴争开始集中起了精神。

“伯爷说得没错,我朝灭亡的直接原因是财政危机。朝廷财政困难,导致发生灾害、饥荒时,没有钱去赈济;发生战争,没有钱支付军饷。没有钱赈济灾民,饥民作乱;没有钱发军饷,致饥兵作乱,饥民与饥兵结合导致大规模的国内叛乱。军队缺乏战力,导致国家既无法消除外敌入侵,也无法肃清内部叛乱。财政危机导致军事危机,军事危机导致更大的财政危机,如此恶性循环,我朝最终走向灭亡。而那区区数十万建虏,其实不过疥癣之患罢了。”

吴争开始聚精会神,无论这老头的用意何在,但仅凭这番话,吴争知道,这老头还是有些见地的。

“然,表面上的原因是如此了,但老朽以为背后有着更深的原因。朝廷为何发生财政困难?难道说我朝如此广阔的疆土,近二万万人口,赋税收入居然还无法应付一些意外的灾害以及大规模的战争么?要知道,纵观史上,许多比我朝小得多的国家,进行更大规模的连年军事行动都尚且游刃有余。远如战国时期的就不必说了,赵国、秦国,许多次战争都动用几十万大军,以后的如后汉三国、五代十国等等都可以举出许多例子,近如建虏,从金至清,二十年的战争,也没有将他们拖垮至此啊。反观我朝,不必去说名册上军队数量多少,真正动用军队十万进行一次战争已经是接近极限,超过二十万则朝廷财政就已经无法维持。这么大一个的国家,拥有耕地十万万亩,人口接近二万万,赋税收入居然少到连招募二十万精兵维持一年以上战争都做不到,那这样的赋税收入只能说,已经少到了极其可怜的地步。”

“太祖立国之初,万废待兴,朝廷大规模地修建城池,发动数次大规模的北伐战争,以及发生饥荒的时候赈济灾民,都没有碰到过财政崩溃。纵观大明这三百年,与立国之初相比,此时的农、商发展都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无论是田地亩产、商贸兴盛程度,都远远超过立国之初。难道是农、商兴盛繁荣了,反而收不上赋税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低赋税才是导致明亡的主因?

吴争忍不住开口道:“或许皇族人数太多,国库负担一百多万皇族,已经是捉襟见肘。”

莫执念难得地不认可吴争的话,他明确地摇摇头道:“或许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肯定不是最根本的原因。一百多万皇族听起来很多,但如果放在近二万万人口之中,尚不及百中取一。”

吴争辩论道:“可就是这不足百一的皇族,占着天下六、七成的土地。”

莫执念摇摇头道:“老朽不知道伯爷是从哪得出这六、七成土地的数目,但老朽知道,至少江南没有这种情况,若是情况真如此,伯爷以为,江南百姓能答应?按老朽估计,各地藩王所占土地占到各地田地总数二至三成是有的。”

吴争有些傻眼,这老头肚子里确实有些货,不过吴争不理解,就算江南百姓不答应,又能如何?也象张献忠、李自成揭竿而起?

“本官也是听闻,莫老丈不妨继续往下说。”

“是。在老朽看来,朝廷财政的困境,在于随着人口、土地的增长赋税反而减少,这其中最根本的是赋税征得太少了。”

所谓语不惊人誓不休,吴争今日算是长了见识了。

在这老头嘴里,大明的灭亡,根本原因居然是赋税收得太少,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要知道,张献忠、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喊出的口号就是均田地、免赋税。

吴争略带讥讽地说道:“亏得没让你执掌内阁,否则大明朝恐怕还支撑不到前年。”

莫执念自然是听得出吴争话中的讥讽之意。

他平静地说道:“伯爷容老朽说完。伯爷想必知道,明成祖时,修建紫禁城、营建武当山大规模房舍,三保太监七下西洋,五十万大军五次北伐蒙古,几十万大军屡次征岭南,这几件事中,随便单独拿出一件来,其所造成的耗费都远远高于崇祯帝所有的赋税收入以及辽饷、剿饷、练饷的加派,以及地方上额外加派的总和。可为何明成祖时,民间安定,百姓对负担虽有抱怨,但也承受得起呢?为何到了崇祯帝时,欲加赋却会造成如此大的反对声呢?”

吴争被莫执念的话吸引了,这确实是件奇事。

思宗朱由检不是个昏君,也有振兴的愿望,至少从朱媺娖的口中,吴争得到了这种证实,朱由检勤政、节俭。

照道理,大明该迅速扭转困局才是,何至于被李自成生生逼得上吊自尽?最后便宜了北边的建虏。

得到吴争眼神鼓励的莫执念继续道,“大明败亡的最根本原因是天下赋税的失控,洪武帝勘定的赋税定额,成了大明灭亡的真正原因。”

吴争不解地问道:“自古朝廷减赋,不都是善政、受天下拥护吗?”

莫执念微笑道:“洪武十年,皇帝分谴各部官员、国子监生和宦官巡视一百七十八个税课司,固定它们的税收额度,就埋下了之后大明财政崩溃的主因。洪武十八年,皇帝命令将各省和各府税粮课程一岁收用之数刊刻于石板上,并树立在户部厅堂内。二十六年,田赋收入达到三千二百二十七万八千九百石,洪武帝对此非常满意,下旨北方各省新垦田地永不起科。自此各地定额税收作为不成文的律法固定下来,后来虽偶尔进行过小的调整,但基本定额从来没有被摈弃。”

“永乐朝时,农税粮食收入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三千四百六十一万二千六百石,可其上升的原因,却并非是赋税定额的增加,而是安南作为一个新归附的省份,将其额度也包含在内的缘故。之后,大明失去对安南的统治之后,岁入又重新回到了三千万石以内。”

吴争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朝廷固定了各省的最高征税额度,而使得朝廷岁入也成了固定?”

“对,伯爷睿智。也就是说,不管后来人口增加,还是新开垦的土地,都无法进入朝廷每年的赋税额度。对于朝廷而言,一万万人口与二万万人口的赋税,相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人口的大幅增加和新开垦土地,近百年中,难道就没有人上报朝廷?”

“伯爷问到了点子上。宣德年间,湖广、江西、浙江等地的地主们,对朝廷附加在他们田赋之上的额外费用十分不满,于是有意拖欠税粮,以至于逋赋之数已经超过了当地三年的全部税收。为此,宣德帝做了让步,下旨全面减免这些地区的税粮,免税达三百多万石。然而这一缺额并没有加征于其他省份,从此之后,每年朝廷岁入的最高额,就一直保持在二千七百万石上下。”

“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说,从洪武帝确立了赋税总额之后,朝廷对此后的赋税只有减少没有增加?”

“正是此理,对于耕地,地方官员在给朝廷上奏中,都只是想恢复地亩原额作为现在的呈报额,新增地亩很少上报。这样做的结果是赋税与实际耕地数脱离。自古以来,赋税定额前所未有,不管唐、宋哪朝,也从来没有象我朝这样僵硬、死板地执行这一赋税政策。”

“说到人口,各地新增长的丁口需要成长的时间,很难直接有助于赋税的增加,而过剩的人口往往成为流动人口,更难对他们征税。即使对这些人口进行登记和评定,当地官府也不愿意如实上报,因为担心上报的人口增加数,会促使朝廷重新调整当地每年的赋税定额,从此增加当地需征赋税额度。他们最多是重新调整人均税收负担,由于纳税户的增加,每户的税负减少,这样就使得税收容易征集,同时当地衙门官员也获得了仁爱的名声,并对日后他们的考评起到好的作用。”

吴争大概已经听懂了,虽然对莫执念说赋税失控致使大明灭亡的说法半信半疑,但对于莫执念的博学强记,有了新的认识。

看来,这个所谓的杭州富商,应该不只是富商那么简单吧?

第一百九十四章 真他X的有些道理

“自此以后,不管耕地增加多少,人口又上升多少,商贸繁荣几何?我朝的农业赋税始终就维持在这个二千七百万石上下,这就使得近二万万人的所征赋税,几乎与一万万人持平的结果。老朽与伯爷讲几个数字,洪武二十六年,夏税,米麦四百七十一万七千余石,钱钞三万九千余锭,绢二十八万八千余匹;秋粮,米二千四百七十二万九千馀石,钱钞五千馀锭。

永乐中,税粮三千余万石,丝钞等二千余万。此时,宇内富庶,赋入盈羡,米粟自输京师数百万石外,府县仓廪蓄积甚丰,至红腐不可食。

嘉靖二年,时任御史黎贯言,夏秋二税,麦四百七十余万石,今少九万石;米二千四百七十余万石,今少二百五十余万。而宗室之蕃,官吏之冗,内官之众,军士之增,悉取给其中。赋入则日损,支费则日加。

至万历年间,夏税,米麦总四百六十万五千余石,钞五万七千九百余锭,绢二十万六千余匹;秋粮,米总二千二百三万三千余石。

伯爷想必已经明白,越往后,人口、土地越多,赋税却反而少了。从永乐朝达到高峰,以后就是不断递减,在嘉靖年间,和洪武年间相比,麦减少了九万石,米减少了二百五十余万石;而到了万历年间,麦子减少了十一万石,而米减少了二百六十九万石。表面上看,减少得并不多,可如果结合人口、田地增长来看,人口多了赋税却少了,这就相当可怕了。”

吴争问道:“那难道朝堂重臣们,就不想办法解决此弊端吗?”

这话问得在理,虽说贪官污吏每朝皆有,不也从不乏清官、诤臣。

没有道理百年之间,就没有人去点明这件事,去纠正它。

莫执念苦笑起来,“伯爷真是血气方刚,可任何朝代,一旦过了鼎盛时,都会形成陈规旧律,这些陈规旧律往往会成为一些人保守利益的工具,谁要去改变,那就得与祖宗作对。不用说臣子了,恐怕先帝也没有那么大的魄力。”

“伯爷说得没错,百年之中自然有象伯爷一样血气方刚的诤臣进谏,但往往都没落个好下场。阻力来自两处,首先是文官对皇帝的掣肘,其次是当地官府的地方保护心思。伯爷恐怕不知,当年崇祯帝为抗金加派三饷,满朝文官同气连枝,向皇帝上疏,言道,增收赋税将天怒人怨,罪恶滔天,甚至是局势恶化的原因所在。凡是向崇祯帝建议增收赋税的官员,都被他们描绘成小人。向皇帝建言增收三饷的杨嗣昌,更是被被攻击漫骂的体无完肤,甚至被黄道周骂成是豭狗人枭。

当时皇帝加派三饷是顶住文臣大部分成员施加的巨大压力下才得以进行的。而最后还是没有顶住,所以才有周延儒上任,按照复社领袖张溥的指示向皇帝建议,首请释漕粮欠户,蠲民间积逋,凡兵残岁荒地,减见年两税。苏、松、常、嘉、湖诸府大水,许以明年夏麦代漕粮,皇帝终究是允准了。这就令本已经捉襟见肘的财政,更加雪上加霜,依老朽看来,之后大明在不足二年时间灭亡,与崇祯帝听从这些建议之间有着最直接的联系!”

“至于说到当地官府的地方保护心思,这就不难理解了。之前老朽说起过江浙各地拖欠朝廷赋税之事,被朝廷豁免了三百万石。这里老朽再与伯爷说个例子,先帝刚登基时,尽管有人提议增加赋税定额,但当时正税定额也从未完额交纳。据三百四十县呈报,税收拖欠达到了五成,甚至更多。这三百四十个县占到了大明掌控财政税区的三成。而其中的一百三十四县事实上当年没有向朝廷上交过任何税收。从这两种阻挠上而言,就算皇帝想励精图治,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莫执念叹息起来。

吴争听得心情非常沉闷,觉得嘴唇干渴,取茶碗一饮而尽。

一杯好好的明前茶,生生被吴争当成了路边茶摊的碗茶,有些牛嚼牡丹的意思。

莫执念忙让人为吴争更换茶水。

吴争问道:“可百姓生活贫苦,因赋税沉重,而抛弃土地成为流民,或者卖出田地转而从事其他生计之言,不绝于耳,难道这也是假的?”

莫执念惊讶地看着吴争,许久才反问道:“伯爷杭州城中可有见过真正贫苦的百姓?或许真的有,可那所占不过百一。况且,历朝历代,贫苦百姓何曾少过,为何就到了我朝,贫苦百姓倒成了灭亡之因了呢?”

吴争确实有种被莫执念洗脑的感觉。

他的这一番话,几乎是颠覆了吴争对这个历史的认知。

大明灭亡的原因竟不是自己所知道的那些,而是一个字——钱!

他x的,这是钱能解决的事吗?

这让吴争想起了一句话,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但吴争确实有些信了,什么政治昏庸、贪官污吏、官商勾结、赋税沉重,这些哪朝哪代没有?

不管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还是后世共和,这些情况都有伴随。

虽然都是弊端,但真要追究至灭亡的根源,似乎都欠缺些说服力。

从吴争这一年时间的切身体会,明军的溃败,不是清军战力强大,明军战力不足的原因,而是由上到下一致地不抵抗、消极抵抗所致。

就象当初陈胜一百人被几十鞑子追得一路溃逃一样,不是打不过,而是不想打,不愿意打。

而这其中的原因,就是上官闻风而逃。

那上官为何逃跑,无非是贪生怕死、心中没有战胜希望,连潞王都献城投降了,他们算个屁啊?

如果这只是个例,每朝每代都有,可如果大部分将领都这样,不败那才叫见鬼呢。

所以,当吴争将切身的体会与莫执念的说法相互印证起来,才发觉莫执念说的,还真他x的有些道理。

想到这,吴争的眼神反而微缩起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颠覆了自己的认知

“你今日与我讲这些,究竟何意?”

莫执念沉吟了一会,答道:“伯爷麾下已有大军七万之众。若杭州、嘉兴两府在以前或许还堪堪负担,但此时二府刚刚光复,尤其是嘉兴府,想要筹措七万人的军饷、粮草,非常困难。老朽忝为伯爷麾下参议,理当为伯爷分忧。”

这话说得没错,照理两府辖下合计四、五百万人口,养活一支七万多的军队确实不难,但现在就呵呵了,当然吴争还是可以去嘉兴府故伎重施一回的,象杭州城那样再捞一把。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况且就算再整个百把万银两,对于一支大军而言,那也就一年半载的粮饷,救急可以,长持以往却是下下策。

“说了这么多,想必你已经有了办法?”

“是,老朽确实想到了一个办法,只是……伯爷未必能肯。”

“说来听听。”

“这……伯爷可曾听闻过洪武朝沈富其人?”

吴争想了想道:“不曾。”

莫执念古怪地道:“江南籍人,鲜有不闻听此人的。”

吴争皱眉道:“这人有何本事,非要使人耳熟能详吗?”

莫执念答道:“此人没别的本事,只有一桩本事,就足以使他成为一个传奇。”

“什么本事?”

“赚钱的本事。”

“呃……他有很多钱吗?”

莫执念的眼睛眯了起来,仰首喟叹道:“他究竟有多少钱,老朽也不知道,世人传说,他至少有二千万两以上的家产。可老朽知道,远远不止此数。伯爷既然不知道此人,那总该知道南京城有一部分便是得他捐助修筑?”

吴争听闻前几句时,已经心中一动,到最后一句,吴争已经悚然,“你说得可是沈万三?”

莫执念悠悠一叹道:“果然,伯爷也是听闻过此人的?”

吴争急问道:“沈万三不是被太祖流放滇南了吗?怎么莫老可是知道他的后人在哪?”

莫执念摇摇头道:“老朽不知。”

吴争大所失望,这老头耍人玩呢?

说话尽吊人胃口。

“那你为何说起他?”

“老朽想要告诉伯爷的是,天下赋税,除了农税,还有商税。”

吴争闻言点头道:“没错,商税应该是朝廷岁入大头才是。”

这话基本上后世人都知道,后世农税几乎尽被减免了,国家的税收大都来自于商税。

可在莫执念听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伯爷果然是天纵之才!”

这下吴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莫老谬赞、谬赞了。”

“伯爷过谦了,虽说天下能知晓此事的不少,可真正如伯爷这般言之凿凿的,怕是不多见了。”

“哦?这是何意?”

“伯爷可知,崇祯十六年,朝廷岁入中,商税多少?”

吴争哪知道,摇了摇头。

莫执念叹道:“盐税二百五十万两,茶税十余万两,酒税尚不足万两。”

吴争大惊,这不是开玩笑吗,偌大的明朝,商税加起来竟不足三百万两?

“你……信口开河吧?”吴争疑惑地问道,“这点点银两,恐怕杭州一府也不止于如此吧?”

按吴争的记忆而言,杭州在后世仅一地的税收,那也以数十亿计的。

折合成银子,怎么也在千万两以上吧?

可大明朝全国的商税岁入,才不到三百万?

这确实刷新了吴争的认知。

也让他怀疑起莫执念是真知道,还是唬弄自己。

莫执念微叹道:“莫说伯爷不信,这天下人恐怕也不信。可事实就是如此,伯爷可以去绍兴府问问曾经在崇祯朝任职的朝臣,便能印证老朽所言非虚。”

吴争半信半疑道:“那按你的说法,大明的商税岂非形同虚无?可这天下传言赋税沉重之说,从何而来?”

莫执念苦笑道:“看来伯爷是真不知道,从太祖洪武朝起,就明文规定,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老朽举例与伯爷听,便可知道其因。洪武九年,山西平遥主簿成乐任官期满,州府考核结果以其能恢办商税为由,褒其进京朝见皇帝,结果遭到皇帝的斥责,税有定额,若以恢办为能,是剥削下民,失吏职也,州考非是。反而命吏部移文以讯。

洪武八年,南雄商人以货入京,至长淮关,吏留而税之。既阅月而货不售。商人谓于官,刑部议吏罪当记过。上曰,商人远涉江湖,将以求利,各有所向,执而留之,非人情矣。且纳课于官,彼此一耳。迟留月日而使其货不售,吏之罪也。明杖其吏,追其俸以偿商人。”

吴争听了张大了嘴巴,这种事,他还真没有听说过。

公民纳税,不是光荣的义务吗?

莫执念继续道:“永乐年间,又进一步降税,婚娶丧祭时节礼物、自织布帛、农器、食品及买既税之物、车船运己货物、鱼蔬杂果非市贩者,俱免税。永乐二年,山东临清县会通税课局奏,比岁市镇经兵,民皆流移,兼连年蝗旱,商旅不至,所征课钞不及,请减旧额。户部呈报皇帝,上曰,兵旱之余,尚可征税耶!其悉免之,候岁丰百姓复业,商旅通行,然后征之。”

“我朝对商人的保护和宽仁,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书籍笔墨农具舟车丝布等等,但凡想得到的,皆在免税之列。就算有征收的,如盐、茶、酒等,也是三十取一,超过者按违法论处。”

吴争已经被莫执念的话说傻了,关于明朝灭亡,自己听闻的不是应该是阉人干政、宦官专权党争倾轧、政治腐朽、土地兼并、吏治**等等吗?

甚至万历帝三十年不上朝的说法在后世一度传得沸沸扬扬。

还有什么小冰河期造成的粮食减产,还有大规模的瘟疫等等。

在吴争的观念中,明亡一直是寿终正寝才是。

可现在,吴争疑惑了,照这么看来,自己显然是意识错误了。

“莫老丈,这么说来,大明治下是非常宽仁的了?”

莫执念反问道:“伯爷也是朝中重臣,你以为呢?”

第一百九十六章 莫执念主动投效

吴争愣了,至少从自己的记忆和切身体会中,完全就不是那么回事。

当初自己一个从七品哨官,在张国维家中,当着三人的面,就数次妄言了“大逆不道”的话,也没见被治罪。

而朝堂之上,象张煌言一个区区七品御史,也敢屡次指着朱以海的鼻子顶撞,也没见他被治罪,这时的政治不可谓不宽和,至少没有听说以言获罪。

从始宁镇百姓的生活,和吴庄的过往,确实也没有听闻谁家被赋税逼迫得活不下去。

难道,这真是事实?

莫执念道:“我朝税收过重之说,皆因出于文臣的谏言,谏言嘛,总得言过其实才能为上所动,这无可厚非。但事实是,崇祯十二年,朝廷杂税岁入为三百七十八万两,这是除农税之外,包含盐、茶、酒等所有税收在内的数字,把这摊到我朝一万万多人口里,每人每年尚不足二十文,折合成粮食,也就十斤米。伯爷还以为我朝赋税沉重吗?”

吴争哑然。

“七大钞关中,除了九江外,其余六个河西务、临清、浒墅、北新、扬州、淮安都在运河沿线;门税、崇文门税的征税对象是出入北京的货物;通过税中有五十万两左右都集中在运河沿岸及京城、南京附近。其时国内商路的开辟已经有相当规模,可征税设卡相对滞后,连江湖要津的设榷都难以充分。”

“山西汾阳县,一年商税是才六千两白银,当地官府上疏朝廷税额过高,请求降税,何其荒谬?其实这个税额本身来说很低了,其所谓的高也是与其他地方低到几乎等于没有的商税相比。再如江南,伯爷应该知晓,金华县已是很繁荣的地方了,它一年所列出的商税定额竟不足七两,而这七两商税,竟也拖欠朝廷三年之久。何其荒谬?”

莫执念饮了一口茶,“再说市舶税,崇祯十年,朝廷市舶税仅四万两,而据福建的南安候郑芝龙,他下令凡海舶不得郑氏令旗,不能来往,每舶例入二千两,岁入以千万计,以此富敌国。而茶税就更象是个笑话,浙江乃举世闻名的产茶大省,一年茶税仅六两。”

“纵观前朝,唐大历年间仅食盐一项即达六百万缗,占收入的一半。宋绍兴末年,盐、茶榷货为二千四百万万贯,占当年岁入五成。至淳熙、绍熙年间,茶、盐、酒等榷货更高达三千七百万贯,占据岁入之六成。”

“最后说到临时加税,前朝遭遇战事,临时征税司空见惯。唐肃宗即位时,遣御史郑叔清等籍江淮、蜀汉富商右族訾畜,十收其二,谓之率贷。诸道亦税商贾以赡军,钱一千者有税。这就相当于对每个商人征收二成的税了。

又如,度支使杜佑计诸道用军,月费一百余万贯,京师帑廪不支数月,杞乃以户部侍郎赵赞判度支,以为泉货所聚在于富商,钱出万贯者,留万贯为业,有余官借以给军。敕既下,京兆少尹韦祯督责颇峻,长安尉薛萃荷校乘车,搜人财货;意其不实,即行榜,人不胜冤痛,或有自缢而死者,京师嚣然如被贼盗,又以僦柜纳质积钱货贮粟麦等,一切借二、三成之多。”

“可到了我朝,在清军南下至关紧急之时,皇帝加征三饷,都被朝中重臣竭力抵制。不可谓千古奇谈矣。”

吴争此时胸口如有一团闷气郁结,不吐不畅。

看着面前的莫执念,吴争就象见了鬼似的。

这老头究竟想做什么,说了这么秘事密闻,究竟有何图?

“莫执念,直说你所图吧,不必再顾左右而言它。”吴争冷冷说道。

莫执念一愣,突然起身,走到吴争身侧。

在吴争莫名其妙的注视下,整衣束襟,然后曲膝下跪,揖手正视吴争道:“若临安伯不弃,老朽携莫家,愿奉伯爷为主上,此生效忠,绝不背叛。”

吴争脑袋里乱得象一团浆糊一般,等等,今日自己是来赴宴的。

然后是莫执念说有事谏言。

再然后是说到了大明灭亡的原因。

怎么就突然要奉自己为主,宣誓效忠了呢?

不会是别有所图吧?

吴争打心里对这老头有了一种惧意,这可不是一般的奸商,他有与寻常商贾不同的政治洞察力和……野心。

没有野心的人,不会去在意大明是怎么亡的,不会象他这般熟知能详。

“呃……莫老丈,你看,本官今日牙没刷、脸没洗就来莫府赴宴……这事不急,要不再让本官想想,过两天答复于你?”

“临安伯,老朽一片赤诚之心,唯天可表。难道伯爷要视同弊履而弃之不顾吗?”莫执念神态庄重,语气沉稳。

吴争差点就信了。

可吴争知道,如果面前的这人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人,那可信。

可这人却是饱经风霜、城府极深,且有着投靠鞑子经历的花甲之人,自己若轻信于他,被他卖了还可能替他数钱呢。

于是吴争想了想道:“既然莫老丈有意投于本官麾下效力,且对大明的弊端甚是熟稔,自然是已经有了对策,不妨说来与本官听听,如何?”

莫执念看着吴争好一会,才点头道:“伯爷之命,老朽自当遵从。”

于是保持着跪姿道:“老朽以为,杭州府占据入海口,有着极大的便利,只要伯爷组建水军,把控住吴淞口,设立市舶司,收取关税,便可一本万利,莫说七万大军,就算十七万,也不在话下。”

吴争试探着问道:“一年能有多少银子?”

莫执念比了个手指。

吴争有些意动,“单通商关税就有一百万两,确实够我养这七万兵了。”

不想莫执念大摇其头道:“伯爷说笑了,老朽所比划的,不是一百万,而是一千万。”

吴争张大了口,怔怔地看着莫执念,真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一千万两,可能吗?

这银子可不是石头,随便捡捡就有,白花花的银子,从何处来?

整个天下的银子毕竟是有度的,不会凭空而来,也不会凭空消失。

第一百九十七章 低买高卖,与夷通商

看着吴争的惊愕,莫执念道:“宋庆历年间,宋仁宗在位,单就盐、酒、茶三项税收就达四千七百多万贯,伯爷,那时一贯至少合八百文铜钱,而如今,一两白银仅合四百文,就以一贯折合现今一两计算,这榷货之税也非同小可。所以,不仅是与夷通商关税,盐、酒、茶三项税收也须同时征收,如此足以让伯爷养兵三十万。”

吴争听地如云里雾里一般,可心中想到一个问题,“宋仁宗时,或许如莫老丈所说,盐、酒、茶三项税收达四千七百多万贯,可那也是举国之税,我如今只掌握杭州、嘉兴两府赋税,恐怕得不到那么多吧?”

莫执念道:“伯爷所问非虚,自然四千多万贯是举国赋税,但伯爷也知道,浙江乃全国茶叶大省,几乎七成以上的茶税,皆出自浙江。仅此项,一年税收就可在五、六百万之上。”

吴争舔了舔干渴的嘴唇,这数字对他的诱惑力太大了。

每年五、六百万,足够自己养三十万……不,省省的话养五十万大军也够了。

五十万啊,他x的,北伐之日就在眼前啊。

这种心态,让吴争急躁地问道:“那如你所说,一年通商关税能有多少?”

这次莫执念没有比划手指头,而是直接道:“至少六百万两,这还是将福建排除之后的数字。之前老朽已经说过,南边郑芝龙每年所得二千万之上。伯爷日后若可将松江、苏州两府纳入囊中,那么至少一年可得千万之数。”

吴争意动了,他觉得面前这老头突然顺眼起来了。

“那……不对啊,如今刚过正月,离夏税尚有半年之遥,再说就算本官下令征收关税,恐怕短期之内,也非立竿见影之事,这半年的功夫里,本官麾下七万之众喝西北风啊。加上万一要是鞑子南下,本官辛辛苦苦设立的市舶司,岂不成全了鞑子?莫老头,你不会是想借本官之手,借鸡生蛋,向鞑子献个大功吧?”

莫执念一脸的惊愕,眼前这小年青哪来的如此城府,一肚子的弯弯绕绕,说变脸就变脸?

“伯爷不必为兵饷发愁,只要伯爷允准了老朽的谏议,那老朽自然会倾尽莫家家财,助伯爷一臂之力。”

“哦?莫家有多少家财?”

“这……怎么说也够七万大军一、二年之用吧?”

吴争心中震撼。

莫家竟有如此巨富,自己一直以为高估了,不想现在看来,却是低估了。

难道,这天下真是藏富于民?

怎么朝廷动不动就喊没钱,可时常听闻,那些投靠鞑子,献金献银的狗官、巨贾动辙就是几十万两之数呢?

眼前这老头已经被自己敲榨过一次,可现在说到养七万兵,竟好似养他家百来人的厨子一般?

“我想问问,莫家是如何积累起如此巨财,不知你可否解本官心中之惑?”

莫执念也困惑,这小年青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完全不在预料之内?

刚还在说税收的事,突然就对莫家资产来源有了兴趣。

“伯爷容老朽细说……呃,能准老朽起来说话吗?老了,这残躯久跪一阵,就会全身痛。”

说着,莫执念就要起身。

不想,吴争喝斥道:“本官让你起了吗?”

莫执念愣了,他这声问,那是客气客气,就算按大明律,他也没有义务向吴争下跪。

况且大明都亡了,哪还有什么大明律?

可偏偏吴争不让他起身。

莫执念迟疑了一会,终究没有违抗吴争的命令,乖乖地跪着说话了。

“伯爷想知道莫家如此积累财富,老朽也就不讳言了,只是这事说来话长。伯爷应该记得之前老朽提起过洪武朝沈富其人吧?”

“嗯……你提过,沈万三嘛。”

“伯爷可知沈富为何能在区区数十年积累起几可敌国的财富?”

吴争哪知道?

“听说他有个聚宝盆?”

“啊?”莫执念怎么也没想到,吴争居然会这么回答他,于是顺势道,“要说沈富有聚宝盆,那还真有。”

吴争眼睛一亮问道:“你可知道这盆啥样?最后落到了谁的手里?”

莫执念摇摇头道:“伯爷,沈富聚宝盆其实并非是实物,而是八个字。”

吴争失望地问道:“哪八个字?”

“低买高卖,与夷通商。”说到这八个字的时候,莫执念的神情变得肃穆起来。

可吴争听了,这八个字竟然是聚宝盆?

后世一个初中生,恐怕也说得比这老头溜。

“果然是见面不如闻名啊,想不到久负盛名的沈万三,所谓的聚宝盆竟然就是这么八个字。”吴争叹息着摇摇头,大失所望。

莫执念沉声道:“伯爷慎言。沈公这八个字,足以让任何人富可敌国。莫家的财富就是凭这八字积累起来的。”

吴争大惊,“真就凭区区八字,莫家就有了如此光景?”

莫执念道:“伯爷只要设立市舶司,那么就能知道日进斗金四个字的含义了。”

“大明不也设了市舶司吗?”吴争故意怼道。

“呃……大明虽设有市舶司,可仅三十取一的税例,如何收得到银子?”

“那依你之见,当收多少?”

“但凡进出吴淞口的船只,一律按货价征收五成。”

五成?

厉害啊这老头。

够狠。

真有些后世人的经济头脑啊。

进出口税,不同于国内税收。

也就是说,就算不进出口通商,国内也可自给自足,那么何必通商?

通商在于,想吃得更好,过得更好。

也就是说,属于奢侈品或者行为。

那么征收高额税收,就在情理之中。

譬如民间的丝绸出海,海外的香料进入大明,这就是奢侈品,并非生活必须。

可吴争心中的不安更甚,这老头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事有反常必为妖,吴争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能对沈万三之事如数家珍?”

莫执念道:“不瞒伯爷,莫家祖上当年与沈家是儿女亲家,所以知之甚详。为沈家之事,莫家当年也受牵连。”

第一百九十八章 只有实话最能动人心

吴争惊讶不已,心中好奇,问道:“沈万三真是因为狂妄到要替洪武帝犒赏三军被杀的?”

莫执念张口结舌地反问道:“伯爷此话从何说起?太祖立国之时,沈公已过世多年,怎会有此一说?”

“啊?”吴争更奇怪了,“那你方才不是说因沈家事,莫家被牵连吗?”

莫执念答道:“沈公当年大周,张士诚为沈公树碑立传,可后来太祖得了天下,建立了大明,沈家又巨富,被太祖忌惮。后因沈家有子孙不肖,被牵连进蓝玉案,由此引发了灭门之灾,非但沈家家破人亡,就连九族之内,都受牵连。幸好有明事官员、乡绅联名上京请愿,莫家才逃过此劫。”

吴争恍然,心中大叹,果然史书和传言一样不可信。

看着莫执念,吴争心中有些感慨,这老头所言,恐怕不假,这世上也只有通番,才能迅速积累起财富。

南边郑芝龙海盗出身,就因通番、收保护费,富得流油。

想到此处,吴争问道:“你想要什么?”

问出这问题,其实此时吴争的心里,已经对莫执念有了信任。

但吴争首先想知道的是,莫执念到底想从他这,得到什么?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这老头活了大半辈子,没有原因为何要想自己一个不满二十的小年青效忠?

只有了解了他的诉求,吴争才敢去思考,该不该答应。

莫执念微微活动了一下身子,正如他所说,年纪大了,久跪伤身。

“起来说话吧。”

莫执念此时反而不起身了,“老朽确有所求。”

“说吧。”

“首先,无论伯爷日后走到哪一步,莫家都将为伯爷麾下掌管财权。”

吴争闻言眼神一缩,够狠!

“继续说。”

“其次,莫家与伯爷联姻。老朽膝下有一孙女,乃嫡长子所出,正是出嫁的年龄。”

吴争愕然,这世道,除了联姻就没有别的法子,来确认双方的盟约了吗?

刚应下了一个连面都不曾见过的妻子,现在又来这出?

“本官回杭州前,已经答应下一门亲事,乃朝廷右佥都御史嫡女,恐怕你难以如愿了。”

不想莫执念道:“可为伯爷侧室。”

“本官已有侧室。”

这下轮到莫执念惊讶了。

可他并不为之所动,“可为伯爷偏室。”

吴争想不通了,这老头不依不饶、不撞南墙心不死啊。

“此事先放着,继续说。”

莫执念道:“若有一日,伯爷面南背北,请封莫家世袭国公之荣。”

狂妄。

确实狂妄!

这是谋反啊!

可吴争自己就是个狂妄之人,莫执念这话听来,反倒引起了他的兴趣。

“你就这么肯定,本官能有那么一天?”

莫执念仰头回答道:“临安伯少年英才,天纵之资。以区区哨官,二三百人,不到一年功夫,便在这乱世闯下如此基业,伯爵之尊、七万大军、二府之地,试问如果加上老朽经营之道、莫家之财富,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这话说得是气势磅礴,真有一种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味道。

吴争幽幽问道:“若本官现在将你拿下,押往绍兴府,治你居心叵测、意图谋反之罪,想来你、莫家死定了。”

“伯爷为何要如此?”吴争的话丝毫没有令莫执念惊慌。

“这样,我照样可以得到莫家的财产,还能落个好名声。”

“上次伯爷勒索莫家时,老朽就说过。莫家财富除这方圆数十里的宅子,其余就连老朽几个儿子都不知道,伯爷如何得到莫家财富?至于好名声,敢问伯爷,还有什么比九五至尊更好的名声?”

吴争道:“你这么看好我?”

“当然。”

“可我不看好你。你如何证明你能供给我足够的钱财,又如何能如你所说,使两府能征收起千万的赋税?”

莫执念道:“老朽无法拿出证明,只能以时间来证明老朽所言非虚。”

吴争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嗤声笑道:“一个伯爵和一个见风随舵的墙头草,商议着是否封授对方国公之位,这是否过于可笑?”

莫执念道:“何来可笑?临安伯年少锐意进取,往上走是常理。而老朽倾尽莫家所有,冒着阖家生死之险,岂能没有回报?”

“我倒是真奇怪了,我究竟何德何能,竟让你看对了眼,都不肯罢手了?”吴争无奈状地苦笑道,“相比较而言,你投北面清廷倒让我更能理解些,或者绍兴府新任监国,亦或者福建隆武朝,以你对经营的阅历和莫家的家产,受重用不是难事,为何非要在本官身上下功夫?”

莫执念道:“老朽投过一次清廷了,也曾经想过清军占领江南之后,当个顺民,可老朽终究无法说服自己,去忘掉自己汉人的身份,由此想到,建虏恐怕也不会忘记全天下汉人的身份,这种双方都心知肚明的纠结,终于有一天会暴发出来,到时怕又是血流成河,莫家这等豪富之家,必将首当其冲。至于绍兴、福建那两位,不瞒伯爷,老朽都一一打听过,得益于成祖之福,天下藩王不学无术,除了身上的血脉尊贵之外,再无可取之处。老朽得为莫家寻条活路,至少得为孙子辈寻求一条活路,再后面的玄孙辈,老朽已经看不见了,得让子孙自己去拼了。”

这话说得吴争动容。

世间漂亮话美则美矣,但永远只有实话最能动人心。

吴争信了莫执念之番话,他知道莫执念预料的没错,不是鞑子心善,只是如今他们分不得心,只能仰仗着汉人来统一天下,可等到如愿以偿之时,狰狞就会不约而至。

象莫执念这样阅历之人,自然是能明白这个道理的。

莫执念继续道:“伯爷之前随方国安光复杭州城时,说实话,老朽并不看好。方国安部在西城劫掠杀戮、肆意妄为,可谓无恶不作,民众视之如豺狼,憎恨之声充沛坊间。明军,哼哼……恐怕连清军都比他要收敛许多。可伯爷所部在东城的作为,让老朽眼睛一亮,这才是王师该有的风范和气度。”

第一百九十九章 君子之约?

吴争自嘲地一笑,“可本官依旧勒索了莫家和城中富户。”

“非也。这不是勒索,伯爷真以为老朽和这帮子富豪们是屈服于伯爷军威之下,任由伯爷予取予夺?”

“哦,难道还有隐情不成?”

“隐情说不上,但真要与伯爷相抗,伯爷恐怕还真讨不去太大的好。”莫执念平静地说道,“当时大人手中仅数千人,可我等城中富户各家可聚起至少五千之数,伯爷信吗?”

吴争信,当时手中可用的仅仅是自己不足三千人的梁湖所卫兵,剩下的就是那一万降军,当时这万名降军还没整编,上下都乱成一团糟。

此时如果城中富户联合暴乱,那确实非常危险,万名降军本就是杭州驻军,与这些富户必有往来,稍有不慎,局势就会彻底失控。

“我信。可为何你们会任由本官一家一户地勒索?”

莫执念悠悠道:“若老朽此时说,我等就算投敌,也依旧心怀故国,想来伯爷是不信的。”

吴争确实不信,一个人曲过膝当过奴才之后,就会有第二、第三次。

这也是吴争一直戒备莫执念的主要原因。

莫执念苦笑道:“可这就是事实。我等或许因各种各样的原由降了清,但同样心怀故国。伯爷可以不信,但老朽说一事,伯爷就能信了。”

“何事?”

“我朝如此庇护商贾,三十取一的税,还有哪朝能相提并论?我等皆是以商发家,就算不念大明百年庇护的恩情,也该为日后的生计打算。”

吴争听懂了,这话没错,吴争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大明朝廷的赋税并不高,甚至远低于任何一朝,低到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地步。

也是今日才知道,无论朝堂,还是民间,政治氛围也不比任何一朝严苛,至少未曾以言获罪。

试想,连皇帝的旨意都能驳回的政治氛围,还能严苛到哪去?要知道,明朝的皇帝还没有一个是傀儡。

这一点,很重要。

吴争又信了。

“我信。”就算后世,恐怕也很难想像这么低的赋税,从这一点上来说,后世对大明有着极大的误解,而这误解正是来自与这些赤身牵羊、投靠鞑子的孔孟子弟,还有清廷对前朝的抹黑。

当然,赋税极低是指朝廷明文颁布的税额,有些地方官府私自加增、摊派,或者与藩王勾结,强征杂税,这无法统计和不具代表性。

因为朝廷国库并没有收纳到这些税金,以此来指责朝廷,那就有了以偏概全了。

这就象后世某些省公道,按规定到期之后该免收过路费的,可地方上却依旧在收,如果由此去怪罪国策,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

今日与莫执念的一席详谈,彻底改变了吴争对大明的观念,至少是一大转折。

因为吴争此时才明白,明,并非一无是处。

而天下百姓,也并非不心怀故国。

崇祯帝也是鸡鸣而起,夜分不寐,焦劳成疾,宫中从无宴乐之事,可谓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那么真正的主因,必将来自于那些手掌实权的中上层,也就是那些所谓的精英阶层。

这个认识,对吴争日后的行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那就议议你三个条件吧。”吴争这话让莫执念露出了喜色,“财权我可以答应,但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自你始,莫家人不得入朝堂。”

莫执念愣了,“这不可能啊!老朽三个条件相辅相成,不为官怎么掌握财权,不联姻如何受封国公之位,以国公之尊,又岂能不入朝堂?”

吴争笑了,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如果莫执念连这都知道,那吴争只能和他一起唱小苹果了。

“你可听说过财政分离?”

莫执念惊讶地张大了口,随即思索起来。

继而恍然大悟道:“妙,此举既保证了财权的掌控,又杜绝了朝堂各部对户部的掣肘和影响。”

说到这,莫执念皱眉道:“可有一点,伯爷以何来保证独立后的赋税司,有足够的执行权呢?”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把财权单独分离出来,虽然减少了各部对其的影响力,但做为一个独立部门,以什么去执行税收制度?

兵权、政务权都没有,又如何去强制执行?

吴争道:“设立财政司,分支到县一级,依据大、中、小县设置五十至一百不等税警,如此可保证税制的执行。另外,兼并市舶司,同样设置相应人数的税警,以保证关税的征收。”

莫执念听了,连连点头道:“此策甚妙,伯爷果然天纵之才。如此,老朽同意伯爷莫家人不入朝堂的前提条件。”

吴争道:“财、政勾连,财、军勾连,便是取死之道。”

莫执念凛然,正容道:“老朽谨记。”

“那就说说第二件事吧,你我今日是君子之约,这联姻就不必了吧?”

莫执念摇头道:“伯爷也说了,此为君子之约,虽然不敢评判伯爷,但老朽自认不是君子,既然不是君子,自然有可能毁约。伯爷以为如何?”

吴争听出这老头话里话外的意思了,莫执念自认不是君子,自然也不认为吴争是个君子。

可以奉为主君,但不认为主君是君子,这就是莫执念。

吴争犹豫着,倒不是说吴争要做秀,或者想扮演谦谦君子,而是这其中所涉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莫执念总揽财权,将嫡孙女嫁于吴争,可以说得到了他想要的保障。

但莫家一手财权,一手姻亲,势力就会无限制的扩张,单就限制与政、军勾连,已无法阻碍这种权力的野蛮生长,就如有句话说得好,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算莫家没有异心,也无法阻止有心人,那么就需要增加一个掣肘。

吴争一时想不到这个有效的掣肘办法,所以犹豫。

莫执念的神色已经非常镇静了,他已经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

只要吴争有野心,就无法拒绝这种诱惑。

无法拒绝这种诱惑,就得接受自己开出的条件。

那么联姻之事将成为双方利益相互捆绑的纽带。

第二百章 大明绝非想象中那样不堪

看着吴争一脸的犹豫,莫执念抬手轻轻一击,“去请孙小姐。”

吴争来不及阻止,也不想阻止。

见个面又何妨,就当是相亲了。

“不是老朽自夸,老朽这嫡孙女,无论品貌、习性皆是上乘之选。老朽年青时,那也是去过秦淮河,见过国色天香的,虽说未能成为八艳入幕之宾,可献酒观舞也有过数次……这么说吧,如果将老朽孙女与那盛名的八艳并排而立,伯爷就会知道,什么叫天壤之别了。”

吴争是真不信,听过王婆卖瓜,哪能这么轻易相信。

不过吴争也没兴趣去驳斥莫执念,在吴争看来,这就是个筹码、纽带。

象征性更重于实用性,就当在吴家多添了一双筷子,用不着多费思虑。

可莫执念似乎不肯罢休,他极力地在推销着他的孙女,“伯爷有所不知,老朽孙女从未离开莫家半步,四书五经六艺,无不倒背如流……这还不算,关键是她从小不曾沾过阳春水,日常饮用、洗漱,皆用羊奶……。”

“噗。”吴争一口茶水喷出,这是今日第二次了。

这还叫人吗?

能叫人吗?

吴争瞪着莫执念,半晌发不出声音来。

莫执念道:“不瞒伯爷,若非此次杭州城光复,老朽也曾想过,将孙女献给清廷豫亲王多铎,以换取莫家的保全。”

吴争听了不由得怒目而对,可他知道,莫执念说得应该是真事。

这老头或许是个小人,但也是真小人。

“清儿见过祖父。”

轻轻柔柔的呢喃之声响起。

这声音就象是润滑剂,让人听了,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觉得妥帖。

如同洗过澡,将整个身躯都裹在蚕丝被中,柔软、贴身、温暖,无有不适。

“清儿,来,见过临安伯。”

“见过临安伯。”

吴争的眼神已经变得直愣愣了。

自信绝不是色中饿鬼,可在这一刻,吴争差点就脱口而出,“神仙姐姐!”

冰肌玉骨、蛾眉皓齿,肤如凝脂、吹弹可破。

关键是那一双明眸顾盼之间,便似有无数话在向你述说一般。

“免……免礼。”吴争有些结巴起来。

莫执念道:“这便是老朽孙女,闺名亦清。”

“好……好,很好。”

莫执念莞尔,向莫亦清使了个眼色。

“不女子告退。”

倩影缈缈,吴争的眼睛依旧直直的。

“伯爷觉得如何?”

“骨嘟。”吴争明知道这老头此话中带着明显的调侃意味,可此时也不愿与他计较了,“莫老丈果然所言非虚,如此佳人,能见一面都是幸运。”

莫执念笑道:“只要伯爷应允,清儿便是伯爷您的。”

听见此话,吴争灵台一清,立马回过神来。

虽说吴争惊艳于莫家女子的美色,可对于吴争而言,女人,更多的是一种传承的义务。

这不是吴争有男尊女卑之心,或者轻视女人的意思。

而是吴争明白,真正郎情妾意,还须心灵相通。

可这世上,还有谁能与自己心意相通?

既然没有,那就不用浪费时间。

莫家女子确实美艳动人……不,应该是惊艳,但这对于吴争而言,不过是一瞬间的走神。

“本官当然可以应允,但对于这条,本官一样有一个前提条件。”

莫执念有些惊讶,“请说。”

“但凡莫氏所出,不得争世子之位。”

莫执念脸色骤变,他明白吴争的意思。

就算莫家世袭国公,就算莫家有吴争枕边人,都无法继承吴争的家业。

这一点,非常具有杀伤力,特别是对于莫家这样一个豪富之家来说,这不仅是利益,更关乎颜面。

“伯爷是否再斟酌一番?”莫执念沉声道,“就算是莫氏所出,那身上一样有着伯爷的血脉,伯爷何必定下如此不近人情的规矩呢?”

吴争冷冷答道:“世人都明白,这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皇帝尚且如此,何况你莫执念?你想掌财权,本官应下了。你要国公之位,本官也应下了。你要与本官结姻亲,本官也允了,难道你还想要本官之位?”

话冷,如剑锋。

其中便是杀意。

一言不合,反目相向,吴争毫不留情。

莫执念愕然,他无法预料吴争突然变脸,甚至无法预料到,吴争内心会如此坚韧、强大。

巨额钱财、唾手可得的利益、千娇百媚的佳人,还有那如同海市蜃楼般的远景。

可一瞬间,吴争变脸了。

权力如同一块蛋糕,你分得多了,别人就自然少了。

吴争不介意与他人分享,但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分享到的权力,多过自己。

这是一条底线,敢触犯者,杀无赦。

摆在莫执念面前就两条路,顺者昌,逆者亡!

……。

从莫家离开时,吴争回过一次首。

不是为了那惊鸿一瞥的佳人,而是吴争知道,这一天是自己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

虽说无法去判断莫执念对明朝灭亡原因的总结是真是假,但吴争心中确实对明朝有了一个更客观的认识。

这时的明人,准确地说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绝非象后世想象地那么不堪。

至少,他们每年需要交纳的赋税,仅后世的三成甚至是二成。

三十取一的商税,耸人听闻啊,后世哪个人不承担十取一以上的商税?

意外所得税那可是五中取一啊。

所以,从这个时候起,吴争不由得对这个已经形将灭亡的朝代,有了那么一点欣赏。

三百年这样走过来,着实不易!

回去的路上,吴争与厉如海闲聊。

将莫执念对明朝灭亡的总结,大致和厉如海说了一下。

然后问道:“你做捕头那么多年,可时有官府欺压民众之事?”

厉如海答道:“很少,不,几乎没有。县衙办案,大都是邻里、街坊纠纷,当地豪强欺凌百姓,偶发凶案,也是个案。”

说到这,厉如海奇怪地问道:“大人也是上虞禀生,应该知道啊。”

吴争苦笑道:“人在局中,便有些看不清楚事情的本质了。”

厉如海半懂不懂地道:“据大人方才所说,属下倒觉得莫执念说得有些道理。”

“哦?”

第二百零一章 金华府沦陷

“大明的商税确实太低,当然盐、铁、茶等禁榷除外,特别是与夷通番,这税征得太少,都便宜了那帮番商和国内商人。不过他说的农税有些出入,不,应该说是名义上如此,但实际上并不如此。”

吴争听得有些糊涂,问道:“仔细讲讲。”

厉如海有些犹豫,“大人出身吴庄,这些事心里应该知道啊。”

吴争这下更好奇了,“本官离家时还小,许多事记不清楚了,你且讲讲。”

厉如海这才解释道:“朝廷所征农税是一个定额。可需要按人口分摊到每家每户,百姓手中的田地越多,负担越少,田地越少,自然负担不起。这么说,大人可明白?”

吴争明白了,朝廷征税还是按丁收税,而非按田亩收税。

吴争忍不住问道:“绍兴府收税也是按丁收税?不对啊,万历年间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不是全国施行了吗?”

厉如海道:“是。百姓负担不起火耗银子,张居正的税收早已名存实亡。”

吴争有些懂了,火耗银子,朝廷统一征收银两,使得百姓需要以银交税,这就使得民间银两骤然紧缺。

熔铸碎银的实际火耗为平均每两一至二分,也就是百分之一二,但实际征收的火耗往往高得多,每两达二至三钱,有时甚至更多。火耗成为地方聚敛的一个巧妙的手段,也成为百姓沉重的负担。

厉如海道:“百姓不堪承受,只能投献于大户……譬如说吴庄。”

哪怕厉如海说得再小心,吴争听了也不免一惊。

“吴家也有如此?”

“有,但不多。”

吴争郁闷,其实投献无非是饮鸩止渴。

百姓带着自己的土地投献于大户乡绅,以大户乡绅用不完的免税额度来规避赋税,看起来他们得了便宜,但实际上不然。

朝廷向各地征收的赋税是一个定额,那么当场百姓以投献的方式规避了纳税,这个定额的税收就均摊到余下各户的头上,也就是说,那几家不交税的百姓所规避的税,由剩下的人帮着交了。

而投献越多,没投献的百姓所负担的税就越重。

于是,纷纷选择投献,这样就陷入一个死循环。

这就是明朝赋税沉重、百姓苦不堪言的原因所在,当然,皇族、豪强兼并土地也是根本原因之一。

而令百姓感受到不堪重负的赋税,其实与历朝历代相比,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

这里的关键因素是,税究竟去了哪,钱究竟去了哪?

很明显,皇族、大户、豪强、官员瓜分了。

他们有着大额的免税权。

以免税权来吸引百姓投献,吞并土地。

最后使得没投献的百姓不堪重负,纷纷弃田而逃,于是产生朝廷收不到赋税。

而与厉如海的对话,也让吴争日后对按丁收税有了本能的抗拒。

……。

接下来的日子里,杭州府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莫执念为首的乡绅们正式组建起财政司,这显然是个新兴事物。

它并不在朝廷诸司之列,甚至它不是官府范畴。

但它的权力很大,执掌杭州、嘉兴两府一切赋税。

它的权力来自于吴争,来自于吴争麾下七万大军的支持。

赋税是个复杂的工程,牵扯到各行各业。

不是说厘清就能厘清的。

吴争的心思并没有放在内政,而是军备、训练。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噩耗,就这么传来了。

金华沦陷!

世事就是这么意外,你越想不到的,就越会出现。

金华、兰溪、汤溪、浦江四县乃鲁王监国前期的兵部尚书朱大典驻守,后来朱大典转投隆武麾下,与绍兴没有了往来。

可他依旧被隆武朝派驻于金华,督师如旧。

按理说,朱大典麾下有一万多大军,来敌再强悍,那也能坚持些时间不是?

怎么就说沦陷就沦陷了呢?

其实这事还真怪不了朱大典。

此时清军与隆武朝正在西边武昌、九江一线激战正酣,隆武朝便从朱大典处抽调了一万军队增援九江。

这就使得朱大典麾下不足五千人。

多铎率部数百里奔袭,甚至将方国安做为一颗棋子丢弃,为得就是金华。

武昌、九江战局渐渐明朗,破城指日可待,如果占领了金华,进而攻取台州,那就掐断了绍兴府的退路。

在多铎看来,杭州城一战,吴争仅仅是获得了一次战术上的胜利,在战略层面,还是输的。

因为不管是绍兴府还是杭州府,都无险可守。

就算吴争能死守杭州城,那唯一极有可能出现的场面就是,杭州城成为一座孤岛。

无非上坚持多久罢了。

可多铎确实没有想到,攻金华这个小城会这么难。

说起朱大典此人,在官场中可谓“贪声”在外。

但凡到任之地,无不诟病其贪婪成性。

可瑕不掩瑜,他朱大典狠啊,不但对别人狠,对他自己也狠啊。

听闻清军骤然来袭,朱大典号召全城百姓登城守卫,并且散尽贪污而来的家财加固城墙、招募勇士。

整个金华城,被他整得全民皆兵。

多铎强攻一日,皆无功而返,他叹息若是丢弃在杭州城外的红衣大炮还在,那就能轻易破城了。

第二日,多铎组织了六次进攻,依旧被挡了回来。其麾下伤亡已经高达六百余人。

正是一筹莫展之时,让多铎想不到的是,比他的红衣大炮威力更大的武器来了。

这便是天意。

第三日,从绍兴府逃窜的方国安残部从另一门到达了金华城。

方国安残部那可是明军服饰,再说了朱大典与方国安同朝为官,相互都认识。

加上眼下战事吃紧,多一支力量守城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朱大典下令,大开城门,放方国安部进入。

可方国安率部进城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指挥着军队冲向多铎在进攻的那一城门。

里应外合,不破那就怪了。

可就是这么个贪婪成性的朱大典,在面临城破之时,他做出的选择是,令家中妇女先投井自殉,然后自己携火绳与子孙、宾客聚于火药库中引爆殉国。

壮哉,东阁大学士朱大典!

金华城陷后,鞑子屠城三日,死者不可胜数。

第二百零二章 军议

朱大典前后防守金华城三天时间,按理他的求援信应该去往福建或者绍兴府。

可直到城破殉国,绍兴府都没有收到任何求援信。

而隆武朝自从与绍兴府互杀来使之后,已经不相往来。

于是,根本就没有考虑向绍兴府求援。

金华城就是在这么一个荒谬的情况下,被多铎和方国安攻破。

由此带来的后果是,绍兴府的后背,被清军安上了一根刺,锥心之刺。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绍兴府还没有对金华陷落做出反应之时,又一个噩耗传来。

武昌、九江战场,明军大败、南溃。

清军兵锋南下,湖广一路已至常德,江西一路已抵饶州。

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武昌、九江战场一旦溃败,造成的后果不仅仅战线南移,而是整个浙江都在清军的包围之内。

吴争奉召,连夜赶往绍兴府。

“臣见过监国殿下。”

吴争到时,堂内已经坐满了人,连鲁王朱以海在坐在朱媺娖旁边。

或许是军情紧急亦或者是第一次召集如此重大的军议,朱媺娖有些慌张地直接问道:“临安伯,如何应变?”

吴争只好冲她安慰地微笑道:“臣此来正是与诸公商议一个稳妥的方略,还请殿下不要着急。”

朱以海道:“金华府陷落清军之手,如此绍兴府背后就得承受随时到来的袭击,以孤之见,应起兵攻金华府,收复失地。”

张国维不同意道:“金华府地处要隘,能收复固然好,但金华城中有多铎在,恐怕十分不易。如今湖广、江西战场溃败,清军兵锋已至饶州府,此时派大军收复金华,先不说金华城有上万敌军,能不能收复,就说饶州清军增援,到时打成一场消耗战,绍兴府还有何力去应对北面来攻的清军?”

这话也对,如今绍兴府就三大主力,一是朱媺娖掌控的四大卫所,二是王之仁部,三是吴争部。

要收复金华城,必须从这三路人马中抽调大军。

这么一来,防御力自然就降低了,如果在金华打成一场胶着战,那么以绍兴府的财力,肯定是负担不起的。

朱以海皱眉道:“张尚书的意思是坐视金华府沦陷而不顾?”

兴国公王之仁难得开口道:“本公以为张尚书所言在理。如今绍兴府三面受围,各县被清军攻占,司空见惯,若以此派大军一一光复,明军早已疲于奔命了。”

“你……。”朱以海终究没有和王之仁争辩下去。

王之仁道:“以本公看,清军占领金华,与饶州之间连成一片,已经无法阻止,如今之计是如何保住台、温两州。金华、台州数百里路,若多铎奔袭,怕是二、三天就会陷落。”

张国维道:“兴国公担忧之事在理,若台州陷落,则往南之路就被堵死,绍兴府就会成为一座孤城。”

孙嘉绩道:“我看多铎不会奔袭台州,虽说金华失守,但从清军屠城三日来看,清军的伤亡也不在小数,且金华城中百姓未必不抵抗。金华未定,就仓促奔袭台州,这可能性不大。”

熊汝霖道:“孙侍郎所言极是,多铎不是庸人,金华地处要隘,他自然能想到我朝会出兵争夺,这个时候,他不会分兵奔袭台州。依熊某看,多铎会等饶州清军会合之后,再有所动作。”

……一番观点和争论之后,显然已经排除了收复金华的意向。

只是在讨论如何巩固台、温二州的防御。

这让吴争很无奈。

事实上,吴争也不想去收复金华,因为金华往南便是福建地界,对于隆武朝而言,危机更加紧迫,天塌下来自然应该由高个子去担着,低个子起什么哄啊。

如今绍兴府十万大军,去进攻任何一个城池,攻下问题应该不大。

但问题是,攻下之后呢?

地盘越大,需要的兵力越多,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而金华城已经被打得一团稀烂,再加上鞑子三日屠城,用尽力气去光复一个这样的城池,显然是得不偿失的。

钱肃乐开口了,他一开口就将矛头指向了吴争。

“临安伯可有高见?”

吴争只能开口了,“高见谈不上,替诸公抛砖引玉罢了。”

“金华就占,绍兴府就暴露在鞑子兵锋之下。好在鞑子需要兼顾隆武朝的反击,所以短期之内,进犯绍兴府的概率不大。可如果选择坐视,唇亡齿寒的道理,诸公都清楚。”

王之仁睁开微眯的眼睛道:“临安伯,有话直说。”

吴争点头道:“行。那我就直说了,我的意思也简单,就八个字。”

“何八字?”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王之仁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以攻代守?”

“虽不中,但不远矣。我的意思无所谓防守,真等到清军对绍兴府发动合围,所有的防守都是空话,既然清军势如破竹地南下,为何我朝就不能势如破竹地北上呢?”

“你是说北伐?”王之仁饶是预料吴争的奇思异想,也被吴争的大胆惊到了。

“正是,虽说以十万人北伐,有些狂妄了,但收复苏州、松江,兵临应天府,这应该不狂妄吧?”

所有人都惊愕起来。

是啊,如今杭州府兵锋已经进至嘉兴府,与苏州、松江两府仅二、三百里地。

光复这两府,应该不费吹灰之地。

可北攻应天府,这就有些……狂妄了。

应天府做为曾经的京城,其防御能力可不是杭州、嘉兴等府可以比拟的。

所以,满堂众臣,从未去想过反攻应天府。

在他们脑子里,想得最多的是防守,如何守住这来之不易有地盘。

这确实是种悲哀。

看着满堂俱惊的表情,吴争大声道:“清军所向披靡,已是骄兵悍将,这一点经杭州城一战,我深有体会。杭州府虽拥七万大军,可这七万大军大部是降兵,真正能派上战场的,恐怕不足五成。这些人面对强敌,就会心生惧意,可如果用在顺风战场,却能奋勇杀敌。与其台回绍兴府与多铎在金华死磕,不如北伐,避敌锋芒,击敌软肋,以图围魏救赵之功。”

第二百零三章 北伐

王之仁听完吴争的建议,开口道:“听起来可行,据消息称,应天府守军不多,仅三万人左右。只是应天府城高墙厚,想攻破怕是没有一、二月时间做不到。可这一、二个月足够清廷从别处调兵增援了。”

吴争道:“诸公都想不到明军要发动北伐,清廷自然就更想不到了,人人以为我绍兴府现在正忙着自救,应对金华陷落的困局。所以,应天府不会有准备,仅凭出其不意这一点,此战便可为了。况且,兴国公麾下有一万多水师,入长江口,配合我部攻击应天府,想来成算更大。最后,就算应天府没有被攻下,也会让清廷震动,由此不敢继续派重兵增援湖广、江西清军,也能达到围魏救赵的目的。”

满堂众臣窃窃私语起来。

朱以海突然开口道:“若真如临安伯所言,攻下应天府,那便是这两年来,我朝最大的幸事。孤以为虽有风险,但这险可冒。”

张国维冲吴争道:“依你估算,这场战事要调集多少人马?”

吴争想了想道:“我部三万至四万人,需要兴国公调麾下水军配合作战,大致来说五至六万人吧。绍兴府的军队暂时无须参战,但为防万一,还是派驻二卫渡江至嘉兴府附近待命,充当后备队,以防不时之需。”

张国维与边上众臣耳语了一番之后,向朱媺娖道:“殿下,臣等以为临安伯之方略可行。”

朱媺娖看向王之仁道:“兴国公以为呢?”

王之仁看了一眼吴争,答道:“临安伯的方案虽过于冒险,但或者能为我朝带来一丝生机。臣以为,或可一试。”

朱媺娖转向吴争道:“那就劳烦临安伯亲冒矢石,为我朝光复诸府了。”

“臣遵命。”

……。

从王府出来时。

王之仁叫住了吴争。

“临安伯可知道,就算你攻下了应天府,怕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大明姓朱!”

吴争呵呵笑道:“如果只能在姓朱和姓爱新觉罗之间选择,我选择姓朱。兴国公如何选择?”

王之仁用手指吴争,笑骂道:“你小子……!”

而后正色道:“我知道你在杭州得了不少火炮,可你要知道,应天府不是杭州、嘉兴,你若想以火炮炸开城墙,那还是省省力气吧。”

吴争答道:“应天府城高墙厚,我那些火炮轰上去就如同隔靴搔痒一般,自然不会寄希望于它了。”

“你既然知道,那还要谏言北伐?”

“难道兴国公不明白,不北伐也是死路一条吗?”

王之仁愕然。

没错,不北伐也是死路一条,一种是坐死、躺死,另一种是站死、拼死。

吴争选择了后者。

王之仁拍拍吴争的肩膀道:“好!无论成败,本公助你一臂之力。”

“谢兴国公!”吴争郑重向王之仁一揖。

……。

与王之仁分别之后,吴争欲往码头回杭州。

这时,背后传来张煌言的声音,“临安伯,且留步。”

吴争转身,见张煌言领着一个半老头朝自己而来。

“吴争,我为你引见一人。”

看着张煌言郑重的样子,吴争打量了一下他身边的人。

看官服是个三品官。

“吴争,这位是兵部右侍郎兼户部左侍郎沈廷扬沈大人。”

“见过临安伯。”

吴争疑惑地回礼,“沈大人有礼。”

张煌言向吴争解释道:“你可别小看了沈大人,崇祯十二年,沈大人时任中书舍人,向崇祯帝上呈,请倡先小试海运疏,建议恢复前朝开创的海上漕运,并将《海运书》五卷和《海运图》献上。上命沈大人造海舟试之。沈大人乘二舟,载米数百石,次年六月朔由淮安出海,望日抵天津。行程不到一旬。上喜,加孙大人为户部郎中。后由史阁部保荐为光禄寺少卿,又升太仆寺正卿兼户部事。”

“哦,原来如此,吴争失敬,失敬了,还望沈大人莫见怪。”

吴争心中一动,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莫执念建议设立市舶司,加征关税,重启通番事宜,吴争正愁着要这么个人来平衡莫执念的权力。

可问题是,这可是个老江湖,历经前后三朝,是自己这个小年青能驾驭得了的吗?

很显然,张煌言和沈廷扬不是为此事而来,他们自然不知道对沈廷扬垂涎欲滴的心情。

张煌言道:“吴争,今日我领沈大人前来见你,是有重要之事。”

说到这,张煌言左右一顾道:“此地非说话之所,要不去我家坐坐?”

吴争点头应好。

于是三人向城东而去。

吴争与张煌言意气相投,布衣论交。

这还是第一次去张煌言宅。

绍兴临江多河,房子大都建在河边,一来洗涮方便,二来交通方便,时以乌蓬船为交通工具。

吴争三人就这么来到了张煌言的宅子。

如果说张中维的尚书府,是简约了些。

那么,如今吴争看到的朝廷堂堂左佥都御史的宅子,那就可以称得上寒酸了。

这就是一户普通民宅,一个不高的台门,一条石凿门槛,划出了内外。

一间不大的瓦房,加上右侧一间茅草厢房,构成了张煌言的御史府。

进入张家,一个粗布蓝裳围着围裙的女子迎上前来。

吴争以为是张煌言所雇佣的女仆。

但当开口时,吴争才明白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夫君,这二位是。”

吴争这才明白,面前这个女子,竟是左佥都御史的夫人。

左佥都御史,那是正经的正四品官职啊。

张煌言还兼着绍兴府一卫指挥使的职务。

看着一眼就望到头的小院,吴争眼中有些酸,心中有些痛。

不应该是这样的,对吧?

张煌言介绍道:“这是拙荆董氏。”

“吴争见过嫂嫂。”吴争郑重向女子见礼,不是因为尊重,而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吴争怕自己眼中的那一滴泪,会不受控制的当众滴下来。

董氏很大方,右手轻引道:“叔叔不必见外,二位请里面坐吧。”

张煌言笑嗔道:“夫人,你也真敢受他一礼,你可知道他是谁?”

第二百零四章 松江提督吴胜兆有意反正

董氏瞪大了眼睛,张大嘴巴看着张煌言。

张煌言呵呵笑着解释道:“他可是如今绍兴、杭州、嘉兴三府,炽手可热的临安伯,你也敢生受他的礼?”

董氏赶紧向吴争福身道:“伯爷海涵,恕妾身无礼了。”

吴争这时已经回复心情,笑着骂张煌言道:“哪有嫂嫂与叔叔见礼的,莫非你玄著不当我是兄弟?”

张煌言这才对董氏笑道:“我与夫人开个玩笑,夫人不必因此慌张。”

有此一闹,三人这才嘻笑着入了正堂。

这说是正堂,三人进去就显得太小了。

好在董氏手勤,隔着正堂门槛递进三碗茶水来。

倒不是因男女有别,而是这正堂再也挤不进第四人。

唱口茶水之后,张煌言切入了正题。

“吴争,此事关系重大,清廷委派的松江提督吴胜兆有意反正,已与南边隆武朝和我朝联络。隆武朝联络的是肃虏伯、舟山总兵黄斌卿,据说隆武朝答应给吴胜兆定吴伯、平江大将军的封号。我朝联络的张名振、沈大人还有我,张名振如今在台州任石浦游击,不便前来。虽说松江府离绍兴府更近,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我朝如果不拿出一个让吴胜兆满意的官爵来,恐怕他会投靠南边。”

吴争大概听明白了,清廷任命的松江提督吴胜兆想归降了。

如今正在待价而沽。

“玄著兄,这吴胜兆人品如何?”

“这……还得由沈大人来说,是沈大人首先与吴胜兆联络上的。”

吴争看向沈廷扬。

沈廷扬道:“我是崇明人,与吴胜兆其实也不熟,他要反正,自然是从他麾下义军归降者那探听,有人告诉他了陈子龙的住址,于是陈子龙派人找上了我。”

“陈子龙?”

张煌言解释道:“这陈子龙声望极大,人称卧子先生。这陈子龙可不是一般人物,弘光朝灭亡,鲁王初临绍兴府监国时,就慕名欲征其为兵部尚书,可陈子龙不应,接受了隆武朝的册封,为兵部左侍郎、左都御史。但没有前往福建就任,而是留在了松江,监临、参谋太湖义师吴易所部,招揽当地义士反清。”

“哦,那陈子龙可有说起吴胜兆的人品事迹?”吴争对陈子龙没有什么印象,选择性地忽视了,直接问起吴胜兆来,因为在吴争看来,人品心性决定了以什么官爵去争取合适。

沈廷扬道:“据卧子先生说,吴胜兆原是辽东武将,清军入关时降了清军,后随多铎南下,去年多铎率兵离开苏州时,吴胜兆被任命为苏松常镇提督,驻守苏州。当时清军刚占领苏州等地,多铎带兵一离开,太湖一带的义军就开始进攻邻近各县,今年正月,义军攻克吴江县,杀了县令,县丞等官吏吓得仓皇而逃。吴胜兆得悉后,率军杀向吴江县,不想听闻他来了,义军早已逃之夭夭。吴胜兆白跑一趟,很是沮丧,为了安抚部下,他让暗示部下可能在城里自由活动一下,部下心领神会,大肆劫掠之后离开。清闽浙总督张存仁得知,上书参劾了他一本。清廷迅速回复,罚俸半年!”

吴争听得想笑,这种处理还叫处理?

罚俸半年,多少钱?

在城里劫掠一番多少钱?

可让吴争没想到的是沈廷扬接下来的话。

“吴胜兆得知被罚之后,大为光火,大骂说,清军动不动就屠城杀人,在地方上烧杀抢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可曾听说过有谁被罚俸?他纵兵抢劫一次,竟然被罚俸半年,这天底下还有没有道理?至此,吴胜兆开始对清廷怀有怨恨。”

“之后,吴胜兆的同僚、与他一同驻守苏州的江宁巡抚土国宝落井下石,又向洪承畴告状,说吴胜兆招降了不少起义军,意图谋反。洪承畴下令吴胜兆离开苏州,驻守松江府。吴胜兆怒气冲冲的离开了有人间天堂之称的繁盛之地苏州,到了松江府驻守,不愤之下便动起反正的念头。”

吴争算是听明白了,这就是个典型的土匪山大王。

俗话所说的有奶便是娘,说得就是这种人。

说难听点,吴争对这种人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但如今毕竟是大敌当前,少一个敌人等于多一份胜算。

“他手下有多少人?”

“大概八千人!”

吴争一咧嘴道:“才八千人就想待价而沽?”

张煌言一听大惊,忙劝道:“吴争,可不能率性而为,这八千人若是歼灭,你麾下总得有损失吧,可反过来,你麾下就能得到八千人,这笔帐算得过来。”

吴争安慰道:“放心,我不是不知轻重之人。这样,你们是怎么安排的,说来我听听。”

张煌言道:“我已禀明监国,原本是想以张名振领其麾下水军从海上去接应的,但如今你提出北伐,那么就不必再让张名振接应了,可与你部会师,直接参与对苏州城的进攻。”

吴争皱眉道:“你不是说他还与南边联络吗?万一他不想投我朝,怎么办?”

“这……但不管怎样,总能减少鞑子的实力,壮大抗清势力不是?”

吴争点点头,这道理确实不错,可吴争知道,很多时候,这所谓的壮大实际上是祸害之源,所谓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就是这个道理。

“那你们还叫我来做什么?直接派人传信给他就是了。”

张煌言解释道:“如果派人传信,一来一往会耽搁很多时间,加上毕竟松江府在苏州府的管制之中,万一走漏了风声,反受其害。我们是想,以你出兵进攻苏州、松江两府为障眼法,这样一来,苏州府无瑕它顾,便于你暗中与吴胜兆商谈反正之事。”

吴争点点头道:“好,这事我接了,不过事先说好,吴胜兆若朝三暮四、左右他顾,那我就弄假成真了。”

张煌言正色道:“那是当然,我朝也不能容忍如此丑恶之辈。”

事已说完,吴争笑嘻嘻地暴露出他的本意。

“沈大人,当年你替先帝制造、测试海船,可有船样、海图留下?”

第二百零五章 如同玄著兄的人品

沈廷扬是个明白人,不是明白人,也无法到达这个位置。

象他这样纯技术的官员,没有些斤两,在明末官场这种大气候下,分分钟就被人踩下去了。

“临安伯言下何意?”沈廷扬平静地问道。

“我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是想若有一天,率数千条海船,登陆天津卫,都是何等风光之事?”吴争一脸的陶醉样,直让人无法直视。

自然这是装出来的。

吴争同样也相信,以张煌言和沈廷扬能看出他是装出来的。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刻意装出来的。

很多事,能心领神会最好,能心知肚明次之,熟视无睹则是最失败的。

果然,二人脸色一变。

沈廷扬是一连数变,许久才道:“临安伯有此雄心壮志,沈某愿意助一臂之力。”

吴争大受感动,起身向沈廷扬郑重一揖,道:“若得先生相助,北伐大业定可如虎添翅。”

沈廷扬赶紧起身,侧身相让,仅受了吴争半礼,然后回礼道:“若临安伯真能率水师登陆天津,沈某就算少活十年,不,少活二十年,哪怕现在让沈某去死,沈某也含笑相从。”

吴争忙道:“先生可死不得,这数千条海船还没影呢?”

三人相视,随即不约而同暴发出呵呵大笑。

这就是心领神会。

离开张家时,吴争故意落后了沈廷扬、张煌言几步。

将一卷银票塞在了董氏手里。

这动作差点让董氏认为吴争是登徒子,大喊出声。

可看着吴争清澈的眼睛,董氏选择了闭嘴。

当看到手中这一卷物什是银票时,董氏再度惊愕欲喊。

“嫂嫂,这钱来得干净,就如同玄著兄的人品一般,你悄悄留下,时常为孩子和这家,添点油荤。”

董氏眼睛突然间就红了,她自然是知道张家如何落魄至此的,张煌言出生于浙江宁波府鄞县一个官僚家庭,父张圭章,天启四年举人,曾任山西盐运司判官,官至刑部员外郎。

这样的家庭怎么可能沦落至此?可自从张煌言毁家杼难,捐助义军开始,就变成这样了。

吴争拍拍她的手背道:“往后孩子需要什么或者家中缺什么,就让人带信给我,或者直接去吴庄取就是。如果不是顾及玄著兄的心性,我本该每月派人送些银子来的。”

董氏压低声音哽咽道:“多谢叔叔心意,可这如果让夫君知道,怕是会休了妾身。”

吴争同样压低声音道:“他敢?!我的爵位比他高,他不敢!”

董氏“噗嗤”一声被逗乐了,她自然听得懂吴争在开玩笑,张煌言真要是惧怕吴争官位比他高,也就不会强硬顶撞朱以海,被驱逐在朝堂了。

可董氏同样明白,能被张煌言带到家中,当着自己的面,介绍为兄弟的,真得不多,既然是兄弟,便有通财之义,收下或许无伤大雅。

于是董氏不再拒绝,收下了。

……。

一夜之间,绍兴、杭州府紧急动员起来。

三日之内,征召民夫六万人,船只一千八百余艘。

钱塘江上又见千帆叠影,万舸争流的场面。

两府相隔不过三、四百里地,这有着一大好处,就是发动起来,非常快。

都说船小好调头,明军北伐,占得就是迅速二字的便宜。

隆武二年三月初七,吴争下令,嘉兴府驻军向苏州城发起进攻,同时,吴争亲率厉如海、池二憨率大军对松江府发起进攻。

出发之前,吴争特地召见了两拨人。

第一拨是陈守节、陈其材父子,他们是吴争的宝贝疙瘩,虽说吴争来自后世,可对于火炮,就算是这最初雏形的火炮,那也是半知不懂。

陈家父子献上的六十三门火炮,其实称不上红衣大炮,充其量就是后世俗称的速射炮,是明朝仿制葡萄牙人的,射程近、威力小,更适合配备开花弹,中近距离压制敌军靠近,因为它的优点是装填、射击速度快。

只有从多铎手中缴获的那八门,才叫真正的红衣大炮,几乎每门都在二千斤上下。

这种炮威力强大,适合配备实心弹,轰击城门,沉重的炮弹挟火药之威,砸中城门时,可谓无坚不摧。

所以,吴争特地将这些火炮集中起来,为陈家父子组建了正式的炮兵营。

吴争虽然半知不懂,但有一句话是牢牢记得的,火炮的威力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越大规模地覆盖使用,威力越大。

将二人召来,吴争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本官对火炮的使用和操火炮的能力不及你们父子二人,可本官要讲得是,这大小七十一门火炮,关乎到杭州城、绍兴府的存亡,更关系到这次北伐的成败。简单来说,你们父子左右着战局的走向。而要达成这一点,就需要每门火炮都能正常地使用,更要想什么时候用就能什么时候用。具体怎么做,本官指导不了你们,但这两点,你们必须替我办到。”

陈守节凛然拱手道:“卑职自杭州城火炮集中使用之后,明白大人所说炮火覆盖的威力,卑职父子守着这些火炮至今,就为了抗清复明大业,这些火炮对卑职父子来说,比性命更重要,请大人放心,我等定鞠躬尽瘁,为大人分忧。”

“好。本官放心去,去吧。”

第二拨,只有一个人——莫执念。

与其说是吴争召见的,不如说莫执念自己找来的。

原因是吴争誓师之时,竟公然向敢死营承诺了一些力所不及之事。

吴争的原话是这样,“……本官承诺,但凡敢死勇士残疾、阵亡者,官府赡养其父母归老、其妻改嫁、其子女成人……。”

这就是莫执念端着帐本急冲冲而来的原因。

“主公,这事不妥,真不对,你得改……。”

吴争刚打发走陈守节父子,口干舌燥之下,啜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慢条斯里地问道:“哪不对了?”

第二百零六章 这老头还真有点童趣

莫执念急道:“主公,咱们说好,但凡与钱财有关之事,都得先商量来着,你看你……主公啊,你这承诺的可不是一杆子的事啊,如果是一杆子的事,咬咬牙也就撑过去了,可你承诺的是一辈子的事啊,你想想,如今可是乱世……。”

说到此处,莫执念回身让两名侍卫出去。

侍卫们望向吴争,吴争点了点头。

两名侍卫出去时,顺手掩上了门。

莫执念这才压低声音道:“主公可知道,若要完成大业,那得死多少人?战场之中,谁最容易死?死士啊!真有一天这偌大的疆土打下来,不死上十万……不,少说也得几十万啊,每个人都有父母、妻、子,这父母还好说,年事一高,没几年也就归去了,这妻万一不改嫁,你得养她一辈子?还有这子女,一个还好,要是有三、五个,你都得养活他们成人?你这一许诺,岂不把老朽及整个财政司都带沟里了吗?”

吴争刚想开口,莫执念手一伸相拦,“还有,战争一启,这米价是一天天往上涨,原本一银一石,最多十天半月,就能翻一番,到时银子都不管事,管事的只是粮,敢死营死一人,父、母、妻、子女就算只有二人,一人一年至少得一石半吧,五人就得七石半,这可比养一兵贵了一倍不止啊,主公啊,你算明白这帐了吗?”

说到这,这老头老实不客气地从吴争面前取过茶水来一饮而尽。

瞪着眼睛看着吴争,一副你不改,我就不走了的神情。

吴争同样看着莫执念,二人对视了半晌。

吴争终于开口了,“钱哪来,够不够,那是你的事。”

莫执念急了,正待开口争辩。

吴争照样画葫芦,伸手一挡,“不过我也和你算一笔帐,这帐比你刚刚算的简单多了。”

莫执念闭上嘴,一副聆听的神情。

吴争道:“如果败了,我、你,还有杭州府、绍兴府就全完了,你认为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这帐简单吧?”

“可象之前防守杭州城一战那样不是很好吗?”莫执念急喊起来,“死一个,抚恤多少钱就是,何必自寻烦恼?”

“是自寻烦恼吗?”吴争表情严肃起来,“北面清廷占据了大半个大明疆土,一年的赋税是多少?南面隆武朝几乎占了云贵、两广、福建全境,赋税是多少?大西军残部占据整个川甘,他们赋税一年又是多少?我有什么,杭州、嘉兴两个新附的城市,一年能收多少赋税,甚至一年后,我能不能守住杭州、嘉兴还是未知之数。你和我来讲将来?日后?想多了你?”

莫执念哆嗦着嘴唇,指着吴争道:“你……。”

“你什么你?”吴争换了种脸色,没好气地道,“都这么大年纪了,想事情就喜欢钻牛角尖,米价涨了,就不会想办法压下来啊?”

莫执念是被吴争给怼糊涂了,其实他也明白吴争说得在理,可崽卖爷田不心痛,现在花得有一半是他莫家的家产哪,吴争搜刮了确实不少,可花钱手笔也大啊,再加上均摊到七万多大军身上,再多钱也不够花啊。

听起来有两府赋税权,但这庄稼种在田里,不得需要时间成熟啊?

再说春耕都没开始,上哪收税去?

商税还刚刚筹建,正往里贴钱呢。

如今再整这么一出,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莫执念看着吴争蛮不讲理,是真无语,此时听吴争说到想办法压米价,顿时找到了个突破口,略带讥讽地怼道:“主公倒是说个办法出来,老朽洗耳恭听。如今大战即启,哪家哪户不知道?谁都寻思着囤积粮食,还有哪个不开眼地往外放粮?”

吴争问道:“杭州城里大概囤有多少粮?”

“这很难估算,但再怎么说至少七、八百万石还是有的。”说到这,莫执念一惊,“怎么,你还打算抢粮不成?”

吴争怒道:“本官是那种人吗?”

莫执念翻着白眼,那眼神就是是说,你没干过吗?苦主还在你面前站着呢?

吴争一下子弱了气势,于是和声道:“这数百万石粮中,有几成在各家富户手里,有几成在官仓,又有几成在市面上,你可知道?”

“大概官仓三成,富户至少五成,市面上有两成就不错了。”

“莫家占几成?”

“呃……主公,你不会打莫家主意吧?”莫执念惊慌起来。

吴争道:“随口一问,不想说就罢了。”

莫执念犹豫了一下,终究答道:“近一成……吧。”

吴争点点头道:“差不多了,你派人在城里东南西北人群稠密处设置几个米铺,直接以市价九成向外卖粮。”

“主公……你疯了?”

“隔两日,再降两成,以市价七成往外卖粮。”

莫执念这时反而冷静了,他的阅历让他醒悟到吴争有后着。

“第六日起,就以五折卖米。”

莫执念道:“虽然不知道主公还有什么后着,但老朽以为此计行不通。”

“哦……为何?”

“压米价的方法从古至今,例子不少,但前提是手中有足够的米,且能让人信服,日后米的来源会更多,也就是让人相信日后米会更便宜。可如今,大战将启,兵马已经开拔,主公以何取信于人,要知道,城中富户没一个智力低于你我。”

说着,莫执念还特意点了点他那满头花发的脑袋,以确认这是脑子。

吴争笑了起来,这老头还真有点童趣。

吴争自然不会狂妄到,认为自己比古人更聪明。

说难听点,综观古今,说起智力,吴争还真没有觉得古人比后世人笨。

倒不是贬低后世人,而是后世人大都依靠先进的科技,从而降低了对自身智力的训练。

特别是在博学强记、创造力、脑洞方面,远比不上古人。

而后世人唯一的强项,那就是见多识广。

这一点,一代比一代强,无可争议。

所以,吴争出这么个主意,自然不是要与古人比智力。

第二百零七章 莫老,老莫

吴争其实是胸有成竹,否则军备正忙,哪有时间和莫老头浪费口水啊?

他的依仗就是手中强大的军力。

军力就是权力,特别是乱世之中。

权力决定对错、成败,特别是在自己所控制的势力范围之内。

这一点,同样无可争议。

吴争道:“你刚才有句话说得对,想要米价降,最重要的是让人觉得,日后米价会跌。”

莫执念道:“可如今谁会相信米价会跌?再说了,米从何来,绍兴府吗,有人信吗?”

吴争沉声道:“从松江府、苏州府、宁国府,甚至从应天府、扬州府来,有人会信吗?”

莫执念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了,他张口结舌地望着吴争。

二人就这么对视了许久。

莫执念终于缓过劲来,他意识到了,这确实是个借口……不,噱头!

以胜利为诱饵,以战利品为诱饵,以所占区的利益为诱饵。

这无疑是一件能驱使人疯狂的……诱饵。

可问题是,诱饵起不起得到作用。

莫执念无奈地道:“主公啊,这是在赌。”

“你我什么时候不是在赌?你赌我一定能胜,我赌你不会从背后向我捅刀子,咱们彼此彼此。”

话说得这么露骨的,恐怕也只有吴争了。

莫执念苦笑着摇摇头道:“可就算如此,城中富户也未必会象老朽这般信任你。”

“他们不得不信,或者说,他们只能信!”吴争悠悠说道。

莫执念一愣,“这话从何说起?”

“富户囤粮不可能一年之间囤积,对吧?”

“是。”

“一般至少囤积三年以上,也就是说,今年市面上的粮,是三年前的存粮,然后明年卖去年的,后年卖今年的,对吧?”

“对。”莫执念有些明白了。

“那就好,现在刚开春,他们不急,但等到两三个月后,他们如果粮还没卖出去,那他们就急了,因为夏粮一旦上来,他们的陈米就得压到下半年去了。而到时,他们就会想到万一我真占了上面所说的那些城呢,哪怕只占两三个,也会使得大量粮食涌入杭州。”

莫执念懂了,吴争说得没错,占领两三个城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些城市的战利品运往后方,这是常理,而现在吴争进攻的那几个城,可都是囤有大量粮食的城,这种心理压迫,对那些富户绝对是种煎熬。

莫执念瞥了吴争一眼道:“可主公刚才所说,前后也就卖十来天粮,这十来天不足以让城中富户心中不安吧?如果卖两个月低价粮,恐怕官仓也负担不起吧?”

“十天足矣!”

“哦?”

“十天之后,松江府就会光复。人的预期很奇怪,一旦被证实了一部分,就会无限地产生暇想。何况,不久苏州府也会光复,到那个时候,没人会怀疑其余各州都会光复。”

莫执念问道:“主公对松江、苏州两府有如此把握?”

吴争笑笑,“天机不可泄露。”

莫执念想了想,咬牙道:“好,那就搏一把,按主公的意思办。”

吴争微笑道:“这就对了嘛,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如今咱们只能看到一个月后,一年之后的事要想,但少想为妙。”

被吴争这么一说,莫执念才想起他的来意,于是扬着手中帐本道:“不对,主公啊,老朽刚刚说的事,你还没改……。”

吴争伸手一挡,无奈地道:“莫老,老莫,你这大半辈子都活到哪了?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就没听明白?先顾眼前吧!!!”

莫执念无奈地放下手中的帐本,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还跺了下脚,一言不发,正待转身。

吴争略带尴尬道:“其实我承诺的话,仔细想来,也是可以……钻钻空子的。”

莫执念闻听一喜,“请主公赐教!”

这种惊喜的神情,让吴争很沮丧,看来这老头确实被压迫得太狠了。

“本官确实承诺了赡养死士家眷,但你就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吗?”吴争不得不自己去破自己的许诺,这感觉真……无聊。

“譬如只招募十六至二十的,这个年龄的人,没有妻、子或者刚娶了妻子,没有子女,就用不着赡养了。”

莫执念张大了口。

“如果还不行,就只招募十六至十八的,或者十人之中,招七、八个十六至十八的,其余凑些十八以上的,不能落人话柄不是?”

莫执念的嘴巴久久不能合拢。

“还有,再遴选一下,不招募家中独子的,这样官府与他的兄弟共同承担其父母的赡养,这不也能省一半吗?最后尽量招募那些父母已经不在,或者只有一人在世的死士……。”

吴争突然发现莫执念的神情,连忙住口,愤怒地说道:“本官这都是被你逼的!”

莫执念恍然大悟道:“老朽明白了,这就去安排诸事。”

往腋下一夹帐本,转身急退。

吴争突然开口道:“等等。”

莫执念回身,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公还有何吩咐?”

吴争慢慢起身,沉着脸走执念面前。

掸掸莫执念长褂的领子,悠悠道:“你不会用我教你的方法,来对付我吧?”

莫执念心中悚然一惊,他听明白了吴争的意思,吴争说得不是怎么去绕开他的许诺省钱之事,而是米价之事。

莫执念确实不理解,面前这个小年轻怎么会如此的天纵奇才,与他一比,自己这数十年真象活在了狗身上了。

特别是对于人性的把握,莫执念此时真有些惧怕了。

吴争甚至没有看莫执念的眼,继续道:“其实我不担心你会这么做,我既然能想出方法里,自然也会有应对之策,我所担心的是,如果你真这么做了,我就会失去一个有力的臂助,而且,莫家上下,会因为你而受到牵累。”

莫执念怔怔地看着吴争,他无法想像,一个人能将赤果果地威胁,说得这么自然而然。

甚至自己连反抗,不,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

莫执念只能俯身道:“老朽谨记主公教诲,不敢一日或忘!”

第二百零八章 兵临松江城下

三月初九,兴国公王之仁麾下定海水师出港向北。

初十,饶州府清军攻破广信府,广信府三千明军尽没,无一人投降。

由此,这一路清军与多铎、方国安残部首尾呼应,连成一片。

绍兴府后院被抄,已在清军两面包围之中。

这个局面,没有因为吴争的到来而改变,历史上,绍兴府也是被这么攻破的。

当时监国的朱以海,也是这么转进海上,组织起流浪政府,继续抗清的。

钱肃乐由此偕诸弟及独子,辗转至福清、文石间,继续联络各地义军抗清,直至两年后,兵败卒于琅江。

可现在,因吴争的到来,许多事有了变化。

绍兴府监国的不再是一意想要摆脱危墙之下的朱以海。

虽然绍兴府两面被围,但也有了杭州府一个吐气喘息之地。

而且明军也已经起兵北向,攻打松江、苏州两府。

这就是当前绍兴府的形势,危与机同在。

只要光复应天府,那么就可以依仗天险,至少与清廷隔江相抗,为已经病入膏肓的南明,缓出一口吊命的气息。

可多铎并没有给吴争宽裕的时间,在会师由西而至的清军之后,他迅速挥师台州,并另派一支偏师,攻打温州。

这是痛打落水狗的气势和打法,此时的多铎,已经完全不在乎明人的抵抗了。

……。

吴争并不认为他的战略有错。

在他看来,既然已经是死马,不妨当活马医呗,结果无非是死路一条,救不了天下明人,至少能救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因为了还有平岗山寨。

吴争认为,就算北伐失败,自己也有足够的时间率部返回上虞,以手中的兵力至少在平岗山,可以组织起一支强大的抗清力量,然后慢慢向周边渗透,以图复兴。

所以,从这方面来讲,吴争内心对这场仓促的北伐,没有负担。

尽心尽力打就是了。

这恐怕是吴争第一次独自筹划、指挥一场数万人的战役。

失误是明显的,但思路也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

吴争在下令两路向北突进的时候,没有忘记令鲁之屿部,向宁国府异动。

这不是佯攻,而是虚虚实实之计。

鲁之屿的兵力有一万之众,虽说是降兵,但经过吴争不惜血本的砸钱,现在的士气那也是嗷嗷的。

加上吴争连战连捷的神话,这些士兵现在都是吴争的拥趸。

吴争给鲁之屿的命令是,如果清军不理会,那就占领宁国府,同时北上沿江进逼应天府。

如果清廷调徽州府、安庆府清军北上增援,那么就与他们不计代价、死磕到底。

因为徽州府、安庆府清军并不多,两府驻兵加起来也不过三、四千人。

原本驻扎的清军,都因多铎所部的抽调,降到了最低的人数。

这也说明,清军的兵力并不是无穷无尽的。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吴争其实是分三路北伐,但真正的主攻方向,却是苏州府。

而那,是钱肃典、夏完淳的主场。

……。

吴争率大军兵临松江城下时,松江城墙上已经布满了守军。

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吴争当然不会立马发起进攻,虽然看不上吴胜兆这反复无度的三姓家奴。

但这种局势下,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无疑是对局势有利的。

双方的约见,就在当日午后。

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掩人耳目了,明军大军围城,苏州府自身难保,还需要担心走漏风声吗?

所以,双方见面的地点就在松江城外五里处,在双方大军的眼皮子底下。

可谓是真正的万人注目啊。

“敢问可是临安伯当面?”

吴争被这么一句文质彬彬的话,惊得一愣。

仔细打量了面前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眼,吴争回道:“没错,正是吴某人。”

吴胜兆也是一愣。

这是一次语言和角色的错位。

当然,吴争是故意的。

但显然吴胜兆不会明白,他只是觉得有些突兀,不明白为何突然尴尬起来。

但他还是凭着本能,大喝道:“临安伯,吴某可是与绍兴府和福建都有联络反正之事的,你今日突然率军来犯,是何意?”

吴争随意掸掸身上大红官服,道:“本官今日前来,就为欢迎吴都督反正的。”

吴胜兆怒道:“有你这么欢迎人的吗?”

“本官也是没有办法啊,如今明军北伐,正进攻苏州,你说留着松江府在左侧,这让人很不安哪。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个道理吴都督应该能懂吧?”

吴胜兆强捺怒意,问道:“既然如此,绍兴府准备给吴某什么官爵?”

吴争道:“松江总兵。”

“完了?”吴胜兆等了半晌,见吴争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于是问道。

“嗯。”

“就一个总兵?连个爵位都没有?”

吴争点头,再次确认,“嗯。”

吴胜兆有种抓狂般地激动,他抖嗦着问道:“你知不知道清廷给我什么官?”

“苏松都督。”

“对啊,那为什么绍兴府只给了个松江总兵,这是几品官,多大的实权?”

这还真说不准,大明这总兵啊,时大时小、或轻或重,这就象后世的司令,一个保安团就能叫司令,一个军区,也叫司令。

所以,吴胜兆虽原为大明武官,也不清楚绍兴府给出的这总兵价值几何了?

吴争道:“就按吴都督麾下多少人算吧。”

吴胜兆愤然道:“同是明军,隆武朝给吴某人定吴伯、平江大将军的官爵,绍兴府太没诚意了,不谈了,告辞!”

说完手一拱,连眼睛都懒得向吴争瞄一眼,转身而去。

吴争等他快要上马时,才大声道:“吴都督,本官率大军前来,不是与你讨价还价的。你说今日本官要是下令攻城,有几成把握破城?到时本官是拿你当俘虏关押呢还是放你南下投隆武朝呢?”

吴胜兆胸口怒火炽烧,可就是没有办法发泄出来。

他再鲁莽,也知道此时真要与吴争干一仗,能不能胜两说,最重要的是断了投绍兴府的路。

第二百零九章 逼迫吴胜兆

吴胜兆明白,虽说隆武朝许诺他定吴伯、平江大将军的官爵,但毕竟山高皇帝远,这官名好听,实惠却没多少,难道还千里迢迢隔着绍兴府,率大军去福建领俸禄不成?

说到底,还是他原本麾下人马,不过就是换了个名号罢了。

否则他早就投隆武,还会向绍兴府伸出橄榄枝?

所以,吴胜兆只能怒气冲冲地回来。

“临安伯这是在威胁吴某人吗?”

“吴都督从哪句话听出本官在威胁你?本官每句话都是实话实说。”吴争慢条斯里地说道,“简单地说吧,本官麾下大军不是来松江府游玩的,就是迎接你吴都督拨乱反正的,但如果吴都督不乐意,本官也不会吝惜几发炮弹。”

“炮……炮弹?!”吴胜兆也是久经沙场、带兵之人,这火炮的威名他自然是知晓的。

除非是象杭州、苏州这样的大城或者应天府这样的巨城,一般的小城,确实挡不住火炮的轰击。

吴争向后甩了下头,“吴都督不妨去点点本官带来了多少门火炮。”

随着吴争的话声,明军士兵“唰”地向两面散开,露出一溜地火炮来,那一根根地炮管斜指向天,乌溜溜地炮口,闪着森森的寒意。

不用数,单就看一眼,吴胜兆就知道吴争说得不是假话,只要下令攻城,松江城撑死也支持不过明天。

这还有意思吗?吴胜兆想哭,这不是欺负人嘛?

在这一刻,吴胜兆心中的怒意消失得一干二净,凑到吴争身边道:“能给个爵位不?”

吴争傻眼了,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这也是讨价还价的事吗?

吴争没好气地回答道:“要爵位你可以去福建,要不本官大度些,放你去清军那边?”

“好,好,这敢情好!”

“行,你走吧,军队留下。”

“呃……。”瞧这话说的,军队留下,谁还当自己是回事啊?

“可朝廷也太……抠门了些吧,就一个松江总兵……这叫吴某如何向城中兄弟们交待?”吴胜兆不认为自己这样是丢脸,他认为向强者服软,不叫丢脸。

如今吴争就是强者。

吴争起身道:“本官给你一个机会,你率军攻苏州,攻下,本官保你封候,如何?”

“这……。”吴胜兆哪肯答应,开玩笑,八千人去啃苏州坚城?“要不……换个?”

吴争是好气又好笑,原本他只是看不起这厮,现在就有种憎恶了。

这哪象个带兵将领啊,就是一个强盗、土匪、地痞、无赖的混合体。

“你可知道越国公方国安就是败于本官之手。我真不明白,你手下八千军队,非眼馋一个爵位?就算给你个国公又怎样,七尺男儿,当取敌首级换封妻荫子,那才是赫赫之功。”

吴争是见吴胜兆服了软,心想这仗应该是打不起来了。

看着吴胜兆一股无赖样,随口点拨他一下罢了。

不想这吴胜兆却来劲了。

他“唰”地一下扯开衣襟,指着那上面的疤痕冲吴争道:“你倒是看看,吴某身上的伤,哪一个不是与建虏厮杀留下的?老子从血海尸山中杀了出来,仅仅混了个把总的官位,值吗?”

吴争有些发愣,不是为了吴胜兆的举动,而是吴胜兆的话,让吴争想起了自己刚到绍兴府,在码头上遇到的那一幕。

自己也是这么说的,何其相象?

难道这世道,真是如此不堪吗?

吴争的沉默助长了吴胜兆的激情,他愤然道:“辛辛苦苦、舍生忘死,仅得了一个把总,可建虏入关,满目皆降,吴某也顺从了,这下倒好,轻轻松松就得了个千总,后来随豫亲王多铎南下,不发一矢就混上了苏松都督。你说,我为何要浴血拼杀?谁给我粮饷俸禄,我就助谁,我有错了吗?”

吴争无语,和这种人无法说理,徒费口舌,还不如直接攻城呢。

“不瞒你说,如果清廷能优待我等,我也就这么做个忠臣了。可偏偏清廷非要与我过不去,你想,我只在苏州劫掠一日,竟申饬于我,还罚我半年俸禄,那什么不能忍来着?我这才气不过,决意反清。”

吴争看着这个莽汉,这种人没有任何家国民族的概念,谁能待他好,他就忠于谁,不,甚至他自己都不明白什么叫忠诚。

可这天下,大部分人,就是象他这样的。

你能铲除一个,却铲除不了所有人。

其实麾下军队中的士兵,大都也是这种人,如果真懂得家国民族,谁来投军啊?

都捧着书苦读,期望在新朝重开科试时夺魁呢。

吴争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个时代,那就只能适应这个时代。

“你好歹也做过苏松都督,怎么就……哎,没点官样呢?”吴争无奈地叹息道。

吴胜兆倒有些羞赧起来,讪讪道:“不到两年的时间,我从把总升到了苏松都督,这不,隆武朝还应了我定吴伯、平江大将军的官爵。官升得太快,说实话,我还真没适应过来。”

吴争无语,不想和他再费话,于是指着远处城门道:“那么,现在是你回城主动率军出城献城呢,还是本官率军自己去取?”

吴胜兆连声应道:“我去,我去就是了。”

“那还磨蹭什么?”

“临安伯,呼打个商量,这绍兴府的价码是不是……再往上升升?”

吴争厉声道:“这是讨价还价的事吗?你真以为本官不敢挥师攻城?”

“别,别呀,你看你,年纪青青这么大气性,这不是商谈来着嘛?”

吴争是真郁闷了,没好气地道:“行,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手下那八千人敢打仗吗?”

“敢!”吴胜兆一口痛快地应下。

吴争愣了,带着审视地目光看去。

可吴胜兆接下去吞吞吐吐地话让他哭笑不得,“敢……敢打胜仗。”

大爷的,谁不敢打胜仗?

不过,吴胜兆的这句话,竟让吴争对他的观念改变,好了起来。

这世间可憎之人很多,特别是在这种国破家亡的特殊时期。

象这样的真小人虽然烦人,但绝不是首要的敌人。

</br>

</br>

第二百一十章 吴胜兆服软,松江府光复

吴争还真给了吴胜兆一个机会,“这样,你率部从苏州之东夹击苏州城,如果此战胜,本官许你一个伯爵,如何?”

有点可笑吧?

一个伯爵许另一个人伯爵之位,虽说吴争现在相当于钦差,但这种包揽的口气已经是僭越。

正常来说,就算吴争是钦差,话也应该这么说,“若如果此战胜,本官定向朝廷举荐,许你一个伯爵之位。”

可在场人,包括吴胜兆在内,没有人去怀疑吴争这个承诺的可信度。

这就是权力,切实的权力。

吴胜兆应道:“那我只负责佯攻,万一苏州城内守军溃逃,我不负责追击?”

吴争大怒道:“你部连追击逃兵的勇气都没有?”

吴胜兆道:“临安伯啊,你当我反正是自己愿意啊,自从清廷申饬、罚俸以来,已经三个月没发过粮饷了,城中兄弟这一个月来,哪天吃过一顿饱饭,再下去怕是城中要饿死人了。”

吴争瞠目,我拷,这下打脸了,自己还向莫执念许诺过从松江城运粮回去的。

“来人,埋锅造饭,额外准备八千人份。”吴争下令道。

转过头来,对吴胜兆道:“去把你手下带出城来,吃饱之后,按本官说的,奔袭苏州城,配合嘉兴义军进攻。”

按理说,这时吴胜兆应该是感激涕零一番,随便奉承几句,再表表忠心才对,至少吴争是这么想的。

可没想到吴胜兆再次提出了要求。

“临安伯,你的战绩我是清楚的,你让我去打这一仗,我应了,可你说的伯爵之事,你可不能骗我?”

吴争蹩眉道:“本官优点很少,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守信。”

“好。临安伯说话就是痛快,我最喜欢和痛快人说话了,我之前还以为临安伯该是个不惑之年的汉子,至少也该是而立之年,不想竟是个娃……咳,那啥,如果不是临安伯痛快,我才不乐意和……实话说吧,朝廷打算怎么发饷?”

最难对付的就是这种人,看似粗犷吧,心眼实际比针眼还小,可你若要说他小气吧,他有时很能给你一个意外。

“朝廷国帑拘紧,你部暂时恐怕得不到饷银补给,不过口粮还是可以供给的。”

吴胜兆闻听一脸的希望,“这么说,朝廷比咱穷?”

“话不是这么说,绍兴府一府之地,平白增添八千张嘴,不得缓缓啊。”

吴胜兆神色一动,看向吴争道:“我听说临安伯麾下那可是月月清饷银啊,要不我投临安伯?”

这厮消息竟这么灵通,吴争翻着白眼道:“本官如今也是捉襟见肘,没那么多银子养闲人。”

吴胜兆听了上半句脸色一垮,可听到后半句就神色一振起来。

“临安伯的意思是,只要此战我部立功,还是可以商量的?”

“打了再说吧。”

“别啊,我这关外到关内,被骗可不是一次两次了,这说好的事都会变,何况都没说明白。”

吴争恼怒地甩开吴胜兆伸上前来的手道:“行,你立了功,本官收编你部,与明军同饷。”

“痛快。我就说临安伯为人仗义,行,等着,我回去喊人去。”

看着吴胜兆策马而去的背影,吴争有些恍惚,也有些怀疑,这样的人品,真能干成大事吗?

但不管怎么样,兵不血刃拿下松江府,这便是大功一件。

所有的精力都可以聚向苏州城了。

当吴胜兆带着兵出城来的时候,吴争看到他身上沾了不少血迹。

这显然是刚染上的,而且杀得人不少。

“怎么,城中还有鞑子?”

“有,我刚才出城时,将他们羁押起来,如今既然与临安伯谈妥了,自然该杀了他们,也算纳个投名状。人头就在后面,是清廷派驻松江的杨同知、方推官等人,临安伯要不要点验一番?”

这哪是个将军,分明是土匪,吴争心中一声哀叹。

向池二憨施了个眼色,池二憨带人去查验了。

吴胜兆打着哈哈,权当没看见。

这让吴争心中又一动,这厮也不缺城府啊。

“城中百姓如何?”吴争岔开话题问道。

“都高兴着呢?”

“你不说手下断粮不少日子了吗?”

“对啊。我部一离开,就没人和他们抢吃的了,这不都高兴着呢吗?”

吴争想一巴掌扇过去。

“宋安,带人送三千石粮进城,吴总兵凯旋之前,松江城暂时交由你掌管。”

“遵命。”

“临安伯,你这是……?”

“不必慌张,本官言出必行,打了胜仗,你回来做你的松江总兵,对了,还有自己选个好听的伯爵封号。”

“呃……遵命。”

……。

几乎是看着吴胜兆率军西北向,朝苏州方向而去的。

吴争这才带了几百人,进了松江城。

大致巡视了几条主街,从百姓口中也知道了大致情况。

其实松江城并不是吴胜兆嘴里那么不堪。

吴胜兆确实也纵兵在城里劫掠过几次了,但可能是吸取了苏州城的教训或者是有清廷派驻官员的监督,在松江城里,他没有向普通百姓下手,但城中富户几乎没有漏网之鱼。

而且,城中军队也没有象他所说,已经断粮一个月了。

松江城里,粮食还是足够了。

吴争心道,怪不得看那些士兵的吃相,也不象是饿了一段时间的样子,这厮真够阴的,自己还真没看出来他撒谎。

吴争没有在松江城多逗留,苏州之战已经由钱肃典、夏完淳开始。

而所有的火炮都被吴争带来了松江,他们根本没有可能攻城成功。

倒不是吴争小题大作,攻个有反正之意的松江城,还这样如临大敌。

而是吴争认为,伤十指不如断一指,彻底平定松江城,才能消除后患。

这样才能集中精神攻打苏州城,否则,担忧吴胜兆会不会再起叛乱之心,如芒刺在背,非常难受。

这也是吴争让宋安暂时接替掌管松江城的原因。

让吴胜兆带兵攻苏州东,也不是临时起意。

这都是事先想好的。

甚至连封吴胜兆伯爵之位,也都是与张煌言二人商量好了的。

</br>

</br>

第二百十一章 祭奠

在答应吴胜兆的所有事情中,只有收编吴胜兆麾下军队这事,是吴争临时决定的。

不是吴争看上了吴胜兆这八千人,而是吴争突然意识到,不给吴胜兆一个希望、动力,这厮保不定还会反水,这才临时决断,答应他此战功成,就收编吴胜兆部,供给其粮饷。

而吴争的计划是,在平定松江府之后,即率军与钱肃典、夏完淳部会师,正式发动攻城战。

离开松江府,前往苏州,须路过嘉定城。

这个城被清军杀得已经没有多少人口了,清军也没有在该城部署兵力,只有几百降清明军在驻守,吴争大军一至,早已列队出城献降了。

吴争没有进,只是令一支偏师去缴械。

他就在城外,默默地站立了许久,然后曲膝跪地,嚎嚎大哭起来。

哭这场风云际会。

哭悲壮赴死的吴之番。

哭吴之番临别那一抹无法领会全意的眼神。

哭自己不知未来的重生。

这是一场渲泻。

这是对这一年来,自己所经过的事和人,一次总结。

吴争以哭声在对叔叔及当时与叔叔一起慷慨赴死的数百勇士许诺,等我攻下苏州城,我一定能攻下苏州城,然后回来替你们收殓尸骨、竖碑立传。

因为攻不下苏州,我无法保护你们的尸骨,不被鞑子践踏。

等着我!

无数的将士跟着吴争齐唰唰地向嘉定城下跪。

他们之中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吴争在祭奠谁,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城一年前发生过怎样悲惨的事。

他们此时的心是想通的,就算再混蛋的人,只要是汉人,此时都在流泪。

这不仅仅同族人的悲哀,更是身为汉人的耻辱。

在这一刻,所凝聚的同仇敌忾之心,无坚不摧!

一个花白发须的耄耋老者,在两个少年人的搀扶下出城向吴争奔来。

到了吴争面前,一齐拜到在吴争面前。

“小官爷,还记得老朽么?”

吴争睁着朦胧湿意的双眼看去,确实想不起来了。

“小官爷,还记得那日吴总兵劝城中百姓逃命吗?”

吴争点点头,最后一战前,听闻李成栋率大军回击,叔叔就下令疏散城中那些闻风而返的百姓,可那时人多混乱,能记得谁啊?

“小官爷再想想,当时老朽还打了你一巴掌,吐了吴总兵一口痰。”

吴争这下是真想起来了。

那一巴掌不痛,特别是在那混乱的情形下,某一记推撞所产生的力量,都比这一巴掌大。

可这老头向叔叔吐得那口痰,怎能让吴争忘记。

吴争“噌”地起身,对老头怒目而视,手按腰间刀柄。

叔叔铁打的汉子,生生被这一口痰吐哭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口痰,叔叔未必不肯撤。

从此处讲,这老头就是害死叔叔的罪魁祸首之一。

可老者此时呼天抢地的嘶喊,让吴争怎能狠得下心拔刀。

“老朽昏馈啊,错怪了吴总兵……他哪是要驱赶百姓啊,他是为了百姓活命哪……。”

泪眼婆娑、涕泪交流之间,老头对吴争道:“小官爷,老朽错了,你若想杀,老朽人头就在这。可老朽自问也对得起吴总兵了。”

吴争不解,怒目相对。

“当日吴总兵率数百壮士殉国,敌酋下令屠城,老朽一家因吴总兵驱赶而得以保全,待贼兵退去,满城尸首,老朽让家人搜寻吴总兵的尸身,欲为他安葬,不想……。”

说到此处不仅老朽哽咽,连他身边的两少年都嚎嚎大哭起来。

吴争更不解。

好半天,老者率先止哭道:“可恨那敌酋狼心狗肺,知道城中百姓未被屠尽,竟是使计,故做退去,之后突然返回。可怜老朽三子,皆被杀死,悬挂在西城门上。”

吴争脸上的怒意渐渐褪去,转而是一脸的愤恨。

老者如呼似号地大声喊道:“吴总兵……老朽对得起你了!”

转而对吴争哭问道:“官爷,老朽吐了吴总兵一口痰,后为收殓其尸首,三子皆亡,一家就剩下二孙及二寡妇,对得起吴总兵吗?”

吴争的眼睛一股湿意涌出,他能说什么?

他说不出什么来!

伸手将老者扶起,道:“如今我叔叔的尸首在何处?”

老者指着远处一个小坡道:“当时敌酋突然返回,对城中现身的百姓再屠戮了一遍,然后才真正退去,直到一日后,老朽让这两个孙子,为吴总兵和老朽三子收尸。后慢慢有乡亲们聚拢来,为数百明军收尸,一起葬于那个小坡之上。吴总兵的尸体,用了本是老朽的棺木,单独安葬,算是老朽的敬意。”

吴争拉着老头的手,用力地握着,抿嘴道:“谢谢,我替我叔谢谢老丈。来人,取纹银百两赠于老丈,用于购买寿木。”

那老头拒绝道:“银子就不必了。经过此难,老朽也看穿了,人一死,什么都是虚妄。曝尸于野与入土为安,有何区别?假以时日,都是一杯黄土,勿须强求。官爷若真有心,老朽倒有一事相对,不知官爷能应否?”

“老丈请讲。”

“老朽时日无多,恐怕不能替三子报仇了。可老朽有二孙,他们正当年,自当为父报仇。请官爷带上这两个小子,去杀鞑子吧。”

吴争悚然,劝道:“阵上刀剑无眼,老丈已经痛失三子,就不必再让孙子上战场了吧,还是为家中留下香火传承。”

老头喝道:“父仇子报,天经地义。香火之事,尽在天意。”

吴争无奈,看向那二少年道:“要不留一个?”

两少年向吴争磕头道:“父仇不共戴天,请大人体恤。”

吴争只能应了。

而此时,无数声音响起,“请大人准我等投军。”

吴争闻声抬眼望去,黑压压地一片。

不知什么时候,城中的百姓已经出城。

黑压压地一大片,数百少年人正跪在那向自己磕头,请求投军。

吴争呛然,这城中本应有二十多万的人口啊,可现在视野能见的,最多不过二、三万人。

看着这一地拜伏的少年人,吴争点点头道:“本官答应了。”

</br>

</br>

第二百十二章 与钱肃典、夏完淳会师

钱肃典、夏完淳切实地执行着吴争的命令。

只围不攻,准确地说,只佯攻不强攻。

这使得苏州城内守军,不知道城外明军的底细,也就不敢轻易出城应战了。

苏州城的守军兵力不多,仅二万八千人。

这不多是相对的,譬如说与吴争进行此战,调动的总兵力而言。

但对于一个大城、坚城而言,二万八千人,已经足以抵御十万大军攻城了。

三月十三日傍晚。

吴争率部与钱肃典、夏完淳会师。

这是吴争第一次见到夏完淳。

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少年,吴争有种想落泪的激动。

他听过这流年英雄的事迹,在前世。

这是个文才比自己更优秀的人,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九岁写出《代乳集》,十四岁从军征战抗清,十五岁在父亲夏允彝的逼迫下成婚,十七岁英勇就义。

以殉国前怒斥了洪承畴一事,闻名于世。

当时夏完淳兵败被俘,押至南京,洪承畴亲自讯问并劝降,说:“童子何知,岂能称兵叛逆?误堕贼中耳!归顺当不失官。”

夏完淳挺立不跪,佯装不知审讯大员就是汉奸洪承畴,高声答道:“我闻亨九先生本朝人杰,松山、杏山之战,血溅章渠。先皇帝震悼褒恤,感动华夷。吾常慕其忠烈,年虽少,杀身报国,岂可以让之!”

当左右差役告诉他堂上“大人”就是洪承畴时,夏完淳更声色俱厉地说:“亨九先生死王事已久,天下莫不闻之,曾经御祭七坛,天子亲临,泪满龙颜,群臣呜咽。汝何等逆徒,敢伪托其名,以污忠魄!”

洪承畴色沮气夺,无辞以对。

之后,夏完淳就义于南京西市,所谓罪名归纳为“通海寇为外援,结湖泖为内应,秘具条陈奏疏,列荐文武官衔”。

死前,夏完淳留有狱中上母书,每每读之,皆有泪出。

夏完淳只留下妻子钱秦篆、女儿和遗腹子,可惜遗腹子出世后便夭折,从此夏家绝嗣。

对于这样一位英雄站在自己的面前,吴争有那么一瞬间失控了。

他上前拥抱着夏完淳,久久不肯撒手。

以至于钱肃典不得不在夏完淳眼神的恳求示意下,强行将吴争的手扳开。

也因有过这次,从此夏完淳有了不近吴争三尺之内的习惯。

当然,这是后话。

其实吴争当时也醒悟到自己的失控,只是骤然放开,反而无法掩饰自己的无状。

后来钱肃典前来扳开自己,倒是给了吴争一个台阶下。

“本官心中激动啊,嘉兴城光复全赖夏公子的功劳。由此,等于为杭州府平添了一道屏障,夏公子功在社稷啊。”

吴争不吝美言夸赞,实际上是为了掩饰失态和解释自己为何失态。

这,在场人都清楚,可没有会去点破。

夏完淳正式躬身见礼道:“学生原大明福建长乐县令、吏部考功司主事夏讳上允下彝子夏完淳见过临安伯、指挥使、昭勇将军。”

吴争连忙道:“不必多礼,听闻令尊殉国,朝廷自监国殿下至文武官员,皆肝肠寸断,此次本官前来,监国殿下特意谕令,追封夏公允彝为诚义伯,谥忠节。”

夏完淳涕泪交流,拜倒在地,“学生替先父敬谢朝廷恩典、敬谢监国殿下恩典、敬谢临安伯。”

吴争眼眶一酸,再道:“奉监国殿下谕令,论功授夏完淳为中书舍人,择日赴绍兴府就任。”

夏完淳已经哽咽地说不话来了。

钱肃典等人将夏完淳扶起坐下。

大概一柱香的时间,夏完淳渐渐平复下来,他起身道:“请临安伯转禀监国殿下,臣惶恐,欲从军为父报仇、为国复仇,朝廷一职,恳请殿下酌情挂起,待有一日,光复江南之时,臣再赴绍兴向殿下请罪。”

吴争道:“殿下也是顾及夏家一门忠烈,你那是独子,不想令这世间忠义之家绝嗣,这是何等不幸啊,还望你领会殿下一片心意。”

夏完淳坚定地说道:“父仇不报,不当人子,国仇不灭,何为人臣?请临安伯转禀监国殿下,夏完淳无惧生死,就算死,亦为人杰。”

吴争强忍着胸口的血气翻腾道,“也罢,既然如此,你便在本官麾下任个参军吧。”

夏完淳推却道:“望大人体恤,请准完淳在大人麾下独领一军。”

吴争是好意,带夏完淳在自己身边,总安全些,说实话,从得知夏完淳与钱肃典赚取嘉兴城的那一刻,吴争就发誓,不让这少年英雄再含恨九泉。

让他活着,好好活着。

可如今看见夏完淳意志坚决,吴争不仅有些迟疑起来。

这时钱肃典上前道:“大人,这投效的义军中大部分人都是冲着夏完淳和他父亲的名头来的,这军还是由夏完淳统帅比较稳妥。”

吴争想了想道:“如此也罢,那就授你杭州卫副指挥使之职,兼领……义军叫什么来着?”

夏完淳道:“我部为先帝、为先父戴孝,故名白巾军。”

“好。那就授你杭州卫副指挥使之职,兼领白巾军都督一职。”

“谢大人。”

吴争扫向众人。

夏完淳直起身,为吴争引见道:“此乃前弘光朝忠义伯吴易。”

吴争看去,一个身材颀长、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向自己拱手一礼道:“见过临安伯。”

吴争拱手还礼道:“忠义伯有礼。”

二人说是同为伯爵,可身份却大有不同,一个是前朝的伯爵,另一个是现今伯爵。

自然有着天壤之别。

所以,礼是一回事,重要性是另一回事。

好在吴易也没有自恃伯爵身份,主动向吴争介绍起自己道:“我是崇祯十六年进士,福王在位时,我往扬州投靠史阁部,得史阁部授职方主事、监军。去年初,奉命赴江南筹集粮草,可未等返回扬州已失,我只好率船队开赴吴江,不想吴江亦失。只能前往太湖扎营,之后与同邑举人孙兆奎,诸生沈自駉组建白巾党揭竿抗清。后潞王监国,受封忠义伯。”

吴争点点头道:“忠义伯名至实归,吴争佩服。”

第二百十三章 朱以海心中的暗疼

吴易向吴争问道:“听闻临安伯此次讨伐松江府大捷,敢问吴胜兆这狗贼何在?”

吴争闻听一愣,“忠义伯与吴胜兆有仇?”

“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吴易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等在起义之后,屯兵长白荡,出没太湖、三泖间。约三个月后,时任清廷苏松都督的吴贼,率大军来攻,我等寡不敌众,死伤无数,家父、妻女皆溺死于湖中,吴家仅我一人幸存,若非钱大人和夏公子攻占嘉兴城,吴贼定会再次出兵围剿我等。临安伯,若吴贼在你手中,请将此獠交于我手,我定当将他千刀万剐,以慰我吴家数口在天之灵。”

吴争张口结舌起来,这事闹得,世界怎么就这么小?

想了想,吴争斟酌道:“忠义伯或许不知,此次我攻松江城,其实是奉朝廷之命,招降吴胜兆,而吴胜兆确有拨乱反正之心,也确实归顺了我朝,如今正奉本官之命,率军攻苏州东。”

这下连吴易也愣住了,血海深仇突然变成了同僚,还一起进攻苏州城,依为腹背,这世事也太捉弄人了吧?

吴易突然间暴发了,“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吴家一门十余条命,就这么算了,啊?啊?……啊?”

吴易一个个地冲着众人问过来。

所有人都沉默着,谁也组织不起任何理由去宽慰这个伤痛之人。

吴争也沉默着,不是他要为吴胜兆出头,而是这确实是个难题,吴争没有能力为此去做任何事。

吴争只能上前,紧紧地揽住吴易,不顾他的挣扎,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都在痛,这世道……怎么了?

可吴争是真没有想到,他的这一无奈举动,证实了夏完淳心中的猜测,坚定了夏完淳的心意,于是此生,夏完淳不敢近吴争三尺之内。

经过安抚的吴易慢慢平静了,但眼中所流露的伤痛,依旧深邃。

众人都明白,这种痛,会持续很长的时间,甚至此生都无法磨灭。

但战事紧急,谁也不敢想,此时逼反吴胜兆,会给进攻苏州带来多大的变故。

甚至可能成为失败的转折。

之后,吴争还会见了白巾军其余的将领,譬如象吴易提到的孙兆奎、沈自駉等人,并给他们一一授了官职,虽然他们实际上已经担任了相应职务,但来自于朝廷的封皇家马德里,让他们名至实归,心中欣慰。

商议了次日的攻城计划之后,将领们散去。

吴争留下了夏完淳、钱肃典和吴易三人。

“忠义伯,我对此事……只能说抱歉,如果在与吴胜兆会谈之前知晓此事,我定会挥师直接攻取松江城,而事实上,我也做了攻城准备,集结了所有的火炮。可如今,吴胜兆已经率军攻向苏州东,这个时候追究他之前的罪过,不仅仅我会毁诺失信于人,而且是朝廷的声誉会受影响,更会牵累此次北伐……还望忠义伯……见谅。”

吴易抬头看着吴争道:“我没有怪罪临安伯的意思,但在我看来,吴贼善变,恐会生出变故。”

吴争挑挑眉毛道:“如果真如忠义伯顾虑的那样,吴争发誓,任他逃往天涯海角,都必将其千刀万剐。”

都说恨极狰狞,吴争的脸色在这一刻是真的狰狞。

吴易也为之色动道:“我……虽说与吴贼不共戴天,可同样希望他能……信守承诺。”

吴争怔怔地看了吴易很久,起身郑重向吴易一揖,“谢谢!”

吴易先是一愣,随即起身还礼道:“份内之事,不当临安伯大礼。”

夏完淳赶紧道:“二位伯爷,如今可是大好的反攻时机,明军兵强马壮,苏州城指日可下,你我同心协力,一举平定南京,如此,天下义士皆会蜂涌而至……。”

话说到这,夏完淳一脸地陶醉。

少年人,总是这么壮怀激烈,容易兴奋。

吴争亦然,吴易沉默了。

三人寒喧一会之后,吴争问夏完淳道:“义军如今士气如何?”

夏完淳兴奋道:“听闻松江府光复,自然是士气大振。哦……对了,被忠义伯之前……我还忘了问大人,可有在嘉兴府见到我先生?”

吴争问道:“令先生是……?”

钱肃典解释道:“大人,夏副指挥使的先生是卧子先生陈子龙。被隆武朝授兵部左侍郎、左都御史……鲁王殿下监国时,也曾授兵部尚书,节制七省军漕之职。”

又是一个兵部尚书,吴争是真的无语。

从这一年时间里,吴争至少听到了三个鲁王封授的兵部尚书。

张国维、朱大典,如今是陈子龙。

但有一点吴争也欣慰,朱以海慧眼识人啊,这三人,可都是忠义之士,问题是除了张国维,其余二人都不鸟他。

这恐怕也是朱以海心中的暗疼吧?

吴争摇摇头道:“我没见着卧子先生。”

夏完淳奇怪地问道:“大人没入松江城?亦或者是大人在松江城逗留时间不长,先生没有听闻明军光复松江?”

吴争摇摇头道:“不可能。我在城外与吴胜兆会谈至少有半个时辰,加上还在城外埋锅造饭,后亲眼看着吴胜兆率军往苏州进发,最后才进得松江城。”

夏完淳疑惑地自语道:“对啊,先生再怎么不通消息,也会有学生和邻人报之啊,怎会不出城迎接王师呢?”

吴易突然插嘴道:“卧子先生性格孤傲,恐怕得罪了松江城清廷所派官员,被加害也说不定。”

夏完淳听了大怒道:“吴易,虽说家师得罪过你,可你也不能如此诅咒家师!”

吴争赶紧劝阻道:“有话好好说,这又所谓何事?”

夏完淳很给吴争面子,闻言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当初先生接受了福王……隆武帝的册封,为兵部左侍郎、左都御史,监军吴易义军。初时还好,可后来,先生发现吴易所部轻敌,幕僚皆轻薄、狂妄之士,手下诸将只知剽掠当地百姓、富商,且军容不整、军纪松弛,非王师之相,遂与之吴易断绝关系,回了松江。”

第二百十四章 三反之政,乌乎不亡?

吴易涨红着脸反诘道:“临安伯评评理,我部孤军抗清,没有兵粮饱和银补给,在清军腹地抗战,不行此……之事,将士还不都得饿死,如何抗清?吴某也是读书人,岂能不知此事荒唐,可事急从权,与大局相比,小节不妨舍弃。”

吴争听明白了,一个是死守礼义、不肯折节,另一个是事急从权、就地给养。

一水一火,水火不容,闹掰了。

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而两个都是读书人,都是崇祯朝进士,一个崇祯十年,一个崇祯十六年。

居然就是完全不同的心性。

吴争无法去评价二人谁对谁错。

但就目前局势而言,二人都对也都错,其实如果让二人中和一下,或许一切都会改变。

可问题是,谁都不愿意改变,这就是目前南明的困局。

不是每个文人都谄媚于敌,也不是每个文人都忠义于国。

这其中还有许多摇摆不定,见风使舵之文人。

吴争一时间,有些懊恼起来,这个局怎么解?

吴争心里很清楚,这个局必须解开,否则日后自己势力必将遇到这个问题。

忠义之士必须招揽,否则如何号令天下义士反清?

可忠义之士不是无欲无求、完美之人,他们也有弱点,也有诉求。

象吴易这样事急从权的更不少,他们忠诚于大明,在拼死反抗清廷,可他们确实在当地为非作歹了,特别是当地百姓视之如寇,由此使得当地百姓更欢迎清军胜利。

而那些谄媚于敌的文人,未必是真心投靠清廷的,或许只为了利益,或许仅仅是贪生怕死。

更何况那些摇摆不定的,如果将二者全推向了清廷,那么抗清都做不到,就惶论复明了。

可现在肯定不是纠结这事的时候,吴争定了定神,对吴易道:“依你刚才的说法,卧子先生是被松江城的清廷官员加害了?”

吴易正容道:“我是实话实说,我也从没有责怪卧子先生弃我部于不顾,但卧子先生的心性过刚,说话、行事不留余地,避居在松江城内,恐怕会得罪不少人。”

吴争听明白了,如果真照这个心性,刚极易折,陈子龙十有八九已经不在松江城了。

因为以当时的情形,如果陈子龙自由身,肯定会兴奋出城,迎接明军。

如果被拘禁,吴胜兆肯定会献出邀功,因为就算吴胜兆要隐藏陈子龙,图谋不规,他也应该知道,他率军离开,吴争派宋安驻囤,陈子龙一定会被发现或者被人告发吴胜兆拘禁陈子龙。

陈子龙不是普通人,他是名人、名士,去向自然有人留意。

所以,陈子龙肯定不在松江城了。

得出这个结论,吴争对夏完淳分析了一下,直言相告道:“令师恐怕真不在松江城了,忠义伯所言在理,你放心,我派人立即回松江城让宋安打探一下,只要还在松江,定能保他平安。在松江城了,也能知道去处,我等再想法营救就是。”

夏完淳点点头道:“恐怕也只能如此了。”

吴争此时扫了三人一眼,突然问道:“诸位都是抗清复明同道之人,吴争想问问诸位,大明为何亡?”

这问题问得很突兀,尽在三人的预料之外。

吴易率先回答道:“我是崇祯十六年进士,比诸位年长几岁,就抛砖引玉先说几句吧。从崇祯、弘光朝再到眼下,大明已经亡了,如今长江已经失守,若不是临安伯光复杭州,恐怕钱塘江也已经失守了。如今的绍兴府、福建隆武朝,与其说是南明,不如说是残明,你我皆是明人,可有些话不吐不快。”

“以我看来,大明的灭亡不在于党争,党争不可怕,可怕得是双方为何而争。不管是阉党还是东林党、复社,他们不为对错而争,只为争而争。这很可怕,无论谁输谁赢,与国无利,与天下大害。诸位以为如何?”

说到这,吴易看了夏完淳一眼道:“存古老弟,我这可不是针对你和令尊。”

夏完淳轻哼一声,没有理会吴易。

钱肃典见吴争有些不解,说道:“大人或许不知,存古父亲和卧子先生都是几社创始人。”

吴争眉头微皱,其实他对明末的党争知晓不多,但却厌烦这党那派的。

吴易说得没错,不管是怎样的正人君子,一旦陷入党争,那就会违心处事。

不为对错而争,只为争而争。这十一个字概括了党争的巨大危害。

吴争绝不想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有这样的党争出现。

可吴争的皱眉,让钱肃典以为吴争是没有听说过几社,于是解释道:“几社,意在绝学有再兴之机,而得知其神之义也。旨在心古人之心,学古人之学。”

吴争没有理会,而是直视夏完淳道:“存古以为,大明为何而亡?”

夏完淳同样不清楚吴争心里在想什么,他直接道:“完淳在诸兄面前最年少,本来不应妄语。但有些话确实如梗在喉,我随父亲投军,亲眼目睹福王弘光朝的灭亡,先父留下一本幸存录,我续写了一部分,借用上面几句话,来回答大人。”

吴争点点头道:“请。”

“南都之政,幅员愈小,则官愈大;郡县愈少,则官愈大;财赋愈贫,则官愈富。斯之谓三反。三反之政,乌乎不亡?”

吴易大呼道:“妙!一针见血、入骨三分。”

吴争也点点头道:“确实说出了其中三昧。”

转头看向钱肃典道:“你是怎么看的?”

钱肃典古怪地看了吴争一眼,反问道:“不知大人突然问起此事,意欲何为?”

吴争坦然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等皆少年,若幸运没有死在战场之上,那还有数十年的生命,这抗清复明大业一旦有成,难道诸位还想重蹈覆辙吗?该不该总结教训,惩前毖后啊?”

吴易、夏完淳皆点头称是。

钱肃典也认可道:“大人说得对,依我来看,大明的灭亡在于将不知兵。文人领兵的弊端在于纸上谈兵。另外,朝廷奉养皇族挤迫国帑,也是造成朝廷亏空的主因。再有,一些恬不知耻的重臣,投敌卖国,无耻之尤,也是大明灭亡的原因所在。”

吴易、夏完淳皆点头称是。

第二百十五章 吴胜兆在犹豫

吴易道:“我领兵前后也有两年多了,麾下人马多时也有近万人之众,三次占进吴江城,可指挥千人已是极限,指挥五千人以上则往往感到力不从心。”

夏完淳也道:“隔行如隔山,如论诗词歌赋,完淳绝不妄自菲薄,可论起行军打仗,确实力有不逮之处。不过好在,我等年轻,可以边打边学嘛,没有人生而知之,我等这两年,不也这么过来了吗?”

吴争道:“存古说得对,从战场上学打仗,是最好、最快的。但付出的代价同样是最大的。敢问三位,从你们手中损失的明军、义军有多少人?那可都是大明的忠臣义士啊!”

这话让场面瞬间沉寂下来,只有真正经历过,才知道这背后的血腥味是多么浓重。

吴争继续道:“我今日问诸位这问题,真正想说的是,错了不要紧,但得改。若苏州城光复,我等将面临一场真正的变革,如何组建朝廷?谁主事、谁掌内政、谁统兵?真要象弘光朝那样,坐拥半壁江山、百万大军,到头来一哄而散,诸位,我等如何面对那些死去的父辈亲友?”

吴争的话,让三人都脸色凝重起来。

确实,按眼下的兵力格局,攻取苏州城已经不是太难之事。

但所牵扯出的问题是,一旦苏州光复,那么绍兴府将拥有五府之地。

这对于曾经只占一隅之地的绍兴府而言,将是一场挑战。

如何治理、如何防御,用哪些人?

这些都是问题。

在场的除吴争之外,三个都是进士或者举人。

他们对这方面远比吴争强,可他们一样沉默着。

……。

次日,总攻开始。

苏州城确实没有预料到明军会突然北伐。

他们甚至对夏完淳、钱肃典部的逼近,开始都以为只是当地义军。

等南门被围时,才警觉到明军要反攻了。

于是慌忙向应天府求援,并紧闭城门,采取了守势。

这应对本来是没错的。

但这种保守的作法,让夏完淳、钱肃典部几乎兵不血刃地跨过运河,逼近到苏州城下。

当然,这在寻常时,没什么大不了。

苏州城城墙厚实,城门坚固,城中兵力也不拘紧,就算来个五六万明军攻城,支持十天半月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何况应天府必定会派来援兵,所以,守军并不认为这场防御战会输。

也正是这么想,守军几乎只在城墙、城楼上严阵以待,从来没有想过派兵出城袭扰明军。

可实际上,他们无法预料到,吴争会聚集起七十一门火炮对南门进行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炮火覆盖。

其范围之广、烈度之强,持续时间之长,前无古人。

不过就算是这样高强度的炮火,南城墙依旧没有垮,确实坚固异常。

可城门不见了,城楼垮了,城楼的守军几乎尽没。

小炮用得是开花弹,尽朝着城楼、城墙上招呼了。

红衣大炮可全用得是实心弹,那八门炮口指得可都是城门处。

一个时辰之后,吴争下达了攻城令。

骑兵冲击城门,步兵以云梯登墙。

这一战直至天色将黑,可谓是惨烈无比。

骑兵营面对已经破损的城门,硬就是冲不进去。

而来自于城墙上的抵抗,几乎是没完没了。

当天夜里,吴争在帐中召集了众将商议。

“大人,这事有些古怪,据细作打探,苏州城中也就二万八千的守军,要同时防守南、东两向三处城门,按理说城中的抵抗不该这么顽强才是。”

“是啊大人,除非敌军赌我军只攻南门,将所有人马全押在了南门。”

钱肃典看了一眼他的侄子钱翘恭,这一战,骑兵营的损失确实很大,六百多骑兵阵亡,几乎是眼下全军骑兵的一成,这才第一天的战斗啊。

“大人,要不明日我率骑兵兜去东面葑门试试?”钱肃典建议道。

吴易斟酌着说道:“我以为,或许是应天府援兵已至。”

夏完淳摇摇头道:“不可能,据我所知,应天府也不过三万守军,派军来援苏州,应天府岂不乱了?”

这话说得有道理的,这么大一个南京城,多少明朝遗老遗少?

占领才一年时间,谁敢唱空城计?

吴争也在犹豫,该不该分兵去攻东面葑门,当然,真要分兵,仅派骑兵去肯定是不行的,可如果分兵,岂不攻城力量更弱?

如果城中真的有援兵到了,万一出城反击,就麻烦大了。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吴争道:“不必了,明日依旧按原定计划攻城,东面有松江吴胜兆部配合佯攻,不必去理会。”

吴易悠悠道:“大人莫要太相信吴胜兆,依我看,说不定他就临时叛变投了敌。或许城中抵抗突然变强,就是因为此贼率部投了清的缘故。”

这话令吴争心中一动,这正好解释了今日城中抵抗源源不断的原因。

难道吴胜兆真的又一次投了清?

可这个时候,绝不能动摇军心,吴争道:“本官相信他不会做这种无耻之事,城中抵抗变强,或许还有别的原因。还望诸位明日作战,各司其职,力求破城。”

“遵命!”

众将退去之后,吴争终究是不放心,决定派斥候往东搜寻吴胜兆部。

……。

就在南门诸将都在怀疑吴胜兆是否已经投敌的时候。

距离东门不远的吴胜兆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要说投敌,吴胜兆还真不带眨眼的。

可吴易确实冤枉了他,他投谁也不想再投清廷了。

为啥?

他恨啊!

这世间的恨有些是有缘由的,有些是没有缘由的。

自从被清廷申饬、罚了半年俸禄之后,吴胜兆还真没有想过再投一回清。

他现在是在犹豫,究竟投绍兴呢还是投数千里之外的福建?

该不该信吴争在松江城外对自己的许诺?

吴胜兆已经到了东门,不过不是东南葑门,而是东北角娄门。

甚至比吴争还要先到,毕竟他先启程嘛。

可他下不了决心,攻不攻?

只要一攻,就会有伤亡。

</br>

</br>

第二百十六章 洪承畴亲自增援苏州

乱世之中,军队就是自己的命。

吴胜兆虽说在吴争面前叹苦博取同情,可吴胜兆只向强者曲膝。

如果吴争这次失败了,其麾下大军折损,那么实力就不足以压服自己,自己还用跟着他干吗?

自己还不得向绍兴府再提提要求、待价而沽?

可问题是万一吴争要是真赢了呢?

到时自己如何交待?难道说,自己率军在东门外从头至尾坐视了一场战役?

当明军大炮炸响时,吴胜兆有过一次进攻的冲动。

但发现后续明军并没有顺利破城时,吴胜兆的冲动就很快消失了。

自己需要做的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

吴胜兆决定继续观战。

苏州城,清军确实有援兵到达了。

但援兵不足以激发守军如此高涨的士气。

随之而来的人,才是守军士气高涨的主因。

这来的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大汉奸,时任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洪承畴了。

这厮原本是在北京的。

因顺治对他的器重,任命他为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入内院佐理军务,授秘书院大学士,成为清朝首位汉人宰相。

可去年,多尔衮的“剃头令”激起了江南汉人的强烈抵抗,多尔衮只能派洪承畴取代多铎来江南灭火,任命他为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敕赐便宜行事,但对于“禁止机密”之事须与平南大将军贝勒勒克德浑参酌施行。

如今勒克德浑去了江西战场,杭州府被明军光复,且明军顺势而上,进行北伐。

这就让洪承畴在应天府有些坐不住了,如果苏州一失,那应天府就会被明军包围,成了江南一座孤城,那就无法向清廷交待了。

于是,细思之下,洪承畴亲自率一万镶黄旗八旗军前来支援苏州。

在洪承畴看来,这或许是大势之下的一朵小浪花,虽然夺目,但如流星一闪而逝。

在他看来,大明已经亡了,再顽强地反抗,只仅仅是徒劳。

既然如此,何不顺势而为呢?

洪承畴决定,亲自来辗碎这只小蚂蚁,从而为自己在朝堂中的地位,再钉下一根铁钉。

……。

第二日,战斗依旧惨烈。

连夜修复的南门终究还是无法抵挡明军的炮火,瞬间破碎。

可城墙上清军的炮火,一样在明军头上施虐。

骑兵依旧在对南门进行冲击,步兵依旧在悍不畏死地先登。

人命在这一刻,仅仅就是个数字。

哪怕他生前是一家的支柱,亦或者是人子、人夫、人父。

吴争已经丝毫不动容了,大大小小的战斗已经让他的神经大条。

他现在唯一的心思,就在东面为何还没有发起攻击,吴胜兆,你可千万别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又是一天过去。

城墙依旧在清军手中。

就算有火炮的支援,明军的战损依旧比清军大。

两日进攻,明军的伤亡已经达三千人之众。

这几乎是参战兵员总数的二成。

这样的消耗战是很残酷的,比得就是谁抗不下去。

可也就是这一天下午,吴争终于知道城中守军为何会如此悍不畏死地抵抗了。

攻城时,时有守军士兵不断地掉下城墙。

有几个运气好的,摔在城墙下的尸体堆里,侥幸不死,就成了明军的俘虏。

从他们的嘴里,吴争终于知道,洪承畴到了苏州城。

这天晚上,吴争没有召集众将,只是一个人待在帐中木坐着。

“禀大人,找到吴胜兆部了,就在真义镇以西数十里处扎营。”

“可有进军动向?”

“没有。据当地村民讲,吴胜兆部已经驻留两日了。”

吴争闻听后,虽然愤怒,但心中总算是松了口气。

此消彼涨,如果吴胜兆部投敌,那敌人的实力就会大涨,现在至少能确定吴胜兆部还没有投敌,这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吴争想了想道:“替本官传信于吴胜兆,告诉他,苏州城中有洪承畴。”

“是。”

吴争不知道这话能不能让吴胜兆攻城,但吴争想试试,同时也告诉吴胜兆,清廷中有洪承畴这样的人在,就没有他吴胜兆的出头之日。

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自己将面对越来越多的清军涌来。

而且,绍兴府已经传来消息,台州府失守,清军已经向温州府进军,同时已经有前锋向绍兴靠近。

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虽然绍兴府有一万五千军队,可面对多铎和勒克德浑会师的兵力,恐怕是抗不住的。

必须尽快攻下苏州城,威慑应天府,攻敌必救,才能围魏救赵。

吴争开始召集死士营。

……。

苏州城内,东城的府衙已经被洪承畴征用为行辕。

面对数十个文武官员,五十有四、脸型瘦削的洪承畴沉声道:“防守二日,我军依仗城墙之坚,居然数次被敌军攻上墙头,今日更是差点失守,诸位是想让本官在苏州城与城共亡吗?”

从归降清廷起,洪承畴从不认为大明会赢。

与其让天下万万百姓在这兵火中煎熬,不如让清廷一统天下,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嘛。

“属下不敢!”众官员低头应道。

一个文官道:“禀大人,自大人亲自率军来援,城中军民士气高涨。以下官之见,当遣一支偏师出城,袭扰城外明军,如此可乱敌军阵脚。”

一个武官出列道:“禀大学士,明军攻克杭州、嘉兴两府,继而逼降松江府,士气正旺,如果出城与之野战,恐怕结果未必如愿。”

文官回头反诘道:“董将军这可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董将军认为,大学士亲临苏州城督战,城中军民士气不如城外敌军吗?”

武官怒道:“末将乃就事论事,这与大学士亲临城中何干?”

另一名武官附和道:“末将以为董将军所言极是,出城野战,须分时机,我等能想到的,城外敌军主帅也能想到,若是遭遇伏击,恐怕得不偿失,请大学士三思。”

洪承畴板着脸冷冷道:“不必出城。本官想看看,明日敌军如何攻城。诸位,说说明日城防部署、如何应敌吧。”

第二百十七章 攻入苏州城,但这就是个泥沼

之前那个董姓武官道:“城外明军若无火炮相助,以这数万人马恐怕无法对苏州城造成威胁。所以,要胜这场战斗,只须一个字——拖。末将认为集中所有兵力于南门,与敌军打一场消耗战。”

之前那文官带着讥讽道:“董将军信誓旦旦地说,在南门与敌军打一场消耗战,敢问如何消耗啊,是消耗董将军麾下人马呢,还是消耗大学士带来的八旗军呢?还有,万一敌军分兵,从东面攻城,如果按董将军所言,集中大军于南门,到时如何应对,束手就擒吗?”

董姓武将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么回答?回答是,就是承认要消耗带来洪承畴的八旗军,那意欲何为?

如果回答不是,好嘛,明日之后的消耗战,就你部去消耗吧,他敢应下吗?

另一名武官助言道:“以末将看来,城外敌军所恃火炮之利,不会弃火炮而分兵,因为转移火炮实在太费劲,而仅仅凭普通士兵,要攻下东面两座城门,非常困难,至少明军无法分兵上万人去东面。所以,末将以为,可往东面二门各派驻三千人,足以应对明军分兵之忧。”

洪承畴微微点头道:“此话有理,准!”

董姓武将冲助言武将微微点头道谢,而冲了那文官狠狠地一瞪。

这些都看在洪承畴眼里,但他不加理会。

他要做的,只是化解城外明军的进攻,赶在多铎攻下绍兴府之前。

这样,平定江南的功劳才不会被多铎、博洛汲取。

而这关键之处在于,在苏州城消耗掉明军的有生力量。

由此,自己才能挥师南下,收复松江、嘉兴、杭州,与多铎隔江平分秋色。

至于这种麾下官员之间的龌龊,洪承畴不想参与、更不想管。

……。

但洪承畴没有料到,城外明军会在第三日攻城时,以如此强悍的方式向他展示明人的血气。

从攻城一开始,在明军冒着矢石接近至城墙、竖起云梯。

这战场的气氛就不一样了。

登上云梯的是吴争的死士营。

他们为钱而战,但他们不仅仅是为钱而战。

利益的趋同,让他们悍不畏死。

这很重要。

军心、士气,在于上下一统,利益相符。

任何没有利益做支撑的理想、信仰都是耍流氓。

这句话,放在任何时代都是真理。

只是这个利益,有大有小,有公义,也有私利。

城墙上的守军,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临近。

他们依旧用惯用的方式,以箭矢、擂木、石块、金汤、滚油等手段,阻挠着明军登墙。

当第一声炸响后,守军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反应,巨大的气浪,吹翻了周边方圆数丈内的任何物体。

而接下去,接连不断地爆炸声,伴随着一朵朵浓烟,从城墙上涌起时,已经无法阻止了。

吴争忍着眼眶中流动的酸意,果断地下令总攻。

南门随即告破。

明军骑兵鱼贯冲进城门,与城内迎面而来的清军交战在一起。

无数的明军从云梯上登上城墙,然后冲下城去,如潮水般涌进每个街道。

城破了吗?

没有!

仅仅是城门告破。

城内的清军,有计划地进行着抵抗。

特别是洪承畴带来的镶黄旗汉军骑兵,战力相当强大,幸亏只有三千之数,否则吴争麾下近六千骑兵,恐怕会一战尽没。

但破城门之后,明军步兵与清军之间的攻防劣势也消失了。

在这场血腥的城内巷战中,比拼得是坚韧和决绝。

吴争不怕。

因为他带这来的是,从嘉定城经过的军队。

那座城池中血战而死的英魂和屈死的百姓冤魂,会激励着将士奋不顾身、悍不畏死。

而洪承畴虽然震惊,但同样不慌乱。

他也是久经沙场的儒将了,对破城只有惊,绝没有慌。

洪承畴惊得是明军何时具备了如此强悍的战力?

要知道,这可是有三万八千人防御的大城。

城外明军不仅有如此多的火炮,足以压制城墙上己方火炮。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种强悍的气性,在洪承畴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中,这也不多见,除了最初在镇压各地义军时,偶尔有过,其它时候……哎,老了,又想起了当初。

洪承畴迅速下令,清军依据各条街道进行抵抗,同时他将带来的八旗军五千步兵,部署在了府衙南边的衙置。

这一是防备明军万一突进,威胁到府衙行辕。

其二也是为了保护衙署西北方向的府库房安全,这府库可是重中之重啊。

洪承畴有条不紊地布置着,他到现在也不相信,区区数万苟延残喘的明军,真能击败自己。

而事实上,洪承畴的估量没错。

明军确实陷入了苦战。

吴争麾下大军的成份复杂,没有足够的时间整训,作起战来,很难形成统一。

夏完淳麾下二万多人,那更是混杂,所谓义军,顾名思义,就能领会其组成之人的成份。

幸好冲进了城,在这房舍、街道中各自为战,还真符合了这批人马的风格。

这也是能撑下去的主要原因。

否则,可以准确地说,攻入苏州城,就是取死之道。

听起来兵员很多,但遭遇上洪承畴带来的那些鞑子正规军,一万鞑子足以立于不败之地。

何况还有守苏州的驻军。

吴争轻敌了。

在他看来,只要城门一破,大军往城里一冲,那么苏州城将手到擒来,这或许是前面几场规模不大的战斗连战连捷的原因吧,亦或许是吴争太渴望拿下苏州城,回去祭奠他叔了。

战斗就这么持续到下午。

这个时候,双方的实力基本都已经摆在了台面上。

吴争和洪承畴都已经看清了对方的路数和实力。

洪承畴心中大定,只要战到晚间,明军肯定支撑不住,必会溃散。

一家欢喜一家忧,吴争开始慌了。

这几万大军可是吴争赖以生存的基础,今日如果全部折损在此,再想翻身恐怕难了。

可问题是根本没法撤,任何军队都撒出去了,与清军胶着在一起,怎么撤?

第二百十八章 来世……好运!

这就是一个死局,明知道结局,却无法改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覆灭。

这场巷战太过血腥,南半城之大街小巷中,每一步都淌着血迹,每一步都躺着尸体,有清军的,也有明军的。

从南门破碎的城楼上望去,吴争可以清楚地发现,南北纵向数条街道的明军兵锋,已经开始向后退缩。

这是非常危险的讯号。

吴争转过头来,看着仅存的三百多死士,沉声道:“去吧。”

当他们彻底消失在人潮中,吴争感觉到自己的心硬得象块铁,或者那儿根本不是人心。

但死士的加入,让那几路后退的明军,瞬间向北急进。

可吴争明白,这是在饮鸠止渴,一旦死士死光,结局依旧是一样,无法改变。

仗打到这份上,让吴争深深地自责,自己太狂妄了。

从领三千人进攻杭州城起,自己走得太顺。

甚至敢率兵围绍兴城,发动政变。

居然也让自己得逞了。

以至于自己悍然发动了这场北伐。

太小看清军战力了,可这时知道,已经太晚了。

这是一个毁灭性的错误,无法挽回或者修补。

没有后援、没有后备队,身边仅有钱肃典六百骑兵。

吴争焦急地看着天色,心中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喝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要不,我去?”身边钱肃典面无表情地问道。

吴争霍地回身,咆哮道:“你去做什么?一起死?你是在讥讽我吗?”

钱肃典依旧面无表情地反问道:“我为何要讥讽你?那儿……。”

钱肃典手指着北面,眼睛看着吴争道:“那儿有我的亲侄、我刚刚视如兄弟的夏守淳、还有相处才一月的兄弟们,而你……也是我的侄女婿。我为何要讥讽你?”

“攻打苏州城,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不是你一人的错。我为何要讥讽你?”说到这钱肃典哽咽起来,“我只是想,能与他们死在一块儿……行吗?”

吴争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搂着钱肃典的肩膀道:“谢谢!”

……。

很多时候,历史的进程就是因一些小人物来改变。

这些小人物单独摆放出来,根本不值一提。

但如果放在某个特定的区域和时间,那就足以改变历史。

吴胜兆不是个小人物,因为他有八千人马。

可他在吴争眼中,就是个无耻到极点的卑鄙小人。

卑鄙小人也可以称为小人物。

所以,吴胜兆改变了这场战局。

他的出现,彻底颠覆了原本注定的结局。

吴胜兆在吴争所派斥候口中得知,那个曾经申饬、罚他俸的洪承畴也在苏州城中时,确实激起一种想冲进城去以报一箭之仇的冲动。

但这还不能真正让吴胜兆不顾一切。

真正让吴胜兆不顾一切的还是吴争以死士为先登,攻破南门,全军攻入城中这个消息。

这让吴胜兆心中大急。

如果真让吴争攻下了苏州城,而自己按兵不动,那不但说好的官位、爵位没了,不定吴争记恨自己,挥师前来灭了自己。

这么一想,吴胜兆确实坐不住了。

他是这么激励身边将领的,“都说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老子带你们从辽东到江南,一路在吃屎、受气,为什么?还不是没跟对人!老子本来还不信,现在信了,这小子还真有种,真敢攻进苏州城去,也罢,咱不能眼看着功劳都让他占了去,走,随老子杀进城去,抢他x的!”

于是,八千大军拔营向苏州城东门呼啸而去。

可问题是,吴胜兆避战,大军驻囤在真义以西,与苏州城还有数十里远,这就是吴胜兆没有及时赶到战场的原因所在。

可吴胜兆是万万没想到,吴争这不攻进城,还是好汉一条,一旦攻入城,就成了待歼的死鱼啊。

要是吴胜兆知道是这样的情况,恐怕打死他、不让他姓吴,他也不敢率兵悍然进攻苏州东城的娄门。

哪怕到了战斗结束,吴胜兆也一直以为他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

……。

天色将黑之时,明军的兵锋突进最北的,就是西侧钱翘恭部,他所率的三千骑兵和池二憨部作为尖锋,共计五千人的部队已越过文庙。

这是经过一天,明军在付出上万条人命之后,突进最北的一处了。

其余四路,都被清军死死地挡在从东城葑门至西城馆驿一线。

夏完淳所率义军伤亡最大,他遭遇的正是洪承畴部署在衙署周边战力最强的那五千八旗军。

入城时,上万的义军,此时所剩不足六千人,减员过半。

吴争已经麻木,因为败亡已成定局。

他下的最后一道命令,就是增援夏完淳部。

而身边仅有钱肃典的六百骑兵,当然,除了钱肃典,还有他自己。

吴争想过逃的,面对覆没,活下来,比赴死重要,这个道理吴争懂。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道理,吴争也懂。

可吴争话到嘴边,说出来的却是,“全员增援夏完淳部。”

这便是不死不休。

在这一刻,吴争突然明白了叔叔当时赴死的心情。

在这一刻,吴争突然明白,其实人活着和死去,都不重要,对于这个世间,自己不过是个过客,少了谁,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能和这群人,一起去死!

死,反而是种解脱,让自己的内心舒畅,不用忍受日以继夜的煎熬。

吴争走下城墙,在亲卫手中接过缰绳,策马冲锋的那一刻。

突然想起自己的前世,想起自己的妻女,想起从楼顶跃下的那一刻。

吴争在心中苦笑,自己原本都想给亲人一份幸福,却都被自己的一念之差,给毁了,最后自己所选择的,还是一样的逃避。

或许自己从来就都是一个失败者,那么,就让自己随着自己的心意……走吧!

但愿来世……好运。

这句话,吴争已经是第二次说了。

六百零二骑,义无反顾地驰骋耐去,如同一阵烟云卷向文庙方向,如梦、似幻,更象一道拍向岸边巨石的波浪,哪怕粉身碎骨,依旧不怨无悔。

第二百十九章 人都喜欢笨人

洪承畴此时的心情很轻松。

甚至连一丝欣喜都没有。

在他看来,这个胜利是可以预料的、应该的。

没有什么可能拿来炫耀的。

就象一头大象,踩死一只蚂蚁一般,理所应当。

甚至他还对这支明军的主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吴争,有了那么一丝欣赏。

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欣赏。

就象猫对爪下那只垂死小老鼠的欣赏,真可爱、真顽强、真有意思!但无济于事!

在听闻绍兴府出了个吴争,三战三捷,甚至连豫亲王多铎都在他的手下吃了大亏,洪承畴当时有些动容,甚至有所警惕。

但在听闻吴争只有十八岁时,洪承畴就释然了。

在洪承畴看来,才能是需要时间积累的,就象他自己,也是靠阅历的积累,才有了今日的成就,任何先天的都是不可靠的。

天赋这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只有靠经验和阅历地累积,那才是真正可靠的。

而多铎恐怕是一时大意、骄狂,才不慎着了吴争的道。

哪怕多铎在洪承畴眼中是个对手,也不妨碍他对多铎能力的推崇。

洪承畴在走神,他有资格走神。

因为,最多一个时辰,赶在天色全黑之前,清军就能击溃这支明军。

洪承畴希望吴争能逃。

他甚至在心里发誓,绝不派军队去追击。

不是他突发慈悲,是因为洪承畴心中有个愿望,他希望残明别灭亡得太快,再给他一点时间,他需要足够的功勋,去顺天府那个朝堂上站得更稳。

……。

吴争的耳边不断地响起明军士兵的哀号。

每一声哀号,都表示一条生命的终结。

在这个血肉磨坊中,任何人负伤倒地,都无法幸存。

就算运气好,没有被敌人补刀,也会被不知敌我的脚踩踏至死。

可以想象,双方近五六万人,拥挤在南边三分之一的城池街道搏杀,这是一种怎样的拥挤。

每一刀挥出,都不会落空,或者听到轻脆的金属声,那是被格挡了,要么就是“噗”地沉闷声,那是刀入人体的声音。

到最稠密处,双方士兵甚至不能挥刀,因为每一刀挥出,先伤的是自己人。

士兵只能采取妥协的办法,拿刀从腰间向前捅。

不用使力,只要对准方向,后面的人群会带动你向前顶去。

而往往,在捅穿对方的同时,对方也捅穿了你。

然后二人双双倒下,死去。

在意识消失之前,双方甚至能看清楚对方的脸,深深地,烙印在睁大的瞳孔里。

战争,就是这么残忍。

残忍到让自己变成野兽,拼命地杀死对方,杀死更多的人,而心里没有一丝愧疚。

吴争也在杀人,他是杀人的好手。

虽然没有池二憨出刀快,没有宋安射箭准。

但吴争比池二憨灵活,比宋安力气大。

这个比法有些无赖,就象与和尚比谁头发多。

但如果将这两点结合在一个人身上,就能想象些吴争的身手。

半个时辰之间,死在这小子手上的不下十七人了。一直跟随、掩护着吴争右翼的钱肃典默默地替吴争记着数。

倒不是吴争需要这份军功,也不是钱肃典吃饱了撑的。

是钱肃典确实被吴争杀人的刀法所吸引。

吴争的出刀就象是专门为杀人而练的一般。

快、准而带着一丝诡异。

在这种拥挤的场面中,吴争的长刀依旧挥舞得如行云流水。

钱肃典相信,如果地方再大些,再宽敞些,吴争所杀的人数,将会再多上五成。

在这一刻,钱肃典心中除了佩服之外,还有些……可惜。

可惜啊,这样的人……不该就这么死了。

但老天不会理会弱者的乞求。

它听不到,也不想听到。

这一刻,所有明军,包括吴争等人在内,就是弱者。

五路突进的人马,能坚持着的只有最西侧的钱翘恭部、最中间的夏完淳部,就是吴争增援的这一路,其余三路都已经力不从心,渐渐往后退却。

这便是全军崩溃的预兆。

任何一路的后退,都会让没有后退的,陷入重围,何况是三路。

满身是血的夏完淳竭力地嘶吼道:“吴大人……吴争,退啊!留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送死……啊!”

分心的一瞬间,夏完淳的左臂被捅穿,夏完淳“啊”出一声的同时,奋力捅穿了对方的肚子,然后一脚踹翻对方,强带出的刀尖,令夏完淳再一次“啊”出声来。

吴争奋力冲向夏完淳,身边的亲卫,以自己的身体为吴争挡住了从两侧捅来的刀。

生生挤近夏完淳,吴争背靠着夏完淳,喘着气道:“真不好意思,你本该还能再活上一年的。”

夏完淳正被左臂的伤痛所扰,听不明白吴争在说什么,大声道:“你说什么……吴争,你就是个蠢货,这下好了,谁都出不去了。”

二人看不见对方的脸,也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

可从对方抖动的背脊,都能感受到对方在笑。

笑,是一种止痛良方,也是一种最好的调剂工具,能让人在短时间内忘记恐惧、焦虑,从而有更多的力气、速度挥刀。

挥刀,只为杀人!

钱肃典已经挤不进去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亲侄,准侄女婿就这么陷入重围。

他发疯似的在挥刀,杀人。

这个时候,只要参战的任何一个明军士兵,都知道败亡是肯定的了。

他们不想退、不甘心退,也不敢退。

人挤人的环境中,谁退那就必死无疑。

既然退就是立死,不如抵抗还能多活一会。

就是在这种心态下,五路明军竟然没有一路崩溃,虽然在后退,但依旧在坚持。

洪承畴怎么也想不到,都已经煮熟的鸭子,会飞!

天色已经开始黑了。

明军的败象已露。

让洪承畴意外的是,明军那个小年青主将,竟不逃,反而冲进来送死。

这让洪承畴对吴争的欣赏又多了一点。

这与立场无关,只与人性有关。

人嘛,都欣赏笨点的人,太聪明的没有人喜欢。

因为比自己笨的人,对自己构不成威胁,而比自己聪明的人,会本能地生出戒备之心。

第二百二十章 宜将剩勇追余寇

洪承畴认为吴争够笨,打不过就跑呗,动不动就赴死,这不是英勇,而是蠢、笨。

但洪承畴又很欣赏这种人。

因为人总是欣赏那些自己做不到的。

自己做不到,虽然自己也努力地去做过,但最后失败了。

但这不妨碍他欣赏这样的人,所以,洪承畴决定,在朝廷下令处死吴争之前,给予吴争最大的优渥。

可就在洪承畴志得意满,盘算着清蒸还是红烧的时候,急匆匆奔来禀报的传令兵,说出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东北方娄门遭遇大军进攻,必须立即派兵增援,否则,必破。

一向沉稳,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洪承畴,这时脸色变了,惨白。

能顶住明军,最关键之处在于集中城中所有兵力。

原本派往葑门、娄门各三千人的守军,都已经各抽调了二千五百人回来。

也就是说,两处城门只有各五百人,在象征性地守城。

挡挡贼寇还行,面对大军进攻,都就是的灯笼,一戳就破。

可要增援娄门,就得抽调正在与明军作战的军队,怎么抽调?

都已经打成一锅粥了,怎么抽调?

身边所有的预备队都派出去了,打到这份上,留着预备队干嘛?

这无疑是一道左右为难的选择题。

而且是一道带着无限陷阱的选择题。

不抽调增援,娄门必破,娄门一破,明军就会冲入城中,西北闾门就会陷落,退往常州府、应天府的路就会被截断,如此,自己就成了瓮中之鳖。

而抽调增援,那么已经露出败象的明军压力一轻,就会顺势反击,如此一来,衙署防线就会崩溃,紧接着自己所处府衙,就会陷入重围。

这短短的时间里,洪承畴额头上的冷汗如雨,渐渐汇成水流,往下滴。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这时,又一个传令兵急跑进来道:“禀大学士,娄门已破,守军全部阵亡。”

洪承畴的头“轰”地一声,这么快?

看来确是大军攻城无疑,在这一刻,洪承畴所想到的是,怪不得这时候吴争身为主将还敢往城里冲,原来他还留有后着啊?

懊恼、悔恨、愤怒……一时间交杂在一起,在洪承畴胸口发酵。

“噗”地一声,一口腥血从洪承畴口中喷出。

身边的亲兵和官员们呼喊着向洪承畴扑去。

在昏迷的前一刻,洪承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喝一声:“撤……从闾门……撤!”

说完,翻着白眼身体一挺,昏了过去。

……。

这场仗赢得是莫名其妙。

其中的关键就是吴胜兆部成了左右战局的焦点。

这厮虽然无耻,但在决定了攻城之后,确实打得很顽强。

攻城时,他的部队伤亡超过千人。

不得不说,他带兵还是有些能力的,至少,产生这么大伤亡,士兵依旧听从他的命令奋勇拼杀,直到破城。

也正是因为吴胜兆部攻入娄门,兵锋所向,威胁到了西北闾门,才让洪承畴惊骇至昏迷。

清军撤退了。

可这里撤退,恐怕没那么容易。

明军士兵被压着打了大半天,这个时候压力骤然一轻,本能地选择追击。

清军举步维艰,每退一丈,都会留下无数的尸身。

等退出闾门时,所剩已经不足五千人。

吴争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城中各路明军的掌控,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命令、没有指挥,完全是各自为战,自由发挥。

但每路明军的表现,都完全符合吴争的构想,甚至比吴争指挥都完美。

当几路明军追击至闾门会师时,终于力竭。

其实,准确地来说,在清军撤退前,明军都已经力竭,从南向东的追击,完全是凭着一时的血气支撑,而当清军撤出城门时,就算有心追击,也已是不能。

胜利了!

但没有人欢呼,所有士兵都喘息着软倒在地上,靠着城墙,甚至连眼皮都抬不起。

吴争与池二憨、夏完淳、钱翘恭等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个时候,恐怕再无人去管身份、地位、主从。

吴胜兆很郁闷,等攻进城后,他才霍然发现,一切并不是他所想象的。

没有他,恐怕明军已经溃败,甚至全军覆没。

站在吴争等人身边,他就象是个异类。

没有人去理睬他,甚至不看他一眼。

吴胜兆不甘心,他挤进人群,拼命地晃着吴争的胳膊,大声道:“临安伯,这下我的爵位没有异议了吧?我的赏赐是不是该升升了?”

所有人都渐渐平静下来,古怪地看着吴胜兆。

吴争强繃着脸问道:“为何拖着不进攻?”

“这……你也没说什么时候改动进攻啊?”吴胜兆强辨道。

吴争瞪了他,终于软了语气道:“好,记你首功。”

“那爵位和赏赐?”

“伯爵、赏十万两。”

“啊?”吴胜兆惊喜,瞪大了眼睛,“此话当真?”

“本官言出必行!”吴争点点头道,“当然,如果你能现在率兵追击洪承畴残部,或许我还能向朝廷为你请功,晋升候爵。”

瞧瞧,一个伯爵许诺出一个候爵,竟连大气都不喘一声,这在正常年代,恐怕会有人质疑吴争的脑子是不是有病。

可现在,没有人去质疑吴争,他们觉得很正常,绍兴府朝廷最强的军队就掌握吴争手中,现任监国是吴争倡议拥立,对于他们而言,吴争就是那个曹孟德。

“你放心去追,我明日一早,便率兵尾随。”

吴胜兆瞪着牛眼,看了吴争许久,然后转身拔腿而去。

看着他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吴争转向吴易道:“抱歉,我只能如此。”

吴易抬头望天,悠悠说道:“我什么都没听见。但我……依旧与他不共戴天。”

宜将剩勇追余寇。

这句话的道理,其实与趁他病要他命的意思如出一辙。

吴争对这句话的了解,来自于毛爷爷。

所以,哪怕己部伤亡惨重,哪怕将士人马疲惫,在修整了一个晚上之后,吴争强硬地下令,全军追击!

让吴争心里欣慰的是,从上至下,哪怕是吴胜兆和吴易两个互视为仇之人,都服从了这个有些强人所难的命令。

军心可用!

第二百二十一章 洪承畴反击,吴胜兆被击溃

次日凌晨,大军出闾门,向常州方向急速挺进。

当天傍晚,吴争率部至无锡。

无锡已经光复,被吴胜兆光复。

事实上,无锡城没有任何战斗。

因为城中早已没有清军一兵一卒。

吴争原本想在无锡城中修整一晚的,可就是这一晚,又是一个转折点产生了。

绍兴府急令,令吴争率部回援,清军正在进攻奉化。

奉化在宁波与上虞之间,奉化一失,上虞危急。

亲人都在吴庄,吴争怎能不闻之动容?

这就为难了,如今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趁着洪承畴新败,一路追击至应天府,说不定真能一战而下。

还有,兴国公王之仁的水师已至三叉浦,如果自己撤兵,那么水师也不得不撤退,这样就有可能将吴胜兆部置于险境,成为一支孤军。

可如果不回援,一旦清军占领奉化,上虞就首当其冲。

很显然,奉化根本挡不住多铎大军。

“全军骑兵留下,钱翘恭、钱肃典,你们随我追击。其余人,池二憨、厉如海你们率一万人回援绍兴府,夏完淳,你率己部回防苏州府。”吴争迅速作出决定,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已经放弃了应天府,因为仅靠吴胜兆部和一支骑兵,对应天府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厉如海道:“大人,如今全军骑兵不足五千人,以此兵力追击洪承畴,太过危险。要不……?”

吴争摇摇头道:“恐怕来不及了,奉化一失,至上虞最多两天,而从无锡回援,至少也需要两三日,再拖延一刻,上虞就危险一分,听我命令,立即出发回援。”

厉如海道:“大人可有地想过,就算能守住绍兴府,恐怕也会陷入清军包围,但如果占领常州,应天府就在眼前,一得一失,利弊显而易见,望大人三思。”

这话引得钱翘恭、钱肃典同时愤怒。

钱肃典道:“绍兴府危急,我等身为人臣,岂能闻听监国有难而不救?你是置临安伯于不义!”

厉如海争辩道:“我没有说不救绍兴府,只是与救绍兴府相比,攻占应天府更重要,哪怕现在监国在此,也会做出这个决定。与光复应天府相比,区区绍兴府……算得了什么?”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吴争身上。

吴争很清楚厉如海的意思,确实,光复应天府的意义很大。

无论从政治意义还是战略意义。

攻下应天府,能让自己在明臣、明人心中的地位,有长足的提升。

在军事上,占领应天府更是可以凭借长江天险,与清廷南北抗衡。

从利益上而言,确实应该继续率军追击。

可吴争更明白,如果不回援绍兴,就会令绍兴府沦陷,置自己的亲人于险境。

完全可以想像,占领上虞之后,多铎会如何搜捕自己的家人。

想到此处,吴争厉声道:“本官心意已决,厉如海,按本官命令行事。”

厉如海应道:“属下遵命!”

池二憨道:“少爷,让我留下吧?小安子不在,我不能也离开少爷。”

吴争沉声道:“吴庄更需要你,你路过松江府时,派人传令宋安,令他立即率松江驻军,至无锡接应我等。”

池二憨见吴争语气坚决,应道:“是!少爷保重。”

……。

当天夜里,大军迅速向苏州折返。

次日凌晨,吴争率四千多骑兵继续向常州追击。

说是追击,其实无非是想接应出吴胜兆部。

可出发仅半个时辰,骑兵前锋就遇到了溃退的吴胜兆部。

吴争一问才知,原来洪承畴苏醒之后,立即派人向应天府传信,应天府随即派出一支援兵,与洪承畴部在常州会师。

由此对追击的吴胜兆部发起了反击。

也就是说,占领常州已经无望。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吴胜兆部被击败之后,清军还在尾随追击。

而此时吴胜兆部仅剩下三千多人。

这是一场大败,与出发时六七千人的兵力相比,常州一战,吴胜兆部折损了五成。

此时就算加上吴争四千多骑兵,人数也就八千人。

但据吴胜兆所说,身后追兵就有一万多。

吴争相信吴胜兆没有说谎,洪承畴残部逃离苏州时,还有近五千人。

如果应天府派出的援兵在一万以上,那么追兵有一万多人是完全可信的。

这个时候面临的问题是,迎战还是撤退!

迎战,极有可能双方胶着,很显然,吴胜兆残部士气尽失,极有可能一触即溃。

也就是说,此战需要自己这四千多骑兵承担主战的重任。

可吴争麾下这支骑兵,是一支骑马的步兵,还未完成整训,打打顺风仗,追击溃兵能够胜任,与鞑子精锐骑兵相抗,打一场势均力敌的野战,确实是勉强了。

可如果撤退,任由鞑子追击,先不说吴胜兆部是否能逃脱,就说刚刚光复的无锡、苏州,又会重新沦陷。

这将导致此次北伐彻底功败垂成。

苏州城战死的上万将士,都将无法瞑目。

“传令,全军迎击!”吴争大声下令道。

吴胜兆惊得冷汗浸出,忙劝道:“临安伯,这可不是闹着玩,追兵可是上万啊,其中至少有五千骑兵。此时迎击,那就是找死。”

吴争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绍兴府急讯,清军已经在攻打奉化,如果不是为了接应你部,本官早就率军回援绍兴府。”

吴胜兆这里才发现吴争所带来的只有这不足五千的骑兵,其余军队已经不见。

他就更惶恐起来,“临安伯,我手下军队已经无力再战,你要打我不拦,我是铁定要撤退了。”

吴争身边钱翘恭、钱肃典轻蔑地喝道:“无能的废物!”

吴胜兆脸色涨红,呐呐道:“我可是在苏州城救了你们一命的。”

“呸。”钱翘恭轻啐一口道,“现在我等也救了你一次,扯平了。”

吴胜兆顺势道:“好,我们各不相欠,现在我要带兵撤退,你们也别拦我。临安伯,你意下如何?”

吴争连看都没有看他,策马一鞭,当先冲了出去。

四千多骑兵如同一道洪流,越过吴胜兆残部,向前涌去。

吴胜兆脸色或白或青,良久大声喊道:“撤!”

第二百二十二章 无师自通

绍兴府此时又是一团糟。

鞑子从南面来袭,监国朱媺娖下令绍兴府四卫调向余姚,准备迎敌。

可朝堂之上,却出现了两种声音。

无外乎,战和逃。

朱以海故态复萌,他极力建议召吴争部回援,同时将朝廷撤往杭州。

这种声调,得到了几乎一半朝臣的附议。

朱媺娖的威望不足以震慑住这些人。

加上朱以海本身就是藩王,又被朱媺娖任命为参政。

这就造成了无事时大家嘻嘻哈哈,有事时就化为两派,另立山头。

这些朝臣手中虽然没有兵权,但他们的政治力量不容小觑。

一个个都是前朝老臣自居,但凡谏言,都是依经据典,口口声声为了朝廷、为了天下、为了江山社稷,令人无可反驳。

之前吴争强迫朱以海去监国位,拥立朱媺娖,他们没有反对,不是因为他们认同、心服口服,而是受制于吴争手中的兵力。

如今吴争领兵在外,对他们的威慑力就大大减轻了。

如果是顺境,他们可以随波逐流,但现在,绍兴危急之时,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逃命要紧。

张国维的性子较软,钱肃乐刚正有余、威压力不足,张煌言的资历是个大问题。

加上这次鞑子来袭与前几次不同,前面两次,一次是小股鞑子入侵,还有一次是方国安叛变,虽然听起来叛军很多,可毕竟是明军新降,这两次都是朱以海领头倡议转进。

那这次多铎率大军兵锋直指绍兴府,从气势上来说,对绍兴府已经是志在必得。

所以,这次是大臣倡议转进,朱以海随波逐流。

而从奉化至绍兴府,一路平川,根本没有任何要隘可守,而绍兴府对清军的防御力量,大都都是北向,从来没有去考虑过敌人会从南方来。

所以,朱媺娖仓促调兵去余姚,没有人相信明军会获得胜利。

在他们看来,调兵抵抗只是为了给朝廷争取转进的时间。

至于转进会给抵抗的明军带来怎样的负面影响,这就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了,大明人多,死上一些对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等安全了,再征召就是。

朱媺娖阻拦不了朱以海,同样也阻拦不了附议朱以海的朝臣,她在这个时候,心里有的,只有愤怒、懊悔。

皇室子弟,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他们的政治能力或许是天生的。

在朱媺娖就任监国时,本能地对吴争产生戒备之心。

这与对吴争有情没有关联,也与象钱肃乐等重臣谏言约束吴争也没有直接联系。

皇权在于平衡,这一点,皇族无师自通,从小耳闻目染,成为了一种本能。

朱媺娖并不眷恋权柄,但她知道一件事,放任一个手掌兵权的重臣,不是保护他,而是在害他。

这一点,她在父皇身边,看得多了。

所以,她将朱以海留在身边,一则毕竟朱以海是朱家人,常言道打着骨头连着筋嘛,另外一点,那就是因为朱以海与吴争有间隙,朱以海又是前任监国,在朝堂之上有着一群拥趸,这样就能平衡吴争在朝中的势力。

双方相互掣肘,就能产生一种平衡。

可朱媺娖现在后悔了,就应该听吴争的,将朱以海彻底赶出朝堂。

朱媺娖不是不想撤至杭州,但她更明白,如果自己退去杭州,这一万多明军恐怕就会一哄而散。

只有自己牢守着绍兴府,才能激烈明军将士奋力抵抗。

这是她唯一能做、力所能及的。

将自己留下,让肯追随她的忠臣们留下,集结绍兴府的兵力,打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

在这个时候,朱媺娖渴望吴争能回援,但她更希望,吴争不要回援,而是能光复应天府。

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她承受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压力。

好在,有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等人的鼎力支持,否则朱媺娖恐怕连绍兴府的局势都无法控制,甚至连四卫都无法调动出去。

……。

出无锡往西北方向,大约二百多里地,是慧山。

慧山以北不远,是高桥。

高桥是个小镇,人口不多,依山而建。

官道由此产生了一个转折,一边是山坡,一边是小河。

一场遭遇战,就发生在这个转折处。

吴争不知死活地发动反击,有他的必要性。

战场之中,一旦撤退,就会有连锁反应。

想再稳住阵脚,非常困难,当然,精锐除外。

很显然,吴争麾下能勉强称为精锐的,就是从梁湖带出来三千人。

其它的,不过是混杂而成的各部降军和成份更为复杂的义军。

缺少训练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这支军队更适合打顺风仗。

苏州之战这支军队能硬抗到最后,是奇迹。

追究其成因,无非是两条,一是破城让士兵们士气大振,之后慢慢地抵消,好在当时没有一路产生溃退,吴争很明白,只要有一路溃退,就会发生连锁反应,全军溃败也就不远了。

另外就是这支军队大部分是老油子,他们更知道当时不能撤,也根本撤不了,一撤鞑子就会紧咬着不放,拼死或许还有一丝生机,可一退百分之百被追杀。

正是这两个原因,所有士兵死顶着清军猛攻而不退。

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他们可以退,天阔任鸟飞。

这就和围三阙一的道理相同,有活路时就有了逃命的本能。

如果吴争不发动反击,数万大军就会成为一溃千里之势。

溃退起来,根本刹不住脚跟。

那么不但无锡、苏州、松江这些刚刚吃到嘴里的果实会尽数吐出,甚至可能祸延至嘉兴府、杭州府。

这样就产生了被鞑子南北夹击之势,那个时候就算是天王老子帮忙,也救不了绍兴府了。

所以,吴争必须反击,阻滞鞑子追兵的势头,为明军回援、整固防御赢得时间。

这场高桥之战,堪称经典。

鞑子总共有一万二千人,其中有五千是骑兵,八旗骑兵。

而吴争手下仅四千多骑兵。

这是绝对的劣势,无论是人数上,还是单位兵战力上。

第二百二十三章 高桥之战

但这其中吴争也算是占了个便宜的。

那就是有备对无备。

洪承畴没有亲自率军追击,如果他来了,肯定不会如此大胆。

刚刚在吴争手中溃败,洪承畴绝对不会对追击掉以轻心,就算知道吴争手里兵力不足,也会谨防着。

但现在,追击的清军刚刚击溃了吴胜兆部,士气高涨,骑兵领头,步兵紧随,连斥候都不前出,就这么直愣愣地向无锡方向追来。

于是,双方就在高桥官道的那个转弯处遭遇,继而暴发了血战。

说是血战,一点也不夸张。

前面说过,官道在此有一个转折,一边依山,一边傍水,傍水处有个不高的悬崖,下边是河。

说不高,是因为上下距离也两丈左右,但这个高度,足以摔死人了。

双方遭遇的都是骑兵,同样都是猝不及防。

而且双方骑兵的速度都非常快,这就使得在遭遇之后,根本没有时间作出任何反应,战斗就暴发了。

但明军骑兵比鞑子更有心理准备。

因为明军已经遭遇了吴胜兆溃兵,如今是为着反击追兵而去的,心里有突然遭遇鞑子的准备,而鞑子只是一心在追击吴胜兆残部。

所以,虽然双方都是猝不及防,但程度是有高低的。

这在刚刚暴发战斗时还很难觉察出来,双方的骑兵如两辆急驶的马车,狠狠地撞在了一起,然后是双方后续骑兵继续撞上去。

无数的骑兵连同战马就这么被撞下、挤下悬崖,垂死之际,凄厉的呼叫声,令人不忍耳闻。

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至少有一、二千人被撞下悬崖,如同下饺子一般。

这其中就产生了分别,明军骑兵掉下悬崖的人数明显要比鞑子少得多。

为啥呢?因为一则明军心里有遇敌的准备,加上是迎敌,不是追击,速度放得不是很快。

一旦前面遇敌,减速比鞑子更及时。二是得益于地形,官道的这个转弯,从明军方向论,明军是右转弯,是擦山坡而过,大部分骑兵是被挤到内侧,也就是依山坡一侧,但鞑子却是左转,他们在转弯时被明军骑兵在山一侧冲击,自然就纷纷掉落悬崖了。

产生的结果是,大部分受阻的明军骑兵窜上了山坡,而鞑子受阻的骑兵,却一头摔下悬崖。

这个地形优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后果。

那就是鞑子骑兵善于骑射,而吴争麾下的这支冒牌骑兵,根本不善骑射,甚至许多士兵连骑射都没有尝试过。

这个转弯角度,让鞑子骑兵无法施行骑射,让明军骑兵占了最大的便宜。

而这场战斗最常见的拼杀手段,不是抡刀砍杀,更不是射箭,而是互撞。

而撞击,明军有着先天的优势,撞不过,无非趁势上坡。

上了坡之后,居高临下再往下冲,这一冲更使得鞑子往悬崖下掉。

战斗就这么持续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直到鞑子后军收住了阵脚。

可这个时候,鞑子五千骑兵已经折损过半。

明军才折损不足二成,在这个局部战场上,兵力优势瞬间扭转。

明军以三千多对鞑子二千多。

吴争没有丝毫犹豫,下令冲锋。

于是,真正的血战开始了。

明军以优势兵力,对鞑子骑兵发动了突击。

但这个时候,双方兵员的单兵战斗力就集中反应出来了。

往往是明军两人,甚至三人才能换鞑子一人。

如果不是鞑子为了不掉下悬崖,强行停止了前进,明军在双方接触时,占了速度的优势,明军骑兵甚至很有可能一战全军覆没。

这场拼杀持续了半个时辰,明军伤亡近一千多人,而鞑子的伤亡只有明军一半。

战场后员的优劣再次扳回。

这个时候,双方兵力已经非常接近,明军稍稍占优。

高强度的拼杀,令双方士兵的体力急速消耗。

而这时,落后的鞑子步兵,出现在了远方。

鞑子骑兵士兵随之大振,而明军士气迅速退潮。

崩溃就在一瞬之间。

……。

有句老话说得好,再十恶不赦之人身上,偶尔也会有可取之处。

许多恶贯满盈的歹徒,往往是个孝子或者重义之人。

这说白了,无非是人性需要那得一丝慰籍,就象去胡人去教堂忏悔一般,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吴胜兆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向无锡撤退的时候,他确实很犹豫。

他心中想得是,这次可把吴争得罪狠了。

在他看来,吴争确实是为了救他而来的,可自己却独自逃了。

这实在是不仗义得很。

如果吴争此战阵亡了,那也就罢了,可要万一赢了,那自己铁定没好日子过了。

自己八千军队,到了现在仅剩三千多人,有一半砸进去了,如果这时离开,岂不白瞎了四千多条人命?

这就象投资,亏了这么多进去,只能继续往里投钱,期望能在下一刻翻盘。

如果此时止损,一是吴胜兆没有这种断臂求存的勇气,二则他也明白,再要聚集起一支大军,他没有这个能力。

他的军队都是来自于依附一个势力所得,而不是自己征募。

所以,很难想象,被绍兴府憎恶之后,他还能得到兵员增补?

也很难想象,清廷至此之后,还能接纳他的归降。

再三斟酌、前思后想之后,吴胜兆终于大喝一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随我回去!”

……。

吴争并不后悔自己孤军反击鞑子追兵。

从离开无锡时,心中就有了失败的预感。

但吴争依旧固执地下令了。

吴争不是个慷慨激昂之人,相反更有些小民思想。

这可能是受后世那个吴琤的影响比较重,消退了此世少年吴争血气方刚的影响。

但有一点,不管吴争还是吴琤是一样的,他们都有着不畏死的勇气。

敢于自杀的人,从来不缺乏勇气。

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吴争敢死,特别是在面临抉择的时候。

拼光这支追兵,哪怕只将他们打个半残,清军至少在二、三个月内,无法调动新的军队南下。

如果能让自己的亲人好好活下去,如果能让这世界能因自己的死亡而改变,吴争绝不吝啬一死。

第二百二十四章 老兵金贵,老兵不死!

此时战场的形势是,明军已经越过道路转折处数里。

因为鞑子已经意识到道路转折对他们的劣势,自然不肯前进,明军只能主动出击,越过转折处,由此产生的后果,就是只能凭真本事杀敌。

但也正因为如此,明军的伤亡在迅速扩大。

可随着鞑子援兵的到来,明军的防线开始松动,骑兵阵线的松动,比步兵更夸张,它的后退不是以步计数的,而是以丈算。

吴争与钱翘恭、钱肃典叔侄被后退的骑兵挟裹着后退。

这个时候,就算想下令阻止亦是不能。

人潮的涌动,不是单体能抗衡的。

数里的距离,转眼就到,明军退回道路转折处,依旧刹不住马腿。

后面与敌胶着的骑兵被敌全歼,鞑子趁势再次对明军发起了追击。

战场局势再次回到双方刚刚遭遇的那会。

但与那时不同的是,明军已经折损过半,而且已失锐意、士气即将崩溃。

只要被鞑子追过道路转折,就是一马平川,明军离全军覆没也就一口气了。

就在这时,从明军身后涌来了一支军队。

吴胜兆部终于及时赶到了。

吴争部和吴胜兆部的两支军队,就这么在转折处擦肩而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别之处在于往前的是步兵,往后的是骑兵。

吴争甚至看到吴胜兆这厮眼神中的得意,他仿佛在得意,看吧,我又一次救了你!

道路的转折点,再一次发生了作用。

或许是老天眷顾,让这个转折的地形优势始终存在。

如果不是这个转折,鞑子追击,便会加速,但因为有这个转折在,鞑子骑兵的追击无法加速,太快就会冲出悬崖。

所以,不仅不能加速,而且在转折前需要降速,这就给了吴胜兆部步兵阻击的可能。

否则,这算给多给吴胜兆三千多人,也无法阻击得了鞑子骑兵冲锋。

当吴胜兆三千多人,冲至转折,与追来的鞑子骑兵迎面撞上之后,人马掉下悬崖的那一幕再次重现。

好在这次鞑子速度不快,人数也不多了,损失挺不严重,但低速的骑兵,已经无法对步兵造成致命冲击,双方随即暴发了肉搏战,但运动的骑兵,终究有着对步兵的先天优势。

吴胜兆部孤掌难鸣,局势依旧危急。

屋漏偏遇连夜雨,此时赶来的鞑子步兵终于到了战场,但因道路狭小,已经不容他们向前加入战团,情急之下,鞑子步兵迅速做出反应,开始翻越道路一边的山坡,打算越过山坡包抄吴胜兆后路,彻底歼灭吴胜兆部。

这个山坡,地势不高,相对于官道,顶点也就高六、七丈,坡度不陡。

人冲到顶点,最多也就一柱香的时间。

鞑子数千步兵眼见冲到顶峰之时,突然一道黑线从峰尖冒出。

瞬间变粗,然后是人头、马头,继而露出狰狞。

“骑兵~!”

一声凄厉的呼喊声骤然响起。

无数在爬坡的士兵惊惶地目视着峰顶的骑兵线,身体已经无法控制,他们僵立在那,就象是个枯萎的木桩。

这种剧变,完全出乎鞑子援军的意料。

谁能想到,明军骑兵会突然出现在山坡之上?

这支骑兵,自然是吴争所率骑兵残部。

擦身而过的羞耻感,不仅仅只有吴争能感觉到。

钱翘恭、钱肃典叔侄也感受到了。

幸存的骑兵将士都感受到了。

被友军增援,并不可耻。

被吴胜兆这个曾经的叛兵、如今的逃兵增援,确实令所有人都憋了肚子气。

如果还需要逃命,将士或者会选择将这股子气憋回肚子里,然后将它转化成一个屁,放了。

可偏偏吴胜兆部悍然挡住了鞑子追兵。

这让所有将士心中的窝心,瞬间暴发出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止后撤的马蹄,然后齐刷刷地转身,将目光聚集在被围在中间的吴争、钱肃典叔侄身上,眼中燃烧的战意渐渐炽热。

吴争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发出命令的时机,于是下令,“全军上坡!”

这个命令在此时无疑是最正确不过的了。

当然,也不是吴争知天知地,无所不能。

这个命令的启示,还是来自于之前双方骑兵在初次碰撞,明军骑兵被迫转向山坡,以化解对撞,既然在情急之下,能以此登坡,自然可以跃上山坡,登顶,然后向下冲击。

可这算这样,吴争也无法预料到鞑子援军,也会选择登坡。

这是上天送给吴争、送给明军将士、送给大明最好的礼物了。

于是,就出现了之前那一幕。

山坡是光突空的山坡,除了零星的杂草、灌木,连颗象样的树都没有。

这更适合骑兵往下冲锋。

吴争没有任何犹豫,抽刀擎过头顶,然后向下一挥。

五道骑兵线,如同决堤的洪流,骤然向坡下奔腾。

很难形容那种场面。

从上而下的急速撞击,让空中飞舞着人类的躯体,整个山坡上都是人,几乎不需要刻意地选择目标,只须驱马下冲,那便是随手可以汲取的、满满的战功。

八旗兵,让明军闻风丧胆的八旗兵,在这一刻,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恨爹娘没多生几条腿地调头往山下狼奔豕突。

这种溃散,直接冲乱了刚刚登坡和还没登坡的鞑子队形。

于是,一场大溃散正式上演。

七千鞑子援兵,被二千多明军骑兵,就这么一冲,杀得丢盔弃甲,四处逃散。

而明军骑兵甚至不去理会原地傻愣的鞑子,而是各自为战,追逐去四散的溃兵。

这是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

从上至下的冲锋,最忌讳犹豫,不管生死、成败,一竿子到底,绝不能犹豫。

吴争麾下这支骑兵,虽然组建不到一年,虽然经过数次战斗,虽然折损过半,但从这一刻,它终于成熟起来,有了老兵的样子。

都说战场是最能历练人的地方,这句话一点都不假。

最好的训练也不及战场上历练一番,因为战场上,不存在演习。

能活下来的,就是老兵。

老兵金贵,老兵不死!

第二百二十五章 恩怨两清,互不相欠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

明军骑兵是到不了黄河的,自然就撞不上南墙,他们撞击的最多是人墙罢了。

可人墙,又怎么能挡住自上而下,冲锋的骑兵呢?

七千鞑子援军至此,就算早归极乐的皇太极,挣扎着从棺材里爬出来,恐怕也已经无法挽救他们于覆没的边缘了。

兵败如山倒,这就是一场大溃败,他们彻底被打残,被歼、被俘者,达到五千多人,余者皆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如没头苍蝇般向西北方向逃窜。

没有人计算过时间,在可所有明军骑兵将士心中,那或许只是一刹那,可也许是,永远!

他们在这一天的时间里,尝到了失败的沮丧、胜利的狂喜,还有那战局扭转之间,瞬间的茫然失措。

但最后他们领悟到了一件事——胜利,贵在坚持!

他们已经成了老兵,因为只有老兵,才懂得坚持,逆境中,有所坚持!

二千多骑兵,几乎全歼七千鞑子援兵,最后的胜利不仅仅在于兵员多寡,更在于顽强地坚持。

不死不休!

这四个字,由此刻始,刻在每个幸存的明军骑兵心里,成为这支军队的魂,军魂!

鞑子也很顽强,这一点绝不亚于明军。

等明军骑兵反身开始回抄鞑子骑兵后路时,那二千鞑子骑兵依旧在与吴胜兆部血战。

让人意外的是,吴胜兆部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凶狠。

三千多步兵,生生将二千鞑子骑兵拖在了官道转折处,不仅没有后退一步,反而将战线往鞑子方向推进了一里地。

吴胜兆人品不咋样,可带兵确实有一套。

这样一支溃兵,折损过五成,居然还能任由他如臂使指,亦属罕见。

虽然鞑子骑兵已经无法依仗骑兵优势对阵。

但鞑子的凶悍,名副其实。

吴胜兆部表现能有如此强悍,让吴争及所有将领都感到意外。

战斗在吴争率部回抄时就结束了,发觉后路被抄的鞑子终于崩溃。

至少有六成以上的鞑子弃械跪地投降。

而这时,吴争终于发觉了,吴胜兆部为何会如此凶狠的原因了。

吴胜兆负伤了,重伤。

他的一条左臂已经齐肩断去,整个半身已经被血浸透。

可他右手的刀,却依然在挥动,口中含混地嘶吼着一些无法听明白的话语,神态已经疯狂。

吴争大喊道:“军医~!”

吴胜兆部幸存的一千多士兵,一个个含泪注视着,没有一人出声。

几个随队军医从吴胜兆背后将他扑到,为吴胜兆包扎、止血、诊治。

所有人,包括吴争都默默地看着。

一个军医起身,走到吴争面前。

“伤情如何?”吴争颤声问道。

那军医摇摇头,没有出声。

吴争大怒道:“不是还在挥刀的吗?一条胳膊不过就是外伤,只要把命保下,怎样都可以!”

军医拱手道:“伯爷息怒,吴将军伤情虽重,但还不至于致命,致命的是……时间太长,血流得太多了。”

吴争急吼道:“输血……输血啊。”

军医惊愕地看着吴争,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吴争。

吴争终于反应过来,怎么输血?

那边的吴胜兆突然有了声音,“吴争……临安伯……。”

吴争一把推开军医,急步上前。

“吴总兵,本官在这。”

“我……没救了吗?”

吴胜兆让吴争的心一揪,他x的,能不这么直白吗?

“谁说你没救?你不过就是断了条胳膊,你放心,我一定能救你!”

“吴争,你别骗老子,你看看那几个医工的神情……我要死了对吗?”

吴争使劲地闭眼,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热泪,然后使劲地摇头。

“就知道,跟着你小子没好事,老子也是被鬼摸了头,信了你。瞧瞧……这不就摊上祸事了吗?”说到此处,吴胜兆开始大喘气,将一只右膊擎得高高的。

吴争一把握住他的手,急问道:“说吧,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我一定替你去做。”

吴胜兆嘟哝道:“他x的,我想活……你能做到吗?”

吴争无语。

“吴争,别忘记答应我的官爵。”

吴争重重地点头,“你放心,我记着呢。”

“管好我的兵,他们随我十年了,别让他们饿着、受人欺负。”

“好,我答应。”

吴胜兆的声音渐渐低落,进入了弥留状态。

所有的人都沉默地站在那,数千人,呼吸可闻。

这时,吴易突然上前几步,冲着吴胜兆大吼道:“吴胜兆,你还不能死,你还欠我一家数条人命。”

说来也怪,象是听到了吴易的喊声,吴胜兆突然睁开眼睛,瞪大了眼珠含混地说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可动手之前,说清楚……我何时杀你一家?”

吴易脸色抽搐道:“当日塘口,你率军围剿我部,我全家因此溺死于湖中,仅我一人逃脱!”

吴胜兆呵呵一声,然后怪笑起来,“关老子……屁事?人又不是……我杀的,你该找湖中水怪去报仇,哈……哈……。”

吴易怒极,一步上前,拎住吴胜兆胸口。

吴争一把抓住吴易的手道:“吴将军,今日你我可都是此人所救,就算再大的仇,也不能动手。”

吴易这才使劲一甩手,松开,指着吴胜兆道:“狗贼,原本吴某发誓今世与你不共戴天,可今日,吴某承你援手之恩……也罢,自始,恩怨两清,互不相欠。”

吴胜兆听了,喉咙骨嘟两声,已经说不出话来,使劲地挣脱吴争的手,指着吴易,艰难地吐出两字,“谢……谢。”

说罢,手坠落,死去。

吴胜兆终究是死了,虽然吴争承诺了他的官爵,可他到最后终究没有活着受封。

或许是上天对他此前行恶的惩罚吧。

可吴争觉得,吴胜兆就算称不上好人,也至少比洪承畴之流强,比那些还执着地卖身效忠于清廷的人强。

这世道,黑白颠倒,纲常伦乱。

人行恶时,却活得好好的,可一旦悬崖勒马,弃恶从善,却是魂归极乐之时。

或许,这也是一种修行吧。

第二百二十六章 回师北上,增援江阴

此战,吴争所部四千八百多骑兵,加上吴胜兆残部三千多人,共计八千余人,于高桥北侧,迎击一万二千鞑子追兵,惨胜!

歼灭、俘虏鞑子近万人,而自己也已经打残。

吴争所部仅剩二千骑兵,吴胜兆部仅剩一千一百余人。

战况不可谓不惨烈。

但收获远远超过想象,经此一战,清军短期之内已经无力南下,应天府仅剩不足二万守军,自保都力有不逮。

可明军也已经精疲力竭,主力已经回援绍兴府,无力再次北伐。

打扫战场之后,吴争决定后撤至无锡,与赶来的宋安部会师,进行防御、修整。

明军一路由苏州至无锡,沿边各县都无光顾。

但这种没有清军驻囤的县村,基本都只有闻风而降的份,最多是铁杆汉奸弃城而去,别的恐怕什么也做不了。

而吴争也没有时间去顾及他们,而是一门心思想赶回杭州府,指挥已经迫在眉睫的绍兴府防御战,池二憨等人带去的援兵仅一万人,这个兵力想抗住多铎大军,吴争心里着实没底。

军情紧急,明军行军很快,而吴争率骑兵走得更快。

在官道上策马扬鞭,几如无人之境。

但凡所遇的百姓、商贩见之,无不迅速避向路边,然后向骑兵背影膜拜。

如果是在平日,吴争绝对会下马扶起百姓,好生抚慰,然后为自己的名声再添一笔平易近人的光晕。

可现在,吴争连头都没回,眼都没眨。

一路风驰电掣,快到无锡,吴争远远看到官道上聚集着一群人,黑压压地一片。

而那些人见骑兵急驰而来,竟不闪不避,反而迎上前来。

吴争心中怒意勃发,不管在任何时候,在官道上阻挡军队前行,那都是杀头之罪。

可问题是,吴争不能撞上去,因为他看到那群人中除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就是十来岁的孺子,其中还有几个妇女。

无法急勒缰绳,只能减速,骑兵前锋不得不被惯性冲入路边田里,吴争差点被战马甩出。

灰头土面地下马,吴争怒气冲冲地冲向官道。

心中刚想着这样来一句,“咄,大胆刁民,敢阻我大军去路,可知该当何罪?”

可没等吴争开口,人群就向着他匆匆涌来。

为头的一个老者颤巍巍地拱手道:“敢问当前,可是大明王师?”

王师?

自然是王师!

吴争到嘴边的喝斥就这么咽了回去,“正是。你们又是何人,为何阻我大军……?”

“敢问当面可是大明将军?”

“呃……本官大明临安伯吴争。”

“大人!”老者颤巍巍地向吴争跪了下来,老脸上两道浊泪“唰”地流下。

他身后数十人齐唰唰地拜倒在地,向吴争磕拜。

吴争愣住了,这是要上演哪出?

“大人……请大人救救江阴城,救救江阴百姓。”

江阴?

吴争闻听不禁打了个冷颤,如果说嘉定三屠已经够惨,那江阴比嘉定要惨上百倍。

清军对江阴的屠杀要早于嘉定,这种消息,当时就已经传到嘉定城。

只是吴争并不准确地了解到多少信息,只是听到传言,江阴城被鞑子屠了。

来自后世的记忆,也让吴争知道,江阴城抗清的悲壮!

此时闻听这老者的乞求,吴争心往下一沉,他知道,这事难办了。

老者开口说救江阴,想来江阴正在遭遇危险,可江阴在无锡以北,常州、无锡、江阴构成一个三角。

也就是说,吴争需要反向,才能去江阴。

这对于一心急往杭州府的吴争来说,就是一个难解的难题。

吴争道:“这位老丈是江阴人?”

“正是。”

“江阴城被鞑子攻击?”

“前两日,清廷江宁巡抚土国宝率军进入江阴,想要再次屠城,刘知县不从,土国宝便杀了刘知县,如今城中再无人可阻拦此贼行凶。老汉听闻王师光复无锡,遂带当日江阴幸存者,前来寻求王师救我江阴。”

老者悲切地话声令吴争及身边涌来的将领脸色凝重。

吴争不是不肯救,可一面是绍兴府,一面是江阴,孰轻孰重?

吴争狠下心肠道:“老丈,绍兴府正被鞑子进攻,本官急须回援绍兴,实在抽不出身来救援江阴,还望乡亲们见谅。”

吴争的话,让那几十人脸色凄然,眼中的失望之意令人心碎。

老者悲涕着向磕头,“呯呯”有声,“大人,那可是上万条人命啊?”

吴争赶紧上前搀扶。

吴争的心如刀绞,不得不再次解释道:“老丈有所不知,绍兴府正面临着敌酋多铎数万大军的进攻……。”

老者悲泣道:“去年江阴遭受建虏屠杀,满城十几万百姓,就活下老汉及身后五十三人,成了一座死城。经过这大半年时间,逃散的百姓返回城中,这才聚集起万人,江阴城也稍显生气,如今又将面临再次屠杀,大人与心何忍啊?”

不光是吴争,边上将士无不动容。

十几万人竟只活下五十三人?

吴争确实震惊了,他不是历史达人,只是听过江阴很惨,可竟不想,会惨到如此地步!

老者泣诉道:“江阴本已降清,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颁布激怒了江阴人。由此整整八十一天,典史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等带领全城百姓,生生对抗鞑子二十四万大军,独守孤城八十一天哪……大人可知,建虏携二百多门大炮轰击城池?大人可知,江阴百姓在这八十一天,杀死清兵七万五千余人?大人可知清军在江阴城下折损三个王爷,大将十八名?大人可知全城殉节,江阴城内死者九万七千余人,城外死者七万五千余人,城中仅活五十三人,无一人降者?”

老者的泣诉如一把钢刀来回扯拉在吴争和身边将士的心中。

“大人,老汉说这些不是想向朝廷邀功,只是想,这样一座满城忠魂的城池,不可再遭受又一次屠城啊!”

吴争热泪夺目而出,大声道:“钱肃典、钱翘恭,随我急援江阴。余者按原定计划,入无锡与宋安部会师,增援绍兴府。”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天大的诱惑?

于是,大军分兵,一路向南,一路向北。

吴争此时虽然决定救援江阴,但依旧没有打算继续北伐的意思。

回师,无非是救江阴百姓是水深火热之中,同时吴争也判断去江阴的清军不会多。

因为从应天府而来的清军主力都集中在之前一战,清军没有足够的兵力调大军去屠一个已经没有多少人口的县城。

所以,吴争认为以二千骑兵,足以解救江阴城之危。

二千骑兵连夜赶路,至天明时,赶到江阴城外三十里处。

稍作休整之后,吴争下令,攻城!

这场仗没有任何悬念,土国宝太湖水盗出身,早年被洪承畴招降,得了一个总兵官职,从此成为了洪承畴的走狗。

洪承畴降清之后,土国宝就变成了洪承畴手中一柄屠杀明人的刀。

再屠江阴,其实也是出自洪承畴的命令。

洪承畴在苏州兵败,撤退路上苏醒之后,就想到清军的困境。

如果吴争趁势北上,那后果不堪预料,于是一面派人传信应天府来援,一面急令时任江宁巡抚的土国宝急进江阴,进行屠城。

用意无非是想以此来吸引吴争的主意力。

可洪承畴没有想到的是,吴胜兆的追兵被轻易击溃,而吴争部并没有紧随。

这让洪承畴醒悟到明军的兵力不足,正好应天府援兵至,于是,一场反击开始了。

更让洪承畴无法预料的是,吴争竟以寡击众,在高桥附近,以不到一天的时间,几乎全歼了一万多追兵。

而这时,奉命前往屠城的土国宝才到达江阴两天,这两天,也就是数十个百姓从江阴赶到无锡城外官道,向吴争求救的时间。

这两天中,土匪出身的土国宝没有按洪承畴的命令立即屠城,而是先在城中搜刮了一番。

直到再也榨不出油水来,土国宝才令江阴知县协助屠杀。

奈何刘知县虽然是清廷委任,可毕竟是读书人、汉人,这种天人共愤的事,自然明白做不得,于是拒绝了土国宝的命令。

恼羞成怒的土国宝下令杀死了刘知县,于是一场屠杀开始了。

好在土国宝带来的人数不多,仅三千人。

想要屠杀满城一万多人口,不是一、二天能做得到的。

而此时,大半年前十多万条人命的血腥味还未消去,满城的忠魂让江阴城中的百姓,有着与别处不同的血气。

反抗,在大街小巷中暴发,土国宝部在满城杀人的同时,也在被百姓杀。

就是这个时候,吴争率军到达江阴,对江阴城发起了攻击。

已经不足三千的清军,根本无法控制住一个县城,甚至在满城百姓的反抗潮中,自顾不暇。

何况土国宝根本就没有想到,明军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江阴城。

在他看来,洪承畴已经与应天府援军会师,对明军的反击已经展开。

明军就算不溃败,也无力染指江阴城。

吴争带着二千骑兵,并没有从城门进入江阴,而是另辟蹊径。

经过四十多万人鏊战的江阴城墙,早已破烂不堪,清廷也没有时间、没有财力去维修和整固。

在那几个江阴少年的引领下,吴争部从一处倒塌的城墙处入了城。

江阴城城池就像船一样,南面是它的头,北面是它的尾,吴争选在中间段入城,随即兵分两路,一路向南,一路向北,对城中正在与百姓缠斗的清军,进行了狙杀。

清军猝不及防,他们早已分成了数十股,各自为战。

在土国宝看来,城中义军不过是乌合之众,分兵进行各个击破,完全没有问题。

这就造成了明军骑兵几乎是毫无迟滞地向南北两个方向推进。

所过之处,清军纷纷溃败,转而被蜂涌而来的义军辗碎。

此时,搜刮了城中钱财的土国宝,混然不知灭亡之时已经到来,他正在县衙清点着这几日的收获。

一边点,还一边骂着,这一城的穷鬼。

整个城搜刮下来,得了近十万两,确实穷了点。

可问题是,这个城,早已在半年前,成了一座死城。

尸臭依然淡淡地飘散在空气中。

被焚烧的二万七千堆骨灰,足以堆成一座山。

如今的一万多人,能搜刮出十万两,已是不易。

就在土国宝惆怅没有达到目的之时,吴争率一众亲卫击破县衙大门冲入。

土国宝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明军士兵团团围住。

他还想抽刀反抗,被一名明军迅猛地一踹,软倒在地。

几名明军一涌而上,将土国宝死死地按在了地上,然后五花大绑起来。

至此,江阴城光复,城中除了零星的清军逃窜,已经再无大的战斗。

而那些逃窜的清军,终究无法从当地百姓的眼皮子底下逃脱。

一个个如老鼠般被捉了出来,然后死无全尸。

这些场面太过血腥,可对于江阴城百姓而言,再血腥也不解他们心中之恨。

等吴争走出衙门之时,江阴城中再也寻不到一具完整的清军尸体。

不,准确的说,还有一具。

不,不应该说一具,而是一个活人,土国宝。

吴争自然不会仁慈到去赦免一个罪大恶极的汉奸、屠夫。

但土国宝显然有自保能力。

他的反应非常快,在被俘虏之后,见到吴争,从吴争口中得知一万多清军追兵几乎全军覆没时,他的第一句话是,“只要不杀我,我有绝密相告。”

吴争开始不信。

但土国宝接下去的话,让吴争动了心,“我发誓,这个绝密足以改变整个江南战局。”

土国宝是江宁巡抚,又是洪承畴的心腹,从这两点,吴争不能不动心。

“说吧。如果你所说属实,本官不杀你。”吴争沉声道。

土国宝追证道:“你发誓。”

吴争道:“本官发誓,若土国宝所言属实,本官绝不加害。”

土国宝信了,这个时候想不信也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他开口道出了一个秘密,“应天府中已经没有八旗军了,在一万人马奉命增援常州后,应天府中仅有五千明军降军,而且皆是老弱病残。”

吴争闻之惊愕。

第二百二十八章 乱世出英雄,时势造英雄

“原本应天府确实囤有十五万大军,可当时江西战况紧急,清廷急调五万人去了南昌府,之后豫亲王多铎率六万大军南下。之后你急攻苏州,大学士率兵增援,被你击败之后,急调应天府一万大军至常州,原本是想稳固常州,不想你部追兵一触即溃,由此才有了一万多大军追击之事。”

吴争明白了,可这份明白让他心剧烈地抽动起来。

一个巨大的诱惑摆在了他的面前,清军一万多追兵化为灰烬,常州洪承畴最多只有三、四千残兵,而偌大的应天府,竟只有五千老弱病残。

看来清廷兵力确实捉襟见肘。

这说明什么?

光复应天府,就在眼前!

吴争整个人的汗毛都直竖起来。

钱肃典、钱翘恭更是呼吸急促。

这可是天上掉下的馄饨啊!

“大人,西进吧!”钱肃典双目闪着精光。

钱翘恭一样脸色血红地道:“若能死在应天府城墙之下,我也觉得值了!”

吴争迅速地在脑中估算起自己的兵力。

吴胜兆的残部还有一千多人,自己手下还有二千骑兵,如果急调无锡宋安部,又是三千之众。

三股兵力相加,有六千多人。

吴争有些犹豫起来,兵力还是不足,就算应天府兵力只有五千老弱病残,可应天府是大明南京,城防坚固,加上火炮全部被池二憨带走,自己没有可以攻城的重武器,这对于一座坚城而言,六千多人,几乎没有任何威胁。

可如果眼睁睁地任由机会错失,吴争又不甘心。

吴争思忖再三,强按着同样不甘心的钱家叔侄,走出县衙。

衙门外已经人头如潮,无数的江阴城百姓涌来。

在吴争出来的那一刻,喧嚣的人潮骤然鸦雀无声。

一个老者上前向吴争长揖道:“江阴绅民叩谢大人救命之恩。”

说完率先向吴争拜倒,无数百姓紧随其后。

吴争微微侧身,受了半礼,然后上前搀扶道:“本官身为明臣,抵御外敌乃份内之事,各位乡亲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老者起身,指着吴争身后土国宝道:“大人,此獠心狠手辣、恶贯满盈,不杀不足平民愤,不杀无以令城中死于他手的数千冤魂瞑目,恳请大人将此人交与我等处置。”

吴争沉默地用眼神扫了一圈,然后转头看向土国宝。

土国宝从吴争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漠然,他大骇,急喊道:“吴大人,你发过誓饶我不死!”

吴争冷冷道:“本官确实发过誓,不加害于你,本官言出必行!”

土国宝大松一口气。

那老者急道:“大人三思,这獠绝非善类,且手中沾满了我江阴城百姓的鲜血,万万不能放过啊!”

无数门前百姓都纷纷喊叫起来:“大人,不能放过此人啊。”

吴争轻轻抬手,等声音平静,然后道:“本官确实发过誓,不加害于他。而且本官绝不会食言。”

说到此处,吴争大喝道:“来人,替土国宝松绑。”

土国宝闻声大喜。

钱肃典叔侄大惊,上前一步正要劝谏。

只听吴争继续道:“就地释放!”

二人一愕,面面相觑。

土国宝的脸色一凝,本已经跨出的脚步急速收回。

然后迅速转身,往衙门里跑。

吴争厉声道:“拦住他!”

几个亲卫立即组成人墙,生生将土国宝挡在门外。

土国宝冲了几次,无能为力,只能转过身来,冲着吴争怒吼道:“吴争,你这是食言自己肥,失信于天下。”

吴争冷冷道:“本官一诺千金,说不加害于你,自然不会加害于你。”

转过头去,对着百姓道:“各位乡亲做个见证,本官当众释放土国宝,未对他有过一丝一毫加害。”

百姓们刚开始是迷茫,而后醒悟过来。

于是,随着吴争的话声,纷纷往后倒退出十丈距离。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道:“土国宝,你可以走了。”

土国宝脸色如同白蜡,哪还迈得动步。

他突然开口大骂道:“吴争,你不得好死!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吴争大怒,“来人,将他赶出去。”

几个亲卫推搡着,将土国宝推至县衙门前。

吴争随即转身,对钱家叔侄和亲卫们道:“本官累了,你们都随本官入衙内休息吧。”

说完,走入门内。

钱家叔侄会意地一笑,退入衙门内,然后关上了门。

站在门外的土国宝绝望地看着对面如同人墙的江阴百姓。

而江阴百姓也一样冷冷地看着土国宝。

这样对峙了大概有一柱香的时间,土国宝终于嘶吼一声,拔腿往左侧跑去。

而一直不动的江阴百姓,这时不知道是谁暴发出一句,“打死他。”

于是,人群疯狂了,“打死他!”

“打死他!”

“打死他!”……。

吴争等到人声渐渐平息时,再次现身在衙门外。

已经看不到土国宝的踪迹了。

不过吴争对此没有探究的兴趣。

这时之前那老者上前道:“多谢大人恩典,让我等为冤死的江阴百姓复仇。”

吴争连连摇手道:“本官什么也没做。”

老者顺势道:“是,老汉失言了。大人确实什么也没做。”

吴争点点头道:“衙门内有土国宝劫掠的钱财,各位乡亲选举几个德高望重之人,将它返还给被抢的百姓们。本官还有军务在身,就不奉陪了。”

“谢大人。”

……。

次日凌晨,吴争率部,在江阴百姓的恭送下,出江阴城西门。

在城西门的城楼上,吴争看到了阎应元留下的手笔。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伟哉,大明典史阎应元!伟哉,大明典史陈明遇!!伟哉,江阴城十万绅民!!!

吴争默默地念诵着这两句诗,心中渐渐体会到了阎应元当时的心迹。

乱世出英雄,时势造英雄!

“方向正西,目标常州。”

吴争大声下令道。

昨天晚上,吴争与众将商议之后,决定折返回去,继续北伐。

吴争无法摆脱这种诱惑。

第二百二十九章 江阴百姓的大礼

在吴争看来,就算手中兵力,不足以光复应天府,但拿下一个兵力空虚、又新败的常州,想来应该不难。

清军遭受接连两败,士气肯定低落,加上清军的组成,最大部分依旧是各地明军降军。

洪承畴手中可调动的兵力已经到达极限,北面清廷就算能增兵南下,那也得半月之后。

如果能将战线推进至常州以北,那么明军收复长江南岸未必不可能。

而运气好的话,如果能将应天府光复,抗清的形势就会瞬间扭转。

东南沿海无数的降军会反正,各地义军都会蜂涌而来。

最不济,也能依仗长江天险与清廷南北而治。

在江阴耽搁了前后两天,这时就算赶至杭州已经是二、三天后,恐怕也赶不上绍兴府之战了。

虽然心中担心,但吴争还是决定继续北伐。

吴庄有平岗山陈胜守护,再不济庄中亲人随陈胜退至山寨固守,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加上池二憨率一万人前往增援,守住绍兴府虽然困难,但护送绍兴府君臣退往杭州,想必是可以做到的。

与丢失绍兴府相比,占领常州,进军应天府,更为值得。

而吴争心中还有一丝期望,那就是拿下常州之后,或许会有周边义军前来投效,这样手下可用于攻城的兵力就会增加。

大军已经开拔,吴争等将领走在最后。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将军留步。”

吴争转身看去,只见之前在官道阻拦自己的老汉,在几个少年的搀扶下,冲自己的方向急奔而来。

吴争连忙迎上去,“老丈如此慌忙赶来,还有何事?”

老者兴奋的拱手道:“大将军救我江阴,老汉无以为报,还请大将军稍等片刻,江阴百姓有一份重礼献上。”

吴争听了,笑了起来。

自己如果贪钱,要收礼,县衙中被土国宝搜刮的十万两银,也就不还给江阴百姓了。

老头送再重的礼,还能比十万两白银更重?

“老丈心意,本官领了,不过这礼嘛,就不必了,本官军务紧急,恕不奉陪了。”吴争婉拒道。

不想那老头上前一把抓住吴争的手道,“大将军率王师西向,可是为了光复常州?”

吴争本不欲透露,但吴争同样相信老头的忠义。

这江阴城中若是有哪个会出卖自己,恐怕满城百姓的口水都会淹死他。

一个城,日,十几万条生命,无一人降清,这种底蕴,出不了汉奸。

“老丈猜得没错,听闻常州城守兵匮乏,本官欲趁势光复,以图南京。”

老头大喜道:“大将军果然是我朝名将,既然如此,这份大礼大将军非收不可!”

吴争这下就好奇起来,这百姓送的礼还能关乎此战成败?

于是,吴争捺不心来等待。

大约一柱烟的时间,城里有数百人,抬着许多大缸出来。

还有一长溜的板车,包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其中放着何物。

吴争被老头引着向前。

来到这人群前。

老头指着那些大缸对吴争道:“大将军可知,这些是何物?”

吴争看着这些缸口被油纸密封的严严实实的大缸,心中突然一动,惊悚地问道:“莫非……是火药?”

老头击掌赞叹道:“大将军果然是神人,这缸中正是火药。”

吴争惊骇,望着这二十几个大缸,天啊,这得有多少火药啊,一个缸四个人抬,至少得有二、三百斤。

江阴一个县城,怎么可能有如此巨量的火药?

“老丈,这些火药从哪来,城中怎会有这么大量的火药?”

老头仰起头,神情变得无比庄重,他颤抖着手指,指着城楼上,那处阎应元留下手笔的楼门,颤声道:“闰六月二十一日,清军连日不能攻克,向清廷请求支援,清廷所派七王、八王、十王等率一千多名将领,马步十多万大军,携大炮二百四十门至江阴城外,降将刘良佐部作为先锋,首先攻打西门。”

“阎公率全城百姓死守之余,派出上百路信使,向周边各地乞援……大将军可知,这上百路信使求来多少援军?”

吴争沉默着,摇摇头。

老头悲愤道:“无一兵一卒入江阴!倒是各地义军,至少来了上万人。可气的是,各地明军,竟趁此勒索江阴,如吴淞总兵吴之葵,借手下将士欠饷日久,须江阴献上千金,方能出兵增援。阎典史便令人凑足千金,送于吴之葵。”

吴争愠怒道:“那吴之葵前来增援了没有?”

老头点点头道:“来了。可时间由此耽搁了,清军已经对江阴城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吴之葵还未到江阴,所部就被清军击败,其本人也被清军俘虏,降了。”

吴争脸色如水,心中的郁闷无从言表。

许多事,不知道也就罢了,可一旦闻听,心中就会有无穷无尽地懊恼。

这是什么世道,原该守土有责的明军听之任之,反而那些草莽流寇,竟为大明洒尽最后一滴血,更可悲的是,江阴城那十几万西枉死的百姓,竟全城为大明殉节。

老头继续道:“阎典史无奈之下,便令人登记城中户口,有多少保,多少户,多少人口,壮年和老年多少人,都一一登记。然后从中选取一些精壮勇猛之人到他的麾下,依靠他们的力量,成就这番义举。之后阎公还发动募捐,有钱出钱,无钱也可出物、出力。并将所得钱财,令人向周边采购各种所需,将物资囤于城中心,最多时城中有火药五百瓮,铅弹子二千石,大炮一百多座,鸟枪二千张,钱千万贯,絮帛千万端,酒千坛,水果万钟,豆千缸,料草千万束,盐万斤,铜铁器万枚,牛千头,猪羊千只乾鱼千包,蔬菜千畦。”

吴争目瞪口呆,这阎应元的手笔确实够大。

这反过来,也彰显出了江阴百姓为此付出的胸襟,如此庞大的物资,就算绍兴府朝廷恐怕早已没有能力筹措,而区区江阴一个小县就筹集起如此数量的物资,大明是真正藏富于民啊。

第二百三十章 大明江阴两任典史

只听老头继续道:“大将军,这二十几缸子火药,皆是当初埋于县衙地下的,阎公当时为防万一时,引燃县衙杀敌之用,可……终究没有用上。”

吴争听得冷汗唰地流了下来,我去,这近万斤火药竟在区区一座县衙地下,自己之前在县衙里,要是被土国宝引燃,恐怕连个完整的尸首都剩不下,早已灰飞烟灭了。

老头看出吴争的惊惧之意,连忙道:“这事也就老汉等几个幸存之人知道,连现在城中百姓都不知情。”

吴争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出来。

“大将军此次前往常州,有此二十多缸子火药相助,定能光复常州,立下赫赫军功,名载青史。”

吴争拱手长揖道:“多谢老丈,多谢江阴百姓,这份礼吴争领受了。”

老者伸手,拉起吴争的手,然后引到那些板车,指着那些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体道:“大将军再猜猜,这些是何物?”

吴争左右看看,实在猜不出来,回头让钱肃典叔侄和其余将领猜,也都摇摇头。

老头正容道:“说起来,这不是我大明之物。七月初十,阎公令武举人王公略镇守东门,汪把总守南门,陈明遇守西门,自己守北门。他和陈明遇总督四门,日夜巡历。次日,清军急攻北门,久攻不下,清军主将亲自率军上阵,攀爬至城墙上,被当时阎公麾下有个绰号霸王名叫刘耐的勇士,一枪刺中了咽喉,便摔死在城下。他一死,所有清军开始溃退哭喊,这时我军才知道,这竟是鞑子七王。”

“十二日,清军仍攻北门,鞑子二王自恃骁勇,率百名满身三层盔甲的清军,腰里悬了两把刀,肩上插了两把利刃,手上还拿了一把刀,登上云梯,想要毁掉北门城垛。我军守兵枪刺刀砍皆不起作用,后有人叫喊道,刺他的脸,于是大家一起刺鞑子的脸。城垛上有一汤姓少年,持钩镰枪正好钩住鞑子二王的喉管,边上有城中竹匠姚迩,趁势割下他的头颅。”

吴争的脑海中,浮现出那种惨烈的画面。

打到连鞑子主将都亲自做敢死队了,江阴城将他们逼到了何种境地?

一座小小县城,竟让清廷动用了二十四万大军,数百门火炮,一千多将领,而最后的伤亡,竟不下于江阴城中百姓,达到七万多人,更令人震撼的是,此战竟让清廷折损了三位王爷、十八位大将,这哪怕在整个历史长河中,也属罕见。

沧江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在各地望风披靡之时,阎应元以微末下吏凭借江阴百姓的支持,面对强敌,临危不惧,坚持了近三个月,击杀清军数万人,重挫了清军锐气,钳制了清军主力南下,在城破以后,仍拚死巷战,全城竟无一人降者。

后世评价江阴八十一日,有明之季,士林无羞恶之心。居高官、享重名者,以蒙面乞降为得意;而封疆大帅,无不反戈内向。独阎、陈二典史乃于一城见义。向使守京口如是,则江南不至拱手献人矣。

这阎、陈二典史,说的就是阎应元和陈明遇二人。

当时江阴典史是陈明遇,首先领导江阴抗清的是他。

陈明遇是吴争同乡,上虞人,性情宽厚,处事公正,故而虽然上任并不太久,但在百姓中的人望却相当高。

清兵刚刚南下时,他曾和县学训导冯厚敦、都司周瑞龙等人会同江阴士绅,打算招募民兵赴南京勤王,可惜出师未及京先没——还没来得及出发南京就已经陷落了,这支队伍只得挥泪而散。

当时常州府已在南明御史刘光斗的带领下投降了清军,清豫亲王多铎命刘光斗安抚常州府所属五县。

江阴县令林之骥心系明朝,不愿降清,愤然挂印而去。

之后清廷任命河南人方亨为新任江阴知县——方亨是明朝进士,在清兵未到河南时他就提前纳款投靠,因而得到了这一官职。

方亨刚一到任,屁股还没坐热、人还没认识一个,就开始大力推行剃发令,他贴出告示,严令百姓在三日内必须剃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理念,早已深入汉人骨髓,这一命令很快就在让江阴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数十名当地乡绅向方亨情愿,请求暂缓执行。

方亨不但不准,还破口大骂。

众乡绅忍无可忍,有人反唇相讥,你是明朝进士,来做清朝知县,羞也不羞?

就这样一场风暴开始酝酿起来。

两日后,也就是六月初一,方亨循例去文庙进香,秀才许用为首的百余名县学生员以及大批百姓再次向他请求留发。

方亨盛气凌人地答道,此乃大清律令,绝不可违!

说完,便拂袖而去。

方亨这个态度,激怒了请愿生员和百姓。

秀才许用激愤之中忍不住振臂高呼,头可断,发绝不可剃!

围观百姓也都跟着一起呼应,一时间,呐喊声响彻云霄。

风暴正式成形。

当天午后,北门少年季世美、季从孝兄弟等人敲锣打鼓,高声呐喊着前往县衙请愿,应和者众,至县衙门前时,已经聚集起万人。

方亨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出来不仅不加以宽解,反而大声喝斥,声言要将造事之人抓捕下狱。

这种硬对硬的碰撞,激起了众情激愤。

说来也巧,这时此时方亨的先生,一个姓苏的提学正好派家人来给方亨贺喜。

见到这种场面,家人为了讨好方享,帮腔道,你们这些奴才,个个都该砍头!

这话就象火星,点燃了火药的引信。

脾气火暴的青年们大喝着,打死这个降清的狗奴才。

众人一拥而上,活活将那家人给打死了。

方享气急败坏地想要抓人,可这个时候,恐怕他啥都干不成。

不仅抓不了,自己还挨了不知道是谁的几下老拳。

无奈之下,方享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向民众服了软,声言愿意向上反应,建议取消剃发令。

民众信了,就此散去。

第二百三十一章 小人物干了大事情

但这可能吗?

先不说方享会不会向上反应这件事,就算真去反应,清廷或者多铎能买一个区区县令的帐?

更何况方享早就降了清,哪还将自己视为明人?

等民众一散,他便写了一道密信,派人送往常州府,欲交于时任常州知府宗灏,信中称江阴已反,速派军前来征剿。

可方享没有想到的是,县衙之中可不都是象他这样的贰臣,有人早将他的举动传了出去。

一夜之间,这消息传遍了整个江阴城,次日凌晨,数万闻风而至的百姓,带着擒获的方享派出的信使,赶到县衙,将还在被窝的方亨以及县衙主簿莫士英抓了起来。

这个时候,已经是箭发难收了,秀才许用与季世美等人倡言守城,两人登高一呼,万众立即群起响应,民众一致推举典史陈明遇统领守城。

陈明遇本就有勤王的意愿,自然一口答应,接下来他会集各路义民,于文庙明伦堂设下明太祖朱元璋的牌位,举行抗清守城誓师大会,举起了反对剃发令的大旗!

自此,江阴正式脱离清廷,造“反”了。

陈明遇当时做了三件事,一是放不愿顺从抗清的百姓出城,二是打开武库,给义军发放库藏兵器,三是号召民众捐款捐物。

当时有一侨居江阴的徽商程璧,一个人就一下子捐了三万五千两银子!

六月初五,陈明遇率军,在江阴城西南十八里的秦望山下设下埋伏,击退了前来袭击江阴的常州府清兵。

在俘虏口中得知城中有细作与外联络,于是下令城中凡举报奸细者,赏银五十两!

由此陈明遇得到了回报,从一名细作身上搜出了标有兵力部署的手绘江阴地图一张以及一封被关在牢里的方亨,写给豫亲王多铎的求救信。

信中还牵出了江阴城中秀才沈曰敬、县吏吴大成、任粹然等人,陈明遇迅速下令抓捕。

沈曰敬侥幸逃脱,吴大成等人都被斩首。

任粹然与陈明遇是旧识,在临刑前对陈明遇道,清军武器精良,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陈明遇回报冷笑,我的事无需你操心,你好自上路吧!

之后,陈明遇下令处决了县令方亨、主簿莫士英以及前守备陈瑞之等人,只有陈瑞之的长子因擅长制造军械而被赦免。

此时清常州知府宗灏,一面紧急向南京的豫亲王多铎求援,一面又派出数千人马,水陆并进,企图把江阴义军消灭在萌芽状态。

陈明遇闻讯派北门义军首领季世美领兵前去迎击。

正是此战,江阴义军遭受了首次兵败,出战的义军全军覆没,义军首领季世美等阵亡。

由此陈明遇认清了一个事实,他体悟到义军中虽然有大批热血男儿,但这些人毕竟都没有军事经验,不懂用兵之道,用来冲锋陷阵还行,要统帅全军则难以胜任。

细思之下,他想到了一个人,阎应元。

阎应元,字丽亨,直隶通州人,此人武秀才出身,不仅善于骑射,而且精通兵法,是个罕见的将才,是江阴前任典史。

阎应元在江阴是有战绩的,江阴临海,几年前有海盗大举入寇,正逢知县不在,阎应元临危受命,在大街高声一呼,聚集起上千人,每人发一竹竿,就这么率领一群乌合之众,击退了来势汹汹的海盗,由此一战成名。

陈明遇于是去请阎应元出山。

阎应元一听陈明遇来意,慨然应允。

带了数十家丁,告别家中老母,随陈明遇去了江阴城。

壮士一诺值千金。

请得阎应元的陈明遇不恋权柄,将统帅全城的大权让渡于阎应元。

阎应元也不客气,接过大权,立即做了四件事:首先,下令将前任兵备道徐世荫、曾化龙所储存的火药、火器全部收集起来。

其次,召集城中富户、乡绅,请他们捐钱捐物,之前一人就捐了三万五千两的徽商程璧,此次更是毁家杼难,捐出白银十五万两之多。

然后阎应元下令统计城中住户,将青壮全部集合起来,并分配各主将具体负责哪个方向,同时下令封堵城门,一天十二时辰必须有人值守。

最后,以季从孝、何常、何泰等人为主将,组建起一支名叫冲锋营的军队。

自此,江阴城义军的战斗力上升了不止一个台阶。

可也因此,江阴城悲壮的一幕正式上演,就象老者之前所说,满城百姓,破城之后,幸存者仅五十三人,无一人降者。

八月二十一日,清军调集数十门红衣大炮,狂轰江阴城东北角。

城墙被轰塌之后,清军冲入城中。

正在东门城楼指挥作战的阎应元,明白无力回天,他从容提笔,在城楼木门上写下了传诵后世、令人回肠荡气的一联,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写完掷笔,原想率身边数百人突围,可终究晚了,被清军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此时的阎应元已身中三箭,自知不可能突围了,平静地对身边士兵道,天意如此,非战之罪。

说完,投入身边的水塘自尽。

可水塘浅,淹不死人。

他也不象夏完淳他爹,有着足够的时间,活活将自己憋死。

四面涌来的清军,用拖钩将阎应元从池塘中钩起,阎应元被俘,后因伤势过重,于次日殉国。

清军攻破江阴城,可大街小巷的战斗依旧在继续。

血性的江阴义军依旧在各自为战。

陈明遇战死在大街上,尸体靠在临街墙上,手中还紧握着钢刀,他的家人在城破之时,举家**,无一人偷生。

冯厚敦在文庙明伦堂自缢,家人则悉数投井。

中书舍人戚勋、秀才许用等举家**。

季从孝力战而死……。

令人震撼的不只是这些,满城百姓,妇孺老弱,竟不约而同地选择赴死。

或投梁,或跳水,或蹈火,或自刎。

这一夜,江阴城中的池塘、水井,已经不够用了。

仅一口四眼井中,投井之人竟多达数百人。

第二百三十二章 南人有脊梁

ps:感谢“书友20190412105505499”打赏。

这一抹悲壮,竟与南宋灭亡,数以万计的人投海自尽如此得相象。

谁说南人没有脊梁?

谁敢说南人没有血性?

从崇祯上吊到清军渡江南下,扬州十日,江阴八十一日,嘉定三屠,南人死了多少人?杀了多少鞑子?

竟让有些后人如此糟践江南百姓?

如果没有南人不计代价的抗争,如果南人也象北人那么遮脸乞降,哪来三十多年残明悲壮的抗清史?

明人有血性,南人更甚之!

江阴城不该这么被攻破。

江阴周边各县但凡有一、二县响应、策应,或许还能坚持地更久些。

可当时同属常州府的其他四个县,却顺从地剃了发,做了满清顺民。

这不得不令人悲哀,一样江水养百样人啊!

而数百里外的松江府陈子龙、夏允彝也在率领义军搞清;嘉定府也因奋起抗击遭受了与江阴城同样的惨剧。

或许这一切本可以避免,可就算避免了,那又能如何?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就在吴争思绪万千之时,老头一把掀开包裹的麻布,“大将军请看,这便是当日鞑子二王所率百人登城时所穿甲胄。当日鞑子二王被杀,割下了头颅,他所率百名登上城墙的鞑子也被全歼,阎公令人剥下这些甲胄,只是当时我军是守城,用不上这些,就一直囤积在西城寺塔之中。如今大将军欲克常州,定能用上。”

吴争上前两步看去,甲胄乃数层牛皮粘合而成,一层便有一节手指厚,何况是三层?

最外一层,还挂以铁片遮护,怪不得枪刺、刀砍皆伤其不得。

吴争伸手,拎了一领甲胄,可差点没拎起来。

吴争的力气不算小了,一只手竟没一下子拎起,这让吴争有些惊愕。

聚起劲,吴争再次用右手往上一提,这才拎了起来。

顿了顿,吴争感觉,这一领铠甲,少说也有五六十斤吧,这要是体格稍士兵,穿上之后怕是走不动路了。

钱翘恭好奇地上前,从吴争手里接过铠甲。

吴争故意将手迅速一松,钱翘恭手忽地一沉,要不是他反应快,将另一只手递上,怕是单手接不住,掉在地上了。

钱翘恭双手颠了颠,终于红着脸摇摇头道:“我恐怕用不上。”

身后将领眼馋这些铠甲,一个个上前来试,可惜竟无人能自告奋勇去试穿铠甲。

吴争有些脸红,手下仅没有一个让他长脸的。

这时吴争想念起池二憨来,要是这小子在,应该可以承受得了这领铠甲。

老头微笑着看着吴争,道:“大将军何不让其他军官也来试试?”

吴争眼睛一亮,就是,体格这东西因人而异,这数千军队中,找出些体格强健的应该不难吧?

于是吴争下令,令前行的军队原路返回。

好在此时大军前行没多久,也就走出几里路。

一会儿,大军就返回至江阴西门。

果然,试到百户一级军官时,就有三人能穿上铠甲,行走自如了。

这三人便是吴易麾下义军头领,孙兆奎和沈自炳、沈自駉兄弟。

吴争见状大喜,立即下令,以孙兆奎为百户,沈自炳、沈自駉兄弟为副百户,从军中遴选一百体格强壮之人,就地组建先登营。

这时,老头领着两个十五六岁少年来到吴争面前。

“这是当时替阎公制造弓弩的黄鸣岗遗孤,名黄得胜,当日在城破之时,躲于桥下逃得一命。黄家家学渊源,或能为大将军效力。”老头指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说道。

“你愿意在本官麾下从军吗?”

“若能替先父报仇,我死都愿意!”少年黄得胜回答道。

吴争点点头,“那就跟在本官身边吧。”

老头又将另一少年推上前来,“这是当日义军首领季从孝的幼弟季从廉,随他兄长配得一手剧毒之药,也能为大将军效力。”

那少年季从廉向吴争单膝跪下,拱手道:“我愿追随大将军杀尽常州建虏。”

吴争一愣,看着季从廉眼中一抹坚定的神色,点头道:“不仅仅是常州建虏,还有这天下建虏,皆须扫清。”

季从廉抿嘴改口道:“我愿追随大将军杀尽天下建虏。”

“好!”吴争赞道。

在江阴百姓的帮助下,将大缸火药置于板车上,大军再次开拔。

吴争向对面江阴百姓拱手长揖,大声道:“不独为礼让之邑,江阴实称忠献之邦,长江砥柱,允足表峙东南也。北伐有成之日,吴争当返此地,为江阴城十万忠魂树碑立传。”

在吴争看来,扬州十日是史可法带领大明正规军打的,这是一个政权面对另一个政权的斗争,虽然也很了不起,但也是份内之事。

嘉定三屠,吴争叔叔与数百勇士战至最后一刻,以身殉国,虽说悲壮,也是份内中事。

但江阴城就不同,这是一个小县城里的普通百姓自发的抗争,在一个已经退休的典史阎应元的指挥下,抱定必死的决心,与二十多万清军作战,以一座小小孤城,竟坚持了八十一天。

全城九万多百姓最后仅存五十三人。

这些人才是汉民族,真正的脊梁!!!

江阴抗清所取得的成就,确实是个个例,不具可复制性。

首先是江阴人的血性,其次是主将的才能。

如果不是阎应无、陈明遇、冯厚敦等人的指挥能力、人格魅力和号召力,换个人统帅,就不可能有此成就。

这倒不是贬低其它各地明人的能力,只是江阴城中所发生的一切,是由无数先决条件综合在一起,有其客观性,当然也有必然。

譬如江阴城抗清之前,是已经降了清的,这不是说江阴百姓也曾走错路,毕竟只是普通百姓,难以力挽狂澜,救大明江山于将倾。

所以,在清廷颁布剃发令之后,由民间乡绅、诸生引导反抗,才将整个城的百姓带动,这一点勿容质疑。

有句话说得好,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任何时候,一个或者几个卓越的领导人,足以改写历史。

第二百三十三章 清军兵临绍兴

绍兴府,也是如此。

奉化仅仅支撑了两日,清军轻易攻破城门,城中三千明军溃散。

这也怪不了士兵,面对三万清军的攻击,能守两日,已经是不错了,不能再对他们要求更高。

多铎没有多停一日,随即下令,两路进军,兵锋直指上虞。

一路经陈溪至丰惠,丰惠以南是岭南,也就是平岗山,丰惠以北,便是吴庄。

另一路,经驿亭至永和,直指绍兴府。

沿途的明军只是以百户所的规模存在,纷纷向绍兴府撤退。

清军如入无人之境,几如南下攻破南京之时。

不过有一点还是有区别的,清军不再屠城。

这不是鞑子从汉人儒家学会了宽仁,而是他们心中已存敬畏。

这份敬畏,来自于明人的抗争和拥有的实力。

很多时候,以恶制恶,才是真正可以震慑敌人的方法。

这就象以攻代守一般,只有让对方忌惮,才是真正保护被占区百姓的方法。

吴争从杭州、嘉兴两府北伐,连战连捷,击溃、歼灭鞑子不下八万之众。

而对于俘虏,从没有过宽仁。

以杀止杀,对目前为止,除了明军降军,还没有一个八旗俘虏,还能活着离开。

这种狠绝,就连凶残的鞑子也不禁也想想,万一有一天自己也成为俘虏,会不会因屠杀明人,被明军虐杀。

这与此时盛行的一种说法不同,此时盛行,只有乖乖献城投降,才能避免被鞑子破城之后屠城。

这种说法很有市场,很能迷惑普通百姓,甚至连一部分地方官员都信了。

可事实上是,只有拼死反抗,打痛了鞑子,才能让他们生出敬畏之心。

这一点,从吴争北伐之时,就已经有了端倪。

从攻破台州以来,清军从上而下,都对屠城二字,三缄其口。

追随多铎的明军降军,就更不敢胡为了。

但这不影响着多铎所率清军势如破竹地向绍兴府方向挺进。

绍兴府很弱,真的很弱。

这弱指得是绍兴百姓的体格,文人当道,武臣没落,绍兴府最多的是文人墨客。

但绍兴府绅民的气节,却不亚于江阴百姓。

从清军入寇上虞界之后,二路大军就被死死地挡在驿亭和丰惠,无法再进一步。

从某一方面来说,与江阴相比,绍兴府军民面临的处境更加艰难。

江阴是据城而守,可绍兴府除了绍兴城,周边皆是小县,且东南之地,极少有战乱,城池修建得大都不高,有些县城城墙高不过一丈,甚至有些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

明军所面临的不仅仅是寡不敌众,更困难的是无险可守。

可明军还是做到了。

他们将多铎两路大军,迟滞在驿亭和丰惠三天,不能往前一步。

驿亭是个小镇,人口不过一万多,小城方圆仅十里地。

但它的位置非常重要,突破了它,清军就会直入绍兴府腹地。

原本朱媺娖调了两卫共六千人驻守,但在陈胜主动率部至丰惠后,朱媺娖将丰惠所驻二卫,调走了一卫,充实驿亭的防御力量,于是驿亭有了九千明军。

它的统帅,就是时任兵部侍郎张煌言。

张煌言的军事才能近乎于没有,但他的号召力是强大的,他将军事指挥权让渡于廖仲平,自己负责征兵和调度。

仅仅三天,所征兵员,高达五千人。

虽说是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但在冷兵器时代,加上是守城,这五千人,派上的用场,就足以使得清军在城下驻足了。

三天时间,驿亭小城在清军一万五千人的强攻下纹丝不动。

但由此产生的伤亡也是可观的,近四千人的伤亡,而清军伤亡不足二千人。

朱媺娖急调绍兴府最后一卫中的三千人,急援驿亭,稳固了防御。

而丰惠之战,那就显得稍微轻松一些了。

平岗山寨,有一支骑兵,经先后扩充,已经有一千五百人。

被钱翘恭训练了二个月,也参加过三界之战。

已经不在新兵菜鸟范畴。

加上这几个月的训练,已经初具战力。

山寨中有步兵三千人,除了留守一千人,陈胜带来了两千人,加上绍兴府一卫三千人,丰惠的明军人数有六千五百人。

前来进攻的鞑子兵力是一万。

丰惠城更小,方圆才六里地。

但它有一个优势,它与岭南平岗山只有一条通道,而这道路是穿过丰惠城区的。

而丰惠城并不在陈溪至绍兴府官道上,也就是说鞑子进军绍兴府,其实完全可以不顾丰惠,直接扑向绍兴。

但如果,鞑子真这么做了,丰惠的明军就能从中截断清军的后路。

地形所限,清军只能死磕丰惠,意图拔除这枚钉子,扫清障碍。

于是,一场双方都歇斯底里的恶战暴发了。

三天功夫,双方都杀红了眼,丰惠北门几度易手,如果不是陈胜将一千五百骑兵事先置于丰惠西北的丁宅方向,在关键时刻突击鞑子中路,恐怕还真守不住丰惠。

进攻丰惠的鞑子没有骑兵,对于明军这支神出鬼没的骑兵抓耳挠腮,恨得咬牙切齿。

可人腿赶不上马脚,只能每次眼睁睁地看着明军骑兵消失。

三天打下来,双方伤亡都很大,已经精疲力竭。

就此,不约而同地进入暂时的僵持状态。

绍兴府王府。

朱媺娖传见鲁王朱以海。

“鲁王,你离开绍兴,撤往杭州府吧。”

朱以海一愕,这些天他与一部分官员闹得很凶,为得就是撤退。

绍兴府总共就一万多兵,一路平川,怎么可能挡得住多铎三万多大军呢?

就算是个军事白痴,恐怕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可问题是如果绍兴府是朱媺娖当家,虽说是个小女子,可她有着象钱肃乐、张国维、张煌言等一群重臣的拥戴,朱以海无法真正左右朝廷的决策,所以,只是闹!

可就在昨日开始,朱以海等人不闹了。

明军在驿亭和丰惠,生生挡了鞑子三日,令鞑子不能前进一步。

这让朱以海等感觉到绍兴府还是能守住的。

有了这希望,自然就不闹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为得何尝不是江山社稷?

朱以海打心底并不想投降,他只是不想立于危墙之下,他想逃,逃得远远的,远离这无休止的混乱和危险,过他的安乐王爷生活。

可现在朱媺娖突然对他说,让他离开绍兴,撤往杭州府,这反而让他不解了。

他甚至想到,这是不是朱媺娖在搞什么阴谋,亦或者是想借此驱逐他的势力,以图彻底控制绍兴府小朝廷。

“公主这是为何?如今我军固守绍兴府有望,为何还要我撤往杭州府?难道……公主已经容不下本王了吗?”朱以海的语气不善,虽然公主的尊贵高于藩王,但朱以海毕竟辈份高于朱媺娖。

朱媺娖对朱以海的责问不以为意,而是喟叹一声道,“鲁王多虑了,本宫忝居监国之位,乃形势所迫,从未想过长居此位。说起来,鲁王还是本宫叔公,本宫又怎会心存驱逐之意呢?”

朱媺娖的娓娓道来,让朱以海更为不解,“那公主为何要我撤往杭州府?难道……这是临安伯的意思?不,本王绝不去杭州,受他的羞辱……。”

“绍兴府怕是守不住了。”

“呃?!”

朱媺娖突然一句,让朱以海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半晌,朱以海回过神来,急问道:“公主为何如此说?如今驿亭、丰惠都不是守住了吗?”

“哎……。”朱媺娖轻叹一声,将身边信拿起递给朱以海道,“临安伯派人传信,虽有一万人马回援绍兴,但临安伯已经决意继续北伐。”

朱以海接过信,却不看,他颤抖着手道:“他……他竟敢违抗监国谕令?他这是想造反吗?不行,公主应该召集群臣,治他忤逆、欺君之罪……不,该派人前往苏州,接替他的军权,将他押解回绍兴府治罪……!”

朱以海是真懵了。

只要吴争、王之仁部能率大军回援,绍兴府眼见能守住了,可突然,这一切就象个美梦般破碎了。

一万人,能起什么作用?

如今驿亭、丰惠虽然暂时守住了,但明军的伤亡巨大,朱媺娖甚至将绍兴府最后一卫,都抽调了大半去增援驿亭了。

继续打下去,伤亡会越来越大。

如果进攻温州的清军反身增援,绍兴府如何能抵挡数倍于己的强敌?

朱媺娖叹息着,默默地看着朱以海。

朱以海渐渐地低下声音来,他突然醒悟到,他所说的一切,恐怕都没有能力去实现。

如今的绍兴府,已经不再是他为监国之时,吴争手握重兵,整个绍兴府除了王之仁,怕再也无人能掣肘于他,甚至绍兴府还得他的庇护,治他罪、押解他回绍兴府?太可笑了!

其实,哪怕是自己监国之时,也从来没有能真正掣肘过方国安、王之仁这二人。

“不行,这真不行!公主,你得想办法……派张煌言……不,张煌言还得镇守驿亭,派钱肃乐去,钱家好歹与吴争有姻亲……。”

“鲁王!”朱媺娖沉声喝止道。

朱以海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朱媺娖。

“鲁王,临安伯不是叛臣,此次北伐,光复松江、苏州、无锡等地,临安伯功不可没。与回援绍兴府相比,光复常州,乃至应天府更为重要。这其中利害,鲁王应该清楚。”朱媺娖缓缓道来。

“可……绍兴府怎么办?绍兴府百万臣民怎么办?”

朱媺娖忧虑地看着朱以海道:“本宫恨,恨自己为何不生为男儿身!鲁王乃大明宗室,此次撤往杭州府,也算是为大明宗室留下一脉。你……即刻动身吧!”

朱以海急道:“那……公主呢?”

朱媺娖平静地说道:“大明将士正在前方浴血奋战,本宫身为监国,自然走不得。”

“你……你疯了!”朱以海口不择言地急吼道。

朱媺娖身边郑叔喝斥道,“请鲁王殿下自重!”

朱以海一愕,急忙解释道:“本王没有冒犯公主的意思,只是……只是公主留不得啊!”

绍兴府很明显已经守不住了,朱媺娖留下,必然会落在清军手里。

这后果……朱以海清楚得很。

朱媺娖凄然一笑,她看了看自己的断臂,“本宫早该两年前就死了,能多活这两年,已是上天恩赐。能在绍兴府,为社稷、为天下尽一份力,也算是替我朱家偿还天下百姓了。鲁王放心,本宫绝不会活着落入清军之手。”

朱媺娖的话已露死志,这让朱以海心神震动。

这次与前次不同,前次吴争部在杭州、王之仁部滞留海上,回援绍兴府也就一日的时间。

那时朱媺娖留下,虽然危险,但还不是绝境。

可这次不一样,吴争、王之仁两部皆在北边,就算立即回援也可能来不及,何况二部还在继续北进。

也就是说,除非上天护佑,出现奇迹,否则绍兴府的沦陷,已成定局。

此时只有撤退,撤往杭州,以钱塘江为屏障抵挡鞑子,以争取时间,待吴争、王之仁两部北伐完成回援。

可问题了,怎么撤?

驿亭、丰惠已经战至胶着,下令全军退却,恐怕立时这会崩溃。

唯有带着重臣、官员悄悄离开,才能如愿。

但这样,两地抗敌的明军就成了朝廷弃子。

朱媺娖是不愿意这么做,而朱以海现在是没有权力这么做。

如今朱媺娖身为监国,欲留下坚守,这确实让朱以海心里有所震动。

朱以海是真的怕,怕死,他实在很郁闷,自己只是想活着,难道这也是一种罪过吗?

他沮丧地离开,自觉已经无颜面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两辈的侄孙女,朱以海终究没有开口再劝。

在这一刻,朱以海有种想要暴走的冲动。

看着朱以海离开,一直面色木然的郑叔,“扑通”跪在朱媺娖面前。

泣声道:“殿下,临安伯所虑,也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您可不能因此而萌死志啊。听老奴一句劝吧,移驾杭州府,以图来日。”

朱媺娖的脸“噌”地潮红起来,她厉声道:“满口胡吣!本宫为得何尝不是江山社稷?”

郑叔不敢回答,只是“嗵嗵”地对着朱媺娖磕头。

</br>

</br>

第二百三十五章 绍兴府难得地形成统一

朱媺娖的脸色慢慢由红转白,继而又转成青色。

她终于憋忍不住,“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为什么?”朱媺娖哽咽着,“难道在他心里,我就是一个可以轻易舍弃的棋子吗?我何尝不知道光复应天府的意义所在,可……可我……还是心疼啊!”

郑叔含泪道:“殿下……这就是命,人得安命。”

“小蛮都已经与他说过,可他……终究还是与钱家结了亲,我何曾怪过他?可如今,他明知绍兴府危在旦夕,却一意北伐,你让我怎能不寒心?”

听着朱媺娖的悲泣,郑叔没有劝阻,他知道这个时候让朱媺娖将心中的委屈和不满渲泻出来,是好事。

他只是从侧劝解道:“临安伯此次没有奉谕回援,或许并非是置殿下于不顾,其老父、妹妹一样皆在吴庄,以临安伯的心性,断不会弃亲人于不顾,殿下或许错怪了临安伯。”

朱媺娖一直在哭,但或许是郑叔的话起了作用,没多久她慢慢地收声。

……。

这时,门外人声吵杂,钱肃乐、张国维等人与朱以海联袂而来。

钱肃乐、张国维等人是得到朱媺娖的监国令,要他们随朱以海一起撤往杭州府,群情激愤,前来请朱媺娖收回成命,正好与朱以海在府门外撞见。

与朱以海两厢印证之后,于是一起入王府,打算劝谏朱媺娖离开。

还未进门,钱肃乐已经开嚷:“监国殿下万万不可轻言舍身。”

进入堂内,钱肃乐慨然道:“从古至今,哪有为人臣,弃君不顾而逃命的道理。殿下不走,臣等绝不离开,就算要死,那也得臣等死在殿下之前。”

张国维躬身道:“殿下有死社稷之决心,固然值得称道,但如今朝廷还未到需要殿下舍身之时,江北兴国公、临安伯二部还在北伐,杭州府还有一万援军即将到达,臣请殿下移驾杭州,待兴国公、临安伯挥师回援之日,便是我朝收回绍兴府之时。”

熊汝霖附和道:“我朝自先帝殉难之日,失地已司空见惯,就算绍兴府丢了,只要殿下还在,我朝就还有光复的希望,望殿下三思。”

朱媺娖轻轻抬手挥了挥,然后道:“诸公所言,本宫心里都明白。可驿亭、丰惠两处,我军还在与清军交战,此时本宫若退去杭州府,恐怕大军就会立时溃散。”

朱媺娖的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下来,这确实是实话。

明军本就是以寡抵众,经过三日血战,伤亡已经很大,这个时候,若听到监国和大臣们弃他们而逃,军心恐怕顿时就散了。

虽然每个人都明白,监国生死关乎社稷存亡,但谁不想自己在拼命的时候,身后有一个与他们共存亡的领袖?

钱肃乐想了想道:“殿下只管移驾杭州府,臣与张尚书留下足矣。”

朱媺娖摇摇头道:“二位不能留下,我朝偏安绍兴两年有余,所缺的,便是象诸位这样的忠臣义士、有为之能臣,本宫一介女流,身躯已残,无力为大明力挽狂澜,可诸位正是为大明效力之时,为大明保全你们,或许是本宫唯一能为天下做的事了。”

说到此处,朱媺娖起身道:“诸位今日便随鲁王撤往杭州府,本宫也将移驾驿亭,激励将士。”

此言令堂内哗然。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钱肃乐满脸是泪,坚定地说道:“若殿下不肯移驾杭州,臣等只能违命陪伴殿下左右。殿下难道要亲眼目睹我朝彻底亡在绍兴府吗?”

朱媺娖被逼得粉脸大寒,“诸公是要逼宫吗?”

张国维忙上前道:“殿下息怒,臣等只为殿下安危着想,并无大逆之意。”

朱媺娖凛声道:“本宫意已决,诸位不必相劝。”

侍郎孙嘉绩上前道:“既然殿下已有决意,那不如这样,愿意转进的随鲁王撤往杭州府,愿意留下的,随殿下一起去往驿亭、丰惠。”

朱媺娖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对。

这时钱肃乐急道:“若真要如此,臣请殿下前往丰惠,臣等去驿亭,请殿下恩准。”

朱媺娖皱眉道:“敌酋多铎主力正在攻打驿亭,丰惠清军只是一支偏师,本宫岂有往丰惠的道理。”

钱肃乐坚持道:“殿下只要还在绍兴府,对前线将士便是最大的激励,何必在意是去驿亭还是丰惠呢?”

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向张国维施眼色。

张国维先是一愣,后恍然,于是也劝谏道:“臣以为钱大人的话在理,殿下并非需要上阵与敌交战搏杀,只要还在绍兴府,就已经达到了殿下的本意,何必纠结去何地呢?”

朱媺娖一时犹豫起来,“可本宫还是觉得,应该去驿亭,这样更能激励将士。”

这时,一直落在最后面的朱以海突然开口道:“公主不必纠结,本王愿意代公主前往驿亭。”

朱以海的话不仅让朱媺娖震惊,连钱肃乐等人都惊愕了。

朱以海面对着众人的注视,苦笑道:“本王也是大明宗亲,为社稷做出事,在诸位眼中,很不可思议吗?”

朱媺娖忍不住劝道:“若本宫有不测,鲁王安危关乎朝廷存续,还是按本宫意思,撤往杭州府吧!”

朱以海以从未有过的爽朗,笑道:“连公主殿下都可视死如归,本王好歹也是七尺男儿,掩于女人身后,岂不为天下人耻笑。公主不必再劝,本王心意已决,此次定与公主同进退便是。”

朱媺娖还在犹豫,钱肃乐急声道:“如此甚好,君臣同心,我朝必定能挡住清军入侵。”

张国维也道:“军情紧急,这便是最好的安排了。不过绍兴府部分文官、官员家眷及一些冗余物资,还得安排撤往杭州府,如此也能令留守臣民安心抗敌。”

听众人都这么说,朱媺娖不再坚持。

于是,整个绍兴府都忙乱起来,最后的二千兵马,也随着朱以海、钱肃乐等人,调往驿亭。

而朱媺娖带着数百监国亲卫,前往丰惠。

</br>

</br>

第二百三十六章 爹的家法我已领受惯了

绍兴城,一日之间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难得的上下思想统一,拧成一股绳。

可这却极有可能是绍兴府这个小朝廷最后一次统一。

他们已经决定破釜沉舟,将所有赌注都押在了驿亭和丰惠两镇。

可谁都明白,没有王之仁和吴争回援,绍兴府沦陷,只是时间问题。

他们唯一的期盼,就是能象吴争在战前所说,围魏救赵、以战逼和,北伐的胜利能让清廷忌惮,从而停下入寇绍兴府的步伐。

……。

从江阴去往常州府的路上。

钱肃典悄悄将侄儿钱翘恭拉到一边。

“翘恭,临安伯如此行事,怕与为臣之道有悖吧?”

“九叔此话何意?”钱翘恭毕竟年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钱肃典压低声音道:“临安伯没有奉谕回援绍兴府,其意不只是北伐攻克常州吧?”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大人想要光复应天府,这也是好事啊,况且绍兴府就算守不住,朝廷尽可以撤至杭州府,再说了,大人不早已经派了池千户率一万人马回援了吗?”

“傻小子,我没说临安伯想置绍兴府于死地……我是说,临安伯或许是想借清军之手……。”

钱翘恭脸色一凛,“九叔是说,大人是想借清军之手,亡了我朝?这……这与他有什么好处?”

“咦……我说了,临安伯并非想亡了我朝,而是借清军之手,迫使朝廷北迁。”

“九叔的话,我还是不明白。”

“哎……你还记得你爹是怎么嘱咐你的吗?”

“啊?!”钱翘恭有些惊愕了,这些日子以来,追随着吴争出生入死,其实在钱翘恭心里,早已将吴争视为良师益友,况且吴争答应了与妹妹的婚事,那就是一家人了,由此钱翘恭几乎已经忘记了他爹的叮嘱。

在钱翘恭看来,做为一个忠臣、良臣,收复河山,不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吗?

而吴争,不就这么在做吗?

钱肃典正色道:“临安伯虽然仅比你大一岁,可城府极深。此次决定继续北伐,看起来是因形势所迫,可在我看来,其意更为深远。你想,绍兴府一直处于鲁王治下,被他一场兵变,拥立了长平公主监国,可朝堂之上,他的势力依旧难登大雅之堂。”

钱翘恭辩解道:“九叔怕是想多了吧?大人改动兵变,虽然有悖臣道,可无非是为了朝廷、为了江山社稷。”

“傻小子。”钱肃典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怨意,轻骂一声道:“你爹原本就担心,临安伯会以拥立长平公主为进身之阶,继而窃取大权。”

“可大人不已经答应娶妹妹了吗?”

“正是因为这样,临安伯失去了尚公主的机会,这样一来,他便须另辟蹊径。你想如果朝廷从绍兴府迁至杭州府,而杭州府光复之后,一直处于临安伯治下,早已被他经营成铁板一块。这时朝廷北迁,试问还有谁能阻止得了临安伯涉足朝堂、一言九鼎?”

钱翘恭的脸色一变再变,他这时是真正地听懂了。

九叔说得对,如果朝廷北迁,不可避免地寄人于篱下,如果吴争真有异心,恐怕将成为今世的曹阿瞒。

可钱翘恭一再地说服自己不信,转头望着前面骑马而行的吴争,钱翘恭用力地摇摇头。

“九叔,我不信,吴争绝不是那样的人。”

钱肃典轻叹道:“时逢乱世,便有英雄辈出,同样也正是枭雄辈出的时候。我也不愿意去如此猜度临安伯,但许多事,不是你我该不该去猜度,而是它,就在那里,你就算想回避,也无法回避得掉。”

钱翘恭一直在摇头,“那以九叔之见,你我该如何去做?”

钱肃典叹道:“还能如何?临安伯已经派去一万援军,而进攻常州又是光复失地,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有大义,除非你我发动兵变,逼迫临安伯南回援绍兴府,否则,无法阻止。”

钱翘恭一听,坚定地摇头道:“不行。先不说吴争是不是真的如九叔所猜度,就算真如此,我也绝不会随九叔谋乱。九叔,如今正是光复常州的机会,这种好时机转眼即逝,在我看来,如果能拿下常州,那攻取应天府指日可待,九叔啊,只要能光复应天府,哪怕让我死在应天府城中,我也心甘情愿。”

钱肃典苦笑着摇摇头道:“傻小子,你九叔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堪吗?我现在与你说上这番话,其实只是想找个可靠之人倾吐心中的郁结,我又何曾不知道,光复常州的意义……哎,人哪……有句话说得好,蠢人多福啊!”

钱翘恭有些张口结舌,“九……九叔的意思,竟也与我想的……一样?”

钱肃典正容道:“临安伯有句话我很认同,这天下是汉人之天下,大明是汉人之大明,而非一家一姓之大明。如果能驱逐鞑虏,收复河山,便是我辈一生所求,至于奉谁为天下之主,那不是你我需要考虑的事,有该考虑之人去考虑吧。”

钱翘恭听了,激动起来,一把抓住钱肃典的手道:“九叔所言甚是,你我投笔从戎,为得就是驱逐鞑虏,收复河山,谁能领着你我杀鞑虏,我们就为他效力。吴争是个良将,这无可争议,只要他一心北伐,其它的事,我不想去想。”

钱肃典拍拍钱翘恭的手道:“难得你我叔侄同心,只是这事怕被你爹知道,又将对你家法侍候,难以交待啊。”

钱翘恭不好意思地低头道:“九叔不必担心,从小到大,爹的家法我已领受惯了,不差这一次。其实在我看来,如今的朝堂,风气污秽,人心散乱,虽有如张大人和爹这等忠义之人,但依旧独木难支,无法彻底革新,如果吴争真如九叔所说,做下了这事,未必不是社稷之福。”

钱肃典道:“是啊,但临安伯年少,无法服众啊。这事操之过急,反而影响他的声名,况且长平公主也是他倡议拥立,如果僵持起来,那临安伯恐怕难逃欺君、反复之恶名。”

钱翘恭点点头道:“这事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况且吴争未必有这心思,还是先将眼前这仗打好了,再细说不迟。”

钱肃典点头同意。

第二百三十七章 多铎派人说降

吴争自然不知道,他的背后钱家叔侄的这番议论。

更不知道,如果这二人脑子一热,就会引起一场兵变。

此时吴争的脑子里,一门心思地在想,如何以六千多人,最少伤亡地打赢这场仗。

所有人都清楚,按土国宝的交待,攻打常州府胜算极高。

关键是军队将要承受的伤亡。

如果伤亡大了,那还不如不攻,因为一则需要守得住,常州离应天府距离不远,只隔了一个镇江府,一旦清军反击,守城兵力少了,还得灰溜溜地退出。

二则拿下常州的目的在于震慑应天府,如果兵力少了,根本达不到预期目的,那么令清廷忌惮常州明军,向各地抽调兵力支援应天府,从而减轻绍兴府压力的预期,就是一个笑话。

吴争发现,自己的估算出了偏差。

原本以为,从江阴至常州的路上,不断会有各地义军争相来投。

可事实上,除了一支一百多人的义军羞赧地来投之外,也就一些三五成群的百姓,茫然地看着大军路过。

这个时候,吴争才醒悟到,江阴至松江这沿边的区域,明人几乎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清军南下,扬州十日、江阴八十一日,嘉定三屠,多少人死于这场浩劫。

所剩下的除了妇孺老弱,精壮无不参加了各支义军。

而钱肃典和夏完淳一举赚取了嘉兴府,引得四面八方的义军来投。

现在周边,哪还有成建制的义军等着吴争去收拢?

想清楚了这点,吴争有些沮丧,常州有洪承畴亲自驻守,此前常州府城已在南明御史刘光斗的带领下投降了清军,城中守军哪怕是大部分是明军降军,有洪承畴督战,恐怕策反的可能性极小。

远处,传来季从廉、黄得胜的歌声:

“宜兴人,一把枪。

无锡人,团团一股香。

靖江人,连忙跪在沙滩上。

常州人,献了女儿又献娘。

江阴人,打仗八十余日,宁死不投降!……”

对于常州城,吴争已经不抱任何策反守军的希望。

但进攻常州已经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

驿亭东临余姚,西接上虞,因驻杭州至宁波古驿道的中心,设驿站而得名。

它的历史沉淀深厚,虽然地少人稀,可也是一个名士之乡。

特别是南边不远的白马湖,水产丰美、风景怡人,南宋诗人柳亚子曾在此留下了“红树青山白马湖,雨丝烟楼两模糊”的佳句。

既然能设驿站,便说明它地理重要,唐时就在此就建有要隘,驻囤军队,一来收取商税,二来传递急报,三来震慑周边各县。

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多铎亲率近二万清军主力强攻驿亭,也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驿亭落,则上虞门户洞开,上虞落,则往绍兴府一马平川。

而丰惠,并非处于去上虞、绍兴的必经之路上,多铎分出偏师进攻,出于两个考虑。

一是担心丰惠明军西出,掐断己部后路,二是驿亭南边是临水(白马湖),此处地形不足以部署三万大军。

在多铎看来,对付这么一个小要塞,一万六千大军足以!

可让多铎意外的是,经过三天强攻,虽然明军伤亡很大,可驿亭要隘依旧牢牢掌握在明军手里。

连西南边,七、八十里外的丰惠,也无法轻易攻下。

于是,多铎暂停了进攻,派人申饬统领进攻丰惠的偏师主将博洛,并勒令博洛,必须在三日之内,拿下丰惠。

而他自己则对驿亭明军动起了策反、说降的脑筋。

多铎帐下,汉人将军多得是。

王就有三个,恭顺王孔有德、智顺王尚可喜、怀顺王耿仲明,这三人因封号中都有个“顺”字,所以被称为“三顺王”,这顺字自然是归顺的意思。

孔有德、耿仲明那是崇祯早年就叛了后金的,他们所带有的战船、火炮、匠人还有一万多大军,让当时的建虏头子皇太极,激动地亲自出城迎接,并使用女真人最隆重的“抱见礼”相待,安置东京(辽阳),自成一军,称“天佑兵”。

这支“天佑兵”在清军入关之后,也就成了汉八旗。

可以说,后期辽东明军丧失对清军的战略主动,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孔有德、耿仲明二人送给鞑子的火炮和匠人。

因为那时,鞑子的火炮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都已经完胜明军。

而此时,三顺王中的孔有德正率军进攻温州府。

智顺王尚可喜正率军由长沙南下攻广西。

多铎身边仅剩怀顺王耿仲明,以耿仲明的资历,这个策反、说降不入流的事自然轮不到他的头上。

这份重任当之无愧地落在了已经死心塌地投靠清廷的方国安头上。

次日一早,方国安带着黄得功(潜逃的原上虞县令,非殉国的大明靖国公),战战兢兢地走向驿亭要隘。

闻讯的张煌言和廖仲平在隘墙上现身,冷冷地看着这两个无耻之徒。

方国安在离城百步外站定,他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劝道:“张大人,如今绍兴府以南,皆已被大清平定,绍兴府已是四面楚歌,是人都明白,灭亡不过是时日长短罢了,你如此对抗清军,这是何苦呢?如果因此而让绍兴府百姓被清军屠城,罪过大矣,你又于心何忍?你若是肯率军归附投诚,凭你的才干,爵位肯定不会在我方国安之下!”

张煌言在墙上大声怒斥道:“你位列公侯,手握重兵,进不能恢复中原,退不能保障浙东,反而卑膝投敌、认贼作父,为敌前驱前来残害同胞,还有何面目来见我绍兴府百姓!”

骂到这,张煌言复指黄县令道:“奸贼,你身为一方父母官,上不思报效朝廷,下不思护佑当地百姓,竟与外敌暗中勾连,为祸一方……丢尽了你家祖宗八代的颜面,还敢来我面前聒噪?”

可怜黄县令连话都没说一句,挨了张煌言劈头盖脸地一通骂。

二人被张煌言骂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只能羞惭而退。

第二百三十八章 何苦喋喋不休,作妇人样!

此事本该这么结束了。

可多铎觉得还有劝降的可能,毕竟双方实力差距摆在那嘛。

看着狼狈而回的方国安二人,多铎突然下令将黄得功推出去斩首。

然后冲方国安道:“你带了这么多军队,三天时间,连一个小小的驿亭都打不下来,真是个废物!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么率军进攻,一天之内拿下驿亭,要么再去说降守军。”

开玩笑,这还用选吗?

三天强攻之下,方国安之前随行投敌的数千亲兵早已阵亡了大半,虽然阵亡中也有真金白银的汉八旗,可相比而言,方国安的人死得多多了。

其实方国安也明白,多铎从没有看得起他,这从在他投清之后,率军反攻绍兴府,而多铎却一声不吭西去中就可以看出。

但方国安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力,哪怕此时心中已经后悔,也回头无岸了,所以,方国安就算明知道多铎就想消耗他的实力,也只能抱紧多铎的大腿,将手中仅有的几千嫡系,当作炮灰投入到之前的强攻中,而此时,他麾下军队已不足千人。

这个数量,想进攻、拿下驿亭,就是笑话了。

所以方国安没得选择,悲苦着脸应道:“属下这就再去说降就是。”

多铎听了,顿时和颜悦色地道:“你放心,如果功成,本王记你此战首功。”

去你x的,方国安肚中腹诽,这是首功的事吗?

阵前说降,那可是要冒生命危险的,自己本可以待在军后,安然无恙,可如果因去说降而遭受城上弓弩射击,死了找谁说理去?

可想归想,这话是骂不出来的。

方国安知道多铎下令斩杀黄县令就是杀鸡给他这只猴看,哪还敢对多铎怨言?

这个时候,方国安心中懊悔得无以复加,想当初,自己堂堂越国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曾受过如此委屈?

可现在……。

带着一肚子委屈,方国安再去来到城前。

“张大人,豫亲王对你素有敬仰……若你肯降,可授你绍兴巡抚之职……。”

这次他得到的回答只有掷地有声的七个字:道不同不相为谋!

随后城上乱箭齐发,方国安“呀”地一声狂叫,狼狈逃回。

再次说降失败,多铎依旧不肯死心。

他又找来一人——原南明吴淞总兵吴志葵。

就是之前江阴遭受清军进攻,阎应远、陈明遇派出数十路乞援信使,而遭到勒索一千金的那个吴志葵。

勒索千金到手之后,吴志葵倒也守信,拔营前往江阴增援,但因勒索钱财,一来一回,贻误了战机,那时清军已经完成了对江阴的合围,在接近江阴时,吴志葵部被清军伏击,兵败被俘,当时同时被俘的还有南明镇南伯黄蜚。

可吴志葵不及黄蜚,镇南伯黄蜚身负重伤,被俘之后却宁死不降,被绑至南京见到洪承畴,用右手指着他叫骂。

清军把黄蜚右手弄断,黄蜚骂得更凶,于是又被割掉舌头,满口鲜血的黄蜚犹呢哑不停。

之后,黄蜚与薛去疾、唐世荣一起在水西门外被清军斩首。

可吴志葵却没有坚持住,他降了。

多铎此时唤他来,令他与方国安再去说降。

可怜方国安是欲哭无泪,所谓事不过三,这就是第三次了,幸运就算再好,恐怕也用尽了吧?

而这次多铎换了种伎俩。

他令人将吴志葵捆绑起来,然后让方国安押着吴志葵前往城前,交待方国安道:“告知张煌言,若还不降,就将吴志葵当场斩首。”

吴志葵降清之事,发生不久,绍兴府还不知道消息,只以为吴志葵只是被俘。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方国安押着吴志葵到了城前。

吴志葵一到城前,就涕泪交流,泣喊道:“张大人,我是吴淞总兵吴志葵,朝中张尚书于我有举荐之恩。”

张煌言倒是知道此事,张国维在听闻吴志葵被俘时,也曾流泪与他说起过,吴志葵是武举出身,张国维爱才,当年曾举荐他为金山定波营把总一职。

可如今吴志葵被方国安押着前来,用意不言自明。

在这种形势下犹豫,那将带来一场灾难。

于是张煌言厉声喝斥道:“将军被缚,不过一死而已,何苦喋喋不休,作妇人样!你若不退去,休怪本官手下无情!”

远远听着的多铎,这里才醒悟,要想说降张煌言,恐怕比登天还难。

于是下令召回方国安二人,准备重启进攻。

午后,多铎以四门从孔有德那分来的红衣大炮轰击,做为攻击的前兆。

以五千骑兵绕至驿亭北面,一防明军出逃,二防有绍兴府援军赶来增援。

部署完毕,火炮也轰击得差不多了,多铎悍然下令攻城。

驿亭不能算城,它只是个军事要隘,方贺数里地,城墙很矮,不足一丈。

堪堪够挡住鞑子骑兵冲击,可要挡步兵登城,那就相当困难了。

鞑子只要随便架上几根竹杆,就能顺势而上。

加上鞑子火炮预射,墙上明军,其困境可想而知。

但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面对鞑子炮击,明人有他们的笨办法,当时的宅门,那可是实打实的实木,明军从城中取来一扇扇大门,在一面包裹上铁皮,然后侧立靠在垛墙之上,再从百姓空中征集来棺材,那个时候,几乎每户人家,都备有棺材。

与战乱无关,一个人只要有了妻、子,过了不惑,就会准备棺材。

家中越富有的,准备棺材的年纪越早。

因为棺材由木头打造,这刚刚赶制的棺材,木材潮湿,如果等人死了,现制,那就有损颜面了,这叫有备无患。

明军将收罗来的棺材,填满沙土,然后推至门板之后。

就是用这土办法,明军才能在鞑子的火炮下生存。

可面对鞑子步兵的攻城,那明军就只有以命搏命了。

由于城墙不高,能留给明军以弓弩阻敌的时间不多,几轮箭矢之后,清军步兵就已经靠近城墙,竖起了梯子。

正因为城墙不高,从城墙上投下的石头和滚木的效果就会大减,唯一效用依旧的是火油、金汤。

第二百三十九章 绍兴防御战

仅一柱香的时间,清军就有不少人登上城墙,而且越来越多。

明军士兵英勇的抵抗,千户廖仲平身先士卒、亲自上阵。

用了大概半个时辰,才将这一波清军赶下城去。

远处观战的多铎大怒,没等这波清军退下来,再次组织起第二波进攻。

这一波进攻与第一次不同,一个牛高马大的鞑子参领(五个牛录的主将,麾下一千五人,相当于明军都司),他戴着铁面,穿上三层厚甲,腰挂两刀,手持巨斧,一马当先,率着六百重甲,冲上前去,从云梯攀援而上。

城上明军虽然不断向这支重甲兵放箭,但用这些普通的箭去对付他们身上厚厚的盔甲,就如隔靴搔痒一般,完全不起作用,很快这六百人就缓缓爬上了城垛。

这个时候,情况就相当危急了。

六百清军重甲,如果任由他们登上城墙,守城明军就得将所有精力都专注于他们身上,那么随之而来的清军步兵,就会迅速登城。

廖仲平急了,他嘶吼着“挡住他们”。

可怎么挡得住?

明军将士用手中长枪捅,捅不进。

用刀砍,砍不透。

甚至这些重甲兵的连脸部,都以铁皮覆盖。

小小的眼孔,怎么瞄准?

这些可是会活动、会进攻、挥刀的活人。

近身的上百明军士兵哀呼地倒在清军重甲的面前,明军被迫得一步步后退。

这城墙上能退几步?

眼看着明军就要被挤下城墙,这个时候,城下早已感觉不对劲的张煌言,带着数百人拼死挤上城头。

张煌言大喊道:“砍他们的脖子!”

张煌言不是个将才,组织义军时,带过几天兵,可到现在,还真没打过仗。

但他这句话,指点得正是时候。

再坚固的甲,那都有缝隙、接合部,否则,穿甲之人岂不就成了铁块,还怎么走路、挥刀?

清军重甲的致命处,也就在脖颈,与胳膊和腿关节不同,脖子需要上仰、下俯、左右转动,所以它的缝隙无疑是最大的。

但脖颈的缝隙也不是那么容易刺中、砍中的,因为铁皮面具很大,从正面看,是挡着脖颈的。

可就在张煌言大喊之后,几个聪明、反应迅速的明军士兵,就作出了反应。

这几个人离重甲兵最近,已经处于极度危险之中,随时会被重甲兵劈中。

所以,他们已经顾及不得危险,不退反进。

这进,不是向前冲,而是向着重甲兵的面前扑倒。

扑倒之后,再翻转仰天,这个时候清军重甲的脖子就暴露在他们面前了。

而重甲兵身负重甲,他们的反应无疑是迟缓的。

还没等他们低头,仰天的明军士兵已经将手中的刀尖,捅进了他们的脖子,一抽刀,喷涌的鲜血如瀑布般冲下,将动手的明军士兵淋了个正着,这场面就如同杀猪的那一刀,畅快淋漓。

这一幕,迅速被周边的士兵效仿,于是不等片刻,六百重甲就莫名其妙地杀半。

那个领头的清军参将意识到不对,可此时上城容易下城难,哪还有让他撤退的机会?

幸存的一百多重甲兵已经团团被明军包围,那是冲也冲不得,退也退不得。

一冲,明军纷纷扑倒在地。

一退,明军就起身追击。

无论进和退,明军士兵的速度都比他们快。

已经斩杀十数人的清军参将郁闷得要死,举刀厉喝一声,可被铁面挡着,仅发出一声闷响。

这个时候,一个瘦弱的明军士兵快步上前,将手中的长枪往前一捅,无巧不巧就捅进了那参将的咽喉。

连吭都没吭出一声,参将轰然倒地,另一个眼快手疾的明军飞步上前,提着参将的铁盔,将手中刀就这么一圈,一颗二十几斤,带着铁盔的人头,就到了他的手里。

这可是大功啊,升官、赏赐少不了。

围观的明军士兵“哟”地齐鸣一声,而这时,鞑子的步兵已经在冲锋了。

说时迟、那时快,六百重甲的覆没就在这么一瞬间,观战的多铎是相救都来不及啊,急怒攻心的多铎,情急之下就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六百重甲,那可是老本啊,铁器在大明,那也是管制物资。

一个重甲,身上少说七、八十斤铁甲,先不说这铁甲耗费甚巨,要寻出这么六百能穿出这领铁甲之人,就算鞑子比明人强壮,那也是百中选一啊。

一直所向披靡的重甲军,居然就这么覆没在一个小小要隘?

这让多铎心中的怒火无以复加。

于是,他心中所有计划和打算,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烈火,他只想焚城!

明军士兵迅速靠向城墙,准备迎接第三波进攻。

可这次,就已经没有地前两次那么幸运了。

面对着鞑子第三波进攻,明军士兵经前两次的恶战,体力已经消耗大半,加上对六百重甲这么一冲,伤亡还可不计,关键是城垛上的设施已经垮塌大半。

几轮箭矢之后,被多铎驱赶而来,凶猛的鞑子就已经冲上城墙。

血战由此暴发。

……。

被多铎派往驿亭北六的那五千骑兵,由博洛统领。

博洛此时也才三十出头,可他已经是沙场老兵,从十一年前,他就跟着皇太极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战功。

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的军事才能还略胜多铎一筹。

身份的差别,让博洛屈居多铎之下,但博洛并没有抱以怨言,反而非常敬重多铎。

多铎让他领一支偏师去北门,如果换了耿仲明,恐怕心里就会嘀咕了。

五千骑兵,这可是八旗骑兵,在野战中,那足以抗衡数倍于己的敌人。

可在攻城中,它还不如一支步兵更具攻击性。

耿仲明就会想,是不是多铎打算支开他,不让自己汲取军功。

可博洛就不会这么想,他愿意服从多铎的命令。

这些年来,他一直追随多铎,从入关以来,更是随多铎败李自成、平河南、破潼关、取西安,之后,连续攻克常州、苏州、杭州,克嘉兴,徇吴江,大破明将吴易军队,攻下江阴。

吓得明潞王朱常淓以杭州降,而淮王朱常清也巴巴从绍兴赶来投降。

第二百四十章 水田阻敌

博洛败李自成、平河南、破潼关、取西安,之后,连续攻克常州、苏州、杭州,克嘉兴,徇吴江,大破明将吴易军队,攻下江阴。

以功受封平南大将军之职,可谓风光无限。

可就在不久前,他与他的主帅多铎,却在杭州遭受了滑铁卢,六万大军中,五万明军降军临阵叛反,使得多铎不得不选择撤退转进。

由此带来的后果,让清廷几乎失去了对杭州及以北数府的控制权。

朝廷申饬已至,多铎的压力很重,已经经受不起再一次失败了,如果再遭受重大损失或者兵败,多铎和自己恐怕就得回京述职了。

所以,博洛很理解多铎现在所虑,能不战而下是最好的结果,真要死磕,就算胜了,恐怕在朝廷看来,也是失败。

因为多铎所领三万大军,只有六千人是多铎的嫡系,其余人马是从原本应该进攻福建的孔有德征南大军中借调而来的。

如果折损严重,就会影响进攻福建的战略目标,这个责任,就算多铎也负不起。

驻囤北门,困住驿亭守军,然后逼降,博洛并不认为多铎此举是错误的。

可世事难料,总会有一些巧合。

无巧不成书嘛。

就在博洛率骑兵到达北门外时,远远看见了一支明军向西门方向而来。

驿亭有三门,南、北、西,东面临白马湖,无门也无路。

连接上虞官道的就是西门。

来的这支军队,就是朱以海、张国维、钱肃乐等人所领的绍兴府最后二千近卫军。

但这支军队绝不止二千人,有七、八千人。

其中五、六千人,是钱肃乐等人这些天在绍兴府各县刚刚征召起来的精壮。

驿亭要隘太小,城墙太矮,几里的间隔,从北门可以清楚地看清西门的情景。

博洛在发现明军援军之后,本能地下令骑兵狙击这支明军援兵。

双方就这么不期而遇地在驿亭要隘以西几里地暴发了一场遭遇战。

说是遭遇战,是因为这七、八千明军没有一触即溃。

反而,打得是有板有眼。

这就奇怪了,什么时候明军的战力变得这么强大了,七、八千步兵,其中还有大部分是刚征召的民夫,如何能对抗得了博洛所率八旗骑兵呢?

就算是七、八千明军精锐,恐怕在五千精骑的突击之下,也只有溃败的份。

可事实上,明军确实挡住了博洛骑兵,不但挡住了,还打得进退有据,攻守俱备。

张国维,字玉笥,东阳人,天启二年进士。

崇祯元年擢刑科给事中。

七年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安庆等十府。

十四年夏,改兵部右侍郎兼督淮、徐、临、通四镇兵,护漕运。

张国维为人宽厚,深得当时士大夫心。

虽说是文人出身,可时值国难当头,也有十载领兵经历。

关键在于,张国维人虽随和,可底线从无碰触。

之前鲁王朱以海监国时,越国公方国安叛降清廷,率军回击绍兴府。

张国维闻知,回家召二子问其生死态度,长子张世凤即表示决不偷生,次子张世鹏应答稍缓,张国维即以石砚掷击。

张世鹏泣对,“从容尽节,慷慨捐躯,儿等甘之如饴,唯祖母年迈八旬……。”

张国维听后,夜里穿戴衣冠,向母诀别,从容赋绝命书》三章,又写“忠孝不能两全,身为大臣,谊在必死。汝二人或尽忠,或尽孝,各行其志,勿贻大母死,使吾抱恨泉下!”

后来绍兴府因吴争派军回援及时,加上方国安所部半路哗变,绍兴府才转危为安,可这三章绝命书》却因此而流传开来。

时人都知道,张国维张尚书的铮铮铁骨。

面对与敌骑兵的聚遇,张国维迅速控制了军队的指挥权。

其实这也无可厚非,毕竟随行朱以海如今只是一个藩王爵位,挂了个参政之名。

张国维以少傅兼太子太傅、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诸般官爵,其地位已凌然于朱以海之上。

尚且以兵部尚书掌控指挥权,更是无可指责。

张国维接手军权的第一道令,就是让大军迅速向道路两侧散开。

这道命令,就是明军可以抵挡鞑子骑兵的关键。

江南多河流,更多水田,这一路行来,怕是找不块旱田的。

水田,顾名思义,自然是田中积水,人踩下去,那就是“咕唧”一声,直没膝盖,就更不用说是千斤重的战马了。

张国维的这道命令,拯救了这七、八千明军,彻底抵消了鞑子骑兵的优势。

将一场本该是铁血的遭遇战,愣是打成了一场农夫在田中的群殴。

瞧那场景,鞑子骑兵战马深陷泥沼,百驱不得脱身,被明军的箭矢射得是狼狈不堪。

但鞑子反应也快,既然追不上,那么干脆就立在原处射箭,这可以他们的强项。

于是,明军开始出现大量伤亡。

张国维随即下令,往后撤退百步,脱离鞑子的有效射程。

刚征召的五、六千壮丁,那可是田里的能家好手,在水田里奔跑,可比鞑子轻泛多了,他们迅速脱离至百步外。

这样,局势又稳定下来。

博洛一看这样下去不对劲,自己就象被捆住手脚的巨人,使不上劲,于是他下令,全军后退至官道。

这个命令确实解决了鞑子骑兵面临的被动,可同样鞑子也无法再对明军起到威胁。

双方就这么遭遇、交战,然后迅速脱离,僵持起来。

明军立在水田里,鞑子站在官道上,双方虎视眈眈对视着,如果目光能杀人,估计早已尸横遍地了。

但相对来说,博洛的压力更大,前面说过,他是知道多铎所承受的压力和心中意图的,博洛知道,如果放任这只明军进入驿亭要隘,那么驿亭的防守力量会更强。

多铎强攻,就会遭受更大的伤亡。

博洛很清楚,必须将这支明军消灭。

同时,博洛在刚刚的交战中,已经清楚地看到这支明军里有引起人不一样,有许多绍兴府小朝廷的重臣,还有一个从衣饰上看可能是王爷,而如今绍兴府唯一的王爷就是朱以海。

第二百四十一章 杀光建虏,复我大明!

ps:感谢书友“康文好”投的月票。

于是博洛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歼灭这支明军。

他下了一道令,全军下马,徒步前进,紧密配合,以箭矢压制明军,稳步蚕食。

博洛的这道命令,将明军坑苦了。

之前说过,这七、八千人中只有二千是老兵,他们就算箭术可以与鞑子齐平,可人数太少。

以二千对五千,这就是以卵击石了。

眼见着鞑子一步步联动逼近,连张国维也慌了,没辙啊。

水田能挡住鞑子战马,可挡不住鞑子的双脚啊。

朱以海全身发抖,他又没了当时在朱媺娖面前的爽朗和豪迈。

“张公、钱公,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孤……本王还不想死在这烂水田里。”

钱肃乐黯然点头,说实话,在他心里,对朱以海这次的表现已经很满意了,甚至超出了他的期望。

张国维也深知,再不撤,就会被鞑子咬上。

于是张国维同意,全军后撤。

可问题来了,怎么撤?

回绍兴府,就必须离开水田,上了干地,那等于将命置于鞑子铁蹄之下。

此时的犹豫,让鞑子离得更近,朱以海脸容狰狞,终于忍受不了心理压力,狂叫了一声,撒腿往后跑。

朱以海一跑,他随身的数十护卫就追了上去。

这数十护卫一跑,钱肃乐等人不得不追赶。

于是,明军开始溃退。

原本,这个结局已经可以想象,那就是全军崩溃,被鞑子骑兵追杀至覆没。

可世间事,总有许多意外,许多时候,创造历史的不仅仅是伟人、精英,而是那些小屁民。

那五、六千新征壮丁,虽然没有经过训练,但他们的武器已经齐备。

人手一个盾、一把刀、一张弓,虽说无法熟练使用,可拿看来遮挡敌人箭矢保命,还是无师自通的。

而鞑子的箭矢,也大都朝着明军弓箭手去的,是为压制。

所以,壮丁的伤亡其实很小。

而他们在面对鞑子一步步迫近的时候,同样也是慌乱不已。

但他们之中,总有那么几个或者十几个,亦或者是几十人胆大、血性之人。

这些人,用了他们最拿手的方法,对鞑子发起了进攻——泥巴!

种过田的都知道,从水田里拔起一把秧苗,秧苗下的根须会带起很大一坨烂泥,然后将秧苗在手中拎上一、二圈,投掷出去,力大者能投数十步。

如果被砸上,伤不了人。但,会糊你一身、一脸、眼睛,恶心死你。

你会下意识地去抹它,这样就失去了射箭的时间。

而农夫们最习惯地是从众,见有人这么干了,还挺有效果,加上这正是自己所擅长的,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五、六千人所投掷的“泥炸弹”,生生迟滞了鞑子的逼近,不可谓不奇迹。

这时已经开始溃退的明军弓箭手开始转身反击,已经跑出去数十步的明军将士开始返回,张国维等人从最初的惊讶中醒悟过来,就连朱以海都站住了脚。

一轮波澜壮阔的反击,就在农夫们的“泥炸弹”引领下,暴发了。

北人,特别是鞑子,他们从未踩过水田,哪知道“泥炸弹”的厉害,“呯”地一声被击中,然后炸开,溅得满脸都是,糊了眼睛,于是跳着脚用手去抹,这一抹更看不见了。

然后明军弓箭手几乎是射活靶般地瞄着鞑子射。

连悄悄返回地朱以海,都学着那些农夫地样,从田里拔出秧苗,拎着往鞑子方向砸。

虽然好几次,重心不稳,把自己摔倒在水田里,弄得跟泥猴似的,但他还是不亦乐乎。

他一边砸,一边嘴里还喊着,“杀光建虏,复我大明!”

于是漫天呼喊声此起彼落,“杀光建虏,复我大明!”

一柱香的功夫,至少有六百以上的鞑子就这么被射杀在烂水田里。

博洛不得不下令,将军队重新撤回官道。

……。

驿亭城中,张煌言、廖仲平守得是万分辛苦。

在多铎的严厉督战下,清军疯了似的拼命进攻。

城墙边,双方士兵的尸体堆得几乎与城墙同高,以至于清军只要爬上尸体堆,就能从水平方向向城墙冲击。

尸体堆下面的血水汇聚成了小溪,潺潺地流淌着。

这种拼伤亡的消耗战,确实考验双方军队的战斗意志。

而当听闻朝中重臣和鲁王前来驿亭助战,被鞑子骑兵在城外阻击时,令张煌言、廖仲平进退失据。

救还是不救?

救,驿亭防御本就已经免为其难,如果抽调一支军队出城,那么很可能被击破。

不救,那可是整个朝廷的重臣啊,其中还有一个大明藩王。

这个抉择,同样考验着张煌言、廖仲平。

数次相碰之后,他们出乎意料地不约而同——专注于面前的苦战。

谁也没有再提起,谁也没有询问。

因为他们都知道,驿亭一失,那么绍兴府就再无可守之险。

就算救得了城外那支明军,无非是多苟延了几日。

与其如此,不如在城墙上与敌死磕到底,打不死它,也要拼残了它。

好在,接下来的消息城外明军竟挡住了敌骑兵的突击,这让张煌言、廖仲平相视会心一笑、如释重负。

张煌言趁机令将士传言,援军已到城外,不时即至。

于是,明军士气大振,再一次将清军赶下城墙,这已经是当日打退清军第五次进攻了。

……。

相对于驿亭,丰惠的明军兵力更少。

除了绍兴府一卫三千人,就是陈胜所部了,加起来也不到六千人。

这里面还包括被陈胜派出去迂回袭扰敌军的一支偏师骑兵。

但丰惠打得没驿亭那么辛苦,不是鞑子进攻不猛烈,而是明军战备非常完善。

丰惠,从古至今一直是上虞县治,直到鞑子入关,鲁王绍兴监国,这才将上虞治所从丰惠迁至始宁镇。

所以,丰惠一直有着上虞最坚固的城池,虽然不大,但一切完备。

一万清军,虽然兵力两倍于明军,但在这种明军严密的防守中,他们一时讨不了好。

不仅如此,在陈胜等人的统领下,清军的伤亡一直比明军高一倍。

第二百四十二章 吴老伯果然是忠义之人!

朱媺娖到时,明军正好击退了清军又一次进攻。

没有多与陈胜寒喧,朱媺娖立时投入到安抚、慰问将士的事务中去,特别是对受伤的士兵,朱媺娖更是降尊纡贵、嘘寒问暖。

这女子有着天生的政治头脑,懂得如何去收拢人心、激烈士气。

而此时,朱媺娖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一时僵住了。

周思敏和吴小妹正低头为受伤士兵打理,沾着一手的血迹。

可能受到目光的注视,亦或者是女子天生有第六感,二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直起身来。

三人默默地对视着,许久,周思敏迟疑了一会上前,向朱媺娖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

吴小妹跟着欠身行礼。

朱媺娖打量了一下已经略显身子的周思敏,目光一缩,嗔怪道:“都已经有了身孕,为何不在家歇息?”

然后不等周思敏答话,转向吴小妹道:“你等二人能为将士尽心尽力,本宫代表朝廷会好生犒赏你们。”

不想吴小妹不卑不亢地说道:“小女子不才,没有那么悲天悯人的胸怀……。”

说到这,吴小妹指着那些伤兵道:“他们都是绍兴子弟,也是我哥麾下士兵,我来帮忙,只为我哥,不需公主殿下犒赏。”

朱媺娖被吴小妹软钉子一顶,才发现自己的语气太过高人一等,可她的心性也容不得当众向人低头,于是不再理会吴小妹,转向周思敏道:“城中伤兵多吗?”

随行的陈胜,知趣地向周边将士挥挥手,然后向朱媺娖行礼退去。

朱媺娖没有阻止陈胜。

周思敏答道:“战况激烈,城中伤兵不下千人,百姓家中妇人都自告奋勇地来照顾受伤将士,只是伤药依旧不足。”

朱媺娖点点头道:“本宫来时,已经将绍兴府所有药铺的伤药收拢,一半带去驿亭,一半带来此地,你去让陈将军交接一下。”

周思敏知道这是在支开自己,于是应了一声,向吴小妹施了个眼色,转身去了。

朱媺娖平静地看着吴小妹,她奇怪自己为何对这小姑娘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总觉得象……有一种亲近。

此时吴小妹却不是这么想,她拿目光瞪着朱媺娖,就象在看自己的敌人。

朱媺娖虽说年龄不大,可经历却多,她已经体悟到吴小妹对自己的敌意来自何方。

自己当日乔装男子入吴庄,吴小妹就嘘寒问暖、照顾周到,时不时找个借口来见自己。

那时,朱媺娖就已经猜到了些什么。

所以,朱媺娖并不怪吴小妹如此无礼地瞪着自己。

“吴姑娘,我可没有得罪你吧,为何要这样瞪着我?”

被朱媺娖这么一问,吴小妹也感觉到自己的失态,脸一红答道:“公主误会了,小女子哪敢对殿下不敬。”

朱媺娖微笑道:“你我交情匪淡,我曾经在吴庄时,你不也叫我一声周公子吗?为何现在就变得如此生疏了?”

吴小妹答道:“可你却不是周公子,你是长平公主。”

朱媺娖闻言喟叹道:“可叹为何生在帝王家!吴姑娘,令兄率军北伐,难道就没有派来人将你和吴老伯接去杭州府,远离这凶险之地吗?”

吴小妹答道:“哥哥派了两拨人来,可爹爹死活不肯离开吴庄,他说吴家祠堂在此,他生要做大明人,死亦是大明鬼。”

朱媺娖颌首赞道:“吴老伯果然是忠义之人!”

吴小妹突然语气变冷道:“你就是这么对每个为朱家流血拼命的人说这样的话,然后换得他们为朱家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吗?”

说完,吴小妹连礼都没行,扭身离开了。

朱媺娖轻启檀口,神色迷茫地看着吴小妹的背影,愣愣出神。

身边郑叔道:“这小女子着实不懂礼数,老奴去斥责她,令她来向殿下赔礼。”

朱媺娖摇摇头道:“不必了,细想起来,她的话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可也不是全然有理,朱家不是一家一姓,而是天下,大明天下!至少在建虏眼中如此。”

郑叔连连点头道:“殿下说得是,这天下本就是朱家的。”

“你误会了,本宫说得是,如今朱家是天下明人的一杆旗,反抗满清的一杆旗。”

郑叔愕然。

朱媺娖自嘲地笑笑,“是不是觉得本宫说这话不适合?是不是觉得这话耳熟?”

郑叔更愕。

“本宫原本也以为他是谬论,可一直行来,特别是就任监国之后,本宫才体悟到,朱家愧欠大明百姓多矣,如果真有一日……朱家失尽天下民心,也可……泰然处之。”

从这一日起,丰惠城中有三个身份特殊的女子,对将士们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她们就象是较着劲不般地比赛着。

而不明内情的将士,心中的感动是无以言表,这股之感动化为战意,可谓无坚不摧。

整整三日,城外清军愣是没有占到一分便宜。

丰惠城,一直牢牢地掌握在明军手里,寸土不失。

……。

父亲、妹妹和周思敏不肯离开吴庄的消息,让刚至常州城外的吴争非常担心。

他再次派出信使,勒令陈胜在万不得已之时,强挟父亲等人避往平岗山寨。

吴争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不马上攻下常州,那么就无谓威胁应天府,也就不可能达到迫使南边鞑子停止进攻绍兴府了。

围魏救赵之计一旦失败,那么绍兴府失守、亲人沦陷敌区,这个损失就太大了。

修整一晚上之后,吴争悍然下令,进攻常州城。

这个时候,吴争手中的兵力不过六千多人,这还是算上了前来会合的宋安所部。

以六千多人进攻一个防守严密的常州城,这想想都知道很难。

尤其是洪承畴在两次失败之后,除了车之外,更多地是谨慎。

洪承畴知道已经不可能将两次大败的消息隐瞒下去,于是一面抽调镇江八千守军来援常州,一面向京城告急,请求增援。

但有一点很清楚,此时的应天府以东、常州以北、长江以南,确实没有成建制的清军了。

所有的可抽调兵力,都被洪承畴集中在了常州。

第二百四十三章 强攻常州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百四十四章 常州光复

洪承畴望着城下燃起的火墙,脸上露出了一丝嘲弄之意。

就算他再多疑,到这个时候,都已经不介意吴争背后到底有什么意图了。

因为到了这份上,招已经使到尽头,想变招已经晚了。

而今日明军倾囊而出,只要此战尽歼明军主力,那就算吴争有什么阴谋,也可无视。

洪承畴脸上的嘲弄表情并没有持续多久,甚至仅仅只有一瞬间。

继而替代升起的是惊愕。

因为距离太近,他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些明军士兵,推着板车神色坚毅、义无反顾地冲进火墙。

洪承畴惊悚了,什么时候,明军的士气如此高昂了?

他自己就是带过明军的人,一支军队,不要命的人不用多,百人之中有一、二人,这就是一支强军,上了战场,榜样的示范效应是无穷的。

有这么一、二人去带动整营人马,足以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败。

洪承畴有些短暂地失神,心中暗叹,可惜了……可惜了这么一群虎贲。

欣赏、惋惜是一回事,指挥杀人是另一回事,洪承畴再次下令,集中箭矢射杀板车周边的明军士兵。

这个时候,板车后面的明军士兵已经被引燃,身体本能已经不受主观意识控制,一旦惊呼、蹦跳、拍火,露出的躯体面积就大了,加上距离更近,从上至下,死角几乎已经没有。

在清军士兵集中射击下,明军士兵纷纷中箭矢倒地。

至此,百余架板车,几乎整军覆没,冲过火墙的仅仅三架。

洪承畴却脸色大变,他不是怕这三架板车炸毁城门。

就算城门被炸毁,他依旧可以指挥城中守军与明军巷战。

兵力远胜于明军,没什么可怕的。

他脸色变是因为,明军这百架板车已经被火墙引燃,可问题是没有一架发生爆炸。

这就很没道理了。

事有反常必为妖,洪承畴有些急了。

他发现,对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对方的意图究竟在何处呢?

他终于出城楼,在亲卫的遮掩下,向城下探头张望。

冲过火墙的三架板车,在明军士兵奋不顾身地推搡下,斜靠于城门两侧时,洪承畴印证了心中的猜测,这些板车是个诱饵,上面根本没有火药,明军主帅无非是以这数百人的性命,来遮掩他真实的目的。

可他的真实目的在哪呢?

本来就走在队伍前列充当“遮弹板”的重甲兵,因为在接近城墙时,被板车加速追上,可此时却已经追了上来。

他们移动速度不快,但非常稳健,十来步的火墙,屏息之间就能越过,几乎对他们造成不了伤害。

洪承畴骤然醒悟过来,他歇斯底里地喊叫道:“阻止他们……阻止重甲兵靠近城门……!”

可问题是他已经离开了城楼,就算传令旗手追随在他的身边,也无法立时占据高点,向数十里城墙的守军下令。

能看到旗令的也只有近前的数百守军。

本来数百守军还是可以起到一定阻止作用的,但他们面对的是重甲兵,箭矢对他们如同隔靴搔痒根本不起作用,用石头、滚木从数丈高的城墙上砸,目标又太小,效果虽有但不大,根本阻挠不了重甲兵靠近城墙。

至少有二十多名重甲兵在这一瞬间,凭借着三架板车搭起的掩护,进入到城门桥洞。

洪承畴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失误,情急之下,踹翻身边掩护他的亲卫,向城楼冲去。

一冲进城楼,洪承畴就急令城门守军撤下城墙,准备迎击明军。

这个时候,洪承畴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明军主帅的用意。

一切只为了破城,板车是障眼法,真正的杀着,还是原本以为是死士用来做人盾的重甲兵。

而重甲兵进入城门桥洞,几乎没有任何方法再能阻止。

如果是普通士兵,可以从上至下,灌注火油逼退,或者从预设箭孔射击,可这些对重甲兵短时间根本不起作用。

这么多重甲兵,所积攒的火药,肯定不是一个小数,洪承畴知道自己错了,他能想到的唯一应对就是将士兵撤下城墙,与明军巷战。

可时间……真得来不及了。

洪承畴此次亲自督战,调动了半数以上的大军上数十里城墙防御,这个规模的大军,哪是说下城就能下城的?

加上洪承畴从城墙处跑回城楼下令,再上旗令传出,这个时间,足够让进入城门桥洞的重甲兵收拢起各自拾的火药包,堆积起来压实,然后……引爆。

为了达到最大的爆炸效果,这二十多名重甲兵脱下了他们身上的重甲,将火药堆围拢压实。

他们知道在这种程度的爆炸中,身穿重甲,或许还有一丝保命的机会。

可他们义无反顾地脱去重甲。

“轰”地一声,天崩地裂,一股闷响如同九天落雷,一股偌大的烟尘伴随着火舌冲天而起。

整座城楼就象平白矮了一大截。

这破釜沉舟之计,不全是吴争一人的筹划,来自是手下各将领。

孙兆奎和沈自炳、沈自駉的先登营。

季从廉、黄得胜等烈士遗孤和江阴数百名刚入伍的壮士,组成了百余架板车队。

吴争不忍,可拗不过他们的坚持,更无法拒绝他们欲为江阴城十万冤魂复仇的诉求。

数里外的吴争强遏着眼中欲滴落的热泪,擎刀斜指天空,奋力下劈——杀!

他一马当先,二千骑汇拢成一道铁流,向城门席卷而去。

数里的距离,对于冲锋的骑兵而言,就是数呼数吸之间。

明军骑兵早已对之前先登营和板车营的那一幕看得血脉贲胀,此时就象找到了渲泄之口。

从涌入城门的那一刻起,没有任何怜惜,面对撞上的清军,不问青红皂白,就是劈面一刀。

慌乱的城中数千守军根本无法推挡这种变局,纷纷投降。

而此时从城墙上撤下的清军,正好遭遇宋安部进城,发生激战。

吴争所率二千骑兵如入无人之境,直冲进城中府台衙门,将常州城中一应官员尽数擒获。

至此,常州城光复已成定局。

第二百四十五章 诀别

ps:感谢书友“远古大修”的打赏。

吴争迅速下令,紧闭城门,捉拿洪承畴。

可一番忙乱之后,毫无收获。

从一个被俘的洪承畴亲卫口中得知,城楼轰塌时,洪承畴已经被爆炸震昏。

可他身边有清醒的亲卫,生拉硬扯地将他搬离,让他逃过了一劫。

之后,便被挟裹着,趁马车逃出了城。

吴争失望之下,愤怒下令:“将城中清军全部斩杀,一个不留。”

于是二千骑兵再次回转,与宋安所部夹击了那从城墙上撤下的数千鞑子,尽数歼灭。

此战,明军以一千余人的伤亡,击溃了常州城一万多守军,占领了常州城。

伤亡最惨烈的,就是江阴百姓的板车营,他们吸引了守军最密集的火力,其次是孙兆奎和沈自炳、沈自駉的先登营,孙兆奎重伤、沈自駉阵亡,先登营折损近半。

常州的光复,意味着通往应天府的大门已经被打开。

可吴争手中的兵力已经枯竭,总共不到五千人的兵力,已经不可能去进攻应天府这座坚城了。

正在吴争苦恼的时候,好消息来了。

一队斥候前来传信,总兵鲁之域率军攻破宁国府,正按之前吴争的命令北上,进攻太平府。

这个消息,令吴争精神一振。

当初决定北伐时,吴争给予鲁之域的命令是,如果清军不理会,那就占领宁国府,同时北上沿江进逼应天府。如果清军增援,那就将清军主力死死地拖在宁国府,为自己北伐减少阻力。

如今自己已经顺利占领常州府,这时如果鲁之域若能攻下太平府,那么就能与自己东西夹击应天府,如果加上兴国公王之仁水军沿江西进,真有攻下应天府的可能了。

吴争向斥候问清楚鲁之域部伤亡情况之后,立即令其急传自己命令,令鲁之域抓紧进攻太平府,一旦得手,向应天府进军。

同时,吴争派出信使,向兴国公王之仁传信,请其率水军西进,并以步兵有力之一部,攻取镇江府,配合自己进攻应天府的计划。

……。

驿亭要隘依旧在血战。

驿亭城外,博洛却不打算与明军纠缠了。

博洛两次进攻受挫,并没有让他失去清醒。

来之前,绍兴府大概的兵力情报他还是知道的。

驿亭加上丰惠,这两地的明军已经到达了绍兴府兵力的极限。

如今这支不太象样的杂军,可能是绍兴府最后的一丝力量了吧,既然如此,为何要与他们纠缠?

博洛敏锐地猜测到如今绍兴府很可能已经是座不设防的城市,与拿下绍兴府而言,这面前数千明军份量就轻了,哪怕让驿亭城防更强,也无所谓。

毕竟北面多铎有一万多大军在进攻,就算没攻下,绍兴府离此地骑兵半天的路程,到时自己占领绍兴府之后,再返回与多铎两面夹击,攻取也是易如翻掌之事。

想到此处,于是他迅速下令,令全军西进,直扑绍兴府。

张国维等人见博洛率军西向,醒悟到博洛的用意,傻眼了,他们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局。

不过幸好绍兴府该撤的人和物都已经撤了,留下的只有一座空城,当然百姓还是在的。

可现在,他们都已经顾不上了。

博洛的转向,使得城外明军顺利地进入了驿亭要隘。

驿亭守军见朝廷真的派来了援军,而且鲁王和重臣都亲自前来,无不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可张煌言得知博洛挥师直扑绍兴府,苦笑不已。

坚守驿亭,为得是守住绍兴府,可如今朝廷弃绍兴府不顾,倾力来驿亭增援,那守驿亭的意义何在?

舍本求末,这道理恐怕连稚童都知道。

张煌言与张国维、钱肃乐等人明说之后,张国维等人才发现自己或许是真错了。

虽说此来,谁也没有预料到博洛率骑兵已经绕过驿亭,但这也是不可控的事,因为就算张国维所率的这支明军还在绍兴府,恐怕也无法阻挡得了博洛骑兵的强攻。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眼下唯一之计,就是不能让博洛与多铎两面夹击。

可这不可能啊,博洛取绍兴府轻而易举,自然会挥师重来驿亭,襄助多铎破城。

而且,凭着驿亭一个小要隘,也不可能支持起长久的抗战。

张煌言建议转进,这是他第一次提议转进。

张煌言请张国维、钱肃乐带着朱以海及一应官员前往丰惠,只有两军会师,或许还有与清军一搏的可能,否则必定是被个个击破。

张国维、钱肃乐认同张煌言的建议,但不同意张煌言留下殿后,谁都知道,这殿后二字,就是牺牲。

钱肃乐毅然道:“钱某从起事之初,就存有殉国之意,今日朝廷覆亡之际,岂能苟且偷生,张苍水,你还年轻,收拾破碎山河还需要象你这样有才华的人,谁也别和我争,我留下。”

张煌言刚要辩解,张国维抬手阻拦道:“玄著啊,希声老弟说得对,我等三人之中,便以我最为年长,既然如此,此事非我莫属。”

钱肃乐一愣,回味过来道:“玉笥,我不是此意……。”

张国维微笑道:“老夫自然是知道的,你希声老弟不是这样的人。但眼前形势,唯有我最为合适,论官职我是兵部尚书,敢问你希声老弟能统帅这城中兵马有敌交战吗?”

钱肃乐哑然。

张煌言急道:“张大人……。”

张国维再次阻断张煌言的话语,道:“玄著啊,你我都是为赴国难之人,何必婆婆妈妈的,上次方贼击绍兴,我便已经以此身殉国,到了这个时候,你也与我抢吗?你活着,比我有用,江北吴争,公然抗命,执意北伐,在老夫看来确有一代名将风采,收复破碎山河,就需要这等人才,只是他年少气盛,行事太过莽撞,还须你看管。”

张煌言闻听,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他突然向张国维拜倒在地,泣声道:“张公多命,煌言牢记在心,就算粉身碎骨,煌言也定要为大明收复河山。”

第二百四十六章 真英雄也!

张国维上前搀扶起张煌言道:“我等三人都有为国捐躯之决心,但也不可轻言牺牲,少一人,便令这天下少了一份抗清的铮铮铁骨。”

说到此,张国维转向钱肃乐道:“希声啊,你的性子刚正有余,但圆润不足,老夫观吴争脾性,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你一味以谋算去压制、限制,恐怕会适得其反。观如今江南形势,不说你也明白,吴争手中执掌着江南明军最强大的兵力,如果你将他逼狠了,做出什么不忍说的事来,你便是大明天下的罪人,望你遇事三思。”

钱肃乐的心性,原本是不能承受这么重的语气的。

可现在,谁都明白张国维这就算是在交待未了之事了,不忍反驳,便点头应是。

都说战场是最能煅炼人的地方,这句话不假。

鲁王朱以海在之前与鞑子骑兵水田交战中也扔了不少的“泥炸弹”,自觉也算是参过战、上过阵了,这个时候,竟与一帮子将士聊得火热,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不仅如此,他竟大彻大悟起来,下令将随身携带的财产,全部作为犒赏守城将士之用。

不可谓不豪爽。

真有了皇室子嗣的风范。

可当听到要转进的消息,朱以海怒了。

他冲到张国维等人面前,大声责问道:“驿亭城没有我等前来增援,也守得好好的,如今我等率大军入城助战,为何反要撤退?难道你们就是这么效忠大明的吗?”

张国维平静地说道:“鲁王息怒,博洛已经率军进攻绍兴府了,你也知道绍兴府已经没有一兵一卒可以抵抗,博洛占领绍兴府易如探掌。我等苦守驿亭一隅,就算战到全军覆没,又能改变什么?况且,先前驿亭能坚守至今,是有绍兴府的人力、物力相护持,但如果博洛从绍兴府回师前来,与多铎夹击驿亭,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既然如此,不如转进至丰惠,与陈胜部会师,如此既保命了鲁王您和朝廷诸臣,也能使得明军拧成一股绳,或许还有转机。”

朱以海不是笨人,只是不懂军务罢了,被张国维一解释,也就懂了,于是沉默了下来。

满城的明军,没高兴上两个时辰,就得知主力要转进,这种从天堂到地狱的骤变,令士气急速下降。

可这并没有改变将士的血性,听说张国维要亲自留下殿后,无数的将士纷纷请求留下。

最后,张国维留下了三千人。

当天晚上,大军从南门鱼贯而出,经白马湖顺流南下,往丰惠方向转进。

次日凌晨,多铎闻知博洛已经率军占领绍兴府,心中大安,再次派人说降驿亭守军不得,于是再次强攻,战况异常惨烈。

此战一直持续到黄昏,从绍兴府回师的博洛夹击西门,腹背受敌之下,驿亭城破。

三千明军全军覆没,无一人投降。

少傅兼太子太傅、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张国维战至最后,手臂中箭,以一杆断枪拄着疲惫的身躯,平静地望着朝自己涌来的清军。

闻讯而来的多铎制止了清军士兵对张国维的抓捕,出言道:“张大人,你已经尽心了,如果你现在投降,本王饶你不死。”

张国维轻笑一声,回顾左右,那满地的尸体和血腥,道:“到了这份上,降还有意义吗?”

多铎急道:“自然是有意义的,你为残明已经战至最后,接下去,也该为自己和家人想想了。”

张国维呵呵笑道:“老夫家人去了杭州府,那儿已经是我大明的天下,不劳豫亲王费心。”

多铎的脸容一阵抽搐,他听出了张国维话中的讥讽之意,杭州府,这就是多铎心中的暗痛啊。

“既然你执迷不悟,就别怪本王手下无情了。来人,拿下!”

“且慢!”

多铎一怔,“张大人改变主意了?”

“不劳豫亲王动手了,老夫早已为自己寻好埋骨之所,这城下白马湖便是。”

说完,不待多铎做出反应,张国维侧跨而出,从城墙上投白马湖殉国。

伟哉,大明民部尚书张国维!

多铎几乎是本能地冲向城垛,看着张国维坠入湖中,溅起滔天的水花,然后湖面渐渐归于平静,除了几圈涟漪,再无别的。

良久,多铎呐呐道:“真英雄也!”

驿亭一个小小要隘,明军以弱势兵力,抵挡鞑子两、三倍于己兵力的进攻,阻敌达到十一天之久,可谓强悍。

……。

丰惠城,此时也已经战得如火如荼。

被多铎勒令限时攻下丰惠的清军,进攻变得异常凶狠。

城墙上的肉搏,可以说是一片人间地狱,几乎每寸城墙都沾满了凝固的血液。

明军的战损急剧上升,陈胜开始心慌了。

不是怯战,而是面对这么一大帮子朝廷官员的到来。

他们的到来,意味道绍兴府、驿亭的失守,那么从现在起,就只有丰惠城孤军奋战了。

可挡住城外清军已经不易,如果驿亭清军前来增援,那丰惠就肯定守不住。

陈胜没有为国捐躯的想法,他所考虑的只有遵循吴争的命令,将监国公主、鲁王和这批官员转移至平岗山,将吴庄吴老爷子转移至平岗山。

所以,在看到钱肃乐一行的时候,陈胜便急派一队人马,前往吴庄,去接应吴老爷子转进平岗山寨。

同时,与朱媺娖及钱肃乐等官员商议撤退之事。

但这个建议被钱肃乐等官员一言否决。

钱肃乐等人的意思很明白,不能撤!

丰惠一撤,朝廷就算真正灭亡了。

躲进平岗山寨算什么事?

占山为王吗?

这让象钱肃乐这样的刚正之人如何能接受?

特别是与张国维诀别时,那心中燃烧着的一团火依旧熊熊着,钱肃乐等尚有血性之人,恨不得现在就与敌决战,怎么可能轻易撤退,躲进平岗山寨呢?

这下麻烦了,陈胜是真遇到大麻烦了。

陈胜能统领丰惠明军,那是朝廷授权,而且经过这几天的浴血抗战,麾下人马已经折损二千人之多,手中仅存四千人不到。

第二百四十七章 吴庄争夺战

如今从驿亭转进至丰惠的明军却高达八千人,典型的客强压主啊。

加上从上下尊卑上来说,陈胜根本没有决断的份,怎么可能去扭转这种局面呢?

虽然陈胜苦口婆心地解释,这不是怯战,而是为了保存有生力量,为了日后更好地抗击清军,为了……。

可这个时候,说一切都是白费。

连鲁王朱以海都认为趁此两军会师,兵力高达一万二千人之际,不但不应该撤退,更应该主动出城与城外清军决战。

而朱以海的这个建议,竟有不少官员附和。

陈胜傻眼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之前派去吴庄的人回来禀报,吴老爷子死也不肯离开吴庄。

陈胜这下是真急了眼了,如果吴老爹出了什么事,让他怎么和吴争交待。

于是,陈胜做出了此战他最错误的事,他离开了丰惠,亲自带着此时已经回城的沈致远部骑兵,前往吴庄,按吴争的命令,强行带走吴老爹。

这个决定,直接使得丰惠城的明军指挥权落入了钱肃乐等人的手中。

而钱肃乐等人刚正有余,军事能力却……。

陈胜若在,至少可以劝阻,或者用他自己手下的人马去拾遗补缺,可陈胜的这一离开,让钱肃乐等人失去了任何掣肘。

可想而知,拥有一支上万人的军队,且是一支从战火中洗礼出来的军队,这是何等让人血脉贲胀的事啊。

这就象一个穷惯了的人,突然拥有了亿兆财富一般,完全失去了自制能力。

加上众人一心想要光复大明,如今城外一万清军已经战损至不足七千人,以一万余击七千,怎么也不会输不是?

可他们却不知道,战斗从来不完全是以人员多少来决定成败的。

……。

陈胜的心性很稳重,原本他是不会这么轻易离开丰惠的。

但再稳重的人,也有其弱点。

陈胜的弱点有两个,一是对吴争的信服和依赖,准确地说,是盲从。

从当初官道与吴争初见,到后来连战连捷,不可否认,吴争的常胜形象已经在将士心中丰满,而这些经历,陈胜是从头至尾的追随在吴争身边。

敬仰已经不足以形容陈胜对吴争的敬重。

所以,吴争的命令对于陈胜而言,不亚于圣旨。

对于这样一个自己敬仰的对象,他老父的安危,在陈胜心里,远比丰惠重要,甚至比他自己的命更重要。

再有一个就是,陈胜毕竟是个人,常人。

面对着监国、钱肃乐,他只是个小小的千户,他无法去左右这些大人物的决断。

这对于陈胜而言,也有些怨气在里面,说不过你们,咱躲得起吧?

综合了这两个原因,陈胜离开丰惠率骑兵营去吴庄,也就不足为怪了。

可陈胜依旧没有预料到,鞑子会来得这么快。

多铎攻下驿亭的第一件事,那就是急令博洛率骑兵奔袭吴庄。

杭州城之败,让多铎一直无法释怀。

想想也是,堂堂豫亲王率六万大军进攻杭州城,到最后被吴争一个小年轻打了个完败,虽说这败有很多原因造成的,可败就是败,没有任何可解释的。

至少对清廷来说,这就是不可容忍的罪过。

多铎自己也这么认为。

抓住吴争的亲人,以此要挟吴争投降,这是多铎想要达到的目的。

博洛的五千骑兵,在驿亭城外水田遭受了不少的损失,但此时依旧有四千余骑。

与陈胜所部一千五百骑兵在吴庄外仓促相遇,直接暴发了一场遭遇战。

这是这支骑兵第一次与敌人如此正面打上一场,而且兵力还绝对劣势的情况下。

可如今这支骑兵已非吴下阿蒙,这些日子在沈致远的率领下,配合陈胜一直袭扰丰惠城外进攻的清军,算是锻炼出来了。

虽然依旧不能与鞑子骑兵比单兵技能,但已经可以一战。

当然,这个时候也已经不是想不想战的事了。

双方主将甚至连命令都没下,双方骑兵早已接火了。

这是一场混战,但混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兵力多的一时无法加入战场,因为鞑子骑兵已经吃过了水田的亏,而吴庄本就是个农庄,除了一条平日运粮的小道,四下都是水田。

也就是凭借着这个优势,双方在小道上激战,明军骑兵竟没有落入下风。

但这僵持时间保持得并不长,所谓路是死的,人是活的。

博洛随即重演之前的那一幕,令后面的骑兵下马,涉水下田,以箭阵从左右侧击明军骑兵阵线。

陈胜自然也懂,于是双方都派出了弓手,结果就成了骑兵、弓手各自交战。

但形势渐渐变得于明军不利,因为明军无法形成对鞑子的弓箭压制,反而被鞑子压制得阵线后移,这样就使得僵持的骑兵阵线开始松动。

陈胜有些急了,他没有忘记此来的目的,急令沈致远道:“快,带一支骑兵,带吴老爷子去平岗山寨。”

沈致远此时正在兴头上,竟拒绝道:“陈千户去吧,我留下指挥。”

陈胜大怒:“这是军令,你敢抗令?”

沈致远这才悻然领命,带着二十余骑而去。

陈胜知道今天这局难解了,首先兵力相关悬殊,能坚持到现在,不是明军骑兵战力强悍,而是占着水田之便,使得鞑子骑兵无法以人数优势辗压过来。

其次,时间对己方不利,万一鞑子有增援,那么不单自己这支骑兵无法脱身,还会连同吴老爹一起被害。

让沈致远去,陈胜是考虑到两点,一是沈致远毕竟与吴家有渊源,好说话,还有一个原因是,万一事有不测,让沈致远带吴老爹撤往平岗山寨,自己率部殿后,哪怕拼至最后一兵一卒,只要保住了吴老爹和沈致远,也算是对吴争有了个交待。

这个时候,陈胜已萌死志。

他对战局的推断是敏锐、正确的,水田终究成不了阻挡鞑子进攻的最后屏障。

但他还是错估了沈致远对吴老爹的影响力。

这是他今日犯的第二个错误,这错误差点让他麾下骑兵全军覆没。

第二百四十八章 沈家小子,你敢动老夫试试?

如果他亲自去,哪怕吴老爹还是不肯就范,以陈胜的性子,就真的会令士兵强行带走吴老爹,可沈致远从小与吴争玩到大,对吴老爹的怕,比吴争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让他强行带走吴老爹,那无疑是痴人说梦。

瞧!

“我说沈家小子,你倒是敢下令动下老朽试试?!”吴老爹吹胡子瞪眼,冲着沈致远喝道。

沈致远奉令进庄,刚到门口就遇见了吴老爹。

吴老爹不聋不哑,庄外发生这么大的战斗,岂能不闻不听?

闻讯就赶到了庄门口观战。

吴庄之中,人大都已经撤退完了。

吴老爹脾气虽拗,可并不是迂腐之人,这点常识还是有的,所以没有阻止庄中农户撤往平岗山寨。

可他自己为何究竟不肯撤,就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了。

沈致远一遇见吴老爹大喜,可他好说歹说,吴老爹就是不应。

情急之下,沈致远就以下令强行带走吴老爹相威胁,不想吴老爹远比他横。

也就出现了这句话,“我说沈家小子,你倒是敢下令动下老朽试试?!”

结果,沈致远没能吓住吴老爹,反而被吴老爹给吓住了。

沈致远顿时孬了,陪着笑脸道:“吴伯啊,如今小妹、小嫂都在丰惠,你说你一人待在庄子里多危险,你也看到了,庄外如今数千鞑子正在围攻吴庄,如果不是小侄带人正好赶到,想必此时吴庄已经毁了,您老……。”

吴老爹瞪眼道:“怎么?你还怕老朽投了鞑子不成?我告诉你,吴家就算死绝了,也不可能出个孬种!”

“小侄自然深信不疑,可万一您老落入鞑子之手,鞑子以您相逼吴争兄弟,到时……。”

吴老爹嘿嘿一声冷笑道:“我算是听出来了,你小子和那没良心的一个德性,派人来劝我去平岗山,不是担心我的安危,是怕我来人胁迫他的人质是吧?”

沈致远目瞪口呆起来,这哪是哪啊?

“你回去告诉那畜生,让他不必担心,他爹不会比他孬,绝不会活着让鞑子得逞。”

沈致远见这误会闹大了,连忙解释道:“吴伯啊,吴争没这意思,之前的话是小侄一时情急,信口胡说的。”

“言有心生,这畜生但凡有点良心,也不会置绍兴于不顾。”

“吴伯这就是冤枉吴争了,他现在正在北伐,进攻常州,并非闲着不顾绍兴府。”

“别和我说北伐,他手下数万大军,就算派个几千人回来增援,我也就心安了,可他愣是没派一兵一卒,我是看出来了,这没良心的为了军功,不要他爹、他妹,连刚怀身孕的侧室都不要了……罢了,老朽就当没他这个儿子!”

沈致远没辙了。

……。

庄外的战斗已至尾声,明军的弓箭手显然不是鞑子的对手,对射之后,优劣顿显。

随着明军士兵的后退,骑兵两翼渐渐暴露出来。

这给了鞑子弓手对明军骑兵侧面射击的空隙,明军骑兵在鞑子箭矢的射击下,纷纷落马,阵线开始松动。

战况非常危急,崩溃即在眼前。

陈胜无法得知沈致远是否已经带吴老爹离开,但知道应该是没有,因为如果情况顺利,沈致远该派人前来复命的。

于是,心一狠,牙一咬,下令“全军冲锋!”

面对劣势,强行冲锋,这绝不是能败中取胜的招术,而是饮鸠止渴的手段。

这种手段唯一的用处就是以消耗人命为代价,争取一点时间。

这就象突然拨亮即将枯萎的油灯。

随着陈胜的命令,明军骑兵至少有大半人下马冲入水田,然后向鞑子发起冲锋。

道路上的骑兵开始策马以身向前面的敌人撞击。

博洛看了心中一惊,但这种方法并不是陈胜首创,他所惊讶的是,明军竟会用此种手段来守护吴庄。

博洛立即下令,全军冲锋!

以硬对硬,对强克强,针锋相对。

一场更加惨烈的战斗暴发了,与之前两军在水田对射不同,此时双方所带的箭矢都已耗尽,相对冲锋,瞬间就撞在了一起。

水田的泥泞,令所有人都拔腿艰难,面对迎面劈下的刀,闪避都显得迟钝。

几乎是刀刀见肉,剑剑饮血。

一柱香的功夫,两军对峙处便已经垒起一道尸体墙,泥泞的水田中尽显一片暗红血色。

这种消耗战,其实对明军更会不利。

陈胜下这令的最大作用就是临死之前,多杀死一些鞑子。

与其慢慢地崩溃,不如趁败亡之前,对鞑子凶猛一击。

可这更加速了明军的覆没时间。

陈胜麾下一千五百骑兵,至此时,仅剩六百余人。

就在这个危急关头,远处传来“杀啊”、“杀啊”的呼喊声。

听这声音,绝对不下数千人之众。

陈胜几乎要跳起来了,他突然醒悟到,援军到了。

他随即大声喊道:“兄弟们,我们援军到了。”

身边亲卫随即大声重复着陈胜的话,一时间,明军士气大振。

生生将鞑子逼退了丰步的距离。

陈胜没有猜错,确实是援军到了。

奉吴争令,从苏州回师增援绍兴府的池二憨部到了。

说起来真是幸运,原本池二憨是需要率部先去绍兴府的,但渡江之后,就从码头逃难百姓口中得知绍兴府陷落的消息。

池二憨一想不对,如果绍兴府陷落,吴庄岂不危险?

加上不知道绍兴府真实兵力如何,池二憨不敢只带前锋五千人去攻绍兴府。

于是,急往吴庄而来。

这不,正好赶上了陈胜部危急时刻。

与陈胜部截然相反,清军就日子难过了。

博洛感觉不对,打这一千多明军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明军援军已到,己部已经战得疲惫,再打下去恐怕胜负难料,万一将整支骑兵交待在这,恐怕自己也不用回去了。

想到绍兴府兵力空虚,多铎正是用兵之时,于是博洛咬牙下令,全军撤退。

陈胜部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鞑子撤退的,将士甚至连拔腿追击的力气都没了。

这种死里得生的侥幸,令所有人迷茫、欣喜,还有一种虚脱。

第二百四十九章 吴家祖宗牌位有秘密?

当池二憨率部赶到时,鞑子骑兵已经远去。

池二憨部都是步兵,骑兵都被吴争留下了。

而博洛部都是骑兵,池二憨就更不用想去追击了。

陈胜与池二憨简单说了一下简况,因为要赶紧整肃幸存的明军骑兵残部,便催促着池二憨去庄中查看情况,顺便帮助沈致远带走吴老爹。

池二憨听到吴老爹没事,心中松了一口气,自然是一口答应的,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

来到庄门口,正好见沈致远与吴老爹僵持。

“二憨拜见老爷。”

“你来做什么?”看了一眼边上的沈致远,吴老爹没好气地向池二憨来了这么一句。

池二憨直愣,答道:“奉少爷令,二憨请老爷去平岗山寨暂避。”

“暂避?”吴老爹又吹胡子瞪眼起来,“你带了不少兵回来吧?”

“是。”池二憨老实回答道,“二憨此次带了一万大军回来,不过带来上虞的只有五千人,其余留在杭州城驻守。”

“成,有五千人足矣,加上绍兴府的兵马,就算战胜清军不易,挡住总不难吧?如此,我还去平岗山做什么?”

池二憨一时语塞,他口齿不利,无法和吴老爹说清前因后果。

沈致远乖巧,接上话头道:“吴伯啊,你有所不知,清军已经对绍兴府形成三面夹击之势,此时就算我等率军死战,也难以改变战局……简单地说吧,就算这次挡住了清军,但等其余两面清军增援,绍兴府依旧是个死局。您看……刚刚您也说了,只有吴争兄弟派人前来救援,您就心安了,如今二憨已经率援军到了,您是不是可以……?”

吴老爹连连摇头,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

“吴家祠堂在此,祖宗牌位都在,我不能走。”

沈致远无奈,看向池二憨施了个眼色。

原本沈致远之意是想让池二憨劝劝的。

可池二憨直愣,原封不动地把吴争的话给重复了,“老爷,少爷交待,如果您不应,就让二憨将您强行带去平岗山。”

呃……沈致远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心中暗呼不妙。

果不其然,吴老爹一听,大喝道:“就知道这畜生没有伦理纲常,怎么,还想强掳他爹不成?亏他还是个中过秀才之人,这么多圣贤书都白读了?老夫倒要看看,你池二憨今日敢强行掳我一下试试?”

池二憨此生最怕的不是吴争,而是吴老爹,见吴老爹发怒,他哪敢再发出一声?

早就缩回沈致远身后,哪还有对敌时,大喝一声,吃我一刀的气概?

沈致远无语。

“要不,我试试?”

三人闻声转头,朝着声音的来处望去。

陈胜稍加整肃军队,就醒悟到一个问题,沈致远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如果能解决问题,早就解决了,何须拖到现在?肯定是遇到了难题。

既然他都解决不了,池二憨做为吴家的一个家仆,如何敢强行带走他的主人?

想到这,陈胜急忙赶来。

一到门口,就听到吴老爹气势十足的问话。

心中不忿的陈胜就怼了吴老爹这么一句。

吴老爹一听有人怼他,转眼却见是陈胜,于是再怼道:“来,来,我就在此,你倒是强行掳我试试?”

陈胜嘿嘿一声,“吴老爷可知道,我今日率一千五百骑兵来接你,如今还剩多少人吗?”

吴老爹张口结舌。

“六百三十九人!”陈胜怨气十足地喝道,“为接你一人,我八百多兄弟死在了庄外,你以为我不敢强行带你走吗?”

说到此处,陈胜大喝道:“来人!套辆马车,将他抬上,去平岗山。”

吴老爹傻眼了,指着陈胜道:“你……你真敢……你大胆……你……且慢!”

冲上去的陈胜部下,终究顾及到他是吴争的父亲,停了下来,回头看向陈胜。

陈胜蹩着眉头道:“我的命令不好使了不成?”

这下那几名亲兵不再犹豫,一个上前横抱住吴老爹,另一个就这么将吴老爹往肩上一扛,往外走去。

这下吴老爹急了,“陈胜……陈胜你个小崽子,还不叫他们把我放下……哎呦……我的老腰矣,陈胜……我真有事……陈胜,你真这么将我带走,我就死给你看!”

陈胜终究不敢做得太过份,他也真怕将老爷子逼急了,搞出个三长两短,那就不好收场了。

于是向那几个士兵施了个眼色,将吴老爹放了下来。

吴老爹喘着粗气,活动了几下手脚,指着陈胜骂道:“你小子也是个犟种……。”

陈胜一听,大喝道:“来人……!”

吴老爹赶紧道:“等等……等等,我是真有事。陈胜啊,不是老夫矫情,可吴家二十一代祖宗牌位皆在祠堂,离开不得啊。”

陈胜没好气地道:“吴老爷放心,末将派人把所有牌位都装箱拿走就是,保你一块不少。”

吴老爹见说不通,只好退一步道:“你……哎……也罢,可你得与我亲自去监督,让士兵轻拿轻放,不得冲撞!”

陈胜虽然怕耽误时间,引得清兵大举来攻,可面对吴老爹这一请求,也只能强捺心中焦急,答应了。

一面下令让全军戒备,一面跟着吴老爹、沈致远、池二憨去了祠堂。

士兵开始将吴家祖先牌位一块块地装箱,吴老爹在边上大呼小叫,“这个轻些!”“那个得放上面。”“你眼睛长屁股上了,这牌位也是能倒着拿的?”……。

等所有牌位装完,就剩下最上面的一块无字牌位,一个士兵准备爬上去取时。

吴老爹大喝一声,“别动!这块我自己来!”

说完,也不再言语,顾自上前,“噌”地往案上爬去。

吓得池二憨等人赶紧冲上前去保护。

吴老爹身手还算矫健,爬上案后,踮着脚,双手取下那块无字牌位,小心翼翼地捧在怀中,那样子恐怕可以用一句俗话来形容——捧在手里怕冻着,含在嘴巴怕化喽。

池二憨伸手,一把将吴老爹抱了下来。

这下吴老爹总算不闹了,陈胜等人这才动身出了庄。

第二百五十章 战场瞬息万变

出庄路上。

陈胜忍不住好奇,向池二憨问道:“那块无字牌位供得是谁?”

池二憨摇摇头道:“除了老爷,恐怕没人知道。”

“难道你家少爷也不知道?”

池二憨古怪地看了陈胜一眼,答道:“少爷问过老爷两次。”

“怎么说?”

“前一次挨一记大耳刮子,后一次被老爷踹了一脚。”

陈胜大汗,默然无语。

……。

丰惠城,如今是“财大气粗”了,这形容词是相对于之前兵力的捉襟见肘而言。

咱有人了!

这让朝廷文武官员一时间都腰杆子挺了起来。

他们从绍兴府到驿亭再到丰惠,这一路上,也就在驿亭外水田初尝了一下胜利的滋味,其余时候都在奔波。

就算心性再懦弱的人,一直被这么压抑着,久了,都会有爆发的那一刻。

于是,一场对敌反击战就在这么个气氛中酝酿起来。

这也是开战以来,绍兴府朝廷第二次上下形成一致。

战斗开始了。

非常顺利!

城外清军几乎在同时,发动了对丰惠城又一次攻城。

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城中明军也同时发动了反击。

以有备对无备,以众击寡,可想而知,清军这时会是怎样的意外和慌乱。

三千人的清军攻城部队被明军两路迅速击溃,大半人被当场格杀,少部分人溃散于田间荒野。

宜将余勇追穷寇!

朱以海、钱肃乐等人站在城楼上意气风发,下达了将战斗进行到底的命令。

此时脑子清醒的人也有,譬如张煌言,譬如廖仲平……可他们无法左右整支明军。

于是,明军一路高歌对城外清军的大本营,发动了此次战争以来,第一次反击歼灭战。

其实话得反过来说,如果仅仅是战术而言,钱肃乐等人发动这样的反击战无可厚非,而且适当、及时。

折损了近半的清军,此时兵力最多不足六千人,而出城击敌的明军却有万人之众。

明军已经占据了局部兵力、士气、补给等诸方面有利因素。

这样的条件下,取得局部战的胜利,确实是可以指望的,也是几乎可以肯定的。

可将与帅的区别在于,前一个的本份是思考战术,后一个的本份是筹谋战略。

明军此时缺少的是帅才,以战略目光去审视整个局势。

钱肃乐终究是个文人,哪怕再豪迈悲壮,也不足以胜任领导起这么大的一次野战,他甚至没有给明军留下一支可以救急的预备队,而朱以海,那就更不用说了,他此时除了意气风发,没有别的了。

朱媺娖说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空有一付舍身为天下的理想,又怎么可能精通军事呢?

在她看来,能赢,就是好事。

加上对于吴争的抗令,她同样憋着一肚子的气,能在此克敌制胜,其实与她内心的渴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也是她不去阻止的真正原因。

朝廷上下,由此步调一致。

可他们却没有时间去想,或者说根本就没往那方向想过,如果真能取胜,又何必弃驿亭转进丰惠呢?

只要调丰惠明军协防驿亭,不就完了吗?

驿亭和丰惠距离太近了,近到没有供明军歼灭城外清军,转来迎战驿亭清军的时间。

如果城外只有一千以内的清军,或许可以在歼灭之后,再从容撤回城内防御。

可那是六千清军啊,追随多铎入关的八旗军。

就算是六千头猪,任由你杀,得多久?

正因如此,明军在与清军激烈交战之时,多铎亲率大军,不期而至。

对于明军来说,是不期而至,对于清军,却是如愿以偿。

而明军最大的噩梦不是因多铎率大军赶来,而是从吴庄撤退的博洛率骑兵穿插至明军与丰惠城之间,截断了明军回城的路。

明军由此陷入了清军合围之中。

不仅如此,博洛骑兵还对明军后部发动了突击。

战场局势瞬间扭转,如同一个天,一个地。

明军士兵并非不英勇,可任何一个人,在满身热血的时候,突然被一盆冰水从头淋下,这种酸爽,都会导致士气的急剧低落,反差太大了。

明军的进攻势头迅速停止,开始往后退。

城墙上的朱以海、钱肃乐此时却傻了。

特别是朱以海,他从驿亭城外拎过“泥炸弹”之后,这满腔的热血正熊熊燃烧着。

杀光建虏,复我大明!这口号犹在他的耳边回响。

可怎么就突然成了这样呢?

钱肃乐急了,可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迅速下令,要亲率城中仅有的三千守军出城增援。

这下张煌言真按捺不住了,坚决抵制了钱肃乐的决定。

而这次朱媺娖也站在了张煌言这一边。

三千守军,那就是城中数千伤兵加上妇孺的命啊。

如果再出战,丰惠就是不设防的城了。

官员们满脸悲怆地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幕,无不涕泪交流。

在这个时候,他们才认识到一点,自己确实不是指挥大军作战的那块料。

廖仲平的性格,介乎于陈胜和厉如海之间。

只是稳重不如厉如海,血性不如陈胜,但他的军事阅历、经验确实胜过厉如海,果断胜过陈胜。

他在多铎援军到达时,便迅速下令,令己部脱离明军进攻序列,从侧面迎击多铎大军。

此时的廖仲平,虽然还是千户,但他麾下一营,已经升格为绍兴府近卫,加上当时方国安叛乱,其部被吴争收编,后朝廷和王之仁瓜分了这支明军,廖仲平部已经扩充至三千人。

这也是廖仲平敢毅然挥师迎击多铎援军的底气。

好在丰惠城的格局不大,周边已经容纳不下多铎上万人的军队,加上多铎大军中也已经没有了骑兵。

廖仲平部虽然独木难支,却也真的挡住了多铎大军,给了明军一丝喘息的机会。

可博洛的骑兵,确实给明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仓促之下,明军根本无从防御骑兵。

短短一柱香的时间,明军后部已经被博洛骑兵犁了一遍,至少数百明军阵亡。

第二百五十一章 应天府之战

这样任人屠宰的格局不破,明军崩溃是早晚的事。

所有将领急在心里,可一时间拿不出办法。

形势万分危急之时,救星终于到了。

陈胜与池二憨率军赶到,拯救了明军于危亡之间。

沈致远迅速率六百多骑兵,冲击博洛尾部。

池二憨部一分为二,一路由池二憨率领增援廖仲平部,一路由陈胜率领由另一面侧击博洛部。

这近六千生力军的到来,迅速缓解了摇摇欲坠的态势。

战局开始平稳,双方的战力取得了平衡。

这个时候,钱肃乐终于做对了一件事,他两次提议将城中三千守军派出,直击之前被明军打得狼狈不堪的前攻城清军。

而这时,朱媺娖、张煌言都没有反对,张煌言毛遂自荐,要求亲率大军出击。

于是,这支三千人的军队,成了压垮清军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

多铎的大军被死死地挡在了西面入口,无法加入战场。

而战场中,原攻城的清军仅有四、五千人,加上博洛三千多骑兵,加起来不过八千人。

而明军扣除廖仲平部和之前伤亡,还有约七千人,加上沈致远的骑兵和陈胜所率二千人,如今再加上张煌言率军出城三千人,总计兵力已经达到一万二千人之众,而这其中近一半是生力军。

博洛骑兵虽强,但经过几次冲杀,马速已经降低,与明军步兵形成胶着,很难再发动高速冲锋。

也就是说,在这个局部之中,清军已经落在下风。

胜利的天平开始向明军倾斜。

如果真能将这一部分清军击溃,那说不定绍兴府的历史还真能改写。

因为折损了这一部分清军,多铎麾下除了留守驿亭和派驻绍兴府的人马之外,就只有他亲率的一万人了。

这种兵力只能与明军割据相持,而无法碾压消失。

可这仅仅是愿望,博洛战场敏感度非常高,他在确认多铎大军无法迅速突破明军阻击时,就迅速接管了战场清军的指挥权,下令以一千骑兵为先锋开道,另二千多骑兵殿后阻击,全军向北撤退。

这个命令,拯救了战场清军。

张煌言率部正在向北的路上,最北面的原攻城清军此时还未与张煌言部接触,从容而退。

面对虎视眈眈的清军骑兵,沈致远不傻,六百多骑自然不能追击。

陈胜部接近到沈致远部后面,停下了脚步。

张煌言虽心有不甘,但也只能停止。

博洛等步兵撤远之后,才带着骑兵远去。

战场在一柱香的时间内,迅速安静下来。

西面战场敌我双方也在脱离,廖仲平部已经折损过半,如果没有池二憨三千人增援,恐怕早已崩溃。

多铎很清楚,今日恐怕无法得逞了,于是见好就收,率军缓缓撤离战斗。

明军无力追击,大战终于平息。

此战,敌我双方前后所派出的军队都超过二万人,伤亡人数也非常接近。

清军总计伤亡四千余人,其中三千来自于原攻丰惠的军队,这支军队,如果没有多铎率军来援,恐怕真有可能被明军打残。

从战前一万人,到撤退时仅剩不足四千人。

而明军的伤亡近五千人,伤亡最大的分成两部分,一是多铎率军来援,廖仲平部舍生阻击,至战斗结束时,其部仅剩一千人出头,不可谓不惨烈,廖仲平也以此战,论功晋三级,任卫指挥使之职。

另一部分重大伤亡,是被博洛骑兵突击所产生,短短一柱香的时间,伤亡达八百人,之后博洛率军来回犁了几遍,所过之处,明军伤亡惨重,这部分的伤亡人数,总计在二千人以上。

由此,如果不算池二憨来援的军队,明军基本上可以说是被打残了。

但道路是曲折的,结果却是好的,毕竟胜利了,撤退的是清军。

可没有人高兴得起来,这个时候,就算是丝毫不懂军事的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丰惠城是守不住了。

满打满算,明军大概还有一万出头的兵力,人疲马乏不说,关键是已经失去了后援,能派的援兵已经到了,绍兴府周边唯一还仅有明军的就是池二憨留在杭州府的五千人,可那五千人动不得,万一绍兴府失守之后,清军渡江而上进攻杭州城,没有足够的兵力驻守,吴争又无力回援,那之前所付出的心血,就将付之一炬了。

所以,丰惠肯定是守不住了。

这个时候,所有人的心情是沉重的。

此次开战以来,明军将士不可谓不英勇,朝廷上下不可谓不齐心。

可还是输了。

天意如此,非战之罪!每个人的心中都是这么一句悲怆的话。

当天晚上,监国长平公主朱媺娖谕令,弃守丰惠,转进平岗山。

平岗山前的老槐村,一下子涌堵了,上万人的涌入,令它不堪其重。

好在战争之前,陈胜、沈致远、姜伯礼等已经做了几个月的战备工作。

老槐村作为平岗山寨的最前哨,已经修成了完备的战略设施。

除了没有修筑护城河,一座半圆依山的一丈高小城,已经初具雏形。

加上吴争始终有着将平岗山寨建成“诺亚方舟”的想法,日常财力、物力的强力支援。

其中所囤积的粮草和战争器械,也够这万人消耗上几个月的了。

而朱媺娖以及钱肃乐等朝廷诸公,进入了平岗山寨,临时政府依旧完善。

……。

吴争的判断没有错。

洪承畴一旦决定死守应天府,那应天府周边的清军就会被迅速抽调到应天府。

王之仁率水师攻入镇江城,城中守兵仅八百人。

兴国公王之仁以五千步兵,一战而下,轻取镇江。

三天后,鲁之域派信使传来捷报,攻克太平府。

由此,明军对应天府形成三面包围之势。

吴争在次日拔营向西。

两天后,丹阳光复。

时间定格在四月十八日这一天,这是南明第一次对应天府发动收复战的时间。

鲁之域部九千余人出太平府攻应天府。

吴争率六千人经句容攻应天府。

王之仁率水师一万、步兵六千人攻应天府。

明军合计兵力达到三万一千人。

第二百五十二章 应天府光复

此时应天府清兵守军总共一万三千人。

这其中包括来自周边急调来的军队,可以说就是支杂牌军。

时、势皆在明军这边。

吴争没有丝毫犹豫,在三军到达预定位置时,下达了总攻命令。

没错,首战便是决战,这一直是吴争的风格。

要么不打,打就孤注一掷!

不得不说,此战兴国公王之仁的水师受压最为严重。

从长江西进,这沿江的数百门岸炮,对他的水师威胁最大。

这些火炮是大明设置的岸防炮,可在现在,居然成了清军阻止明军的武器,可谓死物无情啊。

但王之仁丝毫不为所动,他亲率水师舰艇冒着炮火强硬突进,以一天的时间,到达应天府以北登陆,并兵分三路,向仪凤、钟阜、金川三门发起了进攻。

而此时,鲁之域部正在进攻石城、水西二门,吴争率部正在正阳门以南二、三十里地,与清军的驻防部队激战。

洪承畴什么都防到了,但他没有防到,王之仁的水师已经强大到这种地步。

更没有预料到王之仁堂堂兴国公,竟会屈从于一个稚子之下,听从他的号令。

洪承畴因手中兵力捉襟见肘,把主要兵力都布置在西、南两个方向,这也是吴争在正阳门外遭遇清军顽强抵抗的原因。

可洪承畴放松了对北面三座城门的防守,实际上,就算洪承畴想到了,也没有兵力可调动了。

两天两夜的激战,首先突破的就是王之仁部,第三天凌晨,金川门告破。

得知明军入城的消息,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的洪承畴喟然一叹,援军赶不上了。

对于这个结局,两天前他已经有预感,因为明军的推进速度太快了。

几乎是不顾一切地从西、南、东三个方向并头齐进,这在以往是很难想象的。

这不是几百人的军队,上万人的军队调动、行军,所需要的准备,那至少也得三天吧。

可城外那小子居然就做到了一声令下,大军说开拔就开拔了。

而王之仁居然还真听他的。

这还不算,如果西面没有那一支来历不明的大军进攻,自己还可以抽调西门守军增援北门。

洪承畴到现在也没弄清楚,西面那支明军的来历。

虽说知道这支军队从宁国府、太平府一路破关斩将而来。

但洪承畴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管它,他的精力一直专注在两次击败自己的吴争身上。

而现在,洪承畴才发现,吴争并非此战的主角,真正的主角是王之仁。

吴争的南路和西面明军,不过是吴争吸引自己的障眼法,是佯攻。

真正的杀手锏,竟是兴国公王之仁的水师。

这让洪承畴万分感慨,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如此泼天巨功,这少年竟说让就让,以自身为诱饵,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然后明下栈道暗渡陈仓,给了王之仁一个彪炳史册的机会。

怪不得……怪不得啊!

堂堂兴国公,竟会听从一个稚子的号令,如此大功,哪怕是自己,又如何不心动呢?

洪承畴默然下令,出太平门,闪击镇江。

……。

洪承畴悄悄溜了,其实按照清廷规定,守城不足三十日,犯官家眷一律处死,可洪承畴并不在意,以他的身份基本可以豁免,况且象他这样的人,除了在乎自己之外,别的他都不在乎。

他带走的人不多,就他的直隶部队三千人。

带得多了,明军会发觉,到时他就无法闪击镇江得手。

可城中的清军不知道他们的主帅已经逃了,依旧悍不畏死的与明军作战。

战斗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由于三面进攻,几乎没有鞑子逃出。

一万多守军,全部变成了尸体。

应天府竟然真的被明军光复了。

面对着这一切,所有将士都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这可不是普通的城池,这是南直隶啊,曾经的大明南京啊。

应天府,对于明人而言,就是都城,特别是遗老遗少而言,份量重如泰山。

就连王之仁都激动得满脸涕泪,光复南京,这滔天大功真是他的了?

想到曾经自己在弘光朝,遵从朝廷命令降清的情景,王之仁心中感慨万千。

不好,没有一失足成千古恨。

有今日光复南京之功,这天下还有谁敢不卖咱兴国公的面子?

鲁之域嚎哭地倒在石城门口,他嘶吼道:“大哥……大哥啊,你看见了吗……弟弟今日率军攻入应天府了!你放心,今日之后,弟弟会杀更多的鞑子来祭奠你在天之灵!终有一日,弟弟会率军渡江北上,光复顺天府!”

无数的将士默默闻听着,唯一在动的,就是从眼中滚落的热泪。

在这一刻,明军上下同心,军心如铁。

……。

应天府骤然光复,参战明军回过神来,不约而同涌到洪武门前,疯狂地嘶吼着、渲泄着。

满城的百姓到这个时候才醒悟过来,应天府光复了,再不是清廷的江宁府了。

于是,满城的百姓也加入了狂欢的行列。

那个晚上,应天府中究竟喝光了多少酒,放了多少烟花爆竹,已经无从考究了,只有在凌晨看到一城横七竖八、醉酒的人体和一地的狼籍,才能感受到一分前夜的狂乱。

可还没等明军将士尽兴,吴争就接到了来自镇江信使的禀报,清军占领了镇江。

吴争这才反应过来,洪承畴的出走,不是逃命,而是别有意图。

镇江所处的位置,如果不计应天府是南京这个特殊意义,那么二者之间在军事的意义是不相上下的。

如果任由清军占据镇江,那么清军援军就会非常顺利地从镇江登陆。

于是吴争急赶至王之仁临时住所,吴争是想由王之仁派出水师收复镇江。

只有这样,才能争取时间,在清军立足未稳之时,将他们赶出镇江或者歼灭。

而王之仁部确实伤亡惨重,从镇江西进,沿江的火炮造成了三百多条舰船的沉没,近四千人伤亡、失踪。

强攻北面三门,又折损了二、三千人。

第二百五十三章 撤往平岗山

此战,王之仁确实下了大本钱的,此时让他亲自去收复镇江,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谁都明白离开应天府,那就意味着难以瓜分到对自己最有利的利益。

吴争与王之仁彻谈一番之后,王之仁同意由王一林率水师一部装载三千步兵前往收复镇江。

吴争随后就派出了几路信使,光复了应天府,还需要守住应天府,吴争决定急调嘉兴、苏州两府驻军各二千人北上,加厚应天府防御兵力。

同时,吴争还指望着绍兴府能抽调兵力北上。

可吴争此时还不知道,绍兴府……已经沦陷。

多铎非常头痛。

吴争判断得没错,清军就象是一条长蛇,它骤然吞下大明这头大象,根本无法短时间消化。

清军兵力从入之中不捉襟见肘。

数次上演屠城的惨剧,其实最大原因,是因为清军心里的恐惧。

他们怕明人反抗,他们更怕后院起火。

占领不等于可以统治,一旦各地反抗之潮蜂涌而起,那么兵力就更加不够了。

吴争嘱咐过陈胜、池二憨等人,打不过就撤往平岗山,以图来日,就是这个道理。

以空间换时间,如今华夏大地四处战火,清军主力不可能一直待在绍兴府,只要他们一调离,便是明军光复绍兴府之时。

何必与清军争一时之长短呢?

可吴争没有想到的是,明军在这次防御绍兴府之战中,会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

二万多将士喋血,连兵部尚书张国维都殉国了。

多铎头痛的就是这个问题。

清军正在南下福建,进攻隆武老巢,自己麾下大军不可能长时间滞留在绍兴府。

可平岗山还有一万多明军,你一撤,他就攻,怎么办?

左思右想之下,多铎只能牙一咬,下令进山围剿。

于是,就在吴争收复应天府时,平岗山外的老槐村,已经暴发了第一场围剿和反围剿的战斗。

打得非常激烈。

多铎调来了三十六尊红衣大炮,对着明军的防御工事一顿狂轰滥炸。

明军的工事由此千疮百孔,好在明军有准备,山中最不缺的就是树。

明军将一颗树对中锯开,然后就这么一颗树一颗树地往工事上垒。

以沙土压实,再覆上沙袋,还别说,之后清军的炮火,仅仅就啃去了一层树皮。

除了漫天的烟尘,清军什么都没得到。

多铎无奈之下,下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攻入老槐村。

于是,更激烈的战斗暴发了。

经过两天的拼杀,双方的伤亡已经接近了极限,明军伤亡了三成,而清军更高,超过了四成。

明军占据地势之利,伤亡还与清军接近,这从侧面证明了清军进攻的凶狠。

这个时候,多铎已经有些无法自控了,大量的伤亡和推进不利,让他有些失控。

他第三天悍然下令,抓捕周边百姓充当肉盾,逼迫百姓冲在前面。

明军此时的指挥权集中在池二憨、陈胜和廖仲平手中。

朝廷官员经过丰惠一战之后,自觉地不再插手军务。

池二憨等人紧急商议之后,决定撤退,撤入平岗山。

于是,清军轻松地占领了老槐村,多铎大喜,下令继续追击。

至平岗山寨甬道前,多铎警惕了。

他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扎营。

经过一夜的思索,多铎故伎重施,又一次押着大明百姓充当肉盾,然后清军紧随。

可这次,多铎失算了,清军在走到甬道外三、四里地时,就被明军火炮轰昏了头。

这四门红衣大炮,就是当初吴争荡平平岗山土匪的缴获品,一直架设在甬道两侧的峭壁上,后来经过钱翘恭等人的炮位改造,已经可以几乎无死角地对甬道外五里地内的目标进行射击。

可惜命中不高,否则,恐怕多铎、博洛都可能因过度靠近而被一炮送上西天。

丢下数十条尸体,清军狼狈而退。

多铎愤怒下令,射杀跟随清军回逃的大明百姓。

一时间,数百民众无辜地饮血在山外,看得明军将士无不咬牙切齿。

象钱肃乐为首的刚正之士,更是纷纷向朱媺娖谏言出兵,拯救无辜百姓。

可现在,军权掌握在陈胜、池二憨等人手中,哪怕做为监国都无力强逼他们这么去做。

其实象张煌言等人同样也清楚多铎的用意,无非是激怒明军,从而出山决战,但很多时候,人心,总是肉长的。

哪怕象池二憨这等混人。

所以,明军由此尝到了入山以来的首败,五千出山的军队,被清军围剿,因此折损了一千多士兵,如果不是屏障四门火炮的威力,损失会大更多。

尝到失败的苦涩之后,陈胜等人立下了一道铁律,没有三人共同点头,明军不得出山迎敌,违者,斩!

多铎终究不敢再涉足入山,由此,双方进入了短暂的僵持阶段。

而山寨中的物资相当齐全,虽说人数出乎意料地多了,但支撑三、五月,还是不在话下的。

……。

杭州城中。

莫执念在吴争出征之后,就开始发动了一场“粮食大战”。

作战的主要对象,就是城中囤积粮食的富户,从某一方面来说,莫执念应该是与他们一体的。

但莫执念所图更大,这就是与他们的根本区别。

莫执念非常清楚,这个世界,商人做得再大,不依靠官府,做个官商,永远趟不到最后。

莫家的世代传承,受沈万三的影响颇大,无时无刻不在想重显当年的辉煌。

而投资于微末,无疑是投资最高境界。

因此,莫执念选中了吴争。

特别是吴争在出征之前,与他的一席对话,更是给莫执念指出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

莫执念因而更加坚信,这个少年人的前途不可限量。

“粮食大战”启动初期,莫家门庭若市,无数城中的富商巨贾上门向莫执念讨要个说法,可谓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可莫执念撑住了,挡住了,由此,莫家成为了杭州府富商中的一个异类,被有意识地排队在了城中巨户之外,被孤立。

第二百五十四章 粮食大战

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如果吴争此次北伐没有成功,莫家将成为吴争失败的祭品。

可莫执念丝毫没有动容,坚定地按照吴争当时的口述,一步步地将计划执行下去。

其实当时吴争所说的“粮食战”,真的不是个阴谋,而是个阳谋。

赌得不是战争的成败,而是人心。

人心,反复、多疑,非常复杂。

任何时候都可能出现转折,不是谁能真正掌控的。

莫执念也遇到了难题,城中富户被莫执念拒绝,在官仓廉价抛粮之初,不但不随之降价,甚至还集中抢购官仓廉价粮。

虽然这在预料之中,但莫执念所随的压力可想而知。

要知道,这可是吴争北伐的军粮啊。

直到吴争兵不血刃光复松江府,官府的粮仓已经告罄,可松江府虽然不象吴胜兆述苦那般缺粮,但也一样无法向杭州城运粮。

当时莫执念骑虎难下,召集几个儿子召开家族会议。

莫执念是这么说的,“这就是一场豪赌,赢了赚个盆满钵满,输了就输个精光。将来你们是要继承莫家家业的,该怎么选,我今日想听听你们的意思,你们可以畅所欲言。”

让莫执念心灰意冷地是,他的三个儿子竟不约而同的选择放弃这个计划。

他的长子,也就是吴争之前见过那个惊艳佳人莫亦清的父亲,这里说道:“父亲曾经教导孩儿兄弟,为商者,切忌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莫家虽然富有,但将整个莫家置入吴争这一只尚且还不够大、不够坚固的篮子,岂非与父亲当年所言有悖?还望父亲三思!”

他的话引得众兄弟纷纷附和。

莫执念脸色不变,可心里却凉到了底。

他突然发现,自己想错了一些事,自己毕竟年岁大了,能追随吴争最多也就十几年,可莫家的传承如何下去,如果没有一个能契合自己心意的人接手,那么自己做的一切,恐怕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莫执念经过与吴争的几次彻谈,非常了解吴争的心性,这个少年绝不是以年龄可以猜度的,他的多疑、善变,还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果断,几乎可以用睚眦必报来形容。

如今自己尽心尽力地辅佐,可有朝一日,自己撒手归天,一旦继承者反其道而行之,那么所有一切就会如镜花水月,不但不能为莫家带来尊荣,反而惹来杀身之祸。

在这一刻,莫执念动摇了,他思索起来,是不是真应该如长子所说,把鸡蛋分放在多个篮子里。

可也在这时,一个清音传来,“祖父说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用意,无非是分化风险。可祖父也说过,商场如战场,既然是战场,并可知战局瞬息万变,相同的方法遇见不同的局势,自然应该转换应对方法。”

莫执念眼睛骤然一亮。

他长子蹩眉喝斥道:“清儿,这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该插嘴的事,莫道你祖父平日对你纵容,你便可肆无忌惮,在你爹面前放肆!”

莫执念抬手制止道:“按礼,清儿确实没有插嘴的权力,但今日是老夫让她躲在屏后的,她就有资格说话。”

长子急忙道:“父亲,礼不可废啊?!”

莫执念悠悠道:“什么礼?”

“天地君亲师之礼,纲常之礼。”

“老夫是你爹,你如此顶撞于我,何礼?”莫执念略带讥讽地反驳道,“况且,老夫今日让清儿在屏后旁听,除了老夫溺爱这丫头之外,还有一个理由。”

“请父亲明言。”

“清儿已经许给吴争,那便是吴家人。她以吴家人的身份旁听,不为过吧?”

长子立马反驳道:“父亲,这是莫家在议事!”

莫执念道:“虽是莫家事,但事关莫家与吴争之间的盟约。”

诸子无语。

莫执念转头道:“清儿,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细细说来。”

莫亦清向莫执念躬身,然后向她爹和诸位叔叔福了一福,然后轻声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孙儿虽然不懂军务,但这个道理祖父、父亲和诸位叔父想必都明白。莫家以阖家之力襄助吴争,确实有风险,但回报也是超乎预期的,所谓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如果莫家在此时半途而废,这不仅仅是失了信誉之事,而会树立起一个强敌,而现在杭州、嘉兴、松江三府之地都在吴争控制之下,莫家以何去抵挡吴争一怒?”

莫执念撸须点头,神色悠然。

莫亦清继续道:“原本孙儿不该开口,但想到祖父平日对孙儿的教导,更想到莫家未来的荣辱,孙儿信口一说,望祖父、父亲和诸位叔父不罪。”

说完,又一福,慢慢隐于后面一个琉璃屏风之中。

莫执念抚须感叹道:“莫家后继有人了。”

长子急道:“父亲,清儿只是个孩子。”

莫执念老眼一瞪道:“老夫自小教你育你,你至今日尚不如清儿有见地,商人以何为贵?何为信?”

诸子无语。

“不过你们所虑,也不无道理。”莫执念闭目想了想道。

诸子脸色一喜。

莫执念突然睁眼道:“这样,老夫给你们每人十万两,你们可去任何地方经营,以五年为期,到时回来,以赚得银两多者为胜,可继承莫家家业。”

诸子一听茫然,长子道:“父亲掌控杭州府经济大权,如今正是莫家用人之际,您此时遣孩儿兄弟外出经商……。”

莫执念厉声道:“方才是谁说鸡蛋不可放于同一个篮子的?老夫现在正是化解风险的举措,只要你等兄弟分散于天下,便没有任何人可以将莫家连根拔起。怎么,你们想违逆我的决定吗?”

“孩儿不敢。”

这天夜里,莫执念留下了孙女莫亦清。

“清儿,你倒是说说,如今杭州官仓米粮告罄,莫家是否该动用储粮,继续低价抛售?”

“祖父,孙儿斗胆。”莫亦清胸有成竹地回答道,“若不动声色地继续抛售,城中富户依旧可以联手吃进,这等于以莫家一家与整个杭州城为敌,孙儿以为,此举不妥。”

第二百五十五章 莫家有奇女

“哦?”莫执念口中虽“哦”,可脸不改色,他问道,“那依你之见,眼下该如何应对?”

莫亦清不慌不忙地回答道:“祖父如今手中掌控着杭州府财税大权,为何不加以利用,偏要以莫家一家之力对抗全城呢?”

莫执念闻听,脸色有些动容。

“以孙儿之见,祖父可以令杭州市舶司张贴布告,即日起但凡从各地、各国运粮至杭州府的商船,皆可免征关税。”

莫执念大惊,瞪了莫亦清许久,问道:“可就算如此,至少也得十天之后吧?眼下危情如何应对?两天之内,如果莫家不出粮,市面上的粮价就会打着滚地往上翻……这可是临安伯大军的军粮啊,绝不能有一点闪失。”

莫亦清微微一笑道:“祖父可以同时悄悄将莫家储粮运至外地,再乔装从松江、嘉兴、苏州运回杭州。”

“啊?”莫执念惊愕了,他已经很高看这嫡孙女了,现在发现还是低估了,“那万一临安伯光复苏州失败呢?”

“真到了那时,杭州城的危急早已经解了。”莫亦清从容道,“祖父一向看好临安伯,此时为何就不看好临安伯北伐能继续凯歌呢?”

莫执念恍然,继而犹豫道:“不是我不看好,而是毕竟临安伯麾下这支军队成份复杂,人心难齐,松江府的光复,也非攻克,而是投诚。而据消息传来,洪承畴已经率大军亲援苏州,恐怕临安伯一时半会攻不下苏州啊。如此,就无法将苏州米粮运至杭州,以解燃眉之急。”

“祖父所虑稍过了,孙儿以为,临安伯攻苏州必胜,不仅如此,临安伯还能一路凯歌,说不定真能光复应天府。”

“哦?此话从何而来?”

“孙儿奉祖父严令,自幼熟读史书。纵观史书中,都可寻到一种规例,那就是所谓的势。顺势者昌,逆势者亡。大明灭亡或许是天意,但它灭亡太快,自清军入关之后,清军势如破竹,一路攻城掠地,各地明军或闻风而降,或转进南下,可正因为如此,人心压抑得太久了,就会想反弹,临安伯攻杭州府,祖父和城中富贾心中何尝不是这么在想?这也就造就了临安伯今日之辉煌。所以,嘉兴如此,松江如此,苏州府自然也是如此。孙儿想说的是,不是临安伯造就了这次北伐,而是天下人心造就了临安伯这次北伐。”

莫执念有种醍醐灌顶的畅快,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他的嫡孙女,这孩子的天份太高了,可惜,只是个女儿身。

……。

之后的日子里,莫执念几乎照搬了孙女莫亦清的谋划,先是下令免征到杭州府粮船关税,然后就是暗中安排的米船陆续到港。

城中富户的串联抢购动作迅速收敛起来。

其实人心就是这样,再强大的人,都对未知怀有恐惧。

他们可以掌控住杭州府周边的粮价,却对国外,尤其是海那边的情形不知。

米船的到港,让他们深深怀疑起自己决断的正确性。

免税,这是一着狠棋。

所谓财能通神,有钱赚的事,特别是有大钱赚,可以让人的立场都发生改变。

他们不怀疑因免税政策促使中外商人向杭州府大量输入粮食,由此,他们开始观望。

这无可厚非,粮食就算是这个时代最畅通无阻的硬通货,可粮食终究是一年两季的可再生商品,他们可以操控杭州一府乃至数府之地的粮价,却无法去操控海外的粮食价格、产量。

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们的收敛,给了莫执念时间和空间。

莫家的囤粮迅速上市,成为了压垮杭州府粮价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真正将他们打回原形,并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还是十天之后,苏州、太仓、江阴三地的光复。

吴争没有失言,在光复苏州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苏州存粮运往杭州,这一运,便是三、四百万石,足以击垮杭州城中富商最后一丝幻想。

杭州城中,米价最低到达一两三石的恐怖位置,大明有史以来,也就洪武中后期才有过这个价格,当时杭州城的粮价是一两二石三斗,同样不可同日而语。

城中富户已经不堪重负,马上又是盛夏的收获季节,新米将收,陈米无法清出,需要更大的囤积成本,于是,只能割肉清仓。

在吴争出征时,米价已经上升到一两一石的籼米,粳米价更高。

莫执念以这个价格的九成至六成往外抛售,而如今莫执念暗中迅速回购,赚得是盆满钵满。

用个简单的数字来形容吧,这一卖一买之间,官仓和莫家囤粮未受一点损失,反而以陈粮换新粮,这只是顺带的,关键是,在莫执念手中,所获净利,超过了一千六百万两之多。

官商联合做庄的威力,莫过于此。

这从侧面也证明了大明民间财力的雄厚,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经过此役,莫家与民间商贾已经势若冰火,但莫执念的威信由此树立起来,正式开始实行他曾经承诺吴争的改革,重新厘定农税、商税,组建税警。

而令人眼镜大跌的是,莫家的几个儿子被迫离杭州,说是出外经商,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叫驱离权力中心,他们判断,莫家继承人有变。

果然,在莫执念的身后,出现了莫家第三代,可让人不解的是,这第三代人,竟不是男子,而是个女子。

杭州府开始不一样了。

……。

清廷已经乱了。

得知常州沦陷,整个朝野慌乱了。

特别是那些降清的明臣,在这个时候,他们突然回味到,大明或许还有一丝可救。

人心很奇怪,在对一样东西彻底失望之时,会觉得它一无是处,什么都是差的、恶的、不可救药的。

可一旦认为它或许还有救的时候,就会发现原来哪、哪的地方还是不错的,会越看越顺眼了。

无数的官员开始私下走动、串连,整个京城中气氛变得异常诡异。

第二百五十六章 长江水战

在这种气氛下,年仅九岁,登基三年的清顺治帝福临,怕了。

他吓坏了,惶恐不安地说:“南军一旦攻占金陵,将朝野震动,到时候长城以南的汉人必将响应,朕将死无葬身之地,还不如暂时退回关外盛京避一避风头。”

这些话被孝庄太后听到了,对顺治的懦弱非常愤慨,她责备顺治胆子小,还不如多尔衮勇猛。

这话确实太过了,寻常人还受不了,何况是个皇帝?

孝庄太后的话,在顺治心里留下了不可抹灭的印记。

加上这些日子以来,多尔衮的张扬跋扈也让他敢怒不敢言。

别的不说,就在之前几天,摄政王多尔衮以为皇帝信符收贮于皇宫之中,每次调兵遣将都要奏请钤印,十分不便。

于是,即遣人将皇帝玺印都搬到自己的府中收藏备用。

同时即日起,多尔衮所用仪仗的种类与皇帝等同,均为二十种,只是在每一种类的具体数目上比皇帝略少一些。而当时辅政王的仪仗则只有十五种,明显逊于摄政王多尔衮,这说明多尔衮与皇帝的差距越来越小。

福临虽说只有九岁,还未亲政,可毕竟登基三年了,这见的事多了,心中自然有怨言。

经过此次,福临心里已经对多尔衮深恶痛绝,这也正是造成多尔衮死后几个月,被福临彻底清算的悲剧。这是后话。

福临受到孝庄太后的斥责之后,自尊受到了打击。

加上多尔衮趁机以此大肆宣扬,来打击皇帝的威信。

福临不得不重振旗鼓,下旨江北各地八旗军迅速南下,支援江宁。

……。

可事实上是,吴争的挺进速度太快。

应天府已经光复,而清军的援军最快的几支小股援军还刚刚到达长江北岸,没来得及渡江。

清军开始在江北岸囤兵,短短几天功夫,已经囤积起近三万人马。

此时,占据镇江的洪承畴部,也与江北取得了联系。

而兴国公王之仁的水师,正发兵准备重新收复镇江。

双方由此在长江之上,打了一场大型水战,各有胜负。

王之仁的水师前身是大明定海水师,经过这两年的扩充和训练,确实是一支精兵。

可以说,除了南海那支海盗之外,这在整个亚洲,实力也是首屈一指的。

但它也有不足之处,而且非常明显。

这支水师的舰船已经非常老旧,众所周知,明末财政拘紧,面对战争,朝廷对于每年军资不增反降,这就使得各镇水师的军备处于停滞状态,甚至退化。

定海水师有炮舰,可最大的炮舰所装舷炮每侧面只有三门,以当时的滑膛炮射程和密封性,威力可想而知,也就是说,定海水师的舰炮射程仅有一、二里的距离。

这种劣势,是因明末朝廷对火炮发展进程的误判所造成的。

他们追求了火炮射击速度,以至于后来从欧洲引进新式火炮,都趋向于速射炮。

众所周知,以当时的技术只能制造滑膛炮,而滑膛炮先天就存在气密封不足的问题,这个问题只能靠炮管粗、长,及装填药量够多去弥补,而一旦追求速炮,正好与这个原理相悖,可想而知,大明的火炮发展由此走入了岐路。

而清廷却正因此大力发展、改良红衣大炮,从而后来者居上,竟在火炮数量和质量上超过了明朝,占据了战略主动。

所以,此次八旗军前来增援,携带的红衣大炮竟达三十多门,加上原本大明在长江沿岸各镇的岸防炮,如果单纯从火炮威力上而言,王之仁水师那就不是个。

正常的红衣大炮的长度在一丈左右,口径从四至五英寸之间,重量大多数在二千斤上下,射程在五到八里之间。

经过清廷多年的改良,清廷所量产的红衣大炮,口径更大,射程可达到六至十里。

这样的优劣势,足以让清军控制住长江一侧。

幸好清军没有善战的水师,否则,王之仁水师恐怕根本不可能将这场水战,打成平分秋色。

经过这场耗时三天的水战,双方都明白一时难解相持的态势,开始陷入僵持。

吴争在得知战况之后,迅速召集手下将领商议,同时请来了兴国公王之仁。

在通济门临时行辕,吴争虽然有些率性,但还没有狂妄到住进宫城。

议事大殿中。

“敢问兴国公,依你之见,如果再发动一场水战,定海水师能控制住江阴至应天府长江水道吗?”吴争虚心请教。

王之仁的脸色有些阴沉,进攻应天府,他是花了大本钱的,麾下水师及步兵折损了近三成。

而这次去收复镇江,不想与清军暴发水战,竟又折损了一千多人,战舰一百余艘。

这样的损失,可不是一两个月能弥补回来的。

自然心情非常不好了。

王之仁听吴争相问,没好气地道:“临安伯也是带兵之人,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还用得着问吗?清军的火炮可以打到十里外,而本公麾下水师炮舰所载火炮射程仅二里地,这仗怎么打?”

吴争被王之仁这么一怼,倒也不生气,解释道:“兴国公,虽说清军火炮优于我军,可清军不具备水战能力,是不是能想法去避免敌人火炮的优势,与他们在江面上胶着决战呢?”

王之仁之前怒怼,说完也有些后悔了,倒不是怕吴争,而是他也明白,不是吴正故意在削弱他的实力,而且以吴争现在的影响力,虽说在爵位上逊他一阶,但实力上已经远胜于他。

此时此刻,双方又绑在一条船上,可谓荣辱与共。

所以,再听吴争问时,王之仁脸色宽舒下来,想了想道:“临安伯有所不知,清军狡猾,如今只要本公麾下水师一出航靠近,你们的舰船便迅速调头向北,躲入北岸火炮射程范围之内,我水师根本没有可能去接近。想诱敌南来与之决战,太难了!”

吴争想了想道:“那如果我调有力之一部,从陆路进攻镇江呢?兴国公应该知道,如果任由镇江掌控在清军手里,那么对于应天府来说,就如鲠在喉啊。”

第二百五十七章 打不动了,停战?!

ps:感谢书友“ququ”投有月票。

王之仁自然是懂得这个道理,他也明白吴争的意思,吴争的意思是,让定海水师牵制住北岸清军,至少让清军无法支援南边镇江府,这样就可以用步兵收复镇江,否则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实在不妥。

不想王之仁依旧摇头,他正容道:“不是本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如今本公麾下水师已经折损近半,你要攻镇江,清军必定不肯眼睁睁地看着镇江陷落,失去一块跳河反,会拼死援救,那么势必再打一场水战决战,可你也应该清楚,这战之后,本公麾下水师必将伤亡殆尽,先不说本公是否舍得,就说你临安伯,没有了定海水师威慑北岸清军,到时你以何屏障,来固守应天府?”

吴争懂王之仁的意思,从整体实力上而言,自己根本不可能与清廷相提并论,已经占领了大半个大明疆土的满清,其征发能力是自己的十倍,乃至数十倍,拼消耗肯定是拼不过的。

从这方面来说,王之仁说的对,定海水师如今就是守住应天府必不可少的一支战略部队。

无定海水军则无江防,无江防则无应天府城防。

吴争失望地道:“这么说来,就眼看着镇江府落入清廷手中?”

王之仁突然微微一笑道:“镇江府虽然地处紧要,但依本公估计,清廷也未必敢再打下去。”

“此话何意?”

“经之前一场水战,清军的伤亡比定海水师更大,也就是说,只要定海水师还在,清军就不敢渡江,当然如果临安伯执意收复镇江除外,因为这会让清廷彻底失去经略江南的可能。换而言之,虽说北岸囤兵数万之众,可如果这支军队有了闪失,江北数十府就在短时间失去了足够的兵力压制民众,就会一片大乱。换作是临安伯,敢继续打吗?”

吴争闻听点头称是,王之仁说得在理,如今清廷在西北、西南与湖广、江西,还有绍兴府三路用兵,兵力已经捉襟见肘,如果再在长江沿岸损失大军,那江北至北直隶恐怕再无一寸安乐之土了。

这么一说,吴争心中倒是松了口气,其实吴争心里清楚,自己也打不下去了。

甚至这应天府也是意外得来的,若不是从土国宝口中听说应天府守军薄弱,就算吴争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狂妄。

从北伐以来,手中六、七万大军,折损数早已超过二万人,而要部署在这么大一片光复的疆土中,所剩的这些军队还远远不够。

刚刚得到消息,绍兴府陷落,池二憨增援绍兴府的五千人已经被拖在平岗山,无法回援应天府了,而他留在杭州府的五千人,根本不能动。

当初留在杭州府的只有六千新兵,加上池二憨带去的五千人,也才一万一千人,万一多铎挟攻破绍兴府之势渡江北上……这一万一千人万万动不得。

吴争这时才感觉到手中兵力的拘紧度,竟比清廷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之仁看着吴争脸色阴晴转换,沉声道:“吴争,不是本公依老卖老,锐意进取固然是好事,但任何事过犹不及,你此次北伐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此时需要的不是进攻,而是整固。如果不能见好就收,恐怕对朝廷、对你自己都是一场灾难。你可知道,你所光复的几府之中,有多少清廷细作?你可知道,这几府之中,你留下多少驻防军队?本公可以负责任地说,再不加以整肃,一旦乱起,便燎原之势。”

吴争听了暗自惊心,他是清楚所占各府的驻军的,为了召集最大限度的兵力,偌大的苏州府,仅留有八百驻军。

八百啊!其余各府,可想而知。

所以,吴争对王之仁的话深以为然,点头道:“兴国公金玉良言,吴争受教了。只是,就算我肯停战,清军也未必肯善罢干休。”

这话也有道理,清廷一个月之内,丢失包括应天府在内的数府之地,吃了这么大亏,岂能善罢干休?

可王之仁闻之微微笑道:“这临安伯就不必担心了,清军已经有议和之意。”

吴争脸色突然一凝,冷声问道:“哦?这么说来,兴国公是已经联络过清军了?”

这话非常尖锐,甚至可以说是尖刻。

就差点直接指证王之仁通敌了。

吴争的话音一落,场内气氛顿时凝固起来,吴争与王之仁两边的将领立即手按腰间,对立着站起身来。

王之仁盯了吴争许久,突然哈哈大笑道:“你这孩子,你我相交也不少时日了,本公的心性难道你还不了解?投敌之错,本公此生断不会再犯。怎么,你不信本公?”

吴争的眼神有着一抹厉色,瞪了王之仁良久,突然微笑道:“兴国公误会了,吴争只是开个玩笑,如果兴国公要投敌,此时江北清军早已过江,哪还有你我现在坐在这里商议的从容?就算我吴争会投敌,兴国公都不会投敌。吴争自然是信兴国公为人的。”

一老一少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场内的紧张气氛随即化解,变得一团和气,手按腰间的将领亲卫皆若无其事地放松了手劲,装作掸了掸衣襟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互相谦让着坐回原位。

吴争笑完收声,和善地向王之仁道:“那就请兴国公说说详情吧。”

王之仁道:“水战之后第三天,也就是昨天一早,洪承畴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清廷摄政王多尔衮有意与绍兴府停战,如果绍兴府同意,多尔衮将令多铎停止围剿平岗山,并暂时以实占区为界停止相互攻击,然后双方派人选址和谈。”

吴争扫了一圈,看到众将眼神中有的流露不甘,也有的默然不语,更多的是反视自己。

心中暗暗一叹,如果……如果此时能再多十万大军,不,只要五万,至少就能强攻下镇江府。

可吴争知道,这世上没有如果,此时的妥协是必要的。

欲速则不达,清廷无力再战,自己又何尝不是。

第二百五十八章 利益交换

最主要的是,吴争心里很清楚,自己内部的派系太多,无法形成合力。胜时还好,自己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可一旦失利,那就是一场灾难,自己的根基太浅了。

这种妥协,与其说是于敌休息,不如说是于己修养生息。

吴争一咬牙道:“此事就这么定了,请兴国公转告清廷,我军愿意停战。”

说完,吴争离席而去,留下身后的吵杂声而不顾。

王之仁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他思忖了一会,起身跟了上去。

“临安伯,心有不甘?”在临时行辕内府,王之仁急赶几步,在吴争身后问道。

吴争是知道王之仁跟在身后的,但外面人多眼杂,加上吴争自己也有些事必须与王之仁私下商议,这才将王之仁引进内府。

吴争回头笑了笑,转身迈进一间侧室内。

王之仁会意,紧随而入。

甫一进入,王之仁马上表明立场,“吴争,你可以放心,本公绝无与你作对的意思。还有,清廷派来使者,也非本公邀约,以本公在此战中所建立的功勋,除非多尔衮肯让位,否则再无合适位置能容纳本公。”

吴争懂王之仁的意思,确实以王之仁攻克应天府首功,加封王爵也不为过。

清廷对之恨还来不及,招揽王之仁就很不合适了,况且,绍兴府最大的军权,掌控在自己手里,清廷要招揽,也应该来招揽自己才是,毕竟自己更年青更有实力不是?

吴争伸手虚引道:“兴国公多心了,吴争绝无怀疑兴国公的意思,来,请上座!”

王之仁没有客气,上前坐了主位。

“吴争,其实本公也猜到你有话要讲。”王之仁古怪地一笑。

吴争脸色不变,笑问道:“哦?那兴国公不妨讲讲,我有何事欲与国公商议?”

王之仁看了吴争一眼,缓缓吐出五个字:“绍兴府,监国。”

吴争脸色一肃,王之仁果然阅历丰富,自己还没开口,他便已经猜到了。

王之仁悠悠一声轻叹道:“其实你不必说,本公也要找你。此处没有第三人,我也就明讲了,鉴于成祖严令,皇室中人,自幼养尊处优,却不学无术,不足以领导天下明人反清复明。虽说长平公主聪慧且心系大明宗庙,也是你执意拥立,可毕竟是个女子,也不通军政诸事,扶持她为一杆旗,我并无异意,可如今应天府光复,这可是号令天下的最好时机,以长平公主一介女流,恐怕难以服天下人心,你以为然否?”

吴争直直地看着王之仁,良久问道:“以兴国公之见,谁合适?”

王之仁眼神一缩,反问道:“你可有人选?”

吴争摇摇头道:“我依旧认为是长平公主监国合适。”

王之仁一愣,他非常意外,本以为自己推心置腹的话能引出吴争的心里话,哪怕吴争此时口出狂言,说他自己合适,王之仁也不会象现在这般意外。

愣了半晌,王之仁道:“难道你要拥立长平公主登基不成?”

吴争摇摇头道:“我在绍兴府就说过,长平公主可以监国,也可以登基,但我更认为公主适合监国,不适合为帝。”

王之仁更为不解,“那你究竟何意?要知道,光复应天府,拥立皇帝,如此贪天之功,有人就算穷尽一生,都将无法企及。难道……呃,你竟不想拥立皇帝?天啊!”

王之仁发出一声惊叹,“你不会是想让长平公主在应天府监国吧?”

吴争清眉一挑,平静道:“有何不可?”

“你……吴争,你可知道,如果拥立一个皇帝,以应天府为都,权力、大义都将在你手中?”

吴争自然明白这些,这个时候就算自己要拥立长平公主为女帝,只要向王之仁开出足够令他动心的筹码,王之仁也会答应,否则,王之仁肯定不会随自己而来,并在开头说出这么一番话。

而只要王之仁站在自己这边,那么整个绍兴府朝廷,就没有人能与自己抗衡。

就算钱肃乐等所有人都站在对立面,也无济于事。

这个世道,实力决定一切。

可吴争不这么想,他有他的打算。

吴争古怪地看着王之仁道:“莫非兴国公有意问鼎不成?”

王之仁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吴争,好一会才连连否认道:“万不可开这种玩笑,本公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行此窃国之事。”

吴争马上接话道:“好!既然兴国公没有此心,吴争也没有此心,那又何必为谁来执掌天下费心呢?如今长平公主监国甚受朝野臣民爱戴,又为何不能由她继续监国呢?”

王之仁急道:“即皇帝位,以皇帝之名义号令天下和以监国名义号令天下,这其中的区别何等巨大,难道你还不明白绍兴府与福建隆武之间的龌龊来由吗?”

吴争自然知道,可依旧坚持道:“大半个天下还在建虏手中,如今去如何拥立新帝,岂不造成了南北两帝的格局?日后必定因此来引发纠纷乃至相互征讨,难道兴国公想看到这种不忍言的同胞想残?”

王之仁蹩眉道:“难道你是想拥立福建隆武?”

吴争嘿嘿一声,摇头道:“此事不急,待驱逐鞑子至关外,再议此事不迟。”

看着吴争平静得有些古怪的表情,王之仁突然心中一动,“你是想以皇帝之位悬赏天下,诱各路藩王、诸侯反清?”

吴争神秘一笑,“兴国公要这么理解,也可。”

“你……哎,真让本公无语。如此好的机会,就让你白白错过,你知不知道,如此良机,一旦错失,你悔之晚矣。”

吴争笑道:“吴争年青,日后有得是机会。不过此次确实委屈了兴国公了。”

这话没错,如果今日二人私下商议妥当拥立之事,不管拥立者是谁,二人的从龙之功那是没得跑的,至少授个太师、太傅什么的,说不定还能封个异姓王。

可如今吴争执意不肯拥立新帝,那么王之仁就失去了一个从龙的机会,也就仅仅以收复失地之功论封赏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拉拢王之仁

说到此处,吴争道:“吴争会向朝廷力承,为国公请功,论此战军功,兴国公当封三公之位。”

王之仁心中一暖,他知道,如今的朝廷,吴争的话就等于一言九鼎,特别是光复应天府之后,恐怕除了自己再无人能节制住他了,他说封三公位,那就绝不会降至三孤位。

于是王之仁叹道:“你呀,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吴争呵呵一笑,扭转话题道:“今日还有件事想与兴国公商议。”

“不妨明说。”

“我欲另组建一支水师,以应对长江沿岸防线。兴国公久掌水师,可否支援我一些水师将领?”

王之仁微微蹩眉道:“为何要另行组建?完全可以用扩编定海水师的方式进行嘛。”

吴争微微一笑道:“吴争没有与兴国公争夺水师控制权的意思,若兴国公想要统帅新水师,我可将水师置于兴国公麾下。”

王之仁闻言一惊,他一时竟无法理解吴争的心意。

吴争微笑道:“要想守住应天府,首先须守住江防。没有水师便没有江防,这个道理兴国公比我清楚。如今国公麾下水师折损近半,已经不足以稳固江防,所以一边补充新兵,一边另级新军迫在眉睫。”

王之仁犹豫着点点头道:“你说得在理,可组建新水师耗费甚巨,朝廷怕是出不起这份钱吧,虽说如今数府之地光复,可赋税一时之间也收不上来,等上几个月,恐怕黄花菜都凉了。总不能刚刚光复,就对这几府加以临时重税吧,这名声怕不……好。”

吴争笑了,“兴国公放心,组建新水师的耗费,吴争有把握筹措到。”

王之仁一惊,“你打算组建一支多大规模的水师?”

吴争还真低头思索了一下,然后回答道:“不能一下子组建太多人,不然财政抗不住。”

王之仁点点头道:“当然。”

“那就先定员三万人吧。”

“呃……。”

吴争轻松地一开口,就是三万人,而这三万之数,是王之仁开战前,麾下兵员的总和,这还是算上方国安叛乱后,王之仁从吴争手中敲榨去的兵员数。

可现在,吴争仅仅是要组建一支新军,就是这个数字,怎能不让王之仁心惊。

他呐呐问道:“你可知道,水师不同于步兵,还须配备舰船、火炮等器械?”

吴争微笑道:“以兴国公估算,组建这三万新军,需要多少银子?”

王之仁低头扳着手指粗略估了估,然后道:“如果军饷俸禄、舰船火炮等方面节俭些,至少也得三、四百万两,方可成军吧。”

吴争点头道:“我为兴国公提供八百万两,不够还可以追加。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要最少的时间,建出一支全新的,战力强悍的水师,配备威力、射程不亚于清军的火炮。”

王之仁目瞪口呆起来,他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眼前这小子已经成为自己无法企及的人物?

他突然明白了,回味到为什么吴争肯大度地将水师置入他的麾下,这是因为吴争不再将他视为竞争对手,而是一个同僚,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个下属。

王之仁怔怔地看着吴争,他明白,接受这份重礼,就等于变相接受双方为主从关系的条件。

他不甘心,可他知道,自己老了,这辈子恐怕已经没有机会去超越吴争。

既然如此,或许与吴争站在一起,更符合自己的利益,至少目前,综观天下,已经没有比吴争更有实力的个人了。

王之仁的眼神闪烁不定,吴争一直微笑地等着,没有催促。

因为催促没有必要,倒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了。

王之仁突然道:“临安伯志向为何?”

吴争正容道:“驱逐鞑虏。”

“之后呢?”

“重建汉人江山!”

“大明呢?”

吴争的眼神凝成了一根针,刺进了王之仁的眼珠子深处,“汉人之大明,是为,汉明!”

王之仁喟叹一声,应道:“好。如你所愿,本公愿意为你再练一支水师。”

吴争肃容起身,向王之仁郑重长揖道:“多谢兴国公成全。”

王之仁挥挥手道:“都是为了天下黎民,本公义不容辞。只是你接下去,对平岗山监国和朝廷官员……如何安置?”

吴争想了想,其实不用想,他早已想明白了,此时想,只是一种姿态。

“我打算先拖上些日子,等局势稳定一些,再将长平公主奉迎至应天府监国,如此一来可确保安全,二来你我行事可以不被掣肘。兴国公意下如何?”

王之仁苦笑道:“我意下又能如何?只是你能确保平岗山能挡住多铎重兵围剿吗?要是多铎攻破山寨,那局势就会相当被动了。”

吴争笑了,“山寨的防务,我是亲自视察过的,地形险要,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加上如今一万明军巩固防御,只要没有人贪图战功,擅自令大军出山与敌决战,就算多铎有十万大军围剿,支撑上一年半载,也没有问题。”

王之仁有些惊愕地问道:“山寨中有足够的粮草军械?”

“粮食有二十万石以上,军械不计其数。”

王之仁古怪地看着吴争道:“你是早有此打算?”

吴争却正容道:“兴国公误会了,我绝无此打算。吴争宁愿此生都用不着平岗山寨,如果可以,我愿意任何条件挽回张公维国性命。”

王之仁被吴争这么一说,也不胜唏嘘起来,“张公真英雄也!之仁不及远矣!”

吴争的底气来自于莫执念发了笔横财,当然这笔横财中,吴争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不容置喙。

任何利益的瓜分和掠夺,离不开军事的支撑。

这道理和“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而对这笔财富的利用问题,也一直在吴争脑袋里盘旋。

这笔财富用得好,就是自己实力的又一次飞升,可用不到刀刃上,反而深受其害。

来自后世的吴争,具有这种简单的经济常识,自然清楚这个道理。

第二百六十章 唐庶人朱聿键

ps:感谢书友“请叫我c”投的月票。

钱财,特别是象这种白银硬通货,骤然之间涌入市场,对于经济是一种巨大的伤害,而不是救助。

市面上钱多了,物价就会飞升,这浅而易见的道理,吴争明白。

可问题是,象后世将钱投入基建,在这个时代显然达不到,你辛辛苦苦花了巨大资金和数年时间去搞建设,一场不期而遇的战争,就会将一切打回原形。

甚至于,万一打不过需要转进,到时是将这些成果留给鞑子呢还是坚壁清野,彻底毁坏掉?

所以,经过几天的考虑,吴争决定了这笔横财的运用方式。

用一半钱组建一支全新的水师,但吴争不通水军,只能仰仗王之仁。

所以,将水师置入王之仁手下,就成避不过去的坎。

吴争也有想过,要亲自掌控这支水师,可经过再三思忖,吴争觉得不现实。

就算自己派出中上层军官,去掌控水师,也无法去左右王之仁随后对水师军官层的变动。

反而因此引起自己与王之仁的不和,就得不偿失了。

不如大方点,直接将这支水师“送”给王之仁,那么反而能得到王之仁的感激,欠自己一份情。

而且,从上层去控制,反而容易些,毕竟这八百万需要从自己手中一笔笔地出去。

还有,以王之仁定海几县的实力,养活现在的定海水师没有问题,可骤然间要养活另外一支比原水师更庞大的新军,这份压力足以拖垮王之仁。

也就是说,只要朝廷还在自己的影响之下,王之仁对新军的补给,就不得不依靠自己。

所以,吴争就有了将水师置入王之仁麾下的打算,而且从二人谈判结果来看,效果不错。

王之仁显然是个聪明人,读懂了吴争的言下之意。

其实到了王之仁现在这身份,很多事都不需要说得太透。

傻子都能明白,八百万两不是八两,这不是说送人就送人的事嘛。

还有一半,吴争还是用在了军事上,如今杭州、嘉兴、松江、苏州、常州乃至应天府,纵横千里之地,需要的兵员,已经不是吴争仅剩的四、五万人可以应对的了。

征召新兵、组建新军已经迫在眉睫。

这也是吴争同意暂时与清廷停战谈判的主要原因,清廷要歇息,吴争更迫切。

王之仁说得没错,贪多嚼不烂,进展太快,根基不实,一旦有变,便是连锁反应。

将如此大笔财富全部用于军事,而不花费一文钱用于民生,就连吴争这个始作甬者,对自己的决定也有些瞠目。

但吴争知道,这个世道,只有军事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和事。

用于军事,才是真正用于民生,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长平监国元年五月初一,绍兴府与清廷展开了第一轮停战谈判。

说来也奇怪,这边双方已经停战七、八天了,而且焦点谈判已经选在镇江和应天府之间的龙潭进行。

可江北、江南两岸的扩军和调动却依旧在紧张地进行。

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其实这也不奇怪,清廷虽然在杭州一线吃了瘪,可他们在西北、东南却取得了长足的进展。

孟乔芳所部清军已占领陕西大部。

吴三桂等人已经占领汉中。

智顺王尚可喜军自岳州、长沙、湘潭、衡州一路势如破竹。

恭顺王孔有德、勒克德浑也顺利攻克台州、温州,正向福建进军。

也就是说,除了应天府至杭州这个区域,清军几乎占领了大半南部。

应天府至杭州这个区域虽说不小,但放在整个华夏大地中,只是其中小小一部分而已。

可想而知,清廷又怎会善罢干休呢?

所以,停战,只是为了暴发更大、更凶狠的战争罢了。

而此时的隆武朝,形势已经危如累卵。

在这不得不说说隆武帝朱聿键此人。

朱聿键乃朱元璋九世孙,袭封唐王。

朱聿键的身世比较坎坷,相较于别的皇室,他算是从苦寒中经历过来的。

朱聿键的爷爷,老唐王朱硕熿迷恋小妾,心里一直爱惜小妾生的儿子,憎嫌朱聿键之父世子朱器墭。

于是,他暗中把朱聿键父子囚禁在承奉司内,想活活饿死他们,当时朱聿键才十二岁。

幸亏当时有个小官张书堂帮忙暗中送些糙米饭渡日。

就这样朱聿键父子在囚房中,苟活了十六年。

身处牢笼之时,朱聿键埋头苦读,钻研儒学典籍,没有浪费光阴。

后来朱聿键的父亲生病气息奄奄,在快要熬出头时,却被急切想袭唐王王位的弟弟在崇祯二年毒死。

老唐王准备封爱妾的儿子为世子,还想取消了朱聿键的世子地位。

结果,地方官员陈奇瑜吊唁唐世子时,暗中警告老唐王说,世子死因不明,贸然改变世袭人选,说不定朝廷日后会怪罪。

老唐王害怕明法追究,赶忙立朱聿键为“世孙”。

同年老唐王也去世,朱聿键这才袭了唐王之位。

所以,有了这样经历的朱聿键,与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室子弟,有着天壤之别。

他有文化、懂廉耻、有上进心。

可惜,处于乱世,他虽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

在去年初,弘光朝灭亡,潞王朱常淓献降杭州城,明福建巡抚张肯堂、礼部尚书黄道周及南安伯郑芝龙、靖虏伯郑鸿逵等,奉唐王朱聿键称监国于福州,随后登基称帝。

可看看这份拥立名单就能知道,隆武朝真正的权力掌握者,不是朱聿键,而是郑芝龙、郑鸿逵二人。

乱世有军才有权力,对于皇帝也是如此。

所以,不管朱聿键是不是锐意恢复江山、收复国土,是不是有中兴之主的气概,他都无法摆脱郑芝龙、郑鸿逵二人对朝政的操控。

朱聿键登基之初,也颇有建树,他确立了“驱虏”为主的主业,即位十天,就诛杀清廷派来招降的使者马得厂,敕谕文武臣民誓死抗清,并决定统率六师,准备御驾亲征。

这当然遭到了郑芝龙兄弟的阻挠,没有实现,这些海盗拥立朱聿键的目的是为了把其放在自己身边当个旗帜,怎么可能会让他真正掌兵而出走呢?

</br>

</br>

第二百六十一章 有发为顺民,无发为难民

朱聿键在基本政策上的转变,仍然是值得称道,联合农民军共同抗清是从隆武时期开始的。而事实证明,如果没有大顺、大西等农民军残部的联明抗清,南明政权绝对延续不了二十年之久。

其次,朱聿键提出了消除党争、用舍公明的方针。登基前,任监国时,他就亲自撰写了“缙绅”、“戎政”、“儒林”三篇便览》。

其中说:“盖国家之治,必文武和于上,始民兵和于下。不然,立败之道也……”。

并说:“朕今志在荡平,尽去诸党之名,惟在廷严说谎之条,在外正贪婪之罚。迩日在廷,似犹有不醒之迷,欲启水火之战,朕甚惧焉……”。

而隆武在用人取舍上力戒门户之见,不咎既往,只要参与抗清就量才录用。在这一点上,隆武的见识比那些以正人君子自命的东林、复社骨干人士要高明得多。

最后,朱聿键提出的施政纲略也有可圈可点之处,他是比较关心百姓的,为了减轻民间疾苦,他施政的一个重点是整顿吏治,严惩贪污。规定“小贪必杖,大贪必杀”。

当他听说被清廷逼迫百姓剃头的军民在向南逃难,遭到南明官军诛杀时,特地下诏“有发为顺民,无发为难民”严禁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施屠戮。这个政策同清廷的“留发不留头”形成鲜明的对照,显然更得人心。

至于朱聿键个人人品,在南明诸君之中,就更为罕见了。黄道周曾在一封信里描述过隆武帝的为人,“今上不饮酒,精吏事,洞达古今,想亦高、光而下之所未见也。”

登基之后,他仍然自奉甚俭,身穿土布黄袍,安贫若素。

这种皇帝,如果是在太平盛世,绝对是一个明君的坯子,也远比那些清史专家和那些为满清洗地的所谓专家口中的清朝历代皇帝要好太多了。

所以说,明史已经不可信,因为有太多清黑明,还有就是那些投降清朝的文人墨客,为了洗刷他们丑恶的投卖行为,刻意歪曲、夸大明朝的弊端,由此来美化他们“弃暗投明的壮举”。

不得不说,他们是汉人王朝自南宋以来,最丑恶的一群败类。

但他们成功了,至少现在,许多人都认为明末是政治丑恶、百姓贫苦的人间地狱。

可事实不然,就算明朝灭亡之后,在清军南下占领江南之前,普通明人依旧生活富裕、安足。

朱聿键是个悲剧,按照某些清史专家的逻辑,明之所以灭亡而清之所以能建立,是因为明朝皇帝各个昏庸无能且生活奢侈、慵懒无比,而满清酋长以及实际最高统治者各个英明神武生活节俭、勤政爱民。。。等等。

这些人把最高统治者的个人品德说成是决定一个王朝的最终因素,先不说满清很多皇帝显然是被这些清史专家夸大和抬高了,而明朝皇帝显然被这些人贬低了。

就单说,如果一个帝国的命运完全有皇帝的个人品质来决定的话,那么干脆立个清教徒当皇帝算了。

事实上,朱聿键无论能力还是个人品质或者其政治方针都是不错的,为何就最后失败了呢?显然有其他原因。

这“其它原因”中最主要的一条就是,朱聿键没有掌控住任何一支可靠的、忠诚于他的武装,甚至连鲁王朱以海都有廖仲平这支武装,可朱聿键没有。

他的诏令,颁布到两广、赣南、湖南、四川、贵州、云南等地,虽然得到承认,但仅仅是表面上的承认,事实上各地还是自行其事。

如在福建朱聿键受制于郑芝龙、郑鸿逵兄弟,这两个海盗兄弟根本就是把隆武当作自己手里的旗帜而已,他们心里完全没有什么民族复兴的大义。

领兵在外的湖广总督何腾蛟只知利用隆武帝的信任把湖南和贵州东部视作自己的禁脔,威福自操。

广西巡抚瞿式耜意在拥立桂藩,同隆武朝廷貌合神离。

总而言之,朱聿键基本上就没有真心辅佐他进行复兴的实力人物。

去年下半年至今年年初,也就是吴争崛起的这一时间段。

吴争的崛起并不是他真正拥有了强大的实力所致,而是这个时间段,清清的多铎、勒克德浑、阿济格相继撤兵向西北而去,南方清军兵力空虚,而大顺军余部同何腾蛟、堵胤锡达成联明抗清协议,是湖广兵力正盛的时候。

这才有了吴争以区区梁湖卫所数千兵力崛起的奇迹。

朱聿键其实也看到了这一点,这也是他数次派使者前往绍兴府,打算延揽鲁王朱以海投效他麾下,共同抗清的目的所在。

只是,朱聿键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朱以海及绍兴府群臣不理会他这茬。

这倒不能完全怪朱以海他们,按大明继承的律法,朱聿键确实不能继承大明江山,因为他是个“庶人”,而不是唐王。

这得从朱聿键袭封唐王后说起。

幼年的经历,使得朱聿键嫉恶如仇,心性也有些偏激。

受封唐王后,朱聿键锋芒毕露,在宗室换授等问题上与崇祯朝重臣多有冲突,得罪了不少人。

为了其父当年被毒死一事报仇,他竟在崇祯九年,杖杀两位叔父福山王朱器塽、安阳王朱器埈。

当年八月,清朝王爷阿济格率兵攻打北直隶等地,清兵入塞连克宝坻,直逼北京,京师戒严。朱聿键心切,上疏请旨勤王,崇祯帝不许,他竟不顾“藩王不掌兵”的铁规,私自招兵买马,率护军千人从南阳北上勤王。

行至裕州,被巡抚杨绳武上奏弹劾,崇祯帝勒令其返回。

明朝对藩王防备极严,依照明朝规制,藩王尽可在王府内享乐,惟独不能兴兵拥将离开藩属。即使朱聿键动机纯粹,仍使崇祯帝大怒,之后下诏将朱聿键废为庶人,派锦衣卫把朱聿键下狱,改封其弟朱聿鏼为唐王。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朱聿键并非唐王,而是个被废的皇室子弟罢了。

不具备继承宗庙的资格。

第二百六十二章 平岗山攻防战

这其实也是绍兴府不承认朱聿键的主要原因,当然各自的利益也是重点之一。

以至于后来双方反目,互杀使者,水火不容为止。

不过朱聿键虽然在绍兴府碰了个铁钉子,他也毫不气馁,按他的想法,这是个大好时机,他认为浙东、福建有鲁监国、郑芝龙的兵力抗击清军,只要自己移驻赣州或湖南,可以就近节制赣南、湖广、广东和云南、贵州调来的军队同清军较量,从而收复失地。

这个想法应该是正确的,然而,他的计划还没实施就遭到郑芝龙、何腾蛟等反对,胎死腹中、化为泡影。

朱聿键多次请郑芝龙利用时机,用水师出兵,乘着满清江宁府驻兵援助湖北之际攻打南京,结果都被拒绝。

朱聿键手下的这些实权人物,只是将朱聿键当成一块牌位,以朱聿键的名义做他们想做的事,而对于他们不想做的事,不好意思,实力不允许。

所以,朱聿键既调不动郑芝龙的军队由福建入江西,被他寄于厚望的何腾蛟派精兵强将由湖南入江西迎驾也全盘落空。

而清朝洪承畴却抽调了柯永盛、高进库等部赴江西协同金声桓部作战,先后攻陷吉安、赣州、南安等府。

江西战局的逆转,归因于郑芝龙、何腾蛟的私心自用,它不仅直接导致了隆武朝廷的覆亡,而且对后来南明局势的发展影响极大。

而此时,清军占领浙东、东南全境,两路突入福建,隆武朝已经危如累卵。

说它已经穷途末路,一点都不过份。

吴争之所以当初没有去投福建,而选择绍兴府,主要原因就是在此,隆武朝郑芝龙一家独大,是绝对不允许吴争崛起的。

而吴争从无到有,就只能仰郑芝龙鼻息过活,与其当一军阀权臣的走狗,还不如在绍兴府自在。

至少,绍兴府有象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这样正义之人把持朝政。

事实也证明,吴争的选择是正确的。

绍兴府与清廷的第一轮停战谈判,经过了三天艰难的进程,不欢而散,双方的诉求相关太多了。

清廷要求明军撤出应天府,双方的边界固定以常州、江阴一线,同时签订互不侵犯条约,有效期为十年。

而吴争则不仅不想撤出应天府,还要清军撤出镇江府,双方以长江为界,互不侵犯条约可以签订,但时间需要缩短为三年。

双方的差距太大了,基本不能媾和。

有道是“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就别想在谈判桌上得到”。

双方再次暴发战争,不过这次的战争,双方都有节制,没有在长江一线暴发,而是将主要战场转移至绍兴府,也就是平岗山。

清廷认为,短期之内决战已经是不可能了,朝廷无法调动十万以上的军队压迫长江一线,加上没有强大的水师做为先锋,突破长江非常困难,与其将重要的兵力浪费在长江天险,不如调去福建,先把隆武朝灭了,再回过头来,灭绍兴府。

而这个中心思想,还是在镇江的洪承畴千里外上书清廷所致,不得不说,洪承畴确实被吴争三次打怕了,他甚至想此生都不要再与吴争交手。

清廷之所以采纳了洪承畴的意见,一是清廷确实已经力有不逮,一时间调不出更多的军队,另外清廷确实也看重洪承畴,最后,洪承畴在清廷中的影响力也很大。从所周知,在降清的明臣之中,洪承畴的官位最高,这些降臣不约而同地团结在洪承畴身边,这叫抱团取暖。

所以,当多尔衮下令,边打边谈之后,其实长江沿线已经没有实质性的攻防了,最多是两岸岸炮象征性地对射几轮,显示一下威慑力罢了。

真正的战场,就在平岗山。

这十来天中,多铎从台州、温州调来一万六千援军,此时他的手里已经有了四万大军。

而平岗山寨,却只有一万二千余军队,当然,还有近万百姓,其中壮丁数量在三、四千人左右。

兵力上明军自然是劣势,但平岗山寨的地势,绝非靠人数能取胜的。

多铎在这些日子也做了不少功课,他派出数十股斥候从周边邻接上山,欲图自上而下,攻入山寨。

可问题是平岗山并不是一座独立的山头,它已经属于四明山系,连绵不绝的山脉,根本不可能让清军找到可以偷袭突破的蹊径,不仅如此,派出的数十股斥候,因迷路而找不到回来之路而失踪的不少。

多铎无奈之下,打消了取捷径的想法,于是排兵布阵,决定正面突破。

他将四万大军分成三部分,左右两翼各一万人从甬道两侧爬山而上,一万人正面突破,留下一万多人组成预备队,应对不测。

五月初四这一天,战斗猝然暴发。

人多毕竟力量大嘛,虽说甬道狭小,不足以让一万正面进攻的清军一涌而上,但甬道两侧的山体却是可以容纳大军登山的。

明军也不得不将重兵力部署在两侧山体上,因为一旦被清军登上山顶,那就会将整个山寨暴露在敌人的俯视之下,那将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而山体的防守,虽然明军有自上而下的地形优势,但困难也是不少的。

先不说密集的树木,对滚石、擂木造成了障碍,连箭矢都不可以畅所无忌的通过,这同样也给了敌人遮挡的可能。

多铎所部署的正面进攻倒成了佯攻,主战场转移到了两则会山体。

首战,明军吃了大亏,敌人从山下涌上,明军手中的军械几乎对其造成不了太大的伤害。

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全军从阵地现身,向下冲锋,才将第一波敌人赶回山下林中吃土。

由此,半天时间,明军付出了千人的伤亡。

短暂的休息时,在得知敌人准备从两侧山体进攻之后,陈胜等人聚在一起紧急商议。

解决这个问题并不难,派人力把树木锯倒就是,可问题是敌人不可能给自己这么多时间。

第二百六十三章 停战谈判开启

这时沈致远提出了一个可行之策,那就是以火药炸毁山顶阵地下的树木障碍,至少炸出一片开阔地来,可以让明军在这一片开阔地对敌人进行阻杀。

虽然这是个笨办法,需要耗费太多的火药,但死马当作活马医,陈胜等人一致同意了这个方案。

可所有人都不知道,沈致远的这个方案,改变了接上去的整个战局。

沈致远是个自认为是“儒将”的武将,他熟读过兵书,脑子也很机灵。

往往想出来的方法,有让人眼睛一亮的意外。

以火药去炸阵地前的树,可不是那么简单。

这个时代的火药,威力也不如后世的炸药。

炸人还行,可问题是炸树有种憋足了劲打一团空气的无力感。

如果漫山遍野地埋设火药引爆,那得多少火药啊,肯定是不行的。

这时沈致远又出了个主意。

让士兵在山顶每一块巨大岩石下埋设火药,这样只要点燃引爆,岩石就会被炸反,从而向下滚动,沿路所遇树木就会被撞断,只要炸动数十个岩石,就可以在阵地前清理一片空地来,至少让敌人失去了遮挡明军箭矢的天然屏障。

至于没有清理干净的树木,可以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一次次清除。

这个时候,清军的第二波进攻开始了。

两侧山体,数千清军士兵弯着腰爬山,从上看下,如同一只只黑乎乎的蚂蚁。

明军士兵按沈致远的方案,在山顶选择了一些悬空、或者埋在土里不多的巨岩,然后粗糙地在石连挖坑,埋设炸药。

当一柱香后,清军出现在半山腰的时候,明军山顶阵地前一连串的爆炸声响起。

虽然有近半的巨岩在爆炸之后纹丝不动,可至少有一半的巨石,被爆炸的力量推动起来,向下翻滚而去。

由慢至快,到最后便是“轰隆隆”“呜呜”地呼啸着往下滚去。

所遇之障碍,不用说是树了,就算是同样的巨石,也被撞击得粉碎,然后就是一起往下冲撞,这种声势,可谓山崩之势。

可怜数千清军此时是进退不得,眼睁睁地看着灭顶之灾降落在自己头上,然后在自然灾难面前,成了一坨肉泥,甚至连肉泥都称不上。

而这不是全部,被巨石所带动的沿路断木石块,到最后已经成了真正的山崩,整个半山腰以下已经被浓浓的烟尘笼罩。

如暴雨般倾盆而下的土木石块,倾泄至山下,甚至连备战的清军一部分都被吞没。

这种惨烈的景象甚至连沈致远都看得目瞪口呆,他原本只是想清除阵地前树木的,可不想引发了一场猛烈的天灾。

所有明军将士都目瞪口呆,而后齐声欢呼起来,“天佑大明!”

多铎退了,就算他不甘心,但天意如此,他只能撤退,一天时间,他损失了数千人,再打下去,就不是错误,而是罪过了。

他率军退至老槐村,原本明军建造的要隘驻守,随后向清廷上书请示。

平岗山一役,雷声大雨点小,一天时间,仓促开始,又仓促结束。

但结果,让清军吃了个大闷亏。

得到多铎上疏的多尔衮,不得不下令重启谈判。

因为,多铎这支军队有大半是抽调进攻福建的孔、耿、尚三王兵力,如果真要大量折损在绍兴府,那么进攻福建的战略就会受阻。

左右权衡之下,清廷决定做出一些让步,尽快促使与绍兴府停战谈判的达成。

五月初十,绍兴府与清廷的第二轮谈判开启。

以战促和,这次明军的声调显然高了很多。

经过三日谈判,清廷做出让步,以实际控制区域为界,就地停战,并将停战时间降至三年。

吴争与王之仁商议之后,认为可以接受。

双方决定在五日之后,也就是五月十八之一天,在应天府签署停战条约。

应天府为签约选址,是吴争特意强调的。

绍兴府做为一个非法定朝廷势力,在天下人眼中,最多只是一方诸侯,而非王朝,那么由敌人来认定绍兴府朝廷的合法性,反而更能说服天下人,从而达到吴争以南都号令天下的目的。

这无疑是一次重大的军事和外交的胜利。

以区区绍兴府一府之地,牢牢把握住清军兵力的空隙,毅然北伐,直至光复南都。

以区区数万兵力,连克松江、苏州、常州至应天府数府,不可谓不是奇迹。

停战的消息传出,五月十八这一天,应天府万人空巷。

数以万计的百姓涌到了洪武门前,要亲眼目睹这一盛况。

代表绍兴府与清廷签约的是王之仁。

而清廷派来签约的却是洪承畴。

这不可谓不戏谑,不可谓不讽刺。

原大明朝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蓟辽总督洪承畴,如今竟代表清廷,来应天府这个大明南都,替清廷签署与绍兴府的停战协议。

这太富有恶趣味了。

洪武门前,早就搭起了一丈多高的木台。

这是吴争的主意,不仅仅是他想看看千古大汉奸的面目,想来全应天府的百姓也想一睹这个卖国贼的真面目。

当锣鼓声起,数乘绿昵官轿在数百清兵的护送下,来到木台面前。

当首那乘官轿有些与众不同,别的都是前后各二人抬的四人轿,它是前后四人抬的八人大轿。

在满城百姓压抑的骂声中,轿帘子被掀开,一个面目清瘦的半老官员从里跨了出来。

吴争望去,此人面目竟不可憎,真应了一句古话,大奸若忠啊。

洪承畴在十来名清廷官员的左右陪伴下,走上木台。

王之仁起身拱手道:“久仰久仰,洪大学士一路西来,辛苦了。”

这是客套话,也是外交词令。

可洪承畴一边拱手回礼,一边左右四顾,口中问道:“临安伯吴争何在?”

王之仁没有为难洪承畴的意思,加上这两次谈判,都是由他做桥梁与清廷交涉,听洪承畴问起吴争,便也不作假虚指,指着依旧大马金刀地坐着的吴争,对洪承畴道:“这位便是大明临安伯吴争。”

第二百六十四章 洪承畴吃瘪

王之仁一边说,一边责怪地看着吴争,眼中之意,自然是指责吴争,毕竟双方已经准备签约,多大的仇恨也不至于在场面上给对方难堪不是?

打归打,面子还得过得去,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

可吴争就这么坐着,甚至连脸都别了过去,就象没听见,没看见一般。

这种不客气让清廷官员为之怨恨,在这说明一下,来的十几名清廷官员,没一个是鞑子,竟都是汉人。

吴争的不识礼数,却让吃瓜观众,满城的百姓为之一乐,他们太想看到洪承畴吃瘪了。

可洪承畴却脸色不变,听王之仁介绍完,向王之仁告了个罪。

然后绕了两步,行到吴争面前,郑重一揖道:“临安伯辖军,如臂使指,洪某佩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这下吴争避不开了,只好起身拱手道:“早就听闻亨九先生长得一脸正气,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吴争原以为在苏州、常州、应天府三战中可与亨九先生一晤,不想天意作弄,竟没给吴争这个机会,还好今日总算是见着了,也不枉我苦苦相待。”

就是个傻子也能听出吴争话中的讥讽和不善,可洪承畴愣是装作听不懂,不仅如此,还大笑着上前,伸手抓住吴争的手,故作亲情地大笑道:“如此,今日洪某就与临安伯多亲近亲近,一解相思之苦。”

这种亲近,让吴争混身起了鸡皮疙瘩,说实在的,吴争也没想搅黄今日的签约仪式,毕竟这是他点了头的。

可心中对洪承畴的憎恶,让吴争不适时宜地表现了出来。

吴争一把甩开洪承畴的手,向后一步,一脸的嫌弃。

人啊,等到了一定的地位,就会有人上赶着讨好,就象洪承畴这样的,身边就会有无数的人苦于没有机会奉承。

这下可好,就在洪承畴愣神之时,他身边一个伴同官员厉声喝道:“放肆,敢对我朝大学士无礼?!”

这话如果是洪承畴当场发作,吴争还真没有办法回击,最多也就是相互怼上几句,最后还是该干啥干啥,毕竟个人的荣辱在利益面前,须让步。

可被这个看起来是个汉人的清廷官员这么一喝,吴争找到了借题发挥的机会。

吴争笑了,笑得非常和善。

他一边笑,一边转头对王之仁道:“兴国公见谅,吴争失礼了。”

然后冷声喝道:“来人,将此獠拿下。”

开玩笑,如今的应天府中,除了兴国公王之仁,还真寻不出能制止吴争的人来。

就算十万清军现在攻城,只要吴争愿意,也可先于清军入城之前,杀了想杀的人。

吴争话音刚落,明军士兵便一涌而上,向那个倒霉的官员扑去。

可毕竟洪承畴是带着清军来的,随行清军见状纷纷抽刀出鞘,与明军对峙起来。

场面瞬间变得不可控制。

王之仁脸都绿了,连忙上前劝道:“临安伯息怒,今日毕竟不是动手的日子。”

洪承畴也脸色大变,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堂堂临安伯竟会做出这等不着调的举动来。

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何况仅仅一句喝斥?

洪承畴急忙道:“临安伯息怒,本官麾下之人失言了,本官替他向临安伯求个情。”

吴争施施然道:“亨九先生远来是客,吴争忝为地主,这个面子总还得给的。”

这话让场内紧张气氛为之一松。

洪承畴也吁了一口气,只要还讲理就行。

不想吴争话我一转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来人,将此獠杖三十,以敬效尤。”

这下连洪承畴也生气了,他沉声道:“临安伯,说起来他毕竟是大清的官,就算要处置,恐怕也轮不到明朝的官吧?”

吴争反而笑了,“亨九先生所言有理,大明的官自然是管不了清朝的官,可亨九先生应该知道,此獠明明是汉人,却做着清朝的官,帮着鞑子来加害同胞,本官身为明官,自然可以替他的祖宗十八代,可教训一下这个数典忘祖的畜生。”

这话就算傻子也能听出来,吴争在指桑骂槐。

台下听到的,无不大喊一声“好!”

洪承畴接二连三地被吴争羞辱,再好的脾气也憋不住了,他脸色狰狞地道:“吴争,你这是要搅黄今日签约,与大清决战吗?”

瞧瞧,这就是威胁了。

好在吴争混不吝,不识吓。

“亨九先生说错了,我只是替此獠祖宗教训不肖后人,与今日停战签约何干?”吴争平静地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要停战也不是吴争求着贵方,这是双方共同所愿,如果亨九先生想继续打,吴争绝不阻拦,亨九先生完全可以带人回去,向清廷说明此间情况,继续开战。吴争手下兵虽不多,可只要我一声令下,这些人还是敢死的。”

说到此处,吴争转向台下值守明军将士,大声问道:“若再开战,你们敢战否?”

明军将士齐声暴发出怒吼,“敢战!死战!”

就连看热闹的吃瓜群众也凑了热闹,

“打!打过长江去。”

“杀光建虏!”

“复我大明!”

……场面一度失控。

看着脸色忽青忽白的洪承畴,吴争微笑道:“吴争只是个庄户人家出身,一年之间爬到现在的地位,也算是祖上助力了。来得轻松,就会不珍惜,所以,我想赌一把,赌凭你亨九先生还无法左右清廷的政策。可你,敢与我赌上这一把吗?”

洪承畴愣住了。

就算他地位再高,可他也只是个臣子,哪里能象吴争这般张狂?

可事实上,吴争说得没错,如今这应天府中,吴争几乎可以一言而决。

哪怕有王之仁在一边掣肘,可问题是王之仁会因为这事,驳了吴争的面子吗?

显然不会,因为这无关王之仁的利益,相反,吴争许给他的八百万两组建新军和三公之位,足以让王之仁坚定地站在吴争这边。

可洪承畴做不到,他知道清廷已经调不珍来了,也就是说江北四、五万清军已经是短时期内,清廷能召集兵力的极限。

敢攻过江来与明军决战?

第二百六十五章 指桑骂槐

开玩笑了,胜还好,败的话那就是一马平川,直取京津了。

这据江防守和进攻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据江而守,这四、五万人足以防御十万乃至十五万敌人的进攻,可反之,明军一样可以用四、五万人来防御清军十万、乃至十五万人的进攻。

被吴争这么一怼,洪承畴顿时哑了。

这个时候,洪承畴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眼前这少年人,是个完全不讲理的人。

听说还是个秀才,怎么就没有一个读书人该识的礼呢?

“临安伯,你究竟想怎样?”洪承畴问得色厉内荏。

吴争笑得很得意,虽然这是装出来的,但面目之可憎足以让洪承畴气得肺炸。

“没想怎样,就是想教训一下这个数典忘祖的畜生。”吴争依旧不依不饶地指桑骂槐,“亨九先生可以放心,我绝不打死他。”

洪承畴厉声道:“临安伯此举之荒唐,纵观古今,也找不出这样的先例来。”

吴争无所谓地耸耸肩膀道:“那就算是我开先例了。”

洪承畴张大着嘴巴无语。

吴争转头下令道:“都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拿下此獠,以敬效尤?若有人敢阻拦反抗,就地格杀!”

这就是口衔天宪了,在这个城里,如今就是吴争的天下。

明军士兵闻令再次涌上,这下那百来名清军老实了,他们看向洪承畴,其实他们心中都明白,吴争说得是真的,在此时的应天府中,他想杀谁就杀谁,恐怕天王老子都管不了。

洪承畴没有将眼神与清军士兵对碰,而是仰首向天,从他滚动的喉节可以看出,他在勉力咽下一口口水。

这个态度直接让清军士兵泄了气,眼睁睁地看着明军将那个倒霉的官员拽走,然后按在台边,“pia……pia”地打着板子,凄厉的哀呼声越来越弱,直到那厮昏迷过去。

三十杖毕,吴争上前,拿脚尖点了点鲜血已经染红的屁股,然后对洪承畴道:“看,没死吧?若亨九先生不信,吴争可派军医为他治疗。”

洪承畴已经不再顾忌到风度,尖声道:“不必劳烦临安伯了。来人,将他抬下去诊治。”

然后回过头来,对吴争道:“一切如你所愿,如此可签约了吧?”

吴争哈哈大笑道:“当然。”

转过头去,吴争向王之仁道:“有劳兴国公了。”

王之仁苦笑着应道:“份内中事。”

吴争这才施施然点了点头,连个招呼都没和洪承畴打,顾自走下台去。

这个时候,台下军民人群中突然响起一片欢呼声。

……。

这场与清廷之间的妥协,给吴争的名声造成了毁誉参半的后果。

虽说吴争窜起时间不长,前后也就一年时间,可他的骄纵狂妄、雷厉风行的权臣形象和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形象,一直在绍兴府周边流传,被百姓津津乐道。

大明,不,残明百姓太需要一个英雄了,被建虏压着打,已经六七个年头,其间虽有过小胜,但百姓听到的,却是一路败迹。

一直到国亡君陨,一直到弘光朝降清,然后便是绍兴府危如累卵。

百姓们从未象现在这么扬眉吐气过。

一个多月的时间,从绍兴府一直高歌猛进,势如破竹地光复应天府。

什么时候,明军变得如此骁勇善战了?

就在这个几乎是万众激昂的时刻,被世人敬仰的英雄吴争,竟与清廷媾和谈判,签订停战条约,这无疑是给百姓,特别是应天府百姓,特别是正在踊跃响应明军征兵令的百姓,当头一盆冷水。

吴争从身边亲卫的口中得知,坊间酒楼茶肆的传言,百姓已经将他与洪承畴划拨在了一起。

这让吴争心里很受伤。

他无法去向天下人解释他的困境和为难。

刚极易折的道理,不是什么人都能够懂的,更何况是很多人根本不想去懂,永远无法去叫醒装睡的人嘛。

可吴争也不容刚刚激励起的民心,因此事而迅速衰弱下去,这就无法统治这座古都,去抗衡江北虎视眈眈的清军。

吴争需要做秀。

所以,哪怕今日没有这个倒霉的清朝官员送上门来,吴争也已经做好了寻洪承畴茬的准备。

而这个倒霉蛋的识趣,让吴争做得更简单直接了些。

杀鸡敬猴,或者说项庄舞剑。

其意无非是杀杀洪承畴乃至清廷的威风,并显示出自己与清廷并无媾和之意。

而这效果,在吴争走下台,军民齐声欢呼中,已经体现了出来。

吴争对自己的表演非常满意。

让王之仁去签约,吴争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

阅历丰富的王之仁,岂会不明白吴争的用意,岂会不明白吴争给他挖下的坑?

与异族、大敌签订停战条约,不知情的百姓不会去怪责千里外的绍兴府朝廷,自然要找他这个动笔者的麻烦。

从第一次谈判始,王之仁在城内的临时落脚官署,就已经遭受不下三次的民众请愿。

甚至官轿行走在街上,都会莫名其妙地被飞来的不明物体袭击。

当然,他的亲卫不是吃素的,迅速捕获“行凶者”之后,发现这些所谓的凶徒,都是当地的百姓,这让王之仁怎么下得了手去惩治他们?

王之仁自然是不肯轻易上吴争当的。

可问题来了,应天府中,还有谁的爵位比王之仁更高?

兴国公,这已经是异姓人臣能获得的最高爵位了吧,再上去就得是异姓藩王了。

同时,王之仁也想到了一点,那就是吴争的前程。

虽说这次光复应天府,自己是首功,可从北伐以来,吴争部光复松江、苏州、常州等地,其功远在自己之上。

只要朝廷论功,升候爵,乃至国公都是瞬息之事。

而现在,自己已经决定与吴争绑在一起,休戚与共,那么吴争的前程,就关乎自己了。

也就是说,吴争的荣辱就等于是他的荣辱,所以,王之仁在提出了几个苛刻要求,得到满足之后,答应了吴争极不合理的请求,同意由他出面签署和约。

王之仁那几个苛刻要求中的其中一个就是,将组建新军的八百万,升至一千万。

第二个比较典型的要求是,在来日镇江府光复之后,将成为王之仁的禁脔,建成除定海卫之外又一座军港——镇江卫。

第二百六十六章 杭州府骚乱

绍兴府朝廷,对,是朝廷没错。

哪怕窝在平岗山寨,这个原来的土匪窝中,朝廷依旧是朝廷。

随着和约的签署,多铎率大军撤回丰惠和绍兴府。

朝廷上下,是大松了一口气。

都说饱暖思**,松下劲来的朝廷官员们,他们心气激昂起来。

他们不去为吴争论功,反而声讨起吴争。

就如户部尚书董应第,他纠结起一批御史、官员联合上疏,弹劾吴争僭越,无视主上,擅自与清廷和谈并签订停战条约等等,列数了八大罪状,大有将吴争置于死地的意思。

这部分人,占了朝廷官员的大部分。

其中不乏正义之士,他们确实看不惯吴争的跋扈和肆意妄为。

在他们的声讨中是这么说的,“临安伯虽然劳苦功高、战功卓著,但其言行已超越了一个人臣的范畴,如果监国和朝廷对之姑息,国将不国。”

“就算将在外群命有所不受,可如此牵扯两国邦交的大事,他竟连派人向朝廷通个气都没有,君不君,臣不臣,临安伯究竟意欲何为?”

“狼子野心,就差篡位自立了!”

……这一声声的声讨,让所有明白人,象钱肃乐、张煌言等人无法反驳,除了张煌言声色俱厉地为吴争辩解过几句,钱肃乐在朝堂中,就没有发过一声。

让人奇怪地是,一向视吴争为逆臣的鲁王朱以海,这时却出口为吴争说了句公道话,“诸公,朝廷陷于平岗山中,若非吴争在前面光复应天府,恐怕你我都将陨命于此。虽说吴争素来狂妄,但事急从权……结果是好的,你我就不必再纠结于细枝末节了吧?至少,吴争此次执意北伐的战略目的,是圆满达成了。”

朱以海的发言,让朱媺娖得以迅速将此事盖棺定论。

“临安伯年少,初居高位,难免心性飞扬狂躁,朝廷将派专使前去申饬。为其及麾下将士论功也须降一阶,以示惩诫……。”

被监国和鲁王这么一说,舆情慢慢平息。

然后,马上就有重臣上书谏言——迁都。

这个提议,迅速得到在场所有人的赞同。

开玩笑,如今绍兴府光复了应天府,那可是大明南京啊。

占据了南京,就等于拥有了大义,说通俗点,对外、特别是对福建隆武朝,说话也硬气不止一点两点的。

于是,君臣上下一致通过迁都事宜。

可问题来了,怎么去应天府?

虽说停战条约签署,可双方达成的是以实占地停战。

多铎已经占领丰惠、驿亭、绍兴府,朝廷要从平岗山转道应天府,只有两条路,一是从上虞或者绍兴府离港出海进长江口。

第二条路是从当初方国安与多铎谈判的钱塘江西部渡江,从陆路穿宁国府北上。

这两条路都得需要多铎让开道路,否则,以平岗山寨如今不足万人的军队,根本无法突围。

可停战条约中,没有达成双方有提供撤离通道的义务。

也就是说,这时的突围,更大可能会引发又一场交战。

就在朝廷上下为之苦恼的时候,山寨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吴老爹病重。

或许是久居山中潮湿,水土不服的原因,吴老爹的背上长了个疽疮,这些天越来越大,痛起来时,那是生不如死啊。

山寨中军医看过之后,纷纷束手无策,也怪不得他们,这种疽疮在这个时代,就是一种疑难杂症,根本无医。

在朱媺娖、吴小妹、周思敏急得如热窝上蚂蚁时,那些没良心的所谓忠臣义士反而想到了一条路,那就是将这个难题扔给吴争去解决。

他们想到的是,吴争啊,你爹都病危了,你总得想法来看看吧,可你只要来了,就得回去不是,你一回去,我们自然能跟着你离开这破山寨了。

简单、直接有效率!

……。

杭州城因吴争收复应天府,在经历着一场大变。

做地头蛇的莫执念,之前的粮食大战击溃的城中富商、巨贾的心理防线。

而吴争率军高歌猛进,加剧了这种心理溃败的漫延。

莫执念只是想从商人手中“掠夺”粮食,从来没有别的意思。

但实际上,恐慌从来都是具有传递和漫延属性的。

当苏州府的大批粮食运到杭州府,这一属性已经显露得淋漓尽致。

而明军光复应天府,就成了击垮人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战争时期,所有不动产都会疯跌、崩盘。

住宅、田地就是最具体现意义的。

而最具升值的粮价崩溃,直接引发了默默地市场的萧条。

富商、巨贾心更大防线的崩溃,粮价地直线回落,直接演变成恐慌地抛售。

这或许已经成了非理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种不惜成本的抛售,明显带着渲泄情绪,并且在之后的过程中,愈演愈烈。

杭州府、松江府及周边各县的地价坍塌了。

这不单单是粮价的崩溃,而且是所有不动产的崩盘。

尤以地价为最。

也不是百姓不想购买低价地,而是有钱人不惜成本的抛售,百姓生怕今日买了,明日就被套牢。

没有人不想买更便宜的地,都在静候着白菜价的地。

战争开始之前,杭州府一亩上等水田,作价三十五至四十两。

而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一亩上等水田的价格已经击破十五两大关。

也就是说,连曾经的一半都不到。

这种价格,在杭州府,数百年来,只有南宋被元所灭时,才有出现过。

这可不是小事,不动产的崩盘,直接导致了所有拥有田地者,资产的巨幅缩水。

百姓无法忍受这种日复一日,刻骨的煎熬,继而引发大乱。

杭州府暴发了一场严重的骚乱。

饶是莫执念阅历丰富,也无力去扭转这种变局,在这个关键时刻,莫执念的孙女莫亦清,再次展露出过人的才能。

她来到莫执念书房,向莫执念建议道:“祖父,此时民众骚动,若不进行有力的疏导,怕是一场人为的灾难便会发生。”

莫执念问道:“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莫亦清吐出两个字,道:“救市!”

第二百六十七章 空手套白狼

莫执念能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但他苦笑地道:“救市说说容易,可钱从何来?”

他没有危言耸听,别的府不说,单就数百万人的杭州府,所拥有的地何止数百万亩?

救市?就算购进一成田地,那所需银子,也得以数千万计。

莫家虽说财大气粗,可以一家之力去应对这种变局,恐怕也孤掌难鸣、独木难支啊。

而吴争根基尚浅,杭州城光复没几个月,一切都在复苏之中,吴争如今又远在千里之外的应天府,无法提供有力的军力支援,救市谈何容易。

可这时莫亦清平静地说道:“祖父在此前粮食一役中,斩获利润高达一千六百多万,动用这笔钱,再加上莫家的财富,虽然还不足以收下市面上抛售全部的田地,但要撑起田价应该不难。”

莫执念惊愕了,他明白孙女的意思,任何时候,救市救得是一种气势。

并不需要用全额的款项去购买全部的物品或者资产,只要让人明白,救市者的实力,恐慌就会被有效遏制。

此前的粮食战,所用的其实也这个方法,只不过将思路逆行罢了。

但这其中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是,莫执念虽然掌控着杭州府,不,应该说吴争势力的财政大权,但对于财富,莫执念毕竟不是真正的主人。

这财富的主人是吴争,至少,在私下里、在莫执念和吴争心里,这是二人心知肚明的事。

君臣之间,最忌讳的就是臣子僭越,替君做主。

这是一道红线,越过就是死路,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莫执念闻听他孙女的建议,心中的震撼无从言表,他突然有些不认识他的这个嫡孙女了,如此大逆不道的方法,竟会出自一个女流之口,这不得不让莫执念心惊肉跳。

可莫亦清依旧平静,她问道:“祖父是在担心临安伯的问罪?”

莫执念好不容易合拢嘴巴,严厉地答道:“既然你心中明白,还敢如此放肆?”

莫亦清道:“敢问祖父,当日神父将孙儿许配于临安伯时,临安伯可曾经答应,是否有拒绝之词?”

莫执念不解,想了想道:“临安伯确实是答应了这桩婚事,并无拒绝之意。”

“那就好。”莫亦清平静地说道,“既然临安伯已经允婚,孙儿便是吴家人,既然孙儿是吴家人,自然可替临安伯做一部分的主。祖父按孙儿所说行事,并非擅做主张,而是孙儿授意,日后临安伯若要怪罪,祖父尽可推至孙儿身上便是。”

莫执念听懂了,他强捺着心中的震撼,愣愣地看着这个自己最疼爱、欣赏的孙女,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种绕行,说准确点,就是一种无赖。

走在红线的边缘,你可以说它违逆,也可以说它合规。

这就是常言中的灰色地带。

但有一点没错,那就是这个时代的婚姻,在乎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与后世不同的是,婚姻的成婚仪式远没有定亲更具有法律效应。

双方定下亲事,哪怕没成亲、没过门,但法律效应和舆论效应更有影响力,这就是后世所说的既成事实。

而侧室、偏室对于夫家的权利,除了在祭祖等仪式上还有子嗣传承的顺序上与正妻略微逊色外,对外的权力如出一辙,也就是说,三妻在代表夫君的权利上,几乎等同。

当然这是对外而言。

从当时法律而言,只要吴争答应了这门亲事,那么对外,莫亦清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代表吴争意愿,而说它是行走在红线边缘,是因为这次的对外,对象是莫执念。

也就是说,莫亦清的建议,是祖孙之间对于权力的私相授受。

如果这次的对象不是莫执念,那么莫亦清的建议应该说是完全合理合法的。

莫执念脑中迅速地转动着,良久,他艰难地张开口,咽了一口唾沫,舔了舔干渴的嘴唇问道:“清儿,你究竟想做什么?你可知道,一旦临安伯因此事见责于你,不仅仅是你将会从此失去他的眷顾,还会牵累老夫和莫家。这样做值得吗?”

莫亦清答道:“自古以来,胜利者不会诘难。事情的结果很重要,如今杭州城暴乱一触即发,就算祖父恪守臣道,可一旦杭州城失控,临安伯照样会因此而将过错记在祖父的头上。既然如此,莫家何不背水一战,只要结果是好的,孙儿相信,以临安伯的智慧,应该能体恤祖父此时的困境。况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莫执念急忙追问道:“哪一点?”

“财富。”

“财富?”

“对!按孙儿的方略,莫家能从此役中得到超越粮食之役的财富。”

莫执念为之色变,他被点醒了。

如今的田地价格已经跌到开战前的一半都不到,准确的说只有四成,而且几乎每个时辰都在往下降说不定,明日就降到三成。

如果莫家趁此将田地迅速收购,不用多,动用之前一千六百万两的利润和莫家至少一千多万的家财,在杭州、松江两府购入二百亩以上的土地,足以将田地价格推升到二十两一亩以上。

这个价格虽然距离原价很远,但足以平息民众的愤怒。

而只要能稳住十天半月,就足以等来吴争对此事的处置意见。

然后不管情况变得如此,莫家就能从这件事中摘出去,毕竟在吴争意见到来之前,杭州府是稳定的,没有出现失控,这一点很重要。

而莫执念相信,只要吴争及时作出应对,譬如率大军返回杭州,或者派人率军返回,足以威慑城中那些不安份或者借机渲泄的有心人。

而莫家也能从中汲取超乎想象的财富。

譬如,以十五两以下的价格扫货,然后在局势稳定之时,以二十五两甚至更高的价格抛出,这其中的利润,至少可以高达六七成。

到时只要抛售一半的田地,就足以垫补挪用的一千六百万亏空,也就是说,莫家可以空手套白狼,从中赚取近百万亩的田地。

这个估算,连莫执念也挡不住诱惑。

他牙用力一咬,蹩眉作出决定,“好,就按清儿的方略办!”

第二百六十八章 父亲病危

ps:感谢书友“151101130700467”投的月票。

几天之后,应天府的治安、秩序渐渐稳定。

明军的严守军规,让城中百姓重树了对明军的良好印象。

对于这一点,吴争确实居功至伟。

吴争用的方法很简单,但非常有效。

一切讲理想、讲信仰都是一厢情愿的空口白话,其实最现实的就是真金白银。

在乱世,没有比真金白银更能稳固人心了,对于这一点,吴争用得很溜。

从绍兴府,不,从当初与陈胜官道狭路相逢开始,吴争一直用得很溜。

吴争这人不贪财,对钱财看得很开。

在他心里,权力比钱更重要,而这乱世之中,军队就是权力,就是生命。

吴争出手大方,钱财从他的手里经过,从来都是千金还复来。

对于这一点,哪怕是归附的义和杭州城外投诚的、吴胜兆投诚的曾降清明军,都对吴争心服口服。

这个世道,遇到这样不贪财、抢功的主帅,就是所有士兵的福分。

所以,吴争能在短短时间里,将这么一支杂牌军迅速地捏在一起,融合起来,干成了这么一件堪称奇迹的壮举。

所以,每个成功者背后,都有他必然成功的原因。

这句话,任何时候都是对的。

吴争“挥霍”的钱财,不是凭空掉下来的,也不是从千里之外的杭州城,莫执念那运来的。

也没有靠抢夺掳掠百姓来聚集财富。

他的钱的来处只有一个,那就是沿路攻占的各府府库,还有就是,重演杭州城惩治降清富户那一幕。

应天府的人口更多,城中财富多到让人意想不到的程度。

随便找上一家,“榨”出来的油水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而吴争当日在洪武门前的木台上演的那一出,向百姓传递出一个非常明确的讯号,那就是与清廷划清界线,而非百姓初始认为的苟合。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做为下属,看上官的眼色行事,这是一种本能,否则,就算天王老子也提携不了你。

更关键的是,吴争别的不会,可抗战剧看得不少。

述苦大会,那是办得有声有色。

他麾下军队中,唯独不缺来自江阴、嘉定等地周边的士兵,让他们现身说法,往往事半功倍。

声情并茂地演说,不但赚得了不少民众的眼泪,更使得全城上下形成了同仇敌忾之心。

于是发动民众,在城中搞上一次又一次的肃清运动。

以至于后来,不用明军去甄别,百姓会主动来官府检举之前降清的不义富户。

然后就是按图索骥,一抓一个准。

当然,也有个别舍命不舍财的顽固份子。

这个时候,吴争没有一丝怜悯之心,果断下令,杀鸡敬猴!

就这么极度血腥的杀戮,多的时候,全城一天处决的人数高达百多人,可民众不仅不反对,反而举双手拥护,这不禁让吴争感慨,后世这方法确实行之有效,可谓不传之法啊。

十来天下来,应天府中不但秩序井然,而且清廷留下的细作、奸细被横扫一空,关键是,吴争得到了足够的财富。

就连王之仁都感叹,这小子真是一个搞钱的天才,怪不得短短一年时间,能崛起到这种程度。

而吴争大手笔地赏赐此战将士,更令王之仁为之咋舌,天晓得被吴争撒出去的钱,能组建多少新军啊。

可效果也着实体现出来了,吴争下令,但凡有抢劫、掠夺百姓之事发生,上一级军官连坐,斩!

结果就如同上面所说,明军由此对城中百姓秋毫无犯。

是人都明白,吴争言出必行,自己能凭战功获得赏赐,而且赏赐比抢夺还多,谁他x的还去抢那些没几个大钱的穷百姓?

是人,都想得到荣誉,能不损害自己利害的情况下,能得荣誉,能得到百姓敬重,自然最好不过了,军人更是如此。

由此,吴争不仅被将士称道,更被数百万应天府百姓奉为清天大老爷。

之前吴争头上,因与清廷停战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被一扫而空。

吴争终于有了一块属于他的地盘,这地盘其中最有份量的一部分,还是大明南京,数朝古都。

可吴争没有意识到,他的身份还不足以拥有这些。

就在吴争有些沾沾自喜的时候,噩耗传来,老父亲病危。

闻听噩耗,吴争心急如焚,不顾所有人的阻拦,执意南归。

将应天府一应政务托付于兴国公王之仁,吴争只带了宋安和一直追随他的骑兵营离开应天府,由宁国府南下。

吴争做出决定到出城的时间很短,城中各卫将领甚至连消息都没有听闻。

离开应天府后,宋安私下问吴争:“少爷,这个时候你离开应天府,难道就不怕易出难归吗?”

吴争冷哼道:“与爹爹的最后一面相比,一切都是值得的。”

宋安欲言又止,控制马速,落于吴争一个马位,不再劝说。

其实吴争哪会不明白宋安的意思,应天府刚刚光复,万事待兴,城中人心复杂,自己在这个时候骤然离开权力中心,确实有些仓促。

但吴争更认为,之前对城中的清洗和述苦运动,应该起到了溯本清源的效果,如果连这样以鲜血涤荡都无法令明人觉醒,那这天下明人就真无救了。

如果真是这样,吴争就只能另想它辙,彻底摆脱“明”对自己的桎梏,另立山头了。

可吴争心里,却一直有个复明的心结,特别是这一年来,所听到的、看到的,他不觉得明人真与后世史书中所说的那般不堪。

就象张国维、钱肃乐等,就象张煌言、熊汝霖、孙嘉绩等。

还有夏完淳、陈守节父子、孙兆奎、沈自炳、沈自駉兄弟,和江阴、嘉定那些普通的百姓。

甚至连吴胜兆等人,都给了吴争强烈的信心。

大明不该这么亡!

吴争如此匆忙地离开,当然是为了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但心中也是想试试,自己这个乌七八槽凑合起来的新兴势力,究竟能不能抗住四面八方的压力和侵蚀。

更想试试,没了自己在,兴国公王之仁会如何应对,这是吴争最想知道的事。

第二百六十九章 恐吓多铎

三日之后,吴争一行已经至钱塘江边。

吴争走的是当初多铎从杭州撤退,西向与方国安在富阳见面谈判的路径。

虽然清军已经占领上虞、绍兴,但按照妥协,按实际占领区停战,所以,清军没有继续向周边各县进攻。

也就是说,富阳以南至嵊县、上虞岭南,也就是当初吴争在三界抗击入寇绍兴府数千鞑子骑兵的路线,如今还是明地,依旧在朝廷的统辖之下。

只是从三界至上虞岭南、平岗山这数十里区域,已经被清军占领。

困于平岗山的朝廷,正是因为这段路,无法转进杭州。

从富阳渡江,吴争一行马不停蹄地驰骋。

直至三界,被驻守的清军挡住。

清军在三界吃过大亏,在此安置了三千守军,并建起了简易的防御工事。

当然,以吴争骑兵的战力,这三千敌人根本挡不住他们,完全可以呼啸而过。

问题是,这么将产生重启战端的后果,况且,上虞、绍兴已经在清军的势力范围之内,多铎大军还没有离开绍兴南下福建。

所以,吴争没有执意妄为,而是派前锋向清军交涉,商议通过三界前往平岗山。

果然,没过多久,多铎率军闻讯而至。

这是两个死对头,没错,如今的吴争,不管从身份还是实力,已经可以与多铎相抗衡。

已经有称死对头的资格了。

二人虽然真正交战只有杭州城外一次,但前前后后打了三仗,除了这平岗山一战,没有胜败之外,两次都是以多铎的失败而告终。

最关键的是,多铎的一只脚,是被吴争所害,以至于如今多铎出行,都得在左脚靴子里垫上一块精心雕刻的木头,否则就是恨地不平了。

如果说多铎不恨吴争,那肯定是假话。

按多铎的心性,恨不得将吴争锉骨扬灰。

但不管是英雄还是枭雄,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绝对的自傲。

不屑于用见不得人的手段去击败,已经被自己列为对手的敌人。

他们希望自己能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对手。

所以,当多铎第一次真正面对面与吴争相见时,双方的气氛应该称得上融洽,至少并没有任何过火的事发生。

“你就是临安伯吴争?”多铎有些意外,面前的少年人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年青。

“正是本官。”吴争随口答道。

多铎沉声道:“按之前签署的协议,这已经是我朝的疆土,明军不得进入。”

吴争道:“平岗山寨中有我父亲在,如今家父病重,吴争身为人子,只能前往探视,还望豫亲王通融一次,吴争在此谢过了。”

多铎摇摇头道:“此事关系重大,本王要先请示朝廷,请临安伯静候。”

吴争一听急了,请示朝廷?

清廷如今在顺天府,这一来一回得多少天?

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吴争道:“协议是死的,人是活的,吴争今日无意与豫亲王为敌,只想借路一用,请豫亲王成全。”

多铎倒真不是要故意为难吴争,律法如此嘛,当然,多铎也没有好心会吴争排忧解难。

也就是说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

多铎拒绝道:“请临安伯稍安勿躁,此事本王也没有擅专之权,只能等朝廷旨意下来。”

吴争脸唰地一下绿了,冷声道:“若本官不应,强闯呢?”

多铎立马回怼道:“临安伯尽管一试!”

吴争一时哑了,看着多铎身后不下于自己的数千骑兵,吴争知道,打起来自己占不到好。

双方就这么在三界官道上,间隔数丈距离僵持着。

最后,还是多铎先开口道:“临安伯,听本王一句劝,先扎营歇息吧,五、六日之间,信使就会返回,只要朝廷同意,到时本王绝不阻拦你的孝心。”

多铎以为自己算是够和善了,当然,多铎的和善是建立在对方有足够的资格让他和善。

可问题是吴争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就在多铎话音刚落。

就听吴争厉声下令道:“全军备战!”

多铎闻言大愕,疯了?

没错,吴争疯了,急疯了!

放下应天府一切,三天急赶,为得就是见父亲最后一面,在这被挡下,让吴争如何甘心?

五六天之后,能不能活着见到父亲还两说呢,吴争决定拼死一搏。

倒不是吴争狂妄如斯,其实吴争也在心里权衡过。

多铎身后骑兵确实不少,与自己带来的人马不相上下。

可自己未处劣势,打上一仗,胜负还是两说。

可如果象多铎所说,在这扎营等待,那绍兴府清军就会随即向这边增兵,这是应有之意嘛。

到时如果清廷不允,难道吴争就这么灰溜溜回去?

而按双方的协议还是交情,清廷不允是大概率的。

特别是如今几乎整个绍兴府朝廷都被困在平岗山寨,清廷怎会同意让自己率军进入?

这不是公然令小朝廷脱困吗?

既然早晚要打这一仗,晚打不如早打,只要突破三界,那么数十里的距离,就到平岗山,与平岗山明军会师,哪怕据山可守,清军一时也无能拿自己怎么样。

至于双方会不会因此而重新暴发战争,说实话,吴争已经不想去考虑了。

有句话说得好,“我死之后,管它洪水滔天?”

多铎确实震惊了,他急阻道:“吴争,你疯了?可知道你今日一战,我朝与绍兴府的战争将重新引发?”

吴争冷声道:“身为人子,为见父亲最后一面,不得已为之。豫亲王也为人子,当明白其中道理。”

说完,吴争抽刀擎起,斜指天空,“全军听令,目标平岗山!”

多铎一时脑子有些当机了,他是真没想到这少年会如此狂妄,不,应该是猖狂。

他连忙一边下令迎战,一边还是想说服吴争。

“且慢!”多铎右手往前一推,喝道:“吴争,难道你不想想,一旦开战,本王将率军踏平平岗山?”

吴争仰头哈哈一笑道:“豫亲王攻平岗山有些时日了吧,攻下了吗?今日我率军突破豫亲王防线,进入平岗山,山寨中防御力便会迅速增加,豫亲王还能攻下平岗山寨?”

第二百七十章 借道入山寨

多铎恼怒道:“本王可以调集红衣大炮,轰平山寨。”

这话倒不是多铎吹牛,以他的身份,和如今清军在浙江、福建的实力,调得百门大炮也确实不在话下。

可这话也就吓吓寻常百姓,面对着崇山峻岭,一百门,就算两百门,又能如何?

大山可不是城池,对着城门开炮就行,偌大的山中,你炮击的对象在哪?

何况平岗山寨在甬道后数里之地,以红衣大炮的射程,根本就够不着。

看着吴争带着讥讽的笑意,多铎恨声道:“本王不信,绍兴府朝廷会让你肆意妄为,不惜以引发战争来满足你的私欲!”

吴争仰头哈哈一笑道:“豫亲王难道还不明白,绍兴府朝廷阻挡不了我。”

多铎凛然,他明白吴争的意思,眼前这年青人掌控的实力,已经不是绍兴府小朝廷能掣肘的了。

想想也是,能更换监国之臣,又岂是监国可以掣肘的。

其实多铎色厉内荏,清廷对他江南的做为已下了第二道申饬诏令。

多尔衮在与应天府签署停战条约之后,将勒令他率军南下,进攻福建。

今日之所以率骑兵来得这么快,实际上多铎已经在集结军队,准备启程南下了。

这个时候,如果与吴争一战,先不说能不能胜,就算胜了,恐怕也与朝廷诏令有悖。

将军力损耗在这,必然对南下进攻福建造成影响。

况且面前的明军,经签署妥协之后,暂时不能视之为敌。

多铎心里很明白,今日只要一开战,绍兴府和清军之间的战争必然重新暴发。

而这绝不是清廷想看到的。

否则,又何必停战呢?

想到此处,多铎不得不放软姿态,“吴争,如果你下令明军弃械,本王可以允准你部在我军的监督下,进入平岗山。”

吴争心里笑了,这就是他要达到的目的。

狂妄,有时是一种很好的障眼法。

特别是对敌之时,让对手误以为你够狂妄,下意识里面就会轻视、忌惮你的不讲道理。

而这往往能给自己制造出机会。

有道是,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又有说,光脚不怕穿鞋的。

吴争不算光脚,但与多铎相比,那就是光脚的。

关键是,吴争是个手拿金箍棒的光脚的。

这一点,多铎无法与吴争相比。

他再身份尊贵,但依旧是臣子,无法去违逆皇帝和多尔衮的诏令,但吴争不同,他本身就是一个并不十分合法的小朝廷的伯爵,而显然,这个小朝廷已经掣肘不住他了。

也就是说,吴争可以任性而为,打烂了,反正不是他的,关他屁事?!

多铎的临时让步,并没有让吴争认同。

弃械,开玩笑吧?

这个时候弃械,在清军的押解下去平岗山?

万一这数十里路中,清军突然翻脸,要暗下杀手呢?

吴争摇摇头道:“我麾下军将士没有缴械的习惯。”

多铎怒道:“本王已经让你一步,你别得寸进尺,要知道,这是我大清的疆土。”

吴争嗤声道:“豫亲王怕是忘记了吧,就在这,本官率军击溃了入寇的数千贵军!此地叫三界,乃我大明故土。”

多铎反怼道:“可如今已是我大清之地,就得按我大清律法,本王恩准你部进入平岗山,前提是必须缴械。”

吴争摇摇头道:“本官绝不答应,弃械宁死战!”

又谈不下去了,吴争胳膊都擎得酸了。

一时间没留意,手往下一落。

于是,瞪着吴争手势的明军骑兵,开始异动。

多铎是真急了,急喝道:“吴争,本王再让一步,只要你部在我军监督之下,本王破例恩准通行。”

吴争莫名其妙,回顾了一下左右异动,看了下自己的右手才意识到,闹了个大乌龙。

其实吴争并不想打,这支骑兵的主要组成部分就是随自己出生入死的那二千骑兵。

攻下应天府之后,被吴争从各军中抽调了三千能骑之人,补充到了战前的五千骑。

吴争视它如命,也不想让它在此遭受重创。

狂妄,是吴争的面具,而非吴争内心。

好在,这面具对同样狂妄的多铎,显然非常有用。

这要说明一点,此时的多铎,倒不是害怕吴争进攻,多铎并不害怕吴争进攻,相反他更去向于与吴争一战。

但多铎无力去改变清廷的决策,特别是多尔衮的决策。

这就是他最后必定会在与吴争对峙中落入下风的原因所在,他,没有决断权,而吴争有!

吴争没有去解释,傻子才解释呢。

于是吴争立马同意,同意得非常干脆,似乎与多铎之间,一直是友好的交谈和商议。

明军骑兵居中,清军分列两侧。

双方象是押解,更象是联合军演,古怪的队列往平岗山而去。

多铎自恃身份,没有跟随同去,令博洛率军同行。

……。

这不是一种胜利,反而这成了吴争的又一大罪状。

虽然平岗山寨的军权是陈胜等人牢牢掌控的,但一样无法去控制朝廷,这是个陈胜等人无法逾越的鸿沟。

吴争还没进入山寨,以户部尚书董应第以首的一部分官员就已经在聒噪吴争与清军勾结了。

否则,清军怎会好生生地“护送”吴争一行前来平岗山寨呢?

人心啊,总是这么复杂。

特别是这个时代的文人,特别是经历过党争的文人,他们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不能让对手出彩,只要不是他们的同类,那就得踩下去。

不用自己爬上去,只要竞争对手下来,就等于自己爬上去了。

这个道理,这种火候,他们熟之能详。

可附着同样也忘记了一点,那就是这个山寨,吴争作主。

就在朝廷还在争议是否定吴争罪的时候,陈胜率山寨中将士已经出甬道迎接吴争去了。

比较讽刺的是,甬道悬崖之上的四门红衣大炮,还为吴争鸣响了礼炮。

巨大的炮声,差点让朝臣们以为战争暴发了。

没有与陈胜等人寒喧,吴争交待了几句戒备山外清军,就带着宋安,赶去寨中探望老父亲。

第二百七十一章 吴老爹吐露秘密

在吴老爹的屋子外,吴争迎面撞上了吴小妹和周思敏。

看着二女红肿的眼睛,吴争心中一跳,暗呼不妙。

冲入屋中,让吴争意外的是,监国公主朱媺娖正坐在吴老爹身边,与吴老爹说着话。

匆忙与朱媺娖风神之后,吴争跪在吴老爹面前,“爹,孩儿不孝,来迟了。”

其实吴老爹的精神并不差,准确地说,从外表上看,除了瘦削了些,根本看不出他已经病入膏肓。

吴老爹看着这个不省心的儿子,颤抖着手道:“争儿啊,爹不怪你。听闻你光复应天府,爹比多活十年还开心,起来吧。”

吴争眼中唰地涌出一股热流,扑上去,翻着吴老爹的衣裳,查看所说的疽疮在哪。

不经意之时,或许是被吴争不小心碰触到了,吴老爹“哎哟哟”地呼起痛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浸出。

朱媺娖“啪”地一声打开吴争的手,此时吴小妹和周思敏赶紧上前,替吴老爹安抚。

这个时候,吴争才看到吴老爹后背近颈处,一颗硕大的疽疮,红肿且顶端有脓。

肿胀紧崩得如同一颗割壳的鸡蛋般。

吴争冲向门边大喝,“军医~!”

几个随它从应天府而来的医工迅速入内。

忙活了半晌之后,为首一人面对着吴争迫切的眼神,不敢开口,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吴争心霍地一沉,大骂道:“就这么一个疽疮,竟让你们束手无策?都大一把年纪了,见识呢,阅历呢,都活狗身上去了?”

这时吴老爹剧痛稍解,抬着手道:“争儿不可无礼,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爹命中该有此劫,怪不得别人。”

吴争冲着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军医怒喝道:“滚!”

回身握着吴老爹的手,吴争忍不住流泪道:“爹,孩儿不孝,没能让爹过几天安乐日子……。”

吴老爹强笑着摇摇头道:“傻孩子,你能为国为民做下这么大的事,爹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至于生死,爹这些天也看淡了……对了,你能赶来正好,爹有事要交待于你。”

吴争一怔,“爹先养着,孩儿不会很快离开,等您身子轻快些了,再说也不迟。”

不想吴老爹摇摇头道:“择日不如撞日,交待了后事,爹也能心安不是?”

吴争见吴老爹坚持,也就不忤逆,于是点头道:“那爹说就是了,孩儿听着呢。”

吴老爹此时抬手招了招,“小妹,你上前来。”

吴小妹在吴争的注视下,不知所谓的走上前来。

吴老爹微喘着,“你且坐下。”

吴小妹虽然奇怪,但也没有忤逆吴老爹,按吴老爹的意思在床榻边小凳上坐了下来。

这时,吴老爹喘着气,对吴争道:“争儿,你跪下。”

吴争惊讶不已,但还是照做了,他双腿一曲,对着吴老爹跪了下来。

不想吴老爹摇摇手,指着吴小妹道:“朝她跪!”

这下不仅吴争惊愕了,连坐着的吴小妹也不禁跳了起来,急呼道:“爹,你糊涂了吧?怎能让哥哥跪妹妹呢?”

在一边旁观的朱媺娖此时也发出一声惊呼。

这呼声让吴老爹警觉到还有外人在,于是向朱媺娖勉强拱手道:“殿下恕罪,此乃老朽家事,还望殿下……。”

朱媺娖连忙起身,道:“本宫还有要事,就不陪吴老爹了。”

说完对吴争道:“临安伯此间事了,还望来见本宫一面,本宫有事要与临安伯商议。”

吴争应是。

待朱媺娖离开后,吴老爹转向周思敏道:“你也出去吧。”

周思敏腹部已经显怀,看了吴争一眼,然后起身应该是。

吴争蹩眉道,“爹,思敏是您儿媳妇,吴家人,有什么不能当着她面说的?”

吴老爹想了想道:“此事干系重大,让她出去守在门外,别让人靠近。”

吴争见吴老爹神态坚定,于是歉然地看了周思敏一眼,“听爹的,你先在外面候着吧。”

见吴争也这么说,周思敏轻应了一声,转身出门,然后轻轻掩上了门。

这时吴老爹再次开口道:“争儿,跪下!叩头!”

吴争与吴小妹虽说玩闹惯了,可如此郑重其事地大礼,怎能说叩就叩,况且还是向一个女子。

这不仅让吴争怀疑吴老爹是不是糊涂了。

吴老爹见吴争傻愣着,厉声道:“你要忤逆你爹吗?”

吴争没有办法,不想加剧吴老爹的病痛,只能转身,向不知所措的吴小妹下跪,只是吴争耍了个心眼,以双手撑地,没有真正地跪下去,反正吴老爹躺在床上,看不清楚吴争的小动作。

而吴小妹本身就不想,也不能受吴争如此大礼,自然不会点破。

吴老爹见吴争照做了,于是抖嗦着,从床内侧,枕头边上取出一物来,吴争看去,正是自己一直不解的那块一直供在吴家祠堂,可上面却没有名讳的无字牌位。

吴老爹专注地擦拭着牌位,然后对吴争道:“吴家祖训,传男不传女,爹只有你一个儿子,如今爹于世不长了,便将这桩秘密告诉于你吧。”

吴争从看到吴老爹取出这块牌位,就意识到这其中肯定有秘密,而且秘密不小,于是安息屏气,等着父亲开口。

这时,吴小妹突然不安地对吴老爹道:“爹,既然是传男不传女,孩儿就不在屋里听了,先告退了。”

说完欲起身离开,吴老爹阻止道:“你且安坐,此秘密与你有关,必须有你在场。”

吴小妹无奈之下,只好吴老爹的坐下来。

“建文四年……。”吴老爹缓缓开口道。

吴争甫一听,就心中一震,急问道:“爹是说永乐帝之前的建文帝?”

吴老爹怒瞪吴争一眼道:“正是。”

吴争目瞪口呆,自己家怎会与朱允炆扯上关系的?

“建文四年,时燕王发动叛乱,世称靖难之役,攻入应天府,建文帝在三十二随护的护送下逃出皇宫。这其中便有吴家祖先。”

“吴家原不姓吴……。”

吴争傻眼了,自己姓了十八年的吴,这时却发现自己根本不姓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第二百七十二章 吴小妹竟是

“祖上原本姓程讳济,为翰林院编修。”

“曾在燕王发动叛乱前一年观天象,预知来年有叛乱,然时不被皇帝采信而下狱待罪,年后,燕王果然叛乱,建文帝把祖上从狱中放出来,并升为征北军事。”

“祖上奏皇帝道,臣不愿做功臣,只愿做一个智士就足够了。”

“后,燕王的军队攻破南京,杀进金川门,建文帝想要自杀殉国,祖上劝谏道,与其死掉,不如出逃。昔先帝留下一个箱子,说有难时开启。”

“上遵而行之,令左右速取红箱至,俱固以铁。祖上砸碎,得度堞三张,加裟、帽、剔刀俱备,白金十锭。”

“其中留有先帝朱书遗诏,建文从鬼门出。”

“祖上谏建文帝,随臣从水西门御沟行,济亲为帝祝发。帝剃度之后,随祖上等三十二人逃出了南京城。”

“三十二名随护为掩护建文帝出逃,分为十余路南下,而后纷纷故意暴露行踪,尽没。唯有祖上一路三人,到了滇南隐居。”

“而后,建文帝择良家女诞下一子,而祖上也隐姓埋名,改姓了吴,就此隐居下来。严令子孙不得入仕。”

“至今已过九代。”

从吴老爹断断续续的话中,吴争兄妹听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而吴争已经意识到,这个秘密的主角,绝不会是自己。

果然,吴老爹看着吴小妹,神色凄然地说道:“或许上天注定,先帝子嗣一直不旺,每代都一脉相承,后滇南叛反,无奈之下,吴家迁移至绍兴府。不想主公父子半路染上风寒,一病不起,彼时主公还未能诞下承嗣,主母有孕在身,主公病危之时,留有遗言,若天不佑,诞下女婴,则嫁于常人,从此一脉埋于乡野。”

吴小妹的脸色瞬间苍白起来,吴争突然明白,爹为什么要令自己跪拜妹妹了,吴争惊愕地看着吴小妹,在他今日眼中这个任性、可爱的妹妹,竟会是建文帝后人?

吴老爹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吴争的猜测,他指着吴小妹对吴争道:“她便是主公后人,也是吴家九代一直守护之人,而爹怀中的牌位,便是主公之位。”

吴争恍然,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从吴老爹的述说中,明白了何为一诺千金,何为责任!

含着眼泪,吴争坚定地对父亲道:“爹放心,孩儿明白爹要吩咐孩儿做的事了,如今山河破碎,正是拨乱反正的时候,趁着孩儿手中有军,行拥立之事,以护正朔。”

吴老爹摇摇头道:“不对。主公临终之时,已有遗言,若天不佑,诞下女婴,则嫁于常人,从此一脉埋于乡野。”

吴争急道:“孩儿虽不懂主公所言时心中之意,可主公那时肯定是认为复位无望……。”

吴老爹厉声道:“身为人臣,便须遵奉主上钧令,岂能擅自揣度?你只须守护主公后人安危,别的,你什么都不用做。”

吴争只能应声道:“是。”

此时吴小妹突然嘶声,向吴老爹问道:“孩儿……我姓朱?”

吴老爹不忍吴小妹,只是点头道:“是!”

吴小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吴争已经伸出手去,在快要触碰到吴小妹脸蛋的时候,意识到此时身份已经不同,怅然缩回。

吴老爹尖锐地咳嗽起来,吴争、吴小妹赶紧起身上前,替吴老爹抚摸后背。

半晌之后,吴老爹喘息着,对吴争道:“因吴家当时是外来户籍,加上主公那时已经归天,在官府中无法上主公名籍,你娘与主母同月诞子,只是你娘比主母早上三天生下你弟弟,为掩世人耳目……。”

说到这,吴争突然意识到一幕惨剧,霍地看向吴小妹。

而吴小妹此时也已经意识到了,竟吓得张大了口,双目失神。

吴老爹老泪纵横,泣声道:“谁能知道,老天不佑啊,主母竟会难产而亡,早知如此,何须你母亲枉赔一条命啊?!”

吴争这才明白,母亲竟不是因病而死。

吴小妹满脸的泪,人似乎有些傻了。

这时,吴老爹颤手后指,对吴争道:“你去,把床后那个小箱子取来。”

吴争抹了把泪,从吴老爹脚后取来一个精致的小木箱,放在吴老爹的手边。

吴老爹摸了又摸,之后从脖子上取下一条链子,吴争发现,那链子最底端竟是个钥匙。

吴老爹颤抖着打开箱子铁锁,然后对吴争道:“当时不是爹执拗,不肯听你劝,离开吴庄,而是吴庄中所藏关系重大,或非陈胜相逼,爹宁可死在吴庄,也不会离开。”

吴争明白了,然后伸手想打开箱子看看,不想被吴老爹一巴掌打开了手。

吴老爹转头对吴小妹道:“这其中便是令尊、令堂遗物,如今完璧归赵。”

吴小妹茫然地从吴老爹手中接过小箱子,然后无意识地随手打开。

吴争好奇心重,探头看去,其中东西不多,一方被丝锦包裹有四方物体,象是一方印,一张明黄堞,一卷已经非常旧的黄绫。

吴小妹伸手打开最大的那方被丝锦包裹的物体,果然如吴争所猜测的,是方印玺。

可吴争却没有预料到,这方印玺竟会是玉玺。

随着丝锦被打开,盘龙的钮柄显现,让吴争惊愕了。

他已经是一方诸侯,手中便有官印,对于最基本的印玺规制还是懂得的。

有道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从第一眼,吴争就惊愕住了,这不是一方普通印玺,而是玉玺,帝王的玉玺。

不知道是好奇,还是别的原因,吴争突然出手,从吴小妹手中夺过玉玺,反转一看,上面刻着十六字,“天命明德,表正万方,精一执中,宇宙永昌。”

玉玺整体是一方青玉雕成。

还没等吴争仔细看,就听耳边吴老爹怒喝,一掌扇来,“混帐!放肆!”

还没吴争见机快,意识到自己面前的不再是他的妹妹,而是主公之女,赶紧将玉玺双手递上奉还。

第二百七十三章 震惊

吴小妹接过玉玺,对吴老爹泣道:“爹……别责怪哥……哥。”

吴争也解释道:“爹,孩儿无意争抢,只是有些好奇罢了,这想来应该是建文帝所用玉玺,况且建文帝之后,已经有那么多皇帝登基,这玉玺料想也没什么用了。”

吴老爹没有理会吴争,而是对吴小妹道:“你原名朱辰妤,乃主公生前所取,当时主公取有两名,生男名辰晅,生女名辰妤。箱中黄堞记着你的生辰八字和姓名,那黄绫,就是吴家祖上在随先帝逃出宫前,所获洪武帝所留箱子中的遗诏。这些遗物,已经无关诸事,只是给你留个念想,望你好好保存……然后照主公遗命,找个好人家,过一生安乐日子。”

吴小妹,不,朱辰妤整个人都木了,原本灵动的双眼,已经失神。

这种对人生观的颠覆,不设身处地,根本无法理解。

大明,原本是她家的。

可也早已不是她家的。

她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早在二百年前就已不存在。

那她算什么?

这个“朱”姓给她的不是荣耀,而是罪恶,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仇恨。

而现在,这个大明朝却已经亡了,哪怕想要复仇,也找不到当事人了。

自己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该不该复仇?找谁去复仇?如何去复仇?

朱辰妤已经麻木了,她脑袋里嗡嗡地乱响,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思考。

就在吴家父子、女三人述说二百年前的秘事时,门外的周思敏震惊了。

开始时,她并没有想偷听的意思,事实上,根本用不着偷听。

这个时代,没有那么好的隔音技术,况且山寨中,也不具备这样的隔音条件。

但凡不愿意被人听到的,只有一个方法,派人驻守屋子外围,下令数丈内,不得接近。

这是最好的防泄密物理手段,可问题是,周思敏是吴家媳妇,就算被吴老爹遣至门外,有谁敢去驱逐她离开屋子数丈?

而吴争给她的话中,也同样没有让她远离。

所以,周思敏是被动的。

原本没留意,可在当时朱辰妤听吴老爹说起秘事,第一次发出嚎哭声时,人天性有好奇心,周思敏自然而然地竖起耳朵留意起里面的说话声。

周思敏如今也慌了,她下意识中,离开了屋子,向长平公主的“寝宫”跑去。

……。

周思敏与朱媺娖名为君臣,实为姐妹,嫡亲的娘舅表姐妹。

加上自小来往亲近,又有一路南下的祸福与共。

在周思敏混然不知所措之时,自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闺蜜”。

“什么?吴小妹竟是建文后人?”这个惊天的秘密,让朱媺娖也茫然起来。

“怪不得每次见她,总有一种亲近的感觉,难道这就是血脉的呼应不成?”朱媺娖呐呐自语道。

但很快朱媺娖镇定下来。

“小蛮,此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周思敏摇摇头道:“老爷屋外皆被夫君亲卫包围,无人可进入,我第一时间便赶来禀报姐姐。不会再有人知道此事。”

朱媺娖上前一步,握着周思敏的手道:“此事关系重大,万万不可透露一丝风声,况且你如今已有身孕,切不可太过惊慌。”

周思敏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可,这事会影响吴家吗?”

朱媺娖也一时无法回答,只是摇头道:“此事已经过去二百多年,况且当事之人都已作古,想来不会有事,只要不流传于外,尽可当作不曾听闻,你安心歇息去吧。”

周思敏向来信奉朱媺娖,听朱媺娖这么一说,想想也对,于是放下大半心,告辞离去。

周思敏离开后,郑叔突然道:“殿下,这事万万不可小觑,如果吴小妹真是建文后人,那以她与临安伯的关系……呃,大变将生,不得不防啊。”

朱媺娖也有些慌乱起来,她急问道:“以郑叔之意,该当如何应对?”

郑叔想了想道:“事关重大,殿下当与忠诚于殿下的重臣商议对策。”

朱媺娖思忖道:“如今朝中,堪称忠臣者,不外乎左、右佥都御史、二位兵部侍郎。”

郑叔微微蹩眉道:“张佥都御史是忠臣,可他与吴争走得太近,此事与他商议,恐怕……不妥。”

朱媺娖愣了半晌,突然叹道:“国破家亡之时,为了这个并不存在的虚名,值得吗?”

郑叔被朱媺娖这话吓坏了,他急道:“虽说国难当头,可天下臣民依旧心怀大明,依奴看来,总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可如果建文后人在世之事传扬出去,无故惹起一场昏乱,那将是另一场腥风血雨啊,望殿下三思。”

朱媺娖此时的脸色已经稳定下来,她平静地说道:“这是几辈子之前的恩怨,就算是宿仇,也与本宫、朱辰妤无关,难道让本宫下令,去残害同是皇室血脉的族妹不成?先不说这天下最后的归属,就算朱家真有幸重得天下,那也在朱家人手中,只要能国泰民安,其它的,本宫完全不放在心上。”

郑叔目瞪口呆起来,“可……可她是建文后人哪!”

“那又如何?”朱媺娖哂然道,“若隔了二百多年,天下人心还在建文身上,这天下她尽管取去。”

说到这,朱媺娖反而仰首一叹道,“可惜……可惜啊。”

郑叔奇怪了,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所谓可惜二字?”

“如果她真是建文后人,可身为女儿身,岂不可惜?”

郑叔大寒,他听明白了朱媺娖的意思,结结巴巴地道,“殿……殿下,万万不可说此话!”

朱媺娖喟叹道:“自从得知太子兄长蒙难,大明名存实亡,这天下诸多藩王之中,堪当大任者凤毛麟角,如果建文后人能承嗣大统,或许是朱家的幸运,可惜……可惜她也是女儿身。”

郑叔傻眼了,听朱媺娖话中语气和意思,大有将监国之位让出的意思。

这让郑叔非常震惊,可他无力去阻止朱媺娖,他只是个……内监。

第二百七十四章 情淡如水

那边吴争父子已经说完,吴老爹逼着吴争发誓,此生护朱辰妤周全。

吴争自然不会反对,答应下来。

吴老爹说了这么久的话,也已经累了,如今心事已了,侧着身子闭目慢慢睡着去。

吴争有些尴尬地看着黯然神伤的朱辰妤,想安慰,可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非常难受。

吴争轻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道:“要不……你先去歇息,这事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不急在一时,慢慢再作打算?”

朱辰妤没有反对,收拾了手上东西,放回箱子,迟疑了一会,突然将箱子递向吴争道:“这……由你代我保管吧!”

吴争愣了,他不敢接,如果之前抢玉玺是因为兄妹十几年习惯了,加上心中好奇,那么现在接这箱子,就有些唐突、僭越了。

父亲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身份已明,这就是一道无形的障碍。

见吴争迟疑,朱辰妤道:“山寨中人多眼杂,这箱子如果放在我处,恐怕守不住秘密,既然爹……说了,你得护我一辈子周全,那这箱子由你来保管,也不为过。”

吴争听了,想想也有道理,于是稍一犹豫,就从朱辰妤手中接过箱子。

“呃……你放心,我一定会保管好的,你……先去歇息吧。”

看着朱辰妤离开,吴争此时心乱如麻。

这事是个大麻烦,按吴家的传承,按理说,自己应该效忠吴小妹……不,朱辰妤才是。

可问题是,自己已经拥立了朱媺娖,虽说二人之间也有杯葛,但总体而言,吴争认为朱媺娖是尽职的,除了性别之外,她是个不错的领袖。

可如果真按父亲所说,让这样一个身世奇特的皇室女子,就这么默默地隐姓埋名一生,吴争又觉得亏待了她,至少十几年的兄妹之情,让吴争替朱辰妤感到委屈。

胡思乱想了一会,吴争甩甩脑子,决定不是去想了。

现在最要紧地是能不能保住爹的性命。

之前吴争也看过了,父亲背颈上的疽疮确实很严重,但按吴争看来,这并非一定是绝症啊,后世人水土不服或者被山林中毒虫咬了或者过敏之类的,也有可能造成这种疽疮吧?

于是,吴争起身,出门传令,将山寨中的医工和随他而来的那些医工全部集合起来。

一个个当众仔细询问之后,得出的结论是,这确实是疽疮。

而疽疮之所以在此时无救,原因还是在于没有对症的消炎药。

最关键的是,疽疮对生理的破坏性极大,往往疽疮治好,但因时日过久,对身体造成的损伤不逆反。

生理机能的破坏,才是真正致命的原因。

吴争很无奈,他不再怀疑这些医工的诊断。

可能会有一人、二人误诊,可这么一批数十人的联合诊断,想来不至于有错。

可吴争不甘心啊,明明不是绝症,却无法救,这对于吴争还有吴家人都是一种心理上的煎熬。

吴争突然想到,虽然此时不可能有头孢或者阿莫西林,但酒精也是可以消毒的。

于是问众医,能不能试试酒精消毒。

让吴争意外的是,酒精消毒早已有了,效果并不是太好。

吴争奇怪之余,让医工取来酒精,这才发现所谓的酒精,无非是米酒稍作提纯。

加上粮食成本太大、效果又不太好,就难以在军中、民间推广开来。

吴争微尝一口,发现这度数最多也就三十度。

于是吴争下令筹酒蒸馏。

这是个连吴争都没有把握的事,医工也不知所谓。

但吴争已经没有办法,与其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死去,不如冒险一试。

好在山寨中药物不缺,医生也不缺,什么清毒丸、散热贴、十全大补汤等等。

在交待了军医蒸馏方法之后,吴争去了朱媺娖的“寝宫”。

其实不用朱媺娖提醒,吴争都会去。

于公于私,这场述职都避不过去。

“臣临安伯吴争参见监国长平公主殿下。”

“临安伯免礼。此次北伐,临安伯劳苦功高,本宫已令兵部为临安伯广议功,不日便会有封赏颁下。”

“谢殿下,只是此次北伐,非吴争一人之功,若非兴国公率水师鼎力相助,若非麾下将士舍身用命,怕是光复不了应天府。”

“本宫心里明白,但凡此次参战将士,朝廷绝不吝啬封赏,临安伯尽管放宽心便是。”

话说到此处,算是寒喧完了,再接下去,就要切入正题了。

朱媺娖道:“临安伯此次光复应天府,应该明白应天府乃我朝南都,朝廷诸公皆有上书,欲迁都应天府。不知临安伯意下如何?”

这事,吴争其实在应天府时,就与王之仁有提及。

当时二人心知肚明地达成默契,那就是拖延朝廷北迁。

不单单是想要整固自己的势力和实力。

最重要的是,朝廷中这帮重臣文人,对于武臣有着本能的排挤和压制。

这不怪他们,是大明朝三百年的陋习。

况且,从私心上来说,不管是吴争还是王之仁,都希望迁都越晚越好。

放一座大山在头上,没有人真心乐意。

何况是这么一群视武人如虎狼的文人,资格老、阅历深,吴争和王之仁就想做点小动作,也很难逃过他们的眼睛去。

而吴争所考虑的借口,无非就是平岗山与杭州之间的通道,被清军截断。

可现在,吴老爹病重,迫使吴争不顾一切地南返。

既然来了,这事就避不过去,除非吴争也安心待在平岗山寨,与群臣草木同朽。

如今朱媺娖开门见山地询问,吴争不得不正面做出回应。

“回殿下话,朝廷迁至应天府,于公于私都是情理中事,吴争自然是赞同的。只是如今清军围困平岗山,想要突围北进,恐怕不是易事,还须仔细斟酌、筹划才是。”

朱媺娖淡淡道:“只要临安伯不反对就好,办法总是能想出来的,事在人为嘛。”

吴争一听不对劲,赶忙解释道:“吴争岂敢反对,只要殿下下令,吴争绝无二话。”

“如此便好。”朱媺娖点点头道,“应天府、苏州府百姓可好?”

吴争答道:“殿下有心了,臣代二府百姓谢过殿下关爱之心。”

第二百七十五章 朱媺娖要北迁

朱媺娖定定地看着吴争的脸,这让吴争有些局促起来。

“吴争,若是……本宫是说,如果你有另外的选择,只要对天下臣民有益,本宫不会为难于你。”

莫名其妙地这么一句,让吴争心中一凛,他误以为朱媺娖对自己有什么意见,赶紧躬身道:“殿下此话何意,吴争绝无二心。”

朱媺娖轻叹道:“其实你说得对,这天下是汉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吴争有些惊讶,“听殿下如此说,吴争惶恐。臣之前年少无状,信口胡说之言,不值当殿下如此牢记。”

朱媺娖见吴争顾左右而言它,心中微微一叹,果然是旧人不如新人啊。

只是朱媺娖无法向吴争敞开心扉,她其实也明白,自从自己就任监国,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想到生疏二字,朱媺娖不由得心中一痛。

于是她岔开话头,收敛起心中繁杂所思,正容道:“满朝文武皆谏言迁都,本宫也有此意,这事还得临安伯费心,能不与清廷开战自然最好,但若是非得开战,本宫授临安伯临机专断之权。”

吴争闻听,知道朱媺娖意已决,也就不再回避了,“臣领命,会尽快筹划此事。”

朱媺娖抬手微微一摇道:“也不需要急那么一天两天的,如今令尊病重……你先去侍奉吴老伯吧。”

吴争黯然应道,“臣领命,臣告退。”

待吴争离开之后,郑叔喟叹一声,“殿下这是何苦呢?”

朱媺娖悠悠道:“我只是个废人,又非男儿身,家事尚不能理清,何论国事?北有清廷,南有隆武朝,绍兴府夹在其中,进不是退也不是,何况如今绍兴府名存实亡,所谓朝廷,其实也就是那么数十人,与其内耗,不如放手,或者……她比本宫更合适吧!”

郑叔哀叹道:“这半年以来,殿下治理绍兴府、统率群臣抗清,臣民有目共睹,殿下何苦妄自菲薄。想那……呃。”

郑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终究生于民间,也未能有殿下这般见识、阅历,在奴看来,无论于公于私,都及不上殿下万一,还望殿下三思。”

不想朱媺娖突然微笑起来,“郑叔多虑了,本宫并未有拱手让贤的意思。”

郑叔一愕,赶紧住嘴。

……。

吴争一出朱媺娖“寝宫”,久候的陈胜等人便围了上来。

他们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吴争倾诉。

譬如说朝臣对山寨军务的干涉和对他们的排斥。

譬如说山寨中权力被朝臣汲取,而造成军队物资调度的失控。

再譬如之前几战的总结、军队和他们该何去何从。

这一些,都需要吴争为他们安置和指示。

吴争静静地听着,等他们一一说尽。

吴争道:“都先回去,待我思忖之后,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陈胜等人也明白吴争此时的难处,加上吴老爹病重,知道不好逼迫,于是纷纷见礼告退。

不过沈致远没有走,他陪着吴争向吴老爹的屋子走去。

“吴争,你真想把这帮子重臣迁到应天府去?”

“怎么,你有异议?”

“依我之见,此时正是分道扬镳之时,这些重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知道的,丰惠之战,原本我军根本不会遭受如此大的损失……。”

吴争抬手阻止沈致远继续说下去,他知道沈致远的意思,更知道,军队的将领肯定都是这种想法。

他们不敢向自己来说,故而派沈致远出面向自己说项。

可吴争知道这样是行不通的,他平静地说道:“朝中重臣不乏正直之士,如钱大人等,虽说在军事上有所欠缺,但他们忠义之心,不可亵渎。况且,你以为收复河山仅仅靠你我,或者军队就可以了吗?光复的府县如何治理、各地赋税的征收、军队的补给等等,不是那么容易的,还须借助于他们的能力。”

吴争的话,让沈致远点头,他道:“我也不是说这些重臣不好,象张尚书,军中将士说起他,哪个不是竖大拇指的。可吴争,他们与咱们不是一条心哪!”

吴争突然翻脸道:“什么是一条心?谁是他们?谁是咱们?”

沈致远被吴争说翻脸就翻脸吓了一跳,他从小就悚吴争,特别是吴争翻脸。

沈致远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急道:“你能不能别扳个脸啊,我也是好心提醒你,朝中重臣他们想要的,与咱们想要的不一样。你知道吗,你来之前,他们二十来人还在向公主殿下谏言治你的罪,弹劾你!”

吴争仰起头,长叹一口气,然后将手伸向沈致远,不想沈致远不等吴争靠近,触电般地往后急退。

吴争一愣,继而恍然,笑骂道:“你逃什么,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

沈致远翻着白眼道:“你这句话你自己信吗?”

吴争无语,顿了顿问道:“沈伯还好吧?”

沈致远朝北面呶呶嘴道:“好得很,就是天天心疼一整个沈园。”

吴争点头道:“人没事就好,别的……迟早都能夺回来。”

沈致远点点头,不甘心地将话题转回之前,道:“吴争,将士们都说,上阵杀敌拼命是份内之事,没什么可说的,可回来受这冤枉气,人人心中不服。”

吴争本想将话题扯开,不想沈致远这小子不识趣,微微皱眉道:“什么将士,哪些将士?怕也就是你们这几个这么想吧?”

吴争其实很清楚,寻常士兵,哪怕是下层军官,就算不服,也没胆子往外说,最多也就腹诽罢了。

真正不服的,恐怕也就陈胜、沈致远几人。

不过话说回来,哪怕吴争自己心里,也不服啊。

这光复的数州之地,都是自己率军打下来的,将士死伤高达数万人。

这些重臣抖着手,好生待在后方指手画脚,还给将士气受,说心里舒服那肯定是假的。

可吴争同样明白,没有了这些人,光靠军队,要整固光复的数州,非常困难。

况且,他们也是朝廷的柱石,不说张国维,就说钱肃乐,他的忠义,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第二百七十六章 论功封候

你说钱肃乐做错了吗?认真论起来,他还真没错。

胜败是水平问题,投降还是反抗,这才是问题的本质。

所以,吴争原本也不想去责备沈致远,因为沈致远背后是陈胜等将领。

可现在沈致远没完没了起来,让吴争大为光火。

突然就抬起脚,猛踹了沈致远屁股一脚,吴争厉喝一声,“滚!”

沈致远猝不及防,被踹了个趔趄,傻愣愣地看着吴争走远,这才回过神来,指着吴争的背影骂道:“好你个吴争,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人多力量大。

数十医工,一个多时辰就蒸馏了一瓮高度白酒。

吴争试尝过,虽然无法与后世高浓度酒精相比,但想来五十度应该是有了。

因为倒在碗里,引火就能烧起来了。

吴争不懂医,他想用的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用这酒精不断地替父亲背上的疽疮擦拭消毒,虽说根本不切合药理,可吴争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这是吴争拍脑袋想出来的方法,谁也不敢保证它有效。

吴争心里也犯嘀咕,在实施之前,去了吴老爹的屋里。

没有一丝隐瞒,吴争将因果与父亲解释了一下。

吴老爹非常干脆,他道:“争儿,生死由命,与其这样疼痛而亡,不如死马当成活马医,你尽管一试,就算无效,爹也不怪你。”

只是闻讯而来的吴小妹,不,朱辰妤极力反对。

她认为这事太过凶险,不让吴争这么做,因为如果不做,吴老爹一时还不会有事,按军医诊断,辅以药物,再撑个十天半月的没有问题。

可如果吴争这么一瞎搞,万一有事,悔之晚矣。

吴争却一意孤行,他知道军医说的没错,这样的疽疮日子拖得越久,自癒的可能性就越低,几乎没有,而且,拖得越久,对身体机能的破坏就越厉害。

与其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不治,不如冒险一试,至少不会后悔。

吴争也很清楚,酒精应该不会对父亲的身体造成危害,于是不顾朱辰妤反对,亲自为父亲擦拭消毒,并令军医每个时辰为父亲擦拭患处。

吴争的固执令朱辰妤非常愤怒。

虽说身世已明,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吴老爹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岂是说成外人,就成外人的?

对于从小没有享受过母爱的朱辰妤来说,吴老爹和吴争就是她的亲人。

可如今,吴老爹不治,她又怎能狠心任由吴争胡为。

就这么,二人争执到了最后,差点就在吴老爹屋里动起手来。

这两兄妹打小就玩闹惯了,绝没有寻常人家那种兄友妹恭的觉悟。

时常一起争执就没完没了。

幸好吴老爹及时阻止,怒斥吴争,这才让吴争清醒过来,二人的身份已经不同。

而此时朱辰妤也意识到自己的任性,于是不再强拦,黯然离去。

……。

当天晚上,绍兴府朝廷召集廷议。

就在山寨中原聚义堂。

对此战一应功臣进行了封赏。

在驿亭殉国的张国维,被追封郑国公,追谥“忠敏”。

兴国公王之仁,原议定三孤中的少保,在吴争的力陈下,朱媺娖特准改为“太保”,加都指挥使之职,督抚镇江、常州、广德三州军政。

而吴争,以收复松江、苏州、常州、应天府之功,以功晋靖海候,授镇国将军,任苏淞杭都督,督抚三州军政。

钱肃乐以此次绍兴府抗战之功,升任吏部尚书,授东阁大学士。

张煌言升右副都御史,加嘉议大夫,兼吏部左侍郎之职。

一应朝臣、各部参战将士皆有封赏。

论理,这样的封赏确实大快人心。

虽说没有什么实际,因为朝廷没钱,真要按律封赏,除非把那些朝臣的家底都卖了,这不现实。

可怎么说,官帽算是抛得大方了,让将士们心理得到了安慰,毕竟真要是复明大业成功,这封赏的官爵那就是切实的利益。

还有,朝廷穷归穷,俸禄还真没有拖欠过,这对于靠着军饷过活的士兵们,无疑是最大的安慰。

就在平岗山寨上下欢庆之时,吴争却能感受到一阵凉意。

为什么?因为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侵蚀。

从杭州府至应天府,哪怕是吴争没有参战的宁国府,那也是鲁之域部收复的。

而鲁之域是吴争麾下,如果严格上来说,这些收复的失地,应该归属于吴争,毕竟现在不是崇祯朝,至少在封赏给王之仁之前,理应与吴争先通声气不是?

可现在,朝廷直接将镇江、常州、广德三州封给了王之仁。

吴争倒不是嫉妒王之仁之三州之地,说心里话,依王之仁此战的军功,理应得到这些。

但问题出在,如果这三州是吴争送于王之仁的,那王之仁得领吴争一份情,可现在,却是朝廷封赏的,吴争甚至连个顺水人情都做不得。

可这三州,除了镇江府城还在清军手里之外,事实上,所有州县都是吴争所部收复的。

小朝廷慷他人之慨,做得滴水不漏。

而吴争虽然被晋升了候爵,但实际上,什么好处都没有得到,反而损失了三府之地,最关键的是,按朝廷封赏,吴争将远离应天府,所部将移驻苏淞杭之地,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谁都知道,远离朝堂的诸侯,绝不如在京城中的朝臣。

这就是盘桓权力中心的意义所在。

吴争不知道问题出在哪,按理说,钱肃乐已经是自己的准岳父,而张煌言又与自己肝胆相照,如今这二人占据权力中心,理该为自己言语。

可事实上,朝堂决议时,吴争没有发现这二人任何为自己说项的言词。

难道情义二字,真的那么单薄,数月之间,就淡然了吗?

吴争回忆起沈致远的话,自己到来之前,朝堂还在为是否追究自己的罪行争得不亦乐乎。

这让吴争无端地懊恼起来,自己一心想要反清复明,错了吗?

自己虽说举止言行擅专了些,可无论从本心,还是结果,都维护了朝廷,乃至天下明人的利益。

可为什么,所遇到的不是支持,而是阻挠、迫害呢?

第二百七十七章 事出意外

这种心里的惆怅,让吴争不断地自我反省。

他在退散之后,首先拦住了张煌言。

“为什么?”

以二人的关系,吴争甚至不需要去铺垫和寒喧。

张煌言诧异地看着吴争,半晌道:“吴候爷所谓为什么?”

吴争懊恼道:“你明知道我在问何事!”

张煌言左右一顾,见周围无人,遂道:“你吴争若敢揭竿自立,煌言二话不说,追随你吴争麾下效力,只要你吴争一心抗清,煌言就算担千古骂名,也食之如饴。可你敢吗?能吗?不敢不能吧?天下人心依旧在明,哪怕大明朝确实亏欠了黎民百姓良多,但三百年的大明朝,依旧是人心所向。你吴争只是臣,成不了君。既然是臣,你就得臣服,那数州之地是你收复的不假,但那是大明疆土,其处置权在于朝廷而非你吴争,兴国公此战,功不逊于你吴争,受封三府之地,理所应当。”

吴争闻听冷冷道:“在玄著心中,吴争就是这么一个锱铢必较的小人么?我所不忿的是,朝廷做出如此安排,为何连招呼都不与我打一个。要知道,这些州县,可都是吴争率部一手收复的。”

张煌言轻嗤道:“虽说你吴争已经是候爵,手中执掌数万大军。可朝廷为何要知会于你,你有何资格让朝廷去知会你?张公从驿亭城墙跃下之时,是否也象你现在这般觉得不公?认为朝廷亏欠了你?”

吴争有些憋闷得慌,张煌言完全曲解了他的意思。

吴争自认从没有想过唯我独尊,挟君以令诸侯,他的郁闷在于,自己在外浴血奋战,而朝廷的决议,他却被屏弃在外。

在吴争看来,监国是他拥立的,数州之地是他收复的,这朝堂之上,该有他说话的权力,至少应该有知情权不是?

可张煌言的挤怼,让吴争更加愤怒。

但吴争不得不承认,张煌言的话有道理。

朝廷,不管是小朝廷还是大朝廷,不管是战时还是太平盛世,那都是朝廷,除非是脱离它,舍弃它,否则你就得有个为人臣的样子。

就算走到曹孟德挟天子令诸侯的地步,该称臣时就得称臣。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任谁都不例外。

可吴争心中的憋屈无法渲泄。

他不是个权力欲望极高的人,但他需要为自己争取到利益,不仅仅是自己的利益,还有手下数万将士的利益。

自己如果真被朝廷排挤在外,那么自己和手下将士的利益,谁来保证?

朝廷如果是太平盛世的朝廷,也不至于连有功将士的封赏都发不出来,需要自己去筹钱进行奖赏。

所谓担什么样的责,就该享受什么样的权利。

权利和义务应该是对等的。

可现在,权利和义务的不对等,成了吴争心里的苦闷。

张煌言看着吴争脸色的阴晴不定,轻叹道:“吴争,路还远,你还年轻,不可争一时之长短……你要三思而后行啊。”

吴争没有再与张煌言争论下去的兴趣,拱手告辞。

张煌言默默地看着吴争背影远去,轻轻地叹息一声离开了。

吴争去了钱肃乐的屋子。

“钱大人。”

“咦,吴争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

“不知钱大人找吴争何事?”

“是这样,如今你受封靖海候,辖苏淞杭三州之地,如此嘉兴府的军政权应该交还朝廷,此次迁都之后,你还须尽快与吏部交接。”

吴争无语。

说难听点,除了夏完淳、钱肃典占据嘉兴城时所任命的地方官,吴争根本就没有插手嘉兴府政务的时间,甚至如今嘉兴府府衙中谁在主事,吴争都不知道。

这就是在吴争心里的憋屈,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手中或许并不存在,或许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权力。

而自己还得当作存在过,向朝廷交还。

可谁也不来问问,自己麾下那数万将士的军饷够吗?将士的抚恤是否到位?

看着急迫的钱肃乐,吴争沉声道:“朝廷就这么急吗?”

钱肃乐一愕,随即脸色沉了下来,“吴争,你这是何意?”

吴争冲口而出道:“我能有何意?该问朝廷何意才对?钱大人莫非忘记了,曾经在绍兴府张公宅子里,张公和钱大人都答应,以杭州、嘉兴、松江三府之赋税补给吴争麾下将士军饷之用,若不足则朝廷以定海水师的循例补给,待几年之后,三府政务正常,再与朝廷交接,重新议定吴争麾下军队将士的补给方式。这些钱大人忘记了吗?”

钱肃乐双眼紧盯着吴争的脸,“吴争,钱某没有忘记,一时彼一时,再说,朝廷不也一样封赏你苏淞杭三府之地了吗?嘉兴与苏州二府,孰轻孰重,难道你心里不明白吗?”

吴争反驳道:“钱大人,杭州、嘉兴、松江三府的议定是在北伐之前,而如今吴争所部收复数州之地,麾下大军伤亡三万多人,难道就不应该补充和抚恤吗?”

钱肃乐目光微缩道:“依你的意思,三州之地不够,是不是需要将应天府也封赏于你?”

吴争怒道:“应天府眼下正在吴争掌控之中!”

钱肃乐大喝道:“放肆!”

吴争情绪已经有些失控,强怼道:“吴争麾下大军是吴家军还是明军?从这支军队创建到现在,从一行只到七万人,再到现在不足四万人。朝廷给多少饷粮,给过多少抚恤?敢问钱大人,将士为我吴家而战,还是为大明浴血奋战?若是我吴家军,收复的数州之地为何要让渡朝廷?若是明军,朝廷是否该承担这数万大军的饷粮?”

钱肃乐气得手指直点,“狼子野心,骄纵跋扈,你眼中可还有君、可还有纲常?”

“吴争眼中只有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你……,我要去向殿下弹劾你!”

“钱大人请便!”

二人的争执越来越大声,以至于惊动了巡逻的明军。

明军士兵以为出了什么事,迅速围拢过来。

于是,场面不经意之间闹大发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误会引起的骚乱

这时吴争有些后悔,他并非要针对钱肃乐或者张煌言,他深信这二人不会害他。

吴争只是想找个地方来渲泄心中的郁闷。

这些日子,吴争心中随的压力太大了,哪怕在攻下应天府之后,尔虞我诈一直充塞在吴争左右,而父亲的病危,成了压垮吴争的一根稻草。

回到山寨,这种情形愈加突出,这使得吴争急需一个渲泄口。

而对于张煌言的敬重,让吴争强忍着没有发作,可到了钱肃乐处,钱肃乐一见面就提嘉兴府政权的交接,直接将吴争心中的火苗引燃了。

如今的平岗山寨,吴争麾下的军队负责外围,绍兴府也就是廖仲平麾下明军负责内卫。

这时围上的巡逻明军自然不是吴争麾下的士兵。

所以,士兵涌上,首先按压的就是吴争。

如果说晚上一天,吴争换过候爵服,哪怕是将伯爵服穿在身上,可能士兵也不会如此嚣张。

但世事总是有无数巧合凑成,今日吴争远道而来,加上要穿过清军防线,傻子才会将官服穿在身上吸引敌人的火力,所以,一直就是一袭青衣长褂。

明军士兵也没错,见有人敢与钱肃乐顶撞争执,自然一涌而上,将吴争给按压下了。

要知道,如今的钱肃乐,那可是吏部尚书、大学士。

吴争甚至连反抗或者说话都来不及,就被几个士兵按压在地。

可山寨钱肃乐的“官邸”可不象绍兴府,至少有个院子啥的,山寨中,仅有长平公主的“寝宫”才有内外院。

而此时一直远远跟随吴争的沈致远见吴争与钱肃乐发生争执,被明军士兵捉拿。

那原本已经憋屈的怒火一下子就燃烧起来。

其实从朝廷进入山寨起,不,应该从朝廷进入丰惠起,平岗山中的将士就已经开始觉得憋屈了,而钱肃乐擅专号令大军出城迎敌,造成将士伤亡惨重,就让山寨将士非常感冒。

吴争没有来时,受陈胜等将的弹压,还好些,如今吴争一到,每个士兵心中,那就等于盼来了救星。

正巴不得吴争为他们出口恶气呢,哪想到钱肃乐竟会借机抓捕吴争?

这真是一场误会,哪怕是钱肃乐直到现在,心里也没有想与吴争撕破脸的意思,就更不用说吴争了,说难听些,毕竟钱肃乐是吴争名义上的准岳父。

再怎么说,争执的也是国事,私下里吴争敬重钱肃乐,而事实钱肃乐也非常欣赏吴争,只是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但明军将士不知道,沈致远不知道,吴争麾下的将士们也不知道。

天大的误会就这么发生了。

战时不同于平常太平盛世,呼吸之间都迷漫着火药味道。

一点火星,就会点燃本已经有了间隙的双方。

瞬间,默认中无数的士兵向钱宅方向涌来。

而这个时候,钱肃乐、吴争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钱肃乐在喝令士兵松开吴争,而吴争还在大骂这几个士兵放肆。

直到外面呼喝声此起彼落,双方士兵对峙。

吴争才回味到事态的严重。

于是二人赶紧联袂出门,而这时,对峙双方前锋已经动起手来。

幸好,双方还没有泯灭理智,没有动刀,只是赤手群殴。

吴争是真怕了,这样的夜里,说难听点,就是吴争自己的士兵,恐怕真正见过吴争的也没几个,命令无从传达,双方真要打起来,那就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兴着火把,吴争一边跑一边喊着陈胜、沈致远等人的名字。

好在沈致远离得不远,他是始作甬者,也是最初看见吴争被抓的。

听到吴争的声音时,吴争离他只有十几步之远。

沈致远见吴争迎面而来,激动地迎上去,“吴争,你没事吧……?”

愤怒的吴争冲上去,扬手一记重重的耳光,“来人,拿下!”

沈致远身边的军官们,那基本上是认识吴争的了,听吴争如此下令,左右四顾,犹豫着该不该奉令拿下他们的主官。

吴争见他们不奉令,气得拿着手中的火把往沈致远身上砸。

沈致远莫名其妙,不知自己犯了何事,但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还是懂的。

扭头便逃。

好嘛,吴争一时无法号令军队,气不打一处来,嘴里大骂着,“沈致远,你再敢跑,我杀了你!”

这时,闻讯赶来来的陈胜,截住了沈致远,吴争上前,还待再打,被陈胜阻止,“大人,发生何事?”

吴争喘着粗气,指着沈致远骂道:“他干得好事,你问他!”

说到此处,吴争没有失去理智,转而道:“陈胜,直接约束军队,返回驻地。”

陈胜意识到事态严重,一把推开沈致远,上前控制军队去了。

吴争继续“殴打”着沈致远,其实这个时候吴争已经平息了心中的怒火,但这事牵扯太大,眼下众目睽睽之下,每打一下沈致远,都能为他减轻一点罪过。

“吴上,我可是怕你吃亏,噢……!”

“吴争,你别不知好歹,狗咬吕洞宾……哦!”

“别打了,我知错了还不行吗……!”

沈致远的哀呼开始吸引了周边将士的目光,自然而然,越来越多的人明白这是场误会,开始向吴争的方向集结。

吴争也打累了,指着沈致远道:“你小子太不着调,事情还没搞清楚,你就敢私自动用军队?这幸好是在山寨中,若在战场,多少人会被你害死?”

沈致远确实明白自己有错,可说到底,主要也是关心吴争。

私心自然也是有的,这些天他憋屈太久,想趁此收拾一下那些骄纵的近卫军,这一点无可否认。

当然这肯定不能往外说。

沈致远变得老实了。

吴争也算是出了口恶气。

陈胜一直就是这支军队的主官,他的命令被迅速执行,军队开始有了约束。

可问题是冲突的是两方,而不是一方。

一个巴掌拍不响,对峙的双方如果没有双方都服气的人物出现,哪怕是陈胜都无法控制局面。

这个时候,需要象钱肃乐、吴争这样的权威人物现身,最好是朱媺娖以监国身份现身。

第二百七十九章 总有刁人

可现在是黑夜,先不说朱媺娖能不能及时赶来。

就说钱肃乐毕竟是文臣,他无法对军队进行有效掌控,这个时候近卫军需要象廖仲平这样的现管人士来收拾残局。

而吴争,他的名头确实够了,但一来被乱兵挤出了一个角落,二来连他自己麾下士兵都不认识他,近卫军士兵那就更认不全他了。

廖仲平去哪了呢?

其实廖仲平在事变刚刚暴发之时,就得到了消息。

开玩笑,如果他连这样程度的消息都不能及时知悉,那他的指挥使之位就是尸位素餐了。

廖仲平是个正直之人,虽然也有些瑕疵,比较认死理,但瑕不掩瑜嘛。

无论从人品还是对大明的忠诚而言,他都是能得高分的人,至少吴争心里,还是比较欣赏廖仲平的。

廖仲平闻得消息,便立即带人出门,他同样相信吴争的为人,如果说吴争嚣张跋扈,哪怕是当众顶撞监国,廖仲平都信,可要说吴争要造反,廖仲平还真不信。

所以,一听起了事端,廖仲平第一反应就是,双方一定有什么误会。

所以,他没有下令集结大军,而是仅带了一队亲卫出门,准备去化解事端。

但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些人,喜欢损人不利己的。

譬如象一直视吴争如眼中钉的户部尚书董应第。

可事实上,吴争或许嚣张跋扈,但吴争的方向性很明确,只要与自己利益无关的人,吴争从来不去主动招惹,而事实上,吴争与董应第的交集几乎没有,除了这一年中时有时无的军饷补给。

可董应第却自始至终地在针对吴争。

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就象一个人嫌弃另一个人一样,没有理由。

廖仲平刚一出门,就被董应第带着一群御史堵上了。

“廖大人。”

“董大人。”

“廖大人可曾得讯,靖海候吴争率兵谋乱?”

廖仲平闻言一怔,怎么,刚暴发的骚乱,就这么快定性了?谋乱?!

“董大人此话何来?监国殿下已经下谕定吴争谋反了吗?下官听闻两军可能有误会,正想前往调解。”

董应第厉声道:“山寨之中,除了监国殿下,也只有吴争能调动其麾下大军?若非吴争谋反,又怎会引起两部人马火拼?廖将军以拱殿下寝宫为己任,又怎可轻言离开值守?”

廖仲平一听,心中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了。

从朝廷迁入平岗山,两军将士的摩擦时有发生。

这不奇怪,一个屋檐下待着,总会有口角存在,只是因两军归属这同,将这个问题复杂化罢了。

可如今发生群殴,而且是在吴争刚刚归来当天,这就变得不同了。

看着面前义愤填膺的董应第,廖仲平有些迟疑起来。

难道吴争真有不规之举?

又或者董应第在背后策划、推动了这场所谓的火拼?

可董应第的身份在那放着,虽说廖仲平是指挥使,可比起一部尚书而言,廖仲平还真不是个。

加上董应第身后那十几个御史,廖仲平不禁为难起来。

“董大人,要不……下官先向殿下禀明此事,由殿下处置如何?”

董应第沉声道:“理当如此,本官就知道廖大人是忠义之人。只是如今大乱已起,廖大人应该一面向殿下禀报,一边召集军队前往平乱才对。否则一旦大祸铸成,惊扰了殿下,恐怕我等都交待不过去。”

廖仲平犹豫了,如果自己召集军队,下令平乱,这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廖仲平迟疑道:“此处离殿下寝宫不远,要不还是由殿下拿主意吧……。”

“廖指挥使,如今的形势,不用老夫明言吧。朝中权臣当道,嚣张跋扈,视君上与朝廷如无物。廖大人是忠义之士,又向负拱卫殿下和朝廷的重任,如何能坐视奸倿欺君?今日奸倿悍然发动叛乱,此绝非误会,而是酝酿多时的阴谋,否则,岂会他一来,就发生如此乱局?本官虽是文臣,手无缚鸡之力,但若为殿下、为朝廷,老夫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廖大人若心中仍有忠义,当助老夫一臂之力,诛杀逆贼,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如此,就算身死当场,也能无愧于心,也能去九泉之下面见先帝。”

廖仲平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宽来。

脑子确实不够用了,看着一脸正气的董应第和众官员,廖仲平无法去恶意揣测这些人的用意。

同朝为官,这点基本的信任,还是有的。

虽然廖仲平与吴争有了袍泽之义,但与这些官员相比,吴争的份量,轻了。

也就是说,在这两方之间,廖仲平更容易相信董应第等人。

因为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董应第他们是文人,他们手中没有军队,与吴争相比,他们最多只能用嘴,而用不了刀。

这一点对廖仲平做出决定至关重要。

可廖仲平依旧无法决断,因为董应第的话中,有一个明显的转变,他说要“诛杀逆贼”。

这不再是内部之争,而是敌我之分了。

廖仲平迟疑道:“下官需要一边向民政禀报,一边派军平乱,恐怕一时也无法分身……。”

董应第打断道:“事态紧急,刻不容缓。廖大人理当亲自向殿下禀报,至于前往平乱,本官及诸御史可为朝廷分忧。”

廖仲平虽然心里有疑惑,但无论如何,骚乱之事确实应该尽早制止,否则小事变成大事,左右都不好交差。

加上董应第毕竟是一部尚书,而且身后十几个御史摆在那,想来也不至于只手遮天,搞出什么事来。

于是廖仲平同意了董应第的建议,下令卫戍的一支禁军千多人,暂归董应第指挥,自己赶往

朱媺娖“寝宫”禀报。

这是今晚之事的一个转折点,如果之前是误会,那现在已经不完全是误会了。

其实这事,倒真不是董应第所事先策划的,他还没有这个能耐,先不说方正的钱肃乐不可能答应董应第玩这般“莫须有”的阴谋,就说吴争去钱肃乐住处,也是临时决定。

第二百八十章 欲加害

如果不是张煌言的“挤怼”,吴争本就没有去找钱肃乐的意思。

很多赶巧的事凑上,引发了这场本不该发生的大乱。

而董应第的反应确实非常快。

他在听闻此事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感到机会来了。

董应第立即串连其它御史和几个朝臣,赶至廖仲平处,为得就是阻拦廖仲平前往调解。

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自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董应第之所以一心与吴争做对,要置吴争于死地,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

利益二字。

从表面上看,吴争与董应第并无交集。

可事实上不然,吴争触动了董应第这一部分官员的奶酪。

之前鲁王朱以海监国时,方国安与王之仁截留绍兴府周边十数县的数十万赋税,这其中有董应第一众的影子。

试想,方国安当初在钱塘江东岸驻囤,而王之仁更是远在定海。

绍兴府周边十数县的赋税就算二人想截留,又如何转运至东、西两地?

这征收、运输都需要人手,更需要朝廷上层的协调和当地官府的配合。

做为户部尚书的董应第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不言自明。

朝中重臣不是没人猜想到,而是忌惮方国安、王之仁手中的军队,生怕逼反了二人,引来灭顶之灾。

而朱以海是真不知道,他没有那种洞察力。

照说这样,董应第他们也迁怒不到吴争头上来。

但吴争的迅速崛起,方国安的叛变,到吴争倡议废黜朱以海,拥立朱媺娖。

到最后吴争将梁湖卫所整合成铁板一块,几乎绍兴东南,成了国中之国。

其实朝廷已经失去了对绍兴府东南数县的征税能力。

绍兴府就这么八个县,蛋糕只有这么大。

吴争多分了,自然有人少分了。

所谓挡人财路,无疑于杀人父母。

恨,就是这么来的。

但这恨还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这也是董应第一直以来,只要有机会,就拉动一帮子官员弹劾吴争的原因所在。

那个时候,董应第等人只是想将吴争拉下马,而非一定要致吴争于死地。

但从吴争北伐起,特别是占领杭州府开始。

这事的性质就变了。

人心,除了贪婪,还有一个重要的负面情绪——妒嫉。

妒嫉,俗称眼红。

吴争在杭州府的风生水起,让董应第等人眼红。

这与方国安掠夺杭州半个城,拉回二十船财物不同。

如果说方国安抢了一箩筐鸡蛋,那么吴争就是连生蛋的鸡都没放过。

加上方国安资历深厚,且从朱以海监国,一直是国公爵。

所谓柿子得挑软的捏嘛,在董应第等人看来,吴争根基浅薄,窜起太快,自然不能与方国安相提并论。

窜起太快,也有一句俗话形容,那就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董应第等人就想吴争摔下来,逻辑很简单,杭州府没了吴争,朝廷就能掌控杭州府及周边的赋税权,而朝廷的赋税征收,又怎能绕得过户部?

可董应第等人无法预料到,吴争可以一路高歌急进,在他们眼中稳如泰山的清军,居然连连溃败,生生让吴争捡了个大漏。

这个时候,董应第等人发现糟了,昔日根基尚浅的少年,突然成了一个他们无法撼动的巨人,至少从实力上而言,已经形成了辗压之势。

这个时候,董应第等人内部产生了分岐。

两种方案,一是与吴争握手言和,从此休戚与共。二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

握手言和,自然是皆大欢喜,政斗从来不以投降和言和为羞耻,只论成败,对于这一点,董应第等人卫熟能详。

可问题是,吴争与寻常人不同,说他年少气盛也好,嚣张跋扈也罢,他没有一个成熟的政治家该有的包容和宽恕。

这一点,已经不是秘密。

其实只要吴争可以在闲暇之余,拿眼角的余光去扫一眼董应第他们,或许今日事变的后半段就不会发生。

可吴争没有,准确地说,不会。

正因吴争“气盛”,变相地断绝了董应第等人向吴争的靠拢。

促使他们为保权力和利益,与吴争死嗑到底。

说到底,一切还是为了两个字——利益。

朝中的权利是有限的,可官员相对是无限的。

如何以无限的官员去瓜分有限的权力,占据其中的大头,这是一门学问,也是一切政斗的根源。

董应第是万历年间进士,老资格了,否则也混不到户部尚书的高位,他前后历经五朝,见识过党争,也见过魏忠贤的垮台,他是政斗的亲历者。

在他心目中,吴争的危害远胜于清军。

日思夜想,都在寻找扳倒吴争的机会,所以,事变一发生,他的反应非常快,那就是趁此良机,铲除吴争。

这事听起来很难,吴争那可是数万大军的主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哪怕是一部尚书,要杀吴争,也是难如登天。

可在董应第看来,这很容易。

其实在董应第心里,一样不相信吴争会在此时谋反,说难听点,以他的判断,如果吴争真想篡位自立,何须亲自行此大逆?

只要将山寨中他的军队撤走,然后借清军之手,对山寨来个一窝端,到时不但心愿达成,还可以为监国、朝廷复仇的名义,占据与清廷战与不战的主动权。

回来亲自行此谋逆之事,脑子烧坏了恐怕也不会傻到如此。

确定了吴争不会谋反,这才有了董应第接下去的计划,只要吴争不是谋反,那么他对两军的火拼就会有节制,有了节制就会有留手,有留手就是自己发动的最好时机。

杀人,其实不要大费周章,真的要杀人,只须一刀。

甚至刀都不用太好,钝的、缺嘴的,哪怕是把柴刀,足矣。

有廖仲平的一营近卫军,让董应第成竹在胸,近卫军代表的是朱媺娖和朝廷。

只要吴争没有谋反之意,那么近卫军的到来,就会让他失去警惕之心,至少能令他减少戒备。

夜幕之中,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不是吗?

第二百八十一章 风满楼

廖仲平急往朱媺娖住处赶,他心中隐隐感觉不对劲。

但真要他回头去阻止董应第,他也下不了决心。

没错,他是这个时代忠臣的代表之一。

这个时代忠臣有两种,一种是忠于皇室或者说忠于国家,简单地说,他们忠诚的是那个位置,也就是说谁坐上那个位置,他们就忠于谁。

另一种是忠于个人,只效忠于某个人。

廖仲平属于前一种,忠诚的是那个位置上的人,这也是朱以海被废黜,廖仲平并无任何异议的原因。

如今,这个位置上是朱媺娖,所以,廖仲平的效忠对象就成了朱媺娖。

他现在所希望的就是,一切变故能拖到朱媺娖颁下谕令,那么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执行。

而这时,廖仲平被迎面而来的张煌言给拦下了。

平岗山寨,三面环山,相当于一个山坳。

这就象个巨大的密封罐,不,准确地说,象个回音谷。

两军此时数千人的吵杂,已经被回音激出了巨大的声浪。

只要不是聋子,都会听见。

张煌言此时非常后悔,他责怪自己当时应该与吴争好好谈谈的。

如果这样做了,或许就没有了现在之事。

张煌言也是来找朱媺娖的,他的脑子思路非常清晰,这种书面下,只有朱媺娖能化解凶险。

这时迎面撞上廖仲平,张煌言冲口就问:“廖指挥使,对面情况如何,可有伤亡?”

张煌言如今已是右副都御史,加嘉议大夫,兼吏部左侍郎之职,地位远在廖仲平之上,就算廖仲平心里再急,那也得回话。

“回张大人,下官也不清楚,正想向监国殿下禀报,以殿下谕令行事。”

这回答令张煌言非常不满意,张煌言厉声喝斥道:“廖指挥使掌控近卫,拱卫殿下,如今山寨中两军发生如此恶劣对抗,廖大人竟声称不知情?既然不知情,就该前往验看,否则就算殿下当面,本官也要弹劾你不作为。”

廖仲平是里外不是人了,急忙辩解道:“下官原本确实准备带人去验看的,可不想行至屋外,正好碰上董尚书,他带十数官员赶来,督促下官率军平叛乱,下官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不敢答应,只能前去禀报殿下,听殿下裁断。”

这话令张煌言大惊,张煌言的政治敏感非常灵敏,董应第数次在朝堂上弹劾吴争不果,而此次吴争归来之前一天,董应第还在串连官员弹劾吴争。

如今又从廖仲平手里接过一营近卫军的指挥权,意欲何为,不言自明。

张煌言急了,不仅仅是因为吴争与他交情深厚,更重要的是张煌言很清楚,如果吴争真的不幸死在董应第手中,那平岗山寨恐怕就完了。

张煌言与平岗山寨将士有过数次接触,太明白吴争在象陈胜这些将领心中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可以说,一旦吴争有事,那这支军队立马就会与近卫军刀兵相见。

而在清军对平岗山虎视眈眈的节骨点上,内乱无疑于自杀。

想到这,张煌言冷汗从额头上唰地流了下来,急怒道:“殿下所授军权,岂容你私相授受?今日没事则罢,若有异变,杀你十次都难消你的罪过。”

被张煌言这么喝斥,印证了廖仲平心里那丝隐隐地担忧,一时之间,廖仲平有些木愣了。

张煌言跺着脚道:“你还不赶紧前去控制军队,难道真要看到山寨中血流成河吗?”

廖仲平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转身,却又回过头来,急道:“那殿下那禀报……?”

张煌言急挥手道:“本官正要去见殿下,此事由本官禀报便是,快去!”

廖仲平这才往回急赶而去。

……。

当张煌言见到朱媺娖时,朱媺娖已经闻讯,正准备带人出门。

“张大人如何急来见本宫,所为何事?”

“殿下,出大事了。绍兴府近卫与靖海候麾下将士,不知因何原因对峙起来,臣来之前,双方已经动上手了。”

朱媺娖一听花容剧变,她瞬间想到了好几种可能。

譬如吴争要政变夺权。

譬如朝中文臣与武将的杯葛已经到了暴发的边缘。

再譬如……朱媺娖想到了吴小妹……。

这么一想,眼泪“唰”地就落了下来,朱媺娖竟不顾有张煌言、郑叔在场,泣声道:“他……真会如此狠心……非要将本宫逼于绝境不成?”

张煌言茫然不知所措,幸好郑叔见机快,沉声道:“殿下切稳住心神,如今局面究竟如何尚不清楚,或许此事是个误会,亦或者靖海候与殿下一样,并不知情。”

被郑叔这么一提醒,朱媺娖回过味来。

想想确实不对,吴争与她刚刚见过面,并对时政交换了意见。

双方虽然不是琴瑟和鸣,但也并无针锋相对、不可调和之处。

按吴争的性子,断不会如此绝情。

朱媺娖急道:“张大人随本宫前往,彻查此事。”

张煌言应道:“殿下切勿着急,此事有些古怪。”

“张大人可是发现异状?”

张煌言将廖仲平的话和自己心中猜测简单地向朱媺娖述说了一遍,道:“臣以为,很有可能朝中有人欲对靖海候不利,想借此扳倒靖海候,甚至加害。”

朱媺娖脸色如冰,尖声喝道:“不管是谁,本宫都会彻查,绝不姑息。”

……。

因身份不同,朝廷迁入平岗山后,山寨西南,也就是谷底这个区域,就成了朱媺娖和一众官员的住处。

山寨正中的忠义堂成了朝廷的议事处,而百姓安顿在山寨东南,最外围才是两军驻地。

而此时,两军围拢的人数越来越多,局势也越来越紧急。

原本,明军一部在丰惠与陈胜部并肩拒敌,有着一段香火情的。

虽说因钱肃乐悍然下令出城与清军决战,令大部分将士伤亡,但幸存的将士也不少。

所以刚起对峙之时,双方士兵还是念及这段香火情的。

毕竟是背靠背杀过敌的同袍手足。

从开始你推我搡,到后来拳脚相加。

这段时间不短。

谁也拉不下脸来,真把对方当敌人。

第二百八十二章 吴争遇刺

可随着人数越聚越多,手上分寸也越来越无法控制。

慢慢地就演变成了对殴。

尽管如此,双方士兵的理性并没有全部丧失,至少没有越过持械相击的红线。

可这个时候,董应第等人率军赶到了现场。

虽是黑夜,可斗殴现场已经在无数火把的映照下,如同白天。

董应第带来的近卫军士兵,从服饰上就与普通明军不同,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本来,近卫军的到来,极大地缓和了对峙双方心中的戾气,毕竟是监国近卫嘛,不买谁的帐,也不能不卖监国殿下的帐。

这在两军将士心中,都是心照不宣的。

要知道,丰惠一战,朱媺娖、吴小妹、周思敏三女对受伤将士比着赛无微不至地照顾,将士们是非常领情的,在将士心中,这三个女子就是天使。

而现在近卫军的到来,使得正在斗殴的士兵缓下了手。

原本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问题是,董应第一行肯吗?

董应第带人向前,厉声喝道:“吴争何在?”

此时的吴争正在“殴打”沈致远,不过下手已经不重,这是吴争想为沈致远脱罪。

此时远远闻听有人喊他的名字,抬起头才发现,斗殴的场面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吴争以为误会有所缓解,于是也松了口气,应声向前走去。

这个时候,士兵才明白,他们的主帅就在他们身后,一时间,如长刀划过水面,无数人向两侧让开,给吴争空出二尺过道来。

吴争走过通道,发现是董应第,也没做它想,拱手道:“董大人,此事起于误会,可由钱大人为吴争及手下将士作证……。”

说到此处,吴争左右四顾,想从中寻找钱肃乐的踪迹。

而这时,董应第厉喝道:“奉殿下谕令,靖海候吴争桀骜不驯、目无君上,今日公然举兵谋反,罪不容赦。来人,将吴争拿下。”

这话一出,不说董应第带来的士兵傻眼了,吴争麾下将士“轰”地一声炸了锅。

开玩笑,这个时候的军队,往往是知将不知君的。

往往一支部队,被冠以主帅的姓氏,譬如戚家军。

而吴争这支嫡系,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支军队的前身是梁湖卫所一部分,然后是原平岗山山匪,还有一部分是钱肃乐曾经解散的义军。

说难听点,这些士兵从未拿过朝廷一文钱,对于朝廷的淡漠,可想而知。

而朝廷进入山寨,带来万人大军,这自然会压缩原部队士兵的生存空间和福利。

可吴争不在,陈胜等人的官职根本无法与朝廷那些重臣抗衡,从山寨的主人沦为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可有可无的三等人,这如何让将士们心甘?

矛盾由来已久,今日是导火线,而此时董应第的话,就成了点燃导火线的香火。

试想,今日这场骚乱,如果主帅吴争都被拿下问罪,可想而知,吴争以下的将士,将受到何种惩罚?

于是,混乱再起,声势较之前更为强烈。

好在吴争神智还清醒,急忙按捺住身边士兵。

这个时候,吴争的身份已经非常清晰,所以吴争的命令对士兵情绪的遏制,还是非常有效果的。

可问题就出在这,吴争回头按压鼓噪士兵,后背要害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在近卫军身后,一枝无声无息的弩箭扑面而至,直冲吴争背心。

眼见吴争就要喋血当场,说是迟那时快,一道身影飞扑而上,直将吴争撞了个趔趄。

然后这道身影发出一声闷哼,如折翼的大雁般坠落于地。

吴争回头一看,才看清是沈致远。

沈致远不是个蠢人,打小与吴争混在一块,所谓发小,自然心有灵犀。

吴争除了第一脚确实用了些力,之后的拳打脚踢,是一下比一下轻。

沈致远明白吴争的苦心,自己确实犯了军规,这罪过可大可小,关键还是在于造成的后果大小。

所以,当吴争殴打于他,他是非常配合地大呼小叫。

当吴争听到董应第喝问现身时,沈致远早已一骨溜起身,追赶吴争了。

对峙的场内,光线最亮,沈致远由黑暗至明亮处,看得最清楚。

对面一点异常的亮光一闪,沈致远心中就大呼不妙。

可以说,这山寨中,吴争麾下将领中,沈致远最有灵性。

他一察觉异状,便想都不想,向吴争飞身扑上。

这换作是别的将领,必定会有一丝犹豫,毕竟这种亮光或许是来自于钢刀与火光的映照,而且扑吴争,这毕竟是种不敬,万一被吴争亲卫发觉,或许会以为自己图谋不规,白挨上一刀都有可能。

可沈致远不一样,他没有这种顾虑。

正是沈致远的果断,救了吴争一命。

而沈致远被射来的弩箭贯穿了左臂,闷哼一声,整个人如同破麻袋一般,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变故的发生就在短短一瞬间。

场面士兵经过短暂的惊愕,随即暴发出巨大的声浪来。

“刺客!”

“保护大人!”

而吴争此时的愤怒已经无以言表——竟想要老子的命?!

在这一刻,吴争心里如燃烧起来的火药罐。

去他x的大局,去他x的忠义!

“听本官号令,杀!”

这一声,就如同宣判了对方的死刑。

不用说近卫军士兵了,就连董应第也脸色惨白。

他根本不知道,也没有按排刺杀。

实际上,董应第根本不需要。

以他尚书之官,拿下吴争,理所应当。

虽说今日他假传了监国谕令,但这在董应第看来,只是小节。

胜利者永远不会被追责。

只要拿下吴争,那么山寨中的形势就会瞬间扭转,就是对朱媺娖最大的忠诚。

没有君王会去追究忠诚于他、且刚立下大功的臣子。

就算是追究,那也是装装样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所以,在董应第的谋划中,只要出其不意,拿下吴争,就是胜利。

当然,事实上董应第想得太简单了,这不怪董应第,没有带过兵的人,永远无法想到,同生共死的将帅与士兵之间那种情份。

第二百八十三章 沈致远受伤,吴争暴怒

吴争麾下这些将士,会眼睁睁看着吴争被抓?

这就只有象董应第这样的文人,才会有这样可笑的预估。

在董应第看来,只要假传监国谕令,就能号令三军。

所以,他确实没有安排刺客,而这突然地行刺,造成了吴争不顾一切地发飙。

眼看血战将启,此时从董应第身后传来一声,“靖海候且慢!”

吴争止住了挥到一半的手。

因为他听出了这是廖仲平的声音,所谓惺惺相惜,绍兴府武将中,吴争最看重的只有廖仲平。

不过此时倒不是吴争给廖仲平面子,吴争心中怒火已燃,岂会因廖仲平的一句话而停止?

没有继续挥下手,是吴争终究没有失去理智。

廖仲平如今是指挥使,手下数千近卫军,也就是说,廖仲平的到来,改变了现场的实力平衡。

吴争虽然怒火中烧,但也清楚,一旦暴发恶战的后果,只能是便宜了山外清军。

之前挟怒放言进攻,是因为场内自己麾下士兵明显多于对方,就算打起来,也不怕。

吴争冷冷地注视着廖仲平,“廖指挥使也是来拿吴争的?”

可怜廖仲平跑得真他x的累,他气喘吁吁地道:“靖海候误会了,廖某怎敢对靖海候不敬?”

吴争怒喝道:“可董大人却传监国殿下谕令,要拿吴争,治谋反罪。”

此时的董应第脸色已经不是惨白,而是青了。

从行刺开始,他已经发现自己不是这场事变的主导者,这一点,已经勿容置疑。

自己不过是颗棋子,可问题是他想不出还有谁来,将自己当作了棋子。

如今吴争随口一句责问,就将他假传殿下谕令的罪过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这事就严重了。

同样是假传谕令,可吴争还好端端地站在对面。

董应第知道自己完了。

而此时,廖仲平接下去的话,直接将他打入了地狱,“靖海候息怒,下官可以保证,在下官来此之前,绝无听闻殿下有意拿靖海候治罪。”

吴争厉声大喝道:“来人,将董应第一众奸倿拿下。”

已经枕戈待旦的士兵们哄然应声,一涌而上。

而近卫军士兵见廖仲平赶来,哪还会去顾及董应第?

纷纷向两侧让开,让出一条通道来。

可怜董应第十几人,刚刚还趾高飞扬要拿吴争,如今一眨眼之间,反倒被吴争给拿下了。

而这时场面混乱,无人注意到跟随董应第而来的近卫军中,有几个人影缓缓退入黑暗阴影中。

廖仲平有些急了,急忙劝阻道:“靖海候不可造次,就算董大人有罪,也该有殿下处置。”

这话也对,董应第毕竟是一部尚书。

从法理上而言,吴争确实没有权力去抓捕董应第。

可沈致远的负伤,令吴争已经有些失控。

加上对董应第,吴争确实已经忍无可忍。

所以,廖仲平的话阻止不了吴争,不仅如此,吴争继而大喝道:“除董应第之外,其余人等,就地格杀!”

廖仲平急了,大喊道:“不可!”

原本廖仲平的阻拦确实能起作用的,但士兵们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和火气。

听吴争下令,故意不去理会廖仲平的喝止。

随即挥刀砍下,眨眼之间,十几颗脑袋落地。

这种凶狠,震惊了在场一众人等,而被士兵按压在地的董应第,已经牙床颤抖,发出“咯咯”地声音来,不仅如此,他的裤裆湿了,一缕脏水顺着裤脚涌出,吓尿了。

这个时候,场面一片安静,数千人围着,呼吸声可闻。

钱肃乐终于出现了,他急奔而来,可看到场面中一片血腥,愣了半晌,这才指着吴争开骂道:“吴争,你太放肆了!这些可是堂堂朝廷命官,当朝御史!”

他边骂边嚎道:“吴争,你就是个现世的曹阿瞒!”

吴争仰头呵呵道:“钱大人,大局抵定,你姗姗来迟。”

钱肃乐怒道:“若非钱某在西南面制止大军前来,此时你能否安然站在此处,尚未可知!”

吴争闻言一愣,确实,山寨中绍兴府明军有近万人,除了廖仲平部,还有四五千人分为两卫。

如今闹得这么大,这两卫却没有赶来助阵,原本是钱肃乐拦下了。

意识到这点,吴争感到自己莽撞了,向钱肃乐长揖道:“多谢钱大人仗义相助。”

钱肃乐见吴争服软,气稍平了些,可依旧骂道:“就算有误会,也不至于刀兵相向。”

指着那满地的人头,钱肃乐跺着脚道:“如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竟出自你手?”

吴争冷下脸,直起身子道:“钱大人的意思是,让吴争束手待毙、任由钢刀加颈不成?”

钱肃乐诧异道:“此话怎讲?何人要杀你?钱某从未听闻殿下有加害于你的意思!”

吴争哂然,指着董应第对钱肃乐道:“当朝户部尚书,传殿下谕令,要拿吴争问罪,敢问钱大人,吴争是反抗还是束手就擒?”

钱肃乐愕然,他这才发现被士兵按压的董应第,看清楚之后,钱肃乐的第一反应竟是指责吴争,“吴争,你怎敢抓捕当朝户部尚书?”

吴争怒道:“钱大人口中的户部尚书不仅假传监国谕令,而且安排刺客刺杀吴争,吴争不该反击、不该拿下他吗?”

钱肃乐再次惊愕了,“靖海候此话当真?”

吴争好气又好笑,没好气地回道:“钱大人,吴争所言属实,这数千将士都可为人证。”

钱肃乐脸色郑重起来,走到董应第身边,弯下腰问道:“董大人,何至如此?”

董应第就象见了救星一般,泣嚷道:“钱大人救我。我并无安排刺客,只想捉拿吴争,替殿下铲除一个跋扈权臣罢了。”

钱肃乐这时总算是明白了。

看来吴争所言不假,董应第确实是假传了谕令,意图加害吴争。

这罪可就大了,关键是董应第行刺的对象是,手中握有数万大军的吴争。

钱肃乐知道,哪怕吴争大度不追究,监国殿下心中素有吴争,也不会轻易放过董应第。

第二百八十四章 真是误会

钱肃乐毕竟是朝廷重臣,眼见与自己同殿为臣的尚书,竟然如死狗般被人糟践如此,不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于是钱肃乐竟拱手为董应第求情,对吴争道:“靖海候,哪怕董大人确有罪过,可如今殿下还未下令惩治,他毕竟还是朝廷重臣,不如交于廖大人羁押,给朝廷留些颜面。”

吴争断然回绝道:“吴争没当场将此獠格杀,已是给了朝廷颜面。否则就凭他刺杀本候之罪,我就可当场将其千刀万剐。”

钱肃乐见吴争油水不进,无奈地摇摇头。

而这时,朱媺娖带着张煌言及满朝文武赶来了。

见到朱媺娖到来,董应第就象落难的孩子看见了父母,悲泣道:“殿下,救臣啊!”

其声音之悲切,足以引出所有人的眼泪来。

但朱媺娖并未所动,她的眼睛一直就盯着吴争,丝毫不受董应第和周边一番血腥所影响。

这种注目,让吴争都不敢迎视。

张煌言及群臣惊悚了,满地官员的尸身,这说明已经不是误会和寻常对峙,显然,已经上升到叛乱。

而所有人,包括张煌言在内,第一反应就是吴争杀人叛乱,否则十几个朝臣怎可能同时被杀?

张煌言是睁着血红的眼,手指颤抖地问:“吴争,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张煌言的话代表了所有,不,是倾向于吴争的官员的心声。

确实,以吴争现在的声名、地位和掌控的实力,只要不篡位自立,不,哪怕是想篡位自立,都不屑以此法反乱。

张煌言等人,此刻确实心如刀割,若吴争真做下此事,那就等于自绝于明人,至少在正义之人眼中,吴争已经不在他们效力的范围之内了。

名声,在这个时代太重要了。

吴争面对着张煌言的责问,他可以不理睬任何人,也不能不正面应对张煌言,说实在的,张煌言在他心里的份量太重了,重过张国维、钱肃乐甚至……朱媺娖。

“玄著兄……。”

“别叫我玄著,你说这些同僚身犯何罪,竟让你下如此毒手……吴争啊,何事不能平心静气商议啊,哪怕无法谅解,也有监国殿下作主……你……你竟……哎!”

吴争反倒说不出话来了,这世上事情最怕的就是先入为主。

而吴争以嚣张跋扈出名,也难怪张煌言等人恨铁不成钢了。

反倒是朱媺娖沉稳得多,事实上,遭遇此变,她心里已经木然,绍兴府这个朝廷,从方国安叛乱之后,事实上,完全仰仗于吴争。

如果没有吴争的支应,恐怕此次清军围击绍兴府,朝廷已经灭亡。

而没有吴争执意北伐,清廷也不可能迫于压力,与绍兴府签署停战。

所以,朱媺娖心里很清楚,就算吴争要叛乱,此地也无人可以阻止得了他。

就算与吴争拼个你死我活,也只是便宜了山外的鞑子。

既然无法阻止,何须阻止。

在这个节骨眼上,朱媺娖最关心的不是吴争叛乱,而是吴争为何叛乱,是不是仅仅只为了……吴小妹,不,应该是朱辰妤?

是不是,在他的心里,自己永远及不上朱辰妤?

女人,总是那么不可思议!

“吴争,本宫就在此,若你要本宫监国之位,尽可取去!”

朱媺娖此话一出,场内局势顿时紧张起来。

古怪的是,不仅仅是场面官兵,还有随朱媺娖同来的朝臣们,他们的脚开始不着痕迹地移动。

人心,总是这样,趋利避害。

而象钱肃乐等人,他们的反应最具代表性。

钱肃乐悲呼道:“殿下,万万不可。”

继而转向吴争,骈指怒骂道:“人非禽兽,兽且懂得感恩,殿下如何待你,你竟要行如何忤逆之事,试问天下,但凡心中有良知之人,还会有谁来追随你?”

可很显然,钱肃乐的话不对,至少,这山寨之中,钱肃乐的话代表不了大多数人。

人潮在向吴争处慢慢涌动。

这绝对不是要对吴争不利,而是那些人在,选择阵营。

站队!

钱肃乐傻眼了,他几乎是呼天抢地地嚎呼道:“上天啊,难道这就是大明的世道?!你睁开眼看看,这天下人心吧!”

吴争真是哭笑不得,事情演变成这样,竟出乎自己的意料。

吴争身边陈胜等人反而脸露喜色,大事可期啊!

这种异常的气氛,令除朱媺娖之外的所有人心中暗凛。

无数的眼睛望着吴争,等待着他决断。

可此时,吴争上前几步,向朱媺娖单膝跪倒,“臣无状,惊扰了殿下,望殿下治罪!”

场内一片肃静,半晌,一片哗然。

原本几乎是人人面色惨白,这可不是开玩笑。

山寨中那要是发生叛乱,几乎所有人都是死路一条。

毕竟此时,平岗山寨外还有清军虎视眈眈嘛。

而吴争此话一出,几乎大多人放下了悬着的心,松了口大气。

吴争此举,是种表态,意义大于实际。

以如今的实力对比,恐怕就算朱媺娖真想治其罪,也无法得逞。

但吴争的言行,无疑在向所有人表明,自己没有反意。

只要吴争没反,那局势就能得到控制。

朱媺娖张口结舌,直到现在她真正松了口气,她在刚得到消息时,真担心吴争叛乱。

她甚至哭出了声,可她马上就止住了哭声,出门召集慌乱而来的文武官员,赶来此地。

不得不说,朱媺娖是个天生的领导者。

她迅速收拾起表情,沉稳地说道:“靖海候言重了,本宫率众臣而来,只是听闻寨中两军对峙,而事实情况如何,本宫还未得到禀报。既然靖海候已经掌控局面,不妨说与本宫及众臣听。”

这话说得确实有水平。

听起来官面堂皇,而事实上,已经给吴争留足了面子和退路。

可以想象,如今局势的控制皆在吴争手上,这个时候就算吴争将黑说成白,将死的说成活的,将方的说成圆的,也没人敢指证吴争了。

所以,只要吴争怎么说,朱媺娖就怎么听。

在朱媺娖看来,也只有这样,双方才不会撕破颜面,这样至少能将现状维持下去,朝廷还能存在。

第二百八十五章 权臣的气势

连一直悲泣的钱肃乐也睁着泪眼看向吴争。

说实话,吴争之前的举动,着实出钱肃乐意料之外,这也让他自省,自己是不是错怪了吴争。

因为,按现在的形势,只要吴争真有反意,那么已经可以一言定乾坤了。

至少,这山寨中,他已经足以操控一切。

可吴争却向朱媺娖表明了他并无反意,那么极有可能,自己是误解了他。

有了这一认识,钱肃乐的心境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甚至对于吴争擅杀那十几个御史、官员也能体谅了。

其实这场内,钱肃乐是唯一知道大部分剧情的人。

他知道今日之事起于误会,也知道董应第带人假传监国谕令,可他无入为主,对于吴争擅杀御史、官员之事,非常地恼火,按律,任何情况下,吴争都无权去杀死这些朝廷命官。

吴争这样铸,直接挑战了朝廷的权威。

所以,钱肃乐才有了错误的判断,以为吴争是想借机篡位夺权。

吴争平静地起身,先指着钱肃乐,对朱媺娖道:“臣与钱大人在商议国事,因政见不同而发生了争执,不想正好被巡逻的官兵发现,造成了误会,以为臣于钱大人不利,随即涌入捉拿臣。而此时,臣麾下陈胜部将士闻讯,心忧臣的安危,于是也向钱府涌去。于是就有了两军将士对峙之事发生。”

说到此处,吴争转向董应第,指着他道:“钱大人解释了误会之后,臣得以脱身,听闻两军发生对峙,便匆忙赶到现场,准备调和双方,勒令将士回营。可惜已是黑夜,沿路将士认不出臣,臣无法号令士兵。不想此时,户部尚书董应第率十数官员及千余近卫到来,臣等原以为其是来调解双方的,不想董应第竟假传监国谕令,生言要拿臣治谋反罪。闻听此事,臣麾下将士心中愤慨,对峙更烈。就在这时,一枝弩箭向臣射来……。”

朱媺娖此时明知吴争好好站在面前,可也忍不住以手掩嘴,发出一声轻呼。

张煌言更是急步上前,围着吴争前后打量。

吴争轻声安慰道:“我没事。”

“幸好臣麾下千户沈致远舍命相救,推开了臣,臣没受伤,可沈致远因此而左臂中箭,受了重伤,至今还在昏迷之中。敢问殿下,敢问诸公,吴争该不该杀人?”

所有人都沉默了,是谁都明白,吴争不该杀人,就算董应第等人罪大恶极,吴争也没有权力杀尽十几人。

可谁敢此时顶撞吴争?

借他们几个胆都不可能。

而敢顶撞吴争的,恐怕也只有廖廖数人,只是他们现在所想的是,最好吴争无罪,那么朝廷就不用治吴争的罪,吴争也就不会被逼反。

特别是钱肃乐,他是吴争的准岳父,只要吴争没有造反,说实在的,他根本不想去追究太过。

而张煌言,自然更不想指责吴争,以他的年龄,心性也嫉恶如仇的,既然吴争是受害者,他怎会胳膊肘向外拐呢?

至于朱媺娖,那就更加不会去指责吴争了,如今的形势,远比她预料的要好,其实在她心里,只要吴争不造反,那什么事都是可以商议的,甚至吴争真要将她废黜,重新拥立朱辰妤为监国,她都不会反对。

她所需要的仅仅是,吴争能给她留些体面。

所以,上下一同的沉默,给了吴争更“嚣张”的戾气。

“臣将董应第拿下未杀,便是给殿下和朝廷审讯的机会,以免有人指证臣指鹿为马、信口雌黄,如今钱大人和董应第皆在,请殿下当场公审,以证臣的清白!”

瞧瞧,何等的气魄!

这便是权臣的气势。

没有人去指责吴争的狂妄,相反,很快就有人搬来椅凳,请朱媺娖及诸重臣坐下。

一场别开生面的公审开始了。

面如土色的董应第这里已经明白,谁都救不了他,也不可能有人救他。

于是,一五一十地将经过据实交待出来。

张煌言有些动容,他走到吴争身边,深深一揖道:“吴争,愚兄大错,冤枉了你,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吴争连忙搀扶起张煌言,道:“今日之事错综复杂,怪不得玄著兄,就象钱大人从开始便是亲历者,也不免误会,就更不用说了玄著兄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煌言还不觉得什么,让同坐一排的钱肃乐老脸一红。

要知道,之前骂得吴争最凶的,就是钱肃乐。

如今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虽说吴争也有僭越之举,但事出有因。

固然律法严苛,但此时谁还真正按律法行事。

真要按律法,监国不是监国,重臣不是重臣,这朝廷也就不存在了。

所谓事急从权,就是这个道理。

而这时,已经交待完一切的董应第却大呼起“冤枉”来。

他坚决否认,是他安排了这场刺杀。

只有他和行凶者心里清楚,这次行刺吴争,真不是他的意思和安排。

同时董应第更明白,如果摊上行刺之罪,他真没有活的希望了。

从监国一到场他就看明白了,殿下比任何人都在乎吴争的生死,这让他想起绍兴府曾经的传言,他明白,今日唯一的生机,就是将自己摘出行刺之事。

除了行刺,他的罪行就只有假传监国谕令,别的都可推说是误会。

但问题是,他没有任何可以指认杀手的证据。

经过仔细盘问,一无所获。

朱媺娖征询吴争意见。

吴争仅回答了一个字,“杀!”

刑不上士大夫,在今日不好使了。

当然,刑不上士大夫,指得不是谋反罪。

而如今吴争已经是朝廷钦封的候爵,行刺重罪不在赦免之列。

不仅如此,董应第还涉及率军引发火拼,致使两军伤者上百人,这样的罪,恐怕在崇祯朝,也不在赦免之列。

董应第甚至没有得到再审的权利,在哀求声中,被当场处决。

在场数千人,无一人为其说项、求情。

不说形势逼人,而就人脉而言,董应第确实也没有什么可值一提的。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一次已是罪过,何况再来一次?

董应第被朝廷下令当场处死,间接地坐实了吴争的炽手可热。

从这一晚起,不单朝臣,甚至山寨中军民心中都明白,靖海候吴争,权势熏天。

而陈胜等将,从此不再在吴争面前吐露怨言,因为他们知道,吴争的未来,已经不是他们所能置喙的。

误会解释清楚,双方士兵除了百余人受伤,没有死者,已是万幸。

为吴争挨了一箭的沈致远因祸得福,被朝廷升为副指挥使,以赏其功。

处置完董应第之后,两军被各自将领带回。

这场变故,以吴争的完胜落幕。

这是吴争势力与绍兴府朝廷之间第一次暴发龌龊。

虽说出自误会,但吴争和朱媺娖心里都明白,双方的分岐已经产生。

这不仅是文武之间的分岐,更是新旧势力之间的争执。

让所有人心知肚明的是,吴争的势力已经大到足以与朝廷抗衡的地步。

当天晚上,朱媺娖留下了吴争、钱肃乐二人。

“吴争,你到底想要什么?”朱媺娖看着吴争,平静地问道,“只要是我能给的,本宫绝不吝惜。”

吴争无语,自己想要的,她真给不了。

重组朝廷,朱媺娖给不了,她最多就是退位,可吴争并非对她有不满,吴争不满的是,这已经无法胜任未来反清重任的朝廷。

将收复的各州军政大权让渡给自己,朱媺娖也给不了,不是朱媺娖不肯,而是朝臣的反对。

仅仅是拿爵位的虚名给自己,自己根本不放在眼中。

吴争自己可以不要权,但身在其位,就不得不夺权,否则将士不甘心,军队就会乱,军心就会散,那就是任人宰割,所以必须得争!

看着故作平静的朱媺娖,吴争看了一眼钱肃乐,答道:“军不干政,政不干军。”

钱肃乐闻言脸色急变,斥责道:“吴争,你太放肆了!”

吴争回道:“看来钱大人还想重演丰惠要塞旧事。”

钱肃乐一愕,涨红了脸道:“钱某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复明大业。”

吴争正容道:“世间许多事,都是坏在好心办坏事之上。专业的事本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钱大人擅长政务,就该专注于政务。”

钱肃乐驳道:“若朝廷不插手军务,如何掌控天下军队?”

吴争道:“就凭如今朝廷几个文人,就能掌控天下军队吗?”

“你……!”

朱媺娖微微皱眉道:“吴争,朝廷待你不薄!”

吴争嗤声道:“从我收复的失地中分出三州之地交与我,这算不薄?我听闻在我回到平岗山之前,朝廷还在是否降罪于我,争论不休,这也是不薄?殿下,当日我拥立你监国,为得就是能让朝廷一心,能让在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安心作战,可事实上是,大业刚刚起步,后院便着火了,敢问殿下,吴争如何安心在外?”

钱肃乐道:“吴争,你这话有所偏颇。我朝从未有以言获罪之先例,朝堂之上,众说纷芸,不是一言堂。谁都有说话的权力,就算有人弹劾你,朝廷也没有因此而降罪,你怎能因此而怪朝廷?”

吴争点头道:“我信钱大人人品,可当年岳武穆领兵在外,也正是因朝中流言蛮语而获罪,钱大人,朝堂之上,不是每个人都如钱大人这般正直、忠义。也不是每个人能象殿下这般明辨是非!”

钱肃乐道:“可你不能不让人说话。”

“为何不能?”吴争厉声喝道,“如果在太平盛世,有明君在朝,自然是该让人说话的,可如今山河破碎,便该严刑峻法,杜绝这种噪杂之声。乱世当用重典之理,钱大人莫非不知?”

钱肃乐怒道:“你以严刑峻法杜绝弹人劾你,为得不过是你一己私欲。若真是如此,敢问若你行不忠之事,又有谁来掣肘你?”

吴争仰头哈哈一笑,“钱大人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所有一切,就是为了防范于我!想我吴争反清复明之心,唯天可表,却唯独不能取信于钱大人。”

钱肃乐老脸一红,道:“靖海候多心了,钱某不是这意思,况且,这也是防微杜渐,为了你好!”

“为我好?”吴争嘿嘿一笑道,“都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说起来,到今日为止,吴争并无一丝一毫对不起朝廷,为何疑我?钱大人可听过忠诚不容亵渎之言?如果你与吴争异位而处,敢问钱大人,被人日日在背后防备、算计,你还能安心在外领兵作战吗?”

说到此处,吴争回转头,冲朱媺娖道,“殿下可知,无数良将,都是这么被朝廷逼反的!”

朱媺娖还没有回答,钱肃乐急怒道:“吴争,你敢威逼君上?”

吴争说这话确实容易让人误会,不过现在是三人独处,将话摊到桌面上来说。

吴争手一摊道:“钱大人从何看出吴争威逼殿下,我只是实话实说。其实殿下和钱大人心里都清楚,吴争说的是对的,可钱大人就是不肯承认,为得就是钱大人心中所谓的帝王之道、王佐之道。可钱大人可有想过,如果清军占领绍兴府,朝廷都灭亡了,帝王之道、王佐之道还有何意义?”

钱肃乐死死地盯着吴争,他心里突然泛起张国维诀别时所说的话来,张国维曾经提醒过自己,说吴争这人逼不得、遏制不得,否则会反其道而行。

当时钱肃乐不信,可现在钱肃乐有些信了。

朱媺娖突然道:“吴争,你当日拥立本宫,如今也可废黜本宫,本宫不怪你。”

钱肃乐急道:“殿下万万不可!”

回转头,钱肃乐冲吴争厉色道:“废黜君上之举,不管你居心如何,必被世人所诟病,有过一次,万万不可再有第二次,否则你必会被世人唾弃。”

吴争也有些意外朱媺娖怎么就突然说起了此事,他自信自己对得住朱媺娖,也从未有过再废黜一次监国的意思。

钱肃乐在这一点上说得没错,臣子废黜君上,恶名彰著,非人臣之道。

为一次已经是罪过,何况再来一次?

第二百八十七章 君臣解开心结

ps:感谢书友“海市蜃楼”投的月票。

吴争诧异道:“殿下何出此言?臣从未对殿下就任监国有不满之意。今日所发生的事,一来出于误会,二来臣麾下将士确实对朝廷不公对待有不满情绪。但对于殿下,皆敬重有加。请殿下万勿多心!”

钱肃乐听吴争语气变得和善,心里松了口气。

朱媺娖道:“其实本宫一介女流,无论军、政,都不精通,如果有更合适的,你等不妨拥立。”

钱肃乐急道:“若天下需要殿下精通军、政诸事,还要臣子做什么?”

吴争也附和道:“钱大人说得没错,军、政诸事自然由朝中重臣分担,殿下所要做的,就是给臣子们公正。能做到这点,殿下便是明君!”

钱肃乐认同道:“靖海候此言甚是。”

朱媺娖突然微笑道:“如此说来,靖海候并非对本宫不满?”

“臣万不敢对殿下有不满。”

“那朝廷北迁之事,靖海候可有不满?”

“应天府乃大明南都,朝廷迁都,理所应当!”

“那么靖海候究竟是对朝廷所授官爵不满意呢,还是认为朝廷封赏的藩地不如你心中所想呢?”

吴争答道:“臣所争的无关私欲,臣只是想朝廷上下一心,纠正麾下将士所得不公。”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

“臣之前说过,军不干政,政不干军。”想了想,吴争补充道,“如果殿下对手掌重兵的武臣不放心,可将如今朝廷控制的数州分为三镇,依为犄角,如此便可安心。”

钱肃乐插嘴问道:“三镇如何分?”

“殿下据应天府,防御江北,自成一镇。臣据杭州防御南面,可为一镇。兴国公据定海,以水师支援南北,又为一镇。”

朱媺娖转向钱肃乐道:“钱大人,本宫觉得靖海候所言在理,你意下如何?”

钱肃乐想了想道:“此议可行,只是……若靖海候驻囤杭州,兴国公驻囤定海,应天府兵力未免单薄,况且,以廖指挥使的才能,还不足以应对千里江防。还有,靖海候执意政不干军,军不干政,那么请问靖海候,除应天府外,其余二镇的政务,是否由朝廷接手?”

吴争哂然道:“钱大人曲解了吴争的意思,三府之地政务关乎军队饷粮,如果朝廷愿意承担大军饷粮,吴争不反对朝廷接手各府政务。”

钱肃乐有些忿忿然,“依你之意,如果朝廷不提供足够饷粮,这数府之地就成了你靖海候的私产?”

吴争原本不想怼钱肃乐的,可这时被他激得也冲动起来,“钱大人不想着如何令国帑充盈,只想着从将士口中夺食吗?”

钱肃乐怒了,指着吴争道:“朝廷初收各地,如何向当地征收赋税?新附之地,免一至三年赋税,这是惯律,当……。”

吴争打断道:“原来钱大人早将这几府划入新附之地了,可在吴争看来,这几府乃我大明故土,所住皆为明人,征收赋税,理所应当。”

这帽子扣得有点狠,让钱肃乐气手指直哆嗦,一时说不出话来。

其实吴争受莫执念的影响很深,对于大明朝廷对天下所征赋税之低,有非常大的异议。

如此放纵天下,其实真正受益的不是普通百姓,本来应该纳入国库的赋税,却流入了某些人的腰包。

既然如此,不如明文征税,让那些享受免税权的勋贵失去挖朝廷墙角的可趁之机。

但很显然,钱肃乐没有想通这一点,或者说他转不过这个弯来,在他的观念里,低赋税、免税依旧是收拢天下人心的捷径,这是当时文臣的通病。

朱媺娖这次站在吴争这面,道:“本宫以为靖海候所言在理,国难当头、山河破碎,是为明人,当同赴国难,况且,本宫相信靖海候不会对治下百姓施以重税,钱大人可以观靖海候施行之后成效,再来决定朝廷是否该效仿杭州府。”

听朱媺娖这么说,钱肃乐不再坚持。

这一个夜晚,君臣三人达成了许多共识和妥协,虽然过程异常坎坷,但最终的结果是好的。

这延缓了双方矛盾的尖锐度,也为吴争在之后三府政务自主权,提供合法性。

……。

离开朱媺娖“寝宫”时,天已微微泛明。

让吴争意外的是,出门就遇到了朱辰妤。

“呃……,小……妹,你为何在此?”虽说身份已明,但朱辰妤不能对外,所以,依旧兄妹相称,但这让吴争觉得很别扭。

“哥……你没事吧?”朱辰妤关切地问道,“昨夜混乱,我与思敏心中焦急、担忧,又不敢告诉爹爹,怕他着急。之后池二憨赶来告知是有歹人欲加害哥哥,还说沈致远为救哥哥而受了箭伤。”

看着朱辰妤担心的眼神,吴争心中一暖,连忙安慰道:“我没事。”

转了一圈,“看,我好好的吧,别担心了。”

朱辰妤见吴争真没事,这才轻吁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思敏也能安心了。”

吴争突然想到,“你举动在这站了半晚上吧?”

“那倒没有,池二憨来禀报时,思敏就要出门探视,可我想她有身孕,万一受到冲撞对肚中胎儿不好,就说由我来探视就行,让她安心在家中等候消息。可赶到时,你已经被殿下召入府内,我就只好在此等了。”

虽说是夏天,可毕竟是山谷中,这蚊虫还是很多的。

看着朱辰妤手上脸上的红肿处,吴争心中一阵怜惜,责备道:“你也是的,既然池二憨已经告知没事,还出来做什么?我办完事,自然会回去的。”

一边说,一边伸手自然而然地轻抚朱辰妤脸上被蚊虫咬起的红肿上处,十几年的兄妹情,展露无疑。

朱辰妤坦然面对,也正是此举,让双方之间因身份转变而起的尴尬迅速消失。

朱辰妤微笑起来,她道:“哥哥如果没事了,不如回家歇息片刻。”

吴争点点头道:“也是,折腾了一晚上,肚子也饿了。”

“那回吧,我给你煮碗蛋。”

二人肩并肩往回走。

第二百八十八章 吴老爹是个明白人

“小妹,爹病情可有好转?”

“患处依旧红肿上着,不过,四、五次擦拭下来,爹爹说是痛楚减轻了许多。”

“真的?不会是爹心里作用吧?”

“不知道,但爹今日睡得时辰明显多了不少,往日每一个时辰,都会在睡梦中痛醒。”

“啊?莫非真有用?”

……二人一边走一边说。

回到家中,早有等待多时的周思敏迎了出来。

抱着吴争,周思敏泣道:“你没事吧?”

“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周思敏前后打量了一番,这才安心下来,她轻叹道:“昨夜都传你率军造反了,我心想,殿下是你拥立的,你怎么可能造反呢?”

吴争展颜一笑道:“自然是不会的,只是居心叵测之人造谣生事罢了,凌晨山风刺骨,你有身孕,回屋再说。”

于是三人进了屋,朱辰妤去厨房煮东西吃了,而吴争与周思敏说了几句,就去探视父亲的病情。

甫一进屋,就听到父亲中气十足的吼声,“来的可是争儿?”

吴争听了心中一喜,“正是孩儿,爹的身体可好些?”

进了里屋,见爹已经侧靠在床背上。

“争儿,听外面吵杂了一夜,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吴争道:“没有,只是我带来的士兵,与山寨中的士兵发生了些误会。爹不用担心,区区小事,已经处置完了。”

“真没事?”

“真没事!”

“那就好,爹就担心啊,你年少气盛,立了区区微薄之功,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吴争心中一凛,忙道:“没有的事,孩儿心中牢记爹的教诲,不敢狂妄。”

“可我怎么听说,鲁王去位,是你拥立了长平公主监国?”

吴争心中又一惊,忙道:“鲁王性子优柔寡断,加上如今国难当头,不适合监国。况且拥立公主监国,也非孩儿一人所为,是朝中诸公一同所为,况且鲁王并未被废,依旧是参政,此次抗击清军,鲁王也是立了功的。”

听吴争这么一说,吴老爹松了口气,“要真如你所说就好,争儿啊,吴家一门忠义,到爹这就是九代忠臣,你可千万记住,别有败坏家门的举动。”

吴争点头应是,“孩儿记下了。”

见爹的精神不错,吴争也心喜,随口就说了一句,“只是爹啊,先祖忠的是建文帝,而如今的大明可是永乐帝后人执掌,按理说永乐一脉该是建文一脉的仇人,孩儿应该辅佐妹……呃,少主复仇才对啊。”

吴老爹正容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既然先主临终之时已经交待,诞下女婴就让她安生做个普通人,我身为臣子,就得奉令。况且如今国难当头、山河破碎,都是朱家血脉,再怎么说,面对外敌,也得同仇敌忾不是?”

吴争意外,父亲竟是如此明事之人。

“爹放心,孩儿理会得此理。”

“好,你能如此,倒不负我之期望。”吴老爹满意地点点头。

吴争绕到侧面,“爹,我看看你背上的疮。”

吴老爹道:“争儿此法甚好,我已经不觉得往日那般疼痛了。”

吴争掀起父亲的衣裳,查看那颗疽疮,依旧是那么红肿,但不同的是,它的周围似乎起了皱褶。

吴争见此,心中一喜,起皱褶这是有了好转的迹象。

“爹,医工前一次是什么时辰擦拭的?”

“一个时辰之前吧,想来应该来了。”

这时,医工恰好进来,见吴争在,忙行礼道:“卑职见过靖海候。”

吴争随手一挥,“不必拘礼,我见家父背上疽疮虽依旧红肿,但似乎起了皱褶,加上家父说疼痛有所收敛,想来应该是见好迹象吧?”

医工道:“这并不说明有好转,以酒精擦拭多了,所及皮肤有此现象实属正常,不过吴老丈感觉疼痛减轻,倒是好兆头。”

吴争想想也有道理,“那继续擦拭吧,总比剧烈疼痛要好些。”

“是。”医工一面为吴老爹擦拭,一边道,“如果红肿处范围开始缩小,就能确诊病情好转。”

吴争忙问道:“需要多久?”

“这无法肯定,但三日后,该能分辨出来。”

吴争点头,“还望尽心,若家父病情好转,我必有重赏。”

“份内中事,不敢当候爷赏赐。”

……。

寅时刚过,卯时方至。

清军博洛就带人来到山寨甬道前。

这是督促吴争履约尽快带人离开平岗山寨。

之前吴争与多铎之间达成妥协,吴争只能在山寨逗留三天,便须带原班人马离开山寨,美其名曰,保持现状。

其实双方都明白,平岗山寨还有一万多明军,如果再加上吴争带来的数千骑兵,那多铎就别想动弹了。

真要率兵南下,绍兴府被明军收复,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如今绍兴府清军虽然聚拢了近四万人马,可一旦多铎率军南下,绍兴府最多只能留下与平岗山寨明军持平的人数,否则人带少了,多铎如何去增援福建战场?

而清廷的旨令,多铎必须尽快南下。

这也是多铎不得不向吴争妥协,为吴争大开方便之门的原因,当日真要与吴争发生对决,那势必演变成绍兴府清军与平岗山寨明军的对决。

就算最后能击败明军,那短期之内多铎就甭想率军增援福建了,况且两败俱伤之后,恐怕绍兴府清军也丧失了南下增援的实力。

既然吴争愿意以三天之期、保持现状为条件,换得清军不加阻拦,权衡利弊之下,多铎选择了妥协。

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博洛奉命前来催促和提醒,也是题中之意。

而吴争闻讯之后,心里一动。

既然朱媺娖和朝廷诸臣都执意迁都应天府,自己也无法阻拦。

毕竟自己是臣,长时间拖着不让朝廷回归南京,不可避免会被世人所诟病。

但毕竟朝廷北迁是件繁琐之事,与军队不同,朝廷一旦动迁,至少数十名官员及其家眷、行李,还有朝廷的各种文书、印椟等等,加起来数百号人,数百车的物资。

第二百八十九章 他只能答应!

如此大的阵容,加上人员的身份,这对于暂时停战的双方来说,肯定不可能通融。

要知道,一击擒获绍兴府朝廷君臣,几乎等同于灭亡朝廷之功。

这种军功,是个人都会眼馋,就算多铎贵为豫亲王,也不例外。

这也是吴争当时与王之仁商议,暂时不让朝廷北迁的主要原因之一。

但现在,吴争想到了,如今多铎急于南下,这就是可以与多铎交涉的一个契机。

于是吴争一面派人回复多铎,提出自己可以按期离开平岗山寨,但必须带走山寨中数百人。

吴争没有点明带走何人,但这肯定瞒不过多铎。

这也是瞒上不瞒下的事,如果真点明了,那无论如何多铎都没有权力答应,一旦被清廷知晓,这罪可不小。

而吴争只提出带走数百人,那就给了多铎一种推搪之词。

他放走的只是数百军民而已。

哪怕事后清廷得知这数百人的身份,多铎也能推说明人奸诈,自己上当了。

这就是官场历来的行为艺术,瞒上不瞒下,许多时候就是睁着眼说瞎话。

博洛自然是做不了主的,得知吴争临时提出的要求之后,迅速回转向多铎复命。

而吴争随即去了议事堂。

此时已经是朝廷上朝的时辰了,鉴于昨夜发生那不同寻常地一幕,今日朝臣到得很齐。

连平日里不常见的兵部两位侍郎熊汝霖、孙嘉绩也早早地立于议事堂中。

见吴争进来,二人齐齐迎上前去。

“听闻靖海候昨夜好大的威风啊。”熊汝霖一边拱手,一边半认真半打趣的问道。

孙嘉绩却不一样,他拱手道:“靖海候北伐之功,必将载入史册,孙某不能参与此战,实为平生一大憾事。”

吴争陪笑道:“二位大人今日来得够早的?”

熊汝霖见吴争转换话题,本来也只是开开玩笑,也就不再追究,答道:“自从靖海候与清廷签署停战,山寨外清军已经撤退至老槐村以西,山寨甬道外数里方圆,已经没有清军围困。我等二人奉监国之命,恃机出山,一来联络绍兴府抗清义士、征召壮丁,以备不测,二来多少还能从绍兴府西北二、三县征得此银、粮赋税,山寨中一万多人啊,就算储备再充分,以得防备坐吃山空啊。”

吴争连连点头,再次向二人拱手道:“两位大人辛苦了。”

三人寒喧片刻,监国朱媺娖带着郑叔进来。

诸臣行礼之后,按官爵分列两侧。

而吴争已经是候爵,又是从二品的镇国将军,除了兴国公王之仁,已经无人能立天吴争之前,而王之仁如今驻守应天府,武臣最前这位置,非吴争莫属了。

右侧文臣首席,自然是刚升任吏部尚书兼大学士的钱肃乐,他的边上,还有另外两部尚书。

朝廷太小,只设兵、户、吏、礼四部,而刚刚就在昨夜,户部尚书死了。

董应第被杀,虽说与吴争没有太大的关系,是朝廷的诏令,可起因却是得罪了吴争。

所以,右侧一列数十文臣,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下,都敛颌垂目,几于吴争没有任何交流。

钱肃乐也是文臣,自然不能标新立异。

而左侧武臣之列,除了熊汝霖、孙嘉绩二人,和四、五个兵部郎中,也只有廖仲平及其麾下二、三将领了。

也就是说,从朝堂上文武官员的数量,影响力已经分出了高下。

那边数十人,而这边仅十余人。

“诸公,昨夜之事,想必都已经听闻。靖海候与吏部尚书钱大人因争论国事,引起寨中两部人马误会,户部尚书董应第却串连十余官员借机生事,不仅假传本宫谕令,还派人刺杀靖海候。幸好靖海候麾下千户忠勇,为靖海候挡下弩矢,才未被董贼得逞。之后,靖海候当场诛杀乱臣,擒获董贼,由本宫与朝中诸公公审,罪证确凿,遂将其当场处决,以正视听!”

诸般大员,昨夜就已经亲历,自然敛颌垂目不发一声,堂内还有些官位稍低的官员,只是风闻,此时听到监国做结案陈词,不免窃窃私语了起来。

此时朱媺娖轻轻一咳,待堂内官员收声,继续道:“本宫与几位重臣商议之后,已有决议。鉴于我朝南都已经光复,朝廷将不日北迁。请诸位退朝之后,早做周全准备。”

待朱媺娖将诸事说完,吴争向右侧跨出一步,躬身道:“禀殿下,一早寨外清军派人传书,催促臣尽快离开山寨,臣以为此时是良机,多铎奉命急于南下,臣可以借此拖延,逼迫多铎睁一眼闭一眼,放朝廷随臣北上渡江。”

这话令所有人一喜,他们都知道,想北迁是一回事,迁不迁得了是另一回事。

而更多的人,都认为吴争必然不乐意朝廷北迁,至少是心怀怨言的。

这很正常,只要朝廷困在平岗山寨,那从杭州府到应天府数州之地,几乎是吴争一人说了算。

换成任何人都一样,没人乐意将一尊菩萨搬出来,天天供在头顶,碍自己的事。

这在情理之中。

所以,群臣只希望吴争不加阻拦就已经满意了。

可现在,吴争居然主动提出,朝廷随他北上的动议,这确实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特别是昨夜一幕发生之后,几乎每个人都认为吴争已经夺权的苗头。

钱肃乐的表情非常意外,他转头盯着吴争,觉得自己都快认不得吴争了。

朱媺娖微笑起来,如同鲜花绽放,让满朝官员眼睛一亮。

她上位有些时日了,可群臣还未见过监国的笑容。

许多场合之中,朱媺娖的微笑总是那么高冷,谁都明白这是种礼仪性的微笑。

可现在,这笑容极具感染力,是会心的、舒畅的笑意。

“靖海候有心了,如果诸公没有异议,就按靖海候所说去办。”

钱肃乐开口问道:“靖海候有多大把握,多铎能同意此事?”

吴争答道:“他只能答应!”

钱肃乐闻听为之一愕,而堂中官员窃窃私语声再起。

第二百九十章 你能奈我何?

吴争这个回答,在所有人听起来,确实狂妄得厉害。

多铎身为豫亲王,几与一方诸侯等同。

说难听点,他真要狠厉下心来,天高皇帝远,恐怕连朝廷也约束不了他。

当然,这有个前提,就是需要多铎真狠厉下心。

可战争多为国战,并非私仇,丢弃自己的大好前程和显赫地位去报复一人或者数人,这事几乎没有人会干。

哪怕多铎的左脚间接毁于吴争。

面对着堂内一片私语,吴争从容道:“如今清廷与我朝暂时停战,其主力分为三路,一路西进陕甘,一路觊觎四川,另一路南下福建、广东。建虏毕竟人少,就算加上各地降军,兵力也是捉襟见肘,如今福建战场,隆武朝正全力以赴,清廷急令多铎南下增援,这个时候,他有何依仗,拒绝我的要求?”

被吴争这么一说,私语声渐渐平息。

钱肃乐再次追问道:“可若万一多铎就是不应呢,你又做何应对?”

吴争微笑道:“那我就留在平岗山寨,不走了!”

这话说得看似玩笑,但却是让人回味无穷。

至少象钱肃乐等人精,口味出吴争话中,那股强大的自信。

这种自信非久居上位者、非实力强大者不能显现。

对,就不走了,你能奈我何?

我不走了,你得走。

可你走不了,走了绍兴府就是我的了,你敢走吗?

你不敢走,就得来求我走。

既然求我,就得按我的意思办。

我要求不高,只想带走数百人,你同意吗?

这就是吴争简单一句话,所表达出来的真正意思。

如同昨日,吴争下令连杀十余御史、官员,钱肃乐急怒之下,痛骂吴争一般。

事实上,骂不痛,想打,没能力;想拿,做不到;想治罪,我不同意,你能奈我何?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吴争既然站在了武臣之列,就从没有想过再跻身文人。

兵不讲理,理所当然,对内对外,都一样,就得按我的道理来。

钱肃乐不再问了。

张煌言出列道:“敢问靖海候,就算多铎妥协,同意朝廷离开北上,可万一途中变卦,聚兵而攻,如何应对?”

这话问到了正点,吴争心里也在思忖如何解决这个疑难。

世间从来没有过真正信守承诺的。

就象吴争答应三天离开,可现在就要利用多铎的困境,再提出一个额外的要求来。

这已经是失信。

可没有人会去指责吴争的失信,这就是人心善变。

世间没有真正的对错,立场不同,对错有别。

协议、盟约也一样,双方签署协议,并非只为成全一方,如果是这样,这协议就如同一张草纸,屁都不是。

只有双方都有诉求,经过妥协之后达成的协议,那才是牢靠的。

而真正稳妥的协议,它的存续期在于双方签署协议之后的实力变化,一直平衡,协议就一直有效,一旦一方实力上升巨大、或者下降巨大,协议照样说废就废,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所以,多铎如果翻脸变卦,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这与人品无关,只关乎实力。

也就是说,如果多铎权衡利弊,发现歼灭、擒获这数百名官员及家眷,得到的利益远高于和吴争重新开战的损失,那么多铎不可阻止地会选择围歼。

可问题是,吴争的实力不在平岗山,至少大部分实力不在此,而在杭州以北至应天府区域,鞭长莫及啊。

张煌言见吴争沉默,转向朱媺娖道:“殿下,要化解此困,仅靠平岗山明军兵力,恐怕不够。臣以为须聚集起至少三万人,才能对清军形成震慑,杜绝清军半路变卦,向我朝发动进攻。”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这问题却更难了。

就算绍兴府全境还在朝廷手中,恐怕一时之间也无法征集到一万多新军,何况现在,至少七成土地已经沦陷,从何处征这一万多兵?

这不是张煌言故意令人难看,他只是将一切的表象撕开,点明了问题的本质,那就是要想多铎不变卦,很简单,用实力说话。

只有以三万兵力,牵制四万清军,那么就算多铎想变卦,也得掂量掂量付出与收获是否成正比。

一时间,所有人陷入沉默。

这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可所有人都不甘心,难道真要冒如此巨大的风险北上吗?

这可不是明军一部,而是整个朝廷,容不得一丝风险。

真要发生不忍言之事,那朝廷就会被连锅端了,一丝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这样,还不如留在山寨更安全些,毕竟依仗山寨天险,足以再支撑个一年半载的。

朱媺娖慢慢将目光投向吴争,“靖海候可有应对之策?”

吴争为难了。

可看着朱媺娖那种期盼的眼神,吴争又不忍拒绝她。

这个时候,吴争突然心中灵光一闪。

他斟酌了一会,回答道:“回殿下,或许有一应对之策。”

吴争的话让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

朱媺娖神色微动,追问道:“靖海候快讲。”

“既然我朝无法在短时间内聚集起足够的人马,那么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这话没一个人听得懂。

好在吴争并不想故作神秘,“此事最坏的结果,就是清军变卦,向我军突然发起进攻。那么,只要我军事先想好应对之策,或许就可解开这个难题。”

“假设,清军确实在路中向我军发起进攻,那么他们会选在何处动手呢?”

“这次与清廷签署停战条约速度极快,多铎又集中全力进攻平岗山,没有精力和足够的时间占领绍兴府西北各地,也就是说,浦阳西北之地,还在我朝的统辖范围之内。出平岗至浦阳短短百里之地,能让多铎选择成为发动袭击之处的很少,距离平岗山太近,那么我军就会立即出兵增援,距离太远,就进入了我朝势力范围,多铎还得防备驻杭州明军渡江接应。所以在臣脑子里,符合条件的区域只有三界至嵊县这十几里的区域。”

第二百九十一章 脱困之策

“恕臣直言,多铎想要的不是杀死朝廷百名官员,他想要的是活捉。可臣麾下数千骑兵护送,多铎如果想要一战功成,那就必须占据绝对的兵力优势,也就是说,要在平岗山派出援军前解决战斗,那么多铎至少要调动二万人,其中还必须有八千人以上的骑兵,这样才能迅速歼灭我部,并防止我部带殿下和诸公突围。”

张煌言点点头道:“靖海候言之有理,可我依旧不明白,靖海候所言的应对之策究竟从何而来?”

吴争笑了,解释道:“把事情说穿了其实很简单,既然清军有心进攻,意图将我朝君臣全擒,那么我们就给他这个机会。”

“两天后,只要多铎同意让路,臣就率骑兵护送殿下和诸公出平岗山北上。”

吴争这话,让许多官员直冒冷汗。

开玩笑,如果没有点穿,那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跟随吴争出发,也就罢了。

可如今,已经清楚地知道清军变卦的概率很大,还要硬着头皮出发,那不是找死吗?

如果不是吴争现在“凶名”在外,恐怕有不少官员就要站出来开骂了。

这种事,在大明朝堂上可是屡见不鲜的。

也是文官、言臣的特权。

但象张煌方、钱肃乐等重臣却面不改色,他们猜到了些什么,因为知道吴争绝不会在朝堂上信口开河,既然这么说,一定还有后着。

果然吴争接着道:“多铎想要活捉殿下和诸公,自然不会尽全力进攻,他所采取的战法,无非就是穿插包围,阻断我部与平岗山的联系,再阻断我部向西北突围的可能,如此就可以逼降我军。”

钱肃乐眼睛一亮,突然问道:“靖海候的意思莫非是真真假假,金蝉脱壳?”

吴争点头道:“瞒不过钱大人,吴争正是此意。”

这时张煌言也醒悟过来,击掌道:“此计甚妙。清军认为靖海候骑兵护送我等数百人还有数百辆车,必然行动迟缓,那么只要有足够的骑兵,清军就无须担心靖海候突围。而只要靖海候能拖住来攻清军一个时辰,就算被清军发现靖海候所护送人员身份有假,恐怕也来不及返回阻击朝廷北上了。”

吴争赞道:“玄著兄一语中的,我部仅数千骑兵,而平岗山中有一万多兵力,不用全军尽出,只需一万人足矣。我部拖住多铎主力向三界、嵊县方向行军,而此时平岗山外清军的防守兵力必定被抽调一空,在我部出发半个时辰之后,平岗山中明军掩护殿下和朝廷诸公反向朝海边转进,上虞海边有臣从金山卫带来的近千渔民和数十条大船,足以装载殿下和朝中诸公渡海北上,既可从钱塘江至杭州府再转陆路至应天府,也可由长江入海口直至应天府。”

这时所有人都回过味来,齐声赞叹,此事可行,堪称妙计。

只有张煌言沉默了,看着吴争道:“靖海候可知,如果平岗山明军护送我等去海边,必定会有清军将此讯禀报多铎,虽说那时多铎已经来不及返回阻击我等,但必会将愤怒倾泄于靖海候身上,到时清军以优势兵力围歼你部,你……如何脱身?”

这下连朱媺娖都面色惊慌起来,众人的目光再次聚向吴争。

吴争倒是平静,微笑道:“殿下和诸公不必为吴争担心,既然护送之人和车都是假的,那就不存在我部骑兵无法突围的情形。”

这话是有道理的,虽说清军肯定会派遣绝对优势兵力来包围吴争部,但清军的用意在于擒获,而非歼灭,毕竟再身份高贵的人一旦变成一具尸体,那价值就消失了。

所以,在被护送人身份被揭穿之前,吴争所部应该是有惊无险的。

而到了身份被多铎知道之后,那么吴争也就不必再故作护送之态,可以抛弃那数百车,直接率军向北突围。

以有备对无备,以骑兵之速度,就算会产生损失,但也不至于被清军全歼。

朝臣们都微微点头,认可了吴争所言。

而朱媺娖显然是不通军务的,她听了吴争的解释,觉得有道理,事实上,只要没人点穿,吴争说什么,此时的朱媺娖都会认同的。

这件事,就这么当堂决定下来,按吴争的建议行事,就等着多铎派人过来回复同意吴争的要求了。

散朝之后,吴争刚到门前,就被钱肃乐、张煌言二人叫住。

让吴争惊讶的是,钱肃乐居然也猜到了自己之前的解释,有不实之处。

其实吴争所解释的,不完全是事实。

开玩笑,一旦二万清军对吴争部形成穿插合围之势,吴争部还能突围?

那也太小看多铎,太小看八旗军了,这个时候的八旗,可不是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的八旗。

其实不只是钱肃乐二人听出来了,还有熊汝霖、孙嘉绩、廖仲平等人都听出来了。

这事原本就没有那么复杂。

当然,吴争可以多带兵力,只要达到一万人以上,那么就算被清军咬住,做为主将的吴争想突围,概率还是很大的。

可平岗山中兵力也就一万多,如果吴争带走五、六千,那么除非舍弃平岗山,全军护送朝廷一起北上。

可问题是平岗山能舍弃吗?

先不说付出了吴争无数的财力、物力,况且如今整个绍兴府八县之地中,明军唯一占据的要隘就是平岗山寨。

在吴争看来,这就是一颗钉子,死死地楔在清军的心脏处。

只要平岗山寨还在明军手中,那么多铎就不敢率全军南下,至少留下与平岗山明军相匹配的兵力,以作防御之用。

那么,吴争就无法得到足够的兵力,以作突围之用。

因为山寨中一万多兵力,需要有至少八千人护送朝廷众人向上虞海边转进,而山寨必须驻守至少五千人,以备清军借机向山寨发起进攻。同时,也须接应护送朝廷官员的那八千明军顺利撤回平岗山。

这样一来,吴争能带的也就只有随他而来的骑兵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人间自有真情在

一时间,吴争被众人围了起来。

熊汝霖、孙嘉绩肃容,齐齐躬身长揖道:“靖海候高义,我等愿随靖海候诱敌。”

吴争心中一暖,人间自有真情在啊。

“两位大人这又何必,如果有惊无险,你们算是多此一举了,如果真有不测,又何苦将二位大人拖入险境?”

孙嘉绩道:“如果靖海候护送这数百人中没有为人所熟知的官员在,恐怕很难取信于多铎。”

这话让吴争心中一凛,确实,多铎身边有许多降臣,这些人认识不少朝廷重臣。

特别是多铎身边的方国安,那几乎对三品以上官员非常熟悉,如果说朱媺娖还可用不方便抛头露面,待在车内为借口,朱以海等重臣可以用身份尊贵坐轿,那么别的官员总不能都缩在车内、轿内不见容颜吧?

当然没人来强迫,可如何取信多铎呢?

就在吴争惊悚自己失算了这点之时,钱肃乐道:“吴争,钱某与你同往。”

张煌言也笑道:“吴争,愚兄愿与你同往。”

与熊汝霖、孙嘉绩同来的几名官员一齐拱手道:“我等愿随靖海候同往。”

这其中,廖仲平霍然在列。

他走到吴争面前,笑道:“廖某就说嘛,靖海候是忠义之人,可惜昨日廖某一时愚笨,在董贼的煽惑下犹豫了,上了他的大当,手下将士冒犯了靖海候,好在靖海候大人大量,没有追究廖某,今日能与靖海候再次同赴沙场,就算是廖某向靖海候赔罪了。”

吴争此时的心里,只有满满地感动。

在这一刻,吴争的心是暖的。

其实吴争之前所出建议,不完全是只为朝廷。

准确地说,是为了这个残明。

多铎南下,为得是增援福建战场。

而福建战场此时隆武朝已显疲态,如果隆武朝亡了,吴争这面将遭受更大的压力。

这唇亡齿寒的道理,显而易见。

而能拖延多铎多一天,对福建战场的助力就多一分。

当然吴争没有想去以身相代,开玩笑,这二十几万清军,可不是绍兴、杭州等区区几府之地能阻挡的。

以现在吴争四、五万拼凑起来的人马,还不够给建虏塞牙缝的。

所以,吴争只能选不损自己实力的方式,尽量拖延多铎南下。

而此时就是一个机会。

原本吴争是想,抛出这个难题给多铎,而多铎肯定需要时间是权衡。

如果多铎选择将此事上奏清廷,这一来一回就是五六天时间。

当然,在吴争估算中,多铎有权力临机决断,那也得多拖上一两天时间。

这就给了吴争撒赖的借口。

三天期满,如果多铎指责吴争失信,那吴争可以用此事为借口,反指多铎拖延。

而如果多铎答应了此事,吴争既可以将朝廷顺利撤往海上,同时吴争也准备了与多铎来一场规模不大的追击和反追击战。

只要多铎在愤怒之下开战,吴争就可以以此为借口,在这边整出一些动静来,然后再请王之仁水师在长江沿江佯动,给清廷一些压力,自然,只要冲突不大,吴争相信清廷依旧会想到息事宁人,因为清廷已经无法再调集更多的兵力,开辟江南战场。

此事,最难把握的就是一个度,吴争既不能太狠,打痛了清廷,使得清廷转移注意力到自己身上,这样辛苦挣下的这片土地,很可能就得拱手让人。

原本,这事应该在朝堂之上说的,可吴争很明白,如今朝廷对于隆武朝,一片咬牙切齿之声,甚至比对清廷更憎恶。

虽然吴争无法理解这种憎恶的来源,但吴争明白,这个时候,好不容易整合起君臣一心的局势,不能因此而破坏。

况且,吴争同样认为死道友不死贫道,隆武朝与自己毕竟相隔太远,自己能守住江南,已经是对隆武朝最大的支持了,根本没有能力和精力去增援福建。

吴争唯一的心思,就是希望隆武朝能给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让应天府新征军队顺利训练完成,让王之仁新编水师能有足够的时间整训。

所以,吴争在听到钱肃乐等人赤诚的心意时,心中不仅仅是温暖,还有一丝惭愧。

但吴争没有拒绝,因为这已经不是他能拒绝的事了。

虽然吴争不想这些人遭遇不测,但他们是为整个朝廷而慷慨赴难,并非为他吴争,自己有何资格去拒绝、阻挠他们?

……。

回到营中,吴争召来麾下众将。

山寨不大,特别是这些“地头蛇”,大都已经听闻发生了什么,将要去做什么?

他们的眼中有着一抹闪亮。

可吴争心里暗叹,我的兄弟们啊,可知道这不是一场普通的野战,极有可能演变成伤亡巨大的溃逃。

看着这些熟悉而有亲近的面孔,吴争板着脸下令道:“陈胜。”

“在。”

“率五千人继续驻守平岗山。”

“啊?……大人,让卑职随你去吧?”

“不。你留在平岗山,除你之外,我不放心。况且你还须接应从海边返回的明军。”

陈胜诧异道:“难道明军不随殿下前往应天府吗?”

吴争摇摇头道:“我已与殿下商议过了,应天府已经在组建新军,而平岗山是绍兴府唯一的要隘,留这批明军在,足以牵制清军南下。等他们回来之后,将全员置入你的麾下,由你全权统率。”

刚刚被升为副指挥使的陈胜稍作犹豫道:“那……护送殿下一行,由卑职前往吧?”

“为何?”

“大人知道,当日安顿随大人南返的百姓,卑职去过海边,熟悉道路和地形。”

“那山寨中由何人主事?”

“有池将军和姜伯礼在,他们熟悉山寨防御,应该无妨。”

不想边上池二憨闷声道:“少拿我做挡箭牌,此次护送,我去。”

陈胜急了,“池二憨,我是副指挥使。”

池二憨嗤声道:“论功,咱不比立得少,若非你独领平岗山寨防御,又恰好朝廷驻平岗山,你能升副指挥使?”

陈胜被怼得一时语塞,确实,若论军功,池二憨所立并不比陈胜少。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多铎另有打算

池二憨一直在吴争麾下,而陈胜却活跃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特别是丰惠之战,打出了他的声威。

连钱肃乐都执意举荐陈胜,这才有了破格提拔,半年时间,竟从百户升千户直至如今副指挥使高位。

都说乱世升官快,果不其然。

吴争抬手拦住二人互怼,想了想,吴争道:“那就按陈胜的意思,池二憨、姜伯礼留守山寨。”

池二憨还待开口,被吴争一瞪,就没了声息。

“吴争,我呢?”

吴争顺着声音望去,见左手吊着的沈致远焦急地看着自己,吴争心中微叹一声,“沈致远,受了伤还不老实?”

“轻伤而已,你看,我都好得差不多了。”说着,勉力将左手一抬,引出了他一声鬼哭狼嚎地叫声。

开玩笑,弩箭射穿的左臂,岂能一日之内好得差不多?

幸好这小子命大,运气不错,弩箭穿臂而过,没有触碰到骨头,否则伤筋动骨一百天,哪能让他这般活络?

“你就留在山寨里好生休息。”吴争没好气地说道。

沈致远一副大失所望的沮丧样,灵机一动对吴争道:“要不,我随你一起去吧?”

“呃……!”吴争闻言一噎,喝斥道,“你当我是去游玩啊?”

沈致远嘻笑道:“反正是坐车,在轿里也能休息不是?再说了,有你在,总不会不管我吧?”

吴争无语,懒得理会这厮,转头吴争对宋安道:“让你查的事,可有眉目?”

宋安左右一顾,没有说话。

吴争挥挥手道:“这里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宋安稍一犹豫,压低声音道:“我奉少爷之命,追查昨日行踪诡异之人,细查之后,有十七人行踪无法言明。”

吴争皱眉道:“是些什么人?”

宋安道:“其中十三人,都是说得清楚去处,只是没有人证,而且交待的去处,无非是平常去过之地。”

“那还有四人呢?”

宋安犹豫起来。

吴争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扭扭捏捏的,快说。”

宋安这才说道:“这四人无法说明去处,且有一个共同之处。”

吴争脸色一肃,问道:“说。”

“他们四人,皆是殿下……亲卫!”

“轰”地一声,吴争的脑袋就象炸了一般,朱媺娖的亲卫?

难道是朱媺娖授意行刺自己?

为什么?

难道真为了自己已经威胁到她的权威?

吴争“噌”地窜起,厉声道:“去,将这四人尽数抓捕,一个都别放过,我要亲自审讯。”

宋安听后起身,向吴争一拱手,转身离开。

吴争心中有股怒火窜升,可同时吴争想不通地排斥这个先入为主的猜测,不管怎么说,自己与朱媺娖之间,还远不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毕竟自己依旧在为抗清复明浴血奋战,以朱媺娖的心性,就算不念及逃难路上二人同生共死的交情,也应该顾及自己眼下对她和朝廷的作用。

想到此,吴争突然招呼道:“宋安。”

“少爷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少带些人,最好悄无声息地把人带来,别整出太大动静,骚扰了殿下。”

“是。”

吴争颓然坐倒,他就想不明白了,自己真有这么遭人恨吗?

众将都不敢说话,静静地看着吴争。

他们知道,这事他们说不得,因为这关系到的不是君臣之情。

只有沈致远傻呼呼地挖苦道:“看吧,之前都和你说了,咱们与这小朝廷之间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要的是驱逐鞑虏,他们要的是私利、小团体的利益。按我说啊,就该趁昨夜之乱,举旗自立,省得如此麻烦……。”

“闭嘴!”吴争暴吼道,站起身来,一掌向沈致远扇去。

沈致远纹丝不动,冷冷地看着吴争。

看着沈致远吊在颈下的伤臂,吴争终究没有打下去,及时收回了手,长吁出一口气,道:“出去,少在这惹我烦。”

沈致远无所谓地一撇嘴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吴争勃然大怒,“滚!”

沈致远当然不肯滚,这不是他的风格,他无所谓地看着暴怒的吴争,道:“那你让我跟着去。”

吴争随口喝道:“你要找死,我不拦着。”

沈致远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悠悠然踱了出去。

等沈致远离开后,陈胜低声道:“大人,此事小觑不得,关乎大局,宁可冤枉,不可轻易容之。”

吴争皱眉道:“连你也这么说?难道你不明白,仅靠你我这些人,根本不可能实现光复大业?”

陈胜道:“可他们与咱们不是一条心,与其同床异梦,不如分道扬镳。”

吴争长叹道:“陈胜啊,事情还没弄清楚,先不好说什么。”

“可他们已经在向大人施黑手了,大人可以幸运地躲过一次,还能躲过第二次、第三次吗?”

“那你何意?让我向那些大明忠臣下狠手?这里面也有象张煌言、钱肃乐这样的正直之士、在驿亭慷慨殉国的张大人。”

提起这几人,陈胜沉默了。

吴争不再想此事,转过头来,看着池二憨道:“我爹病重,无法舟车劳顿,只能留在山寨,思敏怀有身孕,一样不可劳动,你在此好好护她们周全,不可出错。”

池二憨应道:“少爷放心,二憨会小心守护的。”

“平岗山乃日后反击之前沿壁垒,虽说三面受清军包围,可东南方向连接四明山脉,连绵数百里的山体,你们在山寨中,不时派出斥候,问路山中猎户,说不定能找出一条供军队行军的路来,到时我记你们首功。”

陈胜、池二憨、姜伯礼等,齐声应是。

……。

第三天一早,正象吴争说的,多铎在次日就派博洛传书,同意吴争提出的额外要求,也就是说答应吴争带走平岗山寨中五百士兵及家眷。

注意,是五百士兵及家眷。

这关乎来往公文,一字一句都是有考究的。

多铎同意的是士兵及家眷,那就是说他不承认吴争带走的是绍兴府朝廷官员。

但这对于双方而言,都是心知肚明之事。

第二百九十三章 吴老爹身体有了起色

吴争心里也清楚,这事是上不得台面的,无法强求。

同时吴争心里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那就是多铎已经在为即将的变卦铺路。

也就是说,就算他半路发起进攻,也能自圆其说,借口吴争带走的不是普通士兵及家眷为由。

可让吴争意外的是,多铎也顺势提了个要求。

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多铎的要求是,平岗山寨需要在半个月之内,将驻囤军队减少至八千人。

这让吴争和朝廷诸臣都想不通,猜不出多铎的用意。

其实表面上的用意不难猜,多铎要南下,又要兼顾绍兴府不被平岗山寨明军偷袭,那么对驻囤绍兴府清军的人数就非常为难了。

现在平岗山寨除去吴争带来的骑兵,还有一万三、四千人(算上朝廷转进时,带来的近万明军)。

按这个数字,多铎至少留下相应的清军,甚至要更多一些,以确保绍兴府的防御。

这与停战条约无关,其实双方都清楚,这条约随时可能因一件小事而毁弃。

关键在于,是谁先毁弃。

所以,军事压力依旧存在,多铎就不得不去考虑是否能带更多的军队南下。

逼迫明军减少驻囤平岗山军队人数,那么多铎至少可多带万人南下。

这目的显而易见,但问题来了。

如果多铎仅仅是这个目的,那么他就不可能发动半路袭击吴争护送朝廷转进。

因为一旦发动袭击,这个要求根本如同一句废话,到时都打起来了,说不定朝廷乃至吴争都落入清军的手中,这不是废话是什么?

就算吴争率部侥幸突围,是人都能想到,吴争必定报复,哪还会去守这么个承诺,况且还是清军先毁诺。

那么多铎提出这个要求的目的是什么,所有人都猜不透。

最后,吴争力主答应了多铎的要求,但再次反提出,按八千人的上限,需要撤走五、六千人,并需要重新进行对平岗山寨的防御部署,需要时间,将协议时间从半个月延长至一个月。

吴争的依据是,如果多铎有异谋,那么一个月的时间足以让明军有充足的准备,也就是说,就算暴发战争,平岗山寨在一个月内的兵力,依旧可以维持原状。

这一个月,行军就算再慢、再拖沓,朝廷也早已到达应天府。

而如果多铎半路反悔进攻,自己完全可以不用兑现削兵的诺言。

然后诸人对平岗山寨的防御实力进行了反推,其实不需要反推,当时朝廷带来的明军没进入平岗山寨时,山寨四、五千人照样能够进行有效防御。

当然前提是有足够的后补兵员,所以签于这一点,吴争提出,以山寨百姓中的男丁来充当明军,至少可以冒充二、三千人,这样完全可以符合多铎提出的要求,也就是说,最后留在的明军人数,还是超出多铎要求数量,达到一万人以上。

朝廷一致同意吴争的说法,答应多铎这个要求。

……。

吴争一回到家中,就被吴小妹堵上了。

有了昨日吴争为她擦拭蚊虫所咬红肿这一亲昵的动作,二人往日的兄妹情迅速回复,清除了因吴老爹曝出身份带来二人之间的尴尬。

其实身份并不具备着破坏二人十几年兄妹情的因素,特别是这种已经需要追溯二百年的身份。

说到底,就算宣告于天下,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会承认,更别说这身份能不能寻根考据了。

仅仅人一家之言,以何服众?

所以,造成二人尴尬的不是身份差距,至少不是重点。

重点是二人突然意识到了,双方不是亲兄妹。

准确的说,名为兄妹,实为主仆,哪怕吴争不愿意承认,但只要他爹承认,他就不得不承认。

所为子承父业,也有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打地洞,父是臣,子便是臣。

每个开国君王登基,首先做的就是追封父亲及祖上,就是这个道理。

汉人讲究传承、正朔嘛。

就是这种不伦不类的关系,造成的尴尬,因吴争不经意地伸手一擦,而烟消云散。

吴小妹依旧是吴小妹,吴争依旧是吴争。

而今日,笑容重新出现在了吴小妹的脸上。

“哥哥,爹的病象是有好转迹象,背上的疮在慢慢缩小。”

吴争闻听大喜,急问道:“医工证实了吗?”

“正是医工证实过的,他们说,只要这样下去,辅以药物,最多半个月,病情就可以控制。”

吴争惊喜莫名,自己胡打乱撞的方法,居然真起了作用?

伸手拉着吴小妹,二人冲进屋里。

周思敏正在为吴老爹喂粥,边上站着三、四个医工。

见吴争进来,医工们齐齐躬身,“见过候爷。”

吴争挥挥手道:“免礼。家父病情如何?”

一个机灵的医工连忙夸赞道:“候爷真是神人,随口一个方法,竟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小的敬佩!”

其余几人同声附和。

吴争心中高兴,生受了这般拍马奉承,“那家父的病何时能好?”

“回候爷,病去如抽丝,老爷子病了一月有余,就肌肤癒合,至少也需相应时日,这……还急不得,望候爷静心以待。”

“那会可能有反复吗?”

“这……想来不会,小的几人已经讨论过,只要控制饮食,辅以清心败毒之药,定能让老爷子康复如初。”

“好。”吴争满意地点点头道,“那就仰仗诸位了,家父康复之日,本官定有重赏。”

转过头来,吴争道:“来人,各赏百两!”

几个医工一听,连连摇手拒绝道:“过了,过了!”

过了,指得是赏赐重了。

百两的赏赐,在这个时代确实是大手笔了。

一个正七品大县县令,一年俸禄不过才七、八十两。

可吴争此时的心情非常好,之前决定设下金蝉脱壳之计应对多铎,吴争是冒大险的,说九死一生夸张了点,但所率骑兵折损三、四成,那几乎是肯定的,甚至更多。

而战场刀枪无眼,在这种伤亡的作战中,主帅很难得到周全的保护。

第二百九十四章 监守自盗?!

乱军之中,高速的奔跑,主帅承受危险度是很高的。

要说一点都不怕,不紧张,那肯定是谎话。

可现在,吴争心中的喜悦,彻底掩盖了紧张和不安。

父亲康复有望,妻子已有身孕,妹妹又有了笑容,这一切都让吴争不自觉地从心里笑出来。

亲人齐聚,后继有人。

如何心境,岂能不赏,不重赏?

在吴争的坚持下,几个医工战战兢兢地领了赏赐,千恩万谢地退去。

憋了半晌的吴老爹终于骂出声来,“败家玩意,几千两就这么被你糟蹋完了。”

骂归骂,吴争挨得心里舒坦,其实他知道,父亲心里也是高兴的,说起败家,父亲比他犹过之而无不及。

吴老爹这些年来,为始宁镇,上虞县修桥铺路,赈济贫苦,哪年不开销掉几千两?

早年吴家,那可是上虞乃至绍兴府排名前五的。

可到了吴老爹这一代,恐怕前五十都危险了。

这自然与吴老爹的仗义疏财有关,否则以吴老爹不赌不票的性子,那是不可能发生这么大财力倒退的。

所以,吴争挨吴老爹骂,仅仅是呵呵傻乐。

人嘛,无论多大,能听爹娘骂,就是一种幸福。

爹娘在时不觉得,可有一日,每个人都会感受到这种幸福,只是那时……晚了。

吴老爹看着吴争傻乐,没好气地道:“这次你来,总该带着小妹和思敏离开这破山寨了吧?”

这就是吴老爹的脾气。

父子不可太过亲近,汉人自古以来就是这么传承的。

似乎父亲只有靠严厉才能达到父严子孝的目的,助儿子成才。

生怕自己的溺爱,毁了儿子,只有等到了孙子出生时,将自己一腔的慈爱都倾注在孙儿身上。

吴老爹其实想问得,不仅仅是带小妹和周思敏离开,还包括他自己。

之前吴老爹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可这不代表着他不想活,如今病情好转,他自身的体会最强烈。

可要当面问儿子什么时候带他离开,这让吴老爹搁不下脸来,所以借口吴小妹和周思敏。

吴争自然是明白父亲想说的,可吴争怎么答得出口?

他不能带父亲离开,不是不想带,而是不允许。

吴老爹病情虽然好转,但这个时候最好是静养,一旦奔波,谁能保证不加重病情起个反复?

一旦有闪失,吴争那就是百死莫赎了。

吴老爹走不了,吴小妹就不会走,让吴争只带周思敏离开,吴争做不到。

左思右想,朝廷离开后,山寨重新回到陈胜等人的掌握之中,相比之下,还是觉得山寨中更安全。

所以吴争小心翼翼地和父亲说道:“爹的身体还不适合远行,待爹康复之后,孩儿再亲自来接爹,行吗?”

吴老爹拿手指戳着吴争道:“你这没良心的,就知道诳你爹,真把你爹当成废物了?”

吴争一怔。

“你明日就要出战,当我不知道吗?”

吴争目瞪口呆,他以为父亲不知道,没想,父亲已经知道了。

吴争左右一扫。

吴老爹呛道:“找啥呢,不是小妹和思敏说的。”

吴小妹和周思敏也一脸茫然,随即转为担心,二人齐齐向前,而吴小妹更快,一把拉住吴争的手,急问道:“哥哥,爹说得可是真的,你又要出战了?”

周思敏毕竟已经有了身孕,动作没吴小妹快,见吴小妹已经开口了,只能暗暗叹了口气,退后了一步。

睿智的吴老爹默默地看着,嘴里不禁也微微叹息一声。

吴争此时被吴小妹拉着,注意力只在吴小妹脸上,回答道:“小妹,哥杀鞑子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打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你哥是堂堂靖海候,麾下猛将如云,放心吧,等哥再立下大功,说不定就能晋国公了。及冠之年,位列国公,虽不如甘罗十二岁拜相,可也不会让古人太多。”

吴争满口胡言,吹得天花乱坠,可哄骗得了吴小妹和周思敏,却忽悠不了吴老爹。

不过吴老爹毕竟是有阅历的人,知道吴争是在安慰二女,也不点破,趁着二女神色放松之时,道:“争儿出战在即,我还有些话要与他交待,你们二人,先退去吧。”

二女虽然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吴老爹说话了,只能告退。

等她们离开后,吴老爹道:“争儿,跟爹说实话,此次出战是否凶险?”

吴争笑道:“打仗不就那么回事吗?说起凶险,当日始宁镇遭受入侵鞑子进攻时,岂不更危险?可孩儿也打赢了,不仅赢了,因此还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吴老爹点点头道:“你爹不是个昏庸之人,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有些事……不得不做。你为国为民争战,爹不阻你,就算你真死在了外面,爹就算爬着,也会你收尸。”

吴争心中一阵血涌,含泪道:“谢谢爹。”

不想吴老爹立马转变了语气,道:“可如今思敏有了身孕,老待在山寨里不是个事啊,虽说吃喝不愁,但总得为她寻个安身无忧的去处。”

吴争思忖了一下,问道:“那按爹的意思,想要如何?”

吴老爹道:“小妹也大了,也不该长久留在这。既然应天府已经光复,朝廷又将北迁,你何不让她们二人随朝廷北上,如此既解了眼下之急,也让你我父子没了后顾之忧。”

吴争皱眉道:“那爹您怎么办?”

吴老爹笑道:“爹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汉,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再说山寨中比外面安全多了,我儿是堂堂大明靖海候,山寨中谁不对爹礼敬有加,爹在这待得很舒坦,你只管去安排就是。”

吴争抿嘴,想了想道:“好。听爹的,孩儿这就去安排。”

转身之后,就听吴老爹在背后道:“争儿,爹要你为吴家传宗接代没错,可有些人,你不可去招惹,主仆、君臣身份有别,千万别让你爹,被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骨,骂监守自盗。”

这话让吴争的身子一僵,他顿了顿,没有回话,顾自去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追缉凶手

看着面前的四个被宋安悄悄捉来的近卫。

说实话,吴争心里有些强烈的不安。

这四个人所代表的是两种势力剧烈的对撞。

而如今的残明,已经经不起这么剧烈的对撞了。

为什么?

什么利益,非要上演你死我活这一幕?

吴争怎么也想不通,曾经的“结义兄弟”会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毒手。

可有一点吴争很坚决,那就是如果真是她,自己绝不能心软。

以狠制狠,以牙还牙。

我得活着,这是吴争的底限,任何人都不例外。

“小安子,他们可有招供?”

宋安微微欠身道:“少爷吩咐亲自审问,我不敢僭越。”

吴争之前是想自己亲审来着,可此时的心境有了变化,想到一地坐实此事,便会“兄弟相残”,不觉意兴阑珊起来,于是点点头道:“我改主意了,还是由你审吧,我只要结果,必须真实。”

宋安微微一笑,应道:“少爷放心,我有至少一百种手段,让他们吐口。”

吴争不置可否,转身离开,象是生怕此时就听到凶徒的招供。

……。

军队的调动和朝廷官员及家眷的搬离准备,让整个山寨忙乱起来。

虽然已经下严令减小动静,但上万人的吵杂,绝对不是靠命令能遏制得了的。

吴争终究不想听凶徒的招供,他要主动去见见朱媺娖,哪怕要撕破脸来,也不妨面对面把事情说清楚,也算是为这一段结拜情义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臣拜见监国公主殿下。”

看到吴争郑重其事的行礼,朱媺娖不禁一愕。

哪怕之前双方再怎么君臣有别,或者各有所思所图,吴争也没有象现在这么郑重地行过礼。

这让朱媺娖心里一颤,难道……。

“靖海候不必拘礼。你今日来,莫非有要事相告?”问出这一句来,朱媺娖的心是痛的,能让吴争如此郑重,看来事情不小。

“臣只是想问殿下一句话?”

“靖海候但问无妨,本宫对卿无须隐瞒,定知无不言。”

“谢殿下!”

吴争再行礼,抬头直视朱媺娖道:“臣想问的是,在殿下心里,臣真该死吗?!”

朱媺娖闻听大愕,“这话从何说处?”

吴争沉声道:“臣虽说少年气盛,时有狂妄之事,或许冒犯了殿下,但臣事事以抗清复明为己任而自省,从无一丝背弃殿下和大明天下的举动。臣就想不明白了,臣真有取死之处么,竟不为殿下所容忍?”

这话一出,朱媺娖就算不明白吴争为何有此问,也听出了这其中必有误会了。

朱媺娖从来没有想过加害吴争,说难听点,哪怕朱媺娖会在大明基业和吴争之间举棋不定,但也绝不会主动增加害吴争。

可吴争话中那股子狠厉,确实刺痛了朱媺娖的内心。

她是个女子,小女子,哪怕再身份尊贵,哪怕现在位居监国,可说到底,终究只是个女子。

说女子,哪会任性,在她倾心之人面前更是如此。

吴争的尖锐,激起了朱媺娖的一种逆反心理。

“靖海候此话,本宫听不懂!靖海候有功于朝,本宫奖赏还来不及,怎会不能容忍你?你今日匆匆而来,就为莫名其妙指责本宫吗?本宫倒是想问问,你在绍兴府危急存亡之时,可曾经想过自己是个臣子,无视朝廷、无视本宫的安危,执意北伐而不回援,你可知本宫心里如何想?”

吴争为之一愕,继而怒起,“这么说,殿下认为臣确有取死之道?”

朱媺娖“噌”地站起,怒道:“本宫何曾说过你有取死之道?本宫只是想提醒你,反省自己为臣之道。”

说完,竟顾自己拂袖而去。

吴争瞬间石化,不对,这肯定不对。

如果真是朱媺娖使凶杀人,那么按常理被自己当面责问之后,她应该是恼羞成怒,或者在反指自己缺失之后,喝令近卫拿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一切遮羞都已经没用。

剩下的就是刀兵相见。

无论曾经再怎么亲近,撕破脸皮之后,就只有狰狞了。

吴争此来,就是想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

来之前,吴争也是做了准备的,就是防备朱媺娖在撕破脸之后,下令对自己不利。

可现在的结果完全出乎吴争的意料。

在自己点穿此事之后,朱媺娖虽然反指自己缺失,但最后竟拂袖而去,没有下令捉拿自己。

这非常不妥。

因为如果真是朱媺娖指凶行刺,那么在自己点穿之后,朱媺娖应该很清楚,双方之间已经没有一丝可遮掩的了,剩下就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这个时候不下令抓人,任由吴争离开,那就是自寻死路。

因为吴争在山寨的威望和实力,足以毁灭朱媺娖乃至整个朝廷。

只有将吴争抓在手中,才能挟制吴争麾下的行动。

就在吴争看着朱媺娖离去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时。

朱媺娖身边的郑叔,见朱媺娖拂袖而去,脸上有这种古怪。

当吴争无意望去时,他有种慌乱的神色,闪过眼神,不与吴争眼神相碰。

这一幕,正好让吴争看到,也让吴争心里起了一阵疑惑。

……。

退出朱媺娖“寝宫”时,吴争被宋安撞上。

一头冷汗的宋安急道:“老天保佑,少爷你可真够大胆的。”

吴争没好气地骂道:“什么大胆,怎么说话呢?”

宋安没有解释,而是急道:“少爷或许不知,那四人已经招了。”

“这么快?”吴争心中更加诧异,开玩笑,堂堂监国指凶行刺臣子,所选之人肯定是死士,说难听点,就算不成功,那就算死也不会开口。

怎么会这么短时间就轻易招供呢?

“不会是故意招假供,障我耳目吧?”

宋安道:“不可能,我还没动刑,四人就招了,而且所招之事,虽有出入,但主使人大致相同。”

吴争皱眉问道:“主使人大致相同,你的意思是主使是不至一个?”

“是。”

“哪些人?”

“确实是监国殿下麾下近卫军官,有四人。”

“那还不去抓?”吴争厉声道。

第二百九十六章 真是她所为?

宋安犹豫了一下道:“回少爷,我已经去过了,只是到的时候,那四人皆已服毒身亡。”

吴争这时突然反应过来,这四个他x娘的才是死士,如此看来,果然是朱媺娖所为。

可宋安接下去的话,让吴争迅速改变了想法。

宋安道:“我复审那四名凶徒时,其中有一人透露,他与指使他行刺军官是同乡,当日令命前,曾经接受过赏赐,是两块重十两的块银。据他交待,上面有朝廷监制字样。”

银块?吴争皱眉起来。

当时所流通的银两,几乎都是碎银,因为物价便宜,一两银子可以支付八九成的货品。

所以,几乎十两以上的银块,只要用来显摆和收藏,或者用银剪子剪碎了,才能使用。

而且,也不是后世影视剧所演,动不动就拿出一个五十两元宝来,这个时代真要拿出来一个闪亮的元宝,那就是艺术品了。

真正的元宝,或许只存在于祭祀和陪葬所用。

整个绍兴府,普通人家根本不会存放十两银块。

这样的银块,只有两个地方常见,一是钱庄存储,二是朝廷或者官府仓库。

而凶徒交待有官府字样,那就只能说明,这银块来自官府。

绍兴府没有别的官府,各县也没有冶炼银子的工坊。

只有朝廷户部有专设衙门。

吴争厉声问道:“朝廷监制银块,皆有编号,那凶徒可有招供编号?”

宋安答道:“那凶徒只是普通近卫士兵,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大块的银两,加上一直待在山寨中,银块也传不出去给家中使用。所以,按他的招供,我搜到了两块银块。”

说着从身边士兵手中接过一个小包裹,打开递到吴争面前。

吴争扫了一眼,“那还不去户部勘查凭据?”

宋安道:“我去过了。户部记载,这银块去向正是朝廷月例,供给监国殿下的那部分银两。”

吴争心中郁闷,转来转去,疑点依旧回到了朱媺娖身上。

而这时,宋安道:“少爷,照道理如果是殿下指使近卫军官买凶杀人,何必使用带有这么明显记号的银两呢?如果她不怕暴露,又何必如此遮掩?”

这话虽然不尽然,得不到吴争认可,但确实是个疑点。

毕竟朱媺娖是君,自己是臣。

真要动手,朱媺娖完全可以用命令的方式,只要她想,朝中不乏人从命。

何必使用这种龌龊的刺杀手段。

就算用计谋,也可以再官面堂皇一些。

可这银块和凶徒的指证、身份,说明了这事肯定出于监国府。

吴争皱眉问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宋安道:“我的意思是,这事未必是监国殿下指使的。”

“依据呢?”

“少爷试想,这银块和凶徒确实出于监国府中。可殿下身为监国,需要买凶杀人吗?放个官升个职,哪样不比买凶杀人来得合适?”

吴争沉默。

“还有,指使凶徒杀人的军官,皆是总旗以下小旗,以他们的俸禄,还不足拥有这样的银块赏赐士兵。而这银块出自朝廷户部,整个监国府,能动用这银块的人不多,虽说殿下也能,但殿下按常理是不会去接触这些银块的。”

吴争插口问道:“你的意思是……主使人不是殿下,很有可能是监国府中,能动用这些银块的人?”

宋安点头应道:“少爷英明。”

吴争听宋安拍马屁,以他的性子本该一脚踹去,可此时吴争心里乱,没那心思。

他沉吟起来,突然想起朱媺娖拂袖而去后,郑叔那一抹慌乱来。

吴争心中一动,转头道:“想办法,抓捕殿下身边郑叔,取他口供。”

宋安一怔,急忙道:“少爷,这可是殿下身边红人,抓了他,可是会引起众怒的。”

吴争嗤然道:“人都想要你家少爷的命了,我还须顾忌君臣吗?”

宋安沉默,然后躬身应道:“是。我这就调兵围了监国府。”

吴争摇摇手道:“不用那么大阵仗,照你这么干,岂不还没抓到人,就引起寨中两军火拼?”

宋安一时抓耳找腮,想不出办法来。

这也难怪,殿下身边内监嘛,平日想见都见不着,又不能公然抓捕,确实很难办。

吴争拍了下宋安的脑袋,斥道:“平日里没事抖机灵,遇着事了就不能动动脑子?去,就说是我要宴请他,我的面子他不得不来,只要将他诳来,还不是由你处置?”

宋安郁闷,用你的面子,那也得你发话啊,否则到时你怪罪起来,岂不又是我的过错?

不过既然吴争已经发话,宋安心中一松,应道:“我这就是安排。”

看着宋安离去,吴争反而心中轻松了,虽说与郑叔也是有交情的,但与朱媺娖相比,郑叔就不算啥了。

关键是,吴争确实不愿意看到与朱媺娖反目成仇,因为那将是吴争心里永远的痛,而且,二人一旦反目成仇,就会大大削弱明军在江南的实力,内斗,实在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

监国府,朱媺娖还在生着闷气。

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做为监国的冷静和威严。

朱媺娖有生气的理由,吴争居然跑来指责他欲加害于他?!

天知道,在自己心里,何尝有过一丝加害他的念头?

甚至自己心里不断地为他找理由宽解,之前他不回援绍兴府的理由。

可今日,他居然气势汹汹地冤枉自己加害他?

着实令人怒火中烧。

可朱媺娖不是笨人,她能够想到,吴争既然上门指责自己,定是手中有了证据,虽然不知道这证据为何指向自己,或者是不是伪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之前吴争遇刺之事,另有隐情。

朱媺娖想起当日董应第招供时大呼冤枉的情形,如今看来,或许主使行刺的很可能真不是他。

虽然没有兴趣替董应第翻案,但朱媺娖心里也意识到了不寻常。

难道这其中有人在故意制造事端,挑起自己与吴争之间的间隙争端?

想到此,朱媺娖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这太可怕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命中该有自然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朱媺娖突然想到,刚才如果自己一怒之下,言词过激,或者训斥于他,这混蛋是不是会在一怒之下做些……傻事来?

那如今这山寨中的一切,都将因这场变故而烟消云散。

朱媺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开始沉思,究竟是何人或者哪些人在挑拨自己和吴争之间的关系,要达到什么目的,会不会是鞑子细作混进山寨,或者收买山寨中人所为?

“谁?”朱媺娖突然狠狠地出声,“会是谁?”

“殿下……老奴有罪!”

突然听到这么一句,朱媺娖由愤怒变成了惊愕。

她看到郑叔跪在自己面前声称有罪,就心中一阵寒意。

她意识到,对于此事自己或许真说不清楚了。

朱媺娖木然问道:“你有何罪?”

可郑叔此时只顾磕头饮泣,一句话都不说。

朱媺娖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肯说吗?”朱媺娖的声音显得空洞,“难道这桩事,真是你所为?”

郑叔突然仰头,泪痕满面地道:“殿下,此事是老奴一人所为,要杀要剐,就由老奴一人承担,老奴这就去向靖海候说清楚,任由他处置就是,绝不连累殿下!”

朱媺娖饶是已经猜到了,可现在从郑叔口中得到证实,也不由得按捺不住怒火。

“你承担?你承担得起吗?”朱媺娖的语调变得尖锐起来,“为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不怪朱媺娖,这个时代主仆关联甚大,象郑叔这种日日伴随朱媺娖的内监,在外人眼中,这二人就是一人,也就是说郑叔的言行在很多时候,就代表着朱媺娖。

这也是哪怕太子都得向皇帝身边御前太监示好陪笑的原因所在。

而这样君刺臣的丑闻一旦流露出去,谁会相信郑叔一个无根太监,会无缘无故去刺杀一个当今炽手可热的候爷。

这就是朱媺娖问为什么的原因。

郑叔泣道:“殿下得知吴小妹竟是建文后人时,竟流露出疲惫,大有将监国之位相让之意,老奴替殿下不甘心,真得不甘心啊……可不甘心又有何用?靖海候掌握着朝廷最强大的军队,远近亲疏,无论于公于私,吴争定会按照吴家传承,站在建文后人一边,老奴担心等他安排妥当,一旦发动,殿下就追悔莫及了。”

朱媺娖听得张口结舌起来,郑叔的用意竟是如此?

“于是你就买凶行刺?”

郑叔突然变得激昂起来,他仰头道:“老奴虽是一阉人,可一路护送殿下自北向南一年多的时间,早已与殿下生死、荣辱与共。说句大不敬的话,老奴视殿下如同……自己的孩子。做父母的岂能看着自己的孩子受人逼迫、欺凌?是以老奴惶急之下,使钱做下了此事。”

“那你为何……现在才对本宫坦白此事?”朱媺娖几乎是嘶声吼出来的。

郑叔双膝跪爬向前,心痛地泣求道:“殿下息怒,保重身子。老奴一条贱命,生死无关大局,可殿下承嗣皇家一脉,万万不可因此事伤了神。老奴原本以为可替殿下除去大害,不想吴贼命大,竟被部下救了。老奴一听说当日行刺的四名士兵被抓,就感觉此事得暴露,便令当日收受老奴钱财的四名小旗自尽,本以为这样就断了吴争追查的线索,不想还是露了底。今日吴争派人来传讯,说是要请老奴赴宴,老奴便知此事已经不可挽回。心想着与殿下主仆一场,就想来与殿下告个别,另外请殿下……保重!”

听着郑叔这一席话,朱媺娖整个人都不受控制了,她这时明白了,原来吴争真的已经有了证据。

想到吴争之前那声色俱厉的责问,朱媺娖的心突然间,碎了一地。

这是一道鸿沟,再怎么解释,恐怕也无法消除双方之间的隔阂。

两人之间,只要有了利益冲突。

猜忌就是一种慢性毒药,它会无声无息地侵蚀所有抵抗。

一旦出现,终生无法消除。

朱媺娖一道清泪涌出,一串串滴在她的膝盖上。

她明白,哪怕现在亲自去与吴争说清楚,吴争心里也会猜忌自己,绝不可能完全相信,这真是郑叔一手策划的。

自己怎么摘,都摘不出去了。

而且,朱媺娖又怎么舍得让郑叔去送死呢?

不仅仅郑叔,朱媺娖也一样,所有亲人都在这场浩劫中或自杀或被杀或者失踪,郑叔,要朱媺娖心里的份量,绝不亚于亲人。

怎么办?

朱媺娖看着满脸是泪的郑叔,既恨又怜。

终于朱媺娖缓缓起身,走上前去,搀扶起郑叔,“随本宫同去赴宴。”

郑叔大惊,忙拒绝道:“殿下万万不可牵扯其中,老奴一人去,揽下此事,吴争便没有任何理由再追究此事。”

朱媺娖叹息道:“你承担下此事之后,吴争或许无法再追究此事,但他心里能相信吗?真相信吗?这一心结恐怕会一直存在他的心里,再无可释怀之日。而我与他之间,再无……可能。”

这话说得没错,任何人处于吴争的位置,都不可能相信朱媺娖没有涉足此事。

往往都会猜测,是朱媺娖授意行刺,等事情暴露之后,又将郑叔推出来做替罪羊。

所以,这事再解释也没用,反而越描越黑。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双方的互信到了一种超然的地步。

可这不可能,或许朱媺娖没有接监国之位,没有利益冲突,朱媺娖和吴争能水到渠成的达到这个超然程度,可现在,二人代表着各自不同的利益群体,绝不可能。

郑叔听懂了朱媺娖话中的意思,他“通通”磕头道:“都怪老奴愚蠢,牵累了殿下,老奴万死莫赎……。”

朱媺娖再次弯腰,将郑叔搀扶起来,“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没用了。这样,本宫与你同去赴宴,一来给他一个交待,二来本宫要保你周全。”

郑叔老泪纵横,嘟哝道:“老奴……老奴混帐,老奴该死,连累殿下有此之辱。”

朱媺娖叹道:“命中该有自然有,命中无时……莫强求!这想来便是本宫的命!”

第二百九十九章 忠奴

收拾起心情,朱媺娖同样面无表情地道:“靖海候客气了,本宫听闻靖海候今日设宴,便想做个不速之客,想来靖海候不至于因此而怪罪本宫唐突吧?”

“殿下这是哪里话,臣万万不敢。何况殿下是稀客,臣平日怕是想请都请不到,又怎会见怪于殿下呢?殿下请,快快请进。”

郑叔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地跟在朱媺娖身后。

朱媺娖坐下,他哪敢坐。

就算吴争是请他赴宴,他又怎敢与朱媺娖平起平坐?

吴争没有劝他,甚至于连眼睛都不看他一眼。

因为在吴争心里,他不过是条走狗,主人手中的一柄刀,主人让它咬谁就咬谁。

自己真正的对手是朱媺娖。

“来人,上菜。”

伴随着吴争的话语声,一道道菜肴由士兵端着鱼贯而入。

而此时,朱媺娖开口了,“明人不做暗事,靖海候且不忙着上菜,请靖海候屏退众人,本宫有话要对你讲。”

吴争自然清楚朱媺娖今日来定是有话要说,也一坚持,哂然一咧嘴,挥了挥手,刚刚进入的士兵皆倒退而出。

宋安有些犹豫,上前凑到吴争耳边道:“少爷,让我留下吧?”

吴争横了他一眼道:“没听见殿下发话吗?出去!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室。”

“是。”

宋安退出时,轻轻带上了门。

吴争一摊手道:“请殿下赐教,臣洗耳恭听。”

朱媺娖未言先叹,“吴争,如果现在我说,这是场误会,你会信吗?”

朱媺娖不再称官名,而是直呼吴争的名字,用意是想拉近双方的距离。

“我信。”吴争连脑子都没过,就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这让朱媺娖脸上闪过一丝惊喜。

可吴争接下去的话却让她的心迅速冰冷,“如果我那时当场被箭射死,我肯定是信你的。可惜,我没死,既然没死,那就没法信了。”

朱媺娖急道:“吴争,我有何理由要加害于你?”

吴争嗤声道:“我能理解你的苦衷,任何人,不,应该说身为公主,身为监国,你并未做错。只是,吴争不甘心束手就戮。”

朱媺娖见误会越说越深,一时情急,“这真是个误会,此事我也真不知情……!”

这时郑叔突然上前一步,冲吴争跪下道:“靖海候,派人行刺,全是我的主意,殿下确实不知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吴争突然哈哈大笑道:“忠奴,可敬可叹。”

朱媺娖苍白着脸道:“你究竟要如何才能相信?”

吴争平静地答道:“我信了。既然殿下有谕令,臣自然该信。”

说到此处,吴争转过头来,看着郑叔道:“你很忠义,其实按你我之前,从嘉兴一路至绍兴的交情,如果是别的事,我原本应该留你一命,给你一条活路走的。可惜,是你先想要我的命。既然你要为主效死,我成全你。来人,将他拿下。”

宋安迅速带兵涌入。

朱媺娖急地“噌”立起,大声道:“谁敢放肆!”

可惜,她的喝斥只是让宋安等人稍一停滞,就又迅速扑上,将郑叔按压在地,然后往个拖拽出去。

郑叔急喊道:“老奴去了,万望殿下保重!”

朱媺娖终究是个女孩,她急哭出了声道:“吴争,我求你了,我身边也就他一个能说话的人了,你放过他吧!”

看着朱媺娖一脸梨花带雨的凄色,吴争心里一痛。

是啊,什么样的仇恨,竟让曾经“结义”的二人之间,成了生死大敌?

可吴争同样知道,如果今日郑叔不死,如何服众?

连行刺自己的人都能放过,如何令麾下将士心服?

吴争硬下心来,不出一声,甚至连眼睛也闭上了。

朱媺娖看着吴争如一潭死水的表情,银牙一咬,突然从身上取出一柄匕首横于颈间,厉声冲吴争道:“好。你若杀他,我也成全你,这天下二百年前就是她家的,还给她也就是了。”

吴争闻听,原本紧闭的眼突然睁开,“你此话何意?”

朱媺娖愤怒地说道:“你妹是建文后人,你不就想着废黜我的监国之位,好去向她邀功吗?”

吴争霍地站起,瞪着朱媺娖道:“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朱媺娖嗤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吴争确实惊悚了,这事关乎朱辰妤的未来,一旦身世泄露出去,便会有无数居心叵测之人,以她的身世图谋自己的利益。

吴争脑中突然浮现出周思敏来,对,肯定是她。

原本吴争打算就按照朱媺娖主仆的心思,只想杀了郑叔,暂时了结此事,以应付明日行动,毕竟这样拖下去,不是个事。

可此时,当吴争发现朱媺娖竟然知道吴小妹的身世,在这一刻,不可否认,吴争确实动了杀机。

不过吴争又迅速冷静下来,毕竟自己不是屠夫,弑君这等丧心病狂之事,轻易不可沾染。

而且,真要对朱媺娖下手,吴争确实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吴争转头,大喝道:“来人,将人带回来。”

听到吴争这话,朱媺娖松了一口气,可手中匕首未曾放下。

二人就这么僵持起来,一会儿,死里逃生的郑叔踉跄进来。

扑倒在朱媺娖脚前大哭出声。

吴争冷冷道:“如你意了,现在说说吧,可有将我妹妹之事透露出去?”

朱媺娖道:“你答应放过郑叔,我就告诉你。”

吴争心中大怒,脸上冷意更甚,“好。我答应了!”

朱媺娖道:“好。我信你。此事未曾透露半字,此意仅我与郑叔知道。”

吴争闻听遂松了口气,“你们走吧。”

吴争的平静,让朱媺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愕然张大了口。

吴争横跨一步,躬身道:“臣恭送殿下。”

朱媺娖这才回过神来,向同样惊愕的郑叔使了个眼色,二人急步离去。

宋安进来问道:“少爷真就这么放过此事了?”

吴争长吁出一口气道:“派人在明日路上,射杀!”

宋安先是一愣,随即应道:“是。”

第三百章 骗鬼呢!

次日一早,吴争率六千骑兵出山寨。

随行还有数百人,这其中钱肃乐、张煌言等人霍然在列,而二十多辆马车,遮掩得严严实实,那是女眷所用,一切捧场都按真实的来,甚至比真的还要真。

最后所跟的上百辆马车上,全是贴着朝廷封条的大箱龛。

出山至老槐村外,与迎面率军守候的博洛相对。

吴争向宋安施了个眼色,心领神会的宋安随即马刀一扬,策马急突。

他带率一营骑兵呼啦向前,直冲着清军阵营冲去。

事发突然,清军大惊,一个个面色惨白。

只有博洛没有慌乱,他只是脸色一变,随即回复自然。

他随即下令,全军戒备,甚至连作战的命令都没有发出。

博洛很快就猜到了吴争的心思,他心中并不很相信吴争会发动突击。

这样的野战,吴争得不到什么好处。

老槐村临时所建要塞如今已经被清军占据,要塞中一样囤有清军,一旦开战,此地与平岗山有五、六里,可与老槐村要塞仅一、二里地。

加上吴争队伍中有朝廷官员和家眷在,真打起来,恐怕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在博洛看来,吴争之所以这么做,目的无非有二,一是试探清军的战意、战技,其次是少年心性,向自己展示一下肌肉。

果然,宋安所率骑兵在距离清军仅一百步左右时,就已经慢了下来,然后停止不前。

吴争一直在留意清军和博洛的表现。

与博洛所猜的基本无异,吴争确实是想进行一下试探,看看多铎究竟有没有半路翻脸动手的意图。

如果没有,经自己这么恶作剧的一闹,想必博洛必定会前来交涉、指责,甚至很可能以此次协议作罢为要挟。

但吴争不怕,因为自己如果一直赖在山寨不走,最着急的应该是多铎。

如果真有翻脸的意思,那么,博洛因为心中有所图,必定会假意忍屈,当作无事发生,只是催促自己离开。

吴争拱手道:“劳大将军久候了。吴争约束麾下不力,惊扰了大将军,还望大将军莫怪……咦,怎么不见豫亲王大驾?”

博洛拱手还礼道:“靖海候有礼,王爷今日有要务在身,恐怕不能亲自相送,派我一路护送靖海候一行离开。如今时辰不早,还请靖海候尽快离开。”

吴争目光一缩,不再多言,下令转头转西北向三界方向而去。

博洛随即指挥清军,由两侧伴随,名为护送,实为“押送”。

吴争的心中,已经确定多铎必会半路翻脸,于是向左右将领施以眼色,厉如海、宋安等将领慢慢离开,各回己部掌控军队。

两军各怀鬼胎,一路泾渭分明,三路向北。

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前面不远就是三界。

吴争因为要迷惑博洛,一直迂回于队伍前首和后面马车队。

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向一辆马车躬身行礼说话,象是在向监国禀报什么事一般。

也正因为如此,吴争发现了一个异状。

护送清军的人数不对。

之前在老槐村前两军对峙,双方军队不可能全部铺开。这种拥挤就造成了一种错觉,就是人数很多。

按常理,多铎如果要在半路翻脸,那么应对自己六千骑兵,必须有至少两倍以上的兵力,才能对自己所部形成合围,也就是说,清军必须超过一万五千人以上,才能实现多铎将绍兴府朝廷一网打尽的可能,否则只要有一个方向遗漏,吴争就能壮士断臂,大不了舍弃一部做为殿后,余部护送车队突围。

可吴争从来回的驰骋中发现,这支清军的人数最多不超过一万人。

这个发现,让吴争心中一凛。

难道错判了多铎?

恶狼从良,改吃素了?

肯定不对,多铎今日的不现身,绝对不是巧合。

吴争的脑子迅速转动起来。

多铎想做什么?

故作迷阵,其实已经南下?

不对,就算自己已经离开,可平岗山中还有一万多明军,这如何让多铎放心南下?

再说了,博洛还在,按这二人这些年焦不离孟的习惯,多铎不可能独自南下。

而今日,可以说关系重大,不管要不要半路翻脸,多铎都应该露面才是。

因为无论是从双方立场,还是吴争现在的身份,都已经有资格与多铎对话了。

吴争一时无法理出头绪,牙一咬,那就只能火力侦察了。

“厉如海。”吴争大喊道。

“属下在。”厉如海闻声应道,急急从远处跑上前来。

“本候饿了,传令大军停止前进,待进食之后再重新启程。”

“属下这就去传大人命令。”

行进如同长蛇的队伍随即停下,可清军还在前进。

博洛得知之后,急驰而来,责问道:“靖海候为何下令停止前进?”

吴争微笑道:“大将军莫怪,今日为赶在谈妥的时间出平岗山,本官出发时尚未进食,如今肚中饥饿,待进食之后再启程,大将军放心,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博洛急道:“此地离三界尚不足十里地,与嵊县也不过六七十里,过了嵊县,靖海候想滞留多久都行,还请你不要耽搁我等的时间。”

吴争的脸瞬间变化,冷冷道:“大将军这话过了,常言道皇帝不差饿兵,本候与大将军份属两朝,想来大将军还不能命令本候吧?本候想什么时候进食,就什么时候进食,你若不满,可唤你家豫亲王前来与本候商议。再说了,就算本候能忍,这几十辆马车中的女眷、老弱能忍吗?”

博洛僵住了,虽说明知道吴争满口胡言,这军队埋灶造饭的时间那是有定制的,而且今日赶路,又不是临时决定,女眷和老弱恐怕早已吃过,这出山才一个时辰,哪会饥饿到不能忍受的地步?

再说了,吴争是谁,大明靖海候,就算整个山寨都饿着肚子,也没有人敢去少他一口吃的。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没吃过?

骗鬼呢!

第三百零一章 没完没了

博洛虽然明知道吴争此举一定另有用意,可一时想不出所以然来。

他不傻,自然听出吴争话中的嫌弃,吴争的意思是说,你这大将军,还不在我的视野范围之内,要谈让多铎来。

这下博洛为难了,如今的吴争及他手下的明军,人数并不比他麾下少很多,就算要打,恐怕也占不了什么好处。

关键是他没有开战的权力。

总不能逼问吴争究竟要做什么吧?

看着不屑一顾的吴争,博洛一时拿不出主意来,这就象是个烫手山芋,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博洛无奈之下,只好妥协,问道:“那靖海候需要多久方可启程?”

吴争见博洛服软,这才缓和了脸色道:“本候心里有数,断不会让大将军为难,这样,一柱香的功夫,如何?”

博洛反而意外了,没想到吴争这么讲道理,一柱香的功夫进食,确实不多,甚至对于吴争这样的身份来说,已经算是紧促了。

于是博洛应道:“那就依靖海候所言,一柱香之后我再来。”

“好,好!”吴争满口应好。

于是两军都停了下来,清军在道路两侧,明军在道路中间开始进食。

宋安等人慢慢来到吴争身边。

此时吴争,正捧着一块肉干装模作样地啃着。

“大人,怎么突然改变了计划?”厉如海传令归传令,可真猜不到吴争怎么想的。

吴争此时哪有心情吃?勉强咽下一口肉干,不想竟噎住了。

宋安赶紧从身边亲卫手中抢过清水,递到吴争嘴边。

吴争灌了几口,这才舒缓了下来。

虽说样子狼狈,可在这一瞬间,吴争心中灵光一闪。

自己率军过三界的用意,无非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给朝廷转进创造机会。

可绍兴府朝廷撤至平岗山寨,并不是什么秘密。

多铎自然了然于胸。

而朝廷自然也知道多铎知道。

那么,多铎自然也能猜到,明廷及吴争能猜到自己可能会打算对明廷君臣半路动手。

自然明廷就会对此做出应对之策,而不是傻呆呆地自己入瓮,等着多铎动手。

这就象一局明棋,双方的心思和每一步都在对方的视野里。

这么一来,其实吴争一行的用意,已经不难猜了。

既然已经识破吴争的用意,那么可想而知,多铎接下去的打算。

这恐怕就是多铎今日不显身的真正原因。

想到这,吴争额角豆大的冷汗瞬间浸出。

嘴里尚未咽下的一口水,在嘴唇无意识地张开下,滴落下来。

吓得宋安、厉如海等人脸色大变,他们甚至以为吴争突然中风了。

天知道,这样的少年中风的机率,恐怕比中五百万更小。

宋安情急之下摇晃着吴争的身体,喊道:“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吴争这才回过神来,急道:“不好,多铎已经识破了我等的用意,他派博洛前来虚与委蛇,可事实上,他很可能已经率清军主力去阻击我君臣,哎……一时失算,低估了这建虏头子。”

他的话,让所有将领目瞪口呆。

宋安更是急白了脸,“那怎么办少爷?小姐、夫人可都在那一路啊?”

厉如海道:“大人,要不趁博洛无备发起突击,击溃之后,再增援陈胜部?”

吴争摇摇头道:“此时意外停止前进,博洛心中必有疑惑,无备,是不可能的。加上清军人数还略多于我部,野战恐怕两败俱伤,最后一样无力增援陈胜部。”

一边还带着伤,吊着膀子的沈致远插口道:“既然大人你无端突然停止前进,博洛都没有发作,这表明清军并没有想与我军开战的意思。由此我推测,多铎是想礼送大人出境,方便他对陈胜部动手。只要离开嵊县,到时大人就算发觉不对,也鞭长莫及、远水救不了近火了。”

吴争点头同意沈致远的推测道:“想来应该如此。”

沈致远继续道:“这是一个难解之局,清军兵力是我军的三倍,我部只有六千人,博洛有**千人,只要我部过了三界,大伙都知道,三界官道一边靠山,一边临江,我部与博洛所率清军,总计一万五千人,挤在三界一条官道,不管是攻是守,都无法速胜,也就是说,博洛只要率军堵住三界官道,我部骑兵就难以发挥优势,就算拼死强攻,一天之内,也无法突破清军防守,更不可能增援陈胜了。”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三界的地形,原梁湖千户所出来的人都明白,因为当时就在那,击溃了两千鞑子骑兵。

幸好今日吴争在临近三界时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执意下令停止前进,否则,真要过了三界,那就算想回来都难了。

沈致远的话,剖析出了多铎的用兵意图。

没错,多铎打得就是这个主意,他比吴争估计得更敏感,从吴争提出要带数百人一起北上的要求,多铎就猜测到吴争的意图。

可多铎确实很为难,清廷不断地催促他南下,他不得不对吴争的要求进行妥协。

可多铎并不好相与,他立即意识到,这或许对吴争对明廷有个机会,但他自己也是一个良机。

只要将计就计,以博洛为障眼法,迷惑吴争,让吴争以为计谋得逞,这样他就可以率主力围歼明廷那另一路。

由此带来的收获非常巨大,不仅可以对明廷一网打尽,还可以顺势清除护送的明军,也就是说,只要消灭了这支护送明军,平岗山明军势力就算不被清军歼灭,恐怕也难以对绍兴府造成威胁。

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于是多铎研究绍兴府地图,择出明廷撤退的路线,定下计策,一面同意吴争的要求,一面组织起军队囤于平岗山和海边的必经之路。

多铎不怕因此引发双方再次开战。

只要顺利达成战术目的,就算开战,吴争的实力已经大损,就算应天府能守住,杭州府也在清军的兵锋之下。

到时,多铎甚至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直接挥师渡江,扫荡杭州至嘉兴府一线。

从而对应天府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第三百零二章 从海上突围

这样一来,清廷就可以轻易铲除绍兴府和吴争势力。

由此长江以南,直至福建,整片土地连成一片,尽在清军的掌握之中。

就算到时朝廷要治自己抗命之罪,面对如此赫赫军功,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当然,多铎也做了不开战的准备,只要吴争率部去了嵊县,那么博洛部就可以将吴争堵在三界以南,只要自己顺利将明廷君臣控制在手,吴争必然投鼠忌器,到时再来一次劝降,或许可以一举荡平江南。

多铎可谓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无论吴争怎么挣扎,看来都在多铎的算计之中。

可问题是,吴争的运气太好了。

好到上天都在帮他。

本来是迷惑博洛的来回驰骋,却让吴争发现清军的人数不对,引起了心中的疑惑,继而毫无道理地下令停止前进,这就让多铎本来编织稠密的网,漏出了一丝缝隙。

听了沈致远的分析,吴争问道:“你有何良策,可以破解此局?”

沈致远笑道:“现在知道带上我的好处了吧?”

吴争喝斥道:“现在是你说笑的时候吗?还不快快讲来!”

沈致远这才正容道:“破解此局的唯一方法,就是击破博洛这八、九千人,然后挥师东返与陈胜部会师。虽说多铎必是部署了大军,可他应该不会预料到我军会突破博洛部,前去增援。而局部的前后夹击,定会使得清军猝不及防。”

吴争蹩眉道:“先不说突破博洛部不易,就算真能突破东返,与陈胜部会师,可绍兴府清军兵力高达四万多人,多铎一旦回过神稳住阵脚,对我部和陈胜部形成合围之势,那么以平岗山寨中几千驻军,恐怕根本无法解我军之困。”

沈致远道:“你担心平岗山寨守不住?”

“不,我是怕平岗山寨中池二憨等人,听闻我军被困,会按捺不住出山增援,那就是中了多铎的圈套,很有可能被彻底歼灭。”

沈致远道:“以池二憨对你的忠心,确实有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所以你必须抓紧时间决定突破、甩掉博洛部,只要与陈胜会合,就按原计划一路奔向海边。就算多铎稳住了阵脚,追到海边时,我军也已经出海。”

“你是说,我部和陈胜部,与朝廷诸人一起出海,由海路北上?”

“对,既然你相信平岗山寨能守得住,那么只要你能脱困,池二憨就不会出山增援。至于陈胜部不妨带去杭州城,大不了到时再想法渡钱塘江返回平岗山就是。”

吴争意动,可突然想到一处关键所在,他皱眉问道:“当日我从金山带军民返回绍兴府,所得数十条大船,最多也就能装载数千人。如今我部与陈胜部加起来有一万多人,需要分两三波出海,如何能赶在多铎大军追来前全数撤出?”

沈致远呵呵笑了起来。

吴争恼了,斥责道:“笑什么?”

“是,是……这事怪我。”沈致远起身,随意挥了下手,那神态还真有诸葛孔明的三分意思。

“当时我被你留山寨,与钱翘恭、陈胜等人一起部署山寨防御。山谷中巨树林立,我就想海边百姓越聚越多,多造些海船,于是与陈胜等人商议,派人从山寨拉了几百颗大树去海边造船。”

吴争惊愕了,这小子往往在关键时候有超乎常人之举,难道是上天派来的福星。

沈致远看着吴争的惊愕,神情有些得意,“只是时间不够,否则以平岗山中的巨树,造个几百条船,还是不难的。只是……嘿嘿,耗费了你不少储备在寨中的银两。”

吴争此时哪顾得上银子,急问道:“那现在海边总共造了多少船?”

沈致远答道:“八百石海船十六艘,三百至五百石海船一百余条,都是商船。”

吴争大喜,按这个数字,加上原有的海船,运输这一万多人,应该不成问题了。

这时,有清军将领前来催促,一柱香的时间到了。

吴争微笑着回应,再等一柱香的时间。

清军将领脸带怒意,可还是乖乖地回去复命了。

厉如海奇怪地问道:“大人,如今时间紧急,为何还要再等一柱香的时间?”

沈致远冲厉如海翻着白眼道:“厉捕头,大人让清军再等一柱香的时间,可没叫你也再等一柱香的时间。”

说到这,沈致远得意地冲吴争一笑,道:“我说得对吧?”

吴争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冲厉如海等人问道:“该不该战?”

“战!”

“好,各自回去掌控军队,听我号令发起突袭。”

“是!”

宋安问道:“少爷,那百余辆车和车上所载之物呢?”

吴争一愣,突然微笑起来,“等下让这百余辆车先走,待骑兵开始突击,越过车辆后,将车辆横在道路上,之后该如何,你应该知道,去办吧!”

宋安听了,也嘿嘿一乐,应道:“少爷放心,我这就去安排,保准让博洛这辈子难忘,说不定,这小子运气够好,也会步入多铎后尘。”

钱肃乐等人围了上来,“靖海候,我们能做些什么?”

吴争道:“诸公只管待在马车里,一旦战斗开始,我会安排人第一时间送各位过三界前往嵊县,只要过了嵊县,就是我朝控制的范围,就算多铎想要开战,也不会立时进攻。诸位全速向北渡江至杭州府,如此就算我部失利,清军也来不及追击诸位。”

这话是对的,双方兵力相差不远,一旦交上火,清军就没有余力去追击钱肃乐一行,这样等战斗结束,无论胜败,至少钱肃乐十几个官员能逃脱,清军想一网打尽的目的也就无法实现了。

在吴争看来,或许保存下这十几个敢死的忠义之士,未来的朝廷才更具有与清廷抗衡的实力。

吴争的话让这些文官们安了心,纷纷散去,重新回到车上。

钱肃乐没有随官员们离开,他看着吴争,欲言又止,最后叹息一声,摇摇头走了。

如果不是事态紧急,吴争肯定会拉住他问个究竟,可现在,吴争没有精力顾及其它。

第三百零三章 车中的火药坛

张煌言也没有走,他对吴争正容道:“清者自清。吴争,愚兄没有看错你。”

与满朝的流言蜚语相比,这话说得中肯。

事实上吴争决定去增援陈胜部,已经给了这些流言蜚语有力的回击。

吴争挤出一丝笑容道:“与鞑子相比,所有一切,都可以暂时搁置。”

张煌言沉声道:“给我一支兵马,愚兄来为你殿后。”

吴争摇摇头道:“玄著兄的心意,吴争领情了,先不说眼下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哪怕真到了那个时候,吴争也不会让玄著兄为我殿后。山河破碎,终有海晏水清之时,到时还需要象玄著兄这样的能臣重整河山,岂能轻言舍身?”

张煌言抿嘴咬牙道:“好。蒙你如此看重,愚兄绝不令你失望就是。”

……。

博洛听了将领的回报,心中那叫一个郁闷。

这天下不要脸的多,不讲理的也多,可到了象自己和吴争这样的身份地位,就算不讲理,也得顾及到自己的颜面不是?

这小子原本说好是一柱香,可现在竟又要再等一柱香。

明摆着想赖着不走啊。

博洛不明白,吴争究竟想做什么?难道这小子发现了些什么?

博洛的心里很急,这个时候,多铎应该已经对明军发起进攻了吧?

可自己却没有按计划,将吴争一行押解出三界。

这个时候,如果与吴争翻脸,那可能导致吴争率军返回平岗山。

如此,多铎所谋划的大事,就会生变。

毕竟,一旦吴争得知变故,与平岗山中明军会合之后,挟怒报复,绍兴府清军还真够喝一壶的。

所以,博洛强按着心中的不痛快,决定亲自去催促吴争这个瘟神早些启程。

“靖海候,时辰不早,还请尽快动身吧!”

吴争心中连叹可惜,再等一柱香,一是为了重新部署军队需要时间,二是吴争就想引博洛前来。

只要能拿下博洛,那突破这支清军的成算就大了,甚至可以花极小的代价达到目的。

可惜的是,博洛非常谨慎,他的身后至少有百人跟随。

而道路两侧,都是清军,一旦动手,清军必会增援。

所以就算吴争有心抓捕博洛,也只能望洋兴叹。

“大将军莫要着急,本官已经进食完毕,这就启程出发。”吴争回答得非常自然,也给足了博洛面子。

博洛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甚至有些激动,还以为自己错怪了吴争,原来这小子是讲道理的。

这个认识,差点让博洛热泪盈眶。

“靖海候果然言而有信,那就按你所言,大军启程吧。”

吴争没有任何迟疑,挥手下令,大军开拔。

于是,六千骑兵和百余辆车就在博洛和清军的眼皮子底下开始调动。

车辆先行,骑兵在后,不准确的来说,车辆是在道路正中间,而明军骑兵开始挤压清军的行军路线,走在车辆两侧。

这种公然地挑衅,清军反而不敢反抗。

因为不远处就是三界,过了三界,两军就要分道扬镳。

博洛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之前车辆不是在后面的吗?

不过博洛也不以为然,因为想来也正常,之前明军是在清军的押解下赶路,如今三界就在眼前,过了三界,清军的押解任务也就算完成了。

明军一路北上,自然要将重要车辆护在中间。

博洛急着想赶快请走这尊瘟神,此时见明军已经占据道路两侧,也不追上去责问吴争,于是下令,清军紧随明军而行。

走了一会,博洛发现不太对了。

明军骑兵开始加速。

而且越来越快。

就在一眨眼的功夫,两军迅速脱离了胶着,相距一、二里之遥。

博洛只感觉不对,还来不及去猜想不对在什么地方。

但明军确实在按照既定路线行军,只是速度太快了。

博洛毕竟是战场上滚爬了多年的人,他有一种动物般的本能。

他厉声下令,追上去,咬住明军。

这个命令无缝是正确的,只要两军胶着,明军不管想出什么妖蛾子,以清军的兵力优势,都可轻易化解困局。

可问题是,明军变化太快,而再精锐的军队,也无法在博洛一声令下之后,迅速将命令执行,传令、调动、加速、追赶……一切都需要时间。

就在清军一阵忙乱,准备追赶明军的时候。

双方的距离迅速拉开了至四、五里之远。

清军这时开始奉命急追。

博洛心里暗松了口气,至少到现在还没有大的危险,那只要清军咬住了明军,四、五里的距离,还不至于发生太大变故。

可这时,博洛突然发现了异常。

明军竟然丢弃了那百辆车。

这让博洛非常想不通,为什么?

前面就是三界,过了三界,两军就会脱离,明军完全有能力将这些车带出十里外。

况且,自己也没有任何要进攻明军的意思啊,明军为何要丢弃这百辆车?

这一瞬间,博洛的敏感救了他一命,博洛本能地勒住了缰绳,随着战马的嘶鸣,博洛大喝道:“全军停止前进。”

其实这个时候,博洛并不知道明军的用意,他完全是靠着本能在发号施令。

上过战场多了,自然而然有一种本能,对危险的敏感。

可博洛是自己决定停止,勒住了马缰,饶是如此,战马依旧嘶鸣着人立而起。

可想而知,那些已经加速的清军,哪可能立即奉令停下?

真要立即停下,等于是寿星公吃砒霜——嫌命太长了。

所以,随着博洛的命令,清军骑兵依旧向前驰出了一、二里地,这才减慢了速度。

而因道路中堆满了明军丢弃的车辆,清军骑兵也象明军骑兵一样,从车辆两侧往前冲。

左右两列骑兵,延绵十余里地,至少有千把人已经越过了车辆的位置。

这个时候,减慢速度的清军骑兵中,有些鼻子灵敏的人,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火药!”一声凄厉地呼喊,瞬间将所有人拉入了地狱。

慌乱骤起,当看到一股股轻烟从车辆底下冒出,清军骑兵开始慌不择路地拨转马头,向两侧田地冲去。

第三百零四章 赚取博洛

可惜,这个时候已经晚了。

事实上,根本没有给清军留下反应的时间。

“轰”、“轰”、“轰”、“轰”……。

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几乎震聋了幸存者的耳朵,一时间官道上充塞了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

疯狂啊……太疯狂了!

吴争原本这是安排用来突围的火药,如今全丢弃在了官道上。

那些板车上的箱龛中所装的,就是吴争令陈胜在平岗山寨中囤积的火药。

原本吴争是想,将多铎引到三界西北,重演当时景观前的一幕,吴争甚至还设想这次多铎不可能再运气好,要的不再是他的一只脚,而是他的命。

当然,这只是设想,最重要的是,吴争想借助这批火药,掩护自己突围。

可局势的演变,完全出乎吴争的预料,多铎非但没来,而且去阻击朝廷君臣去了。

既然如此,吴争自然不会浪费这批火药,平白丢弃岂不便宜了清军?

死马当成活马医,不管有没有,打一竿子再说嘛。

于是就有了这一次天崩地裂的连环爆炸。

其实吴争自问能猜出钱肃乐眼中的那一抹歉意。

钱肃乐是在后悔把自己想得太不堪,以为吴争会趁此借清军之手,让绍兴府朝廷团灭。

钱肃乐甚至已经与张煌言说了,如果吴争见死不救,那么他将率这次同行的朝廷官员,毅然脱离,前去寻找陈胜部,就算死,也得与他们死在一起。

确实,这是吴争自立的一个好机会。

面前的这个局非常难解,就算吴争故意装作不知,率军按与多铎的约定离开三界,任由多铎将朝廷连锅端,钱肃乐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本身就无可指责嘛。

不是吴争故意,而是鞑子太狡猾。

可偏偏吴争不仅想到了,还将它说了出来。

不仅说了出来,还打算孤注一掷,拼死增援陈胜部。

这就让之前吴争意图篡位自立的传言不攻自破。

而向来对吴争有偏见的钱肃乐,也不得不为自己对吴争的忌惮、压制而感到歉然。

钱肃乐对吴争的忌惮,并非钱肃乐主观形成,而是来自吴争第一次在张国维府上,那一番“大逆不道”之言。

从那个时候起,钱肃乐就感觉吴争是个异类,心中有了防范。

不过那时吴争只是个小小百户,掀不起什么风浪来,钱肃乐也就故妄听之。

可随着吴争经始宁镇一战迅速崛起,之后就迅速壮大,一发不可收拾,这就让钱肃乐越来越担心吴争的志向。

甚至钱肃乐不惜以爱女的终生为筹码,希望借助联姻来控制吴争。

可今日,钱肃乐突然发现自己错了,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正如吴争自己说的,对于大是大非上,他有着底线。

所以,钱肃乐叹息着,不发一言走了。

可连串的爆炸虽然声势巨大,但对于整支清军而言,损失并不是伤筋动骨。

一是道路上已经不再拥挤,二是清军成两列行军,爆炸的威力不足以影响到清军中后部。

伴随着漫天的烟尘、四下乱飞的残肢断臂,还有未死之人的惨号声,在清军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急速的马蹄声渐渐盖过了混乱的吵杂声。

不得不说,博洛对于战场的控制力非常老到,他适时地下令——撤退。

这无疑是个最正确的选择,这个时候,如果勉强下令清军迎击,那么或许可以挡住明军兵锋,但不可避免地将遭受重创。

如果在平常,重创也就重创了,只要能将吴争这个不要脸的挡下,拼个两败俱伤也无所谓。

可现在,博洛不能,准确地说博洛不敢。

他带来的八、九千人虽是偏师,但占了绍兴府清军近四分之一,其中骑兵更是占了多数。

如果将这支军队损耗在此战中,那么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会影响到多铎南下。

也就是说,哪怕全歼吴争所部,也是得不偿失的。

何况,按现在的情形,全歼吴争所部,无疑是痴人说梦。

那么,避其锋芒,保守实力才是最重要的。

下令撤退,在吴争骑兵尚未接触之前,中间还有那百丈烟尘为掩护,清军撤退得虽然仓皇,但还算顺利。

同为骑兵,一逃一追,只要没有狭窄地形限制,短时间追上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吴争麾下骑兵前锋越过烟尘时,清军已经在二、三里外。

吴争适时停止追击,下令调转方向,增援陈胜部。

……。

朝廷君臣一行在陈胜率军护送下,出山寨就与老槐村清军驻军发生了激战。

不过老槐村清军在博洛率军与吴争一起离开后,所留下的军队只有不足千人。

在一万明军如排山倒海之势的猛攻下,瞬间溃败,四散而逃。

陈胜率军顺利通过老槐村,向东北方向出发,目标上虞海边。

其实,如果陈胜足够老练,应该会产生怀疑。

老槐村做为清军与平岗山的前沿阵地,多铎怎么可能只派不足千人防守呢?

都说事有反常必为妖,可惜陈胜失误了。

这个失误差点就让君臣及家眷,还有吴小妹、周思敏二女陷入了绝境。

因为这个时候,正是吴争突然发现同行清军人数不对的时候。

从老槐村出发,到上虞海边,需要经过百官。

百官是个古镇,据说舜避丹朱于此,百官从之,故有百官之称。

它与始宁镇相距不远,约二、三十里地。

从百官至海边也就五十里。

但始宁镇在百官以西,海边则在百官以东,截然两个不同的方向。

都说无巧不成书,多铎的失败就失败在这个“巧”字。

多铎的伏击点就设在百官古镇。

绍兴府不大,四面环绕不过八县而已,排除了几个反方向的县,能被选做明军行军路径的也就这么一条。

而百官,就是这条路上的枢纽。

陈胜率军从平岗山出发一个多时辰后,到了离百官仅数里处,这是个三叉路口,往西是始宁镇,往东是海边。

多铎的嘴角已经翘起,就等着这支明军主动占入他的口袋。

可这时,陈胜部上下及朝廷官员,丝毫没有防备之心。

第三百零五章 意外之外的意外

按理说,多铎军队是明军的两倍,他几乎把除要驻守当地的兵力之外,所有人都带来部署这次伏击了,胜利是唾手可得的。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伏击中最不安定因素,会出现在一个女子身上。

吴小妹。

或许是少女离家的愁绪,或许是任性。

吴小妹突然与周思敏联袂拦住陈胜,要回吴庄一趟看看。

如果换了别人,开玩笑,陈胜早大嘴巴子招呼过去了。

今日可不是普通行军,而是突围,况且有朝廷上百官员和家眷同行,稍有闪失,这罪过可不小。

可面对这二女,陈胜不敢,借他两胆子也不敢。

陈胜好声相劝,二女却坚持己见,提出只要派少量人护送她们去吴庄,大军只管按原计划行军,她们到过吴庄之后,会自己追上大部队。

可陈胜哪敢同意?

这二女一个是主公妹妹,一个是主母,还怀着身孕。

无奈之下,陈胜只能去请示朱媺娖。

陈胜原是想让朱媺娖以监国的身份去威压二女,可陈胜没想到,朱媺娖才听闻此事之后,竟下令同意二女回吴庄探视,不仅如此,朱媺娖还要同行。

这个结果让陈胜目瞪口呆,可监国谕令,不得不从。

于是陈胜想了个折中之策,那就是大军暂时驻足,原地休息半个时辰。

然后派一营士兵护送三女前往吴庄。

十几里的路程,只要不逗留时间太多,往返半个时辰也差不多够了。

这对于陈胜是个小意外,对多铎就是一个天大的意外了。

多铎见明军无故突然驻足不前,第一想到的就是伏兵暴露了,明军有了警惕,所以扎营不前了。

这个认识,让多铎不得不改变原定计划。

打不成伏击,那就只能野战了。

于是,二万清军伏兵骤然暴起,向数里外的明军发起了进攻。

苍天眷顾,数里外的明军,有了足够的时间应对清军这场突击。

清军只有少量骑兵,大部分的骑兵被派往博洛部。

所以,清军要经过数里路的冲锋,这个路程所需的时间不短,至少要一刻钟。

一刻钟的时间足够明军做出应对防御了。

伏击战由此变成了一场野战。

可形势依旧对明军不利,首先是兵力,清军是明军的两倍,其次,明军需要守护数百官员及家眷。

陈胜情急之下,建议朱媺娖带官员及家眷避往吴庄。

朱媺娖本就要和吴小妹二女去吴庄的,自然一口答应。

于是陈胜派出一支三百骑兵,护送朱媺娖和一众人等转向吴庄。

命余下骑兵,先行迎敌,自己则率明军步兵,跟随骑兵后面反冲锋。

用意在于阻止清军对去往吴庄的君臣朝廷截杀。

这个决定,让朱媺娖等人顺利离开了战场,明军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与清军拼杀了。

由于大部分骑兵都被吴争带走了,陈胜麾下只有八百骑兵,除了分去三百护送朱媺娖一行,就只有五百骑兵。

五百骑兵在这样规模的战斗中,其作用不大,但对于暂时遏制清军的冲锋势头,还是有用的。

清军半路就被五百骑兵迎面撞上了。

可清军本是打算伏击,自然在武器上作了准备。

应对骑兵的长枪、钩镰准备了不少,所以明军骑兵虽然达到了迟滞清军冲锋的目的,但此举的结果就是令这五百骑兵全军复没,就如同一块石头扔进了汪洋大海中一般。

但他们所产生的作用也不容低估,一是迟滞了清军的冲锋势头,二是给了陈胜率军顺利补位的契机。

可以想象,两军迎面撞上,一方是有备而发,步兵线平整齐推,另一面却是呈现三角形,这种阵型上的差距足以引发三角一方的溃乱。

而五百骑兵,以他们的全军覆没,换得了陈胜在冲锋中部署防线的时间。

两军如同两道翻滚的波浪,迎面撞上,迸得水花四溅。

防线的整固和齐整,使得明军在接触的一瞬间,顶住了清军的进攻。

虽然清军有二万人,但这二万人不可能在官道上铺开,加上两侧田地,也不够。

也就是说,两军的接触面,仅仅可以挤满数千人。

要等这数千人一边消耗,一边后续补上,直到一方溃败,或者一方后续无人,才能分出胜负。

这需要时间,不短的时间。

其实从战略方面来说,多铎已经失败了。

因为这种消耗战,对他来说,是不希望看见的。

他最初想的是伏击,以最少的代价换得最大的收益。

可现在,明显已经反其道而行了。

多铎并不后悔进攻,因为绍兴府君臣上百人,依旧对他是一种诱惑。

当他看到明军不畏生死的反冲锋,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和讥讽,这个现象恰好证实了他的判断,明廷君臣十有八九就在这一路人马之中,往三界方向吴争一行,应该只是障眼法。

多铎并不担忧博洛所部,一来博洛带去的是八旗骑兵,战力远胜天吴争那支才组建一年的骑兵,二来博洛本人身经百战,足以应付各种突变情况。

多铎手一招,随即传令下去,命分出一支偏师,去截住明军那支小分队。

……。

三界以东的官道,硝烟还未散尽。

无数的战马、人体的残躯,都在表明这处曾经有如一场炼狱。

可这场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太快。

几乎就在一转眼之间,曾经集结的两方一万多大军,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吴争没有下令追击,实在是出于无奈。

按常理,象这种态势,清军撤退得慌乱,明军只要追击,战果就会扩大,当然,前提是不能追得太远。

因为清军虽然撤退,但非溃败,象这种马背上的好手,只要驰出十余里,便能慢慢调整好队形和士气。

但适当的追击,有助于明军控制这场战斗的节奏,掌握战场主动,等于掌握了胜利。

可惜吴争心忧随陈胜同行的朝廷君臣和他的亲人,只能放弃追击。

但由此也给了明军转向的充足时间,就算清军在二十里外整肃完毕,要再返回来追击吴争所部,那一来一去就是四、五十里。

第三百零六章 三界被阻

这就是说,从吴争下令转向的那一刻起,敌我双方的距离,最少是四十里以上。

这个距离对于增援陈胜部已经足够了。

可吴争心里明白,这四十里绝对不是安全距离。

只要明军任何时候遇敌迟滞,这四十里对于博洛麾下骑兵而言,追上也就一柱香的时间。

官道的火药让清军吃了个闷亏,但伤亡却不大,最多不会超过一成。

这样的损失对于这支骑兵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也不至于引发太大的慌乱,因为应该慌乱的人,都被当场炸死了。

留下的,最多心有余悸罢了。

所以,为了抢时间,吴争随即下令,全速前进。

……。

回过头来,需要说说与吴争部分开的钱肃乐、张煌言一行。

引爆官道火药时,吴争分出一支三百人的骑兵,护送钱肃乐一行向三界、嵊县方向突围。

三百骑兵,哪怕遭遇两倍于己的敌人,也不是没有还手之力。

对于去往三界西北数十里距离的嵊县,有这三百骑兵护送,正常来说确实已经够了。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清军会在三界驻囤兵力。

不,准确的说,是没有预料到清军还会在三界驻囤人马。

事实上,多铎和博洛主观上,确实也没有在三界设伏兵的意思。

照道理,博洛率八、九千人“押送”明军过三界,三界就算原来有兵,也应该抽调完了,因为清军的兵力并不雄厚。

三界其实不大,方圆不足十里,依江傍山,处于一个山、江所夹的一个小平原。

所以,就算驻囤,人马也不会很多。

可正因为如此,三界的地形属于易守难攻,不适合大规模作战。

三界的清军确实不多,仅一百人,这是抽调兵力之后,一时被“遗忘”的驻军。

可这一百人给护送钱肃乐一行的明军造成了大麻烦。

从去年梁湖千户所在此,由沈致远想出的“奸计”,击溃清军骑兵始,三界的简易工事一直存在。

清军占领绍兴府后,虽然没有加固,但也没有拆除。

也就是说,这些防御工事,还是当初吴争部自己所建,为得就是应对敌人骑兵的冲锋。

官道必经之处,全是木栅栏、铁蒺藜,百名清军中有至少六十名有弓手,据官道一边的山坡上,俯视官道,足以阻断明军的通行。

所以,在明军一行进入官道这个区域时,被清军的箭矢射了个猝不及防。

一个照面之下,十余人伤亡。

好在明军骑兵在前,钱肃乐一行护在中间,否则,单就这个突然而来的打击,足以令吴争抱憾终生了。

钱肃乐之前在吴争面前欲言又止,并不是象吴争猜测的,心中有愧疚。

而是……钱瑾萱也在此行人中。

钱瑾萱,钱肃乐的独女,就是那个在吴争要返回杭州上船前,被拦下理论的那个女子。

吴争甚至没有看到过她的容貌,但不可否认,她名份上,就是吴争的妻子。

按理,钱瑾萱不该出现在这行人中,钱肃乐、张煌言是为了迷惑多铎、博洛,可钱瑾萱应该随朱媺娖一行的。

这件事,不用说吴争不知道,甚至连钱肃乐原本也不同意的。

可钱瑾萱坚持,她只用了一句话说服了她的父亲钱肃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既然吴争此行有险,她就该待在吴争身边,妻子不正应该如此吗?

如果这话被吴争知道,定为怼过去。

可钱家从老子到儿子再到女儿,都是这么个脾气。

还真别说,钱肃乐就吃这套。

理,大于命。

所以,钱瑾萱就这么藏在马车里混入了大军中。

可在吴争意识到清军兵力有问题,计划发生改变,要与清军开战时,钱肃乐担忧了。

原本考虑,吴争所率的是骑兵,正常情况下,清军只要得知吴争护送的不是朝廷君臣,清军就不会拼死攻击。

因为那样与事无补,就算歼灭了吴争部,多铎也无法得到朱媺娖一众。

拼个两败俱伤,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毕竟双方的停战协议还在生效阶段。

所以,在钱肃乐的思考中,钱瑾萱随行是有惊无险的。

可计划的改变,让原先的考量都成了废话。

钱肃乐犹豫是不是该向吴争透露此事,可被钱瑾萱拒绝了。

这次钱瑾萱还是一句话说服了她的父亲——告诉吴争,反而乱了他的心,不如不说!

钱肃乐觉得有理,可在吴争面前时,钱肃乐还是想开口的,毕竟做为父亲,他不想失去唯一的女儿。

话到嘴边,钱肃乐终究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知道钱瑾萱说得对,这个时候让吴争得知此事,反而徒增心乱。

而在钱肃乐心中,朱媺娖和朝廷的安危,还是重过……女儿安危的。

既然吴争有去增援朝廷之心,他如何能为了家人,去影响吴争的决定呢?

这正是钱肃乐,这个大明吏部尚书的忠义。

直到遭受三界清军空袭,钱肃乐这才将此事说了出来。

而说出来,也不是向宋安说,而是和张煌言私下说的。

张煌言闻听,怒了,斥责钱肃乐道:“钱大人好糊涂!这等事,也能瞒我、瞒吴争?你可知道,要是令媛有个好歹,我等如何去面对拼死救援殿下的吴争?”

钱肃乐此时确实心乱了,任由张煌言责骂,“玄著啊,不是钱某有意相瞒,只是……只是我怕若是吴争知晓萱儿在,很有可能不去增援殿下,如此殿下岂不陷入危境?”

张煌言被钱肃乐气得直跺脚,“钱大人啊钱大人,你莫道这世间只有你一个正人君子,莫道除了你钱大人,这世间就再无忠义之人。到了今日,难道你还不明白吴争之忠诚吗?若他有异心,岂会让妹妹吴氏、夫人周氏与殿下同行?就算你告知吴争令媛在此,他也断然不会置殿下安危于不顾!”

钱某的脸色惨然,“也罢……到了此时,还请玄著替我拿个主意。”

张煌言冷静下来,想了想道:“如今吴争必定已经率部转向百官,我等想退回,恐怕是赶不上了。退回平岗山寨更是不可能,说不定清军已经增援老槐村,回去正好撞上。那就只有一条路了。”

第三百零七章 三女竟是姐妹

钱肃乐此时的脑子已经全乱了,随口问道:“哪条路?”

“强行突破三界!”

突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钱肃乐和张煌言一惊,转头望去,正是这三百骑兵的统领厉如海。

明军遭遇清军突袭,伤亡十数人,只能退回,厉如海安顿、整肃了军队,便来寻钱肃乐、张煌言等人讨个主意,正好遇见二人在窃窃私语。

而张煌言骤闻此事,心中大急,接下去的对话声音自然大了些,被厉如海听了个大概。

不要多,厉如海听闻钱瑾萱就在自己的队伍里,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按身份,钱瑾萱就是厉如海的未来主母,如果在自己手里有个好歹,那恐怕百死莫赎了。

原本厉如海还在考虑是否要回转与吴争会合的,因为这一行人,真正的官员也就十几人,其余的马车中皆是士兵,明官基本都会骑射,特别是明末乱起,朝廷取仕,都要加考骑射。

所以,让官员们与士兵一起策马而行,这并非难事。

可问题是,现在这三百多人中,竟有了一个大家不出二门不迈、弱不禁风的女子,而这女子的身份又是如此烫手。

在张煌言说只有一条路的时候,厉如海已经做出决定,那就是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也得突破三界。

张煌言闻听之后,赞同道:“厉千户说得对,狭路相逢勇者胜,虽说三界地形易守难攻,但好在清军人数不多,方才从山坡上射来箭稀稀落落,估计障碍之后的敌军也不会太多。这样厉千户,你率二百人正面强攻,我率余部向山坡上的弓手发起攻击,二路齐攻,定能击败敌人守军。”

张煌言的话有道理,兵力安排也妥当。

主力正面突破,奇兵攻山坡上弓手,因为清军人数少,无论哪路突破,都能控制战局。

厉如海摇摇头道:“我率百人进攻山坡上敌军,张大人率骑兵正面冲击。”

张煌言知道这是厉如海在为自己安危考虑,还想争论。

厉如海道:“张大人不必推辞,时间紧急,若是博洛率部赶来,到时谁也走不脱了,况且一旦正面突破,张大人不必理会我等,直接向西北去。”

张煌言一愣,钱肃乐急道:“厉千户这又是何必呢?”

厉如海正争道:“钱大人,令媛不能骑马只能坐车,马车的速度太慢,如果无人殿后,必会被清军追上,厉某如果攻下山坡,正好部署弓手,钳制官道。就算博洛率大军而来,只要拖延半个时辰,这样你们一行应该快到嵊县了,博洛到时想追恐怕也追不上了。”

厉如海的安排合情合理,可他却似乎忘记了一点。

拖延博洛追兵半个时辰,以百名弓手钳制官道,或许能做到,可拖延之后呢?

那就是全军覆没、死路一条。

就算长上翅膀,也无法从清军的包围中脱身。

张煌言、钱肃乐眼中含泪,他们明白,这不是厉如海忘记考虑自己的退路了,而是不想说。

厉如海催促道:“二位大人,事不宜迟。”

张煌言一咬牙道:“就按厉千户说得办!”

……。

时辰已经到了午后,百官的战局渐渐明朗起来,这种拼消耗的战斗,非常残忍,生命在这一刻如同蚁蝼。

陈胜才看到多铎分兵阻击去吴庄的小分队时,同样以一支偏师出击增援。

于是第二个战场开辟。

很明显,多铎可以再派出一支偏师,陈胜只能继续。

问题在于清军人数是明军两倍有余,他们分兵无关战局,可明军分兵多了,那就是灭顶之灾。

但陈胜没有别的办法,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甚至已经有了殉职的准备。

当第三支偏师派出时,正面顶着清军硬抗的人数已经不足五千人。

这个兵力,以陈胜的估计,最多只能撑半个时辰。

而那边朱媺娖等三女的马车,正在拼命地向吴庄方向急驰。

多铎已经派出了第四支偏师。

护送朱媺娖等三女的明军士兵毅然回转身来,向这支越来越近的清军迎了上去。

这个时候,吴小妹是真后悔了。

她要回吴庄,只是想去看看那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再看看那个供奉着她父亲灵位十多年的祠堂。

世上没有再比时时看着自己父亲的牌位,却不知道他是谁,更痛苦的事了。

可现在,吴小妹真后悔了。

掀开马车车窗,看着双方不断地分兵,不断地攻防,就算是傻子也明白,这是何用意。

周思敏一样脸色苍白,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朱媺娖,“殿下,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朱媺娖是三女中唯一镇定的一个,她微笑道:“不会有那一刻,若真有那一刻,你我姐妹三人,死在一起,也算是缘份。”

周思敏是知情人,倒没有什么惊诧,可吴小妹脸色一变,再怎么排,也不可能排到姐妹相称啊?

最关键的是,面前的朱媺娖,曾经的“西贝公子”,自己还对他有过那一丝朦胧的好感。

这种情况下,吴小妹想到的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连监国公主都知道了。

吴小妹很聪明,她霍地回头看着周思敏道:“是你!”

周思敏开始一惊,不知道吴小妹在指责自己什么,俗话说得好,一孕笨三年。

朱媺娖适时开口,她平静地道:“吴小妹,此处仅你我三人,关系也不远,你放心,你的身世只有我和车外郑叔知道,再无他人。”

吴小妹这才稍松了一口气,从心里而言,她还是比较信任朱媺娖的。

朱媺娖继续道:“从血缘上论,你与我同辈,从年龄上说,你该称我一声姐姐。今日凶险,在这样的情况下,你我姐妹相认,或许也是一种缘份,你可愿意喊我一声姐姐?”

这天下真小,三女凑在一起,论起血缘,竟是姐妹。

吴小妹犹豫着。

周思敏此时已经反应过来了,急忙劝道:“小妹,殿下身为监国,认可了你的身世,便是你认祖归宗之时,还不快谢恩?”

吴小妹终于起身行礼,喊了一声:“姐姐。”

第三百零八章 命不该绝

朱媺娖急伸手劝阻道:“车中地方小,就不必行礼了,你我姐妹今日相认,就算赴了黄泉,也无憾事了。”

也怪了,这会儿车外喊杀声已经传来,这三女倒突然开心起来。

而车外,追击的清军已经击败朱媺娖的护卫,向朱媺娖的马车追来。

坐在驾马车夫身边的郑叔,突然回头探进身来,向朱媺娖问道:“殿下,情况紧急,按事先的计划,分两路而行吧?”

这是惯例,朱媺娖的马车有两辆,外珍看一模一样,这是为了在紧急关头,掩护朱媺娖逃脱的必要手段。

所以,朱媺娖听郑叔这么问,就点头同意了。

可这个时候,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一枝弩箭莫名其妙地飞来,“嗒”地一声钉在马车的车框上,簌簌抖动。

按照弩箭的来势,如果不是郑叔突然转身、探头进来,此时应该被弩箭贯穿了。

这不得不说,陈胜失误了。

昨日吴争因朱媺娖以死相挟,暂饶了郑叔,放她们主仆离开,可回头就对宋安下令,今日安排人手射杀郑叔。

宋安今日随同吴争同行,就只能交待陈胜了。

陈胜当然不会抗拒吴争的命令,出发前就安排了人手在护送朱媺娖的队列里。

可谁会想到,事有变故,双方脱离了。

陈胜在急促之下,忘记了此事,没有下令停止行刺,当然,就算记得此事,陈胜也不会取消前令,因为陈胜无疑是吴争的铁杆拥护者,从金山卫一路追随吴争,陈胜已经视吴争为主公,只识将不知君。

于是,这一幕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如果顺利到吴庄,受命的士兵也用不着在这时突然发难。

可问题时,清军追兵已到,朱媺娖车边最后十六护卫已经转身迎敌。

行刺的士兵就是其中一人。

不得不说,连朱媺娖的近卫都已经安排进去人手,吴争的手已经伸得很长了。

而那死士,眼见自己要回身阻击,以十六人根本无法挡住清军,必会命丧当场,情急之下,他仍旧没有忘记他的使命,竟在回转之前,不管不顾地向马车上的郑叔射出一箭。

不想郑叔确实命大,关键时候他的回身,往车厢内伸头,这两个动作,正好避过了这贯胸的一箭。

这一箭,让车厢中的三女嘶声惊呼起来。

饶是朱媺娖一直扮沉稳,这时也吓得花容失色,发出震耳欲聋地尖叫声。

而当事人郑叔,从开始的惊愕,然后慢慢地平静,最后脸上残留的仅是一抹苦涩。

“殿下不必惊慌,这箭不是鞑子的箭,敌人离我等至少还有一里距离,箭矢还射不到这。”

朱媺娖听了,慢慢平静。

一旦平静下来,她就又是一个睿智的女人,她立马想到了,“你是说,这是来自于自己人的箭?”

郑叔看着车框上,已经稳定的箭杆,苦笑道:“这是我军的箭。”

朱媺娖震惊,“他终究不肯放过你?”

郑叔道:“天可怜见,没让死在此箭之下,否则老奴就这么白白死了,不能替殿下做最后一件事。”

朱媺娖激动起来,“郑叔,让别人去吧。”

郑叔摇摇头道:“清兵看不到车厢内的殿下,只会认车外之人,老奴一直追随殿下,想来方国安必定已经向清军禀报过老奴的样貌。所以,只要老奴在哪辆车上,清军就会追哪辆车。”

朱媺娖知道郑叔说得没错,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为自己去死,心中不忍,眼眶红了起来。

“郑叔,别去……!”

郑叔哂然一笑道:“殿下保重,老奴今日能为殿下而死,死而无憾!日后殿下见靖海候,替老奴传句话,老奴行刺他或许不妥,但若他敢负殿下,老奴在九泉之下也定不依他!”

朱媺娖听懂了,这话郑叔不是传给吴争的,以吴争的心性,听见这种威吓恐怕连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

郑叔的话,其实是说给车厢中三女之一,吴小妹听的。

他的用意,无非是在警告吴小妹,不要仗峙吴争的支柱,与朱媺娖为敌或者觊觎朱媺娖的尊位。

这个太监,确实是个忠臣!

到了这最后诀别的时刻,他心里记挂的,还是他的主子朱媺娖。

只是他能做的不多,吴小妹是吴争的妹妹,他除了用鬼神去恐吓,再也想不出别的了。

吴小妹冰雪聪明,自然听出来了,不过她不为所动,在吴小妹心里,她根本没有想过要复兴建文一脉。

事实上,在她从吴老爹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时,第一反应就是如果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该多好啊!

所以,听着郑叔的话,吴小妹的脸色纹丝不动,就象没听见一般。

郑叔已经没有时间多言,见状长叹,向朱媺娖拱手道:“殿下珍重!”

说完不待朱媺娖阻拦,直接从这辆车跳上了身边的另一辆车。

这样两辆齐驾而行的马车,就这么左右转向分开了。

若郑叔所料,他的样貌早被多铎画像交给了清军将领。

两辆车一分开,追赶的清军就冲着这辆车转向而去。

从车窗一角看去,朱媺娖的眼睛里两行清泪划落。

她明白,郑叔凶多吉少,只期望他能去得安详,死前别受什么罪才好。

……。

郑叔,就只是个太监。

他从来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权臣。

如果崇祯不死,他甚至连宫门都出不了。

活到现在,他所图的,仅仅只是想朱媺娖能好好的活着。

这种心态,就象老母鸡护小鸡一般,就连吴争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忠奴!

按理,这种世人言中的好人,应该是吴争的同道。

可事实上是,就是这样一个好人,想暗杀吴争,要吴争的命。

这个世上,没有纯粹的好人和坏人。

无论好人、坏人,都有着自己的诉求。

吴争也一样,利益可以瓜分,但谁想要他的命,吴争绝不答应。

象郑叔这样的人,这个朝廷,不,这个天下还不少。

而这些是,吴争无法凭自己去收揽,至少目前做不到。

那么,只有以杀鸡敬猴的手段去震慑他们。

第三百零九章 陈胜部危急

如果连暗杀自己的人都放过,吴争无法想象,日后会有多少人借口忠义,来刺杀自己。

那么以后自己什么都不用做了,天天待在家中,里外数层护卫,吃喝等死吧。

所以,必须要对雷霆手段震慑有这种想法的人,这叫杀鸡敬猴。

可朱媺娖以死相挟,终究让吴争心中有些忌惮。

但显然朱媺娖一样无法彻底打消吴争的决然。

杀一个太监,吴争心里没有任何纠结,世上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嘛。

郑叔遭受这一箭之后,其实也已经明白吴争要置他于死地的决心。

不过他不怪吴争。

各有所图,谁也不比谁高尚。

郑叔只是想以必死之身,为朱媺娖再做些什么,而将敌人引走,助朱媺娖脱困,这就是他死前最大的愿望。

为了这个愿望,郑叔抢过车夫的马鞭,一把将车夫推了下去。

就象在吴争眼中,郑叔就是个可有可无之人。

而车夫在郑叔眼中,也是如此。

郑叔不会去思考车夫从急驶的马车上推下,是不是会摔死伤,或者来不及起身,被追来的清兵踏成肉泥。

他现在脑子里想的就是,减轻马车的负重,让马车再快一些,哪怕多引清兵一步,朱媺娖的安全就能增加一分。

郑叔使出全身的力气抽打着马匹。

可他毕竟不是专业车夫,他甚至无法协调双马的步伐。

骤然加速,只维持了大概一柱香的功夫,急速的马车就在路上大石引起的一次剧烈颠簸中侧翻,而郑叔也被大力抛在一边地上。

甚至郑叔都没有机会从地上爬起来,就被后面一涌而上的清兵,团团围住。

打开空无一人的车厢,清兵将领怒了,随即来到郑叔面前,将刀架在郑叔脖颈上。

因失望而愤怒的清将甚至连问都懒得问,就要剌出一刀来。

郑叔此时其实已经摔成重伤,口中冒着血泡沫。

可他在微笑,因为他做成了。

还有什么事,能比做成了自己想做的事,更让人瞑目的呢?

看着清将狰狞的面容,他知道自己是时候上路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面容恬然。

而就在这个时候,急促地马蹄声响起。

清将一怔,止住了手中的刀,抬头望去。

这一望,就没有再动手杀人的时间和兴趣了。

明军骑兵,如同潮水般向这边涌来。

这时一支已经加速冲锋的骑兵,只要是老兵都知道,这种时候,恐怕只有同样冲锋的骑兵,才能遏制这种势头。

而清军现在没有骑兵。

清将几乎是使出吃奶的劲头嘶吼道:“是明军骑兵,撤,快撤!”

撤得了吗?

撤不了。

能抵挡吗?

除非是重甲长戟组阵。

可现在,哪有时间让他们组阵?

面对着数倍于己的骑兵,已经处于巅峰速度的冲锋骑兵,他们的路只有一条——死路。

其实包括清将在内的清兵都意识到这一点,可人总是想活的。

当开始有几个人面对明军骑兵方向,抛下武器,跪地投降的时候。

越来越多的人弃械下跪。

直到清将怒喝着挥刀砍下几个自己人的头,却被呼啸而过的明军骑兵一刀了脑袋。

这场变故才告一段落。

吴争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增援,第一个救得竟会是自己一心要他命的人。

看着地上吐着血沫,笑得古怪的郑叔,吴争有扇自己一耳光的冲动。

但俗话说得好,人很难下决心去杀死一个自己刚刚救下的人。

“来人,把马车抬正,把他带上。”吴争懊恼地下令。

郑叔不再怪笑,他有气无力地喘道:“靖海候,殿下和你家女眷皆避往吴庄了,我就是为引走清兵才……至此。”

吴争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上马挥手:“宋安,你领一千人前往吴庄,要快。”

“是。”

“其余人,随本候增援百官。”

“喏!”

……。

人到了临死,反应各有不同。

而如果不是善终,那反应就更加各异了。

随朱媺娖同行的文武官员,根本不可能与朱媺娖同行,虽然他们确实想,但陈胜怎么会同意?

明眼人都知道,如果数百人一起突围,那所有人都逃不掉。

所以,陈胜已经打算放弃这些人,只保朱媺娖和吴争的家眷。

他不顾明军崩溃,执意向朱媺娖逃走方向派遣偏师。

只要多铎派一支,他便派一支,以至于明军防线岌岌可危,再也抽调不出人手来。

看着多铎派出第四支偏师,陈胜心中悲呼,“大人,属下尽力了。”

他抽刀怒吼道:“杀一个够本,杀一双赚一个,儿郎们,随本官杀敌!”

陈胜如今已经指挥使,随他一起的那些老班底,大都已经是百户、总旗。

他的呼号声,引来那些旧属的应和。

战场上,往往就只需要几个、十几个这样的人,特别是中下层军官,就能带动整支军队的士气。

明军悍然发起反击。

虽然这样的反击是徒劳的,但这彰显着明军将士的不屈和顽强。

多铎有些动容,不是明军的反击会对清军造成威胁。

而是他震动于明军主将的那股子狠劲,在这样的劣势中,还能如臂使指地号令全军去送命,这样的领导力,是强悍的。

明军阵线已经松动,这个时候不管反击还是继续防御,还难以改变这场战斗的结果。

而发动反击,只会加速败亡。

但反过来,同样会加大清军的伤亡。

这就是多铎动容的两个原因。

无论这两个原因中的哪一个,都使得多铎自问,策划今日这场战斗,是不是不应该?

明军的悍然反击,确实撼动了清军的防线,但也仅仅是逼退了清军百步距离,就是强弩之末,攻不动了。

战局再一次扭转。

这一刻,陈胜整颗心里,一片苦涩,他不再出声,只是倾尽全身力气,向前挥刀,正象他说的,杀一个够本,杀一双赚一个。

一不留神,迎面敌人一刀斜削过来,陈胜本能地头一低,虽然躲过了被砍下脑袋,可额角一冷,一丛头发带着一块头皮离他而去。

第三百一十章 伤亡几千人的误会?!

从额角涌出的鲜血迷糊住了陈胜的双眼。

透过迷蒙的红色,陈胜仿佛看过后面士兵在跳跃,还有身边亲卫的惊呼,还有……,马蹄声?

陈胜几乎以为自己因脱力而产生了幻觉,可身边无数的士兵开始欢呼,“候爷的骑兵。”

“我们的援军到了。”

……那一刻,陈胜热泪夺眶而出,冲淡了眼中血液的粘稠,依稀之间,他好象看见了骑兵,看见了吴争。

陈胜由此厉声大喊,“援军到了,加把劲,杀过去!”

明军将士暴发出身体内最后一股力,发疯般地向前进攻。

多铎也心乱了,以远处骑兵扬起的烟尘判断,这支骑兵人数不下数千。

可绍兴府有这样数量的骑兵吗?

只有吴争带来的那支骑兵。

问题是,吴争怎么可能出现在这?

既然吴争出现在这,那博洛和他的骑兵呢?

说时迟,那是快。

多铎的一揽子想法,无非是脑袋中一闪而过。

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见情况有变,迅速做出调整,后军持械组阵,然后前出,抗击明军骑兵。

就在陈胜率部奋力反击时,吴争率部到了。

可吴争却没有进攻,而是下令,命骑兵减速,停止前进。

正因为吴争这个古怪的举动,交战中的陈胜部和清军竟不由自主地慢慢停止战斗,双方不约而同地渐渐脱离开来。

多铎会心地笑了。

他懂了,看懂了吴争的意思。

吴争不想再打了。

多铎也认为再打下去,没有任何意义,那就是场典型的消耗战。

对于双方都没有意义。

吴争的到来,让清军无法一口气吃掉陈胜部。

而清军兵力的厚实,同样让明军无法击溃清军。

既然无意义,那就停战。

这一幕几乎与应天府双方谈判停战如出一辙。

多铎慢慢策马出军阵,冲着远处同样勒马仰头的吴争大喊道:“靖海候,今日之事,是不是误会了?”

吴争同样大喊道:“豫亲王看来也有所察觉,吴争赶来正是为了调停两军误会。”

看吧,双方又是一拍即合。

误会?这一地的尸体,仿佛都在嘲笑这个误会。

天知道这是不是误会。

多铎想借此一举将绍兴府朝廷一网打尽,而吴争同样想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将朝廷北迁,随便迟滞多铎率清军南下增援福建战场。

二人可谓是各怀鬼胎,可一旦发现无法达成目标,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握手言和,这就是政治,吴争无师自通。

双方几乎没有任何讨价还价,也没有任何额外的要求。

迅速相互脱离,打扫战场。

甚至打扫战场时,发现有对方伤员或者尸体,还客气地送还给对方,这哪象还刚刚拼得你死我活的敌人?

反倒象友军了。

百官一战,陈胜部除了派出的三支偏师,伤亡近一半,近五千人的伤亡,确实令人震惊。

可清军也没有得到好,除了刚刚被明军骑兵枭首的那支千人清兵外,百官主战场上,健伤亡也不下三千人。

听起来,清军在伤亡上占了便宜,可其实不然,多铎的战略达到,甚至连战术目的都没有达到。

因为陈胜部没有被击溃或者歼灭,绍兴府朝廷官员,依旧好好地待在明军的保护之下。

但多铎也达到了目的,陈胜部管五千人的伤亡,极大地削弱了平岗山明军的实力,那么对他即将南下,绍兴府清军的压力就大大减小了。

而吴争却是在担心,博洛会追来。

甚至吴争在担心,博洛已经离此不远了。

这才是他没有下令进攻的真正原因。

因为博洛骑兵一到,吴争部只能迎敌,那么战场又会回到之前吴争没到的情景,这种情景就是陈胜部生生被多铎吃掉。

也就是说,打不得,一打就会显出自己的弱点来,这弱点就是——兵力。

后世有句话说得好,x弹的威力在于它还在发射架上的时候。

吴争的这五千骑兵就如同x弹一般,不打,就是一种强大的威慑,要真打了,也就那么回事。

但多铎并不知道,他在吴争到来的那一瞬间,所猜测的就是博洛遭遇了意外,很可能被击溃甚至歼灭。

虽然不知道博洛怎么会遭遇如此大败,但既然吴争已经到了面前,多铎只能当博洛部已经溃败。

而仅凭眼下战场中的实力对比,双方的实力相差不多。

几乎是面对面的情况下,就算打上一天,恐怕也难分出胜负来。

所以,多铎同样选择了停战。

这一会儿,战场几乎打扫完成,而宋安也护送着朱媺娖一行前来会合。

吴争令陈胜部护送朱媺娖一行先行,前往海边,自己率五千骑兵殿后。

而多铎竟丝毫不阻拦,甚至连句话都不说,清军让开了道路,目送着明军离开。

多铎甚至在吴争率部离开时,还“深情款款”地与吴争话别,叮嘱吴争记得履行平岗山守军不能超过八千人上限的约定。

这就是天底下咄咄怪事。

可双方心里都很清楚,对方定会履约,因为对方的实力足以制衡自己。

除非想立即重开战争,否则,就得按约定履行。

可吴争离开后约半个时辰,多铎后悔了,不仅仅是心中后悔,而且多铎暴怒了。

从率军入关之后,位高权重的豫亲王多铎,已经很少有机会暴怒了,可杭州府之战以来,多铎暴怒过两次,一次是丢掉了一只脚,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按多铎的怒骂来说,都与吴争这个奸贼有关。

多铎的后悔,是因为博洛率军赶来。

看着博洛部几乎完好的多铎,差点喷出口血来。

要是博洛早到半个时辰,多铎就不可能放明军离开。

不,只要一柱香的功夫,多铎还会下令向海边追击。

可半个时辰过去了,黄花菜都凉了。

多铎明白,这半个时辰虽然不可能让去海边的明军全部上船撤退,可完全可以让数百人上船撤退至海上了。

那去有何用,与海边明军再血拼一场?

这根本毫无意义,所以多铎甚至连追明军的兴趣都没有,在他看来,今日就是一场“误会”。

第三百十一章 三界阻击战

多铎此时的兴趣,只在博洛为何会迟到?

按理说,他与吴争也就相差三、四十里的间距,按骑兵正常行军速度,也就一柱香多一点的时间。

可博洛确实迟到了。

迟到的原因,还是出在“误会”二字身上。

博洛征战多年,看问题非常敏锐,他看出了吴争部署中的一个错漏之处。

其实吴争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该让钱肃乐等人分开。

试想,吴争一行,原本是想迷惑清军,造出一副朝廷君臣在此队伍之中的假象。

这才有了钱肃乐、张煌言等十余重臣,跟随行军,在吴争行军队列中露脸之事。

那么,象钱肃乐、张煌言这等重臣,多铎、博洛有方国安等降臣在手,自然熟知能详。

也就是说,多铎的目的在于将绍兴府君臣一网打尽,那又怎么会错失钱肃乐、张煌言等人?

如果吴争不将他们分离,博洛确实没有为这几人与吴争再战一场的打算。

可问题是吴争与他们脱离了。

那么,以博洛年少气盛的性格,又刚刚吃了吴争一个哑巴亏,哪会放弃这么好的一次良机?

于是,他在整肃军队的同时,派出了一支千人的骑兵追向三界。

一千八旗骑兵,对于护送钱肃乐等人的厉如海所部,那就是灭顶之灾。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说按张煌言两路同时进攻的计划,钱肃乐等十几个官员顺利地突破了三界的临时要隘,可厉如海百来人就这么被困在了山坡上。

因为要爬山,厉如海百来人下了马,下了马的骑兵,就不是骑兵。

他们没有任何突围的可能。

歼灭了山坡上的清军数十弓手,厉如海坐在山坡上,对着围在他身边的士兵说:“兄弟们,任务已经完成,鞑子也杀了不少,这么想想也值得了。”

值得了?!

所有士兵的心里都有着不甘心。

这些人那都是吴争在梁湖的嫡系,困在平岗山中,耳听着吴争所大军一路由南向北光复各州府,他们都在想,终有一日,靖海候会带他们一起去的,去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

今天,机会终于来了,可却仅仅止于今天。

这如何让他们甘心?

可不甘心又怎么样?

如果现在撤退,当然不可能从官道撤退,因为那等于给清军捐人头。

但这山已经是四明山系,往山腹深处撤退,清军恐怕派上万大军搜山,也无法将这百来人搜捕齐整。

也就是说,保命还是完全做得到的。

可厉如海掐断了他们唯一的生路,他命令士兵们坚守山坡一个时辰,因为坡下是官道,这条官道是清军追击钱肃乐一行的唯一通道。

一个时辰,在平常不过就是半个下午,可在今天,就是一辈子。

这是一条死路,或许博洛根本不曾想到这事,那就是这百来人的幸运,可一旦发觉,这百来人断无生还的可能。

士兵想撤,厉如海不让。

如果是在溃败之时,厉如海很可能被士兵背后下黑手。

可明军从今日出山寨起,就没有过溃败,士兵的心气很高。

那么,厉如海的命令,就是命令。

没有人敢不遵从,就算有人想下黑手,恐怕也鼓不起那劲。

除非他不想活了,连同他的家人都不想活了,朝廷依旧是朝廷,未曾被清军扫灭,厉如海是朝廷千户,动了他等于自绝于天下。

就这么僵持之下,有士兵问道:“厉千户,你说靖海候会记得咱们吗?我等死了之后,他会将抚恤送到我家人手中吗?”

这话不中听,可几乎代表着所有士兵的疑虑。

厉如海答道:“本官不知道靖海候会不会记得我们,但本官可以保证,钱大人他们会记得我们。而你们的抚恤必定会送到你们每家每户,因为靖海候囤于山寨中的存银,足以发放你们的抚恤。”

说话的士兵放心了,他劝道:“厉大人,我等当兵吃粮,上阵自然该拼死,可你是千户,不该就这么死在这,你……转进吧!”

这话引得许多士兵附和,在听到了他们诉求有保证的情况下,他们终于想到了面前的厉如海是他们的千户。

厉如海微笑道:“本官走不了,就算能走,也不会丢下你们独自走。你们放心,今日本官就与你们一同在此阻击鞑子到最后。”

厉如海的话,无疑成了稳定军心的坐舱石,士兵们渐渐平静。

不用厉如海招呼,就开始收集箭矢,抬捡大石。

阻击或许会来的清军追兵,其实大石头,比箭矢更实用。

在所有人的心里,包括厉如海在内,隐隐都有一种期盼,那就是清军不会来,博洛对钱肃乐等官员没有兴趣。

可事实上,士兵们开始收集器械之时,博洛已经派出了一支千人骑兵,目标就是钱肃乐一行。

从时间上算,清军骑兵到达明军阻击的山坡时,吴争正率军救下郑叔,而博洛正率大军开拨,前往百官,与多铎会师。

当三界的阻击战开启后,清军正如厉如海部被三界百名守军阻击一样。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清军的设想中,明军已经突破三界,自然该逃命才是,又怎么会留在这儿送死呢?

从官道爆炸开始,这支小股明军已经向三界方向突围,也就是说有足够的时间逃离。

甚至博洛也不清楚骑兵能不能追上钱肃乐等人,他只是不甘心失败,想碰碰运气,就当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反正也没有什么可损失的。

可问题是这世上总有些人的脑子不太一样,譬如张煌言想出了两路突破三界守军防线,再譬如说厉如海以千户之尊,居然愿意率百人留下,阻击清军追兵。

很显然,山坡上明军的骤然发动,效果比当时明军遭遇时要好的多。

不仅令此时山坡上的明军人数比当时清军弓手多一倍。

主要是清军追兵的人数比当时明军多三倍不止。

官道还是那条官道,同时经过的人数多了,人马密度就会增加数倍。

这就是清军追兵遭受重创的原因。

第三百十二章 不知来路的援军

当明军密集的箭矢如蝗而下,巨大的石头往下滚落。

这种古老的伏击手段依旧效果盎然,上百名清军骑兵死伤,一时山坡下哀呼、惊叫声一片。

但八旗军是支久经沙场的精兵,慌乱没有多久,清将迅速下令后撤,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清军重整旗鼓而来。

而从这时起,便是厉如海百余人的噩梦了。

清将没有任何计谋或者安排任何兵法、阵法,他只是下令,所有骑兵下马,向山坡上进攻。

于是漫山遍野的清军分散开来,向山坡上的明军发起攻击。

这种情况,如果兵力相当,哪怕稍逊一筹,对明军都不是问题。

但如果是兵力相差太多,那就是必败之局。

因为无论明军士兵再悍勇不畏死,也无法分出三头六臂,以应对各个方向进攻的敌人。

而且这个时代没有机关苍等之类的连发武器,明军士兵每射一箭,中间的空隙,就会让清军向坡上更进一步。

这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向山坡上进攻的清军也照样可以射箭,而且他们的箭技远比明军士兵高超。

几乎明军士兵每一次露头射箭,都会被十几甚至几十个清军瞄准。

结果不难想象。

以至于到后来,厉如海不得不下令,不再射箭。

可不射箭,那是等死。

厉如海不是想等死,而是等着清军扑上阵地,双方肉搏。

这样至少不会平白死于清军箭下。

到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就算神仙也难救自己了。

当第一个清军士兵冲上阵地时,一场肉搏战开始了。

仅仅一柱香的时间,厉如海身边仅剩十余人。

厉如海自己背上也中了两刀,整个后背的军服都被鲜血粘住了。

清将没有任何劝降的意

思,他只是随意地一挥手,这就是歼灭。

他已经意识到这支明军在山坡上的用意,耽搁了这么久,再追明臣显然已经不可能了。

急于追上博洛复命的他,没有劝降这十几人的打算,在他看来,这些明军,屁都不是。

百多清军扬刀一涌而上。

眼看厉如海这十几人也将死于非命,在这紧要关头,奇迹发生了。

就在离战场不远的一个山坳之中,突然冲出一支不知道什么身份的人马来。

他们手中的武器也很复杂,大刀、菜刀、柴刀甚至还有剪刀。

斧头、锄头、铁耙、木棍、竹竿应有尽有。

当然,其中不乏有长枪,让厉如海目瞪口呆的是,他看到其中还有一把束着红缨的青龙偃月刀……呃,这不该是关公庙里关二爷手中的刀吗?

清将初时一愕,随即下令撤退。

此时攻上山坡的清军并不多,二、三百人。

可涌来的这群不知底细的人马,能见的人数已经不下千人,而且后继依旧在涌出。

清将的撤退命令并没有错误,用兵者,当知己知彼,否则不是指挥作战,而是赌博。

面对意外,面对不知人数、实力的敌人,首先就该是撤退,然后侦察对方实力,再作应对。

清军撤退了,撤下山坡。

惊魂初定的厉如海十几人渲染在死里逃生的欣喜中。

这时,那群人已经至阵地前。

一个僧人打扮的老者上前问道:“明军?”

厉如海没好气地白了老者一眼,这不明摆着的吗?

身上的军服,还有进攻的清军,都不显示着自己是明军吗?

不过想到对方刚救了自己一命,厉中海还是客气地道:“本官靖海候麾下千户厉如海,蒙老丈相救,此恩必定重谢!”

“谢到不必了。”那老僧摆摆手道,“你说的靖海候是何人?”

厉如海一愣,吴争的名头虽说这一年中还没传出浙江去,可如今这钱塘江两岸,谁不知道光复大明南京的靖海候?

“靖海候名讳吴争……老丈究竟何人?这支人马又是从哪来?”厉如海警惕起来。

“吴争?”老僧皱眉想了想,“好象听说过此人,是不是去年在始宁镇歼灭一千建虏骑兵之人?”

厉如海瞪眼道:“正是。”

老僧“噢”了一声,不再发问,“这位大人,你背上的伤势不轻,别瞪着老朽了,先躺下让人给你止血治伤才好。”

说着,转头向身后招手。

几个背着药箱的郎中上前来,厉如海被老僧点破,这时也觉一阵眩晕,就不再强撑着,在身边士兵的搀扶下,俯卧下来,任由郎中给他诊治。

这时,老僧上前,站在厉如海头边,问道:“听说之前清军占领绍兴,绍兴仅存平岗山一支明军还在抵抗,厉大人既然是明臣,想来应该知道平岗山明军吧?”

厉如海无力地答道:“本官就是平岗山明军。”

老僧高兴起来,“这么说平岗山寨还在,并未被清军攻破?”

“正是。清军不派十万大军,没个三五年,就别想攻破平岗山寨。”厉如海此时吃痛,没有回答,他身边的士兵替他回答了,那语气中的自豪,显露得淋漓尽致。

老僧有些兴奋起来,“厉大人,待老朽助你退敌之后,你可愿带老朽去见你口中的靖海候?”

厉如海转头艰难地看着老僧问道:“你意欲何为?”

老僧正容道:“老朽要为身后的数千义士寻个前程。”

“你是说……归附朝廷?”

“正是。”

这时郎中们已经替厉如海包扎完毕,他的伤口虽长,但好在不深,血流得多,看起来可怖,但一旦包扎、止血,其实也没有什么后遗症。

厉如海在士兵的搀扶下爬起来,打量着老僧道:“如果象你所说,本官可以替你引见。不过,此时此地却不是商讨这些的时候,清军虽然暂退,但必会在山下逗留,峙机进攻。”

老僧笑道:“既然厉大人是千户,自然深谙统兵之道,老朽手下这三、四千人,暂时就交给厉大人指挥了。”

厉如海一愣,奇怪地问道:“老丈不……知兵?”

老僧哈哈大笑道:“老朽确不知兵。”

厉如海心中奇怪,不知兵怎么身边聚集了这么多人?

第三百十三章 海边小城

这世道,怪事层出不穷,不过厉如海也没多想,看着那些衣衫褴褛,手中兵器古怪的“士兵”,厉如海对身边那十几个士兵道:“本官命你等暂领代百户之职,每人去领三百人组成一营,然后收集兵器、石块等物,先守住山坡阵地再说。”

山坡上一阵忙乱,好在这群人多,没多久功夫,阵地上已经布置的有模有样了。

这时,清军进攻开始了,与上次不同,这次是试探性攻击。

大约三、四百人,分散得很开,向山坡上慢慢爬上来。

厉如海现在腰杆子硬了,他挑选了千个力大之人,向山坡下抛石,又挑选了数百个能射的人,部署在两侧。

其余人都待在后面,等前面有伤亡,再作递补。

守军的石块和箭矢如雨而下,数十个清军被当场砸死、射死。

清将见势不妙,从山坡上的石头、箭矢密集程度就知道再攻下去,恐怕讨不得好,想到明臣一行已经远去,再作纠缠无益。

于是下令撤退,弃三界向百官方向而去。

这场战斗雷声大雨点小,让许多义军都觉得不过瘾。

可只有厉如海及他们身边幸存的十余士兵才明白,今日算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厉如海莫名其妙地得到一支不知来历的人马相救,而且还暂时取得了这支军队的控制权。

打扫了战场之后,义军许多人得到了武器,精神气立马有了提高。

这支队伍的出现,让厉如海有了底气,鉴于老僧的要求,他决定趁清军退去,向西北方向追钱肃乐一行而去。

……。

到了海边,吴争是真惊呆了。

这已经不是当初自己安置随行八百多难民的小渔村了,不但此地居住人数有了数倍的增加,而且规模至少有了十里方圆。

清军攻入绍兴府,虽然还没有下到各个村镇,但绍兴府百姓已经闻风逃难。

而海边这个坚城,成了百姓逃难的首选。

说它已经是个城镇,已经不过份。

十几里的一丈高的城墙,将小镇与外面世界隔离开来。

从军事角度看,这个小镇的城墙,其高度、坚固程度,比丰惠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我的手笔,吴兄你看如何?”吊着一条膀子的沈致远沾沾自喜地邀功道。

吴争脸上的惊喜迅速褪去,冷冷道:“我囤于平岗山寨的银子,你花起来想必也是大手笔吧?可我就奇怪了,为何我没有得到一丝消息,什么时候,这一摊子已经绕过我,由你做主了?”

沈致远脸色一凝,答道:“吴争,说话得凭良心。你当初可是许诺平岗山寨一应用度皆由陈胜、姜伯礼还有我共同打理,不必向你禀报的?”

吴争皱眉道:“我有说过吗?”

沈致远大呼冤枉,可现在陈胜、姜伯礼不在,他找不到证明之人。

情急之下,沈致远道:“十几里城墙,花费数万两,这笔钱纵然不是小娄,我沈家还垫补得起,你要真觉得不对,我找父亲借钱找补你就是了。”

看着义愤填膺的沈致远,吴争无声地笑了。

是,这么大的事,他做为一方主帅,居然没有得到禀报,确实让吴争心中不舒服,不仅仅是不舒服,而是意识到这中间的规则有了漏洞。

但对于沈致远,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吴争无疑是信任的。

“沈致远,你该升副指挥使了。”

“吴争你不能……呃,你说什么,副指挥使?”沈致远顿时从地狱到天堂,瞪眼、顿足惊呼道。

吴争微笑道:“由此坚城,驻守数千人,足以应对一、二万清军的进攻。关键之处在于,它能与平岗山寨东西呼应,互为犄角,此功足可让你晋升一级。”

沈致远顿时脸上乐开了花,他张着独臂扑上前。

吴争一时无备,愣是被他拱了一脸的口水。

“知音……知音啊,我就是这么想的,这才与陈胜二人定下在海边造座小城的打算,关键之处还在于,小城不必担心背后,背后是海,清军短时间不可能组建起大规模的水军,所以只要将西南一面建造起城墙,就能抵挡敌人来袭,如此可以节省四成的筑城所需。”

吴争摇摇头道:“但此城也有一个弊端。”

沈致远脸色一僵,问道:“弊端在何处?”

吴争指着海面道:“若敌人兵力少,这城确实可挡住敌人。但一旦敌人兵力在三万之上,此城没有丝毫纵深可以转圜,恐怕是处绝地。”

沈致远眉头紧锁起来,不晌才问道:“这么说,这钱扔河里了?”

吴争拍拍他的右肩笑道:“这倒未必。”

“你有对策?”

“自然。”

“快讲!”沈致远急道。

吴争转身面对着大海,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支强大的水师,那么大海就能成为我们的后院,可进可退?”

沈致远惊讶道:“你是说,组建水师?可清军在岸上,此时应该大幅扩张步军才是。”

“不!”吴争没有看沈致远,而是坚定地说道,“我要做的不仅仅是组建水师,而是海军。”

“海军?”

“能扬帆在大洋深处的舰队。”吴争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有一日,这支装载着巨炮的海军,可以沿着海岸线北上,到时清廷的根基将在炮声中颤抖、动摇。”

沈致远张口结舌起来。

好一会,吴争转过头来,想看看沈致远的惊骇神色,可却听到沈致远突兀的一句,“吴争,升副指挥使之事,不会说说这算了吧?”

吴争大怒,喝道:“滚!”

此时,朝廷官员及家眷已经登上了海船,朱以海笑容满脸地来请。

“靖海候,监国殿下有请。”

吴争还礼道:“这么点小事,派个人来传信就是,何须劳动鲁王殿下?”

朱以海呵呵一笑,然后扭捏着上前,“靖海候,本王有一事,咳……不知道如何向你开口?”

吴争奇怪问道:“鲁王有事不妨直言,吴争若有可效劳之处,定不推诿。”

第三百十四章 疏财的朱以海

见吴争如此仗义,朱以海精神一振,这才道:“不瞒靖海候,之前与清军在驿亭一战,本王率朝廷重臣率军增援,本王身先士卒……咳,是这样,你知道的,朝廷没有多少结余,驿亭当时处于清军包围之中,将士需要激励,本王就将身边的所有钱财都捐了出去,做为犒赏将士之用,如今应天府光复,朝廷要北迁,可到了应天府,本王两手空空……咳,你懂的,对吧?”

吴争听明白了,朱以海这是朝他要钱来了。

不,准确地说,是报销战争费用来了。

吴争确实有些意外,朱以海还真的散尽家财,以作犒赏将士之用?

看着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朱以海,吴争心里一叹,道:“鲁王放心,我在应天府已经为殿下置办了一处宅邸,方圆五里,断不会失了王爷的体面……至于王府的日常耗费,朝廷自然会承担。”

朱以海听了眼睛一亮,可依旧有些期盼之意。

吴争明白,“另外,我会派人从杭州府会鲁王送去纹银三万两,以供殿下开销。”

朱以海顿时笑容绽放,他伸手拍拍吴争的肩膀道:“本王就说靖海候是忠义之士嘛,果不其然,要不是那些奸倿时常在本王耳边聒噪,本王又怎么可能与靖海候在之前发生那么大误会呢……呃,如此,本王就心安了,靖海候与本王一起去见监国吧。”

朱以海是一时高兴过了头,信口开起了河,他与吴争之间,从开始时倒还真是对吴争不错,优渥有加,可等始宁镇一战,吴争开始崛起,深谙帝王之道的朱以海,就开始忌惮、防备吴争了,这与身边奸倿谗言没有任何关系,而是为君之道所致。

这前因后果,其实双方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所以,朱以海说着说着,就发觉自己口误而刹住了。

吴争道:“还请鲁王先行,吴争先交待几句,马上追上来。”

朱以海点点头,心满意足地走了。

吴争冲没真的“滚”的沈致远招招手。

“去告诉陈胜,我想将这支军队留在此城,让他着手部署防御,另外告诉了,小心戒备,以防多铎追来。”

沈致远听了有些急了,“吴争,你真要将军队留在这?先说好啊,这次我绝对不留下了,我要跟你去应天府。”

吴争皱眉道:“去应天府做什么?我都不可能长期待在那。”

沈致远不解道:“经过此战,加上护送监国、朝廷返都之功,你怎么也得是国公爵了吧,位列朝堂,就是转眼之间,你不待在应天府待哪啊?”

吴争叹道:“朝廷虽小,可枝节繁杂,我还未到平岗山寨,他们就已经替我划定了杭州、嘉兴、松江三府之地。应天府周边是朝廷直隶,而其余三府,已是兴国公治下。”

沈致远哑然,这是在瓜分大饼啊?

不过听到这,沈致远改口了,“那行,只要跟你一起,哪都行。”

吴争奇怪了,什么时候这小子这么喜欢自己了?

如影随行?

呃,不会取向有异吧?

早些时候怎么没发现呢?

吴争皱眉道:“你不是有统率大军,驰骋疆场的梦想吗?如今论功你晋升副指挥使,必定有统率大军作战的机会,为何反倒要跟着我了?”

沈致远突然表情扭捏起来,呐呐不说。

吴争突然心中一动,领悟到了。

如今吴小妹和周思敏一起登船北迁,目的地就是应天府。

沈致远这哪是想跟随自己,他先是想去应天府的,见没有可能,退而求其次,跟着吴争,至少能离应天府近些。

吴争大怒道:“原本你小子还在惦记着我妹啊?”

沈致远被吴争点破,脸色大红,急辩道:“吴争,话别说这么难听……呃,这可不是惦记吗?”

“滚!”

……。

出乎吴争意料的是,朱媺娖的舱中并无一个朝臣,甚至连朱以海也不在。

只有已经稍有恢复的郑叔站在她的身后。

郑叔当时是摔伤,可能伤及到了内腑,倒没有刀剑相加的外伤。

吴争一进去,朱媺娖就起身微微向吴争一礼道:“谢谢。”

吴争一愕,“此乃臣份内中事,不当殿下特意相谢。”

朱媺娖道:“本宫不是为了靖海候增援、护送之功相谢,是为了……你救了郑叔。”

吴争这才回过味来,顿时脸色凝固起来,“我可没说过放过他。”

朱媺娖急道:“吴争,就算是我求你了,你放过他,他用意无非是为了我好。”

吴争嗤声道:“这世上,这些所谓好人、忠奴之人,往往坏起事来比那些奸倿更可恶。”

这时郑叔快步上前,跪在吴争面前,道:“靖海候之前相救之情,老奴铭记于心,之前所做,是老奴一时妄念,确与殿下无关,今日老奴就在这,这条命是靖海候救的,靖海候想要,随时可取。”

朱媺娖紧张地看着吴争,眼睛中的企求之意,显而易见,“吴争,我求你了,别杀他。”

吴争有些不忍,看着朱媺娖的神情,还有她那条空荡荡的袖管,吴争喟然一叹道:“既然殿下有令,臣不敢不遵。”

朱媺娖闻言一喜,赶紧冲郑叔道:“还不谢过靖海候?”

郑叔福至心灵,向吴争拜道:“靖海候大人大量,老奴发誓,只要不涉及殿下,任何时候老奴绝不与靖海候为敌。”

这话听得怪别扭的,果然是个忠奴啊。

不过吴争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对朱媺娖道:“臣见此镇已具规模,如今绍兴府大部都在清军占领之下,我朝占据此镇,可与平岗山守望相助,故臣以为,将殿下近卫及臣麾下平岗山明军驻留此镇,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朱媺娖犹豫起来,绍兴府经过驿亭、丰惠两战,张国维殉国,明军也伤亡惨重,其实朱媺娖身边的近卫也仅剩廖仲平一部,将这支军队留在此地,那也就是说朱媺娖或者朝廷将处于孤掌难鸣之中。

说难听点,如今应天府在吴争、王之仁二人的掌控之下,只要这其中一人有异心,朝廷说翻就翻。

第三百十五章 人在其位,身不由己

朱媺娖不得不犹豫,她信吴争,可朝廷不会如此无限度地信任吴争。

吴争自然明白这道理,这也是他先向朱媺娖陈请的主要原因,这要是在朝堂上当众谏言,恐怕会有无数人指责吴争居心叵测了。

朱媺娖问道:“本宫知道靖海候此举,固然于日后收复失地有益,可本宫及朝廷始进南京,身边若没有军队相护,恐怕……不妥吧?”

吴争道:“光复应天府后,臣就在应天府征召新军,并交由夏完淳等人训练,殿下若信臣,至应天府时,这支新军将成为殿下近卫军。”

朱媺娖怔怔地看着吴争,迟疑半晌,才道:“吴争,你若真想拥立建文后人,只须告诉我,我绝不恋栈此位。”

吴争愣了半晌,这事真他x的说不清楚了,越解释只会越描越黑,无奈之下叹息道:“既然殿下不同意,就当臣未说过此事。开船在即,臣还得去外面照看着,请殿下保重。”

吴争施礼告退。

朱媺娖突然问道:“本宫想将吴小妹、周思敏留在身边作个伴,靖海候意下如何?”

吴争闻听此言,如中雷霆一般。

张嘴、瞪目、回身,厉声道:“殿下这是何意?”

不怪吴争如此惊怒,在吴争看来,这是朱媺娖想挟持吴小妹、周思敏二女为人质,以达到稳固她权位的目的。

这如何不让吴争愤怒?

以吴争现在的心态,如果朱媺娖真要执意以二女为质,吴争还真有可能……反了。

面对着吴争狰狞的眼神,朱媺娖眼圈一红,轻声解释道:“之前我与小妹、思敏去吴庄,身陷危境,当时我等三人就约好生死与共。如今大难已过,我与她二人毕竟是……姐妹,你一直领兵在外,她们也需要亲人在身边,况且思敏已有身孕,身边也须有人,到了应天府,留在我身边,相互都有个照应。你放心,她们二人如果不愿意,我必不勉强,你可先去问问她们二人之后,再来于我回话。”

听朱媺娖这么一说,吴争收敛起脸上的狰狞,有些不好意思了,“臣鲁莽,望殿下不怪。只要她们二人愿意……臣不横加阻拦。”

朱媺娖脸色已经平静下来,“靖海候,本宫同意廖仲平所部留驻此镇。”

吴争大惊,怎么突然就反复了?

“不过本宫必须带廖指挥使及三百近卫去应天府。”

吴争心里一阵激动,守住此镇,这对于绍兴府日后的光复,有着非常大的作用。

如今的绍兴府大部分都在清军控制之下,就算想征兵,恐怕也力有不逮。

当然,可以从杭州等府调兵力过来,但这样就会引起清廷的反对。

毕竟双方军力的平衡会被打破,今日虽说暴发了战斗,可吴争与多铎不约而同地声称是“误会”,这就表示双方停战的基础还在,这个协议依旧有效。

如果没有朱媺娖数千近卫,那要守住确实很难。

只有将这支现成的军队留下来,才是清廷无可指责的。

如今朱媺娖突然同意留下近卫军,这让吴争如何不激动?

“谢殿下!”

“何须谢?”朱媺娖淡淡地说道,“本宫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望靖海候稳妥部署,不负本宫厚望。”

“是。”

……。

准备登船的数千近卫,就这么被吴争一句话留了下来。

陈胜以副指挥使,晋为指挥使。

朱媺娖赐名这个小镇名为“沥海”,从此绍兴府的东边临海,有了个出名的小镇。

此镇与别的镇不同,它有着天下最强大的驻军,人数高达一万人。

陈胜的指挥使,全称就是绍兴府沥海卫指挥使。

朝臣们自然是有异义的,可今日所有人都是吴争救的,加上朱媺娖都点了头,所以除了在背后非议,没有人当场与吴争为难。

离开之前,吴争召来陈胜。

“陈胜,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守住。如今朝廷与清廷的停战妥协依旧有效,想来不出意外,多铎便会率军南下,所以,沥海镇的防务压力并不重。但我要提醒你的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世上从来没有可靠的协议,今日三界和百官之战便是很妥帖的例子。”

陈胜点头应道:“末将谨记。只是……虽说沥海与平岗山互为犄角,可毕竟还隔着百多里之地,平岗山寨原本是末将驻守,如今末将驻守沥海,平岗山寨……该由谁来主持?另外有一点还须大人给末将一个底,什么样的程度,能与清军开战?”

吴争想了想道:“我授权于你,对于任何挑衅,你都有回击的权力,但仅仅限于城墙为界。也就是说任何反击不得出城。唯一例外的是,清军大军进攻平岗山和沥海,这样的话,我给你的限制自然失效。”

陈胜点点头道:“末将明白了。”

“至于平岗山寨,我决定暂时由池二憨等人主持,虽说池二憨不擅内务,但好在有姜伯礼等人在,加上大军已经出山,寨中人口剧减,治理应该不成问题。”

陈胜犹豫了一下,问道:“大人,什么时候会再次与清廷开战?”

吴争长长吸了口气,望着大海道:“短期内是不可能了,我军无力北伐,清军正急攻西北、东南,兵力捉襟见肘,也不会想着与我军重启战端。”

“大人不是想牵制住多铎,不使他增援福建吗?”

吴争道:“能拖到今日,已是极限,再拖延恐怕多铎就会反应过来,甚至现在已经反应过来了。他至今还没有发作,是我还没把路堵死,让他心中还有希望。否则,真要再找一场,这镇中一万人马和平岗山数千人,还不够塞多铎牙缝的。今日三界、百官两战,至少造成了清军数千人的伤亡,我估摸着,多铎能带走的恐怕也就二万多人吧。”

陈胜点头道:“大人说得对,我军已经尽力了,再拼下去就会伤筋动骨,毕竟隆武与我朝势同水火,看在同是抗清明军的份上,帮到这一步,也算是尽人事听天命吧。”

第三百十六章 自求多福吧

吴争无言地拍拍陈胜的肩膀道:“这话对,也不对,应该说,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有多少实力办多少事。隆武朝……自求多福吧。”

吴争没有对陈胜说谎,他心中就是这么想的,尽量拖延多铎南下,也不仅是吴争真的姿态高、肚量大,心怀天下。

而是吴争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这就象汉末群雄争霸、三国鼎立一般。

如今的清廷就象曹魏,肆无忌惮地侵吞大明土地,如果灭亡了隆武,吴争的压力就会大上一倍甚至数倍。

但此时的实力与三国争霸时又不一样,隆武没有蜀汉的实力,自己也没有孙吴的地盘。

最关键的是,吴争身后还有一摊子事,这个朝廷时常还在成为自己的阻力。

所以,吴争不可能去花巨大代价去增援隆武朝,他也清楚,这个谏议一旦在朝堂上说出,会引来所有人的异议、否决,包括朱以海、朱媺娖,都不会同意将有限的兵力投入到南边去。

这会引来应天府至杭州府的兵力空虚,如果清军突然南下,如何抵挡。

但最关键的原因还是,朱以海与隆武朝的杯葛,而朱媺娖就任监国,也没有得到隆武朝的承认,也就是说,如今长江以南的土地上,出现了两个互不统属、互不承认的大明政权。

细思,着实可笑,强敌压境、江山危急之时,两个政权还在内耗。

可吴争无法改变这种情况,至少在短时间内,改变不了。

这样就使得吴争必须有个选择,在朱媺娖和隆武之间,吴争不用想,也会选朱媺娖。

拥立朱媺娖,不是吴争忠诚于朱家。

而是在面对这个既有朝廷、无法改变的情况下,吴争需要在上面有一个代言人。

朱以海不合适,他对吴争的忌惮不是因事,而事为权力平衡,为忌惮而忌惮。

而吴争同样也寻不到一个可以为自己代言的朱家人,那么朱媺娖就成了吴争的唯一选择。

不管怎样,朱媺娖有着一颗干净的心,她只为对错,不涉利益。

这近一年的时间,朱媺娖的做为是令吴争满意的。

但后遗症也开始显现,这次的刺杀,就令吴争警惕了。

人心,都是因时而异,没有人还在为温饱发愁时,去奢望面南背北。

只有站到了足够的高度,才会萌生之前不曾有过的绮思。

朱媺娖毕竟是人,女人。

接触到至高权力的女人,认真说来,就不再是女人。

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朱媺娖在变,吴争也在变。

所以,当吴争拍着陈胜的肩膀,说出让隆朝武自求多福时,心里的遗憾和无奈,是不言而喻的,但这一点,陈胜不懂。

陈胜不合时宜地说道:“大人不必为此伤神,虽说唇亡齿寒,但隆武朝与清军拼个两败俱伤,正是我军壮大之时,不用太久,只要一年,末将定让沥海卫的兵力扩大一倍,到时我军又可以在大人的率领下渡江北伐……。”

吴争懊恼地瞪着陈胜,突然骂道:“你怎么知道隆武朝定能与清军拼个两败俱伤?万一要是清军轻而易举拿下福建呢?到时多铎率大军与江北清军南北夹击我朝,如何应对,难道真逃到海上组建流亡朝廷?已经是指挥使了,多用用脑子!”

说完,不再搭理陈胜,吴争大步离去,冲着岸边大喊道:“启程!”

陈胜郁闷地看着吴争的背影,挠挠头,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

……。

杭州湾,黄昏的阳光,照得海面一片金黄色。

连人影和舰船都是金黄色的。

和暖的海风吹得人昏昏欲睡,一条大船,吴争立在船头,衣摆被海风吹得“略略”作响。

吴争在思考,如何能短时间北伐。

这是个难题,如今的几府之地,供养不起足以与清廷硬抗的大军。

穷兵黩武,只会加速自己的灭亡。

所以,吴争不可能与清廷以正合,需要以奇胜。

既然无法与清军堂堂正正地在陆地上对抗,那么就在海上。

扬己之长,避己之短,击敌弱点。

趁着清军将精力专注在陆地上吞噬大明疆土的时候,组建一支足够强大的海军,对天津、北京朝廷一场突袭,或许可以改变整个战局。

这个思路,从吴争发动北伐之后,就渐渐在吴争脑子里成型。

如今松江府在手,一个天然的巨港跳跃在吴争的眼前。

就在吴争思路纷飞的时候,身后传来吴小妹的声音。

“哥哥,海风伤身,何不回去舱中歇息?”

“唔。”吴争回头,看着吴小妹那关切的眼神道,“听闻你与思敏同意留在殿下身边?”

吴小妹被吴争直言相问,有些意外,她垂下目光,低声道:“她……殿下知道了我的身世。”

吴争点头道:“这我知道,我是想问,你真愿意留在殿下身边?思敏与殿下是姨表亲,愿意留在殿下身边在情理之中,可你也愿意,我感到奇怪。”

吴小妹抬头,眼神清澈地看着吴争道:“殿下说得在理,如今爹爹留在平岗山,思敏又有身孕,哥哥统领大军征战沙场,恐怕也没有时间照顾家里,与其我在应天府独自一人,不如与殿下、思敏作伴,至少在思敏生产之时,也有个照应。哥哥不必为此太过忧虑了。”

吴争叹道:“你说得对,吴家四口人,聚少离多,是哥亏欠了爹和你。”

吴小妹扬头挤出一丝笑意道:“不怪哥哥,只怪这该死的世道。想到绍兴府那些背井离乡逃难的百姓,我们一家总算平安无恙,该满足了。”

吴争叹息一声,“幺妹,你长大了。”

吴小妹也一声轻叹,“能不长大吗?任凭是谁,知道自己是这么一种身世,也得长大。”

看着吴小妹那一脸的苦涩,吴争心里一痛,忙安慰道:“你放心,只要哥哥我活着,绝不让你受一丝委屈。”

“谢谢哥。”

“对了。”吴争不想再引吴小妹伤感,岔开话题道,“今日我与沈致远说事时,他想随你一起去应天府,你意下如何?”

第三百十七章 救厉如海的老僧竟是马士英

吴小妹蹩眉道:“哥哥,沈致远如今是朝廷命官,带兵的将军,他跟随着我,算怎么回事?”

吴争干咳道:“妹妹,沈家与吴家在始宁镇,那也算是世交了,致远人不错,难得的是用情专一……。”

吴小妹听吴争这么说,反而平静下来,“哥哥是想替沈致远说项,打算赶紧将我尽快许配于他,如此哥哥就卸去了爹爹交待的这桩负担?”

吴争尴尬地说道:“这……咳,我不是这意思……这是爹的意思。”

“爹的意思?”

“是。临别前,爹与我说了很多,他说先主有遗嘱,生女就代表着天意,你便安心做个普通人,嫁人之后相夫教子,平平安安过此一生。还说,沈致远人不错,也有才学,对你又是一往情深,日后定能好好待你,所以……。”

吴小妹插嘴道:“哥哥也是这么想的吗?”

“呃……我不是。”吴争不知道为何显得有些慌乱,“我的意思是,这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虽说婚姻由父兄做主,但如今爹不在,我也不想勉强你,这事还须你自己作主,你若愿意最好,若不愿意,沈致远那我去说……总也不能一直拖着他对吧?毕竟沈家也只有他一根独苗。”

听吴争这么解释,吴小妹神色放松下来,她抿着嘴道:“那就劳烦哥哥转告沈致远,在我心里,他就象是兄长,并无任何儿女私情。”

吴争闻听,无奈地点头道:“既然你已经想清楚了,那就……如此决定吧,至于沈致远那,我会去回绝。”

……。

局势到了这时,已经慢慢清晰起来。

绍兴府被清军占领已经不可逆转,但明军在平岗山寨的地位亦不可动摇。

而沥海这个新兴的小城,渐渐开始成形。

一万驻军,与平岗山守望互助,足以与绍兴府二万清军相抗衡。

形势有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个时候,出了一件非常古怪的事。

还得从厉如海率军追赶上钱肃乐一行说起。

钱肃乐一行,是绕道至钱塘江边的,因为萧山已经在清军的手里。

他们一行才二百骑兵护送,自然不敢轻易穿越敌战区。

可厉如海不同,他如今手中有人了,腰杆子硬了,直接就穿越萧山到达钱塘江边。

所到之处,零星的清军和当地官府,早已闻风而逃,谁敢相拦?

于是,双方人马在钱塘江边会师。

死里逃生,本是该喜极而泣、相拥庆幸的。

可事实上不是这样,钱肃乐一行对厉如海一行,怒目相向。

当然,这不是针对厉如海,以厉如海的作为,钱肃乐等人称许还来不及呢。

这一幕,完全是因为厉如海身侧的那个老僧。

这老僧的身份,厉如海至此时才得已明了。

他竟是马士英。

马士英,那就是个声名狼籍、臭名远播之人。

坊间称他为祸国殃民之罪魁祸首,几于宋时秦桧并论。

说起他的罪过,有四点,一是马士英是阉党中人,二是崇祯上吊之后,马士英以序为名,内结宦官韩赞周、勋臣刘孔昭,外约总兵黄得功、刘良佐、高杰、刘泽清等,拥立福王朱由崧于南京,是为明安宗。

可众所周知,福王朱由崧的弘光朝却坚持不到一年就亡了,百万明军一哄而散。

这罪过自然要怪到马士英的头上,因为东林、复社一众清流,那是要拥立潞王的。

其四,马士英有个猪队友——阮大铖。

阮大铖原是东林党出身,可后来却是反东林的急先锋。

原因是,天启初,列籍东林的阮大铖,是高攀龙弟子。当时阮大铖由行人擢升给事中,不久因丁忧还乡。

同乡左光斗是东林在宪司的领袖人物,也是大铖倚以自重的朋友,他在打倒方从哲引入的非东林阁老史继偕等人的“斗争”中立下头功,因此名列东林骨干,在《东林点将录》中绰号“没遮拦”。

天启四年春甲子,吏科都给事中出缺,左光斗通知大铖来京递补。

可这时赵南星、高攀龙、杨涟等一伙人因为与左光斗发生内讧,因此“以察典近,大铖不可用”,而准备改用高攀龙的另一名弟子——同为东林闯将的魏大中。

等到阮大铖到北京时,赵南星一伙人使之补工科。

吏居第一,而工居最末。本来按资历递补应该轮到吏科的阮大铖,就这样矛盾激化了。

适时魏忠贤出现了,他让阮大铖得偿心愿。

但是,阮大铖的官没能做多久,魏忠贤的失势加上东林党的可怕压力就让他上任未及一月便只能弃官逃回老家,但从此阮大铖发誓与东林决裂。

所以说,阮大铖的背景非常复杂,哪党都有牵连,可哪党都视他为敌。

阮大铖别的本事没有,可他搞党争整人是一把好手,

也就是这时,他给自己铺设了一条康庄大道,成了他的一个必杀大招,可以起死回生。

那就是他对马士英有再造之恩。

话得从魏忠贤失势之后说起,当时东林党人趁着魏中贤失势被杀,阉党一溃千里之际,大搞株连,一时间朝中阉党或杀或贬或流放,马士英就是此时被流放的。

崇祯时,阮大铖与张溥交情颇好,便想着动用了自己与冯铨的关系,和张溥一起为周延儒复起而奔走。

周延儒复出后,阮大铖要求周延儒举荐自己,但周延儒迫于和东林——复社一脉有君子协议,不敢起用“逆案”中人。

于是和阮大铖协商,最后阮大铖提出起用马士英。

马士英才被起用,他被起用时,尚在戍籍,也就是说他还是个带罪流放者,当时茫然不知这任命是怎么回事,至事后才知此乃阮大铖所为,故对阮感激涕零。

而他与张溥的关系就此而起,也因此在张溥死后,为了替其经营后事而一月奔波千里,在此事上可略见一斑。

也就是说,这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至少有一个可能称道的地方,那就是懂得知恩图报。

当然,这种“小事”,自然被东林、复社一众清流所忽略了的。

</br>

</br>

第三百十八章 被所有人唾弃的马士英

但问题是,马士英因拥兵迎福王于江上之功,升任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成为大明弘光王朝首辅,人称“马阁老”。

这时,马士英这个知恩图报的优点又发作了,他执意起用阮大铖。

阮大铖就此成为了弘光朝兵部右侍郎,后升为兵部尚书。

本来,这是击掌相庆的大好事嘛,有恩报恩,相得益彰。

可阮大铖这是个猪队友,他也不看看时候,这个时候国难当头、山河破碎,就该摒弃前嫌,合力对外的嘛,可上面说过,这厮别的本事没有,党争整人的本事在行。

手握大树之后,借马士英的势力,他开始向东林、复社之人报当日夺官去职之仇了,于是,一场与崇祯朝异曲同工的党争直接在弘光朝重演。

弘光朝空有百万大军,却不到一年迅速败亡,说这场党争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想来不会有异议。

而阮大铖最后投降清廷,直接令马士英趴下了,再无力为自己分辨。

一个他执意起用的兵部尚书投敌,先不说他是否也有投敌行为,就说这举荐之责,足以击毁他所有的防护。

这是马士英无法推卸的大罪过。

最后一点,因为马士英不懂军事,断送了三十万明军。

综上四点,足以让马士英被东林、复社中人千刀万剐了。

而钱肃乐一行人中,唯独不缺东林、复社中人。

他们蜂涌而起,对马士英拳脚相加。

钱肃乐、张煌言虽然不是东林、复社中人,但素来与他们休戚与共,此时自然是同仇敌忾,又怎么会去劝阻呢?

这一幕令厉如海张口结舌。

但厉如海很清楚,这人死不得,真要这么被当众活活打死,那他带来的三、四千人就得当场哗变。

于是厉如海急令身边亲军拖开各官员,将马士英保护起来。

士兵一旦动手,自然下手没有分寸、轻重,场面混乱,一时间伤到了一两个官员。

这下官员们就将矛头对准了厉如海了,指责他庇护祸国殃民的阉党。

同时,受了士兵推搡的官员还向钱肃乐、张煌言二人求助。

钱肃乐于是责问厉如海道:“厉大人,你可知道当初鲁王监国时,此獠就腆脸前来恳求朝廷收容,被鲁王拒绝后又转投隆武,再被逐之。你可知道,弘光朝时,有多少清流之士命丧于他与阮贼之手,其罪恶实在是罄竹难书啊。”

由钱肃乐这一开头,官员们纷纷指责起来,一时就变成了一场批斗会。

但厉如海一直平静,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不想掺和进他们的恩怨,对于厉如海而言,他只在乎吴争的命令。

“钱大人,诸位大人,下官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谁,但至少今日我等得他所救,功是功过是过,是非曲直当由靖海候之命从之。”

这下钱肃乐怒了,大声斥责道:“朝廷乃大明之朝廷,乃监国之朝廷,此事怎可由靖海候一言蔽之?”

厉如海这才醒悟自己失言,于是赶紧解释道:“钱大人误会了,下官的意思是,下官是靖海候麾下,自然不可越级禀报监国殿下,也只能奉靖海候之命行事,并非是对监国殿下不敬。”

钱肃乐愤愤然道:“可如今殿下还不知是否脱险……呃,必定是已经脱险了。此獠龌龊,我等不齿于与他同行,厉大人,还是将其早早逐离为妙。”

钱肃乐的话引来所有人的附和。

可厉如海道:“恕下官不能从命。他带来的数千人马,正是我军现在必须,而他刚刚立下大功,下官又怎可恩将仇报,驱逐于他。况且,下官答应替他引见给殿下和靖海候,又岂能食言而肥?这样,下官选个折中的办法,一会渡江时,他与下官同船,绝不与诸位大人照面,如此可好?”

眼见厉如海态度坚定,官员们也一时无法可想。

钱肃乐虽然心中激愤,可想到厉如海之前为了自己一行断后的情义,也无法撕破脸纠缠下去。

于是,领着一众官员愤愤登船去了。

张煌言待众人离去之后,扫了一眼鼻青脸肿的马士英,然后对着厉如海叹息道:“厉指挥使,你可知道你家候爷惹了一桩大麻烦?”

厉如海一愣,“张大人,下官只是凭良心做事。此人不管以前做过什么恶,但今日确实救了下官和诸将士性命,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数千义军。至于靖海候……如果候爷要因此治罪于下官,下官绝不推诿就是。”

张煌言闻言点头,叹气,“什么样的帅带什么样的将,古人诚不欺我啊!”

说着,摇摇头转身而去。

马士英抹了抹嘴边的血迹,同样愤声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多谢厉将军相救。”

这句话令厉如海大怒,他厉声道:“马士英,某不管你之前是不是身负罪恶,救你只是念你今日之功,而非是要与你一起指责朝廷诸公。你犯下如此大罪,尚不自省,还口出恶言,真惹恼了本官,别怪本官下令将你等逐离。”

马士英一愣,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咱们不是同一阵线的吗?

可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时哪还是自己身为大学士的时候,于是陪笑道:“厉将军万勿动气,马某失言了。”

厉如海见马士英服了软,口气也缓和下来,“你放心,本官答应你引见,自然会守诺,不过你此去万万不可再现身招惹诸公,否则本官也保不了你。”

马士英拱手道:“多谢将军维护,马某不露面就是了。”

厉如海安排这群人渡江之后,另派了条小舢板向上虞海边传信。

他知道,这事凭他根本挡不住这群朝廷重臣。

真要保住马士英的命,恐怕还得靠吴争才行。

但说实话,厉如海之前是不知道老僧会是马士英,而现在他记着马士英的救命之恩,心里对马士英并不嫌弃,看着他一张和善的脸和那一身僧衣的洒脱,反而隐隐有些好感。

是不是很奇怪?

</br>

</br>

第三百十九章 吴争欲救奸倿

原本吴争是打算直接沿海岸线北上,从长江入海口至应天府的。

可在钱塘江口,得到了厉如海的禀报。

得知钱肃乐等人安然无恙,确实大喜。

而钱瑾萱藏身队列之中的消息,直将吴争惊出了一身冷汗。

开玩笑,虽说到今日吴争都没见过这女子长啥样,可她名份上却是自己的妻子。

这要是落入清军手中……吴争一时连带着把钱肃乐都恨上了。

这犟牛脾气的老头,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好在有惊无险,让吴争松了口气。

可看到马士英这部分,吴争愕然了。

从他的记忆中,马士英就是个奸臣,说他祸国殃民已经是轻了。

按脾气,这种人就该死了喂狗的。

可吴争看着厉如海字里行间的意思,显然有着为马士英求情的味道。

加上三界阻击战,马士英确实功不可没。

如果没有他,至少厉如海肯定是殉职,回不来了。

从这一点,吴争能体谅厉如海的心情,有恩报恩,大丈夫处世,不就应该如此吗?

管他是奸臣还是忠臣,既然有恩,就得报还。

以他是恶人为借口,恩将仇报,这不是大丈夫所为。

也正是这性格,吴争捏着信,靠上了朱媺娖的船。

将信递给朱媺娖,吴争道:“老天保佑,钱大人一行安然渡江了。”

朱媺娖看着信纸,脸上阴晴不定。

她看完之后,第一句是:“该申饬钱大人,怎能如何轻率,将靖海候的准夫人置之危境!”

令吴争为之一愕。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良久。

吴争终于切入来意,“殿下以为马士英当如何处置?”

朱媺娖随意地将信纸递还给吴争道:“此事自然由靖海候与朝廷诸公商议之后,本宫再作决定。”

吴争心里一叹,这女子对权谋之道,越来越娴熟了,这一手太极拳打得,已是炉火纯青的境界了。

没奈何,吴争只能道:“以马士英的口碑和他的罪过,已经足够取死之道,至少我朝诸公也不可能容忍他在朝堂之中,朝夕相对。可按厉如海的意思,马士英此次确实有大功于我朝,若非他救援及时,厉如海及所部必将尽数殉国。此功,不可没!”

朱媺娖眼神闪烁,看着吴争道:“听靖海候的意思,是想让本宫代为说项,以留他在朝堂之上?你可曾想过,马士英可是弘光朝的大学士、首辅,就算本宫同意收留他,又该如何安置他?若官位高了,朝中诸公如何心服,若官位低了,岂不画虎不成反类犬吗?”

吴争沉默起来,朱媺娖的话切中了事情的本质。

说到底,这就是官员们同仇敌恺的主要原因。

也是鲁监国时,驱逐马士英的主要原因吧。

他曾经的官位太高,高到无法安置,至于他做过的恶事,反倒是其次了。

再怎么着,就象王之仁也投过清,朝廷中很多官员都投过清,可现在不一样好生待在朝堂,大叹“世风不古”吗?

而马士英一朝首辅,终究没有投清,想这两年来,他能聚集起这数千人马,为得恐怕也不是想投清吧?

正是因为这一点,吴争才决定助厉如海一臂之力,全了他报恩的愿望,来找的朱媺娖。

吴争想了想,对朱媺娖道:“殿下所说有理,要不臣有一法,朝廷论功授他一个爵位,然后将他的官爵授于臣的三府之地,如此,既显得朝廷赏罚分明,也不至于让他留在朝堂碍诸公之眼。”

朱媺娖反而一愣,思忖了一会道:“你就不怕他反客为主?”

吴争心中一动,继而笑道:“如果他真有这本事,也是他应得的,臣没什么可担心的。”

朱媺娖的问题很尖锐,马士英之前是弘光朝首辅,手下门徒众多,真要是朝廷给了他名头,那在那三府之地借机收揽门徒壮大起来,吴争就有养虎为患、反噬自身的可能。

朱媺娖见吴争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却依旧坚持己见,就不再劝了,“既然靖海候有意收留此人,本宫也不反对,等与朝廷诸公会合之后,本宫会为此事说项。”

“谢殿下。”

……。

如今的杭州城,早已不是清军占领时杭州城。

这说的不是吴争在杭州施行了什么惠民政策,事实上吴争啥也没干,也没有时间干。

光复杭州没多久,吴争就踏上了北伐之路。

虽然吴争心底确实想做些什么,但没时间。

况且在吴争看来,现在做些什么,对于光复大业起不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大明的失败不是党争,也不是外患,而是从根子上的腐朽。

这是吴争得出的结论,明人不缺与敌死战的勇气,也不乏铮铮铁骨的文臣武将。

每个朝代将倾,都难免有投降的败类,将明亡的原因全归绺到这些败类身上,也太看得起他们了。

吴争做出根子上腐朽的证据,也不是所亲身经历的内耗,这在任何朝代都有,现在也不比其它时代更严重。

吴争所看到的是制度,无论是制订制度的人,还是执行制度的人,他们为着一己私利去欺上不瞒下。

譬如说莫执念说的商税,其实那些士大夫们真不知道商税丰厚,农税才是与民争利的道理?

不,绝对不是,如果吴争真这么认为,那绝对是小看了古人的智慧。

不用说明朝,往前千年,古人对政治和权利、战争的理解,就已经不下于吴争。

后人不过是整理、拾掇前人的牙慧,当然,也有进行增补和改进。

所以,明代士大夫们心里很清楚商税对于朝廷和国家的意义。

可他们就是坚决反对,不仅将提议加赋的官员们冠以乱臣贼子,甚至利用党争,杀之而后快。

而且,就连崇祯为了辽东战事,临时加征“三税”都只施行了一年就废止了。

不仅废止“三税”,还变本加厉,同时免除江南当时所谓受灾的两省地区一至三年的农税。

好嘛,真要免税,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那就算大明因此而亡,在算如愿以偿了。

第三百二十章 不降,当然是忠臣

可问题是,无论今时,还是后世,说起明末时的税,依旧是百姓负担沉重、苦不堪言!

那就奇怪了,这被朝廷免的赋税让鬼吃了吗?

其实士大夫哑巴吃馄饨,自己肚子里清楚。

不征商税,自然是商人得益。

而这些道貌岸然的士大夫们,明里不齿商贾,可哪个重臣家中,没有经商?

无非是换个亲戚或者老家人出面罢了。

钱嘛,全烂在了一锅里,跑不出锅外去。

特别是皇室各地藩王,祖宗律法,不得读书、从政,但却放任他们荣华富贵。

所以,这些皇室变着法地经营生意,吞并土地。

从上而下,如同一群蛀虫,生生蛀空了这个大明三百年基业。

如果说大明是大明人之大明,那么其实近二万万大明百姓,只不过是看客。

看着起高楼,宴宾客,看着楼塌了。

他们既然没有参与到这场盛宴,自然也无心去拯救大明。

吴争想清楚了这点,就能清楚这个朝廷所谓的大义。

那不过是为了党利的遮羞布。

好在,绍兴府朝廷中确实有忠贞之人。

如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熊汝霖、孙嘉绩等等、等等。

好在,这天下明人中也有铮铮铁骨之人。

如夏完淳父子、陈子龙等人。

虽然吴争很多地方都与钱肃乐有意见上的分岐,但吴争心里很清楚,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有缺陷的英雄,才是真英雄。

太过完美的英雄,往往都是塑造出来的——假的。

正象钱肃乐,刚正不阿,但他依旧有着这个时代那种文人的傲慢,还有对武人的轻视。

这不是他的本性,至少钱肃乐对待百姓、甚至家中下人,那要和善、客气得多。

这是时代的烙印,无法轻易改变,这要是能改变,那就得重新投胎了。

象夏完淳,虽然年轻、正直,但他受他的父亲、先生张溥、陈子龙的影响很深,他小小年轻就组建了“求社”,声言要继承“几社”。

对于阉党的憎恨,甚至超过对清军。

但夏完淳殉国的父亲夏允彝所著《幸存录》和夏完淳所著《续幸存录》中,都对马士英持论公允,既不诋毁,也不遮掩。

所以,无论这些人与自己有着多大的分岐,吴争都能接受,因为这个世道,靠自己一人无法复兴,需要他们,还有绝大部分人一起参与。

只有所有人一起参与,才有希望。

这里面的底线就是,不降清。

只要有这个共同点,别的所有事都能求同存异。

而吴争打算给马士英一条活路,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马士英没有降清!

那些张口闭口忠君爱国的东林党人,被他们奉为“万世法”的伦序纲常,在面对强敌来临之时,易服剃发降了。

如尚书钱谦益、大臣赵之龙、大学士王铎、都御史唐世济等人。

反而,马士英这个被人人唾弃的“阉党”奸臣,一直坚持到现在,没有投清。

吴争闻听能不动容吗?

在南京城破后,清军统帅豫亲王多铎和宁死不降的弘光朝礼部主事黄端伯之间有过一段对话,颇能反映马士英的气节。

黄端伯听说赵之龙、钱谦益等人献门率众投降,在城门大书数字“大明礼部仪制司主事黄端伯不降”因而被抓捕。

在审问中多铎拍案叱喝:“你认为弘光帝是何种人物,想为他一死?”

黄端伯朗言:“皇帝圣明!”

多铎问:“马士英,又怎样呢?”

黄端伯:“马士英,忠臣、贤相也!”

多铎又可气又可笑,问:“马士英乃大奸臣,何得为忠、贤?”

黄端伯说:“马士英不降,当然是忠臣。马士英拥送太后入浙江,当然是贤相。”

他指着已经剃发易服的赵之龙等人说:“这些人才是不忠不孝之人。”

吴争同意这样的说法。

马士英确实有罪,单就贪腐、渎职之罪,就足以杀了他。

可对于他坚持抗清的气节,就算最大的罪,吴争都愿意救他一命。

不容易啊,忠臣死节,还能博个身后名,可马士英生被人骂,死依然被人骂,特别是清廷之后的《奸臣录》,更是将马士英之名排在前列。

面对这个依旧一身僧衣的奸臣,吴争没有说话,就这么打量着。

到杭州前,吴争令厉如海将马士英带来。

在上岸前,吴争需要得到马士英一个明确的态度,这个态度左右着吴争对马士英的安置,究竟是重用还是给个高官虚职养起来。

舱中只有吴争和马士英,吴争遣走了所有人。

只是舱中气氛异常的古怪,二人大眼瞪小眼,已经很长时间了。

最后吴争率先开口,“马首辅……。”

“不敢,老朽早已不是大明首辅,不敢当候爷如此称呼。若候爷不嫌弃,称我一声马瑶草便是。”马士英非常识趣,当然,他活这么大的年纪再不知识趣,怕是真该死了。

“马瑶草?”吴争哂然咧嘴道。

“在。”

吴争突然轻笑着念道:“马瑶草生怀瑶死怀草。”

马士英骤闻脸色剧变,忽青忽红起来,一时间激愤之色乍现。

吴争却平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可马士英愤怒了许久,终究化为一声长叹,“候爷这算是在羞辱马某吗?”

吴争微笑道:“不,这是我听到的一句民谣,听说指得就是你。”

马士英略显意外的打量了吴争一眼,证实吴争不象是在调侃他,这才吁了口气道:“马某兵败诈死,不想东林党人还要辱我身后名,这便是他们的仁义吗?”

这确实是非常过份了,与清流标榜的道义有悖。

再怎么说,马士英力战不降,何至于听闻他被清军擒获杀害,还要以此恶语、羞辱相加?

吴争没有想继续说这话题的意思,手一引道:“本官只是好奇,随口一说,请马大人不必介怀,请坐!”

听吴争这么一说,马士英脸色稍霁,稍作客气,然后就坐下了。

“本候听闻,你为弘光朝首辅时,为人贪鄙无远略,复引用奸倿阮大铖,日事报复,招权罔利,以迄于亡。以上罪状,你认吗?”

第三百二十二章 私怨高于国仇才是主因

吴争听了,奇怪地问道:“弘光帝有何不妥之处?”

马士英苦笑道:“候爷如今也是位高权重,应该知道皇室中人的品性和才能。”

吴争开始一怔,而后迅速回味过来,马士英指得是宗室惯例,各地藩王自小不得读书,这是为了避免日后这些藩王生出异心。

其实东林党人倡议的所谓“潞王有贤名”,不过是借口罢了,不读书明礼的潞王朱常淓,绝对是称不上贤的,之后闻风献降杭州城,也佐证了这一点。

吴争哂然一笑道:“继续讲吧。”

马士英未言先叹,停了半晌才道:“弘光帝……耗费甚大。”

吴争自然听得懂,马士英终究顾及到君臣上下,不好公然指责他拥立的弘光帝。

可吴争没有这个顾虑,他明白说道:“这事我知道,登基一年,搜刮钱财无数,单秀女就征了三回,所征赋税没有一文用于民生,这就是你拥立的皇帝!”

吴争的直率,让马士英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吱唔道:“与东林党人想立的潞王相比,弘光帝……不算太离谱吧。”

吴争愕然,是,是不算太离谱,弘光帝兵败逃出南京,去芜湖投靠靖国公黄得功,致使清军强攻,黄得功力战至死。

而黄得功战死之后,其麾下田雄、马得功、丘钺、张杰、黄名、陈献策等人冲上御舟,劫持弘光帝,将其献给清军。

虽说弘光帝没有主观上献国降清,但其做为也并不如马士英所言的不算太离谱。

吴争问道:“就算弘光帝昏庸腐朽、沉湎酒色,可弘光朝真正主掌政务的不是他吧?你说的恐怕不是百万明军数日间败亡的主因吧?”

马士英点头认同道:“这话没错,短短一年之间,百万大军灰飞烟灭,说是谁的责任,恐怕都不尽然。但马某还是要说,皇帝难辞其绺。”

见吴争听了脸色有些不虞,马士英连忙解释道:“听我把话说完。当初我联络内臣及周边四镇,起兵拥立福王之时,福王已经私下与四镇主帅达成协议,为了登上尊位,福王许诺了许多连我都不知道的,以至于四镇在福王登基之后,听调不听宣,汲取驻地赋税,甚至对朝廷的旨意充耳不闻。”

吴争皱眉道:“史阁部手握大军,岂能任由他们如此?”

马士英苦笑道:“史可法之前在拥立之事上左右摇摆不定,他甚至联合张慎言、高弘图等十七人联署福王不可立的七大原因——贪、淫、酗酒、不孝、虐下、无知和专横。这书信后来被弘光帝知晓,焉能不视史可法为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史可法手中虽然掌握数十万大军,可早已被皇帝摒弃于朝堂之外,以至于后来,史可法守扬州危急之时,数次向朝廷求援,皇帝不理不睬,任由扬州陷落。”

吴争心中一阵抽痛,这是典型的上下一致地寻求灭亡啊。

这时,马士英继续道:“如果说皇帝该担南京失守的三成责任,那么史可法也该担三成。”

“那你该担几成?”吴争冷冷问道。

马士英一怔,而后慨然道:“马某虽然是首辅,可为时不过一年,况且朝堂之上还有原礼部尚书王铎、礼部左侍郎姜曰广二人同为东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张慎言、左都御史召刘宗周、新任礼部尚书钱谦益等人。这些人便是东林党人用来掣肘马某的,他们的说法是尽量让正人占据要津,使朝廷建立之始有一番新气象。可结果呢?”

马士英嘲讽道:“这其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剃发易服降了清,所谓的正人,尚不如我这被世人唾弃的阉党。如果候爷非要问马某该担几成责,那马某回答,最多一成。”

“哦?”吴争问道,“这样说来,已有七成,还有三成责,该由谁来担?”

马士英想了想道:“该有四镇主帅来担余下三成。”

吴争听了,突然发作,怒道:“你是在我的面前诋毁靖国公吗?”

马士英有些愕然,他道:“马某不敢诋毁靖国公,靖国公虽说粗鄙,但确是忠臣。但其余三镇,广昌伯刘良佐、兴平伯高杰、东平伯刘泽清,哪个不是两面三刀,与朝廷离心离德?关键是这四镇总兵内部就有仇怨,若非史可法不断从中调停,恐怕四镇早已自己打起来了。

候爷想必知道,除了靖国公黄得功拼死护驾,战死沙场,其余三镇皆降了清。刘良佐就不必说了,其弟刘良臣早在崇祯四年大凌河之战时就已随总兵祖大寿投降清廷,受封广昌伯驻守寿县之后,对周边更是纵兵抢掠,无恶不作。他的军功全是来自镇压民贼,就从来就没有真正抗过清,兴平伯高杰原是民贼降将,早年就与清军眉来眼去,而投于弘光帝之后,仅以斩杀了一个徐州强盗头子,而受封兴平伯、太子太傅。

至于东平伯刘泽清,崇祯末年升至山东总兵时,就已经露出反意。大顺军迫近北京时,崇祯帝命他率部火速入卫京师,他却谎称坠马受伤,拒不奉诏。不久大顺军进入山东,他带领主力没发一矢,就向南逃至淮安占地为王,这就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马某并无诋毁死人之意,候爷明鉴。我只是想说,弘光朝的灭亡,实在不应该怪罪到马某的头上,至少马某不该担下大部分的责。”

吴争其实心里还有比较认可马士英阐述的,马士英一个“奸倿”,在这种乱世之中,所能起到的负面影响绝不可能那么大。

因为他手中并无军权,反倒是象四镇总兵、史可法这样手握重兵的,才能对这个战局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南明百万明军,其实也就是史可法手中的朝廷军队,加上四镇手中的兵匪,还有些临时组建的新军罢了,绝不是真的百万正规军。

可吴争不动声色地质问道:“如果不是你挑起党争,弘光朝再怎么也不至于一年就亡吧?”

</br>

</br>

第三百二十三章 是真太子吗?

马士英大呼冤枉,“候爷难道不知,党争一旦开启,凶险不亚于战场,甚至更为残酷。战场上,敌人无非就要你一人死罢了,可党争不一样,敌人不仅要让你死,还要你的家人、你的亲朋好友一起死,让你一败涂地,再无翻身之日。试问,东林党人开战,马某难道甘心就戮,祸延家人?马某能不迎战吗?”

说到这,马士英有些激动起来,“今日马某为鱼肉,靖海候为刀殂,要杀要剐,全凭候爷一句话,马某人既然说了,就得说个彻底。”

吴争启唇道:“说就是了,没人拦你。”

“靖海候莫非以为,南京是清军攻陷的吗?”

“难道不是?”

“哼!”马士英轻嗤道,“扬州陷落,清军来攻之前,其实南京就如同无防之城。史可法扬州一战,将朝廷精锐尽数埋葬,而四镇早已貌合神离。候爷是否听闻过之前假太子一案?”

吴争微微点头道:“有所听闻。”

“就是这假太子一案,引得宁南侯左良玉乃举兵于武昌,称奉太子密诏,以救太子、诛士英为名,顺流而下,进逼南京,由此发生内讧。哼……哼,一个朝三暮四之徒,竟也有脸扮演靖难忠臣?他无非是想借此事毁坏皇帝的名声,逼迫朝廷妥协,交给他更大的自主权,候爷可知,四镇之地,包括靖国公辖地在内,一年之中,所有赋税皆被截留,朝廷从未得到过一文?”

吴争沉默,这事他有所听闻。

“假太子一案,彻底使得皇帝的威严扫地,从此之后,政令不出南京城门。可马某依然能清楚地察觉出此事背后,有着东林党人的影子。”

吴争皱眉道:“休要胡说,弘光朝灭亡,与东林党人有何好处?”

马士英一愕,而后哑然失笑,问道:“候爷难道没有听过一句俗话,叫损失不利己吗?”

吴争一愣,而后恍然,恼怒道:“你是在讥讽本候吗?”

马士英这才收敛起来,正容道:“我当初施计联络四镇,拥立福王,率大军护送福王至南京浦口。史可法与东林党人虽然满心悔恨,但见大势已定、木已成舟,也就只能接受现实了。可东林党人一直在找机会翻盘,假太子一案,就是个最好的楔入点。只要假太子一死,皇帝就坐实了君无德的恶名,君无德,盛世之时下罪己诏也就罢了,乱世、特别是福王登基的资格有争议时,那就是灭顶之灾啊。”

吴争突然道:“那弘光帝究竟有没有杀太子?”

马士英一愣,沉默了一会反问道:“如果候爷易位相处,会如何处置这位太子?”

吴争没有预料到马士英会反问,一时无言以对。

二人大眼瞪小眼地互视了好一会。

吴争突然从口中蹦出一个字来,“杀!”

马士英轻吁一口气道:“候爷英明,换作任何人,这事的处置方法都一样,那就是杀。否则时间一长,人心浮动、帝位不稳、社稷动荡啊。”

吴争虽说蹦出了一个杀字,可终究叹息道:“可杀也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将事情更加激化。”

马士英如同遇到知音般激动起来,颤声道:“候爷英明,这事就是把双刃剑,伤人,伤己啊。不杀,人心浮动。杀,人心一样浮动。”

吴争突然问道:“那太子……是真太子吗?”

马士英的眼睛突然瞪圆,愣愣地看着吴争,好一会,回答道:“自然不是!马某虽然鄙劣,可弑君之事,断不敢做!那就是个冒充的少年人,肤发、言词、行止皆粗鄙不堪,马某只看一眼就知道这必是假的。只是既然他已经被有心人带到了朝堂之上,那就得按例来,不是马某可一言而决的。”

吴争心中好象有些失望,又好象觉得轻松了许多。

马士英说得没错,弑君终究是这世间最大的罪恶,不管君是不是昏君。

“那假太子最后是怎么死的?”

马士英摇摇头道:“马某谏言皇帝,关押此人,并无谏言杀了此人。”

“会不会是弘光帝另派人下的毒手?”

马士英想了想道:“不会……应该不会。我记得当时与皇帝说清楚杀与不杀的利弊关系,皇帝也觉得是不杀为好,只要不为人知的关押着,那就等于有质在手,利大于弊。”

“可毕竟最后还是死了。”

“这就是我说这事必是有东林党人在背后作怪的原因。”

吴争不同意,“或许不是东林党人,也有可能是清廷派细作在作祟呢?”

“不,不可能是清廷。如果是清廷所为,他们必定不会找来一个并不酷似的假太子来恶心皇帝和朝廷,他们会精挑细选一个难辩真假的人来。其次,假太子无故死于关押之处,想来清廷还没有这个能为进入皇宫中行刺,真要那样,何必多此一举弄个假太子,直接行刺皇帝和重臣不更好?最后,假太子的死,对清廷反而没好处,若真是清廷指使细作,那让假太子活着,更能引起我朝混乱。”

吴争微微点头道:“言之有理。”

“马某可以肯定,假太子也绝非皇帝所杀,皇帝很清楚,这个时候假太子有事,这帐就会记在他的头上,况且,真要是皇帝杀人,那又怎么可能将此事传扬出去呢?”

吴争再次点头,这话有道理,皇帝杀人,销毁一具尸体应该不难,又怎么让外面立马就知道假太子死了呢?

马士英道:“所以,此事背后一定是东林党人在作祟。只有他们,可以将一个根本与太子无任何相似之处的人,带到朝堂之上廷议。也只有他们有这个动机,同样也只有他们可以暗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然后立马将消息散布出去。”

吴争虽然心中意动,但脸上不置可否。

看着一脸激动的马士英,吴争岔开话题问道:“我有一事想不明白,弘光朝亡,你被鲁王、隆武朝双方排挤、驱逐,为何还要……辗转各地抗清呢?”

</br>

</br>

第三百二十四章 马士英的选择

马士英微微一怔,突然正气凛然地说道:“马某要做忠臣!”

这样子确实让吴争吓了一跳,好一会吴争没好气地道:“别跟本候来虚的,说实话。”

马士英脸上的正气瞬间消失,他讪笑道:“瞒不过候爷,马某只想为自己挣一份身后名。”

“身后名?”吴争诧异了,这奸倿居然想为自己挣一份身后名?

马士英又激动起来,“马某有自知之明,虽说为官不堪,可也确实为朝廷做了不少事。可东林党人借题发挥,生生将马某诋毁成万恶不赦之徒,马某就算是死,也不瞑目。”

“那你想如何?”

听吴争这么一问,马士英突然推金山倒玉柱,跪了下来。

“若靖海候不弃,士英愿辅佐候爷开创一番大业!”

吴争傻眼了,这唱得是哪出?

自己是有收留他的意思,那也是想给他提供一个享清福的闲差,算是给厉如海一个交待,也算是赏赐马士英这两年终究没有投清,还在组织人马抗清的苦劳吧,吴争心里根本没有让他辅佐自己的想法。

可看马士英这架势,倒是有些落难英雄欲投明主的味道了。

吴争呵呵笑了起来,起身上前搀扶马士英道:“过了,实在是过了。马大人原是弘光朝首辅,岂能居于吴争一个区区候爵之下,如果马大人真有老骥伏枥的想法,也该去应天府投效朝廷、监国殿下才对。”

可马士英不肯起身,他叹息道:“东林、复社之人,将老朽诋毁如斯,马某恶名在外,就算去了应天府,也无出头之日,反而引来杀身之祸。此次蒙候爷相护,保得一条命,来日也必被清除出局,甚至性命不保。”

这话还真不是危言耸听,就象马士英所说,党争一起,就无法善了,必是不死不休之局。

因为谁也不会给对手留下死灰复燃的余地,所谓痛打落水狗嘛。

还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党争的残酷,那就是于对手宽仁,那就是自寻死路。

与战场上不同,党争的失败者,会被牵连至阖家满门及亲朋好友。

这也是谈到党争,人人色变的主要原因。

也正是因为如此,清流不再是清流,而阉党也不仅仅是阉党。

党争到了最后,已经不是计较对错,只论胜负。

所以,无论是清流还是阉党,到了最后,无所不用其极,谁也别说谁手段龌龊、行事阴狠,都一个样。

打个比方,一个不属于两党的正人君子,他如果被有心人诬陷为了阉党,那么他首先要做的就是自证清白。

怎么证?

胡编乱造或者旧事重提,亦或者加油添醋,写一份弹劾阉党的奏折呈上去,用这样的手法来证明自己与阉党势不两立。

反之,也然。

就这样,人人自危,而很多的罪名却是不尽实、得不到验证的。

但因奏折白纸黑字的存在,这些罪名就会越来越夸张,连百姓都耳熟能详,以至于后来被越来越多的人引用,直至从诬陷变成铁证。

而阉党此时大势已去,阉党中人更是死得死、降得降、逃得逃,自顾尚且不懈,谁还能遮护马士英?

此时绍兴府朝廷中,明面上几乎没有阉党的存在,就算私底下有隐藏身份的,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已经很难成气候了。

马士英去了应天府,那就是竖起一杆旗,阉党的旗。

可问题是只有他一人,就杆旗就成了众矢之的。

不死,那才叫奇怪呢。

吴争沉吟着,看着马士英道:“只要你安生待在应天府,谋个清闲之职,本候保你安全。”

马士英苦笑道:“马某这两年辗转千里,四次碰壁,为人所不齿,可但凡所到之处,受清军荼毒的百姓却信任马某,不断有人追随。可惜……马某无军事之才,不能象靖海候这般迎风壮大,打出一片天地。但如真要我自禁应天府,混吃等死,马某不甘心啊。”

吴争并不想收留这个马瑶草在自己身边,这厮的名声太臭了,可谓迎风臭十里。

“马大人多虑了,如今长平公主监国,钱大人等都是正直之士,朝廷风气全新,正是马大人再图奋发、为国出力之时。”

马士英面显失望之色,他原以为吴争此次会延揽他效力的,可不想,吴争婉言拒绝了他。

可正如马士英说的,他不甘心。

去了应天府,等于寄人篱人,仰清流之鼻息,什么时候人家不高兴了,就来拍打一下他这个臭皮囊,以示清、阉有别,混、浊有异。

马士英决定下一剂猛药,赌一把。

“马某虽然名声不好,可久历官场,在政务上还是能为靖海候效力的。靖海候少年得场,身边猛将自然是不缺的,可深谙事务的恐怕不多。想必靖海候许多时候,也会苦恼身边琐事太多吧?如果有马某相助,靖海候定能在不久之日……面南背北。”

面南背北?!

这四个字就算是在闲聊时,以二人的身份,恐怕也不能随便说出口吧?

其中的忌讳太深了。

吴争闻听,一时间双目阴冷起来,厉声喝道:“放肆!汝敢诬陷本候不忠不义?是以为本候杀不得你吗?”

马士英本就是想下一剂猛药的,对于吴争的反应早有准备。

他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此时士英就是个阶下囚,我会鱼肉,候爷为刀殂,想杀马某,就如同辗死一只蚂蚁般轻松。靖海候难道就不敢让马某把话说完?”

吴争眼神闪烁起来,没有说话。

见吴争不阻止,马士英继续道:“候爷废黜鲁王,拥立长平公主监国,其目的想来不仅仅是为了抗清复明吧?”

这话问得,让吴争脑门一团火,他声色俱厉地喝斥道:“本候一心就为抗清复明大业,何来异心?”

马士英仰头哈哈一声,“鲁王虽说天资不高、行事优柔寡断,但并无太大过错,当时你只是个小小指挥使,竟敢拥兵发动政变,说是为了抗清复明大业,敢问靖海候,这天下只有你是聪明人吗?”

</br>

</br>

第三百二十五章 党争泥沼中爬出来的小人

吴争怒极反笑,放开搀扶马士英的手,任由他继续跪在地上,狠狠道:“好,本候倒想听听,你这个聪明人是如何揣度我心思的。”

马士英轻哼道:“靖海候有抗清复明之心,马某相信,深信不疑。可靖海候此心之外,还有别的心思,也不足为奇。若鲁王一直监国,待抗清复明有成之日,鲁王之声望便可水涨船高,到时,朝堂之上,有钱肃乐等一众清流便会力主拥立鲁王登基,先不说鲁王与靖海候是否君臣同心,就说鲁王心性多疑,又岂会不防备于靖海候拥兵自重?”

“而鲁王身为皇室,又是靖难之君,靖海候就算到时想反对,恐怕也得不到群臣的附和,如此一来,靖海候就得与整个天下为敌。除非靖海候到时能急流勇退,保全一世英名。可依老朽看来,靖海候绝非自甘清贫之人,你需要为将来布局,这就是你废黜鲁王最重要的原因。”

吴争轻嗤一声,“荒谬!”

“荒谬与否,候爷心里自然明了。再来说说你拥立长平公主监国,前面说了,鲁王是男子,监国靖难,有顺势登基的惯例。可长平公主则不同,她是女子,就算她一直监国到大业有成,也须重觅皇室男子,承继大统。可要另外寻觅皇室男子,就怎么也绕不过靖海候了,想那时,靖海候早已手掌百万大军,晋国公、甚至封异姓王爵了。只要不是候爷想要的,候爷就能一言否决,无论监国还是诸朝臣,都对候爷无可指责。”

吴争有些发愣,这面前的槽老头他x的就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吗?

可许多事万万承认不得,于是吴争喝斥道:“这不过是你以小人之心妄自揣度本候罢了。”

马士英连连应道:“马某自然是小人,全天下都指我是小人、奸倿,不缺候爷一个。可候爷莫要忘了,马某这个小人,是从党争的泥沼中爬出来的。”

吴争怒道:“本候原想为你寻个安乐清闲之职,以让你安养后半生,不想你竟如此恶意揣度本候,实在可恨。今日之后,你便自去,本候不想再看见你。”

这话份量很重,如果失去了吴争的庇护,马士英现在出去,就会被那些朝臣撕碎,能活过今晚,就算马士英命大了。

所以,吴争不用自己动手杀人,把马士英赶出去,就能灭口了。

马士英何等老练,他岂能不知其中厉害?

而激怒吴争,本来就是他想要的。

于是马士英拜道:“请候爷息怒,且容我把话说完。”

“讲。”

“如果候爷真有这番心思,那就一定用得着马某。如今朝堂之上,大部分都是清流。”

“清流不好吗,对国对民总比阉党、奸倿要好!”

“不。”马士英坚定地否定道,“有句话候爷定是听过,水至清则无鱼,刚极易折,马某虽身在阉党之列,可对于忠臣义士还是佩服的,但朝堂之上,清流独掌大权,与国与民无益。”

吴争嗤然道:“笑话,清流独掌大权,总比奸倿掌权好,难道让奸倿贪腐渎职、祸国殃民吗?”

马士英叹道:“我举个例子,候爷就能明白。”

“崇祯末年,朝廷国库拘紧,入不敷出,数十万边军发不出饷。皇帝欲加征三饷,可就是这帮东林、复社众人生生驳回了,后来皇帝执意征了一年,却因这些人的强阻半路废止,以至于边军将士无饷可领,引发兵变、叛乱不止。试问,这样的清流于国于民有益吗?”

吴争反驳道:“朝中清流驳回的本意,想来也是为了天下百姓负担沉重吧?”

只是吴争的语气已经不再肯定。

马士英没有反驳,而是继续举例道:“好,那就再说两年前弘光朝的事,福王登基之后,确实荒淫、贪奢无度,可四镇截留赋税,才是真正引发崩溃的原因,可如果不是这帮东林党人,也不至于一年就亡。候爷应该知道,以长江天堑为界,南北相抗,淮河以南辽阔的土地和人口,朝廷每年从江南各地征收粮食、银钱、布帛等财物,弥补朝廷庞耗费。加上朝廷百万大军,就算不能北伐,至少自保无虞。可实际上,朝廷连官员俸禄都发放不出。”

“国库空虚,清军攻扬州之前,就是这批东林党人,还在不断地上折,谏言皇帝减低各地赋税,甚至于更甚者谏言免税。若非当时马某和史可法联手否决,弘光朝怕是支撑不到一年。试问,这样的清流,与国与民有益吗?他们不是为了百姓福祉上疏免税,可仅仅是为了他们的名声,候爷想必知道,崇祯朝每次东林党人谏言减税,政令下达之后,各地的百姓依旧生活贫苦,可事实上,朝廷的赋税已经低到了不能再低的地步。”

“马某其实心中也非常不解,这两年在辗转各地山林田间,才得以释疑。原来朝廷的政令根本就落不到百姓头上,百姓依旧在交着重税,而百姓交的重税,被当地官府、士绅豪族及地方皇室瓜分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凭着自己的免税权,大肆吞并百姓土地,以至于失去土地的百姓纷纷附逆,这才是各地反贼层出不穷的原因。”

看着侃侃而谈的马士英,吴争有种错觉,这眼前的老实究竟有忠是奸,是奸臣是能臣?

阉党真全是奸倿,清流真皆是忠臣?

吴争心中感慨,史书春秋笔法,那是胜利者书写的,字里行间,都代表着他们想要说的,失败者,只能接受,永远无法反驳。

就象看到的明史,那是由大明的对手、敌人编撰的,能代表明朝真正所发生的吗?

还有参与编撰明史的那些人,十有八九是明降清之臣,他们只有靠着贬低、诋毁大明来掩饰他们降清的罪过和无耻,这样的人编撰的明史,能体现大明的真实吗?

而来到这个乱世已经不少时间的吴争,越来越发现,许多事根本就不是想象的那样。

第三百二十六章 他就是英雄!

明朝确实有它灭亡的必然,生老病死,自古都是如此。

可大明远不是史书中那么不堪。

至少有无数的人,愿意为这个朝代而殉葬,哪怕是现在吴争面前,这个被世人唾弃的“奸倿”。

为让“奸倿”为这个国家殉葬的,真不多!

就象南宋灭亡,多少臣民慷慨投海自尽?

汉人王朝,历来如此。

可满清灭亡时,谁为它殉葬了?

树倒猢狲散,墙到众人推吧?

吴争心中感慨,同是朝代灭亡之时,相比之下,还是汉人更有风骨不是?

清廷编撰的明史,可信度有多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有几个败类,哪朝哪代都在所难免,不能以偏概全不是?

面前的马士英,其实有着足够投降清廷的动机和理由,他不被明人所接受,被鲁王和隆武驱逐,所以就算他投降,没人会感到意外。

可他宁可辗转浙北深山老林之间,聚集义军抗清,终究没有走上降清这一步。

仅凭这一点,他就是英雄!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铮铮阉党骨,落落东林草!

吴争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史书不可信!

看着面前这个老头,吴争突然发现心里也不是原先那般嫌恶了,他沉声道:“虽说我已晋候爵,可说到底,只是一个带兵的武臣而已,你就这么肯定,我会有面南背北的时候?”

这话令马士英眼睛一亮。

“靖海候不可妄自菲薄,当年太祖皇帝不也是起于市井吗?”马士英激动起来,他敏感地意识到吴争的语气转变。

马士英很清楚自己现在只能依靠吴争这颗大树,应天府,他去不得,去了迟早就是死路。

而从带着那数千人爬山涉水从浙北到浙东,马士英不是为了效忠于绍兴府朝廷,弘光朝亡后,他就明白,大明无救了。

他的来意,绝不是为了在应天府做个清闲官,混吃等死,正象他说的,他要为自己挣个身后名。

可去应天府,他做不到,面对着满朝的清流,他独木难支啊。

吴争听了哂然道:“我何德何能,敢与太祖皇帝相提并论?”

马士英道:“靖海候短短一年时间,能从一个哨官跻身于朝堂之上受封候爵,自然有过人的本事,假以时日,定能成就一番功业。”

“依你看,这功成之日,会是多久?”

马士英想了想道:“三五年间,不可能,十年之后有成算,二十年间胜算可达七成。”

吴争笑了起来,“这又是为何?”

马士英正色道:“大明虽亡,可天下人心依旧向明,这个时候,靖海候须借助于大明这杆旗,以号令天下义士同仇敌忾。三五年间,以壮大实力、招揽能人异士、积蓄力量为主。而这期间,可假手清军,不断削弱南边隆武及西北民军的实力,三方相争,候爷得利,此起彼伏之后,候爷的实力必能凌驾于三方之上,至少不会比北面清廷低。之后,便是候爷实现宏愿的时候了。”

吴争微微蹩眉道:“假手清廷、同室操戈,本候如何面对天下非议?”

马士英笑道:“靖海候误会了,假手清廷是实,同室操戈未必。士英建议候爷的是,坐山观虎斗,两败俱伤最好。”

吴争目光深遂起来,看着马士英,心中感慨,这就是一个阴谋家,但……很实用,远比一些空口大论的人来得实用。

吴争低头思忖起来,这人该不该留在身边呢?

又怎么确定身边之人和亲近之人,不会因此而对自己产生反感呢?

毕竟,这些日子之来,吴争所接触、亲近的,都是些史上称颂的忠义、正直之人。

这显然是两股截然不同的势力。

而且,吴争更担心的是,马士英一旦在自己的势力中再掀起一场党争,那后果就严重了。

看着吴争沉思,脸色阴晴不定,马士英心里也紧张起来,他知道,这是决定着自己命运的时候。

吴争突然道:“若是本候麾下,也上演一出党争,你说我该如何处置?”

马士英心头一震,他明白这话他如果答错了,那一切都完了。

“靖海候尽可放心,自今日始,士英再不结党,如果非要有党,我也只是靖海候的党人。”

吴争无声地笑了,和聪明人说话不累。

马士英显然是个聪明人。

“有一点马大人需要有个心理准备,如果在本候麾下做事,那官位不会很高。”

马士英回道:“经过这两年飘泊,士英已经看淡,余生只想在靖海候麾下效力,为自己挣个身后名。官职之事,全听凭靖海候安排。”

吴争起身,再次伸手搀扶道:“既然马大人如此虔诚,本候再拒绝,就是不通人情了。你放心,你的官职不会太不堪,本候自会安排妥当。”

马士英顺势起身,“候爷年少志高,乃天纵之才。士英若能附候爷马尾,必可名载青史。”

吴争无语,这马屁拍得真是有欠火候。

而以马士英的此时的名声,想要名载青史……真得很难。

或许真的只有到自己面南背北的那一天,才有可能,毕竟史书是胜利者书写的嘛。

亦或许马士英也是想到,去应天府就算他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也无法洗清这个臭名声,才另辟蹊径,找上了自己吧。

但吴争已经不在意了,他本身就是个异类,天下人的天下,明人之大明,自然不可能清除光这一类人,不管是谁,不管之前做过何事,只要一心抗清,那么求同存异,让所有人参与进来,才能达成自己的愿望,重建大明,汉人的大明!

这一次谈话,费时很长。

二人对局势和政事交换了许多看法。

不得不说,与马士英一番话,胜读十年书啊。

这倒不是夸张,任何一个浸淫朝堂数十年的人,无论忠奸、庸臣还是能臣,说出来的经验那都是实践出真知。

有许多事,甚至是父子、兄弟都不会说得如此透彻的。

但现在,马士英既然决定投于吴争麾下,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交谈结束之后,吴争对马士英的态度有了很大的改变。

第三百二十七章 劝进

ps:感谢书友“邓淇真”投的月票。

莫执念临时闻讯,绍兴府朝廷君臣要路过杭州府,急忙召集杭州府及布政司衙门一众官员到江岸迎候。

其实杭州府的布政司衙门已经形同虚设,吴争离开杭州北伐时,掌握的不过就是杭州、嘉兴两府之地,布政司衙门名不副实啊。

但考虑到政权的交接,吴争并没有下令撤消,而且至少在名义上,吴争无权撤消,须经过朝廷,所以,无非是浪费些俸禄,也能安置不少滞留的官员嘛。

两班官员及杭州驻军的紧急出动,消息自然走漏。

听闻北伐英雄、光复南京的功臣到来,百姓们的情绪狂热到了极点。

这不仅仅是荣耀,更关键的是北伐的胜利预示着杭州城将成为后方,百姓不用再担惊受怕,忧愁什么时候清军又会卷土重来。

而吴争毕竟是从杭州城起兵北伐的,对于杭州百姓而言,与有荣焉。

他们甚至在猜测,杭州府或许还有机会成为陪都。

这可是杭州千载难逢的机遇了,做为京都子民,怎能不疯狂?

任何政权,对京都及陪都的管理都是宽仁及大方的,不仅是赋税,而且是治安、政策上都是不同的倾斜。

这是颜面,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哪怕再昏馈的皇帝,都对天子脚下的子民优渥有加,说难听点,兔子尚不吃窝边草呢。

所以,在钱塘江边的人潮,如同江潮,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幸亏杭州驻军不少,在沿江二十里地,筑起了一道人墙,生生将百姓隔离至离江边一里地。

可就算如此,百姓高涨的热情丝毫未降。

他们自发地扯起无数条幅,上面各种口号都有。

譬如“大明复兴”、“北伐必胜”、“打过长江去”、“驱逐鞑虏,复我中华”等等。

江上,朱媺娖君臣的船队先到。

她(他)们在吴争与马士英雄在船舱交谈时,已经启程。

朱媺娖听闻杭州百姓在岸迎候自己的到来,心神澎湃,不顾郑叔和近卫的劝说,执意登上船首探视。

其实满朝文武,此时无不出舱查看。

哪怕再稳重的人,也无法抗拒这种被万民称颂的场景。

人活于世,谁能抗拒?

当听到远处岸上百姓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闻者无不热泪盈眶,一年了,终于回来了。

去年时,潞王献降杭州,多少臣民涕泪南渡,多少忠义之人目眦欲裂?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在这一刻,由钱肃乐、张煌言等人引领着,各船上的官员齐齐向朱媺娖的大船跪下称颂。

“大明万岁!殿下千岁!”

钱肃乐激动而高亢地喊道:“上天护佑我大明千秋万载,护佑我万万百姓安居乐业,护佑监国殿下引领万民重整河山……。”

引来百条舰船上数千人的附应,一时威势压过了岸上百姓的欢呼声。

在这一刻,万众一心,所有人血脉贲胀,仿佛大明的复兴已经指日可待。

朱媺娖终究是个不满二十的女孩子。

仓促之间,一时无法应对这种场景,但她见识过,所以她尖声呼应道:“抗清复明!”

于是江中、岸上皆是一片“抗清复明”的呼声,声势直震霄汉。

远处江心,站在船头的吴争心潮澎湃,心中非常欣慰,民心、军心可用啊。

回过身,吴争指着岸边方向,对身后跟随的诸将领道:“若是之前臣民有这般士气,清军怎么可能势如破竹攻破南京?”

从将领皆躬身应道:“全仗候爷神威。”

吴争心花怒放地哈哈大笑道:“少拍本官马屁,我哪来的神威?该是称颂将士用命,浴血奋战之功。”

而这时,吴争眼角余光憋见准确一边的马士英嘴角挂着一丝笑。

吴争瞬间心情就不爽了,蹩眉喝问道:“怎么,马大人有异议?”

马士英原本是躲在一边的,他很自觉,也很有自知之明,面对着面前这一帮子吴争的亲随、心腹悍将,他一个新附之人,而且是个臭名在外的新附之人,就该躲在一边的。

可现在吴争的点名,让他不得不现身出列。

马士英躬身道:“候爷误会了,士英并非有异议,而是在想,这杭州百姓齐聚岸边,不知迎得是监国殿下呢,还是靖海候本人?”

吴争脸色一变,喝道:“这有何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马士英正容道,“若迎的是监国殿下,那么靖海候此时该减慢船速,待监国殿下上岸之后再靠岸。若迎得是靖海候,那么候爷该下令加速,赶在殿下之前,至少与殿下大船同时登岸,方不负杭州百姓对靖海候的爱戴之心。”

吴争的脸色剧变,怒道:“好你个马瑶草,刚给你三分颜色,就来挑拨我与殿下关系不成?”

这时吴争边上的一众将领脸色古怪起来,皆沉默不语。

马士英似乎没有看到吴争的怒容一般,继续谏言道:“士英无状,但一心为了靖海候着想,望靖海候三思。”

吴争沉默地看着马士英雄,然后从一众将领的脸上扫过。

他能看到这些悍将眼中闪烁着一种渴望。

吴争心中叹息,谁能抵挡这种诱惑?

吴争招了招手,马士英赶紧上前几步,来到吴争面前。

“此时造成君臣对立,让满朝文武怎么想,让岸上百姓怎么看,你居心何在?”

话很尖锐,但吴争的语调却是平稳。

马士英答道:“候爷所言极是,按理说,士英不该如此谏言,但既然候爷点了士英的名,士英就该将心中所想明说,不加丝毫保留。可候爷是否想过,如果候爷不表露出心意,满朝文武、杭州百姓乃至他们……候爷麾下诸将,谁能明瞭候爷所思所想,与其都在揣测,候爷何不表明立场,这天下本就有能者居之。”

这话,竟使那些将领情不自禁地往前一小步。

吴争这时才明白什么叫“黄袍加身”。

“候爷,表明态度或许会使候爷失去一部分人的支持,但会获得更多人的追随。大明已亡了,就算后复,那也不再是原先的大明,候爷,三思啊!”

第三百二十八章 用人得疑

随着马士英那一声凄厉地带着哀求语调的声音,将领们纷纷拱手附应道:“靖海候三思!”

吴争沉着脸道:“本候举兵只为抗清复明,从无异心,诸位若要心生绮念,贪图这份从龙之功,不妨另觅他处高就,本候绝不阻拦。但自今日起,再敢向本候妄言者,军法无情!”

说完,转身下令道:“传本候令,船队减速,待殿下船队上岸之后,再行加速登岸。”

在一片喟叹声中,船队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

将领们纷纷失望地离去,可马士英没有走。

而吴争也没有驱赶。

“候爷演得一出好戏啊。”

“荒唐!”吴争没好气地喝斥道,“你无端来这么一出劝进,岂不令我招人妒恨?”

马士英不同意,他辩解道:“正是需要这么一出,候爷才能知道麾下将领是忠于候爷还是忠于朝廷。”

吴争斜了他一眼道:“你看出来了?”

马士英笑道:“大致有些数了。”

吴争突然变脸道:“荒谬,这种伎俩本候不屑为之。”

马士英道:“候爷是做大事之人,自然是不屑为之,可士英声名狼籍,为之又有何妨?”

吴争瞪了马士英良久,叹息道:“太祖当时问朱升,对平定天下的意见,朱升回答说,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你又何必如何急迫呢?”

马士英道:“不是士英急迫,而是候爷已经有了根基,麾下数万大军、数十将领,他们需要一个目标,就算候爷不想逼迫朝廷过甚,但至少需要让他们知道候爷的心思,哪怕是猜。况且,朝堂之上,可未必都是象钱肃乐这般死脑筋的人,他们若知道了候爷的心思,或许会比士英更激进,候爷信不信?”

吴争摇摇头道:“山河破碎,吴争没有兴趣在几府之地称王,你也不必再出这种手段来试探,我已经说过了,驱逐鞑虏、收复河山之后,水到渠成再来商议此事也不迟。”

马士英有些失望,但见吴争态度坚决,不敢再赘言,躬身而退。

待马士英走后,宋安低声问道:“少爷,朝廷有些官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算少爷要做忠臣,也该将这些官员换去,以免他们掣肘少爷。”

吴争斜了宋安一眼,“你也惦记着拥立之功?”

宋安急忙道:“我可没惦记这些,我只想跟着少爷,不管少爷是候爷还是王爷,我宋安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

“唔,你没惦记就好,这此事本就不该你惦记。”

“是。”

吴争慢慢转过身去,朝着朱媺娖船队的方向,君臣们已经开始在百姓的欢迎声中登岸。

“如果朝廷真能在她的引领之下,光复河山,做个忠臣,也未尝不可啊。这江山只要是汉人江山,不被异族人欺凌,也算是对得起在嘉定城殉国的叔父了。”

吴争的自言自语,让宋安张口欲言,可话到嘴边,看着吴争的背影,宋安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你能忍住不说,说明你开始有了城府。”吴争没有转身,轻飘飘地一句,让宋安惊愕,“如果你少爷以区区数府之地,与朝廷对立,叫天下之人如何看我?是人都会指责你家少爷是个权臣、逆臣,狼子野心。你要记住,天下百姓心里都有杆秤,真等到你家少爷驱逐鞑虏、平定天下,很多事都会水到渠成,不需要你急吼吼地惦记着。如今的朝廷需要的是上下同心、一致抗清,真要起了内讧,岂不亲者痛仇者快?”

“少爷,我明白了。”

“看住马士英,别让他捣鬼。”

“是。少爷是不信他吗?”

“信,才怪。一个快六十的老头,还做过一朝首辅,这样的人若不是现在无路可走,想要他安心在你家少爷手下做事,必须让他见识一下你家少爷的厉害。”

“我明白了。”

“别做得太过,暗中监视即可。”

“是。”

……。

百姓的狂热程度出乎一众诸臣的想象。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种久违的拥戴气氛中时。

钱肃乐突然发现百姓中撑起的条幅中,有那么几块上的字,让他笑意盎然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条幅上写着“靖海候是百姓的大救星”、“杭州军民拥戴靖海候”……。

这些口号并不违例、违法。

可问题是,在这监国及一众朝堂重臣的眼皮子底下展露出来,那就有些扫人颜面了。

钱肃乐一见之下,心中就想到,敢情,是自己等人自作多情了,这些百姓不是冲着监国殿下和自己一行来的,完全是因欢迎靖海候吴争,捎带着欢迎殿下和朝中大臣们。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让钱肃乐有种当场发作的冲动和暴躁。

不过钱肃乐毕竟已经身在高位,这点城府和涵养总还是有的。

他强颜欢笑着行完这一路。

杭州府的变化,不仅令朱媺娖等人惊讶,也着实令吴争吃惊。

不是说杭州府变得如此繁荣或者百姓个个变成君子模样了。

这根本不可能,数月之间想改变这个时代,哪怕是一城居民,也不可能。

吴争等人惊讶的是杭州府商贸已经兴旺到了令人震撼的程度。

各国商人穿梭在市井街坊,连串的板车、马车连绵不绝。

这种景象在吴争光复杭州时,是见不到的。

哪怕是在南京都不曾有这样拥堵的商人队伍。

但这种商贸兴旺造成了城中的吵杂和混乱也是不可回避的。

来往密集的商队,已经严重影响了朱媺娖等人和吴争一行的经过。

吴争也是在召见莫执念之后才明白过来,这种景象的出现源自于自己的构思和设想,一税走遍天下。

吴争当时与莫执念曾经谈到过对于商税征收的基本构架,但也仅仅是构架和设想。

因为当时吴争只掌控了杭州、嘉兴两府,甚至事实上仅能支配杭州城、嘉兴城而已,根本无法将这个设想执行下去。

哪怕是切实掌控杭州、嘉兴两府,都无法实施。

因为仅两府之地,何以谈一税走遍天下?

第三百二十九章 猜忌

如今无论是北方还是南方,对外贸易,基本集中于沿海几府。

商人在杭州府交纳了货税,到了其它府,可人家不认啊。

所以,当时吴争就没有想过要马上施行这征税方案,而只是对经过杭州府的货物课税。

但随着吴争发动北伐,这事慢慢就变得有戏了。

商人逐利不假,但商人更懂得趋利避害。

商业的兴盛,往往需要和平,至少是相对和平。

吴争的北伐将杭州以北的数州都拖入了战火,自然商人会了货物、资金安全,就趋向于杭州府交易了,这是常情。

之后,吴争率大军一路高歌猛进,这更让杭州府相对成了大后方。

不但国外商人都集中于杭州城进行货物交易,连江浙各地的商人一样选择了杭州。

于是,就有了之前吴争所看到的那一幕,商人、货物如过江之鲫。

朱媺娖被安置在了莫家庄园暂时落榻。

朝臣及家眷被安排在了布政司衙门。

当天晚上,钱肃乐与张煌言等人在布政司衙门聚会,商议到应天府之后的诸事。

可在商议诸事之前,钱肃乐沉声说道:“诸位大人,今日岸边情形想必都看到了吧?”

熊汝霖随口道:“看到了,没想到杭州府军民竟如此热情,军心、民心可用啊,值得浮一大白。”

孙嘉绩也道:“短短数月之间,将一个刚刚光复的杭州府打理到如此程度,还要一面北伐,靖海候功不可没啊,这次朝廷回京,当议靖海候首功。”

张煌言也点头道:“孙侍郎所言正合我意,煌言心中也有此意。”

钱肃乐愕然,这哪是哪啊,于是愤声道:“诸公难道没有看见百姓高举的条幅吗?”

钱肃乐的态度,让几人脸色郑重起来。

那么大的条幅,正对着他们,他们不是没有看到,只是选择忽视罢了。

其实真要追究起来,这几句口号并无过错之处。

只是言者无心,看者有意罢了。

如果吴争不是北伐功臣,没有光复南京,没有那么多军功,或许连钱肃乐也不会去计较。

可问题是,这契合了一个成语叫——功高盖主。

被钱肃乐这么点明,几人不得不郑重起来,他们身在高位,代表的就是朝廷。

钱肃乐带着激愤的语气道:“这要是在别的州府,百姓举这样的条幅也就罢了,可以当作愚民不知礼,可杭州府,是吴争已经经营数月的州府,来江边恭迎监国殿下,竟举欢迎吴争自己的条幅,还写什么杭州军民拥戴靖海候?这置监国于何地,置朝廷于何地,置你我于何地?”

这便是正直、刚正之人的语气和言行。

从古至今,诤臣那是这副样子。

往往一件芝麻大的事,就能将它上纲上线,弹劾成为一件滔天逆案。

这不是抨击和讥讽,言臣闻风而奏,为了引起皇帝和朝廷的注意,往往会夸大其词,这是腔调,历来有之。

钱肃乐其实心中并无歹意,可就象马士英说的,正人、诤臣未必都于国于民有益。

面对着钱肃乐慨然三问,众人皆沉默不语。

他们虽是这朝廷中的脊梁,但他们也不是傻到要与吴争对立的程度。

开玩笑,朝廷之中,如今敢与吴争公然对着干的,恐怕也只有钱肃乐了。

这不是钱肃乐有多大的实力依仗,而是他名义上是吴争的岳父嘛。

众人心里都在想,靖海候再怎么狂妄、再怎么不识礼数,可他有赫赫军功在身,况且他恭迎监国殿下及朝廷北上,荣返南京,而且在百官监国一行危急时,率军营救,这可是众人眼见为实之事啊。

如今要以几块百姓私自举起的条幅去追究这样一个刚立赫赫战功、又有拥立之功的重臣,这不是吃饱了撑得吗?

你做岳父的可以随便教训,可咱们算啥?

没得惹恼了吴争,反惹一身骚不是?

再说了,象熊汝霖、孙嘉绩等人皆与吴争没有什么纠葛,反而都有不错的交情,至少见面都是客客气气的,无端地为这么点小事,触什么霉头?

所以,所有人都低头沉默,就象是没听见钱肃乐说话一般。

钱肃乐得不到人响应,心中更觉得憋气。

指着张煌言道:“张苍水,我知道你与吴争来往密切,以兄弟相称,可你莫要忘记了,你是大明之臣,殿下之臣。”

张煌言原本是想息事宁人的,可被钱肃乐这么指名道姓地指责,心中也升起一团火来,怼道:“钱大人,你真要是对靖海候有不满之处,完全可以向监国殿下弹劾靖海候,也可以去靖海候下榻之处,关起门来,训斥吴争,何必在廷议还都事项之时,提起这等事来呢。”

这话直接点出了钱肃乐与吴争的关系,关起门来,训斥吴争。

那就等于明言了岳父教训女婿了。

这如果是钱瑾萱已经出阁,嫁入吴家,也就罢了。

可毕竟未过门嘛,说到底,钱肃乐如今也未必敢真上门指着一个当朝靖海候的脸训斥。

所以,被张煌言如此一怼,钱肃乐一时气急,起身拂袖欲去。

幸得熊汝霖、孙嘉绩二人左右相拦,而张煌言也察觉自己说得过火了,毕竟钱肃乐是个正直之人,所言也不是为了私利。

于是起身拱手道:“钱大人息怒,煌言失礼了。”

钱肃乐这才闷哼一声,转身回到了座位上。

熊汝霖此次做和事佬道:“钱大人是一心为了朝廷、为了殿下设想,这点不容置疑,不过如今毕竟不是太平盛世,象靖海候这等手掌重兵的将领,有些骄狂之气也是常情,只须选合适之人,私下里申饬、警诫即可。况且,钱大人啊,我等也要警惕当年袁督师怨案重演啊!”

熊汝霖的这番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往往能打仗的,有本事的武臣,都会有些桀骜不驯,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所以,正常情况下,哪怕皇帝都会稍作放任,当然如果与皇帝有私隙,或者遭皇帝猜忌者,那就下场极惨了,譬如袁崇焕。

第三百三十章 主忧臣死

至于袁崇焕与毛文龙之间究竟是怎么的个人恩怨,恐怕也只有当事人才知晓了,但袁崇焕的死,直接导致了北方边军军心散乱,却是不可否认之事。

熊汝霖将话点明到这个程度,钱肃乐心中也是一惊。

他再次想起张国维诀别之时的话,对于吴争,不可逼迫太甚,否则适得其反。

“熊侍郎所言在理,钱某急躁了。”钱肃乐微微点头道,“可想到殿下八千近卫军被吴争滞留在沥海,钱某心中确实如同压了一块大石啊,虽说吴争奉迎朝廷归南京,可进了南京城,朝廷以何来震慑军民呢?”

钱肃乐的话只是没有点明,需要震慑的不是军民,而是王之仁和吴争,也只有他们二人,才值得用震慑二字。

这意思,在座之人心里都清楚。

孙嘉绩低头想了想,对钱肃乐道:“钱大人所忧极是,但依下官看来也不是无解。”

钱肃乐急问道:“孙大人有何良策?”

孙嘉绩道:“这事还得着落在钱大人身上。”

“哦?”

“一是,方才张苍水所言也有几分道理,钱大人毕竟是靖海候泰山,虽说不是要钱大人上门谩骂、训斥,可私下里与靖海候说道说道,那也是一种办法。钱大人以为呢?”

钱肃乐沉默。

“还有就是,钱大人亲弟弟和令公子皆追随靖海候北伐,如今也都在南京训练新军,而且官职都已是千户,只要归京之后,陈请殿下为二人晋升卫指挥使和指挥使同知,那么至少二人麾下新军,便会切实掌握在朝廷手中,钱大人又有何忧呢?”

可谓一言点醒梦中人,钱肃乐确实是个正人君子,他只是防备吴争忤逆,却没有以阴谋对付吴争。

正象钱肃乐之前对张国维说的,他只是想让吴争走正道,而不是想加害吴争。

可孙嘉绩的方法,确实解除了钱肃乐心中的担忧。

吴争如今的声威、实力太强了,已经远远超过了朝廷,甚至可以说,只要吴争愿意,可以随时掀翻这个朝廷。

那么君臣之间的平衡就没有了,也不怪钱肃乐担心得睡不着觉。

在他看来,主忧臣死嘛。

既然想到了法子,钱肃乐心中大石落地,于是与众人商议监国归都时的仪式、祭祀及一应诸事起来。

……。

无独有偶。

此时吴争也在莫家庄园与朱媺娖商议,朝廷需要在应天府部署多少军队。

这本不是吴争该操心的事。

可问题是如今的应天府,所有新军的耗费都由吴争负担着。

连王之仁新建水师,也是吴争在掏腰包。

这本是大逆之事,可谁让现在是乱世呢?

连钱肃乐等人都能毁家杼难,聚兵而起,也就没有人来指责吴争擅自组建新军了。

关键在于,应天府新军,该上交给朝廷多少人。

这才是今日吴争与朱媺娖商议的重点。

“一万人。”吴争并不大方,一万新军已经是他能承受的极限,总共就征召了三万多人,而这批新兵,吴争原本是想拉到南面钱塘江一线去的。

朱媺娖不置可否,似乎随口道:“朝中诸臣向本宫提了三点,还望靖海候斟酌。”

“殿下不妨直言。”

“一是原属本宫麾下八千近卫滞留沥海,想来日后便是入了靖海候麾下,这些兵额如何找补,自然需要靖海候考虑。其二,应天府如今相当于国门,虽说朝廷暂时与清廷停战,但你我都明白这不可是一时权宜之计,想必清廷也是如此考虑,朝中诸公认为,应天府必须驻兵十万方可确保无虞。其三,应天府一应诸军,皆该由朝廷辖制……百总、把总及总旗、百户以上军职,当有兵部指派。”

吴争的脸色瞬间就垮了下来,不是吴争城府不够深,而是这三点事实上就抹去了吴争之前所有的努力,包括日后对应天府的影响力。

也就是说,一旦吴争离开应天府,那么他最多就是一个领兵在外的将军,或者说是据于一方的诸侯。

吴争肯定,不愿意!

这是朝中诸臣在对他戒备和变相的驱逐,将自己排挤在外。

吴争一时无法猜测这到底是朝臣的意思还是朱媺娖自己的意思。

如果是朱媺娖的意思,那这女子这一年多时间的改变,确实出乎意料之外了。

而朱媺娖看着吴争的神情,心中也在一阵阵地抽痛。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从朱以海、钱肃乐等人向她谏言此事时,她就知道,与吴争之间必定会有一场“讨价还价”。

这牵扯到利益的讨价还价,最伤感情。

可朱媺娖不能不与吴争正面相对,谁叫她是监国呢,谁叫她是朱家人呢?

吴争脸色很快的平复,他变脸色是事情出乎他的预料,是没有想到这价会开得这么狠。

他一直把朱媺娖当成是自己的后背,可以依靠,可以借助,甚至说是可以操控,就象一杆旗,可以放在任何他想放的地方。

可现在,吴争突然发现,这杆旗有了自己的思想,怎能不惊,怎能不变脸色?

调整心态,将面前这个女子视为君,视为对手,那么就一样了,这也是吴争迅速平复心情的原因。

“殿下有命,臣本该遵从。不过以臣看来,这三点都不现实。就算囊括如今朝廷所有在册军队,恐怕也凑不出这十万之数,这还不包括需要驻防钱塘江沿岸及在各府驻军,对此殿下以为然否?”

朱媺娖静静地听着,甚至在不经意地点头。

“那么臣就从第一点开始说,沥海八千近卫军驻留,当时臣已经向殿下阐述清楚原委,沥海就象一颗钉子,楔在绍兴府的东面,与西面平岗山互为犄角,一旦日后与清廷重启战端,朝廷可以凭借水师,对沥海进行兵员及物资补给,从而形成对平岗山的支援,其战略地位不可忽视……当然,殿下归返南京,身边确实需要一支亲军……这样,臣另拨五千新军,以卫戍殿下及京城安危,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朱媺娖微微点头。

第三百三十一章 人心易变

“那臣再说第二点,驻兵十万显然在短期内不可能实现,而事实上也没有必要如此,我朝仅辖制浙江北、江苏东九府之地,如果要聚集起十万大军镇守南京,那至少还得征召六、七万新兵,而钱塘江沿岸的防御,最少需要八至十万大军,除去臣麾下不足五万军队,还需要征召五万人,这样算下来,朝廷短期之内,就需要征召十多万新军,先不说朝廷有没有这样一笔巨大的钱财支撑总计二十万大军的所耗,单说九府之地,急剧征兵将引发的民间混乱和劳力短缺,就是一场灾难。所谓忘战必危、好战必亡,穷兵黩武也是取死之道,不可不慎!”

朱媺娖再次颌首。

“最后一点,臣心中惶恐,臣不知道自己做了何事,竟令朝中诸公忌惮臣至此。”吴争一副痛惜的神情,“山河破碎之际,本该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才是,可总有人要挑拨离间你我君臣。”

吴争话很直接,正中了这第三点的本质,这不是换新军军官的问题,其本质就是削弱、去除吴争在新军中的影响力。

朱媺娖不再颌首,她明白吴争的意思,但,身为监国,她同样也清楚朱以海、钱肃乐的意思。

为君之道,在于平衡,再怎么欣赏、哪怕是心仪吴争,也不能放任他的势力太过膨胀。

否则,这江山就算收复,也不再姓朱。

不姓朱的大明,还是大明吗?

这一点,是朱媺娖的底线,也是她与朱以海等人的共识。

守住正朔,身为朱家皇室,这是她的权利,也是她的义务。

就象朱媺娖感慨的,这就是她的命运。

“靖海候劳苦功高,但人力终有穷尽,将应天府防务重任卸去,也是朝廷体恤靖海候。况且,朝廷对靖海候另有赏赐和重用,靖海候一人兼数职,恐怕会力有不逮。所以,本宫细想来,鲁王和钱大人等所言在理,还望靖海候能体恤本宫和诸公的心意。”

吴争听了张口结舌,这女子果然变了,变得深谙为君之道,变得老练,对政事游刃有余了。

既然朱媺娖已经开口了,身为臣子,吴争只能服从。

于是躬身道:“既然如此,臣领命便是。一切皆按殿下谕令行事。”

望着吴争离去的背影,朱媺娖的眼中闪动着一缕湿意。

“我错了吗?”

身后的郑叔轻声道:“殿下这也是为靖海候着想,趁此时还没有针锋相对,还有回旋余地,否则真起一场内耗,我朝就真的……哎,也怪靖海候,小小年纪,竟强悍如此,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所立之功旷古烁今,又怎能不遭人妒恨呢?”

朱媺娖突然收敛心里的复杂,转过脸去,眼神变得清明,“这些事,不是你能置喙的,要牢记你的命是本宫当日求靖海候保下的。”

郑叔一听,额头有冷汗渗出,忙跪下道:“老奴多嘴,老奴该死。”

朱媺娖转过头去,悠悠道:“就算父皇在世时,也容不得内臣如此枉议朝政、编排重臣。你要自省。”

“是。”郑叔脸色苍白,“老奴谨记殿下教诲。”

……。

莫执念紧张地在门口等候着。

如果说他心里不怕,那肯定是假的。

哪怕这本是他的家,也给不了他任何安全感。

动用了之前如此巨额的银子,虽说结果正如孙女莫亦清所料,收获之丰还在预料之外,但擅自动用公款,挪为它用,这项罪足以让莫家家破人亡。

而莫执念最担心的,是孙女莫亦清因此会被吴争嫌恶而遭受冷落。

如果是这样,莫执念恐怕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唯一寄希望的是,如莫亦清所说,这个好的结果,能抵冲掉他的过错。

也就是,将功折罪。

莫执念紧张地在门口来回踱步,不断地回首张望门口。

他甚至不知道,吴争是否已经察觉此事,是否已经开始有了针对他的动作。

吴争终于出来了。

脸色并不好,这让莫执念心中更为忐忑。

强忍着不安,莫执念上前行礼道:“主公,属下有事禀报。”

吴争扫了一眼另一边等着的一众杭州两个府衙的官员。

没有理会莫执念,顾自上前交待了几句。

莫执念见吴争态度如此冷漠,哪还敢跟上前去?

只好木立在原地,额角的汗水簌簌划落,心中暗暗叹苦,埋怨孙女的方略害苦了他,害苦了莫家。

说到底,如果不采纳孙女的方略,大不了杭州府及周边粮价飞涨,虽说控制不住,可莫家的囤粮也足以保证吴争的北伐所需,至于抛售官仓存粮,那是吴争临行前授意的,与莫家无关。

此事到最后,吴争也就能怪莫执念执行不力,能力不够,别的,恐怕也无可指责。

但莫执念一时起了贪心,他不全为了吴争和杭州府利益着想,令他最终决定听从莫亦清的方略,最重要的两点是,一是莫亦清点出了莫家与吴争之间的姻亲关系,二是明言如果采用她的方略,不仅可以化解此次因城中诸富商巨贾串连引发的粮价危机,还能让莫家从中渔利,这利可不是一星半点,那是一场洗劫,对城中所有参与此次危机与莫家为敌商贾的一场洗劫。

而事实也正如莫亦清所料,吴争率军高歌猛进,直至出乎世人意料地光复应天府。

其实不用说莫执念,及城中所有商人都预料不及,就连绍兴府朝廷也始料未及。

速度太快,这速度指得是吴争挺进的速度,也就是因为这种速度,让清廷无法有效做出应对,只能情急之下,向绍兴府暂时服软,请求停战。

光复应天府消息的到来,击垮了杭州城一应商贾最后的一丝抵抗之心。

集合应天府、苏州等地的储粮,足以击垮杭州府任何商户的抵抗,这一点就算是傻子都能明白。

原本已经剧跌的粮价再次闻声而落,半天功夫,直接从二两三石粳米,跌至一两二石。

而半个月前,在莫执念还没有所动作时,杭州城中最高粮价已经达到三两一石的高度。

也就是说,短短半个月,粮价从最高峰下跌了八成多。

第三百三十二章 钱多也发愁

之后,吴争出乎意料地继续北伐,应天府光复的消息,直接将这些豪商巨富打入了地狱,一夜之间,悬梁、投井、吞金、服毒者高达百人之众。

商场如战场,残酷血腥,古来就是如此。

莫执念由此不但将当初一两多一石抛售的官仓粮食和莫家囤积的粮食全数购回之外,所盈余的利润,竟高达二千多万两。

这等于将杭州城中大部分富商的财富瞬间集中于一身。

不但弥补了当初被吴争敲榨勒索去的钱财,所得回报依旧高达十倍以上。

在庆幸采纳了孙女建议的同时,莫执念反而犯愁了。

这笔财富就如同烫手的山芋,让他坐立不安。

杭州城中一夜之间,百户商人自尽,数百商户负债累累,无数商人闭门躲灾、人人自危,直接使得城中商贸停滞,无数的店铺关门停业。

这象是一场灾难的开始,莫执念非常清楚这个道理,此时的杭州城,等于是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水的池塘,池中的鱼儿开始干涸而死。

这样的结果,恐怕就算将获得的巨额利润双手奉上,吴争也不会轻饶了莫执念。

就在莫执念心慌意乱之时。

莫亦清再次给她祖父出了个主意,放贷!

可放贷需要抵押,城中真正急需资金杼困的商户,哪个还有抵押物,这场持续一个多月的粮价战争,早已让这些商户抵押了所有不动产。

莫亦清提出了一个超时空的建议,那就是信用放贷。

以这笔巨额利润,限额向城中商户放贷,以低额的利息,向每个杭州城内需要周转的商户放贷。

甚至可以不用抵押,仅以居住杭州府户籍时间长短进行按比例货款。

这刷新了公众信用贷款的最早产生时间。

不得不说,莫执念这个孙女,确实有着常人无法匹敌的经济天赋。

莫执念那时心已乱,听了孙女的建议,不管有用没用,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从当日上午始,短短两天功夫,这笔巨额浮财,就这么被放了出去。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这就象被迅速抽干的池塘,迅速被注回了大量的活水,而且水位迅速恢复正常。

城中的商业,重新开始涣发生机。

不得不说,莫执念的动作非常及时,象这种情况下,每拖延一天,对杭州府的商业乃至民生都是不可逆的伤害。

就象那些已经选择自尽的富商一样,不可能再活过来。

经此一役,杭州城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但其实已经脱胎换骨、如同重生一般。

莫家散去了巨额的浮财,收到的,就是堆满一个屋子的形同废纸的债条和契约。

这些欠债许多因为没有抵押物,会在日后形成死帐,或者人不见了、死了,也都可能成为死帐的诱因。

这让刚刚松了口气的莫执念再次担忧起来。

原本莫执念想以这笔巨财,向吴争讨个将功赎罪,抵消挪用巨资的罪过。

可现在,面对着这一屋子的债条和契约,莫执念又心慌了。

而这次,莫亦清也没有更好的建议。

她只对祖父建言,向吴争实话实说。

所以,莫执念听闻吴争要回杭州,抛洒巨资,组织起无数的百姓,在岸边恭迎吴争的到来,以求吴争的宽仁。

那些条幅,就是出自莫执念的授意。

而现在这副可怜相,自然也是半真半假,扮给吴争看的。

吴争向两府官员勉励了几句之后,就让他们各自回去,各施其职。

然后回身,看了莫执念一眼,招了招手。

莫执念如蒙大赦般,急步上前:“主公,属下有罪。”

“先不忙着论罪,先找个清净的地方让我歇息片刻。”

莫执念“噢”地一声,拍了下脑门,“都怪属下,属下已经为主公准备了雅室,也备好了宴席……主公请,快请。”

中路两跨主房已经被朱媺娖征用,莫执念引领着吴争去了西院一幢小楼。

看着满室金玉镶嵌的奢华和那一地如同草原的长毛波斯羊绒地毯,吴争指着桌上那些青花瓷器,略带讥讽地道:“看来你赚了不少啊?”

这话有些偏颇了,莫家家底,还用不着靠这次所敛之财来布置这种奢华,但吴争言中的冷洌已经显而易见。

跟在吴争身后的莫执念“扑通”跪到,伏地连声认罪道:“属下有罪,属下知罪。”

吴争没有理会,任由他跪着,径自坐上主位。

早已侍立多时的美婢们,有序地递上雪白的汗巾、金盆浄水,两个为吴争宽衣,两个为吴争净脸、净手,另外两个开始为吴争面前的空杯斟酒、挟菜,最后二人,一左一右,蹲下为吴争轻轻捶腿。

这话说来费时,可事实就在数息之间。

哪怕是吴争出身并非贫寒,如今也已经位列候爵之尊,却也没有如此享受过。

吴争闭上眼,向后微微靠去,便有一团温软迎上,枕着那一凹陷,个中滋味令吴争一时有些晕乎。

微微合上眼,可吴争的脑子并没有因此而昏乱。

其实吴争早已知悉杭州城中发生的一切,一直没有作出反应,那是莫执念所为,没有超出吴争容忍的底线。

动用巨额公帑,确实大罪。

可凭良心说,吴争若自己在杭州城,未必做得比莫执念更好、更妥帖,大军在前线厮杀,后方必须稳,特别是军粮补给。

但吴争没有去动莫执念,甚至没有一句申饬,不是能宽容莫执念的手伸得太长,而是不是时候。

吴争甚至已经做好,借此事一举削去莫家,以平杭州城中商户之愤,顺手抄了莫家及这笔巨资,正好移做组建更多新军之用。

可后面杭州城发生的变故,让吴争对莫执念有了一丝……佩服。

莫执念的应对迅速,着力点准确,以风卷残云之势平定了一场即将暴发的内乱。

其实吴争当时认为,杭州城必乱了,不仅仅是上百商户的自杀,这无关大局。

重要的是商铺倒闭、商业凋弊引发的民生困局。

这将是大乱的主因,在吴争看来,杭州城百姓的愤怒足以将莫执念撕碎,将莫家打入万丈深渊。

第三百三十三章 信用放贷

而吴争原本打算,到时自己就以救世主的身份,到杭州惩治莫执念,以平息民愤,如此一举三得。

可以说,是莫执念自己救了自己。

他的及时放贷,挽救了杭州城商业,也挽救了无数陷入困境的商户。

这个举措,不仅使得原本已经恶名在外的莫家摇身一变成了无数商人的救世主,名声顿时转变,虽说还不至于万家生佛,可要说是人人称颂,也不过份。

重要的是,此举还为莫执念赢得了吴争的佩服。

吴争已经没有杀莫执念平民愤的想法,杀一个受尊敬的人,岂不让自己陷入非议?

这种恶事,吴争自然是不会做的。

况且,吴争现在还是想用莫执念。

能将这场商业战进行得如此酣畅淋漓、大获全胜的人,那可是人才,宝贝啊。

但吴争还是决定不给莫执念一丝好脸色,莫执念与吴争麾下其它人不同,他有着自己不同的或者说独立的诉求。

“哦?”吴争闭着眼睛,随着美婢青葱般的手指按压,脑袋微微地前后晃动着,“你倒是说说罪在何处啊?”

莫执念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头都不敢抬地回答道:“属下不该擅自动用主公的公款。”

“还有吗?”

“还有……还有……主公,属下老迈,一时想不起来了,还望主公不吝赐教。”

吴争此时一把挥开美婢的手,睁眼直起身来,“叫她们先退去吧。”

莫执念连忙挥了挥手,十几个婢女无声鱼贯而出。

吴争厉声骂道:“你这是草菅人命。虽说城中商贾为富不仁,串通起来与官府为敌,欲图火中取栗。可满城不只是他们这些人,还有许多无辜的商人。你倒好,一耙子下去,将满城商人洗劫一空,百姓何辜,他们招谁惹谁了,一夜之间,商铺成片倒闭,上百人自杀,幸亏是杭州府,百姓大都有些余粮,若是别的州府,百姓贫困些,岂不次日就无粮裹腹?这不是逼人造反吗?”

吴争越说越气,“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抑不住心中那丝贪念,你叫本候如何信任你?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当时打一批,放一批,岂不更加圆满?不仅钱拿到手了,还落下宽仁的好名声?亦或者采用分化瓦解之法,我不信,在我光复苏州之后,那些个奸商还能铁板一块?恐怕只能你莫执念稍有宽恕之意,无不争先恐后地跑来向你摇尾乞怜了吧?”

“可你呢?”吴争点点莫执念,“为了心中贪念,不顾杭州府安定,将他们一律赶尽杀绝,莫执念,你这是杀鸡取卵、枯泽而渔,差点坏了本候大事!”

莫执念连连应道:“属下知罪,还请主公责罚。”

吴争此时也骂累了,随手取过一杯子仰头一饮。

“你自己说吧,此罪该如何罚?”

莫执念一愣,让自己说怎么罚,那当然不罚最好。

可他不敢,想了想道:“回主公,原本属下是想将此次斩获悉数交于主公,以求将功折罪。可……后来的变故,想必主公也知晓了,属下将这笔巨资全部放贷出去,以解城中钱荒。如今换得一屋子的债条和契约,尚不知何时能将钱款收回。”

莫执念确实有些沮丧,但凡有这么一笔巨财从手里流过,转眼成空,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不沮丧。

吴争听完之后,皱眉问道:“你当时决定放贷,难道就没有预料过此困,就不想个应对之法?”

毕竟是二千多万两啊,恐怕整个杭州城,也不可能有这么多流动的钱,想必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外商,城中商人对抵押房产、土地的形式向外商借贷。

这也是造成一旦失败,无数人自杀的原因吧。

这是笔血腥的钱,就这么让它消失,就算吴争也不甘心。

莫执念苦笑道:“老朽想是想到了这困境,可当时时间紧迫,不断地来报谁谁自尽了,老朽就算是铁铸的心,也难承受这种煎熬。所以,就听了清儿谏言,将这笔钱财转手抛了出去。”

吴争一愣,问道:“你是说放贷的法子是亦清的主意?”

“正是。老朽虽说也经历过不少事,多少有些阅历,可真要将这么大一笔钱如此撒出去,如此手笔,老朽还真舍不得……况且当时属下心已乱,怕是想不到这个主意。”

吴争看着莫执念,信了。

信莫执念确实不可能想出这样的主意,不,应该说莫执念不可能有这样大的手笔。

这事的处理手法,与莫执念的为人、心性格格不入,这手法气势恢宏,其中可以体会出策划者大开大合的果断和壮士断臂的决然。

莫执念做不到,但凡活了太久的人,有家室羁绊的人,大都做不到。

可吴争确实想不到,这样的手笔,竟然出自一个小女子之手。

而这小女子,说起来还是自己的侧室。

这就由不得不令吴争一时好奇起来。

“着人请亦清前来。”

莫执念赶紧起身,出门口交待了几句,然后回来还要再跪下去。

这时吴争开口道:“免了吧,这长绒毛毯之上,跪着也不累,真要跪,出门外面跪去。”

莫执念哪会当真,真当真的话,那就是自找没趣了。

不过他的理解是,吴争叫了清儿前来,看自己的爷爷跪着,脸子过不去。

所以莫执念心中自语,幸好有个好孙女啊。

吴争手一指,道:“别站着了,坐吧。”

这话令莫执念心中大喜,如果吴争不让他跪了,是因为莫亦清要来,怕尴尬,那么现在让自己坐,说明吴争已经没有追究自己擅自动用公帑的罪过。

看来清儿的判断是正确的,吴争的心性是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有了这个认识,莫执念渐渐安下心来,说话也如常了许多。

不一会儿,莫亦清姗姗而来。

“清儿见过候爷。敢问候爷,这些日子身子可康健?”

吴争微笑道:“亦清有心了,我很好,坐吧。”

莫亦清微微福身,告了个罪,然后侧身就坐。

她身边两个丫环,上前为她斟茶布菜。

第三百三十四章 巾帼不让须眉

莫执念识趣地起身道:“主公且与清儿慢慢聊,属下有些私事先去处理,主公若有事,可招呼门外侍从传我。”

吴争点点头,没有说话。

莫执念退去,莫亦清也轻轻摇摇手,两个丫环施礼而退。

吴争看着这个如水般清澈的女子,叹息道:“可惜……可惜了。”

莫亦清莞尔,掩嘴笑道:“敢问候爷连叹可惜,何意?”

吴争露齿笑道:“若你是男儿身,日后定能成就一番大业,少说朝堂之上,也能有你一席之地。”

莫亦清闻言,奇怪地问道:“难道就因为清儿是女儿身,候爷就低看了清儿不成?”

吴争一愣,连忙否认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莫亦清佻皮地追问道:“那候爷是什么意思?”

吴争吱唔道:“女子终究不能为官嘛,这样就失去了身列朝堂的可能。”

让吴争猝不及防的是,莫亦清接下去的一句是,“可清儿的夫君是靖海候,难道凭这一点,也不能例外?”

吴争愕然。

莫亦清聪慧,适时转变话题,问道:“候爷唤清儿来,所为何事?”

吴争心中一叹,这真是个兰心惠质的女子。

她自然是知道自己传她来的用意,可此时这么一问,化解了刚才吴争话接不下去的尴尬。

吴争微笑道:“听令祖说,放贷是你出的主意?”

莫亦清大方地承认道:“确是清儿建言,祖父采纳之后施行的。”

吴争问道:“你可有想过,这笔钱,足以让本候组建一支百万大军所需?你就这么一句建言,就将这笔巨资化为一屋子废纸?”

莫亦清脸色平静,毫不回避吴争的眼神,她答道:“候爷容禀。首先,这钱并非无主之物,它来自于杭州城无数的百姓……。”

“不。”吴争毫不客气地纠正道,“它来自于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若非他们自寻死路,挑起这场粮价大战,此事就不会发生。”

莫亦清轻轻摇头,可神色却非常坚定,“候爷说得没错,这些钱大都来自于富商不假。可候爷可曾想过,他们也是候爷治下的百姓,也是朝廷治下子民?”

吴争皱眉,毫不客气地怼道:“按你的意思,罪犯也是本候治下百姓,所以本候也该对罪犯一视同仁?”

莫亦清有些局促,她终究是个少女,一时雪白的脸涨红了,她似乎忘记了一直保持的仪态,竟争执起来,“可就算他们是罪犯,只要他们还活着,没有被判处极刑,就是朝廷子民。”

吴争暗笑,打算继续逗她,“这话不对,朝廷律法,也有流放数千里之外,就也就等于驱逐出国门了。也就是说,朝廷不再承认他们是子民,最多是乱民、刁民。”

莫亦清一下子被吴争带进了死胡同,打乱了她的思维节奏,一时无言以对,大大的眼睛瞪着吴争,脸色通红。

见到这种女儿态,吴争不由得心情骤然亮堂,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莫亦清才醒悟到吴争在逗她,一时羞赦难解。

让吴争奇怪的是,莫亦清自我调节非常快。

自己的笑声未收,莫亦清已经收敛了羞意,脸色也恢复如常了。

只是语气还稍带着一丝幽怨,嗔道:“候爷欺负人。”

吴争再次泛起笑意道:“我的话确实是有些歪理,可你也不能否认,这事确实存在。而城中奸商串通公然挑衅官府,抬高粮价,为得就是逐利。这时战时,就算本候判他们一个斩立决,抄没他们的家产,也没人能说本候一个不是。”

可莫亦清此时心志已清灵,不再被吴争绕进去。

莫亦清道:“清儿说这钱并非无主之物,它来自于杭州城无数的百姓这话的意思,并非要替那些奸商说项、辩白,此意其实候爷懂,又何苦来作弄清儿呢?”

吴争闻听心中一叹,这少女确实有颗玲珑心啊,于是点头认可道:“我是听懂了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这钱属于杭州府,不可轻易动用。一旦真移作它用,恐怕杭州府大乱将起,对吧?”

莫亦清轻叹道:“候爷果真是聪慧之人。”

吴争摇摇手哈哈笑道:“这马屁拍得粗鄙,远不如清儿之前的方略来得更令本候动心。”

饶是莫亦清心中已经对吴争的偶尔荒唐言行有了防范,此时被吴争这么一句,也羞红了脸。

这让吴争再次有了秀色可餐的机会。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古怪而爱昧起来。

一会儿,莫亦清收敛起心情,正容道:“虽说家祖父将这笔巨资散尽,可这钱来自于杭州,如今撒在杭州,也在情理之中。况且,在清儿看来,候爷也不是全无收获。”

吴争呵呵笑道:“敢情,你还打算让本候派人上门索债不成?”

莫亦清道:“这种宵小行径,候爷自然是不屑于为的。”

吴争听了不乐意了,这怎么就成了宵小行径了?

虽然自己确实也没有索债的打算,可欠钱还钱,天经地义啊。

莫亦清继续道:“候爷难道就不觉得,这一屋子的债条和契约,足以让候爷掌控整个杭州府商贸和人心吗?”

这话令吴争心中一震,他迅速明白了莫亦清的意思。

欠债的绝大多数都是杭州城中最具规模的商户,只要吴争还掌控杭州府一天,这债就消不了。

那么,这种如“天使投资”般的借贷,完全可以成为制约整城商户的手段。

也就是说,整个杭州城中的商铺和商贸业务,吴争都占了其中的股份。

当然,商户也可以摆脱这种困境,那就是如数还钱。

可这真的不容易,现在的商户,哪家不是濒临倒闭,才接受了莫执念的借贷?

这二千多万之数,一个杭州城的商户就算平摊,也是个无法短时期偿还的数字。

吴争懂了,这不是莫亦清没有想到怎么应对钱收不回来的方略,而是她就等着自己上门追责,事先留下的一招棋,用意最主要的还是为她祖父脱罪。

吴争的眼神闪烁,面前的女子绝非如外表般单纯、纯洁,她的智谋韬略,怕是还在自己之上。

第三百三十五章 你想多了

“你想多了。”吴争迅速换了个语调,“本候手掌杭州府军政大权,真要对杭州城商贸有变动,以官府名义下令即可,无须转弯抹角,用何等手段。”

莫亦清浅笑道:“候爷手握大权,自然可以一言而决杭州府任何事。可候爷难道不知道,有些事,不是以上压下,亦或者生杀来决定的?坊间自然有坊间的行事规矩,官府朝廷政令,很多时候……不好使。”

吴争有些惊愕,诧异地问道:“你真人是如令祖父所言,没出过莫家家门吗?”

莫亦清道:“清儿在被家祖许于候爷之前,确实没有出过家门半步。不过在这次粮价之争后,清儿以候爷的名义出过一次莫家家门,为的是安抚、告诫、劝说、平定城中居心叵测的商户。”

吴争眼神有些阴沉起来,“本候可没有授于你这种权力。”

莫亦清道:“这种权力不需要候爷授于,从家祖将清儿许于候爷的那一天起,清儿就有这个权力。”

吴争的眼神更冷,“这么说,你是要当本候的半个家了?”

莫亦清不为所动,依旧平静地说道:“候爷误会了,清儿所说的权力,是依仗清儿是吴家人的身份。夫君不在,清儿便是夫君的代言人,这不是清儿自许的,恐怕满城军民,包括杭州城中夫君麾下的将士,也都是这般认为的。”

吴争沉声道:“可我只要一道命令,就能将你这种权力废掉。”

莫亦清道:“当然。候爷是可能废掉清儿的身份。但清儿所为,与夫君的利益相同,既然如此,夫君又何须废掉清儿的身份呢?”

吴争怔了半晌,突然问道:“都说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这么做,又从得是谁?”

莫亦清轻笑起来,稍稍红脸道:“夫君自然是清儿的天,可莫家几个儿的根本,在清儿看来,只要不损害夫君的利益,之余,为莫家争取些利益,想来不为过,夫君以为呢?莫家此役,动用储粮数百万石,钱财数百万两,几乎可以说倾尽了阖家之力,为得就是替夫君守住杭州府这片基业,可在商言商,清儿虽是吴家人,但家祖和莫家却不是,夫君不但不论功行赏,却以家祖父擅自动用公帑为由追责,此为不公也。”

吴争突然有种错觉,这是传说中三从四德的女人吗?

这可能比后世追求解放的妇女更前卫吧?

莫亦清的意思很明白,她保证夫家利益的同时,需要兼顾娘家的利益。

虽说吴争不满意,但又无可指责。

至少到现在,吴争还是非常欣赏莫亦清的商业天赋和行事干练的。

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她的直率。

或许在这一点上,她的性格传承于她的祖父莫执念。

莫执念是小人,但是个真小人,属于先小人后君子的那种。

吴争微微颌首道:“你说的有些道理。但功是功,过是过,我可赏功,也可究过。”

莫亦清脸色一愕,她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粮价之役,家祖功大于过,难道在夫君心中,还不足以交功折罪吗?”

吴争反问道:“照你的意思,杀人与救人也可抵消喽?”

莫亦清闻听大惊,“这……这事不可同论。”

吴争道:“为何不可,本候说可,那就可。”

“你……你不讲道理!”

吴争呵呵一声道:“你冰雪聪明,难道不明白,杭州府里,本候的话就是道理?”

莫亦清天资再高,可终究是个少女,原本她确实盘算过,以莫执念此役的功劳,足以抵消他运用公帑的罪过,甚至远远超过。

可面前她的“夫君”看起来温文尔雅,偏偏实际上不讲道理。

不,准确地说,只讲他自己的道理。

功过分开论,先杀再赏,人还能活过来吗?

这就需要阅历,如果此时莫执念在,就一定不会因此而惶恐,他会分析,得出吴争只是在恐吓。

可莫亦清是个大门不出的闺阁女孩,虽然之前她随莫执念出过一次莫家门,可那也是众仆相随,轿帘厚重,不被俗人所见的。

她的天赋也仅限于闭门造车,从熟读的史书、典籍中摸索、借鉴,从而为莫执念策划、出策。

面对着面前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吴争,她那一套,还真成了无的之矢。

被吴争这么一恐吓,莫亦清坐不住了,她无法想象,因她的方略,害死她的祖父。

惊恐之下,莫亦清跪到在吴争面前,“夫君,家祖所为,皆是清儿指使,一切是清儿的错,望夫君赦免家祖,所有罪责清儿愿以身相代。”

看着这个肌肤如同透明般的玲珑女孩,吴争心中闪过一丝怜惜。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世间有才能之人如过江之鲫,哪怕是个庸才,只要赐于他权力,他一样能做出一番成就。这也是从古至今,帝皇重用忠臣而防备能臣的主要原因。剑有双锋,可伤人也可伤己,以你冰雪聪明,自然能领会我的意思。”

莫亦清眼神中有一丝茫然。

吴争轻叹道:“令祖父是个能人,而你,才智更令我吃惊。可今日你声称为了我的利益,而兼顾莫家的利益,这话在常理之中,无可指责。但吴家不同于寻常人家,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莫亦清本能地点点头。

“我……不可能只有你还个女人,你知道,我已有了正室钱氏和偏室周氏。此二人的才智或许不及你,但她们皆出身名门,饱读诗书,见识可能还远超于你,若她们也是如你这般兼顾娘家利益,那么我身边就有了三个不同的利益团体,这种危害,你应该明白。”

莫亦清身体开始轻颤,她突然明白,自己引以为傲的智慧,在这个男人面前,如同孩童沾沾自喜一般。

任何的谋略,在他面前如同小狗的把戏,被实力轻轻一碰,便烟消云散。

不讲理,其实就是实力。

以实力为凭的不讲理,所向无敌。

吴争的话,是歪理,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那就是道理。

不得不遵,不得不从,不得不奉的铁例。

第三百三十六章 本候不是伯乐

“清儿知错。”莫亦清俯身拜倒,散开的衣襟,如同一朵盛开的鲜花。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沉声道:“你是一块未琢良玉,可惜少了些阅历。不过这也是你的可取之处,人嘛,顾本是优点。你尽可放心,在你来之前,我已经决定赦免令祖父。可这不是为了他化解了这次粮价危机,而是我还需要他。”

需要,是一道免死金牌,足以化解任何危机。

否则,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生死皆在人手。

莫亦清突然明白了,她的一切谋略,在这个男人看来,都是可以替代的。

正象他说的,天下有才之人多得是,少谁一个都可以。

自己本想着,向他展露出自己的才能,或许可以在他的必里、他的势力中占据一份不一样之地,可现在看来,倒反而弄巧成拙了。

这样一想,莫亦清花容惨淡。

不过她俯着身,脸朝下,吴争是看不到的。

“谢夫君宽宏,赦免家祖的罪过。”

吴争起身,上前搀扶道:“你有才,我已经清楚了。你要兼顾莫家的利益,我也可以容忍,但有个前提,就是不得有任何隐瞒擅自作主,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若有下次……本候不是伯乐,眼中也没有千里马。”

莫亦清泣声道:“清儿谨记夫君教诲。”

“起来吧。”吴争扶起莫亦清,让于座位,“好了,这事到此为止,与我说说你的构想吧。”

莫亦清一愣,随即想到自己的所有智谋,竟都在这男人掌握之中,这种震慑,让她突然有种被脱光的感觉。

不过,这感觉却让她反而有了一种古怪的安全感,让她有了一种无端的信任和依托感。

这是一种……幸福?

“清儿遵命。”莫亦清反而轻松起来,“从祖父处得知,夫君有意实行一税走遍天下的赋税政略,清儿心中将此奉为经典。莫家世代经商,最清楚商人之苦,朝廷政策的朝令夕改,各地官府的盘剥和勒索,还有如今战乱纷纷,稍有不慎,便是货失命亡之局。于是清儿就想,真要是真能在杭州施行夫君所言之策,那将是天下商人之福音,甚至是天下人之福音。”

吴争哂然道:“这马屁拍得比前面有长进。”

莫亦清这次没有羞赧,而是正容道:“清儿并非奉承,而是心里话。只是天下纷乱,夫君此策想要实行,便须重整河山,否则,仅凭杭州一府之地,施行无望。幸好夫君此次北伐,光复了松江至应天府沿线诸府之地,这样江东一隅,皆已连成一片,夫君所言之策,已经有了施行的可能。”

吴争有些意外。

“于是,清儿便建议祖父,以夫君名义颁布政令,以浙江布政司衙门公文,行文嘉兴、松江、苏州、常州、宁国、太平、广德及应天府,在这九府之地施行一税通行之政令。想来夫君已有所闻所见,此政令受商人的拥护和推崇,杭州府的商贸在一月之间,迅猛扩张,城中的货物流通,已经超过往常数倍,增长之势尚未有停止兆头。由此可以想见,若此令推行至天下,会是何等受欢迎。”

吴争自然是早已知道,也亲眼所见杭州城的巨大改变。

虽然对于莫亦清祖孙擅自借用自己的名义很感冒,但不得不说,这祖孙二人,确实做了不少于己于天下有益的事情。

吴争不得不感慨,有能力的人,总是不服管束的,以此来说服自己,赦免二人。

“现在征几成商税?”

“按夫君与祖父当日所言,试行期间,寻常商税十中取一,番商运入杭州货物征四中取一,杭州贩于海外货物,六中取一。”

吴争问道:“坊间可有不满言论?”

“听祖父说起,对于国内商人,虽说一成的商税较之以往,多出了许多,但九府之地一律通行,免去了各府加征,反而是省了不少耗费,所以都交口称赞,并无不满。只是偶尔有些番商不满,但或许是忌惮夫君军威,不满还没有形成气候。”

吴争点点头道:“不必理会那些番人,令祖父还是手不够狠,要按我的意思,该二中取一才是。”

莫亦清应道:“清儿之后就与祖父转达夫君的意思。”

吴争一愣,摆摆手促狭地笑道:“那倒不必了,既然是试行,就不必朝令夕改了。”

莫亦清无端地脸一红,沉默下来。

“九府之地,可有当地官府阳奉阴违?”

“至今还未曾听闻有各地官府阻拦、加征之事。”

“那就好。”想了想吴争道,“之前是我一人掌控数府,可如今朝廷迁至应天府,监国也已经归南京,或许会有变故。”

莫亦清轻声问道:“难道朝廷会阻拦这项善政?”

“未尝不会!”吴争轻叹道。

“可如今九府之地商路畅通,短短一月之间,所征收商税已经比往年全年的三成还多……阻拦对朝廷征收赋税有百害而无一利啊?”

吴争哂然道:“牵扯到了利益,谁能不争抢这块饼?”

“夫君是说,杭州府征收的商税不用上缴朝廷?”莫亦清有些惊愕了,她确实是不知道此情。

吴争点点头道:“我麾下数万大军,在北伐之前于朝廷有协议,除非朝廷供养这数万大军的军饷补给,否则所属三府之地的赋税,可为我供养这些军队所用。况且如今应天府、苏州府皆在征召新军,三府之地的赋税恐怕还不入不敷出。”

莫亦清这才明白过来,“难怪,这么说来,朝廷肯定会阻拦此策,不然,朝廷对于商税,就得不到一文了。可这么一来,这项政令恐怕只能实行于夫君所辖的三府之地……恐怕效果会骤然下降很多。”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这倒不至于,我与兴国公交情尚可,如今兴国公辖制镇江、常州、苏州三府,而镇江城虽然还在清军手中,可只是一座孤城,周边各县皆在我军控制之下,光复只是时间问题。这样,我私下与兴国公商议一下,分些利益于他,这项政令通行应该没有问题。”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一石三鸟

ps:感谢书友“白色宇宙风17”投的月票。

莫亦清道:“加上兴国公沿江三府,有这六府之地,应该能减小不少影响。”

吴争道:“我会找监国殿下商议此事……这事你与令祖不用费心,我自会解决。”

“是。”莫亦清应道,然后犹豫着,试探地问,“清儿心中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吴争哂然道:“你都敢假借我的名义,怂恿令祖以布政司衙门发布公文,还有什么大事连说都不敢说的?”

莫亦清轻咬嘴唇道:“夫君这是还在怪清儿?”

吴争也觉得纠缠此事无益,于是摇摇手道:“倒是我小家子气了,罢了,这事不谈了,你且说说何事?”

莫亦清这才鼓足勇气道:“清儿之前建议家祖放贷,其实这是清儿一石三鸟之计。”

吴争有些意外,“哦”了一声。

莫亦清道:“一是疏解杭州府钱财流通不足,二是解救城中诸多商人之困境,三是……这也是清儿行此策的主要目的。”

“是何目的?”吴争不自禁地追问道,他是真没有想到,这女孩还有第三个目的。

“莫家世代经商,清儿从小耳闻目染,也知道行商天下,最关键之处在于货币流通,大明宝钞携带方便,本该是利国利民之策,可无奈施行不得力,且正好朝廷财力不足,放任自流之下,倒成了为祸百姓、流毒世间的恶政。”

吴争心中一动,他有些佩服这女孩了。

“你是想重发宝钞?不……不,这事现在不可行,至少短期内行不通,朝廷的声望根本撑不起宝钞的流通。”

吴争是知道这其中利害的,这时的印刷技术也不行,无法阻止伪造,特别是如今四方势力鼎立,战争频发,重发宝钞,差不多就是自寻死路。

“夫君误会了,清儿并非是想重拾宝钞。”

吴争一愣,“那你是何意?”

“杭州商贾云集,各国番商、胡商越来越多,可携带金银财货很是不便,且屡有遭劫之事发生。若夫君以朝廷官府信誉开设钱庄,承兑九府之地钱款,必能大大降低商人的损耗,无疑增加了商人的利润,如此商业必能更上一个台阶。清儿所想的与夫君一税行遍天下如出一辙,那就是汇兑天下。”

吴争张大了嘴巴,惊愕了,这女孩不会也是象自己这般穿越的吧?

“好主意。”吴争击掌大声赞叹道,“要是能开个银行更好。”

“银行?”莫亦清不解地思忖道,“银子所行、存储之地?”

吴争安心了,回答道:“正是。”

“就按夫君的意思,将钱庄改为银行吧。”

吴争苦笑道:“你可知道银行如何运作?”

“清儿只知钱庄大致步骤,若夫君应允,家祖深谙此道。”

吴争摇摇头道:“我说的不是钱庄的开设,而是钱庄运行最重要的是信誉,我是靖海候,辖制三府之地不假,可毕竟上面有朝廷,钱庄汇兑九府,牵扯太多,一时很难打通。”

不想,莫亦清道:“其实也没有夫君想得那般复杂、难解,以钱庄承兑,收、出都是真金白银、等额钱财,钱庄无非是用此地的银子,交付外地的货款,从中收取一些费用罢了。这完全可以不受朝廷挟制。”

吴争突然脑子不太好使了,存钱不应该付给储户利息吗?难道反而收取保管费和汇兑费用?

“照你的意思,收取费用,商人会来存兑吗?”

莫亦清轻笑道:“夫君可知,杭州府外地商贾出入杭州,所运货物和金银,皆由民间镖局承运?可知镖局收取多少押运费用?”

“多少?”

“以货物贵贱、是否易碎、是否限期,收取一至三成不等。若是整车金银,按路途远近及路途凶险程度,收取一至二成不等。”

吴争顿时明白了,按莫亦清的方略,此事可行。

可以将商人耗费的押运费转为汇兑费用,就算二者相差不多,但减少了金银、货物的危险度,还有承兑的便利,这对于商人而言,就是最大的福利。

“这就是你的第三个目的?这事可行,但我没觉得与之前放贷有何关连啊?”

莫亦清解释道:“此次放贷,涉及城中大小上千商户,开设钱庄,除了信誉还需要大量人脉,夫君试想,如果这些欠债商户的生意往来,都经过钱庄汇兑,情形会如何?”

吴争恍然,有道理。

“况且,如果将这些商人的债务转为股份,那又将如何?”

吴争脑子一混,“你是说让他们入股钱庄?”

莫亦清掩嘴一笑,“夫君真是大方,如聚宝盆般的钱庄,也能让他人入股?”

“那是……?”

“以债务入股欠债者生意,如此夫君对他们的生意就有了掌控权、话语权。自然,夫君是不适宜出面的,可另选人代替夫君。”

吴争这下全懂了,他不得不佩服莫亦清,思路清晰,想法超时代,真是个难得的才女啊。

以债务逼商户转让名下产业股份,然后以股东身份介入决策,把生意往来产生的资金流托付给钱庄,如此等于杭州府每天产生的资金流,全在钱庄内部流通和转帐,不管是买方还是卖方的钱,绝大部分都成了个数字,而这笔钱一直躺在钱庄的帐户上。

不用多,就这杭州府欠债的上千商户,就足以让钱庄瞬间聚集起一笔巨大的资金,虽然所有权不是钱庄的,可事实上就是在钱庄的库中。

关键是,钱庄不但不用付利息,还能收取不少的转帐费用。

这与后世银行不同的是,现在开设的钱庄,乃以朝廷官府及吴争的信用作保,这在民间恐怕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垄断!吴争的脑子里闪现出这个词来,这个词的意义,就是暴利。

吴争微笑起来,这个女孩太出色了,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

看到吴争发自内心的微笑,莫亦清惊喜地说道:“夫君是同意了?”

吴争点头,“你先回去,叫你祖父来。”

“是。”莫亦清出门的步履变得轻快,这与她自小所受的教育有些格格不入,但此时,她已经意识不到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钱庄、汇兑

莫执念一进门,吴争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有一个好孙女!”

“是,老朽以亦清为傲。”说到这,莫执念欠身道,“但她,是主公的。”

“唔。”吴争微微颌首,“我领你这份情。”

“谢主公。”

二人的话,看起来只是客套和寒喧,但实际上已经达成了一桩交易。

对,交易。

不对,准确地说,是再次确认了这桩交易。

生死荣辱、利益忠诚……还有一个少女的未来。

“清儿所说的方略,想必你已经知晓?”吴争问道。

“是。”

“你有何想法?”

“老朽赞同。以莫家的财力,足以支撑钱庄的开设和运转,所缺的就是朝廷所辖九府之地官府的默认和配合。”

“这一点,不用你伤神,我会处理妥当。”

“那就不会有大的阻碍了。”莫执念稍一犹豫,还是提出了最重要的一点,“主公可有决断,这钱庄的股份分配之事。”

吴争微笑起来,“依莫老的意思,又该如何分配?”

莫执念思忖道:“老朽抛砖引玉,就先讲讲心中所想,以供主公权衡。”

“请。”

“钱庄开设所费及经营所需的本钱,皆有莫家支出,莫家须占……四成。”

说到这,莫执念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吴争,见吴争神色未动,于是大着胆子往下说道:“主公自然是须占大头的,是为五成,其余一成,可供杭州城中最具实力的商贾或是番商、胡商以真金白银入股,当然,他们所费应该远远高于莫家支出。”

吴争问道:“你打算出资多少开设钱庄?”

莫执念胸有成竹地回答道:“若主公不反对,老朽想将钱庄总号开设于布政司衙门,如此可显出钱庄的身份不同。之后,在城东西南北和开设一间分号,按此一城四分号,半年之内向九府铺开,一年之内,开设至县城,如此估算,开设所费加上运行本金,至少得一千万两以上。”

“那你以多少股本金收纳这一成入股金?”

莫执念看吴争的脸色,试探着道:“怎么也得翻上两番吧?如果按估算的钱庄收益,这便是生钱的利器,不亚于沈家聚宝盆,老朽窃以为,以四千万银股本金对外募集一成本金,主公以为如何?”

吴争仰头呵呵一笑,笑得有些令莫执念莫名其妙。

“借用清儿的一句话,莫老真是大方,如聚宝盆般的钱庄,也能让他人入股?”

莫执念一愣,赶紧道:“主公容禀,天下之财取之不尽,但需要有人响应,就算九五之尊,也得与士大夫分享天下。有这一成股份撒出去,可以将许多有背景、有实力的商贾揽在手里,以供主公驱使,这生意,划得来!”

吴争见莫执念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吴争不是不赞成这一成股份撒出去,而是对莫执念开出的四千万总股本金嫌少了。

这么一个正大光明、有朝廷做后台的赚钱生意,有莫家一千万的本金入股,只翻两番那确实是少了。

吴争很清楚,后世股市中任何一支年利润超过两成的股票,它的市盈率都超过二十倍,甚至三十倍,也就是说,这四千万开得太少了。

不过吴争没有兴趣去解释,而是直接道:“二万万两,就按这数字,向杭州城,不,天下招募巨商入股,任何人,包括番商、胡商皆可入股。”

二万万两,十九倍本金?就算一成,那也得二千万两。

这个数字,饶是见多识广的莫执念,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支唔道:“这……这……会不会过了?”

吴争随口问道:“莫家是不是承担不起一千万两之后,继续追加本金?”

莫执念一愣,答道:“只要不超过一千五百万两总本金,莫家可以凑得出来。再多……恐怕得抛售田产、房产了。主公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既然莫家不缺少开设钱庄的本金,那么撒出去这一成股份,仅仅是为了让人分享这个馅饼,那么为什么不提高一下门槛呢?”

“主公的意思是……?”

“朝廷虽说只掌控九府之地,可毕竟控制着从长江至钱塘江之间的所有城市,而从北至南沿海主要的港口,大多集中在这区域内,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莫执念稍一深思,就明白了吴争的意思,他也是商场宿将,自然明白其中奥妙。

不管是国内商人还是外商,不管是进口还是出口,要想绕过长江至钱塘江之间的港口,那么他们的运输和耗费将成倍地增长。

如果有一个机会,能与官府、与朝廷搭上、建立起良好的关系,那等于得到了一张通行证。

况且,这是与朝廷合伙,关系自然就更不一样了。

花上十万或者几十万入股,不但打通了进出渠道,还能从钱庄收益中分一杯羹,这好事确实争抢还来不及呢,谁会嫌贵而失去这一次良机?

“主公睿智,老朽心服口服。”莫执念想通之后,不吝赞美。

但吴争却道:“莫家占四成,是不是多了?”

莫执念急道:“老朽开始就说了,这只是老朽随便说说,若主公有异议,自然按主公的意思来。”

吴争道:“莫家经商多年,该明白贪多嚼不烂的道理。”

莫执念一时没有领会吴争的意思,但他连连点头道:“老朽明白,请主公赐教。”

“你既然想到分一成股份于天下,又为何想不到分出二成给朝廷和兴国公呢?如果将朝廷和兴国公都纳入这桌盛宴之中,那钱庄又如何不能达成汇兑天下的目标呢?”

莫执念恍然,他一拍脑门道:“老朽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刚刚还在向主公解释撒出一成股份的用意,却忘记了朝廷和兴国公。若不是主公提点,恐怕真要误了大事了。”

莫执念的这番做作,让吴争心里一笑。

其实吴争很明白这个老头其实早就明白此理,他只是将这个明显的破绽暴露出来,让吴争去发掘,这是自古以来,盛传的为臣、为下之道。

第三百三十九章 卫匡国

这招比公然的溜须拍马,要有效得多,还不着痕迹,实属奉承之道上乘。

吴争在紫檀案几上轻轻地弹了弹手指,斜眼瞥了一眼莫执念,道:“只是如此一来,莫家就无法占到四成股份了,你不会觉得本候在敲榨吧?”

莫执念急忙解释道:“主公言重了,老朽万不敢作此想,其实老朽方才所提的四成,其中二成是列入清儿名下,以作将来过门时的嫁妆。”

吴争不禁莞尔。

这老头有意思。

傻子都明白,这不过是推说之词,没有哪家会倾一半家财,为一个外嫁的女子陪嫁。

就算是嫡女、嫡孙女,也不例外。

但莫执念这番解说,却让听的人,非常顺耳,还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如此地自然、顺理成章。

“好,莫老大度!”吴争一击掌,赞道,“本候的意思,我占三成,莫家占二成,朝廷二成,兴国公一成,留在二成,向天下募集,如此一来,只要入股,皆可为我所用。而我手中股份加上莫家股份,足以掌握钱庄大局,莫老以为如何?”

莫执念心中一震,他这才明白过来,吴争所图,远比他想的还要大。

以二成股份向天下募集,所容纳的股东肯定不止于朝廷现在所控制的九府之地。

只要粗算就能明白,作价二万万两的钱庄,二成是多少?

四千万两啊,莫执念甚至还在为能否按吴争超出本钱十九倍的估价卖一成股份忧愁,而吴争要卖的却是二成。

这超过了莫执念的能力,是不可想象的。

在莫执念看来,如果真能卖出四千万,几乎不用北伐,就可以光复整片天下了。

看着莫执念的震惊神色,吴争笑道,“莫老不必着急,方才你说了,钱庄的开设和经营,不缺银子,那就开设起来,至于募集资金之事,也同时散布出去,愿者上钩嘛,本候不急。”

莫执念无奈地点点头,做决定权的不是他,也就只能从命。

说完这件事,莫执念再开一话题,他道:“主公,之前有一番商找上老朽家门,希望能得老朽引见,能见主公一面,不知主公是否约见?”

“番商?哪国人?”

“这番人说是意大里亚来的,名字很别扭难记,老朽还真没记住。”

吴争倒没在意,随口道:“如果只是寻常拜访,到你这就拦下吧,有什么诉求,你可自行斟酌,就不必见我了,我明日一早,就会随殿下前往应天府。”

吴争确实没有心思去见一个番商,在他看来,杭州城中的各国番商多了,特别是光复之后,官府开始集中征收商税,几乎人人都想与新官府扯上一点关系,以保证他在杭州府的财产和生命安全,这是人之常情,可不值得自己去耗费精力。

不想莫执念犹豫地说道:“若主公能抽出空暇,不妨见见吧?”

吴争奇怪地看了莫执念一眼,哂然咧嘴反问道:“你不会是收了人家什么好处了吧,拿人手短,如此为一个番商说项。”

被吴争这么一说,莫执念反而放得开了,呵呵一笑道:“主公还真说着了,此人送了老朽一对远镜。”

说完向门外随从招了招手,随从捧着一约尺许镶铜镏金木盒进来,呈到吴争面前。

吴争伸手打开,只见木盒中红绒所嵌的,俨然就是一对单筒望远镜。

抚摸着这镶嵌着宝石的铜身和上面所刻的古怪花纹,吴争突然有种晕晕的感觉。

莫执念在一边解释道:“番商向来以这奇巧之物博人眼球,崇祯帝时,还特地在历局装配了三架大远镜用来测天……。”

吴争摆摆手,阻止了莫执念继续往下说,深听说了一口气道:“知会此人,明日一早,我要见他。”

莫执念大喜,虽然不知道吴争怎么突然就改变了主意,但对于莫执念来说,此人与莫家经商有着很大的关系。

于是应道:“老朽这就派人去知会。”

吴争又低头思索了一下,道:“明日约见时,让清儿也列席在一边旁听。”

莫执念一愕,不过没有反对,“是。”

……。

朱媺娖与朝廷官员没有在杭州府逗留,他们稍事休整,次日一早就在明军的护送下北上。

但吴争留了下来,所为的就是这个不知道是谁的番商。

之所以决定见见,就是为了这一对单筒望远镜。

倒不是这望远镜有多重要,早在万历年间,耶稣会传教士阳马诺就将它带到了大明。

按吴争现在的身份和地位,肯花些钱,这不难得到。

但吴争所考虑的是,这或许是个机会。

他需要一个对外的代言人。

这个时代,正处于冷热兵器交替的时代。

欧洲的隧火枪早已面世,但因为工艺和材料的局限性,还有决策人的见识不足,造成了并没有大量装备军队。

但吴争是清楚热兵器取代冷兵器大势的。

虽然隧发枪还无法硬抗八旗骑兵的冲锋,但吴争知道,辅以红夷大炮的开花弹集中射击,足以在野战中,击败八旗骑兵。

但问题是,吴争没有渠道得到足够的隧发枪和红夷大炮,全凭缴获的十来门,和陈守节父子保住的数十门小炮,那根本无法实现与八旗骑兵大规模的野战。

吴争也一直在思考如何得到这些,并尽可能的引进生产线。

见到这一对望远镜,吴争几乎是眼睛一亮,他舍得花钱,缺得只是渠道。

特意留下约见,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吴争此时还不知道,这一次的会面,就是他改变历史的第一个转折点。

得自后世的前瞻性,足以让吴争从此站在时代的前列。

吴争是在莫家庄园接见马尔蒂尼的。

甚至在见到马尔蒂尼时,吴争都无法将这人与赫赫有名的卫匡国联系在一起。

此时,站在吴争面前的,只是一个三十多岁,留着长长络腮胡须的番商。

让吴争意外的是,在江南辗转三年,马尔蒂尼的汉语已经非常流利。

“卫匡国见过靖海候阁下。”

第三百四十章 魏忠贤,他是个恶人!

听到“卫匡国”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吴争的心跳骤然加速。

卫匡国,历史上他的坟墓就在杭州城郊。

对于吴争这样一个祖籍与杭州不远的后世人来说,这名字可谓是如雷贯耳。

如果说望远镜是耶稣会传教团叩开中国大门的一块重要的敲门砖。

那么卫匡国之后在罗马参加了关于中国的礼仪之争,同多明我派激烈辩论,最后以他的见解获胜,罗马教廷事后颁布敕令称,中国教徒的敬天祭祖尊孔等礼仪只要无碍于天主教的传播均可照旧讲行。

由此西方传教士进入中国的障碍得以排除,天主教也逐渐中国化。他在这其中的贡献,不可抹灭。

他在明亡之后不长的时间里,参与了反清复明的活动,直到浙江陷落后才放弃。

不过此时,卫匡国还只是一个到中国才三、四年的番人传教士,商人只是他传教身份之外的兼职。

“你汉语说得不错。”吴争由衷的赞叹道。

“谢靖海候阁下夸奖,鄙人姓卫,名匡国,为匡救国家之意,国指的就是大明国,字济泰,取帮助、协助、救助之意,以显鄙人匡扶、保卫大明国的心意。”

吴争讶然,这真是个难得的国际友人啊。

“好,好啊。”吴争抚掌道,“我大明国如今正是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之时,能有象你这样深明大义之外邦友人,可谓朝廷之福啊。本候听闻,你与教友之前还捐助和参与过金华防御战?”

卫匡国叹息道:“可惜,我从祖国带来的火枪,无法阻挡北边的野蛮人,阁下或许不知,那些野蛮人骑兵的速度太快,火枪的有效射程仅百步之内,这个距离对于骑兵而言……哎,仅够火枪手射击两次。”

吴争附和道:“是。难道贵国没有想到火枪应对骑兵之法吗?”

卫匡国惊讶地摇摇头道:“这恐怕只有上帝能做到。”

吴争心安了,再次问道:“那贵国的军队可有大量装备火枪?”

卫匡国答道:“拂郎察、法兰得斯等国,从十年前就已经装备火枪,不过由于火枪的准确度与弩箭相比略显不足,并未被军队认可,所以还未大规模列装。”

吴争笑得象只狐狸,“之前你说,在金华防御战中曾经使用过火枪迎敌,我想知道,你现在还有保留火枪吗?”

卫匡国道:“看来靖海候阁下对火枪感兴趣,我还有数十杆火枪,若阁下想要,我可以赠送。”

吴争哑然失笑,连连摇手道:“不,你误会了,数十杆火枪,对我来说毫无用处。我只是随便问问……哦,对了,这隧火枪一杆需要多少银子?”

卫匡国略一思索,答道:“在法兰得斯,这一杆普通隧火枪,需要四、五英镑……哦,如果折算成银子,大概是三十两。”

吴争微笑道:“那这种隧火枪的产量如何,我指得是如果能购买一、二万杆的话,需要多久可能交货?”

卫匡国摇摇头道:“隧火枪的效用并未被看好,在欧洲各国只是小规模制造,阁下若想要购买这么大的数量,恐怕没有一、二年是得不到的。”

吴争心中一凉,太久了,这样长的时间,恐怕就没时间训练火枪兵了,按吴争心中的估计,福建隆武朝恐怕支撑不了几个月了。

而一旦清军灭亡隆武朝,随之将会对绍兴、杭州等府朝廷合围,那时停战协议不过就是一张废纸。

也就是说,自己的准备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一年。

吴争想了想道:“卫先生能不能替我回去,招募一批铸造火枪的工匠来杭州,还有购买一批铸造火枪的机器,当然,我会付给你及招募到的工匠巨额的报酬,你意下如何?”

卫匡国有些震惊,连连摇头道:“不,不……靖海候阁下,我只是个罗马教廷的传教士,向民众传播主的福音才是我的本职。如果按阁下所言,那或许会将欧洲推入东方的战场,这……我做不到,抱歉!”

吴争笑了,“好,本候只是随便说说,你不必介意。”

听吴争这么说,卫匡国才放松下来。

吴争转变话题道:“不知先生此次来见本候,想与我说何事?”

卫匡国道:“我受罗马教廷委派,前来东方传播主的声音,只是大明国正遇上北面野蛮人入侵,百姓生命都得不到保全,自然没有心思去聆听主的声音。好在阁下收复了杭州等地,所以我在想,是否恳请阁下能允准我在杭州等地传教?”

吴争明白了,他点点头道:“文明的互相传播,功在千秋。只是正如你所言,大明正遭受着北方野蛮人的入侵,大明百姓遭受荼毒,恐怕没有精力去听你传扬上帝。”

卫匡国失望地叹息一声。

吴争突然转变语气道:“年前,卫先生侠肝义胆,参与了金华防御战,虽然金华府最后终究沦陷了,可卫先生的义举,本候还是敬佩的。”

卫匡国连忙摇头道:“大明是文明的国度,而北边的清人还没有开化,文明遭受野蛮人入侵,我为保护文明出一份力,是应该的。这不牵扯任何政治,也与教廷的敕令和决策没有任何联系。”

吴争不再深究,又转了个话题道:“以卫先生之见,大明国亡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卫匡国没有迟疑,回答道:“据我的观察,明国是当今世上为数不多的文明之国,明国皇帝对治下百姓非常的宽容,而它的灭亡,不是因为文明的发展,而是因为如同一个人一般,自然地生老病死。不过如果追索灭亡的根源,那就是三个方面,从天启至崇祯朝,辽东战事、李自成等流民起义和阉党宦官专政,是使明帝国毁灭的三个因素。”

吴争并不意外,问道:“为何在你看来,阉党、宦官专政能与辽东战事、李自成等流民起义相提并论?”

卫匡国坚定地道:“魏忠贤,他是个恶人!”

第三百四十一章 要枪,还要人

吴争虽然不知道魏忠贤是怎么得罪了卫匡国,但在吴争想来,魏忠贤死时,卫匡国还没有到大明来,二人之间照理没有交集。

但吴争不想追究此事,“在你心里,这世上的好人和坏人如何分辩?”

卫匡国不解地看着吴争,不明白吴争究竟想说什么?

吴争微笑道:“魏忠贤为何是个坏人?如果仅杀不杀人来区别好人坏人,那么战场之上双方都在杀人,是不是都是坏人?”

卫匡国反问道:“那么阁下是怎么分辨好人和坏人的?”

吴争轻轻一掸衣袖,“以本候看来,符合本候利益的是好人,不符合本候利益的就是坏人。”

这话说得让气氛一凝。

卫匡国开始紧张起来,他终究不是汉人,无法明白吴争这话是否在影射他。

好在吴争没有为难他,继续问道:“在你心里,清国灭亡明国是必然?”

“不,不……我的意思是明国亡在清国手里,那就是文明遭受野蛮的入侵,这是人间的悲剧。”

吴争点点头道:“可做为上帝的使者,卫先生却不肯襄助于我,去反抗野蛮人对文明国度的入侵。其实对本候而言,卫先生也是坏人,因为你给了我希望,却一口回绝了我。”

卫匡国明显一愣,他辩解道:“如果阁下想要从欧洲购买火枪或者铸造火枪的机器,我可以为阁下联络,但阁下需要大量的工匠前来杭州,这显然会引起清国与教廷的误会。”

“卫先生是在怕引火烧身?”

“啊?不,不……若阁下一定要这么想,那就算是吧。”

卫匡国的直率,反而让吴争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可吴争不是个善良之人,他哂然道:“卫先生应该知道,从钱塘江至长江,中间九府之地已经在朝廷控制之下,这九府之地生活着数千万人,你想要在这片土地上传播上帝的声音,就必须得到本候的允许。而我本是想允许你所请之事的,可你却让我失望了。我想上帝赐福于人,也是需要信徒献出虔诚之心的。”

卫匡国有些傻眼了。

面前这个江南最具实力的实权人物,显露出了与众不同的不讲道理。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是谁,都会是这样,吴争只是做得更显山露水罢了。

卫匡国犹豫起来,他听懂了吴争话中的威胁。

不答应他的要求,那么或许上帝的使者就会被他从杭州等地驱逐出去。

卫匡国有些后悔来见吴争了。

吴争突然笑了,笑得如春风拂面,“卫先生如果肯助本候一臂之力,那么不仅仅是九府之地,日后但凡光复的任何一地,你都将得到传教的许可。另外,每一个优秀工匠的到来,你和你的同伴们,都将得到优厚的回报。”

卫匡国试探地问道:“阁下想要多少工匠?”

吴争大手一挥,“多多益善。”

“优秀的工匠非常昂贵。”卫匡国中气有些不足。

“本候不吝惜区区钱财,你只管说。”

卫匡国一咬牙道:“一个优秀的工匠一年需要二十英镑,折合银子须一百二十两。”

听着卫匡国狮子大开口,一边莫执念干咳一声。

可吴争却不理会,呵呵一笑道:“本候出一年二百两如何?”

卫匡国惊愕,“阁下为何非要工匠前来,以阁下雇佣工匠的银子,足以购买一万杆火枪了。”

吴争道:“你之前说,一万杆火枪需要二年时间方可运到杭州,可眼下的时局你也看到了,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卫匡国想想也对,于是说道:“那我去信向教廷禀明此事,尽力为阁下雇佣百名工匠前来。”

吴争摇摇头道:“不,百人不够,至少千人。”

卫匡国猛地摇头道:“不,不,这不可能。这样的人数,足以引发清国与教廷的争端,阁下应该知道,教廷没有任何与清国交恶的打算,这肯定不会被朝廷接受。”

吴争微笑着不说话,只是看着卫匡国。

卫匡国迟疑了很久,才从嘴里蹦出话来,“二百人,不可能再多了,就这恐怕还得对外宣称是来东方传教的使者,而且阁下需要答应,他们的雇佣期限不得超过三年。”

吴争突然松口道:“好,我同意,只是我还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转达教廷,我朝将同样派二百人前往欧洲学习铸造,请教廷代为妥善安排。”

卫匡国听到这话,突然醒悟到了吴争的意图,“阁下是想学习火枪铸造之术?”

吴争知道瞒不过卫匡国,所以也不想隐瞒,“欧洲此时并未有大规模战争,对于火枪的使用和改进,都还在摸索之中。与其这样,不如在大明的土地上大规模试用,如此一来,火枪的利弊就会显而易见。”

卫匡国急道:“这恐怕不会被教廷接受,阁下想得到太多了。”

吴争摇摇手道:“明国与教廷相隔太远这,不会对教廷的统治造成任何影响。你只须转达我的一句话,那就是火枪在这场战争的使用心得及利弊,我只提供给教廷,绝不透露给任何与教廷敌对的势力。”

这话让卫匡国有些动容,他太明白吴争这话的意思了。

任何武器的大规模使用,都是需要用人命堆积出来的经验进行改良。

而明、清这场战争,因为吴争势力的出现,明显已经有了变数。

把火枪大规模在这场战争中试用改良,同样符合教廷的利益。

这样教廷将在应对未来的战争中,占据最有利的位置。

卫匡国道:“我这就派人回教廷禀报此事,只是这一去至少得一、二月的时间。”

吴争摇摇手道:“不必如此浪费时间,以我判断,这事教廷定会答应,这样,我挑选二百人,随你的信使前往教廷,便不会浪费时间了。”

卫匡国道:“可我需要教廷的授权,才能招募国内工匠。”

吴争笑道:“你可派人直接招募工匠,聚在港口,一旦教廷允准,直接启程来杭州。”

“可万一教廷不答应呢?”

第三百四十二章 真是鸡肋吗?

“就地解散即可,招募所需的耗费,由本候承担。”吴争哂然道,“可依本候估计,这种可能绝不会发生。”

吴争说的很自信,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势。

其实卫匡国心里也知道,这事与罗马教廷有百利而无一害。

教廷没有任何投入,该花的钱,吴争没有少花一文,而火枪铸造技术的流出,对教廷而言,毕竟与大明相距数万里之遥,根本没有丝毫影响力。

但教廷由此得到了吴争的承诺,就是可以与吴争分享在这场战争中火枪的使用心得及利弊,从而针对性地对火枪进行改良。

这一点,才是真正的利益所在,关系到未来的战争主导权。

而唯一的坏处或者说弊端就是,如果被清廷知道此事,罗马教廷或许会因此与清廷交恶,可双方同样相距万里之遥,真要是被清廷知晓那能如何?这些工匠在明军控制的土地上,清廷还是鞭长莫及,就算事有不测,也能从容出海回国。

真正需要罗马教廷承担的是,如果清廷交恶,耶稣上帝将无法在清廷控制的土地上传播。

可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吴争真能凭借大规模地使用火枪,将清军击败,光复失地,那就更不用在乎清廷的反应了。

卫匡国之前以此来搪塞,不过是借口罢了。

“好吧,就按阁下所言。只是望阁下遵守承诺。”

吴争大喜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卫先生尽管放心就是。从今日起,我朝九府之地,上帝之音,畅通无阻。”

“多谢靖海候阁下。”卫匡国闻言也是喜形于色,这才是他真正需要的。

……。

卫匡国离开之后。

莫执念摇摇头道:“主公心急了,其实这事并不难。杭州城中各国番商云集,要花高价购买一、二万杆火枪,想来不是难事。”

吴争笑道:“鱼与渔的区别在于,未来!”

“未来?”莫执念微微皱眉道,“主公难道忘了方才,卫匡国所说,欧洲各国都没有大规模装备火枪吗?如果真是克敌制胜的宝贝,各国为何不大规模使用?况且,卫匡国也曾在金华城组织起火枪手协助明军抵抗,但效果并不好。”

吴争微笑着转头,对着屏风后,以一方纱巾蒙面的莫亦清道:“清儿对此是如何想的?”

莫亦清闻言起身,微微一欠身,然后道:“既然夫君清楚这火枪的弊端,却又执意耗费巨资招募工匠及购买铸造器械,甚至还选派二百人前往异国他乡,想必心中已经对火枪弊端有了应对之法,甚至改良之法。不知清儿所言对否?”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莫亦清对莫执念道:“都说姜是老的辣,今日这古话不灵验了。”

莫执念被莫亦清的这番话说得悄然大悟,他不是想不到,而是当局者迷。

他是吴争的钱袋子,而这钱,几乎是莫家的私钱。

之前的公帑,早已被吴争挥洒得干干净净,应天、苏州两府征召三万多新兵,王之仁新建的八千人水师和大量舰船,还有吴争麾下此战之后的犒赏和抚恤。

真真的花钱如流水。

如果莫执念没有放贷掉那二千多万银子,还能让吴争“挥霍”两三年,甚至打上几场大仗,但真要那么做了,吴争身后也就起火了。

民心丧尽,打再多的胜仗,恐怕也得不偿失啊。

莫执念当局者迷,他倒不尽是心痛钱财,从认吴争为主那一刻起,莫执念等于一把将自己和整个莫家推上了堵桌,梭了,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他只是在想,如何在达到目的的前提下,自己付出最小的代价。

所以,在听到火枪射程不远、准确度不高等等诸多弊端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花这么多钱还不如再在民间征募一支新军,更能增强自己的实力。

将大量的钱浪费在这种鸡肋之上,太不值得了。

可此时被孙女莫亦清这番话一点,莫执念就回过味来,是啊,吴争显然不是蠢笨之人,明知诸多弊端,又怎会将巨资投入进去,还应诺了不少条件。

自然是有了应对或者改良之策。

莫执念随即拱手道:“老朽糊涂了,竟没察觉到主公的心思。”

吴争摇摇手道:“莫老不必在意,这事是我没向你说清楚。不过此事繁杂,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想以九府之地对抗占据了大半个疆土的清廷,而不被击垮。那么我能想到的,也只能是火枪了。”

火枪的事,莫执念不懂,他在乎的是杭州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特产品销往欧洲的利润。

各国番商云集杭州府,图的大都是这些物产。

可也正是因为番商在中间的一转手,明商所获的利润无疑削去了大半。

所以,这次莫执念刻意地为引见卫匡国,主要还是想借助卫匡国,打开了一条通往欧洲的直销渠道。

可今天,吴争与卫匡国交谈的主旋律,自始至终一直围绕着火枪,这让莫执念大失所望。

等吴争说完,莫执念道:“主公或许不知,老朽本是想以卫匡国传教士的身份,建立杭州与里西波亚(里斯本)的商贸通道,如此一来,我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特产可以直接销往里西波亚及周边各国,这其中丰厚的利润就不必被那些番商半道截取。”

那边一直听着吴争与莫执念交谈的莫亦清,此时开口道:“夫君养兵、组建新军耗费甚巨,单以三府之地的赋税,恐怕远远不够,更何况夫君要购买铸造火枪的器械、雇佣大批外来工匠,再有将来铸造火枪所需之钢、铁、煤炭,无不需要巨资支撑,清儿以为,如祖父所言,或许是短期内能够聚集起巨大财富唯一可行的办法,还望夫君三思。”

吴争微笑着看看莫亦清,又看看莫执念。

莫亦清连忙起身,福身请罪道:“清儿妄言了,请夫君责罚。”

吴争随意挥挥手道:“请你来旁听,就是想听听你的意思,这倒不能怪你妄言。”

第三百四十三章 真理只存在于大炮的射程之内

说到这,吴争转头对莫执念道:“莫老的意思,我很明白,但天下的财富流通,需要各个环节一起运转,譬如明人生产出这些器物,明商收购集中起来,转卖于番商,番商再远洋运往欧洲,再转手于当地商人贩卖出去,缺一不可。况且,就算你能建立起与欧洲的直销通道,当地人未必肯买你派去人的帐。或许还因此闹出纠纷来,反而不美。”

莫执念能理解吴争说的话,这确实是个难题,财富很多时候都左右不了权力,但权力时刻都能左右财富,没有实力相护的财富,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会倾覆。

想到此,莫执念蹩眉道:“可眼见番商从中截留的利润高于我族商人一倍甚至数倍,老朽确实有些不甘心啊。”

吴争点点头道:“这就是我要高额征收外商赋税的原因,但这不等于事事亲为,砸了他们的饭碗。断人财路,无疑于杀人父母,这理,莫老应该明白。”

莫执念缓缓点头。

吴争见莫执念听懂了,笑着转过头去,看着莫亦清道:“我确实急需钱,而且是许多钱,多到无法计数,但这不代表着可以去改变即成的规则。很多时候,在没有实力做为依托的情况下,改变即成规则,等于与整个天下做对,是自取灭亡之道。清儿可曾想过,如果真如令祖所言,开辟起一条去西方的通商海路,那么这庞大的番商群体将视我朝为寇仇,这直接的结果就是他们会在当地形成一股强大的势力,抑制我朝的物产进入,甚至于在海路上组建舰队,打劫莫老运往欧洲的船队,到时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得多。”

莫亦清冰雪聪明,很快就会意到了,福身道:“谢夫君指教,清儿记住了。”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对莫执念道:“其实莫老也不必为此烦恼,这件情形从前元开始就已经存在,数百年过去,这已经成了成律。不过我在杭州加征商税,也可以弥补这种与我不利之处……大不了,等几个月后,再加征一次涉外商税也就是了。”

莫执念问道:“可如此频繁地加征,同样会引起番商的不满。”

吴争笑了,“在欧洲,我军势力鞭长莫及,可在杭州,本候的眼鼻子底下,他们得懂道理,特别是懂我讲的道理。”

莫执念和莫亦清闻听愕然,心想这哪是道理?

整个就是不讲道理嘛。

“有句话,你们一定没有听过。”吴争憋着笑道,“真理只存在于大炮的射程之内。”

莫执念有些懂了,莫亦清似乎也有些领悟。

吴争道:“你们心中一定奇怪,我为何要花如此巨大的精力、物力和人力,去购买、雇佣,甚至派遣人去学习铸造火枪?”

莫执念应和道:“是,正如主公所说,其实应对北方八旗骑兵,最好的办法就是征募大军,建造坚固的城池,据坚而守。事实也证明,火枪对于敌军骑兵,效果并不是……太好。”

吴争听了严肃起来,“莫老是没有见过西班牙对尼德兰的战争,和欧洲三十年战争,不同于大明的突火枪,西方从火绳枪演变成隧火枪,火枪已经有了长足的改良。虽说射击速度还不足以与北方骑兵抗衡,但火枪成为战场主力之势,已经不可逆转。”

莫执念瞪大了眼睛,他不明白,自己是不知道什么西班牙对尼德兰的战争和欧洲三十年战争,可你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人,又如何得知此事?

吴争润了润喉咙,继续道:“南方不产战马,云贵的滇马也不能与北方马相抗衡,我朝又只有九府之地,无论从军事还是财力,都不足以渡江北伐。另辟蹊径就成了唯一的选择。莫老可知道,真要有了一支新式的火枪军队,和多达上千门的火炮,那么长江北岸,任何防御就如同一堆稻草墙,我军兵锋所至,摧枯拉朽一般。”

莫执念祖孙,被此时吴争所表现的神色和气势所慑。

“主公英明。”

深吸了口气,吴争道:“不仅如此,莫老心中想要的,也可能因一支强大的水师而实现,试想,如果有一天,我朝强大的水师巡弋于几大洋之间,区区海盗岂能不闻风而遁?那时,莫老想要的直销通道,便可顺理成章地建立起来,而不仅仅限于古丝绸海路。”

莫执念饶是已经花甲,也被吴争描绘出的恢宏所震惊,他躬身道:“老朽定鞠躬尽瘁,倾尽全力,助主公早日实现此愿。”

莫亦清张着她的美目,脸上洋溢着一种异样的光晕,她以一种崇拜的目光看着吴争道:“夫君天纵之才,清儿也愿为夫君心中大业,尽绵薄之力。”

吴争心中有些得意起来,他对莫执念道:“我就要北上南京,与卫匡国说好派往欧洲的二百人选,还须仰仗莫老遴选。”

莫执念应道:“主公放心,这事老朽定亲历亲为,挑选聪明伶俐之人。”

吴争摇摇头道:“还须人品上等。”

“是。”

“莫老心中可有总理这二百人事务的人选?”

莫执念想了想道:“这……老朽一时还想不到合适人选来。”

吴争突然往莫亦清方向看了一眼。

莫执念一惊,急声道:“主公,虽然清儿聪慧,可终究是个女子,此去数万里,怕是不妥吧?”

莫亦清倒是坦然与吴争对视,她道:“若夫君信任清儿,清儿倒可为夫君分忧。”

莫执念是真急了,“清儿,休得胡言!”

吴争右手一抬,阻止了二人,说道:“两位误会了,我并没有要派遣清儿去异国他乡的打算,就算清儿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只是在想,这个人选,需要是自己人,方可安心。”

莫执念听了吁出一口气,在他心里,孙女莫亦清的重要性,比任何时候都来得重。

如今的吴争,已经不是半年前的吴争,莫执念追随吴争的心意,前所未有地坚定。

而莫亦清,就是自己与吴争之间最紧密、最顺畅的纽带。

第三百四十四章 他也难啊!

这纽带,只有莫亦清在吴争身边,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是万万不能派去数万里外异国的。

所以,这一次莫执念惊得不轻,一时间揣测不出吴争既然不是想要清儿前去,为何看向莫亦清的原因。

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吴争,听他说出些什么来。

莫亦清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她是个聪慧女子,聪慧的女子都会想出去看看,特别是被关在莫宅十几年的聪慧女子。

可她心里也同样明白,以她的身份,确实不是前往异国的合适人选。

所以,也就不说话了。

吴争扫了一眼二人,突然说道:“莫老,清儿的父亲现在何处?”

莫执念心中一动,赶紧道:“不瞒主公,之前老朽长子,也就是清儿的父亲,带着他的兄弟们出外地经商,此时他应该在处州府一带。”

处州府,金华以南,与福建交界,路程倒是不远。

吴争问道:“莫老对令郎如何评价?”

莫执念想了想,如实道:“沉稳、干练,稍显固执,守业有余,创业不足。”

“人品呢?”

“主公若有意抬举犬子,老朽作保,他定能忠于主公。”

吴争点了点头,道:“是不是抬举,目前还不知道,不过富贵险中求,令郎不惑之年,虽年大了些,但为莫家争份荣光,还不算晚。既然莫老愿意作保,那就赶紧传信让他回来吧。”

莫执念大喜,他驱逐几个儿子的主要原因在于,当时他欲追随吴争,可吴争当时不过是个千户,虽说因光复杭州城,收拢了三万降兵变得势大,但终究没有入得了清儿父亲等兄弟的眼。

莫执念又因为莫亦清适时展露出她与众不同的才华,一气以下,打算更换继承人,这才将莫家几兄弟“流放”了出去,为莫亦清的上位铺路。

可毕竟是亲生父子,莫执念夜里辗转反侧,心中也有不忍。

如今吴争有意抬举,莫执念哪有不欣喜的道理?

现在吴争已经是堂堂靖海候,说不定此次入南京,论功行赏之后,就是国公,甚至封个异姓王都说不定,这时恐怕自己那几个不长眼的儿子们,心里都在后悔着呢。

肯定不会象当初那般嫌弃吴争年少,是个武人了。

所以,莫执念丝毫不担心莫亦清父亲还会反对莫家追随吴争。

“老朽这就派人传信。”说完,莫执念告了个罪,急冲冲地离去。

莫亦清起身,盈盈下拜道:“多谢夫君。”

吴争笑道:“有何可谢的,都是自己人,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只要令尊能胜任,也不枉我心中期望就是。”

莫亦清轻声道:“父亲心性比较固执,可却是个忠义之人,夫君还请放心就是。”

吴争轻“哦”了一声,没有接这话头,而是另起话头道:“清儿天资极高,又有急才,但终究是不谙时务,或许多出去走走,会更好些。”

莫亦清眼睛一亮,几乎是冲口而出道:“夫君能否带清儿去南京?”

吴争一愣,心中顿时呯呯直跳。

这事不可行,如今周思敏、钱瑾萱已去南京,她们二女倒是相互知晓的,毕竟吴争与钱家联姻,在绍兴府几乎是家喻户晓的。

可问题是,与钱家的联姻并没有公之于众,吴争很难想象,这平空再冒出个侧室来,那二女子会怎么想,怎么做?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吴争立即道:“咳……清儿啊,如今杭州府百废待兴,正需要象你这般有能为的人,这样,官府之事你帮不上忙,可令祖如今筹办钱庄,你又深谙经营之道,去了必能如鱼得水,这样你也能通晓世事,有了用武之地。如何?”

莫亦清刚开始有些失望,可听到吴争后面的话,眼睛再次亮了起来,“夫君的意思,清儿可去产钱庄理事?”

“当然!”吴争不假思索地应道。

“清儿能向祖父说,是夫君的意思吗?”

“可以,这本就是我的意思。”吴争回答地很干脆。

“谢夫君!”莫亦清几乎雀跃起来。

……。

南京城,通济门以北,靠近南唐宫,有一处偌大的园林。

原本是投靠清廷商人的豪宅,此时已经成了兴国公王之仁的宅邸。

此时内院书房内,王之仁闭目仰靠在椅上养神。

身边侄子王一林正愤声道:“这靖海候怎么说变就变,之前不是与叔父说好,将朝廷滞留平岗山,不使其北迁吗?如今倒好,监国和朝廷文武全要来应天府,这不是平白给自己头上供了尊佛,没得自己找不自在。”

王之仁丝毫没有反应,只是等王一林说完,才缓缓吐出几字来,“他也难啊!”

王一林不明所以,继续发泄道:“这帮文臣,揽钱的本事远大于治国,那帮武臣,打起仗来,还不如文臣。这样的朝廷……照侄儿的意思,还不如叔父揭竿自立呢……。”

“放肆!”这下王之仁发怒了,“这也是你该说得话吗?这要是在平日里,就你这话,得牵连本公阖家。”

王一林顿时陪笑道:“叔叔息怒,侄儿这不也只是在您面前发发牢骚吗?到了外面,就算借侄儿几个胆,那也不敢胡说不是?”

见王一林认错,王之仁冷哼一声,重新闭上眼,然后道:“不学无术!你道这天下只靠军队就能窃取?如果真是这样,历朝历代拥兵自重的武人多了,你见了过几个自立谋反之人,有好下场?”

王一林讪笑道:“可叔叔不一样,再说叔父与吴争私交甚好,只要你们二人联手,这天下还有谁敢与你们争?”

“井底之蛙!”王之仁随口喝斥道,“区区九府之地,周边各县尚未彻底掌控,连大明一行省都称不上,也敢谈争?北面鞑虏、南面隆武、西北义军,哪个是好相与的?真要是本公有非份之想,不出半年,便是死与葬身之地。”

王一林毕竟不是傻子,他忙道:“侄儿愚钝,只是……你说这吴争看起来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就……把那些祸害引到南京来了呢?”

第三百四十五章 就凭他们?

王一林可是说出了心中的怨言。

吴争离开南京去平岗山,这南京城就是王之仁一人说了算。

做为王之仁的亲侄儿,又与吴争有过同袍之义,这南京城中,他王一林那是可以横着走的。

说他能一言九鼎,绝对不为过。

这些天,虽说王之仁管得紧,王一林倒没有象当初方国安在光复杭州城时,纵兵哄抢了半个杭州城,可各路人马,特别是降过清的那些达官富商,无不哭着喊着往他口袋塞银子,他的宅邸前,哪天不是车水马龙?那都是给他送钱的。

短短半个月,王一林就成了腰缠百万贯的土豪。

可如今,监国殿下要归京了,朝廷文武百官也要回来了。

他一个副指挥使,那算个蛋啊?

所以,王一林听说吴争引朝廷北迁,心中的怨意如同守寡多年的妇女一般。

说不清道不明,真想咬吴争一口。

王之仁突然睁开眼,瞪了王一林一眼道:“刮得够多了,是该收收你的两只手了。”

王一林嘿嘿笑道:“侄儿没偷没抢,都是那些混帐孝敬的。”

王之仁道:“要识时务,懂得见好就收。否则,等朝廷归京,被人捅出去,到时本公也护不了你。”

王一林连连应是,可一下又对吴争抱怨起来,“都是这小子惹的……。”

“闭嘴。”王之仁厉声喝斥道,“吴争已经是朝廷册封的靖海候,你道他还是当初你麾下的小百户?不知礼的蠢货。”

王一林嘟哝道:“我也就是背后骂骂,见了面,还不得称声候爷。”

王之仁瞪了他半晌,叹气道:“你啊,让你多读书,可偏偏就不听。”

王一林吱唔道:“叔父知道的,侄儿生来不是读书的料。”

王之仁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突然道:“你说,新编水师会不会归入朝廷辖制?”

王一林一愣,回道:“这不可能吧,练兵的是叔父,出钱的是靖海候,朝廷凭啥想要?再说了,只要叔父和吴争不同意,朝廷难道还来抢军权不成?”

王之仁怒瞪了王一林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道吴争愿意引朝廷北迁?所谓时势不可逆,大明虽亡,但明室还在,明臣还在,明人还在。天下人心依旧思明,朝廷如果真执意收回水师军权,难道还真造反不成?”

王一林嘟哝道:“造反就造反。”

气得王之仁狠踹一脚,喝道“滚!”

可王一林与叔父相处多年,早已习惯了王之仁的脾气。

只要王之仁还在骂人,他就插诨打科,只有王之仁脸色如冰,眼睛迷起来,那就得避得远远的,否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王一林此时自然不会滚,他道:“叔父是担心新建水师被朝廷抢走?”

果然王之仁就象忘记了刚刚喝出的“滚”字,缓缓点头道:“不仅如此,朝廷一旦接手了钱家叔侄所编练的新军,那么本公也不得不将水师拱手让人……哎,这吴争啊,连封书信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王一林道:“叔父也别太担心,这小子……呃,靖海候不是那些愚忠之人,他精明着呢,还够狠。当初刚去梁湖,他就敢带着他的兵闹事,将我麾下几个百户那一顿打……要不是我赶到,还不知道出什么乱子呢。这样的人,会轻易吃亏?我反正不信。”

王之仁古怪地看向王一林。

王一林一惊,赶紧道:“叔父息怒,侄儿乱说的。”

王之仁“呼”地吁出一口长气来,居然微笑起来,“你说得对。还真是我执拗了!”

王一林不解地问道:“叔父这话何意?”

王之仁笑道:“我一直担心,朝廷会收走我新编练的水师,可你的话点醒了我,朝廷不会……也不敢收走我的水师。”

王一林反而更不解了,“叔父,我没说……没点醒你啊?”

王之仁斜了一眼道:“你说吴争是个精明、心狠,不肯吃亏之人。”

“是啊。”

“既然吴争如此心性,自然会有应对朝廷北迁之策,既然他已经有了对策,我又何必杞人忧天?”

“可,不是吴争要收回叔父水师,而是朝廷要收回啊?”王一林脑子里已经是一头浆糊了。

“啪。”王之仁抬手拍了王一林一记脖拐,笑骂道:“既然吴争有应对之策,那么朝廷那些老奸巨滑的文臣们,又怎会任由他独大?如今能与吴争抗衡的,除了本公,还有谁?既然如此,本公为何还要担心朝廷会收我兵权?”

王一林大悟道:“原来朝廷是为寻求制衡……对了,叔父想必已经听到了风声,陈子龙等人这几天可是声势闹得很大,四下串连,说是有鲁王在朝,监国殿下身为女子,不宜就任监国之职,还说如今南京光复,理当请鲁王晋帝位,以正天下视听。”

王之仁嘿嘿一声冷笑,没有搭理。

王一林不甘心,带着怂恿的意思道:“叔父,南京城可是我们和吴争他们一起打下来的,这些个文人刚被咱们从牢中救出来,先不说感谢,就连这么大的事,都不来知会一下咱们,这太说不过去了吧?”

王之仁脸色一凝,斥道:“你只管擦拭好自己的屁股。”

“是。可叔父也不能这么任由他们胡来不是?”

“什么叫胡来?”王之仁的声音大了起来,“南京光复,拥立新君,理所应当。面对北方强敌及南面隆武朝,我朝名不正、言不顺,拥立新君未尝不可,怎能说是胡来呢?”

王一林嘀咕道:“可叔父是当朝堂堂兴国公,手上又掌控着数万大军,拥立新君,如此重大之事,总不能让他们一帮子刚从牢里放出来的文人一言而决吧?那……那也太不给叔父颜面了。”

王之仁脸沉如水,细看能发现,这其中泛着一丝铁青色,他冷声道:“就凭他们?”

王一林听了反而一喜,问道:“叔父是早有对策了?”

王之仁指指门外,“出去,从今天起,收敛着点,别给我惹祸。”

“是,是,侄儿听叔父的。”

第三百四十六章 酝酿剧变

无独有偶,南京城西南面,聚宝门外,有个要隘城,名叫越城。

原本是拱卫南京城之用,而此时已经驻囤了数万大军。

其中,有三万多人,是刚由钱肃典叔侄编练的新军。

而此时,这叔侄俩同样为监国及朝廷的到来纠结着。

他们叔侄可谓忠义之士,从小受钱肃乐思想的耳闻目染,对于忠国忠君无须置疑。

但叔侄俩却是年轻人,年轻人心中渴望改变,不仅是改变现状,还想改变未来。

如果仅仅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武夫,那么也就听命行事就罢了。

可他们叔侄,却是饱读诗书之人。

读书识礼义,但读书一样会让人知道许多书上不曾提及之事、之物、之礼。

这就象是地上一只蚂蚁,越来越强壮的同时,它渴望爬得更高,看到以前看不到的东西,直到有一天,它发现或许飞上天,才能看到得更多。

如果二人不逢这乱世,或许能安分守己,进个举或者进士,做个县令或者更高一些。

但现在,他们都已经是千户,经历了血与火拼杀的千户。

投笔从戎,有思想的文化人成为了武将,这是非常有破坏力的,反之也非常有建设性。

“九叔,你说靖海候是怎么想的?原以为他是个曹操,可如今看来,似乎是错怪了他。”

钱肃典同样困惑,“我也无法理解,按理说,将监国拦在平岗山,对他而言易如反掌,随便一个理由,就能制止朝廷北迁,这样就能使得他在应天府,统揽全局。而你我心里都清楚,不管从私欲还是公义,由他来掌管应天府全局,更符合如今的形势所需。监国殿下他的心思,太难揣摩,殿下监国一年以来,虽然英明公正,可毕竟是女子,不懂军务,对北伐光复恐怕力有不逮……哎,他的心思,太难揣摩。”

“是啊,不过这样也好,如果他真有异心,你我恐怕真难说服先生和爹爹,到头来,这事还不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钱肃典瞪了侄子一眼,“朝三暮四,取祸之道。你我既然有心改变这个天下,就应该执着己见,岂能朝令夕改?况且,朝堂之上,令出多门,居高位者庸庸碌碌,不思反攻北伐。如此下去,清军南下之日不远矣。”

钱翘恭苦着脸道:“你当我不愿意啊,可如今先生等一众早已枕戈待旦,欲奉迎鲁王升阶登基称帝,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私下有过沟通,若父亲也赞成此事,那此事就已经成为定局。就凭你我二人,如何改变,况且靖海候若也赞同,你我又如何劝说,总不能按着牛头强饮水吧?”

钱肃典皱眉道:“此事确实难解,监国殿下是女子,劝进登基难于服众,本来如果靖海候能滞留朝廷于平岗山,只要人不到,就算城中这些人想要劝进,恐怕也难以成事……哎,都怪这吴争。”

钱翘恭道:“可眼下,夏完淳等人都还在等候你我答复,他可说了,奉信为主,他不参合,可若真要为此事引起内讧,他宁可卸职回松江府打渔去。”

“是啊,强敌当前,这事确实棘手,如今城中三方鼎立,兴国公、夏完淳及你我三部,兴国公实力最强,你我次之,夏完淳部最弱。本来靖海候若在,此事可一言而决,可他却去了平岗山,他的麾下将领对此事的态度又非常推诿,一问三不知,只说全凭靖海候之意行事。这样下去,恐怕监国与鲁王对尊位之争,就不可避免了。”

钱翘恭突然道:“若立鲁王,结果就是若在绍兴一般,依我之见,只要吴争不反对,还是拥立监国殿下升阶。”

钱肃典道:“可监国殿下是女子,怎能让陈子龙一班鸿儒心服?”

钱翘恭道:“是啊,要是吴争早于殿下等人到就好了。可偏偏他还滞留在杭州……哎,真要闹将起来,夏完淳肯定不能弃陈先生于不顾,陈先生可是他的授业恩师,又与他亡父是挚友,这关系定不能让他置身事外。更难办的是,父亲对此事的看法如何,还不清楚。”

钱肃典想了想道:“事已迫在眉睫,如今之计,最好还是保持现状,如此至少不会让几言闹得不可收拾。”

钱翘恭皱眉道:“叔的意思是,按压陈先生等人,不让他们劝进?”

钱肃典点点头道:“这是最好的办法,殿下已经监国有日,只要维持原状不变动,想来出不了大事。”

“可陈先生的脾气你也知道,仅凭劝说肯定不是,你我又不能强行阻拦,这样会引起我部与夏完淳部的对峙。况且,就算将陈先生等人看管起来,可监国殿下到来,总不能让他们不露面吧?毕竟他是大明重臣,鲁王监国时授他为兵部尚书,节制七省军漕,唐王登基时也授其兵部左侍郎、左都御史等职,虽说他没接受,可终究身份特殊。”

钱肃典一咬牙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先看管住,等监国殿下入城之后,再听听你爹的意思。”

“那……好吧!”说到这,钱翘恭突然道,“可如果兴国公参合进来,又该如何?”

钱肃典略一迟疑,道:“兴国公至今未露心迹,看来是选择坐观了,想来也是正常,他与靖海候走得比较近,监国殿下是靖海候迎来的,兴国公自然也会听听靖海候的意思再作决定。如此两相制衡,想必兴国公不会突然参合进来。”

“那我……先与夏完淳商议?”

“行。你就告诉他,咱们两不相帮,只听殿下的命令行事。”

……。

当天下午,洪武门前。

陈子龙、徐孚远、宋征舆等人聚众于此。

他们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当众进行演说。

号召南京城学子士人、前朝达官显贵共同倡议拥立新君,组建内阁、共襄大事。

吃瓜看热闹的百姓越聚越多,从开始看热闹,慢慢被陈子龙激昂的话给吸引。

一时间,满城人心沸腾,围观的百姓高达十万之众。

形势渐渐变得不可控。

越来越多的人涌向洪武门前。

第三百四十八章 我是吴小妹

“圣人有云,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牝晨羝乳,人以为异,斁伦败俗,其祸尤著。殿下乃先帝嫡出,身份尊贵,但绝非宗庙社稷之主……臣今日宁背负身后骂名,率诸臣工劝谏,望殿下以宗庙为念,自请退位,以慰大明诸先圣皇帝在天之灵。”

“臣等恭请长平公主退位!”

朱媺娖闻听愣了,她的脑子“哄”地一声。

这算什么,逼宫?政变?

朱媺娖身后,郑叔出于激愤,上前一步,尖声喊道:“钱大人,你这可是欺君逼宫,想要造反吗?”

朱以海突然大喝道:“放肆,殿下与朝中重臣商议国事,岂是你一个阉人可以置喙的?来人,于本王拿下此阉。”

朱以海当过一年监国,上位者的气势早已刻在骨子里。

郑叔被他一喝,还真呐呐说不出话来。

可朱以海毕竟没有带兵来,说难听点,此时一行人中,也就朱媺娖身边有数百近卫。

而近卫又怎么可能没有朱媺娖开口,听朱以海的命令,去抓监国身边的近侍呢?

所以,朱以海的大喝看似气势慑人,但也只是一声空喝罢了。

而此时,就象是为朱以海声援般,诸臣齐齐下跪,再次哄然道:“臣等恭请长平公主退位!”

朱媺娖被这一声惊醒了。

“这次你们,打算拥立谁?”朱媺娖的话里带着一丝明显的讥讽。

“拥立鲁王殿下登基为帝。”

两行清泪“唰”地落下,她哽咽道:“钱大人,本宫可曾有过错?”

钱肃乐艰难地摇摇头道:“殿下并无过错。”

“本宫可勤政爱民?”

“是。”

“本宫可有苛待臣民?”

“未曾有过。”

“那你们这是为何?”朱媺娖突然嘶声大喊起来。

钱肃乐涕泪交流,拜伏在地,哽咽道:“殿下保重,臣,并无私心,只为大明宗庙社稷传承,请殿下明鉴。”

“臣等并无私心,请殿下明鉴!”数十人的齐声大呼,碎了朱媺娖的心。

她颓然坐倒在椅子上,睁着泪眼看着诸臣,这些人一直是她的忠臣,她的依靠,甚至她还依仗他们去平衡吴争、王之仁的权势,可现在,他们竟逼自己退位,而付诸于口的,仅仅是因为她是女儿身。

泪眼朦胧之中,朱媺娖心中有一股针刺般的疼痛,吴争,你为何要留在杭州,难道这一切也是你知情,或者是你安排的吗?

难道,我在监国之位上,你也放心不下吗?

难道,你真要夺取朱家天下,甚至不顾及……我的感受吗?

而这时,突然一个声音传来。

清脆、响亮,而且尖刻。

“哟,几十须眉男子如此围攻欺负公主一个弱女子,这就是我大明朝的贤王、忠臣、良将啊?”

欺负?

弱女子?

朱媺娖又怎么算得上弱女子,她可是有实权的监国。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面对着这么数十个大男人,她可不就是女子吗?

在场之人,除了钱肃乐,无不侧目怒视。

朱以海更是愤怒,指着从朱媺娖身后缓缓现身的吴小妹,大声喝斥道:“哪来的野丫头,竟敢信口雌黄,当众羞辱本王和诸大臣?”

吴小妹一直跟随在朱媺娖身边,二人这一路的关系真巧为越融洽,或许是血浓于水,又或许朱媺娖刻意相交,二人如今关系说情同姐妹,已经一点都不夸张。

吴小妹丝毫没有被这些喝斥所惊,她本来就是个不受拘束,率性的女子,当初在吴争门口,她就敢挺身阻拦奉朱以海之命包围吴庄的廖仲平。

“鲁王殿下慎言,我不是野丫头。告知鲁王殿下,小女子姓吴,口天吴,若是我哥在,会说是无法无天的吴!”

朱以海,包括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明白这小女子话中的意思,什么乱七八槽的?

可是朱媺娖明白,这些天,三女亲密,早已将之前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个透。

无法无天的吴,那是吴争当初第一次见朱媺娖,用来怼朱媺娖自承思民的事。

朱媺娖见吴小妹重提起此事,心中一暖,她明白吴小妹站出来是在为她鸣不平,可朱媺娖也知道,这根本不是吴小妹能掺和的事,甚至朱媺娖还在怀疑,吴争与此事的关联。

“小妹,速退下。”朱媺娖心中着急,赶紧劝道。

吴小妹回头一笑,笑容是如此的自信和坦然。

朱以海哪受得了被这么一个小女子挤怼,他还以为这是朱媺娖身边侍女,正想借此来个下马威,于是再次喊道:“来人,将这小女子拿下。”

可依旧没人响应,朱以海大怒道:“侍卫何在?”

吴小妹道:“鲁王殿下应该知道,侍卫是殿下的侍卫,怎会听从你的命令?”

朱以海自然是知道这些的,他只是不想当众下不来台,指着吴小妹,“你究竟是何人?今日要是不能给本王一个交待,就别想从这全身而退!”

而他身后的诸臣也纷纷跃跃欲试,这是常情,朱以海就将成为新君,拥立之功以外,要再在此刻护君大功上露个脸,那就完美了。

吴小妹微笑道:“我是吴小妹。区区贱名想来鲁王殿下不曾听过,不过我哥之名,您一定听过。”

朱以海还真有些好奇了,竟顺着吴小妹的话风问道:“你哥是谁?”

吴小妹转头对钱肃乐道:“钱大人,说起来您可是我家亲家,何不与鲁王解释一下?”

钱肃乐脸一阵红一阵青,说实话,这次逼宫还真不是他的本意。

但陈子龙一众鸿儒派人传来密信,阐明了态度,让他也有些心动。

确实,钱肃乐从一开始就不赞成拥立一个女子为监国。

这不管怎么说,都太失体统,好在朱媺娖总算是先帝崇祯嫡女,身份尊贵,这才最后默认了。

在他的心里,朱媺娖远比朱以海更勤政、爱民,更适合监国之位,可问题是,他担忧宗庙社稷,朱媺娖是女儿身,女子大了总得嫁人的。

大明朝三百年,也没出过一个女皇不是,万一朱媺娖真执意要嫁吴争,那就乱套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

说到底,钱肃乐总得顾及到女儿和自己的颜面,真要朱媺娖以监国或者女皇的身份嫁于吴争,先不说这江山到底姓谁,就说朱媺娖能自降身份做个侧室吗?

那最后吃亏的依旧是女儿和自己。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宗庙传承,江山不能落入外姓之手。

否则,不姓朱的大明,还是大明吗?

让朱以海登基称帝,钱肃乐也是经过两三考虑的,虽说朱以海不足以担当大任,但他并非老朽,还不到而立之年,虽然前四子皆殉难而死,但毕竟还有生育的能力,只要有所出,就能从小培植。

钱肃乐确实是忠臣,他都已经将朝廷的未来,打算到了朱以海还未出生的儿子身上。

这也是钱肃乐同意陈子龙等人的倡议,联合大半朝臣,前来逼宫的真正原因。

此时听吴小妹这么问,钱肃乐自然是心中惭愧的。

不管吴争是不是有异心,毕竟他没有露出狰狞,一切还停留在自己的揣测。

但与吴家联姻之事,在场哪个人还不知道?

正因为这种惭愧之心,钱肃乐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为朱以海解惑。

可这时,钱肃乐不得不站出来了。

他躬身道:“好让鲁王殿下知晓,此女子是靖海候吴争的妹妹,名小妹。”

说来也怪,朱以海听了之后,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他尴尬的干咳一声。

而本跃跃欲试的诸臣们,听说这女子是吴争的妹妹,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

哪怕再急着想露脸的人,此时也得顾忌到靖海候吴争。

就算不给吴争脸,也得给他麾下百来个骁将,数万虎贲的脸。

朱以海很清楚,逼宫选在进应天府之前,是应天府中那帮子老臣、鸿儒与钱肃乐议定的,主要的原因,也就是想趁吴争不在,否则变数就大了。

只有吴争不在,生米煮成熟饭,然后进南京,将仪式一摆,登基称帝。

那时就算吴争赶来,也木已成舟,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难不成吴争还敢造反不成?

其实朱以海与钱肃乐都已经商量好了,他们甚至打算以异姓王爵之位,来平息吴争可能暴发的愤怒,同时将已经划归吴争三府的军政自主权,分封给吴争,以堵吴争的嘴。

这样无论从政治还是公、私,想来都能令吴争感到满意,从而奠定朱以海帝位的根基。

而朱以海本身还是有些良心的,他也感念之前在沥海,向吴争开口要钱要房,吴争慷慨答应的情份。

所以,朱以海大度地表示,只要吴争在他登基之后,能一心效忠,他就放弃吴争之前倡议废黜他拥立朱媺娖的“罪过”。

此时,朱媺娖身边突然就冒出个吴争的妹妹,这是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

连朱以海都止步不前,尴尬得不能自解。

可总有人死猪不怕开水烫,想立功露脸想到发疯。

一个侍郎模样的官员站出来,指着吴小妹道:“这是朝堂廷议,就算是靖海候在此,也不得胡言乱语,你不过是个小女子、靖海候家人,怎可自恃仗靖海候之名,扰乱朝堂呢?还不快快退去,鲁王殿下宽仁,或许还能恕你狂妄不敬之罪。”

这话嘛,确实是有道理的。

再怎么说,一个没有官身、没有功名的小女子,确实没有资格在这种场合发言,而且是针对场内最大部分的人群。

可真要深究,也没什么不对。

这里可不是朝堂,不过是一个小镇的驿所。

面前站的虽说是王爷和朝中重臣,但这些人今日可不是来议事,而是来逼宫的。

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

吴小妹这么闹,也没什么罪过。

至少,在朱媺娖否决或者没有定她罪之前,她就是代表着朱媺娖,这一点,无人能否认。

况且,吴小妹还有一个他们不得不顾忌的身份,就是吴争的妹妹。

很多时候,特别是乱世之时,尊位在实力面前,屁都不是。

面对着这侍郎的指责,朱媺娖再次开口劝说道:“小妹,此事不是你能阻止的,快快退下,思敏有身孕,照顾她要紧。”

其实朱媺娖心中还有没有说出的话,那就是,吴小妹啊,这事或许和你哥有关,你这么强出头,恐怕会兄妹反目,于事无补。

不想,吴小妹却犟着道:“大明朝已亡,诸位大人不过是自我安慰,这朝廷无非是你们这些人私下串连,遮人耳目罢了。可长平公主殿下是崇祯帝嫡女之事,却是世人皆知的,你们今**公主殿下退位,就是无理。”

无理,就是无道理。

可吴小妹阅历尚浅,仅是个人心中好恶,又怎么知道,这世上本就无理。

道理只存在于双方实力相差不大的时候,与真理只存在于大炮的射程之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果然,吴小妹这话一落,场内一片喝斥声响起,一时场面吵杂,不忍耳闻。

那个想露脸的侍郎见人心可用,给他了无限的勇气。

他上前大声喝斥道:“你能代表靖海候的意思吗?”

吴小妹一愣,按她的心性,直接就一句“当然能代表”怼回去了。

可今日不同往日,特别是她自知了身世之后。

养女,哪怕是被吴老爹尊为主人,也无法掩盖她并非吴家人的真实。

自己不是吴争的亲妹妹,这个事实,让她迟疑起来。

“那加上我,和我肚里的孩子,能代表靖海候的意思吗?”一个声音响起,周思敏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从朱媺娖身后缓缓走了出来。

周思敏对朱媺娖的忠诚,那是不容置疑的。

二人既是君臣,更是嫡亲表姐妹。

只是顾忌到自己有身孕,周思敏才一直躲在后面,没有随吴小妹一起现身。

可如今吴小妹哑了,她就忍不住了。

在她看来,朱媺娖的尊严是任何人不容冒犯的。

堂内人都惊愕了。

他们惊愕在于,难道吴争真有私下交待出他的意思?

他们纷纷将眼神投向朱以海和钱肃乐,等待二人的态度。

所谓一个女人独角戏、两个女人对台戏、三个女人一台戏。

这三个女子,足以乱了今日的廷议。

</br>

</br>

第三百五十一章 酒醉才有真言

这次的祭文,吴争就是选马士英写的。

洋洋洒洒数千字骈文,马士英激情昂扬地读下来,说实话,宋安一句没听懂。

可正因为没听懂,宋安才觉得马士英这人是有真本事。

人嘛,总是敬畏那些自己不懂的人、事和物,真要是懂了,心中就会想,也不过如此。

马士英本就是想辅佐吴争,为他自己的后半辈子和身后名搏一把,他基本上对南明两个小朝廷绝望了,不是因为什么君臣昏馈,最主要的是这两朝人,都他x的不待见他。

可他也知道,虽说吴争接纳了他,但吴争不信任他。

平日里,得到这样接近吴争的机会,除非吴争召见他,否则不可能。

如今宋安亲自来请,能得到近距离靠近吴争的机会,这对于马士英求之不得,于是二人一拍即合。

马士英悄悄地靠近吴争身边,想仔细地听听吴争到底在嘀咕什么。

吴争此时其实已经有些醉了。

他无意识地挥舞着双手,口中所言颠三倒四的。

“叔啊,之前我应承的事,现在我都做到了,应天府光复了,您和将士们的碑也立好了……。”

“这鞑子啊,外表凶恶,其实虚弱得很。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相信,应天府能一战而下……应天府啊叔……这更证明了清廷的外强中干……哎,要是江南君臣上下一心,北伐何难?”

“叔啊……我虽有抗清复明之心,奈何人家不乐意啊,敢情咱是拿热脸贴他们冷屁股啊。”

“我累了,真累了,他们虽然窝里斗……这一年多里,没有一天我睡踏实……他们真想要权,我给他们就是了,大不了,带着愿意追随我的,出海占几个小岛,也能混完这一辈子。”

“叔啊,你说咱一个外来人,要不是学得腹黑些,怎么能玩得过那些浸淫官场数十年之久的老头们……不,不能做绵羊,得做狼,没事出来嚎几声,吓吓他们……哈哈。”

马士英是听懂了一半,另一半,真是莫名其妙。

但有一点,马士英心中颇有同感,那就是这世道,做羊必死,得做狼,饿狼、恶狼。

马士英慢慢靠近吴争,从已经左右摇晃,坐不稳的吴争手中轻轻取过酒杯,“主公,过了,不喝了,歇息吧。”

吴争此时已经感觉不到手中的酒杯已经失去,他睁着朦胧的双眼道:“这世道……忠奸难辩,好人做不得,你可知道?”

马士英连忙顺着应道:“主公说得对,对付恶贼就得比他们更恶。”

“孺子可教。”吴争大力地拍着马士英的肩膀赞道。

马士英脸色那叫一个精彩,孺子可教?

大概五十年了,还真没有人这么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过这话。

可接下来,吴争却一把揽住马士英的脖子道:“他们真以为这天下有主,可我知道,这天下本无主……谁的拳头硬,这天下就是谁的。”

马士英被吴争揽着脖子,浑身那叫一个难受,最主要的是他是站着的,吴争却是盘腿坐着的,这一揽,不得不让马士英弯腰相就,哎呀喂,这老腰喂。

可听到吴争这句醉话,马士英震惊但又欣喜地看着吴争,“主公说得对,天下有能者居之。”

不想这话引得吴争转头,上下打量,然后抬起右手在马士英的脸上摸索了一遍,还捏了捏,突然喝道:“你……你是谁……我认识你吗……对,你是刺客!是他们派来杀我的。来人,小安子,杀了他,快杀了他……。”

宋安一直在边上看着,他苦笑地看看马士英,马士英也苦笑着回看他。

好在这时吴争突然如烧熟的面条般软倒,醉睡过去了。

马士英怔怔地看着吴争一会,然后突然回头对宋安道:“宋千户,你可信得过老夫?”

宋安愣了愣,才回道:“先说何事?”

马士英指着酣睡的吴争道:“主公从杭州脱离监国一行,便已是失策,而再在嘉定耽搁许久,更是错上加错。要知道,此时如果监国入京,祭祖之后,便是封赏有功之臣,主公此时不在,如何争取该得的利益?况且朝堂之中那般清流、正人,说起来满口仁义,可私底下的心思,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若主公在此再逗留下去,等清醒之后,怕是一切都晚了。宋千户若信老夫,且将主公搀扶上马车,立即出发追赶监国一行,就算追不及监国,也总比连口汤水没着落强。”

马士英确实是老江湖了,他太知道这事牵扯的利益何等巨大。

只是吴争对他是不冷不热,加上这几天吴争事多,马士英想见吴争一面都难,若在公开场合,更是无法言明此事,一直急在心里。

宋安机灵,而且胆大,他不象池二憨只会执拗地执行吴争的命令,听马士英这么一说,宋安还真来劲了。

他一抿嘴道:“好,我就看这群文臣不顺眼,若被他们抢去了首功,咱们岂不白死了那么多兄弟?这次听你的。来人,快扶少爷上马车。”

……。

淳化镇,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镇。

如今正上演着一出逼宫戏。

从张煌言等人率兵进入开始,局势已经得到了掌控。

原本这事也就是这样了,若有变动,也是小变,无非是看朱媺娖对此事的态度,是否惩诫一些官员或者概不追究罢了。

可这时,钱肃乐做了一件事,直接将这已经快熄灭的火苗,引必出了一团烈火。

钱肃乐此时突然摘下头上冠帽,擎在手中,慨然道:“钱某无法改变朝局,但钱某可以致传仕辞任。”

钱肃乐的这一招确实厉害,直接就引发了他带来的群臣呼应。

这些官员纷纷摘冠,齐声附和钱肃乐。

朱以海大惊,转而为喜,看向朱媺娖。

朱媺娖终于惊慌失措了,这个朝廷,如果骤然失去这些肱股之臣,那就整个瘫痪了。

就算自己依旧占据监国之位,恐怕也是名不副实,一个空架子罢了。

她不禁大哭起来,“诸公何以逼迫本宫至此?”

第三百五十二章 面具没了,那只剩下狰狞

这时,张煌言怒了,他大声喝道:“君辱臣死,廖指挥使,你就坐视殿下当众受辱吗?”

廖仲平冷汗渗出,他一咬牙随即下令,“将一众人等全部拿下,凭殿下发落。”

这令下得有些突兀,正如廖仲平的性子。

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压得更紧,弹得越厉害。

要杀人,得悄悄杀,一招致命。

而不是在这样光大化日之下,这不仅杀不成,还坏了名声,朱媺娖的名声。

可廖仲平就是个死心眼的,他公然下了这道令,为得就是表明自己的态度,而不是真想拿这些朝廷重臣,但此令却直接激化了双方的矛盾,至少原本原遮掩的那块遮羞布,被廖仲平的这道命令一把扯下了、扯碎了。

面具没了,那就只有狰狞。

听闻要抓人,不仅朱以海怒了,而且钱肃乐及群臣都怒了。

明朝文臣,唯独不失内争时的勇气和魄力,他们能为了万历立太子之事,不惧帝威,生生硬抗,以至于皇帝不理朝政、不郊、不庙、不朝、不见、不批、不讲,最后索性三十年不出宫门。

面对皇帝都如此,又怎会惧一个监国?

何况还是公主监国?

更何况还是个将要被废黜的女监国?

于是群情激昂,竟不约而同纷纷向前涌去。

其实这个时候,官员们并非是想付诸于武力,说实话这些文臣大都手无缚鸡之力,何谈武力?

他们只是以集体行为,来表现自己的愤怒和展示自己的力量。

可这等气势,却是非常强悍的,至少对朱媺娖、吴小妹等女子,是非常惊人的。

朱媺娖哪见过这等场面,一时方寸大乱,竟失语了,瞪大着眼睛,愣愣地看着这场变故。

张煌言等人位置在门口附近,群臣往前急涌,他们哪赶得上?

问题是,张煌言更没有可能下令以刀兵相加于群臣头上的意思,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政见不同,还不至于流血。

场面突然变得不可控,群臣与朱媺娖之间不到十步的距离。

这个时候,吴小妹或许是因为她本就是个热心肠的人,亦或者是因为与朱媺娖感情日深,她突然上前两步,挡在朱媺娖面前,嘶声喊道:“你们太不要脸了,想加害殿下,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这景象一如当日廖仲平奉朱以海令包围吴庄时。

被吴小妹这个举动所惊,朱媺娖稍稍回过神来,她哽咽道:“小妹,罢了,这就是我的命。”

吴小妹听了这话,不禁触动了她的心灵,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自己何尝不是被命运作弄,说起来,自己也是皇室,可如今却只能隐姓埋名。

可吴小妹的性子不象朱媺娖,她想到这时,反而一股血气涌上,大声道:“我不信命,我哥说了,人定胜天,得争!”

说着,还朝前再跨一步。

而此时,正好遇上头里的朱以海。

朱以海见吴小妹向自己冲来,下意识地伸手一推。

说实话,这时朱以海并没有加害吴小妹的意思,也没有这必要为将来树一强敌。

他根本连想都没想,就推了出去。

吴小妹身形纤瘦,也就八十来斤的身子,被养尊处优的朱以海大力一推,顿时仰翻倒地。

朱媺娖见状,“啊”地一声惊呼起身。

可这时,一道身影扑向了吴小妹。

是周思敏,自古以来姑嫂不和甚至视为仇敌的很多,可姑嫂情深者也不稀少。

周思敏与吴小妹属于后者。

这种情况之下,朱以海看见一道人影再次朝自己扑来,情急之中,连看都不看,又是一手推出。

没有惊呼,只听“啵”地一声闷响,周思敏倒在吴小妹的身侧。

这说起来慢,那时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这一幕着实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朱以海在内。

朱以海甚至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呐呐道:“本王没想推她们啊。”

而这时,吴小妹见周思敏倒地,就象一只愤怒的小鸟般,向朱以海一头撞去。

朱以海这时神志开始清醒,他拔腿往后跑,于是一个追一个逃,场面更乱。

群臣们忘记了自己刚刚的愤怒,张煌言等人趁机赶紧领兵上前,将群臣隔开。

而这时,只听朱媺娖一声凄厉的叫声,“血!”

场内突然一片寂静。

周思敏身下涌出的鲜血,预示着一种悲剧和将要发生的悲剧。

朱以海忘记了逃,吴小妹忘记了追,尖叫着跑向周思敏身边。

此时的周思敏,惨白着脸,紧捏着朱媺娖的手,痛苦地说道:“殿下,快叫人救我肚子里的孩子。”

朱媺娖这才反应过来,尖声嘶吼道:“御医!”

钱肃乐和张煌言反应快,转头齐声附和喊道:“快传御医!”

几个御医就在外面不远随侍,闻讯急忙进来,随即招呼着人,将周思敏抬出去诊治。

周思敏一直拉着朱媺娖的手不肯放,她的嘴里呐呐地说着:“表姐,我怕。”

朱媺娖的眼泪簌簌地落下,她用力地扳开周思敏的手,说道:“小妹陪着你,别怕,有御医在,一定会没事的。”

待御医们抬着周思敏出去之后。

朱媺娖深吸了一口气,回到座位上坐了下来,“如你们所愿,本宫退位!”

而此时,群臣皆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我等有罪。”

谁都明白,这场变故,极有可能将靖海候直接推到了对立面。

如果周思敏真有不测,那么会有人要倒大霉,而这“有人”,指得就是他们。

想到这一点,群臣心里丝毫没有得偿所愿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惶惶不安。

朱以海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

他左右看看,抬步又止步,甚至不知道究竟应该去坐朱媺娖的位置,还是应该等朱媺娖主动让开。

钱肃乐的脸色铁青,他没有预料到最后的结果会是这样。

但他知道,如果周思敏出了事,那么他与吴争之间,再无修好的可能,这还将影响到女儿钱瑾萱一生的幸福。

虽然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些,可钱肃乐,无悔!

第三百五十三章 奉一女子为帝,岂能服天下人心?

脓疮一旦成形,想要痊癒最快的方法就是将它挤破。

绍兴府这小朝廷,积累了两年的矛盾,就这么被彻底引发了。

这是一场文武、新老,关于执政理念、利益瓜分的斗争。

与外敌没有丝毫关系,也无须遮掩,它的本质,就是一场内讧。

这内讧的根源来自于前朝,从崇祯朝至弘光朝。

之前没有爆发,只是因为外敌强压,多方人都只能联合起来,一致抗敌。

尽管如此,也有方国安与王之仁二国公对于军力之争,这二人又有联合起来与朝堂中文臣之争。

如今,在吴争的突然崛起之后,又增加了一股新的势力。

譬如夏完淳等义军、钱家叔侄和北伐一路,归附吴争、投降吴争的散兵游勇。

这些势力虽然各有诉求,但在这个节骨点上,他们拧成了一股绳,成为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强大势力,是为新势力。

他们原本是之前两个势力的附庸,如钱家叔侄。

或者是一直游离在外的抗清义军,如夏完淳部。

亦或者是根本没有资格介入权力之争的闲散人马,譬如降兵。

可此刻,他们有着共同的利益代表,那就是吴争。

在吴争这个名字之下,他们有了联合到一起的理由,他们有了表明自己诉求的力量。

他们要争、要抢,争抢到他们认为应该属于他们应得的权利。

洪武门前,终于酝酿起一场大乱。

至少有四方人马形成了对峙,虽然还没有拔刀相向,但数万大军加上十万百姓掺杂在一起,没有伤亡,那是不可能的。

这是一场悲剧,无法避免的悲剧。

当然,如果吴争在,可能会烈度减弱一些,但不可能阻止。

吴争对于新势力,充其量只是一个利益的代表,具有约束力,并无彻底的控制力。

他可以统率各部与清军作战,但他无法去遏制各方对利益的诉求。

如果强行压制,那必暴发兵变或者分崩离析。

这,也是吴争抑郁地在叔叔墓前饮酒失控,痛哭失声的原因所在。

一个外来者,不到二十的年纪,这一年多的时间,全花了作战上,可问题是,战争暂时停止,吴争空闲下来发现,朝廷依旧是那个朝廷,百官依旧是那群百官,没有人慨然响应他的北伐战略,有的只是异口同声地北迁。

北迁,无可非议,无可指责。

既然光复了南京,朝廷自然应该归返,以正视听。

可吴争心里很清楚,这些居高位者想要北迁的目的,无非是汲取南京城中那份,比绍兴府远远超过的利益,然后进行瓜分。

或许朱媺娖不是,钱肃乐不是,张煌言、熊汝霖、孙嘉绩等不是,可他们无法形成对整个朝堂的影响。

那些人,资格老、阅历高,凡有诉求,必引经据典,站在道义的至高点,让你无法反驳。

正象吴争在平岗山寨被刺之事,虽说这起于郑叔护主心切,但这代表了很大一群人的集体诉求。

吴争不会傻到,没有察觉这事背后的阴暗。

行刺,确实是郑叔所指使,可吴争遇刺,却在朝廷控制区域内,管辖那里的不是朱媺娖亲卫,而是从丰惠撤入平岗山的一万明军。

它们的控制权在兵部,而非廖仲平。

事情显而易见,结果不言自明。

也就是说,从郑叔指使亲卫军官开始,到军官再委派士兵动手,再到现场明军没有任何反应,这说明有人,有很多人帮助了这桩行刺案的发生,至少是默认或者视若未见。

这如何不让吴争心寒?

如何不让吴争心累?

叔叔墓前只是一场发泄,发泄心中的怨和恨,还有对时局无法掌控的无奈。

而洪武门前的这场对峙,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清晨。

越来越多百姓渐渐冷静下来,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在这种乱军从中,不过是只随时可能被踩死的蚂蚁。

他们不再自恃自己是天子脚下的子民,他们开始舍弃那种原本就不被他们拥有过的优越感,他们开始自舔伤口,主动撤离。

百姓的撤离,洪武门前空出了一大片。

而这个时候,四方人马终于想到了商议来解决这场闹剧。

洪武门前,草草搭起的小平台上,陈子龙等一应鸿儒,还有王之仁、钱家叔侄、夏完淳等十几个实权人物坐成一圈。

当然,以王之仁兴国公的身份和掌握着应天府最大的军力,王之仁当之无愧地坐在了主位。

从开始相互指责对方擅自调动军队,到相互争执究竟拥立何人为帝。

王之仁一直闭目听着,连嘴角都没有动过。

当所有人都争得口干舌燥,纷纷请王之仁做出结案陈词的时候。

王之仁终于睁开眼睛,他冷冷地扫过全场,“拥立新君?你们有这个资格吗?”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特别是以陈子龙为首的鸿儒直接跳将起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等皆是大明官身……。”

王之仁轻嗤一声,略带着讥讽道:“大明两年前便已亡了。如果真要说,眼下朝廷也不过是残明朝廷。这一点,天下人皆知,尔等竟装作不知,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这些就象是捅了马蜂窝一般,十几个鸿儒一个个跳着脚,指着王之仁破口大骂。

虽然没有涉及到王之仁父母,但象“狂妄”、“嚣张”、“奸倿”、“蠹虫”等等字眼充塞于耳。

王之仁反而再次闭上眼睛,就这么听着他们骂。

而此时,夏完淳突然起身道:“先生暂且息怒,以学生之见,此等拥立大事,还须等靖海候迎监国殿下进城,共同商议方可。否则,就算我等在此议成,恐怕也是闭门造车,徒增笑谈罢了。”

陈子龙勃然大怒,指着夏完淳道:“荒唐!人伦纲常,是为大义。绍兴府原本鲁王监国,虽说伦序有差,但鲁王总算是皇室,也能说得过去。可如今,竟奉长平公主监国,实为可笑。我华夏泱泱五千年,除了武周之外,尚未听说女子为帝。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朝廷复归南京,正是震慑天下,号令万民、齐心抗清复兴之时,奉一女子为帝,岂能服天下人心?”

</br>

</br>

第三百五十四章 竖子安敢欺我?

夏完淳不甘心地辩解道:“可长平公主乃先帝嫡女,身份高贵……。”

“再高贵也不能改变她是个女子的事实。依你之言,若等长平公主入城,还如何拥立鲁王,靖海候又如何肯就范?想当初,就是吴争倡议拥立长平公主,想与他商议,无疑与虎谋皮!你若还认我是先生,就退在一边,听从我的号令,否则,今日便是你我师徒决裂之时。”

夏完淳被训斥得无言以对,他只好低头退回。

钱翘恭从嘉兴府开始,与夏完淳私交甚好,与夏完淳一样,对陈子龙是敬仰有加的,平常见面时,都以先生相称。

可此时,钱翘恭坐不住了,少年人嘛,血气方刚,心中的话不说出来,还不如杀了他。

“卧子先生所言,或许有些道理,原本卧子先生与家父有旧,学生不敢悖逆。可此事关乎朝廷未来和抗清复明大业的成败,学生不敢藏私,有话一吐为快。”

陈子龙听出了钱翘恭言外之意,蹩眉沉声道:“只要你胸怀天下、心藏万民,自然什么都可说。至于我与令尊的交情,你不必顾忌!”

钱翘恭躬身长揖,然后朗声道:“今日我等有幸聚集在洪武门前,虽说昨日不甚愉快,但终究是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议,没有发生血案,已是不易。可诸公想过没有,我等能在此处,当归功于谁?”

钱翘恭左右扫了一圈,慨然道:“首功当属靖海候,是他倡议北伐,甚至在攻下苏州之后,绍兴府遭清军围攻,朝廷十几道谕令催促靖海候回师,靖海候无奈之下,调回一万大军,之后力排众议,仅率数千人一路势如破竹,直至光复应天府。若不是他,何来我等今日在洪武门前商议拥立新君?”

陈子龙脸色铁青,指着钱翘恭骂道:“止亭怎会有你这种不学无术之子?你可知道,这些手握重兵的武人,历来都是祸乱之源,理当戒之、防之!先不说他不遵谕令,擅自北伐,就说他光复应天府,又岂是他一人之功?我无数大明好男儿血洒疆场,反倒是成就了他的首功?荒唐!”

钱翘恭终究不是夏完淳,他没有退后,反而怼道:“禀卧子先生,学生确实不学无术,而且还成了被卧子先生戒之、防之的武人,本官时任靖海候麾下千户。”

陈子龙对怼得脑中“哄”地一声,他太受人尊敬了,由此他认为被人尊敬是理所应当。

如今当众被钱翘恭这么一个后生晚辈挤怼,哪能不怒?

“竖子安敢欺我?”一声暴喝,陈子龙一头撞向钱翘恭。

幸好这时陈子龙身边那些文人群起抱住,夏完淳也随即急步迎上,这才避免了在洪武门前上演一场“文武”斗。

而这时,王之仁总算开口了,“算算时间,监国殿下应该到应天府了,咱们是不是该去迎迎?”

听到王之仁的话,陈子龙反而平静下来,他甩开抱住他的人,冲着王之仁冷笑道:“原本兴国公心中早有人选,看来你是要站在天下士人的对立面了?”

王之仁哂然道:“本公忠于大明,忠于皇帝、监国,至于是谁基上尊位,本公不想掺和。以本公看来,这种事也不该人臣掺和,卧子先生以为然否?”

陈子龙脸色一僵,他自然能听出王之仁话中变相指责他不当人臣。

“呵……呵!”陈子龙冷呵两声,“兴国公说得自然是中听的,可陈某人就不明白了,兴国公既然无意于此事,又何必率军起来洪武门前?”

王之仁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回答道:“本公受靖海候南返前所托,暂时总理应天府诸事。况且本公乃朝中唯一之国公,又手掌两卫水师,负卫戍南都之重任,听闻洪武门前有宵小闹事,岂能不率兵前来?”

陈子龙嗤声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王之仁回道:“若有人要以小人之心,度本国公之腹,本公也无法阻拦。”

陈子龙被怼得怒发冲冠,怒极反笑道:“兴国公用心良苦,奈何为他人作嫁衣裳。”

王之仁这下脸色有些变了,“你这是何意?”

陈子龙一甩袖摆道:“你率军来此,无非是想附和吴争,拥立长平公主,你以为只有这样,才不至于与吴争对立。可你却没想到,如果长平公主登基为帝,先不说这能不能服天下人心,就说长平登基之后,吴争光复首功定是跑不掉了,论功至少得封国公,而拥立之功,看来封异姓王也不在话下,到时,朝中两国公,甚至超越兴国公为异姓王,试问兴国公以何自处?俯首帖耳,唯吴争之命是从吗?”

王之仁没有反应,只是脸色更为凝重。

“兴国公或许心胸宽大,不以为意。可长平公主当是适婚之龄,听闻殿下与吴争有些……,试问若公主下嫁吴争,那又会怎样一副景象,王,怕是满足不了吴争的狼子野心了,整个朝堂将成为他的一言堂,兴国公,到时你除了俯首称臣,怕是没有了任何反抗的余地。而朱明天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吴姓天下了。”

王之仁厉声道:“你这是挑拨离间。”

“是不是挑拨离间,以兴国公的睿智,心中自然分明。”陈子龙向后一指,指着那些降军将士道,“兴国公如今掌握重兵,可吴争麾下兵马远超于你,这些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个黄袍加身,到时兴国公该是做明臣,还是做吴臣呢?”

王之仁脸色灰暗,颓然坐倒在椅子上。

可这时,那些降兵将领听了陈子龙的话,却聒噪起来,“陈子龙,你血口喷人。”“也罢,既然他们不信咱们,咱们何不就此拥立靖海候为帝。”“就是,靖海候出手大方、赏罚分明,他做皇帝,可比这群子文人强多了。”

……一时间,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陈子龙笑了,他指着后面,头向着王之仁道,“兴国公听见了吧,这就是你所认为的忠臣良将。寄希望于他们复明,无疑与虎谋皮。”

</br>

</br>

第三百五十五章 就象做了场恶梦

ps:感谢书友“凤凰劫”投的月票。

王之仁“噌”地立起,喝道:“若按你的意思,拥立鲁王之后,本公又能得到什么?”

陈子龙微笑道:“陈某与在场诸公,当向鲁王力陈,兴国公当论光复首功,以国公之位再晋一级。”

王之仁意动,他的眼神开始闪烁。

陈子龙趁热打铁道:“或许兴国公还不知道,其实长平公主此时想必已经退位,进城来的应该是鲁王殿下。”

王之仁一愣,“胡说!”

陈子龙仰头哈哈一笑道:“世上总有忠义之臣,我朝虽然亡了,但心向大明的忠臣比比皆是,吏部尚书钱大人,已与我约定,将在入城前,劝说长平公主退位让贤。此时车驾还未入城,想必是已经大事抵定。”

国公之位,已是人臣巅峰,再晋一级,只能封王了。

这确实是个诱惑,难释的诱惑,就算王之仁,也很想舍弃。

王之仁猛地一跺脚,大声道:“也罢,今日之事,本公不想管了。来人,传本公帅令,全军即刻撤回驻地。”

说完,竟顾自走了。

走了,表明了一种态度。

看起来是两不相帮,可实际上,除去了王之仁的兵马,就只有钱家叔侄的新军和夏完淳的义军两股势力最大了。

而降军终究是降军,他们人数倒也不少,一万多人,可对于新军和义军而言,他们就是最弱势的。

陈子龙志得意满,他从容地下令,令夏完淳率部迅速控制洪武门前,收缴降军武,并勒令钱家叔侄率军返回原驻地,不得拖延。

往往,最弱势的最敏感,义军将士见王之仁部离开,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于是,数万军队齐齐刀出鞘、弓上弦,冲突一触即发。

……。

朱媺娖心灰意冷之下,宣布退位。

逼宫群臣如愿以偿之余,象是良心发现,向朱媺娖跪下请罪。

可退位的朱媺娖没有权力去治他们的罪,这无非是一种姿态罢了。

张煌言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他心里升起浓浓得疲惫感,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悲伤和愤怒。

怒到极处,便是无力。

他背转身去,跚跚离开。

熊汝霖、孙嘉绩互视一眼,摘下冠帽,置于地上,转身追张煌言去了。

廖仲平犹豫了甚久,几次拔腿欲追随前面三人而去,可看了一眼朱媺娖,终究没有迈步。

朱以海终于走到朱媺娖面前,然后转身,张开双臂,一振袖摆。

“孤就应天顺势,今日起重任监国位。授长平公主为辅政,钱尚书加建极殿大学士衔,诸位臣工皆官升一阶……廖指挥使,依旧卫戍宫禁。传孤谕令,即刻动身前往应天府。”

……。

朱媺娖在郑叔的搀扶下,走出驿所,这一瞬间,她感觉就象做了场梦,恶梦。

这世道,君不君、臣不臣。

天下之大,却无她容身之所。

去往何处?

她怔怔地望天,郑叔在她身边泣声道:“殿下,该启程了。”

启程?朱媺娖眼神迷茫地转头看着郑叔,“去哪?”

“殿下,自然是去应天府啊。”

“去那做什么?”

“殿下是辅政,自然该去应天府理事。”

朱媺娖点头道:“是啊,我是该去应天府的,哪怕是被废黜之后,也该去应天府,这便是我的命呗。”

迈脚之时,朱媺娖突然想起,“思敏怎样了?”

郑叔哽咽道:“御医救治得力,只是血亏,人倒是没事,只是……。”

“只是什么?”朱媺娖感觉得心在发冷、结冰。

“只是她肚中的胎儿,没能保住。”

预感得到证实,朱媺娖知道,这将是一场**的开始,她终于承受不了连番的打击,摇晃了几下,在郑叔的叫声中,昏了过去。

……。

吴争醒时,车驾已经过了太仓镇海卫。

也就是说,他睡了差不多整整四、五个时辰。

醒来时,嘴渴得要命,不过没等他出声,一个杯子递到了他的嘴边。

吴争一看,竟是马士英。

“你为何会在我的车上?”

马士英笑道:“主公且先喝了这碗参汤,老朽慢慢把事情说给主公听。”

吴争坐起身,抬手接过参汤,一饮而尽。

“说吧。”

马士英于是将吴争在叔叔墓前醉倒之后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他道:“主公要想成就大业,仅靠自己身体力行是不行的,仅靠麾下将士也是不行的,身边文人不可或缺。”

吴争懒懒道:“就象你?”

马士英正容道:“主公可以嫌弃我的人品,但不可否认,主公身边缺少的,就是象我这样的谋臣。”

吴争呵呵一声道:“你倒是真会替你脸上贴金……这是到哪了?”

“刚过镇海卫。”

吴争眉头一皱道:“太慢了,叫宋安准备马匹。”

马士英阻拦道:“主公,不差这一刻,且听我把话说完。”

吴争看了一眼马士英,没有再坚持,道:“好吧,那我给你半个时辰。”

马士英雄道:“谢主公。我今日要说的是,主公的势力太过分散,没有丝毫的凝聚力,看起来主公手中握着整个朝廷最大的军力,但这些军力是由数部构成,一旦有变,除了主公自己的嫡系,便会一哄而散。”

吴争抓了抓头皮道:“说重点。”

马士英无奈地说道:“主公需要给麾下所有人一个希望,能在未来得到的利益。原本在钱塘江面上,是个好机会,可主公拒绝了。”

吴争突然笑了起来,“你就这么急不可耐,想要从龙?”

马士英苦笑道:“主公想要谋取天下,此时确实不是个好时机,看起来从应天府至杭州府,九府之地,但实力空虚,清廷之所以怀柔,无非是为了扫平福建,然后回过头来进攻杭州。”

吴争挑眉道:“要象你这般说,我只能降清才保命喽?”

马士英道:“不,当然不是。主公也有优势,譬如江南最富有的几府之地都在主公手中,这几府的赋税,占到整个江南的六、七成。再譬如,长江、钱塘江,两江可做为防御的天险,建虏不善水战,短时之内,无法组建起足以威胁到主公的水军,如此就给了主公运筹帷幄、调整部署的时间。”

第三百五十六章 盛名之下无虚士

吴争开始认真起来,“你说的有些道理,继续说。”

“可主公再怎么天纵之才,终究是明臣,这是一把双刃剑,可借助,也是掣肘。依我之见,此时主公羽翼已丰,但以北伐之赫赫战功,用不了多少时日,天下便会因之震动,到时来投附主公的人才,将络绎不绝,主公已经无须再借助朝廷声名。”

吴争皱眉思考了一会道:“我懂你的意思,可我若举起另一杆旗,你刚说的人才,还会来投吗?还有,如今我麾下将领,有一半以上都是明将、明臣,我若举起另一杆旗,他们还会追随于我吗?这样的变动,将会彻底削弱现在的实力,万一清廷有察觉,聚集大军南下,那便是倾巢之危。”

马士英诡异地一笑,“主公说得没错,可差之一厘,谬以千里。”

“何解?”

“如果现在的朝廷还是崇祯朝,或者是弘光朝,主公若另立旗帜,那便是反臣无疑。可现在是什么?这朝廷只是一群旧臣拥立了一位皇室,既未有先帝遗诏,也未能登基称帝,先不说它合不合礼法、律法,就说主公若寻一位合适的皇室进行拥立,那便是我所说的另一杆旗。”

吴争皱眉道:“那与现在又有何异,长平公主监国便是我倡议拥立的。”

马士英连连摆手道:“不,不。我的意思是,拥立另一位皇室,然后重组朝廷。”

吴争一愕,这事……好象有可操作性。

如果组建一个自己可以完全操控的朝廷,那自己就没有了以往的掣肘,可问题是,如果这么做,现在既有的实力就会因为分成两股势力而削弱。

“不行。”吴争果断地摇摇头道,“如此一来,就在九府之内形成了两股势力,由此内耗,必是亲者痛仇者快。”

马士英道:“主公难道就不能拉拢、延揽旧臣中合适的官员吗?譬如说钱大人,听闻钱大人可是主公泰山?”

吴争苦笑,“这世上所有人都会投我,唯有他不会。”

马士英挑眼看了下吴争,点点头道:“我也有听闻止亭的忠义和执拗。那张苍水、熊汝霖,孙嘉绩等人应该与主公交好吧?”

吴争思忖道:“这三人倒是有可能,不过……哎,他们心在大明。”

马士英击掌道:“心在大明好啊,老朽也心在大明,主公不也心在大明吗?只是这个明字,需要以主公的意思来定义。”

吴争愣了半晌,随后恍然,是啊,我来到这世界,就想的不是复朱明,而是复汉明啊。

可经过了这些天,自己却忘记了初衷,难道还真想做个朱明的遗臣不成?

吴争瞬间想明白了,这些日子,慢慢融入到这个时代,自己因身边这些慷慨赴死之英烈的感召,慢慢地在改变。

就象张国维,他是个典型的和事佬,性格优柔寡断,但他守着心中的一份忠义底线,直至为国捐躯。

就象钱肃乐,固执、执拗,但无可指责他对大明的忠诚。

就象张煌言,他不是个政客,可他拼尽全身之力,在做事,他是个能实干、肯实干的能臣。

这些人的人格魅力,在不停地影响着吴争的心境,慢慢地潜移默化,直至引导着吴争走入迷茫。

可现在吴争明白,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想做的绝不是个愚忠的遗臣。

至少,不应该是个愚忠于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朝廷。

这个小朝廷,在一开始就只是自己的一个跳板,而现在,自己竟将它当作了自己的……家?!

有了这一认识,吴争骤然变得神清气朗起来,他拍拍马士英的肩膀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马士英欣喜地发现,一直忧郁的吴争突然象换了个人似的,他感到非常意外。

“主公是决定,采纳我的建议?”

吴争坚定地说道:“我的面前,自始至终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抗清复明。在这条路上,无论谁挡路,就只有一个字,杀!”

而这时,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之后,没过多久,宋安的声音出现在吴争的马车车窗边,

“少爷出大事了。”

吴争掀起窗帘,问道:“何事?”

宋安看了一眼马士英,吴争哂然道:“有话就说,不必遮遮掩掩。”

宋安这才道:“少爷,刚刚应天府驻军来报,应天府……乱了。”

“乱了?”吴争确实感到意外,在他看来,除非清军再次进攻,应天府是乱不起来的。

王之仁受了自己这么大的恩惠,且以镇江、常州、苏州三府纳入他的囊中,乱,这不符合常情啊?

哪怕王之仁投敌,清廷也给不了这么优渥的代价,乱有何益?

而王之仁不动,自己在正阳门外的一万多驻军,足以震慑城内一些宵小。

可吴争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初被清军捉去的陈子龙等人,没有被洪承畴解送顺天府,或许在洪承畴看来,这些人还没有被解送顺天府的资格。

吴争北伐,骤然光复应天府,这一应文人皆被滞留在牢里,而吴争因父病南返,失去了得知此情的机会。

夏完淳是陈子龙的学生,陈子龙出狱之后,只要稍加关照,自然不会将此情专程通报给吴争。

这些文人,骨头是硬的,但脾气是执拗的,他们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而吴争的崛起,有着太多的巧合和不可复制,他的身后没有背景和府荫,便成了这些文人重新上位、展露头角的契机。

这无可指责。

任何权力的更替,都是打到一个既得利益者或者团体,将利益汲取双后,开始壮大。

就象武林中,一个新人要露头,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打败一个已经成名的高手。

吴争,在这些资历深厚的文人眼中,就是一个没有背景的成名高手。

而吴争的年龄、这一年多来率性的言行,还有倡议拥立长平公主监国的举动,这都成了他们攻击的因由和罪状。

看似强大,实则根基浅薄,不攻击他,还会攻谁?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天塌了?

宋安低头道:“少爷,怕是真乱了,否则驻军不会派三人九马传急信。”

吴争蹩眉问道:“何人所为,事出何因?”

宋安身子一让,亮出一个传信斥候,“禀候爷,兴国公部、夏指挥使部、钱千户编练新军,还有……候爷一路收拢的降兵,皆参与了这次动乱。起因是卧子先生……陈子龙等文人在洪武门前搭台倡议废黜监国、另立新君。”

吴争的头顿时象炸了般的昏眩,废黜监国、另立新君,还能立谁,眼下只有朱以海。

就算是从未入仕的青头,也能明白,这一招棋的指向就是吴争自己。

吴争之所以现在能对许多跨界的军政事物一言而决,这不是因为他的战功显赫,或者光复南京的滔天之功,而是因为他是现任监国的倡议者和拥立者。

许多时候,吴争的命令和决策,在寻常人看来,就是监国的意思。

如今陈子龙等文人一击就朝着吴争的致命处,显然欲置吴争于死地。

政斗,绝不是想象中那般云淡风清,不是吴争此时让一步,你好我好大家好。

一旦朱媺娖失去监国之位,这等于让吴争在朝堂上失去了最大的支柱。

往后,吴争就会被慢慢边缘化,直至从朝堂中消声匿迹,然后在一个不知道时间的日子里,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成为叛臣、奸臣,被人人诛之而后快。

这就是政斗的狠毒之处。

马士英是真急了,他劝道:“主公,陈子龙之清名,受世人称颂,他的号召力不是寻常人能比的,他既然在应天府发动,必然已经与监国一行中重臣有所勾连……此事紧急,一旦内外串连,监国危矣!主公危矣!”

吴争怒哼一声,“他们敢?若把我逼急了,老子端了他x的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破朝廷。”

马士英苦笑着,跺脚道:“主公这不是说气话的时候,真要是那样,主公之前倾力打造的名声,就会逆转,百姓是愚民,他们无法分辨事情的黑白,只要陈子龙等人以朝廷之名宣扬,把主公说成一个权臣、逆臣、叛臣,那时就算主公有数百张嘴,倾黄河之水恐怕也难洗清。莫不是主公真权此大开杀戒……那就真中了这帮文人的圈套了。”

吴争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些,问道:“那依你的意思,该如何应对这乱局?”

马士英下车来回踱了几步,抬头看着吴争道:“将监国和鲁王控制在手中,只有这样,哪怕陈子龙等人控制了整个应天府,也无法奈何得了主公。”

马士英此策不过是“挟天子以令诸候”的变种。

但吴争认为此计是目前最有效的,于是迅速下令,骑兵急行军,步兵紧随。

此时吴争一行大军,刚过镇海卫,前往应天府,那是上千百的距离。

大军肯定是赶不上了,所以,吴争上马,率数千骑兵急驰而去。

可怜马士英五十多岁的人了,虽说骑马他少年时就会,可岁月不饶人,这样的急行军,差点就要了他的老命。

但马士英不得不追随吴争身边,因为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拼命的行军,更是他走进吴争心里,占据一席之地的良机。

可谁也没有料到,变局再生。

一天一夜的急行军,吴争率部风驰电掣,赶到丹阳时,就遇上了张煌言、熊汝霖、孙嘉绩三人,还有追随他们的十数个官员。

张煌言在看到吴争时,一声悲呼“吴争兄弟,天塌了!”

饶是吴争有了思想准备,也不禁心突地往下一沉。

跃下马来,吴争看着没了冠帽的这群官员,厉声问道:“玄著兄,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何这般模样?”

张煌言已经泣不成声。

孙嘉绩代答,他将在淳化镇所发生的一切,简单的述说了一遍,不过怕吴争急怒,没有说出周思敏受伤之事,“靖海候,公主殿下已经退位,鲁王已经监国,正出发前往应天府,想来应天府中已经准备拥立鲁王为帝了。”

那边马士英几乎是摔下马的,若不是有士兵搀扶,恐怕这一摔,就能要了他的半条老命。

他连滚带爬地上前来,拽着孙嘉绩问道,“鲁王一行,从淳化出发多久了?”

孙嘉绩答道:“我等先离开淳化,但想必鲁王一行,随后也离开了。”

马士英焦急地追问道:“你们是一路步行至此?”

“不,我等是坐马车来的。”

马士英扳着手指算了算,突然嚎哭起来,“晚了……完了……来不及了。”

吴争听得心中火起,喝斥道:“你嚎什么,管屁用?!”

马士英这才稍稍收声,答道:“主公啊,当断不断,反受其难,当日在钱塘江上,就该当机立断,哪有今日之被动?”

吴争懊恼道:“现在说这还有什么用,你若是有计,快些讲。”

马士英又开始嚎哭,“我哪还有什么计策?鲁王一旦进城,登基为帝,我等就是乱臣贼子……吴争!你也不会例外!废黜长平,拥立鲁王,这便是断了你的后路,让你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至此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还能有什么计策?除非现在鲁王还未入应天府,但这可能吗?淳化至此一百多里,而去应天府,不足百里……。”

吴争听到这,不再理会马士英,急问张煌言道:“公主殿下和舍妹、拙荆可有随行?”

张煌言此时已经停止抽泣,听吴争问,也不忍心说出周思敏被推倒受伤的事,只是答道:“想来应该与鲁王同行。”

吴争点头,一咬牙道:“鲁王一行,随同之官员家眷数百人之众,虽配备马车、牛车,可速度绝不会快于你等,我们还有机会!”

张煌言愕然道:“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去应天府,还能赶上鲁王一行进城?”

吴争目光坚定地说道:“大不了追不上,事情还能坏到哪去?死马当作活马医,碰碰运气,看看天意。来人,传本候令,人不下马,马不卸鞍,目标应天府。”

第三百五十八章 应天府之变(一)

吴争向应天府进军的命令,被立即执行下去,吴争翻身上马,冲着张煌言道:“玄著兄,你且至淳化镇静候我的消息,若事成你再进应天府,若事不成,我便率军与你等在淳化镇会合,咱们一起回杭州。”

说完,策马飞驰而去。

看着骑兵扬起的烟尘,孙嘉绩叹息道:“我大明,就是亡在了这等事上了。”

熊汝霖也叹息道:“明知事不可为,奈何心中还有一丝绮念,如今才明白,这便是妄念啊。若靖海候能起得及阻止,我等或许还可重回朝堂……否则,你我等人,也将是被世人唾弃的逆臣。”

孙嘉绩苦笑道:“可如果顺从了他们废黜长平公主殿下,拥立鲁王,你我虽居朝堂之上,良心何安?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如早些回家种田,当个田舍翁,或许也能了此残生。”

熊汝霖道:“不,我不甘心。就算靖海候阻止不及,我也将与靖海候回杭州,以他三府之地,或许也能干出一翻大事,要知道,靖海候北伐应天府时,麾下仅五千人。”

孙嘉绩愕然道:“你的意思……是与朝廷对着干?”

熊汝霖慨然道:“有何不可,这样的朝廷,还是我大明朝廷吗?公主殿下身份何等尊贵,止亭听从卧子先生之言,说废黜就废黜,这哪还是君臣纲常,就算乱臣贼子,怕也不至于如此。”

孙嘉绩喟叹道:“如果真随靖海候去杭州,怕是此生真坐实了乱臣贼子之名了。”

说到此处,孙嘉绩转头问一直沉默的张煌言,“苍水如何选择?”

熊汝霖也看向张煌言,他们身边十余人,也紧张地看向张煌言。

张煌言左右打量了一下,说道:“我等抛家舍业、毁家杼难,究竟为了何事?”

“自然是为了抗清复明大业。”

“对。那么只要靖海候能坚持抗清复明,我等追随于他,又有何不可?”

孙嘉绩突然道:“可如果真象钱大人所言,吴争篡夺宗庙、谋取天下,我等岂不成了助纣为虐了吗?”

张煌言轻叹道:“当初在绍兴府初见吴争,在张国维张公府上,他曾经说过一句话,让我思忖至今,他说他要复得不是朱明,而是汉明,汉人之大明。既然是汉人之明,何必纠结于姓氏?这仅是煌言一家之言,各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必各有选择。煌言不强求,若是可以同心,那就一路相伴,同心同德,若是所见不同,那便就此拜别,只要还是抗清之士,来日总会相见,聚首时慨然一笑,也不枉你我相携,从淳化一同行至丹阳之情。”

这话让随行十余名官员有些踌躇起来,包括孙嘉绩在内。

他们心里都明白,如果随吴争去了杭州府,那就等于奉吴争为主公,将身家性命相托了。

可问题是,他们自恃是明人、明臣,可以因政见不同,辍仕下野,这无可指责,但如果“附逆”,那性质就不同了,会被世人唾弃,被史书记为乱臣贼子。

十余人,竟有大部分人,朝张煌言拱手而别。

孙嘉绩不舍地看看张煌言,又看看熊汝霖,牙齿一咬,拱手道:“二位仁兄保重,弟虽无法与二位同路,但就算做个田舍翁,也不忘当日抗清复明之誓言。如果还能相见,期待与二位仁兄痛饮。如果二位仁兄真能随靖海候驱逐鞑虏,弟定召集家乡父老,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张煌言、熊汝霖齐齐长揖倒地。

三人流泪,掩面而别。

人到了每个分岔路口,就会有不同的选择。

可惜的是,这个选择,原本可以不做的。

世道如此,徒叹奈何?

……。

鲁王朱以海一行,此时还真没有进应天府。

原因是,转进离京的君王复归京城,礼法上是有讲究的。

逃的时候,命不保夕,自然慌不择路,哪个门都能逃。

可回来嘛,那就得进正门。

何况朱以海一向自恃是正朔,如今又将被拥立称帝,又怎能不顾及到这事关颜面的一点呢?

应天府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十三个城门,哪个是正门呢?

自然是正阳门。

它正对洪武门,可以直达大明皇城。

但问题是,鲁王一行,从淳化至应天府后,所到的是聚宝门,也就是世人传言,沈万三捐助修建的那个城门。

聚宝门外不远是越城,也就是钱家叔侄编练新军的地方。

而选在从聚宝门进城,也是钱肃乐特地思忖过的,毕竟是弟弟、儿子统率的大军,安全些不是?

在钱肃乐看来,只要安全进了应天府,然后与陈子龙一众汇合,拥立朱以海,去太庙祭过之后,往龙椅上一坐,这事就算是成了。

木已成舟,是虎也得蹲着,哪怕吴争再不乐意,敢与天下为敌吗?

真要翻脸刀兵相向,钱肃乐也不惧,弟弟、儿子编练的新军,加上兴国公麾下三、四万人,足以与吴争相抗。

所以,在钱肃乐的考虑中,只要朱以海称帝,吴争也闹不起来,大不了之后恩赏有加,抚慰吴争,那么天下依旧是这天下,朝廷依旧是朝廷,只不过变了个君。

这事要真按钱肃乐的计划,吴争就算是插上翅膀,恐怕也赶不及了。

可天意难测,人意其实也很难测。

想煞登基称帝的朱以海,偏偏就在进哪个城门的问题执拗起来了。

他一定要从进正阳门进,以示他正统的身份。

这就非常麻烦了,从聚宝门至正阳门,如果不从城里横穿,那就需要绕非常长的路,绕过丹阳郡城,至东府城南,然后渡淮河方可至正阳门。

可钱肃乐这时,已经无法作主了。

被他率群臣倡议拥立的朱以海,此时已经不是鲁王,而是监国,是君,并且一进城就将在群臣的拥戴下登基称帝。

这种情况下,钱肃乐能强硬阻止或者命令朱以海立即进城吗?

不能,钱肃乐做不到,也不敢做,做了,就是他最鄙弃的逆臣,这与他自己一贯坚持的道义有悖。

第三百五十九章 应天府之变(二)

于是,一行人在聚宝门外越城转向,向东而去。

所幸钱肃乐还是比较谨慎的,在动身之前,派人与城中陈子龙联系,言明了朱以海的意思和动向,请陈子龙转令钱肃典、钱翘恭叔侄,令他们率军从洪武门去正阳门外候驾。

并请陈子龙率城中一众文武官员,前出正阳门,恭迎朱以海车驾。

朱以海一行这一绕,就给了吴争宝贵的时间。

正如吴争所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原本就算朱以海绕行正阳门,吴争恐怕也赶不上朱以海一行进城。

可这个时候,朱以海显然忘记了,正阳门外西边东府城中,所驻囤的一万多精锐之师,这支精锐,一直从杭州打到应天府,可以说是吴争的嫡系。

虽说是明军没错,但这些人是被吴争喂饱了。

吴争有一个被将士最看重的优点,那就是不贪财,不仅不贪财,还是个散财童子。

就这一点,只要跟过吴争的士兵,都愿意追随吴争。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当兵吃饷,天经地义。

说什么大义啊、精神啊,真到了战场之上,一切都是狗屁。

战场之上,唯一可以激励的就是战友之间的比拼,比拼的是血性,还有就是钱,真金白银。

从吴争手里流过的钱太多了,多到他自己也算不清楚,可到眼下,吴争依旧缺钱,身边确实没钱。

钱都到哪去了?

大部分都到了将士手中,吴争从来不吝惜赏赐,每次战后,在赏赐将士方面,都是以上限为准进行赏赐抚恤。

这对于明亡之后的明军阵营中,恐怕还真没有人能比得上吴争。

这也是吴争能以一支杂牌军,势如破竹,迅速突破常州,兵临应天府城下的主要原因。

这支军队唯吴争之命是从,但陈子龙不知道,钱肃乐也不知道。

在他们看来,只要是明军,眼见皇帝登基,哪有不顺势效忠的道理?

难道皇帝的赏赐会比一个候爵赏赐的级别低?

所以,他们哪怕知道这支是吴争留下的驻军,也并没有太过担心这支军队。

当然,前提是钱肃乐已经对这支军队做了必要的防备,那就是令钱肃典、钱翘恭叔侄率军从洪武门去正阳门外候驾。

从洪武门至正阳门,这距离比朱以海从聚宝门绕行正阳门要近太多了,完全来得及布置防务。

人心。

这场变局的核心,依旧是人心。

如果东城府驻军真如陈子龙、钱肃乐那般揣测,那么朱以海肯定就顺利进了正阳门,而吴争也就只能对着正阳门,望门兴叹了,然后灰溜溜地撤回杭州城,等待朝廷派人传宣恩诏,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恩诏。

如果钱肃典、钱翘恭叔侄真如钱肃乐认为的,唯他大哥、父亲之命是从,那么哪怕正阳门外驻军奉吴争之命阻拦朱以海一行,那恐怕成败也是两说。

听命是一回事,以命相拼又是另一回事。

正阳门外驻军,愿意听吴争号令阻拦朱以海,不代表着他们肯与钱肃典、钱翘恭叔侄所率大军血拼,况且阻拦与弑君那是两个性质。

所以,只要钱肃典、钱翘恭叔侄恪守钱肃乐的严令,这事也得两说,成败取决于双方大军谁先妥协或者说谁先敢动手。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嘛。

连稚童都明白这道理。

可事实上这两个都是变数。

驻军是变数,钱肃典、钱翘恭叔侄同样是变数。

当听到陈子龙派人转达了父亲的命令,钱翘恭苦笑看向钱肃典,二人相视同时叹息道:“吴争完了。”

他们的想法与马士英如出一辙。

朱以海只要进了应天府,那么大局抵定。

吴争就算想反盘,也不能进攻应天府,否则,那就是叛臣,必被天下所唾弃。

可如果退回杭州,那离消亡之时,也就不远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朱以海哪怕开始时优渥以待,加以安抚,但在朝中这些文人的策划下,吴争只能坐以待毙,到时朝廷只要寻个茬,就能对吴争进行肆意宰割,吴争要么反,要么就只能逆来顺受。

这就是所谓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

无法可破,无法可解。

当然,这是建立在钱家叔侄,为家族利益听从钱肃乐的命令。

“小叔,现在如此是好?”

到了此时,钱肃典也举措不定起来。

这事演变成这样,钱家已经彻底陷进了漩涡。

无论哪方胜出,都与自己和钱翘恭的初衷不相吻合。

但,钱家不只是钱肃乐,还有一门老小妇孺,在这个时候做同选择,确实很难。

钱肃乐沉声道:“此时须当机立断,容不得迟疑。这决定我不做,你来做。你是要顺从大哥的意思,还是坚持己见,站在靖海候一边,支持长平公主继续监国甚至登基称帝?”

钱翘恭带着一副怨忧的腔调,对着这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小叔,抱怨道:“小叔,这事怎么该由我做主呢?你知道父亲的脾气,这要是忤逆了他,真会打死我的。”

钱肃乐嘴一咧,他从侄子的话中听出了他的立场。

钱翘恭继续道:“还有,若真与父亲站在了对立面,之后父亲或许因此而遭受黜落,如此一来,我将如此面对父亲……岂不是愧为人子吗?”

钱肃典眉头微皱,“到了这个时候,再举棋不定,定会贻误大事,到时恐怕两面都不讨好,你若是在意大哥,那就按大哥的命令行事,以现在夏完淳部和你我麾下新军,足以与靖海候城外驻军相抗衡。如果这样,倒也能落个护驾之功,对你我、钱家都有好处。”

钱翘恭懊恼道:“那岂不是要与吴争为敌?”

“为敌又如何?”钱肃典有些急了,他有些不耐烦起来,这个时候,错就错,对就对,最忌讳的就是优柔寡断。

钱翘恭轻叹道:“小叔或许在吴争身边不久,不了解此人,可我从在绍兴府,他还只是一百户就开始追随于他。小叔试想,一个从身边区区百余溃兵,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就成了当朝靖海候的人,会有多可怕?我宁愿与多铎当面相抗,也不愿意与吴争为敌。”

第三百六十章 应天府之变(三)

钱肃典闻听不由得吸了口气,他诧异道:“他一个不满二十的少年,真有如此可怕?你之前与他说话时,甚是狂傲,也不见他有丝毫不满啊,我还以为你足以与他对搏沙场呢。”

钱翘恭皱眉、闭眼,一副苦瓜状,“小叔你是知我的,我在家何曾有过这样的脾气?”

钱肃典一愣,确实,钱家书香门第,钱翘恭自小就被大哥教成一个谦谦君子,对人对物、言行举止那说到底,就是有个模板的,若稍有差池,那就是家法侍候,哪来如此狂傲不羁的纨绔之样?

这个认识,让钱肃典的面色凝重起来,“他有何本事?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个运气好了些的少年人罢了,或许治军方面有些天赋,可也不至于如你所说,这般令人忌惮。”

钱翘恭道:“起初在梁湖时,我也是这么认为。甚至按父亲的嘱咐,延揽当时征召的千余义军,准备架空吴争,控制梁湖千户所。可后来如何,小叔应该清楚。他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平常人一个,可他就象有一种神秘的魔力,让人愿意去相信他,追随他,哪怕是做明明知道不会成功的事。”

“就象是当时废黜鲁王,拥立长平公主,他那时不过是个千户,小叔,就是这么个千户,生生调动了当朝人人皆知为老好人的兵部尚书、被人称为言刀子的张苍水等人,甚至连父亲,都最后顺从了他的意思。”

“而之后,朝廷一心采取守势,就是他执意北伐,没有朝廷的支持,他私下联络兴国公,小叔当知兴国公为人,竟也被吴争说动,让人震惊的是,北伐还真成功了,甚至收获远远大于意料。你说运气好,这不假,可一个一直运气好的人,难道不可怕吗?”

钱肃典沉默了,他能懂这话的意思,就世间如果说有实力的人是可怕的,那么一直好运的人,无疑比有实力的人更可怕,因为他让人防不胜防,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弱点在哪,他全身都是弱点,可因为运气好,当你在进攻他弱点的时候,你才会发现,这些弱点竟成了他的优点。

但以上两各种人,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一直运气好且有实力的人!

吴争,就是这种人。

“小叔,在吴争面前的狂傲与抵触,是我故意为之。”钱翘恭苦笑着,“你不知道,我在他的身边,时常有种向他顶礼膜拜的冲动,他的每个决策,事前所有人都觉得是错的或者不是最合适的,可到了最后证明,他就是最正确的,这样的人,让你不得不敬仰他。我只有故意挤怼、顶撞他,才能让自己与他保持距离,否则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效忠他。”

钱肃典震惊了,他在吴争的身边时间很少,他虽然感觉到吴争容易亲近、容易说话,但这与钱翘恭所说的相差太远。

钱翘恭看着钱肃典的眼睛问道:“小叔如果不是念及钱家利益,你会作何选择?”

钱肃典沉吟起来,艰难地回答道:“我……听大哥的。”

可这一阵的沉吟,已经很说明了问题。

钱翘恭肃容道:“他能将一盘散沙凝聚成一支劲旅,能以一支杂牌军屡胜八旗军,光复九府之地,这样的人……我不能敌!”

钱肃典赌气地说道:“在我看来,不过就是他花钱如流水罢了,我要是有他这么多钱,未必不能比他做的好!”

钱翘恭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道:“他钱从何而来?”

钱肃典一怔,“朝廷给的,还有他敲榨富商,勒索那些显贵所得。”

说到这,钱肃典象是找到了证据一般,激动地道:“如果你我在他的位置,或许能比他做得更光彩些。”

钱翘恭却微微摇头道:“从顺天府沦陷,明军南撤,军纪如同虚设,小叔应该知道,叛贼方国安在杭州城光复之后,劫掠了半个城,城中百姓对其痛恨得咬牙切齿。可吴争呢,他得到的比方国安还多,可你若去杭州城中问问,提及靖海候三字,至少有大半人都会竖起大拇指。”

“这是何理?”钱肃典满脸惊讶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若知道,吴争就不会如此被我何惧。”钱翘恭无奈道,“但有一点我知道,杭州城乃至应天府,这一路行来,吴争收刮钱财何止百万,可没有一两银子是从普通百姓中劫掠,明军做到了对百姓秋毫无犯。但让人不解的是,明军将士所得的犒赏,竟远远高于之前,所有将士的月饷和补给从未拖欠过。”

钱肃典舔了舔嘴唇,这话他信,无可置疑,因为他就是其一员,明军将士的军饷、粮饷对于他不是秘密。

钱翘恭抿紧了嘴道:“这只能说明一点,吴争身边没有余钱。”

钱肃典能懂,这样的支出,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他已是千户,自然很清楚每月的粮饷拨给,从无拖欠四个字,说容易,做到却难。

特别是最正直的人,都无法做到丝缕不粘,毕竟都是人,都有家有口,真要做到万花众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那就是圣贤了。

可吴争是圣贤吗?显然不是!

这就是钱翘恭心里敬畏和恐惧的原因所在。

人,总是敬畏和恐惧自己不了解的事和人。

吴争身边没钱,这足以震撼天下人。

一个当朝候爷,手掌数万大军,三月之内连续光复九府之地的大帅,身边没钱,这就象是个笑话。

但钱翘恭却知道,吴争身边没有余钱是真的。

吴争从梁湖起兵,一路北进,吃住军营,钱来得容易,去得更快,甚至九府之中,没有他的一处居所,这对于普通将领或许不足为奇,但以吴争的身份来说,这就象不真实一般。

钱肃典目光闪烁,他看着侄子道:“若是真如你所说,那你我可为之一搏。”

钱翘恭一愣,连忙道:“可父亲那如何交待?况且此事若吴争胜出,父亲和钱家必遭牵累,你我于心何忍?”

第三百六十一章 应天府之变(四)

ps:感谢书友“邓淇真”投的月票。

钱肃典坚定地道:“你我之前就有改变这个世道的打算,如果不是因为大哥和钱家,早已做出选择。如今听你所说,吴争倒是个可以依托之人,既然如此,何不赌上一把,走一条与大哥不一样的道路,或者殊途同归,也不一定。况且,你我若助了吴争一臂之力,将功折罪,想来吴争也不会太过追责于大哥,长平公主虽年少,但心胸宽广,量来也不会太计较大哥的过失。还有,就算长平公主执意追究大哥,吴争做为钱家女婿,总不能见死不救不是?”

钱翘恭眼神一亮,对啊,吴争刻意的回避这点,因而自己一直忽略了这一点,吴争与自己那可是郎舅,“小叔的意思,那是选靖海候?”

钱肃典牙一咬,沉声道:“可以一搏!”

“那就听小叔的。”

钱肃典一愕,而后大骂道:“你小子竟敢对你亲叔奸滑如厮!”

……。

王之仁浸淫宦场多年,虽说武人出身,但经过事多了,自然也就圆滑了。

他确实被陈子龙一席话点醒,如果吴争赢了,那就朝廷也就没自己什么事了,至少他得仰吴争的鼻息生存。

这让王之仁有些受不了,也与他原先的想法有悖。

是,王之仁确实想与吴争联手,甚至可以接受以吴争为主导。

但联手与效忠是两回事,一种是合伙人,一种是臣服。

这其中的区别在于,自己是否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对于一个居国公之位,同样权倾朝野的王之仁来说,臣服,心理上是无法接受的。

所以,他选择撤兵,这不仅仅姿态,更是他的选择。

王之仁的选择是两不相帮,只要他不给双方落下把柄,那么无论是谁上台,都无法动摇他兴国公的根基。

这一点分寸的把握,不是阅历颇深之人,是无法拿捏恰到好处的。

但王之仁心里清楚,没有他的襄助,吴争赢不了,应天府四方兵力,没有他的水师,吴争仅靠正阳门外东府城的兵力,不足以掌控全局,局势已经很明显,钱肃乐掌握着聚宝门外钱家叔侄的新军,夏完淳有着定淮门外义军,而那些降军虽然名为吴争麾下,可实际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派系众多,一时无法形成合力。

最关键的是,因为吴争不在。

这很重要,任何主帅在与不在,直接关系到将士的选择,甚至左右着将士做出选择。

有时候,一张脸的存在与否,足以改变历史。

譬如象岳飞的岳家军,岳爷爷在的时候,岳家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美称,可一旦岳爷爷没了,岳家军也就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这说明一个问题,知将不知君的时代,主帅对一支军队的控制力和重要性。

这也是明末明军一直输多胜少的重要原因之一,朝堂重文抑武的风气,阉割了明人的血气和彪悍。

扯远了,说回王之仁。

王之仁的想法其实与马士英和钱家叔侄大同小异。

他们都认为,朱以海一旦入城,就宣告着吴争的政治生命由此终结。

除非朱以海能赦免吴争,真心赦免,并对吴争深信不疑,但这可能吗?

政斗没有对错,只有成败。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或许附从者可以不究,但为首者,必定在劫难逃。

否则,如何显现在胜者的威严?

如何竖立起唯我独尊的姿态?

王之仁一样认为这次吴争完了,那么他就得为自己考虑,他选择两不得罪,其实就是变相地选择襄助陈子龙,这就是他向陈子龙释放的一丝善意。

这丝善意,足以让他在这场变故之后,依旧屹立于朝堂上,并且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东西。

王之仁、马士英、钱家叔侄他们的想法确实没错,这是这个时代的风气和惯例,及他们所受的教育造成的。

在他们看来,大义和正朔,是成就一切的必要条件,而朱以海入应天府,那就具备了大义和正朔,足以将吴争的一切优势化为灰烬。

可他们无法想象,吴争本就是个异类。

说得更准确些,被马士英无意间点醒的吴争,想清楚了自己究竟应该做些什么的吴争,才不会去在意这些所谓的大义和正朔,在他的心中,重生唯一的目的,就只有抗清复明四个字,而复的不是朱明,而是汉明!

汉明,汉人的大明,与朱家无关,何来正朔之说?

所以,吴争在路上,就已经派出精骑,赶在自己的前面,急令正阳门外东府城驻军迅速出动,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朱以海入城。

虽然吴争还是没有明言击杀、进攻等字眼,但令中“不惜一切”四个字,足以说明一切。

吴争终于露出他原本以为退货了的獠牙,他要,扫清政敌。

上面说过,一支军队在主帅在与不在时,表现是完全不同的。

东府城的驻军也是一样,再怎么说,朱以海是天下皆知的鲁王,就算没登基,总也是朱明皇室。

吴争仅以一道命令,就要他们对一个王爷动杀手,这确实非常难。

所以,东府城驻军,只是阻断了朱以海一行前进的道路,并没有动手扣押、拘禁朱以海及一应朝臣,甚至将领们还陪笑安抚,声明军令在身,一切误会只等靖海候赶到,便见分晓。

这话不说还好,还能勉强划分为误会,可这话一说,哪能瞒过象钱肃乐等人?

听说吴争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朱以海已经吓得浑身颤抖,他慌乱起来,要求钱肃乐赶紧想办法,甚至提议原路返回,从聚宝门进城,这个时候,朱以海显然已经不在意威严啊、正朔啊什么的了。

钱肃乐这次不同意。

非常坚定。

他的理由非常充足,吴争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如果此时再返回聚宝门进城,恐怕就会被吴争赶上。

那么所有一切就如同过眼云烟,这个城中的军队,很可能因为吴争的到来,而引发临阵倒戈之事。

毕竟,从北伐起,吴争一直是他们的统率。

第三百六十二章 应天府之变(五)

钱肃乐的这个理由,非常充足,连心神大乱的朱以海,都无法反对。

钱肃乐同时提议,一面安抚东府城驻军,以高官厚禄进行诱惑,希望化解他们的敌对,甚至劝降到自己这一面来。

二是急令钱家叔侄率军赶来,钱肃乐还交待信使,转达他的训斥之意。这个时候,钱肃乐依旧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亲弟弟和亲儿子,自然是站在自己一边的,哪怕此举事先没有与他们通气。

三是请朱以海亲书信一封,送于王之仁,以异姓王之位换取王之仁调兵相助。

这三条无一不是妥善的应变之策,不得不说,钱肃乐的政治才能是卓越的,这三条计策如果施行下去,那么等于直接瓦解了吴争的实力,并使自己一方的实力迅速扩张。

此消彼涨之下,就算吴争赶到,也无可奈何了。

时间已经到了申时一刻,离天黑也就一个多时辰了。

朱以海非常焦急,可一行人哪个不着急呢?

当然也有例外的,那就是被裹挟在队伍里的朱媺娖、吴小妹,还有一脸苍白,刚刚苏醒的周思敏。

她们不焦急,有得只有愤怒。

朱媺娖、吴小妹聚在周思敏的马车上,望着旧泪痕未干,新泪又出的周思敏。

吴小妹恨声道:“早知道这帮人如此狠毒,就该劝哥哥不该接他们出平岗山。”

这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朱媺娖脸色一白,她想到的,自己在今天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甚至是“他们”的主公。

吴小妹话一出口,也已经感觉不对,赶紧请罪道:“殿下莫怪,我不是说你。”

被点明了,朱媺娖反而想通了,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如今自己已经不在其位,何须再理会其政,或许由此远离朝堂,也是一种解脱吧。

“没什么,小妹不必歉疚。”

朱媺娖伸手拉着周思敏的手,柔声道:“都是本宫害了你,你若心中有怨气,便骂我吧。”

周思敏眼泪簌簌而流,她将脸扭向一边道:“这不关殿下的事,是我没有福气。”

周思敏话是这么说,可话中意思还是带着淡淡一丝对朱媺娖的怨意的。

吴小妹伸手握住周思敏另一只手道:“别伤心了,日子还长着呢,你还会有孩子的。”

周思敏泪眼朦胧地泣道:“他会怪我的……对吗?”

吴小妹赶紧安慰道:“不会,哥哥不是不讲理的人,这事与你何干?他要是真不讲理……看我怎么……拾掇……他。”

吴小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中气不足,她突然感觉到自己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世,她终究不是吴争的妹妹,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拾掇”吴争呢?

这一想着,吴小妹的脸色也露出戚容。

朱媺娖、周思敏都是聪慧之人,又是吴小妹身世的知"qing ren",立时反应过来。

如此,反而让周思敏不再悲泣,反过头来安慰起吴小妹了。

这时车外响起一个声音,“钱氏瑾萱请见长平公主殿下。”

这个名字让吴小妹、周思敏顿时一脸怒容,吴小妹直接就对朱媺娖道:“殿下,莫见她。”

朱媺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拍吴小妹的手背,示意她莫急躁。

然后转头对着窗帘,“钱氏有何事,不妨直讲。”

窗外钱瑾萱答道:“瑾萱听闻思敏妹妹遭遇意外,在殿下车中休养,故带了些滋补之物,前来探望。”

车中周思敏一听,恨声道:“殿下,我不见她。”

朱媺娖于是道:“思敏已经睡了,你要探望,且待明日吧。”

钱瑾萱来探视是题中之义,她是吴争名义上的正妻,吴争偏室遭遇意外,她一大妇前来探视,理所应当。

可问题是,她的父亲钱肃乐是今日之事中的始作俑者,吴小妹、周思敏连带着把她也恨上了。

原本,这事就完了,该尽的心也尽了,该到的礼也到了,钱瑾萱留下礼品,回去也无可指责。

可事情至此就有了意外。

钱瑾萱突然压低声音道:“殿下,瑾萱由急事禀报,望殿下不吝赐见一面。”

这话让朱媺娖一怔,这是钱肃乐的女儿啊,怎么可能会给自己通风报信?难道果真是女生外向不成?

想到这,朱媺娖看向吴小妹、周思敏,她们也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以。

于是朱媺娖平静地应道:“既是如此,你入车厢来吧。”

“瑾萱遵命。”

且见车帘一动,在车外郑叔的掀帘之后,钱瑾萱低着螓首,弯腰进来。

这时的马车并没有后世那么大,已经有了三女,加上周思敏刚刚小产,是半躺着的,钱瑾萱再进来,那就相当拥挤了。

朱媺娖已经无法摆出殿下的礼仪,与吴小妹紧紧地挤在一块,这哪还象是君臣,倒象是真的姐妹一般了。

钱瑾萱一直很恭敬,她低着头,没有去打量吴小妹和半躺的周思敏。

“你现在可以说了。”朱媺娖的语声中带着一丝猜疑。

钱瑾萱半跪下来,然后抬起头,平视朱媺娖,说道:“家父建议鲁王延揽正阳门外靖海候麾下驻军,并以王爵换取兴国公调兵襄助,最关键的是家叔和兄长的新军已经在赶来正阳门的路上,最多半个时辰,就会到达正阳门,还望殿下早做准备。”

钱瑾萱的话引得朱媺娖三人震惊,但她们眼中更多的诧异。

朱媺娖三人毕竟只是少女,还无法察觉到这事如此发展,将带来何等不堪的后果。

一个废黜的监国,特别是象朱媺娖,完全不能象朱以海被废后,依旧待在朝堂参政。

虽说朱以海之前也给了朱媺娖辅政之职,可那只是场面话,当不得真。

而朱媺娖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倒台,将给吴争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她只是以为,这仅仅是她个人的事,正象她接受监国之位时一样。

既然所有人都不愿意拥戴为监国,舍弃了便是,只要天下还姓朱,朱媺娖确实没有想去奋力争一把。

在她看来,不管是谁上台,吴争做为这个朝廷最强大的军力掌控者,那应该能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这也是她不想继续争的主要原因之一。

第三百六十三章 应天府之变(六)

ps:感谢书友“凤凰劫”投的月票。

可如今朱媺娖听到朱以海、钱肃乐摆出如此大的阵仗,便能想到一场剧烈的斗争就要开始。

她只是缺少阅历和经验,但人不傻,如果仅仅是朱以海进城登基,何须如此大的阵仗?

调动上万兵力不够,还要延揽吴争麾下驻军,以王爵换取王之仁襄助,这么大的手笔,自然不会是针对江北清军的,那唯一的目标就是吴争。

但朱媺娖不信。

自己已经明言退位,朱以海登基在即,就算吴争想为自己争,恐怕也来不及阻止了。

为何还要这般不惜代价的部署兵力?

朱媺娖更愿意相信,钱瑾萱此来,就是钱肃乐授意,来迷惑自己三人的,但钱瑾萱一时想不清楚钱肃乐的用意何在。

想不清楚就不想。

朱媺娖非常直接地说道:“本宫已经退位,这等军国大事,本宫已经不想管,你回去吧!”

钱瑾萱一样是个聪明人,她知道无法取信于朱媺娖,于是优雅地拜伏道:“殿下可知道,如果鲁王一旦进城登基,靖海候将会面对怎么的困境?”

提及吴争,朱媺娖三女都有些紧张起来。

不管是真是假,都得听一听不是?

“靖海候会怎样?”

钱瑾萱没抬头,她面朝下道:“鲁王一旦登基,朝堂所有人将视靖海候为异类,也就是说,靖海候到时将与整个朝廷为敌。”

朱媺娖惊骇道:“你危言耸听,靖海候光复应天府等九府之地,有大功于我朝,为何视他为异类、与他为敌?”

钱瑾萱抬起头来,一双铮亮的美目平视朱媺娖,答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鲁王的心性想必殿下也知道。但最主要的是,靖海候手中的权力、实力太大了。”

朱媺娖一听,心中恍然。

权力太大,对于人臣而言,这本身就是取死之道。

不仅会招来君王猜忌,也同样会引来同僚的嫉恨。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嘛。

朱媺娖缓缓吸了一口气,问道:“如今本宫已经退位,无法调动一兵一卒,更无法号令群臣,就算你说的是真,本宫怕也无能为力。”

钱瑾萱摇摇头道:“不,殿下能为靖海候做些事情。”

“何事?”

“殿下可谕令,安抚东府城驻军,不使他们投至鲁王麾下。还可亲书书信一封,由我代转给兴国公,劝说他按兵不动,直至事态明朗。”

吴小妹、周思敏闻言大为意动,冲朱媺娖连连点头,在她们二人看来,只要与吴争有利,所有恩怨都可忽略不计。

“本宫明白了,你此来为得就是拿到本宫的亲笔书信,献给鲁王,为令尊博取大功。”朱媺娖突然莫名其妙的这一句,让吴小妹、周思敏面容一下僵住了,几乎是同时狠狠地瞪向钱瑾萱。

钱瑾萱为所动,平静地说道:“殿下也说已经退位,诬陷、诋毁殿下于事何补?况且小女子自小受家父训诫,钱家也从无一人是殿下口中所言之阴险小人。就算家父此次拥戴鲁王,那也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这一点,殿下想必心中很清楚。”

朱媺娖面色不变,但心里已经选择了相信。

确实,如钱瑾萱所言,哪怕受这次钱肃乐率百官逼宫,自己被迫退位,朱媺娖都选择相信钱肃乐此举并非为私利。

朱媺娖沉声问道:“你是钱大人嫡女,为何要选择出卖令尊,这让本宫十分不解。”

不但朱媺娖不解,吴小妹、周思敏一样不解。

“殿下误会了,瑾萱此举不是出卖家父,而是助家父一臂之力。殿下公正、勤于国事,这一年时间里,朝野谁不心知肚明?反观鲁王,优柔寡断且朝令夕改,心无大志不说,恐怕连守成都不足,朝野又有谁不知?只是家父脾气执拗,只想到大明社稷传承,而忽略了社稷如果不复,何以传承?此次更是为有心人所利用滑不知,可谓当局者迷。瑾萱不才,只想替家父赎罪。况且瑾萱已是吴家妇,也当为夫君分忧。”

朱媺娖微微摇头,她依旧不信,“你尚未过门,竟帮着吴争与令尊对立,这……本宫无法取信。”

饶是钱瑾萱心性沉稳,此时也开始急了,“殿下,请回答瑾萱一句话。”

“你问。”

“如果靖海候赢了,瑾萱求殿下赦免家父过错,殿下能应吗?”

朱媺娖一时不明白钱瑾萱用意,不过她还是点点头道:“本宫素来敬重钱大人为人忠义,自然不会因此事治罪于他。”

“那瑾萱求靖海候宽恕家父过错,殿下以为,靖海候能应吗?”

“这……吴争的心性,应该会宽恕令尊。可你问这些问题何益?”

“这就是了。殿下想必知道,如果鲁王赢了,我求鲁王饶恕靖海候,鲁王定不会应,我求父亲,父亲就算应,也无能为力。”钱瑾萱吁出一口气道,“若靖海候赢了,二者皆无事。若鲁王胜,靖海候必定难以保全,试问殿下,换位而处,瑾萱该如何选?”

朱媺娖心中一跳,她突然明白了钱瑾萱的用意。

是啊,吴争赢,双方皆保全,鲁王赢,吴争无法保全。

换做自己,如何选?

不言自明!

朱媺娖道:“本宫信了,就依你所言,本宫亲拟书信一封,由你代为转交兴国公就是。”

……。

正阳门外东府城驻军的统帅,是言不见经传的鲁之域,杭州防御战时,就是以他为首,串连降军临阵倒戈,与城中他的叔叔鲁南成取得联系,进而与吴争暗中密谋,生生赚了多铎一大把,愣是将这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见称的清廷豫亲王,逼得转进浙西,才有了方国安“被迫”叛乱,进攻绍兴府之事。

鲁之域就是在苏州与清军力战殉国的刘河参将、福山副总兵鲁之玙的亲弟弟。

吴争此次南返,带走了他的一应嫡系,东府城驻军的真正统率之职,吴争授于了鲁之域。

而辅佐鲁之域,做为参军的,就是在杭州城防御战前,向吴争献出六十多门火炮的陈守节。

第三百六十四章 应天府之变(七)

鲁之域、陈守节面对朱以海派来的“钦使”,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将前来延揽的“钦使”逐出了军营。

倒不是二人对吴争的忠诚到了舍生忘死的高度。

而是二人在吴争和朱以海之间,宁愿相信吴争。

这种选择,其实在军中很常见,知将帅而不知君嘛。

但这二人还是有些不同的,他们在与吴争这一路的北伐中,深知了一事,吴争这样的人,不会倒在这种见不得人的政治倾轧之下,他们对的最后获胜抱有信心。

也就是说,钱肃乐三条应对计策中的第一条,最先无疾而终,宣告失败了。

但第二条,显然没有让钱肃乐失望,当新军出现在正阳门的时候,钱肃乐沉寂似铁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舒心的笑容。

他转向朱以海躬身道:“鲁王殿下,舍弟和犬子率新军已至,有此大军,所谋之事便有了七成把握,如今只要兴国公能附从殿下,那么胜算可至九成。”

朱以海这时是心花怒放,他满口夸赞道:“钱大人赤胆忠心,孤一直是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的,只要今日孤进城登基,孤绝不吝赏赐,今后朝堂之上,钱爱卿是当之无愧的首辅人选。”

钱肃乐却微微叹息道:“多谢殿下青睐,不过此事若成,臣会向殿下请辞。”

朱以海大惊,“钱爱卿这是为何,孤身边岂能少了钱爱卿?是否爱卿还有别的要求,无妨,尽数说来,孤莫不应允。”

钱肃乐摇摇头道:“臣别无他求。殿下放心,臣之为人,殿下想必清楚,谋事向来有始有终,必会拥戴殿下入城登上尊位。”

“那爱卿何以说出请辞之言?”

“臣短短两年之间,先于绍兴府黜落殿下监国之职,应天府黜落长平公主在后,前后两任监国,皆因臣而被黜落,臣已是不忠不义之人,有何颜面站在朝堂之上,只待拥戴殿下之后,便去官归乡、闭门谢客、反省己过。”

朱以海感到莫名其妙,可他看钱肃乐神色,便明白此言非虚。

再三挽留,钱肃乐不应,朱以海也就不劝了。

在朱以海心里,此时最重要的,莫过于洪武门中,那个至尊之位。

只要坐上那个位置,钱肃乐在与不在,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以他的帝王心学,钱肃乐其实是不合他授以首辅重任的,钱肃乐太过刚正,行事非黑即白,这种人,是朱以海心中不喜的。

朱以海劝说无效之后,便转变话头,“钱大人以为,兴国公能接受孤的条件吗?”

钱肃乐见朱以海只劝说了三遍就转变了话头,心中骤然一凉。

心道,果然君王无情啊!

虽然钱肃乐请辞之说,确是真心实意,可做为文人,心中那份被君王赏识的虚荣心还是非常大的。

哪怕是要急流勇退,钱肃乐下意识中,也希望朱以海能多劝他几遍。

可朱以海显然没有再劝他的意思。

钱肃乐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此时听朱以海询问,钱肃乐深吸一口气,将杂乱的情绪压了下去,回答道:“依臣猜想,兴国公会接受殿下的。兴国公是个老成世故之人,不可能为了与吴争区区交情而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或许他两不相帮,保持中立,但绝不会与殿下为敌。”

朱以海大松了一口气,就算他不是钱肃乐这般对人心把握笃定,他也能猜想得到,只要兴国公接受自己的条件,哪怕保持中立,他的胜算也是极大的。

朱以海连连点头,将目光投向正阳门那支刚刚抵达的新军,脸上一片灿烂的神色。

钱肃乐看着朱以海的后脑勺,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惆怅。

他说因为先后黜落两任监国,无颜站在朝堂之上,这不假,但不是全部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钱肃乐有愧,他觉得愧对了吴争,这个名义上自己乘龙快婿的少年,就因为自己的这一阴谋,生生断绝了未来的政治前途。

而这少年,还刚刚光复了应天府等九府之地,还刚刚在绍兴府拯救了朝廷一众官员及家眷,这其中就包括朱以海本人和他的妻妾。

就算钱肃乐铁石心肠,就算钱肃乐深信不疑自己的做为是正确的,也无法隐瞒自己的良心,他是在恩将仇报。

这一点,就象是一只虫子,不断地吞噬他的心血,让他无端地抽痛和战栗。

……。

王之仁真会象钱肃乐所言,就算不站在朱以海这边,也会保持中立、两不相帮吗?

不得不说,钱肃乐看人是很准的。

至少王之仁确实是这样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在他看来,这乱世之中,唯有手中的实力和军力是最可靠的。

什么情意啊、大义啊,都是扯蛋。

就算是必须扯,也要选得不痛点的地方去扯。

而眼下这个变局,绝对不是扯的好时机。

所以,王之仁选择了撤,两不相帮,也就是两不得罪。

虽然失去了一个邀功的良机,但这与选择一方投靠的风险相比,是值得的。

但世事往往有意外。

而且这意外往往来自于不起眼的人,所谓小人物改变历史,就是这个道理。

但在王一林看来,自己绝不是个小人物。

特别是接受了应天府大大小小富商显贵的集体“贿赂”,腰缠数十万贯,置了豪宅、田地,纳了两房小妾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贵族了。

所以,他有自己的考量。

在朱以海和吴争之间选择,他选择吴争。

不是因为与吴争在梁湖有手足之情,也非是与吴争在杭州之战有同袍之义,而是他认为,吴争是个可以同富贵共患难的人。

简单点说,他更相信吴争。

吴争对钱财、军功的洒脱,明军之中谁人不知,被将士交口称赞。

王一林也是受过恩惠的,杭州城之战后,吴争除了给王之仁的,还塞了不少给王一林,而这次北伐光复应天府之后,吴争更是对王一林受贿视若不见。

二人私下里,还能勾肩搭背,你一声兄弟我一声老弟相称。

第三百六十五章 应天府之变(八)

象吴争与王一林这种私交,如果没有利益冲突,王一林会希望谁赢?

所以,从王之仁下令大军撤回时,王一林心中就已经不得劲了。

朱以海登基,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朱以海在意他王一林是谁啊?

而如果长平公主登基,以自己与吴争的交情,至少这应天府中有他王一林一席之地。

至少他翘翘大拇指,说靖海候在两年前,还是他的部下,没人敢对他撅蹄子不是?

所以,回营途中,他找了一个人,魏文远。

此人早在吴争协防三界时,就与吴争所部并肩作战。

王之仁军中,也就魏文远与王一林最说得来。

而魏文远,同样也对吴争推崇有加。

这是二人的共同语言。

友情这种东西,往往因一个共同的朋友,而显得更加稳固。

此时的魏文远,早已升为指挥使,他是王之仁的嫡系军官,说起来官位还比王一林高上一阶。

王一林找他,是因为王一林自觉在叔父面前的份量不够,为得就是怂恿他与自己一起去劝谏王之仁。

可不想,魏文远一听,正合吾意,二人一拍即合,就去找了王之仁。

眼下局势诡异,王之仁自然不会去他的豪宅,而是待在军营中。

见王一林带着魏文远进来,王之仁轻哼道:“若是想为吴争说项,免开尊口。”

不是王之仁神机妙算,这个节骨点上,军中只有这二人与吴争有旧,如今联袂而来,傻子也能猜得到为了何事。

魏文远不善言词,被王之仁这么当头一棒,立马就没了声响。

可王一林天天被王之仁训斥,早已习惯了。

他嘻笑着上前道:“叔父当真神机妙算,侄儿还没开口呢,便被你知晓得一清二楚。”

王之仁再哼一声,却不再开口。

王一林冲魏文远施了个眼色,然后道:“叔父心中所忧,自然是对的,可侄儿心吼有些话想对叔父讲,反正是闲话,叔父如果觉得不对,当侄儿放屁就是。”

王之仁不置可否,干脆就闭上了眼睛。

王一林尴尬地干咳一声道:“其实陈子龙那书呆子说得未必是正理。鲁王在绍兴府监国一年多的时间里,绍兴府是啥样,叔父是最清楚不过了。如今好端端地废黜公主殿下,重新拥立鲁王,绝不是为了他口中堂皇的大义……侄儿是想说,咱武人与武人之间还好说话些,总比被那些文人暗中耍弄、挤兑强,叔父你说是吧?”

这时,魏文远突然上前,难得口齿伶俐地说道:“大人,原本属下不该开口,但属下确是心中有话说,属下想提醒大人,吴争绝非好相与之辈,直到此时,还未见出手,这很反常……属下的意思是,还须防备局势再起变化,请大人三思。”

说来也怪,魏文远一开口,王之仁就睁开了眼睛,他看着魏文远问道:“你的意思,吴争还有翻盘的可能?”

魏文远稍加思索,却摇摇头道:“属下不知,也猜不出来。但属下心里有感觉,绝不可能就这么吃个哑巴亏。”

王一林顺势道:“侄儿也是这么想的。”

“闭上你的嘴。”王之仁厉声斥道,然后换了一付脸孔,对魏文远道:“可吴争再强悍,终归是臣,臣与君斗,先天上就落了下风,如何能赢?”

魏文远茫然,他哪能回答得了,吱唔了半天道:“可鲁王还不是君,况且未必是君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之仁突然又闭上眼,沉思起来。

王一林不甘寂寞,呐呐道:“叔父,再怎么说,吴争也给了叔父几百万两新建一支水师,如果鲁王真登了基,哪会有如此手笔,不向叔父索要新编水师的军权就不错了。”

又一次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王之仁“噌”地睁眼立起,他倒不是为了王一林的这番话,而是王之仁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如果吴争失势,朝堂之上,也就只有他是最大的权臣了。

所谓的权力平衡被打破,那么,朱以海和那般文臣会怎么对付自己?

这个问题,让王之仁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x的,老子差点就上了陈子龙的当。”王之仁情急之下,暴了粗口,“看来这帮子耍笔杆子的,没一个好东西。”

王一林被王之仁的反应吓了一跳,呐呐道:“叔父……叔父这是何意?”

王之仁看看王一林,又看看魏文远,“吴争的今日,便是本公的明天。”

这话不深奥,让王一林、魏文远悚然变色。

王一林也骂道:“太阴险了这帮niao人,叔父,是不是再回去找他们算帐?要不然,直接发兵助吴争一臂之力?若是叔父无意登上大宝,大不了,再与吴争拥立长平公主就是。”

王之仁瞪了王一林一眼,看了看魏文远。

魏文远立马躬身道:“属下唯国公马首是瞻。”

王之仁这才缓缓说道:“兹事体大,事关身家性命,不必着急,且看看时势再说。”

王一林皱眉道:“叔父的意思,还是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

王之仁嫌弃地看了王一林一眼,“让你多看看书,就是不听,不学无术!”

然后转头对魏文远道:“传本公帅令,军队随时准备拔营。”

“是。”魏文远抱拳,躬身而退。

看着王一林一副怨念样子,王之仁叹了口气,解释道:“原本为叔想两不相帮,或者看谁失势之时,哪怕落井下石,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收益。但现在,为叔要反其道而行之,伸手帮一把吴争,以雪中送炭,换取最大的回报。”

王一林不解道:“可叔父为何还不起兵?”

王之仁道:“为叔不能做锦上添花之事,要想日后与吴争讨价还价,那么今日必须是他危急之时,为叔再出手力挽狂澜也不迟。”

王一林这才恍然,赶紧拍马道:“叔父高明。”

“滚。”

王一林抖颤着脸上的马疤,乐呵呵地走了。、

出了门,王一林仰天哈哈一笑,自语道:“吴争啊吴争,今日我可是帮了你一个大忙了,你得想着怎么来回报我。”

第三百六十六章 应天府之变(九)

这时,一抬深紫红的小轿在士兵的引领下远远朝自己方向而来。

王一林有些惊讶,这种小轿该是达官显贵女眷所用,怎会此时出现在军营?

不过此次举朝北迁,随行官员家眷众多,王一林也没太在意。

他上前喝问道:“来者何人?不知道这是兴国公军帐吗?”

士兵见是王一林,忙抱拳行礼道:“回千户大人,来者持有长平公主殿下亲笔信,说是要面呈大帅,小的便引她来了。”

王一林一怔,长平公主不是已经退位了吗,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还要私下派人给叔父送信?

难道……长平公主也有问鼎宝座之意?

这时,轿帘掀开一角,钱瑾萱露出侧脸,“千户大人,殿下有紧急谕令,须面呈兴国公,还望通融通融。”

王一林想了想,心道就算长平公主真有问鼎之意,那也应该是站在吴争这一方的,细想起来,与自己的意愿是同路的。

于是没有在意,就挥挥手道:“过去吧。”

……。

王之仁确实很惊讶,看罢手中的信,象他这样的身份,自然是认得这信确是长平公主手迹不假,可王之仁怎么也没想到,这信竟会是钱瑾萱,这个钱肃乐的嫡女送来的。

这是一种巨大的反差,不由得王之仁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审视此信、此人。

“世侄女,按理说,本公该取信于你。”王之仁斟酌着字眼,“可如今的形势,显然令尊与长平公主是对立的两方。可长平公主的亲笔信,却偏偏出现在你的手中,这让本公如何判断真伪?”

钱瑾萱平静地福身道:“兴国公想问什么,尽管问就是。瑾萱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王之仁有了惊愕,半晌才点点头道:“钱家果然出人才啊,令叔、令兄皆是一方人物,不想连你一个女子,面对本公,也镇定如厮。好,那本公问你,你可知道这信中写得是什么?”

钱瑾萱道:“长平公主欲请兴国公襄助,配合东府城中靖海候驻军,阻止鲁王殿下进城。”

“你知道?”这下王之仁更惊讶了,“那你还将此信送于本公?”

“瑾萱为何不能送?”

“你可知……你这是与令尊为敌?”

钱瑾萱凛然道:“家父自小有训,天下为先,国次之,最后是家。瑾萱此举并未违悖家父教诲,有何不可,说于兴国公听也无妨,这信中此言,就是瑾萱谏于公主殿下的。”

王之仁张大了嘴巴,连“啊”都啊不出来。

他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各种各样的都有,唯独没见过面前这样的。

都说钱肃乐人品正直、脾气古怪、心性执拗,不想今日见他的女公子,居然更令人惊叹。

王之仁深吸一口气道:“你所说的或许有道理,可你又如何判断出,你现在所为,是对的,而令尊所为是错的呢?”

钱瑾萱答道:“钱瑾萱才疏学浅,自然不敢与家父博学并论,更不敢妄论父亲大人的过错,如果兴国公非要听瑾萱评论,那瑾萱只能用身在局中四字评价。但瑾萱知道,眼下朝廷四面楚歌,仅有的九府之地,还是靖海候刚刚光复的,且内乱频频。此时,朝廷需要的是能统率军民同仇敌忾、奋进北伐之君主,而非象鲁王这般守成之主。从此点上来看,长平公主殿下远胜于鲁王。”

身在局中,这四个字引得王之仁一叹,是啊,多少智者皆因这四个字,白瞎了一世英名。

当局者迷啊!

钱瑾萱的这番话更让王之仁刮目相看,可王之仁心中依旧有疑惑,“你难道不怕,本公的参与会使得令尊全功尽弃,更甚者,会因此事,令尊和钱家都会被牵连?”

钱瑾萱依旧平静道:“瑾萱知道。但家父一心为国、为朝廷,世人皆知,或许此举不慎,但本心勿容置疑,且公主殿下已经承诺,对家父既往不绺。”

王之仁微微摇头道:“殿下是个明理、豁达之人,想来确实不会追究,可你该想想靖海候会不会轻易放过令尊……呃?!”

刚说到这,王之仁突然想起了钱瑾萱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吴争还未过门的正妻,想到这王之仁一拍脑门,发出呵呵大笑,“瞧……瞧瞧,本公也是当局者迷,竟忘记了世侄女与吴争那小子订过亲,这么说来,这事就通了……哈哈……哈哈!”

饶是矜持、稳重的钱瑾萱,也被王之仁这几声哈哈,引得脸上一阵绯红色。

“请兴国公早做决断,否则等几言兵马失控,引起火拼,那就是千古憾事了。”

王之仁目光一闪,笑道:“世侄女放心,只要吴争不到,本公不动,谅这几个小孩儿,也不敢妄动。”

这话说得有气势,毕竟是带兵多年的老帅。

在他眼中,编练数万新军的钱家叔侄,还有掌控一万多义军的夏完淳,不过就是几个玩泥巴的小孩儿,至于那万把降军,就更不值得他一提了。

当然,说这话,还须实力做为支撑,方可名副其实。

王之仁现在有这个实力,两支水师,兵员已经超过二万,加上驻囤此地的步军,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左右应天府之事。

听王之仁如此承诺,钱瑾萱放下心来,“如此,瑾萱告退了。”

王之仁点点头道:“世侄女有心了,早些回去,静待局势明朗便是。”

钱瑾萱走了,王一林闪了进来。

他是好奇心重,想来看看长平公主究竟想做什么。

不想得知来者竟是吴争未过门的妻子,这让他非常惊讶,同时庆幸自己的选择没错。

王一林此时已经很明白,只要叔父站在吴争一边,那么胜负将是六四之数。

现在长平公主都有意支持吴争,且主动送来书信延揽叔父,那么胜负就成了七三之数。

看来,吴争已经胜券在握了。

所以,王一林现身,想向王之仁讨要一个先锋的角色,这可是大功啊。

只要长平公主上台,他就是当之无愧的首功。

“叔父,既然局势已明,就派侄儿带兵前去吧?”6

第三百六十七章 应天府之变(十)

这种功劳,对于王一林来说,是大功,可对于象王之仁这样的身份,有与没有已经不重要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在王一林看来,此请叔父肯定会应允的。

不想王之仁摇摇头道:“急什么?”

王一林一愣,“叔父就不怕正阳门外真打起来?”

王之仁刚才在钱瑾萱面前展露气势,说得半真半假,他有实力、资历不假,可真说他不动,就没人敢动,那就是吹牛了,要知道,如果朱以海以监国身份,加上钱肃乐大学士、吏部尚书的身份,还有钱家叔侄的几万兵马,说真要顾忌王之仁而不敢擅动,那肯定不会是真的。

何况站在陈子龙一边的夏完淳那一万多义军,可不是吃素的。

这几方真要合在一处,够王之仁吃一壶的,挨过来,该王之仁不敢轻动了。

所以,这次在自己的亲侄面前,王之仁说了实话,“这时若赶过去,等于将所有矛头都引到了本公身上,真要引发火拼,就是一场糊涂仗。本公何苦来哉?所以,让他们自己闹去,等到闹出个所以然来,本公再过去表明立场也不迟。”

这就是典型的墙头草、随风倒了,王一林心中腹诽着,可他无法左右叔父的心意。

“叔父,可若是吴争赶来,因此而责怪叔父坐山观虎斗,怎么办?”

王之仁蹩眉道:“怕什么?本公一直按兵不动,就已经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他还想责怪本公什么?”

说到这,王之仁话峰一转道:“你且带人去淮河边守着,如果见到吴争到来,就速来禀报为叔,咱们再出兵也不迟。”

王一林无奈应道:“是,侄儿这就去。”

王之仁不放心,叮嘱道:“人带少些,悄悄的去,快快的回来。”

……。

正阳门外,争执已经白热化了。

陈子龙带着夏完淳部,已经赶到了正阳门,据于城门内。

钱家叔侄率军囤于正阳门外。

东府城驻军,由西向东,穿插至正阳门与朱以海一行人中间,阻断了朱以海进城的道路。

而那一万多降兵,驻于正阳门以东数里处,意图不明。

按理说,此时朱以海、钱肃乐已经占据了局部最大的优势。

钱肃乐、陈子龙的影响力和口才,原本助朱以海通过,是三只手指绰田螺,十拿九稳的。

可有句话说得好,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嘛。

鲁之域就是个愣头青,面对着钱肃乐、陈子龙好说歹说,他万变不离其宗,只会一句话相对,“卑职奉靖海候之命,卫戍南京城,不敢有丝毫懈怠,鲁王和诸位大人想要通过正阳门,且拿靖海候手令来,否则请绕行其它城门,卑职军令在身,还请诸位大人体恤。”

你说这是不是愣头青?

钱肃乐、陈子龙是磨破了嘴皮,奈何鲁之域油盐不进,就是不松口,这车轱辘话说得钱、陈二人都累了。

二人没有办法,只能回禀朱以海,另想他法。

这时朱以海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他下令,让钱家叔侄新军和夏完淳部,以两面夹击的态势,包围鲁之域部,意图强行通过。

说这个命令是明智的,是站在朱以海的立场。

这样耗下去,时间不在朱以海这边。

淳化镇的逼宫政变,毕竟是不能宣告于众的。

至少,没有朝廷两大军事势力的事先同意,也就是说,这只是文臣的诉求,并不能代表整个朝廷文武的诉求。

那么,如果吴争赶到,事情的变化就变得不可控。

毕竟应天府是吴争打下来的,城中的军队,当时几乎都是吴争统辖的,不管是钱家叔侄的新军还是夏完淳的义军,那些降兵就更不用说了,就算兴国公所部,光复应天府时,也是吴争叫来协助的友军。

一旦吴争到来,谁能保证这些将士会不会因为吴争的一声号令,立马阵前易帜呢?

这不是没有可能,而是可能性极大。

主帅的威严和控制力是不可估量的,人在与不在,完全是两回事。

许多时候,主帅一露脸,将士的士气就不一样了,特别是这种冷兵器时代,听说主帅阵亡,数万大军即闻风而溃的事多了去了,而一听说主帅未死,立马就满血复活,组织fǎn gong。

这说明一军主帅的能量,在于他的这张脸,更在于这张脸该在什么恰当的时间展露。

所以,朱以海这次当机立断的命令,以他的立场是无比正确的。

他的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所涉军队开始动作,钱家叔侄的新军开始左移,让出通道,使得夏完淳部顺利出城。

然后缓缓向两侧移动,对东府城驻军形成钳夹之势。

这次钱肃乐、陈子龙再到鲁之域面前时,语调就不一样了,不再是商量、安抚的口吻,而是命令。

“鲁总兵,监国殿下谕令,若再不让开通道,恭送殿下入城,你部将被黜为叛军,正阳门外两军,将对你部实施攻击。鲁总兵,好自为之。”

鲁之域可不是真的愣头青,他只是在装愣头青。

这其中的用意,无非是一个字——拖。

拖到吴争赶来,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鲁之域不敢真硬来,这毕竟双方都明军,况且这么大规模的火拼之后,应天府的防御实力差不多就全完了。

这个后果,不但鲁之域知道,朱以海、钱肃乐、陈子龙自然都明白。

所以,双方一直在扯皮,直到此时,并未有任何的火拼发生。

双方都在以势压人、以势服人。

但现在已经不是,钱肃乐、陈子龙已经是下最后通牒。

让不让路?让,朱以海进城,不让,那就以平叛之名消灭。

鲁之域没得选择,一声叹息之后,只好下令让路。

事情发展到这,朱以海已经胜券在握。

他距离正阳门城门仅二、三里之地。

就算此时吴争已经渡淮河,也来不及阻止他登基了。

但人心比天意更难测。

随着鲁之域部的放行,正阳门前突然发生一阵sāo luàn。

钱家叔侄终于在无奈之下,不顾一切地下令阻拦了。19

第三百六十九章 孤就算死也不登基!

终于进入正阳门的钱肃乐,从门将那抢过一匹马,然后与朱以海策马狂奔,直入洪武门。

守洪武门和宫禁的侍卫早已被陈子龙置换过,自然一路畅通无阻。

局势到了这份上,恐怕老天都无法阻止朱以海登基称帝了。

不过,老天是阻止不了,但它能恶心人。

钱肃乐与朱以海直奔至承天门口,这才勒住马缰,跃下马来。

君臣开始整肃自己的衣裳,就要进入宫城,怎么也得有些体面才是。

同时,二人也要等待文武百官的到来,这样同时进入,才象样不是?

可等了一柱香的时间,还没有官员赶到,朱以海有些急了,“钱大人,不会又出什么意外吧?”

钱肃乐心中也有忐忑,不过还是安慰道:“殿下放心,只要殿下到了承天门,无人可以再阻止殿下登基,阻拦百官于事无益,殿下且宽心,说不定再过一会,文武群臣就能赶来。”

朱以海想想也是,这些官员毕竟一路拖家带口的,自己与钱肃乐一路风驰电掣,官员落在后面,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君臣二人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一边不时伸着脖颈张望。

可又是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五龙桥方向还是不见人影。

这下连钱肃乐都不相信这是正常了。

他急步往回走了一里地,这时,总算看见人了。

当先的正是陈子龙,他带着几个人满头大汗地跑来。

钱肃乐心神一松,远远埋怨道:“卧子先生,这是什么时候了,殿下都等急了。”

说完,钱肃乐不等陈子龙回话,便急忙转回,禀报朱以海去了。

可怜刚刚想停住奔跑的陈子龙,大气都没喘匀,到嘴边的话,愣是憋了回去。

只好再提步追钱肃乐。

朱以海听到钱肃乐回报说群臣到了,当下不顾君王的礼仪,竟亲自回头迎了上去。

正好与陈子龙等人迎面遇上。

望着这十来人,朱以海诧异地问道:“卧子先生,怎么就带了这几人来,难道群臣还在身后,没赶上来?”

陈子龙弯着腰,粗喘几口,这才说出话来,“殿下……殿下……人……来不了了。”

朱以海、钱肃乐闻言色变,钱肃乐上前一把抓住陈子龙的胸襟,也不知道一个文人,哪来那么大力气,几乎是将弯着腰喘气的陈子龙拎起,“这话何意,什么叫来不了了?”

陈子龙两行浊泪涌出,“吴争到了。”

钱肃乐闻听嘴巴大张,双手无意识的放开,陈子龙差点摔倒。

朱以海更是惊得脸色惨白,腿一软坐倒在地。

陈子龙喘息道:“殿下与你先行之后,我率文武群臣追随,不想临到正阳门口,竟被阻拦。”

钱肃乐怒问道:“可是我家逆子所为?”

陈子龙苦涩地摇摇头道:“这次非你家子侄,而是陈某那个忤逆的学生。”

钱肃乐大惊,“难道是夏完淳?”

“正是这逆徒啊。”陈子龙顿足捶胸,一副生不如死的哀怨,“他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邪,突然就挡住了群臣的去路。”

钱肃乐急问道:“你就任由他这般倒行逆施?”

陈子龙无奈道:“他如今大军在握,哪还将陈某放在眼中。无奈之下,陈某也学钱大人对付逆子之法,这逆徒总算有有点情面,陈某这才带了这几人,入了城来。”

边上坐在地上的朱以海双目失神,他此时已经绝望。

钱家叔侄、夏完淳的态度已经明确,兴国公王之仁至今没有出兵襄助,东府城驻军和义军显然不可能反过来助他,朝廷唯一的近卫军,被留在了沥海,就算不留在沥海,从淳化时,廖仲平的态度看,恐怕此时也不会支持他。

虽说未到众叛亲离、山穷水尽的地步,但说胜算渺茫,一点都不过份了。

这种末路的悲凉,让朱以海整个人都麻木起来,他无神地望着钱肃乐、陈子龙方向,愣在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陈子龙一把拽住钱肃乐的手道:“钱大人,你在朝堂之上时日已久,总归还是能想出应对之策的对吧?”

钱肃乐长长吁出一口气,突然仰天嘶吼道:“完了,我大明社稷、宗庙,到今日就算是完了。上百臣工、数万将士,竟无一人来拥戴殿下,这是天要亡我啊!”

钱肃乐歇斯底里的悲呼,引得陈子龙等十来人齐齐向承天门方向跪下磕拜,他们边拜边泣喊道:“太祖皇帝在天有灵,护佑我大明宗庙社稷,庇护臣等拥立鲁王殿下登上大宝,以延续国柞,复兴大明,拯救天下黎民于倒悬……。”

朱以海被这十几人的呼喊声惊醒,他突然起身,冲着钱肃乐、陈子龙大骂道:“若非尔等谗言,孤岂会行此险事,孤好好的王爵,至此怕是性命不保。你们……你们害死本王了。”

大声悲呼的十来个官员望着朱以海张口结舌。

钱肃乐在一怔之后,突然跪爬上前,直视朱以海道:“殿下可有胆?”

朱以海涕泪齐流道:“卿难道还有良策?”

钱肃乐坚定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如此,非人力可以改变。但臣等依旧可以拥立殿下登基。”

朱以海愕然,登基?现在登基?!

突然他发疯般地吼道:“不!……不!孤不登基,孤就算死也不登基!”

形势的骤然改变,不是朱以海不想登基。

而是这情况下,执意登基,无疑是自寻死路。

朱以海心中很清楚,如果此时不登基,哀求朱媺娖和吴争,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如果现在真坐上了那张椅子,那么就真是死路一条了。

臣子可以降,君王不能降。

况且,哪个新君会留下这么一个废帝,徒乱人心?

登基,必死无疑!

朱以海发疯似的叫嚷,没有让钱肃乐改变主意。

钱肃乐不是不懂,他怎能不懂?

可他心中那股子执拗,却让他执意一条道走下去。

这其实就是这个时代文人典型的气节,当然,说得不是那些剃发易服降清之文人。

那种文人,不过是变异了的蜥蜴罢了。

第三百七十章 是你自己下来,还是让我拽你下来?

此时钱肃乐的眼中,有一种莫名的悲壮。

他认为自己做得没有错,他在为这个已经灭亡了两年的大明朝尽他最后一份力。

这种悲壮很能感染人,跪在地上的陈子龙等十来人,此时不约而同的站起,一个个眼神坚定,向朱以海郑重行礼,齐声道:“臣等恭请监国殿下升阶登基,即皇帝位。”

十几人同声,压过了朱以海反对的呼声。

朱以海的脸色顿时惨白,他此时想要的就是逃,逃得远远的,不再想宫中的那张椅子,不再想监国,甚至他连王爵都不想要了,只想逃离这个险恶之地,逃离身边这群疯子。

对,这个时候,朱以海心中,就觉得面前这些人是疯子。

钱乐肃再次引领群臣呼喊道:“臣等再次恭请监国殿下升阶登基,即皇帝位。”

朱以海瞬间冷汗淋漓,退路已经被钱肃乐等人挡了,他只能调头向承天门里跑。

钱肃乐与陈子龙眼神交汇,神色坚定地同时起步,向承天门中而去,身后十来官员,一样神色凛然,追随而去。

这是一场悲壮的仪式。

几乎已经瘫软的朱以海,被群臣以挟制的方式,搀扶到了龙椅之上。

钱肃乐和陈子龙,引领群臣磕拜于地,“臣等三次恭请监国殿下升阶登基,即皇帝位。”

而此时,宫外马蹄声和军队的踏步声传入。

吴争到了。

随着殿门“吱呀”作响,吴争的身影出现在了奉天殿门口,殿门高耸,显得吴争的身影,异常地瘦削。

可殿内任何一个人都不敢轻视这抹身影。

朱以海一见到这抹身影,“噌”地从龙椅上窜起,急呼道:“吴争,孤不想登基,是他们……他们逼我的。”

这声音带着悲凉、说是凄惨也不为过。

而钱肃乐、陈子龙一左一右,向前逼上。

钱肃乐沉声道:“陛下,请顾及帝王的体面!”

“臣等恭请吾皇,顾及体面!”

朱以海愣住了,就这么……自己成了皇帝了?

没年号、没军民朝拜,甚至连龙袍都还没有换上,自己就这么成了皇帝了?

这是哪门子皇帝啊?

看着齐齐拜伏在地上的钱肃乐等人,朱以海热泪迸涌。

他哽咽道:“诸爱卿……平身!”

这个声音回荡在奉天殿中,显得异常可笑、可叹……悲壮!

朱以海的骨子里,还有着朱家统驭华夏三百年的威严。

在最后的这一刻,朱以海终于显露出一个帝王该有的风范。

既然逃不过,那就面对吧,与其屈辱地死去,不如死得体面些。

朱以海的腿在颤抖,甚至声音都在颤抖,但他终于站着,面对吴争的到来了。

钱肃乐在笑,陈子龙在笑。

他们在听到朱以海说出那句“诸爱卿……平身”之后,就笑了。

他们笑得很舒畅,笑得很灿烂,就象是他们赢了。

他们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十几官员起身之后,齐齐转身,面对奉天殿门口,右手撑着门框,却没有跨进门槛的吴争。

他们的神色异常的平静,似乎根本没有想到,接下来是怎样的下场一般。

这是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悲壮,吴争不懂,但他可以理解,如果换作是他自己,也会骄傲地站着去死。

吴争没有进门,一直在看着这些君臣的“表演”。

既然事情已经有了结局,何不让这场“演出”圆满地完成句号。

直到朱以海喊出“诸爱卿……平身”,直到十几个官员齐齐转身面对自己。

吴争也笑了,绝不是讥笑。

不管是这些人的想法和做法多么可笑,但他们的精神,让吴争不敢去讥笑。

华夏、汉人王朝能传承数千年,就是这种精神,引领着汉族不灭。

可吴争明白,这种精神,被他们用错了地方,如果用在对付建虏身上,该有多好!

吴争开始迈进,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很慢,如同双腿灌了铅一般。

这是吴争在向这些人致敬,为他们所展露的精神致敬。

吴争身后没有人,就这么一个人堂堂正正地迈过门槛,一步一步走向朱以海。

“吴争,见吾皇陛下,为何不跪?”钱肃乐厉声喝道。

“吴争,见吾皇陛下,为何不跪?”群臣齐喝道。

吴争止步,慢慢转身,从每张脸上看过,除了钱肃乐、陈子龙,每个接触到吴争眼神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

就便是执掌生杀者的气势,上位者的威严。

无须说话,举手投足之间,就可震慑人心。

吴争再次抬脚,在一脚踏上金銮殿台阶的时候,朱以海终于有了勇气,大声喝问道:“吴争,你敢目无君上?”

钱肃乐等人随即涌上来。

吴争沉声喝道:“站住!”

所有人都不动了。

吴争微微晃动身躯,道:“我没带兵器。但,如果你们逼我,那就另当别说。”

一句话,让所有人不敢再动。

吴争看向朱以海,一咧嘴笑道:“是你自己下来,还是让我拽你下来?”

朱以海张口结舌,呐呐道:“朕是皇帝!你……你就算要杀,也该给朕一个……有个皇帝的体面吧?”

朱以海的气度维持的时间真得不长。

能维持一刻,就已经是他的极限。

或许,这也是他在历史上,无法统率吴越明人抵抗清军,最后流亡海上直至灭亡的原因吧?

吴争夸张地惊愕道:“你是鲁王,何时成了皇帝?你是哪朝的皇帝?宫外数万大军,数百万子民,谁知你是皇帝?快下来吧,别贪玩,这位置可不是好坐的。”

这一番话,让所有人震惊。

悲壮的拥立,悲壮的登基,悲壮的打算殉国,自以为舍生取义,不想被吴争这番话一说,倒成了一场玩笑,一次儿戏,一幕闹剧。

别贪玩?

这是玩耍吗?

有以鲜血和性命玩耍的吗?

钱肃乐心中有种莫名的愤怒,他骈指指着吴争道:“陛下乃皇室近支,如今宗室凋零,陛下继位乃顺天顺势,你身为人臣,却羞辱君上,逆臣面目可憎,今日我等就算血染金銮殿,他日你之恶名也将为世人所知晓,天下忠义之人,必人人得尔诛之。”

第三百七十一章 妖孽!

吴争嘴里轻“嘿”一声,没有理会喝骂的钱肃乐,而是径直上台阶,直冲朱以海而去,身后群臣齐声惊呼,“吴争,你敢!”

可也奇怪,群臣喊归喊,竟无一人追上台阶来,只是在阶下叉手破口大骂,仿佛能将吴争骂死一般。

吴争就这么走到朱以海身边,然后就象他刚刚说的,一把拎住朱以海的左手,然后将惊骇的朱以海从龙椅上拽了下来。

“逆贼!”

“你敢欺君篡位!”

“老天啊,落下一道雷,劈死这奸倿吧!”

吴争拽下朱以海,却没有自己坐上去,而是拉着朱以海走下御阶。

“来人!”吴争喝道。

这下,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纷纷上前一步,便欲和吴争拼命。

他们认为,这是最后的时刻到了。

不想吴争接下来的话,让他们惊愕。

“送鲁王和诸公出宫,让他们好生歇息。”

说到此处,吴争转过头来,“诸位今日想必是累了,况且拥立之事,也不能一蹶而就,这样过了今日,咱们再一起商议,如何?”

所有人,包括朱以海、钱肃乐、陈子龙,无不张口结舌。

朱以海呐呐问道:“吴争,你不杀朕?”

吴争蹩眉道:“这个字,可不许再说。”

朱以海连忙道:“朕……啊不,孤……吴争,你真不杀孤?”

吴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迈步朝殿外走去。

朱以海急了,他道:“孤推倒了你的偏室,致使她小产,你也不怪孤?”

吴争的脚步突然一顿,然后继续走去。

钱肃乐冲着吴争的背影大声道:“有何可商议的?鲁王已经登基,你若不服,杀了我等便是,钱某绝不皱一下眉头。”

吴争终于停步转身,“我确实想杀了你们,每个人。可我终究在想,血染金銮殿之后,最开心的就是江北的鞑子,就为了这一点,我今日不杀你们,但你们不要逼我。”

声音干涩,如同瓷片相刮一般。

每个人都听出了其中的杀机和冷酷。

连钱肃乐这样不服输的人,都被这声音中的阴冷所震慑,一时怼不出话来。

看着吴争从殿门口消失,朱以海终于支撑不住,他长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陈子龙连忙弯腰搀扶道:“陛下……。”

朱以海连连摆手道:“卧子先生,万万不可再如此称呼,与好死相比,孤更容易赖活着。”

群臣闻听无不愕然。

看着吴争越来越远的背影,听着殿外愈来愈模糊的军队撤离的号令声。

陈子龙不禁问道:“他……他就这么算了吗?”

这个问题问出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声。

他就这么算了吗?

简直如同儿戏!

可就是这般儿戏,化解了一件原本不死不休的争斗。

把一曲悲壮的殉主,把一桩庄严的登基,生生被吴争以一句“别贪玩”化解了,已经心存“死社稷”的朱以海,就这么被吴争一手拽下了龙椅。

殿中的众臣,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恨不起来,也没有了刚刚磕拜拥立朱以海时,那一份死节的激情。

他们发现此时仅存的只有一丝沮丧,还有满身的疲惫,从正阳门跑到承天门,这路太长了。

这些官员个个面色苦涩地互视着,从对方的眼神中,他们看到了相同的沮丧。

这时他们发觉,今日之事,如同儿戏,不,就是儿戏,不折不扣地闹剧。

有了这种认识,所有人意兴阑珊起来,连说话的力所和兴致都已不在。

一个个缓缓向宫外走去。

陈子龙没有走,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还坐在地上的朱以海,然后转向钱肃乐,问着之前问过,却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他真就这么算了?”

钱肃乐仰天长叹一声,嘴里嘣出两个字来,“妖孽!”

陈子龙先是一怔,而后猛点头道:“钱大人一语中的,可不就是妖孽!满殿君臣,一场轰轰烈烈的护国守节之举,愣是被他一现身,变成了一场闹剧!不,不能就如此算了,陈某还得去劝劝那些同道之人,这天下、这社稷不能任由他胡为不是?”

说罢,陈子龙一撩襟摆,向殿门口而去。

可这时,身后传来钱肃乐的声音,疲惫但平静,“卧子先生,不必了。”

陈子龙诧异地转身。

“难道卧子先生还不明白,大势已去?”钱肃乐用手用力地搓着自己的脸,似乎这样才能让自己保持着清醒和振作。

陈子龙愕然,已经抬至一半的腿,终究是慢慢放下。

大势已去!

吴争能进宫,带兵进宫,说明了什么。

说明不用说阻止朱以海登基,甚至杀光满殿君臣,都只是他的一念之间。

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在拽下朱以海的时候,取而代之。

谁能拦他?

谁敢拦他?

拦,还有用吗?

钱肃乐的声音显得空洞和飘渺,“山河破碎、强敌环伺,偏偏我朝出这么一个妖孽,天要亡我大明啊……天意如此,非战之罪……钱某一心为国,毁家杼难,竟落得如此下场……哎,到头来,就想慷慨殉难都不得,徒叹奈何?!”

陈子龙听了,也是一脸憔悴,“罢了,罢了,与被建虏占据花花河山相比……哎,总要强那么一点,尽人事、听天命,我等尽力了!”

说完陈子龙向钱肃乐拱手一礼,这礼足足保持了数息时间,然后他一甩手,昂首而去。

而对坐在地上的朱以海,竟连声招呼都不打。

朱以海满脸激愤,指着陈子龙的背影,对钱肃乐道:“瞧瞧……瞧瞧,他以忠义、气节自誉于世,如今看来,他……他竟连吴争都不如?”

钱肃乐苦涩地答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鲁王误会了,卧子先生只是心灰意冷罢了。若是殿下有难,卧子先生必会舍生护主。”

朱以海这才微微点头,起了身来,拍拍衣服上本就不存在的尘土。

钱肃乐心中喟叹,他其实话没有说尽。

陈子龙确实是个忠义之士,也确实如钱肃乐所说,若是朱以海有难,他必会舍生护主。

第三百七十二章 装病还装出理了

ps:感谢书友“邓淇真”投的月票。

朱以海的表现,同样让陈子龙和一众大臣们心底失望。

虽然朱以海在之前也算有一抹亮丽的表现,可这,对于一个帝皇,特别是靖难的帝皇而言,是远远不够的。

再忠义之士,面对一个扶不起的阿斗,终究没有几个愿意做累死在五丈原的孔明。

朱以海却混然不自知,他问出了陈子龙两次问出的相同问题:“钱大人,他……真就这么算了吗?”

钱肃乐摇摇头道:“臣多不想他就这么算了,可他偏偏就这么算了。”

朱以海大嚷道:“钱大人,孤今日算是彻底整明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孤现在深具自知之明,这位置上烫得狠……孤想好了,今日之后,安生做个王爷,别的乱七八糟的事,别来招惹孤。”

说完,甩袖径自出宫去了。

钱肃乐愣了殿中,久久地站立着,许久之后,两道浊泪“唰”地滚落。

他突然嘶声大吼道:“我大明养士三百年,竟无一人是忠臣乎?”

……。

“少爷,真就这么算了吗?”

宋安的问题,与陈子龙、朱以海如出一辙。

他蹩了一路,实在是蹩不住了。

在他看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天经地义。

吴争没有理会宋安,他也在自己心里这么问着自己,“就这么算了吗?”

……。

吴争在淮河以北,迎面碰上率千余人,前来迎接的王一林。

“靖海候,下官奉兴国公之命,特地率军前来迎候靖海候。”

“一林老哥太客气了,你们兄弟相称时久,何必这般拘禁……兴国公时下可好?”

“哎……家叔抱微恙,本欲亲自来迎接靖海候的,可奈何强行起身,头眩目晕,无法站立,只能令我代为迎接,还望吴争老弟不要见怪才好。”

“这话说的,就凭我与兴国公的私交,何必这般客气,况且,我只是个候爵,兴国公可是公爵,让他亲自来迎,于公于私那都不妥,这岂不折我的寿吗?”

“哈哈……哈哈,吴争老弟果然是爽快人。对了,家叔让我转告,他身体抱恙,一切军政大事,你皆可一言而决。叔父还说,你的决定就是他的决定。”

吴争心中一震,他虽能猜出王之仁这时装病的目的,但这番话,已经展露出了他的心迹。

王之仁心中终究在忌惮自己。

冲这一点,吴争立即改变行程,决定先去王之仁军营,与王之仁谈谈。

临行之前,吴争令宋安率一支偏师前往正阳门。

要做的很简单,吴争是这么对宋安说的,“告诉他们,我到了。”

我到了。

吴争到了。

被夏完淳拦下,正破口叫骂、鼓噪骚动的群臣安静了,吴争到了,那么一切落定了,结局已经画上句号,再浪费唾沫何益?

钱家叔侄、夏完淳也心安了,吴争到了,这么棘手之事,你去处置吧?

东边降军也停止了噪动,吴争到了,钱袋子来了,谁当皇帝与我们何干,只要你吴争承诺的粮饷到手,你说什么,咱们遵行便是,没得还混个里外不是人?

东府城鲁之域也心定了,他已经焦头烂额,不堪重负,这事不同于战场之上,这班官员打,打不得,骂,骂不过,实在让他心力交瘁,吴争来了,自己总算能交差了。

吴争到了,这四个字的效应,让鼓噪了一天的正阳门安静了下来。

无论是哪方,都在静静地等待最后的结果。

……。

兴国公军营帅帐。

吴争微笑着向半倚在榻上,头扎一条白布,还“嗯嗯”低吟的王之仁拱手一礼道:“见过兴国公,听闻兴国公抱恙,吴争特地前来探望。”

“嗯……嗯……是靖海候啊,不必拘礼,坐吧。”王之仁眯着眼,一副痛苦得不堪言的样子,“哎……多年征战,落下的病根,关键时候,就发作了……你瞧瞧……瞧瞧,看来是老了,哎!”

吴争也不客气,从王一林手里接过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然后用眼神示意王一林退下。

王一林对吴争很放心,看了一眼王之仁后,见王之仁不反对,便向吴争打了个招呼退出帐去,守在了门口。

“兴国公这病,来得真是时候。”吴争带着一丝讥讽,微笑道。

王之仁有些愕然,官场之中,装病那是一种习惯,双方心中都知道,可没人象吴争这般当面直接点穿的,这叫人怎么接话?

真是愁死王之仁了!

吴争却混然不自知,继续道:“其实吧,我在嘉定,祭奠我叔时,也想装病来着。装病多好,家中,不问世事,任由那些个闲着没事可干、精力旺盛之辈折腾就是,反正这天下不姓吴,让鞑子占了就是,关我吴争屁事!”

王之仁这下不愕了,他张口了嘴巴震惊了。

吴争没看王之仁眼睛,将目光投向王之仁侧倚的身子后方,“兴国公是心大,两耳不闻窗外事,能泰山崩而不动色,可吴争却是劳碌命,心中虽然也这般想着,可心中总是不落忍啊。多好的河山啊,真这么便宜了鞑子?万万明人转眼成了清人?要不,兴国公自打嘴巴,厚着面皮,再降一回清?”

王之仁这下颜面抗不住了,他一把扯下头上包成一圈的白布,从榻上蹦起来,指着吴争骂道:“你小子坐着说话也不嫌腰痛,你道我愿意啊?大明文抑武由来以久,文臣见武人,见官大一级,要不是国难当头,本公早在绍兴府,就被这班子文人生吃活剥了。本公不表态、不掺和,那也是等你小子的消息,谁能料到你小子不仅不紧赶慢赶前来,反而去嘉定转了一圈,生生耽搁了半天的功夫。本公哪知道你心中作何打算?”

王之仁气呼呼地将手中白布条往地下一扔,此时他病也不想装了,就打算当面锣对面鼓地与吴争论公道了。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王之仁道:“瞧瞧……瞧瞧,堂堂兴国公,遇此大乱,没想着出来镇抚,还装病还装出理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你也不是好东西

王之仁“噌”地立起,大骂道:“镇抚?你说得倒是轻巧,你财大气粗,扔下一把子钱,让本公为你组建、训练水师,你可知道朝中那些大臣看本公的眼神,哪个不是闪着红光,象极了饿狼般?本公避还避不过呢,哪敢轻易自己出去惹事?”

吴争收敛起笑声,正容道:“还真没发现,我竟还是个国医圣手啊。”

王之仁闻言一愕,完全不明白吴争这话之意。

看着王之仁诧异的表情,吴争道:“你瞧,我几句话,生生让兴国公生龙活虎地从病榻之上蹦了起来。这种医术恐怕连厂里扁鹊、华陀,也该自愧不如吧?”

王之仁这才恍然,吴争还在消遣他呢。

这下是真怒了。

是真怒,那就说明之前是假怒。

按说以吴争与王之仁的交情,那也是由来以久,虽说各怀鬼胎,但利益是趋同的。

而且二人配合的默契度非常完美,从吴争与方国安攻杭州,王之仁以定海水师驰援吴淞口,到多铎攻杭州,王之仁受吴争之请,不顾朝廷谕令,生生将水师滞留吴淞口三日之久,再到吴争决定北伐,王之仁率全军顺长江入海口西进,配合吴争,这种同袍之情,双方心里还是念及的。

所以,王之仁要为吴争的前几句讥讽、调侃真怒,是不可能的。

但现在王之仁真怒了。

因为吴争没完没了了。

“吴争,本公此次虽说有过一时糊涂,但无论于公于私,也没在何处对你不住,你用不着如此拿话咄咄逼人!”

吴争微笑起来,“兴国公生气了?”

“本公生什么气?”王之仁赌气地坐下。

“不生气就好。”吴争放缓语气,“来之前,我已经派人传令,新军、义军驻囤正阳门,以东府城驻军为主力,攻破承天门。”

王之仁这下傻眼了,他惊愕地差点下巴掉下来。

愣了半晌,王之仁几乎是跳起来喝道:“疯了……疯子,你这是自寻死路!吴争,从今日起,本公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走,快走……别粘我一身晦气。”

吴争阴沉着脸道:“兴国公想必已经知道,钱、陈二人拥立鲁王登基了,而鲁王废黜长平公主监国在先,谋害我未出生的孩子在后,吴争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有何不妥?”

王之仁嗤声道:“你要报怨,本公不反对,可你怎能如此公然下令攻承天门呢?你这是与整个天下为敌。”

吴争以嗤声回怼道:“整个天下,兴国公以为我朝还有整个天下吗?如今这区区九府之地,那也是我吴争加上你兴国公刚刚打下来的。兴国公以为这天下百姓还会在意鲁王的生死?”

王之仁怔怔地看着吴争,他摇摇头道:“你疯了……真疯了,我本公不想再与你多说什么,你赶快离开吧,本公就当作你没来过。”

吴争起身,回头冲帐外大喝道:“一林老哥,且进来回兴国公话。”

王一林应声而入,吴争道:“与兴国公说说,你是在何处迎我的?”

王一林对王之仁道:“叔父,我在离淮河大概五十里处,迎到靖海候的。”

王之仁眨巴着眼,愣着想了又想,突然明白过来,于是气不打一处出,冲着王一林大喝道:“为何不早禀报?”

王一林连忙辩道:“侄儿不是与靖海候一同到的吗?靖海候执意一起进帐,侄儿也拦不住啊……哪有时间禀报?再说,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滚!”

王一林满腹怨尤地退了出去,临走之时,还不忘瞪了吴争一眼。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王之仁恨恨地骂道。

吴争道:“兴国公错怪令侄了,他又不知道,我会编排这么一出。”

王之仁怒气未消地冲吴争道:“你也不是好东西。”

吴争呵呵一声,“是,是。吴争无状,还请兴国公大人大量,恕罪则个。”

王之仁这才悻然道:“坐吧。”

被这么一闹,双方之间的一切做作也都没有必要了。

吴争立即切入正题,“兴国公如何看眼下局势?”

王之仁余气未消的怼道:“这还不是你靖海候一言而决?”

“兴国公言重了,吴争若真有这本事,哪还先来探望国公爷,讨个计策?”

好话人人爱听,王之仁也不例外,何况这好话的出处,可是眼下炽手可热的靖海候?

吴争在之前那一番看似荒谬的编排,不是没有目的的。

从王之仁的反应,吴争探出了他的底线。

王之仁是不同意杀朱以海的,他更愿意保持现状。

吴争之所以首先以探望为名来见王之仁,目的也就是搞清楚王之仁的诉求,然后进行说服,把王之仁拉在自己一边,那么事就成了六成。

但此时吴争的心里,确实是想趁此一劳永逸的,因为吴争自觉时间不够了,南下的清军很有可能在几个月内攻灭隆武朝,吴争虽然不知道具体时间,但隆武朝的灭亡是肯定的,否则永历朝就不会出现。

吴争不想再浪费时间在这种理念的内耗之上。

但这确实很难,要改变一代人的思想和理念,需要的时间绝不亚于重新培养一代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靠一个人、百个、千个人,不足以团结起最大的力量,吴争只能团结现有的人。

王之仁,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王之仁脸色开始和缓起来,他轻叹道:“吴争啊,按理说鲁王登基虽有违伦理,可再怎么说他也是皇室近支,从这方面来说,也并不违悖祖制……毕竟现在的时间不同。”

吴争语气平静地说道:“大明皇室多了去了,近支就超过十万人,旁支更高达百万人,虽说张、李二逆杀了个十七八,但要找一个登基做皇帝的,想来不会太难。”

这话已经相当狂妄了,但却是实话,如今清廷没有彻底荡平江南,而张献忠、李自成基本都在陕甘和北方,最近也到过江西,所以江南的朱姓皇室没有受到他们屠戮,真要去找,应该不是难事。

第三百七十四章 讲自己的道理

王之仁没有因吴争的狂妄而动怒,其实这个时候动怒确实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他们二人就是这个朝廷中最具有实力的人,现在还有谁能将他们真正治罪?

“吴争,我就问你一句话。”

“兴国公问就是了,吴争必实话实说。”

“好!”王之仁斟酌了一会,抬头看着吴争的眼睛道,“你要做王莽,还是要做曹操?”

吴争确实没有想到王之仁会问得如何直接,但吴争并不畏惧这种问题,“吴争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吴争仅仅只想驱逐鞑虏,复我中华。但既然兴国公问了,吴争也不回避,吴争以为可扶则扶,不可扶则废。这话,兴国公满意吗?”

王之仁其实不满意,但他知道,话说到这份上了,再问下去已经没有意思,吴争想说的,已经说了,不想说的,逼他也没用。

王之仁微微点头道:“理是这么个理,鲁王天资不高,为盛世之君尚可,为乱世、靖难之君确实不堪重负,可立长平公主一个女子为帝,就算有武周先例,也必将被世人所不取,我朝真要这么做了,恐怕因光复应天府才有对隆武朝的一些优势,瞬间化为乌有。天下义士、贤才,必会投隆武而弃我朝,这你想过没有?”

吴争道:“我何时说过要拥立长平公主为帝?”

王之仁一愕,然后大惊失色问道:“那你的意思,要拥立何人为帝?难道我朝坐拥南京,还要以监国位自居人下吗?”

“有何不可?”吴争淡然说道,“人臣可以说匈奴不灭,何以为家。君王也可以江山不复,何以称王?”

“你……荒唐!”王之仁是真急了,吴争的这话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傻子都明白,这监国与皇帝的区别。

连长手下,最多做个排长;团长以下,就能到营长;如果追随集团司令,很有可能肩膀上将星闪耀。

这道理显而易见,王之仁已经是国公之位,在爵位上除了封王,已经赏无可赏,心中不正盼着这一点从龙之功吗?

眼见万事俱备,就差了那么一哆嗦了,可如今吴争却一句话浇灭了他的唯一一丝遐思,王之仁怎能不急?

看着王之仁有些气急败坏的脸色,吴争沉声道:“兴国公心里很清楚,这九府之地内未靖民、外无抵御的实力,倾覆就在旦夕之间。难道兴国公认为一个行将灭亡的朝代王爵,比一个力争图强的诸侯国公更具诱惑力吗?”

王之仁气得嘴唇直哆嗦,可就象他说的,理就是这么个理,“可你又如何知道,皇帝会比监国更误国事呢?”

吴争眼神突然变得飘渺起来,慢慢地仰头看着帐顶,这样子象煞了一个即将开始忽悠的神棍。

“留一个希望在心里吧。”

王之仁开始没领会,他刚张口要反驳时,突然心中一动,他醒悟到了吴争的意思。

留一丝希望、留一份绮念,可不就成了人的动力吗?

帝位就象是挂在驴子前面的一捆草,驴子想要吃到它,那就得不断地前进。

想到这点,王之仁骈指戳着吴争的胸口道:“你……你……你就是个妖孽。”

吴争哈哈一笑道:“妖孽!兴国公放心,吴争就算真是妖孽,那也是亡满清的妖孽。”

这话王之仁一下子就听懂了,吴争的言下之意,那就是再怎么变,都不会影响到他兴国公的利益。

这是一种双方不言而喻的默契和约定。

王之仁收拾起心中的繁杂,正色道:“既然如此,我不反对。吴争,但有些建议,我还得对你讲清楚。”

“兴国公请讲,吴争洗耳恭听就是。”

“你既然决定不行劝进、拥立之事,那么鲁王杀不得。”

吴争的脸色开始凝重起来。

“吴争,弑君乃人臣大忌,就算是曹操,也不屑为、不敢为之。鲁王不管如何,都是朱姓皇室,哪怕大明已亡,在天下人心中,他依旧代表着大明,你若杀他,就灭掉了天下明人心中最后一丝希望,无论对错,你必将成为天下明人恨之如骨的寇仇。”

吴争心中一凛,他不傻,他也想到过这问题,可在他看来,时间紧迫,两害相权取其轻。

留着朱以海,等于留下了一颗随时会复燃的种子,这对于即将要暴发的与清一战,有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吴争打算背负这个恶名,斩草除根,断了朝中文武心中的那一丝绮念。

可现在,吴争醒悟到,这事行不通。

王之仁这一关,过不了。

王之仁看似在劝说、谏言,但以二人的身份和现在的独处,很多话不需要粗声恶心气加以威胁,和颜悦色一样能达到目的,甚至有些时候,和颜悦色更能有效果,没有哪个傻子会认为,王之仁这时说的话仅仅是有可无亦可的废话。

况且,吴争一样清楚,王之仁的话是有道理的,不杀朱以海,至少还可维持现状,杀了,那就陉渭分明,所有忠于大明的臣民将视自己如寇仇,甚至那些忠诚于自己的将士,也会因此对自己离心离德。

不是因为这些将士忠于朱以海,而是弑君这名声太过恶毒了,为世人所不齿。

吴争咬牙、抿嘴、点头。

“鲁王可以不死,但必须拘禁,严加看管!”

王之仁轻呼一口气道:“读书!让他读书,读书明礼嘛!”

吴争饶是心中郁闷,也被王之仁的话生生蹩红了脸。

读书?

让朱以海读书?

好吧,那就让他读书吧。

这个问题立即被二人“遗忘”。

王之仁重开话题道:“朝中文武,你打算如何处置?”

吴争道:“赦免最大部分,贬镝一小部分,首恶者,杀!”

王之仁再次摇头道:“不妥!”

吴争皱起眉来,这就没意思了。

二人如今看似交谈、闲聊,可实质毕竟是对等的利益谈判。

王之仁却一步不肯退,这太没意思了。

太没意思,那就表明吴争要发作了,一发作,吴争就会讲理,讲自己的道理。

第三百七十五章 莫称王

显然,王之仁是清楚吴争脾性的,合作了这么长时间了,王之仁看人还是很准的。

“吴争,我长你二、三十年吧?”王之仁喟叹道,“如今形势有异,除非你有切实把握,能将他们彻底铲除、铲清,否则还是不动他们为好,达一发而动全身啊,这些个文人,声名在外,哪个膝下不是学生遍天下?你动了哪一个,都将给自己的名声泼上一碗墨。听老哥哥一言,暂时放下吧。等日后形势转变,想如何处置,皆在你一念之间,何必急于一时?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以你的权位,何须十年?”

现在的形势,只能怀柔,套用后世一句话,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求同存异,全力图存。

吴争明白,不能失去王之仁的支持。

王之仁劝,放下。

佛亦曰,放下。

于是吴争只能,放下。

王之仁看着吴争变幻的脸色,满意地点点头道:“吴争,老哥哥还有最后一句话。那就是莫称王。”

莫称王。

这就是王之仁最后的诉求。

以吴争光复九府,奉迎朝廷归都,特别是光复南京的功劳,足以封王。

可以说,没有吴争,这班君臣早已是清军刀下枯骨,或者飘于海上成立流亡政府了。

但现在,王之仁劝,莫称王。

“吴争啊,你起来太快,根基不牢,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王之仁苦口婆心地道,“一个太年轻、没有根基的王,那都是众矢之的啊。听老哥哥的,晋国公位,只要手中掌握实权,王爵之位什么时候想要都可以,别为了一个虚名,生生毁了自己。”

王之仁满目真诚,但吴争偏偏就不信。

这话确实在理,太祖问朱升,朱升就这么回答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后世毛爷爷也是这么说过类似的话。

既然他们都说过或者采纳过,自然是不会错的。

但吴争却知道,王之仁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如果自己封王,再辅以现在手中的实力,可谓是权势滔天,这对于一个旧国公来说,从现在的上司变成了下属,这个反差足以击溃人心。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有吴争这样的上司,王之仁绝对会担心,他手中的兵力会被吴争吞并。

这也是王之仁最担忧的一点,也是这次差点被陈子龙忽悠成功,站到吴争对立面去的原因所在。

吴争依旧点头同意,他觉得王之仁说得没错,“缓称王”也是吴争自己的想法。

“我同意。”

王之仁笑了,满意的笑,吴争连续三条都答应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王之仁甚至已经做好准备,只要吴争不为难朱以海和诸臣,他甚至可以同意吴争封王。

这倒不是王之仁的心胸已经大到了圣贤的程度,而是王之仁想尽快平息这场内乱,倾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王之仁非常明白。

可现在吴争三条都同意了,王之仁在惊喜之余,同样明白,吴争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投桃报李嘛,自然是应当的。

王之仁渐渐收敛笑意,正容相待。

到了他的地位,王之仁心中很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吴争将要提的条件绝不会轻,甚至比他提的更沉重,需要他专注精神,去面对。

笑了,吴争笑得很灿烂。

因为王之仁的要求提完了,该轮到他了。

王之仁的要求虽然触及了吴争的底线,但没破,能让吴争接受下来。

“兴国公年长吴争不少,不能让您专美于前,这样反倒是对您不敬了。”

这话让王之仁心底直冒冷汗。

话漂亮,理在有,做为象吴争这样的后生晚辈,故意相让,那就等于打王之仁的脸了。

不让,才是尊重。

可吴争这个后生晚辈所掌握的实力却是不同凡响,王之仁岂能不倒吸一口寒气?

吴争很谦恭,起身说话,“兴国公提了三点建议,让吴争醍醐灌顶。所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好吧……那我也只提三个建议。”

“靖海候请。”王之仁紧张地,连称呼都变了。

“限制君权、重组内阁。”

王之仁倒吸一口凉气,他张嘴就要分辨,被吴争抬手阻止。

王之仁只能闭嘴,缓缓坐下。

这不是吴争放食无礼,而是规矩。

你提出的我答应了,那么我提出的你也须应下,至少,你得让我先说完了。

这就是规矩。

“鲁王不是人主之相,不该再留在朝堂之上,王爵保留……让他去杭州府吧。”

王之仁脸色一变,让朱以海去杭州府,那与监禁有何区别?

可反过来一想,这个皇室近支如果再待在应天府,也确实不是个事,这等于在一群猫面前,放了一条咸鱼,谁能禁受得住诱惑?再引发拥立、劝进之事,与公于私,那都是悲剧。

所以王之仁虽然色变,但没有反对的意思,而是微微颌首。

吴争的笑意更浓。

王之仁的心开始颤抖。

“兴国公果然是能臣,短短两个月时间,新练水师已经有模有样,虽说还非劲旅,但对付北面建虏这些不识水性的旱鸭子,已经足够了,况且还可边打边练嘛。”

王之仁听到这话,勃然变色,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也是,这事王之仁早已料到,吴争让他代为编练水师,他就知道迟早有这一天,毕竟所耗费的钱财、粮饷都是人家出的。

可王之仁终究心存侥幸,这只水师倾注了他太多的心血,抽干了原定海水师中的六成老兵。

不是王之仁傻,而是他有一点与吴争同道,那就是打过长江去,他不能再降一次清,不说清廷不会接纳他,就连他自己也无法过得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也正因为如此,王之仁甚至比吴争更在意朝廷的兴衰和存续。

缓过劲来,王之仁深吸一口气,“那就从第一条开始说起吧。”

“兴国公请。”

“长平公主是你倡议拥立的,虽说在淳安被迫退位,但此事所知之人不多,就算被人所知,也可以鲁王逼宫做为掩饰,产生的影响不会太大,我不知道,你限制君权、重组内阁的用意是什么?”

第三百七十六章 平衡

“平衡!”

平衡?!王之仁的脸色变得异常古怪起来。

这个年不满二十,已经立于朝堂至高处的权臣,眼见拥立、从龙之功到手,却在和自己说平衡?

别闹!王之仁心中一声压抑的悲鸣,别挂羊头卖狗肉,行不行?

“咳……吴争,这平衡从何说起?”王之仁尽力地压抑着快要笑出来的冲动,抽搐着嘴角问道。

“以文抑武前例当废。但以武欺文之事当防。”

王之仁闻听,脖子后的汗毛瞬间根根竖起,敢情,这小子不是说笑,而是来真的。

这就让王之仁心中更诧异了,以文抑武前例当废,还能理解,吴争本人就是武将,争取武人的利益在常理之中。

可防备以武欺文,这不是自己束缚自己的手脚吗?

在这一刻,王之仁确实是震惊的,他第一次发现,面前这个少年已经不单纯的是个武人,而是心怀全局的统帅。

扪心自问,王之仁懂得这个道理,但他做不到。

就象想戒烟的人,明知道抽烟有害健康,可一看到烟,就难捱心中那一丝痒。

当发现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两轮的少年竟然做到了,王之仁岂能不震惊?

“你打算怎么做?”王之仁微微带着一丝颤音问道。

“集权!”

啊?!……窝草,王之仁心中刚刚营造起吴争高大的形象瞬间崩塌。

“你究竟要哪样?”王之仁带着哭音,嘶声道心中巨大的落差让他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吴争慢条斯里地说道:“这不冲突。对上限制君权,对下放权,对内集权、重组内阁。”

王之仁用力摇摇头,他理解不了,一开始他掌控着谈话的节奏,可现在他云里雾里起来。

吴争解释道:“其实很简单,将君供起来,成为一种象征,只做一些战略性的指引,所有的权力皆在内阁。”

王之仁讶然道:“这我懂,相权压过君权,我朝就有过……。”

“不,不完全是。”

“我说的是无相。”

王之仁头又晕了,“无相?谁总揽军政?”

“内阁!”

王之仁直想骂人,内阁,内阁不过是死物,一种称呼,内阁不得有人主持吗?

好在吴争很快解释道:“内阁总揽治下所有军政事务,我说的内阁指的是内阁会议。”

王之仁毕竟不是文人,他虽然读过书,但这等事,在他脑子里他真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吴争只能再解释得完全些,“无论文抑武还是武压文,都会在朝中形成两股对立势力,这于公于私都不妥,我是想将文武集中于内阁之中,决定一切朝政,这样一来,文武之间的沟通就会频繁,哪怕开始时会有龌龊,但长久下去,就会达到效果。”

王之仁皱眉道:“你打算几人入阁?”

“五人?”

“那总得有人主持吧?主持之人岂不就是首辅?首辅难道你还想让武人来担当?先不说文人答不答应,就算答应,武人有治理政务的能力吗?”

王之仁一连串的问题让吴争笑了起来,“我前面说了,无相,虽说设首辅,可首辅没有实际军政事务特权,与一般阁臣一样。”

“那谁来决断事务,你都说了将君供起来,不参与军政事务,五个阁臣又无决断之权,如何处理国事?”

吴争道:“少数服从多数,五个阁臣,三对二,胜。”

王之仁满脸惊骇,张大了嘴瞪着吴争的脸,就象看到一个……妖孽。

“你……你真人是妖孽。”王之仁好半天才冒出这一句来,“你可知道,这样的决断方式,会让局势失控?一旦阁臣串连起来,足以闹个天翻地覆,不用说废黜君上,就连你这个权臣、妖孽,也会在他们的串连之下,身败名裂!”

吴争点点头,“兴国公说中了要点,所以,这五个阁臣的人选,才是需要琢磨的重点。”

王之仁突然清醒过来,对,一切的问题,都集中在五个阁臣人选身上,吴争既然想重组内阁,他进去占一个是肯定的,那么自己应该是另一个,可余下三人怎么选?

如果派各自心腹进去,自然可以掌控大局,可这样文人能答应吗?

就算文人不反对,自己派进去心腹占位置,吴争能答应吗?

反过来,吴争占据另外三个人选,自己也不能答应不是?

王之仁眼神变得闪烁起来,“这么说,你心中已经有了入阁人选?”

吴争笑道:“兴国公自然是必入内阁的,这也是我在入城之前,先来拜访兴国公的原因之一。”

王之仁对自己入阁心中已经有了准备,所以并不吃惊。

吴争道:“五个阁臣,盛世之时文三武二,乱世之中武三文二。如今是乱世,自然该武三文二。”

王之仁点点头,这符合武人的利益,也符合他的利益,自然不会反对。

“三个名额,兴国公已经占了一个,其余二人,我提名一个,想来兴国公不会反对吧?”

王之仁惊愕,“你不入阁?”

吴争笑道:“兴国公之前不是劝吴争要缓称王吗?吴争深以为然,所以我不打算入阁。”

王之仁今日惊讶的事太多了,他几乎已经习惯了吴争的悚人话语,“可这样一来,你在朝堂的话语权会大大降低。”

吴争笑道:“有兴国公在,我有何担心的?”

王之仁无语。

“我仔细想过,在内阁中占据三个位置,怕是傻子都能知道我掩耳盗铃之意,所以,我最多占据两席。”吴争严肃地说道,“而兴国公,便是其中一席。”

王之仁这下有些意外了,他一直觉得,吴争提议五人内阁,不过就是换个花样,掩人耳目罢了,只要占据三席,那么什么事都不得照他的意思来?

可现在,吴争居然说他只要两席,甚至其中一席是给自己的。

这就形成不了绝对多数的政治格局,也就是说,吴争不能在内阁行使他的权力。

这确实让王之仁震惊。

“你……真打算这么做?”

“兴国公以为吴争在说笑?”

</br>

</br>

第三百七十七章 后生可畏

“可你……你……你倒是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王之仁今日从来没有这么急躁过,这次的急躁是因为吴争这个决定,同样切入了王之仁的利益。

现在,王之仁事实上已经将利益与吴争绑在了一起。

而照王之仁原来的想法,自己占一席,吴争占两席,这样,二人的利益就能最大化的展现出来,同时,因自己这一席的重要性,可能左右朝堂中任何的矛盾,那么不仅可以制约文人,而且可以制约吴争。

按这个想法,王之仁感到非常满意,事实上他的一席重要性胜过吴争两席。

但现在,这小子居然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力,更影响到武人在朝中的话语权,怎能不让王之仁沮丧,甚至愤怒?

王之仁闷声道:“你的意思,是想让三个武人中一席,让于文人所掌控的武臣?”

吴争微笑着点点头,“不如此,何以服天下,何以服文臣,何以展示你、我今日密谈,大公无私?”

“你……!”王之仁直想骂粗,屁的大公无私,要真大公无私,你不去进见殿下,跑我这来做什么?

何况,王之仁哪要这屁美名?

吴争宽慰道:“兴国公别急,将一席武臣位让出,并非吴争轻狂,而是吴争有意。”

王之仁闻言平静下来,他心中灵光一闪,“你的意思……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武中有文……自然文中有武?”

吴争抚掌笑赞道:“兴国公高明!”

王之仁笑骂道:“狗屁高明,本公生生被你惊来吓去。”

说到这,王之仁问道:“那你心里可有了合适人选?”

吴争停了停,没有说话。

王之仁轻“噢”一声,掩饰道:“不问,我不问就是。”

吴争突然展颜道:“无须对国公隐瞒,我确实有了人选,只是……。”

“只是什么?”

“我心中人选肯不肯答应,还不一定。”

王之仁暴粗道:“屁……给他阁臣之位,他还不肯答应?这等好事摊到他头上,他该庆幸祖坟冒青烟了。你说,何人,本公替你劝服他。”

吴争嘿嘿一声,“时任右都御史张玄著张苍水。”

王之仁“嘿”地一声,再不发出一丝声音。

大明设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二人;左右副都御史二人,左右佥都御史四人。

左右都御史与六部尚书同阶,皆为二品。

虽说同为二品,可权力甚至超越六部主官。

可以想象,纠察官员之官,岂不就是见官大一级吗?

而王之仁虽有国公爵,但毕竟是个带兵的武人,况且这爵位来自鲁王朱以海监国时,而非崇祯朝时,含金量自然低了一些。

说简单点,如果不是现处乱世,国难当头,如果在崇祯朝时,王之仁在顺天府遇见张玄著,那得先见礼、陪笑。

所以,一听吴争说出名字,王之仁虽然心中震动,但闭口不言了,让他去说服张苍水,他宁可去说服钱肃乐,张苍水在绍兴府,那可是一直担任言官,弹劾起人来,丝毫不顾及颜面,官员就不说了,就连监国朱以海,他都敢硬顶强抗,而当时,他才是个七品官。

吴争呵呵笑了起来。

王之仁老脸一红,笑骂道:“传言还真没错,张苍水果然是你的人。不过听说张苍水在淳安已经弃官而去……。”

“他还在淳安,只要应天府平定,我派人前去知会他,他就会赶来。”

王之仁这才恍然,拿手指点点吴争道:“你小子……粘上毛,那比猴子都精。”

吴争笑怼道:“与兴国公装病避祸相比,吴争还有不及啊。”

王之仁抬手道:“第二点,我同意。说第三点吧,这一点……我可吃大亏了。你小子是出了粮饷,可我出得是定海水师的精锐老兵啊。这下好,你一句话,就端了我老底,这事,没你这么干的。”

吴争嘿嘿一笑,连连摇头。

王之仁蹩眉喝斥道:“你还笑?!”

吴争道:“这支水师,其实还是兴国公的。”

王之仁一愕,“这话从何说起?”

“鞑子不识水性,短期之内,无法训练出一支能与我军相抗衡的水师来,长江流域,我军已经全无敌手,所以,两支水师同时挤在长江,怕是浪费了。而钱塘江以南,大部分被多铎侵占,正需要一支训练有素的水师震慑,这也是我让兴国公代为组建新水师的用意。”

王之仁不耐烦地打断道:“这与你说的,水师还是我的有何关连?”

吴争道:“别急。两支水师虽说分为两处,部署在长江和钱塘江,但从吴淞口相连,距离并不遥远,准确的说,依旧首尾相连、互为屏障。”

王之仁点点头。

吴争道:“我并非要剥夺兴国公手中军力,事实上水师在兴国公手中,远比在吴争手中更能发挥战力,况且,兴国公也说了,新水师之中,中下层军官都是定海水师精锐,想来这些骄兵悍将,未必肯听从我的命令吧?”

王之仁“嘿嘿”一声之后,却连连摇头否认,“你误会了,断不至于此。”

吴争没有纠结此事,“所以,新水师设防钱塘江,乃战略震慑绍兴府及绍兴府以南清军之用,并在战时,对沥海进行物资、兵员支援,这也等于增援了平岗山。”

王之仁问道,“你的意思,是这支水师依旧在我的麾下?”

吴争摇摇头道:“不,是内阁统辖之下,我朝所有军队,都应该在内阁的统一辖制、调度之下,无一例外。”

王之仁明显一愣,而后恍然,冲着吴争直戳手指,“你小子……哎,后生可畏啊!”

二人相视一会,终于哈哈大笑。

这笑声代表着最重要的利益矛盾已经妥协,接下来,就是一些具体事务和利益的安置、分配了。

譬如吴争与莫执念关于钱庄汇兑九府方案的实施,杭州赋税征收之后,能一税行九府之地,与王之仁利益分配的比例等等。

还有对于君权、相权相互的制衡,各地官员的增减、赋税的划分等等。

第三百七十八章 素未谋面的正室夫人

在吴争起身离开之时,王之仁突然道:“你小子好福气,有个贤内助。”

吴争一愣,他没有意识到王之仁所说的贤内助是钱瑾萱,还以为说的是周思敏。

在王之仁的解释之后,吴争这才恍然。

虽说钱瑾萱这一系列的举动,严格意义上来说,于事无补。

奸滑如王之仁者,岂能为钱瑾萱的劝谏而改变心意,他口中一口一个世侄女,可心中哪会将钱瑾萱,这个钱肃乐的女儿放在看中?

一切,还是以实力来说话。

但吴争心中确实有一种感动,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最重要的是,钱瑾萱看待事物的立场和对政治的敏感度,令吴争非常欣赏。

所谓志同方能道合,在这一点上,钱瑾萱,入了吴争的眼。

可以说,这一次会谈是足以记入史册的,这预示着三方鼎立、两鳌头相互制约、相互平衡的局面开启。

而吴争以一个后世人,相比当代人独有的眼光,揭开了本来需要数百年才能被公认正确的道路。

而这,起始于今日这一次与王之仁的谈判。

……。

这就是吴争进入奉天殿,以儿戏的方式,将朱以海拽下龙椅的原因。

唯有此法,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两股、三股势力激烈地对撞,直至将残明唯一的希望撞得粉碎。

吴争不是圣人,无法做到以恩报怨,可吴争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存异求同,先把鞑子赶出去。

在这个理念之下,什么都可以忽略,哪怕是自己的尊严。

只有江湖的侠者,方可快意恩仇。

引刀一快,不是自己这样身份的人,可以肆意而为的。

自我约束,自我管控,这是居上位者需要付出的代价。

当然,也可以不约束、不管控,那么后果也很显然,那就是败亡!

离开奉天殿,吴争面对着宋安“就这么算了吗”的问题,扪心自问。

可不就这么算了?吴争也有怨气,甚至几度想回头,灭了害死自己即将出世孩子的朱以海。就这么算了吧!

吴争将怒气、怨气发泄在了生不逢时的宋安身上,直将他踹出了一丈远。

……。

见到朱媺娖、吴小妹、周思敏三女,是在朱媺娖的马车中。

这肯定是与礼制不合的。

可就算拿出后世放大镜,也无法在万军丛中,找出一个敢直言吴争逾矩的人来,除了郑叔,这老阉物直拿着卫生眼看吴争。

吴争不管郑叔心里长了多长的乱草,就这么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掀开了朱媺娖的车帘,钻了进去。

车中的场面,确实旖旎,吴争搂着周思敏,轻声软语的安慰着。

周思敏将螓首埋于吴争的胸口,一抖一抖地抽泣着。

吴小妹本是要将头转过去,不想看这种少儿不宜看的场景,奈何转过头才发现,车壁距离自己的脸仅一寸还不到,只好再转回来,面对着拥抱在一起的二人,心中念叨着,眼不见为净。

朱媺娖,脸容庄重、肃穆。

她在吴争第一次抬头看她时,缓缓跪倒在车厢地板上。

二女俱惊。

只有吴争泰然相视。

“吴争,我求你了。”

就算朱媺娖自动退位,不再是监国之尊,可她毕竟是公主、帝女,曲膝下跪臣子,这说到哪都说不通。

然而,吴争就这么看着朱媺娖跪倒在自己面前,让都没让,甚至连伸手做做样子搀扶都没有,生生地受了朱媺娖这一重礼。

“留鲁王一条活路,朱家皇族,在这次劫难中流得血够多了,请你看在先帝和宗庙的份上,别杀他。”朱媺娖说完,面朝地板拜伏下去,完成了这一礼中拜之后的伏。

朱媺娖的话没有说错,直到崇祯死社稷之前,朱家皇室的近支,已达十万余人,可在张献忠的屠戮之下,黄河以北的皇族几乎被屠尽。

而清军南下,江南的皇族死得死,降得降,而降清的,几乎都没有好下场。

此时民间或许朱氏远支不难找,可近支,还真是稀缺了。

吴争冷冷地看着,他的心里是麻木的,看着这个曾经与自己义结金兰的女人,吴争对她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失望、怜惜还有一份……理解。

吴争接受的不是大明公主的跪拜,接受的是朱家皇室对自己的亏欠。

自己此生唯一的血脉,因朱家人的内讧而胎死腹中,这可是吴老爹念叨了很久的吴家香火。

这一礼,吴争受得起,受之无愧。

“起来吧。”吴争轻声道,“鲁王之事,我已有定案,你尽可放心,他依旧可以在鲁王之位上,好好活着。”

朱媺娖听吴争应下,心中松了口气,可见吴争甚至没有起身扶她,眼中闪过一丝凄凉。

她明白,二人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远,每一次自己要吴争为朱家做什么,吴争每一次答应都会让二人之间的情份浅薄一分。

可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呢?

鲁王是她的祖辈,她真怕吴争一怒之下,杀了朱以海泄愤。

而她更担心的是,一旦吴争真了朱以海,那么二人之间就不得不成为敌人。

所谓汉贼不两立,立场不同,自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好在,吴争答应了。

朱媺娖在感性的吴小妹起身搀扶下起身,重新坐了回去。

而这时,车外郑叔的声音响起,“钱氏求见公主殿下。”

朱媺娖一怔,看了一眼吴争,而后恍然。

吴争却连头都没抬,只顾着与周思敏说话,走到周思敏不忍心朱媺娖受冷落,用企求的眼神示意吴争。

吴争才随口道:“让她进来吧。”

钱瑾萱此来当然不是求见朱媺娖,而是冲着吴争来的,用意也没什么悬念,就是为了她的父亲。

钱瑾萱的进入,让这车厢愈发拥挤了。

她甚至都没法福身向朱媺娖行礼,也就只能用嘴说了,“瑾萱拜见公主殿下,见过靖海候。”

吴争转身,正面看着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正室夫人。

给钱瑾萱颜面,那等于给自己颜面,这一点吴争很清楚。

第三百七十九章 这样的人,杀不得!

ps:感谢书友“书友20190315163553650”投的月票。

看着钱瑾萱惨淡的花容,吴争开口道:“事情我都已知道,你很尽心……我很满意!”

钱瑾萱突然侧身从吴小妹方向挤进尺许,向吴争跪倒。

说是跪倒,那也就是做做样子了,车中的空间甚至已经不容许钱瑾萱跪在地板上。

钱瑾萱双腿曲倒时,螓首已经抵在了吴争膝盖附近。

吴争一样没有阻止和搀扶,而是连姿势都没变,生生受了此礼。

钱瑾萱未言泪先流,可吴争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你要说的,我知道。放心回去吧,令尊无碍。”吴争挥挥手道,“有些事,不是你能力所能及的,为策安全,还望你以后多虑自身安危,不可再如此莽撞冒进。”

钱瑾萱听了此话花容上绽放出一丝欢欣。

她冰雪聪明,听懂了吴争的意思,吴争这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能听到这番话,让钱瑾萱心中有意外之喜,说此时她心里如饮蜜水般甜蜜,亦不过份。

不过钱瑾萱家教渊源,矜持地笑意一闪而过,她微微低头道:“殿下与候爷有大事相商,瑾萱就不打扰了,瑾萱告退。”

吴争扬手阻拦道:“且慢,我正有事与令尊相商,你且随我车驾同行就是。不过我要先与正阳门外诸将交待几句,你且在车内等候,完事时,我会派人来知会于你。”

钱瑾萱低声应道:“是。”

……。

站在车驾上,吴争环视表情严肃的将士们。

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数万双眼睛齐齐看着吴争。

虽说执掌大军时日已久,可吴争还没有在如此多的人面前露过脸。

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

但说真紧张,那也不确然。

任何手掌真实权力的人,都不会在自己的下属面前紧张。

只有那些所掌权力是别人赋示的人,才会紧张,因为他们明白,自己的权力不属于自己,随时可能被收回或丢失。

所以,吴争的紧张是短暂的,代而取之的是兴奋、激昂,还有睥睨天下的豪迈。

“你们做得很好。”

这话一出,正阳门外一片轰然大笑。

气氛随之一松。

吴争笑了,这是一种为上者的自豪。

一言定人悲乐,一言决人生死。

吴争慢慢抬手下压,正阳门外一片肃静。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大明南京的光复,首功在于你们……当重赏!”吴争的手指环伺指过,每个面向吴争的士兵,都感觉到这是在指向自己,心中那种被重视和鼓舞的欢欣由此迸发出来。

那就是一片欢呼的海洋。

“大明万岁。”

“靖海候千岁。”

“驱逐鞑虏,复我中华。”

喊什么的都有。

吴争微笑地看着,这个时候,只要自己一声令下,这些将士恐怕就敢拥立自己,哪怕背负叛军之恶名,也会如食甘饴吧。吴争的脑海里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绮念。

“靖海候万岁……靖海候万寿无疆!”

当这微弱的声音响起,吴争却听得异常清晰。

而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无数狂热的士兵反而开始安静下来。

他们左右相顾,当看到喊话人时,仅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或许是因为敬重,亦或者是怕粘到这二人身上的晦气。

人群如同被一把巨大的利刃劈过,显露出一道丈许通道来。

两个身影显露出来,他们的口中依旧还在喊着,“靖海候万岁……靖海候万寿无疆!”

喊得是如此地情深意切,喊得是如此地慷慨激昂。

吴争的面色渐渐阴沉下来。

……。

世上每每多有铮铮铁骨者,以乱世为最。

这些硬骨头,总是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事,然后一条道走下去。

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他们视死如归。

钱肃乐和陈子龙,无疑就是典型的代表人物。

说来也怪,这二人受吴争不杀、不究之恩惠,却丝毫不觉得这是恩惠。

出宫之后,适遇吴争讲话,引得将士齐声欢呼。

二人不约而同地相顾一眼,明白了对方想做什么。

于是,就有了二人齐声呼喊,“靖海候万岁……靖海候万寿无疆”的这一幕。

尽管二人都明白,这种做法对吴争根本不起作用。

但他们依旧如食甘饴的去做,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也,无悔!

这就象曾经有人说过的,打不过,不怕,鸡蛋碰石头,也不怕。

就算我是个鸡蛋,砸在你这块石头上粉碎,也得一脸粘糊,如果你受不了了,拿手往脸上一抹,那就是混蛋!

吴争脸色铁青,他愤怒,他怨恨。

自己做了这么多,为大明、为天下,甚至连父亲病重,还待在平岗山中。

到今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朝廷之事,却被屡屡当作叛臣贼子。

这二人,在数万将士面前,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恶心自己!

是可忍熟不可忍啊!

可,吴争心里对这二人的尊重,同样不可忽视。

汉人千百年不亡,依仗得就是这种精神。

如果一个个都甘为奴,那么汉族也将和无数在历史长河中消失的那些民族一样,永无翻身余地。

这二人,杀不得!

杀了,就等于扼杀了天下汉人反抗之心,折断了天下汉人的脊梁骨。

这一点,吴争非常清楚。

钱肃乐、陈子龙二人的名声在江南之地太显眼了。

陈子龙的学生更是遍布天下。

这样的人,杀不得。

吴争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正因为杀不得,他才无处发泄。

若是能杀,吴争反而会笑。

因为没有人会对一个将死之人生气。

“靖海候万岁……靖海候万寿无疆。”钱、陈二人越走越近,嘴里依旧在喊着。

虽然二人的声音很弱小,但特别地刺耳。

吴争俯视着近前的二人,沉声问道:“二位何意?”

钱肃乐呵呵一笑道:“我等二人见靖海候令之将在,莫不遵从的风度和气势,敢不附从前来应和?以图搏个从龙之功啊!”

陈子龙回身指了一圈,道:“大明养士三百年,竟再无忠义之臣,没奈何,陈某也只好与钱大人一起附贼了,博取个功名,也好苟且偷生了。”

</br>

</br>

第三百八十章 你也要附贼吗?

吴争大怒道:“本候何时说过,要篡位自立?本候又何时有过,篡位自立的举动?你们这是污蔑!”

陈子龙哈哈大笑道:“看来靖海候的涵养功夫还待历练啊,这么快就沉不住气、恼羞成怒了?快了,快了快了,过不了多少天,这朝廷就得姓吴,这天下就是吴家天下了。怎么,靖海候难道吝啬给我二人从龙的机会吗?”

这时,钱家叔侄、夏完淳三人从军中冲出,各自奔向钱肃乐和陈子龙。

“父亲,听儿一句劝,回吧……。”

没等钱翘恭说完,钱肃乐怒道:“正阳门外,你等叛乱之时,我就已经与你们断绝父子、兄弟关系,没得现在跑来认亲,滚!”

陈子龙一样拿脚对着夏完淳道:“不要说我给你机会,只要你率军与车驾上那贼子势不两立,陈某就认你,还是我的学生。”

夏完淳被逼得无所适从,转头看着吴争,突然回身跪了几步,抱拳单膝跪下道:“靖海候,您倒是给拿个主意啊!”

陈子龙一见,勃然大怒道:“逆徒,果然是被猪油蒙了心了……滚,今日之后,你我就是路人。”

那边情况也不妙,钱肃乐不认儿子,自然就对钱翘恭不理不睬了。

可钱肃典是他最小的弟弟,从小拉扯大的,这份情义,恐怕远胜于父子。

钱肃乐那是一个大嘴巴子甩过去,这击肉的声响,怕是一、二里地都能听见。

“你若还想回钱家门,就与他一刀两断。”

钱肃典一样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其实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明白,吴争已经势不可挡。

包括钱肃乐、陈子龙二人,也都明白。

可他们就没有在意过成败,或许在崇祯上吊的那一天,他们已经把自己当作了一个死人。

无论以前对清军,还是现在对吴争,都一样,是敌人。

钱肃典、钱翘恭叔侄有样学样,见夏完淳将难题抛给了吴争,于是也抱拳单膝一跪,让吴争拿主意了。

这也表明了立场,他们站在吴争这一方。

但有个意思也很显然,他们绝不会眼看着钱、陈二人被吴争追究甚至杀害。

可吴争有什么办法,这不是靠语言能摆平的事。

这是理念的碰撞。

譬如,吴争认为朱氏已经寿终正寝了,该复的是汉人的大明。

而钱、陈二人对于忠诚的理解,就是对于朱姓大明。

这种矛盾,根本不是一、二句话可以解释得清的。

吴争只能阴沉着脸,下令道:“诸将听令,各部带回营地,没有命令不得擅动。”

说完,也不顾跪着的三人,甩手离去。

这一招,叫惹不起,咱躲得起。

可问题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钱肃乐二人从奉天殿就打定了主意要殉节的,不想被吴争“别闹”这一句生生将朱以海从龙椅上拽了下来,变成了一场闹剧。

可这也不影响二人殉节,问题是被吴争拽下龙椅的朱以海,竟丧失了称帝的勇气,一口一个“好死不如赖活”,让钱、陈二人伤透了心。

所以,二人原本以为失去了的殉节机会,突然在正阳门外出现,他们哪有再放弃的可能?

钱肃乐、陈子龙二人破口大骂起来,“吴争,你还不如洪承畴,洪贼降清,敢做敢当,而你却遮遮掩掩,如闺房妇人一般。”

这骂得已经很难听了,毕竟文人嘛,骂人也不可能象当街争吵的泼妇般。

以当时的风气,将男子骂成妇人,这级别已经很厉害了。

而这声骂,同样将在朱媺娖车内等候的钱瑾萱给骂了出来。

这种骂法,在她看来,吴争已经是不可容忍的。

所以,她不顾吴小妹等人的阻拦,悲呼着从车驾跑向钱肃乐。

“女儿求父亲……别再骂了……!”

要说钱肃乐对儿子、兄弟爱搭不理,可对这女儿倒是另一种脾气。

他老泪纵横地说道:“萱儿啊,是爹对不住你,将你的终生所托非人……也罢,今日当着众人的面,钱某豁出这张老脸不要,替你毁了这桩亲事。”

转过头来,钱肃乐指着吴争喝道:“吴争,今日之后,我钱家与你的亲事……。”

不想钱瑾萱“不!”地一声,挡在钱肃乐面前,大声道:“父亲,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桩婚姻,从父亲答应下来之后,就不容挽回。以大明律,除非官府和离,父亲已是毁不得。”

这话没错,大明律法,毁婚得有官府叛和离,当然,象钱肃乐这种身份,几乎就代表着官府,判人和离,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可他没有权力去判一个当朝候爷的婚事,哪怕他是钱瑾萱的父亲。

从这桩婚姻生效之时起,钱瑾萱在律法上,已经不再是钱家人,而是吴钱氏。

钱肃乐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手指乱颤地指着她道:“连你……你也要附贼吗?”

吴争终于忍不住了,厉声喝道:“来人,将这二人拿下。”

这下钱瑾萱急了,侧身一转,挡在钱肃乐面前道:“吴争,这可是我爹!”

那边钱家叔侄、夏完淳也急了,起身涌向吴争。

吴争冷冷道:“你们想做什么?”

钱家叔侄、夏完淳一怔,相视一眼,终究停下了脚步,三人拱手恳求道:“靖海候,家父虽有冒犯,可也是源于对候爷的误会,还望候爷宽仁,放过家父。”

吴争却甩手道:“如钱、陈二人所言,本候现在也给你们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们可以在忠、孝之间选择。”

说完之后,对宋安道:“你带人留下,他们三人选择孝,你就带兵返回,随他们去吧。若他们三人选择忠,那你就拿下钱、陈二人。”

“是。”

钱家叔侄、夏完淳急了,再次往前涌上,欲追吴争。

此时宋安率兵一挡,挡住了三人去路,不得再进一步。

看着吴争离去的背影,钱翘恭心中念头一转,对挡在钱肃乐面前的钱瑾萱急喊道:“妹妹,你还不赶紧追去劝劝靖海候。”

钱瑾萱瞬间反应过来,撂起裙摆朝吴争的背影方向追去。

宋安愣了愣,几次欲想下令,令士兵阻拦钱瑾萱,但最后终究没有开口。

钱瑾萱的身份不同寻常,她可是少爷正室夫人啊。

</br>

</br>

第三百八十一章 你打算唱白脸还是红脸?

ps:感谢书友“书友20170905132616435”的打赏。

钱瑾萱是个女子,还是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

如果不是吴争愿意等,怕是给她一匹马也追不上。

吴争确实是被逼的没办法了,走,是最有效而且是化解尴尬唯一的办法。

只是没料到二人会上演这么一出,令自己下不来台。

如今吴争甩手就走,不代表着真要当甩手掌柜,见钱瑾萱追来,自然就放慢了脚步。

钱瑾萱跑得气喘吁吁,也真难为她了,恐怕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靖海候容禀……。”

吴争抬手阻止了她,温柔地说道:“别急,先喘匀了气。你的来意我自然是明白的,先给你颗定心丸,我下令拿这二人,也并非是想加害他们,只是想,这大庭广众之下,不是说话的地儿,换个地方说话罢了。你回去,私下告诉令叔和翘恭,让他们不要阻拦,一切事,等过了今晚再作计较。”

钱瑾萱眼中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目光,面前的男子,有着如海一般难测的胸襟和神秘。

举手投足之下,那种胸有成竹地笃定和遇泰山崩不变色的沉稳,让她的心中涌起一种崇拜。

钱瑾萱是个慧质兰心的女子,她非常清楚,在权力和利益的斗争面前,不用说是翁婿,就算是亲兄弟、亲父子都没有周旋的余地。

但面前这个男子做到了,他在为这朝廷、这天下默默地做着些事情。

让钱瑾萱真正感动的是,在面对象父亲这样的朝廷重臣误解的情况下,吴争依旧在尽可能地周旋着,为保全他们做着努力。

吴争自然是猜不到钱瑾萱心中想法的,他见钱瑾萱痴痴地看着自己,还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清楚,让钱瑾萱心里没底。

轻叹了一口气,吴争道:“你放心回去,令尊绝不会有性命之虞。”

钱瑾萱微笑起来,“谢谢。”

那种温柔的声音,不听过无法体会世上竟还有如此令舒畅的女声。

短短两个字,或许已经倾注了钱瑾萱心中所有的柔情。

……。

钱肃乐和陈子龙还在闹。

他们为闹而闹,不在意对错,只在意过程。

执意求死、殉节而不得,让这二人差不多魔障了。

匆匆赶回来的钱瑾萱,没有去劝父亲,她知道父亲二人这个时候怕是什么都听不进去。

钱瑾萱悄悄在钱翘恭耳边耳语几句,钱翘恭开始惊诧,而后脸色平静地点点头,他再与钱肃典耳语几句,又去和夏完淳嘀咕。

三人相视一眼,一齐点头。

大军终于开始撤回了,无数的号令声响起,将钱肃乐、陈子龙二人的吵杂声掩盖。

这让二人浑然不知所以。

如果是二人清醒时,这种伎俩根本瞒不过他们,可眼下二人的脑子混乱成一团浆糊。

眼看着各部陆续撤退,他们觉得自己被儿子、兄弟、学生抛弃了。

心中的绝望,让他们再也不去顾忌什么狗屁礼仪,除了谩骂吴争,他们甚至开始咒骂自己的儿子、兄弟、学生忤逆、不孝、附贼……。

宋安轻轻一挥手,十多名士兵一涌而上,这两个倔强、执拗的人终于安静了。

正阳门前经历了从早到晚整整六、七个时辰的喧嚣,终于也安静了。

可就算应天城中的普通百姓,都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几万大军令出数门,这应天府的未来会如何,恐怕只有老天知道。

……。

吴争与王之仁联袂进入洪武门。

洪武门左侧,由北向南分别是中府、左府、右府、前府、后府和太常寺,右侧自北向南分别是宗人府、吏、户、礼、兵、工各部。

吴争二人的目的地,自然是宗人府。

钱肃乐、陈子龙二人正暂时羁押在宗人府中。

拾阶而上,明皇城中已经没有多少官员,特别是清军占领之后,能跑得都跑了,不能跑的都降了。

与钱塘江以南相比,这里的达官显贵殉节的人还真不多。

或许是官位高了,惜身如金吧。

不过,也都是可怜人,活在世上,不就为了最后能安生地死在家中的榻上吗?

百万明军都灰飞烟灭了,真要归罪于他们这些根本无法左右时局的中低阶官员,那显然是苛刻了些。

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嘛。

对于这些留守各部的人,无所谓忠奸,只是有乃便是娘,谁给他们俸禄,就替谁做事罢了。

但这些人唯一的长处就是消息灵通。

吴争、王之仁一路拾阶而上,他们就早早地闻讯列队于两侧,不断地向吴争、王之仁鞠躬行礼。

王之仁丝毫不做理会,轻嗤道:“一群墙头草罢了,无须理会他们。”

反倒是吴争,脸上带着一丝不知真假的笑意,频频颌首。

这让官员们在吴争二人远去时,击掌相庆,都道靖海候仁善,胸襟广阔,是个可以依托之人。

可事实上,吴争不过是在脑子里想,如何赚取钱肃乐二人,将他们调侃一番,以解心头火气。

至于点头,不过是吴争下意识的反应,其实他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去听王之仁的讥讽,就算任何人在这时,向吴争行礼,吴争都会保持着笑容微微颌首,与什么仁善、胸襟广阔根本没毛线关联。

也就是说,这些官员们怕是自作多情了。

宗人府大殿外,宋安严阵以待,生怕有人前来闹事甚至劫“狱”,可这终究不是狱。

至少吴争也没有真想把二人怎么着。

所以,钱、陈二人被安置在宗人府一处跨院中,没有大刑侍候,反而茶水管够。

见吴争二人到来,宋安拱手道:“少爷、兴国公有礼。”

吴争问道:“还安生吗?”

“刚推进去时,还闹腾,不过很快就安生了。”

“没怎么他们吧?”

“没,少爷不下令,谁敢动这二人啊,这就是两块老椒,数里外就能辣痛眼睛。”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对王之仁道:“你打算唱白脸还是红脸?”

但吴争知道回避不是解决问题之道,况且他本来就有找钱肃乐、陈子龙谈一谈的安排。

王之仁也大笑起来,“既然结果已经注定,我唱白、红都行,你定吧。”

第三百八十二章 国之将亡,必生妖孽

吴争点点头道:“想想兴国公终究要与他们朝夕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这白脸就由我来吧。”

“行,你说了算。”

吴争转头对宋安吩咐道:“去准备一席好菜,送进去。”

“是。”

“对了,将莫老头送的酒,取两坛子,一并送进去。”

“是。”

吴争伸手相引道:“兴国公,那,咱就进去?”

“哈哈,进,自然得进。”

“兴国公请。”

“靖海候请。”

“还是兴国公先请。”

“好,好,一齐,一齐……。”

……。

“他究竟意欲何为?”

“难猜啊!此子近乎妖孽,所思所行,皆如雪泥鸿爪,全不可琢磨。”

“你说他会下令杀了你我吗?”

“不,还不至于。”钱肃乐摇摇头道,“若要杀,当场下令杀,还可推托是被你我所逼,愤而行之,可现在再杀……想必他能想清楚后果,就算劣弟、逆子站在他那一边,但见我死于他之手,恐怕也会奋起对抗,至少离心离德是必然的。”

“细想起来,你我当时还不够狠辣,要是逼他动手杀了你我二人,或许时局就会变得不同。”

“是啊,钱某何尝不是这么想。可你也见到了,此子之隐忍功夫,怕是于你们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天不公啊,在此山河破碎、国柞危亡之际,还降下如此妖孽,你我终究人力有尽,又如何相抗?”

“那倒未必。经你我今日在奉天殿、正阳门这一闹,应天府臣民还有谁不知道,他吴争狼子野心?就算眼下未见效果,可这番疑心种于人心,来日定能生根发芽。”

“人心……人心,大明还有人心吗?”钱肃乐呐呐自语,“今日正阳门外数万大军,可有一人附从你我?这便是人心啊!”

这话让陈子龙脸色黯然起来,“国之将亡,必生妖孽。眼见南京光复,我朝显露出一丝复兴的希望,不想他以人臣行废立之事,大有昔日曹操挟天子令诸侯之势,纲常伦理丧尽,君不君臣不臣,大明何来振兴之希望?”

钱肃乐神色憔悴,“卧子先生心中,对以后可有打算?”

“志不欲生,孤筇单幞,混迹缁流。”陈子龙在叹惜,他轻泣道,“茫茫天地将安之乎,惟有营葬大母归死先垄耳。”

钱肃乐闻听两行浊泪滴落,陈子龙母亲之前过世,可因战事紧急,只能草草就地安葬,陈子龙现在说起此事,吐露想要回故乡安葬母亲,这已经是心灰意冷,有了去意。

如果陈子龙一去,那么应天府中,忠于明室的中坚力量,就会更少。

钱肃乐有心相劝,可陈子龙是以葬母为由,天下孝为先,钱肃乐又怎能张得开口?

想到此,钱肃乐也心灰意冷起来,“卧子先生若离开,钱某怕也是独木难支,只能任凭那狼子野心之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大明宗室,怕是要真亡于此人手里了。”

陈子龙叹道:“此乃天意,非你我之过。我能与清狗浴血疆场,也难以撼动此人一丝一毫啊。止亭兄难道不曾经看见,正阳门外,他登高一呼,数万人响应,这其中竟还包括令弟、令郎和陈某那不孝的学生。我是真难以想象,这区区少年,怎么就窜至如此高位,难道止亭兄这些时日以来,就没有防范于他吗?”

钱肃乐苦笑道:“钱某怎能不防范?老天知道,钱某已是机关算尽。此子始来绍兴府,确是个干才,始宁镇、三界之战,屡屡挫败进犯的鞑子前锋,也正是因此奠定了他的窜升根基,由此一发不可收拾。

但凡有能为之人,必有野心。钱某从他入梁湖千户所任百户时,就已经在防备于他,派去犬子掣肘于他,可不想,卧子先生也看到了,这忤逆的东西,竟帮着外人来与他爹作对。后来吴争以军功升千户,有了杭州府防御战,以击败清豫亲王一战成名,随即返回绍兴发动政变,废黜鲁王,拥立长平公主。钱某为了制约他,逼他当众发誓不尚公主殿下,为了断其绮念,甚至将嫡女许于他,可终究还是阻止不了他啊!”

陈子龙蹩眉道:“你当时为何不阻止他行废立之事?”

钱肃乐苦笑道:“当时钱某只是个左副佥都御史,有兴、越两国公掣肘,关键是已在驿亭殉国的前兵部尚书张公,和张苍水都站在他一边,钱某有心无力,也只能顺从了。不过话还得说回来,与鲁王相比,长平公主确实更有公正、勤政,这无可置疑。”

陈子龙没有再责怪钱肃乐,而是叹息道:“罢了,说这些已经无事无补。止亭兄一腔热血,陈某感佩万分,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就算你我想要为国殉节,恐怕在这些人眼中,也只是个笑话,罢了,罢了,陈某此次若能离开应天府,安葬亡母之后,也该不问世事,做个田舍翁了。”

钱肃乐低头喟叹,“卧子先生所言极是,非我等不欲报国,而是有心无力,徒叹奈何?只是前些日子听闻南面……隆武朝形势危急,恐怕……哎,卧子先生南归,如果……如果能为明人做些什么,还请仗义伸手相助才行。”

陈子龙眼光一闪道:“陈某记下了。只是……止亭兄为何不能在朝堂上提议派兵去援呢?”

钱肃乐摇摇头道:“非钱某不愿,实不能矣。卧子先生想必知道,我朝与隆武之间那些龌龊……若钱某在朝堂提及相援,怕是与所有同僚为敌,哪怕鲁王都不肯答应。”

陈子龙抿嘴咬牙,几次欲言又止,可最后终究是没忍住道:“要说拥立宗室,当初拥立鲁王之事,确实有些不妥,鲁王毕竟辈份高于先帝两代,听说过父传子,我朝也有兄终弟及之例,可侄孙传于叔祖的,自古以来鲜有。”

钱肃乐苦笑道:“卧子先生这就有些以偏概全了,当时局势紧急,打潞王携宗室献城降清,江南一地哪还有合适的宗室可拥立?只有鲁王在台州,于是就……哎。”

第三百八十三章 针锋相对(一)

陈子龙也叹息道:“想太祖皇帝为防宗室生乱,确实用心良苦,可如今这形势,优养宗亲之策,使得皇室宗亲只知享乐,不识军政,实则断了我等复明的希望。”

二人正在闲聊着,吴争与王之仁不经通传,联袂而进。

事实上,钱、陈二人已是“阶下囚”,何须通报?

见吴争二人前来,钱肃乐二人反而沉默了。

不是屈服,而是无话可说。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理念不同,徒费口舌何益?

到了这时候,在二人心里,那真真就是汉贼不两立了。

宋安引着几个士兵,在四人中间布下一席菜肴,然后悄悄退去。

吴争如同没事人一般,伸手拍开一个酒坛泥封,没有指谁地招呼道:“来,诸公落座,今日咱们喝上一杯。”

王之仁自然应声落座,可钱、陈二人不动。

陈子龙嘴角带着一丝讥讽道:“这如果是断头酒,陈某就饮了,可若是劝降酒,靖海候就省了这番心思吧。”

吴争动作一僵,可很快恢复自然。

他斟了两杯,一杯推向王之仁,一杯拿在手里。

王之仁伸手接过,微微嗅了一嗅,神色一动道:“好酒,这想必有三十年的年份了吧。”

吴争笑着点头道:“三十三年了。”

王之仁诧异道:“这酒可不是寻常能买得到的,几乎都是民间私藏,按你和令妹的年纪,想来令尊还藏不出这样年份的酒吧?”

“哈哈。”吴争大笑起来,“兴国公果然是酒中豪客,瞒不过兴国公。这酒,来自杭州府莫家,兴国公想来应该听说过。”

王之仁先是一怔,而后摇头喟叹起来,“都说你小子运气好,我还不信,可今日想来,还真不能不信命。江南莫家,财可敌国,不想竟被你收拢了去。”

“不过是几坛酒罢了,何至于兴国公如此感慨。”吴争邀饮道,“来,为抗清复明大业,共饮此杯。”

王之仁双手捧杯,与吴争做拱手状,二人饮干一杯。

这时陈子龙嗤声道:“一个不当人臣,一个反复小人,也敢在我等面前狂言复明?你们复得是何家明?怕是吴明、王明吧?”

这话令王之仁神色一变,勃然作色,便要发作。

王之仁最忌讳的就是重提之前降清之事,说起来,那时也是为形势所迫,弘光朝灭亡、潞王献杭州降清,他一个总兵,还能做什么,只能随朝廷降了。

可这事,钱肃乐清楚啊,若没有王之仁率军襄助,钱肃乐哪能从宁波拉起一支义军来?

但此时,钱肃乐却不说话,这让王之仁怒火中烧。

吴争抬手安抚王之仁,示意他按捺性子,王之仁这才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赌气坐了下来。

“我与兴国公,当然不如卧子先生慷慨激昂,安于应天府鞑子狱中,骂起人来依旧是中气十足。可若没有我等不臣之人,率军光复应天府,想必卧子先生还在狱中与蝇蚊为伴吧?都说知恩图报,这等救命之恩,却被卧子先生拿来恩将仇报,看来盛名之下也有虚士啊。”

这话还真没说错,这个时代,讲究得就是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果是寻常百姓,也就罢了,可象陈子龙这样的名士,那就是声名中的污点。

按他们清流的说法,有恩报恩,就算理念、阵营不同,注定为敌,那也得先报恩,再言其它。

一桩归一桩,一码归一码嘛。

陈子龙虽说视吴争为乱臣、奸倿,可对于这一点,断做不出矢口否认之举。

一时被吴争指责得无语了。

可陈子龙身边钱肃乐,那不会是吃闲饭的。

“救命之恩,乃私恩,窃国之仇,却是公义。卧子先生身为明臣,自当先公后私,哪怕要报恩,那也先后有序,先公而后私矣。况且,营救之恩,独独归于你与兴国公,怕是有失偏颇吧?那可是我朝数万将士的功劳,还有,营救诸人之事,也是夏完淳所为,想来那时靖海候已经南返探望令尊了吧?”

这话怼得有道理,陈子龙先为明臣,后才受营救之恩,论起先后、主次,确实应该先公后私才对。

吴争没有在此事上纠缠,而是顺着钱肃乐的话风转变话题,“钱大人的话有理,此事就不谈了。那就说说数万将士光复南京等九府之地的功劳吧。”

钱肃乐心里一紧,他知道,这事他们不占理。

吴争没有放松,尖刻地责问道:“之前北伐之倡议,朝廷从上至下,那都是持反对意见的吧?包括你钱大人在内,没错吧!”

“吴争率三万多将士从杭州北上,朝廷没有丝毫支持吧,甚至在战时,十数道谕令催促吴争回援绍兴府。如今事实俱在,如果吴争听命行事,不但绍兴府不报,还错失了光复南京等府的良机。这一点,钱大人你认不认?”

钱肃乐沉默。

“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吴争继续道,“可朝廷不因此为吴争论功行赏,反而不少人因此在朝堂上指责吴争忤逆君命、抗令不遵,钱大人、卧子先生都是饱读诗书明理之人,那就说说,这算不算戗害功臣?”

钱、陈二人都沉默不语,这不是被说服,而是二人根本不想理这茬,在他们看来,国柞、社稷面前,这都可忽略。

也就是说,在他们眼中,为君死、为国死、为天下死,都属应当。

臣子被冤屈、迫害,固然可同情,但臣若是以此事见责于朝廷、君上,那就是大逆不道。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嘛。

而他们二人,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可却是个异类,他心里根本没有这种君臣之念。

对于吴争而言,君,无非也就是个普通人,说不定人品、才能还不及于一个普通官员。

要他为一个这样的君尽死忠,那无疑是痴人说梦了。

这也就是造成钱、陈等人视吴争为寇仇的原因所在。

吴争还在说,“二位指责吴争有悖人臣之道,以人臣行废立之事。可二位内外勾连,在淳安行的难道不是废立之事?”

第三百八十四章 针锋相对(二)

陈子龙激愤道:“我等只是为了宗庙传承,忠于大明之心,唯天地可表。长平公主虽是先帝所出,可毕竟是女子,是女子就须嫁人,牝鸡司晨之事,何等可笑?况且,你吴争拥立长平公主监国,心中图谋,那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话不投机,不谈也罢。”

吴争有些恼意,“好,此事不谈便不谈。那我问你,时至今日,吴争可有叛乱之行为,吴争可有勾连外敌?若钱大人有证据,不妨公之于众。”

陈子龙一怔,不再说话。

吴争厉声道:“吴争两年时间,为朝廷生生打下一片江山,你们却以心中揣测,以莫须有之罪名,诋毁、诬陷我叛臣、逆臣,蛊惑军民对吴争行暗杀之事,欲除之而后快,这又是何理?”

陈子龙激愤道:“这是赤果果地诬蔑,我等不否认欲除你而后快,可暗杀之事,从未有过。”

吴争嗤声道:“钱大人,平岗山寨中,暗杀我之事,你何不对卧子先生讲讲?”

钱肃乐沉默不语。

陈子龙愕然,他从钱肃乐的表情中明白吴争说的恐怕是真事。

一时间陈子龙无言以对。

政斗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不得暗杀。

你可以用任何阴险、龌龊的手段,只要不被人抓住证据,都可以成败论英雄。

但唯独暗杀,被双方一致唾弃。

这不是他们有多光明磊落,而是他们自保之道。

试想,这些有资格参与政斗的人,哪个不是身后有背景,哪个雇不起凶徒进行暗杀?

真要是都以暗杀来解决,那恐怕天下大乱,人人自危了,何谈什么斗争?

所以,对于吴争的责问,这事他们确实不在理。

但要说,这个指责能让二人服输,那就太荒谬了。

斗争,无所不用其极,暗杀这事的错误,不在于该不该,而在于被人掌握了证据。

吴争自然也不会真拿这事当决定胜负的关键,他只是以此事来打压钱、陈二人的气焰。

掌握主动权,才是胜败的关键。

“二位把吴争当逆臣贼子,无非是揣测吴争有不臣之心,以心中所想、并未付诸于行动的想法来治吴争的罪,这何其荒谬?而二位扪心自问,若非吴争北伐光复九府,朝廷、你等何以站在此地,指控吴争叛逆?你们所揣测之事是假,吴争与鞑子血战,收复九府失地之地却是真。你们枉顾真事而追究揣测,这又是何理?”

钱肃乐沉声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人臣者,当有远虑。”

吴争闻听愕然,这话还能这么曲解?

于是怒道:“就是你们这般远虑,害死、逼反了大明无数忠臣良将,以至于如今想找一个可统帅明军之人而不得。”

“内乱不靖,何以抵御外辱?”陈子龙大义凛然道。

吴争惊愕了,“强敌环伺,尚剑悬头上,不该求同存异,共御外辱吗?”

这话问在口,吴争自己心里就没了底气,这不在于谁对谁错,而是根本理念不同,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说已经无益。

深吸一口气,吴争知道,要解决这事,讲道理已经无用,那就只能靠利益分配和实力震慑。

陈子龙嘿嘿一笑道:“求同存异,何同?何异?”

吴争冲动道:“卧子先生难道没有听说,之前隆武朝在江西一战,就联合李闯残部一致抗清?”

陈子龙哂然道:“得位不正者,难言正朔。”

吴争闻听此言,顿时怒了,将手中杯子往桌上一拍,“啪”地一声脆响,杯子碎了。

“正朔?敢问卧子先生口中的正朔为何物?”吴争厉声道,“拥立一个崇祯帝叔祖辈来承继大统?这就是卧子先生口中的正朔?”

陈子龙也勃然作色怼道:“那也不及你拥立长平公主来的荒谬!”

吴争想破口大骂,可就是骂不出来,跺脚恨声道:“敢问二位,鲁王监国以来,二位为大明做了些什么或者光复了几府?而被他们诋毁成乱臣贼子的我,却真真切切地光复了九府之地。一帮抱旧守缺的老顽固,搬来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皇室,也敢大言不惭愧,自诩正朔?”

这一骂将钱肃乐、陈子龙给骂急了,二人齐向吴争涌来,大有上演一出龙虎行的意思。

而这时,王之仁起身前跨两步,挡在双方中间,“不必于此,诸位还请听王某一言。”

吴争却轻嗤道:“兴国公不必与这些坐井观天之人啰嗦,吴争虽说无意取他们性命,可也没有举荐他们入阁的意思……这样,罢官去职,勒令回乡自省便是。”

原本钱肃乐、陈子龙已经被吴争的话激得情绪失控,真有与吴争“肉搏”一番的打算,可无意间听到吴争说出入阁二字,二人顿时停住了脚步,他们相视愕然,甚至连吴争后面要让他们“罢官去职,勒令回乡自省”的话都没有留意到。

而吴争,说完便甩手而去,根本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钱肃乐、陈子龙见吴争要走,哪肯罢休?

可王之仁生生地挡着二人,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盛名之士,遇见王之仁这老兵痞,着实没法子。

人的名,树的影,王之仁在崇祯末已经是副总兵之职,而钱、陈二人那时只是职方事。

论资历,王之仁确实盖过这二人,当然,现在要论身份,王之仁也不亚于二人。

所以,如果钱、陈二人可对吴争乱戳手指,对王之仁,还真伸不出这手来。

更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王之仁脸上的笑意,也令二人不能发作。

王之仁道:“钱大人,卧子先生莫急。吴争不过是少年心性,崛起太快,脾性冲动些,也在常理之中,二位年长他数十年,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这话让钱、陈二人哭笑不得,王之仁这是明显在拉偏架。

眼下所纠缠的理念之争,在王之仁口中却变了味道,成了意气之争。

倒象是在说钱、陈两个加起来都有百岁的老头,在欺负一个不满二十的少年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针锋相对(三)

钱肃乐苦笑道:“兴国公,你也是前朝重臣,怎能与他为伍,置朝廷正朔于不顾?”

王之仁正色道:“钱大人这话过了,无论如何,吴争光复九府,有大功于朝,虽说确实嚣张些,行事跋扈些,可毕竟没有叛乱的证据在二位手中,也没有切实的举止可以追究,二位仅以揣测来评判吴争欲行王莽旧事,太过武断了吧?”

陈子龙气呼呼地道:“兴国公既然已经站在吴争一边,多说无益。要么杀,要么放,你们如此囚禁我等,是何用意?”

王之仁冷声道:“卧子先生这是在指责本公附逆吗?”

这问题就严重了,王之仁是前朝旧臣,又是鲁王监国时的国公,如今长平监国,仍居国公之位,眼下与吴争配合,光复南京城功不可没,如果真论起来,封王爵也不为过。

虽说之前有过降清之举,但时间不长,仅二、三个月,也没有对明军翻脸相向。

真要说起来,钱肃乐还得承王之仁伸手相助之情才对。

所以,王之仁抓住陈子龙的语病翻脸,让陈子龙还真不敢象对吴争一样,怼回去。

钱肃乐赶紧打圆场,“兴国公误会了,国公的忠义,世人皆知……卧子先生的意思,其实也是生怕兴国公上了吴争的当,被他所蒙蔽……。”

“不必了。”王之仁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本公不是三岁小孩,这世间还没几个人能蒙蔽本公。”

钱肃乐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这话还他x的有道理。

王之仁见吴争已经远去,这才不再拦着二人,而是坐下来,自斟自饮起来。

话说你喝酒也就喝酒罢了,王之仁还不停地“咂吧”着嘴,连连赞叹“好酒”。

都道酒是名士的灵感和胆,这个时代,自诩名士者哪个还没点酒量?

饮酒之人都知道,酒量这东西,那是靠练出来的。

如今吴争已经不在,陈子龙的酒虫早已被勾起,他喉咙“骨嘟”一声,连颜面都不要了,直接就扑上去,从王之仁手边抢过酒坛。

甚至是斟酒这一步都省了,直接仰头对着嘴,“咕咕”地灌了几口。

钱肃乐年长些,也斯文许多,他安静地看着陈子龙解过馋,这才伸手从陈子龙手中接过酒坛,就着另一边的空杯斟了一杯。

对着酒,深深地吸了口气,赞道:“兴国公没有说错,这必是三十年以上陈酿。”

王之仁惊愕地看着二人,半晌拿手指点点他们,嘴里笑骂道:“两个老家伙……这可是吴争的酒,你们也喝?”

陈子龙再次捧坛灌了一口道:“如此好酒,岂能让乱臣独享?他不配!”

王之仁这下是真生气了,他厉声道:“卧子先生,别给脸不要脸啊!你道吴争真怕了你们不成?虽说本公力劝,吴争答应不加害你们,可天下有才能之士多如牛毛,还真不是没有二位就会天塌的。别的不说,就说此次吴争北伐,朝廷当真没有任何支援,反倒是不断在后面拖后腿,可应天府照样光复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没有你们,抗清复明大业一样可以完成,甚至比你们在的时候,做得更好!”

钱、陈二人面面相觑。

王之仁道:“本公劝二位,适可而止吧。别的不说,至少眼下抗清才是头等大事,正如吴争所言,求同存异,任何异见都放到重整河山之后,再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哪怕刀兵相向,至少天下还是汉人的天下。本公对此话深以为然,不知道二位意下如何?”

陈子龙哂然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吴争要拥立长平公主,徒惹天下人耻笑。兴国公,若是想劝我等二人与吴争握手言和,也不是不可,只要吴争答应拥立鲁王殿下登基,陈某定当前去与他赔礼道歉,哪怕要陈某下跪请罪,也绝不推辞。”

王之仁无奈地摇摇头,他心道,吴争啊,这劝文人改变心意,比战场杀敌累多了,你教的话看来也不灵啊。

不过王之仁依旧按事先商量好的说辞继续说道:“卧子先生说的有些过了,长平公主乃先帝嫡女,何来惹天下人耻笑一说?再说了,吴争也没有拥立长平公主称帝的意思,二位怕是想岔了吧?”

陈子龙一愣,转头看向钱肃乐。

钱肃乐摇摇头道:“话虽没说,但谁能保证,公主殿下在完成大业之后,不会被吴争拥立称帝?又如何防止吴争篡位,行窃国之事?”

王之仁心里直骂,一把从陈子龙手中抢回酒坛,往杯中一倒,这才发现,陈子龙、钱肃乐说话时都没闲着,生生喝光了一坛酒。

王之仁懊恼地将酒坛重重往桌上一顿,向钱肃乐怼道:“说起来你还是吴争的泰山,你如何忌惮吴争,何必将女儿许配于他?”

钱肃乐正容道:“钱某此举,无非是为了朝廷和天下,此心唯天可表。”

王之仁甩甩手道:“行了,行了,本公信你就是。可本公说过了,吴争在本公面前承诺过,至少将建虏赶出中原之前,他没有拥立长平公主登基的意思。怎么,二位难道连本公的话都不信了?”

这时陈子龙突然问道:“照兴国公的意思,吴争是想,让长平公主一直以监国身份执掌国政?”

王之仁挑挑嘴角,“有何不可?”

“荒唐。”陈子龙断然拒绝道,“如今朝廷已归南京,正是拥立新君,号令天下之时。以监国执政,短期尚可,日子一久,名不正言不顺,何以服群臣,又何以服天下民心?”

王之仁翻翻白眼怼道:“有何不可的?今日你等不也待在南京城中了吗?”

其实这事王之仁心里也不乐意,但吴争的话也有道理,空出尊位,或许更能平衡朝中权力。

陈子龙摇摇头道:“兴国公有所不知,这其中区别大了。如果我朝只以监国临朝,何以收揽各地臣民义士,况且南面隆武早已称帝,我监国临朝已是不伦不类。”

</br>

</br>

第三百八十六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钱肃乐也道:“绍兴府时监国临朝,那是无奈之举,况且朝廷仅占绍兴府及周边十余县,兴国公应该深知此情,可如今朝廷有九府之地,更有南都在手,理该拥立称帝。”

王之仁有些不耐烦,道:“你们有你们的道理,吴争也有吴争的道理,本公今日无非是做个中间人说和说和,你们真要固执己见,那本公也就没办法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完起身道:“吴争之前说的,你们也都听见了。你们若是不愿入阁,那就辞官回乡吧,若是愿意,那就继续长平公主监国……其实本公也奇怪了,吴争说得有道理啊,反正监国自此不署理诸事,军政大事皆交于内阁,二位何必为执意拥立鲁王呢?”

这话让陈子龙二人一愣,连忙问道:“什么入阁,什么监国不署理诸事……兴国公且慢,将话说清楚了再走不迟。”

王之仁心中暗赞道,吴争这招倒是有效。

“本公其实也不是太清楚,这都是吴争筹谋的格局,用意是保持朝堂中权力平衡。简单来说,就是虚君权,实相权……只是相权被分解成五人,虽设首辅,但首辅并无实质特权,与其余四阁臣权力相平。”

钱肃乐、陈子龙惊讶起来。

惊讶的原因有二,在他们看来,如今吴争胜券在握,该是显露他狼子野心之时,就算要粉饰颜面,可对于权力的贪婪也应该暴露出来了。

可现在,吴争竟提出这么个根本不算折中的方案,甚至其中的实力对比更趋向于他们。

这如何不让钱肃乐、陈子龙惊愕?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这样防备、诋毁吴争,岂不是枉作小人?

还有,如果虚君权,实相权,这不仅是对监国乃至以后皇帝权力的钳制,如果吴争真有篡位窃国之意,这种政治格局,岂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到时他登基称帝,可君权如同虚设,这篡位还有意义吗?也就是个名头罢了。

钱肃乐、陈子龙面面相觑,心中暗思,难道自己真误会了吴争不成?难道吴争真是个被自己误会的忠臣?

钱肃乐想了想问道:“内阁五人,如何分配?”

王之仁答道:“吴争的预案是,文三武二,不过如今我朝力图复兴,战争必是不可或缺的手段,所以须维持武三文二一些时日。本公对此没有异议,二位以为如何?”

钱肃乐、陈子龙更加惊异,如果说虚君权,实相权,吴争断绝了自己篡位的实际意义,那么现在王之仁所说文三武二,哪怕是武三文二,都将使得吴争实际操控朝堂变得非常艰难。

吴争只是个短时间内迅速崛起的武臣,就算再显赫一时,也无法扭转他根基浅薄的实质。

人心非常复杂,就象是面前的王之仁,虽说现在坚定地站在吴争这边,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因利益的分岐,瞬间翻脸、反目成仇。

何况文人之中,钱、陈二人自认号召力是巨大的。

所以,王之仁说的这两点,让钱肃乐、陈子龙震惊得浑然摸不着自己的头脑,他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而心底差点就以为自己误会、错怪了吴争。

可钱肃乐、陈子龙终究不是毛头小子,他们的阅历,让他们下意识地去怀疑任何事,哪怕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事有反常必为妖,二人之间的眼神,所传递的不外乎这个意思。

“敢问兴国公,吴争可曾经说起,内阁五臣的具体人选?”钱肃乐问道。

王之仁心中暗道此事有戏,因为他是清楚吴争所拟人选名单的,而这个名单显然对文臣、清流有利。

王之仁答道:“吴争确实说起过,按他的意思,如果二位肯化干戈为玉帛,同心协力一致抵抗满清,内阁五人中,二位将居其二。”

陈子龙急问道:“那其余三人是谁?”

王之仁道:“吴争的意思,本公勉为其难,忝居其一,至于另外二人,吴争只取一个席位,另一位,当有已定四阁臣廷推之后决定。不过吴争想推举谁,本公尚不清楚。”

陈子龙急忙追问道:“按兴国公所言,吴争……他竟不入阁?”

王之仁点点头道:“没错,吴争当着本公的面承认,他无意入阁。”

钱肃乐、陈子龙的眼神怪异起来,他们相视之后,心中都越来越觉得此事蹊跷。

吴争哪怕真是忠臣良将,依他的功劳而论,入阁是情理之中。

可现在,他虚君实相的建议和筹谋内阁五臣的比例,都已经让二人诧异。

而现在听到吴争竟主动不入阁,这就不是忠臣良将的范畴了,而是圣贤了。

吴争是圣贤?

这个念头,让钱肃乐、陈子龙面色古怪地直想笑出声来。

王之仁看着二人的脸色,心中诧异起来。

之前二人的反应,让他萌生此事说得通的错觉,但现在,王之仁感觉不对劲。

钱肃乐、陈子龙绝不是心动的神色。

王之仁心道不妙,突然想起吴争的交待,于是道:“吴争有几句话让本公转达二位。他的原话是,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若二位定要分裂,所造成的后果二位很清楚,吴争大不了率部辗转于海上,占几个小岛,也可安生渡日。”

陈子龙嘿嘿一声,问道:“完了?”

王之仁心中一叹,点头道:“完了。本公言尽如此,二位慢慢考虑吧。”

说完,王之仁转身欲回。

此时陈子龙开口道:“且慢。”

王之仁心中一喜,赶紧回头问道:“卧子先生可是转变了心意?”

陈子龙冷冷道:“劳烦兴国公转告吴争,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陈某自知才能浅薄,不足以担当阁臣重任,让他另觅贤能吧。”

王之仁闻听心中一凉,转向钱肃乐问道:“钱大人之意,也是如何?”

钱肃乐看了陈子龙一眼,点头道:“若吴争执意拥立长平公主,钱某只想请辞还乡。”

王之仁脸色黯然,默默向二人一拱手,一言不发地离开。

第三百八十七章 杀吗

听到王之仁的回复,吴争笑了。

这笑让深谙官场的王之仁心中一阵发冷。

王之仁明白,这个时候,笑远比怒更加可怕。

只是王之仁意料不到吴争,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年轻能如此狠。

“天要下雨,强扭的瓜不甜。”吴争缓缓吐出这一句,“那就按你我约定,涤清朝堂,一应人等皆驱离应天府,若有敢聚众闹事者,杀!”

王之仁虽说心中发凉,可他同样也知道此事拖延不得,必须快刀斩乱麻。

如果让这些文人再聚集起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民众是盲目的,这些文人有着强大的号召力,不是武人能媲美的。

王之仁点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那就按事前议定,我部负责北城,你部负责南城。”

吴争抿着嘴,用力地点点头。

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言已无益,那就比拳头谁硬。

夜幕落下,应天府全城大军开始密集地调动。

无数的士兵奔跑于大街小巷,提前开始宵禁。

钱家叔侄、夏完淳及手下将领,被聚集到东城皇马司,这是吴争带来的骑兵临时驻地。

吴争此时正在做着政变前的演说,兜售着他一直所倡议的“汉明”理论。

“天下是汉人之天下,而大明则是汉人之大明。前朝朱姓,亦是汉人之朱姓……山河破碎,外族入侵,同胞遭受凌辱,百姓生灵涂炭……但凡天下汉人,皆应同心同德、共抗外辱,以驱逐鞑虏、复我华夏为己任……可今日正阳门外事变,证明朝野有用心险恶之徒,欲行分裂之事,先于淳安废黜长平公主监国,后拥立伪帝于奉天殿……吴争人微言轻,但忝为靖海候,自当以一己之力,铲除奸倿、恢复朝野清明……。”

吴争一字不提自己所受到的冤曲和不公,而是直接将矛头引向了鲁王朱以海。

他慷慨激昂的声音回荡在兵司马衙门的操场上空。

将士心中的火焰被引燃,无数的声音在应和着吴争。

唯有钱家叔侄、夏完淳等,心中一股寒意浸透,这种氛围,他们太熟悉了,今日早上洪武门外,午后在正阳门外,钱肃乐、陈子龙等人不也是这样号召民众的吗?

其结果是什么?

军民被蛊惑、煽动,而盲目地进攻假想中的敌人,不论对错,只管阵营。

在这一刻,钱家叔侄、夏完淳等人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悲哀,他们都是年轻人,他们都以为自己之前站在吴争这边,是正确的,是对天下有益的,甚至不顾父子、兄弟、师生的情义,而坚定地站在吴争一边。

现在,他们后悔了,吴争,竟也是个……政客。

他们在后面聚集,眼神交流,可意识到,此时已经晚了。

吴争进城第一件事,就是令各部返回驻地,无论是新军、义军还是一路收编的降军,它们的真正主帅是吴争。

如果吴争不在,钱家叔侄完全可以掌控新军,正象夏完淳可以掌控义军一般。

可吴争一到,把脸一露,谁也无法与吴争相抗。

在所有北伐军士兵心中,吴争就象一面旗、一箱金银、一个不败的战神。

夏完淳懊恼地抑声道:“他……他怎么能这样?不是说好和平解决今日争端吗?”

钱肃典苦笑道:“谁说不是,他可是让瑾萱传话,亲口答应不害家兄和令师性命的。”

夏完淳已经无法抑止心中的怒火,“你看看现在……他的目标直指鲁王、家师和钱大人,被蛊惑起来的将士,到时哪还分什么是非曲直……不行,你我得想办法阻止才对。”

钱肃典苦着脸道:“晚了,城中所有军队都是他带来的,还有兴国公的,你我所部皆已出城驻囤原地……况且,就算你我所部在此地,恐怕在他的面前,你我能不能指挥得动军队?”

夏完淳厉声道:“我不管,他若敢加害我师,就算粉身碎骨,我也得去阻拦!”

这时,钱翘恭悠悠道:“存古,狠话谁都会说,可能解决什么问题?”

“那你的意思,任由家师、令尊受他戗害不成?哦……我明白了,令妹是他未过门的夫人,说起来令尊是他未来岳父……怪不得你二人如此笃定,敢情是心中早有底了。说不定,你们与他还是同谋……扫清障碍,共分天下不是?”

“放屁!”钱翘恭涨红了脸,怒骂道。

眼见钱翘恭和夏完淳争执起来,钱肃典赶紧打圆场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窝里斗?存古也是,明知道我叔侄二人做不出这等事,还来挑衅。”

夏完淳也是一时气怒,他心里其实也清楚,以钱肃乐兄弟、父子的人品,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于是夏完淳闷声向钱翘恭拱了下手道:“钱兄有礼,完淳失言了。”

见夏完淳赔礼,钱翘恭也就释然了,叔叔说得对,此时内讧,等于自掘坟墓。

钱翘恭道:“存古心中激愤,我能够体会,可我与叔叔,确实不知道吴争怎么会突然变卦,或许……是家父和令师拒绝了他的缘故吧?”

夏完淳又血气上来了,厉声道:“就算拒绝了他,他也不能用这种方式,……这不是毁家师声名、害家师性命吗?你……你到此时还在替他说话?”

这话没有说错,政斗从来都不会宽恕政敌。

胜利者毁掉一个人的声名易如反掌,而对于象陈子龙这样的名士,毁去名声,那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钱翘恭反驳道:“这怎么是我替他说话?家父可是与令师待在一起。”

夏完淳想想也对,于是道:“那现在怎么办,你我要人没人,怎么阻止他的暴行?”

钱翘恭道:“其实我心里依旧不相信,吴争会大开杀戒……不是我替他说话,我在他身边时日已久,他……不应该是个屠夫。”

夏完淳渐渐冷静下来,其实他也觉得有些奇怪。

照道理,如果吴争真要大开杀戒,那么首先该将他们几人全部控制起来。

毕竟是父子、兄弟、师生嘛,怎会任由他们自由呢?

第三百八十八章 清君侧,诛奸倿!

难道真是吴争对自己的实力胸有成竹,根本不担心他们会串连反击?

钱肃典想了想道:“天色已晚,城门皆已关闭,你我就算想调兵也不可能。我觉得翘恭所言有些道理,这种暴行不似吴争的心性……既然事不可为,与其盲目行事,不如静观其变,等局势明朗,你我再作决定也不迟。”

夏完淳有些不甘心地道:“可到时就晚了。”

钱翘恭道:“可眼下,你我还能做什么?你也听到看到了,此时将士们谁还会听从你我的号令?”

夏完淳转头向前面望去,人群的喧嚣已经到了极致。

无数地声音在呼喊道:“清君侧,诛奸倿!”

吴争还在那大声煽动着,“……拥立明君,重组内阁,涤清整治,整饬军队,抵御外辱,驱逐鞑虏,复我河山……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所有人疯狂起来。

“他是个疯子!”钱肃典无奈地摇摇头道,“应天府要血流成河了。”

夏完淳张大了嘴巴,呐呐道,“老天知道,他究竟是忠是奸,是英雄还是妖孽?”

钱翘恭更是震惊地自语自问道:“难道……他真想做个屠夫吗?”

……。

满城大军的调动,无数参与今日洪武、正阳二门前聚集、煽动的文人名士被缉拿。

整个应天府乱成一团,民众纷纷闭门关窗,躲在门后人人自危。

都说历史很多时候是因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而书写或改变,今日的主角,却不是吴争和王之仁,也不是已经“身陷囵圄”的钱肃乐、陈子龙。

更不是义愤填膺却无计可施的夏完淳、钱家叔侄。

而是一个被世人唾弃的“奸倿”——马士英。

马士英是万历进士、天启知府、崇祯右佥都御史、巡抚,弘光首辅。

按理,进见长平公主,乃人臣该有之义。

朱媺娖此时,暂落榻会同桥北的鸿胪寺。

本来,她是可以入驻宫城的。

但吴争细思之后,觉得在与钱、陈二人妥协前,朱媺娖还是先落榻在宫城外,不会刺激到钱、陈二人。

而城中象兵马司、府前卫等地都已经驻囤大量军队。

为了保险起见,远离这些“乱源”,就将朱媺娖一行,暂时安置于最靠近宫城的鸿胪寺内。

城中的乱象,朱媺娖已经得闻。

如果是没有任监国前,朱媺娖心中肯定只有害怕和担心,可是经历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她现在心中除了害怕和担心之外,更多的是看到了事情的本质。

这是一场权利的瓜分和争夺。

不管是以正义自居的钱肃乐、陈子龙等人,还是以抗清复明号令军民的吴争,他们所要达到的目的,是相同的,那就是主宰朝堂,掌握最大的话语权。

如果朱媺娖没有经历淳安镇逼宫,她极有可能站在钱、陈二人一边,不是要与吴争为敌,而是她一直以朱氏血脉自居,以复兴宗庙为己任。

如果任由吴争以军队扫平朝堂,那么不可阻止地,吴争将成为朝廷第一人。

朱氏宗庙从此将变成吴争手中一杆号令天下的旗帜,随时可以丢弃。

所以,朱媺娖必须站在钱、陈二人一边,去平衡吴争即将到手的大权。

但,朱媺娖经历了淳安镇的逼宫,这一次的逼安,让她心灰意冷。

这一次的逼安,让她明白,什么大义、忠诚,不过是争权夺利、肮脏斗争的一块遮羞布。

大明亡了,从父皇自尽的那一刻就亡了。

这个认识,让朱媺娖不再纠结于复兴朱家宗庙,而是从一个亡国者的立场去看待眼前所发生的事。

既然都是权力、利益的争斗,那么就不必去分辨谁更正义些,谁更邪恶些。

只要对天下有利、对汉人有利,对驱逐鞑虏有利,她就站在谁的一方。

很显然,吴争就是她该站的一方,至少他实实在在地光复了九府,而且吴争麾下明军,军纪严谨、作战勇猛,已经有了复兴的气象。

朱媺娖有了决定,但她却没有能力提供给吴争任何帮助。

她现在没人没兵,只是一个空有封号的公主。

但这一切,等到马士英到了之后,就改变了。

历史,从这一夜开始,真正改变了。

……。

天色亮起。

应天府已经被洗涤一净。

至少有千人被抓捕,上万人被牵连羁押。

就是一场大清洗。

吴争再次出现在钱肃乐、陈子龙面前。

这时,已经不需要准备菜肴,也不需要王之仁陪伴。

“两个选择,附从或者反抗。”

吴争的语言没有往常的敬称,也没有胜利者的骄狂,而是平静地询问,如同问吃还是不吃。

这一杯,不是敬酒,也称不上罚酒,但绝对是杯苦酒。

对钱、陈二人是,对吴争自己也是。

正如吴争之前让王之仁带的话一样,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这场对决没有胜利者。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不断将精力陷于内耗,不如快刀斩乱麻,一役毕其功。

吴争做出了选择,现在轮钱肃乐、陈子龙做选择了。

看着吴争带来的厚厚的一叠名单。

钱肃乐、陈子龙哭了。

不是屈服的眼泪,而是对被他们连累的同僚挚友的歉疚。

吴争没有劝说,因为劝说在此刻,已经显得苍白。

这其中没有对错,只有成败。

“我与二位之间,没有仇怨,但我与二位之间,却有着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北方建虏。本来,我认为我们可以求同存异,但显然,这已经不可能。既然如此,那就凭实力说话。你们败了,就得认。”吴争冷冷的话声响起,“看在钱肃典叔侄和夏完淳的份上,我不会杀你们,你们将被罢去官职,押解回原籍……好生教书育人吧,也算是为天下汉人留下读书种子。”

钱肃乐睁着老眼问道:“你将如何处置这些人?”

吴争道:“从者留,不从者流放,反抗者,杀!”

陈子龙颈上有青筋暴起,他指着吴争骂道:“狗贼!屠夫!奸倿!妖孽!……。”

第三百八十九章 图穷匕现吗

吴争嗤然道:“吴争没有想到,卧子先生的赌品这么差。愿赌服输,既然你们已经在淳安撕破了脸,就该想到吴争必然会反击。这是一场战争,自然有输有赢,输了就得服输。如果骂,能骂得死人,吴争早死了八百回了。但有一点,你若真想骂,可以去江边骂对岸鞑子,也可以去镇江骂洪承畴,若能骂死一个,也算是为这天下汉人做了件好事。骂我吴争,何益?”

这话让陈子龙收了声,愿赌服输,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其实陈子龙也清楚,他们输了,这场政斗是他们挑起的,就象吴争所说,淳安镇逼宫的那一刻,他们就该预料到吴争会反击。

可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吴争来得这么快,也没有料到自己的兄弟、儿子、学生都会站在吴争这边,这是这场战争输赢的主要原因之一。

既然输了,就得服输!

陈子龙不再骂,可他能哭。

哭天、哭地,哭先帝、哭宗庙,然后闭目不再出声。

钱肃乐喟叹道:“吴争,虽说你我政见不同,但终归是理念之争,这次你赢了,我等认输,还望你看在山河破碎,国难当头的份上,不要太为难这些人,他们是我朝复兴的种子……。”

吴争粗暴地打断道:“对你们而言,他们是才能出众之士,是复兴的栋梁,但在我看来,他们不仅昏馈,更是绊脚石。于事无补、才不堪用。”

钱肃乐张口结舌,怔怔地望着吴争,就象看见一头噬人的凶兽一般。

陈子龙睁眼对钱肃乐道:“止亭兄,你我同道,皆一心为天下黎民、江山社稷计,死得其所。何必与他浪费口舌。”

说到此,转过头来,对吴争道:“若你大开杀戒,不如由我等二人开始。”

吴争轻嗤道:“杀谁,不杀谁,杀不杀,现在不是你们说了算。你们能活着,活着听到那些与你们所谓同道之人的死讯。”

说完,吴争调头就走,身后传来陈、钱二人撕心裂肺地哭骂声。

……。

吴争做好了思想准备。

当屠夫的思想准备。

可让他无法预料的是,反抗自己的人会有这么多。

被缉拿的千余人中,愿意附从的仅二百多人,有五百多人选择隐退,执意反抗,愿意死理念者竟有近四百人。

这还不包括羁押的上万人。

吴争心里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难道这世道,就真得都是这般执拗的人?

可吴争转过来一想,不对,这些人面对自己,是执拗的,一副死于道的决绝,可面对清军占领应天府时,他们的选择是闭嘴或者投降。

难道自己真的不如清军可怕?

想到此,吴争心中泛起一股怒意。

当杀人!

午门外,杀人之地。

位于内五龙桥以南不远处的一道城门。

无论是骑虎难下,还是心中愤慨,吴争已经覆水难收。

当杀人!

此时如果吴争改变主意,放过这些人,那么从此吴争的威信将荡然无存。

这些人会更变本加厉地反对吴争。

吴争所有的构想和愿望,将一事无成。

当然,吴争可以选择退守一隅。

可这种选择,吴争不愿意。

那就拼一把吧,无论是错是对,做了才知道!

吴争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城门外那一堆跪着的人群。

这些人,大都是无辜的,至少罪不当死,但他们不得不死。

吴争没有迟疑,将头望天,右手迅速挥下。

“斩!”

身边的宦官,尖着嗓子随着吴争的手挥下,大声喊出这个字。

这个字,在今日代表着三百多颗人头。

在这时候,恐怕就算崇祯从九泉下回来,怕也阻止不得了。

但世事就是如此荒诞,吴争的命令生生被阻止了。

“刀下……留人!”

一声气喘吁吁地呼喊声传来,已经举刀的刽子手,生生将砍刀停滞在半空中。

他们的眼睛看向城楼上的吴争,等待着吴争的下一个命令。

如果吴争再挥一次手,那么他们将毫不犹豫地停滞的刀用力挥下去。

吴争懊恼地将目光投向声音的来处。

说实话,吴争现在更想将来人一刀砍了。

下这样一个命令,几乎耗尽了吴争的心力,杀人,杀同为汉人的人,特别是杀罪不该死,却不得不杀的人,真得很累,心累。

可拼尽全力下的命令,生生被这一声呼喊给阻止了。

吴争岂能不懊恼?

马士英提着襟摆,一路急跑而来。

喊过一声“刀下留人”的他,下一句就是冲着吴争喊的,“主公……且容我把话完。”

吴争冷冷地看着马士英跑到自己的面前。

可马士英接下来的言行,让吴争震惊了。

马士英至吴争面前,整衣冠、肃脸容,然后推金山、倒玉柱,大礼参拜道:“臣马士英磕见殿下!”

殿下?!

饶是吴争阅历已经丰富,也张大了嘴巴合不上来。

自己是候爵,何以称殿下?

况且,就算是殿下,以马士英的身份也不可称臣。

可称臣者,皇帝、皇后、诸妃、太子、亲王者当面,可称臣。

不得对蕃王称臣,否则视为谋反。

马士英的举止,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惊愕起来。

不少人都脸色怪异,心想,难道今日靖海候杀人立威之外,还要上演一出自立为王的戏码不成?

吴争怒道:“马士英,你疯了吗?什么殿下,何来殿下?”

不想马士英正容道:“臣没有疯,长平公主车驾已在路上,到时殿下就会清楚原由。”

吴争有些头晕,他只知道一点,这个时候称王,不仅于事无补,反而添乱。

这会让他的一切举措,便成为篡位自立的借口,被世人所诟病。

同时,这会造成自己与王之仁之间的离隙。

而今日杀这些人,就更会成为被人攻击的把柄。

吴争真想杀人了,而最想杀的,就是跪在自己面前,称自己为殿下的马士英。

马士英却不知道吴争心中已经起了对自己的杀念,他一脸赤诚地望着吴争。

这时,原本被吴争带来观刑的钱肃乐、陈子龙在下面鼓噪起来。

第三百九十章 这转折来得太突然

ps:感谢书友“没啥好看的书”投的月票。

他们原本已经嚎哭、恶骂许久了的。

现在,他们带着讥讽地声调嘶声音骂道:“狼子野心,天人共见。老天有眼啊,吴争,你该下地狱……!”

随着他们的骂声,那些被捆绑按压跪地的待刑人,那挣扎鼓噪起来,一时间场面开始失控。

吴争看着马士英的眼神越来越阴冷。

马士英这时也回味过来,赶忙道:“殿下息怒,且等长平公主到了,再作决定,臣死不足惜,可此事事关重大,须有长平公主解释,方可服人心。”

吴争强按着心头的怒意,没有开口。

他已经意识到了,朱媺娖救人,于是以封王为代价,换取自己对众人的网开一面。

同时向世人展现自己的意图,将自己逼在半空,坐实自己的“狼子野心”。

这样一来,世人都会唾弃自己的品性,那么就算自己以后掌控朝堂大权,也恐怕难服人心。

这个想法,让吴争心中悚然,同时对朱媺娖有了迁怒。

这女人,越来越精通正治了。

可吴争更恨的还是马士英,就这么一转眼,他就投向了朱媺娖。

这等缜密的谋划,朱媺娖肯定想不出来,其出处必定是马士英献计。

城上众人的眼神和城下的鼓噪,让吴争的头一下子一个比两个还大。

让吴争有一种想从城上跳下去的冲动。

好在,朱媺娖车驾,终于到了。

让吴争更加震惊的是,随着朱媺娖的现身,吴小妹、周思敏二女也跟随朱媺娖从车驾上现身。

吴争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局。

马士英果然深谙权争之道,他这招太狠了,将自己逼到了墙角,投鼠忌器,连反击都不能。

在一片觐见殿下声中,吴争强按着心中的愤怒,向朱媺娖行人臣大礼。

“臣靖海候吴争,参见监国殿下。”

吴争依旧称朱媺娖为监国,因为淳安镇政变,吴争不承认。

随着吴争躬身大礼,朱媺娖却做了更令人惊愕的举动。

她紧上前几步,伸右手搀扶吴争道:“王兄不必多礼。”

王兄?!

这个称呼,简直跌碎了所有人的眼镜。

也坐实了马士英之前的言行是正确的。

这不仅让吴争愕然,连城楼下钱肃乐、陈子龙等人也错愕起来。

陈子龙大喊道:“公主殿下,莫要信口开河。吴争乃绍兴府人士,家中有父在世,户籍可查,怎可让殿下以王兄相称?”

城下一片混乱,无数人在指责朱媺娖的糊涂和昏馈言行。

而这时,更让人意外的是,随着朱媺娖前来的人中,走了一人,正是时任都御史的张煌言。

“臣张煌言拜见殿下!”

“臣等拜见殿下!”随着张煌言的见礼,他身后数十官员齐齐见礼。

这使得场面更加混乱起来。

钱肃乐大骂道:“张苍水,想不到你竟也附逆?为了权势,竟指鹿为马,你可对得起良心?可对得起为国捐躯的张公?”

张煌言一声不吭,没有理会钱肃乐的喝骂。

朱媺娖放开吴争的臂弯,在吴争错愕的眼神下,走到墙垛前。

“诸公,本宫查实,靖海候吴争乃宗室近支,惠宗后裔。”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惠宗,朱允炆,建文朝皇帝,太祖的嫡孙,在位不足五年,而后就是靖难之役,被亲叔篡了位,逃出宫城,下落不明。

这个名字,对于大多数的臣民来说,只是个符号,没有太多的情感存在。

但有一点,如果长平公主说的是真,那么吴争,做为大明宗室的身份,是勿容置疑的。

所以,这个消息,对于反对吴争拥立长平公主继续执掌朝廷的所有官员、文人来说,就如同一个晴天霹雳。

因为他们瞬间就意识到,如果承认了吴争的身份,那么自己不但败了,还丧失了自诩为大义、正朔的根基。反对长平公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比长平公主更具威胁,甚至威胁更胜十倍百倍的目标,出现了——吴争是男丁。

就连吴争自己也傻眼了,他心中震惊地看向吴小妹。

在这一刻,他的脑中乱成了一团浆糊。

可吴小妹自始至终地低着头,眼神不与吴争对视。

“荒唐!”陈子龙厉声喊道,“惠宗是废帝,就算是惠宗后裔,也无资格封王称殿下。”

张煌言上前一步反驳道:“卧子先生所言谬误,成祖登基之后,为惠宗发丧,追谥孝愍皇帝,庙号神宗,直至弘光朝,惠宗。卧子先生言中废帝二字,不知从何说起?”

陈子龙一时为之语塞。

这事吧,谁都心里清楚,可心里清楚和事实是两回事。

况且大明宗亲的封爵是世袭的,特别是宗室近支,以王爵一脉相承,除非有叛乱、谋反等不赦之罪,被削去爵位,否则王爵封号将一代代传下去。它不象明以前的朝代,爵位每传一代,就会被降一等。

这得益于太祖朱元璋对后代的眷顾,为了让后代能平平安安、富足优渥地生活,朱元璋虽然断了宗室读书成才之路,但对于物资上有着着重的倾斜。

所以,如果按朱允炆一脉来推算,吴争做为惠宗后裔承嗣,他的身份称殿下,是理所应当的。

哪怕朱允炆是废帝,但他终究做了大明五年的皇帝。

连朱棣都没有将朱允炆定为废帝,那么就算此时是大明朝未亡之时,崇祯依旧在位,也不敢公开废黜或者加害。

只能以朱允炆一脉承嗣来定性吴争的身份争议。

当然,崇祯如果觉得吴争的存在,影响到了朝野安定,威胁到了他的统治,也可暗暗下黑手,除去吴争,但这绝不能在明面上做。

因为祖宗律法这四个字,一直是限制大明君权,被朝中清流用滥了的最有效的方法。

而从血脉远近而言,朱允炆一脉,更不比朱以海逊色。

由此产生的后果是,吴争将成为被拥立的最佳人选,而这些文人等于自己扇着自己的耳光,然后还不得不重新拜倒在吴争脚下,誓言效忠,如果不效忠,那么他们所自诩的忠诚和大义,还有口口声声的正朔,就是被撕碎了的遮羞布,一文不值。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吴争是惠宗后裔?

乱,很乱,非常乱。

乱的是人心。

这些文人、官员,此时能想到的唯一化解办法,那就是一致指证吴争身份是伪,这确实是最有效的办法。但也有后遗症,一是没有证据证伪,二是如果吴争身份是实,那么他们将会再一次重重得罪吴争,万一吴争有一天承继大统登基,他们这些人,将被挖出来追责。

就算吴争大度,可这世上从不缺阿谀奉承上意之人。

所有人心中都想指证吴争身份的真伪,可就是考虑到这一点,他们都踌躇起来。

可唯独钱肃乐、陈子龙二人不在乎。

陈子龙首先开口道:“惠宗退位,已过去二百年,这其中经历过多少代,已无据可查,如果随便来一人就称自己是惠宗后裔,朝廷都得承认,岂不贻笑天下?当然臣并非质疑公主殿下的声誉,只是兹事体大,不可轻率。”

钱肃乐附和道:“卧子先生所言在理。二百年来,从无听说惠宗有后裔在世,此时突然冒出来,如何证明吴争就是惠宗后裔?臣担心的是,公主殿下被有心人蛊惑。”

场内一片肃静,钱肃乐这话问到了点子上,才是问题的关键。

谁有诉求,谁举证。

你吴争要想与宗亲扯上关系,那你就得自己举证,可问题是惠宗都死了二百年了,本来就是流落在民间不知所踪,怎么举证,何人举证?

所有当事人都已作古,没有人能活二百多年。

不管是谁来证明,按钱肃乐的意思,都可一言否决——此人证言不可采信。

而朱媺娖虽然身份尊贵,但她只是个不满二十的少女,她不可能去证实二百年前的事情。

这二百年中,惠宗后人经历至少八、九代,想证明身份,谈何容易?

随着钱肃乐、陈子龙的话声,文人、官员们的腰杆子瞬间挺直了起来,就同打了鸡血一般,虎视眈眈地看向吴争。

完全没有了刚刚要命归黄泉时那般沮丧。

他们心中已经可以确定,这种情况下,吴争再想下令杀他们,几乎已经不可能。

因为吴争要自证身份,他不能以杀伐来断绝自己登顶之道,就算吴争是假,他也只能以不杀来向世人展示他的宽仁,如果吴争是真,那么他就更该赦免众人,因为至少在名义上,这些文人、官员是大明的忠臣,杀忠臣,不祥啊。

所以,这些人心中笃定,无论如何,今日都是有赢无输之局,就算是胆子再小的人,这时都挺直起了腰杆。

这就象是赌桌上,知道是自己稳赢,哪能不一把子棱了?

面对着钱肃乐、陈子龙二人的质问,朱媺娖平静地转身,从身后郑叔手中接到一卷黄绫,然后慢慢在手中打开。

“诸公,这是太祖遗旨,或许别的可以造假,可这遗旨,怕是作不得假吧?城上城下诸公中,不乏博学有识之士,不妨上城楼来,鉴别一番。”

这下子,刚刚打了鸡血的所有人,如同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以朱媺娖的身份,怕是不至于串连吴争作如此卑劣的伪证吧?

难道……吴争真是惠宗承嗣?

这下,他们之中,有些人看向吴争的眼神开始有些不同,不再虎视眈眈,而是变得迷离起来。

钱肃乐、陈子龙心中也是一惊,太祖遗旨?

看样子不象是假,可太祖怎么会有遗旨留下呢?

二人互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陈子龙道:“公主殿下,可否让臣等一观?”

朱媺娖点点头道:“可。”

吴争突然厉声道:“不可。”

所有人都怔住了,就连钱、陈二人也愕然了。

这二人怎么直接对上了,他们不应该是一伙的吗?

朱媺娖缓缓转向吴争,平静地说道:“大明已亡,宗亲的身份已经不再是世人觊觎的荣耀。如今山河破碎,生灵涂炭,长平身为宗室,当为大明宗室尽最后一份力,就算天下人罪之,也在所不惜。皇兄也是大明宗室,守护宗庙社稷,乃份内中事,且不可因祖辈恩仇,执拗于私仇而荒废了国事。”

这话在别人听来,无非是在劝解吴争不要因朱棣抢了朱允炆的帝位,而记恨于心,坐视天下沦丧。

所以,包括钱、陈二人心中都不免得踌躇起来,听锣听音,难道吴争真是朱允炆后人?

看长平公主对吴争说话的神色,不似有假,而吴争的反应,对长平公主此来,也是意外之事?

这种想法,让钱、陈二人不由得发愣起来,如果吴争真是朱允炆后人,那该怎么办?

如今朝廷没有大义在身,不管是朱以海、朱媺娖都是以监国身份号令军民,尚不足以号令天下,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嘛。

可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特别是南边有隆武朝并存的情况下。

这也是钱、陈等人想借入主应天府,拥立新帝的原因所在。

如果现在已经有了皇帝,那么不管吴争是真是假都好办,假的甚至可以当作真的,先认下,再暗中处置掉就是了,用此来向天下展示皇帝的宽仁友爱。真的则可安排人指证为假的,直接当众处死就是。

再不然,赐他一个王爵,恩养起来就是。

可现在,朝廷无君,以钱、陈二人的身份,还不敢行大逆之事,去决定一个宗亲的生死。

何况这个宗亲,还手掌重兵,足以左右他们的生死。

这种情况下,几乎已经一败涂地了。

可钱肃乐、陈子龙终究与那些还跪在地上的官员、文人不同,他们是真正忠于大明宗室之人。

他们最关心的,还是这事的真伪。

而朱媺娖的话,在吴争这个当事人听来,完全就是别的意味了。

吴争听出的意思是,朱媺娖在想他解释,她筹谋这件事的用意。

她在说她虽然已经心灰意冷,但终究是朱家人,她得为这个天下做些什么。

而这场内讧再继续下去,恐怕后果就是朝廷分崩离析,再无复兴的可能。

甚至吴争听得出,她在求自己,求自己不要去戳穿这个谎言。

第三百九十二章 推倒重建?

可吴争不想这样。

在吴争看来,这天下需要的不是治疗,而是需要推倒重建。

哪怕自己最后真有面南背北的一天,也是自己堂堂正正被世人所拥戴,绝不是这样冒用吴小妹的身份,欺骗天下人,来达到目的。

吴争摇摇头道:“殿下过虑了。臣自信能妥善处置这两天应天府中所发生的事,殿下仅可放心。”

朱媺娖突然泣道:“长平只是个女子,无法令天下人信服,鲁王虽是宗亲,可胸无大志,毫无进取之意。宗室衰弱,天下离心,还望王兄看在长平一片诚意的份上,认祖归宗,复兴宗庙。”

说完,朱媺娖竟向吴争缓缓拜倒。

而朱媺娖身后周思敏、吴小妹也随之拜倒。

随着朱媺娖前来的张煌言等数十人,跟随朱媺娖向吴争拜倒。

吴争有些愣了,他是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按他的意思,今日杀掉这些挡自己路的文人,重组朝廷、内阁,然后带着新班子照样可以抗清复明。

可现在,朱媺娖竟然来了这么一招,而吴小妹、周思敏也身陷局中,最关键的是,被吴争自始至终信赖,甚至可以说是心灵依托的张煌言居然也是知情人。

这事有些大了,如果自己不认,那就是一场天大的闹剧。

不但朱媺娖将声名狼籍,恐怕还会连累周思敏、吴小妹,而张煌言等人的政治生命,恐怕就要在今日完结。

吴争犹豫了,他一时无法想明白。

城楼上上演的这一幕,从钱肃乐、陈子龙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渐渐意识到,或许……吴争真是朱允炆后人,否则,以朱媺娖之尊贵身份,怎会当众向吴争行拜礼?

而张煌言向来以正直诤臣自居,又怎会参与这种掩耳盗铃的勾当?

钱肃乐、陈子龙眼神交流,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悚。

没有皇帝在位,就没有人可定义哪个宗室,没有资格承继大统。

如今的形势,只要是宗室近支,都有资格承继。

就象朱聿键、朱以海,如果朱慈烺在,他们根本没有资格,但现在宗室凋零,不比往常了。

而二人渐渐开始意识到吴争或许真有可能是朱允炆后人的时候,他们的理念在促使他们的心态发生改变。

如果吴争是真的,那么他必定比朱以海、长平公主更适合统率朝野,如果真是这样,那之前所有的争执、所有的矛盾,都将迎刃而解。

吴争都姓朱了,就算他登基为帝,那天下依旧为朱明天下,还争什么?

这个认知,让钱肃乐老泪纵横。

他与陈子龙嘀咕交流了一会,得出一个结论,现在的关键是,吴争究竟是不是朱允炆后人?

钱肃乐突然大呼道:“既然靖海候不同意我等上楼验看,那么请公主殿下派人将太祖遗诏请下城楼来,臣聚集在场博学之士,一起验证,以辩真伪。”

这话听起来并无不妥,却是钱肃乐第一次向吴争释放出善意。

他们开始顾及到吴争的意思和颜面。

朱媺娖此时已经被吴争搀扶起身,看着近在咫尺的吴争,朱媺娖低声道:“我不能看着应天府被你这么清洗,他们都是大明忠良之士,虽说有党争嫌疑,但如果没了这些人,大明……就真的没人了。”

吴争蹩眉,同样低声道:“不破不立,这些人的执拗已经深入骨髓,无法因势而变,我知道他们相比那些降清的败类有骨气,但世上很多事……你可以知道,好心办事坏事所造成的损害,远比坏心更大?”

朱媺娖急道:“如今的大明就象是一座已经损毁的房屋,你不能为了救它,而去将它的柱梁砍断推倒它。”

“这有什么不对?推倒重建,便能海晏河清。”

朱媺娖定定地看着吴争,道:“可在你推倒之后,再建起来的,还是大明吗?”

吴争心中有些震动,但他依旧强硬地说道:“我自始至终,没有说过复朱明。”

朱媺娖两行清泪划落,她身后吴小妹突然上前道:“哥,我也姓朱。”

吴争愕然。

果然是血浓于水啊。

可吴小妹接下去的话,让吴争为之咋舌。

吴小妹道:“哥,我打小没求过你,这次妹妹求你了。”

吴争木然地问道:“为什么?就因为你姓朱?”

“这,难道还不够吗?如果我是男儿身,按礼说,这天下也有我一份不是?天下被这些人糟践成这个样子,我难道还不能取回我该得的那份?你是哥哥,难道不该为妹妹争点嫁妆?”

吴争有种想暴走的冲动,这是争嫁妆的事吗?

不过吴争还是很欣慰,从吴小妹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性情就变得压抑许多,今日这番话,倒是让吴争看到了原来的吴小妹。

对啊,就该这样子,是我的,谁也不准抢,不是我的……呃,以后再说。

吴争这时有种一口应下的冲动。

吴小妹睁着泪目,仰着梨花带雨的脸,一副凄楚样道:“虽说我不想承认自己姓朱,可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在提醒着我,让我夜不能寐。”

这样子让吴争一时分辨不清究竟哪个才是吴小妹,“你们可知道,就算我认下此事,就算城下那些人答应拥立我,可今日这样的利益冲突,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只要病根在,终究会复发,到时所产生的后果远比今日更严重,与其长痛不如短痛,来得更痛快、爽利!”

吴小妹摇摇头道:“可他们……是好人。”

吴争愕然,“小妹,身份到了一定的高度,判断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在于立场,而不是品性。”

“可他们不该死。”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罪不致死……可他们要我死,所以他们必须死。”

“但哥哥只要认下,他们就不会想哥哥死了,他们会效忠于你。”

吴争无奈地叹了口气,一番话下来,又回到了原地,车辘轳话让吴争心累。

看着二女企盼的泪目,吴争苦笑道:“谎言终究是谎言,我是吴争这个事实,不可能因为冒认宗室而改变,况且……。”

第三百九十三章 太祖遗诏

说到这,正是钱肃乐对着城头大声呼喊的时候,吴争向城下呶呶嘴道:“瞧,他们急了,急着指证我冒认宗室呢。”

朱媺娖却不理会吴争的牢骚,再次争辩道:“吴争……。”

吴争无奈地叹息一声,打断朱媺娖道:“这身份争议太大,并不会如你们想象般顺利,在我看来还不如快刀斩乱麻来得干净、彻底……罢了,既然你们都认为这条路行得通,那我就勉力去试试。”

其实吴争心里知道,杀亦或不杀,都无法真的平息这种争端。

杀,只是将分争以武力压制下来,仇恨,一样会变成种子,在未来的任何一个吴争无法预料的时间暴发。

不杀,要朱媺娖等人的这种方式去妥协,同样,谎言就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可能被拆穿,到时所产生的后果,并不会比上一种方法更轻。

吴争无法权衡了这两种方法孰优孰劣,但眼前,关系到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吴争没得选择的余地。

那么,就按照他们的意思,试着走走第二条路吧。

吴争终于点头,“如他们所愿吧。”

……。

正象吴争所说,这事远不是想象地这般顺利。

钱肃乐又陈请朱媺娖,以聚集鸿儒、博学之士辨识遗诏为由,释放徐孚远、宋征舆等人。

朱媺娖当即就同意了。

在一轮漫长的辨识过程之后。

钱肃乐代表二十余鸿儒做结案陈词,道:“回公主殿下,经诸公辨识,此太祖遗诏为真。”

朱媺娖粉脸一喜,道:“如此,靖海候的身份便可确认无疑了?”

这时,陈子龙躬身道:“那倒不尽然。我等只能辨识此太祖遗诏是真,可遗诏内容,却是太祖遗命惠宗应变逃离京城之策,与靖海候是否为惠宗后人,并无直接关连。还有,臣敢问殿下,为何突然知晓靖海候这离奇的身世,又正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前来,将此事公诸于世?”

朱媺娖一时语塞,她有些恼意地嗔道:“卧子先生是在质疑本宫说谎?”

“臣不敢。”陈子龙口中说不敢,但言下之间正好相反,“臣窃以为,兹事关乎大明天下正朔,关乎江山社稷传承,不可不慎,唯有丝丝缕缕皆是铁证,令人无可反驳,方可让世人取信,方可令天下信服。”

吴小妹突然上前一步道:“卧子先生的疑虑,由我来回答更合适。”

陈子龙点头道:“只要是实话,但说无妨。”

吴小妹道:“之前诸位想必都知道,哥哥为家父病重赶去平岗山,也就是那时,家父以为病重难愈,向我兄妹吐露了这件苦守了二百年的秘密,哥哥,竟是惠宗后人。得知此事之后,哥哥认为此事就算公之于众,恐怕也难以取信于人,所以,打算按家祖、家父一般,将秘密藏于心,秘而不宣。”

陈子龙点点头道:“此话倒是于情相符,与理相合,只是为何今日又想到公之于众了呢?”

这时周思敏上前一步,与吴小妹并肩而站。

“因为是我,向公主殿下禀报了此事。”周思敏抿嘴道,“家祖父姓周讳奎,乃崇祯朝嘉定伯。”

周思敏这话,令所有人震惊。

崇祯朝嘉定伯,那是崇祯帝周皇后的父亲,也就是大明朝国丈。

陈子龙等人更震惊于周思敏如此尊贵的身份,竟甘愿为吴争侧室。

下意识之中,所有人都隐隐感到,吴争的身份,恐怕是真的了。

周思敏继续道:“家翁病重,是我与小妹在床榻边日夜服侍,虽说当时家翁与夫君、小妹吐露秘事时,家翁让我避在门外,可山寨中房舍简易,不如城中奢华,我在门外,仍可听清楚屋中的交谈,由此我知道了夫君的身世。”

“这事关乎夫君,按理我不该说,可昨天到今日,城中发生这一切亲者痛仇者快之事,让我担心夫君被你们逼迫,做出一些他原本不想做的事,于是再三考虑之下,我将此事禀报了公主殿下,希望公主殿下做主,能为夫君求个公道。”

陈子龙颌首道:“你与公主是姨表姐妹,此举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陈某还有事不明白,马士英、张煌言为何会随同公主殿下前来?据陈某所知,张煌言与靖海候素来相近,而马士英也已投靠靖海候麾下。”

马士英道:“马某虽然自知被诸位嫌弃,可马某终究是明臣。故入城之后,便想着去觐见公主殿下。”

陈子龙道:“理该如此。”

马士英道:“马某正与公主殿下说着话,夫人前来。马某本想回避,不过夫人既然已经打算将靖海候身世公之于众,自然也就不会回避马某。”

陈子龙冷哼一声,讥讽道:“如此看来,夫人想必也清楚,靖海候视阁下为心腹了。”

马士英没有接这茬,他继续说道:“马某惊闻靖海候离奇身世时,也不免心中震惊。可想到之前刚刚与殿下说起应天府这两日乱局,于是向殿下建议,何不趁此时,将靖海候身世公之于众,一来可解救这数百人于危境,二来也可化解靖海候与诸公之间的误会。”

陈子龙嘿嘿一声道:“如此说来,我等竟还要承阁下救命之恩了?”

马士英这时接茬了,“卧子先生自然是不怕死的,马某也相信这数百人中,不乏敢为朝廷、为天下死者。不过卧子先生就算不屑与马某为伍,可有一点卧子先生也必须承认,马某亦不怕死,弘光朝亡后,马某隐于山野之间,生生与清军周旋了一年有余。”

陈子龙一愕,一时难以反驳。

可他与马士英恩怨颇深,弘光帝朱由崧在应天府登基,陈子龙在黄道周的推荐下,以崇祯时授的兵科给事中职务在弘光朝廷任职。

兵科给事中虽然只是七品,但是可以直议军政要务,陈子龙在朝五十多天,上书三十多次,但朱由崧沉溺酒色,无心复国,只求偏安,皆不予以采纳。

而陈子龙的脾性火爆,朝堂之上的直言触犯了马士英、阮大铖等人,由此受到马士英、阮大铖等人排挤,被迫辞官回乡。

第三百九十四章 传国玉玺

这也是陈子龙不待见马士英的主要原因。

当然,双方的阵营,使得二人也无法合流,一个是阉党,一个是清流,道不同不相为谋,可谓水火难容。‘

所以,面对马士英雄的反诘,陈子龙稍愣之后,便反击道:“方贼国安,原为朝廷越国公,素来也是与清廷为敌,可真到了大战将启,不发一矢便降了清,可见秉性难移啊!”

听陈子龙将自己与降了清的方国安相提并论,马士英大怒,他骈指正要发作。

这时张煌言走上前来,制止了马士英。

其实,张煌言资历上根本无法与马士英相提并论,可马士英却非常忌惮张煌言。

他知道张煌言与吴争之间的情义非比寻常,浸淫宦洚数十年,这点儿眼力见,马士英不缺。

况且张煌言如今是都御史,马士英更是对张煌言忌惮三分。

所以,就算马士英羞怒难抑,见张煌言上前来制止,也就不说话了,默默退至一边。

张煌言道:“今日不是争论马大人品性的时候,卧子先生何必咄咄逼人呢?既然马大人已经回答了卧子先生之前的提问,说清楚了原由。那么煌言现在也来回答为何会随殿下出现在此。”

“拂晓时分,天色未亮,煌言就被公主殿下派人传召,觐见之后,得知靖海候身世,惊愕之余煌言也如卧子先生一般,质疑过此事真伪。”

陈子龙急问道:“张苍水,结果如何?”

张煌言答道:“虽然未得靖海候亲口证实,但以煌言所闻所见,煌言可以得出结论,靖海候为惠宗后裔之事,千真万确!”

张煌言的话,让所有人哗然。

虽然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但张煌言如此坚定地为此事作结案陈词,还是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张煌言原本是没有这个资格做结案陈词的,但他现在的身份是都御史,这个身份足以让他来为吴争的身份背书。

陈子龙与钱肃乐等人嘀咕了几句之后,再次开口问道:“张苍水,原本陈某不该质疑你之证言,可此事体大,陈某与诸位同僚不得不慎。”

张煌言平静地说道:“卧子先生必中有何疑惑,不妨趁现在一并问出来。”

陈子龙道:“你所说的所见所闻指的是什么?你又是如何断定所见所闻可以采信?”

张煌言看向朱媺娖,朱媺娖微微点头。

张煌言这才答道:“煌言所见,有靖海候出生时的黄堞,上面清楚记载着靖海候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陈子龙皱眉道:“这只是证明靖海候的生辰,与惠宗后人并无直接关联。”

张煌言道:“可如果这黄堞上盖有惠宗印玺呢?”

这下陈子龙、钱肃乐神色剧变。

他们是博识之人,自然知道朱允炆得一方青玉,着能工巧匠雕刻玉玺,上刻“天命明德,表正万方,精一执中,宇宙永昌”十六字,而后诏令废诸印,独尊一方。

而这被大明君臣称为传国玉玺,自朱允炆失踪之后,也下落不明。

永乐帝朱棣为此下了很大的气力寻访。他曾经派亲信拿着御制诏书,在寻访仙人张三丰的名义下,行遍天下州郡乡邑,二十一年暗地察访,不得。

坊间还传说,太监郑和六下西洋寻找,前后达二十八年之久,就是为了寻找建文和这方传国玉玺,可谓用心良苦。

最后,朱棣只能重新雕刻新印,但这种苦求不得的遗憾,贯穿了朱棣的余生。

所以,这方传国玉玺对于大明君臣的意义,说它是传国,绝不为过。

如今,听闻黄堞上盖有惠宗印玺,如何不让在场之人震骇莫名?

失踪了二百余年的传国玉玺初露端倪,这如果是和平年代,便是祥瑞啊。

当沐浴焚香,行大礼仪,祭祖、封禅亦不为过。

陈子龙几乎是带着哭音,向朱媺娖借黄堞一观。

朱媺娖允准。

包括钱肃乐、陈子龙二十几名鸿儒仔仔细细地验看之后。

他们开始缓缓退后。

城下数百官员、文人,面对着郑叔双手所捧的黄堞,正色肃容,行大礼参拜。

这是明臣二百年来的遗憾,今日算是圆满了。

但他们依旧不肯承认吴争就是朱允炆后人。

陈子龙是这么说的,“按黄堞上所书……生男名辰晅,生女名辰妤。可见惠宗后人临终之时,并未见到孩子的出生,所以无法判定是男是女。如此一来,只要随便抱来一婴儿,就可说是惠宗后人。”

张煌言大怒,厉声斥责道:“陈子龙,你放肆,竟敢如此诋毁宗室?”

这话确实没骂错,虽说陈子龙所质疑的是很有可能,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质疑宗室撒谎作假,那就太荒诞了些。

这时,马士英开口了,他道:“卧子先生自视为君子,可却以小人之心度天下人。莫非大明天下,唯有你卧子先生才是光明磊落之人吗?”

陈子龙反怼道:“陈某从未有过此念,但相较于阁下,陈某当可自诩君子了。”

这时吴争终于开口了,听到现在,他基本上已经明白了朱媺娖、张煌言、马士英等人的筹划和想要达到的目的。

“陈子龙。”吴争直呼其名道,“或许在尔等眼中,宗室的身份是世人趋之若鹜的,可在吴争眼中,不值一提。吴争从无要以此身世来谋取任何权力和利益,尔等不信便罢,吴争姓吴,不姓朱……!”

吴争的话引得所有人惊悚。

这个时代,背弃自己的姓氏,等于背弃祖宗,吴争这话,等于是放弃了朱姓。

同时吴争还对朱姓嗤之以鼻,这让朱媺娖、吴小妹脸色也不好看了,她们可是真正的宗室。

张煌言赶紧上前,阻止吴争继续往下说,并为吴争打圆场道:“靖海候不可意气用事,是假真不了,是真假不了,此事重大,城楼下诸公,也是为了令天下人信服,还望靖海候体谅。”

这时,朱媺娖终于开口了,“诸公所疑,份属应当,是为常理。只是谨慎太过,反而泯灭了对宗室的敬重之心。卧子先生,诸公对黄堞上玺印可有异议?”

第三百九十五章 这是我的意思

陈子龙这时心中也有些后悔,他明白自己这次,算是把吴争给得罪狠了。

逼吴争说出如此狠话,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有些过了。

听见朱媺娖责问,陈子龙赶紧与钱肃乐等人商谈几句,然后躬身回道:“回殿下话,我等对黄堞上的玺印并无异议,这确是传闻中随惠宗流落的传国玉玺不假。但此事终究过去二百年,谁也没有真正见过传国玉玺,所以,要证明靖海候宗室身份为真,还须比对顺天府留下的以往诏令、文书,方可确认。”

陈子龙这番话引得众人点头应和,说到底,在场所有人哪怕是鸿儒达士,恐怕谁也没有真正见过这方玉玺,所谓的验证,其实无非是按所见所闻进行排除比对罢了。

真正能进行比对核实的,还是顺天府紫禁城中的宫藏文书、诏令副本,可问题是,顺天府如今被清廷所占,怎么比对?

朱媺娖平静地说道:“如此就好。本宫要告知诸公的是,这方传国玉玺此时正在本宫手中,乃靖海候妹妹转交于本宫之手。”

随之,朱媺娖从身后郑叔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玉玺,双手高擎,“诸公若还有异议,可上城楼一观此玺真伪。”

这话再次震惊了全场,如果说陈子龙质疑黄堞上玺印无法佐证上面所书婴儿的身份,那么,这方传国玉玺足以证明吴争就是那个黄堞上所书的婴儿。

没有人会将这方传国玉玺套用到一个不知名的西贝货身上。

这方玉玺足以扫平一切质疑之声。

在十余人结队上城楼验证玉玺真伪之后,结果当然是认定为真。

朱媺娖行事太狠,几乎没有给钱、陈等人留下质疑的余地。

这种事,原本应该先私下里与他们先沟通一下,然后再宣之于众。

可现在,朱媺娖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将此事捅了出来。

哪怕是钱、陈二人还怀疑吴争的身份,恐怕面对这方玉玺,也只能认定为真。

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这玉玺为假,如果仅仅凭心中的揣测去质疑,那不但得罪狠了吴争,连长平公主都得罪狠了。

朱媺娖既然使出此招,那么就表明她已经一顾一切地站在了吴争这边。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世上终究是趋利避害之人为多,短暂地寂静之后,至少有半数以上的文人、官员面向吴争,行跪拜大礼。

“臣等参见殿下。”

钱肃乐仰头喟叹一声,伸手拉了拉陈子龙的衣襟。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也算尽力了。”

陈子龙点点头道:“其实他若真是惠宗后人,那结果也不错,至少这江山还姓朱。”说到这,陈子龙古怪一笑道,“不过如此一来,止亭兄倒是了却了一桩烦心事。”

钱肃乐一愣,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他若是惠宗后人,那与公主殿下……呵呵,从这点上来说,这事更增添了几分真实。”

钱肃乐一愣,陈子龙虽然没有说穿,但其意不言自明。

从绍兴府开始,公主与吴争之间的关系就不乏流言蛮语,可今天,长平公主竟执意证实吴争的皇族身份,这确实需要非常心志。

要知道,吴争如果真是惠宗后人,那么与公主就有了血缘关朕,二人的关系就变成了族兄妹,族兄妹不能通婚。

陈子龙话中之意,虽说是调侃钱肃乐再不必为他女儿的大室身份而担忧,但实际上点明了公主与吴争之间,再不可能苟合,那么如果拥立长平公主继续监国,或者登基,他们应该还有机会。

相视会心一笑之后,二人推金山倒玉柱,口称“殿下”,行跪拜大礼。

他们二人的拜倒,就如同一种无声的命令,城楼下所有人随之拜倒。

这是承认了吴争皇族的身份,但承认身份是一回事,有没有资格继承大统是另一回事,大明皇族多了去了,当以十万计数,所以,钱、陈二人同样认为在这件事上,不必纠缠过多。

于是,顷刻之间,城上城下近千人拜倒在地,口呼殿下。

看着这帮子拜倒在自己脚下的人,吴争好气又好笑,这就是一场闹剧,朱媺娖三女筹划的一场舞台剧。

……。

人,肯定是杀不了了。

这或许是今日,吴争唯一感觉心安的事了。

经此一闹,这些文人、官员至少在明面上,不会再反对自己,自己又何必再起杀心?

“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小妹有些不敢看吴争,“哥哥……这是我的意思。”

吴争嗤声道:“你还没那个本事。”

朱媺娖没好气地回道:“没错,是我的意思。”

吴争无奈地叹息一声,“你究竟想做什么?这事远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简单……况且,一旦走漏了消息,没的就惹出大事来,到时后果远比今日我杀数百人更严重。”

朱媺娖闷声道:“也不会如你所想那般严重,知道此事的仅眼下五人罢了。”

五人,朱媺娖、吴小妹、周思敏、郑叔,还有自己?

这么说,吴小妹身世的事情并没有被扩大?

吴争有些惊讶起来,“那……马士英和张苍水又是怎么回事?”

朱媺娖冷哼一声,扭转头去,这样子,还真没有了执掌朝廷,主宰生死,监国的模样,倒象是正向情人生气的小女孩了。

吴小妹代答道:“哥哥放心,我们只是将我的身世按到了哥哥的头上。张、马二位大人都只知其一,不知有二。”

朱媺娖扭过头来,“马士英只是凑巧前来觐见本宫,适逢其事罢了。不过他是你的人,我也就顺势而为了。不过张煌言却是此事中必不可少的人,是我特意传召来见的。”

吴争恍然,这三女子确实厉害,将马士英、张煌言这些人都利用进去了。

特别是马士英,这有些八十老妪反倒被稚童算计的意思了。

不过吴争此时确实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身世的秘密没有扩散,那么情况就可控。

第三百九十六章 君子,须欺之以方

至少目前,身份张冠李戴的秘密,还没有泄露出去的可能,眼前这三女,是不可能泄露的,她们与自己可以说是利益共同体,而郑叔,吴争瞥了一眼,他应该不会泄露,因为他的利益也是与朱媺娖密切相关的。

略松了口气,吴争道,“谁能把这件事,从头至尾和我说一说,也好让我听听,这其中是否有疏漏之处。”

吴小妹道:“我来说吧。”

于是吴小妹将前一夜发生的事对吴争述说了一遍。

朱媺娖终究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经历了淳安被逼宫一幕,已经心灰意冷,在她看来,去监国位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应该说,她对自己监国的这一年多,已经身心疲惫。

如果不是心中对宗室的一种执念,怕是早已坚持不下去了。

而正阳门那一幕,更让她神伤,朝廷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内讧。

但朱媺娖也同样清楚,如果真让钱、陈这些人扳倒了吴争,那么想要复明,恐怕就是镜花水月之事了。

可问题是,钱、陈等人的理念与吴争不同,他们在乎的是正朔。

可不管是朱媺娖还是吴争都没有可能代表正朔。

朱媺娖有身份,却是个女子,吴争是个男子,却与皇族牵扯不上关系。

正在朱媺娖和郑叔苦恼之时,吴小妹提议,张冠李戴,将自己的身世按在吴争的头上。

如此一来,吴争就有了皇族身份,这个身份足以让所有忠于明室的人团结在他的周围。

经过三女加上郑叔的仔细斟酌,觉得此事有可行之处。

一则黄堞上只说生男名辰晅,生女名辰妤,并没有可以佐证的相片,只要年龄相仿,根本无从考究真假。特别说经过二百年,所有知情人都已故去,想举证吴争身份的,根本找不到。

二则有传国玉玺为凭,几乎所有的猜疑都散去,一个王爵与传国玉玺根本无法并论。

也就是说,只要传国玉玺出现,就算吴争是假,也没有人会去纠缠此事,明人对这传国玉玺的执念,太深了。

综上两点,朱媺娖做出了决定,不过她唯一犹豫的是,和陈子龙所说的那样,如果吴争坐实了皇族身份,那么她与吴争之间,永远没有可能走到一起。

这一点,让她心碎,也差点让她中止了这个方案。

但最后,朱媺娖还是做出了选择,儿女私情与国家宗庙而言,孰轻孰重?

如果坐视这数百人被吴争清洗,那么日后的朝堂就算还存在,与朱家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下了决心,那么要做的事还很多,至少需要一个在朝堂上说话有份量的人,引为助力。

于是,思忖再三之后,张煌言入了朱媺娖的眼睛。

张煌言为人正直,以诤臣出名,且与吴争关系不错,这样就能使得,外臣在接受这个秘密时,不会下意识地去质疑这事的真实。

因为这事有张煌言作保。

所以,朱媺娖立即派人去传召张煌言。

而这时,马士英的到来,让朱媺娖眼睛一亮。

马士英对政斗有着丰富的阅历,朱媺娖将吴争身世一说,他便意识到机会来了。

吴争之所以遭受朝野文人敌对,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吴争崛起太快,而是吴争锋芒太露,简单地说,是没有根基。

一个没有根基的人,手掌实权、占据高位,自然受人嫉恨。

这与对错无关,只关乎人性。

在马士英看来,如果吴争有了这个身世,就可如虎添翼,不用说封王了,日后面南背北都可事半功倍。

于是双方一拍即合,马士英为整个计划出谋划策、修补漏洞,做得是不亦乐乎。

而张煌言正直,君子欺之以方。

奈何朱媺娖虽然贵为公主,却不是君子,而只是个女子。

所以,张煌言根本没有去猜测朱媺娖都会撒谎。

他在看到黄堞之时,就已经相信了朱媺娖的话,更何况传国玉玺当面?

张煌言对此是深信不疑,他真以为吴争是皇族,惠宗后人。

甚至想到,吴争这样的天纵之才,正是上天派来拯救大明的。

许多事情一旦穿凿附会起来,就成了神迹,自古有之。

吴争听完之后,就问了吴小妹一句话,“你这么坑你哥,咱爹知道吗?”

吴小妹愣了半晌,才答道:“爹那我去说,一切责任妹妹来担。”

吴争无语。

……。

次日的朝会,应该是这三年以来,最大的朝会了。

朝廷复归南京,天下有主,这无论如何都是件鼓舞人心的大盛事。

但出现在奉天殿殿阶之上的依旧是朱媺娖。

而她并没有坐在正中龙椅上,而是在龙椅之下另设了一个席位,是为监国。

引发这两天事变的主角吴争,此时正与群臣躬身向朱媺娖行臣子礼,口呼“参见殿下。”

这是当天夜里,几方妥协的结果。

昨天夜里,钱肃乐等人出洪武门后,一群人凑在一起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陈子龙仰头蹉叹道。

钱肃乐等人明白,陈子龙这是在借用文天祥指南录中的诗句,在发泄心中的愤慨和憋曲呢。

徐孚远、宋征舆等人齐声应和。

徐孚远道:“如今吴争已经被坐实宗室身份,加上他的功勋,封王已经不可阻止,可一个手掌我朝六七成大军的王爵,这后果是什么?”

徐孚远的话说出了众人心中的担忧。

宋征舆道:“承认宗室身份可以,但坚决不能封王。”

陈子龙厉声道:“谁与陈某共同进言,阻止靖海候封王?”

“我!”、“我!”“还有我!”……。

也难怪陈子龙,这两日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往往事先经过仔细推敲,觉得并无疏漏的计谋,到了真正实施时,便错误百出。

原本想还朝堂一片清朗,还大明朝一个正朔,结果让人心酸。

甚至想为宗庙殉节,都被那不当人子搞成了一场闹剧。

而今日,差点让数百人为此送命,这些人在钱肃乐、陈子龙看来,那可都是朝廷的栋梁、脊梁,说是柱国都不为过啊。

第三百九十七章 镇国公闪亮登场

所以,钱肃乐、陈子龙等人对于吴争,还真的是无计可施,两个头大。

刚开始时,你打算和他谈规矩吧,他和你谈理想、谈大义。

你想也对,就和他谈理想、大义吧,他和你谈人心波诡。

于是你不得不和他谈人心吧,他又和你论拳头谁大。

好不容易,决定拼着老命不要,和他对上拳头了,得,他索性不干了,直接一记闷杀,让你连哭都没地哭。

这种如拳头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最伤人心,最损士气。

钱肃乐、陈子龙这些人,本想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将吴争搞臭、搞烂,这个世道,只要名声臭了,那就不可能再有大作为,可偏偏……偏偏他一转眼竟成了惠宗后人。

如果是在崇祯朝,这或许也是件震动朝野的大事,可还不至于对时局产生如此大影响。

可现在不同,他这个惠宗后人在身世曝光之前,已经是当朝手掌重兵的靖海候,不仅如此,他还立下显赫之战功。

在宗室凋零的现在,要找出一个有才能的皇族近支,已经太困难了。

不仅如此,他的身世还得到现任监国朱媺娖(吴争的到来,且在奉天殿从龙椅上将朱以海拽下,让淳安镇的逼宫形同儿戏)、时任都御史张煌言的认可。

这无形之中,平添了不少官员的效忠之心。

身为清流,可与奸倿斗、可与君斗,可他们知道,万万不可与民心斗。

同时,自诩为大明忠臣,愿意为宗庙流尽最后一滴血的钱肃乐、陈子龙等人,又如何去反对一个拥有着传国玉玺的惠宗后人呢?

虽说惠宗早已成为历史,可从宗室系谱上,他依旧是大明宗室近支,哪怕夺了他江山的朱棣,也从不否认,何况是后世明朝皇帝?

这才是当时城下,钱肃乐、陈子龙见自己阵营有不少官员、文人向吴争拜伏之后,随之率余众拜伏称殿下的原因所在。

既然你是宗室,那你就得按宗室规矩来,大明忠臣绝对不缺“规范”帝皇的手段。

而阻止吴争称王,就是这些人的第一份谏言。

他们说,惠宗后人的身份太过惊世骇俗,如果直接封王,反倒显得突兀,不如先造出声势,然后徐徐图之,方可水到渠成。

瞧瞧,说得多好,多么理所应当。

吴争能拒绝吗?

当然不能。

好不容易平息了这场风波,数方人有了一个可以做为妥协的借口,吴争怎么能以一己之私欲,而再次掀起另一场内讧风暴呢?

同时,王之仁持臣子之礼向吴争行礼时的生硬,同样让吴争意识到,称王的不合时宜。

吴争能安心称王吗?

当然不能。

这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吴争的心性,不逼他,那还是个讲理人,逼急了啥都干得出来。

最重要的是,吴争心悚。

他不是悚这些清流文人,也不是悚手握重兵,需要借助力于他的兴国公王之仁。

悚的是远在千里之外平岗山中的老爹。

周思敏意外小产,使得吴家香火不知又得再过多少时候才能续上,如今再改名换姓,吴争不知道他爹会不会因此气出个好歹来。

所以,吴争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诸人不封王的“建议”,而吴争的“豁达”也赢得了诸臣的好感。

这就有了今日,顺利的大朝会。

在万众一心的拥戴下,已经萌生去意的朱媺娖再次坐上了监国之位,并且入主宫城。

这本是群臣极力反对的,按礼,监国毕竟不是正君,确实不该入主宫城。

但奈何吴争执拗,力主朱媺娖必须入宫。

群臣一来有好感于吴争的“豁达”,不想逼之过甚,决定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二来嘛,朱媺娖是崇祯嫡女,正经的大明公主,原本就是宫中人,进宫,无非是换了个说法罢了,不管将来是谁登基为帝,朱媺娖这个公主封号,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所以也就不再反对吴争的执拗了。

吴争其实心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和用意,他只是想恶搞,你们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你们一天用至天天不痛快。

可群臣的反应,让吴争甚至怀疑,这些文臣一直坚持的大义、正朔,是不是也是块说扔就能扔的遮羞布。

因为,他们一直诟病朱媺娖任监国,说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进行逼宫,说是“须拥立新君,应对南面隆武,以名正言顺”,不惜以命殉节也要拥立朱以海登基。

可现在,相较于自己封王,他们却异口同声地一致拥戴朱媺娖监国,从上到下、由里至外,竟没有丝毫不诚心,让人目瞪口呆。

正冕冠服下的朱媺娖,庄重、神圣,举手投足之间,无端就能让人心中生起一种拜伏的冲动。

在宫内巧手的拾掇下,身体的残缺被掩盖的严丝合缝,根本看不出来。

在完成了拥立朱媺娖任监国仪式之后,就是朝廷以诏令的形式,诏告天下,公示吴争惠宗后裔的身份,并允许有确凿证据者入朝举证,这是朝廷入主南京之后颁布的第一道诏令。

之后当然就是进入封赏程序。

从吴争北伐以来,明军将士光复九府之地,所积累的功勋无数,赏赐自然得兑现了。

而这首功,吴争当之无愧。

在钱肃乐以大学士、吏部尚书身份提请授吴争国公爵位时,朝堂由上而下,一片附和声,无一人有异议。

于是,一个崭新的国公封号闪亮登场——“镇国公”。

在一片道贺声中,吴争笑纳了。

虽说不能封王,但吴争也为麾下争取了极大的封赏,几乎都到了按律的上限。

譬如陈胜授嵊县伯、指挥使,以彰其在丰惠抵御清军所获战功及他平岗山寨治理之功。

厉如海、池二憨、宋安等授副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等……。

虽说治下依旧为杭州、嘉兴、松江三府之地,但兵员编额,吴争已经争取到最大,三府共三卫,共三万六千人。

大府一卫,小府两府一卫,京城两卫,这是君臣共同议定的方略。

第三百九十八章 权臣OR忠臣

九府八卫,约十万兵力,按这样的兵力,虽说进取不足,自卫却是足够了。

如今九府始复,百事待兴,都道穷兵黩武乃亡国之兆,加上与满清的停战协定,让大多数人有了懈怠之意,而吴争无法左右文人集体的意思,也只能作罢了。

当然,朝廷财政窘迫,不堪重负更多的军队,也是吴争不再坚持的主因。

兴国公王之仁,所获也丰,他以国公之位,被授少保,这是大明三孤之尊位,可谓显赫、荣耀到了极点。他辖下的两支水师二万人没有一人被削减或者调动,尽归他统率,也算如愿以偿,不过他的五千步兵(原有八千多人,光复应天府时折损了近半)被划归了禁军编制,这是他最郁闷的地方,好在还在他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钱家叔侄也不例外,他们分别被授于京卫指挥使司、京卫指挥同知,统率一营京卫,另一营则为廖仲平统率。这等于是将二人调离了吴争的麾下,正式调入禁军。

夏完淳被授临安伯,以一万多义军改编为明军序列,进驻建阳卫(太平府),称建阳军。

钱肃乐、陈子龙分别被授以少师、少傅,与兴国公王之仁共称“三孤”,同时分别领吏部、礼部尚书,可谓朝廷真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员。

张煌言觐文华殿大学士,仍掌御史台。

熊汝霖依旧掌兵部。

徐孚远、宋征舆分别掌刑部、工部。

这样,很快朝廷新班子建立了。

明眼人一看,明堂六部,大都被清流们占据了,吴争自然也明白。

不过对于吴争来说,这已经不重要了,实力永远是第一位的。

有足够的实力,随时可以重组朝堂,况且吴争的目的不在此,而是即将要组建的内阁。

唯独必不可少的户部人选,被吴争执意搁置下来,仅以户部左右侍郎代行其职。

虽然钱肃乐、陈子龙等人觉得不妥,但对于吴争之前的让步来说,他们觉得还是可以接受的。

政治本质历来就是妥协嘛。

于是,这一天非常顺利的完成了大朝会一切仪式程序。

监国朱媺娖入主宫城,百官退去,就等着第二天的内阁组建了。

而这必然是一场至少是千人瞩目的大廷议。

因为按吴争的提议,钱肃乐、陈子龙、王之仁入阁已经无一丝异议,而吴争提名谁还未公诸于众,最后一个名额,需要四个既定阁臣廷推之后产生,最后花落谁家更是无法知晓。

今夜,兴天府无眠。

……。

春和殿位于宫城东北。

照理该是东宫太子的住所。

朱媺娖终究不敢入乾清门,真正入主禁苑。

选择春和殿,她也是动了一番心思的。

按她大明嫡公主的身份,入住柔仪殿才是正理,可她偏偏又任监国,入住柔仪殿显得小家子气了些。

可在朱媺娖内心,又不敢去冲撞她父皇的在天之灵,毕竟她只是监国,而不是登基为帝。

所以选择春和殿做为居所,这是朱媺娖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

而这点,无人会拒绝或者反对。

吴争现在就在春和殿偏殿。

打量着已经卸去冠冕又恢复成一个娇小少女的朱媺娖,吴争心中不禁感慨,不管是谁,穿上那套冠冕,那就有君王样。

朱媺娖身边吴小妹和周思敏,微笑地看着吴争,那笑容是灿烂的。

朱媺娖虚手一引道:“镇国公且坐下说话吧。”

“谢殿下。”吴争也没客气,直接一屁股坐得严丝合缝,这显然是不合规矩的,臣在君前奏对,坐归坐,又也得只坐半个屁股,以示敬意。

吴争显然没把自己当臣,郑叔在边上重重地干咳了一声。

吴争愕然回头,看着郑叔道:“这天气开始转冷,郑叔可要当心身子骨啊,没得着了凉,再传染给了殿下。”

郑叔老脸一紧,语调客气、话锋犀利地回怼道:“老奴自知身份卑微,哪能让病沾染给殿下呢,如果真染上了风寒,老奴就当退避三里之外。另外,老奴万万不敢再被镇国公称为郑叔,还请镇国公直呼老奴贱名吧。”

吴争嘿嘿一乐,“说得也是,毕竟在宫里了嘛,都说宰相门房三品官,何况是监国殿下随扈,看来下官是高攀不上了……也罢,直呼名字终究少了礼节,可你现在也没个官品,要不这样,你终究比年长,就叫你老郑,如何?”

郑叔目瞪口呆,一时张口结舌。

边上三女见二人斗嘴,也不阻止,这时也憋不住“扑哧”出声。

没有人认为这是身份的对撞,而是这几人这二年多时间的生死与共的情义所在。

或许只有郑叔,才会在这种时候,去注意吴争的坐法是不是符合臣礼吧。

看着郑叔尴尬,朱媺娖体恤地挥挥手道:“郑叔且下去准备些吃食吧,中午镇国公会在宫中就膳。”

郑叔忙道:“老奴遵命。”

看着郑叔退去,吴争正色道:“此时不同往日,殿下太过放纵他了。有时候御下太宽,反而是害了他们。”

朱媺娖促狭地一笑,“镇国公言之有理,本宫自当从谏如流,不过本宫在想,是否对镇国公也太过宽仁了呢?”

吴争没有防备朱媺娖会这么反怼自己,老脸一红,大为尴尬起来。

说实话,吴争这两年来的所作所为,如果相较之前有过的乱世而言,那应该归入忠臣之列了。但如果按太平盛世时的礼法,确实算是跋扈权臣的范畴了。

好在吴小妹毕竟心痛自己的哥哥,赶紧打圆场道:“我哥哥对殿下可是一片忠心,殿下再宽仁也不为过的。”

朱媺娖和吴争相视一笑,个中滋味,恐怕也只有二人心中自己清楚了。

吴争岔开话题道:“如今殿下已经入主宫中,贱内和舍妹也该离开皇宫了。”

朱媺娖一怔道:“何必如此着急?况且镇国公想必还没有准备好国公府吧……要不,就让两位妹妹再多陪本宫几日?”

吴争听了心中有些懊恼,怎么,你还想挟二人为人质不成?于是冷冷答道:“回殿下话,兴国公有心,在城西离皇城不远处,为我觅得一处宅子,听闻还算宽敞。”

第三百九十九章 权力不仅改变男人,也改变女人

听吴争婉言回绝,朱媺娖脸色有些失望,她想了想看着吴争道:“我在宫中,除了郑叔再无可说话之人,你在宫外事务繁忙,想来也没有时间照顾两位妹妹,况且思敏身子还未恢复,不如就让她们多在宫中住些日子吧。”

吴争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幽怨和惶恐。

对,是惶恐。

一种少女对陌生环境所产生的惶恐。

在这一刻,朱媺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监国殿下,而就象一个邻家小妹。

不可否认,这一抹神色击中了吴争心中的软弱处。

吴争心中一叹,勉强道:“那就让拙荆和舍妹自己决定吧。”

这是一句推托之词,都不好意思拒绝了,聪明人都会婉转地拒绝不是?

而在吴争看来,不管是吴小妹还是周思敏,那都是聪明人,是聪明人就能听懂吴争话中之意。

可二女的话,让吴争意外了。

“哥,你放心吧,我在宫中待得惯。”

“殿下需要陪伴,妾身自当陪伴,还望夫君体恤。”

吴争听了,心中直暴粗口,这叫什么事?

可奈何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能硬着头皮道:“既然你们都想留下……咳,那就再多住几天吧,不过别太叨扰殿下了。”

从朱媺娖一闪而过的眼神中,吴争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促狭。

虽然有种被挖坑的感觉,但吴争心中,确实更希望朱媺娖不要因为这该死的政治、权力而过早地改变她的内心,其实人活得简单些……才好,特别是女人。

战场不适合女人,不管是有声的战场还是无声的战场。

朱媺娖是个聪明人,她同样捕捉到了吴争眼神中的一丝恼意。

她聪明地转变话题道:“明日即是内阁组建之日,可本宫只看到三个阁臣名单,听闻镇国公会举荐一个,能和本宫说说是谁吗?”

吴争没有回避,实话实说道:“不瞒殿下,臣要举荐的是时任都御史的张煌言。”

朱媺娖点点头道:“镇国公果然慧眼识人,张玄著之正直世人皆知,有他在朝,朝堂定可清明。”

“只是臣还得与他私下谈谈,听听他的意思。”

朱媺娖先是惊讶,而后恍然道:“也是,委屈他了。淳安之变,非本宫所能制止……也罢,镇国公此去,还请代本宫多加安抚才是。”

吴争知道朱媺娖错会了自己的意思,不过也不做解释,点头应是。

朱媺娖继续问道:“如此有了四位阁臣,那还有一位就显得至关重要了,不知镇国公心中可有人选?”

朱媺娖这是好意,她已经敏感地觉察到内阁五人中,吴争只占了一席之位,最多也只是一席半(王之仁只能算半席),这样的格局来说,吴争的利益是无法得到保障的,甚至可以说受制于人,那么最后一个席位,就将决定吴争能不能在朝堂上占据话语权。

所以,朱媺娖在替吴争担心,说实话,从与吴争相识至现在,朱媺娖除了在对吴争的野心有忌惮之外,其余方面,对吴争是深信不疑的。

在朱媺娖看来,吴争是个做实事的人,远比那么满口高调、自诩忠义之人更可靠。

所以,朱媺娖更希望吴争能取得内阁主导权,但也仅仅是有限主导,而不是彻底掌控。

就是所谓的权力平衡,这一点朱媺娖无师自通。

吴争深思了一会,答道:“臣心中确实也没有合适人选……不过也没关系,明日四位阁臣,自然会为朝廷举才,殿下不必过于为此事担心。”

看着吴争的踌躇,朱媺娖有些心疼,她语气变得非常温柔道:“按你的谏言,监国不再掌控内阁具体事务,我恐怕到时……想帮也帮不了你。”

吴争听出了朱媺娖话中的关切,心中一荡,吸了口气道:“殿下放心,臣理会得。”

……。

吴争没有说谎,他心里确实一直在为第五个阁臣人选犯愁。

这个人选,如果落入钱、陈等人手中,那么吴争在朝中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

那么组建这内阁,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吗?

总不至于自己拉的屎,自己去舔干净吧?

所以,吴争也很困扰。

这不是吴争决定重组内阁时,没有想过人选问题。

而是预先想到的人选,有了变化,吴争也无法明白,他究竟合不合适。

但有一点,吴争自己到此时都没有决定好第五阁臣人选,那么钱肃乐、陈子龙等人就更不可能知道吴争的意图到底在何处了。

他们此时也在为这个人选犯愁。

“五席之中,我们已占其二,兴国公虽说与吴争走得近,但二人终究不是一体,如果能争取自然是最好,也就是说,我们已立于不败之地。”陈子龙慷慨激昂的语调,让文臣们为之一振。

徐孚远点点头道:“哪怕将来大业圆满之日,吴争能问鼎尊位,可这是他设的内阁规程,自然不能无端废止,到时内阁一样能左右君权,如此大明可兴。”

宋征舆道:“所谓聪明一时,糊涂一世,他恐怕没有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这话引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一刻,他们似乎都忘记了,刚刚在承天门外,有数百人因反对吴争而差点被杀。

这不由得让人感叹,人类的记忆力确实仅有三秒啊。

只有钱肃乐沉吟道:“此子虽然年少,可城府极深。数次交手,往往结局堪忧,谁也不知道他的下一步会如何出招,让人防不胜防啊。”

这话瞬间平息了场内的笑声。

陈子龙沉声道:“朝中有资格入阁的,屈指可数,如果他要随便提名,我们就要驳回,毕竟要经过我们廷推嘛,止亭兄未必太过担忧了吧?”

钱肃乐摇摇头道:“倒不是我非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此子出手向来诡异,谁能保证没有你我意想不到之人出现呢?”

陈子龙蹩眉道:“他身边能战之将确实多,可要谈到治国,恐怕还真没人。应天府中,哪个仕人不是我辈中人,岂能遂了他的愿?”

第四百章 必须阻止马士英入阁

宋征舆突然道:“卧子先生,我还真想到了一人?”

陈子龙霍地回首,“谁?”

“马士英。”

马士英?!陈子龙脸色骤变,连钱肃乐也面色苍白起来。

马士英,确实声名狼藉,但如果从资历上来算,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高。

他本就是弘光朝首辅,而那时,他们只是六、七品主事罢了,甚至有的还只是举人功名。

这种资历,要驳回恐怕太难了。

可如果吴争真提名马士英补内阁第五人,那么清流们的优势就会逆转,吴争就控制了二席半,至少能与清流相抗衡了,如果王之仁被吴争彻底拉过去,那就是三对二,完胜。

“必须阻止马士英入阁。”陈子龙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可所有人都沉默而不发一言。

局势显而易见,如果吴争执意要举荐马士英,那么谁来阻止,谁又能够阻止?

承天门前那一幕,还深深印在众人的眼前,这是个逼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人,真要是发了狠,保不准他就自毁诺言,废除内阁了。

到时谁能说不?

世上本无理,所谓的理,那都是人自己定的,拳头是真正的理,不服不行!

不可否认,今日在座的大部分人,他们都有为宗庙社稷抛头颅洒热血的勇气,可问题是再来一次,吴争吃不吃这套还难说,关键是他的身份变了,他已经是朝廷承认的宗室,只要认祖归宗的仪式一举行,那就姓朱了。

去反对这样一个人,是不是有些师出无名?

这是在场所有人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所以皆沉默不语。

陈子龙性子比较急,还没到不惑之年的他,脾气有些火爆。

扫视了在场诸人之后,他的矛头就直指钱肃乐了。

“止亭兄,难道你也选择坐视吗?”

钱肃乐是有苦说不出,他的亲弟弟、亲儿子、亲闺女,都选择站在了吴争一边,他还能做些什么?

当然这不是问题,问题是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可能左右吴争的决定,那一切还有意思吗?

钱肃乐继续沉默。

陈子龙“噌”地起身,大喝道:“我等定不能与奸倿同列朝堂之上,所谓汉贼不两立,哪怕为道而死,死得所哉!”

好一个死得所哉!

如果换在平日,响应者必众。

但今日,应者了了。

为何?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为党派、为信念是一回事,但这里在的都是读书明理之人,最简单的好赖还是分辨得清楚的。

说实话,在所有人心里,吴争是宽宏大度的,至少在他的封王事宜和朝廷人事任命上,他表现出了难得的大度。

六部之中,除了兵部熊汝霖与他相近,但也只是相近之外,其余除户部没有定下尚书,都在己方的掌握之中。

吴争只是得到了一个御史台。

而内阁五人已经明确的四人中,吴争只要了一席,兴国公王之仁一席,究竟投于哪方还当另说,而己方却已经着实掌握了二席。

这种利益对比,换在输方,还说得通,可问题是,吴争在这场事变中,明显是胜方。

都将数百人缉拿之后推至午门问斩了,这如果还不是胜方,那胜的定义,恐怕得重新书写了。

如今这样的形势,理当韬光养晦、积蓄实力才对,而不是只争朝夕,与吴争对着干。

这才是在场所有人心中没有说出来的想法。

当然,还有一点,也是这些文臣们不再响应陈子龙、选择沉默的主要原因,那就是吴争刚刚展露出的身份。

宗室近支男丁,这个身份换作以前没啥用,可在现在,就是足以于南面隆武相抗衡的大义。

甚至许多人都在想,吴争如今大军在握,又光复了九府之地,他所拥有的身份和实力,如果往上一步……是不是真的可以完成期盼以久的光复大业?

再有向心力的集体,一旦出现了这种念头,那么分崩离析都在所难免,何况清流是个松散组织,内部也是各成派系,并非铁板一块。

钱肃乐一向敬重陈子龙,就象陈子龙同样敬重钱肃乐,双方对对方的人品都信任有加,可不代表着不会有政见之争。

陈子龙这“振聋发聩”的口号一喊出,钱肃乐就真忍不住了。

“卧子先生此言过了,吴争所说并非无理,国难当头、山河破碎之际,这世上罪过最大者莫过于剃发易服降清,如果再有甚者,便是助纣为虐,迫害同胞手足。对这一点,钱某深以为然。马士英妖言媚主、发动党争,戗害忠良等等确有大罪,但只凭他在弘光朝灭亡之后,还流窜山野抗清,钱某认为,就无愧于大明忠臣四字。卧子先生以汉贼不两立声讨马士英,钱某认为……过了。”

陈子龙大怒,厉声指责道:“钱肃乐,你可知道,当年同样在这就汤下面府中,多少同道中人,因马贼而死于非命,此仇此恨,岂可一言蔽之?”

钱肃乐平静地怼道:“此时非彼时,我朝首先面对的强敌并非象马士英等人,而是江北建虏,马士英虽然昏庸,但抗清之言行,诸公都看在眼中,如果我们选择驱逐乃至铲除,岂不令江北建虏弹冠相庆,此乃亲者痛仇者快之事,明智者当不为。何况,诸公也知道,江西战局,如果不是李逆残部加入战场,隆武一方早已一溃千里,清军也早已对绍兴、福建形成合围,也就没了今日我等光复南京之盛事了。敢问诸公,南面隆武朝都能明白的道理,我等不明白?南面隆武朝已经在做的事,我等做不得?”

钱肃乐的两问,引得在场大部分文人点头响应。

一时间,陈子龙身边只有徐孚远、宋征舆等人,有些势单力薄起来。

陈子龙对马士英雄怨念已深,听钱肃乐这么说,心中愤怒骤然暴发,他直指钱肃乐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话很重了,特别是对在场所有人而言,他们不畏生死、不畏强权聚到一起,为得就是同道。

可被这个群体的主脑之一指责为不同道,这等于颠覆了他们赖以支撑的根基。

第四百零一章 何谓道?

哪怕那些没有被陈子龙指着的人,也都一脸愤慨起来。

就不用说被陈子龙指着的钱肃乐了。

钱肃乐终于暴发,他“噌”地起身,同样骈指对着陈子龙喝道:“陈子龙,何谓道?顺天时、合人心,方可为道。如今天下崩裂,外族入侵,不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一致抗击外族,等全境沦陷的那一天,我等皆为亡国奴之时,你又将与何人同道?”

陈子龙目瞪口呆,他的脸色胀红。

其实所有人都错会了陈子龙的意思,他指着钱肃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是,他与马士英同朝为官、同列朝堂,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非指钱肃乐,就更不会去指在场众人了。

只是争执起来了,省略了前面主语,结果就被误会了。

此时被钱肃乐一怼,方才醒悟到自己的语病来。

徐孚远、宋征舆等人见势不妙,赶紧打圆场道:“钱公、陈公不可如此,坐而论道时常有之,万万不可伤了彼此和气。”

钱肃乐毕竟年长许多,被边上人一劝,气也就平了下来。

双手一拱,对陈子龙道:“钱某失态了,语言多有得罪,还望卧子先生不怪。”

陈子龙本已经知道自己语病在先,只是迫于颜面,不肯承认,此时见钱肃乐先道歉了,也就见坡下驴,也拱手还礼道:“陈某方才所言,只是针对马贼,而非止亭兄,是陈某失言在先,还望止亭兄见谅。”

徐孚远边连击掌道:“两公都是心胸广阔之人,所谓理不辩不明,今日论道,必为日后美谈。”

所有人都纷纷出言附和,二人终于相视一笑,杯释前嫌。

但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陈子龙不再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徐孚远。

说起徐孚远、宋征舆等人,需要交待一下,崇祯二年陈子龙、夏允彝(夏完淳他爹)、徐孚远、彭宾、杜麟徵、周立勋六人组成文社“几社”,以道义文章名于时。

所以,这些人与陈子龙的关系,自然比钱肃乐要亲近得多。

受陈子龙的示意,徐孚远开口道:“钱公,我倒是有个变通的办法,只是……?”

这话就是屁话,文人的腔调嘛,向来如此。

他不是不想说,只是想让钱肃乐主动问。

果然钱肃乐开口道:“闇公兄有何良策,不妨说出来,只要钱某力所能及,定不推辞。”

徐孚远微笑道:“诸公都知道,吴争除了手中兵权之外,如今最具威胁力的就是他刚刚展露的宗室身份,我等皆是拥护宗室意图光复之人,断无与宗室为敌的道理。”

包括钱肃乐在内的所有人都点头称是。

徐孚远继续道:“马士英是否是忠臣,眼下盖棺定论尚言之过早,但有一点,以这样的人品入阁,定非我朝之福啊。”

所有人又都点头称是,这话没错,可以放弃敌对,但不代表接受,这道理显而易见。

只是钱肃乐沉默下来了,他依稀察觉到了徐孚远的用意,这是在给自己制造难题啊。

“如果吴争执意举荐马士英入阁,徐某窃以为,强行阻拦引发又一场争斗,对朝廷对社稷百害而无一利,故徐某认为,须派一人前去与吴争说项,言明利弊得失,这个人,须对吴争具有影响力。”

这下不用说钱肃乐了,就算边上吃瓜众都明白了徐孚远话中那个人是谁了。

开玩笑,在场这些人说起来个个声名在外,此时也是朝堂上占一席之地的重臣,他们可以自豪地宣称对监国殿下有影响力,也不敢自称对吴争有些许影响力,吴争在他们眼中,那就是个异类。

所以,能有影响力的只有钱肃乐,因为他是吴争的准岳父嘛。

钱肃乐苦笑着摇摇头,他知道他无法推辞,可他同样知道,要是自己真有那般影响力,就不会上演正阳门和奉天殿那两人幕了。

同时他也意识到,今日着了陈子龙道了,之前陈子龙哪是失言,他是故意激起自己愤怒,发生争执,然后借徐孚远的嘴,说出这件事,让自己无法拒绝。

虽然钱肃乐知道,这是己方不得不为之事,但这种被同道设计的郁闷,确实令钱肃乐心中有些懊恼。

……。

“都城的繁华,也让镇国公有了享乐之心?”

打量着眼前佳肴、美酒、舞伎,张煌言不无讥讽地对吴争道。

吴争却不以为意,随手一挥道:“如今的应天府中,玄著兄如果想要什么,不用开口,想必就会有人送上门来吧?”

张煌言沉声道:“那等腌臜之物,避还来不及呢……煌言还是怀念当日在张公府上,一碟茴香豆、一壶老酒的日子。”

吴争拿手指点着张煌言道:“玄著兄这就有了矫情了啊?以我看来,这世上钱、物本无罪,所持有的人才是罪之根源。与其让这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享用,那还不如你我享用。”

说到这吴争起身拾壶,亲手为张煌言斟酒一杯。

张煌言闷闷地道:“话虽如此,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当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吴争一怔,而后哈哈大笑起来,“咣当”一声扔下酒壶,“也罢,如玄著兄所愿。”

而后冲着门外宋安道:“叫店家撤了酒席,然后备长寿果、茴香豆各一碟,再准备一坛绍兴老酒。”

就这样,应天府最大最奢华的酒楼里。

当朝镇国公和都御史,就着一碟花生、茴香豆,喝起了老酒。

撤去好好的酒席,换了三两小碟,还生生喝出气吞山河之势。

这一幕被酒楼掌柜视为奇葩,传之坊间,竟引得应天府臣民争相效仿。

张煌言脸上露出了微笑,他不是个食古不化之人,他只是以这种表象的试探,来印证眼前这个权倾朝野的镇国公,内心里是否还是曾经那个慷慨激昂的小哨官。

而吴争的反应,让他欣慰。

张煌言从淳安事变之后,就已经决定辅佐吴争,自然希望吴争有明主的潜质。

凡事以小见大,善于纳谏,这是成为明主的先决条件。

第四百零二章 首辅之位

“镇国公请。”张煌言举杯道。

吴争这下不乐意了,放下本已经拾起的杯子,埋怨道:“我称玄著兄,你叫我镇国公,莫非你我之间除了同僚,就不再有别的了?”

张煌言笑了起来,随即改口道:“吴争,请。”

吴争这才重新拿起杯来,“好,就该如此。来,第一杯酒,该祭奠在驿亭为国捐躯的张公。”

“对,还有北伐之中浴血奋战的将士。”

二人将手中酒,缓缓洒于地上。

这才开始推杯换盏起来。

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

一坛酒下肚,二人面红耳赤,吴争来了性头,大声让宋安再取酒来。

这时张煌言伸手按住吴争,道:“今日本不该饮,只是见你心绪不宁,我这才陪你饮一坛,再不能添了。”

吴争先是一愣,然后沉默,慢慢坐了回去。

“瞒不过玄著兄啊。”

张煌言道:“也瞒不过钱大人和卧子先生他们。”

吴争点点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本不想伤人,人却偏要伤我,奈何?”

“可他们,终究不是敌人!”张煌言正色道,“你有大功于朝,如今又被证实了宗室身份……给他们一些时间,他们会转过这弯来的。”

吴争忧虑道:“可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张煌言轻叹道:“是啊,从南边传来的消息,隆武朝怕是抗不了多少时候了……南边一旦平定,到时清廷必然全力图江南,我朝危矣。”

吴争拿手指敲击着桌子,突然道:“我想派支奇兵南下福建,玄著兄以为如何?”

张煌言闻听,张大了嘴巴,“你疯了?”

看着吴争平静的眼神,张煌言急道:“先不说他们会不会同意,就说你调军南下,人数少了于事无补,人数多了,你如何应对朝中乱局……现在,真不是时候。”

张煌言说的虽然隐晦,但吴争听得懂张煌言的意思。

按如今朝堂的话语权,还真不是吴争能一人说了算的。

调大军南下,增援隆武,这事还真的行不通。

抗清,基本没人反对,可要增援自己的“政敌”,这很难得到响应。

朝中许多人,心中都巴不得一直压着自己的隆武朝早些灭亡呢。

吴争知道,张煌言说得是事实,现在局势未稳,内阁人选才是头等大事。

于是道:“那就再等等吧,过了明日大朝会再说。”

张煌言问道:“第五人,你真想荐马士英?”

吴外一愣,郁闷地问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这事我还没对任何人说过,连对马士英一人,我都没吐露过。”

“不仅我知道,钱大人他们恐怕也已猜到。”

“有这么明显吗?”吴争有些沮丧。

张煌言看着吴争的样子,轻笑起来,“不是你做的不够好,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你身边人太少。”

吴争一愣。

张煌言叹了口气,“入阁人选不仅需要才能,更需要资历,这样的人选,如今朝中可谓凤毛麟角,稍一猜测就可猜到。而你身边更是……哎,不用猜,就知道是马士英了。”

吴争恍然,重重一跺脚道:“有啥办法,这两年时间,全用在了征战上,哪有心思去招揽文人墨客?”

张煌言点点头道:“也是,如果真将精力花在了招揽上,恐怕也没今日收复南京之成就了。”

“既然你已经猜到,那你说,马士英能不能入阁?”

张煌言低头想了想道:“他不适合。但……他必须入阁!”

吴争不解道:“这话怎么说?”

“先不说马士英究竟是忠是奸,能臣还是庸臣,就以他的名声,足以让许多士人避而远之,这会影响到你。”

吴争点点头,这一点,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张煌言继续道:“可眼下,按你的方略,内阁五人中的四人,钱、陈二人势必对你造成掣肘,以我一人之力,无法抗衡,兴国公看似站在你一边,可他毕竟是羽翼丰满的宿臣,除非你以宗室身份就任监国或者登上大宝,否则不可能真心效忠于你。如此一来,内阁第五个人选,决定了内阁话语权的归属,所以,就算马士英不适合,也只能让他入阁了。”

吴争点头道:“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应对钱、陈二人,寻常人根本不是对手,也只有象马士英这样的阅历和手段,才能抗衡。”

张煌言突然打断道:“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真的信马士英以忠诚于你?”

吴争被问的笑了起来,“忠诚?我怎么会相信他会忠诚于我?”

张煌言这下有些急了,“那你还……这不是……胡闹嘛!”

吴争拍拍张煌言放在桌上的手道:“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我不是信他真心效忠于我,而是相信他至少在目前,没有除我之外的效忠目标。以他的名声,怕是再没有人会收留他了,准确地说,是没有比我更有实力的人收留他了。这样,无论他是否真心效忠于我,至少在短期内,他与我的利益是重合的。我失败了,他会更惨,反之亦然,那么就没有必要是纠结,他是不是真心效忠于我。”

张煌言微微颌首,他懂吴争的意思,“言之有理。只是,我的意思不止如此,还有他如果不是真心效忠于你,那么他一旦占据阁臣重职,会不会引起另一场……。”

“不会。”吴争坚定地说道,“我在收留他之前,就已经与他有言在先,他如果敢在我麾下重组阉党团伙……那就坚决铲除!”

听到吴争如此坚决,张煌言放下了心,轻轻吁出一口气。

“如此就好。”张煌言转变方向道,“那问题就简单了,只要商议一下,如何确保马士英入阁就行。”

吴争问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张煌言答道:“好办法没有,但劣策倒有一个。”

吴争有些失望,“说来听听。”

“交换。”张煌言轻轻吐出两字。

“交换?”

“对。”

“用什么交换?”

“首辅之位!”

第四百零三章 待君子以诚,于小人以谋

吴争恍然大悟,“你是说将首辅之位交给他们?”

“正是!”张煌言解释道,“就算正人、清流,可终究是血肉之躯,有人重利,有人重名,虽说按你的方略,首辅之位并无多大特权,但终究是内阁之首,这个位置还是有人看重的。”

吴争问道:“以你之见,这位置给谁合适!”

“你的泰山岳父钱肃乐最合适。不过……。”张煌言说到此处,停住了话头,微笑着看向吴争。

“不过什么?”

“我们不能举荐他。”

“这又是为何?”

“钱公沉稳,而卧子先生相较急躁,若我们举荐钱公,势必引来卧子先生的强烈反对。”

“你的意思是……?”吴争若有所悟。

“对。只有让他们自己有了分岐,你才能有把握推举马士英入阁。”张煌言仰头轻叹道,“有人的地方就有分争,我们若举荐钱公,卧子先生肯定不满,由此带来的就是文人、清流们坚决地反对,而钱公素来顾及颜面,定会站在卧子先生一边,如此他们上下一心,除非你动用武力,可那……又有何用呢?可举荐卧子先生则不然,以钱公的性子,只要他们阵营中占据着首辅之位,就不会有抵触情绪,如此一来,交换就可成功。”

吴争点头道:“玄著兄大才!”

张煌言苦笑道:“这等勾心斗角的龌龊事,煌言真不愿涉及其中。”

吴争道:“玄著兄也说了,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待君子以诚,于小人以谋,不必觉得不安。”

张煌言大愕,“难道在你心中,卧子先生众人,竟是小人?”

吴争轻哼道:“国难当头,不思进取光复,只图争权夺利,如何称君子?以正朔为名,欺世盗名之辈罢了。”

张煌言急道:“吴争,你可不能以偏概全,卧子先生的人品,那可是世人称颂的。”

吴争不打算与张煌言为此争执,摇摇手道:“或许吧,既然内阁交到他们手中,是君子是小人,就让时间来证明吧。”

张煌言见吴争成见已深,也不想因为这事与吴争起争执,于是叹息道:“打天下易,治天下难,世间多有可同患难而少有可同富贵者。”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道:“玄著兄放心,我吴争是例外,同患难亦可同富贵。”

张煌言本就不是针对吴争,被吴争一打岔,也不禁笑了起来,“你就不是个守得住富贵的人。听闻你这半年中,数百万钱财手中过,到头来,连应天府中的宅子,还是兴国公赠送的?”

吴争正容道:“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如果贪图这些,怕是离众叛亲离不远了。况且,天下未定,置办这些说不定就便宜了江北鞑子,这等赔钱买卖,傻子才干呢!”

张煌言道:“此话一言中的,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人真能看破此事呢?”

吴争起身拍拍张煌言肩膀道:“我是,你也是,虽说与钱公政见不同,但在这一点上,他也是,天下我道中人还是不少的。”

“是啊,我道中人!”张煌言深有感触地重复道。

吴争一拱手道:“既然酒不再喝了,那我就得走了。”

“去见兴国公?”

“不。去见钱家叔侄和夏完淳。”

张煌言奇怪地问道:“如果见兴国公,甚至卧子先生,还说得过去,毕竟明日就是大朝会。可你在这个上见钱家叔侄和夏完淳,是不是主次不分了。他们本就是钱公和卧子先生的子侄学生,你直接见钱公和卧子先生,不是来得更直接吗?”

吴争笑道:“不。他们年轻,他们才是我朝的未来。”

“可兴国公、钱公和卧子先生也不老啊?”

“不。他们老了,心老。”

……。

“吴争,那日你可吓死我了。”东城皇马司,趁着酒意,夏完淳这么抱怨着。

钱翘恭脸上也已经有了些酒意,他挑了挑眉毛,斜眼看着吴争道:“你就真不怕我们集结起来,联手反你?”

廖仲平一直非常克制,饮得不多,他道:“镇国公本意应该只是想吓吓那些文人吧?事实证明,那天无一人被杀。”

吴争一直微笑听着,让这些人发泄心中的不满和郁闷,是他今日特地来的目的。

可听到廖仲平的话,吴争摇摇手道:“不对。那天我是真动了杀机。”

这话顿时让酒桌上的所有人动作僵住了。

一边作陪的宋安心中直嘀咕,少爷啊,你就不能不说话吗?真要说,也不能这般说啊。

吴争看着夏完淳道:“你为何会被我的所为吓死?如果你因此觉得恐惧或者对我的作为有异议,完全可以率军与我一战嘛。虽说我麾下兵力略强于你,可真要战,你也未必会输,你也不是个畏强之人,这一年多你不率数千义军与数倍清军周旋厮杀吗?”

夏完淳有些莫名其妙,他觉得吴争就是个疯子。

你说好好的气氛,就被他突然搞砸了。

是个正常人,也不该在此时这样别扭着说话吧。

这个时候,不应该好好联络感情,毕竟今日之后,这些将军就各有归属,不再是吴争手下了,所谓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可显然,吴争没有意识到不妥的意思,他指着夏完淳继续道:“你之所以没有反我,是因为你下意识中觉得我的做法是对的。至少,你觉得我的做法是迫不得已的。对吧?”

夏完淳张口结舌起来,但心中还真在自问,是这样吗?

“我拜读过令尊所著的《幸存录》,深以为然,大明灭亡的原因有很多,总结教训可以,但执迷于此,想凭借修补来拯救恐怕不成了,以我看来需要推倒重来。就象一个垂老将死的人,五脏六腑都老朽了,怎么救也只能延缓他的时间,起不到重生的作用。”

夏完淳终于怼了一句出来,“那就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换了。”

吴争斜眼看他道:“那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夏完淳低头,沉默下来。

</br>

</br>

第四百零四章 你们爱咋咋滴

吴争看向钱翘恭,“夏完淳说他那天差点被我的作为吓死,可我却不会被你们联手吓死。知道为什么吗?这天下本就不是我的,打烂了、亡了,关我屁事?你们爱咋咋滴,尽管憋着劲可劲造,到时鞑子占据全境,我大不了率军出海占据几个小岛当海盗,你们嘛,该哭嚎的哭嚎,该上吊的上吊,自便。我为何要怕你们联手?”

钱翘恭一向与吴争不对付,可此时生生憋红了脸,怼不出话来。

吴争没有再挤兑他,转头看向廖仲平,“你让我很惊讶。真的,淳安镇之变,你的表现让我诧异。虽说没有亲眼所见,但仅从张苍水口述的经过中,你让我佩服。”

廖仲平有些失措,呐呐道:“镇国公过誉了。忠于监国殿下,是廖某本份。”

吴争点点头道:“对,我佩服你的就是这本份。朝堂中,学问大过你的多了去了,可他们远不如你,他们忘记了本份二字,这,原本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回过头来,指着钱家叔侄、夏完淳道:“如果你们也以你们的本份行事,就算举兵反我,我也不怪你们。问题是,你们尽了本份了吗?”

钱肃典沉声道:“镇国公言重了,正阳门前,我叔侄还是做了些事的。”

“结果呢?”吴争轻讽道,“让鲁王进了宫,坐在奉天殿上被群臣拥立称帝?我记得,我离开应天府时,给你们的命令是什么?”

钱肃典脸红起来,道:“可毕竟是我亲大哥。”

“对嘛,所以你们做什么,我都不怪你们,哝,还请你们吃酒来着。”吴争爽朗地一笑。

“对于寻常将领,如果能做到这些,已是不易,可你们各主一方,统率一军,却将事办成这样半生不熟,那就缺了点什么,对吧?”

指着廖仲平道:“鲁王本是他的效忠对象,可他在淳安时,知道他该做什么,知道什么是本份,为何你们不知道?”

夏完淳辩解道:“可他们终究是忠义之士。”

吴争笑道:“何为忠义?或者做成什么样才叫忠?自古也没有一个可以度量的标准吧?记住一句话,这世上不怕坏人做坏事,就怕好人办差了事。”

“你是说,家父和卧子先生他们办差了事?”钱翘恭问道。

吴争点头道:“没错。敢问诸位,我朝是只要拥立一个皇帝,就能实现抗清复明大业了吗?”

钱翘恭几人摇摇头。

“看,你们都不糊涂嘛。如果只要拥立一个皇帝就能实现大业,那我们还上阵与鞑子厮杀做什么,赶紧找个宗室拥立就是了。你们都知道这不可能,可偏偏你们的父兄、师长不知道,生生在淳安上演一出逼宫来。这称得上忠义二字?恐怕昏馈二字才适合吧?”

众人皆沉默。

吴争起身道:“知道为什么今日这节骨眼上,我还浪费时间陪你们这么长时间吗?”

“我是想,你们年轻,该明白什么才是真正自己可以舍弃性命也要去做的事,而不是以孝、顺为借口,眼见着过错而不去反对,选择坐视,任由它发生。”

“今日之后,你们便各有隶属,说起来,已不再是我的麾下将领,可我希望,日后你们能多问问自己的内心,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说完,吴争顾自而去。

留下那些张口结舌的将领们,怔怔地看着吴争的背影远去。

好半天,夏完淳瞪着钱家叔侄问道:“他……他究竟什么意思?”

钱翘恭翻着白眼道:“鬼知道。你怎么不自己问他?”

钱肃典总算稍年长几岁,但也没好气地说道:“不会是你我调离之后,他心里不舒服,来找你我撒气吧?”

廖仲平悠悠道:“镇国公所图之大,非你我所能想及。”

钱翘恭怼道:“就你没被骂,得意了不是?我看啊,他就是想为明天内阁之事,串连我等罢了。”

廖仲平摇摇头轻叹道:“我倒是想被他骂来着。”

钱翘恭一怔,心道你犯贱啊。

钱肃典也叹息道:“他想要篡位,何必等到此时?况且,如今他宗室身份已经坐实,手中又掌控我朝近四成大军,恐怕主动从龙之人如过江之鲫,何须亲自出来与我等说项?”

钱翘恭不再说话,他知道叔叔说得在理,或许在坐这几人确实是手中有实权,但在吴争眼里,还真未必看得上。

“在我看来,或许他是真正想为这天下做点事吧!”廖仲平望着吴争消失的方向,呐呐道。

几个人的眼睛,一起望向已经没有吴争背影的方向,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

钱肃乐面前的茶水,已经换了三次了。

从拥立朱以海为监国以来,钱肃乐从未等一个人等过这么长的时间。

一个多时辰了,吴争依旧没有出现。

钱肃乐摇摇头,微微叹息,他明白吴争在故意躲着自己。

自己来见吴争的用意,大家心里都清楚。

如果依着钱肃乐的性子,早已拔腿就走了。

可明日就是大朝会的日子,这第五阁臣的人选,还得与吴争商榷不是?

原本钱肃乐还想继续咬牙等下去的,可马士英的到来,让他没得一阵心烦,再也坐不住了。

于是起身告辞。

不想马士英追上来,拱手道:“钱大人既然已经等了这么久了,不妨再等等,主公想必该回来了。”

听马士英对吴争一口一个主公喊着,钱肃乐没得一阵心烦,板着脸拱手还礼道:“恭喜马大人投了个好主子。”

原本这话,傻子都能听出讥讽之意。

不想马士英却笑道:“原本马某以为,主公是马某之主公,不想,主公身世一现,竟成了我等共同的主公,马某只是比钱大人早了些。”

钱肃乐闻听心中大怒,可却反驳不出来。

确实,吴争的宗室挥动身份,得到了朝野上下认可,那么在如今尊位空缺的情况下,说是所有人的主公,也不能说完全不对。

钱肃乐气得一拂袖,不再搭理马士英,顾自己往府外走去。

第四百零五章 霸道

而这时,从兵马司回来的吴争正好策马而来。

远远看见钱肃乐在自己府门口,吴争早早跃下马来。

“钱大人怎会在此?是有要事找吴争吗?”吴争礼数周全地行礼道,“要真是如此,派个小厮前来知会一声便是,何须钱大人亲来?”

所谓礼多人不怪,钱肃乐虽然心中憋着一肚子火,也只能闷哼一声,随意一拱手道:“镇国公事忙,自然是难得一见了。”

吴争赶紧上前肃手虚引道:“还请钱大人府中详谈。”

二人入府,正好马士英赶来。

“主公,刚得到杭州府莫老派人传信,说是有要事,须主公回杭州府一趟。”

吴争蹩眉道:“什么事?”

马士英摇摇头道:“传信者未曾说,只说事关重大,主公回杭州后就可知晓。”

边上钱肃乐却误以为马士英不想当着他的脸明说,“镇国公如果有急事,要不钱某先回避?”

吴争忙道:“有什么事,还能避钱大人?马大人,不必避讳钱大人,明说就是。”

马士英苦笑道:“马某还真不是回避钱大人,真是信使没有说起何事。”

钱肃乐看看二人神色,这才明白怕是自己误会了。

干咳一声道:“是钱某多心了,还望镇国公海涵。”

吴争摇摇手道:“钱大人言重了。”

然后转头对马士英道:“杭州之事再急,也须等明日大朝会之后,既然莫老没有说清楚事因,想来不会太紧急。等我与钱大人谈完之后,再作定夺。”

马士英应道:“是。”

看着马士英离去的背景,钱肃乐心中一阵感慨。

这可是弘光朝首辅啊,竟不顾身份投了吴争麾下。

进入正堂落座之后。

吴争道:“钱大人此来,找吴争不知有何要事?”

钱肃乐直言道:“明日大朝,便要廷推第五阁臣人选,钱某此来,想问问镇国公可有合适人选?”

吴争笑了起来,“我倒是没有什么合适人选。”

钱肃乐闻听惊讶起来,他仔细地观察着吴争的神色,看起来不象虚言。

这下心里就奇怪了,难道是自己几人误会了?

可吴争此时话锋一转道:“不过我刚与兴国公、张苍水见面,他们一致向我举荐马士英可为入阁人选。我思忖着,正想去知会钱大人和陈大人。”

钱肃乐瞬间会意过来,心中暗骂一声,好的不学,就学这种伎俩。

不过钱肃乐也只是心中骂,没有骂出声来。

“钱某以为,马士英入阁之事,有些不妥。”

“为何?”吴争看似随意问道。

“马士英此人在弘光朝任首辅时,便以谗言惑主、昏庸贪婪、识人不明、戗害忠良恶名远播,如今我朝立志图强,自当现新气象,他入阁未免受世人诟病,故钱某以为不妥。”

在钱肃乐看来,对于以上这四点已经人人皆知的事,吴争就算是要反驳,恐怕也没什么可反驳的了。

不想吴争却意外地道:“可我认为马士英可用。”

钱肃乐一愕,他没想到吴争会这么直接,而且……霸道。

这就是不讲理了嘛。

钱肃乐强忍着火气,沉声道:“镇国公纵然位高权重,可朝堂并非镇国公一言堂,凡事还得从善如流才对。”

吴争呵呵一声道:“若我就要马士英入阁,你们又待如何?”

钱肃乐一时语塞,是啊,能如何?

刀把子捏在他手里,又能如何?

来时一路打好的腹稿,此时生生被吴争一句话堵了回去,无丝毫用武之地。

钱肃乐终于忍不住了,“噌”地起身,旨着吴争就要开骂。

不料吴争迅速变脸笑道:“钱公莫急,吴争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我的意思嘛,原本是想着马士英在朝堂中也不合群,打算在大朝会后,带他回杭州,做个一府巡抚。可兴国公、张苍水等人执意说要举荐马士英入阁,你说我也只是一个国公,并非阁臣,这事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也就只能随他们便了。”

钱肃乐顿时气泄了,吴争话中之意很清楚,兴国公、张苍水已经同意马士英入阁了,这二人可是两大阁臣,就算明日廷推,已占四人中两票,自己指责吴争搞一言堂,恐怕怎么也说不过去。

虽说谁都知道,兴国公、张苍水站在吴争这边,但知道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

钱肃乐突然明白吴争主动放弃入阁的用意了,他不入阁其实终于置身事外,不仅赚得名声,实际上无形之中,在内阁之外形成了一种掣肘之势。

简单地说,如果吴争自己入阁,那么他只是五个阁臣中一人,可他不入阁,却影响着内阁。

这就有了无限的可能性。

厉害啊!钱肃乐心中叹道。

“镇国公好手段,钱某佩服。可镇国公也该知道,内阁廷推,钱某与卧子先生也占两席,如果僵持起来,恐怕落得是朝廷的颜面。”

吴争笑得如沐春风,“不会发生僵持,钱大人不必担心。按例,如果内阁无法决定之事,可上禀监国定夺。”

钱肃乐惊愕起来,是啊,长平公主应该已经站在吴争这边了。

那么马士英入阁,其实吴争早已如探囊取物般。

自己还有什么可用以谈判的筹码呢?

意兴阑珊之余,反倒让钱肃乐放开了,无欲则刚嘛。

“哼。”钱肃乐讥讽道,“如此看来,所谓的内阁不过是镇国公掩人耳目的遮羞布罢了。”

吴争一脸诧异,“钱大人此话从何说起?”

“已是一手遮天,还须钱某多言么?”

“钱大人误会了,我说过了,举荐马士英不是我的意思,而是不人国公和张苍水的意思,他们都是阁臣之一,自然有权举荐,我怎能阻拦呢?”

话是这么说,可谁也不是傻子啊。

钱肃乐一拱手道:“既然如此,钱某告辞了。不过明日朝堂之上会发生什么,想必镇国公心里也该有所准备。”

吴争立马沉下脸来,“钱大人这是在威胁本公?”

钱肃乐冷哼道:“你要这么认为,钱某不反对。”

第四百零六章 岳父大人

吴争定定地看着钱肃乐,钱肃乐也这么回看着吴争。

半晌,吴争突然露齿一笑道:“原本我还想提议卧子先生为内阁首辅的,看来还得另选他人了。”

钱肃乐一怔,他与陈子龙一直认为,首辅之位吴争势在必得,本来是必争的,不过发现首辅之位没有多大实权,也就放弃了。

可此时听到吴争说,首辅位竟要举荐陈子龙,钱肃乐确实惊讶了。

但他阅历丰富,马上就领会到了吴争的意图,这是想要利益交换啊。

可问题是,钱肃乐却推却不得,因为吴争说了,是要举荐陈子龙,钱肃乐无法替陈子龙拿主意。

一时钱肃乐竟无以为对,沉默起来。

“岳父大人。”

这是吴争自两家联姻以来,第一次当面这么称呼钱肃乐,直让钱肃乐整个人一哆嗦。

“要不,这首辅你来做。”

这话更让钱肃乐感觉事情不对劲。

可吴争突然改变了语气,“小婿自认不是个正人君子,但心中一份忠于国家忠于民族的执念,相较岳父大人,不会稍逊一分。所有都对我说,这首辅之位,岳父比卧子先生更合适,岳父沉稳、陈大人急躁,小婿也是这么认为。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世道总不能让读书人有一张安静的书桌,如果小婿提名岳父为首辅,怕是会引发卧子先生执意反对马士英入阁,更会引发岳父与卧子先生的离隙,这与国家与朝廷有百害而无一利……哎!”

钱肃乐惊呆了,听着吴争这番突如其来的真情告白,他有一种震惊。

这,还是那个权倾朝野、嚣张到执意在午门杀尽快全城反对他的文人的镇国公吴争吗?

这番话引发了钱肃乐心中,那份被陈子龙等人挖坑设计的郁闷和憋屈。

钱肃乐不禁由此喟叹起来,“你说的是,这天下本该人人都有一张安静书桌的。”

“岳父是个明理之人,应该明白鲁王终究不是一个可以依仗之明主,可淳安之变,确让小婿迁怒于应天府文臣。”

钱肃乐苦涩地看着吴争,“哎……若是……若是淳安之前,你就将你的身世公诸于众,也就不会有淳安之变了。”

钱肃乐话中的意思,吴争听明白了。

“如今也未晚啊!”

钱肃乐深深地看了吴争一眼,“你就非要得到那个……位置吗?”

吴争正容道:“是。小婿深知这条路异常难走,或许会因此而声名狼藉,甚至会因此送命,但如果我不为,这天下就是满清的,这一点想必岳父大人心中非常清楚。两年间,绍兴府做了些什么?如果没有我的存在,单就方国安之变,朝廷已经亡了。政令昏庸、军纪涣散,人人只知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岳父大人、殉国的张公还有张苍水,这般正人君子,屡受压制,无法施展心中抱负,这天下已经无药可救。而我要做的,就是推倒重来,保住汉人的传承数千人,赖以生存根基——这片土地。”

钱肃乐怔怔地看着吴争,半晌才开口道:“可你为何非要举荐马士英入阁?于公于私,他都不是一个良臣,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亲贤臣、远小人,明主先决条件也。”

吴争摇摇头道:“我以为此话荒谬,世间有小人之后,方显出君子来。也就是说,天下少君子而多小人。岳父的意思,让我亲少数而抛弃多数,如此明主,何其荒谬?在我看来,唯有反其道而行,才是拯救时下的正道。”

钱肃乐有种迷茫,圣人的话难道错了?

“况且,我并不认为马士英是小人,至少也是有可取之处的真小人。哪怕他真是小人,如果将他的小人之道用于对付鞑虏,岂不正合了物尽所用之道?知人善用,才是成为明主的先决条件,岳父大人以为然否?”

钱肃乐真的有些迷茫了,他愣了好久,站起身来,好半晌,突然问道:“君子欺之以方,若按你所言,治国当重小人?”

吴争摇摇头道:“君子为本,小人为手段,各行其道,方可天下太平。”

“可若本心不正,又何来好的结果?”

“正人做差事,其后果远比坏人做坏事破坏性更大。立意虽重要,但结果更重要,而过程可以忽略不计。”

钱肃乐“噢”了一声,象是明白了些什么,他再次问道:“我有一点不明白,如果你不与我说这些,而是直接在明日举荐我为首辅,引发我与子先生的争执,如此一来,我在朝堂的话语权岂不更高?何必……。”

“多此一举?”吴争摇摇头道,“你与卧子先生离隙发生争斗,损耗的是整个朝廷的实力。如果我真那么做了,立意便已经不对,结局自然是错的。”

钱肃乐无声地点点头,想了想,朝吴争一拱手,离去。

行至门口,他突然站住,没有回头,道:“瑾萱是个好孩子,别辜负了她。”

吴争道:“钱翘恭叔侄也不错,心里干净。”

钱肃乐点点头,抬腿出门而去。

……。

钱肃乐走后,久候的马士英碎步而入。

“主公真打算让马某入阁?”

吴争扭头,打量着这个被世人唾弃的“奸倿”,目光凝重地点点头,“朝中这些人,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可破坏性极大,要对付他们,也只有仰仗马大人了。”

马士英躬身道:“原本以为要追随主公,不想还是要与他们同殿为臣,也罢,既然主公决定了,马某定不负主公所望。”

吴争微微颌首道:“知道你要做什么吗?”

马士英轻笑道:“马某领兵不行,可要说与人勾心斗角,却不敢妄自菲薄,主公放心,自此之后,他们赞成的我反对,他们反对的我必赞成,绝不让他们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吴争愣住了,好半晌,吴争暴发出一声厉骂,“放屁!”

马士英一时愕住了,怔怔地看着吴争。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吴争指着马士英,不断地屋里来回踱着,差点被他气晕过去。

第四百零七章 黄道周来了

好半晌,吴争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记住,我要的不是击败他们,他们还不够资格成为我的敌人。我的敌人在江对岸,把你的那套全用到对岸之人身上去,到时我为你请功。可你若要把朝堂给毁了,我扒你老马家的祖坟!”

马士英心中凛然,他瞬间回味到自己怕是表错了忠心,赶紧补救道:“马某昏庸,竟错会了主公的意思,实在罪该万死。只是……还望主公明示。”

吴争吁了一口长气,喟叹道:“看住他们,盯死他们。应天府,是我的后背,不容有失。”

马士英赶紧应道:“属下明白了,主公是要让属下成为主公在应天府的一双眼睛、一对耳朵。”

吴争见马士英领悟到了,这才放缓了语调,“政事有张苍水,军事有兴国公,我只须替我看好那些人私下的小动作,另外,户部钱袋子,你得替我把着。”

马士英闻听,惊喜道:“主公的意思是,属下入主户部?”

吴争盯着马士英,森冷道:“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你贪腐,但我认为你并不象传言中那样,至于究竟如何,还待时间来证明我的判断。这是你一次搏取身后名的良机,望你不要自误,更不要辜负本公的期望。如果真若传言所说,本公会在第一时间斩断你这对脏手。”

马士英显得异常地庄重起来,“回主公话,弘光朝灭亡两年有余,马某辗转数千里,苟且于世,所图无非是赢得身后名。主公放心,今日始,属下绝不误人误己。”

“好,那就好。”吴争不在心里惆怅起来,真的会象马士英所说的那样吗?自己身边可用之人,太少了。

“主公,杭州莫老传信之事?”

“究竟何事?”吴争再次问道,他可不是象钱肃乐那般正直,会认为莫执念会不说清事情,而让自己返回杭州。

也只有钱肃乐会相信,马士英说的是真话。

果然,马士英禀报道:“莫老传信,张名振率军来投主公。”

吴争愕然,“舟山总兵黄斌卿麾下参军张名振?”

“是。据信使禀报,张名振率麾下一千二百余人,驾数十艘战船已至杭州。”

吴争有些纳闷了,他是知道张名振的,他在史上可是抗清名将,只是现在还没有出名,独当一面罢了。

舟山水师,也属明军序列,鲁王监国时,原归属于绍兴府朝廷,后来朱聿键在福建登基建立隆武朝,舟山总兵黄斌卿贪图官位便转投于隆武朝了。

不久前,因正朔之争,隆武朝与绍兴府互斩来使,闹得不可开交,虽说吴争当时只是个百户,正与入侵绍兴府的清军厮杀,无法参与其中,但这等大事也有耳闻。

如今双方水火不容,张名振突然来投,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不成?

这事关系重大,如果处置不当,不但吴争名声受损失,还会引发双方再一次冲突。

确实让吴争感到有些棘手。

吴争思忖了一会,道:“回信莫老,善待张名振及同来将士,我三日之内,必回杭州处置。”

“是。”

……。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大朝会一如昨日般顺利。

陈子龙以五阁臣之首,轻松占据了首辅之位。

马士英入主户部,以户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入内阁。

完全没有想象中那般剑拔弩张的情景。

不过只有少数人心里清楚,这是利益交换的结果。

但总算是好事,大朝会在一片详和的气氛下结束了。

一致通过,以长平公主监国,改元“庆泰”,次年为庆泰元年。

并确立了所有军政事务以内阁决议为准,内阁正式成为庆泰朝最高权力机构。

这次的数方势力握手言和,让庆泰朝迅速摆脱了内耗,进入了快速的恢复时期。

九府所辖各县,被迅速纳入朝廷统治之下。

百姓开始慢慢安定下来,人心开始凝聚。

可吴争绝没有想到,庆泰朝面临的第一件大事,不是来自江北清廷的威胁,而是南面隆武朝的求援。

黄道周来了。

就在吴争安排妥当应天府事宜,准备返回杭州处置张名振及他麾下将士来投问题时,南边隆武朝举足轻重的人物,时任任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的黄道周来了。

这可是隆武朝文臣第一人啊,说他是首辅亦不为过。

如此份量人物,亲自出使,那就说明隆武朝已经异常危急。

庆泰朝文武甚至来不及发泄当日互斩来使的怨恨,短短三日间,第三次大朝会开始了。

与前两次大朝不同,这次大朝的气氛变得非常压抑。

能站立在朝堂之上的,哪个都不是傻子,隆武朝一旦覆没的后果,每个人心里都清楚。

但心里清楚是一回事,怎么做,是另一回事。

总有人想着以一己之私,枉顾时局。

而这样的人,绝不在少数,哪怕所谓的清流中,也不乏这种人。

黄道周,福建人,天启二年进士,历任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少詹事。

明亡之后,在隆武朝一举登顶,兼任两部尚书。

这种火箭般的破格提拔,在这几年乱世之中,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黄道周之成名,还得时任科道言官,为钱龙锡辩冤、反对杨嗣昌议和直谏皇帝说起。

已过不惑之年的黄道周,深受其师袁可立(万历年间的著名诤臣,因直言进谏被万历皇帝先是镌三级,再贬再谏,后被罢官回籍二十六年)的影响。

当时袁崇焕案发,众多官员被牵连追究责任,原大学士钱龙锡亦牵连论死。

事发,举朝无敢出一言者。

唯黄道周激于义愤,中夜草疏,排闼叩阍,为钱龙锡辩冤。

奏疏中直指崇祯帝的过失,“今杀累辅,徒有损于国”。

崇祯帝见之大怒,“以诋毁曲庇”,着令其回奏。

黄道周再上疏辩解,表明自己区区寸心,“为国体、边计、士气、人心留此一段实话”。

他此次抗疏“几坐重典”,被降三级调用。

但也因他据理争辩,钱龙锡方得不死。

黄道周由此以诤出名。

第四百零八章 当救!

立于奉天殿中,黄道周环伺左右,他看得不是庆泰朝官员,而是这大明宫。

心中澎湃之意,已让他难于言表。

他终于躬身道:“臣黄道周拜见大明长平公主殿下。”

这话让满朝文武愤慨。

黄道周称臣对象是长平公主,而非庆泰朝,这等于不把庆泰朝放在眼中。

这还是有求于庆泰朝呢,可想而知,若不是有求于人,那会是怎样一副姿态。

陈子龙首先暴发了,“黄幼玄,你放肆。殿上尊位者,乃我庆泰朝监国殿下。你为何只称大明长平公主,而不称监国殿下?”

黄道周回头道:“敢问卧子先生,隆武帝正在福建,何时有过监国?大明朝何时有二主了?”

陈子龙怒怼道:“唐王乃太祖庶二十三子之八世孙,而我大明朝在先帝已是太祖第十世孙,听过子承父业、兄终弟及的,何曾听从叔祖继承侄孙的?如此纲常伦乱之事,唯无耻小人方能做得出来。”

陈子龙的话引得朝堂内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不想黄道周反驳道:“绍兴府原本拥立鲁王监国,不也是先帝叔父辈吗?”

陈子龙冷嘿一声道:“我朝那是监国,何曾登基?”

“可黄某听闻,淳安镇事变,诸臣拥立鲁王登基,这其中想必有卧子先生吧?”

“你……!”陈子龙一时语塞。

黄道周回转头,冲着满殿朝臣道:“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钱肃乐不得不站出来道:“淳安之变,乃出于误会,黄幼玄听闻的未必全是实情,而鲁王也并未登基。”

黄道周向钱肃乐拱手道:“久闻钱公正直,敢问你朝公诸天下的惠宗后裔,那又是怎么回事?莫非觉得鲁王不堪承负社稷之重,又找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惠宗后裔糊弄世人不成?”

钱肃乐被黄道周怼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整张脸赤红起来。

吴争原本只是在听,并不想说什么。

因为在他考虑中,福建隆武终究是明室,虽然不希望它壮大以致威胁到庆泰朝的存在,但也绝不想它短期内灭亡。

如果亡于满清,唇亡齿寒嘛。

所以,吴争此时正在考虑的是如何促朝廷同意向南面派出援军,同时又可以有借口支应江北清廷,不至于破坏停战协议,顿时引发南北战争。

可如今黄道周语锋直指自己,吴争不得不站出来了。

“黄老儿,你说谁呢?”吴争一开口,那就满嘴的火药味,与这大殿气氛完全格格不入。

饶是黄道周见识、经历了无数嘴仗,也被吴争的满口市井气息给惊到了。

“你……你是何人?”黄道周打量着吴争,惊讶吴争的年轻,惊讶吴争身上的国公蟒服。

可瞬间,黄道周就醒悟到,自己要逼出的主角现身了。

顿时,黄道周镇定下来,“都说宗室之中出了个天纵之才,小小年纪便可率三万余人,数月间光复大明九府之地,想来便是阁下了?”

吴争点点头道:“不错,你还算未老眼昏花。本公就是你口中糊弄世人之人。”

不想黄道周向吴争躬身一礼。

吴争一怔,黄道周的前倨后恭让他原本打好的腹稿直接成了垃圾。

“你这是何意?”

“虽说你宗室身份未经证实,但你能为大明光复南京,黄某该向你行此大礼。”

吴争点点头道:“不错。你不仅未老眼昏花,还是个明理之人。”

吴争连续两个不错,让黄道周微笑起来,他发现眼前这少年得志的宗室,也很不错。

“敢问镇国公,福建当不当救?”

吴争想都没想,应道:“当救。”

这下陈子龙急了,喊道:“镇国公慎言!”

黄道周也猝不及防,他没想到吴争如此直接,而且说的是“当救”。

以至于黄道周肚子里打好的腹稿,直接变成了稻草。

场内就这么形成了一个短暂的静默。

所有人的眼睛盯在了吴争身上。

黄道周趁这时迅速斟酌好说词,“既然镇国公认为福建当救,还请镇国公向殿下陈请,即刻出兵,福建已经危在旦夕。”

满殿群臣急了,生怕吴争一口答应下来。

就连马士英,都忍不住出列一步,想要劝说。

此时吴争笑了,对黄道周说道:“南京、福建两朝皆是大明宗室,自当同气连枝、守望相助。不过……。”

“不过什么?”饶是黄道周这个打嘴仗出身的言官,不禁也被吴争的话引得冲口问道。

吴争收敛笑容,摇头叹道:“黄大人也知道,我朝刚刚与清廷打过几场硬仗,虽说光复了南京,可军队伤亡惨重。”

黄道周点点头,他知道吴争此话不假。

“而且我朝历来固守绍兴一隅之地,比不得福建地广人稠,九府之地,至今人心未定,赋税未能收上一文。如果仓促出兵,势必使得清廷以此为借口,来犯南京。如此一来,我朝就算已经出兵,也不得不回师自救,根本无法南下增援福建。”

黄道周沉默,他知道这是实情,不是吴争推托之词。

“那依镇国公之见,又该如何?”

吴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回走了几步道:“福建距离南京路途遥远,走陆路怕是旷日持久,恐怕赶不上了,唯有走海路,或许还能帮上福建。可黄大人也知道,我朝水师正与清军隔江对峙,恐怕无法抽调。”

黄道周听吴争谈及具体军务,也不禁踌躇起来,这都是实情,可福建战场危在旦夕,他来求援,已是迫不得已,如果救援失败,无功而返,那福建怕是真保不住了。

之前的嚣张,不过是黄道周担心庆泰朝君臣趁机讹诈,提出隆武朝不堪随之重,这才故意为之。

可此时,吴争的话有理有据,让黄道周不禁止悲怆起来。

他仰头悲泣道:“如此说来,我朝必亡矣。”

说到此次,黄道周环指一圈,厉声道:“皆为大明宗室,眼见我朝覆亡,却不伸手。待清军北返进攻庆泰朝时,看你们如何抵抗。覆没之时,诸位如何去见先帝和历代祖宗?”

第四百零九章 决定出兵

殿中所有人,都沉默着看着黄道周。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吴争突然开口,让所有人一惊,黄道周张大了嘴,惊愕地看着吴争,甚至忘记了追问。

不过吴争不以为意,对黄道周道:“舟山总兵黄斌卿乃隆武朝肃虏伯,一直镇守舟山卫,他麾下有水师万人之众,战舰千余艘,只要调他水师,携我朝援军渡海至福建,或许赶得及,事还有可为。”

吴争开始展露出他的意图和獠牙来。

他的意图,就是吞并隆武朝舟山水师,也只有这样,吴争才有控制杭州湾及长江入海口水域的能力,乃至以水师震慑江北清军。

不想黄道周摇摇头,嗟叹道:“镇国公所言在理,只是……。”

“只是什么?”这下吴争也急了。

黄道周说道:“陛下早已诏令肃虏伯率水师驰援福建,奈何肃虏伯拒不奉诏,只称驻地水域受清军牵制、海盗袭扰,无法出海南下……怕是已有异心。”

吴争闻听,心中突然一动,难道这事与张名振突然来投,有关联?

想到此,吴争厉声道:“不奉诏令,如同谋反,难道隆武帝就听之任之吗?”

这话引得诸臣一片窃窃私语,不奉诏令的,可不是只有黄斌卿一人,这朝堂之上,不还站着一人吗?

想当初,鲁监国十几道诏谕,让你回援绍兴府,你不也一样不奉令,执意北伐吗?

可吴争显然没有这种自觉,他双目圆睁,瞪着黄道周。

黄道周苦涩地说道:“福建战局,危如累卵,朝廷哪还有兵力讨伐黄斌卿?”

吴争这才说道:“既然你朝无力平乱,同为大明宗室,我朝愿意代为讨伐,不知黄大人意下如何?”

黄道周瞪大了眼睛,他霍然明白了吴争真正用意。

之前他所说的困难是真,但最真的,莫过于垂涎舟山水师。

“镇国公果然少年英雄,难怪两年时间,闻达于朝堂之上。黄某佩服,佩服!”黄道周讥讽道。

可吴争就象是没听见,说道:“与其让黄斌卿投清,不如趁早剿灭。黄大人放心,本公言而有信,只要掌握舟山水师战舰,我朝必调大军南下增援福建。不知黄大人意下如何?”

图穷匕现,所有人到此时都明白了吴争的用意。

虽然心中依旧不愿,但已经不再有出言阻止吴争的意图了。

庆泰朝如果真能吞并舟山水师,那么此消彼涨之下,庆泰朝势必较福建势大,更在气势上盖过福建,这也算是为庆泰朝出了口怨气了。

于是,一个个低头垂目,任凭吴争施为了。

人穷志乱,马瘦毛长。

饶是象黄道周这般能说会道之士,此时不得不嗟叹道:“如果镇国公有能力讨伐黄斌卿,我朝乐见其成,只是还望镇国公信守承诺,讨伐黄斌卿之后,即刻南下。”

吴争心中大喜,正色道:“黄大人放心,吴争虽然年少诚信二字,不敢一日或忘。这样……黄大人如果愿意,可随吴争同行,一来招抚舟山水师官兵,二来也可监督吴争是否信守承诺。如何?”

所有人都明白,包括黄道周,吴争让他随行的真正目的,是第一条,至于监督二字,怕只是客气客气了,真要毁诺,他黄道周一个文人,还能做什么?

可黄道周想了想道:“也罢,黄某出使应天府,如果带不去援军,无颜回朝面君,与其羞剑难入鞘,不如与镇国公同行。”

吴争大笑道:“甚好!能有黄大人同行,招安舟山水师,便是成功了一半。不过话得说回来,平了舟山,水师得归我统辖。”

这叫丑话说在前面。

黄道周冷冷地看着吴争的眼睛,恨声道:“既然镇国公说得如此明白,那黄某也有话说在前面。”

“黄大人但说无妨。”

“如果镇国公言而无信,黄某就算死,也将一腔热血喷你一身。”

这话让吴争神色一凛。

“好。我答应你。”吴争坚定地说道。

二人不约而同抬手击掌。

这时,吴争才回身向朱媺娖施礼道:“殿下,臣请率水师之一部,即刻前往舟山平乱。”

满殿一片哗然。

特别是陈子龙等人,脸上愤怒之色,显而易见。

吴争如此行事,不仅将监国丢在了一边,更让内阁形同虚设。

如此军国大事,他竟一言而决,连问一声都没有。

等决定了,才想到禀明殿下,这哪是禀告,这不过是知会罢了。

就在群众要一哄而起时。

朱媺娖开口了,她没有回答吴争,而是转向王之仁道:“兴国公之意,如何?”

王之仁狠狠地瞪了吴争一眼,道:“回殿下,臣以为镇国公平乱之策……可行!”

满殿再次哗然。

朱媺娖点点头道:“同为大明宗室,理该守望相助,形势紧迫,不必拘泥成规。既然兴国公也赞成,那就由镇国公督办、兴国公辅之,即刻出兵平息叛乱。”

又是一片哗然。

……。

“你小子太不象话了。”王之仁的手指几乎戳到了吴争的鼻子。

吴争嘿嘿笑道:“王大人且消消气,有话好好说嘛。”

“怎么好好说?啊?”王之仁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差点就喷到了吴争脸上,“我就知道你小子想过河拆桥,平乱是假,无非是垂涎我手中的两卫水师……好嘛,如今你如愿以偿了。”

吴争陪笑道:“这是哪里话,我何曾想要夺取水师控制权?况且,我也只是率水师新军前往平乱,一来检验一下这几月水师战力,二来也好给这支新编水师积累一些战场经验。”

王之仁怒道:“你哄三岁小孩呢?如今我军与清军隔江对峙,何须前往舟山?”

吴争沉下脸道:“与清军对峙不假,可敌我双方订有停战协定,几乎短期内不可能发生战事,一支军队,不上过战场,怎能堪称精锐?兴国公小看我吴争了,我对水师只有呵护之意,绝无攫取之意。”

见吴争神色不象有假,王之仁这才稍去怒意,沉声问道:“此话当真?”

第四百十章 镇国公好气派!

吴争没好气地怼道:“要不,我给你立张纸条?”

“也好。”王之仁应道,“来人,笔墨侍候!”

吴争张大了嘴,愣了半晌。

好半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点点王之仁道:“一大把年纪,竟如顽童一般。”

王之仁翻翻白眼道:“我麾下水师,倾注了我无数心血,就如同我的孩儿一般。”

吴争收敛起笑意,正色道:“兴国公放心,我只说一句话……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

王之仁这下终于动容了,点点头道:“要不是念及这点,你道老夫会在朝堂上附和你?”

吴争拱手道:“多谢兴国公。”

“别嘴巴说得好听。”

“也有实在的啊。”吴争又微笑起来。

“什么好处?”

“新编水师第三营。”

“啊?”饶是王之仁阅历丰富,也被吴争这话惊到了,“你是说……舟山水师?你是说将舟山水师纳入老夫麾下,成为新编水师第三营?”

吴争点点头,含笑不语。

“可这成军之事,须经过内阁……。”

“有张苍水、马士英二人在,只要兴国公不自己反对自己,还有谁能阻拦?”吴争轻描淡写地说道。

王之仁愕然,好半晌,王之仁激动地胡子都开始颤抖,颤声道:“借用你方才所言……你不负我,我绝不负你!”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

自应天府去往苏州的官道上。

连绵十里的大军正在加速行军。

一辆四马齐驱的马车,稳稳地行驶在队伍中间。

“镇国公好气派!”马车中,黄道周看着微眯着眼的吴争,不无讥讽地说道。

吴争正在想事,被黄道周冷不丁地打断,挑了挑眉道:“一辆马车而已,若黄大人喜欢,送你就是。”

黄道周摇摇头道:“黄某指得不是马车。”

吴争轻哼一声,他怎能听不出黄道周的意思,这马车虽然大了些,可大明朝只限制了宅邸、轿子、服饰等,却从无限制过马车,特别是将领的马车规制。

黄道周所说的气派,自然是指吴争在朝堂上的嚣张。

那一幕,就算在黄道周这个外臣眼中,那……也看不过去。

君不君,臣不臣,纲常崩坏,如何号令天下。

可黄道周此时直将吴争当成一根救命稻草,哪会轻易去得罪?

此时说出这句略带讥讽的话来,已经是黄道周实在憋不住了。

否则,以他十数年言官的暴烈性子,怕也会象陈子龙一般,指着吴争的鼻子,破口大骂,有过之而无不及。

吴争轻哼之后,终于睁开眼,看着黄道周淡淡说道:“想要做些事,为这天下黎民做些事,首先你得立威,让人怕你。杀人,可立威!可我不喜欢杀人,特别杀自己人。那么最好的立威方式,就是扒拉下眼下的权力掌控者,取他们的威严而代之……如此而已。”

黄道周有些震惊,他是个阅历丰富的智者,吴争言语词粗鄙,可他的话说出了一个真理。

威严和财富一样,不会凭空产生和凭空消失。

不过是从一人转换成另一人,或者从一个阵营转换到另一阵营。

吴争的话契合了王佐之道,这如何不让黄道周震撼,面前这少年,怕是还未及冠吧?

黄道周深吸一口气,故作从容道:“镇国公所言,未尝没有道理,只是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战乱总会过去,不管是我朝还是庆泰朝,治理天下者,终究不能是武人,否则穷兵黩武,便是自取灭亡之道了。”

吴争微微侧了侧身,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有气无力地道:“想必黄大人也已经听闻,我朝内阁五人中,文三武二,且文臣占着首辅之位。”

黄道周不赞同,他摇头道:“据黄某听闻,卧子先生的首辅之位似乎是利益交换的结果吧?”

吴争拿眼往黄道周脸上一瞥,抽抽嘴角随意地问道:“在黄大人眼中,真以为吴争需要这桩利益交换吗?”

黄道周心中一凛,他同样听明白了吴争的意思。

吴争需要这场利益交换吗?

以他掌控的实力,足以篡位自立,很显然,根本不需要利益交换。

只要他愿意,可以一夜之间荡平一切反对他的声音。

这种认识,让黄道周心中惊恐,他再也不敢视吴争为一个未及冠的少年,而是视为——对手。

“如此说来,镇国公是胸有成竹,故意为之?”

“也不尽然。”吴争抬手摇摇,“黄大人说的没错,这治天下终究要靠文人,象我这般的粗鄙武人,也就守边卫土、与敌厮杀罢了。可文人嘛……象黄大人这般正直、有气节的,怕也不多,否则,也就不会有象洪承畴、钱谦益之流了。”

黄道周不解,问道:“那镇国公的意思是……?”

“给他们套上一道枷锁,这样就安份了。”

这话令黄道周心中一凛,忙道:“圣人子弟,岂能如此,这不……这不是象对待畜生一般吗?有辱斯文啊!”

吴争笑了,看着黄道周,轻笑道:“黄大人是隆武朝的重臣,如此关心我朝,怕是有瓜田李下之嫌吧?”

黄道周面色一红,分辨道:“皆为大明宗室,同气连枝,黄某见有不公,自当谏言。”

吴争不再理会,再次眯起了眼。

黄道周见吴争不再搭理他,只好转换话题,问起他最关注之事,“镇国公此去讨伐逆臣,不知有何妥善方略?”

“杀!”眯着眼睛的吴争吝啬地吐出一个字。

黄道周不甘心地追问道:“黄斌卿经营舟山多年,内外打造得如同铁板一块,镇国公如果全力进攻,怕是无法短期攻破吧?况且就算剿灭,伤亡也必不会少,还请镇国公三思。”

吴争终于直起身来,“那依黄大人之见,当如何?”

“当怀柔!”

“呵呵。”吴争大笑起来。

“镇国公何故发笑?”

“打得过就剿灭,打不过就怀柔。大明就是这么亡的。”吴争嗤声道,“这就是大明文人应对叛乱一贯通用、行之百年的方法。”

黄道周有些愠怒,“以镇国公之见,难道就该孤注一掷,与黄斌卿拼个你死我活吗?那南下增援我朝,如何得行?”

吴争抬手阻止道:“黄大人肖安勿躁,只管旁观就是。”

“你……!”

第四百十一章 黄斌卿来犯

刚到嘉兴府,就有斥候前来禀报,黄斌卿率上千战船,集结于杭州湾水域,派人前来索要张名振等叛军及战船。

吴争立即下令急行军,自己换马率骑兵先行。

至杭州府,在莫执念的引领下,见到了慕名已久的张名振。

张名振,字侯服,南京锦衣卫籍,崇祯末,以副将任台州石浦游击,在朱以海监国时,率兵归附,受封富平将军。

看着这个眼下还未成名的抗清名将,吴争有种心悸的感觉,或许自己的到来,会让张名振失去成名的机会。

“卑职参见镇国公。”

“张将军不必多礼。请起,看坐。”吴争上前亲手搀扶张名振,引至座前,令张名振一阵激动。

面前的,可是朝廷最具实力的国公,以一己之力,光复九府之地,这对于刚直豪爽、心怀壮志的张名振,如何不激动?

“光复应天府的镇国公当面,哪有卑职的座位?”

吴争呵呵笑了起来,“本公不过是侥幸,光复南京亦是将士同心戮力之故,张将军过誉了。来,不必拘礼,且与我说说舟山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又为何突然率军来投?”

张名振这才往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回大人话,三年前,鲁王监国,舟山总兵黄斌卿隶属于鲁监国麾下,卑职受朝廷所派,前往舟山任参军,一为协助,二这监督。之后,黄斌卿贪图官爵,私下归附福建隆武,原本卑职应该回归我朝,可当时兵部尚书张大人暗中派人传令,令卑职继续待在舟山,以图来日。”

吴争有些惊讶,“你是说……你继续留在舟山,是张国维张公的部署?”

“正是。此次福建隆武江西兵败,遭受清军两面合围,隆武朝数次诏令黄斌卿调水师南下增援,可皆被黄斌卿借口海盗袭扰拒绝,用意无非是自保实力、待价而沽……可我朝局势动荡,张公又为国捐躯,卑职一年多时间里,得不到任何指令,卑职心中忧愤,暗中联络麾下亲信,趁黄斌卿率军出海时,集结了千余人,渡海前来投吴大人。”

吴争问道:“如今黄斌卿集结水师在杭州湾,你有何破敌良策?”

张名振道:“虽说黄斌卿有万人,可其麾下大都心向朝廷。另外黄斌卿麾下也非铁板一块,其麾下标将黄大振,与其貌合神离日久,还有原平西将军王朝先,也因黄斌卿轻言毁诺,早已心生怒怼,此时只要镇国公一声令下,水师必能反正。卑职率己部愿为先锋,为大人破黄斌卿。”

吴争诧异地问道:“原平西将军王朝先为何会屈居黄斌卿麾下?”

张名振道:“京师陷落时,王朝先率部南撤,可潞王以杭州降清,后鲁王监国,王朝先拥兵囤于蛟关,黄斌卿利用手中兵力,数次致书迫降了他。降了之后,王朝先率二舰渡海前往舟山,黄斌卿却反悔了,他派标将朱玫、陆玮率军前往,说是迎接,实则劫杀,交战之后,王朝先跳海幸免。卑职当时调船前往,正好救了他。黄斌卿见王朝先到了,不好明着继续加害,于是接受了王朝先的官印,并整编了他的部属,但将王朝先空置起来,挂了个副将的名头,王朝先早已心生怨怼,只要大人下令,必能反戈一击。”

“可按你所说的,王朝先已经被黄斌卿空置日久,手中无兵,如何倒戈?”

“王朝先确实手中无兵,但他被黄斌卿整编的部属还在,如今黄斌卿率大军至杭州湾,留守军营的必然不多,而原王朝先的部属,一直不被黄斌卿信任,定是留在了驻地。所以,只要王朝先登高一呼,必响应者众。”

“这倒是可行。只要黄斌卿老巢失守,就算不能逼降,其麾下水师也定士气涣散,如此便可轻易击破。”吴争点头认可,“只是如今谁可去舟山说降王朝先呢?”

张名振拱手道:“卑职愿往舟山为大人说降王朝先。当日卑职救下王朝先,还赠于他不少财物,他时常表示,有朝一日要报答卑职。”

吴争大喜,慰勉道:“张将军果然有勇有谋。如此,就仰仗张将军了。”

张名振道:“能为朝廷、为大人效忠,乃末将福份。”

“好。”吴争看着张名振道,“张将军率直,那本公也不瞒你。福建局势危急,隆武朝黄道周出使应天府,欲求我朝增援福建,本公已经答应出兵,但军情紧急,从陆路走显然赶不上了,只能走海路,所以,本公已经调应天府水师之一部南下,明日就可到达杭州湾。本来准备力战剿灭黄斌卿,如今既然你有更好的办法,那我会传令南下水师先在吴淞口滞留半天,以待你好消息传来。但我无法给你太多时间,也就是说,明日午后,如果你无法说动王朝先,那么本公就会下令与黄斌卿一战。”

张名振低头算了算,向吴争一拱手,坚定地说道:“镇国公放心,时间应该来得及,卑职这就动身去舟山说降王朝先。只是……王朝先此人贪图官职、权位,不知大人……?”

吴争想了想道:“告诉他,只要他效忠我朝,此役之后,舟山总兵就是他的。想必这应该能满足他了吧?”

张名振一喜,“诚如镇国公所言,王朝先必降。”

……。

待张名振离开之后,吴争这才去了原布政司衙门,如今成了吴争的行辕,而莫执念所统领的财政司衙门,就设在此处。

吴争在此会见了黄斌卿派来的使者。

这使者就是张名振之前提及的,黄斌卿的部属朱玫。

“末将参见镇国公。”

人的名,树的影,听闻当面是吴争,朱玫不敢张狂,躬身行礼。

吴争冷着脸点点头道:“朱将军此来何意?”

“回大人,末将受我家总兵之命,前来杭州索要叛将张名振。还望镇国公念及一衣带水之情,通融则个。”

吴争问道:“为何说张名振是叛将,他投清了?”

第四百十二章 杭州湾水战

“呃……,镇国公有所不知,张名振此来携众千余,还有战船数十艘,大人,这可是我家总兵麾下将士和战船,还望大人交还。”

“若本公不允呢?”

“啊……?”朱玫一愣,“镇国公……这又是何必呢,舟山与杭州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我家总兵也从无得罪过大人,为了区区千余人,数十条船而交恶,这……实为不智吧?”

对于一个从军多年的兵痞而言,朱玫已经算是非常婉转了。

来时,黄斌卿也特意交待过他,先礼后兵,能不撕破脸就不要撕破脸,毕竟如今福建已经势微,而庆泰朝却如日中天。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可吴争却不一样,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如今钱塘江以南,除了沥海、平岗山两处外,就只有舟山,名份上还隶属明军。

如果任由黄斌卿游离在朝廷控制之外,势必造成在某个不确定的时间里,黄斌卿投靠清廷。

这很正常,南北西三面被围,孤立日久,水师必定投降,因为他们孤悬岛屿,无法自给自足,要么解散,要么投降。

所以,吴争必须趁这个机会,将这支大明水师归入辖下,不然,被清军收拢,将直接威胁到沥海和杭州至应天府沿岸。

在吴争的统盘考虑之中,黄斌卿必须死。

既然有了这个决定,就不必给对方好颜色,何况面前只是一个黄斌卿的信使?

“你敢威胁本公?”吴争厉喝道,“来人,这此獠拿下,杖三十,以儆效尤。”

朱玫大骇,吴争说翻脸就翻脸,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朱玫哪会有文人的气节?

他连声大呼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可吴外哪会放过他?

一通杖击下来,朱玫已经声音嘶哑、出气不顺。

吴争道:“回去告诉黄斌卿,本公给他一天时间,明日此时,亲自登岸来见本公,否则,本公率军剿灭了他。”

随后,吴争一面派人传令水师趁天黑南下,另一边派人传信沥海,令陈胜抽调沥海舰船阻击黄斌卿南撤水师。

如此安排,是为夹击黄斌卿水师,以防他突然回逃,返回舟山,那样张名振就算说降了王朝先,也会被黄斌卿扑灭。

而此时的水师,不具备远洋能力,基本上都是沿海岸线航行,也就是说,黄斌卿水师要返回舟山,绕不过沥海去。

而沥海陈胜部之前没有对黄斌卿水师做出反应,是因为黄斌卿水师隶属明军序列。

可得到吴争的命令,那就不一样了。

同时,吴争离开杭州府,前往松江,与水师会合。

吴争没有将此事告诉黄道周,因为吴争担心,如果被黄道周知道,或许攫取舟山水师之事,会有不可测的变故。

……。

杭州湾的海面上。

漂浮着上千条舰船。

打渔的渔民纷纷躲远,生怕遭受无妄之灾。

那条最大的战船上,黄斌卿看着屁股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朱玫,怒喝道:“吴争,某与你不共戴天!”

可喊归喊,黄斌卿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陆地,就是不敢下令登岸进攻。

海岸线上的火炮太密集了,这是陈守节父子的杰作。

吴争在北伐后,就下令将所有火炮部署在杭州湾。

这就是黄斌卿空有千余艘战舰,明知道吴争昨日不在杭州,也不敢登陆进攻的真正原因。

否则,以他的心性,自然是先登岸劫掠一番再说。

何必派朱玫上岸索要?

可眼下,朱玫带回吴争的答复是,让他自己登岸亲自去见吴争。

虽说按理,他确实该去拜见吴争,再怎么说,他是总兵、伯爵,而吴争则是大将军、公爵。

可黄斌卿怎敢登岸。

经过思忖,黄斌卿知道此次要无功而返了,吴争已经到达杭州,自己就更没了进攻的胜算,既然讨要不得,只能先认下这个亏,日后再图报复了。

于是,黄斌卿下令,次日一早,全军返回舟山。

就是这一晚上,奠定了黄斌卿覆没的结局。

如果黄斌卿立即南返,以他的水师军力,陈胜部无法全部拦截,陈胜也不可能孤注一掷、不惜代价去阻击黄斌卿。

所以,这时撤退,黄斌卿是有活路的。

但一个晚上的时间,让黄斌卿成了瓮中之鳖。

当天色蒙蒙亮起,舟山水师上帆开始南撤。

桅杆上的瞭望手突然发现北面海面上出现了一个黑点。

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睡眼朦胧看错了,也是啊,江南两在水师,从兴国公的定海水师北上之后,舟山水师已经是这片海域最强大的存在了。

瞭望手根本预料不到,会有水师出现。

可没过多久,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多,这下瞭望手警觉起来。

可惜此时已经晚了。

数百条战船已经从各个方向,对舟山水师形成了合围。

“敌袭!”凄厉地报警声响起,继而铜锣声响成一片。

黄斌卿被刺耳的锣声从睡梦中惊醒时,还瞪大着眼在骂人。

他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杭州湾的水域上,会有如此大规模的舰队到来。

黄斌卿走到此时,还以为是虚报、误报。

海战开始的非常突然,炽热的炮弹划过天空。

实心弹击得船舷木屑纷飞,开花弹横扫甲板,打得船帆如同筛子一般。

这个时候,黄斌卿才意识到,真是敌袭了。

“吴争,你言而无信!”

这是黄斌卿意识到战役暴发,骂出的第一句话。

而后,他迅速下令回击。

不得不说,舟山水师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水师,在猝不及防的打击下,舰船开始有条不紊地调头,以船舷对敌,船上火炮开始还击。

可一轮炮击下来,水师将士发现,这是无用功。

敌人远在四五里外,而自己的速射炮,射程仅一、二里,就算使用实心弹,最远也不过三里,根本就够不着。

明军水师在崇祯末年,装备的几乎清一色都是外购速射前装炮,这是一种极大的战略错误,事实上,舍弃红衣大炮,发展速射炮,也成了大明在对抗满清军事失利的主因之一。

第四百十三章 击沉它

黄斌卿如果此时下令撤退,其实还是有机会突围的。

毕竟吴争带来的水师在人数和船数上都逊于舟山水师,这就象以劣势兵力包围优势兵力一样,想要全歼,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黄斌卿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他也是老将了,从兴化卫百户,参与平定奢安之乱,升为铜山把总,后为宣府都司、福建抚标游击,在福建与红毛人交战,讨伐过海盗刘香,参与张普薇之乱平叛,崇祯末年进宁绍台参将,统水师镇舟山,加副总兵,最后升至总兵。

所以,战场对他来说,更象是个舞台。

一个演员,怎么舍得逃离舞台呢?

观察战场之后,黄斌卿随即下令,全军散开,极速靠近敌舰队,接近敌人然后还以炮击。

这个命令,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实战上,都无可指责。

面对火炮射程的劣势,这样的接敌策略,应该说是正确的。

如果说,此时吴争水师舰船上飘扬的不是大明龙旗,或许舟山水师将士还能振作士气,全力一战,但他们发现,自己对抗的是朝廷水师,那谁还有拼死一战的士气?

当然,如果仅以此,水师将士还不足以说要违抗黄斌卿将令。

所以说,黄斌卿看似正确的命令,直接导致了舟山水师的瞬间崩溃。

因为,士兵虽说服从将令,但也仅限于将领当面。

黄斌卿下令全军散开,各自为战,等于直接放弃了他的主将指挥。

这如果是面对鞑子,将士同仇敌忾还好,可面对朝廷水师,那就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仅仅一柱香的功夫,无数的舰船飘起白旗,退出战场。

这一幕,令原本信心百倍、渴望击败吴争一雪前耻的黄斌卿,差点吐血。

兵败如山倒,一柱香的时间,大局已定,黄斌卿只能丢车保帅,下令残部南返突围。

可问题是,此时已经距离接近,被朝廷水师咬上了。

双方一逃一追,不断地有舟山水师舰船滞后投降。

到上虞水域时,黄斌卿身边仅余一百多艘战船。

而此时,陈胜所率一百多条战船的出现,等于宣判了黄斌卿的覆没。

被死死围住的黄斌卿残部,已经还手无力。

面对着南北夹击,外围的舰船开始主动远离黄斌卿舰船,选择向朝廷投降。

可黄斌卿坚决不降,其实他知道,这个时候投降,他已经失去了与朝廷讨价还价的筹码,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与其死在断头台上,不如拼死一战。

几十条战船的船舷在喷吐着火焰,可问题是,射程够不到朝廷水师。

吴争用莫执念送给他的望远镜,默默地看着。

他心里有一种惋惜,同时他也在等待着,等待一个契机,尽可能地减少舟山水师损失。

而这个契机,终于来了。

当张名振率着从舟山而来的数十条舰船,还有为首主舰上的王朝先,一起出现在东面水域时。

水师将士都明白了,老巢已经不保。

而此时,南面水域,也出现了一队战船,舰上的旗号,表明了这是来自于沥海的明军。

三面被围,就连黄斌卿主舰边上的心腹,也开始悄悄选择脱离。

黄斌卿终于抗不住了,他开始下放小舟,想要求和。

而这时,吴争慢慢收起望远镜。

“传本公令,击沉黄斌卿座舰。”

连串地炮声过后,黄斌卿座舰周边的水面上,冒起无数水柱。

黄斌卿瞬间明白了自己的结局,这无关对错,哪怕是自己率水师进犯了杭州水域,而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愤怒地冲出船舱,跑至舰首,冲着吴争的方向大声喝骂着。

没有人听得清他在骂什么。

一颗实心弹,以肉眼可见的划痕轨迹,洞穿了船舷。

紧接着,不断有炮弹击中,连发熊熊大火。

不多的功夫,黄斌卿座舰就大众目睽睽之下,火光冲天,慢慢地倾斜,然后沉没。

……。

“大人安好?”眼睛有些湿润的陈胜,向吴争躬身行礼道,数月未见,在清军重围之中,陈胜的心理压力是沉重的。

如今看到吴争,就如同看到了亲人、看到了依仗。

吴争上前,揽着陈胜的左臂,轻拥抱道:“我很好。你来得正是时候。”

拍拍陈胜的肩膀,吴争拉着他在船首坐了下来。

宋安带着亲卫,隔离了无数朝吴争涌来的将领。

“沥海还好吧?方国安还安生吗?”

陈胜不着痕迹地抹去眼角边的湿润,回答道:“监国留下的那数千禁卫已经改编完成,虽说有些中下级军官闹腾,可时间一长,也安份了,毕竟沥海处在清军包围之中嘛,同仇敌忾这还是做得到的。至于方国安那厮,哪敢找我们的麻烦,他已经龟缩在绍兴府城,恐怕连城门都不敢出,生怕绍兴府百姓撕碎了他。”

吴争哈哈大笑道:“这是他该受的,他该担心的是,日后绍兴府光复,他该如何死法。”说到这里,吴争已经敛起笑意,眼神变得狠厉起来,“张国维张公的死,至少有一半该算在他的头上。”

陈胜道:“大人说得是。只是……。”

“只是什么?”

“大人离开沥海之后,方国安做了件怪事。”

“怪事?如何怪法?”

“方国安派了队人,驻于始宁镇。当时属下听闻时,还担心方国安要对吴庄留下的农户不利……。”

“他敢?!”吴争脸色有些狰狞,“他若敢行此恶事,哪怕引起南北再次暴发战争,我也要趁此机会收复绍兴,将他诛杀。”

陈胜忙解释道:“属下所说的怪事,就在于方国安派遣的这支军队,他们驻于始宁镇,竟不象其它清军那般扰民掳掠,反而日日巡逻于始宁镇与吴庄之间。”

吴争有些意外,“方国安想做什么?想以吴庄来要胁我?可笑!”

陈胜道:“应该不是,属下判断,更象是在保护吴庄。”

吴争愕然,“这可能吗?他究竟想做什么?是想讨好我?”

“这……属下也难以判断了。”

第四百十四章 收复绍兴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吴争站起身来,默默地望着海面。

陈胜跟着起身,站在那,不敢去惊动吴争。

好一会,吴争回头道:“找个机会,派人私下去见方国安,探探他的口风。”

“大人的意思是,招降他?可他……。”

吴争手一抬,阻止了陈胜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如今我身边、朝廷治下,投清又反正的人还少吗?朝廷势力太小,每折损一个士兵,等于清军就强了一分。能兵不血刃收复绍兴府,于国于我皆有利。况且,方国安真要是反正,对已经投靠清廷的降将降臣的示范作用是巨大的。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一同抗清,这也是我这次坚持南下增援隆武朝的真正目的。”

陈胜默默点头。

“回去吧,好好防守沥海,按我判断,收复绍兴府、与杭州连成一片的时间应该不会太远了。”

“属下遵命!还请大人保重!”

……。

海面上一片狼籍,残骸、碎木,当然,还有尸体。

好在将士对落水者尽力救助,加上大部分的战船都是归降的,舟山水师的伤亡倒不是很大。

但水师官兵的士气,无疑是极度低落的。

吴争宣布,只追首恶不究胁从,声言黄斌卿已死,只要将士们效忠朝廷,朝廷既往不绺,以此来安定军心。

经过短暂的安抚,吴争下令全员回港。

一时间,杭州湾海面上,水道拥堵不堪。

无数的水兵上岸,整条海岸线上,都是人。

刚上岸,吴争就被黄道周堵在了岸边。

“镇国公,战况如何?黄某听闻,黄斌卿死了?”

吴争点点头道:“是。他不肯归降。本公下令击沉了他的座舰。”

黄道周愣住了,呐呐道:“竟这般容易……一天的时间,这……这怎么可能呢?”

吴争回身,朝身后张名振招招手。

张名振带着王朝先上前,先向吴争拱手一礼,而后向黄道周见礼,“末将见过尚书大人。”

黄道周一愣,“可是张参将和王将军?”

“正是末将。”

“究竟是怎么回事?”黄道周厉声问道,他突然回味过来,这场平乱如此迅速地结束,恐怕和这二人有着极大的关联。

张名振看了一眼吴争,吴争微微颌首。

张名振这才道:“末将奉镇国公之命,说服王将军拨乱反正,如今舟山水师本营已经全部归附朝廷。”

“朝廷?哪个朝廷?”黄道周声色俱裂,“你是我隆武朝的将军,为何奉庆泰朝镇国公的命令?”

张名振平静地直视黄道周,“回尚书大人话,末将本就是庆泰朝的官,当初受兵部尚书张大人之命,辅佐、监督黄斌卿。只不过黄斌卿贪恋官爵,投了隆武朝罢了。”

“你……。”

吴争适时开口道:“黄大人息怒,平了黄斌卿,这是好事,正合了黄大人此来的使命,如今舟山水师已经受本公号令,我军不日便可南下,黄大人又何必节外生枝呢?”

黄道周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吴争,“镇国公好手段啊,想必在应天府时,你已经有了吞并舟山水师的全盘计划,南下增援福建是假,吞并水师是真……趁火打劫、落井下石,难道你就不怕天下人齿寒吗?”

吴争平静地说道:“本公不否认,确实有吞并舟山水师的想法。但在应天府决定南援时,还不知道张将军来投的消息。这是其一,至于说趁火打劫之嫌,本公承认,落井下石的指责嘛,黄大人却是冤枉吴争了。”

提着张名振,吴争道:“其实黄大人心中也明白,舟山水师已经不奉调度,隆武朝已经失去了对舟山水师的控制力。黄斌卿或许此时还没有投降满清之意,但水师与陆军不同,它没有补给能力,失去陆地,便是浮萍,一旦两面被围,那就只能投降的份了,吴争绝不认为黄斌卿能效死朝廷,下沉船殉国的命令。可如果舟山水师落入清军控制,那么不管对隆武朝还是我朝,都将是灭顶之灾。如今落在本公手里,虽说有趁火打劫之嫌,但本公绝不会向福建动武,两害相权取其轻,这道理黄大人应该明白。”

黄道周看着面不改色的吴争,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确实,在应天府奉天殿时,黄道周应承过,只要平乱,吴争答应南援,隆武朝可以默认庆泰朝对舟山水师的控制。

但这事的前提是,舟山水师已经彻底失控。

可现在,很显然,舟山水师并未彻底失控,至少象张名振、王朝先,还有那无数的水师官兵,心里还向着朝廷,他们归降了,几乎是成建制的归降。

而吴争,几乎是毫无伤亡地接手了舟山水师,根本不存在血战。

这让黄道周有种被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的郁闷。

可他同样也知道,时势于人强,自己有求于吴争,不是翻脸的时候。

瞪着吴争,黄道周沉声道:“既然镇国公已经如愿以偿,那承诺出兵的事,又该如何?”

吴争一口应道:“黄大人放心,快则三天,慢则五日,等整编完水师将士,大军直接从杭州湾出海南援!”

黄道周哼了一声,侧身抬手一拱,“望镇国公言而有信。告辞!”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名振有些不安,轻声问道:“是不是末将坏了事?”

吴争看着内道周的背影,摇摇头道:“成见已深,非短时可以缓释的。哦,对了……还不替本公引见王将军。”

张名振赶紧一拉王朝先,“这便是镇国公。”

“末将王朝先见过镇国公。”

看着这个络腮满面、几与自己同身高的汉子,吴争展颜笑道:“王将军能及时拨乱反正,实为人杰也。如今舟山大营中,将士们可安生?”

王朝先陪笑道:“镇国公放心,驻守大营的,都是末将旧属,他们这些时日,不被黄斌卿所信任,受尽了压制。如今自然是一心效忠镇国公的。”

“不对,应该是效忠监国、效忠朝廷!”吴争淡淡地纠正道。

第四百十五章 整编舟山水师

王朝先一愣,连忙应道:“是,是,末将口误,还请镇国公不罪。”

吴争摆摆手道:“本公答应之事,自然是要兑现的,即刻起,你权知舟山总兵,待本公上奏朝廷,诏书到来时,你便可正式就职了。”

王朝先大喜,“多谢镇国公提携,今日之后,末将唯镇国公马首是瞻。”

吴争摇摇头笑道:“本公不统辖水师,舟山水师即日起纳入我朝兴国公麾下,为庆泰水师新编第三营,也就是说,王将军的直属上司,是兴国公。”

王朝先一愣,可依旧肃容道:“末将自当尊奉兴国公号令,但末将心中,依旧唯镇国公马首是瞻。”

吴争眼神一闪,不置可否地转变了话题,对张名振问道:“张将军对职位有何打算?”

张名振躬身道:“末将听从镇国公安排。”

吴争想了想道:“以你的功劳,你若想要上岸,可入兵部任侍郎。”

张名振想了想道:“末将还是追随镇国公吧。”

吴争皱眉道:“可如今水师皆属兴国公统辖,况且朝廷水师即将南下……。”

张名振道:“末将愿意留在舟山水师。”

这下不仅吴争一愣,王朝先的神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一山不容二虎嘛。

哪怕张名振对王朝先有救命、提携之恩,可事关权位,这没有什么可推让的。

吴争迟疑道:“以你的原职和此役所立的军功,可任总兵职,如今舟山水师总兵之位,本公已经应了王将军……。”

王朝先突然道:“镇国公不必为难,张将军有恩于我,自该相让,我愿任副总兵,辅佐张将军。”

张名振连忙摇头道:“万万不可。如此一来,不仅陷镇国公于不义,而且张某岂不成了挟恩图报之人了么?这样,若镇国公为难,末将自请为舟山水师副总兵,辅佐王总兵,想来王总兵能接纳张某吧?”

王朝先脸色一变,赶紧满脸堆笑道:“这是自然,我怎么会拒绝张将军呢?只要张将军不嫌弃,你我兄弟同心协力,定能将舟山水师经营成一方精锐。”

吴争心中一动,大笑道:“二位将军果然是情义深重,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本公今晚就将此事上疏朝廷。”

“多谢镇国公提携!”张名振、王朝先行礼道。

“既然职位已定,舟山水师还须二位将军整肃,经此一役,舟山水师怕是无法随本公南下了,那就在大营整训吧。但舟山水师舰船,本公须尽数调用,还要仰仗二位将军调度。”

王朝先应道:“这是自然,镇国公放心,末将这就去安排,绝不会误了国公大事。”

而张名振道:“末将愿随镇国公南下。”

“这……张将军还是留在舟山吧,水师上万将士,还须二位将军整肃。”

张名振坚持道:“王总兵带兵多年,军中又每多心腹之人可以依仗,整肃水师之事,有王将军一人便绰绰有余。舟山水师将士虽然此役不能参战,但这些操船士兵还是得跟随国公南下的。镇国公有所不知,战舰离营,需要配备炮手、水手等一应人等,末将同行,也能替王总兵统辖这些水兵。”

吴争有些意动,他对水战确实不在行,而张名振在水师多年,浸淫其中,想来也能帮得上忙。

于是吴争看向王朝先,“王总兵以为如何?”

王朝先目光一闪,低头躬身道:“适逢战事,末将本该追随国公,只是眼下水师士气低落……既然张将军愿意率水兵、战舰跟随国公南下,末将以为,也算是舟山水师为国公效力了,末将以为可行。”

其实王朝先心中想的是另外一回事,他刚任总兵,虽说有一部分心腹,可对于上万人的水师而言,且是杯水车薪。

想要掌控一支军队,最重要的是捏住中下级军官。

而张名振一直任参军,且为人正直、豪爽,在军中素有美名。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与自己同时任务正、副总兵,可以想象,许多中下级军官都会投于张名振麾下,这显然与自己的利益有悖。

正好张名振愿意随吴争南下,这空出的时间,足够自己经营好水师上下了。

虽说张名振此行难免立下军功,但在王朝先心里,相较于掌控整个舟山水师,军功就不值一提了。

所以,王朝先不仅不反对,还极力附和张名振。

吴争听王朝先这么说,也就不再拒绝,“那好,张将军就随本公南下吧。”

“谢镇国公。”

……。

沥海兵力大举调动,和杭州湾海上这么大规模的水战,显然是瞒不过驻上虞清军耳目的。

如今以绍兴巡抚镇守绍兴的方国安,自然已经得到消息。

整个绍兴府为之紧张起来,直到海战结束。

一直提心吊胆的方国安,才放下心来。

只要别来攻绍兴府就成,你们自己人打自己人,我就坐山观虎斗。

警报解救,方国安随之撤消了钱塘江南岸渡船的戒严令。

并将之前加派沥海、平岗山方向的那部分清军撤回绍兴府,以免刺激了吴争,引得他借此来攻。

说实在的,方国安现在寝食难安,如同坐在针毡上一般。

说是浙东巡抚,可所辖之地西不过严州,南不过金华,实则所辖不过数县之地。

加之东西两侧,平岗山、沥海的钳制,势力范围还不及当日绍兴府。

最关键的是,多铎南下带走了大部分清军,驻绍兴府加上平岗山、沥海两个方向,总计兵力不到二万人。

这甚至还不如方国安没降清前,囤于钱塘江南岸麾下的兵力。

方国安天天在怕,怕万一吴争率军打过来。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弃城南逃的准备,连对多铎的说辞都想好了。

这一次,沥海一有异动,方国安就收拾好了行李,就准备带兵逃了。

只有天知道,绍兴府数十万百姓,对于他这个巡抚的态度。

不能说想牧民了,连各县秋税都没收齐全。

可方国安不敢动,甚至不敢下令强征,生怕因此会惹恼北岸那个恶魔。

只要想到当日麾下,三万大军一哄而散的情景,方国安就心有余悸。

为此,方国安特地派一队人马去始宁镇,名为驻囤,实为保护吴庄。

方国安想以这种方式,献媚于吴争,以企求双方相安无事。

好在,这次虚惊一场。

第四百十六章 福建时局

隆武帝朱聿键被拥立者冠以雄才大略的评语,实在有点过。

只要想想,受太祖祖制约束,历代明朝皇帝都遏制宗室藩王入仕为官。

由此可见,从无执政经验的朱聿键能雄才大略到哪去?

况且,真要有雄才大略,也不会与朱以海撕破了脸。

很显然,福建与绍兴一衣带水,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如果连这一点都认不清,雄才大略从何谈起?

不过有一点能肯定,朱聿键确实有大志,要力挽狂澜、复国的大志。

可惜啊,大志需要雄才相配,否则就应了一个成语,叫志大才疏。

这是说得客气了,通俗地一般是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朱聿键确实下了许多诏令,而且大都是于民有益的良政。

譬如他针对万历以来党争给国事带来的危害,提出了消除党争,“用舍公明”的方针。他还“亲自”撰写了“缙绅”、“戎政”、“儒林”三篇《便览》,号召朝中官员摒弃门户之争,共同为复明大业出力。

登基次日,特地下诏安抚众臣,诏书中对以前参与党争的官员概不追究。

譬如说他下诏整顿吏治,严惩贪污,规定“小贪必杖,大贪必杀”。

又譬如说,他听闻被清廷逼迫剃头的军民往往遭到明军诛杀时,特别下诏“有发为顺民,无发为难民”,严禁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施屠戮。

还有许多,虽说这些大部分是出于象黄道周等人的谏言,而不是出自朱聿键本人,但做为皇帝,能善于纳谏,就已经很不错了。

可惜,这些政令往往出不了宫门。

政令的推行,首先需要地方配合。

朱聿键被拥立不过一年多,登基之前还因藩王带兵入京,惹恼了崇祯,下诏训斥,坐了七年牢,这样的人,哪来的根基?

虽说众人拥立他,可这不过是为了自己利益,扶持的一个傀儡罢了,没有人真去尊奉朱聿键的诏令。

原本只要朱聿键象弘光帝那样沉湎酒色,大家也就相安无事,就当是供奉一块牌位也就是了。

可惜啊,这块牌位有了思想,他竟然要收复失地、学吴争北伐。

这下,这批拥立之臣就坐不住了。

特别是郑芝龙兄弟,他们拥立朱聿键的目的在于,树立起一杆旗,建立一个势力,以便在日后与清廷讨价还价中所有足够的筹码,哪有一丝复明北伐之心?

而朱聿键登基才十天,就下诏诛杀了清朝派来招降的使者马得厂,表示于清朝不共戴天。

这不就断了郑芝龙兄弟与清廷勾连的通道了吗?

郑芝龙兄弟怎能不视朱聿键为眼中钉、肉中刺?

朱聿键还提出将朝廷施政方向,由“平寇”改为“御虏”,并任用金声、杨廷麟、何腾蛟等,收纳李自成农民军余部,屡次打算出兵北伐,都被郑氏兄弟阻拦,而成为空谈。

这还不算,朱聿键还要御驾亲征。

这就开玩笑了,郑氏兄弟是要做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皇帝御驾亲征了,他们挟谁去?

不用怀疑,郑氏兄弟铁定是要阻止的。

可郑氏兄弟确实没有预料到,一向被他们看不起的农民军余部,在与明军联手共同抵抗清军时,发挥出了超常的战斗力。

他们在江西战场生生挡住了南下的十万清军。

形势一片大好,不甘心蹉跎度日的隆武帝终于决心御驾亲征,以摆脱郑氏兄弟的操纵。

他还针对当时局势,提出了一个大战略。

战略核心就是自己御驾亲征,进入明清双方激烈争夺的江西地区,西连湖南何腾蛟,东控福建郑芝龙,背靠广东,控制全局。

如在江西得手,则利用浙东绍兴府兵力牵制清军后方,然后令何腾蛟部出湖北,东下长江,席卷江南。

瞧瞧,确实厉害,也确实可行。

问题是,朱聿键指挥得动哪个?

可他却沉浸于自我臆想之中,慷慨激昂地于去年年底离开福州,十日后到达建宁,开始准备西进赣州。

老臣黄道周当时劝谏朱聿键不可亲征,他眼见郑氏家族按兵不动,军队诸部怯懦观望,已过花甲之年的黄道周力谏无效之后,只能另出一策,那就是向庆泰朝求援。

而这个谏言,被朱聿键采纳,在朱聿键看来,庆泰朝无论谁当家,那都是他的侄孙辈,甚至玄孙辈,令庆泰朝来援,乃他们本份。

可怜朱聿键御驾亲征,还真真是亲征。

随他西进的不足万人。

这些人人,还不是郑氏兄弟划拨的正军。

而是黄道周等人散尽家财,凑了二万两银子所募,其中还有不少是当地义民加入。

黄道周与朱聿键泣别之时,朱聿键无任何可赠之物,仅给了黄道周一张空白的委任状。

在朱聿键看来,他的诏命到处,必将是臣民顶礼膜拜,无有不从。

可其实,那就是一张废纸,不用说在应天府了,哪怕在福建,也没有人把它当回事。

黄道周再三叮嘱朱聿键“与其坐而待亡,不如君臣共出一拼。我为大臣,当先皇帝而行,以为人臣表率。然陛下此去,万不可操之过急,待老臣求得援军之后,再联手与建虏一战。”

可朱聿键此时早已血脉贲胀,满脑子的就是圣驾所至,所向披靡,收复失地,重兴大明。

哪会真的去在意黄道周的谏言?

但,真的可以如此轻易战胜清军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郑氏兄弟连反对都懒得反对了,仅用了一招,即制住朱聿键!

那就是,断兵、断粮!

适时,正是多铎率兵南下设防杭州、杭州清军增援江西,江西战场的局势瞬间扭转,明军与农民军联军转眼间溃败。

还未入赣的朱聿键,未发一矢,便闻风而溃,他捶胸顿足,一面仰天悲呼,“天意如此,非战之罪”,一面下令退回。

而此时,清军两路攻入福建。

西路李成栋以承安至建阳,进逼建宁。

东路多铎更是势如破竹。

第四百十七章 登陆地点

根本无意对抗清廷的郑芝龙,早已与清廷暗中约降。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

但凡清军兵锋所至之处,驻守各个要隘的郑家军无不闻风而退。

由此福建门户洞开,这几个月中,隆武朝明军,几乎没有与清军打一场象样的仗,清军如同游山玩水般地直入福建,隆武朝都城建宁轻易地暴露在了清军的兵锋之下。

敌军兵临城下,朱聿键总算不再激昂,在郑氏兄弟的安排下,朱聿键率众臣撤往福州,苟延残喘。

但清军两路入闽,预示着局势的不可挽回,更何况有郑氏兄弟暗中与清军勾连,隆武朝其实败亡之局已经注定。

朝堂之上,人心涣散,人人都在为自己找后路,再无几人为朱聿键出谋划策。

没有黄道周在身边的朱聿键,此时心急如焚,他忙中再出昏招。

他不顾郑氏阻拦,执意携当初“御驾亲征”撤回的数千明军,从福州前往延平,准备冒险去湖南。

可郑氏兄弟岂能如他所愿,早已派人将情况告知多铎。

就在朱聿键离开福州次日,郑芝龙下令改旗易帜,正式归投清廷。

由此,等于福建全境已经沦丧于清军之手。

时人对此感慨,“福京之亡,亡于郑芝龙之通款。”

而此时,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公开与其父决裂,毅然率己部南下,脱出了清军的势力范围。

……。

从杭州湾启航,至福州港航道上。

沿着海岸线,百舸争流,航行着千条战船。

从旗号上来看,正是舟山水师惯常的大明龙旗。

舟山水师隶属于隆武朝,借用它的名义增援,这是吴争想出不是办法的办法。

毕竟与清廷有停战协定,吴争不想去破坏它。

倒不是想与清廷长久“友好”下去,而是形势逼人,北伐已经耗尽了莫家大部分的财力,而朝廷根本无力支持短期再发动一场大规模战争。

面对实力数倍乃至数十倍于己的敌人,吴争只能选择卧薪尝胆。

吴争带的军队不多,骑兵、步兵加上水手,总计才八千人。

没有办法,这时屈指可数的“巨舰”,载重也不过八百石。

无法装载更多,加上人太多也会引起清廷的警觉。

更重要的是,吴争的战略构想,并非要振兴隆武朝,这不可能,如果真这么做,势必与郑芝龙兄弟直接对上,这更不合庆泰朝和自己的利益。

吴争只是想,让隆武朝存在着,为自己牵制多铎,哪怕多牵制一年半载,让自己有时间训练军队,理顺内政。

此时的黄道周,已经平静了许多。

吴争守信率援军南下,这让他心中松了口气。

只是他觉得,人数太少了。

八千人能干啥?

面对两路近二十万敌军,这八千人恐怕塞牙缝都不够。

这两日间,黄道周为此去烦了吴争不下十趟。

吴争当然不能对他明说,自己根本没有护持隆武朝的意思,只能解释道“战船不足,无法装载更多军队,且庆泰朝面对江北清军和绍兴府的两面威胁,无法抽调更多的战船南下。”

这样的解释,自然骗不了黄道周,可黄道周也明白,庆泰朝的实力,没得为互杀来使的对手,冒自己被攻击的危险,易位而处,黄道周相信隆武帝和自己也会象吴争这么做。

这无可厚非。

只是黄道周心中悲怆,到了这个时候,宗室还不能拧成一股绳,大明……焉能不亡啊?!

“镇国公,请你务必改变登陆地点。”

看着这个执拗的老头,吴争有些烦他了,这两日,他就象橡皮糖般地粘着自己,不断地出谋划策,可吴争知道,历史上,这老头受他已经投降清廷学生的迷惑,生生将数万大军葬送在了婺源,连他自己也被清军俘虏,而后被杀害。

这也是导致隆武朝迅速灭亡的主要原因之一。

如果不是因吴争的出现,黄道周前往应天府求援,现在这个时候,黄道周已经待在清军的囚牢里等死了。

所以,吴争很反感这样不通军务的人,来对自己的作战方略指手划脚,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嘛。

吴争自己都很少参与水师的具体作战,仅仅指示战略目标,又岂会让黄道周去参与指挥战术?

“黄大人,你该待在舱里静候消息的。”吴争蹩眉道,“来人,护送黄大人回舱。”

“镇国公……镇国人,你听我把话说完。”黄道周拼命地挣扎着,“老夫就一句话。”

吴争对这老头总归是敬重的,对每个坚守理念抗清到最后的人,吴争都保持着一份敬重。

叹了口气,吴争挥挥手斥退卫兵,“说吧,又是何事?”

黄道周喘息道“老夫北上应天府至今,历时一月有余,老夫离开建宁时,陛下正誓词亲征,可老夫没到应天府时,就听闻陛下已经撤回建宁。而最近的战报,清军李成栋部已经攻下建阳。说到此处,黄道周左右一顾,跑到案上地图前,指着地图道“建阳距离建宁近在咫尺,从最新的消息得知,如今郑家已经降清,陛下如果没有逃出建宁,那必被清军俘虏,如果是这样,镇国公就算前往泉州、思明州登岸,也无法救援我皇。那么我等只有认为陛下逃出建宁一个选择,如此,只有改变登岸地点方可及时救援陛下。”

说到这,黄道周涕泪交流,竟曲膝跪向吴争,“虽说镇国公身世存疑,可镇国公也自认明室,同为宗室,理当守望相助啊……!”

吴争有些动容,听到建阳沦陷、郑芝龙降清时,吴争心里就已经知道此行没有任何意义了。

失去郑家的支持,朱聿键就什么都不是。

想要达到隆武朝为自己牵制多铎的目标已经无法达到,那此行就是无用功。

吴争当时就想撤回杭州。

可一来黄道周的苦苦恳求,二来也听到了郑成功与其父决裂南下。

这让吴争心里燃起一丝希望,对于郑成功抗清的事迹,是经过历史证实的,那么如果能救援朱聿键,将朱聿键安然交给郑成功,就能避免隆武朝的覆没。

第四百十八章 帝王无情义

保住了朱聿键,也就没有了朱聿键弟弟在广州登基,一个多月就亡的再一次变故了。

至少朱聿键在南边的帝位,已经人人皆知,在百姓中还是声誉不错,有一定号召力的。

这样就会为郑成功赢得壮大的条件和时间。

只要郑成功能象历史中那般壮大,那么自己就可以为收复绍兴做准备了。

到时福建与浙江连成一片,自己的后背就安生了。

有了这考虑,吴争才没有下令撤回,而是将登岸地点定在了泉州,用意是在朱聿键南撤路上,进行救援,避免朱聿键清军俘虏、隆武器朝灭亡的悲剧。

可现在,黄道周却坚认在泉州登陆是错误的,说的理由也让吴争心动。

建阳陷落的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按理说,此时福京建宁应该已经失守,朱聿键如果已经被俘,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所以,只能当朱聿键已经撤退,没有被俘来应对。

这个时候,吴争懊恼这个时代的信息缓慢了,所有的消息来得很慢,还难辩真假。

朱聿键会选择哪条路呢?

按原先的情报,朱聿键一心亲征反击,欲图赣州,那么应该往西去的。

见黄道周冲自己下跪,吴争忙上前搀扶道:“黄大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有知慢慢说就是……依你看,隆武帝会撤往何处,我军又该在何处登岸?”

黄道周抹了把老泪,顺势起身,指着地图道:“福州港。”

……。

那真别说,这对君臣真是相知。

朱聿键确实撤往了福州。

但朱聿键在心急如焚的情况下,出了着昏招,他率福州仅有了那数千明军,再次出城西进。

这就是找死啊!

好不容易到了延平,这时李成栋的军队已经近在咫尺。

前进之路被挡,朱聿键只能选择逃。

不过这个时候,历史发生了转折。

原本他是想往南逃,他还想去汀州然后转道前往江西的。

可朱聿键心里还念着黄道周,还期盼着黄道周能带来援兵。

正是这个想法,让朱聿键下令先撤回福州。

可李成栋得到郑芝龙情报的清军,追兵如附有之蛆紧追不舍。

你说逃也就逃吧,胜败乃皇家家常事,保住性命最重要。

可朱聿键却随身带着十车书,舍不得丢弃,无端拖慢了撤退行军的速度。

在接近至福州城二十里地时,朱聿键一行,被李成栋前锋咬住了。

朱聿键所带数千明军,这一路不断地留下断后,已经消耗殆尽。

身边除了皇后、嫔妃和他不满月的儿子,就只有将军熊纬督和禁卫将领周之藩等百来人。

眼见情况危急,周之藩、熊纬督毅然留下为朱聿键殿后,希望拖住清军追兵,让朱聿键能逃入福州城。

一番厮杀之后,周之藩格杀数名清兵,身中数箭,被清军射杀。

将军熊纬督杀死十数人之后,同样被清军箭矢射中咽喉而亡。

正是有二人率众阻击,朱聿键一行有了时间接近至福州城门。

可问题是,朱聿键根本不知道,因为郑芝龙改旗易帜,福州城守军早已降清。

朱聿键一进城,就被守军一涌而上擒获,可谓刚出虎口,便进狼窝。

隆武朝至此覆亡之局已定。

当晚,李成栋部前锋统领努山赶到福州城。

得知俘虏了朱聿键,大喜,当场决定押解朱聿键渡海北上,送去顺天府。

次日清晨,六百清军押解着数乘小轿出福州城门。

行至半路,清军停下歇息时。

曾皇后猛然窜出轿子,哭喊一声,陛下宜殉国,妾先去了。

闪过清军守卫,直冲向路边悬崖,欲抽崖自尽。

事起仓促,清兵阻拦不及,只能死死地按住朱聿键。

朱聿键目眦欲裂,眼睁睁地看着曾皇后冲向悬崖边。

而这时,无数骑兵如同天兵神将一般,突然出现在官道上。

以风卷残云之势,呼啸而至。

骤然之下,清兵根本无法应对,纷纷弃械而逃,逃得慢的,转眼间被骑兵削去了脑袋。

按着朱聿键的清兵,甚至连站起挟朱聿键要胁都来不及,被两枝箭矢贯穿胸膛,一命呜乎。

曾皇后一意求死,她根本无意理会身后的变故。

在离悬崖几步之遥时,一骑迅速穿插过去,截断了她的去势。

曾皇后止步不及,一头撞在了战马腹部,被马上骑士一把拦腰抄起,挟在腋下。

朱聿键惊惶地看着眼前的变故,人有些魔怔了。

直到黄道周跪在他的面前,“陛下……陛下啊,老臣救驾来迟,望陛下降罪。”

君臣二人抬头痛哭起来,久久不能止泣。

生离死别之际,竟有如此重逢,可谓时也命也。

悲泣不止地朱聿键突然想到了曾皇后,一把推开黄道周,“噌”地起身,望向悬崖边。

而此时,吴争已经到了跟前,将腋下曾皇后轻轻放落。

跃下马来,抱拳见礼道:“庆泰朝镇国公拜见隆武朝皇帝陛下。”

朱聿键愕然回头看向黄道周。

黄道周抹去老泪,赶忙介绍道:“陛下,长平公主已经在应天府监国,改元庆泰,这位是庆泰朝镇国公,正是他光复了应天府。”

朱聿键这才回过神来,激动地上前双手捧站吴争的手道:“镇国公竟是少年英雄,今日救朕与皇后,来日朕定有重赏……可惜朕身边,竟是奸倿,独缺象镇国公这般地忠臣良将啊。”

吴争越听越不是味,如此危难时刻,敢情你还想挖墙角不成?

生死存亡之时,曾皇后一介女流都能一死殉节,可你一个皇帝却纹丝不动。

这让吴争对朱聿键的印象迅速转差。

“陛下,此次不是说话的地,押解陛下的清兵大多逃脱,万一清军主力闻讯赶来,就走不脱了。”吴争无法挣脱朱聿键的双手,如此说道。

这话果然有用,闻听此话,朱聿键迅速放手道:“镇国公所说极是,赶紧起驾,待到安全之处,朕再与国公详谈。”

说完,竟顾自上了轿,混然不顾身后刚从死亡边缘脱身的曾皇后。

都道帝王无情,难道连他自己的皇后,都不顾及吗?

第四百十九章 自陷险境

吴争心里一叹,向曾皇后拱手道:“请皇后起驾。”

曾皇后看了吴争一眼,眼中流露着一丝感激。

只是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转向小轿。

此时黄道周也上前来引领曾皇后促驾。

众人随即离开,返回官道,前往港口。

至此,吴争的目标已经达到,原本是该携朱聿键至港口,然后离港至海上,清军没有水师,那就安全了。

可正如吴争所说,清军岂能任由朱聿键逃脱?

此时李成栋已经率主力到达福州城,听闻有一支来历不明的明军救走了朱聿键,逃向港口,立时下令,出动大军追击,他自己率三千骑兵先行一步。

如果没有朱聿键、曾皇后及嫔妃,按理说,已经回撤的吴争所部骑兵,李成栋哪怕插上翅膀也是追不上的。

与福州百里的距离,等李成栋赶到,吴争早上船了。

可世事没有如果,朱聿键等人的轿子,极大地拖慢了行军速度。

没有任何悬念,吴争所部在离港口十多里处,被清兵追上。

就象是上天注定一般。

如果不是李成栋率军追来,吴争不会失控到以鸡蛋碰石头。

此次的突进,吴争仅率一千骑兵。

这一千骑兵,也是这次南下,舰队能携带战马的极限。

一匹战马,单重量就是八至十个士兵,就不说各种器械装备了。

率一千骑兵突进福州,这是吴争与张名振商议的结果。

清军如今高歌猛进,占据各县和各个要隘,兵力相当分散,很难在一天时间里,集结起足以威胁到一千骑兵的兵力,也绝对不会料到庆泰朝渡海参战。

所以,以少量骑兵突进,看似冒险,实则最为合适,进可攻,退可守,只要不恋战,骑兵的速度足以应对一切突发事态。

可吴争和张名振都无法预料,李成栋做为一方主帅,竟会亲自率前锋追击。

当吴争听到追来的是李成栋,事态就开始失控制了。

李成栋这三个字,就象是一种梦魇一般时刻缠绕着吴争。

吴之番临战前那一瞥,依旧深深地印在吴争脑海里。

那种看着满城尸体、残肢断臂,嗅着满城腐尸的气味,还有生死之间的恐惧,就如同挥之不去的噩梦,噬咬着吴争的心,每每思及,便会干呕不止。

这一切,都是拜李成栋所赐,在吴争的心里,杀了李成栋,就是终结了困扰自己两年的噩梦。

这一战,几乎是猝然间暴发的。

骑兵将士根本没有心里准备,打这一场毫无胜算的战斗。

清军骑兵,包括李成栋,也没有料到,明军骑兵会自找死路,反身突击。

两军遭遇,虽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可凡事都有度,以一千对三千,没有奇袭的情况下,胜算几乎没有。

正如吴争在临战前激励士气所说的,“追来的是当日三屠嘉定的罪魁祸首李成栋,敢死的,随我击杀此贼。”

没有丝毫悬念,仓促间被吴争所部击穿阵形的清军骑兵,在短暂的慌乱之后,由两侧迅速合围。

吴争距离李成栋最近时,仅百步之遥,但咫尺天涯。

攻不过去。

李成栋长络腮,可面相和善,如果便服走在路上,谁都会认为他是个和善之人。

但他的心充满着戾气,从最初的震撼回复过来时,他下达了彻底歼灭明军的命令。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无论是明军,还是清军。

骤然之间,这场战斗似乎变成了一种荣誉的争夺,为荣誉而战。

好象在此时战胜对手,就能改变整个战局一般。

吴争就眼前的鲜血激荡得战意盎然,近一柱香时间的恶斗,丝毫没有耗尽他的气力,他依然觉得浑身都是力气。

一个劲地往李成栋所处的方向进攻,再进攻。

不知道有多少人倒在吴争的刀下,手中的刀已经换了三把。

每每卷刃之时,就有人无声地递上一把刀。

吴争非常顺手和满意。

“刀来。”可这次,刀没有递来。

挥刀削去一个清军的头颅,吴争大喝一声,迟迟没有回应。

吴争不解地转头瞄了一眼,这一眼,让他心中一冷。

他的身后已经只有了了数十人,而且已经被清军分割拖滞,陷入了苦战。

“大人,撤吧!”一个亲卫几乎是哭着喊出这句话来,随后被清军一刀砍中,倒在了血泊中。

吴争被这一幕惊醒了,看着远处已经可以看清五官的李成栋,吴争终于清醒。

大喝一声,砍翻一个想撒冷子冲自己下刀的清军,吴争边挥刀边倒退。

可此时,哪还有路可退?

历经千辛万苦,与身后数十亲卫靠拢在一起,望着越围越多的清军,吴争感觉到一种浓浓的悲怆和疲惫。

这个结果,是吴争意料不到的,他太高估了自己和麾下骑兵的战力了。

连战连胜,光复应天府,助长了吴争盲目的自信。

他以为,经过战火锤炼的麾下骑兵,战力已经足以与清军抗衡,甚至高出清军。

出其不意,是吴争发动这场突击战的基础战术思想,他的目的在于拖住李成栋,吸引李成栋,然后利用舰炮,置李成栋于死地。

他想重演杭州城那一幕,以自己和隆武为诱饵,打痛李成栋之后,再诱敌深入。

吴争从没有想过要自寻死路,他自始至终要的,就是胜利。

可事实证明,吴争想错了,想多了。

李成栋远不是他想象地那般一触即溃,他手下的骑兵,一样是百战老兵。

可此时清醒,显然已经晚了,吴争愧疚地望着身边仅存的亲卫,眼前浮现出嘉定城中,叔叔那伟岸的身形,“你们走吧,本官为你们殿后。”

这话叔叔也说过,吴争只是凭着记忆而重复,却说不出那般地悲壮。

可身边将士的反应,却惊人地雷同。

亲卫们齐声大喝道:“大人先走,我等为大人殿后。”

这一声之后,亲卫们鼓起最后一丝力气,生生为吴争打开一条通道,可惜,人数太少了,这条通道的距离,绝不会超过五丈。

通道仅维持了几息之间,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了。

为了这通道,吴争身边的亲卫又少了十几人。

第四百二十章 运气不错

远处,李成栋定定地注视着吴争,他心里也在狐疑,这少年是什么人,如此古怪地前来找死,看样子象是与自己有深仇大恨。

杀得人太多了,李成栋根本想不起来,这少年是什么人,与自己有何等仇恨。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杀了他,一了百了。

人死了,恨就结束了。

李成栋没有兴趣为一个少年耽搁他追击朱聿键。

“传本帅令,全部歼灭。”

这道命令决定了吴争的生死,清军随即开始倒退。

倒退不是要放了吴争等人,而是为了放箭射杀他们。

吴争数十人背靠着背,脸上苦笑着,这个时候如果冲上去,与敌胶着,或许还可以再多活一阵子,可现在谁还有力气追上去?

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东面清军开始混乱。

李成栋一惊,带兵多年,这种混乱出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遭受袭击。

难道这支明军还有拥军不成?

李成栋立即下令,射杀吴争这数十人,调身边数百人支援东面。

可来不及了,李成栋的命令刚说完,东面清军已经被突破。

张名振率军赶到了。

吴争虽然执拗地决定打这一场反击,可毕竟不傻,他让黄道周带朱聿键趁机返回码头,并通知张名振率军前来接应,已经防到万一反击不成的后果。

只是吴争没有料到己部骑兵会败得这么惨,自己会陷入重围。

这与他之前安排的能突破就突破,不能突破就拖住李成栋,待张名振赶到的部署截然不同。

张名振是真急了,他从黄道周口中得知吴争的安排,就知道要糟,南下的鞑子几乎都清军八旗精锐,而李成栋又是身经百战之将,就算相同兵力也危险,何况是以一千对三千?

于是急忙调了三千人赶来增援。

吴争看到张名振赶到,总算松了口气。

从东面突入清军包围的张名振,见吴争还活着,也松了一口气,迅速指挥明军与吴争合兵一处。

“大人,你快从东面撤。”张名振知道今日之局难善了,他希望吴争能赶快撤出去。

可吴争见张名振赶到,反而起了争胜之心。

“张将军,李贼就在西边不远,既然你已赶到,那就一鼓作气,杀了他!”

张名振愕然,可吴争的命令,他不得不听。

一咬牙,张名振道:“大人,末将只带来三千人,恐怕未必能如大人愿,若大人决意一战,末将自当从命。可末将请大人先撤,只有大人能回到船上,末将等才可心无旁婺,誓死一战。”

吴争点点头道,沉声道:“记住,别真玩命,将李贼引往码头。”

张名振一愣,随后恍然,明白了吴争的意思,欣喜地点头应道:“大人放心。末将明白了。”

吴争随即招呼着仅存的亲卫,在张名振部的掩护下,向东突围离开。

西面李成栋脸色阴沉,煮熟的鸭子都能长翅膀飞了?

于是下令,全力进攻,同时派出斥候,令正在赶来路上的清军,不惜一切代价急行军。

局势变得诡异。

清军一场追击战打成了遭遇战。

明军一场突击战也打成了消耗战。

这是双方都始料未及的。

而吴争的随机应变,让张名振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张名振一样下令,全军突击。

双方如两股急流,迅猛地对撞在了一起。

又是一场血腥地搏杀,但这次,明军的人数占了上风。

李成栋带来的三千人,与吴争部一战之后,损失很大,加上士兵拼杀一场之后,体力消耗很大,而张名振带来的三千人,却是生力军,此处与码头相距仅十多里地,这种距离的行军,根本影响不到明军的战力。

所以,人数和体力上的优势,极大地抵消了清军战术娴熟和骑兵的优势,毕竟双方胶着,骑兵很难发挥战马的优势进行冲击。

双方打成一窝粥,而局势还是明军更胜一筹。

李成栋也有些急了,八十老妪,倒崩了三岁孩儿,这是要阴沟里翻船吗?

他一急之下,动用身边一百亲卫骑兵,亲自率领,向不远处的明军发动冲锋。

不分敌我的悍然冲击。

慈不掌兵,这四个字被李成栋发挥地淋漓尽致。

从容地加速之后,李成栋百骑如同一把利刃,迅速贯穿了清军和明军的胶着部,无数的人体被撞飞,无数的人体遭受辗压,所过之处,留下一地的残肢断臂。

张名振惊悚之余,迅速下令全军撤退。

李成栋笑了。

得意地笑。

菜鸟啊!

这个时候,应该不顾一切地粘上来才对,这样才能使得骑兵的速度越来越慢。

可如果怕了撤退,那么就是死路一条。

李成栋没有立即下令追击,而是从容地看着张名振率部撤退。

不是仁慈,而是李成栋要为刚刚与明军胶着的清军留出重新上马加速的时间。

当张名振率部撤出五里地,李成栋脸色一凝,右手一挥。

“隆隆”地马蹄声开始响起。

大地的抖颤,让张名振一阵心悸,他大声下令道,“别回头,使出吃奶的劲往码头跑。跑到就活,落下则死。”

明军士兵听主将如此喊,哪还会回头?

蹩足了劲,撒开脚丫往回跑。

所有的军械都被丢弃,所过之处满地一片狼籍。

李成栋和他的麾下骑兵,看到这一幕哈哈大笑,他们根本不在意明军的奔逃。

双脚能快过四只蹄去?

让你们五里地,追上也不过片刻的功夫。

加速的清军骑兵如同大浪般向奔逃的明军席卷过去。

而事实也正如李成栋猜想的,转瞬之间,清军骑兵前锋,已经将与明军的距离拉近到只有二里地,追上只是一眨眼的事。

李成栋的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了明军在他的铁蹄下哀号的样子。

笑意慢慢从他头盔下的嘴角浮现。

此战胜局已定,李成栋现在的注意力只在朱聿键身上,哦不对,李成栋微微摇头,应该还要抓住方才那个小子。

任何仇恨的载体,都不能让他们活着。

李成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腿夹紧马腹,开始加速。

第四百二十一章 诱敌深入

明军士兵此时已经开始溃散。

倒不是说他们是乌合之众,而是战场情况变得糟糕,这种奔逃最伤士气,士兵不敢回头看,只能往前逃,听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马蹄声,这种蚀骨的恐惧会被无限制的放大。

完了!这两个字,是几乎所有在逃明军官兵此时能想到的唯一念头。

背朝敌军骑兵奔逃,这是对抗骑兵大忌,更是自寻死路。

将士们宁可返身与敌决死一拼,也不想就这么被骑兵追上,然后屈辱地被战马撞飞、马蹄踏碎。

可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能力去制止这场死亡的奔逃,兵溃如山倒,谁能拦,谁拦得住?

将士们心中最困惑的是,一向逢战必胜、被将士誉为战神的镇国公,今日这是怎么了?

清军骑兵与在逃明军的距离越来越近,渐渐缩短至一里,清军骑兵开始举刀。

下一刻,这刀就该冲着明军士兵的后颈挥下。

可这时,“嗵”“嗵”“嗵”……的声音响起,响成一片,密集地如同战鼓齐擂。

清军骑兵茫然地抬头张望。

李成栋却是悍然地勒住了战马,吓得身边亲卫赶紧拨转马头,差点就撞上李成栋了。

就这么一瞬间,在逃明军与清军骑兵的距离之间,无数的烟柱腾空而起。

急驰的清军骑兵,几乎是自己撞进烟柱,然后被开花弹的碎片击中。

“炮击~~~~!”当李成栋意识到不对劲,大呼时,他的声音已经无法传到清军骑兵的耳朵里了,巨大而连绵的炮声,笼罩了整片区域。

此时,舰船火炮,才是这片土地的主宰。

当无数的清军骑兵撞进这片弹幕,连人带马被撕成粉碎之后,终于清军骑兵意识清醒过来,开始拨转马头向左右两侧转向了。

就这么数呼数吸之间,至少有近千清军骑兵,倒在了这片被开花弹笼罩的区域之内。

遍地的人、马尸体和残肢断臂,都在述说着残酷、憋屈和不甘。

但清军骑兵的战术素养确实不错,码头前宽阔的场地,给了他们腾挪的空间。

向左右回避兜转,虽然让不少骑兵相互撞上而落马伤亡,但大部分的骑兵,总算躲过了船炮的轰击。

回到李成栋身边时,清军骑兵已经不足千人。

李成栋愤怒,他下令撤退三里,撤出火炮的射程之外。

李成栋对火炮并不陌生,从江西战场一直南下,几乎每一战,明军和清军双方都有不同数量、不同规制的火炮参战。

可李成栋怎么也想不到,在郑芝龙宣布全军易帜投降的福建,还有成建制的明军,还有成建制的明军骑兵,还有如此规模的火炮?

这个哑巴亏吃得确实让李成栋窝心。

但他没有失去理性,于是他下令后撤至火炮射程之外。

等待后军赶来。

李成栋要报仇,报这一箭之仇!

只要后军会师,就算对面有打不完的炮弹,李成栋也有自信歼灭这支让他吃了个哑巴亏的明军,同时缴获这批火炮。

可李成栋根本没有意识到,他面前的这支明军不是隆武朝的明军,更不是郑家的军队,而是一支集结了定海、舟山两大水师主力炮舰的庞然大物。

这支舰队刚刚动用的火炮,仅不足三分之一,实在是港口太窄,大部分舰船无法进入射程之内,够不上,否则,恐怕再宽阔的码头广场,也将被炮火全数覆盖。

而明军火炮射程,也不是李成栋所认为撤退三里地就够不上了。

确实,开花弹够不上了,几条主舰上的千斤红夷大炮之前发射的是开花弹,射程仅在三里之内,可如果换成实心弹,那射程就是倍增,打到六七里外,根本不在话下。

只是实心弹杀伤范围太小,对骑兵够不成威胁罢了。

所以,李成栋在此时犯了个非常明显的错误,他应该见机不妙,迅速撤回福州城,这样,他和他的军队都将幸存下来。

准确地说,李成栋的错误,源自于他对火炮的认知,和对时局的掌控。

第三轮战斗,从半个时辰之后暴发。

主攻方,李成栋及其麾下一万二千余人。

防御方,不明来历的明军,人数不明。

如果按李成栋的阅历,本不该打这么一场莫名其妙的战斗,他应该进行包围,然后派出斥候,探明敌人的来历、人数、装备等等。

可得而复失的朱聿键,吴争悍不畏死的强攻和怨毒的眼神,还有码头前所吃的哑巴亏和就在眼鼻子底下的火炮等等,这些都成了左右李成栋决策的因素。

战斗就这么看似荒谬,但不可阻挡地发生了。

李成栋以六千人为正面主攻,各分出两千人形成侧翼合围之势,留下二千多人做为预备队。

战术中规中矩无可厚非。

清军队形松散前行,速度极快,这是应对火炮杀伤最有效的方法。

就连用望远镜紧盯着的吴争,也对此点头认同。

可认同不代表着服输。

如果离岸十里以外,吴争便会服输,可在火炮射程之内,需要服输的肯定不是吴争。

这一点,李成栋不知道,只有老天知道。

因为李成栋自始至终,都认为他面对的是一支不明来历的明军残部,而事实上,他面对的是一支满载杀人利器的成建制舰队。

面对着如同之前一样的炮火覆盖,这次清军的伤亡远没有那么大,也不再象之前那般慌乱。

这个时代的火炮,基本上无法彻底覆盖,而且杀伤力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

除非被炮弹正面命中,否则开花弹的碎片,还不足以杀死身穿厚甲的清军重甲兵。

而清军的重甲,早已在苏州和常州之战让吴争亲眼目睹了它的强大,并凭借江阴百姓的捐献,吴争自己都组建了一支百人的重甲兵,对于它的弱点,吴争同样知道的一清二楚。

轻步兵已经在炮火的肆虐下狼狈退去,看着那数百个依旧从容穿行在炮火中的清军重甲兵,吴争对已经撤回的张名振道:“传令,换种炮弹,给他们加点佐料。”

第四百二十二章 生擒李成栋

有得必有失,重甲的坚固是需要代价的,它迟缓了士兵的前进速度,可以说,重甲兵的每一步都是在作战,他们太慢,慢到明军更换好炮弹,他们才前行一里多地。

加了佐料的炮弹,所激起的烟雾,成了清军重甲兵的恶梦。

不禁让他们暴发咳嗽、呼吸困难,甚至有不少因此而当场昏厥。

李成栋见势不妙,下令鸣金撤兵。

第一轮进攻,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束了。

而这时,李成栋已经侦知了码头外有明军战船的存在。

但李成栋依旧不知道,明军战舰除了暴露在码头外的这十几艘之外,港口处有着更密集的舰队。

而吴争,当然就更不会主动去告诉李成栋了。

于是,李成栋固执地发动了第二轮攻击,这次李成栋没有了耐心,他不再派出重甲,而是下令总攻。

这战术思想,其实没有错。

再强大的火炮,没了炮弹就是堆残物。

从骑兵遭受炮击,再到组织第一进攻,李成栋心中想要消耗明军炮弹的战术目的已经达到,在他看来,这次进攻之后,便是他收获果实的时候了。

可世间事,往往都是,你处心积虑地想要对方的利钱,而对方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你的本钱。

李成栋不知道,他想侦察明军火力、消耗明军炮弹的目的达到了。

而吴争,同样利用这段时间完成了对舰船的调度。

水师没有那么多炮舰,八九成的战舰,配备的依旧是古老的拍杆、撞角和投石器,唯一的远程攻击武器就是重弩,而显然,这对此次战斗,根本用不上。

码头能容纳的舰船数量有限,之前对敌的火炮,与陈守节献上的火炮品种差不多,是来自西班牙的速射炮,发射速度限制了火炮的威力和射程,在后装前滑膛时代,大明购买、发展速射炮这显然是一种战略错误。

但不可否认的是,速射炮加上开花弹,在野战中确实对骑兵有着相当大的克制作用。

可惜,这种野战的机会并不多,这个时代,真正的战场王者,还是红夷大炮,射程和威力决定了一切。

吴争利用这段时间,进行了舰船调度。

分成两个梯队,将装载着红夷大炮的巨舰部署于港口位置,而将所有装载速射炮的中小型战舰调入码头区域。

这是一场钢铁和人体对撞的血腥屠杀。

远近交合的区域覆盖,重炮与速射炮配合着封闭了码头前方圆数里之地。

没有任何可掩藏的开阔地,为火炮的杀伤力提供了保障。

或许,老天也认为,清军是时候向汉人付出一些利息了吧?

铺天盖地的炮弹倾泄,震耳欲聋、令人窒息的炮声,或许十八层地狱也不可如此吧?

一刻钟,仅仅只有一刻钟,百余艘炮舰,数百门火炮齐射。

直接翻卷了码头前那片数里方圆的开阔地。

炮声停止,硝烟渐散之时,如水牛犁地般,泥土被翻起,地面上弹坑被鲜血流入,形成一个个暗红的血洼。

至少,目力能及之处,再无一个站立着的生物。

而被李成栋部署于两翼协攻的数千清军,在炮声响起的那一刻,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就这么怔怔地目睹着那片开阔了所发生的一幕,傻愣了!

没有人真会傻到往炮火中钻不是?

而李成栋同样也傻眼了,这打得是场什么仗?

哪怕历数他所经过上百场战斗,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战斗。

火炮不该是用来掩护、辅助和攻击坚城的吗?

准确度不佳的滑膛炮,什么时候具备了这种摧枯拉朽的杀伤力?

没有超时代的见识,限制了李成栋的作战理念和思路。

李成栋在这一刻,心里泛起的只有一丝苦涩,败了,败得稀里糊涂的。

但身经百战的阅历,也让李成栋霍然神志一清,主力的覆没,接下来会是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

几乎是扯破喉咙嘶喊,“撤!”

撤,已经被炮火覆盖的主力,肯定是撤不回来了。

李成栋甚至不再顾两翼还有四千的清军。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趁着明军还没有出兵追击之时,率着自己仅存的二千多预备队,逃回福州去,再作打算。

可惜的是,李成栋没有机会了。

没有等他调头,炮声再次“嗵嗵”地响起。

但炮火在延伸,弹着点已经越过清军已经不复存在的主力,直接落到了李成栋后军的不远处。

李成栋原本是有机会逃生的,他之前的撤退三里,确实处天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速射炮的射程够不到,而重炮就那么四条舰配置,加起一舷也就十二门,想要以实心弹来攻击李成栋的后军,那就是大炮打蚊子,命中的概率几乎为零。

可惜啊,李成栋太想抓住朱聿键了,这个功劳足以让他不再受多铎和博洛的压制和白眼。

李成栋太想要抓住那个少年将军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恨自己,但只要抓住他问问就是,然后杀了他,再大的仇恨,人死之后就没了。

李成栋太想得到这批火炮了,缴获这些火炮,多铎、博洛?呵呵,哪怕是多尔衮,都得给他三分面子,皇太极不也是这样得了孔有德带去的数十门火炮才有了进关的资本吗?

李成栋还想得到这些舰船,有了这批舰船,他就可以在福建站稳脚跟了,就可以与郑家兄弟谈谈条件了……。

想要的太多,往往什么都得不到。

李成栋什么都得不到,包括现在拥有的,包括……自己的命。

他的第二轮进攻,孤注一掷,连同自己的指挥部一起前移。

这让他处于速射炮开花弹的射程之内,就更不用说重炮射程了。

炮火的延伸,直接阻断了李成栋的退路,想退?除非从弹幕中钻过去。

尖啸的炮弹、炽热的气流、爆炸后四溅的弹片和几乎与弹片同样犀利的碎石。

这一切,如同收割人命的镰刀。

李成栋,无路可退。

当一发长了眼睛的炮弹落在李成栋身边不远处,掀翻了几匹战马,撕碎了几个清兵,然后气浪直接震昏了李成栋。

第四百二十三章 李成栋向隆武乞降保命

舰船上的明军已经开始搭乘小船向码头突击了。

距离不远,转瞬即到。

已经震愕的两侧清军,眼见主将所处位置被明军炮火覆盖,回头无门,往前又无胆冲,腿软得连脚步都迈不动。

一切渐渐归于平静。

所有人都是愣着的。

朱聿键、黄道周,包括张名振等。

他们张大着嘴巴,吃惊地看着肉眼能及的这一幕,原来,仗可以这么打!

原来,可以不死人就能获得胜利!

原来,火炮可以精准到如臂使指的地步。

而张名振突然想到了一点,之前吴争身陷重围,难道真的是率性而为吗?

张名振是清楚火炮局限性的,他在水师这么些年,清楚地知道火炮射程,这一幕屠杀的戏剧,最关键之处不是炮火的密集,而是在于敌人的密集和敌人不顾一切地进攻。

没有这些,最密集的炮火都够不上敌人,最多只是击退,无法歼灭。

而吴争原本可以在第一次就动用所有火炮的,根本用不着等待李成栋第二轮进攻,虽然那会将李成栋吓退。

可他只动用了速射炮,这才使得李成栋发动第二轮攻击,并将自己的指挥部前移,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泥坑。

张名振突然意识到,吴争在赌,不仅拿他自己的命在赌,还将朱聿键、黄道周等都装了进去,太狠了,多大的仇啊?!

这就是个饵,让李成栋不得不吃的饵。

而这,是绝对不能让黄道周知道的,如果黄道周知道,绝对会选择同归于尽,一头撞向吴争。

所谓匹夫之怒,血溅三尺。

张名振心中骇然地看向吴争,正好吴争转头过来。

两人的眼神交流,很快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

很多事,皆在不言中。

……。

当吴争站在李成栋跟前时,李成栋还没苏醒。

吴争在笑。

胜利者的笑容。

笑得很舒爽。

明军正在打扫战场,而李成栋就是战利品之一。

吴争没有去打扰李成栋的昏睡,只是下令将他抬上船去。

猫吃老鼠前,总得戏耍一番,让自己最舒坦不是?

吴争从没有想过自己要成为一个君子,所以,吴争不能李成栋就这么轻易地一命呜乎。

……。

“大人……。”

“有话直说。”吴争心情很好,哪怕近千骑兵被自己葬送在了码头以东,哪怕因此自己差点没命,都无法影响到好心情,他的心情一直很好。

张名振犹豫了一会,吞吞吐吐地说道:“陛下和黄相都认为此时是光复福州城最好的时机。”

吴争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慢慢变成怒意。

张名振赶紧道:“末将也解释过了,此次我军渡海兵员不足,况且刚刚一千骑兵……就算光复福州城,也无法抵挡闻讯赶来的清军。可他们……他们不同意。”

吴争脸色反倒平静起来,拍拍张名振的胳膊,“走,随我去见见他们。”

……。

朱聿键很兴奋。

之前所受被俘的屈辱和凶险,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他想到的只有四个字,反击、收复。

他已经从黄道周口中听说了,吴争竟是宗室,惠宗后裔,那就更好了。

按辈份算,吴争该是太祖十世孙,那就是自己的侄孙辈啊,那就得听朕的。

当吴争进入船舱,朱聿键霍地站起。

满脸堆笑地迎上道:“朕还是刚刚自黄相口中听闻,惠宗竟有后人。果然是祖宗保佑,护我明室不灭。来,来,好好让皇叔祖看看。”

被朱聿键拉着手打量的吴争,哭笑不得。

只有他心里知道,自己是个西贝,与明室八杆子都打不到。

好在连黄道周都对这种“肉麻”瞧不下去了,干嘛一声道:“陛下,此时不是细述亲情的时候,强敌环伺,当尽快做出应对之策才是。”

朱聿键闻听,迅速笑容一收,放开吴争的手,走回座位。

“朕与黄相商议了,决意收复福州,镇国公可有破城良策?”

吴争愕然,这变脸之快,超乎想象啊。

可他有什么权力来命令我呢?

想归这么想,吴争还是很恭谨地答道:“陛下容禀,如今我军兵力不足,且之前一战,炮弹储备也已经见底,就算能收复福州,守不守得住,显而易见。按外臣的意思,不如先退至海上,再作定夺,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朱聿键的脸色迅速凝固起来。

吴争话中加重语气的“外臣”二字,让他格外愤怒。

黄道周一看朱聿键脸色不对,生怕与吴争直接怼上,赶紧插嘴道:“镇国公所言不妥,何为外臣?皆为大明宗室,而我皇乃宗室正朔,论起来,镇国公当称陛下为皇叔祖,这外臣二字,实在不妥。”

吴争于是拱的谢罪道:“黄大人所言有理,只是臣终究是庆泰朝臣,内外……总是有别的。至于奉谁为正朔,都是朝廷的事,不是你我一家之言所能决定得了的。黄大人以为然否?”

黄道周沉默了。

朱聿键却不同意,开口怒道:“朕是皇帝,登基日久,绍兴府原为鲁王监国,论起来,他也是朕的侄子辈,朕为皇帝,其为监国,孰轻孰重,镇国公难道不自知?你镇国公之位虽是庆泰山朝所封,但大明天下,只有朕一个君,朕令你收复福州,你敢不遵?”

吴争心里直后悔,他x的,早知如此,就不救你了。

可如今就象个烫手山芋,捧也不是,不捧也不是。

想了想道:“陛下息怒,福建局势已经糜烂,非一城一池的得失可以改变,如今李成栋已经被擒获,福建清军实力他很清楚,陛下可传他来,一问便知。”

朱聿键看向黄道周,黄道周微微颌首。

于是朱聿键应道:“那就中镇国公所言,带敌将李成栋前来问话。”

李成栋至此并未受到皮肉之苦。

除了满脸的憔悴,和神情沮丧之外,别的与常人无异。

见到朱聿键,李成栋突然跪下道:“陛下,罪臣一时糊涂,受奸人所惑,今日痛定思痛,迷途知返,若陛下不弃,罪臣愿重归大明,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第四百二十四章 死马当作活马医

这一幕让吴争咋舌,心中暗道,我真是个傻x,传他来做什么?

果然,朱聿键龙颜大悦,连黄道周也微微点头。

黄道周问道:“李成栋,陛下要问问福建清军的部署如何,有多少兵,部署何处,何人统领?”

李成栋顿时来了精神,于是竹筒倒豆子,全他x的招了。

事实也如吴争所说,福建清军已经多达十六万人。

就连李成栋部,还有三万多军队部署在福州周边,而多铎及博洛、勒克德浑等部,共有十二万之众。

吴争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这下知道了吧?以目前我军六七千人,怎么可能守住福州?

可不想,李成栋却是打蛇上棍,他敏锐地感到,落入吴争之手,就是死路一条。吴争看向自己那种仇恨的眼神,让李成栋心里很清楚,这叫不共戴天。

所以,李成栋决定死死抱住朱聿键这条“粗腿”,打死都不放手。

“陛下容禀,罪臣麾下尚有三万多大军,只要陛下允准臣重归大明,臣便号令这些军队拨乱反正,回到福州效忠陛下以抗清军。”

朱聿键脸露喜色,连黄道周也动容了。

此消彼涨,如果真能有三万多军队反正,那只要守住福州半个月,福建及周边义军就会纷纷揭竿而起响应。

胜败还真未可知。

吴争见状不对劲,赶紧开口道:“陛下万万不可轻信此獠胡说,先不说他的效忠有几分可信度,就说他麾下清军,有多少是他可调动的?据外臣所知,李贼麾下大都是清廷八旗军,汉人最多不过万人,鞑子岂会听从他的号令降明?”

这话确实有理,如今明人降清的多得是,还真没听过清军降明之事。

朱聿键、黄道周被说服,一齐瞪向李成栋。

李成栋冷汗浸出,他虽说确实对清廷没什么忠诚,但对大明就更没有了,一路南下,杀了多少明人明臣明将,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又怎会真心归降明朝?

他只是想尽力逃出吴争的“魔爪”,只要回到福州,那么想法内外勾连,或许可以逃出生天。

他是久经战场之将,心里很清楚,福建局势已定,隆武朝根本没有翻盘的机会。

可如今被吴争一语道破,李成栋知道,生死存亡的时间到了。

“陛下容禀,罪臣归降大明之心唯天可表,虽说这位小将军……。”

黄道周厉声道:“放肆,这位乃是庆泰朝镇国公。”

李成栋一怔,如此年轻的国公?

难道庆泰朝无人了吗?

心中虽然这么想,可执礼甚恭,向吴争稽首长揖道:“李某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镇国公当面。”

吴争冷冷地看着他,连声哼都懒得哼。

李成栋尴尬地直起身,只能继续道:“镇国公方才说臣麾下皆是满清八旗军,此言不是实情,臣所说那三万余人,是臣南下一直携带的嫡系,还有部分是明军降军。真正的满八旗,仅万人,在之前一役,已经阵亡大半,想来余部也应被……镇国公俘虏。”

吴争这时开口了,“本公从不收留鞑子俘虏。”

李成栋一惊,在他被震昏前,两翼清军还没有任何折损,那可是四千之众啊。

看着吴争平静的脸色,李成栋确实有些恐惧吴争的狠了。

“是,是。鞑子该死!”李成栋连声应和道,“陛下,臣所说的句句属实啊。”

李成栋的解释,极大地缓和了朱聿键、黄道周的怀疑。

吴争心里也有些相信了,满清八旗的数量到不了这么多,真要在福建聚集起近二十万八旗,那北面和西北两个方向,就不可能有八旗军了。

李成栋此时的话,应该是可信的,因为从打扫战场和被就地斩杀的来看,面相确实是鞑子。

而朱聿键、黄道周二人眼光交流,黄道周走到吴争身边,轻声道:“镇国公,还请借一步说话。”

吴争与黄道周走远几步,黄道周说道:“镇国公,眼下国事唯艰,多一份助力也是好的,不知镇国公意下如何?”

吴争冷冷地回答道:“你信他?你可知道,他就是嘉定三屠的首恶?”

黄道周道:“吴争,这不是信不信的事,而是福建全境皆已沦陷,如果我等不借此反戈一击,陛下何以立身?”

吴争犹豫起来,黄道周这话也是实情,郑氏兄弟降清,福建其实已经落入清军之手,如果不收复福州,那么朱聿键只能去海上组织流亡政府了。

此时黄道周悲叹道:“镇国公或许还不知晓,陛下说,一月多前,瞿式耜、丁魁楚等人已经拥立永明王(朱由榔)于肇庆监国。”

吴争愕然,天晓得,半边江山,有了一帝一监国之后,居然又冒出一监国来。

他是知道永历是必定会称帝的,如此就有了二帝一监国了,吴争有些后悔救朱聿键了。

想了想,吴争问道:“依黄大人的意思,该如何?”

黄道周见吴争有了松口的征兆,赶紧道:“借镇国公军力,取得李成栋所部三万人,固守福州待援,只要半个月,必定会有义军前来勤王。”

吴争无奈地说道:“你真信李成栋能如此轻易将军权让渡给你?况且,就算他能让渡军权,福州城中还有将领统兵吗?你不会还想将军队交与李成栋统率吧?”

吴争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这不是开玩笑吗?

好不容易将朱聿键救了出来,不想,他们居然主动进入狼窝?

如果让李成栋继续统率,那么等于羊入虎口,到时李成栋一声令下,朱聿键往何处逃?

可吴争看见黄道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心中一凛,“黄大人不会是想让我……呃,统率这支降军吧?”

黄道周喟叹道:“虽说此事令镇国公为难了,可事关国柞,还请镇国公看在明室的份上,勉为其难。”

吴争连声拒绝道:“不,我没法答应,黄大人也知道我朝初定,杭州等府军政之事都须我去处理……我要是滞留在福建,恐怕不妥。况且,黄大人也知道,多铎、博洛等人都见过我,这要是碰上面,庆泰朝与清廷之间,必暴发战争,我朝还没有做好与敌决战的准备。”

第四百二十五章 只要是抗清,在哪都一样

黄道周心知吴争的话没错,说的是实情。

他无奈地叹道:“那……就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让李成栋统率这支军队,老夫可勉为其难,从旁监督、防备就是。”

吴争愕然,他已经明白,自己无法阻拦这君臣二人了。

回头看了已经略显兴奋的朱聿键,再看看自己恨之入骨的李成栋,吴争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来,咬咬牙,吴争道:“这样,如果黄大人信得过我,我为黄大人举荐二人,可统领降军,固守福州。”

黄道周一喜,连声道:“此时老夫连李成栋都信,岂能不信镇国公,还请镇国公举荐良将。”

吴争点头道:“我麾下水师副总兵张名振,可暂时留下统率降军,协助黄大人固守待援。”

黄道周大喜道:“张侯服有大才,求之不得。敢问镇国公另一人是何人?”

“郑森郑成功。”

黄道周面色大变,“郑芝龙举兵降清,镇国公竟举荐其子?此等狼心狗肺、恩将仇报之徒,岂能掌军?陛下是错看了他,竟倚为肱股。”

吴争摇摇头道:“难道黄大人没听说郑成功已经与其父郑芝龙决裂,率己部南下广东了吗?”

黄道周厉声道:“谁能保证这不是故意做给世人看的?老夫早就劝谏陛下,郑家没一好人,可惜陛下受郑氏兄弟蛊惑至深。”

吴争摇摇头道:“如果黄大人信吴争,吴争愿为郑成功作保,他绝不会降清。”

吴争的坚决,让黄道周一愕,“镇国公与郑成功有旧?亦或者是甚为熟稔?”

吴争一笑,未置可否,“这样,先由张名振统率降军,黄大人派人向郑成功传陛下诏令,令其率军返回福州,然后观察其用为,再作定夺也不迟。”

黄道周想了想,不再坚持,“既然镇国公如此坚信郑成功不会效其父降清,那老夫且向陛下举荐,想来陛下对郑成功历来喜欢,应该不会反对。”

吴争看了一眼远处李成栋,轻声道:“李成栋狼子野心,随时会生变,黄大人要千万留意,如果机会合适就……。”

吴争比了个手势,黄道周微微颌首道:“老夫心里有数。”

……。

世事难料啊。

吴争历尽艰险,将李成栋擒获,可结果,李成栋摇身一变,竟成了隆武朝荡寇将军。

这让吴争心中的憋屈无以复加。

他心中直后悔,就该在擒获李成栋的那一刻,直接斩下他的头颅,以祭奠叔叔和嘉定殉国将士、百姓们的在天之灵。

但这个时候,吴争已经无计可施了。

朱聿键、黄道周已经将李成栋视为救命稻草,这就象落水的人,无论是不是毒药,都愿意去尝一口。

而吴争其实心里,也认为这是一个化解福建危局的唯一可行办法。

如果隆武朝就这么灭亡,接下来,清军就会抽调兵力北上。

李成栋所部三万人真要是能为隆武朝守住福州城,那么在郑成功率军会合之后,还真有可能改变局势。

要不是因为这点念想,吴争哪怕就是与朱聿键、黄道周翻脸,也要诛杀李成栋的。

……。

当天傍晚,吴争率军直入福州城。

零星不足二千人的守军,本就是李成栋麾下,闻风而降。

明军光复福州。

当天夜里,吴争传见张名振。

“让你留下协助隆武朝,你不会怪我吧?”

张名振答道:“大人言重了,只要是抗清,在哪都一样。”

吴争有些激动,“好。侯服果然是忠义之士,这样,我已经令人将船上火炮卸下十二门,助你守城。”

张名振大喜,拱手道:“多谢大人。有了这些火炮,名振定不辱使命。”

吴争摇摇手道:“你别高兴得太早,虽说李成栋所啊有三万人,可人没到之前,这还只是听他一家之言。另外,李成栋双手血债累累,杀他十次都不解恨,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所以,你的眼睛时刻得盯着他,千万别被他整些什么妖蛾子来。真到了不得已时,本公授权于你,随时诛杀李成栋。”

张名振应道:“大人放心,名振睡觉都睁一只眼睛,防着他!”

吴争吁了一口气,拍拍张名振,“小心点!”

“是。”

吴争终究在意张名振的人身安全,斟酌了一会,“候服啊,东边港口我给你留了舰船,如果事不可为,你可放下一切,抽身北返,这里……终究不是我们的主战场。”

张名振一愕,而后恍然,可他摇摇头道:“大人的关切,末将感激不尽,可国土沦丧,何处不是明人的战场?大人不必为名振忧心,名振不求建功,但求无愧于心。”

吴争心里有所触动,可这改变不了吴争对这个世道既有的看法和判断。

吴争沉默地拍拍张名振,不再劝说。

……。

李成栋在军队这件事上,确实没有说谎。

从次日起,连续三天,有三万二千多的清军到达福州,而且,确实是明军降军。

在李成栋的号令下,正式改旗易帜。

对于这些士兵,换面旗,似乎并不为难。

而有些执迷不悟、犹豫不决的军官,被当场格杀。

这也促使了士兵的归降。

至少在明面上,三万多人,已经成了明军。

而此时,建宁、延平还有汀州的清军,已经察觉到了福州的异状,开始向福州周边集结。

三天后,郑成功奉诏,率军从广东,渡海归返福州。

郑成功带来一个消息,令朱聿键勃然大怒、大发雷霆,他的四弟朱聿鐭,竟在隆武朝的大学士苏观生等人的拥立下,在广州就任了监国位。

苏观生当时奉朱聿键之命在广州招募兵员。

朱聿键从福州“御驾亲征”前,留下了四弟朱聿鐭在福州。

朱聿鐭听闻清军攻入建宁,就吓得从福州港出海,逃去了广州。

正好与苏观生等人遇上,双方一拍即合,于是又一个监国诞生了。

这下乱套了,弹丸之地,一帝三监国,直令吴争哭笑不得。

吴争没空去理会朱聿键的暴怒,他也没空管这些龌龊事。

第四百二十六章 是时候收复绍兴了

ps:感谢书友“书友20190614082346357”的打赏。

郑成功率军到来,让吴争一直悬在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放下了。

他的出现,让吴争相信,历史的进程,没有被自己的存在而改变。

只要郑成功依旧抗清,那么福州城防御就有了七分数了。

吴争相信,以郑成功和张名振二人,依仗四万大军,守住福州应该是有可能的。

而自己的战略目的,也不是要扶持隆武朝,所以,吴争打算离开了。

朱聿键、黄道周再三“挽留”不得,当天晚上,设宴为吴争饯行。

朱聿键在席间,还以皇叔祖的身份,延揽吴争,甚至以王爵相授,希望吴争率军归入自己麾下,被吴争婉言拒绝。

宴后,吴争派人请郑成功前来自己的住处。

“见过镇国公,郑森有礼。”

看着大不了自己几岁的郑成功,吴争有些心神散乱。

吴争已经意识到史书不可尽信,可对于郑成功,吴争还是觉得可信的。

至少在对抗清廷这个问题上。

只是吴争很怀疑郑成功对明室的忠诚度,因为在吴争看来,这种大义“灭亲”之举,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得出来的。

“镇国公?”见吴争发愣,郑成功有些不解,心想叫自己来,却不说话,这是何意?

在郑成功心里,对于吴争是感激的,从黄道周的嘴里,郑成功得知了吴争替自己作保。

郑成功也不解吴争与他素未谋面,怎么就如此坚定地相信自己,并为自己作保。

可所谓士为知己者死。

郑成功年青气盛,一腔热血,真有为吴争两胁插刀的意思。

吴争被郑成功的轻呼声惊醒,于是堆起笑容道:“忠孝伯不必拘礼,你我虽说隶属两朝,但终归是明室旗下,也算同源,坐,坐。”

郑成功道:“郑森得镇国公作保,才不被朝廷所疑,此恩如同再造,虽说大恩不言谢,但郑森还得向镇国公说声感谢。”

“咦(长音)……忠孝伯太客气了,你能大义为重,足以令世人钦佩。吴争听闻忠孝伯义举,也心生感佩。”

“镇国公过誉了。”郑成功反倒有些黯然起来。

吴争能理解,毕竟是父子,如今站在了对立面。

于是吴争改变了话题,“忠孝伯与吴争年龄相仿,不如兄弟相称,来得爽快。”

郑成功脸上黯然尽去,“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只是……森觉得高攀了。”

吴争呵呵笑道:“这是哪里话,乱世之中,难得遇上志同道合之人,你我皆一心抗清,兄弟相称,何足为怪?”

说完,吴争起身抱拳道:“郑兄。”

郑成功大喜,抱拳还礼称,“吴兄弟。”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称呼,让二人的距离瞬间接近。

吴争道:“福州大战在即,郑兄可有抵御强敌之良策?”

郑成功道:“福州城坚固,易守难攻,城中兵力、粮草充盈,守住福州城不难。只是难在这支军队军心难测,森窃以为……还得多加防范才是。”

吴争点点头道:“郑兄所言可谓一针见血,我也是这么担忧的。只是手中并无别的军队可以依仗,也只能将错就错了。”

说到这,吴争问道:“郑兄可有应对此难的良策?”

郑成功迟疑了一下道:“若是治表,则以优渥封赏巩固军心。若是治本……。”

“如何?”吴争追问道。

“杀!”从郑成功嘴里蹦出这个字来,让吴争心中一喜。

“只是眼下战事紧急,不是杀人的时候。”郑成功沉吟道,“此时杀人,难免引起军心浮动,所以,还须从长计议。”

吴争叹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此时杀李成栋,确实不是时候。只是这支军队让人不放心啊,真要象你所说,以封赏就能解决军心稳定,那倒是简单了。可问题是,谁能保证军中没有居心叵测之人,又谁能保证李成栋不作怪?”

郑成功道:“架空李成栋,只会引起混乱,不如这样,将军队整编为三部,让李成栋先挑选一部,而后张名振挑选一部,剩下的归我,三部驻守三个城门,令李成栋驻守东城,如此既不会引起猜忌,同时也不让李成栋部有与西、北清军勾连的机会。”

吴争点点头道:“此法可行。可以让朝廷封他个伯爵,以此来迷惑他。”

……谈完公事,便是离别之时。

郑成功道:“吴兄弟此去,怕是许久不能相见了。”

吴争微笑道:“浙江与福建相邻,只要浙东南光复,就能连成一片,到时随时都能相见。你我自当戳心戮力,共赴时艰。等大业将成之时,我请你饮酒。”

郑成功闻听也激动起来,起身拱手道:“待将鞑虏赶出关外之时,你我兄弟共谋一醉。”

……。

这是吴争与郑成功第一次单独会面。

可二人都没有想到,这是二人十年中唯一一次会面。

吴争在离开福州的海上,望着港口依稀送别的人群,心里明白,历史中隆武朝的结局。

只是,吴争猜不到,自己此行,能不能改变历史。

但吴争心中无憾,来过了,也做了些事。

隆武朝亡不亡,不在吴争的权衡考虑之内,吴争只是担心张名振的安全。

其实吴争没有对黄道周、张名振说明一切。

福州面临的不仅仅清军,还有郑家军,福州城三面被围,东边临海,就是一座孤城,就算兵力再多,上下同心还好些,奈何这支军队的忠诚和士气城忧,就算防御再坚固,也总有粮尽弹绝的一天。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啊。

吴争劝过朱聿键、黄道周,奈何君臣二人视此为最后的救命稻草,而吴争并不想留下,助隆武抗清,正象他对张名振说的,这里不是自己的主战场,他所要的只是把多铎多拖在南边一些时日,给自己留在足够的备战时间。

这目的,吴争显然已经达到了。

福州城防御战,有黄道周主政,郑成功、张名振主战,拖住多铎一、二个月,应该不成问题。

那么,隆武朝在吴争心里的作用,也到此为止了。

是时候回去,整备实力,收复绍兴府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拿”钱的法子

五天之后,吴争返回杭州。

南边暂时稳定住了,吴争随即争分夺秒地将精力投入到备战之中。

杭州、嘉兴、松江三府同时募兵,是募兵,不是征兵。

吴争不想征兵,强扭的瓜不甜,不到万不得已,吴争不想走出这一步。

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要用拳头去解决,这是吴争一直信奉的话。

而吴争不怕募不到兵,这世道,有钱、有粮还愁没人吗?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吴争从不拖欠士兵的粮饷,且还较其它明军倍之。

钱,一直是吴争最缺的东西,可也是最不拿它当回事的东西。

吴争认为,这世上的钱就象钱塘江的江水,一直在流动。

钱从一只口袋到另一只口袋,无非是换了个暂时保管的人罢了。

自己要做的,就是以一个合理合法的方式,至少是一个不被世人诟病的方式,把它“拿”过来,暂时保管一下,再从他的手里流出去。

好在,吴争什么都缺,就不缺这种“拿”钱的法子。

而莫执念祖孙二人,无疑是吴争最好的执行者和最大的钱袋子。

“主公啊,这事真不能这么干。”莫执念苦着脸,几乎是在哀求了,天知道,这消息一出,莫家的宅门,都快被汹涌的人潮给挤破了,那种污言秽语更是不忍听闻。

这要怪就怪吴争的“不择手段”。

“主公啊,番商、胡商、我朝商人,没有不指着老朽鼻子骂的,这话难听之极,老朽实在不忍复核给主公听。”

吴争却脸色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微微的讥讽。

不得不说,吴争此时的从容和镇定,让一边偷眼打量的莫亦清心中爱煞。

吴争终于开口道:“莫老怕是没有说全吧?商人们为此恶心相加想来不假,可更多的是,往莫宅送去大量的财物吧?”

莫执念一愣,苦笑道:“如此烫手之物,老朽哪敢收?只是都是一城百姓,同饮一江水,抬头不见低头见,老朽若不收,岂不得罪人?日后还怎么替主公办差?”

吴争抬手道:“我没有怪罪于你的意思,这是小事。可我也有苦衷啊,南边说溃即溃,战事一触即发,如今朝廷刚归于南京,我虽说进为国公,可麾下军队不增反减,三万多人,自保有余,进取不足,根本无法如愿收复绍兴,更别谈北伐了。”

莫执念点头道:“主公所言极是……可这事总得徐徐图之……。”

吴争一抬手,道:“我倒是可徐徐图之,可南边多铎肯徐徐图之吗?江北清廷肯徐徐图之吗?这事没得商量……我缺钱。要不,你来替我筹这二百万两?”

莫执念苦笑道:“主公说笑了,莫家虽说有些家底,可之前主公取走的数百万两,那就是莫家的大部分现银。再要筹钱,恐怕只有卖地了,可短时内,如此数量的土地涌入一府市面,不说会造成巨大冲击,最后卖不卖得出去,还是个问题。”

吴争手一摊道:“瞧,你没办法,那我只有这一条路了。”

莫执念哭笑不得。

这事吧,还真不能怪吴争,吴争要重金悬赏招募三万人,打造一支精兵,所要花的钱海了去了。

可莫家也不是金山银山,哪怕是金山银山,也填不了这个无底洞。

莫执念的财税司刚刚运作两月有余,短期之内,也无法筹措出二百万两供吴争招募兵员。

没办法,吴争想了个来钱快的办法。

那就是控制特产出口,纳入官府经营。

这事自古以来,各朝各代都干过。

而且现在还在干,譬如盐铁、桑茶等等禁榷,都说官营。

不过吴争的法子稍有不同,他的法子对内不变,而是将市面上所有桑蚕丝绸、茶叶、瓷器三种货物全部官府收购,然后由官府统一出售给外商,从而取得定价的话语权,来提高售价。

这个价格差是巨大的,也是最直接的。

哪怕提高一、二成,每天都是笔天文数字。

杭州府如今每天货物吞吐量的增长速度可以说是日新月异。

特别是光复应天府之后,长江以南的商人几乎都聚集在杭州府。

但这个方法的本质,那就是囤积居奇,垄断谋取暴利。

损害的是各方商人的利益,尤以外商为最。

而这带来的后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将直接导致来杭州的外商减少,向南、北港口转移。

吴争已经顾不得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战争失败,经营再好那都是别人的,而至少这法子,基本与民无涉。

吴争说道:“莫老不必太在意那些蕃商、胡商,丝绸、茶叶、瓷器乃江南特产,就算他们不来杭州,恐怕在南北港口,也购买不到如此巨量的货物。而且,等杭州将所有货源都控制起来,他们还得乖乖回来。而且,在我看来,此举不但筹措到足够的钱,同时官府可以相应提高收购价格,以提高百姓的收入,可谓一举两得。”

莫执念摇摇头道:“主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杭州府日日数百条的外商船只泊岸,主公可知一天有多少货物上船离岸销往国外吗?”

吴争微笑不语,摇摇头。

莫执念一叹,“此举看似一举两得,实则有百姓有害。”

“这话从何说起?”

“江南多少桑农、织户、茶农、作坊?每天产出的丝绸、茶叶、瓷器数量多不胜数,一旦销不出去,囤积起来,所造成的后果主公可有想过?以老朽估算,只要外商降二成,不出一个月,杭州等三府就得乱,三个月后,浙东就会乱。”

吴争心中一凛,这一点他还真没想到。

光顾着“抢”钱了,忘记了这些桑农、织户、茶农那可都是见天靠产出吃饭的,他们家中贫苦,等不起也耗不起。骤然改变规矩引发外商抵制,虽然最后确实会回来,但这个空出的时间,足以引发民间动乱。

吴争蹩眉沉默下来,看来还得另想它法了。

这时,在边上一直沉默不语的莫亦清,开口轻声说道:“夫君的办法,倒是让妾身想到了一个改善的方法,或许能化解其弊。”

第四百二十八章 多铎兵临福州城下

吴争一听大喜,忙道:“快说,怎么改?”

莫亦清婉尔一笑道:“夫君的方法其实行得通,只是夫君太急躁,打击面太广,如此一来,就会让国内商人和国外商人勾连起来,反对夫君政令。妾身窃以为,只要将国内商人与国外商人分隔分来,拉到夫君阵营,外商独木难支,自然只能屈从于夫君政令了。”

吴争追问道:“如何将他们分隔开来?”

“招募官商,特许经营。”莫亦清轻启檀口,吐出八个字。

吴争心中一动,冲口而出,“官督商办?”

这下莫亦清也愣了,“夫君原来已经思虑周全?官督商办,正契合妾身的想法。”

招募官商,特许经营。

卖特许经营权,这是来钱最快的方法了。

其本质与吴争的官府经营如出一辙,只是它比较温和些。

也就是说,把这块利益的蛋糕切出一块来,让国内商人分享,这样就能达到分隔国内、外商人的目的,从而减少阻力。

试想,如果国内商人与官府共同囤积丝绸、茶叶、瓷器,那么从事这些行当的百姓,就不必随产品囤积,没有收入之苦。

而国外商人,无法拖出半年一年去,所以只能妥协。

这时莫执念也明白过来了,他道:“清儿所言,或许可行。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道:“就这么办!清儿果然聪慧,令人佩服啊!”

莫亦清掩嘴轻笑道:“只是如何分配利益,还须夫君定夺。”

吴争收敛起笑容,想了想道:“每种货物公开招募三户商家专营,官府不参与具体事务,只进行货物核准。”

莫执念眼睛一亮,冲口而出道:“特许经营?”

吴争古怪地看了莫执念一眼,点点头道:“对,没错,正是特许经营,官府公开招商,商人竞价购买官府特许经营权,以三年为期,价高者得。如此一来,恐怕国内商人也没什么话可说了,谁想吃这块饼,那就抬价吧。”

莫执念叹息道:“主公乃神人也。”

吴争的法子,从开始官府专营,然后经莫亦清的改良,到了官督商办,最后经吴争更改,成了只卖特许经营权。

这其中的区别在于,特许经营权,官府只管收钱,办张证,不需要再掺和到具体事务中去,那就避免加设官府衙门,多设官员的弊端,而要汲取的钱却丝毫不少。

难怪莫执念如此称赞,这个时代,鲜有人能想到乃至做到这一点。

就算想到,也没这个权力去实施,毕竟,这权力如果在太平盛世,应该在皇帝或者内阁手里,而现在,吴争却一言而决。

……。

事情远比想象得顺利。

官府的公开招拍,杜绝了国内商人的争议。

反正是价高者得嘛。

三天功夫,九家官商确定。

为吴争筹到了二百六十多万两白银,而吴争所要付出的,只是九张盖着官府大印的纸片。

可谓官印一盖,黄金万两啊。

外商是敢怒不敢言,货物一夜之间,价格上涨了三成,这等于让他们的利润下降了三成不止。

但他们毕竟是商人,只要有利可图,没有被逼到绝处,还不至于干些什么激烈的事来。

譬如拒绝通商之类的极端做法。

好在,杭州府的税收,一税通九府之地,稍稍弥补了他们一些。

这事,就这么慢慢平静下来。

杭州府再次进入稳定的繁荣期。

而吴争的三万新兵,迅速招募完成,开始进入整训。

……。

福州城外,已经是大军云集。

北门外,便是清廷豫亲王多铎所率大军。

福州城已经经历了数场攻防战,不得不说,年轻的郑成功和张名振,领军有一套。

三面围城,十万敌军的进攻,生生被二人率城内军民挡了下来。

这让一直势如破竹南下的清军,士气一挫。

多铎因此下令只围不攻,进行修整。

“本王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福州城有些古怪。”多铎闷闷不乐地说道。

边上博洛点头道:“王爷所言,正是我想说的。”

多铎闻言霍地抬头,问道:“你也有这种感觉?”

“是。按理说,李成栋不是傻子,眼下局势,他不会看不清楚,他选择背叛,重归明朝,让人无法理解。”

多铎摇摇头道:“蛮子善变,没有什么奇怪的,本王所虑并非此事。”

博洛问道:“那王爷所虑何事?”

多铎象是回答,又象是自语,“本王亲自审讯过从福州来的残兵,对于福州码头之战具体详情,本王总觉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博洛闻听,眨了眨眼,茫然道:“码头之战,我也了解过,明军聚集起上百门火炮齐射,李成栋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着了明军的道,这事细想,不足为奇啊。”

多铎摇摇头道:“不对。本王觉得不对,舟山水师隶属隆武朝不假,可舟山水师总兵黄斌卿却一直无意增援福建,你不觉得此时舟山水师突然出现在福州港,太过突兀吗?”

博洛想了想,答道:“或许隆武应承了黄斌卿些什么,譬如高官厚爵等。黄斌卿由此改变主意南下,也未可知。”

多铎点点头道:“这么猜测也对,但有一点,黄斌卿水师中有这么多火炮吗?”

这是关键,所说明朝水师装备炮船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此时的水师哪来上百门火炮?

整个大明朝灭亡之前,大小火炮也就一千多门。

按常理估计,舟山水师最多不过数十门火炮。

而福州港口,却出现了上百门火炮,这等于集合了两支水师的常规配备量。

可问题是,长江以南,只有两支水师,舟山水师和定海水师。

而定海水师已经随王之仁北上,如今正与清军对峙在长江南岸,那么舟山水师在福州港使用的火炮从哪来?

博洛用力地摇摇头道:“或许是黄斌卿私自从红毛夷人那购买的吧?”

多铎反感地看了博洛一眼,沉声道:“数十门火炮,需要多少银两?以你我了解的黄斌卿心性,中饱私囊还来不及,岂会自掏腰包向红毛人购买火炮?”

第四百二十九章 似曾相识之感

博洛听了,赶紧躬向道:“属下失言了。”

多铎这才缓和了语调,“福州港之战,据溃兵描述,弹中雨下,火炮轰击次数数不胜数,黄斌卿又怎么舍得下这么大的本钱,这不符合常理。再有,黄斌卿立下如此大功,不说其它,单就救驾之功,就当被隆武册封国公之位,可这几日攻防下来,他却从未露面。城中也未树起他的旗号。咄咄怪事啊?”

这话真没错,这个时代的战争,旗号很重要。

譬如说,城中如果是黄斌卿主帅,那么城头所竖的旗帜,一定是“黄”字帅旗。

可现在,城头竖的是“郑”字旗和“张”字旗。

这说明,主帅肯定不是黄斌卿。

那么就更奇怪了,如果确是黄斌卿率舟山水师救了隆武的驾,那么理所应当,黄斌卿应当为主帅,至少是一门主将才对。

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说来也巧,此时有斥候前来禀报。

“禀王爷,浙东传来急讯,半月前庆泰朝水师在杭州湾击败隆武舟山水师,舟山水师已尽入庆泰朝之手。”

博洛闻听愕然。

多铎“噌”地起身,用力一击案板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本王听闻港口炮战,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原来是这小子在其中捣鬼。”

博洛此时也醒悟过来,“王爷这么一说,属下也想起攻打杭州城时,吴争指挥的火炮了,这种火炮轰击的情形,果然如出一辙。”

“住嘴!”多铎厉喝道,杭州城一战,他败得太过屈辱,这是他心中的一丝痛,不想被提及。

博洛闻声闭嘴,不敢忤逆。

多铎大喝道:“来人,速派人传信摄政王,庆泰朝背信毁约,遣水师助隆武攻击我军,致使福州城易手,数万将士伤亡……本王恳请摄政王殿下调兵征讨应天府。”

说到此处,多铎转身对博洛下令道:“命方国安立即率部攻平岗山、沥海两地,不得有误。”

博洛这里不得不开口了,“王爷,如今我军兵力不足,福建、广东未定,不宜重开战端啊。”

多铎暴怒,一脚踹向案板,可惜,他的一只脚被齐踝炸断,如今是安得义肢,哪有原配脚灵活?

好的那只脚踹出,这只假脚就承受不住了,身子一歪,整个人轰然倒下。

博洛赶紧冲上前搀扶。

多铎羞愤交加,厉声大喝道:“吴争,本王发誓,必杀你!”

……。

收复绍兴之心,吴争一直都有。

前世今生,都是绍兴籍人,眼看着绍兴沦陷敌手,这是一种煎熬。

况且父亲还滞留平岗山,吴争更是心中不安。

数月过去,已近年关。

吴争很想一家团聚,可这,需要一个契机。

以应对朝野的口诛笔伐。

人啊,就是喜欢安逸,那些回到南京的文人们,又开始了他们吟诗填词、纸醉金迷的生活。

吴争是真不明白,说好的北伐呢,说好的光复呢?

敢情整个庆泰朝就自己一人想要北伐不成?

吴争绝对有理由相信,如果自己在杭州对绍兴动兵,应天府必定有文臣聚集起来弹劾自己擅动刀兵,引发战争。

吴争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还需要依仗着这些人去治理各地,哪怕整个朝堂的人全换个遍,新任官员,无非也是这个德性,这是这个时代的通病,根深蒂固,没法治。

吴争只有在杭州打造出一片新的景象,才能去吸引他们,慢慢潜移默化他们、改变他们。

可这需要时间,吴争等不及了。

战争来得非常突然,就象是老天知道了吴争的心思,清军率先发动了进攻,这给了吴争出兵收复绍兴的契机。

可是,让吴争发愁的是,清军的骤然发动,竟然是三面同时进攻。

清廷以济尔哈朗为帅,谭泰、何洛会辅之,以江北集结的三万八旗军,八万明军降军,沿靖江、泰兴、仪真、江浦四地全线发起进攻,整条长江水域上,处处是战场。

王之仁派人向吴争紧急求援,希望吴争调水师第三营(原舟山水师)增援,朝廷同时诏令吴争调有力之一部北上增援。

可吴争能调吗?

在接到军情的同时,沥海陈胜传来急讯,绍兴府清军向沥海和平岗山异动,双方已经发生小规模战斗。

南北受敌,吴争有些手足无措施了。

新兵还在训练,而这支新军,吴争从招募时就没打算将他们作为步兵投入战场,他是在等待卫匡国的火枪。

而除去这支新军,吴争麾下三万多军队,分散在杭州、嘉兴、松江三地。

此时,马士英向吴争谏言,不管应天府,那里有着王之仁的两支水师和钱家兄弟的禁卫军,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抽调建阳卫夏完淳部增援,也比从杭州调兵速度快。

马士英向吴争指出,沥海、平岗山或许才是清军进攻的重点,因为清廷非常清楚,庆泰朝以南京为都城,必定是严防死守,仓促发动战争,仅以十一万大军想迅速突破兴国公两支水师的拦截,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吴争深以为然,当然,马士英的话,正好破例了吴争的意愿。

于是令麾下将领制订渡江收复绍兴府的战术部署,然后亲自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送至王之仁,一封送去建阳交给夏完淳。

同时,吴争咬牙调出水师第三营,令其立即北上,归入王之仁辖下,仅留下运载军队的船只,以供渡钱塘江之用。

战争已至,杭州府瞬间忙乱起来。

外商纷纷离开杭州港出海躲避战乱,百姓开始向北面嘉兴、苏州府逃难。

在莫执念的建议下,吴争立即下令封闭城门,除外商之外,百姓不得离开杭州府。

这道命令,让杭州城顿时安静下来,没有了逃出去的希望,百姓们反而平静了。

人心嘛,都是这样,没有希望,就没有绮念。

而莫执念建议封城的意图,却是怕细作捣乱、破坏,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

好在杭州府在之前,被吴争的“肃反运动”清理得差不多了,户籍的更新和曾经降过清的人员清理,极大地遏制了细作进入杭州城的可能性。

第四百三十章 战争暴发

次日凌晨,杭州驻军开始渡江,攻击萧山,然后进逼绍兴府。

嘉兴、松江驻军会在金山卫渡海南下,他们将至沥海港口,与陈胜部会师,然后以沥海为中心,向西、北两个方向发起反击。

杭州府的防御由新军调防驻守。

在吴争看来,以二万军队,加上沥海、平岗山驻军,攻击方国安二万多人,应该不是难事,只要收复绍兴,那么再调头北上增援应天府,想必是来得及的。

按吴争的估算,收复绍兴之战,应该不会拖太久,而吴争也相信,应天府可以坚持到自己收复绍兴、平定后方。

这场战争暴发的起因,其实就是多铎的奏疏引发的。

多尔衮得到多铎折子时,其实也很为难。

清廷看似气势宏大,多路出击,可面临的兵力、财力捉襟见肘,也是清廷眼下最头痛的事。

关键是,清廷后院还起火,蒙古诸部,似乎有叛乱的征兆。

多尔衮正在为无兵可调犯愁。

可多铎的奏折,引起了多尔衮的重视。

原本,多尔衮就不同意与庆泰朝停战,是洪承畴一力主张停战,先集中灭亡南边隆武朝,以避免兵力分散,最后形成两头僵持的困境。

洪承畴深受皇帝宠信,多尔衮最后也就勉强同意了。

可现在,庆泰朝明为停战,暗中却派水师南下,让清军吃了这么大的哑巴亏,很显然,不能再养虎为患了。

所以,多尔衮急调原本要去四川与大西军残部作战的济尔哈朗、谭泰、何洛会等人,临时至江北统率集结的清军,仓促发动了这场战争。

清廷朝堂对此是有争议的。

以洪承畴为首的主和派,认为就算庆泰朝派遣水师至福州参战,可毕竟查无实据,就算要报复,那也得暗中进行,如此大张旗鼓的进攻,等于撕碎了之前的停战协议,而如今多铎及勒克德浑部被拖滞在福州,无法进攻广州,开辟新的战场,无疑增大了国库的压力,同时会引发庆泰朝的反噬。

这就是南蛮子文人惯有的腔调,明知道庆泰朝已经出手了,他们还想着要以其人以道还制其人之身,打就是了,何必遮遮掩掩的?多尔衮私下就是这么评价的。

多尔衮与多铎感情非浅,面对多铎千里之外的请求,多尔衮下意识地选择信任多铎的判断。

无法左右多尔衮决定的洪承畴,因此进宫向皇帝告了多尔衮一状,可问题是清帝能乃多尔衮何?

洪承畴的告状,更加增加了多尔衮对洪承畴的厌恶,这二人的间隙从皇太极时就已经形成了。

不过多尔衮虽然决定采纳多铎的建议打这一仗,但心里也知道,仅凭十一万大军,在没有水师控制河道的情况下,想要突破长江防线很难。

所以,他的作战意图正如马士英所猜测的,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渡江是假,攻击沥海、平岗山是顺带,真正的目标,却是镇江。

镇江城还在清军手里,可只是被明军团团包围的一座孤城,无法达到钉入庆泰朝内部掣肘的作用,多尔衮想以此战,扩大对镇江府的占领,然后让镇江府成为清军日后总攻的跳板,同时报庆泰朝此次增援福建,致使清军遭受重大损失的一箭之仇。

可这些,庆泰朝臣,包括吴争都没有预料到。

……。

已是千户的周大虎率一部,猛烈地攻击萧山。

周大虎地痞出身,但为人义气。

从始宁镇襄助吴争浴血一战之后,他基本已经认定了吴争。

而吴争也没有令他失望,短短一年多时间,从一个地痞完成了堂堂正五品千户的华丽转身。

周大虎还有一点好,那就是讲义气之外,他还有自知之明。

他知道,在吴争的嫡系心腹之中,他的地位远不如厉如海、池二憨、宋安等人。

加上他的出身,恐怕前程也就止步于千户了,再想往上,难了。

眼见着其余一起从始宁镇出来的人,都已经混上了指挥使、副指挥使,要是心中不郁闷,那是假话,再豁达之人,都会拿自己与周围人对比。

所以,难得有这次独自领兵的机会,周大虎自然要为自己和手下从始宁镇带出来的一干子弟兄,打出个前程来。

明军渡江,吸引了绍兴府清军江防的主力。

不过绍兴府清军没有配备火炮,所有火炮被多铎带走,当时与庆泰朝的停战协议,让清军没有意识到,短时间内会突然暴发这一场仗。

而多尔衮显然也没有把绍兴府作为此战的战略目标。

所以,绍兴府的战争准备是不完全的。

明军的渡江登陆,遭到的是有限的抵抗,箭弩矢无法封锁如此漫长的钱塘江岸。

仅仅一个时辰,眼见无法阻挡的清军,开始有序的撤退。

明军顺利登陆钱塘江南岸。

周大虎没有等待全军登陆,而是率前锋迅速突击,向东南穿插。

绍兴府,对周大虎及他的手下而言,那就是他的家,还有谁比他更熟悉地形和道路的吗?

可清军的布防,也非常精准。

瓜沥,是个小镇,位于钱塘江南岸、萧山东部,是连接东南绍兴府主要干道的枢纽。

稍有军事常识的都知道,这种连接四方的官道枢纽,必是要隘,需要固守的。

可如果绕道西面三界,过是能过,但至少得多花半天的时间。

在周大虎看来,我军三路南渡,收复绍兴府是基本上是三只手指辍田螺、十拿九稳的事。

如果自己多花半天,那么首功就得拱手让人,他太知道象厉如海、鲁之域等人的心性了,只要让他们一息时间,那他们得把汤都喝光了,还有自己啥事?

所以,周大虎决定强行突破瓜沥要隘。

这场攻防战,是此次收复绍兴府之战,最惨烈的一战,也是一个亮点。

双方都有心理准备,清军重兵驻守瓜沥,为得就是阻挡明军攻向绍兴府嘛。

而熟悉地形的周大虎,同样知道清军一定会在瓜沥严阵以待。

所以,双方都不具备战斗的突然性。

第四百三十一章 瓜沥攻防战

可反过来说,这场仗的残酷,也是双方都始料未及的。

周大虎是千户,按吴争改编军队构造,他的所部人马在一营,也就是五千人左右。

只是周大虎所率前锋,仅一千六百人,且没有骑兵。

这很正常,战马在这个时代的南方是稀缺战略物资。

吴争麾下骑兵,战马基本都来自每战缴获,那是被当成宝贝的,全部统一起来,单独成军。

而军中,也仅仅是百户以上军官才有配备战马。

周大虎怎么也没有想到,小小瓜沥竟囤有六千清军重兵。

悍然强攻发起之后,在遭受强烈抵抗时,周大虎还认为这只是清军垂死一拼。

他执拗地下令,必须一战而下。

瓜沥只是个一千多户人家的小镇,没有什么坚固的堡垒和隘城。

在这一点上,清军所占便宜也不大。

只是清军的弓箭手依据建筑,对明军造成的伤亡,那是非常巨大的。

都说一个主将决定了一支军队的脾性。

有周大虎这样的主将,可想而知,他麾下将士会是什么样的作战风格。

都就是傻不楞登、悍不畏死的进攻。

瓜沥小镇的道路上,每一步都是尸体,当鲜血汇聚成流,淌入条石缝里,再慢慢路边阴沟。

战后当地百姓,整整一个月,都能闻到那股血腥味。

短短半个时辰,周大虎所率一千六百人已经折损过半。

杀红了眼的周大虎,已经身中一箭,幸好是在左肩膀处,已经浑然不知道疼痛的周大虎,自己拿刀削断了箭杆,生生扯出了箭头,倒刺带着几缕血肉扯出。

在亲兵草草包扎之后,周大虎率着残部再次发动了冲锋。

双方都杀红了眼,清军开始组织反击,一支偏师出瓜沥西南,对周大虎残部进行包抄。

周大虎得知清军包抄自己后路,才醒悟到自己判断有误,面前的清军兵力远远超过自己的估算,可他依旧不下令撤退,带着麾下将士悍然冲锋。

这就是个愣头青,一年多的战场经验,没有改变他打群架的风格。

在他看来,只要击穿清军阵营,那清军就得溃散,胜利一定是他的。

或许在周大虎心里,如果这时撤退,那千把弟兄就白死了。

上天眷顾,就在清军偏师包抄至周大虎身后时,周大虎的后军正好赶到,于是一场遭遇战,又在周大虎身后再辟战场。

从这个时候起,战场开始乱了,从攻防战到遭遇战,再到混战,战场格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了肉平夹馍。

……。

另两支明军在厉如海、鲁之域率领下,渡杭州湾与陈胜部在沥海会师。

沥海的兵力已经达到二万人。

随即对外围的清军开始展开反攻。

可咄咄怪事就这么出现了。

沥海要隘之外的滩涂地上,敌我双方相战正酣。

派出反击的厉如海部和鲁之域部一万明军,强悍的反击竟被清军轻易地挡住了。

从高处望下去,清军的阵线几乎毫无松动的痕迹。

陈胜发现不对劲,哪来这么多的清兵?

绍兴府清军一直是二万多人,可如今单就在沥海外围,就不下二万人了。

难道清军就不怕杭州府明军南下,连阻挡都不阻挡了?

何况平岗山还在遭受清军攻击,这么多的清兵从哪来的?

发现这个异状的陈胜,心中泛起一股凉意。

不对,肯定是清军有援兵到来。

这个意识,让陈胜立即下令鸣金收兵,大军撤回沥海。

陈胜是个谨慎的人,吴争让他镇守沥海,看重的就是他的沉稳。

明军有序后撤,清军并未发动追击。

有沥海要隘城墙上数十门火炮的震慑,清军根本不敢轻易近前。

这些天,他们吃过太多亏了,学精明了。

撤回城里的厉如海不解地问道:“我部并未有丝毫不敌的征兆,陈大人为何下令撤兵。”

鲁之域也道:“某以为清军不知我军援兵已至,正是出其不意击穿包围沥海清军的好机会……。”

陈胜摇摇头道:“二位将军难道没有觉察清军的兵力有异吗?绍兴府清军从国公离开沥海时一直保持着二万多人,未曾听闻有清军调入绍兴府,可眼下,与二位将军对阵的清军加上清军后军,已经达到二万之数。”

厉如海二人闻听也意识到了这点,与陈胜一起上城墙眺望之后,三人惊愕地相互对视。

陈胜道:“我已派人出海,将此事禀报国公,绍兴府敌情未明之前,还望二位将军与陈某一起守城,不可擅自出战。”

可鲁之域摇摇头道:“如今沥海城中有二万大军,哪怕对面清军人数在我军之上,我军也可对其发动突击,只要能击穿清军包围,就能与平岗山池将军部会合,如此清军必定溃败。”

陈胜摇摇头道:“可万一清军援兵数量巨大,我军突击正好掉入他们的合围之中,岂不坏了国公的部署?”

此时厉如海开口道:“我觉得鲁将军所言可行,如果此时我等固守待援,国公所作部署就会落空,此时萧山周大虎部、平岗山池二憨部,想必都已经开始进攻,如果我等固守不出,势必让这二部承受巨大压力,如此一来,清军可以在中部随时调动兵力,我军就会陷入被动。”

陈胜斟酌起来,“那按二位将军的意思,是继续出兵反击?”

厉如海道:“陈大人部依旧固守沥海城,以不变应万变,而我与鲁将军部则合兵突进,如此就算我等有不测,陷入清军包围,沥海城也不会有失。”

陈胜皱眉道:“可二位如果陷入清军合围,国公收复绍兴府的部署不也一样落空?”

鲁之域沉声道:“就算陷入包围,我与厉将军合兵一处,短时间也能自保,清军就算有数倍于我,想在一天之内,想一口吃掉我与厉将军一万大军,恐怕也难如登天。”

厉如海补充道:“只有这样,国以的计划才能继续推行,否则,一去一来,等国公的命令到来,至少半天功夫,到时怕是池二憨部、周大虎部都会出现异状。”

陈胜想想也对,于是点头同意,“那就如二位所说,继续进攻。”

第四百三十二章 平岗山突围战

平岗山中,池二憨此时也苦恼。

山寨地形险要,易守难攻,这不假。

狭长的甬道令清军根本攻不进来,可问题是明军也出不去。

清军往甬道口一堵,明军就是全身铁甲,也冲不出去,反折损了不少人手。

接到吴争让他配合这场收复战,率军出山牵制清军的命令,池二憨已经组织了三次进攻,都被清军的弩矢和投石器挡了回来,明军无法冲出甬道口。

清军依托大石、树木为掩护,对甬道进行弓弩矢交叉封锁,甚至以投石器将大石头掷于甬道口,更平添了冲出去的难度。

池二憨是真想出去,待在山寨中,让他万分憋屈。

好不容易得到这次机会,冲不出去,他不甘心。

心急如焚之下,池二憨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下令崖上四门火炮掩护,以库存铁甲装备出一百多重甲兵充当肉盾。

强行突破!

平岗山从朝廷撤出之后,兵力已经不多,总计不过五、六千人。

其实吴争并湍强求池二憨一定要冲出去牵制清军。

吴争的意思,不过是让池二憨闹出点动静,牵制住清军就成了。

事实上,只要平岗山有异动,清军就不敢分兵去增援别处。

可往往各人对命令的理解各有不同。

池二憨太想出去了,这种思想下,自然将吴争的命令理解成“冲出去,干他x的”。

铁甲护身,“叮叮当当”地,确实能挡住弓箭箭矢。

可铁甲的重量限制了士兵的灵活性。

身穿重甲、行动迟缓的士兵,那就是最显眼的活靶子。

箭矢的力度虽然对他们造成不了伤害,但清军有重弩、有投石器。

千来人跟随着重甲兵鱼贯至甬道口时,清军的重弩和投石器发射了。

一枝粗如臂膀的弩箭击中最前端重甲兵的身体。

“镗”地一声巨响,弩箭箭矢的冲力,直接击飞了重甲兵,连着撞翻后面紧跟的十几人。

而紧接着不断地弩箭射来,还有巨大的石头如同流星般,带着“呼呼”的风声当头砸下。

顷刻之间,百多铁甲兵瞬间折损超过了三成。

池二憨目眦欲裂,这种弟兄的牺牲,反倒激起了他的犟脾气。

这个时候,恐怕没人能拦得住他了。

池二憨悍然下达了全军冲锋的命令。

军令如山,这是要将平岗山守军全部葬送的命令。

但这个时候,谁还能拦得住他?

甬道确实太窄了,并排站不满十个人,这种人数的冲锋,对甬道外的敌人,根本形成不了威胁,真正起到威胁作用的,还是崖壁上那四门不断射击的火炮。

这避免了冲锋明军没有彻底被歼灭在甬道口。

但火炮毕竟不是万能的,特别是接连射击之后,需要冷却。

可转眼之间,二、三百士兵倒在了甬道口,而士兵依旧奉池二憨的命令在往外冲。

尸体越来越多,几乎堵塞了甬道口子。

池二憨此时已经疯魔了,血红着眼一个劲地往外冲,一枝重弩箭呼啸地射向他时,他都混然不觉,若不是身边亲兵奋不顾身地将他扑倒在地,恐怕池二憨就会被弩箭洞穿了。

眼见悲剧上演,这时甬道外的清军,突然就混乱了起来。

重弩不再发射,投石器也没了反应,除了最前沿的弓手依旧在射击,可这已经阻挡不住蜂涌而出的明军。

就一瞬间的功夫,冲出甬道口的明军人数已经高达一百多人,这其中自然包括如同疯子般的池二憨。

这一瞬间,拯救了平岗山全体明军的命,也拯救了池二憨。

池二憨甚至忘记了下令,就自己一个人呐喊着,冲向清军,可他的这种无畏无惧的气势,同样激励着明军将士。

一百多人,如同狂风席卷般冲向清军,他们身后越来越多的士兵冲出甬道口。

战场局势瞬间扭转。

谁来了?

是谁拯救了平岗山明军于生死之间?

是个死人!

一个早已殉国的人。

当两股人马如两道洪流,“轰”然合二为一的那一刻,清军阵营毫无悬念地被击穿。

这时哪怕是神仙,恐怕也无法改变兵败如山倒之溃势,两翼清军开始溃退。

……。

吴争收到陈胜传来的紧急军情时,正在准备渡江前往沥海。

因为他在刚刚前一刻,同时收到了另一份情报。

准确的说,是一封书信。

来自于叛臣方国安的书信。

所以,陈胜的急报,已经无法令吴争震惊。

方国安在信上说,希望重归大明旗下,并说明了此次清军进攻,并非出自他的命令,多尔衮临时调动饶州金声恒二万人至绍兴府,并接替了他的指挥权,他已经失去了对绍兴府清军的统率权,但如果吴争和庆泰朝能接受他的反正,他可以率麾下五千旧部,配合明军。

方国安及其所部,被金声恒安置于三界,方国安希望吴争能派人与他接洽,以商谈他复归大明的安置事项。

最后,方国安点明了清军的主要部署位置,进攻沥海的清军是原本绍兴府的二万人,而进攻平岗山的是金声恒部将王得仁所部,约六千人,驻守瓜沥要隘的是金声恒帐下总兵柯永盛所部,约六千人,而金声恒本人则率八千人坐镇绍兴府,掌控绍兴之战全局。

吴争看到方国安书信时,确实是震惊了,不仅仅是震惊,更是骇然。

绍兴府清军骤然增加两万,那么不用说收复绍兴府了,自己应该做的是全力防御才对。

虽说面对四万多清军,以吴争麾下三万多人,不是不能一战,可这样的消耗战,就算胜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对于整个局势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如今的庆泰朝,与清廷根本拼不起消耗战。

所以,吴争的第一反应就是迅速撤兵,保存实力,以图日后。

可被朝廷派来督促吴争增援应天府的马士英,私下提醒他,如果撤兵,带来的后果是钱塘江北岸将遭受清军威胁,水师已经北调,那么明军将无法控制钱塘江水域,听起来没什么,但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第四百三十三章 方国安欲归明

首先,聚集在杭州的国内、国外商人,之所以聚集于杭州,最大的原因是杭州府现在是除顺天府之外,最安生的地方,战争年代,商人最怕的不是税赋沉重,税赋可以移嫁于购买者身上,他们最怕的战争,这将给商业带来来顶之灾,当然,军火商除外。

其次,清军一旦控制整个绍兴府,没了杭州明军的威胁,那么,以此时在绍兴的四万多清军,足以对沥海和平岗山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马士英建议,就算败,也得与清军战至两败俱伤,至少可以遏制清军的兵锋,僵持下来,也是一种胜利。

这番话令吴争对马士英刮目相看,马士英的话契合了吴争心中下意识的担忧。

但吴争担忧的,不是杭州商业繁荣,也不是绍兴府会被清军彻底控制,他真正担忧的,还是平岗山里的老父亲。

乱世之中,吴争最想保全的就是自己的亲人。

这也是他从嘉定府出来时,在心中立下的誓言。

吴争随即决定,渡海亲自去见方国安。

这让马士英大为意外,他赶紧出言劝阻,甚至后悔得扇了自己一大嘴巴子。

马士英心里非常清楚,他之所以可以在庆泰朝立足,入阁成为五阁臣之一,那全靠吴争,如果吴争有个三长两短,他马士英就是一坨被人嗤之以鼻的臭狗屎。

所以,就算与天塌地陷相比,马士英首先想到的是吴争人身安危。

他甚至拖来莫执念与他一起劝说。

但已经下定决心的吴争,再也听不进别的话。

……。

看着一身清军军服的吴争,方国安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听闻吴争已经派人前来商谈,方国安大为欣喜。

他派人前去迎接,一心以为是吴争派人前来,却不想吴争居然亲自来了。

这让方国安心里生出一丝感激,他知道吴争能来,这代表着复归庆泰朝有了极大的可能。

方国安的恭谨,让吴争心里也松了口气。

虽然不听马士英、莫执念的劝说,固执渡江来见方国安。

可吴争终究还是担忧这会不会是个圈套,如果真如猜测般,那么吴争等于羊入虎口,靠随身的几个亲卫,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如今见了方国安,看着他满脸的欣喜,不象是做作,由此吴争心中大定,就算方国安狮子大开口,自己至少也可以敷衍方国安,以求安然脱身。

吴争谢绝了方国安的设宴款待,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方巡抚投书邀本公前来,现在本公来了,说吧,你究竟想如何?”

吴争的直接反倒让方国安犹豫起来,吴争没有催促,这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决定的。

好一会,方国安道:“清廷从来没有信任过我,我只是一颗可以随意搓揉的弃子,我这么说,你信吗?”

吴争平静地打量着方国安,沉默着。

方国安略带激愤地说道:“元科没了,博洛杀的。”

吴争一愣,方国安叛变之前,他的侄子方元科在方国安麾下任百户,吴争见过几次,只是没有单独说过话,但印象还是有的。

“博洛为何杀令侄?”

“哎……元科性子暴躁,当日我猪油蒙心,降了多铎。之后多铎率军南下,临行前,安置了心腹在军中各个位置,明里我是浙东巡抚兼总兵官,可实际上,仅能辖制我麾下数千旧部。元科气不过,私下想找多铎理论,但多铎岂是那么容易见到的?于是元科去了博洛帐中,几句话下来,争吵了起来,博洛随即令人驱逐元科。不想那些鞑子势利,见我不被豫亲王多铎重视,便在帐外羞辱元科,元科气盛,抽刀杀了其中一人……哎,也是命啊,这人竟是博洛族远亲,博洛闻讯,立即下令将元科当场斩杀……等我赶到时,元科……元科早已没了气息……呜,都是我一念之差,害了元科。”

方国安边说边哭,泣不成声。

吴争木然地听着,不置一词。

好半晌,方国安收声,恨声道:“多铎得知此事,当着我的面训斥了博洛几句,可随后,便将驻绍兴府大军的指挥权从我手中收了回去,我虽然还挂着总兵官的名,实际上根本无法调动绍兴清军。”

“那时,我就想着要为元科报仇……可独木难支,无法对抗多铎、博洛,亦无颜面对往日同僚,一时间又无合适投名状向朝廷、向殿下和在朝诸公展示我的诚心,只能暂时苟安……不过我从三界派了一队人马,日夜巡逻于始宁镇,虽说做不了什么,可总能免于始宁镇百姓和吴庄不被清军劫掠,希望以此引起你的注意,为我重归大明牵个线,搭个桥。”

吴争心里恍然,自己当初听陈胜说起此事,一直奇怪方国安为何派这么一小队人驻于始宁镇,如今他说出这理由,倒也算是合情合理了。

方国安睁着婆娑泪眼,看着吴争,问道:“我欲重归大明之心,唯天地可鉴,镇国公可否给方某一条生路,方某不求其它,只想为元科报仇,诛杀博洛。”

吴争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如今麾下还有多少人马?”

方国安答道:“当日旧部还在,大约近五千人。”

吴争沉默着,在心中盘算,这么点人,想要攻击金声恒囤于绍兴府的八千人,显然是不可能的。

可近清军的部署,唯有攻击绍兴府,才能逼得王得仁、柯永盛部回援,以解沥海、平岗山和瓜沥周大虎之危。

看着方国安,吴争问道:“如今绍兴府的战局你很清楚,我孤身前来,杭州府也没有足够的兵力可以增援绍兴府,唯有我直属三千骑兵此时正在渡江,赶到三界至少需要半天功夫。可眼下战局等不了这半天了。”

方国安毕竟是带兵多年之人,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吴争这话的意思,他很清楚。

方国安起身拱手道:“但请镇国公下令,方某惟命是从。”

吴争有些意外,也随即起身拱手道:“既然方巡抚已经决意归明,那吴争就不客气了,你即刻率己部突击绍兴府,声势越大越好。”

第四百三十四章 张国维没死

方国安沉声应道:“你放心,方某决意归明,这一仗就算我部全军覆没,方某也会死在冲锋的路上。”

吴争也听出了方国安的怨意,忙解释道:“你误会了,吴争没有借刀杀人的意思,只是我需要半天的时间,以待骑兵赶来,但这半天,必须要拖住金声恒囤于绍兴府的八千人,否则这八千人无论增援哪一处,那将是灭顶之灾。”

方国安脸色这才和缓起来,说道:“方某省得,我这就去安排。”

吴争犹豫了一下,对正待举步的方国安道:“这次进攻,异常凶险,以不足五千对金声恒八千鞑子精锐,稍有不慎,便会全军覆没,半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啊……若你立下此功,吴争定为你在朝堂上说项,虽说无法复你越国公爵位,但总能如你所愿,重归大明旗下就是。”

方国安正容,向吴争长揖道:“一言为定。”

吴争伸出右手,与方国安击掌道:“一言为定。”

望着方国安的背影。吴争心中有些感慨。

历史上方国安在清军到来之时,不战而降,由他与兴国公王之仁组成的江东防线由此崩溃,可他随清军南下时,却又与郑芝龙私信联络,准备反清,不想郑芝龙早已与清廷暗通款曲,于是,被郑芝龙一封书信,出场给了多铎。方国安最后在延安被杀,死于博洛之手。

吴争不知道方国安在历史上反清出于什么原因,可现在,吴争觉得他不象有假,方国安是这个时代,大部分明军将领的缩影,故国已亡,没有了信念,降清、反清皆出于一念之间。

吴争感到自己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立起一杆旗子,这样能让许多觉得没有了依靠和寄托的明将,找到心灵的归宿,如此吴争相信,这样的人一旦聚少成多,清廷不用自己打,或许根基就动摇,不过,这是这场战争之后的事了。

眼前这关,着实难过啊。

……。

瓜沥之战,一直持续到午后。

周大虎后军的到来,拯救了周大虎濒临覆没的危局。

经过激战,周大虎后军以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击溃了打算包抄周大虎的清军一千偏师。

如此一来,双方的兵力接近平衡了。

周大虎前锋几乎伤亡殆尽,而清军的伤亡也不下于周大虎部。

随着周大虎后军击溃了清军偏师,战局渐渐稳定下来。

双方都已精疲力竭,至午后时,胶着中的双方士兵,几乎在面对面的情况下,都弯下腰来喘息,甚至连挥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清军主将柯永盛知道无法短时间击败对方,随即下令鸣金退兵,打算依托瓜沥简易工事和民居进行抵抗。

周大虎实时已经失血过多而晕厥,他麾下副将不敢下令继续进攻。

于是,瓜沥之战暂时平息,双方都在舔噬自己的伤口,隔着一条官道,僵持起来。

……。

要说世上之事,真有令人意想不到的。

恐怕整个庆泰朝,也找不出一个人会想到张国维居然没死。

池二憨也绝对没想到。

可如果不是张国维率着一千多衣衫褴褛的义军,对金声恒部将王得仁所率阻击平岗山明军的清军,骤然发起突击,那么池二憨就算是没战死在平岗山,也会被满朝的唾沫星子淹死。

这种鲁莽的冲锋,绝不是勇敢,这是送死啊。

如果吴争知道,那会被气得吐狂血。

幸好,天意眷顾,张国维居然没死,不仅没死,还带着一支千多人的义军来援。

由此给了池二憨及山寨明军冲出甬道的机会。

这个机会,被池二憨牢牢地把握住了。

他和他的士兵绝不缺乏勇气,这种勇气在于敢死。

哪怕是王得仁所率同样是清兵精锐,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没有了甬道掣肘的池二憨,手中被他加长至近似于前朝陌刀的砍刀,大开大阖。

他一马当先,连续劈翻了五六人,其中一人更是被斩成上下两截。

池二憨以一种遇神弑神,佛挡杀佛的气势,引领着数千明军,直入清军阵营中腹。

王得仁,他领得是清兵精锐,但他不是满人。

他籍贯陕西米脂,是李自成的老乡,所以他出身李自成的农民义军。

王得仁其实家境不错,至少不属于无产阶级。

家中有一百多亩田,在这个世道,一百多亩田,怎么也得算是中产阶级了。

只是王得仁为人豪爽,推崇游侠,喜欢从事危险、刺激的“职业”,所以在败光了家底之后,就追随李自成建功立业了。

王得仁有个匪号,叫“王杂毛”,倒不是说他做过道士,而是他少年白头,打小就一头花发。

他作战勇猛,杀人如麻,这一点与池二憨倒有一拼。

李自成攻入顺天府,王得仁自然也水涨船高,在李自成大将白旺麾下效力,白旺部是李自成在崇祯十六年,率主力北上歼灭孙传庭部时,为扼制左良玉军趁虚尾追,留下守卫“襄京“的一支精锐部队。

王得仁深得白旺信任和赏识,白旺还时常提及,自己年纪大了,打算举荐王得仁接替他的位置。

王得仁自然就一门心思地效忠白旺了。

可天有不测风云,李自成被赶出顺天府,而后居然死于九宫山村民之手。

大顺军内部因此一片混乱,不受白旺重视的王体中,趁机联络了一帮人,冲进白旺的军帐,将其斩杀,而对外宣称,白旺与清军勾结,图谋叛变。

这个时候,王得仁不在,他正与明军交战,在回到德安时,得知白旺被杀,王得仁十分气愤,想要找王体中报仇,被部下劝住,不让他做无谓的牺牲。

此时王体中已经稳定了局面,取代了白旺的位子,王得仁手上只有不足千人,根本不是王体中的对手,王得仁再蠢,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忍住了胸中的怒气。

而正好王体中送来银子,准备息事宁人收买王得仁,王得仁趁势便答应下来,效忠王体中。

第四百三十五章 王得仁降明

之后,清英亲王阿济格率军杀到江西,大顺军兵败如山倒,王体中认为大顺军大势已去,就率部降清。阿济格随即令王体中率部与南明降将金声桓一道去攻打江西。

金声桓是总兵官,王体中是副总兵,二人不睦,这不睦的起因,自然是金声桓想吞并王体中部,王体中所部都是白旺的嫡系,李自成的精锐义军啊。

金声桓了解到,王得仁因王体中刺杀白旺而对之仇恨的情况后,极力拉拢王得仁,许诺只要他杀掉王体中,就让他做副总兵,取代王体中的位子。

王得仁心道正合我意,既能为白旺报仇,又能上位升官,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呢?

准备几日后,王得仁以禀报公事为名去找王体中,趁他没有防备,一刀结果了王体中。

杀了王体中之后,王得仁与金声桓合兵一处,镇压了王体中部下,控制了南昌城。

之后,王得仁就率部逐渐平定了江西,在江西站稳了脚跟。

虽然他为清朝开疆拓土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收复的地方,旋即被清朝派官员接管,这些官员认为他是“贼”出身,看不起他,处处为难。

金声桓、王得仁在征战时,抢掠了不少金银财宝,清朝江西巡抚章于天、巡按董学成等人垂涎三尺,威胁他们拿出来一部分,所谓见者有份嘛。不然的话,就上报朝廷告发。

这个乱世,带兵的将领抢掠一些金钱装入私囊,这是公开的秘密,只要没人告发,一般情况下朝廷也不会降罪。

面对威胁,性格火爆的王得仁恼了,老子拼死拼活的在刀刃上舔血,挣得些许金钱,是对老子的补偿,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敲诈?

金声桓、王得仁直接拒绝了章于天、董学成等人,王得仁更是将章于天派来的人打了三十杖,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而此时,清军遭受两面夹攻,一时之间纷纷后退,根本无法做出有效反应。

王得仁持刀迎上冲来的池二憨,与池二憨力战十几回合之后,突然跳出圈子,大呼道:“对面少将军听着,只要庆泰朝对我等既往不绺,王某愿率部降明。”

池二憨那是憋了一肚子怨气,哪理会王得仁这番话?

他大喝道:“狗贼,现在想降?晚了!”

挥舞着手中大刀,伴随着“吃某一刀”向王得仁冲去。

恰好张国维率部赶到,张国维厉声道:“池将军住手!”

“铛”地一声,王得仁架住了池二憨重如斤的一刀,直后退了三步。

心中暗惊,这小子哪来如此大的力气,伸到身后甩甩虎口发麻的右手,王得仁冲张国维大喊道:“这位大人,王某愿意降明。”

池二憨就算再想杀王得仁,可也不敢违逆张国维,他是认得张国维的,光天化日之下,死了半年多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这种震慑是巨大的,这让池二憨不自禁地缓下手来,没有再挥刀攻王得仁。

王得仁迅速下令,以心腹倒戈斩杀军中鞑子兵,以此来证明他降明的诚意。

战斗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骤然停息了。

张国维生生踹了池二憨一脚,就差没有一耳刮子打过去了。

他在对面将池二憨的指挥看得一清二楚。

池二憨此时也冷静下来,自知有过错,所以也不敢犟嘴。

张国维迅速接手了明军的指挥权,他令池二憨率一部向绍兴府突进,自己则与王得仁部合为一军,前去收复丰惠。

战局至此时,有了重大转变。

也就是说,平岗山之危解除了,不仅解除了,还多出了张国维部和王得仁反水的三、四千人。

张国维的指挥稳重而老练,他没有让池二憨去攻驿亭,而是直奔绍兴府,为得就是牵制绍兴府清军,以便他能顺利占领丰惠,再取驿亭。

而张国维深知池二憨的勇猛,定能牵制住清军,但张国维同样知道,池二憨部此去的危险性,可张国维并不在意,与光复绍兴府的贪天之功相比,阵亡一个将军,那是小事一桩了。

换作是他自己,他也甘愿赴死,绝不退缩。

……。

绍兴府,金声桓正安坐府衙正堂。

面前堆放的,都是刚刚士兵搜刮来的财物。

他出身“一斗粟”盗贼,后投左良玉军中,由都督同知升总兵官。

南明福王监国,随左良玉沿江东下,声讨马士英。

后左良玉死,金声桓随其子左梦庚降清,任江西总兵,驻守南昌,攻拔吉安及赣州,逼杀杨廷麟,与总兵柯永盛一同发动赣州大屠杀,以功改提督江西军务总兵官。

他的这一路升迁,几乎就是一场中原大地的劫掠戏。

对他而言,无所谓忠诚于哪一方,他的人生信念就是有奶便是娘,谁势大就投靠谁,谁给钱多就忠于谁。

在金声桓看来,此时庆泰朝就是弱者,聪明人自然是谁强助谁,谁弱打谁。

他对柯永盛、王得仁的勇猛丝毫没有怀疑,打下平岗山、击败南来杭州明军,这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

所以,他很安逸,大战暴发,他镇守绍兴府,不想着收拢民心,居然还纵兵劫掠,真可谓是“艺高人胆大”、“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啊。

可金声桓的军事才能,也不容置疑。

三步部署,可谓环环相扣,直中明军弱点。

特别是瓜沥的重兵设防,直接就击中了渡江明军的命心,如果不是周大虎部悍勇,换作寻常明军,早已溃散。

金声桓大小仗打了不下百场,几无败迹,这不用置疑,以他的出身,一败,就是死路一条。

之所以能活到现在,还活得滋润,除了他的军事天赋,还有就是因为他够狠。

不管是崇祯朝杀官军还是归队左良玉后杀义军,降清之后杀明军,他还够狠,很多时候,杀人以证明他的忠诚,至少在当权者眼中,金声桓比那些明朝降将,要放心得多。

就在金声桓打量着案前堆积如山的金银铜器沾沾自喜时,有斥候来报,瓜沥清军遭受强敌猛攻,急需增援。

第四百三十六章 鞑子将帅之间的龌龊

金声桓心里有些意外了,自己在瓜沥部署了六千重兵,且有原江宁总兵柯永盛镇守、以逸待劳,正常来说,就算是有一万明军来袭,也能偷窥应付。

可杭州明军没有那么多军队啊,他们还得兼顾沥海和平岗山,难道杭州府吴争真要孤注一掷,连杭州都不要了?

金声桓没有着急,他缓缓坐下来,闭目思忖起来。

好一会,他睁眼下令,“告诉柯永盛,援兵暂时没有,但必须守住瓜沥,如果瓜沥有失,提头来见。”

金声桓的意志非常坚决,他虽然也担心瓜沥失守,但他更担心沥海,平岗山易守难攻不假,但想出来也难,有王得仁数千人镇守,想来不会出问题。

可沥海不一样,它东面临海,杭州明军随时可以增援,而庆泰朝镇国公吴争的威名,金声桓多少还是有所顾忌的。

所以,金声桓在沥海外围是部署了重兵的。

留守手里的八千人,那就是为了防止沥海生变而准备的,也就是说金声桓根本没有去增援瓜沥或者平岗山的打算。

……。

半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吴争短时之内无别的兵可调。

只有麾下三千骑兵,可战马渡江是个麻烦事,需要时间。

让方国安去攻打绍兴府,这其实说难听点,就是去送死,准确的说,是让方国安麾下军队去送死,以牵制绍兴府清军,为瓜沥、沥海、平岗山三地争取喘息的时间。

当然,吴争也相信,以方国安的阅历,应该明白自己的用意,既然他肯去,自然会有自保的办法,士兵注定要死,方国安却一定能活,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想到方国安率部前去进攻绍兴府,吴争不由得生出一种宿命感来。

一年前,方国安降清,也是经这条路率兵攻绍兴府,而今日亦然。

可目的却截然相反,之前是攻明,如今是伐清。

这种宿命感觉,让吴争有些发愣,突然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可却不知道问题同在哪里。

……。

周大虎终于从晕迷中醒来。

他的创伤已经被军医包扎起来。

一醒过来,周大虎就问,瓜沥打下来没有?

看着副将和诸将的神情,周大虎就明白了,他一脚踹翻副将,厉声喝道:“一个小小的瓜沥,让我死了这么多兄弟,不把它打下来,如何去见兄弟们的在天之灵……传我将令,即刻全军总攻,不死不休!”

天知道,周大虎晕迷,只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不管是清军还是明军士兵,甚至连气都还没喘匀。

这个时候,全军总攻,都就是在玩命,玩所有人的命。

可战争,本来就是勇敢者的游戏,战场上,你把自己的命看得越重,那就死得越快。

可以想见,周大虎的这道命令,将会在瓜沥这个小镇上,平添多少冤魂啊。

没有恢复力气的两军士兵,几乎是直挺挺地冲锋和抵抗。

他们没有丝毫余力去躲闪和回避。

往往就是笔直地刺过去,刺穿对方的同时,自己也被洞穿。

一场血淋淋的消耗战,拼得就是谁敢死。

可周大虎的“莽撞”,却是歪打正着。

周大虎的军事造诣,不,周大虎哪称得造诣二字,他出身始宁镇地痞头子,打群架的经验是有,可打群架要与指挥大军作战,那是两嘛事。

可瓜沥清军的主将,那可是身经百战的老兵。

柯永盛,辽阳人,隶镶红旗汉军。皇太极崇德年间任佐领,从攻明关外各地屡屡有功,予骑都尉世职。清入关后,历任胶州、江宁总兵。

这种履历,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战绩。

所以,周大虎如果想按部就班,与柯永盛打一场寻常攻防战,那就是寿星公上吊活腻歪了。

当然,周大虎也没有那本事,中规中矩地打一场攻防战。

可周大虎错有错着,他从一开始就陷入了被动,不知道瓜沥守军兵力,就悍然发动了进攻。

处于劣势之后,不退反进,敢与敌拼命,与敌方胶着,间接抵消了清军善射的优势,真要与清军打一场阵地战,恐怕伤亡也不会少。

而柯永盛也有失误,他同样在不知明军是否有后军的情况下,派出偏师去包抄周大虎后路,如果是骑兵,那还好些,至少可以后撤突围,可他没有骑兵,这支偏师的覆没,让两军的战损失和现有兵力迅速平衡起来。

也就是说,周大虎前锋折损的劣势给扳了回来。

这个时候,双方僵持,时间中站在清军这一边的,柯永盛所领清军,那是从北至南,打过无数场仗的八旗军,如果双方都休息好了再打,后果可想而知。

所以,周大虎此时下令全军进攻,无疑是最正确不过了,只是,周大虎下令的出发点不是这样,他根本就想不到这些,他所想的就是,拼命,也要打下瓜沥,否则,追随自己多年的弟兄们就白死了,自己也将因此在军中抬不起头来。

歪打正着的后果,就是双方军队进入了一命换一命的消耗战,士兵挽不动弓,挥不动刀,仅有的力气,就是用胸腹顶着刀、枪刺入对方的胸腹,倒下的尸体往往都是一对一成双的。

这种消耗战,让柯永盛惊恐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小小瓜沥,会遭遇这样一支不畏死的军队,而显然,这支军队连同将领都名不经传。

柯永盛在心痛,这可是真正的八旗兵,他们所走过的桥恐怕比这些南蛮人走过的路还多,可现在竟然与这些南蛮子一命抵一命地死去。

柯永盛一面强抗周大虎部的进攻,一面派人向绍兴府金声桓求援。

可得到金声桓回复是,“援兵暂时没有,但必须守住瓜沥”。

人啊,往往在危急关头,就会生出许多本不该有的想法来。

柯永盛也一样,他开始猜测金声桓的用意。

这一猜,就会想到金声桓的出身,金声桓是怎么来到清军阵营的,还有金声桓在江西与清廷委派官员间的龌龊等等。

第四百三十七章 猜忌是颗见风就长的种子

柯永盛的心中,只要这种猜测一旦出现,就会随着战局的困难度上升而不断加强。

直到最后心中防线的崩溃,柯永盛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金声桓想要借刀杀人。

借吴争的刀,灭了自己,然后这绍兴府清军就唯他命是了。

金声桓率部奉令增援绍兴府,所部中有两支军队,经纬分明,那就是柯永盛的八旗军和金声桓自己的嫡系,包括王得仁所部在内。

这支军队虽说以金声桓为主帅,但有自己八旗军的掣肘,一直被金声桓所忌惮。

如果……如果己部在瓜沥大损,乃至覆没,那么这支军队将完全落入金声桓的掌控之中。

这个猜测如同一颗见风就长的种子,在柯永盛心中迅速长大。

终于,柯永盛承受不住了,他迅速下令,全军撤往绍兴府。

战斗结束得非常突然,明军士兵已经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

软倒在地的那一刻,看着近在咫尺的尸体残肢,只有鼻子里的酸那一丝酸楚,在提醒着他们,自己还活着。

这是一场惨胜,准确的来说,不该称之为胜利。

周大虎麾下五千人,至战斗结束时清点,算上伤兵,也不足半数。

而清军留下的尸体和伤兵,伤亡还略降于明军伤亡。

但,瓜沥真真切切地被明军占领了,通往绍兴府的门户被打开,官道上再无关隘阻拦。

……。

此战,最顺利的莫过于从沥海向外围清军,发起突击的厉如海、鲁之域部。

只是沥海外围清军二万有余。

这二万多人,就是方国安之前被多铎留守绍兴府,部署的二万多清军。

如今被金声桓一股脑地部署在了沥海外围。

金声桓的用意也非常明确,只要隔离开沥海的海上支援,那么绍兴府清军就能以局部优势兵力为所欲为。

可沥海城防坚固,一时无法攻破,那么就将它隔绝开来,也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

所以,沥海外围清军对沥海进行有限的试探攻击之后,一直采取守势。

目的明确,自然不会有太大的悬念,依据临时建造的工事,抵抗阻击有余。

就算厉如海、鲁之域部合二为一,二人身先士卒,也无法短时间击穿清军包围圈。

这场仗持续的时间最久,双方的战损也最低,可场面却最大。

双方动用了三、四万的兵力,在沥海滩涂上打了整整一天。

……。

方国安有种赴死的感觉。

但他没得选择。

既然选择背叛清廷,那么眼下唯一能收留他的就只有庆泰朝了。

选择在此时归降,方国安也是经过仔细斟酌、衡量的。

锦上添花,最多只是凑凑热闹,可雪中送炭,会被人记一辈子。

正是这个原因,方国安就毅然决定在这个时候反戈。

可他是真没料到,吴争会让他率部突击绍兴府。

这是送死啊,绍兴府有金声桓驻守,驻有八千鞑子精锐。

不说方国安自己只有不足五千人,就算翻一番,有一万之众,也无法啃动绍兴府。

就更别说,鲁王监国时,做为临时首都已经对绍兴城进行了必要的修缮。

可方国安能拒绝吗?

不能。

既然没有再在清廷旗下待下去的兴趣,那么这个投名状就必须交。

不交不行,否则以何面目站立于朝堂之上,与旧时同僚把臂言欢?

事实上,方国安反而有些感激吴争给了他这个机会。

此战打得越狠,他的功劳就越大,领兵多年、久居高位,方国安如果连这一点都想不到,那一把年纪就等于活在狗身上了。

有了这个认识,方国安的部署就显得有条理,一如行云流水般了。

他没有分兵,原本按吴争的交待,他所需要的是拖住绍兴府驻军,不要让清军出城增援三个方向,方国安就算立下大功,完成任务了。

所以,虽然凶险,但还不至于要了方国安的老命,这一点方国安清楚。

但方国安内心也有一些小九九,分兵佯攻绍兴府城门,确实可以令城中清军兵力分散,调动混乱,从而牵制住他们。

可最后的结局,依旧是被各个击破。

没有骑兵、没有增援的情况下,一旦发起佯攻,在城池居高临下的视野中,己部想要撤退,那是非常难的,除非有后军依仗,起到压阵和殿后的作用。

但显然,方国安没有多余兵力去部署后军,一旦部署后军,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就会更加稀薄,起不到吸引城中清军注意力的目的。

所以,方国安下定决心,既然自己这支嫡系军队注定将覆没于绍兴城下,那么何不让这场战斗来得更惨烈些,以便为自己的未来在朝堂上,更增添一些傲人的军功和话语权呢?

说简单些,那就是用将士的鲜血和性命,染红他本已惨白的白脸。

方国安孤注一掷,在绍兴城下,他下达了全军强攻绍兴城的命令。

没有器械、没有火炮,连云梯都是在行军路上现扎起来的,将士唯一可以为自己攻城提供掩护的,只有沿路民居硬拆下的门板,他们仅以血肉之躯,悍然向绍兴城西门发起了猛攻。

……。

金声桓听闻方国安临阵反戈,有意外,也不完全意外。

明将降清之后再反,听得多了,不足为怪。

方国安的手上,没有粘染多少明军的血,这一点更能有利于他左右摇摆。

这也是多铎及清廷,不太放心方国安,而要架空方国安军权的主要原因之一。

换作象是李成栋、金声桓,清廷的信任度就高了很多,因为他们二人手中所粘明人的鲜血,差不多能汇聚成河了。

杀人,杀对方的人,越多越能证明忠诚,这一点,在乱世之中,是最简单有效博取信任的自证办法。

但金声桓丝毫不慌张,方国安手下有多少兵,战斗力咋样,他一清二楚。

真要是被方国安攻破绍兴城,那他金声桓就该找条阴沟,然后跳下去,自己把自己淹死算了。

但金声桓还是有些意外的。

他意外的是,方国安居然会孤注一掷,什么时候,这个叛将竟也有了血气,开始拼命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 误打误撞,各有错着

金声桓左思右想之后,他判断方国安只是在做秀,也就是说要演苦肉戏给吴争看,给庆泰朝看,只有这样,才会加分。

既然是演戏,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金声桓由此下达了坚守西门的命令,他并没有派兵支援西门,而同时,金声桓从南门派出一支偏师,夹击方国安的后路。

下了命令之后,金声桓嘴角带着讥讽地露出一丝笑意。

想在老子身上为自己找功劳,拿老子的人头当你的进阶石,方国安,你算盘打错了,老子让你偷鸡不成蚀把米!

随即,金声桓率自己的亲卫,一支六百人的骑兵赶赴西门。

……。

如果说瓜沥之战是残酷的,那么此时的绍兴城攻防战,无疑是这场战役中最悲壮的一战。

方国的命令被忠实的执行下去。

有人会奇怪,为什么现在方国安的命令这么好使,而当初方国安降清时,率军攻击绍兴府会引起哗变。

其实很简单,从鲁王朱以海监国,到方国安降清,连头连尾才一年多,方国安在崇祯十六年,还只是都督同知,挂平蛮将军印,征剿湖广民军,与李自成、张献忠对战南方。

可短短三年间,方国安直接跃上越国公之位,他囤于钱塘江东岸的三万余众,十有**是收象钱肃乐、张煌言等各地义军整编而成。

只要想想就能理解,既然是义军,那么觉悟相对于普通民众,就会高一些,而这种大是大非,哪怕没读过书的,也能分得清楚。

另外,到手时间太短,方国安还无法彻底掌控这支军队,加上降清之事太突然,上下没有统一思想,出现了断层,猝然去攻打一个原本是自己拼了也要保卫的绍兴府,这种截然反差,发生哗变也在情理之中。

可这并不代表着方国安没有领军才能、或带兵手段和经验。

能从一个盗牛被乡亲驱逐出境的少年,成为崇祯朝都督同知,挂平蛮将军印,这样的人听听就知道是有几分本事的。

他的嫡系亲卫对他确实忠诚,但凡乱世之中,一个主将,再贪财暴虐,对他的亲卫那都是优渥以待的,不然,方国安走不到现在,早被手下背后捅刀子了,就象王体中捅白旺刀子,抢了白旺的总兵官职位一般。

所以,这些被方国安一直兄弟相待的亲卫营将士,哪怕方国安降清,然后再叛清,他们都自始至终地追随,直到现在被方国安一声令下,赶去城头送死。

明知是死,而义无反顾,这才称得上悲壮。

对守城清军而言,一开始就是屠杀,可慢慢发现,人不怕死了,人越聚越多了,就算是挥刀都来不及了的时候,这下就不再是屠杀,而是互杀了。

蚂蚁多了,哪怕是大象,它抬脚也来不及啊。

何况西门清兵守军不过才二千人,就算方国安部将士站着不动,任由他们杀,那也得花时间不是?

可这些将士不仅不是木头,而是一群悍不畏死的饿狼,那事情就两说了。

一旦冲上城墙,战况直接就发生转变。

西门清军兵力不足以抵抗这群狼,而发生城墙上数段失守的情景,失守只是时间问题了。

城墙外一直关注战况的方国安,心中大慰,有此战功,朝堂上该有他一席之地了。

更欣慰的是,他麾下虎贲没有让他失望,而且照战局来看,还不至于全军覆没,只要留下种子,假以时日,他方国安就能重新打造出一支精锐来。

就在方国安浮想联翩的时候,变故再一次发生了。

金声桓确实没有想到,方国安麾下这支不足五千人的兵痞,能战到这种程度。

他本想依靠城墙之坚,将方国安部死死拖在城墙边,然后由出南门的那支偏师进行补刀,一战毕其功。

而他带亲卫骑兵来西门,更多的是想在生擒方国安之后,加以羞辱,出出心中这口恶气的。

在赶往西门的路上,金声桓一听到西门危急,心中震惊的同时,遂传令驻府衙的两千机动部队迅速增援,而自己则率骑兵立即冲向西门。

方国安的注意力一直聚集在城头上,他是知道金声桓兵力部署的,所以,他不认为金声桓会会以主帅之尊,甘冒奇险亲自率军出击。

这个误判,直接引发了方国安部的溃败。

当金声桓率六百骑兵以悍然姿态开城门冲出时,方国安知道要糟。

全军攻城的命令,使得他身边仅剩下三百人。

这种情况下,已经攻城的部队无法立即撤回,而自己身边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防御,就算拔腿逃跑,可两只脚怎么快得过四条马腿呢?

方国安惊骇之余,知道天命将至,既然如此,不如死个爽快。

久经沙场的方国安,在这一刻重现了青年时那种为功名拼杀的勇气。

他抽刀身先士卒,率三百步兵,正面冲向了金声桓的六百骑兵。

可怜城墙上那些方国安的死忠们,眼见主帅被袭,可分身无术,有些悍勇的竟直接从城墙上跃下,摔死摔伤者不下数十人。

可这改变不了方国安的结局。

以劣势兵力对已经加速进入冲锋状态的骑兵反冲锋,就算是重甲兵,恐怕也难以撼动。

双方迅速接近,方国安部被金声桓骑兵如尖刀般捅了个对穿。

一个照面,就折损失了三成。

而金声桓骑兵在冲破方国安部之后,开始在二里地外迂回,准备下一轮冲锋。

方国安运气不错,在第一轮时,他不仅没有受伤,还抽冷子劈中了一个清军骑兵。

可他知道,下一轮,自己未必还有那么好的运气。

甚至没有时间激励身边的士兵,方国安大喝一声,举刀冲向了金声桓部。

这一轮对穿,方国安的左手被削断。

照理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正常情况下,要么被削去头颅,要么被斩断他挥刀的右手,是不会被削去左手的。

正因为方国安战场经验丰富,对敌之际,他发现左侧经过的清兵冲他挥刀,下意识之间,抬左手相挡,这才致使左手被砍断。

第四百三十九章 战局发生转变

方国安受重伤,让他的亲兵发疯般地抢上前去,以自己身躯将方国安保护起来。

金声桓的骑兵一掠而过,倒是没有机会再向方国安挥刀。

第二轮冲锋之后,方国安身边已经不到百人,方国安自己也已经痛得无法自持。

眼见第三轮就是最后一轮时。

援兵,终于到了。

池二憨率一支骑兵赶到了。

张国维派池二憨率部攻打绍兴府,他的用意与吴争令方国安进攻绍兴府大同小异。

就是牵制绍兴府金声桓部。

不过吴争的目的在于,不使金声桓增援沥海、瓜沥及平岗山。

而张国维的目的是,牵制住金声桓部,以便使得自己能率军收复驿亭。

但不管怎么说,二人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殊途同归了。

池二憨当时是想灭了王得仁部的,却被张国维阻拦,心中的郁闷和憋屈难以发泄。

从平岗山至绍兴府百里多地,他直接就令步兵尾随,自己率一千骑兵充当先锋了。

金声桓没有机会组织第三轮对方国安部的冲锋了。

听到马蹄声,金声桓就估计到了来敌的数量在自己之上。

没得占据优势的情况下冒险,金声桓立即下令回城。

眼见清军骑兵呼啸掠过,方国安死里逃生之际,满眼是泪。

手没了,他的宦海生涯就断了。

见过断臂的文官、断臂的监国,可谁见过断臂的将军啊?

就在方国安自怨自艾之际,战场再次发生变故。

金声桓情急出错,他的撤退让从南门迂回的清军扑了个空,迎面撞上了赶来的池二憨部。

没有丝毫悬念,池二憨正愁没处发泄,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如同金声桓率骑兵招呼方国安一般,来回犁了三遍,不到一柱香的时间,立即将这支辛苦赶来,却没有丝毫收获的清军偏师,葬送在了西门外。

最后,池二憨心满意足地收手,带着手下来到方国安身边,他轻蔑地扫了方国安一眼,下令道:“来人,将这叛贼拿下。”

眼见池二憨部属抽刀上前,方国安急呼道:“池将军且慢,方某受镇国公之命攻打绍兴城……不信你看,方某所部正在城墙上与清军激战。”

池二憨早就看到了,如果不是这样,犁过清军的骑兵,早就顺势犁了方国安部了。

只是池二憨确实不知道方国安受了自家少爷的命令来攻绍兴城,他还以为是方国安与清军发生内讧狗咬狗呢。

听方国安一喊,池二憨这才挥挥手斥退了士兵,来到方国安面前问道:“此话当真?”

方国安痛得冷汗直流,可不说清楚,他生怕池二憨对他的麾下不利,强撑着答道:“池将军若不信,镇国公最多再两个时辰就会从三界赶来,到时一问便知。”

池二憨闻听,心中信了大半,虽说他奇怪方国安怎么听自家少爷的命令了,但池二憨深信他的少爷无所不能,这种怪事,见怪不怪了。

于是池二憨道:“我部任务也是攻打绍兴城,后军随后就到,你部要不撤下,要不听我指挥。”

方国安闷声道:“既然你我任务相同,如今我已重伤在身,军队就交由你指挥吧。”

池二憨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回头下令,让军医为方国安包扎。

……。

撤回城中的金声桓,心中那个郁闷是无以复加。

这叫什么事,好好地一场歼灭战,因一支明军骑兵的突然出现,化为了一场泡影,最让他心痛的就是那支偏师。

金声桓不是不想救,实在是不能救。

撤回城中前,地那支偏师还没出现,战况突变之下,金声桓阴差阳错地没有想起这支偏师来。

这是个极大的错误,让金声桓后悔莫名。

如今城墙上乱战成一团,再开城门冲出去,明军已经有了防备,自然是偷袭不成了。

思量间,从府衙奉命而来的二千清军赶来了,金声桓立即下令,攻向城墙。

城墙上的局势再次扭转。

而城下,池二憨在接替方国安指挥后,却有违本性的下达了回撤的命令。

这命令确实很奇怪,与池二憨的性格不同。

在下这命令时,金声桓的二千清军还没冲上城墙。

城墙上的战况,优势还稍稍偏向方国安部。

所以,这个命令非常突兀,战后池二憨自己也奇怪为何会下令回撤。

可吴争却私下斥责池二憨,为此还抹去了池二憨此战之功,并由此对方国安及其幸存的部下进行了一些补偿。

当然,这是后话了。

也就是说,当金声桓下令,让赶到的那二千清军增援城墙前,池二憨已经下令,让方国安部全部回撤了。

这让金声桓就象是憋瞳了劲一拳砸在棉花上,郁闷得要死。

但无论如何,西门是守住了。

可战况却变得与金声桓事先预测得完全不同了。

方国安叛变,那么从三界至钱塘江的通道畅通无阻了,杭州明军就可以直接渡江来攻绍兴府,而不再需要突破瓜沥要隘了。

而之前那支明军援兵,从西面来,这有两种可能,一是这支骑兵来自杭州,另外一种可能是来自平岗山。

金声桓心中一震,难道王得仁没有守住平岗山,让明军突破了?

想到这一点,金声桓后背有冷汗渗出。

可下意识之中,金声桓不愿意相信王得仁会打败,王得仁的本事,金声桓是掌握的,哪怕平岗山明军死拼,想冲出甬道都难如登天。

这种念头让金声桓内心自我催眠,越来越坚定,他坚信这支军队来自于钱塘江北的杭州。

那么,西面三界防线的洞穿,使得绍兴府三道屏障,失去了其中一道。

只剩下北面瓜沥和东面驿亭了。

金声桓觉得情况虽变,但问题不大。

只要将西城门守住,依托瓜沥还是能阻挡明军来攻的。

从这一刻起,金声桓陷入了逻辑的错误。

绍兴府地处浙东枢纽,西面三界连接嵊县、诸暨,北面瓜沥连接萧山,南面驿亭通往宁波。

而平岗山在三界与驿亭之间,虽然没有官道连接,但民间小道是通的。

第四百四十章 周大虎到了

如果平岗山出现了差错,那么直接就影响到三界和驿亭。

而一旦三界、瓜沥出现闪失,驿亭,则是金声桓部及所有在绍兴府清军唯一撤离绍兴府的通道。

其实这个时候,金声桓应该调沥海清军之有力一部,去增加驿亭要隘的防御力量,以保证后路不被阻断,甚至应该抽调城中一部去固守驿亭。

如此就算是绍兴战役失利,也能顺利撤出绍兴,不管西去江西,还是南下金华,都无任何牵绊。

毕竟,清军的主力在福建,长江北清军又鞭长莫及。

可惜,金声桓出现了逻辑失误,他一心认为王得仁能守住平岗山,城外的明军来自于杭州。

杭州兵力并不是什么秘密,如今沥海及瓜沥都有战报传来,杭州明军可以从三界突入的兵力有限,也就是说,最多不过三、四千人。

这种错误的判断,让金声桓没有引起对驿亭的警觉。

金声桓认为只要瓜沥没有被突破、沥海清军能挡住城中向外突围,那么绍兴府的局势依旧在自己掌握之中,金声桓决定在得到瓜沥最新战报之后,再作决策。

可左等右等,瓜沥战报还没来,金声桓有些急了,向瓜沥方向派出斥候。

这个时间空隙,池二憨的后军步兵赶到了,让池二憨有了足够时间整肃方国安部残兵。

直到两个时辰之后,明军在西门开始组织攻城时,金声桓才感到事态不对劲。

因为派去瓜沥的斥候没有回来,这很不正常。

绍兴府到瓜沥,不过数十里路,再怎么拖延,一个时辰来回也足够了。

可两个时辰未能回来,这说明瓜沥有变。

这个认识,让金声桓醒悟到自己从西门一战开始,判断出现了失误。

瓜沥若有失,那么绍兴战役就败了一半。

金声桓立即调整思路,下令,派一部前往驿亭,用意就在于坚守清军的后路。

很显然金声桓已经在做失败的准备了。

可惜的是,金声桓这道命令,没有了执行的可能。

因为此时,有清军信使仓皇来报,驿亭遭受明军大规模攻击,一千多守军拼死抵挡之下,全军覆没,驿亭……失守了!

金声桓顿时惊呆了,瓜沥、沥海、平岗山是此役三处最重要的交战地点,可偏偏第一个失守的却是驿亭,这可是清军撤离绍兴府的唯一后路啊。

无独有偶,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得知驿亭失守的时候,北门守军传来消息,北门出现了明军前锋。

北门出现明军,这说明瓜沥已经失陷,否则明军是不可能出现在北门的,怪不得一直没有瓜沥战报,且派去斥候也是石沉大海。

这让金声桓头顿时大如斗。

凭着多年领兵作战的本能,他迅速下令,紧闭四面城门,固守待援。

这“援”,金声桓已经不再指望瓜沥柯永盛和平岗山王得仁了,他指望的是沥海清军二万多主力。

……。

北门出现的明军,自然只有周大虎部。

只是周大虎部已经只有不足三千人,显然,这是在虚张声势。

对于一个城墙坚固的绍兴城来说,这二千多人,那就是群可以挥之即去的苍蝇。

可问题是,西、北两面受敌,如果分兵,那西门就危险了。

好汉难敌四手嘛,许多时候,蚂蚁也能啃死大象。

况且城外的周大虎,肯定不会把自己当成一只苍蝇。

死了那么多的弟兄,他要会兄弟们报仇,至少要给活着的兄弟们争取一份足以光宗耀祖的军功。

这是支疲惫之师,可不容置疑,他们的心气恐怕是战场上最高的。

五千人与六千鞑子在瓜沥当面锣对面鼓地硬撼一仗,生生将敌人击退,这种气势……要一句话概括他们现在的心情,那就是都老子天下没敌了。

这是支步兵,没有攻城器械,他们的目的原本也不是攻城。

可他们从百姓那“顺取”了各种物资,譬如说谁家没块门木板啊。

再譬如说那家没个烧饭有锅啊。

还有睡觉的床总有吧?

这时的衣服大都是棉麻,家中怎么也有几只麻袋和一、二床棉被吧?

竹杆、房梁等等、等等。

得,从沿路百姓家中顺取的物资,成了他们攻城的器械。

被周大虎部“祸害”的沿路百姓不下百家,这在战后,让吴争伤透了脑筋,该赏还是该罚?!

当然,这是后话。

可确实,周大虎部不知死活的攻击,彻底打乱了金声桓的部署,北门的二千守军告急,从而使得金声桓不得不动用预备队,这极大地减弱了西门的防御力量。

周大虎部士兵用十几辆板木,装载着五、六尺高的麻袋,麻袋中自然是沙石和谷糠混杂之物,这种厚实的抛弃物,怕是床弩都射不穿,而且还防火箭。

只要不被城墙上的石头恰好砸中,那么就算火油淋下,都无法引燃。

就是这些粗糙的工具,愣是让周大虎部逼近了城墙,并开始依靠简易云梯登墙。

逼得金声桓调动最后一支预备队。

但也仅仅如此,周大虎部根本没有后援,他们只是强弓之末。

在清军增援赶到之后,周大虎部被击退了。

而这次攻城,让周大虎又折损了近三百人。

……。

其实这个时候有一支军队的去向,非常古怪。

原本他们应该在周大虎部之前赶到绍兴府的。

那就是从瓜沥撤退的清军柯永盛所部。

这是一支清军精锐,能打仗,非常彪悍。

柯永盛也是镶红旗汉军的悍将,如果他能赶在周大虎之前到达绍兴府,那绍兴城外也就没周大虎什么事了。

而且,他在瓜沥的战损要比周大虎小一些,手下还有四千多的人马。

如果进入绍兴府,那绍兴府的防御能力至少得增长一倍。

可柯永盛却没有来,他的去向是沥海,从瓜沥沿曹娥江先东后南,就能到达沥海。

柯永盛心里已经对金声桓起了疑心,自然不会选择再去绍兴府与金声桓汇合。

他选择去与沥海清军汇合,就是想控制沥海清军,只要那二万多清军在手,绍兴府之战还有可为。

第四百四十一章 合围绍兴府

ps:感谢书友“曹州人在北平”投的月票。

金声桓开始有些焦头烂额。

两面遭敌强攻,这还不算什么,雪上加霜的是,东面又出现明军,虽说这支明军的衣衫褴褛,其中竟还混杂着清军的军服。

可金声桓这时是真怕了,数十年征战,从未这么害怕过。

他已经猜到,平岗山阻击的王得仁不仅败了,还降了。

否则,他的士兵怎么可能出现在城外,与自己为敌?

心里越希望、期盼一件事,发现希望破灭,打击就越大。

王得仁败了,不仅败了,还降了,不仅降了,还反戈一击。

这种心里的落差,让金声桓情绪一下子变得低落和烦燥。

此消彼涨,就算东面再是乌合之众,也架不住人多啊!

这种形势下,金声桓已经失去了出城去个各个击破的能力,任何一个方向出城,都将给另外两门带来灭顶之灾。

他只能死守城池,心中唯一的期盼,那就是沥海清军能够有出乎意料的表现,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

吴争率三千骑兵终于赶到西门外。

在他到来之前,池二憨已经组织了三次攻城。

都被清军击退。

没有火炮、没有投石机和重型器械,攻一座防御坚固的城池,是非常困难的。

城中不需要有精兵,只有有人就行,射箭也不需要准头,射出去就行。

再没本事的,也只有举起石头往下砸就成。

这是守城方的优势,也是古时攻城难的地方。

当然,有内应者除外。

城外的战况,让心急火燎赶来的吴争明显松了口气。

战况远比他想象的要好。

而从池二憨口中得知平岗山安全,吴争心中所有的石头就都放下了。

还有什么比老父安危更让吴争欣慰的呢?

一城一池的得失,哪怕是战败,无非撤回杭州,下次再打回来就是。

看着双眼通红,失去了一只左手的方国安,吴争打心底里生出一丝怜悯。

这场仗,原本方国安是可以拒绝的,其实只要他能让出三界通道,吴争就已经满足了。

被清军分割成沥海、平岗山、瓜沥三个战场,明军的劣势是绝对的。

只有吴争能居中统率全军,这才是战争胜负的关键,否则三个方向各自为战,再大的战力都会打折扣。

倒不是吴争的指挥有多出类拔萃,而是任何一场战役,没有一个统合调度的统帅,就算下面一路取得战术胜利,那对整个战局也与事无补,就更不用说万一失利了,一旦失利就是牵动全局。

所以,吴争看着眼前已经残疾、满脸沮丧的方国安,心中是有内疚的。

如果方国安选择率兵驻于三界,坐观这场战争结束,自己也不会、不能去勉强他。

“好好养伤。”愣了许久的吴争,仅吐出了这四个字。

这让满心期待的方国安,心中的一腔怨恨喷涌而出,哪怕听到一句虚情假意的抚慰和不会实现的承诺也好啊。

近五千人马,到此时不满二千人,三千兄弟、三千条命交待在这了,这可是方国安近二十年积攒下的根底啊。

方国安的眼中无泪,只有怒火。

可这还真不是吴争心狠,方国安是叛徒,他的手下就是叛兵,别的不说,就说眼下,这周边的明军士兵吧,他们都嗤于与方国安残部为伍。

哪怕受伤的士兵都挣扎着离他们远一点,生怕粘染上晦气。

而象池二憨等军中将领,那都是对方国安嗤之以鼻的。

方国安部几乎被隔离在一个地方,经纬分明。

这种水火不相容的立场,源自吴争发动的“清肃运动”,杭州府及辖下各县各乡的让受难百姓现身说法,号召百姓自发地检讨降清官商,吴争直接将后世抗战时,我党所搞的那一套给照搬来了。

可效果确实不错,至少象杭州府这样沦陷于清军之手超过一年的,现在也被打造成铁板一块,当然,这仅仅是针对鞑子,人心在别的方面,譬如利益,还是不可能由此形成统一的,至少短时间内不成。

可这已经足够了,求同存异,只要面对同一个敌人,一个公认的敌人,别的都是可以妥协的。

这种已经深入人心的同一阵线,使得杭州府上下,对于叛徒和细作那是深恶痛绝的。

所以,方国安及其部属相当不招人待见。

而这个时候,不识时务的池二憨点燃了这场争执的火头。

池二憨本就对方国安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在他眼中,还不如方国安不归降,那么方国安和他的部属,将成为他的战功。

此时见方国安对吴争怒目相向,池二憨心头火起,指着方国安大骂道:“一个叛将,我家少爷给足你脸了,你还敢瞪眼?”

如果在平时,池二憨这么骂,就算方国安部官兵心中有怨言,也只能忍了,毕竟是事实嘛。

可今日是真不同,他们为庆泰朝流血了,死了那么多人,超过一半。

这种心中的悲怆,被池二憨一句话引燃了。

方国安周边,有无数的人霍地站起,甚至拔刀相向。

吴争原本心中有的一些内疚迅速被此举掩盖,冷冷地对方国安道:“你想好这么做了吗?”

方国安其实也没有想到会这样,虽然愤怒,可他没有后悔归明的决定。

他只是需要安慰罢了,可突然发生这样的冲突,让方国安为难起来。

明军迅速聚集起来,一场火拼眼见就要发生。

方国安心知,这时暴乱,恐怕就得全军覆没,关键是之前所有的牺牲都白费了。

想到此,方国安强忍着疼痛,回头厉声制止道:“放下武器,你们想让战死的兄弟们白死吗?”

有将领愤然道:“大人,我等浴血奋战,可他们……他们却不把我等当人看……!”

吴争冷冷道:“此时怪别人不把汝等当人看,早干嘛去了?今日你们有功,谁都看在眼里,但今日之功,不代表着能掩盖往日之罪过。想让人把你们当人看,那得你们自证。”

吴争的话,让方国安两次暴吼道:“还不放下刀,你们要陷方某于不忠不义吗?”

这话让官兵们开始松手,“咣铛”之声不断。

第四百四十二章 你做的,我做不到

吴争暗暗松了口气,正要说话,此时从南门方向,来了一群人。

当先的正是张国维。

吴争虽说已经从池二憨口中得知张国维没死还活着的消息,可真正看到一个死了一年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心中的惊愕是巨大的。

直到张国维来到面前,轻拍吴争的肩膀,吴争才反应过来。

“张公……呃!”吴争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双手一把握住张国维的手,心里的激动让吴争言无伦次。

张国维在驿亭殉国的消息,让吴争非常内疚,其实当时他有余力回援绍兴府的,只是他不是圣人,他有自己的利益述求。

如今他张国维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吴争岂能不激动?

张国维微笑着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情景,然后对吴争道,“先解决眼下之事,我的事慢慢再说。”

张国维绕过吴争,来到方国安面前,检视了一下方国安的伤,平静地说道:“你能迷途知返,我是很高兴的。今日之战,你做得很好,将士们也很勇敢……。”

他的娓娓软语,竟引得方国安失声痛哭起来,也引得方国安身后将士纷纷落泪。方国安右手紧抓着张国维手,哽咽道:“您活着……我真高兴……真得高兴,你可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都在自责,是我害死了你。”

张国维轻声道:“胡说,当日我是战败投湖自尽,与你何干?”

方国安泣道:“若非我降清,清军就无法顺利南下……。”

“别说了。”张国维阻止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地活着吗?绍兴府之战至此,已经大局抵定,你部需要休整,待我与镇国公商议之后,先撤回三界吧。”

方国安用力地点点头。

……。

这天晚上,吴争与张国维在月下交谈。

“吴争,你做得一直不错,甚至超过我的想象,说心里话,我很羡慕,羡慕你一无牵挂。”张国维仰头望着星空,缓缓说道,“知道吗,从城上跃下的那一刻,我心里很轻松,轻松于从此不需要再为这天下操心、烦忧。”

“这种操心和烦忧让我非常痛苦,眼见大明朝一步步地丧失希望,明知弊端在何处,却无力去改变,这种痛苦能吞噬人心。可你不同,你年少富有冲劲,无任何羁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真得做成了,这让我很羡慕。”

说到这张国维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吴争,“可你不能走得远了,反而忘记了自己为何出发。当日你在寒舍意气风发地说,你要驱逐鞑虏,复我大明,还算数吗?”

吴争点点头道:“自然是作数的。”

张国维点点头道:“那就好。我教不了你,你已经做的、正在做的,我都做不到,但我能帮你去实现这个抱负……可你也得答应我,别背离了我们共同的愿望,背离了已经为之牺牲的无数义士贤达。”

吴争肃容道:“吴争谨记。”

张国维这才缓和了脸色,“方国安只是一时糊涂,至少他的手上没有沾太多明人的鲜血,在这一点上来看,他的罪过远比许多降将轻。吴争啊,你也说过,要实现心中抗清复明的抱负需要团结一切能团结的人,难道方国安不在此列吗?你都能接受象马士英这样的人,为何要对方国安不依不饶呢?”

吴争辩解道:“张公误会了,吴争没有拒绝方国安的意思,甚至心里对此战方国安部的巨大伤亡还有一丝歉意,可这样的牺牲,不仅仅只有方国安部,我麾下各路人马都是如此浴血奋战,特别是周大虎部,瓜沥一战,五千人仅剩二千人。如果仅以此就对方国安部另眼相待,如何去面对其余一心忠诚于国的官兵?”

张国维点点头,轻叹道:“这话也在理,只是方国安或许需要的不是褒赏,只是需要你做为一个主帅,对他们今日牺牲的一个肯定罢了。”

吴争一愣,随即道:“张公放心,我没有任何针对方国安不依不饶的意思。”

张国维道:“是该如此,这天下不是一人或者一群人可以光复的,我们需要更多的人加入,与我们一起共襄大业,明将降清者多不胜举,吴争啊,你不能因一人,而断了这些降清将领复归之路啊。如果今日发生火拼,方国安一人生死事小,可传扬出去,还有谁敢复归我朝?这等于资敌啊。”

吴争听懂了,应道:“张公说得是,吴争鲁莽了。”

张国维点到即止,微笑起来,“怎么,你就不想听听我当日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吴争也笑了起来,“正想问呢,可张公不是在训斥吴争吗?”

张国维笑骂道:“何来训斥?不过是提醒你罢了。”

接着张国维说起了他死里逃生的经过。

当日张国维身陷重围,毅然跃下城墙,跌入白马湖,因落水之处不深,张国维没有因此溺死,但不幸被湖中石头磕断了腿,痛昏过去。

昏厥之后,反而少了动静,使得多铎以为张国维已经沉入湖中溺亡。

而张国维却是随暗流飘向了远处,白马湖多弯,溺水的张国维被湖中打渔的渔民所救,昏迷多日之后才醒过来。

而那时清军已经占领绍兴大多数县镇,朝廷撤向平岗山寨,根本没有与明军联络的可能。

加上断腿痊愈需要时间,张国维内心又对时局产生了一种浓浓的倦意。

就留在了那个小渔村养伤。

之后,便是吴争光复九府,朝廷回归南京了。

张国维闻听心中意动,想要离开小渔村回归朝廷,可应天府发生的那场内乱,让张国维再次失望,打消了复出的念头。

本想从此在小渔村隐姓埋名,度过这腌臜乱世,可这时发生了一场悲剧。

张国维含泪,神色激愤地说道:“仅仅就是为了抢几只鸡、鸭、牲畜,鞑子就因此而屠了整个渔村,七十九口啊!要不是我随老渔夫在湖中打渔,恐怕也在劫难逃。”

吴争点头应道:“鞑子凶残,举世皆知。”

第四百四十三章 劝降金声桓

张国维吸了口气,按捺下心中愤怒道:“鞑子在府城、县城还有所收敛,可在各乡镇,却是无恶不作,渔村方圆百里之内,几乎皆被鞑子施虐过。我出于激愤,才公开了我的身份,打算召集乡民自救,我带来的这些义军,三个月前,还都是农夫、渔民、织户,实在是过不下去了,纷纷赶来归附,人越聚越多,粮食成了问题,我实在没办法了,只能率部出四明山,打算投平岗山,不想沿路听闻明军正攻打绍兴府,于是派斥候打探平岗山清军动静,这才正好救了池二憨这混小子。”

吴争附和道:“这混帐差点害死了平岗山一应官兵,是该好好收拾收拾他了。”

张国维摇摇头道:“训诫应当,可过犹不及。”

说到此处,张国维喟叹道:“若大明朝带兵之将,个个如池二憨般勇猛,何至于此啊!”

吴争沉默下来。

张国维随即转换话题道:“如今驿亭已经收复,绍兴府清军虽然势众,但已丧失了退路。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吴争答道:“围而歼之。这支清兵一旦覆没,至少了浙东,再无成建制清军,清廷将由此丧失在江浙一带的控制力,我朝正好借此机会壮大实力,恢复民生,为日后与清廷决战作准备。”

张国维微微点头道:“战自然是要战的,可绍兴府清军至少有三万多人,负隅顽抗之下,我军的损失恐怕巨大。”

吴争微微蹩眉道:“慈不掌兵,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有些牺牲是必须忍受的。”

张国维道:“或许可以劝降,分化清军,据我所知,在绍兴清军,仅一部是清八旗,就是江西总兵柯永盛的汉八旗,其余大都是明军降军和各地义军、土匪招安来的。”

吴争想了想道:“张公象是有了方略,不妨明说。”

“好吧,我确实想过方略,之前在平岗山,王得仁降了之后,说起金声恒的出身和履历,我认为劝降金声恒,是有可能的。”

吴争摇摇头道:“金声恒的来历我也有耳闻,但此獠杀明人如麻,先不说他是否会降,就说他愿降,我也不愿意接纳他,更何况朝廷是否同意了。张公可能不知道,如今庆泰朝是以内部五臣之意决断军政事务的,就算殿下也无法左右,就更不用说我了。”

张国维劝道:“理是这么个理,可你想过没有,如果强攻绍兴城,一来城中百姓势必遭受无枉之灾,另外,以金声恒的心性,逼急了怕是会行挟裹民众之事。二来,强攻坚城,我军的伤亡会是个无底洞,真折损多了,恐怕于我朝也是不堪负担之重啊,还望你三思。”

吴争思忖了一会,觉得张国维说的在理,真要打残了,不用说增援应天府,恐怕连防守绍兴、应对福建多铎反击都困难,于是道:“可金声恒未必肯降。”

张国维道:“派王得仁去说降,王得仁追随金声恒日久,二人关系不错,或许能劝服金声恒。”

吴争同意了,“既然如此,不妨试试,这事就劳烦张公处置了。”

张国维点头应下。

……。

当天夜里,明军向城头飞箭传书,传的就是王得仁的亲笔书信。

信中没有其它,就是王得仁约金声恒会面一晤。

吴争没有去理会此事,既然将这事交给了张国维,他就不想再去过问了。

吴争去见了方国安,目的,在于安抚。

“大将军伤势可好些?”吴争微笑着问道。

方国安的情绪已经有所好转,淡淡地应道:“多谢镇国公关切,方某自觉好了些。”

这话谁都听得些是敷衍之词,哪个断了手的人,半天之间就觉得好了些的。

吴争没有在意,人家有脾气嘛。

他选择直截了当,应付象方国安这样的人,拐弯抹角反而露怯,直来直往方显磊落。

“大将军心中对吴争有何不满,不妨直说。”

方国安答道:“方某不过是个降将,哪敢对镇国公不满。不过,既然今日方某率部已经按镇国公意思攻城,虽说没有攻下绍兴城,但牵制城中清军的任务也算是达成了,不知镇国公对方某及部属如何安置?”

这才是一切问题的本质。

该如何安置?

吴争问谁去?

虽说吴争大权在握,可朝堂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上有监国、内阁,下有诸将群兵,安置方国安及他的部属,说不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吴争确实有些踌躇,这与之前令方国安攻城时所应诺的没有冲突。

之前认为,这场仗是必死之战,吴争以为,就算方国安能活下来,幸存的部属也不会多了,到时方国安入朝就是,其部属整编进自己军中,这很容易安置。

但现在不一样,方国安活着,他的部属还有二千人。

二千人整编进自己军中,不说方国安不乐意,就算他乐意,吴争还不乐意呢?

一缸红水中滴几滴蓝水,晃几下就没影了,可如果加进一盆蓝水,那这缸红水成什么色了?

所以,这事让吴争为难。

吴争想了想道:“不知大将军此后有什么打算?”

这是拖延之词,方国安自然中得出来。

但他已经有些心灰意冷,沉声道:“如镇国公为难,方某只想卸甲归田,这些追随方某多年的兄弟……解散了吧!”

吴争沉默了,他当然也听得出方国安的怨怼之意。

想到毕竟是自己令方国安攻绍兴城的,吴争心一横,问道:“杭州府战前招了三万新兵,正值训练之时,若大将军不弃,可否替吴争练兵?”

方国安一愕,练兵?

他看了看自己的断手,苦笑道:“方某已是残废之人,练兵岂不贻笑大方。”

可吴争正色道:“大将军先说愿意不愿意吧?”

方国安看着吴争,许久开口问道:“那方某麾下呢?”

吴争道:“我准备在松江府筹建军校,正需一支军队驻囤,大将军余部可以全员安置下来,就不需要我另外调兵去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金声桓狮子大开口

方国安想了想问道:“那我等编制呢?”

“大将军为松江总兵,任军校督导,总揽军校一应事务,军校下设副督导一人、经历、都事、断事、副断事及各科吏目若干,全凭大将军之意安置,如何?”

方国安动心了,他知道以自己残废之身再入朝堂,恐怕惹人讥笑,按吴争的方略,或许可以自由自在,做一方之主,所谓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方国安确实动心了。

“镇国公如此诚意,若方某再不识好歹,那就太不识抬举了……也罢,全听镇国公安排就是。”

吴争松了口气,笑道:“大将军不妨先好好养伤,松江府军校我回朝之后,马上下令去筹办,等到将军身体痊愈之后,便可前去上任了。你放心,军校及你部一应所需,我会极力满足。”

“多谢镇国公!”

……。

次日一早,张国维携王得仁来见吴争。

一进门,张国维就说道:“镇国公,此事有些麻烦了。”

当着王得仁的面,张国维称呼就变了,吴争问道:“可是金声恒不肯降?不降就不降呗,到了这份上,拿下绍兴府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张国维摇摇头道:“并非金声恒不肯降,只是……。”

“只是什么?”

张国维看向王得仁,王得仁上前代答道:“禀国公,末将进城与金部兵会晤,金总兵也知战局形势不堪,并不拒绝向国公投降,只是金总兵提出三个要求,希望得到镇国公允准,方可开城门献降。”

吴争明白了,问道:“哪些要求,说吧?”

回头对张国维道:“张公别站着了,坐下说话。”

张国维顺势坐下,可王得仁不敢,做为降将,王得仁丝毫不敢有不敬之举动,他恭谨地肃立在边上,回答道:“金总兵的要求是……。”

“来,坐下说。”吴争指着身边的空椅说道。

王得仁一愣,他甚至以为这不是冲自己说的。

“怎么?敢与我对阵沙场,却不敢坐在我边上?”吴争笑道。

王得仁脸一红,于是大着胆子坐在了吴争边上。

“好了,说吧。”

王得仁有些意外,他不知道吴争这是故意做给他看的,还是心性本就如此随意。

上下、尊卑,为官者最为讲究,军中更是严谨,除非是交情好,或者私底下。

听吴争说话,王得仁收起心中杂乱,答道:“金总兵一是要独立成军,成建制安置其部属,不得打乱或者整编,二是庆泰朝得封他个与身份相等的爵位,三是得给他一块地,大小与绍兴府相等便是。”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直俯后仰,眼泪都掉出来了。

王得仁惊讶地看着吴争,在他看来,这三个条件说难也不难啊,至少金声恒在清廷也是提督江西军务总兵官,而他的麾下独立成军,也未尝不可,本来就是一军嘛,至少能为吴争效力了。至于封个爵位那就更小菜一碟了,这个世道,尚书、都督满地走,一个爵位又值得啥?

就是占块地,确实有些不妥了,庆泰朝总共九府之地,如今要是能攻下绍兴府,那就有了十府之地,一个朝廷,仅十府之地,相当于一省,要是分出一份去,确实难办了些。

王得仁胡思乱想的同时,张国维拍拍吴争的肩膀道:“为何发笑,不妨明说。”

吴争这才慢慢收住笑声,擦擦眼角嘿嘿一声道:“金声恒的要求不过份。”

张国维意外地看着吴争。

吴争道:“不过这是有前提的,如果我军攻不下绍兴府,双方以平等的身份谈判,他的这三个要求真的不过份。可我奇怪了,如今的形势,金声恒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骤然反转,令张国维和王得仁惊愕。

吴争霍地起身,对王得仁说道:“劳烦王将军再辛苦一趟,告诉王得仁,爵位可以给他,别的甭想。他若不降,今日午后,南、北、西三门明军发起总攻,不死不休!去吧!”

王得仁惊愕起身,不安地看向张国维。

张国维轻轻一叹,对王得仁说道:“既然镇国公已有决断,你就依令行事即可。”

王得仁闻听朝吴争和张国维拱手后,转身而去。

待王得仁走后,张国维叹息道:“你就是太沉不住气,都说瞒天要价,就地还钱,他提三个要求,一条条与他理论就是,何必如何坚决呢?”

吴争笑了,问道:“张公认为我做得不对?”

张国维道:“不是不对,只是方法有所欠妥,可以更和缓些。”

吴争摇摇头道:“张公此话吴争不敢苟同,绍兴府今日一战,降兵降将众多,一个个都瞪眼看着呢,此例一开,如何服众?要是全都这么要挟,我朝得全让他们去做主了。”

张国维想想也是,就沉默了。

吴争笑意更浓,“张公以为金声恒会不会降?”

张国维摇摇头道:“不好说,毕竟他还有依仗,沥海如今还在交战,我军又无法弃绍兴府去增援……所以嘛,绍兴府能不打就不打,毕竟也是当时临时都城,真要打碎了,如何面对江东父老啊?”

“张公一语中的,我也认为金声恒还有绮念,那么不妨打碎他的绮念,让他不得不降。”

张国维一愣,“你是说……增援沥海,击溃寻二万清军?不对,我军包围绍兴府兵力犹显不足,周大虎、池二憨部都急需休整,方国安部就更不用说了,只有王得仁麾下还有一战之力,而我带来的这支义军,打个突袭、呐喊助威还成,真要真刀真枪交战……哎,那是勉为其难了。”

吴争笑道:“可我有兵啊。”

张国维张大了口,“你是说你带来的三千骑兵?”

“正是。沥海清军兵力虽多,可没有骑兵,三千骑兵足以击穿一个方向,就算万一失利,折损失也不会太大,毕竟是骑兵嘛,可以从容撤退,我打算从百官向沥海打个突击。张公以为如何?”

张国维沉思了许久,答道:“行到是可行,只是二万多清兵散布四野,就算击破一路,也无法全歼清军,失去管束的溃兵那就是群恶狼……绍兴百姓有难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改劝降为逼降

吴争眉头微皱了起来,张国维点到的没错。

不管是明军还是清军,对绍兴府的占领都是统治,在这一点上没有差异。

所以,就算清兵想要劫掠,也会被上司命令,去乡下或者稍偏僻的地方。

特别是清军已经占据了大半个天下,早已有了当家作主的念头,不是特殊情况,没有必要在府城自己的眼鼻子底下恶心自己。

将二万多清军击溃,先不说有没有把握,就说真击溃了,带来的后果就是如同散沙的清兵,会四面八方地溃逃,在小小绍兴府周边,酿成一场人为的灾难。

这确实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至少对于象吴争这样的“土著”而言,内心是无法接受的。

“张公有什么好办法?”

张国维摇摇头,“我能有什么好办法?但有一点,绍兴府清军主将毕竟是金声恒,如果他降了,清兵就算不全听他的,那至少可以避免大部分的溃兵出现。”

吴争问道:“张公的意思,还是趋向于劝降金声恒?”

张国维点头道:“改一个字,不是劝降,是逼降。你的想法没错,不能造成降将太过嚣张跋扈,挟民众而自重的前例。所以,老夫以为,打还是要打,但大打不如小打,打一场小规模,但有震慑力的小仗,逼金声恒降。”

吴争有些摸不着张国维的思维了,“怎么打?还请张公赐教。”

张国维道:“王得仁私下与老夫说起,绍兴府清军补给粮仓有两处,一是绍兴城官仓,这一时做不到,就不说了,还有一处,在绍兴城与上虞之间,一个叫道墟小镇。”

吴争点点头,“我知道那个地方,就在绍兴通往上虞的官道以北不远。”

“对,王得仁说,道墟地势平坦,且就在官道周边,交通便利,所囤军粮远甚于绍兴城,主要就是为包围沥海清军提供补给。金声恒寄希望于沥海清军,那么占领道墟粮仓,沥海清军就会士气涣散,等于断绝了金声恒的希望。”

吴争想了想道:“可道墟与沥海也相距不远,仅曹娥江一江之隔,眼下虽说在绍兴城三面都是我军包围,可实际上张公也知道,这兵力捉襟见肘,派去的人多了,金声恒把不准就往哪个门突围,可派去人少了,沥海清军渡江一击,反而损兵折将,且清军一旦警觉,就更难攻取了。”

张国维微笑道:“那就要依仗你的骑兵了。兵贵神速嘛,只要在江北清军反应过来之前,占了粮仓,大事可定。”

吴争思忖道:“可补给二万多清军的粮仓可不是小数,仅以三千骑兵,恐怕运不出来,就算占了,也守不住啊。”

“那就纵火焚之。”

吴争哑然,张大了口,天知道,他的财政压力有多大,如今年关刚过,春耕未至,这三万多军队,就是三万多张嘴啊,不,那是三万多家的嘴。

加上如今新招募三万大军,这钱花得就象是……,产生的坑,那都是莫家在往里填补。

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莫家的这种大方,那是需要回报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

现在拿他们越多,日后的回报就会越多,这是双方肚子里心照的事。

吴争已经尽可能回避莫家插手军队事务,可架不住人家有钱,自己没钱啊。

这是吴争心中一直的隐忧,只是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如今听说有海量粮食,吴争哪会想去烧了它,哪舍得去烧了它?

张国维一句纵火焚之,让吴争心中不禁腹诽,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啊。

可想归想,说是不能说的。

吴争命人传王得仁,并要来地图。

“王将军,你可去过道墟粮仓?”

“末将去过两次。”

“想来是认得路的?”

“认得。”

吴争点点头,指着地图上道墟的位置问道:“如今粮仓囤有多少粮食?”

王得仁估算了一下道:“末将具体也不清楚,只是随金总兵增援绍兴府后,为己部去领过两次粮草,从守仓清兵嘴里得知,这粮仓原本是补给豫亲王多铎及罗贝勒勒克德浑南下福建大军的,如此想来,应该不少,只是如今应该多铎、勒克德浑大军已经南下,粮草应该不多了吧?”

吴争有些失望,“噢”了一声道:“那按例你部多少时间去补给一次?”

王得仁答道:“半个月、十天不定。”

“距上次补给几天了?”

“唔……八天,不,到今日是九天了。”

吴争回过头看向张国维。

张国维从吴争对王得仁的问话中,已经猜到了吴争的意图,点点头道:“此计可行。”

吴争这才对王得仁说:“交给你一个任务,还望王将军能替本公分忧。”

王得仁拱手道:“末将正愁没有献于国公、朝廷拿得出手的功劳,如今有机会替国公效力,必当全力以赴。”

“好。道墟粮仓关乎绍兴府战局,同样也关乎你旧上官能不能答应归降,只要你能率部拿下粮仓,把粮食运回来。一切难题就能迎刃而解,你可有信心?”

王得仁应道:“末将定不负国公所托。只是……。”

“只是什么?”

“占领粮仓不难,粮仓守军不过二千人。占领焚烧就是,可要运出来……万一沥海清军回身阻击,怕是……镇国公应该知晓,曹娥江在道墟和沥海之间有了转弯,此处江面本就不宽,加上如今天寒北冻,处于枯水期,最窄处不过数丈宽,清军只要一柱香的时间,就能完成渡江,从江岸至道墟粮仓处,也就三、四十里地,这么算下来,清军一旦得知,半个时辰之内,就能赶到粮仓,可半个时辰,如何搬得完粮食?”

吴争笑道:“能搬多少算多少。”

王得仁也笑了,“这样末将就心安了,末将即刻就领己部兵马出发。”

“不。”吴争制止道。

“敢问镇国公,还有何吩咐?”

“你率的不是你部人马。”

“啊?那是……?”

“本公此行带来的三千骑兵!”

第四百四十六章 阴谋变成阳谋

吴争的话让王得仁惊愕了,好半晌他迟疑道:“这……这怕是不妥吧?”

“有何不妥?”

“这……这……末将只是个降将,率国公亲卫骑兵,怕是……怕是指挥不动他们,还请国公让末将率己部出击吧,末将用起来还顺手嘛。”

吴争和张国维相视一眼,吴争笑道:“无须担心,本公会知会池二憨,令他与你随行,协助你尽量搬空粮仓粮食。”

王得仁神色一黯,道:“还请国公允准,还是……末将协助池将军吧。”

吴争正容道:“你以为本公是在防备你?”

王得仁低头沉默不语。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本公不用你来教。池二憨性子执拗,如果以他为主将,他把不准就会不顾一切将粮食全搬回来,可这就会置将士于危境,平岗山一战,他的表现你也看在眼里,英猛有余,筹谋不足。可你却是沙场老将,懂得分寸……你不必担心,我会关照池二憨,此役以你为主将,一切听你命令行事。”

王得仁这才放下心来,拱手道:“末将遵令。”

看着王得仁离去,张国维道:“你真要冒险搬那些粮食?”

吴争叹道:“张公是不知道啊,如今杭州府六万多张嘴,这还不算官府官吏。朝廷没钱你是知道的,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能有这批粮食,我也可以少向杭州等府的商人打秋风。你知道吗?各府商人,现在给我取了个绰号,叫天高一尺。”

张国维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这绰号取得好,正合你吴争一贯作为。刮地三尺……呃,不对,应该天高三尺才对啊?”

吴争苦笑道:“那是在说我总算还良心未泯,没有冲普通百姓下手。”

张国维再次哈哈大笑起来,点点吴争道:“瞧瞧,瞧瞧……公道自在人心啊,天可欺,人心不可欺!”

吴争郁闷道:“你道我想做这等事?区区九府之地,就算全归了我,也没有多少赋税,根本不足以养兵,你说我是不是得想别的辙?”

张国维收住笑意,颌首道:“确实难为你了。其实当时我与钱大人等在绍兴府时,也谈起过这事,当时你还只占了杭州府,你的难处众人心知肚明,只是……哎,人心嘛,总是如此,但求无愧于心便是。”

“多谢张公体谅。”

……。

两天时间,绍兴府的战局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虽说清军的损失不大,主力还在,可绍兴府被围,显示着清军的战略主动权丧失。

如果金声桓连这一点都看不透,那就白瞎了数十年的征战经验了。

关键在于,驿亭的退路被截断了。

这等于让三万清军被整个包裹在了绍兴府,退退不得,攻又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金声桓没有拒绝王得仁的说降,象他这样的人,有奶便是娘,没有忠诚可言。

为自己留条后路,就这想法。

提三个条件,一是拖延时间,期待沥海清军有超常的发挥,引来变局,二是不拒绝,明军就不会立即对绍兴城发起进攻。

可王得仁派人回话,吴争决绝地拒绝三条件中的两条,反而让金声桓心中踌躇起来。

他认为只有强者才能如此决绝,难道明军有什么可自恃之处?

这个猜测让金声桓一个晚上没睡,不停地思忖着。

攻城?不可能,眼见大局落定,明军不可能在没有彻底死心的情况下,冒着巨大的士兵伤亡和城中百姓伤亡,与自己决战,金声桓否定了这个猜想。

明军还有援兵,在沥海决战,击败二万多清兵?这更不可能,军队是定数,情报早有显示,偶尔多出一、二千人来,不足为怪,可对一场双方聚集了七、八万人的战役而言,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也起不到太大作用。真要是有援军,明军早已突出沥海清军包围圈,兵临绍兴府城下了。

况且依形势,明军完全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伤亡,发动一场决战,打得两败俱伤,就算赢了又如何,只要福建清军回身一击,明军拿什么抵抗?绍兴府必然重新落入清军手里。

所以,这一点也被金声桓否定了。

可吴争究竟依仗什么,让他这么硬气呢?

睁着腥松的睡眼,金声桓啊哦到了天色蒙蒙亮,也猜不透吴争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而这时,亲卫端着早餐进来,放在了金声桓面前。

金声桓随手端起,就唇要喝。

突然他醒悟到了,粮食!

其实以金声桓的阅历,早该想到道墟粮仓。

可绍兴城中有自己的粮仓,他不需要去道墟领粮,这就使得金声桓根本没有去在意或者说想到道墟粮仓。

可现在,他想到了,如果道墟粮仓失守,那么沥海清军就会断粮。

就算明军不攻,清军就会自己溃散。

就个念头让金声桓冷汗湿透了后背,他急喝道:“来人,传诸将军议。”

猜到是一回事,可如何应对却是另一回事。

金声桓能应对这个已经变成阳谋的“阴谋”吗?

不能,肯定不能!

绍兴城已经被团团围住,虽说除了西门明军兵力雄厚之外,其余两门都显得单薄。

可只要城中出兵一门,势必引来其余两门反噬。

金声桓没有勇气孤注一掷,将绍兴城拱手相让,来换取向外突围。

可既然想到了,就不得不做出应对,在与麾下诸将短暂商议之后,金声桓决定,向东“突围”。

这突围可不是全军突围,而仅仅是金声桓麾下那六百骑兵,实际上,已经不到这个数了,在突击方国安部时,也有十几人伤亡。

反正是守城,且还没与明军彻底撕破脸,这支骑兵暂时用不上。

金声桓的用意有三,一是派这支骑兵去预警道墟粮仓,二是进行协防,三是知会沥海清军增援道墟,骑兵嘛,速度快。

此时天色将亮未亮,选择从东门突围,那是金声桓观察三门之中,唯有东门军队是“杂牌”,战力最为薄弱,突围成功的概率自然要大得多。

第四百四十七章 防人之心不可无

ps:感谢书友“无霸猪”投的月票。

另外,金声桓还考虑到东门是王得仁部驻守,与王得仁多年上下级关系,金声桓自信只要自己不走脱,王得仁总得给自己一分薄面,不至于赶尽杀绝。

所以,金声桓对此次突围还是抱有很大信心的。

只要骑兵突围成功,在有准备的情况下,加上六百骑兵,道墟二千守军抵挡明军半个时辰,想来应该不难,而这半个时辰,足以让曹娥江对岸清军援兵到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六百骑兵出城门突围,几乎没有遭到明军的阻击。

在听到东门守军回报,六百骑兵顺利出城门,往东北方突出之后,手指紧张地直发抖的金声桓终于心中大石落下。

看来王得仁还是顾及到一些往日情分的。

只要道墟粮仓不失,自己就有了与吴争讨价还价地余地。

不急,慢慢来嘛。

金声桓渐渐平静下来。

……。

都说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金声桓真能如愿以偿吗?

恐怕未必!

吴争两世为人,可能小吴争是个热血少年,可大吴争那可是已为人父的小市民。

别的不说,就说从小受的教育,那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平民百姓嘛,大都是受这种教育。

如今的吴争混合了大小吴争的心性,时而激昂时而蹉跎,时而大义凛然,时而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只唯独一样,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舍生取义,他从来不干,想都没想过。

心里唯有存着的,就是不让鞑子得逞,占了这花花江山。

其实从令王得仁领兵前往道墟,张国维就看出了吴争心中的小九九,只是不好点破罢了。

吴争麾下文人没有,可武将就不少,就算没有名将吧,冲锋陷阵的悍将绝不缺。

何以轮到王得仁这样一个刚归附的降将独当一面,还让池二憨辅之?

只是吴争说的也没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派池二憨辅助王得仁,还真不是防备王得仁,这话是真,但说是要靠王得仁去过道墟粮仓认得路,这话就半真半假了,吴争和池二憨、宋安,包括在沥海交战的厉如海,那都是本地土著,哪个不知道道墟,哪个不对周边地形熟稔,就算不是了如指掌,也闭着眼睛不会走错了路。

所以,派王得仁去道墟,不过就是想调走王得仁。

这才好对东门进行部署嘛。

毕竟不好对王得仁直说,老王啊,你旧上司怕是要出城透透气了,你可不能效仿旧时关公,私下放了金声桓啊。

更不能说,老王啊,你旧上司说不定就求到你头上,怕你为难,我放你几天假去旅旅游吧。

吴争哪会不知道金声桓想不到道墟粮仓这个必争之地?

从嘉定府逃生,吴争从没有自认是个智谋天下第一的伟人。

也不曾想过,靠着自己的才智能让天下智者俯首听命,娇躯一振,四方拜服,这世上哪有?

换你,你肯拜服吗?

吴铮什么都不突出,大学上得也不是名校,除了自认长得还差强人意这唯一一点聊以自尉外,别的吴争从来没有想争第一。

所以,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这是吴争一直以来所信奉和遵行的原则。

但在此时,有一点吴争很自信,那就是这些年的阅历和比此时人多的历史常识、远知灼见。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所以,从得知道墟粮仓,开始筹划搬空粮食开始,吴争就没有想过这事会瞒过金声桓去。

既然瞒不过,自然得筹划应对之策。

调走王得仁,便是应对之策。

而有池二憨在,王得仁更做不了小动作。

这就是吴争的心性,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

绍兴府东门,就是上虞方向,张国维和王得仁就是从那方向来的。

在绍兴和道墟之间,有个小镇叫皋埠。

这地名的来历就无从可查了,但它也是从驿站慢慢发展成小镇的。

人口不多,地形也简单,除了连绵数里的房屋之外,没有什么令人记忆深刻的特征。

当金声桓的骑兵穿过小镇时,明军骑兵就等在那。

对,就这么堂皇勒马等在那。

一千多骑兵,是池二憨从平岗山带来的。

此时,由宋安率领,平静地凝视着来者。

他们的目的不是歼灭,或者阻击,而是逼降。

当然,如果这支小骑兵队有胆敢于一战,那么绝对不会让他们看到太阳出山。

这是吴争的交待,宋安肯定执行不误。

隐藏、偷袭没有必要,就是这种坦荡,让金声桓的六百骑兵放下的武器。

没有丝毫悬念,三倍于敌,以逸待劳。

想顽抗吗,请便。

想突围吗,不许。

唯一体面地生存之路,就是投降。

……。

出乎吴争、张国维所料,北面沥海战局突然发生了变化。

并向着坏的方向发展。

谁也不曾预料到,已经“溃退”的清军总兵柯永盛会率部突然出现在沥海。

吴争他们猜不到,厉中海,鲁之域包括陈胜,就更意想不到了。

沥海的战局本来就是力量平衡的对峙之局。

连兵力都差不多,可一旦有外力加入,那战局平衡自然被打破。

事实上,柯永盛所率四千多人,那是清军精锐。

能将周大虎部几乎打残的军队,怎么可能不是精锐呢?

柯永盛一到沥海,就率军直接从明军与清军的交合部横向切入,并由此向明军顺势发动了突击。

明军猝不及防之下,纷纷溃退。

若不是在沥海城中的陈胜迅速调兵接应,稳住了明军阵脚,那今日绍兴府的局势就得重新改写。

厉如海、鲁之域部经过两日奋战,突出十里地的成果,顿时化为乌有。

战场局面再次回到战前状态。

沥海城被清军三面合围,二万明军只能困守于城,一时无力进取。

而柯永盛的战场官职最高,顺理成章地接替了清军的指挥权。

沥海城中的陈胜,眼见清军实力大增,一时无法想出有效的破解手段,眼见战局陷入僵持,只能派人经水路送信给吴争,禀报沥海的困境。

第四百四十八章 歪打正着

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任何事都有相对的一面。

当明军骑兵押着金声桓派出突围的六百骑兵出现在东门外时。

刚才用完早饭,就闻“噩耗”的金声桓软倒在椅子上,连声叹道,完了……这下完了。

这六百骑兵被俘,代表着没有增援、不知敌情的道墟粮仓必定会被明军攻下。

更代表着沥海清军主力将会在三天后,因缺粮而崩溃。

那绍兴城还有什么守住的希望和意义?

金声桓喟然一叹,由此产生了归降的念头,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随即,绍兴城清军向城下射出一封降书。

当张国维捏着书信,兴匆匆地来到吴争面前时,吴争正蹩着眉头在看地图。

“吴争,金声桓答应降了。”张国维确实很兴奋,在他看来,能保住绍兴这座古城、让百姓们不被战争所牵累,这才是王师该行之事。

可吴争的反应很沉闷,只是“唔”了一声,甚至连头都没抬。

张国维一愣,脸上笑意渐敛,担忧地问道:“怎么了,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吴争答道:“没出什么事,张公不必担心。”

“那……那你为何这般神情?”

吴争总算是抬起头了,“刚刚传周大虎问了昨日瓜沥之战,据他的描述,与他对抗的清军,伤亡并不大,而且是有序撤退,称不上溃退,这支清军战力彪悍,大约有四、五千人,照道理不管它有何图谋,都应该在周大虎之前撤回绍兴城与金声桓会合,可到现在,已经过去七八个时辰了,却毫无这支清军的消息。”

张国维虽说是文人出身,可身为兵部尚书经年,基本军事常识还是有的。

这样一支四、五千人的清军没有了踪迹,这代表着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

无论何时、何地,这支军队的出现都会影响、左右绍兴府战局。

张国维也有些急了,“那该立即派出斥候,四处侦察才是。”

吴争点头安慰道:“我已经派了,张公也不必太担心,绍兴府不大,就算他们上天入地,也会被揪出来的……想必不久之后,就会有回报。”

张国维稍安心了些,问道:“按王得仁的交待,这支清军主将是原江宁府总兵柯永盛所率,他是清廷一员宿将,没有可能率军……溃逃出绍兴府吧?”

吴争道:“我担心的也是这点,他索性逃出绍兴府去,我也就懒得理会了,可关键是这支清军如果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对我发难,那就会惹出大麻烦。”

张国维沉吟道:“柯永盛此次撤退,本就显得有些古怪,照周大虎所说,柯永盛应该还有一战之能,是不该从瓜沥撤退的……这样看来,柯永盛此举必有图谋啊。”

“是啊,我也这么想。”吴争指着地图道,“可绍兴府八县,没有值得他宁可放弃瓜沥为代价,也要赶去的目标啊,如今绍兴府瓜沥、平岗山、沥海三处战场,瓜沥、平岗山战斗都已经结束,只剩下沥海,而沥海清军兵力并不亚于明军,如果说柯永盛放弃瓜沥只是想增援沥海……没这必要啊?”

张国维踌躇道:“吴争,会不会柯永盛想到的……也是道墟粮仓?”

张国维随口一句话,让吴争悚然一惊,背后有冷汗渗出。

与张国维双目对视,二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喊道:“要糟!”

吴争急道:“来人,立即令骑兵人不下马,马不卸鞍,原地整肃待命。”

然后转头道:“张公,此事非事小可,关乎战事成败,我得亲自率军前往!”

张国维也急了,连忙道:“那绍兴城金声桓归降怎么办?”

吴争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条件他应下了,就按此办,张公全权受降就是……对了,要快,就算金声桓突然提出什么额外要求,先答应就是,只要我军占了绍兴城,就算道墟之战有不测,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张国维应道:“正如你所言,只要绍兴城在握,我军就是不败之局,所以若事不可为,你得立即返回,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吴争心中一暖,他知道张国维是担心他的安危,于是笑道:“张公放心,吴争又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况且我部都是骑兵,打不过,跑还是可以的。”

张国维也笑了起来,他同样知道,只要吴争不意气用事,那么依仗骑兵,撤回绍兴城应该不是难事。

……。

其实吴争与张国维都错了,猜错了柯永盛的想法。

柯永盛之所以撤退,不是因为惧战,象他这种清廷的宿将,也不可能有降明的意思。

他撤退,主要还是出于对金声桓不派兵增援瓜沥而引起的猜疑。

也就是说,柯永盛是有预谋地撤退,撤向沥海,去控制沥海清军主力,从而得到抗衡明军、制约金声桓的主动权。

显然,他此时已经逼退厉如海、鲁之域部,达到了目的,同样顺利接手了沥海清军的指挥权。

而他在控制沥海战局之后的下一步作战思路,就是取得道墟粮仓的控制权,这原本是金声桓管辖下的。

也就是说张国维和吴争虽然猜错了柯永盛的撤兵原因,但却因错就错地蒙对了金声桓的下一步动作,但,但吴争依旧估算错了柯永盛对道墟粮仓志在必得的决心。

也难怪嘛,沥海二万多清军与沥海明军厮杀两天,虽有数千伤亡,但也就占比一成多,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加上柯永盛四、五千人的会合,等于清军又瞬间满血了。

这二万多人一天的粮食消耗可不是小数,加上沥海本就是一片海涂,就明军筑为要隘,可除了渔民,也没有什么商业,清军就算想就地取食,也不可能。

那么,道墟粮仓得失对清军的意义,哪怕用生死存亡来形容,也不为过。

柯永盛派出一支三千人的偏师前往道墟,但这只是第一支,他派了两支军队,第二支有六千人,用意无非是……运粮。

第四百四十九章 偷袭战变成遭遇战

金声桓决定投降之后,出乎张国维意料,他反而变得爽快起来。

除了提出城中已经被他“募集”的物资无须上缴之外,别的条件他什么都没提。

张国维知道形势紧急,想也没想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于是,双方“皆大欢喜”地完成了绍兴城防的交接,明军开始由三面城门入城,正式接管了绍兴城。

金声桓部被集中安置于城西校场,等待战后整编。

绍兴城的收复,等于让绍兴明军有了根据地,哪怕战斗失利,也不至于夫处可退、无险可守。

这成为了这场战役的胜负手,左右了战局的结果。

如果吴争为了图一时之快,不答应金声桓的条件,拖延了金声桓的献城投降时间,甚至与金声桓决战,从而使得兵力拖在绍兴城,那么战争结局就会改写,明军最好的结果,就是原路撤回杭州、沥海、平岗山。

甚至有被清军东、西合围的危险。

当然,这是后话了。

……。

王得仁、池二憨率骑兵突袭道墟粮仓。

这是突袭,不是偷袭。

三千骑兵,在没有山的平原地带,大白天对一个远离村庄的粮仓重地进行偷袭,非常困难,几乎是不可能的,特别是时间紧迫的情况下。

所以,以迅猛之势突击,打驻军一个措手不及,才是正道。

可王得仁、池二憨没有得逞。

因为柯永盛派出的第一支偏师几乎是同时抵达道墟粮仓。

区别在于一个是由西向东,一个是由东向西。

而清军非常有经验,面对明军骑兵,他们在会师之后,并没有因兵力是明军两倍以上,就出要隘迎战,而是据守要隘,任凭明军大骂,只射箭不出战。

双方由此陷入了僵持。

明军骑兵有速度的优势,清军步兵可据城而守。

但有一点,清军是占了大便宜的,那就是他们的箭矢射得比明军远,因为他们是步弓,而明军是骑弓。

所以,两厢抵消之后,还是清军稍胜一筹,不过双方伤亡都很少,只是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池二憨执意强攻,王得仁不同意,他认为如果把这支骑兵损耗在这个粮仓上,哪怕最后惨胜,也会被吴争责罚。

因为这粮仓对于明军来说,可有可无,本来就是清军的粮仓嘛。

明军有自己的补给渠道,而南方少马,要组建这么一支三千人的骑兵,代价太大了。

所以,王得仁不敢去冒这个险,一旦骑兵有失,这对于他一个刚刚新附不久的降将来说,等于自断了后路。

而池二憨确实是被吴争叮嘱过要服从王得仁指挥的,所以二人争执之后,池二憨就不再坚持了,事实上,池二憨心里也在嘀咕如果发起强攻,这三千骑兵确实会有很大伤亡,折损了少爷的宝贝,这让池二憨有些胆寒。

可问题是,现在任务怎么办?

二人在商议之后,选了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火攻。

既然已经很明确,得不到粮仓的粮食了,那就一把火烧了它。

这与吴争之前叮嘱的,能拿多少算多少的命令,意义基本是吻合的。

所以,二人对此都很赞同,随之付诸于实施。

一时间,骑兵以速度优势,侧掠粮仓周边,以火箭射向要隘。

清军顿时慌乱起来,守军只能以双脚跑步,射箭来阻止,可双脚怎么跑得过四蹄呢?

加上要隘本就是个临时建筑,不象城墙上四周连贯、可以奔跑,往往等守军赶到一个方向,还没拉开弓,明军就已经转到另一方向射箭了。

要抵挡见缝就钻的火箭,几乎是不可能的。

于是清军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扑灭火箭引起的火势上,好在粮仓嘛,注重得就是防火、防鼠,早备有灭火的水源,也就是说,王得仁、池二憨这场火攻战术,看起来热闹,实际效果却只能说差强人意,虽然有粮仓被引燃,但并未引起整体大火,与想要达到的目的相差甚远。

可这一闹,拖延了时间。

很显然,时间站在了守军一面,因为这时,由东向西出现了柯永盛派出的第二支用来运粮的军队。

这时得说,柯永盛的战场整体观和作战谋略是正确的。

他掐准了影响、左右战局的根本,很显然掌握沥海清军就等于掌握了战场主动权,而掌握道墟粮仓,就等于立于不败之地。

这说法和明军占领绍兴城立于不败之地,是没有冲突的。

明军占领绍兴城,等于在绍兴府楔入了一颗钉子,做个丁子户不难。

而清军得到了道墟粮食,那就没了后顾之忧,哪怕驿亭退路被断,他们固守不难。

吴争如果真要打一场歼灭战,那同样需要付出极大的、几乎不可接受的伤亡,所以,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僵持,或者让开一条路,驱离清军。

这就是,说清军占领道墟粮仓就等于立于不败之地的缘由。

可柯永盛还是大意了,不是说他派的兵力不够,而是他应该亲自率兵前来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一支军队,在陷入不利的绝境时,主帅在与不在,对军队士气的影响是巨大的,而且,以柯永盛的战场经验,可以做出明智的选择和决断。

可是柯永盛大意了,他防备到明军可能会偷袭粮仓,但他没有预料到,吴争会迅速反应过来,亲率另一支骑兵赶来增援。

这就使得清军陷入了东西合围的困局。

吴争率骑兵赶到时,王得仁、池二憨正率骑兵对柯永盛派来的第二支六千人部,发起突袭。

以三千对六千,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但对于军种不同,这事很平常。

就象两架战斗机,对上万步兵俯冲扫射一般,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

只是,因为正面突击,加上白天,清军有足够时间来应对。

所以,王得仁、池二憨部的突击也仅仅是啃掉了清军一层皮,无法突入清军腹心,直来直去地犁上几遍。

而王得仁、池二憨部弃粮仓而攻清军援兵之举,给了粮仓中的清军可以出战的机会。

由此造成了王得仁、池二憨部骑兵被清军两面合围的情况。

第四百五十章 全歼清军

明军被两面合围,这不是说王得仁、池二憨突击来援第二支清军是错误的,恰恰相反,王得仁、池二憨突击是明智之举。

如果让第二支清军顺利进入要隘,与守军和第一支清军会师,那么这个粮仓等于容纳了一万多清军,这样的兵力,绝不是三千骑兵可以攻下的,也就是说,想要得到或者焚毁其中粮食的目的,不可能实现,会胎死腹中,这就会直接影响到战争的进程,很可能成为战争旷日持久的诱因。

如果明军执意要攻粮仓,势必在道墟形成又一个战场,双方在此打一场攻防决战。

但这同样会造成本可避免的巨大伤亡。

而吴争乃至朝廷都拼不起消耗战。

所以,二人下令突击来援清军,阻止清军两部会师的战术是正确的。

只有将清军隔离开来,明军才有机会。

当然,这不是池二憨所能想到的,而是王得仁的主意,不得不说,王得仁的战场感觉是非常厉害的。

可这是一把双刃剑,在隔离两部清军的同时,明军骑兵也陷入了东西两面的反包围。

这一点,王得仁知道,但他执意这么做,因为这是件大功,他现在需要这桩功劳,来奠定自己在吴争心里和明军中的地位,值得拿命一搏。

而池二憨看着漫山遍野的清军步兵,早就想大干一场了,自然不会反对王得仁的这个决定,二人几乎是一拍即合,池二憨甚至暂时忘记了在平岗山被王得仁部射杀了数百弟兄之仇。

这二人的胆子,确实太大了。

粮仓本就有驻军二千,加上柯永盛派来的第一支清军三千人,然后第二支清军六千人,东西两面合围明军骑兵的清军,已经高达一万多人。

在这种情况下,敢于拦腰横截清军的,恐怕也只有这两个直愣子了。

如果吴争赶来晚一步,那情况就会是另外一种了。

好在,吴争赶来的非常及时。

此时的战况由东向西的两军位置是,第二支六千人的清军在最东面,王得仁、池二憨三千骑兵次之,然后是粮仓出来的三千清军夹击明军骑兵,再西就是粮仓驻军二千人,再就是吴争所率不足二千人的骑兵。

就模样倒象是双夹层的汉堡包了。

而吴争一到,粗略了判断了一下战场形势之后,就果断下令,骑兵绕过粮仓,对粮仓出来夹击明军的三千清军,发起突击。

这一下,直击中了清军战术部署的要害。

王得仁、池二憨三千骑兵两面作战,确实苦不堪言,但因为他们横在了清军两部之间,给了吴争轻易击破三千清军的机会。

试想,三千清军出要隘,对背向自己的王得仁、池二憨所部发起进攻,这本是优势,可哪想到自己身后也一支明军骑兵突击,这会是什么状况?

可想而知,面对吴争所部的突击,三千清军迅速崩溃,仅一柱香的时间,留下一片尸首,余者皆仓皇四窜而遁。

吴争没有去追击他们,而是下令,绕过王得仁、池二憨所部,由两翼对那六千清军发起了侧击。

王得仁、池二憨所部身后压力骤减,见主帅率援军到来,瞬间士气大振,由此向对面清军发起了冲锋。

三个方向,在平原上,六千步兵被近五千骑兵夹击,就算是再精锐的军队,也挡不住。

这个时候,如果柯永盛在,他肯定会选择断臂求生,撤退保全主力,待稳住阵脚再作打算,其实这个时候,清军是有机会撤退的。

吴争所部骑兵正在向两翼迂回包抄,而王得仁、池二憨所部骑兵因之前遭受两面夹攻,分两个方向作战,正在整肃阵形,所以,清军完全可以利用这个空隙撤退,最多只是割舍一支殿后的小队人马罢了,而到了江边,只要登船离岸,明军骑兵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可柯永盛没来,清军将领猝不及防遭受三个方向的明军骑兵进攻,就显得有些慌乱了。

下意识中,他的意识还在想着守住粮仓,想着粮仓中还有清军驻守,他寄希望于能抗下这一阵,然后粮仓中的清军出兵再次重演之前东西夹击王得仁、池二憨所部骑兵的一幕。

于是,这个决定,或者说这个本身就犹豫不决的决定,让清军失去了最后的撤退机会。

当三个方向,明军骑兵如三道箭矢般贯穿清军阵型时,这六千清军的结局就已经被定下了。

如果柯永盛看到这个景象,必定懊悔到吐血。

其实破解这个局很简单,撤回去,带重兵前来夺回粮仓就是。

哪怕不夺回,清军至少还有三天的口粮,强行往驿亭突围也未尝不可。

按吴争的心性,绝不会想因强行阻击这部清军而引得自己产生巨大伤亡,所以,其实清军是有生机的,可现在,这两支合计九千人的清军覆没,等于给绍兴府战役定下了最后胜败归属,接下来,也就只是明军能取得战果的多少罢了。

当两支骑兵扫荡战场之后,回身进逼道墟粮仓时,驻守粮仓的二千清军降了。

他们本就是金声桓麾下军队,不是鞑子,在听到吴争派人喊话“金声桓已经归降”时,就没有了对抗的士气。

让吴争意外的是,道墟粮仓所囤粮食,超过了他的想象力——道墟粮仓原本囤有十万大军半年的储粮,多铎率军南下时,他的军队已经因与吴争交战,损失了一部分,而原方国安降清,预定的三万多人大部分溃散,这其中的粮草差额,仅有近五万人之众。

也就是说,道墟粮仓现有储粮,还足够四万大军吃上半年的量。

吴争乐得咧嘴笑了,甚至忘记了去责备池二憨和王得仁的“大胆”之举。

吴争令池二憨和王得仁率部警戒江岸。

自己率骑兵,押着二千清军降兵,开始运粮回绍兴城。

而周边百姓,也被纷纷征调起来,许以每人百斤粮食酬劳,让百姓帮着运粮,一时间,无数百姓蜂涌而至。

半天功夫,道墟粮仓几乎就被搬空了,而至少有两成,以酬劳的方式被流散在了民间。

而这,间接造就了吴争更好的名声,被百姓交口颂传。

第四百五十一章 伏击柯永盛

看着连绵数里不绝的运粮队伍,听着吴争讲述道墟一战的过程。

站在城头的金声桓,心中顷刻之间有无数的草原神兽掠过。

这不仅仅是对吴争,也对擅自撤退去了沥海的柯永盛。

这厮如果早来与自己会合,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看着吴争单据风发的脸容,金声桓心中一声悲鸣,看来庆泰朝未必象自己想象的那般弱,而清廷也未必象表面上那般强。

至少绍兴府的丢失,代表着清廷在浙东控制力的彻底丧失,而如今在长江上的战斗,没有象样水师的清军,如何能突破明军水师防线?

这样想来,金声桓也就安下心了,降了,未必是件坏事。

只是金声桓有些怨怼地看着王得仁,这厮竟抢在老子前头降了。

……。

所谓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道墟粮仓,竟引起了一场集中了近二万人的决战。

而这场决战,明军歪打错着,仅以微小的代价击溃了一万多清军。

虽说只是击溃,无法歼灭,但这种战略意义上的胜利,已经决定了绍兴战役的最后输赢。

当天午后,陈胜、厉如海、鲁之域三人趁机对沥海外围清军发起了全力反击。

柯永盛负隅顽抗了一下午,虽说没有被沥海明军击败,但所处的地域,在慢慢地缩小。

当天晚上,绍兴城中,运空了道墟粮仓的吴争,在西校场作了战前动员,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宜将余勇追穷寇”。

不管是方国安部还是王得仁部,亦或是金声桓部,都被派了出去。

以曹娥江沿江、道墟、上虞,三个方向,对沥海清军展开了全方位包抄。

这个时候,吴争的胃口已经被渐渐养大了。

他对麾下将领的要求,已经从驱逐清军变成,全歼绍兴府清军。

随着战局的发展,原本只想驱离清军出绍兴府的吴争,就时开始展露出“狰狞”。

痛打落水狗!当吴争大声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将士们都兴奋起来了。

谁都明白,道墟粮仓的占领,清军已经败了一半,而道墟之战,清军的意外折损那就等于生生把另一半败局给坐实了。

就连原本心不甘情不愿归降庆泰朝的金声桓,此时都坚定地向吴争求战。

绍兴府清军的末日不远了。

子时刚过,一万多大军出绍兴府,如三条火龙,连绵在向东的三条道路上。

寅时,天色还未全亮,明军直接对沥海清军展开了攻击。

声势之大,进攻之决绝,堪称此战役之最。

……。

面对着敌人四个方向的夹击,柯永盛就算是有点石为金的本事,此时恐怕也顶不住了。

兵力骤减之下,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可柯永盛不象金声桓、王得仁,他是正而八经的清廷宿将,投降这个词,从没有在他脑子来出现过。

于是柯永盛下令突围,方向依旧是驿亭。

此时柯永盛麾下至少还有一万五千多军队,他留下一支偏师殿后,趁着夜色,主力向驿亭而去。

留下的这支偏师,却是混杂着真金白银的。

其中至少有千人是柯永盛的嫡系。

这不奇怪,在这种极端劣势下,留下殿后,等于是死路一条,没有真金白银混入,殿后的军队士气是提不起来的。

这支不足五千人的清军确实悍勇,生生拖住了四个方向的明军进攻,当然,夜色也给了清军非常大的便利。

明军心知胜局已定,每个将领都不想再出现重大伤亡,因此攻得不决绝。

当天色大亮时,明军才发现,所包围的清军只是一支清军殿后部队,敌人主力已经失去踪影。

大怒之下,随即对这支偏师发起了突击,彻底歼灭,未让一人漏网。

……。

驿亭,从古时名不见经传的小驿站,发展成一个要隘。

而后在清军突入绍兴府,明军在此奋起抵抗,再因张国维的壮烈“殉国”而名声雀起。

江南文人,已经将它美化成一个神圣的抗战圣地。

可不断的易手,并未能让驿亭要隘的城防更加坚固,反而因不断的战火而衰败。

柯永盛由此判断,就算明军在此布下重兵阻截,想来以驿亭仅一丈高的的城防,也挡不住自己背水一战、拼死一击。

何况,从沥海战场的明军兵力部署来看,明军应该没有余力在驿亭部署重兵的可能。

驿亭是清军除海路之外,唯一的撤退通道。

柯永盛知道,吴争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既然都知道,那么就有灯下黑的可能。

明军未必会认为,自己敢于孤注一掷进行强攻,从驿亭突围。

当柯永盛直至驿亭城外,望着冷冷清清的要隘外围,心中一宽。

这破城如果有上万人,就一定无法隐蔽起来,既然什么异状都没有,那就表示城内兵力绝对不会超过五、六千人。

柯永盛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个庆泰朝的少年国公,终究是嫰了些。

“进攻!拿下驿亭,我们就能西进!”柯永盛简短的战前动员,让清军将士士气高涨。

确实,对于身处绝境之人来说,给他们一个渺茫的希望,就能激起他们的潜力。

一万多清军随即分成两路向驿亭西、南两处城门同时展开了冲锋攻击。

这种冲锋,没有预备队,真正的背水一战。

就算明军在城中有设伏,也无法阻挡这种漫山遍野的总攻,因为正象柯永盛所想的,驿亭确实只有五千多明军。

五千多明军,加上城墙破败,面对一万多敌人不顾死活的冲锋,那就是一场大概率有败无胜的血战。

可问题是,吴争有那么傻吗?

他明明知道清军的撤退之路仅驿亭一条独木桥,加上张国维正是因为要截断清军退路,而特意率军占领驿亭。

吴争会因为误判而没有顾及到驿亭?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都已经动了全歼绍兴府清军的念头了,吴争怎会不去加强驿亭要隘的防御能力?

所以,驿亭城外的冷清,其实是一种很明显的异状。

</br>

</br>

第四百五十二章 绍兴府最后一支清军覆没

柯永盛太紧张了,加上心中渴望着突破驿亭,这种执念影响了他的判断力。

试想,小小绍兴府,打成一锅粥了,驿亭城中就算再没有防备,轮班警戒、斥候侦察那是常理,又怎会让一万多敌人近驿亭城外而不知晓呢?

柯永盛心中的渴望,让他迷失了心智,由此将一万多大军陷入了死局。

驿亭城中确实只有五千守军。

其中二千人是张国维留下的池二憨麾下平岗山军队,他们是步兵,此时正掩藏在南门城垛后,背靠城垛,挽弓待射。

背靠城垛,挽弓斜指向天,这话没有错误,只要一声令下,士兵就可起身,然后转身松手,箭矢便可破空而去,是伏击战中最快的射箭速度。

他们边上,布满了弯腰缩头的士兵,手中所抱的应有尽有,譬如石头、火油罐、火药罐等等,他们身后手持火把的士兵,边上准备点火的人,双手在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城墙角上,十多架床弩,已经绞弦待发,箭杆架上,儿臂粗的箭杆向下倾斜,两面形成交叉。

而西门上却是一片寂静,城墙上只有两名斥候,不断地探头,然后用三角旗向城下送出信息。

西城门后,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这是一支骑兵,是这场战斗真正的屠刀。

从骑兵束马衔枚上就能看出,这就是个必杀局,等着清军主动入瓮。

这一幕如果让柯永盛看到,他会后悔得一头撞死。

战斗是从南门开打的,当清军近墙百步时,城墙上埋伏的明军迅速起身射箭。

可箭矢密度不够,虽然射翻了百来清军,但清军的冲锋态势无法遏制。

两轮弓箭之后,清军已经接近城墙,只有二人高的城墙,只要踩在别人身上就能攀上城沿。

而这时,明军士兵的石头、火油罐、火药罐对清军的登墙起到了遏制作用。

但清军依旧在疯狂的攀登。

而清军后续弓兵开始对城墙上的明军弓箭手进行压制。

这时,进攻西门的清军冲至西门外五百步。

总揽战场的柯永盛脸色平静,遭遇阻击,那是意料中事,而正是如期发生明军阻击,才合了柯永盛的心思,这说明明军确实没有布下重兵,因为如果有重兵,就不该是被动防守,而该主动出击,以扩大防御纵深,也就是说,至少得有一支明军游离于城外,做为机动。

如今明军采取被动防御,正契合了自己对守军兵力不足的判断。

看着南门交战,西门清军已经接近城墙,由此,柯永盛心中大石放下了一半。

可柯永盛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南门直连上虞百官的,最先接敌,吴争的部署,就是以南门牵制清军,而从西门,对骑兵进行突破,继而形成南、西夹击之势。

也就是说,南门是块砧板,而西门则是菜刀,剁肉的菜刀。

当清军至城前五百步时,西城门随之洞开。

五列骑兵迅速鱼贯而出,一出城门随之左右加速扩散,开始对冲来的清军进行包抄。

骑兵!

天知道清军士兵心里此时是怎样一种震惊和恐惧,或许瞬间有上千匹草原神兽飘过。

清军前锋士兵,骤然收住前冲的脚步,使得后面的士兵撞到一起,阵型开始混乱。

怎么可能不混乱呢?

攻城之时,很少出现这种守军主动出击的情况,因为守军一旦开城,那么就等于是孤注一掷,不成功则成仁。

一旦失利,出门的军队就很难再回去,如果强行撤回,就得承受敌人追随而入,那么城也就算是破了。

所以,交战之时,守军主动出击的概率很低,低到可以忽略。

何况出城的竟然是骑兵,这种态势下,毫无防备的步兵在骑兵面前那就是用来训练骑兵挥刀用的稻草人。

虽然清军后部弓箭手迅速反应,将目标由城头转向了骑兵,可骑兵的速度太快,加上左右散开,仓促之间,清军弓箭手无法有效压制城门口。

这个时候骑兵已经不需要排兵布阵,可以直接碾压的情况下,再浪费时间去调整冲锋阵形,那就是浪费。

眨眼之间,明军骑兵已经开始向攻城清军展开冲锋。

清军前锋迅速崩溃,向后溃逃,前兵撞后兵,引发大乱。

可明军骑兵却不紧不慢地驱赶着,除了顺手斩杀了一些落后的清军之外,似乎没有意愿加速冲锋。

这种意外,让清军士兵有了死里逃生的希望,于是,一场全员转身溃逃的景象发生了。

前锋撞击后军,后军不得不跟着转身,加入溃逃之列,然后整支进攻部队,撞向柯永盛的中军,而明军骑兵在后面不断地驱赶着,谁跑慢了落下,那就是一刀削去,这迫使清军逃得更快,向后的冲击力就更加不可阻挡了。

“倒卷珠帘?!明军是谁在指挥?”柯永盛已经怔住了,他明白,这个时候就算有神仙相助,也难改这场战斗的结局。

柯永盛身边的亲兵上前急道:“总兵,撤吧!”

柯永盛惨笑道:“往哪撤?”

亲卫黯然,是啊,往哪撤?

整个绍兴府都已经是明军天下,往哪撤?

虽然败局已定,柯永盛还是选择了死战,不过他放弃了西门,既然西门已经不可为之,那么就将所有筹码压向南门吧。

柯永盛带着他的千人亲卫,迅速赶往南门。

可柯永盛急中出错,他没有考虑到他的中军一动,等于给了清军一种指引。

主帅向南门的逃离,让溃逃中的清军下意识跟着转变了方向。

于是这股乱兵,如潮水般向南涌去。

柯永盛走到这时才反应过来,可大错已经铸成,再难以挽回。

这个时候,柯永盛的命令根本起不到作用,欲哭无泪啊,柯永盛疯狂地嘶吼一声,突然拔刀出鞘,横向自己的脖子。

他身边亲卫反应快,纵身扑上,生生将柯永盛手中的刀夺了过来。

“大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被亲卫挟裹的柯永盛开始向东南方向脱逃,那个方向是余姚。

第四百五十三章 柯永盛乱箭被射杀

可怜南门交战的清军,原本是打得有声有色的。

不想突然被自己人一下冲乱了攻城阵形。

溃兵呼啸而过之后,已经攻上城墙的清军,愕然发现,自己身后再无友军了,这种巨大的失望和挫败感,让这些清军生无可恋,许多清军选择了跃下城墙跟随奔逃,被随之而来的明军骑兵,踏成肉泥。

而另外一部分清军,丢下了手中的武器,投降了。

这个时候,明军骑兵终于发力加速,在驿亭以南、白马湖以西的平原上对溃逃清军进行了决然追杀。

或许是心中对清军的恨意,明军不接受这支清军投降。

都说主帅的性格决定了一支部队的灵魂,这支吴争倾注了最大心力和财力的骑兵,从上至下,杀尽天下鞑子成了每个士兵心中的执念。

除了在南门城墙上数百投降的清军幸存之外,这支清军几乎尽没。

战后邻近百姓,收拢的清军尸体有五千多具,而东边白马湖中,捞起的尸体多达千具,这是清军慌不择路,想跃入湖中,借此躲避骑兵追杀,可他们不识水性,在水中就象是个秤砣般沉入湖底。

白马湖周边的百姓由此很长一段时间不敢饮白马湖水,只用来浇灌农田。

……。

柯永盛终究是逃不掉的。

余姚在上虞东北方向,这是向杭州湾一个突起,除非柯永盛有船渡海,否则就只有向南迂回,还是得从驿亭以东逃离。

可吴争能放过他吗?

驿亭的明军能轻易放过他吗?

不会!

半天之后,在驿亭以东大概六十里的一处叫七里亭的地方,明军截住了身边只有百来号人的柯永盛残部。

面对着数倍于己的明军骑兵,柯永盛知道今日是躲不过去了。

扯着嗓子,大喝一声,“杀”!

柯永盛率残部向明军骑兵发起了最后一搏。

坐在马上的吴争,轻叹了一声,随之右手一挥。

千名骑兵射出如蝗般地箭矢,相对于这百来残兵来说,都就是箭幕。

冲至最近的清兵,离明军马头尚有二十步的距离,无一人漏网。

柯永盛身中十几箭,显然明军士兵的箭矢,最照顾的就是他了。

柯永盛的死,代表着绍兴府再无成建制清军,沦陷一年之久的绍兴府终于收复了。

吴争心情激动地仰天长啸,引得上千骑兵随之暴发齐呼。

这声音惊天动地,历久不衰,如风雷滚滚般,无所不摧。

……。

三日之内,应天府不仅派了马士英前来督促吴争调兵北上,这次连钱肃乐都亲自赶到了杭州,莫执念赶紧派人前来绍兴通知吴争。

钱肃乐都赶来了,必是有重大变故,这次吴争没有拖延,将绍兴府防务交待给陈胜等人之后,去平岗山接了老父,和张国维一起渡江回了杭州府。

钱肃乐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镇江府沦陷,大部分县城被清军占了。

这个消息,令吴争动容。

原本洪承畴在应天府失守后,率残部占领了镇江府城,随即被明军三面合围。

但因为镇江府城原本就是军事重镇,城墙坚固,加上当时吴争所部已经兵疲马乏,无力再发起进攻,所以一直只围不攻,直至与清廷签订停战协议为止。

镇江府城就这么被清军一直占着,成为了明军九府之地中的一颗钉子,就象明军在绍兴府的沥海和平岗山一般。

而吴争和王之仁等人一直对镇江府城保持着戒备之意,在镇江府囤有八千大军。

按理说,没有特殊情况,镇江府清军是攻不出城的。

可这次战争突然暴发,吴争和王之仁都判断清廷的最终目标应该是绍兴府沥海、平岗山两地。

因为吴争和王之仁都对镇江府被清军占着,如鲠在喉,将心比心、设身处地,自然能理解沥海和平岗山在清廷心中如同一根尖刺。

所以,判断错误也在情理之中。

这次战争暴发时,吴争没有想到向镇江府派去重兵增援,这是镇江府被清军所占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人祸,人为之祸。

或许是陈子龙等文人太过担忧清军的战力了。

有着钱家叔侄、廖仲平两部二万多的禁军,还有王之仁两营水师,加上吴争将水师三营调回长江水域,加上有王之仁等人坐镇,其实明军的防御实力已经足够应对江北清军的进攻了。

这也是吴争可以忙中偷闲,组织这场收复战的底气所在。

可问题是,陈子龙他们非常担忧清军对应天府的进攻,想方设法地聚集起更多的兵力,来抵挡清军。

王之仁此时领水师与清军对峙于长江,他根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

陈子龙以内阁首辅召集三阁臣提议抽调镇江府明军有力之一部,增援镇江与应天府之间沿江一处叫龙潭的地方。

其实这个提议不能说错,龙潭确实是长江攻防战一处必争所在。

但从镇江府抽调兵力,这就是一个极大的错误。

张煌言反对,他认为夏完淳已经率建阳卫从太平府回援应天府,只要等上两、三天,就可以将建阳卫一部,部署于龙潭,不至于抽调镇江府兵力。

可问题陈子龙执意调兵,而钱肃乐虽说心里觉得也有些不妥,但从双方的阵营而言,清流一脉总得“守望相助”,加上钱肃乐认为陈子龙的本意,也就是出发点是好的,所以就附和陈子龙的提议,由此以二对一,内阁命令抽调镇江府守军三千人,增援龙潭。

这样,镇江府就只有五千驻军了,对镇江城的包围,就形同虚设。

虽说镇江城中,只有清军残部,兵力相当,可对于双方攻、防来说,最多只用算是对峙,谈不上包围了。

当然,这不是镇江府失守的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庆泰朝所有人都错判了多尔衮的战略意图。

包括吴争,都认为清军对应天府的进攻是佯攻,其战略目标是报福州一箭之仇,还有就是借机清除沥海和平岗山这两颗眼中钉。

第四百五十四章 清军是纸老虎

当时吴争与王之仁商议之后,决定以王之仁率水师在长江沿线阻击清军渡江,而吴争则率其主力增援绍兴府,恃机收复绍兴全境。

这个战术目的达成了,可错判清军战略的后果是,清军重兵以局部优势突破了江防,在镇江城清军的里应外合下,击溃了镇江府明军,占领了镇江府大部分县城。

虽然王之仁两支水师对长江靠南岸一侧进行了封锁,但镇江府东北方向长江中,有两个很大的岛,叫江心岛。

清军正是利用这两岛,把十多门红夷大炮运上了岛,然后对明军水师构成了威胁,然后在火炮的支援下,二万清军从两岛同时横渡。

仅仅两个时辰,清军就登陆南岸,迅速向镇江城突击,击溃了明军。

钱肃乐满脸沮丧地自责道:“如果不是抽调镇江府军队,想必局势不会糜烂至此。”

吴争摇摇头安慰道:“钱相不必太自责,陈相其实也没做错,清军这是图谋已久的战术反击,就算没有将三千人调往龙潭,恐怕也挡不住清军全力一击。只是如今的局势,确实难解,绍兴府一战,我部伤亡很大,虽说有方国安残部、王得二一部和金声桓数千降军,可这些军队短时间内无法调去镇江与清军交战。仅以我部二万人,能调往镇江的最多一万人,再多,怕是杭州三府有变。”

钱肃乐点点头,他明白吴争话中的意思,方国安、王得二、金声桓三人麾下加起来近万降兵囤于绍兴府,如果杭州府抽调大量兵力北上,那么就失去了对绍兴府这些降兵的震慑力,由此发生兵变,那就是后院起火了。

钱肃乐忧虑道:“可镇江府被占,等于应天府至常州的通道被清军拦腰截断,如此应天府就被孤悬起来,仅与南边太平府、广德府相连,清廷若是大举进攻,恐怕……。”

吴争点点头,他所忧虑的也是这点,镇江的失守,等于将杭州三府、苏州、常州与应天府的直接通道断开了,如果不算长江,应天府此时就已经是被清军两面合围,这种险况,对于庆泰朝廷,那是非常不利的。

可问题是,平白损失了镇江府五千明军,如今朝廷无可调之兵,吴争这仅调一万人北上,想要收复镇江,谈何容易?

两个江心岛被清军占领,等于有了向镇江府随时派出增援的跳板。

而江北清军还有八万之众啊。

局势非常危险,吴争沉默地来回踱步,他不是神仙,也想不出化解这种危局的可靠办法。

这时,一边马士英开口道:“镇国公不必烦心,据马某推测,清军虽说占领镇江府,但未必有能力向应天府及周边常州等地发起进攻,也就是说,应天府不会遭受从镇江府方向来的进攻。”

吴争不解地道:“为何这么说?”

马士英道:“我等一开始误判清廷的目标在平岗山和沥海两处,事实却证明清廷的目标是镇江府。我朝由此陷入被动,可镇国公别忘了,清廷一样预料不到,镇国公能三天时间,收复绍兴府全境。绍兴府被我朝收复,等于截断了清廷南北通道,加上福州至今还在交战,马某窃以为,此时清廷恐怕比我等还焦灼不安吧?”

马士英这话让吴争豁然开朗,精神大振。

吴争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起来,马士英说得没错,镇江府失守确实让庆泰朝陷入首尾无法相顾的危局,可绍兴府的收复,让清廷的感受也好不到哪去?

福建二十万清军,从此只有依靠江西一条通道进行补给了,因为湖南全境至今还没有被清军占领,从江西战场溃退的李自成大顺军残部依旧有成建制的抵抗,想从战区押送大批量的粮草通过,那得需要多少兵力啊?

这还有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如今长江以南的格局与清军刚南下时不同。

当时是明军兵败如山倒,往往是一触即溃,甚至未触即溃,这使得清军迅猛突进。

可现在明军是在北伐,光复了应天府,就使得各地对清军能占领全境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自然使得许多骑墙的、原本已经想投靠清廷的人和势力,发生了转变。

清军可以得到的助力减少了,而已经投降明军,也在发生变化,这种暗流涌动让清廷无法形成对庆泰朝全力一击的决心。

所以,就象马士英说的,清军就算占领了镇江府,他也无力继续发动对周边的攻击,因为事发突然,明军水师猝不及防,这才被清军以局部优势,形成了对镇江水域的突破,可现在,局势已经明朗,王之仁正率水师对江心两个岛进行反击,这就遏制了清军继续大规模向镇江府增兵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突入镇江府的清军有可能成为孤军,至少江北清军对镇江府清军的增援会减至最弱。

想明白了这点,吴争心安了。

他笑着对马士英道:“瞧瞧,你把心思动到对鞑子身上,就有了成为一代名臣的可能。”

马士英涨红了脸,哭笑不得。

吴争没有理会他,转向钱肃乐道:“马相说得对,清军看似来势凶猛,可实际上却疲惫不堪,如同一只纸老虎。先不说他们三面开战,兵力照样捉襟见肘,就说这江北十万大军恐怕粮草供给也非常勉强,而我军不同,就在自己的地盘上应战,不需要象清军补给线拉到千里之遥。”

还真别说,吴争这简简单单的一番话,让钱肃乐原本沉重的心一下子轻松起来,仿佛拨云见日,刚刚还无法解决的难题,在顷刻之间,倒成了清军需要烦恼的事了。

钱肃乐舒颜道:“你所言极是……不过镇江府被清军占领,终究是个大麻烦,还须尽快收复才是。”

吴争无语,这不就是因为兵力不足,镇江府一时无力收回吗?

说了半天,依旧绕到了这件事上。

不过被马士英一提醒,吴争还真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第四百五十五章 战争规模开始扩大

吴争沉吟了一会道:“镇江府清军已经囤积二万多大军,强攻不妥,伤亡太大,加上我军兵力不足……既然清廷的目标在镇江,那我军就避开镇江,让它先占着就是。”

说到这,吴争令人摊开地图,指着地图上一处,对钱肃乐道:“此时镇江府清军必定严加防范,那我军就反其道而行之,他打他的,我打我的,攻其必救之处,让清廷首尾难顾。钱相回应天府将我的建议转告兴国公,请兴国公率水师以出其不意之势,集结所有炮舰,对此处……。”

钱肃乐和马士英凑上前去,一看,吴争手指所点之处……仪真。

“请兴国公率水师打开一个口子,然后对此处江岸施以密集炮击,掩护钱肃典、钱翘恭所部渡江登陆。”

听着吴争斩钉截铁地话声,这哪是建议,简直就已经是命令了。

不过钱肃乐知道此事重大,也没有在意,只是问道:“可如果派肃典部北攻,应天府防御势必薄弱……这恐怕卧子先生不会同意吧?”

吴争冷冷地看了钱肃乐一眼,“钱相也不同意?”

面对着吴争咄咄逼人的语气,钱肃乐道:“我是明白你的用意的,可就算我支持此方略,怕是也难在内阁形成决议……。”

“这钱相不必担心,让马相随你一同回去,虽说兴国公不在,你与马相还有玄著,足以决定这次北攻方略。”

钱肃乐想想也是,看了吴争一眼道:“可你有没有想过,江北有八万清军,肃典部仅一万多人,就算顺利攻下仪真,怕也会陷入清军合围啊……你可有后续应对之策?”

吴争道:“攻敌必救,仪真虽说只是一个小县,对于这场战役而言,其不亚于镇江府于我朝的重要性,一旦我军占领仪真,东可攻扬州,西可攻凤阳、滁州、北可震慑淮安……所以,清军必定会向仪真蜂涌而至。到时,可令夏完淳之建阳卫,由句容猛攻丹阳,吸引镇江府清军的注意力,而我会率五千骑兵赶到吕城,由东向西对丹阳发起突击,这样攻下丹阳的希望很大,占领丹阳之后,我与夏完淳会师,便有了足够的兵力对北面镇江府城发起进攻。”

钱肃乐蹩眉道:“你说得有道理,可……江北那一万多将士呢?一旦清军合围,他们便没有了回撤的可能,难道……难道任由他们覆没吗?”

吴争沉默了一会答道:“此战最关键的,就是在仪真吸引清军北岸主力,不但要占领仪真,还得守住,确实钱肃典部会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但好在兴国公水师能控制江面,可以提供后撤之路。”

这话钱肃乐就算不谙军事,怕也听得出其中的水份。

江北清军的火炮可不是摆设,或许是因为明军突然发起进攻,清军来不及调动火炮,被明军突破一个口子,在仪真登陆,但一旦明军占领仪真,并且要牵制北岸清军,那清军就有足够的时间调动火炮,而水师舰炮无论从威力还是射程,都不及清军仿制的红夷大炮,如何控制北岸江面?

不过钱肃乐没有反驳,他沉重地一声叹息,道:“既然没有别的办法,那就这样吧。为国死战,乃我钱家子孙的荣耀,求之……不得也!”

吴争动容,他看钱肃乐表情,就明白他已经清楚此战的风险及自己解释的苍白。

可钱肃乐却不点破,还要回去在内阁廷议中支持自己的这个作战方略,这种作为,焉能不让吴争动容、肃然起敬。

吴争有些被触动,自己是不是太狠了?

可吴争依然觉得,以一万多人的代价换取镇江府收复,是……值得的。

而这一万多人未必会全军覆没,就算全军覆没,也会有镇江府那二万多清军为他们陪葬,这个想法是吴争执意发动此役的指导思想。

只有收复镇江府全境,如此庆泰朝方可以长江、钱塘江,两江为南北防线,真正占据江南,与清廷抗衡。

而绍兴府将成为钱塘江南岸突出部,增加杭州府的战略纵深,进可攻,退可守。

这是吴争的战略目的。

慈不掌兵!这四个字开始越来越深入吴争的心里。

然而,看着钱肃乐未老先衰的佝偻身躯,吴争终究有些不忍,“要不,让翘恭兄弟留守应天府,换廖仲平随钱肃典出战。”

不想钱肃乐惨笑道:“不必了,钱某虽然仅有一子,但绝不敢在国事之前,存丝毫儿女私情。”

吴争心中一震,向钱肃乐长揖道:“钱相高义!”

钱肃乐看着吴争,凄然道:“但愿如你所料,镇江府能顺利被我军收复。”

吴争郑重点头,道:“虽说战局瞬息万变,但若依此行事,镇江府就算不被我军收复,至少也可回到战前原状。”

钱肃乐用力点点头,冲吴争一拱手道:“望镇国公不遗余力,为国而战,钱某这就回应天府。”

……。

这个夜里,吴争召集起麾下众将商议了一整个通宵。

对这个仓促而定作战方案进行了补遗和改善。

此时,坚持随吴争来杭州的方国安,提了一个很有建设性的方案。

他建议,以金声桓部和王得仁部为一路,对宁波府发起进攻。

再以沥海明军之有力一部,对金华府发起进攻。

如此,就算进攻受阻,也可牵制清军兵力,更可对清廷造成震慑。

这两路出兵,其实作战思路都是佯攻,当然,如果顺利,趁机收复宁波、金华两府,那就是意外所得了。

吴争心中意动,但也问了方国安一个实际问题,金声桓、王得仁毕竟是新附降将,如果二人率部突然反戈,如何应对?

方国安回答道:“这二人原是主属,只要反过来,任命王得仁为主将,金声桓辅之,便可使得二人相互猜忌,从而不可能联合起来倒戈,而只要其中一人不同意倒戈,这支军队就是稳定的。就算真发生了不测,那绍兴府有陈胜部镇守,足以应对王得仁、金声桓部。”

吴争闻听深以为然,便采纳了方国安的建议,向绍兴府传令,任命王得仁为主将,金声桓为副将,兵发宁波府。以厉如海为主将,池二憨为副将,进攻金华府。

第四百五十六章 福州变局

绍兴府战役的胜利让杭州府举城尽欢。

虽说对镇国公吴争的善战早有预期,可当胜利真的来临时,这种“我就说嘛”的自豪,足以引起民众的疯狂。

不知道从何时起,杭州明人开始渐渐习惯于胜利了。

杭州府的文人学子自发地在西湖及其周边召开一个个诗会,为吴争歌功颂德。

特别是道墟粮仓上百船的粮食运至杭州府,让市面因战争突发高涨的米价闻声而落,百姓们无不开颜。

原本滞留在吴淞口躲避战乱的外国商船,开始陆续进港泊岸。

而正因如此,两艘大船的靠岸,让正发愁兵力不足的吴争心花怒放。

战役之初,从杭州府出兵绍兴的,有一万五千人,厉如海、鲁之域、周大虎三部。

可随吴争返回杭州的军队,除了骑兵,仅不足八千人。

以周大虎闻的伤亡最为惨重。

这样的兵力,在没有进行修整的情况下,再带往常州进攻镇江,恐怕是不妥的,这也是吴争只想率骑兵北上的原因,当然,行军速度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而刚刚征召的三万新兵,不经训练还派不上用场。

可现在不一样了,卫匡国回来了。

吴争闻讯,亲自至码头迎接。

随卫匡国而来的,是原先说好的二百工匠、两船火枪、一百二十门火炮,就这些耗尽了当初莫执念在粮食价格战中的所有斩获——一百多万两银子。

可让吴争意外的是,很显然,下船的人数远远不止二百人,粗略一看,至少有六七百人。

私下卫匡国解释,这是罗马教廷的安排。

教廷认为,在远东培植一个易于接受天主的势力,符合他们的利益。

“当然,您所提供优渥的酬劳,也是他们踊跃而来的原因。”卫匡国指着那些正在下船的人群苦笑道,“阁下或许不知,二十镑,甚至可以让他们背叛天主。”

吴争哈哈大笑道:“卫先生会得到比他们多得多的酬劳,本公保证,多到你想不到。”

卫匡国连连摇头道:“不,不,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朝廷支持我在江南传教。”

“当然可以,不仅是江南,不久你还可以去江北传教。”

卫匡国惊讶地问道:“难道阁下打算向北进攻清廷了?”

吴争指着那群工匠道:“有了这么多工匠,我就能让清廷知道,他们原本领先于大明的火炮技术,现在已经落伍了,不管是火炮的铸造上,还是在使用火炮的战术上,当然,他们更不会知道火枪兵对于未来战争的意义。”

不想卫匡国连连摇头道:“不,不。阁下可能是误会了,这些人中只有三百人是工匠。”

吴争一愕,“那还有的是什么人?”

卫匡国解释道:“还有五百人是教廷为阁下招募的退役士兵,他们精通火枪射击,可以为阁下训练士兵。”

吴争闻言大喜,“很好……很好!”

说完热烈地拥抱卫匡国,卫匡国急道:“不过阁下可能不知道,这些退役士兵的酬劳,需要一年三十磅。”

吴争一愣。

卫匡国很明显错会了吴争的意思,以为吴争嫌贵,造炮工匠一年才二十镑,他解释道:“远来战争中的远东为阁下训练士兵,他们是需要冒着死亡危险的。很显然,他们的命远不止三十磅,对吗?”

吴争拍拍卫匡国的肩膀道:“你说得没错,去告诉他们,如他们所愿,另外,只要他们尽力,我可以支付他们中的佼佼者一年四十磅。”

卫匡国瞪大了眼睛,赞叹道:“天啊,阁下真是大方!主会保佑你的。”

可接下去,吴争的话让卫匡国顿时改变了态度,由赞美变成了愤怒。

吴争道:“既然他们是精通射击的士兵,那正好随我一起出战。”

卫匡国惊愕地看着吴争,“阁下,我是不是听错了?”

“不,你没有听错。”

“上帝……他们是来为你训练士兵的,不是参加这场该死的战争,你是想害死他们吗?不……不,你这是谋杀!”

谋杀也好,害死他们也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当吴争将参战酬劳加到一天一磅,并且保证不会有生命危险,如果不幸产生伤亡,将赔偿一人一百磅时,那五百人疯狂地围着吴争欢呼起来。

直将一脸愤怒,正准备强烈抗议的卫匡国挤到人群的最外围。

……。

郑成功、张煌言的组合,不是吴争拍拍脑袋构思出来的。

而事实上,这个组合在历史上让清军吃了很大的苦头。

若不是郑成功后来连续三次渡海北伐受阻,消磨了心志,由此产生消极的想法,这个组合或许真能复了大明半壁江山。

所以,多铎八万大军,连攻福州城十天,都难以啃下这座上下同心抗敌的坚城。

双方的兵力消耗都很大。

大到多铎不得不暂时停止了进攻,而福州城中,更是苦不堪言,六万临时征召的精壮,仅一天的守城就伤亡了一万多。

幸好时值年初,天气还不炎热,否则单三面城墙下的尸体,极有可能引发一场大规模的瘟疫。

正在多铎无计可施的时候,博洛献了一计。

那就是令郑芝龙率部赶来福州,进攻南城。

多铎采纳了博洛的计策,随即传令正在安平待命的郑芝龙率部北上,相助清军攻击福州。

同时,多铎传令正在扫荡兴化、泉州、漳州诸郡县的多罗贝勒勒克德浑所部,率军向福州靠拢。

历史在此发生了一些微小的改变,如果没有吴争率部渡海南下,朱聿键会继续向南逃亡,直至被捕、被杀。

迅速荡平福建的博洛,会许郑芝龙闽粤总督之高位,然后诱郑芝龙随行北上顺天府朝见,加上软禁。

可现在,因吴争的突然出现,朱聿键没有被擒,且逼降了李成栋,以其所部为主力,收拢隆武朝明军,而郑成功率部奉诏返回福州,与张煌言、黄道周等,将福州城打造成了一个铁桶。

博洛已经没有条件回京述职了,自然也不会有将郑芝龙诱至顺天府软禁的举措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一州之地三个皇帝

五天之后,郑芝龙、郑鸿逵率兵到达,勒克德浑所部前锋,逼近延平,福州城,由此陷入危境。

虽说郑成功劝止郑芝龙投降清廷未果,至孔庙哭庙、焚儒服,与其父分道扬镳,可血脉亲情割舍不断。

事实上,在历史中郑成功也不是与其父反目成仇,只是郑芝龙欲投清,郑成功反对无效,然后郑芝龙要北上福州进见多铎、博洛,而郑成功劝阻,认为清廷为因此对郑芝龙不利,然而郑芝龙不听,他执意北上,这才有了郑成功率己部脱离南下广东之举。

所以,在刚开始时,郑成功并不全是因为忠诚于隆武朝,而与父亲反目。

而到了郑芝龙在福州被博洛软禁,携往顺天府之后,郑成功这才正式全力抗清,名义上是为了光复大明江山,可实际上,至少有一半是为了他的父亲。

试想,郑芝龙在清廷手中,如果郑成功无力抗清或者也投降了,那么郑芝龙对清廷的作用就没有了,只有郑成功始终坚定地抗清,郑芝龙才安全,郑成功越把清军打痛了,郑芝龙在清廷心中的份量就越大,这也是郑成功自始至终坚定抗清的原因之一。

当然,谁都有私心,乱世之中,能自始至终守得住心中底线者,都是英雄。

说这些,只是说明,郑成功与郑芝龙最多只是意见相左,并没有仇怨可言。

何况郑成功与其叔父郑鸿逵一直交情颇深,郑鸿逵虽说在镇守仙霞关时,得知清军逼近,未发一矢,闻讯逃窜,致使清军直入福建。可在郑成功举事之后,郑鸿逵也是追随郑成功抗清的,而且郑成功能率部脱离郑芝龙,如没有郑鸿逵暗中私放,郑成功也带不走那支军队。

所以,这种血亲对阵于城墙之上,对任何人都是一种折磨。

郑成功由此整个人恍惚起来,抵抗变得消极。

南城门一度失守,幸好张煌言有备,派一支吴争当时留下用来保护张煌言的军队,组成一只数百人的敢死队增援南门,经过一番浴血拼杀之后,才将郑芝龙所部赶下了城墙。

可能救得了一时,却救不了一世。

郑成功过不了心中心魔,就无法形成抵抗合力。

而三面都在交战,城中一时无法调整部署,否则将李成栋一部调防南门,也可阻止郑芝龙部的进攻。

紧急关头,黄道周与郑成功进行了一次深谈。

最后做出的决定,让人大跌眼镜——撤退,明军以撤出福州城,来换取清军不追击。

张煌言闻讯愕然,连李成栋这个叛将都为之愤然。

可古怪的是,隆武帝朱聿键竟同意了郑成功和黄道周的决定,答应派人与郑芝龙、多铎谈判撤军事宜。

两日之后,一万多明军有序撤离福州,至港口登船南下广州。

至此福建全境被清军所占,可叹的是,福州一城百姓,因全力襄助明军守城,被清军秋后算帐,五天之内,被屠杀者,多达一千多户,近万人,福州城内与城外一样,尸山血海。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

更可笑的是,以为隆武帝朱聿键已经殉国,原本奉旨在广州招募新军的隆武朝大学士苏观生,联络大学士何吾驺、广东布政使顾元镜,侍郎王应华、曾道唯等以“兄终弟及”为名,拥立朱聿键的弟弟朱聿鐭为监国,以都司署为行宫。

可这时,在肇庆已经监国的朱由榔大为惊怒,立即宣布登基为帝,史称“永历帝”。

消息传来,苏观生等人立即应对,两日后拥立朱聿鐭为帝,史称“绍武帝”。

登基事起仓促,连龙袍都来不及准备,去借了套粤剧伶人的戏服将就将就,这就成了皇帝。

而当隆武帝朱聿键率军到达广州上岸时,这一个广州,就有了三个皇帝,而永历、绍武两个皇帝正刀兵相见。

起因是永历朱由榔派遣兵科给事中彭耀、兵部主事陈嘉谟前往广州,以藩王礼节拜见朱聿鐭,规劝其取消帝号。

绍武首席大学士苏观生大怒,下令斩彭、陈二人,再令陈际泰督师攻打肇庆。

于是双方暴发战争。

照道理,隆武帝朱聿键率兵在广州上岸,那么这场风波应该平静下来了吧。

因为朱聿键登基在先,在福建以南,都奉朱聿键为正朔。

而不管是朱由榔还是朱聿鐭,登基的前提都是朱聿键殉国,国不可一日无君。

二帝麾下那都是隆武朝大臣。

可问题是,朱聿键的到来,反而让这乱局更加混乱。

好嘛,绍武朱聿鐭、永历朱由榔都不肯退位,由此一场内战越演越烈。

堡垒,总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

庆泰元年(1647)二月初五。

凌晨,天色将明。

江风依旧刺骨,长江上万舸争流。

二万明军依托水师火炮掩护,向江北仪真方向,发起了大规模反击。

两岸火炮互射,江中万矢穿梭。

无数个生命在瞬间殒落。

直至薄幕降临,清军终究在猝不及防之下,被明军突破江防,钱肃典、钱翘恭部二万禁军登陆江北,由此向仪真连夜发起了突击。

清廷闻讯炸了锅,多尔衮也震惊了,原本占领镇江府的喜悦,一扫而空。

顺治小儿更是急得再次想要北逃。

顺治立即召见洪承畴等人,询问应对之策。

这是个很好的反击机会,对洪承畴等一直受多尔衮压制的明降臣而言,就是如此。

这不是说他们想要再次反复,而是争权夺利,是他们的目的。

既然降了清,本人就没有什么大义或者正直、忠诚可言。

为得无非是利益而已。

降清的明臣,一直受多尔衮为首的清臣压制,他们大多都聚集在洪承畴麾下,试图抱团取暖,有朝一日扭转这种小娘养的苦日子。

很显然,机会来了。

洪承畴义正词肃地抨击了多尔衮的擅动策略,指出清军不应该在福建、广东和陕甘未定之时,开辟第三个战场,这极大地增加了朝廷的压力,由此引发明军突破江防,直入朝廷腹心之误,当由摄政王负全责。

一众汉臣随即齐声应和,声势之大,从未有之。

第四百五十八章 鹰、鸽两派

多尔衮自然大怒,一直被自己碾压,踩在脚下的苍蝇,竟张牙舞爪地到太岁头上动土了?

多尔衮没有多话,指袖而去,自然嘛,他的地位何须在朝堂上与这般蠢物动气?

他有他的班底,摄政王府,有着第二朝堂之称。

回去找个茬,摆平这群蛮子就是。

可多尔衮没有料到,被自己视为小儿的十岁顺治帝爱新觉罗福临,已经明事了。

这说得不是,明军政大事,而是明君臣、上下尊卑之别,他虽然尚不谙世事,但已经登基四年,满族天性好胜和身为皇帝的天然优越感,让他无法容忍多尔衮的狂妄和跋扈。

刚刚去年下半年,多尔衮为了大权独揽,多尔衮仅以济尔哈朗府第建筑逾制,擅自使用铜狮、铜龟、铜鹤,罚银二千,罢免了郑亲王济尔哈朗辅政的权力,由此,多尔衮开始一人独揽朝政,并且改制,摄政王无须对皇帝行跪拜礼。

郑亲王济尔哈朗可是当初福临登基时的辅政大臣,与多尔衮相互制约,他的废黜,给福临心里造成的冲击是巨大的。

多尔衮有才能、有魄力,加上主弱臣强,以叔父摄政王自居,跋扈在所难免,这就造成了福临早已对多尔衮心结暗聚。

正愁没有机会整治多尔衮呢,这不,机会来了。

福临当朝训诫多尔衮策略有误,造成朝廷战略被动,但雷声大雨点小,仅罚了多尔衮半年俸禄。

福临很聪明,他知道逼急了兔子都会咬人,何况是手掌大权的多尔衮?

所以,惩罚仅点到为止,他想到达的目的,就是当朝打击一下多尔衮的气焰,让朝臣们知道气向,这样自然会有有心之人,为他出谋划策。

同时福临采纳了洪承畴的谏言,再次与庆泰朝商议停战。

福临下诏,以洪承畴为正使,陈洪范为副使,南下应天府,与庆泰朝和议。

这道诏令的下达,击蒙了多尔衮。

可问题是,他就算确实权倾朝野,但终究非君是臣,面对诏令,他要么反,要么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多尔衮选择了后者,但心里已经醒悟,皇座上的那个小子,已经开始在防备、压制自己了。

而对于洪承畴等人的落井下石,多尔衮更是记恨于心。

可多尔衮能任由局势这么发展吗?

当然不可能!

明着与福临诏令做对,这肯定不行。

那么只有从洪承畴这班子降臣处打开突破口,可问题是洪承畴不日就要南下与庆泰朝再次和谈,想反制也来不及。

可这难不倒多尔衮,他迅速决定,破坏这次和谈。

其实这个时候,多尔衮倒真没有对和谈本身有什么意见,他其实也认为这个时候不应该与庆泰朝纠缠,他只是因为与多铎的一封信,而仓促发动了这场战争。

事实上,他此时也想停战,集中兵力想平定福建、广州再说。

可现在,被福临、洪承畴这么一搅合,多尔衮就必须做出反应了,正治就是这样,身居高位,不能吃一次哑巴亏,你得反击,否则,朝堂之上大臣和各地官员都会认为你多尔衮失势了,一旦形成这种舆论,那么离真的失势也就不远了,多尔衮不可能一个个地向官员们去解释自己只是顾及帝王的颜面、自己大度,大人不计小人过。

所以,越是身居高位,越容不得别人对自己威严的冒犯。

也就是说,这个时候,多尔衮仅仅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了,与事情的正确与否,毫无关系。

多尔衮的反制很简单,那就是趁着洪承畴等人还没动身南下,勒令江北清军,三日之内赶在洪承畴使团到长江前,收复仪真,全歼仪真明军。

只有这样,朝廷才会对和谈的态度发生改变,试想,来犯明军被全歼了,那还谈个屁啊,继续进攻就是了嘛。

然后让朝臣主动去反对和谈,这远比自己出马打前阵要合适得多。

由此来否定洪承畴怀柔策略,同时给福临一记响亮的耳光。

可这事不简单,虽说多尔衮身居高位,且被皇帝拜为大将军,名份上,相当于天下皇马大元帅,确实可以对清廷名下所有军队发号施令。

可这仅仅是名义上的,真要具体到一支军队,那还得那支军队的主将,给不给多尔衮这面子,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嘛。

而江北清军现任的主帅,是铁定不会给多尔衮面子的。

因为这个主帅,就是郑亲王济尔哈朗。

如果说清廷数以万计的官员中,要找出几个不卖多尔衮帐的,济尔哈朗绝对排第一个。

济尔哈朗,就是被多尔衮以府第建筑逾制,擅自使用铜狮、铜龟、铜鹤,罚银二千,罢免了辅政权力的那个倒霉蛋。

试想,任何人设身而处,都会对多尔衮恨得咬牙切齿。

所以,多尔衮想令济尔哈朗听从他的命令,无疑橼木求鱼。

但多尔衮依旧有办法,无法直接指挥江北清军,可他是摄政王,可以调任江北清军主将啊。

济尔哈朗虽为江北清军主将,可并未在扬州,而是坐镇徐州。

而此时,正好吴三桂被清廷由锦州调回关内,原本是打算安排他与八旗镶蓝旗汉军将领李国翰同镇汉中,剿杀西北地区的大西军余部的。

可现在,多尔衮想让二人出个临时差,去接替济尔哈朗的江北清军指挥权。

于是,多尔衮以摄政王谕令,一面传召吴三桂、李国翰前来面授机宜,一面派八百里快马,令济尔哈朗即刻回京,另有任用。

由此一场所有人都意识不到的激战,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暴发了。

吴争率部赶到丹阳时,夏完淳的建阳卫正在与丹阳清军激战。

丹阳是处重镇,进攻镇江,首先需要拿下丹阳,一则截断镇江府南北交通,二则可以打通与应天府的通道。

而清军自然也清楚丹阳对庆泰朝的重要性,派驻重兵防御。

夏完淳已经攻了整整一天,未有太大进展。

吴争来得正是时候,形成东西夹击,对于清军士气本身就是一种打击。

第四百五十九章 战略改变

吴争之所以晚到了一天,是因为与他同来的,还有雇佣的欧洲火枪兵,加上火炮运输太慢,只晚到一天,已经是马不停蹄、日夜赶路了。

卫匡国船队的到来,让吴争改变了在镇江打一场有限战役的想法。

此时的吴争,已经决定打一场歼灭战了。

开玩笑,百门火炮,攻区区一个镇江府,大有杀鸡用牛刀的奢侈。

但吴争不在意,他想在实战中练兵。

虽说有外援火枪兵,可人数太少,所以,吴争临时抽调了杭州府三万新兵中的三千机灵的少年,随那五百火枪兵同行,名为辅兵,实则就是“偷师”。

这一路上,行军的队伍中,时常传出“啪啪”的火枪射击声。

得到丰厚回报的火枪兵,本来就是来为吴争训练火枪兵的,倒也没有藏私。

三天时间的赶路,竟也让这些少年学会了击发。

此时的隧火枪已经经过改良,有了预制弹药,这是一种纸媒的预装射击药,火枪的火药与弹头用纸包在一起。

为了防止火药被雨淋湿或者沾水受潮,所以就用涂了牛油或者猪油的纸来包装。

装填的时候,因为涂了动物油的纸韧性会提高,而且没有边缘可供撕开。所以需要用嘴咬开,这是最快的装弹方法。

咬开之后,将一部分倒入击发室做引燃的火药。

剩下的全从枪口倒入作为发射药。

最后再将圆形的铅制弹头放进去,用通条击打。

通条是一种长的末端有凹口的铁条。

用通条击打后,子弹发生微小变形,就能与枪膛紧密结合在一起了,不会在枪膛里滚动或者掉出来。

这些步骤并不复杂,新兵学得也很快,欠缺的也只是射击经验和准确度了,可这急不来,是人都知道,需要不断地射击,有句话说得好,神枪手是靠子弹喂出来的嘛。

在丹阳之战中,吴争没有动用火枪手。

这是一支战略预备队,吴争希望在最紧要的时候,给它一次华丽的登场机会,从而一举改变镇江府的战场态势。

火枪兵攻城,毕竟是有所欠缺的,在吴争看来,它更适合野战。

而丹阳,吴争仅以十二门火炮三轮齐射,就将丹阳东门轰开了,随即五千骑兵冲入城门。

心慌失措的清军展入巷战,这本是可以迟滞骑兵的,奈何夏完淳部趁势攻入城中,在两面夹击之下,没有悬念,清军五千守军的覆亡已成定局。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扫荡,丹阳城已经稳稳掌握在了明军的手里。

半年未见,曾经略带稚气的夏完淳已经成熟了,嘴上已经有了淡淡的黑色须影。

看见吴争之时,夏完淳却是兴奋地急步冲上来拥抱吴争,这种自然流露的亲近,让吴争心中欣慰。

一番述说之后,夏完淳建议连夜北上,进攻镇江城。

他带来了一万建阳卫,如今与吴争会师之后,兵力已经与镇江府清兵持平,可以一战了。

但吴争拒绝了,强攻镇江这座坚城,这个念头一直没有在吴争心里出现过。

卫匡国没来之前,吴争只是想收复镇江府各县,重新包围镇江城,回复到战前状态。

而如今,自然已经不需要强攻,因为吴争需要一场野战。

吴争看着惊讶的夏完淳道:“存古,我有更好的办法,以最小的伤亡解决镇江清军,只是需要你的配合。”

夏完淳想都不想地应道:“不管如何凶险,我绝不推托。你说就是了,是让我强攻,还是先登?”

吴争笑了,摇摇头道:“无须强攻,也不必先登,我想与清军打场野战。”

夏完淳古怪地看了一眼吴争,八旗骑兵骁勇,虽说你有五千骑,可真打场野战,恐怕伤亡巨大,那还不如强攻呢?”

吴争没有解释,微笑但坚定地道:“听我的。镇江清军不久就会知道丹阳失守,必定会派重兵前来收复,但他们并不知道我已率部抵达丹阳。所以,在清军眼中,你部兵力并不足以威胁到镇江城防,那么派来收复丹阳的清军,必定是清军骑兵主力,因为他们也想打个时间差,赶在我军援兵到来之前收复丹阳。”

夏完淳点点头道:“可如果真如你所说,清军会派骑兵主力前来夺取丹阳,那你想怎么办?”

“你率本部三千人马北上诱敌。”吴争平静地看着夏完淳道。

夏完淳闻言一惊,这不是开玩笑吗?

自己没有骑兵,前去诱敌岂不羊入虎口?

那还不如直接北上进攻镇江府呢,当然,清军也可能派出骑兵来阻击,可只要多派斥候,乡间山野,足以躲避清军骑兵的追击。

可诱敌不一样,那是要主动暴露在清骑兵眼中的,两条腿,怎么可能跑得过四条腿。

由此夏完淳不得不怀疑吴争的用意。

不过出于对吴争一直的亲近和敬重,夏完淳没有直接提出异议,只是问道:“还请镇国公说说接下去的应对之策。”

吴争依旧平静地说道:“你部诱敌暴露在清军眼中之后,清军必定追击,你可迅速转东摆脱敌骑追击……。”

夏完淳皱眉打断道:“如何摆脱?要知道,清军是骑兵!”

吴争微笑道:“敌骑的目的在于收复丹阳,你部仅三千人一旦转东,敌骑最多分出一支偏师追击,主力依旧会南下进攻丹阳。所以,不管你在转东之后打场伏击,还是在被追上之后组织一场反击,你部以万人兵力应对一支绝不超过千人骑兵,想来应该是可以应对的。”

夏完淳依旧蹩眉,问道:“你如何判断清军追击我部,最多不会超过千骑?”

吴争答道:“南下增援福州,我是从海上运过战马的,你可知一条八百石大船能运多少战马?”

夏完淳茫然摇摇头。

“最多五、六十匹。”吴争伸开右手比了个数,“而运输战马过程非常繁琐,需要大量时间。对岸清军没有足够的船只运输战马,所以,从镇江府被占的时间来推算,镇江城中清军骑兵最多不会超过五千。这个数字的骑兵,进攻丹阳尚可,因为清军并不知道,我已经率部赶到丹阳,但如果分出重兵追击你部,那就会耽误进攻丹阳。”

第四百六十章 作战方略

夏完淳有些被说服,虽然心中不解,但他毅然选择相信吴争。

他绝不怯战,只是不想做无谓的牺牲,才追问吴争的。

“既然如此,我没意见,愿意遵从镇国公帅令。只是……。”

“只是什么?”

“如果就为了诱敌,为何不直接在丹阳以逸待劳,如此我部也可增强丹阳防御。”

吴争点头道:“你问的正是关键之处,我的用意有两点,一是清军骑兵如果真有五千之数,我也没有把握去全歼他们,战场之上瞬间万变,稍有不慎,就会引来灭顶之灾,让你诱敌,就是想促使清军分兵,如此我就有更多的把握,将来犯之敌全歼。另外,丹阳城小,你部挤出城中,不仅起不到增强防御的作用,还会影响城中治安。”

夏完淳脸色一红,他的建阳卫是各地义军混编而成,悍勇有余,军纪确实不咋样。

吴争说得没有错,小小丹阳城中,容纳这万人,恐怕是另一场“灾难”。

“你率三千人诱敌,余部今日连夜向东北方向行军,选一个合适的地方埋伏,如此,就算你部被清军追击,也可有惊无险。”

夏完淳闻言眼睛一亮,似乎有些领会吴争的意图了,但还是有些理不清楚。

“其二,清军在抢时间,他们希望在明军援兵赶来之前,夺回丹阳。而我一样在抢时间,你我皆在丹阳等候清军到来,一则很被动,二则耽误收复镇江城。兵贵神速,你部转东摆脱或者击溃追击你部清军之后,迅速调头北上,目标在此。”

吴争指着地图上手指一点,夏完淳凑上去一看,惊呼道:“丹徒?”

“对。占领之后,固守!”

“可如果我部全数尽出占领丹徒固守,距离镇江城至少百里以上。你数千骑兵,如何攻打镇江?”

吴争微笑起来,“镇江府清军总计不过二万多人,丹阳五千清军今日已经被你我歼灭,如果来犯丹阳的清军骑兵覆没,镇江城中最多一万多人。虽说我部只有五千骑兵,但你应该看到,我部还有三千多步兵。”

夏完淳讶然,他是看到了这支着装古怪的步兵,可他看不出有什么出奇的战力,说难听点,三千多步兵,对于一座守军足够的坚城而言,那就是一天攻城后的折损数,甚至半天。

吴争看着夏完淳的神色,笑了起来,“我的意图,是赶在江北清军增援镇江之前,两日之内光复镇江城。你部压力其实比我还大,一万人在丹徒,或许将面临江北清军的拼死一击。”

夏完淳这时真正明白吴争的意图了。

吴争是想以自己这支建阳卫,连夜北上丹徒设伏,因为江心岛在清军的控制之中,他们随时可以登陆对镇江城进行增援,自己的任务是阻断江北清军对镇江清军的增援,而诱敌,只是北上途中的一个小插曲,顺手而为。

可夏完淳是真的有些惊愕了,吴争有什么依仗,敢以五千骑兵、三千多步兵,大言在江北清军援兵到来之前,两天攻下镇江城呢?

他觉得吴争太大胆了。

夏完淳开口想劝,被吴争抬手阻止。

“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吴争道,“你的大作,我拜读了。可我觉得太悲凉了些,至少眼下应天府以南十府之地在我朝手中。大业虽然未成,可希望犹在,我希望下次能拜读你澎湃激昂的绝句,来庆贺这场光复镇江之战。”

夏完淳有些激动,“既然你决意死战,完淳焉敢临阵胆怯?愿追随镇国公与鞑子死战到底,丹徒一隅之地,但凡完淳有一口气在,绝不让一个清军西进。”

吴争拱手郑重长揖道:“拜托了!”

夏完淳眼中含泪,单膝跪下,应道:“保重!”

……。

是,吴争有火枪兵。

但仅仅是五百退役的外籍兵,三千新兵数日之内,仅仅学会了击发。

而火炮带来的仅有十六门,太过沉重,运输不便。

而此时的火炮,实心弹不具有爆炸性,也就是说射出之后,仅靠火药爆炸的动能,需要击中,才有杀伤力,而霰弹其实就是碎石块、碎铁块,然后以火药击发,杀伤力是大了,可射程仅五百步,虽说好过弓弩,但这个距离对于高速冲锋的骑兵,也仅仅只有一发的时间。

当然开花弹是可以有效杀伤骑兵的,但开花弹制作相当麻烦,且成本昂贵,一发开花弹需要近二十两白银的成本。

开花弹需要先制作一个圆形铁壳,基本上是两个半圆铁壳经手工并合,然后往里面填装火药和碎铁,夯实之后,再从铁壳上端引出引线,用来引爆。

也就是说,在开花弹装填进炮口时,需要先行点燃。

这引线的长度决定了爆炸的时间,这是个绝对的技术活。

所以,十门火炮左右不了这场对清军骑兵的歼灭战。

但这场战斗必须打,清军骑兵的存在,足以决定收复镇江城之战的成败。

试想,在兵力不足以彻底压制镇江城的情况下,一旦这支骑兵从城中突出,足以击溃任何一个方向的围攻明军,这仗怎么打?

吴争麾下是有五千骑兵,可吴争打心眼里,不想让这支骑兵与清骑硬撼,南方无马,折损一骑就少一骑,福州近千骑的阵亡,虽说是吴争因心中仇恨,为了引诱李成栋受殻,可依然是吴争心中的痛。

吴争没有把握,这支组建两年的骑兵会是八旗骑兵的对手。

所以,吴争希望借助火枪、火炮来打这一场歼灭战,可此时的火枪、火炮的威力、射程和准确度,与后世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击发药、炸药的成份、原料都不同。

吴争也有想尝试,看看初期的热兵器能不能真的遏制骑兵。

没有把这些告诉夏完淳,是不想让夏完淳担忧,心中有忌惮、顾虑,对于一个将要孤军面对大批清军猛攻的将领来说,后果是很严重的。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丹阳之战(一)

吴争也不是盲目尝试,他的作战方略是,先尝试热兵器,如果不成,那么只有狠下心,让五千骑兵进行补刀了。

但这支清军骑兵必须歼灭,这是吴争今日铁下心要干成的事。

让夏完淳顺路诱敌,也是吴争心中没底,希望把来犯清骑削弱一些,增加成算的原因,不得已而为之。

这个时候,吴争的心是悬着的,他明白,镇江城今日如果不收复,那么未来很长时间,都没有今日这么好的机会了。

一旦清廷调集重兵入驻,再想攻镇江城,那就是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庆泰朝底子薄弱,消耗不起。

而镇江城由此将成为清军深入庆泰朝腹心的一根刺,日日夜夜将折磨着明人的心。

……。

临阵易帅,本是兵家大忌。

可对于多尔衮而言,他根本没有将庆泰朝视为同等的对,根本不在意。

事实也确实如此,整个庆泰朝所有兵力加起来,也不过六万,而长江沿岸,已经聚集了十万清军。

军队与军队也不一样,清军那是从关外打到关内的老兵,而明军却是“乌合之众”。

所以,在多尔衮看来,明军突破江防,占领仪真,那不过是偶发事件,不具有代表性和可复制性。

吴三桂、李国翰也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以绝对优势兵力,围歼一支二万人的明军,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只要调集清军合围,仪真的明军要么撤回、要么被全歼。

而“临危受命”的吴三桂,知道自己是打酱油的。

事实上,吴三桂降清的经历,并不是传说中那般为了一个女人。

吴三桂那时也是有野心的,在李自成占领顺天府登基之后,李自成几度招降吴三桂,吴三桂也动过心。

但当时被李自成挟为人质的,可不只是陈圆圆,还有吴家亲人,所以说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那时有些偏颇了,象这样的枭雄,怎会在意一个女人呢,哪怕是再美丽的女人,也不至于让他以江山相换。

事实上,吴三桂当时的处境非常不堪,兵力对内不敌李自成,对外难挡多尔衮。

这种情况下,想要两面作战是肯定不行的,所以,吴三桂必须要选择一方。

可吴三桂有野心,他不甘心屈居别人这下,所以,他想了个驱虎吞狼之计,那就是利用多尔衮这只虎来吞李自成这头狼。

可他的算盘没多尔衮精,所谓你想要人利钱,人要你本钱。

多尔衮一面虚与委蛇,一面下令强行军,一夜之内抵达山海关。

而这时,吴三桂还在与率军亲自前来的李自成三河县敷衍呢。

清军一到,李自成总算是明白自己被吴三桂下套了,于是率军猛攻。

吴三桂打不过啊,事关生死,只能向多尔衮求援。

好嘛,多尔衮正合心意,这就有了吴三桂联合多尔衮在一片石大败李自成之战。

打了这战,正如黄泥巴掉进裤裆时,不是屎也是屎了。

在多尔衮的逼迫下,吴三桂只能易旗改帜,望风转舵,称崇祯帝为“故主”,反复表白自己“矢忠新朝”了。

当然,清廷明面上也没亏待吴三桂,不久就加封吴三桂为平西王。

但吴三桂和其他降官不同,他还拥有一支自己独立统率的军队,在降清之初,仍与南明势力保持着联系。

应天府福王登基,吴三桂甚至还派人私下传信“不忍一矢相加遗”。

因此,清廷对其外示优宠,内存疑忌,并未授之以事权。

除对其严加防范之外,也只是利用他对李自成的仇恨,使其率兵攻击李自成。

李自成主力被平定之后,清廷也就卸磨杀驴了。

吴三桂随即被清廷从前线调回,出镇锦州。

那时锦州需要吴三桂镇守个屁啊?

不过就是将吴三桂部置于清军的腹心,严加看管起来罢了。

对于清廷的这种安排,老谋深算的吴三桂自然了然于心。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提什么“复君父之仇”了,而是安下心来当清廷顺臣了。

所以,这次多尔衮让他去江北打酱油,吴三桂知道,这是多尔衮在考验他对朝廷的忠诚,否则区区南明残余,还须李国翰“辅佐”自己?

虽说吴三桂对清廷一样心中怨恨,可他知道,这是自己获得清廷信任的良机,只有把握住这次机会,自己才有可能脱离清廷的监控,才有机会图谋将来。

所以,吴三桂决定使出混身解数,也要全歼仪真明军。

一到扬州,吴三桂立即调动各路清军,向仪真合围。

……。

吴争判断的没错,从镇江城南下准备收复丹阳的清军骑兵,确实是五千人左右。

夏完淳按吴争交待,以三千人诱敌。

可这时,吴争判断错了,清军根本没有理会夏完淳这支明军。

仅仅派偏师一阵驱赶之后,直接南下了。

夏完淳此时远离丹阳,虽有心向吴争传信,可知道清军骑兵行军速度极快,恐怕自己的信使到达丹阳时,吴争早已接敌了。

于是,牙一咬,会合埋伏的军队,毅然向丹徒方向北上了。

……。

吴争自然早已派斥候四出。

清骑居然全数南下,让吴争本就悬起的心,再提上了一寸。

可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打呗!

但战术进行了一些修改。

原本已经构筑工事,前出的火枪兵被迅速撤回丹阳城内。

埋伏两翼的骑兵也相应后撤,部署于东西城门外藏匿。

也就是说野战肯定是打不成了,那就打一场攻防战。

但攻防战,铁定是全歼不了清军骑兵的。

只有在城墙上顶住,然后派骑兵由两翼包抄合击,这才有可能达到目的。

前提是,正面要顶得住,且给予敌骑以重创,否则,依旧回到野战的老路,需要骑兵与骑兵硬抗。

还别说,重演之下、牛高马大的外籍火枪兵士气高涨。

在他们看来,瘦弱、矮小的东方人,怎么可能挡得住炽热的弹丸呢?

这些外籍兵与三千新兵被安置在城墙上,前后三行,这是吴争借鉴倭国的“三段击”火枪战术。

第四百六十二章 丹阳之战(二)

这恐怕也是吴争对这个时代的火枪战术,唯一的掌握了。

十六门火炮,自始至终,就部署在北城墙上。

居高临下,这是增加射程的不二办法,无论是野战还是攻防战,部署在城墙都是正确的。

万事俱备,只欠北风。

在吴争心神不定之际,清军骑兵终究是来了。

当清军横向黑压压的骑兵线出现在守军士兵眼中时,新兵开始紧张起来。

他们的手在颤抖。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偷偷地瞄向吴争。

吴争也紧张,这次前所未有地一次尝试,从而来坚定自己将三万新兵,编成三万火枪兵的决心。

清军骑兵在离城墙三里地停止前进。

派出一队数十人的斥候骑兵,冲向城门,然后在城门前飞速转向,同时以挽弓向城头上射箭。

数十道箭影带着尖啸声掠过守军士兵的头顶。

虽然没有伤着人,但对新兵心中的震撼,是无与伦比的。

吴争没有动,脸色依旧平静,哪怕是装出来的。

因为这时吴争的一举一动,那都对守军新兵是一种引导。

沉稳,泰山崩而面不改色,是一个将军必须修练的入门涵养。

吴争知道,这数十斥候只是清军的火力侦察。

他们在试探城墙上的反击能力,从而决定从哪个相对薄弱的部位发起攻击。

连续三轮骑射之后,清军斥候见城上没有一丝反应,就返回本阵了。

吴争原本以为,敌军这下应该攻城了吧?

可没有想到的是,远远的,为首的清军将领大手一挥。

清军骑兵由中间慢慢向两侧散开。

从中间居然出现八门马车装载的小炮来。

吴争这下愣住了。

没等吴争回过神,八门小炮开始向城头射击。

幸好发射的是实心弹,如果是开花弹,吴争真不知道,这城墙上的新兵有多少人还有勇气安生待着。

可就算是这样,也有许多新兵惊叫着跳起来。

这让那些第一排的外籍火枪兵翻着白眼鄙视着。

而事实上,这些实心弹最多是对城墙的建筑造成一些损坏,基本对人员没有杀伤力。

这些新兵的惊慌,让隐秘已经没有了意义。

可就在吴争要下令开炮轰击清军火炮位置的时候。

奇怪的事发生了,清军骑兵开始向城门方向移动,并开始加速。

吴争非常不解,清军明白试探出了城墙上有埋伏,为何反而要进攻了。

其实不难理解,在清军看来,未知之事才可怕,而城头有守军埋伏抵抗,反而符合常理了。

从入关以来,清军所向披靡,没有攻不下的城,更多的是明军闻风而溃。

就不用说,五千清军骑兵,要攻下一个墙高不过一丈的小县城了。

或许清军主将还在嗤笑,连几声炮响都听不了的守军,怎么可能挡住我五千骑兵一轮齐射呢。

所谓歪打正着,新兵的惊慌,反而让清军减弱了戒备,由此,吴争没有下令开炮,一心想要引清军近前的战术目的,不经意之间,居然就这么达成了,这怕是天意。

如果清军保持在二百步,不一百五十步以外,火枪兵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但清军此时已经发起总攻,他们一样在抢时间,要攻城,对于骑兵而言,那只有一条路——骑射!

靠近城墙,左右穿插,侧向骑射。

以密集箭矢杀伤城头守军,然后以火炮轰开城门,骑兵再一涌而入。

所以,在发起进攻之时,清军的火炮一直向城头射击,而并不直射城门。

说时慢,那时快。

三里地的骑兵冲锋仅一呼一吸之间。

清军骑兵左右各一路,各成三列冲向城墙,然后在靠近城墙之后,迅速左右向城门方向转向,成左右各三行,侧身向城头上射箭。

密集的箭矢如蝗而至,这箭矢与实心炮弹不同,炮弹是直弹,可箭矢运行是带弧的。

这也是可以压制城墙上弓弩手的原因。

城墙上的新兵开始有了伤亡。

但这不影响明军反击。

因为骑射的箭矢要越过城墙去杀伤士兵,瞄准的点就要高于城墙,否则就被城墙阻挡。

而城垛开口低于城墙最高处,所以城垛往往不是目标,而且这个时候不论是攻城还是守城,射击是不需要瞄准的,往往都是对准一个方向射击,以面进行杀伤。

吴争迅速下令,火炮对准清军火炮位置,火枪开始“三段击”,同时射击。

这是一场屠杀。

甚至超过了吴争的想象。

哪怕是新兵,只要击发,一排弹丸射出,往往无须瞄准,清军骑兵就象是自己撞上去,然后成片的倒下,形成一段间隙。

后续骑兵根本刹不住战马狂奔,刚刚填补上这段间隙,而第二排火枪兵正好击发,已经击发的第一排火枪兵后退装填。

三轮之后,新兵击发越来越顺手,而城下至少已经倒下了数百清军骑兵。

其实清军骑兵的装备不亚于明军骑兵,他们身着皮甲,而皮甲中还有内衬,内衬里面,还有一件丝织背心。

这个时代,丝织品在大明也是极奢侈之物,普通官员都穿不起,可被清廷用来装备军队,可谓下了重注的。

这是为保护骑兵遭受箭创,因为步兵克制骑兵的也只有弓弩最具杀伤力了,骑兵受箭创是平常事,可箭头有倒钩,在疗伤时往往拔箭头会造成第二次创伤。

丝织品密集而坚韧,箭矢往往射不断,一旦中了箭,丝织品会随着箭头陷入体内,这样只要拉着丝织物,就能方便地取出箭头。

这是伤兵可以迅速痊愈,重新投身战场的有效方法。

所以,清军骑兵根本不惧城墙上的箭矢,可今天,他们失算了。

三轮火枪击发,仅仅是呼吸之间,一眨眼的功夫。

近一厘米直径,铅制炽热的弹丸,显然比箭矢的杀伤力大许多。

数百人转眼间倒下,让清军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这个同时,城头十六门火炮齐鸣,清军火炮的所处位置被烟尘覆盖。

而清军将领此时惊慌失措,本能地后退,想脱离城头火炮的射程之外,这一退就是两里地。

第四百六十三章 歼灭清骑

两里地,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撤退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可这一瞬间的功夫,就是城墙上明军火枪又三轮的击发。

清军骑兵虽然已经察觉不对劲,可一时控制不住战马的惯性,加上没有得到主将命令,只能悍不畏死地以既定命令进攻。

也就是说,这顷刻之间,又是数百骑兵倒在城下,这不是最凄惨的。

最凄惨的是,之前倒下的数百清兵,至少有大部分只是伤,而非死,火枪还没有那么大威力弹弹毙命。

后续骑兵因为惯性,是不可能勒马的,于是……不管蹄下是人是马,就这么践踏下去了。

所以,大部分清军,与其说是被明军射杀,不如说是被自己人踩死的。

六轮齐射之后,清军开始慌乱,无数骑兵拨转马头,朝北逃遁,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阵形可言了。

吴争令火枪兵继续击发,同时将边上一个水桶粗的烟花点燃。

此时清军骑兵的伤亡,也就三成左右吧。

也就是说,至少还有三千多清骑。

点燃的烟花随着“嘭”地巨响,在天空中绽放出美丽的焰火。

而这时,藏匿于东西两侧的明军骑兵,依照既定方略,向北迅速突击,形成对逃窜清军的合围。

已经慌乱溃散,失去了阵形的清军,哪怕有些个人再强悍,又怎么抵挡排山倒海而来的阵型冲击呢?

慌乱在瞬间变成溃败,灭亡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战局简直比吴争预想最好的还要顺利。

清军的轻敌,加上对火枪认知的懵懂,还有将领一时失措,是造成清军骑兵覆没的主要原因。

此战,城墙上明军伤亡不足三百,骑兵伤亡数十人。

可取得的战果是硕大的,五千清军骑兵,能辨识的尸体就有三千多具,其余被清军自己践踏成残肢断臂的明军也没兴趣去辩论拼合,清军逃出去的怕是不足一成。

这场出乎意料的完胜,令明军上下士气大振,特别是那些新兵,认为清军不过如此。

在将士一片欢呼声中,吴争没有犹豫,下令北上,收复镇江城。

……。

“求退那知却冒迁,天心人意古难全。

今朝行役还堪笑,下水船为上水船。”

这是宋代诗人吴芾被贬,路过仪真时遇风滞留时所写下的三首诗之一。

江北清军,主要集中在应天府对岸至江都一线,兵力比较集中。

所以,吴三桂一声令下,清军对仪真的合围,也是非常迅速的。

钱家叔侄来之前已经被钱肃乐面授机宜。

对于将会发生的一切,也有了心理准备。

不得不说,钱家人个个都是忠义之人,知道这是次九死一生的送死之战,可叔侄二人依旧从容赴之。

而钱肃乐虽然与吴争素有杯葛,可在大义面前,却是丝毫不失分寸的。

能在明知吴争要将这二万人当作吸引江北清军诱饵的情况下,还让自己的亲弟弟和唯一儿子送上绝路的,恐怕庆泰朝百来朝臣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说到底,吴争确实够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前世小市民该有的“仁”,已经在他身上找不见了。

论起来,名份上,钱翘恭那可是他的大舅子,可就被他一句话,送入了绝境。

“慈不掌兵”四个字,已经时常被他挂在嘴边。

可钱肃乐却很清楚,真要能收复镇江府,这对于庆泰朝来说,就算多折损两倍的兵力,也是值得的。

镇江府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清军一旦在镇江府形成气候,那么应天府就不会有一天好日子过,时时刻刻都在清军的觊觎环伺之下心惊胆颤。

临别之时,钱肃乐让钱翘恭给自己磕了三个响头。

这是让儿子还了十九年养育之恩。

从此无牵无挂,生死两便。

钱翘恭可以不必再顾及孝道,洒一腔热血为朝廷尽忠!

这样的家风,如果能养出一个不忠之人来,那才叫怪事。

既然已知生死,便能泰然处之。

占领仪真之后,钱家叔侄再不忌惮任何,他们直接率兵从周边富人、百姓处掠夺一切用得到的物资,并对仪真小城进行临时加固。

唯一与鞑子有所区别的是,钱肃典以他的将军印,在一张张白条上盖印,声明战后由庆泰朝廷对其进行补偿。

这种事情,如果换在以前,钱家叔侄是打死不为、不敢为之的。

可现在,他们做得非常决绝。

没有办法,王之仁水师支援他们暂时突破清军江防登陆,已经是极限,除了必须携带的军械,明军所带粮草只够三日,自此之后,没有援军,没有补给。

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将血流干,要么降清。

可钱家叔侄能降吗,敢降吗,愿降吗?

人,都是逼出来的。

一支军队,有什么的主将,就是什么样的做为。

主将身先士卒,欲杀身成仁,部下再差也差不了哪去。

三天的紧张备战,仪真这个小小县城,已经成为了一个堡垒。

血战在第四天午后,暴发了。

吴三桂武举人出身,后以父荫为都督指挥。

可以说他的一生,十之七八都是在战场上渡过的。

打仗,对于他来说,如同人每天要喝水一般从容。

不需要特别的筹划,攻这么一个小县城,在他看来就是举手之劳。

既然决定以这二万明军的血来换自己获得清廷的信任,吴三桂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四面包围,水泄不通。

吴三桂下令,四面同时强攻,欲迅速解决仪真战事,为自己去西北单独领军,奠定扎实的基础。

可仅仅半天时间,吴三桂发现他错了。

这支明军,不是他印象中一战即溃的明军。

战况紧急之时,无数人影从城墙上落下,这其中不仅是明军,还有清军。

敢于抱着清兵跃下城墙、同归于尽的明军还是自己印象中的明军吗?

如果仅仅是个例,这不稀奇,就算是再烂的军队,也找得出几个血性之人。

可每面城墙都出现这种决绝的抵抗,这让吴三桂不得不收起了心中的轻狂,他下令罢战,开始想要郑重筹划接下去的攻势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干掉了李国翰

树欲静而风不止。

吴三桂虽为主帅,身边却有一个李国翰在。

李国翰,看这名字象是汉人,没错,他是汉人,可他是铁岭卫清河、汉军镶蓝旗人。

打小起他就没认为自己不是旗人。

铁杆子的汉奸,说的,就是这种人。

他的升迁,来自于他的勇猛作战,作战对象自然是明军。

可以说,他能到今日高位,就是用明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顶子。

他的官位确实比不上吴三桂,明摆着的嘛,一个是王爵,而李国翰只是个固山额真,一等世职昂邦章京(相当于总兵)。

但李国翰是多尔衮心腹。

仅这一条就足够了。

所谓丞相门房三品官,吴三桂一个降臣,能奈他何?

吴三桂的暂时罢战命令,被李国翰强硬驳回。

说来可笑,一个主帅,且是清廷册封的平西王,他的命令仅被一个固山额真驳回,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可事实就是发生了,而吴三桂竟默认了。

当然,李国翰的在旗身份,足以让他在江北清军中享有特别礼遇,不象吴三桂,他的身份被清军嗤之以鼻。

这不奇怪,无论是明还是清,军中向来尊崇强者,对于降将,向来都是蔑视的。

军令如山,这四个字对降将不适用。

固山额真,是清廷军事主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权势与地位很高。

就军队而言,他们有议处用兵事宜,重大战争,诸贝勒常须与八固山额真商议。天聪三年十月,皇太极率军征明时,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古尔泰议定,要求班师,岳托等贝勒赞同汗进取之议,遂“令八固山额真诣两贝勒所定议”,二位贝勒始放弃己议,大军继续前行。

另外,八固山额真有出师行围之权,各率本旗官兵,守汛征战。天聪五年攻打明大凌河时,汗谕八旗固山额真冷格里、达尔汉、色勒、篇古、喀克笃礼、伊尔登、叶臣、和硕图等,分率本旗兵围城之一面或半面。

最后八固山额真辖领本旗官兵,举凡佥丁从征,督责兵士整备军装战马,申严军纪,察验披甲强弱,奏报兵弁征战功过,等等,皆由固山额真督责部下办理。

所以,在清军中,李国翰的话还真比吴三桂的命令来得管用。

李国翰倒不是狂妄,只是他临来时,得多尔衮面授机宜,知道多尔衮要三日之内荡平仪真明军的原因。

所以,暂时罢战,这绝对无法容忍。

吴三桂心中要说不气,那肯定不是真的。

虽说默认了李国翰的作为,但吴三桂由此也不再发声,任由李国翰对各部清军发号施令。

其实吴三桂在经之前半日的攻城,心里已经非常清楚,城中明军悍不畏死,加上城中兵力雄厚,速战速决,根本不可能。

这是他下令暂时罢战的主要原因,在吴三桂的想法中,既然仪真已经被四面合围,只要包围半月一月的,待城中粮草消耗殆尽之后,清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收复仪真,岂不是美事?

可李国翰的强横无状,让吴三桂袖手旁观。

次日凌晨,血战再起。

依旧是四面同时强攻,彪悍的李国翰在北城亲自上阵,身先士卒加入先登。

此战惨烈,不仅是明军,清军一样悍不畏死。

这种血腥的肉搏,就算象吴三桂这样身经百战的宿将都为之动容。

此战一直持续到天色将黑。

四处城门都数度易手,尤以北门为最。

北门清军集中了六架攻城车,明军每以火油焚毁一架,便有另一架补充上前。

李国翰身着重甲,率百名先登,三次登上城墙,可每次都被钱翘恭率机动队逼下城来。

说起来李国翰也是幸运,仪真是个小城,城墙不高,每次被明军逼退,从城墙上直接下来,都被下面清军以软物相接,竟无一丝伤痕。

否则换作是苏州或者是镇江城墙,恐怕早就摔个残废,搞不好就一命呜乎了。

可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的。

所谓事不过三嘛。

已经三次登上城墙的李国翰意犹未尽,打算在收兵之前再攻一次。

这就是他命该绝了。

钱翘恭年轻,脑瓜子灵,他从吴争处听过江阴百姓是如何破解清军重甲兵攻城的。

其实从第二次起,钱翘恭就已经在策划破敌重甲兵之法。

可问题是,江阴百姓破解之法很难复制,要引诱重甲兵仰头露出脖子,这很困难,而且一旦被敌人发现自己的图谋,那就彻底失去了机会。

所以,钱翘恭非常谨慎,要么不击,一击必杀。

成功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天色将暗,李国翰临了还要发动一次进攻,等于给自己挖了个再也跳不起来的坑。

这时的人,大多都有夜盲症,或轻或重罢了。

对于突然出现的光亮,非常敏感。

加上天色将暗,这种突然出现的光这会使人下意识地转头或者仰头去看。

钱翘恭就是抓住这一点,在李国翰再次发动进攻时,点燃了早已备下的烟火。

瞬间绽放的光亮,让清军先登百多人齐齐仰头观望。

而在这一瞬间,交战中的钱翘恭率部同时滚倒在敌人面前,仰面以下刺上,将刀尖扎进了敌人的喉咙,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个简单的滚倒一刺,钱翘恭带着数百人只练了几遍,竟然一招见效。

有近一半的重甲兵,由此倒在血泊中,而李国翰就是其一个。

他是这场攻防战中,清廷折损官位、军职最高的。

一个固山额真死于这场莫名其妙的战斗,这无论是对战争态势还是清朝廷,那都是一种剧烈的震动。

清廷总共就八个固山额真啊。

他的死,同时也使得仪真明军,因此陷入更惨烈的血战。

这是常理,清军必须报复,吴三桂敢阻止吗?

绝对不能,这要是阻止了,他就背上黑锅了,要随江北清军铺天盖地的怒火。

吴三桂虽说因明军杀死了李国翰,重新取得了江北清军的控制权,可吴三桂知道,李国翰的死会让他背上莫须有的罪名,仅一条与明军暗通款曲的猜疑,就能置他于绝境。

第四百六十五章 血战镇江城(一)

ps:感谢书友“无事闲飞”、“凤凰劫”投的月票。

吴三桂必须自证清白,而自证清白最直接的法子,那就是全歼仪真明军。

由此,吴三桂开始全力出手了。

他下令连夜无休止地对仪真城进行猛攻,不死不休!

吴三桂之前就知道这是除围死明军之外,第二个歼灭明军的法子。

如果之前吴三桂尚有一丝未泯的香火之情,那么此时,他已经摒弃“和善”的歼灭明军策略,选择了凶残而简单有效的方法。

拼消耗嘛,毕竟清军数倍于明军。

可这法子对双方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夜晚攻城,双方的伤亡都会增加,可现在吴三桂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只要让他摆脱李国翰战死的阴影,他现在,什么都做得出来。

可就在清军疯狂进攻仪真城的时候,从江心岛传来明军击溃了丹徒守军,占领丹徒的急报。

吴三桂震惊之余,调集二万人连夜登陆江心岛,并下令与江心岛驻防清军会师,急攻丹徒,同时不得不派人向清廷据实奏报战况。

这个军报关系太大了,就算是吴三桂也抗不下。

丹徒是江北清军经江心岛与镇江联系的唯一通道,如果丹徒被占,通道被截断,那么镇江清军就是支孤军。

这恐怕连战前的状态都保不住,镇江城必失。

所以,这个罪责,吴三桂抗不了,也不愿意抗,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的嫡系还在北方待命,自己不过被临时捉差,来打打酱油的,这么重大的干系,自己凭嘛担?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关己屁事?

……。

仪真之战如火如荼。

丹徒更不例外。

江心岛清军虽说不多,但是八千精锐之师。

与吴三桂增派的二万清军会师之后,以铺天盖地辗压之势,扑向丹徒这个小城。

如果说仪真明军还有三天多时间准备防御,那么夏完淳部只有短短的半天。

所以,丹徒之战的明人伤亡,远甚于仪真。

这没有说错,虽说钱家叔侄领二万多明军固守仪真,可他们在整备防御之时,已经遣散了仪真百姓。

这出于两种考虑,一是钱家叔侄已经明白自己此战凶多吉少,而明军也不可能继续向仪真增兵,也就是说不管守不守得了,仪真最后都会被清军占领,无非是拖延江北清军时间长短罢了。清军残暴屠杀已世人皆知,能少死些人总是好的,百姓苦,何必将他们拖累?

二则,仪真已经被清军占领日久,谁能保证城中百姓不会向清军暗通款曲?

所以,遣散百姓,收拢物资,封锁城门,都是必要的。

那么,就算整支明军全部阵亡,伤亡人数也是个定值,不会超过过江明军的总数。

可丹徒却不一样,虽说一直是清军占据着镇江城,可镇江府各县却是在庆泰朝手里,乃至各县官员,那也是明臣。

夏完淳占领失守没几日的丹徒,百姓自然壶浆塞道,欢迎自己的子弟兵。

而夏完淳也没有时间去疏散民众,面对江心岛清军疯狂反扑,直接就封锁了城门,于是这场战役的残酷在于,无数城中百姓在协助明军守城的战斗中伤亡。

没有准确的数字,只是战后,夏完淳重伤,一万建阳卫仅剩一千八百人,而丹徒城中,说家家披孝,十室六、七空,一点都不夸张,可见战斗之惨烈。

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管是仪真,还是丹徒。

在此时吴争的眼中,那就是两颗棋子。

倒不是说吴争的心肠已经狠到六亲不认的境地,而是经历了死里逃生的吴争,明白在这个乱世中的生存法则,仁和善已经不适用了,唯有铁血方能生存。

对别人狠,对自己亦狠。

以五千骑和三千多步兵,就敢想与五千八旗骑兵硬撼,虽说最后确实是成功了,但这种做法,确实够狠。

哪怕在崇祯朝,以数万明军要全歼清一支五千骑兵,那也是鲜有前例的。

当时明军能歼灭一、二千清骑,那就是举朝庆贺的大捷了。

可这还不算狠。

狠的是,吴争在丹阳全歼清骑之后,义无反顾地率部北上,去进攻一个尚有一万多清军精锐的镇江城。

这确实有点疯狂。

这就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博。

赌清军不敢象自己一样,孤注一掷,出城迎战。

有句话说得好,叫光脚不怕穿鞋的。

清军占着镇江城,且已经占据了一年多,那就是穿鞋的,他们需要防守四面,就算集中最大的兵力于一面,他们也得防备城中明人百姓趁机反抗,所以,兵力分散是肯定的。

而吴争如同前去“打劫”,是光脚的,可以无所顾忌地集中一面、一处、一点,进行攻击,只要清军不敢出城迎战,那么就算攻城失利,只要想撤,完全撤得了。

这就是双方的优劣态势。

三场战役,同时进行着。

仪真最先,丹徒其次,镇江城最后。

可战斗结束,却是反向排列。

镇江最早,丹徒其次,而仪真一直持续到战争嘎然而至。

吴争一样打得很辛苦。

三天之中,镇江城南门,被明军十六门火炮轮番施虐。

单就城门,已经换了四次。

最后清军开始拆除北门城门,运至南城安上。

而城墙上,清军的火炮同样也砸毁了明军七门火炮。

说它是砸毁,而不是炸毁,那是因为实心弹不具有爆炸力。

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吴争发现火炮无法洞穿城门,不是城门厚到了难以毁坏的程度,而是在四次城门被明军火炮轰开之后,清军在城门之后,已经垒起了厚厚的沙袋、条石、横梁等等。

这种坚实,哪怕后世的山炮,连着轰上一天,也未必能轰开,这个时代的火炮,都就等于是摆设了。

这下抓耳挠腮,吴争也着实没辙了。

应天府如今是自顾不懈,不可能向镇江增兵,事实上,就算能增,陈子龙等人也不会派兵。因为在他们心里,朝廷安然重于一切,都连派马士英、钱肃乐催促自己援兵应天府,怎么可能再派兵来援自己呢?

第四百六十六章 血战镇江城(二)

如果调夏完淳留在太平府的另外一万建阳卫,那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

事实上,吴争也清楚,不管是仪真还是丹徒,都坚持不到太平府建阳卫来援。

骑虎难下,吴争不得不咬牙下定决心,对城墙发动强攻了。

可吴争的心在滴血,让骑兵下马,充当步兵攻城,这……让吴争想拿头撞地。

从三千新兵中抽调二千人充入攻城队伍。

在离城墙一百五十步构筑火枪阵地,对压制城墙上的弓箭手。

然后留出一千骑机动,这样就算是完成了战前准备。

可这时,外籍火枪手不干了,他们找吴争理论,因为这场战斗的残酷,已经远远超过了吴争之前对他们的承诺——太危险了。

吴争这时好言进行安抚,也不顶用了。

只能再次提高报酬,商谈的结果,外籍兵总算答应仅止足于火枪阵地,如果明军失利,他们将向清军投降。

吴争只能答应,他现在少不得这支火枪队伍的火力掩护。

可外籍兵的闹腾,着实激起了明军士兵的愤慨,要知道,他们一年的饷粮不到这些外籍兵的十分之一。

而最危险的先登攻城,却是自己在做。

这种愤慨其实也是一种力量。

攻城就是在这种仓促的情况下开始了。

吴争终于拿出一直舍不得用的开花弹,以仅剩的九门火炮对城墙下进行了连番轰击。

用吴争当时做战斗动员时的话说,这日子不过了,打不下镇江城,那就各自回家种田养娃、坐视山河沦陷,当亡国奴吧。因为没脸去见仪真、丹徒那三万为自己担当诱饵、阻击的将士亡魂。

除新兵外的这五千将士,堪称吴争的嫡系了,许多人都是从梁湖、平岗山追随吴争的。

他们默默地听着,直到吴争一声令下,成十二纵列向城墙而去。

而前三天拼命争夺的城门,此时已经被明军放弃。

看着明军鱼贯而去的身影,吴争眼中有泪,他明白,这个时候,生死真得就各安天命了。

手握火器,却不得不打一场冷兵器之战,这种不甘心,让吴争无比难受。

顷刻之间,城上守军已经开始阻击。

不断有明军被箭矢射中而倒下,每个身影的扑倒,都让吴争心中一痛,直到痛得麻木。

这还是有开花弹覆盖过城墙的结果,否则,伤亡会更大,这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其实不长,所花时间也不多,可这就是一步生死的距离。

转眼间,明军已经到达城墙,开始立起云梯,士兵奋勇上梯登墙。

可杀戮才刚刚开始,无数的滚石、滚木、火油如雨而下,士兵临死前的惨叫声铺天盖地。

吴争用力地睁着眼睛,强迫着自己不低头。

可眼中的泪水已经簌簌落下。

“开炮!为什么不开炮?为什么不开枪?”吴争嘶吼着。

其实炮声、枪声一直没有停歇,可再密集的炮火也无法彻底荡平城墙上的守军,毕竟人是活的,炮火却是死物,人总有办法活下去。

而九门火炮,确实无法覆盖整个战场,而明军士兵的登城,也让火炮不敢继续射击。

这个午后,无疑是吴争此生最漫长的午后,从头至尾,看着士兵一个个地伤亡,这本身就是一种煎熬。

其实不只是吴争煎熬,清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同样无法预料到这支明军所持利器。

原本的守城器械和兵力,在明军无休止的炮击中损毁大半,连南门城头上部署的四门火炮,也被明军击毁。

更让他们难以承受的是,城下排枪对弓箭手的压制,清军弓箭手伤亡惨重,只是这一切,站在城下的吴争看不到罢了。

清军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战斗依旧再继续着,杀戮也在继续着。

太阳西下,整个战场染成一片昏黄,凝固的血液呈现成暗黑,彰显得刚刚喷洒的鲜血是那么的红。

吴争已经将最后一千骑兵,也派上去了。

原本火枪阵地上的一千新兵也自告奋勇地上去了。

因为如果不是这样,吴争已经组织不起这最后一轮进攻的人数。

吴争已经麻木,就是机械地在指挥着。

见惯了敌人的死亡,这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人这么多数量,成批地死去。

在看到城墙上一个明军士兵抱着敌人的脖子,仰面摔下城墙的时候。

吴争终于承受不住心里的压力,崩溃了,他想大喝一声音“撤”,把军队拉回去,给骑兵留些种子。

可嗓子干涩、嘶哑,竟发不出声来。

而这个时候,城墙上传来一片欢呼声,明军攻下了城墙。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老天总是喜欢折腾人类,总是出其不意地来一场彻底的扭转。

大悲大喜之下,吴争晕厥,象一块木头般栽倒地上,引来一阵身边惊呼。

……。

吴争是真不知道,不是明军战力低下,更不是清军战力强悍。

事实上,城上守军比明军还苦不堪言。

明军开花弹和火枪对清军的杀伤太大了,清军根本没有应对这些利器的办法。

城上清军主将固山额真叶臣几乎抽调了全城兵力,除了东西两门还留有二百兵力做做样子外,北门已经是座空门。

当吴争聚集最后一丝力量,发起最后一次进攻时,那时在城墙上的清军,已经不足二千人。

明军却不知道,他们每次攻上城头时,其实清军都将城墙上的清军尸体拖到城内,用来迷惑明军。

也就是说,明军最后一次进攻时开始,胜利已经注定。

此役,明军伤亡四千五百余人(包括新兵在内),其中阵亡者三千二百余人,一千多伤者,残疾不能重上战场者,超过半数。

伤亡之巨,等于整支骑兵残了。

而清军的伤亡更大,一万多守军,最后崩溃时,被固山额真叶臣从北门逃走时,带走的残部不足千人。

也就是说,有超过一万的清军死在了南门城墙之上。

而这些尸体在之后,被明军在城内发现,佐证了镇江守军主力确实被自己歼灭的事实。

这个时候,将士的嘶吼声响彻全城。

第四百六十八章 战争尾声

只有钱肃乐沉默着,百官猜测钱肃乐这是在避嫌,毕竟他是吴争的泰山嘛。

面对文武群臣异口同声的拥立,殿阶上的朱媺娖从短暂的震惊上回过神来,她突然有了一种惆怅和失落。

这事的始作俑者是她自己,可真正成功了,她却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整个天下,知道吴争真正身份的人不多,可她知道,还是她亲自策划了这一切。

可眼下,她却似乎有些后悔了,吴争不是明室,这个事实困扰着她的心。

更重要的是,她已经醒悟到了这件事的直接后果,那就是吴争将成为她的皇兄,此生……再也无缘!

这对朱媺娖是一种割舍不去的疼痛,她太需要依靠了。

怀着复杂的心情,朱媺娖木然开口道:“兹事体大,须镇国公回京商议之后,再作定夺……马相留下,本宫有事相商。”

郑叔适时尖声呼喊,“退朝!”

在满殿众臣的愕然目光中,朱媺娖离开奉天殿。

群臣确实不解,长平公主原本就时常流露出退位让贤之意,况且她是个女子,哪怕身份尊贵,可毕竟不能传承宗庙社稷,新帝登基,她如果从容相就,那会对她的将来地位有着明显的不同。

这点,傻子都知道,可为何她在百官一片拥护声中,不表态呢?

……。

相对于庆泰朝的纠结,满清朝廷都只有“震荡”二字能形容了。

同样的奉天殿中,所有人哑雀无声。

仪真、丹徒被明军所占,镇江失守,数万清军覆没,其中至少有一万多是八旗精锐,这还不算,八固山额真之一的李国翰竟葬送于此役,另一个固山额真叶臣狼狈逃至江心岛。

八万大军围攻一个小县城,打了八天损兵折将不说,至今未能攻下。

这种劣势,清军在入关之后就从未遇到过,恐怕连想都未曾想过。

可这确确实实地发生了,最重要的是局势依旧在糜烂开来。

此消彼涨嘛,江北十万大军,至今折损已经超过三成,原驻镇江府的清军覆没,这就代表着清廷对江东整片土地失去控制,清军将无法踏上这片土地。

而仪真的明军若继续存在,那么将成为明军北伐的跳板,这就是根钻在心中的刺,如同原本镇江城对于明人同感。

朝臣的意见分为两种,一种是洪承畴为首的怀柔,他刚出顺天府就被急召了回来,这才知道清军在长江两岸皆大败的消息。于是他建议立即结束这原本就不该发生的战争,而仪真、丹徒两役更是需要有人为此负责,矛头直指摄政王多尔衮。

另外一种自然是多尔衮为首的主战派了,仗要到这份上,该丢的脸丢光了,既然如此,那就战到底。多尔衮认为,江心岛还在清军控制之下,朝廷应该迅速向江心岛增兵,从明军手中夺回镇江,并勒令吴三桂迅速歼灭仪真明军。

奇怪的是,这两种声音的附和者都非常多,而且每种声音后面附和的人,满、汉皆有。

这就难办了,声嘶力竭地争论,差点就上演全武行了。

顺天府确实有十多万大军,可这军队能调往江南吗?

这可是维持清廷统治江北的最后依靠,先不说能否压服北方已有异动蒙古各族,就说这十万大军南下,万一再失利呢?

清廷的统治根基就会动摇,这个险冒得不值得。

而与庆泰朝停战,或许损失了些颜面和土地,但至少以长江为界,明军还无力北伐。

只要福建、广州还有西北平定,到时大军班师,再图江东不迟。

明朝已经亡了,区区疥癣之患,何必争一时得失?

最后小皇帝福临终于狠下心来,决定摆脱太后与多尔衮的“魔爪”,全图支持洪承畴,以抗衡多尔衮日渐丰满的羽翼,他当朝下了诏令——和谈!

……。

如果不是吴争率骑兵残部及时东向,赶到丹徒。

恐怕还真见不到夏完淳了。

丹徒之前就被清军攻陷占领,暴发过战争。

城防多处损毁,而夏完淳根本没有时间修缮,就面临清军疯狂的反扑,其困难显而易见。

如果没有城中百姓不畏生死的相助守城,恐怕丹徒已经陷落了。

可就算如此,在吴三桂下令增兵,不惜一切代价收复丹徒之后,不分日夜残酷的战斗,耗尽了明军所有的体力和精力。

当吴争率骑兵从西门进丹徒城,到达北门时,北门已经被清军突破,明军抵抗无力,夏完淳差点就自刎殉国了。

在吴争率骑兵击退入城清兵之后,夏完淳抱着吴争失声痛哭。

一万人哪,至此时,仅二千余人。

望着满城将士、百姓的尸体,吴争也流泪了,他含泪安慰夏完淳道:“战争总是要死人的,今日是他们,明日是你,后日或许就是我了。既然你我有驱逐鞑虏、收复河山之志,就得容忍亲友、同袍的离去……你部做得很好,镇江城已经光复!”

从看到吴争的那一刻,夏完淳已经猜到镇江城光复。

可真的从吴外口中得到证实,夏完淳疯狂地冲上城墙,跪在上面,狂呼起来。

惊得吴争赶紧令人把他拽下来,生怕清军发觉射出冷箭。

随着后续火枪兵的到来,攻丹徒清军开始发觉他们也攻不动了,最关键的是,他们知道了城中有了援兵,而且是骑兵。

三次攻城,无功而返,被明军轻松击退、扔下数百具尸体之后,也已经精疲力竭的清军不得不收敛了攻势。

说来也奇怪,北门已经洞穿,吴争不让修,就这么洞开着,清军反而不再进攻。

次日开始,两军进入僵持状态。

此战打到这个份上,双方其实都已经打不动了。

江北清军方面,已经派不出更多增援了,虽说原本是十万大军,可除去已经折损在镇江、丹阳、丹徒、仪真四地的兵力,还有要对应天府保持威慑,并对明军水师形成压制,再要有重兵包围仪真,还要镇守江心岛,吴三桂手里可用之兵也已经捉襟见肘。

第四百六十九章 同赴黄泉吧!

明军方面,应天府一半兵力派去了仪真,这是支有去无回的军队,剩下廖仲平部动不得,王之仁手中的水师在配合钱家叔侄强行登陆北岸,强攻江心岛一役中伤亡也很大,只能保持防御态势,无力进取了。

夏完淳部折损大半,吴争所部损失七成,合在一处,还不及战前一部人马。

这种情况下,想渡江解救仪真之围,那有些痴人说梦了,能守住丹徒,守住到手的果实已经不错了。

也就是说,仪真……没救了。

不管吴争是不是真的心狠,这个结局已经注定。

……。

望着江对岸仪真方向黑漆漆的夜空,吴争已经笔直地站着近一个时辰了。

将领们远远地站着,不敢上前劝说。

唯有身边夏完淳宽慰道:“仪真虽然陷入合围,但清军未围南边,加上有兴国公水师在江上接应,两位钱将军想要突围,想来还是可以的……。”

真的可以吗?

还真的可以!

仗打到这份上,恐怕连清军都希望仪真明军主动撤退,吴三桂就是这么想的。

收复仪真,击退明军,这种军报,勉强也可以向清廷交待了,再打下去的风险太大,如果明军真孤注一掷聚集所有兵力打一场渡江战役,那江北未必守得住,到时局势糜烂,自己就是背锅之人,这也是吴三桂“围三厥一”没有截断明军退路的战术部署。

与一支必死的军队打一场完全没有必要的消耗战,没有任何意义。

吴三桂所要的,就是收复仪真。

这个时候,为李国翰报仇,已经变得次要了。

吴三桂派人射书信于城头,希望明军撤退,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吴三桂甚至保证,绝不派清军追击,同时也威胁,如果明日太阳升起之时,明军再不撤退,那么将全力一击,不死不休。

……。

仪真城里,钱家叔侄正在喝酒。

十天了,这是他们到仪真第一顿酒,也是他们认为的最后一顿酒。

被合围钱家叔侄,根本得不到城外任何战况信息。

他们只知道,孤军守了仪真十天了。

不管战况如何,守了十天,任务该完成了。

可究竟明军有没有收复镇江,他们不知道,那么多守一天,总也是好的。

总能增加明军收复镇江的成算。

叔侄静静地喝着,可眼中有泪。

这泪有着辛酸,有着愤慨,唯独不缺的……是无悔。

求仁得仁,大丈夫当如厮。

他们的辛酸是明军终究没有增援仪真,愤慨的是吴争一句话,令二万多明军丧生于此。

酒不好,色淡而且混浊,根本不是正宗绍兴黄酒,而是产于嘉善的劣等酒。

钱肃典突然开口道:“钱家有一人死在这,足够了!无论对朝廷还是对你父亲,都可交待……你连夜突围吧。”

钱翘恭笑了,笑得很随意,“叔叔说得对,多死一人,与事无补,你我有一人在此足矣。可论辈份,您是叔叔,论官职,您是主将,哪有叔叔死侄子生,主将亡副将存的道理……叔叔突围才是正理。”

“荒谬!”钱肃典怒道,“既然知道我是叔,我是主将,长者之命,官长军令,你也敢违抗吗?听我的,今夜突围!”

“喝酒。”钱翘恭淡淡地回应着叔叔的愤怒,“出征之前,我已经向父亲磕了三个头,生孝已尽,未尽的便是死忠,此时若我丢下叔叔独自回去,如何面对父亲,如何面对钱家叔伯兄弟?叔叔不必再劝,侄儿绝不会独自离开。”

钱肃典的怒色渐渐散去,苦口婆心地劝道:“可你终究还是个孩子,连亲都成,你父亲就你一个独子,你总得为你父子嗣吧?听叔叔的,回吧。”

“叔叔仅比我年长三岁,也未娶亲,这话我也可以对叔叔讲。”

“胡闹!我死了,还有你父和肃范、肃遴等兄弟在,可你死了,你父膝下就断了香火。”

“生死由命,叔叔不必再劝,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我叔侄死在一起,也是一段佳话。”

钱肃典愣愣地看着钱翘恭,知道劝不了这个表面温和却内心倔强的侄子,无奈摇摇头道:“总是这样,打小就没听过我的话……也罢,既然如此,你我叔侄就同赴黄泉吧!”

说着,与钱翘恭推杯换盏喝了起来。

喝了几碗之后,钱翘恭就推辞道:“叔叔,明日决战,不能再喝了。”

钱肃典带着醉意,摇摇手道:“城中仅存不足四千人,明日之战就是最后一战,无论你我如何抵抗,仪真失守都已成定局,你我无非就是想拖住清军主力,为我军光复镇江多争取一日。既然如此,今日醉与不醉,无关大局……来,既然你我叔侄明日便要同赴黄泉,不如今日喝个痛快,也不枉此生。”

看着叔叔略带醉容的脸,钱翘恭牙一咬道:“叔叔说得对……也罢,今日我陪叔叔一醉方休!”

不知什么时候,钱翘恭已经醉倒,趴在了桌上。

原本早已醉态可掬的钱肃典却抬起头来,推推醉倒的钱翘恭,钱翘恭无意识地手一挥,咂巴着嘴又沉沉睡去。

“出来吧!”钱肃典轻喝道,那样子哪有一丝醉意。

两个人影一闪而出,正是当年追随钱肃乐举义的另外两个弟弟钱肃范、钱肃遴。

“五哥、七哥,拜托了!”

二人拱手应道:“九弟保重!”

……。

一支百人小队从仪真南门悄悄而出。

得到禀报的吴三桂笑了,既然有了第一,自然就会有第二、第三。

他挥挥手,没有下令堵截。

在他看来,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吴三桂是这么想,江心岛的清军却不会这么想。

见有明军撤退,且只有一支小队,哪肯放过?

这支明军三条船驶至江心时,江心岛的清军闻讯之后,出动舰船发起了阻击。

如蝗的火箭漫天飞舞,虽说夜晚火箭准确度不高,但以众击寡,明军三船被拦截甚至沉没,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巧不巧,吴争此时就这么站在江边瞭望着仪真方向。

而夏完淳则在一边宽慰着吴争。

第四百七十章 你就是个刽子手!

吴争、夏完淳二人,几乎同时看见江中火箭发出的光,星星点点。

短暂愕然对视之后,二人突然醒悟到了,这应该是仪真明军正在撤退,遭遇清军追击所致。

来不及联络王之仁水师,不容二话,吴争立即下令增援,夏完淳自然没有反对之理。

三十条船载着千人迅速从江岸出发,冲向江心。

岌岌可危的三条明军船只,正在闪躲向来的火箭,苦苦支撑。

望着越来越近的敌船,钱肃范、钱肃遴苦笑对视,这还不如死在仪真城中呢。

清军哪会预料到南岸明军会迅速出兵增援,加上黑夜船影难辩,被迅速驶来的明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八条战船,被赶来的三十条明军战舰团团包围,无数的火箭从四面八方射向敌船。

顷刻之间,江面上燃起了八团火球。

无数的人影嘶喊着跳入江中。

而此时,明军迅速裹着三条船撤退了。

等清军援军赶到时,明军已经撤回江岸。

清军不肯罢休,不甘心吃这么一个哑巴亏,江心岛清军在一个时辰之中,聚集起三百艘战船,向江面明军这一半压来。

这是一场都不在双方筹划中的战事,对于双方都事发突然。

没有什么准备,就如同一场遭遇战。

当清军火炮船在江心向岸边开炮,其余战船发射火矢向岸边逼近时。

南岸一片寂静,未有一矢一弹射出。

不见抵抗的清军渐渐大胆起来。

原本这只是一场报复战,可到了后来,清军的胃口就大了。

见南岸没有动静,清军开始试探着向岸边靠近。

八条战船泊岸,从上面跃下数百清军,搜索着向纵深前进。

可直至进入二、三里,未见明军踪迹,于是这支清军开始大着胆子点燃火把。

可这个举动,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

顿时连串的火枪击发声响起,密集四射的弹丸,在半柱香的时间内,射倒了这数百清军大部。

与此同时,南岸火炮开始轰鸣,虽说黑夜目标难辩,可战船上星星点点的火光,还是给了明军炮手一些方向,三轮炮击之后,有一艘运气不好的战舰被击中,引发了大火。

这大火照亮了身边数艘战船,由此又是三轮炮击之后,江面上的火光就更多了。

清军一边开炮还击,一边赶紧撤退,直至撤至明军火炮不能及的位置。

南岸幸存的清军拼命地回逃,能回到江心的连两船人都凑不齐。

来不及烧毁另外六条战船,他们就迅速驾船逃往北岸。

这场夜战,就这么结束了。

看着还昏睡不醒的钱翘恭,吴争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可从钱肃范、钱肃遴的口中得知,仪真还有数千将士在面临明日最后一战,吴争的心又揪了起来。

做出一个让他们送死的决定不容易,在咫尺之间,目睹这些将士全体殉国那就更难以心安了。

倒不是吴争虚情假意,而是吴争其实对自己也是这么狠的。

收拾破碎山河,没有想象中那般容易,不死人的事,那是妄想,鞑子不会甘心就戮,任何胜利都得用人命换来。

镇江、丹阳、丹徒三地,阵亡的将士不会比仪真少,这一切都是应当的,刀枪无眼,没有什么可怨天尤人的。

可吴争知道,如果钱翘恭死于这场战役,那他将永远无法面对钱肃乐……还有钱瑾萱。

任何人都可以将钱翘恭送进这场死局,唯独他不能。

可偏偏就是他去做了。

谁让庆泰朝没有多余的军队呢。

钱翘恭醒了,他错愕地看着面前的吴争、钱肃范、钱肃遴,他迅速起身冲向门口,看着已经将亮的天空,钱翘恭疯狂地嘶吼着,往外冲。

钱肃范、钱肃遴拦不住,没有人能拦得住。

吴争拦了,也不能,换来的是钱翘恭使劲全身力气的一拳头。

这一拳让吴争整个左脸肿了三天。

可吴争很“受用”,他认为这是他该得的,甚至希望钱翘恭能多给他两拳。

可显然钱翘恭的注意力不在吴争身上,他要去岸边,他要过江。

吴争、钱肃范、钱肃遴、夏完淳等人追着钱翘恭到了江边。

昨夜被打死的数百清军尸体还没被清理,清军留下的战船还没被收拢。

钱翘恭跳上一条船,大喝道:“来几个人,载我过江。”

钱肃范、钱肃遴冲上去制止,被钱翘恭拳打脚踢招呼。

二人还要再劝,这时吴争开口了,“别拦他,让他去!”

吴争的话让所有人安静下来,除了钱翘恭。

钱翘恭嘶吼道:“吴争,让水手来驾船。”

吴争沉默地一挥手,十几个水手上船。

夏完淳急了,急迈步上前阻拦道:“吴争,这时让他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吴争摇摇头道,“随他去。”

说完,吴争一撩衣襟,竟窜上船去,与钱翘恭相对,然后缓缓坐了在甲板上。

钱翘恭饶是愤怒,也为之一愕。

“你要去,我陪你!”吴争平静地说道。

这下不仅是夏完淳,连钱肃范、钱肃遴也惊慌起来了。

夏完淳急道:“吴争,你也发疯了吗?此去必死无疑!”

吴争平静地说道:“这是我欠二万将士的,得还!丹所有徒军队由你接手。”

夏完淳突然急步冲前,也窜上船去,一屁股坐了下来,就坐在吴争身边,冲着钱翘恭大吼道:“好,我也陪你去。”

钱翘恭发疯般地喝道:“吴争,别逼我!”

吴争摇摇头道:“我不逼你,收复镇江,是忠,与你同去,是义,二万多条人命,我得还,和你无关。”

钱肃范、钱肃遴在船边单膝跪倒,泣喝道:“镇国公三思……翘恭,若镇国公有不测,你将是我朝罪人,你想让九弟白死吗?你想让仪真二万多将士的功劳因你而化为灰烬吗?”

钱翘恭为之一闷,他怔怔地看着吴争,吴争平静对视。

“吴争,你该死!”钱翘恭睁着血红的眼大骂道,“是你,害死了这么多人,你就是个刽子手!”

吴争一脸平静,默默地听着。

</br>

</br>

第四百七十一章 继续和谈

夏完淳却一跃而起,一把拽住钱翘恭的胸襟道:“你可知道,这两日在丹阳、镇江、丹徒三地,我们死了多少人?我一万建阳卫,丹徒一战,就伤亡近七千人。镇国公麾下五千骑兵、三千多新兵,八千多人,如今仅存不足四千人。你倒是可以一死了之,可你有想过吗,在场之人乃至丹徒城中仅存不足七千的将士,就你一人悲伤、心痛吗?”

夏完淳的厉声质问,让钱翘恭脸色由青转红,再转为白。

怔立了半晌之后,他缓缓软倒下来,双膝跪在船头,面对着仪真方向,“咚咚”地磕头,“九叔,侄儿无能……侄儿不能陪你共赴黄泉,也救不了你……。”

所有人闻听,无不落泪。

吴争起身,走到钱翘恭身边道:“还去吗?若不去,我就下船了。我叔死在嘉定时,我不象你这样,我只是觉得,留着这股子血气,多杀几个鞑子才是正事。”

说完,吴争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准备下船。

突然背后传来夏完淳一声惊呼,吴争心里轻轻一叹。

接着后背就挨了重重的一拳,然后一脚,再然后就听到钱翘恭厉声大喝,“吴争,我打死你!”

再然后,吴争就不知道了。

……。

钱肃典没有死,倒不是他临阵降了。

而是洪承畴到了。

其实洪承畴率使团到仪真时,仪真城已经被清军攻破。

经过半天血腥的巷战之后,钱肃典身中一箭,身边仅剩下数十人,被数百清军所围。

各自为战的明军残部散落在大街小巷,已经构不成对清军大的威胁了。

被歼灭,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如果真要杀了钱肃典,其实对清军来说,只是弯弓一箭的事,易如反掌。

庆泰朝也无法追责,毕竟这是两国交战嘛。

可洪承畴坚决地阻止了吴三桂,倒不是因为洪承畴心中留着香火情,象他这样的清廷走狗,哪还会对明军有香火情?

洪承畴只是认为,留钱肃典活着,那就是与庆泰朝谈判非常有利的筹码,甚至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至于清军将士心中的愤怒,这不是他需要考虑的。

洪承畴下令,将城中明军逼向城西角,然后重兵围了起来,然后让吴三桂派使者渡江,向庆泰朝重提停战议和之事。

被围困在城西角的钱肃典清点之后,发现身边明军,仅八百三十一人,几乎人人带伤。

将士们死里逃生庆幸之余,想起殉国的二万同袍,无不落泪,可有一样,他们目光依旧坚定,哪怕钱肃典此时一声令下,他们绝对毫不犹豫地冲出去与鞑子拼命。

……。

吴三桂很惊讶,清廷竟会吃这么一个哑巴亏之后,还想与庆泰朝言和。

要知道,江北清军的伤亡,都庆泰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重要的是镇江城的失守,让清军失去了南下的跳板。

可吴三桂默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身居高位多年,这点政治敏感还是有的。

洪承畴的到来,让他意识到清廷风向开始转变。

或许要改变多尔衮的铁血霹雳手段,改为“怀柔”了。

想想也是,毕竟满清人口不多,想统治这么多汉人,还是必须要依靠汉人。

真要将全天下汉人逼急了,怎么统治?

这与洪承畴之前数次上疏的意见相符,而此时洪承畴出使江南,自然是洪承畴在朝堂上占了上风。

而多尔衮向来与洪承畴不对付,那么可想而知,皇帝是站在洪承畴这边的。

这个想法让吴三桂感觉机会来了,他心中对多尔衮有着强烈的怨恨,如果不是多尔衮出尔反尔,他吴三桂何至如此境地?

之前对多尔衮惟命是从,那是不得已,如今吴三桂决定,向洪承畴靠拢,从而得到小皇帝的青睐,以换得重新单独领兵的权力。

吴三桂专程设宴款待洪承畴。

洪承畴哪会不领会到吴三桂的用意?

可洪承畴知道,朝中降臣们聚集得再多,绳拧得再紧,真正的话语权还得依靠在外领兵的将军,而领兵的将军需要朝堂的代言人,于是双方几乎是一拍即合,皆大欢喜,不要言语,建立攻守同盟,双方心知肚明。

至于清军伤亡和损失,对于二人而言,根本不放在眼里,二人的想法雷同关我屁事?

……。

人的忍耐度其实是很有限的,特别是对庆泰朝那些养尊处优的文臣来说。

毕竟大明亡的速度太快,他们还没有真正尝到什么叫艰苦抗战的滋味。

他们满口的大义,可真正落实到他们身上,那就两说了。

倒不是说庆泰朝文臣想投清,这一点肯定是不会的。

可问题是庆泰朝实力薄弱,这一战从开始到现在,仅打了半个月,可朝廷的消耗已经见底,说国库里跑老鼠,一点儿都不夸张。

三万新军那是全靠陈子龙等人嘴皮子一突噜,“化缘”来的。

朝廷现在连俸禄都发不出来,这种情况很可能要维持到夏粮征上赋税之后。

虽说文臣们一般都家底厚实,可真让他们半来年不领俸禄,那压力还是很大的。

所以,从镇江城光复之后,不少人已经在“呐喊”停战,在他们看来,守住这“半壁江山”那已经是足可泰山封禅的巨大胜利了。

此时清廷出使议和,正好契合了这部分人的心意,可谓一拍即合。

就连一直呐喊光复河山、打过江去的陈子龙也不例外,不过与那些人不同的是,陈子龙是真正感觉到这仗不应该再打下去了,再打下去,不用清军南下,朝廷自己就垮了。

官员俸禄、士兵粮饷、赈济百姓、修缮建筑,哪样不要钱?

先不说这些,就说这一仗打到现在,镇江府光复,仪真那二万多为国捐躯的将士,数万人的抚恤,得多少银子?

想想这些,身为首辅的陈子龙就已经一头官司了。

所谓不当家不知柴木油盐贵,只有不在其位之人,才能在街上激昂狂呼,打过江去。

不仅是陈子龙,张煌言也赞成暂时停战,连不知兄弟、独子生死的钱乐肃都同意停战。

那么内阁五人就有三人同意了,议和,列入了庆泰朝议程。

</br>

</br>

第四百七十二章 朱媺娖提了个条件

闻听朝廷下诏,与清廷停战议和,丹徒明军将士一片激愤。

吴争也感觉心累,但,他能够理解朝廷和内阁诸臣的无奈。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庆泰朝根基太弱了,弱到风一吹就会散架。

所谓九府之地,除去吴争三府,王之仁三府,朝廷真正能掌控赋税的只有三府,而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要让朝廷继续支持与清军来一场大战,那真勉为其难了。

吴争知道这样不对,但如果让自己拱手让出四府赋税,那吴争还真不放心。

这个世道,只有握在自己手中的才是自己的。

授人以柄,这种只有君子做的事,吴争办不到,甚至对于还未决定归属的绍兴府,吴争都决定当仁不让了。

就更不用说另外三府了。

所以吴争能理解朝廷的决定。

在吴争的安抚下,将士们开始平静下来。

可夏完淳与别的将领不同,他有见识有才华,他能一针见血地看清问题本质,他忧虑地看着吴争问道:“这次停战的最后获利者,会是我朝吗?”

是啊,庆泰朝区区十府之地,大半个江苏加上小半个浙江,这样的地盘,与掌握大半个华夏的清廷相比,时间并不站在庆泰朝一边。

大家同时发展,可土地和人口相差太大,怎么比?

吴争对此的解释是,“清廷所说占领的土地和治下人口是我朝十多倍,可其所承担的压力也是我朝的十几倍,乃至更多,因为这片土地上的明人会反抗,清廷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和财力去遏制,同时,虽说清廷所占土地大于我朝,但我朝十府之地商业发达、人口集中,不象北方贫苦。最重要的是,我朝可以做到君臣上下同心,而清廷则需要面对占据半数之多降臣的反正,如此比较下来,孰优孰劣,不言而喻。”

夏完淳被说服,可吴争自己心里却在叹气,庆泰朝真能做到上下同心吗?

这两天一直沉默寡言的钱翘恭却想得不一样,如果和谈,那叔叔或许还有救。

虽然叔叔此时不知生死,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强……能迎回遗体,让他葬于祖坟。

钱翘恭急道:“吴争,带我回应天府,问问我叔和将士们可有生还者?”

吴争默默地看着钱翘恭不语。

原本以钱翘恭的聪明,自然是不会问出这个问题的。

可当局者迷,再聪明的人,关心则乱。

边上夏完淳叹气道:“翘恭,你怎么就不明白,仪真被清军合围日久,若非吴三桂久攻不下,围三撅一,无意拼个你死我活,怕是你也不可能突出来……以令叔的忠勇,他连撤退都不愿意,又怎会……哎。”

夏完淳是不忍心说明白,但他言下之意,钱翘恭又怎会听不明白?

叔叔不肯撤,决意为南岸多牵制清军一日,已经存在死志,怎会落入清军之手?而他不降,清军又怎肯轻易放过他?

如果真是受伤被清军俘虏,那……那还不如殉国来得干净。

是,交换俘虏古来有之,可这交换,得以多少将士的生命换来的战果去交换啊,叔叔又怎会舍得朝廷这样做呢?真如果这样,怕叔叔真活着,也会自尽以明志的。

想到这,钱翘恭热泪盈眶。

吴争突然开口道:“我带你去应天府。”

不仅夏完淳不解,钱翘恭也愣了。

“只要令叔还活着,就算拿我去换,我也绝不推辞!”吴争平静地说道。

……。

就在吴争向夏完淳交待好防务,要出发去应天府的时候。

马士英亲自赶到丹徒,面见吴争。

他的来意非常复杂。

但仅一点,就让吴争万分惊愕。

登基?!

是,吴争与马士英私下早订有目标,终极目标就是登基为帝,可显然,现在是不恰当的。

十府之地的皇帝?

还不如一个巡抚更合适吧?

而当马士英说出另一番话时,吴争立刻断然拒绝!

当日陈子龙在殿上倡议拥立吴争,得到除钱肃乐之外,所有朝臣的一致拥护。

可这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吴争必须为惠宗后裔,也就是说,吴争在登基之前须先认祖归宗。

其实陈子龙不是无的放矢,不管吴争身份真假,只要吴争认祖归宗,姓了朱,那么就算吴争是假的,那又如何?

史上皇帝没有子嗣,过继同宗室子弟继承大位,不是没有。

所以,只要吴争姓了朱,那归入惠宗名下承嗣,也算是“正朔”了。

这同样也是朝臣一致附议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形势紧迫,广州三个皇帝无论是谁成了气候,那就形成了南北相争的必然。

庆泰朝想要占据大义,就得有皇帝,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如何抗衡南面?

这是朝臣一致附议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譬如吴争现在权位已经赏无可赏,譬如吴争手中的实力足以掀翻内阁,另起炉灶等等。

既然势不可挡,不如顺势而为。

至少还能混个拥立之功不是?

可群臣的一致意见,却被监国朱媺娖不置可否的态度,给暂时搁置了。

这不是吴争一口拒绝的原因,而是朱媺娖提出了一个让吴争无法答应的荒诞条件。

当日朱媺娖退朝之后,留下了马士英。

君臣进行了一席开门见山的详谈。

朱媺娖没有隐瞒,将吴争、吴小妹身份对调之事,一五一十地对马士英说了一遍。

然后问道:“马相一直追随镇国公,说来也不是外人,本宫想问问,你以为,此事可行吗?”

饶是马士英见惯了宫廷、朝堂诡异之事,也被朱媺娖的话惊得张大了嘴,久久无法合拢。

朱媺娖的做法何等疯狂、荒谬!

古有狸猫换太子的传说,可如今李代桃僵,绝不让古人。

如此一来,就算大明复兴,怕也不是原来那个大明了,连皇帝都不是朱氏后人了,这天下还叫明吗?

不过屁股决定立场,立场不同,看法就会南辕北辙。

马士英现在的屁股坐在吴争这边,立场自然就不同了。

第四百七十三章 荒诞而令人唏嘘

经过短暂的惊愕,马士英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管它呢,凡是与吴争有益的,那就是与他自己有益的。

这一思路的确定,让马士英决定顺着朱媺娖的想法走,并对方案拾遗补缺。

经过君臣二人仔细的斟酌和商议,马士英由另一个方向,对方案进行了修补。

也正是这,让吴争断然拒绝。

朱媺娖让马士英带话,让吴争在认祖归宗承继大统之后,册封吴小妹,并在宗庙立誓,必须由朱辰妤所出子嗣中遴选太子。

马士英生性贪婪,但他的大半生确实忠于明室,这也不难理解,魏忠贤一个阉宦,都对边军防务不敢懈怠,都知道大厦将倾,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何况马士英也是正经科举出身。

所以,只要不对吴争的切身利益造成威胁,马士英更希望明室的延续,或许这是他心中的一个执念。

当然,他的最初谏言是,由吴争册封吴小妹为皇后,以此来善待宗室后人,也使得此事显得不那么荒谬,当然这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之举。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被马士英一言点醒的朱媺娖立马就想到了条件的后半部份。

那就是日后的太子人选,必须从朱辰妤所出子嗣中选出。

朱媺娖在朝堂之上,听闻群臣一致拥立吴争为帝时,喜忧参半。

这事,她是始作俑者,可真正到了水到渠成之时,她又后悔了。

她觉得愧对父皇、历祖历宗的在天之灵,明室竟在她的手中断送了。

这个想法让她心如刀绞,不得一刻安宁。

也不难理解,她只是一个不满二十的女子,有这患得患失的情绪,人之常情。

所以,在被马士英一语点醒之后,朱媺娖立时就想到了这个补救的措施。

在她看来,只要吴争为帝之后,册封朱辰妤为皇后,立朱辰妤所出为太子,那么血脉在一代之后,又重新会回到宗室。

也就是说,吴争就是个过渡,只是在乱世之中,替明室复兴出力的权宜之举。

朱媺娖知道,吴争一旦登基,此生自己与吴争之间无缘,那么吴小妹就是唯一的选择。

而这一点,也得到了马士英的赞同。

在马士英看来,这确实是个皆大欢喜、共同获益的妙计。

于是,君臣一拍即合,朱媺娖谕令马士英来丹徒,明为犒军,实为试探吴争的意思。

可不想,吴争断然当面厉声喝斥马士英道:“马士英,我收留你,让你居庙堂之高,不是让你来谋算我的。这天下我就算要取,也用不着费这么龌龊心思,大可以真刀真枪,从鞑子手里抢来就是,还需要你等君臣合谋,来算计老子吗?”

马士英是一头雾水,他怎么也想不到吴争对此事的反应这么大。

在他看来,这是桩千载难逢的好事啊,吴争得偿所愿,公主了了一个心结,明室后继有人,多好啊?

可见吴争如此动怒,马士英不得不屈膝跪下请罪。

一个阁臣向人下跪,这种咄咄怪事也就只有这种乱世才能见到了。

吴争此时不避不让,冷冷地看着马士英,直看得马士英冷汗透背,他急忙解释道:“主公,这事马某真无一点私念,只是考虑主公与明室之间共存,仅此而已,望主公明察。”

吴争总算是开口了,“一个谎言,需要一百个谎言去掩盖,而且此事所知之人已经不下十人,你以为瞒得住?”

马士英闻听,霍地抬头道:“那就……杀。”

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吴争被这话气笑了,“杀谁?你吗?”

马士英是真怕了,他吓得簌簌发抖。

“别装了!”吴争厉声道,“这一套,在我面前不好使。”

立竿见影,马士英不抖了,尴尬地回道:“主公是宽仁之人,自然是不会行此阴毒之事。”

吴争被这一句闷得气不打一处来,敢情这老贼是先防患于未然,拿话堵自己呢。

“就算此事瞒得住,你可以知道,一旦认祖归宗之后,我将一生受制于人,朱氏宗亲百万之众,虽说经此乱世,被害者已有八、九成,可就算九成,在各地的朱氏宗亲,也将十万计,到时朱氏宗亲纷纷而至,要求朝廷封赏,占据高位,侵吞国帑,盘剥百姓,这天下还得重演眼下一幕,到时如何应对?”

马士英连连应声道:“主公慧眼如炬、深谋远虑,属下谋事不周,还望主公见谅。”

吴争没好气地喝道:“起来吧,随我回京。”

……。

回到应天府时,清廷使团已经到了。

与上次和谈不同,吴争不在谈判之列。

这次是首辅陈子龙亲自挂帅,副都御史王翊,给事中董志宁为辅与清廷谈判。

让吴争欣慰的是,从洪承畴口中得知,钱肃典还活着,仪真尚有数百将士幸存。

钱翘恭更是钱家、国公府两处来回跑,甚至拖着钱瑾萱一起,恳求吴争务必救回叔叔钱肃典。

吴争应是应了下来,可一时也想不到好办法。

其实包括钱翘恭,所有人都明白,洪承畴一到就明言钱肃典及数百明军都活着,那就是展示手中筹码,庆泰朝如果先提,要接下来,洪承畴就要锤子大开口了。

可真要是以镇江城相挟,庆泰朝答应不答应?若不答应,那就寒了全军将士之心,若答应,那此役阵亡的数万将士在天之灵寒不寒心?

这是举朝上下都非常为难之事。

吴争特意为此事去见了陈子龙。

“敢问首辅,清使团可有提出返还仪真明军之事?”

陈子龙摇摇头道:“他们如何会提?眼下议的,还只是此役的过错方是谁。”

说来也怪,双方之前是有停战协议的,可打了这么一场大规模的战役,牵涉三个方向,四处战场,十几万大军。

而现在,双方坐在一起,却在相互争执,是谁先破坏了停战协议,这倒象是隔壁邻居发生争吵干了一架,然后相互争执是谁先挑衅一样。

让人不禁莞尔失笑。

第四百七十四章 劫富济贫之说

陈子龙发愁道:“据洪承畴讲,清廷已经调集八万精锐从顺天府南下,此时已经到达徐州。”

吴争一惊,遂请陈子龙派人取来地图,看到一半,突然哑然失笑。

陈子龙一怔,问道:“镇国公缘何发笑?”

“首辅可曾证实过徐州有八万清军进驻?”

“证实过,确有大队清军进驻徐州。”

吴争点点头道:“那应该是真事了。”

陈子龙更不解,“那镇国公为何笑?”

看着这个名声在外的大鸿儒,这个文人一飞冲天,成了当朝首辅,可履历不够啊,才能是有可经验不足,被洪承畴摆布于方寸之间。

吴争只能解释道:“徐州至长江一线,最多三日的行军路程,若急行军,两日必至。且通道不下三条,为何清军不南下,而要派使团与我朝谈判停战?”

陈子龙皱眉道:“这不难理解,清廷三个战场同时开战,就算再强悍,兵力也捉襟见肘,与其三面僵持,不如先搁置一方,集中力量平定福建、广东和西北。”

“不错。”吴争点点头道,“可如果易地而处,换作是我,八万清军已经兵至徐州,何不直击应天府,仗打到这份上,我朝军力已经力竭,想来对清廷不是秘密吧?”

陈子龙似有所悟,可依旧摇头道:“这倒未必,本相之前已经在应天府征召三万新军,应天府兵力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虽说镇国公麾下为收复镇江也多有折损,但杭州方向主力还存,清军想以八万援兵南下,恐怕不易吧?”

吴争苦笑,隔行如隔山,此言真不谬。

战争如果真是比兵力多少,那就简单了。

吴争只能解释道:“我在杭州、绍兴两府主力尚在,确实没错,可那是需要应对福建清军突然回击的,且江西、安徽清军对浙东虎视眈眈,不得不防,能抽调的最多不过一万人。而首辅所征新军,守城尚可,野战……说句不客气的,与身经百战的清军精锐交战,那就是枉顾人命。”

陈子龙面色不虞,不过强忍下来,在他看来,毕竟吴争将来登基为帝,总得给他留点面子。

吴争却不管不顾道:“清军之所以至徐州驻足,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他们打不动了,没力气打下去了。”

陈子龙摇头道:“未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清廷再怎么兵力捉襟见肘,那也比我朝有实力。”

吴争真的是有些惊愕了,这些文人一边慷慨激昂地誓言北伐,一边却视清廷为庞然大物不可击败,这截然相反的两种心思、情绪合二为一,让吴争说不出话来。

吴争是真的不明白,这种矛盾的心理,实际上很正常。

吴争不再劝说,也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的说出了来意,“我想把仪真的明军换回来。”

陈子龙慢慢收敛起脸上的情绪,默默地看着吴争。

吴争也注视着他。

好半晌,陈子龙开口道:“你可知道,换回仪真数百幸存者,那得用数万明军将士用生命换来的战果去换?洪承畴正等着我开口呢!”

“我知道。”吴争平静地说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来与首辅商量此事。”

陈子龙突然就暴发了,他激动道:“和我商量有什么用,你该去与洪承畴商量。”

吴争依旧平静,“我和洪承畴商量不着,你是庆泰朝首辅,且主持此次谈判,我不找你,找谁?”

陈子龙激愤道:“知道洪承畴想要什么吗?”

“请首辅赐教。”

“他给出了两条路,一是继续维持停战协议,恢复战前原状。”

吴争嗤声道:“第二条呢?”

“举朝……降。”

吴争愣住了,这天下真有如此不要脸的,知道什么叫自知之明吗?

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竟然想从谈判桌上得到。

而吴争更惊讶的是,象陈子龙这般人物,竟会为了洪承畴不可理喻的要求而纠结。

“首辅就没有想过,这些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吗?”

“本相怎会不知,就算应天府战至仅剩陈某一个人,我也不会答应这种无理要求。”

吴争更奇怪了,“既然首辅有如此决心,直接拒绝洪承畴不就成了,何须烦恼?”

陈子龙怔怔地看着吴争,苦笑道:“你……你糊涂啊。”

吴争是真的不解,自己糊涂啥了?

陈子龙道:“从绍兴府失守,朝廷转进平岗山,再复归应天府,满朝文武百官已经有半年多没有领到俸禄,而应天府百姓重新南冠,正须安抚,之前新征三万新军,还是陈某腆着脸,求助于城中富商、巨贾才筹措了银子……。镇国公啊,不要再打了,再打……不要清军,朝堂就乱了。”

吴争沉默了一会,突然道:“首辅所虑之事,吴争不是没有想过,可正值国难当头,我朝官员自当同心协力,共渡时艰才对。将道理与他们说清楚,想来没有人会因此而心生怨怼。”

陈子龙喟叹道:“陈某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以为世人皆与陈某一样,一心以光复宗庙、收复河山为己任。可真坐上了这个位置,才明白……哎,举步维艰哪。”

吴争蹩眉道:“朝廷真窘迫至此了?”

陈子龙苦笑道:“马士英执掌户部,他是镇国公的人,镇国公不妨问问就是。”

吴争信了,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首辅何不效仿吴争在杭州、苏州之举,向城中富户筹措资金?清廷占了两年应天府,想来投靠清廷的富户绝不会少。”

陈子龙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就象见了鬼似的,“这不是劫掠百姓吗?”

“他们能算是百姓吗?……不过也是,毕竟是京城嘛,吃相不能太难看,这样,以户部名义出凭据,向富商、巨贾暂借银子,等国库有结余之时,再还给他们就是了。”

陈子龙嘴巴张得怕是口水都快滴下来了,他突然发现,面前这个少年或许真不适合登基为帝。

自己一时冲动,在朝堂之上的拥立,怕是有失斟酌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 理念之争

“镇国公可知道,但凡城中富商、巨贾,哪个不是有头有脸、身后背景错综复杂之人物?但凡入主应天府,哪怕是清廷,莫不是向这些人家示好,以求坊间太平、城中秩序井然,你倒好,反其道而行之,若真要按你的意思去办,岂不天下大乱?”

吴争突然明白问题出在哪了。

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自己根深蒂固地认为,这天下的主人是百姓,认为打倒少数既得利益者,解放劳苦大众是真理。

不想这个时代,主人绝不是劳苦大众,而是这批富商巨贾、达官贵胄。

这种理念的差异,怎么可能取得认同一致,再说半天,那也是鸡同鸭讲罢了。

于是吴争不打算再废话,直接道:“既然与清廷谈判,首辅无法取得进展,那就让贤吧。”

陈子龙一愣,“镇国公以为朝中哪位贤达合适?”

陈子龙这是对吴争突然发难措手不及,这问话也是客气客气,不想吴争当仁不让,“我去。”

经过短暂的寂静,陈子龙勃然大怒道:“虽说镇国公位高权重,可这是内阁之事,国公做好自己本份就行,内阁诸事,还无须镇国公插手。”

吴争轻嗤道:“既然首辅有异议,那就静候内阁表决吧。”

说完,转身离去。

背后传来“呯”的瓷器脆响,然后是“恃权自傲”、“肆意狂妄”、“不学无术”等等、等等。

……。

吴争转身就去见了钱肃乐。

除了王之仁在外领兵,内阁四位阁臣,想要三比一,就得说服钱肃乐。

否则最多也是二比二。

见吴争到来,钱府门房连通报都省了,直接引着吴争进去。

不是因为吴争是镇国公,而是吴争是钱家乘龙快婿。

进了中堂,转左侧小巷至内院。

刚跨入苑门,就听见了钱肃乐的声音,“……目无尊长、不识忠义……你还回来作甚?没得辱没了钱家门楣……!”

吴争吃惊地看到,在自己面前嚣张跋扈、对自己施以老拳的钱翘恭此时乖得就象只小白兔,跪在那任由钱肃乐喷着唾沫。

这一幕让吴争汗颜,记忆之中,他对吴老爹可没有这般孝顺过。

这说起来,把父亲从平岗山接至杭州,连说名体己话都没有过。

得,这次回杭州,得好好陪陪老父说说话了。

瞧瞧,吴争就这德性,还没开口呢,自己的思维就拐到不知哪去了,浑然忘记了自己的来意。

钱肃乐背对着苑门,又正在气头上,自然是看不见吴争到来的。

可钱翘恭看到了,见有“救星”到来,自然是挤眉弄眼地示意吴争赶快说话,替他开脱。

吴争能替他开脱?

开玩笑了,丹徒被这厮拳打脚踢,吴争可是记在心里的。

于是,就这么靠在苑门边,嘴角挂着一丝讥笑,看着钱翘恭继续被他父亲“施虐”。

直将钱翘恭气得咬牙切齿。

连在一边劝说父亲饶过兄长的钱瑾萱,都生气了,直瞪着吴争。

从钱肃乐接下来的话中,吴争大概是听明白了钱肃乐生气的原因,那就是钱翘恭不该活着回来。

准确的说,是钱翘恭不该将他叔叔留在仪真,自己独自活着回来。

这样回来,那就是不忠不孝,没有了伦理纲常,辱没了钱家门楣。

大爷的,这话不会是钱肃乐知道自己在身后,故意嚣张给自己听的吧?

吴争当时也是把叔叔留在了嘉定,自己独自回了吴庄,这一幕,与钱翘恭是何等相似?

所谓士可忍孰不可忍,吴争咽不下这口气了,这事自己能怪自己,可不能留别人来怪,哪怕尊长都不行。

干咳一声,吴争走上前去,“钱相在家教子呢?”

这一出声,钱肃乐茫然回头,这才看见吴争。

于是转身拱手,随口敷衍了一声道:“原来是镇国公来了。”

原本,只要吴争说一声,我找钱相有事,那么钱肃乐也就顺势应声,那就请镇国公中堂说话。

这事也就平和过去了。

可吴争刚从陈子龙那得了一肚子闷气,再到钱府被钱肃乐影射了一通,心里有股子气嘛。

上前一步,走到钱翘恭面前,怼道:“瞧瞧,瞧瞧,在丹徒时你哭着喊着要回仪真陪令叔殉国,我就说陪你一起去,你反而怂了……现在明白,不该回来了吧?记住了,下次上战场,千万别活着回来,死在战场上,也算为钱家门楣争光了。”

说完,侧身看向钱肃乐。

原本吴争这是指着和尚骂秃驴,说给钱肃乐听的。

钱肃乐是听到了,起初脸上是一阵红一阵白,可等吴争说完,那就是一片青色了。

他一把抢过本已被钱瑾萱抢去的家法,劈头盖脸地往钱翘恭身上抽去。

这下,吴争惊了,这又是上演哪出啊。

忙与钱瑾萱抢上前去,一个护钱翘恭,一个挡住钱肃乐。

吴争长得高大,钱肃乐身材瘦,被吴争一挡,那就无处可以下手了,总不能往吴争身上招呼吧?

被气得直哆嗦的钱肃乐指着钱翘恭骂道:“你要找死也就罢了,你还怂恿着镇国公一起?你知道你十条命也不值镇国公一根脚趾头……。”

呃,这下吴争总算是明白钱肃乐为何突然发作了。

这祸是自己闯的,吴争连忙解释道:“钱相误会了,这事还真不能怪翘恭兄,与他同去那只是我挟迫他下船的策略。”

钱肃乐听吴争这么一说,其实心里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可他却不肯罢休,父威嘛,酱油瓶倒了,架子得立着。

他依旧指着钱翘恭骂道:“就算如此,这混帐也不该逼迫镇国公,你要赴死悄悄跳江泅水去就罢了,没得让镇国公知晓……你这不是逼着镇国公为难吗?”

吴争越听越不是味,这叫什么事?

连忙直言道:“钱相息怒,吴争有要事相商。”

钱肃乐终于放下手中家法,拂了下袖子,虚手一引道:“那主请镇国公屋里说话。”

说完当先抬脚而去,吴争尾随在后,不经意回头瞄了一眼,只见钱家兄妹正狠狠地瞪着自己。

吴争一阵郁闷,天知道自己做错啥了?

</br>

</br>

第四百七十六章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无须镇国公劳心,钱家人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为国尽忠,乃钱家本份。舍弟没有辱没门楣,求仁得仁,夫复何哉?”

吴争在直言来意之后,就被钱肃乐一语回绝。

吴争更郁闷了,是谁在战前,求自己留他独子一命的?

现在说得这么义正词严,好象倒是自己求着他,救他兄弟命来着。

看着这执拗的老头,吴争还真不敢太挤怼他,于是劝说道:“庆泰朝初立,需要人才,令弟是员忠义双全的将才,正是朝廷急需的,另外仪真数百个经战火锻打过的老兵,也是朝廷急需的老兵,新兵征召简单,可真正能在战场上左右输赢的,还得靠这些人啊,望钱相三思。”

钱肃乐这才松了口,道:“与国事相比,钱肃典一人安危,哪怕是数百将士性命,都不值一提,钱某忝为阁臣,当以社稷为重,岂能因私废公……你真有把握能让洪承畴不提无理要求放人?”

吴争心中腹诽,有把握还找你吗?

可嘴上却应道:“十足把握那是没的,可总有个六七成吧。所谓事在人为,谈谈又无妨!”

钱肃乐正容道:“首辅言之有理,镇国公在外领兵,确实不该插手内阁事务……不过,都是为了社稷,既然镇国公说这些将士与国有益,那总得试试。”

吴争忙不迭地应道:“正该如此,否则朝廷坐视这数百将士生死不顾,岂不寒了将士之心?”

钱肃乐点头道:“此事,钱某应下了。”

“多谢钱相。”吴争起身抱拳,可心中却腹诽,得,事情我来做,救得是你弟弟,却搞得还是我求你,真是老谋深算。

原本吴争就告辞了,不想钱肃乐一抬手拦住吴争道:“钱某心里也有件事,需要与镇国公详谈。”

吴争一愣,只好再次坐下。

“钱相有事不妨直说。”

钱肃乐凝视吴争许久,没有说话。

看得吴争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而这时钱肃乐开口道:“想必马相已经与你说过,当日大朝,首辅率百官欲拥立你登基之事吧?”

吴争点点头道:“是,马士英已经与我说过此事。”

“你打算怎么做?”

“我回绝了。”吴争干脆地回答道。

这下轮到钱肃乐震惊了,“你真无意染指至尊宝座?”

吴争笑了起来,“钱相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钱肃乐受不了吴争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蹩眉道:“事关宗庙社稷,岂容如此轻狂。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吴争收敛起笑意道:“不想当皇帝,这肯定是假话,天下恐怕找不出几个人,不想当皇帝。当皇帝多好啊,一后四妃八夫人……。”

“呃!”看着钱肃乐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吴争不得不止住了胡扯,“吴争不是圣人,也有贪念,可也这十府之地称帝……呵呵,吴争自认没那么厚的脸皮,这个回答,不知能不能令钱相满意?”

钱肃乐看了吴争许久,其实他也看不懂吴争,说他奸,有时的做法堪比圣人,说他忠,这颠覆了钱肃乐对忠臣的认知。

这就是个妖孽,钱肃乐给吴争做了个定义。

对吴争的回答,钱肃乐信了七、八分,他知道吴争没有必要在他面前说谎。

钱肃乐之所以没有在朝堂上附和陈子龙拥立吴争,倒真不是因为是吴争的泰山岳父。

象钱肃乐这种人品的文人,私情根本无法与公义相提并论。

钱肃乐是发现了吴争身份阐述中的一个疑点,准确的说,也称上疑点,只是,有些突兀罢了。

吴争如果真是惠宗后裔,而吴老爹真是世代守护惠宗后裔的忠义之士,那么吴争怎会远离吴庄,而去嘉定?

吴老爹怎会允许吴争身陷险境?

就算吴争离家出走,那吴老爹也该去寻找。

况且再怎么说,以宗室自重,吴争又怎会三番两次,冒性命之忧与清军血战?

要知道,这要是有个不测,惠宗一脉可就是断了香火。

十代人的守护,就没了后续、全功尽弃,这种情形,是不是很难理解?

有这个疑问在胸,钱肃乐这才保持沉默,但毕竟不是圣人,他虽然怀疑,因为没有证据,也就没有和陈子龙等人说起此事。

毕竟有太祖遗诏和传国玉玺的存在,这事还真不是想颠覆就能颠覆的。

钱肃乐现在这么问,存得也是想探探吴争的心思。

可吴争的回答,还真让他无所适从,根本分不清吴争究竟是忠是奸。

吴争答得那就是实话,虽说这实话中是九分真一分假,可往往这种话最能取信于人,连钱肃乐这等阅历之人,也难辩真伪。

“你有这等抱负、胸襟,钱某心感欣慰,至尊之位,该你总会是你的,万事还得讲究个水到渠成……急不得。如今长平公主殿下监国、内阁一心图治,我朝有了复兴之迹象,还望你看在天下生灵的份上,不可操之过急。”

吴争算是听明白了,钱肃乐对自己的防范犹存,所以笑道:“钱相放心,真有一日,马跃长城,想来天下无人可阻拦我入主奉天殿,我还未及冠,不急。”

钱肃乐突然起身,郑重向吴争长揖道:“若真如镇国公所言,我朝能复归顺天府,钱某当在承天门外,匍匐倒履,以迎尊驾。”

吴争一愣,遂回礼道:“钱相今日之诺,吴争绝不敢忘。”

“去吧。”钱肃乐挥挥手道。

吴争微微一顿首,转身离去。

当吴争跨出门槛时,背后传来钱肃乐的声音,“只不知你欲如何安置小女瑾萱?”

吴争站住脚,没有回头,想了想道:“岳丈但请放心,吴争无意悔婚。”

一声叹息之后,钱肃乐悠悠道:“能如此就好,也不枉这傻丫头的一片痴心。”

吴争有些意外,这个刚正不阿的倔强老头。

终究在不经意时流露在心底最终柔软的一面。

想到钱翘恭出征之前,钱肃乐也为儿子,向自己求过情。

吴争心中默默念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第四百七十七章 肯定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那个

毫无悬念。

有了三个阁臣支持的吴争,顺利取代了陈子龙,成为与清廷谈判的主使。

陈子龙虽然愤怒,奈何一时找不到反击点,也只能默认。

不过坊间传言,镇国公吴争欲以镇江、丹徒与清军交换仪真残部。

一时间,朝野物议纷纷。

有激进之学子、生员聚集于正阳门外静坐请愿。

让吴争非常被动,甚至不敢从镇国公府大门进出。

这种舆论的压力,确实非常棘手,特别是对吴争在江南明人心中如同战神,浑身都闪着光的形象,是一种玷污。

正常情况下,吴争该上疏自请卸去此差事,以避嫌自证清白。

可吴争什么性格?

谈判在第三天继续展开,这已经是明清之间的第三轮谈判。

当吴争带着张煌言、王翊、董志宁三人出现在洪承畴等人面前时,着实让洪承畴一惊。

这是二人第三次见面了,而前两次,一次是洪承畴狼狈而逃,一次就是明清之间第一次停战协议的签署。

那两次,洪承畴不但没占到便宜,还在谈判时落了下风。

洪承畴确实有些怵吴争,不是因为吴争逢战必胜,而是怵吴争不按常理出牌,他身上没有一丝读书人的“气节”,准确的说,那就是不讲理。

洪承畴自恃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最不怕与人讲理,当然也就最怕人不讲理,特别是有实力的人不讲理。

所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在洪承畴眼中,吴争就是那个不讲理之“兵”。

果然,没有让洪承畴失望。

吴争方一露面,就笑着冲洪承畴拱手道:“洪大学士,咱们可是老熟人了,一年多没见,怎么没见你老啊,我还想着你该赋闲在家贻养天年了,没想到这次谈判又是你,……也罢,轻车熟路,咱们长话短说呗?”

洪承畴当然是陪笑拱手道:“洪某也不曾想到,两年前还是个黄口孺子,今日竟成了堂堂国公,看来庆泰朝无人啊……啊,洪某没别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得,既然镇国公要长话短说,悉听尊便!”

话中带刀,与这等人耍嘴皮子,吴争直接就落了下风。

吴争身边张煌言大怒,霍地起身打算争论,被吴争一把拽住,“你说你,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象个小孩似的沉不住气。”

整个应天府,怕也只有吴争能这么与张煌言说话了,要知道,现在的张煌言那可是阁臣之一,庆泰朝的都御史。

洪承畴微笑着,想看二人起争执。

可令他失望的是,张煌言根本没有对吴争的这番话有任何反应,而是选择了依言坐下。

洪承畴有些吃惊了,吴争领兵在外,有战功不假,可要说能让张煌言如此服气,就太不合大明朝文武官员之间的惯例了。

就在洪承畴心中惊愕之时,吴争继续对张煌言道:“人家远来是客,虽说是恶客,但终究是客,瞧瞧人家一大把年纪,且做了罄竹难书、天怒人怨诸多恶事,说不定被你一气之下,有个好歹,不知道的还说我朝不懂待客之道呢……呃,洪大学士别见怪,吴争也是实话实说。既然是熟人,那就不多寒喧了,直接谈停战之事吧。”

洪承畴本来都想好反击了,偏偏吴争转换了话题,只好生生将话憋了回去。

闷声道:“那就谈吧。此次双方交战,缘于庆泰朝无故毁约,派出水师援助福建。致使双方在长江一线发生战争,无数生灵涂炭。故责任在你方,我朝上体天心,不忍目睹江南变成一片废墟,故同意与你方重新签署停战协议,但你方须撤出镇江城,并对我朝因此战造成的伤亡进行赔偿。”

庆泰朝一方出席官员无不怒容满面,所有的眼睛都看向吴争,他们希望这个少年国公,在谈判桌上也能象在战场上,给清廷雷霆一击。

吴争脸色平静,端起茶盏嗞了一口,然后就闭上了眼睛,清廷怕是有了证据,毕竟前去福建的人数太多,这事明着抵赖反倒落了下乘。

那边庆泰朝官员面面相觑,清廷那方也莫名其妙,还以为吴争在思考怎么应对洪承畴的话。

可半晌过去,吴争象是睡着了一般,就差点打呼噜了。

清廷官员窃窃私语起来,副使陈洪范凑向洪承畴嘀咕了两句之后,洪承畴沉声道:“镇国公莫要欺人太甚!要知道,我朝八万精锐已经兵至徐州,但凡谈判不成,随时便可南下。”

连张煌言都觉得有些过份了,伸手指捅了捅吴争的腰。

吴争总算是睁开眼睛了,他抬手擦拭了一下本就不存在的口水,歉然笑道:“抱歉,抱歉,连续征战,从丹阳到镇江,再到丹徒,两天打了三场大战,身体疲乏在是情理之中,还望诸位体恤。好在不负朝廷重托,百姓期盼,歼灭了……唔,我算算,丹阳五千骑兵,镇江一万多人,具体数字还真没统计过,但有一点,镇江清军守将固山额真叶臣逃跑时,仅带走不足千人,丹徒之战,我朝建阳卫一万人生生挡住了二万多清军的反扑,虽说建阳卫伤亡不小,可江心岛清军的折损,以惨重二字形容,怕是一点都不为过。至于仪真嘛,我是没有亲见,就无法判断输赢了,只是听说,清廷临阵换帅,以吴三桂替代郑亲王济尔哈朗,率江北六万清军攻仪真十日毫无进展……我就纳闷了,就算徐州有八万清军,那又能如何?”

没等清方官员出言相怼,吴争一抬手,作住口势,然后回头问张煌言道:“玄著兄见过人打架吗?”

张煌言正听得解气,骤闻吴争问话,只是不知道吴争用意,于是点点头应道:“倒是见过几次。”

“那玄著兄可知道,打架完了之后,哭着喊着要赔偿是哪个吗?”

“……。”张煌言有些忍俊不禁。

吴争斜眼看着洪承畴,自问自答道:“肯定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那个。”

这话引得庆泰朝官员哄然大笑。

第四百七十八章 太不要脸了

洪承畴等清廷官员脸色铁青,陈洪范愤怒地一拍案台,厉声道:“尔敢羞辱我朝,当知我朝铁骑三日便可兵临应天府城下?”

吴争施施然问道:“敢问你是哪位?”

“大清都督同知、总兵官陈洪范。”

吴争昨晚是做过功课的。

这个陈洪范那可是彻头彻尾的大汉奸,世人称之为“活秦桧”。

万历年间中的武举,因善于钻营,短短六年,就从游击一直升至居庸关总兵。

崇祯初,任南京右都督府佥事,提督大教场。

次年就转任右都督,镇守浙江。

崇祯五年,孔有德在山东叛乱,陈洪范领兵参与平叛,因平叛有功加封为太子少师。

崇祯十年,朝鲜告急,陈洪范挂平虏将军印,领兵救援,当时清军攻皮岛,陈洪范闻风而逃,至广鹿岛,因此被革职。

之后,陈洪范开始结交阉党,得到重新任用,投身到熊文灿麾下,从此郁郁不得志。

直到清军入关,大明亡国,时任靖南伯、京营副总兵的黄得功邀约他勤王,陈洪范一口拒绝。

之后,福王在南京即位,建立弘光朝。

他就投了弘光朝,重觅老路,与阉党攀上了关系,最后在时任首辅马士英的举荐下,提督沿海五镇水师。

就为了这点,吴争昨夜踹了马士英好几脚。

当时弘光朝不思图变,依旧贯彻“联虏平寇”的国策,也就是勾结清军讨伐农民起义军,典型的“宁予外寇不予家奴”思想。

那么派出使团同清廷和谈就成了当务之急。

陈洪范来劲了,他打仗不行,钻营却有一套,他自告奋勇,向弘光帝奏请北使,弘光帝加其太子太傅衔,命来京陛见。

由此,左懋第、马绍愉、陈洪范组成了北向使团,出使顺天府。

使团由南京出发,携带“大明皇帝致书北国可汗”的御书、赐“蓟国公”吴三桂等人的诰敕,白银十万两、黄金一千两、绸缎一万匹。

至顺天府后,前往谒陵,祭告先帝,并通谢清王,并酬谢剿寇文武劳勋。

可笑的是,那时的吴三桂早已降了满清。

弘光派陈洪范为北使重臣,本意是考虑到他久历戎行,同吴三桂等人有交情,便于联络,却没有料到陈洪范的主动请行包藏祸心。

清廷派出已降清的明朝参将唐虞时之子唐起龙勾连陈洪范。

双方自然一拍即合,很快陈洪范就成了弘光北使团中的清方奸细。

由此,清廷态度强硬,毫无和谈之意,倒是把所带金银绸缎全部留下,派兵三百名押送使团即刻离京南返。

使团至天津时,陈洪范密信一封,声称自愿率兵归顺,并为清廷招徕南中诸将。请求多尔衮羁押使团左懋第、马绍愉二人。

多尔衮得报大喜,立即派人带兵在沧州拦住使团,将左、马二人拘回北京,同时亲笔书信一封传给陈洪范,许诺“加意筹画,成功之日,以世爵酎之”。

如此,使团只有陈洪范南返。而陈洪范其实已经是清廷安插在明廷内部最大的内奸。

被多尔衮擒至顺天府的马绍愉,降了。

而左懋第面对清廷多次劝降,依旧坚贞不屈,被清廷所杀。

到了这份上,傻子都知道,弘光朝的末日不远了。

堂堂弘光朝太子太傅成了内奸,对清廷而言,弘光朝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无论是民生政令还是军事布防,知道得比明人还清楚。

不过陈洪范“志大才疏”、“眼高手底”,他想为清廷献上一份大礼,为自己晋身做准备。

他在回应天府,途经时任兴平伯高杰镇守的徐州时,想劝降高杰。

声称二刘已有心归附清廷,劝高杰识时务者为俊杰。

不想高杰早看不惯陈洪范的言行,直接怼道:“清廷想要徐州、泗州也行,你去转告清廷,让他们拿顺天府来换。”

话不投机半句多,见高杰不是同道中人,陈洪范使出一招“痼疾发作”的老套路,借中风逃遁而去。

可陈洪范不甘心啊,一回到应天府,就大肆散布“和平”气氛,麻痹弘光君臣;一面向弘光帝密奏,黄得功、刘良佐暗通鞑虏。

时日久了,陈洪范嘴脸世人皆知,弘光帝顾及旧情和颜面,加上没有确凿证据,所以没有治罪陈洪范,只将他打发出京,回原籍自省。

可陈洪范还不收敛,回乡之后还特地写了一篇名为《北使纪略》的文章,恬不知耻地宣扬自己如何效忠于明廷,可背后却到处散布清军势大难敌,劝人及早投降,被当地人称为“活秦桧”。

之后清军南下,应天府陷落,黄得功兵败自杀,弘光帝被俘。六月,潞王朱常淓在杭州被拥戴监国。

朱常淓眼大如盲、病急乱投医,竟然重新启用陈洪范这个“和平使者”去同清军讲和。

“活秦桧”陈洪范这次又乘坐悬挂着“奉使清朝”旗帜的船只,去同清方密商卖国事宜了。果然,与当时清军主将博洛勾结妥当之后,陈洪范回到杭州,同兵部尚书张秉贞一道劝朱常淓投降。

朱常淓本就是贪生怕死之人,在陈洪范、张秉贞一唱一和之下,决定奉表献城降清。

清军不费吹灰之力占领杭州,陈洪范此时完成了他的使命,正式撕下面具降清。

好在清廷居然也没亏待他,想来也正常,陈洪范不象吴三桂,他打仗没本事,也就关于苟且钻营,放在哪也不会危及到清廷的统治。

于是,弘光朝曾经的太子太傅摇身一变,成了满清都督同知总兵官,出现在了这场谈判席上。

依吴争的心性,能这么便宜放过他吗?

“哟……恕吴争眼拙,竟不知是陈大人当面,早年拜读陈大人的大作,陈大人文笔,令吴争叹为观之。”

吴争不仅“不要脸的奉承”,还起身拱手向着陈洪范的方向走去。

这份无耻和肉麻,直让庆泰朝众人一个个举手掩面,脸色涨红欲滴。

第四百七十九章 打残活秦桧

张煌言也震惊了,他是真以为吴争不知道陈洪范的往日行为,中间有了误会。

那边洪承畴也震惊了,这是要唱哪出?

这陈洪范只是武举出身,虽说也认得些字,可与吴争口中的什么“大作”、“文笔”有半毛钱关系吗?

洪承畴虽意识到吴争此举肯定有诈,但洪承畴一来没有发现有何异状,二来本身也看不起陈洪范,与陈洪范为伍,洪承畴嫌弃得很。

所以,洪承畴没有立时出言,只是在一边静观其变,在他看来,大庭广众的,吴争还能耍出什么阴谋来?就算耍阴谋,又如何能逃得出自己法眼?

陈洪范这草包却被吴争“前倨后恭”的神态所迷惑了,这厮听说自己“大作”被吴争“拜读”,早已心花怒放,浑然不知自己是谁了。

要知道,吴争可是庆泰朝权臣、镇国公,据说还是明室后裔,当着双方鸿儒的面,这份夸赞何等荣耀,这要是传至天下,那自己可就是才名满天下了。

顿时,陈洪范喜笑颜开,哪还有方才厉声喝斥的模样。

连连拱手回礼,陈洪范直向吴争迎上,口中“谦虚”道:“镇国公谬赞了,陈某一介武夫,贱作不值当镇国公拜读……呃,敢问镇国公,读过陈某哪作啊?”

敢情,这厮还真把自己当作大鸿儒了。

吴争依旧笑容亲切往前走,回道:“咦……陈大人何必如何谦逊,吴争读的自然是陈大人成名之作。”

“成名之作?”陈洪范有些疑惑,自己有成名之作吗?

就在这时,吴争童叟无害地笑道:“陈大人那篇北使纪略》啊,吴争拜读之后,以为那叫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旷古烁今啊!”

片刻的沉寂之后,满堂发出暴笑声。

连同身为清廷主使的洪承畴也不禁莞尔,抿着嘴,强忍着笑,嘴角胡须乱抖,那叫一个吃力。

北使纪略》本身没有问题,最多也就是篇流水帐罢了。

可其中的意思,那就呵呵了。

陈洪范就算再傻,那也不至于傻到还没发觉吴争的用意。

江南之地,甚至是顺天府,谁人不知“活秦桧”大名?谁人不知北使纪略》的无耻和荒诞?

谁人不知陈洪范迎风臭十里的腌臜?

陈洪范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他双指一骈,指着越来越近的吴争,厉吼道:“竖子欺我太甚……我与你拼了!”

说完,直冲着吴争扑去。

陈洪范冲得太突然,“很显然”吴争猝不及防,依旧保持着拱手前行的姿势,只是下意识中为了“应变”,放下了拱着的手,“正好”被陈洪范当胸击中一拳。

吴争踉跄后退两步,口中一边呼痛,一边惊问道:“陈大人,这是为何?”

这不问还好,陈洪范得了一次手,气实际也消了一半了。

被这么一提醒,陈洪范再次挥动手臂冲了上去。

无论是庆泰朝这边,还是清廷那边,这时坐着的几乎都惊呼着站了起来,可他们基本上都是文臣,讲理有一拼,干架就……咳,不擅长了。

而屋外双方值守的卫兵,聚闻争端声起,刚刚才起反应,连屋门都未来得及推开。

到了这时,一直扮猪吃老虎的吴争,终于展露出“狰狞”,迎上去当着两朝官员的脸,生生上演了一出全武行。

陈洪范本是武举出身,打架的本事自然还是有的。

只是从万历年中举至今,那已过去三十年,加上中举之后,只顾着钻营,哪打过一场仗?

况且年已近老,降清之后赋闲差,养尊处优,体能已经下降到了极点。

所谓拳怕少壮,棍怕老郎。

干架,那是个体力活。

而吴争不同,从十四岁离家追随叔叔从军,日日勤学苦练,而嘉定之变后,吴争更几乎没有停歇过战斗,可谓是一月一小仗,三月一大仗。

这体能几乎就保持在巅峰状态。

好嘛,吃了陈洪范第一拳,其实对吴争来说,就象是挠痒痒一般。此时诱得陈洪范再一次冲来,吴争就掌控着这架的主动权,如暴风骤雨般的反击开始了。

将陈洪范掀翻在地上,跨上去骑在陈洪范胸腹之间,左手卡住陈洪范的脖子,右手抡圆了膀子,那叫一顿猛捶,拳拳往陈洪范的脸上招呼,每一拳落下,都会从陈洪范的鼻子、口中溅出血来。

这么说吧,吴争直打的自己手指感觉生疼,双方卫兵冲进来,拉开二人时,陈洪范的脸已经血肉模糊,看不清本来的样子了。

人都是已经休克,出得气多,进得气少。

说到底,吴争终究是留了份劲,否则,这时陈洪范早该没气了。

毕竟人家是“客”嘛,又是双方谈判,总得顾及朝廷颜面不是?

打残而不打死,这就是吴争早已想好的,自卫还击,太过火了授人以柄嘛。

看着没了知觉,被抬出去诊治的陈洪范,吴争嘴角泛起一丝讥笑。

在场人都是聪明人,到了这份上,如果还有一人不明白吴争这番言行的用意,那就该是头猪了。

洪承畴脸色铁青,沉声道:“镇国公好心思!”

吴争喘着气道:“洪大学士谬赞了,诸位都看见了,是陈大人先发难,吴争已经挨了一拳,他尚不收手,吴争自卫乃迫不得已而为之。”

“可你下手太狠!”

吴争这时已经喘匀了气,冷冷回道:“狠吗?如果吴争真如洪大学士所言地么狠,陈洪范此刻就该是个死人。”

这话引得洪承畴怒火中烧,他厉声道:“两国交战,不杀来使,你堂堂庆泰朝镇国公,竟如此枉为……也罢,洪某这就回京禀明我皇,令徐州大军顷刻南下。”

说完,拂袖而去。

这时,庆泰朝这边徐孚远、宋征舆等人脸色大变,赶上前几步挽留道:“洪大学士且慢,今日之事乃事出有因,不可为了此事,坏了两朝和谈之大事,还请洪大学士三思。”

洪承畴站是站住了,可没有转身,就这么站着不动。

张煌言轻声一叹,上前轻声劝吴争道:“吴争啊,国事为重!”

第四百八十章 解不解气?

ps:感谢书友“闲人一个013”的打赏。

洪承畴真想拂袖而去吗?

这事恐怕只有天知道。

原本只要吴争服个软,不,服软肯定是过份了,吴争也不可能服软,真要是准备服软,打残陈洪范做什么?

其实只要吴争给洪承畴一个台阶下,圆了他的颜面,双方还是可以坐下来继续谈判的。

恐怕也只有陈洪范自己把自己太当回事,真说起来,就算吴争把他捶死当场,怕是清廷该谈还得继续谈,死这么一个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降臣,那就和死只畜牲没什么两样。

可吴争这时不但没有出言挽留洪承畴,反而转身走回原来的座位,嗞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这才施施然开口道:“爱走不走,爱谈不谈,洪大学士口中的八万清军,在我军眼中,不过八万头任人宰割的猪罢了。洪大学士想走尽管走……请便,不送!”

到了这时,洪承畴就算有再厚的脸皮,怕也是待不住了,况且还关乎清廷颜面。

洪承畴转身怒喝道:“竖子可憎!”

然后指着张煌言等明臣道:“尔等不知死活的蠢物,等着朽布裹尸吧!”

说完,率清使团官员,顿足而去。

庆泰朝官员面露异色,怔怔地看了一回吴争,可他们无人敢当面指责吴争,一个个叹息一声,默默离开了。

屋里转眼间,就只剩下吴争和张煌言。

张煌言拽过一张椅子,慢慢坐在吴争的正对面。

“这是何苦呢?”张煌言轻声道,“朝廷财力窘迫,你想必是知道的,而你刚征召了三万新军,怕是也已经囊中羞涩了吧?这仗打下去,怕是反而遂了清廷心愿啊。”

吴争嘿嘿笑道:“玄著兄,呵呵……你就说解不解气吧?”

张煌言怒目而视,瞪了吴争许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立刻收敛起笑容,正容道:“如果只是一介布衣,煌言当为兄弟今日之举击掌以贺,可身居其位,当谋其政,切不可率性而为。洪承畴此时负气而去,真要就这么离开应天府回去了,大战不日而至,我朝便是困兽犹斗,毫无胜算。”

吴争慢慢收敛起笑意,“玄著兄也认为我朝无胜算?”

张煌言皱眉道:“官无俸禄,兵无军械、粮饷,力不如人,以何胜?”

吴争没有说话,起身来回走了几步,站在张煌言对面,“我知道,庆泰朝做不到武不怕死,文不贪财。可要说仅因为没有了俸禄、粮饷,就打不赢,吴争不敢苟同,至少到目前,将士们还是吃得饱的,只要没被饿死,那就有希望。我之前向陈首辅提了个建议,可惜他不认同。”

“什么建议?”

“劫富济贫!”

张煌言愕然,如同象陈子龙一样,似乎是看到了一只怪物一般。

吴争一看张煌言的表情,知道自己又被当成了怪物,摇摇头道:“看来玄著兄也不赞成我这么做,可我在杭州就是这么干的,至少到现在,杭州及周边各府,也没拿我怎么样,百姓甚至还在为我加征商税,减少农税而欢呼。”

张煌言苦笑着摇摇头道:“你啊……你啊,都道你是我朝战神、天纵奇才,可你……你真以为你在杭州干得这些事是条正路?”

吴争摇摇头道:“虽说劫富济贫不是正路,可如果与目前形势相比,与其沦丧或者屈服,不如冒险行之,两害相权取其轻,面对两大阶层利益的取舍,我更愿意站在贫苦百姓这面。”

张煌言喟叹道:“说实话……我更希望你反其道而行。”

吴争惊讶,“你的意思,我不该向富人筹资,而该向百姓加赋?”

张煌言道:“你说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富人代表什么,你应该清楚,如果你真心怀大志,就该对这些人怀柔,要知道,没有了他们的支持……就算你能登基,怕也是黄梁一梦!你不知道,他们哪一家背后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大明朝哪一个富商、巨贾身后没有达官贵胄的支持?

不说别的,就说他们相互联姻,就足以串连成一团,真要得罪狠了,怕是他们会群起而攻之。你在杭州这么做了,不是因为他们不想反对,而是你运气好,得到了江南莫家的支持,他们不敢、也做不到与你、莫家两面为敌,否则,就凭你的做为,怕所有政令都会遭到抵触,你能杀光天下富人吗?你能让那些大字不识的百姓为官吗?但凡你让一个士子为官,这些士子背后就站着那些富人,到时你又该如何应对?”

吴争愕然,好半晌,向张煌言拱手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吴争受教了!”

张煌言松了口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不想吴争摇摇头道:“知错能改自然是没错的,可改的方向却有待斟酌。”

张煌言悚然一惊,急问道:“难道你还想再错下去?吴争,我也赞同你劫富济贫的观点,可现实它是行不通的。天下钱财、人才皆掌握在那些人手里,百姓在他们眼中与畜牧无异,真要与他们相抗衡,至少也该等到你羽翼丰满之时,而不是现在!”

吴争长揖道:“玄著兄拳拳关爱之心,吴争铭记于心。只是如果按玄著兄的意思,就算光复河山、重建大明之后,又能如何?朝廷还是那个朝廷,贪渎、腐败、武怕死、文贪财,无非是延了大明朝一口气罢了,不久之后,又会陷入另一个轮回。与其这样,不如拼死一搏,推倒重来。或许还可以真正重建大明,那就是两年前,我在张公宅中说起的汉明,汉人的大明。”

张煌言忧郁地看着吴争道:“你这是要与天下人为敌啊!”

“如果你说的天下人,指得就是那些富商巨贾、达官贵胄,那就算是了。可我不认为,这天下人,不仅仅是这些人,而该是天下所有汉人。玄著兄可曾想过,为何张献忠、李自成等揭竿而起会有如此多百姓追随?”

“自然是因为天下百姓生计窘迫,贫苦不堪,久而久之,人心思变。”

“也不尽然。”吴争慢慢坐了下来。

第四百八十一章 画饼

“张献忠、李自成两匹夫,以其才能,如果放在太平盛世,恐怕最多也不过小吏之流。可他们轻易登高一呼,却是相应者众。使得半壁江山动荡,不是因为他们才能足以服众,更不是百姓转眼间从良民变成了刁民,而是百姓开始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而战。”

“为何而战?”

“为自己的利益而战!”

张煌言皱眉道:“不对!若天下人人为自己的利益而战,何谈家国天下?”

吴争微笑起来,“那就想办法把他们的利益统一起来,与国家、朝廷利益趋同,自然也就成了国之利益。”

“言易行难。天下利益就如同一块饼,只有从最大多数人的手中汲取他们本该得的那部分,才可形成国家,而后始有朝廷。”

吴争笑道:“玄著兄果然睿智,能想到这一步,我就能与玄著兄继续沟通下去了。”

张煌言没好气地道:“我是崇祯九年举人!”

吴争哈哈大笑道:“这事哪怕是进士,怕也未必能领悟透彻。”

张煌言不耐地催促道:“说下去,你说的,继续沟通下去。”

张煌言确实是被吴争吸引,虽然他也说不清楚吴争究竟在什么地方吸引他,可吴争看似粗鄙的话中,往往让他有醍醐灌顶的恍然。

甚至在张煌言心中,视吴争为良师益友,这也是张煌言甚至不惜在陈子龙、钱肃乐发动宫变时背离朝廷也要追随吴争的原因。

吴争随口道:“其实方法很简单,一张饼不够,那就两张呗。”

“呃。”张煌言听了哭笑不得,“天下就一张饼,何来两张?”

“不,不!”吴争正色道,“天下饼原不止一张,只是你没有发现罢了。”

张煌言打量了吴争一会,见吴争不象是在说笑,于是拱手长揖道:“请赐教。”

吴争连连摇手道:“以玄著兄之才,该赐教吴争才是。吴争哪敢赐教玄著兄。”

张煌言道:“能者为师。”

吴争大笑道:“行。那我就说说这第二张饼。将整个天下利益视为一张饼,那确实就只有一张饼,但这饼可以细分成第二张饼,甚至第三张、第四张,乃至无数张。譬如,视军权为一张饼,政务又是一张饼,天下商贸易那就是第三张饼。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去囊括天下所有权力,哪怕皇帝也做不到,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完全可以视三百六十行为三百六十张饼。细分之后,还可细分。如此一来,饼多了,就可满足所有人的诉求。”

张煌言有些迷糊了,他感觉象是有些道理,可总觉得又说不通,是谬论。

吴争见张煌言没明白,解释道:“我举个例子,大明严禁各地开采矿山,特别是铜铁金银矿山,而由此造成各地官府私采,屡禁不止,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这事与百姓利益有直接关联吗?”

张煌言想了想道:“矿山归朝廷所有,连各地官府都够不上,怎会与百姓利益有直接关联?最多也就是征了周边百姓土地罢了。”

吴争点点头道:“对,矿山的利益在朝廷、在皇帝,可皇帝、朝廷有精力去开采各地矿山吗?没有,到最后怕还是要任用内宦成立一个衙门去监管矿山开采,可有用吗?不仅没用,更形成了宦官与当地官府勾连舞弊,实际上皇帝、朝廷所得到的,远比想象的要少得多。那如果将此项权力下放,由各地官府组织开采当地矿产,而朝廷只须收取一个固定矿税呢?一则可以免去增设衙门、增设官吏的花费,二则等于重新划分了一张饼,这张饼的受益对象就是各地官府,当然朝廷实际得到的并不比原来少。水至清则无鱼,满足了各地官府的利益诉求,还怕得不到他们的效忠吗?”

“再来说百姓,他们的利益诉求在于土地,那就将天下土地划为另一张饼,去尽可能地满足他们。如何满足?将所有土地丈量出来,以人头均分,这样天下百姓就满足了。对,这又牵涉到既得利益者的诉求,要让他们将手中的土地吐出来,是件难事。但也不是没有办法,这些地主攫取土地无非是为了钱,当然也有为了传于后代的,但后代无非也是为了钱。

那么如果把他们引向更大的利益,这就能让他们将土地吐出来。”

张煌言有了兴趣,问道:“是什么更大的利益?”

“商贸。”

“呃。”张煌言翻了翻白眼,“从秦汉便有商贸,可曾见过富人舍弃土地的?”

吴争嘿嘿笑道:“那是商贸不够繁荣,真要到了日进斗金的地步,看他们舍不舍弃土地!”

张煌言摇摇头道:“临渊求鱼罢了。”

吴争道:“没试过,焉知可不可行?”

张煌言有些惊讶吴争的执着,“你可曾想过,天下钱财其实也是个定数?财富集中在富人手中,百姓贫苦,手中没有余钱购买所需货物,商贸如何繁荣?”

“方才说了,将地主手中囤积的土地分于百姓就是,这样百姓就有了每年固定的收入,也就有了购买力。如果再不行,可以降农税,甚至免农税。”

张煌言震惊了,“这是社稷根本!岂是说降就降说免就免的?没了赋税,官员俸禄、各地水政、军费等等从何而来?”

“征商税嘛,商人赚到了丰厚利润,自然得交相应的赋税,杭州府现在就在这么搞。当然还有别的渠道,譬如军火贸易等等。”

吴争其实没有说完全,怕吓着了张煌言。

他心底里在说,真没辙了,那就再造一张饼,譬如对外战争。

张煌言目瞪口呆,吴争的话颠覆了他的想象,吴争的话看似杂乱无章,可上下一联系起来,确实形成了一个循环。

农税降低,百姓手中就有了余钱,有了余钱之后,购买商品,商业就能繁荣,商业繁荣自然吸引地主们投身商业,土地就不再是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那么让他们吐出手中的土地就成了可能,地主们投身商业,使得商业更加繁荣,此时免除农税,百姓就更有了余钱,商业就更繁荣,征得的商税就能替代农税……。

第四百八十二章 你太鲁莽了!

张煌言有些迷乱起来,他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些杂乱无章的信息。

他摇摇头道:“扯远了,你我现在该说的是与清廷的谈判,你得让洪承畴留下来继续谈。”

吴争奇怪地问道:“我们不正在说这事吗?我说这么多,不就是因为你说徐州清军南下,我朝打不赢吗?而我阐述了我朝能打赢的理由!”

张煌言脑子更乱,苦笑道:“就算你说的是理由,可这只是说说罢了,我们眼下最需要做的是让朝廷有喘息之机会,让十府百姓有休养生息的机会。”

吴争眨着眼睛,童叟无欺般无辜状,“是在说这事啊,你想,既然徐州清军就算南下,也未必能打赢我朝,那你我还担心什么?还与洪承畴闲扯什么淡?”

张煌言突然指着吴争道:“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想阻止我朝与清廷谈判对吗?你一心觉得能打赢,然后想方设法地阻止和谈,对吗?殴打陈洪范、气走洪承畴,然后与我说了那么多似是而非的话,其实无非是想回避双方和谈!”

吴争的脸色有些尴尬,“玄著兄误会了。”

张煌言愠怒道:“我要见监国弹劾你。”

说完,拂袖而去。

吴争没有阻拦,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连张煌言都这么认为,这世上怕是无人会赞同自己“劫富济贫”之举了。

不过吴争没有忘记拯救钱肃曲和数百明军将士的初衷,正因为要救,所以不提。

提了就是个死扣,再想解就解不开了。

在这个谈判桌上的,没有人是傻子,提了就是授人以柄。

除非用无法容忍的代价去换,可这,绝不是吴争出得起的价。

看着张煌言负气而去,吴争无奈地摇摇头。

刚刚一场“肉搏”,让吴争腿、臂有些酸胀,活动了活动关节,吴争走了出去。

让吴争没想到的是,衙门外聚集了无数的百姓、官员、士兵,人头簇拥,黑压压一片。

见吴争现身,欢呼声此起彼落。

吴争莫名其妙地接受了人群的拥戴,最后才明白,当陈洪范被殴成半死的消息传扬出去,百姓们算是出了口恶气了,群情兴奋之下,这才不约而同的聚集起来,有了这欢呼致意之举。

可见这“活秦桧”之恶名,是如何不得人心了。

如果说吴争这时得到了民众的真心拥戴是乐事,那么接下去的弹劾就是吴争的瓜落了。

还真不是张煌言弹劾吴争。

张煌言说是那么说,可不会真去弹劾吴争,他只是想与内阁诸臣商议如何善后罢了。

但有人肯定要与吴争过不去。

陈子龙。

如果说吴争抢了他的谈判主使差事,陈子龙还没有弹劾吴争的意思。

那么,吴争今日在谈判场合之举,让陈子龙愤怒到了极点。

吴争这样做,在陈子龙看来,那就是误国误民啊。

失去这次谈判,就等于失去休养生息的机会,大战再启,庆泰朝以何为战?

盛怒之下的陈子龙,一面向监国弹劾吴争,一面召集其余三阁臣进行磋商,准备罢去吴争谈判主使的差事,重新由陈子龙接手,以此来安抚洪承畴,使其不至于愤然回北方。

被朱媺娖紧急召见的吴争,只能奉诏入宫。

面前的朱媺娖,在吴争眼中,已经不再是那个心里干净得一尘不梁,倔强却让人怜惜的少女。

她,就是个君王,冷静、睿智而不择手段。

能让她想出这么一个计策来,防范自己、算计自己,吴争心中有一种难言的酸楚。

可吴争能理解,正因为理解,所以距离……远了。

“臣奉诏而来,参见监国殿下。”

“镇国公无须多礼。”朱媺娖微微抬手,“坐吧。”

吴争也没客气,一屁股坐在郑叔拿来的锦凳上。

“不知道殿下召吴争何事?”

朱媺娖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她能感觉到,从吴争言语无意中散出的冷漠和距离。

她甚至希望自己能不顾一切地扑向吴争,向他述说,这些天自己每时每刻都在为他担心。

可理智让她做不到这些,她是宗室,先帝仅存唯一的血脉,她需要为宗室尽责。

朱媺娖轻启朱唇道:“今日之事,本宫有所听闻,镇国公……你太鲁莽了!”

能让朱媺娖公然当着吴争的面,训斥吴争,那么这件事,确实已经令朱媺娖动怒了,至少是生气了。

做为君王,就算动怒,怕也不能象平常人那样,大发雷霆,因为他们不需要大发雷霆,他们有更简单的方法,足以比大发雷霆更能解恨。

当然朱媺娖还不至于对吴争使用这些手段,同时吴争也有自保之力。

这是一种君臣之间相对的平衡。

“殿下是指,臣不该殴打陈洪范?”

“不!”朱媺娖提高了声调,“本宫说得是镇国公不该将清廷使者拒之门外。”

吴争狡辩道:“臣没有将清廷使者拒之门外,事实上是洪承畴主动负气而去。谈判嘛,总有争执,如果连这点都容忍不了,只能说明洪承畴忍耐功夫不到家。”

“放肆!”朱媺娖喝斥道,“在你眼中,可还有本宫,可还有朝廷?此等关乎社稷之大事,你却擅作主张,率性而为?”

吴争面色慢慢凝结起来,“监国殿下,臣主谈判,乃内阁决议,就算有举止不当,殿下可令内阁罢去臣的差事。若殿下没有别的事……容臣告退。”

吴争起身,慢慢倒退。

朱媺娖气得眼中冒火,一时波光闪烁。

她长吸了一口气,生生将泪水憋了回去。

“站住。”

吴争止步,没有抬头,“敢问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本宫让马相转告之事,你该有回复!”

吴争抬头,冷冷看着朱媺娖道:“请殿下恕臣不恭之罪,这事臣没法允诺。”

朱媺娖一愕,表情似乎愤怒,又似宽慰,只是语声依旧犀利,“这是为何?”

“吴家唯臣一支血脉,臣答应家中老父,当为吴家传承香火,这是其一。其二,臣不敢以谎言为人君,望殿下体恤。”

“还有吗?”

“就这两点,足矣!”

听了吴争的回答,朱媺娖再也忍不住,两行清泪簌簌而落。

第四百八十三章 陪你一起等天明

朱媺娖之前听吴争拒绝,内心以为吴争也是如她所想,不忍“认祖归宗”之后,二人关系就成了族兄妹。

所以朱媺娖除了愤怒,心底里却有一丝安慰。

可吴争却说他拒绝的原因只是这两点,这让朱媺娖有一种遭受遗弃的挫败感。

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朱媺娖心中的怨意无以言表,她失态地尖声叫道:“在你心中,就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吴争有些触动,曾几何时,二人的关系是那么融洽,不知道为何,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听见朱媺娖失态地尖叫声,吴争心中有过一瞬间的感动。

人嘛,谁没有个心猿意马的时候。

可也是仅仅一刹那的时间,吴争知道,二人已经没有可能。

“臣惶恐……臣有罪……臣,告退!”

吴争默默地倒退至殿门口,转身离去。

“难道你连世敏和小妹都不见上一面?”

吴争霍地止步,笔直地站着,却没有回头,半晌沉声道:“宫中有殿下护佑她们,臣很……放心!”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依稀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也不能阻挡吴争离去。

这是第一次朱媺娖与吴争之间正面的争执。

……。

消息传得很快。

天色渐暗,吴争刚回镇国公府,钱肃乐就急急赶来。

“吴争,今日之事,与你昨日说的可不相符?你这是擅专,会误了我朝基业!”

面对着钱肃乐愤然指责,吴争平静地摇摇手道:“钱相暂且息怒,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许多事都有两面!如果我要和颜悦色地与清使谈,何必取陈相代之?”

钱肃乐上愣,慢慢地回味着吴争的话。

这话也有道理,有道是先予后取,反过来亦然。

难道吴争心中真有筹划?

他缓缓坐了下来,半晌,抬头看着吴争道:“可清使团已经在收拾行装,最迟明天一早就会动身离去。”

吴争淡淡一笑,“这不还没离开吗?”

“你真有把握?”

“没有!”

钱肃乐大怒,骈指向吴争道:“荒唐!事关我朝兴亡,岂能儿戏?”

吴争双手一摊,苦笑道:“瞧瞧,对钱相我这是实话实说,换了个人,我才不会如此呢。”

“你……。”可怜钱肃乐差点被一口气噎住。

吴争赶紧上前,替钱肃乐拍背舒缓。

或许是这个动作,让钱肃乐有了一丝感动,他喘匀气之后,喟叹道:“你啊你……为何就不能让人省心?这种没把握的事,换作是别的寻常事也就罢了,可此事体大,怎能如何妄为?我军伤亡惨重,将士急需休整……这要是引得清军再次来攻,如何应对?”

“还能怎样?打回去呗!”

钱肃乐再次怒气涌上,指着吴争,大有效法以家法惩治钱翘恭的意思。

可吴争这时收回为钱肃乐拍背的手,走回座位。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还请钱相赐教!”

“何事?”

“我朝原本只有绍兴一府之地,尚能强拒清军于钱塘江岸。如今十府之地,坐拥南都,声势之壮,前所未有,可举朝上下,反而怕了清军来攻,为何?”

钱肃乐闻言一愕,想说却又说不出来,嘴唇呐呐了几下。

吴争摇头道:“这十府之地,除了绍兴府先失后得,其余九府,当仁不让,我吴争打下来的。若没有我强行北伐,何来这十府之地?始宁街之战,我以梁湖卫所千人抗击鞑子前后三千骑兵时,敢问钱相,我有没有十足把握?光复杭州、苏州、常州时,敢问钱相我有没有十足把握?应天府如此坚城,当时我手中兵力才数千人,敢问钱相我有把握可言吗?”

钱肃乐慢慢沉默下来。

吴争叹息道:“这世上哪有十足把握之事?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足矣。”

钱肃乐抬头问道:“那你觉得,洪承畴被你如此挤怼,还有可能腆着脸留下,继续谈?”

吴争抿了抿嘴,“我也不确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清廷未必想再战,如果真有心再战,何须派洪承畴一行南下?直接调徐州清军南下就是。还有,仪真残存将士,早就被清军全歼了,哪还有洪承畴前来向我朝显摆军威?”

这话确实有道理,让钱肃乐思忖起来,其实这些他早已想到,只是……正象吴争说的,人啊,总是在走了很远之后,忘记了自己为何出发。

坐拥应天府十府之地之后,朝中许多人的心思就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没有了当初一心收复失地、重振大明抛家舍业的决绝。

这同样包括钱肃乐、陈子龙等人。

可现在听吴争这一番话,钱肃乐开始自省了。

话糙理不糙,自己毁家杼难,可不就是为了收复失地、重振大明吗,难道仅仅十府之地,就满足于现状了?

显然不是!

就在钱肃乐低头思忖时,吴争顾自继续说道:“这是一场赌,我赌洪承畴不会离开,不,准确地说,他不敢离开,他在演戏,在等着我朝让步。但……如果他真离开了,那么也请钱相放心,我会率麾下所有将士,挡在应天府北面,在我死之前,绝不让一个鞑子进入应天府。”

钱肃乐有些动容,可他问出的话却让人不敢恭维,或许是吴争误会了他的本意,他的话是这样的,“那你死了之后呢?”

吴争大怒,喝道:“我都已经死了,庆泰朝亡不亡,关我屁事。”

钱肃乐愣住了,心中暗骂,这混小子,真不识好歹!

吴争喘了两口粗气,说道:“清廷在福州受阻,伤亡不小,估计攻入广州要延后,而且西北战场也不顺利,再与我朝决战,怕是支撑不住人力物力的消耗。所以,按我的判断,洪承畴奉清帝出使我朝,定是领了必须谈成的旨意。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肯定不会就这么离开,只要我朝不为其矫作而动,他明日就会服软,如此一来……仪真将士就有了生路。”

钱肃乐这时心里真被感动了,原来吴争兜了这么大一圈,为得就是仪真被困的钱肃典和将士啊。

钱肃乐慢慢点头道:“既然如此,钱某陪你一起等天明。”

第四百八十四章 只要人敢送,他就敢收

此时,马士英府上来了一人。

与寻常不同的是,这人是躺着被四人抬着软榻进去的。

陈洪范没死,只是站不起来,怕是没两三个月静养,是下不了床的。

马府如今宾客如云。

来的都是当年阉党,或者与阉党有关联之人,当然也有可能八竿子才够得上的一些人。

以清流自居的,想来自恃身份,是不会与马士英同流合污的。

刚随吴争回京才过了一个晚上,马士英已经接待了不下十波的来访者。

收到的礼物,东厢库房已经堆不起了,稍微逊色点的,直接就扔在跨院。

单就金银,就不下十万两之巨。

可笑吗?庆泰朝连新兵粮饷都凑不出,还是陈子龙“腆”着脸化缘而来,可两天一夜之间,马士英单金银就收了十万两,还不计玉石首饰和古玩字画等等。

此时的马士英是真不想收这些,虽说眼热手痒,他在吴争身边时间待得也不少了,知道分寸、底限,与未来的前程和自己想要的身后名相比,这些还真入不了马士英的眼。

收,是马士英的策略,做官嘛,人缘是第一位的。

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于是马士英就敞开了收,只要人敢送,他就敢收。

这不,累得马府上百家仆,个个汗流浃背,连腰都直不起来,直呼“受不了了”。

陈洪范敢来,不是因为他伤势轻,也不是因为他欲以命效忠清廷,立汗马功劳。

实在是因为洪承畴相逼,不得不来。

洪承畴也是没有办法,知道这么干,会寒了身边人心,可这事真只能让陈洪范来。

谁让马士英对陈洪范有过提携、举荐之恩呢?

这种关系不加利用,岂不是暴殄天物吗?

连头都转不了、牙齿少了几颗,说话含糊、漏风的陈洪范就这么被抬进了马府。

看到拜贴时,马士英是经过再三思忖的。

沉浮宦海数十载,马士英掂得出轻重。

可实在是“阿堵物”太诱人,洪承畴手笔很大,二千两金子。

连白的都没有,想来是为了出使携带方便。

看着这一片黄澄澄的色,马士英动心了。

这就有了事隔两年多之后,陈、马二人的又一次私下会面。

陈洪范是清楚马士英为人的,老马见钱眼开,石头渣子里都想榨出一两油水来,当年就没少收他的孝敬。

也正因为这样,陈洪范才敢来,否则,不用说洪承畴逼迫了,就算洪承畴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肯定……装死。

马府偏厢,马士英看着肿成一张猪脸的陈洪范,心中偷着乐。

陈洪范的身份,自然是无法在正堂招待的。

马士英巅着腿,绕着陈洪范兜了一圈,脸上的神色那叫一个精彩。

好半晌,马士英挤出一丝悲伤道:“哟,陈大人哪,你受苦了。这要是走在街上,咱还真认不出你来了。”

陈洪范头都无法转协,听着马士英这番深带“感情”的话,那泪水是如泉涌般地往外涌啊。

他口齿不清地道:“毛相……毛果老啊,成某……真日稀命犯小仁咧。”

马士英一副同情模样,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镇国公下手也是太狠了……不过我说你也是,谈判嘛坐下讲理就是,好端端地去打他作甚?你是不知道啊,马某半百有余的人了,那在他面前,还不时地要下跪请罪……你说,我当年在弘光帝前,那也没跪过几次啊。”

说到这,马士英一脸唏嘘,喟叹不已。

陈洪范大有知音难求之感,这满腹的话涌到嘴边,奈何口齿不容他嘴利,只能发出“唔唔”声,以此来表达他的彻底认同。

马士英再拍陈洪范的肩膀,宽慰道:“我懂,我懂,陈大人难言,就不必多说了。”

陈洪范眼珠子转了转,斜了眼自己的右肩。

马士英立马领悟,弯下腰来,在陈洪范的右肩下搜索了一回,拿出一封折叠的书信来。

打开信,马士英草草打量了几眼,沉默下来。

“毛相……毛相,汝倒是各个痛坏话啊。”

马士英想了想道:“陈大人说话不便,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就点头或者摇头,可好?”

陈洪范忙不迭地点头。

“洪大学士想要马某在内阁罢免吴争谈判主使的差事?”

陈洪范点头。

“这信上许诺的事成还有重金相酬,是多少……呃,二千两?”

陈洪范摇头。

“三千两?”

陈洪范摇头。

“五千两?”

陈洪范点头。

“金子?”

陈洪范点头。

马士英来回踱了两圈,转身问道:“事成之后如何交付?呃……能当天送至我府上吗?”

陈洪范用力点头。

马士英满意地点点头道:“虽说吴争于马某有收留提携之恩,可这世道,再大的恩也及不得这金银来得更贴心。行,这事我应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马某只赞同不倡议,而事成与不成,与马某无关,如何?”

陈洪范点头。

马士英哈哈大笑起来,“陈大人有伤在身,马某就不强留了,等日后陈大人伤势痊愈,马某再设宴与陈大人共谋一醉。”

陈洪范强挤出一丝笑意,连连点头。

“请,恕不远送!”

……。

自古小人,有才者亦多矣。

如唐朝诗人沈佺期、宋之问,宋代有孙觌、方回,蔡京,明时有严嵩、赵文华等。

而每逢国之将亡或者疾遽变革时代,尤其多见如此人品虽差,但是文采斐然的“精英”。

此类人物过去有之,眼下有之,未来也会有。

阉党阮大铖与东林党钱谦益可谓其中师表。

阮大铖已经死了,据说是随清军南下福建时,在五通岭上突发恶疾,头面肿胀而亡,想来是恶做得多了,上天都不放过他。

可钱谦益却活得好好的,眼下就在应天府中。

说起来,马士英也是替钱谦益背了黑锅的。

世人皆道是马士英举荐了阮大铖为兵部尚书,才有了阮大铖倒行逆施。

可实际上,马士英为首辅时,是举荐钱谦益为礼部尚书,然后是钱谦益举荐阮大铖为兵部侍郎,最后才是马士英将阮大铖从兵部侍郎提携为兵部尚书。

这其中,究竟有怎样的交易,也只有几个当事人肚里清楚了。

但不得不说,水火不容的阉党和东林党魁首,竟暗中勾连得如此密切,怕是闪瞎了世人的双眼。

第四百八十五章 “名士”钱谦益

陈子龙的府上,今夜也不消停。

因为钱谦益来访。

这钱谦益说起来有些可笑。

他曾经身为东林党领袖之一,口口声声以“清流”自居,可当清军兵临城下,他的如夫人柳如是苦劝钱谦益与其一起投水殉国,可走到池旁边,愣了半晌的钱谦益,在柳如是催促下,弯腰伸手,探了下水说了一句话,“水太冷,不能下。”被传为一时“美谈”。

所谓的清流魁首,心志尚不如一个烟花女子,岂不可笑?

之后,钱谦益率诸大臣在滂沱大雨中开城向多铎迎降,更使得钱谦益受应天府百姓臭骂。

多铎下令剃发,满城明人皆不从,而钱谦益抛下一句“头皮痒”,然后出门剃了头发。

如此可笑之人,可笑之做法,让钱谦益原本受世人推崇的名声,哄然倒塌。

只是钱谦益主动降了清,可不被清廷信任,虽说清廷任其为礼部右侍郎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可实际上,那就是用一个闲差打发了钱谦益。

郁郁不得志的钱谦益,没待满一年就上书称疾乞归,返回了应天府,清廷虽然允了,可依旧不放心钱谦益,特意行文令巡抚、巡按随时监视上报。

故,钱谦益一直滞留在应天府,或许是不被清廷看重,亦或许是良心发现,这其间钱谦益还真做了些资助抗清义军的事。

吴争率军光复应天府时,他就在城内。

真论起来,还是吴争救了钱谦益这一回。

因为这时,黄毓祺反清案发,而钱谦益因资助过黄毓祺,并亲自去犒赏过义军,被人告发。

清廷已经行文应天府,责令限期将钱谦益逮捕,押解北上。

所以,吴争光复应天府,正好让钱谦益免了奔波之苦,解了他牢狱之灾。

没有丝毫悬念,钱谦益就这么又成了明臣,只是同样没得高位罢了。

陈子龙也是不齿钱谦益为人,可话得说回来,陈子龙对钱谦益的文才还是非常欣赏的,毕竟钱谦益是万历年间探花嘛,且此时钱谦益也已经反正归了明。

所以听闻钱谦益来访,陈子龙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在书房,接见了钱谦益。

“见过卧子先生。”钱谦益拱手为礼道。

陈子龙拱手回礼道:“虞山先生此来,不知有何事?”

“卧子先生难道不知道庆泰朝已经大难临头了?”

文人嘛,说话总是带有“危言耸听”的意思,否则如何引起别人的注意?

陈子龙也是这么说话的,所以并不惊讶。

“虞山先生此话何解?”

“镇国公吴争年少气盛,谈判之时殴打清廷使者致重伤,还气走洪大学士,如此一来,清军不日就会南下应天府,以庆泰朝之根基浅薄,如何挡得住南下清军……如此,庆泰朝岂不是大难临头了吗?”

陈子龙轻哼道:“镇国公用意也是惩诫奸倿,况且我朝虽说实力堪忧,可之前一役,也能彰显我朝抗清之决心,闻此胜,民众无不踊跃从军,效力于朝廷。时下我军以十万之众,抵御清军来犯绰绰有余。虞山先生此论,怕是不妥,有危言耸听之嫌吧?”

钱谦益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十万之众?怕是有三万是从军不足一月的新兵吧,还有五万却是吴争麾下军队,如今驻囤杭州、绍兴两府,就算朝廷下诏抽调,也未必能如愿吧?”

陈子龙微怒道:“虞山先生这是在妄议朝政、构陷忠臣,镇国公之前收复南都九府之地,如今又光复镇江城,有大功于朝,况且就算他未调兵北上,那也是为朝廷镇守南方。”

听陈子龙生气,钱谦益丝毫不在意,依旧笑道:“既然卧子先生如此认为,得……就当钱某未曾来过。”

说完,撩起下摆,往外行去。

而陈子龙微微皱眉,也不挽留。

行至门槛处,钱谦益悠悠道:“古有汉相曹阿瞒,今有镇国公吴争,巧了……哈哈,庆泰朝离亡不远矣,一向贤名于世的卧子先生,却装傻充愣,如行尸走肉般,甘心当个亡国奴……。”

“慢着!”陈子龙大喝道,“不将话说清楚,本相治你诋毁朝廷重臣之罪。”

钱谦益呵呵笑着回身走了两步道:“卧子先生莫怨钱某口出狂言,实在是事态紧迫,不容懈怠。以朝廷现状,固守且不足,何谈与清军决战?如今吴争羽翼日渐丰满,权势熏天,再不想法压制,更将成为我朝祸患。钱某每忧至此,便夜不能寐,今日前来,只是有一策献于陈阁老。”

“说来听听。”

“内阁廷议,罢免吴争。先去其谈判主使之职,再去其大将军权位、夺取其军权,最后……。”

“荒谬。”陈子龙蹩眉喝斥道,“先不说镇国公有功于朝,且是惠宗后裔、明室中人,就说正值大战将至之际,去罢免一个统帅大军的主将,何等荒谬?”

听着陈子龙的喝斥声渐弱,钱谦益嘿嘿一笑道:“惠宗后裔之说,故妄听之,至于统帅大军主将,我朝将才芸芸……有道是没了张屠夫,还要吃带毛猪不成?卧子先生胸有大才,又是我朝首辅,难道就任由一个毛头小子胡为不成?真要再等上两年,怕是卧子先生也要匍匐在此子脚下,俯首称臣了吧?国事唯艰,此子难当大任,卧子先生应该挺身而出,救大厦将倾、救我朝于危难、力挽狂澜,那才是国难当头之际,名士该有的风骨。”

陈子龙沉默下来,他原本是想拥立、效忠于吴争,同心协力,共创大业的。

可问题是,与吴争一番交谈之后,他发现吴争难堪重任。

如此世道,百废待兴,不思收服人心,却反其道而行之,竟想着“劫富济贫”,还不思反省,固执己见。

这不还没登基,就有了昏馈之相了吗?

在陈子龙看来,与士人精英为敌,那就是与整个天下为敌。

这不是寿星公上吊——活得不耐烦了吗?

第四百八十六章 坊间暗流

这世间,但凡是个读书人,身后基本都是一个家族,说难听点,就算最穷的读书人,那家财也比普通百姓盈实。

世人虽有“穷书生”的说法,可那是读书人之间自嘲的,真拿它当回事,那就要惹人耻笑了。

所以,说这天下是士人掌控的,这话绝不为过。

“与士大夫共天下”,“刑不上士大夫”,那是几千年传承下来的。

可此子却想以一己之力去颠覆,可叹、可笑,自不量力!

有了这种想法的陈子龙,心里已经在后悔当日冲动,在朝堂廷议时的拥立。

如果说钱谦益只知其一,但至少钱谦益说对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能让吴争羽翼再丰满下去,真到了尾大不掉的时候,自己恐怕就无法遏制其登基,最后还真的俯首称臣了。

如此一来,岂不置大明天下又入乱局?

陈子龙缓缓道:“弹劾、罢免吴争,谈何容易,此子心思缜密,定下内阁五人时,就已经想到控制内阁决议。如今兴国公领兵在外,张煌言是吴争的拥趸,虽说钱相为人正直,可终究是吴争的岳父,马士英更是受吴争收留、提携举荐之恩,内阁五人中,他占据了绝对优势。以本相一己之力,况且独木难支啊。”

钱谦益诡秘一笑道:“此事看似艰难,但未必不可行。”

“虞山先生有妙计?”

“妙计不敢说,可依计而行,必定能如愿。”

“请虞山先生赐教。”

“听闻张公张国维还健在?”

“是。张公当日被当地渔民所救,幸免于难。”

“卧子先生可有办法说服张国维?”

陈子龙蹩眉思忖了一会道:“张公心性虽说是个老好人,可大义之间,却是有把握的。如果我去说服,赞成罢免吴争谈判差事想来不难,只是他此次随吴争北返,要让他赞成罢免吴争军职,怕是不易。”

钱谦益微笑道:“饭得一口一口吃,只要张国维此次赞成罢免吴争谈判差事,那就摆明了他的立场,就算他与吴争有交情,那也会被吴争忌惮,人心嘛,一旦忌惮已成,二人自然就慢慢疏远了。”

陈子龙眼睛一亮,可随即问道:“张公不是阁臣……。”

“这事不难。只要明日卧子先生提议增设阁臣员额,举荐张国维入阁,想来以张国维的资历和功劳,没有人会反对。就算吴争,想必也会欣然同意。只要等张国维入阁,那么内阁中就有了两位赞同罢免吴争谈判差事的阁臣,接下来,只要说服马士英,那五人之中就有了三人,何愁大事不成?”

陈子龙皱眉道:“马士英此人,不足以谋事。”

钱谦益额首道:“阉党中人,卧子先生一介清流,自然是不屑与其为伍的,不过钱某在弘光朝时,与其有过些来往,若卧子先生不弃,钱某愿意为卧子先生前去说项。”

陈子龙眼睛一亮,想了想道:“如此,就拜托虞山先生了,此事若成,虞山先生便是有大功于朝,陈某愿举荐虞山先生为礼部右侍郎。”

钱谦益谦逊道:“钱某之前有过行差踏错,万万不敢入朝……岂不羞煞?”

陈子龙心中闪过一丝鄙夷,可口中安抚道:“虞山先生之文才,世人称道,我朝初兴,需要虞山先生这等有才能之人共襄盛举,虞山先生可不能推辞啊!”

钱谦益这才拱手称谢道:“既然卧子先生如此盛情,钱某再推辞就是不恭了……多谢卧子先生举荐大恩。”

……。

马士英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前脚陈洪范离开,后脚钱谦益来了。

所为之事,竟还是同一桩。

不过钱谦益显然没有陈洪范大方,他只带来一万两银子。

马士英自然不会嫌少,钱谦益之前确实家底盈实,可这几年散得也差不多了,也就笑纳了这万两白银。

见马士英欣然收下重礼,钱谦益心底一松,在陈子龙面前夸下海口,如果此行被马士英所拒,那这面子还真过不去了。

好在,马士英还是那个马士英。

说心里话,钱谦益打心眼里看不起马士英,因为在钱谦益看来,马士英太贪,丢尽了读书人的颜面。

你说盗亦有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吃相太难看可不行。

可钱谦益却从不自省,他比马士英更不堪。

至少马士英被朱以海和隆武驱逐,还辗转浙东千里山野,散尽家财,招募义军抗清。

当然,现在钱谦益那是谦恭有加的。

“马相,三年未见,风姿依然啊!”

“马某可比不上钱大人在应天府美人在怀过得滋润,这几年风餐露宿,哪还有风姿可言?请,请,西厢说话。”

这一聊,就聊了一个时辰,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可从钱谦益离开时,轻快的步伐,想来是如愿以偿了。

……。

可马士英真的能让他们如愿以偿吗?

马士英今时,真要是还如陈洪范、钱谦益认为的那样贪财,那又何必在这三年散尽家财,招募义军抗清呢?

这倒不是说马士英真的已经立地成佛了,而是马士英远比这二人来得聪明。

在吴争身边的这些日子,马士英非常清楚吴争的实力。

绍兴府之战,几乎是在马士英眼皮之底下打的,马士英绝不认为以洪承畴、陈子龙耍耍阴谋诡计就能扳倒吴争。

“他们是在找死。”

马士英陪着笑脸,将情形与吴争说了之后,这么总结道。

吴争打着哈欠,他没有睡下,而是正与打算陪吴争到天亮的钱肃乐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听马士英深夜来见自己,吴争就觉得必有大事。

而钱肃乐自然是识趣的,提出至另外偏厢回避。

可吴争却没有这意思,挽留了钱肃乐。

这让钱肃乐心中畅亮了许多。

马士英进来,见钱肃乐在场,一惊,竟吱吱唔唔起来,不断地向吴争施眼色。

奈何吴争就象没看见,直接就问马士英何事深夜赶来。

马士英见吴争没有让钱肃乐回避的意思,只得当着钱肃乐的面,把陈洪范、钱谦益来访之事,说了个大概。

第四百八十七章 这钱太烫手

吴争平静地看向钱肃乐。

钱肃乐此时,心中已经是百感交集。

受世人敬仰、受自己推崇的卧子先生,所谋之事竟与洪承畴想到了一块去。

虽然钱肃乐绝不相信陈子龙会与洪承畴同流合污,但至少陈子龙指使钱谦益密谋构陷吴争之事实,是躲不过去的。

钱肃乐在吴争目光的注视下,干涩地一抽嘴角,转问马士英问道:“马相以为,明日大朝时,该如何应对?”

马士英看了看吴争,答道:“自然是不能让宵小之辈得逞。”

钱肃乐起身抬手朝吴争一拱道:“请镇国公放心,钱某亦是做此想……告辞。”

不是钱肃乐出尔反尔,原本要陪吴争到天亮的,结果半夜食言要走。

而是钱肃乐心中悲苦,竭尽心力,要振兴宗室、收复河山,不想每每到关键时刻,事总不尽如人意。

自己从始至终防着吴争,不想吴争却是光明磊落,至今依旧一心抗清。

满心以为卧子先生等人是朝廷柱石,可事至今日,却正好相反,构陷、诋毁,这与当年阉党行为有何区别?

之前不是说,吴争宗室身份一旦确认,就拥立为帝吗?

陈子龙当着满朝文武,倡议拥立之时,就没有想过今日吗?

这样的做为,难道不会为之后君臣离隙埋下祸根吗?

他们难道就不想想,以吴争之实力,足以掀翻内阁,另起炉灶吗?

真将他逼反了,庆泰朝不用清军南下,灭亡就在旦夕之间。

钱肃乐有种想嚎哭的憋闷。

他想离开,赶去劝劝陈子龙,尽力化解二人之间的“误会”和矛盾。

然而吴争却道:“钱相且慢!”

钱肃乐茫然回头。

吴争轻哼道:“既然都不想让我继续谈下去,那就……如他们所愿吧!”

马士英一惊,“国公真要是被罢免了谈判主使的差事,怕是卧子先生会入了洪承畴布下的陷阱,这要是陷入被动,我朝数万将士伤亡换来的战果怕是毁于一旦啊。”

吴争古怪地朝马士英看了一眼,“如此岂不是也如了你的愿?那两笔贿赂可不是好拿的。”

马士英脸色涨红,急辩道:“国公这是冤煞老马了,国公倒是出去看看,两车金银,我可是一两没留,全送国公府上来了。”

吴争闻听,还真有些意外了。

他从来没想过要让马士英“金盆洗手”,只是让他取“可取”之财,别太过份就是。

可现在,马儿不吃草了,这反倒让吴争有些担心了。

看着吴争古怪的目光,马士英嘿嘿干笑着解释道:“这钱太烫手,拿了怕是……嘿嘿有辱清名。”

饶是象钱肃乐这般拘紧之人,听了马士英这话,也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这厮还有清名?

吴争没有继续纠缠此事,正色道:“洪承畴无非是想得到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但谈判还得继续,如钱相所言,我朝确实需要休养生息。我在今日谈判时的作为,为得就是断了洪承畴趁火打劫的想法,不至于让他狮子大开口,当然……揍陈洪范那是所虑之外之事。”

提到揍陈洪范,马士英和钱肃乐都微笑起来。

吴争继续道:“我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确实需要换一个人与清廷谈判了。否则逼得太过,真绝了清廷和谈的心思,那就与我朝利益有悖了。议定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停战协议,然后将仪真将士救出来,这就是最后目的。”

马士英斟酌了一会道:“那国公的意思是如陈相所愿,让他再次主谈判事宜?”

吴争摇摇头道:“不成。君子欺之以方,洪承畴太懂得陈相的弱点了,对陈相的言行,他了如指掌,这谈起来,必落入下风。”

钱肃乐突然道:“那钱某如何?”

吴争想了想道:“钱相宁折不弯,刚正有余,圆滑不足,不适合与洪承畴斗谋略。”

钱肃乐没有反驳。

马士英笑道:“那怕是只有我了。”

吴争呵呵笑了起来,“原本你还真合适。不过现在你收了洪承畴的金子,如何与他唇枪舌剑?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之理嘛。”

马士英急道:“我都说了,这是权宜之计……。”

吴争一抬手,阻止了马士英自辩,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方才只是开个玩笑,不必介意……只是你确实也不合适,这一嘛,与清廷议和,这本就受人瞩目,若是正人谈下协议,那还好说,若你……瓜田李下,必受人非议。”

马士英脸色有些黯然。

“这二嘛,马相声名……咳,确实不适合主使,代表朝廷与清廷和议。”

吴争直言不讳的话,让马士英非常尴尬,不过以他的玲珑心思,自然体会出吴争对他的罩护,这事真要让他谈成了,没人会说好,反而会猜疑自己与清廷有没有勾连,甚至会诋毁他是不是出卖了朝廷的利益。

所以,马士英虽然尴尬,但心里还是感激吴争的。

钱肃乐古怪地看着吴争,他心里确实有些诧异,面前这小子从来都是张扬跋扈,说他不可一世是过了,但言行放肆的评语绝不为过,何时有了这番细腻的心思?

“那这么说来,怕是很难找出一个合适人选了。”钱肃乐摇摇头道。

“有!”吴争抽着嘴角说道。

“何人?”

“张国维!”

钱肃乐一愣,随即恍然,“妙!张公确实是最合适不过了。”

张国维是个老好人,从来不与人脸红耳赤,可他对朝廷的忠心不容置疑。

以他在驿亭殉国的壮举,不管怎么谈下这停战协议,也不会有人去质疑他的忠诚。

最关键的是张国维够“圆滑”,老好人嘛,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谁都不轻易得罪。

正适合与洪承畴纠缠。

“不过我怕张公未必是洪承畴的对手。”吴争思忖道,“还得给他配个副手。”

钱肃乐微笑道:“这副手怕是唯张苍水莫属了。”

吴争闻言大笑道:“钱相果然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钱肃乐渐渐收敛了笑容,突然轻叹道:“你若秉承初心,你我自然可走到一处去……告辞!”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与士大夫共天下?

吴争听了有些愣,看着钱肃乐的背影,“他这是什么意思?”

马士英在身后嘿嘿笑道:“钱老儿怕是在向主公展露心意呢。恭喜主公,再得一力助!”

吴争摇摇头道:“秉承初心,谈何容易!世道在变,人心在变,连你……咳,都在变,我又如何能出淤泥而不染呢?唯有守住心中一丝清明,守住底线,也就无愧于心了。”

马士英对吴争的话意,心中了然,陪着叹了口气,道:“这样的世道……也确实难为了主公了。”

吴争看着马士英,突然诡异地笑了起来。

笑得马士英一阵毛骨悚然,他急问道:“主公有事不妨明言,这么看着马某有些……!”

吴争嘿嘿笑道:“你也说了,这样的世道是难为我了,如今我也想难为一下马相。”

马士英愣愣地看着吴争,突然脑门子上豆大的冷汗渗出,他急道:“主公,这事找别人吧,马某不是不想为主公分忧,只是这……。”

“我发誓,无论此事成败,我定为你恢复名誉。”吴争正容起来,郑重说道。

马士英怔了良久,方才喟叹一声,点了点头。

……。

钱肃乐走得很安心。

他已经明白,不再需要陪吴争等到天明了。

如果之前他还在担忧,那么听了吴争一席话,加上马士英的到来,让钱肃乐彻底相信,吴争的判断是对的,洪承畴只是在演戏,他不会“负气”离开应天府。

也就是说,这场谈判还得继续下去。

既然会继续下去,还还需要等到天明吗?

而吴争思虑之缜密,谋划之严谨,更是让钱肃乐在欣喜的同时,感到一种恐惧,这少年还未至及冠之年,便有如此城府,这还是人吗?

妖孽!

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钱肃乐心中暗暗庆幸,幸好这妖孽没有站在大明的对立面,否则……。

钱肃乐是一时冲动,对吴争说了那一句话。

虽说是冲动,但钱肃乐并不后悔。

因为这两年的经历让钱肃乐明白了一点,那就是真要复明,就得依靠强大实力,仅靠文人一张嘴皮子抗清是远远不够的,而吴争的才能和手中实力显然是庆泰朝的唯一。

既然吴争是明室后裔,那么就有了自己效忠的前提。

想清楚了这一点,钱肃乐决定向吴争靠拢,除了辅佐,还有的就是监督,将吴争引向做一个明君的道路。

与其说这是一种理念的妥协,那说它是改变策略来得更准确一些。

钱肃乐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陈子龙为何突然改变了想法,与吴争起了矛盾,这二人的内讧,将成为庆泰朝最不安定的因素。

钱肃乐摇摇头,喟叹一声,冲马外马夫道:“去陈相府。”

……。

“他真这么说?”钱肃乐被陈子龙转述吴争的话,给震惊了。

陈子龙没好气地说道:“可不是这样!陈某原本以为,他是天纵奇才,且是明室后裔,只须我等尽力辅佐,必能完成大业,成为一代明君,你我也能由此名载青史。可哪想到,他竟怀有此等心思,劫富济贫?亏他想得出来,历朝历代,雄主名臣,哪个不是与士大夫共天下?哪个不是延揽士族、富豪优渥以待?虽说太祖有抑商之前例,可那也仅仅是个例,远不是他所说的劫富济贫!若真是这样治理天下,陈某断言,就算真被他光复了这片河山,大乱也在咫尺之间!”

钱肃乐呐呐道:“他还年少,心性未定,或许你我悉心劝导,使他改变想法,也是可能的。”

陈子龙摇摇头道:“钱相所虑,陈某也想过,可与他一席话下来,我就明白,他是铁了心要这么做了,毕竟不是稚子了,来年他就是及冠之年,心性已经长成,很难改变。”

“那他毕竟是宗室后裔,卧子先生之前倡议拥立,如今公然与之对立……这怕是惹起物议啊。”

陈子龙厉声道:“钱相此言荒谬,陈某之前在朝堂之上倡议拥立,为得是大明、为得是朝廷,今时反他与他对立,那依旧是为明为朝廷。陈某心思光明磊落,何惧物议?你可知道,他劫富济贫的对象之中,就包括你我?他若是登上尊位,你我还有满朝文武,皆是他劫的对象,这天下怎能不乱?”

钱肃乐哑然无语。

“希声兄,明日大朝,你必须站在陈某这边,罢免他的差事,这天下绝不能交到他的手中。”

钱肃乐点点头。

……。

次日大朝。

庆泰朝文武群臣们,走在去奉天门的路上,个个面带笑容,如沐春风。

“昨日谈判席间发生之事,你们听说了吗?”

“哪能没听说,坊间酒肆青楼都编排出戏了,镇国公三拳打死活秦桧,气得洪承畴当场吐血三大口,哈哈……解恨!”

“就是,这两奸贼,能活到今日,那都是老天不开眼。要我说啊,就得当场打死了才好,镇国公手劲还是不够啊。”

“别瞎得得,镇国公那是故意留了老大劲不打死陈贼,否则陈贼能活到见今晨日头?所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镇国公不杀陈贼之意,那是顾及我朝颜面。”

“说得也是,咱可是泱泱大朝,岂能象那些野蛮食生肉的鞑虏?”

“可洪贼真要负气离开,那我朝岂不是又要与清廷大战?”

“怕什么?江上有兴国公水师,陆上有镇国公虎贲,鞑子占不了便宜去。”

“依我看,能暂时不打还是不打吧,再打下去怕是今年夏粮收成就得减收了。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守着家中千石粮食,自然是无所谓了。可咱家十七、八口,还得指望我的俸禄饱肚子呢。”

“你就是个庸人,事关国本社稷,如果我朝能光复顺天府,就算三年不发放俸禄,咱举家九口都饿死,我也如食甘饴。”

“别说好听话,谁不知道你家千亩良田,就算五年不发俸禄,也饿不着你。不过话得说回来了,真要是我朝能收复被鞑子占去的河山,就算三年不发俸禄,我也是愿意的。”

第四百八十九章 罢免吴争

“听说江北仪真还有我军残部幸存,只是不知道,朝廷能不能将他们救回来?”

“救自然是要救的,可几百号人呢,清廷哪能这么容易放他们回来?这要是清廷借此狮子大开口,我朝怕是要吃大亏的。”

“这事说来还得怪镇国公,之前每战都将鞑子俘虏杀个干净,要是留一些,哪怕三个换一个,现在也可换回来不是?”

“别胡说,镇国公杀,自然有他杀的道理……。”

“嘘……慎言,陈首辅和几位阁老来了。”

“咦,你们看,陈首辅和几位阁老的脸色怎么如此凝重?”

……文武百官还沉浸在昨日的一幕之中。

公然殴打陈洪范,气得洪承畴拂袖而去。

这事怎么说,都让人解气。

从立场上而言,所有人都与有荣焉。

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刚进入廷议,首辅陈子龙,倡议的第一件事,就是罢免吴争的谈判主使权。

这个倡议与当初陈子龙倡议拥立吴争一样,引起了朝堂上一片私议声。

群臣都感觉风向不对劲,陈子龙前些日子,还在朝堂上拥立吴争呢,今日这是怎么啦?

说实话,在陈子龙倡议拥立吴争起,文武百官那是心里有了底,吴争的身份,年前就已经以朝廷诏令公之于世,到今日为止,还未有一人来提出异议。

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吴争登基是早晚之事,只要认祖归宗,改换姓名之日,那就是身着龙袍之时。

可现在,首辅竟要倡议罢免吴争的谈判差事,这可不是小事,在朝堂之上廷议的从没有小事。

由小见大,由微见著,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风向。

如果真罢免成功了,这代表着吴争怕是要失势了。

甚至于帝位怕也是不保了。

让所有人惊讶的是,内官此时前来禀报,镇国公吴争,今日告病不上朝。

于是,朝堂风向立转,所有人不再发声。

坐在龙椅边的朱媺娖也心里奇怪,虽说她生吴争的气,可还不至于借此来压制吴争。

不过朱媺娖也认为,吴争不适合再参与谈判,真将洪承畴逼走了,接下去庆泰朝怕是没安生日子过了。

朱媺娖患得患失,既想着光复江山,重振明室,又不舍已经到手的成果付诸东流。

所以,她同样希望吴争不要再参和谈判之事。

此时见陈子龙倡议内阁罢免吴争,她也就沉默不说话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幕发生了,庆泰朝镇国公,在本人缺席的情况下,内阁以三人赞成,一人反对,罢免了吴争的谈判主使职务。

陈子龙在此时感受到了处于权力巅峰,左右朝政的快,感,虽说他名满江南,可毕竟没有担任过如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高位。

崇祯末年,他被黄道周举荐为兵科给事中,虽说也是个要职,可以参议军务,但终究是七品官,到明亡时,也是以此官职绌士。

如今位列三孤,执掌内阁,一直受吴争压制的陈子龙,终于有了机会吐出一口闷气。

他随即动议,由他继续主使与清廷谈判。

可惜,他刚刚吐出的闷气,又被生生憋了回去。

其余三位阁臣一致反对。

马士英还提出了另外的人选……张国维。

当张国维出列行至殿阶前时,陈子龙能反对吗?

不能!

官场、朝堂之上,最优先论得是资历,其次是功劳,最后才是才能。

不拘一格用人?

这只是书生们的幻想,当然,也有个例,譬如国之将亡,或者时局发生骤变,需要有人当出头鸟、替死鬼、背黑锅的时候,确实有那么几个先例,象商鞅、王安石、张居正。

这些都是一下子提高至人臣权力极点的例子,但无一个有善终,甚至死后还颇具争议。

为什么?就是因为根基不牢,下面没有人脉支撑。

这一点,哪怕后世也是如此,任何一个大员,都是从县、市一级慢慢提上去的,哪怕是挂职,那也得熬满年份。

为得就是提上去之后,根基不会太浅薄。

这个时代更是如此。

陈子龙自觉是临难受命,大有力挽狂澜的大志。

可问题还是出在,他只是个文人,大有文才的文人,脱不了这个时代印记的读书人。

有道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不是他们立志不坚,而是他们从没有想到以暴制暴,以战争换取和平,他们想得最多的就是发动宫变,因为这样最省力、最有效率但也最无保障,成了皆大欢喜,败了满门抄斩,没有任何周旋迂回的余地,也就是没有战略纵深,从古至今,例子多了去了。

他们太想与人讲道理,可往往,人家不和他们讲道理。

当然,这个解释有些偏颇,那就换个合时宜的说法——他们脱离了群众。

说远了,陈子龙可以反对任何人,却不能反对张国维。

张国维现在在庆泰朝,那就是一块丰碑。

不管是有意无意,吴争在张国维殉国后,都已经将张国维的事迹传颂于江南各地,江南百姓或许不知庆泰朝监国是何许人也,但对驿亭顽强抗战至最后“殉国”的张公张国维,那皆是耳熟能详。

再则,张国维任兵部尚书之时,陈子龙还赋闲在家。

不管是从崇祯朝算起,还是从朱以海监国算起,陈子龙都不能与张国维的资历相提并论,用一句后世的话说,那就叫不在同一级别。

真要论起来,陈子龙见张国维,那得恭恭敬敬地作揖,称一声“张公”!

所以,面对着马士英举荐张国维任谈判主使,陈子龙根本没有反对的理由,这让刚刚还踌躇满志的陈子龙,郁闷地想一头撞向马士英。

这马瑶草太可恨了。

更可恨的是钱肃乐、张苍水,这二人居然也自甘堕落,竟与马瑶草站在了一起。

被此事气怒的陈子龙,显然忘记了他要举荐张国维入阁之事。

朱媺娖不反对,她心中对钱肃乐、张国维、张煌言等人是极具信任的,加上如今毕竟是内阁主政,她的反对与否,如今也颠覆不了内阁决议。

第四百九十章 马士英暗中“投清”

于是,张国维提前被册封为太傅,授参议政事,领衔与清廷谈判停战事宜。

陈子龙已经够郁闷了,可就在这时,钱肃乐补了一刀,提议有张煌言为副使,协助张国维与清廷谈判。

这让陈子龙敏锐地感到,这是个“阴谋”,背后有着吴争的影子。

散朝之后,面对着钱肃乐、张国维等人上前搭讪,陈子龙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张国维有些尴尬,钱肃乐劝道:“玉笥兄别介意,卧子先生哪都好,就是……咳,心胸不够大些。”

张国维展颜笑道:“张某对此也素有耳闻……不过不要紧,都是为朝廷出力,小小误会,总能解释清楚的。”

可张国维想错了,这事还真不是轻易能解释得通的。

……。

洪承畴没有走。

他怎么可能走呢?

这边庆泰朝臣走得慢的,还没有走出洪武门,他就已经得到消息了。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汉人之中,总有些不把自己当汉人的。

洪承畴很满意,吴争下台,这谈判就可继续下去了。

只是洪承畴有些小小失望,庆泰朝的谈判主使竟不是预料中的陈子龙,而是换成了张国维。

他不是早死了吗,怎么就又活过来了呢?洪承畴蹩眉自语道。

不过洪承畴不担心张国维,只要不是那个不讲道理的竖子就行。

……。

镇国公府。

“派人速去丹徒,令夏完淳做好再打一仗的准备。同时令镇江城守军小心戒备,防止清军登陆偷袭。”

一旁宋安轻声问道,“鞑子不是派使团来议和了吗?少爷不也想着与清军暂时停战,怎么还要再打啊?”

“怕了?”

“哪里话,只要少爷一声令下,我小安子绝不眨一下眼睛。”宋安一仰头说道,“只是我军伤亡惨重,真要是再打一仗,那恐怕……。”

吴争看了眼宋安,说道:“鞑子实力比我强,这是事实,世人皆知。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想着在谈判桌上拿到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我们能答应吗?”

“当然不能。这要是答应了他们无理要求,如何面对死去的兄弟?”宋安虽然不知道吴争话中指的“东西”是什么,但下意识中,明白这肯定是至关重要的,所以自然是义愤填膺了。

吴争笑道:“可我们不答应,清廷却硬要我们答应,甚至以战来威胁咱们,你说该怎么办?”

“打呗,咱还能怕他们不成?”

“是啊,这叫以战促和。去吧!”

“是。我明白了。”

看着宋安离去,吴争微微一叹,理是这么个理,但吴争知道,这个命令对于丹徒那支疲惫之师而言,是一种什么样的艰难。

“来人,备马,本公要去见兴国公。”

……。

洪承畴倒没有抵赖许诺马士英事成之后的五千两金子。

这可不是一笔小钱,按现在兑换的比率,那就是六、七万两白银。

加上之前的二千两。

差不多够一万大军一年的饷银了。

当然,不是说洪承畴真有那么大方,挥金如土,他的用意无非是想让马士英继续暗中与他做些交易。

这个时候,能做什么交易?

自然是庆泰朝对此次谈判的最后底限了,当然还有明军的兵力部署,不过这是后话,洪承畴不急,只要停战之事谈妥,那么庆泰朝迟早是囊中之物。

马士英说了吗?

说了!

不但说了,还吐出了吴争执意救仪真明军残部的心意。

这让洪承畴非常满意。

其实他一直都在怀疑,仪真那数百明军残部,怎么就没人提起。

所谓事有反常必要妖,越是不提,洪承畴就越起疑心。

要知道,仪真明军主将,那可是庆泰朝钱阁老的亲弟弟、指挥使。

“马相果然是识时务之人,你放心,但凡清军攻下应天府之日,洪某定会为马相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绝不少了你今日之功。”

马士英谦恭地应道:“那马某日后就要多多仰仗洪大学士了!”

“好说,好说。”洪承畴如沐春风的微笑着,可他心里对马士英那是一个鄙夷,人就这么怪,自己做了二臣,还耻于与别的二臣为伍。

或许这是心底里自己安慰自己的一种下意识冲动吧。

“庆泰朝看似日渐壮大,可实际上外强中干,加上吴争一权独大,除了兴国公王之仁尚有一己之力,倾覆无非只是时间问题。马相能在此时效忠我朝,实为明智之举。这样,应天府中我有不少眼线、细作,等我离开应天府时,会将其中几人交于马相,今后你我之间但凡有消息传递,你可去找他们。”

马士英应道:“那敢情好,只是吴争此子虽说年少,但城府极深,马某怕如果传递频繁,会引起他的疑心……。”

洪承畴摇摇头道:“马相误会了,以马相的身份,那些鸡毛蒜皮之小事自然是不需要马相传递消息的……你记住,你就是一颗洪某埋在庆泰朝的棋子,除了特别重要的情报,别的你完全可以忽视,你的任务是,在日后我军南下时,协助我军拿到明军兵力部署及应天府城防图。时刻保持与吴争的亲近,必要之时,我甚至可以牺牲一些应天府的暗桩,来配合你获取他对你信任。”

马士英颌首道:“马某今后一切,唯洪大学士马首是瞻。”

……。

这个夜里,很多人是无法入眠的。

陈子龙是其中最睡不着的一个。

他已经急召钱谦益来见。

“你且说说,事情怎会变成这副景象?我拼着与吴争撕破颜面,不想竟让张国维占了这个位置。更奇怪的是,昨日还一腔激愤的洪承畴,居然也雷声大雨点小,今日再也不说起要中断谈判、离开应天府了。早知如此,那还不如让吴争继续谈下去呢。”

陈子龙确实有些沮丧。

特别是钱肃乐、张煌言等人莫名其妙地没有附和,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这让陈子龙突然感觉到自己对内阁控制的无力。

这对于心高气傲的卧子先生陈子龙而言,确实是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陈子龙变得有些情绪化,他冲着钱谦益厉声道。

</br>

</br>

第四百九十一章 忠奸难辩

钱谦益没有丝毫慌乱,他平静地说道:“卧子先生是当局者迷,其实此事并不奇怪,按之前商议,卧子先生本就是要举荐张国维入阁的,让他去谈,总比让吴争继续谈下去要好。试想,洪承畴既然没有离开,那就说明清廷确实是不想再打下去了,有意促成这次和谈,如果让吴争继续谈,岂不将如此大功拱手于他?如此他的身上就又多了一道保护光环。只是钱肃乐没有站在卧子先生这边,确实令人意外。”

陈子龙没好气地道:“钱希声怕是舍不得那个泰山岳丈的名份吧。”

钱谦益沉吟道:“按钱肃乐的品性,怕是不至于如此。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如果任由他投向吴争,那内阁之中,怕是真没了卧子先生立足之地了。”

“如何应对?还请虞山先生赐教!”陈子龙是有些慌乱了,已经不再顾及钱谦益降清的前科。

“对钱肃乐、张国维晓以大义,对王之仁诱之以利,另外卧子先生要将朝廷新征的三万新军,牢牢掌控在手里……如此,就算吴争真有异心,卧子先生也能立于不败之地。”钱谦益如数家珍地说道,“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还请卧子先生恕我直言,不罪为盼?”

“虞山先生但说无妨。”

“驱虎吞狼!”钱谦益一字一字地慢慢吐出这四个字。

“谁为虎?”

“洪承畴。”

陈子龙霍地站起身,冷冷看着钱谦益道,“你想让陈某通敌?”

“不得已或可为之!”钱谦益毫不慌张地回视陈子龙。

“大胆!尔这是陷我于不忠!”陈子龙声色俱厉地大喝道,“你是洪贼派来游说陈某的吗?”

“卧子先生误会了,钱某已经是再世为人,今时忠于朝廷之心,唯天可表。想那清廷丝毫未将钱某放在眼中,我又何必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我说的,不是要让卧子先生出卖朝廷利益,我只是为卧子先生谋,还请卧子先生明察!”

陈子龙摇摇头道:“不可!我与吴争乃治国理念之争,但在维护朝廷利益上,是一致的,如果暗通清廷来压制吴争,这与吴三桂有何不同?此事切不可再提!”

见陈子龙态度坚决,钱谦益叹了口气,道:“山河破碎、国之将亡,只要最后结果是好的,何必拘泥于过程?卧子先生只要始终秉持一颗忠心,又何必太在意羽毛呢?”

陈子龙坚定地说道:“如果连过程都是不择手段,结果何谈正义?”

钱谦益分辨道:“如今形势很显然,摆在卧子先生面前就两条路,要么屈从于吴争,以他似是而非的宗室身份拥立,那么卧子先生还可以有一份拥立之功,这样吴争还不至于短时之内卸磨杀驴,将卧子先生逐出内阁。要么咬牙与吴争斗到底,卧子先生睿智,应该明白,政斗一旦开始,那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陈子龙沉默下来,他知道钱谦益这次说得没错。

理念引起政风不同,继而引起政斗,大明三百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只要政斗一开启,事无对错,仅以胜败论雌雄。

陈子龙一直是反对党争的,可现在,陈子龙犹豫了起来。

钱谦益轻声道:“其实事情也很简单,吴争所部残军还在丹徒,只要此时清军配合,从江心岛对丹徒发起进攻,吴争自然就会离京赶往丹徒。”

陈子龙愕然地看着钱谦益,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钱谦益继续道:“此时有上下两策,下策是以内阁谕令调回镇江守军,如此清军必定趁势占领镇江,而丹徒吴争、夏完淳部就断了与应天府的联系,成了一支孤军。此策最为保险,只是这样……有损朝廷军力且镇江会再次陷于敌手。”

陈子龙越听心里越不是味,脸色由青转白,然后慢慢恢复平常。

“那上策呢?”

钱谦益见陈子龙主动问,心中一喜,答道:“上策是,常州以北新光复不久,各县已经附逆和被击溃的清军残部犹存,不时施虐偏僻山村,卧子先生派一支偏师乔装成乱军模样,先埋伏于吴争去丹徒途中,等吴争路过时,可一击而竟全功。只要他一死,以卧子先生内阁首辅的名义,接管其麾下军队,如此大局可定。钱某以为,唯有此策最不伤及朝廷根本,同时可除去卧子先生心腹之患。”

“这是暗杀!”

“事关朝廷、社稷,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么说来,虞山先生是早有预案?”

“钱某身为清流中人,岂能容忍一武夫跋扈于朝堂,何况他劫富济贫之说,更是伤及天下士人的根本,物伤其类,秋鸣也悲,身为士林中人,自然得为天下士人谋。还请卧子先生三思!”

陈子龙来回踱了两圈,突然仰头道:“你说得对,事关宗庙社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只是清廷那边如何联络,我是丝毫没有头绪。”

钱谦益笑道:“卧子先生是当局者迷,洪承畴此时正在应天府,若卧子先生信我,我可为先生联络洪承畴。洪承畴昨日被吴争这一闹,着实丢尽了颜面,这事两厢得益,想来必不会拒绝我等此请。”

陈子龙哂然道:“那就仰仗虞山先生了。”

钱谦益拱手道:“都是为了明室复兴,钱某所为,份属应当。”

……。

荣来酒坊规模不算大,在应天府所有酒肆中,排不进前五。

可它的消费却是整个应天府所有酒肆中首屈一指的。

一斤上好绍兴陈年花雕,在别的酒肆打死也就百文,可在荣来酒坊,它就得二两,以市面上四百多文兑换一两来算,那就是贵出了近十倍。

因为贵,所以出名。

这说法看似荒谬,但有道是,存在即有理。

对于自恃身份者来说,越贵越能代表着身份。

荣来酒坊离洪武门最近,直线距离最多不过一里地。

从楼上雅间的窗户,就能看清楚洪武门文武百官的出入。

所以,无论是窥探还是找人办事,荣来酒坊是不二选择,这贵还是贵得有道理的。

第四百九十二章 荣来酒楼

从弘光朝到清军占领应天府,再到如今庆泰朝。

前后三朝,朝堂之上的重臣是真不知荣来酒坊的存在?

只怕未必!

可从来没有人谏言要取缔它或者搬迁它。

其中之意,耐人寻味!

荣来酒坊北面是洪武门,以北面雅间最为抢手,想入那得数日前就预约。

二楼靠南的雅间,是荣来酒坊最不受人欢迎的方向。

可今日,二楼南面雅间四厅皆被人包了场。

虽说靠南的雅间不受欢迎,可耗费并不比其它三面小。

何人有如此大手笔包场呢?

听雨小轩,这名字多少有些雅意。

可此时其中的人和事,却与这名字格格不入,太过腌臜。

“亨九先生,约您前来荣来楼,只为一事。”

“虞山先生但说无妨,但凡洪某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多谢亨九先生,是这样……我朝想请先生令江心岛清军佯攻丹徒。”

洪承畴眼中精光一闪,微笑着打量着钱谦益,“虞山先生,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这可是叛国之举啊!你就不怕庆泰朝追究吗?”

钱谦益呵呵一声,“若是担心此点,钱某还会在荣来楼约见亨九先生吗?”

洪承畴说道:“此话有理,可洪某还有一句不中的话想说,望虞山先生不罪。”

“亨九先生只管说就是。”

“以虞山先生此时的身份,怕是不够资格代表庆泰朝廷与洪某谈如此要事吧?”

钱谦益脸色丝毫不变,“钱某身份确实不够,但这种事,想必够资格的重臣,是绝不会亲自出面的,亨九先生以为然否?”

“你背后是谁?”

钱谦益笑道:“亨九先生如果答应,钱某自然会说出背后之人是谁?”

“连是谁都不说清楚,洪某怎会答应?此事重大,又正值两朝和谈之时,擅动刀兵引发大战,此罪非同小可,就算是洪某,那也做不了主,我这么解释,虞山先生想必也能明白,对吧?”

“钱某说了,只是佯攻。虽说此时正值和谈之时,但毕竟你我双方还处敌对,出现些小摩擦,实属正常,何来擅动刀兵引发大战之罪?”

“洪某毕竟在应天府,若令我军佯攻,一旦庆泰朝借此追究于我……呵呵,恕洪某无法答应。”

钱谦益也呵呵笑道:“亨九先生是担心钱某在给先生下套?”

洪承畴微笑不语,未置可否。

钱谦益稍一犹豫,道:“亨九先生也不是没有道理……也罢,那我就将我背后之人说于先生听……是卧子先生。”

饶是洪承畴城府深,也被钱谦益吐出的这四个字给惊到了。

他张大了嘴巴,半晌才合拢,摇摇头道:“虞山先生此言太过荒谬,洪某难以取信,以陈子龙的品行,为做如此之事……。”

钱谦益笑道:“亨九先生是以为卧子先生和我想投清?”

“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

“那……为何要请我攻丹徒?”

“自然是有原因的……只是不方便眼下说于先生听。”

“不说清楚你等图谋,恕洪某爱莫能助。”

钱谦益犹豫了一下,道:“如此,那我就向先生透露一点……此事与吴争有关。”

洪承畴一听,脸色严肃起来,眼下只要关乎吴争之事,洪承畴莫不全力以待。

他不是个庸人,以汉人的身份,能在清廷朝堂占据一席之地的人,岂能是庸人?

稍一思忖,洪承畴就猜测到了几种可能。

“虞山先生何不据实相告,唯有如此,你我才能精诚合作不是?”

钱谦益迟疑起来。

洪承畴轻哼道:“虞山先生毫无诚意,恕洪某不能应允,告辞!”

说完离席。

钱谦益有些急了,“还请先生留步……罢了,我说于先生听就是。”

洪承畴这才“犹豫”着坐了下来。

钱谦益道:“其实用意很简单,就是调虎离山。”

洪承畴神色一动,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这个理由,在他的预料之中。

“你的意思是,卧子先生欲除吴争?”

钱谦益连连摇头道:“不,不,亨九先生怕是误会了。卧子先生只是担心吴争年少气盛,强硬阻挡你我两朝和谈……所以,才想以战事调走吴争。”

洪承畴有些相信钱谦益的解释。

要说以陈子龙的品行,叛国降清、要暗杀吴争这根本不可能,如果钱谦益这么说,洪承畴就能断定这是一个陷阱。

吴争可是庆泰朝发布诏书承认的惠宗后裔,陈子龙如果想要暗杀,等于谋逆。

可如今钱谦益说只是调吴争离开应天府,以使得双方和谈顺利进行下去,洪承畴还真有些信了。

这与自己的意图不谋而合,吴争太难捉摸,他在,这场谈判自己就很难掌控。

赶走吴争,这事与自己有益。

不过洪承畴竟会轻易答应?

“虞山先生据实相告,按理以你我交情,洪某该帮忙……只是,佯攻丹徒容易,可如何结束就难了,吴争一旦去了丹徒,佯攻很有可能变成一场大战!到时,怕不是你我说停止就能停止的。”

钱谦益摇摇头道:“先生不必为此担心,清军不需要登陆,只要聚集大军在江上,就能达到目的。只要吴争一离开应天府,先生就可以下令撤兵。”

“话虽如此,可此事毕竟需要调动大军……。”

听锣听音,钱谦益看洪承畴的神色,很快就回味过来,“有何难处,先生不妨明言。”

“丹徒明军守军尚有七、八千人,且装备火器,镇江城中也有守军约五千人,增援丹徒不过半日,我军就算佯攻,恐怕损失也不小啊。”

这话没错,清军只要从江心岛出兵,很快就进入了明军火炮的射程,正象明军驾船离岸,同样进入江心岛清军火炮射程一样。

再怎么佯攻,只要一开炮,双方损失就无法避免。

钱谦益想了想道:“依先生之意,当如何?”

“调镇江明军回应天府!”洪承畴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如此,恕洪某不能答应。”

钱谦益忙摇头道:“不瞒先生,卧子先生之前就已经拒绝这么做。还是另想它策……。”

第四百九十三章 与虎谋皮

“不!”洪承畴摇头道,“此事是你方求助于我,这就是我唯一的条件,你方若不答应,免开尊口。”

钱谦益急道:“万事好商量……要不,我朝撤镇江部分守军回应天府?先生知道,丹徒守军是吴争麾下,还有就是部分建阳卫,就算朝廷下诏,恐怕也难以调动。”

“不行。怎么调,那是你方的事!”

钱谦益突然正色道:“既然先生不想合作,钱某无法强求。只是先生要明白,若吴争在应天府一天,这和谈就一天无法达成,这恐怕……同样不是先生所期望的吧?”

洪承畴紧紧地盯着钱谦益,突然笑道:“虞山先生说的不无道理,也罢,这事既然是你我都得益,自然就有了合作的基础。不过你能保证吴争离京,和谈就能成功?”

钱谦益笑道:“和谈是你我两朝都愿意的,为何不能成功?只要先生不提无理的要求,卧子先生自然不会节外生枝。”

“何为无理?”洪承畴道,“如果庆泰朝不想要回仪真数百明军,洪某自然不会多提别的要求。”

钱谦益一愣,随后笑道:“不过数百残部,先生想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就是。”

洪承畴很意外,“这是卧子先生的意思?”

怪不得洪承畴意外,那可是数百条人命,而且是为朝廷浴血奋战的数百条人命,说不要就不要了?

钱谦益叹息道:“大鹏展翅高飞,是不会留意到地上些许蝼蚁的。想必亨九先生能理解此中意思。”

饶是洪承畴,也不禁有些唏嘘起来。

“好!那就如虞山先生所愿。”

“不,应当是如你我所愿。”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

“不行!老夫不同意。这太冒险了,稍有不慎,老夫水师就成了清军的囊中之物。”王之仁一口拒绝道。

“兴国公再想想,虽说此计确实有些冒险,但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朝廷财力窘迫,北岸数万清军虎视眈眈,洪承畴虽来和谈,可那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不占便宜他怎会松口?”

王之仁依旧摇头道:“那是内阁的事,要头痛他们头痛去。吴争啊……为了数百残兵,拿万人水师去冒奇险,你……说你什么好呢?值得吗?”

“不值得。”吴争轻叹道,“这代价确实太大。可国公可曾想过,那数百人不应该是数百人,那可是二万多明军啊,没有他们的牺牲,镇江城如何光复,被清廷所占镇江诸县,如何收复?悍然南下的清军,岂会滞留在对岸,清廷又怎会派使团前来议和?凡事都有前因后果,真要是舍弃了这数百人,那可是寒了将士的心啊,你我如何面对麾下将士?”

王之仁有些动容,可依旧不同意,“就算要救,那也可想别的办法……让老夫的士兵去冒险,老夫绝不同意!他们的命是命,老夫麾下士兵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吴争有些急了,“正因为国公麾下士兵的命也是命,所以必须救!唇亡齿寒的道理,还须吴争多说吗?今日你不救,他日谁来救你?你道我不想另想他法吗,可如今何处还有能动的兵力?杭州、绍兴两府,除了新征的三万人,余者皆无法调动,一旦多铎率军北返,谁来抵抗?”

王之仁无奈道:“要不,让第三营去?”

吴争怒道:“第三营才数千人,且刚刚归附不久,让他们单独打这种绝户仗,不哗变才怪!”

“你也知道这是绝户仗啊?”王之仁不甘示弱地大吼道。

吴争瞪了王之仁数久,无奈软下来道:“算我求你了,行吗?第三营兵力太少,无法形成局部绝对优势,反而真打成了绝户仗。可如果让三营水师齐出,速战速决,至少有三、四成的胜算,国公也是久战沙场的宿将,应该知道吴争说的并非空话,如今两朝都想和谈,也都存有非份之想,洪承畴要的是回复战前原状,而我想要那数百将士安然回来。谈到最后,以战促和,就成了双方首选,国公不会想不到这点吧?”

王之仁点点头道,“理是这么个理。”

吴争道:“既然这仗避免不了,何不先出手为强?”

王之仁沉默。

“国公放心,水师但凡有损失,我愿意拿杭州新军,率先补充水师。”

王之仁皱眉道:“你知道老夫训练新水师耗费多少心血吗?”

吴争只能陪笑道:“辛苦国公了。”

王之仁愠怒道:“说得好听,你就一张嘴巧。这样,这仗要打的话,你得答应,救下的数百将士,得补充进老夫水师。”

吴争一愣,大爷的,这姜还真是老的辣,数百老兵,就算一带十,那就是一营精锐啊。

没奈何,吴争此时顾及不得了,只能同意,“行,我答应!”

王之仁这才缓下脸色道:“你啊……行事太过急躁。老夫听闻,陈子龙与你较上劲了?”

“国公消息灵通啊!”

王之仁没好气地怼道:“要是连这些都不知道,老夫这国公岂不是白瞎了?”

吴争苦笑道:“较上劲倒不至于,只是有些意见不合罢了。”

“仅是意见不合?笑话!”王之仁嗤声道,“你呀……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笨到了极处?陈子龙不久前在公然倡议拥立你登基,你……你就不能等到登基、立稳之后,再作打算?非要在此时与他较劲?这下好了,一个是首辅,一个是权臣……得,徒惹洪承畴讥笑!”

吴争摇摇头道:“就算陈子龙依旧拥立吴争,吴争也不会应允。”

“呃……这是为何?”王之仁着实吃了一惊。

吴争苦笑道:“这事一言难尽,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日后国公会明白的。”

王之仁蹩眉道:“你不想说,老夫也不勉强。只是你得防着陈子龙,不是老夫看不惯这些文人,而是这些人太阴,耍手段还真玩不过人家。应天府里,陈子龙的根基太深,搞不好,就被他算计了。你呀……当初就不该让他入阁。”

吴争笑道:“怎么?国公也忌惮陈子龙?”

“胡说!老夫能忌惮他……老夫只是不想与他们纠缠,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听着王之仁言不由衷的话,吴争呵呵笑了起来。

第四百九十四章 以战争威胁

山风欲来风满楼。

在这双方停战,各派使团议和之际,看似一片和平局面,其实底下却暗流涌动。

吴争刚回到应天府,就听闻今日双方重启谈判时,洪承畴提出了新的要求——以仪真数百明军,换取丹徒,否则就停止和谈,徐州清军即刻南下,大战重启。

面对着洪承畴赤果果的威胁,张国维和张煌言只能派人将此事急报首辅陈子龙。

陈子龙自然不肯答应,双方仅谈了一柱香的时间,就不欢而散。

谈判由此再次陷入了僵局。

吴争决定去见见陈子龙。

到陈府时,张国维与张煌言都在,见吴争进来,二人起身拱手见礼。

可陈子龙却纹丝不动。

倒不是说,陈子龙需要向吴争见礼,而是做为主人,这礼按理是省不得的。

吴争没有介意,只是向二张施了个眼色。

张国维与张煌言对视一眼,悄悄退去。

“首辅既然肯见吴争,总得说话吧?”吴争微笑着,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

陈子龙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正如你所料,清方提出交换那数百明军。我就想问问,以丹徒交换,你同意吗?”

“自然是不同意的。”

陈子龙一怔,他没料到吴争会这么干脆。

说实话,陈子龙是绝对不会同意以丹徒交换数百明军的。

可他担心吴争作梗。

“镇国公真是这么想?”

“当然!吴争再蠢,也不会拿上万将士性命收复的丹徒去换数百人命。”

陈子龙仔细打量着吴争,见他不象搪塞,这才脸色缓和起来。

“这么说,你我心中所想是一致的。至少在这件事上,你我同道。”

“首辅这话太过偏颇,你我岂止只在这件事上同道?”吴争笑道,“在抗清复明之事上,你我一直同道。”

陈子龙脸色有些动容,他点点头道:“陈某同意。那么这事就不难应对了,我这就让张公去回绝了洪承畴。”

吴争摇摇头道:“不可!”

“你这是何意?”陈子龙蹩起眉头问道,“你刚刚不是说不同意交换吗?”

吴争答道:“我确实不同意交换,但人得救!”

陈子龙没好气地道:“人在清方手中,岂是你说救就能救的?除了答应洪承畴的无理要求,你还能有什么方法去救?”

吴外摇摇头道:“我也想不出别的方法。”

陈子龙怒道:“你究竟想怎样?”

“首辅息怒,我的意思是,如果立即回绝洪承畴,恐怕会使得洪承畴断了念想,立刻对仪真将士不利。所以,既然找不到应对办法,不妨拖上两天再说。”

陈子龙吸了口气,沉声道:“你道陈某不想救人?那些都是我朝功臣,若是能以陈某一人去换他们逃出囵圄,陈某绝不推托……可眼下我朝最需要的不是战争,而是休养生息、积蓄实力,洪承畴善谋,岂会不知道你拖上两天的用意……就算拖两三天,最后的结果还是如此。”

吴争随口道:“只要能拖着,那就有希望,说不定这两三天中就有变局也不一定。”

陈子龙目光犀利起来,“吴争,此事重大,你可切不能节外生枝。”

“放心吧,我理会得。吴争此来,是想请首辅立时准备应天府防务,以应对清军突然开战。”

陈子龙盯着吴争的眼睛,“你刚刚才答应不节外生枝的。”

吴争微笑道:“首辅误会了,我的意思时,我朝没有答应洪承畴的要求,很可能清军会在这几日有异动,谈不拢打一打也不是什么坏事,以战促和嘛。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鞑子如兽,不可不防。”

陈子龙缓缓点头道:“此言在理,本公会交待下去。”

吴争起身拱手道:“我来也就是此事,那就……告辞了。”

陈子龙点点头,没有说话。

吴争微微一笑转身而出。

突然身后传来陈子龙的声音,“若清军真来攻,还望镇国公不要离开应天府。”

吴争有些茫然,回头问道:“应天府防务由内阁及禁军负责,吴争留在应天府,怕是也帮不上什么忙。真要打起来,我还得去镇江或者丹徒指挥。”

陈子龙回避着吴争的目光,只是道:“听我的,近几日里,你不要离开应天府就是。”

吴争更不解了,“首辅怕是有事瞒我吧?”

陈子龙迟疑了一会道:“现在不是说的时候,过三两天,你自然就会明白。”

吴争见陈子龙不肯吐露实情,心里虽然疑惑,但也不能勉强,于是点点头道:“也行,如果没有什么紧急军情,我留在应天府就是。”

吴争离开之后,从陈子龙左侧身后转出刑部尚书徐孚远、工部尚书宋征舆二人来。

宋征舆轻声道:“首辅为何要提醒吴争,其实此事若能成……倒也不是件坏事!”

陈子龙仰头长叹道:“陈某一直诟病大明朝堂党争频频,致朝政荒废,如今忝居首辅之位,却要效仿前人诱发党争……这已是不得已而为之,岂能再行暗杀这等卑劣手段?”

宋征舆却道:“只要结果是为了大义,手段卑劣又有何妨?如果真要让吴争再立新功,那朝堂就是他的一言堂了,到时我等怕也只是他的傀儡。如今内阁,看似五位阁臣共同执政,可实际上,还是他吴争一手遮天,之前攫取首辅主使谈判,就能一眼看出。以我之见,与其继续内耗下去,不如当断则断。”

陈子龙目光变得犀利起来,看着宋征舆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吴争虽然言行荒诞、举止跋扈,可总有功于朝,况且他是宗室后裔,岂可私下加害?”

宋征舆嗤然道:“人中兄迂腐!先不说吴争身世尚未确认,就算确认,天下宗室子弟多如牛毛,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为光复大业牺牲,也算是他为宗庙社稷尽心了。”

陈子龙脸色骤变,一旁徐孚远沉声指责宋征舆道:“辕文兄不可放肆!论私人中兄是几社魁首,论公人中兄是当朝首辅,你岂能对人中兄如此无礼。”

第四百九十五章 有奸细

宋征舆这才向陈子龙躬身道:“征舆无状,还请人中兄不怪。只是征舆一心为了朝廷、为了人中兄,此心唯天可表。”

陈子龙脸色渐渐缓和下来,轻叹道:“为大义而不择手段,大义还是大义吗?我等六人当年创办几社,抨击王阳明心学俗儒是古而非今,撷华而舍实、空谈误国的本质,向世人推崇上以备一代之典则,下以资后学之师法、经世致用之真理……奈何时值我朝内忧外患之际,十数年空有报国之志,却一无所成。杜麟徵、周立勋英年早逝,而彭宾与我等分道扬镳降了清。如今仅有你我兄弟三人,携手共度时艰……切不可以大义之名,舍弃了你我初心,此话与二兄共勉。”

徐孚远、宋征舆抱拳躬身应道:“我等受教。”

陈子龙道:“剧变将生,还望二兄与子龙同心协力,为朝廷效力。”

“是。”

……。

吴争回到镇国公府,马士英已经恭候多时了。

二人去了书房,一进门,吴争就问道:“洪承畴信你吗?”

马士英摇摇头道:“不好说,表面上确实是信了我,可心里究竟怎么想……难猜。”

吴争点点头道:“洪承畴老谋深算,想要取信于他,确实是难了些,特别是眼下这节骨点上。”

马士英道:“可如果洪承畴不信我,怕是主公的计划很难实行下去……要不,我再去探探口风?”

吴争阻拦道:“不可,万万不可。这节骨点上,你主动投效已是突兀,再急喉喉地前去,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洪承畴自恃才智过人,这种人只信自己的判断,也只有让他自己做出判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是静观其变吧。”

“可要是清军不动,那主公想要救仪真将士的目的,无法实现。”

吴争忧郁地叹道:“真要是如此……那也只能怪命中注定了。你且回去,记住,洪承畴不找你,你千万别去找他。还有,就算他找你,你也得先推荐托一番,只要别太过就行。”

“是。”马士英应道,“对了,我听闻陈子龙几次私下会见钱谦益,很不寻常。”

“有何不寻常?”

“钱谦益降清而降明,向来不被陈子龙看重,可这几天寻常私下会晤,怕其中肯定有事,主公还得小心些才是。”

吴争想了想,记忆中钱谦益虽说降清,可不被清廷信任,确实也没做什么恶事,最后郁郁百终。

虽说其人品确实不堪了些,但现在终究是归了明,于是问道:“他现居何职?”

马士英道:“陈子龙原本因其降清之事,不待见他,只授了个闲差,象是礼部主事吧。”

吴争点点头道:“或许是钱谦益不甘寂寞,想走陈子龙路子,谋个升迁,也说不定。眼下没空,等过了这几天再说吧。”

“是。”

……。

戌时已过,亥时方至。

正值荣来酒坊一天中最热闹的时段,有一乘软轿悄悄而至,停在了南面小巷。

然后从轿中下来一个斗蓬裹身的人影。

在一个黑衣人的引领下,没入南厢不见了。

二楼菊厅,坐在一边榻上的洪承畴,已经等了一柱香的时间,可他神色平静,丝毫不见焦躁,反而微眯着眼,象是睡着了一般。

身边心腹侍从轻轻问道:“主子,怕是不会来了吧?”

可洪承畴没有一丝反应,那侍从轻轻后退两步,肃手而立,再也不发出一丝声音。

这时,房门传来一长两短有节奏的敲击声,洪承畴眼睛霍地睁开,道:“把人带进来。”

身后侍从紧上几步,上前打开房门。

一个斗蓬裹身的人影出现在视野里,只是脸隐在斗笠中,看不清。

侍从一愣,转脸看向洪承畴,不想洪承畴道:“熄去所有烛火,只留一盏。”

侍从不再犹豫,谨慎地熄灭了屋内数根巨烛,只留下了一盏,勉强可以照明。

这时洪承畴一挥手道:“去门外守候,不闻传不得入内。”

“喏。”

侍从出门,然后轻轻掩上房门。

洪承畴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在烛火的映照下不断地闪动着。

黑衣斗蓬裹身之人突然开口道:“陈子龙并无暗杀吴争的意思。”

洪承畴丝毫不意外,他微笑道:“这不令我意外,若陈子龙有暗杀吴争之意,反倒让我意外了。”

黑衣人道:“可如此一来,清军攻丹徒,就算吴争赶去,也没有任何危险,大学士岂不空欢喜一场?”

洪承畴笑意渐浓,“可知我今日来,最想听到的是什么?”

黑衣人道:“属下不知。”

“我最想听到的,你方才已经说了。”

黑衣人声音带着惊讶地问道:“难道大学士就只是想听到陈子龙无意暗杀吴争不成?”

“没错!杀吴争何须假手于人?”洪承畴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就差一把羽毛扇子了,“我最担忧的不是陈子龙不暗杀吴争,恰恰是从你口中得知,陈子龙欲杀吴争。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就是一个局,一个陷阱。”

“属下不太明白,请大学士赐教。”

“陈子龙虽然自视甚高,但他对于明室的忠诚勿容置疑,吴争可不是一般臣子,他可是庆泰朝诏告天下的惠宗后裔,如果陈子龙有暗杀吴争之意……呵呵,那就不用多想,就可判定一定是假的。”

“大学士果然睿智!”黑衣人拱手道,“可陈子龙却同意了钱谦益的建议,打算邀清军佯攻丹徒,从而调吴争离开应天府……如果陈子龙真忠诚于明室,这又作何解释?”

洪承畴微微一笑,道:“钱谦益这个蠢物,怕是被陈子龙瞧出了什么端倪了。陈子龙明里答应,想来是想瞧瞧钱谦益到底想做什么,或者还想诱我入局,以解救仪真数百明军,也未尝不可能。可陈子龙虽说文才出众,可终究只是一介文人,没有治国经历,要说比起谋略来,又岂本学士的对手……嘿嘿。”

黑衣人道:“如此说来,学士也是与钱谦益虚与委蛇?”

第四百九十七章 马士英醒悟得晚了些

南厢的客人,许多不走酒楼正门,本来就是要掩人耳目或者图个清静嘛。

马士英自然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与钱谦益私下见面,虽说二人都是臭名在外,可毕竟是有五十步与一百之差,至少马士英雄认为,自己与钱谦益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所以马士英在南厢门前落了轿。

时值亥时。

马士英刚落轿就见一个黑衣人从酒楼南门里出来。

因为是黑夜,虽说有灯笼照着,奈何人家低着头,马士英看不清楚对方样子。

起初马士英也不在意,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说不定人家是豪门公子夜会俏娘子呢?

马士英抽抽嘴角往里走去。

都说无巧不成书,黑衣人低头匆匆而出,与马士英擦肩而过,因为走得太急,二人右肩对左肩,一下就给撞上了。

马士英毕竟是有了年纪,加上猝不及防,被猛地一撞,身子失去了平衡,往右倒去。

后面侍从惊呼起来,可距离远了些根本来不及应变。

也因黑衣人撞了人,却象是没这回事,连一声都不吭,顾自往外走去,反而速度加快了许多。

摔倒在地的马士英,这下怒了。

大爷的,老马在朝中不受待见,来了这破酒肆还不招人待见?

老马好歹是当朝阁臣,奈何别人不得,还奈何不了你这个私会隔壁家大媳妇的登徒子吗?

说时迟,那时快,老马手一撑地,身子往前一拱,伸手拽住了黑衣人的脚,“撞了人,就这么走了,说不过去吧?”

马士英得意地咧嘴一笑,而这时马士英两侍从也围了上来,撸起袖管,准备开干。

黑衣人挣了几下没有挣开,突然抬起另一只脚,向马士英脸上一脚踢去。

马士英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挡,黑衣人却是虚晃一脚,趁机挣脱,向外急跑。

马士英大急,高喊道:“拦住他,莫要让这厮跑喽。”

两个侍从闻听,左右夹击,生生将黑衣人挡了下来。

古怪地是,黑衣人一直低着头,眼见被挡了下来,也是一声不吭。

马士英撑起身子,掸掸身上灰尘,然后指着黑衣人道:“混帐,知道我是谁吗?告诉你,你今日摊上大事了,说,姓甚名谁,是谁家子弟?”

黑衣人依旧一声不吭,连身子都没转过来,一直背对着马士英。

马士英原本还不想把事闹大,毕竟是有身份的人嘛,况且说不定这公子哥是哪个重臣家的,这等小事骂上几句也就算了。

可见黑衣人如此嚣张,马士英也是来了气了。

一撸袖管,一边上前,一边开机关炮般地直骂道:“饿搞你家仙人板板,老子讲你硬是给脸不要脸……老子给你几定子,跟你把头发逮落,等你得个光补补,跟你吾拉一棒,跟你几大脚,跟你把耳朵拉得嗨长,跟你把皮子都打落,甩你带烂田头喂鱼邱,跟你把额头打个包,牙齿都给你打落……。”

黑衣人背对的身子开始发抖。

老马一见乐了,“小子也晓得怕?来人,把他拽过来,本官要看看他究竟长成啥样。”

两个侍从应了一声,左右拽住黑衣人的手,生生将他扭转过来。

“哟,到现在还不肯抬头……行,本官自己来看。”

马士英从边上闻讯而来的酒楼小肆手中抢过一提灯笼,擎在手中,抬脚前行。

离得近了,马士英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黑衣人就象是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可一时之间,对不上号,马士英皱了皱眉,继续往前走去。

眼见黑衣人真面目将现。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哟,这不是马相马阁老吗?”

马士英闻听一怔,转头看去,只见洪承畴笑呵呵地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马士英心中那叫个欢喜啊,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真是一饿就有人递馒头啊。

这哪还顾得上黑衣人,马士英屁颠屁颠地转身碎步迎上,“洪大学士怎么也在此?”

洪承畴呵呵笑道:“洪某在应天府也可算得上是老人儿了……马相今日这是?”

马士英眼珠子一转,笑道:“马某请一老友聚聚,不想竟遇上了学士……相请不如偶遇,马某请学士饮酒?”

洪承畴笑道:“马相已有约,这不好吧?”

马士英连连道:“无妨,无妨,与请学士吃酒相比,再天大的事那也得往后推推不是?”

说着转头道:“你们去路上候着,等客来了,先支应着。”

那两侍从一边应喏,一边指着黑衣人问道:“那这人……?”

马士英挥挥手道:“一个没点眼力见的蠢货,打发走了吧。”

洪承畴呵呵笑道:“既然马相一片盛情,洪某那就……却之不恭?”

“学士请!”

“马相请!”

各怀鬼胎的二人推杯换盏,两巡之后。

洪承畴笑道:“如果马相愿意,可以来馆驿共谋一醉。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马士英一愣,这洪承畴不按常理出牌啊。

自己送上门了,事还没说呢一句,他咋就急着告辞呢?

“学士莫非有要事在身?”马士英试探着问道。

洪承畴笑态可掬,“马相约了人,洪某就不误马相事了。”

马士英被这一句堵住了满口想说的,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搪塞话来,于是只好道:“也好,此地毕竟不是说话之所……那马某就不留学士了。”

二人客气地相互拱手而别,临行之时,相互谦让,那姿态倒象是数十年老友般情深意重。

雕栏之后,马士英雄看着洪承畴的背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不对啊,自己莫不是着了洪承畴道了?

洪承畴出现在荣来酒楼,自然不是等自己的,那他在此无非是与人会晤,可他会晤的人呢?

马士英慢慢有些回过神来,洪承畴出现得太巧了。

如果真是想见自己,可为何二人对酌,他啥重要的话都没说就告辞了呢?

很显然,洪承畴没有意思搭理自己。

那为何要主动现身,招呼自己?

马士英一旦静下心来,他的智力就瞬间恢复了。

第四百九十八章 相互试探

洪承畴现身出声的时候,正是自己要探看那黑衣人的时候。

也正是洪承畴的现身出声,让自己不再去顾及那个黑衣人。

而黑衣人从酒楼出来的时间,也正好与洪承畴的现身时间吻合。

一下子,马士英想通了,洪承畴在此会晤的,必定是这个黑衣人。

而且,这黑衣人行踪诡秘,定有不可告人之事。

马士英连连顿脚,心中大呼可惜。

这要是当时坚持先看黑衣人面目,怕已经得大功一件了。

想到此处,马士英急步下楼。

出门之后,寻着自己两人个侍从。

这时,钱谦益已经到来,见马士英急步而来,还以为是怕自己等得急了。

“谦益见过马相。”

不想马士英随口应道:“受之兄见谅,马某有急事尚待处理,还请稍待片刻。”

说完不理钱谦益愿意还是不愿意,一把拽着侍从去了边上,低声问道:“可看清那个黑衣人的样子。”

“天色太黑,他又低着头,小人未曾看清其长相。”

马士英暗呼可惜,追问道:“那此人往何处去了?”

侍从指着西边小巷答道:“小的看到他往西去了。”

往西,通济门方向,那儿是大批朝廷重臣的宅邸,吴争光复应天府,自己没选上一处宅子,而朝廷一搬迁回来,官员们瞬间“占领”了洪武门西面大片的豪宅。

这些宅子离洪武门近,占据着地理优势,彰显着身份,原本就是达官显贵择府的不二之选。

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往日显赫的达官显贵在今朝已经褪去了颜色,哪敢与当今重臣对抗?

于是灰溜溜地举家搬迁。

马士英此时连连嗟叹,他知道想追查黑衣人下落,这事没指望了。

没影没边的事,难道还敢去搜查朝廷重臣的宅子不成?

真要那样,马士英怕是瞬间就成了众矢之的。

马士英摇摇头,转过身来时,已经换了一副笑脸。

“劳受之兄久候了。”

钱谦益微微一笑,他笑得还透着古怪。

其实他是从正门入酒楼的,无意之中看见黑衣人,觉得有些眼熟,引起了好奇必。

窥探之后,钱谦益惊出了一身冷汗。

随后在跟踪黑衣人,听到南门吵杂,发现马士英之后,心里一合计,这才重新从北门出,转至南门,当作是刚刚到的。

而此时,洪承畴离去,不久就见马士英现身,就算傻子也猜得到,这二人之前肯定是在一起的。

那说些什么呢?钱谦益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今日可是见了两个与洪承畴私会的人了。

马士英见钱谦益神态,略显得尴尬地干咳一声道:“受之兄请入内说话。”

钱谦益拱手谦让道:“马相先请。”

回到室中,马士英让店家重新上了一桌酒菜。

钱谦益心中反而有些奇怪了,这马士英唱得是哪出?

连一丝忌讳都没有,难道就不怕与洪承畴私下会面之事,传扬出去?

看马士英坦然的模样……难道是受朝廷之命,与洪承畴商议公事?

这么一来,钱谦益反而是不好多想了。

可哪知道,马士英是一直想着黑衣人这事,根本就疏忽了钱谦益。

马士英举杯邀约道:“劳受之兄久等,士英满饮此杯,就算是向受之兄赔罪了。”

钱谦益连忙举杯起身道:“马相客气了,说起来数年前,谦益受马相举荐提携之恩还至今未报,怎敢当马相赔罪?”

马士英呵呵一笑道,“都过去这么久了,受之兄还记得哪?”

钱谦益正容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是知恩不报,与禽兽何异?”

“好,好!受之兄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来,坐下说话。”

“马相请。”

钱谦益坐下之后,试探着问道:“今日马相召钱某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说到此,钱谦益顿了顿,继续道:“方才钱某在酒楼外等候马相时,见洪学士出门……本待上前打招呼的,可想到一要赴马相约,二来毕竟各为其主,不好太过亲近,所以也就没有招呼了。”

马士英心中一咯噔,这才回味过来,自己有欠考虑了。

不过马士英并不担心,毕竟他是受吴争指派,所以笑着应道:“马某与洪学士也算是有些香火情,如今谈判僵持,马某是想私下探探清廷虚实罢了。”

钱谦益打量了马士英两眼,见马士英神色镇定,不象虚言,暗道或许自己真是想多了。

于是笑道:“马某辛苦。”

马士英雄摇摇手道:“份内中事。今日请受之兄来,也没有别的要事,只是想问问受之兄,当日受之兄来府上,要马相附议弹劾、罢免镇国公谈判主使的差事,如今此事已成,马某就是想问问受之兄,当日应承事成后的……呵呵。”

钱谦益张大了嘴巴,敢情,这马瑶草今日邀自己前来,只是为了催要当日应下的酬劳?

真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钱谦益心中暗骂一句,不过脸上依旧如沐春风道:“马相放心,钱某许诺的三万两,明日就派人送去府上。”

马士英顿时笑弯了眼,“不急,不急,我也只是随口问问,今日请受之兄来,仅是为了与受之兄把盏言欢、共谋一醉。”

钱谦益才猜到马士英今日想法之后,一桌珍馐如同嚼蜡。

饮了两杯之后,钱谦益就思忖着告辞。

马士英怎会看不出来,就在钱谦益准备起身之时,突然道:“坊间传闻,镇国公功在社稷,却被内阁众臣罢免,都说我等中有人受了清廷……咳,受之兄啊,说实话马某夜不能寐啊。之前你说这是首辅意思,马某当时也不好亲口向首辅求证此事。可如今人言可畏,为证清白,我只能向受之兄确认了。”

钱谦益闻听之下,一头冷汗,他急道:“马相万万不可轻言传言,钱某确实是为首辅驱使,才来向马相求助的。钱某可对天发誓,我绝无与清廷私下勾连。”

马士英斜眼瞄了钱谦益,笑道:“受之兄莫恼,马某心里自然是对受之兄深信不疑的,只是人言可畏……你也知道,在坊间马某名声本就……不堪,若再背上叛国大罪,那可了不得啊。有得罪之处,还望受之兄不怪。”

第四百九十九章 丹徒危急!

钱谦益下意识地抹了下额头,心道谁跟谁啊,你我名声也是五十步与百步差别。

他轻喘道:“马相尽可放心,钱某虽然之前有行差踏错之事,可那也是迫不得已之举。如今庆泰朝君臣、民众同心,岂是弘光朝可比拟的?钱某再昏馈,也不至于重投清廷,况且就算要投,清廷也未必肯于接纳……呃,终归钱某是绝不会投清的。”

“那我想请教,受之兄不会投清我信,可万一,我是说万一,卧子先生……把你也蒙在鼓里呢?”

钱谦益霍地站起,厉声道:“绝不可能!此策乃我献于首辅……呃!”

马士英笑了,这才是他今日宴请钱谦益的目的。

既然目的达到,马士英就不再逼迫钱谦益。

“瞧瞧,瞧瞧,马某都说了,只是随口问问,受之兄何必动怒呢?也罢就当我没说,咱们吃酒,我先干一杯,算是向受之兄赔罪了。”

钱谦益一时失言,心中大为懊恼,要换了是别人,早已当场翻脸,可马士英终究是对他有恩,加上马士英也是局中人,所以强捺心中激愤,拱手道:“钱某已经不堪酒力,还是另换个时间,再陪马相一醉吧,告辞!”

说完,不顾马士英挽留,拔腿而去。

……。

“主公,从钱谦益口中证实,弹劾、罢免主公之事,出自钱谦益谏言。如此看来,首辅应该不曾与洪承畴勾连。”

一出荣来酒楼,马士英马不停蹄地赶至镇国公府,见吴争。

“那就好!”吴争松了口气,“这样我就没了后顾之忧,可以放心策划下一步了。”

马士英欲言又止,几次张口,又咽了回去。

吴争见状,没好气地讥道:“怎么?不会是又收了谁的银子吧?”

马士英却忧郁地摇摇头道:“主人见笑了,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我又没有确凿证据……不好说啊。”

吴争随口道:“出你嘴,入我耳,有什么不方便的,想说就说,如果不对,我权当没听见。”

被吴争喂了颗安心果,马士英心宽了,说道:“今日荣来酒楼约见钱谦益时,遇见了一个黑衣人……。”

马士英一五一十将经过与吴争说了一遍,“能被洪承畴冒险私下约见的,自然身份不同一般。而关键是,我虽没看清此人面目,可总感觉识得此人。”

吴争眉头开始蹩起,马士英说的没错,洪承畴出使应天府,虽说使者可豁免,可一旦查实暗中勾连、私通本朝官员,那也是可治罪的。

那么洪承畴冒险会晤之人,必定是重要人物。

吴争虽然不意外,应天府刚刚从清廷手中夺回,城中有清廷细作不可避免。

可真要是朝堂之上出现了内贼,这破坏性是巨大的。

“你揣摩揣摩,会是谁?”

马士英摇摇头道:“这还真说不出来。眼下主公正值筹谋布局的节骨眼上,要不……先将此事暂且放下,等主公事成之后,再作计较?”

吴争想了想,也对,自己筹划之事,朝堂上无人知晓,连马士英也知其一,无法窥视全豹。

就算这黑衣人是朝中重臣之一,恐怕也无法向洪承畴泄露自己的图谋。

于是吴争点点头道:“今日洪承畴可有与你说起什么?”

马士英怅然摇头道:“也是怪了,我数次阴晦提起,洪承畴就是不肯咬钩,席间除了吃酒,啥实质的都没有。我在想会不会是哪露出了马脚,被他怀疑了。”

吴争想了想道:“确有可能。不过也未必一定是对你起了疑心,或许洪承畴另有图谋,暂时使唤不上你。”

马士英眼睛一亮,“对,没错。洪承畴与那黑衣人见面,定是与别的事有关,这事想必是我帮他不上忙的,这才使得洪承畴不派人来找我。”

吴争思忖道:“你且回去,还是那句话,宁可错过也不可主动去见洪承畴。”

“是。”马士英犹豫了一下道,“可如果眼下洪承畴所谋之事,万一与主公筹划之事相关,岂不错失良机?”

吴争摸着下巴,来回踱了几圈,抬头笑道:“攻敌之必救,是为阳谋。哪怕洪承畴猜到了我的意图,恐怕也只能正面应对。你不必担心,只管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马士英点头,不再劝说。

……。

此夜之后,一切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当然,双方谈判依旧在继续。

可笑的是,双方基本上都是到场之后,照个面就离去。

到后来,双方就在屋外一拱手,连话都不说了,直接转身就走。

第三天一早,洪承畴率使团渡江北返。

这个时候,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们也都知道,战争已经避无可避。

不少官员开始联名上疏弹劾吴争,理由是吴争的妄为阻挠了和谈的达成,锅总得有人来背,如果没有之前的弹劾和罢免,想必这些官员是不会也不敢联名上疏弹劾吴争的。古怪的是,始作俑者陈子龙,此时却保持了沉默。

朱媺娖压下了群臣对吴争的弹劾奏折,诏令上下同心、全力抗战。

应天府军队开始调动,大都向北、东两个方向、六处城门部署。

几乎是洪承畴上船离岸的那一刻,从丹徒而来的紧急军报到达应天府,昨夜子时刚过,敌军大批舰船趁夜越过江心,大举对丹徒发起了进攻,丹徒危急!

也就是说,清军是在洪承畴离开之前已经发起进攻,洪承畴是算好了时间。

这边谈判还没结束,那边已经开始进攻。

这种无耻的行径,激起了庆泰朝臣们的愤怒,他们暂且抛却了对吴争的弹劾,转向同仇敌忾抗战的事务中去。

吴争“情急”之下,派人持奏折入宫,自己率数十亲卫赶往丹徒。

只是吴争这时怕是已经忘记了陈子龙的再三叮嘱——不要离开应天府。

一切都变得不可控了,所有的一切,局中有局,恐怕只有老天才能看透所有一切,才能知道这其中的错综复杂的棋路了。

吴争虽是执棋者,却也是局中人。

他根本不知道,此去的凶险。

第五百章 夏完淳指挥有误

吴争心中还认为,如今沿江数府,整片土地都在明军掌控之中,就算有些许清军溃兵未曾清除,在面对自己数十精骑,那也是一击即溃的结局。

所以,吴争根本就没有去考虑会遭受阻击。

哪会想到,洪承畴早已掌握了这一切,为他布下了一个陷阱、一个难以破解的死局!

清军悍然猛攻,丹徒守军拼死抵抗。

这绝对不是洪承畴与钱谦益商定的佯攻,而是江心岛一万清军疯狂地强攻。

夏完淳确实有失误,吴争之前已经派人传达了命令,令夏完淳须做好备战准备,要以战促和。

可夏完淳没有提高戒备。

一则丹徒两部人员伤亡惨重,确实需要修整。二是夏完淳打心底里,认为清军不可能攻击丹徒,江心岛清军仅万人,加上之前那场夜袭,清军有了不少的损失,同时也已经知道丹徒已经部署了十多门火炮。

这种火炮对于野战或许起不到太大作用,可对于攻防来说,却是利器,特别是对于清军渡江的木制舰船而言,那挨上两三炮,就得沉下江底下。

所以,夏完淳仅仅组织军民修缮了丹徒城墙,并没有对江防部署重兵。

他唯一做的,就是增派了几路巡视江防的小队。

也幸好是派了巡视小队,否则半夜之中,清军大肆从江心岛突袭,城中明军怕是连组织防御都来不及。

进攻丹徒的清军绝不是一万人,而是三万人。

吴三桂在得到洪承畴传来的消息后,立即将已经集结的六万多江北清军,分成两路,一路镇江、一路丹徒。

不得不说,吴三桂确实有些本事的。

清军渡江所需要的船只,那绝对是个天量,当然,调集江北沿岸船只,不太容易引起对岸明军注意,本来就是两军处于交战之中嘛,可六万多清军集结,却瞒过了南岸明军斥候的眼睛,确实不易。

这归根结底,还是明军太大意了,警惕心不足。

可这也难怪,庆泰朝中,有多少能征善战的名将?

无非是一群半路出家的文人在操控。

哪怕是吴争,前世不过是个小职员,毫无军务经验,而今世虽说这两年中身经大小十数战,可之前也不过是个带百兵的哨官,随其叔叔从军也不过三、四年。

从将帅的能力而言,清廷是绝对可以碾压庆泰朝的。

之所以被吴争一个多月,从杭州打到了应天府,确确实实是运气好。

仿佛吴争前世倒霉,今世算是上天补偿他了。

清廷三面做战,大部分能征善战的将领和精锐被派向了西北和江西、福建一线。

譬如杭州,如果没有清廷将多罗贝勒勒克德浑和大部分清军调往江西,恐怕吴争是没有勇气与方国安收复杭州的。

而且在收复杭州之战开始时,吴争也没有想过要守住杭州,就象方国安当时就让麾下大军劫掠了半个杭州城,运走了数十船财物一般。

此战开始,就只是场游击、骚扰战。

而今日却不同,夏完淳有指挥经验,但他是士子出身,从来没有钻研过战术、阵法,所组织起的义军,其向心力无非出于两点,一是百姓不堪清军屠戮,萌发了主动抗争的思想,另外那就是夏家父子的个人人格魅力。

如果没有当时钱肃典奉吴争之命挺进嘉兴,以夏完淳部那数千连武器都不全的“乌合之众”,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被洪承畴剿杀。

所以,夏完淳虽然已经为一方主帅,率建阳卫镇守太平府,可他的军事才能尚不合格。

此仗就是他军事才能的试金石。

如果吴争在,听闻清军夜袭,肯定会收缩兵力、巩固城防,然后以火炮不间断射击滩涂,以阻止清军大肆登陆,来迟滞清军对丹徒城的进攻,然后尽可能地拖到天亮。

这样,以丹徒七千多守军,完全可以支持一、两天,甚至能守上三、五天,那时整个局势就明朗了。

但夏完淳做了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他从头至尾,都认为江心岛清军最多不过一万人,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吴三桂调兵遣将的本事。

所以,夏完淳的决定是,趁着清军还没有大批登陆,那就率军打一个反突击,趁清军立足未稳,将敌人赶下江去。

严格来说,夏完淳的这个决定并不完全错误。

如果来犯清军真只有万人,那么夏完淳的这个战术虽说冒险,但也有成功的可能性。

以七千对一万,明军毕竟占据着地利,打清军一个反击,就算不能胜,至少也可以迟滞清军进攻城池。

可问题是,夏完淳心底还是顾忌到城中守军有半数带轻伤,同时还顾忌到丹徒城的安危,他只率了三千人对江岸发起反击。

为将者最忌讳患得患失,这种心理摇摆不定,等于葬送了丹徒、葬送了明军。

而事实上,清军已经有不少登岸,还组织起上千人的弓弩兵在岸边,以掩护后军继续登陆。

这时夏完淳部又犯了一个错误,黑夜之中,行军点着火把。

虽说也难怪,看不清路嘛。

可这就给了清军弓弩手明显的目标。

夏完淳部赶到时,正好与飞来的箭矢迎头相撞。

瞬间,一百多士兵中箭倒下,黑夜之中,连箭矢从何而来都搞不清楚,就如同当头一棒,把明军击晕了。

仅仅一柱香的时间,明军甚至连敌人的影子都没有看见,伤亡就超过了三成。

夏完淳不得不下令撤退。

撤退倒是能撤退,黑夜之中,只要灭去火把,双方都是一眼摸黑。

可清军就在这一柱香的时间中,又登陆了数以千计的兵力。

由此夏天完淳部的撤退,反而无形之中,指引了清军突击的方向。

双方一前一后,清军死死地咬着明军的尾巴,在夏完淳部刚刚进入城门时,清军也到了城门外。

险得不要再险,差点就关不门城门了。

可没等夏完淳松口气,尾随而来的清军就迅速组织起了攻城。

上千个火把被点燃,北城外被火光照得如同黄昏。

丹徒城攻防战,就这么开始了。

第五百零一章 吴争被伏击

当数千清军黑压压地涌向北城墙时,城中至少有一半的明军,还没有披挂完毕,列队就更不用谈了。

好在城墙上有千人防守,加上夏完淳撤回的二千人,这才没有直接被清军一攻而下。

但明军的慌乱,也由此而起。

这个黑夜里,北城头上那叫一个乱,明军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心中满是懊悔、沮丧的夏完淳,不得不站上城楼,以自己做为旗杆,去指挥战斗。

虽说指挥变得有效率了。

可同时夏完淳也成了清军弓弩手的目标。

没有多久,夏完淳被一枝流矢射中在臂,被身边亲卫硬拖下城楼。

黑夜中,明军士兵以为主将阵亡,顿时士气骤降,几近崩溃。

天色亮起之时,清军已经占领大半城墙。

数百明军被围在西城角处,覆没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夏完淳眼见北城墙已经守不住了,率余下二千多明军向南城撤退,决意依托房屋与清军展开巷战。

……。

这半天时间,吴争连续策马急奔,才赶到镇江以西数十里外,一个叫高资的小镇。

为了抢时间,吴争没有走官道,而是顺江东进,走小道,这个决定直接断绝了吴争的退路。

因为这个位置,就是当日钱肃典率明军强渡长江,进攻仪真的附近。

而今日,记恨于心的洪承畴,便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几乎是同一地点,吴争遭遇了已经登岸的一千清军骑兵阻击。

就在同时,离此仅三、四十里的镇江城遭受到二万清军疯狂进攻。

仅一个时辰,不足四千守军崩溃,镇江城再次易手,丹徒由此与应天府的联系中断。

不幸中的大幸,吴争到高资镇外时,发现了一具倒在路边的明军士兵尸体。

从衣着上看,应该是传令兵。

吴争立即下令停止前进,检查尸体。

亲卫检查之后回报,此人是明军传令兵无疑,且尸体还未完全冷却,尸体上并无任何信件和辨识物,想来已经被人搜过。

此人的致命伤是箭矢贯穿,关键是,这箭矢并非明军箭矢,而是清军箭矢。

吴争心中一惊,在镇江城周边竟出现清军?

那么此人很可能是向应天府告急的信使,被清军阻杀。

吴争这时已经醒悟到,自己原来的计划出现了漏洞。

清军的主攻方向不是丹徒,而是镇江,准确地说是两处同时进攻。

这个认识,让吴争毛骨悚然起来。

朝廷调动镇江守军,自己是坚决反对,奈何内阁执意如此,吴争无力改变。

此时清军竟主攻镇江,这岂不是对镇江军力了如指掌吗?

而守军调动才短短两天时间,就算是庆泰朝官员许多都还不知情,清军缘何立即就知晓了?

这个猜想,让吴争醒悟到朝中有清廷奸细,且这奸细的官职还非常靠前。

吴争不愿意去怀疑陈子龙,可事实摆在这,让吴争不得不动疑心。

“原路返回!”吴争大喝着,迅速转身上马,想返回应天府。

镇江肯定不能去了,清军都已经向周边渗透,说明镇江城要么被围,要么已经沦陷。

自己只有数十亲卫,前去与送死无异。

往东已经不可能,那就只有回应天府,再作打算了。

可很显然,此时吴争是回不去了。

还没等亲卫全部上马,西北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支清军骑兵出现了。

因为吴争一行停滞不前,伏击的清军骑兵,只好现身突击了。

吴争见状睚眦欲裂,自己还是猜错了,朝中奸细不仅是泄露军机,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命啊。

可吴争也奇怪了,自己此行事出突然,更是一边派人上疏,一边就已经出城,就算奸细再位高权重,那也无法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啊。

可没有时间多想,吴争迅速决定——向东南突围。

……。

此时,应天府虽然已经开始备战,但由于从镇江出发的几路传令信使遭遇清军骑兵截杀,朝廷并没有得到镇江沦陷的消息。

而吴争的奏折已经递进了内阁,说来奇怪,之前朝中许多人弹劾吴争,可听说他已经赶去丹徒,反倒都松了口气,竟没有人认为,吴争此去会失败。

这种盲目的信任,不,准确地说应该是盲目的依赖,让朝廷失去了最佳反击的时间。

其实应天府如果此时向丹徒派出援军,那么至少迅速得到镇江失守的消息。

由此就算不出兵收复,也可向句容一线部署军队,那就很可能不会陷入巨大被动了。

但世事没有如果,局势依旧循着越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这个时候最清醒的不是陈子龙、钱肃乐,而是张煌言。

他清醒的是,吴争不动声色的离开应天府,去指挥丹徒,这显然与吴争的心性不吻合。

张煌言是知道吴争去找过兴国公王之仁的,所以,张煌言敏锐地感觉到,吴争一定是有某种动作。

也正是因为这点,张煌言选择了沉默,这就更让朝堂上,没有了不同的声音。

内阁以张国维为京卫大都督,总领京军四万大军。

张国维以右卫指挥使廖仲平率一万人镇守北城仪凤、钟阜、金川三门。

以左卫指挥使熊汝霖率一万人镇守玄武湖一线的神策、太平门。

自己率二万大军囤于怀远门以东大校场,可迅速增援东、北两面。

同时,朝廷诏令,城中但凡满十三岁,不到五十的男丁,皆须向就近向官府报备,随时等候朝廷征召。

整个应天府被迅速调动起来,可没有人知道,应天府根本不是这个战场的中心,至少,在整个局势明朗之前,应天府不会成为这场战争的主战场。

也就是说,此时京城的全民皆兵,只是一场虚惊。

当天正午,一件意外发生了。

马士英在散朝之后,遭遇暗杀!

他的官轿出正阳门,进入横街,没行多远,两枝弩矢从街道两侧射出,直接贯穿了马士英的官轿。

也是马士英命不该绝,他在那时突然咳嗽,致身体前倾,两枝弩箭贴着马士英的前胸后背,生生将马士英雄嵌在两矢中间,官服被射穿,锋利的箭头刮破了胸背的皮肤,血是流了不少,而性命总算是保住了。

第五百零二章 马士英遭遇暗杀

正阳门值守禁军迅速包围各坊,而两个刺客想来早已有了必死之心,在禁军赶到时,双方割颈自尽。

陈子龙闻讯勃然大怒,勒令刑部尚书徐孚远限期破案。

由此,京城鸡飞狗跳,官员人人自危。

可马士英想得不一样,他敏锐地感觉不对劲,此事太古怪了。

马士英有自知之明,以他的才能和在庆泰朝的影响力,还不足以让清廷忌惮,而派死士暗杀。

而朝中清流,也不会、不敢对他下此狠手,毕竟他的身后站着吴争。

可问题是,刺杀真真切切地发生了,自己险些就死于两枝弩矢。

马士英立马猜测到,这必定与之前在荣来酒楼,撞见黑衣人有莫大的关系。

可如今吴争已经离开京城,马士英一时想不到这事该与谁说。

他不相信陈子龙,而钱肃乐与陈子龙走得太近,也不在他的思忖范围之内。

左思右想,马士英选择了张煌言。

……。

“此话当真?”张煌言听了马士英的话,也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大战在际,朝堂重臣中有清廷奸细?

马士英道:“马某怎敢以此事开玩笑?之前与镇国公说起过,只是镇国公认为,他眼下筹划之事,就算被清廷知道,清廷也做出改变,所以肃查奸细之事,留待战后,同时也可以此迷惑清廷。可现在,马某认为朝中奸细竟可在正阳门外悍然行刺,且差点得手,如果今日不是马某,换作是其它重臣,后果不堪设想!”

张煌言点点头道:“马相言之有理,这事必要彻查到底……黑衣人是谁,马相可有怀疑的人选?”

马士英犹豫了一会道:“这事非同小可,马某没有证据,不敢妄指他人。”

张煌言急道,“都什么时候了,马相还这么婆婆妈妈的?如今镇国公不在,一旦应天府有个不测,如何面对镇国公?”

马士英这才道:“之前马某就感觉黑衣人有种熟悉的感觉,可当时想不起来。今日上朝时,马某突然发觉……有一人很象,无论是身材还是……呃,那种味道,无不与黑衣人相吻合。”

“谁?”

“时任工部尚书宋征舆。”

张煌言傻眼了,宋征舆?

这不是开玩笑吗?

先不说宋征舆是工部尚书,当朝正二品大员。

就说他是首辅陈子龙的嫡系心腹,那也轻易动他不得。

张煌言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马相不会猜错吧?”

马士英自然也知道这事干系重大,万一错了,那真将引起大乱。

宋征舆一人事小,可此事真要查,必牵连到陈子龙身上,朝堂必定因此分裂,到时清军还没攻进来,庆泰朝就已经散了。

马士英苦笑着摇摇头道:“马某当日并没有看清黑衣人长相,仅仅凭着自己的感觉,又怎敢保证一定是他?忧心难决之下,这不才来见张相讨个计吗?”

张煌言也苦笑起来,这哪是讨计,这不是将个烫手山芋塞进自己手里吗?

查不得!

可不能不查!

这就是知道和不知道的区别。

可张煌言毕竟不象马士英圆滑,他年轻,血气方刚,在绍兴府时就以刚正不阿出名,一个七品科道言官就敢当堂与监国朱以海力争,岂会真怕事?

一咬牙,张煌言道:“马相,此事仅靠你我不够,还得再找帮手。”

“马某也是做如是想。只是一时想不到何人合适?”

“张太傅!”

张国维如今可是大权在握,虽说没有入阁,但已经是当朝太傅(说来也可笑,庆泰朝连皇帝都没有,却有太傅,不知道是谁的太傅),而且眼下四万京军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如果能得到他的支持,那就可以与陈子龙抗衡了。

马士英问道:“张公生性温和,他能站在你我这边,与首辅为敌?”

张煌言道:“马相此话荒谬,你我只为追查黑衣人下落,缘何与首辅为敌?”

马士英肚中腹诽,这真要查宋征舆,能不牵连陈子龙嘛?

可想归想,马士英知道张煌言说得对,有些能做,却说不得,“马某失言了。”

……。

张国维,已经不再是绍兴府的张国维。

他的心性,也因这一年多的游离而有所改变。

虽然依旧温和,但却不能再称之老好人。

特别是在决定辅佐吴争,开创一番大业之后,张国维已经有了锋芒。

听了马士英和张煌言话后,张国维稍作沉思,就应道:“此事首辅已经勒令刑部会同京兆尹限期彻查,我相信首辅不会牵涉其中……不过宋征舆终究是朝廷二品大员,仅靠怀疑、没有证据恐怕动他不得。”

张煌言道:“我与马相也是考虑到这点,这才来求助于张公!”

张国维指着张煌言呵呵笑道:“张苍水啊张苍水,在吴争身边久了,没学好的,就学了他的油滑。”

张煌言脸一红,没错,他真就是这么想的。

自己解决不了,就交给能解决的去,这是吴争惯有的做法。

说好听点叫知难而退,说难听点就是不负责任。

马士英也跟着尴尬起来,这事始作俑者是他,推给张煌言的,也是他。

虽说张国维是指着张煌言,可这话听在马士英耳朵里,和指着他没有区别。

不过张国维终究不忍二人太过难堪,说道:“乱世当用重典!大战在际,内部须肃清……这样,你二人随我入宫,须先向监国殿下禀明此事,然后再作决断。”

张煌言喜道:“就按张公所言。”

马士英却皱眉道:“虽说我觉得是宋征舆,可毕竟没有证据,若是向监国禀明,这……怕是不妥吧?况且万一……另有其人,你我入宫岂不打草惊蛇?”

张国维微微一笑,道:“宋征舆身居高位,就算有罪,也非你我能处置他的,自然须有监国殿下颁下谕令方可动作,至于打草惊蛇,马相是认为,横街行刺你的刺客自尽之后,指凶者还为没有警觉?这时再顾虑打草惊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马士英想想也对,遂同意了张国维的方案,三人联袂入宫。

第五百零三章 老情敌,小问题

此时的陈子龙,异常愤怒。

歹徒竟敢在京城正阳门外,悍然行刺当朝阁臣。

这几乎是在打庆泰朝的脸了,也等于在打他陈子龙的脸了。

所以,不管于公于私,这事都必须彻查!

可现在,陈子龙的愤怒并不是因为此事。

而是面前钱谦益的指控。

一散朝,钱谦益就来见陈子龙,他指控宋征舆暗中与洪承畴私通。

这个指控,让陈子龙怒不可遏。

他指着钱谦益喝斥道:“若不是本相听了你的荒谬计策,就不会令你去见洪承畴,就不会引来清军攻丹阳徒,如今你不自省,反而构陷宋征舆不忠……你莫要以为本相不知道,你与宋征舆之间那一点腌臜事!”

钱谦益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暗红。

他与宋征舆之间,确实有些小“杯葛”,这事说起来也算得上桃色纠纷了。

宋征舆是松江府人,自小颇有文学天赋,十六岁时就已经名动江南。

所谓女子爱俏,这样的少年俊秀哪个女子不爱?自然不是钱谦益这个老梆菜能比拟的。

当时名妓柳如是,也就是钱谦益的现任夫人,也是其中痴迷女子之一。

宋征舆十六岁时与柳如是相恋,只是后来因时任松江知府方岳贡下令驱逐外地来的流妓,柳如是因之前是苏州人氏,自然是被驱逐对象。

柳如是因此找宋征舆商量,只是宋征舆性格软弱,建议柳如是“姑避其锋”,言下之意也就是“回去吧,我帮不上忙”。

柳如是于是大怒,声言与其断绝关系。

这就有了之后钱谦益继任“大业”了,否则哪有钱谦益什么事?

可问题是,这天下太小,松江府、应天府、苏州,兜来转去,也就那么几个人中俊杰、精英,每有聚会,又时兴带上女伴,可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咳,发生些“小摩擦”、“小怨恨”之类的就不足为怪了。

而这种桃色事件又被人津津乐道,传起来那叫一个快,江南士林还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被陈子龙这么当面羞辱,钱谦益这张老脸算是被踩在地上了。

陈子龙话一出口,也有些后悔,虽说钱谦益谏言被他事后觉得荒谬,可毕竟是自己点了头的,真要怪罪,怕是不能全怪钱谦益。

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于是陈子龙打岔道:“你有何证据,敢在本相面前指控当朝工部尚书?”

要是换了个人,真会一跺脚愤然而去。

可钱谦益脸色慢慢回复过来,反而谦恭地揖身道:“之前钱某,奉首辅之命与洪承畴商议,由清军佯攻丹徒以调吴争离京之事。钱某与洪承畴的密会之处,就是在正阳门外不远的荣来酒楼……首辅想必也知道,钱某在应天府那也是个老人儿了,平日与些知交好友常有聚会。前日夜晚,钱某邀友在荣来楼大堂小酌……咳,让首辅见笑了。”

不偷不抢,这本没什么可见笑的,但钱谦益话中的意思是,自古酒楼大堂那是相对最廉价的去所,但凡稍自恃身份之人,都会订个雅间。

陈子龙微微颌首,他明白,钱谦益这两年财散的厉害,囊中拘紧也不为怪。

“陈某听闻这两年钱大人急公好义,私下常有资助江南义军之善举,如今稍有落魄,又怎会因此而讥笑你呢?”

钱谦益感激地看了陈子龙一眼道:“钱某与友吃酒,本是无意窥探他人隐私,只是当时酒楼进来一身黑衣戴着斗蓬之人,难免就会多看一眼,只是因斗蓬遮着,一时看不清楚面目,可此人身形,却是钱某印象深刻的。”

陈子龙微蹩眉头道:“就凭身形,你就敢指证,太荒谬了!”

钱谦益摇摇头道:“如果真是仅凭此,钱某也就不敢来见首辅指控宋征舆了。”

“那你说,有何实证?”陈子龙有些不耐烦了,政务繁琐,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等杯弓蛇影之事上。

加上陈子龙、宋征舆、李雯被世人并称“云间三子”,交情甚笃。

宋征舆此时任工部尚书,又是自己的一大臂助,陈子龙怎会因钱谦益空口无凭的指控,而不信心腹宋征舆,去信曾经背叛过大明的钱谦益呢?

“虽说黑衣人藏首掩尾,可他去的是二楼。钱某由下望上,专注之下,依旧是看到了他的真面目。首辅,确是宋征舆无疑啊。”

陈子龙震惊了,可下意识里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就算如此,那也不能证明宋征舆与洪承畴私会啊?”

钱谦益点点头道:“首辅说得没错,所以钱某跟了上去,只是不敢跟太紧,只是远远地瞧见宋征舆进了二楼一间卧室。”

“你如何确认那室中是洪承畴?”

“钱某不能确定,但有一点,那卧室外面把门的二人,就是当日我与洪承畴会晤时,洪承畴身边所带二人。”

陈子龙愣住了。钱谦益所言非常有条理,这不象是为了私怨编排的虚言。

可一直是自己左膀右臂的宋征舆,怎么可能是清廷奸细呢?

陈子龙“扑通”坐倒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钱谦益凑近,轻声道:“原本我只是怀疑,且也吃不准宋征舆与洪承畴私会,是不是也如我一般,奉了首辅或者其它重臣的命令。可今日所发生对马士英雄的行刺案,让我明白,宋征舆真有可能是奸细。因为我那晚也看到了马士英,他在荣来楼南面后门,撞见了宋征舆,且与宋征舆起了争执,想来是楼外天黑,马士英没有认出宋征舆,后来是洪承畴现身,才化解此事,宋征舆才由此走脱……而后,马士英雄与洪承畴入楼又说了半个时辰的话,二人才各自离开。”

陈子龙就象突然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钱谦益的手,问道:“如此说来,马士英雄与洪承畴也在私会,有没有可能……马士英是清廷奸细,呃……今日的行刺案是他演的苦肉计,为得就是让人觉得……是清廷要刺杀他,来博取我朝对他的信任,你看,他最后不是没死吗?

第五百零四章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陈子龙眼巴巴地看着钱谦益,就希望从钱谦益嘴里说出一个“是”来。

可钱谦益微微一叹,摇头道:“虽说马士英雄确实与洪承畴也在私会,可奸细还真不可能是他。”

陈子龙怒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如果马士英是奸细,在他与宋征舆发生争执时,洪承畴为何要现身?虽说后门不如前门,可争执一起,人多眼杂,难道洪承畴就不怕因此而暴露他与马士英私会?他应该藏起来,然后悄悄离开,之后再重新与马士英约别处相见才是。”

陈子龙缓缓坐倒。

“就算洪承畴是清廷谈判主使,可毕竟是在我朝京城,真要抓住了他刺探军情、勾连我朝重臣的证据,怕是也难逃被处置的结局。洪承畴不顾暴露自己而现身,必然有他现身的理由,而这理由其实不难揣摩,那就是马士英与宋征舆发生了争执,这也就能解释为何马士英不再追究宋征舆之后,洪承畴又回身进了酒楼。”

“反过来说今日马士英遇刺之事,虽说马士英臭名远扬,但毕竟没有投清,我朝官员对他避而远之的同时,想必还没有人声言要处死他,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的背后有吴争在。而清廷有必要为了这么一个庸人而行刺吗?这显然不可理喻!”

陈子龙听懂了,马士英不过是个弄臣、贪官、奸倿,清廷巴不得他占据庆泰朝高位以自误,怎么可能不惜代价,以京城潜伏下的死士,去刺杀他呢?

真要杀,那怎么也得是吴争、钱肃乐或者自己等人啊,还轮不到马士英。

陈子龙心情异常地复杂,脸上流露的痛苦,让人不忍目睹。

好半晌,陈子龙咬牙道:“本相要入宫禀告监国。”

“不可!”钱谦益急忙阻拦道。

陈子龙茫然抬眼看向钱谦益,“为何不可?难道真要等他做出更大的事来吗?”

钱谦益凑近一步,低声道:“首辅此时如果禀告监国,那就等于将此事公诸于众,宋征舆确实该死,可他毕竟是首辅左膀右臂,这要是追查起来,必会牵扯到首辅啊。”

陈子龙站起身怒道:“本相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

钱谦益低声道:“可我奉首辅之命,与洪承畴私会之事,宋征舆也知情啊。”

陈子龙颓然倒在椅子上,“那……那依虞山先生之意,当如何?”

钱谦益一字一字地说出四个字——“杀人灭口。”

陈子龙有些犹豫起来,“不妥,先不说宋征舆是否真投了清,就算是,可终究不知道他罪至如何,就算他罪已不死,那也得由府司审讯定罪……。”

钱谦益苦笑着摇摇头,这卧子先生怕是读书读傻了,真不适合首辅这个位置啊。

“卧子先生,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真要寄希望于宋征舆不招供,那和与虎谋皮何异?”

见陈子龙依旧在犹豫,钱谦益道:“这事首辅不必亲自下令,只要向应天府尹打声招呼,让他派人随钱某抓捕就是,之后,钱某会为首辅办妥。”

陈子龙怔怔地看着钱谦益道:“可如何向应天府尹说起此事?”

钱谦益一愣,这卧子先生还真不是一般的书生意气,这事能说吗?

你是首辅,随便吐口痰,那也有无数人说它是铜钱。

需要说清楚调人的目的吗?

只要陈子龙一开口,应天府尹还能抗令不成?

钱谦益只好道:“应天府尹龚鼎孳与钱某有旧,只要首辅应允,所有事下官都能替首辅安排妥帖。等事成之后,钱某就向刑部出首宋征舆,首辅只须为我证明,是受首辅之命前往缉拿清廷奸细,如此便可将首辅从此事中摘出。”

陈子龙听懂了,可他下不了决心,徐孚远、宋征舆是他的左膀右臂,交情至深,真要做出灭口的决定,陈子龙心是痛的。

钱谦益见陈子龙还在犹豫,急道:“此事紧急,拖延不得,首辅还须速决才是。”

陈子龙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办去吧。”

说完背转身去。

钱谦益一揖,转身而去。

……。

应天府尹龚鼎孳。

此人说起来,与钱谦益还真是半斤八两,可谓难兄难弟。

龚鼎孳,字孝升,安徽合肥人。

崇祯七年进士,任湖北蕲春县令,崇祯十二年任兵部给事中。赴京途中,结识南京名妓顾横波,携其进京,后纳为妾。

后因镇压张献忠起义有功,升兵科给事中。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陷北京,龚鼎孳投井自杀未成,被人救起后,随即想通了,辅佐李自成,由此一发不可收拾,清军入差,李自成弃北京,睿亲王多尔衮进京,龚鼎孳迎降,授吏科给事中,迁太常寺少卿,刑部右侍郎、左都史使等。

龚鼎孳无疑是这个时代文人之中颇具代表性的人物,他一开始时,也是满不殉国之志的,也实施了,可一旦没死成,就颠覆了人生观和价值观。

这样的人,一旦迈出了投降这一步,那为起恶来尤甚于普通人。

他们有着“缜密”的说词,可以给自己的投降行为搽脂抹粉,更具有迷惑性。

可问题来了,龚鼎孳这样一个人,是怎么成为庆泰朝应天府尹的呢?

这事还真无法怪任何人。

庆泰朝其实不过是个“草台班子”,朝中大部分人,那都是江浙籍人氏。

譬如钱肃乐、张煌言等是宁波府人,张国维是东阳人,陈子龙等是松江府人。

从弘光朝灭亡之后,大部分朝廷精英都南下福建、广东,留下的基本都是故土难离之人。

这无可指责,就算是故土难离,能留下,那也是人中翘楚了。

可因吴争北伐,两个多月愣是将应天府光复了。

这种骤然的统治地盘扩大,让庆泰朝根本没有储备的官员,总不能随便拉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百姓来做官吧?那政令怕是真出不了正阳门了。

所以,应天府中之前清廷任命的官员,只要不是恶行显露的,基本被原职留任。

哪怕是应天府尹,这个举足轻重的职位,也是如此。

第五百零五章 物以类聚

当然,这还得益于大明文人的抱团。

就象监国殿下朱媺娖,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少女,哪知道龚鼎孳是谁,干过什么恶心事啊?

文人抱团,这事自古亦然。

只要不是助纣为虐,做得太过火了,就算投降,基本上也没多少人会受到指责。

因为,他们在投降之后,还得尽一个义务,就是维护那些不肯投降之人,以此来换取文人团体的不追究。

也就是说,投降之人需要为没投降的人谋福利,先保命后举荐再疏通。

例子很多,譬如洪承畴的投降,在长江以南,文人对其是骂不绝口,可在长江以北,他就是江北文人的魁首,因为他在保护江北文人不受这场战争的牵累。

这事基本和人品无关。

龚鼎孳也是如此,降清之后,他是在北京为官,只是在去年遭人弹劾,被降职调用,贬至应天府做了个治中。

治中,正五品官,始于西汉,也叫侍中,为州刺史的高级佐官之一,主众曹文书,位仅次于别驾。

明朝也有延置,只是淡化了它的职能,而且寻常州府已经废止,只在顺天、应天府设置此官位,但权力已经缩减到极点,基本就是个闲差。

因为府尹之下有府丞、通判、推官,几乎囊括了所有政务,连治学都有儒学教授,治中也就是一尊泥菩萨,摆着做样子罢了。

而吴争光复应天府时,原清廷委任的应天府尹和一些官员随洪承畴逃了。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庆泰朝没有科举,就无法遴选官员储备,只能留任原官。

加上龚鼎孳文才出众,在当时与吴伟业、钱谦益并称为“江左三大家”。

提拔任用,这没什么奇怪的了。

当然,这一切吴争都不知道,人力终有尽时,吴争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这也是王之仁这个过来人,之前提醒吴争小心陈子龙和应天府一班文人的原因,这些社会精英几乎左右着正阳门以外的一切,说他们是无冕之王,一点都不过份。

“受之兄,事情怎样?”龚鼎孳急急地问道。

钱谦益微笑着,带着一丝得意地说道:“皆在预料之中。”

龚鼎孳大喜道,“只要陈子龙答应了,那我们就等于掌握了他的把柄,日后予取予求,怕是再无掣肘了。恭喜受之兄,数年恩怨,一朝得雪。”

钱谦益呵呵笑道:“事不宜迟,还请孝升兄快快派人,随钱某去缉拿宋征舆。”

“受之兄放心,我早已召集好三十名差役,就等着受之兄前来了。”

……。

春和殿,如今是朱媺娖的寝宫,准确地说,同时也是召见外臣的地方。

没办法,毕竟是女子,而且只是监国,许多事只能从权。

虽然身为监国,可自从淳安被逼宫之后,朱媺娖的心性有了很大的改变,这与她所处的位置也有非常大的关系。

对内无法掌控朝局,对外不能率军御敌。

只恨生了女子身,朱媺娖内心承受着无比巨大的压力。

而自从内阁主政之后,朱媺娖更是心忧明室存亡。

对于一个少女,朱媺娖真得感到很累,心累。

好在有吴小妹和周思敏日夜陪伴,这样至少有了倾诉的对象。

特别是吴小妹,对于朱媺娖而言,吴小妹与她的身世几乎雷同,同为天涯沦落人啊。

二人之间,几乎已经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

可对于要强迫吴争立自己为后,并要在自己所出子嗣中遴选太子之事中,吴小妹保留着自己的意见。

吴小妹本来是不同意这么做的,因为她知道吴争不是个肯任人摆布的倔脾气。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反而是撸顺毛,可能比较好。

但朱媺娖不同意,她认为须先小人后君子。

直到吴争断然拒绝,如此三女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疏离感。

此时,闻听吴争已经离开应天府的吴小妹,与周思敏联袂前来。

“请殿下允准,我要去杭州。”

朱媺娖惊讶地问道:“小妹这是为何?此时清军大举来犯,镇国公正前往丹徒指挥我军抵抗,此时去杭州府,岂不冒险?”

吴小妹平静地说道:“哥哥此来说起父亲已经到了杭州,身为女儿,自当服侍于父亲身边尽快孝,还请殿下允准。”

朱媺娖愣了半晌,转向周思敏,冷冷地问道:“看来你也是要走了?”

周思敏低头不敢对视朱媺娖,答道:“思敏已为人妇,家翁在平岗山,思敏离开已是不孝,此时家翁已至杭州,理该前去服侍。”

朱媺娖心中一股浓浓的失落和怨念,从顺天府至今,已经三年,眼见大明复兴有了希望,可定睛一看,自己依旧是孤家寡人一个。

身边自以为可做依仗的,说走就走了,想疏远就疏远了。

这让朱媺娖鼻梁一酸,两行清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此时,郑叔进来禀报道:“张太傅及张煌言、马士英二位相公请见。”

朱媺娖深吸了一口气,取锦帕按了按眼下湿润处,回复了平静。

“小妹、思敏先去后面暂避。”转头对郑叔道,“传太傅、马相、张相进见。”

“臣等参见监国殿下。”

“太傅和二位相公见本宫可有要事?”

张国维看了马士英一眼,示意与马士英叙说。

马士英斟酌道:“回殿下话,臣等此来,是要出首朝中奸细。”

朱媺娖一惊,问道:“我朝堂之上,竟有奸细?马相速速道来,何人竟数祖忘典,甘为鞑虏细作?”

马士英看了一眼张煌言道:“回殿下,此人乃工部尚书宋征舆。”

朱媺娖闻听,惊愕地张嘴难合,之前只是惊讶,可现在,她是真的震惊了。

二品大员,国之柱石,好好的人不做,竟要卖身投靠清廷?

这对朱媺娖无疑是种打击。

毕竟发生在自己监国之时,套用后世的话来说,这种丑闻,朱媺娖势必负有领导责任。

大明皇帝下罪己诏司空见惯,何况她一个监国。

朱媺娖语气急促地问道,“马相的指控,可有确凿证据?”

第五百零六章 他就是想杀死吴争

马士英遂将之前与张煌言所说的,又对朱媺娖重复了一遍,“殿下,宋征舆与洪承畴勾连、为泄密派死士行刺臣于正阳门外,已经不容置疑。”

朱媺娖思忖道:“可宋征舆与洪承畴勾连,为了什么,所议何事?”

马士英道:“那得缉拿宋征舆审讯之后,才能知道。臣等前来,就是请殿下颁下谕令,准许臣等率禁军前往宋征舆宅邸缉拿人犯。”

朱媺娖看看张国维,张国维颌首。

再看向张煌言,张煌言点头。

朱媺娖喟叹一声道:“既然太傅与二位相公都认为此事属实,本宫就准你们缉拿宋征舆审讯。只是……还请三位爱卿顾及朝廷颜面,不至于在大敌当前之际,闹得满城风雨才是。”

“臣等谨记。”

可就在三人退向殿门的时候,朱媺娖突然问道:“如果说宋征舆真与清廷暗中勾连,那洪承畴中止谈判返回江北,显然是早有预谋的。应天府的兵力部署虽有改变,可之前朝廷抽调镇江府军力回京,如今清军又进犯丹徒……。”

没等朱媺娖说完,张国维最先反应过来,接着就是张煌言,最后是马士英。

三人面面相觑,额头冷汗渗出。

这个道理显而易见,只是三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罢了,而真正限制了他们思维的,是朝廷一直只将目光盯在应天府这一亩三分地。

他们认为,清军一旦来犯,首当其冲的就是应天府。

可被朱媺娖这么一提,三人瞬间反应过来,宋征舆与清廷暗中勾连已经是可以肯定的,无非是程度深浅罢了。

宋征舆是当朝工部尚书,又是首辅陈子龙的左膀右臂,朝中军政对他来说几无秘密可言。

最关键的是,镇江府抽调军力,这事……陈子龙是始作俑者。

突然马士英大叫一声:“不好,要糟!”

不但张国维、张煌言被吓了一跳,连朱媺娖也坐不住了,她起身道:“马相这又是为何?”

如果张国维、张煌言首先考虑的是庆泰朝利益和镇江府安危,那么马士英首先去想的是,吴争!

“殿下……张公、玄著老弟,如果镇江府丧于敌手,那么岂不是……呃,镇国公此时正赶往丹徒啊,按时间推算,此时应当至镇江城左近!”

马士英的话引得众人震惊。

张煌言突然瞪大了眼睛,茫然道:“如此说来,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吴争此次身边仅带了数十骑……。”

张国维彻底回过味来,他喟然道:“洪承畴真正目的或许不在应天府,甚至于不在丹徒、镇江,他只是想杀死吴争,以报之前吴争数次羞辱他之恨。”

张煌言急道:“殿下、太傅,快调兵前往镇江,吴争乃我朝柱梁,身系我朝中兴大业,万万不能遇险!”

朱媺娖尖声道:“张太傅,速调兵增援镇国公。”

此时,从后面传出两声惊呼。

众人一惊,齐齐望向声音来处。

偷听军国大事,那可是重罪。

可见到两个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女子,谁也不想提起了。

周思敏愣愣地看着众人,突然向朱媺娖跪下哭道:“求殿下救救我夫君!求诸位大人救救我夫君!”

朱媺娖声音变得更加高亢,几乎在吼,“张太傅,还不速去?”

张国维脸色凝重道:“怕是来不及了!我军鲜有骑兵,收拢整个应天府,怕也凑不齐三千骑,若派步兵前去增援,怕至少得一昼夜,方可到达镇江……那时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吴小妹突然冲上前去,一把拽着张国维的胸襟衣领,恨声道:“我兄长可不曾薄待你,他将你当成长辈敬爱有加,可到了他生死关头,你竟不闻不问?”

吴小妹的举动,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这太彪悍了!

朱媺娖是脑子一下当机,傻傻地看着吴小妹,她只想着,原来女子也可如此“豪放”,敢说敢为!这确实刷新了朱媺娖的人生观。

张国维饶是人生阅历丰富,可在这一刻,面对着近在咫尺的少女面孔,他也慌乱起来了。

还是张煌言见机快,他不敢用手去拉扯吴小妹,只是用自己的身子,背靠张国维,硬挤进二人之间。

“吴家小妹,还请稍安勿躁。令兄遇险,无论是监国殿下还是张公都与妹妹一样,感同身受……。”

吴小妹立马转移目标,冲着张煌言吼道:“那还不快派兵?”

张煌言苦笑,这能解释得清吗?

好在此时张国维已经回过神来,“兵肯定是得派的,救也必须救。可调兵多少,兵分几路,令兄如今在何处遇险,那都得事前判断清楚,你若再胡搅蛮缠,那就是耽误了援军出发的时间。”

被张国维这么一说,吴小妹生生将一肚子的火憋了回去。

她顿足恨声道:“好!你们就慢慢商量到天荒地老吧。”

说着一把将周思敏从地上拽起,“与我回家,找小安子去。”

周思敏泪眼朦胧,此时已经没了主意。

随着吴小妹一同往殿外而去。

朱媺娖张口欲拦,被张国维阻止道:“殿下随她们去吧,既然她们是回家,自然是回镇国公府了,吴争在府中留有部将亲卫,应该出不了乱子。我等还须商议,如何调兵,还有……。”

……。

吴小妹和周思敏确实是去了镇国公府。

但张国维却不知道,吴小妹绝不认为镇国公府是她的家。

在吴小妹的心里,吴老爹在的地方才是家。

吴小妹本就已经是想回杭州了的,如今听哥哥遇险,那就一门心思要带人去救哥哥。

与朱媺娖、周世敏这样自幼饱读诗书的女子不同,吴小妹性子比较野。

或许是吴老爹从小的溺爱、纵容,吴家家法向来对子不对女,吴小妹可谓性格天成。

在听到吴争遇险,吴小妹第一反应,那就是与吴争死也要死在一起。

这不是男女之情,而是兄妹亲情。

镇国公府,有宋安在。

吴争入京时,是带了二千骑来的。

这支骑兵,被吴争留在了镇国公府,由宋安暂时统领。

第五百零七章 这叫什么事儿

吴争留下这支骑兵,目的有二,一是制衡应天府各方实力,显示自己的存在,以防止重演淳安那一幕。其二,宋安起着吴争与兴国公王之仁之间的联络作用。

三则吴争根本没有预料到清军会孤注一掷,发起进攻。

吴争一直认为,清廷兵力捉襟见肘,已经无力再在沿江打一场大战。

这个对敌“轻视”的错误,造成了吴争此次的困局危境。

吴小妹二女到了镇国公府,立即开始“发号施令”。

可怜宋安,他从吴小妹口中得知吴争遇险,心里急乱不比吴小妹差一分。

问题是,他敢让吴小妹、周思敏去吗?

反过来,宋安阻止得了吴小妹吗?

自小吴家,宋安宁可得罪少爷,也不敢得罪小姐。

宋安几乎是带着哭腔,央求吴小妹和周思敏不要跟去。

“小姐,此去凶险万分……而且骑兵急行军,小姐和夫人跟随不便……夫人,你劝劝小姐吧。”宋安被逼得语无伦次,一边派人向王之仁所驻龙潭急报,一边苦口婆心地劝着吴小妹。

周思敏是知书识礼之人,知书识礼,就代表着懂厉害、明轻重、识大体……她劝吴小妹道:“行军打仗不是我等所长,有宋安带兵去了……。”

吴小妹将手一甩,冲着周思敏道:“好,你不去,我去!”

宋安见周思敏的话也不好使,急了,苦皱脸道:“小姐也不会骑马啊,难道还要我在骑兵之后再跟辆马车?这不是耽误行军速度吗?”

不想,吴小妹哼道:“谁说我不会骑马?在吴庄时,沈致远就教过我了,平岗山中,我没事也经常骑马。”

宋安愣住了,他一直跟在吴争身边,哪知道这些,只好看向周思敏。

周思敏微微点头,无声地佐证了吴小妹会骑马的这个事实。

无奈之下,宋安不得不同意吴小妹同行。

而周思敏留了下来。

……。

龙潭古镇,又名龙潭铺,隶属句容,是个沿长江小镇。

是长江古渡、黄天荡的一个组成部分。

长江在此有个向南的转弯,江水流速变缓,适合为港口,特别是做为现在明军水师停泊的港湾。

王之仁的水师指挥部,就设在这。

“安朝廷,定祸乱,直须长枪大剑。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彼此时起本公于南岸翘首以盼,我朝儿郎从容凯旋……。”

二千将士慨然应“喏”,声势之壮,令江水翻腾。

王之仁声嘶力竭地喊着,可他不忍,亦不甘。

辛辛苦苦训练了半年多的这支水师,今日却要登岸成为突击队。

为得就是仪真那群数百孤魂野鬼。

如果不是大庭广众,王之仁恐怕早已骂娘了,哪还有心情吊文?

这几句,已经是他搜空了肚子里所有存货,如果换作从前,他此时只会说一句,“杀过去,金银、女人,都是你们的!”

八千大军前锋已经看不见影子,中军也已经至江心,眼前这二千人是最后一批北渡人马。

看着将士陆续登岸,王之仁不禁喟叹起来,吴争,若是这一万人有个不测,老夫定与你没完。

边上王一林全身甲胄,抱拳单膝跪下道:“侄儿此去,生死未知,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还望叔父勿念……叔父保重!”

王之仁饶是心已经煅成铁,也不禁唏嘘起来。

上前拉起王一林,“一林啊,若事不可为,本公准你率军原路返回,切不可逞一时之勇!”

王一林道:“叔父放心,侄儿谨记。”

王之仁拍拍王一林的手背道:“都说英雄出少年,如此手笔,怕是百年难见,虽说老夫一日数遍的骂他、咒他,可老夫心里明白,此战确实大有可为。你记住,此战讲究的唯有一字,那就是快。无论成败,进须快,退更须快,一旦迟疑,必饮恨终生。”

王一林凑近低声道:“叔父,这话你说了十几次了。”

王之仁大怒道:“怎么,你也翅膀硬了?”

王一林呵呵笑道:“其实叔父还是喜欢那小子的对不?说心里话,我也喜欢他。如今这世道,能摊上这样一名主帅,怕已经是将士之福了。”

王之仁冷哼道:“不过是收买人心罢了。连钱老头儿都不闻不问,他一个有名无实的妹夫瞎起什么劲。”

王之仁的话带着恶毒,似乎唯有这样说话,他才能觉得心里平静一般。

“叔父说得对,侄儿也能想到这点,可就算是收买人心,真正肯去做的,数遍天下,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来了。”

王之仁脸容抽搐着,最后终究化成一声叹息:“你叔也年轻过,曾几何时,也想过与将士同生共死……可惜啊,这世道容不得为叔这么做,真要这么做了,怕是离死就不远了。趋利避害,人性如此……他能这么做、敢这么做,老夫心里,终究是……佩服的。你说得对,这世道,士卒能摊上这样的主将,是种福气。”

王一林躬身道:“末将告辞!”

“去吧。”王之仁喟然一叹,转身挥手。

一万大军分三批渡江,江面上,无数舰船巡弋,其中炮舰向对岸毫无目标的开炮。

这是一种震慑,别无它用。

万人渡江,根本瞒不过清军耳目,打这仗最重要的依据就是,清军主力已经调往丹徒方向,就算原路调回,恐怕没个一天半日到不了。

这半天的时间,足够打一场突击了,目标只有一个,仪真!

可究竟对岸清军有没有调动,王之仁不知道,只有老天知道。

打这仗,王之仁起初是竭力反对的,可带兵百战之人,心底里总是有丝热血。

这是王之仁被吴争说服最重要的原因,没有之一。

望着天空,王之仁暗暗祈祷,大明,好运!

可天意最喜欢捉弄人。

“禀公爷,镇国公府派人前来传讯。”

“带上来。”

“喏。”

听着信使的传讯,王之仁顿时惊愕了。

他心里直想骂娘,这叫什么事?

身为一朝国公,竟以身犯险。

你倒是死了也就死了,可这场仗怎么办?

朝廷根本不知道这一役的布局,一旦渡江大军有任何不测,又如何给自己增援?

第五百零八章 从未有过的狼狈

王之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岸边,望着已经渐渐成为黑点的舰船,王之仁欲哭无泪。

撤兵,无疑是能撤的,至少将中军、后军撤回应该不难。

可真要立即下令撤回吗?

王之仁同样不甘心。

正象他自己说的,他曾几何时,也想与士卒同命。

将数百将士丢在江对面,不闻不问,这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将领,心中无穷的煎熬。

王之仁呆呆地痴了半晌,霍地站起身来,望着江对岸,自语道:“无论成败,仅此一次,就算是圆了你我心中一个梦……吴争,你若死了,老夫就算是把这支人马,给你陪葬,也不枉你我交往这一场。”

……。

吴争此时,那叫一个狼狈,从未有过的狼狈。

被千人敌骑在身后追,没一个人会不狼狈。

曹操当时不也被追得弃袍割须吗?

好在发现得早,如果没有那具明军斥候的尸体,吴争一行数十人,就得一头栽进清军的口袋。

可相距二、三里,对于骑兵,也就一眨眼的距离。

吴争不得不狼狈而逃。

可问题是,吴争一行,本就是急赶慢赶前往丹徒的,马力有限,奔逃一个多时辰之后,战马已经乏力。

可清骑却丝毫不见疲惫。

距离渐渐逼近之际,吴争身后传来亲卫大声道:“我等在此与主公诀别,主公保重!”

吴争霍地回头,数十亲卫已经向左右两侧拨转马头,兜了一小圈之后,向中间汇聚成一股,加速向追来的清骑迎上。

一股酸意直冲鼻尖,吴争的眼睛模糊起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扬鞭策马,继续奔逃,此时他的身边仅有四人四骑。

五十余骑,面对敌人千骑,发起了悍然自杀式冲锋。

这就如同一石头扔进巨浪之中,只溅起一抹水花,瞬间化为乌有。

但敌骑的速度确实被阻滞降低了,由此,双方的距离再次拉开了一些。

可战马乏力的根本得不到解决,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当眼前出现一条河的时候,吴争眼睛一亮,下令冲入河中。

或许是吴争命不该绝。

河对岸正好驶来一条渡船,吴争五人策马冲入河中,可这河看起来不宽,水却很深。

冲入河中没多远,水已经淹达马背,战马再也不肯往前。

吴争五人只好跳入河中,向渡船游去。

驾船老头吓得差点就要用槁撑开去,调头逃走。

吴争见状大喊道:“前面老丈,我等是明军,被鞑子追,渡我过去,定有重谢。”

驾船老头迟疑了一下,终究是没有撑开,他将船缓缓靠近吴争五人,而这时,清军骑兵已经到达岸边。

眼见有河拦路,清军随即弯弓射箭。

无数的箭矢如同飞蝗向渡船射来。

这渡船不大,样子与绍兴乌蓬船有些相仿,船舱很矮,是竹篾纺织的遮拦,哪经得住铁箭头?

一时间,船篷立即被洞穿,成了一面筛子。

驾船老头猝不及防之下,被一箭射中肩膀,掉入河中。

正好落在吴争身边。

驾船老头拼命地挣扎着,“官爷救我……官爷救我。”

吴争一把拽住老头胳膊,将他拖至船舷另一侧,同时指挥着河中亲卫,将渡船调过头来,慢慢推向河对岸。

所幸清军不敢下水,而骑弓的射程不远,在吴争五人泅渡了没多久,箭矢就已经够不着。

不甘心的清骑,开始顺河转向,这是要寻桥过河,继续追击的意思。

吴争五人这才爬上了船,并将船老大也一并拖上船。

由于奔逃,自然是不能走官道,吴争五人甚至不知道,此地是何处。

“老丈,这是何处,与丹阳有多远?”

老头感激地答道:“多谢官爷相救。此处名陈家埠,离丹阳倒不远,越过前面山头,走着也就一天的路。”

吴争点点头,靠岸之后,给老头留了些银子,“老丈赶紧找地方躲起来,鞑子过河之后找不到我等,怕是会寻你泄愤。”

老头感激地道:“官爷是好人,定有好报。从此处往南十里地就能见山,山不高,越过山岗,就能望进丹阳城,下山之后,也就三、四十里地了。”

……。

吴争五人拼命地往南跑,专挑小道,往战马不能行之处奔逃。

好在如那老头所说,十里地,就见了山。

吴争五人一头栽进山林,这才吁了口气。

就算清军能从周边百姓口中逼问出地形,要想在这山中搜寻五个人,怕也是不易。

稍做休息之后,吴争五人开始登山。

即将登上山岗时,意外发生了。

从山梁上出现了一队人影,直向吴争五人扑来。

吴争五人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团团围住,看那阵式,不下百人之众。

想逃怕是难了,吴争苦笑起来。

可打量着对方人马,面目看起来皆是汉人,身上所穿的也都是明人百姓的衣着。

这让吴争心里燃起了希望。

他抱拳道:“我等五人是明军,不知诸位为何阻拦我等?”

那些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好在有一人答话道:“是不是明军你说了不算,等我家主帅来了,自能分辨。你等不敢妄动,否则后果自负。”

吴争奇怪这群人居然还有主帅?于是问道:“你家主帅是何人?”

“问什么问,闭嘴!”

吴争只好沉默下来,与亲卫施了个眼色,席地而坐,而那些人见吴争等人没有敌意,也就放松下来,只将吴争五人围成一圈,倒也没有为难。

等了大概半个时辰,山下有人声传来。

而围住吴争的人也纷纷站起身,有几个向山下跑去报信。

没过多久,一个声音传来,“明军?此处怎会有明军,莫不会是清军奸细吧?”

声音越来越近,吴争感觉这声音似曾听过。

于是也站起身,望向声来处。

这一看,吴争愣住了,“孙大人?”

“镇国公?”

二人面面相觑,瞪大了眼睛。

好一会,吴争回过神来,问道:“孙大人怎会在此?”

孙嘉绩黯然道:“一言难尽!镇国公又为何会在此?”

吴争亦是苦笑,“一言难尽啊。”

可吴争迅速道:“军情紧急,孙大人随我去丹阳,有话路上再说。”

孙嘉绩遂应道:“遵国公命。”

第五百零九章 大水差点冲了龙王庙

大水冲了龙王庙,真是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幸好没有发生龌龊,否则伤在这些义军手中,那才叫一个冤。

孙嘉绩在淳安镇宫变时,对朝政时局心灰意冷,决定归乡。

回到家乡余姚之后才发现,孙家早已家破人亡。

问了乡亲之后,孙嘉绩才知道,从他与熊汝霖举旗反清,拉了一支队伍离开余姚之后,清军不久就占领了余姚。

有乡绅投清,出首了孙嘉绩。

于是孙家满门被清军杀害,这其中有孙嘉绩寡母、发妻和一子一女。

孙嘉绩由此心中重燃复仇之火,再次开始在余姚召集乡党,准备组织一支人马向已经移驻宁波的那支清军复仇。

孙嘉绩身出名门,祖父为明朝天启年间东阁大学士孙如游,自己也是崇祯十年进士,所以号召力学是有的,加上绍兴府已经光复,余姚已经没有清军。

很快,孙嘉绩就集结起一支千人的队伍。

不想,此时异变再生。

原本吴争光复绍兴府之后,采纳了方国安的建议,以王得仁为主将,金声桓为副将,兵发宁波府,以厉如海为主将,池二憨为副将,进攻金华府。

此时正是绍兴府清军几乎被全歼之时,两路大军顺利占领二府,甚至金华守军闻风而遁。

可不想金华府清军见明军势大,主动撤出金华府之后,向东入台州,与台州清军、从宁波府溃退的清军残部汇合,继而对宁波府发起了反攻。

王得仁、金声桓此时发生了争执,王得仁想要固守,可金声桓执意撤军,他认为清军兵力于己倍之,不想让麾下嫡系折损在宁波府。

由此二人发生了剧烈争吵,最后金声桓率己部独自撤退。

王得仁部独木难支,在守了两日之后,因折损过大,也只能撤退。

宁波府只被明军收复不足十日,就再次沦陷,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与上虞相邻的余姚。

孙嘉绩悍然率这支刚刚召集不久的队伍,在余姚迎战清军前锋,一战就折损了大半。

痛定思痛之后,孙嘉绩明白要复仇只能回归庆泰朝。

可麾下率残部许多人不忍离弃,于是百余人乘船渡海,因为此时庆泰朝正与清军在长江上交战,所以孙嘉绩带人从松江府登陆,继而经太湖至宜兴、溧阳,再调头北上,直至与吴争遇上。

吴争听后大惊,金声桓、王得仁先后弃守宁波府,按孙嘉绩所言,此事已是五天前的事了,可为何二人没有向杭州府禀报,连绍兴府陈胜也没有传讯禀报。

不管怎么说,连孙嘉绩都已经与自己遇上了,从绍兴出发的信使应该比孙嘉绩更早到才是。

吴争问孙嘉绩:“进攻宁波府的清军,有多少人?”

“不下二万人。”

不对啊,吴争觉得不对劲,绍兴府的清军主力已经被自己全歼,浙东哪来这么多清军?

就算台州、金华、宁波加上处州府,合四府兵力也不会超过万人之众。

况且宁波府的清军是被厉如海部溃退而不是全军先行撤退的。

按当时清军部署在浙东的兵力,满打满算也凑不齐二万人。

吴争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可想不通问题出在哪。

丹阳近在咫尺,吴争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宁波府的异状了。

……。

吴争之所以选择向丹阳突围,是因为丹阳有外籍火枪兵、还有当日在丹徒之战后幸存下来的火枪新兵。

当时吴争心痛火枪新兵的伤亡,执意在丹徒之战后,将一千多火枪兵调往丹阳后方修整,同时让外籍兵对他们进行训练。

而这个当时无心的部署,今日算是解了吴争一时之危。

望着已经轮廓可见的丹阳城墙,吴争吁出一口闷气。

这事太过蹊跷了,朝中有奸细已经是铁定的事实,这不奇怪,在吴争意料之中。

应天府被清廷统治了两年多时间,没有奸细那才叫怪事呢。

可奸细出在朝廷高层,那就令人意外了。

要知道,庆泰朝如今手握重权的朝臣,那可都是从绍兴府辗转千里过来的。

这也是吴争从不怀疑他们会被清廷收买的原因。

哪怕是政见不同,时有嫌隙,吴争都没有往那面去揣度他们对大明朝的忠诚。

吴争此时的心里,已经在反省,这次的布局很有可能会失败,以丹徒吸引清军主力,以水师登陆江北,对仪真发起二度突击,这原本是一着妙棋。

丹徒兵力不少,合吴争之前留下的二千多人,加上夏完淳三四千残部,还有十几门火炮,要说防御一万清军强攻,应该不会是难事。

而清军攻击一旦受挫,江北清军必定增援。

因为渡江发起进攻容易,可要渡江撤退,那就难了,一旦撤退,必被守军咬住,真到了那时,怕清军十人之中有七八人得漂在江面上喂鱼虾。

就算吴三桂识破这着,狠下心断臂求存,怕是洪承畴也不会答应。

再退一步讲,如果江北清军真狠心不增援,能灭掉这支江心岛的清军,那也是战略上的胜利,如此明军就不能面对江心岛清军的威胁了,也就是说,清廷丧失了南下的最好跳板,可以真正实现两军隔江对峙的局势。

还有重要的一点中,在此战胜利之时,俘虏千把个鞑子,与洪承畴交换仪真明军残部,这想来也不成问题。

吴争的算盘打得很响,可实际上,正如常言所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吴争没有考虑到三点,一是朝中有重臣是清廷奸细,泄露了庆泰朝的谈判底线不说,还将自己圈入了陷阱中,差点被清军骑兵擒获,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第二点,吴争没有预料到江北清军会孤注一掷,同时发起对镇江、丹徒两地的全力一击,也就是说,敌人是引来了,可引来的是敌人倾囊而出,这可不是凭镇江、丹徒守军可以承受的,何况镇江守军还被陈子龙抽调了几千人,在这一点上,吴争属于决策判断失误。

第三点,也是让吴争最为忧心、最后悔的一点,那就是兴国公王之仁水师突击仪真的那一万将士。

第五百十章 反击!

吴争这着,本来是着妙棋,半天时间速战速决,只要不恋战,这支水师将会有惊无险,是可以从容而退的。

可现在肯定是不一样了,镇江城被清军占领,丹徒就会遭受东西两面夹攻。

陷落只是时间问题(吴争至此还不知道丹徒已经陷落),那么攻击两地的清军,完全可以抽调兵力回援仪真,也就是说,原本留给水师的时间将会大大缩减,这就对水师造成极大的危险了。

可现在就算吴争再心急如焚,也没辙了。

恐怕唯有在心里企求上天,让丹徒支撑更久些,水师突击更顺利些……仅此而已。

可老天总是喜欢捉弄人,它不喜欢雪中送炭,更喜欢雪上加霜。

就在吴争默默祈祷之时,一支队伍出现在离吴争一行东北方向。

那是夏完淳从丹徒撤退的残部,人数不足千人。

当夏完淳跪在吴争面前,泣声请罪,告诉吴争清军二万大军来犯,丹徒仅守了半天就陷落的消息时,吴争脑子轰地一声,身子再不受自己控制,一屁股就倒在地。

镇江、丹徒一失,就等于清军可以直入庆泰朝腹地,而兴国公那一万水师如果再遭遇不测,明军在江面上也将大大削减对清军的震慑力。

清廷如果真有南下的打算,那么朝廷危矣。

这时的吴争心里恨、悔交集,只想杀人!

想必是上天也了然吴争的心思,从吴争来的路上,那支一路尾随的清军骑兵,显露出它的身形。

横着一道二里长的松散骑兵线,就这么优哉游哉地往丹阳城缓缓压过来。

看着夏完淳带来的残部,和丹阳城中为数不多的火枪兵,吴争知道,这仗得打、必须打。

不仅得打,还必须打胜。

不仅得打胜,还得畅快淋漓的打胜。

可这仗还真的很难打,城中没有骑兵,且看清骑架式,没有向攻城的意思。

他们止步在离城三、四里处,基本就不前了。

也就是说,这支骑兵的主将想来是听说过之前丹阳城一战的,知道城中部署着火炮和火枪。

虽然清军没几个知道火枪的威力程度,但谨慎,总还是知道的。

清骑在绕城游弋,他们同样不甘心。

吴争这时做了个让外籍兵慌乱的决定——出城迎战。

夏完淳明白吴争的心思,他支持吴争的决定。

留下不肯出战的外籍兵在城墙上压阵之后,夏完淳残部携带长枪,而吴争则率领丹阳城一千多火枪新兵。

当北城门缓缓打开,明军鱼贯而出,在城门前百步列阵时,清骑惊讶了。

明军这是想找死吗?

就算是城头有火炮,对三、四里外的骑兵而言,那威胁度是不大的。

这时的前装滑膛炮弹速不高,城头击发,三、四里外正在运动的骑兵,完全可以跑出百步,也就是说,那就是拿大炮打蚊子,中奖概率太低。

可清军骑兵则不同,他们拥有着速度优势,就算面对火炮压制,也可走曲线闪避的同时,逼近明军,然后歼灭他们,再从容撤退。

火炮调整射角的速度,远不及骑兵拨转马头来得快。

只有在大批骑兵密集冲锋时,才能起到作用,因为那时几乎不需要瞄准,发射就是了。

所以,清军骑兵开始躁动起来。

他们先是由两侧试探着跑动,想引出城墙火炮的射击,以判断射程和密集度。

并在靠近一些时,试探着以骑射骚扰明军。

距离尚在五百步外,这箭自然是射不到明军阵列的。

清军无非是在震慑和试探。

可被吴争严令过的外籍兵没有动,甚至连火炮都没有射击。

在一片沉寂之中。

经过数次试探的清军终于憋不住了,向城门前明军发起了突击。

在他们看来,面前这支二千多人的明军,怕是烧坏了脑子,嫌命长了。

暴露在前面的是夏完淳近千枪兵,可这对于清骑而言,没有太大的威胁。

清骑无法看到枪兵之后的火枪兵,他们被如林的长枪所掩藏。

清军无法意识到有何异状。

战斗就这么开始了。

吴争自然没有发疯,他只是想冒险,镇江城、丹徒陷落,那丹阳失守就是一、两天之内的事了,由此清军可以迅速占领整个镇江府,从而局势依旧回到原来,应天府与常州等府隔绝。

可情况会更槽,因为应天府没有第二个钱肃典和二万明军可以牺牲,吴争麾下也没有另外一支骑兵,夏完淳的建阳卫,如今只剩不足千人。

这样的局势,只会引起时局一片糜烂。

明军需要反击,必须反击。

可明军需要时间调度,那么保住丹阳,做为镇江府的一颗钉子,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了。

城外的这支清军就必须歼灭,因为他们已经侦察到了丹阳城的虚实,一旦走脱,就会引来镇江或者丹徒清军蜂涌而至,明军是挡不住清军全力一击的。

只有歼灭这支骑兵,镇江和丹徒的清军才会对丹阳有所忌惮,才会调兵布阵,才会制订攻城方案,这样才能给己方赢得时间。

吴争在率军出城时,做了个“小动作”。

很简单的事,从百姓家中征集小木凳,然后将凳脚锯成一样长短,进行分配。

面对的清军已经加速的战马轰鸣、大地震荡,夏完淳残部发生了不小的骚乱。

好在夏完淳立于最前,身先士卒,才没有造成前军崩溃。

但这种骚动,被清军看到,是极具迷惑性的。

五百步距离时,骑兵有足够的时间进行两侧转向。

也就是说,这是清军亦虚亦实的一场佯攻。

可明军的骚乱,极大的增强了清军的信心。

在这一瞬间,清骑主将弯刀斜指,发出了真正的冲锋命令。

五百步,只在一弹指之间。

呼啸而至的骑兵,在即将与夏完淳部接触的那一刻,首先撞上的是炙热的铅弹。

滚烫而密集的弹丸,轻易地击穿了骑兵身上的皮襥,贯入他们的身体,带着他们后仰,从马摔下。

那景象就是死神的镰刀挥过,人群被整齐地一茬茬抹平。

第五百十一章 火枪阵难敌骑兵冲锋

急奔的战马失去了骑兵的控制,有的继续前冲,撞飞了不少明军,有的向两侧转向逃逸。

顿时前部一片混乱。

清军主将骤见异状,却已经来不及思考,他下意识地急令骑兵继续加速前冲,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击垮明军阵列,就算火炮、火枪,那也不是能连发的,只要冲进敌军阵中,那么局势就能彻底扭转。

可事实上,吴争怎么会想不到这点呢。

骑兵是战场之王,这个冠冕直到机枪出现,才真正地落尘埃。

可现在,一分多钟装填一次的滑膛枪,显然是阻止不了骑兵冲锋的。

这就是吴争在出城前为什么要从百姓家中找木凳的原因了。

火枪兵分成前后三列错开,在击发时跨上木凳,击发之后退下装填,然后是下一排击发,三轮错开射击,可将击发间隔缩小到极限。

而清军骑兵前锋被击杀之后,后续骑兵继续前冲至前锋位置时,正好面临第二波射击。

理论上,这是可以做到接近于无限至连发的。

但事实上,这种方法还是有问题的。

吴争发现,骑兵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冲入夏完淳部,士兵不断地被撞飞,如果不是靠着拄地长枪的迟滞,怕是早已被骑兵逼近至火枪兵队列了。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吴争知道问题出在哪,可解决不了。

因为三排火枪兵的轮流击发速度,依旧跟不上骑兵冲锋的速度。

而火枪兵不能再分得太多排,一是分得太多,弹丸就不够密集,二是一旦分成四、五排,那么很可能造成士兵前后混乱,这种轮流射击,最适合的数量就是三排。

吴争只能硬抗,拿夏完淳部士兵的性命硬抗。

兹不掌兵,吴争无声地嘟哝着,慢慢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看着越来越逼近的清军骑兵,吴争知道,最后一刻终将到来。

电视上演的,终究是假的,以骑兵的松散和快速,是绝对不可能以单发火枪能阻止的。

在没有机枪之前,唯一能阻止骑兵冲锋的就是霰弹枪,可霰弹枪射程太短,就算能阻止,那也是需要拿士兵性命来填的。

正如现在,明明三排火枪可以有效制止骑兵的靠近,但终究因为阵列纵深不够,前方长枪兵的十二列阵形,已经被突破了七道。

崩溃就在眨眼之间。

吴争看向夏完淳原本所在的方向,你还好吗?

而此时,那里已经是一团混乱,根本看不清谁是谁了。

吴争默默地扬刀,看向那些从军尚不足三月,却被自己硬拖上战场,打这么一场绝户战的少年们,吴争微微笑了起来。

火枪兵依旧在击发,他们已经不再紧张,装填、击发也越来越娴熟。

可是,怕是要终结于此了。吴争心中喟叹。

当夏完淳长枪兵最后一道阵列被无人的战马撞出一个缺口时,吴争知道,到了最后的时刻了。

火枪兵在骑兵面前,那就是一茬待割的韭菜。

吴争手中的刀瞬间向前挥下,那些火枪兵们随即抛下手中的火枪,抽刀向前,他们的冲锋是杂乱无章的。

吴争已经无懈顾及了,他也在冲锋。

可在吴争和火枪兵就要与清军骑兵亲密接触的时候,身后排枪声响起。

距离十步之遥的清军骑兵纷纷落马,然后——清兵崩溃了,所剩不多的他们开始溃退。

可在城墙前调头是需要时间的,还没等他们调转头,又一轮排枪声起,然后又是一轮……。

暂时失去了目标的火枪兵疑惑地站住脚了,吴争也是。

回头望向城头,吴争有种想骂人的冲动。

其实,在吴争抽刀令火枪兵冲锋的时候,清军已经不多了,不超过三百人。

只是因为距离太过接近,吴争又没有登高,视线受阻,根本看不清骑兵身后还有多少人。

清军也确实剽悍,千骑阵亡至不足三百,依旧在拼命地前冲。

或许也是因为火枪兵阵列近在咫尺,让他们心中有了希望——冲过去,杀死他们。

可城墙上外籍兵的排枪,彻底击碎了他们心中的幻想,于是崩溃。

幸存的清军骑兵,了了十数人,奇怪地是他们已经不再策马奔逃,也不送死冲锋,他们从马上滑落下来,匍匐在地上,失声嚎哭起来。

那声音之悲怆,让明军士兵无不恻然。

到时候奇怪的是,明军士兵没有一人向他们挥刀,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望着满地的尸体残肢,吴争高兴不起来,他在拼命地扒拉着战场上的尸体,夏完淳呢?

吴争此时想哭,曾经在第一次见到夏完淳时,吴争就想让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少年能活下去,活到乱世结束之后,可……现在,他却被自己葬送在城门外百步。

“找~~~~!”吴争失声大吼道。

一千多火枪兵如同无头苍蝇般翻着每一处尸体堆。

吴争的心慢慢地冷了,他抽出腰间的刀,然后冲着那些匍匐在地上嚎哭的清兵们走去。

而这时,一声欢呼声响起,“找到了,临安伯还活着!”

吴争顿住了脚,“咣当”一声扔下了手中的刀,慢慢坐倒在地,呵呵笑了起来。

可眼中有泪水,不可遏止地滚落。

夏完淳命大,没有死。

可伤得不轻。

他在接敌的那一刻,被撞飞了。

然后不断地有人倒在他的身上,压着他,反倒让他避免了再次受到踩踏和伤害。

“官爷,此人身子看似完好,可观其五官出血,必是内腑伤得不轻,想保命,怕是得静养数月了。”

看着昏迷不醒的夏完淳,吴争对城里找来的郎中,沉声道:“救活他,重赏。他死了,你全家陪葬!”

……城外那十几个幸存的清兵死了。

不是明军所杀,而是自杀。

这反倒让明军士兵有了恻隐之心,竟替他们单独收拢在一处,挖了个坑埋了。

吴争有些光火,不杀他们,不是吴争想要放过他们,而是当时听闻夏完淳还活着,心情激动罢了。

看到百来号明军士兵在安葬那十几个清军,吴争冲上前去,抬脚就踢。

第五百十二章 又现太子踪迹

吴争冷声喝道:“要不要给他们立块碑,然后上几柱香,再磕几个头啊?”

边上明军士兵一哄而散,被踢倒的那几个沮丧而委屈地看着吴争,不敢拔腿就逃。

吴争再抬脚时,被他们茫然的目光所阻。

于是喟叹道:“埋就埋了吧,切不可立碑、上香、磕头,连坟包都不准有,埋下去,踩平了。他们……不值当!”

夏完淳从太平府带来的建阳卫,到此时真的是可以说全军覆没了,活着还能喘气的,仅四十几人,其中至少一半残疾。

而吴争自己带来的,除了留在应天府的那支骑兵和眼前这一千多火枪兵,也伤亡惨重。

吴争再也不能用慈不掌兵来说服自己,平静自己的心。

此战的损失太大了,大到让吴争喘不过气来。

吴争要反击,不得不反击,无论是镇江、还是丹徒,都不能丢,这关系到进攻仪真的水师一万将士和钱肃典数百将士的性命,他太想赢,太想……胜利!

吴争一面派人向松江府、杭州府传令调兵,一面派人向应天府报信。

虽说常州、苏州更近,可这两府是王之仁的“地盘”,而王之仁手中没有多少步兵,其实这两府的驻军都只有几百人,而吴争治下松江府,算是离丹阳最近了,那儿有着方国安正在筹建的军校,还有三千新军。

……。

应天府乱象已现。

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汇聚起来。

镇江失守,守军全军覆没。

丹徒失守,临安伯率部向南突围,下落不明。

镇国公生死不明。

而此时,从绍兴府出发的信使也已经到了应天府,宁波再度易手。

徐州清军开始南下,江北清军大肆渡江进驻镇江……。

唯一能算是好消息的是,兴国公水师顺利突破北岸江防,正向仪真突进。

应天府的乱事,还不止这些,让臣民目瞪口呆的是,堂堂工部尚书宋征舆竟是清廷奸细。

钱谦益终究是慢了一步。

他到宋府时,张国维等人已经带禁军包围了宋府。

京兆府的衙差怎敢与禁军纠缠?

钱谦益不得不带人返回。

得知监国已经知晓宋征舆是清廷奸细,宋征舆已经被抓,陈子龙方寸大乱。

他动手了,狠狠地扇了回来禀报的钱谦益一个大耳刮子。

“陈某一世清名,被你所误!我只是想调走吴争,并非想要他的命,可如今是什么样?清军大举来犯,可不是你所说的佯攻!吴争若一死,庆泰朝倾覆就在片刻之间。”陈子龙恨恨地骂道,“来人,将钱谦益拿下,送交刑部,令徐尚书严加审讯。”

钱谦益闻听大惊,急忙喊道:“首辅且慢,钱某还有下情禀报。”

陈子龙冷哼道:“到了这个时候,还想让陈某听你花言巧语,痴心妄想!”

“首辅,钱某所说之事,关乎江山、社稷、宗庙、明室,你若不听,必后悔终生!”

陈子龙愣了愣,终于挥手斥退冲进来的府卫,“讲!若有一言不实,陈某也定让你后悔终生!”

钱谦益平静地看着府卫退去,然后上前一步,凑向陈子龙耳边。

陈子龙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嫌弃、鄙夷地斜眼看着钱谦益。

钱谦益脸上闪过一丝怒意,压低声音道:“太子尚在人世。”

此事太过骇人,陈子龙茫然无意识地应道:“太子?先帝虽有一子,可从未册封为太子!”

钱谦益声压得更低,“钱某所说太子,乃崇祯朝皇太子。”

陈子龙脸色骤变,如遭雷霆重击般瞬间软倒在椅子上。

“你……你此话当真?”

“钱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首辅胡说啊。”

陈子龙怔了半晌,然后脸色慢慢恢复正常,“戏说流言,不可为真。自弘光朝至今,短短三、四年间,已经历有两朝四帝,先不说太子真伪,就算是真,那又如何?不但于事无补,反引得朝野大乱。你……自去吧,此事绝不可再传,否则,本相饶不了你!”

钱谦益似乎被陈子龙的冷漠所激怒,他厉声道:“都道卧子先生忠肝义胆,以大明遗民自居,不想……哼哼!”

陈子龙淡然问道:“不想如何?本相乃庆泰朝首辅,非崇祯朝的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前朝太子一旦现世,必是一番血雨腥风,你不会忘记弘光朝前事了吧?”

钱谦益一怔,好一会急道:“首辅可知,太子贤良敦厚,实为明主之相,数年之中辗转于民间,更是变得沉稳。如今首辅既然不想拥立吴争,那太子就是最好人选。只要太子归位,首辅即是大明功臣,受人世代称颂。”

陈子龙直愣愣地看着钱谦益,轻嗤道:“你说得没错,可陈某若是做了前朝忠臣,却成了庆泰朝逆臣。”

钱谦益以为陈子龙是拒绝之意,刚要张口相劝,不想陈子龙道:“这说起来,都是明室一脉,论起来,监国殿下与太子是一母同胞……如今太子在何处?”

钱谦益却迟疑起来,呐呐道:“钱某也只是受人之托,太子现在何处,钱某不知。”

“看来你是信不过本相啊。”陈子龙一挥手道,“也罢,你去吧。”

钱谦益只好说道:“钱某是真不知太子现在何处,但钱某私下猜测,应该在……杭州府。”

陈子龙惊愕道:“为何会在杭州府,那可是镇国公吴争的地盘,难道……太子之事,吴争也知道?”

钱谦益忙摇摇手道:“首辅勿急,吴争并不知情。”

陈子龙深吸一口气道:“此事关系重大,万不可传扬出去,否则就是害了太子。”

钱谦益点头道:“首辅金玉良言,钱某也是想辅佐首辅,仅对首辅一人说起此事。”

“太子为何会滞留在杭州府?”

钱谦益稍一犹豫,说道:“钱某也是奉鲁王之命,联络朝中忠臣义士,以待有朝一日正本溯源,重兴明室。钱某敬佩卧子先生忠义,这才向先生言明此事,还望先生鼎立相助。”

第五百十三章 你也配?

ps:感谢书友“sul醉难受”的打赏。

陈子龙目光一凝,“鲁王?照你这么说来,是鲁王找到了太子?”

“应该……是。”

“鲁王倒是不甘寂寞啊,可他找到太子,意欲何为?”

钱谦益一咬牙,道:“拨乱反正,重回正朔。”

“你究竟何人?”

“钱某乃明臣!”

陈子龙嘿嘿一声道:“你也配?!”

说了之后,陈子龙有些不忍,岔开话题道:“监国长平公主也是先帝嫡女!”

钱谦益被陈子龙一句“你也配?”激怒,他直着脖子怼道:“可太子是先帝册封的太子。”

陈子龙叹道:“陈某真不忍淳安之事重演,外敌当前,朝廷若乱,必被清军趁虚而入,那时陈某便是大明罪人。”

钱谦益激动地说道:“若是得位不正,就算光复河山,这大明还是大明吗?先生只顾眼前,不思将来,难道就能心安理得?望先生三思!”

陈子龙仰首,长叹起来。

……。

张国维已经向镇江府派出两路人马,增援、营救吴争。

只是正象他对吴小妹说的,没有足够规模的骑兵,就算赶到,黄花菜都凉了

尽管如此,张国维还是派出了两路人马,不为别的,就为心中那一份念想……吴争是庆泰朝中兴的希望!

只有那些装睡的人故作不知,庆泰朝有今天,没吴争行吗?

若还是鲁王监国,或许朝廷还滞留在绍兴,负隅顽抗罢了,甚至之前多铎、博洛率清军大举来犯,已经失地亡国都不足为奇。

张国维心里很清楚,吴争这次遇险,除了他的莽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朝中有人,想要他……死!

张国维心中沮丧、失望、悲愤,还有……无奈。

这就象是掉入河中的鸟儿,明明知道岸就在那,可翅膀湿了,就是挣扎不起来。

这些年,无数的人都在反思着大明朝的灭亡,太快了。

如同一座沙堆起的高塔瞬间坍塌,连找根支柱都来不及。

无数的人,有无数的理由,张国维也有。

可现在,张国维只认一件事,庆泰朝不能没有吴争!

这是他流落乡野一年间所思所想的结论。

他总结出,吴争应运而生,大明朝的灭亡不是因为党争、腐朽等等,而仅仅就是……它老了!而吴争年轻,明人心中不是没有忠义、血性,而是被那百年的肮脏和腐朽掩盖了。

年轻,有干劲,这,很重要!

错了可以改,败了还能再爬起来,这,更重要。

而锐意进取的心,最重要。

所以,张国维派出的两路人马,是他手中可以抽调最大限度的兵力,除了驻扎北城廖仲平部,无法调动,他几乎将手中兵力倾囊而出。

以一万新军接替东城驻防,他还调了东城主将,兵部侍郎、京卫指挥使熊汝霖挂帅。

而他自己,则已经悄悄突审宋征舆了。

老实人,一旦被逼急了,往往表现让人震撼。

张国维在刑讯宋征舆。

按律,以张国维的官职,是无法审讯宋征舆的。

可这样的世道,一省都能出三个皇帝,这私点违规,怕是已经没有人敢质疑了,当然质疑也没用,张国维持有朱媺娖的谕令。

不得不说,张国维,张公,他“堕落”了。

宋征舆没有熬多久,张国维只是让人割了他大腿内侧几片肉,他就什么都招了。

可招的,让张国维愕然。

他甚至有了思想准备,首辅陈子龙可能牵扯其中。

但宋征舆招认他与洪承畴的暗通,与陈子龙并无丝毫关系。

宋征舆之所以背叛朝廷,原因也很突兀。

不为钱财,宋家名门,家财万贯。

不为高官厚禄,他已经是庆泰朝一部尚书,说难听点,就算混吃等死、熬资历,只要庆泰朝不亡,他都有机会位极人臣。

可他确确实实地背叛了朝廷,他的背叛始于这次谈判,也就是说,他的背叛还仅令在这半月之间发生的。

不得不说,洪承畴对明臣,特别是明文人私事是非常谙熟的。

从清军入顺天府,洪承畴为清廷招降的明臣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洪承畴仅以一事为切入点,就击垮了宋征舆的心理防线。

宋征舆早慧,才十三、四岁就自创云间词派,成为云间词派最早填词的开创者,声名远播,一时名声无量。

他与陈子龙、李雯素有交情,随着三人相互间的时常切磋,渐渐地形成了独特的词派,被世人并称“云间三子”。

可不想陈子龙后来者居上,在填词这一方面迅速超过他而成为云间词派盟主。

这让宋征舆一直郁郁寡欢。

到明亡时,他与陈子龙等人被清军抓获,身陷囵圄,他反而释然了。

面对着洪承畴等人的逼降,他与陈子龙等人一起抗下来了。

可吴争光复应天府,解救他们出牢狱。

陈子龙和他们一起策动政变,结果,陈子龙成了首辅。

而他成了工部尚书,庆泰朝的工部……也就是,“呵呵”二字,连同辅役全算上,六个人,才刚而立的宋征舆能甘心吗?

不能!

他甚至还得听着同僚们暗地里的讥讽,说他的工部尚书之位,不过是陈子龙看在多年交情份上“施舍”他的。

血气方刚的宋征舆能忍吗?

不能!

这么多人都同得了苦,共不了福贵。

而文人更受不了这种被打颜面的话。

就在宋征舆憋屈得要发疯的时候,“救星”来了。

洪承畴率使团前来应天府与庆朝谈判。

就象知道宋征舆的心事一般,洪承畴第一个就找上了他。

“吴争死,庆泰朝必亡,你便可为江浙巡抚,统领江南十万士子。”

洪承畴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宋征舆言听计从。

之后,宋征舆继续招供,洪承畴与马士英、钱谦益也有联络,而钱谦益这些日子与陈子龙走得很近。

这让张国维很震惊。

他判断马士英应该不可能,因为张国维能想到马士英与洪承畴接触,可能是奉了吴争的令。

可钱谦益让张国维疑虑起来,他虽然不疑马士英,可也不信任他。

张国维找张煌言商议之后,二人入宫向朱媺娖禀报了审讯的结果。

朱媺娖随即下令,缉捕审讯钱谦益。

第五百十四章 局势诡异

这个时候,周思敏匆匆入宫,向朱媺娖禀报吴小妹已经随同宋安出了正阳门。

张国维等人目瞪口呆,宋安率部出城营救吴争,这可以理解,而且也不是他们能阻拦得了的,毕竟吴争麾下大军,从杭州府起就已经对朝廷号令“阳奉阴违”。

何况按律,朝廷也确实不能去调动这支只听将军军令的亲卫营。

可吴小妹一个女子居然也掺和其中,确实让二人意外。

但张国维、张煌言也仅仅是吃惊、意外罢了,可朱媺娖不一样,她是知道吴小妹身世的,得知吴小妹涉险,那是芳容惨淡。

她尖声责骂周思敏道:“你为何不阻拦?”

张国维、张煌言不明白朱媺娖为何如此在意吴小妹的安危,非常惊讶,二人出言相劝。

可朱媺娖不理会二人,遂下令,再次抽调北城廖仲平之有力一部,增援宋安,务必将吴小妹安全带回京城。

张国维二人惊愕,清军来犯,虽然未及应天府,可如今镇江、丹徒已然失守,若清军从陆路来攻,距应天府不过数百里地。

二人有心相劝,奈何朱媺娖执意派兵。

张国维二人有心不从,但最后终究顾及监国颜面,还是出了个折中之法,那就是由张国维晢时接替廖仲平北城主将之职,令廖仲平率三千人去增援宋安。

可这么一来,事有轻重缓急,缉捕钱谦益之事,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

王一林看似莽夫,可心中城府还是不缺的。

长时间待在王之仁身边耳闻目染,只要不是块木疙瘩,总也能沾点“仙气”不是?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在看见登陆出乎意料的顺利之后,王一林并没有下令全军直击仪真。

而是将水师一分为二,一路进攻北面六合,另一路攻仪真解救受困明军。

王一林的想法很简单,趁它病要它命,有好处就得占,既然清军被吴争吸引去了丹徒,那么势必防务空虚,占领六合,一是为了水师能有一处周旋的“根据地”,等攻下仪真之后,可与仪真依为犄角,二来,也可以为自己的军功,再增添上浓重的一笔,解救友军和收复失地,那是截然不同的功劳。

王一林不在乎之后守不守得住,只要攻下六合,劫掠一番军功、财物到手,之后会怎样,关他屁事?

当然,前提也是有的,战损不能太高,否则回去,屁股肯定得挨叔叔踹。

其实,这样的分兵不能算对,也不能算错。

如果从完成任务而言,那自然是错的,本就是孤军深入,再分兵是为大忌。

可就象王一林所思,此时江北清军主力已经调往丹徒方向,临时打个劫,肥下自己的腰包,也未尝不可。

关键之处还是在于,兵贵神速,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王一林的这一记乱拳,着实打乱了洪承畴的用兵节奏,也由此加重了洪承畴与吴三桂之间的猜忌。

吴三桂的行辕设在扬州江都。

他心里是赞同洪承畴的议和战略的,对他而言,南明能不亡,反而与他有利。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嘛,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吴三桂这数十年的沉浮就白瞎了。

可吴三桂是不赞成洪承畴这次动用主力进攻镇江、丹徒的。

江北清军是之前一战中已有不小的损失,十万大军,仅剩六万多,这样的兵力听起来高于庆泰朝,可实际上,损失掉的可是精锐,留下的大多是辅兵、明军降兵。

这样的兵力自保有余,进攻就显不足了。

当然,徐州有八万清军,可吴三桂是知道的,那八万清军真正的目标是西安,那是调往陕甘战场剿灭大西军残部和镇压米喇印、丁国栋起义的。

丁国栋原为明朝驻防甘州军队主官,弘光元年六月清军攻陷甘州,遂投降。

他性格耿直,清朝命令军中剃发,激起了军中降清各族将士的不满。

时任甘肃巡抚张文衡标下副将米喇印,跑来与丁国栋商议,与其拖着猪尾巴,不如鸿飞远走。丁国栋同意,他回答米喇印道,南京、福州相继而立,大明不亡,这是天数,既然你也有志反复,那尽杀清朝官员以占据河西,这是很简单的事情。鲁阳公举起长戈向日挥舞,助周武王全歼了敌军。狄仁杰帮助庐陵王李显恢复为太子,使得唐朝得以延续。

于是两人遂密谋起事。

年初二人率各自麾下军队举旗易帜,诱杀甘肃巡抚张文衡等,占据甘州,正式起义。

之后率军东进攻克凉州,进据兰州,起义声势进一步扩大,响应人数增至十万,以外号称百万。

义军迅速占领狄道,令满清朝廷剧烈动荡。

这就是清廷根本不具备对庆泰朝全力进攻的根本原因,他们此时自顾不懈,哪有余力将军队拖在长江沿岸?

所以,坐冷板凳一年多的吴三桂,被多尔衮启用,派向陕甘。

只是江南战事突发,局势变得不可控,在朝中多尔衮又遭受来自洪承畴釜底抽薪和小皇帝对他的压制。

不得不临时调吴三桂、李国翰来江北收拾烂摊子。

原本多尔衮确实是想集中力量给予庆泰朝全力一击的,就算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也要打出数年平稳的,这样不但解决了朝廷的后顾之忧,同时也稳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甚至可借此功将洪承畴一干贰臣清出权力中枢,可谓一举三得之策。

可多尔衮没有想到,区区庆泰朝,地不过十府,兵不过六、七万,竟会如此难啃。

不但伤亡惨重,还葬送了一个固山额真李国翰。

这个结果让多尔衮改变了想法,也想和议了,他派人传令吴三桂,以适合的条件、足够的体面,谈妥与庆泰朝的停战协议。

事情就变得古怪了。

原本是多尔衮言战,洪承畴言和。

一战之后,多尔衮言和,洪承畴却是发动了这场迅猛地反击战,不仞如此,洪承畴还收买应天府明臣,要将吴争置于死地而后快。

第五百十五章 兄长,保重!

吴三桂难办了,他的职务,需要他服从洪承畴,可暗地里,他是多尔衮的人,当然,事实上,他吴三桂只是他自己的人。

吴三桂在得知明军过江两路突袭六合、仪真的消息,第一个反应那就是此战不可为,洪承畴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了。

江都吴三桂此时兵力仅八千人,除了必须驻守江都,可调增援的最多三、四千人。

这仗怎么打?

打个屁啊!

吴三桂做出的应对,那就是固守江都重镇,对外宣称,只要他吴三桂在江都一日,绝不让明军能过江都向北一步。

这话说得是慷慨激昂,可实际上就是坐观其变,对六合、仪真不发一兵一卒增援。

吴三桂就不怕被洪承畴弹劾、被朝廷治罪?

当然不怕,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洪承畴发动了这场战事,成功了,洪承畴将趁势攫取更重的权柄,此消彼涨,多尔衮的权力就会被削弱。

多尔衮肯吗,能答应吗?

所以,吴三桂很清楚,镇江、丹徒已经被洪承畴攻破,庆泰朝已经陷入危境,如果这支明军再折损在江北,庆泰朝立马得完蛋,他吴三桂有什么好处?

庆泰朝一亡,从扬州到福建、广州连成一片,南方清军就能调往西北,那还用得着他吴三桂吗?吴三桂可不想再回东北去坐冷板凳了。

这不是最重要的,如果在坐冷板凳和被清廷降罪之间,吴三桂会毫不犹豫选坐冷板凳,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可这个时候,他得站对队,如果出兵抗击明军进攻,就等于襄助洪承畴,那么他西去独立领兵的机会就会丧失,多尔衮不给他穿小鞋就不错了,还能让他独领一军?

吴三桂认为,洪承畴毕竟是降臣,而多尔衮是战功赫赫、大权在握的亲王,至少到此时,多尔衮没有一丝即将大权旁落的预兆。

这样一比,吴三桂就很容易选了,他选站多尔衮这边。

六合一个小城,明军就算占了,也得不到什么,想以孤军坚守,那是在做梦。

仪真早被打烂了,百姓早已在战前被钱肃典赶走,全城除了清军和钱肃典残部,百姓加起来不足千人,让明军占几天有何不可?

只要守住江都这个明军北上避无可避的重镇,渡江明军就翻不了天,战后朝廷若要向自己问罪,最多也是个救援不力的小错误,有多尔衮暗中庇护,惩诫也就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罢了,反观能得到的,却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独立领军。

吴三桂下令闭上江都四面城门,心安理得地在行署饮酒看起了戏。

……。

钱肃典这数百人被困南城一角已经六、七天了。

在之前三天中,钱肃典率残部对围困自己的清军,发起了不下十次的突击。

不为突围,只为死得其所。

拼一个也是好的。

可问题是,任何一次突击,都面对清军如蝗般的箭矢,古怪的是清军的箭矢只往明军士兵面前十步招呼。

几次之后,钱肃典明白了,清军只围不攻,并无歼灭自己的打算。

钱肃典也明白,清军这是要想用自己这几百人,向庆泰朝勒索一些他们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人,能活,谁想死?

钱肃典想死,他明白自己如果不死,兄长、朝廷就会受清廷要挟。

可看着身边数百号人,钱肃典下不了这个决心。

如果当场战死,是为马革裹胸,命也。可这样的自杀,让已经送走二万条人命的钱肃典怎么也无法再送走眼前这数百条。

终究是个普通人啊,钱肃典数天没有洗澡,脸上沾染的尘土和血渍结成了一块,已经让他表达不出了任何神态。

钱肃典打算等,哪怕是万中之一的希望,他也想让这数百勇士回到应天府去。

就成了钱肃典如今最大的心愿。

清军是“大度”的,他们不仅没有歼灭这支已经没有战斗力的明军,还为他们提供了勉强可以裹腹的食物。

明军所在的城角,怕是连只老鼠都找不到了。

如果没有这些施舍的食物和水,明军早已饿死、渴死。

士兵憔悴的脸上,那没有了光彩的眼睛,空洞、麻木,他们用疑惑面对钱肃典。

他们不知道为何自己还活着,二万大军都死光了,他们为何还要活着?

将军为何不再下令突击?

难道将军会投降吗?

钱肃乐没有去解释,他怕自己的解释,会让这些士兵冲出去,然后死去。

不是被杀,而是……自杀!

没有一个人,就算再胆小之人,面对着二万同袍死在自己前面,处于绝境,还会容忍自己成了清廷要挟朝廷的筹码,而苟活着。

所有人心中唯一的期盼只是让自己荣耀地死去,然后朝廷能抚恤、善待他们的亲人。

而不是朝廷以不可容忍的代价将他们换回去,然后屈辱地活着。

这个时候,如果钱肃典真下命令让他们投降,钱肃典肯定会被这些他一心想保全的士兵愤怒地杀死。

今天似乎不太一样了,不仅钱肃典发现了,有些机灵的士兵也发现了。

已过正午,每天非常及时的食物和水,没有扔过来。

慢慢地所有人开始向钱肃典的方向聚集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他们的主将。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今日便是最后的结局吗?

钱肃典不知道,他茫然地望向清军的方向。

难道是朝廷拒绝了清廷的要求?

钱肃典有些失望、失落,自己和这数百条人命就被朝廷弃之如弊履了吗?

可钱肃典心里还有一丝欣慰,清廷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

那么,镇国公应该攻下了镇江城,整个镇江府应该落入了朝廷之手,之前那二万条人命,值了!

当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眼泪的钱肃典,发现久违的泪水划落脸颊时,钱肃典终于微笑起来。

遥望南面应天府的方向,钱肃典缓缓拜倒在地。

兄长,保重!

数百双眼睛看着他们的主帅在向应天府拜别,他们都微笑起来。

这几天心中猜疑的阴霾,瞬间雨过天晴般散去。

他们又活过来了,心活过来了。

第五百十六章 ……哭了。

死亡,已经不可怕。

钱肃典缓缓起身,扫过这些期盼的眼睛,他的心重重地一抽,痛彻心扉。

兄弟们哪,可知你们,今日将要面临怎样的结局吗?

“卡……”钱肃典慢慢抽出腰间已经缺口密布的佩刀,刀尖向天。

急促地脚步声响起,士兵们已经列队成阵。

这一刻,再无之前的沮丧,再无之前的落魄。

他们依旧是那支孤军深入,为朝廷收复镇江府,置自身安危于不顾的劲旅。

他们要反攻了!

没有一个人认为他们的反攻会有哪怕一丝希望,他们之中许多人已经失去了武器,或者破损严重,但他们依旧信心十足,赴死的信心。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至少……可以杀死自己。

可钱肃典和他麾下将士失望了。

面对着他们的悍不畏死、发起奋不顾身突击,外面除了数十个怔怔望着他们的清兵,哪还有清军主力?

……。

王一林也很失望了。

因为和仪真远不如他想象中那样,依旧繁华。

这两小城,原本是沿江枢纽重镇,国内外商贾云集,可现在数十里间不闻鸡叫犬吠。

想要肥下自己腰包,就象是南柯一梦。

好在,清军真得不多,明军如烧红的尖刃,瞬间捅穿了清军的外围防守,短短半个时辰,仪真城门告破。

杀鸡焉用牛刀乎?这是王一林在城破之时发出的感慨。

可当他看见迎面而来,那群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同袍时,饶是玩世不恭的王一林,也不仅落泪了。

这他娘的还叫禁军吗,怕是应天府街头要饭的乞丐,也要比他们光彩亮丽的多。

钱肃典在看见王一林的那一刻,……哭了。

这绝对不是喜悦的泪。

没有人在鼓足了勇气,决定慨然赴死的时候,却发觉自己是一厢情愿,是一场玩笑,更伤人的了。

钱肃典的哭声感染了所有人,刚刚因为重见昔日同袍露出笑容的士兵们,无不掩面而泣,为自己死里逃生?不,为那些再也回不了应天府的同袍兄弟。

虽说谁都明白,打仗总要死人,可死的不是自己,这话就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滑稽!

没有轮到自己的时候,漂亮话说得顺溜,真要是轮到了,究竟会怎样,只有天知道,或许每个人的心里自己也会知道。

数百将士的头,昂了起来,因为他们通过了这场地狱般的煎熬。

自己是英雄!

这一点,无比重要。

突然之间,王一林觉得面前的这数百“乞丐”,绝不是乞丐,因为他们……自豪着!

入城的士兵们,默默地分列两侧,他们拱手、单膝而跪。

这是对活着的、还有死去的勇士无声的致敬!

……。

很多时候一加一,会小于二。

这是因为有重叠。

很多时候一加一,会小于一。

这是因为内耗。

可王一林与钱肃典遇到一起,那就是一场化学反应。

一个胆大、妄为、贪功。

而另一个,看破“红尘”,钱肃典看是看破了,哪怕他是当朝阁老钱相的亲弟弟,可在朝廷眼中,与芸芸众生无疑,他就是颗可以随时舍弃的弃子。

既然已经为朝廷、为钱家死过一次了,那接下来的时间,不妨率性而为,为自己活一次。

这样的两个人,遇到一起,就是一场灾难。

因为军令,对他们已经无效。

……。

“哈嚏”,洪承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起初,形势非常好,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可谓一片大好。

丹徒应声而落,镇江城重回自己掌握,渡江清军已经开始向各县扩散。

一天时间,收复一府之地,此功,当显赫于清廷朝堂。

哪怕战功赫赫、大权在握、一手遮天的皇叔父摄政王多尔衮,自今日之后,也得给自己三分颜色了,洪承畴志得意满。

可就是因为这个喷嚏,一切都好象改变了。

先是得报敌酋吴争逃脱至丹阳,追击千骑在丹阳城外被吴争率部反杀。

再就是明军水师不好好在江上待着,居然上岸了。

最后吴三桂的“爱昧”,这让洪承畴立觉不妙。

吴三桂是多尔衮的人,如果连这一点洪承畴都不知道,那洪承畴就该去挑块嫰点的豆腐,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一头撞死。

可洪承畴还是没有预料,面对这种关乎全局的大战,吴三桂会以私怨取代公义。

这让洪承畴想起了大明,那连续百多年的党争。

这种阴霾就象魅影一般缠绕着洪承畴,让他胆颤心惊。

没有对错,只有成败。这八个字,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没有真正的受益者,有的只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洪承畴没有迟疑,他一面急令镇江清军收缩、固守城池,一面以八百里加急,急报清廷。

他需要小皇帝授权,调动徐州八万清军。

只有这样,才能巩固已经到手的胜利果实,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先胜后败,方为完败的困局。

明军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不是清军的战力真正高到可以碾压明军,这一点或许之前洪承畴不承认,可在见到仪真那数百明军残部之后,洪承畴明白了。

若天下明军皆如厮,还有清军什么事啊?

洪承畴是真的想不通,明明就是原来的这一批明人、明军、明臣,为什么就突然不畏死了呢?

这让他想到了吴争,更加重了他心中懊悔,为什么就不多派一支骑兵呢?

如果吴争死了,庆泰朝怕是立时成为一盘散沙。

洪承畴顿足捶胸,喟叹道:“是为天意,非承畴谋划不力,奈何?”

吴争自然不知道,对岸的洪承畴已经将他的生死,上升到了决定庆泰朝存亡的高度。

他此时已经迎来了第一支增援部队,那就是方国安余部加上二千新军,刚改编成松江卫所的三千杂牌军。

这支队伍,显然是不具有太强战斗力的。

可聊手于无,在这个时候,哪怕地里的农夫,只要成群,吴争也来者不拒,更何况,方国安残部,那都是跟随方国安多年的嫡系。

第五百十七章 以攻代守,打清军一个反击

虽然新兵依旧散乱,士气不振,可吴争看到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们的行军速度,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松江府到镇江府,两天两夜,这个速度对于一支杂牌军而言,那就是个奇迹。

当然,吴争知道,方国安是下了死命令的。

此时吴争手中的兵力,终于上升到了五千多人。

从杭州府赶来的援军,还在路上。

吴争却不愿意等了。

战局瞬息万变,他所担忧的不是江北清军,而是徐州那八万清军。

虽说判断这八万清军的目标不在于江南,可谁能保证万一鞑子见战局不稳,突发奇想,令八万大军南下了呢?

这八万清军对于这个新兴的庆泰朝,那就是灭顶之灾。

就算亡国谈不上,可说两败俱伤,那还是吴争托大了的。

这个结果,不是朝廷和自己能承载的。

很可能一撅不振,无疾而终。

财力和人心,不可能再给庆泰朝又一次崛起的机会。

清廷也不可能再容忍卧榻之旁,有他人酣睡。

所以,吴争不再等了。

他要反击!

只有以攻代守,打清军一个反击,才能阻止镇江清军继续向周边扩散。

从而为从杭州府赶来的明军援兵,争取到部署总攻的时间和有利态势。

吴争的目标,定在了丹徒。

原因很简单,丹徒城破败不堪,清军可以轻易攻入,为何明军不能轻易攻破?

柿子得挑软得捏,吴争认为丹徒清军就是待捏的“软柿子”。

可卧床不起的夏完淳知道,吴争这是在替他擦屁股,丹徒的丢失,让吴争失去了十六门得来不易的大口径火炮,落入清军手中,假以时日,炮弹就会落在明军自己的头上。

只有打回去、夺回来,哪怕是就地摧毁,那也比落入清军手里强。

夏完淳只是担心地问道:“吴争,若是清军将火炮重新部署到南城,我军仅五千多人,怕是攻不下丹徒吧?”

吴争拍拍夏完淳露在被子外的手背道:“安心养伤,这事我自有分寸。”

夏完淳一把反手抓住吴争的手道:“这可不是小事,如今丹徒周边的水域皆被清军控制,清军可以随时增援丹徒,一旦战斗陷入僵持,我军就会被清军包抄合围……要不,再等等,等杭州府援军到来,再反攻也不迟。”

见夏完淳担心,吴争安抚道:“其实没那么严重,一来我军火炮当初都部署在城北,炮口对准江上,清军虽说得到了这些火炮,可距今才两天时间,想来重新部署到南城,时间不够。再则,我更担心的是,清军会将这些火炮运回江北,如果部署在北岸江防,那对我军水师的压制就会更大。所以,我必须抢时间赶在清军还没反应过来时,拿下丹徒。”

夏完淳觉得有道理,可他还是很内疚,哽咽道:“如果不是我骄狂大意,丹徒不会失守,七千多将士啊……!”

“不。你的失误,只是将丹徒失守的时间提前了。清军同时全力进攻镇江、丹徒,不惜代价,说明他们志在必得。这说起来,还是我大意了,小看了洪承畴的谋略。”吴争安抚道,“我们都是平常人,不是圣人神仙,犯错在所难免,重要的是吸取教训,而不是自怨自艾,好好养伤,这败军之辱,哪里丢的颜面,就往哪找回来。”

夏完淳被吴争的话安慰地眉头舒展开来,他应道:“你说得对,哪里丢的颜面,就往哪找回来!”

……。

这一天的时间,发生了太多的变故。

有道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吴争以数万人命换来的镇江府,短短一天间就丢了镇江城、丹徒城。

此时唯有丹阳小城在吴争的掌控之中。

而这时,吴争竟率全军离开丹阳,直扑丹徒。

这是赌徒心性,与前世的吴琤一脉相承。

城中仅有卧订养伤的夏完淳和数百伤兵,保护他们的就是那支外籍兵火枪兵。

不得不说,这支外籍兵算是帮了吴争很大的忙了。

所以,吴争不吝开出了许多空头支票,答应重赏他们,来换取他们继续待地战斗的前沿。

从这些部署可以看出,吴外已经乱了,心乱!

其实吴争不需要这么急,毕竟这是场大战,双方投入的兵力,加起来已经超过十万之众。

不是一场几千人的遭遇战,说打就打。

兵力的调动和后勤补给,那绝对不是说调就能调的。

清军如此,明军亦如此。

不过有一点,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这场大战,从本质上不是两军对垒。

而是数个战场的叠加才形成了如此规模的大战。

不管洪承畴,还是吴争,他们虽是各打各的,但无形之中,决胜之地,还是在丹徒,这不得不说,丹徒位置的重要性了。

不是说镇江城不重要,而是谁得丹徒,镇江城就是谁的。

所以,吴争确实是急了些,他可以再等一天,或许杭州府援兵就能赶到了。

……。

谭泰,听名字极象汉人,可人家是真正的旗人。

他全名舒穆禄谭泰,满洲正黄旗人。

时任满清征南大将军,今日进攻丹徒的真正指挥者就是他。

谭泰党附摄政王王多尔衮,按理说,他不该如此听从洪承畴的指挥才对。

可这就是谭泰与吴三桂的区别所在了。

吴三桂是降臣,他想要的是自己的利益,不管是清还是明,对他而言没有直接的利益关联,简单地说,有奶便是娘,仅此而已!

可谭泰不同,虽说与洪承畴极不对付。呃……这不对付,并非虚言,皇太极崇德六年,鞑子兵围锦州,谭泰将四百人自小凌河直抵海滨,绝明兵归路。与时任大明总督洪承畴兵战,大败之,由此功授世职二等参将。

也就是说,洪承畴是被谭泰俘虏之后,才降得清。

可现在,降臣洪承畴的官位已超过谭泰,谭泰还得听从洪承畴的命令,可谓世事无常。

所以,如果此时易地而处,将谭泰换作是吴三桂,那吴三桂铁定得阳奉阴违,私下刁难,给洪承畴穿双小鞋。

第五百十八章 再杀一个固山额真

可谭泰却很明白,此战关乎清廷江南战略,稍有不慎,清军将会陷足泥潭,很难自拔。

于是他抛下私怨,率军全力攻之。

谭泰,还有何河会(这也是正宗镶白旗人,因从皇太极伐明,略锦州,因功授正黄旗蒙古固山额真),都在江心岛指挥清军作战。

如今镇江城、丹徒已落入清军囊中,谭泰令何洛会渡江入丹徒,就近指挥清军经略周边。

何河会是满清八大固山额真之一,身经百战,作战极为骁勇,这也是他从父亲战死承嗣牛录额真(三百人为一牛录)之职,短短七年间,成为清军八大固山额真之一的原因。

而谭泰、何洛会原本不是攻略江南的,而是应该派去西北的。

正是吴争收复江南十府,引起了清廷的注意,他们被派往了江北。

何洛会战功卓著,可也止步于固山额真,不是他的出身、资历不够,实在是此人不善谋,简单地说,就是有勇无谋,可为将不可为帅,这是多尔衮私下对他的评语。

当然了,这样的人冷兵器时代率军冲锋陷阵还是足够用的。

随着何洛会进驻丹徒,丹徒清军已经到了总计一万二千人。

不过随着向东边大港、安港等地攻略,守城清军总数是六千多人。

这与吴争所部五千多人相比,相差不大,可谓势均力敌。

吴争率部在离丹徒三十里时,就被清军斥候侦知。

这没有什么奇怪,如此规模的行军,如果清军斥候都没提前发现,那清军恐怕再百年也入不了关。

而吴争本就没有掩饰行踪,抢时间、收复丹徒,没有任何取巧的可能性,就得拼消耗、拿人命往里填。

吴争甚至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此战就是要打掉清军的嚣张气焰,让他们心有所忌,不敢轻易向周边扩散。

可此时一桩咄咄怪事发生了。

清军斥候侦知数千明军向丹徒进发,已经迫近至城外三十里。

如果是寻常守将,就该向上官传信,然后下令全城戒备,马套鞍、兵上墙组织防御。

可何洛会却不同,他真心瞧不起明军,也难怪,从清军未入关开始,何洛会就没有在明军手中败过。

但凡败上一次,他都不会如此轻敌。

何洛会下令主动出击,迎战来犯明军。

问题是,何洛会此时手中没有骑兵,骑兵都被派去攻略东边各县、各港口了。

他却愣率城中清军,悍然迎战明军。

其实从兵力上来说,清军还是占优的,而且从实战技能来说,吴争麾下这支杂牌新军也确实不是个。

哪怕从两军主将而言,就算吴争年轻身强力壮,而何洛会四十出头,体能已经下降,吴争与何洛会二人单打独斗,吴争也占不了太大便宜。

但两军交战毕竟不是单打独斗,清军单兵技能再是碾压明军,也无法抗拒炙热的弹丸。

你跟我比战力,我与你比谋略,你和我比力气,我和你比武器……就这么简单。

吴争从斥候口中得知清军开城门迎战时,确实大吃一惊。

他以为清军出城迎战的是骑兵,丹阳城外歼灭那一千骑兵所付出的血腥代价,还停留在吴争的脑海里,那场战斗,虽说明军胜了,可实际上阵亡的人数远超过清军千人。

如果不是此战不得不打,吴争真会率军调头,回丹阳去。

吴争不敢进了,立即下令原地列阵,长枪兵在前、火枪兵在后,骑兵护住两翼,可谓中规中矩。

这是上天给清军的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只要何洛会还有一丝清醒,战局的结果还很有可能改写。

照道理,得知明军停止前进,原地设防,何洛会就该明白,战斗的突然性已经失去,也就是说,双方都知道对方已经知道对方的存在了,接下去那就是一场野外攻防战。

这种战斗打得只有消耗,拼得就是士气和武器。

这对于正常将领而言,除了万不得已,都会尽量避免。

谁的命都不是捡来的,不是吗?

可自恃武勇的何洛会,放弃了这个机会。

在他看来,杀过去,明军就会溃散,多年以来,明军不都这样吗?

要知道,他最得意的,就是俘获洪承畴之战,以四百人击溃明军万人,俘虏敌方主帅,这是何等荣耀之战?

听说对方是镇国公,何洛会难免会想重现当日之荣光。

战斗就在何洛会悍然命令下开启了。

吴争这时才知道,清军来的是步兵……吴争瞠目结舌,仰首问天,老天爷,你这是故意的吧?你这是也在眷顾天下汉人吧?不忍心汉人被奴役了吧?

吴争立马改变战术,令长枪兵迂回两翼,火枪兵上前接敌,令骑兵从左右迂回,包抄截断敌人后路。

数千人的调动,需要时间,其实这个时候,清军都发现了些许异常。

何洛会也发现了。

可这改变不了何洛会要俘获敌军主帅、敌朝镇国公的执念。

况且,两军对敌,随时改变战术、阵法,确实也不稀奇。

就算你有骑兵包抄我军两翼,那又如何?

我只须率军击溃你的中军,你还不得照样崩溃?

何洛会心中大概就是想一鼓作气,击溃吴争中军,然后携大胜而归,为他的一生战功添上浓浓的一笔。

于是,何洛会亲手将这数千清兵,送上了不归之路。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还手余地的屠杀。

与骑兵冲锋不同,步兵跑得再快,也抵不上弹丸的击发,最关键的是,步兵缺少冲击力,他们无法象骑兵一样,哪怕骑手阵亡,战马依旧会对对方阵列造成巨大的破坏。

当然,决定胜负的还是速度。

骑兵冲锋的速度超过了火枪兵装填的速度,而步兵做不到。

他们被成排地集体屠杀,时有清兵挽弓想要还击,可问题是,远了箭矢够不上,近了,没等挽弓,就是一排弹丸射来。

半柱香的时间,战斗就结束了。

方圆三里之内,那就是成排规则的尸体堆。

不得不说,清军都是头朝明军方向倒下的,他们死于冲锋的路上。

第五百十九章 枭首!

那场面,让始作俑者吴争,也不仅都起了些许恻隐之心。

何洛会没有死,不是他怕死,而是战斗结束的……太快了!

快到他作不出任何反应。

“这不是战斗,是屠杀!”

当吴争缓缓走向他的时候,何洛会突然恶狠狠地吼道。

“你说得没错。”吴争报以肯定,“我记得,天启六年,明军以红夷大炮,用开花弹集火射击,炸死努尔哈赤及所部骑兵一万七千余人,可称之为屠杀。六年前满清以六十多门天佑助威大将军,在松锦之战连破明军塔山、杏山二城,无数军民死于炮火,那一样是屠杀。二年前,清军调集数十门红衣大炮轰击扬州城,致数万百姓丧命,难道不是屠杀?为何今日你会指责本公屠杀,如果此战你胜了,你会放过我身后明军将士?”

何洛会突然发难,大喝一声持刀冲向十步外的吴争,他身后十数亲卫,随其身后冲来。

吴争微微摇头,从嘴角露出一丝讥讽,身后明军长枪兵一涌而上。

“哈”地一声齐吼过后,十数个清兵被长枪扎成血葫芦,挑向空中。

只有何洛会被数杆枪刃架住脖子,按压在地上。

吴争走上前去,立在他的面前道:“本公手下从不留鞑子活口,不过今日可以破例给你条活路,带我入城。”

“呸!”何洛会一口血痰吐出,可惜他被头朝下按着,血痰只吐到吴争脚前一尺处,“南蛮不必啰嗦,要杀便杀!”

吴争笑了起来,挥挥手,明军士兵收枪。

何洛会疑惑地起身,见吴争已经转身离去,他怔怔地望着,然后恍然转身,发疯时地奔逃。

他的身后,无数杆火枪同时举起。

“嗵嗵嗵嗵……”的暴响之后,奔逃中的何洛会,如同一只破麻袋,呯然坠地。

“枭首。”吴争面无表情,沉声道。

丹徒城中不足千人的守军,在听闻三十里外这场“屠杀”之后,便丧失了战意。

当明军将士将何洛会的人头扔进丹徒那几经易手,早已破败不堪的城墙时,清军守兵士气顿时崩溃,随即弃城渡江北逃。

可明军此时已经咬住,在江岸射杀大部清军,血染红了整片江滩。

逃回江心岛的清军,不足百人。

……。

而这个时候,洪承畴收缩兵力据守固防的命令,才刚刚到达江心岛谭泰处。

事已至此,还有用吗?谭泰将命令搓成一团,扔进了身边的火盆。

他转身下令,“传本将令,江北所有军队返回江心岛,不得作半点拖延。”

谭泰毕竟是沙场突将,他的脑子非常清醒。

虽说丹徒兵败,可那伤不了清军的筋骨,危险的是,丹徒失守,镇江城就成了一座孤城,城中上万清军,就会重演之前一幕,被明军团团包围。

而面对上万清军被围,清廷就不得不继续增派兵力,以延缓镇江城清军的气息,其所造成的后果,就是清廷巨大的人物、物力被牵制在对岸。

这对于陕甘糜烂的局势,是极为不利的。

断臂求生、亡羊补牢,谭泰做的就是这个决定。

局势经过一天,风向聚变。

洪承畴在听闻谭泰抗拒自己的命令,擅自撤兵,勃然大怒。

可他没有权力去处置一个征南大将军,只能上疏朝廷,可这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面对着谭泰、吴三桂各不相同的敷衍、抗命,洪承畴感觉就会被关进了笼子一般。

他仰望着窗外的天空,悲呼道:“先帝在天之灵明鉴……非吾做事不力,实不能为之!”

……。

清廷此时闹翻了天,他们尚不知一天时间,江南整个战局已经发生改变。

他们争论的是徐州八万清军该不该南下。

这毕竟是改变整个战略布局的大事。

多尔衮是绝对不同意动用徐州清军的。

事实上,这是清廷除了京军之外,最后一支八旗军,如果动用了这支军队,陕甘之乱就会向周边各省糜烂,到时就不是三面作战,而是处处烽火了。

这是多尔衮的理由。

可以范文程等人的说法时,只要这八万大军南下,就可扑灭庆泰朝,只要行动迅速,就可立竿见影,到时大军可从应天府直接沿江调往西北,虽说会拖延十天半月,但还不至于使得西北局势不可救药。

双方争论如火如荼,最终的焦点集中在了一点。

那就是八万大军南下,能不能短时间扑灭庆泰朝。

于是,纷争再起,各抒己见、无休无止。

第二天,当明军再次突入仪真,丹徒失守,正黄旗固山额真何洛会阵亡的消息传来。

这下朝堂之上,一片寂静了。

区区庆泰朝,让清廷失去了两个固山额真?

所谓同仇敌忾,小皇帝顺治立即下诏,令徐州八万大军迅速南下,令洪承畴总督北岸战事,务必歼灭北岸来犯明军、并夺回丹徒,攻略镇江府全境。

同时令济尔哈朗接替谭泰之职,令吴三桂、谭谭回京述职。

多尔衮没有反对,清军的失败、何洛会的阵亡,让他失去了压制洪承畴的筹码,而多尔衮同时也认为,这一箭之仇必须报,否则清廷颜面何在?

说来也奇怪,江南大败,反而让清廷上下团结了起来,暂时形成了一致对外。

可这,能保持多久呢?

恐怕只有老天知道。

此时的吴争,自然不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

“轻松”收复丹徒的吴争,第一时间跑上了北城墙头,看见十六门火炮虽然有不少已经卸装,可都还在,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吴争想多了,清军进攻镇江、丹徒的目的在于占领,而不是劫掠。

这些火炮的缴获,清军也没有运去北岸的意思。

当然,将火炮设置炮口指向,重新部署到南城,是必须的,只是他们还来不及搬运,没有搬运的时间嘛。

这场几乎无损的战斗,让吴争恢复信心满满。

经过简单的修整,吴争发动民众,把北城九门已经被清军卸下的火炮运下城墙。

次日天色还未全亮,大军出西门,向镇江城进军。

第五百二十章 令出二门

天公作美,这几天没下雨,否则恐怕千斤大炮,没那么容易运上道路。

百姓中不乏能工巧匠,他们为火炮制造运输车辆。

并根据红夷大炮特有的两侧炮耳,制作了铜楔,以方便炮口的上下调整。

说起来,此时的火炮没有设立炮架、瞄准器具、以及炮规(炮架可以调整火炮方向高低夹角,瞄准器具可以确定发射方向,炮规用来确定火炮高低夹角),说是瞄准,那目标几乎全靠目测,唯一可以调整的就是炮口上下,不得不说,工匠为火炮打造出木制炮车,确实解决了运输和作战问题,只是,木制炮车的寿命就值得商榷了。

这已经无关紧要,在吴争看来,只要能将火炮运至镇江城外,哪怕用土石堆砌,也能让火炮向城门射击。

……。

在江都坐立不安的洪承畴,终于等来了他盼了两天的朝廷旨意。

不得不说,这时的洪承畴是激动的。

为人臣者,最欣慰的,无非是来自上峰无条件的信任,这次小皇帝福临真得太给力了。

洪承畴能想象,面对着多尔衮,小皇帝会遭受怎样的压力。

由此,洪承畴激动万分,大有以身相谢、一死以酬的冲动。

他决定,哪怕死在长江边,也要完成皇帝对他的托付。

但,旨意是一回事,徐州清军何时能到、江北清军临阵换将及如何迅速接管,那是另外一回事,一切都需要时间。

吴三桂能说走就走,可谭泰乃清廷册封的征南大将军,江心岛周边所剩近二万大军,那都是他的嫡系,能说走就走?

更何况,谭泰一心为了朝廷,自觉没有做错什么,肯将军权拱手想让?

不得不说,洪承畴的领兵才能堪忧,虽说他也是带过兵的,数年前,率明军主力出援锦州、宁远,不就被谭泰四百人败于塔山、杏山了吗?

你说谭泰能放心将大军交与洪承畴指挥吗?

……。

这边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可仪真那边,却有了大动作。

起了化学反应的王一林、钱典肃二人,一拍即合。

理论基础只有一个,趁他病,要他命,仪真城中仅三千清兵,被王一林一举击溃,从王一林口中得知镇江城已经收复(王一林出发时,不知道清军反攻重新夺回镇江城,甚至不知道吴争遇险),如此大好局面,怎少得了英雄建功立业?

两人拿着地图比划了好久,终于圈定了一个目标——江都。

疯狂吗?

这二人大概是吃了豹子胆了,如果说王一林是井底之蛙,不识天有多大,可钱肃典可是中规中矩、有见识的才子。

连他都疯狂了,他们居然想以**、仪真一万兵力,突袭江北清军的老巢,不可谓不大胆。

可历史往往就是有这样的一群疯子,突发奇想创造的。

但不得不说,这个方案,还是具有一定可操作性的。

仪真至江都,急行军大半天的路程,这是先决条件,否则孤军深入,无法补给,饿都得饿死,还怎么作战?

其二,清军主力被洪承畴集中进攻丹徒、镇江城,江北防务空虚,而江都应该也不会囤有大量清军。

出其不意,闪击江都,设想之妙,令人拍案叫绝。

此策最关键之处在于,江都是否真的空虚,清军最近的挥军能否及时回援,这些王一林、钱肃典却都不知道。

用战后,王一林自夸的话来说,他其实就是想,没有从**、仪真刮到油水,那江都这个洪承畴、吴三桂的行署指挥地,总该有油水可刮吧?要不然,入宝山空手而回,岂不抱憾终身?

但这话被他叔王之仁听到后,踹了他两脚,罚他闭门思过半月,不得出房门一步。

这是后话。

……。

此战役打到今天,从清军犯丹徒算起,已经过去四天三夜。

战斗是激烈的,但规模都不大,最大的是丹徒失守,双方共投入兵力近二万人,清军小胜占领丹徒。

哪怕是一万明军水师渡江作战,其实双方真正投入战斗的也不过几千人。

但如果几个战场相加,这规模就已经很大了。

说它是一场局部战役,一点都不过份。

也就是说,这场战役打到现在,对双方而言,都已经明显失控。

而双方虽然都意识到不能再打下去了,可事实上都停不下来,原因有很多种,譬如利益、不甘、颜面等等,但最主要的原因,那还是都觉得,自己只要再撑一撑,敌人就会败了。

也正因为如此,战争规模没有收缩,反而越来越大,大到双方最后都无法收拾的地步。

这或许是始作俑者吴争、洪承畴都无法事先想到的。

吴争仅仅是为了仪真那支明军残部,还有就是顺带着去江北“打个劫”,生死之眼,只有“打劫”方可迟滞清军南下的步伐,为庆泰朝赢得喘息和休养生息的富贵时间。

洪承畴的目的相对复杂些,为杀死吴争以报之前数次减压之恨,为自己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为在多尔衮面前有一席之地,为清廷保留南下的一块跳板等等。

但从明军反击和水师突入江北腹心之后,特别是小皇帝福临时给予他无条件的信任之后,这一切都变了,洪承畴的目标变得简单起来,那就是以绝对实力碾压明军,就算不灭亡庆泰朝,也要让它大伤元心,无力对清廷造成威胁。

目标简单,往往杀伤力就大。

人最怕目的简单。

吴三桂的离开,让洪承畴顺利接手了对江北二万清军和驻扎镇江城一万多清军的指挥权。

也就是说,除了谭泰手中还有近二万清军,洪承畴已经真正成为江北清军的统帅。

是个男人,都想过过带兵瘾,这是天性,洪承畴也不例外。

为明臣时,他是带过兵的,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

为清臣时,很可惜,他还真没有机会领兵,人家不给他机会嘛。

现在好了,手掌数万大军,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正是男儿实现心中抱负的时候。

洪承畴立即下令,镇江城清军必须死守镇江城,丧城失地,斩!

同时急调军队回援仪真、**,以图驱逐来犯明军。

第五百二十一章 廖仲平确实是个老实人

镇江城清军,因两个截然不同的命令,混乱成一团。

洪承畴哪怕到此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令会造成清军混乱。

其实很简单,令出二门罢了。

谭泰是征南大将军,虽说在江北隶属于吴三桂统帅,可就算吴三桂,那也得对谭泰客客气气,凡事先言“请”,遇事先征求谭泰的意见。

谭泰之前下令战略收缩,将过江清军全数撤回,巩固江防,击退入侵明军。

可现在,洪承畴令镇江城守军必须死守城池。

如果谭泰奉旨回应述职了,这还好些,镇江清军还能做出选择,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嘛。

可问题是,谭泰还滞留在江心岛,清军将领谁敢忤逆谭泰?

不说他是征南大将军,就论他是多尔衮嫡系,谁有那么大胆?

因为谭泰的命令下得早,比洪承畴早了两天。

镇江清军已经着手做好了撤退准备,前锋都已经到了江边了。

结果洪承畴的命令到了。

那是继续撤退呢?

还是奉命返回镇江城坚守呢?

不用说士兵议论纷纷,怕是将领也无所适从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支明军骑兵到了镇江西城外十里地。

闻知敌情,清军这才就更乱了,城中有些将领要撤退出城去,而城外却要返回城内。

看着紧闭的城门,宋安心中万分焦急,这一路上,没有吴争的一点消息,他已经被吴小妹拎了不下十次耳朵了,要知道,这可是当着骑兵将士的面啊。

看着将士掩嘴莞尔,宋安是欲哭无泪。

其实宋安心中是松了口气,没有消息,要比有消息好。

真有了消息,那就说明大局已定,难以挽回。

没有消息,那就说明吴争应该还没出事,事还可为。

可到了镇江城外,见城门紧闭,骑兵又不具备攻镇江这种坚城的先决条件,就在宋安焦躁之时,斥候禀报,北城外清军纷乱,象是要逃跑,可又不象,因为无数人在返回城中。

宋安乐了,这真是刚觉肚饿就有人送馒头,咱攻不了城,收拾你们这些出了城的,那就是小菜一碟了。

于是,宋安下令,全军迂回北城,对城外清军进行突袭,但为了吴小妹的安全,宋安留下了百骑,令他们护送吴小妹后退三十里,以策万全。

吴小妹虽然任性,但知道会骑马不代表会打仗,于是也就叮嘱宋安,留心吴争的消息随百骑离开了。

就这样,宋安率骑兵迂回北城。

当然这些,逃不过西城守军的眼睛。

可宋安所率的是二千骑兵,一旦加速,从速度上来说,守军派出的信使,不具备时间优势。

也就是说,城外清军或许能赶在明骑到来之前得到消息,但提前不了太久。

这个时间差不足以让他们做出有效的对抗骑兵准备。

当宋安率骑兵出现时,宋安眼中所看到的是,面前清兵一分为二,一群向江岸鼠窜,另一群恨父母少生了两条腿,向城门方向狂奔。

这就是得到明军骑兵来袭的清军反应。

宋安面临选择,所率兵力不足以分兵,是追逃往江边的,还是追逃往城门的。

没有多想,宋安做出了决定,追逃往城门的!

理由很简单,城中守军少一个,城防就弱一分,如果让清军顺利逃入城中,那日后攻城就会困难许多。

宋安的想法无疑是最正确不过了。

他的想法还无形中契合了整个镇江城收复战。

人的双腿,自然是跑不过四条马蹄的。

随着明军骑兵追近,无数的清兵不再向城门奔逃,而是向东门逃去。

可宋安勒令骑兵不得追击,而是一路向北城门方向突进,除了被马蹄践踏和明军随手斩杀的,清兵伤亡并不多。

明军骑兵一直突进到北城门外三、四里地,城中守军眼见情况不妙,不顾城外还有至少上千清兵的哀求,迅速关闭城门。

宋安见状,大呼可惜,于是下令调头对城外清军进行砍杀。

但这时,城外清兵已经四散,骑兵仅仅消灭了数百人,视野里就已经没有清兵了。

明骑在城门外遛了数圈,见清军完全没有出城迎战的意思,宋安这才下令,带着几个被俘获的清兵转回西门,去迎吴小妹。

……。

廖仲平确实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有福。

能在这个乱世,一直据禁军指挥使,时有加官进爵,那真是靠着他的老实劲。

正如他在淳安之变时对朱以海说的,他只忠于监国,谁监国,他就忠于谁。

所以,哪怕是朱媺娖都对他很信任。

廖仲平是老实,可不代表着他缺心眼。

相反,他是深谙战法,极具军事常识的。

虽说不知道朝廷为何突然抽调镇江城守军回京,但他依旧从军事力量对比中,体会出其中的异常,他判断这明显是给清军渡江进攻的良机。

可这认识,不等于他能做什么。

朝廷诏令,不是他能改变的,廖仲平只能选择沉默。

在得知吴争前往丹徒的那一刻,廖仲平就警觉不对劲。

清军为何不是先攻防守薄弱的镇江,而要先攻防守相对强大的丹徒?

坐在地图边,细细琢磨了很久,廖仲平几乎就可以确定,这是个针对吴争的阴谋,可他依旧选择了沉默。

虽然内心是痛苦的,但他明白,但凡策划此事的都不是他惹得起的,甚至他还怀疑,此事会不会有监国掺和其中,调兵命令毕竟来自朝廷的最高层。

然后镇江城失守,丹徒陷落的消息传来,廖仲平捶胸顿足,徒叹奈何!

这种对现实无力的绝望,吞噬着这老实人的心。

他对吴争有敬意,但凡能为国为民收复河山的,廖仲平心里都有杆秤。

他不懂什么政治倾轧,因为他不想懂,他就明白一点,但凡象吴争这样的人死绝了,庆泰朝就真完了。

可今日,他得到了同样来自最高层的命令,率军往镇江方向救援吴争。

廖仲平再也不想沉默,他暗暗决定,吴争活着,拼死救援,吴争死了,那就攻镇江,拼了!

从应天府通往镇江的官道上,急行的大军,占据了官道不够,沿边的小道都被占据。

百姓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不避至田里惊恐地张望。

第五百二十二章 老实人的疯狂

以五千多人攻六千多人守的丹徒,吴争的做法确实是疯狂的。

可结果却让人觉得不可理喻,这说明这世间事,确实有疯狂存在的土壤。

所以,吴争决定做更加疯狂的事。

他竟然几乎抽空丹徒所有人,再次行军百多里,扑向镇江城。

不要丹徒了?

空城计对于清军也管用吗?

五千多人能打下城防坚固、且有一万多守军的镇江城?

吴争真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了吗?

不!吴争心里还是有所依托的。

他其实已经将留在应天府的这支骑兵算了进去。

自己遇险已有四天多了,应天府怎么也该得知消息了吧?

就算朝廷可以视自己生死而不顾,宋安必会率军前来增援。

而且朝中有张煌言、张国维二人,他们绝不会视自己陷入危境而不闻不问。

算算时间,再慢也应该到了。

就是这种对他们几人的信任,吴争才有了足够的底气,扑向有一万多守军的镇江城。

领兵打仗,以正合、以奇胜。

没有哪个将领打仗有十足的把握,战争本质就是冒险。

如果真有哪方觉得自己必败,这战争也就打不起来了。

千万别信什么不得不打,这世上就没有不得不打的战争。

损失十万与损失一万,孰重孰轻?

一场决战,双方都可能势均力敌?

既然有实力强的,还有实力相对弱的,这决战为何还能打起来?

其实无非是,实力相对弱的一方,也觉得自己是有可能胜的。

这才有了决战。

现在吴争显然是实力弱的一方,可他在攻。

看似吴争在找死,可实际上,吴争心里无疑是想赢的。

就如牌桌上,对方的牌面明显比自己大,可还执意看对方底牌,是不是一张瘪十。

但吴争行军还是慢了,就算有工匠给火炮装了轮子,那也拖慢了行军速度。

否则,如果赶上宋安率骑兵切割北城外仓皇奔逃清军的那一刻,丹徒完胜的一幕,或许还将在镇江城外重演。

只是世上没有如果,吴争“迟到”了。

正因为吴争的迟到,那边宋安从俘虏口中得知吴争并没有被清军成功截杀,反而在逃至丹阳后,反杀了追击的清军千骑。

意外的惊喜让宋安和吴小妹总算是吁出一口长气。

于是,宋安立即下令,全军转向,去往丹阳与吴争会师。

就这么着,宋安所部改变方向南去,生生与吴争所部擦肩而过,而这相隔的时间仅仅只有不到一个时辰。

这个时间,足以让骑兵远至百里之外了。

当吴争赶到镇江城外,立即下令部署火炮,轰击东城门。

这当然不是吴争的主要目的,他的想法是,只要炮声一响,方圆数十里之内的人就会听到。

只要不是傻子,都会明白有明军攻打镇江城。

宋安是傻子吗,吴争认为肯定不是。

就是因这强大的迷之自信,吴争悍然对镇江城发起了进攻。

而这次的进攻,吴争踢到了铁板上。

镇江城原名京口城,其名源自东晋初年,为晋陵郡治的所在,故也称为“晋陵城”。

晋陵城是南方仅次于首都建康(应天府)的第二座大城,与三国孙权在北固山南麓建造了镇江的第一座城铁瓮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铁瓮城主要作用是军事要塞,城不大,城防坚固。

但晋陵城规模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镇江城在晋陵城的原址加以改建,其防御强度可想而知。

幸亏吴争没有真疯狂,令全军登墙攻城,只是以火炮轰破城门之后,以开花弹压制城头守军,然后步兵冲锋,火枪兵对城头齐射。

可这招完全对镇江城不起作用。

靠得近了,火枪兵被会遭到城垛清兵的箭矢射杀。

离得远了,火枪的射程显然是够不到城头。

仅靠九门火炮,根本压制不了城头守军,开花弹准备不足,是最大的原因。

炮手已经开始用实心弹了,可实心弹对于城头清军而言……哎,了胜于无吧。

三轮进攻,不但没有进展,还伤亡了六百多士兵。

望着洞开的城门,吴争望洋兴叹。

他心中直骂,混帐小安子,难道你耳聋了吗?

这么大声响的炮声,也入不了你被驴毛塞住的耳孔?

没有东西两面配合,这仗自然是打不下去了,吴争不得不下令撤退十里休整。

可还未等大军调头,孙嘉绩前来禀报,城头守军在调防。

吴争心中“咯登”一声,从亲卫手中取过望远镜(卫匡国赠送给莫执念一对单筒望远镜,莫执念转送了吴争一支),望向城头。

城头上清军你来我往的,显得非常慌混乱。

吴争立马就领悟到,这哪是调防,这分明是抽调兵力啊。

算算时间,宋安早该到了。

于是吴争大喊道:“前令取消,全军戒备……火炮继续射击!”

炮声可以显示自己的存在,这是吴争在给西面的“宋安”提示,不只是你在战斗,你家少爷也没闲着。

清军确实混乱了。

一万多守军,已经渡江的不下三千人,被宋安骑兵在北城门外一搅和,损失不下千人。

城中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一万。

这其中还包括,各牛录中额真已经离开的散兵。

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可谓知成一团粥。

乱归乱,清军大部分还是建制完整的,原本面对吴争在东城门的突袭,那也是打得有声有色,没让吴争占到一丝便宜。

可问题是,东城、西城,那是南辕北辙啊,主力集中在东城拒敌,如今西城遭遇大队敌军强攻,还不得从东城调兵增援吗?

哪怕一切如常,没有清军撤走,面对东、西合击,也会造成举止失措,就更不用说现在这种混乱的状况了。

老实人廖仲平,信守着自己发过的誓言。

这一路行军,得不到吴争的一丝消息,在到达镇江西城外,毅然对西城发起了强攻。

他的想法很简单,敌人既然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吴争的性命),那么镇江城,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在敌人手里,打下来,以全自己之忠诚,以慰镇国公在天之灵,哪怕陪上自己的性命还有这一万将士,也在所不惜。

这想法很疯狂,老实人的疯狂,没有目的,反而纯粹,更具杀伤力。

第五百二十三章 攻江都

其实在吴争停止炮击这半个时辰里,廖仲平部已经对西城墙发起了强攻,且明军已经迅速突破了一段不短的城墙。

只是清军的抗拒也非常顽强,一时无法扩大战果。

而这半个时辰,当东城清军得知西城遭受明军进攻,紧急之下,调动兵力增援西城,正好被孙嘉绩看出了异状。

吴争反应及时,立即下令开炮。

这炮声不仅给了廖仲平信心,更增添了攻城明军的士气,反之,清军士气大降。

清军对火炮的痴迷,远在明军之上。

从宁远大战之后,清廷对火炮的研发投入远甚明朝。

当然结果也很清楚,明亡之前,盘踞关外的清军已经拥有了八十多门自制改良的红衣(清人忌讳夷字)大炮,其射程可达十里之外。

只要想想,孔有德带着三千多匹战马、二十多门红衣大炮、三百多门西洋炮投降了满清,就能换来皇太极的三十里出迎,清廷对火炮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而明廷在这十多年里却是因财政窘迫、对火炮的战略认识不足,一方面去仿制西欧速射炮,一方面也没有财力去研制更强大的红夷大炮,造成了火炮技术的停滞不前。

此时明军装备的,还是当年宁远大战时的铁火统(射程三里左右,还时常爆膛)、仿制的红夷大炮(十几年前的,射程七八里)。

这么一比较,优劣就很明显了,清军可以在距离十里地对明军进行攻击,而明军只能挨打。

最关键的是,明末之时,明军一直处于战略防守,修建要隘,重修明长城,火炮被固定,反观清军是攻方,他们有着选择战场的主动权,这是明末明军一直败多胜少、仅消灭百名鞑子就可封爵的主要原因。

可此时,清军再次听到东城传来的隆隆火炮声,知道西城的战斗还在持续,这说明,西城守军已经很难有效来增援自己,士气怎能不降?

此消彼涨,清军开始后退,西城墙被明军攻占的区域越来越多。

量变引发质变,半个时辰不到,西城彻底落入廖仲平手中。

宜将剩勇追余寇!

廖仲平下达了追击命令,数千明军对东逃的清军发起了追击。

东城清军的溃败也不比西城晚多少。

明军的再次进攻,打乱了清军的部防。

已经抽调的一部分清兵只能迅速返回,加上城门被火炮再次洞穿,其中的混乱可想而知。

而吴争这次毅然下达了总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

这六个字被将士心领神会。

这么好的良机,就算是个大头兵,也知道利害关系。

当明军如潮水般涌向城门时,清军溃退了。

就象赶鸭子一般,东、西两路明军将清军赶向城中心,然后使劲挤压。

随着两路清军在城中会合到一处,清军不约而同地选择向南门突围。

因为他们心里,还忌惮着北城宋安那支骑兵。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个选择,彻底葬送了这支清军。

其实战斗的时间不长,这支清军折损也未过半,向南门突围的清军尚有四、五千人之众。

当廖仲平在城中霍然见到吴争的那一刻,这个老实人淌下了眼泪。

他单膝下跪见礼道:“上天护佑,镇国公安好!”

吴争惊愕,直到看见廖仲平之前,他一直认为统帅这支明军的是宋安。

可看见廖仲平,吴争不得不问,“为何宋安不在?”

廖仲平答道:“宋副指挥使,早于末将半日就率骑兵出城,末将也在奇怪为何至镇江西城,都不见他的踪影。”

吴争脸色凝重起来,他不担忧宋安会背叛自己,而是担心宋安及那支骑兵的安危。

可现在不是纠结的时候,清军向南突围,势必会危害到丹阳安然,那儿可是在算空城计,只有数百伤兵和卧床养伤的夏完淳。

吴争立即下令,“烦劳廖将军率己部追击溃敌,务必不能让他们攻击丹阳。”

“喏!”

……。

江都城中,洪承畴还在调兵遣将。

他在等待徐州八万清军的到来。

在他看来,时间来得及。

从徐州出发,快则两天,迟则三天,拥军一到,就可以泰山压顶之势,荡平江南。

自己要做的,就是令江北清军守护已到手的果实。

这应该不是难事,明军在二万大军折损在仪真之后,在应天府至镇江府,已经没有多少可机动的兵力了。

而清军依旧还有五万之众,占据镇江城,固守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此时洪承畴的精力,还在于那支突入江北,营救仪真明军残部的水师上。

据报,他们已经迫近江都不足五十里了。

洪承畴得知之后,心中虽然震撼,但并不惧。

江都城也是重镇,城中尚有六千守军,固守自然是不成问题的。

洪承畴有这个自信,特别是取得对城中清军控制权之后,就更自信了。

可他忘记了,他现在面对的,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明军。

而是一支虎狼,想劫掠江都的虎狼之师。

其中,还有一个欲为仪真二万英灵复仇的钱肃典。

一万水师,在江都城外一分为二,王一林自率一部,将另一部指挥权交给了钱肃典。

两路大军,一西一南,如两道洪流涌向江都。

这场仗是此战役中,最持久的战斗了,打了整整两天一夜。

无论是明军还是清军,都拼出了血性,双方士兵在两面城墙上,向对方展示着自己的武勇。

不得不说,此时的八旗军战力确实强大。

面对着人数占优的一万明军,他们没有一丝露怯。

当然,这支明军是水师,而且清军占据着城防优势。

但战斗没有人会去纠结这些,胜就是胜,败就是败。

如果不是撤出镇江的那三千清军传来镇江城失守的消息,或许此战还不可能立即结束,洪承畴也打出了血性,他虽然没有直接参战(让他参战,那是不可能的),但还是不顾矢石,站在南门城楼激励守军。

洪承畴很明白,江都一失,那么扬州危矣。

真到了那个时候,恐怕自己无颜再回去见小皇帝福临了。

第五百二十四章 躺着都中枪

洪承畴是在为自己而战,为自己的前程而战。

双方的损耗都非常大,当场战死的远甚于负伤退下的。

两天一夜之后,水师伤亡已经高达三千六百多人,超过三成,几近四成,实际上,这个损失度已经让明军丧失了一半的作战力,主要是连续奔袭造成的体能下降,这支水师毕竟才组建不到一年功夫。

打到这种程度,确实已经不易。

而清军的伤亡小一些,将近二千人。

这听起来,明军吃了大亏,其实不然,攻城之战,往往攻城进行时,攻方的损失远大于守方,但一旦攻下城后,守方伤亡就会激增,这是常理。

况且,明军的人数远大于清军,就算伤亡三千多人,可作战兵力还在六千人以上。

而清军在折损二千人之后,就只有四千守军了。

这是个大问题,六千人守城,可以面面俱到,但成了四千人守两城门,兵力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如两只撕咬的怪兽,在喘息着,舔噬自己的伤口。

而镇江城失守,守军被击溃的消息传来,相当于压垮清军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对洪承畴也一样。

洪承畴原本是要继续死守,等徐州援军到来的。一天,只需要一天,自己就可以慨然面对朝堂上无数的指斥和责问。

洪承畴想要封锁消息,问题是撤回的清军有三千人,虽说这些清军都万寿一带,可东城和万寿是想通的,洪承畴总不能自封城门,断绝与自己军队的互通吧?

于是,一夜之间,满城都知道清军是镇江城的大败,军心顿时散了。

洪承畴不得不下令连夜撤退,撤往万寿与清军会合,依托泰州城防固守告诉援,以期待徐州援军赶到,再图收复江都。

至此,江都光复!

……。

明军进入江都城

江都,只是个扬州府隶下的一个小县,其形成于春秋时期,隶属吴国。秦楚之际,项羽欲

在广陵临江建都,故名江都。

由于地处长江沿线,经济相对繁荣,拥有人口一万六千余户。

得偿所愿的王一林,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打算在江都城长待,他仅仅需要的是军功。

而钱肃典,用意无非是想复仇,自然也不会对江都人太客气。

于是,一场人为的“浩劫”就此发生了。

纵兵劫掠!

一夜之间,王一林收拢财货二十余船。

幸亏钱肃典终究是读书人出身“良知未泯”,他劝阻了王一林,令士兵不得劫掠普通百姓。

用钱肃典的话说,那就是贫民太多、钱又少,得罪少数人也就罢了,何必惹众怒?

这话很耳熟,敢情钱肃典在吴争身边待了不少时间,耳闻目染,听进去了,然后依旧样画葫芦,说给了王一林听。

原本王一林是不肯听的,纵兵劫掠“敌国土地”,这不犯军法。

说难听点,依律还是有功的。

可当知道,这话是吴争的意思,王一林就从了,说到底,吴争比钱肃典的腰杆子硬,再怎么着也得给镇国公一些面子不是?

当然,王一林本身那也是亲近吴争的,二人总算是一起从梁湖千户所出来的,怎么说也有香火情不是?

于是,王一林下令,只劫高门大户,这很简单,走在大街小巷,看哪家门楣高,房子气派,就一脚踹开,冲进去就是。

这自然也会殃及池鱼,可总也算是比原本王一林的粗鲁,收敛了很多了。

这一个晚上,江都城中鸡飞狗跳。

江都百姓们由此恨煞了明军。

可怜吴争这时是啥都不知道,“好好”的名声就被王一林给祸害了。

这事被朝中御史联名弹劾,陈子龙更是声称要严惩肇事者,连监国朱媺娖都勒令内阁,限期拟出应对之策。

王一林绝非外表那样粗糙,他的内心绝不少小九九。

运回应天府的那二十多船财货,他将三成给了叔叔王之仁,三成送到了镇国公府,连钱肃典也得了一船,其余的自然是他自己笑纳了。

吴争不在应天府,府中又知道王一林与主人交好,时常来“叨扰”,加上主人不在,不好打开密封的箱子,于是也就收下了,堆在东厢房,想等主人回府之后,再做处理。

可王一林面对内阁追责,却一口咬定是奉了镇国公之命,声言不信可去问镇国公。

原本这种谎言一拆就穿,哄骗不了内阁诸臣,吴争是个什么样的人,谁心里还没个底?

从杭州府到应天府,可有发生过纵兵劫掠之事……呃,可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的吧?

此时钱肃典的证言,让内阁诸臣不得不信了。

瞧瞧,才几天功夫,知书达礼的钱家九弟,就被王一林给带坏了,可见环境对人的成长有多重要!

事涉当朝镇国公吴争,顿时内阁之中大半人就没声音了。

总共就五人,张国维心里是打死也不信吴争会干些这种事。

张煌言更不信,他是深知吴争抱负的,这种坏名声的事,怕是要饿死也不会干。

钱肃乐却是保留态度沉默,他其实已经猜到九弟在撒谎,只是他不明白钱肃典为何撒谎,只有拽回家去,家法侍候,逼问之后再想应对之策。

马士英心里直乐,哈哈,同道中人,得共谋一醉庆贺!

兴国公王之仁是这几人中的唯一知情者,可事关亲侄的性命,马虎不得,再说了,三成财货入了他的口袋,要他再往外拿……呃,还不如杀了他容易。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朝廷说是朝廷,可有银子养兵吗?

虽说马上就要夏收,可这一年中,十府之地战事不断,加上杭州府征了三万兵,应天府也征了三万兵,这六万壮丁,相当于多了六万户的田地会欠收。

就算夏赋征上来,从朝堂之上那群“饿狼”手中经过,分到自己名下还剩多少?要知道官员们已经半年多没发俸禄了。

所以,王之仁一直默不作声,他心里暗道,取敌国之财,替朝廷供养水师,本公取得心安理得、问心无愧。

第五百二十五章 钢铁化为绕指柔

内阁五人之中,只有陈子龙声色俱厉,他坚称,“此事唐突、恶劣,有辱斯文,有辱朝廷颜面,伤了天下绅民之心,此风绝不可长,必须严厉惩治,方可给天下一个交待。”

可也仅就他一人,连监国殿下朱媺娖此时都不出声了。

为“敌国”一城富豪的财产,去严惩一个立下赫赫战功的当朝国公?

想想都觉得可笑。

人的名,树的影,庆泰朝中,没事或者小事敢找镇国公麻烦的,怕还真寻不出一个来。

朝堂上官员心里腹诽,怎么严惩?人家可是手握重兵的镇国公,差点就被你拥立为帝了,如今又立下滔天之功,不赏也就罢了,还严惩?你倒是可以嘴皮子一碰,我们呢,拿鸡蛋碰石头吗?

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可这事对于日后的影响是非常严重的,吴争本就有“恨天将军”的美称,此事之后,更是“美名远扬”。

更严重的是,因此事引发了江南高门对吴争的一致抵制,给了有心人良机,制造了一系列的事件,差点酿成大乱。

……。

吴争是真不知道江对岸发生了什么事。

他根本预料不到钱肃典会率残部与王一林一起发疯,居然去进攻江都。

还真被他们攻下来了,虽说只待了十几天,可毕竟是攻下了。

吴争也不知道,自己突然就成了“收脏”之人。

也不知道,长江沿岸,高门巨户由此将他视为眼中钉。

吴争此时正忙着布防。

镇江城不能再易手了,带来的九门火炮,被明军安置于北城头,炮口直指江面。

军队需要修整,城中的百姓需要安抚,时值春季,可吴争忙得头上直冒水气。

被吴争骂成耳朵思了驴毛的宋安,顺利进入丹阳城。

从夏完淳口中得知吴争已经率军攻打丹徒,并计划在事成之后进攻镇江时,宋安恍然明白,自己很可能与吴争擦肩而过。

他暗道不妙,如果吴争真以为自己在攻镇江西门,于是全力攻东城,那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没来得及多说,将吴小妹留在城中,托夏完淳照顾,自己迅速率骑兵北返。

吴小妹是指着宋安的背影直骂,“你让谁照顾谁呀?”

夏完淳苦笑着摇头不止。

要说这世间事,有时真还是注定的。

清军南撤是迫不得已。

宋安去丹阳,是为了与吴争会合。

可结果,吴争在廖仲平的配合下取了镇江城,宋安眼见大错将铸,偏偏运气好,生生撞上了南撤的清军。

于是,白捡了一个大功。

一千多骑兵,迎头遭遇溃逃的数千清军,与清兵身后追来的廖仲平部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骑兵对着清军来回犁了几遍,直接消停了,世间安静了。

……。

一天之后,三路大军终于在镇江城会师。

见到吴争的那一刹那,吴小妹哭喊着扑了上去,大呼道:“哥哥。”

兄妹之情,一览无遗。

原本心中愠怒,打算好生责备吴小妹的吴争,在这一刻,钢铁化为绕指柔,揽着吴小妹唏嘘不已。

过了许久,吴争才慢慢推开吴小妹,“不许再如此任性,镇江府处处是战场,若有不测,你让我如何向爹交待?”

吴小妹泣声撒娇道:“宫中倒是有不少可玩之处,可待久了,再好玩也腻烦了。哥哥,爹爹已经到了杭州府,你就让我去杭州吧?”

被吴小妹抓着左手直荡起秋千的吴争,哪还有可能去拒绝?

再说,吴争确实不想再让吴小妹、周思敏待在朱媺娖身边。

在吴争看来,朱媺娖越来越精通权谋,不再是个单纯的少女,更象是个政客。

吴争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二人对立之时,会是什么模样,但至少,可以让吴小妹去杭州府,不掺和进这个泥潭。

“你既然已经出来了,那就如你所愿,去杭州府陪陪爹吧……记住,别再任性而为。”

吴小妹破涕而笑,“见到哥哥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只是思敏尚在应天府……她也想回杭州府……。”

吴争微微蹩眉道:“我回京之后,会派人送她回杭州的。”

转头看着畏畏缩缩的宋安,吴争没好气地喝道:“回头再找你算帐。”

令宋安带一支骑兵护送吴小妹去丹阳,因为镇江城周边战斗基本已经结束,江心岛清军已经无可调兵力,吴争便命从杭州府赶来的援军滞留丹阳。

之后,吴争开始部署镇江城防务。

暂委孙嘉绩为总兵官,率一部驻防丹徒,令廖仲平部驻防镇江城,以防止江心岛清军反扑。

……。

徐州八万清军南下了。

清廷终于形成了意见统一。

江心岛已经拖延数日的谭泰,得到多尔衮的命令,也就没有再抗旨的道理,不甘心地回京述职了。

接替谭泰的是当初被多尔衮召回的政敌,郑亲王济尔哈朗。

由此,江北清军和徐州南下的八万清军的指挥权,尽入洪承畴和济尔哈朗之手,形成了合力。

从一场报复发展到一场战役,此时,已经演变成一场决战。

不得不说,战争就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一旦开启就不受控制。

庆泰朝陷入了绝境,这场决战,远不是当初多铎诱降方国安,绍兴府被占所能比拟的。

那时清军并没有动用主力,说到底只是多铎顺手牵羊罢了。

可现在,清军集合起十多万大军,以碾压之势向江南扑来。

这种无形而巨大的压力,对庆泰朝官员、军民是非同小可的。

由此,乱象再现。

人到了压力不要承受之时,首先会怨天尤人,将过错归于别人。

这是人性。

两天之内,集于内阁的弹劾状几乎堆了一间厢房,目标自然是吴争、王之仁,当然王一林、钱肃典也落下。

许多人都认为,吴争防御、收复镇江无可指责,但竟私下与兴国公拟定、实施了如此庞大的作战方略,这不仅无视监国、朝廷,更是直接导致两国发生决战的根本原因。

这种说法非常有市场,陈子龙就是为首之人。

而正因为遭受空前的压力,内忧外患之下,一场政变有了酝酿的土壤。

第五百二十六章 大隐隐于市

吴争的意外遇险,张国维本要缉捕钱谦益之事,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毕竟事有轻重缓急,当然,主要也是张国维轻视了钱谦益的能为。

这给了钱谦益继续活动的时间,许多人由此被串连到一起。

其中有陈子龙、钱肃乐、张煌言等,甚至连张国维自己,都没有躲过。

世事往往是因为一件小事或者突发事件而改变进程和方向。

那么钱谦益能掀起怎样的风浪呢?

亦或者是他背后的人,能有多大能量,掀起一起政变呢?

朱以海,这是个讲究体面、气量狭小、优柔寡断但不失底线之人。

简单地说,就是一个,伸手抓一把,大部分都是的普通人,算得上普通的好人。

正阳门之变,他的言行,确实伤了许多拥立他的官员之心。

由此,他被吴争派人“护送”去杭州府安居时,几无一人站在来异议。

被吴争软禁于杭州府,他确也非常“安分守己”。

事实上,到了这一刻,他也自觉到,自己干不过吴争,既然吴争并没有要害他的意思,那么不妨在杭州府做个安乐王爷。

这也符合朱以海心目中的人生追求。

可一桩意外,让他心中的邪火复燃。

那天,已经习惯了安逸的朱以海,按常例上街遛鸟,无意间在一卖字摊,发现了一个人。

当时朱以海只是觉得眼熟,可走了几丈路之后,突然惊醒过来。

这哪是熟啊?

说起来也是巧了,按朱以海原本在家中的排序,面圣这种好事是轮不到他的。

崇祯十五年,清军入关劫掠,兖州被清军攻破,朱以海的哥哥鲁安王朱以派自缢而亡,他自己躲在死人堆里才逃过清军的屠杀。

在崇祯十七年二月,父兄都已亡故的朱以海才被朝廷按顺序册封为鲁王,就有了进京谢恩的特例。

他不仅拜见过圣颜,还见到太子朱慈烺的容貌。

今日大街上匆匆一瞥,让朱以海无端想起了那张少年的脸来。

……。

朱慈烺在看到朱以海的第一时间,就明白,自己怕是再也躲不过去了,清静的日子如黄河之水,一去不复还了。

不是说朱慈烺还记得朱以海的模样,朱家一门子的亲戚,海了去了,朱慈烺哪能记得只见过一面的族叔祖朱以海?

但如今却不一样,在杭州府中,能穿王爵服的,怕只有朱以海一个。

还需要猜吗?

跟着朱慈烺,去了朱慈烺的住所。

朱以海一副震惊模样地看着面前的朱慈烺,“太子竟隐身于杭州府?”

他指着那个被朱慈烺推回来,摇摇欲坠的破书摊,几乎是恨铁不是钢的埋怨道:“堂堂太子,国之储君……这……何至此于,何至于此啊!”

朱慈烺反倒很平静,“大隐隐于市,若非如此,怕是今日见不到皇叔祖了。”

朱以海悲怆的神情,“可你毕竟是太子,怎么可以长久苟且于民间……?”

“皇叔们做得很好,做得比我好!前有弘光朝,后有隆武朝,北有庆泰朝,南有永历、绍武,想来没几个人,还记得我的存在。这样也好,我自能安生过活。”朱慈烺不无讥讽地道,“皇叔祖不也被臣子们拥立为监国了吗?”

朱以海老脸一红,可义正词严地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时逢剧变、社稷动荡,为长辈的,自然是该为宗庙传承分忧,乃份内中事。”

好个份内中事!

朱慈烺拱手揖道:“那倒是劳烦皇叔祖了,慈烺在此谢过叔祖。”

朱以海尴尬地呐呐道:“你该来见我的,至少……。”

指着那两间旧而不破的房屋,朱以海痛心疾首地道:“这哪是一国太子的住处?”

又指着正端着两碗茶水走来的少女道:“这……这又是……呃,不会是太子妃吧?”

“咣当”茶碗应声而落。

“太子……妃?”少女恐惧地看着朱慈烺,“你……你不是说你是从应天府逃难而来的周公子吗?”

敢情,真不亏是同胞兄妹,连改个姓,都不约而同姓周。

朱慈烺眼中闪过一丝恼意,冲朱以海一瞪眼,赶紧上前搀住少女的手臂,可口中还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少女愣了半晌,微微一叹,脸色渐渐平静下来。

轻轻挣脱了朱慈烺搀扶的手,弯下腰去,捡拾那已经打破的碗盏。

突然手一颤,被锋利的碎片划破了手指,朱慈烺一见,“呀”地一声,赶紧俯下身去。

边上朱以海大概是明白了,这少女怕是朱慈烺赖以隐身的幌子。

“不过是个民女罢了,太子何故作贱自己,来……随我回王府,待浣洗一番,再慢慢作打算。”

朱慈烺霍地回头,瞪着朱以海,而后起身,几乎是推着朱以海往门外走。

朱以海震惊道:“太子这是何意?”

“鲁王请便,此地只有周公子,没有太子。”

可许多事,绝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一旦暴露了身份,还能再隐藏下去吗?

绝不可能!

被推出门外的朱以海,立即下令调王府府卫前来,生拉硬扯地将朱慈烺“带回”了王府。

还没落下,那个如梦初醒的少女。

……。

吴争确实太大意了。

把朱以海软禁在杭州府,本该派人监视,此乃题中该有之意。

可吴争却没有派,放任朱以海在杭州府里逍遥自在。

这不得不说,吴争内心里,还是对朱以海有一丝敬意的。

吴争对每个抗争到最后一刻的人,都怀有敬意。

待之以优渥,这是吴争想到,可以补偿朱以海的想法使然。

可吴争没有想到,这使得朱以海有极大的自由,除了不能出杭州府十处城门,其它什么事几乎都能做。

毕竟,他依旧是鲁王,庆泰朝的鲁王殿下。

他甚至可以做到豢养王府卫士,从而在莫执念的眼皮子底下,做一些任何人都不敢做的事。

有玉在手,就算是本已经打算过安乐日子的朱以海也不禁心思活泛过来。

他开始与应天府建立联系。

而钱谦益,仅仅只是已经暴露的其中一人罢了。

太子,那等于就是一颗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雷,可伤人,亦会伤己。

但朱以海已经顾不得了。

第五百二十七章 没有交易便没有伤害

世事无常。

盼着徐州八万清军尽快到来的洪承畴,和官复原职的济尔哈朗,正积极策划部署,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庆泰朝厉兵秣马,君臣同心紧张战备的时候。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改变了整个时局的走向。

漠北蒙古苏尼特部落反了。

苏尼特汗腾机思率部叛清,投奔漠北之喀尔喀车臣汗。

由此形成了达三万之众的叛乱。

三万人,这数字对于江南而言,还真不是个让人震撼的数字。

可蒙古地广人稀,有这一万人,怕是足以扫荡半个蒙古了。

清廷闻讯震动,后院失火,已经无懈江南。

紧急调回已经行至一半的八万大军,由多尔衮的胞兄阿济格为帅,赶往漠北平乱。

而对于江北局势,清廷不得不改变策略怀柔!

勒令洪承畴和济尔哈朗立即与庆泰朝谈妥焦点事宜,还严令必须以体面的方式结束这场本不该此时发生的战争。

闻知此事的洪承畴目瞪口呆,这屎都拉出了,再吃回去?

如果说之前洪承畴还能施施然入应天府,代表清廷与庆泰朝谈判,可现在他图谋镇江、勾连庆泰朝重臣、欲截杀庆泰朝镇国公等等,就算洪承畴脸皮再厚,他也得防备一到应天府,会不会被愤怒的吴争和军民撕碎。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江都还在明军之手,虽说江北清军还有四万众,可真要打一场收复战,还是显得兵力不足。

洪承畴和济尔哈朗面面相觑,一时为难到了极点。

……。

就在洪承畴二人为难之时,一则从江南传来的密信,让二人几乎灰暗的心情,如雨后春笋般瞬间满血复活。

崇祯朝太子出现了,庆泰朝臣正密谋发动政变,拥立前太子登基。

洪承畴与济尔哈朗又一次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仅仅两天时间,停战协议就签署了。

说难听点,从扬州府至应天府,这一个来回也一天不够吧?

从而可以判定,这几乎是双方一拍即合的谈判,连个讨价还价的过程都省略了。

这次签署协议的,庆泰朝是陈子龙,清廷是洪承畴。

协议内容很少,简单明了,双方立即停战,明军从江北撤回,作为回报,清军放弃江心岛,此后划江而治,互不侵犯。

做为附属条款,庆泰朝不得以任何方式干扰清军对福建、广州的占领,以此来换取清廷对庆泰朝政变的默认并延续此协议的继续执行。

协议迅速的签订,谈判完成之前,朝堂知道者甚少。

内阁之中,除了陈子龙、钱肃乐、张煌言三人之外,马士英被排除在外。

张国维更是不知情。

但朱媺娖知情,并允准了陈子龙对协议的签署。

朝廷第一时间,并不是诏告天下,而是密令镇江廖仲平立即率部西返。

……。

廖仲平接到朝廷急令,感觉事情不对劲。

他是禁军,奉得是监国令。

按理内阁无权调动禁军。

可廖仲平是个老实人,既然镇江城已经无战事、吴争又安然无恙,那么他是该回去了。

不过廖仲平细思之后,还是派人给吴争送了封信报知,并在镇江城留下一支偏师以防不测,然后率部返回应天府。

此时的吴争正坐在夏完淳床边。

安排好镇江、丹徒防备之后,吴争还是心忧夏完淳的伤势,前来加以探望。

“你瞧瞧……瞧瞧。”吴争抖动着手中的地图,颇有些献宝的意思,“这两混帐,竟把这等恶栽脏到本公头上,真是不知死活。”

夏完淳呵呵轻笑道:“可他们终究是收复了江都。”

“若不是因为这点,我能轻饶了这两混蛋?”吴争一瞪眼道,“你可知道,王一林竟声称是奉我之命劫掠江都。他是兴国公的亲侄,我吴争手再长,怕也升不到兴国公水师中去吧?”

夏完淳依旧轻笑道:“可我从镇国公的话中,可听不出一丝责骂的意思。”

吴争一愕,瞪了夏完淳老半天,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骂道:“你就不能拐个弯吗?”

夏完淳突然正色道:“劫掠江都确实不妥,论罪当斩。可好在二人并未对寻常百姓劫掠,可罪降一等。加上收复江都重镇,功在社稷。细论起来,功过相抵,且功更胜一筹。镇国公以为如何?”

吴争舔了舔嘴唇,一拍床沿道:“这话甚合我意。这两混蛋倒是做了件让我刮目相看的事,就凭收复江都,让我背这个黑锅,我认了。”

说到此处,吴争兴奋起来,指点着地图道:“江都在手,等于往清廷腹地钉入了一颗钉子,相当于之前镇江城被清军所占时,让你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这下该轮到鞑子睡不着了,哈哈……我想过了,修一座坚城,城墙上要能跑马,部署百门火炮,整圈城墙用修成圆型……唔,得用水泥、钢筋,这样修得快。”

“何为水泥、钢筋?”

“呃……到时你就知道了。”吴争自觉到失言,赶紧转换道,“驻军不用多,两万精兵足矣,这样就算清军十万大军来攻,没个一两月,也不能轻易攻下。”

“补给怎么办?”夏完淳在边上轻声提醒道。

“不难。”吴争自信满满,“兴国公有三营水师,虽说此次有些许折损,但朝廷可以优先给予补充,甚至再组建一营四千新水师。清廷兵力虽然远超我军,但没有水师,无法与我军媲美。有水师纵横江面,对江都补给就不是难事。”

“镇国公的意思,是想以江都为据点……北伐?”

吴争话声一顿,慢慢冷静下来,“北伐还不是时候,这场前后不到十天的战争,耗尽了我朝所有,且贪头嚼不烂,新附之地需要整固,该是时候歇歇了。”

说到此处,吴争又兴奋起来,“不管怎样,只要江都掌握在手,就可对清廷形成压制,到时予取予求,鞑子敢不答应?”

夏完淳被吴争的兴奋所感染,从床上撑起身来,勉强拱手道:“若镇国公不弃,完淳愿驻江都。”

第五百二十八章 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吗?

吴争突然呵呵笑道,“存古果然知我,我也认为,此职非你莫属。”

夏完淳激动道:“完淳谢镇国公。”

“你现在第一要务就是赶紧养好伤势,我打算先让廖仲平先去,他性格沉稳,谅来出不了太大差池……唔,王一林倒是可以留下辅佐廖仲平,钱肃典须撤回来,再怎么,也得让那支残部……回家了。”

随着吴争的语气慢慢沉下来,夏完淳也不禁唏嘘起来。

这场仗,庆泰朝是下了血本的,二万多禁军啊,仅剩数百人。

夏完淳同时也感受到吴争心中那一抹刻骨的痛楚,都道慈不掌兵,夏完淳自己也是带兵之人,他明白,眼见着身边将士阵亡,夜深人静之时,心中的那份痛苦足以让人发疯。

而面前的吴争,所承受的痛苦显然要远甚自己。

就在二人伤感时,从镇江城出发的信使到了。

吴争拆开书信,眉头皱了起来,将书信随手扔给夏完淳,道:“这些文臣啊,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应天府有兴国公水师为屏障,加上江都、仪真还在我军手中,又是一道防线,他们怕什么?”

夏完淳看了书信之后,道:“或许是朝廷考虑镇江府战事已进尾声,无须如此兵力驻防吧……毕竟那是禁军,掌控在镇国公手中,难免会受人诟病。”

吴争想想也对,于是没好气地道:“罢了,没了张屠夫,还要吃带毛猪不成?没了禁军,该怎么打还怎么打,该怎么防还怎么防。”

看着吴争一副小孩子的心性脾气,哪有当朝国公的风范气度?

夏完淳蹩着眉头笑道:“江北的清军显然是被镇国公打疼了,想来短时间内,无法再组织起进攻,镇江既然有国公所部驻守,且廖仲平毕竟留下了三千人,应该无碍。”

话说到这,门外又来报,有信使从应天府而来。

吴争让人把信使带进来。

取过信一看,吴争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冷得象是冻住了一般。

连夏完淳都感觉不对劲,一边伸手从吴争手中取信,一边问道:“发生了何事,让你如此表情?”

可取过信一看,夏完淳也脸色苍白起来。

“怎会这样?”夏完淳呐呐自语道,“议和也就罢了,为何要让明军撤回江南?这不是将士兵以命换来的战果,拱手让人吗?先生、钱大人,还有两位张大人……难道就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吗?”

就象是上天安排好的一般,门外亲卫又一次来报,杭州府莫执念派人送来急信。

吴争沉默地取过信来,打开之后,这下是真愣住了。

信纸慢慢从他的手中飘落,吴争丝毫未觉。

夏完淳挣扎着从床上俯身,拾起信纸一看,也愣住了。

“八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功名尘与土。”吴争苦笑道,“这话……今日我终于懂了。”

“这是一场阴谋。”夏完淳在愣了半晌之后,突然大声道。

“没错,这确实是场阴谋。”吴争点点头,脸色慢慢平静下来。

夏完淳脸色铁青道:“就算真是太子……那,那又能怎样?镇国公可挥师应天府,不信了还平不了这帮魑魅魍魉!”

吴争定定地看着夏完淳道:“你确定我该这么做?你该知道,这其中包括令师。”

夏完淳一时吱唔起来,好半晌才决然道:“我这就随镇国公回京,去说服先生……。”

可这话显然连夏完淳自己都说服不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了,直到不说话。

这是一场庆泰朝上下、君臣一起合谋之事,能用一张嘴说服?那真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一切的所为,就瞒着吴争一系。

张煌言能送信至此,那怕是念着与吴争相交一场,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其中缘由,不言而明。

太子,是普天之下,凡大明疆土,皆认可的大义,岂是他一个身世未明的惠宗后裔所能比拟的?

吴争哂然一笑道:“你什么事都不要管,还是好好在此养伤吧。”

直到门口,吴争突然回头道:“若此次我真与令师对立,你会作何选择?”

夏完淳沉默下来。

吴争苦笑一声,道:“我明白了。”

说完迅速离开丹阳。

……。

直到朱慈烺出现在洪武门前,应天府臣民这才知道,前朝太子回归。

于是整座应天府都沸腾起来。

加上战争的远去,百姓们欢声笑语,坊间更是莺歌燕舞,因为,他们有太子了。

太子与皇帝之间,所缺的只是一个前提。

那就是皇帝没了。

有道是朕活着,你就永远是太子。

很显然,庆泰朝没有皇帝。

那么太子登基的障碍就不存在了。

而现今监国,长平公主朱媺娖与太子那可是同胞兄妹,无论从公义还是伦理上,都没有如何可以指摘之处。

一切是如此的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监国朱媺娖挟百官阶阶迎太子于洪武门前。

一时间,所有官员都明白,监国怕是离退位的日子不远了。

没有人去想当朝两位正率军与敌浴血奋战的国公会是什么态度,因为他们是臣嘛。

新君登基犒赏群臣、大赦天下,自然少不了二位国公该得的封赏。

对,臣子嘛,受着这得了呗。

马士英心中那叫一个急啊。

他被“看护”起来了,除了在洪武门前迎朱慈烺,别的时间,他都被一队禁军跟随着。

马士英知道,这下完了,彻底完了。

早就知道,这朝堂已经不是他待得地方,可奈何心中还是想占据个位置,图图身后之名。

那小子啊,什么都好,可终究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

你说担着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名,行得却是岳爷爷般的忠义之事,何苦来哉?

若是守在不动,哪会有今日之困局?

这世上人心,从来都是趋利避害,你一旦失势,便是墙倒众人推的结局,谁还在意你曾经有大功于朝?

马士英绝望了,他知道,吴争如果一旦失势,或许性命无虞,可自己不一样,一旦失去吴争这座靠山,往年的旧帐,那就得被全部一一挖出来,还得算上利息。

可他确实是什么事都做不了。

要人没人,府中那十几个仆人,早已被看得死死的。

只能徒叹奈何!

第五百二十九章 今日不妨再辞官一回

内阁之中,四人。

陈子龙、钱肃乐、张煌言。

少了兴国公王之仁、户部尚书马士英,多了一个太傅张国维。

此时的陈子龙神情很激昂,他有理由兴奋。

迎太子正朔还朝,拥立为帝,他陈子龙那就是庆泰朝,不,该是大明朝不朽之功臣,清史之中,当以浓浓笔墨书写之。

“太子一旦登基,诸公今日之功业,当铭刻在青铜器上,雕琢在社稷坛上,画在太庙墙上,千古流芳!”

张煌言微微皱眉道:“如此大事,怎可不知会兴国公、镇国公,没有这二位国公的庆泰朝,那还是庆泰朝吗?”

陈子龙脸色一沉,“张苍水,君是君,臣是臣,你扪心自问,你当年举旗起兵之初心,如今安在乎?”

张煌言一愕,沉默了。

钱肃乐应和道:“我等毁家杼难,为得不是高官厚禄,心中所图唯有振兴明室,收复河山,拯救天下黎民于鞑子屠刀之下。仅凭此,无论我等今日做了什么,也将无愧于心。”

张煌言喟叹一声,摇摇头,不再出声。

陈子龙没有继续责问,而是趁势岔开话题道:“兴国公、镇国公都是忠义之人。”

这话算是给王之仁、吴争定性了。

“待新君登基之后,定会加以优渥、厚赏如今虽说战争结束,可清军依然有重兵驻扎江北,况且江都大军需要撤回,也需要二位国公率军牵制,以作掩护,军务为重,此次大典,就无须召回二位国公了吧?”

钱肃乐颌首道:“首辅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言,钱某附议。”

一直默不作声的张国维突然开口道:“老夫不是阁臣,原本不该妄言可老夫想问,若二位国公无心拥立太子,那又该如何?”

死一般的寂静!

一柱香的时间,就是这般死寂。

在场的四人,没有一个是傻子,张国维所说的,才是今日内阁会议真正的重点。

“应天府有三万新军!”陈子龙开口道,“朝廷已经召回廖仲平部太平府建阳卫,我已下令调五千人赴京应天府有自保之力。”

张煌言质疑道:“夏完淳尚在丹阳养伤,首辅何以私自调动太平府建阳卫?”

陈子龙老脸一红,道:“事态紧急,我是不得以而为之。”

张国维面上终于显露出怒意,“首辅视律法于不顾,以夏完淳先生之名义,私调建阳卫入京,如此安排,可是想将庆泰朝拖入内讧?”

陈子龙怒道:“我一切所为,皆无愧于心。二镇拥兵自重,由来已久,敢问张公,难道要将应天府拱手让人不成?将明室断送于二镇之手?”

钱肃乐赶紧圆场道:“便是为了国事诸位,还是商议如何应对吧?”

陈子龙无心纠缠,道:“如今最稳妥之法,便是说服兴国公,只要许之异姓王爵,想来以兴国公的心性,定能站在太子这边。如此就算有什么不测他也独木难支。”

他,所指的自然只有吴争。

张煌言嗤声道:“首辅可以先有淳安之变,再有朝堂之上拥立镇国公之举,如今又拥立太子。借国之大义,行龌龊之事,无端断己一臂,这种事恐怕只有蠢人方能为之。”

陈子龙大怒,喝斥:“张苍水,你凭心而论,我陈子龙是为一己之私之人吗?你凭心而论,我陈子龙为相这半年时间,可有取一文国帑、贪过一文贿赂,亦或是安置一个亲信心腹于朝堂?”

张煌言无语,起身道:“煌言之所以顺从诸位拥立太子,乃为明室传承正朔。可若要因此而祸害朝廷功臣、引发庆泰朝内讧恕煌言不忍、不敢为之,告辞!”

陈子龙厉声道:“张苍水,身在其位,当谋其政。你身为阁臣,岂能一走了之?”

张煌言站住,头也没回地说道:“在淳安之变时,煌言就辞过一次现在,不妨再辞一回。”

说完,将冠帽取下,放置于门边木几之上,指袖而去。

陈子龙目瞪口呆,指着张煌言的背影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张国维起身拱手道:“首辅有一句话说得对,勿忘初心!能与诸公拥立太子,张某无悔。可张某也认同张苍水之言,此事不忍、亦不敢为之。张某本非阁臣,自然就没有所谓身在其位,当谋其政之责,若首辅不满张某言行,可向监国弹劾,罢去张某之职。告辞!”

陈子龙愣了半晌,霍然暴发了,他一把掀翻案牍,冲着钱肃乐喝道:“你瞧瞧瞧瞧,他羽翼已丰至此,若再给他一年半载,怕是真会篡夺天下了。”

钱肃乐沉声道:“首辅慎言,镇国公终究是明室后裔。”

“三百年明室,后裔多了去了。”

钱肃乐突然严厉地怼道:“可宗庙、社稷传承,也非首辅一人能说了算的?”

陈子龙大愕,好半天悲愤道:“连你也是如此看待陈某?陈某呕心沥血,所为的就是这大明天下,可到头来,竟落个众叛亲离的结果?”

钱肃乐喟叹道:“肃乐失言,首辅切勿动怒也罢,钱某自请去与兴国公说项便是。”



皇宫禁苑。

春和殿。

朱家兄妹抱头痛哭,倾述这三年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太监郑叔,在边上抹泪不止,暗暗祈祷,沧桑之后便是阳光普照。

“太子殿下、公主殿下,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呜呜,怎可落泪呢?”郑叔是真情流露,说着说着,把自个儿给说哭了。也是,当初在平岗山寨,谋划行刺吴争,他是拎着脑袋干下的事,差点就被吴争一刀砍了脑袋。

这其中的辛酸苦楚,怕是只有郑叔自己才能体会,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

眼前的太子气宇轩昂、眉目之间英气勃发,正是一代中兴之君的气象。

最难得的是,太子看得起老奴。

连奴一个残缺之人,太子都能以礼相待,何况满朝英才俊秀?

从今以后,明室振兴有望,天下安定,大明至少还得中兴数百年。

第五百三十章 还能见到哥哥……真好

朱慈烺、朱媺娖相互抹着对方脸上的泪痕,朱媺娖说道:“哥哥放心,我已让内阁拟好退位诏书,明日一早就可颁布,庆泰朝有哥哥在,我便如同卸去了一副重担,从此夜里,也可安然入眠了。”

朱慈烺温和地笑着,如同春风化雨般的笑容,直让朱媺娖为之倾倒。

哥哥这三年间,怕是有了奇遇,单就这份气度,便已是人中之龙。

大明,有望!

此时的朱媺娖心里,突然泛起一个古怪的念头来,朱辰妤、吴小妹,你有个好哥哥,我也有!

不仅有,还比你的哥哥更俊朗、更有才能、更有气度。

古怪吗?

女子的心思如果不古怪,何以称为女子?

朱慈烺微笑道:“为何如此急促,有妹妹监国这些时间,励精图治、朝政清明,庆泰朝已是一番中兴之象,就算妹妹继续监国,怕也不逊为兄。”

说到此处,朱慈烺随口问道:“听闻镇国公竟是惠宗后裔?”

朱媺娖笑容一僵,抿着嘴唇想了想,道:“不敢欺瞒太子。”

于是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一对朱慈烺说了一遍,“媺娖鲁莽,还请太子降罪。”

朱慈烺笑容没有任何改变,他温和地说道:“妹妹能在如此困局中,为宗庙之延续呕心沥血,怕是古来圣贤、今日须眉,也不諻多让。何罪之有?只是朱辰妤终究是皇家血脉贵胄,不能再让她留在镇国公身边、流落民间,妹妹以为然否?”

朱媺娖起身拜伏道:“媺娖听哥哥的。”

“咦,怎的说着话,就行如此大礼,你我兄妹劫后余生,当相互扶持才是,有什么事,为兄替妹妹担着……快快起来。”

被朱慈烺搀扶起身的朱媺娖睁着泪眼,轻泣道:“有生之日,还能见到哥哥……真好!”

朱慈烺不禁也微微动容,唏嘘道:“托祖宗的福,托父皇在天之灵庇护,才有你我兄妹今日重聚。”

二人重新回到座位上,朱慈烺道:“听说妹妹与镇国公有旧?”

这话问得突兀,让朱媺娖一下子涨红了脸。

不过朱媺娖并没有回避,毕竟不是在外人面前,而是自己的同胞兄长。

朱媺娖扭捏起来,这神情象煞了怀春的少女,一副恬恬小女子模样。

朱慈烺呵呵笑道:“既然如此,为兄当为你筹划此事。”

朱媺娖一愣道:“可……可他……朝廷已经颁布诏令,承认他是惠宗后裔身份,论起来他便是你我族兄弟,怎可……?”

朱慈烺道:“此事须缓缓图之,急不得,但妹妹放心,为兄总能想到办法的。”

“谢哥哥。”朱媺娖心中欢喜,三年来从未有过如此的轻松和甜蜜。

“依妹妹之见,吴争可有登上大宝之念?”

突兀地一句问话,让朱媺娖心中一震。

她忙解释道:“镇国公虽说时常有不敬之言,可他的所为,全是为了朝廷和天下百姓,其所为无一不是……。”

朱慈烺抬手阻止道:“妹妹不必紧张,我在杭州府两年多,还是知道一些他的事的。”

没等朱媺娖缓过一口气来,朱慈烺说道:“想劳烦妹妹一事。”

“哥哥尽管说就是。”

“既然妹妹与吴争有旧,烦请妹妹替我带几句话。”

朱媺娖心一紧,这个时候,让自己传话,哥哥是怎么想的?

可朱媺娖依旧应道:“请太子吩咐。”

“你告诉吴争,他若想要这天下,只要他认祖归宗,孤可以拱手让于他。”

饶是朱媺娖有这两年多的监国资历,也被朱慈烺的话吓了一跳,“太子这是……?”

朱慈烺微笑着抬手阻止道:“听我说完,还有就是,他若肯做个忠臣良将,孤也绝不会亏待他,尚长公主,封王爵,世袭罔替。”

不,这不对。朱媺娖的脸色渐渐苍白。

朱慈烺的话,绝不是他话表面的意思。

有过这两年监国资历的朱媺娖敏锐地醒悟过来。

哥哥前一句将江山拱手相让的话,只是在为后面一句话作铺垫。

这是为上者惯有的方式,自己也深谙此道。

哥哥真正的意思在于后面,但话也不能从前往后解读。

恰恰相反,当从后往前解读,意思就是,孤可以尚长公主于你,册封你王爵,只要你肯做个忠臣良将。

这话原本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可对于眼前的朱媺娖,她一阵的心痛,自己终究只是哥哥手中一颗与人交换的筹码。

最关键的是,哥哥还要我自己前去,将自己当成一颗筹码,换给别人。

这一瞬间,朱媺娖鼻子一酸,她赶紧低下头去,轻声道:“媺娖遵命。”

朱慈烺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道:“委屈妹妹了……只是事关社稷、天下,为兄……。”

“哥哥不必再说了,媺娖明白。”

真明白吗?

真得明白!

当年父皇执剑斩断自己的左臂之时,曾经说过“为何你要生在吾家?”

这话至今在耳边回响,是啊,为何要生在帝王家?

……。

“奉朝廷诏令,大军即刻渡江返回龙潭驻地。汝等手脚麻利着点……贺老三,你背后嘀咕啥呢……信不信本将大耳刮子抽你?”王一林扯着大嗓门子对着麾下将领和亲卫们嘶吼着。

那个满脸胡茬被王一林喝斥的贺老三,扬着嗓门喊道:“王指挥使,王大人,咱这是逃跑呢还是转进呢,总得有个说法吧?”

王一林瞪着牛眼道:“就你他x的话多,大伙们都听好了,咱们不是撤退,也不是转进,咱是班师凯旋。”

那贺老三嗤声道:“班师凯旋?骗鬼呢!真要是班师凯旋,何人留守,何人来替防……王大人,莫欺我老三不识字,俺老三从军十四年,还真没见过有这些的班师凯旋。”

这话引得将士在后面一片窃窃私语。

王一林大怒,指着贺老三骂道:“贺老三,别给脸不要脸啊!你一个区区小旗,也敢顶撞上官?”

不想那贺老三还真不吃王一林这套,继续大着嗓门道:“王一林,先别拿官职压我,告诉你,咱追随兴国公杀敌时,你小子还在你娘那吮奶喝呢!”

于是一片轰笑声暴起。l0ns3v3

第五百三十一章 **贺老三

这军中啊,还真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

凡事得论资排辈,除非是象吴争这样,自己一手拉起来的军队,否则,就算象王一林这样为主将的,看见那些资历深的老兵,那也得让着三分。

为什么?

因为就象贺老三说的,他追随兴国公王之仁杀敌时,王一林还是个娃娃呢。

虽说命不好,不托生在福贵人家,可这十几年的资历,也足够他在军中横冲直撞的,谁不得给他三分颜面?

哪怕是王之仁在,也得维护着他,而绝不会帮着王一林去训斥贺老三。

这就是军中的规矩,命令归命令,资历归资历。

就象是后世,经常见到有将军向老兵主动敬礼的,因为说不定,那老兵曾经就是他的班长、排长亦或者是连长。

王一林原本还真没有想对贺老三怎么着,他是知道叔叔麾下这群嫡系老兵的嚣张的。

可这贺老三确实嘴上没把门的,这种打人脸的话也敢当着众将士的面讲。

着实让王一林下不了台了。

王一林涨红着脸,继而发紫。

谁都看得出王一林是真动怒了,可贺老三却是斜着眼,瞄着王一林不算,还嘴里嘀咕着,象是在说,小子,你又能奈我何?

士可杀不可辱,王一林本就是个火爆脾气。

于是大喝道:“来人,将贺老三拿下!”

王一林身边亲卫一声“喏”,立马抽刀向贺老三扑去。

不想贺老三右手从左腰间拔刀,然后一挥,身后十几个老兵立马涌上,双方对峙起来。

王一林这下是真控制不住怒火了,他用力扯开官服,直向贺老三的刀尖上撞去,这嘴上叫着:“贺老三,你倒是往我胸口扎一刀呀。”

贺老三那叫虚张声势,老兵油子,还真不懂军法吗?

说难听点,这种**对军法的度的掌握,还真比王一林内行,况且,一个兵就算在将面前落了脸,那也不算是很丢人的事。

贺老三只是心中不痛快,故意在找王一林的茬罢了,可现在见王一林不管不顾直冲过来,哪敢真将刀尖捅过去,早他x的将刀尖朝后,一把搂住冲来的王一林,嘴里连道:“大人这是做啥哩,老三不过就是心中不痛快,想去去邪火罢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老三是个屁。”

王一林一把拽住贺老三胸口,歇斯底里地骂道:“你个痞子都知道憋屈,老子就不知道难受?他x的好不容易打下江都、仪真,却被朝廷一声令下给拱手让给了鞑子……你这老杀才还来羞辱老子,来人,拿下!”

贺老三陪着笑道:“得,得,大人要治罪,老三不敢说不,可大人啊,这事怎么也说不过去啊。您得替弟兄们向朝廷上折不是?”

王一林“啪”地一声打开贺老三伸来替他抚胸口的爪子,骂道:“上什么折子?说老子抗命不遵,打算在江都长住下去了?告诉你,这命令是国公下的。”

“不可能!”贺老三坚定地说道,他指着王一林,“公爷怎么可能下这命令?这次出征的水师虽说是新军,可其中有多少公爷一手带出的老人儿?大伙儿可盼着这战的军功,能光宗耀祖、衣锦还乡呢!”

王一林此时早忘了自己下的拿下贺老三的命令,冲着贺老三道:“你不信,回去之后自己去问我叔。”

说完,冲着将士喊道:“看什么看,都他x的散了,回去准备班师。”

“慢着!”贺老三大喊道。

王一林一怔,“好你个老杀才,本将军不追究你顶撞上官之罪,你倒是不依不饶起来了?”

贺老三吼道:“王一林,你倒是在江都捞了个盆满钵满,可我们呢,将士们可是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与鞑子厮杀。如今轻飘飘一声撤军,我们找谁要赏赐去?”

贺老三这话引得将士又是一番窃窃私语。

王一林瞪眼道:“你们是兵,不是贼!兵就得听令,贺老三,你莫要牵累了这帮子兄弟。再说了,回去之后,朝廷自然会论功行赏,你还怕没有赏赐?”

贺老三嗤声道:“还论功行赏?朝堂那些重臣们都半年发了俸禄了,还能给我们论功行赏?你莫要以为我贺老三不知道,今日这场仗,可不是朝廷部署的,而是公爷与镇国公私下商定的。如今听闻前朝太子归朝,就要登基,朝廷还会发放我等此战赏赐,你小子骗鬼呢?”

王一林惊问道:“这事你怎知道?”

贺老三得意一笑,轻哼道:“咱贺老三这十几年兵可不是白当的。”

说到此处,右手大拇指朝右侧一斜,“应天府中,老三不说大名远扬,可要说有个百十个同乡、旧日同袍,那还真不是吹的……。”

王一林生怕他说是什么事来,连忙上前压低声道:“贺老三,你别再捣乱……这样,回去之后,我私下赏你白银二十两,就算是你此战赏赐,如何?”

不想贺老三一把推开王一林道:“咱贺老三虽说贫困潦倒,三十多了连个媳妇都没混上,可肥自己卖弟兄的事,咱贺老三不干!”

说着,转身道:“兄弟们,王大人刚刚说,回去之后他私下赏我二十两,你们应不应?”

于是一片大喊声,“不应!”

王一林傻眼了,这时他才发现,他叔的这支兵马不是他容易带的。

贺老三转过头来道:“王大人,咱老三不是故意要为难你。咱有理说理,这仗是公爷和镇国公要打的,那就得公爷发话。你说撤退命令是公爷下的,那好,取公爷命令来让大伙瞧瞧,只要有公爷令,咱二话没有,回去找公爷说理、要赏赐去。”

王一林哪拿得出来?

之前说是他叔的命令,只是敷衍之词,当然王一林也理所当然地想,既然朝廷有旨意,叔叔没有不同的命令传来,自然是同意的。

可现在,物议汹汹,军心不稳,让王一林也不仅后悔起来。

其实王一林也郁闷这样撤退,可就象贺老三说的,他已经够本了,二十几船财货已经运回南岸,就算回去没有赏赐,他也能躺在钱堆里逍遥了。l0ns3v3

第五百三十二章 你打算怎么让钱肃典背这锅

可现在,王一林骑虎难下了,“那你说,你想如何”

贺老三眼珠子一瞪,道“你是将军,这事得你想辙啊”

王一林欲哭无泪。

被这群骄兵悍将逼得实在没了办法,王一林只好一咬牙道“这样,你们不是眼红本将运回南岸的财货吗我,我分给你们,士兵一人五两,小旗、什长以上一人十两,百户、哨官以上者一人二十两,这总成了吧”

“不成”

王一林一股无名火直往上冲,骂道“你个老杀才,别给脸不要脸啊还有你们,本将军都给你们记着。”

说到这,王一林突然没了底气。

要知道,人言可畏。

这万把人的嘴巴要不堵上,劫掠江都之罪,靠让吴争背锅,那还真背不成。

得将这批混蛋的嘴给堵上喽。

王一林瞬间放软了口气,“老三,老三哥,你到底想怎滴”

一个副指挥使,这一万大军的主将,如此低声下气地纵容一个麾下小旗,这种景象,放在平常那是绝对看不到的。

贺老三突然谄笑起来,与之前那嚣张架势就象换了个人似的,“王将军,小的哪敢为难大人这不是寿星公吃砒霜,活腻歪了吗说起来,您是公爷的亲侄,就算不看僧面看佛面,小的那也得公爷面子不是”

前倨后恭

王一林后颈汗毛瞬间直立起来,他警惕地后退一步,问道“贺老三,你意欲何为”

贺老三陪笑道“大人不必紧张,今日之事啊,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只是啊唉大人离这么远做甚”

说着上前几步,凑到王一林跟前低声道“大人,这朝廷撤兵令,真有问题。”

“你个老杀才知道什么什么问题”

“这仗是公爷与镇国公商榷之后打的,朝廷从头到尾都是一无所知,如今公爷不说话,反倒是朝廷诏令退兵,而公爷还是没有派人前来传令,这显然是说不过去的。依咱老三看,原因无非有两种,一是国公根本不想撤兵,二是朝廷拿着国公的短了,公爷没办法,只能默认。”

王一林蹩着眉头想了想,挑眉看着贺老三道“象是有些道理。”

贺老三乐了,刚要继续说。

不想王一林当胸一拳,骂道“你当本将军傻不是连这点我都想不到可那又咋样,我叔没有命令,朝廷的命令却来了,难道让我抗命不遵你这老杀才就想着我死”

“不,不,将军误会了,真误会了,贺老三若真是这么盘算,还不得被公爷一掌拍死”贺老三头摇个象个拨郎鼓般。

“那你什么意思”

贺老三往身后将士看了一眼,然后答道“大人,咱们收复江都,那可是祖宗护佑,这功劳可不小,虽说渡江北上,禁军是首功这咱没二话,毕竟人家死了二万多人,可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咱救的,咱不仅救了,还收复了江都。这功劳不管放在哪朝哪代,大人不得封个爵咱们这些人,那怎么也得升上一、二级不是”

王一林沉默了。

“所以嘛。”贺老三咂吧了下嘴巴。

“所以什么,快说。”王一林催促道。

“兄弟们也是为大人着想,这兵啊,退不得。您想啊,庆泰朝一年多时间,从绍兴府到应天府,足足十府之地,如今大军还打过了江,眼看着势力是越来越大,想来定有一日,可以打到顺天府去那时,咱可是北伐的功臣啊,就算被那边钱将军他们占了首功,咱占个次功没人有意见吧就算钱将军那也总得顾及咱一点颜面,毕竟咱救过他们不是那时普天下明军,提起咱水师来,就得一个个翘大拇指,让咱三分,而大人您,怎么也得是个伯爵,说不定就是候爵,公爵都说不准啧啧,一门两公爵啊,何等风光”

王一林“啪”地一嘴巴扇过去,“说重点,再这么饶舌,老子割了你的舌头,我就不信了我叔还能为你个老杀才,让我赔命不成”

贺老三挨了记听起来很响,可力量不重的耳刮子,竟也不恼,他嘿嘿道“大人莫急嘛唉唉唉,老三说重点,说重点就是了。”

“可咱一旦要是撤了,这江都还得被鞑子占去,这一占去,那还说得清吗这到手的滔天大功,不就鸡飞蛋打了吗”

王一林蹩眉道“可没有我叔的军令,我还敢抗拒朝廷命令不成”

贺老三诡异一笑,低声道“老三怎会害大人呢这事其实还有种解法。”

“快说”

“对面钱大人啊。”贺老三撅嘴朝站西边钱肃典部军营的方向呶了呶。

王一林疑惑地问道“他不过也只是指挥使,就算他哥是阁臣他还敢抗令不成”

贺老三嘿嘿一声,“大人只知他是钱相的弟弟,可他还有个身份,大人怕是不记得了。”

“他还有什么身份”

贺老三朝王一林翻了记白眼,“他任京卫指挥使之前,那可是在那位麾下做事的。”

“那位呃,你是说镇国公吴争”

“是。”

“这撤兵关吴争什么事”王一林彻底被贺老三绕乱了,“你他良的,不会明着说啊”

贺老三只好解释道“大人试想,钱肃乐叔侄率二万多大军渡江攻仪真,这是何人的计策”

“吴争与钱相计谋的啊。”王一林说着,脑子里象是闪过那么一丝光亮,可他抓不住。

贺老三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此计出自镇国公,而大人领军渡江营救钱大人所部,又是谁的计谋”

“吴争与我叔一起谋划的啊呃,你是说,钱肃典其实是吴争的人”王一林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对喽,就算不是镇国公的人,那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屁话,吴争的夫人是钱肃典的亲侄女,怎会不关系”

贺老三嘿嘿讪笑道“老三这不是顺着大人话说嘛。”

“继续说,你打算怎么让钱肃典背这锅。”王一林大概有些明白贺老三的意思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这理得说明白喽

“咦瞧大人说的,咱老三怎会害人。”

见王一林牛眼又瞪过来,贺老三不敢再耍嘴皮子,他道“其实这事不难,钱大人是京卫指挥使,大人是公爷麾下副指挥使,不管是官阶高低还是亲疏远近。按道理,这朝廷撤兵命令,该交到钱大人手中。”

王一林总算全明白了,他对着贺老三当胸擂了一拳道“得,贺老三,你行啊”

贺老三嘿嘿直乐,“那还不是将军大人教导得好”

王一林“呸”了一声,“可要是钱肃典遵令撤兵,咱们岂不白忙活一场”

“不。”贺老三脸色难得地郑重起来,“钱大人不会撤”

“为何”

贺老三眼角微微地跳动起来,他斩钉截铁地道“因为江北,有他们二万多条人命。就算钱大人肯退,他麾下将士也不肯”

王一林被贺老三的神色所感染,他点点头道“也罢,就照你贺老三的法子去试试,可说好了,若此计不成,老子回来收拾你”

贺老三顿时嘿嘿讪笑起来,哪还有刚刚那种郑重的神色,整就是个老,“让大人受累,替咱们兄弟跑一趟,弟兄们都记着大人情呢。”

“得,我这就把这道令交给钱肃典去。”

“谢大人。大人慢走。”

当王一林背影远去,贺老三身后将领呼啦一下全围上来了。

有心人还替贺老三搬来个凳子,将贺老三按在凳子上,这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甚至有人还给他沏上一碗新鲜的茶水,侍候的那叫一个舒坦。

这种超常规的待遇,怕是此战主将,水师副指挥使王一林,也没享受过。

给贺老三捏肩的,赫然是身着六品军服的百户,他笑道“三哥,今日要不是你,怕是将军不肯去钱大人那说项,我就说嘛,咱这水师之中,没三哥说不动的事、走不通的路。”

贺老三微微扭头,象是看了那百户一眼,“小张子,别捡好听的说,你小子憋着一肚子坏水,就想坑咱。”

“瞧三哥说的,那哪能啊。”

贺老三不再理会那张姓百户,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啊,这么好的势头眼见着清军兵力被镇江牵制,若是一股作气,怕是能占据整个扬州府都有可能哎,就这么着弃了”

张姓百户陪笑道“三哥就不要多虑了,连王将军和兴国公都没有心思北上,您忧心个什么劲不如回去,等赏赐到手,迎娶个中意的婆娘,也过过安生日子。”

“放你x的屁。”贺老三莫名大怒,骂道,“朝中那些当官的,也就都是一群象你这般崽卖爷田不晓得痛的主公爷那是没办法”

张姓百户被骂得不知所谓,呐呐道“三哥你这是”

“咱贺老三今年快四十了,按说这个年纪,该卸甲归田,安度后半生了。可我不舍得这帮子弟兄们,舍不得国公爷啊从公爷任苏松总兵算起,至今日十多年了。”贺老三突然就唏嘘起来,“公爷不是圣贤,也有过行差踏错之时,可怪不得他,朝廷都降了,他当时区区一个总兵,独木难支,能抗得住吗可公爷终归是人杰,听闻钱相等在宁波府起兵,愣是拒了为富不仁的谢三宾二十万犒军雪花银,毅然率军反正这才叫真英雄啊”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静静地听贺老三说着兴国公的往事。

贺老三道“这一路,公爷从苏松总兵到定海总兵,直到拥立鲁王,被朝廷封为兴国公说实在话,贺老三没打过一场胜仗。”贺老三唏嘘道,“咱心中有愧啊,当兵吃粮,上阵拼命,可咱就仅吃粮了,连一场胜仗都没打过。”

“咱真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重新渡过这条江打完这仗咱心满意足,咱可以卸甲归田了咱可以对街坊乡亲自豪地说,对面的江都城,那就是咱打下来的荣耀啊”

许多人的眼睛里,涌起了一层薄雾。

张姓百户道“三哥说得是,有此战功,家乡父老谁敢不向三哥竖个大拇指”

可贺老三突然吼道“可眼睁睁看着这份滔天的功劳,就这么化为烟尘,咱不甘心啊”

“不甘心又能如何”张姓百户宽慰道,“那是朝堂之上,食肉者谋的事,咱们就是可有可无的士卒三哥啊,别动气,咱们哪,就思忖着每日多吃一碗饭,睡个安生觉也就是了。”

贺老三慢慢坐倒,“这倒也是,咱也没那个能耐。朝廷决定的事,总有朝廷的道理可江都,我们打下的,守不守得住,那是咱的事。这理得说明白了,没得回去,江都失守倒成了咱作战不力了。”

张姓百户脸色也有些黯然,道“三哥想多了,这事自然有国公做主,想来不会亏待了咱们这帮弟兄。再说了,王将军不也说了吗就算朝廷没有赏赐,将军也会掏腰包赏赐弟兄们。”

“狗屁”贺老三又来了气,“你还真想着从他手里拿到赏赐这要是公爷发话,那是一口唾沫一个钉,换成他嘿嘿,咱问你,回了南岸,他若不给,你小张子还敢上他府上去讨要不成”

“告诉你,就算王将军真兑现了银子,那这万把人的军勋、职位呢将军也能兑现喽”贺老三嗤声道,“他自己劫掠江都之罪,都差点被朝廷惩治,那能替弟兄们去向朝廷讨要军功做你个大头美梦吧”

张姓百户愕然。

贺老三骂累了,从边上一总旗手中取过茶碗,嗞嗞地牛饮了一大口。

“十几年了,要说咱心中佩服的,原本还就公爷一人。可现在,咱多佩服了一个。”

“三哥说得是谁”

“就你小子话多,老打断咱说话。”

“呃三哥请讲。”

贺老三道“也没点眼力见,能让咱佩服的,整个庆泰朝除了公爷,也只能一人了。”

“三哥是说镇国公呃三哥继续说,继续说,我不问就是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军心难违

“算你小子机灵,自然是镇国公了。”贺老三挑了挑眉毛道,“可惜啊,镇国公年纪小了些,少了些威仪、气势,要不然,今日往那江都一站,就算鞑子们敢来,看见他就该吓得屁滚尿流、闻风而逃。”

说到这,贺老三来了劲,他起身一脚踩在凳子上,对着众将领道“要说打仗,咱庆泰朝可没一人比得过镇国公。”

那张姓百户忍不住怼道“三哥不是说最佩服咱公爷吗”

贺老三一愕,笑骂道“你小子就知道挤怼咱,咱说过不佩服公爷吗咱说得是打仗。出兵之事,公爷就对咱说过,镇国公之前与他商议时说,这仗只要动作快,就一定能胜,说是有惊无险来着瞧瞧,多大的本事,这边还没出征呢,镇国公就料到了结果。”

将领们一个个听得入神,这堪比坊间评书啊。

张姓百户道“三哥说得在理,镇国公虽说年纪不大,可战功赫赫,听闻从绍兴府到应天府,从未有过败绩神人哪”

旁听将领纷纷点头认同。

贺老三却叹息道“只可惜,两位国公爷怕是怎么也猜不到,今日这场憋屈到姥姥家的撤兵啊。这要是二位国公此时在江都,以他们的本事,加上咱们弟兄们拼命,这扬州府怕是三支手指撮田螺,那叫个十拿九稳啊到时,嘿嘿你我这帮弟兄,可就是咱庆泰朝的复兴功臣喽”

这时,一个身着千户军服、满脸络腮的中年汉子走来,“我说贺老三,我可警告你,别瞎煽乎,弟兄们可不象你,光身一个,弟兄们都是有家有口的,这抗命可是重罪,到时没得还连累了家人。”

这话一出,在场将领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贺老三目光一闪,嘿嘿一声道“罗千户果然是火眼金睛,都能一眼看出咱在煽乎得嘞,爱听不听,诸位兄弟自己考虑着,这兵啊,爱撤不撤,关我贺老三屁事。”

说着,贺老三拍拍屁股走人。

“三哥慢走。”十几个声在贺老三身后响起。

那张姓百户问道“三哥方才不是劝动将军去找钱大人商议了吗真要象三哥说的,那钱大人所部抗命不肯撤退,有他们守着,总好过将江都拱手让给鞑子。”

贺老三呵呵笑道“钱大人那可就那么数百人,能守得住江都”

“那三哥的意思,我们都得留下来”

贺老三摇摇头道“留不留,得听王将军的。”

说着冲那罗千户一撇嘴道“朝中吏部左侍郎,是罗千户的亲舅舅吧,得想必罗大人是不会担忧军功、赏赐无着落的。”

罗千户愠怒道“贺老三,说话别拐弯抹角、含沙射影,我舅是吏部侍郎不假,可我这千户之职,可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

不想贺老三鄙夷着往边上“啐”了一口,“你杀过鞑子吗”

罗千户大怒,“本官杀民贼,那也是为国尽忠你这杀才还敢替那帮贼人抱不平不成”

贺老三连连摇手道“罗大人莫往老三头上扣屎盆子,咱说的一码归一码,我问得是,你杀过鞑子吗”

罗千户还真没杀过鞑子,他的千户职,说起来还真是以功累积的,当然从百户到千户这一步直跃两阶,那就是因为拥立鲁王监国了。

当然,这无可指责,国难当头嘛,升迁就是朝廷重臣一句话的事。

是他的军功,都是与大顺军作战而得。

以功升百户后,就追随王之仁了,然后所有人都知道,明军一路溃败,王之仁还在无奈之下,向清廷献过降书,就没和鞑子有过交战的时候。

之后,王之仁受钱肃乐等人的感召,毅然举兵反正,重回大明旗下,就一直驻守定海,也没有与鞑子有交战之时。

直到吴争北伐,可这时的罗千户已经是千户了,加上战事打得顺,自然没有亲自上阵的时候,哪来亲手杀鞑子的机会。

贺老三说的是事实,但有些偏颇,将领杀敌,没有必要一定手上沾敌人的血。

但反过来说,要想在军中有威望,还就得手上沾血。

否则,想要士兵尊敬你扯蛋

这时的场内,都可都是这万人大军中的各级军官。

被一个小旗,当着所有同僚的脸羞辱,所谓士可忍孰不可忍,泥菩萨都会冒火星。

可罗千户敢对贺老三动杀手吗

他不敢他要真敢令士兵对贺老三动手,那指不定士兵会冲谁呢。

连王一林喊了两次“来人,拿下”,贺老三还好整无暇地和众人扯闲篇呢,他罗千户还真不够格。

老兵,是一军之魂。

特别是象贺老三这种一直追随主帅的老兵,那等于是一军魂中之魂,这种老兵是士兵心中的一杆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在军中享有着主帅的待遇。

从古至今皆是。

罗千户涨红着脸,他面子过不去了,他要决斗,与贺老三决斗

不过这决斗,不是两人刀来剑往的决斗。

这拼杀起来,罗千户有自知之明,他不是贺老三的个。

这战,明军打得顺手,清军兵力空虚,仪真是弹指间被攻破,江都城虽说洪承畴亲自挂帅、登城楼抵抗,但败势已成,终究无力回天。

可这不影响贺老三立功啊,他的一小旗是先登,贺老三两战累计,得级十一首。

放眼军中,谁能与贺老三相提并论

所以,罗千户提出的决斗,不是与贺老三“肉搏”,是比拼接下来,谁杀鞑子多。

嘿嘿,这有点无赖了。

但也说得过去,贺老三本就以此拿话羞辱罗千户,那么罗千户提出这个比拼来,也说得过去。

于是二人当着全体军官的面,击掌为誓。

一支虎贲,往往能被一个或者几个老兵,轻轻地挥手,激起血性,是为精锐之师。

军中崇尚强者,鄙夷弱者。

这二人一场颇为可笑的意气之争,让一场撤兵的动员,就此彻底变成了一场誓死大会。

看起来这是一场闹剧,其实却是,军心,难违

第五百三十五章 种子终于发芽

无独有偶。

城里还有一处军营,也在上演这类事件。

那就是钱肃典那支残部。

不过钱肃典部毕竟是禁军,“成份”比王之仁的水师要好得多。

所以,将士们还是比较“懂礼”,且言行也“文雅”不少。

黑压压的一片,数百号人一声不吭,就坐在钱肃典的“官邸”门口。

钱肃典面色阴沉地站在门口,他也为难啊。

将士们不肯吃饭啊,绝食啊。

听闻朝廷勒令江北明军限期撤回南岸,这数百号人就开始坐在这了。

“想造反吗?”钱肃典喝斥道,“你们是兵不是贼,是兵就得听令!”

一个参军起身道:“大人说得没错,是兵就得听令。可这令与令,还是有区别的,我等不从乱命!”

“放肆!这是朝廷诏令,何来乱命!”

“大人不必动怒,是不是乱命,大人心中知道,我等……也知。属下只是想替弟兄们,向大人讨个说法,还望大人解我等心中之疑惑!”

“说。”

“扬州清军兵力空虚,我等取江都之后,就算不北攻,固守想来不难。这可是实情?”

“没错。但徐州八万清军南下,已逼近江都。”

“好,大人说得对。八万清军逼近江都不假,可咱们身后,有着兴国公二万水师,还有镇国公数万大军。先不说清廷是否敢于我军在扬州决战,就算是,我军也并非无一战之力,这,大人以为然乎?”

钱肃典怒道:“这不是你们该考虑的事,你们的本份,就是听命!听命懂吗?”

那参军突然单膝跪下,泣道:“我等也想听命,卑职在应天府尚有家小,岂能不知抗命后果?可卑职不敢从命……卑职怕从命撤退,对不住二万弟兄尚未远去的英灵啊。”

这参军的话,引起场内无数的饮泣声。

一个三十左右的总旗起身拱手道:“大人,卑职家中三兄弟,卑职行二,此战,兄长、三弟皆在仪真城力战而死,可怜我那三弟胸腹中三箭,却未立死……他是被活活痛死的,呜……大人可知,卑职三弟临死前喊得是什么?”

钱肃典脸色铁青,他无法开口,因为一开口,他就憋不住眼中的泪。

“我三弟喊,二哥,大哥没了,你得活着回去,爹娘全靠二哥了……卑职如今能活着回去了,可如此回去,叫卑职怎么面对爹娘,让卑职告诉他们,大哥和三弟白死了吗……呜。”

撤退与撤退不同。

虽说有一种胜利叫撤退,但显然和今时对不上号。

仪真、江都两城,葬送了二万多人命。

这时的撤退,等于将二城拱手让清,如何能让这群死里逃生的汉子心服?

他们宁愿没有这场营救,没有援军到来,就让他们死在那一场最后的冲锋,如此他们能心安理得地去见已经先他们一步而去的同袍弟兄。

世间最悲惨的不是一直失败,而是给了人希望,然后坚决地夺走了他们的希望。

他们想胜利,要胜利,一直胜利下去!

只有胜利,才能让他们可以在夜深人静之时,坦然面对那二万已经离去的同袍手足。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五大三粗的男人,与敌浴血厮杀的汉子,当着所有人的面嚎哭,让听者无不落泪。

那参军大声吼道:“二万英灵在天上看着,弟兄们,我们能这么回去吗?”

“不能!”声音震天,久久不散。

钱肃典咬牙嘶声道:“明日一早,全军撤退,违令者,军法处置!”

说完,转身入门。

钱肃典要回去,他必须回去。

不是他心狠,也不是他不考虑将士们的诉求、听不懂将士们的心声。

事实上,他比将士们更不想撤退。

钱肃典入院,走进了右厢房。

将右厢房门掩上之后,他无声地哭了。

自己必须回去。

侄儿钱翘恭特意派人送信,告诉他京城剧变,朝廷将拥立前太子,登基为帝。

钱肃典就明白,这次的撤退,是朝廷与清廷之间的一种交换,利益交换。

打到现在,明人与清人之间还有媾和的可能吗?

怕是江南每个明人都心里明白这点,你死我活。

可钱肃典不明白,为何要这样?

为何必须是现在?

长平公主,也是先帝骨肉,她监国,庆泰朝一样收复了应天府,可以说,长平公主尽职了。

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可就非得急在这时吗?

等局势稳定下来,不能徐徐图之吗?

将二万多人命换来的战果,拱手相让?

钱肃典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愤慨,他必须要去阻止!

可他清楚,这是要与朝廷斗,与这个天下斗,最让他揪心的,是要与他的亲兄长斗。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钱肃典轻声诵读着,他的心中升起一种悲壮的使命感。

钱家叔侄追随吴争麾下的日子里,受吴争的影响颇大。

虽说吴争的理念,不准确的说,还称上理念。

吴争很多时候说的话,都是随兴致冲口而出,没有主次、不成体系,甚至颠三倒四。

但这已经够了,对于象钱肃典、钱翘恭、夏完淳等这样的青年俊才而言,吴争的话就等于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窗。

面对时局唯艰,年老者推崇修缮,年轻者期待改变。

改变,就是一种革命的萌芽。

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哪怕为之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这些年青人,他们有足够的学识,血气方刚,可以接受新鲜事物,能自己独立思考,他们能在一起辩论吴争所说理念的对错,还能不断地去修补、改良,渐渐成熟、自成体系。

夏完淳甚至还提出,组建一个如同“几社”般的联盟,以吸纳更多志同道合的人进来,然后壮大。

而这渐渐成熟、自成体系的理念,那就是此时朝中、坊间最普通的四个字,反清复明。

只是受吴争影响,他们在这四个字之后,加了八个字的注释——驱逐鞑虏,复兴汉明!

钱肃典等人都认同吴争的观点,大明不该是一家一姓的大明,而该是天下汉人的大明,是为,汉明!

第五百三十六章 钱相可是你亲哥

正因为如此,当钱肃典看到侄儿送来的消息。

得知京城有变,他的第一反应,那就是自己必须回去。

去阻止、去劝说……去反抗!

哪怕陪上自己的性命,能为天下明人点亮前进的方向,那也是值得的。

钱肃典想带将士们一起回去。

可将士们显然另有主张。

钱肃典清楚,将士的诉求,不能说错,只是所求不同。

既然如此,钱肃典也不再想强求,只是留下这数百人,那等于是让他们等死。

一旦大军撤退,留下的人必是闻风而来清军泄愤的目标。

数百人,怎么可能守得住?

钱肃典思忖起来,渐渐有了主意。

……。

有道是,军队是将帅手中的剑。

可一旦这剑有了它自己的思想,那一切就会——失控。

钱肃典、王一林都明白这个道理。

天寒有人送棉袄,肚饿就有人送馒头。

王一林此来的诉求,几乎与钱肃典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还是有些不同的。

王一林想的是,让钱肃典来背这抗命不从的“黑锅”。

钱肃典要的是自己离开之后,让王一林来看顾这数百号人,给他们平安。

“钱大人为何定要独自返回?带上贵部不是正好吗?”王一林有些失望,钱肃典虽然没有拒绝他的要求,但钱肃典独自回京,就会让这“黑锅”失去了几分成色,万一钱肃典在京城胡说些什么,“黑锅”还会罩在自己头上,“若是钱大人真无意驻守江都,又就当王某没说起过这事,咱们一齐奉命回京便是。”

钱肃典原本不想与王一林说起京城剧变,可如今为了这数百号人,他顾不得了,“王大人可知京城变故?”

“变故?”王一林惊讶地问道,“什么变故,我从未闻知有变故。”

“太子回朝了!”钱肃典叹息道。

“太子?哪朝太子?我朝有太子吗?”

“前崇祯朝太子。”

“呃……。”王一林瞪着两眼,他是真迷茫了,崇祯朝亡,太子下落不明,虽说之前就有南北太子案,可最后都判定是伪,且二人都死了,从崇祯朝到弘光朝再到庆泰朝,这太子就算是真,那还是太子吗?“朝廷打算如何安置这……太子?”

“拥立为帝。”

王一林张大了嘴,诧异道:“这……这不荒唐吗?就算太子是真,可那也是前朝太子,虽说都是明臣,可这世间,还有拉出的屎,再吃回去的道理?”

钱肃典愕然,他惊讶地看着王一林,还真小看了这鲁汉子,话糙理不糙,中间隔了两朝,说难听点,如果现在庆泰朝有皇帝,那就得追封前朝皇帝及太子,怎么可能拥立朱慈烺为帝?

朝堂之上,那些个先达鸿儒们,难道会想不到,连眼前这鲁汉子都不如?

看着钱肃典愕然的表情,王一林追问道:“我叔没有知会我啊,难道我叔不知?不对,这事须内阁同意,我叔忝为阁臣之一,又怎么不知……呃!”

王一林瞬间明白过来,叔叔怕是也是知情的,不但知情,而且还是点了头的知情人。

利益!或为利或为名或为权。

王一林有些郁闷,他不明白,好好的庆泰朝,怎么非要迎上一尊菩萨压在自己的头上。

“钱大人,我就不明白了,这事……难道连吴争也同意?”

钱肃典摇摇头道:“我不知道镇国公知不知情。”

“那你孤身回去,想做什么?”王一林惊悚起来,“莫非你想阻拦?”

钱肃典看着王一林许久,缓缓点头。

“你疯了,这是……造反!”王一林失声惊呼起来,“你孤身一人,能成什么事……听我一句劝,这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咱们领饷打仗,谁坐那位置,关咱们屁事?”

王一林此时竟为钱肃典担忧、着急起来,这倒真是件怪事,都说再恶的人,都很难忍心去杀死一个被自己救过的人。

看来,这句话很适合王一林,王一林是真在为钱肃典担忧、着急,“钱相可是你亲哥,难道你还要与你亲兄长对着干?”

钱肃典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朝闻道夕死可矣!”

“呃……说明白些。”王一林听不懂,抱怨道。

“我们打这一场仗,付出了二万多条人命,为了什么?”

“杀鞑子,收复失地呗。”

“杀鞑子,收复失地之后呢?”

“呃……迁都顺天府呗。”

“迁都顺天府之后呢?”

“……受朝廷封赏,过舒坦日子呗。”

“可如果还是那样君、那样的朝廷,依旧政令**、官员贪渎、党争连连……你能过上舒坦日子?”

“那……那……那就换明君、明臣。”

“你说对了。”钱肃典静静地看着王一林,“时任监国是明君吗?”

“是……是吧?”

“前太子是明君吗?”

“是……是吧?”

“那不知道是否认是明君,朝堂重臣就欲拥立为帝,为何?”

“自然是明室血脉。”

“是啊。”钱肃典轻叹道,“就因为太子是明室,生来就该是皇帝人选。可吴争说,这天下是所有汉人的天下,大明是汉人之大明……。”

“呃……这小子经常胡说。”王一林讪讪道,“可这话听得真觉得让人顺气。”

“顺气?”钱肃典愕然地看着王一林,“华夏数千年,多少姓氏的皇帝,谁为正朔?难道你不觉得,他的话在理吗?”

“就算在理,可以你我的身份,怕是也做不了什么。”

“可我们能为自己选一个明主。”

王一林惊愕了,他呆呆地看着钱肃典,呐呐道:“疯了……你一定是疯魔了。”

钱肃典没有辩驳,拱手长揖道:“看在此战同命之情份上,望王大人善待这数百将士,他们是功臣。”

“呃……你……你真要行此谋逆之事?”王一林是真不明白了,“你……那你该带上他们一起回去才对。”

“钱某原本确实想带上他们。”钱肃典叹息道,“可转念一想,,这一去……死中无生,没得再累及他们……还有他们在京的家小,他们流得血够多了,他们有功于天下,自然应该好好活着。”l0ns3v3

第五百三十七章 大明是明人的大明

ps:感谢书友“闲人一个013”、“曹州人在北平”投的月票。

王一林傻眼了,好半晌道,“你他x的就是个疯子。行吧,我将这些人单独编成一营就是,绝不委屈了他们。”

钱肃典长揖道,“多谢!”

王一林眨巴了几下眼睛,欲言又止。

钱肃典道:“王大人不必再劝,钱某意决。”

“不……不是,我是在想,要不你写一道手谕,言明我等没有奉命回京是你的命令……反正,你也不在乎了……王某没有别的意思……呃,都是为了弟兄们不是?”

钱肃典刚听时一愕,而后哈哈大笑道:“王大人说得是,谋逆大罪钱某都不在乎了,还惧区区一个抗命?来,笔墨侍候!”

……。

次日一早,庆泰朝颁布监国退位诏。

同时,诏告天下,择吉日,祭太庙,拥立前太子朱慈烺为帝。

应天府臣民一片欢呼,大街小巷爆竹声不绝于耳。

就连烟花柳地,那也是与有荣焉。

江南明人,又要有皇帝了!

这对于本要成为亡国妈或者曾经做过亡国奴的江南明人而言,是多么振奋人心的事啊!

可总有那么一群蚍蜉、蚂蚁,他们认为这事不对。

他们以为自己身上长出了一对原本不存在、其实也确实不存在的翅膀,他们想振翅高飞,去挑战整个天下。

譬如钱翘恭。

他在借助妹妹,向叔叔钱肃典送出急讯之后,串连了不少军中将士。

如果说军中将士都有钱翘恭叔侄这般对世事的认知,那就太看得起他们了。

利益!

关键的核心,还是利益。

被朝廷改变为禁军的,除了一部分是廖仲平从绍兴府带来的老兵之外,有很大部分是当日吴争北伐,各府归附的义军、降了清反正的明军,还有就是新征的良家子弟。

这些义军和降清反正的明军,在此时的禁军中,拥有最大的话语权,因为,他们是老兵。

这其实是朝廷心中最大的隐患,禁军本该成份简单,大都取京城良家子充任。

可一是因为战争不断,二是朝廷刚归应天府不久,需要安定人心,三是朱媺娖一女子,没有那么大的掌控欲,这事就被暂时搁置下来。

可现在,如果说新君登基,禁军必定会遭受一次清洗,荡涤尘垢。

同时,会有大批的将领士兵从禁军驱逐出去。

这就成了许多将士心中的忧虑,对他们而言,这新君与其让朱慈烺来当,还不如朱媺娖继续监国,甚至还不如让镇国公来当这个皇帝。

对于这些老兵,他们崇尚强者,吴争在他们心中,那就是强者。

又譬如马士英,他也没有闲着,应天府大部分官员都为原职留用。

这其中少不了一些弘光朝旧部,马士英原为弘光朝首辅,又是庆泰朝阁臣、户部尚书。

许多中下层官员,那还是卖马士英面子的。

官场的很多事情,都不需要明言,一个眼神就是一次交流。

譬如忠义伯吴易,兵部郎中孙兆奎、刑部主事沈自駉等,这些曾经号称“白腰党”的江南义军成员,他们对前太子朱慈烺没有一丝感情。在他们看来,这天下有能者居之。在他们心里,前太子朱慈烺不能服人心,绝非有能者。

应天府,暗流涌动!

就象一个炸药桶,仅须一丝明火,就能让它轰地炸响,直将这个摇摇欲坠地庆泰朝炸个四分五裂、永无翻身之日。

……。

在吴争离开后,夏完淳仰躺着,看着屋顶。

“若此次我真与令师对立,你会作何选择?”吴争的这句话,一直回响在夏完淳的耳朵里。

师如父,在这个时代,学生背叛老师,是一种大恶。

夏完淳的脸在抽搐着。

他是个重情之人,但他更重真理。

夏完淳对世事的认知,超乎这个时代的许多鸿儒。

特别是对明亡的原因,有着非常尖锐的剖析和抨击,他与亡父夏允彝所著的《幸存录》《续幸存录》,对大明灭亡和明末明臣的解剖,有着非常客观的记述。

如果说夏完淳之前是一心抗清复明,那么从认识吴争之后,他的理念开始进化,他对吴争所说“大明是汉人之大明”,大有相识恨晚之感。

不过,夏完淳在与钱家叔侄等人辩论之时,更有了改良,他认为吴争这话,应该做些改变——大明是明人之大明!

一字之差,意思全变。

夏完淳认为,只要人认同自己是明人,那就是明人,与种族无关。

此议,得到这个散漫组织中许多人的认同和附议。

大明之所以为大明,就是因为吸纳了太多的民族。

正如盛唐,多少异族共襄大唐?

他们同样是盛唐不可分裂的组成部份。

夏完淳的一句话,迅速让他在这个散漫组织中崛起,成为了一股新风向。

“大明是明人的大明”,随即在士林中盛传。

由此,“明社”在短短数月间诞生了,夏完淳、钱家叔侄、沈自駉等七人,被称为明社七子。

明社虽无党魁,但夏完淳的声望,已经是当之无愧。

所以,此时的夏完淳,很清楚自己将会做什么,他只是,太难过情义这一关。

喟叹一声之后,夏完淳慢慢从床榻上撑起身来,“来人,备马车,本官要回太平府!”

……。

当各种各样的消息向镇江城汇聚之时。

吴争在训练火枪兵。

他对这种燧发枪的认知,只是停留在入门阶段。

譬如对于瞄准,吴争只知道三点一线,可这时的火枪,却是连瞄准具都没有,哪来的三点一线?

吴争能训练的,只是让士兵能端稳枪,就象,在枪口吊块砖头之类的。

譬如说,让士兵放缓呼吸,在呼吸之间的空隙射击。

再譬如说,调整三列士兵之间的相距间隔,以使得前中后三列轮换的速度更快、相互之间撞上的机率更小。

而这些,对于此时的火枪而言,已经足够用了,足够用到,只要多训练,熟能生巧,就野战而言,便可战无不胜。

这不是狂妄,对于这个冷兵器,哪怕鞑子都缺战马的时代来说,确实不是狂妄。

战无不胜,不代表着不会死人,只是训练一个火枪兵,相对训练一个骑兵、一个弓弩手的时间,二者间的差距太大了。l0ns3v3

第五百三十八章 马瑶草,你得表态

火枪兵,训练一个月就能上战场,紧要关头,半个月也就能凑乎了。

就象之前吴争以三千,在行军路上训练的雏,就可以完成对清骑的阻击一般。

很多时候,军队讲究的是一种配合,当然,还有将领的指挥能力。

这就象再厉害的武林高手,也无法与士兵对抗,不用多,三五个老兵足以制伏所谓的武林高手,如果武林高手真存在的话。

训练一个弓手,至少需要两三年,训练一个骑兵,时间比弓手不短。

就算最常见的刀盾兵,也得训练半年以上。

而火枪兵,三月足矣,这绝对是这个时代的速成兵种,是唯一,而非之一。

宋安手中持着几封从各处汇聚而来的急报,他是真不明白,少爷的心怎么这么大呢?

连他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真等新君登基,少爷哪还有现在的舒坦。

太子朱慈烺可不象公主朱媺娖那么好说话,虽然宋安没见过朱慈烺,但这个判断,不用辩论无疑是正确的。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需要时间、情感还有必不可少的机遇累积起来的。

信任一个人,很难。

特别是君臣之间的信任。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宋安在替吴争急。

“少爷,你得回京了。”宋安轻轻地提醒道。

吴争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方汗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鬼天气,还没过四月,就这般炎热了。练继续练,别替本公省弹丸,练得好了,今晚吃肉!”

宋安张大了嘴,无语。

他只能求助地看向鲁之域和陈守节。

已是指挥使的鲁之域向吴争躬身道:“禀国公,末将从杭州带来的八千虎贲,只等国公一声令下,便可为国公拼死一战。”

吴争诧异地看向鲁之域,“明清都已经签署停战了,你要与谁一战?哦我明白了,你是想打进应天府去,对吧?可那是我朝京都,你想让本公背上谋朝篡位之恶名?”

吴争的声音冷得象能结冰。

让鲁之域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不敢再发一丝声响,甚至不敢直起腰来。

吴争看向陈守节,“陈大人,令尊可是大明朝的火炮专家,本公将这支神机营交到你手里,还望你不要令本公失望,也莫要辱没了令尊的声名。”

陈守节躬身道:“下官必竭尽全力,不负国公所望。”

这时,吴争才看向宋安,“兴国公如何说?”

宋安一激零,忙答道:“兴国公已经送来第四封书信,询问少爷该如何应对这场变局。”

吴争嘿嘿冷笑道:“他倒是波澜不惊,好气度、好沉着。”

“少爷要回信吗?”

“回个屁!”吴争暴粗道,“他是阁臣之一,这般大事,问我作甚?还不是想让我挑头,背负恶名?晾着他,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能走到哪步?”

“是!”

“手里还有些啥,都一并说了吧?”

“京卫副指挥使钱翘恭来信,希望镇国公振臂一呼,清君铡,荡奸倿!”

“有趣!”吴争抽着嘴角道,“父子竟成了对立面,真有趣!”

“江都明军抗命,京卫指挥使钱肃典令水师副指挥使王一林部驻囤江都,他只身返回京城述职。”

“那就更有趣了。”吴争呵呵笑道,只是谁都能听出这声音中无一丝笑意,“上万大军竟敢抗命,这朝廷的颜面何存?”

“少爷,我想他们是不肯放弃江都,毕竟那是用二万多条人命换来的。”宋安小心翼翼地说道,“况且,钱肃典所部毕竟是因少爷的筹划派出的,怎么着呃。”

宋安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吴争的目光越来越冷。

“你是不是想说,钱肃典是为了我,才抗命的?”吴争冷冷问道,“我需要他为我抗命吗?”

说到这,吴争转头看向鲁之域,“你怕也是作如此想吧?”

鲁之域呐呐不知该如何接话。

吴争负手走了几步道:“我要取,谁也拦不住,可这十府之地的皇帝,你家少爷不稀罕。去,替少爷拟奏疏镇江府战事已毕,臣镇国公吴争,即日回京述职!”

“少爷?!”

“国公!?”

“照我说的拟!”

“喏。”



文华殿以东,一处不显眼不露水的偏殿,它东北角有个更不显眼的厢房。

却是庆泰朝内阁的议政堂。

屋子很小,如果人多些,怕是坐不下。

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陈子龙正捏着一道奏疏,激动地摇晃着,“你们说说说说,他究竟何意?向朝廷示威吗?”

张煌言已经上疏请辞,兴国公在前线军营。

张国维是闭门不出,打死也不来了。

屋中只有陈子龙、钱肃乐、马士英三人。

所以,很显然,陈子龙的话,是冲着马士英去的。

马士英敢答这茬吗?

他不敢!

钱肃乐无奈地打圆场道:“镇国公回京述职,是为惯例,首辅别太多心了。”

“是陈某多心吗?”陈子龙激动道,“令弟竟在江都给王一林写下军令,明目张胆抗令不遵,钱希声,你就没个说法?”

钱肃乐脸色一僵,沉声道:“钱肃典所为之事,我某一概不知情好在他已经渡江,等他到时,问明原由,依法惩处便是,或下狱或者斩首,全凭首辅、各司定夺,钱某绝不多言一字。”

见钱肃乐有了怒意,陈子龙按捺了一下心中的怒火,“好,那就说说他的事。他要回京,朝廷如何应对?”

钱肃乐垂头闭目,象是睡着了。

马士英更是不发一言。

陈子龙厉声道:“马瑶草,你得表态。”

马士英苦笑道:“首辅要马某表什么态,镇国公是朝廷钦封的国公,无罪名、无过错,只是回京述职,我能说什么?”

陈子龙冷冷道:“太子谕令,派一人前往半途说项,让他返回杭州府,没有朝廷旨意,不得返京。”

马士英抬首道:“首辅,这事不妥吧?太子是前朝太子,尚未登基,如何行使皇帝诏令,令当朝国公不得入京?况且,监国虽已发布退位诏,可毕竟事先未曾知会镇国公。”

“放肆,他究竟是臣,难道君的黜立,还得听他的意思吗?”

马士英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第五百三十九章 温文尔雅的君子吗

陈子龙转过脸去,问钱肃乐道:“钱相,陈某欲派你前往与吴争说项,你可愿意?”

钱肃乐一怔,抬起头来。

马士英雄一激零,忙道:“要不,马某跑一趟?”

陈子龙冷哼道:“马相还是待在京城中避嫌为好,否则瓜田李下,许多事就说不清了。”

马士英缩了回去。

钱肃乐摇摇头道:“这事,钱某真做不到。”

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孤素闻钱相急公好义,乃大明之忠臣。”

三人一回首,朱慈烺一脸春风地站在门口。

“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朱慈烺进门坐下,“诸公都坐吧。”

“孤在杭州府待了两年之久,对镇国公还是比较清楚的,镇国公有经天纬地之才,实乃国之栋梁,庆泰朝能执掌半壁江山,全靠镇国公当日北伐,孤心里记着哪。”

钱肃乐躬身道:“殿下英明。”

“只是……镇国公少年得志,已然占据高位,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孤以为当磨砺其心志,如此才不负天降大任。诸公以为然否?”

三人躬身道:“殿下英明!”

“孤并非想冷落贤能,只是朝廷与清廷和约刚立,孤怕镇国公一时郁愤,做出不忍言之事……细思之下,想劳烦钱相与公主同行,替孤说项,转告镇国公,只要他忠于明室,孤绝不会亏待于他,等孤登基之后,当册封其为吴王。”

三人惊悚。

以周天子分封列国,自古以来,象吴王、赵王等,可都是亲王才有的封号。

朱慈烺这可是大手笔啊。

而钱肃乐更是惊诧,与公主同行?

他不明白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为了达到目的,竟然一切都可以做为筹码,这……太私利了。

钱肃乐能想到的,陈子龙、马士英自然都能想明白。

可没人说话,包括钱肃乐。

臣,不言君过。就象子不计父过一般,是为伦理纲常。

钱肃乐只能应承,“臣遵命。”

……。

这不是巧合!

如果这是巧合,天下巧合就太多了。

钱肃乐的离开,等于给了陈子龙处置钱肃典足够的时间。

钱肃典不是蠢人,但钱家人确实太过方正。

你说要反对朝廷决策,那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区区一个京卫指挥使,是,多少也能带个五、六千兵,战时特例不算,就象王一林一个副指挥使,不也带着一万水师登岸了吗?

可这三品的指挥使,在京城那真不算什么。

宰相门房三品官,拿不出手啊。

好嘛,你回京还搞出这么大阵仗,先不说抗命不撤,你不撤也就不撤,还祸害王一林也抗命不遵?

祸害也就罢了,还留下手谕给王一林。

这简直就是“pia,pia”打朝廷颜面嘛。

君子欺之以方。

象钱肃典这样的人,陈子龙最有办法对付。

这不,钱肃典刚一上岸。

一个内侍就手擎一卷诏令等在那了。

钱肃典能不接吗?

不接那就是谋逆,抗命与谋逆是两回事,轻重差太多了。

钱家人能抗命,但绝不谋逆。

于是,钱肃典只能接。

这一跪下,那就没有起来的机会了。

若不是有人作保,保得人份量够重,恐怕钱肃典不被就地正法,那也逃不过三司会审,当场判个斩立决。

皇权不容亵渎!

所幸,王之仁终于出手了,他作保,陈子龙不得不给面子,朱慈烺不得不给面子。

钱肃典在王之仁的辖地被抓,如果被处死,这让王之仁如何面对钱肃乐,如何面对吴争。

再怎么着,吴争与钱家的姻亲关系犹在。

王之仁赶回京城,向朱慈烺、陈子龙当面陈情。

他是这么说的,“首辅派钱相前来与臣说项,对臣晓以大义,动之以情,臣方没有行差踏错,如今钱相亲弟在臣辖地被朝廷缉拿,虽说有罪在身,可若是死了,让臣日后以何面目见钱相?况且,钱指挥使毕竟是收复仪真功臣,且率大军生生硬抗了清军一月有余,论功可赦,望殿下、首辅酌情处置!”

能驳王之仁颜面吗?

当然不能!

就算是有天大的罪,此时也得放一放。

否则,镇、兴二国公一旦联手,呵呵,不用谋反,二人只要率军南撤百里地,庆泰朝立亡,那就没有任何争执可言了,登基?地府去大办特办吧。

于是,陈子龙提议将钱肃典暂时收押,待此间事了,再交三司会审定罪。

只是为了安抚王之仁,朱慈烺当面向王之仁承诺,留钱肃典一命。

钱肃典,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他始终都不明白,这个乱世,连一省之地,都能出三个皇帝,还有什么事,是用理说得通的哟?

而理,永远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钱翘恭闻知叔叔被捕,在妹妹的帮助下,逃出钱府。

不奇怪,钱翘恭确实是京卫副指挥使。

照道理,做父亲的无权关他,就算天地君亲师,但按律也不得羁押朝廷命官。

奈何钱肃乐不只是严父,还是阁臣。

论私,老子!

论公,上官!

钱翘恭从小被“压迫”惯了,这就有了被关在钱府小厢房数日无法离开之事。

好在钱肃乐随公主离开了京城公干。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兄妹二人那就是钱家的正主,于是,钱翘恭得以逃脱。

得知叔叔被抓的钱翘恭终于下定决心,开始串连旧部、往日同袍、各营老兵,他要“反”了。

如果不是吴争及时赶到,应天府说不定真会发生一场腥风血雨。

……。

吴争胆太大了。

他不顾鲁之域、方国安等人的极力反对,只带了三百亲卫骑兵入京。

这三百骑,对于一个有四万多明军的应天府来说,怕是还不够塞牙缝的。

就三百零一人,一路驰骋,到了淳安镇,这个曾经在一年前,发生过政变的小镇。

可吴争确实没想到,钱肃乐和朱媺娖会在这里等自己。

很多话已经用不着开口,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想要什么。

钱肃乐喟然一叹,不动声色地退下。

留下朱媺娖和吴争,四目相对。

“你……还好吧?”好半晌,朱媺娖打破沉默。

吴争微微一哂,应道:“劳公主殿下挂心了,不过……鞑子的刀还杀不死我。”l0ns3v3

第五百四十章 太子要登基了

ps:感谢书友“凤凰劫”投的月票。

朱媺娖的脸色有些凄然,以她的冰雪聪明,又怎能听不出吴争这话中的锋利?

鞑子的刀杀不死,可差点死在了自己人的阴谋中!

朱媺娖同意了陈子龙从镇江城调兵,等于直接将镇江拱手让给了清军,也等于将吴争陷入了绝境。

若不是路边那具明军尸体,吴争数十人就会一头栽进清骑面下的陷阱,那时怕就算有大罗神仙出现,也难救了。

虽然朱媺娖确实没有害吴争的意思,因为她是真不知道,调动镇江城守军的后果,会如此严重,可如今所有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很多事只能越描越黑。

朱媺娖一时心悸,痛得两行清泪簌簌而落,她饮泣道:“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如此不堪吗?”

吴争看着这个曾经让他认为心中非常干净的女子,内心也是一阵悸动。

人,总是有感情的,而吴争并不认为朱媺娖做错了什么。

他能理解、能体谅朱媺娖的作为,设身处地,吴争不认为自己所做会比朱媺娖更高尚一些。

但人总是自私的,吴争想让自己是那例外的一个。

但,朱媺娖做不到!

做不到,那就是一种隔阂,那就是一种疏远,那就是一种冷漠。

那就无法拥有……相互间该有的信任。

吴争慢慢平复,微笑道:“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想要我做什么?

想要从我这得到什么?

再无一丝情份,唯剩下的就是利益。

朱媺娖恸哭出声,为自己心中那一片落花和面前这男子逝去的流水。

但她很快就收声了。

是啊,如果不是有这坚韧的心,她又怎能坚持到现在?

“太子要登基了。”

“我知道!”

“他想让你……回去。”

“呵呵……回去?回哪去?”

“杭州府。”

“为什么?不,不……凭什么?”

为什么,是要知道原因、理由亦或者是所图,这是相对弱者一方会问的话。

凭什么,这是质问、声讨、亦或者是不屑,这是……挑衅。

挑衅一般都来自相对强者。

“镇国公以为太子需要回答你吗?”朱媺娖的脸变得很快,如果不是她的眼睛依旧还残留着恸哭之后的些许红肿,怕是再也看不出心里任何的波动。

这是一个天生的政客!吴争心里感慨着。

“本宫倒是想替太子问问镇国公,你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吴争惊讶地笑了起来。

这太好笑了,是啊,自己凭什么?

太子还能凭他的血脉,自己凭什么?

慢慢地,吴争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看着朱媺娖的脸,平静地一字一字地说道:“凭我腰间的刀!”

凭我腰间的刀!

这是一句非常直率的话。

天真,但确实直率。

因为天真,所以直率。

反过来也成立,因为直率,所以天真。

朱媺娖笑了,“镇国公难道不知道,应天府有四万多大军。就算你的刀再利,怕也无能为力。”

吴争又笑了,笑是一种武器,能在恐惧、无奈、沮丧、失落之时微笑,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

吴争能做到!因为该失去的,他都失去过,无论前生,还是今世。

连命都失去过,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所以吴争笑得出来,哪怕是笑得有些渗人。

“你该知道的。你该知道我的。”吴争笑着说,“从始宁镇起,这一路北伐,没有任何一仗,我的兵力胜于敌人,但我从未失败,哪怕惨胜,也依旧是我胜了。”

朱媺娖脸上的笑容开始僵硬,她听懂了吴争的意思。

胜,很重要,不,最重要!

胜利者失去的再惨,也能踩在失败者的头上,肆意凌辱,就象顺天府,就象紫禁城。

朱媺娖尖声到有些失控,“你曾经在船上、在吴庄、在绍兴府,是怎么和我说的?你说我的仇就是你的仇,你会替我报仇杀鞑子,你说你会反清复明,拥立明室。”

吴争有些惊愕,这天下女子敢情都一样,无论高低贵贱,无论是知书达礼还是街头泼妇,这一旦翻脸,可以一桩桩地将往事数落出来,让你有口难辩。

可朱媺娖似乎自己都忘记了,她曾经同样说过,“照你心里的意思去做吧,我会默默为你祈福。待做到了极致,就算不成功,此生也无憾。”

人啊,往往只记得别人承诺过自己什么,却忘记了自己曾有的初衷和许诺。

“我反悔了!”吴争一字一字地说道,但脸色平静,如同在和一个悭缘谋面的人说,我不乐意。

朱媺娖惊愕,面色渐渐苍白。

是啊,他反悔了,又待怎样?

二人沉默下来,就这么面对面地坐着。

……。

吴争三百零一骑抵达正阳门外。

公主朱媺娖和钱相显然没有在淳安镇拦住吴争。

这让朱慈烺和陈子龙等,非常恼火。

但他们依旧很沉着,吴争仅带三百骑入京,做得了什么?

既然他不能做什么,那自然不需要、也不能以大军讨之。

怀柔,还得棉里藏针,能逼他回去最好!

于是,正阳门外,三千禁军列阵以待。

廖仲平上前,拱手行礼道:“末将参见镇国公。镇国公止步,殿下严令,镇国公不得入京。请镇国公不要为难末将。”

吴争以折叠的马鞭捅着廖仲平的胸口,“殿下?哪来的殿下?”

“太子殿下?”

“狗屁!庆泰朝只有监国,连皇帝都没有,哪来太子?”

“前朝太子殿下。”

“看,你也说了,前朝太子,敢情,只要是太子,咱庆泰朝都认?”

廖仲平是个老实人,斗嘴真不是吴争的对手。

他只能选择沉默,但死顶着不让。

吴争扔掉马鞭,慢慢抽刀,抽得很慢,“咔咔”渗得让人咬牙切齿。

直到抽刀出鞘,吴争用刀尖顶着廖仲平的胸口甲胄,道:“我是当朝镇国公,朝廷钦封大将军,你无权阻拦本国公,也阻拦不了。这应天府是我打下的,我想进就进。”

“末将有诏令在身,不敢放国公进京,国公若要硬闯,须从末将尸体上踏过去。”

吴争被气乐了,“好!我如你所愿。来人,绑了!”l0ns3v3

第五百四十一章 那就……走吧。

廖仲平闻听大怒,后退两步,拔刀斜指向天,厉声喝道:“全军听令,御!”

然,遵令上前者了了无几。

大部分人就这么直挺挺地着,站得笔直,有如一颗颗树桩。

世上事就这么奇怪。

三千禁军在正阳门外严阵以待,为得是阻止吴争入京。

但吴争到了面前,他们却不听廖仲平号令。

原因并不复杂,因为有钱翘恭、吴易、孙兆奎、沈自駉等等、等等。

人心向背,可见一斑。

庆泰朝初立,以绍兴府算起,前后不到三年时间。

朱慈烺就算是崇祯朝太子,但他与国与民没有任何付出,许多明人已经记不得他们还有个太子。

而就凭陈子龙、钱肃典等人真能做到威严慑天下?

不能!他们也就只有在绅纨、士人之中拥有极高的名声。

他们在军中的威望还不如吴争,因为吴争从头至尾,都在带兵打仗,还总打胜仗。

打胜仗的将领,总是受人爱戴的。

禁军,至少有三、四成,是吴争带过的兵,哪怕是名义上的。

此时能追随廖仲平的,自然是廖仲平的亲随。

他们只服从廖仲平的命令,可惜啊,人太少了。

廖仲平在绍兴府的近卫军,大部分因吴争的建议,留在了沥海,随他北上应天府的仅不足二百人。

这些人如今也分散在各个营中带兵,四万多大军,今日还能在廖仲平身边的,怕不足百人。

这些人,瞬间被吴争三百骑兵涌上缴械。

倒不是廖仲平这些人不中用,而是他们不敢真动刀见血。

廖仲平只令防御,并未下令进攻,他们又怎敢向当朝镇国公动刀?

于是,眨眼间全军尽没。

望着被堵上嘴巴,还奋力挣扎的廖仲平,吴争喟叹道:“廖将军,你我也不是相识一天两天了,我吴争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也罢,这事不是你能掺和的,今日绑你,也是为你好,无论结局如何,你都有应对、自处之道。”

说完,吴争入正阳门。

也怪,在吴争背影消失在正阳门后,廖仲平也就不再挣扎了。

正如吴争所说,这事,还真不是他一个京卫指挥使能掺和的。

好在吴争没有领兵进京,这让廖仲平阻拦吴争的心意没有那么坚决。

因为,这只是争,不是斗!

这一点很重要,重要到廖仲平放弃剧烈地反抗,放弃下令进攻。

老实人,未必真老实啊!

……。

闻报吴争轻易入正阳门。

陈子龙急怒攻心,他来回踱步,口中直骂,廖仲平误国误君!

反而是朱慈烺非常沉着,“首辅不必焦躁,你之前征召三万新军,如今囤于何处?”

陈子龙应道:“东城兵马司囤有二营一万人,府军前卫也有一万人,其余皆在社稷坛以西宫内诸监。”

朱慈烺点点头道:“镇国公终究没有领兵入京,若首辅以大军应对,岂不落人口实?既然已经入城,就不必再为此事烦心了……这样,调队人守住洪武门,不让他进皇城就是了。”

“是。”

吴争用得着带兵进京吗?

用得着吗?

如果用得着,吴争又怎会不带兵?

就是这就是个简单的问题,稍微想想就能明白。

一入城,迎面就是蜂涌而来的各路人马。

领头的人有,忠义伯吴易、京卫副指挥使钱翘恭、兵部郎中孙兆奎、刑部主事沈自駉等等。

吴易在笑,“镇国公,总算把您盼来了。”

吴争也在笑,“我迟到了吗?”

“不,不,来得恰是时候!”

二人心领神会,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钱翘恭一身甲胄,僵硬着脸,上前拱手行礼道:“见过镇国公!”

吴争收敛起笑容,定定地看着钱翘恭,没有说话。

钱翘恭的姿势保持了许久,终究难忍,道:“敢问镇国公,可是有话要训示末将,不妨明言?”

吴争长长一叹,问道:“你真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切莫要……来日后悔?”

“绝不后悔!”

吴争微笑起来,上前搀扶道:“内兄不必多礼。”

钱翘恭闻听吴争称他为“内兄”,心中一股酸楚直往鼻梁涌上,他终究没能忍住喷涌而出的泪水,“吴争,九叔被陈子龙抓了,关在刑部牢里。”

吴争拍拍他的手背道:“有道是男儿流血不流泪,你在仪真的表现,超乎了我的想象。今日之事,你不必太担忧,信我,我自有应对之道。”

“是。”钱翘恭低头应道,慢慢退开。

吴争突然道:“我更喜欢的是,那个一直挤兑我的钱翘恭。”

钱翘恭一怔,抬起头看着吴争,而后躬身应道:“喏。”

吴争慢慢转身,扫了一眼吴易等人。

然后再看向那片黑压压的人群。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吴争说几句,哪怕是对着他们点个头。

不想,吴争微微一笑,右手就这么一挥,道:“那就……走吧。”

那就……走吧?

这是何等的自信?

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吴争一挥手,说,走吧。

对,就这么,走吧!

所有人的脸上都在微笑,就算无法预知将会发生什么,他们认为,只要有镇国公在,他们就一无所惧、心中坦然。

军队非常奇怪,一支屡战屡败的军队,换一个主将,就成了一支虎狼之师。

一支百战百胜的精锐,一旦主将没了,就成了一盘散沙。

岳爷爷,人杰也。

撼泰山易,撼岳家军难!

可岳爷爷一死,岳家军也就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可见一个领袖对于军心、士气,有着无于伦比的影响力。

现在,吴争,就是他们的领袖,他们的胆和魂。

万涓细流,在洪武门前汇聚成河,不,没有人会枉称上万大军只是条河,那是江,大江!一旦风起,便是骇浪滔天。

朱慈烺不再沉着,没有人敢轻视这样一支虎狼之师,哪怕他们是临时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

东城兵马司、西城府军前卫二万人马被紧急调动,涌向洪武门,连内宫诸监一万内卫,都被部署到了奉天门防御。

火拼,一触即发。

第五百四十二章 莫负老夫!

吴争还是被人挡了下来,驻足在洪武门外。

他不是被洪武门外二万大军挡下的,是被陈子龙、张煌言、马士英、张国维四人拦下的。

马士英几乎是带滚带跑地奔向吴争,拉着吴争的手,差点就将两行浊泪擦到吴争的国公服上。

“主公啊,你总算是来了,可知道我……。”

马士英被吴争抬手拦住了话头,吴争甚至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前面那三人。

陈子龙上前两步道:“镇国公行止无状,率军直闯皇城,想造反吗?”

吴争抬脚,慢慢跨前一步。

陈子龙额头有汗渗出,他情不自禁、无意识地倒退一步。

吴争换脚再跨前一步,陈子龙再退。

战场上混久了,眼神和身上就有一股杀气。

敢言人不敢言,敢为人不敢为,是为威仪。

“首辅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陈子龙为之一愕,“吴争,你大胆……!”

“陈子龙,别拿本公客气当成应份。这七日之中内,所发生的事,你我心知肚明。吴争今日不想与你纠缠,让开,我要进宫!”

“放肆,殿下有令,你不得入宫!”陈子龙声嘶力竭地喝道,“你若敢强闯禁苑,便是谋反!”

随着他的声音,禁军有了反应,无数的弓弩被张开,“吱吱”声响成一片。

而吴争身后,抽刀的“咔咔”声和挽弓声毫不示弱。

剑拔弩张!

说得就是这时的景象。

吴争平静地看着陈子龙道:“暗通敌国、出卖同僚,以一己之私,操纵皇权更替、私下与敌国签署卖国条约,卧子先生,你消磨了我心中,对你的最后一丝敬意。”

吴争的话属实,但有些过了。

至少签署的不是卖国条约,而是双方都认同的停战条约。

至少不是私下,那是经过朱慈烺点头、钱肃乐同意的。

至少陈子龙真不知道,钱谦益的那条驱虎吞狼之计,后果会如此严重。

被吴争当着无数人的脸指证,陈子龙脸色涨得赤红、然后暗紫,他厉声道:“陈某所为,皆为了大明江山社稷……所行一切,无愧于心,唯天地可表,你……你谗言诬陷本辅,该当何罪?”

吴争冷冷道:“是不是诬陷,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过你别忘记了,还有不少人知,譬如钱谦益,又譬如洪承畴,有一日,我会把钱谦益、洪承畴的口供,放在卧子先生面前,希望那时,卧子先生能象现在这般理直气壮!”

说完,再不理会愤怒的陈子龙,吴争又向前两步。

“张公、玄著兄,你们也要挡我?”

张煌言迎上前来,向吴争张开了双臂,拥抱在一起时,张煌言在吴争耳边道:“吴争,听我一句劝,现在不是时候。真要是刀兵相见,便宜得只能是江北隔岸观火的清廷。”

说完,慢慢放开吴争,张煌言拱手长揖,之后向身后大军喊道:“镇国公欲入宫见驾,不得阻拦!”

张煌言虽说辞了阁臣,但他的爵位还在,文华殿大学士的虚职仍在,且仍掌着御史台。

都御史的话,从来都是有份量的。

陈子龙大急,骂道:“张煌言,你敢违抗殿下谕令?”

转身大喊道:“殿下严令,吴争不得入宫。”

禁军刚刚放下的弓弩,再次提了起来。

张国维慢慢走向吴争,很近,近到可以互闻鼻息,“老夫记得,你应承过,你我同道,为这天下黎民、苍生谋福祉。”说到这,张国维拱手,郑重问道:“敢问镇国公,可忘初心乎?”

吴争颌首道:“初心未敢一日或忘!”

“好!”张国维击掌叫好,“如此,老夫就心安了。”

说完,转身冲着禁军大声下令道:“听本太傅令,各营撤回,原驻地待命。”

张国维因之前清军来犯,以太傅领京城防务,统领京城所有兵马,这其中也包括这三万新军。

朱慈烺归朝后,虽说朱媺娖已下退位让贤诏,可对于象张国维这样声望、资历的重臣来说,朱慈烺怀柔安抚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剥夺张国维的军权?

所以,张国维对于禁军有着不可抗拒的指挥调动权。

禁军将士在犹豫,他们知道,如果自己一撤,那么除了奉天门一道防御,洪武门前的“乱军”就可直入皇城,威胁宫城。

张国维厉声喝道:“殿下降罪,本官一人承担。撤!这是本太傅军令,胆敢违抗者,斩!”

顿时,禁军如潮水般退去。

陈子龙傻眼了。

他急呼道:“张国维,你这是在害太子!”

他跪倒在地,仰首向天,“苍天啊……先帝啊,大明这次要真亡了!”

张国维撩前摆,抬脚向前一步,原想去搀扶陈子龙,可终究没有再跨出第二步。

叹息一声,回头,张国维向吴争道:“莫负老夫!”

吴争迟疑了一会,点头道:“吴争省得!”

张国维肃手让开,侧立道:“镇国公请!”

吴争转头,大声道:“吴易,钱翘恭!”

“在。”

“听本公令,率军原地待命,不得妄动。”

“喏。”

应完之后,吴易上前一步,轻声道:“国公,奉天门前必定有重兵驻守,您一人去……怕是不妥吧?”

张国维抬头道:“由老夫陪镇国公入宫,忠义伯还不放心?”

那边张煌言接道:“还有我!”

吴争笑道:“忠义伯不必忧心,有你们在宫外,我不会有事。”

“是。还请国公保重!”

……。

由张国维陪伴,一路畅通无阻。

入奉天门转西,由谨身殿转道春和门,直到春和殿前。

吴争一行三人,走了整柱香的时间。

面对着殿门前上百内卫,吴争三人站住了脚。

这些内卫,已经不是张国维能调动的了,他们原本属于监国朱媺娖,现在归了朱慈烺。

“三位大人止步,可得殿下谕令召唤?”

张国维刚要开口,吴争抢先一步,道:“劳烦去通报一声,就说吴争来了。”

那内卫百户岂能不知道眼前三人是谁?

他迟疑了一会,拱手道:“劳三位大人稍等,卑职这就是通报殿下。”

第五百四十三章 如沐春风

ps:感谢书友“凤凰劫”、“soul醉难受”投的月票。

看着那百户背影,吴争开口道:“张公、煌言兄,现在可以说说了,你们想要吴争如何应对此事,想来你们应该早有腹案了吧?”

其实,谁不知道吴争此次回京的打算,那就是要阻挠朱慈烺登基。

但每个人都明白,吴争还没走到要谋朝篡位的地步,否则,来得就不可能是三百零一骑。

镇国公手掌重兵,是个人都知道,此时单就丹阳一地,就囤有杭州府上万大军。

所以,哪怕是陈子龙,也没有真将吴争当成“乱臣贼子”对待,还是谨守同僚之礼的。

虽说言词激烈,可依陈子龙的心性,对每个人都一样,譬如他对钱肃乐、张煌言等,也是动不动就“晓以大义”。

张煌言未言先长揖道:“你莫怪我和太傅,说到底,咱们终究都是明人、明臣,既然天下本有主,当物归原主……这,也算为明室,全了我等臣子之义……还望镇国公成全!”

张国维也随张煌言揖身道:“请镇国公成全!”

吴争听懂了,可他是真想不明白,这臣子之义,需要用这十府之地和这十府之地的百姓去成全吗?

吴争自然是不乐意,是真不乐意!

可看着张国维和张煌言那弯下的腰,吴争有种想流泪的酸楚。

这二人,有着宁死不弯的脊梁,为眼前这二人,哪怕倾尽所有,吴争也觉得,值!

吴争道:“既然二位决意如此,吴争从命便是。只是……吴争不做赔本的买卖,二公今日让吴争将天下拱手让人,那二公是不是也当应吴争一个条件?”

瞧瞧,小民出身的吴争,刻骨铭心的小民思维,这个时候,还他x的提条件,这是提条件的时候吗?

但这不也是有着真性情吗?

不加以掩藏,是为真实。

真实,最为动人心!

张国维听吴争应了,大松一口气道:“你说。”

“请二位随我去杭州。”

张国维、张煌言相顾愕然,二人面面相觑。

吴争心里有些急了,“喂,我这可不是趁火打劫……呃。”

突然张煌言呵呵笑道:“固所愿,不敢请尔!”

吴争一愣,傻傻地看着张国维和张煌言,许久,三人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吴争这时才隐隐体悟到,张煌言刚刚所说的“也算为明室全了臣子之义”这句话的深意。

好聚好散,不,不对,应该是有始有终!

是啊,天下易取,同道之人难得。

人生短短数十年,为值得之人,一切都可舍。

……。

土布黄袍。

袍上无一丝织绣。

这个时代,最奢侈的绝不是穿丝着绸,而是织绣。

但凡达官巨贾、皇室贵胄,唯以着装上有簇团锦绣以显示身份的高贵。

长发、束巾,以一桃木簪固定。

清秀、温和,如沐春风。

太子有明君之相,这话吴争已经从不同人处,听了不下十遍。

但吴争与他们的想法不同,节俭,确实是好事,但为上者,最需要的不是自己节俭,而是让天下子民富裕。

不过,这已经算不错了。吴争心底自我安慰道,相比弘光帝,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吴争大步上前,“朱慈烺?”

疯子,敢在春和殿直呼太子名讳的,就算是乱世,恐怕也就吴争一人了。

边上两个侍从大声喝道:“放肆!”

吴争没有理会,区区二宦,还不在吴争的视野之内,他的眼睛只是盯着朱慈烺。

朱慈烺的眼中闪过一丝淡淡地恼意,不过转眼即逝。

“镇国公何必咄咄逼人?正是慈烺,来,镇国公请坐下说话。”朱慈烺温和地说道,就象一位兄长对待一个淘气的弟弟。

他x的,吴争不自禁地微微摇头,想将这个古怪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朱慈烺微笑着看着吴争的古怪表情,不急不燥、不发一言。

吴争终于收敛心神,在朱慈烺对面坐了下来,“殿下误会了,从军之人,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咄咄逼人四个字……过了。”

朱慈烺轻轻点头,伸手在吴争面前的茶盏中斟了一杯茶水,“镇国公请。”

吴争有些乱,心乱。

面前的朱慈烺油盐不进,一直张驰有度,显然自己落了下风,输了气势。

吴争趁着伸手取杯的间隙,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呼吸节奏。

“听闻殿下一直在杭州府,怎么就不来找我,也好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吴争看似随口地调侃道。

可话中之意,却是非常锐利的。

杭州府,是我的,就算你是前朝太子,那也是客!

不想朱慈烺就象听不懂一般,他微笑着答道:“镇国公贵人多忘事,两年前,你我在杭州府还有过一面之缘。”

吴争愣住了,仔细地打量着朱慈烺,还真别说,细看下来,倒真象是有些依稀的记忆,只是一时间,回忆不起在那见过。

朱慈烺静静地等了很久,见吴争确实想不起来了。

这才微微一笑,突然起身,向吴争长揖道:“两年前,蒙镇国公所救,慈烺一日不敢或忘,今日,终于有机会向国公道声谢了。”

吴争有些慌乱了,他匆匆起身,惊讶地问道:“我救过你?”

“镇国公所救的倒不是慈烺本人,但也与救慈烺无异,这一礼,国公受得!”

吴争还是想不起来,只好闪身避开,问道:“敢问当日我救了谁,与殿下有何干系?”

朱慈烺见吴争闪避不受,也不勉强,他直起身道:“慈烺避居杭州府两年有余,蒙当地一女子照抚,得以裹腹,有了安身之所。当日镇国公与方国安收复杭州城时,方国安纵兵劫掠半城……。”

吴争终于想起来了,“金卫道大街,转织造府的路口……你是那个少女的哥哥?……呃!”

自然不会是哥哥了,吴争有些噎住。

“镇国公好记性!”朱慈烺击掌赞道。

吴争慢慢收起脸中的惊讶,顾自坐了回去,取茶水慢慢饮了一口。

“那女子呢?”吴争突然问道,“还留在杭州府?”

吴争握杯的手,有些紧,手上隐隐有些青筋绽起。

第五百四十四章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那女子,其实不关吴争的事,吴争在意的,是朱慈烺的态度。

这一事,让吴争想起了朱由崧,弘光朝臭名远扬的“南渡三案”,大悲案、假太子案和童妃案。

小事可见品性!

朱慈烺似乎是没有看见吴争那微微颤抖的手,也没有回答吴争的话。

他转头向后,呼喊道:“阿乐(yue),还不快出来拜见恩公?”

一个女子款款行出,土布青衣,淡妆浅眉,很干净。

“阿乐拜见恩公?”女子在吴争面前,缓缓下拜,有些拘束,但识礼,不易。

吴争平静地看着,这次没有避。

待女子起身,吴争道:“我记得你。”

打量着女子,吴争继续道:“想必你已经知道,我叫吴争。”

“民女知道恩公是赫赫有名的当朝镇国公。”

“好。你自称民女,想来还不是太子妃,我受得起你一拜。”吴争悠悠道,“不过既然我受你一拜,自然也得报之以李,这样……你若不嫌弃吴争长久带兵言行粗鄙,且认我为义兄,今日之后,我视你为妹妹。如何?”

阿乐惊恐地看向吴争,不,不是惊恐,是意外,意外到了惊恐!

一个平凡的坊间女子,一夕之后,发现身边日夜相伴的小郎,竟是前朝太子,已是恐到心理崩溃,是个人都明白,民女配太子,那是传说中才有的事。

但现在,当日解她被乱兵劫掠、羞辱的恩公,堂堂镇国公,竟要收她为义妹,这如何不让她欢喜、意外到惊恐?

如果认了吴争为义兄,她自此就是当朝国公的义妹,与朱慈烺之间身份的差距就会由此消失。

饶是朱慈烺有着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涵养、城府,也不由自主的干咳一声。

福至心灵!

阿乐姑娘再次向吴争拜倒在地,“阿乐拜见义兄。”

“妹妹请起。”吴争微笑着上前搀扶道,“为兄在应天府有宅子,妹妹还未成为太子妃时,可回家居住,也能省去不少坊间非议。你且收拾收拾,等为兄与殿下谈妥公事之后,随我出宫。”

说到此处,吴争回头灿烂一笑,“想来殿下能成人之美吧?”

朱慈烺此时微微侧着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太嚣张了!

举手投足之间,竟替孤决定了太子妃人选,可恨!

然而,朱慈烺正视吴争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温和,“阿乐能得镇国公青睐,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你们今日结成兄妹,慈烺自然是求之不得,当击掌以贺的。”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对阿乐道:“看,殿下都已经应了……妹妹先退去吧。”

“谢太子殿下……谢哥哥!”

待阿乐退去。

吴争举手投足都爽利起来,就象与之前换了个人似的。

伸手替自己和朱慈烺面前的茶盏斟满。

然后抬手相引道:“殿下请。”

仿佛,他才是此地主人一般。

而朱慈烺反而有了些局促。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

你进一步,他便退一步,你退一步,或许他就进两步。

朱慈烺想要反击,就得重启话题,“想必长平已向镇国公转达了慈烺的心意?”

吴争装傻充愣,“是何事?”

朱慈烺只能再说一遍,“镇国公收复失地,光复南都,说功高盖世绝不为过。且镇国公又是宗室后裔……慈烺以为,若镇国公有意大宝,慈烺可拱手让贤。”

“公主没向殿下说起,我这宗室后裔是假的?”吴争斜眼问道。

所谓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吴争这副样子,着实令边上两个内宦再也憋不住了,大喝道:“放肆,请镇国公自重!”

吴争垂目、正容,而后吸气、吐气。

随着吐气,还吐出一个字来——“滚!”

谁滚?

自然不会让朱慈烺滚。

这种久居上位的威仪和气势,绝不是这两个一直打扫南都宫里庭院的小黄门所能抗拒得了的。

两个内宦吓得直哆嗦,眼巴巴地看向朱慈烺。

所谓打狗看主人,吴争太跋扈了!

可朱慈烺脸色丝毫不动,反而是轻轻挥了挥手,两名内宦如蒙大赦,慌慌张张地溜向后面。

“镇国公好大的威仪!”朱慈烺平淡地随口一句。

吴争还之以李,“殿下好深的城府!”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可如果有人在场,会发现二人脸上根本无一丝笑意。

吴争把玩着面前的茶盏道:“漂亮话就别说了,将天下拱手让我,就算你肯,怕是先帝也会气得从陵中爬出来。”

朱慈烺爽快地回答道:“也好。那就册封镇国公为吴王,世袭罔替。如何?”

“殿下果然大方!”

“镇国公屡建奇功……应得的。”

“可执掌天下,怕是靠大方还远远不够吧?”

“我还有……城府!”

“城府?”这词用在人身上,难道不是自带贬义的吗?吴争有些愣。

“镇国公以为,二年之前的南北太子案中,二人是真是假?”

“殿下好生生在我面前,那二人自然假冒的!”

“不,他们不假。”

“啊?”吴争是真惊愕了。

朱慈烺的眼神变得犀利,“二人若是假,何以对朝中重臣、宫中秘闻如此清楚?甚至连我曾经的内侍,都难辩真伪?”

“啊?!”

“镇国公可知道,天下芸芸众生之中,要找与我相同,有双足骭骨者,何其难也!”

朱慈烺的眼神变得复杂,有怨恨、凄凉、愤怒……还有一丝得意!

吴争突然间,就明白了,“殿下果然好手段,果然好城府!”

“区区卑劣之作,令镇国公见笑了。”朱慈烺恢复了平静,谦逊应道,“若非如此,我怕早已追随先皇了。这二人,让我看清了,不管是清廷还是宗室,他们唯一想要的,就是……我死!”

吴争有些惆怅,有些同情。

“殿下受苦了!”这话出自吴争真心,他突然明白,朱慈烺能活到现在,着实不易。

“你真以为我想执掌这片江山吗?”朱慈烺凄然道,他的眼睛有些迷离,覆着一层水雾,“如果不是鲁王发现了我的行踪,我更愿意与阿乐男耕女织,过完这一生。”

吴争愕然。

第五百四十五章 坚拒吴王爵

“所以,你不必怀疑我的真心,你若是想要这天下,我定拱手相让!”朱慈烺一片赤诚神色。

吴争连忙应道:“我信!但殿下放心,我并无此意。我担忧的是,庆泰朝初立,掌控不过十府之地,殿下虽贵为太子,可一旦改元,必会触及无数人已经到手的利益……。”

“想来也包括镇国公自己吧?”朱慈烺问得很坦荡,一脸坦然,纯真得就象一只小白兔。

“呃……是。”吴争有些招架不住了。

“镇国公放宽心,慈烺绝不动任何一人之利益,朝中官职,一如既往!”

“敢问殿下,对先帝治国如何看待?”吴争适时选择转变话题。

朱慈烺平静地答道:“子不言父过。”

吴争道:“成败功过,自由后人评说,出你这口,入我之耳,再无第三人知晓。殿下尽管畅言便是。”

朱慈烺沉默了一会,方才开口道:“逃亡的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思忖此事。父皇在位十八年,铲除阉党,勤于政事,厉行节俭,平反冤狱,励精图治……这些世人皆知,可终究还是亡了国。每每思及,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今日镇国公问及,那就权当是……闲谈吧?”

“看来殿下已有心得?”

“不敢言心得,无非是些……揣摩罢了。”

“请殿下赐教,吴争洗耳恭听!”

“慈烺以为,为君者,心中本该无对错、忠奸、善恶、黑白,唯以功过、成败论赏罚,仅此而已。镇国公以为然否?”

吴争慢慢地品味着朱慈烺的这十七个字,越品越觉得意味深长。

皇帝,如果自己下场成了运动员,那如何当裁判?

有理!太他x的有理了。

于是吴争颌首道:“殿下此言高明!”

朱慈烺微笑着点点头道:“镇国公慧质兰心,慈烺竟有与你相见恨晚之感。”

吴争老脸一红,吱唔道:“还请殿下继续讲下去。”

朱慈烺轻轻一叹道:“国事艰难,当时父皇太急躁了……阉党虽然为祸朝野,但不可否认,它是平衡朝堂必不可少的一根支柱,阉党中人也有良心未能泯者,东林、复社党人中不乏营营苟苟之辈。两者原本对峙平衡,凡难解时,便须由父皇调解、判定,但一朝阉党覆没,清流占据了整个朝堂,一枝独大之时,父皇已经无力回天,此为父皇最大的失误之处。”

吴争震惊!

这种诠释大明亡国的论调,鲜有听闻,这还出于崇祯朝太子之口,让吴争有种仿如隔世之感。

可不得不说,深思起来,还真他x的有道理。

崇祯帝以兄终弟及继承帝位,本就根基浅薄,可刚一上位,便大刀阔斧铲除阉党,一夕之间,原本对立的两在阵营,一方轰然垮台,战略平衡瞬间打破,而造成的权力空隙,没有合适的第三方进行填补。

清流一夜之间,掌控了整个朝堂,这,就是一场灾难。

如同贫穷已久的难民,一朝暴福,他们甚至不知道,手中巨大的财富该用往何处?

如同李自成义军攻入顺天府,一朝翻身作了主,结果……灰溜溜地离开,直到灭亡!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明太祖朱元璋身边谋士朱升有句话说得好,可谓一语中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这意思虽然稍有不合,但理是一样的。

举大事,得三思而后行。

显然,朱由检太心急了,阉党为祸不假,但在铲除它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培植一个替代阉党的第三方势力,去收拢阉党清除之后,所留下的权力空隙?

如此,清流未必会失控,朝堂之上,权力相互监督平衡,皇帝尚可以裁判的身份掌控大局。

朱元璋采纳了朱升的意见,坐稳了天下。

而他的后人朱由检,却忘记了这句至理名言。

吴争愣愣地看着朱慈烺,难道朱家真转运了,亡国三年,终于出了个救世主?

吴争有些信了。

太子有明君之相,这句话有些道理。

帝王无情,这绝不是贬义。

只有帝王无情,人间方可有情!

“敢问殿下,如今时局,若殿下登基,当如何应对?”

“两岸停战之势已成,当与民修养生息,内修吏治、外连南方宗室、西北义军,合力图强,待来日,与清廷决战、逐鹿中原!”

“殿下有此认知,可为明主!”吴争起身,拜伏道,“臣吴争,拜见太子殿下!”

幸福来得这么快?

饶是朱慈烺自认城府深具,也不禁激动起来。

他起身半蹲在吴争面前,搀扶道:“能得镇国公拥戴,吾明振兴有望!镇国公快快请起。”

然此时君臣名份已定,吴争自然不能再放肆。

“太子殿下可有定下登基日子?”

“首辅令人已选出吉日,乃五日后寅初。”

吴争颌首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监国退位,殿下该早日登基。好在五日不算太久……臣赞同!”

朱慈烺激动地道:“许多人向孤进言,认为你有异心,今日孤算是明白了,你才是大明最忠诚的臣子……吴争,孤一旦登基,即册封你为吴王,但凡我朝有收复河山,重归北都一天,孤将与你共天下,绝不食言!”

吴争低头垂目道:“多谢殿下美意,只是吴王爵,臣断不敢受,请殿下收回成命。”

朱慈烺脸上笑容有些僵硬,“你是嫌吴王爵不配你滔天之功?”

吴争道:“殿下误会了,臣领杭州、松江、嘉兴三府之地,已属特例,若朝廷再册封吴争为吴王,怕是难安天下人心,引来非议。殿下,光复大业刚刚开了个头,论功行赏之事,且留待日后吧!”

朱慈烺脸色慢慢自然了些,“镇国公果然是识利害之人,只是孤总得尽尽心意吧?否则,朝堂上下,还以为孤与镇国公有闲隙,事反而不美了。”

吴争回道:“臣有一事求于殿下,请殿下允准。”

朱慈烺大喜道:“讲!孤无有不应。”

“请殿下下令赦免钱肃典,并让此次京城追随臣的将士,交于臣带回杭州府。他们虽说对殿下不敬,但殿下是殿下,陛下是陛下。”

第五百四十六章 两只小狐狸

“这……。”朱慈烺脸上显出为难之色。

吴争道:“大业初启,这些人可为叛逆,亦可为忠臣良将,全在殿下一念之间……殿下方才也说了,要南连宗室,西结民军,连一向被朝廷称为贼军的民军都可联结,这些本就是明军序列的将士,为何不能赦免呢?殿下初登大宝,需要安定人心,如此也显出殿下宽阔的胸襟来,望殿下三思!”

朱慈烺沉默片刻,问道:“镇国公想带走的,怕不止这些将士吧?”

吴争僵了一会,答道:“是。朝中有些官员,怕是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可能也会追随臣去杭州府……但殿下放心,只要臣无异心,便容不得他们有异心!”

“你是在为他们作保么?”

“是。”

“你在逼孤。”

“臣不敢。”

朱慈烺定定地看着吴争,吴争低头躬身。

相持良久,朱慈烺叹息道:“长平素来对你青睐有加,你可愿意为附马?”

吴争身子一震,但没有抬头,“庆泰朝已颁布诏令,视吴争为宗室惠宗后人,论血缘,吴争该是公主族兄,不可婚配!”

“若孤登基之后,将此事真相公诸于天下,如何?”

“万万不可!”吴争抬头急道,“操纵宗亲,误指承嗣,乃大恶,关乎皇室颜面,殿下若真将此事公诸于众,首当其冲被追责的,将是公主殿下……况且,就算殿下将此事公诸于众,物议纷纷,也得需要时间去平息,公主殿下春秋已盛,莫得耽误了公主……终身。”

吴争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只是,吴争心里清楚一点,任何事可以交换,唯独此事,不能成为自己与朱慈烺之间的交换筹码。

好半晌,朱慈烺沉声道:“如你所愿,孤准了!”

“谢殿下宽宏!”

在这场如同闲聊般的会晤结束之时。

朱慈烺很随口地说起一事,“令夫人在宫中盘桓多日了。”

吴争一副惊讶的表情,“啊?这……这婆娘太不懂事……臣这就带她出宫。”

“那倒不必了,说起来,思敏也是孤的表妹,待孤登基之后,将册封她为县主,故她滞留宫中,不会有人非议。”朱慈烺微笑得象个谦谦君子,“况且,思敏是长平请来的,以孤看,等长平回宫,再亲自将思敏送去镇国公府上,如何?”

“臣不敢……怎能劳动公主大驾相送……?”

“咦……这话说得不妥。”朱慈烺嗔怪道,“都是一家人,你方才不也认了阿乐做了妹妹吗?思敏那可是孤正经八百的表妹……这样,让思敏再住上几日吧,可好?”

吴争仰面讪笑道:“殿下说得极是,咱们……呃,殿下与臣,可不就是一家人么……不知要再住上几日?”

“这孤怎能说得准,镇国公这是在为难我了……那就五日?”

“好……听殿下的。”

二人相视,如同两只狐狸般“咯咯”笑成一团。

只是不知道哪只狐狸的笑声更舒畅些。

……。

吴争出殿门时,陈子龙就冲进了春和殿。

他随着吴争三人身后而来,硬是被张国维和张煌言堵在了殿门口。

这说到底,还是因为吴争只身进殿,否则,以陈子龙的脾气,怕真会下令内卫进攻。

张国维、张煌言见吴争出来,也匆匆迎上,紧张地问道:“怎样?”

吴争微微点了点头。

张国维、张煌言真正地松了口气。

这事稍有不慎,双方被会陷入僵持,继而发生火拼,能有现在这般结局,算是老天开眼了。

洪武门外,吴易等人和原地待命的大军。

见吴争三人安然无恙出来,士气为之一震。

吴易上前关切地问道:“太子没有为难你吧?”

“劳忠义伯费心了,我一切都好。”

吴易长吁一口气,不过他还是追问道:“那我等今日之事……?”

吴争微笑道:“不知忠义伯可愿率军去杭州府?”

吴易微微一怔,稍一细想,就明白了吴争的意思。

这事既然发生了,自己就肯定不能留在京城,如果留下,早晚是个死。

虽说吴易有些失望,毕竟他率部会同钱翘恭等人拥戴吴争,为的,可不仅仅是去杭州府。

但吴易也明白,这事能有这样的结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至少,他由此可以进入了吴争势力的内围,这比在京城当个姥姥不痛舅舅不爱的京卫副统领,要舒坦得多了。

于是吴易拱手行礼道:“吴易愿追随镇国公!”

吴争转头与二张相视会心一笑。

扶起吴易,吴争转头对钱翘恭道:“令叔关在何处,带我去。”

见到钱肃典时,钱肃典一脸的憔悴。

不过人到是没事,不管是首辅陈子龙,还是刑部尚书徐孚远,都是正臣,还不屑用龌龊手段来刑讯逼供栽脏,况且,总还得给钱肃乐一丝颜面。

边上牢头殷勤地替钱肃典打开镣铐,点头哈腰地向吴争道:“镇国公可需要小的去安排钱大人漱洗之物?”

“不必了。”吴争连看都不看那牢头一眼,挥手道,“本官将人带走,若有问起,让他来找本公就是。”

“喏……喏。”牢头忙不迭地应着,躬身而退。

钱肃典轻嗤道:“镇国公好大的官威。只是用在一个牢卒身上,白瞎了!”

吴争怼道:“翘恭啊,听听,鸭子煮烂了嘴还可劲地硬。有道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瞧瞧,有些人心里想造反,不想刀还没拔出呢,就被人家逮到牢里来了……那句诗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啧,啧,杯具,杯具哇!”

钱肃典闻听大怒,指着吴争骂道:“好你个吴争,我还没跟你算算那二万多将士的帐,你倒是风言冷语挖苦起我来了……说起来,我还是你长辈,堂堂国公,竟连仁义礼智、温良谦恭都不识吗?”

吴争僵了许久,久到连钱肃典都觉得不好意思,怀疑是不是自己说得太重了。

钱肃典呐呐想解释。

此时吴争突然推金山、倒玉柱,曲膝跪倒在钱肃典面前,“咚”生生磕了一个响头。

第五百四十七章 敲打

吴争的举动,吓得钱肃典急跳了起来,堂堂镇国公,惠宗后裔,向他一个指挥使行如此大礼,怕是要折寿啊。

“吴争……呃,镇国公,这是何意?肃典可消受不起你这大礼。”

吴争抬头,双目有泪,“这个头,我磕给仪真二万将士英灵,你得受着,替他们受着。”

一句话,让原本的嘻闹场面,顿时沉重起来。

在场所有人的眼中都噙满了泪。

从绍兴府到应天府,此仗是伤亡最惨重的了。

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但,值得!

如今镇江府全境光复,长江以南、钱塘江以北,已经没有清军威胁。

明军甚至已经过江,这是仪真二万人命堆出来的战果,没有他们,这是得不到的。

众人一起在吴争身边跪下,冲着仪真的方向,齐齐磕头,为那二万死不言退的壮士。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匆匆赶来的钱肃乐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他与朱媺娖坐马车急赶慢赶,没有吴争骑兵到应天府快,生生晚了两个时辰。

赶到时,大局已定。

见应天府一如平常,没有发生想象中的冲突和内讧,让钱肃乐大松了口气。

也因此,钱肃乐心情大好,这才有了闲瑕,想起了他还在狱中的胞弟。

按钱肃乐的个性,他是绝不会替弟弟夺走说项的,哪怕这事对他来说,并不太难。

但这不妨碍,他来探望一下钱肃典。

此时见一群在齐刷刷地跪地磕头,让钱肃乐敏感地想到,这些人会不会是在结党?

“老九,你数典忘祖乎?”

“逆畜,为父还未追问你勾结京卫之事……汝就不拦着汝叔?”

……。

“怎样?”

春和殿中,陈子龙也是这么紧张地问朱慈烺。

朱慈烺紧绷着脸,微微摇头。

陈子龙急问道:“莫非他不同意?”

“正是。两件事,他都不肯就范。”朱慈烺轻叹道,“他不肯受封吴王爵,原本孤是想,只要他受了王爵,那就有了把柄在孤的手上,冒充宗亲,就算他气焰再强,这事要是公诸于天下,怕是会被群起而攻之,可偏偏他不受,奈何?”

“孤又想,他既然不肯受王爵,那就赐婚于他,如此一来,他依旧在孤的掌握之中,然,他还是拒绝,奈何?”

陈子龙愣了半晌,“还真小看了此子……那,那殿下为何放他出宫?”

朱慈烺眼神古怪地看着陈子龙道:“首辅的意思是,孤应当除了他?”

陈子龙正容道:“与其任由他坐大,不如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

朱慈烺淡淡说道:“若除去他,谁来守这十府之地,首辅可愿担当此重任?”

陈子龙为之一愕,“我朝兵精将广,张太傅可代替吴争为大将军……呃。”

说到此处,陈子龙显然意识到张国维也不“可靠”。

朱慈烺悠悠道:“孤尚未登基,就铲除一个于国于民有功之臣,怕是这天下再无为大明效忠之人。孤要做个明君,当有宽广的胸襟,首辅以为然否?”

陈子龙忙稽首道:“殿下英明,定可成为中兴之君!”

朱慈烺笑了。

如果吴争还在,当能听出朱慈烺说这明君中的含义。

许多时候,最了解自己的不是身边忠臣,而是敌人!

不,不……应该是,对手。

人生短短数十载,有一个可以视为对手的人存在,夫复何求?

“孤听闻首辅之前与清廷洪承畴有些……来往,此次吴争在镇江府遇袭,怕与首辅脱不了干系吧?”

突然这一问,让陈子龙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连忙分辨道:“臣绝对没有要暗通敌国的意思,只是钱谦益与臣说,殿下还在人世,如果吴争在京,必会阻挠殿下归朝,由此臣才应了钱谦益驱虎吞狼之计……殿下,臣一片赤诚啊。”

朱慈烺淡淡地说道:“孤自然是信任首辅的,以首辅的品性,岂能做些这等龌龊之事?不过,时局唯艰,不宜同室操戈……首辅得多多自省才是!”

陈子龙躬身应道:“臣谨记。”

“说到钱谦益,孤归朝之事,他立有大功,首辅且想想,对钱谦益等人,该如何赏赐,递个折子上来。”

“臣这就去办!”

陈子龙退出殿门,被风一吹,才发现后背被冷汗湿透。

他仰望这片禁苑的天空,呐呐道:“天佑大明。”

……。

吴争回到镇国公府时,天色将黑。

百余号府卫和仆人,齐齐分左右两列肃立于府门外,恭迎主人的归来。

然,本该是除吴争之外,唯一的女主人周思敏却不在。

她,作客于宫中禁苑,未归。

这不管从什么地方论,都是一桩可宣之于口,荣耀之事!

片刻之后,吴争在书房,一脚踹翻了战战兢兢的马士英。

堂堂庆泰朝五大阁臣之一,在吴争的脚下,如同一只受了惊的老鼠,颤抖不止。

这,就是乱世。

乱世之所以为乱世,唯“礼乐崩坏”,四字而已。

“为何不阻止?”

马士英苦笑,周思敏是夫人、主母,哪怕是个如夫人,在吴争正妻尚未过门之时,那也不是马士英敢置喙的。

敢拦吗,拦得住吗?

况且周思敏毕竟是朱媺娖嫡亲的娘舅表妹,入宫陪伴,天经地义,能拦吗?

吴争显然并不解气,调转头一脚踹翻宋安,“为何不拦?”

宋安也是苦笑不止,他向来轻视马士英,从未给过马士英一个好脸色,但今日、此刻二人竟相视,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情来。

吴争真在责怪二人吗?

不!他是在责怪自己,授人以柄,这,自己本该想到、预料到、做出防范的。

吴争绝不认为自己是个君子,他已经将吴小妹送回杭州府,虽说当时还尚不知京城这次政变,但吴争已经未雨绸缪。

可惜,可惜!

终究人算不如天算。

虽说不是君子,可吴争终究投鼠忌器。

在嘉定苏醒之后,吴争立下的誓言,就是守护自己身边的人。

周思敏,是身边人,勿容置疑。

面对张国维、张煌言的阻拦,或许只是吴争就坡下驴罢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我信。可天下人未必信。

吴争的目光显得有些阴冷。

“都出去吧。”吴争随意地挥了挥手,“我要静静!”

马士英起身,微躬要腰,没有离开。

宋安起身,禀报道:“兴国公派人送来四十万两银子,少爷……收是不收?”

吴争微微一愕,“收!”

宋安激愤道:“兴国公凭四十万两,就买到了一个心安?”

吴争一哂,“这哪是买心安的银子,他这是在还债。”

宋安一愣,不解地问道:“少爷借过兴国公银子?”

“三十八万两。”吴争悠悠道,“是新建水师第二营的筹备耗费,他这是,要与我划清关系啊……呵呵,还算上了二万两利息,兴国公果然是有情有义,有始有终啊。”

“少爷是说,兴国公这是要与少爷……分道扬镳?”

“人性趋利,不能说他错。”吴争微微轻叹道,“太子二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就连我……心中也是惶惶啊,不能怪任何人……去吧。等五日后,离京回杭州。”

“喏。”宋安欲言又止,他是真不甘心,可他也知道,少爷,怕是真没辙了。

等宋安退下,吴争顾自在桌案后坐了下来。

马士英终究忍不住,讪笑着上前道:“马某办事不力……。”

“你该死!”吴争恨恨道,“外不能取信于洪承畴,内不能阻止这场变故,要你何用?”

马士英急辩道:“主公,马某效忠主公之前,就有言在先,马某余生只想为自己搏取身后名,取信洪承畴不难,可这一步跨出,马某将无翻身之日。就算主公日后能替马某解说,可天下悠悠之口……无非欲盖尔彰罢了。”

“至于说阻止这场变故,马某确实力有不逮,主公应该清楚,马某虽说忝为一朝阁臣,可那不过是块滥竽充数的牌位罢了,有权无权,要人没人,如何阻止?”

吴争怒意没有丝毫减退,“狡辩之词!有权无权?你除了阁臣,还有户部尚书之职。要人没人?应天府中,今日洪武门前追随我的上万人怎么说?京城之中,谁人不知,你是镇国公的人……为何不求助于他们?”

马士英苦笑道:“他们肯追随的是主公,而不是马某,这种性命尤关的事上,他们怎可能取信马某?况且,这事发生之前,太子和陈子龙就已经派一禁军围于我府上,马某一举一动皆在他们的眼中,如何串连?谋事不密反伤己身,主公啊,马某有苦难言啊。”

吴争瞪着马士英许久,马士英正感觉浑身冷汗渗出之时。

吴争突然起身,上前搀扶马士英往边上凳子上坐下,叹息道:“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这就象是个泥坑,我明明可以避过,却一头栽了进去。其实我心里明白,错误不在你,也不在小安子,更不在任何人……皆在于我。”

马士英怔怔地看着吴争,他发现,其实面前这快要及冠的少年,有着一颗敏锐无比且坚韧至极的心。

“主公在春和殿和太子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换?”马士英小心翼翼地问道。

吴争倒没有什么隐讳,把大致情形说了一遍,“我无法想象,我若真带兵入京,今日追随我的上万人之中,会有多少人离我而去。更无法想象,与张公、钱相、玄著兄等人对立,会是怎样的一种悲剧?”

马士英斟酌之后道:“这已经算是最好的办法了,至少庆泰朝尚存……主公不必怀疑张公、张玄著等人对主公的友善,更无须去怀疑今日追随主公将士的忠诚,只是……他们与主公一样,需要转变观念的时间。”

吴争有些吃惊,“你是说,他们并不是因为忠于太子而来阻挡我?”

“当局者迷,主公只看见了他们的阻挠,却没有看见他们为主公据理力争,也没有看见京城上万将士,在主公尚未进京时所做的一切。马某此次确实没有为主公做什么,这是因为,很多事都已经不需要马某主动去做了,做了,反而画蛇添足。”

说到此处,马士英突然跪下道:“恭贺主公,假以时日,主公必定人心所向!”

吴争确实是当局者迷。

从入京开始,他的眼睛里,就是非黑即白,容不得一丝沙子,在他看来,凡不同道者皆为……敌对!

可他似乎忘记了,就连他自己,那没有勇气胆对着天下大喝一声,“登大宝者,舍我其谁”?

包括张国维、张煌言在内,他们在吴争出现之前,都是忠于大明之人,三年时间,太短了,而吴争终究不是神仙,天生可以让人顶礼膜拜。

一切都需要时间,去改变、去证明!

马士英说得对,如果不是因为友善,张国维、张煌言怎会冒着大逆之罪名,斥退禁军陪伴吴争入宫?

如果不是因为忠诚,上万将士怎会不顾身家性命,聚集于洪武门前?

人心所向,没有一个可以衡量多少的标准,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吴争心中的郁结,随着一口闷气功地吐出,而渐渐畅快,神志也渐渐回复清醒,变得冷静。

“如果我说,其实从镇江府入京,我也没有想过取而代之,你信吗?”

马士英明显一愕,继而道:“我信。可天下人未必信。”

“我只想阻挠太子登基。”吴争解释道,“公主监国,一直做得不错,我只是想维持原状。天下人为何不信?”

“太子在,公主缘何监国?”马士英尖锐地反驳道,“况且太子是公主同胞亲兄妹,主公强立公主监国,置公主于何地?如果真让主公如愿以偿,世人皆会以为主公肆意废立之事,如司马昭之心……那还不如……取而代之。”

吴争傻眼了,他终于是想明白了,自己这次的行为有多愚蠢!

如此显而易见之事,自己却执意地反其道而行。

马士英说得没错,与其偷偷摸摸谋朝篡位,不如堂堂正正取而代之,做一个真小人。

好在,这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吴争没有自信,一旦自己谋朝篡位,麾下大军会不会因此哗变、一哄而散。

第五百四十九章 应天府,一片详和!

人心复杂、易变。

统帅一百人、一千人乃至数千人,可以做到全部、或者大部分人忠诚于自己。

可一旦人数上万、十万、百万,根本做不到所谓的控制和忠诚。

许多士兵恐怕连吴争的脸都没见过,何谈忠诚?

自古皇帝再昏馈、暴虐,但对天子脚下百姓,还是相对优渥的,为何?

为得就是掌握京城人心。

就连山贼、强盗都明白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

吴争终于理清了一个思路——掌控人心。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自己这两年多的时间,一直领兵打仗,扮演着一个救火队长的角色。

虽说手下有了一支不可轻侮辱的虎贲,但对于民心的掌控,是缺失的。

以至于在面临前后两次政变时,都无法以一个势不可挡的姿态参与其中,甚至在象陈子龙、钱肃乐等人眼中,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地方武臣兵权再强,也很难参与京城政变,除非与京城重臣勾连合谋。

自古以来皆如此,因为地方武臣,缺少对政局的把握和掌控。

吴争想明白了。

……。

王之仁心中,对吴争确实有些内疚。

但他不后悔。

他认为,吴争确实有些能为,加上宗室身份,假以时日,定能有大作为。

这也是王之仁能一次次配合吴争、甚至纵容吴争“胡作非为”的原因,包括这次水师上岸进攻仪真之战。

但,这一切,在“太子”这二字面前,轰然崩塌。

再近的宗亲,还能强过太子去?

何况朝中重臣,民间大儒、学子,无不推崇太子,说他有明君之相。

王之仁能为了吴争这座小庙,去放弃一尊大菩萨?

结果可想而知。

当然,钱肃乐代表太子许诺,册封王之仁为异姓王,这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既然有了这个决定,王之仁自然要与吴争划清界线。

政治嘛,通俗的说,就是站队。

做错事不可怕,站错队那就是灭顶之灾,从崇祯朝到弘光朝,再到鲁监国,最后是公主监国,无处没有党争。

王之仁太清楚站队的重要性了。

虽说谈成重兵权,可大义名份还是很要紧的,而且兵权,自己不是掌控着三营水师吗?

至少在王之仁看来,吴争是不具备造反可能的,不是吴争麾下军队战力不足,而是……吴争太年青,年青到王之仁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姿态去面对吴争。

长辈?下属?朋友至交?

都不对。所以,与其难决,不如脱离!

如今很轻松了,那就是“同僚”。

但,王之仁是经过宦海打滚的,是人都明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

有道是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王之仁做了两个决定,一是知会他的心腹亲信贺老三,发动了一场下克上的“兵变”,将大军滞留江都,这其中又有两个打算,一是如有可能占稳江都,那么对自己就是一张足够沉重的底牌,其次,王之仁能坦然面对吴争,因为这支水师他没有占为己有,而是按吴争的意思,派往江北营救仪真钱肃典残部了,至于撤不撤的回来,那是另外的问题了。

为了这,王之仁是动了不少心思的,一是要对朝廷交待得过去,二是还要保存住这支水师不被清军围剿,造成重大损失。好在江都与长江离得不远,有水师舰船纵横于江上,还能对王一林部起到支援的作用,至少打不过跑,还是可以的。

但这个违抗诏令的命令,是万万不能由主将王一林来下的,这样的话,傻子都知道是王之仁在背后授意,让士兵由下至上,发动一场请愿,这就可以把自己和侄儿王一林给撇清,当然,王一林的领导责任,那是横竖跑不了的。

可这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自己不到,王一林哪怕罢官去职,成了一个大头兵,自己随时都能再将他提升至指挥使,谁叫自己手中有三营水师呢?

哪怕太子,不也得容让自己三分吗?

第二个决定,那就是将吴争曾经为新建第三营水师支付的钱财,分文一少地退给吴争,这也算是有始有终、好聚好散吧,王之仁的意思非常简单,这支水师我训练的,你花的钱还给你,不但还给你,我还多给二万两,从此之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谁也别记恨谁,这支水师,你也就别想染指了。

王之仁现在不缺钱,他侄儿王一林劫掠江都,那可是几十船财货啊,虽说分成了三份,那也不是一笔小数字。

说到底,王之仁终究还是在心里忌惮吴争,否则,以他能与方国安在绍兴府截留浙东六府七、八十万两夏税的手段和狠辣,这笔钱是断不会还的。

王之仁的算盘确实打得“啪啪”响,可他终究不能预料,有长江之隔的江都,究竟会上演出怎样的一出大戏。

如果他能有先见之明,必定追悔莫及。

……。

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个意外。

临安伯夏完淳带伤返回太平府,这才知道他的恩师陈子龙假借他的名义,调走了一半建阳卫。

夏完淳心急如焚,生怕对吴争不利,于是集结了一千人,迅速北上。

吴争在得知密报后,立即派人前往夏完淳来路报信。

得到吴争密信时,夏完淳正打算强行通过大胜关,若吴争的信使稍迟一个时辰,怕是夏完淳真会攻大胜关了。

好在消息到得及时,夏完淳正式打出拥戴太子登基的旗号。

于是,朝廷下旨,临安伯忠勇有加,为世人楷模,大军驻囤大胜关南,待新皇登基之后,论功行赏!

除了朱慈烺,怕是所有阁臣都猜得到夏完淳此来要干什么。

可谁会去捅破他?

先不说夏完淳是临安伯,掌控一万建阳卫(原本有二万,此战建阳卫在丹徒伤亡巨大),就说与吴争的关系,谁敢与吴争过不去?

连镇国公都改变了立场拥戴太子登基了,能把事太太平平地办了,谁吃饱了撑着去捅破这个篓子,引来一场内讧?

最主要的是,首辅陈子龙,是夏完淳的恩师。

陈子龙都不说话,谁敢说话?

要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谁能保证新皇登基之后,首辅是不是能一手遮天?

于是,所有眼睛、嘴巴都闭上了。

应天府,一片详和!

第五百五十章 你不能拦我

ps:感谢书友“莫问七剑”投的月票。

五日之后。

新皇登基,改元义兴,定次年为义兴元年,并大赦天下,除十恶大罪外,皆在赦免之列。

朱慈烺以一身旧黄袍行登基大典,祭太庙、拜社稷坛,创下大明有史以来最“简朴”帝皇之先例。

此举被臣民交口称颂,都道新君是明君,大明朝,复兴有望。

次日大朝,新皇封赏有功之臣。

钱益谦接替马士英为户部尚书。

廖仲平接替张国维为京卫都指挥使。

原副都御史王翊取代张煌言,执掌御史台。

……连差点成为“反臣”的夏完淳,也以丹徒之战论功从临安伯晋为太平候。

几乎所有官员都有晋一、二级不等。

唯有镇国公一脉,虽说没有人被贬,但去职已经不是秘密。

一时间,应天府中流言漫天飞,都道镇国公要失势了。

谁跟镇国公近,就该倒霉了。

这一、二日,镇国公府外,门可罗雀。

与前几日盛景,乃天壤之别。

有好事之人,甚至已经在东市布下档口,以一赔三、五、十,来赌镇国公什么时候被罢黜。

直到长平公主的车驾驶入镇国公府,久久未出。

许多人这才如梦初醒,一时间,应天府许多档口,破产者多不胜数。

朱媺娖为送周思敏而来。

她是奉旨前来。

看着眼前一脸平淡的吴争,朱媺娖已经痛过无数次的心,依旧疼痛。

她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一定要站在最高处,去俯瞰众生。

难道象现在这样,不好吗?

十九岁的国公,除非是宗室王爵,怕是再无人可追赶得上了。

为何一定要谋取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

自己为明室传承尽一份力,做错了吗?

虽说陛下……有些不近人情,可任何人都不是完美无瑕的,不是吗?

朱媺娖思绪万千。

千言万语,等出了口,却变成了,“我……我不该留思敏在宫中。”

吴争的脸色慢慢凝重。

“吴争,别怪我,我……我是真不知道,若早知有今日,我会让思敏随小妹一起离开京城。”朱媺娖的话音中已经带了一丝哭音,这对于一个已经执掌庆泰朝一年多的监国而言,是不可想象的。

或许任何人都一样,只有卸去身上的重负,卸去那难以承担的责任,才能流露出自己的真性情。

吴争也一样,他自觉并非是一个贪得无厌之徒,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救世主,可真得到了这个位置,就会发现,很多事不是想放手,就能放手得了的。

就算自己想放手,也有人逼你放不得手,这不肯让你放手的人中,有友,也有……对手。

没有人会相信,自己不想造反,更没有人会相信,自己不想做皇帝。

树欲静而风不止,吴争看着屋外,灰蒙蒙的天空,问道:“陛下何意?”

朱媺娖忧虑地看着吴争,道:“陛下旨意,思敏不得离开应天府。”

吴争一直僵立着,但他的身子在微微抖颤,不知道是气愤还是别的原因所致。

许久,吴争霍地转过脸,盯着朱媺娖的眼睛,厉声问道:“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明君,这就是你退位让贤拥戴的新皇……这下,你满意了?”

朱媺娖开始被吴争的凶狠所惊,她的泪水簌簌而落。

可等吴争说完时,她反而平静下来,睁着泪眼,朱媺娖道:“吴争,陛下虽说此举有些不近人情,可按制,将军领兵在外,家眷须留在京城,这是律例,古来有之。”

吴争气极反笑,“在你们兄妹眼中,我就是一个带兵在外的将军?”

朱媺娖被吴争逼问得有些恼了,她怼道:“吴争,你莫要以为,光复十府之后,这天下就该属于你的!”

吴争呵呵一声道:“想来这话,你也就敢在我面前说说,鞑子占了多少大明土地,你倒是去向他们要啊?”

说到此处,吴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收复的土地,那就是我的,我大度,可以让于你们兄妹,可我没有义务替你们兄妹去收复失地。若非要说有义务,那我也是为天下百姓收复失地。回去告诉陛下,我的夫人,我必须带走,他若要强拦,可以……试试。”

试试!

便是决绝!

便是挑衅、宣战!

就是……造反!

冲冠一怒为红颜?!

朱媺娖惊呼道:“吴争,你想做什么?”

“我本不想做什么,可你们非要逼我做些什么,我只能如你们所愿。”吴争冷笑道,“若没有别的事,臣恭送公主,公主请!”

朱媺娖急道:“你……你……本宫不走,本宫要见周思敏,你不能拦我,思敏是本宫妹妹!”

吴争僵了一会儿,“请便!”

之后,吴争顾自走了。

朱媺娖却没有离开,她要劝周思敏,让周思敏去说服吴争。

……。

镇国公府,书房。

“主公错了。”马士英轻声说道。

错了?

今日还敢当面指责吴争错了的,绝对不会多。

显然马士英绝对不是吴争心目中这几人之一。

吴争怒极反笑,抬手就将一只砚台往马士英身上砸去,“滚!”

马士英雄是跳着脚避开的,然,砚台残留的墨汁,还是在马士英的官服上洒下了斑斑痕迹。

马士英无奈地苦笑着,他掸掸污染之处,道:“这身官服,今日就该脱了,不可惜……可惜的是,马某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穿上这身大红袍。”

吴争心中的火气,随着这一砸,消了不少。

他冷冷道:“你是在讥讽我,再无机会登上大宝?”

马士英正视着吴争的眼睛道:“是。若主公真要在此时拼死一搏的话。”

“笑话,那娃儿也是我的对手?”吴争轻蔑地哼道,然,吴争心里的底气,确实不那么足。

正因为底气不足,所以才格外的愤怒。

人就是这么奇怪,如果此时吴争底气足,为何要生气?

需要动怒吗?

执掌人生死大权的,不需要动怒,一眼足矣,能将所有挡在面前的一切生物,看死!

是为,霸道!非人力所能抗。

马士英难得在吴争面前犟上一回,他的心性,着实不适合做个诤臣。

因为,他的脊梁不够挺。

第五百五十一章 佩服,佩服!

马士英偷偷拿眼望了吴争一眼,见吴争的脸色并不如他语气那么可怕。

于是道:“主公在镇江府时,可以选择。在洪武门前主公还是可以选择。但从主公出宫之时,就没有了选择。因为这是主公自己的选择。主公选择了不选择。”

一句话,六个选择,让吴争无端地头痛起来,“我心情很不好你最好别惹我!”

“主公承认了太子,并同意了拥立,那便有了君臣之分。既然如此,君臣有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放屁!”吴争大骂道,“我要你死,你死不死?”

马士英头一直,慨然道:“只要主公下令,我我我戴罪立功!”

饶是吴争还在气头上,也不禁笑喷,用手指点着马士英道:“马瑶草,原本我只以为你贪渎无度,是个奸臣,不想你还是倿臣!”

马士英丝毫为不以为意,道:“马某不是说笑,主公此时若反,反得就不是天子,而是天下人心。就算主公天纵奇才,与整个天下为敌,怕也无一丝成算,望主公三思!”

吴争脸色慢慢凝重,“此话何意?”

“主公扪心自问,真是为红颜冲冠一怒吗?”

“你!”

“不会仅仅是觉得没了面子吧?”

“你你!”

“如果真的仅仅是为了面子,在君前落脸,说出去不丢人!”

“放肆!”吴争大喝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天子统驭群臣,执质在手,常理也。若以此因而反,怕是惹天下人共讨之。主公啊,听马某一句劝从了吧!”

“从你的从你大爷的。”吴争暴怒,面前案上的笔墨纸砚、镇纸、书册等等会遭了殃。

马士英没有死在吴争的盛怒之下。

他运气好,因为周思敏来了。

“见过夫人夫人来得正是时候,快劝劝国公。”马士英立马化为一道轻烟,溜了。

吴争就算再怒,怕也无法对周思敏发火,吴争自觉欠周思敏良多。

“你怎么来了?”吴争亲自搬过一张椅子,把周思敏按在了椅子上。

周思敏仅仅坐了半边,书香门第出身,她懂得自律。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有仪。

她非正妻,能坐,但须执礼。

坐一半,以显夫权如天。

“夫君可是在为陛下令思敏留京城而生气?”

“。”

“夫君多虑了。”周思敏微笑道,“陛下和公主,是思敏表兄妹,不会为难思敏。况且,偌大的镇国公府,如没有主人在,怕是要荒芜了是思敏自愿留下的,与陛下、公主无关。”

吴争无声地上前,将周思敏的螓首轻轻揽在胸腹间,抚摸着她的秀发。

周思敏缓缓闭上双目,享受着这一刻的温存。

只是眼睛里,两颗晶莹的泪珠,悄悄地渗出,慢慢地划落,消失在吴争的那一身崭新的国公服间,再也找不到踪影。



钱肃乐来了。

他带着皇帝口谕,踏着月色而来。

由于吴争这次的退让,钱肃乐心情很好。

大明朝终于有了正主了,振兴有望,对于一个迈过了不惑之年的半老头,还有什么比实现心中所盼更值得高兴的呢?

纵然八字还没一撇,可总也算是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老头笑呵呵,可吴争能看出,钱肃乐的笑容里隐藏着一些什么。

吴争有些担忧起来。

“钱相大半夜的不好好在家睡觉,扰人清梦,恶客也。”吴争的话有些刻薄。

果然钱肃乐吹胡子瞪眼起来,“吴争,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岳父!”

“没过门呢。”吴争斜眼道,“就你一句话,生生耽误了我两年。敢问,六礼咱进行到哪项了?”

钱肃乐噎了老大天,蹦出一连串话来,“敢情,你小子想悔婚不成?想当初你只是个小小百户,我可是将掌上明珠许了你,如今噢,成了镇国公了,想做陈世美了?门都没有!”

吴争有些惊讶,这可不是钱肃乐平常的说话方式。

所为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而钱肃乐今日竟陪着自己插诨打科,接下来要说的事,肯定不小,而且必定是连钱肃乐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开口的。

吴争真心有点悚,已经在淳安拒绝过钱肃乐一次,真不愿意再拒绝一次,吴争盼着这老头不要开这口。

可显然,钱肃乐没有闭口的意思。

“说,心中是咋想的?”

“钱相呃,岳父大人,我即刻令人纳彩、问名,行六礼之事,行了吧?”

“胡闹!”钱肃乐笑骂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事。”

吴争故意顾左右而言它,“啊?那岳父大人的意思是我明白了,岳父大人是想与我说说嫁妆之事咦,都是一家人,有个十万、二十万两就凑乎了。”

“放屁!”钱肃乐差点没跳起来,“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三年前钱某毁家杼难,家中早已一贫如洗,还想要十万、二十万两来,你将老夫一身骨头卖了吧,卖多少算多少!”

吴争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钱肃乐依旧在委屈自己,陪着作小丑。

能让这样一个方正之人,有如此异样的言行,这让吴争感觉很不妙。

“钱相,直说来意吧。”吴争看着钱肃乐的眼睛,淡淡地说道。

钱肃乐瞬间脸色僵硬了,他明白了,自己的矫作,瞒不过眼前这少年。

“吴争,你这次识大体、顾大局让我很欣慰。”

“然后呢?”吴争不再想与这老头胡扯下去了。

“你,我得去问问令尊,吴家是什么样的家教?”

“呵呵,钱相真要问,得去问姓朱的。”吴争挑挑眉头,带着一丝讥讽。

不想钱肃乐忧虑地道:“你不姓朱。”

吴争愣住了,他不明白朱慈烺为何将这事,突然告诉了钱肃乐。

“吴争啊,这天下不属于你,做个忠臣良将吧一样可以流芳千古。”

“钱相的意思,这天下只属于朱家,对吧?”吴争嗤道,“大明亡国三年,他躲在市井之中,做了什么?筹划了南北太子案?如今有了十府之地了,冒出来摘桃子?好本事、好城府嘿嘿,佩服,佩服!”

第五百五十二章 果然是人老成精

钱肃乐正容道:“你说得没错,就因为陛下姓朱。天下人心在明,你抢不得,也抢不到,与其事败之后遗臭万年,何不选一条让自己青史留贤名之路呢?”

吴争没好气地道:“钱相多虑了,我这不是已经拥立他为帝了吗?连他要留周思敏在京为质,我都当缩头乌龟了,你还想要我怎滴?”

“留镇国公如夫人在京,确实是为质,可这是常例,你错怪了陛下。”

“是个人都这么说,这话今日我听多了。可真要问我的意思,我,不,乐,意!”

“君王要巩固皇权,就得对麾下领兵诸将有制约的手段,你不能因此而怪陛下。”

“行,我认了。若钱相没有别的事,请回吧。”

钱肃乐不为吴争逐客令所动,他正事还没说呢。

钱肃乐眼中有着一份担忧,他还想以自己的人格魅力,来化解吴争心中的戾气。

“吴争贤婿,你可知道,天下何以姓朱?”

“君权神授呗。”吴争没好气地说道。

“错!谬论!”钱肃乐坚决地不定道,“那只是哄骗市井走卒的谎话。”

吴争不禁有些好奇起来,看着钱肃乐问道:“还请岳父大人赐教。”

“天下归属,在于四个字人心向背!”钱肃乐老神在在地说道。

“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有点新鲜的吗?”吴争嗤鼻道,“若是没有我与兴国公收复应天府,朝廷此时还在平岗山寨苟安呢,你倒是去和鞑子说说人心向背啊?没准福临那小子受岳父大人大义所感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呢?”

钱肃乐先是惊愕,而后勃然大怒,骂道:“小子,识得尊老敬贤乎?”

吴争这暴脾气,一点就着,可看着钱肃乐那颤抖的胡子,终究是泄了气,揖身道:“小子无状,还请岳父大人继续赐教。”

钱肃乐这才缓和了语气,不过还是冷哼了一声,道:“你一个区区秀才,也敢在老夫面前卖弄?老夫可是崇祯十年进士。进士,懂不懂?”

大明进士,绝非象传说中那般仅诗词歌赋加八股,而是真正的文武全才,特别是明末之时,尤其注重武举,所以,象钱肃乐、张国维等文臣,也有带兵的能力。

就象张煌言十六岁崇祯十五年参加县试考举人,便须加试考察骑射,张煌言射三箭皆中靶,与他一起应试的人没有不惊叹的。

举人尚如此,何况是进士?

吴争老脸赤红,连声应道:“岳父大人才高八斗,小子对岳父大人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不学无术,狗屁不通!”钱肃乐嗔骂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乃至理名言,只是讲得是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为人事。可这话用到国事上,未免欠妥,值得商榷。”

吴争惊讶道:“那国事如何?”

钱肃乐瞥了吴争一眼道:“人多、枪长、刀利、拳头硬。”

吴争真愣住了,这老头水很深啊,真人不露相啊知己啊!

“这是对外,对内则完全相反,唯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人心所向,如江水东流,浩浩荡荡,非人力所能阻挡。”

吴争听得有些懵,拱手道:“岳父大人就没有想过,助小婿一臂之力?”

钱肃乐正容,起身肃立,面向北方,拱手过顶,“要让钱某弃明室,毋宁死!”

吴争还能说什么,所有的话都被这一句堵了回去,噎得胸口生痛。

钱肃乐回身,又坐下,看着吴争一叹,“可知道这天下,象我这样的人有多少吗?人心所向,你真以为凭你手中这几万大军,就可得天下?顺势而为,称得国,逆势而为,称窃国你杀得过来吗?你忍心下此狠手吗?你杀尽天下忠臣义士,以何治天下?凭你那几万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莽汉?收收心吧,走到今日不易,我不想看到萱儿还未过门,就守了活寡!”

吴争脸色慢慢有红转白,继而发青,他骤然间暴发了,“好你个坏老头,原来硬拖了两年不行六礼,就是想着我什么时候死于非命,你好让你女儿改嫁?”

“放屁。”钱肃乐大骂道,“我女儿未过门,怎能说改嫁,那叫另择良婿!”

吴争差点没被这话给噎死,怒目瞪视钱肃乐,“果然是人老成精!”

“小子,你别不爱听,你若做个忠臣,就算是个小百户,钱某绝不嫌弃,可你若是要反,钱家绝不贪图权贵。”

吴争大怒道:“话不投机半句多,钱相请便!”

钱肃乐霍地起身,一拱手道:“告辞!”

可才走两步,钱肃乐叹息着又回来了,“钱某还未说起正事。”

吴争心中一阵失望,这样都逼不走钱肃乐。

吴争不想再阻挠,默默地看着钱肃乐。

钱肃乐几次要开口,又闭上了。

好半晌,他一跺脚道:“杭州、嘉兴、松江三府的夏秋两季赋税,你得交还朝廷。”

吴争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听到居然是这事,也一下跳了起来,皇帝娃儿这是要釜底抽薪啊。

“钱相,钱大人,岳父大人做人得凭良心不是?从绍兴府到现在,朝廷可给过吴争军饷?这三府之地的赋税,可有一文落入吴争口袋?”说到此处,吴争指着钱肃乐鼻子道,“当初可是钱大人自己应承的,三府之地的赋税折算成饷银供养大军,虽说没有立下字据,可要寻出人证不难,张公、张苍水等,皆可作证。怎么,你还想食言而肥?”

钱严肃老脸有些红,“镇国公见谅,事是这么个事,可今日不同往时,那时是长平公主监国,她也点了头的。而今日,太子已经登基为帝,这赋税权岂能流落在外臣手中?”

吴争倒吸一口气,突然嘿嘿怪笑道:“我总算是想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但凡居高位者想食言而肥、撒泼儿抵赖,总能找到一些官面堂皇的借口由头,口中振振有词,实则却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佩服,佩服!”

第五百五十三章 这黑锅不能背

钱肃乐听了吴争的风言风语,象是有些真生气了,他厉声道:“这事错在钱某、张国维、公主殿下,不在陛下。你可别忘记了,在绍兴府时,王之仁、方国安截留绍兴府周边各府赋税,朝廷群臣皆敢怒不敢言,难道你也想重演当日之事?”

吴争被这句话顶了回来,他明白,钱肃乐说得在理,如果真硬抗着,得罪的不仅仅是朱慈烺,而是整个朝廷、无数官员。

朝廷已经半年多没发俸禄了,自己如果硬顶,朱慈烺很容易就能将这股怨恨引向自己。

刚刚还说着人心向背,又怎能自毁长城呢?

可吴争是真不甘心,眨巴了几下眼睛,吴争道:“要收可以,朝廷先把这一年半拖欠的饷银结了。”

钱肃乐苦笑道:“若是能拿得出这么一笔钱,钱某还来镇国公府作甚?”

吴争瞪起眼来,“敢情,这事不是陛下旨意,是你主动来坑我的?好啊,钱老头,怎么说咱俩也是翁婿,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啊?”

钱肃乐忙道:“满嘴胡吣,这确实是陛下的意思。只是陛下也确实没有下诏这还不是顾及到你肯不肯放手吗?”

吴争明白了,真明白了,朱慈烺这着够狠,他就算准了自己不肯轻易放手这三府赋税,这才派钱肃乐来劝,毕竟二人是翁婿。加上自己要真不答应,那么王之仁那三府肯定也收不回,后果就是,这个老大的黑锅,由自己来背。

朱慈烺可以轻松地说,十府之地,镇、兴二国公占了六府,朝廷仅四府之地,国库捉襟见肘,实在发不出俸禄来,大伙要怪,只能怪两国公了。

这就是个坑,不管你跳不跳,都得掉下去。

你跳,那么从此以后,军队的饷银就得仰朝廷鼻息了,朱慈烺什么时候觉得不高兴了,得挥几下鞭子了,就可以卡着不放,这与将周思敏留在京城的道理,如出一辙控制!

可不跳,自己就得罪了满朝文武。

所谓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这道理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

龟儿子,真狠!吴争心底里骂着。

咬着牙,不,啮着牙,吴争对钱肃乐道:“要我交赋税也行,但得应我一个条件。”

钱肃乐忙道:“你讲。”

“我要一个人。”

钱肃乐一惊,立马回绝道:“不成,想要她,绝对不成,陛下宁可不收回赋税。”

吴争一愣,随即明白钱肃乐误会自己要提的是周世敏。

吴争嗯嗯一笑道:“我要令媛,随我去杭州府。”

钱肃乐几乎是跳将起来的,他道:“荒唐!还没过门,怎可轻易随你去杭州府?”

吴争头一抬,鼻子朝天,“钱相应不应无所谓,那就当吴争没说过。”

钱肃乐气得直跺脚,正如吴争揣测到的,钱肃乐确实是动了些歪心思。

他从绍兴府起,就一直防范着吴争,虽说那时当着张国维、张煌言的面,把女儿许给吴争,但一直就不肯行六礼,生生拖了两年。

为得就是万一吴争真的作了什么大逆之事,钱家也不至于被拖入泥沼。

只是,钱肃乐没有想到的是,在正阳门前,他执意退婚,女儿却是认了死理。

好在,值得庆幸的是,吴争终究没有踏出那一步,这让钱肃乐心中有了期盼,也有了今夜,敦敦教导的这一幕。

可现在,吴争提出这么个让钱肃乐意想不到的条件,钱肃乐为难了。

以他的阅历,岂能不知道吴争的用心?

带钱瑾萱去杭州,生米煮成了熟饭,钱家就算被拖上了贼船,万一吴争动手,钱家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就如同黄泥巴掉进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看着钱肃乐左右为难,吴争心中就乐,这老头太坏!

吴争阴阳怪气、带着一丝讥讽道:“钱相是大明忠义之士,有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亲兄弟被下到刑部牢里,钱相都可以六亲不认,不闻不问,何况是女儿再说了,随我去杭州,那与刑部牢房,非同日而语。”

让吴争没想到的是,钱肃乐被这么一逼,开口道:“这就是你交还三府赋税的条件?”

吴争立马预感到不对,可话赶话到了这地步,只能硬着头皮道:“是。”

“如你所愿!”钱肃乐面色惨然但坚定地说道。

这回轮到吴争傻眼了,他没想到钱肃乐还真就跺脚咬牙应了。

玩笑,仅玩笑而已,吴争心里申吟道。

这桩婚姻,双方心里都清楚,就是一桩看起来外表光鲜,国公与阁臣两家的联姻,实则是略显卑劣的政治交易。

如果说这其中有人当真了,那就是老头子独生女钱瑾萱。

吴争之所以提出这么个条件,实则是想逼钱肃乐知难而退。

可不想,钱肃乐真有为了大明,割肉饲鹰的决然。

如此一来,吴争就没有退路了。

但有一点,吴争无法回避,让一个未过门的女孩,就这么跟着他去杭州,在这个时代,就是一种耻辱。

当被千人指责,万人鄙夷。

耻辱自己的妻子,就等于羞辱自己,这一点,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从没有以“重男轻女”,亦或是“七出之条”而有任何改变这里说的是妻,不是妾。

吴争没有想过去让自己的妻子蒙羞。

可吴争也不是君子,他会,撒赖!

不,这话不对,不仅仅是小人能撒赖,面前钱肃乐这君子,不也撒赖了吗?

说好三年的赋税自留,结果一年时间就要收回,收回也就罢了,还不肯结清军饷欠帐,这不是明摆着撒赖是什么?

吴争讪笑道:“岳父大人既然应了,总该陪些嫁妆吧?”

钱肃乐一愣,“嫁妆自然是有的,可你三日后就要离京,只怕是来不及了。”

“说得也是,确实来不及,可如果没有嫁妆,想必丢了颜面,好歹我是一朝国公,您是阁臣、大学士,娶亲、嫁女连象样的嫁妆都没有,这岂不让人耻笑?”

钱肃乐颌首认同,“那依你之见,当如何?”

第五百五十四章 老夫错了吗?

吴争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道:“也罢,我退一步,先让令爱留在京城吧,等嫁妆置办的差不多了,我再来迎娶就是。”

钱肃乐长吁一口气,他是真感激吴争的让这一步。

钱家在宁波府,那也是有头有脸的书香世家,自己又仅此一女,真要按吴争的做法,那这脸就丢到姥姥家了。

钱肃乐感激地看着吴争道,“你总算还有点良知。”

不想吴争却腆着脸道:“令爱可以留下,但我那小舅子叔侄二人,得跟我去杭州。”

“荒谬!”钱肃乐是蹦起来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算真有不测,钱家还能有句话说,但如果钱家叔侄这两男丁扯到里面,就算钱肃乐再位高权重,钱家也必整个被牵连。

“你想都别想!”如果之前钱肃乐的喝骂、指责,有一半是假装,那么现在,他是真的怒了、真的急眼了。

反观吴争,看到钱肃乐急了、怒了,反而稳了下来,“钱相这话从何说起,我为何不能想?陛下可留我夫人在京城,我为何不能把这叔侄二人揽在身边?要知道,我付出的代价,可是三府赋税,这天下,想必没有比这叔侄二人更值钱得了。”

许多事,就怕说破。说破了,脸上的面具就等于撕下了,血淋淋、无比狰狞!

这,就是一场交易。

一面是利益,一面,却是活生生的人。

人,终究是有价的。

值多少,在于需要的人,肯付出多少价码。

很残酷,但,现实。

钱肃乐不再动怒,他冷冷地看着吴争,“老夫今日算是看清楚了,你就是一畜生!”

吴争冷笑道:“如果真如钱相所言,我是畜生,那么算计我的陛下、首辅,还有您,我的岳父大人,这朝廷上下,就是一个牲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钱相这进士功名,难道是蒙混来的?”

钱肃乐被吴争的话噎得无语,道理是对肯讲道理的人讲的,对于不肯讲理的人,丝毫没用。

就算是孔孟重生,怕也束手无策。

钱肃乐看都不再看吴争,只是侧身拱手,“如镇国公所愿,告辞!”

吴争心里是震惊的,钱肃乐如此忠于明室,让吴争彻底断了“忽悠”岳父上“贼船”的念头。

一个人,如果可以不顾及自己性命、兄弟情义、子女幸福,那还有什么,可以去劝说他改变他的执念?

吴争认输了,他急走几步,挡在钱肃乐面前,长揖道:“钱相容吴争一言。”

钱肃乐冷漠地看着吴争,但脚不再跨出。

“钱肃典抗命,本是罢官去职、流放之罪,以钱相的性子,自然不肯去向陛下求情说项,如此一来,就算陛下宽仁,免去流放,但罢官去职,是免不了的。与其让他在京城无所事事,不如让他随我去杭州,至少可以人尽其用,不至于埋没了他的一身本事。钱相以为然否?”

“至于令郎,在我入京之前,他暗中串连旧部,早已入了陛下、首辅之眼,与江都钱肃典暗中书信往来,更逃不过兴国公的眼睛,如今兴国公已经投向陛下,正是想找辙献功之时,且兴国公与钱相历来不和,钱相在绍兴府又因其截留赋税之事,多有弹劾,他自然不会为令郎遮掩。”

“当然,如果钱相认为当今陛下,是个宽宏大度、情深义重的君王,那就当我没说。”吴争面对着钱肃乐刺人的目光,心里确实有些悚,说到这,他慢慢低下头,象是自言自语地轻声重复了一句,“可陛下是那样的人吗?是这样的人吗?是吗?”

整个一个复读机。

钱肃乐终于动容,他明白吴争这些话中的意思,当今皇帝,绝不象他表面上那样的情深义重、胸襟开阔,否则,就不会让自己随公主殿下去淳安等吴争的到来。

他既然可以舍弃自己的同胞妹妹,当作一颗交易的棋子,为了皇权稳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钱肃乐终于松开了紧咬的牙床,他干涩、艰难地道:“你比陛下,好不了多少!”

吴争差点气哭,这人还他的是进士,整一个不知好歹的老头,吴争忍不住怼道:“钱相可知,五天前我与陛下春和殿奏对时,以拥立他为帝,换取钱肃典等人的大赦?你还真以为他大度到赦免钱肃典和当日洪武门前那些将士?”

钱肃乐脸色抽搐着,“为何不说,你是为了周思敏才向陛下做的让步?”

吴争大怒,指着钱肃乐骂道,“糟老头儿,你别得了便宜卖乖,我就算主要是为我夫人,可终究是将钱肃典救出了刑部大牢。你呢?明知自己亲弟弟已经被陈子龙盯上,却屁都不放一个,还没心没肺地随公主去淳安等我。等我做什么?还不是替他卖命,可他那时正琢磨着是该将你弟弟斩了好还是剁了好?”

钱肃乐脸色铁青,厉喝道:“先国后家,君为臣纲,老夫错了吗?”

吴争是气得没话了,指着钱肃乐愣是骂不出一句话来。

好一会,钱肃乐平息了怒气,幽幽道:“你当我是真铁石心肠吗?如果不是因为肃典和那孽畜,我愿意腆着老脸随公主去淳安等你?家人过错握在人手,老夫如何能挺直了腰杆?”

吴争被这句话打动了,确实,按钱肃乐这种宁折不弯的脾气,不该去淳安的。

他与陈子龙是两种人,陈子龙懂得妥协,钱肃乐认死理。

去淳安,定不是他自愿的。

这老头终究不是块石头,他依旧有血、有肉,会生气、发火,还会念及亲人。

执念,忠于明室,是这一代还没有投靠清廷的文人,心中执念,虽可恨,但,无可指责!

吴争轻声道:“让他们随我去吧,留在京城,徒惹是非,去了杭州,至少我能顾着他们叔侄。”

钱肃乐怔怔地看了吴争很久,拱手道:“那就有劳了。”

“小安子。”吴争冲门外喊道。

宋安匆匆从门外进来,“少爷,有何吩咐?”

“府中还有多少银子?”

“这府里只有兴国公送来的那笔银子。”

第五百五十五章 磨难之人多阴诡

:感谢书友“黄何明”投的月票。

钱肃乐不知道吴争何意,可听到“兴国公送来的那笔银子”,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吴争看到了,不过没有兴趣去解释,误会,正合了吴争心意。

吴争对宋安道,取二万两送去钱府。

钱肃乐猛抬头道:“镇国公何意,想要贿赂老夫吗?”

吴争心中一万匹草原神兽飞驰而过,没好气地怼道:“钱相太看得起自个了,我吴争虽说只是个领兵打仗的莽汉,可还真想不出钱相有什么值得我贿赂的。想贿赂你多与陛下、陈子龙设计坑我?还是贿赂你挖空脑筋,再多派几个心腹在我身边监视?”

钱肃乐老脸发烫起来,呐呐道:“那你是何意?”

“还能有什么意思?”吴争上前一步,钱肃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生怕沾染了吴争身上的戾气一般。

吴争苦笑着站住了脚,指着钱肃乐官服摆襟上那一缕,快要洗出洞来的须疏道:“这哪是一个阁臣啊,应天府一酒肆掌柜,穿得都比您光鲜。”

钱肃乐自然是知道自己官服上须疏的,他不以为然地道:“老夫不看重衣着,这官服尚未破,就算破了,打个补丁便是,难不成,老夫穿一身破官服,朝廷就不认我这大学士、内阁阁臣不成?况且陛下登基,都是着一身旧袍,当臣子的,自该更为节俭。这银子,你不必送了,老夫无功不受禄。”

真他的死心眼,吴争腹诽道:“钱相怕是自作多情了,这银子是我送的彩礼,就以你钱府此时的家底,要置办一套象样的嫁妆,怕是得满朝堂地去借银子了吧?”

钱肃乐老脸一红,斥道:“老夫嫁女,总还是嫁得起的,不劳镇国公费心。就算告借,那也是凭老夫这张颜面,用不着镇国公去还!”

吴争冲着宋安施了个眼色,宋安悄悄退下。

吴争道:“我堂堂镇国公娶妻,妻家竟为嫁妆而满京城借银子钱相,您打谁脸呢?这事就这么定了,二万两银子,大不了你到时全陪嫁回来。”

钱肃乐默默地一拱手,没有再坚持,其实他心中明白,吴争这是好意,可钱肃乐却不领情。

看着钱肃乐出府的背影,马士英无声无息地凑到吴争耳边道:“陛下够狠,把钱相逼到这份上哎,想来日后陈子龙,也未必能在陛下手下讨得了好。”

说到这,马士英压低声音道,“磨难之人多阴诡,主公可要多加防备陛下才是。”

吴争扭头斜了一眼马士英,“你说得没错,娃儿隐身江湖三年,生生将天真逼成了较真,这面相看起来阳光俊郎,可实际上,手段耍得那叫个顺溜,老子也算是见过山、淌过河、经历过生死之人了,差点就他坑了不,已经被他坑了。”

马士英听着吴争这一番牢骚,先是目瞪口呆,后来就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吴争一瞪眼道:“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不,没,主公说得极是。”马士英瘪着嘴道,“钱财事小,名声事大,弃钱财而守名声,上策也。”

吴争一甩手,没好气地道:“我问你,这世间真有那么多象钱相那样忠于明室之人?”

马士英脸上笑容渐渐收敛起来,他怔了好一会,才答道:“是!”

吴争一愕,有着讥讽之意,问道:“莫非你也是?”

“马某也是。”

马士英的回答着实让吴争吓了一跳,倒不是怕马士英朝三暮四,日后坑了自己,而是吴争惊讶,这人得有多厚的脸皮,才能如此大声宣告自己是个忠于明室之人?

“马相,马大人,吴争佩服。”吴争一本正经地拱手道。

马士英老脸一红,可他依旧坚定地说,“不敢欺瞒主公,马某人虽说为官名声不好,可确实忠于明室。”

吴争哼哼道:“这么说来,你是到本公身边卧底来着?”

马士英有些急了,他道:“士英再世为人,若无主公,怕是连应天府城门都难进。士英前半辈忠于明室,可早已想明白,后半辈子只忠于主公。”

“得了吧。这一口一个主公地叫着,听起来让人心中怪暖和的,可谁知道你什么时候也象钱相一般,背后捅本公一刀行,权当我信了便是。”

听吴争这么说,马士英有些沮丧,可这事不可能解释得清,所谓越描越黑,就指的这种事。

马士英机灵,立马岔开话题,“主公,钱相说的,有几句话还确实是真知灼见。”

吴争斜眼瞥了他一眼,“譬如?”

“人心向背。”

“哼,本公可听说,张、李民贼起兵之时,与百姓一起屠尽了西北宗室,十数万宗亲悉数遇害,这就是天下人心在明?笑话!”

马士英摇头道:“主公误会了,钱相与我所说的人心,与那帮刁民、蟊贼何干?”

“那你何意?”

“世家显贵、士人学子!主公难道还不明白,若要取天下,便须得到这些人的拥护,否则,就算以武力打下这片天下,怕也是坐不住的。”

吴争不以为然,他有着后世的认知,“为少数人,而得罪大多数人,这笔帐怎么也算不过来吧?”

马士英眨巴着,古怪地看着吴争道:“自古以来,都是少数人统驭多数人。若按主公的意思,岂不是多数人统驭少数人?”

吴争随口应道,“不对吗?”

“自然是不对的。”马士英急道,“想太祖起事之初,也是始于贫寒、微末。当时义军的最大组成部分,也是贫民、百姓。可一旦事成,太祖便选择了对各地世家显贵、士人学子怀柔,待之以优渥,这才被这些人拥戴,从而坐稳了江山,开创了大明三百年基业。”

马士英所说,吴争是知道的,他还知道,后世那个开国伟人也曾经评价朱元璋是仅次于李世民的军事奇才,同时指出,朱元璋起初代表的是农民利益,以后遂变成代表地主利益了,也正因为这个转变,才坐稳了江山,成了明朝开国天子。

第五百五十六章 首辅太小看他了

吴争从钱肃乐、马士英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口中,相互印证了伟人对这时代的评价,确实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这个时代,民智混沌未开,想要上演一场轰轰烈烈的民权革命,那就是个笑话。

可吴争是真不甘心,他希望走出一条不同的路来,以避免王朝更替的又一次轮回重演,更不想让自己的子孙后代,重遭明末乱世的屠戮。

百万明室宗亲,短短数年间,十中仅存二、三,尤以西北为最。

这种凄惨让吴争心有余悸。

吴争由此在心里暗暗发誓,就算是愚公移山,也要一步步按自己的意思走下去。

……。

乾清殿。

登基之后,朱慈烺就从春和殿搬离,入主乾清宫。

此时陈子龙正与皇帝奏对。

“陛下真要放任吴争,带走那数千大军吗?这,无异是纵虎归山。”

朱慈烺依旧是一袭旧袍,他的面前就放着一盏清茶,甚至连几小碟点心都欠奉。

不得不说,对于节俭二字的身体力行上,朱慈烺远胜于吴争,远胜于朝堂上所立诸公。

“既然心不在朕,何必强求?”朱慈烺平静,“便由他去吧。”

陈子龙急道:“可张国维、张煌言等人也要追随他去杭州,甚至连钱相弟弟、独子也在追随他的行列之中,这……这如何是好?”

朱慈烺目光一闪,问道:“那以首辅的意思,朕该如何应对?”

陈子龙眼神一凝,沉声道:“为天子计、为朝廷计、为大明千秋万代计,臣以为,当杀!诛首恶,从者不究,如此可化解此患。”

朱慈烺呵呵一声道:“首辅以为,他是个束手就擒之人?你信不信,朕这边派东城皇马司出兵,洪武门外便会再聚集起上万大军?”

陈子龙道:“陛下多虑了,之前是因为陛下尚未登基,可今日已经不同,陛下旨意当可震慑众小,响应吴争者,必寡。”

朱慈烺看着陈子龙,心里一叹,陈子龙确实不是宰辅之才,或许国子监,更适合他。

“首辅太小看他了。”朱慈烺慢慢地拿起杯,没喝,而是轻轻地吸了一丝茶水的清香,“朕隐杭州府两年之久,几乎是听着百姓对他的称颂过来的。你可知道,他在杭州做了什么?”

“还请陛下赐教。”

“劫富,济贫。”朱慈烺一字一字地说道。

“荒唐!这事臣也听他亲口说起过,可臣绝对无法容忍他的这种策略。这是在动摇国本啊,他还真指望那群大字不识一斗的泥腿子,来保家卫国吗?”

“朕要说的并不在此。”朱慈烺微微摇头道,“朕想说的是,在首辅看来是荒唐的事,可如今杭州府,一片生机盎然,百姓称颂不说,连那些被他敲诈勒索之人,都好评有加。这等本事,怕是首辅也做不到吧?”

陈子龙愕然,他是听说过,可从应天府光复,他出狱之后就没有离开过应天府,他本以为这仅仅是民间传言,甚至以为是吴争在故意宣扬沽名钓誉,可今日,从皇帝口中证实了这事的真实。

这让陈子龙心中震惊。

“故朕不奇怪,当日应天府中有上万大军响应于他,他有这本事,乃吾朝之幸事。可今日若按首辅谏言,那就会变成一场祸事。”

陈子龙沉默了一会道:“可他带如此一批人去杭州府,岂不更有实力与朝廷抗衡?”

“难道首辅不觉得,就算没带走这批人,他一样有足够实力与朕抗衡吗?”

陈子龙愕然看向朱慈烺。

朱慈烺依旧平静,“既然拦不住,为何要拦?留这么一些心不在朕身上的人在朝堂之上,岂不成了他的眼线?”

说到此处,朱慈烺长吁一口气,道:“走了好,走了好啊。如此,朕就可以放手大干一场了。首辅明日代朕去正阳门送行之时,还须转达朕的善意,切不可与之争执。”

陈子龙应道:“臣遵旨。”

“陛下,那钱相……。”

“钱相怎么了?”

“钱相亲弟弟和独子都随他去杭州府,钱相怕是不宜再在内阁了,应该……避嫌吧?”

朱慈烺定定地看向陈子龙,脸上神色似笑非笑,显得有些古怪。

陈子龙被朱慈烺看得心头发悚,“陛下,莫非臣何处说错了?”

朱慈烺这才转过头去,悠悠道:“对于钱相的品行,朕心中是深信不疑的。这事,首辅不要再提,日后不要再提了。”

陈子龙惊讶不已,“臣……遵旨。”

“替朕拟旨,钱肃乐品高德厚,先有毁家杼难之举,后有拥立之功,晋太师。”

陈子龙傻眼了,此时钱肃乐为少师,自己是少傅。

可自己这么一弹劾,皇帝不采纳也就罢了,转眼间钱肃乐反而就晋了太师。

倒不是陈子龙眼红钱肃乐升迁,而是他确实想不通皇帝为何要如此?

出宫之后,走在五龙桥上,陈子龙还在低头思索着。

突然,他心中灵光一闪,原来如此。

陈子龙终于想通了,张国维、张煌言、马士英三人一旦随吴争离开京城,那么内阁五人,就空了两个席位。

钱益谦接替马士英为户部尚书,按理补进内阁,已经不是问题。

原副都御史王翊取代张煌言,执掌御史台,入阁也是铁板钉钉。

这么一来,钱肃乐、王之仁、钱益谦、王翊加上自己,就组成了新内阁。

可问题是,钱益谦受自己提携,王翊又是自己的心腹。

这样一来,内阁就成了自己的一言堂。

陈子龙有种如梦初醒的恍然,皇帝在忌惮自己,寻求权力平衡。

把钱肃乐扶持起来,用他来制衡自己。

而钱肃乐有“过错、把柄”在皇帝手中,再晋为太师,钱肃乐不仅得心存感激,还得紧紧依靠皇帝,否则,弟弟、独子的过错,日后便会时不时有御史以此弹劾。

高!妙哇!

恍然的陈子龙,心中对朱慈烺不但没有怨怼之意,反而变得兴奋起来。

他仰头呐呐自语道:“我朝今日有此雄主,吾明必兴!吴争,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猖狂多久?”

第五百五十七章 又至淳安镇

等吴争离京时,随行队伍显得非常杂乱而庞大。

进京时,吴争身边仅三百骑,此时,骤然扩大至一万有余。

这其中士兵没这么多,虽说在洪武门前响应者就有上万之众,可人心故土难离,舍弃南都,随吴争去杭州府,这或许比杀了他们,更让人受不了。

随吴争南下的,大都是中下级军官和原本就是从苏杭一带,被吴争当初带到应天府的义军,因为只有这些中下级军官,最担心朝廷报复、上司的打压,真正的大头兵,在哪都是个大头兵,内战未暴发,此罪尚不是死罪。况且,朱慈烺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去为难这些士兵的程度。

吴争毕竟也还是义兴朝的镇国公嘛。

之所以,人数如此庞大,是将士们带走了应天府的家眷。

这是人之常情,留家眷在京城,那真就是挖坑埋自己了。

陈子龙代表天子出正阳门送行。

他的眼神很忧郁,就算心里是有思想准备,可看见这么多人宁肯舍弃京城,也要随吴争南下,这让他有些恐惧,此子必是义兴朝之不安定因素,须得时时、日日防范。

陈子龙望着与吴争并排左右而立的张国维、张煌言二人,惋惜地说道:“二位这是为何?天子圣明,乃一代英主,此时正是二位尽展心中抱负之时,又何必舍本逐末呢?”

还没等张国维、张煌言开口,吴争的暴脾气上来了,伸手指着陈子龙的鼻子大骂道,“说谁是末呢?陈子龙,别给脸不要脸啊?陛下都允准了,只要愿意随本公去杭州府的,都可成行,你算哪根子葱?”

张煌言在一边瘪着嘴偷笑,张国维终究是个老好人,他稍稍上前一步,轻声道:“吴争,首辅终究领旨前来,总得给些颜面,你瞧瞧这人山人海的,知道的说是镇国公与首辅之间有龌龊,不知道的,还不说镇国公跋扈,这是在谩骂天使欺君呢?”

吴争听闻,生生蹩回了一肚子火,不再理会陈子龙,转身走向前来送别的周思敏。

张国维伸手握住陈子龙的手道:“卧子先生是正人,当守着本心,许多事就算成了,可所用的手段不磊落,结果也就变味了。张某为大明、为朝廷,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此生也绝不会改变初衷,背弃大明……只是看着这片江山的兴衰,张某想另辟一条蹊径,寻一条能让大明千秋万载的路……还望首辅不怪。”

陈子龙内心确实不认可张国维的说法,但毕竟张国维是肯以身殉国的忠义之士,陈子龙还是尊重张国维的。

陈子龙颌首道:“张公金玉良言,子龙谨记。只是……。”

说到这,陈子龙瞄了一眼远处正与周思敏卿卿我我的吴争,道:“此子心性恶劣,时有惊世骇俗、叛经离道之事……还望张公以大明社稷为念,多有督察……万不得已之时,还望张公报于京城。”

张国维愕然,敢情自己刚刚一席话,白费了唾沫,道不同不相为谋,张国维只能拱手随口敷衍了事。

那边吴争执着周思敏的手道:“将你一人留在京城,委屈你了。”

周思敏微微摇头道:“夫君不必内疚,夫君虽说不在京城,可京城也有镇国公府,那也是家,思敏忝为夫君侧室,自当留守家中,待夫君早早归来。”

吴争抬手轻抚着周思敏的脸颊,心中有万般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周思敏冰雪聪明,她明白吴争的难言之隐,也明白皇帝留她的意图。

“夫君放心,陛下和公主毕竟是思敏的亲人,不会为难于我。”

吴争咧嘴一笑,笑容有些难看,可他实在猜不透,周思敏心中所想,不明白周思敏是站在哪一边。

这事不好明着问,让吴争伤透了脑筋。

周思敏嫁入吴家,那原因很复杂,但最主要的,还是朱媺娖的意思。

有些话,吴争很难说出口,只能默默地拍拍周思敏的小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

离开京城。

吴争感觉就象出了囚笼一般,心情瞬间放松起来。

勾心斗角,吴争觉得,真累!

宁愿与鞑子厮杀三天三夜,也不想与这帮老少狐狸待一个时辰。

望着前面骑在马上,意气风发、指指点点的钱翘恭等人,吴争有种欣慰慢慢从心底里漫延开来。

人心嘛,不就是一个个这样的人,渐渐凝聚起来的吗?

想到此处,吴争看向张国维、张煌言二人。

二人恰巧也在微笑地看着他。

“吴争,至前方淳安时,且稍作停留。”张煌言道。

“哦,为何?”

“你需要见一人。”

吴争奇怪地问道:“谁?”

“到了你就知道了。”

淳安镇,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古镇,因陈子龙、钱肃乐等人发动宫变,逼朱媺娖退位让贤而出了名。

这次朱媺娖、钱肃乐又在此劝说吴争退回杭州府,不要进京。

不足万人的小镇,看到过太多的朝廷高官重臣了。

面对着吴争一行的到来,已经司空见惯,甚至连该有的惊慌都没有一丝,个个各行其是,该干嘛干嘛。

吴争指着这些百姓,对身边张国维、张煌言道:“看到了没?人性之慵懒,在于麻木和贪图安逸,在百姓眼里,我等那就如同空气般不存在。可叹啊,正如大明亡国,清军南下时,百姓依旧仅顾着自己的一日两顿吃食。若是人人都起来,自发抵抗,数十万鞑子怎能南下?这与党争、贪腐没有任何关系。”

吴争的随口一说,让张国维、张煌言眼神交流起来。

张煌言呵呵笑道:“国公是对当地官府没有来迎,心中不快?我这就派人去知会县衙……。”

吴争翻着白眼,打断张煌言的话,道:“玄著兄,你看我是那种在意排场的人吗?”

“哈哈,煌言只是开个玩笑,你别在意。”张煌言拱手道,“煌言明白你话中的意思,只是,天下兆万百姓,读书人百中无一,百姓怕是体会不了镇国公心中的满腔抱负。”

第五百五十九章 明社

夏完淳哪猜得到吴争此时心中所想,一个劲地推销着他的论调,“延揽天下同道之人,结社、壮大,不分种族,不论先后,只要为大明尽忠者,皆我国人……如此,天下可定、天下可安、大业可成!”

吴争郁闷地道:“也罢,算我一个。”

夏完淳一怔,道:“你不觉得有眼看着播下种子开始发芽……欣喜若狂的喜悦吗?”

“我只想静静。”吴争有些沮丧,他回不过劲来,多好的扬名立万儿的机会,被这小子抢了。

“可党魅非你莫属啊?”

“啥?”吴争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做党魁?”

“当然,这想法是你提出的,我等只是朝廷了补缺。”夏完淳奇怪地看着吴争,“况且你是惠宗后裔,明社党魁怎可能不是明室中人?”

吴争闻听心中大怒,去他x的惠宗后裔。

见吴争的反应无出乎了三人之前的预料,张煌言赶紧道:“吴争,这是好事。天下士人、学子各有门第、学派,唯有此事,可将天下文人聚集起来,共襄盛举。你若出任明社党魁,则明社便有了大义,此事,非同小可!”

“能改名吗?”吴争抬头,满眼的幽怨。

张国维三人面面相觑,夏完淳急道:“明社,我起的,多好?”

张煌言道:“你想改成啥,说来听听,议议也可。”

吴争苦笑道:“张社、李社……哪怕是复兴社,什么都行,为何非要叫明社呢?”

“荒唐!”三人异口同声地反对道,“重建大明,不叫明社怎么行?这事就这么定了!”

“你们不是说我才是党魁吗?”吴争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你是党魁没错,但此事例外!”张煌言毫不客气地驳回了吴争的抗议。

“噢……。”吴争发出一声悲鸣。

有道是,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果然是一报还一报,天道轮回啊。

一个谎言,就得用无数的谎言去掩盖。

天啊……。

吴争最终,没有接受明社党魁的位置。

这快成了他的心病。

吴争知道,这明社的未来必定是光明、灿烂的,它有着先天的优势和大义,足以将天下所有文人、精英团结在一面旗下,因为这些人有着同一个烙印,他们是明人。

最重要的是,它打破了原有“明人”的桎梏,它将成为一头吞噬天下的巨大神兽。

可吴争在担忧,他不想身世之谜,真相大白之时,被无数愤怒的社员赶下台,甚至……撕碎。

吴争在怕,确实是怕。

他更怕的是,一旦自己身世大白于天下,这个丑闻将毁灭明社,吴争……不忍心。

与其到时无力挽回,不如现在断然回绝。

吴争提名夏完淳为明社党魁,吴争的理由很简单,北方清军虎视眈眈,自己的首要任务就是强军,没有强大的军事实力,一切文明都是如昙花一现。

这个理由,没有人能够反驳。

而吴争其实是,想偷懒。

明社的事务繁琐,特别是与那些满口子曰孟曰的读书人交往,在吴争看来人不可承负之重。

吴争更喜欢与那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莽汉们在一起,来得更简单和纯粹。

没有人天生喜欢勾心斗角,太累,老得快。

夏完淳之后就离开了,从淳安去太平府,不过一日路程,他此去要做的,只有一样,辞官。。

与丹阳驻囤的方国安部汇合之后,大军人数已经扩大到二万多人。

一路浩浩荡荡,直奔杭州府而去。

……。

明社西湖第一次会议,出席人员仅九人,夏完淳、吴争、张国维、张煌言、钱肃典、钱翘恭、马士英、宋安、莫执念。

此次会议,确定了明社的宗旨,纲领,组成、活动方式,及明社内部的规章制度。

同时议定了第一个三年计划。

出乎意料的是,这第一个计划竟是……振兴经济、提高民生。

吴争在此次会议中,仅仅是个听众。

他被推举为明社参议,相当于“名誉顾问”,顾问顾问,可顾可问,也可不顾不问。

其实参议这词,并非是泊来品,自古有之,出处已经无从考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隋唐时就存在,特别是唐朝,参知政事,已经是常设官职、屡见不鲜。

吴争没有对这次会议进行任何提议和引导,事实上,这已经不是他的能力可以引导得了了。

方年满十七岁的夏完淳,由此正式走上了大明政治舞台。

……。

杭州城,其实是由北仁和、南钱塘两县合并而成。

原布政司署,就设在两县的交界处,是整个杭州城的中心点。

西面是杭州府衙门,东面是织造府衙,北面是北司、按察司和演武场,南面是都察院和总兵府。

如今,布政司衙门正式被吴争征用,改成了大将军府。

这事儿,吴争做得确实有些无赖。

他的大将军衔那是庆泰朝长平公主朱媺娖监国时受封的。

这大将军在明朝,不是个常设官职,常设将军一般都是有封号的,譬如从一品宣威将军、建威将军,乃至五品武德、武节将军。

大将军官职,是为了大战之时,方便节制天下兵马,统一调动指挥所设,是个临时官职。就象是在唐朝,战时设行军总管和行军大总管一样,战时设置,和平时就撤消。

况且,如今朱慈烺登基为帝,吴争这大将军职,自然早已成过眼烟云了。

可吴争却无赖地将布政司署,改成了大将军府,着实有些无赖。

这倒不是吴争有官瘾,真要有官瘾,那也不会拒绝吴王爵了。

事实上,吴争也无奈。

三府之地,以何名目去统辖?

吴争总不能顶一个巡抚名头吧?

可镇国公是个勋爵,不是官职,吴争又一直领兵打仗,身上没有别的官职,很显然,朱慈烺给吴争挖了个大坑。

名不正则言不顺,吴争无奈之下,只能选择继续“霸占”大将军这个军职,来统辖三府文武。

于是,倒象成了后世军政府了。

吴争心里也确实有这个打算,因为这个时候“军政”,要远比“训政”来得更有效率。

因为,吴争本身,对这个世界来说,堪称,伟人!

第五百六十章 清理

此时的杭州府,万事待兴。

可吴争到杭州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孙嘉绩去绍兴府,他需要处置宁波府得而复失的责任人总兵金声桓、副总兵王得仁。

其实不得不承认,陈子龙与洪承畴三下五除二的签署停战,也给吴争喘了口气。

这个时候,吴争才得到绍兴府禀报,原来征讨福建、广东的多铎所部清军,前锋已经回师。

这就解释了孙嘉绩之前说起,在浙东清军已经不存在成建制军队的情况下,宁波府突然遭到不下二万清军进攻的疑问。

这短短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清军兵锋已至余姚境内,沥海驻军与清军前锋已经有了几次试探性的交战。

如果不是停战签署,怕是清军会大举北上,虽然沥海有驻军一万多人,可南北两面作战,势必会造成吴争极大的被动。

好在,现在一切都停下来了,已经进入余姚界的清军主动退回了宁波府,这让沥海陈胜松了口气。

此时见吴争到来,陈胜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大人若再不来,属下可就只能派兵缴了这二部的械了。”

“发生什么事?”

“金声桓、王得仁率部溃退到绍兴府,时有龌龊发生,属下担心清军趁势来犯,便将二人残部囤于下管一带,交由平岗山沈致远部监视。可这些天,二人依旧龌龊不断,时有械斗发生。好在停战了,清军撤回了宁波府,否则,属下只能缴了他们的械,以防后院起火。”

吴争点点头道,“这二人确实是桩麻烦,王得仁能为白旺复仇,还算小识忠义,且降明也是主动的,可金声桓不同,他匪性太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此来,就是要想个法子一劳永逸,彻底解决这二人的麻烦。”

“大人是想……剿灭二部?”

吴争摇摇头道:“还不能确定,待我过去一趟,再作打算吧。”

陈胜劝阻道:“大人怕是不知道,这二部乱成什么样了,还是派人传二人前来,稳妥些。”

吴争想了想,也对,于是让陈胜派人去传话,召二人前来会面,“顺便把沈致远也叫来吧。”

吴争补充了一句,他有些想念这小子了。

陈胜随后带着吴争视察起了沥海防务,“大人,听闻太子登基,属下还以为……。”

“还以为我会率军进京,谋朝篡位?”吴争似笑非笑地问道,“到时你也能混个从龙之功?想得美!”

陈胜尴尬地讪笑道:“属下没这意思。”

“哦?这么说,你是庆幸我没有造反?”吴争嘿嘿笑道,“没想到啊,你还是明室忠臣?”

陈胜急道:“大人误会属下了,从嘉兴官道时起,属下就发誓一心追随大人,不管大人如何选择,陈胜必追随大人,死而无悔。”

吴争呵呵大笑道:“看把你急的,怎么,还开不得玩笑了,什么死啊死的,你放心,日子还长着哪。”

陈胜疑惑地问道:“可大人离开京城,无疑于自我放逐,远离权力中心,怕是……。”

吴争指着江面道:“可有福建方向的消息?”

陈胜意识到吴争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应道:“尚未有消息传来,不过,既然敌酋多铎已经挥师北上,怕是南边战事已经平息,那三朝不会有好消息传来。”

吴争眼神有些忧郁,他不是在担心那三个皇帝,他们死活吴争懒得理会,宗室多了去了,死几个关自己屁事。

吴争担心的是张名振,这是个吴争心中水师将领的好人选,兴国公王之仁已经疏离,吴争急需要一个水师统帅,来完成自己组建新水师的梦想。

吴争看着江面,口中呐呐道,“候服啊候服,你可不能死啊。”

……。

金声桓与王得仁的龌龊,其实源自于意气之争。

说起来,二人没降之前,虽说不是肝胆相照,但说关系融洽,也没什么不对。

而且金声桓非常认可王得仁的作战才能。

可王得仁在平岗山的擅自降清,让金声桓彻底失去了战场主动权,最后被逼投降。

这是金声桓怨恨王得仁的理由之一。

其二,做为王得仁的上官,王得仁降也就罢了,可赶在金声桓之前降,那就有了问题。

谁大谁小,谁高谁低?

王得仁降于明军危如累卵、险情重重之时,可比雪中送炭。

也金声桓降时,战局已经明朗,最多只能称锦上添花。

这一比较,便是云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

而吴争采纳张国维的建议,以王得仁为主将,金声桓副之,兵发宁波府。

用意也是在于让这二人相互监督,不穿同一条裤子。

往日的下属一转眼成了顶头上司,这种落差,任何人都心里有个疙瘩,无法解开。

王得仁本是下属,自然也就在心中防备着金声桓。

这是人性,无可厚非。

战事顺利,那也就没有什么可争执的。

可南面大批清军的反扑,让二人之间的裂隙瞬间崩开。

这一前一后的溃退,大量嫡系心腹的伤亡,裂隙已经不再是裂隙,而变成了仇恨。

十余日来,双方十几人的火拼,时有发生。

火拼原由已经不重要了,下狠手才是唯一目的。

而今日早晨,一根隐埋已久的导火索被点燃了。

金声桓没降时,曾经纵兵劫掠绍兴府各县,尤以绍兴城为最。

所劫财物,又因归降而得到了吴争的允准,落入了他的腰包。

如今,绍兴府已经彻底被明军控制,绍兴府百姓中有胆子大的,就开始了清算的心思。

只是因为绍兴府刚刚平定,各县原有的县衙官员,都因曾事敌而忐忑不安,哪有心思去管这些闲事?

他们温言安抚,推说等朝廷正式任命之后,再为民作主。

愤怒无法宣泄的百姓,在当地有名望的乡绅带领下,向金声桓、王得仁所驻营地集结。

绍兴府虽说有八县,可地域上基本都是以绍兴府为中心,三面分布。

一旦听闻,响应者众。

短短半日内,四面八方聚集起来的百姓,超过万人。

第五百六十一章 沈致远的战前动员词

当百姓云集起来涌向营地时,金声桓、王得仁两伙人正在理论之前的小火拼,是谁的不是。

听闻百姓“暴乱”,金声桓凶相毕露,他下令平乱。

金声桓嫡系皆出身盗匪,他们的凶残本性,让他们对百姓动刀,毫无障碍。

顷刻之间,死伤百姓数十人,百姓哪受得了这,立马一哄而散,各自奔逃。

如果金声桓天良未泯,此时罢手,倒也能说得过去,毕竟是百姓聚众闹事,先冲击的军营。

可他确下令追击。

狠吧?

让一群豺狼去追击捕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后果如何,不言自明。

而这时,王得仁出手了。

王得仁匪号“王杂毛”,自然也不是什么好鸟,追随李自成、白旺时,手上血也没少沾,没降之前与金声桓镇守绍兴府,也没少打劫富商、百姓。

但这时,他却下令所部阻击金声桓部,保护奔逃百姓了。

这不是他因良心而反对金声桓,而仅仅是为反对而反对。

既然金声桓选择了杀,那他就选择反杀。

两支残部,顷刻之间在营地内外大打出手。

其声势绝对不亚于两军交战,便是你死我活!

如受惊小兔的乡绅百姓,逃出数里地,见后面没有人追来,惊魂初定之后,遂派人分两个方向去报信,一路往沥海,一路往平岗山。

平岗山,从朝廷北归之后,山寨中已经没有多少兵力了。

它还继续存在的意义在于,那里已经被修筑成一个军事要塞,舍弃确实可惜。

至少在绍兴府周边还没有抵定之时,平岗山寨还有存在的必要性。

此时在平岗山寨的主官,就是吴争的发小,日日悲叹被吴争遗忘的沈致远。

少年人,血气方刚,特别是江南一带深受戚继光抗倭影响,但凡少年都有“若个书生万户侯”的梦想。

可沈致远认为,最悲凉凄苦的莫过于,有着副千户之职,却只能领千人无所事事,困守山寨。

人闲得全身发痒,刀闲得生锈。

就算是个孬兵,此时也在想着换种日子过过。

机会来了。

当受害百姓前来报信时,沈致远立马集结军队,兵发下管。

吴争当时掩护朝廷北归时,带走了山寨中几乎所有的骑兵。

但还是留下了一些,为得是平岗山寨偏远,需要是沥海保持消息畅通。

而现在,沈致远集结的就是这三十六轻骑。

“血洒疆场、马革裹尸,富贵险中求!”这是沈致远在出发前的动员词。

古有唐将席君买以百骑破胡兵上万。

今日明将沈致远三十六骑平乱。绝不諻让古人寸许。

沈致远有勇,有谋。

他明白三十六骑想平乱很难,于是他打出了“吴”字将旗。

整个江南,能打出吴字旗的只有一家,那就是镇国公吴争。

狐假虎威、兵不厌诈。

当沈致远三十六骑抵达乱军营地前时,乱军一部分被王得仁部牵制在营地周边,还有一部分散落在营地数里方圆。

乱军骤见骑兵来袭,可抬头见到的是“吴”字将旗,这下意识中,还没有回过神来。

因为他们这次并不是反吴争、反朝廷,在他们心中,这也是一场“正义的平乱”,而且是奉金声桓将令行事。

正是这一迟疑,给了三十六骑迅速突破的时间。

当骑兵挥刀枭去数十级时,乱兵方才如梦初醒,可这时,反抗就显得力不从心了。

三次贯穿,伏尸百具,乱军纷纷逃窜或弃械投降。

于是沈致远率军趁势突入营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开了金声桓的亲兵营,将刀架在了金声桓的颈上。

这还不算,沈致远转而硬生生地将王得仁缴了械。

这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仅仅一柱香的时间。

营地内外二部士兵尚未结束火拼之时,沈致远三十六骑,已经制住了两个主将。

可谓够狠、够准、够大胆。

金声桓不服。

王得仁更不服。

不说别的,沈致远只是一个副千户,他们却是吴争所授总兵、副总兵官。

这就有些象一个副团长带兵抓了师长、副师长那般荒谬。

沈致远原本只是想平乱,趁机立下军功,脱离这个除了母兽之外,再无异性的山沟沟。

可金声桓的反应与王得仁截然不同。

王得仁自恃今日无过错,他坦然面对沈致远,心觉得就算将事闹到镇国公面前,自己也不会吃瓜落。

金声桓却想到的是,如果吴争借此事废黜了他的军权,那自己什么都完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金声桓从“一斗粟”盗贼,投左良玉成为明军,再降清成为清军,继而在绍兴府再降明,堪比三姓家奴。

能活到现在,依靠的只有一个字“狠”,还有一支嫡系人马。

乱世之中,军队就是命,投到哪,都能安身立命。

于是,金声桓在沈致远收刀,下令“绑上”的一刹那,动手了。

金声桓作战经验丰富,他没有冲向沈致远,因为他知道,就算挟制住沈致远,一旁王得仁也绝不会为了一个副千户而放过他。

金声桓窜入军帐,见主将逃脱,金声桓亲兵纷纷反抗,追随金声桓遁入军帐的不下十人。

这可不是自己找死。

金声桓有着非常丰富的对敌作战经验,面对骑兵,他势单力寡,无法正面突破,那么遁入军帐,骑兵下意识中就无法做出有效反应,骑兵如果驱马闯入,那等于自找死路。

因为篷布会裹住骑兵的人和马,变成睁眼瞎。

而金声桓则不同,他只须用刀割开后面篷布,然后窜出,再召集散于营中的部下,用不了多时,就可集结起一支可与骑兵对抗的人马来。

这个逃生方案,确实可行。

但金声桓却忘记了,他所面对的不只是个普通的副千户。

沈致远是吴争发小,一起光着腚长大,还一起翘家去投奔吴争叔叔,只是沈致远不幸被他爹抓了回去罢了。

如果说现在还有下属敢忤逆吴争的话,沈致远定是其中一个,没有之一。

而且沈致远有着一个将军梦,他喜欢酣畅淋漓、推崇慷慨激烈。

第五百六十二章 射杀金声桓

沈致远想军功想疯了,不,不,不对,准确地说,是想吴争他妹,想疯了。

他要离开平岗山,去应天府。

可他知道,吴争担心他的安危,不带他一起玩儿。

那么就只有显露出才华,立下军功,才有这种可能。

用沈致远的话说,“那就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于是,沈致远悍然下令,“射!”

从事盗匪这个“光荣”职业三十年的金声桓,死了。

阴沟里翻船,打了一辈子鹰,却死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手里。

他死在帐篷后面,后背插着五支羽箭。

其实他已经割开帐篷,并钻了出去,奈何,篷布终究无法挡住锋利的箭头,怪也怪他自己,你说窜入帐篷之后,就不能换个方向吗?

直愣愣的冲向后面,好嘛,骑兵箭矢从帐门处射入,覆盖最密集之处就是金声桓的方向。

王得仁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他惊呆了。

疯子!

也正因为这种震惊,王得仁下意识地放弃了反抗,不再想与沈致远理论,打算见到镇国公时,再作分辨。

直到平岗山六百步兵赶到,控制住整个营地。

沈致远才押着王得仁,带着金声桓的尸首,去往沥海。

路上,正好遇到陈胜派出的信使,这才知道,吴争已经到了沥海。

……。

听了沈致远的汇报和王得仁的辩解。

吴争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兴奋的沈致远,还有被沈致远捆成棕子的王得仁。

突然吴争暴怒起来,他一脚踹向沈致远,口中骂道:“谁给你的权力,你一个区区副千户敢下令射杀一个总兵官,想造反吗?你还将王将军押解来沥海,你……你……。”

吴争“你”了半天,终于一咬牙道:“如此胡作妄为,不杀你不能平民愤,来人,拖下去斩首示众。”

王得仁听了乐了,好嘛,镇国公倒是秉公执法,自己受这般屈辱,总算是解气了。

沈致远一听,惊愕了,他试探着问道:“吴争,不……吴大人,呃……镇国公,你不会是当真吧?”

这时从门外冲进来的几个士兵,一涌而上,将沈致远使劲按压在地,向外拽去。

沈致远这才反应到事态严重,他急得大喊道:“我冤枉,他们二人屠杀百姓……。”

王得仁厉声道:“胡说,本将军所部那是在阻止金声桓,在保护百姓。”

沈致远哪还有空去理会王得仁,他冲着吴争大喊道:“吴争,你倒是说话啊。”

吴争拿眼斜了沈致远一眼,“你冤枉?哪冤枉?无令出兵,擅杀总兵官,胆子可以啊!”

那边陈胜也很惊讶,他是知道吴争确实要动手整治金声桓和王得仁的。

以他看来,这不是天旱遇甘露吗?

沈致远非但无罪,反而有功才对。

他想劝说,也想求情。

可慢慢地陈胜领悟到了吴争的意图,于是闭上嘴,在一边隔岸观火起来。

沈致远已经被拖到门口,他确实是急了,于是大骂道:“好你个吴争,你六亲不认……你卸磨杀驴。”

吴争差点没笑喷出来,努力板着脸道:“你小子是谁亲戚?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那就是,本公杀驴!”

沈致远这时哪还管是驴是马是骡子,他急道:“吴争,我真冤啊,父老乡亲到平岗山求,你说我能不出兵吗?你我都是上虞人,那些可都是同饮一江水的乡邻,你能见死不救?”

“我说你救人有罪吗?”吴争厉声驳道,“本公说的是,你不该捆绑王将军,你瞧瞧,被你当着将士的面捆成这般模样,叫王将军日后如何带兵?难道让他卸甲归田不成?”

王得仁开始时也不解,是,沈致远确实犯了军纪,也确实冒犯了自己这个上官,可当时事态紧急,出兵乃权宜之计,而擅杀金声桓,严格来说,也非罪,如果是降职、罚俸,或者鞭打、军棍,都在常理之中,可要由此斩杀,这就有些不妥了。

毕竟金声桓屠杀百姓属实,但这事严格说起来,金声桓应该是自卫过头,也罪不当死,但如今人已死,自然什么黑锅都得他来背。

王得仁自然是不会替金声桓抱屈的。

可听吴争说话,王得仁越听越不是味了。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什么叫“日后如何带兵”,什么叫“让他卸甲归田”?

王得仁心中一激零,敢情,最后是自己最倒霉?

不对,这事不能再这么下去。

如果吴争真杀沈致远,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应该是让自己卸甲归田了。

王得仁赶紧道:“镇国公息怒,沈千户虽说莽撞了些,但罪不致死,今日事出有因,金声桓虐杀百姓,论罪当诛,杀之,乃顺天意平民愤。至于末将受了些委屈,说开了也是误会,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沈千户……赔礼也就是了。”

吴争惊讶道:“这小子目无上官,羞辱于你,本公这可是为王将军出气。”

王得仁正色道:“那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一时羞辱,末将不放在心上。”

吴争由此大赞道:“王将军果然忠心,当为军中之表率,也罢……来人,请王将军下去休息,今日将军也累了,好好睡一觉,明日本公再与将军商议善后之事。”

王得仁还想说些什么,这时陈胜上前,挡住了王得仁的目光,抬手一引,道:“王将军,请!”

王得仁哪还敢说什么?只好应道:“末将遵命。”

又向陈胜一拱手道:“那就劳烦陈将军了。”

沈致远哑然,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直到陈胜、王得仁从他身边经过后,才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吴争轻轻一呶嘴,那几个拖拽沈致远的士兵松开了沈致远,悄声退下。

吴争走上前去,沈致远下意识地一避,“你……你不会是还想踢我吧?”

吴争失笑,上下打量了沈致远一眼,道:“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想看。你小子竟敢以三十六骑去冲击二、三千人,着实胆子不小。”

</br>

</br>

第五百六十三章 不去,坚决不去

沈致远狐疑地看着吴争,试探着问道,“你这是在……夸我呢?”

“来,过来坐下说话。”吴争转身回到了座位上,又招了招手。

沈致远一步两回头地慢慢在离吴争最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不杀我?”

“杀你做什么?”

“那方才……?”

“金声桓该死,王得仁可活。”吴争淡淡说道,“你当着他麾下将士的面,抓了他,还一路绑来沥海,不得给人家一个交待?”

沈致远印证了心中的猜想,拍拍胸口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想杀我立威呢……不过奇怪,王得仁怎么反而替我求情?”

吴争一瞪眼,没好气地道:“他怕我杀了你,然后将怒气出在他身上。”

沈致远恍然,“难怪你说日后如何带兵、卸甲归田之言,敢情他是知道你我兄弟情深,怕逼你惩治我,你会迁怒于他。”

吴争一瞪眼道:“你小子也有错处,罪过还不小。以三十六骑就敢冲击数千人,你急什么?平岗山寨中,尚有千人,就算出兵,也不该以数十骑冒险。”

沈致远慢慢回复过来,以前的腔调就回来了,“我倒也不是想冒险,只是听说金声桓居然敢屠杀百姓,想到都是乡里乡亲的,这要是传出去,怕是你我名声全毁了,日后还回得去始宁镇吗?还不被乡邻指着脊梁骨骂死?”

说到这,沈致远责怪道:“这事说起来还得怨你,金声桓抢了那么多户人家,他降了,就得交出来还给百姓,你居然允了他留下……这下好了。”

吴争悠悠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不……他一死,不全回来了吗?”

沈致远一愣,而后惊愕道:“吴争,你太阴险了……贼坏!”

吴争笑骂道:“你全家都贼坏,我当时允他,可没有想过他会来这一手,更没有想到他最后会死于你手上。”

说到这,吴争正容道:“金声桓匪性太浓,我在丹阳听说他的作为,也有心除掉他……等下令人去查抄军营,取出财货,还给乡亲就是了。你这次赶巧了,也算立了一功,说吧,想要些什么赏赐?”

“什么都能提?”

“提什么是你的事。”吴争翻着白眼道,“应不应在我。”

沈致远郁闷地道:“那话还说得这么好听,那还不如你直接说好了。”

“去松江讲武堂学上两年,我在那正筹建一所军校,方国安总揽军校事务……。”

沈致远一听,连声拒绝道:“不去。打死都不去。”

吴争火气一下上来了,“这是命令!”

“命令也不去。”

吴争无计可使。

“为啥?”

“兵法有云……。”

“闭嘴。”

“你倒是让我说,还是不让我说?”沈致远翻着白眼问道。

看着这个明明是书生,偏偏在自己面前是泼皮的发小,吴争无奈地摇摇头道:“你说,尽管说。”

不想沈致远反而没有言必有之的口头禅了,“我自幼深谙兵法,还需要去那劳什子讲武堂学啥,这不是浪费我时间吗?你都说了,我缺的是实战经验。况且,那方国安首尾两端,一个叛将罢了,让我尊一个三姓家奴为先生,我还不如一头撞死。”

吴争大怒,骂道:“放屁。方国安虽说降过清,可如今也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什么三姓家奴,说得也忒难听了。我告诉你,方国安可是正儿八经的武举出身,从戎数十年,大小战斗不下百场,可谓战场经验丰富,你若虚心求教,当可助你早日圆了带兵之梦。”

“不去,你就算再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去。”沈致远固执地坚持道,突然他眼珠子一转,道,“吴争,你真想帮我尽展抱负,你就让我带兵,实战中学打仗,这可是你说的原话。”

“胡闹。我说这话,那是迫不得已之时,拿无数士兵的性命去堆你心中的将军梦,你也不怕半夜睡不着觉。”

沈致远想想也是,他眼珠子又一转,改变了方向道:“那你让我跟着你呗。”

“不行。我教不了你什么。”吴争一口回绝道。

“怎么教不了,你从绍兴府起兵,一路至应天府,大小也有十余仗中,可不全都胜了?家乡父老提起镇国公三个字来,谁不翘个大拇指头,自豪地说一声,国公爷那可是咱街坊乡邻,连我爹现在说起你来,那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你让我跟着你,我什么都听你的就是了。”

吴争的脸色渐渐灰暗下来,愣愣地看着沈致远。

沈致远惊讶,咦,这可不象想象中的吴争,此时,他不正该是两眼望天、对自己吹吹牛皮的反应吗?

“你咋了,不舒服吗?我去叫郎中?”

吴争轻轻摇头道:“你错了。”

“我哪错了?”

“是,我确实打了不少胜仗。可这些大小仗,几乎每一次都是取巧、奇胜,以局部优势兵力击敌措手不及,从没有一场真正势均力敌的决战。知道为何吗?”

沈致远渐渐正容,问道:“为何?”

“因为清廷无法同时兼顾东、西、南三处,兵力不足,加上对我军的轻视,这才给了我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你的狂妄,让我心中不安。”

“可你不是胜了吗?”沈玩乐以为然道,“赢,最重要。结果,最重要。”

“放屁。”吴争厉声道,“兵行险着,乃大忌。但凡可以正合,切莫取巧。以奇胜,固然可以振奋士气、酣畅淋漓,但夜路走多了定会撞上鬼的,只要一次,有一次就会万劫不复。你以为你今日以三十六骑荡平二、三千乱兵,是勇敢吗?金声桓百战之将,若没有王得仁部在前牵制,他只要组织起一、二百枪兵阵型,足以让你的三十六轻骑瞬间覆没。那是军营,不是野外,你也敢往里冲?”

沈致远怔怔地望着吴争道:“你不是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吗?”

吴争喟叹道:“我是说过这话,可那是迫不得已,只能背水一战之时,方可搏命。否则,就算将来有一日,你真实现了心中抱负,身边也再无一个亲信、心腹老兵幸存。那时,就算你是帅,也只是一个光杆大帅。”

第五百六十四章 你踹我就是

“你还说过,慈不掌兵。”沈致远反驳道,在他看来,士兵不就是上阵杀敌,为国捐躯吗?只能最后赢了,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是吗?

吴争被沈致远的话,深深刺痛了,痛得眼睛里面有了雾气。

这样子吓坏了沈致远,他急道:“吴争你这是怎么了,我说错了,你打我就是……要不踹我两下?你之前不都是那么干的吗,反正我打不过你。”

吴争心中一暖,慢慢回复过来,“与你无干,只是你的话,让我想起了仪真的二万多条人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每每思及,让我心中愧疚不已,将帅无能,累死三军。”

沈致远霍地起身道:“不对。他们是为国家、为朝廷、为天下明人而死,死得其所。”

看着沈致远慷慨激昂的样子,这让吴争眼前一阵恍惚,曾几何时,自己也象沈致远这般慷慨激昂。

吴争在沈致远身上看到了三年前自己的影子。

可不知从何时起,自己需要用慈不掌兵这四个字来让自己夜里能睡着。

也不知从何时起,这四个字,渐渐不管用了。

吴争突然一脚踹翻了沈致远,骂道:“慈不掌兵?敢情你他x的不是那个阵亡的兵。死得其所,敢情不是需要你去死。谁不是父母生、爹娘养的?哪个兵背后,没有一家老小?”

沈致远从地上爬起来,感到莫名其妙,他也火了,“吴争,若有一日需要我去死,我定不会皱一皱眉头,我若怕死,你……你踹我就是。”

吴争吃惊地看着沈致远,久久的,然后喟叹一声,“或许,你根本就活不到那时候……可我希望你活着,活到娶妻生子,白发苍苍之时,你我还能忆起小时在曹娥江畔戏水摸虾的童趣。”

沈致远象是听懂了一些,可他还是不明白,眼前这个只比自己大几个月的发小,怎么看起来有种暮气沉沉的感觉。

“吴争,没有人会怪你,二万将士和他们的家眷也不会怪你。光复江南、将清军赶至北岸,此功当彪著青史,流芳百世。许多事,不需要想太多,真的,你得学学我,就象我想要做个统率大军、驰骋沙场的大将军,虽然渺茫,但认准一件事,做下去,不管别人怎么评说,做到极致,便可无愧于心。”

吴争被沈致远的话,说愣了,他发觉听这小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自己心中的疙瘩,象是解开了不少,感觉轻松许多了。

是啊,没有人能做到被天下所有人评价为好,那只有传说中的圣人能做到。

自己不过就是个普通人,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通过努力最后做到了,便是圆满,至于世人评说,关我屁事?

吴争慢慢地微笑起来。

沈致远更加莫名其妙。

吴争坚定地说道:“去松江讲武堂,两年后,我让你带兵上战场。”

看着吴争坚定的眼神,沈致远知道此事难以挽回,不觉发出“呜”地一声哀鸣。

……。

王得仁忐忑不安地再次来到吴争面前。

他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吴争之前的话,自己手中的兵权,怕是保不住了。

甚至,王得仁还担心自己这条命也悬在半空。

兔死狐悲,王得仁突然发现,自己不该与金声桓火拼,这样至少还可以抱团起来,让吴争投鼠忌器。

可现在,残部一千多人,自己又被沈致远这小子押解到了沥海,鞭长莫及,就算想反,怕也无能为力了。

王得仁只能选择服软。

“扑通”一声,王得仁跪在地上,“禀国公,末将有罪,还求国公念在得仁在主动归降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

吴争有些惊愕,但很快便明白了王得仁心中所想。

于是呵呵笑着上前扶起王得仁,“王将军就是为何?你受了冤屈,本公安抚尚来不及呢,又怎会加害将军,王将军多虑了!”

王得仁惊讶地看着吴争,心中暗想,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仔细地看看吴争的神情,不象是作假,王得仁狐疑地问道:“得仁鲁莽,确实该罚,沈千户……得仁不敢再要沈千户赔罪,还望……。”

吴争摇摇手,打断了王得仁继续往下说,“王将军误会了,本公已经罢去沈致远所有官职,勒令其前往松江府读书自省……你说一个读书人,本该明事理、辩是非,怎可干出这等冒无上官的事来呢?就得重罚!王将军对本公这判罚,可还满意?可还解气?”

王得仁赶紧道:“末将满意,满意至极……只是,听闻沈副千户乃国公爷的同乡,这样……好吗?若国公爷为难,还是……?”

“咦……!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等乱了纲常之事,就须得重罚。否则本公以何辖制麾下将士?”

王得仁赶紧拱手长揖道:“末将谢国公爷秉公处置。”

“唔。”吴争平静地看着王得仁,“王将军受委屈了,你今日能临危不乱,出兵阻击金声桓屠杀百姓,立下大功,有功就得赏……这样,金声桓残部并入你部,你即日起晋总兵官。”

“谢镇国公提携!”王得仁有些兴奋,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吴争微笑道:“本公这么赏罚,将军可还满意?”

王得仁应道:“末将心服口服。”

吴争点点头,突然脸色一沉,道:“好。赏过了,你也满意,接下来就该说说你的事了。”

王得仁大惊,急问道:“不知道国公爷要说末将所事?”

吴争道:“你与金声桓纵兵劫掠绍兴府,引起这场本不该发生的民乱,造成百多人死伤,这事本公总得给绍兴府百姓一个说法!”

王得仁紧张起来,他辩解道:“国公爷,末将劫掠百姓,是受金声桓的命令。”

“你也没少拿吧?”吴争斜眼,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可这一句足以让王得仁冷汗流淌。

王得仁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可这是末将归降之前的事了。”

吴争点头道:“你说得对,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拿归降前的事,来治今日罪,确实是不合情理。”

第五百六十五章 我们还能上岸吗?

王得仁激动道:“镇国公英明。”

吴争微微蹩眉道:“可你毕竟活生生地在绍兴府,这受害百姓如何肯轻易罢手?”

王得仁急道:“末将把那些货物退还便是。”

吴争呶呶嘴,赞道:“王将军果然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畅快之人。那就这么办吧。”

王得仁苦笑道:“种因得果罢了。”

吴争又蹩起眉来,王得仁心中一紧,问道:“国公爷还有什么忧虑,得仁愿为国公分忧。”

“虽说退还赃物给百姓,可你这名声在绍兴府算是烂大街了,之后如何带兵在绍兴府驻囤?”

“那……那依国公之见呢?”

“唔,绍兴府你是不能待了,得换个地方。”

王得仁眼睛一亮道:“那末将随国公爷去杭州府?”

吴争一愣,这小子胃口挺大。

“王将军,杭州府与绍兴府仅一江之隔,且本公坐镇杭州府,你这一去,岂不是坏了本公的名声?”

王得仁连忙道:“末将考虑不周,望国公爷恕罪。”

“咦,没什么罪不罪的。”吴争摆摆手道,“只是将军的落脚地,确实让本公心中为难。”

王得仁紧张地看着吴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吴争突然一拍案台道:“有了。”

王得仁惊喜地看向吴争,“敢问国公,何处?”

“舟山。”

王得仁眼睛一亮,舟山,好地方,自己一旦占据舟山,那等于就是个土皇帝。

可王得仁突然想到,这舟山不是有水师驻扎吗?

“国公爷,舟山有王朝先王总兵在,敢问末将与王总兵可有隶属关系?”

吴争“噢”了一声,一拍脑门道:“瞧瞧,瞧瞧,这些日子事多,忙坏了。”

王得仁陪笑道:“国公位高权重,自然是日理万机的。”

吴争呵呵一声道:“王将军去的不是舟山。”

“那是何处?”

“舟山东北方向的几处小岛。”

这话直接将王得仁之前流出的冷汗倒逼了回去。

王得仁气愤起来,道:“敢问镇国公,派末将前往驻囤几座小岛,何意?若是流放,末将还不如在此,甘受国公屠戮便是。”

“咦,王将军这是什么话?本公若是有意害你,需要兜圈费这么大劲吗?”

吴争的脸色慢慢沉下来。

这话没错,王得仁想得通,如今吴色即是空是案砧,王得仁是鱼肉,想杀王得仁,只须吴争一声令下,由头现成的,将王得仁指认成金声桓同党便是。

简单快捷有效率,何须废这么多话,浪费这么长时间饶舌?

于是王得仁立马软下语气,陪笑道:“请国公爷指教。”

“没什么可指教的,因为你们比我懂。”吴争漠然说道。

王得仁茫然问道:“末将的任务是什么?”

“做回你们的老本行。”

吴争的话带着一丝阴冷,在王得仁听来,有种不寒而栗的味道。

“国公,你这是要……?”

“对。你想得没错。”吴争终究没有让王得仁把话说出来,他轻叹道,“朝廷收回了三府赋税权,本公需要钱养兵,需要很多。可本公不好意思向家乡父老索要,人嘛,总得顾及些颜面,虽说这颜面值不了几个钱,向那些国内外商人借点,总还容易些。”

王得仁震惊了,他呆呆地看着吴争,脑海里蹦出的只有四个字——拥兵养寇。

吴争道:“一个月后,本公会宣布你部反叛。舟山水师会对你部发起围剿,但你不用担心,这一切就是一次次演习。但本公会中断一切与你的联络,也就是说,你在任何人眼中,就是一个海盗头子。你要做的,就是对去往北方的商船船队下手,当然,在开始之时,也可以对驶往应天府,甚至驶往杭州府的船队下手,但不要出人命,特别是国人,这是底限。”

王得仁终于清醒过来,他沉闷地问道:“这事……恕末将不能从命。国公知道,这事一做,末将从此就上不了岸了。就算不为自己考虑,我总得为麾下将士考虑吧?”

吴争点点头道,“本公不逼你,你不想干,可以不干。我替你想好了另一条路,你去应天府,本公保举你在朝廷一个俸禄优厚的闲差,你可以富足地过安乐日子。但有一点,军队必须得留下。”

王得仁迟疑了很久,他明白吴争话中的意思,更明白话背后的意思,闲差?或许可能,但自己绝对活不了多久。

这种事,但凡泄露出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吴争会让自己安乐的活到寿终正寝?

自己会在不知道的某一天,突然被一根鸡骨头噎死,也有可能被一辆飞驰的马车撞死。

王得仁的脑海里,幻想着无数个画面,都是自己会怎么死。

王得仁终于涌起了他已经埋藏心底深处多年的血气,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匪气。

“国公爷吩咐,按理得仁应该照办,可事关一千多兄弟的后半生过活,有些事,还得说明白。国公爷以为如何?”

“讲。”

“我们……还能上岸吗?”

吴争毫不犹豫地答道:“能。早则三、五年,迟则十年,你们若还活着,便可上岸。”

“如何上岸?”

“招安。”

王得仁的神色有些古怪,他明白了,这事吴争早已事先有了决定。

或许一切,都只是开始之前的预演。

自己一头撞上,恐怕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王得仁有些心悸,面前这少年人,真得只是少年人吗?

吴争顾自在说,“其间,舟山水师会每隔一、二月,不间断地对你部进攻,有输有赢,当然,该是胜多败少。但凡胜,自然有所缴获。但凡败,自然会有补给。”

王得仁突然道:“镇国公或许从没有想过,真的会招安我部吧?三、五年之后,等到国公爷不再需要我等,我等就会变成为国公爷向天下商人平息愤怒的一颗弃子。”

吴争的目光闪动着,“在你眼里,本公的信誉就如此不堪?”

王得仁冷冷道:“得仁能活到现在,依赖的不是别的,就是不轻信人这四个字。”

第五百六十六章 你敢抗命?

吴争道:“我认同不轻信人这四个字。乱世之中,轻信二字害死了很多本不该死的人。但我希望你和你的部下都能活着,不但要活着,还要替我练出一支彪悍的水师来。”

王得仁闻言惊愕,“国公爷竟要编海盗为水师?”

“这不是没有前例,南面郑家,不也是海盗出身?”

王得仁突然信了,他信吴争不会舍弃他们,至少不会成为一颗受人鄙夷、臭不可闻的弃子。

因为,他发现吴争有着长远的谋划。

吴争是不是敷衍,以王得仁的阅历能够分得出来,这样的布局,不是随口能说出来的。

关键的是,自己和部下们怎么能够在海上活下来,活到上岸的那一天。

王得仁沉默了。

很奇怪,没有任何改变的情况下,王得仁此时下意识中在思考的是,怎么活下来,而不是拒绝吴争。

吴争道:“任务完成,本公会招安你部,保举你为伯爵,并新编一营水师,由你为新编水师总兵。但有一点,这期间你及你部所建之功,无人知道。也就是说,本公今日所说的一切,除你之外,无人知晓。”

“可如此,一旦有紧急事情,末将怎么与国公联络?”

“无须联络。我说过,在所有人眼中,你们就是叛逆,你们就是海盗。本公又怎能与你们扯上关系?”

“连舟山水师总兵也不知情?”

“水师总兵会知道一些该知道的,但不会是全部。”

王得仁面色惨白,“国公是不是太高估了末将所部的战力?”

吴争想了想,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只能如此。不过我可以将原定海水师留下的数十条旧船给你,还能在你离开之前,提供你足够刀剑、弓弩……毕竟此时你还是本公麾下嘛。”

“如果遭遇水师围剿,如何避免双方伤亡?”

吴争眯起了眼睛,“各安天命。”

王得仁闻听心中涌起一股子愤怒,“国公难道就不怕水师亡于我手?”

“尽管施为。”

“难道国公就不怕我真另立山头?”

“试试。”吴争突然睁眼,露齿无害地一笑。

这一笑让王得仁浑身恶寒,想吴争布下如此大的一局棋,又怎么会不防到他的背叛?

王得仁苦笑起来,自己有得选择吗?

是啊,人,能选择的路并不多。

从出生开始,其实面前的路就已经定下了。

身世、家境,足以影响一生。

真正能凭自己,改变命运的,百中无一。

王得仁知道此时自己无力改变,要么从,要么死。

王得仁决定搏一把,如同当年追随李自成和白旺。

可面前这少年会是值得自己拿命去拼的明主吗?

应该是,能以不满及冠之年就成为一朝国公的人,应该是!

王得仁不是傻子,他猜得到吴争的意图,敢用这种天怒人怨的方式筹措军饷的,说他没有异心,怕是傻子都不会信。

我要改变命运!我能改变命运!王得仁暗暗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道。

……。

终于,吴争有时间,去看看自己的老父亲了。

近乡情劫。

吴争去往父亲所住,八字桥南一处小院时,确实是心中忐忑。

吴伯昌不愿意住大将军府,也不愿接受莫执念的馈赠,自己掏钱在八字桥南买了个小院,花了近二百两。

如今吴小妹回到杭州府,也就陪着吴老爹一起住了。

吴争知道自己已经很不孝了,心里面下意识地在逃避着,去正面面对自己的父亲。

可吴争知道,这一关怎么也不可能逃得过。

“小安子。”快到小院门口时,吴争招呼宋安道。

“唉,少爷有何吩咐?”宋安迟疑着,口中应着,可脚就是不肯向前多迈一步。

“一会儿,老爷要是又祭出家法来,你可得替少爷拦着。”

宋安不进反退,苦着脸道,“少爷,您这是为难我了,老爷要动家法,我怎能拦得住……打小起,也没拦住过。”

声音是越说越低。

吴争转头喝道:“这是命令,你敢抗命?”

宋安这才不得已,含糊地“喏”了一声。

吴争缩了缩脖子,继续前行。

过了一个弯,吴争傻眼了。

小院门前人声鼎沸、车水马龙,那场面简直比自己的大将军府门前还得热闹上十倍。

吴争的突然出现,眼尖之人,早已躬身见礼。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宋安赶紧令亲卫开道,生生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来。

吴争心中骂着,脸上却展露着平易近人的微笑,不断地向人群中颌首示意,但其实,吴争此时的目光根本没有焦距。

人嘛,到了一定的位置,总会学会戴上面具,虽然很累,但这也是常例。

刚到门口处,就听父亲特有的激愤喝声。

“小妹,都扔出去……让他们走……走!告诉他们,爹是爹,儿子是儿子,有事让他们找那畜生去……。”

吴争下意识的脖子又一缩,往后退了一步。

宋安背对着吴争挡着人群,可人群不断地挤拢,宋安被压力所迫,往后急仰,撞了吴争一个趔趄。

吴争往前一倾,双手一推院门。

“吱呀”一声,吴争往里冲了进去。

三双眼睛,大眼瞪小眼。

半晌之后,还是吴小妹回神得快,她招呼道:“哥,你回来了?”

拼命地冲吴争使眼色。

吴争这才反应过来,曲膝跪下道:“儿子给爹请安。爹爹身子可健朗?”

吴老爹顿时吹胡子瞪眼、跺着脚道:“畜生!你看你害我连个安生日子都没法过。瞧瞧、瞧瞧,有哪户人家一个院里打三眼井的?啊?”

“买院子时没井,你爹我上街找人,想打口井,可一回来,这院里就有了三队人要替咱打井,还相互差点厮打起来,你爹我劝得口干舌燥,都无济于事……看吧,三口井,别人家还道咱家养了十七八头驴呢!”

“来,你再看看,东、西厢……那堆得是啥?”

吴老爹咬牙切齿道,“我就是喝口水喝急了,咳嗽了一声,好嘛,来了十六个郎中,一个个跟狼似的扑上来诊脉,我的老身子骨哟,这给折腾的哟。这还不算,什么乱七八糟的药材都往家里送,瞧瞧……瞧瞧,这都快成了药铺了,就差没把你爹的床都给占喽。”

第五百六十七章 救三次那就是非份

“去,把人都赶走了,没得给老爷添堵。”吴争瞪了一眼宋安道,其实他心里在乐,好啊,这下爹的心思给分了,这关就过得了了。

吴争起身搀扶着吴老爹的左手肘道:“爹息怒,你想拦拦不住,你不收,他们还记你恶,可要真收了,他们反过来骂人贪,人心嘛,不都这样吗?”

搀着吴老爹在院子石桌前坐下,吴争劝道:“爹啊,儿得说你不是了,你说好好的将军府不住,来这添堵,将军府四周,总还有卫兵阻拦,也不会吵了爹爹歇息不是?”

有道是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敢情吴争得意忘形了,忘记了吴老爹不肯住将军府,那还不是因为吴争做的好事?

被吴争这么一提醒,吴老爹当场暴走了。

他如个十七八小伙般蹦起来,一手拎住吴争的耳朵,将吴争拽进正堂,“跪下!”

吴争敢不从吗?

老老实实地跪下呗。

“小妹,请家法!”

吴小妹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吴老爹指着吴争的鼻子骂道:“畜生,吴家虽说不是书香门第、贵胄高门,可吴家祖宗却是个个忠良之人。到了,我竟生出你这么个数典忘祖的畜生来?”

“小妹,家法在吴庄吗?”吴老爹左右四顾,这才想起家法还没见到。

就拿着脚,一个劲地往吴争身上踹。

吴争大声呼痛,却不敢避,其实,也不舍得避。

能被自己的父亲打,很多时候,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宋安在门口左右为难,想进又不敢进,急得直跺脚。

吴小妹听到吴争呼痛声,尖叫一声,冲了过来,生生挤进,挡在吴老爹和吴争之间。

她急哭道:“爹,这事该不得哥,是女儿和公主合谋的,你要打就打女儿吧。”

吴老爹抬着的腿终究是不能再踹下去了,从小到大,他可没打过吴小妹一下,何况如今身世已明,自然更下不了手了。

“畜生!”踹不到了,可不影响骂,“吴家一脉忠良,就毁在你身上了……我将你一手拉扯大,你身上几根毛,我都清清楚楚,这一眨眼,你倒成了明室血脉、惠宗后裔了?你爹我怎么不知道我也是惠宗后裔啊?”

吴争揉了揉身上的痛处,分辨道:“爹啊,那是权宜之计,再说了,这事儿子事先真不知情,现在,儿已经和皇帝说清楚了,再不会有什么明室血脉了。”

吴老爹回身一屁股坐了下来,怒道:“什么权宜之计?世上有这等权宜之计吗?弄虚作假、唬弄世人,就算得天下又如何,徒添百世骂名!你说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畜生来?”

说着说着,吴老爹又心火大盛,起身、提脚又要动粗,吴小妹赶紧上前一把抱住吴老爹,道:“爹先歇歇,身子要紧。这事真不是哥的错,确实是女儿与公主谋划,当时朝廷内乱,大臣们急着要立君,这才……。”

吴老爹深吸一口气,放缓语调对吴小妹道:“小妹啊,爹可不是要教训你。此事做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哪。得位不正,必被世人群起而攻之。皇天在上,人心不可欺啊。”

吴小妹低头抽泣道:“女儿知错了。”

说这时,门外宋安总算是寻到了打岔的法子,他大声道:“老爷、少爷、小姐,饭菜准备好了。”

吴小妹赶紧道:“爹,先吃饭吧,哥难得回来一趟,再别等凉了。”

“让他跪着,饿一顿饿不死他。”

“爹……。”吴小妹撒着娇,晃着吴老爹的衣袖央求着。

吴老爹无奈地叹了口气,瞪着吴争问道:“这事真说清了?”

吴争忙不迭地应道:“清了,说清了。”

“唔。”吴老爹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吴小妹上前一扯吴争,“快起来,陪爹吃饭。”

吴争冲吴小妹一比拇指,赞道:“还是妹妹厉害。”

……。

红烧肉、白斩鸡、霉豆腐、炒青菜,外加一碟茴香豆。

看着这一桌菜,吴争心里有股暖意。

父、子、女三人围着八仙桌坐着,宋安笑着站在门口。

“小安子,也过来上桌吃吧。”吴老爹开口道。

宋安一怔,忙道:“我一会再吃,老爷、少爷、小姐先吃吧。”

吴老爹将手中筷子“啪”往桌上一放,道:“我将你和二憨带回吴家时,就没有让你们入奴籍,你们最多也就是吴家仆人,不是奴。况且,就算是奴,凭你和二憨将少爷从嘉定送回吴庄,这份情义,也可称得上吴家恩人了。”

宋安忙道:“这是小安子份内之事,理所应当的。”

吴老爹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救一次是本份,救二次是情份,救三次那就是非份。怎么,你还要老爷我,向你拱手长揖请你入席不成?”

吴争转头瞪了宋安一眼道:“还不听老爷的?”

宋安急忙上前,在吴争对面坐了下来。

吴老爹道:“难得团聚,可惜二憨不在……虽说你们身份不同,但自小一块长大,乱世之中,当相互依靠、相互照顾,记得情义……情义二字啊。”

“是。爹爹。”

“是。老爷。”

吴老爹嗞了口绍兴老酒,闭眼品了一会,然后睁开眼对吴争道:“若你还是吴庄少爷,当爹的也就没什么可要求你的。可此时,你已是当朝国公、大将军,在其位,当为手下人谋福祉、当为国人谋福祉……我问你,宁波府得而复失,你此时率兵收复啊?”

吴争愣道:“朝廷与清廷已停战,怕是一时半刻打不起来,儿子也不好擅自开战,请爹爹见谅。”

吴老爹拍着桌子道:“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收复绍兴、金华、宁波三府之地,士气正旺,挟光复南都之威,当挥师西征,一举收复浙江全境。”

吴争陪笑道:“爹爹说得是,只是仅十府之地,朝廷也确实支撑不了连番战事,歇一歇再图将来,也不是错。”

吴老爹翻着白眼道:“歇一歇?你歇,建州人也在歇……刚复了几府,就想着苟安、过安生日子?虚弱……满朝从上至下的虚弱!”

第五百六十八章 吴老爷人老心不老

吴争有些惊愕,忙陪笑道:“爹爹教训得是,可这事,儿子也做不得主,请爹爹见谅。”

看着一口一口嗞着酒的父亲,吴争轻声道:“爹,随儿子去将军府吧?”

“不去。”吴老爹坚决道。

“您看,这儿也不安生,至少在儿子那,您能清闲些不是?”

“清闲?我要清闲作甚?”吴老爹指着吴争鼻子骂道,“若不是祖上规矩,吴家人不得为官,凭你爹的文才,进士不敢说,举人功名唾手可得……逆障,你爹连想都不敢想,你和你那早死的叔却将规矩坏得干干净净。”

吴争被骂得有些莫名其妙,可细细品味了一下,似乎有些体会到了父亲的纠结,“儿子不孝!”

“我要回吴庄,我想吴庄了。”

吴争大惊,“虽说此时停战,可敌酋多铎正率大军囤于宁波府,双方随时都有可能重新开战,爹爹此时万万不可回吴庄……这样,待日后收复浙江全境,儿子再送爹爹回吴庄?”

“爹老了……人老就会想家,叶落归根。”吴老爹叹道,“你们长大成人了,不需要爹了。我想着,回吴庄开个私塾,让始宁镇的那些半大孩子,也有个盼头,既能造福乡里,也算没让这大半辈子读的书白瞎。”

吴争心里一动,父亲是一个人待得寂寞了。

于是道:“爹爹自己都说了,进士不敢想,举人唾手可得,如此才华,怎能屈就一个私塾……要不,儿子替您谋个……缺?”

不想,吴老爹眼一瞪,骂道:“畜生!你想让你爹当下手,天伦纲常何在?”

吴争心中哀叹,一番好意反被骂。

只好道:“要不儿子向朝廷上表,请朝廷将儿子的镇国公爵位,改封爹爹,如此,儿子可名正言顺给爹爹当下手?”

“你道朝廷是你家开的?爵位也可私相授受,荒唐!”吴老爹吹胡子瞪眼道。

吴争无奈地说道:“要不,爹爹执大将军印,入主将军府?”

“呸……你爹我满腹锦绣才华不假,可你让你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去辖制你麾下那些骄兵悍将?”

吴争头有些昏,里外都不是人,只能闭嘴不再说话。

吴小妹轻笑道:“听闻哥哥在松江府开设讲武堂,不如……?”

吴争一愣,“爹爹愿意去讲武堂?爹爹不是说……手无缚鸡之力吗?”

吴老爹脸色阴沉起来,眼看着就要发作。

吴小妹急道:“哥哥误会了,我是说,既然爹爹有开办私塾教书育人的意愿,不如咱就在杭州府办家私塾,如此,爹爹也就不用急着回吴庄了。”

吴争恍然大悟,他眼睛一亮,一个大胆的构想在脑子里突然形成。

他连拍自己的头好几下,道:“果然是妹妹知爹爹,这事还真能成!”

回过头问吴老爹道:“爹爹心中可愿意?”

吴老爹脸色慢慢放缓道:“倒也不是不可以,可吴庄那些个半大孩子,岂不是没了人教?”

吴争使劲地憋着,差点就笑喷出来,“爹爹,咱要办,就办大的,爹当校长,让三府之地的半大孩子都来读书……对,咱不但办大的,还免学费,让三府百姓不管贫富,都能读书。”

吴老爹反而愣了,他呐呐道:“咱吴家可没有那么多的银子,几百亩地,十几间铺子,再就只有一间祠堂了。”

吴争笑道:“爹爹不用担心,这事儿子来办,准让爹爹满意。”

吴老爹突然道:“儿啊,爹有话在先。”

“爹,您说。”

“吴家不富,但也能称得上中等人家,吴家不是书香门第,可爹也打小教你圣贤之道。”

“是。”

“有些事做不得,有些钱拿不得。”吴老爹指着东西厢道,“那些个东西,拿了、吃了,夭寿。”

“是。爹爹教训得是,儿子记住了。”吴争正容道,“可儿子也有话想对爹爹说。”

“说吧。”

“如果取三府富人家产中一、二成,便可让三府百姓的孩子从此读上书,这事,在不在爹爹所言之事中?”

吴老爹眨巴着眼,愣了半晌,突然大怒道:“畜生,你想造你爹的反吗?”

吴争吓得下意识地起身、转身、抬脚,这姿势保持了很久。

最后方才在吴小妹、宋安鄙夷的眼神下,慢慢放下了抬起的脚。

“咳。”吴争慢慢坐下道,“爹,儿子也没办法。您知道吗,三府的赋税朝廷收了回去,这事朝廷没错,儿子认可。可这么多军队要养活,儿子手下将士的饷,历来多京卫多一倍,可朝廷拨付的却是按京卫的饷,这儿子也可以不理会。可三府百废待兴,需要银子的地方多了,儿子只能做些偷鸡摸狗、难登大雅之堂的事,虽说可能会被乡亲父老、天下人指着脊梁骨骂,但儿子……无悔!”

吴老爹瞪着吴争,吴小妹慢慢地起身,宋安半蹲着,将屁股下的凳子悄悄移开。

不想,吴老爹突然叹息道:“难就对了。世人活着,哪个不难?你爹为了你阿爷一句话,担下这桩差事,十七年哪……还赔上了你娘一条性命,我难不难?可你爹也无悔,这一生,我只做好一件事,就凭这,我可以去泉下坦然见你娘、见你阿爷了。”

吴老爹的眼中有泪花出现,“有时我也想,十一代人啊,就为了一个承诺,值吗?”

吴小妹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她呼道:“爹爹……都是女儿的错。”

吴老爹苦涩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伸出手去,颤抖地抚摸着吴小妹头上的青丝,安抚道:“与你没有丝毫关系,别尽往自己身上扯。”

吴老爹转过脸,面对着吴争,沉声道:“你若无悔,便去做。只要你可以坦然面对泉下列祖列宗,自觉问心无愧,任何事,皆可做。”

吴争起身长揖道:“多谢爹爹教诲。儿子还有一事求爹爹。”

吴老爹侧面抹了抹眼睛,道:“说吧。”

“望爹爹教三府学子,忠诚二字。”

吴老爹脸色渐凝,“你口中忠诚,何意?”

“忠一人,为愚忠,忠一国者,方可称忠诚。”

第五百六十九章 值吗?

吴老爹闻听大怒,起身、扬手,一巴掌挥去,“你骂你爹、吴家列祖列宗愚忠乎?”

“啪”地一声脆响,吴小妹惊呼起来,宋安吓得左右四顾,不知道是想帮忙呢,还是想溜。

吴争慢慢地向吴老爹跪下,“呯”磕了个响头。

“爹爹恕儿子妄言、不敬之罪,可儿子确实是这么想的。十一代人,为了这一句承诺,为了这一个劳什么、已经被世人遗忘、狗屁不是的玉玺……爹爹也在自问,值吗?”

吴老爹身子剧烈地颤抖着,“逆障,为父只是一时感慨,并无忤逆祖宗的意思……千金一诺,竟在你的口中成了愚忠?”

“许多时候,千金一诺这四个字,本身就是在欺骗自己,为了千金一诺而千金一诺,十一代人,为了一支已经被遗忘的皇室血脉,被朝廷追杀至今,敢问爹爹,于朝廷而言,吴家忠吗?于国家而言,吴家忠吗……为护一国,牺牲十一代人,儿子认为值!为护一人,而牺牲十一代人,于国何益,于民何益?无非是在酒楼茶肆,酒余饭后,搏人一声轻叹罢了……儿子就想问问爹爹,值吗?”

吴小妹掩面悲泣。

吴老爹颓然坐倒,他呐呐道:“吴家没有你这样的逆障……你滚。”

“儿子不能滚。”吴争仰头道,“儿子在求爹爹,帮儿子教书育人,让学子们知道,何为真正的忠诚,希望再不会出现象吴家这般……悲凉之事。”

吴老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独子,问道:“你说,何为真正的忠诚?”

吴争坚定地道:“士之才德盖一国,是为国士。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国士与匹夫,都没有说到要忠于一姓。故真正的忠诚,仅为国为民四字。”

“皇帝为一国之君,代表国家、朝廷,按你的意思,国人不必忠诚于皇帝?”

吴争道:“皇帝代表国、民利益时,忠于皇帝便是忠于国、民。皇帝无法代表国、民利益时,忠于皇帝便是背弃国、民。”

吴老爹晃了晃头,他脑子里有点乱,问道:“可皇帝手中有天下军队,掌控生杀大权,就算皇帝已经无法代表你所说的国、民利益时,如何制约,难道要造反吗?一旦造反,生灵涂炭,岂不与你所说的为国为民相悖?此说法不通。”

“就是造反!”吴争坚定地说,“无法代表国、民利益的皇帝,为何不反?”

吴老爹指着吴争道:“妖孽……妖孽!”

吴争昂首道:“国破家亡,若再不改变,如何与鞑子对抗?难道还要将士用圣贤仁义去面对鞑子锋利的屠刀吗?儿子只想让学子们明白,他们日后将为谁而学,为谁效力,为谁而死,为谁而战。待民智一开,区区百万建州人,何足道哉?”

吴老爹是个有学问的人,他其实能听出吴争话中的矛盾之处,也能理解吴争话中想表达的意思。

道理,同样在于变通。

一个时候,讲一个时候的道理,这没有错。

否则,就是认死理!

可吴老爹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一下子又说不出来。

他迟疑着道:“忠一人者,为忠,忠一国者,亦为忠,这并不相悖,你偏激了!”

吴争道:“儿子承认,大多时候,这二者不相悖。可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儿子与叔叔在嘉定城浴血奋战,叔叔为国捐躯,儿子回到绍兴府时,坊间依旧莺歌燕舞。世人麻木,非烈焰猛火惊雷骇浪不能惊醒。都道乱世得用重典,只有如此,方能振聋发馈。”

吴争拜道:“恳请爹爹助儿子一臂之力。”

吴老爹叹息道:“可否改成,忠一人者为忠,忠一国者亦为忠?如此,才不会激起士林的剧烈反弹。”

“不。”吴争道,“若在太平盛世,儿子不反对。我吴家祖辈这番作为,当受世人敬重,儿子绝无诋毁先人的意思。可如今,当让百姓明白,他们不再为那个不把他们当人看的朝廷而战,而是为他们自己的利益而战。”

吴老爹终于明白哪里不对了,他沉声问道:“你可知道,若依照你的意思教授学子,有一天,你自己也将成为学子们反对的目标。”

吴争一愣,他也醒悟到自己这种思想的矛盾之处,但吴争依旧坚定道:“儿子自认可以代表最大多数人的利益……若真有一天,儿子站在了最大多数人的对立面,儿子甘愿被世人反对。”

“爹爹刚说,只要我可以坦然面对泉下列祖列宗,自觉问心无愧,任何事,皆可做。儿子想对爹爹说,我,此时,问心无愧!”

吴老爹有些动容。

他突然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好吧。就为你的问心无愧,为父勉力一试。”

吴争从胸口拿出一叠纸,双手奉上,道:“多谢爹爹成全。儿子这几年就忙着上阵打仗了,也没有做过学问,怕是荒废了……前些日子,想着要在松江府筹办军校,故硬着头皮写了篇文章,想以此激励军校学生。今日爹有心传道解惑育人,那就先请爹指教,若爹觉得还差强人意,不妨以此为纲,来教导日后学子。如此,两处学校学子思想也可一脉相承。”

吴老爹伸手接过,轻轻读道,“少年中国说。”

吴争无端脸一红,他实在有些汗颜。

可那边吴老爹的神色渐渐凝重,他甚至不再出声,嘴唇急速地默读着,越来越快。

吴小妹、宋安诧异地看向吴争,不知道吴争给了老爷什么。

“好!好文章,好一篇少年中国说……此文倒真应了你振聋发馈四个字了……来,为此文章当浮一大白。”

吴争大喜道:“爹……你这是答应了?”

“答应了。”吴老爹举杯一饮而尽道,他激动地说道,“此文酣畅淋漓,读之令人心神澎湃,足以佐酒、佐好酒。”

吴争趁热打铁,起身,长揖,“若办学能成,爹的功德将不再受朝代更替所累,当为世人尊为一派宗师,而青史留名。”

第五百七十章 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的吴老爹

开创一派新学,成为士林一鼎,这是何等荣耀?

哪个读书人,不以此为最高的追求和梦想?

年过不惑,未到半百的吴老爹,有些激动起来,他压抑了数十年的热血开始沸腾。

少年中国说本不适合他,因为在当今平均寿命还过不了六十的时代,他自己就称得上“腐朽”的代表。

但吴老爹有着一颗少年的心。

他的前半生因一个不是他想要、想负担的承诺而活着、压抑着,他甚至没有出过远门,去看看书本上描绘的大好河山。

他数十年所读的书,在他的胸腹间膨胀着,可以为国为民,可就生生堵在喉咙口,倒不出来。

如鲠在喉!

他心里同样认为,吴家十一代为了一家一姓一人做出的牺牲,不值得。

只是从小所受的教育,让他无法去挣脱这层道德枷锁,而吴争如此激烈颠覆的“反言”,竟让他有了一种殉道的冲动。

为自己的利益而死,为自己的利益而战……若真能做到这一点,还有什么样的敌人不能战胜?

若皇帝真能代表最大多数人的利益,这天下怎么可能不太平,盛世又怎会姗姗来迟?

如国家真如同少年朝气蓬勃,又怎么不强大?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吴伯昌在重复着读少年中国说,读到妙处,吴伯昌开始手舞足蹈,一发不可收拾。

吴小妹、宋安目瞪口呆,他们觉得不认识眼前这个老爷了,吴老爷那可是始宁镇首屈一指的学问人哪,端庄、睿智、气度不凡,重义、守礼、有口皆碑。

可这是……二人不知道吴争给了吴老爹什么样的文章,竟让吴老爹如此失仪到不可控的地步?

读着吴争凭借记忆默写出的少年中国说,吴伯昌明显感觉到其中的不足和矛盾之处,但,这重要吗?

重要的是,吴伯昌找到了一条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道路,他可以找回他曾经以为再无法找回的前半生。

他不再为了他刚刚说的“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表面自豪,可夜深人静之时……怅然喟叹、辗转反侧。

人,不怕没有才能,因为那样反而可以安生过日子。

怕得是,自负有才,却得不到施展的机会,抱憾终生。

吴伯昌,他愿意一试,不仅仅为了儿子那一跪,更为他已经荒废了的半辈子。

“哥,吴家一切磨难,都是因为我……。”

看着抽泣的吴小妹,吴争有些手足无措。

吴争这次真不是要针对吴小妹,可事实就是,伤害到吴小妹变得不可避免。

“幺妹……哥真没有那意思。”吴争词穷,这事还真无法解释清楚。

看着梨花带雨的吴小妹,吴争求助般地看向自己那不再手舞足蹈渐渐回复稳重的父亲,希望父亲来打圆场。

可惜,吴老爹专注于吴争那篇残缺的、抄袭的、靠着回忆写出的少年中国说,根本没有兴趣来理会吴争的尴尬。

吴争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宋安。

宋安躲避着吴争的目光,他将视线看向八仙桌,道,“咦,这酒壶没酒了,我去再舀一壶。”

说着,提着酒壶一溜烟地跑了。

吴小妹碎碎念念地抽泣着,“哥,我是不是不应该活在世上?”

“噢……!”吴争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声,学宋安,拔腿就溜。

可刚转身,就听吴老爹头也没抬地道:“坐下!该你受的,就得受着。”

开始冷静下来的吴伯昌,有些尴尬,尴尬于父威如山的自己,竟在儿女面前失了尊严。

可不得找补回来一些?

吴争这才恍然,爹这是故意的。

吴老爹指着吴小妹,对吴争道:“你妹妹大了,是时候出嫁了,你做哥哥的,也该留心着。”

吴争大喜,忙应道:“爹说得是,儿子留心着呢。”

吴小妹大愕,这说着说着怎么扯出这事来了?

心一急,哪还顾得上碎碎念,她跺着脚冲吴老爹道:“爹爹,女儿不嫁,陪您一辈子。”

吴老爹呵呵笑道:“傻丫头,你就想陪爹,爹也陪不了你一辈子。”

说着冲吴争一瞪,“留心到谁了?”

吴争情急之下,慌忙道:“爹,现成就有一个,沈致远。”

吴老爹道:“沈老爷的独子?”

“对,他对妹妹那是一往情深……这小子如今也是从五品官了,加上知根知底的,儿子觉得还是挺合适。”

吴老爹点点头道:“唔,沈老爷虽说……节俭了些,可对他儿子算是尽心尽力的……不错,选个时间,你去探探沈老爷口风。”

吴小妹“噌”地起身,指着吴争骂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是真认为我在吴家是多余的了……就这么急着将我嫁出去?”

回身又指着吴老爹道:“爹爹,你也不要我对吗?”

说着,两行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吴老爹急得起身,伸出手,这是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想了想,一甩手,坐下了,对吴争道:“你惹的事,你来劝。”

吴争愕然,这不是实力坑儿子吗?

吴争只好向吴小妹作揖道:“妹妹,哥错了,哥忘记你不想嫁沈致远那小子了。行,咱再挑挑、选选,不急。”

吴小妹抽泣声渐渐缓和下来。

这时,吴老爹是真开始坑儿子了,他轻哼道:“确实不急。哥哥正室还没过门呢,作妹妹的急什么?”

吴小妹“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吴争的脸色变得有些灰暗,“思敏被……我留在了京城。”

吴伯昌慢慢放在手中的少年中国说,平静地道:“留下便留下呗,她本就是国戚。”

吴争黯然道:“儿子不孝。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爹知道。”吴伯昌的脸色异常的平静,“谁干的,你就找谁去。”

吴争有些愣,“儿子调查过了,此事事发突然,鲁王倒不是有意而为。所以,儿子将他软禁在杭州府,……只是,新皇登基,被他趁势逃回了京城。”

吴争有些惊愕于父亲的平静,独子的孩子没了,急着抱孙子的阿爷,不该是这般神情吧?

第五百七十一章 大将军令

在吴争心里认为,父亲的反应甚至应该远胜于自己“数祖忘典”的事。

只听吴伯昌轻轻一叹,“天家无情,朱家历来如此。”

说到此处,吴伯昌回头看了一眼吴小妹,“小妹不要多心,惠宗往上,不在此列。”

吴争惊讶地呼了一声,“爹……。”

吴伯昌正容道:“我吴家祖训,子孙不得入朝为官……你可知道何意?”

“请爹赐教。”

“那是因为吴家忠于的朱家皇帝,在百多年前,就没了。惠宗之后,皇宫中再无吴家可效忠之人。这百多年来的朱家皇帝,与吴家何干?若不是先人有严令不复仇、不反叛,或许还轮不到建州人南下。”

吴争大愕!

宋安大愕!

吴小妹大愕!

看着三小目瞪口呆的表情,吴伯昌轻叹道:“百多年的恩仇,到小妹出生时便算是彻底化为烟云……可这不代表着我吴家子孙,要去为朱家后人效忠。争儿啊,爹没有任何想要强迫你去做什么的意思,可今日朱棣后人,杀吴家后人、爹的孙子,此乃新仇,不在祖训之内,此仇不可不报!”

吴争的嘴唇有些干涩,他在知道周思敏小产之后,不是没想过报复,可最后没动朱以海,不是他忠于明室。

唯一的原因,只是吴争知道,历史中,朱以海到死,都没有降清。

这一点,足够让吴争对朱以海举不起屠刀。

杀他,等于谋杀了自己的理念、自己的执着。

吴争迟疑道:“爹的意思,是杀了……朱以海?”

吴伯昌却摇摇头,诧异道:“你不是说调查之后,朱以海致使思敏小产非有意为之,那他就罪不当死,为何杀?”

“那爹的意思是……?”

“爹说过了,不强迫你,这事你自己做主。”吴伯昌斜一眼吴争,没好气地说道。

吴争无语。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思敏的孩子没了,你得给你爹一个交待吧?”

吴争抬头应道:“儿子……会每月前往京城,定能给吴家延续香火。”

吴伯昌大喝道:“胡闹!”

吴争一愣,“爹是什么意思?”

吴伯昌冷哼道:“思敏为质,也就罢了,难道你还要多送一个人质不成?”

吴争恍然大悟,“可思敏总是儿子的妻子。”

“侧室。”吴伯昌淡淡地纠正道,“别忘记了,她还有一个身份,国戚!”

“那爹的意思是……?”

“顺其自然吧。”吴伯昌转变语气道,“莫老之前来过几次,说是他的闺女也大了,是时候出阁了……你怎么想的?”

吴争再次恍然,得,父亲兜了这么大一圈子,根在这呢。

“爹怕是受了莫执念什么好处吧?”

“放肆!你爹是那样的人吗,是那样的人吗?”吴伯昌喝道,“咳,莫老来访时,爹见过这女子,不错。”

吴小妹突然道:“爹爹,哥的正妻尚未过门,再娶偏室怕是不妥吧?”

吴伯昌皱眉、回头,轻斥道:“女孩子家,这事还轮不到你说话。”

吴小妹冲吴争翻白眼。

吴争故作不见,没理会,“既然爹觉得不错,那就听爹的吧。”

吴伯昌满意地点点头道:“好,这事就这么定了。”

吴小妹一跺脚,气冲冲地跑出门去。

……。

大将军府,下辖三司。

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与都指挥使司。

承宣布政使司主政,提刑按察使司主刑名,都指挥使司主军。

按明制,三司以上衙门是总督府或巡抚衙门,但此时吴争以大将军府取代了巡抚衙门,将三府之地纳入了一手掌控之下,几与军政府无异。

但这符合规制,大明对于羁糜之地、战争前沿,常以军府统辖一方。

只是吴争的大将军府,还是有些微妙的不同之处。

首先是大将军府直辖之下,有财政司。这还不是个纯粹的官府衙门,其中有着民间的血统,与其说是衙门,更象是官商合办的一个组织。但,它竟拥有独立的军队,称为税警,人数多达八百人,它的存在竟被官府默认。

其次,大将军府下辖松江府正在筹建的讲武堂,这所军校也拥有三千人的独立武装,不在都指挥使司的统辖之内。

最后,松江府一个拥有三百外籍工匠、近两千当地雇工的工坊,已经成形,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它的存在地位是超然的,直隶大将军府之下。

三个超常的机构,已经让人隐隐觉察出杭州府与应天府的不同之处,已经初显出吴争原本掩藏得很好的獠牙。

大将军府,议事堂。

今日正式颁布大将军令。

熊汝霖为左布政使,右布政使空置。

张煌言为按察使。

张国维为都指挥使。

莫执念为财政司长。

方国安为讲武堂督办。

陈守节为军工坊督办。

与此同时,吴争进行了第一次军事整编。

将麾下纷乱的各路军队,整编成四卫,分别为沥海卫、金山卫、杭州卫、严州卫,各卫编制为八千至一万人。

沥海卫都指挥使陈胜、副指挥使厉如海。

金山卫都指挥使鲁之域、副指挥使吴易。

严州卫都指挥使孙嘉绩、副指挥使池二憨。

杭州卫都指挥使钱肃典。

……。

“吴争,你这是为何?”散会之后,钱翘恭如影随形,一路追着吴争直入内院书房。“我可不是来杭州赋闲的,要是那样,我还不如待在京城呢!”

吴争沉默着。

“吴争,还不会是因家父固执,迁怒于我吧?”

吴争看着钱翘恭,依旧沉默。

“不对,你不是这样的人,对吧?”

“……。”

“好吧,我猜想,杭州卫副指挥使之职,你一定是给我留的。”钱翘恭肯定地自问自答道,“你少不了我……真的,你麾下真正懂打仗的不多……我替你训练了一支骑兵……你倒是说话呀,连池二憨都能成为副指挥使,你……你不能厚此薄彼啊……吴争,我可是你小舅子。”钱翘恭是真急了,急得用妹妹来说事了。

吴争终于开口,道:“你去松江府讲武堂吧。”

钱翘恭一脸惊愕。

第五百七十二章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钱翘恭愣了许久爆发道:“我不去!”

“沈致远也去了。”

“一个当世赵括,确实该去学学他去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军校需要你,你得为我再练一支精兵。”

“哄谁呢?之前骑兵尚有千多人,补充兵员就地训练即可,何须去军校?”

“我不仅仅只要一支精骑,而是就算你不在,还有人能为我再练新军。”

钱翘恭一愕,立马道:“对我有什么好处?日后你卸磨杀驴,我岂不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

“让你去军校,就是给你的好处。”

“哼,哄孩子呢?”

“哎。”吴争轻叹道,“你可听说,丹阳一战,我是怎么歼灭一千清骑的吗?”

“火铳而已。”钱翘恭随口答道,“你运气好而已,若是我带一千骑,你便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哦,看来你是复原过当日战斗了。”吴争有些意外,“那你倒是和我说说,你该如何破我的火枪阵。”

钱翘恭心中一直不服吴争,哪怕心里佩服得要死,口中也死硬着不认。

他在听到丹阳之战后,确实是用心复原了当时的战斗场景。

无数次地试练之后,钱翘恭坚定地认为,如果他是当日清骑指挥官,必定可以歼灭吴争布下的火枪阵。

因为火枪的射击、装填速度跟不上骑兵的冲锋速度。

就算是轻骑,但加速后的骑兵,就算骑手被射杀,战马还能顺着惯性,冲垮敌人的阵线,给后续的骑兵创造出击破的机会。

钱翘恭认为,只要以百骑为一次攻击波,不间断地十轮攻击,火枪阵就算是铁打的,也会被撞出一个洞来。

而实际上,在钱翘恭演练下,火枪阵最多能支撑骑兵六轮冲锋。这还不是最后结果,钱翘恭认为,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如果他是清骑指挥官,必定不会对着吴争的火枪阵进行正面冲锋。

就算吴争背靠城墙,他一样可用正面牵制,左右包抄、袭扰的战法,来分散火枪弹丸的密度。

并将骑兵队型尽可能的分散,来降低被弹丸射中的机率。

吴争一直静静地听着钱翘恭说话。

不可否认,按钱翘恭的指挥方式,吴争怕是已经死了不下数次了。

吴争待钱翘恭说完时,问道:“如果我在火枪阵后面,再放上几门炮呢?”

钱翘恭一愕,可很快就怼道:“火炮利于攻守城池,野战之中,对于骑兵,不过就是大了些的火铳。我依旧可以用散开队形正面冲击、牵制,两翼包抄、袭扰破之。况且弹丸击中,不过一个浅坑,若是数量不多,我完全可以无视之。”

吴争悠悠道:“如果我用得是开花弹呢?”

钱翘恭再惊愕,这次的时间有些长,好一会他辩道:“火炮重达千斤,运送不易,怎能用于对骑兵野战,况且开花弹制造不易,无法大规模使用好吧,就算你聚集大量火炮,并准备了足够的开花弹,那我可以选择撤退,你肯定追不上我,但我可以不断地返身袭扰,你最后还是败。”

吴争微笑道:“如果我隐藏火炮,你无法侦知呢?你知道的,两军对阵,我有没有火炮、有几门火炮、部署在哪,这是秘密,你无从知晓,只有在我开炮后,你才如梦初醒。”

钱翘恭眨巴着眼,想了更久,他说道:“你这是撒赖,我就从未看过一次战斗中,火炮可以任意机动的。它不应该被部署在城墙城角之处炮台上,或者在攻城中,被推到城门对面吗?”

“你一定会看到的。”吴争坚定地说道,“火炮在战场上的作用,绝不仅仅是固定在一处,用来攻守城池。”

看着吴争的神色,钱翘恭试探着问道,“你不会是想让我去训练火枪兵吧?我告诉你,我可不会这个。”

吴争笑了,“你误会了,你都不会,我又怎么会是让你去练兵呢?你是去学。”

“学?”钱翘恭恼火地道,“在应天府,我已是京卫副指挥使。”

“活到老,学到老,你不会的,自然该学。”

“你。”

吴争按按手,示意钱翘恭平息下来,“我如果说,三年之后,长江以南的战场上,再不容骑兵施虐,而是战船火炮和步兵火枪为王,你信吗?”

“你。”钱翘恭不信,可他看着吴争的神色是那么的自信,不觉犹豫起来。

“去松江吧,我陪你一起去,三个月以后,你若还是坚持要回来,杭州卫副指挥使我给你留着。”

钱翘恭还能说什么?

能拒绝吗?

不能!



吴争毕竟是失约了。

钱翘恭是自己单独去的松江府。

吴争很少失信,从来到这世界三年,还真没有失过信。

但这次,吴争确实离开不了。

张名振回来了,随他而来的,仅十一人。

自己当初给张名振留下了二百人。

张名振是乘船来的,这很正常,如今多铎所部已经阻断了从福建至浙江的所有通道,不走水路,张名振是回不来的。

张名振一见吴争就哭。

刚而立之年、血气方刚的汉子,哭得如同孩子似的。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张名振的心,伤了。

“国公爷,您是不知道,隆武帝与永历帝之间,斗得比清军作战还狠。”

“绍武帝不肯退位,隆武帝便令末将与郑森攻打广州城,激战三日之后,广州城落,隆武仅为帝二十七天。被隆武帝拘禁,废为庶民。”

“多铎率清军南下时,仅六千之众。如果三帝能联合一起御敌,有郑森和末将在,尚可与多铎一搏,可三方斗得你死我活,多铎攻破广州时,城内仅三千六百余守军。”

吴争从张名振断断续续、杂乱无章的叙说中,理清了事情的过程。

这事,吴争在知道多铎率清军北返浙江时,心里早已准备。

吴争虽有心理准备,可这时听着张名振泣述,吴争心里依旧有股莫名的愤怒。

如此的明室中人,怎配享国?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第五百七十三章 张名振投入麾下

吴争问道“那隆武帝呢”

“城破时,与皇后等一起被俘。”

“广州城破之时,张将军在何处”

“末将受隆武帝委派,与郑森前往金门周边募兵。”

“黄道周呢”

“黄相在清军入广州时,临时募集起一万八千余众,出城御敌。不想被他那已降清军的学生出卖,被清军诱捕,其部随即溃散。”

吴争不胜唏嘘,这老头与钱肃乐如出一辙,二人皆有经国之才,对明室的忠诚,更是不容置疑。

可偏偏各为其主,所谋划的,合不到一处,可惜、可叹。

培养一个官员,特别是重臣,着实不易,这只有上位者才有的深切感受。

“永历帝呢”

“清军兵临肇庆,永历帝便弃城而逃,先至梧州。听闻肇庆失守,便逃往桂林。之后,末将已经与郑森分开,渡海北上,便再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了。”

“我留给你了二百人,为何仅十一人回来”

张名振怒道“郑森无耻,我与他分开时,他虽未阻拦,可强留我部士兵,仅让我带走十一亲卫。”

吴争诧异道“你与他一同募兵,麾下应该有人才是,加上我留给你的二百人,足以应付郑森,又为何会被他强行留下”

张名振道“金门一带,就是个海盗窝,所能招募到的十有**,皆是郑森父亲郑芝龙旧部。这些人早已匪性难改,平日结群鱼肉乡里,此时,哪还会听从末将号令”

吴争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自己去福建这一步棋,有了非常严重的后遗症。

那就是随着福建、广州战事的延长,多铎没有按历史返回北方,参与对西北义军残部的进攻。

那么,郑芝龙也没有被博洛软禁,押解顺天府。

这就造成了郑森对金门一带的影响力减弱,郑芝龙毕竟是老上司。

张名振要北返,身边的二百人被郑成功扣下,这事吴争倒不以为然。

时局艰难之际,身边无可用之人,换作吴争,也会这么做,这无可指责。

吴争担心的是,郑芝龙没有被押往北方,郑成功还能不能如历史中一样,反清至死。

这一点,非常重要。

因为江南能生生挡住清军南下,最大的依仗,就是清军没有水师,而清廷已经开始意识到这点。

如果郑成功也投了清,那么,清军就有了可以进攻义兴朝的水师。

吴争脑海里出现了郑成功的影子,他愿意选择相信郑成功。

吴争没得选择。

既然可以去相信最坏的,为何不去相信最好的呢

信任,来自于记忆中的历史,但更重要的是,吴争也只能去选择相信,不得不去信,不信,也没有任何办法。

因为到此时,多铎还没有撕破停战条约,由宁波向绍兴府发起进攻,反而将前锋从余姚撤回宁波,这就说明了,多铎没有把握。

至于停战条约,吴争相信,在多铎的眼中,想得和自己一样,那就是一页,废纸

不过,吴争依旧是问了,“张将军以为,郑森会投敌吗”

张名振惊讶地看了吴争一眼,然后道“虽说郑森无耻,但末将绝不认为他会投敌。”

“哦,为何他亲生父亲还在多铎手上。”

“末将与他共处近两月,对他抗清之心,还是认同的。”

吴争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更愿意选择相信张名振。

“若镇国公不弃,末将愿余生仅效忠镇国公。”

吴争有些惊讶,“张将军这是为何”

张名振突然单膝下跪,激动地道“明室之中再无明主,大明亡得不冤。到了如此危险时局,三帝还在勾心斗角、相互倾轧,敢问国公,这国焉能不亡末将原本有心效忠明室,复兴大明,可南边两个多月,让末将已经心死。这才与郑森分开,前来投效镇国公。”

吴争是高兴的,他确实盼望着张名振回来。

他需要象张名振这样的水师老手去为他训练出一支水师精锐。

王朝先也是老手。

可吴争更愿意相信的,是张名振。

“张将军或许还不知道,前朝皇太子已经回归朝廷,且已经在十天前登基为帝,如今已经是义兴朝了。”

“什么”张名振闻言明显一愕。

吴争微笑道“若将军要北返入京为官,吴争绝不阻拦。”

张名振犹豫了一会,咬牙道“一个不到及冠之年的孩子而已,大厦已倾,三年未曾露面,不思复兴、苟全于世末将不识前朝太子,也不识当今皇帝,末将只识镇国公,还请镇国公收留末将。”

吴争大喜,伸手搀扶道“能得张将军,吴争如虎添翼。我正日夜为将军担忧,盼着将军能安然回来。”

张名振顺势起身道“敢问镇国公,末将还能回舟山水师吗”

吴争微笑道“怎么,心中还记挂着舟山水师”

张名振道“当日受张公所派,隐入舟山水师,水师中有不少末将心腹之人。”

吴争呵呵笑道“张公也在杭州府,如今他是大将军府麾下都指挥使,辖制本公治下三府兵马。你若想见,我可派人去传他来此。”

张名振先是震惊,而后大喜道“不,不,末将应当自己前往拜见张公。”

吴争笑道“也罢,你的差事,就等见过张公之后,你我再商议吧。”

“是。”

吴争想了想道“也罢,你替我转告张公,就说明日请他随我,去松江府一行你也同去。”

“喏。”



长江口门,东沙、西沙由来以久。

唐神龙年间,建崇明镇于西沙,想来这应该是崇明岛名字的由来吧。

时絮荏苒,大浪淘沙。

两个小沙洲不断地顺江水下移,下涨上坍,于宋朝时已在西沙西北面出现了另一个小沙洲姚刘沙,于是被世人合称为三沙。

西沙面积最大,岛上人口有一千八百余户。

“沙兵”,戚继光抗倭的那个年代,当地百姓自发地组织起来,抗击倭寇,作战勇猛,屡有胜绩,被世人称为“沙兵”,可知岛上“土著”之悍勇。于是,由当地沙民征募百成的一支二百人的民团形成了。

第五百七十四章 被坑的卫匡国

吴争手指一点,军工坊就坐落在了这上面,数千雇工的涌入,令小镇变得热闹非凡,已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

一个地方的发展,离不开三个因素,道路、人口、巨量资金。

这三个因素,小镇此时都已经具备了。

黑火药,明万历年间,产量已经达到三百余万斤。

可明人更喜欢的是看黑火药燃烧时绚烂的光亮和爆发时一瞬间的灿烂,于是大明的烟花、爆竹业日益壮大、精进。

吴争不想看到那份灿烂,他更想看到的是,黑火药爆炸时急剧膨胀的气流,摧枯拉稀,荡平挡在前面的敌人。

军工坊在外籍工匠的指导下,已经在生产简单的纸包发射药,这,是吴军麾下火枪兵们眼下最需要的。

松江城,又叫仓城。

为大明漕粮重地,是松江府最大漕粮仓储地和漕运始发地,城筑四门,米业兴旺。市河两岸,宅第、商铺鳞次栉比。

漕粮启运时,漕舟云集,水运繁忙,江淮卫、兴武卫、镇海卫各漕帮数以百计船只至仓城市河排开,装载起运之场面蔚为壮观。

松江,在大明朝有“苏松税赋半天下”之说。

军校就坐落在仓城东北数十里处的一处荒地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尊敬的镇国公阁下,这笔钱款不能再拖欠了。”卫匡国如一只闻到腥臭味的苍蝇一般,死死地叮着吴争、追着吴争,喋喋不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仙风道骨,向以仪容自律的卫匡国,成了他自己最不喜欢的那种人讨债人。

吴争微笑着,但无奈地耸耸肩膀道:“我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你知道的,我的国家正在受北方野蛮人的侵略,大部分国土皆已沦丧,我辖下三府之地的赋税不足以支付欠款……我不赖账,可我需要时间,你也知道,我年轻,不缺时间。”

卫匡国有那些一阵子的惊愕,他不明白,一个堂堂的当朝镇国公,手掌数万军队的大将军,怎么会如此地无赖,年轻,是,他年轻,可自己不再年轻,真要等到十年、八年之后,才还钱吗?

这是当日和自己信誓旦旦,货到付款的吴争吗?

卫匡国欲哭无泪,“尊敬的镇国公阁下,这不是个小数目,一百三十六万两,可以供养一支十万人的军队数年所需。您不能再拖欠了,教廷的教皇和长老们,会撕碎我的身体……噢,天哪,您将再也得不到来自教廷的资助和一切您急需的物资。”

吴争无奈地转身,想了想道:“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这样,我加一年一成的利息,如何?”

“不,不。尊敬的镇国公阁下,你不明白,我需要的现银,现银!”

“好吧。我有个提议,如果教廷再运送一万支燧发枪及相应的纸弹来,我会想办法付给你一部分钱款。”

卫匡国惊愕了,面前这人怎么可以如此坦然地说出这样无耻的话来,前款未清,还想着再赊帐?

“不,绝不可能。尊敬的镇国公阁下,从今天起,我会一刻不离开你,直到你还清欠款。”卫匡国坚决地说道,他发誓再不被吴争的花言巧语所迷惑。

吴争摊开双手道:“好吧。你胜利了。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你的执着改变了我的想法,这样,给我一年时间,从明年的今天起,我将分期付款。你知道,现在我肯定是付不出这笔钱的……要不,你把你运来的,再拉回去?”

卫匡国目瞪口呆,直到吴争摇摇头准备转身离开,卫匡国才如梦初醒般冲上去,拽住吴争的袖子道:“一年之后,必须还款?!”

“分期还款。”吴争纠正道。

“一年还多少?”

“一年三十万。”

“不,不。七十万,两年还清。”

“好吧,一年四十万,三年还清。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我要养活很多人,这其中也包括你从教廷带来的佣金高昂的二百工匠和三百佣兵……马尔蒂尼先生,我需要一百门欧洲最新式的火炮,还有一万枝装填更快的火枪,当然弹药越多越好。”

“上帝啊。”卫匡国一声哀叹,“您肯定会破产!”

吴争耸耸肩膀道:“如果能打过江去,我愿意破产十回、百回。但你应该知道,三府之地的赋税已经被朝廷收回,如果我军过不了江,一年四十万的钱,是不可能还上的。”

“您这是在讹诈。不,这绝对不可能!”卫匡国愤怒的大喊道,“您得有大明朝廷官员该有的体面。”

“体面多少钱一斤?”吴争一本正经地说道,“当满天下的百姓都在野蛮人的铁骑下申吟,体面值多少钱一斤?你比我幸运,因为你的国家、你的教廷没有暴发战争,你的同胞和亲人没有被敌人杀戮。”

卫匡国愣愣地看着吴争。

吴争道:“我知道你听得懂,你甚至都我还懂,去吧,转告教廷,上了我的船,就得与我一起抗下去,赢,就双赢,输,就一起输。我要一百门炮、一万枝枪……当然,你们也会得到你们想要得到的。我是非常慷慨的人!”

……。

卫匡国走了。

上了吴争贼船的人多了,很难再离开。

因为吴争不象个读书人,哪怕他十三岁就是上虞禀生。

因为吴争不讲理,他就从没有想过讲理,这不是个讲理的世道。

卫匡国得去忙活,又一次的军火装运。

从欧洲到大明,海路得近两个月。

用卫匡国的话说,噢,上帝,如果能重新来过,我乞求不要认识这个无赖。

连一边陪同的,浸淫商场半辈子的莫执念都看不下去了,他在吴争耳边轻声道:“大将军若是想支付,老朽还是能凑出一部分银子来的。”

吴争斜眼道:“老卫往莫府使银子了?”

莫执念连忙否认道:“老朽虽与卫匡国相识多年,可老朽绝不可能为些银子而卖了大将军。”

吴争呵呵笑道:“我随口说说,开个玩笑,莫老切勿当真。”

然后吴争叹道:“三府赋税被朝廷收回了,我们得过苦日子了,用钱的地方太多,咱要有所储备。”

第五百七十五章 江南军校

莫执念问道:“大将军就不怕卫匡国一怒而去,教廷再也不卖给咱火器吗?”

“不会。”吴争摇摇头道,“那没到那份上,至少他们的本钱,咱是付给他们了,欠的只是他们的利润,将利润拖上一段日子,他们应该能够承受,这也等于吊着他们,让他们无法回绝我日后或许有些过分的请求。”

莫执念在心底为卫匡国祈祷,“或许有些过份的请求”,天哪,能让吴争自觉是过份的请求,那该是怎么的过份呢?

莫执念点头道:“大将军高明。这些天,进港的商船数量呈下降趋势,不少船只选择北上……还有去往应天府的商船也在增加,商税下滑不少。”

“是啊,战争暂时停止了,商人逐利,那些本就运往北方的商船,再也不想兜远路,从杭州港上岸,经陆路、运河转运了,他们会选择海路直达北方。”吴争叹息道,“这事你就不要管了,我自有办法。”

莫执念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他绝不是为着手中拮据而忧虑,他是为着吴争话中“我自有办法”而忧虑。

他知道,莫家之所以有今日之成就,完全来自于自己两年前的投资,投资一个当时还是区区千户的少年。

这场投资无疑是成功的,几乎可以与当年的沈万三相媲美,如今的莫家在江南,那已经是一言九鼎了,可谓名利双收了。

可现在吴争说“我自有办法”,这让莫执念心中警惕起来,他在忧虑,是不是又有人在投资吴争,自己是不是得未雨绸缪?

吴争自然是不知道莫执念在想什么的,他带着一行人去了军校。

方国安带人早已在军校门前恭迎。

吴争巡视设施之余,在乘兴观看了一场射击表演。

这射击的三百火枪兵,是他带去镇江府,幸存下来的一千多火枪兵中挑选出来的“精锐”。

可这个时候,吴争才发现,他盲目的乐观了。

是,火枪兵的装填、射击已经非常熟练,熟练到了可以说如行云流水般的流畅。

这不奇怪,简单的几步装填射击动作,在经过战场烤炼之后,不熟练的,都就是头猪了。

可吴争发现,这射击精度,让人确实令人不敢恭维。

百步的距离,击中靶子的,百人中仅十七人。

击中靶心的,无!

吴争特意地去检查了他们的火枪,这火枪与吴争记忆中的枪支,有着天壤之别。

木托是直的。

枪口呈喇叭口。

偌大的击发机关,让吴争认为,它引起的剧烈震动,足以震麻士兵的半边脸,不,应该会烤焦。

这怎么可能将火枪贴到腮边去瞄准呢?

更夸张的是,枪口的厚薄,都有着肉眼可见的差异。

技术不支持量产,全凭制模后,手工打造,这已经代表了此时欧洲的制造技术。

吴争此时才意识到,丹阳城外一战,取胜是何等侥幸。

幸亏当时是背靠城墙组阵,枪弹有足够的密度对骑兵进行杀伤。

也就是说,当时清军距离近是被射杀的主要成因,清军几乎是以自杀的方式,撞上迎面射出,如同一张筛网的弹丸的。

否则,就以这样的精准度,自己要向找赢,怕是只能再去重生一次了。

看着过来凑热闹的钱翘恭幸灾乐祸的表情,吴争怒道:“打不准,可以密集……。”

可话出口,吴争觉得不对,再密集也不可能人叠人啊。

于是改口道:“如果实在达不到密集,我还可以在背后部署火炮……。”

可再一想,也不对啊,话能这么说,但却不现实,这个时代的道路还真不能让一、二千斤的火炮机动畅通无阻。

睛天还好,梅雨天足以让士兵们使出吃奶的劲,还得仰头骂天。

吴争再一次改口道:“就算这些都满足不了对抗骑兵的冲锋,还可以……哪,这……还有这,可以安上瞄准器具,还可以想办法以机关来连发……我还可以下令研制、改良制造材料……。”

这一切,换来的是钱翘恭不以为然的嗤笑。

但没有人留意到,在身后不远处,陈其材,也就是时任军工坊督办陈守节的儿子,大明朝火炮专家陈于阶的孙子,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记着。

家学渊源亦或者是陈其材内心中对吴争的崇拜,只有他深信,吴争此时所说的,一定能实现。

他的父亲陈守节也信,只是相对于他儿子来说,他信是有选择的。

陈守节认为,安瞄准器具是可行的,原因其实与弓弩箭的瞄准,是同理的,这并不难,难在需要把燧发机关缩小,并隔绝从中迸发的火星和剧烈的震动。

他还认为,改良材料是可行的,也是必须的,追随父亲陈于阶的几十年中,陈于阶父子试过无数材料来制造火炮炮管,先竹、木、铜、后铁,再改铜,最后内铜外铁,弹丸也从碎石块、铁片、瓷片,改成了石球,然后是铁壳中空弹、铅弹。

陈守节认为,炮管的坚韧是火炮威力的巨大保证。

他愿意为试制不同材料的炮管,耗尽他的余生,这成了他的执念。

吴争显然是被钱翘恭嘴角的一丝不屑给激怒了。

因此,他就在演武场上,给这些杭州府的精英们上了有始以来的第一课。

在没有任何的准备下,吴争以地为案,以松软的沙土地为黑板。

“……我同意,以眼下火枪的连贯性,确实无法对骑兵冲锋形成有效的压制和阻挡,但丹阳一战,我确实胜了,这其中有侥幸,但也说明,火枪还是具有弓箭一样甚至更强杀伤性的。可训练一个火花兵比训练一个熟练的弓手,节省太多的时间。”

“……火枪的密集度,并非固定的。譬如,在密集度不足之时,为何不能形成一种上、中、下有层次地射击?由此来弥补密集度和、连贯性的不足。譬如构筑高台、两翼来填补空白处和死角。”

“精度,不容忽视。就算每枝火枪各不相同,没有可以共同借鉴的瞄准方法,也可以设置参照物,譬如拿任何一枝枪来,对着靶子开上一枪,去看看往哪偏了,三、四次下来,就可以确定这枝火枪射出的弹丸差距在哪……。”

第五百七十六章 常例,本身就是一种腐朽

ps:感谢书友“莫问七剑”投的月票。

“多练……这是任何兵种都适用的方法。别替我省钱,军工坊生产的弹丸,就是为你们准备的。”

“……再有,为何不在火枪上安装一把短刃,最好是可拆装的,如此一来,就算骑兵近前,至少还有一搏的可能。”

“军校的目的在于,积累前人的作战经验,然后成批地教会每个人……别想着藏私,也别想着家传手艺、家学渊源,因为那会过时。”

“……华夏汉族,之所以数千年不亡,在于创造力……相信我,日后的战场上,定有火枪兵的一席之地……我希望,军校将成为他日我朝名将的摇篮……。”

张名振听得很仔细,他接触火炮的时间比在场任何人都长。

吴争说的虽然是火枪,但他明白,这道理是相通的。

吴争在来的路上已经向他介绍了想以舟山水师为基础,成立一支新舰队的想法,配备新型的战船、火炮,不一样的作战理念。

张名振开始还半信半疑,因为他知道,吴争说的容易,但真正要组建一支如此规模的新型舰队,所耗费之巨,绝不是以如今区区三府之地可以负担得了的。

张名振更愿意认为,这是吴争的梦想,而不是当下该做的事。

但看过军工坊、军校之后,张名振信了。

特别是得知王得胜部的秘密之后,张名振就完全信了。

他不仅不觉得吴争这样的谋财手段极尽无耻下作,反而,张名振更偏向于认同吴争的做法。

张名振非常清楚,大明亡国,义兴朝区区弹丸之地,想要对抗已经占据了七成天下的清廷,这就象是一只鸡与一头牛相抗衡。

手段虽然卑劣了些,但,却是必须,总得有人为这场民族的复兴做出牺牲。

张名振看向正滔滔不绝讲授的吴争,眼神变得坚定。

他愿意自己的余生,为这样一个看似不切实际,但可以承载整个天下光复的梦想而奋斗。

不可否认,此时连钱翘恭都不再露出他习惯性的嗤笑,其实钱翘恭早已意识到火枪的威力,虽然有许多地方不尽如人意,甚至不及弓弩阵更具有方便和精准,但正如象吴争说的,训练火枪兵很快,一支刚刚组建的,才训练不足十天的三千火枪兵,就可以硬撼一支千人骑兵,并最后胜了,这已经是一个无法忽视的讯号,钱翘恭也已经意识到,火枪的重要性。

只是,一向养成的,挤兑吴争的劣习,让他总是在吴争面前唱反调。

可现在,钱翘恭终于体会到了,吴争让他还有沈致远来松江府的目的。

因为这,将是火枪兵真正成军的地方。

……。

应天府。

六朝古都。

所谓古都,因为它老了。

老,不具褒贬之意。

有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

因为那是经验、阅历的沉淀。

可腐朽、衰败,也同样伴随着它。

这里说的不是华丽堂皇的宫殿及一应建筑,也不是说偌大宽敞的街道。

说的是,人心。

做为天子脚人的京城人,久了。

许多事、许多规矩、许多利益的分配方式,也就成了型,无法轻易改变。

就是所谓的常例。

京兆府衙门。

刚上任的府尹吴承业,听闻内阁派人前来,亲自到府门口迎接。

京兆府府尹,那是正三品官。

来的是户部区区郎中,才正五品官。

吴承业就因为这五品官,亲自出门迎接,这就是常例。

因为来者是内阁派来的。

“吴大人可好。”

“托陈大人福,还可支应着。陈大人远来,还请快快进屋。”

“来人,上茶。”

上茶,也是常例。

江南人,饮杯绿茶,已经成了习惯,一日之内,必不可少。

这绿茶,以西湖周边所产为优,尤其是湖心岛中所产者为最。

因其量少,而一两难求。

另外,绿茶还分明前茶、雨前茶,区别在清明前所摘茶叶,更嫩、香气更浓。

当然,物以稀为贵,越罕见、稀少,越能代表身份。

如果是出自西湖周边,且是明前茶,那这茶叶价格定是不菲。

京城各个衙门,便以衙门大小、上下,官职高低,定下了茶叶的品次。

不管是自己喝,还是招待同僚,皆在预算之内。

当然,迎接上司的茶,自然会更好些,还得准备些精致小点。

这也是常例。

户部郎中谦让着,与同来的五、六同僚依官职高低落坐之后。

“吴大人,内阁十日前责成京兆府抚恤仪真阵亡二万多将士之事,可有办妥?”

吴承业道:“陈大人,本官也为难啊。不是本官不想办,可……户部仅送来不足一半的银子,让本官拿什么发放下去,拿什么来填补这窟窿?”

户部郎中起身朝宫城方向一拱手道:“当今陛下言,二万多将士乃我朝光复功臣,须优渥以待,各司衙门不得拖欠将士的抚恤发放。吴大人,十天过去,下官也不好办啊?”

吴承业心中大骂,这官腔打的,你户部银子没给足,让我怎么发放?

再说了,这本就不是京兆府的差事。

吴承业道:“陈大人,就算我肯,那也拿不出这数十万两银子啊。”

户部郎中呵呵笑道:“吴大人,你也不是一日为官了,这么简单的事,难道心里还没个应对之法?”

吴承业陪笑道:“还请陈大人指点迷津。”

户部郎中微微皱眉道:“陛下体恤将士之心,岂能打了折扣?可国库拘紧,也是事实,吴大人就不能以京兆府的名义,向将士家眷言明朝廷难处?想来这些功臣家眷,能够体谅朝廷的。吴大人以为如何?”

吴承业心中腹诽,得,这锅还得我来背。

这时,衙门仆役端着茶水进来,吴承业忙招呼道:“陈大人,诸位同僚,且先饮茶水。”

户部郎中却起身道:“下官还有公务,这茶就不喝了,吴大人好自为之。”

说完,带着官员们扬长而去。

吴承业脸色瞬间阴沉,口中嘟哝怒骂不止,可他明白事情还得办,于是一甩手,便去安排诸事去了。l0ns3v3

第五百七十七章 义兴朝第一次民乱

仆役们端着茶水面面相觑。

为首仆役嘿嘿笑道:“得,官爷们不喝,那咱们喝,也过过官老爷的瘾不是?”

几个仆役嘻笑着,连连点头应好。

可端起杯子,还没喝呢,一个知事正好进来,见他们举杯欲饮的模样,冷冷道:“放肆,这茶也是你们能喝的?”

说完转身便走了。

或许这知事并没有太大的恶意,只是在提醒这个仆役,常例不可破罢了。

为首那仆役端着茶水,愣了半晌,“唰”地一下,将茶水倒入溺水桶里,轻声骂道:“狗官,不过就是从八品知事……哎,可惜了了,这一两茶叶,那得值十七、八两银子,够我全家开销一年了。”

其余几人摇头叹气,纷纷效仿,将手中所端茶水一一倒入溺水桶中。

宁予外人,不予家奴。

这也是常例。

……。

应天府,西北城角,乌衣巷,一处破败小院。

四、五个家丁打扮的男人,正围着一对衣衫褴褛、相拥悲泣的母女。

“张氏,你家欠我家老爷的钱,也有些年头了。往日你丈夫没死,每月多少有些饷银可还,可现在你丈夫死了,这钱不能拖了。你要是还不了,这院抵债不够,老爷说,可以让你女儿入府为奴抵债。”

那中年妇女泣求道:“我丈夫是为朝廷而死,你们却来逼我孤儿寡母,还有良心吗?”

那为首之人叹气道:“你丈夫为国而死不假,可我家老爷也说了,一码归一码,咱家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欠帐的都要象你家这样,咱家喝西北风去啊?张氏,这是老爷原话。”

张氏手中擎着一张纸道:“我丈夫有抚恤,这是京兆府给的抚恤金,我全给你们。”

那管事者皱眉道:“张氏,这页破纸有屁用?连前朝宝钞都不如。你倒是去京兆府讨要啊。来人,将她拉走。”

母女二人哭喊着,紧拉的手生生被扯开。

“张氏,三日之后,我便来收房子,你早寻落脚之处。”

家破人亡、骨肉分离。

在这群人拉着女儿出门之后,张氏如同行尸走肉般地出了屋,然后,一头栽进院中的水井。

……。

太平门,玄武门以西,得胜街。

一处小院。

堂屋之中,一对老夫妇正面相对。

古怪地是,他们身边堆满了柴火。

满脸褶子的老妪,为老汉斟了一杯浊酒,然后也替自己倒了一杯。

老汉道:“饮下这杯酒,今日就可以与两个儿子团聚了。”

老妪默默淌泪,泣不成声。

“哭什么?”老汉不满地责怪道,“宁为太平狗,不为乱世人。这世道,不让人活,不如早死早了,但愿来世,托个盛世。”

老妪哭道:“我明日去京兆府讨要吧?或许能讨来,还了周家欠帐。”

“要是能讨来银子,就不会有这白条了。”老汉摇摇头,叹息道,“鞑子如虎,朝廷衙门如狼,天下皆一样。”

“可我家二郎是为朝廷死的。”

“是啊……我心中悔啊,就不该让他从军。原本想着,京城收复了,二郎从军能为他哥报仇,可不想,仇是报了,人也没回来。”

老汉抖嗦着摸向桌上的杯子,可或许是因为手抖得太厉害,“咣当”一声,杯子掉在,碎了,溅了一地的残液。

老妪惊呼一声,想要弯腰,可力不从心。

老汉苦笑道:“你腿脚不好,就别捡了。碎都碎了,捡起来也没用。天意啊,死之前都不让我喝上一杯。”

老妪急道:“我再给你倒一碗。”

可拎起壶来,却发现本就只有两碗的份。

老妪将自己面前的那碗推过去,“喝我这碗吧。”

老汉无神的眼中,落下了一滴泪,他柔声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老妪也柔声道:“是你苦,两年前我的腿脚不好,反要让你来照顾。”

“要是大郎、二郎还在……该有多好啊。”

突然,老汉大呼道:“点了吧,点了吧,儿子都死光了,这祖宅,留着何用?没得便宜那周家。”

夜半时分,得胜街一处小院腾起了大火。

……。

三日之间,应天府中死了三十几人。

皆是欠债累累的贫苦之家。

不过他们还有一个共同之处,便就是全是仪真阵亡将士的家眷。

加上每家每户手中的白条。

由此引发了一场义兴朝第一次民乱。

无数愤怒的将士家眷聚集起来,汹涌的人潮堵住了洪武门。

京卫紧急调动,首辅陈子龙及内阁诸臣赶到洪武门外,向百姓承诺,定彻查此事,若有官员贪脏枉法,必定严厉惩处。

愤怒的百姓,这才慢慢退去。

奉天殿内。

“谁?是谁?是谁将朕的子民逼到与朕为敌?”朱慈烺愤怒地再也不讲什么仪容和城府,他的愤怒让整个大殿内,寂静到几乎发丝掉落都清晰可闻。

没有人回答,这显然无法让朱慈烺满意,他开始点名。

“首辅你说,是谁在贪脏枉法,朕要一查到底,不管是谁,定严惩不贷。”朱慈烺还不解气,他喝道,“哪怕效仿太祖剥皮植草,朕也要为将士们在天之灵,讨个公道。”

朱慈烺的声音在奉天殿内回响,显得如此的激昂、庄严,如同上帝的声音。

钱肃乐有些激动,他原本的愤怒因皇帝的愤怒而渐渐平息下来,他出列奏道:“陛下圣明,这件事关乎民心、关乎社稷,臣自请负责追查此案,必定查个水落石出,给陛下一个交待、给将士家眷一个交待,给天下黎民一个交待。”

朱慈烺用力地一拍手道:“好!朕……。”

“陛下。”一个声音响起,“臣听闻此事,与陛下、诸公一般愤怒,但臣绝不相信,陛下刚刚登基两个月,义兴朝会出现如此巨大贪案。此事定有蹊跷,容臣慢慢细查。”陈子龙一脸严肃地奏道。

“慢慢细查?”朱慈烺刚刚平息下的火气,再度被点燃,“首辅何不去洪武门外,问问将士们的家人答不答应?朕想做个好皇帝,令明政清,善待天下子民……朕甚至连登基时,都舍不得做件新袍子,这些蠹虫竟然连阵亡将士的抚恤都敢贪……。”

第五百七十七章 国策和国本

“陛下!”陈子龙昂头大声道,“还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容臣禀奏。”

“好,你讲。”朱慈烺强忍着怒火喝道。

陈子龙道:“臣一向最恨官员贪脏枉法,上任以来,每每议事,皆敦敦教导属下官员,当以社稷为重。此事一发,臣已经经过粗略的调查,可查下来,或许还真与官员贪污无关。”

“满口胡吣。”朱慈烺怒到已经连陈子龙的面子也不给了,当着满殿臣工的面,喝斥首辅陈子龙,“你说,如果不是官员贪污,朝廷的钱呢?镇、兴二国公先后解到京城的银子呢?京城四府之地的夏赋呢?”

陈子龙没有回答朱慈烺,回头冲身后沉声道:“钱相,还不向陛下一一禀明。”

现任户部尚书钱益谦拿着一册帐本出列,然后读道:“七月十五日,镇国公所辖杭州府运三府夏赋一百一十七万六千余两入京。七月二十六日,兴国公所辖常州府运三府夏赋九十八万三千余两入京。朝廷直辖四府之地,夏赋征收共一百六十四万九千余两。今年夏赋,朝廷征收共计三百八十一万余两……。”

朱慈烺打断道:“听听,首辅听听,三百八十一万两啊,这才几天,这才几天啊?”

陈子龙平静地道:“陛下且容钱相读完。”

“好,读吧……朕倒要看看,一本帐册,能读出什么花来?”

钱益谦继续读道:“至十日前,我朝在册官员共计一千八百六十七人,发放所拖欠七个月俸禄,共计一百七十三万四千余两。至十日前,我朝共有在册军队九万三千余人,因京卫大都乃新征丁壮,故拖欠军饷一至四月不等,发放共计八十四万一千余两。至昨日,京城各司、衙门循例度支发放共计六十三万两。陛下,仅这三项合计就已经支出三百二十万五千余两。臣奉陛下旨意,尽可能的发放阵亡将士抚恤五十万两之巨,库中仅余十万两,以备不时之需。”

读到此处,朱慈烺脸色渐渐地凝固了,他是知道这二万多阵亡将士抚恤需要超过一百万两银子,可发放的却只有五十万两。如果真是官员贪污,那还可以杀贪官平息民愤,还可以抄贪官家产以补国库亏空。

可现在是朝廷没钱,前没有积余,后秋赋征收尚未到时候,他愣了很久,然后颓丧地一屁股坐在龙椅上,“首辅,这又为何?”

陈子龙躬身道:“敢问陛下问的是何事为何?”

“他养兵数万,为何能安然无事?朕听闻,他麾下军队的饷银,几乎比京卫饷银高一倍,他是如何做到的?”

陈子龙稍一思索,躬身道:“其实原因陛下也清楚。”

“朕知道?”朱慈烺惊讶地看着陈子龙问道。

“其实就四个字。”陈子龙一字一字,平静地说道,“劫富济贫。”

“劫富济贫?!”朱慈烺呐呐地自语道,突然他眼睛一亮,“首辅,诸公,朕以为……不妨效仿之。”

顿时,满殿一片哗然!

“不可!”陈子龙大声道,“陛下,此乃国策,断不能因为今日小小事件,颠覆了我朝国本。要知道,此策一旦施行,天下士人、富人皆会视陛下为寇仇。望陛下三思!”

奉天殿中,有七、八成的官员随着陈子龙的话,跪拜道:“此举乃颠覆我朝国本,臣等请陛下三思!”

钱肃乐一脸麻木,看着龙椅上的朱慈烺,再看看陈子龙,然后目光从那些跪拜的同僚身上掠过,他奏道,“虽说事关国策,可朝廷财政拘紧,首辅也曾向京城巨贾富户募集粮饷高达二、三十万两。臣以为,何不再行向京城巨贾富户募集,筹到银子,平息民愤,以解燃眉之急。”

不想陈子龙大喝道:“荒唐。京城巨贾富户之前出钱出粮,是为抵抗清军来犯,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今日却是为了这些普通百姓之生计,孰轻孰重,岂可同日而语?况且事可一,不可再三,若成了常例,巨贾富户谁还肯再掏钱?”

他转身对朱慈烺奏道:“臣了解过,这几日寻短见之人,大都是因为家中贫寒,欠了别家的银子无法偿还,后被债主逼迫所致。”

朱慈烺木然地问道:“那以首辅之见,此事该当如何了结?”

陈子龙道:“无良富人,逼死良民,自当严惩。同时抄没这些无良富人田产家财,以补将士家人抚恤金,若还有不足,可将户部所存十万两贴补。另京兆府尹办事不力,没有与百姓说明朝廷困境,致使引起民乱,当罢官去职,以儆效尤。”

朱慈烺如同被雷击了一般,麻木、生硬地点点头道:“那就照首辅所言处置吧,朕累了,诸卿自退吧。”

说完,顾自指袖而去。

钱肃乐慢慢地转身,默默地出殿而去。

……。

谨身殿。

朱慈烺张开双臂,笔直地站着如同一个衣架子,几个内侍在替他摘冕去饰换常服。

钱益谦跪在殿门东侧。

“钱相可知,朕私下召见卿,所为何事?”

“还请陛下赐教。”

“朕要听真话、实话。”朱慈烺淡淡说道。

钱益谦如遭雷击,浑身震颤不止,他呐呐道:“臣在殿上说的,确实是实话,望陛下明察。”

朱慈烺挥手令内侍退去,悠悠道:“三百八十一万两银子,不足一月,便消失的干干净净。钱相,好本事啊。”

钱益谦大汗淋漓,他双膝交替前挪,至朱慈烺脚前,仰头道:“陛下,臣确实说的是实话,户部帐册之上,每一笔,臣都核对过三遍。”

朱慈烺一甩手,坐回龙椅道:“那六十三万两循例度支,又是为何?”

钱益谦一副沉冤待雪的表情,泣道:“陛下容禀,此乃常例,从太祖时起便有之常例。京城各司衙门每日往来所需耗费,各品京官每月粮补、柴补、油补、衣补、车马补……。”

钱益谦仔细地读了整整半柱香的时间。

朱慈烺木然地听了整整半柱香的时间。

第五百七十八章 这不是前朝宝钞吗?

“废黜了它。”朱慈烺厉声道,他其实很明白,这所谓的成例、常例,是臣子堵皇帝嘴的方法和手段,特别是祖宗家法,屡试不尝。

可朱慈烺确实没有办法,法不责众,真要此时与臣工对着干,义兴朝就垮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象陈子龙说的,刚刚登基,若真查出巨贪,那对一个新君而言,名望的打击是巨大的。

“不可,万万不可。”钱益谦急忙奏道,“陛下,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猝然废除增补,必引来全体官员反对……陛下刚刚登基,还须依靠臣子们辅佐,此时万不可因区区银子,而去得罪满朝文武啊!”

钱益谦一面说,一面磕头,“此乃臣肺腑之言,为陛下计,请陛下三思!”

朱慈烺跺着脚,恨声道:“京城一千多官员,少了这份贴补,朕日后补偿他们便是,如今舆情汹涌,再不安抚,便是亡国之灾,孰重孰轻,钱相还不自知?”

钱益谦拜伏在地,“与那般刁民相比,臣子方才是陛下股肱,孰重孰轻,陛下三思!”

朱慈烺着实愣了好半晌,脸色忽青忽白。

“那就没有一个良策,能二者兼顾吗?”朱慈烺突然流泪道,“朕此时才明白,父皇当日的难处,满朝之中,竟无一人能体谅朕心中的苦。”

钱益谦连连磕头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臣死罪。”

“朕羡慕他,他可以为所欲为……可朕空有满腔壮志,却束手缚脚,不能施展。难道朕这皇帝不是受命于天吗?”朱慈烺嘶声大吼起来。

钱益谦确实有些怕了,他连忙道:“陛下,臣有一策。”

如同落水之人见到一根稻草般,朱慈烺腾地起身,扑向钱益谦,拉着钱益谦的手道:“钱爱卿有何良策,快快讲来。”

钱益谦道:“臣若言至不妥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朕赦你无罪,快讲。”朱慈烺急不可耐地说道。

“陛下可知道,镇国公之前推行一税行遍天下之税法?”

“朕知道,那是镇国公新征收的民间商税。”

“那陛下可知道,半年之内,杭州府征得多少商税?”

“多少?”

“近三百万两之巨。”

“这么多?”朱慈烺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这都快赶上十府夏赋了。

钱益谦看了一眼朱慈烺的表情,道:“陛下可知道,这笔巨款的去处?”

朱慈烺无意识地摇头,他还震惊于这个巨大的数目之中。

“镇国公得六成,兴国公得四成。然,朝廷一文都得不到。”钱益谦抬头,语气激愤地重复道,“然,朝廷一文都得不到。”

“以臣之见,朝廷可向二位国公下诏,收回商税征收权。”

朱慈烺眼光闪烁,可一会儿,他就恢复如常,“刚收回赋税,再收商税,这事……还待朕慢慢计议。”

朱慈烺不是不想收回,可问题是镇、兴二位国公掌握了义兴朝七成大军。

这事弄得不好,真要逼得两国公联手起来,那义兴朝不用说想收回税权了,怕是直接就不存在了。

“陛下,二位国公所征商税,几与朝廷岁入持平,朝廷不能由之。况且一税通行天下,朝廷也占四府之地……再怎么着,总得分朝廷……四成吧?”

朱慈烺眼睛一亮,这是个很好的楔入点,做人得讲道理吧,你一税行天下了,二人分钱,怎么也少不了朝廷一份吧?

“钱相好计策,这事,可行。”朱慈烺大喜道,“如果有这部分银子,朕就可以松口气了。”

钱益谦被夸,福至心灵,他心中灵光一闪道:“陛下,臣还有一策。”

“爱卿快快讲来。”

“陛下可知,镇、兴二国公此次解夏赋来京入国库,用得是什么方法?”

朱慈烺道:“自然是漕运了。”

“非也。”钱益谦摇摇头道,“二位国公,仅派一人至户部,持一叠钱庄票据与臣交割。”

“钱庄票据?何物?”

“京城各大钱庄票据,可异地汇兑,简单地说,便是在杭州府存入银两,至京城取出。”

朱慈烺诧异道:“这能说明什么?二国公只要不少该交赋税,自然由得他们去便是了。”

钱益谦急道:“陛下可知道,这钱庄票据,其中之利润,是商税两倍以上。”

朱慈烺张大嘴巴惊愕了,“钱爱卿不是在说笑吧?”

“臣怎敢在陛下面前说笑?”钱益谦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陛下可知,这些钱庄收取多少费用……五分!”

朱慈烺确实不知道,也没有这个概念,“一成十分,不多啊?”

钱益谦喟叹道:“半成,确实不多,可如果是百万两,那便是五万两,如果是千万两,那便是五十万两……陛下可知,如今经十府之地,商人往来的款项,何止千万之数?陛下啊,十万两本钱,一年买卖流通下来,就可能达到百万之巨啊。”

朱慈烺开始明白了,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这还不算,因操作方便、快捷,无数商人将手中余钱存入钱庄,而换来的是一张钱庄票据,钱庄可以拿着这些银子周转,付给存户的仅仅是三分年息。如今更是有无数百姓,为了这三分年息,将余钱存入钱庄,所积累的财富,足以倾国倾城……陛下,岂可由之?”

“这不是……前朝宝钞吗?”朱慈烺没来由地说道,他想不通了,宝钞被世人所鄙弃,为何同样是张纸,却被商人百姓追捧。

钱益谦听到宝钞二字,不禁苦笑道:“陛下,这钱庄票据与宝钞截然不同,前朝发行宝钞,那是国库没银子才印刷宝钞,百姓想兑成银子时,就无法兑换,百姓自然不会信宝钞,也就无法流通了……可如今这些钱庄票据,却可以分文不少地兑换成白银,陛下试想,谁还没事带沉重的金银做生意?况且省去了运送金银之风险和损耗、节约了运送时间……自然受到商人、百姓追捧。”

朱慈烺听懂了,他问道:“可他区区三府之地,怎会有如此巨大的财力支撑?百姓又为何对他深信不疑?”

回应书友们提到的几个问题

回应书友们提到的几个问题

首先声明,只是聊发感慨,没有任何针对。

书友抨击最多的,莫过于吴争不够狠辣、决绝。

说有了队伍,干嘛不造反自立,还要去舔人家屁股,不够爽。

我想说的是,天下人多了去了,人家知道吴争是谁?

造反最需要的是声势,简单地说,号召力,这是最需要时间的玩意,穿越者有吗?

退一步说,造反成了,让谁去替吴争治理天下?

人力终有尽时,皇帝天天出宫传道、解惑,这,真得不现实。

而身边人才积累,人才培养、人才忠诚的汲取,这又是个需要耗费时间的玩意。

好吧,一切都可以用金手指来搞定。

可这让我想起了我女儿,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

她跑来跟我说,她当上班长了。

我和她妈妈都很高兴,我当时还说,“闺女,你给爹长脸了,这可是正连级干部,放在古时,妥妥的从八品哪。”

过了几天,女儿跑来忧郁地说,“爸爸,同学们都不听我的。”

我就问了,“为啥呀?”

“他们都听两个副班长的。”

“可你正班长啊,是不是你这次语文考试成绩退步了,他们考得比你好啊?”

“不是。我还是第一。”

“那为啥呀?”

“一个副班长是女的,她家里特有钱,平日里总给同学们分礼物,我……我也吃过不少。还有一个副班长是男的,他和男同学说,咱不听女班长的,结果男同学都听他的。”

我想了很久,真的想了很久,可最后我放弃了。

我对女儿说,“对不起,闺女,无论是钱还是你的性别,爸爸都帮不了你。”

举这个例子,不是想去讨论教育。

我只是想说,皇帝也有本难念的经。

金口玉言、出口成宪,这只是美好的幻想,事实上,许多皇帝、许多时候都是朝令夕改,不断在自己打自己脸。

他不得不改,因为,如果不改,旨意出不了宫门。

有人会说,天子一怒,血流飘杵。杀了不就成了?

杀人有用吗?如果真有用,鬼子早占了我泱泱华夏了。

可事实上,许多时候皇帝未必能杀、敢杀。

皇帝自己不是无双吕布,不能以一敌百、千、万。

他杀人需要借助别人之手。

这个别人,也不是机器人,或者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是人,是人就有亲朋好友。

他,能听你的?只听你一个人的?

忠诚,从来只是相对的。

而且善变,善变到早上还誓死效忠,夜幕将临时,却是给你背后一刀。

人心是复杂的,一边敲着键盘,高呼惩治**,还我清明世道。

可真让他去当官,主牧一方,怕是贪得比谁都厉害,腐得比谁都快。

好吧,说说别的。

书友说,明朝文人很烂,明朝的武人也烂,于是明朝亡了。

复明做什么?还不如自立,开天辟地嘛。

好吧,这就牵扯到了我写这本小说的目的。

这有些让我汗颜了,写小说还有目的,屁个目的,赚稿费才是目的。

可成绩不好,却坚持下来的目的,真为了仅仅月六百的全勤吗?

相信书友们,都不会认同。

这样说起来,那就是真有目的了。

传道解惑、拍案惊奇、当头棒喝……呵呵,这是在做梦了。

不至于,真不至于。

其实简单得很,就是无聊闲得慌,甜腻味了,来点不同的苦涩呗。

仅此而已。

绿茶苦涩难掩清香,臭豆腐臭名远播,可趋之者众。

虐人,也可自虐。

不可否认,自虐有时也是一种情趣、一种麻醉,一种……发泄。

百人有百人的口味。

追逐潮流是一种生活方式,可不代表着人人都必须去追逐时尚。

小说想必也一样。

我想不一样,不是标新立异的不一样,不一样也是一种活着的态度。

人云亦云,我,真的不喜欢,这就是我活着的态度。

我想着要一种不一样的东西,来阐述我心里想说的话。

譬如成功、譬如忠诚、譬如好与坏、善与恶,再譬如书友对作者的抨击和认同。

我不知道,书友们看我的书,在看不下去放弃之后,再去看符合潮流的小说时,会不会突然生出一种感觉来,那就是咂巴一下嘴巴,想品尝一下苦涩的滋味。

或者是在对酒当歌之时,突然想起有人在自虐。

自虐是痛苦的,可痛苦不也是人还活着的一种情感正常存在的另一面吗?

好吧,我承认,这是一种奢侈。

用无数时间和精力堆积起来的一堆垃圾般的奢侈。

可这祸害到广大书友了吗?

想来是不会的。

那就让我一个人沉浸在这堆垃圾般的奢侈中吧,因为我是真喜欢。

或许偶尔也会有象我这样的同龄人喜欢,那就是同道了。

还有书友提起,如今风向,不适合写这种“破坏民族团结”类型的。

这,我真不敢苟同。

这让我想起了星驰同学一部电影中的一句台词,“你用前朝的剑,斩今朝的官”。

用今日的法律、道德、理念去框古时的人、言、行为,这是不是有些可笑?

明、清时,满、汉是敌人,知道什么叫敌人吗,亲爱的朋友,是你死我活,杀对方不需要理由。

这和不能拿着今日的重婚罪去干涉古人的三妻四妾一样。

如果有个穿越者真这么做了,我不知道当时官府会怎么处理,但我肯定知道,他被扭送官府之前,一定已经满地在找牙了。

好吧……好吧,我必须得承认……我卡文了。

实在想拿头撞墙,可怕痛。

没有办法,就上来和书友们闲侃几句。

仅搏一乐,请别当真。

谢谢。

第五百七十九章 对和错,重要吗?

钱益谦稍作沉默,然后道:“江南莫家联合江南五十多家商号、钱庄公开支持他,如今江南,唯莫记钱庄规模最大、分布最广,也最富盛名,可谁都知道,莫记钱庄背后的,就是他……吴争。”

朱慈烺眼光再次闪烁,他有些兴奋,这事说穿了不难,他摩拳擦掌激动地道,“若朕下旨,取缔钱庄承兑,然后由朝廷出面,新开设钱庄……如此,由朝廷作保,百姓自然深信不疑。岂不……令朝廷钱庄名扬天下?朝廷也再无窘迫之困。”

钱益谦听了目瞪口呆起来,赶紧道:“陛下万万不可。”

朱慈烺蹩眉看向钱益谦道:“有何不可?朕是天子,许他开钱庄,朕就不能?”

钱益谦苦笑道:“正因为陛下是天子,所以不可。单与民争利四字,就足以让陛下受世人非议。况且,取缔钱庄承兑,陛下将得罪江南无数钱庄,能开钱庄之人,哪个身后没有一两家世家高门……不过,私下开或者由户部开设,还是可行的。只是……?”

朱慈烺有些希望,不过听到能开,总算不错,“只是什么?”

“陛下,开设钱庄,最先需要的本钱,是个大数目,以今日户部结余,怕是不成。”

朱慈烺来回踱了几步,然后道:“去向镇、兴二国公索要商税,就说朕的旨意,十府之地,朝廷该占四成……呃,三成吧,朕不是不讲理的人。有这三成做本金,户部可以开设钱庄了。”

钱益谦大喜,拜道:“臣,谨遵陛下旨意!”

……。

义兴朝第一次民乱,平息得很快。

得益于义兴朝君臣,对贪腐上下一致的深恶痛绝。

所以,新君登基不久,满朝令明政清,京城中肯定是不会有贪官的。

那么,阵亡将士的抚恤金,自然也是不会少的。

之所以出现这等悲剧,那是因为朝廷确实拿不出更多的银子来,因为朝廷只征收了农税,且战争连绵不断,国帑拘紧。

但仁义、节俭的皇帝陛下,并不因此而少了阵亡将士的抚恤,只要朝廷稍微宽裕些,定会将抚恤金补齐。

至于那六、七家为富不仁、逼迫忠良的坏人们,自然是要严厉打击的。

朝廷迅速派军队缉捕、抄家。

动作之快,令人叹为观之,一日之内,缉捕、审讯、抄家、斩立决,用二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证明了皇帝的圣明、满朝百官的清廉。

而那个才上任的京兆尹吴承业,确实是运气不好,估计这辈子的霉运都聚到了一起,罢官去职,永不录用。

应天府的百姓在欢天喜地,他们欢庆自己终于有了一个肯为百姓作主的君王。

他们欢庆,大明中兴的日子就在不远了,而自己做为天子脚下的子民,与有荣焉。

……。

子时的更已经敲过。

应天府百姓皆已进入梦乡。

长安街的西端,当朝太傅府邸。

内院,书房内。

钱肃乐坐在书桌前,数次提笔,又放下。

他抬头,脸色灰暗与天色有得一拼,他看着窗外的月色,自言自语道:“我,错了吗?”

象钱肃乐这样的人,对错,很重要。

重要到可以因对而慨然赴死。

错了吗?钱肃乐今晚在书房内,已经问了自己不下十次,可始终没有答案。

忠于王事,没有错。

忠于明室,没有错。

拥立比惠宗后人血脉更近的太子为帝,也没有错。

可今日所发生的事,让钱肃乐觉得,似乎哪里……错了。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

皇帝节俭勤政爱民如子,是不多见的明君。

相比于那个无赖到了极点的小子,如天壤之别。

首辅陈子龙虽然行事稍稍有些偏激,可为国为民之心,不容置疑。

为什么?

为什么那小子轻易能做好的事,可朝廷上下竭尽全力,还是到了这种程度呢?

钱肃乐不知道,这事换了吴争会如何应对,可他却肯定,换了吴争,绝不会如此轻易地了结此事。

因为钱肃乐很了解吴争,从绍兴府就了解吴争,甚至花大精力地去研究吴争。

钱肃乐知道,如果换了吴争,吴争会杀人,但杀得绝不仅仅是那二十一个恶富,而是许多人。

这样说起来,其实自己是正确的,少杀人,不是件好事吗?

能轻易平息民乱,不正是为官者梦寐以求的吗?

京城乱了,与谁都无益。

不是吗?

可钱肃乐说服不了自己的心,如果能说服,他宁愿把自己的头封闭起来,哪怕用利刃捅穿自己的胸膛,让这颗不安份的心,不再跳动、不再,胡思乱想。

为什么?

其实钱肃乐知道是为什么。

奉天殿内数百人,恐怕也就高高在上的皇帝,不知道为什么,所以皇帝在愤怒、在嘶吼、在问为什么。

殿中的人,每个人都知道为什么,可他们选择不说,于是也就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了。

永远无法叫醒装睡的人!

可钱肃乐不一样,从毁家杼难的那一刻起,钱肃乐就不想做一个装睡的人,所以他明知道为什么,还在不断地拷问自己,为什么?

这种煎熬可以摧毁一颗坚强的心。

自己明明做着对的事,可亲弟弟、独子却离自己而去。

他们宁可去追随一个无赖的少年,也不肯留在自己这个当朝太傅的父亲身边,这实在太具讽刺意味了。

为什么?

钱肃乐发出一声笑,其中有悲凉、愤怒、伤痛还有一丝无法言语的懊悔。

人,不怕做错事。

就怕以正确的心、正确的方式,得到一个错误的结果。

如此,每一声自我拷问,都将痛彻心扉。

钱肃乐仿佛看到了万历、天启、崇祯朝。

钱肃乐终于提起笔来,给弟弟和儿子写了一封家书,信中简单地说了今日在京城发生的事,说了在皇帝的圣明领导下,朝廷迅速平息了事态,说了百姓的欢呼和对当今圣上的拥戴。

钱肃乐信中的语气很淡然,淡然到无法再淡然,如同在陈述一件事实。

虽然,连钱肃乐自己都觉得,这,不是事实。

第五百八十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杭州城,十八里莫家,主宅。

西厢,莫家孙小姐的闺房。

有个痞子,躺在榻上,头枕在一个侍女如峰般的怀里。

双脚揣在一个侍女温软的胸口,边上还有位侍女在把一颗颗如同宝石般晶莹剔透的、洗了至少十七、八遍的葡萄,慢慢地喂进他的嘴里,然后还有一个侍女,从他的嘴另一边,接过吐出的核和皮。

再有两个侍女,香汗淋漓地合力挥动着显然不是她们娇小身躯可以承受的巨扇,为他驱炎赶热。

另一边的紫檀木圆桌边,莫亦清轻支着如藕般白嫩的右臂,含笑静静地看着。

香艳,但,诡异。

“夫君明明意不在此,却偏偏要作登徒子状,为何?”

吴争的嘴停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又蠕动起来。

“如果夫君不想迎娶清儿,不妨明说。”

吴争突然翻身,猛地坐起,惊得几个侍女纷纷低头后退。

“谁说我不想迎娶你过门?恰恰相反,我急得很,吴家一脉单传,需要延续香火。”吴争如狼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莫亦清,目光尖锐到可以刺穿她的衣饰,看到里面,“你,很合适。”

莫亦清不禁莞尔,“若真如夫君所说,那清儿就算是自甘下贱,今日也须留夫君夜宿听雨楼。”

她转头吩咐侍女们道:“大将军今日留宿,还不替大将军宽衣漱洗?”

几个侍女脆应道:“是。”

一个个脸带桃红,往吴争涌来。

吴争大汗,强撑到侍女近身时,终于从嘴里蹦出两字,“住手。”

或许声音太大了些。

侍女们惊惧地看着吴争,不知所措。

莫亦清掩嘴轻笑道:“不妨事……大将军怕是不习惯下人服侍,你们退下吧。”

侍女齐齐应是,躬身退下。

“大将军又何必吓唬这些仆人呢?”莫亦清起身,款款上前,伸出两只晶莹的柔荑来,大大方方地替吴争解起衣襟的扣子。

吴争脸色数变,终究是敌不过面前这女子的沉着,他笑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

吴争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在最尴尬时候笑出来,笑得理所当然。

不仅笑了,还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便是决绝。

莫亦清的脸渐渐苍白,她没有往前追上一步。

而是缓缓退回座位。

“夫君终究还是信不过莫家,信不过阿爷。”

“胡说。”吴争依旧在笑,心虚的笑,“莫家是我的后盾,莫老是我的股肱,我怎会不信莫家?”

莫亦清的目光越过吴争,不知道聚焦在何处,“两年之内,十府之地,莫家在八十九县,开设钱庄一百七十余家。杭州、嘉兴、松江三府,见阿爷令牌,无论官民,鲜有不从。大将军不在杭州府,州府衙门、布政司衙门,织造局、按察司、都察院等诸司,唯阿爷之命是从。为何?因为人人都知道,莫家有女,将成为大将军枕边人,若有幸诞下一子,当为长子,即世子,莫家权势便可与大将军同享共存。”

吴争不再笑,他惊讶于眼前这个仅十六岁的少女,竟有如此的聪慧剔透。

“这事大将军知,阿爷知,清儿也知,可谁都没有办法去化解。”莫亦清的目光变得有些许幽怨,“没有人会嫌弃更多的权势和财富,唯恐争抢不及。大将军虽然知道这个结,可为了给莫家留些颜面,或许还不会撕开这层窗户纸,至少,也能再拖上些时日,可惜……阿爷去找了吴老伯。”

“其实从大将军进门的那一刻,清儿就已经知道,大将军今日来,其实就是想告诉清儿这些……可清儿只想多拖一会,哪怕是一柱香的功夫……大将军,清儿说得对吗?”

吴争看着眼前这个聪明得让人……怜惜到心疼的少女,干涩地说道:“难道就没有人告诉过你,太聪明的女人往往都很难嫁得出去吗?”

莫亦清的脸显得愈发凄然,“大将军一语成谶,怕是在阿爷将清儿许配于大将军时,就已经注定清儿将孤独一生吧?”

吴争有些恐惧,聪明到明了一切的人,哪怕再美,也让人心生畏惧,因为在她面前,好象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大将军需要莫家,需要阿爷,自然不会悔婚,清儿依旧是大将军的人,只是……永远无法过门。因为大将军悔婚,等于告诉全天下,大将军不再支持莫家,于是江南商界将会一片大乱,无数人都将处心积虑取莫家而代之,手段无所不用之极,而大将军肯定不希望江南乱,更要顾及到莫家遭大将军悔婚,颜面尽丧,而恼羞成怒与大将军为敌,所以大将军更不会悔婚。而莫家自然也不会为了清儿一人,冒着得罪大将军的风险向大将军悔婚,更不会冒着激怒大将军的风险,将清儿另嫁他人。”

“所以,不管最后结局如何,清儿就是一个必将孤独终老的小女子……大将军,清儿说得可对?”

吴争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已经无话可说了,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吴争还在想没有决定的,都让这女子说了个透,吴争还能说什么?

许多看起来美好的事,可真正撕下外表精心包装的美好,里面便是一团难以入目的肮脏。

吴争拼命地想要回避这团肮脏,可与光同尘,这肮脏与天地同存,或者说,有人的地方,就存在着肮脏,又怎么可能回避得了?

“你可以……你可以做你想要做的一切事,享受别人永远无法企及的一切美好。”吴争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说什么了。

莫亦清微微翘起左边的嘴角,看起来非常的可爱,可她的话却带着一丝讽刺,“用清儿的终生幸福为代价,对吗?大将军。”

“既然你已经非常清楚事情的一切,那你就该有承担这一切的觉悟。”吴争严肃的说道,“没有人可以享受着别人几世都无法企及的美好,而不承担任何义务,你不能,我也不能。”

吴争站起身来,决定离开,“转告莫老,我同意即日起,筹划设立江南商会事宜。”

说完,大步朝外走去。

第五百八十一章 你马屁拍得却不够高明

身后传来莫亦清一声凄呼,“夫君……就不能给清儿留下一句话吗?哪怕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希望,也好让我可以在夜不能寐之时,有所慰籍。”

吴争被这一声“夫君”叫得心隐隐作痛,事实上,从与莫执念结盟时,吴争就已经知道,这只是一场交易,这个少女就是结盟中的祭品。

吴争不可能真地迎娶这个少女,莫家的势力太大了,特别是得到自己全力支持的莫家,两年多的时间,势力膨胀的速度惊人。

可吴争只能放任这种惊人的膨胀,因为他需要钱,更需要江南商人支持自己与北方清廷、南方士人抗衡。

莫家是吴争树立起的一杆旗,号令商界,无有不从。

这就是一头吴争豢养的巨兽,可伤人亦会自伤。

吴争无法想象,真若迎娶莫家女,莫家将变成如何可怕的存在,要是再诞下一子,那世子之位……,吴争不想自己麾下势力,还没展露出实力就陷入无穷无尽的内耗之中,所以,只有让这个名份,永远只是名份,才能去化解莫家势力给自己带来的威胁。

不是说莫执念不忠,或者有反意。

而是,一旦有一个势力开始分享到吴争手中的权力时,不管莫家有没有异心,这个威胁就自然地存在了。

吴争终究还是,站住了脚。

但他没有回头,闷声说道:“或许有一天,有了足以能够与莫家匹敌的势力出现,我……便来迎娶你。”

说完,吴争迅速离开。

莫亦清看着吴争远去的背影,双眼朦胧地呐呐自语道:“这还真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希望啊。”

这世上,要找出一家可与江南莫家相提并论的商家巨贾已是不易,而莫家在得到官方,也就是大将军府全力支持后,在发展已经成型的情况下,就算吴争改变支持的对象,莫家依旧会象一辆已经加速的火车,按着既定的轨道,呼啸地行驶下去。

很难有新的家族能追上它,落后两三年之后,蛋糕已经分好,想再重新分配,怕是吴争自己,也做不到,除非自己革了自己的命。

为了有庞大到足以支持自己北伐的财力,吴争必须统合江南财力,就必须扶植如同莫家这般的商贾。

吴争是幸运的,得到了莫家的支持,当然这也是相互的。

可吴争同样清楚,不能任由这只怪兽无限度的膨胀,适度的压制、点到为止,是必须未雨绸缪的。

婚约,给了莫家一个承诺。

无限期的拖延婚期,同样给世人一个讯号,大将军并没有给予莫家无节制的放纵。

都是聪明人,很多事不需要表现的很清楚。

有时候,模糊反而更能达到目的。

猜测,让他们无休止的揣摩,才是真正震慑人心的手段。

聪明如莫亦清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些呢?

可这就象吴争说的,没有人可以享受一切美好,而不用承担任何义务。

就算是天下至尊的皇帝,也不能。

出了莫家的吴争,仰天长吁一口气。

延绵数十里的莫宅,让吴争有种喘不过气的压抑。

或许是因为那楼台亭榭、阁阁相连的建筑,或是因世家积重的氛围,亦或者是因为,人。

宋安兴奋地迎上前来,问道:“少爷,事谈成了?莫家女啥时候过门?”

吴争抬脚作势欲踹,宋安溜得飞快。

吴争收腿,双袖向外一甩,大声道:“回府。”

上了马,吴争突然抬手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骂道:“打你个占着茅房不拉屎。”

边上宋安耳尖,瞪大了眼珠子,着实憋不住“噗”地一声。

吴争大怒,指着宋安骂道:“大胆,如今敢笑话你家少爷了?”

宋安吓得赶紧勒马落后几步,心想,少爷定是情场受挫,此时犯不着当出气筒。

可吴争一路脸色阴沉,连句话都没有。

这让宋安有些担心,他上前轻声道:“莫家未免太大胆了,连少爷都不在放眼里?要不,我这就去踹破他莫家的大门?”

吴争斜了眼宋安,道:“是你家少爷不想娶。”

宋安一怔,这又闹哪样?家里老爷还在等消息呢。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可都订了亲了,哪有不娶的道理,我看莫家女也挺好的。”

吴争悠悠一叹,“普通人家,是这么个理,可真到了自己的头上,这一套还真不好使了。”

看着宋安想知道却不敢问的憋屎般表情,吴争轻叹一声,“你就没有发觉莫家实力太大了?”

宋安问道:“实力大不好吗?至少莫家是支持少爷的,没见有异常啊?况且,少爷要是迎莫家女过门,两家不是更亲近了吗?”

“你懂个屁。”吴争没好气地骂道。

宋安嘟哝着,“不懂才问少爷的嘛。”

吴争忍着没发作,深吸一口气,解释道:“若少爷把莫家女娶回将军府,她就是你的主母。你是不是得听她的?”

“是。”

“莫执念成了你家少爷的岳丈,你是不是得给他几分面子?”

“是。”

“那少爷我令你盯着莫执念,你还盯得了吗?”

宋安机灵,他一时想不明白,是因为他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被吴争引了个头,于是,恍然大悟。

“少爷高明!”他比着大拇指道。

吴争没好气地道:“你马屁拍得却不够高明。”

宋安讪讪道:“可少爷不迎娶,莫老儿不是要怨恨少爷了吗?”

“不会。老莫要没有这点见识和肚量,到不了今天。况且少爷我也没说要悔婚啊,这其中的意思,想必老莫此时应该已经知道了……不,或许我还没去时,他就已经被他孙女点醒了。”

宋安连连点头道:“这莫老儿此时定是在后悔,不该去找老爷说项,这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道:“这次揣摩得不错,够机灵。”

宋安眼珠子一转道:“其实少爷完全可以把莫家女娶进门,然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他老莫还敢找少爷不是?真要有事,大不了退回去就是了。”

第五百八十二章 越来越难骗了

吴争闻言,惊愕、张口、定睛,好半晌,吴争暴怒,骂道:“你家少爷已经很无耻了……就算真是个无耻到极点的小人,可也须有个底限吧?你想的,那叫人干的事吗?”

宋安吓得身子一缩,急忙认错道:“少爷骂得对,小安子知错了。”

吴争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个一起长大的伴当,终究不忍责备。

吴争冷哼了一声,“回府。”

“少爷,其实我就想做个少爷说的,那种有底线的无耻小人。”走到半路,宋安又凑上前来,突兀地来了那么一句。

吴争震惊,愣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有时,人无端地随口一句,显示着他的心性,决定了他的未来。

……。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人若无信义,与畜生何异?”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投桃报李……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吴争跪在吴伯昌面前,“享受”着吴老爹的三娘教子。

唯一可回答的,就是不断地重复一句“我无意悔婚”。

吴伯昌骂累了,他坐下喘口气,喝口茶,先歇歇。

吴争突然感觉不对,最后一句啥来着,“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爹,你受了莫家什么恩惠了?”

吴伯昌一愣,忙摇头道:“没……没有。”

吴争瞪眼道:“爹打小就教儿子和妹妹,人无信则不立。”

吴伯昌老脸一红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莫老送了件锦袄,说是他孙女亲手做的。”

这倒也是常情,毕竟是订过亲的。

可吴争知道,这事怕没那么简单。

“还有呢?”

吴伯昌扭捏道:“还有……就是几坛老酒。”

吴争急了,“爹要酒,咱自己买不起吗……你就为这么几坛子老酒把儿子卖了?”

“放屁……那酒是买得到的吗……呃。”吴伯昌冲口而出之时,发觉自己失言,赶紧收住口。

吴争心里还真是一惊,他试探着问道:“您不是收了莫家女儿红吧?”

江南,特别是绍兴人,不管贫富,生个女儿,就会酿酒,装几坛埋在地下,等女儿出嫁之时,用来宴客,少则十三四年,多则十七八年。

吴家也有女儿红,埋在吴庄地下十七年了。

可这酒,没人会拿出来卖。

吴争幽怨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这就是实力坑儿子的典型啊。

吴伯昌干咳一声,欲振父威,“酒,你爹喝了。你自己也说了,反正不悔婚,早喝晚喝,都是个喝……大不了,等你妹妹出嫁时,咱还他们几坛就是了。”

还?

这是还的事吗?

儿子遇见父亲不讲理的时候,咋办?

凉拌。

吴争依旧还是跪着。

“说说无后为大的事吧,你明年就及冠之年了,吴家香火总得有吧?你得给你爹还有列祖列宗一个交待吧?”

瞧,杀手锏。

百试不爽。

连边上一直捂嘴偷笑的吴小妹,都看不过眼了,她道:“爹,哥不是有正妻未过门吗?”

吴争大怒,拿眼直瞪妹妹。

吴伯昌眼睛一亮道:“对,没错,钱家女,说起来也两年了,儿啊,这事可不能再拖了。”

吴争只好解释道:“钱相当年毁家杼难,这些年朝廷俸禄又是时有时无,好不容易去了应天府,刚安顿下来,哪有银子置办女儿嫁妆?不得给人家一点时间准备啊?”

吴伯昌大手一挥,“嫁妆之事,无关紧要,你去和你岳丈说,这银子你爹出了。”

吴争无语。

吴小妹在边上道:“爹,这可是您的不对了,钱家书香门第,钱相又是当朝阁臣,这嫁妆是银子的事吗?这是人家颜面啊。”

吴伯昌干咳道:“说得也对,是爹欠考虑了。”

转过头对着吴争道:“那你说,多久?”

“怎么着,也得三、五,七、八十来个月吧。”

“放屁……你要气死你爹吗?”吴伯昌大怒道,“你爹象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哥……。”

说到此处,吴伯昌噎住了,脸色惨白,老泪纷飞。

吴争本行二,他上面有哥,不过未满月就夭折了。

在吴家,没人提起这茬。

吴争和吴小妹眼看不对,赶紧上前扶着、揉胸拍背。

好半晌,吴伯昌总算是缓过了口气,可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他指着吴争,呐呐说不出话来。

吴争赶紧保证道:“爹莫急,钱家叔侄正在杭州、松江两府,儿子这就与他们商议去。”

说完拔腿就走,如同一阵风。

吴小妹追着上去,才一会的功夫,吴争已经没影了。

吴小妹叹了口气,掩上门。

回来对吴伯昌道:“哥走了。”

吴伯昌抹了把老泪,恨恨道:“这畜生,越来越难骗了。”

吴小妹没好气地道:“爹就不能换一新鲜的法子?都用不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吴老爹瞪眼道:“你倒是想个法子啊……对了,你的婚事也该说说了。”

吴小妹连忙起身,“爹,明日就要搬家,女儿得收拾收拾去。”

“你哥不是派人来拾掇了吗?”

“那女儿去准备晚饭。”

“吃过了。”

“夜宵。”人声已杳。

吴伯昌叹了口气。

……。

次日大一早,没等吴争去找钱肃典。

钱肃典、钱翘恭二人就找上门来了。

吴争诧异地问道:“你们的消息可真够快的?”

钱肃典更诧异:“大将军也知道了?”

“笑话,你侄女的亲事,我也是当事人,怎么能不知道?”

钱肃典这才会意,双方说的不是一件事。

刚想开口解释,身边钱翘恭问道:“妹妹亲事,父亲不是应了吗?难道出了变故?”

吴争摇头道:“变故称不上,就是我爹有些急着抱孙子了。”

钱肃典、钱翘恭不禁莞尔,只是心中有事,稍现即隐。

钱肃典道:“这事先不提,下官有要事禀报。”

说着,从胸口取出一封书信呈给吴争,“大将军,这是家兄从京城派人急递来的书信。”

吴争一边伸手接,一边奇怪地问道:“怎么了?出了何事?”

钱肃典变得愤怒,只是强忍站怒意道:“大将军还是看了再说。”

吴争点头道:“屋里说话。”

第五百八十三章 无能为力?

坐在书案前,吴争打开信。

粗略看了一遍,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钱肃典在一边道:“二万多将士在仪真为国捐躯,朝廷不尽心抚恤,竟以白条搪塞阵亡将士家眷,这……这不是逼人造反吗?还有那些奸商富户,为了几两银子,竟如此逼迫朝廷功臣家人,天理何在?大将军,这场仗可是你与兴国公共同策划的,你得为阵亡将士做主。”

吴争问道:“这封信是何时收到的?”

钱翘恭拱手道:“回大将军话,昨日午后,我接到家父信就连夜赶来杭州,先与九叔商议之后,便来向大将军禀报。”

吴争眼一瞪,微斥道:“你即刻回松江去,这事,不是你该管的,好好训练,好好带兵。”

钱翘恭张嘴一愣。

钱肃典有些急了,道:“难道大将军也打算不管?”

吴争抖着信纸道:“我倒是想管来着,可你们也看到了,钱相信中说得很清楚,君臣一心,严惩奸商富户,斩二十一人,罢京兆府尹。京城百姓交口称颂……你们想要我怎么管?带兵上京为阵亡将士家眷,向皇帝讨公道?我倒是可以不在乎世人指责我挟兵自重、意图谋反,可这么做,京城百姓愿意吗……那我不是吃力不讨好吗?”

钱肃典叔侄二人面面相觑。

好一会,钱肃典才嘶哑着问道:“难道就这么算了吗?那可是与我在江北同生共死的将士们啊?!”

说着,钱肃典跪在吴争面前,涕泪交流,仰头拱手道:“大将军,可我们总得为他们,做出什么吧?”

钱翘恭沉声道:“吴争,朝廷如此行事,军心一旦不稳,大祸便将临头,此事若被江北那数百将士得知,况怕必生变故。”

吴争听了心中烦闷,他蹩眉道:“你们逼我何用……就算我想赠予,但对方不受,奈何?百姓愚钝,他们只有自己觉醒,才可拯救,如同今年应天府百姓,见清军入城,以为来了救世主,举着双手欢迎鞑子入城一般,你能奈何?如果我此时掺和其中,怕反而授人以柄。”

钱肃典叔侄二人见吴争心意已决,劝不进去,只能闷闷不乐地拱手告退。

吴争没有挽留,挽留何益?

当行至门边,钱翘恭突然北对着吴争,开口道:“其实在我心里,你和他们不一样。”

吴争微愕,抬起头,看着钱翘恭。

钱翘恭道:“虽然我一直言词对你不敬,其实在我心里,你……和他们不一样。可今日我发现,你开始和他们变得一样了。”

吴争张大着嘴巴,难以合上。

钱翘恭没有回头,他的肩膀在微微的震颤,他在哭,在流泪。

“他们迂腐、墨守成规,凡事都先问前例,讲因果、评得失,十几个衙门转下来,三五日就过去了。明知道这样做不对,明知道于国于民无益,可没有人肯站出来说一声,这事,不对。颜面、成例、规矩……如此一件直击朝廷陋习陈规的民乱事件,就杀了几个奸商富户,罢了个倒了霉运的京兆尹,完了。所有人都击掌相庆、皆大欢喜。”

说到这,钱翘恭猛地回头,“连你也觉得这事就这么算了。可二万多阵亡将士的家人呢?他们依然拿着白条,儿子、丈夫、父亲、兄弟死了,家中的顶梁柱塌了,他们怎么活?阵亡将士的英灵怎么安息?”

吴争怒了,怒得不可遏止,他用力地掀翻了一寸厚的书桌案板,指着钱翘恭怒吼道:“那你说,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是不是我该率大军踏平应天府,再将那娃从龙椅上拽下来?连同你那昏馈、执拗的爹……钱翘恭,你别不信,这事老子干过,不差这一回,你说,你说,你说我就照做!”

钱翘恭一时无言以对,只是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吴争。

钱肃典赶紧上前,挡在钱翘恭身前,面对吴争道:“大将军息怒,翘恭其实一直敬大将军如兄长如先生,只是……这事,哎……不说了,不说了。”

钱肃典转身急拽钱翘恭,“走,快走。”

可钱翘恭犟着,道:“吴争,我叔侄二人背家弃父,为得是寻一条可以拯救这天下的明路,而不是因为你或许可能登上九王之尊的远大前程,我与九叔和那些阵亡在仪真的将士,孤军浴血奋战之时,想到的是我们的死能换来国人的安生,可现在,连将士们的家人都无法安生,世人如何得以安生?你可以躲避,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可以振振有词地说,这事你无能为力,那是陛下和朝廷的错,可你别忘了,那二万多条命,是你煽惑去江北丢的。”

吴争没有再理会钱翘恭,他脑子里已经没有思维,无意识地左右寻找就在他面前的椅子。

走到钱肃典上前把椅子搬来,塞到他的手里。

“你想要为那些将士讨个公道,很简单,应天府不足四万守军,聚集杭州三府军队,北上就是。可此战一开,清军定会趁虚而入,后果你清楚吗?”吴争的目光越过钱翘恭,没有焦点,“江南百姓刚刚安生没几天,这场仗值吗?就算赢了,将应天府、江南之地打成一团废墟,那些将士的家人,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吗?”

吴争的声音显得空洞,但依旧在继续,“离京之前,你爹来府上跟我说,人心向背。我不同意,大明朝都亡了三年多了,哪还有人心可言?今日明室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覆灭只是时间而已。可无数的有志义士还在反抗,可他们的反抗不是为了死,为死而反抗,有何意义?反抗就是为了生,为了能好好活着,让自己和天下百姓都好好活着。所以,这事,我真无能为力。”

钱肃典、钱翘恭叔侄走了。

吴争却一直坐着,目光迟滞,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象是要坐倒天荒地老的意思。

有种坐视国破家亡、国土沦丧的意思。

宋安不敢去劝,甚至不敢进书房。

直到,莫执念来了。

<sript>();</sript>

第五百八十四章 皇帝的新装

ps:感谢书友“莫问七剑”、“平平玳玳”投的月票。

莫执念从门户大开的书房看到失神枯坐的吴争,大惊。

问守在门口的宋安道:“大将军这是怎么了?”

宋安鲁将大概的情况对莫执念说了一遍。

莫执念点点头道:“也确实是难为了大将军。成……老朽试着去劝劝。”

宋安想想也对,就让莫执念进了书房。

“主公,其实这事,是小事。”

“但凡能用银子解决的事,都不是难事。”

“司库里还有些银子,运去京城补偿给百姓就是了。”

吴争摇摇头,终于开口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事同理,不是银子的事。如今战乱之秋,陋习陈规不破,这种事迟早还会发生。我总不能一直往这坑里填吧?赋税已经交还朝廷,那娃既然坐了那个位置,这事得他自己想辙。从杭州府运银贴补算个什么事,没得还要背上收买人心的罪名。”

莫执念选择性地听不见,这世上敢称当今天子是娃儿的,真不多了。

他也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吴争只是在思考问题,而不是痴傻了。

吴争抬眼看了一眼莫执念:“莫老找我何事?”

莫执念苦笑道:“主公刚不是说,陛下得自己想法子吗?他确实想出法子来了。”

吴争一怔,“小安子,打盆凉水来。”

“喏。”

吴争将头整进盆中,清醒了一下脑子。

这才道:“行了,莫老说吧。”

“京城消息传来,陛下已经采纳钱谦益的谏言,打算从主公所征商税中分一杯羹。另外,所分得的银子,将由户部筹建钱庄。”

吴争似笑非笑,道:“娃儿还真上了心了。”

莫执念道:“天使不日将至,还请主公决定应对之法。”

吴争淡然地道:“无须应对。钦使来了,莫老按旨意行事便是。”

莫执念一怔,急道:“朝廷要的可是三成利,一年少说也得三百万两。”

吴争道:“不给能行吗?抗旨,娃儿就占了理了,四处宣扬我抗旨不遵,霸着本该是朝廷的商税不交,致使国库空虚,阵亡将士的抚恤没了着落、文武百官的俸禄拖欠……什么罪名都得往我头上按……罢了,就当花钱买个太平。”

莫执念无奈地说道:“可这些银子,早已进了预算,主公在松江府大兴土木所需银子就没了着落。”

吴争道:“这事任由他去,如果仅仅是几百万两银子,就能让大明中兴,也算值得了。”

莫执念有种恨铁不成钢的焦虑,“主公,此消彼涨,朝廷要是真得了这笔银子,建起钱庄,势必造成对主公名下钱庄的威胁和压制。这样的损失,绝非区区数百万两银子的事。”

说到此处,吴争冷笑一声,“莫老真以为,那娃得了这几百万两,就能改天换日,开创一个新时代?要是真如此,大明为何会亡?”

莫执念闻听稍一思忖,问道:“主公的意思,陛下也是个昏馈之君?”

吴争摇摇手道:“不,他是明君,不但不昏馈,他还自认特有城府。”

莫执念听着吴争的风言风语,苦笑不已。

吴争正色道:“不是我在背后诋毁他,这可是他的原话。我这人吧,做不来君子,可也不想做小人,他如果有本事治理好这天下,我还真不想和他抢……让给他就是,天下大了去了,只要赶走鞑子,我就不信,还打不下另外一片天。”

莫执念惊愕了。

“不过话得说回来,娃儿要是还想重演崇祯朝往事,那就别怪我象拽朱以海那般,把他从那宝座上拽下来。”

“主公是说,义兴朝……不长?”

吴争斜了一眼莫执念,“莫老担心了?”

“不,不,老朽不担心。主公天纵之才,老朽只要在主公身边,还用得着担心什么?”

吴争嘿嘿一声道:“莫老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莫执念陪笑着。

吴争道:“义兴朝长不长久,不是我说了算,自然也不是那娃说了算,而是奉天殿上那帮子人说了算。”

莫执念微微蹩眉,他确实理解不了吴争的意思,“还请主公指教。”

吴争道:“莫老家中可有旧棉袄?”

莫执念摇摇头,不解地答道:“老朽从不穿旧袄,眼下盛夏,待再过三两月,下人就会替老朽赶制新袄。不知主公何意?”

吴争呵呵一笑道:“敢情,问错了人。象莫家的豪富,自然是用不着穿旧袄的。”

莫执念一惊,忙道:“若主公怪罪老朽奢糜,老朽自今年起,穿旧袄便是。”

“不,莫老误会了。”吴争摇摇手道,“我的意思是说,一件棉袄破旧了,可有人却舍不得丢,捡起来拾掇拾掇、修修补补,或者换个外套,看起来象是新的了,可其实呢,里面所填充的棉絮早已腐烂,臭不可闻。可那人却沾沾自喜,还将它穿在身上,招摇过市,见人就显摆,美其名曰,这叫脱胎换骨。哈哈!”

吴争笑点极低,说着说着,倒把自己给逗乐了。

莫执念却毫无笑意,他听懂了,在吴争的话中,义兴朝就是那件破袄,那个他,自然非当今天子莫属。

吴争一边笑,一边说道:“莫老可知,我为何不爱搭理朝中那帮人吗?”

莫执念思忖道:“想是主公心中认为,与他们……道不同吧?”

吴争慢慢止住笑,盯着莫执念道:“莫老说得不对,道还是有些同的,至少在驱逐鞑虏、恢复河山这事上,还是可称同道中人的。否则,我岂能容这帮臭棉絮三番四次地恶心我?”

“那……老朽还真想不出来了,还请主公指教。”

“那帮人,若是放在盛世,倒也不可或缺,满腹文才,诗词歌赋,无不精通,歌功颂德,让人心情愉悦,这满堂锦绣,嘿……少不了他们锦上添花。可今日乱世,将士手中没刀,百姓腹中无食、山河破碎、强敌环伺,要他们何用?”

“难道让他们的华丽骈文去羞煞顺天府龙椅上的小皇帝?所以,那娃喜欢,我都留给他,呵呵……这才两个月吧,就出了这么摊子事,恶心人不?”

<sript>();</sript>

第五百八十五章 牢骚

莫执念已经不再说话,他明白了,吴争在发泄心中怨意。

他也没有告退,因为吴争此时需要一个倾听的人,而这个倾听的人,需要能听得懂他的话。

至少,是要让吴争认为能听得懂他话的人。

莫执念低头、垂目、肃手而立,静静地听着。

“登基之日,穿了件旧袍呵呵,这是寒碜谁呢?美其名曰,节俭!我就搞不懂了,从古至今,没听说有依靠节俭,节俭出一个泱泱大国的贵为一朝天子,不想着去让臣民们吃饱穿暖,倒想着臣民和他一块节俭跟他一块挨饿去?”

“百姓们不明白也就罢了,这满朝文武重臣,那可都是风里来、火里去的,哪个不是人精,可偏偏就没人肯说破,皇帝的新衣啊一个个满口称颂,明君、英主,大明复兴指日可待。”

“好嘛,瞧瞧,二万多阵亡将士区区百万抚恤银子,变成了一张张白条。民乱一起,朝堂廷议,到最后斩了二十一人,罢了个倒霉蛋,这事嘿就算了了。君臣上下一致认同,这其中没有官员贪腐,仅仅是国库空虚,仅仅是因为几个为富不仁之人在迫害阵亡将士家人对嘛,新君登基才几天啊,新朝新气象,哪能就出现贪脏枉法的巨贪呢?”

“这些都老成人精的国之重臣们,就没有一人知道,这事将会造成多大的后果吗?家眷受人欺凌、死了连家人抚恤都做不到,如今朝廷七八万大军中,还有人肯会为这个朝廷浴血奋战吗?”

“这些人哪,好了伤疤忘了痛我悔啊。”吴争终于哭出声来,“就该让清军占着镇江,让那娃儿和那些脸皮厚到可以当城墙的朝之重臣们,尝尝什么叫卧榻之侧有恶狼酣睡,尝尝什么叫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看着痛哭的吴争,莫执念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能理解,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背负了他原本不该背负的压力。

二万多条人命,这不是一串空荡荡的数字,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原本男耕女织、祖孙同堂的家。

仅仅是一场仗,转眼化为灰烬。

饶是莫执念已经是知天命的人了,也不禁眼眶湿润起来。

吴争慢慢止哭,他挥挥手道:“莫老回吧,一切事明日再说,我累了,想歇歇。”

莫执念喟叹一声,拱手道:“还望主公暂止心中悲切,保重身子老朽告退。”



“我想做皇帝吗?”

这个问题,第一次如此鲜明地出现在吴争的脑海里。

到今天为止,吴争一直下意识地在回避这个问题。

心为后世人的吴争,明白皇帝是个高危职业,在吴争看来,做个皇帝,远不如做个大将军或者封疆大吏,来得爽快。

吴争想做个青史留名的名臣。

他只想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他希望,汉人可以不做那三百年的奴隶。

他希望,重现汉唐盛世繁华。

所以,从一开始,吴争就没有想去谋国篡位,他只想让大明复兴,变得更好些。

这才有了绍兴府张国维宅中,那“汉明”一说。

吴争的所有筹谋,也都是按此目标去布局。

他愿意为臣,做个护国佑民的名将。

因为吴争很清楚,皇帝未必是人生唯一的巅峰,人生真正的巅峰在于为后人开创一个盛世,留下一座前人无法企及的宝山。

而这,就算不做皇帝,也是能做到的。

吴争也不想让自己圈禁在那座如同监牢的宫城之中,陷入无休无止的权争宫斗。

所以,吴争拥立朱媺娖监国,因为朱媺娖不会象朱以海那样,成为自己做事的障碍。

所以,吴争可以同意拥立朱慈烺为帝,因为与朱慈烺的一番奏对,让吴争感觉到朱慈烺有着与自己几乎相同的目标。

吴争甚至是暗暗松了口气,因为心中的责任,有了人分担,甚至担去了一大半。

所以,吴争可以容忍朱慈烺扣周思敏留在京城,既然享受权利就得承担义务,皇帝如此,臣,自然该如此。

所以,吴争容忍了朱慈烺收回三府赋税,哪怕没办法了,自己用一些鸡鸣狗盗的下作手段来填补赋税上交之后的财政空缺。

所以,吴争甚至还打算同意朱慈烺从商税中分一杯羹,以解朝廷财政之困。

可这一切,随着这二万多阵亡将士家眷无法得到足额的抚恤金,开始崩塌。

这事绝不是件小事,特别是秣马厉兵、意图光复之时,特别是面对北方强敌在江北虎视眈眈之时。

这事带来的后果非常严重。

战死之后,家人连该得的抚恤都被朝廷拖欠,还让将士如何上阵与敌拼命?

后背阴冷,谁还能鼓起勇气,浴血奋战?

吴争不敢想象,当这种怨意从北往南漫延,自己三年来,重金养兵、从无克扣士兵一文钱的形象,为发生怎样的坍塌。

最让吴争伤心的是,这二万多的将士,是因为他的谋划,而成为一支必须战至最后的孤军。

打到这种程度的防御战,其实确实已经出乎吴争战前的预料了。

明军正常编制,不,哪怕是清军,甚至是后世。

一支军队是肯定有非战斗人员的。

譬如后勤、参军参谋、文职人员、辅兵等等。

简单地说,一支一万人的军队,正常得有三、四成左右的非战斗人员。

这,也就是有种说法,说一支军队战损达到五成以上,就等于失去了战斗力一样。

因为,真战损到了五成以上,其实确实也找不出战斗力了。

但这支京卫不一样。

它的前身,是吴争从杭州府一路北伐之时,沿路收拢的义军和原降清明军,经过整编训练后的军队。

可以说,没有任何非战斗人员的编成。

甚至连记录军功的参军录事,都是战斗人员兼任。

也正因为如此,这支军队才有着原明军无法企及的战斗力。

也正因为他们对吴争的信任和崇拜,也正因为他们知道这战的目的是什么,才能一直战至几乎全军覆没而不退。

第五百八十六章 北伐军

镇江府光复了,从两倍以上于明军的清军手中光复了,可他们却几乎死光了。

如果不是之后吴争与王之仁合谋,在丹徒牵制清军主力,以水师登岸闪击仪真,怕是连钱肃典及那幸存的数百将士,也会灰飞烟灭。

那时朝廷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

朝廷正在与清廷所派使团和谈。

就是身为兄长、父亲的钱肃乐都认为,为这些幸存之人舍弃朝廷到手的利益,不值!

这是值与不值的事吗?

这关乎朝廷麾下七万多将士的士气和为国而战的信心。

吴争,不能容忍。

不能容忍,就得……改变!

……。

次日一早,大将军府颁布军令。

大将军府所辖四卫,改编为“北伐军”。

并以大将军令的形式,正式确定了北伐军将士的军饷数额、抚恤金标准、阵亡将士家人的安置方法及发放方式。

“妙!大将军此应对之策,堪称绝妙!”一大早就前来大将军府的莫执念,听闻这道大将军令,便击掌叫好,“如此一来,主公麾下军队虽然同为明军,就可与朝廷军队有了明确的区分,京城之乱的影响,就会在主公军队中降到最小。北伐军三字,更是向天下展现了主公的抱负……妙哉!”

一夜未眠的吴争脸上看不出一丝疲态,他淡淡道:“无奈之举而已。此策也有个欠妥之处,只是事态紧急,需要赶在京城之乱的消息传到杭州前,做出应对,也就只能如此了。”

莫执念问道:“敢问主公,何处欠妥?”

“此举,必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为弹劾我意图独立、谋反的罪状。”

莫执念点点头道:“主公所虑极是,确实如此。不过好在他们没有证据,仅仅以三军改名,而定主公谋反罪,怕是莫须有了,宋有岳家军,嘉靖朝有戚家军,这不属违律。况且以主公现在的权势,又有何惧哉?”

吴争微笑道:“莫老说得是。既然走出这一步,朝堂之上的风言风语,本公完全可以听不见。”

莫执念笑道:“不想听便可听不见,好一个听不见。自此,我军将可与朝廷诸军完全分隔开……对了,老朽以为,何不改换我军军服,以示与朝廷诸军之别?”

吴争眼睛一亮,道:“可三万多军队换装,怕不是一件易事吧?就算赶制新军服,所需时间怕没个半年也不够,还是……缓缓吧。”

莫执念笑道:“主公过虑了,江南多织造,每户皆有织机,主公只管下令……老朽不夸口,几万套军服,最多三个月。”

吴争大喜,道:“好,那就依莫老谏言,全军更换军服。”

“还请主公定下颜色、样式,不过,主公若要在军服上刺绣,怕是会慢些。”

吴争摇摇头道:“不。军服嘛,何须花梢,耐磨、保暖即可,至于将士官阶姓名等,可刻制铭牌挂于胸口便是。”

莫执念微微蹩眉毛道:“主公的意思是官兵同颜色、样式?”

“对。”

“老朽明白了。”

莫执念再次提及道:“那朝廷索要商税之事,敢问主公,有否改变应对之策?”

吴争摇摇头道:“按昨天我说的,应下就是。”

莫执念一愣道:“既然主公已经决定与朝廷疏离,何不趁势拒绝?老朽说句不中听的,此时就算主公答应了朝廷的要求,怕朝廷也不会领情。”

吴争微笑道:“我知道。不过这个恶人我不做,自然也会有别人来做。我又何苦没吃到羊肉反惹一身骚?”

莫执念不解道:“主公何意?”

“商税又不是我独吞的。”吴争呵呵笑道,“朝廷占了三成,那剩下就只有七成了,自然会有人比我还急。”

莫执念恍然道:“主公说得是兴国公?”

吴争道:“没错。之前朝廷收回六府赋税,已经剜了兴国公的肉了,如今朝廷再分商税一杯羹……嘿嘿他兴国公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喽。”

莫执念道:“妙,妙啊。兴国公可不比得主公,主公至少还多占了一个绍兴府,杭州、松江四府之地,人口、商贸也远超过兴国公所辖三府,兴国公自然比主公更急。”

吴争颌首道:“这事就这么办吧。”

“喏。”

“我还有一事想求莫老?”

“可不敢言求字,主公尽管吩咐,老朽必定从命。”

“莫家在京城可有人手?”

“人手是有,莫家及各钱庄、商铺、酒楼、店栈中皆布有数量不等的人手,只是不知道主公意欲何为?”

“我想帮帮那些受白条所困的阵亡将士家人。”

“不知道主公要如何帮?”

“我在想,是否可以用莫家及各钱庄的名义,募集一笔钱款,然后以无息借贷的方式,去帮助那些贫苦家庭摆脱困境?”

莫执念想了想,问道:“主公是想避人耳目?”

“对,没错。改编之事,必定会引起那娃儿的忌惮,若再以我的名义捐助,怕是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强敌在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资助那些阵亡将士家人,必须去做,这是我……欠他们的。”

“可主公是否想过,募集所得,助一次也就一次,日后再有困难,难道继续资助吗?”

“那你的意思是?”

“老朽昨日回去,也想了不少办法,以老朽之见,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理是这么个理。”吴争点点头问道,“你有什么具体办法?”

“主公在松江府兴建军工坊、讲武堂、港口,皆需要大量人手,不如迁民南下,由老朽财政司免费提供安身之所、并安排活计,如此一来,两厢得利,也分解了这些家人的困境。”

吴争微微摇头道:“不成,京城百姓在天子脚下待惯了,故土难离,怕是不会轻易肯舍弃京城繁华。”

这话没错,首都百姓哪肯离开京城南下松江府的?

莫执念道:“至少可以一试,老朽也想到这点,有自愿者当然最好,如果有不愿者,可由京城钱庄、酒楼等招为雇工,也可解燃眉之急。毕竟二万多家不都是贫苦人家,真正贫苦者,民就数千之数,就算一家一人,也就几千人的事,应该可以妥善安置。”l0ns3v3

第五百八十七章 江南商会

吴争点头道:“好,这事就拜托莫老了。但我有个要求,不得勉强他们。另外,过于贫苦者,还得进行资助。”

莫执念点头道:“那就按主公说的,一边募集善款,一边安置雇工,另一边引导百姓南下,如此三管齐下,定可解百姓困境。”

吴争满意地点头道:“我身边多亏有莫老啊。”

莫执念目光一闪,低头道:“主公之前让清儿转告老朽,筹办商会之事……如今老朽已经议定江南富商巨贾一百三十七家,有七十余家还在观望之中,另有……另有……。”

吴争有些诧异,无非极为难之事,莫执念很少在自己面前吞吞吐吐。

“这里就你我二人,有什么话不能说?”吴争皱眉道,“莫老应该清楚,我不是个以言获罪之人。”

莫执念偷偷看了一眼吴争,稍一犹豫,就咬牙道:“江北有些富商也想加入江南商会,请主公示下,收还是不收?”

吴争一愕,想了想道:“鞑子?”

“汉人、建州人皆有。”

“人多吗?”

“到昨日为止,有三十余户。”

“经营些什么?”

“米、盐、布、丝绸、茶叶、铁器等等皆有涉及。”

吴争微微一笑道:“莫老当真是至交满天下啊,连江北敌区,竟也有如此多的友人……唔,这可不是单纯的友人,那可是一只只钱袋子啊!”

莫执念额头汗水渐渐渗出,他太了解吴争了,只要想到,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大小战斗数十次,吴争手下竟连一个鞑子俘虏都没有,莫执念心里就恶寒。

虽然不知道吴争究竟是少年气盛,还是另有缘故,但莫执念知道,这在吴争那,是个禁区,是条底线。

莫执念带着一丝颤音答道:“莫家世代行商,至今已有百多年了,生意上的往来,难免涉及各色人等,况且这些来往,也在建州人南下之前,皆已存在……还望主公见谅。”

“唔,没事,做生意嘛,你情我愿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什么可指责的……咦,莫老很热吗?”

“咳……这三伏天,确实……确实有些热。”莫执念取出一块锦帕,胡乱地往额头上抹了一把,“主公若是不同意,老朽这就回绝了他们。”

“回绝?”吴争讶然道,“为何要回绝?人家可是真金白银地要入股,咱难道还要嫌钱太多烫手往外推不成?”

莫执念有些惊愕,呆呆地看着吴争。

“银子本身并无罪恶,就看在谁手里、用在什么事上,我没那么狭隘。不管江北汉商、胡商、清商,不管是汉人还是鞑子,送钱给我,多多益善,哈哈……况且,就算有一日,我军打过江去,也不可能杀尽所有鞑子,我虽然不留俘虏,但还不止于向妇孺挥刀。”

“主公的意思是……同意让江北入股商会?”莫执念心中的震惊难以言表。

“当然!日后的北伐,最缺的不是人,而是银子。与其让这些银子入了清廷的腰包,不如让它流入咱们的口袋……张大口袋,只要有银子,皆可收。”

莫执念更加震惊,“主公,江南商会垄断各种官府禁榷物资,利润必定丰厚,勿容置疑,这才有了无数富商巨贾削尖了脑袋想入股商会,可利润终究是有限数的,分得人越多,分到每人手中,自然越稀薄……如今老朽手中二百多人,该够了。”

吴争古怪地看了一眼莫执念,“莫家世代经商,经商二字自然领悟得比我透彻。可站的高度不同,看问题的方式也不同,能看到的景象自然也就不同了。”

莫执念低头躬身道:“还请主公指教。”

“指教算不上……该算是相互探讨吧。”吴争指了指椅子,示意莫执念坐下说话,“商会的利润为何是个定数?”

“劳力、土地、人口皆有限数,所产生的利润自然是有数的,将这些有限的货物,售向各地及外邦,一旦售罄,就得等到来年……。”

“不,不。莫老误会了我的意思。”吴争摇摇手,打断了莫执念,“我说的是,买卖之所以叫买卖,是因为除了卖,还有买,江南货物卖空,那还有从外地、国外购入的物资吧?”

“是。”莫执念道,“香料、宝石等奢侈之物,可毕竟买得起的豪富之家不多,且也有定数。”

吴争诧异地问道:“难道就不从南洋购入粮食、木材、铜铁等等之物?”

“主公说得这些,有。但数量不多,譬如香米、珍珠、紫檀等等,铜铁也有,可这些远不及我朝售出之物之十一。”

吴争是真的震惊了,“莫老的意思是说,出口远大于进口,贸易顺差达到十比一?”

莫执念没有立即回答,他在口味着吴争话中的几个用词,然后答道:“是。远在永历年间就已是如此,大明朝市面上流通的白银,几乎有六成以上皆是国外流入的。”

吴争张大了嘴巴,啊……啊……啊。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曾几何时,大明朝是如此的辉煌。以至于白银与铜钱的兑换比例从宋朝一两兑八百至一千文,降到一两兑四百文,极限时仅三百六十文左右。

为何?无非是市面上流通白银太多,银价贱了。

为何白银多?无非是贸易顺差太大。

这种贸易顺差,在后世是不可想象的。

中华所产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特产品占领了国外的所有市场,而他们却没有可以引起华人兴趣的特产涌入中华大地。

按这种比例,不用多,一百年,除中华之外的国度,将再无白银可流通。

而事实上,历史中清朝受八国联军的侵略,不完全是因为清末的腐朽,而是那些国家确确实实在国内缺少了主要货币,白银流通。

就象一只大象,在没有亲自去咬它一口之前,是永远不知道它的真正实力的,而清朝在那时,表面上的军力,也是足够强大的。

八国就好比象输急了眼的赌徒,甩开膀子就是一个“干”,结果一干就干赢了。

同理,牙片战争,其实它的本质,无非也是把牙片做为一种特产品,来达到白银回流的目的。l0ns3v3

第五百八十八章 人生何处不冒险?

吴争怔了好久,才摇摇头,甩开脑子里这种无谓的感慨,他问莫执念道:“为何不多从国外买入些粮食、木材以及铁、铜及矿石?”

莫执念道:“这些我朝皆有出产,足够自给自足,无须向国外购买。”

“足够?”吴争问道,“何为足够,一人一天一斤米可保不饿死算够,还是一人一天五斤米吃撑算够?我军将士一人一天两斤米的标准,尚未称得上够,多少百姓怕是一天一斤米还得不到,为何不多向南洋购买粮食?”

莫执念苦笑,他轻轻叹息道:“主公要是下令购买,自然也是可以的。”

吴争一愣,“莫老这是何意?”

莫执念苦笑道:“江南本是产粮之地,但凡富商巨贾,谁不是出自地主之家?家中要没个千八百亩地,也敢称自己是富商巨贾?可南洋米贱,又不及本地米合百姓口味,这米卖给谁?当然,这不重要,卖得便宜自然百姓就会买了,可重要的是,这便宜米卖了,就会生生拉低当地米的价钱,试问,哪个商人肯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砸了自家的饭碗?”

吴争懂了,真懂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吴争再次用力地甩甩脑袋,想了想之后,问道:“莫老可知杭州城市面上,一只鸡卖多少钱?”

莫执念一愣,他摇摇头道:“这老朽还真不知道……只知道雨县大街,悦来酒楼中,一只招牌油焖鸡,大概要一两左右。”

这确实难为了莫执念,以他这样身价的豪门,又怎会知道一只鸡什么价。

就象后世,很多人都不知道一斤青菜的准确价格一样,无可指责。

但,吴争知道,他微笑着道:“市面上,一只约三斤重,没生过蛋的母鸡,大概十八、九文,可在一家普通的饭馆,就是二十七、八文,就象莫老说的,如果换到悦来酒楼,那就是一两二钱,兑铜钱大概四百七、八十文……。”

莫执念惊讶于吴争的如数家珍。

吴争继续道:“一只普普通通的鸡,旦夕之间,从十八、九文跃上了一两二钱,毛利几近二十倍,莫老由此能想到什么?”

莫执念若有所思。

“我朝不断地对外销售着丝绸、茶叶、瓷器等特产,西方任何一个国度都难以承受这种肆无忌惮的倾销方式,一旦被逼急了,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竭泽而渔,这四个字想来莫老肯定是明白的。”

莫执念连连点头。

“把木材买进来,做成精致家具、器物再卖回去。把宝石买进来,镶嵌在金银饰物上再卖回去。把铜铁矿石买进来,制造成农具、武器再卖回去……莫老,你由此能想到什么?”

莫执念的嘴张得已经可以吞下一个不是很大的鸡蛋了。

“贸易顺差,保持在二成左右已经是极限,将流入的白银适当滞留一部分,大部分放回去,这才是长久之道……钱的用处,在于流通,这道理莫老一定比我清楚。银子本身就是一种金属,因为它成为货币流通,才赋于了额外的价值,我们要的是物资……物资啊,我的莫老。”

莫执念终于合上了嘴巴,他想了很久,问道:“可如此一来,无数的白银回流,我朝得到了什么?”

吴争起身,微笑道:“得到了整个天下。”

“……?!”

“莫老不信?”吴争道,“从南洋购入十文钱的木材,雕刻成一尊佛象,以三十文卖回去。这二十文的差价,工匠得到了工钱,朝廷得到了税收,商人得到了利润,船队得到了运费。而对方,也没有损失什么,因为木器本身依旧回流了,他们付出的劳动——砍伐,也得到了报酬。”

“那这钱……利润究竟从何而来?”莫执念真得有些糊涂了。

“劳力。对方百姓的劳力,如果把劳力看来是一种财富,那么在这一来一回的交易中,我朝汲取了对方至少六、七成的劳力。”

吴争道,“所有看得见的资源都是有数的,譬如金银、矿产等等,大量汲取,时间一长,对方就会反应过来,但劳力几乎是无限的,任何时候都有人出生,对方几无发觉的可能,就算发觉,他们也不在意,因为他们最不缺的就是劳力……只要咱们汲取的比例不过分,那么就可以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简单地说,就是让对方的百姓,养着我朝百姓。”

莫执念这里是真懂了,“主公果然是天纵奇才,老朽佩服……只是老朽还是有一事不明,国外需要的我朝特产,其产量依旧是个定数。”

吴争一叹,“为何一定是定数?在官府允许的情况下,制约产量的无非是土地和人口,这世上还缺人口和土地吗?汉人不够,胡人、番人来凑。莫老,南方昆仑奴多得是。”

莫执念如同醍醐灌顶般地被吴争洗礼了一次,他突然发现,眼前此人,真的就是一个金矿,永远无法窥探出究竟有多少的储量。

同时,莫执念更惊惧于吴争的这一策略,杀人不见血啊。

温水煮青蛙,莫执念对吴争此策略的评价又多了五个字。

真要是能达到吴争所说的,那……那就真的可能,拥有整个天下。

吴争没有理会莫执念眼中的震惊、崇拜还有一丝恐惧。

他在继续,“解决了这些事,莫老还觉得商会人数太多是件坏事吗?”

莫执念使劲地搓着两侧太阳穴,“主公且等等,容老朽想想。”

吴争无语,回到坐位喝茶。

吴争没有催促,静静地看着苦思的莫执念,他相信,莫执念能想明白,因为所说的这些,本质并没有脱离买卖二字的范畴,以莫执念的经验和阅历,应该能理解,只是需要换个角度去想罢了。

也幸好莫执念人老成精,这些超前的概念,寻常人是真无法理解透彻的,其实做为“卖弄”的吴争自己,也不甚精通。

摸着石头过河,其实并不是件坏事。

就象第一个吃螃蟹的,虽然冒险,但人生何处不冒险?

第五百八十九章 剑,有了自己的想法

莫执念突然抬头问道:“如果把商会产生的利润,看作是制作出来的一张饼,这饼值百分,那么十个人分,一人能得十分。可如果给百人分,每人才一分。老朽说得对吗?”

“对。”吴争叹了一口气,这就不是单纯买卖的问题了,于是解释道,“可莫老想过没有,这十人分一张饼,其余九十人在一边虎视眈眈,这分饼的十人得拿出多少钱招募护卫来防备这九十人抢饼?财力、物力、精力,都可视为是利润。可反过来,如果把这九十人容纳进来,那就有了百人共担风险,再有人来抢,那九十人会比前十人,更坚定地捍卫既得利益。”

莫执念呐呐道:“可饼就这么大……。”

吴争冷哼一声道:“莫老执拗了……谁和你说过,饼就这么大?十个人可以做桌面大的饼,一百人可做屋子大的饼,万万人,就可以做出天下。”

莫执念如被雷霆轰击一般,这一刻,他终于听懂了吴争的意思,这事必须站在正治的角度去看,才能够真正理解,而不是单纯的经营。

“多谢主公赐教,老朽终于明白了。”

吴争松了口气,幸好莫执念是个聪明人,否则,真的……太累。

“莫老,有一句话你得记着。”吴争在莫执念告退时,悠悠说道,“千万不要把一些吃着饼,心里却想着砸锅的拉进商会。”

莫执念心中一凛,忙应道:“老朽谨记。”

让人不解的是,这场几乎长达两个时辰的谈话中,二人从头未尾,都没有提起本要付诸行动、近在眼前的亲事。

仿佛这事就不存在、从未有过一般。

都是聪明人,聪明人都知道什么事该提,什么事提也没用,既然没用,不妨不提。

……。

应天府以北。

龙潭,水师驻地。

王之仁破口大骂。

他在骂朝廷、骂皇帝、骂吴争。

军帐四周的亲卫选择性地成了聋子,他们将军帐围成了一堵人墙,一里距离,人员一律不得靠近。

王之仁有理由愤怒,因为刚刚得到的消息,清军不但收回了仪真,还将一支五千人的军队迂回,向恩洲逼近。

这代表什么?

代表着江都明军退路将被截断,将陷入清军四面包围,不但无法返回仪真,连向南的退路都被清军断掉了。

这事还真无法怪清军不要脸、破坏停战条约。

按之前陈子龙和洪承畴共同签署的停战协定,明军早该在七天前就已经撤离江都,返回南岸的。

可问题是,王之仁不甘心啊。

说王之仁不忠吧,他也是忠的,弃吴争拥立朱慈烺,吴争归还三府赋税权,他王之仁也没二话就归还了,虽然心如刀绞。

说王之仁不义吧,他也是义的。至少吴争让他代练新军,王之仁主动将吴争所耗银子尽数归还了,还贴上了几万两利息。至少舟山水师脱离王之仁南下归建,他王之仁也没有恶意阻拦,最多是截留了几条“小船”。

所以,王之仁自认是,有情有义、忠义双全的。

不过做为一名主帅,王之仁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

譬如他暗中指示贺老三,煽动江都明军将士坚决不撤,那并非是王之仁真想与朝廷对着干,当然也不会是想着执意北伐,与清军一决高下。

王之仁只是想以江都不撤,做为与朝廷讨价还价的筹码。

他与吴争不一样,失去三府赋税,基本上是卸去了他的一条胳膊。

可让王之仁没想到的是,朝廷变本加厉,居然还要染指商税。

更可气的是,杭州府那小子,不但轻易地归还了赋税,还同意朝廷从商税中分一杯羹,这就等于卸去了他的另一条胳膊。

王之仁怎么能不骂娘?

还要可气的是,清军落井下石,居然要合围江都,如果这一万水师被歼,那王之仁等于丧失了麾下近半的兵力。

这对于王之仁就是一场不可逆转的灾难。

可王之仁无法向朝廷明言,请求支援,因为水师赖在江都不撤,本身就是抗命。

王之仁急切之下,赶紧派人传令王一林,趁清军还没有合拢,立即率军撤退。同时派急去杭州府,向吴争求援,希望舟山水师迅速北上,以防万一。

他自己开始集结南岸水师,准备在江面上接应王一林部南返。

……。

王之仁却不知道,他的这道撤兵军令,等于直接点燃了江都明军的愤怒。

在王之仁看来,之前京城所爆发的短暂民乱,并不是什么大事。

拖欠粮饷,从明末至今,屡见不鲜。

连官员俸禄都能拖上大半年,拖欠将士抚恤金,那就更不是什么事了。

虽说王之仁也同情阵亡将士家眷,但他一样不反对朝廷拖欠。

至少朝廷总还是发放了一部分抚恤金的。

所以,王之仁并没有对此事的后果,引起重视。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事的影响远非他所能想象的,不仅仅对京卫、南岸水师将士,而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正与敌军对峙的江都大军。

……。

钱肃典离开江都返京前,将仪真血战幸存的数百京卫残部拜托给了王一林。

王一林为了让钱肃典安心替他背抗命的锅,同时也是对这支残部有所尊重,便答应了钱肃典照抚看顾,同时还承诺将这数百人单独编为一营。

可王一林终究还是大意了,他没有立即去做这件事。

在王一林看来,这兵终究是要撤的,朝廷都签署停战条约了,这仗是打不起来了。

反正就那么几天的事,何必麻烦多此一举呢?

加上这数百幸存的京卫将士,军纪也严明。

所以,王一林在贺老三的鼓动下,答应全军滞留江都,就忙着加固城防之事了。

慢慢地,就将这事给忘记了。

没有战事,同一个城内,将士籍贯又都是江南人,这些人中十有七八是老乡,甚至找得到同县、同乡、同村的,喊得出小名的。

这种相互间的往来走动,本也实属平常,自然不会去限制了。

可当京城民乱、阵亡将士家眷遭人欺凌、抚恤金被白条替代的消息传来,这事就渐渐开始变得不平常了。

任何一个在外作战的士兵,听到这消息,怕也会生出怨怼之心。

而这,绝对可以成为串连所有人的理由。

这个时候,王之仁的撤退命令,等于给了士兵起事的由头。

因为一旦撤回南岸,处于王之仁和朝廷的压制之下,再想举事,就没有机会了。

第五百九十章 兵变

ps:感谢书友“闲人一个013”投的月票。

西城,数百从仪真幸存下来的将士驻地。

此时,一场激烈的争论正在发生。

“我等拼死杀敌,光复失地,朝廷却一意求和。这是什么狗屁朝廷?”

“我们浴血奋战,以二万多人生生拖住了四万多清军主力,可最后呢……家眷受人欺凌,阵亡将士的抚恤都被那些官儿贪了……。”

“镇国公为何不仗义直谏,为我等讨个公道?”

“听说新皇登基,连镇国公都被赶出了京城。”

“大明朝都亡了三年多了,不知道从哪冒出个太子来,谁知道是真是假?”

“都说镇国公是惠宗后裔,为何就不拥立镇国公呢?”

“就是,我谁也不服,就服镇国公。从绍兴府打到应天府,每战必胜。这样的英主不拥立,拥立什么狗屁太子啊?”

当兵的,谁不想有个能带他们打胜仗的将领,能带着他们一直赢下去的将领就是他们心中的神。

吴争,便是他们心目中的神。

“我说,咱们就他x的反了吧!”有人突然冒出这一句来,场面一度沉寂下来,落针可闻。

“黄驼子,你别满嘴喷粪,再敢胡咧咧,本官以煽惑军心、意图谋反之罪,将你就地斩杀!”

那人嘿嘿一声冷笑道:“蒋副千户,蒋大人,敢情您是没有亲人在京城被欺凌,可你回头看看,您那一营四千八百多个兄弟,如今还有几个活着的。您不怕回到南岸,被那些阵亡兄弟的家人撕碎喽?”

蒋副千户,名蒋全义,是这支残部如今职位最高的军官了,也是钱肃典回京前临时指定的总负责人。

蒋全义不用回头也知道,还有七十九人,连同他自己在内。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如果自己真要下令斩了这黄驼子,很可能死的先会是他自己。

从京城民乱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无法再控制住这支残部了。

而今日兴国公的撤退令再次传来时,他更明白,乱,不可避免。

可蒋全义不想,他是真不想这些劫后余生的兄弟们,最后选择这样一个死法。

叛乱,必会连累家人。

蒋全义艰难而苦涩地说道:“黄驼子,你这是要让兄弟们去送死啊?你可以知道,这一步迈出,你们再不是明军,而是叛军……兄弟们,想想家人吧……我们是兵,不是贼,兵得听令啊。”

黄驼子其实不驼,只是因为他长得比平常人高,背就显得有些弯了,于是被人称为黄驼子。

千万不要把这种军营的叫法,误以为“黄驼子”三字带有贬义。

恰恰相反,这是同袍对他的昵称。

人就是这样,对朋友,特别是视为亲人的朋友,往往会取个不雅的绰号,用这么的叫法来显示感情的深厚。

就象爱煞孩子的父母,会把他们的儿子,叫做“狗儿”、“癞子”一般。

黄驼子在军中的威信很高,很些象王一林部的贺老三。

但与贺老三不同的是,黄驼子不是谁的亲信,也不是谁的心腹,他,靠着他的做为、军功而受同袍尊敬。

仪真一战,他累计军功斩首二十一级,背负受伤兄弟下城墙十七次。

仅仪真之战,他身上受箭创四处,肩膀被敌人用刀削去了一块至少三两重的皮肉。

背后从右肩至左腰,剌出一道长达一尺的血口,只要再深一寸,就会伤到内腑。

他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受同袍敬重?

可黄驼子呵呵惨笑着说道:“兄弟们,告诉蒋大人,我等还有家人吗?”

没有人回答,可蒋全义从一张张脸、一双双眼睛中看到的是绝望、仇恨、愤怒和令人恐惧的闪着绿光、戾气。

黄驼子抽搐着嘴角道:“先是鞑子屠城、后有我军光复,连绵不断的战争,家人早已死绝了。原本我还有个堂叔,可这次……我叔也死了。”

蒋全义惊愕着,他发现自己竟无言可以去安慰。

黄驼子转过头,盯着蒋全义道:“蒋大人,兄弟们不想为难你,你若想走,尽管离开。可也别挡了兄弟们的路。”

“黄驼子,你……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做什么?”黄驼子呵呵笑道,“既然朝廷视我等如草芥,我们就视朝廷是粪土。兄弟们商议了,王之仁那老贼守着长江,向南肯定过不去,我们只有向东突围,然后找机会渡海去投镇国公。”

蒋全义疑惑道:“可镇国公也是朝廷之臣啊?”

“不。”黄驼子道,“镇国公怎么可能甘心为臣……他,他只是蛰伏罢了。”

蒋全义张大了口,惊愕了,连这么个普通老兵都看出镇国公的志向?

蒋全义还在劝,“兄弟们,钱大人将你们托付给我……。”

“少提钱肃典,他就是个无情无义的逃兵。”有人如此怼道,“将我们丢在江都,他满口说要去为我们讨个说法,可结果呢?啥都没干!”

“就是。咱们随镇国公从杭州府一路打将上来,有他钱肃典叔侄什么事?他亲哥是阁臣,说不定就把我们给卖了。”

蒋全义苦笑道:“可我们仅仅数百人,怎么可能突围?听我的吧,回南岸,就算要讨公道,那也得先活着。”

黄驼子呵呵一笑道,“这不必蒋大人操心,谁说我们只有数百人。”

蒋全义突然想到城中那一万水师。

天哪,蒋全义的额头、后背冷汗如小溪般地淌下。

这支水师,可不完全是王之仁的嫡系,是为新编水师第二营。

其最大的组成部分是吴争当初整编的降清明军,王之仁训练之后,安插了主要中下层军官,这些军官才是王之仁的嫡系。

可这些将士,他们的籍贯都是江南,十有都是同县、同乡,甚至同村,连蒋全义在水师中,都找到了几个老乡。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还有什么事,说不通?

而京城之乱,更让下层士兵紧紧地抱成一团了。

蒋全义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他只能仰头长叹道:“好……吧,本官随同你们举事就是了。”

第五百九十一章 往哪突围

当日傍晚,夜幕刚刚降临。

东城王一林部军营。

一处民房内,贺老三在惬意地嗞着绍兴老酒,一口酒一粒茴香豆,眯着眼睛,还哼着吴越小调。

国公爷已经传来命令,明日凌晨就要动身撤兵了,自己这次回去,怕是赏赐少不了。

至于国公爷为何一会不撤、一会撤,那就不是他的事了,他只听命行事即可。

兵嘛,就只须两个字,“听命”。

贺老三很满意这样的现状和他所受到的尊敬。

就在贺老三悠哉悠哉的时候,一名士兵慌张地冲了进来,“三哥……三哥,出大事了!”

这就打扰了贺老三的“雅兴”了,他眼一瞪,一连串地骂道:“小六子,赶着投胎呢?还能出什么大事?都停战了,别看鞑子气势汹汹的想包围江都,他们不敢打。再说了,就算鞑子敢打,我们也有一万大军呢,国公爷水师还在江上巡弋,怕个球啊……你是不是想说,想穿插到恩洲截断我军退路的清军……早着呢,最快也得明日才能到,那时我们都已经在南岸了……。”

那叫小六子的士兵趁着贺老三说话的功夫,急喘了两口气,打断道:“三哥,真出事了……兵变,兵变啊!”

“放屁。”贺老三原本还想起身的,可听到兵变二字,反而又半躺了下去,“你小子就知道瞎叫唤,有咱贺老三在,谁敢兵变?”

说着眼睛一瞪,“滚。别打扰你三哥吃酒。”

小六子急得快哭出来了,“三哥……您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随着小六子的话声,隐约有杂乱的脚步声和几声呼号声传来。

贺老三脸色一凝,“噌”地跳将起来,从边上一把拽过佩刀,“走,随我出去看看,是哪个活得不耐烦的犟种想闹事?”

贺老三是太过自信了,他忘记了许多时候,他所获得的尊敬,绝大多数来自于王之仁。

所谓狐假虎威嘛。

可当士兵连王之仁都已经不放在眼里了,他贺老三又算哪根葱?

贺老三刚出门口,就惊呆了。

黑压压的一片,几乎与天色混为一体,这得有多少乱兵?

贺老三愤怒地咆哮着,“谁,是谁?敢给我站出来吗?”

“是我。”

一个声音响起。

随着这声音,一个人从队伍中慢慢走了出来。

贺老三定睛一看,心中震惊到了难以复加的地步。

“张大头?”

走出的军官,竟然是当日替贺老三捏肩的张姓百户,当时他一口一个“三哥”叫着,一脸的讨好和讪媚,可现在,哪还看得出来,当日的那一丝卑躬屈膝?

“三哥。”张百户拱手道,“大局已定,还望三哥识时务。”

“去你x的识时务!”贺老三反应过来,他指着士兵们大骂道,“国公爷对你们不薄,你们竟敢伙同此獠兵变?看国公爷不把你们拆骨剥皮!”

张百户轻叹道,“三哥还是省省力气吧。国公爷或许待你不薄,可待我等,恐怕未必不薄吧?”

贺老三大骂道:“放屁,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来人,听我令,随我杀了此獠,往事不绺……。”

一边说,一边抽刀出鞘。

可此时,随着一声轻轻的“噗”音,贺老三的声音嘎然而止。

他吃惊地慢慢低下头,望着从胸口探出的沾着自己血的刀尖。

慢慢回过头去,瞪着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六子,颤抖地道,“小六子啊……我贺老三救过你的命啊?!”

贺老三怎么也没想到,小六子竟会从背后捅他一刀。

贺老三脸容抽搐着,“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小六子木然道:“我哥在京卫,死在了仪真,我守寡多年的娘,不久前却死在了京城。”

贺老三明白了,他是真明白了。

他仰头大呼道:“国公爷啊,咱贺老三至死不负你!”

说完,回头往前一冲。

贯胸的刀,生生被动地拔出,一股鲜血喷溅开来,人,却如同一口破麻袋般“呯”地摔在地上。

贺老三的眼睛没有闭上,他无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在不断地追问,为什么?

……。

“叛乱,这是叛乱。你们都是反贼!”王一林被堵在他的屋里,破口大骂着。

王一林在后悔,为什么心一软,就答应了钱肃典,留下这一窝的狼崽子。

蒋全义拍拍身边的椅子道:“王副指挥使,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咱还是说说接下来如何善后吧。”

“善后?善什么后,有屁个后可以善?”王一林嘶吼道,“事到如今,已是不了之局,我叔水师在江上,你们一个都跑不了……连同你们的家人。”

蒋全义平静地说道:“王大人不必提醒,这些我们都知道。既然已经做了,还会怕这些?王大人还是省省力气吧。”

王一林怒道:“你们究竟想怎样?”

“突围。”

王一林气得二佛升天,“突个屁围。让你们撤退不撤,搞这么大阵仗,如今你和我说突围?”

蒋全义平静地说道:“王大人误会了,我所说的突围,不是返回南岸,而是渡海南下,投镇国公。我等商议过了,如果王大人赞同,那就是自己人,否则,只好委屈大人先往黄泉一步了。”

王一林惊愕了,“这是为什么?”

他问得和贺老三一样,是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蒋全义叹了口气,起身离开,“动手吧。”

王一林大急,转头看看周围将领眼中流露出的狰狞,他咬牙切齿地喊道:“慢着……我,我跟你们走就是了。”

蒋全义慢慢回过身来,“王大人,军队指挥权已经被我接管,你若是想耍什么心眼,别怪我手下不留情面。”

王一林骂道:“都落到这般田地了,我还能做什么?”

“行,那就请王大人向外面还在对峙顽抗的士兵下令吧。”

王一林慢慢起身,“向东突围,是死路。”

蒋全义道:“兴国公水师就在江上,向南更是死路。”

“哎……这是何苦呢?”

“何苦?”蒋全义道,“我也曾这么问弟兄们,可他们告诉我,就算死,也不回南岸了,因为,南岸已经没有他们的家了。”

第五百九十二章 王一林的心眼

“好,好吧。那就……向北突围。”王一林只好应道。

蒋全义皱眉道:“王大人这是想让我们去送死?”

王一林怒道,“你们已经是死路一条了。况且我被你们挟裹着,难道我自己也去送死?”

“说你的用意。”

王一林吸了口气道:“南面不谈了,西边是仪真,清军占领仪真,囤有大量军队,你自然也是知道的。东面,清军既然合围江都,已经派一支五千人的队伍向恩洲而来,自然不会想不到东边,东面必定部署着清军重兵。那就只有北面了,这也合兵法所云,出其不意,反其道而行。”

蒋全义有些意动,他扫了一眼麾下军官,“你们可有异意?”

军官们皆摇头,觉得王一林所说在理。

蒋全义回头道:“可如果向北突围之后,岂不与目的地南辕北辙了吗?”

王一林没好气地吼道:“取地图来。”

看着地图,王一林指着高邮州道:“向北突围,打下高邮,清军搞不清楚我们的目的,兵力调动必定大乱,我们就可改变方向,调头向东南,然后择机渡海。”

蒋全义点点头道:“好,就照王副指挥使的意思办。”

王一林突然道:“你们真以为,那小子会接纳你们?”

蒋全义皱眉道:“王大人想挑拨离间?若再对镇国公出言不逊,别怪我等不敬。”

“不。我不是挑拨离间,我与吴争的交情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梁湖所开始,我自认对他心性是了解的。我猜想,他不会为你们去与朝廷翻脸。”

这话让蒋全义等一众将领们脸色凝重起来。

蒋全义道:“我部原本就是出自镇国公麾下,以镇国公今日之实力,完全可以不用看朝廷颜色……我等诚心投镇国公,镇国公没有理由拒绝我们。”

“那这次新皇登基,他为何不阻拦,自己坐上那位置?”王一林没好气地说道,“就象你说的,他的实力已经无人可以阻拦,哪怕是我叔。”

蒋全义沉吟起来,不得不否认,王一林说的有道理,难道镇国公真的只是想驱逐鞑虏,恢复河山,做一个忠臣良将?

如果真的如此,那这支朝廷“叛军”去投的后果,蒋全义不敢再想下去。

不敢想,所以愤怒。

身边所有军官都在愤怒。

蒋全义指着王一林道:“你再敢诋毁镇国公,休怪兄弟们不留情面。”

王一林苦笑,他自认是了解吴争心性的,“蒋大人,你看我现在还有必要去诋毁他吗?其实你们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他的心思只在驱逐鞑子、收复失地上,否则,之前他入京时,就该阻拦陛下登基,那时他有那个实力。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无非就是不想引起朝廷内讧。可这次你们以叛军的身份前去投靠,先不说能不能突围出去,就算祖宗保佑,让你们……。”

“看来王大人始终没有视自己与兄弟们同命。”蒋全义阴沉着脸道。

“呃……好吧,我们,我们就算逃出生天,也未必会被他接纳。他能为着我们,与朝廷对抗?这可是接纳叛军,事关朝廷颜面,双方必将发生内战。况且,他一旦接纳了你……我们,谁会相信我们这次叛乱,不是他所授意的呢,不仅朝廷,甚至我叔都将为避嫌而与他决裂。”

在场每个人,心里都觉得王一林分析的有道理。

蒋全义不得不放下姿态,征求王一林的意见道:“那依王大人之见,我们该当如何?”

王一林眼珠子一转,道:“最好的办法,自然还是将今日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们放心,只要你们反正,我就当这事没发生,绝不把真实情况向我叔、向朝廷禀报……。”

“呛啷”声接连地响起,王一林赶紧住口,然后迅速改口道:“当然了,生路还是有一条的,就是太过凶险。”

“说。”蒋全义沉声喝道。

“就按我之前说的,趁合围江都的清军兵力还没有正式稳固,向北突围,速攻高邮,然后向东南转向,最后的目标在这。”

蒋全义低头看去,王一林手指所指的是——海门。

王一林道:“江北虽然被清军所占,可清军主力还暂时到达不了这些沿海地带。只要动作快,十天之内,应该可以到达海门。只是……。”

“只是什么?”

“要让吴争接纳我等,还得下剂猛药才对。”

“什么猛药?”

王一林眼神闪烁了一下,道:“法子我倒是有一个,可成不成难说,按我的估计,也就五成可能。”

“你说就是,要不要采纳,我等自会决断。”

“举旗拥立……吴争。”

这话让所有人为之一怔。

蒋全义问道:“王大人刚才还说,镇国公就是因为我等为朝廷叛军而不接纳,如今我等举旗拥立,岂不更让镇国公为难?”

王一林摇头道:“所以,这是一剂猛药,一旦举旗拥立,那么吴争就算没有反意,也只能举旗造反了。这样一来,自然也就顺理成章接纳我们了……我有言在先,这法子成败机率……各占一半,如果照做,后果难料。到时,可不能迁怒于我?”

蒋全义沉着脸道:“王大人放心,生死天定,赖不到你头上。你先待着,我们出去商议一下,再作决定。”

看着蒋全义和众将出去,王一林发出一声长叹。

这法子还真不是他能想出来的。

不过王一林随机应变的能力还真不赖。

这步棋,原本是他叔王之仁在水师出兵前,担忧王一林部万一有不测,与王一林私下嘱咐的应变补救之策。

水师万一出现战况不利,就由这条路撤退,而王之仁将令水师在海门附近水域接应。

王一林方才说的大部分,只是重复了王之仁临行前的交待罢了。

但有一点,是王一林临时加上的,那就是拥立。

王一林无法向叔叔交待,也舍不得放弃这支军队,可蒋全义等煽动了水师将领,局面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王一林只好耍了个心眼,可他也没有料到,这心眼害死了这支原本不该这么死的军队。

第五百九十三章 是火坑也得跳

王一林分析吴争的那番话,倒确实是他心里对吴争的真实感受,唯一哄骗蒋全义的,就是最后那几句。

拥立吴争,这就是个坑,火坑。

其实蒋全义等人只要稍微冷静一些,就能察觉方案是着烂棋。

按王一林的分析,他们不拥立,吴争因担心与朝廷决裂都未必会接纳他们,一旦拥立,那就更不可能了,吴争若是不想反,应该上表自证清白,坚决与这支叛军划清界线才对。

王一林在赌,赌蒋全义等人身在局中,当局者迷。

只要蒋全义同意这方案实施,那么在海门等他们的将是兴国公王之仁的水师,到时后有清军,前有朝廷水师,山穷水尽之时,以叔叔的本事,自然可以收伏这支军队。

王一林也就能对叔叔有个交待了。

没多久,蒋全义进来道,“我等商议过了,就按王大人的方案行事。”

王一林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一场剧变由此发生了。

……。

含凉殿,是华盖殿西侧的一座偏殿。

原本一直空着,不过现在成了朱慈烺平常接见大臣,君臣私下奏对的地方。

此时,内阁五臣加上御史大夫,分两侧聚于朱慈烺面前。

商议的,正是江北那支“抗命不遵”的明军,该如何处置的问题。

王之仁几乎带着哭音,他已经急了,是真急了,这支军队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钱财(原本吴争投入的,王之仁都还清了,等于是他独资的了,这几乎耗尽了他这三四年来所敛之财),焉能不急?

亲侄子也在这支军队里,焉能不急?

“陛下、诸公,这支水师可是光复江都功臣哪?至于我侄儿王一林,他绝无抗命的意思,他是臣的亲侄,又怎会连臣的令都不遵呢?虽说江都水师确有抗命不遵之实,可这也是将士不堪鞑虏暴虐,意欲继续为陛下与敌血战所致……军心可用啊。”

王之仁几句话,将这事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随便将侄子王一林也拽了出来,按他的话,王一林最多也就是失察之罪,也就是负些领导责任罢了。

其余四人都沉默着。

但每个人的表情各有不同。

钱肃乐似乎听了王之仁的话后在微微颌首。

陈子龙脸色铁青,仿佛有如鲠在喉的感觉。

徐孚远一脸鄙夷,想藏都藏不住。

钱谦益看着王之仁,眼睛不经意地眨了眨。

御史大夫王翊起身道:“陛下,臣以为江北水师王一林部,抗命不遵之罪罪证确凿,不容姑息。不过其部之前确实有功于朝,定罪之时可酌情。如今之计,当先令水师南返,方可论罪。”

王之仁大松一口气,能得王翊如此开脱,那就有望了。

钱肃乐起身道:“抗命不遵之罪虽是逆反大罪,可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可是一万大军,不可轻言治罪二字。臣以为,只究首恶即可,如此既全了陛下、朝廷颜面,也为我朝留下了一支善战之军。”

钱谦益也起身道:“三位大人所言极是。如今山河破碎,建虏在江北虎视眈眈,这一万虎贲,日后当可为陛下御守一方,不可轻言降罪,寒了将士的心哪。”

王之仁心中大石放下了大半。

他是真感激钱肃乐和王翊,昨日晚间,他给二人各送去了白银一万两,却被二人拒收。

王之仁以为二人今日必定会借机弹劾他,不想,二人竟还帮着他说话。

王之仁也感谢钱谦益,虽说钱谦益收了一万两白银,可拿了钱,确实也办事了。

此时,徐孚远起身道:“诸公所言,徐某不敢苟同。如此谋逆之罪,竟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搪塞,怕是说不过去吧?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此一来,岂不让诸军皆可视律法于无物?陛下,臣以为,功是功过是过,当严查、严惩,以儆效尤,为心怀不规者戒。”

陈子龙霍地起身,对着朱慈烺拱手道:“陛下,徐相所言,方才老成谋国之言。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本朝有八万大军,日后定会更多,如果人人都可以枉顾朝廷旨意,陛下、朝廷的颜面何存,如何号令天下?臣以为,当颁布诏令,定江北水师为叛军,勒令限期返回南岸,对主犯严惩不怠。”

王之仁大急,他刚想起身替水师分辨几句。

这时朱慈烺开口了,他冲着王之仁微微一笑,然后道:“首辅、徐相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言,不过朕也不是心胸狭隘之君……令水师返回吧,只要将士还认朕这个皇帝,朕无意追究他们的过错……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王之仁听了心花怒放,赶紧起身,刚要道谢。

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而来,手擎着一道奏报,急呼道:“江北急报。”

陈子龙迎上,从内侍手中接过奏报,打开一看,脸色大变。

他狠狠瞪了一眼王之仁,然后将奏报双手呈上,“陛下,江北水师改旗易帜,声言拥立镇国公吴争为帝,并已经全军向北突围。”

所有人闻言大愕,王之仁是惊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左右无意识地张望着,这是闹哪样啊?

朱慈烺扫了一眼奏报,脸色阴沉到可以滴些水来。

陈子龙大声道:“陛下,应速将王一林部水师定为叛军,并令镇国公吴争立即上疏自辩。”

朱慈烺道:“就按首辅的意思。”

王之仁跪下急呼道:“陛下,这事蹊跷啊。臣……臣冤枉啊!”

可能是真急了,王之仁来不及细想就呼道:“陛下,在江都除了臣部,还有京卫残部,其指挥使钱肃典,已投了杭州府……陛下,其中因果,不言自明啊。”

王之仁这时还真不是事先蓄意,而是慌不择口了,死道友不死贫道嘛,可以理解。

可这指证,让内阁其它人听了,目光唰地齐齐看向王之仁。

同为阁臣,王之仁这个指证,等于将钱肃乐推向了风口浪尖。

这是忌讳,当然,有确凿证据的例外。

否则,就算是政敌,也必须笑脸相对,这是常例。

第五百九十四章 荒唐!混帐!

听着王之仁的弹劾,钱肃乐是真怒了。

他颤抖着手,指着王之仁骂道:“狗贼,汝敢血口喷人?老夫与你拼了!”

一头撞向王之仁,幸亏陈子龙等人眼疾手快,使劲地抱住钱肃乐。

王之仁说完心中其实也后悔了,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让王之仁索性将错就错,他冷哼道:“本公无意指证钱相,只是事有蹊跷,事关本公声誉、忠诚,还望钱相自清为上。”

钱肃乐被陈子龙横拦着,气得跺脚不止,愣是骂不出话来。

此时朱慈烺冷冷道:“兴国公、钱相都自证清白吧。”

说完拂袖而去。

含凉殿内诸人,一片混乱。

……。

杭州城,大将军府正堂。

一众将领也在军议。

他们议得是,兴国公王之仁的求援信,还有宁波、台州两府清军的异动。

“按兴国公信上所说,清军一支偏师迂回至恩洲,将截断江都明军退路,而朝廷无意出兵增援,这才向大将军来信求援。”还没去严州卫上任的孙嘉绩道,“以下官之见,仪真至江都东西江面上,兴国公还有一万水师,加上江都也有一万水师,清军未必真敢进攻。”

钱肃典道:“属下不敢苟同,江北尚有近六万清军,想进攻江都,只须三万人,就可形成合围之势。如果清军占领恩洲,势必造成该部与兴国公江上水师联系中断。若江心岛驻防清军向西调动,那么江都必定危矣。”

吴争看向一直没有出声的张国维道:“张公的意思如何?”

张国维冲钱肃典歉然一笑,然后道:“虽然二位说得都有道理,但我更认同孙指挥使的分析,既然清廷已经与朝廷签署了停战和约,那么短期内,应该不会在长江沿岸,再次发动战争,因为仪真至江都一线,被双方目光紧盯着,所有异动,都一目了然,不具有出其不意的可能。那么,一旦开战就是一场攻防战,以江都万人兵力,和江上兴国公万余水师、战船,短期之内清军占不了什么便宜。所以,在我看来,清军进逼恩洲,更象是在逼迫江都明军主动撤退。”

钱肃典是关心则乱,他一直惦记着江都残部,此时听了张国维分析,也觉得有道理,只是心中还是有些不甘心,“张公所言有理,可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清军真占领恩洲,却是件麻烦事,到时江都明军进退两难,朝廷也会很被动,清廷或许会由此向我朝提出一些出格的条件。所以,就算真按张公的分析,我也觉得该派舟山水师北上支援,既然是打不起来,支援又有何妨?不但可让将士对大将军感恩,还可卖兴国公一个面子,何乐而不为呢?”

这话倒是有道理的,在场将领都在点头认同。

打仗嘛,谁没有个落难的时候,都是友军,相互帮忙是应该的。

张国维道:“钱指挥使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如今宁波、台州两府清军已经集结起三万人之众,且多铎一直驻于宁波府,并未北上,实属可疑。我是怕……万一我军北上增援,怕被多铎趁虚而入。不可不防啊。”

钱肃典道:“按兴国公的意思,也就是调舟山水师北上增援即可,并无调动四卫的意思,就算多铎要进攻绍兴、金华二府,有四卫在,水师暂时也用不上。”

吴争想了想道:“无朝廷旨意调动四卫出三府辖地北上,肯定不行……那就派舟山水师北上增援兴国公吧。传令水师王总兵、张副总兵,率水师即刻北上增援。”

“喏。”

吴争道:“那接下来就议议宁波、台州清军异动之事吧。诸位觉得多铎主动进攻的可能性有多大?我们是否该向绍兴、金华两府增派兵力,以防不测?”

陈胜道:“至昨日,属下侦知,宁波府清军兵力已达二万人,且还在不断增加,很显然,进攻福建、广东的清军正在北返……清军小队斥候时有对余姚周边进行骚扰。故属下判断,早则三两个月,迟则明年开春,多铎必定进犯绍兴府。”

孙嘉绩道:“池将军禀报,处州、衢州两地,清军兵力也已经达到二万人,虽然没有进犯金华、严州,但其意不言自明。卑职以为,确该向金华增派兵力,以防不测。”

张国维道:“如今能调的,也就金山卫,可一旦动了金山卫,松江府就兵力空虚了。”

说到这张国维看了一眼吴争道:“那里毕竟是港口,还有军工坊,万一有事,恐有不测。”

吴争想了想道:“松江府倒不用太担心,毕竟方国安的军校在那,他手中还有三千人,还有正在训练的火枪营,出不了什么事……那就,调鲁之域的金山卫增援金华府吧。至于绍兴,杭州近在咫尺,即使有变,也能迅速渡江增援。”

“喏。”

这时,堂外一阵吵杂声响起,放眼望去,钱翘恭挣脱了卫兵的阻拦,闯了进来。

吴争愠怒道:“钱翘恭,你把大将军府当你家了不成?”

钱翘恭大声道:“大将军,我有急报。”

吴争挥挥手,示意卫兵退下。

钱翘恭冲进堂内,从胸口取出一封信道:“今早刚接到父亲来信……出大事了。”

“说!”

钱翘恭迟疑着。

吴争没好气地道:“不必避讳,直说就是。”

钱翘恭道:“江都水师反了。”

吴争惊愕了,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开玩笑吗?

江北水师反什么?他们反了,怎么生存?

要补给没补给,要根据地没根据地的,这不自寻死路吗?

钱肃典闻听脸色一变,对钱翘恭道:“你别急,慢慢细说。”

钱翘恭道:“水师全军昨日已经向北突围,我担心他们会被清军合围。”

钱翘恭一边说,一边将信递给吴争,“大将军,还望看在将士浴血奋战的份上,救援他们。”

钱肃典道:“大将军已经派舟山水师北上接应。”

吴争从钱翘恭接过信,找开一看,脸色骤然剧变。

他“呯”的将信往案上一拍,骂道:“荒唐!混帐!”

第五百九十五章 利高者疑

钱翘恭一惊,他急道:“大将军千万别轻信水师和京卫残部会反,依我估计,怕是因为之前朝廷拖欠阵亡将士抚恤之事,引起了将士不满,才有了抗命不遵之事……就算他们真要反,那又怎么会向北突围呢?难道向顺天府突围?”

陈胜沉声道:“向北……也可能是投清。”

钱翘恭闻听大怒,骂道,“放屁!你陈胜投清,他们也不会投清。”

陈胜也怒了,“我是说可能,你心慌什么?”

钱翘恭怼道:“我钱家人光明磊落,需要慌什么?”

“闭嘴!”吴争大喝一声,打断了这二人内讧,说道,“信上说的改旗易帜,意图拥立我登基,又是怎么回事?”

这下,除了钱翘恭,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钱肃典张大了嘴巴,久久无法合上。

吴争指着钱翘恭怒道:“滚回军校去,这事你不必管了。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没有我的允许都不准回杭州府。”

钱翘恭却道:“那你得救救他们,我用性命担保,那数百京卫将士肯定不会反你……叔,你说是吧?”

钱肃典躬身道:“大将军,此事定有蹊跷。下官统帅京卫日久,仪真一战,大将军也是知道的,这样一支军队,怎么可能反呢?就更不用说投清了。下官也愿意为所部将士们担保。”

吴争冷冷道:“王一林的水师,你叔侄二人也敢担保?”

钱肃典一愣,说不出话来。

钱翘恭静默了一会道:“有京卫将士在,水师也不可能反。”

张国维从案上取过信,看完之后开口道:“大将军,这事非同小可,不管这支军队反还是没反,他们改旗易帜,怕是已成事实。这……必将影响到大将军与朝廷之间的关系,稍有不慎,恐怕会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吴争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突然喝道:“快,传令王朝先,前令取消,水师没有后续命令,不得出港。”

钱翘恭急了,“吴争,那可是上万将士哪,难道你又想坐视?”

吴争怒道:“坐视?我还想杀人!”

当局者迷,在场人中,恐怕也只有钱翘恭还没有意识到这支军队改旗易帜,会带来怎样不可预料的后果。

这可不是件好事,这就是个坑,火坑。

其实钱翘恭已经知道,之前京城阵亡将士之事,吴争已经有了动作。

他也已不再生吴争的气,甚至这次来,他还想为之前的无礼,向吴争道个歉。

可这时,钱翘恭是真急了。

他与他叔,那可是与这些京卫将士在仪真一同浴血拼杀出来的交情。他绝对不信,这样一支军队会反。

钱翘恭希望吴争能派兵救援,不管怎样,把人救出来,再问清楚也不迟。

可此时听吴争下令,取消水师北上救援的命令。

钱翘恭是真急了。

只听“呛啷”一声,钱翘恭拔刀指向吴争,“吴争,你必须救,否则……!”

所有人,包括钱肃典也惊呆了。

宋安反应最快,他迅速抽刀,一边扑向钱翘恭,一边大喝道:“来人,有刺客!”

堂外数十卫兵拔刀一涌而进。

吴争开始时确实一惊,可此时反而不怒了,他抬手向宋安一拦,同时喝道:“都退下。没我命令,不得擅动。”

“否则怎样?杀了我?”吴争冲着钱翘恭轻嗤道。

钱翘恭的手在颤抖,他的脸色苍白,“吴争,我不想杀你,只要你去救那些将士们,我就弃刀任你处置。”

“你想多了,我绝不会救。”

“那我就杀你。”钱翘恭的脸色变得赤红起来。

“来,往我这刺。”吴争拍拍自己的胸口道,“我死之后,应天府那娃能不能挡住清军,你要想清楚喽。”

钱翘恭手抖得更厉害了,眼睛血红地瞪着吴争。

“要不要我帮帮你?”吴争挑衅地上前一步。

钱翘恭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他“呀”地一声狂吼,将手中刀向堂外扔了出去。

然后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吴争挥了挥手,所有人默默地退去。

看着痛哭不止的钱翘恭,吴争内心没有愤怒,反而有些怜惜。

事实上,钱翘恭比自己还要小上几个月。

吴争轻轻叹了口气,“以你的聪慧,你其实心里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不救。”

“你明白杀了我,等于帮了鞑子的大忙,为何还要逼我去救呢?”

“你既然能明白杀了我,会让鞑子受益的道理。那为何却要逼我去做相同的事呢?”

“要救他们不难,可救了他们之后呢?收留他们?那就等于坐实了他们对我的拥立,是出自我的授意。利高者疑……你明不明白?”

“你知道朝廷怎么想?那娃儿怎么想?天下人怎么想?以那娃的心性,还有陈子龙,还有你那执拗的爹,想来接下一步,就是宣布我也是叛逆了。”

“然后就是内战,两败俱伤。再然后,就是清军南下。”

吴争抬脚轻轻地踢了钱翘恭一脚道:“起来吧,多大的人了,也不害臊。”

可钱翘恭不肯起来,大有要蹲到天荒地老的意思。

“我知道,你叔侄二人对那些幸存将士的感情,可这事没有感情可言。从他们举旗意图拥立之时,他们其实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只有一条死路。”

钱翘恭突然抬头,“吴争,你能救他们的,对吗?”

吴争摇摇头道:“我说过了,救他们不难,难得是救治了他们之后。哪个皇帝能容忍这样的事?哪个朝廷能容忍这样的事?你信不信,早则傍晚,最晚明天凌晨,应天府的使者就会到杭州,知道来做什么吗?通牒,最后通牒。如果我执意出兵救他们回杭州府,那么内战不可避免。你愿意这样吗?”

钱翘恭慢慢点头,可他执拗地问道:“可你一定有办法化解这事的,对吗?”

吴争怒道:“我不是神仙!你为何不去求你爹去?”

钱翘恭紧紧盯着吴争道:“可我和我九叔,离开父亲投在了你的麾下……这是你该担得的责任。”

吴争无语,摇头叹息道:“我真的无能为力。”

第五百九十六章 他们在北上!

钱翘恭想来是腿麻了,他费劲地撑起身来,木然说道:“我拔刀,不是想杀你……我是想杀了无用的自己。吴争,那可是一万条人命啊?就算他们反了,反了朝廷、反了你,可只要他们还在杀鞑子,就是我们的同道。这是你说过的话对吗?我信了!”

钱翘恭慢慢地向外挪去,“我和九叔都信了,所以我们都信你和他们不一样……可你现在说,你无能为力,我居然也信了……。”

钱翘恭走了,留下木立的吴争。

吴争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他觉得累,很累,心很累!

被人信任,特别是被人无条件的信任,真的很累人。

……。

“九叔,你跟不跟我走?”

十八岁的钱翘恭,依旧愤怒着,愤怒得象是在燃烧,燃烧自己,也引燃别人。

他和他的父亲钱肃乐一样的执拗。

可他少了他父亲那份沉稳。

这无可指责,沉稳,需要时光的积累和沉淀。

但已经及冠的钱肃典,却要比钱翘恭沉稳得多。

两年时间,足以把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

男人比男孩沉稳,因为他们懂得了责任,男孩有了担当,那就是男人。

所以,钱肃典拒绝,他断然拒绝了他的侄儿。

“翘恭,其实你也明白,他的决定是对的。这事对于任何一个朝廷,任何一个还有进取之心的朝廷,都无法容忍。如果真将这支军队收留在镇国公麾下,那就是一场灾难,整个义兴朝的灾难……听叔一句劝吧,就象之前京城民乱一样,大将军或许……还会想别的办法的。”

“一样?能一样吗?”钱翘恭嘶吼道,“之前民乱,他不出手,至少将士家人不会马上死,至少大多数将士家人,还穷不到无粮裹腹的程度……可现在,一万将士在北上。北上知道吗?他们这是在进攻!”

钱翘恭泪如泉涌。

“没有援兵,没有补给,深入敌人腹地,他们会在任何一刻,随时全军覆没……还要背负着叛军的名声。”

钱肃典木然道:“你说服不了我,正如我说服不了你……走吧,做你想做的事,只要你想清楚了,不会后悔。”

“可我需要人手,你能帮我的,对吗?你是我叔,九叔!”

“不能。”钱肃典看着钱翘恭的眼睛道,“没有人能在大将军的眼皮子底下,违令调走他的兵。就算是我是指挥使,也做不到。”

钱翘恭盯着钱肃典,一步一步地后退,“好吧,那我就一个人……去死!”

扭头、转身,义无反顾。

钱肃典终于动容,他叹息道:“把我的亲卫带走吧,关键时或许能救你的命……哎,就怕是让你爹知道,得打死你。”

“他打不死我,因为那时……我已经死了。”

钱翘恭带着钱肃典的三十六骑走了。

三十六骑,那就是苍海一栗,如同巨浪中的一叶随时能倾覆的小舟,不不,怕是连小舟都称不上吧。

……。

“钱翘恭带着三十六骑出了清泰门。”

宋安轻声向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了近半个时辰的吴争禀报道。

吴争就象没听见一般,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继续着他的踱步,仿佛打算把这辈子一次走完。

宋安不得不再次开口提醒,“钱翘恭走了,可能会北上……要不要派人拦住他?”

吴争突然暴发,他瞪着宋安道:“拦他做什么?拦他做什么?人要自己不想活了,谁也拦不住。”

宋安吓得往后缩,不敢吭声。

吴争却不放过他,“知道人要上吊寻死,该怎么去拦吗?”

宋安惊恐地摇摇头。

吴争嘿嘿冷笑道:“你得劝他,吊吧,吊吧,早死早投胎。然后等他挂上去,差不多快断气了,再把他放下来。这时你再问他,还想再吊一回吗?”

宋安张嘴无语。

吴争恶狠狠地说道:“他带走的骑兵哪来的?谁敢擅动骑兵营?”

宋安急忙道:“是钱指挥使的亲卫私兵。不在骑兵营员额之内。”

吴争目光一闪道:“来人,关钱肃典三天,只准喝水,不得送饭。他怕是吃撑了,得好好清醒清醒。”

宋安趁着这功夫,小心翼翼地道:“少爷,生气归生气,可钱翘恭终究是您的妻兄,如有不测,怕是不好交待吧?”

“交待什么?向谁交待?那黑了良心的倔老头怎么不自己去想办法?一有事就写信,还专往他那个不晓事的儿子那送……真有不测,活该他钱家断了香火。”

吴争没好气地骂道:“一门子的犟驴!”

宋安道:“要不,派队骑兵,把钱翘恭抓回来?”

宋安确实是不忍心,好歹都是一起从绍兴府打拼出来的,真要眼睁睁地看着钱翘恭去送死,怎么忍心得了?

吴争斜了他一眼道:“抓回来,然后套副镣铐锁着他?”

宋安呐呐道:“那也强过他白白去送死吧?”

“他钱家都是忠义之人,送死这活他们干得心安理得……。”吴争没好气地不断骂着,用能想得出的最恶毒的字眼辱骂着,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心里更舒坦一些。

可宋安知道,他太知道自己的少爷,现在心里怕是比任何人都急、都担心。

到了吴争现在的权势,大部分人和事,都已经不需要生气了。

当可以看一眼就能决定他人生死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和事,可以让吴争生这么大的气。

生气,说明他在乎。

愤怒,代表着他无法掌控。

“张名振还没离开吧?”吴争突然开口道。

宋安答道,“已经走了,半个时辰前出了泳昌门。”

“把他追回来!”

“喏。”

……。

次日一早。

大将军府,缇骑四出,通告治下各府,同时呈报朝廷,原隶属绍兴府沥海卫降军金声桓部反叛,其部在沥海卫追击下向东逃窜,经过激战后,劫持大小船只数十艘出逃海上,不知所踪。

乱世之中,这样一支不起眼的小部队反复,可谓屡见不鲜、司空见惯。

这个消息,几乎如同一颗石子扔进池塘,除了激起一圈涟漪之外,瞬间无声无息,被所有人忽视。

第五百九十七章 她是在考验我

“想要成为将军,想要做个称职的将军,须先识礼义仁智信,须爱兵如子……。”

“省点口气吧,兵法我比你熟。”沈致远斜着眼,看着已经在他面前磨蹭、吱唔了半天的钱翘恭道,“有话就直说,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了?”

钱翘恭脸微红,他确实也挺讨厌自己这般婆婆妈妈的。

可虽说他热血豪情,但不傻。

三十六骑,悍然北上,那真是叫找死了。

自己得找些帮手啊。

可绍兴、杭州、松江、嘉兴四府之中,谁敢违抗吴争的大将军令?

不,还真有一个,这不,找上门来了嘛。

沈致远是个异类,如果这四府之地,还有人敢违抗吴争的命令,这货就是。

钱翘恭微红着脸,将江北明军的事大概说了一遍,“你说,这些将士该不该救?”

“当然该救!”沈致远几乎想都不想,直接应道。

“好!我就知道,你我定是同道中人!”钱翘恭赞叹道,“可你那兄弟却不想救,为了他自认为是对的,其实不堪一击的理由。他枉顾这上万将士的性命,我之前以为他与朝中那些人不同,可现在看来,他变了,变得和那些人一样,以国家、民族为名,其实却是为了一己之私……咳,你能和我一起北上,营救那些水深火热之中的同袍吗?”

“不能!不去!”沈致远回答地非常干脆。

“你……你不是说该救吗?”

“是该救啊,可轮不到你我啊。朝廷为何不救,你爹为何不救。”沈致远理直气壮地回答道,“钱翘恭,别当我傻,少挑拨离间,你也不是个好人。我兄弟不救,自然有他不救的道理。”

再次斜眼看着钱翘恭,沈致远道:“知道我和我兄弟是什么感情吗?告诉你,打小咱就一起撒尿和稀泥玩了,那叫什么,两小无猜……呃。”

沈致远显然感到这词用得不怎么合适,“再说了,他还是我日后的大舅哥,你说我能逆着他的意思,陪你去救人?这事没商量。”

钱翘恭想了想道:“你想做将军,对吗?”

“没错。”

“你兄弟不让你领兵,对吗?”

“……是。不过快了。”

“你可想过,江北有一万人。”

“……什么意思?”沈致远的注意力明显集中起来。

“如果救了他们,以你我的身份、能力控制这支军队,可能吗?”

“那肯定没问题。”沈致远非常自信地应道,“可有什么用,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最后还是个死,我还没娶亲生子呢。”

钱翘恭愠怒道:“我也没有。”

沈致远正色道:“所以说啊,这事不能做。”

钱翘恭抹了把脸,冷静了下,道:“清军主力如今分成三面,一面在西北陕甘征讨大西军残部,一面进攻西面大顺军残部,另一支被大将军拖在宁波,无法北上。此时,如果你我能救了这支明军,在淮安到扬州一线沿海,发动汉人、联络义军抗清,大有可为啊。”

沈致远眼睛一亮,看着钱翘恭激动的神色,他舔了舔嘴唇道:“可这事被我兄弟知道了,不得了。虽说他不会真杀我……可他这人脾气不好,火气一上来,就控制不住……这万一他控制不住,下令砍了我,就算事后会后悔,我也早冤死,找谁说理去?再说了,要是他因此反对吴小妹跟我……不成,绝对不成。”

钱翘恭有些失望,浪费了半天口水,这小子打死不松口。

可钱翘恭还想试试。

“你喜欢吴小妹?”

“当然!”

“吴小妹不喜欢你?”

“胡说……她,她是在考验我。”

“好吧,就算她在考验你,你是不是得做出一番成就应对她的考验?”

“……好象有道理。”

“你想想,如果你在江北打出一片天,能与吴争相抗衡,到时吴小妹还不得欢天喜地的答应和你成亲。”

“瞎说,小妹不是这样势利之人……不过话说得也象有些道理。”沈致远有些意动。

可突然他脸一变道:“可此事太凶险了,九死一生,我如果死了,小妹怎么办?还不知道便宜了哪个混蛋呢,不行,我不去。”

钱翘恭大失所望,起身嗔怒道:“你就是个窝囊残,活该吴小妹看不上你。行,我去死了,你就在这坐视吧。”

“去吧。我等你的死讯,到时定给你修座好坟,立块碑,上书,一头撞在铁板上寻死人之墓。”

钱翘恭愣了好久,颓然坐倒,“你说,要做成件事,怎么这么难啊。”

这时,沈致远翻着白眼道:“你刚说,江北有一万人?”

“是。”钱翘恭没好气地应道,“就算现在有了折损,想来大部分应该还活着,那可是与我一起在仪真血战一个多月喜新厌旧下来的老兵,如今有万人在手,清军想要短时间全歼他们,那是做梦。”

“那你说,咱要是救了他们,他们该听谁的?”

钱翘恭听出了沈致远有松口的意思,精神一振,道:“咱们二一添作五,一人领一营如何?”

“你好大的口气!”沈致远骂道。

钱翘恭一愣,忍住气,道:“那你来分。”

沈致远道:“全听我的,你做本将军副将。”

钱翘恭大怒道:“我是京卫副都指挥使,你只是个没带过兵的副指挥使。你我之间的差别虽然只有一个都字,可我妥妥是你的上司。”

“你是副都指挥使不假,可那是应天府那小皇帝封的,你倒是找他要人手去啊。”沈致远悠悠道。

“我的副指挥使那可是我兄弟授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兄弟就成了郎舅了。”这显然带着显摆的味道了。

钱翘恭怼道:“可我现在已经是你口中尚未成为郎舅那人的大舅子了?”

二人和争斗的公鸡似的,怒目相对。

钱翘恭怒极,“可你现在不也和我一样,在这破什子军校做个学生……同学?!”

沈致远听了,脸色一黯,叹了口气道:“哎……倒还真是……同学。这破什子军校,练了这么些天打枪,不就那么几个步骤吗,吴争却让我练两年?不过他有句话说得对,打仗最好还是在战场上学。打上几仗,兵就练出来了。”

第五百九十八章 山风欲来风满楼

钱翘恭想了想,咬牙道:“成,就按你说的,你做将军,我做副将……成了吧?”

沈致远又斜眼,“此话当真?”

钱翘恭怒极反笑,“我钱家没有食言自肥之人!”

“那可不一定,你那个顽固的爹这些年没少坑我兄弟……不得不防。”

钱翘恭无语,“你说该如何?”

“发个毒誓。”

钱翘恭无奈发了个毒誓。

沈致远志得意满地道:“钱副将,你那,有多少人手?”

“三十六骑。”

“才这么点?”

“你有多少人手?”

“三百。”

“这么多?你哪来这么多人?”钱翘恭突然意识到,“你……你不会想把你麾下一营火枪兵带走吧?”

沈致远拍拍钱翘恭的肩膀道:“钱副将果然聪明,一点就透……唔,吾心甚慰!”

钱翘恭震惊道:“方国安能任由你将一营火枪兵带走?”

沈致远诡异一笑道:“这就是我和你的差别,换作你自然是带不走的。我不一样啊,我是谁,大将军身边唯一至友,未来的妹夫,方国安敢拦我?”

“说实话,这事非同小可。”钱翘恭沉声道。

“好吧。”沈致远无奈应道,“你知道的,三日一次拉练,各营轮流,明日正好是我营拉练。到时一出去,松江府谁还能拦得住我,谁敢拦我?”

钱翘恭恍然,“你不怕你兄弟找你后帐?这火枪兵可是他的心尖子肉?”

“没事,大不了撅屁股让他踹就是,难道他还真能狠下心杀他兄弟?”沈致远无所谓地说道,可话锋一转,“钱副将,到时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你得担一半责。”

钱翘恭苦笑,他想了想道:“既然你能做到……要不,再多招些火枪兵?”

沈致远大怒道:“你真当方国安是死人哪?”

钱翘恭知道自己理亏,也就不怼了。

不想,沈致远想了想道:“人不能招,火枪和弹药倒是可以多带一些……这事我去办,那些人敢不给我面子,踹不死他们。这样今晚安排一下船只,先将补给运至码头,能装多少是多少,你先带人上船,待明日天一亮,我们直接从松江港口渡海北上。”

钱翘恭眼睛一亮,对啊,火枪容易练,多带火枪,不就可以装备江北明军了吗,于是应道,“好!”

少年热血多壮志,咳……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二少一拍即合,狼狈为奸,怕是要给江北清廷闹出偌大的事来。

不过,那已经是后话了。

……。

宁波府。

“禀大王,郑芝龙请见,被我挡了回去。”

“他有何事?”

“郑芝龙说,当时王爷允诺他闽粤总督。”

“有这事吗?”多铎眯着眼,转过头来,看着博洛。

博洛应道:“确有此事。”

多铎哼了一声,“记住,胜利者无须向失败者守诺,那叫恩赐。”

博洛微微一愣,应道:“是。”

“派人将他押解京城。这里已经用不上他了。”多铎右手随手一挥,然后一拐一拐地走到案边,看着地图道,“只须向你的对手守诺,郑芝龙,他不配。”

“是。”

多铎拿手点点地图上标注着杭州府三个字之处,道:“他才是对手,虽然本王很不愿承认。不过很快,他也不会再是本王对手。”

博洛应道:“如今宁波、台州二府共有四万人马,随时可向金华、绍兴发起进攻。”

多铎摇摇手道:“刚不是和你说了吗,对你的对手,必须守诺。这不是在尊重对手,而是在尊重你自己。停战协议已经签署,出兵总得寻个理由。好在,这不是有现成的理由到了吗?只要江都那支明军与我军开战,这便是最好的理由……不急,再等几天吧,济尔哈朗不会坐视的。”

博洛应道:“是。不过……。”

“不过什么?”

“吴争已经调兵增援金华,虽然没有增援绍兴府,可杭州离绍兴仅一江之隔,随时可以增援。我军与明军双方兵力不相上下,加上敌军据城而守,这恐怕又是一场……僵持。”

多铎微微颌首道:“是啊,可惜放跑了郑芝龙那儿子,否则,就可调更多人马北返了。不过也无妨,势均力敌地击败他,更能让本王愉悦。”

博洛上前指着地图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我军对当地地形不熟,要是能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小道,直取嵊县,截断绍兴与金华之间的联系,那吴争就首尾不能兼顾了。”

多铎轻哼道:“别想那没用的……本王更愿意与他正面厮杀,决一雌雄!”

“是。”

博洛应是应了,可他在退下之后,还是下令在城中张贴了重金悬赏告示。

……。

宁波府西城,竹林巷,一处小院。

“玲儿,这事做不得,万万做不得。”

“为何做不得?有何做不得?只要他难受、他不安生、他活不下去,我心里就快活。”

陈秉申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懊悔地跺着脚道,“都怪我多嘴!”

“爹,把路画出来吧。就当是你帮女儿一回了。”

陈秉申苦口婆心地劝道:“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不就是门亲事吗?算了,算了吧,如今他已是镇国公、大将军,咱斗不过他……。”

“别说了。”陈子玲尖声叫了起来,“若不是爹当年贪吴家产业,女儿怎会被那无情之人悔婚,女儿当时劝过爹爹,可爹爹不听。”

陈秉申惊恐地看着陈子玲,往后退了一步,“你是在怪爹吗?”

“为何不怪?你说,我为何不恨?”陈子玲的目光越过她爹陈秉申,脸色突然和缓起来,“要是没这桩事,那该多好啊……镇国公夫人、大将军夫人,一品国夫人,那都该是我的。”

“都是我的!!!”陈子玲突然又尖叫起来,“是你害了我!”

陈秉申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地道:“玲儿啊,听爹一句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明日,爹去托媒,给你说一桩好亲事,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风风光光?呵呵……爹还能找到另一个国公、大将军吗?”l0ns3v3

第五百九十九章 别招惹偏执的女人

陈秉申苦笑道:“是爹错了,爹不该贪图吴家家业。可爹怎么会知道他没死在嘉定?怎么会知道他还能回始宁镇?怎会知道他不但回了,还做了官,谁又能知道,短短三年间,从七品成了一品。”

陈子玲的脸色越来越痛苦,她歇斯底里地咬牙吼道,“别说了,别说了!”

陈秉申劝道:“儿啊,这是命,人得认命。”

“我不认,我为何要认?”陈子玲哭喊着,“我做错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为何要我来承担?”

“儿啊,不是爹不想帮你,可如今不同往日,那时清军势大,冒回险也就冒了,可如今明军已经光复十一府,连南都也光复了,虽说这城中有清军二万人,可绍兴、杭州的明军也不比清军少啊,胜败尚未可知,这就象是虎和狼争斗,你一只羊掺和进去,没得就是连骨头渣都剩不下啊乖,听爹的,咱不想这槽心事了,啊?”

“爹画不画?”

“啊?”

“你若不画,我就去死。”

“啊?”

“你拦不住,有心要死的人,你拦不住,上吊、投井、吞金、点火烧死自己。”

“别说了爹,爹给你画就是了。”

陈秉申终究是拗不过自己的女儿,他开始动手画。

他在绍兴府是盐茶大户,盐茶是禁榷,受官府控制,出售盐引、茶引,正常商户,无不私下挟带一些私货,避过官府耳目,谋取暴利。

也由此,这些行当做久了,都会掌握一条连当地人都不知道的路。

或许连路都称不上,江南多河多山,山与山之间有涧、悬崖,河与河之间有浅滩,许多地方人迹鲜至,不被人所知。

可那些富商巨贾手里,就掌握着这些秘密。

陈秉申正好也掌握着这么一条通道。

博洛的告示,只是让陈秉申酒酣之时,无意中显摆了一下,倒也没想去做,重赏,能赏多少?陈家还不稀罕那些赏金。

可这话听在陈子玲耳朵里,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这世上,就有那么些人,比较偏执,让常人无法理解的偏执。

他她们在十年前丢了件东西,而在十年后想起之时,发现这件东西的价值涨了数十倍,于是心中再也无法安宁,他她们不断地懊悔着,直到将自己逼疯。

可他她们似乎忘记了,没有那件东西,他她们这十年来也过得好好的,甚至还是幸福的。

人心哪,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陈秉申终于画完了,陈子玲去拿,陈秉申却将纸一下藏身后。

“玲儿啊,爹最后劝你一句,放手吧?!”

陈子玲冷笑道:“爹这个时候再劝,未免晚了些。”

“你真决定了?不后悔?”

“是。”

“那爹有话说在前头,你别怪爹狠心出了这个门,你就不再是陈家人。”陈秉申叹息道,“陈家还有你娘、你弟,还有你爹我,陈家不能因为你,而受无妄之灾。”

陈子玲咯咯笑着,笑得让人心中不寒而栗,“爹若是真将我当成女儿,当日又怎会觊觎吴家产业呢?爹尽管放心,出了这门,我不再姓陈,我姓吴。”

陈秉申惊愕不已。

他木然地将手中那页纸放在桌上,走到女儿面前,颤抖着手想去抚摸一下女儿的脸,被陈子玲转头避开。

陈秉申重重地叹了口气,捂面奔出。

陈子玲咯咯地怪笑着,她来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针线包,再从里面抽出一根针来。

然后慢慢地卷起自己的左臂衣袖,她的手臂上已经布满了一个个密密麻麻的针眼。

陈子玲就这么将针,慢慢地扎进自己的左臂,她依旧在笑,仿佛没有痛觉一般。

“吴争,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还不死?”

每一针扎下,陈子玲都在问,“你为什么还不死?”



博洛有些吃惊。

城中南蛮子见清军就逃,可这个年方二八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脸上竟无一丝惧意。

“就是你要献图?”

“是。”

“图在哪里?”

“现在不在我身上。”

“大胆。”博洛大喝道,“你敢戏弄于我?”

“小女子竟敢?”陈子玲昂头道,“只是不知这位大人是何官职?可是城中主事之人?”

博洛打量了陈子玲一会,见她眼神不象是疯子。

于是沉声道:“有事与我说便是,要真有图,赶紧献上来,若没有,赶紧离去,莫激我杀人。”

狼不吃肉,改吃素了?

不,博洛看着陈子玲,心中有种古怪的感觉,他觉得眼前这女子不象是南蛮,倒象是满人,因为她眼中的那种无所畏惧、倔犟中带些固执,还有一丝疯狂,与南蛮女子的柔弱完全不同。

博洛心里有些好奇,这少女真会有自己需要的东西?

陈子玲坚持道:“请这位大人告知小女子所任官职。”

博洛稍作迟疑,答道:“我乃大清朝端重郡王。”

陈子玲平静地问道:“敢问大人,端重郡王与大明朝国公相比,哪个官更大些。”

博洛狐疑地看了陈子玲一眼,皱眉道:“本王是皇族,自然是本王更尊贵些。”

陈子玲微笑道:“敢问大人娶妻了吗?”

博洛微怒道:“与你何干?说正事,图在哪里?”

“请大人明言。”

“来人,将她叉出去!”

陈子玲突然手一翻,拔下头上发籫指着自己喉咙,尖叫道:“看谁敢?大人,若相迫,小女子就杀死自己,图在何处,大人就永远无法知道。”

博洛是真惊讶了,这女子竟如此刚烈?

他吸了口气,挥手示意冲进来的士兵退去,然后道:“好,本王告诉你就是本王尚未娶妻。”

陈子玲微笑道:“那就好。”

“好什么?”

“大人若娶我为妻,我便将图在何处告知大人。”

“荒唐。满汉不通婚,本王是皇族,岂能娶个汉人女子?”博洛大怒,“就算你确有本王所需的东西,怕也配不上本王你就不怕本王下令,将你抓起来严刑逼供吗?”

第六百章 局已经布下

陈子玲微笑着,将手紧了紧,籫子锋利,显然是事先打磨过的,手一用劲,籫尖就刺破了皮肤,一时间,一丝鲜血涌出,与雪白的脖颈相映,分外醒目。

“大人抓不到我,因为我可以杀死自己。”

博洛倒一时还真想不出应对的办法来了,他摇头道:“你只要老实将图献上,本王必有重赏。”

“重赏?敢问重赏什么?”

“呃白银一千两。”

陈子玲咯咯笑道,“大人若娶我,我送大人一万两做陪嫁如何?”

博洛傻眼了,他还真没见过这般难缠的女子。

“绝不可能。你要再胡搅蛮缠,本王拼了不要图,也得将你斩杀。”

陈子玲正容道:“好吧,小女子退一步,只要做大人侧室,如何?”

博洛心中着实疑惑,这还有送上门的好事,献图还要献人再送巨额嫁妆?

“你究竟是何人?”

“大人放心,小女子无恶意,就想嫁于大人,享受贵夫人的日子。”

博洛想了想道:“你当真有本王所需的图?”

“小女子人就站在这里,难道还不能取信大人吗?”

博洛一咬牙道:“好,本王就信你一次,只要你的图是真的,就允了你的要求。”

陈子玲咯咯一笑,将手中籫子抛到一边,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纸来。

博洛惊讶不已,敢情,这女子竟将图随身带着,这份从容胆魄确实少见。

这反而让博洛露出了笑容,心里欣赏起面前这女子来。



清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摊上这么摊烂事。

原本想着,这停战协议也签署了,双方兵力也各自收缩了。

协议上明文规定的明军须撤回南岸。

自己派军队接管江都,自然是手到擒来的事。

江都明军拖延着不肯撤,没事,多待两天就多待两天吧,反正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不差这两天。

可明军偏偏不识好歹,愣是拖了六七天不撤,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如今的济尔哈朗可不再是十几年前血气方刚的和硕贝勒。

那时可以不管不顾地浴血沙场,可如今,济尔哈朗已经是和硕郑亲王了,还能往上走吗?

敢走吗?

先不说福临肯不肯,老冤家多尔衮那也不同意啊。

那还要功劳做什么?

无过便是功啊!

到了这位置,升无可升,韬光养晦才是正确的做法。

所以,济尔哈朗令清军合围江都,用意也仅仅是逼迫明军退去,还真没有要进攻的意思。

安安稳稳地将事做妥了,然后回京交差便是。

奈何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哪!

江北清军,两次大战之后,也就只有不到六万之数。

江心岛方向更是占了一万多人。

加上各府都需要分兵维持治安,真正合围江都的,也就二万多人。

四面合围,可想而知,一面会有多少人?

而北面,这是最不受重视的,傻子才会去防备明军不退反进。

可问题是,明军就象傻了一般,一头就扎进来了。

不但扎进来,还迅速突破北面清军防御,如同一枝射出去的箭,义无反顾地向北挺进。

沿路各府,总共也就那么一、二牛录,或者三两千降清明军。

遇上者,无不望风而遁,敢挡者,瞬间覆没,可谓所向披靡。

蒋全义率着这支死一个就少一个的孤军,如同孙猴子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般,搅它个昏天黑地。

王一林见行军顺利,渐渐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一路行军的同时,开始劫掠。

蒋全义此时只要王一林不妨碍他的事,自然也就争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可怜济尔哈朗不得不因此将他的行署撤至淮安府,才安定下来。

这才有了调兵遣将的时间。

可想而知,清军开始追击、围堵。

问题是,这一下子能堵得上吗?

顿时,江北乱成了一锅粥。



这就是一个大馅饼。

如同上天对义兴朝的恩赐。

如果抓住它,那么至少,义兴朝就能在江北楔入一两颗钉子,就象清军占领镇江一般。

可吴争远在杭州,王之仁还在发愁如何自证清白。

内阁之中,都在想着从吴争和王之仁手中的商税中分一杯羹,以缓解朝廷财政的拘紧现状。

偌大的朝廷,近千京官,竟无一人上疏,北渡。

战机稍纵即逝。

可惜了了。

柔仪殿。

此时已经成了长公主寝宫。

朱慈烺正坐在朱媺娖对面,“长平,替朕把周思敏召进宫来吧。”

“陛下派一内侍传口谕便是,为何还要本宫去?”朱媺娖没好气地怼道。

朱媺娖对朱慈烺有意见。

许多事都有看法。

譬如对待京城民乱之事,朱媺娖非常不认同朱慈烺的做法。

什么叫新君登基,当有新君的体面?

难道就为这,可以掩盖那些错误和肮脏了吗?

朱媺娖也不认同,对于江北明军的定性,一万人哪,这占了义兴朝总兵力的一成多,说放弃就放弃了?

朱媺娖劝了,劝了不少次,皆无功而返。

她一个长公主,已经无法去左右朱慈烺的决定。

不认同的堆积,让朱媺娖开始有了疏远。

朱慈烺就象没有听出朱媺娖话中的疏远,他道:“江北叛军打出了拥立吴争的旗号。”

“陛下明知道这不可能。”

“朕知道不可能。”朱慈烺非常干脆的回答道。

朱媺娖愕然,“那陛下为何还要定他们为叛军?”

“朕需要他们是叛军。”朱慈烺说得理所当然。

“荒唐。”朱媺娖激动地站了起来,“这又是什么道理?”

朱慈烺道:“妹妹可知道,他吴争手中掌握的实力,四卫整整四万大军,这还不包括别的辅兵?妹妹可知道,国库连二万多阵亡将士的抚恤都发放不了,而他汲取的商税便可抵朝廷一年岁入?”

“陛下不是已经下旨收回商税了吗?镇国公不也已经答应分朝廷三成了吗?”

朱慈烺微笑道:“连妹妹也说出了这个字,分!朕乃一国之君,一朝天子,何须他来分?他以何名目来分?朕岂容他越俎代庖?”

第六百零一章 朱慈烺的怨恨

朱媺娖先是惊讶,而后慢慢平静,她坐了下来,“陛下终归是不信他。”

“朕信他在许多事情上,他比朝中许多大臣,甚至包括首辅在内,更能取信于朕。”

“那陛下为何还要针对他”朱媺娖非常不解地问道。

朱慈烺的脸色终于有了波动,“我的傻妹妹,皇权,岂能与臣子分享”

朱媺娖沉默下来。

“替朕跑这一趟吧”朱慈烺再次提起来意。

朱媺娖脸色冰冷,“陛下究竟要对思敏做什么”

“妹妹放心,朕不会伤害思敏。”

“那为何非要本宫去”

朱慈烺稍一迟疑道“有备无患如果朕派人召思敏进宫,一日不出,坊间便会议论纷纷,吴争就会知晓。可妹妹不同,你去邀她入宫,就算待在宫中十天半月,也未必有人会传闲话。”

“十天半月”朱媺娖震惊道,“陛下是要拘禁思敏吗”

朱慈烺悠悠道“朕说过了,有备无患。”

“可思敏是你我舅父的女儿,嫡亲表妹,你也要将她拖入这些龌龊之中”

“别跟朕提舅父二字,他周家不配”朱慈烺突然暴怒起来。

朱媺娖大惊,“皇兄为何这是怎么回事”

朱慈烺激愤地说道“都说李贼凶残暴虐,可李贼虽毁我宗庙,却也礼葬了朕的父母,也没杀朕,败于吴三桂之手时,释放了朕。当朕无助之下去投奔你我的外祖父时,你道他如何做”

朱媺娖惊问道“如何”

“老贼竟向多尔衮告发,出卖了朕。”朱慈烺咬牙切齿地道,“知道多尔衮给了老贼多少赏赐吗三百两白银呵呵,朕就值了三百两。在老贼眼中,朕只值了三百两。若不是朕身边小厮忠义冒充了朕,若不是朕深居宫中,寻常人不识朕的容貌,你我兄妹怕再无见面之日。”

兄妹二人抱头痛哭起来。

这个时候,一切不快,怕是都不存在了。

良久,兄妹二人慢慢收敛起悲伤。

朱媺娖道“外祖父作孽,皇兄不应怪到思敏身上,还请皇兄看在母后和妹妹的份上,放过思敏,她当时在苏州,不在京城况且,要不是她一路相伴,妹妹怕也到不了绍兴府。”

听着这话,朱慈烺刚刚平复的面容,再次露出一丝狰狞,“妹妹放心,朕是明君,心怀天下,自然不会杀她。”

朱媺娖听了,慢慢点点头,可心中一丝寒意涌上。



王之仁接连造访陈子龙、钱肃乐等人府上。

他想为江北那支军队说项,他甚至提出,只要朝廷撤消对水师“叛军”的定性,他同意朝廷分三成商税。

但很显然,在吴争首先同意的情况下,王之仁的这一让步,激不起陈子龙等人的兴趣。

同时,除王之仁外,内阁四臣,前所未有地团结一致起来,必须严惩叛军。

因为这支叛军竟然举旗拥立吴争,不仅辱没了朝廷的颜面,更伤及了皇帝的尊严。

王之仁无奈离开京城,回到龙潭驻地。

这时得到消息,说是江北那支明军顺利突破清军围堵,占领了高邮州之后,转东南方向,直奔泰州。

这让王之仁心中一跳,他突然想起了水师出战前,自己和侄子王一林的交待。

王之仁立即令人取来地图,仔细度量、揣摩之后,王之仁几乎可以肯定,王一林没有死于叛军,而是还在掌控着这支军队,至少还在引导着这支军队。

可让王之仁懊恼的是,当时交待王一林这步后着时,舟山水师还在自己的掌控中。

现在,舟山水师已经返回归建。

也就是说,除非王之仁抽调防御应天府北面长江水域的水师,前往海门接应王一林部,否则他根本派不出可以接应、增援的军队。

问题是,如果抽调手中水师前往,等于放弃了应天府北方的防御屏障,万一清军趁虚而入,后果就非常严重了。

这不仅仅关系到京城的安危,也关乎王之仁自身的利益。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王之仁还是懂的。

百思不得其解,王之仁无奈之下,只得再派人急去杭州府,他只能寄希望于吴争的舟山水师,因为去海门,必须渡江,陆军根本无能为力,况且江北是清军的地盘,陆军过去,还得防着救人不成反被包围。



清廷此时正倾注全力应对漠北蒙古苏尼特部落的反叛。

洪承畴回京述职,竟也没有与多尔衮继续撕咬。

可以说,清廷同样是难得地上下一心,应对苏尼特部落的反叛。

也难怪嘛,那可是后院起火。

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徐州的八万清军撤回真定至天津一线,拱卫兵力空虚的京畿。

在得到济尔哈朗急报时,清廷出乎意料地一致认同怀柔。

多尔衮下令,令济尔哈朗就地组建使团,前往应天府,与义兴朝商榷对于这支抗命不遵明军的处置方式。

甚至授于济尔哈朗临机决断权,也就是说,只要义兴朝能召回这支军队,那么清廷将不追究这场变故造成的损失。

狼真的不吃肉,改吃素了。

因为它的狼尾巴,被漠北蒙古苏尼特部落死死地踩着,只能选择怀柔。



可问题是,清廷的“善意”无法引起义兴朝堂的共鸣。

头可断、血可流,鞋面不能没有油。

这关乎到一种常人无法知晓、揣度的颜面。

义兴朝断然回绝了清廷使团的建议,说是我朝已经宣布这支军队是叛军了,如何处置那就是贵方的事了,是围是剿,悉听尊便。

这下济尔哈朗没辙了,无奈之下,他终于振作起来,开始调兵遣将,对这支已经“身份不明”的军队进行围剿。

可怜已经被排挤在此次廷议之外,急需自证清白的王之仁,心急如焚、欲哭无泪。

他心里明白,朝廷那帮龟孙子,心中所虑的哪里仅仅是关乎颜面,而是就算他们不要颜面,怕也无法召回这支“叛军”。

连做为主帅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朝廷也就呵呵了。

第六百零二章 偏执女人造成的破坏超乎想象

清廷的“善意”,对于朝廷而言,与其答应下来最后做不到,不如直接拒绝,方可保留一张所谓的颜面。

仅此而已。

可王之仁的诉求与朝廷不同,他需要这支“叛军”回来。

王之仁望着东北方向,呐呐自语道“我的亲侄喂你可要将儿郎们给你叔带回来,没有这支水师,你叔往后的日子就不好过喽。”

这话没错,如今陈子龙在京城新征三万新军,掌控在朝廷手中的军队已达四万人。

王之仁的二营水师都在还好说,毕竟是老兵,毕竟是水师。

可若真丧失了一半人,那王之仁的话语权损失的可不止一半。

最关键的是,与吴争分道扬镳之后,王之仁没了吴争对他的支持,这样力量就更显得单薄。

所以,只要这支军队能回来,哪怕是被朝廷定性为“叛军”,王之仁其实都不怕。

关键是,军队还能回来吗

这个时候,王之仁开始后悔放弃吴争拥立朱慈烺了。

说好的王爵,一拖再拖迟迟不肯册封。

这不是明摆着撒赖吗

可往日守望相助的“战友”却已离隙。

这笔帐一算,确实亏大发了。

王之仁老泪横流,此时若没有与吴争闹掰,何至于此啊



陈秉申佝偻着身躯,虽然陈家依旧富裕,但今非昔比。

甚至在乡邻的鄙夷和嗤笑目光下,陈秉申不得不选择搬离始宁镇。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逃离。

这一切都是来自于五年前,他的一个错误决定。

如今的始宁镇,出了个英雄。

万众瞩目的英雄,挽大厦于将倾、力挽狂澜的英雄。

哪怕曾经在小时候与吴争打架斗殴,打输了的人们,哪怕是曾经被吴争、沈致远几个恶小,挑衅、滋事踢过屁股、刮光了眉毛的人们,都一致地认为始宁镇出了个大英雄。

能杀鞑子的就是英雄。

能杀很多鞑子的自然是大英雄。

百姓们衡量一个大英雄的标准,就这么简单。

可天下真理,往往就是这么简单。

复杂的,大都是经过雕琢的谬理。

在这种异口同声的舆论下。

于是,就算吴争根本没有授意打压陈家,甚至都已经将这家遗忘了的时候,百姓们却自发地鄙夷和嗤笑起陈家、孤立起陈家,在百姓看来,敢辱没他们心目中的英雄,那就是对立面,那就是敌人,非黑即白,没有对错,只有阵营。

陈家在始宁镇,乃至绍兴府,就成了一坨臭狗屎。

到拿着银子,都被酒肆小二赶出来时,当就算将女儿许配给往日连眼角都不屑一顾的落榜秀才,也遭到拒绝,反被人不屑一顾时,陈家,真的已经在始宁镇待不下去了。

陈秉申只能举家搬迁。

可这一阴影,深深地刻在了陈秉申的心里,那就是举头三尺有神明

陈秉申老了,他再也不想去冒险搏一搏。

女儿的偏执让陈秉申不寒而栗。

他无法想象,真的无法想象,女儿这次做为,如果明军胜了,陈家将面临怎样的灭顶之灾。

他甚至可以肯定,就算是清军胜了,恐怕愤怒的百姓也会将陈家砸得连块骨头渣子都没有。

陈秉申想要老婆、儿子活着,想让陈家的香火延续。

他尾随着自己的女儿,远远地看着陈子玲进入了曾经是大明府衙、现在成了敌酋临时行辕的房子时,陈秉申跺了跺脚,转头而去。



多铎,这两年里心中一直渴望着与吴争一战。

堂堂正正地赢吴争,以报三年前一足之仇。

可嘴上说“堂堂正正”,身体却很诚实。

这就是差距,与少年吴争的差距。

结果,最重要。

手段胜利者是可以不受指责的。

就象清廷编撰的史书中,大明朝是如此的腐朽不堪一样。

无可指责

赢,是一切的,一切。

多铎立即下令,由博洛率三千精锐由北溪向嵊县与新昌交界处穿插,然后沿会稽山向北直取绍兴城。

一座雅致小院,雕栏九曲桥边,八角石亭中。

陈子玲半侧着身子,依着亭柱,往池中抛散着鱼食。

她的脸上有笑,嘴里说着,“吴争,这次你总该死了吧”

可她的眼睛里,有一滴泪水滴落,砸在池水中,激起一圈涟漪,瞬间不见。

泪水,有很多中。

欢喜的泪,悲伤的泪,酸楚的泪,激动的泪。

但有一种,终究是不常见的鳄鱼的泪



吴争不知道,自己会伤了一个女人的心。

不知道伤一个女人心的后果会如此的严重。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差点就成了自己岳父的陈老爷陈秉申,吴争额头的冷汗,在滴落。

这怪不了吴争。

就算是当地土著,怕也无法知晓这种被人秘而不宣的通道。

哪怕后世需要用放大镜来观看的军事地图上,也无法标注出象这种荒芜迹处的通道。

说它是通道,确实是夸张了点,这世上会有一种通道,需要从悬崖用绳索吊、需要趟着河水、穿过茂密树林的通道吗

可,路终究是人走出来的

鞑子虽不善水,可他们能胜任这条路。

吴争恼怒到不知道该是一刀斩下这颗衰老的头颅,还是该将他五马分尸,才能消除自己心中的恨。

这老狗来得太慢了,从宁波到杭州,走了整整三天。

三天哪

这让他的通风报信,几乎成了一无是处。

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

原本坚固如铁桶的防御工事,因为后方变成了前线,形同虚设。

嵊县、新昌一旦失守,等于在绍兴与金华之间钉入了一枚钉子,让人无法安生的钉子。

关键在于,这颗钉子还会自动膨胀,变成一块楔子、铁蒺藜,直到成为催命符。

吴争一边走,一边下令道“令骑兵营至码头待命,令钱肃典调杭州卫有力之一部为第二梯队小安子,速往松江府,调三千火枪兵至上虞与我会合,令沥海陈胜、严州孙嘉绩、金华鲁之域严阵以待,鞑子随时可能对三地发起总攻通报朝廷,清军对绍兴府发起了进攻,急需增援。”

恐惧到极点的陈秉申,望着从自己面前穿梭的人流,他不知道自己将面临怎么的结局。

宋安路过时,稍停了一下,“来人,将此人看管起来,待大将军回来,再作处置。”

第六百零三章 严重的误判

ps:感谢书友“千山遥”投的月票。

军政府,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应变非常快。

否则,象这种突发危机,至少用一整天的功夫议事,然后才能将命令传达到诸军,再开始调动军队,如此没两、三天的时间,怕是反应不过来,可那时,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吴争看似随口说出的命令,却已经集中了他麾下此时可以调动的最大部分精锐之师。

只是,时间终究太过仓促,吴争无法与诸将进行军议。

随口而出的命令和意图,造成了严重的误判。

吴争应变的第一梯队是骑兵营。

这本来是正确的。

骑兵行军速度快,可以用最快的时间,赶到清军的偷袭地点,只要挡住他们,后续的军队就会源源不断地赶来。

同时,骑兵几乎可以碾压挡在面前的步兵,秘道之所以能不为人知晓,在于它的隐秘和难行。

也就是说,清军通过这条秘道前来偷袭的人数不会太多。

人数不多,那二千骑兵足以应对。

吴争就是这么考虑的。

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吴争还称不上一个足以洞察世间一切的智者。

他错了,错得非常……低级。

这个错误,让他不但将自己陷入了困境,还让整个绍兴府陷入了困境。

这条秘道隐秘和难行,隐秘和难行是重点。

骑兵行军快,正确。

来袭清军不多,没有错。

骑兵可以碾压这些清军,也对。

可问题是,既然清军步兵都不可能大量涌入的山林、河滩等难行之地,又怎么可能让骑兵肆无忌惮的横行呢?

提不起速度的骑兵,就是敌人弓兵的靶子。

吴争所面临的,就是这个难题。

在上虞通往嵊县的官道,一片还不甚茂密的树林边,吴争遭遇了清军前锋有预谋的伏击。

二牛录,六百弓兵。

他们不会游泳,却可以将自己固定在树上,居高临下地对通过官道的骑兵进行射击。

就算是再骁勇的士兵,就算是孙武再世,恐怕也无法不在这种批头盖脸射来的箭矢中混乱,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混乱中,对敌发起反击。

骑兵,包括吴争在内,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和脑袋去硬抗清军的如蝗箭矢。

吴争是幸运的,他的盔甲救了他的命。

清军没有弩矢,弓箭无法穿透吴争的盔甲。

可士兵没有那么幸运,他们的盔甲是轻甲,于是,伤亡惨重。

骑兵营几乎是一路狂奔逃窜,穿过树林后,几乎已经折损了三成以上。

还没有来得及整肃,就被博洛率军死死地挡在了一条小河前。

小河不深,仅没过人的大腿。

也不宽,五、六十步的距离。

清军弓兵现身,隔河射箭。

往前冲吗?

这四、五十步的距离,战马根本无法加速,足以让骑兵营全军覆没。

往后退吗?

还得再承受一回如蝗般的箭矢。

这个时候,吴争终于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原路撤回。

两害相权取其轻,伤亡三成,总好过全军覆没。

于是,骑兵营在河边转了个圈,在清军密集的箭矢中,迅速调头回奔。

又是如过筛子般的遭遇之后,骑兵营终于脱离了险境,而此时,骑兵营伤亡已经超过五成。

连敌人的面都没看清,骑兵营就残了。

吴争只好下令撤退,回上虞去与钱肃典、宋安会合,再作打算。

这也是明智的。

清军已经穿过秘道,以吴争眼下手中的兵力,加上地形,怕是难有做为。

只是这一撤,就代表着嵊县、新昌两地的失守。

清军在绍兴府腹地站稳脚跟,也成事实。

……。

博洛很得意。

他有资格得意,至少在这两年时间里,清军与吴争大小战斗加起来不下十起,没有赢过。

哪怕丹徒之战算是个两败俱伤,可清军最后失去了丹徒,怎么也不能称为胜利。

至于仪真那支二万多人的明军,输赢怕也是仁者见仁了,智者见智了,因为那是用镇江换来的。

所以,博洛有些得意,这一场伏击战,几乎可以说是完胜。

歼灭一支成建制骑兵,无论对清军还是明军,都不是件易事,能打残确实不容易。

最关键的是,己方几乎是无损,如果把那二十几个从树上摔下受伤的剔除,那就是无一伤亡。

这是件大功!

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博洛,也禁不住心里的狂喜。

博洛得意但不失稳重。

他没有下令追击,而是收缩兵力。

正如多铎说的,尊敬对手就是尊敬自己。

三千人,还不足以占领绍兴府,如今已经不是清军刚刚入关的时候了,明军已经有了斗志。

能把嵊县、新昌牢牢控制在手中,就已经达到了此战的目的。

虽说追击或许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战果,但博洛并不眼馋。

他也不怕吴争在稳住阵脚之后,对自己发起反击,因为这个时候,豫亲王多铎应该已经下令,对金华、绍兴二府,发起进攻了吧?博洛笑得更加得意,吴争,你的好日子过到头了。

……。

多铎下达进攻命令的时间,远在博洛的估算之前。

多铎这时似乎早已忘记了,他曾经说要尊敬对手、要向自己的对手守诺的话。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如果放过眼前这个机会,怕是老天爷都会怪罪。

多铎悍然下令,以台州清军攻金华府,他自己亲率大军进攻绍兴。

一时间,江东战火遍地燃起。

严州卫都指挥使孙嘉绩、副指挥使池二憨,率本部人马出城迎战、顽强抵御。

倒也打得毫不逊色。

双方都是一目了然的排兵布阵,兵力又相当。

这种野战,除非有一方先行崩溃,否则刚开战前期,双方的伤亡都不会大。

试想,当双方刀盾兵开始接触,都以半人高的大盾挡在面前,双方撞在一块,胶着起来,后面长枪兵从缝隙中捅向对方,除非确实倒霉透顶的,一般都不会死。

这种野战,拼得就是耐力和信心。

最大的伤亡,不是对方造成的,而是被踩死。

倒下,那就一定会死。

双方拼了命地往前挤压,没有人会去顾忌脚下,谁倒在地上,谁就是倒霉蛋。

第六百零四章 需要打破僵局

有人会说,这不太可能啊,稍微有脑子的就能想到,双手持巨盾往前挤压,可双脚闲着啊,在鞋上安装一个刀尖,抬起一只脚往前踢就是了呗。

是,这方法真有人想到,也这么干过,这就是护腿的由来。

刚开始时,士兵为了应对敌人阵前撩脚,找来粗点的竹筒,一刀劈成两半,用绳绑在小腿上,足以应对敌方的“撩脚”,后来慢慢改进了材料,从竹片到铁片。

其实护腿又重,又妨碍行军,戴着又不舒服,本来早该废止的,但正是因为两军对峙时,需要防备对方阴招威胁到自己的小腿,这才一直保留下来,甚至后世还存在着,未被淘汰掉。

所以,千万别小看了古人的智慧。

可绍兴府这边,那就比较……苦了。

多铎迅速占领余姚,兵锋直逼沥海。

陈胜率军准备固守沥海要塞,可问题是,多铎没那么傻,他自然不会下令去进攻一座已经被明军整备数年的坚固要塞。

在离沥海约二十里时,多铎开始分兵,一部原地驻守,一部转北,直逼上虞县。

沥海卫都指挥使陈胜,由此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沥海卫编制是一万人,但那是掩人耳目的,实际上兵力远远不止此数。

特别是之前吴争收复绍兴府全境后,俘获的降清明军就达到五、六千人,这些人经过挑选之后,至少有三千人留在了沥海卫,成为辅兵。

可就算如此,陈胜也有自知之明,城外是敌酋多铎,绝非等闲之辈,自己无论从作战经验还是阅历,怕都是望尘莫及的。

出城迎战,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只有固守要塞,依仗要塞之险,才能与多铎相抗衡。

但不出城迎战,上虞就危险。

如果吴争不在上虞,那还可坐视,但现在吴争在上虞,身为属下,坐视主公陷入危境而不救,那后果会相当严重。

陈胜能不为难吗?

但陈胜终究是做出了选择,固守要塞,坚决不出!

这个决定差点就引起了沥海卫兵变,特别是副指挥使厉如海,他执意出城迎战多铎。

但最后,陈胜的一句话,说服了他。

陈胜说,“如果主公在上虞挡不住,还可以选择向北撤退。可如果沥海不保,你我二人如何面对主公?”

沥海一失,上虞不保。

上虞不保,绍兴府无险可守。

厉如海最后认同了陈胜的策略,死守不出。

陈胜的这个决定,挽救了沥海卫,也为吴争日后的反击,奠定了基础。

其实多铎正盼着沥海卫主动出击。

他分兵的目的,就是逼沥海卫主动出击,去救吴争。

原地驻守的这一万大军,就是给沥海卫准备的。

清军确实可以不管沥海要塞,直扑上虞,可问题是,一旦全军投入进攻上虞乃至绍兴城,万一沥海卫从侧翼和背后进攻,那就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威胁。

到时哪怕攻下上虞、绍兴,多铎依旧要面临沥海卫和杭州府两面夹击。

见沥海卫没有动静,多铎也很恼火,于是,下令急攻上虞,逼沥海卫出兵。

而这时的吴争,手里只有大概百的骑兵营残部和刚刚赶来的钱肃典三千杭州卫。

与前来进攻的上万敌军相比,这兵力就相当悬殊了,形势非常严峻。

遭遇之前伏击,骑兵营被打残。

吴争反倒平静下来,不再象刚刚听到清军从嵊县、新昌突入时那般急躁。

这世上有种人,越受打击,心越平静。

吴争就是这种人。

如今绍兴府的形势是。

上虞居中。

沥海卫在东南方向。

多铎大军在南。

博洛部在西北方向。

似乎吴争唯一的选择,就是往东北萧山方向撤退,然后渡江返回杭州,以图日后反击。

可吴争心中很明白,此时杭州府可以调动的兵力已经很少。

就算返回杭州,怕是短时间内也聚集不起可以压倒性优势反击清军的大军。

就算朝廷肯派兵增援,那至少也是十来天后的事了。

那时,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绍兴府不大,二万清军,足以布满每个县。

吴争做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选择,向西撤退,并派人向杭州传令,令舟山水师船入曹娥江,控制江面。

西北有博洛,南有多铎。

往西撤退,不是正好钻入敌军两面夹击吗?

没错!

但,西面是平岗山。

……。

看着出甬道前来迎接的姜伯礼,吴争叹了口气。

三年了,自己兜了一圈,还是回到了这平岗山寨。

说这世上冥冥之中没有轮回,吴争真他x的不信。

吴争之所以做出这个选择,其实不难理解。

绍兴府兵力并不少,只是被清军的偷袭打乱了部署,一时间无法迅速反应过来。

只要给予足够的时间调整战术部署,就算无法胜,至少也可以挡住清军继续北进。

那么拖住清军就成了首要。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吴争就打算占山为王了。

当自己做出了选择,就象下棋一样,就轮到多铎下了。

多铎也为难了。

追击吴争,去攻平岗山吗?

这显然是着臭棋,这破山头根本没有价值,再说平岗山易守难攻,每进一步,都得拿人命往里填,值得吗?

可不追击吴争,多铎又不甘心,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可以一雪前耻,就这么放过,别提心里多难受了。

况且,沥海和平岗山,就象两颗钉子,让多铎如芒刺在背。

绍兴城就在眼前,多铎一咬牙,下令先取了绍兴城再说。

一天之后,绍兴城陷落,驻守的八百守军,在没有得到任何援兵的情况下,仅挡了一个时辰,就全军覆没。

绍兴府八县,如今已有五县落入多铎之手,绍兴城的占领,意味着绍兴府两次易手。

可多铎感觉不到欣喜,因为沥海卫和平岗山,这两颗钉子一东一西,时刻威胁着他。

古怪的是,绍兴府经过两日是激战,战斗竟暂时平息了。

双方不约而同地收缩兵力,陷入了僵持。

而僵持,则需要一种变化来打破,可眼下,无论是多铎、博洛,还是吴争、陈胜,都想不到有什么好办法去打破这个僵局。

第六百零五章 江淮一片混乱

蒋全义、王一林率领一万水师将士,一路闯关斩将,如下山猛虎般横冲直撞。

这一路上,更象是蝗虫过境,一片狼籍。

不管是富户还是寻常百姓,一旦遇上,便洗劫一空。

如果骂人能把人骂死,那么恐怕这支军队,早已全军覆没了。

蒋全义与王一林不一样,但他默许了。

他要的不是银子,要的是粮食。

没有补给,只能就地取食,否则,这几日连番攻城作战,这支军队早就崩溃了。

好在沿途都是小城,守军也不多,面对着这么一支庞然大物,能不逃就算是勇敢了。

可饶是如此,水师至如皋时,也已经只剩六千余人。

这种伤亡程度,让蒋全义心痛不已。

为了急速行军,蒋全义下令所有人丢弃身上除粮食之外的东西,以保证行军的速度。

这一路的劫掠,将士手中的财货可不少,特别是王一林,他的身边已经有了数十车的财货。

王一林不同意,可他已经几乎丧失了军队的控制权。

面对着蒋全义阴沉沉的脸,王一林又一次选择了妥协。

不过他提出,与其丢弃,不如就地掩埋。

蒋全义同意了。

于是,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山脚,找了个本身就有的山洞,将所有财货都搬了进去,最后砸塌岩壁,封住洞口。

王一林心痛地说道,“这要是哪个祖坟冒轻烟的看到,怕是几辈子,不,几十几百辈子也用不完啊。蒋老弟,你可是作了大孽了。”

蒋全义不理会王一林,转身就下令,全军转东南方向行军,即日起,遇县城绕行而过。

……。

清廷震动。

这支明军的“杀伤力”太大了。

清廷的“怀柔”对象是义兴朝,可问题是义兴朝手一摊说,咱们已经宣布这是支叛军了,他们的死活和作为与我朝无关,你们爱打打爱杀杀,不用理会我们的感受。

义兴朝不管了,可清廷得管啊,死的伤的被抢的,那可都是自己的地盘啊。

由此,朝堂上竟出现了一些“招降”的呼声。

这不奇怪,今时不同往日,未入关前,清军打打草谷,袭扰劫掠一番之后,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哪管身后巨浪滔天?

现在,都坐了三年天下了,思考问题的方式已经改变。

屁股决定立场,任何朝代都一样。

清廷从光脚的,变成了穿鞋的。

自然开始想着要安定了。

可这支“叛军”却是光脚的。

他们除了一条烂命,无所顾忌。

很难想象,连命都不要了的人,还会去顾忌别的。

所以,招降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不是光脚吗,得,给他们穿上鞋就是了,这样,他们就有了顾忌。

招安,自始至终用的就是这个道理。

这其中牵扯到的利益,非同小可。

可这种声音,遭到了多尔衮和洪承畴的联手打压。

倒不是说这两个老冤家,开始握手言和了,而是对于这件事上,二人的诉求是一致的,他们只是仅仅在这件事上联起了手。

道理在很简单。

长江南北周边,这几年一直反复易手,清廷征收不到赋税。

凤阳至淮安一线,几府之地,承担着清廷在东南一隅的主要赋税来源。

可现在被这支“叛军”扫荡得够呛,谁是周边各府各县人人自危,那是一点都不过分。

许多商船已经不再敢北上了,而是选择杭州、松江府转运。

而民间,不管是富商巨贾、还是平头百姓,无一不怨声载道。

这种舆情背后的干系很大。

满清入关到此时,不过百多万人,统治偌大的中原,还得依靠汉人。

清军之中,汉旗、降清明军加起来,得占六七成。

这支“叛军”在这十来天的功夫,让清廷遭受的人员、财产损失,甚至远远大于仪真一战。

最关键的是,这支“叛军”其中很大一部分追随过吴争北伐,他们养成了一种见鞑子就杀的习惯,这习惯不好,真不好,特别地让清廷头痛。

如果真将这支“叛军”招安,那问题会很严重,试想要是那些降清的明军,也都来这一手,那天下不就乱套了吗?人心就得散了。

人心一散,队伍就不好带了。

在这一点上,多尔衮和洪承畴的意见是一样的。

于是,一个满族的摄政王,一个降清明臣的领袖,不约而同地达成了默契,打压这种招安的呼声之后,朝廷下旨,勒令郑亲王济尔哈朗限期全歼之支“叛军”,五天之内回京述职。

旨意简单明了,就是说济尔哈朗从接旨的那一刻算起,到站在奉天殿中奏报,就给你五天。

你还得做到“全歼”二字,一个都不能少。

……。

济尔哈朗承压了。

压力山大。

这倒不是说济尔哈朗无能,力有不逮。

恰恰相反,济尔哈朗的和硕郑亲王爵,那可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

他是清太祖努尔哈赤之侄,真正的爱新觉罗近支。

可姓爱新觉罗的多了去了,也没见有几个如同济尔哈朗这样成为和硕郑亲王、辅政大臣的。

年轻时济尔哈朗,无论对明朝、蒙古、朝鲜乃至满族内部反叛部落的作战,那都是首屈一指的。

所以,他并不认为歼灭这支叛军很难。

难的是,这支叛军踪影不定。

这是个最难的难题。

不管古今,两军交战,重点在于知己知彼。

首先要知道对方主帅的性情特征,遇事的反应方式。

可这支叛军的主将只是个副都指挥使,从五品衔,还是个新兴之秀,谁知道他从哪冒出来的?

一无所知。

其次,得知道这支叛军的目的和行军方向。

可这支叛军忽北忽南,忽东忽西,有时疾如脱兔,有时还返身打追击清军一个回马枪,打个小伏击。

这让追击清军苦不堪言。

最后,朝廷围剿得调动大军吧?

所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叛军一个劲地奔逃,无意占领一个城固守,这样的军队,再让人头痛。

这就象要追捕一个逃犯,得知道他的心性、爱好,遇事反应、有哪些亲朋好友,最有可能往哪去,在何处落脚,方可安排布控。

这些,济尔哈朗都无从知晓。l0ns3v3

第六百零六章 陛下圣明

在济尔哈朗看来,这支叛军更象只无头苍蝇,四处乱窜。

济尔哈朗更没有权力对自己的地盘上来一场坚壁清野,这样,怕是他济尔哈朗会死得比叛军更早。

可如果不坚壁清野,叛军就能从富饶的各府、各县轻易得到粮食,甚至从城中得到各种军械补给。

难不难,可真难死哈朗老哥了。

但,现在开始,不一样了。

济尔哈朗敏锐地感觉到,不一样了。

他发觉叛军不再进攻沿路的县城。

他将叛军这十来天忽北忽南、忽东忽西的复杂路线连起线来,发觉了一个无法掩盖的事实,那就是叛军的整体方向是在向东南。

特别是叛军到了如皋之后,再度转向东南。

这个发现,让济尔哈朗判断叛军还是希望活着的,因为东南是,大海。

只是济尔哈朗还在犹豫,如果把大军全部投入到围剿中,万一自己判断错误,就会使得这支叛军脱离清军的追击。

由此海阔天空,甚至可能真向北方扑去。

这支深入腹地的叛军,最后结局是早已肯定的,但造成的危害和损失却是无法确定的。

济尔哈朗还不想为这支叛军陪葬。

此时清廷的旨意到来,逼得济尔哈朗只能孤注一掷。

他将叛军行军的整体方向标注出来,进行延伸。

最后得出的结论就只有一个海门。

济尔哈朗迅速下令,江心岛清军全军出击,直扑海门进行阻击。



含凉殿。

君臣六人正在奏对。

内阁四人,和御史台王翊。

朱慈烺手里抖动着杭州府传来的急报,“敌酋多铎大举进攻绍兴、金华两府,镇国公传来急报,请求朝廷派兵增援,诸爱卿可有应对之策?”

陈子龙当即答道:“清廷出尔反尔,毁诺重启兵戈,是可忍孰不可忍。臣以为当令兴国公水师、镇江府守军小心戒备北岸清军来攻,同时派一支劲旅南下支援杭州府。”

朱慈烺神色不动,不置可否,他扫了其余四人,问道:“三位爱卿可赞同首辅所言?”

钱谦益看了一眼陈子龙,心中叹了一声,这书呆子。

他起身道:“臣以为首辅之言不妥。镇国公在杭州府有四卫共计四万大军,敌酋多铎来犯之敌也仅四万人,而多铎之前更是败于镇国公之手,不管怎么说,镇国公自保应该无虞。况且,既然双方已经开战,京畿重地,安危更重要。首辅所言,令兴国公水师、镇江府守军小心戒备北岸清军来攻,臣赞同,但派兵前往杭州府就不必了。”

钱肃乐起身道:“臣以为首辅所言才是老成谋国之言。敌酋多铎蓄意来犯,自然是经过时日准备的,如今北岸清军正在围剿水师叛军,想来是没有精力渡江进攻的。陛下,当派援军南下,万一绍兴、金华有不测,唇亡齿寒哪!”

都御史王翊道:“臣也赞同派援军南下。”

徐孚远看了一眼陈子龙,也起身道:“臣赞同首辅之策。”

四比一,钱谦益却丝毫不慌张。

他很自信地陈述道:“诸公显然是过虑了,镇国公手下兵强马壮、人才济济,我听说不久前还将四卫命名为北伐军,其意图无非是想与朝廷辖下军队区别开来,这事若在非战时期,可定谋逆罪。陛下胸襟宽广,没有加罪于镇国公,可此时派兵增援,就没有必要了吧?”

陈子龙蹩眉斥道:“荒唐。只要吴争还是我朝镇国公,绍兴、金华两府还是我朝的疆土,遭遇强敌,朝廷岂能不救?就事论事,功过岂能混为一谈?钱尚书所言,偏颇了。”

钱谦益微笑不语,只是将目光投向朱慈烺。

“啪”地一声轻响,朱慈烺将折子拍在御案上,大声道:“援兵当然得派!不但要派,而且须派有力之一部。令都指挥使廖仲平挑选五千精锐之师,增援杭州府。”

众人起身拱手道:“陛下圣明!”

只有钱谦益嘴边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果然,朱慈烺随后道:“钱尚书且留下,朕想听听钱庄筹办事宜,诸爱卿先退去吧。”

只有朱慈烺和钱谦益二人了。

朱慈烺把玩着御案上的玉镇纸道:“听钱尚书方才之言,看来对镇国公成见颇深啊?可在朕心里,镇国公劳苦功高,乃我朝栋梁、忠臣,朕视其为臂膀。钱尚书是不是过虑了?”

钱谦益躬身道:“镇国公是不是忠臣,臣无须评判,也无权评判,但镇国公所拥有的兵力和财力,已经威胁到了陛下,威胁到了皇权,做为陛下臣子,臣不得不大胆直言。”

“哦?”朱慈烺挑了挑眉毛道,“那依钱尚书之见,又该如何应对呢?大胆说就是,之前爱卿谏言收回商税、筹办钱庄的谏言,就甚合朕意嘛。”

钱谦益道:“绍兴、金华二府得失,与朝廷而言,也就是名声好听,这二府皆在镇国公掌控之中,甚至连赋税也不在朝廷征收范围之内,得之可喜,失之也不悲。”

说到这,钱谦益偷偷看了朱慈烺一眼,这话有些过,其实是钱谦益在试探朱慈烺的底线在哪。

做为要收复失地、重振大明的皇帝,怎么可能认同疆土得之可喜,失之也不悲的论调呢。

可朱慈烺脸色木然,看不出有任何喜怒哀乐。

于是钱谦益放胆道:“多铎大举进攻绍兴、金华,吴争自然须全力以赴,依臣看,多铎想以四万人马,要占领绍兴、金华两府,着实不易。可两强相争,必两败俱伤,如此,借清军之手,削弱吴争实力,朝廷便可心安,陛下也可心安了。”

“荒唐。”朱慈烺终于开口,“朕已经下旨廖仲平出兵救援,岂能出尔反尔?”

听见荒唐二字时,钱谦益着实一惊,可听到后面这句话,钱谦益心中大定。

“陛下,出兵自然是要出的,可陛下没有指明何时出兵,依臣之见,我朝需要戒备江北清军趁机来犯,又须加固京城防御,粮草军械也有不足可能需要晚上几天才能出兵吧?”

第六百零七章 阴谋才露尖尖角

钱谦益稍作迟疑,低声问道:“不知……需要晚上几天?”

“这……二三天……四五天……或许是十天半月吧。”

“哎……朕知道确实为难了户部、兵部,可战争来得太突然,朝廷所有准备皆有不足之处,也怪朕,懈怠了!”

钱谦益急忙跪倒,“君忧臣辱,是当臣子的办事不力,与陛下何干?”

“也罢,那就烦劳钱尚书抓紧转轮兵粮、军械了。”

“臣定尽心尽力,不负陛下所托。”

……。

御花园。

长公主朱媺娖与周思敏在观花游苑,两排宫女远远跟随。

二人走累了,便在湖心朱漆雕栏小亭里歇息。

“殿下,臣妾入宫已有五日,想着明日出宫了,望殿下允准。”周思敏福身道。

朱媺娖原本往湖中撒鱼粮的手有了一阵的停滞。

她没有回头,“怎么,就不想再陪我几日?”

“夫君不在,妾身便是国公府的主人,怎可久出不归呢?望殿下见谅。”

朱媺娖沉默了一会道:“说得也在理……。”

她回过身来看着周思敏的眼睛道:“可我做不了主。”

周思敏一愣,问道:“殿下都做不了主,那……。”

周思敏不傻,立时就明白过来了。

“我去找陛下!”周思敏一撩裙摆道,“我不出应天府就是了,在国公府中,还怕我跑了不成?”

朱媺娖没有阻拦,她只是轻轻说道:“如果找陛下有用,我早就放你回去了。”

周思敏僵住了,她突然回头道:“殿下,难道您还不知道,夫君是忠于大明的?”

朱媺娖悠悠道:“我知道,我自然是知道的。可他说过,要复的不是朱明,而是汉明!”

“这不一样吗?”周思敏大声道。

“一样吗?”朱媺娖反问道,“如果一样,又何须分朱明和汉明?”

周思敏怔怔地看着朱媺娖,“殿下就不想着帮帮他吗?您当日去绍兴府承认自己身份的时候,让我转告他,照自己心里的意思去做吧,你会为他祈福。待做到了极致,就算不成功,此生也无憾。殿下,您忘了吗?”

朱媺娖突然暴发出一声尖叫,“我没忘!……不,我就忘了……难道你要我为他,去反对我的亲兄长?”

周思敏反倒平静了,“长公主殿下既然忘记了之前的话,自然也忘记了曾经想嫁给他的心意了。”

朱媺娖慢慢收敛起情绪的失控,转身望向湖中,凄声道:“往事不可追……其实你我都明白,从我入绍兴府承认自己的身份时起,这,就是一个绮念。不管是皇兄,还是他,在他们眼里,女人终究及不过这江山。”

周思敏轻叹道:“可我终究是陛下和殿下的表妹,难道连我都信不过了吗?”

朱媺娖一激零,她转头看着周思敏的脸,欲言又止。

周思敏道:“殿下能否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朱媺娖吸了口气,摇摇头道:“没什么,你应该知道,这只是常例。”

“是不是夫君不回京城,我就永远不能离开?”

朱媺娖看着已为人妇却依旧天真的周思敏,心里一痛,“小蛮,你放心,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忘记,你陪我一路之情义。”

听到这声久违的“小蛮”,周思敏眼睛一红,“姐姐,思敏从无背弃过姐姐,可思敏终究是出嫁了,是吴家人,不能日日陪伴在姐姐身边了……。”

“我知道……我知道。”

……。

深夜,柔仪殿。

朱媺娖的寝宫。

“郑叔。”

“扑通”郑叔忙不迭地跪下,“长公主,可不敢再称呼老奴为郑叔,老奴消受不起。”

“数千里相伴,同生共死三载有余。郑叔啊……何至于此?快快起来吧,我有一事想请郑叔帮忙。”

“长公主尽管吩咐,就算让老奴去死,老奴也万死不辞。”

“明日午后,你且出宫一趟,去钱太傅府上……。”朱媺娖低声嘱咐起来。

郑叔的老脸不断地变化着,最后他冷汗直流道:“殿下,这事被陛下知道,可不得了啊。”

“出了事,本宫一力承担。你只管去做就是了。”

“殿下,老奴不是想着自个,是怕陛下怪罪于殿下!”

“我与陛下终究是亲兄妹,无非是被责骂一番……小蛮跟了我这么久,我得护着她,保她平安……正象我也会护着你一样。”

“是,是……老奴遵命。”郑叔的眼中有泪,他想起自己曾经派人暗杀吴争未遂,事发之后朱媺娖为自己乞命的情景。

……。

钱肃乐心中的震惊,无以言表。

罪不及妻儿啊,何况是个孙女,还是一个已经出嫁的孙女。

特别是一个嫁给了当朝手握重兵的国公的孙女。

陛下,您难道就不怕逼反了吴争吗?这是钱肃乐心里想当面质问朱慈烺的。

钱肃乐迅速令人准备马车,直奔首辅陈子龙府上。

……。

陈子龙的神色,绝不亚于钱肃乐刚刚听闻时的震惊。

他的反应却比钱肃乐来得快,因为他是首辅,情报的汇总更比钱肃乐全面。

陈子龙突然喟叹道:“原来如此……这么一来,这事就说得通了。”

钱肃乐惊讶问道:“首辅话中……何意?”

陈子龙看了一眼钱肃乐,道:“之前陛下诏令,廖仲平率京卫南下增援。可两天过去了,钱相可有听闻,京卫要离京的消息?”

钱肃乐摇摇头道:“户部正在筹备军粮,京卫正在召集,我以为京卫就该在这一两日南下增援的……呃,难道……?”

钱肃乐被陈子龙一点醒,惊得张大了嘴巴,这事儿一串连起来,就如陈子龙说的,说得通了。

陈子龙叹道:“非子龙在身后诋毁陛下,可钱相今日所言之事,印证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陛下怕是要对南边那小子动手了。”

钱肃乐大骇,急道:“荒唐!如今强敌环伺,陛下竟选在这个时候动手?难道他就不怕逼得吴争真反了吗?”

陈子龙叹息道:“陛下此举确实欠妥……至少也等到吴争击退敌酋多铎之后。”

钱肃乐稍一踌躇,对陈子龙道:“还请首辅与钱某一起入宫,劝谏陛下。”

第六百零八章 替死鬼

陈子龙叹道:“钱相今日前来告知,陈某领情,我以为钱相从之前京城民乱之事后,已经对我心存疏远,今日方才知道,是子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这事,钱相还真不能进宫劝谏,陛下用意已经很明白,那就是要借多铎之手,削弱吴争手中实力,甚至……灭了吴争,一劳永逸,解朝廷、宗室后顾之忧。”

钱肃乐木然而立。

陈子龙继续道:“而周思敏之事,细究起来,陛下也无错。周奎出卖陛下于生死关头,按律,当族灭……周思敏不冤。”

钱肃乐木然而立。

“钱相,这事……就静观其变吧。”陈子龙叹息道,“说心里话,陈某也不认同此时发动,可吴争确实威胁到了皇权,不管他反不反,有没有异心,他手中的实力只要存在,陛下就死不踏实……钱相应该能想通的。”

钱肃乐终于开口,他眼神有些迟滞,“首辅可有想过,如果不是吴争北伐收复应天府,何来义兴朝?首辅怕也还受着鞑子牢狱之灾吧……内耗,无休无止的内讧,大明朝就这么亡了,首辅还不明白吗?大明朝不是亡在鞑子手里,而是亡于内讧!”

陈子龙脸色有些阴沉起来,“钱相是在指责本辅?陈某一心为了宗室、为了朝廷,换来的就是钱相这种无谓的指责吗?他吴争是臣,不是君,以臣子掌宝器……当诛!”

钱肃乐呆滞的眼神灵活起来,他怒道:“可毁了吴争,义兴朝等于自断一臂!”

陈子龙怼道:“钱相莫要忘了,收复应天府不是他吴争一人之功!那是由千千万万的明人用性命光复的,仅他吴争一人,就可窃据全功吗?”

“可没有吴争,南边就如同一盘散沙……首辅别忘了,弘光朝时,百万大军数日之间,轰然崩溃……。”

“放肆!”陈子龙厉喝道,“陛下初登大宝,朝堂令清政明、人才济济……钱相莫要以为,没有他吴争,义兴朝就不能与清军对抗了。若有朝一日,需要陈某率军与清军交战,陈某亦可身先士卒……陈某若贪生怕死,钱相不妨从陈某背后捅我一刀。”

话说到这份上,谁也说服不了谁。

无法说服,何须赘言?

钱肃乐默默地拱手而退。

陈子龙铁青着脸,也没有开口相送。

……。

世间事,最痛苦的怕不是信念的崩塌。

而是信念崩塌时,发现自己已经,老了。

老到自己不想、无力去重新塑造自己的信念。

钱肃乐的信念没有崩塌。

就算他发现事情不该是现在的样子,他依然认为皇帝还小,多干上几年,就会成熟稳重起来。

做为忠臣、直臣、诤臣,就该无畏地直谏。

于是,钱肃乐换衣备车,入宫!

……。

朱慈烺召见了廖仲平。

廖仲平已经是京卫都指挥使,除了宫中禁军,整个应天府的军队,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说是炽手可热,一点都不夸张。

好在廖仲平这个人一向低调,也非常忠心。

就算新君朱慈烺,也非常看重廖仲平。

“廖爱卿可知今日朕召你进宫,所为何事?”朱慈烺和颜悦色地问道。

廖仲平正容、拱手、揖身道:“回陛下话,想来是为了臣率军南下增援镇国公之事。请陛下放心,臣定马不停蹄,尽早赶到绍兴府,协助镇国公击退来犯之敌。”

朱慈烺笑容不减,但语调却与脸上笑容格格不入,“廖将军以为,镇国公麾下四万北伐军,无力阻挡区区来犯之敌?”

廖仲平闻听一愕,低头道:“臣愚钝,还请陛下赐教。”

朱慈烺起身上前,走到离廖仲平三尺处站定,“镇国公,善战之人,手下四卫,虎狼之师,朕派你去,只是为了致意镇国公,朝廷的态度,而不是让你去抢功。朕还没昏庸到与一个臣子抢功的地步。”

廖仲平一直低着头,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朕要你去了之后,在嘉兴府滞留几天,看镇国公是否可以独立退敌,再决定是否增援。”

廖仲平问道:“敢问陛下,臣如何判断镇国公是否可以独立退敌?”

朱慈烺明显愣了一下,突然笑出声来,“看来传言不假,廖卿家果然是个实诚之人。”

廖仲平道:“谢陛下夸赞。”

这下朱慈烺真接不上话了,傻子都能听出自己话中的调侃意味,可廖仲平竟生受了。

朱慈烺喟然一叹道:“朕在想,这次该不该派廖将军前去了。”

廖仲平道:“臣悉听陛下安排。”

朱慈烺想了想道:“罢了,换成别人,朕还不放心呢。这样,你就囤兵于嘉兴府,待绍兴府失守之后,再率军进杭州府……朕有一封书信,你转交于张国维,之后该怎么做,朕会派人传令于你。”

廖仲平没有丝毫犹豫,应道:“臣遵旨。”

看着廖仲平的背影远去,朱慈烺微微叹息了一声。

这时,一个内侍进来,凑近朱慈烺轻声嘀咕了几句。

朱慈烺面色顿时大变,他猛地一拍御案,骂道:“好个狗奴!”

在殿中来回走了几圈,朱慈烺大声道:“摆驾柔仪殿。”

……。

“来人,将这狗奴拿下。”朱慈烺骈指,指着郑叔大喝道

朱媺娖面对着突如其来朱慈烺的愤怒,心里一下子就醒悟过来。

定是自己宫中,有了朱慈烺的眼线。

可这时已经来不及想了,朱媺娖屈膝跪在朱慈烺的面前,恳求道:“陛下息怒,放过郑叔。”

“你叫他郑叔?”朱慈烺愤怒地骂道,“一个狗奴,也配称叔,拖出去乱棍打死!”

朱媺娖一声悲鸣,“陛下……皇兄……哥——。从北到南,数千里地,都是他陪着我,保护我……他就是我的亲人,哥,你放过他好吗?”

“长平,那是他的本份……可今日宫内宫外,暗通款曲,就不是本份了。”

束手就缚的郑叔突然呵呵笑道:“陛下说得没错,确是奴的本份,好在长公主殿下如今已经安全,没有了老奴也不打紧了。”

第六百零九章 夜枭

说着,郑叔奋力挣扎了几下,可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怎能挣脱不了如虎似狼的禁军士兵的手。

没奈何,郑叔苦笑道:“长公主殿下,只可惜老奴不能给您磕最后一个头了。”

朱媺娖凄厉地悲呼道:“哥哥,就当妹妹求你了。”

朱慈烺铁青着脸,冲着禁卫大手一挥,郑叔被迅速拖拽出去。

朱媺娖满脸的泪水婆娑,她呐呐道:“郑叔,本宫食言了,本宫保护不了你……。”

朱慈烺大声问道:“长平,周思敏在哪?”

朱媺娖原本木然的脸瞬间惊恐起来,她指着朱慈烺道:“你……你还想杀了思敏不成?”

“胡说。”朱慈烺道,“朕说过不会杀她……她人呢?”

朱媺娖死死地盯着朱慈烺,突然发疯般地冲向朱慈烺,口中嘶声道:“你不是我皇兄,你不是我哥……!”

朱慈烺确实被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往后倒退,口中叫道:“长平……你疯了?敢对朕不利?”

殿外禁军闻声涌入,瞬间将朱媺娖制住。

朱慈烺松了口气,喝道:“别伤了长公主,伤了她……朕灭你们全族。”

朱媺娖的眼神突然呆滞起来,她望着殿门外,已经再也看不到的郑叔,“你不是我皇兄,我的皇兄温良、敦厚、友爱……你不是!”

朱慈烺的脸色有过一丝地抽搐,他一甩手,转身离开,边走边下令,“长公主抱恙染病,需要闭宫静养,即日起,没有朕的允许,不得外出,任何人不得接近柔仪殿。”

“传朕口谕,近日有清军细作混入京城,意图对镇国公家眷不利,着廖促平调派一队禁军,保护镇国公府……。”

“摆驾,朕要去镇国府探视!”

……。

钱肃乐来得晚了些。

他刚到五龙桥,就撞上圣驾出宫。

钱肃乐就跪在五龙桥上,“臣钱肃乐有急奏。”

辇驾上无一丝动静。

“臣钱肃乐有奏!”钱肃乐等了一会,发现朱慈烺没有反应,只好继续喊道,只是声音提高了许多。

“朕听得见。”辇舆终于传出朱慈烺冷冷的声音,“朕也知道,太傅进宫为了何事,太傅不说也罢。”

钱肃乐却执意道:“陛下封授臣为太傅,劝、谏、驳乃臣的本份,望陛下容臣禀奏。”

“太傅,你可真想清楚了?”

钱肃乐道:“是。”

“既然如此,那就上前来吧。”

内侍悄悄往后退去,五龙桥上,只留下了辇舆和钱肃乐。

钱肃乐起身,碎步急走几步,至辇舆前,再次屈膝跪下道:“陛下,臣想说的是,如此强敌环伺之际,不该逼迫镇国公。”

“……。”

“臣以为,绍兴府战事紧急,京卫当即刻南下增援。”

“……。”

“陛下,周奎有罪,不及妻儿,况且周思敏早已出嫁,乃镇国公侧室,不在株连之列。”

“……。”

“陛下,臣恳请陛下法外开恩。”钱肃乐拜伏在地。

“太傅可是说完了?”

“臣……说完了。”

“朕听到了,太傅回吧。”

钱肃乐愕然抬头,望着辇舆中隐约的身影,“陛下要出宫?”

“……。”

钱肃乐心中突然惊悚起来,“陛下可是要去镇国公府?”

“……。”

“陛下不可啊!”钱肃乐大呼道。

“太傅来得晚了些。”朱慈烺平稳的语声传出,“朕已下旨杖毙了那个向宫外通风报信的狗奴。”

钱肃乐愣住了,他突然意识到了,“那长公主殿下……。”

“太傅以为,朕会加害朕的皇妹?朕在太傅眼中,就是如此暴虐之君?”

“臣……不敢。”钱肃乐缓缓拜倒在地,可他马上抬头道,“正因为陛下是明君,周思敏杀不得!她若一死……我朝就分崩离析了啊!”

“放肆!”朱慈烺厉声道,“你既然已经提到周奎,那朕也用不着虚言。臣谋害君上,按律当叛何罪?坊间市井小民,尚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朕就不能替自己讨个公道?周奎已死,周思敏为嫡孙女,当在株连之列。朕杀她,有何不妥?”

钱肃乐急道:“可……可就算要杀,现在也不是时候。”

“何时才是时候?等吴争率军攻入京城的时候?哦……朕倒是一时忘记太傅是吴争的泰山了。”

这话一出,钱肃乐所有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知道,再无周旋的余地。

“太傅放心,虽然你勾通宫中之罪,但朕不会降罪于你。来人,太傅累了,送太傅回府歇息。”

几个内侍上前,左右挟住钱肃乐,生硬地往南拖去。

钱肃乐挣扎着,大呼道,“陛下这是在自毁长城……!”

朱慈烺冷冷道:“不过一个臣子罢了,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无须太傅替朕忧虑……朕理清了内部,就会全力筹划北伐事宜。”

说完,从帘中升出手来,轻轻一挥。

一个内侍在钱肃乐耳边轻声道:“太傅慎言……什么话,都得想清楚了再说。”

钱肃乐大怒道:“你也知道我是太傅……?”

“唔——!”内侍将一团布用力地塞进了钱肃乐的口中。

一个八品内侍,敢堵当朝太傅的嘴……。

……。

朱媺娖已经不再流泪。

她知道流再多的泪,也无济于事。

可她依旧想流泪,亲情、友爱、仁慈等一切的美好,在独享的皇权面前,不堪一击。

郑叔没有死在逃亡的路上,也没有死在暗杀吴争的事发。

却死在此时、此处,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自己却无一丝挽救他的余地。

郑叔是为了她而死,这一点,让朱媺娖分外的愤怒。

朱慈烺明明知道这一点,却执意要杀郑叔,这是在给她的警告。

如果说大半年的亡命奔逃,让朱媺娖学会了坚强。

那么,两年多的监国生涯,让朱媺娖学会了坚韧。

韧,代表着可屈可伸,可刚可柔。

朱媺娖终于不再流泪,她的目光变得坚定。

一切,都得靠自己。

一个不起眼的宫女,端着茶水进殿,她慢慢放下,然后来到朱媺娖身边,屈膝拜伏道:“拜见殿下,奴婢是夜枭二档头。”

第六百十章 因为怕他,所以要灭了他

朱媺娖的面色,没有一丝惊讶的意思,她知道从自己入主皇宫开始,郑叔就在宫内组建了一支“夜枭”,做为自己的暗卫,以防不时之需,内侍、宫女等皆有所涉及。

只是朱媺娖本就没有登上大宝的意愿,对此不闻不问,仅是默许罢了。

可这时,朱媺娖需要用上这支暗卫了。

朱媺娖平静地问道:“以何证明?”

那宫女从胸口取出一块银牌,双手奉上。

朱媺娖打量了一眼,她在郑叔手中见过这种牌子,只是着叔手中的是玉质的罢了。

“你来见本宫何事?”

“禀主上,大档头未死。”

朱媺娖眼睛一亮,脸色一缓,心中欣喜着,陛下终究是念及了兄妹之情,没有杀郑叔。

这一股暖意,瞬间倾覆了朱媺娖本已下定的决心。

可宫女接下来的话,让朱媺娖的心瞬间冰冷。

“大档头被陛下押去了北上西门外的一个废殿。以奴婢看,无非是想从大档头审出宫中夜枭罢了。”

朱媺娖的脸色越来越冷。

“大档头之前交待过,若他有不测,奴婢便向主上表露身份,一切听主上命令行事。大档头还交待,请主上相信他,他绝不会吐露有关夜枭的任何事。”

朱媺娖木然起身,问道:“你们有多少人?”

“除大档头、奴婢之外,还有一名三档头和其余六十三人,遍布宫内各司。”

朱媺娖轻轻挥挥手道:“先退下吧,本宫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是。”宫女倒退几步,又停下来道,“太傅在五龙桥冒死阻拦圣驾直谏,可触怒了陛下,被陛下下令赶出宫去,还下旨围了太傅府。”

“本宫知道了。”

……。

镇国公府。

已经空无一人。

周思敏遣散了所有人,甚至连同镇国公府的一百六十府卫。

等到皇帝要杀人,三百府卫无非是多添几具尸体罢了。

周思敏只是个小女人,一个曾经刁蛮的小女人,除了未出嫁时,跟吴争斗过几句嘴。

她几乎与世无争,她如今心中最大的期盼,只是能为吴家延续香火。

但她现在知道,这,不可能了。

因为皇帝,她的表哥,她曾经和朱媺娖一样认为是个中兴之君的朱慈烺,要杀她!

周思敏想通了。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逃无可逃,自然只有想通。

那就坦然面对吧。

因为她是镇国公府的女主人。

周思敏恐惧的心,因这一份自豪而平静。

一年间以寡击众,光复十府之地,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救万民于水火。

放眼这天下,舍我夫君者,其谁?

听着府门的破碎声,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周思敏更加平静,她笑了,笑得非常甜美。

只是她心中有一丝遗憾,要是能为夫君诞下一子,那该多好啊。

朱慈烺确实有些惊讶。

他惊讶于周思敏的坦然。

这不该是他心中周思敏该有的反应,这小女子难道不该恐惧到跪在自己脚下忏悔她祖父的罪孽吗?

“见到朕,为何不行礼?”

“陛下见谅,这是镇国公府,妾身虽是夫君侧室,可夫君尚未娶正妻。夫君不在,妾身代表着夫君,陛下来前若先派人知会,妾身当着朝服,跪于府门外恭迎圣驾。可陛下却破门而入,如同贼寇,试问,妾身当以何礼来面对要杀我的人呢?”

朱慈烺不生气,但凡可以掌控一切的人,都不会轻易生气,因为他无须生气。

“朕小看你了。朕得承认,你确实有资格代表他,与朕说说话了。”

“谢陛下。”

“朕何时说过要杀你?”

“那是陛下怕我夫君造反!”

朱慈烺点点头道:“你说得没错,朕确实怕他。”

因为怕他,所以要灭了他。

人就是这样,对于自己恐惧的事与物,下意识的首选就是毁掉他。

无可指责。

周思敏居然也认同,她点点头道:“陛下说得是实话。”

“朕无须说谎。”

是的,对于可掌控其生死的人,不需要说谎。

周思敏叹道:“其实陛下和夫君的目标大致是相同的,本来可以相濡以沫。”

朱慈烺也认同,他点点头道:“朕也曾经以为,可以与他君臣相得,特别是朕隐于杭州时,对于他的赫赫战功,心中十分钦佩。”

“可陛下登基之后,终究还是选择了决裂。”周思敏眼中闪过一丝悲伤。

“不。”朱慈烺摇摇头道,“朕登基前给过他机会,只要他肯放弃军权,朕可以封他为异姓王,甚至还揽下当日他谎称是惠宗后裔的罪过,为他正名,并许诺将长平下嫁于他。可他却拒绝了朕的善意。朕在听到杭州府百姓冲他高呼万岁时,听说连首辅陈子龙也在朝堂上拥立他时,就知道,他不过也是个曹阿瞒之流。”

周思敏问道,“这么说,妾身是被夫君牵累了,才有了今日之难?”

朱慈烺摇摇头道:“不,应该是他被你牵累了。不管怎么说,他眼下在为大明朝尽忠,朕本来可以再容忍他一些时日。可朕最无法容忍的,就是你还活着。只要一看到你,朕就会想起周奎那老匹夫,朕恨!”

周思敏起身,对着朱慈烺郑重一拜。

朱慈烺有些惊讶,“你想向朕乞命?”

周思敏起身坐回原来的位置,说道:“家祖父有罪,妾身为其后人,当向陛下陪罪。妾身也是刚刚从长公主那听说这桩往事。虽然未经证实,但想来陛下是不会诬陷自己外祖父的,所以妾身选择相信陛下指证。可妾身想说的是,请陛下看在姑姑在天之灵的份上,给周家一个体面。”

朱慈烺居然点点头道:“只要周家人都去黄泉向母后认罪了,朕可以给周家一个体面。”

周思敏叹了口气,闭上眼道:“好吧。陛下可以动手了。”

不想朱慈烺却呵呵笑道:“朕进来时就说了,朕还不想杀你,至少不会在今日。”

周思敏诧异地睁开眼问道:“那陛下今日破门而入,所为何事?”

“带你回宫。”

周思敏突然明白过来,“陛下是要以妾身为质?”

“你果然聪明。”

第六百十一章 一个如曹操般的英雄?

“陛下难道就不怕惹天下人耻笑吗?”

“大明朝被天下人耻笑的事还少吗?朕不介意多这一件。朕只知道,宝器不能与臣子共享,此乃天下大乱的诱因。只有整肃内部,集所有权柄于朕手中,方可上下同心,全力抵御外敌。”

周思敏有些慌乱,她害怕自己成为夫君的软胁,“陛下就不怕妾身自尽吗?”

朱慈烺微笑道:“朕不信,凡是心里还存有希望的,都不甘心自尽。朕就是这么熬过三年的。”

周思敏颓然软倒在地,她确实不甘心自尽,因为她心中还有希望,希望着夫君能救她,希望她还能为吴家诞下儿子,她还希望能与吴外姓白头到老。

朱慈烺满意地笑着,就象打胜仗了一般。

“你放心,他一日不死,你便可不死。”

朱慈烺如猫戏老鼠般地眼神看着惨白的周思敏道:“可据朕所知,敌酋多铎已经占领绍兴府大部,他所率二千骑兵,一战便折损超过半数,如今逃窜至平岗山苟延残喘,怕是很难过这一关了。”

周思敏尖叫起来,“不!”



“磨难之人多阴诡!”钱肃乐叹息道。

这话很耳熟,马士英也曾这么提醒过吴争。

一个奸臣和一个忠臣,对于一个人有了几乎相同判断,这未尝不是一种悲哀。

可这是阅历深厚的老者肺腑之言。

钱瑾萱默默地替父亲摇着扇子驱炎。

九月天农历的秋老虎让人不动也一身汗。

钱肃乐扭头看了女儿一眼,轻叹道:“早知如此,为父应该让你随他去杭州的。这么说起来,倒是为父坏了你的这桩姻缘。你怪为父吗?”

“不。爹爹是正直之人,行事光明磊落,女儿又怎会怨爹爹呢?”钱瑾萱轻声安慰道,她的螓首慢慢抬起,眼神坚定地说道,“况且女儿既已被爹爹许于吴家,那就算是死,也是吴家的死人,又怎会是爹爹坏了女儿的姻缘呢?”

“哎。”钱肃乐长叹道,“你这性子,倒是随了为父,太过执拗。如今陛下派兵围了咱家,为父怕祸及你啊若是能悔了这门亲事,或许还能把你择出去。”

“女儿无悔。”

“也罢。既然你已经有了决定,为父不逼你,生死荣辱但凭天命吧。”钱肃乐拿起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那你该去镇国公府看看,虽说没有过门,可名份在,国公府已经被陛下派兵围了,你就拿为父的名刺前去,只要陛下还没降罪,为父依旧是当朝太傅,没人敢不给为父这份薄面。”

“爹爹。”钱瑾萱轻了一声,“女儿是想去可如果真去了,女儿担心会牵累爹爹。”

钱肃乐呵呵笑道:“傻丫头,你爹是怕被牵累的人吗?若是要被那小子牵累,怕已经牵累上了,你九叔、你兄长可都在他的麾下去吧,堂堂正正地去。”

“是。”

“从先帝殉国,为父毁家纾难,至今三年有余,不管怎么说,义兴朝已经坐拥十府之地,为父没什么还放不下的。”钱肃乐的脸色有些黯然,“可惜啊,或许为父看不到我军北伐之盛况了。”

“不,爹爹一定能看到的。”钱瑾萱泣声道。

钱肃乐叹道:“为父自认是忠良,可为父近些日子总隐隐觉得不对。”

“爹爹觉得哪里不对?”

“都不对!”钱肃乐与其是在和女儿说话,更象是自言自语,“以对的心思,做对的事,拥立对的君上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这不对,一定是哪里错了。萱儿啊,你也是个知书达礼之人,你说说,为父错了吗?”

钱瑾萱哽咽道:“爹爹没有错,爹爹怎会错真要错,那也是这世道错了。”

“这世道错了不,不对。为父也在想,是不是陛下错了,可为父左思右想,陛下也没错。吴争确实有野心,也不懂收敛,被君王猜忌,情理之中。周思敏受其外祖父牵连,祸及家人,陛下虽狠心,可也在律法范围之内。哪怕是之前京城民乱,陛下所为,也非昏庸,合乎常例可为父总觉得哪里错了,明明就在眼前,可就是无法捅破这一层迷雾,让人如鲠在喉,难受煞哉!”

钱肃乐说到难受处,“啪啪”地拍着书桌。

钱瑾萱急得拼命地替父亲搓揉后背,“想不通就别想了,爹爹当心身子。”

钱肃乐苦闷地摇摇头道:“能不想吗?好好的一番局势,却下出了一盘臭棋,若真如当初鲁监国与隆武朝一般南北互为敌人,光复之日便会遥不可及,为父怎能不想,怎能不心痛?”

“有他在,北伐一定能成功!没有当今陛下之时,他不也光复了如今十府之地吗?”钱瑾萱肯定地说道。

钱肃乐一愣,“你就对他如此有信心?”

钱瑾萱坚定地说道:“女儿不只是对他有信心,更对九叔与兄长有信心。兄长打小恃才傲物、自视甚高,能让他屈身相事的人,绝非凡人。在女儿心中,他就是英雄。”

钱肃乐摇摇头,带着一丝讥讽之意道:“一个如曹操般的英雄?”

“不。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受天下人诟病,可他明明可以挟天子令诸侯,却亲手将它放弃了,爹爹难道不明白这其中的差别吗?他心中的抱负,远比爹爹所想,要大得多?”

钱肃乐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他确实有些惊愕了。

当局者迷,当一个人专注于眼前时,往往忽略了全局。

被女儿这么一说,钱肃乐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没错,吴争确实有过机会,还不是一次、两次。

绍兴府废黜鲁王监国时,他就已经有机会篡夺大宝,他没有做,这或许可以解释为自己、张国维、张煌言等人的压制和影响。

可陈子龙和自己在淳安废黜长平公主,拥立鲁王监国后,吴争率军入京,已经有足够的实力篡夺大宝,可他仅仅是把鲁王拽下皇位,依旧将长平公主推了上去。这已经是很难解释为受到压制和影响了。

第六百十二章 相煎何太急?

:感谢书友“br”的打赏。

此次朱慈烺回归南都登基,吴争几乎是单枪匹马入京,却在京城拥有上万将士的追随。

这种声势,让钱肃乐至今心有余悸,这也是钱肃乐认同朱慈烺对吴争进行压制的主要原因。

可现在连贯起来,钱肃乐发现,这真的不是巧合。

“他究竟想要什么?”所有疑惑汇聚起来,钱肃乐问出了心中的不解。

是啊,吴争究竟想要什么?

“驱逐鞑虏啊。”钱瑾萱奇怪地看着父亲道,“爹爹不也是为了这个目标才毁家纾难的吗?”

驱逐鞑虏!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这江南百姓人人都知道,人人都在喊的四个字,此时在钱肃乐脑海中,无疑是晨钟暮鼓般轰然巨响。

驱逐鞑虏!钱肃乐流泪了,是,抛家舍业,不就是为了这四个字吗?

可这三年来,所有的权谋却忽略了这四个字。

人啊,走到最后,往往就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何出发。

钱肃乐突然起身,竟向女儿拱手一礼,“为父受教了。”

钱瑾萱吓得往边上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钱肃乐长长地吸了口气,脸色有种灿烂的光晕,“为父最初的愿望就是驱逐鞑虏,完成它,足慰平生。为父想通了,人,不能目标太多,能做好一件事就足矣。”

回过头,他看着女儿道:“民族存亡之际,谁来做这皇帝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驱逐鞑虏。萱儿啊,为父不及你,也不及你九叔、你兄长啊。”

钱瑾萱脸红道:“女儿只是说了句实话,不当爹爹如此夸赞。”

“实话,哈哈。这世间唯有实话最简单直接,也唯有实话最动人心,可往往人总是被琐事牵绊,迷失了方向。如此一来,为父倒是真真的放心了你九叔、你兄长追随他了。没有后顾之忧,明日为父可以在大朝时,再对陛下直谏,虽死无憾!”

钱瑾萱震惊道:“爹爹还要直谏?”

“当然!”钱肃乐舒心地一笑,“陛下被怨怼和仇恨迷失了眼睛,为父自然要直谏。所有一切,在驱逐鞑虏四个字面前,皆是虚缈。既然吴争只存驱逐鞑虏之念,陛下又何须对他逼迫呢?妙,妙啊!”

钱瑾萱怔怔地看着如痴如醉的父亲道:“可可陛下不是爹爹。”

“嗯?”钱肃乐不解地看着女儿,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钱瑾萱道:“陛下未必能象爹爹一般,醒悟过来,若是龙颜大怒,爹爹岂不是。”

说不下去,是因为不忍言。

钱肃乐莞尔一笑,他又怎么不明白女儿话中的担心,“傻丫头,从为父聚兵开始,就没有想过能活着看到孙儿出世,有你和你兄长,为父不算早夭。况且陛下不是暴君,还不至于以言获罪别担心。”

钱瑾萱能不担心吗?

今日父亲直谏,陛下就已经派兵围了宅子了。

她急得快哭出声来了,“爹爹啊,或许陛下早就明白这个理。”

钱肃乐闻听悚然一惊,是啊,陛下如果是早就明白这个理呢?

如果陛下仅仅就是为了皇权呢?

钱肃乐刚刚灿烂起来的脸色,瞬间灰暗。

皇权,没有对错,只有成败。

皇权之争,不死不休。

钱肃乐瞬间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从陛下收回六府赋税权,到采纳钱谦益谏言,染指商税、开设钱庄宣布江北水师为叛军,江北水师悍然北上,江北清军自顾不暇,无力南下下旨令京卫南下增援却迟迟不发兵长公主派人传来警讯,请自己营救周思敏自己入宫直谏,被堵嘴押回府,重兵包围宅邸陈子龙不肯随同自己入宫劝谏。

所有事,联系起来,串成一体,汇聚成一点,其意自明。

这就是一个预谋好的局,陛下根本不在意吴争有没有异心、反意,灭掉一切对皇权有威胁的,这才是陛下真正的用意。

钱肃乐震惊了,这不是降罪惩罚不忠,这是赤果果地谋杀!

可钱肃乐还有一点想不通,陛下就不怕吴争真反了吗?

要知道吴争手中的兵力,足以撼动整个义兴朝。

钱肃乐瞬间意识到,此时敌酋多铎正进攻绍兴府。

“不好。”钱肃乐失声叫了出来,“绍兴府危矣,吴争危矣。”

钱瑾萱惊恐地问道:“爹爹何意?”

“如果绍兴府安然无恙,陛下如何敢动周思敏?既然陛下敢动手了,说明绍兴府吴争危矣!”钱肃乐就象是泄气的皮球般颓然坐倒,他失神的眼睛瞪着屋外的天空,“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宫城西北角,有一座废弃的偏殿。

任何繁华的地方也总有令人无法想象的荒凉。

皇宫里,也不例外。

说它荒凉,是因为它与常言中的冷宫不同。

冷宫不是废宫,冷宫每日总也会有人送饭送菜,而这废宫,怕是十数年都没有来了。

门,早已斑驳腐朽。

庭院中的野草已经有了半人高。

几座尚未倒掉的石灯座上,已长满了厚厚的青苔。

若是晚间,阴风一刮,会让人觉得,与乱坟岗无异。

可这个晚上,却传来些许光亮和声音。

闹鬼吗?

自然是不会的。

朱慈烺注视着面前这个血肉模糊、不成人样的人,温和地开口道:“郑三,大同府广灵人,原为都知监辖下一个小小监丞,机缘巧合竟成了长公主身边人,短短几年,有如此飞越,可谓造化弄人啊。”

说到这,朱慈烺直近几步,微微低头看着郑三的眼睛道:“你能把握住这么好的运气,想来是个聪明人,眼下更好的运气就在你的面前,只要你动动口,就能抓住,何乐而不为呢?”

郑三虽然遭受了酷刑,但却都是表皮伤,朱慈烺还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自然不会令人下死手。

郑三艰难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说艰难,倒不是因为郑三嘴巴受伤了,而是血液干涸,粘性极大,让郑三很难张开嘴。

他虚弱地问道,“长公主还好吗?”

第六百十三章 朕小看你了

朱慈烺点点头,温和地道:“朕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了,无论她做错什么,朕都可以原谅她。”

“长公主没有错……错的是奴婢。”

“很好,继续说。”

“奴婢有罪,请陛下杀了奴婢。”

朱慈烺慢慢直起腰来,“朕要听得不是这些。”

“陛下想要听什么?”

“明知故问。宫城禁军皆在朕的掌控之中,你私下出宫,竟无人知晓,若不是你收的那个孝顺义子告发,朕恐怕到现在还蒙在鼓里……说吧,宫中有多少长公主的人?你说了,朕可以赦免你。”

“长公主不知情,全是奴婢一手操办的。”郑三缓缓摇头,他明白这事已经瞒不下去了。

“朕信,朕的妹妹怎会防着朕?”

“既然陛下无意加害长公主,何必定要知道这些人呢?”

朱慈烺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朕是天子,所有的人都必须在朕的掌控之下,宫中竟有朕不知道的势力存在,让朕如何安心?你放心,只要你说出来,朕绝不牵连长公主。”

郑三动了一下头,“陛下的话,奴婢信。可说出了这些人,长公主就如同案板上的鱼肉,任由陛下宰割了,如果陛下真不想牵连长公主,何不让这些人继续存在着,让长公主有自保之力。”

朱慈烺有些怒意,“荒唐!禁苑之中,有这样一支暗卫存在,便令朕如芒刺在背,朕如何能容忍?朕不想再与你浪费时间,你再不说,别该朕无情。”

“奴婢召集的这些人,人数不多,也无意与陛下为敌,仅仅只是为了保护长公主。长公主安然无恙,他们就不会现身,陛下只须杀了奴婢,这事便可了了。”

“没想到啊,你竟还是个忠义之士,朕小看你了。”朱慈烺确实有了惊讶,他今日小看了不少人。

“陛下谬赞了,奴婢只是个阉人。”

“好。朕就欣赏心怀忠义之人,你的忠心让朕改变了主意,这样,只要你将这些供出,朕让你做都知监总管太监,赏你宅邸一座,金三百两,如何?”

郑三的脸色有了变化,他喉咙呵呵响着,眼睛眯起来,一副陶醉的模样。

“只要你效忠朕,朕绝不吝啬赏赐。”

“奴婢怕痛……更怕死,其实陛下只要令他们再拔去奴婢一个指甲或是再削去腿上一片肉,奴婢怕就抗不住了。”钱三认真地说道。

朱慈烺的脸色变得铁青起来。

“如果早上几年,陛下能让奴婢效忠于你,奴婢怕是会立即拜伏在陛下脚前,五体投地。可从长公主殿下称呼奴婢一声郑叔起,奴婢就知道,这条命便不是奴婢自个的了。可惜啊,晚了,晚了……。”

朱慈烺的脸色慢慢回复,笑容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让他原本俊郎的脸,显得更加亲善。

“你以为你不说,朕就无法知道了?朕可以慢慢地查,一个个地将他们拎出来,朕有得是时间。”

郑三呵呵笑道,“不,不,在奴婢看来,眼下朕下最缺的就是时间。”

“这话何意?”朱慈烺沉声问道。

“宫城之中,十二监、四司、八局二十四衙门,加上大小宫女、仆役,人数过万人,陛下想从这上万人里找出这数十个人,谈何容易?南边有镇国公。陛下公然兵围镇国公府,羁押国夫人,这消息传到杭州府,怕是两、三天就够了吧?”

“你以为,他敢反叛?”

“镇国公敢不敢反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陛下怕镇国公。陛下其实不怕长公主,也不怕奴婢手下这些个暗卫,因为陛下可以对长公主施以亲情。陛下也不怕朝中那些阁臣、重臣,因为陛下可以对他们晓以大义。陛下更不怕掌控水师的兴国公,那只是头已经垂死的老狼罢了,更别说如今丧失了一半水师,正愁着无法自证清白。”

“可陛下畏惧镇国公,他只做想做的事,不在乎什么大义、道理,可以将鲁王生生从龙座上拽下来的人,自然不会对明室朱姓有什么忌讳,他根本不忠君,也就不存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了,可偏偏他掌控着义兴朝几乎一半以上的军队,许多百姓还有不少大臣都乐意为他效力,陛下却控制不了他,陛下怎么可能不怕?”

朱慈烺突然笑出声来了,他竟点点头道,“你说对了。朕确实怕他。”

郑三倒有些错愕了,“陛下想知道在奴婢心里,陛下与镇国公的差别在哪吗?”

“但说无妨。”此时的朱慈烺倒不象是在审讯,倒真象是在聊天了。

郑三道:“想必陛下也听闻,奴婢曾在平岗山寨指使死士刺杀镇国公。”

“唔,朕听说过。”

“可事败之后,镇国公却饶了奴婢。这就是陛下与镇国公的差别。镇国公虽然是个逆臣、权臣甚至是个曹阿瞒,我朝之中,怕是没有不知道镇国公有异心了,呵呵……可偏偏还有那么多人愿意追随他……因为,他可以为了长公主的跪求而饶过奴婢,他是个人,鲜活的人。可陛下不同,陛下是神,无对错、无亲情,可以妄顾长公主的泣求,心中只有皇权……。”

“你该死!”

“奴婢确实该死。奴婢既然敢当着陛下的面,说出这么话,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从顺天府到绍兴府,再到应天府,奴婢怕是只明白了一件事,要是皇帝说的话能信,天下个个都是君子了。就算奴婢招了,陛下所承诺的,怕是绝不可能兑现,没有皇帝肯让奴婢这样知道太多内情的人活着,无非是某一日,某个池塘多了一具浮尸罢了。”

静静地听郑三说完,朱慈烺才开口道:“所以,他是臣,朕是君。不过,你怕是太高看他了,如果没有意外,他恐怕活不了几天了。”

钱三惊讶地看着朱慈烺。

朱慈烺很满意郑三的这副表情,从承认小看了郑三开始,朱慈烺就不再把郑三当成一个奴婢,而是对手。

还有什么能让对手吃瘪,击溃对手的心理防线,挫败对手的反抗,更让人愉悦的呢?

第六百十四章 自作孽,不可活

ps:感谢书友“风踪影”投的月票。

“五天前,多铎已经率军攻入绍兴府。”朱慈烺平静但又带点小得意地说道,“吴争率二千骑兵渡江迎战博洛部,大败,遁向平岗山寨。吴争麾下四卫,两卫分别部署在金华、严州,一卫在沥海,杭州卫三千人已入绍兴府,杭州城中仅剩七千人,吴争此时已经无援兵可调。唯一能救他的,只有朕。朕自然是想救他的,已经下旨以廖仲平为主将,率军南下增援……可你也知道,国库拘紧,大军粮草尚在筹备之中,大军无粮草自然不能开拔,而造成国库拘紧的,自然是镇国公截留了原本应该属于朝廷的商税导致……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郑三震惊了,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挣扎着吼道:“义兴朝的陛下竟然为了谋杀一个臣子,勾连外敌?”

朱慈烺冷哼道:“朕还没你想的那般不堪。朕只是抓住了这个契机,先除内贼,再御外患罢了。”

“陛下这是在自毁长城啊!”郑三嘶声大喊道。

朱慈烺眼神一缩,这是他一天之内,听到相同的第二句话。

“他还称不上是义兴朝的长城。朕也做了预案,有廖仲平所率京卫和杭州城守军,加上钱塘江天险,多铎就算占领绍兴府,也无法北上。如果吴争心中真有天下,自然该与多铎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如此,朕就可以在吴争败亡之后,派大军收复绍兴府,有了这份光复之功,朝中诸臣再不会将朕视为孺子可欺。”

说到这,朱慈烺冲着郑三冷冷一笑道:“朕等这个机会很久了。朕知道长公主与吴争牵扯很深,要动吴争,就必须先看住长公主。朕对长公主放出口风,欲软禁周思敏,就在逼她有所动作……你真以为朕对你手下暗卫,丝毫不知情?”

郑三无力地喘息道:“奴婢的暗卫,绝非为了针对陛下。长公主,也绝对不可能对陛下不利。”

“朕能采信。”朱慈烺很干脆地点头,“可皇权不能容臣子染指分享。就凭这点,吴争当死,你也当死。不过朕可以给你一条生路,只要你招出暗卫。”

“陛下以为,奴婢会信吗?陛下连长公主都不信,怎会信奴婢?”

郑三苦笑道:“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那就请陛下动手吧。奴婢会在九泉之下,看着义兴朝灭亡……只是可惜了长公主……怕是要再次蒙难了。”

朱慈烺的脸色数变,他冷哼道:“朕改主意了,朕不杀你,朕要你亲耳听到吴争的死讯,朕要你亲眼看到义兴朝在朕的手中振兴……到时,朕再取你这条贱命。”

……。

廖仲平实诚,可不代表着他傻。

他听得出皇帝话中的意思,也知道皇帝想让他做什么。

虽然廖仲平不希望吴争有事,虽然廖仲平也认为吴争于国有用。

但既然皇帝下旨,他就得照办。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廖仲平安慰自己,他忠于皇帝,这,没有错。

没有错,就须遵命,就须坚持。

……。

吴争在平岗山很苦恼。

三天过去,清军没有进攻平岗山。

除了甬道之外,偶尔有清军小队斥候骑兵“路过”,多铎就象是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可事实上,多铎将大军囤于平岗山侧,死死地堵住了吴争的出山之路。

这让吴争很不爽。

被敌人无视,怎能爽得起来?

吴争知道自己低估了多铎。

吴争原本撤入平岗山的用意,就是想牵制住清军。

只要清军攻山,以吴争现在手头四千多兵力,足以拖住上万清军。

就算清军占领绍兴八县,只要沥海、平岗山还在自己手里,清军就无法安生。

如果选择撤回杭州,这对吴争势力的打击是巨大的。

支撑起这一摊子不容易。

朝廷都付不出抚恤银子,吴争却能养活四万大军,这银子不是仅仅来自于“劫富济贫”,真要是全从富人那掠夺,杭州等三府之地怕是早已乱了。

真正的财富来自于杭州、松江的商税,那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可这需要时间,无法一踌而就。

吴争一旦撤回杭州,战火就会漫延到钱塘江沿岸。

商人对风险的敏感是最高的,没有人肯冒着财富、性命丢失之忧,继续在杭州、松江两处港口进出,那么日常的资金流水就会枯竭,后果就是,吴争势力的资金链断裂。

这非常可怕,一旦资金链断裂,卫匡国背后的教廷将再无可能让吴争“赊帐”,原本已经形成雏形的江南商会就会一哄而散,没有了这些,资金来源就会迅速枯竭,军工坊、军校、船厂、港口等等所有的一切将化为乌有。

死,也要将清军拖在绍兴府,这是吴争给自己划出的一条底线,也是吴争撤入平岗山的主要原因。

但显然,之前吃过吴争亏的多铎学乖了,他选择了无视平岗山的存在,宁可把二万清军滞留在绍兴府,震慑平岗山,也不理吴争。

落花有意,奈何流水无情?

三天的时间,足以让清军占领整个绍兴府所辖八县之地了。

多铎不肯动,吴争动不了,陈胜不敢动。

但有人动了,譬如奉吴争令,从松江府调了二千七百(三百被沈致远那小子带走了)火枪兵渡江而来的宋安,听说吴争大败,宋安随即率火枪兵对萧山发起了攻击。

在萧山城还没立稳脚跟的清军,难敌火枪兵的犀利,一天功夫,开始后撤。

宋安率部一路高歌猛进,但这一天的功夫,足以让萧山以南的清军有了足够的时间完成防御工事。

瓜沥,这个曾经让周大虎部打残的小要隘,此时同样成了宋安啃不出的硬骨头。

火枪兵确实缺乏攻坚的能力。

加上兵力不足,面对同样数量,却有着城墙掩护的守军,只能望洋兴叹。

宋安虽然心里焦急,但也只能等待后续火炮的到来。

而舟山水师此时刚刚出港,还未入曹娥江。

所以,绍兴府战局,在稍微动了一动之后,再次陷入僵局。

第六百十五章 不要也罢

杭州城,大将军府。

张国维、熊汝霖、张煌言、莫执念这四大巨头,在对于是否调所余七千杭州卫渡江增援,发生了意见上的分歧。

熊汝霖、张煌言、莫执念三人建议立即出兵增援。

而张国维却极力反对增援。

张国维反对的理由是,绍兴府北伐军总计有一万六七千人,就算大将军一时被清兵挫败,转进平岗山,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之所以被动,是因为清军偷袭嵊县、新昌得手,吴争情急之下,仓促出兵却遭遇大败后,各部一时之间联系不上所致。

多铎在绍兴府的兵力不过二万人,只要吴争能缓过一口气来,从平岗山突破一个口子,或者沥海陈胜部抓住战机对清军朝廷一次突破,那么各部就会慢慢汇拢,从而形成对清军的有效抵抗。

同时,舟山水师已经奉命出兵,很快就可以进入曹娥江水域,这对被清军阻挡在瓜沥的宋安部将形成有效支援。

不管从吴争、陈胜、宋安,三个方向只要有一个方向形成突破,绍兴府的僵局就会被打破,被动就会扭转,就算一时不能胜,也绝对不会败。

简单地说,按张国维的分析,吴争应该有惊无险。

熊汝霖、张煌言、莫执念三人的意见却不同,他们更担忧的是吴争的安危。

吴争撤入平岗山,但平岗山军队已经几乎撤光,仅留有数百辅兵。

如果多铎强攻,吴外身边仅三千多人。

一旦有不测,后果无法想象。

大将军府,如果没有了大将军,那还是大将军府吗?

刚刚建立的势力雏形,立马就会分崩离析。

面对着熊汝霖、张煌言、莫执念三人欲吃人般的逼视目光,张国维喟叹一声,“诸位同僚,非我张国维不担心大将军安危,实在是杭州卫仅剩七千人,大将军已经抽调金山卫去增援严州,松江府军校三千火枪兵也由宋安带去了绍兴府,杭州、松江、嘉兴三府之地,只有杭州卫七千人……这要是发生些什么,三府必乱,到时就算是大将军化险为夷,怕也再无落脚之地。”

张煌言皱眉道:“张公这话怕是言过其实了吧?从杭州府到应天府,东南西北皆是我朝疆土,就算有宵小之辈或是有鞑子余孽,有莫老的八百税警在,也可无虞。”

熊汝霖道:“我等同意玄著的想法,只要与大将军汇合的速度快,三、五日之内击退清军,就算有突发状况也可迅速回师杭州。”

莫执念向张国维拱手道:“张公,老朽非正经官身,军议之时,本不该置喙,可事关大将军安危,老朽不能不将心中所想一吐为快。”

张国维拱手还礼道:“莫老客气了,有话尽管说就是。”

莫执念正容道:“老朽不懂军伍,只懂买卖。做买卖,有盈有亏、有赚有赔,没有任何事可以无往而不利。想要赢到最后,靠得不是勇气和拼命,靠得是三个字,活下去!首先得活着,才有希望赢到最后。同理,就算张公说得对,如今虽还未到生死关头,但危机已显现,我等需要做的,就是抉择。也就是所谓的壮士断腕、舍车保帅。与大将军的安危相比,任何人、事都可放弃。张公以为如何?”

张国维沉默不语。

张煌言急了,“张公,虽说大将军令你暂行大将军之职,可事关大将军安危,你也不可乾纲独断,得听听我等意见不是?”

莫执念更是沉下脸来,“老朽与诸公不同,莫家将所有家底都押在了大将军身上,大将军在,莫家存,大将军亡,莫家便亡。张公若是执意不发兵救援大将军,莫怪老朽……。”

这话就有点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味道了。

这等于是在指责张国维、张煌言、熊汝霖三人心存异心,想坐视吴争身处险境了。

“呯”地一声巨响,张国维击案,他怒了,“莫怪怎样,莫执念,你还想造反不成?”

莫执念冷笑道:“张国维,就算有大将军嘱托,由有你代行大将军职,可你若敢心怀异志,置大将军生死于不顾……这杭州城中,哼……也非你可以随心所欲的。”

这话更是有些出格了,话中逼人的气势太盛。

这也可想象,此时莫执念的权势到了何种程度。

张国维怒极起身,被张煌言一把拽住。

熊汝霖赶紧打圆场道:“诸位都是心忧大将军安危,言词但凡过激之处,还须相互谅解。”

张煌言也叹道:“张公,不是煌言对你有疑心,可如此紧要关头,你怎能不发兵救援大将军呢?”

张国维向来是个老好人,只是一时被莫执念激起了怒火,听着张煌言的话,他苦笑道:“其实我比在座的诸位,更忧心大将军安危,可今时不同往日,你们就考虑了这十府之地不会有敌人,却偏偏忘记了,北面还有……哎,这个时候,什么都可能发生啊!”

其余三人,那都是聪明人,只是一直没有往那面去想罢了。

这时被张国维这么一点,三人皆惊愕起来。

张煌言悚然道:“张公的意思,北面会趁机动手?这……这太荒谬了!”

张国维叹道:“会不会很难说,可该不该防备,就是你我必须考虑的事。”

熊汝霖道:“这……这不太可能吧?大将军为朝廷光复十府之地,陛下怎么可能对大将军……动手……?”

这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熊汝霖越说越没有底气。

任何时候,对于皇帝而言,重要的不是臣子忠奸,而是对皇权有没有威胁。

莫执念突然对张国维长揖道:“张公恕罪,老朽糊涂,险些错怪了张公。”

张国维忙伸手搀扶,“莫老也是忧虑大将军安危,只是我心里确实没有把握,这话又轻易说不得……。”

而这时,一名斥候急报,“京城传讯,朝廷令京卫都指挥使廖仲平率五千京卫南下,增援绍兴府。”

说曹操,曹操就到。

“来了!”张国维悠悠轻叹道。

熊汝霖呐呐道:“会不会……仅是增援?”

没有人搭理熊汝霖,这话怕是熊汝霖自己都不会信。

张煌言叹道:“难道真应了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话了吗?”

莫执念冷笑道:“这种皇帝,不要也罢!”

第六百十六章 杂碎也能成为勇士

变化,吴争久盼的变化,终于出现了。

不是宋安的援兵、不是沥海陈胜部出击。

也不是杭州卫南下增援。

自然更不是多铎、博洛出了什么人身意外。

这个变化,来自绍兴城中,最底层人的嘶吼。

自古以来,华夏最底层的人,往往是最好治理的,因为他们善良也麻木、温和也慵懒。

只要还有一口吃食,就不会生出造反之心。

哪怕是异族入侵,他们依旧在坐视。

哪怕是钢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依旧可以麻木地去死。

或许会在意识丧失前的那一刹那,在心中祈求,来生不做乱世人,宁为太平狗。

可华夏人,也从不丧失过背水一战的勇气。

这话听起来好象很矛盾,也确实矛盾。

二者最关键的区别在于,有一个引领他们的人。

这是一只羊领着一群狼,一头狼带着一群羊的区别。

岳爷爷,整编了一群羊,打得金人发出了“撼泰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叹息。

可岳爷爷一死,曾经令金人闻风丧胆的岳家军,便如同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戚继光,戚武毅,召集起三千金华、义乌民壮,就在台州全歼来犯倭寇,从此倭寇闻戚家军即遁,不敢入浙东。

要知道,正是这群倭寇,从福建一直打到了应天府,让沿途十五万明军据城不敢出。

百姓需要英雄,英雄的指引能让一个杂碎成为一名勇士。

绍兴府百姓自然不可能是杂碎。

能以一隅之地抗清二十七年的浙东百姓怎么可能是杂碎呢?

如今,他们有了英雄。吴争,便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在清军入绍兴,吴争兵败退入平岗山之时。

就有那么一群人,在悄悄聚集。

上虞始宁镇,短短三年间,出了一个国公,一个指挥使,三个副指挥使,无数百户。

百姓们,与有荣焉!

这如同戚爷爷一战成名之后,无数浙东少年,无不想持三尺剑,涤荡天下、建功立业一般。

始宁街,城隍府边上有个肉摊。

肉摊的主人叫张阿大,他大名叫张聚财,他爹给他起这名时,张家还是个中上人家,他老爷子希望儿子能聚财,振兴家业,光宗耀祖。

可张阿大如同每个浙东少年一般,更尚游侠,不喜读书。

平日里常结交象周大虎这帮子人,呼啸来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等到他爹不幸病故之后,家道慢慢中落。

二十三年过去,张家败落到了只能靠张阿大的肉摊支应渡日。

当年吴争在始宁街一战时,张阿大却没有参与。

不是不想参与,实在是不能参与。

他还有个寡居老娘,这是他的牵拌。

可去年,老娘也不幸走了。

此时的张阿大,发出一声巨吼,拎圆了膀子,就是一个字“干”。

张阿大素有勇名,为人又讲义气。

这一声巨吼,十里八乡,中、青、少年响应者众。

一日之间,聚集起千八百人。

没有什么宣言、没有什么军议,更没有什么筹划、谋略。

千八百人在张阿大大手一挥之下,直冲绍兴城而去。

这三年里,绍兴府三次沦为战场,数度易手。

不管是明军还是清军,战损者众。

对于战场毁坏的刀剑弓弩甲具,因没有军械坊,大都弃之于野,便宜了那些拾荒者。

可百姓捡拾之后,却经过简单的修缮,勉强也能够使用了。

这让那些素有投笔从戎的少年人们,纷纷从百姓手中购入,挂在腰间、挎在背上,招摇过市。

所以,这支人马,还真称得上军械齐备。

多铎排兵布阵,周详老到。

他的二万大军,一万部署在沥海,应对沥海卫出击。

三千部署于瓜沥,阻击杭州府援兵。

五千部署于平岗山外,那是为吴争准备的。

刚刚攻下的绍兴城中,清军只有二千人马。

可这二千人,那也是鞑子精锐。

且有绍兴城墙可以依仗,也不是张阿大那群徒有一时之勇的乌合之众可以攻打得了的。

这上间总有些人,不自量力。

他们打心底里就不认为自己是那颗撞石头的鸡蛋。

就算知道自己是颗鸡蛋,他们也认为自己这颗鸡蛋是铁蛋。

拼得一身剐,敢将皇帝老儿拽下马!

冲向绍兴城东门的时候,张阿大喊得就是这句话。

喊得很有气势,喊得多么不合时宜。

没有人在意,就算这千八百人中有不少读书人,也不会介意张阿大这话不合时宜。

因为这时的人心是无畏的,他们的血液在沸腾。

打一场守护家园的胜仗,给家乡父老们看看,给平岗山中,他们心目中的英雄看看,吴越之地,不仅仅只有一个英雄。

就是这么简单,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因为简单,所以直接。

因为直接,所以敢死。

热血涌上头时,任何人都敢拿自己的脑袋去与城墙决个雌雄。

因为这支“乌合之众”的起兵速度太快,涌向绍兴城的速度更快。

快到哪怕是堪称精锐的清军都无法“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进攻。

东城墙一度被这支义军攻下。

可热血会冷却,不怕死不代表着不会死。

当近半的折损,满地的尸体,流动的鲜血汇聚成血流时,当张阿大不禁意发现自己身后追随之人了了时,当清军开始从开始的慌乱中回复过来时,义军被赶下了城墙。

巨浪撞在岩石上,撞成纷飞的水花和团团气雾。

遭遇岩石顿挫,怎么也得倒退一下,汇聚后浪再图撞击吧?

可张阿大显然不这么想,他做了一个令人惊愕的决定分兵。

这就是在开玩笑了,千八百人,折损已经到达一半,千把人还要分兵?

如果吴争在,肯定会踹死这个杀猪的。

城墙上的清军笑了。

这该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了。

人数几乎比义军高出五成的清军也开始分兵。

可很快,清军就笑不出来了。

他们或许已经认定了这天下是他们的。

他们或许根本想不到,城中百姓是汉人。

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想过,上虞与绍兴城这么近,谁家没有个七故八姨、亲朋好友?

第六百十七章 机会来了

:感谢书友“曹州人在北平”投的月票。

就在义军与清军撕咬成一团的时候,城中无数的百姓涌向东、南两处城门。

这时百姓手中的武器就比较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菜刀、锅铲、打狗棒,这已经算是比较有想法的了。

毕竟能杀人的武器都是好武器嘛。

可这娃儿手中的擀面杖是什么用意来着?

等等,这位大婶手中拿着洗脚盆,难道是想淹死鞑子么?

可清军却由此崩溃了。

没有哪支军队在面对如此汹涌人潮时能不崩溃。

这里的崩溃,说的不是溃散,而是有秩序地撤退。

清军向西城撤退,他们占据了西城一隅顽抗。

就算人潮如海,就算张阿大身先士卒,就算义军悍不畏死。

也啃不动这支尚有千号人的清军。

战斗慢慢停歇下来,陷入了僵持。



这,已经够了。

足够了。

蚂蚁啃动了大象,鸡蛋撞痛了石头。

就算是多铎,闻此讯之后,也不得不开始调动兵力增援绍兴城。

调动,本身就是一个变化。

可以左右整个战局的变化。

多铎手中可动用的兵力也只有自己的亲卫了,他无奈之下,从沥海抽调一千,从平岗山外抽调一千,两支偏师在上虞会合之后直奔绍兴城。

这原本真得可以忽略不计。

沥海有清军一万,抽调一千,可以忽略不计。

平岗山外有清军五千,抽调一千,也可以忽略不计。

可多铎怕是忘记了,平岗山寨中有个已经快要及冠的人,他原本就是个喜欢冒险的人。

吴争从来都是在赌。

与赌徒不同的是,吴争是赌命。

赌自己的命,和所有人的命,这其中也包括多铎的命在内。

赌命的人,虽然可能会轻狂、会无状,但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哪怕是一个很小的机会,都会把它无限放大。

清军一有调动,吴争就知道了。

钱肃典有过劝阻,“大将军不妨再等等吧?万一是多铎故布疑阵,诱使我军出山呢?”

吴争看着这个年纪只比自己大一年的妻叔辈,摇摇头,然后解释道:“不会!在多铎眼中,我最多不过是个运气好到了极点的小子罢了,他自恃勇武,用兵如臂使指,又怎会将我放在眼中?他的忌惮无非是平岗山易守难攻罢了。况且,如果他真要诱使我出山,又怎会只调动一千人?应该调走大部分军队,甚至是全部人马,然后再在路上设伏如今绍兴府,他不真正缺少可用之兵。只动一千人,这很可能他遇到了麻烦只是不知道这麻烦是宋安造成的,还是陈胜造成的?”

吴争一边说,一边想,然后甩了甩头,“不用去管是谁造成的,这机会难得。再说了,能给多铎造成麻烦不易,凭多铎的本事和兵力,就算是杭州卫全员渡江前来,怕是也会被他迅速扭转劣势,所以我们得珍惜这次机会,给外面的人打个配合。”

钱肃典担忧地说道:“大将军所言在理,可末将总有些担心,四天过去了,无论如何,杭州卫都早该赶来增援大将军了,可现在。”

这话没错,杭州渡江赶到绍兴,一天足矣。

四天时间,杭州卫早该形成对绍兴府清军的攻击。

那么,以杭州卫的战力和兵力人数,绝对可以让多铎有一阵子的手忙脚乱。

那么多铎在平岗山外的军队,绝不是只抽调一千人就够的。

就算多铎死抗,他也须防备沥海卫从侧面进攻。

总而言之,清军不可能那么悠闲。

吴争目光闪烁着,“你多虑了。”

是不是多虑,钱肃典心里清楚,吴争心里也清楚。

主帅受困四天,援军在百多里之外不至。

论罪责,当斩!

吴争在回避这个问题,这不是需不需要救的问题,而是须不须要救的问题。

钱肃典再次劝道:“依末将看,还是再等等,待局势明朗些,出兵也不迟或许沥海卫、或许宋安部无法揣测到大将军此次心意,无法给我部以配合也不一定。”

“不。”吴争坚定地说道,“我在平岗山已经四天,陈胜、宋安应该早已知道。他们如果连这个战局变化都看不出来,那我该踹烂他们的屁股。”

“那就由末将率兵出击,大将军可视战场情况再作判断。”

“钱将军是担心我有不测?”

“是。”

“呵呵。”吴争笑道,“山寨中连同守军,仅四千人,再分兵,那真怕是出不去了。好在这次多铎学乖了,没有象之前金声桓那么堵在甬道前,否则,还真是个大麻烦。”

被吴争这么一说,钱肃典也笑了起来,“要多铎真来堵,麻烦得绝不会是我们。”

二人大笑起来。

确实,吃一堑吃一智嘛,有了金声桓之前的“堵门”,如果山寨还没有对应的反制措施,那就真是该死了。

甬道前已经向外拓展了三里地,三里方圆皆筑有栅墙,每一里皆有箭塔。

栅栏所用的材料,都是就地取材碗粗的整根树杆,外裹糯米与沙土的混合物,就算是清军用火箭射击,也引不起大火来。

悬崖上的四门火炮,箭塔的弩箭,栅栏后的弓矢,上、中、下交叉的火力,想凭步兵冲,难如登天。

而山道难行,多铎短时间无法调集大量重弩和或者火炮。

仅以轻步兵,想要攻破山寨,确实是非常难的。

这也是吴争放胆撤入山寨的原因之一。

可惜,敌人太狡猾,一切布置都没有用上。

吴争止住笑声,下令道:“埋锅造饭,一个时辰之后,除姜伯礼领百人留守之外,全军随我出击。”

“喏。”



张阿大在用鞭子说话。

对着自己人。

他讲不出慷慨激烈鼓舞士气的话。

也无法对着这些追随他的人许诺出什么足以振奋士气的东西来。

于是,他用鞭子说话。

“上不上?”

“不上,老子抽你!”

简单、直接、粗暴、有效率。

可张阿大忘记了一点。

那就是这些人是自愿追随他来的,他们的心中有着几乎与张阿大一样的梦想。

他们只是被一时的血腥和对死亡的恐惧所震慑。

第六百十八章 他的血,流光了。

每个人都一样,在一时的热血褪去,就会沉浸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

如果这时有人,有懂得心理辅导的人,慢慢舒解,快则一两日,慢则十天半月,也就恢复了。

可张阿大哪会知道这些,他如同麻花般粗的神经,对眼前的血腥和死亡,没有什么恐惧,反而有那些一丢丢的兴奋。

他,要,夜,袭!

在张阿大看来,要是自己能收复绍兴城,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是件人人都得敬他三分的壮举。想到日后能用这个伟大的壮举,吃遍江南各地,张阿大就在偷着乐。

他又怎能允许清军占据着西城一隅顽抗呢?

这等于让张阿大彪炳史册的一页角落上,留下臭不可闻的一坨屎嘛。

于是,张阿大决定,夜袭!

他要荡平城内清军。

于是,张阿大用鞭子说话。

陷入恐惧中的人们,在受到剧烈的痛楚刺激之后,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疯狂。

张阿大满意地大手一挥,就一个字——攻。

这不是士气,这是疯狂。

不知痛楚、不畏死亡。

这时的人,不再是人,是野兽。

特别是当百余冲在前面的人被如蝗般的箭矢射倒时,人群所暴发的不是恐惧、怯懦,而是噬血。

这是在燃烧,燃烧生命!

千余清军,不是被击溃的。

他们是被吓退的。

野兽也惧怕野兽,惧怕比他们更强大的野兽,更凶悍的野兽。

当这群啮着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褪化了的獠牙的人们,瞪着血红的双眼,越过同类的尸体,接近到阵前十步之时,就算是自认为精锐的鞑子们,也恐惧了。

再密的弓矢也无法在街道中,彻底阻击有沿街房舍阻挡视线的冲锋人群,除非箭矢能拐弯,更何况,人群中有门板、锅盖,甚至有八仙桌和床板。

而人群冲近了之后,弓箭手已经没有拉弓的时间,瞬间被涌上的人群,施以嘴撕、牙咬,抠、掐、啃、扯,无所不用之极。

于是,清军溃退了,从西城门溃退。

他们留下了大概三百多具,体无完肤的尸体,退了。

当日头初升,用微红的光芒照射着绍兴城的西北角时。

上千具的尸体所流淌的血,被映得更红。

活着的人,有的痴了,有的在呕吐,有的在狂呼,有的在嚎哭……。

张阿大还活着。

他倚在一处民房墙上。

“狗ri的,也没人来替老子治伤。”

“你们说,老子算不算大英雄?”

“你们说,该不该给老子立块碑?”

“记清楚喽,老子大名叫张聚……财!”

胸腹间有两枝羽箭箭杆,在随着他的呼吸巍巍地颤抖。

这或许不是他的致命伤。

他的致命伤在他的右大腿。

黑夜之中,身先士卒的张阿大冲在最前面,双把杀猪刀,使得是水泼不进,可还是中了两箭。

这不重要,张阿大依旧神勇。

遇上者无不例外,被扎得身上多出一个个血窟窿。

把人当作猪杀,让张阿大身边的清军无不胆寒。

可也正因为如此,敌人的目标就集中到了张阿大身上。

十数个清兵一拥而上。

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

清兵回避着张阿大的杀猪刀,将目光盯向了张阿大的下盘。

于是,当张阿大手中刀捅进一个清兵的腹中时,一柄不知道从哪来的刀,砍中了他的右大腿。

当张阿大发出凄厉地痛呼时,几个清兵,生生地将他的伤腿从膝盖处扳断了、扯走了,然后扔得不知所踪。

天黑时,没有人留意到张阿大。

天亮时,人们不愿意搭理张阿大。

张阿大的身边,有人。

可他们的目光迟滞、麻木。

他们甚至憎恨张阿大,因为张阿大,断送了几乎全部的人命。

一日之间,从各县聚集到张阿大麾下的义士,一千八百多人。

不到十二个时辰,在绍兴城断送了八成。

人人都知道,张阿大没救了。

流了一夜血的人,救不活了。

也没有人愿意救他。

人们在恨他,恨这个杀猪的屠夫,将自己的孩子、夫君、兄弟、朋友置于死地,一夜之间天人永隔,绍兴府八县,几乎一夜之间,将家家挂孝。

张阿大,死了。

他的血,流光了。

他的眼睛是睁着的,瞪着天,仿佛有什么事,想不明白。

……。

可绍兴城终于光复了。

哪怕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绍兴城的光复,说它左右了绍兴战局,绝不夸张。

在瓜沥与宋安二千七百火枪兵攻防的三千清军,由此成了一支孤军。

它陷入了南北夹击之中,哪怕绍兴城已经没有可以威胁到瓜沥的兵力了。

可它确确实实地成了一支孤军,因为它的背后已经没有可以增援它的清军了。

这对于防守瓜沥的清军来说,士气不可能不落。

……。

多铎的指挥所,设在上虞。

可以北控绍兴、东压沥海、西慑平岗山。

他得知绍兴城遭遇义军攻击时,急调沥海、平岗山各一千清军增援。

这反应是正确的,无可指责。

同时,也是足够的,一支义军而已,两千精锐清军增援,怎么说也能辗压了。

可多铎没有想到的是,义军会如此迅速地占领绍兴城,一夜之间,绍兴城丢失。

这损失的不仅仅千把人的兵力,而是粮草补给、战局态势,更重要的是,气势。

这就象是多米诺骨牌,牵一发而动全身。

多铎反应不过来,变化太快,太快了。

……。

陈胜和厉如海二人,性格都属于稳重一类。

这也是吴争将这二人置于沥海的原因。

沥海最需要的不是进取,而是固守。

这是一颗钉子,可以掐住绍兴和宁波之间的联系。

就算清军从福建、广东北返,只要沥海不失,绍兴府就算失守,也会成为清军坐立不安的火山口,无法成为清廷的赋税之地。

而平岗山一直不被吴争废弃,也正是因为这原因,没有平岗山依为犄角,沥海独木难支。

但稳重,不代表着保守。

特别是厉如海就一直保留着出城迎战的意见。

而两军对峙之下,对方兵力的变化,最为敏感。

一千人对于一万兵力而言,不多,但也不少。

第六百十九章 陈胜、厉如海的选择

这就象两个人角斗,双手、双脚、头、身体都在对峙着,突然对方抽走了一只手,另一方就会迅速感觉到一样。

于是,就有了陈胜和厉如海以下的对话。

“厉将军以为,多铎调走这一千人的用意何在?”

“故布疑阵?不可能!”厉如海迅速排除了这一种可能,“对于万人与万人的攻防,这一千人的调动几乎可以忽略,或许野战时还能有些作为,可对于沥海要隘而言,这一千人完全可以无视。”

厉如海想了想道:“多铎的兵力就二万人,分成三个方向,西面嵊县博洛三千人和平岗山外五千人偏师,可两部无法合拢,因为有大将军在平岗山,但大将军兵力不足,同样无法对这两部清军发起进攻,因为攻任何一部,都会引来另一面的夹击。北面瓜沥,多铎需要防备我军从杭州前来增援,可杭州卫已经有三千人随大将军入了平岗山,所剩仅七千人,按理无法再分兵前来增援。东面就是沥海,我们牵制了一半的清军,可我们一样无法有把握去进攻。所以,两军形成了眼前三个方向的对峙。”

“这种情况下,多铎调动这一千人的目的,只可能是绍兴城方向出了变化,逼得多铎不得不调动兵力去解决这个意外。那么,不管是什么意外,都是与清军为敌的意外。”

陈胜点点头,认可厉如海的分析,“厉将军所说在理。你是本地人,对绍兴府应该很熟,你判断,这个意外,最大可能是出自哪?这对我们是否去抓住这个变化,采取相应动作,很重要。”

厉如海看着地图,想了想道:“大将军的平岗山,易守难攻,只要大将军不主动出击,以多铎目前的兵力,绝对无法撼动,可如果大将军有所异动,五千清军和嵊县博洛三千人也足以应付,所以,我不认为这意外是大将军造成的。”

陈胜再次点头,“我也认为,至少在战局明朗之前,大将军不会轻易出击。”

“既然排除了大将军西面,又不是我们,那么,就只有北面了。所以,我猜测或许杭州卫对瓜沥增兵了。”

陈胜摇摇头道:“这点我不同意,先不说杭州府本身兵力不足,无法分兵增援,就算是真出兵增援了,那么多铎仅调一千人过去,恐怕无法阻挡我军援兵吧?”

厉如海沉默下来,陈胜这话是有道理的。

如果真是杭州卫援军到了,配合宋安的火枪兵,瓜沥清军将遭受重击,这可不是调一千人去就够的。

厉如海想了想道:“或许多铎手中还有机动兵力或许是多铎还调了平岗山外清军也说不定呢。”

陈胜突然眼睛一亮,问道:“你是说,多铎不但调了沥海一千人,还调了平岗山清军?”

厉如海忙道:“我也只是猜测。”

陈胜道:“做为主帅,身边留有一支机动兵力,以应不测之需,是为常理。如今多铎冒着被我军知道的风险,而抽调沥海一千人,就说明他手中的机动兵力已经动用,并且已经没有别的兵力可以调动。如此一来,你说大将军会不会抓住这个机会?”

厉如海想了想道:“应该会。可会不会是多铎故意扰乱你我视线,只调动了沥海,没有调动平岗山?”

陈胜低头想了想道:“不可能。别问我为什么,我的感觉告诉我,不可能。”

厉如海看着陈胜道:“其实我的心里也有这种感觉,这个意外,一定是多铎难以应对的意外,而且这个方向一定在北面我在想,会不会是舟山水师已经进入了曹娥江水域?”

陈胜看着地图,手指慢有节奏地叩击着,突然,他抬头看着厉如海道:“大将军一直说我沉稳,我觉得大将军这是在夸我。”

厉如海不解道:“为主将者,沉稳自然是夸赞之词。”

“可我今日却想不沉稳一次。”

“你是想出击?”

“对。这是个意外,对清军而言是意外,可对我军而言,或许就是个机会。这就象一个小伤口,如果包扎起来,很快就会好了,可如果去撕裂,这就会成为一个大伤口,大到足以关乎生死我想去撕裂它,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撕裂它。”

“你想怎么做?”

“你留下。”陈胜微笑道,“沥海卫虽说是万人编制,但你知道,其实还有三千多辅兵。我打算再留下二千人,有五千多人固守,就算我全军覆没,沥海要隘至少可以支撑多铎强攻五天。这五天足以让大将军做出应对。”

厉如海沉默地看着陈胜道:“我之前建议出城迎战,你是反对的!”

陈胜道:“是。可现在不同了。”

厉如海道:“想来我现在反对,也改变不了你的决定。”

“是。”

“那我就不反对了。”厉如海道,“可我可以争取,由我率军出击,这是我的权力对吗?”

陈胜笑容渐渐隐去,“这仗该不该打,还是未知之数。这意外是否确实是意外,也是未知之数。小伤口能不能撕裂成大伤口,更是未知之数你何必与我抢呢?”

“因为你是主将,我是副将。”厉如海微笑着说道,“主将自然该留下,驻守要隘的。”

陈胜抿着嘴,看着厉如海许久,眼中有一层水雾升起,“去吧。活着回来,我准备老酒与你一醉方休!”

“喏。”



瓜沥,宋安非常地不安。

一直攻不克瓜沥,便无法对少爷进行增援。

不是宋安太懦弱,而是宋安有顾忌。

手中二千七百火枪兵是吴争的心尖子肉。

宋安舍不得让他们毁在自己手里。

这就是与瓜沥清军交战五天,还不分胜负的原因。

交战五天,火枪兵伤亡十一人,而城上清军伤亡估计也就数十人吧。

这就是战况。

宋安开始焦虑。

他意识到再这么拖着,可能会害死自家少爷。

在自家少爷与火枪兵之间选择,宋安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吴争。

可宋安依旧下不了决心,人心嘛,总是这样,鱼与熊掌能兼得自然是最好的。

第六百二十章 宋安的选择

就在宋安踌躇难决的时候,舟山水师终于进入了曹娥江水域。

可水师毕竟是水师,火炮射程也远没有到可以射击二、三十里之外。

此次率军前来的水师副总兵张名振,果断下令,水师一千六百人登岸增援瓜沥。

这个早晨,两地百姓,传来了义军占领绍兴城的消息。

绍兴城与瓜沥之间,仅隔数十里地。

只是因为中间隔着瓜沥清军,这消息才迟到了几个时辰。

也就是说,宋安是最早得到正确消息的明军。

这让宋安与张名振不再犹豫,下令全军强攻瓜沥。

一攻之下,瓜沥清军仅支撑了一个半时辰,便哄然崩溃。

宋安和张名振告别,率军直奔绍兴城。

这场仗有些雷声大,雨点小的感觉。

或许,就算宋安不攻,清军也有了去意。

甘心成为孤军的军队,终究不多。

瓜沥三千清军,至少有一半是被俘的,不准确地说,是投降的。

这也是近三年中,投降比例最大的一支成建制清兵。



战斗其实有两种。

有一种是佯攻,以佯攻去试探对方的虚实、兵力配置,然后确定一个点或者面进行突破,使得敌方阵线崩溃。

这种攻大都是正正经经地排兵布阵,所谓以正合。

一种是强攻,一旦开始就是实攻,不死不休。

这次吴争选得是第二种。

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为何要如此决绝?

吴争不得不决绝。

如果突破山外清军速度不够快,那么距离只有百里的嵊县博洛部清军就会赶到。

到时,自己将陷入南北夹攻的困境。

所以,要么不打,打就决绝。

幸存的骑兵,被吴争“残忍”地推倒了前方。

他们是吸引清军箭矢的靶子和打出一条通道的前驱。

简单地说,就是炮灰。

出发前,钱肃典对吴争说,“如果有一日,我军光复顺天府,请大将军务必来钱某坟前告知。”

吴争干脆地回答,“好!”

骑兵如同脱手的箭,以一种极限地速度,对已经布下栅栏的清军阵地发起了悍然冲锋。

面对密集的箭矢,不断有骑兵中箭落马。

但,这不是骑兵面临最大的威胁。

最大的威胁来自于一人高的栅栏和栅栏上斜指向天的削尖了的木桩头。

战马稍有不慎,便会连人带马被扎穿,成为一串人肉糖葫芦。

但这样悍不死的突击,确实吸引了清军最大部分的注意力,正确的说,不是吸引,而是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到骑兵身上,因为骑兵挺进的速度太快。

事实上,步兵是与骑兵一起发起冲锋的。

一里的距离,骑兵已经在越过栅栏时,步兵才跑了不到一半的路。

吴争的心,在滴血!

距离太近,可以清晰地看到骑兵从马上摔落,可以清晰地看到清军如林的长枪将骑兵的身体扎穿,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已经没有了骑士的战马,以惯性沉重地砸翻挡在它前面的清军,形成一个个“坑”。

步兵,还在路上!

几乎以近半折损的代价,越过栅栏的骑兵,面对的是清军的如林长枪。

这个时候的战损比例,已经扭转。

依旧保持着速度的骑兵,哪怕是死,也能拉上几个垫背的。

就算骑士就扎穿,战马依旧还在奔驰,无数的清兵被撞飞。

如果从天上看下去,骑兵经过的地方,就是一条条深色的通道,如同被犁过一般。

此时,步兵开始接近。

被骑兵撞出一条条缝隙的清军开始合拢,他们不再去理会已经突入腹心的骑兵,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威胁来自于骑兵身后的步兵。

这是一场决战,虽然双方参战人数并不多。

但不死不休。

战后打扫战场时,吴争发现一度以为阵亡的钱肃典,正仰躺在地上,望着天空。

吴争问道:“后悔了?”

钱肃典答道:“嗯。我后悔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死去。”

说完这句话时,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划落。

骑兵营,幸存者二十七人。

吴争从绍兴府北伐,骑兵营最盛时达到五千之众。

此战之后,几乎尽没。



胜利的天平摆动,许多时候,皆起因于一朵微弱的浪花。

面对着绍兴城,一名不起眼的屠夫,造成的一个小小意外。

吴争、陈胜乃至宋安有了各自不同的解读。

解读都与实际不合,但他们都读出了相同的一点,那就是抓住机会。

三个方向,选择了相同的反应,那就是把小意外变成大意外。

撕裂它,直到变成足以置清军于死地的大伤疤。

于是,胜利的天平开始摆动,它选择倒向吴争这边。

多铎没有慌乱。

胜败乃兵家常事。

经历过无数战场的将帅,绝不会因一时得失而慌乱。

也绝不会因失败而慌乱。

但多铎很愤怒,愤怒于老天不帮他。

这种失败,不是来自于指挥失误,也不是来自于士兵不够勇猛,而是上天不帮他。

天意如此,非战之罪!灰心的将领都会这么感叹。

但多铎此时没有感叹,有的,只是愤怒!

平岗山外清军的溃败,让多铎无法继续在上虞立足。

沥海明军的主动出击,更是让多铎无法再从沥海调兵。

他只能选择退,否则,就成了瓮中之鳖。

可问题是,瓜沥还有清军,多铎舍不得这支人马。

他需要半天时间,撤回这支人马和已经出发增援绍兴城的那二千人。

多铎在此时犯了一个低级错误,虽然是个低级错误,但基本上,十有七八的将帅都会犯。

这十中不会犯的将帅,就是那种一失败,或者还没有看见敌人就闻风而逃,不顾士兵生死的混帐。

多铎决定冒险多留上虞半日,接应瓜沥清军和增援的清军。

其实这个决定也不能说完全错误,因为绍兴城虽然被义军攻下,但义军也打残了,绍兴城内已无可阻击清军的军队。

瓜沥清军和增援的清军合计起来,该有四千之众,就算明军阻击,怕也无济于事。

如果与这四千人合兵一处,多铎自信还可以扭转已经显露头角的败局。

第六百二十一章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ps:感谢书友“风踪影”投的月票。

接平岗山警讯而来的博洛,绝对想不到,平岗山四千清军竟然在半日之内,被吴争崩溃。

他赶到平岗山时,吴争已经打扫完战场了。

这是一场遭遇战。

吴争手里只有二千余兵力,没有骑兵也没有火枪兵,有的只有弓弩刀剑和已经疲惫不堪的将士。

可想而知,双方兵力相同的情况下,半日就要击溃另一方的战斗,强度有多大!

将士的体力消耗近乎于枯竭。

这仗怎么打?

而博洛手下的清兵,其实状况也好不到哪去。

博洛本身就只有三千步兵,因为战马走不了秘道。

为了保障秘道的通畅,博洛还不得不留下一千人在嵊县。

这一路强行军,清兵一样疲惫不堪。

于是,这两支气喘吁吁的疲惫之师,就这么撞上了,打了一场遭遇战。

这场战斗不好看,因为太过不堪。

这其中没有激昂、也没有热血。

有的,只有如野兽般地狰狞和无力掌握自己拿去的悲哀。

这是一场为活下去的挣扎,要活,就得有人死。

当从敌人的喉咙处离开,张大着血口嘶吼时,整个战场就是个人间地狱。

最后,博洛不忍看了。

吴争也不忍看了。

双方目视着对方,如同疲惫的野兽般,慢慢带着人想到脱离接触。

吴争无力阻拦博洛的离去,正象博洛无力杀死就在咫尺之间的吴争。

许多人都是半走半爬的,或许这时有人拿刀砍他们,他们都不会再有力气去闪躲,他们唯一会做的,就是在对方砍死自己时,想尽办法去捅对方一刀。

可问题是,双方的撤退方向,都是上虞。

吴争要去上虞,是为了与沥海卫会合。

博洛要去上虞,是为了和多铎会合。

于是,又暴发了一场血腥却又非常短暂的肉搏。

双方付出了数十条性命之后,不约而同地停下手来。

吴争持刀,一步三歇地走到博洛面前。

对,没错,就是这么无所阻挡地走到博洛面前。

博洛周围至少有不下十个清兵,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吴争这么走近博洛。

而吴争身后,钱肃典挣扎着尾随,可落后了至少有十步之远。

看到吴争近前来,博洛用刀拄着起身,这起身的过程是滑倒了三次。

但终究是站起身了。

吴争近前,将手刀的刀往前捅,一下、两下、三下……就是捅不进去。

博洛嘿嘿冷笑着,他长吸一口气,抬手持刀往吴争的身上砍来。

吴争没有躲,没有躲的力气,当刀刃从吴争左肩经过胸膛,划落在右腰附近时,这一连串的金属刮擦声,让人牙龈发痒。

吴争也呵呵怪笑着。

二人相互瞪了一会,连瞪都不想了。

“歇歇再打?”博洛道。

“好。”吴争应道。

于是古怪地一幕出现了,从平岗山往上虞的官道左右两侧,两支刚刚还拼得你死我活的军队平行地蠕动着,井水不犯河水。

蠕动,那是指软体动物的爬行方式。

可现在,这些人比软体动物高级不了多少。

这时只要有百人、不,十个生力军加入任何一方,恐怕另一方就会全军覆没。

开始时,双方士兵相互仇视着,他们小心翼翼地蠕动着,防备着对方或许可能的袭击。

可慢慢地,谁也不再去留意对方,就象对方不再存在一般。

所有的力气都倾注在蠕动上。

吴争稍微好些,至少他被人扶着,扶着吴争的人是钱肃典。

因为起身时,钱肃典离他最近。

一支队伍,一支精锐,走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相互之间依旧保持着原本就存在的距离,可想而知,体力的消耗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慢慢地,有路过的百姓发现了这两支队伍。

百姓们惊讶着,这两支队伍不是敌对的吗?不是该杀个你死我活的吗?

怎么就走到一起了呢?

他们张大着嘴远远地跟随着,有好事之人开始回去传扬。

半个时辰之后,远远跟随的百姓越来越多。

他们搞不清楚,为啥明军会和清军一起行军,而且这行军的姿势比较古怪。

半个时辰,双方将士的体力有了些恢复。

可谁也不想表露出来。

对于所有人来说,其实这样走着也是种快乐,因为至少能活着,活着,很重要!

没有人想死,无论是明军士兵还是清军士兵。

他们选择了依旧疲惫,哪怕是装的疲惫。

就连博洛,也依旧在喘着粗气,他甚至连个扶他的士兵也没有,恐怕这辈子,他也没尝到过这种仗的滋味。

“后面百姓有几百了吧?”吴争脸不动,低声问道。

钱肃典一惊,想回头。

“别动!”吴争阻止道。

钱肃典压抑着声音,“大将军,将士们都已经疲惫了……这样不是挺好吗?到上虞与陈胜他们会合才是最要紧的。”

吴争道:“如果我没猜错,此时博洛队伍中,中间的那部分士兵,刀已经出鞘了。”

“不会吧?”钱肃典又想抬头看。

“别动。”吴争喝止道,“不但清兵已经刀出鞘,博洛的刀也在手中了。”

钱肃典急道:“那怎么办?”

吴争道:“不怕。”

“我没怕,我是担心你的安危。”

“好,那就听我的。”

“好,听你的。”

“我数一、二、三,然后你与我一起大喊。”

“喊什么?”钱肃典急问道。

“一、二、三。”

“你让我喊什么呀?”钱肃典急得直冒汗。

“我是镇国公吴争,杀鞑子啊!”吴争憋足一口气,大吼起来。

钱肃典总算知道吴争要喊什么了,可惜这时吴争已经拔刀冲向路对面的博洛方向了,他甚至来不及骂一声混帐,只能随着吴争前冲。

这一弹指之间,所有人都是懵懂的。

无论是明军士兵和是清军士兵,他们睁大了眼睛,左右相顾着。

说好的暂时停战呢,说好的疲惫不堪呢?“友谊”的小船怎么说翻就翻?

博洛愤怒地看向吴争,可惜他连开口的时间都没有,吴争和钱肃典已经冲着他扑来了。

这条官道,宽不到一丈,这个距离,弹指即到。

第六百二十二章 绍兴城再度易手

直到吴争挥出的刀与博洛格挡的刀撞在一起,发起“铛”地巨响,双方士兵这才反应过来,战斗又开始了。

可这次不一样,不一样不是明军士兵的体力恢复得比清军快。

不一样是说,明军有了帮手。

这终究是明人的土地,有的自然是大明百姓。

吴争为何要喊一声“我是镇国公吴争,杀鞑子啊”?

那是因为,就算平岗山到吴庄仅几十里路,恐怕百姓也不会认出他是谁来。

这声呼喊,足以改变战场态势。

在双方士兵再次撕打在一起时,尾随的百姓开始动作了。

他们确实不认识吴争,可“镇国公吴争”这五个字,足以让百姓们同仇敌忾。

如今江南,恐怕没人不知道镇国公吴争,或许有人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朝了,或许有人不知道义兴朝的皇帝是谁?可他们一定都知道,有个光复下一府的镇国公叫吴争。

绍兴府百姓更知道,镇国公是绍兴人!

这一点最重要!

百姓中有胆大的,拿着锄头往前冲,站到跟前,试探地捅了捅正在交战中的清兵,发现清兵没有反应……呃,天知道,他们是没有反应,还是没有力气反应。

于是胆子更大了,他们开始用锄头勾清兵的脚脖子。

双方士兵凭着这半个时辰恢复的体力在缠斗,本就没有余力应对百姓的骚扰,这时脚脖子被勾,明军士兵就有了机会。

于是,几乎是勾一个,死一个。

这还不算,他们开始招呼后面的百姓,“李大头,快来,这些鞑子不经打。”

“三叔,快来打鞑子。”

“陈癞子,找些长点的棒子来。”

数百尾随的百姓开始涌来,从刚开始的捣乱渐渐胆大起来。

他们开始参战。

这个过程,说时慢,那时快。

战场势态迅速扭转。

博洛面对着吴争与钱肃典的合击,开始招架不住。

他身边的几个亲兵,眼见不妙,冲上前来,替博洛挡住了钱肃典抽冷子的一捅。

亲兵挟着博洛往后退却,越退越远,清军开始崩溃,许多人被明军士兵撩到之后,被一涌而上的百姓锄头、铁耙,乱棍打死。

吴争拄着刀,喘着大气在笑,虽然难听,但总是在笑,笑比哭好!

他不但在笑,还挥舞着双手指挥道:“大叔大爷们,你们倒是追敌酋啊。”

于是,无数百姓挥舞着锄头向博洛追去。

人潮汹涌,远处隐隐传来博洛愤怒地大骂声,“吴争小人……卑鄙无耻……不讲信誉的南蛮子……我终究会杀了你……。”

博洛逃走了,带着百余亲兵逃走了。

是吴争下令不用追。

士兵没有力气追,百姓追远了万一被清兵反杀,那就不美了。

不过这支清军算是彻底残了。

这时的吴争拄着刀,边喘气边笑,他非常得意。

他笑得叉了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身边钱肃典一边替吴争抚着背,一边近乎于幽怨的语气道:“你骗人,博洛的刀根本没有出鞘,是你冲过去时,他才拔的刀。”

吴争刚刚回顺了气,被钱肃典的话再次引得大笑起来,“老钱啊,你还真想和鞑子交朋友啊?和占我土地、杀我百姓的鞑子讲信誉?”

“哎……人哪,就算是死到临头,总还期盼着只要我不犯人,人便能不犯我,满脑子就想着安逸……。”吴争不再笑,这不是开玩笑,而是事实,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有想偷偷懒,懈怠一番的小心思吗?

钱肃典闻听,沉默了下来。

说着话,那帮子百姓呼啦地涌了过来。

百姓脸上的笑意是掩盖不了的,他们兴奋于自己居然杀鞑子了。

他们自豪于自己竟帮上了镇国公吴争的忙。

这份功劳,当刻在碑上,立于祠堂,令族里后生晚辈好好瞻仰才成。

吴争有些激动,他在腹中打着草稿,准备好好演说一番,激励一下民众的斗志。

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激动地问道:“大人真是镇国公?”

吴争呵呵笑道:“如假包换!大叔贵姓啊?”

不想你汉子扑通跪地,对着吴争拜了起来,引得百姓一齐跪下,作磕头状。

吴争赶紧上前搀扶,道:“大叔这是何意?”

那汉子道:“可见到镇国公真人了……小人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咱村族长了,如今见到大人这么大的官,可不得多拜两下,保家人平安?”

吴争无语,族长算官吗?敢情自己在百姓眼中,和那庙里的泥菩萨一样,看见了拜几下,保佑一家平安、财源广进什么的。

吴争顿时没有了演讲的兴趣。

有个百姓在人群中大喊道:“国公大人,咱们今日杀了很多鞑子,这算不算立功了啊?”

吴争应道:“当然算,为国杀贼,可算军功,一会由典军书记登记人头数,立功之人当有重赏。”

“真的吗,一个鞑子赏多少银子?”

吴争道:“十两。”

“呼啦”一声,人群作鸟兽散,全去扒拉清军尸首去了。

吴争微笑着无奈地摇摇头,对钱肃典道:“集合……留下几人,帮百姓数人头。”

……。

事态的发展,往往不在人的控制之内。

或者说,永远无法去猜度战场中的一些细节。

可细节往往又决定着战局的走向,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多铎下令撤回瓜沥清军和前往增援瓜沥的二千清军,然后在上虞与吴争打一场堂堂正正的攻防战。

可惜的是瓜沥清军被宋安和张名振联手击溃。

那么那支二千人的援军,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呢?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增援绍兴城。

那么从上虞出发直奔绍兴城,这个距离不远,大概七八十里吧。

急行军,一个到一个半时辰也能赶到。

可问题是,当他们到时,绍兴城清军已经被那个悍不知死的张阿大率义军击溃。

残部正逃出绍兴城,与这支来援清军撞上了。

了解了城内形势之后,清军决定收复绍兴城。

于是,两支清军合二为一,直逼绍兴城。

没有任何悬念,城中义军伤亡殆尽,仅余二三百人,如何能挡住这支如狼似虎的生力军?

清军一个强攻,便如入无人之境。

第六百二十三章 鞑子开始屠城

绍兴城再度易手。

但接下来的事,就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了。

至少吴争想不到,鞑子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屠城。

多铎其实也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

人与兽的区别在于,人讲礼,兽无理,鞑子如兽。

清兵,特别是从绍兴府逃出的清兵,他们打了这么一场糊涂仗,居然被一支乌合之众击溃,心中的怨怼到了难以复加的地步。

于是,一场屠杀,不可阻止地上演了。

但凡与义军有一丝牵连者,杀!

但凡在昨日帮助过义军者,杀!

昨夜出门者,杀!

……杀得兴起,直到见人就杀。

一时间,整个绍兴城血雨腥风,如同人间地狱一般。

好在救兵来得快。

宋安与张名振在瓜沥分手之后,直奔绍兴城,他是明军最先得到绍兴城光复的。

宋安的意图在于,接手绍兴城防务,那就等于给了自家少爷一个后撤之路。

只要守住绍兴城,少爷进可攻,退可守。

所以,一路急行军。

其实瓜沥到绍兴城的距离也不远,和上虞差不了多少,就是一个在北面,一个在东南方向罢了。

准确地说,在清军进入绍兴城后大概半个时辰,宋安带着火枪营,已经离绍兴城仅十几里路了。

在遭遇第一批城中逃亡百姓后,得知清军在屠城,宋安就下达了“将瓜沥俘虏尽数屠没,之后一个鞑子俘虏都不留”的死命令。

没错,这个时候,宋安已经不再忌讳火枪兵折损了。

是人,总会有些不可触碰的底线,与吴争一起见识过嘉定屠杀的宋安,在这一刻,终于显露出他一直隐藏得很好的獠牙。

二千七百火枪兵,霍然加快了速度,以一支利箭般射向绍兴城。

人,之所以谓人,是因为人有节制,杀人也需要勇气。

情绪正常时,就算鞑子也不会大开杀戒。

可这时,鞑子确确实实地疯狂了。

鲜血能让人惧怕,也能让人疯狂,疯狂得如同恶魔。

疯狂绝对不是一个褒义词。

因为疯狂虽然能让人不惧死亡、能让人提升战力、能让人的体能超乎极限等等。

但它也有许多坏处,譬如冷静,譬如警惕。

宋安率部入绍兴城北门,也如入无人之境。

但这二者有所不同。

清军如入无人之境,是因为城中百姓已经不敢挡,城中再也找不出一个如同张阿大这样的领导者了,百姓们就象一群没有狼统率的羊,只能坐视别人乃至自己被屠杀。

宋安率军如入无人之境,却是因为占领绍兴城的清军正忙着城中挨家挨户地杀人,根本不管各城门的防御。

两支军队在城中大街上遭遇,展开了一场激战。

火枪兵遭到了严峻的生存考验。

在第一个回合,一轮排枪撩倒了数十鞑子之后。

鞑子便开始沿着街道两侧对火枪兵展开攻击。

火枪根本无法去击中他们。

这里的火枪,准确度确实是个问题,打个比方,如果一对一,一方持火枪对一个六、七十步外的敌人射击,敌人不需要动,打不中是正常,打中了才叫怪事。

此时火枪的杀伤力,全在于集中火力,对密集目标进行不需瞄准的射击。

但这些,无法体现在巷战之中。

好在,吴争在军校的那番话起到了作用。

陈守节,这个号称大明火炮专家陈于阶的嫡子,在吴争军校讲话之后,为三千火枪兵配备了短剑,可以镶嵌于火枪管上的短剑。

这恐怕是吴争所有建议中最容易办到的事了。

这个建议,挽救了这支火枪兵。

清军都是步兵,没有骑兵。

火枪长达六、七尺,加上一尺五寸短剑,那就几乎是杆长枪啊。

见射击阻击不了清军,宋安及时下令,装备短剑,与敌肉搏。

可想而知,清军从未意识到火枪能当长枪用,当一排“长枪”突然刺出的时候,怕是任何血肉之躯,都无法抗衡。

清军在又丢下一百多具尸体之后,以后军弓箭为掩护,撤退了。

火枪兵惊魂未定之下,同时也缺乏盾牌等护具,不敢追。

双方各居绍兴城南北,进入了暂时僵持阶段。

……。

把指挥部设在百官的豫亲王多铎,望眼欲穿。

他没有等来瓜沥清军和二千前往增援绍兴城的清军,却等来了本不该来的博洛残部。

这让多铎异常的愤怒,以至于博洛,这个清廷郡王,生生挨了多铎一记耳光。

但多铎冷静地很快。

虽然连续战斗失利,但清军的伤亡都不大。

就算博洛所部被打残,嵊县还在自己手里。

多铎反而从这些失利中找到了一处战机,这让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吴争身边,仅有不到二千的疲惫之师?

斩首。

只要歼灭吴争所部,绍兴府明军便会群龙无首。

这时,有好消息传来。

绍兴城再次被清军占领。

多铎大松了一口气,绍兴府三处战场,自己还控制着两处,绍兴城和沥海,那么战事尚可为。

于是下令,让博洛接管自己麾下一千六百中军,准备以逸待劳,打吴争那支疲惫之师一个措手不及。

可问题是,一直等到天黑,吴争所部都没有出现。

多铎和博洛大眼瞪小眼,吴争去哪了?

这么一支队伍,就凭空消失了?

这时,派出的斥候回来禀报,“敌军消失前,最后滞留的是梁湖。”

多铎赶紧取地图查看,但绍兴是府,上虞是县,梁湖只是个小小古镇,地图上确实有梁湖之名,但找不到任何一条小道。

多铎与博洛只能望地图兴叹。

博洛想了想道:“要不然,我带人按原路搜索?”

多铎摇摇头道:“退!”

“什么?”博洛惊愕,“吴争不过千多疲兵,可百官我们还有近二千之众,我军还有一战之力。”

多铎依旧摇头,“永远不要轻视你的对手,也永远不要冒险。记住我的话,这能让你活到胜利。”

博洛若有所思,“大王是觉得吴争的突然消失,其中有阴谋?”

“不管有没有阴谋,本王都当他有阴谋。只要他不现身,本王让他一回又如何,传令,全军东行,与沥海我军会合。”

第六百二十四章 最大的软肋

ps:感谢书友“soul醉难受”、“康文好”、“风踪影”投的月票。

博洛急道:“那绍兴城守军怎么办?”

多铎看了博洛一眼道:“南蛮子有句话,我送给你,慈不掌兵。”

博洛愕然。

突然多铎问道:“吴争是吴庄人?”

“是。”

“派人将吴庄所有人都押往沥海。”

“这……这会拖慢行军速度,不如直接杀了吧?”

“杀了有什么用?南蛮数千万人,杀得光吗?”多铎皱眉道,“本王要用他们换绍兴城守军。”

博洛心中一动,看来多铎已经认定绍兴城不保了,“大王是担心吴争去了绍兴城?可地图上没有从三界直通绍兴城的道路啊?”

多铎有些不耐烦了,“你莫要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到的嵊县。”

博洛恍然。

……。

应天府。

这两日里,坊间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两件事。

一是镇国公府被禁军包围了,有好事者对此吟唱“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另外一件事,当朝太傅、内阁阁臣、吏部尚书钱肃乐,因在奉天殿直谏“团结一致、共御外辱”,为镇国公说项,而被皇帝罢官,逐出奉天殿。虽说还保留着太傅虚职,可也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然,坊间有好事人戏说镇国公,却无人戏说钱肃乐,坊间舆情呈一面倒之势,皆认为钱相是义兴朝忠臣,这是天子受奸人蒙蔽,冤枉了贤臣。

甚至有不少士子,在私下联络,准备联名上书,请求皇帝重新启用钱公。

太傅府。

钱肃乐侧身躺在榻上,他病了。

钱瑾萱端着一碗药汤,在一边侍候着父亲喝下。

“爹爹,坊间有许多人在为爹爹鸣不平,听说还有士子要联名上书。女儿觉得,这世上总是有明理之人的。”

钱肃乐微微摇头道:“那不过是有心人在煽风点火罢了,原本皇帝还不想要你爹的命,若真联名上书,恐怕就……另当别说了。”

钱瑾萱大惊道:“那爹爹赶紧向皇帝澄清啊?”

“澄清什么?如何澄清?”钱肃乐苦笑道,“不过越说越乱,越描越黑罢了……让他们去吧,无非是早几日去黄泉路。”

钱瑾萱抽泣起来,“女儿就说嘛,爹爹别去向陛下直谏。”

钱肃乐微笑着伸手,抚摸着女儿的秀发道:“傻孩子,这天下人若都明知不对,而不说出来,真理何在、正义何在?”

说到此处,钱肃乐有些伤心,“为父原本担心的,就是南北开战,吴争以虎狼之师北上篡夺宗庙社稷。可眼下,为父最担心的,是他被人的害。”

钱瑾萱仰头道:“那爹爹快想想办法啊。”

“没人帮得了他。他最大的软肋在于,他是臣,不是君!”

……。

文臣嘛,能做到不爱财,就是忠臣。

可忠臣未必就是贤臣。

忠臣之中,也分几种。

譬如说有忠于君王的,象廖仲平,谁当皇帝他就忠于谁。

就象淳安政变,廖仲平就站在朱媺娖这一边。

譬如说忠于明室的,象陈子龙。

陈子龙忠诚的对象不是皇帝,而是明室。

否则又怎会有淳安宫变呢?

当然,以陈子龙为代表的这些文人,在忠于明室之余,还忠于他们这一阶层,士大夫阶层。

他们不傻,谁都看得出吴争的实力和能耐,远超过当今陛下。

这也是之前陈子龙能当殿拥立吴争的原因。

可仅仅就是吴争的一席话、一个执政理念,就让陈子龙弃吴争于蔽履,而改拥立朱慈烺了。

这真是前朝太子拥有大义使然吗?

未必!

吴争伤及了士大夫阶层,“劫富济贫”这四个字,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不敢说,他们之中不乏有英明神武者,能想不到这么简单的策略?

当然不是!

之所以无人提及,是不敢提,一提就是国之根基动荡。

连大明朝开国太祖皇帝,不也是“改变路线”,才有了三百年大明朝吗?

劫富济贫,不仅仅是个口号,它的背后是阶级的对立,将天下利益重新分配,这对于既得利益群体来说,谁肯?谁愿意?

也只有象吴争这样“不识好歹”的,才敢信口雌黄!

可现在,当今天子也触及到了士大夫阶层的底线。

皇帝竟然在奉天殿一言而决,罢免了内阁阁臣之一钱肃乐。

兔死狐悲、唇亡齿寒。

这不是件小事,庆泰朝组建内阁时,就规定了君权虚设,内阁会议是最大的权力机构。

可现在,皇帝要抢权了。

能罢黜一个钱肃乐,就能罢黜内阁任何一个阁臣。

这不对!

虽然陈子龙等人对钱肃乐也有政见不合,但在这件事上,所有阁臣站在了同一阵线上。

于是,就有了坊间不同的声音。

于是,就有了士子要联名上书的声音。

不仅如此,此时的陈子龙府上,还在召开一场“内阁会议”。

除了钱肃乐已经不可能到场,其余四人都在,甚至都御史王翊也在。

他们在商量什么呢?

说出来很吓人——宫变!

“既然诸公都同意行废立之事,那就议议,当立谁为新君吧?”陈子龙木然说道。

王之仁首先道:“义兴朝中,唯有镇国公手中军力最强,实力也最大,依我看,至尊之位非他莫属。”

陈子龙一口否决道:“吴争此人性格乖戾,行事无任何规矩可循,陈某以为,用将帅可,为君绝对不成。”

王之仁皱眉道:“若拥立之事,首辅就可一言而决,何必拉我等前来议事,首辅一人定就是了。”

陈子龙道:“非陈某独断专行,意欲一手遮天。此子非我同道中人,兴国公不妨问问在场诸公,可愿意与你一起拥立。”

王之仁看向另外三人,另外三人皆脸色如冰,不置可否。

懂了,王之仁懂了。

这四人怕是已经有了人选。

让他来,无非是知会他一声罢了。

可王之仁能负气一走了之吗?

不能!

被朱慈烺责令自证清白的王之仁,已经没有了反抗的余地。

他的那支已经断线的“风筝”,不但没有回来,而且越去越远。

最新消息,这支军队已经从如皋转向东南。

或许朝廷还没人猜度到这支军队的真正目的地,他王之仁却心里一清二楚。

第六百二十五章 酝酿

海门在长江北岸,可王之仁现在已经无力派水师前往接应了。

他现在急需要的不是救援那支水师,而是自证清白。

面对着朱慈烺的震慑和压力,王之仁胆战心惊。

所以,换个皇帝,符合他的利益,可以让他解脱。

如果此时负气而去,那么接下来的拥立之功,就没他的份了。

所以王之仁只能沉默,做一个听众。

震慑了王之仁,陈子龙威严地扫了一眼其余三人,“诸公都愿意共襄盛举,怎么就不肯说呢?”

钱谦益起身道:“钱某以为应该拥立鲁王,本来就该是他监国的,重新归位,理所当然。”

被他一说,徐孚远转脸怼道:“钱尚书或许忘记了我等拥立鲁王时,鲁王的表现了?”

王之仁有些意外,咦,这几个臭文人居然没达成一致,这让他心里高兴起来,他嘴角牵了牵,打算依然做个吃瓜众。

钱谦益脸色不变反怼道:“江南明室之中,除了当今陛下,也就鲁王是近支了,不拥立鲁王,还能拥立谁?”

徐孚远没有理会他,向陈子龙一拱手道:“徐某认为当拥立长公主。”

这话一出,王之仁、钱谦益、王翊三人脸色皆变。

王翊道:“徐相此话不妥吧?长公主虽然身份尊贵,可毕竟是陛下胞妹,如果拥立长公主,那废黜陛下,还有何意义?”

钱谦益也道:“万一兄妹联手,我等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陈子龙终于开口道:“徐相所言,其实不无道理。长公主监国二年有余,性情温善,对我等皆敬重有加,但凡国事军政皆不耻下问,实属明君典范。虽说陈某当时糊涂,在淳安行废立之逆事,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诸公以为如何?”

徐孚远道:“首辅所言极是。虽说长公主与陛下是同胞兄妹,可毕竟是不同之人,况且一旦登上至尊之位,难道长公主还能将权力让渡于兄长不成?”

这话确实有理,再亲善友爱的兄妹,可权力只有一份,父子尚不能分享,何况兄妹?

王翊和钱谦益互视了一眼,王翊道:“如果首辅认定是长公主,那王某没有异意。”

钱谦益笑道:“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只要新君是明主……足矣。”

陈子龙淡淡一笑道:“那就定下吧,拥立长公主!”

四人皆点头同意。

陈子龙道:“接下来议议如何行事。”

说到这,陈子龙看向王之仁道:“这事还得仰仗兴国公麾下精锐。”

王之仁一愣道:“首辅手中不是掌着京卫吗?”

陈子龙摇摇头道:“从绍兴府遭遇清军攻击,陛下令廖仲平率五千人增援……便借口京卫都指挥使不在,京卫当有陛下亲自掌控,以应对清军突然来犯,从陈某手中取走了兵权。”

王之仁明白了,这怕是陈子龙最为不满之处吧。

“那首辅怎么让本公如何行事?”

陈子龙看着王之仁道:“虽说陛下取走了兵权,可毕竟本辅也曾掌过京卫,手中总还有些效忠之人的。兴国公只要让水师有所异动,都御史便安排御史弹劾,本辅就可谏言陛下,率兵前往龙潭或安抚或弹压,只要陛下一出宫城,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王之仁问道:“首辅之意,是让本公……举旗谋反?”

“不。不需要。”陈子龙摇摇手道,“只要做出异动,譬如兴国公想要增援北岸那只水师。”

王之仁稍一犹豫,道:“好。本公听首辅的。”

“那就商议一下具体的时间和……。”五人慢慢围拢,窃窃私语起来。

又一场政变,开始了。

……。

任何人群、任何阵营,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

人心的复杂,也绝不是单纯的阵营划分。

钱谦益,便是士人阵营中的异类。

含凉殿。

朱慈烺阴沉着脸,来回踱步。

“这就是我大明朝的忠臣!”朱慈烺恨声道,“以臣行废立大逆之事,竟还以江山社稷的名义。”

说到这,朱慈烺一顿,回头道:“钱卿,他们真要拥立长公主?”

钱谦益答道:“确实无疑。”

朱慈烺坐回御案后,脸色慢慢平静。

“钱卿以为,绍兴府守得住吗?”

钱谦益一愣,他跟不上朱慈烺的思维,只好呐呐应道:“依臣看,绍兴府怕是守不住的。”

“哦?吴争不是素有我朝战神之誉吗?所经历战事,无不凯旋?”

钱谦益道:“其实臣也研究过吴争所打的那几仗……臣发现这其中有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但凡胜得酣畅淋漓的战斗,皆是吴争以众击寡,而丹阳、丹徒、镇江之战,吴争虽然最后收复得逞了,可所率军队伤亡惨重,况且,这还是朝廷牺牲了二万多京卫,在仪真牵制了清军主力的结果。”

“朕是不是可以认为,钱卿的意思是,吴争战神之誉,徒有虚名?”

“呃……那也不尽然。其实平心而论,吴争用兵还是有些章法可寻的,臣窃以为吴争更擅长于创造一个局部兵力优势,然后打一场歼灭小股清军的小仗,对大规模的战斗,他的指挥能力还是不足的。所以,臣的判断,绍兴府守不住,敌酋多铎率四万大军,兵分两路,一路攻金华,牵制了吴争的严州卫和金山卫,一路攻绍兴,牵制了吴争的沥海卫。吴争手中仅可调动的只有杭州卫,可问题是杭州卫悉数增援绍兴府,吴争敢吗?那么沥海卫只有一万人,而多铎有两万清军精锐,吴争怎么可能挡得住?陛下知道,多铎可是清廷为数不多的百战主帅,以多铎的本事,又岂是兵力不足的吴争能挡得住的?”

“唔……。”朱慈烺这下总算是点头了,“钱卿所言句句在理,就算吴争大难不死,只要他无力北上,掺和眼下这场政变,朕就可以放手施为了。”

“是。”钱谦益松了口气。

朱慈烺道:“钱卿,且上前来。”

君臣二人窃窃私语了一会,朱慈烺道:“此事若成,我朝首辅之位,便是钱卿的。”

“多谢陛下赏识!”钱谦益跪地,拜伏称谢道。l0ns3v3

第六百二十六章 你为什么不去死?

一切比想象的还要顺利。

龙潭水师异动。

御史联名弹劾兴国公王之仁图谋不规。

首辅率内阁诸臣谏言京卫弹压。

皇帝从谏如流,钦点一千禁军、五千京卫,御驾亲往龙潭弹压,以稳社稷。

诏令长公主朱媺娖、首辅陈子龙监国。

还有比这更顺利的吗?

皇帝一出金川门,陈子龙就直入禁苑。

可问题是,长公主朱媺娖不见了。

堂堂长公主,在禁苑不见了。

不见了。

这可不是小事。

怎么可能不见呢?

陈子龙顿时额头冷汗簌簌而落。

他颓然坐倒在地,不见了,那就是失踪了。

在禁苑失踪?

谁还有实力能让长公主在禁苑失踪?

陈子龙涕泪交流,失声狂笑,大呼一声:“我大明有雄主啊!”

……。

朱慈烺出金川门,方行二十里。

五千京卫哄然哗变,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据说是有个禁军踩了京卫的脚。

五千京卫随即包围了禁军和禁军内的皇帝辇舆。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

突然一支军队从京卫外围包围了京卫。

为首之人中,竟然有一人是,钱谦益。

徐孚远虽然惊怒,但知道事已不可为,反抗徒然,遂下令京卫弃械投降。

朱慈烺在士兵阵阵高呼万岁声中,志得意满地圣驾回京。

王之仁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单骑进京,跪于承天门前,向宫中呈上请罪表。

跪了一个时辰之后,被内侍传皇帝口谕,安抚后离去。

次日卯时刚过,皇帝颁布诏书。

原内阁首辅陈子龙阴谋反乱,罢官除爵,交由三司查办。

兴国公王之仁驭下不力,致使手下有不规之举,降爵一级。

户部尚书钱谦益忠贞为国,任内颇有建树,接任内阁首辅……。

……。

“你满意了?”

朱媺娖冷冷地问道。

朱慈烺微笑道:“谈不上满意,只是去了朕心中的一半隐患,如果南边那位为国捐躯了,那朕就去了另一半隐患了。如此,朕就能专注起来,举兵北伐了。”

朱媺娖嗤声道:“卧子先生享誉江南,门生古旧没有一万,也有数千,陛下就不怕引起大乱?”

“朕为何要怕?”朱慈烺奇怪地反问道,“陈子龙确实意图谋反,朕没有冤枉,也没有栽脏……朕没有杀他,就是要让他当众认罪。”

“那陛下罢黜钱相,又是以何罪名?”

朱慈烺平静地答道:“钱相无罪。朕岂是以言获罪之人?况且朕没有削去钱相太傅之职……钱相是身体抱恙,在府中养病。”

“养病?养病需要禁军围府吗?”

“朕这是爱护臣子。”朱慈烺义正词严地答道。

朱媺娖怔怔地看着这个几乎已经认不出来的兄长,愤怒地问道:“那吴争呢?他反了吗?他现在还在为国、为朝廷、为陛下与清军浴血奋战!”

“瓦罐井边破,将军阵前亡。常理也。朕绝不吝惜赐他身后哀荣,甚至可以追谥他为异姓王。”

朱媺娖长叹一声,“没了陈相、钱相、兴国公、镇国公四人,谁来为陛下打理朝政,谁来替陛下抵御强敌?哥哥啊……你不该如此!”

朱慈烺脸色有些凝重道:“妹妹真以为,靠他们能中兴明室?大明朝的文臣,怕忠心的不是明室,而是他们的钱袋子。大明朝的武臣,忠心的不是君王,而是他们的辖地。朕要的是大明千秋万载,自然得拔去这些腐烂、腥臭的根。”

朱媺娖愕然地望着她的兄长,不再说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

再说下去,又有何益?

……。

外五龙桥,长安左门以南,宗人府。

宗人府,掌管皇帝九族的宗族名册,按时编纂玉牒,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名字、封爵、生死时间、婚嫁、谥号、安葬的事。

凡是宗室陈述请求,替他们向皇帝报告,引进贤才能人,记录罪责过失。

始设于洪武初,开始时叫大宗正院,后改为宗人府。

永乐时,宗人府的职能渐渐让渡于礼部,形同虚设。

如今义兴朝的诏狱,便设在了宗人府。

“你为什么不去死?”陈子龙冲着前来探视的徐孚远怒吼道。

陈子龙不能不愤怒,他的两个死党,一个宋征舆暗通鞑子,被秘密处死。

眼前这个,居然在最紧要关头下令放弃抵抗。

如果徐孚远下令攻击,至少还有一搏的机会。

徐孚远悲泣道:“人中兄,非孚远贪生怕死,既然选择与人中兄同生共死,孚远又怎会卖友求荣呢?当时钱谦益率万人包围我率京卫,万人哪!我又怎能下达进攻的命令呢?这些可都是我朝对抗清军的将士啊!与其让他们枉死,不如你我殉国。”

陈子龙骂不出口了,他恨恨地顿足道:“这个狗贼!恨不能饮其血,寝其皮。”

徐孚远苦笑道:“他如今已经是陛下面前红人,接任了首辅之位。”

“我恨不能饮其血,寝其皮!”

徐孚远沉默了一会,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陈子龙不耐烦地喝道。

“陛下让我来,是想让……。”

“让我认罪?”

“是。陛下说如果你认罪,便赦免了你的家人。”

陈子龙愕然,他突然苦笑道:“果然是一代雄主。败于他之手,我认……我认便是了。”

徐孚远黯然道:“我怕是不能再来探视人中兄了,也送不了人中兄最后一程。”

陈子龙惊道:“怎么?陛下还能治你罪不成?”

徐孚远苦笑着道:“自然是避不过去的。好在陛下仁慈,容我辞官归乡,三日内就须离开京城。”

陈子龙怒喝道:“他……他这是想做什么?满朝重臣,他都要赶尽杀绝不成?他就不想想,没了你们,谁来替他治理天下?”

“别说了,别说了。”徐孚远拍拍陈子龙的手背道,“这已经不是你我需要考虑的事了。”

说完,肃容向陈子龙长揖倒地,“人中兄,孚远有负所托,望兄见谅……告辞!”

陈子龙泪眼朦胧地望着徐孚远的背影远去,大呼道:“闇公,我不怪你……保重!”

喊完,陈子龙扶着栅栏颓然坐倒。

他突然起身冲着牢门方向狂喊道:“我陈子龙是叛臣!我陈子龙是大明逆臣!……。”

然后嚎哭不止。l0ns3v3

第六百二十七章 有密旨

ps:感谢书友“康文好”、“江山输尽”投的月票。

廖仲平确实是个老实人。

他率五千人到嘉兴之后,严格按照朱慈烺的意思驻囤下来。

然后派人前往杭州府知会。

这按道理来说,他是京卫都指挥使,且又是天使上差。

杭州府应该派人前往嘉兴相迎。

哪怕吴争在,如果没有意外,也得亲自前往嘉兴迎接。

可问题是吴争不在。

吴争不在,自然须副手做为代表。

副手是谁?

自然是左布政使熊汝霖了。

可熊汝霖四人早已想好了对策,于是缇骑前往嘉兴,回应廖仲平,军务紧急,无懈他顾,请上使体谅,并率军前往杭州府,到时定会按排人手接洽。

这虽然失礼,但也不过分。

于是廖仲平率军启程,赶往杭州府。

一天后,大军抵达杭州城清泰门,张国维率大将军府、府衙及各司官员出城门迎接。

寒暄之后,五千京卫被安置在西城靠北门的演武场暂时安顿。

之后,在白洋池畔荣庆楼为廖仲平接风。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廖仲平非常随和,任由张国维等人安排,客随主便嘛。

可这自然里透着一股无法言语的不自然。

要知道,杭州府的主人,此时正在绍兴府清军的包围之中。

这些做下属的却推杯换盏,混然象是没有这回事。

酒过三巡,廖仲平主动开口相问,“张都指挥使,绍兴府战事如何了?镇国公可平安?”

廖仲平称镇国公而不称大将军,那是因为吴争的大将军是庆泰朝时所授,义兴朝就没有授过谁是大将军。

听廖仲平这么一问,所有人都停下筷著。

张国维轻叹道:“大将军被困平岗山已有数日,我等虽有心出兵增援,奈何手中可调兵力不足。正发愁呢……好在廖都指挥使率军前来,这下好了,若有廖都指挥使出兵增援,大将军定能迅速脱困,如此,绍兴府战局就会扭转。”

廖仲平脸色木然道:“本官出京前,奉陛下口谕。”

在座诸人皆站立起来,以示恭敬。

“陛下口谕,绍兴府遭受敌酋多铎攻击,国土沦丧、百姓遭受荼毒,朕感同身受,只是如今还不是与清军硬碰硬的时候。且我朝与清廷有停战协议,着镇国公吴争先率军撤回钱塘江北岸,枕戈待旦,以图他日反击。朕会派遣使团北上,与清廷交涉,若清廷毁约,再图反击不迟。”

气氛明显变得不一样了。

熊汝霖率先发作,他“呯”地一声,一掌击在桌上,“遭受清军攻击的可不只是绍兴府,鑫华府也在遭受清军攻击。我四卫北伐军,三卫半正在抗敌,陛下竟然一句话,要让我军撤回北岸,怎么撤?廖都指挥使,你倒是告诉本官,与敌胶着之时,怎么撤?”

廖仲平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然后看向张国维道:“张大人,可容本官借一步说话?”

张国维点点头,起身抬手一引,“廖大人请。”

二人离席,去往隔壁偏厅。

“张大人,有密旨。”廖仲平轻声道。

可张国维却象是没听见一般,顾自坐了下来,还伸手一引道:“廖大人请坐。”

廖仲平不得不加大声音,“陛下有密旨。”

“我知道。”张国维神色不动,“这屋子外面的所有人都知道,廖大人其实不必借一步说话,在酒桌上就可明言。”

廖仲平愠怒道:“张大人之意,是不奉旨了?”

张国维道:“那要看陛下旨意说得是什么。若是有道理的,我自然是奉旨的。”

这言下之意,就是没道理,就不奉旨了呗。

若是连这都听不出来,廖仲平就不是老实是傻了。

廖仲平怒道:“张大人是前朝元老,难道也想反叛吗?”

张国维沉声道:“廖仲平,老夫为大明江南十府巡抚时,你怕还在用尿和泥玩呢。就凭你也敢指责老夫反叛?”

这资历,直接摆出来,就算是廖仲平也不敢回怼。

张国维见廖仲平不答,于是道:“廖大人哪,从鲁王在绍兴府监国,你就掌控禁卫,能掌前后三朝,足见你的人品和忠心。”

“可这世上除了忠心,是不是还须讲点良心?无论大将军怎么不让陛下放心,可眼下毕竟是国难之时,清军大举进犯,陛下却令我军撤兵?如此,廖大人何须率军前来,难道这仅仅就是演一出给国人看的戏吗?”

廖仲平木然道:“这是陛下的旨意。”

张国维一愕,“好吧,将陛下密旨交给我吧。”

廖仲平木然道:“请张大人执臣子礼,本官才能将旨意交于张大人。”

张国维无奈地摇摇头,起身长揖。

廖仲平取出密旨,交于张国维。

张国维双手接过,当着廖仲平的面打开一看。

“……朕闻张公贤名,谓我大明忠良……吴争虽于国有功,可终究心怀叵测,这想来张公心里也有同感……朕无意施以莫须有之罪名,可皇权不容亵渎……只要张公能倾力相助,收拢杭州府兵权,并下令撤回绍兴府相干兵力,由廖仲平辅佐,定可取吴争而代之……事成之时,张公当为国公,朕定会在承天门外,亲迎张公归来……。”

张国维慢慢将密旨递给廖仲平。

廖仲平摇摇头,不接。

张国维轻叹道:“廖大人无须避讳,陛下密旨中还提到了你,看看无妨。”

廖仲平这才伸手接过,看了之后,又默默地递给了张国维。

张国维问道:“廖大人觉得,这是不是乱旨?”

廖仲平不答反问道:“张大人接不接旨?”

张国维再反问道:“我若不接,又待如何?”

廖仲平道:“不接旨,当为抗旨不遵,就地缉拿,递解入京,由陛下处置。”

张国维呵呵一笑道:“廖大人别忘记了,这是杭州府,不是应天府。”

廖仲平沉声道:“本官不信,外面所有人就没有一个朝廷忠臣。”

张国维一甩手,起身,“那廖大人不妨试试。”

说完,出偏厅前往正席。

廖仲平紧随至门口,大喝道:“来人,张国维抗旨不遵,就地缉拿。”

“呼啦”十多个士兵冲入,可他们的刀,却对准了廖仲平。

第六百二十八章 吴争去哪了?

廖仲平瞪眼看去,面前这些人,都不是他带来的亲卫。

“廖大人,你的亲卫没事,只是被本官手下请去喝酒了。”熊汝霖呵呵笑道。

廖仲平怎会相信,他的亲卫没有自己的命令,就算是皇帝请喝酒,怕也不会离开。

于是,廖仲平怒目相视,“你们都想造反吗?”

张煌言起身招呼道:“廖大人不必担心贵下属的安然,他们确实是去喝酒了,当然,是不情愿之下去的,但廖大人可以放心,他们绝无性命之虞。”

“你们这是早就预谋好了的?”廖仲平不傻,他突然夺门而出,他自信,只要能脱身,调集五千京卫,便可掌握主动权。

可他窜至门口,发现张国维等人根本没有追他的意思,甚至连大喊一声都没有。

这让廖仲平感觉很不好。

果然,张国维道:“杭州卫尚有七千人,虽说增援绍兴府力有不逮,可包围演武场还是能做到的,廖大人如果有意前往演武场一探,我等绝不阻拦……这样,我等替廖大人准备马匹,陪廖大人走一趟?”

廖仲平慢慢退了回来。

他不得不退,因为外面上百黑军服的士兵整齐地分列左右两侧,他们的手里没有兵器,可他们的目光齐齐盯向自己,廖仲平就算再傻也知道,这些士兵是老兵、是精锐,自己就算有三头六臂,怕也无法从他们目光中脱身。

与其被人拽回,不如主动退回。

廖仲平在众人的目光中慢慢坐回原位,端起面前酒杯,满饮之后道:“诸位要杀我,可以动手了。”

张煌言呵呵笑道:“廖大人是忠义之士,我等也不是反臣,为何要杀你?”

廖仲平一怔道:“若廖某不死,必然会将今日发生之事,原原本本禀报陛下。”

“悉听尊便。”张煌言道。

廖仲平是真不解了,“那你们扣留廖某是何用意?”

张国维道:“扣下廖大人,是为了不使两军火拼。同时,希望廖大人明白,四卫北伐军正与我们共同的敌人浴血奋战,希望廖大人不要助纣为虐。”

熊汝霖大声道:“廖仲平,简单一句话,你这些天就在这吃好喝好,等绍兴府之危一解,我等便放你回京。可你要是意图起乱,那就别怪我等不客气了。”

张国维道:“请廖大人交出兵符。”

廖仲平怒道:“符在人在,符亡人亡。”

张国维摇摇头发出一声轻叹,“廖大人难道还想激起两军火拼吗?”

廖仲平突然抬头道:“就算你们挟制住本官,本官也打死不会将胸口兵符拱手交出的。”

所有人听了一愕,张国维率先反应过来,大声道:“来人,将廖仲平拿下。”

几个士兵迅速将廖仲平按压住,张国维上前探手从廖仲平胸口取出兵符,“得罪了。”

说完转头,对熊汝霖道:“熊大人,明日一早,你可率五千人渡江增援大将军了。”

熊汝霖盯着廖仲平好一会,拱手道:“多谢。”

……。

人,都是被逼出来。

绍兴城中,陷入与清军僵持的宋安,也是如此。

僵持之下,宋安开始征召城中精壮。

被鞑子屠杀了半个多时辰的绍兴城百姓,早已义愤填膺。

于是,宋安轻松召集到二千多壮丁。

宋安倒不是想效仿张阿大,驱使壮丁去拼死冲锋。

他在召集壮丁的同时,还向百姓各家各户收集八仙桌。

在桌面上覆上浸了水的棉被。

次日一早,天还蒙蒙亮时,宋安将火枪兵打散成三人一组,让壮丁抬着桌脚,桌面对敌,后面部署火枪兵,然后排成一排,沿三条主街道,向南城发起了攻击。

这还不算,宋安分兵上屋顶,从上向下射击。

这种“土坦克”,着实令清兵束手无策,箭矢的攻击力被极大地抑制住了。

而当清军狂吼着发起冲锋时,火枪兵的集中射击,让他们难逾雷池一步。

无奈之下,清军又想重施昨日的方法,他们沿着街道两侧,以店面的凹凸为遮挡,意图避过火枪射击。

可这时,沿街屋顶上的火枪兵交叉对下面的清军射击。

清军弓手只好仰头向上,压制屋顶火枪兵。

可这时,“土坦克”已经逼近。

周而复始,激战一个上午,清军在折损了近半人马之后,被宋安逼在了南城一角。

三个方向的火枪兵开始合拢,这支清兵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午后,宋安下令发起总攻。

可在“土坦克”一步步逼近至清军阵前,火枪兵在枪口装上短剑准备发起冲锋之时,一千多清军突然投降了。

宋安接受了清军的投降。

可在缴械之后,他转头就下令将这一千多俘虏,押到主街一丈八尺牌坊下,当着上万蜂涌而来的百姓,将俘虏尽数斩杀。

这应了他战前下的令,不留一个屠杀绍兴城的清军俘虏。

这一战,让宋安确确实实地对火枪作战有了些心得体会。

也正是这一战,让宋安正式步入了单独统兵的将军行列。

可这,也等于绝了吴庄那些被多铎掳走百姓的唯一活下来的希望。

……。

吴争去哪了?

多铎确实对战场局势有着异常的敏感,他的预测是正确的。

吴争去了绍兴,当然,这时还没到,准确地说是往绍兴府方向。

吴争之所以改变方向,是从沿途百姓口中,得知了发生在绍兴城有一场悲壮的攻城战。

这确实对吴争的心灵,有了极大的触动。

吴争后悔了,他深深地在心里后悔,不该将江南百姓划入麻木、懈怠的一类。

江南百姓其实懂得抗争!

如果他们真的不知晓抗争的意义,哪来的近四十年悲壮反清?

只是他们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为之付出性命的理由。

大明朝,确实亏欠了百姓太多,它甚至没有告诉百姓,为什么要抗争!

它甚至没有教会百姓什么是国,什么是民族!

吴争不再想要与陈胜会合了,他觉得无论如何,都得去增援这支自发的义军。

于是从三界改道,向正北方向的绍兴城挺进。

第六百二十九章 正经事?

江南多山多水,做为当地的土著,这种无法体现在地图上的小道很多。

去往绍兴城,无非是越过一座山,趟过两条河罢了。

好在将士们皆来自江南。

江南人善水,几乎人人打小就会,如果一个男子不会游泳,都就会被称为“秤砣子”,这是个贬义词。

可吴争无法预料,这支近二千人的义军,竟会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到平水时,吴争听闻了这个噩耗,背着人,留下了两行热泪。

钱肃典记得,当时吴争说了一句话,“张阿大,我不如你!”

钱肃典听不明白,他不明白吴争为什么说自己不如一个乡野屠夫。

他完全体会不到吴争的心境,也是啊,吴争率军光复十一府,其战功赫赫,江南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甚至有愚昧百姓将吴争传为武曲星下凡,日夜焚香祈祷,想替自家求个平安。

这样的荣耀、辉煌,怎么可能不如一个张阿大?

但钱肃典不敢问,他确实不敢问。

因为他从未见过吴争如此阴沉到滴水的脸色。

吴争下令,目标绍兴城,急行军!

……。

可吴争终究没有入绍兴城。

不是不想进,而是没有时间进。

因为据绍兴城三十多里地,吴争与西出的宋安迎面遇上了。

宋安喜极而泣,迎着吴争扑了过去。

他渴望着被吴争拥抱,友情、忠诚、那一份同生共死十七年的情义。

可他近不了吴争的身,因为吴争一脚将他踹在了三步之外。

吴争立即下令,合二为一,转道东向,目标上虞。

宋安既然已经出现在此,那么绍兴城必已无碍。

而义军已经全军覆没,自然也就没有再去的必要。

进城做什么?

去接受百姓的欢迎吗?

吴争自认没有这个颜面,在张阿大战死之地,去抢张阿大的功劳。

所以,重新回到原来的方略,与陈胜会师,就成了吴争的不二之选。

因为,如今,吴争,手中有人了!

不得不说,宋安真的是个人才。

他率二千七百火枪兵,在瓜沥击溃清军,然后从清军手中夺回绍兴城,这两大仗下来,伤亡士兵数不超过五百人。

当然,这有张名振增援的因素,也有张阿大所率义军已经打残了清军的因素。

可事实依旧存在,被宋安部歼灭的清军高达三千多人,当然这包括瓜沥那千余投降的清军。

这个战绩,如果从单一战场而言,甚至已经超越了吴争的胜利记录。

所以,宋安不甘心。

他不明白少爷为何不言不语就踹他,他不明白!

不明白,心中就难受。

难受就得问。

于是行军路上,宋安腆着脸,不断地围着吴争问,为什么?

爱之深,便会恨之切!

吴争心里其实很满意宋安这两仗的指挥。

可他依旧不满意宋安的指挥。

这听起来很矛盾,但其实不然。

宋安的指挥确实可圈可点。

但他同样有很大的缺陷,甚至可以说是致命的缺陷,让他无法成为主帅的缺陷。

很简单,宋安从渡江进入萧山开始,他的指挥一直围绕着为打胜一场局部战斗而努力。

这听起来没有错,可从整个战局战略来说,宋安错了。

与清军三个方向的对峙,只有宋安这一个方向是有着主动权的,因为他在攻。

也就是说,最应该出现吴争所期盼的变化的方向,本来应该来自于宋安。

如果宋安率火枪兵,对瓜沥清军造成足够强大的威胁,多铎就必须调动更多的援兵增援瓜沥。

这很简单,三个方向,互为犄角。

一个方向突破,两个方向就都会产生威胁。

多铎如果想彻底打败吴争,就必须同时顾全三个方向。

这样,吴争期盼的变化就会出现的更早、更大。

这样,这支义军的结局就会改写。

吴争在惋惜张阿大,不,准确地说,吴争在惋惜这种在这个世道,难得一见的来自于社会最底层的自发的抗争精神。

精神不灭,民族永存!

简单地说,宋安正确地做法,是强攻瓜沥,不需要攻下,但须极大压制清军,令他们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的向多铎求援。

这个时候,伤亡已经不重要,准确地说,不是最重要。

重要的是,打乱多铎的部署和节奏。

但宋安确实没有作到,他只存了保全火枪兵、打赢自己眼前一仗的眼光。

这种眼光不能算错,但确实有极大的局限性,如果无法突破,就只可为将,不能为帅。

听了吴争的解释,宋安沉默了。

他在深深地反省。

一个懂得反省的人,就能够提高。

吴争有些欣慰。

……。

初步完成集权的朱慈烺,终于做了一件“正经”事。

他下令向顺天府派出了一个五人使团,与清廷交涉多铎破坏停战协定,毁约进攻绍兴府的事件,并提出强烈抗议,责成清廷立即勒令多铎停止交战,清军撤回战前区域。

朱慈烺,正如他自己亲口对吴争说的,他确实有城府。

使团往来南北,一个来回至少七、八天,那时该发生的都该发生了吧?

清廷确实也非常为难。

倒不是真怕了义兴朝十府弹丸之地。

他们此时正对蒙古叛乱之战焦头烂额。

清廷不想再起波澜,准备派使者前往绍兴府制止多铎之时。

多尔衮提出了反对意见。

他认为,义兴朝水师可以在江北“胡作非为”,为何我朝就不行?

义兴朝可以用一句“叛军”来搪塞,任由这支水师造成我朝巨大财力、人力损失,为何我朝就不能同样以此为借口来堵住义兴朝的嘴?

当然,多尔衮是绝对不会将多铎所部判定为“叛军”的,清廷也不会允许。

可这不妨碍清廷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来堵住义兴朝的嘴,何况这句话本来就是出自中原孙子兵法。

于是,一场纠缠万分的谈判,在顺天府继续着。

可两朝都还不知道,绍兴府的战事,有了巨大的扭转。

如果再晚两天,清廷、多尔衮恐怕会立即下诏,勒令多铎退兵。

可这个时代的通讯,实在是太慢了,慢到让人咬牙切齿的地步。

第六百三十章 多铎开始想到撤退

绍兴府之战,到此时,从战术上来说,清军并没有输,自然也不能说败。

哪怕进犯绍兴府的三个方向清军全部被吴争击退,清军大不了退回宁波就是了,因为此战战场在绍兴府和金华府,清军除了伤亡,没有别的额外损失。

至于伤亡,两军各有伤亡,自然也成不了评判胜败的理由。

但,从战略上而言,清军此时确实已经败了。

因为绍兴城、平岗山两个方向已经被吴争化解,仅有沥海还在激战,多铎占领绍兴府的战略目标,已经铁定无法达成,既然目标完不成,自然是败了。

所以,多铎非常敏感地率部撤向沥海,与沥海清军会合。

这确实是明智的,绍兴城、平岗山两个方向一旦向沥海合围,不用多,每个方向有千人足矣。

沥海清军就会陷入三面被围,独木难支的局面。

其实多铎已经想退了。

或许这是此战双方最有“体面”的罢战台阶。

按吴争心里的小心思,真不想打下去了,此战,整支骑兵营覆没,带来的杭州卫三千人,伤亡已超过四成,火枪兵也折损二成,沥海卫、金山卫、严州卫伤亡情况目前还不知道,想来自然也不会小。

如果多铎真打算这么退去,吴争其实是乐观其成的。

但这一切,都因一件事而改变。

这件事,其实按现状而言,算不得大事。

至少还无法决定义兴朝和清廷之间战不战的战略关系。

但它对于吴争而言,却是不容触碰的底线。

吴庄农户被掳走三百多人!

多铎原本倒也没有想屠杀这些农户,他只想以此为要挟,换回绍兴城的清军。

所以从百官离开,撤往沥海时,多铎带走了这三百多人。

吴争赶到百官时,百官传檄而定。

听闻百姓被掳走,吴争怒了。

自己苏醒时,就曾立下誓言,“守护自己身边的人”,这些农户是吴争当时从金山卫救下的百姓,一部分安置在沥海打渔为生,一部分安置在吴庄种田为生。

可现在,他们被自己牵累了。

吴争立即下令,令已经进入曹娥江的水师,炮击沥海清军。

同时,集合全军,对多铎进行追击。

……。

从吴争出平岗山,到百官传檄而定,其实不过就是两天时间。

也就是说,厉如海率沥海卫出击,对沥海清军发起强攻,也是两天时间。

这场仗打得很激烈,但也是最无建树的。

所有大战,其实胜负都不在主力对抗,那就是消耗战,除非一方士气崩溃或者士兵伤亡殆尽,几乎无法判定胜负。

真正的胜负,都是由战局形势的变化而决定,譬如偏师合围、粮草补给、天时地利的变化等等。

水师炮击,也顶不上什么大用。

沥海要隘早已部署火炮,清军也有几门火炮。

相互炮击,在清军堵住沥海卫出兵之路时,已经发生。

可开花弹只能打到三、四里,根本够不着,只能选择实心弹。

这实心弹的威力,可想而知,呼啸而去,“咚”地落地,然后靠着强大的势能,造成些物理伤害。

简单地说,两天炮击,上千弹丸,造成的清军伤亡,恐怕不足百人。

在人命贱如纸的此时,这些命甚至还不如这上千弹丸、火药值钱。

厉如海和他的沥海卫确实打得很辛苦。

可辛苦不代表着能突破、有建树,清军早已构筑防线,死死地顶住了沥海卫的强攻。

如果按双方兵力伤亡而言,沥海卫恐怕还要比清军多出不少,因为沥海卫在强攻。

可这一切,正在悄悄发生变化。

多铎已经心存撤兵之意。

既然目标达成无望,再打下去,又有何益?

多铎如今只寄希望于金华府有所突破,那么自己发动这战,还不至于太难堪,对清廷也能有所交待。

所以,一到沥海,多铎就开始进行兵力收缩,准备渐渐脱离于沥海卫的接触。

可多铎没有想到的是,厉如海和他想得不一样,厉如海在强攻。

强攻,是个战术术语。

它的意思是不计伤亡的进攻。

这与双方排兵布阵,前锋对前锋,偏师守两翼这样的套路不同。

以正合,准确地说都可以划入佯攻之列。

因为它们随时可以用侧翼掩护前锋、中军后撤。

可此时厉如海的强攻不一样,那是全军进攻,没有侧翼。

这就成了决战。

决战,不分胜负不罢休,不死不休。

清军撤不了,除非多铎值得断臂求生,以近乎五成的清军做为殿后炮灰,否则,在两军胶着死咬着不放的情况下,清军走不了。

这确实让多铎很难选择,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吴争如果真如他所料,去了绍兴城,那么绍兴城肯定不保。

随之而来的就是明军对自己的合围。

可多铎不舍得断臂求生,他更认为,自己可以赶在吴争到来之前,击溃对面的明军。

半天,多铎给自己的时间是半天。

于是,双方决战终于开始了。

说是双方决战,这没有错。

之前清军一直依据构筑的阵地与沥海卫打攻防。

可此时,清军开始主动出击。

于是,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战。

之前说过,两军交战,各自排兵布阵,前锋对前锋,为何是前锋对前锋呢?

因为前锋装备好,所有最好的装备都集中在前锋。

大半人高的竖盾,最坚固的铠甲、最锋利的刀剑等等。

所以,看起来最危险,其实伤亡最小。

可决战不一样,所有人,一整条阵线的互搏,没有什么前锋、中军、后阵之分。

伤亡顿时直线上升,那就是一个屠宰场。

每一刀挥出,都能杀人,每进一步,都能踩在血泥的“叽咕”声。

沥海卫在硬抗一个时辰之后,阵线开始松动。

这无可厚非。

单兵的作战,无论从体能还是技战术,沥海卫士兵确实不如这些从关外到关内的八旗兵。

更何况是多铎麾下的百战老兵。

陈胜在城楼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战局,他此时的心,如同火灼般地焦虑。

陈胜一直不肯率沥海卫出击,他所担心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第六百三十一章 收官大捷

此时的清军八旗兵,作战彪悍,战力确实强大,这不容否认。

否则就不会从关外到关内,纵横上万里,未尝败绩了。

所以,在没有超过清军兵力时,陈胜确实不敢出兵。

可现在,陈胜也为难了,救不救?

救,很可能前军溃败导致整个沥海要隘的失守。

不救……那可是八千子弟兵啊。

陈胜眼睛血红,他嘶吼道:“开炮……开炮……他x的开炮。”

身边将领黯然。

他们明白了,都指挥使已经决定,不救!

“隆隆”的炮声开始密集,炮弹造成的伤亡在增加,因为人群密集了。

可沥海卫依旧在退。

因为阵线的松动,绝不是靠一、两个人的悍勇可以扭转的。

后退变得越来越快,崩溃就在一瞬间。

“隆隆”的炮声更加密集,这在双方正在撕杀的士兵心里,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因为弹丸是绝对不会砸到自己头上的,炮弹只会落到身后的后军头上。

清军的攻击更加猛烈。

但此时双方观战的将领,却露出了相同的神色……惊讶!

弹丸飞来的方向不对。

也就是说,有不同方向的火炮在射击。

多铎突然意识到,吴争可能早到了。

这个想法,让多铎惊出了一身冷汗。

而这时,一个传令兵急奔而来,口中大喊道,“我军崧厦接敌,敌军势大,请大王派兵增援!”

多铎知道,在崧厦部署的一千清军,挡不住吴争。

多铎只是想让那一千清军能多拖住吴争一两个时辰罢了。

有这一两个时辰,自己就可以安排撤退。

只是,没想到吴争来得比自己预料的要早得多。

多铎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喟叹道,“十日辛苦,终为徒劳!”

“撤!”

博洛急道:“崧厦我军尚可一战,请大王下令,我愿亲自前往指挥,挡住吴争,哪怕最后一败,也须将对面这支明军击溃。大王,只要再一刻钟,不,一盏茶的功夫……。”

多铎面色有些灰暗,他没有喝斥博洛,他只是指向两军交战的方向,“你再看看,一盏茶的功夫,够吗?”

博洛惊讶地顺着多铎手指的方向望去。

沥海要隘城门洞开,一支至少不少于五千人的大军,已经从三个城门涌出,冲向交战地。

陈胜终于孤注一掷了。

他能猜到,这火炮的出处。

既然舟山水师到了,那么自己前面的判断是正确的。

虽然陈胜无法知道水师究竟到了多少,是不是足以负担起对沥海的增援,但这一刻,陈胜只能把它当作是一个机会。

于是,陈胜下令,全军出击!

一战定胜负,一战决生死!

博洛额头冷汗浸出,他知道,多铎说的没错,恐怕一个时辰,也无法击溃对面的明军了,不,现在要考虑的是,清军该如何撤退。

此时多铎再次下令道:“撤!”

“大王,前方至少还有三千人哪?!”博洛的眼睛通红着。

多铎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博洛再次往战场望了一眼,原本一直后退的明军,已经不再后退,反而是清军阵线开始缓缓后退了。

博洛带着无限的痛苦,转身追多铎去了。

他明白,这场战争结束了。

上万精锐,折损在了绍兴府。

这,在不远的日子里,将让自己和多铎,面临朝廷严厉的申饬,甚至可能因此而被贬职降爵。

但这些,远不及眼前族人的死亡来得更让博洛痛心。

博洛泪如雨下!

……。

多铎下令撤退,意味着清军进犯绍兴府的图谋彻底失败。

可战斗依旧在继续。

战场上,还在死人。

被多铎弃之的近三千清军,依旧在抵抗。

直到吴争率部突破崧厦清军的阻击,与沥海卫两面夹击,这才真正击溃了这些已经注定无法返回他们故乡的弃子。

而被两面夹击之后的这支清军精锐,最后投降的仅二百多人。

整个沥海军民一片欢腾。

半个月了,胜利终于到来了。

吴争却无法享受到这种期盼已久的欣喜,因为他心忧被清军掳走的吴庄百姓。

多铎撤退时带走了吴庄的三百多农户。

他甚至给吴争留了话,提了三条要求。

释放此战所有俘虏。

不得追击。

回到战前边界,明军收回余姚之后,不得趁机越界进犯宁波。

只要同意这三个要求,吴庄农户将会被释放。

吴争长吁了一口气,他终于放下心中大石。

对于吴争而言,再大的代价,也值得。

“回复多铎,三个条件,我都应了。立即释放掳走的百姓,三天之内,我要见到他们。”吴争抚了抚胸口道,“还好,清军俘虏不少……宋安,你部那应该有不少吧?就算一换一,不,二换一,不,我大方些,三换一,要让多铎明白,咱汉人的命比他们值钱多了。”

吴争的话,引起象厉如海这样的土著的呼应,可象钱肃典、陈胜等将领却不赞同。

陈胜道:“大将军,交换俘虏之事,不妨延缓,与上千鞑子精锐相比,牺牲三百多的百姓……值得!大将军可知道,此战厉将军率八千沥海卫与清军奋战两日两夜,双方的战损几乎是二比一。若不是大将军来援及时,战场结局恐怕会完全不同。这些俘虏一旦换回,我军又将会付出多少士兵的性命?属下……不赞同交换,更就别说是以三换一了。”

吴争的脸色有些阴沉起来。

钱肃典道:“我赞同陈将军所言,战争总得有人牺牲,我想换作你我,还有在场任何一人,如果需要牺牲,都不会拒绝。吴争,这是场国战,百姓自然也不例外,他们需要有被牺牲有觉悟。”

连从曹娥江赶来的张名振也附和道:“大将军,我也觉得不妥。百姓随处可见,若一朝被鞑子要挟得手,日后便会成为惯例,清军只要随处劫掳一些百姓,就可以向我方要挟一些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如此,我军还怎么与敌对抗?”

吴争慢慢坐下,然后叹息道:“诸位都是我的肱股,我视诸位如兄弟,我以为你们懂我……可惜,你们还是不懂我啊。”

突如其来的话,让诸将领面面相觑。

第六百三十二章 吴争的抱负

ps:感谢书友“风踪影”、“hiu-hui”投的月票。

吴争道:“我想问问诸位,我们打仗,与敌厮杀,究竟为了什么?建功立业?匡扶朝廷?还是大义凛然地称自己是挽大夏于将倾?”

“我不知道诸位心里是什么样的答案,可我知道我自己是怎么想的,我打仗就为了想守护我想守护的人。”

“这三百多人,就是我想守护的人。陈胜,你也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你忍心看着他们被我们牵累,死于非命吗?”

陈胜张口欲言,被吴争抬手阻止,“是,你们说得都对,我知道,你们说得都对。可这世上,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对和错的评判标准是什么?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但有一点可以无比肯定,至少我肯定,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永远不会错!”

“是,我们换回这些百姓,可能会付出极大的代价,可我们也有收获,获得的是民心,获得是军心。人心哪……诸位?为什么大明朝二百万大军被三十万鞑子打得落花流水?千万别和我说是朝廷、将士畏死,你们之中也有前朝军官,北伐军中,也有前朝老兵,他们不缺少与敌死战的勇气。

那原因究竟是什么?是因为百姓视明军如贼寇,我听闻过,百姓敲锣打鼓欢迎清军入城的,为什么?因为在百姓心里,明军比鞑子更不堪!所以,百姓不但不帮助明军,甚至反过来去帮助鞑子。而这些百姓的子弟,是明军的最大组成部份,这样的民心,这样的军队,还能打赢清军吗?”

“换回这三百余人,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是吴庄的农户,而是因为他们是我族百姓。是,我们很可能会付出一倍甚至数倍的牺牲,可这是值得的。所有百姓会认为,看,北伐军可以为了百姓忍受多大的牺牲!诸位,我们的牺牲越大,百姓对我们的依赖和信任就会越强,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的牺牲换得百姓的信任和依赖,这笔帐,诸位难道还算不清吗?”

“反过来说军心。我军的士兵都来自江南,如今江南诸地正处于战火,就象张名振说的,鞑子很可能尝到了甜头,屡屡故伎重施。可我想说的是,我宁愿因此付出代价,这其中包括我的性命。因为我军付出的每一滴血,每一条命,都会被百姓记在心里……值得的。”

吴争眼睛有些潮湿,“而每个士兵,都有家眷,他们的家眷都在江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因此而被鞑子掳掠,现在,我们救了这些百姓,士兵们心中就安心了,他们会想,连素昧平生的百姓都能不顾一切的去救,何况是我们自己的家人?”

“诸位,这会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因为我们可以舍弃一切去救百姓,百姓就能舍弃一切来回报我军。因为百姓能舍弃一切来回报我军,我军将士便会自觉地去爱护百姓。周而复始,在江南一隅,我军再不是孤立的,我们的身后有上千万百姓做后盾,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子弟送进我军,我军便可无坚不摧,无往而不利!”

所有人静静地听着,道理他们都懂,只是他们从未有象吴争这样把一件事系统地讲出来,更大的原因是,从朝廷到内阁,没有为上者愿意这么做,在这些为上者眼中,百姓就是蝼蚁,可以任意地去牺牲。

所有人都看着吴争,在这一刻,他们是真懂了,懂了吴争心中的抱负是怎么样的宏大。

哪怕是用脚趾头去想,都能明白,真要是实现了吴争口中的军民互信、互拥,那将是怎么得无坚不摧。

这天下,还有什么样的敌人,能抵挡千万人的雷霆一击。

或许真到了那时,只要一声令下,敌人就会被吓得屁滚尿流,急遁了。

可这时,有一个人的反应不一样,他在悄悄地往后缩。

吴争看见了,心中恼怒,太不给面子了。

别人还行,你宋安可是我的亲随,你不附和、不当托,撒上几滴激动的泪水,竟然往后缩?

是可忍熟不可忍。

吴争大喝道:“你再敢往后退一步试试?”

宋安不敢再退,他的腿如同灌了铅似的慢慢蠕动着。

吴争皱眉道:“有什么事,放开了胆子说,别扭扭捏捏地象个妇人。”

宋安终于鼓起勇气,直视吴争道:“没有什么俘虏了,听到鞑子屠杀绍兴城,我就下令不留一个俘虏。”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讶了,杀俘?!

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陈胜上前一步,拦在宋安前面道:“鞑子凶残,世人皆知,属下倒不觉得宋将军所为有错。”

厉如海也上前道:“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钱肃典左右看看,轻声道:“这杀俘……终究有损我军仁义之名吧?”

吴争木然地沉默了好一会,然后问道:“要不……派人和多铎打个商量,看看能不能改成一换二?”

所有人愕然。

陈胜看了吴争一眼,小心翼翼地答道:“恐怕这二百多人,多铎也不会放在眼里吧?”

钱肃典摇摇对道:“吴庄百姓……怕是危矣!”

吴争又沉默了一会,然后手一摊,道:“这下……你们如愿了!”

……。

多铎率残部大约五千余人退回宁波府。

正如陈胜、钱肃典所料,多铎在得知明军杀尽了绍兴城清军俘虏之后,立即下令,斩杀了携来的吴庄农户三百二十七人。

屠杀之处,是在宁波城北,贯桥头,柴王庙前。

三百二十七人就在宁波府上万百姓的围观下,身首异处。

当鲜血汇聚成小溪,流入河中时,河水染成了一片红色。

……。

这两天的功夫,绍兴府的北伐军主力已经在沥海集结完毕。

虽然吴争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可真听到这个噩耗传来时,吴争依旧流泪了。

这不是懦弱的泪,也不是悔恨的泪。

而是决绝的泪,不死不休的泪。

虽然这两天,所有将领都在劝吴争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经过绍兴府这一战,沥海卫伤亡惨重。

如今绍兴府可用之兵,总计不超过八千人。

第六百三十三章 趁他病,要他命

眼下最紧迫的是,二万清军还在进攻金华府,严州卫和金山卫还在苦苦支撑。

以八千人攻坚固的宁波城,这风险和代价太高了。

这个时候,应该先增援金华府,才是正确的。

可吴争固执地拒绝了所有的谏言,他心里明白,什么事都能忍,什么事有退,唯有此事不能忍、不能退!

因为,这是吴争心里的底线!

吴争抹干脸上的泪,站在沥海要隘城楼上,望着刀枪如林的八千将士。

“我自认是个善于纳谏之人。”

“我的同袍手足们劝我,此时我军应该去增援金华府,因为严州卫和金山卫被二万清军精锐进攻了十天,他们打得很苦。”

“我原本也是想着去增援金华府。”

“可你们想必也听说了,敌酋多铎打不过我们,却掳走了吴庄三百多无辜的百姓,昨日尽数斩杀于闹市间。”

“所以,我改变想法了,我要替这些无辜百姓报仇,血债血偿!”

“有人劝我,为了三百多人,去牺牲更多的人,值得吗?”

“我觉得值得!就象有强人,砸了你家的门,冲进来打了你一耳光,然后施施然想要离开,这时你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离开,还是明知道追上去会被打得头破血流依旧打他x的?”吴争大吼道,“现在,你们告诉我,怎么选?”

“打他x的!”整齐划一、声势震天。

“我有一个梦想,我想要江南百姓一提到北伐军,就会自豪地说,那是我们的北伐军,我想要北伐军将士一提到江南百姓,就会自豪地说,那是我们的家乡父老……可如今,我们的家乡父老被鞑子屠杀,我们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家人,难道去和我们的父老说,我们无能为力吗?”

吴争再次大声吼道:“告诉我,该怎么选?”

“血债血偿!”

“去吧!”吴争一挥手道,“让敌人付出十倍的代价,让鞑子知道,我江东男儿的血性!”

“杀!”

在嘶吼声中,八千大军开拔。

吴争回身,看着身后的陈胜道:“沥海卫我带走了,只能给你留下六百人,你要守好它。”

陈胜拱手道:“大将军放心,属下绝不负大将军所托。”

吴争看向厉如海,“去告诉张国维,我不知道杭州府发生什么事,也暂时不想知道。但我要他立即派三千人增援金华府。”

“喏。”

吴争看向张名振,“水师必须保障我军的粮草、军械补给,别跟我说粮草不足,找莫执念去要,告诉他,我若死了,他一个子都得不到。另外,尽最大可能,提供火炮支援,射程够不到,就将火炮拖上岸,别和我说火炮太重,运载不便,就算是你自己亲自去抬,也得保证对宁波东门清军的炮火压制。”

张名振拱手道:“大将军放心,张名振若有负所托,不须大将军下令,名振自己割了自己的脑袋。”

吴争拱手一圈道:“诸位,胜利见!”

“胜利见!”

……。

上虞与宁波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大概也就一百多里地吧。

就算是步兵徒步行军,也就一天的路程。

所以,当天,多铎就得知了吴争率大军来犯的消息。

虽然宁波府已经没有多少军队了,但多铎并不慌乱,依仗宁波城墙的坚固,他自信可以将吴争击败于宁波城下。

多铎开始将兵力集中于北门,因为吴争从上虞来,势必最先到达北门。

就算吴争想绕行,那自己也有足够时间重新部署。

多铎确实没有信心,出城主动迎战。

绍兴府一战之后,吴争在他的心里,不再只是个普通对手,而是生死大敌。

损兵折将之后,多铎的锐气确实被压制。

他现在已经不能聚精会神地应战,他不得不去思考,此战之后,朝廷会对他什么样的惩罚。

因为,攻绍兴、金华两地,是他自己的擅专,并非是清廷旨意。

这打赢了一切好说,打输了,自然是罪上加罪,就算他是豫亲王,也不例外。

多铎寄希望于能在宁波击败吴争,更期盼着金华府能传来好消息,这样,自己或许还能挽回些颜面,对朝廷也能有所交待。

……。

攻城战在次日凌晨暴发。

昨日午后,吴争就在多铎的眼皮子底下,率军绕过北城,去了东面。

多铎随即调兵向东城。

双方对敌人的兵力调动,几乎一目了然。

但多铎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因为城中守军兵力不够,多铎将所有军队集中到了城里,这就使得多铎对城外失去了控制力。

所以,他无法去遏制舟山水师登陆。

这就使得吴争有了火炮的支持。

张名振带来的是当初陈守节献给吴争的速射炮。

这种炮的射程近,属于后装炮,只是因为用得还是黑火药,而且密封性不足,所以威力比较小。

但它的优点是,重量轻,一门炮不算基座,才二百多斤,运输方便,且射速快。

吴争下令,几乎是不计成本地对东城城墙施以狂轰滥炸。

用得还是成本极高的开花弹。

往往是数轮炮火之后,派步兵攀城墙进攻。

可多铎显然是做了许多准备。

对付明军火炮,多铎令守军下城墙,而等火炮声一停歇,清军就涌上城墙。

所以,火炮对守军的杀伤很小。

这样就使得沥海卫的战损非常大,往往一千人一个波次进攻,回来就至少损失二、三百。

一天下来,吴争已经损失了近千人。

而清军伤亡还不足三百人。

在城楼观战的多铎很满意,这样保持下去,最多三天,吴争就必须撤退,如果不退,多铎可以一个反击,将吴争彻底留在宁波城下。

次日,吴争依旧重复着老套路。

到傍晚时分,北伐军的伤亡总计已经接近两千人。

这已经非常惨烈了,伤亡大都来自于攀上城墙与守军肉搏之时。

可以想见,清军对明军所用的战术套路已经非常熟悉,可以说是打得习惯成自然了。

甚至只要炮声一停,城下清军就不由自主地往城墙上跑,因为明军步兵就要攀墙进攻了。

第六百三十四章 你究竟想做什么?

钱肃典非常郁闷,他已经劝过吴争三次了,如今他又来劝第四次。

“大将军,不能再这么打了,这样下去,敌人的伤亡远远落后于我军。”

吴争平静地答道:“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有我的方法。”

“可你的方法未必能见效,如果多铎突然改变策略,我军的牺牲就白费了。”

吴争摇摇头道:“不。再聪明的人,也无法拒绝诱惑。甚至越是聪明的人,越会认为他能掌控一切。这十几次的攻城,我就是要让多铎形成一种我与他拼消耗的观念。这样,他面对着胜利的诱惑,就算明知道有不对劲的地方,也会忍不住,再尝一口,这是人性。”

钱肃典咬牙道:“那好,下次攻城,我亲自带人进攻。”

吴争想了想道:“好!也是时候收网了。”

可吴争没有发觉,不,应该说吴争没有去体会钱肃典的心情。

钱家叔侄,在仪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率二万多将士,一个个在自己面前死去。

这种战场创伤对于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钱肃典而言,是难以承受之重。

吴争自己也曾为此而迷茫过。

而钱肃典与钱翘恭的性格完全不同。

钱翘恭性格外向,不缺少年人的浮躁和嚣张。

钱肃典比较内敛,无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自然也就没人替他开导。

意外,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之中发生了。

……。

与此同时,博洛也在劝多铎。

“大王,我觉得今日吴争的指挥有古怪,明知道与事无补还拼命的进攻,这不象他一贯的心性。”

多铎看了博洛一眼道:“你也看出来了?”

“呃……?”博洛惊愕地看着多铎,“原来大王也早已知道?”

“雕虫小技罢了。”多铎指着吴争的方向道,“他无非是想以不断地重复进攻,来让本王以为他一直会这样进攻下去,然后突然改变战法,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其实不过就是在放饵罢了。”

博洛惊讶地问道:“那大王还主动去咬钩,这……这要是吴争突然改变策略,我军的损失会很大。”

多铎轻哼道:“送上门来的饵,本王为何不收?至此今日明军的伤亡快二千人了吧?只要再有一日,他就得主动撤退了。至于他突然改变策略,让他改就是了,无非是炮击之后依旧炮击,以开花弹杀伤我军上城墙的士兵而已,可他或许不知道,本王从上望下,对战况一目了然,他要用连续炮击来杀伤我军,本王一样可以从明军步兵是否出动,来判断炮击之后,他的策略是否已经改变。”

博洛听懂了,只要炮击之后,明军步兵不动,那么就说明接下去还是炮击,清军就不必上城墙了。

这样,明军火炮就是白白浪费炮弹,吴争的一切图谋等于是白费。

“大王高明。”博洛由衷地赞叹道。

“算不得什么高明,只是这小子小看了本王而已。”多铎并无欣喜之色,“不管是谁,敢小看本王,那就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

吴争是真傻吗?

自然不会,他在用一个赌徒的心揣测另一个赌徒的心。

宁波城是州府,大明州府的城墙是有规制的。

如果说兵力充足,吴争自然不是这种打法。

可吴争没有办法,所面临的困难也只有他心里最清楚。

兵力不足,绝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兵疲马乏、补给不足。

十余天的连续征战,将士们已经非常疲惫了。

这种仗,从绍兴府起兵时,就没有经历过。

吴争激励、煽动着士兵来打这场仗。

如果输了,自己在军中、民间的威望将折损大半。

吴争是在负气打这场仗吗?

不。

吴争已经不是孩子,至少他的前世已经不是孩子。

鲜肉的外表下,是一颗大叔的心,沉稳且不失赌性。

进攻绍兴府的清军已经折损过半。

其余主力正被二卫牵制在金华府。

宁波府如今和自己一样,同样的兵疲马乏,且兵力不足。

趁他病,要他命。

这是吴争真正的作战思想。

可盛名之下无虚士,吴争从不敢小看城中这个清廷的豫亲王。

仗得照打,防不可不防。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吴争选择示敌以弱。

两天攻城,十几次进攻,伤亡近两千人,够了,真的够了。

……。

多铎判断得没错。

吴争耍的,就是雕虫小技。

第三日攻城,当火炮声渐渐停息下来的时候。

多铎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听,这次仅打了六十四发炮弹,一次比一次少,明军已是强弩之末。”

博洛敬佩地看着多铎,“果然如大王所料。”

“今天是第三天了,想来那小子该换换战法了,否则他就得撤兵灰溜溜地滚回绍兴府……传本王令,没有本王命令,皆不得擅自上城墙。”

“是。”

果然,在停息了一柱香的时间之后,炮声再次响起。

多铎终于呵呵大笑起来,“南蛮子只会耍阴谋,可惜他不知道,这等小伎俩只能哄哄蠢物。”

边上的博洛有些赦然,他虽然明白多铎不会是有意嘲讽他,可博洛明白,如果换成是自己担任这次指挥,还真可能被吴争迷惑。

好在,马上一切都要结束了。

博洛慢慢微笑起来,是该回去看看那个南蛮女子了,还别说,十几天不见,博洛还真有些记挂起这南蛮女子了。

炮声渐渐停了,多铎大笑道:“这次更少,才三十二发炮弹……传本王令,上城墙,准备接战!”

“是。”

激战再起。

……。

城外。

吴争阻止了钱肃典亲自领兵攻城。

这让钱肃典非常恼怒,“吴争,这是你之前答应的。”

吴争笑道:“见过急着抢银子的,没见过急着找死的。”

“可城墙上死的,也是你我的同袍兄弟!”

吴争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起来,“我知道。所以,我要让他们的牺牲,更值得。”

钱肃典一愣,“你……你难道还有后着?”

“是。”吴争斜了一眼钱肃典,“不然,我拦着你做什么?”

“你究竟想做什么?”

第六百三十五章 吴争就是他们的信仰

ps:感谢书友“soul醉难受”、“书友151101130700467”投的月票。

吴争没有回答,转头对张名振道:“准备好了吗?”

张名振应道:“大将军放心,一切准备妥了。就等大将军发令。”

吴争看向钱肃典,问道:“你准备好去死了吗?”

钱肃典愕然。

吴争用手指点向东城门,一字一字地说道,“我要你拿下东城门。”

钱肃典瞪大了眼睛道:“这……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吴争道,“张将军会替你轰开东城门。城中的清军主力已经上墙抵御我军攀登城墙。你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冲进城门,然后……守住。”

钱肃典吃惊地看向张名振,张名振微笑点头道,“你猜得没错,两天的时间,足以把红夷大炮运到此地。”

钱肃典也微笑起来,他擂了吴争一拳道:“连这你都瞒着我?”

吴争道:“这还真不是瞒着你。”

钱肃典道:“好。这差事我接了,只要城门一破,我还冲不进去,我就死在城门口。”

吴争道:“我给你三千人。记住,我们打仗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生。活着回来!”

……。

多铎在城楼蛮有兴趣地看着明军攻城。

一切如他所料,吴争已经黔驴技穷。

两轮炮击之后,明军依旧是老套路,攀墙登城。

其中的区别,无非是将炮击重复了两次,意图用开花弹杀死登城防御,密集的清军罢了。

多铎表面在耻笑,可他的心里,却真真的有些恐惧。

对面那个真是还没及冠的少年人吗?

这种筹谋,说穿了一文不值,但真要得手了,杀伤力确实很大。

最让多铎心中担忧的是,这小子对这种阵仗的指挥若定。

近二千人命啊,被当作一颗棋子任意舍弃。

多铎自信自己也能做到,甚至比吴争做得更洒脱。

可多铎并不因此感觉心里的担忧轻些,因为他知道自己比那小子大了十六年。

十六年,不,用不着十六年,只要六年,那小子若还能活着,必将成为我朝的大敌。

一将成名万骨枯!

名将脚下,堆积着无数的白骨。

多铎的眼神凝结起来,他动了杀意。

多铎天天动杀意,但这从来没有针对过一个人,因为多铎的眼睛里,从来都是敌人。

敌人是一个整体,不是一个人。

可今日,多铎对一个人,起了杀意。

多铎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这次也要将吴争留在宁波城下。

转头,多铎看着博洛道:“你率己部人马,从北城迂回,对城外明军实施包抄。”

博洛一惊,“大王,至少眼下明军兵力还高过我军……大王是想与吴争决一死战吗?”

博洛悚然,他急道:“不,大王尊贵,岂能与南蛮宵小之辈……。”

多铎怒目而视,“你敢抗本王军令?”

博洛被多铎的气势所慑,不敢再开口劝谏,“是!”

看着博洛离去,多铎弯腰,拍拍自己的那只左脚,呐呐道:“今日该报这失脚之恨了。”

说完,多铎霍地直起身,“传本王令,再调一千人上城墙,彻底歼灭这支攻城明军。”

伤其一臂,不如断肠其一指的道理,多铎也懂。

多铎开始增调预备队,这是吴争事先没有想到的,但这也是吴争想要的、期盼的。

多疑之人,总是不相信一切,却被自己的眼睛欺骗。

多铎被骗了。

被他自己的眼睛和聪明所骗。

不管吴争怎么去排兵布阵,怎么去耍阴谋,都逃不过多铎的眼睛。

这一点,吴争清楚,多铎也清楚。

可最终多铎依旧被骗了。

当“隆隆”的炮声再度响起,多铎惊呆了。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难道那小子真狠绝到要将城头上厮杀的所有人都撕个粉碎?

这个时候,如果开花弹密集在城头爆炸,那等于就是一场屠杀,无差别的屠杀,不分敌我。

多铎自认做不到,这太疯狂、暴虐、冷血了!

可很快,多铎就否定了这个揣测,因为从城楼上看去,城头上没有一颗炮弹落下而激起的烟尘和士兵的哀号。

多铎的心,开始提起来了,不对,这一定是哪里不对。

久违的冷汗从多铎的额头滴下。

这时,对面敌军阵线,一支二千人的军队脱离阵线,向自己这面冲锋。

多铎突然明白过来,他几乎是嘶吼着,“快……快……快防御城门!”

可惜,太晚了。

真的太晚了。

这次炮声响起,打得是实心弹,不但是实心弹,而且是重达一千多斤的红夷大炮发射的实心铅弹。

这种炮弹,可以将坚固的青砖糯米沙灰砌城的城墙,击打出桌面般的大坑。

可想而知,木制城门,就算是包了铁皮、钉了铜钉的木制城门,怎么可能承受得了这种烈度的齐射。

仅第二轮齐射之后,城门就洞穿了。

可多铎在城楼上,清军主力也在城墙上。

城下仅一千清军,还是分散的,如何反应?

就算多铎拔腿下城楼,用他可以碎金裂石的嗓子呼喊,恐怕也无法立即聚集起足够应对破门而入的二千明军。

时间,不在清军这边。

清军来不及堵门,因为城墙上依旧在激战,明军士兵用他们的生命在拖着清军,粘住清军,不死不休。

正如出发前,吴争激励将士的话中所说,当强人冲进家门,打了你一巴掌,然后离开,你是忍受耻辱、息事宁人呢?还是冒着被杀死的风险,去追击强人打回来?

这是一种态度,活着的态度。

打他x的!

士兵在用他们的命,兑现着自己吼出的心声。

杀不死你,也要溅你一身血,糊满你的脸,恶心你一辈子!

率军冲锋的钱肃典,他,身先士卒。

钱家叔侄,堪称吴争麾下两员儒将。

不仅有军事才能,更因为他们出身书香门第,他们知礼明理。

可他们年轻,年轻,容易冲动,更容易改变。

他们不满于这世道的龌龊,他们想要改变,想要改变这个世道。

可他们力有不及,感觉有心无力。

吴争有实力,所以,他们背弃了自己的出身、家族,毅然追随吴争来了杭州府。

吴争就是他们的信仰。

第六百三十六章 难以承受的代价

信仰这种东西,很虚无飘渺。

可以是,一件事、一件物,也可以是一句话,甚至可以信仰一颗草、一片云彩、一朵浪花。

信仰其实是偶尔一阵热血上头,或者是一秒钟的顿悟。

信仰来得很容易,但却刻骨铭心,伴随人一辈子。

钱肃典冲在最前,他此时,不怕死。

因为他觉得他欠了二万多条人命,需要还!

面对着水师和仪真残部在江北危难,他无能为力。

欠人命,就得用命还。

他此时恨不得用满腔满血,喷洒出去,糊满整个城门,他想让鞑子明白,汉家男儿不可欺!

因为他信吴争,从知道吴争的抱负之后,他就坚信,期盼的胜利和汉人的荣光,一定会到来。

而这,一定会有人牺牲,一定需要人去牺牲。

二万精锐在仪真化为累累白骨。

如今,二千同袍,已经牺牲在城头了,现在怎么也该轮到他了。

所以,当他用手中刀砍下一颗又一颗眼中布满了惊慌的鞑子的首级时,钱肃典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光芒,令敌人畏惧的光芒。

所以,当一枝羽箭射中他的腹部时,他一把拗断箭杆,丝毫没有放慢冲锋的步伐。

所以,当一把弯刀削去他左臂的一片肉时,他回敬了对方当头一刀。

这时钱肃典的身后,已经是一步一个血印了。

当数杆长枪对着他刺来的时候,钱肃典已经无力再闪躲,他做了一个选择,往前冲!

当三柄长枪贯穿他的躯体时,他削去了正面鞑子的脑袋。

然后,钱肃典倒下了。

他的脸容没有悲苦,而是一种解脱。

他在笑!

钱肃典不该死在这。

可他确确实实死了。

他的亲兵甚至追不上他。

很难想象,当三百离城门最近清兵,密集地堵着城门口时,钱肃典竟以一人击穿了清军的阵形。

他做到了,虽然他死了。

他是整场绍兴府战役中,北伐军阵亡官阶最高的将领。

他是大将军府麾下四卫之一,杭州卫指挥使!

钱肃典倒下时,整支队伍便陷入了疯狂。

如野兽般地疯狂,士兵们没有不流泪的,他们在恨,恨自己为什么冲得这么慢,恨自己为何不死在主将的前面。

于是,他们再不把自己当人。

于是,他们几乎是拿命与敌人换命。

于是,就一柱香的时间,东城门被北伐军突破,然后死死地钉在那。

于是,就算多铎有不屈的意志和万般应对之能力,也不得不退。

不退,就死!

清军撤退了,多铎带着幸存的不到二千人,从城墙上撤退的,他们已经无法下城,因为城门已经在北伐军手里。

多铎带人从城墙上撤往北城门,那儿现在正是博洛控制之中。

多铎确实没有想到,他让博洛去北城门原本是为了让博洛包抄明军后翼,现在,竟成了他的一条退路、生路。



吴争木然站在钱肃典已经被收殓起来的尸身前,久久无语。

身后的将士都在默默地流泪。

“为什么?”吴争终于嘶吼出这三个字来。

“为什么?就算这次攻不下,我们还可以攻第二次,就算第二次攻不下,我们可以攻第三次。我们还年轻,我们有得是时间为什么?”吴争流下了一直流不出来的泪。

钱肃典死了,死得让吴争觉得不真实。

可他确确实实地死了,死得几乎让人觉得,他更象是主动自杀。

吴争想不明白,为什么?

面对着无数将士异口同声地请战,吴争吐出四个字,“明日再战。”

这道命令,伤到了将士们的心。

他们想燃烧自己,他们想复仇。

可吴争不让。

怎么可以让呢?

吴争甚至后悔为什么要来打这一场仗。

这三年的时间,他见惯了生死,甚至将一句慈不掌兵时刻挂在嘴边。

他甚至认为自己可以看着钱肃典去死,可不是现在,这这他的不值得啊!

吴争无法承受有更多的人去死,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去死,他后悔出兵前对士兵的煽动。

这真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将士们需要冷静。

对,冷静会让人清楚自己该不该死,该不该这样去死。

吴争更认为自己也要冷静一下。

去想想,自己的抱负实现之时,身边还能剩下几个故人。



这个傍晚,整个宁波城乱成了一锅粥。

连百姓都在相互问着,今日这支明军怎么如此剽悍,连一向不可一世的鞑子都挡不住逃了?

听说明军有个大将身先士卒,死在了东城门。

有胆大的百姓们,带着香烛前往东门,最后不敢靠近,远远地焚香磕拜。

然后越来越多。

人心,复杂而易变。

但种族,是无法改变的。

此时北城那座雅致小院,雕栏九曲桥边,八角石亭中。

陈子玲冷冷地看着面前几个男人道:“一人给二百两,买你们的命,行吗?”

为首的男人左右看了看道:“不知姑娘想让我们做什么营生?绑架?杀人?放火?”

左边一个男人油腔滑调的笑道,“莫非姑娘相好有了别的女人,要我们去杀了她?”

陈子玲木然答道:“放火。”

为首的男人明显一愣,“放火烧哪?”

“贡院。”

这二字让几个男人大骇。

左边男人怒道:“你疯了?那儿早已被鞑子占用,储放粮草,有无数士兵把守,就算有百人恐怕也攻不进去。这营生咱做不了,姑娘另找他人吧。”

陈子玲道:“我能带你们进去,但如何烧着,得靠你们自己,另外,你们能不能出来,也得自己想办法。”

为首的男人阴沉地问道:“你与鞑子有仇?”

陈子玲摇摇头。

“既然没仇,何苦如此?”

陈子玲道:“这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就须回答,去不去?”

为首的男人冲其余几人摆了一下头,然后在一边窃窃私语了一会。

“你方才说,带我们进去,可火一点,你也跑不了,银子怎么兑现?”

陈子玲指着亭子一角一口不起眼的木箱道:“那里有一千两,只要你们应下此事,就可拿走。”

为首的男人冲左边男人一施眼色。

第六百三十七章 这女人……啧啧。

左边那男人便走上前去,打开箱子粗略查看了一下,回来点点头,“老大,确实是一箱银锞子。”

为首的男人哂然一笑,他围着陈子玲转了几圈,在陈子玲面前站定。

他面露古怪地问道“你就不怕我们拿了银子,不办事,跑了”

“你们不敢”陈子玲神色平静地说过。

“这话怎么说”

“知道我男人是谁吗”

“谁”

“义兴朝镇国公吴争。”陈子玲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看着那为首男人道,“他此时正在东城门,试问你们有几个胆,敢拿钱不办事吗”

那几个男人闻听悚然而惊。

好一会,为首的男人冲陈子玲拱手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国公夫人当面,恕罪则个。”

“闲话少说,你就回答干不干”

为首的男人一咬牙道“虽说我等几人,平游侠坊间从不惜命,可终究也是有家有口的,这事太凶险。”

“一人三百两。”

“呃这不是银子的事,虽说我们我们也敬佩镇国公威名,只是。”

“一人四百两。另一箱银子,事成之后去找我家公爷要。”

“呃干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首的男人咬牙道,“不过我们只去六个人望夫人体谅,我等也是有家有口之人,总得有人将卖命钱交到家人手中吧还须劳烦夫人,写个字据,也好让活着的兄弟,能从镇国公那领到赏银不是”

“行。”



贡院右侧,是贡院桥。

此时的贡院四周,皆有清军驻守、巡逻。

无数的火把,将整个区域照得如同白昼。

这时,一支不大的车队,慢慢出现在清兵的视野里。

快近前时,一个清兵什人长上前喝道,“站住,来者何人”

从后面软轿中走出陈子玲,施施然上前道“瞎了你们的狗眼,我是谁,你们看不出来吗”

那清兵十人长一愣,上前看了一眼,赶紧揖道“原来是夫人来了。”

贡院离博洛府邸很近,这看守贡院的一牛录清兵是博洛亲卫,自然是见过陈子玲的。

虽然鄙夷这个不要脸的南蛮女子,以美色邀宠,但做为博洛亲卫,就不得不给陈子玲三分颜面。

“让开”陈子玲轻喝道,“我奉郡王命令,携酒来此犒劳勇士。”

清兵十人长一愣,显然不相信,哪有值勤时赏酒喝的道理

可他不敢得罪陈子玲,于是道,“夫人稍等,我去请佐领迎接夫人到来。”

陈子玲哼声道“快去快回。”

说完转坐回了轿子里。

清兵十人长不敢耽搁,跑着去禀报上官了。

“你说什么”清军佐领疑惑地问道,“郡王怎么可能这时来犒赏我们”

清兵十人长小心翼翼地答道“或许是东城打得不顺利,王爷想激励士气也说不定”

清军佐领看了看十人长,想想也有点道理,可毕竟职责在,于是道“你回去查看一下车上装载何物。我去向郡王证实此事。”

清兵十人长应道“是。不过她总是王爷的女人,这样翻查总是不敬吧”

清军佐领怒道“职责在,粮草重地,岂可儿戏”

吓得十人长连声应是,转跑了回去。

他来到陈子玲的轿前,恭声道“夫人见谅,职责在,还得检查一下。”

“查吧”陈子玲再次从轿子里出来,“可劲地查,连本夫人的轿子都好好查查。”

这话让十人长后颈有些冷,可也只能硬着头皮冲手下挥手道“查手放轻点,别打翻了。”

这话让清兵有些缩手缩脚起来,他们大略地翻查起来,一会儿,就结束了,都道没有异常,只是酒、及一些新鲜瓜果。

十人长还有些不放心,他走到车前,拍开一坛子,伸头闻了闻,还伸手往里一探,然后放进嘴巴尝了尝,没错,是酒。

十人长这下放下心来,来到陈子玲面前陪笑道“职责在,望夫人见谅。还请夫人稍待片刻,一会儿等佐领回来,自然就放行了。”



博洛此时,正与多铎商议明如何应对吴争进攻。

不得不说,这次的战斗,清军着实吃了个哑巴亏。

无论从军力、还是城防,明军都不可能以八千人迅速得手。

多铎甚至有种做梦的感觉,这真不象是真的,可偏偏就发生了。

明军用了一柱香的功夫,突破东城门,这让多铎甚至来不及带城墙上正在与明军厮杀的士兵撤退。

城中守军,兵力也因此折损过半。

博洛此时在建议多铎,向台州撤退,台州还有三千驻军,会合之后,可以西进与进攻金华的清军会师,战事尚有可为。

这其实没事,本来就是兵分两路,进攻绍兴、金华两府,既然绍兴府没戏,那攻下金华,也不失为一种体面的结束战争方式。

可多铎不同意,不但不同意,还由此扇了博洛一记耳光。

多铎不甘心,确实不甘心。

换成任何人都不甘心。

如果吴争是堂堂正正地击败多铎,多铎也能服气,毕竟不是第一次折在吴争手里。

可问题是,此时吴争手里的兵力比清军也好不了多少。

这样的逃离,让多铎顺不过气来。

况且,多铎现在手下还有二千人,如果加上博洛残部,兵力不比明军少多少,还可与吴争一战。

博洛没有顶撞多铎,堂堂郡王被扇耳光,博洛并不以为耻。

他一直视多铎益师益友,甚至崇拜多铎,虽说多铎还比他小一岁。

可这是年龄的问题吗

看到多铎盛怒,博洛不再劝,而是悄悄退出屋子,他准备等多铎冷静一下,再作商议也不迟。

博洛退出屋门之后,驻守贡院的清军佐领匆匆赶来,凑到博洛耳边轻轻嘀咕了几句。

博洛闻听愕然,半晌咧嘴一哂。

他挥挥手,道“本王确实说过这话,不想,她当真了也罢,你查看一下货车,如果没有异状,就收下赏给弟兄们吧,权当本王赏赐将士们了。”

“喏。”

博洛摇摇头,笑着自语道“这女人啧啧。”

第六百三十九章 你得死!必须死!

:感谢书友“缘醒”投的月票,感谢“书友20190307115533507”的打赏。

“谢谢谢谢你这么说。可我不得不杀了你。”博洛低头,不忍看陈子玲的眼睛。

“铮”地一声,博洛拔刀,“你不该告诉我的,我也阻止过你,你。”

“我不怪你。”陈子玲微笑道,“我真得不怪你,你对我很好,你比我爹爹对我还好。”

博洛的手在颤抖。

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不妨说出来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帮你哪怕是杀了他,我一定能杀了他!”

陈子玲微微摇头道:“算了算了吧。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已经不需要你去掺和了。”

博洛怒道:“你还是想再见他一面的对吗?”

陈子玲的目光变得迷离,“我想再见他一面吗我还想再见他一面吗?”

刀光一闪,贯胸而入。



清军彻底溃败了。

就算有多铎在、有博洛在,也难以阻挡清军的溃败之势。

明军的突然进攻,让多铎从北城转南城撤退的命令,成了无法实现的幻想。

撤退的清军在城中心与明军遭遇,两军激战一柱香的时间后,清军崩溃。

“快撤!”多铎冲着博洛大喊着。

博洛大吼道:“不!我与大王死在一起,不枉此生!”

“滚。本王若撤,明军必定紧追不止,那小子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之人,东城死了他麾下一个大将,他岂能善罢干休?快走,你若能逃出去,或许还能率军来救本王。”

见博洛不肯撤,多铎怒吼道:“混蛋,你想让我朝两个王,同时成为明军的俘虏吗?快走,本王替你断后这是军令!”

博洛带着数十骑投南门逃了,多铎在支撑了一柱香的时间,下令残存的士兵投降。

多铎甚至在投降时大喊着,“本王是大清和硕豫亲王,叫吴争来见我。”

宁波府,光复!



吴争下令连夜扫荡全城,歼灭被打散的清军散兵。

这时,看到被五花大绑押来的多铎,吴争确实很意外。

多铎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战败者的沮丧。

他甚至还冲着吴争嚷道:“本王是大清和硕豫亲王,我朝与义兴朝有停战协议,明军进攻宁波府,是公然毁约!”

吴争实在无法理解,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更没兴趣与多铎扯谁是谁非的闲蛋。

只是走上前去,示意士兵将多铎身上的绳索解了。

“你得死!”吴争平静地说道,没有一丝火气,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

多铎明显一愣,不应该啊,两朝已经还有停战条约,就算这场仗打了规模稍微大了些,可终究是小摩擦不是?况且,自己可是大清豫亲王,这样的身份可以换取清廷许多原本不可能答应的物资、金钱甚至土地。

“你疯了?”多铎脱口而出。

吴争摇摇头,平静地说道:“你必须死。但你死前可以得到相应的体面,譬如,就象现在这样不被捆绑着。”

多铎终于明白吴争不是在说笑,而是真疯了。

他急道:“你是想为了东城外阵亡的那员将领报仇?两军交战,各为其主,这不是个人恩怨!况且,以他的官职,原本不需要身先士卒,他是自找的!”

吴争居然点头认同,“你说得对,他是自找的,你也不该为他的死担负责任。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他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我为他自豪,自然怪不得你。”

说到这吴争话峰一转,“可我吴庄三百二十七个百姓,他们何辜?是反抗清军还是杀了清兵,他们为何遭你下令屠杀?”

多铎皱眉道:“那是对你屠杀瓜沥、绍兴两地清军战俘的反制!”

吴争手一摊道:“你刚才也说了,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既然是军人,就该有被杀的自觉,何况这些清军在绍兴城屠杀城中无辜百姓。”

多铎分辩道:“绍兴城屠杀百姓之事,本王事先不知情。”

吴争呵呵笑道:“你死之后,本公也会上书朝廷,这全是麾下将士因激愤无辜百姓遭受清后屠杀的自发行为,本公从头到尾都不知情。”

“你你混不讲理!”多铎有种说不出来的愤怒,他觉得似乎自己的算盘打错了,他该突围的,哪怕成功的希望只有一成,也比现在的情况要好,因为至少自己可以选个体面的死法。

多铎不怕死,真的不怕死。

如果怕死,就不会不逃,虽然已经与明军胶着,但在夜里,还是存在着逃掉的概率的。

之所以不逃,多铎是非常有把握自己能活下来的。

他的爱新觉罗血脉,清廷不可能不考虑颜面。

他的彪悍战功、军中的资历、与摄政王的亲密,都让他坚信自己能活着回去,只要能回去,就可报今日之辱。

可现在,多铎的信念被不讲道理的吴争击碎了。

他居然要自己堂堂一个大清朝的豫亲王,为那三百多个不值一文的南蛮百姓陪葬?

这太不可思议了!

于是多铎道:“吴争,你得讲道理!若你真认为吴庄那三百多人的死是本王的错,本王可以还你六百人、一千人,不,可以是十倍。”

这真不是多铎在乞命,而是多铎真不能理解,吴争是什么用意。

三百多条贱命,值得吗?

江北清廷控制区内,几千万南蛮人,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不用说十倍,就算吴争提出百倍,多铎都认为清廷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这绝对不是问题,不应该成为问题。

吴争笑了,笑得很无奈,这不是一个频道上的对话。

原本吴争已经下了杀多铎之心,可以不与多铎啰嗦,直接下令拖出去砍了就是。

可就象多铎与博洛说的,尊重自己的对手,就是尊重自己。

吴争视多铎为对手,生命中最重要的对手之一。

所以,吴争需要与多铎对话,这对自己的心理,是一种安慰和说服。

确实,多铎说的没错,他的身份,可以让吴争从清廷得到许多,甚至意想不到的好处。

吴争笑得很无奈,“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第六百四十章 本公眼中,汉人命贵

多铎急问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就是。”

“天下汉人,什么时候成为了你可以予取予夺的东西了?就算他们所处的土地,被你们占领了,可这不代表着他们就都是你们的奴隶。没错,你们可以强掳,但,我可以选择不接受。是不是我也可以这么认为,有一天我率军占领了盛京,然后掳走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七姑八婶,然后再来和你交换,或者作价直接卖给你?”

多铎非常惊讶,“你应该明白,本王不缺少奴隶。本王可以将汉人换成来满人,许诺依旧有效,十倍予之。”

吴争却还是摇头,“在本公眼中,汉人命贵,需要有一个亲王的头颅来祭奠。”

多铎愤怒了,有种说不清理的愤怒,胸口堵得慌。

他怒吼道:“别以为本王不明白你的用心,你不过是欺世盗名、收买人心罢了。想以本王性命收买江南百姓人心?来吧,人头在此,拿去吧!”

吴争不生气,就算被多铎说中了,也不生气。

吴争在点头,他认同多铎的指责,“没错,你说得对,我就是想用你的人头收买人心。我一直在做收买人心的事,重金养兵掌控军心,把持军权与朝廷分庭抗礼,把赋税慢慢转嫁到富人身上劫富济贫,为了替被你屠杀的三百多百姓悍然举兵进攻宁波府,如今取你人头为那三百多条冤魂讨个公道等等,我乐此不疲。是人都明白,我在收买人心。可这有错了?没效果吗?其实所有人,包括你在内,都知道这有效果,而且效果非常好,可你会去做吗?就算去做,最后做得到吗?这就是我和你的差别。都知道这是正确的,我去做了,你只能在一边看干着急,或者你在拼命想办法阻止,可最后发现,你根本阻止不了。对吗?”

多铎有些震惊了,他确实没想到会从吴争嘴里说出这么一席话来。

他一直以为,吴争想杀自己,无非是泄愤或者因为仇恨,可现在,多铎才发现,这小子竟然是有预谋的。

有预谋,那就是,必死。

多铎沉声道:“你错了。愿意听听本王的肺腑之言吗?”

吴争微笑着道:“当然。你有开口的权力。”

“你说的道理,没错。”多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可你还是错了。草原上的头狼享受着群狼的供奉,牛羊就该有做为狼裹腹食物的觉悟,弱肉强食,这是常理。你却反其道而行,你必将会被反噬……你甚至不见容于你的朝廷,你定会被群起而攻之,死无葬身之地!”

吴争笑了,还在点头,“对,你说得没错,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我现在就已经被义兴朝孤立了,他们都说我是个异类……可这又如何?他们拿我没办法,你们更拿我没办法。因为我的周围,还有着这样一群不可战胜的人,多铎,你知道这些你们看不起的南蛮人为何突然变得不畏死吗?其实你应该猜到了,因为他们不是在单纯地为我而战,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战,为守护他们的利益和他们自己的家人而战,这样的人聚集在我的周围,你们和他们又怎么奈何得了我?多铎,你很幸运,因为你看不到了,看不到清廷在北伐军的兵锋之下如雪化般地崩溃,你的族人……。”

“我的族人会怎样?你会怎么对付他们?”多铎睁着血红的眼睛无意识地问道。

吴争笑得很灿烂,这是一种自信的笑,一种征服人心之后舒爽的笑。

多铎这时才意识到,面前的吴争,只是在说一件远没有发生的或许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

可他信了。

真信了。

如果吴争真能按他说的这么继续下去,他的身边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

而这些人,绝非那些闻清军到来就一哄而散的明军所能比拟的。

因为他们不怕死,因为他们在为自己而战。

这样的人就算身体不够强壮,但他们的内心是强大的,强大到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多铎怎么可能不信,他带了那么多年的兵,打了那么多年的仗,他怎么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所在。

可正如吴争说的,他做不到。

不仅是他做不到,多尔衮也做不到,小皇帝也做不到,这世上所有人都做不到。

因为这是一个阶层,他们自己就是这个阶层中的一员。

见过谁,自己革了自己的命?

可眼前这小子做到了,他明明就是这个阶层的人,可他所做的却是在颠覆这个阶层的事。

自己明明可以不死,被清廷用无数的物资和金钱交换回去。

这是这个阶层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常例。

可这小子居然声称为了那三百多条贱命,要杀了自己这个大清朝的亲王,来向天下贱民示好。

多铎感到恐惧,不是因为自己的命,而是为了他虽然无法看见却能感受到的结果而恐惧。

吴争平静地道:“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对于你的族人,我会下令,但凡入过关的人,杀。从未入过关的人,为奴。”

多铎疯狂地吼道:“你是个疯子!你说过的,百姓无辜!”

吴争遗憾地一摊手道:“抱歉,我只是个凡人,凡人做不出圣贤的事。我只能做到善待我族的百姓,别族的百姓,那只能让以后的圣贤来善待了。”

说完,吴争转身,走了。

身后传来多铎疯狂的嘶吼声和恶毒地骂声,吴争听不见,不想听见就能听不见!

宋安匆匆跑来,在吴争耳边嘀咕了几句。

吴争原本因心情不错而灿烂地脸,开始阴沉。

“不见。”吴争非常干脆地拒绝道,“死,已经是她最痛快的方式了。”

宋安道:“少爷,她说是她带人烧了贡院清军的粮仓。”

吴争嗤声道:“这种话你也信?再说了,就算是她烧的,那又如何,宁波府清军败局已定,无非是晚上一天半天光复而已。”

宋安有些着急,他道:“可无论如何,这一烧,让我们少死了很多人。少爷,她快死了,见一面又有何妨?”

吴争沉默了一会,终于松口道:“好吧。前边带路。”

第六百四十一章 你这辈子欠我的,没有机会还了

陈小玲的胸口,正中处插着一柄精致的短剑。

剑刃入胸至少三寸,这一剑扎得非常巧妙。

如果再用力些,就会透胸。

那样,恐怕她此时早应该是个死人了。

吴争围着她转了两圈,大致查看了一下。

然后直起身,冷冷说道:“我恐怕救不了你。而且,就算能救你,我也不会救你,原因你自己知道。”

陈子玲轻喘道:“我……不需要你救。”

“那你为何要求见我?”

“为何?咯咯……咳、咳。”陈子玲的笑声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吴争静静地看着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吴争心里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想你死……我天天想你死,无时无刻都在想着你会怎么痛苦地死去。”陈子玲呐呐道,她的眼中有湿雾升起,“你被围在平岗山时,我以为你这下总该会死了吧……可我的心里还是不开心,我高兴不起来,我还是在恨……。”

吴争默默地听着。

“可我还是想你死……你为什么不死?”

吴争终于开口道:“你太偏执了,走得也……太远了,远到已无法回头!”

陈子玲叹了一口气,没有理会吴争,顾自说道:“我不后悔,谁对不起我,我就恨谁……我错了吗?”

“可你的作为,害死了无数绍兴府乡亲!”吴争冷冷道。

陈子玲居然在点头,她道:“是。我以为自己会开心,可在看到那三百多人被清兵斩杀在柴王庙前,我才发现自己终究是难受了,心痛得厉害,甚至……超过了恨你。”

“所以你放火烧了清兵粮仓?”吴争叹息道,“可那些死了的人,已经活不过来了。”

“那就让我下地狱吧!”说到这,陈子玲又咯咯笑了起来,她的脸色异常的鲜活起来,“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见你吗?”

吴争无意识地点点头。

陈子玲还在笑,“没有别的……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你这辈子欠我的,没有机会还了……你得欠我一辈子……一想到这,我发现我竟然有些高兴起来了。”

吴争蹩眉喝道:“满口胡吣,我欠过你什么?要说欠,也是你陈家欠我吴家,我没有追究陈家与歹人同谋霸占吴家产业,已经是大度了。”

陈子玲脸上,却显露出惊愕的表情,她突然问道:“你和我说过的话,竟然一点都不记得了?”

吴争轻哼问道:“我说过什么?”

陈子玲怔怔地看着吴争,道:“你与沈致远离家出走投军的前一天晚上,你亲口对我说,只要你活着,你就会回来娶我!”

吴争恼怒道:“你失心疯了吧?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如果说过,我怎会不记得?”

陈子玲愕然地盯着吴争,她突然指着吴争道:“不,不,你不是吴争!吴争就算无耻如你,也不会不记得自己的承诺,他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个晚上?”

吴争瞪大了眼睛,那个晚上?

看着陈子玲微红的脸色,象是回光返照,吴争脑海里轰然一声,记忆的大门渐渐被打开。

吴争震惊了。

陈子玲指着吴争尖声道:“你不是他,你肯定不是他……他在哪,你告诉我他在哪?我就要死了,你告诉我,他在哪……求你告诉我!”

吴争木然站立着,终于蹲了下来,然后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他死了,死在嘉定,为国捐躯了!”

陈子玲瞪大了眼睛,尖叫道:“不,不可能,他不会死……你……那你又是谁?”

吴争叹息道:“我……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是谁,你就当我是个占据了他身体的过客吧。”

说到这,吴争突然起身,“你坚持一下,我给你叫军医。”

陈子玲大声道:“不,不需要……不需要了。”

吴争道:“或许……或许还有……办法救你。”

声音轻的,怕是吴争自己也无法相信。

陈子玲的脸色突然松缓起来,她在笑,这种笑很美,美得如同盛开的鲜花。

“谢谢……谢谢你。”

吴争的鼻子在发酸,他在诅咒那个混蛋,为什么把这个记忆封闭到这个时候才放开,“你……确实应该怪我,是……是我欠了你的。”

吴争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起来。

“不,你不欠我的。要欠也是他欠我……不,他也不欠我的,他早已死了,不是吗?既然他都已经死了,我怎么能怪他呢?我错了……我该早去找他的。”

吴争点点头道:“是,他是个好男儿。”

“我知道!谢谢你……我发觉我已经不恨了……不恨的感觉……真好。”

吴争突然道:“你放心,我会替你报仇的。”

“不需要,真的不需要。他也是个好人。”陈子玲笑得更甜美。

吴争有些恼意,“一个屠杀我族无数人的好人?”

“我只是一个小女子,懂不了太多的道理……谁对我好,我就觉得谁就是好人!”

吴争怒道:“他捅你一刀,你认为他是对你好?”

陈子玲用力地摇摇头道:“他知道是我放的火,可他终究不肯说破……是我向他亲口承认的,这怪不了他……换作是你,你会不会也捅我一刀?”

吴争一时无言以对。

“他明明可以一刀刺死我的,他做得到……可他知道我还想见你一面,终究手下留情了……他是个好人。你……你要杀他,我不拦你,也拦不住,可千万别说,是为我报仇……我欠他的。”

吴争终究是无言以对。

陈子玲急喘起来,她看着吴争道:“你过来……帮帮我。”

吴争哪怕见过生死、心如铁石,可这手也是伸不出去。

吴争咬牙顿脚道:“我做不到!”

是啊,曾经就想着一刀杀了这卖国的女人,可此时,吴争确实做不到。

陈子玲咯咯笑道:“你应该知道的,我一时半会死不了,可这样我很难受……况且,我既然已经知道他不在了,就得赶紧去找他……看在他的面子上,你得帮帮我,这也是你欠他的。”

吴争顿足道:“我去叫人来帮你就是。”

陈子玲道:“不,你来帮我,看着你与他一样的脸死去,应该能让我更快地找到他……来吧,莫要让他等急了。”

第六百四十二章 战争收官

吴争终于一咬牙、伸手、握住刀柄,手上用力向上一提。

然后转头、起身、离开。

身后传来一声微弱地长吁声,然后,安静了。

门口的吴争,伸手抹去眼角不经意渗出的泪水,出了屋子。

宋安迎上,轻声问道:“少爷……怎么处理她的身后事?”

吴争仰头,涩然答道:“去挑口好棺材……埋了!”

“要立碑吗?”

“不用!”吴争大专地回应道,说完,大步离去,可走了几步,又停下象是自语道:“她不需要碑,她需要的,是安宁。”

……。

宁波府的失守,博洛其实已经很清楚后果。

以他的心性,明知不敌,也该率兵去救多铎的。

可多铎有严令,按照多铎的嘱托,博洛向进攻金华府的清军下达了撤退命令。

其实,这个时候,进攻金华府的清军也已经渐渐丧失了斗志。

双方的兵力几乎是相同的。

交战,也不存在出其不意之说。

就算清军的单兵战力优于明军,在这种面对面的搏杀对抗中,优势并不明显。

况且,明军是占了地利、人和的,严州卫在西,金山卫在东,形成了钳制态势,这极大的抵消了清军的进攻优势。

连续十一天的进攻,双方打成消耗战。

所谓消耗战,消耗的不仅仅是人命,更多的是物资。

这对于身居“客场”、远来的清军而言,后勤补充压力明显大于明军。

被义兴朝十府疆域从中隔断,清军的补给皆来自福建,以此时的运输能力,确实困难很大,特别是福建初定,时常有义军突起的情况下,补给就更困难了。

而胶着之时,清兵又不敢实行“就地取食”的策略,使得后院起火。

所以,这仗一旦陷入僵持,时间就不站在清军这一面了。

张国维等人在“妥善”解决了廖仲平之后,以廖仲平的兵符调动五千京卫,加上二千杭州卫,迅速西进,增援金华战场。

京卫不是立场不稳,转而效忠吴争了。

而是他们根本就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这不得不说,耍阴谋的永远玩不过搞阳谋的。

朱慈烺玩的是城府,可他偏偏要扮演一个明君。

他的一切筹划,都是暗中进行的,所以,内幕也只有廖仲平一人知道。

对五千京卫而言,他们奉的旨意,就是增援绍兴府与清军作战。

所以,一旦张国维持廖仲平兵符前往调兵,没有任何一个京卫将领觉得突兀。

于是,张国维顺利率二部共七千人迅速西进。

这七千生力军的加入,是压垮清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就是说,哪怕博洛的军令没有到达,清军阵线也已经朝不保夕了。

而这道撤退令的到来,让疲惫的清军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撤退了。

清军在撤至台州,与博洛残部会师之后,在宁波府吴争兵力佯动的压迫下,不得不继续南撤。

这一撤,直到温州府,才勉强立稳脚跟。

而吴争并没有真要进攻的意思,经过宁波府一战,沥海卫确实伤亡很大,特别是钱肃典的阵亡,让吴争无力再扩大战果。

古怪的是,处于宁波与温州二府之间的台州府,因清军撤退,明军没有跟进,而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由此变成了两军的缓冲之地。

这场攻防战,前后历时十四天,以明军的胜利告终。

清军四万大军,折损过半,没有占到一丝便宜的情况下,反而丢了宁波府,连主帅多铎也成了明军俘虏。

而明军这面,也是伤亡惨重,被吴争视为嫡系的骑兵营仅剩十余骑,火枪营伤亡超过三成,钱肃典带来的三千杭州卫折损过半,沥海卫的伤亡同样超过四成,最大的损失,怕就是钱肃典的阵亡了。

金华府一战,从开始到结束,时间是最长的,两军伤亡却是最小的。

严州卫和金山卫加起来伤亡二千余人。

清军稍少一些,伤亡一千多人。

这也说明了一点,那就是以正合的战斗,看起来气势宏大,实际上却伤亡最小。

如果单就伤亡而论,双方几乎打成了平手。

但就战略上而论,无疑吴争是最大的赢家,没有之一。

因为光复宁波府,并且有了台州这一府缓冲之地,绍兴、杭州两府的战略纵深变大了,这其中的意义,非常重大。

简单地说,清军要想再从南边进攻,吴争的预警时间至少可以拓展五天以上。

这对于只拥有三府之地的吴氏政权而言,相当于有了相对稳固的根据地。

打扫战场,安抚城中百姓之时,吴争还“捡”了几个人。

多铎攻灭隆武朝,俘虏隆武帝、皇后、皇子等人。

他将隆武帝等人立即押解顺天府,可黄道周一直被关在宁波府。

多铎原本想说降黄道周,这对于福建广东的局势能起到大用。

可惜黄道周凛然拒绝,让多铎无计可施。

此次吴争率军来攻,多铎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败于吴争之手,所以,也就没有想着去转移这些隆武朝的俘虏了。

当黄道周等人被北伐军从监狱里解救出来时,黄道周身体已经近乎垮了。

吴争便将他安置在宁波府休养。

鄞县本就是宁波府府治,钱家没有被钱肃乐带去绍兴府的家人,近支皆在城中。

听闻钱肃典在东城殉国,约有六、七十钱家人和数千百姓赶来。

吴争着黑色丧服,亲自送钱肃典的遗体去了钱家祠堂。

并下令为钱肃典立碑修传,并报请朝廷追谥。

……。

吴氏政权。

提到这四个字,显得有些突兀。

可在大将军府麾下,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只是不宣于口罢了。

这是公开了的秘密。

吴争带着一直暴跳如雷、从来没有安静过的多铎,回到绍兴城。

杭州府一应主官早已等在那了,连张国维也从金华赶了过来。

各人做了简略汇报之后,张国维朝吴争跪了下来。

张国维请罪道:“下官没有在第一时间派兵增援大将军,致大将军久于险地。是下官执意不派兵,与诸公无关……请大将军治属下救援不力之罪。”

这是君臣之礼,却没有一人觉得突兀。

第六百四十三章 英雄不问出处

吴争不着痕迹地伸手搀扶道:“此战来得突然,我也是仓促应战,甚至连与诸公商议的时间都没有,张公应对得法,与诸公齐心合力稳住了大后方,论功还来不及呢,何来罪责?张公快快请起,我还有诸多要事,要请张公和诸公帮我拿主意呢。”

张国维顺势起身,道:“多谢大将军宽宏。”

吴争道:“此战我军伤亡惨重,急需补充兵力。同时,宁波光复,也需要在定海增设一卫,以应对日后清军再次进犯。我想在绍兴、金华、宁波三府招募三万新兵,诸公以为如何?”

张煌言道:“该当如此。只是如今这三府刚刚结束战斗,这个时候募兵,会不会引起百姓不满?”

吴争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况且,鞑子的残暴,已经让三府百姓都见识到了,趁着百姓憎恨清军,应该不会引起不满之心。”

张国维点点头道,“我军将士浴血奋战半月,功在社稷,抚恤、赏赐理所当然。只是有一事还须大将军定夺。”

“张公请讲。”

“此前有义军光复绍兴城,所涉之人近二千,虽说阵亡了九成以上,可尚有数十人生还……且义军家眷皆是本地人,已有不少家聚集起来,要替死去的亲人要个说法。大将军以为,当如何应对?”

吴争微微颌首,“我知道这事,为首之人来自始宁镇,叫张阿大,平日以卖猪肉为生。对吗?”

“是。”

吴争道:“我的意见。这支义军光复绍兴城,振奋民众士气,功在社稷,阵亡者可按我军将士抚恤标准发放。诸公以为如何?”

张煌言点头同意,“理当如此。先不说义军确确实实光复了绍兴城,就算没有光复,大将军府也该优渥以待,激励民众反清。”

众人皆点头认可。

随后,熊汝霖犹豫了一下道:“只是关于张阿大……不知道大将军对其作为,如何认定?”

吴争惊讶地看了熊汝霖一眼,“我不是说过了吗?按我军将士抚恤标准发放,张阿大是义军首领,自然也在其列。”

熊汝霖面色有些古怪,“我倒是不反对,只是城中百姓,乃至幸存的义军士兵,对张阿大其人……颇有非议。”

吴争问道:“哪些非议?是说他不该聚众攻绍兴城?”

“那倒不是,张阿大率义军攻下绍兴城时,伤亡还不是很大,麾下尚有一千余人。可他为了一己私欲,想要歼灭城中负隅顽抗的清军残部,当晚以鞭子抽打手下士兵,如驱赶牲畜般地逼他们进攻,致使清军倒没有死多少,义军却全军覆没。同时,也是因为张阿大的凶残,激起了鞑子的兽性,在接下来清军占领绍兴城后,开始屠城,致使无辜百姓伤亡二千余人。在这一点上,几乎受害百姓和所有阵亡将士家眷纷纷要求官府为他们作主,严惩张阿大。”

吴争平静地道:“可张阿大自己也死了,怎么严惩?”

“……百姓要求,曝尸!”

吴争扫了一眼众人,“你们也这么想?”

没有人回应。

沉默,其实也是一种默认。

吴争点着名问道:“玄著,你也赞同?”

张煌言抿嘴,道:“我认为,张阿大有功,但也有过,过还不小。若是没有百姓声索,当以功抵过,加上人已死,可以不追其责,甚至可以对其家人进行抚恤。但如今众怒难犯,且绍兴府又是我们的根基,一旦生乱,怕是……不好办啊。”

余者纷纷点头称是。

吴争心中有股苦涩涌上,这是一种难以表述的郁闷,他深吸一口气,强捺下要涌出的怒火,缓缓说道:“诸公都是知事明礼之士,所虑也是为了安定民心。可我不明白了,没有张阿大攻击,鞑子就不杀人了吗?敢问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几乎成为一座死城,这些惨事又怎么发生的?诸公就不想想,张阿大所为,是不是真为了一己之私?好,就算真为了一己之私,他是不是身先士卒?所谓利高者疑,利在谁?他都死了,利其何处?”

“可义军全军覆没是事实,城中百姓遭受屠戮也是事实……。”

吴争怒道:“此战我率骑兵营遭遇博洛部阻击,还差点全军覆没呢,胜败乃兵家常事!是不是诸公也想在我死后,将我曝尸于野啊?”

这一声,振聋发馈。

所有人都躬身道:“下官(末将)不敢!”

“他是英雄!”吴争起身,不看任何人,他看着门外天空,“英雄不是完人,也不是圣贤。英雄不问出处!”

“只要是杀鞑子,杀更多的鞑子,他就是英雄!如果有人领军将鞑子赶出关外,我甚至可以跪在他面前,将他当祖宗!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张阿大,就是我族英雄!”

“诸公啊——!一个不能善待自己英雄的种族,没有未来!”吴争喟叹着摇摇头。

张国维揖身道:“大将军所言极是,下官明白了,可百姓那……?”

“百姓愚昧,需要开智!这是诸公需要去做的事。”吴争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憋闷,“别人没有英雄,千方百计地要虚构出一个英雄,来激励民众、军心,我们倒好,放着一个英雄,却要将他曝尸?诸公啊,我说过,收买人心,不是光嘴上喊,得去做!”

“传我令,追授张阿大沥海卫指挥佥事,以三品武职规制风光大葬,在绍兴城东立七尺碑,供万人瞻仰!”

众人齐声应是。

吴争问道:“张阿大可还有家人?”

熊汝霖应道:“仅有一老母亲,年前也去死了。家中……已无人。”

吴争叹息一声,“英雄无后,乌乎哀哉!”

张煌言道:“义军尚有数十人幸存。”

吴争眼睛一亮,“那就单独编成一营,并向百姓招募精壮充入,此营我来亲自为它命名,就叫……游侠营!”

张国维问道:“敢问大将军,此营人数多少,隶属哪卫,是否允许此营上战场?”

吴争想了想,答道:“一千人,隶属……新编定海卫,当然要上战场,英雄营怎能不上战场?训练完成之后,上最前线去!”

“是!”

第六百四十四章 我就要杀了他

ps:感谢书友“爱沈楠”的打赏。

吴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转向莫执念:“此战将士伤亡过万,急需大量银子抚恤、赏赐,莫老那……可有难处?”

莫执念稍一犹豫,道:“不瞒大将军,这还真有些难处了。新增一卫,还须补充一万余新兵,这至少需要五十万之巨,如果抚恤万余伤亡将士,至少也得五十万两。如今松江府港口扩建、军工坊急需购入原料、军校火枪兵的训练、杭州府筹建学堂等等,皆急等着米下锅……。”

吴争点点头道:“确实难为了莫老了。依莫老看,有没有办法化解这一困境。”

莫执念道:“除非……停掉港口扩建或者筹建学堂这两个耗费大头,如此,可保证新兵组建和将士抚恤。”

张煌言思忖道:“暂停港口扩建和筹建学堂这两个耗费大头,对我们影响不会太大,我以为可行。”

张国维等人也点头称是。

可吴争摇摇头道:“港口扩建是为了钱生钱,筹建学堂是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不能停!”

这语气已经没有任何商议的意思了,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莫执念道:“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吴争道:“莫老请说。”

“大将军应允朝廷的商税,如今正准备启运这半年一百六十余万两,可以暂时截留。”

这话让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吴争脸上,谁都明白,如今的形势下,一旦截留这批商税,那就等于彻底与朝廷撕破脸了。

这后果很严重,甚至可能引起内战。

众人都等着吴争拍板做决定。

吴争抿嘴想了想,转头对张国维道:“张公当日羁押了廖仲平?”

“是。我当时也是无奈之举,廖仲平是个死脑筋,难以说服,若是引起两军火拼,局势就会一片糜烂。”

“唔……张公应对得很好,我想说得是,既然已经羁押了廖仲平,其实我们与朝廷已经撕破了脸,也不差这一层窗户纸了,再送银子给他们,岂不是助他们反过来打我们?”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吴争这席话,就定了一个基调。

于是,众人皆应是。

吴争道:“既然做了恶人,那就做到底,断了商税……连赋税也不必再解送了。咱不能资敌吧?”

所有人都脸无表情,因为吴争已经吐出“资敌”二字,这说明,吴争对义兴朝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彻底的转变。

敌!

虽说众人都清楚,事实上大将军府已经脱离了朝廷的辖制,但真的说得这么明白,心中不禁也有些唏嘘。

吴争就象是没有看见众人的神色一样,摆摆手道:“咱总不能老是热脸贴人冷屁股吧?权臣、逆臣,这等称呼戴在我的头上已经三年有余,那就不妨干脆一些,做个了断吧!派人上书朝廷,就说朝中有奸倿作祟,致使忠良无端遭受冤屈、罢黜……我很不满意,如果皇帝无力清理朝堂,那我可以带兵北上效力,清君侧!”

所有人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清君侧,自古以来,清君侧清得都是君王自己。

这不摆明了威胁皇帝吗?

张煌言道:“这……这不大好吧?是不是拟文时再斟酌斟酌。”

吴争气势十足道一摆手道:“又不是请客吃饭,文字再谦恭也脱不了谋逆的实质,怕什么……再说我也就是吓吓那娃,省得一天到晚在背后搞阴谋,让我不省心。”

众人啼笑其非,敢情不是真打算起兵造反,是吓唬吓唬。

张国维沉声道:“既然大将军没有真起兵的意思,何必太过张扬?我以为玄著说得在理,用词还是斟酌斟酌为好。”

吴争无奈地点头道:“行,那你们就斟酌去吧,反正有这意思就行。”

张国维道:“可我等不知道大将军意图为何?在我看来,这事真要追究起来,错还是在我们一方,毕竟我们羁押了钦使,还擅自调动了京卫。”

吴争奇怪地看了张国维一眼,“张公啊,你就是太实诚,难道你就没听过一句话,叫恶人先告状吗?”

众人莞尔。

吴争却正容道:“莫老没有别的困难了吧?”

莫执念应道:“有这批商量税,老朽这儿就没有困难了,大将军放心,抚恤将士、补充新兵之银,老朽会一一安排妥当。”

“好,那就有劳莫老了。”吴争转变话头道,“诸公应该知道,敌酋多铎被俘获,我打算在绍兴城公审多铎,然后杀了他,以平民愤。诸公以为如何?”

这话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张煌言急道:“这可不行。多铎可是清廷和硕豫亲王,杀他,清廷必不肯善罢干休,若两朝由此展开一场决战,后果不堪设想,大将军要三思啊!”

张国维也认同道:“吴争,这可不是小事。我们都知道,钱将军为国捐躯,心中悲痛。可若你以此泄愤,确实有欠考虑。”

连莫执念也反对道:“大将军三思,以多铎的身份,我们完全可以与清廷讨价还价,老朽不敢多说,让清廷付出一、二百万两赎金,应该不难,您这一杀,杀得可是到手的银子啊。”

吴争见众人都反对,叹息道:“诸公所说的理由,我都明白。可我想问一句,我们走到一起,究竟是为什么?就为另建一个朝廷,高官厚禄?显然不是,我们想要的是驱逐鞑虏,重现汉唐盛世。”

“首先,多铎确实非同凡响,之所以被我军所败,这其中有太多的巧合和运气在内,或许还因为他轻敌。将他放回去,或许真能得到一、二百万两,可日后他所造成的我军损失,恐怕远不止此数吧?”

“其次,清廷一定会报复,这几乎不用怀疑。可我想问诸位,就算放了多铎,清廷就能与我们和平共处了吗?我们就不再想北伐了吗?显然不是!既然不是,那为何还要放他?”

“再有,皇帝派廖仲平南来之意,想必你们都清楚了。如今廖仲平被羁押,此事恐怕无法善了,皇帝和那些老臣,或许可以容忍清军大胜明军,却无法容忍臣子忤逆朝廷,这关乎某些我们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颜面。加上我已经决定截留赋税,由此朝廷必定有所动作,而我们也不可能再做些原则上的让步,内战便会暴发,这就便宜了北边的鞑子。”

第六百四十五章 多铎死了!

“所以,杀多铎,就会让清廷不得不对义兴朝发动报复作战,可清廷如今内外交困,兵力捉襟见肘,怎么办?颜面必须要顾,报复非报复不可,以我的估计,这应该是一场有限的报复战争,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这场战争清军南下的兵力是可控的。而清军南下,势必对朝廷形成压制,到时恐怕朝廷不仅不敢对我们有所动作,还得来求助于我们,向我们示好。这就避免了发生一场内战的可能性。”

“最后,民心不可欺。清军屠杀绍兴城近二千民众和吴庄三百余无辜百姓,钱都指挥使此战壮烈殉国,这笔帐,得算!多铎之前指责我,说我是收买人心。我承认了!我确实是想收买人心,民心,还有军心。”

“可这难道不对吗?我就明明白白地向世人宣告,我要收买人心了,不可以吗?世人都知道,这样做是对的,可真正有几个人去做了?百姓懂得感恩,你对他们好一点,他们说不定就会感激涕零,恨不得将你供奉起来,日夜焚香为你祈福。可没人去做啊,直到官逼民反,宗庙覆亡。”

“诸公,请相信我,不杀多铎或许能得到眼前利益,可杀多铎,我们日后得到的会更多!”

众人被说服了,虽然不知道是吴争所说四点理由中,哪一点说服了他们,但可以肯定的是,每个人被说服的理由,不同!

但这还重要吗?

不重要!

于是,多铎死了!

经过公审之后,在上万绍兴百姓愤怒的诅咒声和经过无数的烂菜帮子、臭鸡蛋的洗礼之后,被当众砍下了头颅。

这是清廷入关以来,不,从大金成为大清以来,在战场上殒灭的最高官爵者了。

吴争下令,将多铎人头挂于绍兴东城门,示众三日给绍兴府无辜枉死者赎罪,然后与尸体合拢收殓,送还清廷,以示对武者的尊重。



可这时的清廷,才得到宁波府失守的消息。

闻知和硕豫亲王多铎被擒,清廷朝野震动。

无论是小皇帝福临,还是摄政王多尔衮,亦或是大学士洪承畴,意见完全一致。

立即派人出使义兴朝,寻求一种双方都能够接受的体面的解决方式。

福临在旨意中还特意提及,须力保和硕豫亲王平安归朝,任何条件都可商议。



应天府,奉天殿。

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没有人在吗?

不,今日是大朝。

绍兴府之战的大胜,竟无法让君臣高兴起来。

反而不知如何应对了。

朱慈烺无奈之下,只能临时辍朝,召钱谦益在含凉殿私下奏对。

“首辅以为,如今朕该如何应对化解此事?”

钱谦益冷汗湿透后背,他呐呐道:“确实太出人意料了。他竟然能战胜多铎,还俘获了多铎,不仅如此,他还光复了宁波府。”

“住口!”朱慈烺恼怒喝道,“朕要问的是应对之法,不是听你为他在朕面前歌功颂德!”

钱谦益一惊,忙道:“是,臣糊涂、臣失言了陛下,如今吴争势大,挟大胜之威,绝不可与他针锋相对,臣请陛下忍一时之。”

“让朕忍一时之辱,对吗?”朱慈烺怒哼道。

“扑通”钱谦益连忙跪下请罪道,“君辱臣死,请陛下赐死微臣。”

朱慈烺脸色数变,终于平复下来,“钱卿起来吧,是朕失态了。朕不怪你,忍辱就忍辱吧,朕也不是第一次忍辱,隐身民间四年,朕习惯了。”

看着朱慈烺凄然的脸色,钱谦益磕头直捣蒜,“臣有罪,臣该死!”

“起来吧。”朱慈烺上前搀扶道,“朕能忍,钱卿大胆说就是了。”

钱谦益起身,斟酌了一下用词,然后轻声问道:“敢问陛下,吴争夫人可健在?”

朱慈烺目光闪过一丝怒意,可很快一闪而逝,“朕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妇人。”

钱谦益大松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道:“那就好,那就好只要周思敏无碍,这事就圆得过去。好在这几日一直封锁消息,京城中事,还不至于传到杭州府。只要陛下立即册封周思敏为一品诰命夫人,然后派专使护送周世敏去杭州府,如此,就算有流言传出,也可不攻自破。另外。”

朱慈烺的脸色异常精彩,他听着钱谦益说,一会暗暗咬牙,一会脸肉抽搐。

当听到“另外”二字,已经实在忍不住咆哮起来,“你还有另外?”

周思敏非吴争正室,按律最多只能册封二品下国公夫人。

钱谦益谏言册封为一品,朱慈烺就明白,这是在打自己脸了。

京城中,没有秘密可言,特别是对那些达官贵胄,根本瞒不住。

这些日子,闻知太子朱慈烺登基,短短一个月,前来投奔的宗室远支,竟已经高达六百多人。

朱慈烺心中不愿意封赏他们,可关乎宗室颜面,只能咬着牙册封,可这一封,前来“投亲”的人就更多了,但凡稍有沾亲带故的,都来了。

有便宜不占,那是灰孙子。

这可都是皇亲啊,这俸禄、赏赐一笔笔地掏出去,直让朱慈烺心痛地直咬牙。

而这些人,寻常官府无法控制他们,宗人府又如同虚设,礼部有心无力,于是,这些人就成了京城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哪有热闹就有他们,没有热闹他们就创造热闹,无事可干嘛,闲得荒。

对官员,朱慈烺还有手腕控制,对他们,朱慈烺还真控制不了。

打打不得,骂骂不得,杀更杀不得。

因为这些宗亲,哪一个都比朱慈烺辈份高,这就怪不了朱慈烺了,得怪崇祯或者崇祯他爹。

周世敏被扣禁之事,早已在那个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还有人倚老卖老,联络几个长辈前来劝谏,让朱慈烺要顾及皇亲国戚的颜面。

朱慈烺自然一口拒绝,还训斥过他们。

可这下好了,不但要放,还要册封,不仅要册封,还要册封一品,那可是一个侧室,还是差点害死自己的老畜生的后人,这不是打自己脸吗?

第六百四十六章 帝王心术

朱慈烺能忍下这口气,确实已经算是耐力很好了。

可这钱谦益太不懂事,居然还有“另外”,这哪能不让朱慈烺咆哮到哆嗦起来?

也奇怪了,被朱慈烺这一声咆哮,钱谦益竟然不象之前那般惧怕,反而抬头直视朱慈烺,道:“陛下息怒,内阁在庆泰朝组建,始于吴争,此次变动,吴争被蒙在鼓里,极可能成为他发难的借口,还请陛下三思。”

朱慈烺深吸一口气,强捺怒意问道:“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钱谦益想了想道:“回复原状等于前功尽弃,自然是不可能的。可依臣之见,钱家是吴争姻亲……请陛下酌情将钱肃乐……。”

“官复原职?是不是还要朕将陈子龙也一并放出来官复原职啊?”朱慈烺冷冷道,“或者朕还得将那些谋反之人全加官晋爵,用来讨好他?”

“不,不。”钱谦益连忙分辩道,“陛下只须放了钱肃乐一人,其余象陈子龙等人,都与吴争不对付,自然是不用放的。”

朱慈烺愣了许久,挥挥手道:“你先退下吧,朕再想想……再想想。”

钱谦益急了,他道:“陛下,这事拖不得,如今吴争绍兴府大胜的消息已经传回京城,京城内多少人心思活跃起来,保不准就有人暗中通风报信投靠他,到时一旦吴争起兵,这事就不好收场了。”

朱慈烺大怒,骂道:“连你也敢来逼朕?”

钱谦益一怔,连忙道:“臣只是为陛下计,还请陛下恕罪。”

朱慈烺愣了许久,挥挥手道,“朕知道钱卿赤肝忠心……且容朕一些时间考虑。”

钱谦益只得退去。

……。

朱慈烺不想妥协。

他知道,不旦妥协,就助涨了吴争的气焰。

这会引起连锁反应。

朱慈烺是知道吴争当时单骑入京,却在京城聚集起上万大军,生生将已经登基的朱以海从皇座上拽了下来。

每每想到这一幕,朱慈烺就细思尤恐。

虽然登基以来,朱慈烺从不间断地替换禁军和各部官员,但朱慈烺更知道,吴争的影响力无法轻易清除。

只有人死,才能灯灭。这是朱慈烺决意除掉吴争的真正原因。

朱慈烺决意硬抗,哪怕南北由此暴发一场内战。

可就在这时,清廷的使团进了应天府。

清廷提出,可以支付二百万两赎金,换取义兴朝释放多铎。

甚至可以由此与义兴朝签订十年互不侵犯条约。

这个价码,对于正被银子困扰的朱慈烺,诱惑极大。

而十年互不侵犯条约,更让朱慈烺升起卧薪尝胆,壮大之后,与清军决战的希望。

朱慈烺动摇了。

……。

柔仪殿中。

朱慈烺、朱媺娖默默相对,已经很久。

“长平,帮帮朕吧!”朱慈烺恳切地说道,“这事只能由你出面。”

朱媺娖冷冷答道:“陛下自己种得因,果也得自己摘。恕我爱莫能助。”

朱慈烺道,“可你终究是朕的妹妹!就算你与朕的意见不合,可朕所为,也是为了宗室,在这一点上,你我应该站在一起。”

朱媺娖道:“可事实证明,陛下错了。”

“朕或许是错了。但有一点没有错,绝不能放任吴争势力继续壮大。”

朱媺娖微叹道:“予取之,须先予之。陛下太急了,甚至用了不该用的手段,这本不该是一朝天子该做的。”

“不,朕不觉得手段有错,只要结果是好的,手段可以不计。只是朕确实太过急躁了,也误判了吴争的实力……终究还是低估了他,才造成眼下被动局面。妹妹,朕的亲妹妹,你得帮哥哥。”

朱媺娖有些动容,她道:“可这种伎俩,无法瞒过他,甚至连太傅都说服不了。”

朱慈烺摇头道:“到了这一步,朕和他们都心知肚明,再多的掩饰都无用。朕无须取信于他们,朕只须取信于天下人。只要天下人信了,他们信不信,都无所谓。”

朱媺娖惊愕道:“可这样下去……冲突必然会再一次上演!陛下就不能与他写一代君臣相得的美传吗?”

“再次冲突又有何妨?权力不能与人分享,朕与他的冲突,已经注定,除非有一方放弃,否则绝无可能避免。妹妹之前也监国有日,怎么会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可朕能放弃吗?他也不可能放弃!”

朱媺娖沉默下来。

朱慈烺道:“朕想过了,只要妹妹不再继续增加夜枭人数,朕可以容忍夜枭的存在……好在妹妹终究是要嫁人的,留在宫中的时日不多,就当是……妹妹的近卫吧。”

朱媺娖动容了,夜枭被朱慈烺排查出不少,最隐秘,也并非无迹可寻,只要假以时日,夜枭全部暴露,并非不可能。

朱慈烺能以此做为条件,确实让朱媺娖意动,可她也同时隐隐心中作痛。

兄妹,竟也开始谈条件了,这是不是很悲哀?

朱媺娖想了想道:“如果陛下可以释放郑叔回来……妹妹就勉力而为,替哥哥跑这一趟。”

朱慈烺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微怒道:“长平,你如今也敢与朕讲条件了?郑三不过是个阉奴……他已死,是朕下旨杀的。”

“哥哥说笑了,哥哥明知道有夜枭的存在,自然知道,这事瞒不过我。郑叔死活、关在何处,对我不是秘密。”

朱慈烺瞪了朱媺娖许久,终于点头道:“如你所愿!”

……。

当天晚上。

太傅府。

“钱太傅,陛下已经知道做得有些过了。钱家一门忠良,还望太傅念在宗庙和先帝的份上,不为己甚,替朝廷和陛下分忧。”朱媺娖敦敦劝说道。

钱肃典却在摇头,朱慈烺确实伤了他的心。

钱家从毁家纾难至今,已经四年有余,一家老少,为赴国难,四兄弟加个独子,全扔了进去。

可最后换了来什么?

罢官去职,禁军包围宅邸。

“长公主不必再劝,钱某正想上书,去太傅位……陛下所托之事,恕臣无能为力。”

朱媺娖有些伤感,她知道钱肃典遭受了不公和冤屈,可这事,还真无法指责皇帝错了。

帝王心术,历来如此。

第六百四十七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ps:感谢书友“黄何明”、“缘醒”抽的月票。

孤家寡人。从古至今,哪怕父皇在世时,为君者都是如此,又怎能苛责朱慈烺呢?

朱媺娖轻叹道:“本宫知道,这事是为难太傅了。可事关宗庙社稷及义兴朝百姓福祉,还望太傅不讲前嫌。”

钱肃典看着朱媺娖,“长公主啊,不是臣蒙屈矫情,长公主也应该知道吴争心性,多铎是他擒获的,如何处置,他若是有了决定,莫说是臣了,哪怕是陛下、长公主当面,怕也未能劝说得了他,令他改变主意。”

朱媺娖道:“多铎无非是一个敌酋罢了。杀之,无非是泄愤,可若与清廷交涉,却能得到无数利益,这对如今的朝廷、义兴朝百姓,可都是莫大的帮助啊。有了这笔银子,我军至少可以扩充数万,之前未能得到抚恤的将士家眷也能兑现……陛下允诺了,一旦事成,首先就分发给将士家眷。这是与国与民皆有利的大事,还望太傅辛苦这一趟。媺娖替兄长,给太傅赔罪了!”

说完,朱媺娖盈盈向钱肃典拜倒。

钱肃典大惊,撑起身不敢受,“长公主这是做什么……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不得不说,钱肃典确实有些被说动了。

至少,对于朱媺娖监国,钱肃典心中认为,是无可挑剔的,只可惜啊,长公主是女儿身,否则也就没有什么事了。

钱肃典搀扶起朱媺娖,微微一叹,开口道:“既然如此,臣……。”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长公主殿下难道要强人所难吗?”在钱肃典一边侍立的钱瑾萱平静地说道,她不得不开口,因为不开口,爹爹就会答应下来了。

朱媺娖闻声转头,一样平静地说道,“本宫与令尊在商议国事,钱小姐还请不要插嘴为好。”

“长公主责备的是,瑾萱多嘴了。若真是国事,臣女自然不敢插嘴,可殿下或许忘了,臣女不仅爹爹的女儿,臣女还是镇国公正妻。”

朱媺娖淡淡怼道,“尚未过门。”

“未过门,也是正妻。”钱瑾萱直视朱媺娖,“按律,只要定亲之后,双方皆无意悔婚,就算陛下也不能干涉。钱家无意悔婚,至于镇国公,离京之前原本是要迎娶瑾萱的,因爹爹为国操劳,无暇顾及瑾萱婚事,疏于置办嫁妆,镇国公这才与爹爹商议再拖延些时日。长公主莫非想坏了这桩婚事吗?”

朱媺娖眼神中闪过一丝恼意,“好吧。那你想说什么?”

“瑾萱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家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钱瑾萱不卑不亢地答道,“身为夫君的正妻,请殿下恕瑾萱无法坐视有人要借大义,行坑害夫君之实。”

“放肆。”朱媺娖语气重了起来,她转向钱肃典道,“敢问太傅,钱家的家教就是如此?”

钱肃典瞪了女儿一眼,喝道:“闭嘴!不可对长公主无礼。”

钱瑾萱向父亲一福道:“做为爹爹的女儿,瑾萱应该闭嘴。可做为夫君的妻子,瑾萱有理由反对。”

朱媺娖气极反笑道:“你无官无品,以何来反对?”

钱瑾萱平静道:“长公主方才也说了,周思敏以夫君偏室,得陛下册封一品国夫人,瑾萱乃夫君正妻,只要瑾萱愿意,想必陛下不会吝惜一个国夫人诰命。长公主何以指责瑾萱无官无品呢?”

朱媺娖一时语塞,她强忍着心中的怒火,看向钱肃典。

钱肃典大喝道:“逆障,休要无礼!”

钱瑾萱听父亲怒了,只好低头住嘴。

钱肃典向朱媺娖拱手道:“臣教女无方,长公主恕罪……请长公主转禀陛下,臣愿出使杭州府。”

“爹爹——!”钱瑾萱喊道。

朱媺娖点点头,不看钱瑾萱一眼,转身离去。

钱瑾萱不甘心地对父亲道:“爹爹明知道陛下和长公主合起伙来坑吴争,为何还要帮他们?”

钱肃典瞪了女儿一眼,板着脸道:“今日过了,这不象你平日言行,一个女儿家,尚未过门,还须有矜持之心。”

钱瑾萱道:“不是女儿无状,难道爹爹就看不出来,就是陛下和长公主想借爹爹为难吴争吗?吴争若无意将多铎送解京城,如何面对爹爹,爹爹又如何回京复命?”

钱肃典喟叹道:“傻孩子,为父还没有老糊涂。”

“那爹爹为何还要答应长公主?”

“若不答应,怎么带你去杭州府?”

钱瑾萱一愣,而后恍然。

钱肃典道:“说陛下有此意,为父不意外。可要说长公主与陛下合谋,怕不见得。这几年为父对长公主的品性,还是有些了解的,她做不出这等阴暗之事。为父原也不想答应,可反过来一想,跑一趟杭州府也不是坏事,一来此次事变,你在京城差点就被为父牵连,有此机会,把你送去杭州也算合情合理。二来,也顺便去看看你九叔和你哥,三来嘛,为父也想与吴争好好谈谈。”

钱瑾萱咬着嘴唇道:“可女儿去了杭州府,爹爹一人在京城怎么办?”

钱肃典呵呵笑道:“那你还想陪为父一辈子吗?”

“女儿愿意陪爹爹一辈子。”

“哈哈……就算你肯,恐怕有人也不会肯啊!”

“爹爹——。”

……。

郑亲王济尔哈朗终于将这支该死的义兴朝“叛军”围住了。

在海门东南方向的海滩上,蒋全义、王一林和仅存的三千多水师官兵,被清军两面合围。

从如皋转南以来,尾随的清军就渐渐拉近的距离。

一路地交战,一路地逃,从如皋时六千多人,到眼下仅三千多人。

最大的伤亡,是被从江心岛方向的清军,在海门阻击了,一场遭遇战,死了近二千人。

好在,终于率残部突围,到了海边。

可问题是,海边除了一片荒芜之外,哪有接应的明军?甚至看不到一叶小舟。

蒋全义绝望了,他怒瞪着王一林喝道:“你不是说能从海门找船渡海吗?船呢?你说镇国公会来援,人呢?”

王一林也绝望了,吴争不会来援,这他早有心理准备。可这么多天过去了,叔叔难道没有领会到自己的意图吗?

第六百四十八章 死战!死战!

被蒋全义指责,王一林也火气上涌,“我早就有言在先,这事未必能成,不成不能怪我!”

蒋全义一时语塞,他看着空荡荡地海岸线,颓然坐倒在地。

王一林一把拽住他道:“蒋大人,此时可不是泄气的时候,将士们都看着你呢?”

蒋全义木然道:“还能如何?辗转二千里地,一万大军仅存三千余,西、北两面清军兵力是我军数倍横竖是个死,与其被俘受鞑子凌辱,不如投海来个自在。”

王一林怒道:“要投你投,本官还没活够呢。”

蒋全义嗤声道:“我也没活够,可鞑子能让你活?呃你不会是想投清吧?”

说到此,蒋全义霍地起身,“呛啷”一声抽出刀来,指着王一林道:“你敢投清,莫怪我刀下无情!”

远处的士兵一片哗然,他们此时也绝望了,没有人是傻子,两面是敌,前面是海,找不到船,那就注定是个死。

这种沮丧、绝望让所有人都象个火药坛子,一点就会着。

看到两个主将拔刀相向,水师和原京卫士兵顿时抽刀对峙起来。

王一林一见大惊,大喊道:“住手!”

转头冲蒋全义骂道:“你疯了?!”

蒋全义只是一时情急,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赶紧收刀冲士兵大喊道:“收刀,本官是和王大人闹着玩。”

闹着玩?!

见两个主将同时喊住手、收刀,士兵们也泄了气。

刚刚还剑拔弩张,一转眼两军士兵就背靠背坐了下来,也算是咄咄怪事。

王一林转头骂道:“都是你惹的事,你看我象个投清的人吗?”

蒋全义冷哼道:“象!”

王一林一时气极,“行,那你再拔刀杀了我啊。”

蒋全义没有理会他,又坐了下来。

王一林讪笑道:“蒋兄,咱得想办法活下去。”

蒋全义道:“要投降免谈。你信不信,只要你一说投降,不用鞑子动手,本官麾下士兵就能把你撕碎了。”

王一林信,蒋全义这支军队,是仪真幸存下来的残部,让这些人战死容易,让他们投降,那真比登天还难。

王一林讪笑道:“其实我也没想真投降,只是权宜之计,只要一有机会,再反他的就是了,总好过全死在这。”

蒋全义斜了王一林一眼道:“就知道你憋着屁。我就一句话,你现在逃,我不拦你,可你要投降,别怪我不念这一路同生共死之情。”

王一林跺脚道:“逃,逃哪去?你瞧瞧,放眼望去,连条小舢板都没有。”

“那就杀回去!”蒋全义喝道。

“你疯了?!”

“站着死,总好过被凌辱而死!再不行,就投海!”

这时,有士兵跑上前来,“两位大人,鞑子开始进攻了。”

蒋全义看了王一林一眼,“你要活,就躲起来,如果运气好,可保命也算我还你一份情了。”

说完,转身对士兵喊道:“兄弟们,咱们没路可退了,天要亡我,得认命。与其被俘受辱,不如决死一战!”

士兵们哄然应声,“死战!死战!”

蒋全义身先士卒,率军向进攻的清军反冲锋。

王一林左右四顾,仰天长叹,“叔啊,你怎么就不来救侄儿呢。”

然后跺跺脚,抽刀向蒋全义追去。

一个时辰的激战,将士们已经力竭,若不是心中那股血气支撑,怕早已全军覆没。

而清军面对着这支在他们看来已经是瓮中之鳖的明军残部,已经不想多增加己方的伤亡,这样才让蒋全义、王一林等人还能喘着气。

王一林背靠着蒋全义气喘吁吁地骂道:“老子被你害死了。”

蒋全义一样气喘吁吁,“老子才是被你害的,你说镇国公能来增援,结果呢?”

王一林稍稍犹豫,道:“你别生气其实那是我骗你的,若不举旗拥立吴争,或许吴争还会派人来援,可举旗拥立吴争,他怎么可能来援,避嫌还来不及呢!”

蒋全义闻听身体一震,大怒之下,抡刀回砍,“狗贼,你害死上万兄弟!”

王一林吓得往反方向一跳,忙道:“蒋全义,我当你是兄弟,临死之前,才想把事说个明白。我没想害你们,只是渡江间,我与我叔约定,万一战事不利,可撤往海门,我叔水师会在此接应咱们。我只是想将水师带回我叔那。”

蒋全义一愕,怔怔地看着王一林,突然长吁一口气,苦笑道:“也是,都到了这份上了,都是一个死那你图什么?”

“我就是想将水师带回我叔那。”

前面士兵传来喊叫声,“鞑子进攻了。”

蒋全义明白了,他不再纠结此事,扫了一眼王一林道:“没有下一次进攻了,这次就是最后一次。不管怎么样,这一路你我也算是同生共死,我不怪你。”

王一林默默点点头。

二人再次联袂向前冲去。

激战再起,正如蒋全义所说,这是最后一战了。

可用的箭矢已经用完,体力已经消耗殆尽,面对着鞑子如雨般的箭矢射来,士兵只能用脑袋去迎。

黄驼子身中两箭,他嘶吼着砍翻一个冲前的鞑子,还想再挥刀时,被一柄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刺来的弯刀捅入了腹部。

黄驼子是百战老兵,他本能地后退,刀从腹部抽出,带出一长溜地鲜血,漫天挥洒。

清军在收割,他们已经不需要付出太多的伤亡,就可以收割明军的脑袋。

他们甚至看见明军冲来,就后退,然后等明军士兵拄着刀喘气时,再一涌而上,砍下对方的头颅。

这已经不是一场战斗,而是屠杀。

没有人弃刀,就算已经拿不稳手中的刀。

没有一个人投降,哪怕喘着气,面对着当头而来的刀,无力闪避。

这是一支铁军,不是身上有铁甲的铁军,而是经过了铁血锻打过的、有着钢铁般意志的铁军。

苍天有眼!

怎会让这样的一支铁军全军覆没?

当身后传来“呯、呯”的射击声时,当听到“得得”马蹄声时。

蒋全义流泪了。

王一林也流泪了。

激动的泪!

第651章 沈致远如愿以偿

援军,终于来了。

镇国公的援军终于来了!

因为整个义兴朝,怕也只有镇国公拥有着为数不多的火枪兵。

自己这些人,总算没有被遗忘。

这一点,对蒋全义、王一林来说,此时比生死,更重要。

“镇国公派兵增援我们了!”在二人竭力地大声呼喊下,明军士兵有如神助般地振奋起士气,开始反击。

清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清军开始后退。

蒋全义、王一林回过头,这时才发现,援军确实来了,可并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般。

援军,只有廖廖数百人,而之前听到的马蹄声,也仅仅是数十骑兵所发出的。

蒋全义、王一林相顾愕然。

……。

这支援兵,自然就是血气方刚的钱翘恭和打算做番大事给吴争和吴小妹看看的沈致远带来的三百火枪兵和三十六骑兵了。

他们来得晚了,这怪不得钱翘恭和沈致远,路途远不说,还得坐三天船。

他们尽力了。

若不是士兵来自南方,怕三天的海上颠簸,就能让这数百人暂时丧失战斗力。

好在,总算是救了蒋全义、王一林及千多残部。

可不好的是,连他们都被清军包围起来。

是,他们还是能逃的,毕竟来的船还在。

问题是,千多人怎么逃?

“怎么办?”蒋全义、王一林瞪着钱翘恭和沈致远问。

“好办!”沈致远有些兴奋地答道,“我们来,不是为了救你们回江南,而是和你们会师,在江北打出一片天的。”

“这是个疯子!”蒋全义、王一林面面相觑,在对方眼中,二人都找到了这五个字。

其实他们自己已经够疯狂了,可二人自认比起这眼前之人来,自己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了。

蒋全义带着疑惑的目光,看向老上司钱翘恭,钱翘恭之前是仪真京卫的副指挥使。

不想,钱翘恭竟然点点头道:“沈大人说得没错,大将军已经任命沈大人为江北义军主帅,我为副帅,让我们率你们在江北站住脚,为日后我军北伐,做策应!”

这显然是假传命令,满口胡吣了。

可蒋全义信,连王一林也信。

先不说钱翘恭是吴争的大舅子,沈致远可是吴争的嫡系。

这二人口吻一致,这事就不会假了。

可问题是,眼前所有人加起来就二千出头,而且除了这三百火枪兵和数十骑兵,皆是疲惫之师,其中伤者还占了二、三成。

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突围?

就更不用说是要在上万清军的合围中站住脚了。

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王一林眨巴着眼道:“沈大人,镇国公应该还有后续增援到来吧?”

钱翘恭刚想开口,欲以比较婉转地口吻去回答王一林提出的问题。

可沈致远却很干脆地点头道:“没错,朝廷已经将你部定为叛军,大将军怎能公然接受你们?只是在将军也不忍看你部毁于鞑子之手,这才派我们前来,引领你们在江北打出一片天。”

王一林苦涩地看着这个自信主爆棚的少年,想哭,“敢问沈大人,带来多少粮草、补给?”

沈致远一愣,“你们缺粮草补给吗?……不好意思,这我还真没想到,来得匆忙……不过,我倒是带了一船火枪和弹药。”

这下连蒋全义都想哭了,这样的主帅,天啊,还是让我投海算了。

钱翘恭干咳一声,“先不说这些,眼前最要紧的是,先脱出清军的包围。”

这话实在,果然是有带兵经验的老兵。

蒋全义、王一林不想再理会沈致远,他们将目光聚向钱翘恭。

沈致远被冷落,非常不甘心,他瞪了钱翘恭一眼,大声道:“以本帅之见,清军从西、西北两个方向合围我军,东海又是海,我军得从北面沿江而上。”

没人搭理他。

沈致远继续自说自话,“本帅带来共计五条船,清军没有水师,只要我军沿海岸行军,至少可以有五、六百人可以幸存,不至于全军覆没。”

蒋全义、王一林的目光开始转移过来。

沈致远有些得意,“最重要的是,立于不灭之地的我们,只要在火枪射程的范围内,就可无虞,至少,在清军调集重兵到来之前无虞。”

蒋全义、王一林的目光开始流露出善意。

“打不过,就投海,清军不善水、还要忌惮火枪射击,他们不敢下水追,如此,我军更加无虞。”沈致远很得意。

王一林试探地问道:“可我军没有粮草补给,怎么办?”

沈致远脸色渐渐有些僵硬,瞪了王一林一眼,他对这人的观感立马降到了最低,这厮太不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

“粮草嘛……也好办,没有粮食,我们就吃鱼,海里多得是鱼,水师将士都是水中好手,就地取食嘛!”

众人无语,但这话似乎也有那么些道理,总不至于饿死。

蒋全义、王一林终于还是选择放弃沈致远,把目光投向钱翘恭。

钱翘恭正色道:“我认为沈大人说得不无道理,先突围出去,再想办法筹集粮草。”

蒋全义、王一林对视一眼,同意。

这时,清军又开始进攻。

只是这次的规模显然比之前的大得多,清军在知道明军来了援兵之后,终于不再存有保存实力、减少伤亡的念头,他们开始调主力进攻,因为剿灭这群“烦人的苍蝇”,是清廷下得死命令。

沈致远下了他执掌这支军队的第一道命令——逃。

往海里逃!

骑兵先逃,火枪兵据二,蒋全义、王一林残部殿后。

这道命令差点就让蒋全义、王一林立马翻脸。

好在,钱翘恭坚定地站在了沈致远这边,无论如何,他的官位可以压服蒋全义。

于是,沈致远的命令,被迅速执行下去。

沈致远带来的船,是货船,不是战船,平底,适合内河、近海也就是沿海岸线运输的商船。

这种船不挑剔吃水线,只要有水的地方都可无限地接近岸边。

火枪兵撤退之后,就依据着五条船,结成了火枪阵。

水中、船舷、船上,三个高度、三排射击线。

清军没有骑兵,如果有,蒋全义、王一林部到不了海门,早已尽没。

第652章 金声桓的小算盘

长江之北的清军骑兵主力早已调向西北,剩余的此时正在蒙古与反叛部落交战。

所以,无论是进攻还是撤退,他们和明军一样,就靠两条腿。

这就给了火枪兵,相对充裕的射击时间。

当清军集群压向蒋全义、王一林残部时,沈致远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蒋全义、王一林残部在与清军即将接触的那一刻,转身撒腿就跑。

逃命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那一幕,甚是壮观。

清军莫名其妙,但冲锋的惯性,让他们继续前冲。

于是,一场热兵器对冷兵器的屠杀,开始了。

不需要瞄准,只需要简单地重复着装填,循环着第一排到第三排的齐射。

半柱香的时间,清军终于从暴风雨般的迎头打击中回过神来,他们撤退了,抛下数百具尸体和伤员,往回逃窜。

这一仗,让沈致远着实露了把脸,士兵们见识了火枪的犀利,在得知沈致远带来了一船的火枪和弹药,看向沈致远的眼神,就象是白骨精看着唐三藏。

由此,沈致远迅速在这支残部中竖立起了威信。

但,清军不可能给他们太多的时间,更不会给他们训练火枪射击的时间。

半个时辰之后,清军聚集起大约三千人,再次涌向海边。

火枪的射程仅百步。

甚至比强弓还要近。

这个距离之内,可装填最多四、五次。

以三百火枪兵射击出的弹丸计算,百发百中也无法消失这三千人。

况且问题是,士兵个个是神枪手吗?

显然不可能!

也就是说,清军已经做好了以人命换人命的准备,也要将这支明军彻底消灭在海边。

当清军开始进攻时,就算是自信满满的沈致远,也开始打退堂鼓了。

沈致远开始下令,执行他的战前部署——上船,往海里撤退。

可残部加上援军,有二千出头,船上最多也就容纳六百人,这还得是抛弃战马的情况下。

所有人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谁死?谁活?

钱翘恭坚定地上前一步,“我死!”

蒋全义不甘人后,“我死!”

已经迈上船舷的王一林,终于收回了准备跨出的另一只脚,“娘的,老子还没活够呢……蒋全义,别这么看着老子,老子也敢死!”

什么样的将领带出什么样的兵。

有这么三个人,一群疲惫之师,也能打出一支精锐的风采来。

在三轮火枪齐射之后,三人率部向清军发起了反冲锋。

清军的气势被打得明显一个顿挫,甚至有了溃退的先兆。

可这时,清军又一波后续攻击波开始了。

在进攻的号角中,原本有了溃退先兆的清军开始咬牙硬撑,甚至开始了反击。

体力跟不上的明军挡不住了,他们纷纷倒下和后退。

火枪兵已经全体上船,因为敌我胶着,火枪起不到什么作用。

沈致远再狠,也做不出无差别射击的决定。

在这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远处水域传来“隆隆”的巨响。

当无数爆炸在清军第二轮进攻的人群中炸响时,所有人都惊愕了。

这其中包括钱翘恭和沈致远。

火炮!

开花弹!

水师?

是兴国公还是镇国公?

沈致远立马大喊道:“舟山水师,兄弟们,我们的援军到了,镇国公派水师来救咱们了!”

摇摇欲坠的防线,竟奇迹般地撑住了。

这个时候,谁也不再去管来得是兴国公还是镇国公,只要是自己人,就够了。

明军开始反击。

清军恐惧了。

随着更密集的炮声传来。

远处点点帆影越来越大,清军终于溃退了。

这次清军的伤亡更大,至少有近千人倒在了海滩上。

最大的伤亡不是来自是厮杀,而是开花弹,这玩意对密集阵型人员的杀伤力太大了。

一颗十斤的开花弹炸开时,有近百的铁片四下爆射,方圆一丈以内的生物,皆在它的杀伤范围之内。

清军恐惧了,他们在后退,退出五里远,都是开花弹射程的极限之外。

战船在靠近。

让所有海边将士惊愕的是,来得不是镇国公或兴国公的水师舰队。

舰船上挂得那面黑色的旗帜上,大大的一个字——金。

海盗?

钱翘恭、沈致远、蒋全义、王一林面面相觑。

被海盗给救了?这让沈致远心中有无数匹草原神兽疾驰而过。

一条小舢板慢慢靠近海边。

一名身上绝不是明军或者北伐军军服的黑衣人在船头大喊道:“我家都督说了,你们谁是领头的,上来一人,我家都督有要事商议!”

沈致远当仁不让,他一手撩起衣摆,涉水而去,口中大喊道:“我是义军主帅!”

钱翘恭甚至连阻拦都来不及。

只好喊道:“致远……小心!”

随即下令,全军戒备,并向西一里派出斥候警戒。

……。

金声桓来援晚了,确实是晚了两天。

他接到命令的时间,是在沈致远、钱翘恭擅自行动的当天。

甚至比沈致远、钱翘恭还要早几个时辰。

他出兵快的话,应该在两天前,至少也该是昨日就出现既定水域。

可金声桓晚了两天。

这不是疏忽,而是有意为之。

吴争情急之下,令张名振通知金声桓救援,这本是一着好棋。

但吴争忽略了人心复杂,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吴争原本是想,大将军府无法接纳这支叛军,那就将这支“叛军”救下后,临时编入金声桓的麾下“海盗”,这样不仅壮大了金声桓声势,还让这支“叛军”有了落脚之地。

可金声桓接到吴争的命令,却不作如此想。

他想到的是权力和平衡。

金声桓从“一斗粟”盗贼,后改投左良玉军中,摇身一变从了良,可他的心中,已经根深蒂固地有着权争倾轧。

特别是被吴争“排挤”出官军序列,成了“海盗”,金声桓首先想到的是,吴争会不会是想夺了他的兵权。

要知道,一支数千人的军队,一旦纳入金声桓麾下,就等于喧宾夺主一般。

金声桓手下总共就二千余人,到时究竟谁听谁的?

所以,金声桓再三考虑之后,决定,拖延两日。

一支孤军,两日之后,应该剩不下多少人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将错就错

在金声桓看来。

救,是必须救的。

否则就是抗命不从,这会使得舟山水师,直接围剿讨伐,这风险金声桓不敢冒,也冒不得。

但只要最后能救出一部分,哪怕是一人,就完成了任务,不算抗命。

所以,金声桓晚到了两日,就直接导致了蒋全义、王一林部从三千多人折损过半。

而金声桓却感到自己还是来早了一步,他没有想到,会另有援兵到来。

看着面前的沈致远,金声桓心里涌起一阵恐惧。

不是恐惧沈致远,而是恐惧吴争。

金声桓在吴争麾下待过几个月,对沈致远不熟,但知道沈致远和吴争的关系。

原本金声桓判断这支已经被朝廷定为“叛军”的残部,吴争不会太在意。

可现在金声桓发现,自己或许判断错了。

能让沈致远犯险前来救援,那就说明这支军队在吴争心里是重要的,至少不是自己所想可有可无。

这个想法,让金声桓心中忐忑不安起来。

不过他的神色依旧平静,“沈大人,久违了。”

沈致远自然也知道金声桓,大将军府将金声桓叛逃的通告贴遍了三府之地,沈致远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沈致远不知道金声桓的叛逃,是出自吴争的谋略。

所以他拱手道:“今日多亏金兄赶来,否则后果难料啊。致远在此谢过了。”

金声桓呵呵一笑道:“份内中事,何须言谢。”

沈致远一愣,份内中事?

份什么内?

都叛逃了,怎么还成了份内中事?

“敢问金兄,份内中事……是何意?”

金声桓心中一愣,怎么回事?

听沈致远口吻,难道吴争没有向他提起残部整编入自己麾下?

这让金声桓心中一喜,收纳百十,甚至几百人,金声桓都是欢迎的,可就是不想收二千人。

于是,试探地问道:“不知沈大人眼下有何打算?是随我离开此事,还是……?”

沈致远忧郁地看了金声桓一眼,他的心思活泛,已经隐隐猜到了些。

其实这事真不难猜,金声桓要真是叛逃,怎么可能来增援?

就算想增援,又怎么可能知道这支军队会在这片水域出现?

所以,沈致远很忧郁,他忧郁的是,既然金声桓还是吴争的人,那现在金声桓有足够的船只,将这支残部带回江南,那自己的远大抱负怎么去实现?

想到回去还得挨吴争的踹和吴小妹的白眼,沈致远心中难受得就想哭出来。

沈致远不死心,他一样试探地问道:“金兄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金声桓点头道:“但说无妨,只要你帮得上,一定尽力。”

“能否将我部运送至淮安府?”沈致远问得很小心,他忐忑地看着金声桓,生怕金声桓说出个“不”字。

金声桓闻听一愣,不对啊,吴争的命令明明说这支残部编入自己麾下的,可怎么沈致远却要自己帮忙将军队运送至淮安府?

惊诧地看着沈致远,金声桓怎么想也不可能想到面前这厮是在钱翘恭的怂恿下偷偷跑出来的,还挟带了三百火枪兵。

要知道,这没有命令,擅自调动军队,无论在哪朝、哪个将军麾下,那都是大罪。

所以,金声桓怀疑到或许吴争并非一定要将这支军队编入自己麾下,而是另有安排。

想到这,金声桓反而轻松起来,甚至对自己拖延两日来援,导致这支军队多出了不少伤亡,有些内疚。

“当然可以!”金声桓的脸色灿烂起来,“无论沈大人想去哪,我都可以送你去。”

沈致远闻听大喜,“那就多谢金兄了,回头我一定在大将军面前为你说项,让你复归我军序列。”

“那就仰仗沈大人美言了。”

两人对视,各怀鬼胎,呵呵大笑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蒋全义、王一林部,有序地登上金声桓的舰船,沈致远、钱翘恭率部登上自己的船只。

可怜清军眼睁睁地看着明军轻松撤退,不敢越雷池一步,只能望海兴叹。

……。

要说沈致远还真不是赵括。

他从松江出发,这几天一直在寻思着从什么地方开始,做一颗鞑子拔不出的钉子。

在与钱翘恭争论了几十次之后,二人终于形成统一意见。

将这个点,选在了淮安府。

事实上,这个点的选择是正确的。

太往北,清军的控制力越强,以区区二千之数,不,就算是再多一、二倍,也是去送死。

淮安府与扬州府接壤,清军的控制力相对较弱,且临海,一旦有不测,可以从海上逃脱。

最重要的是,淮安府东南兴化县有两大盐场——白驹场和刘家庄。

这两大盐场的规模相当大,已然成了气候。

从宋天圣年间范仲淹修筑捍海堰开始,经元代詹士龙,直到明朝,盐场的规模已经相当庞大。

盐业的发达,使得这两地成了人口密集之地,商业随之繁荣。

沈致远、钱翘恭将地点选在此处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足够他们闹腾。

越是有钱的地方,清廷越忌讳暴发战争,特别是现在清廷财力拘紧,将这处税赋之地打烂了,吃亏的自然是清廷。

金声桓头痛得要命。

因为沈致远着实有些不要脸,他向金声桓要粮食,要完了粮食要武器,要完了开武器还提出让金声桓派人驻留,以防不测时,还能得到金声桓的增援。

这就有些过份了,金声桓自觉不是保姆,可为了早些送走这个死不要脸的,金声桓终究留下了两条船和十几人。

这下,一个人没赚到,反倒是赔了不少,金声桓由此暗暗发誓,以后得避着这厮走。

……。

次日傍晚时分。

沈致远率部登陆,随即向白驹场发起了进攻。

可想而知,盐场之地,驻守的无非是些小吏和衙役,怎能抵抗得了这群虎狼?

几乎是传檄而定。

随即,沈致远分兵,自己率一部进攻兴化县城,钱翘恭率部夺取刘家庄。

天亮时,兴化县全境就落入了沈致远的手中。

可怜江北围剿的清军主力,一时无法得到明军的行踪,他们依旧滞留在海门一带。

这下,以这两位老兄的闹腾劲,够清廷吃一壶了。

第六百五十二章 想吃牢饭了不成?

杭州城,大将军府北面,是一条横贯东西的大街,属于仁和县界。

大街北侧,正对着大将军北墙,是一家酒楼,店名挺别致,叫“山外山”。

因位置特别,故生意异常兴隆,客如潮涌。

故店家为了利益最大化,酒楼不设雅间,全在大堂。

只是以齐肩屏风进行浅浅隔断,一到膳时,数百人同堂饮食,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这日,正对店门的正堂与东侧,共计七、八桌被一群学子、士人占据。

这些人都是读书人,说话、举止倒也文雅,加上着装整洁、仪表堂堂,人虽众却不乱,让进门的客人,不觉得丝毫吵杂。

可问题是,最知书达礼之人,也敌不过三杯黄汤下肚。

酒过三巡之后,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

“苏兄你说,我等十年寒窗,为得就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凭腹中才学,治国平天下。可如今战乱不休,朝廷又已经数年不开科取士,我等终日无所事事,以买醉渡日……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一个面目清秀,看起来刚及冠的士子,“呯呯”地拍桌大声抱怨道。

他对面,被称为苏兄的士子点头应道:“黄兄说得极是,我等是生不逢时,恰恰遇上这乱世,若是在太平年间,你我诸兄,哪个不是举人、进士之才,何至于沦落至此?”

黄姓士子见有人呼应,顿时精神一振,大呼道:“我倡议,趁今日诸兄都在,齐去大将军府门前请愿……总得让我等学子有用武之地不是?”

苏姓士子这次没附和,他摇头道:“黄兄此言差矣。大将军府确实掌控军政大权,几乎是一手遮天,可开科取士之权,却在朝廷手里,真要请愿,恐怕得上京才是。”

众士子连连点头称是。

可黄姓士子大概是真喝多了,他依旧“呯呯”拍着桌子道:“大将军替朝廷牧守三府……不,如今加上绍兴、金华、宁波三府,足足六府之地,就算开科取士权在朝廷,大将军也理当替咱们上书力陈才是。”

一个身材瘦颀的士子站起来道:“黄兄难道不知道,大将军与朝廷之间的分歧?庆泰朝时还好些,如今的义兴朝有了新天子,大将军怕是已经被排挤出朝堂了。”

黄姓士子瞪着眼睛问道:“张兄……呃,何以见得?”

张姓士子道:“你们可能是没见邸报,我表叔是钱塘县县丞,据他所言,天子将朝廷内阁大换血,但凡与大将军有关连的,不是罢官就是赋闲,连大将军的未来岳丈夫太傅钱大人都被罢了阁臣,听说还被皇帝派禁军围了府邸。你们说,这不是排挤是什么?”

苏姓士子连忙劝道:“闲话归闲话,莫指姓道名。”

黄姓士子一瞪眼道:“怕什么?这是杭州府,不是应天府!大将军都说过,我不同意你的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张姓士子附和道:“就是,言论自由,就连大明朝,也不提倡以言获罪,我等又没诽谤污蔑,怕什么?”

许多士子纷纷呼应起来。

黄姓士子酒劲更浓,他竟然一扫面前酒桌,然后一脚踏上椅子,再踩上八仙桌,站在桌上大声喊道:“大将军吴争虽说象个军阀,做事专断独行,可毕竟这十二府之地是他率江南子弟光复的。不管是鲁王监国,还是前太子登基,朝廷做过什么?是驱逐鞑虏还是收复河山?况且,再怎么说,吴争也是我浙东子弟,依我看,咱们得联合起来,拥立他为帝……。”

这话说得就太荒唐了,一时之间,在场的一些士子们面面相觑,酒楼酒客们也张口结舌起来。

可也有士子趁机大声呼应黄姓士子。

由于正对着店门,过往行人也开始慢慢聚集起来吃瓜看热闹。

酒楼西侧角落,坐着一老一少。

原本是在饮酒吃饭的,听到这,老者拿手指点点,对少者道:“听听,你听听,这就是他治下的士子。他以为这就是民意吗?就算这是民意,他也只是在造作,是窃取民意。”

少年掩嘴莞尔,“爹爹忍到现在才出言指责……难道,不是因为这也挺……好玩的吗?”

老者一瞪眼,斥道:“好玩?民众愚钝,识事只见一面,未窥全豹,容易受人蛊惑,可真要鼓动起来,就无法轻易控制,这是一把双刃剑,可伤人,也会伤己……他啊,太年轻。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就在众士子闹得越来越欢时,一名中年捕头从门外挤了进来。

他不动声色地拿手中朴刀往门上“呯呯”敲了敲,“谁闹事呢?在我的地界闹事,想吃牢饭了不成?”

吵杂声渐渐平息下来。

中年捕头目光看向还在桌子上的黄姓士子道:“要我拽你下来?”

黄姓士子壮着胆子大声道:“大将军说过,言论自由,我没有作奸犯科,你……你管不着!”

中年捕头轻嗤一声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看你衣着头带,该是有了秀才功名,可听话得听全了,大将军后面还有话呢——自由是相对的,如果你的自由扰乱了他人的自由,那就得让你吃牢饭。”

用刀鞘“啪”地敲击了一下桌子,中年捕头道:“若自己下来,我当你初犯,不追究了。可若让我动手拽你下来,那你就得去吃牢饭。提醒你,吃了牢饭,就夺了功名,无法再入仕了,你要想清楚。”

这话一出,黄姓士子赶紧从桌上跳了下来,他脸涨红着道:“下来就下来,可说话总得让我说吧?”

中年捕头转身道:“说你的,但别扰乱店家做生意。”

说完,大声冲着围观的百姓道:“没什么好看的,就一帮子酸秀才灌了黄汤发牢骚,都回吧!”

也怪,这中年捕头这么一喊,百姓们渐渐就散去了。

西角落上少年轻笑着对老者道:“爹爹,其实在他手里,民意也是可控的。”

老者稍稍有些尴尬,他哼道:“为父更看重那个捕头。若非是他,怕又一场骚乱。走……走,陪爹上街上逛逛。”

第六百五十三章 如今可不就是乱世吗?

ps:感谢书友“爱沈楠”的打赏,感谢书友“缘醒”投的月票。

那边士子们经这么一搅,也没有了再喝酒的兴致,纷纷起身,相互拱手而别。

一老一少出了店门,慢慢走在街上。

少年指着街上人潮,对老者道:“爹爹请看,杭州繁华远甚于京城。”

老道哼哼道:“杭州府及周边各府,本就是大明赋税重地,有此繁荣也未必是他的功劳。”

“爹爹此话有些偏颇,杭州府毕竟被清军占领一年有余。”

老者转头看着少年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为了他,你竟然忤逆为父的意思?”

少年掩嘴咯咯轻笑道:“女儿不过是说了句公道话。倒是爹爹,明明心里欣赏他,可处处表现出厌憎他,不知为何?”

“胡说,为父哪有欣赏他之意?”老者吹胡子瞪眼否认道。

“如果他真如爹爹口中所说那般不堪,爹爹又怎会在三年前就把女儿许配于他?女儿绝不相信,爹爹会将女儿推入火坑。”

老者沉默了很久,终于喟叹道:“要论眼光,为父不如你,更不如你九叔和你兄长。”

少年摇摇头,挽起老者右臂道:“不对!爹爹的眼光远胜于九叔、哥哥和女儿,若非爹爹慧眼识人,九叔、哥哥和女儿又怎会与他有关联?”

老者呵呵笑了起来,点点少年鼻子道:“鬼灵精,刚忤逆了你爹又来阿谀奉承。”

二人一边说笑着,一边慢慢走着。

老者看着这一路的繁华,喟叹道:“要是他能甘心做个忠臣良将,我大明就真的有望中兴了。”

少年道:“爹爹难道还不明白,就算他想做个忠臣良将,陛下也未必能容他……当今天子胸襟无法容人,不够宽广。”

老者瞪了少年一眼,却点头道:“这终究是一句……实话,可陛下确实也不是个庸碌之君,他有进取之心……。”

“却无进取之才!”少年接口道,“爹爹,如今是乱世,为君者有心无力其实就是一种罪过,有鲁王监国就是个明证,难道爹爹还没看透吗?陛下或许可为太平盛世之明君,却不能为乱世之雄主。”

老者沉默了许久,道:“可惜,他不姓朱啊!”

少年道:“姓朱真得有那么重要吗?太祖出身贫寒,驱逐异族之后,不也建立了大明,享国近三百年吗?”

“当然重要!自古以来,传长不传幼,传嫡不传庶。你以为这仅仅只是个劣习?如果这世间,只要有实力就能觊觎那个位置,那世间岂不天天月月年年都是战乱?”老者轻叹道,“就如同你,你虽然未能正式与他完婚,可你终究是他的正妻,日后但凡你有所出,不管是良劣,便是嫡子。这就是规矩!世间唯有规矩存在,才可言太平!”

“那如果没有了规矩呢?”

老者面色沉重道:“没有了规矩,便礼乐崩坏,弱肉强食,杀戮遍地,如同人间地狱。”

“如同眼下?”

老者霍然一惊,他怔怔地看着少年道:“眼下?我朝占据南都,有天子在朝,怎会是乱世?”

“山河破碎,生灵涂炭,若非他收复十二府,哪来的庆泰朝、义兴朝?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可不就是乱世吗?爹爹何苦……呢?”

少年终究没有说出“故意装睡”四个字。

可老者听懂了,他突然就老泪纵横了。

这时,突然有缇骑飞驰而来,挥舞着旗帜大呼道:“大将军凯旋班师了……大将军凯旋班师了。”

老者迅速抬手抹去眼角泪痕道:“走……回去!”

……。

艮山门里白洋池。

白洋池又名南湖,周围三里,深不可测。

白洋池南边,是贡院。

贡院,原本是乡试、会试,为朝廷选拔人才之所。

从清军入关,明朝灭亡之后,已经数年未曾开科取士。

贡院由此荒芜。

可如今,贡院内,朗朗读书声此起彼伏。

吴争一声令下,要开设新学,怂恿着父亲吴伯昌做了校长。

如今贡院已经改名“江南学堂”,容纳师生三千人之众。

专招浙东六至十岁稚童教学,聘绍兴、杭州两府之地秀才、举人一百余人担任先生、助教,所学除必要的经史之外,最注重的就是爱国和忠于民族教育,对,是忠于民族——汉族。

很难想象,连自己的种族都不忠的人,却妄谈忠于天下,执力于世间大同?

那简直,就是个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少年中国说被列为入学第一课,学子个个能倒背如流。

周思敏站在学堂之外,看着吴小妹在数十稚童间走过来走过去,口中诵读着课文。

这让周思敏无比地震惊,原本女子还可以这般活法。

她有些羡慕吴小妹了,她也想这么活。

虽然贵为一品夫人,可周思敏感觉就象笼中的小鸟一般无趣。

她甚至因此而怀念从北至南的逃命日子,虽然仓皇,但,自由!

可周思敏也知道,自己怕是无法如愿以偿了,因为她已经出嫁,她是一品诰命夫人。

吴小妹上完课,一出来就撞见周思敏,惊讶地问道:“思敏?你怎么一人在这?”

吴小妹一直不称呼周思敏为嫂嫂或者姐姐,不是因为周思敏是吴争侧室,而是吴小妹不愿意这么叫。

从周思敏随朱媺娖初到吴庄时,吴小妹就习惯于直呼其名了,先是“小蛮”,后为思敏,一直至今没有改口,而周思敏显然也被她叫得习惯了,觉得这么直呼反而亲切。

姑嫂能混成这样,也算是难得了。

周思敏答道:“夫君凯旋班师了,我来将消息禀告公公。”

“我哥要回来了?”吴小妹大喜,雀跃起来欢呼道,“可算是要回来了,爹爹都念叨了好多次了,之前听闻哥哥被困在平岗山,爹爹担心了好几天,饭都吃不下,还一直嚷着要回吴庄,说是要是有个万一,也好替哥哥……呃,幸好有这些学童在,牵拌了爹爹,否则还真拦不住。”

周思敏明白,她真的明白,战场刀剑无眼,她又何尝不是提心吊胆呢?

吴小妹一拉周思敏的袖子,“走,禀告爹爹去。”

第六百五十四章 北伐军万岁

路上,周思敏迟疑再三,还是忍不住张口问道:“小妹,学堂还缺先生吗?”

吴小妹随口道:“不缺。朝廷已经好多年没开科取仕,江南无数秀才、举人苦于无入仕之道,只能闲在家中,如今哥哥一旦向两府招募先生,待遇优厚,且还授其相应八至九品官阶,应募者如过江之鲫,哪会缺先生?”

周思敏无端地叹息了一声。

吴小妹一愣,“难道你也想当先生?”

周思敏摇摇头道:“我已嫁为人妇,怎能抛头露面……岂不辱没了吴家和夫君的颜面?”

吴小妹失声笑了起来,“你是担心我爹、我哥反对?放心吧,爹爹肯定不会反对,哥哥……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和他说……不对啊,你难道不回京城了吗?”

周思敏忧虑地答道:“回不回,得听夫君的。”

吴小妹想了想,手紧了紧,道:“那就不回,这事我作主了。一家人为何要分开?哥哥要是敢逼你回京,我去和他说!走,先去见爹爹。”

……。

码头上,此时已经人山人海。

城中几乎十室九空,百姓涌去码头,欢迎他们的英雄。

胜利,是团结所有人,最有效的方法。

哪怕背后对吴争颇有微词之人,此时也顾不上了。

胜利了。

不仅胜利了,还收复了宁波府,算上金华,那就是大将军府治下多了两府之地。

这多出来的,可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两府近五十万人口,官府能得到赋税,商人能得到市场和利润,百姓与有荣焉。

谁还不是获益者?

吴争上岸的那一刻,码头上再次爆发出“大将军万岁”、“镇国公万岁”的呼声。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的声势更大,更齐,更有力。

站在船头的吴争,不禁有些心旷神怡。

他奋力大喊道:“北伐军万岁!”

这声音显然盖不过数万人的呼喊声,但吴争身边的官员和将士们听清楚了。

他们在微微一愣之后,由张煌言奋力喊出附和的第一声“北伐军万岁”。

于是,无数的声音响起,“北伐军万岁!”

与岸上的呼声相得益彰。

……。

吴争上岸之后,第一时间就得知钱肃乐代表朝廷出使杭州府,正在大将军府等候。

也得知周思敏来了杭州,更知道了钱瑾萱随钱肃乐前来。

吴争心里既高兴又担心。

高兴的是,周思敏无恙。

担心的是,无法开口向钱肃乐解释钱肃典的殉国。

在去往大将军府的路上。

张国维等人认为这时还是先让他们去告诉钱肃乐实情,然后等钱肃乐缓缓,吴争再去见他,这样可以避免冲突。

到府门口时,吴争谢绝了张国维等人的建议,决定亲自向钱肃乐解释。

大将军府内院,去往吴争书房的路上。

钱肃乐惊讶地看着吴争,再左右看看随行的张国维等人。

吴争的殷勤有些过份了。

他在搀扶着自己走路。

虽说吴争一向敬重自己,可这种“待遇”从未有过。

而且所有人都在回避着自己的目光。

所谓事有反常即为妖。

钱肃乐意识到不对,难道吴争已经得知京城之变,决定起兵造反了?

想到此,钱肃乐在书房门前,霍地站住了脚,“镇国公先说清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吴争沉默了一会,推金山倒玉柱,向钱肃乐跪下,然后仰头道:“请岳丈大人节哀,杭州卫指挥使、令弟钱肃典在进攻宁波城时……壮烈殉国了。小婿无能,没有照顾好九叔,请岳丈大人责罚!”

钱肃乐愣了,是真愣了。

“不是胜利了吗?”钱肃乐无意识地问道,“肃典是指挥使,怎么可能阵亡?”

吴争无言以对,只能低头沉默。

所有人都低头沉默着。

好半晌,钱肃乐声音变得平静,“我大概是明白了,宁波府是我与肃典的家乡。能战死在家门口,也算是对得起家乡父老和列祖列宗了……你,起来吧。肃典为国而死,死得其所,怪不得你。”

吴争有些愕然,这时钱肃乐身子突然微微摇晃起来,吴争赶紧起身上前搀扶。

钱肃乐喘着气问道:“肃典死了,我儿翘恭呢?”

吴争顿时傻眼了,怎么回答?

“我儿翘恭呢?”钱肃乐见吴争不回答,厉声喝道。

这时张国维上前道:“太傅,这事还真怪不得大将军,之前朝廷将江北水师定为叛军,大将军自然不能收容叛军,令郎心忧仪真残部,便私自……渡海北上了,随行的还有原平岗山副千户沈致远和三百火枪兵。”

钱肃乐一把揪着吴争的衣襟吼道,“你随我进屋。”

然后冲张国维等人吼道:“谁都不许进!”

张国维皱眉道:“还请太傅节哀……请太傅放开大将军。”

宋安急了,上前一步道:“太傅自重,这是大将军府。”

吴争挥挥手道:“先都退下吧,任何事,等明日再说。”

所有人无奈散去。

钱肃乐拽着吴争进了书房,一进去就冲着吴争一记耳光。

吴争站立着,看着钱肃乐,沉默着。

钱肃乐急喘了一会,恨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吴争答道:“岳丈怪我没有照顾好九叔和妻兄。”

钱肃乐颤抖着手指点点吴争道:“四年了……那时你是个少年,可现在,你已经及冠,贵为一朝国公,你还是如此冷漠。你麾下将士和追随你的官员们,那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都有家小……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你,可不可以在气血上涌的时候,去想一想那些将士背后的孤儿寡母?论公,在书房外面,我不怪你。可关起门来,你是我的女婿,就算你不想做我的女婿,可我终究还是你的岳丈。肃典和翘恭信任你,投入你的麾下,可你却连他们怎么死、为何要死都不明白……你,你……!”

钱肃乐剧烈地咳嗽起来。

吴争赶紧替他拍背,“岳父大人先缓口气,再教训吴争不迟。”

钱肃乐使劲地推开吴争,“别扶我,让我坐下。”

吴争只好肃手站开一步。

第六百五十五章 可怜的廖仲平

钱肃乐缓缓坐倒在地,“我方才骂你,不是为了肃典的死,为得是你啊……你可曾想过,就算有一日,你实现了你胸中的抱负,可你身边再也找不到一个故人,你会后悔,你定会后悔的!”

吴争应道:“吴争受教了!”

钱肃乐终于落泪,“肃典的尸身在何处?”

“我不知岳父大人会来杭州,已经亲自送回鄞县钱家祠堂,由岳父大人的另外几个兄弟和钱家族人收殓安葬。岳父大人放心,我已派人上书朝廷,为九叔请封追谥。”

钱肃典凄然道:“四年前我带肃范、肃遴、肃典和翘恭赴国难,如今肃典先走一步,我竟不能送肃典最后一程。”

说到此,钱肃乐大呼道:“九弟啊,大哥对不起你啊!”

吴争鼻子一酸,有泪水涌出。

过了好一会儿,钱肃乐慢慢恢复平静,“翘恭北上,你如何应对?”

吴争一时嘴快,道:“我也是昨日刚刚从宋安处得知此事,按照时间推算,我当时已派……。”

说至此处,吴争突然意识到不对,于是收住了嘴,改口道:“岳父大人放心,翘恭和沈致远二人都是机灵之人,应该会有惊无险。”

钱肃乐很敏感地听出了吴争话说到一半缩回,他意识到吴争应该有了安排,于是慢慢点了点头道:“瑾萱此次随我而来,这事先不要告诉她,免得生乱……哎,以她的心性,若是得知她九叔殉国、兄长生死不明,怕是再难待在杭州城了。”

“是。”

“扶我起来。”钱肃乐向吴争伸手道。

吴争赶紧上前,扶起钱肃乐,然后送到座位上。

钱肃乐问道:“可知陛下派我来杭州,所为何事吗?”

吴争摇摇头。

钱肃乐缓缓从袖口抽出一卷黄绫,道:“陛下有旨。”

吴争纹丝不动。

“陛下有旨!”

吴争依旧纹丝不动。

钱肃乐怒道:“人须有所敬畏!无论何时,无论你实力强到什么地步,陛下是君,你是臣,你得知礼、你得敬畏!”

吴争只好起身作揖,道:“臣恭聆圣谕。”

钱肃乐这才将黄绫交给吴争。

吴争打开一看,脸色数变,最后将黄绫重新卷起,喟叹道:“可怜的廖仲平,当了替罪羊、背了这么大口黑锅,还尚不自知。”

然后看着钱肃乐道:“这就是岳父口中的明君、英主?”

钱肃乐冷冷道:“这是被你所迫!”

吴争轻嗤道:“我如何迫他了?是打上门去了还是在杭州府自立登基了?”

钱肃乐不理吴争,问道:“多铎现在何处?”

“杀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钱肃乐悚然道。

吴争只好重复道:“昨日,在绍兴城公审之后,顺从民意,当众斩首,悬于城门三日,明日可将人头与尸体合拢,到时可交给朝廷,送还清廷。”

钱肃乐这下是真傻眼了,他震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指着吴争说不出话来。

“疯了……疯了……你是真的疯了!”钱肃乐点着吴争呐呐道。

吴争没有反应,他这两天听习惯了这两字。

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似乎真有那么点疯狂。

与杀一个鞑子的愉悦相比,确实眼前的利益重得多。

可吴争也没有办法,不这么做,怎么向天下彰现自己与清廷的势不两立?

立场很重要,特别是为上者的立场。

如果有了这一次交易,那么自己势力中的“精英”层,就会觉得,一切以利益为重,任何事都可以不计立场的商量、交换,与虎谋皮!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就是这个道理。

钱塘江北岸,从杭州到应天府,都是被清军占领一、两年的土地。

谁敢去保证,这其中有多少已经效忠清廷和有心效忠清廷的人呢?

须行霹雳手段进行震慑,对民,更对官!

当然,吴争绝不会否认,这事最大原因,还是自己乐意。

千金难买我乐意!

这是一种姿态,活着的姿态。

吴争要展露出这份姿态,来证明自己、说服自己,对得起嘉定城中叔叔临走时投向他那一道眼神的期盼。

这是一种对生的留恋、对芸芸众生的怜悯和与敌死战的决绝,还有对亲人的愧疚。

吴争无法释怀,四年之中,每每想到这一抹眼神,吴争都在内疚。

十二府之地,太少了,目标相距甚远。

可这不是想做就能达到,努力就会有成果的事。

百姓尚未觉醒,他们需要激励,不,准确地说,觉醒来不及,需要的煽惑。

鲜血,不管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是最能煽惑人心的方式。

所以,吴争执意杀人,拿清廷和硕豫亲王多铎开刀,祭旗!

面对着钱肃乐的惊愕,吴争平静地道:“不过就是个鞑子,如果真有些不同,那也不过是个有身份的鞑子罢了,岳父大人何须如此表情?”

“不过就是个鞑子?”钱肃乐大喝道,“他可是清廷亲王?”

“那又如何?谁规定只许鞑子杀汉人,不许汉人杀鞑子?”吴争依旧平静,“岳父大人对听闻多铎被我杀死的震惊甚于听闻九叔阵亡殉国……我心中对此确实很遗憾!多铎攻破扬州,便有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虽非多铎所为,可剃头令是他下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致使不下十万无辜百姓死于屠刀之下,江阴城更是十室九空……如此血债累累之人,朝廷竟然为区区眼前利益还想放他?天理何在?!”

钱肃乐一怔,他一时竟无言以对,可他很快反应过来,怒道:“肃典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我也不是替多铎抱屈,而是多铎关乎大局,你可知道,一旦清廷得知多铎被你斩杀,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十万,不,数十万大军将会南下,义兴朝挡得住吗?你数万兵力挡得住吗?苍天啊……大难临头,你……你……。”

钱肃乐剧烈地咳嗽起来,不过,这次吴争没有去扶。

吴争反而坐回了书案后,自己的椅子,“在岳父大人看来,是不是义兴朝只要顺着清廷的意思,哪怕是屈膝相就,清军就不会南下,肯与我朝和平共处了?

手机站:

第六百五十六章 我们得有过苦日子的觉悟

ps:感谢书友“千山遥”投的月票。

钱肃乐渐渐停止了咳嗽,他抬起头,看着吴争。

吴争没有等待钱肃乐的回答,继续说道:“很显然,这是一厢情愿在做梦。清廷与义兴朝停战最大的原因,不是义兴朝军力足以抵挡八旗的铁蹄,更不是因为清廷心中存有怜悯,而是清军主力已经被牵制在了西北、西南和东南三个方向。他们兵力捉襟见肘,还要应对蒙古部落的反叛。可就是如此,一旦多铎从福建腾出手来,就撕破停战条约,悍然率大军进攻绍兴、金华二府。岳父大人,千万别轻信清廷的保证,这是一场种族之战,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之战,就算我不杀多铎,大战依旧会到来,无非就是晚上一年半载罢了。”

钱肃乐慢慢起身,他凄然道:“可总比现在立即暴发战争要好得多,我朝兵力、国力远逊于清军,此时开战,怕是螳臂挡车……江南十万、百万条人命就会因你的鲁莽而殒灭。”

“只怕未必!”吴争的语声很轻,但异常坚定。

钱肃乐一愕,但他能想明白,既然吴争已经说了,杀多铎不是热血上涌时图一时之快,那么自然应该有了打算,至少应该想明白了后果。

他看着吴争,没有再质问,而是等待吴争继续说下去。

“清廷看似强大,但在我看来,其实是色厉内荏,被一万水师突破江北、占领江都,清廷空有江北数万大军,却历经两月都无法彻底歼灭这支孤军。这在四年前清军刚刚入关时,是不可想象的。”

“他们的挺进速度太快,快到令明军无法组织起防御,这是他们的优势,却也是缺陷。战线越拉越长,长到让他们自己把自己打得溃不成军,粮草补给跟不上,只能就地取食,可这么一来,各地百姓的反抗愈演愈烈。西北、西南、东南乃至浙东,清军就算占领过,但也因根基未稳,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稳固,可鞑子人口不足,八旗兵虽然战力强悍,苦于人数有限,只能启用以汉治汉的方略,来火中取栗,这虽然是个好方法,但缺点是需要很长的时间。”

“就算清廷真肯与我朝和睦共处,五年、十年,可那时,双方实力的差距就会更大,他们拥有的土地、人口是我们的十数倍。时间,不在我们这边,所以,拖住它,不断地骚扰它,让它无法得到休养生息,让它只要靠掠夺各地百姓来获得战争所需要的粮食和钱财,这样才真正对我们有利。”

钱肃乐问道:“可我们在拖住它的同时,自己一样得不到休养生息……实力的差距依旧会渐渐扩大。”

“没错。”吴争点点头道,“可谁让我们国破家亡成了亡国奴了呢?谁让我们打不过人家呢?我们得有过苦日子的觉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朝十二府之地,六、七百万人口,加上都是我族同胞,远比清廷更易掌控局势,而清廷将会如坐在火山口上一般,辗转难眠。拖下去,只要那三方和我们都能坚持下去,就算我们未必赢,可清廷一定输。”

“如果将双方比喻成一头大象和一头狼,清廷是那头大象,它可以抬脚将狼一下踩扁,可狼会任凭它踩吗?狼的速度和反应远甚于大象,这就是我们的优势,我们围着这头象打转,让它一刻不得闲,拖死它、累死它,然后不断地从它意想不到的地方发起攻击,最后积小胜为大胜,彻底咬死它。”

钱肃乐在思考、体悟着吴争的话,他抬头问道:“就算你说得都对,可眼下清军来攻报复这一关,又将如何过?”

是啊,这是眼下最要命的事。

吴争答道:“按我的判断,清廷得知多铎被杀后,必定报复来攻,不得不攻,不攻就失了颜面、失了气势,这对他们在三面征战都是极为不利的。可清廷现在能派出多少兵?五万?还是十万?十万是能派出最大的极限了,而且这其中必定有大部分是新招募的兵,而这些兵皆来自汉人。人心不齐不说,还缺乏训练、战力,这样的军队能突破我朝长江防线?真要被突破了,那我们确实是该死了。”

钱肃乐想了想道:“一旦开战,你会派兵增援应天府吗?”

吴争突然冷哼,“岳父大人好象忘记了,多铎率四万大军进攻绍兴、金华时,皇帝是怎么做的?况且,他既然是义兴朝的皇帝,天下之主,怎么应对清军来犯,是他该承担的责任和义务。”

钱肃乐沉声道:“可陛下……终究也派了廖仲平和五千京卫来援绍兴府。”

吴争闻听哑然失笑,“皇帝是真来增援我的吗?怕是期盼着我败于多铎之手,想在我死在平岗山之后,让廖仲平接管大将军府吧?”

钱肃乐执拗道:“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明臣,事关浙东百姓性命,不可负气任性!陛下虽说心性有些……凉薄,可毕竟心中也有光复河山、重振宗庙的抱负。”

吴争点对道:“岳父大人这评价还是中肯的,我也认为他是个有抱负的人,所以当时才没有阻止他登基。可令我没想到的是,他的心思竟不去对付敌人,而先置于自己人头上。这令我很失望……不,已经彻底失望。”

钱肃乐叹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换作是你,易位而处,恐怕也是这般作为。”

吴争正容道:“不。易位而处,我想得是,如果有人可以驱逐鞑虏,恢复汉人江山,我可以与之共天下,而不是想着如何将他手中的力量抢过来,甚至我可以让位于他,只要他能收复河山……都已经国破家亡了,只要不是鞑子奴役我族,任何人得天下,那都是汉人的天下,至少他不会将天下数千万汉人沦为奴隶,谁来当这个皇帝重要吗?宗庙,三百年前,怕是没人会想到日后会是朱姓天下吧?”

钱肃乐怔怔地看着吴争,“可你还是想举兵北上的对吗?你也还想着夺位的,对吗?”

手机站:

第六百五十七章 追赃助饷才是大顺朝的败亡原因?

吴争嗤声道:“我现在若真要夺位,他肯定坐不稳那位子。但我还是会北上,我得吓唬吓唬他,让他收敛些,别认为这天下本就是他该得的。上岸之时,已有人向我禀报了京城这些天发生的事,他做得太过了,若不是周思敏和岳父无恙,此时,北伐军应该已经在北上途中了。”

钱肃乐不觉得突兀,他知道这些事迟早吴争都会知道,等到了吴争这样的实力,很多事是瞒不了他的,就算京城没有布置暗桩眼线,也会有无数有心人主动传消息给他,这是很好的示好机会,有心人自然不会错过。

吴争道:“就算我不北上,他的位置也已经摇摇欲坠。陈子龙率众发动政变,就是个很好的证明。他现在其实不应该将精力放在我这边,还是想想怎么保住自己的位置。陈子龙代表着义兴朝堂最大部分人的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放也不是,一放,陈子龙的心性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可想而知,一定继续与他对着干。杀也不是,一杀,等于他就站在了最大多数的对立面。这就是个烫手山芋,有他好受的。”

钱肃乐默默地看着吴争,不接话。

吴争讪讪道:“岳父大人别误会,我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只是不明白,你们……呃,陈子龙等人口中的忠诚,对象是谁?他们已经在淳安有过一次政变,理由是牝鸡司晨。然后废黜公主拥立了他,理由是庆泰朝不能没有天子。如今再次故伎重施,他们的忠诚如此地不堪一击,这还得到了无数士人的追随……简直不可思议。”

“名利罢了。”钱肃乐悠悠道,“陈子龙是个正直之人不假,但在正直之前,他首先还是个文人,是文人,就有义务去维护这个阶层的利益,就得受到这个阶层的影响和掣肘。从太祖废宰相设内阁至今,大明文人就是这天下的半个主人,与士大夫共天下,这话不是虚的。二百多年来,文人欲重振相权,皇帝自然得固君权,于是产生了剧烈的矛盾,尤以万历年间为甚。太祖设锦衣卫,成祖设东厂,宪宗设西厂,无非是固皇权,可二百多年的争斗,撕裂的不只是阶层,更是人心。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仇恨会保留、堆积起来,超越了对错,甚至越过了对国家民族的大义和忠诚。大明朝的党争,真是清流与阉党之争吗?不,是君权与相权之争。”

吴争听得懂,阉党的背后站着皇帝,他们本就是皇帝扶植起来对抗臣子的工具。

吴争道:“是。可我不明白,既然二者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陈子龙为何还要口口声声复兴宗室呢?”

钱肃乐斜了一眼吴争道:“一杆旗罢了。你不是也一样?至少现在,你还是自称明臣。陈子龙原本有拥立你的意思,可你得罪他了……不,你得罪的不仅仅是他,而是这个阶层。知道李自成为何败亡吗?”

吴争一怔,“为何?也与这个阶层有牵连?”

钱肃乐点点头道:“自然是有牵连。李自成号称百万大军攻下京城,百万虽说是虚的,二、三十万还是有的。时任工部营缮司员外郎赵士锦,守阜成门,亲眼目睹李自成率军进城。他说,民军进城时军纪严明,士兵但不抄掠,敢犯者,以手足钉于前门栅栏之上处死后再示众。京城无数百姓蜂涌而至向民军跪拜,口中称大顺永昌皇帝万岁万万岁。”

吴争有些惊愕,“可坊间不是传言,民军军纪涣散,对京城百姓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才使得功败垂成吗?……或许……或许是李自成自认为大功告成之后,放松军纪腐化所致吧?”

“荒唐!一个能短时间聚拢百万兵的统帅,会是个贪腐之人吗?就算腐化,短短前后四十二天,能腐化到何种程度?”钱肃乐沉声道,“李自成攻城之前,见过无数京郊百姓,在百姓口中,一致认为他是个和蔼可亲、衣着朴素之人,难道这些百姓也是受贼人蛊惑,替李自成涂脂抹粉吗?”

“至于奸淫掳掠,更是以讹传讹。民军起于乡野,或许乱起来波及寻常百姓是有,可要说对寻常百姓奸淫掳掠,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如果民军是这般行止,怎么可能明军屡剿不亡,怎么可能越剿势越大,又怎么可能攻入京城?”

吴争理解,民军真要是伤到了民众这个根基,李自成就是无根之木,又怎么可能壮大到百万大军?

这些兵员,那可都是来自最底层。

吴争有些明白了,“岳父大人的意思是,李自成遭到了这个阶层的反对而败亡?”

钱肃乐叹道:“虽不中,但不远矣。李自成的败亡源于四个字,追赃助饷。这是太祖能坐稳天下,而李自成终究败亡的原因所在。李自成麾下大将刘宗敏以极其酷烈之手段严刑拷打王公贵族,乃至魏藻德、陈演等阁老,所获七千万两白银之巨,就连李自成都惊讶了,可在埋怨刘宗敏时,刘宗敏却道,皇帝之权归汝,拷掠之威归我。这就决定了民军的败亡了。”

“追赃助饷。”吴争呐呐道,“难道这错了吗?难道不该向王公贵族追赃,而向贫苦百姓摊派吗?七千万两啊,岳父大人,如果我有七千万两,三年之内,兴数十万大军北伐,何愁鞑虏不灭?”

钱肃乐蹩眉道:“刘宗敏得了七千万两,结果如何?”

吴争一时语塞。

钱肃乐叹道:“现在该知道陈子龙等人,为何之前明明要拥立你,却最后弃你如弊履了吧?就因为你所倡议的,劫富济贫,这四个字。这四个字比追赃助饷更令陈子龙等愤怒,视你如寇!”

吴争沉默了。

“吴争啊——。这话是没错,谁都知道没错,可现实不是那么一回事。自古以来,朝代更迭,这一阶层如同活物一般,不断地死也不断地生。它掌握着这世间除皇权之外的最大权力,甚至许多时候超越皇权。”

第六百五十八章 钱肃乐终于改变

钱肃乐怅然道:“太祖以民军定天下,可最后也要靠这一阶层才能坐稳江山。你喊出这样的口号,或许能让你得到天下大多数人的追随和拥护,可真到了最后,你会发现,真正能支撑起天下的,不是百姓,而是他们。”

吴争的脸色渐渐冰冷,“他们?他们会何有如此大的权力、实力?”

“钱、人、特权。”钱肃乐答道,“最重要的是,他们掌握着天下为数不多的仕人学子,皇帝要治理天下需要人才,他们掌握着这些人才。”

“对,穷人读不起书。”吴争脸色更冷,“知道为何我不去延揽京城那些官员、士人吗?因为他们不象岳父大人目的纯粹,要改造一个人很难,特别是已经定性的成年人,我没有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所以我选择敬而远之。我宁可自己培养一代人,也不想求助于他们!”

钱肃乐摇摇头叹息道:“你没回来的这两天,我与瑾萱逛遍了半个杭州城。我看到了你治下的百姓,看到了你创办的新学我很欣慰,你确实在做事,我知道你一直在做事。可这不代表着你能改变这个世道,培养一代人很难,不是你免去了学子的学费,穷人家的孩子就可以无忧无虑地进学,也不是你以商税取代农税,就能让百姓从此衣食无忧你没有时间等到这一代人长成,这是千百年形成的规矩,你改变不了的!”

吴争的脸色铁青,“不!如果改变不了这个世道,那就去砸毁它。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就算我没有改变世道的能力,但我有置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钱肃乐惊愕道:“你疯了?!”

“我从来没有真正想过,去劫富济贫,只是想让那些人吐出一点是一点,让贫苦百姓少一些负担。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能者多劳,难道不应该如此吗?我甚至还从商税方面给了他们一定的补偿,至少在杭州三府之地,这样做效果是好的。所以,我想一直这么做下去。”

吴争的脸色已经狰狞,“可如果有人要挡我的路,我不介意与他们硬碰硬,也不介意将屠刀挥向他们。”

钱肃乐震惊了,其实他明白吴争此时的实力,已经足以撼动义兴朝,甚至已经达到了取而代之的程度,可问题是,吴争却要如此作为,好好的日子不过,太折腾了,甚至可以说是在自寻死路。

钱肃乐嘶声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图了什么?”

吴争闻听钱肃乐的问题,反倒一愣,是啊,图什么?

辛苦了四年,身边无数人死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吴争想了很久,苦笑道:“我还真没有认真想过自己要什么。我只是在想,如果仍旧依靠这个阶层得到天下,数年或者数十年后,还是会陷入这个轮回。我这四年,就想着驱逐鞑虏了,此时想来,我原本以为自己想要的很多,可经历过了,反而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与那些死了的人相比,我已经够幸运了。”

钱肃乐仔细地打量着吴争,他虽然不明白,但他信。

吴争已经没有必要撒谎,拿着一对大王的人,不必对拿着一对瘪十的人撒谎,因为他任何诉求,都可以得到。

吴争突然反问道:“那岳父大人毁家纾难又是图什么?”

钱肃乐明显一愣,他张口欲言,可随即又咽回去,思忖起来。

同样过了许久,钱肃乐道:“我图得是天下太平,图得是国强民富,图得是上对祖宗下对百姓,问心无愧。哪怕父母再有不是,那也是自己的父母,受了委屈,总不能连祖宗都不要吧?”

吴争点点头道:“这话在理!”

说到这吴争心中一动,道:“我知道自己图什么了?”

钱肃乐问道:“是什么?”

“岳父大人拿父母、祖宗做比喻,那我就拿日后的儿孙做比喻。”吴争斟酌了一下道,“我图得是我的儿孙,不会象数十万朱氏明室后人那样,被百姓忌恨,最后惨死于百姓之手。”

这话的信息量太大,让钱肃乐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可钱肃乐终究是明白过来了。

钱肃乐突然道:“你需要我留下吗?”

吴争心中一震,他愕然地看着钱肃乐。

钱肃乐有些尴尬地抽搐着脸,“想必你知道,我赋闲了。这次以太傅身份来杭州传旨,或许还得感谢你在绍兴、金华、宁波三府的胜利当然,你若是为难,就当我没说。”

吴争明白了,是真明白了。

钱肃乐说的话都是假的,他的心性怎么可能因为罢官而突然决定站到自己的阵营来呢?这是一种决定性的改变。

这让吴争很激动,他起身,向钱肃乐长揖至地,“谢谢!”

饶是钱肃乐睿智,也一时无法理解吴争这一声莫名其妙地谢谢,“你你谢我什么?”

吴争微笑起来,这种笑,来自是心里,会心的笑。

“我谢岳父大人终于改变,我谢上天体恤我四年的隐忍,这让我心里对这天下有了希望执拗如岳父大人,都能转变,那这世间最大部分人,就都能转变我就不用狠下心,将屠刀对准自己人了。”

钱肃乐恍然,而后大怒,指着吴争骂道:“混帐,你在指责你的岳父迂腐愚昧吗?”

吴争一怔,这才会意到自己的口误,赶紧赔罪道:“岳父大人莫生气,小婿一时激动,竟口不择言了。”

钱肃乐哼了一声道:“隐忍四年?如果你这四年的作为也叫隐忍,这世间就没有嚣张跋扈之人了。”

吴争稍稍有些尴尬,“敢问岳父大人,是什么令你有了如此改变?”

钱肃乐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是我的女婿,你的儿孙,也是我的曾孙,我同样不想让他们再遭遇这种惨状,在这一点上,你我同道。我想通了,人这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就已经足矣,而我之前想做的太多了,可能力有限,所谓眼高手底,以至于入了岐途尚未自知。”

第六百五十九章 你的媳妇,自己看着办!

:感谢书友“s醉难受”投的月票。

钱肃乐道:“这四年间,我的目光一直放在了拥立明室正朔和防备你谋反之上,竟疏忽了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建州人。人哪,往往走到最后,却忘记了自己为何出发毁家纾难四年有余,可到头来竟发现自己一事无成,反倒是你,被我一直防范着,却在四年之间收复了十二府之地,这着实令我汗颜哪。说起来还得是萱儿一语点醒了我。可叹,年近半百,眼光仅不如肃典、翘恭和萱儿。”

钱肃乐不胜唏嘘。

吴争信了,真信了。

面前这个老人,确实让吴争既爱又恨,敬他的气节、风骨,恨他的执拗和顽固。

好在,老头现在终于改变了。

“岳父大人不必难受,闻道不分先后呃。”

看着钱肃乐“狰狞”起来的脸色,吴争赶紧住嘴,生生将“达者为师”四个字憋了回去。

钱肃乐问道:“杭州府可容得下我这老头?”

吴争点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只是。”

“只是什么?”

“在我看来,岳父大人更适合在京城。”

钱肃乐蹩眉,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沉声道:“你是想让我当细作?恕难从命!”

吴争摇摇头道:“岳父大人误会了,我怎能让当朝太傅去做这等事?”

“那你是何意?”

吴争稍一犹豫,斟酌着说道:“天下如岳父这般的文人士子不少,我可以用四年等着岳父改变,却已经没有时间去等着这些人改变,他们虽然可恨,可终究是汉人。”

钱肃乐懂吴争的人意思了,他轻叹道:“你说的在理。这些人,都是忠义之士,放在任何朝代,都值当世人向他们竖起大拇指。”

“是啊!”吴争苦笑道,“忠义之人,执拗地选错了努力的方向,朝着错误的目标,最后只会离正确越来越远。而正是因为这些人,造成的危害甚至远远超过了如洪承畴这样的叛逆和象马士英这样的奸臣、贪官,后者让世人惊醒,而前者,就是这些口中高喊着大义之人,让追随他们的人在蚀骨的悲壮中,莫名其妙地死去。”

“你想让我去说服他们?”

“是!他们对我有着天生的戒意,令我无法靠近,我也不想靠近。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一个窃国篡位的权臣。所以,只能仰仗岳父大人了。”

钱肃乐默默地看着吴争,他懂了。

可他还是问出了一个他怀疑了四年多的问题,虽然明知答案,可依旧在问,执拗如厮!

“那个位置,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吴争想了想,答道:“岳父大人说对了一半。那个位置确实很重要,它可以引领我族走向辉煌,也能走向没落甚至亡族。可它对我不那么重要,我说过的,如果有人能比我更胜任,我绝不恋栈这位置。但如果要将它交到一个无法胜任的人手中,我也绝不答应!”

钱肃乐又听懂了,他点点头道:“能听你这么说,吾心甚慰。好吧,如你所愿。但我希望,你能记住今日的话,记住肃典的死,记住所有在你的命令下赴死的人,他们不是为你而死,他们为得是这天下。我,也不是为了吴姓天下而助你,为得是天下姓汉。”

吴争肃容,整衣,然后长揖倒地,“吴争谨记岳父大人教诲!”

之后,吴争与钱肃乐谈了很久。

关于此次清军南下的应对,关于义兴朝的合力对外,关于拉拢最大范围的人心等等。

这是一次转变,不仅仅是钱肃乐的转变,也是吴争自身的蜕变。

直到黄昏到来,宋安在门外催促,该吃饭了。

吴争才起身道:“岳父大人,请饭后再继续。”

不想,钱肃乐拒绝了。

“走了。”钱肃乐一拂衣袖道,“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够了。”

吴争一愣,“岳父大人不休息一晚再走,吃顿饭,也好见见家父?”

“不了。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一天,有得是时候与令尊畅饮原本想着回去鄞县看看肃典,可清军不日就会南下,而朝廷至此还不知道你杀了多铎,我得赶回去,让朝廷有所准备。”

说着,大步出门而去。

吴争是有些不理解这快半百的老头,怎么还是如此雷厉风行。

“岳父大人,那瑾萱随你回京吗?”吴争追着大喊道。

“不,她就留在杭州府了。”

“那那该如何安置?”

“她是你媳妇,你自己看着办!”

自己看着办?

吴争无语。



吴争带着宋安去了江南学堂。

吴老爹和吴小妹已经搬出大将军府,在江南学堂里建了座一亩小院,倒也雅静。

吴争赶到时,因等得久了,吴伯昌虎着脸,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吴小妹、周思敏还有钱瑾萱六目齐齐看向吴争。

吴争赶紧上前陪礼道:“爹,等久了吧?”

“还知道回来啊?”吴伯昌没好气的怼道,然后对钱瑾萱、周思敏招呼道,“人已经来了,这下可以开饭了吧?”

吴争讪笑着坐上了桌,宋安更是胆颤心惊地敬陪末座,坐在了吴伯昌的对面。

“爹近来身体可安康?”

“托你的福,还没被你气死!”

吴争赶紧转换话题:“爹这些日子教书育人还顺利吧?”

“还没被那些顽童气死!”

吴争奇怪地看了父亲一眼,吴伯昌没搭理他。

吴争只好看向吴小妹。

吴小妹掩嘴笑道:“爹说反话呢,那些孩童很聪明,就是没读过书,尚不明礼。”

吴争大概明白了,确实,只有富贵人家的孩子,才办私塾。贫苦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纪,没人教哪懂礼?

想来是惹恼了父亲。

吴争大声道:“但凡不服管教,爹放手揍就是,就象小时候揍儿子一般。”

吴伯昌闷声道:“你是我儿子,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可那些都是别人家的孩子,爹怎能下得去手揍?”

吴争笑道:“那您就把他们当成自己儿子,然后再揍他们。”

这话意味深长,让吴伯昌品味了不少时间。

第六百六十章 我要当先生

吴伯昌最终点点头道:“这话有理。不过,学堂的先生……。”

吴争问道:“先生怎么了?”

吴伯昌摇摇头不说话。

吴小妹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这些先生自恃才高八斗,如今却在给顽童启蒙,觉得有些大材小用了,时常在爹面前风言风语。”

吴争点点头道:“也难怪。人嘛,寒窗苦读十余载,总想做番大事的。如今争着入学堂,无非是朝廷数年不开科取士所致……这样,明日我下令,每年从学堂百余先生中遴选十人,补各县衙门实缺,如此,他们的心就定了,爹也不用听那些人的风言风语了。”

吴争的这一步安排,也是有深意的。

这些先生在学堂教书的过程中,他们自己也在受新学的潜移默化。

至少,他们不会排斥新学理念。

从百人中遴选十个补各县衙门实缺,也有助于新学理念在各县的推广。

吴伯昌脸色好了起来,他点点头道:“是该如此,这些人可是人才,凭心而论,让他们给孩童启蒙,确实大材小用了。”

吴争摇摇头道:“未必。在儿子看来,这些人除了吟诗作对、风花雪月之外,并无别的特长,唯一的长处,就是识字明礼。爹,儿子说的是礼,不是理。所以,让他们在教书育人的同时,明白我想让他们知道的理,才能入仕,才能成为我需要的人才。”

吴伯昌也摇头道:“你说的理,太难懂。你爹我都不甚懂,你说这好好的天地君亲师,怎么就要把君排除在外?你们说,你们懂他的那歪理不?宋安,你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懂吗?”

宋安眨巴着眼睛道:“懂。”

吴伯昌大怒,骂道:“你懂个屁。”

宋安委屈地道:“宋安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听得懂老爷、少爷的令就是了,不需要懂别的。”

吴争偷着乐。

吴伯昌愤然转向吴小妹问道:“你懂他说的理吗?”

吴小妹赶紧摇头道:“不懂。”

吴伯昌老怀大慰道:“这才是我的亲闺女。你们说说,懂吗?”

“我懂。”钱瑾萱说道。

吴伯昌一愣,没好气地道:“你就向着他。”

钱瑾萱平静地说道:“公爹恕罪,但萱儿是真的懂。”

“好,那你说说他的理。”

“萱儿放肆了。”钱瑾萱不卑不亢地说道,“这理其实就四个字,虚君实相,如此君就可以超然,无对错、无功过,成为真正的圣人,受万世敬仰。”

“皇帝那还是皇帝吗?”吴伯昌不是真不懂,他本来只是想挤怼儿子,不想怼出个才女来,不禁来了兴致。

钱瑾萱答道:“内阁拆分相权,皇帝任免阁臣,皇帝依然是皇帝。”

吴伯昌点点头道:“是他教你的?”

钱瑾萱答道:“萱儿刚见到大将军。只是萱儿时常从父亲那听到这些见解,有所领悟,不过怕是盲人摸象,未窥全豹,还须大将军赐教。”

吴争听了,也觉得惊讶。

笑了笑,吴争道:“其实你领悟的相差不远,如果还有疏漏,那便是皇帝须掌控军权,至少是一支能与内阁所辖军队匹敌的军队。虽然不参于朝政和对外作战,却是平衡朝堂势力的秤砣,以此来保证皇帝对内阁诸臣的任免权。”

钱瑾萱福身道:“多谢大将军指教。”

吴争摆摆手道:“指教不敢当,这也不过是我私下揣摩所得罢了,闭门造车,能不能行之有效,还须实践证明……先吃饭,有什么,连吃连说。”

钱瑾萱往门外看了看,轻声问吴争道:“……敢问家父如今在何处,为何不随大将军来接我?”

看着这个名义上早已是自己妻子的少女,吴争安慰道:“岳父大人已经返回京城了。”

钱瑾萱大惊,“那……那我……父亲走时,可有交待?”

吴争尴尬地点点头道:“有。岳父说,你是我媳妇,让我自己看着办。”

这话一出,众人先是一惊,而后笑声一片,直将钱瑾萱羞得满脸通红。

吴伯昌乐了,他心里对吴争的怨气,瞬间一扫而空,他笑眯眯地道:“亲家翁果然是豪爽之人……得,那就挑个好日子成亲。”

钱瑾萱闻听猛一抬头,她不敢去忤逆公公,将目光投向吴争。

吴争看着她惊慌的眼神,心中一叹,对父亲道:“爹爹啊,瑾萱好歹出身书香之家、当朝太傅嫡女,眼下太傅为国事奔波,你不能为了抱孙子就这么草率让她成了你儿媳吧?缓缓……先缓缓,如今儿媳就在你眼前,你还怕跑了不成?”

说完,在桌下冲着吴老爹轻轻踢了踢脚,施了个眼色。

吴伯昌只是抱孙心切,随口一说罢了,心里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况且看到吴争向自己施眼色,也就改了口,“说得也是,倒是当爹的不识礼数了,那……那瑾萱是随你去大将军府,还是留在学堂啊?”

吴争一愣,看向钱瑾萱。

钱瑾萱感激地看了吴争一眼,抿着嘴轻声道:“听公爹的。”

吴伯昌扫了吴争一眼,道:“既然未完婚,随他去也不合礼数……那就留在学堂吧。”

吴争点点头。

钱瑾萱应道:“是。”

吴伯昌乐呵呵地道:“难得一家团聚,今日高兴……得喝老酒!小安子,去,拿酒。”

一顿饭吃得都很开心。

饭后,一家人在院中围着石桌闲聊着。

吴小妹缠着吴争道:“哥,问你要个人。”

吴争笑道:“沈致远?”

吴小妹顿时柳眉倒竖,顿足道:“爹爹,哥哥欺负人。”

吴伯昌掏掏耳朵道:“啥?”

众人莞尔。

看着吴小妹急得要哭出来,吴争忙道:“哥逗你呢?你说,要谁?”

吴小妹一指周思敏道:“她。”

吴伯昌佯怒道:“什么她?没规矩!”

吴争皱眉道:“思敏就在你眼前,你还问我要她做什么?”

吴小妹道:“让思敏留在学堂当先生。”

吴伯昌斥道:“荒唐,思敏如今是一品国夫人,你留她在学堂,岂不乱了礼数?”

周思敏看向吴争,眼中流露着恳求之色。

第六百六十一章 延揽廖仲平

吴争想了想,对吴伯昌道:“爹爹,战事方息,儿子军务繁忙,恐怕很少有时间待在大将军府,您让思敏留在学堂,时间长了怕会憋闷坏她。不如就让她当先生吧,虽说是国夫人,可终归是您儿媳,您和妹妹都在教书,她自然也能。”

吴伯昌犹豫了一下问道:“仗不是赢了吗,怎么还繁忙?”

吴争犹豫了一下道:“清军伤亡不小,南面确实短时间打不起来,可北面情况堪忧,儿子得未雨绸缪啊。”

吴伯昌点头道:“既然你也赞成,那就如思敏和你妹妹所愿吧。”

吴小妹乐得跳了起来,“谢爹爹。”

周思敏也高兴地起身一福,“谢公爹。”

不想,这时钱瑾萱开口道:“不知能否让我也和妹妹们一起教书?”

吴伯昌和吴争惊讶地相视一眼,最后吴伯昌拍板,“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瑾萱出身书香之家,区区启蒙先生想来足以胜任,那就,这样定了吧。”

……。

好在小院厢房够用。

西厢房内,钱瑾萱看着吴争,有些担心地道:“爹爹回了京城,怕是有危险。之前陛下派禁军围了我家,思敏也被扣留在宫中,如今得知多铎已经被你所杀,陛下必定震怒,爹爹回京,岂不羊入虎口吗?”

吴争摇摇头安慰道:“别担心,以你的聪明,自然能想到陛下为何派岳父前来杭州。先不说陛下需要忌惮我的军势,就算他一意孤行,也得在乎他的五千京卫……清军不日就要南下了,你是不知道,在我们的这个陛下眼中,岳父肯定是比不上这五千京卫。”

钱瑾萱点头应是。

然后她问道:“不知九叔和哥哥有没有随你回杭州,我有些想他们了,能否让我见他们一面?”

吴争心中一震,忙道:“宁波府是钱家祖籍,刚刚收复,九叔熟门熟路,我就让九叔暂时留在宁波府整顿了。”

钱瑾萱听了,想想也对,“那哥哥呢?”

吴争开始镇定起来,“翘恭没有随我出战,战前,我派他北上了。”

“北上?”

“对。他和沈致远一同去的。之前兴国公水师突破清军江防,占领江都,虽说水师被朝廷定为叛军,可我终究于心不忍,所以派翘恭和沈致远北上,看看有没有机会能救出这支孤军。”

钱瑾萱没有怀疑,吴争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只是她担心地问道:“有危险吗?”

吴争笑道:“危险自然是有的,不过清军没有水师,应该有惊无险。”

钱瑾萱相信了。

她突然脸色有些红,从边上一口箱子里取出几张钱庄票汇,递给吴争。

吴争犹豫着接过,“这是?”

钱瑾萱轻声道:“这是当日你给爹爹的银子,爹爹说让我交还给你,另外还有一千两,是之前朝廷补发了大半年的俸禄,爹爹又往里凑了些,说是给我的……嫁妆,他恐怕不能亲自在杭州为我置办嫁妆了……。”

吴争有些惊讶,这老头,太执拗了。

一千两,在吴争眼中真不算什么,可吴争知道,钱肃乐一年的俸禄也没有这个数。

每月七、八十两,大半年就是六、七百两,凑这一千两,估计还得是钱肃乐问朋友借的。

吴争叹了口气,将票子中的那张一千两取出,然后把其余的还给钱瑾萱,“你的嫁妆,我收下了,我派人替你置办。但这笔银子,你拿着,给岳父也好,你自己留着也好,随你。”

钱瑾萱聪慧,听懂了吴争的意思。

可她依旧伸手推了回来,“爹爹已经回京,你比我见他的机会多,还是不要假手于我了吧?况且日后我在学堂,也没有什么需要花费的。”

吴争有些愕然,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一样的倔!

……。

到了吴争这样的地位,还象吴争这样累的人,义兴朝真得不多。

吴争并非专权,凡事无巨细,都要自己决断。

吴争将大部分的政务交于了布政司衙门,除了决策,几乎不管事。

甚至连财权都是尽数交给莫执念。

吴争唯一管的,就是军权。

可仅此一方面的事务,就足以让吴争忙得脚不沾地了,

夜深人静之时,吴争没有休息。

他去了演武场,廖仲平就被安置在那。

除了没有自由,其它的倒是非常优渥。

当吴争拎着一坛五年陈的状元红站在廖仲平面前时。

廖仲平眼中闪过一抹悲凉。

不过瞬间隐去,廖仲平笑道:“镇国公是来为我送行的?”

吴争轻叹道:“是啊。你我相交时日已久,这份情意总还是有的。”

廖仲平脸色变得凄然,他呵呵惨笑道:“镇国公能出现在廖某面前,想必绍兴府一战已获全胜……廖某该为镇国公贺!”

吴争点头道:“是胜了,说全胜也未尝不可,只是我军一样伤亡惨重……钱肃典阵亡殉国了。”

廖仲平脸色数变,“壮哉,我大明将军!廖某恨……恨不能象钱将军这样与鞑子死战,马革裹尸……也罢,钱将军英灵未远,黄泉路上,廖某也能与他为伴,就不寂寞了。”

吴争愕然之后,立马醒悟到这是误会了,“你以为我是要杀你?”

廖仲平一愕,问道:“难道镇国公不是要取廖某性命?”

“我为何要取你性命?”

“廖某奉陛下密旨,此来并非是要增援镇国公,而是要在镇国公殉国之后,接管杭州三府。镇国公难道还想放了廖某不成?”

“我知道!”吴争平静地说道,“我不仅知道你的来意,也知道你违抗旨意,交出了虎符……。”

“不。”廖仲平立即不论道,“廖某只是被张国维等人设计陷害,被他们控制搜出虎符罢了。”

吴争无奈地点点头道:“好吧,好吧,廖将军是被迫的。可你以为,这样说就能聚集于皇帝和那班子人精?”

廖仲平突然点头道,“我知道了,镇国公今日,不是来送行的,是来延揽廖某的。”

吴争一怔,将酒坛往桌上一顿,索性直接道:“既然你猜出来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我就是这个心思。”

第六百六十二章 你还不如一个匹夫

“那镇国公就不必开口了。”廖仲平摇摇头道,“镇国公也说,你我是数年的交情了,就该清楚廖某的为人。”

吴争叹息道:“可我以为,廖将军应该是个明事理的人。如今的局势,本该是通力合作的……。”

廖仲平打断道:“镇国公见谅,道理我懂……可廖某以为,镇国公之所以要延揽我,怕为的也是廖某的忠诚吧?廖某自认这一生除了忠诚二字,再无别的可取之处。但如果我答应了镇国公,镇国公恐怕反而要不安心了。”

廖仲平这话中的意思,吴争也懂。

一个人要坚守忠诚,真的不容易。

忠诚不容亵渎!

但凡有了一次背叛,就很难杜绝第二次、第三次。

这就象女人,第一次之后,就象没有了防线。

如果廖仲平真的一口答应吴争,选择了背叛皇帝,那恐怕就不是吴争想要的廖仲平了。

这就是一种对立和矛盾,让吴争无计可施。

吴争长叹一声,“好吧,我不强人所难。不过在你决定之前,先看看皇帝的密旨也不晚。”

说着将钱肃乐带来的密旨递给廖仲平。

廖仲平诧异地接过,这一看,脸色惨白到无人色。

吴争沉声道:“这就是你选择效忠的皇帝,他将你奉旨承办之事,全推诿于你,说旨意明确是令你增援绍兴府,可你抗旨不遵、居心叵测,欲陷害本公于凶险之地,旨意上让本公将你捉拿,任由本公发落……廖将军,难道你还不明白,你就是那颗已经被他丢弃的一文不值的棋子吗?”

廖仲平脸容抽搐着,他惨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就是我的命,镇国公如果念及你我还有些交情,请善待廖某家眷,赐他们温饱……廖某在九泉之下感恩不尽!”

吴争彻底无语了,怔怔地看着廖仲平半天,吴争起身,“我不杀你,你……回去吧!只希望,他还能容得下你!”

廖仲平闻听瞬间僵住了,他额头冷汗密密麻麻地渗出。

被吴争杀,虽说冤枉至极,可至少说明他是忠诚的,那么家人还能得到额外的抚恤和赏赐。

被吴争放回去,那就说明吴争与他有交情,甚至是他故意将五千京卫的指挥权拱手让人,皇帝怎能信他、容他?

他突然跪下嘶声恳求道:“请镇国公杀了廖某!”

吴争怒道:“我要杀你,还和你废什么话?”

“镇国公杀我,我还能得一忠臣名声。可若我这么回去,定逃不了一个叛臣的恶名,身死事小,还要牵累家人……望镇国公成全!”

“放屁!”吴争怒骂道,“忠诚是美德。可我不明白了,你身上流淌的是汉人的鲜血,天下上千万同胞正处于鞑子奴役、屠戮,水深火热之中,你竟熟视无睹?你明知道皇帝派你来的目的,却为了你心中所谓的忠诚,可以麻木不仁?你可知道,一旦我真死在了平岗山,清军就会占领绍兴、金华两府,这二府一失,严州就不保,严州不保,杭州府就面临东西合围,你真以为,凭你的五千人和杭州府仅剩的七千人能将清军挡在钱塘江南岸?区区一万余人,能防住千里江岸?痴人说梦!”

“廖仲平,本公敬你是个忠义之人,可这不代表着你的忠义对象是正确的。绍兴府一杀猪的匹夫,面对鞑子来犯,尚能振臂一呼,聚千八百人敢收复绍兴府,虽然最后几乎尽没,可此战,彰我汉人之血性,令城中鞑子闻风丧胆……而你,堂堂三品京卫都指挥使,见识竟不如一个屠夫?”

“滚吧!本公没有时间与你废话,和你说这么多,无非是念及你我曾在三界共御鞑子的袍泽情义。回去抱着你所谓的忠诚死去吧,我倒是想看看,你到九泉之下,如何面对那些枉死的同胞和自己的祖宗。”

吴争转身离去。

此言,振聋发馈。

廖仲平脸色铁青,冷汗如同雨下。

在吴争一脚跨出门口时,身后传来廖仲平的声音,“还请镇国公……留步。”

吴争深吸一口气,收回了迈出的脚,慢慢转身看着廖仲平。

廖仲平道:“敢问镇国公,定要北伐吗?”

吴争沉声答道:“笑话!本公麾下四卫号称北伐军,岂能不北伐?”

“镇国公误会了,我指的是应天府。”

吴争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让廖仲平再存有绮念,于是坚定地答道:“当然!但那不叫北伐,准确地说,叫北上!”

廖仲平苦涩而艰难地问道:“在向自己人伸出屠刀时,镇国公难道心中没有一丝不忍吗?”

“有何不忍?”吴争更加坚定地回答道,“如果能让千万汉人好好活下去,我绝不介意杀光皇城中的任何人。”

廖仲平脸上剧烈地抽搐着,他的身体颤抖的厉害。

吴争这次倒没有催促他,而是静静地看着廖仲平。

半柱香之后,廖仲平终于做出了选择,他推金山倒玉柱,曲双膝跪在吴争面前,大礼参拜道:“廖仲平愿追随主公,效忠主公!”

吴争长吁出一口气道:“我不想逼你,虽然我确实想延揽你。你真做出决定了?”

廖仲平抬起头,坚定地看着吴争的眼睛,拱手道:“廖某希望在抗清战场上阵亡,而不是死在南北内战中。”

吴争上前,搀扶起廖仲平道:“一加一肯定好过一减一的道理,我懂!这么说吧,只要他不向我伸出屠刀,我愿意与他在大明同一杆旗帜下共同抗清。”

廖仲平激动地道:“主公英明。如此,廖某就放心了。今日之后,属下便追随主公左右,任凭驱使……。”

“不。”吴争很干脆地打断道,“你不能在我身边。”

廖仲平闻听,他脸色突然变得苦涩,半路上的降将,果真无法取信于人啊!

吴争继续道:“你得回去。”

廖仲平一愣,随即恍然,他凄苦地问道:“主公是想让廖某去京城卧底?”

“是。”

“主公还是想着北上?”

“不。你误会了。”吴争平静地说道,“本公还没有如你所想的那么丧心病狂,眼下抗击清军进攻才是第一要务。”

第六百六十三章 断其一指,以示薄惩

“让你回京城,一是多铎已经被我所杀,清军短时间内就会南下,大战一旦爆发,京卫需要合适的人去统领,义兴朝堂里善战之人不多,也只有你,才能让我放心。还有……毕竟你的家眷都在京城,你若留在我的身边,恐怕……会有不测。”

廖仲平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他其实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在跪向吴争的那一刻,他就当家人都死光了。

现在,吴争提及他的家人安危,这让廖仲平心中生起一股暖意,他是真的在感激。

可很快他立马就反应到,“主公是说,已经杀了多铎?”

吴争将大致情况对廖仲平说了一遍。

廖仲平咬牙道:“杀得好!此举会让无数死于多铎之手的百姓家人,由此感念主公的恩情,更能激励我军将士的士气,应当传于全军将士和诸府百姓知晓,共庆敌酋伏诛!”

吴争道:“所以,你得回去!”

廖仲平躬身道:“属下遵命!只是属下如何取信于陛下?若陛下不信任,怕是无法取得京卫军权。”

吴争沉默了一会,抬头道:“那就须廖将军受苦了。”

“主公尽管说,属下无有不从!”

“请廖将军自断一指。”

廖仲平开始一愣,随即醒悟起来,咬牙道:“请主公借刀一用!”

吴争转头向门口喊道:“宋安,取刀和伤药来。”

刀光一闪而过,廖仲平压抑的嘶吼声响起,十指连心,这种痛楚,无以言表。

宋安替廖仲平上药、包扎之后。

吴争对宋安道:“去张公府上,请他代为拟疏。”

“是。”

“廖仲平抗旨不遵,阴谋加害本公,险些造成绍兴战局一片糜烂……论罪当诛。可念及其是钦使,本公无意僭越,仅断其一指,以示薄惩……即日押送京城,望陛下为臣做主,施以严惩,以慰此战中伤亡将士在天之灵……。”

说完之后,吴争指着断指,对宋安道:“将断指随同奏疏连夜送往京城。”

“喏。”

吴争回过头,看着痛得额角冒着黄豆般冷汗的廖仲平道:“你的这根手指,不是我要的,而是他要的,我对你越狠,他就越信你,你的家人也就越安全。”

廖仲平自然明白,从听到吴争口述的奏疏,他就明白吴争的用意。

他啮牙咧嘴地点头道:“主公用意,廖某明白。”

吴争倒了一碗酒递给廖仲平道:“你晚两天,也就是后天动身北返,这两天里,你还须受些折磨。而我,不会再来看你。”

“我明白。”

“清军最多不过十日,定会对应天府至镇江一线发起进攻,北面就全仰仗你了!”吴争捧起碗道,“这碗酒,我敬你!”

廖仲平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强忍着痛楚大呼道:“痛快!”

“记住!我要你做的不是细作、卧底,这些不需要你。你唯一的任务,就是挡住渡江来犯的清军……若有紧急,可去找太傅。”

廖仲平有些惊愕,但随即也明白了,于是点点头。

吴争道:“太傅为明,你为暗。不是万不得已,别去找太傅。”

廖仲平应道:“属下明白。”

“我会留意着战局,杭州、金山两卫会在之后向嘉兴府集结。等你确实支撑不住或者皇帝派人前来求援的时候,这两卫就会迅速北上……大胆地去打,你背后有我!”

“谢主公。”

“不用谢。你我都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来,再饮一碗酒,期待江北会师之日,你我再共谋一醉。”

“喏。”

……。

出门回大将军府的路上。

宋安问道:“少爷,你真信廖仲平?”

吴争微笑道:“为何不信?”

“廖仲平转变得太快……这让我有些疑惑。”

“不必疑惑。”吴争平淡地说道,“我从来不强迫人来效忠我,我仅需要他们效忠自己、还有自己的祖宗和身上流淌的血。廖仲平是个固执之人,他的改变类似于太傅。所以,你不必去怀疑。”

“是。可我认为,如今京城除了六千禁军和廖仲平的一万余京卫,剩下的只是三万新兵,而兴国公水师又去其半,况且无法挡住清军渡江。”

吴争道:“就兵力而言,应该是勉强够了。新兵也无妨,也已经训练了几个月,况且,此战毕竟义兴朝是防御,新兵的劣势不会太过明显。只是朝中能打仗的确实不多,我估计皇帝会启用夏完淳。”

宋安道:“这……不太可能吧?皇帝明明知道之前夏完淳率军抵大胜关,不是为了勤王而是拥戴少爷,只是还没付诸于行动京城局势就平定下来。如今皇帝怎会启用夏完淳呢?”

宋安说得没错,这一启用,授得可是实打实的军权,还是京卫的军权。

除了万不得已之时,皇帝怎会将一颗炸弹放在卧榻之旁?

吴争却微笑道:“如果等到皇帝向我求援时,在皇帝心里,夏完淳的威胁还重要吗?”

宋安被这么一点,心里顿时透亮。

是,如果皇帝到了连吴争都不忌惮了的时候,又怎会去忌惮夏完淳呢?

宋安也笑了起来,“原来少爷都已经想好了。”

吴争却摇摇头道:“我只想好了一半。”

“一半?”

“对。一半!”吴争轻叹道,“还有一半,就须看那娃儿心里,是鞑子的威胁重,还是我的威胁重?如果他认为我的威胁更重,那么吴三桂引多铎入关之事就会重演。”

宋安紧张起来,“那……那少爷得赶快调北伐军进驻嘉兴府,到时万一有变,也可随时北上。”

吴争苦笑道:“我倒是真想啊。可惜没有旨意,我军怎能北上?执意要出兵,只能引起一场内讧,岂不让鞑子见笑?”

宋安急道:“那就眼看着鞑子南下吗?”

吴争拍拍宋安的肩膀道:“你就认定那娃是吴三桂之流?我倒不觉得,他复兴明室之心,我还是信的。”

“可万一呢?”

“没有万一。”吴争的神色却没有说话声那么坚定,是啊,板荡才识人心啊。

第六百六十四章 也太能折腾了

“若真有万一,他老子得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那他就是自取死路。”吴争沉声道,“过几天,我会由海路北上,是时候去会会兴国公了,不能由他这样懒散着不干活。另外……得去见见那两不省心的,不知道他们如今怎么样了?如今可不比之前,那时好歹有一纸协议在,就算被擒,清廷还不至于真杀了他们,可现在多铎被我砍了脑袋,他们……就真悬了。”

宋安眼睛一亮道:“少爷,我也同去吧?”

吴争摇摇头道:“你不必去了,你有更要紧的任务。”

“啊?”

“钱翘恭、沈致远不在,军校火枪兵的训练就停滞了一半,方国安不擅此道,需要有得力的人去……你这次领火枪兵在绍兴府一战,确实指挥有度,我想让你去训练火枪兵,扩编起一支万人的火枪军,你意下如何?”

宋安犹豫道:“我觉得少爷还是另派人去吧,我得守在少爷身边……。”

吴争皱眉道:“你应该知道,这是个好机会,将来火枪兵必定成为我军除水师之外的绝对主力,而你更会在这支不断壮大的军队之中,奠定你迈向名将行列的根基。况且,那二百外籍兵的开销太大了,早日练兵成军,能省不少银子,我在想,雇佣期满之后,让这些外籍兵回去了。”

可宋安却道:“我还是想待在少爷左右,对我来说,少爷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

吴争有些感动,但依旧沉着脸道:“这是命令!”

宋安委屈地应道:“喏。”

说完他突然想起一事,“说起来,方国安一早到了大将军府求见,说是沈致远擅自带走三百火枪兵和数百支火枪及弹药,这事他有罪责,要向少爷请罪。”

吴争想了想道:“让他候着,再晾晾他,得让他长点记性。一营火枪兵就从他的眼皮子底正被拉走,还带走一船火枪和弹药,他是得好好反省。”

“是。”

吴争突然想起一事,对宋安道:“你速去张公府上,让他在之前的奏疏后面加上一句。”

斟酌了一下,吴争道:“……请陛下递解罪臣陈子龙来杭州府,交于臣处置为盼。”

宋安闻听一愣,问道:“少爷这是想救陈子龙?可陈子龙与少爷作对……为何救他?”

吴争微笑道:“将廖仲平放回京城,再怎么掩饰,雕琢之意也有些明显,我需要将那娃的目光转向另外之人,陈子龙是个合适的背锅之人。再有,虽说陈子龙固执、昏馈,可我对他的品行还是认可的,这样的人,可恨,但不可杀。让他来杭州吧……他的才能不是朝政,而是教书育人。”

“可皇帝未必肯放人。”

吴争嗤声道:“他会放的。对他而言,陈子龙已经没用了,不仅没用,更象个烫手山芋,杀不得,放不得,能丢到杭州来祸害我,再好不过了。况且,这个时候,他不敢拒绝我!快去,莫要等到张公派人送信出城再追回来。”

宋安精神一振,应道:“我这就去。”

……。

杭州城中,与吴争这样还没歇着的人,还真不少。

莫宅主楼,莫执念的书房。

这是个禁区,闲人莫入。

敢入的,得有沉入白洋池的觉悟。

这闲人包括的人很多,除了孙女莫亦清和莫执念的长随,几乎谁都是闲人。

甚至连已经被召回,负责着财政司事务的嫡长子,也就是莫亦清的父亲,未得通传,也不得入内。

莫执念此时正埋头书写着,桌上一叠帐本,还时不时地拨弄一下面前的一架沉香木算盘。

他的长随端着一红木长盘进来,将上面的一碗冰糖燕窝,轻轻放在莫执念的右手边。

这距离是有讲究的,既要不影响莫执念拨弄算盘,还得是一旦莫执念想端起来喝,只要一抬手就能够着。

做任何事,都难。

所谓做一行精一行,做下人,那也是技术活。

长随放下碗碟后,抱着红木长盘,悄悄退到一边,蹑手蹑脚地,如同没有进来过。

直到莫执念放下帐本,悠悠长吁一口气。

长随才上前一步道:“老爷先喝了吧,莫等凉了。”

莫执念微微点头,右手端起碗来,轻轻吸了一口,然后就放下不喝了。

长随递上一块雪白的帕子,莫执念接过,往两边嘴角轻轻按了按,问道:“长林啊,这事有下人做就行了,就不必你亲自侍候了,你若困了,先去歇息就是。”

莫长林低声道:“老爷说笑了,老爷尚未安歇,我怎能先睡呢?”

莫执念一叹道:“一转眼,你我都老了,这等熬夜之事,还真吃不消了。可如今杭州府斗进石出,这窟窿是越来越大,要不是截留下运往应天府的商税,怕是半月之后,连官员俸禄和将士饷银都发不出了。”

莫长林轻声道:“恕奴多句嘴,这大将军也太能折腾了。养活三府官员和数万大军已是不易,还办军校、军工坊,扩大港口什么的,这可都是砸银子听不见声响的无底洞啊,若不是老爷用莫家的产业帮衬着,恐怕绍兴府一仗,士兵连饭都吃不上了……这还不算,前些日子,大将军还办起江南学堂,办也办了,可还不收银子,说是要免费,免费了还不算,还要白白让学童吃顿午饭,吃饱还不成,定了什么标准,一人必须二两肉一个蛋,白米饭管饱……您说说,这若不是莫家支撑着,杭州府衙门、大将军府怕早就垮了。可问题是咱莫家也不是采不完的金山银山啊……。”

莫执念平静地看着莫长林道:“你啊,这么多年了,眼光真没什么长进,就看见了鼻子底下一张嘴了。港口可以钱生钱,你没见港口往来的货物总量,每月都在递增吗?军工坊已经开始制造火枪,这关乎北伐大业,若杭州府自己能大量制造了,就无须向卫匡国购买了,这其中的差价,可不是一星半点。办军校,这是大将军守业的根基。至于江南学堂,收买民心懂不懂?莫家每年还花上几万两赈济穷人、修桥铺路呢。”

第六百六十五章 财政困局

莫长林闻听一愕,忙陪笑道:“老爷说的对,要不怎么您是老爷,我是奴呢?”

莫执念皱眉道:“说过多少次了?你不是奴,整个莫家,就连清儿也得尊称你一声长林叔,谁敢说你是奴?”

“那是老爷和孙小姐抬举。”

莫执念道:“不是抬举。你是我的兄弟!虽非亲兄弟,胜于亲兄弟。”

“谢老爷。”莫长林依旧恭敬地应道。

莫执念长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点点莫长林道:“你啊!”

莫长林轻声道:“可老爷也要为莫家想想,再这么下去,不到一年,就算莫家也会被拖垮了。如今各商铺、票号,急需现银周转了啊,如果莫家缺银之事,一旦被外人所知,怕是会引起大乱啊。”

莫执念带着一丝苦涩道:“是啊。可这事不能与大将军说,说了也没用,刚刚绍兴府大战结束,清军又将南下,那又是一场不知要死多少人的大仗,打的,可都是一车车的银子啊……我在想,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就只能再加一成商税了。”

莫长林帮帮忙道:“老爷,这可是得罪人的事。之前大将军征一成商税,听起来商人是吃亏了,可实际上是没有多少损失。相比从前没征商税时,商人不需要再交各地官府的孝敬钱和各关卡的过路费,这一抵消,实际上商人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也是大将军新税政能迅速推行的主要原因。可现在,老爷如果再加一成,莫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莫家已经上了大将军的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时,外面有护院声音响起,“禀老爷,孙小姐求见。”

莫执念一愣,随即叹息道:“这孩子……唉,也是苦了她了。”

转头对莫长林道:“你去引清儿进来吧,再给她端碗燕窝来。”

“是。”

一会儿,莫亦清进来,“清儿见过阿爷ya,四声。”

“清儿啊,都一更天了,怎么都不歇息?”

“阿爷不也还没睡吗?”

莫执念叹道:“你啊,就这么拼命帮他,他也未必领情。”

莫亦清道:“帮他等于帮莫家,帮莫家即是帮清儿自己。”

莫执念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傻孩子,你还真把他的话当真了?那是不可能的事,真要等到他功成之时,莫家又还有哪家商贾能相提并论?孩子,就是个死结,解不开的。”

莫亦清低头轻声但坚定地说道:“既然他说了这话,清儿就信。清儿想尽力试试。”

莫执念长叹道:“都怪阿爷,当年与他定下盟约之时,就该让你们完婚,也就没现在这般烦恼了……哎,可谁能想到,短短二年多时间,他能一口气收复八府之地,手中军队扩张到四万人呢。”

莫亦清上前,安慰莫执念道:“这怎么能怪阿爷呢?我们都是常人,是常人就无法掌控命运……这是孙儿的命,孙儿得认。”

莫执念老眼一红,他拍拍莫亦清的手道:“这是阿爷欠你的……无论如何,阿爷都会为你争取。”

莫亦清凄然笑道:“不要。阿爷,真到了那时,千万别为孙儿争什么,因为没有为上者能容忍被下属胁迫,阿爷的争取,只能令孙儿离他越来越远,就算真成了,孙儿也没法得到真正的幸福……最重要的是,孙儿怎能看着莫家因此事而拖累?阿爷,莫让孙儿心里不安。”

莫执念老泪纵横,“好孩子……好孩子!”

莫亦清长吸一口气,正容道:“阿爷,孙儿此来是为了江南商会之事。”

说着,将手中的一本名册双手呈上。

莫执念也收敛起激动,拿帕子抹了下脸,然后伸手接过,问道:“都理清楚了?”

“是。商会总本金为三千万两,莫家以六百万两入股,占二成,为最大股东。余者共一百七十家,占其中八成。如今一半入股金已经交清,余下一半的银子,将在三个月内交清。”

“江北有几家,占了几成?”

莫亦清答道:“江北共十一家,按阿爷交待的,不得超过二成,故十一家募得六百万两,联络之事皆是爹爹负责的。”

莫执念点点头道:“如此甚好。银子如今放置何处?”

“所募大都是票汇,由爹爹保管,现银大概五百万两,按阿爷嘱托,置于财政司银库。”

“好,好。这笔银子,来得正是时候,可算是解了阿爷一时之急了。”

这时,莫长林端着冰糖燕窝进来。

莫执念道:“清儿坐,先喝口燕窝。”

莫亦清从莫长林手中接过,道了声谢之后,在左侧椅子上坐下,舀了一勺浅尝。

莫长林悄悄退下。

莫亦清此时抬头道:“阿爷是想挪用这笔银子?”

莫执念没想瞒孙女,点点头道:“阿爷是这么想,先渡过眼前这关再作计较。”

莫亦清微微摇头道:“不成!这事关乎商会信誉,关乎阿爷和莫家信誉,挪用这笔银子之事一旦传出去,商会人心必然分崩离析。”

莫执念轻叹道:“阿爷知道,可眼下大将军要抚恤赏赐阵亡将士,还要新募定海卫,加上官员俸禄军饷……这所需银两至少得三百万两,所截留的商税仅一百多万两,库中存银四十余万,加起来缺额至少百万。一时间,从哪筹措?”

莫亦清坚持道:“商会的银子,莫家只占二成,阿爷若挪用,用得可是别人家的银子。这无疑有悖阿爷为商之道。阿爷自小就教孙儿经商最重信誉二字,岂能因事急而违背?”

莫执念看着眼前的孙女,欣慰地点点头道:“你能有这份执着,阿爷甚慰。你说得在理,可眼下阿爷确实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莫家已经拿不出这笔现银,无数商人都在盯着莫家,若要卖田地筹款,怕是更会引起城中慌乱。”

“既然财政司已经到了如此艰难的地步,阿爷为何不将实情告诉大将军呢?”

第六百六十六章 善于把握机会的方国安

莫执念叹道:“当初阿爷与大将军谈盟约时就说好的,军政归他,财政归我,只要他的银两用在实事上,我就不能阻拦。如今他的钱都用在实事上,阿爷怎能食言而肥?哎……也怪这两年多,他的进展太快,就算莫家银子赚得再快,也赶不上他花钱的速度啊。你可知道,一旦再次开战,那就算莫家真被世人、同行诟病,阿爷也只能挪用商会银两了。”

“我去与大将军商量。”莫亦清道。

莫执念摇摇头道:“不成。这事还没困难到须推搡到大将军那的地步……况且你阿爷、莫家,也丢不起这人!”

“阿爷就当孙儿想去见见他……这应该无妨吧?”

莫执念苦笑道:“你这又是何苦呢?你去求他一次,这等于更远了他一步。”

莫亦清微笑道:“孙儿以为,他不会是那种人……况且,阿爷似乎忘记了,他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莫执念一愣,思忖了一下道:“那……你去试试?”

“是。”

“如果不成,也别逼他。”莫执念叮嘱道。

“是。”

……。

方国安心里焦灼。

三次被吴争拒见,这让他心急如焚,就差学廉颇赤身负荆请罪了。

辖下将领擅自带走一营,这放在哪朝,主帅之人都是大罪。

方国安不想被吴争势力边缘化,他急须辩解,当着吴争的面辩解。

好在,吴争在方国安第四次请见时,终于答应见他了。

可吴争一见到方国安,就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沈致远带走多少人?多少杆枪?多少弹药?多少石粮?”

方国安赶紧答道:“沈致远带走包括他自己在内三百零六人,除三百零六人,人手一杆枪之外还带走五百二十四杆枪,弹药无法获得精准的数目,因为各营训练领去的弹药是十天一汇总,沈致远离开时,领去的弹药消耗还不清楚,但他从库中领走四大箱未启封的弹药。至于粮食,除了日常的配给,几乎没带。”

吴争忍不住骂道:“真是不知死活!”

骂完之后,冲方国安道:“回吧。这事我知道了。”

方国安一愣,他迟疑道:“大将军不打算怪罪于我?”

吴争道:“你拦不住他。”

方国安听明白了吴争的意思,他愧疚地说道:“方某有负大将军所托。”

吴争起身,上前安抚道:“亡羊补牢未为迟也。还望方大人回去恪尽职守,不要再出现类似事件。另外,各营训练弹药须每日汇总,不得过夜!”

方国安应道:“喏。”

应完,方国安试探地问道:“大将军难道不打算派兵增援沈致远部?”

吴争沉默了一回,道:“二千七百火枪兵,在绍兴府一战折损不小。如今杭州府可调动兵力不多。”

方国安道:“方某麾下尚有三千人,若大将军信任方某,方某愿北上增援沈致远及水师。”

吴争摇摇头道:“三千人,怕是杯水车薪。”

方国安还以为吴争嫌弃他手下的兵,忙道:“大将军可能不知道,钱翘恭训练火枪兵时,方某也时常将这三千人一起训练,虽说射击没有火枪营士兵那般娴熟,可自信相去也不远。况且练兵还须实战,如果大将军允准,这三千人可任由大将军驱使。”

吴争惊讶地看着方国安。

不是因为方国安擅自组织手下随同火枪营训练,事实上,吴争并没有规定方国安卫戍军校的三千人不准训练火枪。

所谓法无禁止便可为,吴争也没有打算因此而追究方国安。

吴争惊讶的是,方国安肯放弃手中的军权。

这个世道,军权才是真正的保命、保利益的屏障。

象方国安这样的人,更是熟谙其中三昧。

吴争保留方国安这三千人,并将他们安置到远离杭州府,其实也是为了防备方国安万一有变。

可如今,吴争确实有些惊讶方国安的这番表态了。

是真心,还是假意?

方国安也有些紧张起来,他担心吴争拒绝。

倒不是方国安真赤胆忠心,而是形势所迫,方国安不得不往里掺和进一脚。

方国安的这三千嫡系,大都是从方国安从左良玉剿寇时的部下,是与李自成、张献忠对战湖广的老兵。

这支亲卫营,一直被方国安带在身边,从不舍得轻易使用。

换句话说,之前方国安在多铎的煽惑下反明,如果一开始就派这支亲卫攻绍兴城,怕是吴争根本就赶不及增援。

当然,方国安也因为当时二万多大军临阵哄然崩溃,一时乱了分寸。

可现在,这支军队被当成守门卫队安置在军校,这确实让这些老兵心中不服。

他们在怂恿方国安,不,准确地说,是在逼方国安。

军人嘛,想被人看得起,还得在战场上建功。

让这些老兵看门,谁能受得了这种冷眼?

其实方国安心中也知道,一旦这样下去,他将慢慢被北伐军边缘化,自己也将慢慢淡出吴争的视线。

他也不甘心。

所以,方国安放走沈致远,不仅仅是忌惮沈致远与吴争的亲密关系,否则,就算沈致远率一营能从军校顺利逃出,方国安都来得及在码头截住他,哪怕已经出港,方国安也能派船出海追截。

方国安在制造一个契机,重新回到乱世大舞台的契机。

而眼下,就是机会。

吴争手头兵力捉襟见肘,需要用兵。

紧急之时,用到这支军队,就免不了用到刀口上。

用到刀口上,就有机会立下军功,立下军功,就须赏赐、升迁。

升迁之后,掌握的兵力就更大。

壮大就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

方国安需要这样的机会。

吴争想了想道:“可这三千人一旦离开军校,军校的卫戍由谁来担当?”

方国安道:“军校在校学员,尚有三千人,他们已经训练三个月,本来是要补充进火枪营和炮兵营的,如今由他们接替我部卫戍军校,应该不成问题。”

吴争道:“如今宁波府要新编定海卫,且此战四卫皆有伤亡,合计起来近二万空缺。我已下令新募三万新兵,这三万兵需要训练……我在考虑,由方大人来担当这三万人的训练,由宋安负责辅佐方大人,只是宋安上任,可能会晚些日子。不知方大人意下如何?”

第六百六十八章 卖天价地

ps:感谢书友“江山输尽”投的月票。

没有莫执念,吴争无法去聚集这批人,这批人天然对吴争抱有戒备之心。

而没有吴争,莫执念也没有那么大的魄力,或者说没有足够可以吸引他们的利益,将他们聚拢。

简单地说,吴争提供丰厚的利润点和一幅足以引人垂涎欲滴的蓝图,并为之提供军力做为保障。而莫执念提供人脉和资产,并为之提供声誉的背书。

这才在一年内,组建起如此庞然大物——江南商会。

所以,吴争赞同莫亦清的观点,这银子确实不能动,一动就坏了规矩,而这规矩的破坏,足以瞬间令这个组织分崩离析。

商会本就是利益的共同体,它的向心力仅是财富,一旦连财富都无法保障,那么基础瞬间坍塌,也就没有了向心力。

“你说得对!”吴争认同道,“商会的银子不能动。”

莫亦清道:“可眼下这关,实在难过。不知夫君可有良策?”

吴争蹩眉道:“搞银子的办法不缺,可问题是要在短时间筹集如此大笔的钱,恐怕真只有抢了。”

“这万万不可。”莫亦清脸色一变,赶紧劝道,“如今与夫君三年前收复杭州城时不同,如今夫君是杭州府的主人,无论是富人还是贫苦百姓,都是夫君治下子民,除非他们有罪,否则怎能由此而劫掠?”

吴争苦笑道:“我也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你莫当真。”

看着吴争的脸,莫亦清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其实我倒是有半个办法,只是还没想通后续……。”

吴争一听,来了精神,鼓励道:“说出来让我听听,或许我能帮你完善。”

莫亦清低头斟酌了一会,抬起头道:“这办法还是得着落在商会那五百万两上。”

吴争没有反应,静静地听着,等待莫亦清继续往下说。

“商会筹措起如此巨量资金的目的,无非是入股各地被官府控制的禁榷行业,以此来获得超乎想象的利润。所以,不是这笔银子不能动,而是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让大小股东心服口服的理由。”

吴争微微点头,“继续说下去。”

“就这些。”

“啊?”吴争有些错愕,“没了?”

“没了!杭州府,乃至十府之地,能容纳五百万两的行业并不多,最关键的是,这行业的规模必须远远大于五百万两,而且,不能分散,一旦分散,这笔银子能落到财政司份额就会打折扣。”

吴争问道:“你的意思是,找个能说服商会股东的理由……哪怕是画一张饼,只要他们赞同,那就是投资而不是挪用?”

“是。可一时想不出有合适的理由。”

吴争抬手道:“你且休息一会,容我想想……。”

吴争闭上眼睛,开始思忖起来。

五百万两,不管对个人还是官府乃至朝廷,都是一笔巨款。

按北伐军的耗费,也足以支撑起一支五万人的军队开销一年。

吴争能听懂莫亦清的意思,就是需要找一个足以容纳这五百万两巨资的池子,并令人信服。

可大将军府辖下,符合这个条件的几乎没有。

唯一可以容纳的是军工坊,但这是吴争的底线,不用触碰。

而且,军工坊的意义在于自给自足,吴争没有意愿去扩大它的规模。

穷兵黩武,是取死之道。

军工的投入在于精,而非量。

这是一个投入却不有产出的行业,至少在目前来说,军工坊出产还无法对外销售,也不可以!

过了很久,莫亦清轻声道:“夫君如果真想不出办法,也不要着急。那就按阿爷所说,出售莫家田产和商铺,来弥补这个缺口了,这样应该还可以支撑半年。”

吴争突然眼睛睁开,急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莫亦清诧异地看着吴争答道,“我说按阿爷的意思,出售莫家田产和商铺应急……。”

“停。”吴争脸色渐渐舒展,“我想到办法了。”

“夫君有何妙计?”莫亦清惊喜地问道。

“卖地!”

“卖地?何处之地?”

吴争微笑道:“松江府港口周边无主之地。”

莫亦清脸上的惊喜渐渐隐去,她轻声解释道:“夫君怕是不知,就算以杭州城中,一座占地一亩的小院,也不过二百两。要卖到五百万两,至少需要近三万座小院,这还不计因大量抛售带来的价格暴跌影响……松江府无主荒地,要卖五百万两,可想而知,至少需要近百万亩,可谁愿意花巨资去买呢,这想来无法说服商会大小股东。”

吴争微笑道听莫亦清说完,然后问道:“为何说商会股东不愿意购买松江府无主荒地?”

莫亦清刚想解释,吴争笑着抬手阻止了,然后道:“我知道你想说因为地荒、人烟稀少,不具体价值。”

莫亦清点点头。

吴争道:“如果我说,准备以吴淞港口为基础,建造一座可容纳百万人口的大城呢?”

莫亦清惊愕起来,她急道:“夫君如此手笔,自然可以让商会踊跃购买土地,可是,夫君又如何去建造这样一座城池呢,建造这样规模的城池,须耗费不下十倍的钱财,夫君难道想以五千万去换五百万吗……且城中百姓从何而来?”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我为何要投入五千万?既然可以卖五百万,我为何只卖五百万?”

饶是莫亦清聪慧,也跟不上吴争的思路,她想了很久才问道:“五百万两,须卖出百万亩荒地,夫君如果想卖地来筹措建城资金,就须卖千万亩,可港口周边哪来那么多荒地?”

吴争笑得有些古怪,道:“你以为我要贱卖荒地?五两一亩?”

“松江荒地五两一亩不算低,十两一亩已经是极限,杭州城外上等水田,也不过五十两一亩,象绍兴、松江两府,最多不会超过三十五两。”

“不。我卖的是新城城中宅地,而不是城外田产。得卖一百两一亩,先卖一万亩,一个月之后以二百两一亩卖二万亩,与杭州城中宅地价相似。然后直到一年之后,我再卖三百两一亩。”吴争嘿嘿笑道。

第六百六十九章 不会有都城

ps:祝书友们中秋节快乐!

莫亦清几乎是惊到尖叫起来,“这……这不可能,商会股东肯定不可能答应如此的价格。”

吴争反倒是平静地说道:“会的,他们一定答应会的。你回去转告莫老,让他向商会股东透露一句话,三天之后,大将军府会出布告,大将军府将在两年后迁至港口新城。”

莫亦清听到这一句时,瞬间明白了吴争的意思,她全明白了。

“夫君果然有点石成金的本事。”莫亦清的脸色舒展开来,灿烂如雨后彩虹一般。

吴争微笑道:“不过是卑劣的揽钱手段罢了,不值智者一哂。”

莫亦清惊讶道:“夫君的意思是这只是权宜之计?”

“不。”吴争正色道,“迁大将军府,我不会食言。但……他们或许会误会,而这误会我希望持续五年或者十年。我希望,你能守口如瓶!”

莫亦清懂了,她轻声问道:“难道连阿爷那,也不能透露吗?”

吴争看了莫亦清好一会,才点头道:“是。当然,你如果定要告诉莫老,我也不会怪你。”

莫亦清脸色一紧,她又听懂了。

她恨自己为何要听懂。

……。

莫执念惊喜地看着他的孙女。

这困扰他三天三夜、几乎以为没有可解之道的难事,竟如此轻易地解决了?

吴争以迁大将军府至新城的承诺,促使商会抢购松江荒地,此举意义重大,不但解决了眼下一百多万两的资金缺口,还顺带着解决了之后至少一、二年的资金缺口。

因为一旦付诸实施,商会的胃口绝不会只有一万亩地。

虽说新城还是天上飞呢,但任何事、特别是商人、大商人,他们的目光能看得远一些。

一个新城,且为大将军府官署的新城,也就是治所,这城中的地价,自然得比现在的杭州城贵上许多,一百两一亩,到两年后真的搬迁时,利润翻一番是少的,极有可能翻两番。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占据了新城土地越多,话语权就越大。

莫执念佩服吴争在这个时候还将土地分成几个时间段拆开卖。

限量出售,这更能激起人的购买欲。

眼看着土地升值,而且想买还买不到,这种被人为压抑的渴望,足以让人丧失理智,陷入疯狂。

但莫执念心中也有疑惑。

莫执念慢慢冷静下来,他眼睛没有看向莫亦清,但话的意思却是在问莫亦清。

“这不通啊。松江临海港口周边百里周边,几乎是一马平川,与杭州府相比,显然不适合做为新都?”

新都。

没错,吴争没有明着说,但意思却很明白。

否则,仅仅是大将军府官衙,还不至于将荒地卖到杭州城中宅地的一半价。

只有新都,那才是寸土寸金,也是吴争可以大言不惭地想在一年后,将荒地卖到三百两一亩的底气。

莫亦清沉默着。

莫执念也不催。

二人静静地坐着。

许久之后,莫亦清终于开口,她声音轻到几乎让人无法听清,“不会有都城。”

可莫执念能听到,因为他本就在等着莫亦清说话。

五个字,足矣。

莫执念大吁一口气,叹息道:“这样就说得通了。大将军对人性拿捏之准,堪称无双。这个消息一旦放出去,不用说是商会,但凡江南大小商人乃至百姓,都将向松江聚集,那儿的地价将会是一天一个价……不,半天一个价。而两年后,大将军只要将官衙行署依诺搬迁至新城,就不算失信于民……毕竟没有承诺是在新城建都嘛,高,妙啊。”

这就是个擦边球,往里还是往外,全是人的一念之间,而每个人的解读或者都不一样,但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这是要建新都了。

新君新都,这本就是最吸引人眼球的。

而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揣摩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莫亦清道:“请阿爷不要泄露后面的五个字。”

莫执念欣慰地笑问道:“哪五个字?清儿后面还有说过话吗?”

……。

两日之后,吴争在大将军府召集杭州城七品以上和各县县令,大约百余人开会商议迁官衙行署之事。

所有人,包括张煌言在内,都对吴争迁大将军府北上,持反对意见。

事实上,每个人都知道,这不可能。

建一座能容纳百万人口的城池,两年是不够的。

当然这不是关键,因为真到了立新都的时候,两年还真够了。

可这不是必须的啊,大将军府治下如今虽说多了三府,可绝对无法支撑起如此庞大的建城计划。

这需要耗费多少钱财?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大将军不明白?

几乎所有人的都抱有此想。

熊汝霖沉声道:“下官反对。前两日,莫老还提及手头拘紧,如今我不知道大将军建城的银两从何而来?大将军杀了多铎,如今与清军一战不日将至,如是大将军想故伎重施,行劫富之事,必会引起江南大乱。”

张国维也附和道:“大战将启,一切以后方安定为要。大将军若真有此心,也须等到此战胜利之后,再慢慢斟酌也不迟。”

持这二人看法的比比皆是。

张煌言甚至断然道:“钱从何来?如此一座大城,单就建造四面城墙,需耗费的银子就无法想象,不说我们没有这笔钱,就算有也该用在军政、民生上……此事绝不可行。”

吴争静静地听着所有表达完意见,发完牢骚。

这才开口道:“北伐,这是我们共同的目标。杭州府离前线远了,去吴淞更近些,可以让我们面对着敌人的兵锋,如此,我们就不会也不敢再有丝毫苟安和懈怠。”

这话引起一片窃窃私语声。

张煌言道:“大将军有磨砺心志之心,下官钦佩。可为了磨砺心志,却要拿六府之地的无数财富为代价,这恐怕有悖大将军的本意吧?”

吴争抬手示意张煌言坐下,正色道:“玄著兄别激动,总得容我把话说完吧?”

这话一出,正堂内一片肃静。

吴争平易近人不假,可威风就在那,想吹也吹不走。

第六百七十一章 不建城墙行不行?

这是熊汝霖、张国维、张煌言相视而笑的原因。

这些人聚在一起,最终为得就是北伐。

如今财政面临崩溃的危险,既然能用这种不着痕迹的做法,来化解危险,为何不用?

所以他们在笑,心中在感叹,这种无赖但不失高明的做法,也只有吴争能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我赞成。”熊汝霖起身道。

“我赞成。”张国维起身道。

“我赞成。”张煌言起身道。

“下官赞成。”所有人起身道。

吴争笑了,他知道里面其实有不少是心里不赞成的,但这还有重要吗?

势之所向,挡者必被辗成粉末。

……。

这是吴争辖下,第一次召开如此规模的众议大会。

虽然会中,吴争以非常强势的口吻,决定了一桩关系这个势力未来发展的大事。

但不得不说,辖下所有县的主官都共同参与了。

参与,很重要!吴争开了个好头。

散会之后,张煌言笑着埋怨道:“好你个吴争,事都已经筹划好了,就等着最后宣布了,才召集我们商议,是不是有掩耳盗铃之嫌?”

张国维也道:“大将军所谋,确实高明。可细想起来,规定三亩为上限,也确实少了些,倒不是张某想要多占地啊——,可对于官员而言,宅子代表着各人的身份,三亩的上限或许寻常商人都能达到。若是强硬执行这项规定,怕是会引起底下官员的不满。”

熊汝霖道:“大将军以此策解决了财政的困难,下官佩服。下官认为,新城的城墙规制,至少与应天府稍逊或者持平,可这些卖地所得的银子,恐怕还不足建起新城如此规模的四面城墙吧?”

只有莫执念一直微笑着不说话,而事实上,他也不清楚,吴争为何要定下三亩的上限,甚至连自己也囊括进去。

吴争是这样向众人解释的。

他先对张煌言道:“这事从开始到今日宣布,前前后后筹划仅三天时间,起因也只是为了财政司的窘迫,完全不是事先已经有预案,而瞒着诸公。”

再对张国维道:“规定三亩为上限,确实少了些。我只是出于两个目的,一是今日将此事公诸于众,势必会引起消息的骤然外泄,这样,家境富裕或者背后有实力的官员,就会由此而迅速对松江府土地进行购买、圈地,从而使得寻常百姓因消息不灵通落后许多而产生损失,我们虽然无法根绝不公平,但只要将上限规定下来,也可有效遏止官员、富豪肆无忌惮地占地。其二,与其让六府百姓觉得不公平,不如让官员觉得不公平。在这一点上,诸公都知道,我的想法和心愿,我希望相对的公平,并力所能及地去促成公平。当然,官员的权益我也考虑到了,每人可以得到一亩低价地的配给,就是在保证他们的基本利益。另外,等到真正迁至新城,局势稳定之后,这三亩的上限,也是可以做出适当的调整的,但现在,必须严格执行下去。”

转过头,吴争严肃地对熊汝霖道:“关于城墙,我想问熊大人,新城不建城墙行不行?”

新城不建城墙行不行?

这话让几人瞬间石化了。

恐怕从古至今,没有一个城池是没有城墙的。

哪怕一个小县城,或者仅仅是个要隘,也都建城墙。

不建城墙如何抵御外敌?

如何给城中居民以安全感和归属感?

如何向世人彰显势力的威严和实力?

熊汝霖确实被吴争的提问雷到了。

他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提到城墙,因为他从吴争的眼中看出,吴争虽然在问,其实已经有了决定。

熊汝霖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大将军万万不可如此随意,既然建了新城,并且将做为大将军府的治所,城墙绝对不可或缺。”

果然,吴争的声音响起,“不。城墙可以不建。诸公都知道,建造城墙的耗费巨大,至少在眼下,一座容纳百万人的城池的城墙,所需要花费的银子,不是大将军府能承担得起的。反过来说,就算是承担得起,我觉得这笔巨资,花在城中道路、房屋、各种公用设施的建设和扩军备战上,更能取得应有的回报。”

“从古至今已有明证,再坚固的城墙,都无法真正抵御外敌的入侵和内部的腐朽。坚固的城墙确实可以让墙内的人有安全感,可这一样令人滋生安逸和腐化。秦皇建了长城,秦二世而亡,多铎也曾因此嘲讽过大明朝,再坚固的城墙也挡不住清军的铁骑。把治所北移至最前线,这不仅仅是一种向世人展示的姿态,而是我希望,我们与危险相邻,心中时时记着北伐。诸公啊,人的天性是慵懒、贪图安逸,我们得时时记得忘战必危四个字。”

“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御敌于外,才是我决定迁汉所于吴淞口的真正目的。我们不安生,我们就无法安逸,治下百姓就无法安逸,只有上下都不安逸,才能时时保持着斗志,时时想着北伐,想着我们还有偌大的疆土尚未光复。”

吴争的话让熊汝霖、张国维、张煌言、莫执念肃然起敬。

在这个时候,哪怕有瑕疵,也不重要了。

四人齐齐躬身应道:“北伐之志,不敢一日或忘,我等必戮力同心,共襄盛举。”

……。

次日,大将军府通告六府,将吴淞港口周边二百里划出松江府,复置华亭县设衙建城,为大将军府直隶。

一时间,民间出现迁移潮,这是第一波迁移潮,主要的人员不是寻常百姓,而是各地富商巨贾和士族世家。

他们有实力先行一步,跑马圈地。

但这股迁移潮的影响力有限,因为官府对地契严控三亩的上限。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还是有许多人以各种方法来回避这个铁律。

譬如分家,就是规避这个铁律,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而奇怪的是,大将军府对此并没有对规定进行释法和补充,而是不闻不问,没有任何反应。

第六百七十二章 大战将启

迁移潮造成的最直接后果是,华亭地价几乎一日一变,甚至每个时辰都在变。

而大将军府对无主荒地的严控,使得华亭地价,形成有价无市的局面。

一个月后,当官府再推出二万亩荒地时,抢购者云集。

骤然将地价哄抬至二百五十两一亩的天价。

江南商会居然先发后至,竟只抢到其中五千余亩,余者皆被蜂涌而来的各地商人哄抢。

这种情形,让熊汝霖等人震撼,特别是莫执念,对吴争的点石为金之术佩服得无以复加。

这个翻手为云、空手套白狼的操作,让莫执念至少在一、二年内,不必再面对财政窘迫的困境,也使得军工坊、港口、军校等在建设施有了坚实的财力保障。

同时,也加快了华亭城道路、房屋及公用设施的建设进度,反过来影响、促进了各地各国商人的入驻。

形成了良性循环。

当然,这是后话了。



在吴争抛出建新城治所这招棋的时候。

北方清廷已经得知了多铎被杀的消息,朝野震动。

当朝豫亲王战死,这已经是清廷不可承受之重了,何况是在被俘之后遇杀害,更令清廷无法容忍的是,多铎的人头竟被悬挂城头示众三日。

这是从未有过的耻辱,是整个满清王朝的耻辱,是努尔哈赤建立大金以来从未有过的巨耻。

整个满清朝堂,有了“同仇敌忾”的激愤。

小皇帝福临下旨,废弃大清与义兴朝的停战条约,撤回正与义兴朝谈判的使团,拜摄政王多尔衮为大将军,以举国之兵征伐义兴朝。

多尔衮随即在顺天府及京畿周边承德府、锦州府、永平府、昌平府、天津府等二十四府之地开始征兵。

对,征兵,没错。

清廷此时确实外强中干,京师、山东、山西、河南,可调之兵几乎枯竭。

不过此次征兵,还是比较温和的,清廷也考虑到人心不稳对统治不利,所以,征兵的地域仅限于济南府以北,太原府以东。

多尔衮一面征兵,一面急令江北济尔哈朗返回江都,并调淮南、湖南两地清军,置入济尔哈朗麾下,号称十万大军,可其实淮南、湖南两地清军调往江都的,合计不到三万,也就是说济尔哈朗麾下,真正可用的也就六万多人,这其中八旗兵仅一万余人。

但就算如此,清军的兵力也远远超过了义兴朝。

多尔衮勒令济尔哈朗在五天之内,对应天府和镇江两地发起进攻。

而十天之后,多尔衮将亲率大军南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

停战条约的废弃,清廷使团的离开,大战将启,此时的应天府一片风声鹤唳,义兴朝似乎在风雨中已经摇摇欲坠。

洪武门外的荣来酒楼,一直是京城中消息的聚集、分散之地。

此时,酒楼里照样是宾客满座,没有因战争即将到来而空旷起来。

只是,客人聊天的话题,集中在了对战争的猜测和揣摩中。

“听说了吗?江北鞑子已经聚集起十万大军了,估计也就在这三两日就要进攻了。”

“头报有赏,二报吃巴掌你问问诸位,这事谁不知道?”

“啊?那您说说,这次咱明军能打胜吗?”

“啧啧,难喽!这要是换半年前还好说,那时,咱有兴国公、镇国公在啊,这二位国公一个在陆一个在水,合计起来,一样六、七万大军啊,是不是?可现在,兴国公麾下折损了一半,镇国公又在南边迟迟不肯北上,这仗啊悬喽!”

“说得也是啊,你说,好好一支水师,明明在杀鞑子,怎么就成了叛军了呢?要是他们能回来,鞑子哪敢渡江啊?”

“就是,我朝能坐享南都,可不就是二位公爷的功劳,特别是镇国公,从绍兴府到应天府,七、八成的仗可都是他打的,却被赶出了京城。”

“嘘噤声,别乱讲,也不看看这是在哪?”

“怕什么,实话实说罢了。朝廷还能杀了我不成?”

“这话也得反过来说,镇国公功劳是有,谁也不否认,咱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可他也确实太跋扈了些,所谓天地君亲师,听说过有哪个臣子把君上从奉天殿的宝座上拽下来的吗?将心比心哪,哪个君上能容忍这种臣子?”

“这话我可不认同,如今可是乱世,你见过哪朝有君不在位数年之久的吗?虽说南边有皇帝,可咱们也没认哪,对不?”

“这话在理,讲礼也得看时候,但凡有本事的人,脾气自然大些,况且镇国公不也是明室吗?都是一家人,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吗?”

“胡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所谓汉贼不两立。”

“你省省吧,二两黄汤下肚就满嘴胡话,谁是汉,谁是贼?镇国公是贼?有替大明朝光复十府之地的贼吗?真要多有这样几个贼,我大明朝早就将鞑子赶回关外吹北风去了。”

“这话在理。听说了吗镇国公在绍兴打败了来犯的四万清军,不仅活捉了敌酋多铎,还一刀斩了多铎的脑袋挂在城头上示了三天众听听都来劲、解气。”

“得了吧,瞧把你乐的,要不是镇国公鲁莽,哪有今日大兵压境之祸?”

“胡说八道,镇国公不杀多铎,鞑子就不南下了?应天府还是人镇国公和兴国公光复的呢,要不是二位公爷,你我还是亡国奴,做人得讲点良心不是?”

“得,你有理。可眼下大战就要来了,我们这等小民,还得想着保命才是,你们有辙吗?”

“有个屁辙,要不在城里等死,要不往南逃呗,反正我不想做亡国奴了。”

“对,我也是准备去杭州,至少那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你们说得容易,怎么逃?我家在城里,十几家店铺,城外二、三千亩地,这可是咱家几代攒下的家当,怎么带走?我不逃了,听天由命吧!”

“我也是,心急也没用,这说起来都得怪那卧子先生,要不是他朝三暮四,一会儿拥立镇国公,一会又拥立当今圣上,害得君臣反目,事情也不会糟糕成如今这样。”

</br>

</br>

第六百七十三章 你的腔调倒越来越象他了

“唉——你这话在理,这陈子龙啊,看起来是个正直君子,可实际上呢,做得都是腌臜事。听说啊,在朝廷归应天府之前,他就策划了淳安之变,幸亏当时镇国公到得及时……这就是个祸害。”

“对,听说之前阵亡将士家人的大乱,就是他下令以白条抵银子的。”

“没错。我还听说,镇国公被赶出京城,也是他的阴谋。”

“估计将江北水师定为叛军,也是他在暗中捣鬼……。”

“……这就是个祸害啊。”

“就是,老天怎么就不落道雷,把他劈死呢?”

……这就是闲聊,这也是民意。

民意容易被蛊惑。

它的产生和发展,有着不可控性。

开始还在议论即将发生的战事,聊着聊着,这楼就歪到不知哪去了。

百姓爱一个人、恨一个人,都有极大的随意性。

譬如象现在,他们心中的不满和怨气,就直冲陈子龙而去了。

所有不对的事和错误的事,一股脑地扣在了陈子龙的头上,直将陈子龙骂成了一坨狗屎。

甚至希望陈子龙不得好死!

好在,这次是真的闲聊,如果是有心人在边上一煽惑,怕又是一团乱。

可说者无心,听者却是一窝子心。

角落的屏风里,钱肃乐和陈子龙正在对饮说事。

这不是指得和尚骂秃驴吗?

你说无端听外面人将自己骂成这德性,还把根本与自己无关的锅扣在自己头上,这种憋屈怕是没几个人能受得了。

陈子龙脸色铁青一跃而起,想冲出去训斥、理论,被钱肃乐一把拽住,“堂堂一朝少师,与些愚民较什么真?”

陈子龙压抑着吼道:“你倒是心安理得,听听他们将陈某糟践成啥样了?”

“公道自在人心,谁还没被骂过?你没听见,二位国公不也被埋怨、被骂了吗?”

陈子龙慢慢平息了怒气,“你倒是没被骂。”

钱肃乐呵呵道:“可我的结果和你一样,空顶着个太傅,手中无一丝实权,只能在一旁听、看,无能为力。”

陈子龙一口饮尽面前的杯中酒,坐回了原处,看了钱肃乐好一会,才开口道:“听说这次是他上书要陛下释放陈某的?”

钱肃乐摇摇头道:“你听岔了,他是要陛下将你递解杭州大将军府将你治罪。”

陈子龙冷哼了一声音,“我可不领他的情。”

陈子龙不傻,反而非常聪明,他自然能想清楚这其中的道道。

如果吴争真要皇帝释放自己,那可就真把自己往火坑里推了。

自己谋划政变已是死罪,如果再与吴争有了牵扯,皇帝怎么可能让自己活着?

甚至牵累到家人。

朱慈烺接到吴争的上书,他第一反应就是只要你想要的我就偏不给。

你想要治陈子龙罪,朕就偏偏放了他,就让你难受。

但他自然也想得到,会不会是吴争故意混淆视听,所以,放是放了,可不准陈子龙离京,监视居住。等于是将牢房从一间屋子扩大到了一座城。

而对于吴争擅杀多铎,引起清廷报复,朱慈烺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认为这是吴争故意在为难他,为难朝廷,祸水南引,以清军来削弱朝廷的实力。

所以,面对着朝堂上几乎一致谏言,请镇国公率军北上增援应天府,朱慈烺断然拒绝。

而是严令回京的廖仲平,统帅二万多京卫部署北、东两个方向城门。

并将一万新兵,补充给兴国公王之仁的水师。

同时下旨,即日起实行全城戒严,称要与清军决一死战。

可迫于兵力、财政和舆情压力,朱慈烺还是退了一步,他知道靠四万多军队,无法抵挡清军渡江进攻,需要征召更多的军队。

于是准备重新启用陈子龙,因为陈子龙在江南,特别是在应天府至松江一带,声望很高,无论是招募壮丁,还是筹募银子,陈子龙的份量都是极重的。

只是内阁员额已满,朱慈烺同时也对陈子龙有戒心,所以,授何官职,朱慈烺还在犹豫之中。

这也是陈子龙能在城中自由行动,与钱肃乐酒楼对斟的原因,否则,此时陈子龙也就只能在家中独饮。

钱肃乐微笑道:“他也没说要你领情啊。”

“你是为他来说项的?”

“他是他,我是我。我为何要替他说项?”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我说话不必兜圈子。你此次去杭州传旨,难道没想过不回来?”

钱肃乐点点道:“想过。”

“这是实话。”陈子龙道,“可我想不通,你为何要回来?”

“如果我说,为了忠诚,你信吗?”

陈子龙目光一闪,却摇摇头道:“你的腔调倒越来越象他了。你我本是一路人,可我从你的眼神中感觉到,你不再与我同道。”

钱肃乐稍一沉默,然后道:“其实你我依旧是一路人,或许过程和方法不同,但我们的目的相同。”

“不。”陈子龙非常坚决地说道,“我们曾经同道,面对异族入侵、国破家亡,想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扶持宗室,重现大明之荣光,甚至我宁可背负不忠不义之骂名,前后三次废黜君上。可如今,你我心里都知道,大明朝完了,没救了。数年的呕心沥血,换来的是分崩离析、割据和权臣,如今福建、广州被清军占领,南边三帝二逃一俘,清军入云南指日可待,江北清军不日就会进攻应天府,而他,你的贤婿,怕是内心窃喜吧?”

钱肃乐平静地说道:“你误会他了。”

“误会?”陈子龙哂然一笑,略带讥讽地问道,“误会他什么?是误会他有不臣之心,还是误会他打算袖手旁观?”

钱肃乐依旧平静地答道:“他有不臣之心,你我都清楚,他走到这一步,实力放在那,就算他自己没有不臣之心,麾下人也会架着他往前跑,这一点,无须掩盖和回避。但我想说的是,你或许小看他了。”

陈子龙有些惊讶,“小看他?是何处?”

“他所图的,可不仅仅是那个位置,而是整个天下。”钱肃乐说道。

第六百七十四章 我只为自己和天下百姓作说客

“哈哈……哈哈……。”陈子龙大声笑了起来,“陈某是不是听错了?覆亡在际,他真以为义兴朝凭他那数万军队就能起死回生?十府之地怕都保不住,还敢妄谈天下?”

钱肃乐静静地等陈子龙笑完,道:“不是还有你我相助吗,不是还有朝中无数忠义之人襄助吗,还有天下数千万汉人相助吗?”

陈子龙脸色渐渐凝固,喝斥道:“竖子不相为谋!一盘好棋,生生被他的滋意妄为下成了一局死棋,还敢奢望陈某助他一臂之力么?”

“卧子啊卧子,你不也曾经在朝堂上,倡议拥立他吗?”钱肃乐叹道,“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他的意图,也是想还这世间一个朗朗乾坤啊。”

陈子龙有些激动起来,“陈某当初确实打算拥立他,一则是他是明室后裔,二则他确实有胜于常人的才能,三则长公主监国名不正言不顺,于国于朝不利……可你也知道,他竟想颠覆大明朝近三百年的传承,太祖都要与士大夫共天下,他却要反其道而行之,这样的妖孽,怎能得天下,若被他窃取天下,不用鞑子来攻,我朝就内乱而亡了。”

钱肃乐苦笑道:“可他终究也是说说罢了,这几年,也没见他重施故伎,对杭州三府之地的世家士人进行劫掠啊。”

陈子龙道:“可他治理三府之地日久,治下各州县衙门所任用之人,出自哪里?除了留任之外,可有一个新晋士人?官员皆来自他军中手下,三府士子敢怒不敢言罢了。”

“这不是朝廷没有开科取士吗?”

“哼,你以为朝廷开科取士,朝廷委派的流官能去他的地盘上任?三府之地农税减免,却将赋税转嫁于世家和商贾头上,这不应着了他声称的劫富济贫吗?”

“可毕竟三府之地的民生在转好,这一点无可指摘吧?况且三府的世家商户,也没有反对,彼此相安无事啊。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杭州城中商人都在称赞他,因他的政令,商人的利润所得,并没有因商税而降低,反而增加了很多。”

陈子龙嘿嘿冷笑道:“你果然站到了他一边,为他说话了。江南沿海,本就是商贸繁荣之地,商人利润增加不是什么怪事,可中原呢,商业凋弊,如果按他的做法,官府如果把农税转嫁到商人头上,怕是十府之地就有九府得反乱。再有,按他的任官方略,这天下士人阶层,如果失去了入仕特权,定会生乱。陈某就奇怪了,他难道就想着让他麾下那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去替他牧民吗?”

钱肃乐平静地说道:“他有解决之道,江南学堂已经建成,三府孩童皆可免费入学,且学堂还提供一顿丰盛的午餐。一期便是三千人,卧子啊,三年一期,不出十年,他的麾下再不缺可用之人。”

陈子龙震惊了,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彻骨地寒意。

这是一种尽乎绝望的寒冷。

三年一期,十年之内,他的麾下就有一万可用之人。

这个数字,近乎明末在册官员的半数。

够了,真得够了。

这是一种精英阶层的彻底更替,利益的彻底洗牌。

无数的世家和豪族将因此而没落。

陈子龙怒极而笑,道:“太祖啊……历祖历宗啊,你们听见了吧?大明宗室出了这么个数祖忘典的妖孽!”

钱肃乐突然开口道:“他不是明室后裔。”

陈子龙身子一震,“这话当真?”

钱肃乐慢慢将误会的前因后果对陈子龙说了一遍。

陈子龙愣了半晌,嘿嘿冷笑道:“我说呢,原来确不是朱家人。可也怪了,当今天子、公主明知道实情,却不说破,任由天下人误会……大明朝到今日地步,不冤!”

说完,陈子龙瞪着眼睛看站钱肃乐,“你就不阻拦?”

钱肃乐苦笑道:“阻拦得了吗?”

陈子龙厉声道:“这将引起一场史无前例的乱世、浩劫!你我更会是历史的罪人!”

钱肃乐反问道:“如今不就是乱世吗?国已亡、家已败、百姓惨遭屠戮……还能乱到哪去?最差的都已经发生了,为何就不去尝试一下万一呢?万一真如他所期待的,破而后立呢?卧子啊,眼下最紧要的是挡住清军,过了眼前这关再说,至少在杀鞑子这一点上,你我和他,甚至陛下,乃至大西、大顺民军,都是一路人。”

陈子龙张大着嘴,久久说不出话来。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陈子龙才开口问道:“他想我怎么帮他?”

钱肃乐摇摇头道:“他不需要你帮他,他需要的是你帮义兴朝守住应天府。”

陈子龙闷声道:“就算是吧,我也没想让他领我的情……那他想让我怎么做?”

“和上次清军攻应天府时一样,募兵、筹饷、安定人心!”

陈子龙突然问道:“今日,你到底是陛下的说客,还是他的说客?”

钱肃乐悠悠道:“我只为自己和天下汉人百姓作说客。”

陈子龙沉默了很久,终于点头道:“好,那就合作一次,仅此一次。”

……。

含凉殿中。

“呼——。”朱慈烺长长吁了口气。

他对面前的钱肃乐道:“太傅果然是朕的肱股,这次可是帮了朕大忙了。陈子龙肯与朕同心协力,此次防御清军来犯,朕就有了五成把握。”

钱肃乐提醒道:“陛下切不可小视清军,以臣看,还得诏令镇国公率军北援,方可放心。”

朱慈烺皱眉道:“太傅觉得朕离开了镇国公,就守不住这江山了?”

钱肃乐赶紧道:“臣是以为,多一份力量对朝廷总是好的。”

朱慈烺冷哼道:“朕心里有数,真要是战局不稳,会诏令镇国公来援的。”

“陛下圣明。”

朱慈烺问道:“太傅以为,朕启用陈子龙,该当授以何职?”

钱肃乐答道:“卧子要替陛下募兵、筹饷、安定京城人心……以臣看,最好还是官复原职为佳。”

“太傅的意思是让陈子龙重归内阁?”

“是。”

第六百七十五章 济尔哈朗的烦恼

朱慈烺阴沉着脸想了想道:“依律,内阁阁臣确实该是六大学士。可陈子龙谋反之事,已经世人皆知,要朕重新让他回内阁,这事不成!朕要是开了此例,世人皆可视律法如无物。”

钱肃乐只好应道:“陛下说得是,可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职位,起不到事半功倍之效,还请陛下斟酌。”

朱慈烺起身走了两步,说道:“朕虽罢去了陈子龙的官职,但少师加官尚在,这样再让他领个咨政衔吧,如此一来,办差事也就名正言顺了。”

钱肃乐闻听,心中微微一叹,知道皇帝对陈子龙成见已深。

不过这咨政倒也合适,虽无品无衔,但权力可大可小。

就是咨政不是个常设官职,属于临时性的。

倒是有些委屈了陈子龙了。

这时朱慈烺对钱肃乐和颜悦色地说道:“朕刚才说了,按律内阁是六位大学士,太傅对朝廷忠心耿耿,且劳苦功高,朕想请太傅再次入阁,另外都察院左都御史之位尚空缺,朕有意让太傅兼任,不知太傅意下如何?”

钱肃乐想了想,躬身道:“谢陛下提携之恩。”



钱肃乐离开之后,就见钱谦益从后面屏风出来。

朱慈烺道:“钱卿觉得太傅所说可信吗?”

“回陛下,太傅的忠心还是可信的,至少对于抗击清军来犯之事上,太傅不会有异心。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对于卧子。”

“不妨明说。”

“卧子也是个正直之人,但性格偏执,他既然已经公然谋反,断不会轻易罢休。江南士人,几乎都与卧子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甚至远在顺天府,也有其门生故旧。与太傅相比,卧子对陛下更具威胁,臣担心。”

朱慈烺点点头道:“钱卿说得没错,朕之所以重用太傅,而不授陈子龙实职,也是担心这点。”

说到这,朱慈烺证据变得生硬起来,“只是相较于南面那人,陈子龙还算可控的。”

钱谦益连忙顺着朱慈烺话意道:“是。吴争已经截留一百多万两商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次羁押京卫都指挥使廖大人,还断其一指,更是气焰猖狂。”

朱慈烺恨声道:“若不是眼下军情紧急,朕绝不容忍。”

钱谦益呐呐道:“陛下说得是,依臣之见,恐怕陛下还得。”

朱慈烺怒道:“连你也要朕去求他吗?没了他朕就无法抵御清军了吗?朕要让天下人看看,没有他,朕一样能守住朕的天下。”

“是。是。陛下容禀,杭州府有消息传来,替吴争执掌财权的江南富商莫执念,兴办起江南商会,募集巨资,以投资各种官府专营的禁榷,获利甚丰。江南但凡有名的商人皆被拢络在内,应天府参与者也不计其数,甚至甚至连江北清商也有参与其中。”

朱慈烺脸色铁青,骂道:“竟然敢与清廷勾联,替朕将此事传扬出去,朕倒是想看看,他能不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也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满口的忠义之下,是何等嘴脸!”

此时的朱慈烺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有力措施来制裁吴争,怕也就是用舆情来出出气了。

钱谦益匆忙道:“陛下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有何不可?”朱慈烺怒道,“朕揭穿他的画皮,还错了不成?”

钱谦益赶紧解释道:“陛下容禀,这江南商会,吴争没有在里面占一点股份,就算陛下宣扬出去,怕也抓不住其短处。怕倒反而得罪了江南江北的世家富商。”

朱慈烺恨声道:“我大明朝就断送在这些奸商豪富、贪官污吏之手了!朕恨不得下旨抄没了他们的家产。”

“陛下,这可行不得,若真做了,怕我朝根基动摇啊!陛下可知道,这些商人背后,都是各地的世家豪门,谁也无法知道,有哪位朝中重臣入股其中。一旦触及,怕是会引起反噬,到时后果难料啊再有,咳臣在想,如此巨利,是不是户部也入些股?陛下知道,如今钱庄里头寸往来还是有些结余的。”

朱慈烺脸色忽青忽白起来,好一会他喟叹道:“不是朕贪图那些钱财,只是念及国库空虚,既然钱卿有意,便就爱卿看着办吧。不过,绝不可以用户部的名义。”

“陛下放心,臣会安排好一切。”钱谦益心里吁了口气,其实他是先斩后奏,早已投入了二百万两入了江南商会,他生怕朱慈烺断然拒绝,那如今大战一起,用到银子时,事情暴露出来,他就真没办法转圆了。



沈致远、钱翘恭、蒋全义、王一林四人这小日子过得还真不赖。

拿下了兴化县,而周边各县驻守的散乱清军,无论从兵力还是战力都无法对这二千多人形成实际的威胁。

占据了白驹场、刘家庄这两在盐场,这清廷着实头痛。

不得不头痛啊,真要彻底围剿太难了。

这伙“强盗”少数说多不多,说少却不少。

投入二、三千进攻,起不到任何作用。

可一旦调动万人,那就是一个字逃!

济尔哈朗的难处,一是兵力调度有问题,江北是还有四万多大军,可这是布防千里江岸的,抽调三、五千没问题,抽调上万,那防线就是张筛子网。二是一旦调集大军,这二千多人再来个“战略转移”,把兴化周边的各县祸害一遍,那损失就大了去了。万一要去再突然失踪,结果出现在济南甚至更北,这事就不那么可推诿的了。

所以,在郑亲王济尔哈朗围剿大军的前锋,与沈致远他们“小小”干了一仗,双方各有损失之后,清军就以松散包围的姿态停了下来,不再主动进攻了。

这就是个泥坑,打打不得,不打又不行。

打得太狠,怕他们逃,打不狠,这日子下去怎么是个头?

济尔哈朗此时的头,真是一个比两个还大。他就差亲自前去,求这伙义兴朝的“叛军”了。

第六百七十六章 沈致远要降清

济尔哈朗两次派人去招安,被“叛军”打了回来。

济尔哈朗甚至还提出,只要沈致远他们肯主动离开,无论想撤往哪,他都不阻拦,可以大开方便之门。

可这么优渥的条件开出来,“叛军”就是不答应,就象要死赖上兴化,与县城共存亡了。

就在济尔哈朗不知道如何办才好时,因豫亲王多铎的“遇害”,清廷终于下旨,要与义兴朝决战了。

多尔衮令济尔哈朗尽快体面地结束围剿这支义兴朝“叛军”之事,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嘛,这道理济尔哈朗也懂。

多尔衮限期济尔哈朗将江北清军向**、仪真、江都一线集结,完成渡江进攻应天府、镇江府的准备。

这下济尔哈朗是被逼到了墙角了,怎么办?

细思之后,济尔哈朗咬牙作出了决定,他派人向沈致远下了最后通牒,要么降、要么撤、要么双方在兴化决战。

同时,济尔哈朗下令清军向兴化县城进逼,给予“叛军”足够的威慑和压力。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济尔哈朗确实够“仗义”了。

进、退后路都任由选择了,还想人家咋滴?

沈致远、钱翘恭、蒋全义、王一林四人开了个会,议题自然是怎么选择。

蒋全义沉声道:“这还用得着商议吗?二万多兄弟,如今就剩下几百号人了,鞑子若有本事,就来取了去!”

钱翘恭道:“我的意思是,不要作无谓的牺牲,我与致远此来,确实是有在敌后打出一片天的想法,可毕竟局势在变,如今济尔哈朗所部清军,已经三面包围了兴化城,我们唯一的退路也就是大海,可问题是,金声桓已经走了,虽然鞑子不知道,但只要大战一启,济尔哈朗就会很快知道,其实我们没有退路,之后势必就是一场猝死的围剿。所以,我认为应该撤退,趁清军还没有发现我们虚实之前。”

王一林原本是个粗犷之人,可在沈致远等人面前,他却“乖巧”得象只兔子。

水师原本是他的直属麾下,可王一林很清楚,真正掌控水师的,不是他,而是面前这三人。

这就是现实,不由得他不“乖巧”。

王一林犹豫了一下道:“我觉得钱大人说得对,因时而异,我们虽有决死之心,可我们也是一支孤军,就算此战能拼死二、三千鞑子,可对于整个局势而言,并无益处。我赞同撤退。”

三人的目光齐齐看向沈致远。

现在,这个终于掌握起军队,不再是纸上谈兵的沈致远,已经成了这支军队的真正首脑。

沈致远很满意,他满意于自己终于执掌了军队。

不,沈致远不仅仅是满意,他还胸怀大志。

沈致远自得地扫了三人一眼,开口问道:“为什么不投降?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了,撤?那我们当初北上做什么?让金声桓直接送我们回杭州就行了。”

这话还没落地,蒋全义“噌”地窜起来,怒骂道:“沈致远,你敢投敌?”

钱翘恭眉头一皱,对沈致远斥道:“你没糊涂吧?你这一投降,毁了你自己不说,连大将军也被你牵累了。”

连王一林也瞪眼道:“投降这事可做不得,打不过逃就是了,何必做这等辱没了祖宗的事呢?”

沈致远却好整无瑕、自得其乐地道:“本将军主意已定,尔等遵命行事便是了。”

蒋全义怒骂道:“好你个沈致远,蒋某麾下几百号兄弟,绝不会向鞑子跪下讨饶!你敢投敌,莫怪蒋某腰间钢刀不留情面!”

王一林也站起来道:“某麾下水师兄弟,也绝不会向清军投降。”

钱翘恭依旧皱着眉头,他感觉有些不对劲,怎么想,也不存在沈致远要投降的理由啊?于是,他开始选择沉默。

那边蒋全义发现钱翘恭不说话了,更加愤怒,他大喝道:“钱大人,你可是京卫副都指挥使。难道你要眼看就这厮将兄弟们带进沟去吗?某是看在镇国公的面子上,奉这厮号令,可若他真想投敌,钱大人,莫怪属下要反了!”

沈致远看着三人,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摇摇头喟叹道:“瞧瞧,瞧瞧,太沉不住气了。要是我是主将,你们只能当副将呢,难道你们就不知道有句话叫身在曹营心在汉吗?”

这话一出,钱翘恭眉头一挑道:“你是想诈降?”

沈致远赞道:“这三人中啊,也就你的脑子能跟得上本将军。没错,我就是这意思。”

在三人惊愕的目光中,沈致远自得地一笑道:“淮安周边,驻防清军不多,眼下包围我们的,只是济尔哈朗所部,可他们不可能长期待在这,只要南岸稍有风吹草动,济尔哈朗肯定得调兵回去。我们待在这,大有可为。若是吴争北伐,我们突然率军倒戈啧啧,诸位想想,多大的功劳哇?”

三人面面相觑,钱翘恭想了想问道:“你如何取信清廷,鞑子不傻,怎会相信我部突然有了降意?”

沈致远惊讶状,“怎么能说是突然呢?从江都时起,一万余大军,到如今不足三千人,这种损失,无论对哪方军队都是不可承受的重创。眼下济尔哈朗决意围剿,我等不想做无谓的牺牲,无奈投降,不在常理之中吗?”

说到这,沈致远诡异一笑道,“诸位莫非是忘记了,我部可是朝廷已经定为“叛军”的军队。面临死亡,山穷水尽,不投降还要真送死啊?再说了,在清廷眼中,我们是不是真心投降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部的投降,可以作为打击义兴朝的最佳方式,也就是说,清廷会以此大肆宣扬义兴朝不被百姓拥护。所以,只要我们答应,清廷绝不会生疑,至少在明面上,清廷会深信不疑。”

这话让三人沉思起来。

过了一会,王一林突然道:“万一清廷令我部与南岸我军相互厮杀,怎么办?”

沈致远胸有成竹地随口道,“投降谈判时,这可以做为必要条件提出来你们放心,现在提什么,只要不是让小皇帝福临主动退位,清廷不会拒绝我们任何合理的条件。”

第六百七十七章 义兴朝两国公战前会晤

蒋全义嘶声道:“可我与兄弟们力战而亡,也不愿意背负投降的污名。”

沈致远哼了一声,“请便。你若不愿意,可以带着你那几百人撤退,我绝不拦你。不过话说回来了,你撤往何处?应天府?怕是不能容你。杭州府?吴争不会收留你。还有,我们如果由此立下滔天军功,也与你无关,到时你后悔就成。”

还真别说,被沈致远这么一说,蒋全义一时还真沉默了。

仗打到这份上,二万人死了,他们几百幸存者就这么撤退,确实无法甘心。

没有希望也就罢了,可恨的是,沈致远给了他们建功的希望,哪怕可能是个火坑,但不得不说,沈致远的方案还是有几分可行的。

这十来天的占领,蒋全义他们也对淮安清军的兵力有了些了解,正如沈致远说的,留下确有可为。如果到了吴争北伐之日,反戈响应想到这,怎么可能不心动起来?

钱翘恭突然开口往三人头上洒了瓢冷水。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钱翘恭沉声道,“朝廷虽然定我部为叛军,可朝堂之上,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依旧在杀敌。所以,我部将士的家人,并没有因此而受到牵连。但此次不同,一旦投降,正如你所说,清廷必定大肆宣扬,如此一来,我部将士的家人,定会被朝廷追究,更悲惨的是,会被不明实情的乡邻声讨和泄愤。沈致远,你家人在绍兴,可将士们的家人在京城、镇江、苏州等地你会害死他们的。”

这话瞬间让蒋全义暴怒,他瞪起眼来,厉声喝道:“沈致远,你这狗贼!”

一边骂,一边“呛啷”一声抽出刀来。

王一林见势不对,赶紧起身扑上,挡在二人中间,拦住了蒋全义,“蒋大人,这不是在一起商议吗?有不妥之处,说出来才能寻得解决之法不是?”

沈致远恼怒地狠狠瞪了钱翘恭一眼。

以沈致远的聪明,怎么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

只是,正如沈致远当初劝吴争时说的,“你得学学我,就象我想要做个统率大军、驰骋沙场的大将军,虽然渺茫,但认准一件事,做下去,不管别人怎么评说,做到极致,便可无愧于心。”

这话就如同刻在沈致远心里一般,现在,他依然是这么想,“吴争,若有一日需要我去死,我定不会皱一皱眉头”。

沈致远想到了,可他不说。

只要达到目的,手段可以不计,胜利需要牺牲,哪怕是牺牲来得过于惨痛和难以承受。

沈致远转头面对愤怒的蒋全义时,脸色已经平静,“蒋大人,我之前说过了,你可以选择不参与,你可以撤退。但如果你想留下,就得忍受这种痛楚。没有胜利是不用付出代价的,我们也在牺牲,牺牲声誉、牺牲性命,就象在仪真阵亡的那二万将士。与驱逐鞑虏的大业相比,任何人都可以牺牲包括我在内。你自己做选择吧!”

被王一林死死抱住的蒋全义不再挣扎,他持刀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他不再怒目瞪向沈致远,他在哭,嚎哭,歇斯底里的嚎哭。

嚎哭让蒋全义精疲力竭,他慢慢依着王一林的身体瘫倒在地,手中的刀脱手落下发出一声“咣啷”的脆响。

这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汉子就算是自己死,也不会如此嚎哭。

可现在,他明白这次需要的不是他去死,也不是他麾下同生共死的兄弟去死,而是他们的家人。

他怎能不哭?

亲手将自己的家人送入死亡的痛苦,没有人能忍受这种肝肠寸断的痛苦。

钱翘恭后悔了,真真的后悔了,他用力地抽了自己两记耳光,他也在流泪。

他知道沈致远能想到,但他不赞成沈致远故意隐瞒。

所以,他说了出来。

在钱翘恭心里,他认为什么事都应该放在明处,尤其是对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而言。

可现在,钱翘恭后悔了,他发觉沈致远似乎是对的。

有时候,隐瞒反而是种爱护,有时欺骗也是一种善意。

当一切悲剧注定要发生时,当事人不知道,是一种,幸福。

当蒋全义停止哭泣,当钱翘恭不再流泪,当王一林冲着沈致远坚定地点头,当沈致远紧抿着嘴唇,坚定地伸出右手,当四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的时候。

远处传来一声响雷,暴雨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让屋檐下形成了水帘,打得屋外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似乎要洗涤这个龌龊的天下,还世间生灵一个清平世道一般。



王之仁接到吴争的邀约,他是真的不想去。

人嘛,总得顾及自己的这张颜面。

选择朱慈烺,抛弃吴争,这是自己的选择,虽然现在知道错了,可这时后悔也已经晚了。

所以,王之仁不想面对吴争。

王之仁不能去。

在这种尖锐的对立下,去私下与吴争会晤,一呈被皇帝知道,后果会非常严重。

可王之仁不得不去。

大战迫在眉睫,就算王之仁是个新兵,也明白以现在这二万水师,是防不住如此长的江岸的,况且这集中还有一万新兵,才训练不足十天的新兵。

原本只要吴争能率军北上,那挡住清军的胜算就会大增。

可问题是皇帝死活不肯下诏求助于吴争,这似乎关乎寻常人无法理解的颜面。

所以,唯一的希望,就是舟山水师。

王之仁为了麾下这二万水师,不得不去见吴争,以求得舟山水师协防江面。

吴淞口外的水面上。

吴争在船上与远来的王之仁秘密会面。

二人默默地对视,许久都不开口。

终于吴争开口了,“兴国公啊,你着实不该如此。”

王之仁顿时如点燃地爆竹,一连串地倾泻着心中的怨言,“我为什么不能如此?太子自然比你一个不知真假的惠宗后裔来得名正言顺。我效忠于朝廷,忠于明室正朔,难道有错吗?吴争,老夫不欠你的,我也没有错,我问心无愧!”

第六百七十八章 老夫不如你

吴争静静地听着,一直等王之仁把想要说的都说完。

然后开口道,“兴国公误会了。不该如此,我说的是,国公不该任由朝廷将江北那支水师定为叛军。你是国公,更是阁臣,你有一票的权力。说到底,国公终究是弃了这支水师,如果这支水师能在之前返回南岸,今日将清军阻挡在江北的可能性就会大增。”

王之仁有些惊愕,他突然厉声道:“你为什么不反对?你也是国公,你比我更有实力去否决内阁决议,你不也一样选择了放弃?”

说到这王之仁已经很激动了,“是,我承认,我确实有私心,我确实垂涎朝廷许诺的王爵,我……。”

王之仁突然象老了许多,他突然喟叹道:“我老了,一年间我发觉自己老到了已经无力、无心再去训练一支水师,老到了只想让自己的风烛残年安生一些……可你呢?你也老了吗?你不仅是国公,你还是庆泰朝的大将军,虽说义兴朝没有确认,但也没有旨意罢免你,这支水师是你求我训练的,以你大将军的官职,这支水师至少在名义上也是你的麾下,可你不也一样放弃了他们吗?”

这话是有些道理的,不管是崇祯朝、义兴朝还是清朝,大将军的封号相当于天下兵马大元帅。

名义上是掌控天下兵马的,包括王之仁的水师,这也是吴争能让王之仁代为训练水师的主要原因。

当然,在实际上大将军是不可能真正掌控天下兵马的,先不说大将军以下的各封号将军不乐意,皇帝也不会允许啊。

吴争依旧静静地听着,听着王之仁语无伦次的牢骚。

走到王之仁说完,吴争苦笑道:“我真得能象你所言去阻止吗?你应该知道的,只要我阻止,那就是武臣干政,不,应该还得加上权臣欺君的罪名。以当时首辅陈子龙的脾气和这位矢志不屈的天子脾性,一场内战不可避免。兴国公啊,一加一再怎么样也能大于一,可一减一,却一定是小于一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当时那种情况下,也只有你可以阻止,毕竟这支水师是你的直属。”

王之仁愣了许久,终于喟叹道:“晚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据最新传来的消息,该部仅存二千余人,在海门被清军的围攻下逃脱,如今下落不明……这过去好几天了,再无消息传来,想来已经全军覆没,就算有幸存的,怕是对眼下战局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可怜我那侄儿一林,怕也是凶多吉少了。我大哥过世早,就他一个儿子,家中寡嫂、侄媳妇还有一个才七岁的孩子……哎,这往后的日子让他们怎么过啊!”

王之仁说着说着就有了泪,这个时候,王之仁不再是执掌水师的主帅,也不是一朝国公,更不是看透世事的政客,他只是个老头,为亲人吁叹的老头。

吴争轻轻一叹道:“全军覆没,倒也未必。”

王之仁一愣,抬着泪眼看着吴争,急问道:“你是不是派去援兵了?水师突然失踪难道与你有关?”

吴争没有回答,反问道:“听闻朝廷匀了你一万新兵补充水师,挡住清军渡江,国公有几成把握?”

王之仁眼中有一丝光亮,他盯着吴争的眼睛道:“吴争,一林如果真能脱险,王家……我王之仁记你一份情。”

没等吴争说话,王之仁道:“要说把握,没有!但你放心,清军要渡江,得先从我王之仁的尸体上跨过去。我王之仁好歹也是义兴朝的兴国公,上了战场,从不含糊。”

这话让吴争有些感动,他点点头道:“二万水师要在千里江面上阻挡清军,确实难了些。但也请兴国公放心,我吴争绝不会坐视旁观以获渔翁之利。虽然皇帝没有下诏令我北上,但我已令舟山水师至吴淞外水域待命,战事一旦暴发,水师可以迅速沿江西进,国公只须负责从应天府至镇江府的江面,镇江府以东水域,由舟山水师接手防御。另外,金山卫已经动身前来吴淞,杭州卫也正在聚集……。今日与兴国公会晤,吴争只是想告诉兴国公,面对鞑子,我们依旧可以并肩御敌,国公的身后,有我!”

王之仁愣愣的看着吴争,突然起身向吴争长揖道:“……老夫……不如你啊!”

吴争赶紧起身搀扶道:“都是一家人,国公这话……过了。”

王之仁感叹道:“由你今日这番承诺,我部水师战至只剩一人,也断不会放一个清军登陆应天府。”

“不。”吴争摇摇头道,“抵御是手段,但不是目的。如果真到了挡不住时,不妨放些清军登陆。”

王之仁惊愕地张大了嘴,他骇然问道:“你想借清军之手……?”

吴争呵呵笑道:“国公想到哪去了?我吴争再无耻,也到不了借鞑子之手铲除异己的地步。”

“那你为何……?”

“应天府有三万京卫,这还不算皇帝的六千禁军,听闻朝廷已经有募集新兵了,加上应天府的城防,抵御二、三万清军想来不成问题。廖仲平已经回京,他虽然作战才能并不出众,但性格沉稳、谨慎,以他领导京卫防御,大致不会有失。”

王之仁想了想道:“可清军兵临京城城下,这恐怕……不妥吧?”

吴争微微蹩眉道:“皇帝下诏誓与应天府共存亡,这话不能光说说。国公啊……我们的目的是防守,至于如何防守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放一部分清军进来,江面上的压力就会大大减轻,而这部分清军也无法对京城造成太大的压力,何乐而不为呢?为了皇帝和朝廷的那一层面子,令无数将士枉死,那不是忠诚,是犯罪!”

王之仁还在犹豫,“那要是皇帝下诏,勒令水师不得放一个清军登陆,我又当如何应对?”

吴争眯起了眼,答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王之仁精神一振,大声应道:“好,就这么干!”

说到这,王之仁意味深长地看了吴争一眼,道:“如果此战之后,王某还活着,定会还你这个人情。”l0ns3v3

第六百七十九章 你也太狠了!

吴争微笑道:“兴国公也不必太担心此战烈度,以我的判断,清廷更多的是色厉内荏。刚得到消息,清廷已经在北方二十余府征兵了。可想而知,清廷的兵力到了何等拘紧的程度。”

“你是说此战,清廷只是在吓唬我朝?”

吴争摇摇头道:“不。清廷要报复,这勿容置疑。毕竟一个亲王被杀了,这要是一声不吭,人心就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嘛。”

“那你是什么意思?”

“国公应该听说过程咬金三板斧吧?”吴争嘿嘿笑道,“清军估计就这三板斧,挡住了,后面就好打了。清廷新征的兵力,可都是汉人,这些兵员,未经训练、人心又不稳,可想而知,能有多少战力,无非是凑凑数、应应景罢了。所以,国公要留意的是,济尔哈朗的三板斧。”

王之仁点头认同,他道:“既然有舟山水师相助,防守住江面就有了六成以上的把握再说了,你不也说可以在必要时放一部分清军登陆吗?”

吴争正容道:“只能放清军登陆应天府,因为应天府有足够的防守兵力,而镇江府水域,那是万万不可松懈的,清军一旦在那登陆,便能如入无人之境,局势就会一片糜烂。”

“我明白。”

吴争道:“我这几天研究过济尔哈朗这人,年轻时作战勇猛,打仗确实是把好手。可如今老了,快五十的人了,做为辅政的亲王,却被多尔衮压得死死的。这种形势下,济尔哈朗的进攻一旦受挫,就会踌躇起来,毕竟对他而言,无过即是功嘛。所以,战争一开始,清军的主力会攻得非常凶猛,可只要我们能顶住并歼灭其中一部分,济尔哈朗就会变得非常小心哈哈。我都想到了济尔哈朗变成小心的模样了。”

王之仁被吴争的笑声感染,他的脸色也变得轻快起来,“你说得有道理。这仗或许还真不是我想的那般不堪。”

二人随即商议了两军的联络方式等事宜。

这时,宋安悄悄进来,将一封信呈给吴争,“少爷,刚刚送来的急报。”

吴争接过,打开一看,脸色顿时数变,看到最后,吴争恨声骂道:“这两个不知死活的混蛋,想做什么?”

王之仁一惊,急问道:“吴争,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吴争气得说不出话,生硬地将信递给了王之仁,然后在边上直喘气。

王之仁诧异地接过信一看,与吴争一样,脸色剧变,他呐呐道:“这这怎么可能,一林怎会降清?水师怎么可能降清?”

王之仁的手在颤抖着,他突然道:“不对钱翘恭、沈致远不是你的人吗?他们怎么也会降清他们怎么会在水师?”

吴争一看到信,就知道这不可能。

沈致远投清?

打死他都不信。

更何况有钱翘恭在,钱翘恭怕是死上两、三回,也不可能投清。

所以,吴争随即会意到这其中这奥妙之处。

也随即领悟到沈致远、钱翘恭此举的用意。

王之仁“噌”地突然跳了起来,他指着吴争瞠目结舌地道,“老夫明白了,这事是你授意的对吗?你早就私下派钱翘恭、沈致远去增援了对吗?可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事就算瞒过了清廷,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些将士之前被定为叛军,可朝廷并没有牵连他们的家人,如今降清之事证据确凿,接下来,这些将士的家人就必定会被朝廷追究你你也太狠了!”

吴争苦笑道:“我授意什么?若真是我授意的,我何必将此信给你看?兴国公一看就猜到了,这事瞒得住谁?”

王之仁想想也对,他颓然坐倒,“完了,这下全完了,上万的人都将因此事而受到牵连。”

吴争将钱翘恭、沈致远私自带人增援江北水师的前后,对王之仁说了一遍。

王之仁也苦笑道:“这二人就想不到这事的后果吗?”

吴争哼声道:“王一林或许想不到,可钱翘恭、沈致远怎么可能想不到?不过钱翘恭想到定不会去做,这事啊,十有**就是沈致远挑起的。”

王之仁惊讶地道:“既然他们能想到后果,那还去做?这不是把将士家眷往火坑里推吗?”

吴争幽幽道:“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知道了,反而就下定了决心。”

这话中的意思,王之仁能听得明白。

王之仁震惊了,他颤抖着手指指着吴争道:“疯了,疯了也就你这个疯子,会有这么些个疯子的手下。”

吴争嗤声道:“王一林可是国公的亲侄子,还划不到我的名下来。”

“那也是被你的手下带坏的!”王之仁怒怼道。

大眼瞪小眼,好一会,王这仁皱眉道:“他们很难取信于清廷,一旦被清廷识破,前功尽弃不说,还白白牺牲了这么多无辜的家人。”

吴争却摇摇头道:“清廷肯定信。”

“这话怎么讲?”

“这其中的关键不在于清廷信不信,而是清廷愿意不愿意信。”吴争边想边说道,“试想,一支与清军浴血奋战明军,突然投降了,这是怎样的一种气势和威风?再有,这其有兴国公的亲侄、当朝太傅的独子、镇国公的嫡系,清廷怎么可能放过如此的振奋军心士气和震慑天下人心的好事?如今清军即将发起进攻,剿灭这支军队需要大量的兵力和时间,与损失数千人兵力和无数物资相比呵呵,易位而取,我一定选择信!”

王之仁听明白了,他道:“这话在理,可问题是,如果清廷仅仅只是如你所言,表面上信。那这支军队必定被严加看管起来,甚至军权易手,这对日后的作用就会大幅降低,乃至变成一步弃棋。”

吴争点点头道:“是啊,我也想不通,这二人打得是什么主意。做到这一步太难了可现在,我们也只能选择信,信任他们一定能做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王之仁突然喟叹道:“其实啊,某心里是在羡慕你,羡慕你手下有这么些人。曾几何时,某身边也有这样的人,可这世道,待上几年,身上的这股子劲啊,也就没了。”

第六百八十章 不能让将士流了血再流泪!

“得救!”吴争霍地起身道,“必须得救!将士的家人是无辜的,他们不应该死,更不应该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王之仁摇摇头叹道:“你救不了,也救不得。这可不是几十上百人,而是数千上万人。这些人一旦不被朝廷追究,最多三、五日,清廷就会得到消息,这不是明着告诉清廷,那支投清的水师是诈降吗?”

吴争愕然,可他依旧坚持,“那也得想办法救!水师名册应该在你手里,你回去销毁它。其它的,我来想办法。”

王之仁道:“毁名册简单,我自然会去做,可这起不了什么作用,名册兵部还有一份。吴争啊听老夫的,事已至此,真救不得,你这一救,等于卖了那二千多将士。况且,按律这些将士家人还不至于都死,直系之外的最多也只是坐牢或是流放。除非。”

说到这,王之仁心中一动,道:“要说救,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除非。”

吴争急问道:“除非什么?”

王之仁看着吴争犹豫了一会,才答道:“要救他们,只有陛下大赦。可不告诉实情,陛下怎么可能去赦免这些叛军家人?告诉实情,陛下怎么可能去赦免你想救的人呢?”

吴争稍作斟酌,然后道:“我要去京城。”

王之仁惊愕道:“你疯了?这个时候去京城,先不说陛下会有如何反应,就说此事,你难道准备因此事而与陛下争吵而决裂吗?吴争,大战随时会暴发!你一旦被扣甚至发生不测,这将让之前你我商议好的一切,化为乌有!”

吴争平静但坚定地说道:“你我之间该说的,方才都谈妥了,就算我不在,张国维、熊汝霖会按计划行事。京城,我必须得去,将士们可以为国家而舍弃自己的家人,我就不能让他们在战场上流血还流泪。”

王之仁愣了许久,喟叹道:“老夫算是明白了,那两小子的疯劲,就是从你这学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带着我侄儿一林和那二千多水师哎,你就是个妖孽!一窝子的妖孽也罢,老夫说服不了你,你去吧。”

吴争拱手道:“国公保重!”

王之仁拱手还礼道:“老夫别的帮不上你,但此战,老夫定不负你所托!另外,你可以带兵前往,老夫苏州、常州、镇江三府,任由你通行!”

吴争应道:“国公好意心领了。不过我毕竟不是去造反,带兵前往反倒落人口实我就带一百亲卫前往。”

王之仁想了想,默默点头。



叛军降清的消息传到应天府,引起一片混乱。

这二千多人的前身是仪真与敌死磕的京卫残部和兴国公麾下水师。

特别是京卫残部,那在京城百姓心里,就是战神一样的存在。

要知道,从清军入关之后,明军确确实实没打过这样酣畅淋漓的仗,哪怕是镇国公吴争,他一连串的胜利,几乎都是以众击寡、以有备对无备,同时,也没有如此规模的打过一场攻防战,可二万京卫在仪真面对二倍于己的清军,愣是硬抗了一月有余。

这确实振奋了明人。

也是之前,阵亡将士家人在得不到朝廷全额抚恤联络起来抗议时,得到京城百姓同声共气、积极相应的原因。

甚至在朝廷将江北水师和仪真残部定为“叛军”时,百姓心里都一样以敬仰之心看待这支军队,无数百姓自发地在寺庙为幸存的将士焚香祈福。

百姓心里有一杆秤,只要将士们还在杀鞑子,那就是英雄。

可现在,这尊心中的战神像,骤然之间,就轰然坍塌了。

愤怒的百姓纷纷向官府陈情,严厉追索叛军将士的家人。

特别是之前已经阵亡的那二万将士家眷,更是愤怒到了极点,他们认为这支降清残部,辱没了仪真为国捐躯的英灵。他们聚集在洪武门前力陈,要以最严酷的刑法株连降清叛军的家人。

愤怒的百姓渐渐失控,他们打砸着那些“降清叛军”家人的房屋、家具,甚至放火焚烧。

恶毒地诅咒着那些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降清叛军”家人。

半日之内,有十多人死于这波骚乱,其中大部分是不堪凌辱,选择自尽,或悬梁或投井。

直到官府有所动作,将这些“降清叛军”家人尽数缉拿、并实施通夜宵禁之后,继之前因白条之后的第二次京城骚乱,才渐渐平息下去。

老天都觉得不忍,当夜下起了磅礴暴雨,持续了整整一宿,似乎在为不公而哭泣。

义兴朝廷的反应,几乎与王之仁、吴争猜测的几无别样。

当江北水师投清的消息传来,朝廷迅速做出反应,责令京兆府配合禁军,捉拿水师相关家眷。

旨意严令,上至八十老妪,下至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个反贼家人,都不得放过。

京城百姓次日一早就闻知官府动作迅速,反贼家人尽数缉拿,皆拍手称快。

坊间酒楼茶肆,交谈得都是这个话题。

百姓甚至还纷纷向官府检举漏网的“逆贼”家人,来换取官府的赏钱。

着实令人唏嘘,可悲、可叹!

一个晚上下来,被缉拿之人数,已经超过三千人。

这倒不是禁军和京兆府行动不力,而是另外的将士家人,不都在京城,而是别的州府。

钱肃乐更为直接,先是声明与钱翘恭断绝父子关系,再派人回宁波府鄞县钱家祠堂,将钱翘恭从族谱中除名。

然后上书请罪、请辞。

王之仁是已经知道情况的,他在闻讯之后,跟随着钱肃乐,照样画葫芦,声明断绝和王一林的关系,并上书请罪、请辞。

二人的动作太快,让都察院的御史们只好将连夜写好的弹劾奏疏扔进了火炉。

奇怪的是,朱慈烺没有因此而夺了钱肃乐、王之仁的官爵,反而召二人进宫,好生安抚了一番。

这令朝中大臣们百思不得其解,啧啧称奇。

当然也有少数人,已经口味出了一些不同之处。

但能品出不同滋味的人,自然明白其中厉害之处,纷纷选择三缄其口,以免祸从口入。

第六百八十一章 吴争的反常

吴争入京,已是次日近午时了。

如王之仁所说,苏州、常州、镇江一路申通无阻。

当然,没有旨意,怕是也没有人敢拦,也拦不住。

过丹阳时,朝廷已经得报,镇国公入京的消息。

大朝已散,一时间内阁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急禀皇帝,恭候旨意。

朱慈烺也傻眼了,所有人都猜不透吴争的来意。

你说是向震慑朝廷,来个下马威吧,却只带了一百人,不象。

你说是前来探亲吧,也没个文书奏递,象吴争这等爵位,京城那可不是随意能进出的。

可要说脑子烧坏了,前来送死吧?所有人都明白不可能。

眼看着吴争已经离应天府越来越近,听着一声声信使急报,君臣议了多时,也没有个切实可行的应对之法。

直到吴争的请见折子奏递到宫中,朱慈烺一咬牙,下旨准吴争至含凉殿面圣,令内阁四臣(王之仁不在京)及都察院右都御史王翊、新任左都御史钱肃乐、少师兼咨政陈子龙,共七人作陪。

这几乎是义兴朝最强大的阵容了。

倒不是朱慈烺想要给吴争最大的规格,而是朱慈烺确实不明白吴争的来意。

大战将启,朱慈烺也不想多生枝节。

……。

吴争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从正阳门直到洪武门,宋安和身边的亲卫才被宫门守军拦下。

从北城赶回来的廖仲平,疑惑地看着吴争。

吴争微微一笑,没有和廖仲平说任何话,独自一人,在内侍的引领下,徒步入宫。

含凉殿中,君臣九人,齐齐看向独自而来的吴争。

没有人主动开口询问。

吴争走到离朱慈烺一丈外,站住。

但也没有开口,只是平静地直视朱慈烺。

这是长达一柱香时间的对视。

这其中甚至没有一声咳嗽,除了刻意屏住的呼吸声,再无别的声音。

终于,钱谦益开口了,他喝斥道:“镇国公为何不向吾皇行臣子之礼?”

吴争没有回答,甚至连头都没回,眼都没转。

钱谦益有些落不下面了,他愠怒吼道:“大胆!汝眼中可还有君父吗?”

朱慈烺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冷冷地看着吴争。

吴争终于开口了,他回过头来,向钱谦益迈上一步。

钱谦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可马上醒悟到自己失了气势,老脸一红,又往前生生挪了半步,刚要开口时,吴争开口了,“你是谁?”

你是谁?

一般人不认识,都会开口问一声,你是谁?

客气些,问,阁下何人?

不客气些,那就是,你是谁?

虽然吴争语气平静如水,可谁都品得出,这其中的火药味。

吴争怎会不认识钱谦益,在京城时,虽说钱谦益还是个三品侍郎,但也有几面之缘。

如今问出,你是谁?只能说明,吴争不承认钱谦益现在的地位。

这是一种挑衅,至少在朱慈烺看来,就是挑衅。

朱慈烺脸色一变。

钱谦益开口了,他冷哼道:“钱某乃当朝首辅!”

吴争没有理会钱谦益,而是将目光投向陈子龙,“本公离京之时,我朝首辅是陈子龙陈大人……。”

“吴争,任命钱说对益为内阁首辅,是朕的旨意。怎么……朕还不能另择首辅了吗?”

吴争哂然笑了笑,转身道:“陛下自然可以另择首辅,但臣却从没有接到我朝首辅变动的邸报,故臣始终以为,钱大人只是个侍郎罢了。”

朱慈烺一时语塞,确实这事确实有违常规,不用说是首辅这个官职了,就算是朝堂上各部主官有所变动,按律也该通告各府,就更不用说是象吴争这样的一方诸侯了。

当然,这不是什么可以深究的事。

所以,吴争也仅点到为止,不再纠缠,“陛下这是在与诸公商议大事吗?若是,臣可以在外静候,等陛下商议完之后,再行进见。”

朱慈烺一愣,他扫了一眼众臣。

钱谦益确实是不识好歹,他上前一步道:“吴争,有什么话,就当着诸公的面说,不必藏着掖着!”

“滚!”吴争字正腔圆地嘴里嘣出这一个字来,让满殿惊悚。

钱谦益却受不了这种羞辱了,他厉吼道:“小贼,你敢当殿羞辱老夫?”

吴争平静地说道:“你错了,本公没有羞辱你的意思,因为不值当!”

朱慈烺脸色一青,喝斥道:“吴争,之前你不知道钱卿已是首辅,可谓不知者不罪。可如今你已知晓,还当着朕的脸羞辱当朝首辅,你当朕治不得你罪了吗?”

吴争依旧平静地答道:“臣光复应天府时,这位钱大人还做着清朝的官。臣在绍兴府击败多铎之时,这位钱大人已经是我朝首辅了。敢问陛下,臣在绍兴府急需增援之时,这位首辅钱大人可有谏言增援?”

朱慈烺一时无话可对。

钱谦益立马醒悟到吴争的意思了,他急欲开口辩白。

不想吴争却上前一步,“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声音响起,“我打你了,你奈我何?”

可怜钱谦益是怎么也想不到顺争敢当着皇帝和群臣的面,下此狠手,结果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就着了吴争的道。

一时间,他愣住了。

吴争转身对朱慈烺道:“臣代陛下小施薄惩。”

朱慈烺大怒,怒喝道:“来人,拿下!”

边上钱肃乐急了,向边上跨出一步道:“陛下且慢,臣有奏。”

朱慈烺哼道:“不准!”

陈子龙移出一步道:“臣有奏。”

朱慈烺再哼道:“不准!”

王翊移出一步道:“臣有奏。”

朱慈烺犹豫了,他不再哼,蹩眉道:“卿有何事,须此时奏?”

王翊道:“吴争乃我朝镇国公,刚为我朝立下赫赫战功,当殿殴打首辅,虽有大过,可尚不至于拿办。如今大战将启,正需上下同心协力之时,还望陛下三思。”

钱谦益却嚎哭跪地,“陛下,吴贼嚣张至此,当着陛下和诸公的面殴打老夫,此乃欺君啊……望陛下为臣做主。”

却不想,吴争一步窜出,对着钱谦益当头一个鞋底正踹,直将钱谦益踹了个后翻,怕是踹中了鼻子了,钱谦益从地上抬起头时,已经血糊了脸。

第六百八十二章 你想要朕怎么做?

朱慈烺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吴争说不出话来。

但他心里已经明白,吴争显然是故意的,否则不会这么反常。

所有人,除了钱谦益,都看到了这种反常。

钱肃乐慢慢上前,挡在了吴争之前,向朱慈烺躬身道:“镇国公只身远来,怕是有大事要与陛下单独奏对,臣请先退至殿外静候。”

陈子龙、王翊随即躬身道:“臣等附议。”

朱慈烺抿嘴沉默了半晌,才用力一挥手。

诸臣默默鱼贯而出,而进来的殿卫抬着悲呼不止的钱谦益退去。

殿中终于清静了。

朱慈烺与吴争一上一下地对视着。

“镇国公好大的威风!”

“是陛下宽宏。”

“朕没有镇国公所想的那般宽宏。”朱慈烺沉声道,“在朕没有改变主意之前,镇国公还是说明为何要如此猖狂吧!”

“臣只是想看看,陛下的宽宏能到何种程度。”

朱慈烺目光一缩,“就为这?”

“就为这!”

朱慈烺笑了,“你不该来。”

“我知道。”

“可你依旧来了。”

“是。”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是。”

朱慈烺面色一凝,“看来你还真是有所依仗了。可在朕看来,你最大的依仗不过就是你麾下四卫,可四卫远水救不了近火,朕就是现在杀你,他们也赶不及前来救你。”

吴争摇摇头道:“陛下错了。臣所依仗的不是四卫北伐军,而是陛下您哪!”

“此话何意?”朱慈烺着实惊讶了。

“如果陛下不是皇帝,臣就不敢孤身前来。”吴争平静地道,“正因为您是皇帝,这天下是您的,陛下才不敢杀臣。”

朱慈烺有些晕,他蹩眉看着吴争。

吴争轻叹一声道:“清军即将进攻,陛下杀臣容易,可杀了臣之后,就得面临两面受敌,臣不说四卫能不能替臣报得了仇,但义兴朝却必定由此而亡。”

朱慈烺懂了,他厉声喝道:“你敢威胁朕?”

吴争摇摇头道:“臣不敢。臣也无意,仅仅为了威胁陛下,而孤身前来犯险。”

朱慈烺缓了缓怒意,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推金山、倒玉柱,吴争突然撩起衣摆,跪下道:“臣请陛下给江北将士家人一条活路!”

朱慈烺惊愕了,他看着跪在面前的吴争道:“朕自信没有做错,他们是叛军家人,叛军投清,千真万确,你你竟为着他们的家人向朕求情?”

吴争正容道:“不。他们不是叛军,他们一直在为国与清军浴血奋战。”

“朕不信!”朱慈烺冷冷道,“朕知道了,叛军中有你的人,其中有太傅的独子,还有一个叫沈致远的人你在为他们乞命。”

“哎。”吴争叹息了一声,将前前后后的事,与朱慈烺说了个通透。

朱慈烺开始震惊,而后脸色数变,他冷冷道:“这么说来,这些事都与你有关。朕明白了,水师之前举旗拥立你,如今诈降投清,他们都在向你效忠,而不是朕!”

吴争愕然。

朱慈烺的理解方式,出乎了他的意料。

“朕可以取信,他们的诈降,但无法取信他们效忠的是朕。所以,朕不能赦免他们的家人。”

吴争的脸色开始凝固,他缓缓起身,看着朱慈烺道:“这是你的天下,如果你觉得,杀了他们和我,能让你的江山稳固,不妨现在动手。但有一句话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我和他们死了,义兴朝的灭亡,指日可待,我在泉下等你。”

朱慈烺毫不动容,他道:“在朕看来,你与鞑子要的都是朕的江山,你与鞑子,无异!”

吴争愤然道:“怎会无异?鞑子是向奴役我族,而我,就算要夺这天下,要不会将天下汉人沦为奴隶。”

朱慈烺有一些动容,但他依旧道:“既然注定要亡,天下人又与朕何干?”

吴争瞠目结舌,愣了半晌,苦笑道:“看来是我来错了,我以为你就算是再昏馈,至少还有一丝朱家享国三百年,该对天下子民有的怜悯之心。我以为,至少你还会象你的父亲顾及到你的子民好吧,我已经无话可说了,你可以下令杀我和那些将士家人了。”

朱慈烺静静地看着吴争,吴争慢慢闭上眼睛。

“你打算怎么救?要朕怎么做?”

吴争瞬间睁开眼,惊讶地问道:“你改变主意了?”

朱慈烺答道:“你有一句话说得对,朕是天下之主,总得顾及子民说吧,你想朕怎么做?但朕须提醒你,朕一旦下旨赦免他们,江北叛军的诈降,就会被清廷识破。”

吴争大喜,点头道:“陛下说得没错。所以,臣此来就是想请陛下,暗中联络几个可信的大臣,让他们以仁义之名,上书谏言陛下不株连叛军家人,下旨大赦。这合乎圣人之道,如此,陛下可下旨赦免死罪,将犯人家眷尽数流放。至于之前臣在殿上殴打钱谦益,也是出乎保密钱谦益毕竟是首辅,可臣不信任他,不这样做,避不开他这事干系太大,容不得走漏一丝风声,还请陛下见谅。”

朱慈烺没有纠结此事,他皱眉问道:“我朝算上金华、宁波,仅十二府之地,流放何处?”

吴争道:“臣欲在吴淞建座新城,正缺人手,陛下可将他们以劳役抵罪之名,流放吴淞。”

朱慈烺古怪地看了吴争一眼,“建新城,你好大的手笔。”

吴争道:“说是新城,其实只是将大将军府北移至吴淞,臣甚至连建城墙的银子都筹措不齐。”

“没城墙你也敢北移?”

“臣只为激励士气。”

朱慈烺无意在此事上纠结,他道:“你最终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

吴争想了一会,道:“是,我确实是想拢络人心。可这么做,错了吗?”

朱慈烺一怔,吴争的坦然出乎他的意料。

这种不加修饰、近乎真小人的脾性确实让朱慈烺有些措手不及。

是啊,错了吗?

朱慈烺有些懊恼地蹩眉道:“可朕为何要助你拢络人心?”

就就象是有些赌气的味道了。

第六百八十三章 雄风清角劲,落日大旗明

吴争想了想道:“如果陛下想要江北水师残部,臣绝不阻拦。”

朱慈烺沉吟了一会道:“不必了,朕无意强求。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朕还是懂的。”

“谢陛下。”

朱慈烺看了吴争很久,终于开口道:“你此来若只是为了此事,朕允了。”

吴争大礼参拜道:“臣替将士家人拜谢陛下隆恩。臣还想对陛下说一句陛下此情,臣领了。”

朱慈烺淡淡说道:“朕只是为了朕的子民,与你无干。”

吴争微笑道:“臣明白,臣告退!”

在吴争倒退后,转身的时候,朱慈烺突然道:“朕若拿此事与你换个承诺,如何?”

吴争转身,道:“陛下请讲。”

“南北守望相助,共抗清军。”朱慈烺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五年之内,你不能反。”

吴争有些惊讶,慢慢就回过味来。

朱慈烺求援都求得这么清新脱俗,让吴争不得不佩服。

至于五年之约,吴争毫无意见,在吴争看来,北伐恐怕五年都未必够,朱慈烺能不与自己纠缠,自己就阿米陀佛了。

吴争吸了口气,应道:“臣遵旨!”

朱慈烺慢慢伸出手来,“君子一诺。”

吴争回走几步,伸手击掌,道:“君子一诺!”



柔仪殿。

郑三躬身在朱媺娖耳边道:“长公主,镇国公已经安然出洪武门了。”

朱媺娖长长吁了一口气,“他究竟为何而来?”

郑三摇摇头道:“只知道镇国公当着陛下和诸公的面,出言羞辱首辅钱谦益,并打了首辅一记耳光、踹了一脚,首辅满脸是血被抬去御医诊治。之后镇国公与陛下在含凉殿奏对半个时辰,所有大臣都在殿外等候,无人知晓奏对的内容。”

朱媺娖愠怒道:“还是这么沉不住气,还是这般嚣张跋扈他还真以为陛下能和本宫一般纵容他?”

郑三轻声道:“可最终,陛下也确实没有降罪于镇国公。”

朱媺娖斜了郑三一眼。

郑三连忙轻轻抽了自己一巴掌,躬身赔罪道:“殿下息怒,奴婢多嘴了。”

朱媺娖轻轻一叹,道:“将夜枭都散去了吧,能这样和了,也算上天保佑我朝了。”

“喏。”



次日,钱肃乐、陈子龙、王翊等**臣联名上书。

进谏皇帝,大赦叛军将士,以彰示国朝和天子的仁慈。

皇帝采纳了群臣的谏言,随即下旨,江北叛军所涉家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尽数没入奴籍,没说话至松江充作苦力,以劳役抵罪。

由此,松江官府接受了第一批“移民”。



仗打得如果为得是颜面,那就是死战了。

无论是清廷还是义兴朝,几乎都倾尽了所有此时能调动的军队,征召了所有能征召的壮丁,来打这一场原本不该在眼下发生的战争。

而始作俑者,义兴朝的镇国公吴争,已经返回松江。

按照与朱慈烺达成的承诺,北伐军金山卫开始向镇江府进发,而后续的杭州卫,也已经从杭州府出发。

正如吴争与王之仁会晤时所料,战争一开始就是一场血战。

清军一开战,就以二万兵力,在应天府方向和镇江方向,超过百里的江面上横渡。

双方共有近八百门大小火炮,从一开始参与了对射,百里江面上万舸急流。

巨大而炽热的弹丸,砸在水中,激起滔天巨浪,腾起一片水雾。

虽说这时的炮弹不具有后世炮弹的爆炸力,但它的势能却依旧是强悍的,被它砸中的船只,无不船毁人亡,激起漫天的纷屑。

双方驶近江中心的船只,对火船对攻,再近就是弓弩对射,直到双方胶着,士兵开始跃上对方的船只,开始搏杀。

战争从开始就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消耗战。

滚滚长江,不分敌我地吞噬着双方士兵的生命。

一日下来,船只残骸和阵亡者的尸体,几乎布满了江面。

夜幕下,星星点点的残火,与清月一起映照着战场的狼籍和不堪,时不时,还隐隐传来尚未断气者,断断续续、极尽痛苦的申吟声。

复楚情何极,亡秦气未平。

雄风清角劲,落日大旗明。

缟素酬家国,戈船决死生!

胡笳千古恨,一片月临城。

王之仁以二万水师,强撼清军渡江。

第一天,水师就阵亡二千七百多人。

倒不是说清军的水战能力也已经碾压明军了,而是这种全方位、大规模的渡江,让王之仁的水师无法集中于一点或者一个面去对抗。

水师的分散全线封堵战术,让水师无法发挥出最大的战力。

这才是第一天就阵亡二千七百多人的根本原因,但清军伤亡还是比水师多得多。

二万进攻的清军,先锋三千人被打残,主力折损超过二成,总计伤亡六千人以上。

其中阵亡者超过三千人,主要是交战时落水溺水而死或者失踪。

王之仁感觉不妙,清军的攻击烈度远超过想象,他急奏朝廷求援。

同时,向松江吴争求援。

吴争在第一时间,调金山卫西进接替丹徒及周边防务。

由此增强镇江至丹徒之间的陆地防御。

同时,吴争令舟山水师至江阴,但没有继续西进。

这是吴争担心清军在应天府和镇江方向进攻受阻之后,另辟战场,从靖江方向,进攻江阴。

此时江北清军号称十万大军,但主力仅不到六万。

可这六万人,就已经让义兴朝不堪重负了。

吴争无法想象,万一江阴方向的江面上出现清军,战局将会怎么的糜烂。

吴争不敢调动舟山水师西进增援王之仁。

另外,吴争认为,按之前与王之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约定,王之仁一旦顶不住,就放弃对应天府方向的阻截,全力防御镇江方向,放一部分清军由应天府守军抵挡。

所以,吴争并未意识到,人心的复杂,终究是难以预估的。

又是两天激战,至第三天战斗停息时,王之仁确实已经撑不住了。

水师二万人,伤亡超过四成,战船损毁过半。

再无法形成对应天府至镇江整条江面的封堵。

第六百八十四章 江防被突破

王之仁向朝廷急报,欲按吴争的建议,放弃对应天府方向的江面防御,将水师仅有的实力集中于镇江丹徒方向,希望以京城的城防来应对突破江防的清军。

可此奏,被朱慈烺强烈申饬,勒令王之仁必须守住应天府至镇江之间的江面。

这就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那一夜,王之仁在龙潭方向的江畔,看着如墨水涌动般的江面,伫立了很久。

没有人能知道王之仁在想什么,只是他的亲卫依稀中到了王之仁的诵读声。

“……予生则中华兮,死则大明,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

予之浩气兮,化为雷霆,予之精神兮,变为日星。

尚足留纲常于万祀兮,垂节义于千龄……。”

之后,王之仁向朝廷上疏,誓言死战。

并向松江派出了信使。

随即王之仁开始调动水师,将主力移向镇江方向。

自己率三千多偏师守在应天府方向江面。

次日凌晨,也是激战的第四天。

济尔哈朗再一次整合二万清军,在应天府和镇江方向发起渡江强攻。

王之仁亲率舰队,冒着如雨点般的矢石和弹丸,阻截来犯清军于龙潭正面方向。

战至午后,几乎全军覆没。

王之仁,右胸中了一箭,或非亲卫救援及时,怕是真要当场阵亡了。

随即,清军突破江防,从龙潭方向,也就是应天府东北方向登陆,进逼京城。

清军突破江防和兴国公重伤昏迷的消息急传京城。

朝廷顿时出现混乱。

百姓大量出南门逃难。

甚至出现任上官员逃离。

朱慈烺立即下旨封闭四门,令廖仲平将部署在西北金川门方向的京卫调动至神策、太平门一线。

他自己亲率禁军,抵至至太平门以南三十里,随时增援。

这个时候,朱慈烺已经后悔令王之仁死守江防了。

他明白,如果王之仁要是殉国了,那自己就等于断去一臂。

朱慈烺派出十名御医去给王之仁诊治。

……。

吴淞口。

吴争青筋绽露的手,已经将王之仁的信捏成了一团。

他眼中有泪影。

吴争无法理解,为什么?

不是说好的吗?

将在外君命所不受!

在吴争看来,就算有二万清军登陆之后围攻京城,也无法对有三万多守军的坚固城池形成真正威胁。

而清军一旦拆分成水上、陆地两部分,水师的压力自然就减轻了。

只要镇江府水域不失,镇江城和丹徒又部署了重兵,清军就无法迅速胜利,拖下去,战局就会出现变化,虽然胜利的天平不一定是向着义兴朝倾斜,但也不会一定是向清廷倾斜。

而吴争更认为,只要拖下去,清廷的潜在不安定因素就会暴发。

可王之仁选择了去死,这明显是送死。

吴争无法理解,为什么?

看着被王之仁亲卫送到自己面前的近百家眷,吴争心中有一股难以言语的悲戚。

难道忠诚,仅仅就是个死吗?

难道你不知道,你要是一死,水师将无人掌控吗?

难道身后名,比天下存亡和最后的胜利更重要吗?

“宋安。”吴争大吼道,“传本公令,金山卫即刻沿江岸西进,夺回龙潭。舟山水师协同杭州卫渡江,全力进攻靖江……。”

“喏。”

王之仁的重伤昏迷,逼着吴争开始冒险。

不得不冒。

镇江府方向水师没有了王之仁的统帅,很难立即融入进舟山水师。

吴争无法在朝廷没有授权的情况下,迅速接管王之仁的水师,就算有王之仁的托付,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整合,需要时间。

吴争没有时间了。

一旦镇江府方向水师崩溃,局势就会一片糜烂。

到时千里江防如同虚设,清军可以从任何一处登陆,然后再迂回西向甚至南下。

所以,吴争只能冒险发起进攻,战术的指导思想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你突破我的防线,我同样突入你的腹心。

你围我的京城,我攻你之必救。

……。

在这个双方打的如火如荼的时候,有一支队伍却面临着抉择。

那就是沈致远和钱翘恭的那支二千多人的“叛军”。

做出“投降”决定时,沈致远等人因被清军包围着,无法得知外面的情况。

现在,他们知道了,知道清军正在猛攻义兴朝。

之前,清廷在得到济尔哈朗的奏报,得知这支“叛军”欲降的消息是,迅速作出反应。

令济尔哈朗答应沈致远等人的任何要求,并将此消息向江南散布。

在这支明军正式归降之后,令沈致远等人北上京城,接受皇帝钦封,以示皇恩浩荡。

“我们不该投降。”蒋全义有些后悔,“就差了那么几天时间,当时再撑两天,或许我们就能帮上朝廷的忙了。那时,不管是朝廷诸公还是镇国公,想来都能替我们说句公道话。”

王一林很郁闷,他没好气地埋怨道:“现在说这些……晚了!如今戒备我们的清军就在百步之外……还是想想怎么应对让我们北上接受清廷封赏之事吧。”

钱翘恭看了沈致远一眼道:“这事确实难解,如果我们四人一齐北上,万一清廷反脸,那就等于自投罗网,而我部这二千多人的性命可能不保。”

三人都看向沈致远,还真奇怪,赵括般的沈致远,此时竟真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钱翘恭是因事前许诺、应承,那是没办法。

可蒋全义是战场上拼出来的,王一林更是老兵油子,能让他们也心服的,那沈致远就不该是赵括。

沈致远依旧是那副天塌下来关我屁事的表情,他说道:“没听说活人被尿憋死的。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怕啥?接受封赏总好过被砍头,去就是了。”

蒋全义恼道:“要去你们去,蒋某不去!受鞑子的封赏,蒋某觉得腌臜!”

王一林也道:“咱亲叔可是当朝国公,还是算了吧,我也不去。反正济尔哈朗也没指定几个人去,沈大人和钱大人去也就是了。”

沈致远双手一拍道:“这不就齐活了吗?二人北上二人留守,正好!”

第六百八十五章 乱世当用重典

钱翘恭皱眉道:“家父可是当朝太傅,我不能辱没了父亲和钱家门楣要不,沈致远,你一人去吧?”

沈致远哼道:“靠眼下这二千多人,在清军的监视下能做什么?连死都不怕,还怕丢了颜面?与我们将要立下彪悍史册的功劳相比,没什么不可舍弃的。敢情,在你们眼里,就我沈致远不要脸对吧?行,你们做你们的忠臣,我去做无耻小人。可你们记住喽,咱投降是为了啥?”

蒋全义、王一林沉默不语。

钱翘恭犹豫了一下,咬牙道:“你说得对,既然已经走出这步,就无须自欺欺人。这样,我陪你去,蒋大人和王大人留下,万一有什么不对,军队也能有个主心骨。”

沈致远呵呵笑着起身,走到钱翘恭边上,揽着钱翘恭肩膀道:“亲不亲,自家人。说起来咱还能攀上亲呢。行,就这么说定了。”

钱翘恭苦笑道:“我是真后悔,就不该怂恿你一起来。”

沈致远哈哈笑道:“可你也别否认,这事还是可行的另外,这事凶险之余,你有没有感觉到一点点的兴奋?”

钱翘恭瞪了沈致远一眼,斥道:“难道在你眼中,这关乎数千人性命和上万家人的大事竟是儿戏?”

沈致远正色道:“失败了,那叫儿戏。可如果成功了,就是筹谋。诸位,风云际会,咱能参与其中,在史书上留下浓浓的一笔,何其幸哉?”

蒋全义抿嘴道:“敢问沈大人,如果你和钱大人离开之后,济尔哈朗令我部参战,与明军交战,如何应对?”

沈致远道:“不会。如果我与钱翘恭不肯北上,那或许会。可我们北上了,就不会。二千多人对于这场战争而言,无论哪方,都不会放在眼里。清廷想得到的不是这二千多人的战力,而是战力之外的东西。”

“如果有万一呢?”

沈致远不耐烦地答道:“哪有万一?真要是有万一,那就表示我与钱翘恭已经死在顺天府了。我们都死了,你们想干嘛干嘛,该干嘛干嘛,问有何益?”

蒋全义先是一愣,而后肃容拱手道:“好!或真有不幸之事发生,蒋某绝不让沈大人和钱大人在黄泉路上孤单!”

王一林也拱手道:“王某也愿与三位大人共赴黄泉!”

“呸!”沈致远干唾了一口,“尽是丧气话,我沈家一脉单传,我还没娶妻生子呢!”

这话引来其余三人的恻目鄙夷。

次日一早,沈致远、钱翘恭二人由陆路北上。

蒋全义、王一林留守。



朱慈烺犯了个错误,差点让清军攻入北城钟阜、金川二门。

倒不是说朱慈烺无能,而是朱慈烺缺少军事才能,或许他有正治的天赋,可毕竟从没有接触过军事,为太子时,虽有初步涉略,但终究是纸上谈兵。

在得知清军突破江防,兵临应天府时,朱慈烺急令廖仲平将部署在北城的兵马调往神策、太平门一线,以对抗攻城的清军。

这调动不应该说完全错,但确实是错了。

这话听起来矛盾,实则不然。

从龙潭突破的清军,攻应天府最近的城门是玄武湖南北的神策、太平门,这没错。

如果清军转向迂回至北城钟阜、金川二门,明军自然能发现,随即调兵也确实来得及。

可朱慈烺没有想到的是,济尔哈朗在得知清军突破了龙潭方向明军江防后,随即派出了一支八千人的偏师,沿江去向西南,由江浦东渡,这支偏师的主将,正是之前江心岛清军的主帅舒穆禄谭泰。

如此一来,明军就无法迅速得知清军的异动了。

一天之后,直到这支偏师前锋登陆,出现在钟阜、金川二门外,情况万分危急。

幸好廖仲平稳重,在得到皇帝旨意调兵东向时,在钟阜、金川二门多留了一千守军。

这一千守军的顽强抵抗,让明军有了一个多时辰的增援时间。

虽然廖仲平率军赶到时,守军已经全部阵亡,清军前锋已经占领二座城门,但也立足未稳,被廖仲平以优势兵力一个猛烈反击击退。

情况非常凶险,只要援军晚到一个时辰,一旦清军站稳脚跟,那么时刻留意战局变化的济尔哈朗,就会将手头仅余的一万人调往江浦,事实上,这一万人当时已经集结。

得知北城二门得而复失,济尔哈朗大呼可惜。

他迅速调整部署,将这一万人继续向龙潭方向增兵。

并令谭泰继续进攻北城二门,牵制明军,以分散各城门的守军兵力。

也就是说,应天府面临着清军四个城门的同时进攻。

敌人对京城的猛烈进攻,引起城中不小的骚乱。

许多世家富商纷纷各官府陈情,希望朝廷开启南门,放百姓逃难。

这种民意,得到了朝中不少官员的支持。

朱慈烺这时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狠厉,他断然拒绝了官员、乡绅的陈情,颁布布了全城共存亡,若有人胆抗旨逃亡,可就地诛杀的诏令。

为起到震慑效果,朱慈烺下令就地斩杀了正阳门内最嚣张、猖狂的一些显贵和士绅。

人数达到一百多人,其中还包括两个之前因朱慈烺登基,前来投奔的明室旁支。

所谓乱世用重典,这道旨意,让全城军民空前地团结起来。

但也留下了一个隐患,那就是朱慈烺,得罪了一些人。

这些人,并不是真的是一些人,指得是一个群体,摸不着、看不见,却能真正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这是一个既得利益团体,是社会菁英层,他们所拥有的能量,甚至远超过皇帝和内阁。

他们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拥有全天下最大的财富和人脉,更是因为无论谁来当皇帝,他们的利益永存。

可以说,明朝的灭亡,除了优胜劣汰之外,最大的原因之一,就是失去了这个群体的支持。

不仅仅是失去了支持,更是被这个群体所憎恶。

在他们的眼中,皇帝只是他们的利益代言人,国家只是他们的利益共同体。

第六百八十六章 多尔衮在黄河边止步不前

就象钱肃乐去杭州见吴争时说的,这个群体,他们忠的不是国家、民族,也不是君,而是他们自身和整个阶层的利益。

就象后世建国伟人评价的,如果不是朱元璋及时调整思路,恐怕得不到天下。

陈子龙、钱肃乐甚至象张煌言等人,其实都属于这个阶层。

只是张煌言等人想挣扎出来,并付诸了行动。

钱肃乐醒悟到人的一生,只需要做成一件事,足矣。

而陈子龙却依旧效忠于他的阶层。

这个阶层几乎囊括了天下所有士子菁英和无数的巨贾显贵。

就算有几个有识之士,发觉不对,也无法从这样一个庞大而富有粘着力的阶层中脱身而出。

这样的阶层,几乎占据了天下财富和人才。

它有着不死之躯,朝代的更替,对它而言不过是换了一件新衣。

这就是他们可以掌握着海一般的实力,而明末朝廷却无法支付抗击鞑子的大军军饷。

这就是大明亡,而他们依旧可以凭借这个群体而继续高居庙堂。

这就是满清坐拥三百年江山,到多来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真正原因。

哪怕后世,这股力量依旧存在,只是被压缩了许多,压缩到几乎不被世人所留意。

而压缩它的力量,来自于觉醒的民众。

可眼下,它却是无敌的存在。

人挡,人死

国挡,国亡

好在,朱慈烺仅仅是初次得罪。

好在,它也懂得牺牲,它绝对不会为了几十个或者几百个伪代言人去与一个真代言人对抗。

它还懂得,分寸。



济尔哈朗也犯了个错误。

他不该动用手中这最后一万机动兵力。

要知道,此时的江北清军号称十万,但真正能调动参战的不超过六万人。

突破王之仁水师江防,已经折操作损了近一万。

正在进攻神策、太平二门的兵力已经达到二万人。

还有一万被王之仁部署在镇江府方向的水师牵制着。

谭泰那支进攻钟阜、金川二门的偏师分走了八千人。

手中仅存的一万机动兵力一旦调动,那么就没有了回旋的余地,非胜即败。

济尔哈朗难道不知道这是一个错误

当然不会

戎马生涯数十载的郑亲王济尔哈朗,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个错误

可他还是毅然调动了这一万人,增援神策、太平二门。

因为济尔哈朗没有时间了,粮草、军械补给跟不上,火炮无法短时间运过河。

而应天府城墙上的火炮却正在向清军猛烈地开火。

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多尔衮率十五万大军南下了。

咦,这不是好事吗

难道济尔哈朗会为了与多尔衮的私怨,置国战成败而不顾

当然不是

那贯着爱新觉罗的姓氏,济尔哈朗还分得清轻重。

让他不得不动用机动兵力的真正原因不是多尔衮率十五万大军南下,而是多尔衮所率十五万大军至徐州以北,还没过黄河就停滞不前了。

为啥

难道是多尔衮想借明军之手,彻底铲除济尔哈朗

当然不是

连济尔哈朗都分得清轻重,摄政王多尔衮又怎会让数万清军为济尔哈朗陪葬

真正的原因还是出在这十五万大军身上。

这十五万大军是新征的,几乎九成半是汉人。

虽说此时的汉人还不足以拥有后世百姓觉醒的民族大义,但至少还没有铁了心为清廷拼死搏杀的勇气。

刚征的兵,加上是为异族打仗,可想而知,这支军队的战力能到何种程度。

多尔衮也是没有办法。

京城确实还有近三万八旗兵,可敢动吗

在入关时,多尔衮所率十二万八旗军,这四年来,已经折损近半,特别是灭弘光朝之战,八旗兵就减员近二万人,这是多铎做下扬州十日惨剧的真正起因。

史可法虽说在皇位继承人之事上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且军事能力确实堪忧,但他在抵抗清军之事上,足以掩盖他的任何缺失。

扬州一战打痛了鞑子,打得让多铎失去了理性,也打出了汉人的铮铮铁骨。

八旗兵的迅速减员,导致了清廷在使用八旗兵上有了畏缩。

这没办法,满人人口太少,死一个就得十几年才能成人。

所以,在之后的战斗中,八旗兵主要用来驻囤,这是后人称驻京八旗、协防八旗的由来。

譬如,在吴争收复杭州府时,清军之中,隶属杭州将军麾下的八旗兵仅四千人,其余都是明军降兵或者招安的盗贼。

再譬如,光复应天府时,江宁将军麾下八旗兵不中七千人,其余也是明军降兵。

所以说,明朝,特别是南明,不是灭亡鞑子手里,而是亡人明人手里,这话,绝对是没错的。

清军入关仅一年,就招降了四十多万各路明军。

这些军队主要被投入西北、西南方向,围剿大顺、大西义军残部。

而弘光朝灭亡之后,清廷招降的明军高达二十多万。

这些军队被投入南下福建和广州。

令人齿冷的是,这些投降的明军,十有七八铁了心追随鞑子,杀起自己同胞来,甚至比鞑子还狠,嘉定三屠就是李成栋干的。

吴争原本有机会杀了李成栋,但出于让隆武朝存在牵制多铎的目的,没有下手。

明末的明军将领,已经有了军阀的雏形。

他们大多数心中没有了忠诚二字,只想着地盘和银子。

而屁股决定立场,上面说的那个阶层,才是左右南明灭亡的最大根源。

试想,假如这个阶层以财力供养南明大军和江南各地义军,那么恐怕福临和多尔衮会主动和谈,划江而治,这还是清廷最理想的情况了。

多尔衮所率十五万大军滞留黄河岸边,不肯越雷池一步,实在是多尔衮也没有把握,一旦渡河,这支大军会不会一哄而散。

这在原本清军一路高歌猛进时还好,这些大都因为被官府所迫或被生计所迫的汉人,或许还真就为鞑子上战场了。

第六百八十七章 北城失守

可现在,清军在连丢十二府的背景下,想让军心不涣散,太难了。

特别是一个亲王死在了绍兴府,这对于士气更是雪上加霜。

多尔衮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滞留黄河边,死活不渡河,其用意只有一个,就是威慑。

济尔哈朗得知这情况之后,就明白自己可能被坑了。

如今的义兴朝,可不象是弘光朝。

至少君臣上下都在齐心协力地抵抗。

突破江防就已经这么困难了,何况是攻一个有三万守军的坚城?

当然济尔哈朗不是惧战,如果给他两、三个月的从容部署时间,他还是自信能有成算的。

但现在不同,短时间内,以并无明显优势的兵力,攻一座军心未失的坚城,这几乎是没有达成的可能。

明知这一点,济尔哈朗也无法罢战。

兵力都压上去了,总不能撤兵吧?

这一撤,白白损失了一万多兵力不说,清廷刚捡起来的面子,就被他丢了。

那么,接下来的事就很清晰了,停战、召回、述职、罢官一条龙。

赋闲是轻的,搞不好被多尔衮落井下石,那就老命不保了。

济尔哈朗只能拼一把,压上了这一万八旗兵。

此时济尔哈朗心中还是有些把握的。

八旗兵在此时的士气和战力都远胜于明军,况且应天府神策、太平二门外,已经有二万清军攻了三天了,加上谭泰在钟阜、金川二门的助攻。

济尔哈朗觉得如果运气好,说不定真能攻破神策、太平二门,哪怕是一门,只要攻进去,事就成了,至少这样回京时,能向朝廷交待了。

一万八旗兵生力军的加入,加上济尔哈朗渡江至龙潭亲自指挥。

应天府守军遭受了巨大的、不堪随的压力。

济尔哈朗严令,但凡畏战不登者,就地斩杀,这使得原本还心神不定的清军作出了拼死状的进攻。

神策、太平二门及周边十里的城墙上,皆是双方交战的士兵。

激战一日,至天晚收兵时,廖仲平的京卫伤亡已经超过五千人,这个数字超过了之前三日攻防战的伤亡。

可以想到,这一日激战的残酷。

廖仲平已经感觉到这样下去肯定是收不住了,他连夜向朱慈烺进谏,请皇帝下旨,诏镇国公来援。

可朱慈烺拒绝了,不是他此时还不想下旨,而是他与吴争已经有了约定。

事实上,从那天君臣奏对之后,吴争已经得到了朱慈烺的默许,可以率军入京增援。

可这事,朱慈烺无法向廖仲平和群臣说明,他也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四天,吴争怎么还不派兵来援?

眼下也只能靠自己了,朱慈烺随即下旨,开始连夜在城中征召壮丁助明军守城。

其实之前,已经征召过一次,只是那次的征召相对较为宽松,只征十五至三十五岁的男丁,且孤寡者不征,之前有家人阵亡者不征,有兄弟者征兄不征弟。

可现在,这限度开始扩大至极处了,凡十三岁至四十五岁男丁,皆在征召之列。

一个夜里,征召起义士六万人,向四门急援。

而清军方面,这一日的攻城,伤亡也不比明军小。

但八旗兵没有伤亡,济尔哈朗虽然调来这一万八旗兵,但还在犹豫是不是将八旗真的派上战场。

所谓刀枪无眼,济尔哈朗担心八旗军伤亡太大,无法向朝廷交差。

可这一日激战下来,清军也一样随不起象今日一般的伤亡。

所以,济尔哈朗决定孤注一掷,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对应天府发起全力一击。

他派人连夜知会谭泰,明日辰时初,四门同时发起总攻。

次日凌晨,天色还未亮起时,清军攻城。

在一开始,济尔哈朗就在神策门用上了八旗的重甲兵。

一百重甲兵,在济尔哈朗运来的六门红衣大炮清讳夷的支援和三千清军弓弩手的掩护下先登。

这批重甲兵,确实打乱了神策门的明军防守。

清军火炮和抵近射击的弓弩,极大地压制了城墙上守军的抵抗力度。

之前所用的大部分防御手段失去了效果。

神策门守军和义士的伤亡迅速增加,一个时辰之后,清军重甲兵至少有六成在井阑、登城车的辅助下登上城墙。

接下来,守军就如同被屠杀一般。

重甲兵几乎是所向披靡,他们几乎不以挥刀砍杀为目的,只是致力于冲撞,明军根本无法组织起无效防御。

城墙上本就拥挤,重甲冲撞之下,无数的明军被撞下城墙。

好在城下明军源源不断地涌上来递补,城墙上就象是一座绞肉机,无休止地吞噬着生命,可人力终究有尽时,此时,八旗军的总攻已经开始了。

济尔哈朗早有预案,在看到重甲兵登上城墙那一刻,他便下令总攻,并以红衣大炮集中轰击城门。

仅半个时辰,城门被火炮轰开一个大洞。

济尔哈朗立即下令余部对城门发起冲锋。

城门随即被清军攻占,城墙上的守军已经陷入上下两面夹击。

城下的守军,陷入了苦战。

然,在这种极端不利的情况下,明军和百姓依旧死战不退。

他们依仗着民居和建筑与清军周旋。

此战一直持续到午后,城墙上的守军先被清军歼灭,而后城下抵抗的明军也渐渐死绝。

神策门六千守军及一万征召的壮丁,大半天的功夫,几乎全军覆没,幸存者不足一成。

当噩耗传至太平门时,君臣几乎个个面如土色。

廖仲平和诸臣跪请皇帝移驾出城南向。

朱慈烺拒绝,誓言与城共存亡。

他甚至要亲自率六千禁军,对清军发起反击,夺回神策门。

当然,这个提议,被群臣一致劝阻。

朱慈烺无奈之下,采纳廖仲平的建议,率禁军和群臣返回皇城。

授权廖仲平,皇城之外一切军务,可临机决断。

廖仲平其实也犯了个错误。

他的判断,济尔哈朗会主攻太平门而不是神策门。

因为太平门离皇城更近,更方便清军攻打皇城。

所以,廖仲平将大部分兵力,部署在了太平门方向。

第六百八十八章 危在旦夕

可廖仲平的判断失误了,老奸巨滑的济尔哈朗反其道而行之,主攻了神策门。

然后一战攻下神策门。

当然,就算廖仲平将主力部署到神策门,也只是延缓了清军攻破城门的时间,结局依旧不可能变。

因为廖仲平就算知道神策门危急,就算有时间能派军队增援神策门,他也派不出太多的机动兵力了,太平门此时一样正在被一万清军强攻。

神策门的失守,代表着城墙已经对清军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廖仲平只能硬抗太平门不失,同时,派一支六千人的偏师部署至鸡笼山司天台一线,以此来迟滞北面清军的南下时间。

这个时间,不是用来助皇城部署防守的,而是廖仲平盼着吴争能及时赶到。

当天傍晚,天色将黑时,西北钟阜、金川二门相继失守。

驻守二门的六千明军和一万民众全军覆没。

谭泰率部挟破城之威向南挺进,子夜时分,其部前锋与济尔哈朗会师。

至此,应天府北城已尽落清军之手。

济尔哈朗随即下令,从两部人马中,挑选出一支三千人的生力军,连夜向南突击。

……。

这一夜,应天府所有人无眠。

奉天殿灯火长明。

君臣百余人凄苦相对。

谁也没有想到,应天府会如此轻易被清军攻破,前后才四天啊。

三万守军,前后征召了八万民众。

这样的实力,就算清军再强悍,怎么也该守住一、二月才正常。

不得不说,守军和民众都尽力了。

至少没有出现士气崩溃的现象。

所有人,包括朱慈烺都想问个为什么?

可这还重要吗?

钱谦益恨声道:“陛下,镇国公吴争坐拥四卫大军,如今京都危急,其部金山卫却滞留镇江,迟迟不北上增援,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右都御史王翊出声呛道:“首辅此话偏颇,朝廷没有旨意,镇国公如何调兵入京?此时我朝危急之时,急需内上下同心,首辅就不要横生枝节了吧?”

钱谦益怒道:“老夫不也是为了陛下和朝廷着想吗?吴争执掌四万虎狼之师,却按兵不动,如今京城危急,朝廷大军伤亡过半,就算能挡住清军不再南下,怕也没了再震慑吴争的实力……。”

“咳。”陈子龙干咳一声,打断了钱谦益,然后说道:“镇国公恐怕也不会预料到京城会如此快失守……首辅此时还在纠缠于镇国公存有异心之事,怕是不合时宜吧?还是想想如何化解眼前危局才是。”

这话引得群臣附应。

钱谦益见大臣应和,不敢犯众怒,于是冷哼一声,不再开口。

钱肃乐出列奏道:“陛下,虽说北城失守,但皇城外廖大人麾下尚有一万多军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清军攻破北城,同样伤亡巨大,只要掐住鸡笼山要道,短时间内,清军无力南下。况且,太平候夏完淳已经率建阳卫奉旨北上,此时应该已经到达大雁关,明日将可抵达西城。如此,就算鞑子再强悍,也无法短时间包围皇城。臣以为,陛下应离开京城南下,与镇国公会合,只要陛下平安,就算清军占领整个应天府,我军依旧能再次光复。臣恳请陛下为社稷、为宗庙计,移驾镇江府。”

王翊也躬身道:“太傅所言实为老成谋国之言,还请陛下移驾。”

所有人同声应和,包括钱谦益也不出言反对。

可朱慈烺却沉声道:“朕为一国之君,岂能弃臣民而仓皇逃离?太傅方才也说了,清军虽然攻占北城,可南城还在我军手里,我军也并非无一战之力……真到了关键时候,朕的禁军也可出城增援廖卿。诸公不必再劝,朕意已决,誓与城共存亡!”

钱肃乐、陈子龙、王翊等人眼神相碰之后。

王翊奏道:“既然陛下心意已决,那请陛下派使臣出城,诏镇国公派兵前来增援。”

朱慈烺点头道:“准。”

说完,朱慈烺起身,“诸卿先议着,朕去探视一下长公主。”

……。

柔仪殿。

一样灯火通明。

这个夜里,整个宫城没有一处不灯火通明。

“你走吧。”朱慈烺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玉玺放在朱媺娖的面前,“带着它去找吴争,让他即刻出兵救援京城。但记住,玉玺绝不可交给他。”

朱媺娖确实没有想到,朱慈烺深夜来看自己,为得是让自己离京。

在这一刻,朱媺娖心里十分感动,她眼中涌出两行泪,“哥哥为何不自己带着玉玺离开。”

朱慈烺道:“朕若弃城中臣民逃了,日后如何去见父皇?况且,若是朕去投他,难保他不会重演挟天子令诸侯之事。只能是妹妹带玉玺去,如此,他就算起异心,只要朕在世一天,他拿着玉玺也无法号令天下。”

“哥哥不走,妹妹也不走……要死,就死在一起。”

“胡闹!”朱慈烺厉声道,“生死就在旦夕之间,你拖延一刻,朕的处境就多险一分。难道你想让你我都亡于应天府不成?”

说到这,朱慈烺放缓语气道:“若朕真有不测,你可凭玉玺,或自立或拥立,但记住,新君必须是我朱家血脉。否则朕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朱媺娖大哭起来,“只要哥哥无事,义兴朝就不会亡。哥哥听妹妹一句劝,即刻出城吧!”

朱慈烺幽幽一叹,慢慢伸手抚摸着朱媺娖的一头秀发,“国亡已四载有余,妹妹真以为天下民心还在明室吗?从古至今,凡国之将亡,必现妖孽,或造反自立或通敌卖国,义兴朝能横空出世,朕确实占了他的便宜。可朕也是没有办法啊,若真放任他壮大,义兴朝还是朕的义兴朝吗……朕知道妹妹与他有旧,可在江山社稷面前,这不重要,任何人都可以牺牲,包括朕,也包括你。他若奉旨来救,自然是最好,他若不来救,导致京城沦陷、朕殉国,他必遭天下人唾弃,到时你便可凭玉玺和朕的诏书登基。”

第六百八十九章 兄妹情深?

朱媺娖慢慢收起眼泪,她抬头道:“这真的重要吗?难道比哥哥的生命还重要?”

“当然!”朱慈烺郑重地说道,“否则,朕四年前就该追随父皇而去。苟且偷生四年,为得就是重显太祖往日荣光。若不成,朕宁死。媺娖,快快离京去吧。或许朕的死,能让天下人心重聚朱氏,这也算是哥哥为你铺出一条路……别负朕的一番苦心!”

朱媺娖哇地一声,再次哭了出来。

她扑向亲兄长的怀里。

兄妹二人抱头痛哭。

烛火摇曳,似乎在为这对苦命的兄妹叹息。

……。

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济尔哈朗攻破了应天府,占领了近半个城池,确实达成了他战前所愿。

从战术上来说,他确实是胜利了。

按照眼下的战局态势,明军仅廖仲平手下还有一万余京卫和二万多民壮,就算加上皇帝的六千禁军,怕也无法抵挡清军对皇城的合围。

济尔哈朗自己判断,三日之内,清军就可突破鸡笼山,包围皇城。

此时在应天府的清军已经聚集到了近三万人。

攻破皇城,几乎唾手可得。

灭一国,这对于济尔哈朗的诱惑明显有些大。

但问题是,清军前锋在鸡笼山遭到了六千明军的殊死抵抗,到天色亮起时,付出了近千人的伤亡,依旧难越雷池一步。

随后赶到的济尔哈朗,和谭泰商议之后,决定一面亲自组织强攻,一面派谭泰率部去守西城。

这个命令非常正确,因为此时夏完淳的建阳卫,已经离应天府近在咫尺。

谭泰赶到西城时,正好遇夏完淳部入城。

两军随即暴发了激烈的遭遇战。

双方都是幸运的。

如果晚一刻,建阳卫就会全军入城,一万多建阳卫势必对谭泰的六千人形成绝对的兵力优势,那么战局可能由此而扭转。

如果晚一刻,被谭泰所部清军控制了城门,那么这场遭遇战就会演变成攻城战,没有攻城武器的建阳卫恐怕还真力有不逮。

所幸,双方都是幸运的,这场遭遇战,清军占据的是单兵战力优势,而建阳卫依仗的是兵力优势。

双方激战半日,士气都盛,一时无法击败对方,陷入了僵持战。

……。

西城、城中鸡笼山、太平门城门三个战场同时激战。

最惨烈的鸡笼山战场。

建阳卫来援的消息,让城中守军看到了一线希望。

守军士气大振,廖仲平开始调兵增援鸡笼山。

双方在这一日,以清凉门、鸡笼山、太平门一线,形成了一条僵持战线。

这条战线将京城一分为二,北面被清军占领,南面依旧在明军的手里。

这种僵持,引发了济尔哈朗心中的不安。

因为他知道,还有一支生力军迟迟没有现身,那就是吴争的北伐军。

济尔哈朗是想打个时间差,借义兴朝与吴争之间的间隙,迅速攻破应天府,然后凭借城墙阻挡吴争,由此来达到灭一国的战术目的。

可问题是建阳卫的到来,让济尔哈朗非常不安。

建阳卫牵制了谭泰所部,清军又在鸡笼山、太平门两处战场受阻。

是,济尔哈朗自信可以获得最终突破,但这需要,时间!

可时间不在清军这边。

济尔哈朗心里很清楚,渡江的清军没有后援,多尔衮的十五万大军不敢渡河,囤于黄河岸边,唯一的作用就是威慑,除此之外只能是徒费粮秣罢了。

如果吴争的北伐军出现在京城,那济尔哈朗反而心安了,无非是一场决战罢了。

双方的兵力和战力在明面,可问题是北伐军迟迟不现身,不得不引起警觉。

济尔哈朗心里涌起一阵惧意,这股惧意甚至超过了对灭一国显赫战功的渴望,他有了撤退的念头。

他将想法知会谭泰,却遭到了谭泰的断然拒绝。

其实这不难理解,也怪不得谭泰。

试想任何一个将领,攻入敌国京城,胜利在望,谁肯撤?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

主要的是二人的想法不同,立场也不同。

是,济尔哈朗是亲王。

可谭泰也不差啊,清廷真正的征南大将军。

如果不是吴争收复南都、义兴朝崛起,哪轮得到济尔哈朗骑在谭泰头上?

舒穆禄谭泰,七年来战功赫赫,松锦之战俘洪承畴,败何腾蛟、白广恩,讨伐金声桓、王得仁、李成栋,无一不胜。

有道是屁股决定立场,谭泰是多尔衮的人,济尔哈朗与多尔衮是政敌。

这次谭泰肯遵奉济尔哈朗的命令,已经是出自对清廷的忠诚,可不代表着谭泰能事事听济尔哈朗的。

眼见城破,皇城唾手可得,济尔哈朗将自己调往西城,谭泰就已经感受到济尔哈朗想抢首功了,只是一时奈何不了济尔哈朗,只能屈从。

如今败象未露,灭国之功就在眼前,济尔哈朗却说要撤,谭泰能答应吗?

不能!

济尔哈朗无法强硬撤退,他一撤,谭泰就成了一支孤军,把征南大将军和一支六千人的军队抛弃,就算是福临,也做不到。

再有,失去谭泰侧翼掩护,济尔哈朗无法保证攻入城的清军在明军反噬下安然退去。

无奈之下,济尔哈朗只好安慰自己,这只是自己心中的错觉,此战从突破江防到杀入京城,前后三天时间,吴争就算听闻京城危急,立即集结大军北上,也需要至少五天的时间。

而这两天的空隙,或许就能占领整座应天府了。

虽然这是济尔哈朗自己哄自己,但济尔哈朗也做了些准备,他调出一支三千人的偏师北撤,意图是,协助龙潭守军,巩固防御,为清军保留一条退路。

济尔哈朗的这个部署,挽救了他自己,也挽救了谭泰。

但有得必有失,两军本就是处在僵持状态,这是一种力量平衡。

不用说三千人的调动,哪怕是一千人,都能被对方感觉出来。

也正是因为这个感觉,让廖仲平这个本来稳重的人,做出了全线反击的决定,不仅如此,他还在反击前的那一刻,向皇帝陈请,调三千禁军出宫,增强反击力量。

第六百九十章 多尔衮开始渡河

ps:感谢书友“莫问七剑”投的月票。

在接到廖仲平奏疏时,朱慈烺做出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他不顾大臣们的反对,调五千禁军出皇城,按廖仲平的方略,经玄津桥向西,沿进香河,对鸡笼山方向的清军发动了侧击。

此举,不仅仅是增援鸡笼山方向的明军,更是一锤子在谭泰和济尔哈朗两部之间钉入了一颗钉子,掐断了二者之间的直线联系,也就是说,谭泰和济尔哈朗如果要联系,就得北绕一圈,这需要花半天的时间。

朱慈烺的这一决断,确实为廖仲平减轻了压力,也为最后胜利争取了时间。

……。

在京城君臣、百姓都盼着镇国公吴争援军到来的时候。

吴争在干啥?

吴争亲率火枪营、杭州卫,在舟山水师的炮火支援下,以犁庭扫穴之势,荡平了靖江三千九百清军守兵,占领了靖江。

就在济尔哈朗心中隐隐感觉不对劲的时候,从丹徒出发的金山卫已经抵达龙潭外围,随即向驻守龙潭的清军发起了进攻。

龙潭是个小镇,但在王之仁的经营下,已经成了一个要隘,本是为了坑清军的。

可王之仁重伤,加上水师倾囊而出,给了清军一个极佳的机会,轻易占领了这座要隘。

而此时,金山卫却因此而陷入了苦战,可谓是天意弄人。

吴争本来是想以王之仁水师和舟山水师联合封江。

到了真挡不住的时候,就在应天府水域,让出一个缺口,让一部分清军突入,以应天府坚固的防御来消耗这支突入的清军。

这样,以镇江府为据点,结合守军和金山、杭州两卫,就算镇江水域也被突破,同样能抵御清军攻城。

这不是吴争怯战,不想与清军堂堂正正地以正合。

实在是力有不逮,不管是朝廷还是大将军府,仅以十府之财力,供养七万大军已经捉襟见肘,加上几乎从没有停下的战争,底子已经耗尽,急需修养生息。

吴争杀多铎,确实是想拖清廷同样陷入这种财政困局,可绝不是想当下就与清廷决战。

可王之仁的突然重伤,让吴争不得不改变原本的作战思路。

在吴争预想之中,应天府可以挡住清军一、两个月,这个时间足以让自己从容进攻靖江,然后进攻泰兴,这样,就形成一种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格局。

清军攻应天府攻不下,可吴争可以攻下靖江、泰兴,这样清廷势必恐惧吴争会率部北上,直入腹心,如果真按吴争的想法,这事还真有可能,缺少粮饷,吴争完全可以在沿路劫富济贫,这事,吴争干得出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所以,照吴争的想法,最好是打得清廷不得不主动撤退,理想状态是能占据江北一个州府,做为日后北伐的跳板。

但人算不如天算,战局瞬息万变,谁能知道,如此坚固的城池加上兵力并不比清军少太多的应天府,竟不到四天就被清军攻破。

如果吴争能想到这点,只怕啥想法都不会有,早就直接派金山卫增援京城了,毕竟,京城一失,整个江南人的士气都会下降,好不容易有的大好局面就会化为乌有。这样的损失,吴争是承受不起的。

可世上没有如果,也没有后悔药可买。

吴争得知京城危急的时候,杭州卫已经从靖江出发登陆对岸,向泰兴进军了。

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哪怕退兵,恐怕也救不及京城了,吴争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只是在心中祈祷鲁之域、吴易进攻龙潭顺利,这样围魏救赵,或许还能逼济尔哈朗回援龙潭,如此,说不定能减轻廖仲平的压力。

吴争下令加速向泰兴进军,是加速,不是急行军,这是为了在赶到泰兴时,立即组织起进攻。

第二天凌晨,也就是济尔哈朗打算撤退,却被谭泰拒绝的第二天凌晨,杭州卫对泰兴发起了进攻。

泰兴是个小县,在五代十国时期的南唐建县,此时隶属扬州府。

清廷原本没有在泰兴驻囤军队,只有三千六百兵力驻囤于泰州。

因吴争光复长江东南十府,清廷才在泰兴驻屯了一千八百守军。

可此时,靖江被攻下的消息已经传到泰州,那儿的三千六百清军,已经在杭州卫前锋到达泰兴之前赶到,两部会合之后,有了五千四百人,这就让吴争无法迅速攻下泰兴,一天激战之后,吴争没有连夜攻击,而是下令当夜让将士休整,等待后军赶来。

打算天亮时发起强攻。

……。

两天的时间,足以将战场变化,传到黄河边。

多尔衮闻知军报,就已经感觉到战局的变化不妙。

他的判断几乎与济尔哈朗相同,攻入应天府的清军应该立即从应天府撤退。

因为龙潭绝对无法守住,金山卫是清军守军的两倍,龙潭虽然是要隘,但也仅仅是个要隘。

无民可以协防,清军死一个就少一个。

加上清军刚刚攻下龙潭,周边都是明军控制的地盘,不具备任何可借力之处。

打顺风仗还好,可要让这些降清明军与金山卫打一场殊死之战,很可能形成哗变。

这样一来,攻入应天府的清军就被隔开了,丧失了退路。

如果攻下应天府还好,可以凭应天府城墙防御,且应天府中的囤粮和百万民众的存粮,足以保障二万多清军的需求。

可如果陷入僵持,那就是万劫不复之境。

那一万八旗军是绝对损失不得,就算是多尔衮也无法承担这一万八旗兵在江南全军覆没的结果。

多尔衮立即手书传令,令济尔哈朗撤退。

同时将战局变化急奏朝廷,建议朝廷,只要义兴朝送还豫亲王多铎的尸体,可以体面地结束这场战争,然后进行和谈。

之后,多尔衮开始组织前锋渡河。

这个时候,多尔衮就算再谨慎,也只能冒险一搏了。

因为一旦泰兴被吴争攻下,那么黄河以南沿海,就没有一支可以抵挡吴争北上的清军了。

这会使得局面失控,清廷或许可能由此而失去黄河之南的整片土地。

所以,就算冒险,多尔衮也须搏一搏。

</br>

</br>

第六百九十二章 半娘徐老的圣母皇太后

义兴朝以钱谦益为首的十人使团,与济尔哈朗、谭泰为首的清军将领团,仅一个时辰就达成了初步构想,那就是要将“和平”从京城漫延至江北。

不过,因为济尔哈朗、谭泰还不足以完全代表清廷,也没有替福临、多尔衮做主的权力,所以,义兴朝想要让清军退回江北,回到战前状态的愿望,一时还真达不到。

但是,济尔哈朗“郑重”承诺,无论清廷如何决策,他个人是无比赞成双方取得谅解、实现“和平”的。

毕竟是在锦州、松山,与明军九战九捷的清廷郑亲王,皇太极死前钦授的辅政大臣,虽说被多尔衮搞丢了辅政之衔,可所谓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济尔哈朗的承诺还是打消了义兴朝很大一部分顾虑的,特别是钱谦益的顾虑。

但也有有识之士,譬如象钱肃乐、王翊这样的,他们向朱慈烺直谏,认为停战可以,和谈可以,签署条约须三思而后行,至少得等与镇国公吴争联络上,再做定夺。

确实,如今的义兴朝两国公,一个重伤休养,一个半个月没有联络上,如此关乎社稷将来的条约,怎么也该通个气不是?

可问题就出在谏言的后半句上。

朱慈烺不傻,反而非常聪明,甚至比朝堂上很多大臣更敏感。

他在初闻济尔哈朗想要和谈时的狂喜之下,慢慢冷静下来后,也同样感觉到了反常,所谓事有反常必为妖,朱慈烺心里也在嘀咕,狼不吃肉改吃素了?

但钱肃乐、王翊等人的谏言,让朱慈烺感觉到了另一种危机。

京城不到四天被攻破,京卫伤亡近半,民壮更是伤亡惨重,但不可否认,朱慈烺的态度和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如今“将清军逼退”,使敌无功而返,守住了都城,这绝对是可以镌刻于青铜器上的赫赫功勋,能让朱慈烺在臣民心中的地位大升。

这能与臣子分享吗?

换个人,或许还行,可再分享给吴争,那不是助纣为虐吗?

强臣压主,这事遏制还来不及呢,怎能猛火添薪?

朱慈烺确实想要振兴明室,但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就是注重于权力平衡的帝王之道,已经刻骨铭心。

加上钱谦益及九成以上的文武都极力赞同和谈。

于是结果就很容易想到了。

随着多尔衮谕令撤退的谕令到达,一切和谈的障碍已经扫除。

济尔哈朗先退了一步,答应将清军撤出应天府,驻囤于北面龙潭周边,龙潭的归属须等谈判之后决定。

这样的“退让”更让义兴朝觉得济尔哈朗是富有“诚意”的。

皇帝当日就下旨,以首辅钱谦益为义兴朝谈判代表,授以临机决断之权,全权负责与清廷停战和谈事宜。

于是,当天晚上,清军开始组织撤退,但进展很慢,按济尔哈朗的话说,清军需要休整,撤退至少需要三天时间。

令人惊诧的是,从济尔哈朗射书给廖仲平,建议停战开始,到双方达成初步谅解,清军开始撤退,仅仅只用了六个半时辰。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至少可叹前无古人吧!

次日天一亮,十数缇骑从东、南城门齐出,一路向镇江,一路向杭州府。

因为,这个时候,金山卫猛攻龙潭和吴争攻下靖江并挥师泰兴的消息终于入京城了。

而金山卫拼死拼活地攻龙潭两日,在王之仁水师一部的炮火支援下,眼看着就要攻下龙潭,结果,从应天府撤出的清军前锋,火速回援龙潭。

金山卫不得不停止攻击,向后退了十五里。

好在,济尔哈朗还是“守信”的,没有直接挥师追击,否则,金山卫危矣。

可笑的是,义兴朝君臣在得知清军真实的撤退原因后,强忍着泛上喉咙的酸楚,还异口同声地对皇帝歌功颂德,都道皇帝圣明,化解了义兴朝最大的一次危机。

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彰显他们之前所做决定的正确性。

同时,应济尔哈朗的要求,做为清军撤出应天府的回报,义兴朝须立即勒令吴争对泰兴的进军,原地驻囤,等待和谈完成之后,再作后计。

于是,缇骑四出。

……。

武英殿,在清军入关之处,摄政王多尔衮率先抵京,以武英殿作为日常理事之所。

如今,已经成了圣母皇太后和小皇帝福临处理日常政务的便殿。

此时的武英殿,静得就只剩下呼吸声了。

洪承畴、范文程等满汉文武重臣十几人,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十一岁的小皇帝,虽说已经登基三年,可终究还是个大半孩子,他的脸色苍白。

刚刚他已经吵着要返回盛京去了。

被圣母皇太后厉声训斥之后,才慢慢安静了下来。

已经半娘徐老的圣母皇太后布木布泰依旧风采不减当年,逝去的年华并未体现在她的脸上。

不过要说她漂亮,那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排在五福晋最后压车尾,好看的程度可以脑补想象。

可现在她沉着脸,将手中多尔衮急递而来的奏折重重地在案上一拍,道:“诸公倒是说说,豫亲王薨,诸公都道要为豫亲王报复义兴朝,怎么就演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了呢?一万多明军已经进攻泰兴,摄政王领军十五万却在黄河北岸踌躇不前,郑亲王和征南大将军好不容易攻入应天府,却因明军威胁到后路,不得不与义兴朝停战言和……诸公,我大清难道无人了吗?”

“臣等有罪。”十几个老大不小的男人,就这么趴伏在了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面前,恭敬得无以复加。

也确实能理解,曾是孝庄文皇后的布木布泰为皇太极和大清朝,立下了卓著的功劳。

不说别的,就说两件事,一是如果没有她牵制多尔衮,福临还真坐不稳皇位。二是若没有她,洪承畴或许还未必会降清。若不是布木布泰亲至关押洪承畴的帐篷,服侍了洪承畴数夜,感动了洪承畴,洪承畴还真说不定象崇祯震悼褒恤、感动华夷那样,杀身报国了呢。

第六百九十三章 是和是战,诸公就没有一个定议吗?

不过有一点需要说明,后世所传的“以身侍奉”那有些牵强附会了。

布木布泰当时是五大福晋之一的西侧福晋庄妃,再怎样也不至于对一个俘虏屈身相就,皇太极也不可能丢得起这脸。

而且当时洪承畴都快饿死了,哪有劲做些不可言之事?

况且布木布泰也不是风华绝代,想让一个饱读诗书的洪承畴在那种环境下行苟且之事,这就绝对说不过去了。

所谓数夜服侍,“以壶承其唇”,那是在说洪承畴当时绝食,人已经饿得不行了,布木布泰是一口一口地给他灌下人参汁,动之以情,喻之以理,经过数天的努力,终于说服洪承畴投了清。当然,范文程的现身说法的作用,也不能抹杀。

所以,洪承畴对于布木布泰确实是死心塌地的。

此时见圣母皇太后嗔怒,洪承畴奏道:“皇太后息怒,非我军作战不力,实乃吴争太过狡诈奸滑。臣与诸公复原过此战,郑亲王和征南大将军挥师攻应天府之策,虽显仓促了些,但并无过错。事实也证明了这点,坚固的义兴朝都城,在我军的攻击下仅仅四天就城破,我军随即占领半个城池……奈何吴争不按常理行事,试问从古至今,有寻个臣子竟然在都城危急之时,竟不救援而擅自进攻他处?当时吴争的金山卫在镇江丹徒,杭州卫就在江阴,从丹徒至应天府仅一天的路程,可他偏偏不救应天府,而是攻靖江……虽说此时都明白了他围魏救赵的策略,可当时,谁敢有把握说他的策略一定能成功?这要是万一失败,他恐怕就算攻下泰兴,也难抵京城丢失的罪过。”

皇太后听了洪承畴所奏,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她对洪承畴的才能和忠诚还是比较放心的,从某一方面来说,她信任洪承畴甚至超过信任多尔衮。

“大学士所言在理……只是如今郑亲王和征南大将军所部数万大军被困在长江南岸进退不得,如何应对?报复还应不应该继续下去,是战是和,须尽快回复摄政王啊。”

是战是和?

这关系重大,就算洪承畴也一时踌躇起来。

这时,议政大臣(清太祖所置,议政五大臣及理事十大臣共理政刑)范文程奏道:“老臣以为,如今我朝财力告馨,就算再打下去,义兴朝一时也难攻灭,与其再陷入江南泥沼,不如议和,等西北、西南、东南三个方向可以抽出兵力时,再征伐义兴朝不迟。”

范文程是彻彻底底的汉人,追溯起来,还是北宋名相范仲淹十七世孙。

可他也是彻彻底底的汉奸,他投清的资历那比洪承畴可要早是太多了,他投清是主动的,万历四十六年,后金八旗军攻下抚顺,范文程与兄范文寀主动求见努尔哈赤,成为清朝开国元勋之一。

还别说,皇太极特别信任他,称为“深受倚赖”,一点都不过分,但凡讨伐明朝的策略、策反明朝官员、进攻朝鲜、抚定蒙古、国家制度的建设等等,都有范文程参与决策。

所以,范文程对皇太极,那也是铁了心的效忠。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福临八岁登基,大权落入多尔衮之手,可范文程一直拒绝、排斥多尔衮,被多尔衮敌视,这也是太后布木布泰看重他的原因之一。

弘文院大学士祁充格反对道:“臣以为不妥,摄政王十五万大军正囤于黄河边,就算明军攻下泰兴,也难以北上。而郑亲王和征南大将军麾下尚有三万大军,可与明军一战。”

洪承畴眉头一皱,呛声道:“大学士可知道,摄政王的奏疏上也提议与义兴朝和谈?”

被洪承畴这么一说,祁充格顿时沉默了。

祁充格和刚林、冯铨三大学士,那可是多尔衮的死党,洪承畴的这一呛,呛到了他们的软肋。

可这一幕在十一岁的福临听来,眼中闪过一丝少年不该有的阴沉。

太后布木布泰皱眉道:“是和是战,难道诸公就没有一个定议吗?”

洪承畴稍一思忖,道:“臣等未能亲眼所见江南战况,不过是根据奏报而私下揣测,要定和还是战,还须咨询过知情人,方可定夺。”

祁充格找到了机会,他怼道:“敢问洪大学士,摄政王、郑亲王还等着朝廷旨意,短时间内,去哪找知情人?”

太后布木布泰问道:“洪卿家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洪承畴没有理会祁充格,冲皇太后答道:“回皇太后,还真有!之前被郑亲王围剿的义兴朝水师残部,已经归降我朝,其首脑二人,已经奉旨进京,此时就在京城等待皇上召见封赏。”

太后布木布泰犹豫了一下道:“这二人归降是真心吗?”

洪承畴微笑道:“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身份。”

“他们是何身份?”

“一人是义兴朝太傅独子,一人是义兴朝镇国公吴争的同乡,还有一人留守,未能进京,但他的身份也重要,是义兴朝兴国公王之仁的亲侄……太后,这三人的身份足以让我朝在天下人面前羞辱义兴朝,让义兴朝颜面丧尽,如此,民心就会离义兴朝而去。”

太后布木布泰很快懂了,她点头道:“如此甚好!那就依洪卿家所奏……皇帝,下旨吧!”

福临眼皮微垂,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但抬起头来时,已经面无表情,他这乎机械般地开口道:“请洪大学士代朕拟旨……!”

……。

次日清廷大朝。

寅时刚过,太和门前的金水桥上,已经人流如梭。

文武百官络绎不绝。

沈致远和钱翘恭也在此列,只是二人远远避开了人潮,显得有些不合群。

自然是不合群的,不过这正常,至少在清廷的官员眼中,这很正常,新附的嘛,不合群在情理之中。

所以,大多数汉臣在路过时,报之微微一笑,仿佛在说,你们来得不算晚,再晚怕是没有好位置了。

而满族官员路过,皆投以一双白眼,其中更多的是鄙夷。

第六百九十五章 这是晚辈想都不敢想的啊!

可问题是,沈致远来劲了。

他一把拽着范文程的袖子道:“晚生几年前就敬佩前辈的高风亮节,平生就以能见范大学士一面为盼!”

沈致远诚恳的表情,让周围本来准备吃瓜看热闹的官员没了兴趣,拍马屁嘛,谁每天不遇上十个八个的?

纷纷摇头准备转身离开。

这下范文程有些恍惚了,他一时想不明白自己何事入了这愣头青的眼?

看着沈致远清秀的脸和清澈无邪的目光,范文程真信了,他下意识问道:“不知何事让你如此想见老夫一面?”

边上钱翘恭急得跺脚,他是真急。

钱翘恭已经猜到沈致远想说的话了,可就因为这,钱翘恭才急啊,你说,在人家的地盘上,说这么招惹人的话,这不是明着寿星公吃砒霜,嫌命长吗?这和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干死不一样,太冤不是?

那边沈致远却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他本来长得就清秀俊郎,让人看着心喜,如今更是真心诚意地说道:“小子听闻范大学士为了向大清效忠,在万历年间就与令兄义无反顾地投了太祖皇帝,这份远见让后生晚辈钦佩……。”

这话让范文程心里十分舒坦,他眉眼慢慢舒展开来,露出了一丝笑意。

可沈致远最后随口的一句话就改变了这一切,“……晚辈最佩服的,还是范大学士为了效忠大清,连自己的妻子都可以舍得……啧啧,这是晚辈想都不敢想的啊!”

“……晚辈最佩服的,还是范大学士为了效忠大清,连自己的妻子都可以舍得……啧啧,这份对大清的忠心,是晚辈想做都想不到的啊!”

“呼啦”一下,原本转身的文武官员们立马转了回来,一个个如同憋屎般的表情,紧抿着嘴。

挑衅!绝对是挑衅!

就算范文程是头猪,也明白沈致远是故意扮猪吃老虎了。

不仅范文程意识到这点,洪承畴也认识到了。

洪承畴的目光阴沉起来,但范文程却不是目光阴沉,他是喷火了。

沈致远的话确实过了。

范文程降清不假,助清攻明、延揽明臣都不假。

可他没有献自己的妻子,这一点,绝对是沈致远污蔑。

实际情况是这样的,这事发生在清军入关之前。

范文程有个漂亮媳妇,奈何满清有个疯流王爷。

这王爷就是被吴争砍了脑袋,挂在绍兴城头示众三天的多铎。

多铎被满人称颂的之处有二,一是骁勇善战,二是疯流好色。

听说老范家有美人,多铎心痒痒啊,有一日,趁着老范上朝,多铎趁机来到老范的家中,强行掳走了老范的娇妻。

范府下人哪敢阻拦,只能派人急忙跑去向老范汇报。

当时老范在满清已经算得上是位高权重了,他怒不可遏地询问是谁如此大胆,敢掳走自己的媳妇,可一听说是多铎强占了他的妻子,心里马上就认怂了,既不敢去多铎王府中要人,也不敢向皇太极禀报此事。

就这么过了好几天,还是官员和见到多铎掳人的吃瓜群众们,将多铎强占范文程娇妻之事传扬了出来,这下闹得满城风雨,传到了皇太极那里。

皇太极自然知道这位兄弟张扬跋扈、疯流好色的本性,他也看不惯了,而且老范又是他的肱股,又是朝廷的重臣。

于是,皇太极下令让多铎将老范的妻子送回范府。

对,就是送回去,过了好几天才送回去。

范文程妥妥地迎回了自己的娇妻,虽然头上带了点绿,但对于一个能把家国情怀抛之脑后的人来说,这点忍辱负重又算得了什么呢?

最终,多铎被罚一千两银子,夺其十五个牛录,这事就算了了。

想想也是,在老范眼中,不过一个女人罢了,一千两加上十五牛录,值了!

所以,还真不是老范献媳妇,他也是受害者,最多只是怂了而已。

如今沈致远这般说法,确实够得上污蔑了。

范文程自信,绝对能整死沈致远,以他在清廷朝堂经营二十多年的地位和人脉,整死沈致远,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可肯定不是现在,沈致远确实在挑衅,勿容置疑,所有官员都是见证。

沈致远确实是污蔑,勿容置疑,所有官员都是见证。

就算现在老范学三桂兄,冲冠一怒为红颜,当场搏杀了沈致远,这事也说得过去,当然,得老范能打得过沈致远才行。

假手殿卫?这肯定不行,那就得走司法途径了,得小皇帝福临、皇太后下旨。

这事对簿于堂,传扬开了面子过不去不说,关键是,这就是一桩寻衅滋事案,毕竟沈致远没有对满清朝廷挑衅、污蔑,仅仅只针对范文程,所以,这事上升不到国事上去,也就是私人纠纷。

加上今日福临、皇太后还要接见沈致远和钱翘恭,国事要紧啊。

想老范既然能为了“国事”连媳妇都可以让了,这等区区“羞辱”,自然也有唾面自干的修养了。

于是,在殿门口内侍一声“上朝喽”的尖叫之后,双目喷火的范文程狠狠地瞪了沈致远一眼,在群臣的窃窃私语和掩嘴偷乐下,拂袖登上了殿阶。

沈致远居然还在范文程身后拱手揖身,端得是一副后生晚辈的好模样。

洪承畴阴着脸经过沈致远面前时,停了停,“沈致远,这是大清的太和殿,不是绍兴府的府衙也不是杭州府的布政司司署。记住喽,你要想寻事,洪某会让你生不如死!”

洪承畴此时确实后悔了,后悔不该将这小子引进朝堂。

他的原意是,不管沈致远二人真降还是假降,利用二人和那支二千多人的降兵,先把江南义兴朝名声搞臭了再说。

然后,再加以拢络二人,就算是假降也能整成真降,他自己不也是过来嘛,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忠诚不是吗?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洪承畴要跟多尔衮斗,一直处于下风,为啥?不是因为在朝堂上站在洪承畴这边的汉人不够多,而是没有军权。

第六百九十六章 咱身在曹营心在汉

洪承畴是汉人,哪怕是汉奸,那也是汉人不是?

在满清,汉人也掌着兵,就算八旗中,那也有汉旗。

可问题是,洪承畴的手升不过去。

而降清汉将那,就更不可能了,虽说都降了清,可他们与洪承畴不是同道中人,譬如吴三桂等人,与洪承畴根本尿不到一壶去,双方的诉求背道而驰,洪承畴是忠于清,只是想揽权,可那些降清明将,心里想的是地盘、银子、女人,最好能割据一地,做个土皇帝。这二者的道,是冲突的,是对立的。

所以,洪承畴是想借此机会把沈致远、钱翘恭和那二千多人控制在手里,甚至壮大它,变成自己的后盾和底牌。

可不想,沈致远在太和殿前来了这些一出,这让洪承畴的头,有点痛了。

倒不是洪承畴想替范文程抱不平。

事实上,洪承畴最想看到的是范文程倒台。

因为范文程号称崇德朝汉臣第一人,而洪承畴却是顺治朝汉臣第一人。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相轻。

洪承畴自然不会替范文程抱不平,洪承畴想到的是,沈致远这小子太难控!

沈致远听了洪承畴的这声威胁,恭谨地揖身道:“多谢亨九先生提点。”

这种恭敬的态度,一时让洪承畴有种错觉。

可想到之前被沈致远一句话弄得自己差点失态,洪承畴一声冷哼,“好自为之。”

说完,拂袖而去。

钱翘恭满脸恼意地走上前来,斥道:“你搞什么名堂?”

沈致远和钱翘恭是上不了朝的,他们来,只是等候召见。

听着钱翘恭的责问,沈致远微笑道:“不搞什么名堂,就是探探清廷的底线。”

钱翘恭一愣,问道:“那你探到什么了?”

沈致远诡异一笑道:“探到清廷其实比咱的义兴朝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更惨不忍睹。”

“就这些?”

“对。”

钱翘恭大怒,骂道:“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我俩?早知你就这么胡为,我该拿把土堵上你的嘴!”

沈致远正色道:“这些难道还不够?”

钱翘恭愕然。

沈致远悠悠道:“我真想不通,象满清这样的朝廷,怎么就亡了我大明朝了呢……钱翘恭,你知不知道,看到这些满汉官员我就想笑,让我对北伐顿时充满了信心。”

钱翘恭突然懂了沈致远的意思,他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确实,以后世的说法,大明朝好歹也是封建制度,远胜于满清的奴隶制度,这怎么就劣币淘汰了优币呢?

要知道,大明早已有了内阁,而这个时候,满清还是典型的奴隶制度,就象前面说的,老范媳妇被多铎强掳了,其实这在满清并不违法,老范是八旗镶白旗旗奴,多铎做为旗主,是有权强占旗奴妻子的。

若不是皇太极袒护了范文程,范文程甚至根本找不到地说理去,所以,最后其实是多铎吃了亏,就玩了几天,生生赔了一千两,外加十五牛录的人。

沈致远出身商人之家,虽然他也是个读书人,可他从小就只爱武装,如果愣要将他划入读书人的行列,充其量也只是个滥竽充数的读书人。

可钱翘恭不同,钱家的书香门第,让他已经刻上了读书人的烙印,只是钱翘恭刚刚长成,就被他爹塞到了吴争身边,可以说,吴争对钱翘恭的影响是巨大的,说吴争彻底颠覆了钱翘恭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一点都不过份。

按钱家叔侄离开钱肃乐选择追随吴争时的对话,他们不是背叛,只是走一条与父亲不一样的救亡之路。

此时沈致远的话,确实让钱翘恭心中震动,是啊,为什么?

沈致远目光四下一扫,道:“这时候想想,吴争是对的。如果他真取而代之,坐上了那个位置,恐怕天天就得在这群人中间劳神费力了,还谈什么北伐?你看现在大将军府多好,万众一心,大伙拧成一股绳,为北伐而努力。”

钱翘恭没好气地道:“要全是你这样的,怕是再多几个吴争,也会焦头烂额。我让你来救人,你却带我等降了清。”

沈致远嘿嘿一声道:“咱身在曹营心在汉,等完成大业之时,天下人自然会明白你我一片冰心在玉壶的。”

钱翘恭叹了口气,“可大将军府,也未必会象你说的一心……要知道,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我只盼啊,父亲能早日想明白,这样至少,钱家上下能一心了。”

沈致远无所谓地随口道:“大将军府再不齐心,也好过眼前这清廷。”

这时,内侍的尖叫声再起,“宣……沈致远、钱翘恭入殿进见。”

……。

面对着满殿数百双眼睛的招呼,见过世面的钱翘恭反而有些紧张。

可平生第一次出远门的沈致远却应对自如。

他一路拱着手,笑嘻嘻地冲这些根本就不认识的人打着招呼。

就象在自己家招呼客人一般。

还真别说,满人的官员还真有回以笑脸相对的。

这不奇怪,满人的官员之中,特别是武官,大字不识几个的占了大部分,这也是范文程以一秀才就能被清太祖努尔哈赤、皇太极善遇,参与指挥谋划事宜的主要原因。

可问题来了,这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文人,未建什么大功,就占据庙堂之高,这让那些跟随皇太极南征北战的悍将情何以堪?

不服气、有矛盾,是情理中事。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些个文人在大明朝社会风气中熏陶惯了,大有拿自己不当外人的自觉,做了官,还真就象那么回事了。

他们不仅占据朝堂中高位,还一个劲地约束和谏言,让这些清人也学礼义、知廉耻,但凡有什么“稍微”出格些的举动,譬如劫了点财,抢了些银子,掳了个把良家妇女什么的,就一折子递进宫去了,偏偏皇太极还特别听他们的,一弹劾一个准。

如此一来,满汉官员之间的关系能好吗?

不在太和殿打起来,上演全武行就不错了。

第六百九十八章 南蛮子,好大的口气

大家都是聪明人,很多话就不必说得太明白。

洪承畴已经站队了,小皇帝的身体微微向后仰了仰,然后稍作停顿了一下,便开口道,“洪大学士,但问无妨。”

洪承畴向小皇帝躬身一礼,然后走向沈致远身后的钱翘恭,站定之后,上下打量了几眼,道:“本官的问题和范大人的一样,你也不妨明言。”

钱翘恭心里一动,稍作斟酌之后,他几乎是照样画葫芦地照搬沈致远的腔调,回答道:“钱某的妹妹四年前许于吴争,那时吴争还只是个百户。家父不嫌他职卑位低,将舍妹许配于他,可四年过去,吴争已是镇国公,却迟迟不迎娶舍妹过门,大有悔婚之意……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另外,此次江北水师陷于江都,其中有仪真京卫残部,钱某叔侄本是京卫主将、副将,听闻麾下同袍危难,自然是想营救,可力陈吴争数次,皆被他所拒……不得已之下,钱某说通沈致远私自率三百余人渡江营救。接下去的事,洪大人想必都知道了,钱某与沈致远一样,认为大明已亡,天下分崩离析日久,百姓需要过安生日子,早日结束战乱总是好的,义兴朝仅占据十府之地,无法与大清之盛相提并论,加上钱某也认同沈致远好死不如赖活的说法……所以就降了。”

不得不说,钱翘恭的随机应变能力确实厉害。

他的回答与沈致远如出一辙,那就是十句话中九句半是真。

洪承畴不动神色,他一直盯着钱翘恭的眼睛。

大约十数息之后,洪承畴转身,向小皇帝躬身道:“回皇上,臣问完了。臣以为……可以采信二人所言。”

小皇帝福临微微颌首道:“如此甚好,那就……。”

说到这福临停住了,又是头微微向后仰了仰,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口道:“钱翘恭,朕问你,你可知道令叔在宁波府阵亡了?”

骤闻此事,钱翘恭神色剧变,他站立的身子颤抖起来。

沈致远的心提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抬脚想起搀扶,可终究慢慢将脚放下。

钱翘恭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泪水如泉涌般流下,“回皇上话,臣还是刚刚听闻……家叔阵亡。”

小皇帝道:“他是与我朝豫亲王交战时阵亡,此战豫亲王不幸被吴争所俘,不想吴争心性暴虐,竟将豫亲王杀害。此时我军已经渡江南下,为豫亲王报仇……朕想令你率己部参战,与吴争正面搏杀,你可愿意?”

沈致远的心提得更上了,他的呼吸都急了起来。

钱翘恭再吸一口气道:“回皇上……臣愿意!只是……。”

“只是什么?”

“臣愿意尊奉皇上旨意,与吴争搏杀,可臣麾下那二千多将士,他们都来自于江南,新附大清不久,便要与往日同袍战场搏杀,恐怕不妥……皇上,若调我部去西北,甚至广州,臣绝无二话……或者,请皇上宽限臣一年时间,让臣整训,一年之后,我部定尊奉皇上旨意,指哪打哪!”

小皇帝没有反应,殿中数百人也没有任何声音。

福临又是头微微向后仰了仰,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口道:“洪爱卿,继续吧。”

洪承畴拱手之后,转向沈致远,问道:“你与吴争自幼一起长大,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致远明显一愕,答道:“吴争……其实我真不熟。我熟稔的是他十三岁中禀生之前,至于从嘉定回来之后,你与他交往并不多,特别是他攻下杭州之后,我被他闲置在平岗山,而他却一路北上……。”

洪承畴皱眉打断道:“在你看来,义兴朝廷与吴争之间的积怨有多大?”

沈致远答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实话,义兴朝与吴争之间所有的一切纠葛,在以往各朝各代都曾有过。强臣压君、强君压臣,古来有之。”

“你是说,义兴朝君臣之间的嫌隙是可以调和的?”

“我可没这么讲。”沈致远一本正经地说道,“这要看大清朝廷的态度。”

“怎么讲?”

“压得越厉害,反弹越强烈。至少在反清这件事上,义兴朝上下并无分歧。如果大清迫之过甚,势必君臣联手,共御外敌。”

“就算君臣联手,义兴朝能挡住我朝全力一击?”

“沈某只是个副千户,这问题沈某确实回答不了。”

洪承畴转向钱翘恭,问道:“你的意思呢?”

钱翘恭一脸木然地反问道:“洪大人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实话。”

“实话是,如今义兴朝能挡住的机率至少有七成以上。”

这话让满人官员,特别是武官,恻目怒对。

“南蛮子,好大的口气!”一个与钱翘恭年纪差不多的满族武臣出列,瞪着钱翘恭道,“若皇上下旨,我只须二万大军,就可荡平江南!”

钱翘恭连眼睛都没看过去,他一脸木然地说道:“蛙,都是望着井口吹大气的。刚刚皇上说了,大清豫亲王在宁波府被俘,后被吴争斩杀于绍兴府。敢问这位将军,自认可比得上豫亲王?”

“你……!”那满族武臣饶是自信满满,也无法敢自诩强于多铎,可胸中一股戾气憋不住,直冲着钱翘恭扑来。

钱翘恭不动。

可那边洪承畴却一步上前,将满族武臣拦了下来,“大殿之上,一切有皇上定夺,镇国公不可放肆!”

这满族武臣竟也是镇国公。

不过他的镇国公与吴争的镇国公,相去就有些远了。

大明爵位,公候伯子男,公为异姓王之下最高,俗称国公。

但清廷的镇国公,全名是奉恩镇国公,却是八分爵位的最末等第二。

八分爵位,全名又叫入八份爵位。

有“入八份爵位”,自然也有“不入八份爵位”。

清廷入关前,每战有所虏获,均分为八份,每个旗有资格的贵族按各自等级参与战利品的分配。

后来,这些人的身份逐渐固定下来,成为贵族的一种等级,称“入八分爵位”。

第六百九十九章 最简单的道理,往往最难做到

当时清廷的宗室封爵等级有十二,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多罗贝勒、固山贝子、奉恩镇国公、奉恩辅国公、不入八分镇国公、不入八分辅国公、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奉恩将军。

奉恩镇国公仅排在奉恩辅国公之前,堪堪入八分。

而这个满族武臣,便是清太祖努尔哈赤之孙,饶余敏郡王阿巴泰的第四子岳乐,也就是福临的堂兄。

岳乐被洪承畴阻拦,虽然心里愤愤不平,可也不敢当殿冲撞福临,于是哼了一声,指着钱翘恭道:“我记下你了。”

可钱翘恭不理他,甚至连眼皮都不抬。

差点让岳乐再次暴发。

洪承畴往左一步,整个人背挡在岳乐面前,正面对着钱翘恭问道:“是什么理由,让你说出义兴朝有七成以上把握挡住我军全力一击?”

钱翘恭平静地回答道:“人。”

“何意?”

“江南有汉人千万之众。”

那边岳乐一听,再次插嘴吼道:“千万蝼蚁罢了。我军入关时,仅十余万大军,就不费吹灰之力攻入了京城。攻灭弘光朝时,百万明军一哄而散。”

钱翘恭这次理他了,还点点头道:“这位将军说得是。但凡带兵之人,都明白兵败如山倒的道理,军心、士气一失,再多的人也没用。可如今却不一样了,明军已经在江南站稳脚跟,甚至还北上收复十府之地,连应天府都光复了,这就让江南汉人重振了军心、士气,有军心、士气的国家,无法轻易战胜,是以,义兴朝拥有千万汉人,至少有七成以上不败的机会。”

岳乐虽然气愤,但也不糊涂,他只是嚣张惯了而已。

洪承畴慢慢点点头,他发现,一直默不作声的钱翘恭,其实还真有些见识。

洪承畴没有再问钱翘恭,而是回到沈致远面前,“听闻庆泰朝时,曾诏告天下,吴争是明惠宗后裔,你与吴争一起长大,这事是真是伪?”

沈致远摇摇头道:“我与吴争一起长大是实,可我也无法验证这二百年前的事啊与吴争共处的十余年间,我还真看不出来他会是惠宗后裔,这事有些蹊跷若以我窃见,这事十有**是伪。”

洪承畴不再追问,而是改变方向问道:“战前吴争辖下仅三府之地,本官还听闻,他麾下四万大军的粮饷高于义兴朝明军一倍。本官想知道,他是如何负担起这庞大的军费的?”

沈致远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微微一笑。

洪承畴皱眉道:“为何发笑?正面回答本官问题!”

沈致远这才答道:“其实这不难解。吴争四年间,收复十府之地,没收各地府衙、不良富豪及通清商贾钱财,不下千万之数。可没有一两入了他自己的口袋,若是每个朝廷的官员也能如此,就不会再有养不起兵的问题。”

这话让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有些脸红和不堪,没人去理会沈致远,也无人反驳,因为反驳等于自讨没趣,他们只是将头稍稍扭往反方向。

洪承畴心中一叹,他明白沈致远说得在理。

这本就是很浅显的道理,谁不明白?

可明白是一回事,去做,那是另一回事了。

洪承畴缓缓吸了口气,收拾起心中的琐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也是他提议今日召见沈致远、钱翘恭二人的目的。

他看向沈致远、钱翘恭二人,“以你们看,此时,我朝该不该与义兴朝决战?”

这一问题问出,让所有目光都向沈致远、钱翘恭二人聚拢。

岳乐更是紧张不已,他的手心甚至捏出了汗水。

他不能不紧张,这关乎他二十几岁人生的未来。

岳乐也是刚刚随豪格班师回朝不久。

去年,他追随肃亲王、靖远大将军豪格出征四川,激战至十二月,灭了大西政权,在凤凰山射杀张献忠,随后被多尔衮召回,二月回到京城。

本来是大功回朝,可豪格与多尔衮宿怨已深,三月,豪格就被多尔衮构陷削爵,然后幽禁,仅一个月就死于狱中。

而岳乐追随豪格南征北战,加上父亲阿巴泰又与郑亲王济尔哈朗关系密切,自然被牵连,若不是此次多尔衮率军南下,恐怕此时岳乐可能已经被罢黜,甚至囚禁于狱中了。

岳乐知道无法取信于多尔衮,于是向福临效忠。

可问题是福临在多尔衮的强势下自顾不暇,所以,岳乐只能寻找机会带兵出京,一来躲避多尔衮随时到来的发难,二来也好建立些军功以自保。

昨日就听闻朝廷对与义兴朝决战之事犹豫不决,岳乐就一心想促成此事。

如今听洪承畴问起这事,岳乐怎么会不紧张?

可问题是,不管是沈致远,还是钱翘恭,二人都没有猜想到,是否与义兴朝决战这样的大事,清廷居然会询问他们的看法,这是二人事先没有商量过应对方法的。

于是二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异口同声说出了两个截然相反的答案。

“不该。”

“该。”

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沈致远额头开始隐隐冒汗,能让这个愣头青出冷汗,这事确实麻烦了。

可钱翘恭除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什么表情也没有,更别说惊慌了。

洪承畴回头看了福临一眼,福临依旧一脸木然,见皇帝没有阻止的意思,洪承畴沉声道:“究竟是该,还是不该?”

沈致远刚要开口,被洪承畴阻拦。

洪承畴指着钱翘恭道:“你先说。”

钱翘恭开口道:“不该。”

“为何不该?”

“我之前说过了,此时豫亲王阵亡,明军士气正盛,朝廷大军被牵制在西北、东南,且北方蒙古部落反叛未能平定,此时与义兴朝决战,最多只有三成胜算。”

“胡说!”岳乐不禁大声吼道,他转向福临道:“皇上,臣愿率二万人南下。”

福临开口道:“镇国公且听洪卿家把话问完。”

岳乐只好再次退回。

洪承畴对钱翘恭的回答未置可否,他转向沈致远道,“你现在可以说了。”

第七百章 沈致远破釜沉舟?

沈致远心中急转,面对着洪承畴阴沉的目光,沈致远知道,这时再临时改变说法,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他暗暗一咬牙,不如将错就错呗。

“回洪大人,沈某以为,该!”

“说你的理由。”

“明军如今确实是士气正盛,特别是吴争的北伐军。可这也是义兴朝最弱的时候。”

“此话怎讲?”

“连番交战,不管是义兴朝,还是吴争的北伐军,已经兵疲马乏,伤亡累累。如果此时不继续进攻,就会给他们喘息之机。如果等他们缓过气来,恐怕……连三成胜算都没有。”

这下所有人都向沈致远怒目而对了。

洪承畴冷笑道:“你是说,假以时日,明军可能会战胜我军,义兴朝可能会战胜我朝?”

沈致远一本正经地应道:“是。”

“放屁!”

“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皇上,臣请战率军南下,不灭义兴朝,臣死罪!”

“南蛮子无耻!”

“他是义兴朝的奸细,皇上,须杀了他二人。”

……如果嘴能杀人,估计沈致远、钱翘恭此时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可沈致远、钱翘恭依旧好好的站在那。

因为福临开口了,他道:“你为何如此肯定,假以时日,义兴朝会战胜大清?”

沈致远微笑道:“回皇上话,因为明军有火枪。”

此话刚落,引来一片嗤笑声。

岳乐大声笑道:“南蛮子难道不识我朝铁骑吗?难道不识我朝红衣大炮吗?区区几杆火铳,也敢狂言能战胜我大清?”

面对着吵杂的辱骂、奚落声,沈致远向福临躬身一礼道:“皇上容臣把话完。”

“讲。”

“吴争已经组建了火枪营,丹阳之战,吴争以火枪兵全歼一千清骑,想来皇上和诸位都已经知晓。先不说这火枪能不能真的完胜骑兵,但这个战例确是事实。如今的火枪,已不是崇祯朝或者更前朝的火铳,而是吴争从西方购买来的燧发枪,与火绳枪不同的是,燧发枪不需要点火即可发射,装填速度快了,射程远了,威力更大……。”

“满口大话,当我等没见过火枪吗?”这显然是降清汉臣说的,而且地位不低。

“再快的装填,也快不过我朝骑兵的冲锋。”这显然是满臣说的,很可能是武将。

等了一会,见福临没有反应,洪承畴问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你有何凭据?”

沈致远依旧微笑道:“我此次奉诏北上,随身带着三十火枪兵。若皇上和诸公不信,不妨实地演练一番,便知真假。”

“荒唐,宫中禁苑,岂可溅血?”

“演练就演练,难道还怕他不成?!”

沈致远微笑着看着洪承畴,任由满汉官员的唾沫向自己喷洒。

洪承畴在犹豫,不,他是在等皇帝发话。

不,更准确地说,是在等圣母皇太后布木布泰的意思。

布木布泰一向严谨,虽说在武英殿参政,但恪守祖训,从不前出到太和殿来。

今日是个例外,一是皇帝还小,摄政王多尔衮又率大军南下了,朝堂上没个主心骨,二是事关大清是否与义兴朝决战的战略。

所以,布木布泰今日隐身在皇帝身后,不时对皇帝进行指点,但就算如此,她也不自己开口,而是借皇帝之口说出来。

福临开口道:“演练看看也好,知己知彼嘛,殿前空旷,就在那演练吧。”

洪承畴有些惊讶,忙劝谏道:“皇上,两军搏杀,稍不留意,便是血流五步,太和殿前不可粘染血光。”

这时沈致远道:“洪大人多虑了,我说的演练,就是我部操练,无须两军搏杀。只要取士兵铠甲,演练装填速度、射程及对铠甲的破坏程度,就能验证我说的并非虚言。”

福临道:“那就按沈卿家的方略办吧。”

……。

太和殿前,奉命而来的三十火枪兵排成三行,三行间距向右错开,从天上看下,就象个平行四边形。

内侍抬着沉重的铠甲,以木架立于远处。

殿阶上,满汉群臣整齐地站着,许多满臣武将脸上带着不屑。

这很正常,这些清将,与明军交战多年,大部分都见识过明军的火枪。

况且清军中也有不少火枪。

射程短且不齐,不成片时对步兵的杀伤力不大,就更不用说面对骑兵了。

唯一的好处在于射击时发出的巨响,可以惊吓战马。

当然,如果有栅栏、城墙等屏障辅助时,还是有不小杀伤力的。

沈致远被安排在福临左近,因为他需要为福临讲解。

“皇上,之前的火绳枪需要在装填之后以火捻子点火,影响速度不说,还会因雨天而无法用于作战。”

“火绳枪射程仅五十至八十步,但燧发枪已经可达一百五十步外。”

这话让沈致远边上的官员,心头一惊,特别是清将,虽说嘴上在羞辱沈致远,但此时已经付诸于实际演练,欺君的罪名可不小,他们自然是有些信了。

可一百五十步(一步指得是左右脚各跨一步的总距离,大约是12至14米,各朝代步的长度都不相同),这着实让他们有些不安了。

这时,负责布置的内侍前来禀报,一切安置完毕。

福时点头道:“那就开始吧。”

内侍将一柱香(约合30分钟),三次对折折断(约三分半),然后插入香雲炉点燃计时。

沈致远冲阶下钱翘恭点头示意。

钱翘恭取出一个竹哨,以哨发令。

在江南军校训练时,受外籍兵的训练影响,每营都有鼓手发令,而一队就以竹哨发令。

当哨声吹响时,火枪兵熟练地进行射击。

伴随着“啪啪”声,一股股青烟袅袅升起。

第一排射击之后退至最后开始装填,第二、三排上前,第二排射击,然后退到第一排之后装填,第三排开始射击。

三排轮流射击,动作如行去流水、酣畅淋漓。

如果摸着脉搏,就会发现,几乎不超过四次心跳(三秒左右,熟练的燧发枪手,一分钟可以击发4-5次,以三段击的方式,间隔时间就会降低六成以上)就会有一轮枪声响起。l0ns3v3

第七百零一章 你究竟是真降还是假降啊?

看到新式火枪威力的清将们,他们的脸色开始凝重。

他们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固执的他们,依旧坚定地认为,或许这火枪确实能克制步兵,但对清军骑兵,依然无用。

因为骑兵的速度更快(轻骑战马的时速大概40公里左右,但骑兵作战在于整体配合,也就是说,一支骑兵中不可能是所有战马都是优良马,得按速度慢的战马来,能控制在时速30已经算不错,能到35就是精锐了,这是短板原理,一只水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它最短的那块木板)。

时间流逝,四分之一的香,很快就燃烧完了。

洪承畴的脸色已经很阴沉,他在心里默默数了,火枪兵总共击发了十六次,这代表着,如果从一百五十步(约二百米)起算,冲锋的步兵在接触火枪兵之前,至少得承受三次火枪齐射,这对于步兵是非常恐怖的。

因为从遭受第一次射击时,冲锋的步兵就会有停滞的情况出现。

毕竟是人嘛,恐惧会引起下意识的停顿。

承受三次火枪齐射还是理论上的,真正上了战场,至少是四轮。

四轮,很可能根本坚持不下来,而全军崩溃。

内侍们将立在一百五十步外的铠甲卸下,抬至殿阶上,供君臣验看。

这不是重甲,是普通的步兵甲,以皮革和棉麻布制成,在胸腹等关键位置缀以铁鳞片防护。

而此时,皮革和棉麻布的弹孔,显示着已经弹丸洞穿,而被击中的铁鳞片上形成了一个个凹坑,这说明,一百五十步外,弹丸依旧具有强大的杀伤力,将铁鳞片打成凹坑的动能,足以对穿甲的士兵造成伤害,甚至打成骨折。

看过之后的清廷君臣,默默地返回殿内。

进殿之后,福临的第一句话就问道:“沈卿家,吴争麾下有多少火枪兵?”

沈致远答道:“吴争已经囤有三万杆火枪,只是因为连续征战,缺少时间训练,才一直没有组建起大量火枪军。但在臣北上之前,江南军校已经成立,火枪兵已在训练……。”

岳乐这时不再气焰嚣张,他长吁一口气道:“好在训练未久,成军怕是需要时日。”

沈致远微笑道:“这位将军可知道,吴争在丹徒全歼灭一千骑兵所用的火枪兵,仅仅训练了不足二十日,其中一半时间,还是在行军路上……。”

这话让所有人,包括福临、洪承畴,乃至一直对沈致远不屑的满臣武将,都脸色剧变。

不足二十日,这太不可思议了,可事实摆在眼前,又不能不信。

那边钱翘恭原本已经不悦,听到沈致远侃侃而谈,脸色气得铁青。

沈致远却继续补了一刀,“可以想见,如果与义兴朝和谈,吴争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去训练火枪兵,不用多,一个月时间,便会有三万火枪兵聚集在他的麾下。这就是臣之前回答洪大人该战的理由。”

殿内一片死寂,这绝对不是小事。

关乎大清朝的战略和目标。

洪承畴适时奏道:“臣恳请皇上暂时辍朝,留待明日再议。”

过了一会,福临应道:“就依洪卿所言。”

……。

沈致远、钱翘恭及随扈被安排在了明照坊的贤良寺。

要说起来,明未亡时,这儿可是大名鼎鼎的十王府。

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

沈致远、钱翘恭自然不会去感叹这事,也没那心情。

明朝地方官员进京,是不能随便住客栈酒肆,但凡有人大胆违反,等于给科道言官送子弹,必被弹劾,轻则打五十下屁股,重则罢官去职。

再则,有明一朝,官员的俸禄相对是低的,这是明太祖仇富的结果。

京城的客栈酒肆消费又高,所以,一住进客栈酒肆,那就明摆着是个贪官,谁能傻到这地步,不打自招?

那不能住客栈酒肆,住哪呢?

各地设在京城的会馆?

那就更不行了,这等于是地方官员与京官拉帮结派、互相勾结,这可是大罪,不是打几下屁股能完事的。

有道是“旅馆清尊日复斜,鹧鸪啼处客思家。晚来墙角胭脂雨,落尽山桃满树花。”

说的就是这种地方官进京,凄凉无助、担惊受怕的感觉。

那住哪呢,寺庙、道观。

有明一朝,皇帝修道走火入魔,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京城的寺庙、道观绝对比客栈多,与想象中的“青灯枯佛”没有一丝关联。

出家人之地,清静、悠闲,风景如画,关键是伙食也不错,就算有同僚前来探望,也可回赠一杯清茶,显示出自己坦坦荡荡的胸怀,让皇帝十分放心,让御史无话可说,何乐而不为?

原本沈致远、钱翘恭的级别还住不进贤良寺。

只是今日原本要下的恩旨,被沈致远这厮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一番,生生给弄黄了。

礼部没辙了,无奈之下将他们塞进了贤良寺。

反正大明也亡了,十王府也早已成昨日黄花了,就不存在越制不越制了。

走在贤良寺的碎石小道上。

见周围没人,钱翘恭早已憋不住了。

“沈致远,你倒是讲讲,你究竟是真降还是假降啊?”钱翘恭确实很恼火,沈致远将火枪之利完全透露给了清廷,这说起来,就是出卖军事秘密啊。

如果不是知道沈致远的心性,换一个人,钱翘恭说不定当场就掐死他了。

沈致远眯着眼,看着双目喷火的钱翘恭,嘿嘿一乐。

然后背负双手,迈着八字步,颠啊颠地往前走。

口中还哼着小曲,这气派倒是可以配上一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可这架式更惹恼了本就窝火的钱翘恭。

钱翘恭终于使出一招,在吴争身边看多了的正蹬腿,可惜啊可惜,沈致远受习惯了吴争的踹,如今早已形成一种闪避的本能,就算是吴争在此施为,也难一脚踹中,真要是被踹中,要么是猝不及防,要么是沈致远想拍马屁,故意被踹中。

试想,学吴争初使“绝招”的钱翘恭,又怎么可能如愿以偿呢?

第七百零二章 沈致远说,这是个阳谋

钱翘恭一脚踹空,便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被闪过的沈致远一把搂住肩膀。

没等钱翘恭喝骂,沈致远拍拍钱翘恭的肩膀笑道:“你还真以为我是傻的?”

钱翘恭瞪眼道:“那你还将一切都说出去?要知道,我军能与鞑子对抗的也就是火器了,难道你不知道,这会害死我军多少将士吗?”

沈致远呵呵笑道:“你以为,经过这一年的战争,我军火枪营对清廷还是秘密吗?就算现在不知道,等济尔哈朗回京之后,恐怕什么都瞒不住。”

“那你也不该主动说出来,能多瞒一天是一天,我军就能多一天的优势。”

沈致远正容道:“我只是听吴争的。”

钱翘恭大惊,“你是说,这是吴争的意思?”

“不,不,我的意思是说,吴争曾经和我说过相似的话……之前,我不肯去江南军校学习训练,是吴争说服了我。他说,南方人不可能打赢北方人,无论从体格还是天生的作战技能,都无法与鞑子抗衡。这是从汉唐开始,就验证过的。以前,南方人唯一可以与北方人对抗的就是水师和江南的地形。可如今不一样了,火器可以弥补这一切。”

钱翘恭瞪眼问道:“那为何你还要向鞑子透露我军火枪的秘密?”

沈致远诡异一笑道:“鞑子天生比南方人强壮,从出生就在穷山恶水之间与野兽搏杀,这种磨炼是南方人无法短时间内追赶得上的。明军训练一个弓兵需要二、三年,大多数人只能射六十至八十步,而鞑子几乎无须训练就能射出百步。如果没有火器,或者象之前火绳枪还不足以成为克制鞑子的兵器时,就算鞑子知道了秘密,恐怕也不屑一顾。可现在不一样了,燧发枪就算无法克制骑兵,但对鞑子步兵已经形成克制。鞑子心里害怕了,他们就会想办法也训练火枪兵……。”

钱翘恭皱眉打断,问道:“那不是于我军有害的事吗?”

沈致远竟点点头道:“是有害,可利更多。”

“这话何意?”

“你见过一个人能轻易放弃自己所擅长的技能吗?”沈致远笑得更诡异,“就算清廷真得决定开始训练火枪兵,那么势必对现存弓弩兵和骑兵的投入造成遏制,可清廷靠着这些弓弩兵和骑兵得天下,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你看吧,今日之后,清廷不仅仅是满汉之争,更会有满人之间的纷争……要知道,已经养成的观念和作战思路无法轻易改变。”

钱翘恭有些懂了,“这话倒象是有些道理。可清廷如今的疆域和人口远甚于我朝,他们训练几万火枪兵,就足以抗衡我军。而我朝仅十二府之地,吴争辖下更只有六府,训练三万火枪兵已经捉襟见肘,如何与清廷抗衡?”

“清廷实力确实远胜我朝,可他们的疆域都是刚刚占领的,土地上的百姓也大都是汉人,疆域越大,需要布防军队越多。反而是我朝,疆域虽小,可兵力集中,就以大将军府辖下六府之地,可兵力却有四万。按吴争的话说,那就是形成局部的绝对兵力优势。譬如此次你我北上,与蒋全义、王一林会合后,仅以不足三千兵力,与清军周旋于三府之地,这换在杭州、嘉兴、松江三府,是绝对做不得的,因为三府皆囤有大军。”

钱翘恭默默点头,他被沈致远说服了。

沈致远仰头长吸一口气,道:“就算一切都如清廷所愿,购买火枪、训练火枪兵。那与我军也是在同一个起点上,双方的单兵战力相距就会抹平,之后拼得就是各自的意志,况且,我军毕竟在火枪兵的组建上,已经暂时领先于清廷,如果这样还无法战胜清军,那……我们败得就不冤了!”

“你说得对。”钱翘恭对沈致远的意图完全明白了。

沈致远将火枪兵的实力完全地摊开在清廷面前,这既是取信于清廷的手段,更是将清廷拖入泥沼的阳谋。

清廷已经发现了火枪对清军的威胁,但想改很难。

这也是史上,满清后期被八国联军攻打时,还在用明朝铸造的江防火炮御敌的原因。

这也是史上,满清取代明朝时,就已经是火枪、火炮,而在对付八国联军时,依旧以八旗骑兵对敌,结果完败的原因。

满清以骑兵、弓兵得天下,怎么可能轻易去改变军种,那让这些立下赫赫战功的骑兵、弓兵情何以堪?

满清不知道火枪、火炮的厉害吗?

不,完全不是。

不然也没有皇太极因孔有德带红夷大炮投降,而亲自迎去数十里了。

满清能在之后的战斗中打败明军,靠得就是自孔有德带去的红夷大炮和铸炮匠人,十年的研发,在明末时,清军火炮已经远远领先于明军。

可就算是这样,满清在得天下后,也一样限制了火器的继续研发,到后期甚至将明朝的火器都深锁于库中发霉生锈。

为何?为得就是清人依仗的,马背上得天下。

可他们不知道,从火枪的问世时,就已经宣告了热兵器时候,战士的平民化,以量胜质的趋势不可逆转。

之前说过,一个弓兵,先要遴选臂力大、个子高的士兵,否则一石以上的长弓,根本无法拉开。再要把他训练成可以将一枝箭射中至少八十步外的目标,需要两年,要训练成可以命中百步外的目标,那就需要更多时间,还能靠天赋,这样的人数肯定不多。

哪怕有着先天优势的北方人,也需要很长时间。

不但需要大量时间,还需要耗费大量的金钱。

所以,冷兵器时代的勇士是贵族化的,普通平民不具备体力和武器上的优势,甚至可能还没训练出来,就死在了战场上,这也是以前出现将门垄断的原因之一。

可热兵器,只要拿得动火枪的人,皆能胜任,也就是说,战场不再挑人。

火枪让那些如吕布般的勇士,成为了一个笑话。

试想,这能让那些骄兵悍将,接受从骑兵、弓兵到火枪兵的转变吗?

绝对不能!

钱翘恭,包括沈致远这个始作俑者,此时还不知道他今日这一出阳谋,已经改变了历史的进程。

第七百零三章 福临要建火枪新军

武英殿内,此时一团死寂。

好半晌,皇太后布木布泰总算开了尊口,“诸卿家,新式火枪真有沈致远在殿中所说的那般犀利吗?”

布木布泰既然在太和殿隐身幕后,自然不会现身至殿门外观看。

洪承畴沉默着,慢慢点了点头。

岳乐应道:“回太后,沈致远所言虽没有太大出入,但臣敢肯定,火枪还不足以克制我朝铁骑。只是,步弓怕是但在臣看来,只要正面加厚琏甲,想来是可以挡住弹丸的。”

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

看着岳乐吞吞吐吐的样子,布木布泰算是彻底明白了,连岳乐都不否认,怕是真如沈致远所说的了。

布木布泰问道:“那诸卿家可有应对的办法?”

范文程道:“要说应对之法,无非有二,一是如沈致远所说,即刻征伐义兴朝,趁它还未羽翼丰满之时,一举攻灭。二是我朝也训练火枪兵,并组建起远甚于义兴朝的火枪兵,如此,义兴朝就不会威胁到我朝。”

岳乐精神一振,大声道:“臣愿率军南下,助摄政王攻灭义兴朝。”

祁充格冷冷道:“若能攻灭义兴朝,还用不到镇国公率军出征,摄政王麾下十五万大军已经南下,况且,京城仅三万八旗军,若你带走了,由谁卫戍京城?”

同为多尔衮一脉的瓜尔佳刚林正黄旗,国史院大学士赞理机务,附和道:“摄政王此前建议与义兴朝和谈,想来是已经觉察到我朝无法一时攻灭义兴朝,如果再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恐怕我朝无法支撑起在西北、东南的战事。”

内翰林弘文院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冯铨原大明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降清后,授内翰林弘文院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也附和道:“如今郑亲王、征南大将军近三万大军被困在江南,江北沿岸已经无可调动大军,摄政王就算南下,也势必会被泰兴吴争所部阻截,无法迅速渡江增援,如果此时再兴战事,恐怕郑亲王、征南大将军及三万大军危矣。”

只有洪承畴默不作声。

布木布泰不得不点名问道:“洪卿家可有应对的良策?”

洪承畴这才抬头道:“臣一时也想不出应对良策。可臣方才观看了火枪射击,也检验了被火枪击中的铠甲,火枪确实犀利,但在一百五十步外,精度不足,臣大致数过,三十火枪兵十六轮击发,可几件铠甲的弹孔远不到射出弹丸的半数。故,臣觉得不管火枪兵是不是真能在战场上起到克敌制胜的威力,组建火枪新军不急在一时。况且,我朝财力暂时无法支撑组建庞大的火枪军,且此事也得问过摄政王的意思。臣以为,还是先定与义兴朝是战是和来得要紧些。”

布木布泰默默地品味着洪承畴的话,洪承畴首先承认了火枪的犀利,这一点,几乎所有人都不否,然后洪承畴拒绝了立即组建新军的提议,再就是,洪承畴提到了组建新军,需要摄政王首肯,最后点明眼下最重要的是决定是战是和。

布木布泰品味出了一丝不同的味道,她看向福临,问道:“皇上之意呢?”

其实这只是一种姿态。

福临此时还未亲政,朝中军政大事,都由多尔衮和布木布泰决断。

可此时福临却表现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固执,或许是多尔衮不在的缘故吧,他沉声道:“朕觉得,当立即组建火枪军。”

这话让布木布泰脸色一沉,她紧抿着嘴,看似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福临虽说没有亲政,可真开口了,还真不能当没听见。

皇太极死后,福临幼年登基,这军政之事,就算成人也承受不了,何况他一个小孩子?

加上多尔衮的跋扈和布木布泰的高压,在福临心中,有着强烈的逆反心理。

四年的压抑,在多尔衮不在的情况下,福临终于展露出他的锋芒。

他是亲眼看见了火枪的威力,所以,对于他而言,急需一支能只听他号令的强大军队,来对抗威势日盛的多尔衮,还有布木布泰的高压。

福临选择了火枪兵。

洪承畴在一愕之后,赶紧劝谏道:“皇上,火枪兵耗费巨大,就算与光义兴朝持平,组建三万大军至少需要数百万两之巨,且我朝还无法生产这新式火枪的弹药,都得向红毛夷购买,这恐怕眼下国库拘紧,望皇上三思。”

如果说这时清廷朝堂之上,满人武将大都忠于多尔衮,那么降清汉臣大部分是效忠福临的。

这确实有些怪,按道理,这时的多尔衮权势熏天,大有夺位的可能,降清汉臣怎么也该效忠多尔衮才是,可以洪承畴为首的汉臣却遵照了皇太极的遗命,效忠了福临。

在洪承畴心里,确实将福临当成了自己的弟子,敦敦教导,时常灌输圣贤的理念。

还别说,或许是年幼之故,孩子嘛,容易塑造,福临对满汉之别并不看重,更是认同洪承畴的理念,对外采用抚重于剿的策略,实行“招降弥乱”的怀柔政策。

对内,福临在上个月,设立六部汉人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同时颁布了允许满汉通婚、官民互相嫁娶的律法。

可惜的是,这条满汉通婚的律法虽然颁布,却被多尔衮及效忠于他的满人大臣暗中抵制着,至今尚未有一个成例出现。

这已经很让福临不满,加上之前被多尔衮害死了肃亲王豪格之事,福临心中的怨念更甚。

而此时多尔衮不在,福临耍起了性子。

他对洪承畴道:“诸公皆道火枪犀利,朕要组建火枪兵以拱卫京畿,也是为了大清。如果仅仅是为了须耗费不少银子,完全可以先组建一支万人,甚至数千人的火枪营,如此待训练有成、国库盈实时,便可迅速扩大到数万人。”

这话让布木布泰有些讶然,她看向洪承畴。

洪承畴心里一动,其实他也是有这想法的,只是他更愿意是将沈致远部整编,纳入他的麾下,当然洪承畴也是为福临亲政做准备。

第七百零四章 赐婚,是拢络最有效手段

此时见小皇帝说得有理有据,洪承畴也有些动心了。

刚好布木布泰朝他看来,洪承畴便顺水推舟躬身道:“皇上说得在理,不过我朝缺少精通火枪兵作战的将领,臣以为何不整编沈致远部加以扩充,如此既可少花费银子,也可迅速形成战力。”

福临闻听甚喜,刚要说话。

祁充格抢先一步,冲洪承畴冷冷道:“洪大人说得轻松,沈致远部新附,其心志尚未摸清,况且火枪犀利,调其部入京卫戍,万一有个不测,如何应对?”

这话也有理,洪承畴一时答不上来。

布木布泰心里其实也认可了洪承畴所说,在她看来,平衡多尔衮和福临之间的关系,关乎清廷的安危,如今多尔衮的气焰确实太过了,需要再平衡。

她原本想赞成的,可此时被祁充格这么一说,她又犹豫起来。

这时,福临再次令人意外地开口了,他厉声喝斥道,“朕意已决,祁充格,你想抗旨吗?”

皇帝到了这一步,就算是小皇帝,那也是皇帝嘛。

当臣子的这得服软,哪怕心里不想软,也得软。

祁充格跪了下来,口称“臣万万不敢。”

范文程悄悄与洪承畴交换了一下眼色,上前道:“皇上,以臣之见。将沈致远部编入禁军也未尝不可,只是必要的防范还是需要的。”

布木布泰点头道:“皇帝,范卿家是老成谋国之言,不妨听听他怎么说。”

福临这才收起脾气。

范文程道:“皇上,以臣之见。将沈致远部编入禁军也未尝不可,只是必要的防范还是需要的。臣私见,火枪兵可以部署在皇城外单独成营,不入八旗汉军,员额为十三牛录,共三千九百人。不足的部分员额,须从在籍八旗汉军中遴选,此部分参领自然也须旗人担任。如此,既可遂了皇上想要组建火枪军的心意,又可让八旗将士学会新式火枪的作战,最关键的是,由旗人士兵和参领的存在,这支火枪兵才可牢牢掌握在皇上和朝廷手中。”

范文程果然老谋深算,说的话,可谓面面俱到。

他既安抚了福临,也兼顾了满臣的面子和利益,试想,一支军队的参领相当于副团、正营级都是旗人,且至少有一千多旗人士兵可以充入其中,这支军队的立场就可以让人安心了,而满人也可从中获利,毕竟是皇帝直隶的军队嘛,待遇自然是不错的。

最重要的是,这支火枪军将被隔离在皇城之外,杜绝了后患。

所以,就象多尔衮一脉的人,象祁充格、刚林等人,也没有再执意反对。

洪承畴随即帮腔道:“范公所谏在理,臣附议。”

布木布泰拍板道:“皇帝,你意下如何?”

到此时,福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虽然感觉到不对劲,因为真按范文程所说,这支军队的控制权就不可能是他一人所有的,一旦旗人进去,势必有多尔衮的人,那么他的话语权就会降低。

这与他本来的意图,有明显冲突。

可问题是,他视为心腹肱股的范文程、洪承畴二人,都是这意思,他已经无力去反对了。

所以,福临点点头道:“那就听皇额娘的。”

这事了了。

洪承畴提议道:“既然皇上已经决意组建新军,那对于沈致远、钱翘恭二人的安置和任命,原本淮安府同知和淮安将军之职,便须改变,还请皇上示下。”

福临木然道:“诸位大学士看着办吧。”

洪承畴看了范文程一眼,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躬身道:“臣以为,三千九百新军之都统、副都统二职可由沈致远、钱翘恭二人担任。”

这时,祁充格耐不住了,他急道:“不可!都统一职岂可让南蛮人担任?”

都统,在满清是个绝对的实职。

原本只有八旗旗主担任都统,这权力可就大了去了,可谓军政一把手。

不过从汉军八旗之后,都统就一下子膨胀了一倍。

到清军入关,占领大半个华夏之后,随着大量明军投降,这都统的含金量与之前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可就算如此,与别的职缺而言,都统还是比较闪亮的。

所以,祁充格的反对并非没有理由。

范文程冷冷道:“先帝可封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三人为三顺王,当今皇上可封吴三桂为平西王,怎么,区区都统之职,就不能由汉人担任了?况且,新军仅三千九百人,不在旗籍,为何不能由汉人担任?”

洪承畴帮腔道:“先帝大凌河之战的胜利事,前克勤郡王岳托谏言优待礼遇大凌河汉人,推行满汉联姻的策略,凡归降的一品汉官,以诸贝勒女嫁之为妻二品汉官,以国中诸贝勒、大臣女嫁之为妻。即使原来已经有了妻室,仍以诸贝勒、大臣女与之,以示诚信。先帝从谏如流,这才有了我大清日益壮大。如今皇上也下旨推行满汉通婚,向天下彰显我朝的胸襟广阔。怎么,大学士是想抵制我朝国策吗?”

这么大的帽子扣下,还是当着皇太后和皇帝的脸,加上多尔衮不在,祁充格只能认怂。

洪承畴眼珠子一转,又奏道:“皇上早有满汉通婚的旨意,可如今却推行不下去。沈致远、钱翘恭新附,为使二人死心塌地为皇上效忠,臣以为,不如趁此良机,由皇上为二人赐婚,如此既可拢络二人、感化这些已经归降的明军将士,又可感召那些尚未归降的明朝百姓。”

福时看向布木布泰,问道:“皇额娘意下如何?”

布木布泰怪异地看了洪承畴一眼,停了停,问道:“洪卿家可有合适女子人选?”

洪承畴不为人所察地抽搐了一下嘴角道:“以沈、钱二字的身份,亲王嫡女怕是不符,也就只能从亲王庶女和诸贝勒嫡女中遴选了。臣倒是特色了二女,一是摄政王的爱女,另一个是郑亲王次子济度长女,此二女皆为庶出。”

福临听了倒没有反应,可布木布泰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诧。

第七百零五章 这得多热闹?

在布木布泰看来,洪承畴所提出的建言,似乎有些荒唐。

倒不是这二女身份有什么不妥,这时的女人嘛,就分个出身,无非嫡庶罢了。

按所议,授于沈致远二人的官职,将这二庶女赐婚下嫁,倒也是说得过去的。

布木布泰认为荒唐的是,洪承畴将沈、钱二人与摄政王、郑亲王同时拉上了关系。

这本也没什么,都是爱新觉罗氏,可问题是多尔衮和济尔哈朗,已经成水火不容之势。

将二人的关系生拉硬扯进新军里面,可想而知,这得多热闹?

但布木布泰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徐娘半老的她,早已看穿了世情,她很明白,洪承畴肯定有他的用意。

于是,布木布泰道:“宗室女子婚配,须慎重,既然牵扯到摄政王和郑亲王,自然得他们回回朝之后再作定夺。今日还是议议与义兴朝是战是和,才是眼下之事。洪卿家,你先讲讲吧。”

洪承畴应道:“臣遵太后懿旨。之前,我朝听闻豫亲王被害,大军南下是为报复义兴朝,而非是要攻灭义兴朝。如今郑亲王率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应天府,报复之意图已经达成。可随之而来的是义兴朝的反噬,郑亲王、征南大将军及麾下三万大军因长江阻隔,被困于龙潭周边,明军已对我军形成合围之势。况且吴争率部已经占领靖江,正对泰兴发起进攻。诸位心里都清楚,我军在江北的主力就是郑亲王所率大军,再无别的军队可以阻拦吴争,而摄政王虽然已经在渡河南下,可所部除了三百重骑和一千五百旗军之外,余者都是新征民壮,真要打起来,败或许不至于,短时间胜却也渺茫。与其将国力耗费在无妄之战上,不如与义兴朝暂时议和,将郑亲王所部撤回江北,巩固江防。故,臣以为,当议和!”

范文程随即附和道:“臣附议。”

冯铨道:“臣附议。”

岳乐看了一眼福临,也道:“臣附议。”

祁充格和刚林心想多尔衮也建议罢兵,也就不再反对,“臣等附议。”

布木布泰点点头道:“既然诸卿家都认为当和谈皇帝,那就下旨吧。”

顿了顿,布木布泰对洪承畴道:“洪卿家先留下,关于赐婚沈、钱二人之事,还有些事,须问问洪卿家的意思。”

“遵太后懿旨。”

待群臣退去之后,福临首先憋不住问道:“先生为何要选摄政王的女儿?难道先生不知道,有摄政王插手其中,朕。”

布木布泰愠声轻喝道:“皇帝,记住你是皇帝!”

福临只好闭嘴,可眉宇间一股不服,已经非常明显。

洪承畴心中喟叹一声,他躬身道:“皇上,不是臣愿意选摄政王的女儿嫁于沈致远,实在是无奈之举。皇上试想,摄政王是大将军,天下兵马大元帅,京城中多少官员都是他的眼线。就算皇上想将新军纳入禁军,恐怕也避不过摄政王去。与其让摄政王秘书处地安排人进新军,倒不如索性迎他进入新军。如此一来,至少摄政王不会想方设法地阻止和破坏这支新军组建。”

福临明白了,“原来如此,倒是朕错怪先生了。”

布木布泰沉声道:“洪卿家所虑甚是,皇帝啊,要多向洪卿家学学安邦定国的本事。”

洪承畴连忙道:“太后过誉了。皇上天纵奇才,臣无非是抛砖引玉罢了。”

福临却很不适宜的开口问道:“可朕还是不明白,先生为何要将郑亲王也牵扯其中?”

洪承畴耐心解释道:“回皇上,虽说摄政王权倾朝野,可郑亲王毕竟是皇上堂叔,又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朝堂之上,能与摄政王抗衡的也只有郑亲王了。”

福临会意过来,“先生的意思是在新军中,让郑亲王平衡摄政王?”

“是这个意思。不过,此事最要紧的,还是沈致远、钱翘恭二人,只要皇上能拢络住他们,加上郑亲王和臣的配合,这支新军就不会落入摄政王之手。”

福临道:“既然先生说要朕拢络这二人,何不赐二人爵位?”

洪承畴摇摇头道:“不可。二人新附不久,先不说其心意未定,就说一旦皇上授二人爵位,朝中满族官员必定愤愤不平,汉臣也会嫉妒眼红,纷纷暗中使拌,反而与新军不利。”

福临微微蹩眉道:“那朕需要如何拢络这二人?”

洪承畴心中一叹,可面上恭谨地道:“皇上,臣原是明臣,后却效忠于先皇。先皇待臣如国士,臣自当以国士回报先皇。”

福临听懂了,他道:“多谢先生指教。可朕还是不明白,沈致远、钱翘恭二人真有如先生般本事吗?”

洪承畴斟酌了一会,道:“臣观二人言行,沈致远文才并不出众,可有一颗赤子之心,这种人看似言语轻浮,但一旦有了决定,就会誓死效忠。况且,他有练火枪兵之能,臣在看过新式火枪的演练之后,几乎可以断定,不出五年,战场之上,火枪兵的对战将会成为主要的作战方式,我朝将会组建起至少火枪大军,可我朝却没有比沈致远更适合的火枪兵将领控制住沈致远,等于控制住新军。只要皇上能以国士待之,沈致远必能为皇上所用。”

说到这,洪承畴喟叹道:“臣已近花甲之年,如日薄西山,而皇上却是如旭日东升臣陪不了皇上太久。皇上来日亲政之时,也须有肱股之臣辅佐在臣看来,只要能拢络住沈致远,他日定能为皇上一大臂助。”

福临点点头道:“先生所言,福临记住了。那钱翘恭呢?”

洪承畴摇摇头道:“这钱翘恭臣一时还看不透。从他的言行来看,他的文才似乎远在沈致远之上,可却屈居于沈致远之下,这不合常理!如果解释为怀才不遇这说不通,他可是义兴朝太傅的独子,他的归降我朝的理由,臣总觉得有些牵强。”

第七百零六章 这下好,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了

福临道“依先生之意,是怀疑钱翘恭非真心归降我大清”

洪承畴点点头道“虽无证据,可也难释嫌疑。”

“那为何要重用他”

洪承畴轻叹道“皇上啊,臣被俘时,也是一意为明全节。”

福时一愣,他道“先生的意思是说,就算钱翘恭非真心归降,朕也要让他变成真心”

“皇上圣明。”洪承畴躬身道,“能容人者得天下,只有纳天下英才为皇上所用,大清才可真正坐稳天下。旗人人口远不如汉人,只有使汉人中的人才尽为皇上效力,天下汉人才能真正臣服于在皇上脚下。”

福时起身,郑重地向洪承畴长揖道,“多谢先生指教,福临有礼了。”

洪承畴赶紧跪下,拜伏道“臣不敢受皇上如此大礼。”

布木布泰看着君臣相得,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她确实欣慰,皇太极死得早,儿子又太小。

做为一个寡妇,她既要安抚多尔衮,不使他篡位,又要压制多尔衮,不让他的势力太过膨胀。

这确实太难了,如今看到儿子一天天长大,身边又有贤臣辅佐,自然是无比欣慰的。



次日,接到清廷旨意的沈致远、钱翘恭二人傻眼了。

说好的只是北上接受封赏呢

说好的淮安府同知和淮安将军呢

怎么就变成了火枪新军都统和副都统了呢

沈致远原本是想在淮安府好好经营、壮大,如此可以在吴争北伐之时,建立奇功的,可现在,清廷一纸圣旨,不但要将二人留在京城,还要令兴化的二千多人北上,组建什么劳什子火枪新军。

这等于是彻底断了沈致远、钱翘恭复反的希望,要知道,仅凭二、三千人想从京城叛逃,那就是痴人说梦,哪怕个个是猛张飞再世,恐怕也做不到。

更令二人恐怖的是,之前亲自来传旨的洪承畴,还“善意”地透露了一个“好消息”,皇帝、皇太后看重他们,皇太后正在亲自挑选旗人女子,皇帝更是要亲自为二人赐婚,不日将会有恩旨到来。

这下,钱翘恭怒了,他对着沈致远饱以老拳,一边殴打一边痛骂道“这下你满意了吧诈降变成了真降,我还想着一年半载之后,重列钱家族谱呢这下你满意了吧都要娶鞑子媳妇了,你让我怎么回去你倒是说话啊,你决算于千里之外的本事呢”

这次可是真打,可怜沈致远虽说在吴争的逼迫下也训练了一年多,可与钱翘恭比起来,那真不是个。

钱翘恭不但个子比沈致远高半个头,身体也强壮得多了。

在钱翘恭的痛殴下,沈致远也就抱头哀呼的份,哪还有空回答钱翘恭的问话

终于,钱翘恭停下了手,打人也会累的不是

在钱翘恭喘气的功夫。

沈致远抬起鼻子、嘴角渗血的脸,委屈地说道“打得这么狠你还真想打死我啊”

“你让我无颜苟活,我不但想打死你,还想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钱翘恭怒目瞪着,举手欲再打,吓得沈致远赶紧窜到一丈外。

“你过来。”

“我不过去。”

“我让你过来。”

“我打死也不过去。”

二人叉着腰,如同两只精疲力竭的公鸡,相峙着。

终于沈致远服了软,他陪笑着道“不至于,真不至于。就算身在曹营心在汉,咱们自己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行,管他别人怎么说呢”

钱翘恭一听更怒,他霍地直起身来指着沈致远骂道“人要脸树要皮,被家乡父老指着脊梁骨骂你,你我恨不得撕了你”

骂到这,钱翘恭双眼一红道“想到父亲因我受牵累,被世人唾弃,我如何苟活你我真后悔当初怎么就找上了你我悔不该不听吴争劝,早知结果是这样,我宁可。”

沈致远听着慢慢直起身子,他也开始激动起来,他带着哭音道“我好好在军校训练,是你死皮赖脸地拖我下水,我还带了三百兄弟出来,偷了几百杆枪若非是你,我怎会沦落至此,好嘛,你现在全怪到我头上了还他x的打我这么狠”

说到这,沈致远眼中还真有了泪光,男儿流血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

看到沈致远双眼通红,钱翘恭还真起了恻隐之心,脸色也慢慢缓和下来。

可不想,沈致远接着道“你当我愿意娶个鞑子媳妇啊我还想着立下大功,回去向吴争提亲呢这下好了,吴小妹更看不起我了”

钱翘恭听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暴喝一声跳起来,直冲沈致远而去。

于是,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追打。

伴随着怒骂声、哀呼声、喘气声还有拳头击肉声。

好半晌,终于安静下来。

二人并排仰躺在贤良寺的小树林里,“呼呼”地急喘着。

“怎么办”钱翘恭喘着粗气问道。

“”

“怎么办”钱翘恭声音大了起来。

沈致远“咝”着嘴,没好气地道“我哪知道怎么办你说他们要组建火枪兵也就罢了,招募满族人组建也就是了,谁会想到鞑子会看上我们这二千多人”

钱翘恭懊恼道“其实我应该能想到的,可是这些日子轻信了你这厮,反而变得不愿意想事了这下好了,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了要不,咱们抗旨不从吧”

沈致远古怪地盯着钱翘恭,“不从容易,大不了被砍头。可那二千多人怎么办你我一死,他们必被清军剿灭。你难道没听说,多尔衮率十五万大军已经渡黄河南下了吗”

钱翘恭恼道“横竖不过一死,总好过背着汉奸的恶名死来得强。”

沈致远悠悠道“你要死就去死,我可不想死,更不想无辜枉死我还得回去娶吴小妹呢。”

“你无胆鼠辈”

“钱翘恭适可而止啊”沈致远回瞪道,“我不是怕死,只是不想象你所说白白去送死。抗旨不从被砍头,于天下百姓何益,于大将军何益况且你我死容易,牵累那二千多人枉死,那罪过可大了。”

悠閱書城一個免費看書的換源a軟體,安卓手機需ogey下載安裝,蘋果手機需登陸非中國大陸賬戶下載安裝

第七百零七章 泰兴城,落。

想想这话也有些道理,钱翘恭哼一声,不再回怼,“那你打算从了清廷的旨意,娶那鞑子媳妇?”

沈致远长吐一口气,悠悠道:“娶就娶呗,不就个异族女人嘛。”

钱翘恭憎恶地斜眼道:“你不是要回去娶吴小妹吗?”

沈致远一听“噌”地起身,指着钱翘恭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大不了到时休了鞑子女人,再娶就是……咱是为国为民、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呃,吴小妹温良娴淑,一定能体谅我的。”

钱翘恭怔怔地看着沈致远,他发现,沈致远远比他之前想象的,更无耻!

……。

朝廷的旨意来得很快,正是吴争再一次组织杭州卫和火枪营,准备对泰兴城发起第四次进攻的时候。

没有火炮做为攻城重武器,城墙对步兵和火枪兵的作用是巨大的。

只要守军还没崩溃,双方就是一场消耗战。

当然,吴争也确实打得保守了些,为了避免重大伤亡,没有实施强攻。

接到旨意的那一刻,吴争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从局势而言,确实该是停战的时候了,再打下去,自己会损失更多。这是事实,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偏离了吴争的设想,无论是济尔哈朗对应天府的全力进攻,还是王之仁突然放弃预定方案最后重伤脱离指挥,还是应天府以三万多守军仅四天就被清军突破等等,都偏离了预想。

吴争已经没有实力再继续打下去了,不得不说,此战应天府承受着最大的压力,也就是说朝廷京卫,牵制着最大数量的清军,没有他们的牵制,吴争无法迅速占领靖江,兵临泰兴城下。可现在,朝廷已经决定议和,就算吴争心有不甘,也无力独自北上,因为那样,将独自面对江北所有清军的合围。

从心理上,吴争是真不想停下。

泰兴五千多守军,已经在三次进攻中,被杭州卫消耗得差不多了,虽说士气行将崩溃还不至于,但吴争有信心,最多再攻两次,就一定能拿下泰兴城。

从信使口中了解了最新战况和金山卫被迫从龙潭要隘撤退,吴争就明白,泰兴不能不攻。

停战和谈,龙潭将会成为清廷开出天价的筹码,将成为清军南下的跳板。

需要有等量的筹码去交换,靖江,还不够份量。

吴争慢慢转向信使,这是个将近三十的老兵。

“你是哪里人?”

信使受宠若惊地回答道:“回……回镇国公话,小的是应天府句容县人。”

“家中几口人?”

“四年前,我爹死于鞑子之手……家中仅有寡居老娘,还有小的媳妇和一个十岁的儿子……。”信使恨不得把祖宗八代都回答出来。

吴争耐心地听着,目光柔和。

“知道龙潭如果被鞑子占领,应天府会面临怎么的威胁吗?”

信使茫然地点点头道:“知道,龙潭离京城太近了。”

吴争轻叹道:“我原本是想攻下泰兴,以在和谈时占据主动,至少可以与清廷交换龙潭……可你此时来传旨,我又不得不接旨……你说,怎么办好?”

信使脸色“唰”地白了,他一边往后退,一边呐呐道:“国公爷,小的只是奉令传旨……小的家中还有寡母、幼儿……。”

吴争长长地吁了口气,“你走吧。”

信使如蒙大赦,转身急步而去。

可走到帐门处,信使突然站住了,他犹豫了一会,回头问道:“如果清军占据龙潭,会祸害到句容吗?”

“很有可能。”

“如果小的死了,国公爷能逼清军一定退回江北吗?”

“会。”

“朝廷能抚恤小的家人吗?”

“能。”

“会不会又是一纸白条?”

信使的眼睛中有一丝祈盼,让吴争莫名地心悸起来,“你的家人,我来养。你的孩子,会入江南学堂读书。”

信使的脸色瞬间舒展开来,就象是一朵待开的花骨朵,在此时瞬间绽放。

“那小的就将这条命,交给国公爷了。”信使微笑起来,脸上未老先衰的沟壑更加得清晰,“请国公爷令人动手吧。”

吴争的心一抽,他勉强着自己不为所动,只是眼中的酸楚无法自禁,他背转身去,仰头道:“你是钦使,不能死在我的军中……找个无人处,自便吧!”

“那就请国公爷赏把鞑子的刀吧,如此,小的就是死在鞑子手里的,与国公爷无关。”

吴争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他背着身大喝一声:“小安子,给他一把刀。”

从宋安手中接过刀,信使“扑通”一声跪下,道:“国公爷,小的去了……若有来世,小的宁做一条太平犬。”

说完,向吴争磕了个头,提刀转身而去。

宋安挤眼啮牙问道:“少爷,还攻吗?”

吴争霍地转身:“一个时辰,若还拿不下泰兴城,你给我滚回吴庄种田去。”

“喏。”

这次的进攻,与前三次不一样。

吴争强硬的表态,让宋安放开了手脚,组织起强攻。

为了抢时间,也为了那个宋安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老兵。

杭州卫对泰兴南城门,发起了悍然总攻。

怎么个总攻法?

那就是倒下一个,顶上一个。

死一双,补两个。

火枪兵开始冒着矢石,抵近射击。

杭州卫和火枪营皆是轻甲,也就是布皮甲,在这种攻城战中,非常不利。

好在,在这种强攻下,泰兴城的守军终于抗不住了。

他们选择了投降。

守军都是汉人,没有一个是鞑子。

可他们硬撼了杭州卫加上火枪营三次进攻。

这让吴争心中有着一股浓浓酸楚,如果,这些人在降清之前,也是这般硬抗,清军怎会势如破竹地南下?

清廷究竟给了他们什么?

其实清廷并没有给他们别的,只是发放了他们该有的饷银,给了他们一个活下去的希望。就仅仅是这样,换得了他们如此不畏死地与自己同胞为敌。

半个时辰,两千九百多守军弃械投降。

泰兴城,落。

为了抢时间,吴争迅速下令,向北方泰州进军,希望赶在下一波次钦使到来之前,争取到与清廷谈判更大的筹码,

泰州,是吴争的目标。

第七百零八章 蒋全义率军来归

经过半个月的交战,江北的清军确实已经被抽调一空。

这么说吧,淮安府以南,除了兴化城监视蒋全义、王一林部的三千清军,其它的,随着吴争攻下泰兴,等于就是不设防的一府。

而泰兴的五千多清军,至少有六成来自于泰兴周边及泰州的驻军。

所以说,泰州城在吴争面前,就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可以被轻松占领。

明军进攻泰州的消息迅速被百姓传递。

兴化的驻军,无法坐视也不敢坐视泰州城落入明军手中,不得已之下,放弃了监视蒋全义、王一林部,调头南下去守泰州。

就这样,变故在不经意之间发生了。

蒋全义、王一林虽然被沈致远说服,答应诈降。

可如今听闻吴争率部攻泰州,心里怎会不想着重回明军序列?

于是二人一合计,所谓一拍即合,就是如此。

在清军刚刚离开,二人就迅速聚集军队,以半日的功夫,尾随清军南下,这是要打清军一个南北夹击啊。

其实,兴化的清军还是迟了,因为吴争抵达泰州城外五十里时,消息早已传到泰州城中。

这对于江北那些尚有一丝故国情怀的汉人而言,这绝对是振奋人心的事。

箪食壶浆,开城门以迎王师的场面,四年来,第一次出现在江北的土地上。

吴争率部就是这么在民众的欢呼下,进驻了泰州城。

三千清军抵达泰州北五十里地时,就有民众前来汇报。

吴争听说只有三千清军步兵,就打算在泰州百姓前面打一场歼灭战,一来鼓舞一下士气,招募些兵员,二来也算在江北露下脸。

吴争一边派出斥候,一边已经聚集起军队出北门布阵迎战。

本来,这场战斗是很难打起来的。

清军毕竟不是傻子,他们只是想赶在明军之前进入泰州城驻守而已。

可得知明军已经先入泰州城,且有上万兵力,哪还敢鸡蛋撞石头,所以,一合计,就打算返回兴化城了,想据兴化城来阻挡明军继续北上。

可这一回身,就与蒋全义、王一林部撞了个面对面。

双方就在官道上,打了一场遭遇战。

可问题是蒋全义、王一林是有备而来,清军却是真正地没有防到,在他们看来,这支降军的两员主将已经北上京城接受朝廷赏赐,再怎么着在主将回来或者安全之前,这支降军是不会闹出太大动静的。

这确实没错,古往今来,很少一支军队有主将身陷敌营时反戈一击。

可清军是真不明白,这支军队虽然只有二千多人,却是由两部构成,且沈致远根本就不是这两支军队的真正主将,钱翘恭虽然是原京卫残部的副将,但对于仅剩数百人的京卫而言,他们更希望的是不辱没仪真阵亡的二万同袍。

所以,在这种遭遇战中,明军显然是占了大便宜的,清军一时都无法判明对面这支军队是敌是友的情况下,明军便发起了进攻。

一进攻就是决死拼命。

清军顿时慌乱了,南有追兵,北有阻击,腹背受敌,还两面兵力都不少,这种情况下,再是精锐也得慌乱。

蒋全义是个从仪真死人堆里滚出来的骁将,他身先士卒,亲率己部冲锋在前。

王一林率水师残部殿后,火枪兵由官道两侧射击对方两翼。

这种布阵,怕是多尔衮亲来指挥,也无法破局。

是以,当吴争率大军赶到时,这场遭遇战已经接近尾声。

战场上,仅有千余清军还在负隅官道一侧的小树木顽抗,在吴争大军全力一击下,迅速崩溃。

最后有六百多人投降,余者皆亡。



看到这两支功勋部队终于安全回归,吴争的心里是欣喜的。

将士们热死的拥抱在一起,这是一种军人崇尚强者的下意识举动。

可吴争终究是伤心了,因为他没有看到最想看到的二人。

从蒋全义口中印证了自己对二人诈降的判断,吴争格外欣慰,这是一种不需要用言语表达的默契,恐怕也只有象吴争和沈致远这样的发小,才能建立起来的心有灵犀。

但得知沈致远、钱翘恭去了顺天府,吴争第一反应,就是这下要槽。

这支军队关系到二人在清廷的安危,一旦清廷得知这支军队反水,势必将怒火倾泄到二人身上。

看着吴争渐渐凝重的神色,蒋全义也慢慢醒悟过来。

之前他与王一林一拍脑门决定反水,还真没有想得周全,倒不是蒋全义想害沈致远二人,而是他想回归,想得太迫切了。

此时一旦醒悟过来,他也急了,“镇国公,是卑职太莽撞了要不卑职再率部回兴化去,以取信于清廷?”

吴争沉默着摇摇头,取信清廷,哪有如此简单?

之前清廷就不可能完全信任这二人,如今这支军队反水,清廷就算是傻到极点,也不可能再信任他们。

更重要的是,这三千清军的覆没,怎么解释?说是明军攻兴化,只杀清军不杀这支叛军?

就算这个理由成立,这支叛军眼见清军被全歼而不增援?

这根本说不过去。

况且,这场战斗持续了半天时间,想隐瞒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吴争不得不做出抉择,他沉声道:“这事责任不全在你们,本公也有责任,没有考虑周详,就挥师攻泰州了既然你部已经暴露,那就归建吧。”

蒋全义在听到吴争前面半句话时,脸色已经露出喜色。

可听到最后“那就归建吧”这五个字时,心头突地一沉,他忧虑地对吴争道:“敢问镇国公,朝廷还能容得下我部吗?”

吴争一愕,随即拍拍蒋全义的肩膀道:“你误会本公的意思了,你们可以编入北伐军序列,暂时隶属杭州卫,待此战结束之后,本公会给你们组建一个新卫。”

蒋全义是又喜又忧,他道:“能得国公收留,卑职和将士们自然是感激不尽,只是将士们的家人大部分都在京城,若投入国公麾下,怕是朝廷。”

第七百零九章 王一林离去

吴争打断道:“也怪本公没有说清楚,你们的家人包括水师将士的家人,皆已在松江府,被本公收留安置,放心就是了。”

蒋全义大喜,立即向吴争躬身长揖道:“卑职替兄弟们谢过国公大恩卑职这就去告知弟兄们。”

说着,转身飞奔而去。

吴争慢慢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王一林,“一林兄,你有何安排?”

王一林为难地道:“吴争,我得回去你知道,我和蒋全义不一样。”

吴争点点头道:“我明白,你尽可放心,我不会强人所难。你可以随时回京城。”

王一林这才有了喜色,“那就好,早知兄弟是个磊落之人。”

吴争表情严肃地说道:“有一事,恐怕一林兄还不知道,兴国公在此前与清军交战时,身负重伤好在,命是保住了,此时正在京城养伤。”

王一林大惊,“叔父是兴国公,怎会重伤?”

吴争将来龙去脉与王一林说了一遍,王一林变得沉默下来,想了想,冲吴争拱手道:“吴争兄弟,我得去探望叔父,这就告辞了。”

吴争拱手道:“一林兄保重,代我向兴国公问好。”

这时,蒋全义率众急奔而来,齐齐单膝跪地,“拜见大将军。”

二千多人,这一跪下,黑压压的一片,声势之大,令人咋舌。

吴争赶紧大喝道:“蒋大人,今日之后,便是自家兄弟,何须如此快快让弟兄们起来。”

蒋全义这才令将士们起身,然后跑步上前,“大将军,兄弟们听闻家人皆已在松江府,个个愿意追随大将军。”

没等吴争说话,王一林已经开口了,他沉声道:“吴争兄弟,这支军队里,可有近二千人是水师我得带回去。”

吴争看了蒋全义一眼,然后点头道:“一林兄,不是我要阻止你带他们回去,再怎么样,我也不会趁兴国公重伤之时,夺取这支队伍,而是朝廷已经将他们定为叛军,他们真回不去了。他们与你不同,你是兴国公的亲侄,可他们况且,将士的家人已经都在松江府,你让他们随你回京,结果会怎样,很难预料。这样,你可以去问问,只要将士们愿意跟你走,我绝不阻拦,如何?”

王一林想了想道:“也好。”

说完,上前几步,冲着将士大喊道:“水师兄弟们,兴国公与鞑子浴血奋战,此时身负重伤,我欲立即返回京城探视。兄弟们都随我回应吧?!”

将士们目光聚焦在王一林身上,却无一人响应,场面一片寂静。

王一林脸色有些发暗,大喝道:“兴国公对汝等不薄,你们竟都要弃国公而去了吗?”

这话有些重,有不少人慢慢站了出来,可也仅仅不到百人,这都是之前吴争出钱委托王之仁训练水师时,王之仁抽调进去的心腹老兵。

王一林愣了好久,终于喟叹一声,向吴争黯然拱手道:“那我这就告辞了。”

吴争拱手还礼道:“一林兄一路顺风。”

目送着王一林及近百士兵离开,吴争随即下令,全军向兴化城开拔。

一个时辰后,吴争率部进入兴化城。

随即向应天府派出信使,表示奉旨停战,同时命令金山卫停止进攻,保持对龙潭清军的戒备。

至此,吴争不再北上,在兴化北门外构筑阵地,与城楼形成犄角互为依仗,静候多尔衮的到来。



多尔衮大军前锋渡河南下,已经有一万五千余人。

这其中包括贝勒拜音图爱新觉罗巴雅喇之子,努尔哈赤侄子所率的一千八百镶黄旗军。

应该来说,这支军队从战力上而言,就算称不上精锐,但也能差强人意了。

一千八百镶黄旗八旗,从十五万大军中遴选出来的一万多人,阵容可以算强大了。

多尔衮不再小看吴争,他已经将吴争视为对手。

他此时从京城南下,甚至还带来了他麾下,深藏不露的三百铁甲重骑。

说到铁甲重骑,确实所向披靡,但它并非无敌,特别是在多山多河的地域,它也有缺陷,缺陷还不少。

譬如,训练铁甲重骑,要求门槛太高,首先是人,需要能承受百余斤的铁甲作战,还要持二十余斤重的长戟或铁枪,这个要求真不是普通人能达到的,就算不进行挥舞,保持住这个姿势,就已经百中无一了。

其次,战马的要求就更高了,但凡选中的战马几乎体型、高度、膘厚、马龄都有严格的要求,试想,骑手体重、甲重、器械,还得加上战马自身覆盖铁甲,这对战马的承载力是严峻的考验。

负载已经够重了,还得快速冲锋,可想而知,这铁甲重骑作战的持久力能有多少?

所以说,正常情况下,铁甲重骑的冲锋极限,最多维持一柱香约半小时的时间,超过这时间,战马得累死,骑手亦是,古时重骑还真有被铁甲压死的骑手。

而作战半径就更少了,铁甲重骑的速度远低于轻骑大概时速也就二十公里,半个小时也就十公里。

最后,组建铁甲重骑的耗费实在是太高了,这不是寻常势力能承担得起的。先不说骑手需要的耗费,就说辅助吧,一个重骑兵需要配备二、三匹同级别战马,来增加持续作战能力及以备不时之需,如此相应的粮草补给、人员配备都得增加。

但凡一个铁甲重骑,需要配备至少一个副骑手,四至六个辅役,因为没有辅役的帮助,身着重甲的骑手根本上不了马,辅役还要担负运输、照顾战马和骑手的任务。

所以,一支三千人的铁甲重骑,真正作战的,不会超过六百人。

说一个铁甲重骑所耗费的钱财,足以与十几个轻骑相比,绝对不过份。

这就是一个似乎中看的磁娃娃,它的强悍战力仅在合适的作战区域里体现,一旦换个地方,得,它的反应速度甚至比步兵还低劣。

所以一般重骑兵不可能单独作战,必须配备轻骑或者步兵。

第七百十章 第三次和谈

正因为这样,多尔衮堂堂拥有正白、镶白旗主是他亲兄弟两旗的摄政王,也就只训练五百铁甲重骑,可在近十年的战争中,已经折损到只有三百人,这还是经过不断补充的情况下。

所以,入关之后,多尔衮已经不使用这支重骑了,因为,他舍不得。

此时,多尔衮带来这支重骑,目的倒不真完全是为了吴争,而是震慑这十五万新兵。

拜音图所率的一千八百镶黄旗军,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场仗到底没有真打起来。

绝对不是因为清廷和义兴朝先后做出和谈的决议。

也不是多尔衮雄心不再,他此时还只有三十七岁。

无论多尔衮还是吴争,都还真不是严谨遵旨办事的主。

打不起来的真正原因是,多尔衮发现吴争已经做好了交战准备,自己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打起来势必形成又一个僵局。

而吴争,确实力有不逮,杭州卫已经伤亡过两千,算上火枪营,总兵力也就一万出头。

面对着多尔衮这个强劲的对手,吴争同样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于是,一个在城内,一个在城外,间隔三十里,居然相安无事。

这方面来说,也印证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世间的和平,绝对不是仁义或者信誉能产生和持久的,真正的和平,只有相互的力量对比达成一个奥妙的平衡才能到来。



和谈是在三天后的清晨。

从应天府而来的钱谦益、陈子龙、王翊等共计十个义兴朝重臣加上吴争,以吴争为主使,钱谦益、王翊为副使,组成了和谈使团。

这倒不是义兴朝突然改了性子了,而是吴争以镇国公、大将军庆泰朝所授,义兴朝不认的身份,钱谦益还真不敢称自己为主使。

另外,如今吴争兵锋以抵淮安,朱慈烺身为义兴朝天子,也不得不有所表示,以此向吴争示好。

让人无语的是,济尔哈朗和谭泰,竟是与钱谦益等人一齐来的。

两军打得如火如荼,超过二万人死了,两国使团竟结伴而来,令人想笑却笑不出来。

谈判的地点选在了两军之间的一处丘陵。

地点不是吴争选的,是义兴朝与济尔哈朗商定的,但吴争也没有提出异议。

因为按照惯例,双方和谈,地点的选择,需要尊重位高者的选择。

吴争虽说是镇国公,但由于大将军的尊号毕竟没有得到义兴朝的承认,所以,与多尔衮的摄政王、大将军相比,还是弱了不少。

那对于选址,也就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了。

清廷的使团,阵容也够大,从京城赶来的洪承畴、范文程、刚林三名大学士、奉恩镇国公岳乐等七人,加上多尔衮、济尔哈朗、谭泰、拜音图,也是共计十一人,以多尔衮为主使,范文程、洪承畴同为副使。

谈判之地由清军搭建。

或许是为了衬托多尔衮的显贵,清军搭出了一里见方的木高台。

双方各带一百随扈入场。

不过,多尔衮珊珊来迟,或许是位高者永远是晚到的那个吧。

当吴争看到多尔衮,这是二人的第一次见面,气氛随即紧张起来,说剑拔弩张,一点都不过分。

当多尔衮径直走向吴争的时候,不论是清臣还是明臣,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捏了把汗。

这二人可都是谈判主使,一旦闹僵,那就是大战的重启,这肯定与双方朝廷的意愿背道而驰。

“你就是吴争?”多尔衮不怒自威,这是久居上位者的气息,扑面压向吴争。

可吴争却很平静,他甚至在微笑,“正是。”

这就象一阵和风拂面,化去了多尔衮刻意而为的煞气。

多尔衮真不明白他与吴争一旦闹僵的后果吗?

绝不可能!

象他这种已经当浸淫朝堂二十多年的人,怎么可能不明白?

多尔衮无非是想给吴争来个下马威罢了,只是吴争不上套。

“正是。口气如同在路上遇见熟人,熟人问,吃了吗?吴争随口答,吃了。

就这么平和。

多尔衮的眼神缩成一丝,他沉默地盯着吴争的眼睛。

他身后洪承畴心中暗暗一叹,这小子比两年前,沉稳了许多。

那时,这小子气焰嚣张,而现在,吐出两个字,就让人心中一定,瞬间化解了多尔衮刻意营造出来的戾气。

确实,这二字有些讲究。

如果吴争刻意与多尔衮争一时长短,反诘一声,你就是多尔衮?

这样就落入了下乘,因为这是跟着多尔衮的气势在走,而且虽说双方是敌对,但今日是和谈,所谓长幼尊卑,这在双方都是遵循的礼仪。

不管如何,多尔衮的岁数放在那,几乎是吴争的一倍,官爵摆在那,也在吴争之上。

吴争一旦反诘,那么至少在人眼中,就是不识礼数。

而吴争以“正是”二字坦然面对,就算是多尔衮想发作,也一时被生生噎住了。

“是你下令杀了本王十五弟?”多尔衮的眼神变得阴冷。

“没错。”

“本王十五弟已经被你所俘,你却执意杀了他,还砍下他的头悬挂于城头羞辱他这是汉人先贤所传的仁义之道?”

这是个坑,多尔衮指责得没错,不说多铎的身份,单就杀俘,就已经违背了圣贤的教化。

如果吴争应下,那等于自己跳进坑里。

可吴争显然不在意这点,他回道:“吴争十三岁中秀才,原本是想着读书明礼,受圣贤教化。可惜家国来了强盗,不得已,投笔从戎,自嘉定始,手上粘的血多了,自觉无颜再承圣贤衣钵。至于令弟,嘉定三屠,杀我亲叔,为人子侄,当为叔父报仇,此乃常情。所以,杀多铎,与圣贤之道无关。”

这话让双方汉人官员脸色一变,吴争虽说是武臣,但终究是读书人出身,也中过秀才,将他列入文人,也不是不可以,可如今,吴争公然将自己划出读书人行列。

要知道,这时的社会风气,重文轻武,哪怕是个大字不识的武臣,也拼命想往文人中挤。

就算是满人,那也是如此,毕竟与明为邻数十年,自后金努尔哈赤开始,无不以延揽汉文人为国策。

第七百十一章 令人讨厌的钱谦益

ps:感谢书友“江山输尽”投的月票。

“嘿嘿”,多尔衮阴恻恻一笑,“如此说来,本王此刻杀你,为兄弟报仇,也是人之常情?”

吴争肩一耸,手一摊,吐出两字,“请便。”

无赖。义兴朝这边的官员们个个有些羞赧了,他们第一时间反应到吴争在撒赖。

确实,双方是为了和谈聚在一起,多尔衮怎么可能当着双方使团的脸,杀了吴争这个义兴朝谈判主使呢?

这就是撒无赖了。

多尔衮一时被吴争的无赖样气结,这完全不按常理啊,多尔衮也算见多识广了,他猜测着,按汉人读书人的脾气,吴争该据理力争,那么自己可以按想好的应对。如果按汉人武臣的脾气,那该针锋相对,那么自己可以直接提出有吴争决斗,多尔衮有信心,将吴争格杀于当前。

可偏偏吴争撒无赖,他手一摊道,“请便。”

多尔衮能真的动手格杀一个不想与他决斗的对方主使吗?

还真不能!

多尔衮气极反笑,拿手指点点吴争道:“有些意思,汉人中竟有你这般无赖人物。”

吴争微笑着回道:“圣人的仁恕之道,吴争此生怕是学不成了。不过,吴争打算学以恶制恶、当头棒喝。象吴争的这样的人,以后会越来越多。知道为什么吗?被强盗、恶人逼的。”

这话反倒引起了义兴朝官员的共鸣,他们一个个脸色欣然。

而多尔衮进退不是,颇为尴尬。

这时济尔哈朗上前打圆场道:“国事要紧,还请诸位暂时放下旧日恩怨,先完成朝廷交托的使命。”

钱谦益也上前附和道:“和谈,是双方朝廷决策。不能为了私怨而影响国策……还是先谈谈双方诉求吧。”

吴争听了,眉头微微一皱。

双方官员纷纷入席。

多尔衮不再看吴争,转身坐上了清廷一侧的主位。

吴争没有说话,也坐在了义兴朝这方的主位。

接下来,吴争与多尔衮都不再说话了,古怪的是二人的模样都相似,那就是微微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任凭双方官员施为。

双方官员先是礼让,似乎都有孔融让梨的觉悟,可后来就不行了,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

对于停战,这是双方共同诉求,是一拍即合。

可对于双方撤军,那就有问题了。

义兴朝坚持,这次是清军先向义兴朝发起进攻,是清廷违约在先,理应将龙潭清军撤至北岸。

可清朝官员认为,是吴争残害豫亲王在先,才引起清军报复,既然义兴朝错在先,须先让吴争撤回南岸,再商量龙潭清军撤兵之事。

这时,义兴朝官员反驳,是多铎率军先攻绍兴、金华,引得吴争率兵增援绍兴府,才有了多铎被杀之事,说到底还是清军先动的手。

结果清朝官员又反驳说,这是王之仁水师偷袭江都在先……。

整整一个时辰,从辰时吵到巳时,双方依旧停留在原地,互不相让,没有任何进展。

多尔衮突然睁眼,直起身,盯着吴争。

双方官员顿时安静下来。

多尔衮道:“既然是和谈,那自然须有诚意。双方将军队回复战前,是为常理。镇国公以为如何?”

吴争也直起身来,不过神情显得有些慵懒,他回答道:“摄政王此言有理,既然和谈,自然得有诚意,不如清军退回关外,如此,岂不更显诚意?”

这让清臣无不恻目以对,而义兴朝官员个个面容显露笑意。

“呯”,多尔衮一掌拍下,差点让他面前的一张案台散架,茶盏早已不知震到哪去了,“你若不应,本王可率十五万大军自取。”

吴争转头对义兴朝官员道:“瞧瞧,诸公现在明白,七公为何投笔从戎的原因了吧?圣人能教会我们如何应对与识礼数之人的争执,却无法教会我们如何有效与强盗对抗。”

说到这吴争微笑地对多尔衮道:“摄政王肯定没有听过一句话……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休想在谈判桌上得到。如果摄政王决意自取,那就不必谈了,本公建议休会。”

这话一出,除多尔衮之外,所有人都变了脸。

让吴争没想到的是,钱谦益首先窜起身来道:“虽说镇国公你是主使,可这事关乎朝廷决策,还不是你说休会就休会的。”

吴争沉下脸来,不过没有发作。

那边多尔衮笑了,他道:“看来镇国公作不了主。”

吴争慢慢缓和了脸色,没有理会钱谦益,而是对多尔衮笑道:“彼此彼此,摄政王不妨回头看看贵国官员的脸色。”

多尔衮不用转头,就领会到吴争指得是什么,他明白在这一点上,济尔哈朗等人绝对不会顺应自己的意思,一旦与朝廷决策有悖,他们也一样会以皇帝旨意来压制自己,这还真是“彼此彼此。”

多尔衮眼神闪烁道:“可这样谈下去也不是办法,本王可没兴趣这么僵持着。”

吴争竟点点头道:“摄政王说得是,这么谈下去,确实是浪费时间……这样,我先让一步。”

清朝这方官员大喜,连多尔衮也脸色缓和下来。

可义兴朝这面,却是紧张地看着吴争。

吴争微笑道:“以泰州换龙潭,不过泰州好歹是个散州,龙潭不过是个要隘,说起来,吃亏多了……这样,你方把沈致远、钱翘恭送回来,我就吃点亏,换了!”

没等多尔衮说话,钱谦益“噌”地再次窜起身,指着吴争道:“镇国公慎言。”

这下吴争有些恼了,怼道:“泰州是本公打下来的,本公说了算。”

不想钱谦益道:“你是义兴朝的臣子,收复的土地,自然是义兴朝的土地。你为一己之私与清廷交换,这是大逆之罪。就算你是主使,我身负皇命,也可驳之。你若不听,则本辅可与右都御史等诸公,一起罢去你主使之职。”

吴争冷冷看向王翊。

王翊也为难了,若按律法,吴争确实不对,钱谦益指责在理,吴争毕竟是臣子,收复的泰州自然是义兴朝的泰州。

可王翊也明白,吴争提出交换沈致远、钱翘恭二人,很显然,这二人的叛变应该是有内情的。

第七百十二章 将他叉下去!

至少在反清这一点上,王翊对吴争,是深信不疑的。

王翊的为人还是比较正直的,他介乎于钱肃乐和陈子龙之间,所以,对于吴争的决定,他确实很为难,一时不知道该赞同还是反对。

王翊的犹豫,被钱谦益误以为是王翊被吴争的气焰所慑。

他叫道:“右都御史,你我有陛下密旨在,且有诸公作证,当断则断……。”

吴争终于怒了,“呯”地一声,也是一掌拍在面前案上,指着钱谦益大喝一声,“来人,将他叉下去!”

宋安带人一涌而上,将钱谦益按了个结实。

钱谦益怒骂道:“吴争,你敢羁押钦使……这是谋逆大罪!”

宋安机灵,随即将一团不知啥布塞进钱谦益口中。

吴争沉声道:“你是钦使,我也是。但至少明旨上,我是主使。你以下犯上,我只令人叉你出场,已经算是给你面子了……再啰嗦,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还别说,被吴争这么一唬,钱谦益还真安静下来了,被宋安带人拖拽下台。

吴争这才转过头来,多尔衮似笑非笑地道:“看来镇国公在义兴朝也不如意啊,不如降了大清,本王保你一个郡王爵,如何?”

吴争挑挑眉毛道:“摄政王无意之中说出个也字,看来摄政王在清廷也不如意啊……既然连你都不如意,就算本公同意去了,恐怕更不如意,对吧?”

多尔衮脸色一沉,道:“还谈不谈?”

吴争笑道:“谈,当然谈。谈又不花银子,对吧?摄政王对方才本公的提议如何看?”

多尔衮呵呵一声道:“一个泰州,本王没兴趣。”

吴争道:“那就请摄政王开个价。”

开个价?

多尔衮哈哈大笑道:“你还真对了本王的脾气……要不是你杀了本王兄弟,本王愿意交你这个朋友。这样,你若是同意将泰兴、靖江一并交换,本王可以考虑将沈致远、钱翘恭二人送还于你。”

吴争想了想道:“泰兴可以,靖江不成。”

多尔衮古怪地一笑道:“看来二人在镇国公心中的份量不轻啊?”

吴争确实太想换回二人了,倒不是吴争唐突和鲁莽,而是他知道,蒋全义所部一反水,清廷就不会轻易放过沈致远、钱翘恭二人,他们最好的结局就是被处死。

既然二人已经暴露,再隐瞒就反而小家子气了,不如趁现在谈判,就算出点血,也得把他们换回来,地盘好得,兄弟难求啊。

那边钱肃乐一直在沉默,就算在钱谦益指责吴争以一己私利拿泰州交换沈致远、钱翘恭二人时,他也在沉默。

以他的个性,怕是钱翘恭此时就在他面前被多尔衮处死,他也不会恳求吴争救他独子。

可他的心,确实在疼。

除了疼,还有感激,他在感激吴争此时还能想着沈致远、钱翘恭二人。

人性,难能可贵,特别是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尤显得难得。

吴争那边已经开口回答多尔衮,“摄政王说得没错,沈致远、钱翘恭二人,一个是本公结义兄弟,一个是本公内兄,自然是份量不轻的。”

多尔衮突然回头看了洪承畴一眼,洪承畴微微点头。

多尔衮仰头哈哈一笑道:“镇国公这话,与本王听闻的,似乎有太大的差异啊……看来镇国公没说实话,对本王有所隐瞒啊?”

吴争一愣,下意识问道:“摄政王这话何意?”

多尔衮向洪承畴一摆头示意。

于是洪承畴上前,将沈致远、钱翘恭二人当日在清廷朝堂上的回答复述了一遍。

等洪承畴说完,多尔衮嗤声道:“本王现在不知道该信谁的,镇国公可否为本王解惑?”

吴争愕然。

那边钱肃乐老脸通红,大声骂道:“逆障……老夫竟生出这逆障,真是有辱家门。”

其实在沈致远、钱翘恭二人“降清”消息传到京城时,钱肃乐就声明断绝父子关系,可他心里明白,儿子是绝对不可能投清的,钱家人可死绝不会投清。

此时,听到儿子果然是诈降,他是真的高兴,可马上被洪承畴复述给激怒了,他同样明白,这事还真可能出自钱翘恭之口,否则,这是钱家与吴争之间的私密事,怎么可能让洪承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

也正因为如此,钱肃乐才觉得丢了老脸了。

而吴争刚开始时,也很恼怒,心里无数草原神兽急驰而过,这不奇怪,自己的私密事,却这二人当作取信于清廷的理由,暴露在无数人面前,岂能不恼怒?

但吴争很快就明白过来,这种低劣借口钱翘恭想不到的,一定是沈致远这厮搞怪,可这种低劣的理由,往往更能取信于人。

所以,吴争的脸色数变,最终出口的是,“胡说……诽谤……造谣!一个是我兄弟,一个是我内兄,怎么可能如此诋毁于我?洪大学士,虽说我确实三次击败你,可你也不该编造如此荒唐的借口来搪塞于我吧?”

吴争的应对,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怔。

这些事的主体,是勿容置疑的,沈致远与吴争的关系,钱家与吴争的关系,但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就只有当事人知道了,无从辨别真假、虚实。

多尔衮、洪承畴等人愕然,连钱肃乐也不明白吴争究竟何意,微张着嘴,纳闷不已。

洪承畴皱眉道:“镇国公多虑了,洪某还不至于以此来编排于你,洪某所复述的是沈致远、钱翘恭在朝堂上的原话。当时范大学士、刚林大学士等皆在场,亲耳听闻。”

吴争心里自然是信的,洪承畴编排这些,对于一个以正直闻名的士人而言,或许还有些用,对象自己这样的人,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可吴争还是得装,装无辜,“今日吴争岳父也在场,关于悔婚之事……这,这怎么可能。岳父大人,还不出来替小婿澄清一番?”

钱肃乐张口结舌,他是真一时回不过神来,不知道吴争的用意,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第七百十三章 吴争想换回沈致远、钱翘恭二人

ps:感谢书友“浅洛晨”的打赏。

钱肃乐的惊愕,看在多尔衮、洪承畴等人眼中,却是另一种解读了,那就是吴争可能真的在撒谎,不然,这事很好解释,钱肃乐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了,可钱肃乐在犹豫。

钱肃乐不是傻子,他是在惊愕,可听到吴争这么一招呼,下意识中就想到不管吴争是何用意,都得去配合。

于是,钱肃乐迅速收拾起脸上的惊愕,点头道:“钱某可以做证,镇国公悔婚之事,子虚乌有。”

这话一出,多尔衮、洪承畴等人的解读,就更不一样了,他们认为,这是钱肃乐在替吴争掩盖,他们对吴争的私事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在京城的沈致远、钱翘恭二人,究竟是真降还是假降?

原本兴化降军反水,清廷已经将沈致远、钱翘恭二人捉拿下狱,可并未立即处死,原因还是在与义兴朝的这场谈判上。

这是很好的筹码,可以换来很多原本换不到的东西。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吴争愿意用一个州——泰州来换取这二人。

可如今吴争的极力否认,让多尔衮、洪承畴等人解读出不同的意味来,吴争的掩饰,难道是另有目的?

多尔衮微笑起来,道:“看来镇国公索要这二人的目的,不象是想营救,在本王看来,更象别有所图吧?”

吴争的神色一变,但也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摄政王说笑了,他二人只是奉了我的命令行事而已,既然如今被摄政王识破,就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摄政王不如谈谈怎么交换的事吧?”

这一眨眼的变化,在面对面的情况下,无疑已经落入了多尔衮等人的眼中,也印证了多尔衮心中的猜想。

他与洪承畴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对吴争道:“本王方才已经说了,只要你部退回南岸,本王可以送还这二人。”

吴争面显难色,犹豫了好一会,突然咬牙道:“行,就这么办!”

这一应承,让义兴朝这边官员面色大变。

钱肃乐大声道:“吴争,断不能因二人性命,枉顾国家的利益,若真如此,钱家如何再面对世人?”

右都御史王翊也道:“镇国公万万不可。王某明白镇国公与二人情同手足,可这关乎朝廷安危存亡,不可意气用事,望镇国公三思。”

这话倒不是夸张,如果义兴朝有了泰州,等于扩大了至少二三百里的战略纵深,并可对清廷在黄河之南的军事调动有了更早的警报,这绝不是现在被长江阻隔,所能比拟的。

同时,泰州一旦被义兴朝重兵驻囤,也将成为一块北伐的跳板和牵制清军的重要要隘。

所有义兴朝官员皆拱手道:“望镇国公三思。”

吴争愣住了。

多尔衮、洪承畴等人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好一会,吴争踌躇着对多尔衮道:“让摄政王见笑了……看来,本公还真做不了主送还泰兴和靖江两地……不过,我还是很希望达成这个交换的,摄政王不妨再提别的要求,如何?”

多尔衮仰头哈哈一声,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从吴争的反应而言,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那就是或许沈致远、钱翘恭二人降清并非象吴争说的是受他的指使,这显然不太可能。

因为水师残部从江都一路转进至海门,再到兴化这个过程中,吴争正与多铎交战。

而沈致远、钱翘恭二人只率三百余人渡江营救海门,如果出自吴争的授意,这是常理无法解释的。

同时,这二人的归降不是必然,而是偶然,如果不是山穷水尽,怕是不可能投降。

所以,多尔衮更愿意相信,沈致远、钱翘恭二人的归降不是吴争授意,而是二人真想归降。

而吴争之所以肯花大价钱交换二人,也不是因为兄弟情深,而是沈致远、钱翘恭二人掌握着吴争不得不要将二人换回的理由。

这个理由,本来多尔衮没想到,可洪承畴、范文程到达时,已经给了他答案,那就是沈致远在太和殿前演练的新式火枪兵。

这个理由,让多尔衮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为此还特意证实了一下,那就是以此与吴争交换泰兴、靖江。

果然,吴争答应了。

就算义兴朝臣不反对,多尔衮也会反悔,因为,这本就不是他的真心。

多尔衮冷冷道:“镇国公先失言毁诺,这让本王很难再就此事继续谈下去……整个义兴朝,能让本王瞧得上眼的也只有应天、镇江府了,镇国公愿意换吗?”

吴争怒道:“摄政王欺人太甚……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再谈下去了。”

多尔衮轻哼道:“不谈也罢。”

两个主使的对立,让两边官员赶紧做和事佬。

好不容易,在双方官员的劝说下,多尔衮总算是松口了,他道:“以龙潭换泰州,靖江可以不要,但泰兴隶属扬州府,必须返还我朝,这是本王的底限。”

明初确实隶属扬州府,但在成化年间,一部已经归属靖江,所以,这事有些说不清。

吴争也退了一步,“以龙潭换泰州,可以。靖江本就不在北岸,自然该归我朝,至于泰兴,除非拿沈致远、钱翘恭二人来换。”

这又犟上了。

双方官员又是一阵搓揉。

多尔衮再次开口道:“泰兴归属暂且不论。本王听闻沈致远、钱翘恭二人在太和殿殿前演练了新式火枪的射击,据说威力远非前明时的火铳可以比拟?”

吴争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道:“沈致远素来有说大话的毛病,新式火枪确实有所改进,只是还没到摄政王以为的程度。”

多尔衮哈哈大笑道:“既然你如此说,还谈什么,本王率十五万大军南下自取即可。”

这话狂妄,但还真没有人能反对,十五万大军,听听就觉得沉甸甸的。

义兴朝官员脸色凝重,望向吴争。

吴争被自己的话头堵了,噎了一下,勉强道:“就算火枪军挡不住摄政王大军,我朝依旧有六七万精兵,以长江天堑为凭仗,摄政王也未必能如愿以偿吧?”

第七百十四章 军心士气若失,空有疆土何用?

多尔衮冷哼道:“龙潭还有我二万多大军,长江也不一定能成为义兴朝的凭仗。”

吴争慢慢镇定起来,竟也微笑道:“摄政王似乎忘记了,龙潭二万多清军,在我金山卫和京卫的包围之中。战事一开,这二万多清军将首先被我军歼灭。”

“若是能轻易歼灭,你我何需在此谈?”多尔衮嗤声道。

吴争回怼道:“摄政王若能轻易渡江南下,又何须在此与本公谈判?”

“本王是心存仁慈,免去生灵涂炭之祸!”

“狼说改吃素之言,就算本公信,怕是摄政王身后的官员都不会信。”

二人唇枪舌剑,一来一回,又僵住了。

不过这次没等双方官员劝说,多尔衮突然一笑,道:“镇国公不妨与本王打个赌,如何?”

吴争微微皱眉道:“怎么赌?”

“本王想亲眼见识一下新式火枪的厉害……这样,你我各派三十人交战,一柱香的功夫,先全军尽没者输,如何?”

吴争心中一震,多尔衮想做什么,可口中反问道:“输了如何?”

“以泰兴为赌注,赢者得泰兴。”

吴争想了想摇摇头道:“泰兴本就在我军手里,何须再赌?”

多尔衮哂然一笑道:“那本王将赌注再加大一些,如果你赢,泰兴归你,且本王将沈致远、钱翘恭二人送还于你,如何?”

那边义兴朝官员一时也无法判断这赌局究竟是己方有利还是不利,纷纷看向吴争。

吴争心里又是一紧,虽然无法想通多尔衮的用意,但多尔衮显然抓住了自己的软肋,那就是沈致远、钱翘恭二人的命。

吴争踌躇半晌,一咬牙应道:“本公无异意!”

于是,一场莫名其妙地对决开始布置、部署。

吴争向宋安下令,调三十火枪兵前来。

多尔衮向身后拜音图示意,拜音图拿起一面三角旗登高,向后面挥舞几下。

顿时,“隆隆”声传来,越来越急。

吴争脸色大变,指着多尔衮怒道:“你使诈?这是骑兵,还绝不至三十骑。”

多尔衮微微一笑道:“是骑兵没错,但绝对只是三十骑。”

吴争从宋安手中接过单筒望远镜,登高向多尔衮身后望去。

义兴朝的官员也纷纷奔到两侧,向多尔衮身后望去。

这一望,皆大惊失色,失声呼道:“铁甲重骑?!”。

钱肃乐、王翊、陈子龙飞奔到吴争面前,“镇国公,这不公平,赌约不可施行!”

吴争霍地回头看向多尔衮,轻蔑地道:“堂堂满清摄政王,就是如此诳人?”

多尔衮毫不介意,随手一甩衣袖道:“本王不诳人,你若不愿,赌约便可作废。”

说到此处,多尔衮转头对清臣官员大笑道:“南蛮子胆怯了!”

清廷官员齐声大笑起来,拜音图更是叫嚣道:“何须和谈,仅以王爷麾下三百铁甲骑,便可踏平应天府,这些南蛮子那时怕早已跪地求饶了。”

多尔衮在一片讥笑声中,回头看着吴争道:“战与不战,本王绝不勉强。”

吴争热血一阵上头,向前一步,正欲开口。

钱肃乐和陈子龙在左右一把拽住吴争手臂,“吴争,这是对方故意为之,切不可中了激将之计。”

这时,清军三十铁甲骑已经近至高台前,人高马大的天然压迫感扑面而来。

吴争知道,这绝不可能赢得了,高台四周,一马平川,正是铁骑兵发挥最佳战力的地形。

就算有数倍轻骑兵,也无法对抗这种重骑冲击。

关键是,自己没有骑兵。

“摄政王果然是占便宜的好手。”吴争沉声指责道,“兵种不同,怎能进行赌约?”

多尔衮阴恻恻地说道:“本王没有占你便宜,本王麾下也没有火枪兵,怎么能说占便宜呢?吴争,这要是两军交战,你怕是没有机会来指责本王占便宜吧?多说无益,要战便战,不战认输,本王不为己甚,可以放你一马。但本王保证,你此生再无可能见到活着的沈致远、钱翘恭二人。”

吴争牙一咬,心一横,厉声道:“传令,集合!”

“喏。”宋安转身挥旗令。

钱肃乐急呼道:“吴争,不可意气用事。”

王翊喊道:“镇国公莫中了奸计。”

陈子龙冲到吴争在前,跺脚道:“你……你……士兵生死事少,国土存亡事大……。”

吴争看着这些人,心里反而平静下来,他凛然喝道:“大明二百多万军队轰然溃败,万里江山说没就没。吴争敢问诸公,军心、士气若失,空有疆土何用?”

这话让所有人,包括清朝官员,都为之一震,连多尔衮也不禁皱起眉来。

钱肃乐叹息道:“明知是败,还要白白送死,这……这是何苦?”

吴争道:“明知是败,偏要送死。我要告诉天下人,我军将士依旧有汉唐男儿的血性!”

陈子龙不再跺脚,他怔怔地嘟哝道:“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王翊愣愣地看着吴争,他突然大声道:“镇国公此言,壮哉。今日,王某愿与镇国公同生,共死!”

钱肃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笑了,他摇摇头道:“还有大半截的都自己不看重了,老夫这样只留小半截的还有什么舍不得?也罢,那就打吧!”

义兴朝官员皆一个个站到了吴争身后两侧。

连陈子龙都喟叹着道:“我可不是赞同你的作法……可你既然说到男儿血性,我陈子龙七尺男儿,自然当仁不让,算我一个!”

多尔衮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吴争几步上前,看着已经在高台前列队的三十火枪兵,郑重道:“看到了吧?那是三十重甲骑兵。敌人对我说,认输吧,我放你一条生路。我在犹豫选择跪着生,亦或者站着死。”

召下的火枪营将士一片肃静,他们信任吴争,胜过自己的爹娘。

“战,必死!”吴争语气平静地波澜不惊,“我发觉自己难以作出抉择,你们的命,是你们自己的。所以,我将这个选择权交还给你们。由你们选择,战,亦或是不战。这不是战斗,只是一个赌局。所以没有命令,你们若选择不战,我也绝不怪罪你们。”

第七百十五章 一场不对称的对决

吴争的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让多尔衮等人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就连陈子龙等人心中也渐渐松了口气,这事确实太过荒唐了,能这样结束,算是万幸,忍一时之辱,大丈夫所为矣。

吴争大声道:“选战者,上前一步!”

“嚓”一声齐唰唰地衣摆摩擦声响起,定睛看去,三十火枪兵纹丝不动。

但所有人的脸色大变,因为只有三十人全部跨出一步,才会让人觉得他们纹丝不动。

饶是吴争心狠,也不觉哽咽起来,他沙哑地问道:“战?”

“战!”

“不悔?”

“无悔!”

“那就战!”吴争双足拉拢,右手横胸,人如长枪般笔直。

“嚓”地又一声齐唰唰衣摆摩擦声响起,三十火枪兵动作划一,一如吴争。

这是军校火枪兵才有的军礼。

甚至在四卫都还没有推行开去。

这种无畏的气势,感染着义兴朝每个官员,钱肃乐老眼有泪光涌动,他呐呐道:“老夫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明军如此虎贲,今日死亦无憾!”

陈子龙下意识的上前一步在吴争耳边道:“这样的勇士,枉死在此,着实不值啊!镇国公三思。”

吴争没有理会陈子龙,保持着这姿势十个呼吸之后,大吼道:“去吧!本公与朝廷诸公在此为你们送行!”

“喏!”

三十士兵随即散开忙碌起来。

他们在有条不紊地构筑简易工事。

两个士兵从队列处向前齐齐迈步,三十五步,开始做记号,这是要设置阻马桩和栅栏的距离。

这个距离是经过军校将士仔细推算的结果。

因为三十五步之内,对于骑兵而言,就是一眨眼即到,火枪兵已经来不及进行装填再一次射击,这三十王步的时间,仅够火枪兵在枪管上插上短剑的时间。

拜音图悄悄接近多尔衮道:“王爷,是否要阻止明军设置阻马桩?”

多尔衮愤怒到有些失态,他大声对拜音图喝斥道:“南蛮人都敢以步兵对抗我重甲铁骑,难道我铁骑还不敢让他们放几个木桩子吗?”

吓得拜音图连连称是。

多尔衮长吸一口气,然后压低声音狠狠道:“传本王令……一个不留!”

……。

多尔衮这话不是夸张。

其实在场的,无论清廷官员还是义兴朝官员,心里都知道,这场对决最后的结局。

这是场没有悬念的对决。

不管火枪兵怎么做,设置怎样的障碍,都无法阻拦重骑的冲锋。

战,必亡!

可所有人的心都被这三十火枪兵,有条不紊地准备,而震动。

当兵的敢死,不是什么太出奇的事。

多尔衮自信,他麾下铁骑个个敢死。

可要做到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有条不紊地准备,这已经超出了敢死的范畴,这让多尔衮的脸色,一直好不起来。

以至于他终于向吴争开口道:“刀剑无眼,本王不忍心这些勇士死于非命……若镇国公此时罢手,还来得及。”

吴争灿烂一笑,“多谢摄政王好意。若满清从此退回关外,不仅这些勇士可以不死,天下更多的勇士就不必死,这其中也包括八旗勇士。”

多尔衮愠怒道:“你真以为就凭他们能挡住本王铁骑?告诉你,本王铁骑一个冲锋,就能让他们全军覆没!”

吴争竟在点头,“极有可能。但他们选择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本公也没有办法。摄政王或许今日可以让三十火枪兵一个回合就全军覆没,但当三万火枪兵出现在摄政王面前的时候,摄政王是不是该想想谁会全军覆没!”

多尔衮怒哼一声,一甩袖走回去。

他觉得自己好象错了,这一招不仅没有羞辱到吴争和义兴朝,反而成人之美了。

多尔衮明白,只要明军应战,不管是胜是败,三十火枪兵的鲜血,将会使得明军的士气更旺。

三十铁骑对三十火枪兵,对于自己而言,胜,没什么可值得夸耀的,但真要是败了,怕是这脸就丢大发了。

同仇敌忾,从义兴朝的谈判使臣身上就能明显感觉到。

汉人正因此而团结起来。

这个感觉非常不好,让多尔衮想杀人。

这时,岳乐上前,凑在多尔衮耳边嘀咕了几句。

多尔衮随即脸色一松,冲着岳乐道:“好!就按你说得去做。这事若成,本王对你既往不咎。”

岳乐脸色并不喜悦,但还是躬身谢道:“多谢摄政王宽宏,我这就去准备。”

……。

半个时辰之后,双方备战完毕。

三十火枪兵分成三排,第一排以1、3、5、7、9……位半蹲,第二排以2、4、6、8、10……站立,第三排1、3、5、7、9……位站小马扎上。

三里外,三十重甲骑兵,已经在辅役的帮助下上马。

双方官员皆分列高台两侧,各怀心思地看着眼前的两军。

在一阵沉重的鼓点响起时,重骑兵开始加速。

三里的间隔,在重骑兵面前只是三分钟的距离。

面对着重骑的冲锋,火枪兵巍然不动,直令义兴朝官员们为他们捏了把冷汗。

这些人中,也有见识过明朝三大营之一神机营操练的。

神机营对敌时,是火枪兵在前,步、骑兵在后。

交战时,双方只要接近到三百步(约半里地)之内,神机营在一轮射击之后,就向两侧撤退,以步、骑兵上前补刀。

根本不管射程和精准度,当然,这也不是神机营浪费弹药,在超过射程之外射击,因为在射击之后,弹丸飞行的时间里,敌骑依旧在向前冲锋,加上双方迎面相撞的势能,所以弹丸实际上也能够得着敌骑,只是威力自然会小许多,毕竟强弩之末了嘛,精准度就更不用说了。

火枪战术的刻板,让火枪威力缩减到了非常不堪的地步。而清军遭遇火枪的战斗多了,自然能想出许多应对办法来。

明军的这种战法从朱棣组建神机营,一直持续到清军入关,都未曾改变。

但现在,火枪兵竟在重骑兵冲锋加速到距离半里地还不动作,这确实让人惊讶。

第七百十六章 会有奇迹出现吗

呼吸之间,重骑冲至二百五十步之内,这距离实在太近了。

让看台上的吴争都不禁焦虑起来,怎么回事?

吴争看向宋安,宋安微微颌首。

吴争只好再回头看向战场,二百步。

这是这批新式火枪的有效射程极限。

火枪兵终于动作了。

让吴争惊讶的是,火枪兵三排一轮齐射。

虽说这是一场不可能胜的战斗,但吴争心里总盼着能出现奇迹。

这绝对不是吴争让军校训练的三段击。

火枪三段击有两种,一种是第一排射击完后,将射空的火枪递向第二排,并从第二排接过已经装填好的火枪,继续射击,第二排再将空枪递向第三排,从第三排接过装填好的火枪,如此周而复始。

这种三段击的优点在于火枪交换的速度比较快,可以将射击间隔时间压得很短,缺点也很明显,不可能有高精准度,全靠齐射,以量取胜。另外,始终是第一排的士兵射击,三轮下来,士兵恐怕就端不稳火枪了,要知道,二百年前的神机营火枪,重量达到二、三十斤,加上黑火药引爆的震动力极大,还有高温熏烤,三轮射击,基本就是士兵的极限,枪都要端不平了。所以,三轮之后,威力骤减。

另一种三段击是吴争让江南军校训练的三段击,就是第一排射击之后,向后退,第二排上前射击,然后第一排继续与第三排交换位置,然后开始装填,第二排射击之后,与第三排交换位置,第三排射击,第二排退后与第一排交换位置,如此周而复始。

这种三段击的缺点是比前一种射击速度稍慢些,但具有比较好的精准度,因为士兵手中的枪,一直是自己那把,训练、作战久了,自然能比较好的掌握该枪精度。同时,每个士兵射击后,都有两轮的休息时间,可以更持续作战。

可现在,火枪兵显然已经脱离了吴争所指定的三段击范畴。

吴争稍一想,就明白了,这是宋安的安排。

宋安在绍兴府一战时,率火枪营连战三场,三战三捷,虽然规模都不是很大,但着实积累了不少火枪兵的作战经验,特别是在收复绍兴城时,对于火枪巷战有不少心得。

对付骑兵,二百步的距离,以三段击射击完成,怕骑兵已经进入到三十五步内,根本来不及进行下一轮三段击。

不如一次齐射之后,继续全军装填,可以来得及进行下一轮齐射。

说是迟,那时快。

火枪兵的齐射,炽热的弹丸呼啸着飞向重骑兵,这种相对急速的金属碰撞,让重骑兵的铠甲闪过一连串的火花,可惜,弹丸射不穿重甲。

这一轮射击,三十弹丸皆无功,无一个重骑兵落地。

战马依旧在向前冲锋,甚至连慌乱都没有。

显然,这支重骑兵精锐,已经被多尔衮刻意训练过火药的爆炸声,有了免疫力。

重骑兵冲至一百步内,火枪兵的装填已经完成。

八十步。

第二轮齐射迅速击发。

进入绝对有效射程之内,弹丸的威力增强,射击精度也提高。

这一轮的射击,终于有了战果。

多尔衮的铁甲重骑,与西方的重装具甲骑兵还是有差距的。

他的铁骑,介于具甲与轻甲之间,没有面罩,身上铁甲多数是由铁片组成,上下前后左右各大块之间还是有不小的缝隙的,特别是面部和颈部。

这也没办法,一是战马的承重无法与西方的战马相比,铠甲能轻一点是一点。二是具装使得骑手动作死板、作战非常不便。

而重骑兵不能象轻骑兵那样,在遭遇攻击时向马脖子俯下身躲避,只能直挺硬受,甚至连侧身都不能,因为那样很可能连同战马一起侧翻。

于是,两名重骑兵,被弹丸近距离击中面部,从急驰的马背上倒下,带着战马一起侧翻。

不必去看,就算没被弹丸射死,在摔下马时,也一定死了的。

因为没有人体的骨骼能承受身穿百多斤的铁甲从急驰的马背上摔落,这种份量加上惯性,足以让骑手的骨头寸断。

所以重骑兵都是固定在战马上的,防止摔落。

另有三名重骑兵似乎是被击中了胸与颈之间哪个薄弱部位,骑手没有侧倒,而是一头栽倒在马背上,再无动静,任由战马带着奔驰。

这就是在一瞬间的事,而下一刻战局瞬间改变。

火枪兵在第二轮射击之后,随即安装短剑。

重骑兵撞开设置的简易障碍,速度明显减慢了一些,但依旧在冲锋,并又开始加速。

一瞬间,铁甲战马与人体的冲撞,让十几个火枪兵被撞飞到空中。

火枪兵的短剑,对于重骑根本起不到一丝作用。

没有人能面对这样的压迫,还能精准地将短剑刺中重骑的脖颈和面部。

可短剑,却是他们此时唯一能自卫的武器。

吴争的心很疼,他在自责,应该配给火枪兵更多武器的,譬如轰天雷、譬如地雷等等,这些,大明朝都曾经批量装备过军队,研发几乎没有瓶颈。

可惜,吴争没有时间去做这些,近四年的时间,一直在征战。

甚至都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可现在,吴争深深地明白,这一切的辅助武器如果不跟上,仅靠单发火枪,在重骑面前,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吴争的牙齿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捏紧的拳头中,手指甲已经嵌进了肉里。

似乎只有疼痛,才能化解他心中的悲伤和自责一般。

重骑兵在撞穿火枪兵阵线,急驰出近二里地后,才慢慢调转身来。

让人震撼的是,幸存的火枪兵在退到栅栏另一面后,开始装填,这种镇定,让人骇然。

重骑兵再次开始冲锋。

而这次,十几个火枪兵并肩站在一起,他们的密集,起到两个作用,一是人体可以密集,但战马无法密集,一旦紧挨着冲锋,极有可能会撞在一起,如此,所承受的撞击面积就会减少。也就是说,十几火枪兵用这种方法,来避免一个回合全灭。二是枪手的密集,代表着射出弹丸的密集,以十几杆火枪去射击二十五骑,不如射击二、三个目标来得稳妥,上一轮射中两名重骑面部,给了火枪兵最好的明示

第七百十七章 汉人的血性

这次,一直接近到百步,火枪兵依旧没有射击,他们相互依靠着,将枪口微微抬起对准骑兵的面部。

五十步。

四十步。

三十、二十……。

“轰……”十几杆火枪一瞬间同时爆响,枪口喷出炽热的火焰,十几颗弹丸密集地射向两个重骑,几乎在枪声响起的同时,两个重骑应声侧翻。

这本是以十几换二骑的战斗,但因为火枪兵的集中,重骑兵为了一次全歼火枪兵,不得不将间距压缩到最小。

可两名重骑在被密集弹丸射杀后侧翻,这使得边上两骑也被殃及池鱼。

上面说过了,重骑在冲锋过程中,一旦摔倒,不死就是奇迹。

这一瞬间的功夫,四骑相继侧翻,余骑中至少有两骑,仅在一个呼吸之间,径直地撞中了聚集在一起的火枪兵,一闪而过之后,只有三人站在原地。

多尔痛的心也在滴血,他真的在后悔。

为了损失掉的九名重骑,天知道,这支重骑的价值,几乎每个骑兵、每匹战马都倾注了多尔衮无数财力和精力。

多尔痛情绪几近失控地,指着幸存的三个火枪兵方向,嚎叫道:“替本王辗碎他们!!!”

重骑兵再次转向。

经过两次吃亏,他们都学乖了,他们尽量地收缩起身子,但这缩不了多少,胸部以上,依旧暴露无遗。他们使劲地低头,试图减少面部的目标,可依然无法完全遮蔽。

但军令已下,重骑兵再次开始加速冲锋。

隆隆地蹄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所有人都被吸引在这场原本以为一面倒的步骑对决中,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场内仅存的三个火枪兵,面对着重骑兵庞大的躯体,如同巨浪中的一叶扁舟。

三人并排而立,站得笔直。

但他们已经不再装填。

所有人都能理解,打到这时,他们没死,已经是奇迹了。

还能去苛求他们什么呢?

义兴朝的官员们用手遮眼,他们不忍看着最后三名勇士,被铁骑辗碎。

此时就算是心再狠的人,也不禁眼中有泪,热泪!

吴争在自责自己心狠。

可他不后悔!

江北明人被清廷奴役已经四年之久,有了奴性。

这种奴性,会使得他们渐渐忘掉自己的民族和祖宗。

这种奴性,需要鲜血去唤醒。

汉人的脊梁需要热血去浇灌,才能再度挺立起来。

吴争知道自己不是神,无法凭自己一己之力去拯救这场本已经成为事实的亡国之战。

能拯救明人的,只能是他们自己。

吴争只能用手段去惊醒、唤醒,去激励,去团结。

这三十火枪兵的坚韧,超过了吴争的预料。

吴争甚至想阻止继续决战下去,哪怕剩下三颗种子也好啊。

可这距离,重骑一加速,不用说吴争,恐怕连多尔衮也阻止不了,多尔衮也不可能去阻止,因为他已经厉吼着“替本王辗碎他们”。

二里的距离,弹指即至。

重骑冲入百步之内时,三个火枪兵有了动作。

一人退后,二人弯身。

观看的清廷官员发出一阵吵杂,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招数。

吵杂声惊到了义兴朝官员,他们以为发生了什么奇迹,欣喜地放下遮掩眼睛的手来,向战场望去。

在重骑兵接近到三十步内的时候。

退后的那名火枪兵开始向前冲锋,他踩着两名同袍的背,跃起!

对着迎面冲来的一名重骑兵,捅出了他,从枪管上卸下的短剑。

重骑兵的速度太快,快到根本来不及转向,甚至连稍稍改变一下行进角度都不可能。

跃起的火枪兵在刹那之间,被如同一堵墙般的冲撞,撞得往回飞起,然后重重地摔在数丈之外,激起数尺高的尘土。

两个俯身的火枪兵,被正面的重骑兵踩踏而过。

而那重骑上的骑手的脖颈上,插着一柄正巍巍颤抖的短剑,骑手早已放掉了手中的长戟,无助地挥舞两下手,都无法够得着那柄短剑,然后一头栽在马背上,再无声息。

高台上一片肃静。

除了明臣喷火的怒目和清臣惊愕、恐惧的眼神,也就剩下急促的喘息声了。

多尔衮铁青的脸,象是要噬人般。

而吴争慢慢转向这三十火枪兵阵亡的方向,挺直起腰杆,沉声大吼,“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吴争身后,还有七十士兵,齐声喝道:“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声势震天,却是悲壮!

钱肃乐一步步走向高台边,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屈膝跪倒,然后伸天出双手,长吸一口气,声嘶力竭地大呼道:“壮哉!……壮哉!我大明勇士!”

他身后的陈子龙、王翊和义兴朝官员们,于是跟随太傅,跪在地上向这三十勇士致敬。

在这一刻,不管所有的政见分岐,还是私人恩怨,早已抛至九宵云外,所有人的心里,仅存的就是对鞑子的恨意。

在这一刻,没有人在意士大夫向平民行此大礼。

不屈的精神,化解了阶级的隔阂。

洪承畴、范文程知道,今日多尔痛的策略已经完全失败了,不仅完败,还让汉人有了英雄。

英雄很重要,榜样很重要。

这就是吴争明知结局一定是输,也要打这场不公平的对决。

多尔衮自然也明白,自己弄巧成拙了。

他铁青着脸,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吴争,在吴争面前五步之外停住。

二人的目光紧盯着对方。

双方官员下意识地拉开距离,气氛如同充塞了火药一般,一点即燃。

高台下二十清军重骑慢慢开始向高台抵近,跟随多尔衮而来的一百随扈抽出了腰刀。

吴争背后的七十火枪兵抬起了枪口。

官员们的额头上慢慢冒出了一颗颗汗珠。

多尔衮微微抽搐了一下脸部的肌肉,几乎与吴争同时开口。

“你没输。”

“我输了。”

在所有人为二人的话,目瞪口呆的时候。

二人又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也没赢。”

“你也没赢。”

两次的异口同声,说的意思也几乎一样——这是一场“平局”。

这让场内气氛顿时一松,剑拔弩张的景象开始改变,有心大的,还露出一丝笑意来。

第七百十八章 那就让人家听声响呗

紧接着,多尔衮阴恻恻地道:“可你终究会输,输得非常彻底。”

吴争神色不动,“未必。”

刚刚放松的手再次握紧了刀柄,刚刚松开的弦再次崩紧,刚刚露出的笑意僵化在脸上。

“你犯了个错误,致命的错误。”多尔衮眯着眼道。

吴争依旧坦然,“请指教。”

“本王的重骑是从后军调来的,不在一百随扈之中。”多尔衮多少有些得意,这是岳乐那小子的建议,今日事了之后,多尔衮打算不再追究岳乐依附豪格之罪,“你的一百随扈已经阵亡三十人,而本王除麾下一百随扈之外,还有二十铁骑。只要本王一声令下,便可将你们一网打尽。”

声色俱裂、霸气满满。

让义兴朝官员为之色变。

这话不仅让义兴朝官员愤怒,连范文程、洪承畴等汉臣都看不下去了。

洪承畴道:“摄政王此言有待商榷,常言道,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王爷此举……。”

“闭嘴。”多尔衮头也不回地喝斥道,“这不是朝堂,此地本王作主。”

陈子龙怒骂道:“尔为堂堂清廷摄政王,却以此卑鄙手段来算计谋害我朝谈判使者,尔等可还要颜面乎?满清朝廷可还要颜面乎?”

多尔衮连眼睛都不看陈子龙一眼,对着吴争道:“本王不想要他们的命,只要你的命。你死,他们可活。这次,你怎么选?”

陈子龙见多尔衮不理他,更是怒极,他一撩衣摆竟一头向多尔衮撞去。

吴争横跨一步,挡在陈子龙面前,“人知礼,兽无礼,鞑子如兽。卧子先生何必与畜生一般见识?请稍安勿躁,先退回去吧。”

这话骂遍了所有满清官员,拜音图和岳乐等武臣立马上前,拜音图指着吴争怒吼道:“南蛮子只会逞口舌之利,方才三十人尽丧于王爷铁骑之下,还敢饶舌?”

不想,这话同样触及了多尔衮心中之殇,他怒目回瞪,斥骂道:“多嘴,退回去!”

拜音图莫名其妙,只好后退。

多尔衮回头看着吴争,阴恻恻地道,“骂……继续骂。一会儿,本王会让你知道,骂的代价。”

吴争这次没有理会,而是看着洪承畴众人道:“本公就算只有七十火枪兵,但只要发生火拼,也有一搏之余地,你们这些人,势必会成为枪口下之游魂。”

这话倒没有夸张,高台上人员本就集中,火枪射击,几乎到了无须瞄准的地步。

这种程度的射击,避无可避。

所以,吴外这话让洪承畴、范文程等汉臣无不变色。

多尔衮似乎也感到了吴争的挑拨用心,他呵呵一声道:“无非就是七十杆火枪罢了,就算任由你施为,也就一次射击。本王一百随扈尽是可随时为本王赴死的勇士,可第一时间挡在诸公身前……吴争,可你绝没有第二次射击的机会。”

这话似乎安定了那些汉臣的不安,可象洪承畴、范文程这样的,却知道这是多尔衮安抚人心之言,真要是打起来,但凡被火枪兵在二、三十步之间枪口指着的,定无幸存之理。后面随扈根本来不及替他们挡子弹。

可他们终究不敢去顶撞多尔衮,只能选择向后挪步,希望借助别人的身体来挡住炽热的弹丸。

这种下意识的举动,让官员们都纷纷效仿。

多尔衮身后很大一段距离,出现了空档。

反观吴争这边,象陈子龙这样与吴争一向不对付的都昂首站在了吴争身侧,嗤声斜视多尔衮。

人心向背,让多尔衮心中更加恼怒,他已经决定,今日无论如何,都要除吴争而后快。

多尔衮必杀吴争之心,并非因今日十名铁骑,折在当场。

也非因兄弟多铎死于吴争之手。

而是多尔衮今日真正感到,面前的吴争,会动摇清廷的根基,这小子太会煽动人心了。

武勇不可怕,善谋亦不可怕。

可怕的是能将武勇、善谋之人聚拢起来,如臂使指之人。

所以,多尔衮不得不撕破颜面,不知羞耻地冒着受世人诟病的可能,下决心当场铲除吴争,以求一劳永逸。

多尔衮认为,值!

他的手刚刚抬起,吴争就开口道:“本公劝你还是多做思量,你的手一旦挥下,或许可以杀我,但你自己,还有身后所有满清官员,都将为本公陪葬。”

多尔衮冷哼道:“还是以这七十杆火枪来威胁本王吗?无用!”

他的手已经抬到最高处,就待挥下。

吴争依旧平静,“摄政王勇如虎、狡如狐之名吴争早有耳闻,你真认为,我会没有准备后手来防备你的狡诈、反复吗?”

这话让多尔里一震,确实,这事有些奇怪,按道理,象吴争这般“奸滑”之徒,是该有些后手,特别是当三十重骑从后军调来之时,他不该忽略这种力量平衡的打破。

多尔衮起初听岳乐建议,立时认为这是除掉吴争的好机会,也同样在观察吴争会不会引起警觉,但吴争没有警觉,这才让多尔衮起了必杀之心。

在多尔衮看来,这险值得冒,就算死几个大臣,只要能杀死吴争,回京也能对朝廷有个交待了。

顺便还能替兄弟多铎报了仇。

可现在,听吴争这么一点,加上吴争的镇定,多尔衮的疑心瞬间升起。

他下意识地左右一顾,突然回首道:“本王差点就中了你缓兵之计了。这高台四周即是空旷之地,你麾下大军就算此时出城,也赶不及救援,你还有何后手可以依仗?”

所谓嘴巴说不信,身体却很诚实。

多尔衮话说得自信,可手确确实实地不敢挥下。

吴争提高声音喊道:“小安子,人家不信,那就让人家听声响呗!”

“喏。”站在高处的宋安随即挥动手中的令旗。

旗影方起,“轰”地一声巨响,一颗乌黑的炮弹带来尖啸声,以肉眼可见的痕迹,生生砸在了高台左侧十丈附近,平地上出现了一个大坑。

“红衣大炮?!”清廷官员齐声惊呼起来。

第七百十九章 本公年少气盛,怕捺不住自己性子

多尔衮的脸色剧变,援军确实无法来得及救援吴争,但红衣大炮的炮弹却来得及。

他这时才领会到吴争刚才说“或许可以杀我,但你自己,还有身后所有满清官员,都将为本公陪葬”的真正意思。

但多尔衮依然怀疑,红衣大炮轻则千斤,重则三、四千斤,泰州被吴争夺取才三天,应该不可能迅速将红衣大炮运来,或许只有这么一门也说不定。

多尔衮仰头一个哈哈,“不过就是门红衣大炮罢了,数里之外,击中本王的机会能有几成?”

吴争笑了,“摄政王手难道不累吗?不妨放下手,登高向泰州方向瞧瞧。”

多尔衮的手确实还举着,这样子多少有些尴尬,他疑惑地慢慢放下手,大声道:“来人,取千里镜。”

吴争没有阻拦,任由多尔衮登高远眺。

多尔衮用千里镜一看,心里格噔一下,泰州方向,二十多门红衣大炮一字排开,最左的一门,几个明军正在装填,这显然就是方才射击的那一门。

多尔衮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局势显然已经扭转,已经不是他所预期的了。

当然,杀死吴争,还是能做到的,但杀死吴争需要时间,这个短暂的时间,足以让火炮一轮齐射。

二十多门火炮的齐射,多尔衮甚至能想象出这片地域将被轰成齑粉。

可多尔衮依旧在疑心,他还是想不通吴争怎么可能将如此多的红衣大炮三天之内从对岸运至泰州。

他慢慢退回来,看着吴争道,“这些火炮怕是假的吧?”

吴争挑挑眉毛,哼道:“小安子,人家还是不信,那就多射几发吧。”

“喏。”旗影再闪。

“轰”、“轰”、“轰”、“轰”四声巨响之后,高台左右两侧,出现了四个大坑。

多尔衮脸色再变,他终于相信,吴争真的将红衣大炮运来了。

洪承畴和范文程赶紧上前劝道:“王爷,今日本是双方议和,切不可伤了和气。”

多尔衮木立了一会,突然脸色一变,呵呵笑道:“镇国公,本王只是和你开个玩笑……你不会介意吧?”

这时,吴争身侧的陈子龙却不肯善罢干休了,他大吼道:“如此出尔反尔、食言自肥之人,还能谈出什么来?请镇国公下令火枪、火炮齐射,今日陈某宁肯与鞑子同归于尽,也不要与他们议和!”

吴争一听,心中里暗暗叫苦,他回头冲钱肃乐施了个眼色,然后对陈子龙道:“议和本是朝廷决策,但凡有一成和谈的希望,也能避免生灵涂炭不是?卧子先生今日受了屈辱,吴争感同身受,这样,咱们听听,如果对方确有诚意,那就继续谈,如果没有诚意,咱就一拍两散,回去聚集大军,用枪炮来谈。”

钱肃乐一见吴争眼色,领悟到吴争定是有苦衷,于是大步上前,一把拽住陈子龙劝道:“卧子啊,镇国公是谈判主使,凡事由他决断便可。”

陈子龙本还要争辩,不想钱肃乐拽他的手在他袖子里一捏,陈子龙受痛,看向钱肃乐,这才见钱肃乐的在向自己使眼色。

陈子龙不是个蠢人,随即有了些领悟,于是气冲冲地顿足道:“也罢。你们想谈就谈,陈某耳不闻,心不烦……。”

边说边走了回去。

吴争这才松了口气,回头对多尔衮道:“摄政王既然说是玩笑,那本公就当作是玩笑吧。可因摄政王这不适当的玩笑,浪费了我军四颗炮弹,这贵国多少该有些表示吧?”

多尔衮呵呵笑道:“本王不缺银子,四颗炮弹的银子还是出得起的,你开个价,本王绝不还价。”

吴争也笑道:“我朝虽然缺银子,但也还不在乎这几十两银子。本公的意思是,在我方火炮的射程之内,除非有贵方的火炮相抗衡,否则,这土地自然该归我方。摄政王以为呢?”

多尔衮的眼神一缩,他明白吴争的意思。

确实,清军的火炮远没有运来,以如今的兵力,真要硬撼明军相同兵力,已经不易,再加上这二十多门火炮的齐射,就算多尔衮也只能认怂。

多尔衮咬牙道:“镇国公这是要趁火打劫?要知道,之前的赌局……。”

吴争一抬手道:“摄政王千万不要再提之前的赌局,因为一提,本公心里就疼,心一疼,本公年少气盛,就捺不住性子。”

威胁,赤果果地威胁。

可多尔衮气势受挫,还真一时找不到反击的话来。

洪承畴适时上前做了和事佬,“镇国公,有道是万事以和为贵。既然摄政王已经澄清,这只是个玩笑,镇国公也道不介意这玩笑,那就继续谈……继续谈吧。”

吴争微笑道:“继续谈可以,但泰州本公突然不想交还了,这权当是给我军四颗炮弹的补偿吧。”

多尔衮大怒,指着吴争道:“本王还远不至于受你威胁的地步,你要占泰州,可以,能守住本王十五万大军的全力一击再说。”

气氛又是一僵,范文程跑上前来,冲吴争陪笑道:“镇国公之前也说了,泰州是交换龙潭的,出尔反尔终究是不妥……。”

吴争斜了范文程一眼,讥讽道:“之前摄政王出尔反尔时,范大学士可没有如此正义凛然啊。”

范文程尴尬地一噎。

洪承畴道:“镇国公,我朝豫亲王毕竟死于你之手,摄政王一时激愤,与镇国公开了这么个玩笑,也算事出有因。如果义兴朝硬要占据泰州,我朝肯定是不会答应的,这样就谈不下去了。一旦战事再开,怕是对你我双方都没有好处。”

吴争挑挑眉道:“洪大学士这是在威胁本公?”

洪承畴正色道:“镇国公误会了,洪某这是在分析利弊,所谓和谈,条件总得双方都可接受才是,否则直接刀兵相见,何须和谈?故,洪某以为,泰州的归属还是维持之前双方的共识才好。至于镇国公想要的,不妨再慢慢谈。”

吴争回头扫了一眼钱肃乐等人,见他们都微微颌首,于是对洪承畴道:“这话还算是有点道理……行,那就继续谈吧。”

第七百二十章 不服!

一出闹剧之后,双方重启谈判。

吴争已经不掺和,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多尔衮却不同,他虽然也靠着椅背不掺和谈判,可一双凶眼,微眯着紧盯着吴争。

不过这时,义兴朝官员的气势已经反压,清臣也因为多尔衮的那出“玩笑”而显得比较拘紧起来。

有句话说的好,正义只存在于火炮的射程之内。

被二十多门重炮指着,没有人的心里会不忌惮,就没有气势可言。

这次谈判就比较顺利了,最后双方达成共识,泰州、泰兴归属清廷,明军在十五天内撤回南岸,但清廷不得在泰兴驻兵,泰兴做为一个不设防区域,形成双方的缓冲地。靖江正式归属义兴朝。清军从龙潭撤回北岸。

双方都没有再提到沈致远和钱翘恭,似乎被共同遗忘。

但吴争所提出的关于“四颗炮弹”的赔偿问题,被独立地单独列了出来,吴争提出,清廷以今日谈判的高台位置方圆二里土地,做为三十阵亡士兵汉家衣冠的墓地,来充作“四颗炮弹”的赔偿。清臣官员在多尔衮没有反对的情况下同意了,但提出只能立无字碑,不允许江北百姓悼念、祭祀,义兴朝官员认可了。

最后的协议经吴争和多尔衮签字确认,但须各自送回京城用印。

士兵的尸体大都残缺,已经不适宜移动,但吴争坚决要求将他们带回家,最终,七十火枪兵含着热泪,用双手捧着已经泥土分不开的血肉,残肢进行收殓。

这种悲伤,让在场明臣无不掩面落泪。

吴争强硬下令,不准流泪,他对着七十火枪兵道:“百姓可以流泪,但我们不能流泪,我们没有资格流泪,我们能做的就是沿着他们的路走下去。等将鞑子赶出关外,甚至彻底消灭的时候,我们如果还活着,才有资格流泪。”

吴争转向义兴朝官员道:“你们也没有资格为勇士们流泪,他们今日的英勇无畏,需要你们的口去传颂,去告诉江南百姓今日在发生的一切,当每个百姓都能勇士的事迹耳熟能详之时,你们,才有资格为他们流泪。”

没有一人来反对吴争的言词,只是,这次吴争的命令不再好使。

将士们清晰地看见,他们的主帅眼睛里,有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

仇恨,从没有象今日这样深深地进驻到将士的心中。

因为,在今日,他们看到了曾经是自己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袍,成为了英雄。

而英雄,死在了不公平的较量中,几近于谋杀。

这让他们,不服!

战死不冤,冤得是不公平!

他们相信,他们的主帅也不会服,他们要将这不公平,加倍还于敌人头上。

清臣们远远地看着,多尔衮的随扈也在收殓着重骑的尸体,还有受伤的战马。

但清骑的尸体基本都是完整的,他们有着铁甲的包裹。

那些降清的汉臣们,眼中的神色是复杂的,他们复杂的眼神中,或许也有一丝悲伤。

这不是立场,而是,就算是畜生,看到物伤同类,也会悲伤。

当双方官员告别时,洪承畴及范文程等汉臣几乎都回避着明臣的目光。

而多尔衮对吴争说道:“镇国公多多保重,本王总有一日,会迎镇国公入京作客。”

吴争回答道:“多谢摄政王盛情,本公也会在应天府为摄政王安置好宅邸。”



回泰州城的路上,官员们围着吴争问道:“既然镇国公已经调来大量火炮,且泰州城内北伐军有一万余人,为何不趁势而上,扩大战果?”

吴争苦笑道:“就只有四门炮,还是从舟山水师炮舰上卸下来的,张名振动用了八百人,日夜兼程才运到的,多尔衮看到的二十多门炮,除四门真炮外,全都是木头伪装的,而且炮弹也不多,仅有二十四颗实心弹,就算真全部打出去,恐怕也形成不了气候。”

吴争的解释,让官员们面面相觑,心里着实捏了把汗。

吴争道:“泰州已经深入清廷腹地,很容易被三面合围,万一清廷之后变卦,泰州驻军就会成为一支孤军。不如换取泰兴的不设防,如此以靖江为跳板,随时可以泰兴用兵。”

吴争的解释,让官员们连连点头称是。

之后,与钱肃乐二人相对时,吴争歉然道:“小婿惭愧,未能救兄于水火之中。”

钱肃乐摇摇头道:“这不怪你,多尔衮其实根本没有交换二人的意思,他不过一直在试探你。洪承畴有句话说得对,既然是谈判,就必须各让一步,否则就不存在谈判的必要了。就算你以二十多门火炮威胁,逼清方签下城下之盟,可多尔衮的十五万大军近在咫尺,随时可以撕毁和约,那么今日所做的一切努力就会白费,局势还是会回到原状。吴争,义兴朝需要休养生息,北伐军也一样。”

吴争点点头道:“是。这四年,我一直忙于征战,少有时间去理会政务。趁着此次和谈,大将军府辖下六府之地,需要好好治理一下,夯实根基了。”

钱肃乐欣慰地道:“你能这么想,自然是最好不过了。收复失地是目的,但一味沉迷于目的,往往会忽略了收复失地究竟为得是什么?只有让百姓相信,你能带着他们走出这乱世,百姓才能真正地拥戴你、追随你、效忠于你。”

吴争应道:“吴争谨记于心。”

“钱谦益毕竟是朝廷首辅,你羁押他终究会使朝廷和陛下面上无光还是放了他,让他随使团回京吧。”

“好。”

“另外,既然和约已经签订,陛下有意召你回京进行封赏,你还是得去的,至少颜面上得过得去。”

“好,我去。”

当天,因军队撤退也有许多琐事,不能说撤退就撤退,使团离去后,吴争打算留宿泰州城,临时征用了泰州衙门,将一干清廷任命的官员赶了衙门。

泰州百姓有心系故国者,听闻明军在城外血战清军,呼朋唤友地聚集在衙门前,手中捧着各种自认能拿得出手的吃食和自酿的酒,要犒军劳师。

第七百二十一章 王师还能北伐吗

这种箪食壶浆的景象,让吴争觉得有些汗颜,无以面对。

看着那一张张纯朴的满是因沧桑而布满沟壑的脸,吴争知道,他们才是真正的汉人百姓,血液中的凝聚力隐隐地在指引他们,在做出怎样的选择。

也正因为此,吴争甚至轻易放过了清廷任命的官员,还有那些原本该被清洗一空的奸商富豪财产。

吴争不敢,是真的不敢,他怕等军队撤退之后,清军会对这些无辜的百姓清算。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被百姓推举出来。

他端着一碗混浊得已经看不见碗底的酒,颤巍巍地来到吴争面前。

“敢问这位将军可是城中明军主帅?”

吴争点点头应道:“我是。”

老者将那碗酒高高捧起,“听闻王师收复泰州,老朽从家中徒步三十余里,就想将这碗酒敬于将军。”

老者仿佛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巍颤颤的将手降了下来,“老朽原本也能请得起将军喝碗好酒的,可鞑子南下,老朽家中三个儿子和儿媳妇,还有那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尽丧在鞑子之手,鞑子劫掠杀人之后,还一把火烧了我家四间屋,若不是老朽外出走亲戚,怕也早已命归黄泉。”

说到此处,老泪婆娑。

他身边的百姓无不擦拭起眼角。

吴争心中一阵酸楚,他上前一步,欲伸手去接老者手中的碗。

老者下意识地缩了出手,抬着泪眼问道:“将军不嫌弃这碗黄汤?”

吴争强睁着眼睛,阻止着自己欲滚出的眼泪道:“在我眼中,此时老丈手里端得不是黄汤,而是江北父老乡亲的一片心意,我又怎会嫌弃呢?”

说着,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那一股带着浓浓酸味的酒进口,让吴争强忍喉咙的翻滚,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可眼中原本就已经安捺不住的泪水,终于不争气地落下。

砸在碗中,“嗒嗒”作响。

百姓抽泣声隐隐响起,有妇孺噎不住声,哭声开始连成一片。

是啊,四年的亡国奴生涯啊,再见王师北进,心中的委屈和自豪,怎么能控制得住激动呢?

除了那些铁了心投清的,心系故国的百姓又如何不涕泪交流呢?

吴争上前搀扶着老者问道:“那老丈如今在何处安身?”

老者答道:“乡党们不忍见老朽无家可归,便让老朽暂居在祠堂内安身。”

吴争长吁了一口气,“若老丈在此地已无亲人,不如随大军南返,由官府来赡养您吧?”

老者惊愕了,他张大着嘴巴看着吴争。

所有听到吴争说话的百姓,都张大了嘴巴。

老者半晌才问道:“将军话中的意思,是王师要退回南岸吗?”

吴争面露愧色,只能点点头。

老者的脸、百姓的脸瞬间黯淡下来,那种浓浓的失望,如同一张巨大而浓重的网,网着并撕扯着吴争的心。

吴争只能解释道:“不是将士们不拼命,只是义兴朝还无力以半省之力对抗占据数省的清廷,这场仗打到现在,我军已经无力北上,只能和谈……。”

老者呐呐地问道:“老朽就想问将军一句话。”

“老丈只管问就是。”

“王师还能北伐吗?”

“当然能!”

“当真?”

“当真!”吴争从没有如此郑重地承诺过,从没有如此不给自己留下一点地余地过。

“老朽还能活着看到吗?”

吴争一愕,看着这个摇摇欲坠的老者,一时噎住了。

然而老者却突然转身,大声道:“哭什么?将军应了,王师终究会北返,无非多熬些日子罢了。老朽或许看不到,可你们终将能看到。”

被老者这么一说,百姓们的眼中开始有了光亮。

吴争热血心上涌,大声道:“老丈说得对,我吴争有生之日,必将北伐,请泰州父老乡亲们见证。虽说我军明日撤回南岸,可局势也已经与之前不同。靖江已经是我朝的土地,另外,按和约,清廷将不在泰兴驻囤军队,乡亲们若是在泰州待不下去,可去泰兴,如果泰兴容不下太多人,可以去靖江,更可以去南面杭州、松江等府。”

说到这,吴争再一次邀请老者道:“老丈随我军南撤吧,至少,在南岸不会再受鞑子欺负。”

老者轻轻拍拍吴争搀扶他的手道:“将军好意,老朽心领了。若是还年轻,当随将军南下,为将军执鞭坠镫、阵前效力。只是老朽时日无多、故土难离啊……将军率虎贲再度北上之日,若老朽已经身故,也会在地下祝福将军旗开得胜、王师光复京城。”

吴争紧抿着嘴唇,点头不止。

老者回头招呼道:“你们既然有心推举老朽出来,那就别躲着藏着了。”

说完回头对吴争道:“将军带着这些孩子们走吧,乡亲们都说了,让孩子随将军上战场,杀鞑子去。况且,王师一旦撤退,这些孩子保不准就被鞑子抓去当苦役或者抓去当壮丁回头与王师交战,那可就辱没了祖宗了。”

吴争抬头看去,一片黑压压的年轻人向自己涌来。

吴争大声道:“本官正有意在靖江设一卫,以庇护北岸百姓。请放心,你们的孩子就在靖江从军,定可保护你们。有他们在,也能时刻威慑清军,不敢对我汉人百姓恣意妄为!”

吴争的这番话确实让百姓们安下心来。

泰州离靖江不远,离泰兴就更近。

听到孩子们在靖江从军,再加上双方此时已和谈成,那这些孩子们的安全应该不会凶险了。

还别说,吴争的这番话,让那些原本还在犹豫不让孩子从军的父母,顿时有了让自家孩子也从军的意愿。

两个时辰的功夫,踊跃报名从军者,超过二千人。

若不是天色暗下来,人数怕是会更多。

当天晚上,吴争收获了一笔意外之财。

蒋全义来见吴争,他将之前与王一林一起率水师从江都开始,收刮了大半个扬州府及周边五、六县之事,一五一十向吴争做了汇报。

当吴争听闻此事之后,惊讶地嘴巴都合不拢了。

确实,大将军府的财政非常拘紧。

第七百二十二章 意外之财

此时的杭州府财政司,若不是莫执念以江南商人,特别是浙商,组建钱庄和江南商会硬撑着,吴争恐怕没有这么容易做个甩手掌柜。

官员的俸禄、福利,将士的饷银、抚恤,军工坊、港口、造船所、两大院校等等,这些可都是烧钱的机器。

此战之前,莫亦清向吴争直陈了财政司的空虚,吴争拍着脑袋想出了建新城以拉动经济的策略,但他知道,这种做法很凶险,完全是以不断地胜利来支撑投资人的信念的。

也就是说,只要打一场败仗,就会使得各地商人对吴争势力失去信心,转而观望,没有人傻到去投资一个没有军事胜利的势力,一旦商人转为观望,大将军府财政将会陷入绝境。

吴争也渐渐意识到这点,有了停战巩固辖下势力的意思。

所以,蒋全义的汇报,对于吴争而言,是雪中送炭。

吴争激动地问道:“大概有多少?”

蒋全义摇摇头道:“这事卑职没有插手,全是王一林率水师所为……不过卑职在当时掩埋时大致看到这这笔金银财物的数量,估算着怎么也得有二、三百万两之数吧。”

吴争大喜,有这笔意外之财,那么筹建靖江卫就不成问题了。

来回踱了几步道:“我肯定是不能亲自去了,多尔衮还在北面兴化,我一旦往东去,多尔衮就会觉察出来。这样,我明日一早派人知会多尔衮,你带一千人,以收拢之前转进时失散士兵和阵亡水师将士遗体的名义,去把这笔金银挖掘出来。得手之后,转西南方向,与我在泰兴会合。”

蒋全义应道:“卑职遵命。”

吴争叮嘱道:“要小心行事,宁可埋在那,也不要被鞑子发现嗅到气味。”

“是。”

吴争吁了口气,然后对蒋全义道:“此战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了靖江,清廷已经承认我军对靖江的占领。所以,我打算在靖江组建部署一卫。本来打算将正在训练的新兵抽调一些过来,可按今日泰州百姓送子弟从军的数量来看,只要再两日,应该能到五千人以上。我准备由你部二千多老兵为骨干,补充这些新兵,组建靖江卫,由你任靖江卫指挥使。你意下如何?”

蒋全义大喜,他这两天确实在踌躇自己及部下的出路。

虽说已经归入北伐军序列,可吴争的原话是暂隶属于杭州卫。

杭州卫只是一万人的编制,也就是说,蒋全义部最多是杭州卫辖下一营,蒋全义的官职也就出不了镇抚或者一所守备了。

这倒不是蒋全义有官瘾,而是将一万人的部队,带到今日仅剩二千多人,蒋全义不得不为部下考虑。

能不屈居人之下,自然是最好的,这也是蒋全义赶着来向吴争汇报此事的原因之一。

可此时,吴争竟要由自己麾下二千多人组建靖江卫,这就是说自己将正式成为大将军府辖下第六卫的主官,这如何不让蒋全义欣喜?

这就等于自己将正式进入吴争势力的核心层,并具有相当的话语权。

蒋会义立即单膝跪地,拱手道:“谢大将军提携,卑职绝不负大将军所望!”

吴争点点头道:“泰兴见。”

“是。”

……。

这个夜里,兴化城也不平静。

衙门里,多尔衮脸色阴沉地要滴水。

在他面前,坐着洪承畴、范文程二人。

倒不是这二人成了多尔衮心腹了,而是这个时候,多尔衮需要统一口径,回朝之后,此战经过是要摊开来,在皇太后、皇帝和满朝群臣面前述职的。

“两位大学士,如何看待今日这场对决?”多尔衮沉声问道。

范文程思忖着答道:“若没有太和殿前的那场演练,范某恐怕真以为火枪兵不过如此,在范某看来,今日吴争麾下三十火枪兵有所藏拙,怕是吴争故意为之,只扰乱我方视线。”

多尔衮斜眼看着范文程,“范大学士的意思是吴争在示敌以弱?”

“确有可能!”

“荒唐。生死关头,还能藏拙,真把这南蛮小子当作无所不能了吧?”多尔衮嗤声道,“恐怕是范大学士心中太在意皇上欲组建新军的意思吧?”

范文程老脸无端一红,多尔衮眼毒,心眼更是玲珑,一眼就看穿了范文程真正的意思。

范文程惊骇于三十火枪兵的战斗意志不假,可他更在意的是火枪兵被铁骑全歼,这会使得以多尔衮为首的满清武臣,觉得火枪兵不过如此,那么皇帝福临的组建火枪军的意愿就会受到这些人的强烈阻挠,所以才有了“栽脏”吴争藏拙的话,不想被多尔衮这还客气地戳穿了。

洪承畴虽然与范文程在朝堂也有一时瑜亮之争,可面对多尔衮,洪承畴还是与范文程站在了一起。

不过洪承畴没有直接替范文程解围,而是悠悠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啊!”

多尔衮目光一凝,“怎么,洪大学士也认为吴争在藏拙?”

洪承畴道:“藏不藏拙,只有吴争自己心里清楚,洪某说得是,今日一战,明军的气势已经完全不同了,王爷难道感觉不出来吗?”

多尔衮脸色一变,不耐烦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洪承畴不为多尔衮的神色所动,他慢条斯里地道:“在洪某看来,今日高台下一战,其凶险远甚于与义兴朝任何一战。”

多尔衮皱眉道:“本王铁骑不是已经全歼明军火枪兵了吗?”

洪承畴沉声道:“难道王爷至今还看不明白,此战对于江北民众造成的影响吗?”

多尔衮怒道:“本王岂能看不明白,本王当时就看明白了,这才动了杀机……可当时洪大学士不是也想阻拦本王动手吗?”

洪承畴喟叹道:“不说王爷最后能不能杀死吴争,就算王爷真如愿了,可此战的影响会消失吗?如果吴争在谈判时被王爷谋杀,那么此战的影响力将更大,吴争的四卫、江南明人,将因吴争的死亡,而团结起来同仇敌忾,王爷,这才是洪某阻拦的理由。”

第七百二十三章 胜之、迫之、压服之

多尔衮听得明白,他没好气地道:“可是不杀吴争,难道此战影响就可减轻了吗?”

洪承畴悠悠道:“如同阳光直直照在身上,却无法闪躲,避无可避,此策是为阳谋。吴争以三十士兵的性命,达到了两个目的,一是向江北民众展示着与清廷势不两立的决绝,二是为江南明军树立起典范,一石二鸟,说不定还在向应天府那位天子示威……后生可畏啊!”

多尔衮带着讥讽道:“才高八斗的范、洪两大学士,在这不及冠的南蛮小子面前,也无计可施了?”

范文程脸色一变,流露出一丝愤慨,但适时一低头,不为人所见。

洪承畴却神色不动道:“面对阳谋,无法以阴谋取胜,这如同再寒的冰,在面对阳光时,都会融化一般,就算你躲进屋里,阳光依旧可以将热慢慢传进来……避无可避。”

“洪大学士是说,我大清就这么坐而等吴争北伐了?”多尔衮的讥讽已经赤果果地不再遮掩。

洪承畴头一昂,表情淡漠地道:“那也未必。阳谋并非不可破解,至少在洪某看来,吴争的谋略还欠些火候。”

“此话怎讲?”多尔衮的讥讽慢慢散去。

“我朝已经占据大半河山,这是军势。吴争明知不敌,却想另辟蹊径,以凝聚人心形成人和来抗衡我朝军势,可惜他还嫰了些。此次停战,虽然被他占去了靖江,但明军依旧被限止在南岸,他的后续影响无法向江北渗透,而百姓愚昧,忘性又大,只要朝廷施以怀柔之策,慢慢地,民心思安,此战的影响力就会淡去,他的阳谋,也就不攻自破了。”

洪承畴说得确实没错,这种以鲜血和人命形成的影响力,只要怀柔,用时间去化解,如果以杀人去压制,结果往往是适得其反,所谓压迫越重,反弹越强,星星之火必将化为燎原烈火。

这个方法,确实是根治此症的良方。

但问题是,清廷做得到吗?

做不到,哪怕是装样子,也做不到。

如果真能做到了,何必入关呢?

这就是矛盾的症结所在,一家兄弟闹分家,吵架、打架,静下来,旁人劝劝,或许就想通了,又重归于好,这叫打断骨头连着筋。

可如果是外来的强盗,占了这家家业,强盗会想着和这家人做兄弟?

那还叫强盗吗?

洪承畴显然是人格分裂,他在做了铁杆满清臣子之后,可心里依旧在用着他做明臣时的思路。

这就是汉奸的心理。

多尔衮显然是不买洪承畴帐的,他摇摇头道:“太慢了,用你的方法,怕是没个三、五年做不到。”

洪承畴一愕,点头叹道:“王爷说得是,三、五年是短的,十年八年也不嫌长。”

多尔衮厉声道:“本王等不了那么久。本王兄弟死于他手,这仇不可不报。义兴朝以绍兴一府之地死灰复燃,此恨不得不雪。”

洪承畴长叹道:“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个办法。”

“讲。”

“以阳谋对阳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朝有着数倍于义兴朝的实力,无论他怎么做,我朝倍之相对,以势压人,胜之、迫之、压服之。”

“好!”多尔衮击掌赞道,“此策甚合本王之心。洪大学士果然是天纵之才。”

洪承畴一拱手道:“王爷谬赞了。”

可多尔衮突然仰头呵呵一笑道:“两位大学士果然玲珑心思。一个挖坑,一个绕圈,为得无非就是皇上欲组建火枪新军之事吧?想让本王赞同……呵呵!”

洪承畴与范文程相视一眼。

然后转向多尔衮,苦笑道:“洪某一点小心思,自然是瞒不过王爷的。可太和殿中的演练和今日之战,王爷难道还不明白,吴争真要组建起一支五万人的火枪军,我朝除了骑兵,还有什么可与之抗衡?所沈致远讲,这新式火枪的射程可达二百步,王爷麾下怕是除了强弩兵之外,所有弓手都将成为火枪兵的靶子吧?步兵就更不用说了。”

范文程适时帮腔道:“洪大人所说的这些,还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据沈致远讲,这火枪兵最多三个月,就可成军。王爷,今日之战,三十火枪兵就折损了王爷十名重骑,可一旦停战,吴争可短时间成军十倍、百倍火枪兵,王爷训练重骑怕是没三年,无法成军吧?”

多尔衮的脸色凝重起来,他知道,范文程说得不差,训练重骑,三年确实需要,哪怕以满、蒙族青壮组建,也得两年时间。

而且多尔衮也不可能将骑兵从北方调来江南,江南的地形多水域,不适合骑兵作战,就更不用说重骑了。

吴争真要与自己打一场消耗战,这种兵员补充的差距,足以扭转长江沿岸战局的平衡。

多尔衮慢慢缓下脸色,手指轻叩案几道:“多少人?谁来领军?”

洪承畴、范文程闻言大喜。

洪承畴答道:“我朝精通火枪战术的将领不多,虽明降军中有原三大营的将领,可早已不复早年神机卫的风采了。皇上打算以沈致远、钱翘恭二人为副都统,组建新军。”

“荒唐。”多尔衮皱眉道,“这二人归降之心,尚未理清,就赋于如此重任,且新军驻囤京城,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后果难料?另则,副都统之职,也不能授于这二人,你们是打算让这新军入哪旗?”

洪承畴忙解释道:“王爷怕是有所误会,新军虽归皇上直隶,但不在旗籍,且不驻于皇城内。皇上的意思是将新军安置在拱北城操练、以拱卫京畿。新军兵员以招募汉人为主,但副都统以下参领、佐领等主要军职,也由旗人出任。所以,沈致远、钱翘恭二人虽为副都统,其权力主要在于训练新军。另外,新军在我朝旗军团团包围之中,谅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多尔衮听明白了,这支新军不在满汉八旗之列,这就只是小皇帝开始想涉足军权的一步试探。

虽然心里不怎么同意,可多尔衮不想因此区区小事而与福临再次剑拔弩张。

第七百二十四章 智者千虑罢了

多尔衮沉吟了很久,开口道:“本王又有何好处?”

洪承畴与范文程双目一碰,正容起来。

这就是谈利益分配了。

洪承畴道:“皇上欲组建万人新军,不过洪某和范大人已经劝谏过了,新军控制在六千人更合适,皇上应允了。如此一来,按我朝旗兵编制,五个参领、十二个佐领……王爷可占三成。”

多尔衮眼皮子一颤,道:“都统是谁?”

洪承畴犹豫了一下道:“这……倒还未定?”

“二位大学士当本王三岁小儿呢?”

洪承畴赶紧道:“皇上倒是提过起一人。”

“谁?”多尔衮眼一睁,道。

“奉恩镇国公岳乐。”

多尔衮闭上眼睛,深思起来。

过了好一会,洪承畴轻声问道:“王爷可有异议?……岳乐毕竟是皇上钦点之人,无论是身份还是功绩,都非常合适。”

多尔衮确实在犹豫,他可以不反对组建新军,但如果这支军队不在他的控制之内,那就必须反对。

就算皇帝,也回避不过他摄政王、大将军的权力。

但听到皇帝提名的是岳乐,这让多尔衮想起在今日高台上,岳乐向自己建议除掉吴争的情景。

不得不说,多尔衮心里还是对岳乐高看一眼的。

有了这个前提,多尔衮就在想如果将岳乐延揽到自己麾下的可能。

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岳乐的亲叔,基本上,沟通想来不存在问题,今日之事就表明,岳乐有向自己靠拢的心意。

再则,真要因这事,断然驳回皇帝的意思,闹大了,多尔衮也觉得不值得。

于是多尔衮睁眼道:“本王可以不反对,但参领、佐领员额,本王得占五成,这是本王底线。”

洪承畴长吁一口气,应道:“佐领分配就按王爷的意思,参领总共五人,王爷占两个……如何?”

多尔衮哼了一声,不再反对。

洪承畴此时欲言又止,一副憋屎般地模样。

让多尔衮厌烦地轻喝道:“还有何事?”

洪承畴回答道:“沈致远、钱翘恭二人,关系到新军对朝廷的忠诚和战力……。”

“有话直说。”

“皇上打算给二人赐婚。”

多尔衮“噢”了一声,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爹生了他们兄弟十六个,宗室女子多了去了,赐个婚,没什么大不了的。

见多尔衮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洪承认畴道:“皇上是将王爷爱女和郑亲王孙女指给沈致远、钱翘恭二人。”

多尔衮“噌”地起身,指着洪承畴、范文程大骂道:“尔等敢羞辱本王……可是以为本王的剑,不够锋利,斩不下尔等头颅吗?”

洪承畴赶紧解释道:“王爷息怒,此事容下官慢慢道来。”

多尔衮确实是真怒,虽说满汉联姻从他爹和他哥时,就已经是国策,但宗室女子也仅仅限于许配汉大臣,尚未普及到普通官员头上。

副都统在旗,那官倒也不算小了,正四品,可问题是新军不入旗,也就是说降一阶很正常。

从四品,对于常人来说,够高了,可对于多尔衮来说,平常恐怕连眼皮子都不会抬一下。

虽说自己女儿也是庶出,可问题是多尔衮就一个女儿,平日里也是宠爱得紧。

可现在,一听皇帝将给自己女儿指婚的对象是刚刚新附的汉人,多尔衮焉能不怒,这是故意在羞辱自己啊。

多尔衮强忍着怒火,喝道:“讲。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本王绝不与你们善罢干休。”

洪承畴此时只能实话实说,因为任何虚言在多尔衮面前不管用。

“皇上一年年在长大,亲政是迟早的事。王爷应该能猜到,皇上组建六千火枪兵只是第一步,只要义兴朝不灭,就算西北、东南战事告捷,扩火枪军也是势在必行之事。今日的副都统,他日前程不可限量啊。王爷此时若真能收住沈致远的心,他日必为王爷得力臂膀……况且,皇上为钱翘恭指婚郑亲王庶出孙女,其意也在平衡,若王爷不同意,皇上指婚其它宗室女,怕是王爷为错失先机啊。”

洪承畴的苦口婆心让多尔衮渐渐冷静下来。

多尔衮确实有本事,也有权势。

可问题是,他的权势震慑别人可以,震慑不了他的兄弟们。

谁让他的兄弟太多呢?

谁让他排行老十四呢?

这亲兄弟啊,往往大多数都不肯买他的帐,因为他们是兄,多尔衮是弟啊,这不是说手中军队多就能压服的事,多尔衮也不能一个个杀过来吧?

不久前,多尔衮将侄儿豪格下狱,结果豪格死了,宗室谁不指着多尔衮骂?

天下未定,多尔衮同样也明白,这时闹翻对自己没好处。

洪承畴说得有道理,如果错失了这个机会,让别的宗室占了先筹,那济尔哈朗可能就会由此借力翻身,济尔哈朗可是皇太极钦点的辅政大臣。

想到这,多尔衮沉声道:“不必说了。此事待本王回京,再作定夺。”

洪承畴、范文程之前捏了把汗,听到多尔衮此时松了口,这才暗吁一口气。

……。

“你这饱读兵法十八篇的脑子,原来也不过如此啊?”

戴着铁镣的钱翘恭因伤口的痛,啮着牙,讥讽着面前与他并无二致的沈致远,“三天前你还一肚子的良策妙计,现在呢?瞧瞧,早知今日,还不如在兴化与鞑子决死一战,多杀几个鞑子呢……好嘛,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两天前,当兴化那支二千多人的残部再次反复,配合明军全歼济尔哈朗留下三千清军的消息传到顺天府,沈致远、钱翘恭就没了在贤良寺优哉游哉的待遇,直接换到牢里。

刚开始时,二人被分别关押刑讯。

今日,才刚刚被关在一起。

被钱翘恭不断羞臊的沈致远,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他施施然地抖着腿道:“智者千虑罢了,谁能猜到吴争会渡江北攻,要早知道,你我还折腾什么劲?你也不必到松江来找我,跟着吴争就行了。再说了,你能想到蒋全义、王一林两混帐能不顾你我身在虎穴,私自临阵反水吗?”

第七百二十五章 那你就去死吧

钱翘恭倒不是真怨恨沈致远,他只是看不惯沈致远那副油腔滑调的样子和满不在乎的纨绔。

他瞪了沈致远一眼,叹息道:“你小子竟能抗得住大刑,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其实这样也好,至少那二千多将士安全归建了……沈致远,我可是被你害死的,共赴黄泉路上,得换成你听我的。”

沈致远呵呵一声,声音大了点,扯到了皮肉伤口,痛得一咧嘴,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缓了下来,可一缓下来,脸上就露出那油腔滑调的笑来,“你就知道动不动说死……你要死你死,我还没活够呢。”

钱翘恭一愣,急问道:“你还有应对的办法?”

沈致远靠着墙道:“哪有办法?在这牢里,就算有最好的办法,也就是等死,听天由命呗。”

钱翘恭大怒,骂道:“死到临头了,还贫嘴胡吣!”

沈致远道:“你安心待着吧,有我这个福将在,你能活。”

钱翘恭没好气地怼道:“怎么活,想腆着脸真降清吗?”

沈致远没搭理他这茬,压低声音道:“你没觉得,那些用刑之人没下狠手吗?”

钱翘恭闻言皱起眉来,确实,这不太合理。兴化军队一反水,清廷还想自己身上得到什么?身无长物、一贫如洗,肚子里刮不出二两油,如果清廷想杀,刑讯根本没必要,直接杀了就成。

钱翘恭问道,“你是说,清廷信了你我是真降?”

沈致远嗤声道:“信也是信我,你这张脸怎么看也不象轻易肯降之人。”

钱翘恭竟笑着点点头道:“那倒是。”

沈致远这才发现自己话中的语病,翻着白眼赌气道:“那你就去死吧。”

钱翘恭伸脚轻轻一踹道:“怎么不识逗?快说说,清廷为何不立即杀了我们。”

沈致远道:“本来我以为清廷是顾及你我的身份,可现在看来不象,我们的身份再高,也高不过多铎亲王的身份去。所以,清廷没有在第一时间杀了我们,肯定不会是因为我们的身份……那么也只有一点了,那就是那日我在太各大殿前的火枪操练。”

“你是说清廷就算得知兴化军队倒戈,为了组建新军,也不会杀我们?”

“非常有可能,洪老儿不是说,小皇帝还要为我们赐婚吗?兴化军队反水,我们毕竟不在,要凭这点,就说我们也是诈降,说不过去啊。”

钱翘恭皱眉道:“也不对啊,明军降清的多了,他们就找不出更合适的能训练火枪兵将领?”

“哪里这么容易找到,鞑子只重火炮,二百年前明军神机营就与鞑子交战了,可鞑子入关前,你见过鞑子有火枪兵吗?”

“象是有些道理,可明降军中总有能训练火枪兵的将领吧?”

“那就不知道了,或许是没有比我们更合适的吧?”沈致远也想不通,“你说会不会是之前太和殿前演练的是新式火枪的原因?”

钱翘恭没好气地怼道:“我哪知道?”

……。

吴争率军撤退时,带走了泰州五千子弟。

泰州只是个散州,下辖仅一个如皋县。

一州一县十几万人口,生生招募了五千青壮,确实是够“狠”了,这恐怕清廷都做不到这种程度。

倒不是吴争心狠,而是百姓主动将子侄送来,这也不好推辞啊。

衙门前的老者说得没错,此时明军一撤,清军回来,泰州汉人子弟要么征为苦役,要么充入汉旗为兵。

这兵可不是好兵,是奴兵。

说不定被逼着,与明军交战,死了还得背叛祖宗。

所以,吴争虽知有些过分,但也没有拒绝,一家发放十两安家费之后,就将这五千人带走了。

到泰兴,与已经先到一步的蒋全义会合。

吴争将蒋全义运来的金银,交与张名振,由水师派船转运杭州府,交于莫执念,同时,吴争让张名振带话,让莫执念向名下在应天府的江南钱庄分号知会一声,准备一百万两票汇。

之后,吴争令蒋全义领军暂驻泰兴,等龙潭清军撤完,再渡江进驻靖江。

安排好防务之后,吴争率一百火枪兵,乘水师舰船沿江西进,应朱慈烺让使团带来的传召,去往应天府。

……。

吴争特意在龙潭以东二十里上岸,为得是去探视金山卫。

金山卫都指挥使鲁之域、副指挥使吴易,早已列队等候。

一见吴争,二人就行向吴争请罪。

确实,吴争心里对二人在攻龙潭一战中的指挥,不太满意。

以一万兵力攻龙潭少一倍的清军,居然攻不下,这确实让人有些失望,这就造成了济尔哈朗来得及回援。

否则,只要龙潭在手中,吴争就不会放弃泰兴,因为泰兴不象泰州那般深入腹地,它几与靖江隔江相望,以王之仁的水师和舟山水师相互配合,清廷若不派出大军,几乎没有可能对泰兴造成威胁。

不过吴争没有当着金山卫将士的面指责二人,反而加以安抚。

探视了受伤将士之后,吴争交待鲁之域、吴易,严密监视、催促清军撤退,在清军全部撤至北岸之后,将防务与京卫交接,然后率军返回金山卫归建,再前往杭州见自己,商议金山卫补充兵员缺额之事。

叮嘱完之后,吴争前往应天府。

……。

让人意外的是。

吴争这次轻装简束地进京,刚到玄武湖畔,便见廖仲平带人迎候。

与吴争见了礼之后。

吴争笑道:“廖大人怎么知道我到来的时间?”

廖仲平难得露出笑容,他答道:“使团回京,太傅就向陛下回禀了镇国公已接旨回京之事。算算时间国公也该到了,陛下便令我前来迎候国公。我辰时三刻就已经在此了,结果国公现在才到。”

吴争哈哈笑道:“这么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我是去龙潭以东探视了金山卫。”

廖仲平道:“还请国公边走边说,陛下交待,申时三刻将亲率文武百官,在太平门外迎候国公凯旋。”

吴争大愕,这是要唱哪出?

可终究不能让皇帝等太久。

于是,两支队伍合拢两列,向南急奔而去。

第七百二十六章 朱慈烺究竟要干啥

紧赶慢赶,赶在申时三刻到了太平门外。

远远就看到了皇帝高大的御辇,和两列前出的禁军,还有后面无数京城百姓。

激昂雄壮的礼乐鼓声响起。

吴争赶紧下马,徒步上前。

朱慈烺率文武百官象征性地往前走了三步。

吴争此时已经近前,向朱慈烺躬身一揖道:“劳陛下亲自出迎,臣惶恐。臣甲胄在身,无法全礼,望陛下恕罪。”

朱慈烺满脸春风地迎上,伸手作势搀扶道:“镇国公为国征战,劳苦功高,如今凯旋,朕理该出城迎接。”

吴争再次谦让道:“这是臣份内中事,不当陛下挂念。”

这时,朱慈烺身后文武重臣上前与吴争一一寒喧。

吴争穷于应付之余,看到重臣眼中看向自己时,都有一种古怪的神色,连钱肃乐也是如此。

这让吴争心里有些嘀咕起来。

好在,重臣脸上的笑意是掩盖不住的。

吴争不好多问,只能含笑颌首不止。

繁琐的仪礼之后,君臣便要结伴回城。

这时,宫中内侍前来传皇帝口谕,要吴争上御辇,与皇帝共乘回城。

吴争意外至极,这太阳还真是要从西边升起了吗?

不过这样的抗旨,太扫人兴了,所以吴争也就随着内侍来到御辇前。

吴争躬身道:“臣奉召前来。只是与君共乘辇驾,太过引人注目,还请陛下容臣骑马随辇驾进城吧?”

朱慈烺从半透明的绢纱中伸出头来,笑道:“怎么,堂堂镇国公,上阵与敌厮杀都不怕,那怕与朕共乘?快快上来。”

吴争左右一顾,一咬牙,扶着内侍的手先登马扎,再上御辇。

辇舆上,朱慈烺面朝马头方向,吴争也只有坐在朱慈烺对面,背对马头。

队伍慢慢开始前行入城。

一入城,街道两边的百姓比城门外更拥挤。

百姓在欢呼,“陛下万岁”、“义兴朝万岁”、“大明万岁”……。

看着春风满面的朱慈烺,吴争突然懂了。

朱慈烺在向自己显摆,显摆他的丰功伟绩,显摆他的得民心。

是啊,能在清军已经破城这样危急关头,将清军逼退,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京城百姓由此免于被鞑子荼毒,自然对皇帝佩服的五体投地,朱慈烺确实有可以自豪的理由。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吴争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铠甲,看看朱慈烺身上鲜艳的龙袍,再看看辇舆后锦衣缇骑、禁军和满眼的蟒、飞鱼、斗牛服,显然是寒酸得紧。

为了省银子和制作方便,吴争身上的铠甲是松江军工坊的产出,乌黑没有光亮。

与北伐军所有上、中、下级军官的铠甲一样,没有任何标识,除了关节处的棉麻绳串连和棉衣的内衬,几乎没有任何装饰。

吴争微微苦笑,向朱慈烺拱手道:“臣恭贺陛下。”

朱慈烺的目光一直在两侧欢呼的百姓身上,此时听吴争恭贺,回头笑道:“爱卿贺朕什么?”

吴争正色道:“贺陛下聚拢民心。如今义兴朝已经与清廷签订和约,正是一边秣马厉兵,一边与民休养生息的时候,民心在我朝,自然事半功倍,不出三年,二十万王师定可北伐。”

朱慈烺似笑非笑地看着吴争,他道:“知道朕最欣赏爱卿哪点吗?就是爱卿任何时候,都从不忘记北伐大业。不象有些人啊,京城才刚刚太平,就着急地劝朕大婚、祭祖、拜庙上尊号。”

吴争平静地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年龄到了,大婚也是情理中事。京城防御战,陛下以禁军出战,隔断谭泰和济尔哈朗会合,当论此战首功,祭祖、拜庙上尊号,也未尝不可。”

朱慈烺哈哈笑道:“吴争,你也学会奉承朕了吗?”

“臣只是实话实说。”

“好个实话实说。”朱慈烺手指点点道,“不过这些谏言,朕都驳回了。”

吴争有些惊讶,朱慈烺已经十九岁了,就算此时大婚,在这个年代也已属晚婚。

“陛下这又是为何?大婚之后,皇后但有所出,义兴朝臣民也能心安啊。”

朱慈烺敛起脸上的笑意,反而有了一丝戚意,“国破家亡,强敌压境。朕虽有收复河山之心,可仅以义兴朝十余府之地、五六万兵马,想要北伐,谈何容易?朕自己流亡三年有余,不想让朕的后代,也步朕的后尘。”

吴争安慰道:“事在人为。只要陛下心中始终有北伐大业,这一日终将会到来。”

“朕已向先皇灵位立下誓言,不收复顺天府,朕绝不大婚!”

吴争有些惊愕,这是要闹哪样?

可这时心里一动,吴争突然想起当日在宫中,贸然认下的义妹阿乐。

那个曾经陪伴朱慈烺三年流亡生涯的民间女子。

难道是朱慈烺嫌弃她,不愿立她为后?

就在吴争胡思乱想的时候。

朱慈烺突然绽放笑容,象是自责道:“今日本是迎大将军凯旋的好日子,瞧瞧……朕竟失态了。”

吴争心头大震,朱慈烺今日确实有些反常,义兴朝虽然没有否认过自己大将军的官位,可也一直没有正式承认过。当然,更没有封授另外一人接任大将军,这就象是一种君臣之间心知肚明的对峙。

可现在,朱慈烺突然称呼自己为大将军,这让吴争心里反而不安起来,难道出了什么意外不成?

朱慈烺好象怕吴争没有听清自己的称呼,重复了一句,“朕欲册封大将军为王。”

吴争惊呆了,回过神时,忙推辞道:“陛下是知道臣并非惠宗后人的,这王爵臣万万不敢受。”

朱慈烺道:“大将军非惠宗后人之事,朕已经说与朝堂诸公了,大将军不必为此担心。”

吴争怔怔地看着朱慈烺,实在想不通他究竟是什么意图。

朱慈烺道:“非宗室封亲王,吴王的封号确实不妥。所以,朕让内阁拟封号,内阁呈上了几个,朕在其中选了会稽郡王,觉得非常适合大将军。大将军是绍兴府人氏,庆泰朝当初又是从绍兴府起事。”

这话让吴争想到,朱慈烺不是临时起意,他是思虑周全的。

第七百二十七章 原来如此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陛下究竟想要臣做什么?”

朱慈烺笑了,看着吴争道:“大将军不必疑虑。朕知道区区一个郡王爵,你未必看得上。如今大将军辖下除了原三府之地,又多了绍兴、宁波、金华三府,只比朝廷少了一府,就算要自立,怕也无人可以阻拦……但,只要大将军一日未反,就是义兴朝的臣子。朕是义兴朝天子,还得赏罚分明。大将军之前击败多铎之功,朕还未赏,此战又立援应天府勤王、收复靖江新功,朕不得不赏,否则,朕以何面目号令天下?大将军就不必再推辞了。”

吴争突然明白过来,敢情,朱慈烺在百姓的欢呼下,真想做个明君了?

果然,朱慈烺道:“朕与大将军并无私怨,之前朕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也是为了重振明室。如今朝廷已与清廷停战议和,不管是朕,还是朝堂诸公,都认为朕应该与大将军摒弃前嫌,携手共振明室……大将军,朕可是一片诚心,还望大将军不计前嫌才好。”

听朱慈烺这么情真意切地说话,吴争也觉得该掏掏心窝子了。

“陛下不究臣往日跋扈,臣感激不尽。如果陛下仅仅是要与臣携手、同心同德以抗清军,臣绝不推诿。陛下何不把话说完?但凡臣能做到的,无不从命。”

“好。大将军果然是爽快之人。”朱慈烺击掌道,“朕听闻大将军麾下火枪营强悍,此战不仅克敌制胜,还与清廷摄政王旗下重骑分庭抗礼……朕想请大将军为朝廷代为购置些新式火枪,并派得力之人,为朝廷训练新军,不知大将军意下如何?”

吴争心中暗叹,果然如此。

“陛下有旨,臣自然不能抗旨意。不过有些话,臣还得向陛下说明。”

朱慈烺见吴争爽快地应了,大喜道:“大将军尽管讲来。”

“火枪、弹药购置所需不菲,且后期养护所需更是一笔不小的巨资。大明朝在成祖时,就已设神机营,可二百年后,库中火器皆已锈烂,可用者十中无一。”

“无妨。朕就算节衣缩食,也会凑齐所需银子。”

“火枪其实不足以对抗大群骑兵。”

朱慈烺眉头微皱,但随即笑道:“朕听廖仲平说了,江南不适合骑兵大规模作战。”

吴争点点头,“那臣就最后一句话了。再好的武器,也需要敢战的士兵去使用。望陛下对将士们……好些。乱世之中,他们才是陛下最大的依仗,万万不可再发生以白条去代替阵亡将士抚恤金之事了。”

朱慈烺点头道:“朕记下了。”

“陛下需要多少杆火枪?”

“朕欲在宫中设置一支五千人的火枪禁军,廖仲平的京卫也需要新设一万火枪军。”

吴争想了想,应道:“臣的火枪也是从国外购进,虽说松江军工坊已经在仿制,但产量还不大……这样,这一万五千杆火枪,臣分成三次送入京城,第三个月交五千杆,这样也方便陛下分批组建新军了。”

朱慈烺点点头道,“就按爱卿说得办。”

吴争道:“此次事了,臣回杭州府之后,便会将力量转向南面,只有让清军主力牵制在西、南两个方向,义兴朝才能有多些时候的休养生息时间。北面就有劳陛下了。”

“爱卿尽可放心。”

“西南义军……如果有求助于我朝,陛下不妨允诺施以恩惠。”

“唔。”

“还有一事,臣不知如何开口……。”

“爱卿但说无妨。”

“臣担心钱谦益,以臣的观察,此人不忠于任何人,仅忠于利益。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可此人在明、清之间反复无常,还请陛下留意此人。”

朱慈烺目光一闪而没,淡淡说道:“爱卿与首辅之间的恩怨,朕也有所闻。此次和谈,首辅言行确实有欠考虑。爱卿擅专羁押首辅之事,朕不追究了。”

吴争心中黯然一叹,知道朱慈烺心中恐怕听不进自己的话,在朱慈烺看来,自己与钱谦益的矛盾,正是他所需要的,只有臣子闹矛盾,皇帝才可在国事和内阁之间游刃有余,这就是所谓的帝皇之道。

吴争不再劝说,道:“臣确有失礼之处,请陛下责罚。”

“爱卿多心了,国事唯艰,朕只是想分解你和首辅之间的矛盾。”

话说到这,朱慈烺心中的正事算是了了。

他稍一犹豫,开口道:“你此去回京,该进宫见见媺娖了。”

吴争沉默着,过了一会,答道:“不合适。”

朱慈烺眼中闪过一丝阴沉,转瞬不见。

“看来你还是对朕心有纠结啊?”

吴争摇头道:“陛下多心了。臣身边已经有正妻钱瑾萱和侧室周思敏……之前钱肃典在宁波府殉国,钱翘恭至今还困在顺天府生死不明,钱家两代人,皆为义兴朝流血……陛下,钱家负不得,若负,令天下人皆寒心。”

朱慈烺点点头道:“但朕可以下旨,允你娶平妻……。”

吴争道:“一家不容二妻啊。臣若不应,负长公主一人,臣若应下,怕会负两人。”

这话没错,倒不是吴争矫情,已经有了一妻二侧,还在扮情圣。

实在是,在这个时代,妻与侧室、偏室、妾侍有天壤之别。

这关系到以后孩子的承嗣资格。

所谓传嫡不传庶,立长不立幼。

唯有妻所出,才为嫡。

侧室、偏室、妾侍所出,皆为庶。

朱慈烺说可立平妻,可家业只有一份,传给谁?

就算吴争自己不在意,那也得防备着以后孩子们争。

就算孩子们个个兄友弟恭,也得防备有心人一个个地去怂恿不是?

无端就埋下一颗雷,吴争不能没事给自己挖个坑不是?

问题的关键是,钱家不能负,长公主又不可能为侧室、偏室,这绝对没有任何的周旋余地。

所以,吴争只能硬下心来拒绝。

朱慈烺轻叹道:“既然你无意,那朕也不勉强于你……只是媺娖已是婚配的年龄,朕得为她物色驸马人选。”

“臣祝长公主,早日……觅得良婿。”

第七百二十八章 不负理想,不负天下

ps:感谢书友“缘醒”、“画布白帆”投的月票。

吴争话说得非常决绝。

可其实,他心中还有一个最大的心结。

那就是再也不想和这般旧势力搅和到一起。

与朱家联姻,好处是有,可以将两股势力迅速合在一起,就算是貌合吧,至少也是合了。

但坏处更明显,一旦和这股势力粘上,自己就会在不知不觉中陷入泥沼。

人嘛,总是有七情六欲的,也总是有亲朋好友的。

到时所有皇亲国戚都成了自己的亲戚,这革新如何进行下去,重演崇祯旧事吗?

吴争前面所做的一切,就会白费。

已经追随吴争的那些人,就会心冷,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吴争不想在之后,把大量的精力浪费在新旧势力的纠缠,那就得决绝。

决绝,虽然有负佳人,但,不负理想,不负天下!

……。

“我叔身上伤势还未痊癒,今日不便见客。镇国公……还是请回吧。”

站在兴国公府门外,吴争古怪地看着王一林,“我可是听说,兴国公伤势已经有所好转,都能下地了。”

王一林翻着白眼道:“传言有误。”

“一林兄,兴国公不会是不好意思见我吧?”吴争一把推开王一林,直往府里闯,这应天府,除了皇宫,还真没有可以拦得住吴争的地方,兴国公府,也不例外。

王一林大急,可也真不敢强行阻拦,他一边追一边大喊,“吴争,你不能直闯国公府啊。”

这是在通风报信啊。

吴争一边撸袖疾走,一边冲府里大喊,“王老儿,你以为托病就能阻止得了我吗?还不快快出来见我。”

这就是传说中的恶客了。

当正在啜着酒盅,手里还擎着油腻腻、啃到一半的鸡腿的王之仁,目瞪口呆地看着闯进来的吴争,愣了好半晌,“呯”地砸盅于地,破口大骂道:“老夫都躲着不出门了,吴争,你还找上门来,也不让老夫得一安生?”

吴争却不加理会,大剌剌地在王之仁对面,撩起衣摆坐下,然后对王一林哈哈一声道:“劳烦一林兄替我添副碗筷。”

然后一把从王之仁面前抢过酒壶,对着壶嘴就来了一口。

王之仁也算是个混官场多年的老油子了,却对着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吴争,着实感到无奈。

他点点吴争,放下手中的半根鸡腿,道:“都要成王爷的人了,也不识点长进、懂点礼数。”

吴争没搭理他,只是冲着桌上的菜肴下嘴。

王之仁彻底没辙了,他只好问道:“说吧,找老夫何事?”

吴争这才抬起头来,道:“这话当由我来问才对。说说吧,为何如此?”

王之仁愣了半晌,明白了吴争的意思,于是长叹道:“老夫不是你,也不如你。老夫是降过一回清的人……回来后仔细想想,老夫觉得这旨不能抗,你可以轻易说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没有人会质疑你,至少没有人会怀疑你有投清之心,可老夫若抗旨任由清军突破江防,兵临应天府城下,怕世人都会觉得,老夫是故意为之……到时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瞧瞧,就算如此,老夫也不得不躲在府中,主动上书,将三府之地交还朝廷,以示忠诚、清白。”

吴争明白了,是真的明白了,这老儿是故意的,也就是说,他是故意将自己陷入绝境,宁可以死来化解世人对他放清军突破江防的质疑。

吴争拿起酒盅,举杯道:“兴国公,吴争这杯酒敬您。”

王之仁一愕,好半晌,他苦笑道:“清军攻入京城,首恶是老夫……老夫若不是阵前重伤,此时该待在狱中。你敬我什么?”

吴争正色道:“若非兴国公将水师主力调往镇江方向,吴争就只能率杭州卫西进,增援应天府,不说来不来得及,就说来得及,恐怕也无余力染指靖江、泰兴、泰州,如此,就算能击退清军,也只能是个平局,维持原状其实就是输,我们与清廷拼不起消耗。可现在,至少我们有了靖江,有了泰兴的不设防,这对于日后的北伐,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全是兴国公的功劳。这一杯酒,兴国公受之无愧!”

王之仁老泪婆娑,偌大的年纪,竟泣道:“有你这番话,老夫这回就算没活过来,也值了!”

吴争安抚了王之仁一会,然后掏出一百万两的钱庄票汇,推到王之仁面前。

王之仁一愕,“你这是何意?”

吴争道:“此战,国公麾下水师伤亡过半,这银子,国公用得上。”

王之仁皱眉道:“朝廷此次在抚恤上倒是没有亏待……再说了,老夫受你银子,这要传出去,怕也不妥。”

吴争回头看了王一林一眼,“这银子还真不是我的,说起来,应该是一林兄的。”

王之仁不解。

吴争便将王一林率军在扬州府大肆劫掠沿途豪门富商,然后在半路掩埋所得财物之事,自己从蒋全义那得知情况,将它挖掘出来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王之仁怒瞪了王一林一眼,骂道:“你就专门给老夫捅瘘子。”

王一林一声不敢吭。

吴争赶紧打圆场道:“江北算是敌占区,况且一林兄倒也没冲着普通百姓下手,兴国公就不必再责怪了。这笔银子若能用在抗清大业上,也算不负一林兄背这骂名了。”

王之仁想了想道:“也罢。老夫领你这情,这银子老夫收下了。”

吴争道:“今日来,一是探视国公身体,二是还想与国公商议一下日后的江防。”

王之仁道:“你有何良策,不妨明说。”

“如今和约已经签订,估计在不短的日子里,两岸不会发生大规模的战争。兴国公的水师或许不再是朝廷侧重的对象。”吴争将皇帝要组建共一万五千火枪兵的事与王之仁说了,“但事实上,在我看来水师的作用将更重要。长江是沿江数省商贸命脉,水师控制江面,就能将江上商人的税赋纳入我朝手中。当然这不仅仅是银子的事,更是间接影响北岸乃至清廷的大事。试想如果国公封锁江面三个月甚至半年,对岸会发生什么?势必大乱。”

第七百二十九章 此人心机甚深,不可不防

王之仁点点头道:“这是自然。但不是已经停战了吗,恐怕我朝没有理由封锁江面吧?”

吴争微微一笑,“当然不能封锁,但我们可以控制有些南来北往的物资数量,譬如粮食、茶叶、铜铁、煤矿等等。”

王之仁一点就通,他明白了吴争的意思,点点头道:“老夫记下了。”

吴争道:“今日之后,我兵力重点将会由北转南,北面诸事,还须仰仗国公水师了。”

王之仁道:“这你放心,只要老夫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清军占一点便宜去。”

吴争回头看了一眼王一林,笑道:“朝廷没对一林兄如何吧?”

“看在我叔的份上,没有追究,只是罢了我的军职。”王一林显然很不服气。

王之仁道:“让他赋闲一段时间也好,等水师补充新兵时,老夫再想办法,让他复职。”

吴争点点头道:“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国公尽管派人传信就是。”

“会的。”王之仁应道,“听说这次你大庭广众之下,将首辅钱谦益羁押了?”

吴争苦笑道:“我也是没有办法,这厮太烦人了。”

“明日你就会被陛下册封为郡王,势如中天,以钱谦益的心性,想来不会马上施以报复,但你要当心,此人心机甚深,不可不防。”

吴争应道:“多谢国公提醒,我也觉得此人阴诡。”

送吴争出门时,王一林向吴争开口讨要一千杆火枪,他是想在赋闲时,偷偷为水师组建一支火枪队。

吴争答应了。

……。

晚上,吴争去见了钱肃乐。

“听说你拒绝了陛下,与长公主的亲事?”钱肃乐难得的微笑着。

吴争摇摇头道:“话倒不能这么说,陛下也没点明,只是……让我进宫看望一下长公主罢了。”

钱肃乐道:“其实你没必要顾及老夫和钱家,对于此事,老夫还是赞同陛下意思的。对于义兴朝的利益而言,你能与陛下站在一起,是社稷、天下之福。”

吴争摇摇头道:“短期之内,或许是有益的,但长此以往,却是弊大于益。执政理念的不同,最终还是会走向决裂,这不是靠一桩联姻可以掩盖得了的……与其走到最后是场悲剧,不如现在划清界线。”

“可如果按你的设想做,割裂迟早也会到来。”钱肃乐虽然已经站在了吴争这边,但心里还是期盼,这一天不要出现,“难道你就不能想办法以怀柔来慢慢改变矛盾吗?”

吴争断然摇头,道:“不可能。如果大明未亡,或许还能怀柔,慢慢来改变这一个阶层,哪怕不行,也可以生老病死来实现更替。可现在不可能,面对强敌,我没有时间,天下百姓也没有时间。贪图此时的太平,就会让朝政重新回到老一套。我举个例子,就之前朝廷以白条抚恤阵亡将士家人的事,在杭州府,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为什么,因为从我以下,所有人都明白这个最简单的道理,朝廷诸公能不明白?可他们心里明白,做得却是另一回事。这已经成了常例。”

“朝廷这一年的赋税,多少也有三百万两吧,可入国库的,仅一百九十多万两,近三成的损耗啊。这在杭州府,不可想象,那会让许多人掉脑袋。”

“听说朝廷也提高了士兵的饷银,可我听说,二两一月的饷银,到士兵手上,却只有一两二钱……可笑啊,这钱去了哪?岳父是太傅,能说出个一、二来么?”

“我还听闻,户部下属钱庄的本金,已经动用了四成,连储户的银子也都已经有挪用。哼……明明是一条康庄大道,生生走成了一条死胡同。”

“一边嘴里喊着改革、清明,一边变本加厉地往自己口袋私吞国帑,从上至下的腐烂,这一身的臭味,就算刮骨都清除不了。我不否认,当今皇帝确有振兴之心,可他实力不足,又无容人的肚量,他只能借助这个阶层,可一旦被这个阶层粘上,借力越多,皇权的公信度损失就越大,直至重演他父亲崇祯帝的悲剧。”

“我当初在绍兴府,倡议拥立长公主监国,为得就是长公主不懂政治,却有一颗公正之心,如此可以慢慢还朝堂清明。可现在,义兴朝有了皇帝,而他显然与我理念不同。那么,我只有重建一个势力,让皇帝治下的臣民,看得二者之间的不同,然后自发地改变。这是我能想出的最有效的方式了,至少,在将来决裂之时,我族同胞可以少死人。”

钱肃乐轻叹道:“你说的,其实老夫都明白,只是可惜了长公主……哎,造化弄人啊。”

吴争抿了抿嘴,坚定地道:“与北伐大业相比,儿女情长可以放在一边。”

钱肃乐适时岔开话题道:“对于陛下封你会稽郡王之事,你如何看?”

“在这事上,陛下没有听听岳父的谏言?”

钱肃乐摇摇头道:“老夫只比你早回来三天,一到就听说了这事。”

“这么说来,应该也不是钱谦益、陈子龙等人的提议?”

“照理说,不是。”

吴争苦笑着摇摇头道:“咱的皇帝,看来城府又深了许多。”

于是,吴争将朱慈烺要组建总计一万五千火枪军的事,与钱肃乐说了。

钱肃乐闻听,皱眉道:“一万五千人,那至少得近百万两现银,国库哪有这么多银子?那你是应下了?”

吴争道:“我也得能拒绝啊。若是拒绝,我怕陛下能当场将我从辇舆上赶下来。不过我倒是赞成此事的,与其国库被蛀虫蛀空,不如将它化成军力,如此,至少义兴朝在将来的北伐中,有兵可用。”

钱肃乐皱眉道:“老夫不解的是,所需的银子,会从哪来?”

吴争古怪一笑道:“不管从哪来,只要是真银就行。”

钱肃乐瞪了吴争一眼道:“你何时离京回杭州府?”

吴争道:“明日大朝之后,我便回去。短时间内,北面不会有战事,我的精力得放在南面。”

第七百三十章 来自商人的强烈抗议

钱肃乐问道:“可你眼下,也不能向福建用兵啊?”

吴争呵呵一笑,“用不着我出兵,岳父难道忘了南面还有个永历皇帝吗?我听说,郑森已经向永历帝上书效忠了,加上多铎已死,清廷少了一个大将,这样一来,清军想轻易攻下广州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你的意思是……你要暗中支持永历帝?这如果要被陛下知道,怕是……。”

“没什么不可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陛下能想通的。就算想不通,能奈我何?”

吴争逼人的气势,已经不知不觉地散发出来。

……。

此时的杭州府,也不平静。

江南商会的构成,主体是以莫执念和当时粮价大战一败涂地之后被莫亦清提议,以债转股的杭州府商人。

之后经吴争同意,商会又向江南各地扩散,汲取资本,如今江南商会除杭州商人之外,占股份较多的是,忂州龙游商帮、苏州洞庭商帮、宁波鄞县会馆。

江南各大商帮与北方的晋商、山东商帮的争斗,由来以久。

等清军入关后,北方资本的南下,让江南商帮面临着灭顶之灾。

这也是历史上,江南能抗击清军数十年之久的一大主要原因。

是人都知道,打仗打得是钱,没有资金,任何抵抗最多是昙花一现,持续不了多久。

所以,吴争势力的横空出世,让江南商帮大松了一口气。

因为江南守住了,这代表着晋商、山东商帮无法大举南下,否则,有着皇太极钦封的八大皇商,足以吞噬掉江南各地商帮。

虽说吴争以强硬手段在江南征收了商税,但出于对自身生存的压迫面前,江南商人还是拥护和资助了吴争势力。

当然,在吴争后续的政策下,江南商人的利益还是没有被削减,反而因为三府商贸比以前更繁荣而多赚了不少利润,相当于切合了“薄利多销”的概念。

这是良性循环的结果。

按理说,吴争势力地不断扩张,战争连续的胜利,江南各大商帮应该更加支持吴争才对。

但今日,江南商会却发生了各大商帮齐聚江南商会会所,向莫执念提出强烈抗议之事。

他们推举了洞庭商帮席本桢为首,强烈抗议大将军府对杭州粮价的管控。

这事的起因,其实没有对错。

吴争在两年前那次粮价大战之后,就下令在杭州、嘉兴、松江三府实行严厉地粮价管控,以一两银子一石五斗粳米做为市面粮价。

可两年过去,其他不说,单就大将军府向三府百姓发放的士兵军饷、阵亡将士抚恤,就高达三百万两之巨。

两年,三百万两的额外发放,这对于三府市面的冲击,显然是非常巨大了。

原本钱庄以年息一成的利息吸引百姓手中的闲钱,市面上的银子还算可控。

可随着钱庄开始完成初始积累资金,利息也渐渐下降到年息半成,对百姓的吸引力已经不高。

由此,百姓对土地和房屋,还有日常的花费,渐渐上升。

带来的后果就是所有东西都在涨价,地价、房价、日用品、奢侈品等等,连带着人工也在上涨,涨幅还是相当大的。

可问题是粮价不涨,没法涨。

谁敢涨?

各大商帮确实是钱多得数不清,可面对着官府和军队,脆弱得就象个鸡蛋。

粮价不涨对百姓确实是件好事,因为再穷的人,也该吃得饱了。

一两银子能买一十五斗,而三府之地的工酬,最低已经到达一月二两。

没办法,吴争开设工坊、港口、造船所,三府之地的百姓,只能肯做事的,基本不存在失业这个词。

但问题是,这三府之地,由于茶叶、蚕桑业的兴旺,自身的粮食产出,无法满足自身的需要。

那么粮食就得从周边购买。

随着三府物价的不断上涨,周边的粮价因大量需要也在上升,贩粮的利润就变得越来越薄,直到亏本倒贴。

既然亏本,那就不做。

可问题来了,这些商帮的粮商,做惯了粮食买卖,多少的店铺和人手,所谓船大调头难,一时间怎么可能转到其它买卖?

开始时,各大商帮还强撑着,用别的生意利润来补贴粮食买卖,可几个月下来,撑不住了,这就有了今日齐聚会所,提出强烈抗议之事。

莫执念当然也没有办法,别的事他还可以自作主张,可关于粮价,他还真作不了主。

于是安抚诸人,让他们等吴争回来,再作商议。

可商人们,皆不肯走,这每拖延一天,便是巨大的损失,要知道,三府之地,数百万百姓,一天消耗的米量有多大?

于是,他们在会馆和客栈住了下来,声称一定要等事情解决后才肯离开。

……。

莫执念愁眉苦脸地回到家中,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

确实,这事很伤脑筋。

吴争现在率军在外作战,闹个不好,后院起火,那问题就严重了。

见到祖父愁容的莫亦清,问明事情原委之后。

她微笑道:“此事不难,无非是银子的事罢了,阿爷何必苦恼?”

莫执念摇摇头道:“这哪是银子的事,粮价是大将军定下的,当时就叮嘱过,无论任何情况下,粮价必须稳住,粮价稳,民心就定。”

莫亦清道:“既然粮价不能涨,那就贴补粮商呗。”

莫执念皱眉道:“银子从何处来?三府数百万人,一天就得数万石粮,一石粮涨一成,那就得数万两一天。”

“与三府的稳定相比,一天数万两银子值得。”莫亦清正色道,“况且,之前有消息传来,朝廷已经与清廷和谈了,大将军回杭州想必不会太久,就算十天半个月下来,也就是几十万两银子,先由财政司垫付,撑到大将军回来,再作定夺也就是了。”

莫执念有些心动,他问道:“依你所言,怎么个贴补法?难道还要在三府各县各个城门记录入城的粮食,然后按数量进行发放不成?这恐怕太繁琐了,况且,如果有不法商人将入城粮食囤积不卖,岂不是让他们白白贪了补贴银子?”

【悠閱書城一個免費看書的換源app軟體,安卓手機需googleplay下載安裝,蘋果手機需登陸非中國大陸賬戶下載安裝】

第七百三十一章 陈子龙等人来访

ps:感谢书友“缘醒”、“乔治卡洛斯”投的月票。

莫亦清沉默下来,她沉吟了很久,道:“这不难解决,各县官府皆有户籍黄册,由各乡、村里正发放粮食凭据,凡三府户籍在册百姓,每月领取购粮凭据,然后可至任何粮店购买平价粮食,粮店将凭据汇总到粮商处冲抵粮款,再由粮商持凭据至财政司换取粮食差价。”

莫执念闻听大喜,可随即又皱起眉来,“按你的意思,是要放开粮价?这万万不成,不仅我没有这个权力,连右布政使熊大人,也没有这个权力。”

不想,莫亦清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将军定粮价为得是三府百姓可以买得起粮食,可如今粮价确实已经不能再维持原状了。阿耶应该知道,三府之地,有多少国外商人和外地商人云集,他们也在享用低价的粮食,而这银子却是由粮商在出,这状况无法长期维持下去。所以,变革势在必行。”

莫执念低头沉吟起来。

莫亦清见祖父犹豫,劝道:“阿耶可以将此理与熊、张二位大人商议,想来应该能说得通。就算之后大将军见怪,无非是将这暂时的应变之计回复原状罢了。”

莫执念道:“也好,明日一早,我就去与二位大人商议。”

……。

次日,莫执念与熊汝霖、张煌言商议。

熊汝霖、张煌言觉得可行,赞成这个应变之策。

于是,三人以大将军府的名义,推行了粮价新政,三府之地,沉寂了两年的价格,开始浮动。

这一浮动,当天一石粳米的价格就变成了一两一石。

百姓因为有了购粮凭证,利益没有受到损害,所以平静地接受了。

但利益有人得到,就一定有人失去。

粮价的浮动,特别是官府对本地百姓的贴补,让各地商人和国外商人有了对立情绪。

这种情绪渐渐开始积淀起来,酝酿着另一个变局。

……。

吴争从太傅府回到镇国公府时。

宫中的内侍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他们是奉旨替给吴争送郡王朝服来了。

“奴婢恭喜会稽郡王、贺喜会稽郡王。”一见吴争来,内侍腆笑着向吴争道喜。

吴争微笑道:“赏。”

看着红漆盘上郡王朝服正中,那个纻丝、纱罗织金闪色的五爪行龙龙头,吴争不经意地摇摇头。

正如朱慈烺说的,这郡王爵,吴争还真看不上。

之所以接受,依旧是为了双方的妥协。

当然,吴争势力的不断壮大,也确实需要一个名目,来安定人心。

王爵,可以稳定人心。

府中侍女们鱼贯而入,在吴争面前小心地撑起这件朝服。

义兴朝,除了朱以海,没有别的王爵了,当然,朱以海现在是亲王,还高吴争一等。

但从朝服上而言,没有多大的区别。

同样的是正面坐龙,同样的身前、身后、两肩五爪行龙各一团。

边上宋安嘿嘿笑道:“少爷不试试?”

吴争斜眼道:“有得是时间穿,急什么?”

宋安腆着脸道:“那今日之后,我是不是得改口称王爷了?王爷是不是得给点赏赐啊?”

吴争正色道:“无论何时,少爷都还是你少爷,但你这次回杭州后,还得回军校去。”

宋安苦着脸发出“噢”地一声悲鸣。

虽然,听起来很假。

吴争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陈子龙会在这时前来拜访。

与陈子龙同来的还有都御史王翊、兵部侍郎冯京第、兵科给事中董志宁。

吴争对陈子龙很恼火,准确地说,是有敌意的。

这也难怪,陈子龙几次三番地和吴争过不去,最不可饶恕的就是吴争去镇江时的那次刺杀。

虽说与清军勾结,并非是陈子龙的意思,是陈子龙心腹宋征舆所为,但陈子龙也逃不了干系。

吴争没有追究陈子龙,完全是为了当时正在与清军交战,而陈子龙在应天府及江南的影响力巨大,故朋旧友、弟子门生,没有三千,也有两千。

这也是陈子龙策划废黜朱慈烺失败,朱慈烺没有杀他的原因。

当然,吴争不追究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陈子龙抗清之心确实不容置疑。

吴争原本是不想见陈子龙的。

可听说来的还有王翊、冯京第、董志宁三人,确实引起了吴争的兴趣。

冯京第是王翊的人,跟来不奇怪,可董志宁却是钱肃乐的人。

自己刚与钱肃乐分开,也没听钱肃乐说起有什么别的事啊,董志宁来做什么?

于是吴争让宋安请四人进来。

吴争没有亲自出迎,而是大剌剌地端坐于正堂主位,一脸冷漠。

陈子龙四人随宋安进来,看到吴争这样一副表情,陈子龙的脸色一沉。

王翊三人已经拱手见礼,“恭贺镇国公,晋会稽郡王、受封大将军。”

吴争含笑向三人点头,却不看陈子龙一眼。

陈子龙脸色更加阴沉,万分不愿意地随意一拱手道:“贺喜镇国公。虽说陈某与国公政见不同,但国公所立下的功劳,陈某还是……认可的。”

吴争心里感到惊讶,这陈子龙转性了?

看来今日的来意不小啊。

有求于人还如此心不甘情不愿的,这让吴争感到好笑。

吴争依旧没搭理陈子龙,而是冲王翊三人笑道:“诸位请坐下说话。”

然后斜眼看着陈子龙道:“杭州大将军府早已被三府百姓认可。这大将军位,朝廷授不授,吴争都是大将军。至于会稽郡王……呵呵,得之不喜而已。卧子先生以为然否?”

陈子龙脸上有怒容一闪,但很快消失,“名正,方可言顺。镇国公的大将军位能得朝廷认可,大将军该感到荣幸才是。至于会稽郡王,还须明日陛下颁下旨意……。”

吴争皱眉轻喝,打断陈子龙道:“卧子先生若是来找不自在的,尽可请便!”

气氛一下僵住了,王翊一面冲陈子龙施眼色,一边打圆场道:“大将军不必动气,都知道卧子先生就是这般火爆脾气……呃,可用意还是好的。”

吴争听了暗暗好笑,陈子龙是怒火大炽,可话还没说,走也不是,在那异常尴尬。

第七百三十二章 陈子龙欲弹劾钱谦益

看着局促的陈子龙,吴争问道:“卧子先生有话就直说。”

见吴争给了个不太中顺滑的台阶,陈子龙也就不矫情了,他道:“今日来国公府上,陈某有一事求助于国公。”

吴争没有应声。

陈子龙干咳一声道:“明日大朝,我等欲提议罢黜钱谦益,还请国公伸援手,助我等一臂之力。”

吴争瞪大了眼,他实在不明白,陈子龙已经四十出头的人了,想法怎么还是如此天真?

对于钱谦益,吴争根本没有好感,甚至比起陈子龙来,吴争更厌恶钱谦益。

在吴争心里,陈子龙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伪君子,但这伪君子有一可取之处,就是执拗地为他心里认为对的事情坚持不懈地努力着。

可钱谦益却不同,他表面是个老好人,谁都不得罪,可背地里做着令心恶心的事,这也是个伪君子,但这伪君子绝不如陈子龙,因为钱谦益根本不忠于任何人、任何事,他只忠于自己。

吴争光复应天府之后,朝廷北迁,其实从那时起,吴争已经对庆泰朝堂,失去了把控。

否则,以吴争脾性,若在应天府,哪容得了钱谦益这小人?

可问题是,如今钱谦益的首辅,是朱慈烺授的。

很明显,朱慈烺是钱谦益的后台。

罢黜钱谦益,那得看皇帝答应不答应。

若是别人弹劾也就罢了,你陈子龙在皇帝眼中,那可是谋反未遂的奸臣、反臣,皇帝能遂你愿?

这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了。

陈子龙见吴争张口结舌,还以为吴争只是惊讶和犹豫。

他义正词肃、慷慨激昂地道:“钱谦益身为明臣,世受皇恩,不图回报,国殇之时,竟背宗弃祖,投降满清。后被清廷黜落,苟活隐居在应天府,见国公光复应天府,行投机之事……。”

吴争冷不防地怼道:“本公记得,举荐钱谦益的好象那是卧子先生吧?”

陈子龙被得噎住了,他老脸一红,愠怒道:“陈某也是被他蒙蔽,念在同是江南士人一脉,才举荐了他。”

吴争随意地一甩衣袖,呛声道:“卧子先生此时弹劾钱谦益,难道真的是为了大义,而不是为了曾经与钱谦益争风吃醋,挟私报复?”

陈子龙既羞又怒,他转头冲着王翊三人大吼道:“陈某早说过,竖子不相与谋……没得上前来自取其辱。”

吴争大怒,大喝道:“来人,叉出去!”

宋安早已看陈子龙三番四次地害自家少爷不顺眼,如今听吴争下令,带着府卫一涌而上,根本不给王翊三人求情的机会,将陈子龙两面夹住,拖拽了出去。

王翊三人目瞪口呆,见陈子龙已经被叉出门口才醒过神来。

冯京第、董志宁跺脚一叹,冲吴争一拱手,转身追了出去。

王翊本也追出去了,可到门口停了下来。

他叹息道:“大将军这又是何必呢?卧子先生往日虽说确有对不住大将军的地方,可今日毕竟是为了国事来求助于大将军。不怕大将军生气,王某在许多地方也不赞同大将军,可这不却影响王某为大将军每一场胜利欢呼,击掌赞叹。”

“政见不同,可以求同存异,可以去教化、改造,但就算无法教化,总不能以霹雳手段清除异己吧?若天下人都是雷同了,这样的天下怕也未必是大将军所要的,至少不是大将军心中所想要的。至少卧子先生在抗清一事上,与大将军是同道,就算他无法成为大将军的追随者,大将军也完全可以让他在适合他的职位上,为北伐大业出力吧?”

说完,王翊转身出门。

可身后传来吴争的声音,“且慢。”

王翊站住回头。

王翊的话,确实出乎吴争意料,吴争觉得往日忽略了此人。

倒不是吴争不明白这道理,而是吴争认为,旧士族中,很难找到这样明理之人。

吴争道:“都御史不妨进来,讲讲汝等今日来意。”

王翊道:“大将军何不派人请回卧子先生,让他向大将军讲明来意?”

吴争轻哼道:“你以为,本公之前对卧子所言,就只是为了出口心中恶气?”

王翊一愣,他蹩眉思量了一会,“这么说,大将军是故意为之?”

吴争没好气地道:“你说呢?”

王翊进屋,问道:“可大将军为何啊?”

“若王大人与陛下换位而处,会容忍一个反臣、逆臣去弹劾自己的心腹?”

王翊一怔,“大将军是说,陛下会庇护钱谦益?”

吴争悠悠道:“换作是我,我也会。对皇权而言,需要的是顺臣,而不是能臣。忠臣所好,可不听话啊。况且,陈子龙还真不能算是能臣,加上之前两次拥立的作为,在陛下心里,更称不上忠臣。可钱谦益不一样,他拥戴陛下从杭州回应天府登基,有从龙拥立之功,且在首辅任务上,多次谏言甚合陛下心意,为陛下掌管户部,设置钱庄……王大人以为,陛下会偏向谁?”

王翊闻听,哭笑不得,他急道:“大将军怕是误会了。若只是大将军所说的,王某等人也不会随卧子先生来向大将军求助。”

吴争是真愣了,问道:“那你们究竟为何而来?”

王翊叹道:“大将军可能还不知道,钱谦益竟向陛下谏言,以朝廷所辖七府之地,七品以下实缺、五品以下散官,向六府富豪、商贾筹款……。”

卖官鬻爵?

吴争的脑袋里立马浮现了这四个字。

吴争急问道:“陛下允了?”

王翊黯然点头,“不仅如此,钱谦益还向陛下谏言,如今义兴朝尚未能开科取仕,打算以京城三品以上大臣,举荐六府士人为官,以此来向江南士族示好,换取士族对义兴朝的支持……。”

吴争愕然,心中上万匹草原神兽呼啸而过。

其实,吴争并不意外,朱慈烺走得本就是示好菁英阶层,来换取他们支持的这条路。

可吴争还是没有想到,朱慈烺会走得如此正大光明,不假以丝毫掩饰。

第七百三十三章首辅人选

这个方法,崇祯朝和弘光朝都已经用过了,有句民谣很契合“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

吴争只是没有想到,自诩明君的朱慈烺会这么直接地卖官鬻爵?

这让吴争突然想起朱慈烺口气老大地要组建一万五千火枪军,自己还奇怪朝廷怎么突然有钱了,敢情是靠这法子来钱。

这其实就是饮鸠止渴啊。

崇祯朝的灭亡,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大明精英阶层地背叛,没有之一。

这个精英阶层,不仅仅是士大夫。

而是大明士大夫阶层与大明商人形成的官商勾结。

大明朝三大商人势力,一是北方以晋商为首的商帮,他们是大明灭亡的罪魁祸首,靠卖国被皇太极钦封为皇商八大家。崇祯穷成狗,西北农民饿的义军四起,他们却家中窖银上亿两。相当于崇祯朝二十年财政收入。

二是江南商帮,他们虽然从为祸程度上,相对晋商要稍逊一些,但也是大明灭亡的罪魁祸首之一。因为江南商帮“只图财不害命”,他们倒没有卖国,反而有相当一部分,在清军下江南时,资助各地义军反抗清军。倒不是说江南商帮爱国,他们也不是不得已,南北资本的对决,从清军一入关,江南商帮已经落了下风,这也是历史上晋商在清初辗压江南商帮的最大原因。江南商帮以东林党为代言人,开创中国历史上商人集团控制朝政的先例,降低甚至形同虚设的商税,变相提高农税,造成国库空虚,为大明的灭亡埋下了祸根。

第三就是福建、广东沿海的商人集团,他们亦商亦匪,以汪直,郑芝龙为代表。就象郑成功他爹郑芝龙,一年收入数百万两白银,养兵十数万,清军南下时,带着数千万白银投降了满清。

吴争之所以如同躲瘟疫一样躲避着江南士族,宁可重建势力,也是在前三年中,对士族已经失望透了。

江南士族中,象钱肃乐、张国维、张煌言这样正直的人不多见。

象陈子龙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为多数。

如钱谦益、宋征舆这样如墙头草随风倒的也不少。

象这样的精英阶层,还有什么可以仰仗的呢,说士大夫亡了大明,这句话绝不夸张。

可现在,朱慈烺要重走他爹的老路,甚至比他爹还不堪,至少崇祯帝还真没有这么明目张胆地卖官鬻爵来换取银子,崇祯帝要真这么做了,至少不会亡得那么快。

在这一刻,吴争打算管了。

吴争不能看着义兴朝这么毁掉,至少在目前,吴争还是义兴朝臣。

“你们打算以谁来接替钱谦益?”吴争蹩眉问道。

王翊大喜,他们的力量确实不够,从陈子龙下台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军权,靠着嘴皮子还真不当事。如果吴争能助他们一臂之力,那形势就绝对不一样了。

王翊随即答道:“我等确实商量过,能接替首辅之职的人选有二,分别是太傅、卧子先生。”

吴争一听,立马摇头,这不开玩笑吗?

“不妥,这二人不适合。太傅是本公的岳丈,皇帝忌惮我怎么可能让太辅任首辅?而陈子龙更不可能了,皇帝心里怕是赶不走他还窝着一肚子火呢。真要提了,皇帝绝不可能答应。”

王翊轻叹一声道:“这些,我等还想到了,可如今义兴朝人才凋零,为首辅者,终究需要考虑名望、资历……一时,还真没有合适人选。大将军心中可有人选?”

吴争思虑起来。

王翊突然道:“大将军麾下,张国维张公倒是合适,他在鲁王监国时就是兵部尚书……。”

吴争断然回绝道:“不,张公不合适。”

开玩笑,张国维刚跳出了这滩泥沼,吴争哪舍得让他再回来?

再就是,张国维带兵能力还行,为相执政,能力却也有不逮。

一时间,二人沉默下来。

王翊烦恼道:“如今的内阁,也不是庆泰朝大将军所组建的内阁了,陛下大权独揽,钱谦益几乎事事唯陛下心意行事,内阁五臣的投票权,如同虚设。大将军啊,这样下去,不换首辅,卖官鬻爵之事怕是越演越烈,到时,人心一散,怕是弘光朝的结局重演啊。”

吴争突然心中一动,他一拍大腿道:“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很合适,是能臣,也有资历,最主要的是,名声也好。”

王翊大喜,问道:“敢问大将军,何人?”

“黄道周。”

“啊?”王翊脸色一变,“幼玄先生不是隆武帝重臣吗?”

吴争道:“隆武朝被清军攻灭,隆武帝被多铎俘虏押往顺天府地,生死不明。黄道周还有一些隆武大臣却因多铎攻绍兴而滞留宁波府,我在收复宁波府时,从狱中救了他们。只是当时黄道周伤得不轻,加上久困牢狱,身体需要调养,就把他们留在了宁波府。”

王翊思忖道:“幼玄先生是天启年的庶吉士,隆武朝首辅、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能力、资历、名望皆是上选……可陛下能答应隆武朝的重臣来做义兴朝的首辅吗?”

吴争道:“黄道周是天启朝庶吉士,崇祯朝的翰林,这样的资历,陛下恐怕无理由拒绝吧?”

王翊摇摇头道:“大将军或许不知,幼玄先生是崇祯朝翰林不假,可因屡次冲撞先帝,而被先帝不喜,由此先后两次连贬六级,调任江西按察司照磨,后又因江西巡抚解学龙以忠孝之名为由,向朝廷举荐黄道周,先帝大怒,将二人廷杖八十,永远充军广西。后来先帝想起他来,欲召幼玄先生回京城,可幼玄先生已经无意再辅佐先帝,加上李贼已经攻占河南,也就不了了之了。”

吴争听了瞠目结舌,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第七百三十四章 老夫知足了!

想了想,吴争道:“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先帝是有意召回黄道周的,说明先帝已经不追究黄道周的无礼,陛下应该不会反对。”

王翊道:“就算陛下应允,可幼玄先生未必肯辅佐陛下。”

吴争想了想道:“无妨,这事我去说项。隆武朝已灭亡,黄道周除非去投永历,否则就只能赋闲了,好歹我也救了他们性命,这点面子总得给我的。”

王翊想了想道:“那就按大将军的意思,王某这就回去知会卧子先生和诸公。”

说完,拱手告辞。

吴争忙道:“明日大朝,都御史先不必急着弹劾,看我的眼色行事也不迟。”

“也好。”

……。

让吴争没有想到的是,王翊离开不久,钱谦益会来投帖拜访。

与王翊、陈子龙等人不同的是,钱谦益投帖时,还夹着一张礼单,别的就不说了,就其中一张二十万两的钱庄汇票,就可以说明人家的财大气粗了。

敢情,义兴朝国库空得跑鼠,皇帝要卖官鬻爵筹钱建新军,而义兴朝的首辅、户部尚书,投个贴就是送二十万两。

吴争恼得“呯”地一声,将贴子和汇票拍在案上,大骂道:“硕鼠!”

宋安轻声问道,“少爷……是不是去回了他?”

吴争闷声道:“去,把贴子和汇票一并带上,扔出府去。”

“是。”宋安应声,拿去贴子和汇票出了门。

吴争心中一动,大声道:“小安子回来。”

宋安转身跑了回来,“少爷还有何事?”

吴争上前一步,从宋安手里一把拽过汇票,“这银子少爷生受了。去,将他带进来。”

宋安愣了一愣,掩嘴偷笑。

吴争一瞪眼道:“笑什么?”

“少爷不是贪银子的人,何必为了二十万两见钱谦益呢?这不是糟践自个吗?”

吴争道:“银子无罪,就看在谁手中了……要是他天天送二十万两来,少爷我天天见他。一个月下来,就是数十万大军啊。”

说着二人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宋安笑得正欢,不想吴争说变脸就变脸,抬腿冷哼道:“还不去?”

宋安连忙应是,转身急跑。

……。

“恭喜王爷、贺喜大将军。”钱谦益如同弥勒佛般笑容如掬。

仿佛在泰州时被吴争下令叉走之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啊。吴争心里叹道。

在这人面前,陈子龙就象是个小孩了。

吴争换上一张笑脸,拱手道:“首辅光临寒舍,可有要事?”

钱谦益笑着嗔怪道:“王爷也不请钱某坐下说话?”

吴争忙道:“瞧瞧,瞧瞧,忙着与首辅讲话了,竟忘了让座……请,首辅请。”

二人插诨打科,笑容满面,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友重逢呢。

寒喧了一阵,想来能扯的都扯过了,就连钱谦益家的那个瘦马柳如是,吴争都问候到了。

实在没什么可扯了,吴争只好问道:“首辅此来,不会就为了向我道贺吧?”

钱谦益笑着点点吴争道:“果然还是不够老成,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吴争心里无数神兽飘过,“首辅说得是,吴争受教了。”

钱谦益忙不迭道:“老夫倒真不是数落王爷的意思,老夫这是当王爷是自家人呢,好歹老夫长王爷数十年,老夫当王爷是自家子侄……呃。”

看着吴争慢慢冷下的脸色,钱谦益刹住了话头,“老夫此来,一是为了向王爷道贺,二来……确实是有要事相商。”

“首辅不妨直言。”

“是这样……王爷应该也知道,我义兴朝仅十三府之地,朝廷直辖的,也就七府之地,这还是算上了兴国公的三府。”

说到这,钱谦益小心地看了一眼吴争。

见吴争没有不快的意思,才继续道:“北方清廷在年前就已经开科取仕,可我朝的财力不足以开科取仕,各州府各县的官员,大都是留用,而我朝士子却无法取而代之,老夫接任首辅以来,已经接到无数学子、士人的陈情书……。”

“说重点。”吴争打断道,但脸色却是似笑非笑,不象生气或者不耐烦的模样。

钱谦益一愣,忙道:“所以老夫在想啊,是不是事急从权,参照前朝举荐的方式,先让一批学有所成的士子入仕,如此既能巩固朝廷对地方的管辖力,也能缓解士人对朝廷的不满,以防止士人北渡,为清廷效力。”

听听,听听,义兴朝无法取仕,这些文人士子就要往北,投效清廷了。

这都什么教育啊?

固然读书人“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无可指责,可国破家亡之时,却要去投效敌人,这也太无耻了些吧?或问题是,这种现象在此时,非常普遍。

吴争“唔”了一声,无法判断是赞同呢还是反对,或者只是表示听见了。

钱谦益有些委屈地道:“王爷想必也知道,应天府光复才两年,陛下登基才一年,对各地士子的了解根本无从谈起。要举荐,只能依靠当地士绅和留任官员的举荐,所以,有些士绅就会向朝廷上贡些银两和粮食或其它财物……王爷别误会,这些老夫全纳入国库,绝不占一文。”

钱谦益言词凿凿地发誓道。

吴争又“唔”了一声。

钱谦益有些激愤起来,“可如陈子龙、王翊、董志宁之流,却数次在朝堂上向陛下弹劾老夫,说老夫贪脏枉法、卖官鬻爵云云……王爷,这是污蔑、这是莫须有。老夫是一心为了陛下、朝廷、天下黎民分忧。”

吴争终于开口,“首辅受委屈了。”

知音啊!

钱谦益一听吴争这话,一行浊泪流下,他起身上前,捧着吴争的手道:“都说王爷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今日能得王爷公心定论,为老夫平冤,老夫知足了!”

说哭就哭,高手啊。这技能吴争是自叹不如的。

不经意地从钱谦益的手里后出被捧住的手,再不经意地甩了甩,往边上宋安身上摸了摸。

宋安是敢怒不敢言啊。

吴争伸手虚引道:“首辅先歇会,喝口茶顺顺气。”

第七百三十五章 哪来的银子?

钱谦益连连应是,还真喝了口茶,然后取帕子往眼角按了按。

这才抬头道:“不瞒王爷,老夫听闻,陈子龙、王翊正在联络朝臣,在弹劾老夫……。”

说到这,钱谦益一双眼看向吴争。

吴争此时正微微低着头,左手把玩着桌上的茶碗盖子,似乎没有发现钱谦益看向自己。

钱谦益等了好一会,见吴争没反应,干咳了一声。

吴争这才抬头道:“这事我知道。首辅来时,陈子龙、王翊等人前脚刚走。确实如首辅所言,他们想联络我,一起弹劾首辅。”

钱谦益几乎是让人看得见地长吁一口气,他摸摸胸口道:“王爷能如此坦诚相待,老夫没有看错王爷,老夫放心了……敢问王爷,是怎么回的他们?”

吴争微微皱眉道:“还能怎么说?这些都是言官科道,我也时常被他们参劾。只好,总不好太得罪吧……我就是说,我虽说是国公,可也不好太插手朝堂之事,特别是弹劾当朝首辅之事,就让他们找别人去吧。”

钱谦益一脸感激地道:“王爷果然是正人君子,老夫佩服。”

吴争讶然失笑,这四年来,自己的绰号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个,可这“正人君子”还真第一次闻听。可惜啊,这四个字就算是出自陈子龙之口,吴争也能自喜一下,可现在,吴争恶心想吐。

钱谦益却急迫地道:“老夫今日来,为得也是请王爷伸手助一臂之力。明日大朝时,若陈子龙等人弹劾老夫,还请王爷援手。”

吴争犹豫道:“这……不妥吧?”

钱谦益忙道:“这有什么不妥的?不瞒王爷,老夫的身后可站着陛下呢。陈子龙等人再叫得响,若是陛下不允,他们也只是狂吠几声罢了。王爷,若此次你能为老夫援手,老夫足领王爷之情。”

“哦?”吴争一声哦,来得恰是时候。

钱谦益左右一顾,看了一眼宋安。

吴争心领神会,朝宋安轻轻一甩手,宋安识趣地告退。

钱谦益道:“王爷如能援手,老夫另有重谢。”

说到此,钱谦益抬手一比,二。

吴争翻白眼道:“首辅啊,本国公年纪虽轻,可也是见过世面之人,况且本国公也不是贪钱之人哪。”

钱谦益眯眼一笑,重新比了下,三。

吴争依旧摇头道:“都是同僚,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谈呢……?”

钱谦益再变,他右手五指一张。

吴争道:“首辅公忠体国,却被奸小冤屈,本国公若是坐视,公道何在?”

说到此处,吴争问道:“如何交付?”

钱谦益哈哈一笑,道:“明日事成,老夫当天派人送来府上。”

吴争点点头道:“好。那首辅要我怎么帮?”

钱谦益的老脸随即阴沉下来,“协从人等罢官,首恶连同家人流放。”

吴争饶是有心理准备,也不觉心中一凛。

“首辅这是要赶尽杀绝啊?……这再怎么说,都是同僚,政见不同,罢官也就是了,何必流放祸及家人呢?”

钱谦益听了吴争的话,反而一愕。

好半晌,钱谦益点点吴争叹道:“王爷果然是个性情中人。”

他摇摇头道:“但凡政敌,一旦动作,便是你死我活、至死方休。王爷今日一念之仁,他日必遭他们反噬。有道是除恶务尽哪,王爷。”

吴争犹豫道:“可这……这几人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我心里终究是过意不去。”

钱谦益呵呵一声,冷笑道:“王爷还真是好忘记性,当日陈子龙派宋征舆勾连清军,在镇江府刺杀王爷,难道王爷不记得了吗?”

吴争皱眉道:“当然记得。”

“那就是了。”钱谦益道,“可当日陛下庇护陈子龙,连带着宋征舆也没处置,只是囚于牢中。可如今陛下已经视陈子龙如眼中钉、肉中刺,此次王爷与老夫联手,不但可将陈子龙扳倒,还可顺便解决了宋征舆,一举两得啊王爷。”

看着钱谦益有些得意的嘴脸,吴争突然道:“原来首辅是受了陛下的旨意而来。”

钱谦益一怔,有些吱唔起来,“王爷误会了,这绝不是陛下的意思。”

吴争叹道:“这银子若是首辅的,本公收也就收了,可若是陛下的……为人臣的,怎么好收呢?要不,一会儿劳烦首辅,将这张汇票一并带回去吧。”

说到这,吴争压住桌上那张汇票,然后朝钱谦益面前一移。

钱谦益连忙再推回来,道:“王爷是真误会了,这银子绝不是陛下的,也绝不是国帑……是老夫的私产。”

吴争目光一闪,道:“首辅原本是康庄之家,拿出二十万两,本公信。可首辅去年已经被清廷黜落,从顺天府贬到应天府待罪,这一番折腾,怕是家底也薄了吧?”

钱谦益一时不明白吴争的意思,下意识地点点头。

吴争立马变脸道:“首辅这是欺本公年少吗?”

钱谦益一惊,忙道:“王爷这是何意?”

吴争恼怒道:“既然首辅家底已薄,刚刚首辅应下的五十万两,若不是陛下出,首辅出得起吗?这不是在欺本公年少吗?”

钱谦益这才会意过来,“王爷息怒,容老夫慢慢解释。”

吴争哼了一声。

钱谦益想了想,斟酌道:“王爷认为,以如今义兴朝的财力,三、五年间能否打败清军?”

吴争不置可否。

钱谦益只好自问自答道:“以老夫看来,是绝无可能的。朝廷在此战之后,廖仲平的京卫折损过半,兴国公的水师更是仅存八千余人,太平候夏完淳的建阳卫,伤亡三千余人。招募的三万新兵,尚需要时日训练。再说说王爷麾下,四卫大军,经此一战之后,伤亡也不小吧?听说王爷打算再建二卫,可老夫知道,大将军府府库怕也拘紧吧?可就算王爷重建六卫大军,对于北方数十万清军而言,也仅仅只是一支不具太大威胁的军队而已。虽说王爷四年来,不断地打胜仗,可真伤到了清廷筋骨了吗?除了杀了一个豫亲王多铎之外,其它的胜利不过只是啃了一下清廷的皮毛,远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第七百三十七章 将计就计

多铎一死,浙西、浙南就只有博洛残部了,此战,自己还奇怪博洛为何一直没有动作,现在明白了,博洛在戒备义军东进,无力向金华、宁波进攻。

所以,在吴争心中,确实有先缓口气积蓄实力,然后南下收复失地的想法。

吴争想到一个问题,“清廷怎么可能坐视义兴朝占据整个湖广?”

钱谦益道:“朝廷派员出使北面,只要清廷不插手此战,我朝默许清廷对湖广北部的占领,以长江为界。”

吴争无语,宁与外贼不予家奴啊。

他暗暗做出了决定,这事他阻止不了,也不想阻止,因为北伐军的实力确实还不足北伐,自己需要一些时间去强军,研发武器、发展民生并且理顺六府杂乱的关系。

另外,对义兴朝而言,这场战争是正义的,是收复失地,民军是叛贼嘛。

如果朱慈烺决意要做,除非决裂,否则,吴争只能同意,最多是不参与,坐观其变。

但不参与是消极的,所以吴争决定,自己必须参与,如此至少可以保下那支忠贞营。

六府之地的人口,在连续两次招募兵员之后,青壮已经枯竭,在第二次招募兵员时,甚至已经突破“三丁以上者入伍,独子、二子不招”的界线。

所以,数万兵员的忠贞营对吴争的诱惑力是非常大的。

于是,吴争临时改变了主意。

“既然陛下和首辅皆有西进的想法,本公不反对。”

钱谦益大喜。

吴争道:“但本公有一个条件。”

“王爷请讲。”

“本公必须是西征军的统帅,朝廷可以委派副帅,但军机决断之权,必须由我掌握。”

钱谦益犹豫了一下道:“这事……还得陛下首肯,老夫这就进宫向陛下请示。”

吴争伸手虚引,“首辅请便。”

望着钱谦益的背影远去,吴争蹩紧了眉头。

宋安从门外进来,不解地问道,“少爷真打算与义军交战?”

吴争斥道:“你又偷听?”

宋安一副委屈的表情道:“少爷也没有令我不许偷听啊。再说了,我守在门外,这数丈的距离,不听到也难啊。”

“你……。”

看着吴争就要恼羞成怒,宋安赶紧叉开话题道:“少爷一直说,要团结一切抗清的力量,义军都已经被隆武朝招安了,我们为啥还要进攻?再说了,出大力打赢了,土地和人口全归了朝廷,我们能得到什么?只是一个许诺罢了,江西、福建还在清军手里,如今又是刚签订和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开战呢?”

吴争看着愤愤不平的宋安,叹息道:“你以为少爷想啊,可朝廷毕竟不是少爷一个人的朝廷,这天下也不是少爷一个人的天下。每个人的诉求不同,你无法强迫别人服从你的意志。当然,也能用强权做到,可你家少爷现在还没有这个实力做到,就算能做到了,也不想做,因为义兴朝的臣民,终究是江南抗清的另一支主力。”

宋安点点头道:“那之前少爷答应都御史的……怎么办?”

吴争想了想道:“钱谦益知道陈子龙等人之前来访,想来应该是在外面安排了眼线。”

宋安大怒,“我带人去把这些小贼拿办。”

“不。”吴争摇摇头道,“拿这些小喽啰有什么用?没得还打草惊蛇,既然已经决定西进,那么就让陛下和钱谦益安心点吧……这样,我写封信,你派人送去太傅府上,这事得由太傅出面调停,否则,以陈子龙的火爆脾气,成事不足,没得还给我添乱。”

“是。”

吴争再次陷入沉思。

让钱谦益这样的人继续担任首辅,危害太大。

这厮让吴争有些想起后世的那个大汉奸“汪”,同时有学识、有才能,也同样畏敌如虎、一副失败论的腔调。

让这样的人,继续为首辅,义兴朝很有可能会坏在此人手里。

可问题是,首辅的任免权,不在吴争手里。

皇帝视钱谦益如肱股,肯定不会轻易如了陈子龙等人的心愿。

送信给钱肃乐,只是调停和安抚……吴争突然一咬牙,做了一个决定。

……。

次日四更刚过,五更未及,吴争就叩阙进宫。

好在宫门大朝会时,都是提前半个时辰开启,见是镇国公吴争只身进宫,宫门守卫倒也不敢阻拦。

含凉殿中,朱慈烺虽强作仪容,可依旧忍不住小小打了个哈欠。

不过他的神色还是不错的,想来昨日钱谦益的回话,让他很满意。

“爱卿知不知晓,朕刚睡下一个时辰,这么大早来见朕,莫非是为了昨日首辅来请示朕之事?”朱慈烺笑着调侃道,“爱卿未免也太性急了吧?虽说西征之事朕心意已决,可与清廷的商谈、大军的调集,还有粮草筹办等等,一两个月时间都是快的。”

说到这,朱慈烺见吴争面色不对,还以为吴争太执拗了所请之事,于是笑道:“爱卿放心,对大将军的武功,朕还是认可的,这征西军主帅之位,自然是大将军的。”

吴争却不理这茬,沉声道:“臣今日赶在大朝会前进宫,为得不是征西军主帅之位。”

朱慈烺一愣,问道:“那大将军所为何事?”

吴争道:“臣请陛下罢去钱谦益首辅之位,另选贤能。”

朱慈烺的脸色一变,“是首辅昨日得罪了大将军?”

吴争摇摇头道:“臣虽年少狂浪,但还不至于因话语得罪而奏请陛下替臣出气。”

“那又为何?钱谦益往日里与人和善,也听说与大将军结有私怨啊,在朕看来,他可比陈子龙脾气好得太多了。”

吴争道:“可对于首辅人选,臣宁可选陈子龙,而非钱谦益。”

朱慈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大将军今日进宫,为得就是向朕举荐陈子龙为首辅?你可知道,陈子龙谋反之事,并非子虚乌有,若不是朕发现得早,可能就被他得逞了。朕是不想追究,才没有将事公诸天下,否则,你就算是有十个脑袋,也得都摘了去。”

第七百三十八章 君臣之间的交易

吴争摇摇头道:“陛下误会了,臣只是打个比方。陈子龙自然也不是首辅的合适人选。”

朱慈烺听吴争否认,脸色缓和了一些,他不解地问道:“朝中除了钱谦益、陈子龙,还有谁适合首辅……呃,大将军是想举荐太傅钱肃乐吧?”

吴争依旧否认道:“太傅是臣的岳父,论品性、才能,确实能胜任首辅之职……虽说内举不避亲,可太傅毕竟是臣的岳父,臣总还得避嫌不是?”

吴争的这个否认,让朱慈烺脸色更加和缓起来,“爱卿能识大局,朕心甚慰。那爱卿究竟何意?”

吴争决定先谈罢免钱谦益的事,于是道:“钱谦益卖官鬻爵、贪脏枉法、内外勾通、为祸朝堂……论罪当斩。”

朱慈烺的脸立马就黑了,吴争说的是事实,可问题是这些,他都知道,这本就都是他点过头的事。

吴争这等于是对着和尚骂秃驴啊,脸能不黑吗?

“朕不允。”朱慈烺强忍着怒火,冷冷道。

吴争道:“陛下自然可以不允,但臣也有权在朝堂之上弹劾。”

这话确实没错,吴争就算不封王,以他镇国公的爵位,掺和内阁不合律法,可弹劾不法、纠不臣,足矣。

朱慈烺愣了许久,生生憋出了七个字,“钱谦益乃朕肱股。”

吴争道:“若钱谦益只是陛下一个弄臣,臣反而可视若未见。可他若是义兴朝的首辅,臣不能当作不见。”

朱慈烺沉声道:“朕如若不准,你又当如何?”

是,朱慈烺有这个权力。

吴争道:“陛下想替钱谦益背这个黑锅?”

朱慈烺沉默,他瞪着吴争不说话。

吴争道:“朝堂之上,恐怕没几个人不知道钱谦益卖官鬻爵之事,没有人立即弹劾,只是因为顾及陛下颜面。可怨意积累到一定程度,就算陛下到时想拦也拦不住了。”

朱慈烺道:“朕知道,是陈子龙在暗中串连,与朕作对……朕不轻饶他。”

“不轻饶?杀他?陛下若是能杀,早在陈子龙谋划政变时就杀他了。朝堂之上,至少有三成官员是他的故旧心腹,陛下杀陈子龙,等于自毁根基。”

朱慈烺怒道:“朕可以罢了他的官,将他逐出京城……谁要敢附从,一并黜落。朕不信,谁还有胆敢从他?”

“我。”吴争平静地说道,就象是在回答一个关于谁饿了的简单问题。

朱慈烺目光收缩起来,如同一根针。

“你在威胁朕?”

“陛下要这么认为,那臣就只好承认了。”吴争依旧平静,目光平视着朱慈烺。

“朕若不应,你就会起兵造反?”

“那不叫造反,陛下。”吴争淡淡地说道,“那叫清君侧。”

清君侧?历来清君侧清得都是君王自己,朱慈烺焉能不懂。

朱慈烺厉声道:“朕麾下尚有七万大军。”

“兴国公仅剩八千人,夏完淳八千,廖仲平的京卫不足二万,陛下禁军六千,其余三万是刚刚征召的新兵……我不明白,陛下哪来的如此自信?”

“朕可以先杀了你。”朱慈烺咬牙切齿道。

吴争竟点点头道,“可以,陛下做得到。前提是陛下已经做好与我同归于尽的准备。”

赤果果地威胁,偏偏朱慈烺竟无法反驳,其实他明白吴争的意思,号称的七万大军,如果真吴争一声令下,真正肯为自己卖命的怕不到一半。

朱慈烺自然是不想与吴争同归于尽的。

吴争看着朱慈烺涨得赤红的脸,叹息道:“陛下是明室正朔,以先朝太子名份登基,收复失地、重振大明是陛下的心愿,陛下也说了,要做个明君,明君怎么能和卖官鬻爵这等丑事沾上关系呢?既然现在有合适之人背锅,陛下又何必执拗呢?”

朱慈烺赤红的脸慢慢平复下来,他声音依旧急促,“钱谦益是朕的心腹,若朕将他弃之不顾,日后还有谁肯为朕效力?”

吴争有些惊愕,“那就请陛下在江山社稷和钱谦益之间选择吧。臣告退。”

不等朱慈烺有所表示,吴争拂袖转身。

背后传来朱慈烺的声音,“谁……能接任首辅?”

吴争心中叹息,既想做好人,却没有那份能耐,抗又抗不住,三心二意,怕是连坏人都做不成啊。

吴争转身道:“原隆武朝首辅黄道周可胜任。”

朱慈烺大惊,瞪眼道:“此人不可用。”

吴争道:“陛下无非是担心黄道周与先帝有积怨罢了。其实陛下不必担心,黄道周既然能真心辅佐隆武帝,说明他对明室并无怨恨,况且先帝之后也曾下旨召回黄道周,是因义军占领河南,才不了了之。”

看了一眼朱慈烺,见他脸色不再激愤,吴争道:“况且,如今的内阁也不如从前,长公主监国时,内阁决定一切军政事务。如今陛下登基,内阁不过是承陛下旨意办事。当然,首辅的权力倒是相对大了许多,可陛下试想,如连首辅都只知道迎合圣意,不能劝谏、纠正陛下的失误,这朝堂上只能是一群只懂得察言观色的弄臣罢了,谈何励志图强,实现北伐大业?”

朱慈烺想了想,终于叹气道:“钱谦益……可罢去首辅之位,可依旧是阁臣。”

吴争摇摇头道:“钱谦益不能留在内阁,须罢官去职,但可以不追究其罪。”

“可以除首辅、阁臣,但须保留其户部尚书职。吴争,这是朕的底线。户部一摊子事,皆在钱谦益的掌控之中,临时换人,怕会一团糟糕。”

这就是讨价还价了。

君臣二人显然没有保持礼仪的自觉,倒象是菜场的商贩和顾客。

吴争能猜到,很显然这一年中,皇帝和钱谦益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事,尤其是户部,更是一笔外人无法窥探的糊涂帐。

可这不是吴争想追究的事,吴争想了想,道:“臣遵旨。”

朱慈烺道:“一会大朝会,朕不想场面太过尴尬,望大将军约束陈子龙等人。”

吴争苦笑道:“陛下是高看臣了,若是太傅和都御史,说不定还能给臣一个面子,陈子龙……呵呵。”

看朱慈烺脸色不虞,吴争只好应道:“臣尽力就是。”

第七百三十九章 血染奉天殿外

此时卯时已至。

吴争出宫门转奉天殿而去。

义兴朝臣们都已经在殿门外等候。

见吴争着一身五爪行龙大红郡王朝服而来,一个个陪笑着拱手,向吴争道贺。

钱谦益笑得更是连皮都皱成一团了,不但拱手,还大声道:“恭喜郡王。”

就连板着脸的陈子龙,也心不甘情不愿地拱了下手,吴争没有介意,与一个犟驴没什么可较劲的。

吴争微笑着向群臣颌首致意,点得脖子都快抽筋了。

行至前列,吴争走向含笑而视的钱肃乐,近身之后,吴争压低声音道:“我已与陛下达成共识,罢去钱谦益首辅之职,征辟原隆武朝首辅黄道周接任。”

饶是钱肃乐老成,闻听吴争此言也大喜于色,“久闻幼玄先生为人刚正不阿,屡次对先帝犯颜谏争,义兴朝能得幼玄先生为首辅,大幸也!”

吴争轻声道:“不过陛下执意留任钱谦益户部尚书。我也不好逼迫过甚,也就应了。”

钱肃乐笑容一敛道:“也是难为你了,不过这样也好,毕竟钱谦益也是受旨意办事,在这一点上,过于苛责于他,反倒显得我等气量狭小了。”

吴争斜了陈子龙一眼,对钱肃乐道:“一会儿还请太傅拦着他点,莫让他太过了。”

钱肃乐点点头道:“放心就是。要不,我现在就劝劝他?”

“也好。”吴争点点头。

可这时,内侍大喊“陛下临朝,百官进殿。”

吴争一声苦笑。

钱肃乐安慰道:“别担心,我一会看着他就是,好在总算能罢免钱谦益,也算是达成了他一半的意愿。”

群臣肃手侧立,吴争当先拾阶而上,很显然,吴争已经成为义兴朝百官中,当之无愧,权势最显赫的一个。

……。

没有任何悬念。

在百官山呼之后,皇帝在龙椅上坐下。

便有内侍宣旨,册封吴争为会稽郡王,世袭罔替,并正式授吴争为大将军。

也就是说,名义上,除禁军、京卫之外,吴争是义兴朝所有军队的主帅。

在殿中文武群臣再一次道喜恭贺之后。

陈子龙突然出列,大声道:“臣有奏。”

钱谦益脸色一紧,他知道,戏要上演了,他看了一眼吴争。

可吴争站在左侧最前列,没有转头,钱谦益无法从侧面看到吴争意思。

他心一急,立马出列大声道:“禀陛下,臣要弹劾陈子龙……。”

陈子龙大怒,“陛下,臣要弹劾钱谦益。”

于是殿中大哗。

朱慈烺面容木然,没有一丝反应。

钱肃乐出列道:“今日陛下册封会稽郡王,是大喜事,二位大人就算有奏,若非军情急务,还请私下奏对为好,也算是给陛下和郡王一个面子了。”

钱谦益自然是就坡下驴,他冲陈子龙哼了一声,然后退回原位。

可陈子龙却不知道钱谦益已经被内定黜落,依旧不依不饶地大声道:“朝有奸倿,国之难安。钱谦益卖官鬻爵、贪脏枉法人人皆知……。”

朱慈烺突然道:“陈子龙,你就算有奏,也该等朕的旨意宣读完毕再奏不迟。”

所有人都一愣。

陈子龙噎了一下,只能住嘴。

钱谦益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神色,再次看向吴争,他奇怪,照理吴争该是时候助自己一臂之力,弹劾陈子龙反击了。

可接下来朱慈烺的旨意却是,罢去钱谦益首辅之位,由原隆武朝首辅黄道周接任,钱谦益仅保留户部尚书职。

群臣皆大惊,特别是钱谦益和他的追随者们更是一脸惨白。

钱谦益出列急呼道:“陛下,臣冤枉啊!”

这时,吴争横跨一步,挡在钱谦益面前。

钱谦益大怒道:“吴争,钱某可没得罪你,反倒是……。”

吴争轻声道:“钱大人,以你的聪明应该明白,这事已经有了决断,再闹将起来,结果很可能就是,你担上所有罪名。本王劝你识趣些,至少还有一个尚书的体面。”

钱谦益不是傻子,他只是被当头一棒,打得急怒攻心,稍一冷静,便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皇帝的旨意,已经是有备而来,那么不管是皇帝愿意还是不愿意,苦恼还是不甘心,当殿一宣,就成了法律,也就是说,就算皇帝是不乐意的,等宣完旨意之后,那就是皇帝的意思。

如果此次钱谦益再闹,等于是抗旨,直接和皇帝过不去了。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将与钱谦益对立,就连钱谦益的追随者也将不敢替钱谦益说话。

钱谦益瞪了吴争好一会,才恨恨地一跺脚,他明白,自己被吴争耍了。

这是缓兵之计,稳住自己,让自己甚至来不及布置和应对,直接将结果放在了自己面前。

钱谦益更明白,帝皇无情,自己做为心腹,在需要的时候,被弃之如弊履。

输了,输了。钱谦益慢慢抬起手来,向朱慈烺行礼道:“臣遵旨。谢陛下不罪大恩。”

原本所有人,连同吴争都以为今日这事了了。

可没想到,第三道旨意又宣了,除陈子龙少师位,罢免一应官职,限三日内出京,永不得入京。

陈子龙原本见钱谦益落得就有下场,正在笑的,顿时笑容僵硬了,瞬间变得苍白。

他惨笑道:“陈某一心为了大明,呕心沥血,竟落得如此下场,该……该啊。”

一边惨笑,一边踉跄而出,等到殿门口,陈子龙仰头大呼道:“大明不亡,天理难容。”

这话一出,满殿皆惊。

朱慈烺更是脸色铁青,大喝道:“拿下!”

吴争与钱肃乐眼神一碰,二人左右跨出一步,刚要开口求情。

不想,殿门口陈子龙一待喊完这句话,深吸了一口气,直直撞向殿前柱子,轰然倒地。

一片惊呼之后,朝堂乱了,吴争和钱肃乐转身向殿外急跑。

到跟前时,陈子龙一面是血,半靠在柱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钱肃乐急道,“我去求陛下传御医。”

说完起身,被吴争一把拽住。

“你……。”钱肃乐还以为吴争要阻止。

吴争道:“我去。”

说完,反身进殿。

第七百四十章 仅仅是权、势吗?

“臣请陛下召御医救卧子先生。”吴争躬身道。

朱慈烺一言不发。

钱谦益此时上前一步到吴争面前,大声道:“王爷,陈子龙口出大逆不道之言,陛下刚刚下旨捉拿……。”

吴争大怒,扬手一记耳光扇了过去,“啪”地一声脆响,让所有扭头在看殿门外的群臣回过头来,纷纷向殿内退回。

钱谦益被吴争狠狠扇了一记耳光,先是震惊,后勃然大怒,脸冲朱慈烺,手指着吴争道:“陛下,吴争敢当着陛下的面,殴打臣,臣恳请陛下……。”

“贱人。”吴争一声贱人,让钱谦益嘎然止声。

“一个刚被黜落的罪人,也敢在大殿之上直呼本王姓名、对本王不敬,你真当本王不敢杀你么?”

吴争声色俱厉,生生迫得钱谦益倒退两步,一时竟懵了。

吴争随即转身,厉声道:“臣请陛下,召御医救人。”

这一声,哪怕是傻子都听出了其中的铿锵之音。

瞬间的寂静,而后闻讯而至的钱肃乐,和就在跟前的王翊,皆走到吴争身后,大声道:“臣等恳请陛下,传召御医救人。”

于是,御史台、吏部官员皆出列齐声道:“臣等恳请陛下,传召御医救人。”

朱慈烺铁青着脸,终于开口道:“传……御医。”

……。

次日,吴争悄悄离京。

只有钱肃乐相送。

倒不是吴争因得罪皇帝而只能选择悄悄离京。

而是吴争,不想再招惹是非,他心里很明白,现在自己最缺的就是时间,大将军府辖下六府之地,最需要的是整合,军队需要整编、改造,武器需要研发,民生、教育还有那永远不够花的银子。

吴争不想把时间花在尔虞我诈、营营苟苟之上。

对应天府的大部分人,吴争选择敬而远之。

“卧子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钱肃乐叹道,“你也莽撞了,当殿与陛下起争执,实为下策。”

听到陈子龙没死,吴争很欣慰。

面对钱肃乐的指责,吴争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莽撞了些。

君臣有矛盾的,自古以来多了去了,可当殿将矛盾暴露、展示在百官面前,那就是在逼着百官站队,这就是分裂的开始。

这一点,吴争也很清楚。

“虽说陈子龙一向与我不对付,甚至可以说,也有取死之处。可我总以为,他不该这么死,更不该撞死在奉天殿前。”吴争摇摇头道,“暇不掩瑜,陈子龙对大明的忠诚,勿容置疑。天下人心已经够不堪了,这份忠诚,不容亵渎。”

钱肃乐欣慰地点点头,“你能有如此胸襟,老夫甚是欣慰。老夫也不是在怪你,况且,你这么一闹,也有不小的收获。”

“收获?”

“是啊。昨日散朝之后,不少官员请老夫引介,想要见你一面,尤以卧子先生门下者为最。”

吴争闻听呵呵一声。

钱肃乐佯斥道:“也别高兴得太早,你的劫富济贫四个字,一直是阻拦许多人向你靠拢、效忠的障碍。”

吴争道:“岳父误会了,这些官员的拥戴,我不稀罕。如果真想得到他们的效忠,我也就不会提及劫富济贫四个字了,或者在陈子龙当时数次劝说时,就改口了。”

说到这,吴争抬起头,看着天空道:“我要的是一个人人皆可以站着活的天下。就算无法做到极致,但也不妨碍我尽力使它变得更好一些。岳父大人,替我转告那些人,能追随我的意志的,我欢迎。若无法追随的,咱们相敬如宾。至少在抗清这件事上,我和他们还是可以结伴而行的。”

钱肃乐郑重地点点头,他的眼睛充满了赞赏。

钱肃乐自己也很奇怪,自从转变了立场之后,他越来越觉得吴争顺眼了。

他所说的,所做的,无一不十分贴切地符合自己的心意。

而让钱肃乐更觉得奇怪的是,吴争的所言所行,更象是自己心里隐隐想做却做不到的。

看着吴争百骑远去的背影。

钱肃乐自言自语道,“大道至简啊。”

……。

时值深秋,冬天将近。

这时的战争几乎很少有在冬天打起来的。

一是因为士兵御寒能力不足,不管是战斗还是行军之后都会出一身臭汗,然后被寒风一吹极易受寒。二是,冬天之后,就是春耕,如果因为打仗耽误了春耕,那么一年的收成就受影响了,显然不合算。

所以,除非危急关头,否则不管是攻还是守,基本上都会避开冬天。

朱慈烺当时说战争准备至少一两月,其实也是这么个道理。

义军虽说进逼九江、安庆,可到现在没打,估计年前是打不起来了。

而清军,已经退回北岸,加上和约一签订,自然也是打不起来了。

所以,吴争很清楚,西征至少会在春耕之后,也就是说,中间有四、五个月的空隙时间。

吴争需要用这个空隙时间,好好练出一支强兵。

出于这个考虑,吴争以此战伤亡最少的金山卫,暂时换防了靖江的蒋全义部。

集中起所有有作战经验的火枪兵,随同杭州卫南返。

……。

大军凯旋。

沿途各府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杭州城门外,更是人山人海。

城中大将军府、杭州府台及各司台衙门官员皆列队城外恭迎。

队伍中,更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吴争的亲人,吴伯昌、吴小妹及钱瑾萱、周思敏四人。

无数敬仰、羡慕的目光聚焦在这四人身上,吴伯昌乐呵呵地与人颌首,钱瑾萱气定神闲,周思敏视若无睹,吴小妹反而显得有些局促了。

身边的钱瑾萱感觉到了吴小妹的局促,伸手握住了吴小妹的手,轻声鼓励道:“夫君如今已经贵为郡王,妹妹按律就是县君,受人瞩目是常理中事,妹妹如果觉得不适,可以迎头目光看过去。”

吴小妹鼓起勇气,朝着人群看来的目光加看过去,也怪了,所有被扫到的目光,皆纷纷回避。

吴小妹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钱瑾萱微笑道:“权、势罢了。”

第七百四十一章 宴请群商

边上吴伯昌听到二女问答,笑着抚须道:“也不尽然,除了权和势,还有敬重。争儿能力挽狂澜,光复十三府之地,在百姓中的威望,才是百姓不敢与你对视的真正原因。”

钱瑾萱脸微微一红。

他向吴伯昌福身一礼道:“多谢公爹指教。”

这时,有报信斥候急驰而至,大呼道:“来了……来了,王爷大军回来了!”

锣鼓、唢呐、欢呼齐起。

相对于应天府的入城,这次,吴争是主角。

每个将士们的脸上有着灿烂的笑容,还有比亲人来欢迎自己凯旋,更能让将士自豪的事吗?

无数的爆竹和烟花,在大军列队进城的时候绽放。

还有比回家,更让将士们心动的事吗?

吴争在迎向父亲、妹妹、妻子那一刻,下了一道令,“就地解散!”

“噢……。”

这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

回大将军府的路上。

吴争留意到队伍后面一小簇人远远地跟着。

“那是些什么人?”

莫执念答道:“回王爷,是商会中人。”

“他们有事?”

莫执念迟疑了一下,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然后请罪道:“老朽也是迫不得已,这才采纳了清儿的建议,违反了王爷定下的规矩,请王爷责罚。”

吴争想了想道:“如此处置甚是恰当。我当初定下这规矩,也只是为了不让百姓买不起米,吃不饱肚子,如今百姓的薪水日益见涨,米价稍稍有些上涨,也在情理之中。何来责罚二字?”

“谢王爷体恤。”

吴争想了想,道:“既然见到了,那就让他们入府等候吧,这事我来处理。另外,备两桌酒菜,我请他们吃酒……你们也一起作陪吧。”

“这……。”莫执念稍作犹豫。

边上张国维道:“不过是些商贾罢了,王爷若有定计、谕令,就由莫老代为转达就是。”

此时的商人,地位依旧很低。

虽说明末江南商人大多与东林党勾结,以至于赋税流失,朝政凋弊。

但这一勾结的主导方是东林党人,也就是说东林党人在利用商人圈钱,而不是商人真正有话语权。

商人不过是东林党人谋财的工具,就象个臭不可闻的夜壶,用则取,不用则弃。

举个例子,嘉靖年间,宁波城内东门口(商贸最繁荣的市集),有一王姓皮货商人,“家累千万金”,且知书达礼,对丰坊(宁波府人,嘉靖二年进士)十分推崇,经常性送一些礼物给丰坊,但从不讲回报。

丰坊不解,问书童,书童告诉他:“大概是想要到得您的题字吧。”

丰坊就写了“阑坡”二字送给王姓皮货商人。

这字让当时一个书生看见了,说“这不是东门王皮”吗”?

王姓商人知道后,开心得不得了,说:“我在这个城市中,就像虱子一样的藐小,您把东门送给我,这不要太大了。再说,皮有什么不好,我正贮藏着羊皮,等待着百里奚那样的名人出现。”

当下,还准备了一份厚礼,上门拜访答谢丰坊。

从这可以看出,王姓商人虽有千万巨财,可面对士人那种卑微。丰坊写“阑坡”二字相赠,原是有嘲笑之意,不意却被聪明的王姓皮货商解为抬高自己的话。

当然,这也反映出商人是社会底层人物,有求高之愿。

无论是莫执念还是张国维流露出的意思,也就是吴争的身份,不能太给这些商人脸了。

吴争笑了笑,道:“我还有事,要仰仗他们,按我说的去办吧。”

听吴争坚持,莫执念也就不劝了,应道:“是。”

……。

听闻王爷要请他们吃酒席,倒让这群商人打起了退堂鼓,他们亦喜亦惊啊。

为啥呢?

他们怕啊。

有道人“无奸不商”,特别是古代的商人,真正做大的,哪个不是背后没有些见不得人的事?

资本的原始积累中,囤积居奇、待价而沽、哄抬物价、坑蒙拐骗,这还是最普遍的。

勾结盗匪、杀人越货,甚至勾连外敌,发国难财,也不稀奇。

加上社会地位低下,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只能以攀附权贵来自保。

所以,商人们最想接近的是官府,最怕的也是官府。

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剑,当头落下来。

沈万三够富、够豪了吧,家破人亡也是旦夕之间。

有个微胖的商人嘟哝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每月亏空个十几万两,按你我几家的财力,也不是支撑不下去……好在王爷也没有什么例外的杂税苛捐摊派,权当是孝敬王爷了呗。咱不去了,行吗?”

边上一个更胖的商人应和道:“陈员外说得是,都道民不与官争。何况粮价之事,利益的是百姓,有百姓拥戴着,咱斗不过官府。也就是现在有商会在,咱能向莫老发发牢骚,要换作以前,也就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了……谁叫咱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奸商呢。算了吧?”

边上十几商人纷纷应和。

这时,为首的席本桢道:“诸位说得是,可既然王爷发话了,咱也推不掉啊。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先去邀宴才是正经的。”

这话让群商人纷纷点头,虽说心里害怕,但也是个诱惑,至少赴了这顿宴,回家之后,那得吹老鼻子的牛皮了。

能和堂堂王爷同席,这得是多大的荣耀?

……。

身着玄色五爪行龙王服的吴争,端坐在主位上。

身边大将军府诸官员作陪。

这阵势,这气势,让这群商人无不噤若寒蝉。

哪还有开口的胆量?

吴争微笑着扫过每个人的脸。

“本王有那么可怕吗,竟让诸位员外都不敢动箸了?”

员外郎,在唐时,是六品近侍官,是郎中之下助理,明朝时,升为从五品,相当于一个散州知府。

可明末时起,随着官制改革,成为了一个闲职,渐渐与科举无关,然后随着国库空虚和卖官鬻爵,渐渐和财富联系在了一起,只要肯花银子,地主和商人都可以捐一个员外官职来做。

也因为如此,员外这个官,成为了明末,一时烂大街的称呼。

而这些商人,哪个没有买个员外郎的财力?

但,这时员外只是一个客气的称呼,已经与官名无关了。

第七百四十二章 工商皆本

吴争出乎意料的开场白,让众商人们面面相觑。

这时莫执念起身打圆场道:“王爷,可否让老朽为您引见诸员外?”

吴争见商人们确实没有勇气自我介绍,于是点点头笑道:“那就劳烦莫老引见。”

莫执念指着为首的商人,“这是龙游商帮主事席本桢席大人。”

吴争心中一怔,称员外也就罢了,称大人未免过了吧?

只听莫执念继续道:“崇祯十三年间,江南饥荒,饿殍载道。席大人目睹惨状,发家中金八千两,至襄、樊等地购粟,运贮苏州,如数赈济。按户计口,计口授粮,吴中得活者甚众。席大人家中尚有余力,凡乃经商之地金陵、临清、济宁等地有灾情者,悉与吴中之赈一样。此事上达天听,朝廷以其忠国爱民,即授以文华殿中书,加南京太仆寺少卿。”

这倒是出乎吴争意料了,没想到这群商人之中,倒有个义商。

吴争伸手拿起酒杯道:“席大人有此义举,令本王敬佩……来,本王敬你一杯。”

席本桢连忙取杯,双手一拱,行礼道:“这都是前朝之事了,小人不敢当王爷敬酒。”

吴争摇摇头道:“义举不分朝代,席大人可当得本王这杯酒。”

见吴争坚持,席本桢不再推辞,头微微一仰,浅尝即止。

莫执念指着席本桢左边微胖商人道:“王爷,这位是苏州洞庭商帮主事程本原程员外。”

见这个其貌不扬的微胖商人,吴争微笑着点点头示意。

可接下来,莫执念的介绍让吴争大吃一惊。

莫执念道:“程员外先祖,可是大名鼎鼎的宾渠先生,宾渠先生所发明的丈量步车,曾在万历年间,为首辅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立下过汗马功劳。”

吴争开始还没反应,但听到丈量步车心里一动,问道:“莫老所说的宾渠先生,可是万历年间的程大位?”

“正是。”

程大位,基本打过珠算的人都知道,珠算之父嘛,也是卷尺的发明者。

他的成就《直指算法统宗》被倭人拿去,由此创立了“和算”。

《算法统宗》万历二十年刻印。其中珠算加法及归除口诀,与现今口诀相同。乘法以“留头乘”为主,除法以“归除法”为主,一直为后世珠算长期所沿用。

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吴争看着这个微胖的程本原,问道:“程员外继承了令祖算法几成?”

程本原起身,拘紧地揖身道:“小民愚钝,不及家祖万一。”

吴争微微一笑,道:“本王临时出个题,程员外当场解来,能否?”

程本原道:“小民斗胆一试。”

吴争哈哈一笑,左右一顾,找不到合适之物,于是大声道:“来人,去府中竹苑折一根细竹杆来。”

等细竹杆取来后,吴争往自己左手臂一比划,然后抽剑斩断,交给程本原道:“不用尺,将其均分十段,能做到吗?”

程本原接过竹竿,微微一笑,道:“请王爷借文房四宝一用。”

吴争点头。

程本原将竹竿放在纸上,然后取一根箸至门口,向府卫道:“劳烦砍下一节。”

府卫问道:“取多长?”

“随便。”

拿了断箸的程本原返回酒桌,将自己的发结打散,扯下一根发丝,将其一端与纸上竹竿重合按住,然后将头发拉直,与竹竿形成一个夹角。

再以断箸在头发上取十段,每取一段以笔作下记号,留下十个点。

以最后一点与竹竿另一端画了根线。

吴争就阻止他继续了,“可以了。程员外家学渊博啊,本王佩服。”

程本原恭谨地道:“王爷能以此为题,自然是懂得解法,小民献拙了。”

吴争伸手虚引道:“程员外请坐。”

莫执念继续指着那个更胖的商人道:“这位是鄞县会馆主事陈文奂陈员外,乃崇祯十一年举人。”

吴争“哦”了一声,问道:“陈员外怎么就弃举从商了呢?”

陈文奂拱手道:“崇祯十三年,家中因大火付之一炬,先父早亡,寡母尚在。小民只能弃举子业,治生以奉母。”

吴争颌首道:“原来是孝子。请坐下说话。”

气氛慢慢活跃起来,吴争适时阻止了莫执念的介绍,让其余商人自我介绍。

这些人的成分,让吴争有意外之喜。

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看来自己的想法可以实现了。

人嘛,三杯酒下肚,拘紧就渐渐松缓了。

随着气氛开始热烈,突然席本桢起身拱手道:“敢问王爷,如何看待我等商人?”

这话让席间迅速静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投向吴争,在官员们看来,这是僭越,在商人们看来,这却是他们心中想问却不敢问的话。

吴争慢慢收敛起笑容。

商人们的脸色开始发白,心中如同井中的吊桶,七上八下。

席本桢的额头也慢慢渗出汗水来。

大明朝对商人的遏制,是有宋以来,最强硬的。

过了好一会,吴争总算开口了。

一开口就满座皆惊。

吴争只说了四个字,“工商皆本。”

倒不是吴争首倡“工商皆本”,如今在应天府任御史的黄宗羲,早在绍兴府鲁王监国时,就提出了这个倡议,但不受人待见,朝廷从上至下不同意啊。

士农工商,农为本嘛。

已经将工商也抬举到本的份上,这就颠覆了社会阶层的划分。

农、工、商皆为本,那谁为尊?亦或者,谁更尊?

这话若是寻常官员、士人、学子说,早就引得一片叫好声了。

可现在,这话出自吴争之口,那就不同了。

吴争是大将军,如今贵为会稽郡王,统辖六府,也就是说,这六府之地,吴争一言而决人生死。

他的话几同律例,身边是有吏人记录的。

如果是平时,张国维等人早就出言劝说了,可吴争在这酒宴之前说过,他有事要仰仗这些商人。

这让官员们以为,吴争是在利益交换,这才没有人在此时出言反对。

商人们在短暂的惊愕之后,转而狂喜。

第七百四十三章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席本桢不确定地呐呐开口问道:“王爷所言……可当真?”

吴争呵呵笑道:“诸位放心,本王还没喝醉,自然当真。不仅如此,本王还将在之后立法,所有人的私人合法财产,不可侵犯!如此一来,你们的合法私产将可以安心地传给子孙后代,再不会上演前朝沈万三诸如此类的悲剧。”

这话更具有爆炸性,这是在颠覆观念和伦理。

席本桢急问道:“那私人财产是否合法,如何界定?又如何保证各地官府不会以此来构陷、侵吞商人财产呢?”

吴争平静地说道:“本王之前说了,工商皆本。如今你们起了个好头啊,江南商会,虽不隶属于官府,但你们这次抗议,让本王想到,除了士人、学子的陈情权之外,商人也该有个可以直陈诉求的组织……本王以为商会就可以做到。商会将是大将军府直面各地商人诉求的组织,商会可以组成一个议事机构,留此机构来向官府陈情,既可表达诉求,也达到监督各地官府的目的。当然,商会并不会因此而拥有任何官府的权力。仅仅就是起到乡绅对于政务的建议、谏言权。”

够了。真的够了。

这已经使得所有商人们都欣喜若狂,因为这是一种地位的平等,这是商人这个群体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平等。

也就是说,他们从此不用再依附谁,他们有了他们自己可以发出声音,提出诉求的地方,那就是商会。

席本桢突然就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他问道:“敢问王爷,想让我等做些什么呢?”

这话让商人慢慢沉寂下来。

交换。这是他们第一反应。

商人嘛,记得的第一句话就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如果有,那一定就是骗局。

吴争给出的果子太大,大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么,需要的回报就一定更大,说不定就大到他们付不起。

吴争笑了,笑得很满意。

再没有什么比与聪明人谈事更舒心的了。

吴争整理了一下思路,道:“本王确实有两件事要仰仗诸位。”

席本桢颤抖着嗓音,道:“请王爷明示。”

商人们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这个声音在安静的场内,显得异常地清晰。

吴争笑道:“别那么紧张,诸位。本王要说的事对诸位而言,确实是有些风险,但绝不至于是绝路。”

说到这,吴争正容道:“首先,我要你们打败北方商帮,在每个州每个县,无论是盐、铁、香料、药材、成衣、银楼、粮糖等等,彻底击败他们,掌控每个行业。这事听起来很难,事实上也很难,但你们能做到,因为今日的你们,不再是单独与北方商会作战,而是团结成一个商会,在与北方还是各自为政的商人作战。”

席本桢及所有商人都被吴争的话震惊了,这事太大了,大到了他们几乎不敢想象。

是,往日里,南方商帮与北方商帮之间的明争暗斗很平常,可那只是一家与一家之间的争斗,从未上升到一场战争的规模,虽然是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争,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比有刀光剑影的战争更加可怕。

因为,那是以南北商人的身家性命为代价的,那是以南北百姓的生计为代价的。

任何一个行业的战争,都会让需要这些物资的人身受其害。

战败者,可能比死更痛苦。

而战胜者,未必有收获,至少在短时间内,肯定是没有收益的。

席本桢苦涩地道:“王爷是要我等死无葬身之地啊?!”

吴争道:“席大人可以舍弃家财赈济灾民,是为仁。程员外家学渊源深厚,是为智。陈员外弃举子业,治生以奉母,是为孝。诸位贤达齐聚江南商会,是为义。仁、智、孝、义皆在,何愁不能战而胜之?”

席本桢苦笑道:“王爷过于高看我等了,北方商帮以出卖大明,与满清交易物资而囤积起巨量财富,清军入关后,皇太极更是投桃报李,钦封八大皇商,赋以特权,我等不过比升斗小民稍稍富足了些……如何对抗?”

看着这些脸色苍白、窃窃私语的商人们,吴争道:“席大人所言,句句属实,本王自然是看得到的。可诸位也应该清楚,山西商帮(晋商)与山东、陕西等北方商帮之间,龌龊不断,特别是晋商受封八大皇商之后,对其余北方商帮的打压。所以,北方商帮无法象江南商会这样形成合力,以团结对分裂,以有备对无备,此战我们已经抢占了先机。再则,本王自然也不会坐视,晋商有清廷支持,而你们有本王支持。”

吴争的这席话扫去了商人们脸上的阴霾,席本桢问道:“敢问王爷能提供何等支持?”

吴争说了两个字:“商道。”

席本桢重复道:“商道?”

“对,可以通畅无阻的商道。”吴争解释道,“但凡本王治下之地,江南商会货物往来,皆畅通无阻。”

商人们面面相觑。

程本原好不容易开了次口,“王爷,恕小民不敬……王爷治下,仅六府之地啊。”

吴争沉声道:“诸位的目光就如此短浅吗?”

商人们窃窃私语起来,而席本桢、程本原几人却已经领会到了吴争的意思。

是啊,吴争从无到有,三府之地用了两年,扩张到六府之地,只用了一年。

席本桢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的意思是说,明年还会有战争?”

吴争哂然一笑,道:“虽说停战了,但这不代表着不再北伐。诸位,舟山水师将保护诸位的商队,在长江沿线的安全。另外,本王还将重新组建一支水师,来保护你们在近海和远洋的商队安全。”

这话让所有人一愣,他们是真心听不懂。

但吴争没有解释。

席本桢拱手道:“请王爷容我等商议片刻。”

吴争点点头。

十几商人围成一圈,轻声商议起来。

陈文奂道:“诸位仁兄可听懂了王爷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第七百四十四章 商战和商学院

商人们大多数都在摇头,只有席本桢若有所思地道:“席某倒是想起一事来。”

程本原催促道:“席兄倒是快说呀。”

“席某听闻,近几个月海上不太平,在长江入海口,茶山至陈钱山海域,有不少去往北方的船队打一伙新出现的海盗劫掠。”

陈文奂点头道:“这事我也听说了,好在往杭州、吴淞的船队未听说有遇劫的……难道王爷指得就是这个?”

席本桢道:“想来是,也只有我朝水师能提供保护了。”

说到这,席本桢问道:“诸位的意思如何?”

陈文奂道:“我倒是赞成的,先不说家仇国恨,就说真要清军南下了,到时北方商人挟清军之威压制我等,我等如何反抗?”

程本原点头道:“其实程某也不反对,我和诸位一样,有大量的店铺在北方,京城也有好几家,受北商压制、欺凌日久,这还是清军没南下呢,要真到了那时,怕我等没好日子过了。”

“我也不反对,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打赢,要是输了……可如何是好?”

“我也是这想法,若是让我捐些金银,我自然就答应了,可这终究关乎身家性命……还是谨慎些为好。”

“席兄,你是主事,还是你做主吧。”

席本桢沉吟了一会道:“既然王爷有两个条件,不妨听听另一个,再作计较?”

“也好。”

商人们回到原位上。

吴争问道:“诸位商议好了?”

席本桢道:“我等商议之后决定,还是听听王爷另一个条件再议不迟。”

吴争道:“也好。本王第二个仰仗诸位之事,其实与第一个是紧密相关的。”

顿了顿,吴争道:“诸位都是江南富商巨贾,自然知道人才二字的重要。偌大的家业,遍布天下的产业,对人才的渴求,可想而知。可本王要说的是,还有什么人才比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更适合心意呢?过往天下,有才能之士,皆以科举入仕为毕生追求,所以,对于经商只是浅涉,甚至一窍不通,这显然是与诸位所需人才是不贴切的。”

“这就是本王第二件需要仰仗诸位之事,办学!”吴争郑重地说道,“所谓行行出状元,诸位的经商本事,当属天下翘楚,这行当中,江南怕是没有人能比得上诸位了。本王希望诸位能办学,抽调得力之人因材施教,甚至亲自传授,为我朝培养出一批可以驰骋商场的商业人才。”

吴争说了一大堆,可问题是人家没听明白。

在一片懵懂之中,席本桢试探地问道:“王爷是想……让我等捐款助学?”

吴争有些惆怅,他耐着心解释道:“本王没有向诸位伸手要银子的意思……本王是要你们为自己培养人才。诸位家大业大,年纪都不小了,就没有想过自己的家业传承下去的困难?”

席本桢见吴争面色不虞,也有些紧张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答道:“可我等……都有设私塾,且平日里也不忘培养自己子侄啊。”

吴争道:“在十人中挑选培养人才,和在千万人中挑选培养人才,岂能同日而语?如此浅显的道理,诸位不明白?本王的意思是,创立江南商学院,集江南商会各家商帮菁英,合众家之长,因材施教,三五八年之间,为江南培养出一批经商人才来。诸位,这是一个良机,与北方商帮的战争,将是一场跨越五年、甚至十年的持久战,足以让这批学子成长起来。到时,这批学子将成为诸位手中,纵横商场的最大依仗。”

这下,所有商人们都懂了,他们窃窃私语起来。

席本桢想了想道:“王爷的意思我等听明白了,只是席某尚不明白的是……这批学子的最后归属及学子的任用,归于何方?”

吴争道:“本王的设想是,在松江新城设立商学总院,隶属于江南商会名下,各府设立分院,每府每期三至五百人,两年招一期。学院所占土地由官府无偿提供,学院的教学、管理等庶务,皆由商会自治。学员学成之后,也皆归商会统一安排差事,本王绝不干涉。当然,如果诸位同意,每年财政司将为成绩前十的学员提供职位。”

这话让所有商人心中都吁了口气,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替他们人作嫁衣裳。

按吴争所说,每府五百人,如今仅六府之地,也就三千人,官府提供学院土地,这笔银子其实并不多,但他们都听出来了,吴争要的是他们诸家的经商经验,这可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看家本事。

教,可以。

一起教,也可以。

但培养出来的人,必须他们掌控,这是他们最担心的事。

如今吴争明确了学员的归属,这就扫清了他们最大的顾虑。

席本桢再次开口问道:“王爷之前承诺,工商皆本。我等想问,经商学院培养出的学员,能否入仕?”

所有商人都摒住了呼吸,这确实是个问题,也关乎商人最大的利益,因为一旦可以象明经科举那样入仕,那么之后的科举场中,商人子弟就能占一席之地,这更影响到将来朝堂之上,商人的话语权。

张煌言终于忍不住发声,“王爷,这……使不得。”

是啊,商人是最底层的人种,就算腰缠万贯,也无法摆脱一股铜臭。

自然是不可以与高高在上的士族,同立朝堂的。

吴争抬手示意张煌言继续说。

看向那些商人,吴争道:“本王设立江南学堂,学员入仕从政。本王设立江南军校,学员入伍从军。如今创立江南商学院,学员自然是经商了。本王刚刚是承诺了以后每年,有十名成绩优秀者可以入财政司,但,财政司虽有品级,却并非在正式官员之列。所以,在这一点上,诸位就不要想多了。本王最后告诉诸位两句话,一是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二是想要的太多,往往什么都得不到。”

这话让商人们大失所望。

席本桢拱手道:“请王爷再给我等一些时间商议。”

吴争允了。

商人们又去商议了。

第七百四十五章 度量衡

张煌言急道:“王爷,这可不能轻率,商人逐利,欲壑难填……当以北方晋商里通外国为鉴啊。”

张国维也道:“工商皆本,我没有意见,可若是让商人入仕,这行不通。”

吴争笑道:“诸公太紧张了,我没有同意商人入仕啊。但无论农、工、商,都是治下百姓,只要不犯法,那就是良民,商人的地位必须提高,唯如此,才可真正与北方商帮一战。诸公心里都明白,北方商帮的强大,仅晋商八大皇商,掌控的财富就有数万万两之巨。非常之时,非常手段,军队的正面交战和商人的暗战,二者缺一不可。”

张国维、张煌言听吴争说明立场,于是颌首认可。

这时,那边商人争议还是比较大的,主要是两点,一是对于各家经商窍门、经验的公开,二是对于学员日后的分配。

这很显然,已经与吴争的提议无关,也就是说,商人们对与北方发动商战和商学院的设立,已经几乎没有异议。

商人们渴望着社会地位的上升,吴争满足了他们,虽然依旧没有入仕的可能性,但所有人都知道,随着官府认可的商学院成立,这代表着商人将在未来挤进读书人的圈子。

这一点,非常重要,试想当两年一届,无数的商学院弟子充塞于民间,与士族争抢着生源,而财政司,这个对朝堂举足轻重的衙门,势必成为影响朝政不可忽略的存在。

没有人反对,哪怕之前对是否同意商虹口区的人,都不再犹豫。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这将使得原本处于社会底层的商人,从此可以与农工并肩。

商人逐利,一倍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三倍的利润,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

何况这是改变他们和孙子后代人生的机遇。

席本桢上来施礼道:“我等愿意遵从王爷的令谕,只是北方商帮,特别是晋商,得到清廷的暗中支持,这恐怕不是以我等财力可以抗衡的。”

吴争道:“晋商背后有清廷,江南商会背后,同样站着本王。本王会提供你们武力上的保障,但有一点要说清楚,鉴于如今双方停战,本王无法在明面上给你们支持。”

这是一种变相的保证,商人们听了,长吁了口气。

“敢问王爷,意欲何时发动商战?”

“随时都可以,记住,打压对方,抢占市场,损人甚至可以不利己……。”

“我等明白了。”

在他们告辞之时,吴争道:“席、程二位留下,本王还有事要嘱咐二位。”

将二人引到书房。

吴争说道:“以下所说的,是本王最大的机密,连大将军府诸公都不知详情,二位绝不可向外透露一星半点。”

席本桢、程本原肃容道:“我等定会守口如瓶。”

吴争斟酌了一下道:“想必二位已经听说了在外海,有海盗抢劫去往北方的商船?”

“是。”

“本王要告诉你们的是,这伙海盗是本王所派,目的在于打击清廷和北方商帮贸易。”

吴争这一句话,让二人的冷汗渗出,浸湿了后背。

席本桢沙哑着喉咙问道:“不知王爷将此事告知我二人,是何用意?”

吴争严肃地道:“江南商会海上贸易日益增长,如果仅抢劫去往北方的商船,势必等于告诉天下人,这伙海盗是我朝所派,或者是我朝所指使。本王告诉你们的目的是,你们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安排一支商队被劫,而被劫的船上,所有人都必须是可信之人,同时要装有粮食和日常所需物资,当然,这一切的耗费,他们会给你们足够的金银做为补偿。另外还有一点,告诉你们,也是为了安定你们的心,商战一起,明里有水师保护你们的安全,晚里有海盗劫掠冯方商船,为你们扫清对方货物来源。”

席本桢、程本源张口对视一眼,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吴争拿起之前折下的竹竿,递给程本原道:“还得劳烦程员外,按之前的方法,将这根竹竿细分成千份,力求一丝不差。”

程本原惊讶地问道:“不知王爷何用?”

“本王要统一度量,以此竿为基准,为米,十等份为分米,再十等份为厘米,再十等份为毫米。”吴争随口答道。

这话却让程本原二人惊骇莫名,“王爷是要废除丈、尺、寸的度量吗?”

这确实有些疯狂,在程本原二人看来,更是疯狂还没有必要。

字同文、车同轨是壮举没错,可吴争麾下仅六府之地,整个义兴朝也才十三府之地,合起来不过就是明朝一个承宣布政司的疆域。

仅以一省之地,废除已经使用成熟的度量标准,而义兴朝之外,有着数十倍的土地都无法去改变,这会引起六府之地的巨大震荡,不仅仅是商人,这还牵扯百姓,甚至所有人。

试想,国内外商人在进出货物突然改变度量衡方式,这会引起多大的混乱啊?

程本原二人惊骇是有理由的。

看着他们四目圆睁的表情,吴争呵呵笑道,“二位多虑了,本王只是想在军工坊改变度量标准,为得是日后与北方清廷的度量标准区分开来……呃,这与你们无关,不必多问。”

这话是没错,一种度量衡的提出,不是因为它有多么精准,重要的是实力的支撑。

就算现在吴争把那竹竿再加长一倍,称之为一米,只要推行,就是无容置疑的一米。

吴争知道,世界以米制的度量公约要在二百多年后在法国签订,那么,有这二百多年的时间,足以让东方先确立起这个标准来,这就是一种日后难以逾越的差距。

当然,这个标准的推行很困难,特别是现在所辖土地、人口不足的情况下。

吴争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在军工坊推行起来,然后再想办法慢慢扩散开去。

当然,吴争的目的不仅在此,另外的一个重要目的,是要让军工坊实现流水线作业。

将火枪、火炮配件化,然后进行组装,这种速度的提升,将会演变成一场产业革命。

而要实现这种改变,最重要的是度量衡的规范。

只能严格的控制度量衡的标准,才能实现配件能装配在任何一杆火枪、任何一门火炮上。

当然程本原二人是无法理解的,他们听吴争这么回答,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

“程某愿意为王爷效劳。”

第七百四十六章 这怎么能叫助敌呢,该叫敌助我才对。

当天夜里,吴争如今熊汝霖、张国维、张煌言、莫执念四人闭门商议。

“我先说说京城所发生的事。一是钱谦益就罢去首辅一职,陛下允准了我的举荐,征辟前隆武朝首辅黄道周接任,二是陛下要组建火枪军,向我开口购买一万五千杆火枪,三是陛下令我率军西征,收复湖广,四是我欲设靖江卫镇守靖江……。”

“诸公,如今与清廷暂时打不起来了,这也符合我们的实情,北伐军需要修整、补充、训练,需要研发、改良武器。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商业需要发展……诸公有什么异议,或者想说的,不妨直言。”

吴争召集的会议,向来都是简洁明了、直截了当,没有什么拐弯抹角的。

张国维道:“幼玄先生几天前已经到了绍兴府,派人传信来,要见王爷……不过我以为王爷所考虑的,似乎有些欠妥啊,幼玄先生确实是难得的治国人才,大将军府此时正需要象他这样的人,王爷为何还要举荐至朝廷呢?”

吴争呵呵笑道:“我之前还真有这心思,不过人家眼高于顶,连崇祯帝都不放在眼里,哪会理会咱一个小小异姓郡王。”

张国维也笑道:“那倒是,幼玄先生之前出使绍兴府求援时,确实对王爷有所不敬……不过当时王爷还只是候伯爵吧?”

吴争皱着眉,甩甩手道:“过去的事,就不管了。有道是昨日他对咱爱搭不理,明日咱让他高攀不起。”

吴争的孩子脾气让四人忍俊不禁。

张国维道:“可今时不同往日,王爷已经贵为郡王,幼玄先生应该会另眼相看。”

吴争正色道:“我也倒不是真记恨他不搭理我……其实我心里有两种考虑,一是黄道周的心性如同陈子龙等人,在他们这些人眼中,我无非是个权臣,甚至是个存有异心之人。与其两相厌烦,不如各干各的,等他真正发觉按着原来的老路走不通的时候,自然会发现,这边风景独好。”

说到这吴争哈哈大笑起来,“所以啊,还得仰仗诸公啊。内政之事,我还真不如诸公,咱之前就说好了的,内政这块,我放手诸公尽情施为,我只管领兵打仗,一旦打下来交给诸公治理。”

四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确实,吴争说话还是算话的,大到各府主官任免,小到鸡毛蒜皮,内政之事,吴争说不沾手就不沾手,任由这四人说了算。

吴争最多就是拎个总纲,轻易不会插手,这也让这四人可以尽情施展胸中所学和抱负。

五人笑完之后,吴争接着道:“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如今的义兴朝堂,可不是我和诸公在的时候,诸公是不知道,钱谦益都窜掇着皇帝卖官鬻爵来敛财了。我是真不明白,皇帝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用错误的手段怎么可能达到正确的结果?虽说咱管不了,可毕竟同在一竿大明旗下,我这才举荐了黄道周去接任首辅,至少,以黄道周的正直,不至于让皇帝错得太远了。”

张国维点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只是有件事我不明白,我们的火枪是高价通过卫匡国从海外购得的,库存总共才三万杆,如今陛下要从这购去一万五千杆,那我们自己难道不组建新军了吗?况且王爷刚才也说了,要在靖江新置一卫。”

吴争问道:“如今军工坊的产出如何?”

张国维道:“刚开始时,一天仅出十几、二十杆,不过从一个月前,匠人熟练之后,已经能每天产出四、五十杆了。但也已经难以继续提升,毕竟坊子就那么大。”

吴争点点头,这是规模上的瓶颈,而匠人一旦熟练之后,再想提高一个层次,会非常难,也就是说,再想提升几乎不太可能,需要非常长的时间。

吴争道:“那就再建新工坊……再建它两个。”

这话立马让张国维语气反转,“其实一万五千杆也是能凑得出来的,大不了将库存的先交付朝廷……。”

吴争呵呵笑着用手指指着张国维,对其余几人道:“瞧瞧,瞧瞧,咱们的张公如今也抠门起来了。”

几人都笑了起来,张国维脸一红道:“王爷是不知道,我也是见过世面之人,在朝堂上敢情有十几年之久了,可真没见过象王爷这般使银子的……王爷算过这几年你花出去的银子吗?我是大致估算过,这么说吧,按今年六府之地赋税收成,需要至少五年才能有这数。王爷啊,我不是责怪你,只是这两年若不是莫老支撑着,咱们怕是连官员俸禄和军饷都付不起。”

吴争歉然地冲莫执念一笑,道:“确实是辛苦莫老了。”

莫执念忙起身道:“份内中事,不值一提。”

吴争却正容道:“不过我方才说的可不是戏言,我们确实需要再扩建两个工坊。”

这话顿时让四人脸色一变,张国维道:“两个工坊算上雇工、材料,至少又是四、五十万两银子,王爷刚才也说了,南北暂时没有大仗可打,这银子该使到刀刃上去。”

连莫执念也道:“四、五十万两,挤挤还是有的,可生产出火枪,囤于库房,这确实不划算。”

吴争笑道:“那就卖出去。这不,皇帝已经要一万五千杆了吗?过些日子,怕是北面鞑子也用大量购买火枪了。”

这话更让四人吃惊。

张煌言皱眉道:“我之利器,岂能于人?朝廷也就罢了,卖于敌,岂非助敌?”

吴争哂然道:“这怎么能叫助敌呢?诸位现在想必都知道了,生产出一杆火枪,成本也就十来两,可我们买来多少两一杆?六十两啊,多少倍的利润?按我说,只要清廷想买,咱就可劲地卖,卖一杆得到的利润,咱能生产四杆还多,这怎么能叫助敌呢,该叫敌助我才对。”

张煌言愣了一会道:“可一旦清军有了火枪兵,再加上骑兵,我们刚刚拥有的优势就会荡然无存。”

第七百四十七章 西征军议

吴争道:“玄著兄这话不对,理念不对。试问,之前我从绍兴府梁湖卫所在三界阻击鞑子骑兵、在始宁街全歼灭清军骑兵时,有火枪吗?我军如果仅仅只能依靠武器的优势来打胜仗,那如何北伐?北面可大都是一马平川,正是适合骑兵作战的平原啊。我军与清军的战损一直居高不下,高的时候是三、四人换鞑子一人,就说这次泰州我三十火枪兵悉数阵亡,而清军才损失十人,能将清军拉到与我军使用相同的武器,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玄著兄以为呢?”

张煌言细想之后,点点头,不再说话。

吴争转向张国维道:“张公,这三十火枪兵之勇武事迹,当通告全军及六州府各衙门,并对其家人以优恤,不能让勇士在天英灵流泪。”

张国维点头站定:“理当如此来激励军心,还可追授军职,来提高抚恤银子。”

吴争想了想道:“不。追授军职不妥,还是追授称号吧。”

张国维也想了想道:“这三十人生前只有军职,并无官职,那就授以勇士?”

“烈士吧!”吴争沉声道,“但凡军功卓著殉国者,皆可授烈士以彰其功。但凡授此称号者,家中父母尚健在者、遗孀不改嫁者、子女未成年者,皆由官府赡养。”

众人皆应是。

张国维郑重点头道:“好,此是善政。就按王爷的意思办。”

吴争转向莫执念道:“莫老啊,别担心投入的银子打水漂,历来贩卖武器都是暴利,只要库中有货,还可以向永历朝和西北的大西军出售。我估算着,未来我们的军工坊每年所产出的利润,足以抵过当年的商税,诸公若不信,咱们就打个赌。”

莫执念领悟的最快,他本就是商人出身嘛,他笑着摇摇头道:“老朽可不敢与王爷赌这没影的事。”

五人又齐声笑了起来。

熊汝霖道:“按理说,下官不该提此事,只是确实有些难办,还请王爷示下。”

吴争道:“熊大人尽管说,眼前都是自己人,不必藏着掖着。”

“此战金山卫、杭州卫及王爷亲率火枪营,伤亡总计人数近六千人。如今再组建靖江卫,下官担心的是,六府之地,已经难募兵员,若强募,一会引起百姓不满,毕竟如今是停战了,二是会影响来年收成……还请王爷斟酌、思量。”

吴争点点头道:“这事,我也想到了。这三年之间,在三府之地征集兵员超过五万之数,确实需要给百姓喘口气了。这也是我同意陛下,率军西征的原因之一,我是想啊,招安湖广的大顺军残部忠贞营,隆武朝亡了,他们失去了依靠的对象,孤军作战,且不被当地人所拥护,日子不会好过。所以,将他们招安,应该不会太难。”

熊汝霖道:“陛下应该不会同意招安,大顺军毕竟是李自成的军队,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啊。”

吴争笑道:“所以得我去,否则这仗就真打起来了。我是想将他们整编入北伐军。”

这话让张国维蹩起眉来,“王爷这不妥。一是如果整编了他们,陛下肯定不依,为他们而引得王爷与陛下交恶,不值得啊。二是他们有数万人之众,按王爷所说,朝廷是要湖广土地、人口的,也就是说,真要整编入北伐军,我们六府之地,骤然要多供养数万大军,我们也负担不起啊。”

吴争点头道:“张公所言在理。这事是得好好斟酌。我之前是想,从这数万人中整编出二至三万军队,老弱伤残者遣散,反正松江新城需要大量人力,也不会使他们无以温饱。可就算新增二、三万人,对我们也是一个大负担啊。”

那边张煌言突然开口道:“这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是不是需要这支军队,若不需要,那就全部遣散为民,若需要,则按王爷说的,整编出二、三万军队来。至于如何供养,无非是土地和人口。”

吴争微笑道:“看来玄著兄是想到办法了?”

张煌言正色道:“王爷西征会带多少军队?”

吴争想了想道:“皇帝的意思是,由我为帅,携一卫,然后由廖仲平率一万人、夏完淳率一万建阳卫,组成西征大军。”

张煌言点点头道:“三万大军西征,依王爷判断,大顺军会如何应对?”

吴争思忖了一会道:“我没有与他们打过交道,但按他们现在的实力而言,应该迎战。”

张煌言摇摇头道:“不。他们应该撤退。”

吴争一愣。

张煌言继续道:“他们应该撤退,而且必须南撤。”

吴争有些蒙。

“他们畏惧王爷威名,向南九江府方向撤退,王爷自然得追啊。这一逃一追,大顺军就兵临九江城下了。按如今九江清军驻军而言,仅六千人,周边各府一至二千人不等,就算能赶得及增援九江,也就万人之众,可面对五六倍的大顺军,恐怕难以抵挡吧?”

吴争心里灵光一闪。

张煌言微笑道:“当然,如果大顺军攻城慢,王爷远征自然也须休整。直到大顺军攻下九江,王爷这才赶到,正打算全力一击,不想大顺军惧王爷虎威,弃城而逃,王爷轻易收复被大顺军占领的九江,自然与清廷无关。”

吴争笑了,另外三人也笑了。

张煌言更是笑着说道,“九江一落,大顺军继续南下饶州、广信二府,这二府清军不足三千人,攻占不费吹灰之力。而王爷一路尾随追击,连克两府自然不在话下。而大顺军已是强弩之末,面对王爷三万大军,唯有俯首称臣。如此九江、饶州、广信三府皆可收复,而清廷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吴争呵呵大笑道:“张苍水,今日我才发现,你是真得阴。诸位,往后可得防着他些。”

其余几人哈哈大笑,只是张国维突然止住笑声道:“此策虽好,但玄著似乎少考虑了一点。”

张煌言一愣。

吴争正容道:“那就张公细细讲来。”

第七百四十八章 十艘主力舰即将交付

张国维道:“一旦大顺军攻下九江,继续南下,囤于衢州、处州两府的博洛近万清军定会增援,到时清军将在饶州、广信聚集起一万多大军,据城而守,恐怕大顺军短时间内无法攻下这二府城。一旦陷入僵持,清廷必定会引起警觉,我朝就会陷入被动,说不定,朝廷就会令王爷罢战撤兵。到时王爷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撤,否则,清廷就会以我朝毁约,而重启战端。”

吴争点点头道:“张公所言甚是,玄著兄的计策,最关键的是,大顺军必须在攻占九江之后,立即南下,以势如破竹之速度,抢在博洛率军来援之前,迅速攻占饶州、广信二府……这关键是速度啊,饶是北伐军,我尚有些把握,可大顺军……,就算他们同意配合,怕也未必有这等实力啊。”

张煌言道:“有一个办法,就是在大顺军攻下九江时,令严州卫向南佯动,以牵制博洛所部,如此,可以为大顺军攻下饶州、广信二府多争取一天的时间。”

张国维摇头道:“此计不妥,谁也不是蠢人。大顺军一动,我军严州卫就配合佯动,清廷立马就会醒悟到,这是我军与大顺军合演的一出戏。加上如今两朝和约已经签订,博洛未必会对严州卫佯动产生反应,就算有,估计也不会全军北上。”

吴争想了想,道:“此事暂且不议,反正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慢慢商议也不晚。先议别的吧,诸公还有别的事吗?”

莫执念道:“王爷之前讲,新设靖江卫之事。既然王爷有意整编大顺军残部,那不如靖江卫就先不招募新兵吧?”

吴争点头道:“靖江卫有蒋全义残部二千多人,加上泰州百姓自发地让子侄从军,已经有近八千之数,确实不需要再招募新兵。”

莫执念道:“还有件事……卫匡国来找过王爷好几次了,王爷是否要见?”

吴争呵呵一笑道:“他来还能有啥事,不就银子的事吗,直接找莫老就行了。”

莫执念苦笑道:“总共四百万两的货款,二百万两的欠帐了,老朽都不好意思见他。”

这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好不容易吴争收敛起笑声,道:“我也不是要赖帐,银子早晚得给他的,但拖着,对我们有利,如今西洋人的火枪、火炮、舰船制造技术远胜于我们,我们得学啊。学了再改良、创新,超过他们,如此,我们就能面对将来西洋诸国威胁……诸公,我们面对的敌人不仅仅只有北方鞑虏,当然,鞑虏是首当其冲的,但所谓人有远虑,必有近忧,防患于未然,此话,与诸公共勉。”

熊汝霖四人齐声应是。

吴争想起一事,向莫执念问道:“之前让二叔带去西洋学铸造的三百人,该是回来的时候了吧?”

这是吴争第一次与卫匡国交易,派出的三百少年人,原本是二百,后来吴争想到英国的海上霸主地位,加上卫匡国提及了六十年前,英国与西班牙的那场海战,英国以一个后起之秀,挑战了往日的霸主,完胜。

这场海战,是海战以弱胜强、以新战术理念战胜旧理战术理念的典范。

为了争夺海上霸权,西班牙和英国在六十年前,进行了一场举世瞩目、激烈壮观的大海战。这次海战,双方共投入四百多艘战舰,配备大小火炮数量远在二万门以上。

西班牙实力强大,战船巨大,且兵力达三万余人,被称为“最幸运的无敌舰队”。

而当时英国海军规模不大,整个舰队的作战人员也只有九千人左右。

两军相比,众寡悬殊,西班牙明显占据绝对优势。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这场海战的结局以西班牙惨遭毁灭性的失败而告终,“无敌舰队”几乎全军覆没。

从此以后西班牙急剧衰落,海上霸主的地位被英国取而代之。

所以,吴争当时就决定多派一百人随船去英国学习海战。

听吴争问起,莫执念答道:“二百工匠原本是该在年底返回的,但因王爷在英国订造的战舰已经完工,老朽就擅自作主,让也随战舰一同返回。”

吴争大喜,这十艘风帆战舰和六百门大小火炮,耗费了吴争十九万英镑。

原本英国掮客是推荐吴争购买英国在三十七年前下水的皇家王子号和十一年前下水的皇家君主号复制缩减版。

皇家王子号,排水一千二百吨,装载五十五门重炮,单就火炮总重量就达八十三吨。

皇家君主号就更夸张了,排水一千五百吨,装载了一百零四门火炮,火炮总重量就达一百五十三吨。

吴争当时确实心动了,可没银子啊,同时吴争也想到了一点,这样的巨舰是不适合用在北伐的,有道是最适合的,才是最值得的。

最强大的兵器,不如最合适的兵器。

将这样的巨舰用在近海,有如杀鸡用牛刀了。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没钱。

皇家王子号,造价就得五万三千英镑,而皇家君主号更高,造价需要六万五千英镑。

这还不是最终交付价格,想要取船,就得加三成,也就是说一艘皇家君主号就要五十多万两白银。

所以,吴争坚决放弃了购买这种“特色”巨舰,而是选择了英国佬从1588年与西班牙大海战后,定型量产的主力舰型,十艘三级舰。

当时英国人将战舰分级,一级舰为三层炮甲板,火炮106、122门,定员875人以上,排水量2500-3500吨。

二级舰为三层炮甲板,火炮98门,定员750人左右,排水量2000吨以上。

三级舰为二至三层炮甲板,火炮64、74、80门,定员490-720人左右,排水量1300-2000吨。

吴争选择了二艘74门和八艘64门炮的三级舰。

此时听说战舰已经完工,吴争自然大喜,他问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大概是明年开春吧。”

“战舰的款项已经交付了吗?”这话显然是多余的,不交付款项,谁能让你提船?这也是吴争确实有些激动了的缘故。

第七百四十九章 开科取仕?

莫执念道:“除了两年前交付的三十万两定金,余款已经在一个月前付清。老朽是由商会出面,找了十个西洋商人朝廷兑付的。”

吴争不解,问道:“如何兑付?”

莫执念微笑道:“西洋商人在杭州提取他们想要的货物,然后将货款交付英国朝廷,如此再由英国朝廷转于舰船的制造商。当然,其中还得多付半成,大概六万两的经手费。”

吴争有些惊艳,冲着莫执念夸道:“莫老真是……啧啧,我三年前,可算是捡着宝了。”

莫执念谦逊道:“其实说穿了不难,关键之处在于信誉,莫家经商百多年,在杭州、福建、广东的一些国外商人,多少还是能给老朽一些颜面的。”

吴争四人赞不绝口。

莫执念道:“老朽听闻,西洋都以金币、银币作为货币,尤以银币为多。如果以九成足金辅以一成白银,以九成白银辅以一成铜,只要数量巨大,对财政司也能解决不小的难题……王爷是否想过以大将军府的名义,铸造金、银币,在六府之地或者义兴朝十三府之地流通?”

吴争听了心里一动,扫了另外三人一眼,“诸公以为如何?”

张国维三人皆点头应道:“此策可行。”

吴争道:“那此事就交于莫老去办,先写个条陈出来,如果可以实行,你们四人自己决断吧。”

“是。”

吴争扫了众人一眼,问道:“还有事吗?”

张煌言此时与四人目光一交流,然后起身拱手道:“下官还有一事请王爷定夺。”

吴争微微一愣,怪道:“玄著兄怎么如此见外,有事就讲。”

张煌言道:“我等商议了很久,觉得王爷该开科取仕,选拔人才了。”

吴争眉头一蹩道:“朝廷都未开科取仕,我们为何要占这个先?再说了,诸公应该明白,我不愿开科取仕的原因是,我不信任如今的这般士人,如果辖下都是那般如范文程、洪承畴之流的文人,诸位难道不思虑一下后果吗?大明二百多年养士,结果如何?依我看啊,是大明对文人太好了,才养出了这么群白眼狼……呃,我可不说说诸位啊?”

张国维四人皆表情严肃。

张煌言道:“正如王爷所言,大明文人中有如范文程、洪承畴之流,可也有心系家国、天下之正直文人,王爷岂能因噎废食?况且,生员十年寒窗苦读,到头来无缘入仕一场空,这也会在民间形成一种动乱……还请王爷三思啊。”

这话有些道理,吴争迟疑起来,“诸公应该知道我的心思,我并没有说要舍弃这些人,可这些文人不堪大用啊,他们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写篇骈文,那是花团锦簇,书读得少的,听到最后愣是一句没懂。这样的人才,太平盛世不可或缺,共颂盛世嘛,闲时听听也能心情愉悦嘛,可这些人能让百姓福足吗?能提剑上战场杀敌吗?”

张国维道:“有道是有教无类,王爷设办江南书院,要培养一批新人,我等都赞同,可既然如此,何不让六府生员一同受教呢?毕竟他们已经是秀才,只要使他们转换观念,使之成为王爷所需要的人才,岂不是皆大欢喜?”

熊汝霖也道:“无非是让他们再读书,读王爷想让他们读的书罢了。王爷完全可以将应试课上更改,然后迫使他们去学……请王爷三思。”

吴争被说服了,于是点点头道:“那就按诸公的意思办吧。我就一个要求,废除不必要的,加增政治、实务两科。诸公,我们的时间不允许学富五车,三、五年的时间,就须造就一批新人,符合我们要求的新人。只要这到这一点,我不反对,这也本就是诸公的权力范围。”

四人皆躬身道:“我等遵命。”

“我明日就会去松江军校,备战开春西征之事。出征所需粮食、被服等后勤庶务,就仰仗诸公了。黄道周来,让他直接去军校找我,我就不在杭州等他了。”

“是。”

……。

可次日,吴争终究没有按计划去松江。

因为池二憨回来述职了。

当然,池二憨的回来还不足以影响到吴争既定的日程安排。

真正迟滞了吴争日程的是,池二憨带来的几个人。

见到吴争的那一刻,池二憨哭了,他和宋安从六岁起,就没这么长时间离开过吴争。

这种植入骨髓的如同亲情般的思念,让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如同小孩般地抱着吴争大哭出声。

吴争的眼也红了,拍打着池二憨身上的每个零件,没伤着,就好。

宋安红着眼,在边上说着怪话道:“池一刀,这一年间,可没听见严州卫有什么捷报啊,不会是在严州找了个想好的,过起舒坦日子了吧?”

池二憨大怒,指着宋安道:“你别埋汰人,咱是那不顾少爷大事,自己找相好的人吗?”

吴争慢慢地退开,看着二小拥抱,这一刻的温情让吴争的嘴角弯了起来。

是啊,还有什么比亲人都好好活着,更重要的事呢?

池二憨一把推开宋安道:“少爷,你不能偏心,宋安跟你这么久了,这次该换他去严州了,轮到我留在少爷身边了。”

宋安嗤声道:“就你?不给少爷添麻烦就不错了。”

吴争上前挡在二人中间道:“都少说两句,难得我们三人重逢,一会随少爷我去学院,见见我爹。”

池二憨道:“那是当然,我想老爷和小姐了……对了,少爷,我给你带来些人,他们要见你,说是能助少爷一臂之力。”

吴争并不惊讶,如今江南也就自己的势力最强了,时常有士子、生员前往大将军府投书自荐,胆大者就等在府衙门前,拦张国维等人的马车。

本来吴争是不理这一套的,各府州县衙门的官员任命,他那不管,交给了张国维、熊汝霖他们。

但现在看着池二憨略现紧张的眼神,吴争不忍拒绝,便问道:“是些什么人?”

第七百五十章 两部兵书

池二憨道:“他们说,是前朝戚少保的后人。少爷,这戚少保可是咱们敬仰效仿之人哪。你可得要见一见他们。”

吴争一愣,戚继光是嘉靖年间的抗倭英雄,时隔一百多年了,没听说还有后人啊。

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是自己孤陋寡闻了,更或许是戚少保的族人的后人。

原本想着找张国维他们问一问再说,可看着池二憨那副对戚少保崇拜的神情,吴争点点头道:“小安子,你与二憨将人带进来,我见见。”

池二憨大喜,一把拽着宋安跑了出去。

吴争想了想,还是派人去请张国维前来进行辩认,否则吴争怕自己一旦搞岔闹出笑话。

一会儿,宋安、池二憨引着三人进来,一个年近四十中年汉子和两个年龄相仿的十五、六岁的少年进来。

“小民戚道昆携子侄,拜见王爷。”

吴争上前搀扶道:“这位大叔,不必多礼。这二位是……?”

戚道昆指着个子稍高些的少年道:“这是犬子承豪,那个是小民二弟的独子承杰。”

吴争微笑道:“坐下说话。”

“小民不敢,还是站着吧。”

吴争不再勉强,问道:“大叔是哪里人氏?”

戚道昆答道:“小民凤阳府定远人氏。”

吴争听了一愣,戚少保不是山东蓬莱人吗?

于是疑惑地问道:“听池二憨讲起,你是前朝戚少保的后人?”

戚道昆答道:“小民并非戚少保的后人。”

吴争瞪了池二憨一眼。

池二憨着急道:“戚道昆,是你亲口跟我说……。”

戚道昆道:“池将军莫急,并非小民哄骗将军。实则小民祖上确与戚少保是亲兄弟。”

这时,张国维进来,向吴争一拱手道:“王爷传我有何要事?”

吴争用手一指戚道昆三人,道:“张公是天启年进士,想必是知道嘉靖年间戚少保的,今日池二憨带来这三人,称是戚少保后人,可却是凤阳定远人氏,故想请张公帮着辨认一下。”

张国维有些诧异,道:“张某确听说,戚少保有三子,可这三子的后人应该在蓬莱啊,你们是……?”

戚道昆道:“小民祖父名讳金,为国殁于关外,当时朝廷褒恤,赠都督同知,荫子,谥武烈。”

吴争心中更奇怪了,都督同知在大明后期可是从一品高官,再说荫子,虽说只荫一代,那也该是个盈富之家,可现在看这三人的衣着,虽不破烂,可也不光鲜啊。

边上张国维皱眉,口中呐呐了几句,突然问道:“可是原吴淞总兵戚金?”

戚道昆道:“正是家祖。小民父亲行三,讳元弼。”

张国维点点头道:“那应该没错了。”

吴争向张国维问道:“张公何意?”

于是张国维向吴争解释,戚少保有三兄弟,戚继光、戚继美、戚继明,戚继美无子嗣,戚继明有一子戚金,也就是戚少保唯一的亲侄,从小就跟着戚继光从军,屡建战功,由百户历升守备、游击、参将。万历初,从总兵刘綎征关西,先诸将登高丽城,叙首功升副总兵。后转江南吴淞总兵。戚金有三子,元功、元辅、元弼。

神宗末,适逢边庭多事,戚金自请出关,率兵深入后被围,于浑河桥北为国捐躯。

吴争听明白了,这个戚道昆是戚金第三子戚元弼的儿子,这么说来,朝廷当时的荫子,确实是荫不到三子头上的。

于是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你们也确实是与戚少保有关……大叔请坐下说话。”

这次戚道昆没有推辞,坐了下来。

吴争问道:“听池二憨说,你曾对他言,能助本王一臂之力,不知此话何意?”

戚道昆拱手道:“家祖自幼追随戚少保南征北战,深得戚少保真传。家祖在世时,时常督促家父研习兵法、武艺,生前曾留下十八卷《纪效新书》和十四卷《练兵实纪》,原本是传了大伯祖的,只是大伯祖早亡,又无子嗣,于是传到了小民这。小民听闻王爷立下北伐宏愿,便想着献兵书于王爷,以助王爷一臂之力。”

张国维大惊,问道:“如今兵书在何处?”

而吴争却心里并无任何惊喜,他想到的是,都过去七、八十年了,领兵、练兵作战的思路早就变了,或许可借鉴,但用处想来不大。

吴争更想要的是,以戚继光在江南的名声,组建一支新的戚家军来激励、振奋民众士气,可眼前之人,并非戚继光直系后人,让吴争由此打消了这个念头。

吴争现在想的是,收下兵书,赏赐金银,好言安慰,劝说他们离开。

戚道昆回答道:“兵书就在大将军府外,由小民族人看管。”

张国维急道:“快快请进来。”

吴争倒也不反对,宋安随即带人将兵书搬了进来。

看着这一叠厚厚的兵书,吴争对戚道昆道:“戚大叔远来,可有需要本王帮忙之处,尽管说,本王打算上报朝廷,追赠戚家爵位,既追思戚少保英魂,也彰戚大叔今日献书之功。”

戚道昆道:“谢王爷美意,小民今日前来,并非为朝廷和王爷的赏赐而来。”

吴争微微一愣,打量着戚道昆道:“那戚大叔有何请求,不妨对本王直言。”

戚道昆道:“小民确有二事相求王爷,望王爷成全。”

吴争道:“请讲。”

“小民从先父手中得到这二部兵书,早已熟之能详,只是自幼不喜兵事,故未精通。但小民喜铸造,在乡里经营着一家打铁铺,对兵书中记载之火器,皆小有涉略。今日小民来此,一为献兵书,二为请王爷收留,小民愿为王爷铸造火器,与小民同来者,还有七人,皆为定远戚家族人……而这两子侄,盼能在王爷军中效力,望能重现戚家祖上荣光。”

吴争听了一愣,没有说话。

张国维上前凑在耳边轻声道:“王爷,这是好事啊。”

吴争低声回道:“好事是好事,可我军眼下的火器岂是数十年前的火器能比的?”

张国维想想也对,也就不劝了。

第七百五十一章 其实大明火器是强悍的

吴争好生好气地对戚道昆道:“戚大叔有为国、为本王效力的心愿,本王很是欣慰这样,两个戚家子侄,本王留下了,定为好生栽培,不负戚大叔今日美意。至于戚大叔嘛。”

不想戚道昆竟出言打断道:“王爷是嫌弃小民老迈?”

吴争有些不虞,但依旧和颜悦色地说道:“戚大叔正值不惑之年,怎可说是老迈?”

“那就是不信小民的手艺了?”

吴争摇摇头道:“不是本王不信,而是今日的火器,已经与往日的不同,无论是材料还是制造工序,都大不相同。”

“小民今日带来几件亲手打造的火器,请王爷过目。”

吴争一怔,看了张国维一眼,微哂道:“那就请大叔演练吧。”

戚道昆拱手道:“请王爷稍待,容小民带子侄去取。”

吴争点头允了。

一会儿,戚道昆带着子侄二人进来,那两少年抬着一口大木箱子。

戚道昆在屋外打开,三人从箱子中取出一些大大小小的零件,开始埋头组装。

吴争和张国维迟疑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上前观看,这一看,让吴争有种强烈的错觉。

十三个枪管组成圆筒状,这样子太象后世的加特林啊。

吴争瞪大了眼睛,心中是震惊的,不会吧,开玩笑了,这时竟有连发机枪?还是收割机之称的加特林?

虽说粗糙是粗糙了些,可样子还真有点象。

不过慢慢地,吴争发现这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眼前的火器最多是象,形似神完全不是那回事。

因为这十三根铁管后面没有机枪该有的各种连固件,甚至连个扳机都没有,不用说连发了,恐怕连燧发都不是,因为吴争已经看到了前装填和安放火绳。

也就是说,这最多还是火绳枪。

就在吴争心中踌躇的时候,戚道昆已经完成了组装,他抬头道:“王爷,这是小民根据兵书所载,亲手改良打造十三联火铳,若王爷允准,可当场演练。”

吴争沉声道:“小安子,五十步外立箭靶。”

戚道昆拱手道:“请王爷派人在百步外,立寸厚木板。”

吴争稍一迟疑,对宋安道:“照做。”

一会儿,百步外的厚木板已经立好。

在征得吴争点头后,戚道昆让两少年退后,一人开始操作。

他将火折子引燃,第一次发射都用手转一杆枪管,如此循环十二次之后,在一团浓烟飘渺中,十三杆枪管皆已射完。

吴争心中是震惊的,因为他看到了百步外木板被击打的木屑横飞、摇摇欲倒,这说明这个火器在百步外的杀伤力还是巨大的。

这时,戚道昆起身拱手道:“请王爷查验。”

吴争强忍着心中的震撼,抬手一挥。

府卫将木板抬了过来,虽然从木板的毁坏程度而言,吴争能肯定,这十三个弹丸,至少有四、、五个没有击中木板,但吴争看到了三个洞穿的孔,这让吴争非常震惊。

百步的距离,能洞穿寸厚木板,这还是火绳枪吗?

这简直刷新了吴争对火绳枪的认知。

吴争问道:“这是你发明的?”

戚道昆摇摇头道:“这是兵书所载,小民只是稍加改良,九成都是照搬书上的。禀王爷,小民还有不同的火器,可否继续为王爷演练?”

“准。”吴争抿嘴,慢慢吐出一个字。

戚道昆从木箱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铁疙瘩,形状象是菠萝,但扁了许多,外面的格楞也突得更出、更明显。

吴争心中一动,地雷?

不过吴争没有问,而是看着戚道昆招呼着两个少年前往方才立木板处,掀土挖坑。

吴争几乎是可以确定,这就是地雷了。

没多久,戚道昆招呼着二少年回来,躬身道:“请王爷派人驱赶几只羊前往小民埋设火器处。”

吴争是真的惊愕了,因为他没有看到牵绊绳啊,难道这时已经存在了非人工引爆的触发式地雷了?

那边张国维已经激动地让宋安去安排了。

一会儿,府卫赶了十来只羊过来。

吴争一挥手道:“照大叔的话做。”

当羊被驱赶过去不久,意料中的爆炸“轰”地响起。

在泥土纷飞和羊群四散中,有羊,至少有一只,被炸得四分五裂,因为,有一块碎肉,是往吴争几人所站的方向落下的,那是一条羊腿。

吴争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冲上前去查看,一个脸盆大的坑,周围是一圈依稀可见的黑色,这应该是被火药燎的,或者是还是未能完全燃烧的火药喷散开来所致。

至少有两只羊被爆炸撕碎,还有两只正侧倒在丈余方圆的位置,显然是不能活了。

坑周围还有方才看到的格楞铁疙瘩残片。

吴争深吸了一口硝烟味,转向赶来的戚道昆,问道:“这也是兵书所载?”

戚道昆恭声答道:“是。小民还有一件火器,只是此地不能施展。”

“是什么?”

“水雷。”

吴争已经不再惊骇,只是问道:“也是兵书所载?”

“是。兵书中称之为触线水雷。据兵书记载,戚少保曾以此水雷,炸沉过一条倭寇战船。”

吴争再也不想问,他转身急步跑回去,拿起一本兵书急翻。

一本本地翻,张国维也在吴争翻过的书中翻。

所有人都沉默着,等待着。

大概一柱香的时间,吴争才长长吁了口气,慢慢顺着椅子坐了下来。

他苦笑着,对着看向他的张国维道:“我是真不知道,大明朝的火器曾经是如此强大和辉煌。这么说吧,如果真以这些兵书中所记载的火器和军队配制,只要十万人,不,八万人就足以荡平天下。哪来鞑子入关的机会?”

抖抖手中的兵书,吴争感慨道:“书中记载,戚少保所使用的五雷神机,有效射击距离已经到达一百五十步约200米,加上钢轮压火击发引爆的铁壳地雷,刚刚看到的十三联装火绳枪,射程远至八里的火炮天哪,只凭这些,就算清军以骑兵冲击,也能与之硬撼了。”

</br>

</br>

第七百五十二章 决定研发新火器

其实吴争还有更惊骇的没说,戚继光的纪效新书中,所编练的在义乌征召的三千新军,它的建制形式,已经近似于后世的步兵班,小队编制,共十二人,队总一人,立盾兵一人,藤盾一人,狼筅兵二人,长枪兵四人,镋钯兵一人,火器兵一人。作战时,队总左手执旗、右手持刀,站在小队右前指挥战斗。其余十一人分成两列,以一人之间隔,前后错位,两盾兵最前,狼筅兵次之,长枪兵再次之,镋钯兵在第五列,火器兵列于最后,在两列之间对敌射击。

这战术指导思想,简直可以与后世步兵班媲美了。

张国维苦笑道:“戚少保所编练军队,已是大明朝当时最强悍的精锐了,当时戚少保完全废弃了明军原来的卫所编制和旧的作战规则,新创立了以鸳鸯阵为基础的编制和战法。但问题是,从万历朝至崇祯朝,朝廷根本没有更多的银子去组建更多的新军。而首辅张居正病逝,失去了张居正、俞大猷护持的戚少保,也已经无力回天。”

这话吴争认同,崇祯末年,朝廷一年的岁入才四、五百万两,这些银子估计给数千京官发俸禄差不多,连军队的饷银都不够发放,要编练新军,那真得是强人所难了。可他x的谁都知道,大顺军进京城,刘宗敏半个月就从官宦府中抄出了七千万两。

大明朝流通、囤积的银子,应该说是有唐以来,最多的。

这也是大明银价低贱的原因,巨量的贸易顺差,使得国外的白银疯狂涌入。

以至于银与金的比价,到达八比一,最贱时,甚至到过六比一,而在唐宋时,这比例一般维持在十比一,甚至十二比一。

铜币比价就更夸张了,所谓一贯,唐宋时基本在八百至一千二百文换一两白银,所谓一贯千文嘛。

可到了明朝,却变成四百文兑一两,银价何其贱?

吴争的手在颤抖,他摆摆手道:“兵书留下,我要闭门思忖三日,谁都不许来打扰……小安子,安排戚家人食宿,待三日后再作定夺。”

……。

不得不说,这两套书给了吴争极大的信心。

不完全是兵书中所涉及的练兵和治军的方法、经验,火器的制造和使用,对吴争有颠覆性的改观。

而是它给了吴争信心。

吴争此次回杭州,本就有编练新军,改善火枪兵火力和自卫武器的心愿。

只是心中所想的,也仅仅是进行改良和整训。

是,吴争后世对军事,特别武器的认识,几乎可以颠覆这个时代,但也仅仅是认知。

因为就算知道人类能在几百年后造出原子弹,也无法在这个时代造出来。

就算知道后膛枪可以主宰整个未来战场,也无法在没有雷汞出现的情况下,用撞击去引燃前膛枪管中的黑火药。

超前研发或许能行得通,但这牵扯到的是无数的工艺,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最关键的是,这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还有吴争最缺少的——时间。

鞑子已经完成对福建、广东的占领,西北大西军残部已经退向四川,永历朝已经边打边撤,向云南方向转进……。

最多两年,不超过三年,清廷就能将主力调转头来,对付这仅十三府之地的义兴朝。

所以,吴争只有利用既有的武器和人力,进行最大限度的改良,而不是莫名其妙地投入巨量人力、财力去搞研发。

任何一件新兵器的诞生,是需要研发、试制、实战改良、然后定型量产、再改良,直到成熟。

这太耗费时间了,事实上,对最后真正使用它的士兵而言,一杆威力巨大的火枪,很多时候远不如一把用得趁手的钢刀。

这就是现实。

所以,吴争此次回来的目的,就是将火枪兵进行重新训练,训练他们真正地掌握火枪射击和射击后与敌进行白刃战,同时,研发装备技术瓶颈不高的手雷,以完成刺刀搏杀、投弹、火枪射击、火炮支援,就近中远的火力投掷。

从而提高火力的输出能力。

但现在,受这两部兵书的启发和帮助,吴争想要的更多了。

因为许多东西在兵书上已经可以找到,并且有着图样甚至尺寸的标注。

这些武器已经可以在七、八十年前的嘉靖朝就能被制造出来。

只是朝廷没有真正去继续研发和使用它,被埋没罢了。

譬如地雷、譬如水雷、譬如被戚道昆仿制改良出来的十三管连发铳,甚至还有让吴争目瞪口呆的“火龙出水”,这是二级火箭的雏形,用纸糊筒外绑第一级火箭,龙口内有第二级火箭,射出后加大射程击中敌方船舰,用于水上攻击,射程可以达到三至四里。

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只有从这两套书里,吴争才感受到前人智慧的无比强大。

强大到让后人只能拾人牙惠的地步。

吴争开始整理自己的计划,他决定以书中的兵器雏形,来研发更新兵器。

同时,有了组建类似后世军队雏形的打算。

方法、手段,会过时,但思想不会过时,就象孙子兵法,直到千年之后,依旧被军事家所推崇。

兵书中的训练方法,确实很多都不适合了,但其中的奖惩制度、练行伍、练胆气、练耳目、练手足、练营阵配合等等方法,值得借鉴,甚至可以照搬。

……。

三日期满。

吴争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见戚道昆。

“戚大叔对兵书中所记载火器的制造有多大把握?”

戚道昆答道:“小民在这二十年中,全都一一仿制过。只要有足够的人力和财力,小民可以为王爷全部仿制出来。”

吴争摇摇头道:“倒不必全都仿制,本王只要其中三样。”

摊开所画的图纸,吴争道:“第一样,地雷。分触线雷和踩踏雷,大叔三日前演练的应该是踩踏雷吧?”

“是。”戚道昆目光被吴争所画的图纸吸引。

“第二样,投掷手雷。这些在大叔手中制造应该不难。但第三样,恐怕需要大叔动动脑筋了。”

第七百五十三章 黄道周的责问

吴争另外摊开一张图道:“这是按兵书中记载的虎蹲炮所改良的图纸……。”

吴争开始向戚道昆讲述这门小炮的构思。

这是一种迫击炮的雏形,击发方式更象是掷弹筒,但也不完全一样。

这是以机簧配合底火,以燧发枪方式,投射的小炮。

将前面手雷引燃后,投入炮筒,再以炮筒中的机簧和底火引爆,将手雷投射出去。

关键点在于,手雷的延时和炮筒底火的配合。

这需要一些技术,但应该不难。

在吴争的讲述过程中,戚道昆也在不断地提建议和询问。

这让吴争有了信心,他对戚道昆道:“本王为增设一个军工坊,由你主事,人力、物力、财力皆有大将军府提供,专事制造这三件火器,你可愿意?”

戚道昆大喜道:“愿为王爷效力。”

“多久能出样品?”

戚道昆稍一思忖,答道:“两月。”

吴争摇摇头道:“一个月出样品,三个月出成品。如果没有意外,明年开春时,就须进入小批量生产。”

戚道昆迟疑道:“按兵书中所载,虎蹲炮炮管分木制箍管、铁制箍管两种,因管壁薄,故制造很快,可王爷要改成钢铁管,这恐怕需要不少日子……。”

吴争道:“府库中有各种废弃的铁、铜火炮,可取合适者选用,试制时就不必费心再重铸炮管了。”

戚道昆于是应道:“是。不过要按王爷规定的日子,单就依靠小民手下的族人,恐怕人手不够。”

吴争笑了笑,回头对熊当霖、张国维、莫执念道:“半个月之内,参照前军工坊的规模,在军工坊边上再造一个军工坊……前者为甲坊,这坊就称为乙坊吧。同时,以大将军府名义,向各州府、各县颁布招贤令……。”

这是大将军府第一次颁布招贤令,让人惊讶的是,这不是一道征辟“才子、贤达”的招贤令,而是向天下征辟匠人的招贤令。

招贤令开出的价码也确实诱人,每月十至二十两不等。

就以每月十两算,也是北伐军士兵五个月的饷银,而北伐军士兵的月饷已经是明军的一倍。

这种重酬引得六府之地,不,是义兴朝十三府之地,乃至义兴朝周边的各州府匠人闻讯者,纷纷蜂涌而至。

……。

黄道周来了。

他带着他的几个往日同僚、弟子、狱友,从绍兴府而来。

吴争对黄道周是敬佩的,其实吴争对所有抗清的人,都持敬佩之念,哪怕陈子龙一直与自己为敌,可吴争从没有真正怪责于他,甚至在陈子龙危亡之时,也愿意出手相救。

这是一种理念,虽然被人效仿的效果,真的很差,但吴争在坚持,他始终认为,汉人终将真正地团结起来,与满清一战。

吴争设宴款待黄道周等人。

可不想,宴席间,黄道周的第一句话,就非常直接。

“会稽郡王,老夫携众前来,只有一件事。我朝亡于多铎之手,吾皇被俘,至今生死不明。”黄道周沉声道,“老夫有心率同僚,为郡王效力,以竟北伐大业。当然,如果会稽郡王嫌弃我等不足以辅佐郡王,老夫将携同僚往西南去,投效永历朝。”

吴争及张国维等人惊讶起来。

黄道周等人在宁波府被吴争所救,效力吴争以作报答这在情理之中,毕竟隆武朝亡了嘛。

可要去投奔永历朝,先不说山高路远,沿途都是清军占领,就以黄道周曾经是隆武朝首辅的履历而言,与永历朝也不对付啊,说敌人有些过份,说相看生憎那绝不夸张。

吴争想了想,看着黄道周道:“黄大人且莫着急,这事待宴后再商议不迟。”

不想,黄道周扫了一眼在座诸人,然后嗤笑道:“国破家亡之日,汝等却在推杯换盏,恕黄某无法苟同。会稽郡王就对黄某说一声,是允还是不允,允,黄某等就留下,不允,黄某等就此告辞。”

这态度确实过了,大将军府诸公个个脸色不虞,就连一向老好人的张国维,也不禁皱眉道:“王爷设宴,我等作陪,是为了款待汝等,可幼玄先生却以此来指责王爷和诸公,幼玄先生此话过分了。”

黄道周哼道:“吾皇节衣缩食,黄某与同僚毁家业筹资募兵,可不是为了今日来王府受款待的,这一席面,想来多少也得数十两银子吧,这数十两,可募十人,且能配备长枪、钢刀,可杀敌、可卫家园,可眼下却就是一顿酒宴。黄某所言,何来过分?”

吴争心里无数草原神兽飞驰而过,敢情,款待出错来了。

吴争这几年经手金银何止千万之数,可真说要自己奢侈,还真谈不上,不,从没有过。

出战时和将士们同锅而食。

平日里也就与官员们在府内相就。

偶尔有闲之时,陪家人吃顿饭,其余时间都去张国维、张煌言家中蹭饭。

王府之中,厨子仅二人,而吴争一年之中,在王府吃饭的时间,屈指可数。

所以,被黄道周如此指责,不用说吴争本人,就连诸官员都非常愤怒。

吴争起身道:“张公、玄著兄且相陪诸位进食,黄大人且随王爷来。”

吴争带着黄道周去了书房。

“坐。”吴争没有客气,坐下后指着边上椅子对黄道周道。

黄道周也不客气,直接一屁股坐下了。

但眼睛直视吴争,倒象是有仇一般。

吴争沉吟了一回道:“黄大人对本王有怨言?”

黄道周嗤声道:“黄某怎敢对会稽郡王有怨怼之意。只怪黄某没有郡王那般能为,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能守护黎民,中,愧对同僚而已。”

吴争是听出来了,这怨气真不小。

想了想,吴争大概是猜到了一些,“黄大人是在怪本王没有派兵增援隆武?”

这话是一矢中的了。

黄道周立时激愤道:“郡王手掌大军,可击破江防直至泰州,可击败清军,甚至斩杀敌酋多铎,却不派一兵一卒增援广东,致我朝覆亡,吾皇被俘,难道郡王心中除了义兴朝,就不念及同为大明遗臣之香火情份吗?”

第七百五十四章 心扉未开,何谈坦诚?

吴争道:“黄大人这话过了,本王之前率军渡海增援过隆武,也派张名振留下助隆武朝守福州,可接下去发生了什么,黄大人心里明白。隆武与清军议和,主动撤出福建,前往广东,于是,一省之地三个皇帝,相互攻诋,这种乱象,岂能不为清军所乘?就算本王继续派兵增援,敢问黄大人,是助隆武还是绍武,亦或是永历?”

黄道周为之一噎,他反驳道:“与清军谈判,是为时所迫,若非如此,在郑家和清军的合围下,我朝岂能守得住福州?汝等不也与清军苟和,南北相安了吗?”

吴争叹道:“这能一样吗,我的黄大人?隆武在福州,南面没有敌人,可义兴朝,南、北、西三面皆敌。此次议和,本王也是赞同的,四年了,江南一直战火不断,且无后方,每府都是前线战场。这样继续下去,必会耗尽这几府之地的人口、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对战事无任何助益。只有养精蓄锐,方可完成大业,这一点,黄大人应该能想得明白。况且,此次停战议和,我朝是占了便宜的,本王杀多铎、占靖江,清廷却是失地丧师,和谈,我朝不亏。”

黄道周慢慢收敛起情绪,他喟叹道:“道理,老夫都懂,可眼看着大明朝的忠臣良将,一个个地殒落,老夫……老夫这心中……痛啊!”

其声之悲,直揪人心。

黄道周泣道:“陛下是个明君……。”

吴争突然开口打断道:“如果仅仅是不降清,如果仅仅是节俭自守,就可以称之为明君,那黄大人对明君的标准就定得太低了。这世上,恐怕除了傻子蠢人,才会将自家的家当,拱手让人,这与是不是明君无关吧。”

黄道周一怔,愣愣地看着吴争,吴争的话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是啥人啊?

为人臣者,但凡开口皆先言君王圣明,这不是礼节吗?

哪有如此较真的?

可吴争却毫不自觉,他继续道:“大厦将倾之时,就是一个优胜劣汰的过程,谁不合适就被淘汰出局,这不必怨天尤人。为今之势,只有能延揽天下英才于麾下者,方可为天下共主,隆武帝显然不合适。”

黄道周目瞪口呆起来,吴争的“无状”远甚于他的想象。

吴争却不依不饶道:“三帝并立,若隆武有能为,则压服之,若不能,则连纵,再不能,则退位让贤,以求稳固明三方军心,壮大军力。如此,三帝麾下军力联合,本王就不信,清军能轻易攻占广东?人自辱而后人辱之,隆武朝的灭亡,咎由自取,黄大人口中的明君,恐怕所言非人吧?”

黄道周的目光变得深遂起来,他悠悠道:“故老夫携同僚、弟子结伴来投郡王,以郡王之能为和麾下数万虎贲,定可竟一世之功。”

吴争微笑道:“黄大人投效之心,怕是不诚吧?”

“此话何意?”

“隆武朝覆亡,黄河以西,长江以南,仅三个势力,永历朝在云南、大西军残部在四川、义兴朝在东南,余者大顺军残部在湖广,但失去隆武朝的扶持,已是强弩之末,各地义军虽此起彼伏,却难成气候。三个势力,以义兴朝实力为最,可义兴朝的皇帝是前朝太子,黄大人显然难解先帝对大人的无情,这才是黄大人来投我区区一个异姓郡王的本意吧?但凡有任何一个别的选择,黄大人都不会俯首相就,本王没说错吧?”

吴争的话显然是有些尖刻了,但所谓尖刻,往往是不假修饰的实话。

而往往实话,最动人心的同时,也最伤人心,对象不同,感觉自然就不同。

但吴争丝毫不去顾及黄道周的感受,因为只有坦诚,方可相对,做不到这点,如何为日后之事做准备?

把一切摊开来,揉碎了,放在桌面上,说清楚,这就是吴争的目的,不留下任何芥蒂。

吴争失算了,他的话没有引起黄道周的愤怒,没有愤怒,就是有所峙。

有所峙,就代表着心扉未开,心扉未开,谈何坦诚?

黄道周平静地道:“郡王所言,都对。但有一点,王爷说得不对,庆泰朝时,朝廷明诏天下,王爷是惠宗后裔,老夫今日投奔王爷,一样是为明室效忠,没有什么可惭愧的。王爷乃明室近支,天纵奇才,眼下又手掌数万虎贲,只要王爷决意北伐,大事尚可为。老夫愿为王爷执鞭坠镫,以竟大业。”

吴争听了先是一怔,后哈哈大笑起来,问道:“这么说幼玄先生是真心实习意效忠于本王,而不是因为本王眼下实力最雄,先生的权宜之计喽?”

黄道周起身拱手长揖道:“黄道周诚意辅佐会稽郡王,若有二心,天诛之!”

吴争笑得更欢,突然就收敛起笑意,沉声道:“可惜,要让幼玄先生失望了。”

黄道周一愣,诧异地看着吴争的眼睛。

吴争道:“本王姓吴,绝非惠宗后裔。”

黄道周闻听惊骇莫名,“这……这怎么可能?庆泰朝监国公主的明诏……?”

吴争冷冷道:“假的。现在,幼玄先生还想投效本王吗?”

黄道周的额头有冷汗迅速渗出,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吴争,久久说不出话来。

吴争面无表情地伸手取过茶碗,慢慢地啜着,他不性急,等待着黄道周的答复。

好一会,黄道周呐呐地问道:“可传国玉玺呢……那也是假的?”

吴争放下茶碗,随口答道:“传国玉玺倒是真的。”

“那传国玉玺得自何人之手?”

吴争手微微一僵,而后迅速回复自然道:“幼玄先生不必追问,本王可以告诉你的,都已经说清楚了,不能说的,你追问也没用。现在,请幼玄先生回答本王之前的问题。”

黄道周突然问道:“王爷拥立前朝太子时,已经有实力问鼎至尊之位,为何放弃?”

吴争道:“如果没有北方清廷,本王当仁不让,可强敌压境,若再掀起一场内耗,恐怕天下汉人,就真要被鞑子奴役了……本王倒不是说自己胸怀天下,而是本王自己,也是个汉人,救人即自救罢了。”

第七百五十五章 可扶则扶,不可扶则废

黄道周颇具意味地问道:“王爷话中屡次提到汉人,且以汉人自居,难道王爷不承认自己是明人?”

吴争正容起来,答道:“我是明人,但前提是,我先是汉人。先有汉而后有明,这并不冲突。太祖起于市井,拯救天下汉人于外族奴役之水深火热,功在千秋。我怎会不认自己是明人呢?但如今大明已亡,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前有弘光朝,可称为南明,可弘光朝也覆亡了,不管是仅东南一隅的义兴朝,还是已经覆亡的隆武朝,或是如昙花一现的绍武朝、在云南残喘的永历朝,在我看来,最多只能称为残明。这样的局势,以明人自居,怕是无法收复天下人心吧?至少西北陕甘、河南、山西等地,仇恨明室日久,也想以明室延揽,恐怕是痴人说梦了。”

黄道周道:“老夫还有一个问题……。”

吴争冷冷道:“黄大人的问题太多了。当然,你可以问,本王也可以选择不答。”

黄道周呵呵一声道:“最后一个问题。”

吴争想了想道:“好。就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

黄道周问道:“王爷想过日后自立吗?”

吴争皱眉道:“这问题无数人问过本王,连陛下都问过,你不是第一个。”

“盼王爷据实相告。”黄道周揖身道。

吴争道:“可扶则扶,不可扶则废之。”

“若可扶,王爷以何自处?”黄道周急问道。

吴争蹩眉道:“黄大人食言自肥吗?”

黄道周道:“不,这是前一问题的延伸。”

吴争想了想道:“天下有得是比大明朝更宽阔的土地,海外还有许多无主之地等着本王去占领。”

黄道周刚要开口问,吴争一抬手,瞪着黄道周斥道:“再问就过分了?该你回答本王问题了。幼玄先生,本王有太多事要做,没有时间陪你聊天。”

黄道周突然仰头呵呵一笑,然后向吴争躬身长揖道:“黄道周愿为郡王效力!”

吴争反倒是一愣,忙起身相扶,只是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先生之言……当真?”

“当真!”

“不会是糊弄本王吧?”

“黄道周不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

吴争道:“万一又有一个明室近支显身,先生不会舍我而去吧?”

黄道周翻着白眼道:“要让老夫弃王爷而去,只有一种可能。”

吴争毫不迟疑地问道:“哪种可能?”

“降清!”

吴争一愣,而后大笑道:“那本王就安心了。”

黄道周也哈哈大笑道:“如此,老夫也安心了。”

看着这个已是花甲的老者,吴争有些意外,“没想到幼玄先生还是个有趣之人。”

黄道周先是一愣,而后意味深长地笑道:“之前见过王爷,也没发觉王爷是个有趣之人哪!”

吴争只好拱手道:“彼此彼此。”

走回座位,吴争道:“能得幼玄先生辅佐,本王如虎添翼。”

“王爷过誉了,老朽不敢当。”黄道周谦逊道。

可吴争接下来的话,就让黄道周瞠目结舌了。

“既然主属已定,那本王就直言了,本王对先生的任职,另有安排。”

“王爷请讲,老朽绝不推辞。”

“本王离京前,已经向陛下举荐,由先生接任义兴朝首辅之位,陛下已经同意。算算日子,这几天就会有征辟旨意到达杭州府。”

黄道周大惊,随即怒目相对道:“老夫若要投义兴,还与你纠缠做甚?”

吴争好言劝道:“先生这又是何故,此一时彼一时,先帝都亡故四年多了,先生还记恨不成?”

黄道周怒极反笑,“套用王爷之前一句话,人自辱而后人辱之,崇祯朝的灭亡,也是咎由自取。杀袁崇焕也就罢了,反正朝中文武都谏言杀,不管杀对杀错,反正皆大欢喜嘛。可杀了袁崇焕之后,还要牵连无数袁崇焕的故朋旧友,甚至连举荐袁崇焕的钱龙锡钱大学士等人也要牵连,这岂不让朝野动荡不安?老夫数次上书,换来的是削籍为民!”

吴争是知道这事的,袁崇焕是个忠臣,这在后世已经有了定论。

袁崇焕的死,却也是咎由自取,原因是,过了!

过了为人臣的底线,同时直接造成了清军入关。

他的死,无论于公于私而言,是明朝的巨大损失,若是他不死,清军恐怕还灭不了明。

但平心而论,死也是他自找的。

袁崇焕的死,最直接的关联是他“专戮大帅”,这大帅自然就是屈死在袁督师刀下的毛文龙了。

毛文龙死得确实是屈,倒不是说他是个被冤枉的好人,而是他真不应该死在袁督师的刀下。

毛文龙开镇东江,在皮岛、双岛等一系列岛屿上驻军,牵制后金军的主力部队,使得后金军队进攻关宁锦防线的时候,颇有所顾忌。

他的位置非常紧要,其部驻防明、后金、朝鲜三者会合的要冲地带,对三方都起着重要的作用,至少,有毛文龙在,后金还不能全力吞并朝鲜。因为明朝的关宁军距离太远,无法援朝。

同时,有有毛文龙在,后金不敢肆无忌惮地南下,需要提防后方遇袭。

可这样至关重要的大帅,就被崇祯皇帝任命的蓟辽督师袁崇焕在崇祯二年矫诏杀了。

杀毛文龙,朝廷根本不知情,是袁崇焕矫诏擅专。

原因也不复杂,毛文龙是天启帝的宠臣,而袁崇焕是崇祯帝的宠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嘛。

但问题是,无论从职务还是律法,袁崇焕都无权斩杀毛文龙,毛文龙也是一品,也有尚方宝剑,虽说袁崇焕是蓟辽督师,官确实比毛文龙大,可问题是没有不经朝廷同意就斩杀一品大臣的先例啊。

按袁崇焕的说法是“尔不知国法久了,若不杀尔。东江一块土,以非皇上有也。”

瞧瞧,这是什么逻辑?

其真实原因是,毛文龙仗着是元勋,天启年的功臣嘛,不服袁崇焕,时有顶撞,且人品不咋滴,手下对百姓的骚扰、劫掠也不是没有,他还拥兵自重不服调遣,私下里还跟后金做生意发家致富。

第七百五十六章 目标是重塑

这不奇怪,晋商不也就是靠此发家致富的嘛。

用后世的话说,毛文龙那就是个“刺头”。

当然,袁崇焕也不是仅仅因为这些就矫诏杀人。

原因是,袁崇焕需要杀鸡敬猴,彻底控制毛文龙的军队。

那时明军已经被清军打得已经无还手之力了,只能采取战略防御。

袁崇焕袁督师,一生正气、两袖清风,眼中容不得半粒沙子,当然,人非圣贤嘛,他也是有些小瑕疵的,譬如爱吹牛。

这是有据可查的,譬如,他为了安抚为国事愁得夜不能寐的崇祯帝,竟然直陈“五年复辽”。

要说开始时,崇祯帝也没太当真,毕竟当时的局势,后金几乎是吊打明军了,这种实力的差距,哪是五年能够扭转的?

可问题是听的没当真,吹牛的却当真了。

袁崇焕开始“有理有据”的详细向崇祯皇帝介绍五年复辽的办法。

如此一来,崇祯帝开始信了,于是,悲剧就从这一时开始了。

所谓军令状嘛,这种事哪能开玩笑?

袁崇焕由此成为蓟辽督师,真正接手蓟辽防务,才发现这事还真办不成。

可牛吹出去了,只能硬着头皮来,所谓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嘛。

袁督师确实呕心沥血,为了这个牛皮倾注了全身心,急皇帝所急。

可问题来了,毛文龙不服他啊。

于是,为了服众,袁督师矫诏一刀砍下了这刺头的脑袋。

老实说,袁崇焕这么做也没有办法,当时在辽东的明军,就是一盘散沙,相互推诿,根本不是清兵的对手。

袁崇焕这么做,是杀鸡给猴看。

可问题是,毛文龙的死,并未给袁督师带来预期的效果。

杀了毛文龙之后,仅三个月,皇太极就率八旗军,绕开正面的关宁锦防线,借道蒙古直扑北京,造成了震惊大明朝廷的“己巳之变”。

失去了毛文龙在背后的牵制,皇太极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长驱直入,在京城周边大肆抢掠了一番,才兴尽而返。

而袁崇焕,虽然在“己巳之变”中奋力退敌,几乎丧命,最后还是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崇祯皇帝的信任,最后被凌迟处死。

说袁崇焕是明朝灭亡的直接原因,未免有些过,但说他有取死之道,却不冤枉。

原本互为犄角的战略防线,因擅杀了毛文龙,而变得独木难支。

这直接造成了皇太极可以肆无忌惮地南下。

所以,黄道周数次直谏崇祯皇帝赦免被袁崇焕牵连的大臣,却从未替袁崇焕有过任何开脱,他还曾直言“袁崇焕以七阅月之精神,仅杀一毛文龙,而欲以五年不动之期,坐收全胜,身卒磔死,为天下笑”。

可见,当时朝廷中,对袁崇焕是恨到何种地步。

黄道周是真有怨言,他怨得倒不完全是崇祯皇帝黜落他,而是崇祯皇帝因此而丢了江山。

如果说袁崇焕使得后金突破了大明宁关锦防线,那么崇祯皇帝抽走了大明最后一根脊梁后,又推倒了朝堂上承重的栋梁。

看着黄道周的激愤,吴争确实有些无奈。

劝说黄道周不易,吴争只能转变思路,换一种说法。

“幼玄先生以为反清复明,最重要的是什么?”

黄道周冲口而出,“万众一心……。”

说到这,他立马就顿住了,他自然知道吴争的意思。

吴争道:“没错,是团结。听说隆武帝联合大顺、大西军残部,共同抗清,还是先生谏言的,连往日的贼军都可以联合,何况崇祯帝已逝四年之久?再怎么说,先帝是殉国而死,就凭这一点,先生再大的委屈,是不是也能化解?”

黄道周沉默下来。

吴争道:“满清入关至今,八旗军已经战损失近半,现在与我朝交战的,大多是汉人。战力已经远不及八旗军了,奈何人多啊。先生就不想想,为何这些汉人,要为外族与同胞厮杀?同族厮杀,这不是满清带进关来的,而是在清军入关前就存在的,包括大顺、大西两支民军武装,如果不是内讧,区区三十万清军如何入关?而这入关的三十万清军中,近半都是汉八旗。”

黄道周依旧沉默。

吴争轻叹道:“先生之前也说过,当今皇帝登基时,本王已经有了自立的实力。可为何本王宁可拥立,而不自立?其实很简单,本王得不到江南士族的拥戴,因为本王与他们的理念不同,我喊出了劫富济贫的口号,虽说没有真地去实施,但对于这个阶层,我是敬而远之的。”

“可我心里清楚,他们掌握着巨大的人力和财力,更对南北各大商帮具有非常大的影响力。有人得到,便须有人失去,若是按我的性子,那就彻底荡平这个阶层,在得到最广大底层百姓的拥护下,重塑天下。这在太平时期绝对能做到,可现在不行。一加一,无论对方多弱小,也必是大于一的,而一减一,无论我有多强大,也是小于一的。这道理我清楚,对方也清楚。”

“所以,我默许了他们的存在,他们默许了我势力的野蛮生长,双方相安无事。但维持这个平衡的前提是,我不能砍倒大明这杆旗,这旗一倒,他们就失去了希望,那也是双方撕破脸,不共戴天了。当今皇帝,就是这杆旗。先生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黄道周长吁一口气,点点头道:“老夫能听明白。”

吴争自然知道,黄道周能听明白,义兴朝无数人,包括钱肃乐、陈子龙,包括张国维、张煌言,甚至包括钱谦益等,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菁英,随便哪个,都比自己有才。

可问题是,这个时代的菁英们,满腹文才,于国于民皆有大用,可生生被堵在喉咙口,倒不出来。

这个时代的教育和社会氛围,无疑是有问题的,错了,那就得改。

但改,非常难。

这些人都已经成人了,眉毛胡子一大把,形成的理念已经深入骨髓。

吴争只能采取一个更简捷的方式,那就是重塑。

第七百五十七章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

纵观历史,对付传统惯性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重起炉灶。

脱离朝廷,在杭州府开衙建府,这不是吴争被逐出京城这个权力中心,而是吴争主动撤离。

与其在一潭混水中摸鱼,不如重建一个干净的“朝堂”,团结起有相同理念和愿意追随自己的人,一起重塑天下。

不可否认,吴争做到了。

栽下梧桐树,凤凰自然来。

就因为吴争有些做到了,有些在做,有些正安排做。

所以,许多人都来了,张国维、张煌言、熊汝霖等是第一批,张名振、孙嘉绩、方国安等是第二批,钱肃乐、廖仲平等是第三批,而现在,黄道周带着同僚、门生也来了,他们的身后,有着无数的人,不久都会来,吴争有信心。

这些人,不是因为拥立而追随,而是因为追随而拥立,这是个单向的因果关系,不能反向。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丢。

黄道周明白了,吴争这一番话,不全是在劝他,而是在从侧面警醒自己。

这就是吴争执政的理念。

吴争在告诉他,什么叫顺其自然,什么叫水到渠成,什么叫人心如潮不可阻挡。

黄道周在凝视着吴争,他的心里是震撼的,自己年过花甲,一双眼阅人无数,可面前这个刚刚及冠的年轻人,何来如此深沉的城府啊?

弱冠之年,就身居高位,不是依靠祖荫,而是实打实的从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

虽说乱世出英雄,可拥有这样骄人的履历,却不骄不躁,那就是古来鲜见了。

说服、延揽一个人,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喻之以名。

可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心灵的碰撞。

撞碎它,再塑一片清平。

黄道周“霍”地起身,屈膝、伸臂,以首抵地,大礼参拜道:“自今日起,黄道周愿奉王爷为主,供主上驱使。”

吴争笑了,起身搀扶道:“先生言重了,能得先生相助,是我吴争的福分。我原本确实是想留先生在大将军府任右布政使,与熊汝霖一起治理六府。可我一想到,义兴朝堂中,有奸倿惑上,就寝食难安,只能拱手将先生荐于朝廷,如此,有先生执掌内阁,就能让我安心了。”

黄道周道:“王爷想让老臣做些什么?”

吴争摇摇头道:“不需要。什么都不必为我做。先生就以生平所学,为义兴朝把好关、掌了舵就是。当今皇帝年少气盛,虽有雄心壮志,可三年的隐身,让他的心已经不再干净,且执拗于自幼所学的帝王之术,以阴谋和平衡,欲将臣下玩弄于股掌之间,可他哪曾想到,朝堂上所立每一个人,谁个不比他更精擅此术?先生此去,以治理朝堂为第一要务,朝堂稳,则我无后顾之忧,如此,先生便是立下了大功。”

黄道周应道:“老臣明白了,老臣谨记。”

……。

次日,吴争带着戚道昆一行去了松江军工坊。

新坊未建,吴争打算让戚道昆等人在此完成火器样品的试制。

而吴争亲自来的目的,绝非仅此而已。

此时的军工坊经过两年的发展,已经有近千工匠。

在令督办陈守节将其中最顶尖的百来工匠聚集起来之后。

吴争取出了一张图纸。

这是吴争经过再三权衡之后的决定,那就是提前一百年,发明简单的蒸汽装置。

当然,这不是一蹰而就的最终版本。

仅仅就是一个用蒸汽驱动,以杠杆带动上下运动的冲压装置,简单明了,曲轴、杠杆和蒸汽罐,不具备太复杂的结构。

话说回来,真要太复杂,吴争也一时半会也画不出来啊。

可就这么一个简单到仅十来个构件的装置,足以达成吴争的目的——锻打。

虽说早在唐宋,就已经出现了百锻钢及各种冶炼方式,但至今,主流依旧是低温手工锻打,用含碳高的生铁跟含碳低的熟铁在一起锻打,从而获得钢。这种方法记载于北宋沈托的梦溪笔谈,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今日,吴争打算去超越。

钢的产量取决于两大因素,材料和工艺方式。

以手工锻打,极大地限制了钢铁的产出。

一个熟练的工匠,需要至少五年以上的学徒,这是个门槛。

吴争希望以蒸汽冲压锻打去取代手工锻打,从而改良钢铁的质量和产量,从而去提高枪管和刺刀的坚韧。

目前在江南的钢铁质量,其实远不如满清,自天启末年崇祯末年,大部分技术早已停止了更新和研发,没钱加上没兴趣,让大明朝啃了至少三十年老本,可就是这三十年,让满清的制造技术,超越了明朝,以至于,明军的火炮射程比清军火炮射程在近四分之一。

战胜清军、将满清赶回关外,这只是个初级目标,真正的强大,让天下重归于汉族鼎盛,才是吴争心底的最终目的。

所以,吴争没有想太过分地引导发展新科技,拔苗助长,往往适得其反。

譬如就象是在这百人之中都找不出一个读书人的世界,去倡导人人平等、废除君主建立共和,这就是寿星公上吊,嫌世道不够乱。

以陈守节为首的工匠,在看到这份图纸的时候,并不太惊讶,因为这原理,早已在千年前就被人所熟知,烧开的水,推动锅盖嘛。

曲轴和杠杆的连接,让他们深入启发,力的传导,让方向转变,但这也不是什么新玩意,早在汉唐,这种结构就已经出现,譬如木牛流马、诸葛弩等等。

但真正组合起来,变成了一个可以专向使用的设备,这就让工匠们叹服了。

是啊,华夏文明,错过了多少次的革命。

发明的黑火药,经过千年,成了爆竹烟花的主材料,而西方却由此将热兵器演绎到了极致,直到二百年后,雷汞和黄火药的出现,才真正被替代,可直到后世,黑火药做为发射药,依旧在不同的领域,占着一席之地。

吴争下令,按图纸上的结构,进行当场分构件进行制造,当然,是以木结构制造。

第七百五十八章 练兵赌约

远比吴争估算的速度快得多,能工巧匠们仅仅就用了一个时辰,就用木材按吴争的意思制造出来了各个构件,甚至连气缸都是木制的。

吴争是真叹服,一个木制气缸,工匠仅仅用木楔就能让桶体滴水不漏,大明朝的手艺人啊,怎么就让外族占据了技术的巅峰了呢?

整件半人高的装置,除了盛水的桶,全是木料。

当炉火燃起,通过储汽、放汽,经过润滑的构件,慢慢在曲轴、杠杆的带动下,装置自动进行动作时。

所有工匠的目光所流露出的是惊叹,原来,事情还可以这样去做。

这其实就是一场工业革命的雏形,以机械力取代人力。

当吴争下令,改用材料按此装置按比例放大,用于锻钢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恍然大悟的神情。

陈守节最为激动,做为军工坊督办,他所承受的是大将军府不断地催促和压力,但工艺的落后,让产出无法明显提高,这其中最大的难点,就是钢铁的铸造。

而现在,这问题不再是难题了,谁都明白,锻打的钢远比铸造的钢更坚韧,自古以来,一块百锻钢打造的刀剑,被做为将领的珍藏,可这需要工匠多少个日日夜夜的锻打?

在所有人几乎是崇拜的目光中,吴争宣布了三件事,一是自今日起,军工坊将实行新的度量衡量标准,将各制品重新设计,以零配件方式进行生产,并引导渐渐实行流水线作业,二是保密,军工坊即时驻囤军队,三是激励,但凡工匠对蒸汽装置有所突破和改良,官府将于以一至五百两的重赏,特别贡献者,将赐以勋爵。

离开军工坊的时候,吴争的心情是愉悦的,他就象是放下了一副重担,因为种子已经种下,他没有理由去怀疑,华夏百姓的创造力和工艺水平,更不会去怀疑,日后的收获。

……。

方国安,他没有想到吴争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恐怕是他数十年从戎生涯中从未遇见过的事儿。

吴争在看了方国安对新兵的训练之后,提出了一个方案,那就是从这三万新兵中,遴选出最强的前一百名,一分为二,与方国安同时带兵训练,期限为三十天,然后对战演练,来确定对火枪兵日后的训练纲要。

吴争是没有办法,在检阅了方国安对新兵三个月的训练之后,吴争发现不少问题。

不是方国安的训练水平不够高,练伍法、胆气、耳目、手足、营阵等等,面面俱倒,无一错漏,确实,方国安是如今仅存明将中为数不多的科班出身,他的练兵方法,可以说是严谨到了极点,这与方国安一心想进入吴争的势力核心层,不无关系。

在大将军府人力、物力的支持下,这三万新兵,被训练得非常不错,这么说吧,吴争在检阅的时候,方国安一声令下,受阅的新兵就卯足了劲,“嗷嗷”叫着往前冲,气势如虹。

错了吗?

没错。至少吴争是满意的。

但吴争总觉得少了什么,让心里有种不安和忐忑。

方国安也很郁闷,他是期盼着让这场检阅,给他带来重新领兵上战场的机会,他的那三千子弟兵,此战打的不错,战后也受勋了,最高的军职,已经升至了千总,这让他心中有了希望。

可现在,听吴争这么说,他自然能会意到吴争对他的训练是不满意的,否则为何要亲自练兵,然后在一个月后对战军演?

但他不敢拒绝,只能问道:“王爷是否对卑职的训练方法有异意?”

吴争看了他一眼道:“方大人误会了,本王不是否定你的训练方法,只是觉得火枪兵,不该这么练。”

方国安听吴争否认,心中稍觉安慰,说道:“练兵之法,大同小异,勇武、剽悍、不畏死、服从军令、严守军纪,便称得上精锐虎贲。卑职不觉得有何处不妥,还请王爷指正。”

吴争摇摇头道:“本王虽说也是行伍出身,一路从战场上搏杀过来的,可要论战场经验,显然方大人比我强得多。”

“不敢,卑职不敢当。”

“可火枪军是一个从未有过的新军种,虽说前朝有神机营,之后有戚少保编练的新军,可至少在我掌握的讯息中,这些军队的编制和作战思路,依旧在于火枪做为刀盾、长枪、弓弩的辅助,就象戚少保的在八十年前编练的新军,其小队十二人的构成,队总一人,立盾兵一人,藤盾一人,狼筅兵二人,长枪兵四人,镋钯兵一人,而火器兵仅一人。这显然与我火枪军截然不同。构成不同,战法自然有别。”

方国安微微皱眉道:“可王爷如何去判断卑职的练兵方法不妥呢?又如何去印证王爷的说法一定是正确的呢?”

方国安确实有点不虞,带兵,这是他的强项,可现在被吴争这么一说,他的强项反而变得一无是处了。

吴争道:“方大人先不要急,本王也没断言自己是正确的。本王也是刚刚从戚金戚将军的手书上得知,当年萨尔浒一战,明军精锐损失近五万人,被缴获火炮火铳等二万多件。而明军接受葡萄牙训练的孔有德,耿精忠火器军则集体投降了满清。导致,满清实际上在随后的战争当中,在火器上取得了对明军任何部队的压倒性优势。其中有一战例很说明问题,在辽阳之战中,明军一千火铳兵迎战清军(降清明军)七百火铳兵,距离百步之外,明军发射火器,看清军不动,遂对清军发起了勇猛的冲锋,可在接近至二十步时,七百名清军突然一起射击,一千明军仅七人生还。

当时两军几乎相同的火铳,从同一阵营中分裂的两部,接受的都是相同的训练,可在一场战斗中,高下立现,这说明什么?说明明军火器兵的指挥失误、战术太过僵硬,不懂得变通,火枪仅作为其它军种的辅助兵种,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好在,现在没有战事,我们有时间进行一场比试,取长避短,来决定该日后如何去训练火枪军……怎么,方大人怯战了吗?”

第七百五十九章 听者有意

方国安依旧皱着眉头道:“难道王爷以为,士兵勇猛冲锋是错的、是不合时宜吗?”

吴争正容道:“士兵的勇猛,永远不可能是错的,但指挥者的指挥有可能会不合时宜。一只狼带领的一群绵羊,战斗力要强于一只绵羊带领的一群狼。”

“卑职只是觉得无此必要。”方国安依旧在拒绝,这种心理,其实也不难理解,每个人所峙的长处,突然间被别人否定,这种失落感是非常……不堪的。

吴争心里在生气,可也能理解方国安的感受,想了想之后,吴争道:“这场比试,人由方大人先挑。方大人若赢了,本王允方大人独领一卫,若方大人输了,那就取长补短,以新规重新训练这三万新兵。”

方国安眉毛一挑,他心动了,他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单独领兵。

他是看出来了,吴争势力越来越强大,所谓占位要趁早,越早进入核心层,那日后的升迁空间就越大。

可要占位,最快最直接的就是立下军功,所以,能独领一卫,对方国安的诱惑确实很大。

想到此处,方国安拱手道:“卑职遵命,就按王爷的意思办。”

……。

吴争其实心里也没底,所谓摸着石头过河。

前世也没领兵打过仗,而且抗战时,我军没有足够的武器弹药,也在与敌肉搏拼刺刀。

可戚金的手书确实让吴争心中一格登,他推算了好几遍,结果证明,戚金的记录不是虚妄。

百步之外,千人开火,以当时的火铳射程和威力,命中率是可想而知的。

但清军,在换了一个阵营以后,就摆脱了僵硬的战法,一举以七百人完胜一千明军,这简直就是个火器经典战例。

当时的明军将士堪称勇猛,见没击中,顿时对敌发起冲锋,因为火统的装填太慢,需要一、二分钟,这种勇猛,却在二十步外遭遇清军火器齐射,二十步的距离,那就是最佳射程范围了,威力也在最大范围,结果可想而知。

这个战例,让吴争有些心慌。

如果,如果自己所率火枪兵,同样遭遇这样一支清军火器兵,自己的结果会如何?

除非据城而守,死守不出,否则,三段击也是被敌人齐射所破。

这一点,反过来也成立,因为二十步的齐射,对步兵冲锋,那就是屠杀,当时的军队可没有匍匐前进这个战术动作,冲锋,那就是一窝蜂的喝杀前进。

吴争知道,这种假设,日后一定会出现,因为火枪不是自己的专利,只要肯出银子,番商不可能不卖给清廷。

既然无法杜绝清廷得到火枪,就得从训练、战法上去下功夫。

当然,吴争是知道提高单兵能力的,但这用处不大。

热兵器之所以能取代冷兵器,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士兵平民化,勇士不再是贵族的专利,任何一个人只要训练得法,都能胜任火枪手。

人多力量大嘛,最彪悍的贵族骑兵,遭遇数倍乃至十数倍的火枪齐射,结果都一样。

练了一辈子的武林高手,也敌不过一个稚童在十步外射出的子弹。

而由此,热兵器最大的威力在于团队配合,而非单兵作战。

这就有了矛盾,究竟该注重团队配合呢,还是单兵作战?

吴争陷入了犹豫。

……。

当天晚上,吴争与宋安等人商议此事。

这次随吴争一起来的有四人,宋安、池二憨和两个戚家少年戚承豪、戚承杰。

带池二憨来,吴争是想让池二憨未来不会被新军新战法所淘汰,池二憨的心愿就是做个驰骋沙场的将军,所以,吴争打算让池二憨来军校镀层金。

当吴争把心中的难题说出来,把目光看向宋安时。

其实吴争只是想听宋安的意见,因为也只有宋安是率领火枪兵进行了几次实战的,而且战绩很好。

宋安想了想道:“以我看,还是注重配合。之前在绍兴城中与清军巷战时,我是将火枪兵撒出去的,以五人为一队,各自为战。各队遭遇敌人时,往往以一至二人引着敌人兜圈,其余三、四人据房屋对敌射击,虽说装填还是不够快,但几乎在间隔十几步的距离射杀敌人,以至于后来敌人就士气溃散不敢追了。”

吴争点点头,这话确实有道理,可问题是,这样的巷战不具有太大的代表性,因为之后北伐,往往是大规模的野战,至少在初期,清军不会胆小到只敢守城,也不出来迎战,特别是双方都知道对方有火炮这个攻城利器的时候,野战就成了必选项。

就在吴争犹豫不决的时候,让人意外的是,戚承豪,这个戚道昆的儿子开口道:“王爷,草民能说句话吗?”

吴争一愣,确实很意外,这孩子胆子挺大的。

于是微笑着鼓励道:“无妨,说来听听。”

戚承豪揖身有些紧张地道:“草民家中也有几杆火铳,是爹爹铸造的。这两年与杰弟也使过火铳,在山中打野猪。”

吴争呵呵笑道:“打着了吗?”

戚承豪被引笑了,反而放松起来,“自然是打到了,不过野猪一伤非常凶猛,会紧追不放,速度奇快。”

吴争有了兴趣,问道:“那你们是怎么做的?”

戚承豪答道:“如这位将军所言,草民与杰弟配合。开第一枪前,让杰弟埋伏在周边,草民先看好附近大树位置,一开枪,草民就转身逃向大树,然后爬到树上,待受伤野猪冲到树前时,便由杰弟冲野猪开枪,然后杰弟同样逃至另一颗树上。此时,草民在树上已经装填完了,继续对野猪开枪,直到打死野猪。”

吴争笑道:“好办法,真难为你们这么小年纪了。不过若是边上没有大树,又待如何?”

戚承豪答道:“那就会凶险一些。”

吴争奇怪道:“莫不是你们还真打过?”

“是。”

“怎么打的?可有受伤?”

“爹爹还造过铁火雷……呃,就是王爷说的手雷,不过没有王爷说的那般威力巨大,投出二十步外,轰地一声巨响,有火光,更多的是浓烟,只是对野猪的伤害不大。”

第七百六十章 无意中被点醒

吴争听了点点头,这不奇怪,戚道昆造的铁火雷怕是过于粗劣,同时缺少破片,或者破片太少的原因,否则,就算野猪皮厚、皮硬,只要在近处爆炸,破片的杀伤力还是巨大的。

戚承豪继续道:“方法依旧是之前说的方法,但区别是,草民与杰弟处于两个相反的方向,在草民开第一枪之后,会迅速冲野猪方向扔出一个铁火雷,然后调头急逃,野猪往往会被铁火雷的巨响所惊,或调头乱窜,或在一会后,等浓烟散去继续追的,而此时杰弟就会按草民的方法开枪,并扔铁火雷,野猪很笨的,它只是凶而已。”

吴争等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这小子确实有点意思。

戚承豪却一本正经地道:“方才王爷在对二位将军说的事,草民私下觉得……其实不难。”

吴争确实惊讶起来,道:“说,大胆说,说错也无妨。”

戚承豪道:“王爷的火枪兵,不管是注重配合还是注重单兵,遇见骑兵,结果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输。”

吴争脸色有些不虞,确实,这话听起来不顺耳,但道理没错。

以步兵对阵骑兵,结果几乎没有悬念。

戚承豪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继续道:“既然都是输,那何必去纠结该注重哪个呢?依草民看来,王爷自然是知道的,练兵想来也不是为了对付骑兵,应该是对付步兵的吧?”

吴争听了心里一跳,有一道灵光闪过,可一时却无法抓住它,不禁皱起眉来。

戚承豪这次是看到吴争皱眉了,他以为吴争不认可他的话,急忙解释道:“就象草民方才说的,如果把敌人骑兵比作野猪,边上有树,咱就上树,没有树,那咱可以逃啊,找个地方躲起来,譬如土墙、坑洼、斜坡什么的,还可以用铁火雷炸它个七荦八素的,等稍有机会再拿火铳打它就是了……。”

吴争脑袋“轰”地一声,茅塞顿开,他霍地起身,指着戚承豪哈哈大笑道:“你小子还真有一套,帮了本王大忙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戚承豪说的意思是,面对不同的敌人或者在不同的环境下,以不同的方法去应对不同的敌人,这是正确的。

但听在吴争的耳朵里,却不仅仅是这样。

吴争领悟到的是,我为什么要以火枪兵对阵骑兵?

火枪兵的作用是对阵敌方的步兵,譬如刀盾兵、长枪兵、弓弩兵等等。

除非情非得已,没有人傻到以步兵硬撼骑兵。

这就象后世以一个步兵团对战一个装甲团一般荒唐。

对付装甲团,可以用相同的装甲团迎战,或者直升机集群打击,亦或者用炮群打击嘛。

对付清军骑兵,也可以用相同骑兵或者炮群覆盖嘛,寄望火枪兵以全能的方式去打各种硬仗,这本来就是个谬论。

吴争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一直困扰自己的难题化解了。

这四年中,因为没有超时代的武器,吴争一直在思考如何对付清军的骑兵,而之前的骑兵营覆没之后,吴争也一直没有兴趣再组建一支新的骑兵营,之前的骑兵营战马主体,是清军骚扰绍兴府西北时,被吴争以三场仗缴获的,加上收复杭州后,和多铎的第一次交锋时缴获的。

南方战马不足,一旦骑兵出现战损,无从补充战马,这是限制吴争最大的原因。

与其在战马这个关键装备上受制于人,不如全力组建火器军,这是吴争的指导思想。

所以,现在被戚承豪无意间点醒的吴争,同样直接抹去了重新组建骑兵营的打算。

而是决定,在火枪新军中,配备野战火炮营、工兵营。

戚承豪说得没错,在选择战场地形、运动中打击敌人,这本就是步兵的强项。

骑兵对战场地形的挑剔,同样限制了它的全面性。

吴争在始宁镇一战,以梁湖卫劣势兵力,依靠始宁大街的地形,全歼一千骑兵,这就是个非常经典的以步兵对战骑兵的战例。

在丹阳城外结阵,以城墙上、城门外,上下两面结合,立体打击骑兵,虽然战损很大,但一样取得了胜利。

这就让吴争彻底撸清了思路,火枪兵的主要假想敌,不是敌人骑兵,而是敌人步兵。

骑兵,可以用步兵和炮团配合去解决。

如今从西欧购买的前装填火炮,足够应对清军骑兵了,当然,这个足够应对的前提是,大规模集中使用,而不是象明军火炮,只是对冷兵器军队进行辅助。

譬如,集中上百门火炮,对战场进行覆盖,而同时购买来的炮弹,也不再是明军所用的实心弹,更象是开花弹,但射程和威力是远胜于明军开心弹的,军工坊正在组织仿制当中。

就象此次购买的主力舰舰炮,底甲板三十二磅炮,中甲板二十四磅炮,上甲板十八磅炮。而舰艏和舰艉甲板上,另有辅助火炮,是十二磅炮。

它的炮弹外形虽然依旧是圆球形,但炮弹中间已经使用延时引信,装填火药了。

这种炮弹的造价甚至还低于明军的开花弹,但它的威力和射程却远胜于开花弹。

这个晚上,吴争做出了许多安排和决定,其中对日后战场最具影响力的,是决定对军制进行改革。

……。

此日天蒙蒙亮,吴争带着池二憨等四人来到军校操场的时候,方国安已经集合了他挑剩下的五十人等候在那了,这是演武场的西南角,再西就是围墙。

见吴争到来,方国安伸手虚引,对士兵们介绍道:“这位是……。”

吴争打断道:“不必了。”

然后向方国安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道:“劳烦方大人了,接下来就交给下官吧。”

方国安目光一闪,看了看吴争身后的池二憨、宋安和戚家两人,古怪地道:“吴大人,这二位算在五十人中吗?”

吴争答道:“不算。”

“那就好。”方国安满意地点点头,“那这五十人就交给吴将军了?!”

“是。”

第七百六十一章 杀鸡儆猴

方国安带着随扈走了。

五十名从三万新兵中遴选出来的准兵王们,在窃窃私语,这不奇怪,能从三万人中脱颖而出,自然是有些本事的,哪怕先被方国安挑走五十人,这五十人也是人中翘楚。

吴争依稀听见,他们在猜测自己的身份。

毕竟方国安称呼自己为吴将军嘛。

不过吴争并不担心,江南姓吴的多了去了。

看着这一张张脸孔,牛高马大的。吴争整体还是满意的,方国安带兵确实是有一套,至少三个月下来,新兵的精气神都不错。

吴争微笑道:“安静。”

窃窃私语声小了不少。

吴争收敛起笑意,加大了音量道:“安静!”

吵杂声渐渐消失。

吴争道:“相信各位都听到了,我姓吴。至于叫什么,是什么军职……这与你们无干。”

顿了顿,吴争厉声道:“但从现在开始的三十天里,你们只要记住,我是你们的教官,你们就称呼我为教官……如果非要在前面加个姓也可以,就称呼吴教官。”

五十人,一丝声响都没有。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这时的人,可比后世的人要好打理的多,不会有人跟你提人,权嘛。

“相信你们都已经知道,集合在一起,来要做什么。”吴争来回走着,看着一张张脸孔道,“这支队伍,只是搞试验,为得是决定日后如何练兵合适。所以,这里没有任何军职,除了我是教官,你们都是学员,所有的职务都是暂时的,譬如我要指定的队长。”

指着池二憨四人,吴争道:“我先给你们安排了四个队长。”

然后冲着池二憨等人喝道:“池二憨一队队长,宋安二队队长,戚承豪三队队长,戚承杰四队队长……入列。”

池二憨、宋安虽然年轻,但从军已经五年,打过仗、杀过人,身上不经意地流露出那股子味,让人不由得地噤声。

可戚承豪二人,那就不一样了,他们之前是民,身上就没有那股子军人味,特别是戚承杰,一看就是一个沉默寡言之人。

于是,就不免有刺头会冒出来了。

“大人,他们做队长,咱不服。”

吴争沉声道:“本教官说过了,这队长是暂时的,谁不服,可以挑战他们,只要在训练中有两项赢过他们,谁就是新队长。”

“行,咱就挑战他。”那刺头指着戚承杰道。

吴争笑了,“你……出列。”

那刺头昂首站了出来。

吴争哂然一笑道:“可你没有机会了。”

“为啥?”

“宋安,带他回去,交给方大人处置。”

“是。”

那刺头被宋安一把拽住,虽然在挣扎,可显然不是宋安的对手。

“大人,我不服……!”

声音越来越远之后,吴争回过身来道:“相信大家都在奇怪,为何本教官说他没有机会了。”

吴争停顿了一下,道:“本教官是个非常讲理之人,当然不会随便去淘汰一个人。但我说过了,从今日起这三十天中,你们只能称呼我是教官或者是吴教官……可他叫错了,所以,他没有机会了。”

这话让剩下的人,再次窃窃私语起来。

吴争厉声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吵杂声渐渐平息。

吴争道:“我知道,他的本事说不定比你们在场的一些人都要好。可我用不上,为啥?因为他不服从。你们心里都明白,这是一支与以往都不同的军队,你们不会再穿着铠甲与敌人肉搏,而是在百步距离射杀敌人。自然,训练方法就会不同。”

“可射击不足以消灭所有敌人,特别是百步的距离,你们这么多人都打不中敌人,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吴争自问自答道:“配合。配合就至关重要。一杆枪打出一颗弹丸,在百步外射中敌人的概率太小了,可如果是三个人同时对一个敌人射击,那射中的概率就会大一些,如果是十个人同时射击呢?那这个敌人几乎就是死定了。”

这道理显而易见,有个士兵小心翼翼地问道:“教……教官,那十个人对一个敌人射击,余下的敌人怎么办?”

吴争道:“这问题问得好。可你们应该也听过一句话,叫做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吧?”

那士兵点点头。

吴争道:“同样十人对阵,打死一人,对方就剩下九人,接近至肉搏时,你们就可以是十对九,这个差距足以影响到战斗的结局。”

那士兵不出声了。

吴争道:“这就是配合的重要性,集中火力,打死一个或者两个,就可以让你们掌握战斗的主动权。以前用刀剑时,谁勇猛往前冲,谁力气大,谁就是战场之王,可现在,面对一颗飞速射来的弹丸,一个七尺汉子和一个小孩的结局是一样的。可怎么配合呢?那就是四个字,令行禁止!”

“打个比方,十个人射击,前前后后十人轮流参差射击,和十人同时对一个目标射击,射中敌人的概率哪个大?”

那个士兵答道:“当然是一齐射击大。”

吴争点点头道:“没错。可十个人在同一时间射击,你们能做到吗?”

所有面面相觑,有人在低声说,“应该能做到吧。”

吴争厉声道:“那五十人呢?五百人呢?”

再没有一丝声音了。

“之前那个士兵被淘汰出局的真正原因,就是他做不到令行禁止。当然,他经过训练想来也是能做到的,可本教官没有时间浪费在教导他服从,这本是你们在方将军训练下该有的觉悟。三十天……三十天之后,你们将与方大人训练的五十人对战,你们想赢吗?”

“想!”这声音大得,让吴争很满意。

军人嘛,特别是职业军人,就该是这种气势。

方国安训练得不错,吴争点点头,心里再次肯定。

“好。可问题是,除了刚淘汰的一人,还剩四十九人,分成四队,还多出一人,怎么办?”

士兵们顿时紧张起来。

吴争左右一看,指着演武场道,“谁能告诉我,这操场东西有多远?”

第一排左边一个士兵大声道:“回教官话,东西纵五里、横三里。”

吴争“唔”了一声,“那就跑个来回吧,最后一名者……淘汰。”

士兵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吴争将手一背,边转身边道:“开始。”

第七百六十二章 吴争练兵(一)

纪律。

这是吴争能想到的,最关键的一点。

这比勇猛、无畏更重要。

好汉难敌四手,这个道理在热兵器的战场上,尤其明显。

就算无双吕布重生,他敢在十杆火枪齐射面前,舞下长戟试试?

士兵的平民化,不是士兵的战力上升了,而是火器弥补了武力的不足,让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动动手指,就能夺取他人的性命。

而强化这一点,就需要配合,配合需要令行禁止,要达到令行禁止,就得强化士兵的服从。

吴争给他们上的第一课,就是服从,无条件服从。

为此,淘汰了两个人。

但吴争的威信,就这么树立起来了,当然,这肯定不是靠着人格魅力树立的。

而是赏罚、规矩。

吴争知道,自古以来,有人格魅力的将领层出不穷,可一旦主将一死,军队就如同一盘散沙,远的如岳家军,近的如戚家军。

所以,吴争隐去自己的身份,以一个不起眼的将领来训练这五十人,是动过脑筋的,吴争想要一支,不管谁来指挥,都能令行禁止的军队。

方法没有别的,只有四个字——赏罚分明。

如果再多加四个字,那就是一视同仁。

如果合成一个字,那就是——信!

信则立,无信则废!

吴争向士兵们许诺了军职,只要此次胜,四十八人,都将成为百总,成绩卓著者,前五名将授以把总。

把总,按明朝官制,那就是七品武官,相当于一个县太爷了。

当四十八人嗷嗷叫着,做好了承受吴争施虐的准备。

可让他们想不到的是,吴争在让他们跑了一个来回之后,再不提别的训练。

就让他们站着,站在原地,连同池二憨等人都一样。

没人敢问,更没有人敢反对。

好在,这看起来并不难。

站嘛,总比跑步和举石锁、扛擂木、弯弓射大雕要容易得多。

可慢慢地,他们发觉不对劲了。

吴争让军工坊用五十两银子,打造了五百张长方形薄银片,可比较“恶劣”的是,这些银片没有被打磨,边是有毛刺的。

然后让每个士兵夹着,耳朵与肩各二片,下颌与颈各二片,上臂与胸各两片,手指与腿各两片,膝盖之间接触处一片,共九片。

吴争许诺,每天一个时辰,只要不掉,银片就归谁,可以持银片换当值现银。

理论上,一个兵一天可以赚九钱银子,当然,前提是银片不掉。

九钱,三十天就是二十七两,此时士兵军饷是一月二两。

于是,士兵们卯足了劲想赚银子,在一开始,他们觉得不难嘛,可后来,就发现这就是个坑。

一个上午下来,没有人得到一张银片。

吴争在偷着乐,这种练法看起来无多大意义,但吴争是知道的,队列,特别是标准队列,能让一个士兵从此有了军人的荣誉,让他们自己感觉到与老百姓的不同。

同时,对于令行禁止这四个字,有本能的服从。

随着操场上新兵的不断涌入,占地方圆二十里的军校,已经显得拥挤,好在,方国安安排的这个角落,几乎成了禁区。

可新兵们无不侧目,他们觉得奇怪,这些往日的兵王们,今日被罚站立了?

吴争还觉察到有不少兵在往返,便意识到,方国安在打探自己的训练方法。

于是笑了,也不去阻止,其实对吴争而言,这场比试无论输赢,都是自己喜闻乐见的,因为对制订新兵的训练,都是好事嘛。

午饭让士兵们非常兴奋,因为吴争显然是为他们改善了伙食,原本每天二两标准的肉,如今管够,还有什么在精疲力竭、肚子大唱空城计的时候,来一碗五花肉更幸福的事呢?

吃饭时,他们推举池二憨等四人来找吴争说项,问是不是可以改改规则。

池二憨等四人,也为了在士兵中建立信任度和威信,答应了他们的请求,来找吴争了。

吴争很干脆地同意了,决定在规则上打个补丁,允许累计时间,就是说,掉了,捡起来,时间可以累积。但,每次失误都须往回倒扣一刻钟。

譬如在站到半个时辰时,银片掉了,可以捡起来放好继续计时,但前面已经站了的半个时辰,需要扣除一刻钟,以三刻钟累计时间。

于是,饭后士兵们欢天喜地地又去练队列了。

但这明显又是吴争设下的连环坑,前半个时辰精神力和耐力都算是相对旺盛期,到后半个时辰,那就是东倒西歪、摇摇欲坠了,越到后面,掉银片的间隔时间就越短。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许多人不但没有积累满一个时辰,反而往回倒扣了不少,甚至有人都成了负的了。

就连池二憨、宋安也不例外,这事嘛,在讲究坚韧的同时,还有个习惯问题。

这些人,有些甚至连立正都做不标准,一时之间,哪里能适应这种站姿?

所以,不是谁武勇出众、谁力气大,就能办成的。

吴外姓也正是用这,做为练兵的楔入点,因为体力什么的,基本不需要吴争来练。

所有人都做不到,这就让士兵们心生了怨气。

他们认为,这一定是吴争在折腾他们,故意为难他们。

试想,让你把月亮摘下来,赏你座江山,你也做不到啊。

在结束当日训练之际,终于有士兵在人群的簇拥下,来到了吴争面前。

吴争嘛,这一天都是让人搬了个躺椅,半躺在那看人训练,或者闭目养神,想什么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教官。”士兵小心翼翼地叫道。

吴争的眼皮动了动。

“教官。”士兵加大了音量。

吴争睁开了眼睛,不耐地、厌烦地斜了士兵一眼,“有事先喊报告。”

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士兵开始确实是吓了一跳,早上就有一个是没喊教官喊大人被淘汰的。

好在这次吴争显然没有追究的意思,于是,他大着胆子,喊道:“报告教官。”

第七百六十三章 吴争练兵(二)

吴争两眼微睁,问道:“啥事?”

“教官要求的站立一个时辰,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怎么不可能?”吴争翻了翻白眼,“多练习几天,就能做到了。”

这话引得一片哗然,试想,本来是来提意见的,不想得到的回答不仅没有改善,反而是让他们多练几天,这与期望值就是南辕北辙了。

于是有人就说道:“我们是从三万人中选出的精锐,如果我们做不到,教官怕是再也找不到能做到的人了。”

吴争皱起眉来,大声道:“谁?出列!”

一个和池二憨个子相仿,但更壮实的士兵应声站了出来。

“叫什么?哪队的?”

“回教官话,我叫鲁进财,隶属一队。”

吴争道:“有事找你的上官……池二憨,你小子不管好你的兵?”

一边喊一边左右打量,只看见池二憨四人缩在人群后面。

此时见吴争喊,池二憨慢吞吞地上前来道:“少……教官,我在呢。”

吴争明白,敢情这四个小子也“叛变”了。

吴争冷笑道:“宋安,还有你们,戚家两小子,都给我上前来。”

“你们也做不到?”吴争冷哼道。

四人一齐点头。

吴争伸脚踹前面的池二憨道:“我白带你们这么多年了。”

池二憨不吭气。

宋安陪着笑脸道:“教官,能不能再改改规则?毕竟,咱打仗也不是比站立嘛。”

吴争顿时微怒道:“不能!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到,还谈什么打仗?”

见吴争发怒,宋安不敢再顶撞。

可有人却胆大包天,譬如,那个叫鲁进财的小子,他壮着胆道:“教官何不给我等做个样范?”

吴争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池二憨赶紧一扯那姓鲁的小子,然后向吴争拱手道:“教官别生气,这就是个犟头。”

吴争怒极反笑,“哟。才不到一天的功夫,就护上了?”

池二憨吓得后退了一步,急摇手道:“不,不,没有的事。”

吴争起身,没有理池二憨,直接走到那个姓鲁的小子身边,围着转了两圈,回到正面,突然伸手当胸就是一拳,这一拳,吴争使了七分劲。

“嘭”地一声闷响,鲁进财猝不及防之下,生生被吴争击退了一步。

吴争回头看了池二憨一眼,嗤声道:“原来如此。”

池二憨脸色一红,低头不吭声,他已经与这鲁小子“切磋”过力气了,很明显,输了一筹。

吴争同样拿拳头捶过池二憨,而池二憨在有准备的情况下,后退是三步,这就是差距。

吴争回过头,面对鲁进财,鲁进财脸色一阵赤红,对吴争怒目而视。

吴争猛地逼上一步,瞪着这小子的眼睛,凶狠地大喝道:“怎么,想还手啊?”

鲁进财总算还是有点节制,他瞪着血红的眼,大喝道:“小的不敢!”

“来……来打我……打我。”吴争继续逼迫道。

“小的不敢!”谁都听得出,这声“不敢”中的气愤。

吴争冷哼一声,“无胆就别逞能!”

场内是一片沉默,气息可闻。

吴争抬手,拿手指点点鲁进财的胸口道:“你想看本教官做示范?”

“是。”

“若本教官做到了,该当如何?”

鲁进财被逼得脸色更红,大声道:“按教官之前的做法,小的甘愿被淘汰。”

吴争呵呵一声,“想得真美。没那么便宜,这样,如果我做到了,从今天起,晚饭延后,每天加练一个时辰,同时,头顶上还得加一碗水。”

吴争这话一出,一片“噢”声。

士兵们一天站下来,早已立不住了,有的看似站着,可那两条腿就跟弹棉花一般。

吴争扫了一眼,看着鲁进财道:“敢赌吗?”

鲁进财脸色涨得红转黑了,他迟疑了半晌,没有说话。

吴争摇摇头,转身走回躺椅坐下,道:“一群无胆的废物!不知道方大人怎么就挑选了你们?这样,明天都回去归建吧,本教官重新挑人。”

这话显然是吴争说出最重的话了,如果这样都逼不起来,那吴争还真打算换人了。

军人嘛,没点点火气、血性,怎么练也是废物。

鲁进财终于被逼起来了,他大声道:“若教官也做不到,又当如何?”

吴争乐了,不过脸色还是很平淡,道:“本教官若是做不到,那这个训练从今日就停止,改练别的。但若本教官做到了,刚才提的条件就要实施。”

鲁进财大喝道:“我……赌了!”

吴争摇摇头道:“可惜,你一人代表不了他们。瞧瞧……他们急着去吃饭呢。”

鲁进财睁着血红的眼,转身扬着拳头,冲其余大喝道:“别丢人!谁要敢不同意,鲁某捶扁了他。”

就连池二憨都不说话了,宋安显然是领悟到了吴争的用心,戚家两少年是根本不知道如何办。

也不知道这四十七人是真被鲁进财震慑,还是心里其实就想看吴争出丑。

反正在鲁进财一声大吼之后,这些人都点头同意了。

于是吴争起身,“来人,焚香计时。”

毫无悬念,在众目睽睽之下,吴争做到了。

一个时辰之后,吴争拍拍手放松身体,不无得意地道:“其实本教官再站一个时辰,都没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都看得出来,吴争在吹牛,因为在时间快到时,吴争的手臂和腿都在微微颤抖,额头的汗水如雨。

可问题是,胜利者是不被追究的。

同时,吴争挺拔的站姿和那种气势,确实让吃瓜众们心中有种羡慕。

吴争厉声道:“来人,取水。今日起加练一个时辰。”

旁观的吃瓜众们,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号,有的都赖倒在地了。

当天晚上,池二憨和宋安赖在吴争屋里不肯走。

“少爷,是不是太狠了。我宁可跑二十里地,也不想练这个……您瞧瞧,腿倒现在还在抖。”池二憨埋怨道,“再说了,这么练下去,最后怕是被方大人赢了去。”

吴争没搭理他,转头看向宋安道:“你也这么想?”

宋安咧咧嘴,他的腿也在抖,颤声道:“少爷既然这么做,定是有理由,我只管遵命就是。”

第七百六十四章 吴争练兵(三)

吴争一哂,指着宋安对池二憨道:“听听,听听,这才是做下属的样。你小子在严州待了几个月,敢违逆你家少爷了?”

“没,没。怎么可能啊?”池二憨连忙否认道。

吴争冷哼道:“那个姓鲁的小子冲我来的时候,你缩在后面做什么?想看你家少爷的笑话?”

池二憨连忙解释道:“少爷别生气,其实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这……就是打赌……输了。”池二敢支支唔唔道。

宋安轻笑道:“少爷方才打盹时,池二憨想立威,就挑了这个个子最高、身板最壮实的,不想……呵呵,一脚踢在了铁板上。”

池二憨怒瞪了宋安一眼。

吴争笑道:“敢情,反被人家立了威?”

这下吴争和宋安大笑起来,池二憨脸红得发了黑。

好不容易等吴争和宋安收敛起笑容,池二憨呐呐道:“不过就是力气大了些,还没比试刀枪呢,再说了,少爷不是也说,往后战场上,靠力气大,不管用了嘛。”

吴争正色道:“力气大,还是有用的,毕竟以现在火枪的击发、装填速度,不足以彻底控制战场,肉搏和冲锋,还将在未来数百年间存在。”

池二憨道:“那就是了,少爷为何不练练士兵力气、拼杀、射击、装填这些呢?短短三十天,转眼就过,到时我怕赢不了方国安。”

吴争道:“这场赌,我不在乎输赢,只在乎练兵方法。你们带兵也四年了,打了不少仗,可真正领火枪兵作战经验,也就小安子在绍兴府有过。可那是对清军刀枪弩兵的作战,日后,我们将面对的是,同样的火枪兵作战,到时该怎么打?”

这话确实是吴争的心声,此时的燧发枪,虽然比火绳枪确实先进了,无论是射程、射速,还是精准度,确实与神机营的火铳不可同日而语,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前膛装填。

前膛装填带来的问题是,所有士兵不可能象后世那样,爬在地上装填子弹,只能站立着装填,这也是欧洲战场上,所谓“排队枪毙”说法的由来。

不是人家傻,而是没有办法,谁能做到,趴在地上往一米五、六长的火枪中装填火药、弹丸啊?

就算装填完了,恐怕敌人也杀到面前了。

但不管怎么说,燧发枪已经足以替代刀盾、长枪、弓弩兵了,除了骑兵。

所以,吴争必须要决定,火枪兵的战法,否则,就算是组建起火枪兵,也发挥不出火枪兵该有的战力来。

看过戚继光的兵书,结合戚金阵亡的战例之后,吴争对于三段击的战法有了怀疑。

当时的火绳枪击发之后的装填间隔时间,大概需要一到二分钟,因为那时是需要用牛角灌装火药,用通条夯实弹丸,然后再安装火绳,再点燃、瞄准、射击的,然后因每个人装填火药的量无法把握,往往或多或少,造成击发忽远忽近,同时因铸造枪管的质量问题,使得基本二、三次射击后,就需要清理枪管中的残留。

而现在的燧发枪的射击步骤非常简单,弹丸是预装的,一个油纸条状纸包,用时,直接用牙齿撕开,往枪管中一倒,然后夯实弹丸,拿起枪就可击发,这个速度就极快了,吴争自己试过,仅用了十来秒钟,相信熟练之后,达到**秒,应该不成问题。

枪管也达到在十次以上射击后才需要清理。

所以,三段击已经不合时宜,它的最大作用是缩短射击间隔,形成火力持续输出,可如今的火枪,已经不需要用这种方法来维持火力。

同时,三段击战法造成最大的弊端就是,火力削弱,三十人分成三次射击,火力怎么可能与三十人同时射击相比?

池二憨听了吴争的话,问道:“那这么练站姿,就真的能达到士兵服从、令行禁止的目的吗?”

吴争道:“应该能吧,我也不确定。”

池二憨、宋安面面相觑。

吴争道:“不管能不能,至少不会对大局造成影响,不妨死马当作活马医,至少方国安也在训练,就算我这训练失败了,不至于影响到三万人的训练。况且,新兵已经训练三个月了,体力、基础射击等等,方国安都已经训练过,我何必继续炒冷饮呢?”

这话倒是实在,让池二憨、宋安点头称是。

吴争道:“五天,就五天时间,必须保证四十八人中有九成站姿达到我的要求,五天后,练射击精准。射击精准练习十天,剩下半个月,练习战法配合。”

池二憨眼睛一亮,“少爷打算练什么战法?”

吴争哂然道:“还没想好,到时就知道了……都睡去吧,别赖在我这。”

池二憨和宋安不情不愿地走了。

吴争陷入了沉思。

他没有说谎,确实没有决定用什么战法。

火枪战术,欧洲就在用“排队枪毙”的战法,双方都是采用这种,也就没有什么先进后进之说了,胜利取决于谁的射程远、火力持续度高,谁打得准反而成了次要的。

但这种方法在吴争这,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翻着戚继光的兵书,看到他对军队基层的编制,吴争心里一动。

戚继光的小队编制,还是契合了远中近输出的,几与后世步兵班无差。

不过很显然,长枪、狼筅是不需要了。

因为一米四的火枪,加上刺刀,将近一米八的总长度,勉强可当长枪使了。

然后配备两名专门投掷手,来投掷手雷,也可兼顾中距离的火力输出。

可对于盾兵,特别是立盾兵究竟是否需要,吴争为难了。

眼下火枪的有效射程是一百五十步(约二百二十米)左右,极限是两五十百步上下,这个距离的冲锋,大概是二十至三十秒,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够装填两次,三次齐射。

那么,三轮之后,就需要进入拼杀。

火枪兵没有铠甲,近战显然是最不利的,那么怎么来有效起到保护士兵的作用呢?

吴争翻看着,思考着,一直无法决定是不是配备盾兵。

第七百六十五章 吴争练兵(四)

那边军营中。

被吴争施虐的士兵们一样没有睡。

他们撑着酸麻不堪的躯体在勾连。

倒不是想反抗,他们在准备给吴争一个“教训”——抢银子。

在见到其貌不扬(指得是体格)的吴争,虽然不是很低松,但终究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他们原本认为不可能做到的一个时辰站姿之后,他们的“琉璃心”被打碎了。

这些人虽说是新兵,可在三个月内,在三万人中脱颖而出,这种自豪感是膨胀的。

特别是象鲁进财这种,在个子、体魄都明显胜于吴争的士兵,都对吴争咬牙切齿,为此他们还给吴争取了个绰号,叫“恶煞”。

在经过七嘴八舌地商议之后,他们决定,得让吴争破财。

也只有用这个方法,才能解他们的心头之恨。

不得不说,吴争确实激起了他们的斗志,当然,还不知道是因为银子,还是因为他们那颗“琉璃心”。

……。

吴争确实是惊讶了。

第二天的成绩出乎意料的好。

士兵的练习也变得非常的主动。

到午后,几乎每个人都坚持下来了,虽然银片还是掉了一地,但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夹着那么两、三张银片,关键是头顶的碗,也有半成以上的人没有掉下来。

而最出众的不是池二憨、宋安,或是鲁进财,而是戚家兄弟,他们不仅水没有打翻,银片也落得最少。

沉默寡言的戚承杰比他的堂兄更出众,只掉了一片银片,膝盖处的那张。

于是,在士兵们的欢呼声中,吴争破了十一两七钱的财。

吴争的神情是沮丧的,至少在士兵的眼中就是如此。

这一个晚上,士兵们是兴奋和激动的,不过他们还是比较欣赏吴争言出必行,兑现了银子。

于是,他们慷慨地为之前送于吴争的绰号前加了个定义,称吴争为——“守信的凶煞”。

可就在这晚,吴争拖着池二憨、宋安和戚家两小子,开始了新的科目训练。

……。

第三天,士兵们越来越有样子了。

这不奇怪,站姿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可模仿的,否则,也就后世也就做不到人人能练成了。

士兵们之前做不到,不是因为他们能力不够,而是不习惯。

对于走路都是一人一个样的士兵来说,站姿就等于邯郸学步。

但被吴争的施虐激起了他们的斗志。

他们确实在自发主动地训练,当然,还是为了银子。

于是,吴争在第三天,破了二十七两的财。

这天晚上,方国安来了。

他的脸色不虞。

一进门就道:“王爷,这样的训练空究竟是为什么?下官是看不出来,对日后的战场有任何好处。莫非仅仅就会了日后检阅之用?”

吴争笑着将方国安按到椅子上,“方将军也是带过不少兵,打过不少仗了。战场上,个子小体能弱的士兵,一遇见个子高,身体壮的敌人,拔腿就逃的现象,见过不少吧?”

方国安点点道:“确实不少见。”

吴争道:“不战而溃,主要的原因是士兵不自信,心里没有打得赢要打,打不赢也得打的军人荣誉感。再强大的敌人,也不是无敌的,只要去咬他、啃他,他终究会倒下。所谓猛虎不敌群狼,关键还在于敢战、不畏死。”

方国安皱眉道:“王爷是在怪下官练兵之法不妥?”

吴争摇摇头道:“不。方将军练兵得法,这一点本王已经有了定论。但我到军校,方将军安排的操演,让我看出了一些问题。譬如,在令旗挥下的那一刻,军阵的前进、后退,士兵的举枪、击发、装填,都存在着参差不齐的问题,虽然间隔差距远不是让人不堪忍受,但已经很说明问题在哪了……方将军应该清楚,你安排的参演人选,想必是精挑细选的吧?”

方国安沉默,这不用问也是这样,总不能将差的士兵,选来参演吧?

吴争颌首道:“这不怪将军,历来都是如此。可问题就在那,参加操演的仅千人,后面的近三万新兵的参差那就可想而知了。”

方国安道:“可王爷这么训练站姿,就真的能让指挥如臂使指吗?”

吴争笑道:“事在人为嘛。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将军难道没有发现,就三天的功夫,这些士兵的精气神就明显不同了吗?行、立的规范,能让士兵感觉到自己与众不同,从而养成强大的荣誉感。将军就没有感觉到?”

方国安若有所思起来。

吴争欣慰地点点头,与专业的人说话,不累。

可方国安接下来的话,让吴争大跌眼镜。

方国安道:“王爷,那……是这样,属下所练的那五十兵,见王爷以银子赏赐……就来找我……呃,属下就想问问,能不能一视同仁?”

吴争愕然。

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来,“方将军,都是我吴争自掏的腰包。”

方国安道:“原来如此。王爷果然是爱兵如子,可属下之前的家产都被……咳……没了。就想效仿王爷,也无力可施啊。况且,这本是一场赌局,王爷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吴争无奈道:“行。本王允了,你可以效仿,银子本王出……。”

“那在训的三万新兵呢?”

得寸进尺,吴争的脑子里就只有这四个字,指着屋门,吴争大吼道:“出去!”

……。

第四天,士兵们志得意满地想要今日来个大满贯,精神倍增想要赚足吴争四十五两的时候。

吴争却没有直接下令开练,而是训起话来了。

“各位在这三天里训练差强人意。既然对站姿已经熟悉了,那站姿就成为每日常例训练吧,早晚各一次。”

这话让士兵们张口结舌起来,刺头鲁进财大声道:“报告教官。”

“讲。”

“那还有银子赏吗?”

吴争哂然道:“都成常例科目了,还想要银子?本教官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士兵们“嘘”声一片,一个个目露失望之色。

敢情憋足了劲,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可他们也说不出道道来,毕竟吴争没有承诺过,这赏赐是一直持续下去的,不是吗?

第七百六十六章 吴争练兵(五)

士兵们心中的失望,已经是无以复加的。

吴争倒是笑了,笑得如同见了兔子的狐狸般,亲切而诡异。

“不过赏赐还是应该有的,不但不取消,而且增加了。”

这话引得士兵心中一震,紧张地望着吴争,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四个队长出列。”吴争喝道。

待池二憨四人站稳当了,吴争下令道:“正步……走!”

池二憨四人昂首、挺胸,目视前方,摆臂有力,动作相当标准。

这是两个晚上吴争给他们开的小灶,但也就能撑个十几步。

“立停!”够了,吴争适时下令中止道,“各位看见了吧,就是走路,简单吧?”

士兵们没有人开口反对,看起来确实简单,至少比站姿简单多了,而且还……好看不是?

他们在等待着吴争继续说,说银子的事。

吴争嘿嘿一笑,令池二憨、宋安给戚家兄弟扬起的单腿上,挂上了一小袋东西。

“看到了吧,二百文,按眼下兑换,这可是五钱银子。”吴争道,“按本教官的方法完成训练的,每人每天脚上挂的铜钱,就是你们的。”

士兵们面面相觑,看着戚家兄弟脸上轻松的表情,觉得这事可行。

吴争道:“前例可鉴,要赚银子趁早,莫等到再换新科目时,又要怨本教官不给你们机会。”

鲁进财道:“报告教官。”

“讲。”

“这训练的赏赐能持续几日?”

这话问出了士兵们的心声,都在担心,别又还没赚到几钱,又换科目了吧?

吴争笑道:“五天,只要你们够快,五天就能赚下一个多月的饷银,本教官绝对说到做到。”

士兵们无人反对。

吴争大声道:“四个队长各自带队,开始训练。”

于是,士兵们终于尝到了这生不如死的痛苦。

一根细竹杆横在一队人扬起的脚踝上,更痛苦的是脚背还挂着大约二斤多重的铜钱。

刚开始还能撑一下,就一会儿,个个东倒西歪起来。

场面顿时乱成了一团。

而吴争优哉游哉地半躺在躺椅上,手是点点道:“一柱香时间,没完成的小队,没饭吃。”

士兵们此时正撑着麻木到接近痛楚的腿,啮牙咧嘴地摇晃着身体,听吴争这么说,无不恨得牙痒痒。

于是,从这一天起,士兵们私底下给吴争取的绰号又换了——狡猾的凶煞。

……。

但很快吴争发觉自己确实是小瞧了这帮子人。

还难怪,这些队列训练在后世是个人都能练出来,时间长短罢了。

可吴争没想到,就一天的时间,情况就迅速逆转了。

没办法,谁让这些人是三万人中挑选出的精锐呢?

次日,吴争开始破财了。

还好,吴争庆幸于只答应五天。

再过一天,也就是训练开始的第六天。

这四十八人,已经象模象样,如果不是军服的黑色,吴争还以为自己又穿越了。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小趣事。

第六天结束训练时,吴争在发放赏银时,心血来潮,想点个名。

瞧瞧,练兵六日,才想到点名,这教官当的。

拿着花名册,吴争念一个,上来一个,发放赏银。

在念到第十一人时。

“史……二狗,史二狗?”

吴争有些懵,这谁的孩子啊,爹娘跟他有那么大的仇吗,取这么个名字?

一片窃笑声中,名字的主人,昂首挺胸,以标准的正步,来到吴争面前,还行了标准的举手礼。

吴争强忍着肺部气息的上冲,严肃地问道:“你的名字谁起的?”

“报告教官,我爹。”

“家里做什么的?”

“报告教官,世代篾匠。”

“家里有人读书吗?”

“报告教官,有。”

“谁?”

“报告教官,我。”

吴争懂了,这家人里,除了这小子,怕真没有人识字了。

而小子,也是进了这军校,才认了三个月字,估计识的字也够呛。

此时吴争反而心平气和下来,点点头道:“要不……本教官重新给你改个名?”

吴争显然是好意,这名字着实不中听啊。

不想,这厮直着脖子大声道:“报告教官,我爹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吴争无语,想了想。吴争严肃地道:“听好了,你们是三万人中遴选出来的菁英,再经本教官训练之后,再怎么着也个七、八品军职。要知道,之后个个都是要带兵的……三、五、十年之后,敌人提起你,说起北伐将军中有个叫史二狗的……这显然太不成体统了,对吧?”

史二狗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想想也是,于是迟疑着问道:“可爹娘取的名,改总是不大好吧?”

吴争没好气地指着众人道:“你问问他们,该不该改名?”

这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加上这几天银子赚得舒坦,哄笑着应道:“该。”

史二狗依旧在迟疑,问道:“那要是改了名,我爹打我咋办?”

吴争没辙了,看着这年高马大的傻大个佯怒道:“爱改不改,本教官一片好心,你全当成了驴肝肺。”

史二狗见吴争不高兴,忙道:“教官别生气,我没说不改,就是怕我爹……。”

吴争没好气地道:“这样,你爹要是责怪你,就叫他来找我,本教官替你担着。我还不信了,你爹不识字,还不讲理了……还能吃了我不成?”

史二狗想想也对,教官可是被方大人称为将军的人,按北伐军援编制,最末的将军也是五品武职,差不多一个府台大人了。

于是,陪着笑脸道:“行。听教官的……不知道教官要替我改成啥名?”

吴争还真好好想了想,然后道:“你爹给你取名叫二狗,想来是家中行二吧?”

史二狗忙应道:“是。”

吴争道:“那就改叫坤,乾坤,天地。坤,地。天老大,你老二,不错,有气势,这才象北伐将军的名字……哈哈。”

吴争自己都说着笑了起来。

史二狗听吴争这么一说,倒觉得真挺高大上的,于是笑道:“行。听教官的,就叫坤。能得教官赐名,史二狗……呃,史坤我……谢过教官。”

第七百六十七章 吴争练兵(六)

这事原本也就该这么了了。

可意外总是发生在不经意之间。

边上池二憨挤了过来,对吴争道:“少……教官,能不能给我也改个名。”

吴争心里一惊,忙道:“你改什么名,二憨,听这名字多好。”

池二憨坚持道:“教官刚才说了,等日后北伐,敌人要提起我来,说北伐将军里有个叫池二憨的,这……这不雅。”

吴争眼睛瞪得老大,有些不认识面前这个池二憨了,这厮竟懂得分辨雅和不雅了。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见吴争不说话,池二憨道:“不管,我今日就要改名。”

吴争背后有汗,忙安抚道:“池二憨这名字不错,再说了军中不是没几个人叫你大名吗?但凡同胞可都称你为池一刀,听听,多霸气?”

吴争一时不查,说露了嘴。

池一刀在江南的名声,虽不能与吴争相比,可在军中,池一刀那就是如同战神般的存在。

有句话叫啥来着,那叫“平生不识池一刀,纵称英雄也枉然”啊。

听听,这气势。

所以,人池二憨是不识,池一刀的名头却是响亮无比,毫不夸张地说,此时池一刀的名声,在这几府之地的少年人和当兵的人中,那与当年戚少保比,也就差那么一点点。

听吴争一说,近前的十几个士兵,包括史二……史坤,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呼啦就围上了池二憨。

这景象绝对和后世粉丝见明星,有得一拼。

吴争反而被人冷落了。

池二憨本就是个粗坯,特别是在对吴争有所求的时候,这执拗性子一上来,就手上没把门的了。

于是,一场混战开启。

吴争心中有愧,偷偷溜到一旁,和宋安当起了观众,看起了戏。

心中还偷乐着,暗道,果然,再铁杆的粉丝遇到直男,那也仅剩挨揍的份。

此时还真有几个士兵没参与,象吴争一样在另一边看戏。

譬如戚家兄弟,他们是知道吴争几人身份的,连当今王爷都见着了,哪还会去当池二憨的粉丝。

再譬如鲁进财那几个,这也正常,毕竟第一天时,已经与池二憨较量过了,还胜了一筹,就是心中想捧哏,脸子也拉不下来不是?

见池二憨一人挑十几个,宋安有些担心了,低声道:“少爷,不会出事吧?”

吴争呵呵笑道:“别管,能出什么事?人家是崇拜、敬仰他,自然不会下狠手。再说了,行伍之人嘛,这么几天闷下来,泄泄火,也是正常的。”

得,吴争是打定主意看戏了。

还真别说,池二憨真不亏是池一刀,就算是赤手空拳,愣是干翻了五六个,这下边上十来个就不敢靠近了,纷纷瞪着眼,看着池一刀,那眼中的怨意,就如同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啊。

池二憨也够呛,身上的军服都被撕破了。

吴争说得没错,士兵们确实没下黑手,可他们……用嘴咬啊。

池二憨冲到吴争面前,几乎带着哭腔地对吴争道:“我要改名。”

吴争无奈地叹了口气,替池二憨扯了扯挂膀的破军服,道:“二憨啊,不是我不肯替你改名,可你明明知道,这名……就不是我起的,是老爹起的,老爷起的名,我哪敢改啊?”

池二憨一愣,闷声道:“那我去找老爷去。”

吴争咧嘴一笑,“对喽,早就该这么想了,去吧。”

说着,和宋安相视而笑。

“我这就去。”池二憨闷声道,可话是这么说,脚是半步没动。

这下,吴争二人笑得更欢。

池二憨被激得满脸通红,一跺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是真不敢。

不用说他,宋安也不敢。

吴争,那就更不敢了,他可以给史坤改名,可以让史坤他爹来找自己,可他绝不敢说,让吴老爹来找自己,因为吴争……心中有愧。

池二憨终究没有再提改名字。

吴老爷的家法其实不难抗。

难抗的,是亲情,是恩情。

就象宋安时常挂在嘴边的,“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

如知恩不图报,与畜生何异?

……。

第七天,吴争开始增加新科目——火枪训练。

但火枪训练却不开枪射击,而仅仅是端枪。

他下令,步伐合并进站姿为队列训练,成为常训科目,早晚各一次。

新的训练,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老一套,枪口上挂上二百铜钱,这是训练臂力和稳定性的不二法门。

夜里,池二憨、宋安四人,依旧被吴争拽去开小灶。

吴争确实存有私心。

其实,吴争很明白,池二憨、宋安,目前是不具备统率一卫能力的。

带个一营五百人指挥就差不多了。

一下子将二人提至高位,特别是池二憨,直接就升至严州卫副指挥使一职。

完全是吴争出于想在乱世中保住这二人的性命。

战斗频繁,位高者保命的概率总能大一些。特别象池二憨这种一上战场就忘乎所以的人。

宋安则不同,他的性格和才能,更象是一员儒将,可偏偏又“儒”不起来,虽说认得不少字,可问题,缺少学习,没有系统性的作战理念,指挥军队一直还停留在见招拆招的本能反应上。

好在二人还年轻,可以学,凭借着二人这四年来的实战经验,加上理论,大有可为。

所以,吴争趁此机会想要让二人能真正地重新进修一番,为日后他们练兵统兵、指挥作战和升迁,打下扎实的基础。

倒不是说,吴争已经能系统地整理出一套练兵、统兵的经验了。

事实上,对于这种火枪兵的作战,就算有后世的阅历加成,也只有做借鉴。

譬如,燧发枪必须站立对阵,什么隐蔽啊、匍匐前进啊,完全不能照搬。

也就是说,吴争自己也在摸着石头过河,就不存在能在指挥火枪兵作战上,对池二憨等人进行有效指导了。

但有一些是自古至今都是雷同的,那就是纪律、服从,和体力、臂力、视力、行军等基础科目。

譬如,队列。只是以前的队列,没有那么多要求和条条框框。

就连戚少保的兵书上,对行军的要求,也仅仅是不乱、快速。

第七百六十八章 吴争练兵(七)

这倒不是古时将领不想要求队列整齐、想不到军容严谨的重要性,主要是当时的条件不允许。

试想,大到骡马、牛车,小到单轮、双轮、四轮板车,其中还夹杂着挑担的等等,而且队伍中军种差异太大,就如戚少保自创小队的编制,十二人中有盾兵、刀兵、长枪兵、狼筅兵、火器兵,一个小队就有五种兵,怎么可能让它整齐?如果按兵种整队,岂不要打散小队建制?如何应对突发的遭遇战?

这样的大杂烩,怎么能让队伍变得整齐?恐怕神仙都做不到。

古装剧中的整齐,那是拍着玩的,古代的军队,和后世一样,强调的是各兵种配合。

譬如唐宋时的野战,是枪兵在前,刀盾兵居后,弓弩压阵,骑兵护两翼。

譬如明代野战,火器兵在前,先声夺人,击发后就后退,然后有两侧骑兵或者步盾兵合拢向前接敌,期间若有弓弩兵,则辅助漫射。

几乎没有象电视中那样,一队刀兵或者长枪兵,独自作战的,除非是已经陷入危境,只能背水一战了,但往往很少会发生奇迹逆转。事实上,那样的作战,就是找死,往往敌人一轮漫射,冲锋的刀、枪兵根本近不了敌人的身。

就连骑兵也一样,真要将一支骑兵投入野战,也必须配备弓骑,仅一队刀骑想要面对敌人完备的防御独自作战,除非兵力可以辗压对方或者是突然遭遇战,不然,就是一个字,败,最多也是惨胜。

只要百步之间有三道一人高的栅栏,加上足够的弓弩兵,就能完胜骑兵。

就不能说有完整的城池据守了,这也是古时难破城,一个城池有可能守上一年半载的原因所在。

对于形成一套有效的火枪兵指挥作战方略,吴争自己也在搜索和尝试,当然,吴争已经有了指导思想,现在,只是在等待,等待军工坊的试制成功。

所以,此时吴争给四人开的小灶,不涉及指挥,仅是基础和理念。

……。

军营里,也很热闹。

池一刀身份的“暴露”,显然成为了今日最大的话题。

但此时,士兵们已经淡去了话题的主角,他们正在热议由池一刀身份引出的另一种猜测。

那就是教官的身份。

这种联想很正常,池二憨是副指挥使,能让他尊为教官的,至少也得是指挥使,或者再上面,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这一层了。

“你们说,教官会不会是指挥使?”

“不对,看池将军对教官的恭敬态度,显然不是指挥使那么简单。”

“就是。池将军那是什么人物?不说他的军职,就说他是咱们大将军的嫡属,那也不会轻易雌伏于一个指挥使吧?”

“教官姓吴,难道……教官是大将军?”

“扯淡!大将军如今贵为王爷,每日要参赞多少军政要务,会来军校训练我等,你做梦没醒吧,尽想美事。”

这话引来一阵哄笑声。

“依我看啊,教官确实不可能是大将军,但既然姓吴,池将军又如何恭敬,想来定是与大将军有关的人,看年龄……或许是大将军的兄弟?”

“没听说大将军还有兄弟啊?”

“蠢!就算没有亲兄弟,族兄弟不算啊?”

“那倒……也是。”

屋里沉寂了一会。

“你们说,这要是真是大将军的兄弟,咱们背后给教官起的那些绰号,要是被教官知道了,那可就坏事了。”

“就是,那怎么办?”

“其实……教官对我们还是不错的……对吧?”

“什么叫不错的?没良心的,那叫待兵如子!”

“呸……你要当教官儿子,你去当。”

“咳……我也就打是个比方。”

“但话说回来,教官确实不错,这世道,还有自掏腰包赏赐士兵的,少喽。”

“说得是。”

“或许就是为了一月后,胜方将军吧?”

“有道理。”

“吓……做人得讲点良心,不说别的,方将军有自掏腰包赏赐士兵吗?你们见过哪个将军自掏腰包赏赐士兵吗?”

“那倒也是。不过我听说,方将军那边今日开始也在赏赐了,说是跑得最快的几人,举石锁最强的几人,枪打得最远最准的几人……都有赏赐。”

“是有这事,我也听说了,不过我还听说,这银子也是咱教官出的。”

“这怎么可能?教官傻啊,掏银子买自己输?要知道,还有二十几日就要比试了。”

“谁知道呢,或许教官家中有钱吧?”

又是一阵寂静。

“哎……你们说到时比试,我们能赢吗?”

“难喽,你没见教官天天令我们站队、走路、端枪吗?你看方将军那边,那天天可以啪啪地打枪,练得可欢实了。哪象咱们,一天天啥声音都没有。”

“说得也是,本来方将军那边选得体力啊、个子什么都是比咱们强的,输也是常理。”

“胡扯。”一直沉默的鲁进财冷哼道,“谁说咱就会输?只要有某在,就不能输给那帮孙子。”

众人皆沉默不语,他们不敢吭声。

因为他们知道,要论体力啊、个子、勇猛什么的,鲁进财是铁定应该被方将军选中的。

他的落选,就是太不知好歹。

太犟!不是每个将领都有容忍刺头的涵养的。

事实上,敢顶撞上官的,结局往往不是如千里马般被发现,而是直接黜落。

见气氛冷了下来,被吴争改了名的史坤笑着打圆场道:“鲁进财说得也没错,当兵吃粮,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争得就是口气。只要咱尽力按教官的法子去练,一定能赢的。”

“你晚饭吃葱了吧,好大的口气。对方那么多的强人,你不是不认识,都是遴选出来的兄弟,谁不知道谁的能耐啊……能赢才是怪事。”

史坤被这么一怼,也有点恼了,“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教官一定能把咱们训练赢的。”

“哟,你小子被教官赐了个名,屁股就坐倒教官那了?要知道,之前给教官取绰号,你可是最欢的。”

第七百六十九章 吴争练兵(八)

【悠阅书城app,免费看小说全网无广告,ios需海外苹果id下载】

史坤脸一红,直着脖子道:“那又怎样,之前咱是不知道教官好心好意,如今知道了,自然得听教官的。”

“你小子。”

“住口!”鲁进财大喝一声,打断了二人之间的争吵。

这时有另一个士兵道:“都是一条船上的,吵什么劲?还是想想,怎么才能赢方将军他们吧。”

“话说得是,可怎么赢?教官天天训练队列,也不让咱们练练别的,光好看有屁用,净是些花架式。”

“这话倒不能这么说,你没见这几天咱们站队列时,那些围观的兵眼中那股子羡慕劲吗?”

“哎说得也是喔,我也发觉了。”

“我也看到了。”

“教官确实是有些能为的,咱们现在往那一站,气势明显就与往常不一样了。”

“可有用吗?到时又不比队列。”

于是,刚鼓起的气,一下又泄了,所有人都沉默起来。

史坤道:“我觉得教官是对的。今日开始训练的端枪,不就是在训练打得准吗?”

“这倒也是,理是这么个理,之前方将军训练时,可没这么训练。说不定,到时咱们打枪能赢。”

史坤道:“反正按教官的法子尽力练就是,输赢教官心里定是有数的。”

“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呗。”

鲁进财突然开口道:“听教官的,按死里使唤就是我告诉你们,谁要敢偷奸耍滑,致比试输了,某一个个往死里捶。”

这一声相当霸气,让其它人一个个后背冒冷汗,试想,这可是个连池一刀池将军都干得过的牛人啊。

史坤突然提议道:“要不咱们给教官换个绰号?”

这个提议引得所有人同意,如今吴争的身份难明,谁也不想被吴争知道取不雅绰号这件事。

“凶煞肯定是不能叫了。”

“对。除了第一天淘汰了二人,这些天教官还算是和善的。”

“其实最让我满意的是,教官言出必行,银子兑现哈哈。”

“家中有钱。”

“地主。”

“不错。”

于是吴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绰号又变成了“守信的地主”。



不得不说,这些天的训练,让这些士兵的形象有了改头换面的感觉。

他们在举手投足之间,有了职业军人的风采。

当然,这些人本来就是人中翘楚嘛。

在之前同为新兵的同袍侧目之下,不知不觉中,他们生出了军人的荣誉感。

他们觉得自己,与别人不一样了。

这是种气势,能让人变得强大的气势,能让人不再畏惧任何压力的气势。

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的气势。

这种气势,已经引得受训的新兵们,一有空余时间,就往他们这边跑。

有的还自发地偷学,去自己练。

第十二天,当所有人都能在枪口挂着二百铜钱,能平稳地举足半个时辰时。

没有悬念,吴争又将它列为了常训科目。

新的训练,就是实弹射击了。

但第一堂课,是在屋内。

三点一线,这个后世人人知道的方法,在这个连火枪都没有普及的时代却是新鲜玩意。

这些人中翘楚的接受能力非常强大。

课后的射击就让吴争大为满意,三十步的距离,已经无人脱靶,五十步的距离,脱靶仅为三成,当然,八十步,这个距离吴争只是试了试,结果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吴争还没兴趣去培养狙击手军官。

两日后,也就是第十五天,吴争再次开课。

第二堂课,教得是对移动目标的提前量,和弹头在长距离飞行之后成抛物线下降,射击枪口的提高量。

课后,吴争没有去指导士兵的实弹射击。

而是去了军工坊,因为,徐守节和戚道昆已经试制出手雷,而且已经经过了第一次试验。

吴争看到的,是经过一次改良后的成果。

这是一个与吴争记忆中的手榴弹不太一样的制品。

弹头呈鹅蛋形,但比鹅蛋大得多,铸铁的壳,表面按吴争嘱咐的,刻有交叉斜纹。

柄也是按吴争说的木柄,只是很长,有近二十公分左右。

这一看,就知道这份量远比想象的重,无疑,吴争心里是失望的。

但为了不打击匠人们的积极性,吴争依旧笑着鼓励了一番之后,问戚道昆:“这手雷重多少?尺寸多少?试爆之后,威力怎么样?”

戚道昆答道:“手雷重二斤半,其中弹头部分重二斤,铁壳为半斤,装药一斤六两,木柄部分约四两,里面装有燧石,用于引燃火绳。尺寸是,依王爷的度量米尺计,弹头七厘米,木柄二十厘米,减去弹头和木柄契合的二厘米,共计是二十五厘米。”

吴争心想,果然有这么长,太重太长了,这扔出去,就象是一根短枝在空中翻滚,得多费劲啊,估计,扔不出多远。

“试爆之后,威力怎么样?”

陈守节答道:“威力远比估算得要大,三米之内,碎片可穿甲,左右两只羊皆亡。”

这到是让吴争满意的,黑火药嘛,吴争的期望值没那么高,能有一丈方圆的杀伤范围,已经是不错了。

吴争微微颌首,继续问道:“导火绳的燃烧时间足够引燃后投掷吗?”

戚道昆答道:“经过改良,已经足够了,只是拉绳燧石,不是每次都能引燃导火绳,还需要改良。故,为了确保引燃,在木柄的洞里,安放了两块燧石、两条拉绳。”

吴争道:“那就试爆一次,让本王看看爆炸威力。”

于是,来到了空旷的场地。

为了安全起见,没有派人进行试投。

而是将手雷固定在地上,然后布置好牲畜、铠甲等试验用具。

再以长绳引至三十米外,进行引爆。

绳子拉动,一股轻烟开始冒出。

吴争默默估算了一下,大概在十秒左右,烟变浓,说明已经引燃了弹头的黑火药。

黑火药的爆炸原理与黄火药不同,黑火药完成是物理反应,硫、硝、炭的燃烧,瞬间生成了大量的气体,形成强气压,作用于弹丸,然后迸发。

黑火药逊于黄火药的是,黑火药的引爆速度,比黄火药要慢,正常情况下,在引燃装填药之后,会有二、三秒的延时。

【悠閱書城一個免費看書的換源app軟體,安卓手機需googleplay下載安裝,蘋果手機需登陸非中國大陸賬戶下載安裝】

第七百七十章 方国安未比试就认输

ps:感谢书友“莫问七剑”、“缘醒”投的月票。

大概过了三秒左右,“轰”地一声,浓烟和巨响几乎同时发生。

然后是地面的震动。

吴争第一个反应是,这威力太大了吧?

当一块鸡蛋大的石头“啪”地落在吴争向前约一米处时,随吴争同来的方国安,迅速用身体挡在吴争的前面。

吴争有些感动,轻轻地拍了拍方国安道:“有劳了。方将军不用担心,十丈外应该没有危险。”

方国安见吴争没事,这才退了开去。

陈守节、戚道昆连忙请罪。

吴争微笑着挥了挥手,道:“无妨。以后小心些就是,试验时,在身边设遮挡以保安全。”

这时,浓烟渐渐散去。

吴争带着人靠近查看,见地上的约一米见方、两根手指深的碗状大坑里,还在冒着缕缕清烟。

而原本布置的铠甲和牲畜残留,已经被炸开了大概二、三米。

铠甲有着明显的破洞和被铸铁击穿的痕迹,甚至有两片清晰可见的碎片正嵌在甲上。

有一只羊已经被炸得成碎块。

吴争有些震撼,这威力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得多。

不过想想也是,一斤六两的黑火药啊,怪不得被炸飞的石头能落到十丈外,差点击中自己。

不行,威力太大了。

先不说能投多远,这要是万一士兵不小心,在自己手中误炸了,一个小队就没了。

吴争对戚道昆说道:“手雷的结构,本王没有异议,爆炸威力本王也很满意。但须减轻重量,减少总长,适当减少火药量。”

戚道昆应道:“卑职遵命,只是若减少装药,可能使得爆炸威力会小许多。”

吴争捡起一片铸铁碎片道:“这铸铁壳太厚,按二、三毫米厚铁壳再试制一些,看看哪种更适合,同时火药量减少一半试试……将总重控制在一斤半,总长控制在二十厘米之内,这样更容易让士兵进行投掷。不然,象现在的这重量,恐怕也就能投个十几米远吧?若真是如此,这手雷的用处就不大了,而且按这威力估计能波及到投掷手,本王可不想让士兵被自己的手雷炸死。”

吴争记得,后世手榴弹训练,大概三十米及格、四十米优秀,也有不少强者能扔五十米左右,这个距离才是吴争想要的。

戚道昆应道:“卑职遵命。”

吴争扔下碎铁片道:“二毫米的壳,外表刻线最好一毫米深,如此可以使得引爆时,铁壳碎得更彻底,自然杀伤力就更大。”

“卑职记下了。”

拍了拍手中的土,吴争道:“地雷试制得怎样了?”

陈守节答道:“正在试制,半月之内,定能完成,不会超过王爷的限期。”

吴争点点头道:“辛苦诸位了。此次手雷的引爆,本王还是满意的,重量和长短,都怪本王没有交待清楚,不是诸位的责任。”

“多谢王爷嘉勉。”

“改良完之后,替本王准备五十个训练用手雷,弹头不必装火药,装填等重沙土即可。”

“卑职记下了。”

……。

回去的路上,吴争的心情很好。

这手雷虽然达不到吴争的期望值,但能造出这样的手雷,表示着缩小已经没有技术上的瓶颈。

而想到日后火枪兵可以腰挎手雷与敌作战,吴争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方国安心中确实是震撼的。

他从戎二十年,也见过、用过投掷火药罐,不过容器是瓦罐、酒坛,许多时候,扔出去,落地之后,就碎成一地,然后“轰”地一声引燃,这威力嘛,就是熏得周边一片乌黑,须发烧卷,但很少有致命的,这主要是投掷以后,火绳引爆的时间很难把握,每个人的投掷距离皆不同。

当然运气好时,譬如刚好在快要落地时,瓦罐引爆,那确实具体不少的杀伤力。

可这样的,十中也就一、二了。

但今日,方国安算是长了见识,虽然没有看到投掷,但方国安看到了铁壳、木柄,铁壳可以防止碎裂,木柄能让士兵扔得更远。

而爆炸的威力,更让方国安醒悟到,吴争提到的新战法,方国安明白,出现这样的火器,战法确实是需要改变了。

方国安迟疑地看着吴争,好半晌,闷声道:“王爷,卑职认输了。”

吴争笑道:“哦,方将军这是为何?”

方国安沮丧道:“原本属下以为,按当下火枪的装填速度,三轮击发之后,敌人已经进入二十五步距离,那么士兵已经来不及再一次装填,就只能上刺刀与敌搏杀了。可今日这种火器的出现,让属下明白,在阵前十五至二十五步距离时,士兵依旧可以凭借此火器阻挡敌人前行……不仅可以阻挡敌人继续前行,还可以让一部分士兵有时间继续装填,进行下一轮射击。所以,属下也觉得原来的战法确实需要改变。此时细细想来,王爷对此应该早已心中有谱,既然如此,属下甘拜下风。”

听着方国安心不甘情不愿的认输,吴争笑意更浓,方国安能如此迅速地认识到手雷的用途,确实让吴争有些惊讶。

按照吴争的想法,在野战中,手雷的最大作用,不是杀敌,而是阻敌。

只有将敌人的前进势头迟滞,这才能给士兵创造更多的射击时间和机会。

特别是应对骑兵,当一片手雷在敌骑的冲锋路上炸响,就算炸不中,至少也会造成人、马的短暂惊慌,其势一旦被打乱,那么不但火枪兵的压力会减轻,还能为火枪兵多出一轮的装填时间。

多一轮射击,可不能小看它,这将直接关系到战斗的胜败。

这就象战场上挥刀的速度,能多挥一次刀,胜算就多一成。

“方将军多虑了。本王早就说过,这次的比试输赢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为日后的练兵指明方向。所以,比还是得比,否则会令那些士兵们泄气。至于比试的输赢嘛……。”

吴争莞尔一笑,“既然方将军认为此次比试不公,那本王就取消之前的赌注,如此,方将军就不必会此事忧心了。”

第七百七十一章 清廷的日子也不好过

吴争心里,对方国安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应该说,方国安不是个坏人,而且也有能力,但他确实少了那种军人的无畏和执着。

之前的投清,然后再反复,这或许与他的性格有关。

他不擅长于坚持,少了一份专注。

这样的人,不能打硬仗。

方国安听了老脸一红,他原本是想据理力争的,可此时吴争轻易就取消了赌注,这反倒让他有些汗颜了。

“其实属下也不在乎输赢……咳,多谢王爷。”

吴争心里暗笑,可面子总得给方国安的。

说实话,吴争还是挺欣赏方国安的练兵能力的。

三个月时间,能将这一群刚从庄稼地里招募来的百姓,训练成今日的模样,确实不易。

同时,吴争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个有丰富领兵作战阅历的大将。

吴争道:“本王知道方将军心里在期盼些什么……这样,本王许诺将军,只要这批新兵顺利成军后,定让将军如愿以偿,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方国安一愣,随即脸色顿时雨收风歇,抱拳道:“多谢王爷成全。属下定不负王爷期望。”

“回去之后,本王还得仰仗方将军,对军队的编制进行疏理。”

“属下定竭尽全力,以报效力王爷。”

……。

时值初冬。

北方就冷一些。

多尔衮、洪承畴等已经返回京城。

武英殿中圣母皇太后布木布泰和小皇帝福临正与多尔衮等人商议来年用兵诸事。

漠北蒙古苏尼特叛乱部落已经被压制到了欧克特山一带。

只是因冬季到来,大军无法在天寒地冻中进行作战,就僵持了下来,准备等来年开春,再发起进攻。

这支苏尼特叛军的起因,还是蒙古各部落对于降清国策的激烈反对导致的。

三十年前,做为黄金家族后人的林丹汗,想要重现祖上的荣光,意图统一整个蒙古。

但东面后金的崛起和侵犯,让他如芒在侧。

当时蒙古诸部之中,大部分与明朝有着非常紧密的关系,不管是民间互商,还是朝廷外交上,可以说,是明朝的盟友。

明朝以每年四万的“赏赐”来换取林丹汗协防广宁。

努尔哈赤得到辽、沈以后,图谋进占广宁,三方在广宁打了几仗。

天启二年(1622)正月,努尔哈赤大举进攻广宁,时任广宁巡抚王化贞弃城仓皇而逃。

林丹汗先出动一万军队援广宁,还有二万军队因雪阻暂时未至。

但前军到达时,广宁已经失陷。

这种现象几乎与北宋联金灭辽的国策,几乎二致。

简单一句话,对蒙古而言,当时的明军就是“特不靠谱的猪队友”。

林丹汗的军队只能转守山海关,这样一来,价码就得让蒙古人随意开了。

约定夺回广宁后的赏赐,明朝须花费百万两白银之巨的回报,当然,名义还得是“赏赐”。

也正因为如此,原本亲近明朝的蒙古诸部,也开始分裂。

特别是在本来亲近后金的内喀尔喀与后金通婚、盟誓之后,蒙古的分裂已经浮于表面。

面对国内的混乱,林丹汗不得不先集中力量先内后外。

由此产生的后果是,没有余力去为明朝协防,而明朝也无余力去帮助林丹汗整肃内部。

联盟渐渐如同虚设。

直到察哈尔部在天启七年背叛林丹汗,归附后金并与皇太极订立盟誓之时,林丹汗已经无法控制局势,被迫离开河套,踏上西迁之路,这样一来,明与蒙古的同盟就没有了实际意义。

同盟虽然没有了意义,可明对蒙古的每年“赏赐”却必不可少。

崇祯帝即位后,想“尽革其赏”,林丹汗派去索赏的大臣贵英恰也被明军所杀。

林丹汗于次年六月大举入侵大同,杀死明朝军民数万人,差点攻占大同城。

明不得不重新恢复“赏赐”,至此,这盟友就已经反目成仇了。

内有叛乱,外有后金强敌,再与明交恶,林丹汗其实已经自掘了坟墓。

四年后,皇太极看准这个机会,决定发动对林丹汗的决战,彻底征服漠南蒙古。

连续四年大战,林丹汗亡命青海,逃难过程中部众大量流失,最后染天花死于青海大草滩。

林丹汗死后,他的势力再次分裂。

最大的部分,自然是他的儿子额哲,但额哲与他爹不一样,额哲选择了投降,向皇太极献出了传国玉玺(明灭元后,一直没有得到这方玉玺),被皇太极封为亲王,蒙古由此灭亡,成了满清的附庸。

此时叛乱的苏尼特部落,在额哲投降后四年,才降得清,清廷妻腾机思以郡主,授和硕额驸,次年改封扎萨克多罗郡王,诏世袭罔替,并给了左右两旗的编制,这就是蒙人在旗的起源。

本来这样处置腾机思也是接受的。

可问题是,皇太极死得太早,他一死,小皇帝福临继位,朝政全落入了多尔衮手里。

而多尔衮与腾机思有旧仇,随即对腾机思采取强力压制。

于是,腾机思选择了反叛,他率部北投喀尔喀部,与土谢图汗、车臣汗合兵数万,并掠夺蒙古巴林等诸部人畜,声势之大,足以掀翻整个漠北。

清廷闻讯后,遂派阿济格(多尔衮的胞兄)为帅,赶往漠北平乱。

三个月下来,确实遏制了叛乱的继续扩散,但由于与南面义兴朝的连番兵事,派往镇压叛乱的军力不足,二万大军还不足以彻底荡平叛乱,此时腾机思手中的叛军,尚有三、四万之众。

加上时已入冬,不宜战事,只能选择包围,待来年开春再说。

但这又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二万大军需要也漠北驻囤四个月之久,加上来年一开春就要开战,这需要耗费至少百万两的银子和大量的粮食、布匹等等。

还有福临要建火枪新军,又是一笔额外的支出,据在京的太常寺少卿汤若望估算,组建六千火枪兵至少得耗费百万两银子,因为当时在欧洲,燧发枪的造价折合白银就是近三十两,运来亚洲怎么也得六十两了,而弹丸则需要百两千发(一发包含弹头和火药,油纸包装),若再添置火炮,恐怕得超过百万之数。

第七百七十二章 不安份的沈致远

年关已近,本就是财政最窘迫的时候,朝廷确实是难以筹措出这二百万两现银来,可时间紧迫,都是马上就要用的。

这就有了今日这场君臣奏对。

“要不,向京畿各勋贵募捐,以筹集军资?”济尔哈朗试探着问道。

这提议直接遭到了范文程、洪承畴二人的反对。

范文程道:“王爷之言,此例万万不能开。我等不可或忘,前明灭亡之根源。”

洪承畴道:“范大学士言之有理,勋臣贵胄乃国之根本,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可损伤。”

多尔衮在一边轻哼道:“二位大学士倒是护得紧。”

范文程面色一变,呛道:“摄政王家财万贯,区区二百万两之数,如同九牛一毛,不如由摄政王暂时垫付,待来年夏赋之时,再还给王爷,如何?”

洪承畴立即落井下石道:“这倒是可行之策。一来可以解决眼下困扰,二来也彰显王爷公忠体国之心。”

多尔衮大怒,道:“二位大学士府中恐怕也是家财万贯,何不每家一百万两以充军资?”

这就是一场狗咬狗了,对此,布木布泰和小皇帝福临已经司空见惯。

不过话说回来,也只有这样,小皇帝才坐得安稳不是?

布木布泰开口了,“诸公都是为了国事,何必在哀家和皇帝面前,争执不休?这样……哀家出个主意,让诸公听听是否可行。”

诸人一起躬身道:“恭聆太后训示。”

布木布泰弹了弹指甲,道:“之前皇帝钦土豪了大清八大皇商,何不如向这几家开口,想来以他们受皇恩之重,定不会推托。”

这话一出,诸人相顾愕然。

只有多尔衮微笑道:“太后圣明。”

这一声赞,让诸人脸色一变,于是忙躬身道:“太后圣明。”

布木布泰满意地点点头道:“二位大学士博学广闻,与诸家皇商皆有往来,此事就交于二位大学士了。”

范文程、洪承畴心里直骂娘,可口中只好应道:“臣等遵太后懿旨。”

“好了,这事就算了了。讲讲新军吧,这可是皇帝眼下最关心的事了。”布木布泰不咸不淡地打量着自己的指甲道。

福临脸色微微一动,可迅速回复死板脸。

范文程看了洪承畴和多尔衮一眼,小心翼翼地向福临奏道:“皇上,臣与摄政王、洪大学士初步议定,新军先编制为三千九百人,都统一职,由奉恩镇国公岳乐出任,沈致远、钱翘恭二人为副都统,以下军职,可挑选旗人出任……不知道皇上意下如何?”

福临的脸色阴沉起来,沈致远、钱翘恭初到京城进见时,自己的旨意就已经颁下了,沈致远为都统、钱翘恭为副都统,虽说期间发生了二人麾下反叛之事,但毕竟下的是圣旨,不是擦屁股纸啊。

这倒不是福临要为二人鸣不平,他只是为自己的旨意,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三人轻易推翻而愤怒。

同时,福临不满意新军的人数,他原本是要一万人的,降到六千人他也同意了。

是,那支投降的二千多明军反复了,可就直接将新军压至三千九百人,这让福临有了种被耍弄的感觉。

但福临毫无办法,因为他虽是皇帝,可毕竟没有亲政。

真正掌握权力的,是他身后的太后和面前的摄政王。

见皇帝脸色不虞,范文程的头低得更低。

布木布泰拉长着声音道:“哀家以为摄政王和二位大学士之建言可行。皇帝……以为如何啊?”

福临脸色一变,忙道:“儿听皇额娘的。”

……。

广宁门东南一处不起眼的宅子里。

沈致远和钱翘恭面面相对。

从狱中被放出来两天了,一直就软禁在这屋子,一步不能离开。

不用说出宅子了,连这屋都出不去,全是清军把守。

“致远,你说清廷不会是还没想好怎么处置我们吧?”

沈致远要从容得多,他拍着桌子大吼一声,“来人。饿了,上酒菜。”

让钱翘恭无语。

没办法,沈致远商人之家出身,虽说读过书,也考取了秀才,可骨子里,却是个无拘束之人。

钱翘恭不同,他出身世家,自幼受得教育,让他的言行和思维有了一个成式,有所为,有所不为。

譬如诈降这事,譬如要为清廷练兵,再譬如……要娶满族女子。

这些在钱翘恭看来,打死不能为之事,对沈致远来说,是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在沈致远心里,那就是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还真别说,看守他们的清军很听话。

没过多久,就给上了两壶酒,几样下酒菜。

于是沈致远和钱翘恭就不是面面相对枯坐了,而是你来我往、推杯换盏地饮起酒来。

几杯酒下肚,沈致远突然道:“恐怕事情有变。”

钱翘恭闻听一愣,问道:“你是说,清廷已经用不上咱们练兵,打算杀我们?”

说到这,钱翘恭反而呵呵一笑,道:“你放心,我不怪你,与其跪着生,倒不如站着死……这些于来,我也算清楚了你的为人,黄泉路上有你作伴,倒也不寂寞……。”

听着钱翘恭的一阵唠叨,沈致远目瞪口呆,好半晌,笑骂道:“你要死自己去死,黄泉路上一个人走便是,我还得活得娶咱家小妹呢。”

钱翘恭诧异道:“你不是说事情有变吗?”

沈致远摇摇头道:“事情确实有变,可也不是死路……你道清廷将你我从狱中放出来,为得就是杀我们二人?真要如此,直接在狱中杀了不是省事?你小子啊,看是聪明,可这脑子就是不开窍。”

钱翘恭被沈致远这么一说,自然也是能想明白的,于是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既然放我们出来,这表示清廷已经决定编练火枪新军了。可却没有人来招呼咱们,这说明一定有事还在争执……能让清廷为此事争执的,无非有二,一是这支新军的归属权,二是这支新军的主帅是谁。当然,这两者其实可以单独分开,也可以二合为一。”

第七百七十三章 假戏真做?!

钱翘恭点头道:“此话有理,如果真要是起了争执,那归属和主帅人选也是可以成为双方平衡的手段。”

“对喽。我说有变的意思,那就是你我的职务有变,主帅之职可能就没咱们的份了。”

钱翘恭轻哼道:“你我也不是为了做这清廷的官来的,主帅是谁,我不感兴趣。”

“胡说。”沈致远难得严肃起来,“咱们顶着被世人骂成叛国贼的恶名,为得是什么?主帅之位,关系日后这支军队能不能真正听我的,更关系到日后你我能成多大事……你说重要不重要?”

钱翘恭沉默了一会道:“可这事也不是你我能拿主意的。”

沈致远沉默了一会,仰头喝了一杯酒,将杯子放桌上“啪”地一放道,“这事确实不是你我能拿主意的,可我们能想办法去改变。”

“什么办法?”

沈致远盯着钱翘恭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假……戏……真……做!”

钱翘恭大惊,“噌”地一下起身,怒道:“你疯了?”

沈致远厌憎地看了钱翘恭一眼,道:“看看你,一说就躁,没点涵养,真不知道钱大人什么家教……你也不怕惊着门外的清军?”

钱翘恭往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什么事都能依你,可这事绝不成!”

沈致远非常严肃地说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听你的。不过刚才你也说了,除了这事,你什么事都听我的,对吧?”

钱翘恭闷声道:“是。除了真降,别的我都可以听你的。”

“行。”沈致远说话突然就变溜了,“那一会有人来了,提起给你娶个鞑子媳妇,你可得一口答应下来,千万别犹豫,得作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来。”

“好。”钱翘恭应道。

沈致远得意一笑,接着喝起酒来。

钱翘恭应下之后,便回过味来,他压低着声音冲沈致远低喝道:“你小子是早就这么想了对吧?”

沈致远呵呵笑道:“不就是个女人嘛,与你我要做的大事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钱翘恭嘶声道:“你是没事,我钱家世代忠良,我若在顺天府娶满族女子,这消息一到江南,让我爹怎么做人?”

这话有些伤人,沈致远愠怒道:“什么叫我没事?敢情在你眼中,就你钱家是忠义之家,我沈家就是甘愿投靠鞑子的叛贼?我爹虽是商贾,可吴争起事之前,他老人家也是几次出银子资助吴争的,你小子那时刚入梁湖卫所任百户,难道不知情?”

钱翘恭话出口也自觉不妥,如今见沈致远生气,也赶紧道:“我不是那意思,只是虚与委蛇也就算了,真要娶了,这……这如何是好?钱家叔伯、祖辈,还不得把我撕喽?”

沈致远黑着面呛道:“该!你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真后悔当时好好待在军校里,就不该被你窜掇着北上。”

钱翘恭听了,心里有些内疚,这事的起因说起来,还真是他造成的。

于是道:“致远,我是不该说这话,我道歉。”

听钱翘恭道歉,沈致远哼了一声道:“行了,咱大人不记小人过。”

钱翘恭听着别扭,可念在自己确实有不对在先,也就没计较了,“致远,我是真担心,这事被我爹知道,得惹出多大的麻烦。”

沈致远正色道:“其实这事没你想象的这般严重,其关键在于,日后你我能不能如愿以偿,立下盖世之功。若事成,你爹铁定不能责怪你,就算要怪,吴争也会替你出头。可若是败,那就只能背上这汉奸罪名了,到时只希望吴争能给你我找条活路。”

钱翘恭沉默下来,他能听懂这话的意思。

到了今日,再要朝三暮四显然已经不可能了,降清、北上之事,此时已经被世人尽知。

就算吴争能念及情意,为自己二人洗脱,怕也堵世人悠悠之口。

唯一的办法,就象沈致远说的,要盖世之功,以事实来为自己洗清。

想到此处,钱翘恭咬牙道:“好。我听你的。”

没等沈致远说话,门外就有声响起,“小的见过二位大学士。”

范文程、洪承畴联袂而来。

这二位大学士的到来,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组建火枪新军的事情,已经有了定论。

洪承畴打量了沈致远二人一眼,沉声道:“本官今日与范大学士前来,只是为了两件事,一是鉴于你们二人麾下军队反叛,皇上之前允诺你的新军都铳便不作数了,你们可有异议?”

沈致远、钱翘恭对视一眼,沈致远躬身道:“我等二人治下无方,皇上不降罪已是大恩,我等不敢奢望其它。”

范文程、洪承畴也相视一眼。

范文程接下去道:“你们能作如此想,便是识时务之举。不过……当今皇上爱才有加,还是决定重用你们二人。所以,今日本官与洪大学士前来的第二件事,就是传皇上口谕。”

沈致远、钱翘恭行礼道:“臣等恭聆圣谕。”

“……迁沈致远为新军副都铳,钱翘恭为新军副都铳。”

“谢皇上隆恩。”

这口谕一传,范文程、洪承畴的神色顿时和缓起来,“恭喜二位大人了。”

沈致远、钱翘恭忙应道:“多谢二位大学士提携。”

洪承畴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菜,笑道:“选日不如撞日,二位大人不请我二人饮杯酒?”

沈致远目光一闪,便想到洪承畴传完口谕还不走,定是还有话要说。

于是肃手虚引道:“二位大人若不嫌弃残羹冷炙……还请上座。”

令门外清兵再添了两副碗筷之后,四人一起饮了一杯。

寒喧了两句后,洪承畴道,“二位大人虽然新附,但皇上慧眼识人,知道二位皆是有才能之人,方才以高官重任相授,二位日后可要懂得感恩哪。”

沈致远应道:“下官定不负皇上隆恩,也绝不忘二位大学士的提携。”

见沈致远如此上道,洪承畴与范文程相视一笑,满意地点点头。

第七百七十四章 脸皮够厚的沈致远

洪承畴随即切入正题,“当今皇上虽然年少,却已显露明君之象,眼下虽然没有亲政,但亲政之日已经不远……二位,可千万别站错了队啊。”

这话到后面时,就已经很意味深长了。

沈致远自然秒懂,他起身行礼道:“多谢大学士提醒……这么说吧,下官日后定以二位大学士马首是瞻。”

这话音一落,范文程、洪承畴相视一笑,心中很是满意。

范文程道:“好!只要二位大人记住这句话,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洪承畴接着道:“之前皇上允诺过,要为二位赐婚……二位大人可有异议?”

沈致远、钱翘恭相视一眼,同时应道:“固所愿,不敢请尔。下官等绝无异议。”

“如此就好。”洪承畴更加满意了,他微笑道,“先向二位大人透了底……皇上给沈大人指的是当朝摄政王的爱女,给钱大人指的是当朝和硕郑亲王的孙女……虽说都是庶出,可身份摆在那,本官绘二位大人贺喜了?!”

沈致远、钱翘恭脸色不变,依旧拱手道:“请二位大学士替臣等向皇上转达谢意。”

洪承畴看着沈致远道:“本官要提醒沈大人,就算做了摄政王的女婿,可也不能忘记了之前的那句话。”

沈致远躬身道:“下官不敢一日或忘。”

范文程打量了一下这屋子,道:“先委屈二位大人在此暂住,过些日子,皇上便会赐下新宅,到是本官定会亲去贺二位乔迁之喜。”

……。

范文程、洪承畴二人走后,宅子里的清兵就撤了。

沈致远、钱翘恭相视长长吁了一口气。

确实,这一个月的日子太难熬了,好在,终于有了转变。

沈致远突然嘿嘿一阵怪笑,然后冲钱翘恭拱手道:“恭喜钱大人升迁,贺喜钱大人成为郡君额附。”

钱翘恭抬脚踢去,笑骂道:“没个正形……你不也一样,是不是也让我恭喜、贺喜啊?”

满清亲王之嫡女为郡主,侧福晋之女低二等为郡君,所嫁丈夫为郡主额附、郡君额附。

沈致远大笑道:“盖世之功的大门已经打开,难道不应该贺喜吗?”

钱翘恭被沈致远的情绪所感染,也笑了起来,“可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致远如同见到怪物般地看了他一眼道:“是不是觉得要称满人为岳父觉得别扭?”

被说中心事的钱翘恭无奈地点点头。

沈致远收敛起笑容道:“比起我来,你算是大幸了,我要面对的,可是率军入关、亡我大明的多尔衮。”

钱翘恭认同地点点头,“那你得自求多福,我是帮不上你了。”

还真不经念叨,这时,宅外有人大喊道:“主人在家吗?”

摄政王府派人前来,说是报摄政王要见沈致远。

这种邀约,无人敢推,于是沈致远只能一人,随来者前往赴约。

……。

“小婿见过岳丈大人。”沈致远不知羞地大声喊道。

身着亲王服,年近不惑的多尔衮,因长年的征战,已经让他脸上布满了沟壑。

二、三寸的络腮胡修剪的倒是整齐。

不过一双并不大的细眼,射出的精光依旧摄人心神。

沈致远有些承压,这不奇怪,面对身居高位、可生死予夺者,这种自然的霸气流露。

绝非象沈致远这样的小年轻可抗拒得了的。

沈致远在行礼的同时,抬眼打量多尔衮。

多尔衮一样在打量着沈致远,他冷哼一声,“虽说皇上赐婚,可本王还未答应。本王的女儿是郡君,原本是要嫁入蒙古王室的,而不是象你这样的汉人……你这岳丈大人的称呼,不合适吧?”

沈致远灿烂一笑道:“小婿惭愧,只是个区区三品副都铳,不过好在年轻,日后总有升迁的机会,也算没太辱没了岳丈大人。”

“不过就是个区区副都铳,本王麾下,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也敢在本王面前显耀?”

沈致远依旧笑道:“可能成为王爷乘龙快婿的,仅小婿一人哪。”

多尔衮有些发愣,他阅汉人之多,还真没见过象沈致远这样不要脸的。

在多尔衮眼中,汉人大都分为三种,一种是普通人,没有才能,胆小如鼠,这种是多尔衮是看都懒得看一眼。,第二种,有才能,却无耻,卖身投靠却一脸正气凛然,这种人多尔衮面上延揽,心中鄙夷。第三种,内外合一,视死如归,这种人多尔衮心里敬佩,但手下无情,杀一个少杀一个。

可眼前这小子,显然是个另类,从他的话语可以归为第二类,可从他眼神的坦然中,似乎又可以归为第三类。

多尔衮有些吃不准了。

面对着沈致远锲而不舍地称呼岳丈,多尔衮没答应,但也不再否认。

他另起话头,沉声道:“本王听闻过你在朝堂自陈降清的原因,可本王还是有些不信,依你和吴争的交情,显然不足以令你背叛……至少吴争还没做下对你不利之事吧?”

沈致远正色答道:“兄弟归兄弟,钢刀归钢刀。人这一世太短,无非是为了出人头地,如果没有机会也就罢了,有机会岂能不争取?若是岳丈此时问我,还视不视吴争为兄弟,那小婿的回答一定是,是。”

多尔衮有些惊讶,这话似乎切中了他的内心,他的脸色和缓了一些,点点头道:“你是个真小人!”

沈致远老实不客气地应道:“那也比伪君子要强。”

“此话有理。当可酢酒……来人,上酒。”多尔衮大喝道。

酒迅速被端了上来,却没有菜。

多尔衮斜眼看沈致远道:“能喝吗?”

“能。”

“能喝多少?”

沈致远呵呵一声,“小婿不知道。”

多尔衮眼皮一挑,“有些意思,倒合本王脾气……这样,先饮三碗,再慢慢喝,如何?”

沈致远一抱拳应道:“听岳丈的。”

三大碗酒,瞬间饮干。

多尔衮抹了一下嘴,见沈致远眼神依旧清澈,微笑道:“等会你若喝不了,可以明言,本王令人送你回去。”

“小婿舍命陪君子,岳丈喝多少,小婿定奉陪到底。”沈致远应道。

第七百七十五章 虚与委蛇

而今日,沈致远在太和殿外,当着满汉群臣的面,损着当朝汉臣中最威风的二人,这让满族官员,特别是那些被范文程、洪承畴平日“压迫”惯了的满族武官,心里那叫一个解气。

他们觉得,沈致远这小子还真对他们的脾气。

这样一来,自然对沈致远好意倍增。

而汉臣们对沈致远的态度那就截然不同了,他们一个个对沈致远横眉冷对。

倒不完全是为了范文程受辱,而是他们发觉沈致远跟他们不象是一路人。

但凡是降清的文臣,不管私下里有没有纠葛,可在面子上都是过得去的,特别是当着满人的面,那叫同气连声。

不抱成团,怎么在这异族的朝堂上待下去?

可沈致远坏了规矩,这让汉臣们对沈致远抱有戒备之心。

不过还好,总还不算是得罪,最多是疏远罢了。

洪承畴头都不回地冷冷提醒道:“还不赶紧拜见皇上?”

沈致远下跪之前,还不忘冲洪承畴拱手称谢。

“臣沈致远拜见皇上。”

见沈致远已经跪下,钱翘恭万分不愿意地落后沈致远一个体位,也跪下道:“臣钱翘恭拜见皇上。”

小皇帝福临规规矩矩地抬手道:“从淮安到京城,路途遥远,想来是受了不少苦。二位卿家平身吧。一会儿,朕会有恩旨给你们。”

沈致远、钱翘恭二人起身。

沈致远谦恭地说道:“臣二人往日与清军在战场厮杀,皇上能不加罪我等,已是隆恩,可不敢再要封赏。”

小皇帝木着脸道:“以往阵营不同,各为其主,朕怎会因前事而加罪二位呢?只要你们往后一心忠于朝廷,勇立新功,朕绝不吝惜赏赐。”

“谢皇上。”沈致远躬身应道。

这时,范文程出列,先向小皇帝拱手一礼,然后冲沈致远道:“你先别忙着谢。皇上可以不追究你等往日与我军交战之罪,可你等归降大清之心,在本官看来,尚有可疑之处!”

沈致远脸色一惊,忙道:“我等归降大清之心,天地可见。沈某从见到范大人始,对范大人一直是尊敬有加,将范大人视为榜样、典范,范大学士何故见疑我等?”

这话引来满臣们窃笑,让范文程更加懊恼,“天地能不能见你二人忠心,本官无从查考,可本官对你二人归降大清之用心,有几处疑点,须你二人当着皇上和诸公的面,解释明白。”

沈致远拱手道:“范大人请问,沈致远无不实言相告。”

范文程阴沉着脸问道:“你是义兴朝镇国公吴争同乡好友,听闻四年之中,你从一个秀才直升副千户,全赖吴争提携,本官要问的是,你为何弃吴争于不顾而归降大清?这不是有违忠义二字吗?”

沈致远看了龙椅上的小皇帝一眼,见皇帝没有异意,又环视了一圈满殿官员,然后向范文程问道:“敢问范大人,能实话实说吗?”

范文程皱眉道:“自然须实话实说,难道尔敢当面欺君乎?”

沈致远用力一点头道:“好,那就实话实说。禀皇上,回范大人话,其实沈某归降大清,原因无非两点,一是好死不如赖活,被郑亲王重兵两面合围,身后又是大海,逃无可逃,要想活命也只能降了。二则事实不象范大人所言,沈某与吴争同乡好友不假,可那是吴争受封镇国公之前的事了,范大人既然对沈某往事甚为熟稔,当知沈某对吴争的妹妹吴小妹素有爱慕之心……可吴争他不肯啊,沈某数次恳求吴争成全,却被他推三阻四、拒人以千里之外,究其根本,无非是看不起沈致远,这从日常之事就可证明。范大人应该知道,追随吴争身边的有两名小厮,如今都已经是指挥使、副指挥使,而我沈致远十四岁中秀才,熟读兵法,却至今还是个副千户。所以,吴争并没有对沈致远有多大恩义可言,那与范大人口中的有违忠义何干?”

沈致远的话,让不少满臣下意识的点头,表示理解。

身后钱翘恭早已是目瞪口呆,好在他一直低着头,倒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范文程盯着沈致远的眼睛,“保命、惜命、怀才不遇的理由,听起来合理,可毕竟你与吴争是同乡,虽说吴争没有厚待你,但你区区一个秀才,四年成为五品副千户,也不算薄待。你真会由此而生反叛吴争之心?”

沈致远眨巴着眼睛道:“听闻范大人也是大明秀才出身,祖上也是北宋名相范仲淹后人,说起来大明虽没有厚待范大人,可也不算薄待,范大人怎么就归降了大清呢?按范大人的意思,朝廷是不是也该对范大人存疑啊?”

范文程怒道:“尔敢当殿行离间挑拨之事?”

沈致远平静相对,“沈某之前问过范大人,范大人言之凿凿地说,须实话实说……。”

说到这,沈致远转身向小皇帝一礼道:“臣所答之言,句句属实,有一句谎言,愿一死谢罪。”

小皇帝一声不吭,所有臣子也冷眼旁观。

此时祁充格呵呵一声出列道:“范大人可还有话问沈致远?若没有,那就往下议事吧。”

范文程一时还真想不出来怎么为难沈致远,脸色有些发青。

这时,洪承畴突然开口道:“本官有话问钱翘恭。”

祁充格看了一眼洪承畴,没有说话,回了列班。

范文程眼中闪过一丝怨怼之意,可一闪而逝,也默默退回,在他心里,却对洪承畴有了怨意。

要知道,汉臣在朝堂上抱团,已经是汉臣心照不宣之事。

可洪承畴明明知道沈致远对自己不敬、羞辱,此时还给沈致远打圆场,这就是胳膊肘往外拐了,范文程岂能不怨?

洪承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面的意思就有好几层,一是默认了沈致远反怼范文程关于厚待、薄待的辩解。二是赞同了祁充格建议往下议事。三是不管你老范信不信,反正我洪某人是信了,既然信了,就不必问了,问下一个呗。

:。:

</br>

</br>

第七百七十七章 初生牛犊不怕虎

“以你之见,又该如何应对?”

“用之。防之。笼络之。”

多尔衮睁眼道:“本王觉得没有那么麻烦,就算这二人有意效忠于皇帝,可如今沈致远一旦成为莪儿额附,自然会明白,该站在那边。若本王这样还收复不了人心,如何图谋大事?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本王不但要用之,还要信之,只有这样,本王才能真正地掌控新军,否则,新军已经有了岳乐,真要是让这二人也站到了皇帝那边,恐怕本王就难以染指新军了……。”

祁充格虽然心中有不同意见,可听多尔衮已经决定,想想以二人此时在京城无依无靠的情况,也搞不出什么名堂,就不想再忤逆多尔衮的意思了。

于是躬身道:“王爷英明,王爷有容人海量,大事定有可为。”

“吩咐下去,新军之事尽力支持,另外,知会我方选入新军的各参领、佐领,皆要支持二人,不得违逆……本王倒要看看,皇帝想要军权,会与本王争执到何种程度,更要看看朝堂之上那些汉人,有几人敢与本王作对!”

……。

酒意朦胧的沈致远,被王府下人送回广宁门北面的小院。

钱翘恭看着直打呼噜的沈致远,气不打一处来。

上前就是“啪啪”两下,嘴里还嘀咕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不索性醉死啊?”

说完,替沈致远拉拉了被子,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

不料他转身刚到门边,身后就传来声音,“你小子打我两下,这就想溜?”

钱翘恭被吓了一跳,回身看去,沈致远已经坐起,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哪有之前的醉态?

“原来你小子在装醉?”

沈致远伸了个懒腰,打了声哈欠道:“之前倒是真有一些醉了,可看到要娶的女子,就被吓醒了。”

钱翘恭来了兴趣,“多尔衮让你见他女儿?这满族女子还真不懂礼数……这不是还没定亲吗?对了,那女子长得如何,你可看顺了眼?”

沈致远翻着白眼道:“这么多问题,你让我先回答哪个?”

“全都回答……反正咱们有得是时间,慢慢聊。”钱翘恭嘿嘿笑道。

沈致远手一招,“口渴了,你先给本官倒杯水。”

“你……。”

“怎么,刚刚打的两下,我可还记着呢。”

“好……我倒就是。”

喝了杯水,沈致远慢慢将与多尔衮的对话,向钱翘恭说了一遍。

钱翘恭皱眉道:“你这装醉怕是瞒不过多尔衮,雕琢之意太浓。是人都能想到,以你的身份去见多尔衮,正常人怎么可能、怎么敢当着多尔衮的面喝醉?”

沈致远满不在乎地道:“咱可不是正常人,你觉得正常人能象咱一样降清,正常人能象咱一样刚降就成为三品副都铳,还要娶满人格格?既然是不正常,那就率性而为,让他们去猜就是,反正咱也没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上。”

钱翘恭想想也对,于是注意力就转到了女人身上,他扳开沈致远的身子道:“得,凡事你都有理……说说那女子。”

沈致远白了一眼道:“那是我要娶的,关你何事?哦……我明白了,你是在担心你那位吧?”

钱翘恭脸一红,他确实在担心。

沈致远倒没有落井下石,他道:“年纪太小,今年才十一,过了年也才十二,就算是按满人的出嫁年龄,也得满十三岁。”

钱翘恭怼道:“敢情你还失望了?难道你真想娶?”

沈致远正色道:“自然得真娶,不然如何取信于人?你别忘记了,咱们忍辱负重为了什么,能披着两位亲王的虎皮,事半功倍矣。”

钱翘恭不再吭声,他沉默了一会道:“那按你刚才所说,很显然皇帝与摄政王是对立的,咱们得依附哪方?”

沈致远道:“我觉得,明里顺着多尔衮,私下与范文程他们暗通款曲,如此可以左右逢源,你的意思呢?”

钱翘恭摇摇头道:“不可!万万不可!”

“为何?”

“这些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要玩手段,你我加起来都不如他们一个。你想左右逢源,恐怕最后被他们耍得怎么死都不知道。依我看,咱们得选一方站队。”

“象是有那么点道理。”

“什么叫象是,分明就是。”

“行,那你说,该选哪方。”

“你都叫上岳丈大人了,自然选多尔衮了。”钱翘恭没好气地道。

沈致远皱眉道:“可毕竟那边是皇帝,况且,按细作搞乱敌人内部,应该帮助弱的一方才对,这样能让他们斗得更加激烈,真要助多尔衮得了位,以多尔衮暴虐的性格,恐怕对江北汉人更加凶残。相比而言,小皇帝还算是温和的,呼得进范、洪二人的谏言,懂得对百姓怀柔。”

钱翘恭严肃地道:“既然你的用意在于搞乱,那么就得帮助多尔衮。”

“为何?”

“让双方实力平衡,斗得更加激烈,确实是种方法。可你别忘记了,小皇帝看起来弱小,但毕竟是皇帝,加上有范文程、洪承畴这些人辅佐,事实上,实力并不弱。清廷朝堂之中,满汉之所以能形成对立之势,那就是小皇帝和他背后的皇太后在给那些汉臣支持,否则,以多尔衮的跋扈,还能容忍这些汉臣与他公然作对?”

“你说的象是有那么些道理,可我也没觉得小皇帝这边有什么可以抗衡多尔衮的实力啊?”

钱翘恭叹了口气道:“你是在吴争身边待久了,把朝政想简单了。治国并非带兵那么简单,多尔衮虽然掌控清廷一半以上的八旗军,可朝政却掌握在小皇帝和那些文臣之手,多尔衮敢下狠手吗?真要敢下狠手,就等于与所有人为敌了。这样就算得了皇位,恐怕他也坐不稳。要知道,自古以来,领兵作乱的权臣都没有好下场。”

沈致远有些愕然,“照你的意思,吴争也没有好下场?”

钱翘恭白了一眼沈致远道:“这完全不是一回事。吴争确属权臣范畴,可他拥有着独立势力,军政皆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上,这与清廷,乃至义兴朝都不同。”

第七百七十八章 那就不是诈降,是真降了!

钱翘恭继续道:“义兴朝天子和清廷小皇帝需要依靠一方或是几方,以平衡各方势力来达到巩固皇权的目的,所以,每方的利益都得考虑,这就会在处置任何纠纷时,不是以对错和善恶为准则,而是兼顾双方或者几方的实力来作处置。可吴争不一样,他不需要去依靠哪方,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心思来治理六府,各种势力反而得依附于他,眼下的大将军府其实已经是个小朝廷,你难道不明白?”

沈致远点点头道:“有道理,我明白了。虽说我别的地方都强过吴争,可在这一点上,我还是甘拜下风的,吴争这小子自小就鬼心眼多,总欺负我……嘿嘿,当然,一般我都让着他。”

钱翘恭厌憎地瞥了一眼这不知廉耻的家伙,继续道:“同样是权臣,但实际完全不一样,多尔衮虽然大权在握,但也仅限于军,对政的把控还是力不从心的,清廷朝堂上,大部分文臣虽然忌惮于多尔衮的权势,但心里皆不服。多尔衮为了朝局稳定,只能容忍和退让……。”

“那多尔衮如此权势,改动政变篡位不就完了?”

钱翘恭用一种看智障的目光盯着沈致远,直看得沈致远坐立不安起来,才没好气地道:“后金立国已经三十多年,满清立国也已经十多年,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个朝代都会形成一批既得利益者,这些人会放弃眼前到手的利益,任由多尔衮篡位?多尔衮会挥师荡平这些人,然后变成孤家寡人?就算他能成功,以何人治天下?每个势力身后都牵连着成千上万人,甚至数十、上百万人,你能说杀光就杀光,所谓法不责众,就连吴争,如今已经具备自立的实力,也无法迈出这一步,你以为人心就是那么好掌控的?”

“咳……其实这我都懂,我就是想考考你。”沈致远不知羞耻地强辩道。

钱翘恭的目光虽然厌憎,可他的心里其实是很欣赏沈致远的,沈致远的脑子灵活,想法天马行空,这对于自幼思想就被关在笼子里的钱翘恭而言,无比的新鲜,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或力。

譬如这次诈降,如果不是钱翘恭心里也认为这事有成功的希望,如果不是钱翘恭心里也认同沈致远对此事的分析,以钱翘恭的品性,就算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会让他做出诈降的选择,就更不用说娶满族女子了。

所以,面对着沈致远三番四次的不要脸,钱翘恭没有专打落水狗,而是重启话题道:“清廷虽说看起来是多尔衮一手遮天,可实际上,小皇帝和皇太后及一帮文臣,特别是汉臣,掌握着多尔衮无法企及的力量。多尔衮的军力再强大,手也无法伸到各州府各县去。”

沈致远收敛起脸上的浮滑,正色道:“你的意思是说,小皇帝和皇太后等明里是在容忍和退让,实际上是在积蓄实力,以对抗多尔衮?”

“八九不离十吧。小皇帝要建新军,你真以为凭小皇帝的旨意就能实行?没有皇太后首肯,没有象范文程、洪承畴等人的支持,没有多尔衮的默认,这旨意就是一纸废纸。”钱翘恭叹道,“大明朝近三百年的党争内讧,清廷招降的这帮汉臣,会原封不动地延续过去,这或许就是这帮汉奸们做出的唯一一样贡献。”

沈致远呵呵一声:“好事啊,这不是在成全你我吗……咦,你今日让我刮目相看啊,这么些天来,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等本事……啧啧,我越看你越顺眼了。我要是有个妹妹,肯定让你做妹夫。”

钱翘恭哭笑不得,看着这个颠三倒四的奇葩,只能选择不去理这茬。

“多尔衮看似强大,可他的力量大部分来自军队,而满朝的大臣,却是皇太极留下的,多尔衮有今日之势,已经有了自己的班底,一旦上位,那眼下的满朝大臣利益就会不保。他们怎么可能放弃既得利益,而去支持多尔衮?”

这话没错,蛋糕就那么大一块,有人得到,就必定有人失去。

这想必也是诸葛孔明宁愿放弃实力最强的曹操,也要去投效无容身之地刘备的主要原因吧。

事实上,孔明的选择是正确的,他虽有才,可真进了曹操阵营,恐怕还显不出他的才来。

红花须得绿叶配嘛。

这也是自古有无数人孜孜不倦地拥立新君的原因,不换个新君,好位置都被占了,哪有他们施展才能、出人头地的机会?

沈致远乐呵呵地道:“行,我全明白了,咱们今后就明里效忠小皇帝,暗地里全力支持多尔衮。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咱们坐收渔人之利。”

钱翘恭愕然,他指着沈致远骂道:“我是真不明白,你哪来这般谜之自信?”

沈致远哈哈大笑道:“吴争和我说过,做人如果没有梦想,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就算必须做条咸鱼,那也得做最咸的那条。”

钱翘恭苦笑着摇摇头,随即脸色一正,问道:“你真要替清廷练一支精兵?”

“当然。不练一支精兵,如何取信鞑子?你不会真以为娶了满族女子,他们就对咱们放心了吧?”

钱翘恭皱眉问道:“那你真要与明军作战,与吴争作战?”

“先打几仗吧,等让清廷信了再说……再说了,那也是一年半载之后的事了,现在想它作甚?”

“你疯了吗?”听着沈致远的回答,钱翘恭震惊了,这可是与之前二人说好的策略截然相反,“一旦与明军开战,你我就不是诈降,是真降了!”

沈致远眼神奇怪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在江南父老乡亲眼中,你我现在还算是诈降?”

“呃……。”钱翘恭一愕,但随即厉声道,“不管家乡父老怎么看,但你我心中都明白,我们是诈降!”

沈致远淡淡地说道:“任何事,都得付出代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想必你应该懂!”

“可……。”

第七百七十九章 兄弟不是用来垫脚的

“可什么?怕回去不好交差?你要向谁交差?你爹、你妹、你钱家族人还是吴争?”沈致远悠悠道,“为达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

“你……,可一旦开战,死的可是我族同胞,还有,你真要是和吴争战场相遇,该当如何?”

“这年月,死得人多了去了。你真有悲天悯人之心,就该待在家中种地才是。至于吴争,你多虑了,你我对火枪的本事,可都是从他那学的,如果他连你我都打不赢……呵呵,那他的大将军位置该让给你我才是。”

“你是真疯了!”钱翘恭怒道,“我绝不同意。”

沈致远突然叹息道:“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清廷要组建火枪新军,没有你我,它就不建了?没有你我,江北的汉人就不会被招募起来组建新军了?没有你我,这支汉人军队就不会南下与同胞为敌了?你要知道,这本来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战争没有任何道义可言……按我说得去做,那样至少你我还能把控住局面,不至于使得局势太过悲惨,否则,死得人会多得多。”

钱翘恭沉默了,这话也是有些道理的。

可沉默了一会,钱翘恭抬头盯着沈致远的眼睛道:“我明白了,其实你在朝堂上说的不是假的,而是真的,你确实怨恨吴争,怨恨他不给你建功的机会,所以你就想着打败他,来证明你不比他差……对吗?”

沈致远先是一愣,而后微笑道:“虽不中,但不远矣。我与吴争是兄弟,但兄弟不是用来垫脚的。”

“那也不是用来背叛的!”

“你偏执了。我从没有想过背叛,我也从不把吴争当作敌人,敌人是用来消灭的……如果非要按你说的去认为……那应该是相互竞争吧。其实你明白,这样对我和吴争都是好事。”

“我不管你们什么竞争,可你不该拿无数同胞的性命去与吴争他x的竞争!”

“同胞?”沈致远呵呵一声道,“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当那些汉人将刀砍向自己同胞的时候,他们就不再是你我的同胞,他们是敌人,我只不过是将这些人送到吴争的枪口下罢了。”

钱翘恭怔怔地望着沈致远这张英俊的脸,“你是真喝醉了……你让我觉得陌生,不,你让我觉得可怕!”

沈致远讶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我也觉得自己陌生,还有些可怕了。”

说到此处,沈致远正容道:“但我不后悔做这个决定。大乱方可大治,大明之所以亡,是因为汉人已经分不清敌我了,那就用鲜血让天下人明白,谁是敌,谁是友。”

看着钱翘恭已经冰冷的脸,沈致远继续道:“你我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驱逐鞑虏,还天下以汉人江山。”

沈致远慢慢向钱翘恭伸出了手,“只要这个底线没破,你就得听我的,这是你的承诺。”

钱翘恭看着沈致远伸出的手,冷冷道:“可若是这个底线也破了呢?”

沈致远微微一笑道:“那你让在背后捅我一刀,然后回去告诉吴小妹,我沈致远是个汉奸。”

钱翘恭愣了很久,终于伸出手去,握住了沈致远的手。

……。

正东坊,靠近天坛的一处大宅。

这是顺治钦封“八大皇商”之一范永斗在京的豪宅。

方圆五里地,尽数被他圈了起来。

但奇怪的是,偌大的宅子,里面的家具却非常稀少,连佣人都不见几个。

这或者是商人们的通病吧,外表奢侈,内里却吝啬到一文钱扳成八个子花的地步。

家里臭猪油成坛,肉却舍不得买四两。

即使大熟之年米只需五钱一石,他们也只是吃些清汤不见米的稀粥。

菜肴更简单,不是盐豆,就是咸鸭蛋。

从盐瓶中倒出几粒盐豆,或吃半个咸蛋,权充一餐菜肴。

腰缠万贯的商人们,在外面装饰体面,惯去闯寡门,吃空茶,假耽风月,但凡见一个略有颜色妇人,这眼珠子生生要将人看个半死。

至于票娼讨妾之事,他们个个一掷千金,决不吝啬。

当然,这也是为了迎合士人“风雅”嘛,若非攀附士族,也成不了事。

今日,范文程和洪承畴就在此处与奉诏命而来的“八大皇商”商议,关于筹款之事。

“诸位贤达,本官将事已经都说清了吧?诸位倒是表个态啊。”范文程和颜悦色道,毕竟是开口向人家要钱嘛,再说了,这些人也都是熟面孔,往日也没少打交道嘛。

二百万两,这数目说大不大,可说小,绝对不小。

如今京城的粮价,二石粳米三两银子,二百万两,相当于一百三、四十万石粮了,就算这几家家大业大,拿出来,也得琢磨不是?

好在范文程、洪承畴也没有去催促他们,只是含笑看着这些土豪。

坐成一堆的皇商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一番。

范永斗起身拱手道:“皇恩浩荡,我等无以为报。本来朝廷但有差使,我等定当惮心竭力才是,只是……。”

看着范永斗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洪承畴皱眉轻斥道:“不过区区二百万两而已,对汝等几家而言,无异是九牛一毛……怎么,朝廷给你们颜面,你们还反倒不乐意了?”

范文程呵呵笑着打圆场道:“洪大人也真是急脾气,你总得让人把话说完不是?……范掌柜别拘着,放开了胆往下说,真有何为难之处,摆在明面上嘛,本官与洪大人定会为你们作主。”

范永斗倒不是怕,他只是在含糊,该怎么说,此时听范文程催促,于是拱手道:“二位大人,这绝非我等借词推托,确实是遇到了难事。近半年来,在杭州湾至长江入海口水域,出现了一伙海盗,过往船队屡屡被劫,我等几家的商船也难逃厄运,至今日,我等几家的财物损失已经高达三、四百万两之巨。”

洪承畴皱眉道:“你们手下的商船船队,不都带有护卫、装配了火炮吗,怎么就任由区区海盗张狂?”

第七百八十章 蛇鼠一窝

范永斗答道:“洪大人说得是,我等船队确有护卫、火炮,可那只是吓唬吓唬那些普通盗贼的,一船仅左右舷各两门火炮,火炮还只是四、五百斤的小炮,打三、四里远,用得还是石弹丸,怎么可能与那海盗抗衡?”

洪承畴更惊讶了,“你的意思是那伙海盗规模很大?”

范永斗苦笑道:“何止是一个大字了得?那快赶上水师了,好在他们只抢财物、船只,只要不反抗倒也不伤人命。打劫之后,往往将人赶至一条小船放回来……据回来的人说,这支海盗至少有一、二千人,有大小船只上百条,其中两条战船上,单舷就有十二门炮,且都是一、二千斤的大炮,用得还是铁弹丸。洪大人,您说说,这是我等那些护卫和火炮能抗衡的吗?”

范文程、洪承畴惊讶地互视一眼,洪承畴思忖道:“杭州湾至长江入海口,能突然出现这么大规模的海盗,这显然是怪事,事有反常必为妖,这事必与义兴朝会稽郡王吴争有关,定是他想借机敛财,这事当奏明皇上,与义兴朝交涉。”

没等范文程说话,范永斗苦笑道:“洪大人一言中的,这伙海盗确实与吴争有关联。据回来的伙计说,那海盗为首之人,自认是海大王王得仁。”

洪承畴蹩着眉头,自语道:“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象是在哪听过。”

范文程轻叹道:“王得仁原本是李自成旧部白旺麾下,后从白旺归降我朝,年前随江西总兵金声桓征讨绍兴府,不料兵败降了。可在降明之后,没多少时间,又反了,带着二千人从绍兴劫船出海,不知下落,当时义兴朝还为此事明诏围剿此部。不想,竟盘踞在海上为盗贼了。”

洪承畴这才想起来此事,于是愣住了。

这事怎么说好?

王得仁先是李自成部,后降清,再降明,现在是三不靠,义兴朝又为此发过明诏,自己要想以此来向义兴朝交涉,怕无理可诉。

洪承畴沉默了一会,急问道:“江南商人可有遭遇劫掠?”

这一问,是洪承畴能想到的最后一个理由,要是江南商人没有遇劫,那不管与吴争有没有关系,也当是有关系了,而且是肯定有关系,这锅就扣在吴争头上了,到时派人出使义兴朝讨个公道。

可洪承畴立马就失望了。

因为范永斗道,“据在江南的人回报,南边也有几家遭遇劫掠。”

洪承畴反而眉头一展,看了范文程一眼,然后道:“既是如此,本官还真没法帮诸位的忙了。”

范文程心领神会,道:“诸位也知道,朝廷眼下没有水师,对方又是如何规模,且居地不定,如果仅仅派些军队乘船前往围剿,恐怕也是徒劳无功……只能由你们自己想想别的办法了。”

范永斗心中直骂x,可口中道:“我等也明白朝廷和二位大人的难处,所以合计下来,想请义兴朝水师代为围剿这伙海盗。”

洪承畴眼睛一亮,祸水南移?

他点点头道:“这办法可行。只是义兴朝怎会同意水师剿匪?据本官所知,义兴朝兴国公的水师在此前一战,伤亡惨重,估计没有实力剿匪吧?”

范永斗道:“我等是……想请舟山水师剿匪。”

“吴争?”

“是。”

“荒唐,他与王得仁的关联还没理清,你们去求他,岂不是与虎谋皮?”

范永斗道:“不管是有没有关联,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况且,洪大人也不能因为王得仁曾经降过吴争,而肯定他必与吴争有关联吧?王得仁也曾降过我朝,按这逻辑,岂不与我朝也有关联?”

“你……。”洪承畴有些下不了台了。

范文程赶紧打圆场道:“洪大人,范掌柜所言有理啊。”

说着转向范永斗道:“可你们怎么能做到,吴争会派水师为你们剿匪?”

范永斗回头看了一眼同伴们,然后拱手道:“我等已经与南边联络上……。”

洪承畴大喝一声:“尔等好胆!私下与敌交通,几与寇同谋!”

范永斗急辩道:“洪大人且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等没有与义兴朝或者吴争联络,只是派人与江南商会联络上了,江南商会会长莫执念是吴争财政司司长,有这层关系,或许可以与吴争说得上话。”

范文程继续做和事佬,他朝洪承畴道:“洪大人且息怒,这事说起来,他们确实也是不得已。你想,这八大皇商终究担着内务府的差事,每天需要多少物事交付啊……你们哪,难是难了些,可也不能不和朝廷知会一声,就擅自与南边言事啊,知道的明白你们不会叛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要重演明朝之事呢。”

这话听起来是替商人们说话,可背后的锋利,也确实尖锐。

晋商与后金暗通,得追溯到数十年前。

明朝的灭亡,这八家功不可没。

他们利用明、清两国国战,倒卖物资,获取暴利。

也让明朝对后金的经济封锁失败。

他们出卖明军部署、调防情报,致使明军损失无数,百姓也被后金屠戮。

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冒着被绞死的危险。

这八家的财富几乎全是在汉人的鲜血上积累起来。这些人的心中只有钱财,没有其他,出卖国家,无人可及。

范文程话中之意,直指他们之前所干下的恶心事,说他们欲重演前朝之事,就是在指责他们暗中与南边勾结,准备重新选择主子。

这罪名八人怎么背得起?

这要是背上,那就是八家连根拔起,不用说财产了,怕是连自己和家人性命都保不住。

范永斗忙道:“范大人,我等为大清忠心耿耿,就算这半年来船队遭劫,内务府的差事我等可没有一丝懈怠啊。如今海运受阻,货物时断时续,内务府日常所需,那可都是我等从江南转买而来,南人坐地起价,每一笔买卖我等都是高买低卖,往里垫银子啊。”

第七百八十一章 信任自己的同袍

见范永斗说得凄凉,洪承畴脸色反倒和缓起来,“诸位的忠心,本官和范大人都看在眼里……这样,你且说说与南边商谈的经过。”

范永斗稍稍缓了口气,道:“好让二位大人知晓,我等派人去南面联络,是我朝与义兴朝停战和谈之后。”

“唔。”洪承畴不置可否地应道。

“江南商会同意由商会出面向大将军府陈请,派水师前去相关水域剿匪,只是……他们提出了一个条件。”

范永斗迟疑了一下,看着洪承畴。

洪承畴又“唔”了一声,示意继续说。

“条件是,我朝须允许江南商会在我朝各州府开设钱庄、自由贸易。”

洪承畴和范文程对视一眼,然后皱眉道:“荒唐。他们为何不允许北商前往南方开设钱庄、自由贸易?”

范永斗忙道:“洪大人,对方也同意我等前往江南开设钱庄、自由贸易。”

洪承畴一愣,蹩眉道:“这么说来,诸位这是在逼本官和范大人同意啊?”

“我等万万不敢!”

范文程悠悠道:“互通贸易,且还另说,可开设钱庄之,兹事体大,莽撞不得。”

洪承畴也附和道:“这事还须禀明皇上,由皇上定夺。”

范永斗心里暗骂,这两老匹夫,还是有求于自己的情况下,这么点事,还推三阻四。

心里骂归骂,脸上却陪着笑道:“水域有海盗,货物无法准时供给,事关内务府的差事,二位大人也知道,这每天需交付的货物得有多少。如果水域不靖,怕是有误皇上交待的差事啊。”

范文程喝斥道:“你是拿皇上来逼迫本官啊?”

“这是万万不敢的……不过,我等也确实没有办法啊。”说到这范永斗上前两步,道:“二位大人,我等已经与江南商会谈妥,凡江南商会在我朝各府县开设的钱庄,皆有我等入股,他们占六成,我等占四成……这样,每开设一家钱庄,二位大人可占其中一成干股,无须二位大人出银子,每半年,所得分红皆会按时送往府上……。”

范文程、洪承畴眼神一碰。

洪承畴道:“海面上有盗贼横行,朝廷本该提供庇护,奈何朝廷没有水师,诸位皇商又须承办内务府的差事,确实也难为了……本官以为,朝廷还是应该支持皇商自救的,范大人以为如何?”

范文程点点头道:“洪大人所言在理,虽说两国敌对,但民间商贸朝廷却从来没有禁过,都是为了生计嘛,为官者,当为民作主,本官认同洪大人的建言。”

范永斗等八人听了,满脸欣喜,向范、洪二人揖身,连连称谢。

洪承畴严肃地道:“互商归互商,万万不可混入奸细,真要如此,到时可别怪本官和范大人不留情面。”

范文程也道:“银子要赚,可对皇上的忠心,却也不得少分毫。”

范永斗等八人连连应是。

洪承畴悠悠开口道:“那朝廷要诸位贤达募捐的二百万两银子……?”

“二位大人尽可放心,五天之内,银子必上交户部。”

范文程、洪承畴哈哈大笑起来。

范永斗等八人也陪笑不止。

一时间,皆大欢喜,活生生地一窝蛇鼠。

……。

吴争练兵,此时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那就是三防一刺的刺刀拼杀和三人背靠背的多人拼杀。

在刺刀训练的第一天时,吴争特地对士兵们训话,“……二十天的训练,我很满意,这么说吧,满意的程度,超出我的预期,你们不愧是万人中挑出的精锐……想必你们自己现在也感觉到了,你们变得和以前不一样……。”

所有士兵气定神闲地昂首而立,在听到吴争的赞扬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自信的微笑。

是,他们真的不一样了。

如果在吴争接手对他们训练之前,他们就是一支精锐的话。

那么,现在他们已经是一支精锐中精锐,他们是虎贲。

不是说吴争有着怎样强大的点金之术,而是吴争教会了他们——军人的荣誉和怎样去维护自己的荣誉。

如果之前他们是为了追求个人勇武,那么现在,他们已经深谱了团队的力量。

“最后的十天,我们要训练刺刀术,但这肯定不是十天能练成的,我只能教你们方法,三十天的训练结束之后,需要你们在实战中,去完善、改良,然后为你们将要带的兵,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刺刀术。”

“但在训练刺刀术之前,我想先给你们讲讲另一样克敌制胜,同时有效保全自己,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方法。”

“你们现在都已经知道,战场上战友、同袍之间的配合非常重要,但你们肯定还没有意识到的是,还有一样东西更重要……。”

“那就是信任!”吴争大声吼道,“那就是信任!以前的战斗,胆大、强壮的士兵可以凭一人之武勇,以一敌三,甚至以一敌五,他的身边往往也是实力相近的士兵,因为体格弱的、略显怯懦的士兵跟不上他们的步伐,所以,勇士的圈子是固定的,普通士兵进不了这个圈子。这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勇士不需要普通士兵的帮助,因为普通士兵在战场上帮不了他们,甚至还会拖他们的后腿……。”

“但现在不一样了。跑得再快的人也快不过射出的子弹,再勇武的士兵也挡不住射出的子弹。在你危险时,或许曾经被你看不起的士兵,只要轻轻用手指扣动扳机,或许就能救你一命。在这个事情上,你们是平等的。所以,请信任你背后的战友,因为在战场上,他们才是你最可靠的盾牌、活下去的保障。”

吴争的话,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士兵不由自主地在打量着身边的战友。

吴争伸手指着远处一个刚垒成的一个半人高的木台道:“今天临时加个训练,不是常例……每队十二人,六人在台上,六人在台下,台上人向后倒,台下人负责接住他,然后轮换,最后各队交叉轮换。”

“四队队长,先行示范。”

“是。”

第七百八十二章 拼刺术

一支精锐,当然是个个身强体壮、力大如牛最好。

可那样不现实,哪来那么多的强壮者?

象鲁进财、池二憨这样的体格,数十人中能有一人就算是不错了。

热兵器取代冷兵器,最大的原因是,士兵平民化,训练简单化。

相对于三年、五年训练出一个弓兵、骑兵,火枪兵三个月就够,危急时,十天半月都可以上战场。

可以让一个弱者杀死一个经过十年、甚至二十年训练的强者,就在扣动扳机的瞬间。

这就是热兵器的魅力,让任何人都可以参与进这个勇敢者的游戏。

……当鲁进财落下的沉重身躯,让史坤不堪其重,奋力以自己的身体垫在鲁进财身子下的时候。

当鲁进财起身微笑着冲史坤胸口轻轻擂上一拳头的时候。

当史坤脸上涣发出自豪、自信微笑的时候。

信任,就象一颗种子,在每个士兵的心里扎根。

这不是训练,只是个游戏。

没有动作要领,没有任何规矩。

不知道身后接住自己的会是谁,只知道我倒下去,就会有人接。

只要你倒下,我就去接。

为了你安全,我可以为你挡一切。

当每个人渐渐有了这种自发的意识时,在边上看着的吴争,笑了。

还有什么,比看着这些在自己的训练下,日新月异成长的士兵,更让人愉悦的呢?

在军校里,一面改造着他们的思想,为他们树立意志和理念,一面教会他们去争取和珍惜军人的荣誉。

不用太久了,吴争感慨道,五年……不,如今是乱世,实战会让他们成长得更快。

自己教他们的技能,会被他们在一次次实战中,不断地更新,直到形成一套完整的作战技能。

想到此,吴争笑意更浓。

这边的训练太过“奇葩”,引得无数操练中途休息的士兵们,闻讯前来观看,瞬间形成了一堵厚实的“人墙”。

不仅仅是因为新鲜感,事实上,在吴争训练这四十八人队列之时,士兵就已经结伴前来观看,甚至在训练完毕之后,还做为踏实的观众,来观看吴争这边的夜间加练。

直到吴争用枪口吊铜钱袋来训练的时候,这边的四十八人,已经成为了香饽饽。

新兵们自发地凑银子、食物、瓜果来请这边士兵为他们训练。

在试探在吴争没有反对的意思时,这种徒弟教徒弟,徒弟的徒弟再教徒弟的现象,一发不可收拾。

习惯慢慢成为自然,人的好奇心、好胜心往往会在这种特定的环境中,无限地被放大。

吴争所教的这一套,在军校里、新兵里,慢慢地变成一种风景。

而始作甬者吴争,他在坐享其成。

……。

方国安带着他的五十人,也来了。

虽说,方国安已经认输,但他输不甘心。

在他看来,这是一场不公平的比试,因为吴争有秘密杀手锏——手雷。

虽说手雷不会进入三十天训练的比试,但这种作战的思想,已经完全颠覆了以前,所以,方国安觉得,这不公平。

好在吴争同意了取消赌局。

可方国安的心里,还是不服气的。

这就象后世,你尊重你的领导,但你不会因此,而在你自己的专业领域去崇拜他,哪怕他是你的领导。

方国安就是如此,他武举出身,打了二十多年的仗。

要理论有理论,要实战有实战。

虽说在清军入关之后,屡战屡败,甚至不战自败,但他在剿匪、与李自成、张献忠对战于湖广,都是没得说的,可谓逢战必胜。

所以,他带着他训练的这五十人来了,或许是为了观摩,亦或许是也想正眼瞧瞧,吴争的练兵手段。

场地上,吴争正与鲁进财举着训练用的木枪对峙。

选鲁进财,是为了一击服人。

毕竟鲁进财的体格和单兵技能,确实是这四十八人的翘楚,他的个子比吴争还要高一寸有余,横向就不必多说了,关键是力气,他能双手举起一石重的石锁,并进行舞动。

象这样的人,在冷兵器时代,一、两年就可以领兵打仗,三、四年,就可以为将。

因为这样的人,往往可以以一已之力,瞬间干翻敌人五六、七八个。

这是事实,就会一个一米七的人站在一个一米九的人面前,就算你想拼命,恐怕在还没近身时,就被人家一掌拍了开去。

人,生来就不公平。

所以,这世上就更不可能有真正的公平。

所以,吴争选了鲁进财当“靶子”练。

吴争在大声训话,“所谓三防一刺,顾名思义,防有三招。兵法有云,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方可百战不殆……都仔细看清楚了。”

士兵们屏住了呼吸,此时的他们虽然已经对吴争生出了钦佩之心,但他们都怀疑,吴争怎么可能打得过鲁进财?

因为再多的花招,在面对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狗屁。

所有人的目光盯在场内二人身上,一眨不眨。

吴争一边大声说,一边摆开了架式。

“双手握枪,左手在前,右手在后。”

“左脚在前,右脚在后。”

“右手提枪至腰,拇指紧贴胯部。”

“以右脚掌为轴,身体右转,以侧面对敌。”

“左脚尖正对敌,两脚间距与肩同宽。”

“左脚与右脚成一直线,双腿微曲,上身稍稍前倾……。”

冲鲁进财招了招手,等待多时的鲁进财,迅猛地对吴争发起了第一次攻击。

鲁进财没有做任何假动作,他拿着木枪当长枪使,他一边前冲,一边把枪稍稍后引,然后用力向前,对着吴争的胸腹部捅出。

吴争后脚一踮,左脚前冲,然后身体用力向左一扭,“啪”,两枪相交,鲁进财看似凶猛的一刺,就吴争轻易化解,带向左侧。

鲁进财重心不稳,打了个趔趄。

“好!”士兵们大声欢呼道。

吴争收枪后退,大声道:“都看清楚了吗?用蛮力没用,去架对方刺来的枪,要配合腰部的力量把敌人的枪架向一边……再来。”

鲁进财吸了口气,退回去重新准备进攻。

这次,他不再刺,而是左右走动起来。

第七百八十三章 与方国安的比试

吴争以左脚为轴,身体跟随着转动,始终以正面,面对着鲁进财。

鲁进财见没有可趁之机,牙一咬,冲上前,使出全力,将木枪当木棍使,由左至右向吴争抡了过来。

吴争前脚轻轻一蹬,向后退一步,同时握枪姿势不变,只是上身向上一仰,枪尖将抡来的木枪挑向上空。

鲁进财尽力抡出的木枪被外力这么一引,加上他抡出的惯性,手一打滑,木枪就滑出了掌握,脱手了。

“好!”士兵们欢呼声更大。

方国安有些惊讶起来,在他看来,这有些不可思议。

两次架住,这绝对不是巧合。

方国安自信也能架住,但他所用的方法绝不会这么轻松。

吴争收枪后腿,大声道:“都看清楚了吗?招架时不用怕,只要你抬枪去架,没有枪能从你长枪的招架中抡进来,除非他能一下就打折你的枪,如果真能一下打折,那只能证明这枪质量不好……再来。”

鲁进财在喘气,两次没有得手,让他有些恼怒。

这就象蹩足了力气,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非常郁闷。

心中焦躁,于是大喝一声,将木枪倒抡当锤使,双手举起,木枪带着“呼……”地风声,向吴争当头砸来。

士兵们再次屏住呼吸。

池二憨、宋安往前一步,紧张得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如果不是吴争事先有过交待,恐怕早冲出去了。

方国安也脸色一变,他是知道鲁进财力量的,毕竟是他亲自遴选的人嘛,有些为吴争担心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

“来得好。”吴争也大喝一声,不退反进,右脚一蹬,右手同时向上一扬,双手平撑,用力向上一顶,“啪”两枪相交,吴争几乎在同时撩起右腿,对着鲁进财空门大露的腹部一踹。

鲁进财“噢”地一声闷哼,蹬蹬向后退了几步,脸色痛苦不堪。

场内一片寂静,士兵们似乎忘记了欢呼。

吴争收枪后退,甩了甩被震麻的手,然后大声道:“真正面对敌人时,就不用脚下留情,不要踢腹部,照准了敌人的裆部撩,保准一招制敌……哈哈。”

吴争把自己都说笑起来。

这时围观的士兵们才回过神来,大声喊“好!”

方国安有些羡慕,他知道,就凭这三下,吴争已经在这些士兵心中树立了自己无法撼动的威信。

这与上下级无关,只与自身实力相关,军中崇尚强者。

方国安深吸一口气,突然迈出,拱手道:“我也来试试?”

正在欢呼的士兵们渐渐安静下来,愕然地看着场中两位教官。

吴争先是一愣,后微笑道:“方将军年纪大了,这种拼杀怕是会闪着你的腰。”

方国安回应道:“廉颇虽老,尚能饭。”

吴争揉了揉还麻木的手,哈哈笑道:“既然方将军坚持,那就……试试?”

“试试!”

方国安接过了士兵递上的木枪,笔直地站着。

吴争两脚分开,摆好了架式。

方国安突然开口道:“方才见吴将军克敌,用得都是防招,此次我防,将军来攻……如何?”

吴争应道:“好。”

说着,吴争双脚交替,围着方国安侧移。

方国安神色不动,原地随着吴争转动,始终面对吴争。

吴争突然冲前大跨一步,口中大喝一声“哈”,同时右脚蹬地,枪尖直指方国安胸腹之间送出。这动作没有向后引枪,而是以右脚蹬地,配合腰部的力量加上手臂的力量,将枪“送”出去。

方国安脸色一沉,双手横持木枪,然后重重向下一击,“啪”地一声两枪相交,吴争突刺无功而返。

吴枪左脚一蹬,借力迅速收枪。

“好!”士兵们狂呼起来。

吴争笑道:“方将军果然厉害!”

方国安微笑道:“承让!”

“再来?”

“再来!”

吴争再次围着方国安移动起来。

而方国安深吸一口气,依旧原地站立。

吴争大喝一声音,前刺方国安胸部。

方国安故伎重施,长枪下压。

吴争突然收枪,稍往上抬改刺方国安右肩。

方国安向下架空,一时难以回防,右腿随即退后一步,左手放开木枪,以右手单手持枪向上抡动,想以此来打偏吴争的枪尖。

可吴争再次收枪,左手一沉,枪尖直指方国安右腹。

此时方国安右脚已腿,左脚没跟上,右手已经抡枪向上,无法回还,势已尽,来不及变招。

“噗”一声闷响,吴争的枪尖实实地刺中了方国安的腹部。

这变化太快了,两次改变方向,一气呵成。

士兵们的欢呼声已经响成一片,方国安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明白,这次之后,他对这支新兵,已经失去了掌控力。

方国安愣了半晌,弃枪向吴争拱手道:“将军好本事,我服了。”

吴争莞尔一笑道:“承让。”

然后回头冲着池二憨等人大声道:“开练!”

……。

莫执念来了。

他的到来,为得就是请吴争下令,由水师剿匪,这让吴争有些措手不及。

“莫执念,你胆子够大的。象这种事,你也敢擅自作主?”吴争声音不大,可语气却非常阴沉,“是不是江南商会没有本王股份,你是商会会长,就可胡作非为?”

四年了,吴争第一次对莫执念发火,这让莫执念有些胆寒。

他忙道:“王爷息怒,其实此事并非老朽擅专,是经过商会大小股东商议的……。”

吴争冷哼道:“这么说,本王还得感谢诸位替本王分忧了?”

“老朽不敢……其实这事老朽在问过清儿……。”

“又拿清儿来搪塞本王?”

“王爷息怒,请容老朽把话说完。”

“说。”

“只是王爷之前要商会对北发动商战,这其实就是其中第一步。”

“你们要怎么发动对北商战,本王不管,也不想管,甚至可以为他们提供必要的帮助。但你们将钱庄股份相让,几与资敌,你不是不知道,钱庄的收益是何等惊人。”

“可王爷,欲取先予的道理,想必不用老朽多言吧?”

第七百八十四章 你还真够狡猾的!

吴争为之一噎,恼道:“好,那就说说,你为何答应北商,可以说动本王派水师帮他们剿匪?你可知道,这是本王费了很多心思……。”

吴争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莫执念脸色一变,他迅速意识到了一种可能,王得仁为海盗,是受吴争委派。

这下他也紧张起来,跺足懊悔道:“老朽糊涂了,应该早就想到这一步。若是早些知道,那就以别的方式与北商谈判了。本来,老朽是想,以商会的名义在背面开设钱庄,如此一来,既可增加收益,也可为王爷在背面布设耳目,至少,可以对北面的情况了如指掌。”

吴争眼里目光一闪,突然脸色就和缓起来,“是本王急躁了,莫老多担待。”

莫执念张口结舌,无法适应吴争的矛变。

吴争见莫执念已经从自己的失言中,领悟到了真相,也就不打算瞒着他了,说道:“莫老不必惊讶,本王不是不愿意剿匪,只是本王不想这么快去剿匪。原本打算,让王得仁再养肥点,然后让张名振去剿匪,这样既打击了北方的物资供应,也能多攒点银子,来贴补财政司的亏空。”

莫执念一知道实情,也就体会到了吴争为何发火,“是老朽太过擅专了,请王爷责罚。”

吴争挥挥手道:“行了,也怪本王,不该将这事瞒着你。不过你提醒了我,我们确实需要在北方布设一些人,来充作耳目。”

莫执念道:“这么说来,王爷是赞同老朽以钱庄来布设眼线喽?”

“不,钱庄太危险,一旦出事,势必影响到全局,到时清廷一个查封,我们损失不起。”

“那王爷的意思是……?”

“暗线还是按钱庄的布设,但暗线不在钱庄中,钱庄雇员也不参与情报收集和交换,而是以钱庄为情报交换场所。”吴争一边想一边道,“这样就算是暴露了,不过就是储户在利用钱庄罢了,清廷也没有理由对钱庄进行查封。”

莫执念想了想道:“收集情报,莫过于酒楼、茶肆、青娄、伎馆最为合适,莫家在江北有些商铺店面,可以为王爷所用,只是为数不多,需要再行添置。”

吴争大手一挥道:“无妨,置办就是,只是声势不可大,免得引人起疑。”

“是。”莫执念应道,“不知王爷心中可有合适主事的人选,老朽也好与他商议置办和交接莫家商铺。”

吴争一时还真想不起合适之人选来。

莫执念见吴争迟疑,开口道:“如果王爷没有既定人选,不如……让清儿暂行主事?”

吴争敏感地抬头看了莫执念一眼,没有说话。

莫执念解释道:“清儿毕竟是王爷的人,对王爷的忠心不必怀疑,清儿的能为,王爷想必也是清楚的,况且,她出自莫家,接管莫家各地商铺,也不费事……。”

吴争只是静静地听着。

莫执念终究说出了他真正想说的话,“王爷,老朽确实有私心,见清儿过得清苦,能让她多些机会见王爷,也是做我这阿耶的,唯一能替她做的事了。”

吴争想了想道:“亦清有大才,原本我另有任用……也罢,先让她暂时担着此事吧,等有合适之人时,再作定夺。”

莫执念大喜,揖身道:“多谢王爷。”

吴争轻叹道:“莫老啊,非本王薄情寡恩,亦清的动向,关系之重莫老应该知道。”

莫执念也叹息道:“老朽明白,知晓此事轻重。”

“大明衰落,虽说与明室没有直接关系,可超过百万的宗室,对任何一个国家而言,都是难以负担之重。本王不想让此事重演,也不想让本王的后代如明室被民众戗害……所以,也只能委屈亦清了。”

“老朽懂。”

“对于莫老,一直以来,本王依为股肱,是深信不疑的,还请莫老多担待。”

“王爷言重了。”

“好。那就议议如何应对这次来得突兀的剿匪吧。”

莫执念道:“虽然王得仁系王爷所派,但老朽窃以为,此次剿匪确实有必要,这不仅仅有利于北商,也同样给南商和外商稳固信心。试想,连北方清廷都无能为力的事,咱们却做到了,这对于江南商贸,为有怎么巨大的有利影响啊?王爷,银子是无罪的,关键是看握着银子的人……这话可是您说的。”

吴争斜了一眼莫执念,“行啊……老莫,学会用我的话来堵我的嘴了?”

莫执念呵呵干笑道:“其实话是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理不是?况且王爷有令,商会将向北商发动商战,再怎么,官府也得为他们提供便利不是?”

吴争严肃地道:“你可知道,一旦剿匪,向北的商船船队将再无阻碍,想要通过封锁水域,来遏制清廷得到紧俏物资就会无效,到时商会有把握战胜有清廷护持的北商吗?同时清廷更会因此,而得到外商输入的西洋火器,这,你也有想过吗?”

莫执念突然诡异一笑道:“老朽还真想过。可反过来说,王爷,这次剿匪自然是必胜的,可胜到何种程度,还不是咱们自己说了算?再说了,剿匪之后,海盗如雨后春笋,再次出现并壮大,这也是常事啊,历来有之……。”

吴争皱眉道:“你是说做做样子?这怕是对大将军府的信誉有损吧?就象你说的,此次剿匪应对的不仅仅是北方清廷,还有江南商人和那些胡商、番商盯着呢,谁都不是傻子,这一旦被识破,大将军府的信誉可就因此而毁了!”

莫执念微笑道:“可老朽和江南商会,也从没有向王爷请求,更没有向北商允诺,必须要彻底铲除这伙海盗。大将军府应商会、民众请求,调水师剿海盗,已经是仁至义尽,结果并不重要,若是能立竿见影,更是锦上添花的好事,百姓中谁还会在意,三、两个月后,海盗会死灰复燃?”

吴争闻听恍然,点点莫执念道:“老莫,没看出来,你还真够狡猾的!”

第七百八十五章 你放心,本王就是随便问问

莫执念呵呵笑道:“其实老朽也只不过完善了一下王爷的筹划,而已。其实,这对王爷的战略也是有益的,如果王爷不允,不派水师剿匪,产生的后果是,江南商人、胡商、番商心里担忧财物受损,同时北商为在被逼无奈之下,向清廷陈情,甚至不惜捐出巨资,清廷就会由此而组建北方水师,这样,王得仁部恐怕真会有大麻烦。”

吴争缓缓点头,莫执念说得没错,满人不善水,可江北善水的汉人多了去了。

只要有钱,不出一年,清廷就会有一支庞大的水师。

而钱,北商不缺。

莫执念见吴争认同自己的话,继续道:“可王爷若是答应了,既安抚了江南商人和外商,同时,北商因为水域太平了,自然就不会再想捐献自己口袋的银子,在商人的眼中,十万两就能摆平的事,绝不肯出十一万两,何况是组建水师所需上百万甚至数百万两,一旦养成习惯,每次海盗死灰复燃,北商第一想到的就是,请王爷水师出兵,花钱消灾……王爷,以为然否?”

吴争点点头道:“有道理!你回去转告张名振,让他来见本王。”

……。

训练进行到二十五天时,陈守节派人送来了装填沙土的训练用手雷。

这份量、尺寸已经基本达到了吴争的要求。

于是,士兵们的训练科目,又加入了一项新的,投弹。

不过,这科目吴争真没有发言权,仅一轮下来,成绩就没有吴争什么事了。

四十八人加上池二憨等四人,没有一个低于三十步的。

而鲁进财的成绩,只能用恐怖来形容,达到四十五步之遥。

吴争被边缘化,为了强化自己的存在,吴争临时另设了一项标准——精准度。

结果,现实很打脸,吴争自己的成绩,也再次落到了中间线附近,就让吴争很懊恼。

但事实上,在士兵的心中,这已经不重要了。

此时的吴争,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成为了偶像,因为吴争教会了他们,军人的荣誉。

教会了他们如何去维护这份荣誉。

他们再不是锄地农民的儿子、走街窜巷货郎的儿子或者为五斗米折腰的匠人的儿子。

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军人。

……。

三十天的训练期满。

这场已经被吴争取消了赌注的比试,依旧如期进行。

不是吴争需要这场比试,而是参训的士兵们需要。

因为他们在期盼着这场比试,来证明,自己,是最强的。

比试的科目是四项,举重、跑步、射击、拼刺,全是实用的科目。

吴争与方国安坐在看台上,微笑着说着话。

可当方国安麾下五十人进场时。

吴争张大了嘴巴,指着方国安喝斥道:“方国安,你敢耍阴的?”

方国安哈哈大笑道:“王爷,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啊。”

吴争无语。

进场的五十人中,有个简直难以堪称人类的人。

这么说吧,鲁进财的身材已经算是这时代的翘楚,那么与这人相比,无论是个子还是体魄,就如同吴争和鲁进财站在一起的比例。

吴争不无恶意的哼道:“早就说过,今后战场再不是一将独大的个人演武……知道什么是团队吗?知道什么是配合吗?靠这种小伎俩来取胜,方国安,你需要学习啊。”

这话是多么的语重心长啊。

方国安连声应道:“是,王爷说得在理,属下受教了。”

吴争看着进场的队伍,突然问道:“这家伙叫什么?”

方国安一愣,随即干咳一声道:“属下不记得了。”

吴争手指指着方国安道:“瞧瞧,小气了不是?你当我要撬墙角啊?”

方国安悠悠道:“难道……不是吗?”

吴争嘿嘿一声,“本王这是惜才,这小子牛高马大的,上战场浪费了,做个随扈却是物尽所用……。”

看着方国安一脸的古怪,吴争的话嘎然而止。

干咳一声,吴争道:“你放心,本王就是随便问问……。”

台下围成一道三里长围墙的新兵们,突然发出一阵欢呼。

吴争伸头看去,自己训练的五十二人入场了,当然,按之前的约定,池二憨等四人只是带队入场,他们不参加比试。

整齐到如同一人般的步伐和动作,这种慑人心魄的气势,让观看的所有人欢呼起来。

吴争得意地斜了方国安一眼,道:“方将军之前不是让人来偷师学艺了吗,怎么,没让你的那五十人也练练队列?”

方国安闷声道:“属下倒是想练来着,可就怕属下练的五十人,今日抢了王爷的风头……万一王爷生气起来,反而不美了。”

这话方国安还真不是吹牛,本来嘛,队列这东西,只要方法对头,都练得出来。

加上方国安这五十人是他先挑的,身体素质应该比吴争这边高一些。

象鲁进财这样的,在方国安那队人里,只能算中上水平。

吴争翻着白眼,没搭理这厮。

比试开始。

举重一项,吴争这队人显然不是方国安那队人的对手,也就鲁进财替吴争长了下脸,结果不言而喻。

跑步,吴争除了第一天以此术淘汰了一个不听话的,用来杀鸡儆猴之外,三十天内没好好练过,于是也没有悬念。

两战皆输。

反差太大,原本给吴争这队喝彩的新兵们,也不要脸地开始替方国安那队人喝起彩来。

好在这两项,吴争早已对士兵们说过结果,所以,士兵们的精神倒也没受太大影响。

在射击比试开始后,双方迅速进入状态。

让吴争惊讶的是,四十步的靶子,双方九十八人,每人十枪,竟无一人脱靶,打成了个平手。

那么,不用比,吴争这边就已经输了。

吴争眼珠子一转,转头对方国安赞道,“方将军好本事、好手段啊。”

方国安呵呵大笑道:“王爷过奖了……承让承让。”

吴争抬头打了个哈哈道:“只是这四十步的靶,太近了吧?按训练前的约定,咱比试得可是六十步和八十步靶,方将军如今改成四十步,未免有些心虚了。”

第七百八十六章 一百步

方国安脸色一变,他知道这瞒不过吴争,可他没办法,三点一线的瞄准方法,他经过侦察得知时,训练已经过去二十五天,这还是他耗费了几十两派人从吴争那队人里,威逼利诱才获知的。

时间太紧,就算练法对头,怕也难有太大效果。

于是,方国安耍了个小聪明,改动了比试时靶子的距离。

这道理很简单,枪口射出的子弹越近,弹道的偏移就越小,射中的概率就越大。

越远,综合起偏移、风速等等,就越难命中目标。

吴争似笑非笑地看着方国安,方国安只好道:“那就再比一场?”

吴争点点头道:“既然方将军提议再比一场,本王只好同意了。”

方国安心里无数匹草原神兽飞驰而过,“那改成……六十步?”

“一百步。”吴争淡淡地说道。

“啊?”方国安惊愕起来,这个距离,在以前火绳枪而言,已经是有效射程的极限,也就是说超过这个距离,弹丸打中人的杀伤力就会渐渐降低,如同强弩之末,要想精准,就是做梦了。

如今的燧发枪,有效射程已经到了一百五十步以外,但这种距离,瞄准就已经很难了,视力差点,看出去就开始模糊了。

方国安不敢反对,于是派人传令,将靶子移至百步外,重新比试。

围观的新兵们,一阵吵杂。

射中百步之外靶子?

要知道,百步穿杨就可以成为一军之将的年代,这确实是恐怖的。

当枪声此起彼落之后,最后的结果出来了。

方国安那队人,无一人十枪皆中靶,就勿用说击中靶心了。能中五枪者七人,中六枪者三人,中七枪以上者,无。

而吴争这队,四十八人中,中六枪者四十八人,中七枪者三十一人,中八枪者十五人,中九枪者六人。最关键的是,有一人十枪皆中(是靶,不是靶心),那就是体格、个子在四十八人中皆弱的史坤。

在新兵们雷鸣般的欢呼声中,方国安的脸色有些白,他意识到,吴争说得是对的,以后的战场,再不是身强体壮者的天下。

弱者已经和强者站在了一条起跑线上,那么,战法的修改就是必须项。

想到以一个勇士带动一支军队的日子,一去不返还了,方国安本身就是武举出身,心里不禁涌起一种沧凉。

自小十多年的苦练,如今看来,就是一场玩笑。

“王爷,属下心服口服。”方国安拱手道。

吴争笑笑,目光有些闪烁,“方将军也不必过谦,本王只是占了个小便宜,如果这次你我练的不是新兵,而是改造老兵,或许结果就会不一样……方将军,本王要依仗你之处,很多啊。”

方国安听得懂吴争的意思,老兵已经养成一种作战的习惯,想改没有那么容易,最主要的是,他们没有想改的心愿。

吴争这是想要让自己去改造旧军队啊,方国安犹豫着应道:“属下理当效力。”

吴争严肃地道:“本王答应你的事,绝不会失言,但前提当时也说了,替本王练完兵。”

方国安神色一松,道:“属下绝不负王爷所托。”

最后的拼杀,比赛的规则是群体拼刺。

被刺中者,则退出比试。

结果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了。

哪怕吴争也意外起来,面对着方国安那队牛高马大的士兵,吴争这队,本身就少两人。

可最后的结果是,吴争这队有三十人站到了比试结束。

三人背靠背组成一组迎敌、以三防一刺为战术,彻底打败了方国安那队,看似强悍的集体冲锋突刺。

这已经很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以后的战场拼刺,孤胆英雄已无太大的发挥余地。

在吴争与方国安默默地对视中,二人都知道,使用新的训练方式,已经迫在眉睫了。

……。

当天开始,每天晚上,吴争、方国安及池二憨等人,一起商议、讨论新的练兵方法。

经过五个晚上的努力,一部新的《步兵操典试行版》诞生了。

它其中涵盖了构成、行军、队列、射击、拼刺、奖罚升迁六大主体内容。

譬如构成,吴争确立了以小队(班)为军队最基层,四小队为一排,设排长;四排为一连,设连长;四连为一营,设营长;四营为一团,设团长……。

没有采用三三制,是因为基层的火力比不上后世一个班的火力配制,只有以人数来增强。

讨论时,方国安提出,十二人的构成中,增设两名立盾兵以遮挡敌人箭矢,来保护火枪兵,还有单独设置投弹兵。

但被吴争在思考后,否决了。

吴争不认为需要设置立盾兵,确实,这能起到一定的保护士兵作用。

但由此而损失两名士兵的火力输出,得不偿失,十二人中占二人,这就是损失一成半的火力啊。

况且,面对弓弩箭的时候,两名立盾兵能起到多少防护作用,还是个谜。

真等到了需要短兵相接的时候,手中的枪刺,才能真正地保护自己,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而单独设置投弹兵,就更不需要了。

如果以眼下火枪兵的火力配置,火枪射程为远,投弹为中,拼刺为近,由此构成远中近输出。

而投弹距离的极限在三十步附近,在这个距离,如果没有手雷,那么士兵应该从射击转为上刺刀,也就是说射击动作已经不存在,那么完全可以以全体投弹来打击敌人,根本无须独立设置投弹兵。

最关键的是,单独的投弹兵,在敌人距离三十步以上时,根本起不到作用,也就是在开战之初,属于战场旁观者,而由此带来的,也是火力损失,等于是虚耗。

同时,吴争在等待军工坊的改良“虎蹲炮”试制成功,这样,就可以为基层增加火力配制,每个排拥有一个炮队(四门小炮),每个连配备一个炮排(十二门),每个营配备一个炮连(三十六门),而在团一级,配备一个重炮营(仿制英国十二至十八磅野战炮,共计六十四门)。

第七百八十七章 军改

再譬如,奖罚升迁。吴争提出,营以上军官,必须从军校经过一年以上的训练和学习,并由军部统一任命。

而营以下军官的任命权,下放到团部,由战斗中屡立战功者选拔。

也就是说,一个士兵以军功升迁至连级,就须入军校学习,然后才能往上升迁。

否则,连级就到头了。

这个提议,被除方国安之外的所有人反对,他们的理由是眼下的军队中,读过书的人,不,应该说是识得几个字的人已经非常稀少,如果真按这规定施行,恐怕找不到营级以上的人选。

这理由确实很现实,但吴争固执地坚持。

没有人选,那就自己培养,一年时间,足够让一个目不识丁的人,认识几百常用字,这对于单纯的作战而言,也够用了,而这一年的时间,足以对学员进行一系列的思想和指挥教育。

见吴争已经决定,也就没有人再反对了。

这本二百多页的《步兵操典试行版》,由此成为火枪新军练兵的指导纲要,吴争第一阶段的练兵目标完成,之后,就需要根据战场实际情况,来对操典进行改良和完善了。

……。

吴争要走了。

消息传出后,当天晚上,由吴争训练的四十八士兵,自发地筹了一桌酒菜,为吴争饯行。

吴争有些感动,带着池二憨等人赴宴。

酒到浓处,史坤红着眼起身道:“教官是将军,我等都愿追随将军,效死沙场,还请将军不要抛下我们。”

吴争闻听,抿了抿嘴,然后哂然一笑道:“你们都已经是个连长、营长了,虽说没有正式宣布,但不日大将军府的军改令就会到来……还这样动不动就哭鼻子?本教官带的兵多了,都一个个带在身边,那人得排到应天府去。”

鲁进财闷声道:“我是个粗人,打小只佩服比我有本事的人,方将军打不过我,所以我不服他……。”

吴争嘿嘿一声道:“若是赤手空拳,本教官恐怕也打不过你。”

“可我佩服教官。”鲁进财直愣愣地看着吴争道,“教官能带我们打胜仗。”

吴争讶然道:“战场瞬息万变,谁也无法保证一定能打胜。”

鲁进财坚定地道:“可我知道,教官一定能带我们打胜仗!”

吴争有些奇怪了,问道:“为何?”

“因为我们,互为手足。”

吴争有些诧异了,这五大三粗的小子,居然也成为了一个哲学人士?

此时吴争的心里是骄傲的,因为自己是他们的教官。

北洋军阀,以保定军校三千学员,就统治了中国数十年,而自己的军校,这一批就是三万生员,,吴争绝对相信,还有第二批,第三批……。

“都坐下,好好喝完这顿酒。”吴争轻轻地挥动手,“其实我忘了教你们一件事……好在没有时间,就现在教吧。”

所有人端正地坐直了身子,目视着吴争。

吴争道:“我要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课是,一个好的军人、合格的军人,是不挑主将的。因为你们,就是主将,你们就算没有将领的指挥,已经可以独挡一面……记住,你们是最优秀的。”

所有人的目光里隐隐燃烧起一把火。

吴争道:“我从没有想过抛弃你们、离开你们。你们从第一天起,就已经是我的兵。以前是、现在是,一直都会是。等到将来,你们一个个成为北伐军将领的时候,你们一定会发现,其实,你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正如我,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们……我为你们,骄傲!”

“敬礼!”

……。

池二憨、宋安被留下了。

他们和戚家兄弟都被留下了。

原本这批新兵,将会在训练之后补充进四卫和组建宁波、靖江卫。

可现在,吴争改主意了。

他打算将这批新兵直接组建成三卫,然后对原有四卫进行调防,趁着这个难得的停战时间,彻底将所有军队改编。

这是个大工程,大到足以影响到这个世界的力量平衡。

但吴争也知道,这条路是崎岖的,因为自己的整编,只是摸着石头过河,没有经过战斗的洗礼,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否是正确的。

池二憨、宋安被留下,是因为训练需要他们,吴争本该也留下的,从吴争内心而言,没有什么事,比训练出一支子弟兵更重要的了。

但吴争不能继续留下,因为家业大了,许多事都会身不由己,除了军队,还有许多人、许多事都需要他回去作决定。

看着情绪不高的池二憨、宋安,吴争安慰道:“这只是暂时的,等我回去,颁布军改令之后,我随时还会回来。”

宋安道:“其实那些人,已经足以为少爷练出一支精兵了。”

吴争摇摇头道:“训练得再好,没有上过战场,也无法说是精兵。知道我为什么要将方国安安置在这个重要位置上吗?就因为他的练兵经验和实战经验,远远超过你们……记住,我让你们留下,不仅仅让你们练兵,更要练的是你们自己。”

说到这,吴争拍拍二人的肩膀道:“少爷我走得越远,就越需要你们的支撑。就算为了你们自己的未来,也得好好训练……别让少爷失望。”

池二憨闷声道:“那总得有个时间吧?我和小安子能回杭州看少爷和老爷吗?”

吴争还真认真地想了想,笑道:“这样,明年一春之后,我会出兵江西,只要你们练兵出色,到时我就带上你们。”

“当真?”

“当然。”

……。

吴争没有直接回杭州,而去转道去了军工坊。

乙坊已经有了雏形,但戚道昆依旧借甲坊试制吴争要求的三件火器。

手雷已经完成了第三次试制。

此时吴争看到的,已经接近于后世的手榴弹,除了弹头要大上近一倍外,别的形状基本无二。

但引燃依旧是个问题,有二成的概率哑火,只能多装一条导火线作为应急。

吴争知道,这急不得,只能等到有更新的材料和工艺去解决,这不是短时间能办到的事。

第七百八十八章 改良的虎蹲炮

此次前来,吴争为得不是手雷,手雷已经被下令量产,吴争此来,为得是改良的“虎蹲炮”。

吴争面前的这尊铁炮,与戚继光的“虎蹲炮”有些神似,对于固定方式更是与“虎蹲炮”相差无比,一个“又”字形有炮架,炮管从“又”字口中贯穿,炮架的两只脚成八字,底脚处有铁绊,可以使用大铁钉将其固定。

以炮管的伸缩,来调整仰射角度,外形上活脱脱就是一门迫击炮的雏形。

但形似并不等于神似。

戚道昆在边上介绍道:“此炮全长二尺九寸,炮管净重三十九斤,炮架重八斤,全重四十七斤,分拆之后,可以肩扛,也可以用车运载。”

吴争点点头道:“试射过吗?”

“已经有过数十次试射。”戚道昆道,“射程最远可达一里半,但有效射程在八百米左右,超过这距离,炮弹的去向不可控。另外,连续射击八至十次之后,需要至少一刻钟的冷却,同时清理炮膛。”

吴争再次点头,这很正常,黑火药基本都是这个通病。

“此炮炮弹可以用两种,一是戚少保所载的小铅弹,一次可装置一百五十颗五钱重(七斤半)的铅弹,其射程略短,约为五百米的有效射程。其二是装填王爷所说的单颗圆铁弹,射程可达八、九百米。”

吴争道:“安排试射吧。”

“是。”

先射的是小铅弹,炮声如同闷雷,“轰”巨响之后,四百米外的炮靶,如同被筛子似的,一寸厚的实木板上,皆是通透的孔。

让吴争很满意。

第二炮打得是仿制欧洲的铁弹,炮弹装得是延时引信,只是炮弹射出之后,引爆的时间很难控制,不象触碰引信那般精确。

这次的炮声比较脆,发得是“嘭”音。

炮弹射出,约摸数了两秒,“轰”的一声巨响,远处浓烟弥漫,夹杂着赤红的火光闪动。

等烟雾消散,吴争上前查看,发现原本一道一尺厚实土夯实的土墙,已经轰塌了一个一米左右的豁口,而且还有不少碎铁片,深嵌入墙体。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道:“非常好,可以定型量产了。不过,炮管、炮架还需要更轻便些,哪怕轻个半斤也是好的,方便携带嘛。”

边上陈守节道:“请王爷放心,之前王爷所绘的蒸汽机,已经制造出两台,正如王爷所讲,此机器用于锤打,非人力所能及的。等再仿制出更大的机器,就可用于锻钢了。”

吴争大喜道:“快带本王去看看。”

在另一个工坊里,吴争看到了自己绘制草图的蒸汽机,不过还是不够强大,大半个人高,用的也才是数十斤的锤。

“别的部件都没问题。”陈守节解释道,“关键是储汽的罐子密封不足,一旦漏气,非常危险,有几人被蒸汽烫伤。”

吴争默默点头,这自己还真帮不上忙,没有橡胶、工艺又不足,密封性确实是件难办的事。

不想陈守节道:“不过卑职和众工匠已经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吴争一惊,问道:“什么方法?”

“用细麻夯实接口,蒸汽湿润,细麻遇水则涨,由此可进行密封。卑职已经试验过几次,皆无漏气情况发生……请王爷随卑职前往查验。”

吴争兴奋地随陈守节再转到另一个工坊。

一个比吴争个子还高,约有二米宽、三米多长的长方形铁箱,出现在吴争面前。

吴争上前仔细查看,这是由匠人手工打磨出来的铁箱,这是由里外两个铁箱套成的,箱体周围是上、中、下三层铁箍条,而箱与箱的连接处,就如陈守节所说的,夯实了白色的细麻。

陈守节在边上介绍道:“内箱与外箱的尺寸相差无比,把外箱加热之后,套入内箱,然后等外箱冷却下来,便紧紧箍住了内箱,其中以细麻夯实,如此便可做到密封。”

吴争是真没有想到,这时的工匠已经掌握了自紧工艺。

这太不可思议了。

吴争确实有些激动,密封问题的解决,表示蒸汽机的功率可以增加到另一个高度。

由此带来的改变是不可想象的。

后来吴争才从陈守节口中知道,以细白麻做为密封,在十几年前,宋应星的《天工开物》的舟车章节里已有明确记载,“凡船板合隙以白麻斫絮为筋,钝凿及入,然后筛细石灰,和桐油舂杵成团舟念”。

陈守节更提到,明亡清军南下之后,时任广州知府的宋应星,在三年前已经挂冠返回江西奉新故里。

吴争不得不赞叹明人的智慧,也由此,吴争对开年出兵江西,多了一个目标,那就是把宋应星搞过来。

吴争意识到,或许自己真的有可能将工业革命,提前几十年。

而这次的工业革命,将首先出现在华夏大地。

吴争随即把自己知道的高压阀结构和一些与蒸汽机有关的知识,对陈守节及一应工匠作了个介绍,同时,吴争下令,将蒸汽机的研发,独立成另一个单坊。

……。

回到杭州府,吴争随即颁布了《军改令》。

确定了军政正式分离,对北伐军的称谓、各级构成、招募、征募的触发方式,军人的义务和权利,待遇及福利,在法律的形式进行了明确,并确定了北伐军军旗。

之前,北伐军一直延用着皇帝的龙旗,区别无非是在将旗上书写一个姓氏。

这显然已经不合适了。

西班牙、葡萄牙、英国等西欧商人的商船上,都已经挂起了国旗。

可就是到有末时,明朝依旧没有国旗。

与外通商的明朝商人们,只能自己编造一面国旗,以在海上来区分归属。

商人们用一面蓝底或者黄底的旗上,画一个鲜红的太阳,做为明朝的国旗,而这种民间的做法,居然在海商中间,形成了一种共识。

也就是说,不但明朝商人心知肚明,连外商都认可。

所以,对于吴争而言,确定一面军旗,其核心就是要对将士和江南民众形成一种凝聚力。

由此来维护大将军府的号召力。

第七百八十九章 军旗

这面军旗是动了些脑筋的,为了让江南广大民众迅速认同,在张煌言、莫执念等人的建议下,以上面所说,商人通用的图样做蓝本,经过数次修改,终于确定下图样。

因大将军府是隶属于义兴朝麾下政权,所拥戴的依旧是故明。

所以,旗帜由红日、黄月的图案和蓝底组成,蓝底代表青天,象征着我大汉民族光明磊落、崇高伟大的人格和志气。

红日在左,黄月在右,月抱日,是为明。位于旗帜的正中不偏不倚,是取中国位于四方之中之意。

红日寓意皇权,黄月寓意天下百姓,又寓意汉人肤色,月抱日,寓意天下百姓拥戴皇帝,图案放在正中,寓意大明将汉族的利益视为核心利益。

月抱日图案四周的十二道光芒,即指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年十二个月,光芒位于青天之上,表示大明光辉时刻都在普照万方。

红色光芒中四个尖锐的大角,分指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即“际天极地,罔不臣妾”之意,又表示着礼义廉耻,国之四维,是汉人延续千年的道德规范。

第一面“青天红日黄月”旗,是在大将军府伴随着二十四响礼炮声升起的。

看着冉冉升起的旗帜,观礼的官民和应邀而来的各国商人,无不神情肃穆,不知道是被升旗的庄严所浸润,还是畏惧于二十四声炮声巨响。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都就是从今天以后,这面旗帜将飘扬在六府之地的上空,且会越来越远,越来越多,越来越……慑人心魄!

……。

“争儿,你倒是应一声啊?!”吴伯昌微微蹩眉道,“大将军府几位大人都去学院和学生们见面并演讲了,好歹你去露个面。”

吴伯昌也是被学生和教员们逼急了。

这不奇怪,这六府之地,不知道吴伯昌是大将军他爹的,恐怕还真没几个。

不管是学生仰慕吴争,还是教员想见吴争以寻求一个入仕捷径,吴伯昌都会是他们的突破口。

可自己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吴争心里清楚得很,人贵自知之明嘛。

吴争可不想去丢脸,真要论起风花雪月、吟诗作对来,吴争还真不是那些士人教员的对手。

所以,吴争只能不回答,只顾着低头吃饭。

吴老爷见儿子不吭气,恼了。

他将手中饭碗往桌上一顿,“好小子,你老子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

边上周思敏连忙打圆场道:“公爹息怒,难得夫君回家,一家人吃顿团圆饭,该高兴才是……想来夫君也是公务繁忙,并非是不从公爹……夫君,对吗?”

吴争苦笑着点点头。

吴伯昌哼道:“你爹我领着八百士子教那五、六千顽童容易吗?你拍拍手当个甩手掌柜,让你爹我架在了火炉上烤……好嘛,让你露个面,就不应气了?”

吴争道:“爹,您消消气,我应了还不成嘛?……这样,我挑个有闲时候去。”

“什么时候?”吴伯昌追问道,自己生的儿子,啥性子哪能不清楚?

吴争被逼到了墙角,只能道:“就三、五、七天之内。”

“到底是三天、五天、还是七天?”

“呃……七天吧。”

“三天。”

“五天。”

“好,成交。”吴伯昌心愿达成,拿起碗,右手竹箸往桌上一顿,大口吃了起来。

吴争苦笑,敢情在家吃顿饭,竟吃成了一场交易。

想到此,吴争向他爹告了个罪,放下碗走到了院子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哥。”

吴争回头,见吴小妹手里捧着一叠衣裳,站在自己身后,于是笑问道:“妹妹也这么快吃完了?”

吴小妹勉强一笑应道:“嗯……眼看着已经入冬,我给哥哥做了套新衣裳。”

吴争笑道:“你哥都已经是郡王了,这做衣裳的事,你就不必亲力亲为了……。”

吴小妹有些不虞,道:“怎么,哥哥成了郡王,就嫌弃妹妹做的衣裳了?”

吴争一怔,得,今日怎么都这腔调,连忙道:“怎么会呢,哥哥只是心疼妹妹劳累,没得伤了纤纤玉手和眼睛,那哥的罪过就大了……行,这套温暖牌衣裳哥就收下了。”

这话说得还真是事实,这时的江南百姓,家中但凡有女孩的,基本在五、六岁就开始学习纺织、刺绣、描红,描红是为了打样而后学习裁缝。

所以,正常情况下,当时女孩十岁开始,赚得工钱都比男子多,刺绣在当时是个非常赚钱的营生,但因为当时没有电灯,光线不好,女子长年累月、没日没夜的干,往往到二十岁,视力基本已经无法胜任刺绣类的精细活,也就只能织织布,替家人做做衣裳、纳纳鞋底了。

吴小妹脸色好看不少,微笑道:“什么温暖牌衣裳?”

吴争笑道:“亲人做的衣裳,穿上心里温暖。”

吴小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吴争见她开心起来,便劝道:“虽说大将军府没有雇佣裁缝,可也不至于没得穿,大不了去购置成衣便是,妹妹如今跟爹在学教书育人,有了闲瑕,就多休息或者上街散散心……呃。”

吴争发现吴小妹的脸色又暗了下来,只好住嘴,心里不禁腹诽道,这是咋了?

吴小妹吞吞吐吐地道:“哥,我不想再教书了。”

吴争一惊,皱眉道:“莫非学院里有人欺负你,给你脸色看了?告诉哥,哥替你出气!”

吴小妹摇摇头,沉默着。

吴争试探地问道:“莫非是累着了?那就先休息几天。”

吴小妹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学院里如今教员已经有八九百人,且个个都是饱学之士,虽说我教这些十来岁的孩子也能应付,可……。”

吴争明白了,这还真怪不得谁。

吴小妹虽说打小也从吴老爹那读书识字,可毕竟是个好孩子,连私塾都没上过。

可如今学院那些教员,个个都是前朝举人、进士,至少也是个秀才。

这么一比,吴小妹自然是压力重重,心情忧闷也是情理中事了。

第七百九十章 给妹妹想辙赚份嫁妆

说起来也得怪吴争,快四年了,就是不肯征辟江南士子入仕,在张煌言等人的一再请求下,才提出了士人想入仕,必须在学院教几年书的规定。

这么一来,这些士人听闻有了入仕之道,于是打破头地往学院里应聘。

因本身就是一条唯一的入仕之路,所以,大将军府并没有硬性规定教员的人数,这下好,短短几个月,从几十教员,一下子猛增到了八、九百人。

好在不用付薪水,吴争特意规定,士人教书属于义务,除了食宿,不付报酬。

倒不是吴争小气,不肯付人薪酬,而是这学院本身就是不收学费的,所需耗费全由财政司负担,另外还提供学生一顿免费午饭。

所以,那些个士人虽然背后嘀咕,倒也不反对,他们心里,或许就想着,这是入仕前的先期投资吧。

可这样一来,先期的教员,特别是象吴小妹这样水准的教员,无形之中就有了压力。

这就象写作文的水平,怎么可能与写论文的比呢?

人家一张口,绝句、典故说来就来,这边上,层次不够的,也凑合不上呀。

虽说教教孩童不需要太高深的学问,可也无奈环境所迫啊。

吴争清楚了吴小妹不高兴的原因,于是安抚道:“反了他们了……这样,哥替你寻两饱学鸿儒来,咱好好学它两三年,到时羞臊死那些须眉。”

吴小妹没有反应,微微低着头。

吴争得不到回应,只好另觅它法,“要不……你教着不开心,那咱就不教了,待在家里,哥养着你……。”

吴小妹摇摇头,然后将手中衣裳往吴争手里一塞,道:“爹和思敏、瑾萱都在教书,我不想一个人在家里。”

吴争能理解,原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一旦出去了一段时间,就再也收不住性子,安静不下来了。

何况吴小妹打小就没有好生待在闺房里过。

吴争苦恼了,这事还真一时想不出能帮得上小妹的法子。

你说要是个弟弟,那带在身边,或者往军校一塞,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可小妹是个女孩子,这带在身边也不象个样啊。

虽说现在在学院里有女教员了,可官府中,这例还没开,况且,吴小妹恐怕也一时无法胜任啊,没得还象在学院里感受到周围人带来的压力。

吴争摸着手上的衣裳,心里有些内疚,“小妹先不急,让哥哥想想,看能不能替你找件别的合适事做。”

吴小妹点点头,轻声道:“谢谢哥,我先回屋了。”

看着吴小妹纤弱的背影,吴争心中突然灵光一闪,对着吴小妹的背影道:“小妹做的衣裳不错,要不……开个成衣店试试,如果不开心,哥再想别的辙?”

吴小妹身影一顿,回过头来道:“哥哥糊涂,如今哥哥已经是郡王,自家妹妹去开铺子,这说出去可丢尽了哥哥的脸了。”

吴争哈哈大笑道:“哥不怕,咱吴家没那么多规矩……咝。”

这牛还真不敢大声吹,屋中正端坐着吴老爹呢。

吴小妹抿抿嘴道:“可我的绣工,也无法和杭州城那些工匠比啊,没得还丢了颜面。”

吴争道:“你就说你想不想吧,想,就去做,做好做差,另说。”

吴小妹犹豫了一下道:“要不……问问爹的意思?”

吴争上前道:“可别,我还不想再听一晚上教训。”

吴小妹咬着嘴唇道:“可杭州城内房价飞涨,开个店铺,得花很多银子,怎么可能瞒过爹呢?”

吴争笑了,“傻妹妹,哥哥是王爷,这区区银子,哥出。”

可心里确实觉得内疚,四年了,自己将吴家田地和店铺给了那些百姓,生生败了吴家,虽说如今绍兴府已经收复,可吴庄的田还是让那些被吴争救回绍兴的百姓们种着,吴老爹每年连颗谷子都没收到。至今爹和妹妹住着这小小的院子,与吴庄比那就是天壤之别了。

吴争不是没有银子孝敬,可往往一开口,就被爹给拒绝了。

甚至在吴争想筹办江南学院时,他爹还愁着学院开得太大,吴家出不起这银子。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吴争自己也是如此,从发迹以来,唯一的财产就是钱庄的二成半股份,如今江南钱庄已经超过千家分号,遍布南北沿海,可吴争却连一两银子都没得到过,所有分红,全由莫执念打理着,用于贴补财政司窟窿了。

所谓万贯巨财手中过,兜里不剰一文钱,以此来形容吴争,最合适不过了。

吴争知道,公私不分,这不是个好现象,可眼下确实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权宜着。

也因此,吴争此时心里冒出的念头,更加坚定。

必须渐渐将公私分开,那么自己和自己家人,也得有一份可靠的家业。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公是公,私是私。

吴争对吴小妹道:“只要你愿意去做就行……要信自己,当然,最要紧的是要信哥哥,咱开就开大的,先出名声后赚钱,哥哥保你在两三年内,赚到一份无与伦比的嫁妆。”

说着说着,吴争就把自己说笑了,想想也是,一个堂堂郡王,竟然在与自己妹妹商量着开铺子赚嫁妆钱,也够奇葩的了。

但吴争很坚定,他心里很清楚,这份嫁妆,绝对能旷古烁金。

吴小妹被吴争煽惑得心动了,她笑道:“可我也比不过人家老裁缝的手艺啊。”

“不对。”吴争摇摇手指,正色道,“老裁缝、老工匠手艺虽好,可他们与你相比就差了去了……因为他们绝对不可能有一个,象我这样能为的哥哥。”

“呸。”吴小妹轻啐了一口,被逗笑了。

说干就干,吴争拉着吴小妹,在吴老爹、钱瑾萱、周思敏诧异的目光下,跑去了后院西厢房。

吴老爹惊得竹箸落地,一拍大腿道:“哎——你们瞧瞧,这叫什么事?”

钱瑾萱与周思敏相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古怪神色。

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去看看?”

“那就去看看!”

第七百九十一章 后世再无旗袍

西厢房里。

吴争拿着一根炭条专心地在纸涂抹着。

好在素描的底子还在。

不到一刻钟,吴争就画完了一副前后左右的衣样草图。

吴小妹怔怔地看着画中的样图,她是真惊愕了。

吴争得意地问道:“咋样?仅这一份图样,就能让妹妹赚出一份厚厚的嫁妆来。”

吴小妹好不容易合拢微长的口,“好是好……可这衣裳能穿得出去吗?你瞧两只胳膊全露了出来。”

说着,吴小妹的脸红了起来。

吴争一愣,忙道:“也是啊……不急,那就再加两个袖子。”

于是,另找一张纸,“唰唰”又画了起来。

二人都低着头,没看到钱瑾萱与周思敏悄悄到来。

钱瑾萱与周思敏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惊愕,她们屏气宁息,在吴争身后静静地看着吴争画画。

吴争一边画一边说道:“仅此一件样式,就可产生千变万化,襟有圆襟、方襟、长襟等;领有立领、元宝领、低领等;袖子有长袖、短袖,有挽大袖、套花袖,还有喇叭形的倒大袖,在袖口镶、绣、滚、荡各种纹样,十分别致;裙摆除了长短变化,还可变成鱼尾形、波浪形等裙摆款式……。”

不多时,吴争已经画了十来张的正面简图。

每种样式廖廖数笔,可神韵俱在。

“这衣裳叫什么名字?”一声吴越软语从身后传来。

吴争一惊,忙回头看,发现是钱瑾萱和周思敏二人,方才松了口气。

于是,随口答道:“旗……呃……呸,这叫汉袍!”

吴争此时才发现,自己第一反应到的竟是旗袍。

心里顿时无数匹草原神兽飞驰而过,不断地自我安慰道,这绝不是鞑子的旗袍,经过数百年的改良,这早已经是汉人的服装了。

如果完全认为从民国改良和旗袍是直接由旗女之袍发展而来,这说法未免有失偏颇。

吴争却恶狠狠地在心里嘀咕,打今日起,这世上再无旗袍!

三个女子惊讶地看着吴争咬牙切齿、脸色数变,她们不明白为什么吴争的嘴巴在不停地蠕动。

她们没有问,不是不好奇,而是她们的注意力已经被那十来张图样深深吸引。

爱美,是女子的天性。

再没有什么比漂亮的衣裳,更能让女子专注了。

以至于吴争回过神来之后,发现自己被孤立,说话没人理了。

吴争只好挤进去,两只手将图样按住,大声道:“喝水尚且不忘掘井人,你们这是想要过河拆桥吗?”

吴小妹与周思敏尖叫着扑上来抢,吴争只好用身体来随着她们的施虐。

钱瑾萱显得稳重一些,她只是轻轻伸手,从吴争无法全部按住的空隙处,抽走了一、两张。

“夫君究竟想做什么?”

钱瑾萱话让吴小妹和周思敏慢慢安静下来。

吴争一边揉着被掐痛的部位,一边道:“没什么,就是想为小妹赚点嫁妆。”

“呸……。”吴小妹瞪着吴争,“我要的是无与伦比的嫁妆……你自己说的。”

吴争苦笑。

钱瑾萱轻声道:“夫君是王爷、大将军,这等商贾之事,夫君还是不涉及的好,免得粘了铜臭之气。”

吴争没好气地道:“王爷怎么了,大将军也得食人间烟火啊……我现在就缺得是铜臭之气,来,来,快让我全身每个毛孔都粘满这铜臭之气吧。”

这话逗得三女掩嘴而笑。

钱瑾萱与吴小妹、周思敏眼神交流了一下。

钱瑾萱道:“夫君有大事要忙,请自便吧。”

吴争摇摇头道:“不,今日我就是回来看望爹和你们的……。”

“那就请夫君去陪公爹说说话吧。”

吴争摇头道:“我这还要和妹妹商议开店赚钱……呃,你们要做什么……想过河拆桥啊……别,别,别拽我,我自己能走……啊——想谋杀亲夫啊?”

西厢房门外,吴争冲着屋里大喊道:“圣人曰,天下唯小人和女子难养矣!”

可没人搭理。

“争儿。”吴伯昌在正堂门口喊道,“来,爹有事问你。”

吴争只好转身回去正屋。

“爹,啥事?”

“你一个郡王,和媳妇、妹妹闹什么?也不知道羞臊!”

吴争委屈道:“爹,儿子过了年才及冠。”

吴伯昌哼道:“你爹二十就已经有你哥……哎!”

吴争无语,又来这套。

“你哥要是在,还须指望你?”果然,吴伯昌又扯到这事上去了。

吴争只好应道:“请爹宽心,儿子努力就是。”

“啥时候?”

吴争愣了,这生儿子是想生就生的吗?

周思敏一直不见身孕,钱瑾萱虽说是自己正房,可毕竟还没过门。

吴争看着自己的奇葩老爹无语。

吴伯昌看着吴争古怪的表情,干咳一声道:“你爹也是讲道理的人……你看啊,如今与清廷也停战了,你就在府中多待待,别一天到晚不着家,这样……你爹也能安心不是?”

“是,听爹的。”吴争应道。

吴伯昌满意地点点头道:“那今夜就别回将军府了,就睡在东厢房吧。”

“是。”

……。

都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可这话到了吴争头上,生生就反过来了。

这个晚上,吴争在东厢房坐立难安啊。

甚至跑去西厢房催促了几次,可谓千呼万唤不出来。

没奈何,吴争只好等在东厢房。

不想等着等着,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吴争是被三女叫醒的。

当吴争睁开腥松的睡眼,这一瞧,着实吓了一跳。

站在吴争面前的三个女子,各着一身款式各异的“汉”袍,俏生生地站地自己面前。

敢情,这一晚上居然赶出来了。

看着吴争惊愕的表情,吴小妹不无得意地道:“哥,好看不?”

吴争确实是比较震撼的,四年了,从没见过有人这么穿着,这种时光错位的惊悚,让吴争张大了嘴,一时真合不上了。

三女之中,周思敏略显丰腴,钱瑾萱较为匀称,吴小妹身材高佻。

钱瑾萱和周思敏掩嘴偷笑,吴小妹不乐意了,拽着吴争的手道:“哥,我们可是熬了一整宿,好不好看,你倒是给句话啊?”

第七百九十二章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吴争这才回过神来,围着三女绕了好几圈,一边转一边赞不绝口,“细柳风中摆,新荷雨中摇。亭亭长玉颈,款款小蛮腰。乍现玲珑态,凭添妩媚娇……妙,妙!眼前三位佳人绝对称得上国色天香啊!”

这确实不夸张,最入吴争眼的,就是钱瑾萱那截如同莲藕般露在齐肘筒袖外的手臂,在衣袖的衬托下,生生让吴争有些……。

听着吴争连声的赞美,三女乐得跟孩子似的。

钱瑾萱难得地扭捏道:“夫君……这衣裳怕是……只能在家里穿。”

吴争问道:“咦……好东西在大家一起分享,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想到以后在大街上,满街的这种服装……吴争想到嫦娥处,免不了稍稍咽了口口水。

钱瑾萱纤手轻抚着身侧的开衩,微羞道:“太……太高了……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吴争目光直往那抹白城瞧,口中嘿嘿笑道:“谁敢?我说不高就不高……哈哈。”

钱瑾萱白了吴争一眼道:“夫君可是郡王,如此胡为不修边幅,怕会辱没了名声……。”

吴争听了无所谓地道:“什么名声?本王可是打出来的名声,那种圣贤名声,无趣得紧,不要也罢。再说了,就许他们养瘦马,就不许本王过眼……呃?”

在三女怒目而视下,吴争及时卡住了话头,呵呵地尬笑了两声。

钱瑾萱正容道:“这衣裳怕是不能穿出去,就更不能在铺里售卖了……要是被世人知道,是夫君在背后窜掇,怕是那些老夫子们,得来堵王府的门。再说了,恐怕大将军府的大人们,也不会答应。”

吴争沉默下来,他知道,钱瑾萱说得是对的。

这衣裳也只是在民国之后才盛行起来,一是它确实简单、好看,很好地展示出女子的婀娜身材,二是时代的风气使然,当时的妇女已经有了女权的意识,想与须眉一较长短。

有道是“为葚事,两截衣,女人不与丈夫齐。

百凡事体须卑顺,不得司晨啼母鸡。”

有汉以来,女子服饰仅为“上衣下裳”式,俗称“两截衣”,穿袍服几乎成为男子的专利。

如果真这么穿出去,恐怕真会惹出一团乱事来,那些须眉怕是真要和自己过不去了。

吴争敢与阶层一争高下,可此时断不敢与性别去争高下,那可是与超过人口一半的人为敌啊,甚至连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吴争冷静下来想了想,道:“那变变?”

随即吴争提出了两个妥协方法,前一个简单,直接将开衩豁口降到膝盖上面一、二寸许,如此,就算走动起来,也基本不会看到上面。

其二,就是在袍子里,加一条及地褶裙,虽说风格、味道有些改变,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对吴争的建议,三女欣然采纳,不过相较而言,她们更喜欢前一种,哪怕是自幼循规蹈矩的钱瑾萱也是如此,或许这就是女子爱美的天性使然中。

她们打算立即付诸于行动,就在这转身之际,吴争突然心里一动,感觉到好象欠缺了点什么,不觉脱口而出道,“且慢!”

然后围着三女一边转着上下打量,一边摸着下巴沉吟起来。

当无意中,往后退了几步,离远之后,吴争突然明白了什么。

三女讶异地看着吴争。

吴小妹跺着脚嗔道:“哥,快说什么事,我们还要赶着去改衣裳呢。”

吴争脸色古怪起来,嘿嘿地笑着不说话。

吴小妹急了,上前来拽着吴争的衣袖道:“快说,是不是还有别的样式?”

吴争坏笑道:“这话不能对你说。”

吴小妹愣了一下,“那你要和谁说?”

吴争冲着钱瑾萱也是呵呵一笑,“也不能和你说。”

这让三女都惊讶起来,吴争却朝周思敏招招手,“思敏,过来,这事只能和你说。”

周思敏狐疑地看了吴小妹二人一眼,顺从地走到吴争面前。

吴争将嘴凑到周思敏耳边,这动作生生让周思敏脸色一团腥红。

可吴争却不理会,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一拍手,顾自洗漱去了。

……。

吴争一离去,吴小妹就扳着周思敏的肩膀,问吴争说了什么。

周思敏此时的脸,已经鲜红欲滴。

她被追问得实在没法忍受时,终于轻声对吴小妹、钱瑾萱也嘀咕了几句。

这下吴小妹、钱瑾萱的脸色也一片通红起来。

“这登徒子……。”钱瑾萱含羞轻声骂道。

吴小妹眼神闪烁,她红着脸盯着周思敏的胸口,周思敏被她看得紧张起来,想不通地双手交叉护胸。

吴小妹怪叫一声,冲向周思敏,一时间,三女扭成了团。

不时有咯咯笑声传出东厢房。

……。

其实吴争没有什么恶意或者邪意。

这“汉袍”其实没有什么复杂,就是前后两片布,合二为一。

之所以好看,原因也简单,就是两个身——合身。

当然这合身还取决于穿它的主人,如果一个二百斤的女子穿上它,恐怕能让人从此不吃饭。

而吴小妹等三女,自然是不可能重二百斤的。

吴争发现的欠缺处,那就是少女的通病,咳……太平。

这太平肯定不是指前朝公主了。

袍子结构简单,其引人之处,就在于四个字,前凸后翘。

如果这身衣裳穿在身上,正面如同平板一块,那就算是后世的服装设计大师穿越过来也没有办法。

洗漱完的吴争,从前院的青石槽前离开,打算去正屋与爹吃早饭。

不想,还没动步,就被吴小妹三女给堵上了。

“哥,你一定有办法的对吗?”吴小妹微红着脸道,她的眼却是看着另一个方向,那方向是周思敏。

吴争懂,真的懂,可懂归懂,怎么说?

吴争犯愁了,况且这事又怎能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说。

于是,四人又进了东厢房。

“办法呢……也不是说没有。”吴争一边说,一边瞄了一眼钱瑾萱的……胸部。

钱瑾萱剜了吴争一眼,嗔道:“那还不快讲。”

吴争舔短嘴唇道:“其实很简单,就往……那里塞两团棉絮就成。”

</br>

</br>

第七百九十三章 王爷救命!

不想吴小妹脱口道:“那……那不是作假吗?”

噢——吴争心里一声申吟,瓜娃子,如果把这叫作假,那后世怕就没几个真的……女人了。

吴争悠长地叹息一声,拿了根炭条,再次画了起来。

三女围着吴争安静地看着。

一会儿吴争画好之后,拿起画道:“就这,简单有效,完全可以解决二位的问题,当然,需要多大的尺寸还得你们自己把握……。”

“这……这不是围胸吗?”吴小妹脱口而出,“就是多了两个……包?”

这话换来吴争的白眼,“就算咱娘没得早,可你也不能这样啊……学学你两嫂嫂,矜持……矜持懂不懂?”

吴小妹脸色瞬间赤红,向吴争扑上来,那是十八般武艺全使上了。

敢情是,恼羞成怒了。

吴争不敢还手,不,怕是连手都不敢动。

打小从有记忆开始,兄妹俩一旦吵架,吴争就没赢过。

不敢赢啊,不赢也就是被抓、挠、掐、咬、撕罢了。

若赢,那就是家法,吴老爹的家法不是拿的,是请的。

竹笋炒肉,四个字后面还有一个“丝”字,江南名菜呀!

专供顽劣孩童享用。

好在钱瑾萱虽然未过门,可心向着夫君。

她迅速伸出了友谊之手。

这也怪,吴小妹对周思敏混没大没小的,可对钱瑾萱却是敬重的很,或许是一物降一物吧。

被钱瑾萱扶起时,吴争是不经意地揩了不少油,好在都是一家人,最多也就换来六颗卫生球罢了。

被按在椅子上的时候,吴争神色悲怆地道:“我哪做错了吗?”

吴小妹道:“还没错?你一个七尺须眉,心里就藏着这些灰暗之物……讲,从哪里知道这些物事?”

吴争语塞,平日嚣张的嘴,这时是啥都说不出来了。

面对着三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吴争只好道:“做梦时,梦见的。”

在吴争看来,这原本该是最好的化解方法了。

不想,吴小妹追问道:“做梦时梦见的?讲,梦见谁了?”

看着钱瑾萱、周思敏阴沉的目光,吴争欲哭无泪,道:“梦里看不清楚。”

“连人都看不清楚,你就脱人家衣裳?”

“没脱怎么看得到这物事?”

“噢——”吴争一声狼嚎,弹起身道,“我公务繁忙,告辞!”

“不行。讲清楚再走。”吴小妹的反应太快,生生一把拽住了离房门一步之遥的吴争。

吴争长吸一口气道:“妹妹,你可知道,若是耽误了正事……。”

“眼下这事就是正事。哥,你若不讲清楚,我就告诉爹去。”

吴争傻眼了,脑子里灵光一闪,道:“你要是告诉爹,哥脑子里立马什么事都记不起来……到时你们要再想让我想几个图样啊或者想些办法什么的,我保管啥都想不了。”

吴小妹还待不依不饶,钱瑾萱上前一步拦道:“妹妹且饶过他吧。”

然后转过头道:“方才和两位妹妹商量了,这件事,我和思敏妹妹一同帮着小妹去做。还请夫君助我们一臂之力。”

吴争连连点头道:“好事,好事……祝三位财源广进,告辞。”

吴小妹一把拉住吴争道:“银子呢?”

吴争一愣,苦笑道:“万贯手中过,口袋无一文,这话说得就是你哥……这样,我这就和莫执念打声招呼,让他替你们安排好所有事,你们呢,就只管做衣裳……啊,不,你们得雇人做衣裳,可别累着了……对了,这图样可千万保管好,先不要全做出来,一件赚够了,再抛另一件……。”

……。

回到大将军府,吴争才发现自己确实累了。

刚想在躺椅上睡个回笼觉,这时,府卫来报,蒋全义请见。

吴争只好搓了搓脸,打起精神。

蒋全义匆匆跑来,吴争一见,亲切地说道:“蒋大人,本王正好有事找你,军改令看到了吧,本王是这么想的,你部整编先缓缓,去军校先学个半年再编也不迟……你意下如何?”

不想,蒋全义一进来,便双手抱拳,单膝跪倒在吴争面前。

吴争一愣,早就下令废除军中跪礼了,怎么还跪?

“蒋大人这是何意?”

“请王爷救命!”

“救命?”吴争惊讶起来,大将军府辖下,能欺负蒋全义的人,恐怕还真不够双手之数,“你招惹哪位大人了?说,怎么回事?”

“不是卑职,不卑职麾下一个士兵的命。”

吴争松了口气,斥道:“多大点事,起来!”

“请王爷救命!”蒋全义犟着道。

“把事讲清楚!”

蒋全义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和吴争说了一遍。

原来,蒋全义带回来的残部里,有个叫黄驼子的老兵,他在军中声望很高。

仪真之战中,他一人斩首就有二十多级,救援同袍十余起。

黄驼子是嘉兴府秀水县人,家中总共四口人,六十多岁的老父亲、妻子潘氏和一个才七岁的独子。

一家四口日子虽穷,但有黄驼子拿着饷银,日子也过得下去。

可问题出在仪真残部和水师会合之后,抗旨向北突围,并随后降了清。

这消息传来,事情就出现了变化。

黄驼子一年到头不在家,他的妻子潘氏本就有着怨言,同乡有个鳏夫郑荣,是盈富之家,平日里就时常纠缠潘氏,之前潘氏还顾及颜面,可如今黄驼子降清的消息一传来,于是,二人一拍即合。

这还不算,郑荣与潘氏勾搭成奸之后,郑荣还怂恿潘氏告上衙门,声称要与黄驼子和离。

郑荣经商,家中富裕,向县衙使了钱之后,就直接判了和离。

和离倒也没什么,毕竟黄家还有一个老父亲和一个孙子在,家中也有一个小院子,至少能有安身之所。

可郑荣得了人之后,还要谋取这座院子,那潘氏或许是被青欲烧晕了头,竟帮着郑荣。

于是,郑荣又向县衙使钱,结果这座小院,被官府判给了潘氏,也就等于落入了郑荣的口袋。

儿子降了清,媳妇改嫁,家业不保,黄驼子的老父亲一气之下,悬了梁。

第七百九十四章 一桩灭门血案

可怜留下个七岁大的孩子,流落街头,潘氏却不管不问,若没有乡邻不忍心,给孩子施舍些食物渡日,这几个月下来,恐怕这孩子早就饿死街头了。

此次黄驼子战场幸存下来,满心想着回去,用赏赐银子替家里买上几亩地,过几日舒坦日子。

不想,一到家就发现家破人亡,连院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当天晚上,黄驼子持刀闯入郑家,杀了郑家一家五口。

听到这,吴争沉声道:“你若是替这黄驼子求情,本王不能允。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虽说此情可悯,可毕竟他杀了郑家五口人。本王若以此徇私,岂不枉法?”

蒋全义急道:“可他是功臣、英雄,如果不是郑荣贼子狼心狗肺、如果不是潘氏水性杨花、如果不是当地县衙贪脏枉法……他何至于走到这步?”

吴争厉声道:“但事实上,他就是灭了人家满门。这郑啥来着,是该死,可他一家人不该死吧?况且,他黄驼子遇事不稳重,见家中遭遇变故,却不告官,而私自杀人报复,就该绳之以法……否则,有这样的人在民间,让周边百姓心中如何安生?”

蒋全义“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激愤道:“王爷,两万多人哪,就剩下这三百多条命了,当初也是王爷建言朝廷派京卫北渡攻仪真的……再说了,黄驼子他报官了,可官府不为他作主啊……王爷不能见死不救啊!”

吴争听了心头一跳,问道:“他报官了?”

“是。他确实报官了,可秀水县令郑有德是郑家远房亲戚,他受了郑荣的贿赂,声称黄驼子投降清廷,理应除籍追办,判罚潘氏和离、家产归于潘氏,并无错处。而黄家老人悬梁自尽是自己想不开,与郑家无干,这才有了黄驼子杀人之事……王爷,卑职也是悔啊,见好不容易回到了江南,想着兄弟们都快一年没回家看看了,这才允他们回家……不想,不想就发生了这等要命的事……。”

“你是得好好自省。”吴争沉声道,“这样的事,你身为一部主将,事前竟毫无察觉,也无预防措施,脱不了干系。”

吴争这话还真没错。

一场历时长久的大战之后,幸存将士回家,古来都有一个预防措施,那就是由当地官府悄悄按籍打听一下,看家中有没有发生变故,好提前做好应对和预防。

为得就是防止象黄驼子这样恶性的事件发生。

很显然,象这种事,如果事先知道,傻子都能明白,不能马上放黄驼子探亲去。

可话也得反过来说,蒋全义还真没有能力去对嘉兴府各县下命令。

因为嘉兴府是吴争的地盘,而蒋全义部还没有正式改编,他的身份依旧是义兴朝京卫的副千总,连他受钱肃典委派负责这支残部的职位,都是临时的,不被承认。

副千总,就是个从六品官,可这是军职,无法去节制当地官府。

当然,他可以向嘉兴府或者大将军府申请,但蒋全义没有这么做,而是一时冲动,直接将这些人放走了。

蒋全义怒瞪着吴争,他的眼中有泪。

吴争能理解,但也有些光火,吴争大喝道:“怎么?还想冲本王动手啊?”

蒋全义赌气吼道:“卑职不敢!可王爷,事出有因,且当地官府不能秉公处置,也是凶杀案的主因之一,王爷不能不管啊……他们都是朝廷功臣,哪个身上不是伤痕累累?”

“起来说话!”

“王爷不答应,卑职……卑职就不起来。”

吴争恼道:“爱起不起。”

说着,转回去坐了下来,想了想道:“如果你说的是真,黄驼子既已报官,当地官府不作为,其情可悯。可本王奇怪了,黄驼子在夜里杀了郑家满门,怎么就不逃呢?”

蒋全义恨声道:“说来可气,这黄驼子杀了人之后,竟不逃,反而去县衙自首了。如果连夜逃……嘉兴府与杭州府不远,第二天就能回军营,卑职就能护住他了。”

吴争怒道:“你当本王麾下军营,都是藏污纳垢之地?”

蒋全义拱手道:“卑职失言了……可理不是这理吗,咱不能自己兄弟吃亏不是?”

这话还真不错,有明始,兵,就是奴兵。

这还得从太祖朱元璋说起,他规定,任何阶层,都得承荫。

也就是说,爹是木匠,子孙就是木匠。

爹是军户,子孙就得是军户,否则就是违法,得法办。

这也就是民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打地洞”的来由。

那时的军户,地位比下九流还低,几与唐朝的奴兵相媲美,就差象宋时奴兵在脸上烙印了。

这和戚继光的募兵性质完全不一样,戚继光的募兵,募的是良民,不在军籍。

相当于花钱雇佣民众,打完随时可以解散。

那饷银也是很高昂的,当时是一年十八两军饷,折每月一两五钱,稍比现在北伐军的饷银低一些。

这也是戚家军战力强悍的主因之一。

后来戚继光死了,这支军队当时停留在北面,也打了不少仗,时胜时败。

朝廷因为没钱,负担不起这支军队的消耗,于是就把这支浙军解散了,当然也留用了一部分。

其中一部,也就是戚金所部,其中的主要组成部分就是浙军,不过最后也在浑河桥之战时全军覆没,戚金自己也在此役中殉国。

所以,当时由军户组成的军中,还真是藏污纳垢的,到后期,因为军户的流失,员额不足,但凡是在外面混不下去的人或者是犯了事的,纷纷冒名混入军户,以逃避法办,而官府因为政绩需要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于是,军队就成了藏污纳垢之地,战力就愈发低下了,直至整个军囤制毁坏。

到嘉靖三十二年时,百来名倭寇从会稽劫杭州,窜入徽州歙县,至绩溪、旌德,屠掠泾县至南陵再到芜湖,在南岸大肆烧杀之后,由太平府杀到应天府。

这伙倭寇暴走了前后八十余天,三千多里路。

沿途多达十二万明军愣是不敢出城迎战。

所以,后来朝廷只能靠戚继光募集浙兵,来剿灭倭寇。

第七百九十五章 意见不统一

吴争没好气地道:“你确定黄驼子是自首后被抓?”

蒋全义肯定地道:“卑职用项上人头担保……王爷试想,象黄驼子这样在战场上杀过数十鞑子的人,要是想逃,凭县衙十来个差役能抓得住他?”

吴争听了心里也觉得有理,这职业杀人的,和那些平常抓抓小偷的,那根本不是一回事,说难听点,怕是黄驼子吼一声,都能吓退这些差役。

其实吴争也能理解黄驼子主动投案,这等灭门血案,如果他逃了,他儿子怎么办?

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苦祸及儿子呢?

“这事本王知晓了,你先退下吧。”吴争平静地说道。

蒋全义急了,他泣声道:“王爷,杀了黄驼子,卑职怕军心不稳啊。”

吴争这下是真怒了,“怎么,你还敢威胁本王?”

蒋全义脖子一挺道:“卑职不敢,可卑职怕约束不了那些部下。”

吴争怒极反笑,“那本王倒还真想看看,他们能做出什么举动来……。”

蒋全义顿时服软了,“王爷恕罪,卑职只是情急……王爷,卑职绝无二心,麾下二千人也唯王爷马首是瞻……只求王爷救黄驼子一命。”

吴争冲门外喊道:“来人,请左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前来。”

转过头来对蒋全义道:“本王不能听你一家之言,去门外候着,不,回去等信。”

蒋全义吱吱唔唔地还想再求。

吴争厉声道:“滚!别让本王令人把你叉出去。”

蒋全义这才心不甘情不愿,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

熊汝霖、张煌言、张国维联袂而至。

一进门,张煌言就笑道:“王爷,这区区一面旗帜的作用还真不小,您是没看见,现在这满街的店铺外都挂上了,百姓如今每言就称,咱大将军府什么的。”

吴争笑道:“归属感确实很重要,前朝却给不了他们,生生把一盘好棋下成了臭棋篓子。不过这归属感,还得时时维护,否则仅凭一时之气,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玄著兄,本王眼下就遇见一件事,想听听三位的意见。”

张煌言三人一拱手道:“听王爷吩咐。”

吴争想了想道:“坐下说……我听闻嘉兴府前些日子出了桩血案,玄著兄主刑法,想必应该知道?”

张煌言挑挑眉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当时王爷在军校练兵,此案也罪证确凿,犯人也供认不讳,所以,与熊、张二位大人商议之后,下官便同意了当地县衙判斩立决,文书已经发往嘉兴府……怎么,是蒋全义来找王爷说情了?”

吴争点点头道:“他是刚来找过我,不过我也没只听他一面之词……这样,既然三位都是知情者,那正好,就请玄著兄将案情当面重新疏理一遍,看看是否有错漏或者可疑之处。玄著兄别误会,我不是在质疑你,只是,黄驼子确实是战功赫赫的老兵,万一要是有错,恐怕冷了将士之心啊。”

熊汝霖、张国维都不反对。

张煌言也同意,于是就将他看到的秀水县公文,当着其余一人的面,大致复述了一遍。

讲完之后,张煌言道:“如今恰逢乱世,人心本就不稳,如此穷凶极恶之徒,当杀一儆百,以安民心,断不可姑息。”

吴争沉默着看向熊汝霖、张国维二人。

熊汝霖道:“虽说下官是文臣出峰,可毕竟也带过兵,骄兵悍将肆意妄为,确实不能纵容,所谓剑有双锋,可伤人亦会伤己,还请王爷三思,不要被蒋全义一面之词所蒙蔽。”

张国维想了想道:“下官也觉得二位大人言之有理。凶徒虽说是军功在身,可此案性质太过恶劣,如果有功就可视律法于无物,那天下就会更乱。所以下官以为,乱世当用重典,宁枉不纵,方可安人心!”

吴争讶然地看着三人,笑问道:“三位是事先商量好来的吧,怎么口径都一样呢?”

张煌言正色道:“侠以武犯禁,此风不可长。若天下人人都挟私报复,那朝廷的存在还有何意义?属下知道王爷爱护将士,人犯也确实有功于朝廷,但功是功,过是过,岂能混淆?”

吴争轻叹道:“这道理本王也懂……可法不外乎人情,诸位也都说了,人犯是个功臣,这要是没犯事,这次赏赐之后,想必也将升为把总军职,那就是诸公同僚了。况且此案原因说起来,也算事出有因、其情可悯……这样,如何判罚我不干涉,好歹留他一条命,也好让本王对那些为国征战的将士有个交待,诸公以为如何?”

这确实是吴争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了,其实对于吴争这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来说,心里更赞同三人的观点,法不容情嘛。

可事实上,人真遇见了这种事,首先顾忌到的,还是人情。

吴争心里也恼火,原本象这种浴血奋战的幸存士兵,该树为典型,以激励辖下民众才是。

可偏偏遇到这么档子事,让吴争很窝火。

吴争原以为,自己好声软语地和三人商量,怎么着,于公于私,这三人也该卖自己一个面子才是,毕竟自己也没有要为黄驼子脱罪,仅仅是想留他一命。

不想,最先向自己开火的竟是张煌言。

张煌言怼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将士为国浴血奋战,确实功在当下,可这也是他们的义务。王爷麾下数万大军,若人只要立下战功,就可胡作非为,这天下岂不更乱?属下掌六府刑罚,其意只有二字,公平!”

吴争有些下不来台,嗤声道:“法律也是人订的,我还真没听说过,有几个皇子与庶民同罪。是,黄驼子确实该杀,可我也听说了,他先是报官,杀人后自首,从这看出,他杀人并非蓄意以久,是因为家中惨遭变故所致。玄著兄啊,如果是太平盛世也就罢了,可眼下是乱世,急待巩固军心,象这种坚贞反清之士,该拢络以激励将士才是啊。”

第七百九十六章 与张煌言起了争执

张国维、熊汝霖已经明显觉察到了吴争的意思,二人心里想想也是,都是带过兵的人,情感上也是能够理解的。

加上吴争的要求也不高,对黄驼子判罚归判罚,只要留一条命就成,自古以来也有将功折罪之说,真要按理论,这二、三十级头颅的军功,换条命对民众而言,也交待得过去。

于是二人沉默下来,不再反对。

可张煌言却坚持道:“王爷有言,只掌军事,不理政务。此事乃刑事,还请王爷不要轻涉。”

这话让吴争心中无名涌上一团火来,他冷怼道:“此案虽是刑事,可黄驼子是在籍军人,也算军务。我是大将军,麾下将士涉案,我理当过问。况且我也没干涉政务,只是想请三位,看在我的面子上,留黄驼子一命,这要求不过份吧?”

张煌言犟着脖子道:“若是人犯只杀了郑荣,王爷有命,或许下官也能法外容情。可人犯竟灭人满门,此事,仅以将功赎罪,说不过去,黄驼子当杀!”

吴争怒道:“玄著兄,将心比心,这等家破人亡的遭遇,若玄著兄设身处地,会不会也拔刀而起?……反正,若是我,也当如此。”

吴争这话说得已经有些过了,不象是一个郡王、大将军该说的话。

张煌言脾气也倔,想想也是,绍兴府时,他一个区区七品言官,就敢与朱以海对着干,何况是现在,加上与吴争私交不错,那说话就更没把门的了。

听吴争这么说,张煌言也来气了,他道:“公文已经发往嘉兴府,若王爷想要枉法,恕下官不能从命。”

吴争也怒了,“就算公文已经发出,本王也有权将它追回……本王终究是六府之主,就算黄驼子罪大恶极,本王也有特赦之权。”

张煌言怒道:“王爷确是有特赦之权,但十恶之罪,不在特赦之列!”

吴争更怒,“张苍水,若本王连自己麾下将士都无法保全,这郡王当来何用?不如让给你来当?”

这话确实是重了,张煌言在短暂一愕之后,随即摘冠怒道:“王爷不用如此麻烦,煌言这就自请辞官,待我走之后,王爷想怎么做就可怎么做。”

说完将官帽生生往吴争面前一放,随即转身,竟扬长而去。

吴争被张煌言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熊汝霖、张国维面面相觑,对视一眼之后,熊汝霖向吴争告了个罪,追了出去。

张国维留了下来,只是一时不敢打扰吴争,静静地候在那。

吴争这时是真生气了。

这事吧,严格说来,吴争还真没有私心。

黄驼子是谁,吴争甚至连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知道,连面也没见过。

就象蒋全义刚说时,吴争也是这么回答蒋全义的,黄驼子其情可悯,然,论罪当死。

可话还得说回来,这样一个如同英雄般的士兵,就死在自己人的刀下,还得背上一个罪犯之名,这对于军心无疑是个重大打击,特别是,还真有可能逼反蒋全义那支二千多人的残部。

黄驼子杀人,毕竟不是穷凶极恶之徒,遭遇这种惨事,换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恐怕也不会善罢干休。

灭门是过了,可黄驼子毕竟先报官,秀水县衙官员不作为,才简接酿成了这场悲剧,况且最后黄驼子也自首了,这应该可以酌情考虑,从轻发落。

可张煌言的不依不饶,换成是个象陈子龙、钱肃乐这样的,吴争还能忍住,可张煌言,吴争视他为兄长、亦师亦友之人,却如此不理解自己,反怪自己枉法,这让吴争瞬间发作了。

甚至吴争看着张煌言放下官帽,也都不出口拦一下。

过了一会,张国维见吴争稍微平静了些,上前轻声道:“王爷息怒。其实今日争执,无非是话赶话赶上了,对王爷为人,我等怎会有疑?否则,下官、熊汝霖、张煌言等,也不会弃皇帝而追随王爷……玄著的脾气,王爷也不是不知道,他对王爷可从没有一丝不敬之心哪,说王爷枉法,那只是气头上的话,还请王爷不要以此怪罪玄著才好。”

吴争长吸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张公所言,我心里明白。可这事还真得慎重,蒋全义所部将士,前后与敌激战大半年,历尽九死一生,方才回到江南。若黄驼子确实罪大恶极,杀了也就杀了,谁也说不出理来,可问题是他确实有不死的理由,先报官,官不理,后杀人,又自首,加上事出有因,仅凭这三点,就可以让有心人做出很多文章来。”

张国维突然开口道:“其实张苍水也并非迂腐之人,他在意的是六府民众之人心,王爷之前也说,当地官府不作为,才有了这桩祸事……要下官看,既然秀水县衙门有不作为之因,那就由此结果。不如彻查当地县衙,在此事中的行为,有何不当之处,或许就能撸顺王爷和张苍水之间的观点差异了。”

吴争精神一振,张国维说得确实有道理。

常言道,官最怕的就是查,就没有几个官能经得起查。

特别是象这种乱世,哪个官背后没有一屁股屎?

只要查出县衙确实有不当之处,譬如与郑家权钱交易,那这事也就能转圆了。

吴争问道:“秀水县知县是谁举荐的?”

张国维道:“知县好象叫郑有德,并非是有人举荐,而是原官留用。”

吴争心里一下松了口气,无人举荐就好,要是有人举荐,那恐怕要牵扯出很多人,象这种事,牵扯越广,越不利于解决。

如今听闻郑有德是留用的,那就说明官儿应该不是没缝的蛋。

这时,熊汝霖匆匆回来,冲着吴争和张国维摇摇头,敢情劝不回张煌言。

“王爷,下官已是再三相劝,无奈张苍水去意已决……。”

吴争道:“二位且先回去理事吧。”

熊汝霖一惊,“王爷,张苍水走不得啊。”

吴争点点头,道:“熊大人放心,没本王同意,他就算想走也走不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二位就别管了,本王怎会处置。”

第七百九十七章 家父说他不在

时近黄昏。

吴争从马上跃下,将缰绳扔给身后的随扈。

来到一座青瓦灰墙的小院前。

几乎可以伸进小拇指的门缝,让吴争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大门……除了房檐下两个已经褪了色的红灯笼,没有任何修饰。

他x的,这也是堂堂按察使宅邸?

叩响门上斑驳的门环后,门内一个柔和的女声应道:“来了……来了。”

随即大门被打开,一个素净的女子脸露了出来,“来客若有公事,烦请去大将军府……呃。”

董氏认出了吴争,赶紧拉开门,福身道:“竟是王爷来了……。”

吴争伸手搀扶道:“嫂嫂不必多礼。”

这时,吴争才发现,这个按察使夫人,竟围着一块围裙,显然是在做晚饭。

吴争苦笑道:“堂堂按察使宅邸,竟不设门房,连晚饭都是嫂嫂自己做,这要说出去,没得就让世人诟病我吴争亏待了玄著兄。”

董氏微笑道:“只要王爷和夫君肝胆相照,世人怎么说,又何必在意呢?”

吴争呵呵笑道:“看来嫂嫂是知道了。”

董氏点点头道:“妾身是看出来了,夫君从回来,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到现在了连午饭都没吃。”

吴争大笑道:“这象是张苍水能干的事……嫂嫂是在怪我了。”

“不怪。”董氏摇摇头道,“妾身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以王爷的人品,怕定是夫君执拗了。”

吴争笑得很开心,“果然是嫂嫂知我,这张苍水啊,就是一头犟驴。”

这时,一个童声传来,“我爹是好人。”

吴争绕过董氏看去,见是张煌言的儿子张万祺。

董氏脸色一沉道:“祺儿不可无礼!还不向王爷行礼。”

“学生见过王爷。”张万祺恭谨地长揖道,一副中规中矩的小大人样。

吴争横跨一步,伸手将拐住张万祺的脖子道:“小子,叫干爹。”

“干爹。”

吴争乐呵呵地应道:“好小子!……你爹是好人,你干爹就不是好人了?”

张万祺仰头道:“干爹和爹都是好人。”

吴争大乐。

董氏微笑着,看着吴争和张万祺,说道:“妾身去告诉夫君,让他来恭迎王爷。”

没待吴争回答,张万祺道:“我去告诉爹。”

说完,就跑了回去。

看着孩子的背影,吴争道:“祺儿有乃父之风,长大了定能成器。”

说到这,吴争从袖管里拿出一张银票,塞进董氏手里。

董氏忙推辞道:“王爷,妾身断不敢收。这些年王爷时不时地接济,那些银子都还在呢。夫君有俸禄,平日里妾身也不敢用王爷的银子,怕被夫君知晓。”

吴争打量着董氏衣裳上那几个不太显眼的补丁,叹息道:“省也不是这么个省法,看祺儿的衣裳,今年又没添新冬衣吧?回去我就让思敏送身衣裳来。嫂嫂也是,祺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苦孩子呢?”

董氏脸微红道:“夫君就是这么个人……不过倒也没在吃食上苦祺儿,就是衣裳不鲜亮罢了。夫君对祺儿说,身上穿什么都无谓,关键是心得摆正。”

吴争心里苦笑,硬生生地将银票塞到董氏手中,道:“好歹我也是祺儿的干爹,这是给孩子的,算是干爹的心意。再不收下……我可真生气了!”

董氏不再拒绝,“妾身心里有件事……想听听王爷的意思。”

吴争道:“嫂嫂但说无妨。”

“听闻王爷有意将大将军府迁往新城,妾身是想……在新城买块宅地,眼看着祺儿一天天大起来了,总得置办间院子,杭州城中房价太高了,象这样一座小院就得五、六百两,可在新城,官员可以有平价宅地可买,妾身就想着……不过请王爷放心,张家宅地绝不超过三亩上限。”

吴争微笑道:“嫂嫂想得周全,这事我也和玄著兄提起过……购置宅子银子够吗?不够的话,我再派人送来。”

“够,够了。王爷这些年送来的银子,都攒着呢。”

“那就好。嫂嫂不必担心,这平价宅地,本就是给六府官员的福利,做官嘛,总得有可图之处,水至清则无鱼,与其让他们从百姓那盘剥,倒不如在可控的范围之内,去满足他们的基本需求……。”

董氏微笑道:“王爷说得是。人无完人,只要他们能尽心做事,比什么都强……不象我家夫君,就想着天下官员都能象他一样,个个舍家弃业,为国尽忠,可真要个个他这样,这世道也未必能太平得起来……。”

吴争有些诧异,董氏的见解看似偏执,可却隐隐含着哲理。

只是这时,张万祺匆匆跑来。

他冲吴争眨了眨眼睛,躬身长揖道:“回王爷,家父说,他不在,请王爷回府……。”

吴争和董氏被逗乐了。

董氏道:“王爷恕罪……待妾身去唤他前来。”

吴争阻止道:“不用劳烦嫂嫂了。祺儿,带干爹去。”

董氏稍作犹豫,然后莞尔一笑,点头道:“也好,那就请王爷恕妾身招呼不周了……妾身去备些酒菜,若王爷不嫌弃,一会就请留下用饭吧。”

吴争点点头道:“好,我也惦记嫂嫂的手艺了。”

……。

吴争随张万祺去了张煌言的书房。

张万祺在前面领路,到门口时,刚喊了一声“爹……。”

就听里面传来闷声,“都说了,就说我不在!”

吴争呵呵一笑,一把推开门,道:“好你的张苍水,这是真要与我割袍断交啊?”

本来在桌上执笔书写的张煌言,闻听一愣,霍地起身,可又坐了回去。

“王爷不请自来,是想做个恶客吗?”

张万祺为吴争端来一杯茶水。

张煌言朝他儿子眼睛一瞪,喝道:“赶紧出去!”

张万祺赶紧脖子一缩,向吴争行了一礼,正待转身出去。

吴争不乐意了,一把拽住张万祺道:“听干爹的,留下来……喏,去边上坐着,好好听听干爹与你亲爹说话。”

张煌言看了吴争一眼,倒也不再坚持。

第七百九十八章 杀一人而救百人?

吴争笑着上前,往张煌言面前正在写的纸伸出手去。

不想,张煌言一把抢过,揉成一团,塞进了袖子。

吴争也不介意,回身顾自往椅子上一坐,也不说话。

张煌言终于忍不住问道:“就算你是王爷,可这是我家,你也不能这么随意吧?”

吴争嘿嘿道:“我叫这家的女主人嫂嫂,这家的少主人叫我干爹,你说我能不能随意?”

张煌言一急,又从椅子上蹦起,指着吴争道:“你……你这是无赖!”

“你说对了。我就无赖了,怎么着吧?”吴争漫不经心地说道。

张煌言跺了下脚,来回走了几步,还是在吴争面前停了下来,“王爷,除非您收回成命,否则,煌言这官辞定了。”

吴争斜眼道:“怎么,找好下家了?清廷你打不死不会投,南边永历太远,拖家带口的不方便,那就只有应天府了。”

张煌言怒道:“煌言可以回鄞县老家。”

吴争摇摇头道:“你与钱大人举兵时,家业皆已卖尽,鄞县已无你片瓦之地。怎么,你想让嫂嫂和我干儿子喝西北风啊?”

张煌言一愕。

吴争抖了下袖子道:“有理不在声高,张苍水,你我不妨当着祺儿的面,论论是非曲直……敢吗?”

“有何不敢?”张煌言太容易受激。

“痛快,玄著兄请。”吴争哈哈一笑道。

张煌言没好气地道:“王爷先请。”

“不,不,玄著兄是主人,哪有喧宾夺主的道理,还是玄著兄先请。”

“王爷身份尊贵,自然该王爷先请。”

吴争脸色突然一正,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吴争突然一变,让张煌言为之一愕,可一时想不出应对之道,于是也就沉默了。

“今日之争,玄著兄与我争的无非是依法办案,不徇私情。对吧?”

“……对!”

“那我徇私了吗?我与那黄驼子素未谋面,是胖是瘦都不知道,论血缘亲情更是无一丝牵连,这徇私想来也谈不上吧?”

张煌言思忖了一会,抬头道:“虽说王爷与人犯没有牵连,但黄驼子是兵,是王爷麾下的兵,那么他就与王爷利益相关。”

吴争停了停,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说我为了军心或者是在将士心中的威信,才会想要特赦黄驼子。”

“是!”

“可我掌控军心和威信,为得是自己吗,最后利益的是谁?”

“这……。”

“或许你又会说,为得是我自己……可这四年里,我做的事,你能理解为我仅仅是为了自己吗?”

张煌言一时语塞。

吴争道:“我打个比方,杀一人而救百人,你怎么选?”

张煌言蹩眉道:“自然是救百人,可王爷却选了救一人。”

吴争摇摇头道:“不,我也选救百人。只是玄著兄被一时表象所迷惑了,你以为黄驼子代表那一人?不,不,黄驼子代表着百人。”

张煌言思忖了一下,也摇头道:“不对,黄驼子灭人满门,罪大恶极,怎能代表百人?”

“如果黄驼子不能代表百人,照你的意思,被杀的郑荣是代表百人?”

张煌言一愕,随即反驳道:“郑荣为恶,自然不能代表百人,可郑家家人却无恶,可以代表百人,因为郑家家人是百姓、是良民,他们罪不当死。”

吴争愣了一下,随即道:“你如何肯定郑家家人无恶?仅凭当地官府公文吗?好,就算郑家家人无恶,可他们依旧代表不了那百人。”

张煌言冷冷道:“此话何解?”

“相较于江南千万百姓的生存而言,清军南下,象郑家这样的人闻风而降,这能代表那百人吗?真正为国征战的却是象黄驼子这样的人。你能说代表百人的是郑家家家,而黄驼子是代表那一人吗?”

张煌言被吴争说得脑子有些乱,他蹩眉思考着,吴争也没有催,静静地等着。

张煌言想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抬头道:“王爷此话是假设在郑家家人降清的前提下,王爷是怎么断定郑家降清的?好,就算郑家在之前真降过清,那他们的生死也该由官府决定,而非黄驼子可以私刑。既然有法,便须依法,王爷今日便是以人治来替代法治。”

吴争有些错愕,自己做为一个穿越者,却让张煌言为自己普法,这确实有些荒唐。

想了想,然后吴争微微一笑道:“既然说到了法,那就先说说法的本质。法是人制订的,任何一种法,都或多或少地参杂着制订者的利益,这一点,你不否认吧?”

“我认同!但既然已经制订了法,就该全民遵奉!”

“这话我也认同。可法不责众四个字,说得又是什么呢?”

张煌言一时无法应对。

法不责众是指任何一种违法的群体行为,一旦参与的人足够多了,法律就形同虚设。

简单地说,譬如造反,一旦成了气候,还叫造反吗?

如果得了政权,那就不是造反,而是开国。

此时的前朝法律还有用吗?

吴争见张煌言沉默,继续道:“法是顺应大多数人的利益而生,所以,也只有代表大多数人的利益,才能有效。”

张煌言突然开口道:“既然王爷也认为法是顺应大多数人的利益,那就更要判黄驼子斩立决。他的行为,已经在民间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有如此凶残恶人在侧,乡邻何以安生?”

吴争一愕,然后苦笑道:“法确实是顺应大多数人的利益,可问题是法并不是大多数人制订的,而是最小的那部分人制订的,让少数人来制订顺应大部分人利益的法,这本身就是一种谬误。而法到了最后,往往是大部分人守了法,而视法如无物的,就是那最小的那部分制订法的人。譬如达官显贵,譬如皇亲国戚,再譬如……皇帝。”

张煌言又一次被吴争的话给惊到了。

吴争的话刷新了他的理念和人生观。

被他视为神圣的法,在吴争看来,竟狗屁不是。

张煌言直直地盯着吴争,脑子一片混乱。

第七百九十九章 是法治还是人治

事实上,张煌言是吴争的拥趸,说他热爱着吴争,一点也不过分。

可所谓爱之深眼之切,这也是张煌言与吴争犟的原因。

在张煌言心里,吴争如同圣贤。

从绍兴府起兵,短短四年之间,在面对清军南、西、北三面夹攻的形势下,生生在江南坐大,保留了一处让明人安生的世外桃源。这份能为,让张煌言赞叹不已。

吴争许多看似荒唐的抉择,可往往在事后印证是无比正确的。

譬如对明室的决定,譬如对汉明的定义,再譬如与清廷几次和谈的选择。

一次次正确的选择,才有了今日的义兴朝,才有了杭州的大将军府。

而最让张煌言拜服的是,吴争的人品。

年轻青青就盘踞高位,换做任何人,都会在这种志得意满之下迷失。

可吴争却非常清醒,没有贪图任何享受,他有着远大的目标。

所以,在张煌言心里,吴争已经符合了他心目中的明君标准,这也是他决意追随吴争,开创一代盛世的主因之一。

可今日,吴争居然要“徇私枉法”,这极大地触碰了张煌言的底线,所以有了今日剧烈地争执,可事实上,张煌言也并没有想要放弃吴争,改投他人。他在书房里书了大半天,为得也就是向吴争直谏,只是因吴争的到来,他将写好的纸张,搓成了一团。

现在吴争的话,让张煌言不但震惊,而且意识到自己写了半天的谏书,在吴争的话面前,就象是个笑话。

张煌言终于开口道:“依王爷的意思,这世上就不该有法,因为法只是个幌子。”

吴争正色道:“没错,法就是个幌子,准确地说,应该是欺骗了天下人。”

“那如果天下没有法,如何保护良善、惩罚罪恶?民众岂非要活在日日担惊受怕之中?”张煌言厉声道。

吴争摇摇头道:“我可没说这世上不需要法。我只是说,如今制订的法,并不代表着最大多数人的利益,得出的结论是,眼下的法,是个愚民的幌子。”

“依王爷之见,怎样的法才是真正公正的?”

吴争深吸一口气道:“事实上,不可能有真正公正的法。除非官员不再是职业,除非执法者不是人类,除非制订法者不是人类……只有如此,法律才会公正。只要当官是种职业,是人在当官、是人在执法,就不可能有公正。寄希望一个凡人能做到圣贤之事,这无疑是缘木求鱼。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有亲朋好友,七大姑八大姨,怎么可能公平?”

吴争说的是事实,因为就算是几百年后,法律依旧不存在绝对的公平,因为人一生下来,就面对着不公,譬如有人一生下来看到的是无影灯,有人却第一眼看到的是漏雨的房梁,譬如有人生下来就貌美如花,有人却如同无盐,譬如有人生下就强壮,有人残缺……然后这种不公,会随着时间不断地扩大,直到最后死去。

张煌言摇摇头道:“就算王爷说得是对的,但有法总比没法好!”

吴争点头道:“当然!但我和你讨论的不是有法总比没法好,而是在讨论今日的法是不是该没有一丝周旋余地地去执行。法律不外乎人情,既然是人订的法,自然不可能是绝对正确的,其中必有疏漏。譬如说,乱世当要重典,同样一桩违法之事,为何乱世和治世,刑罚会有不同?对人犯公平吗?乱世肯定不是人犯造成的,为何要让他来承担责任?法,公平吗?”

张煌言又愣住了,他的观念已经被吴争一炮轰得粉碎。

吴争心里一笑,面上却异常严肃地道:“相对公平的法律,应该由最大多数人制订,如此才能真正保证最大多数人的利益。这道理,你应该想得通吧?”

张煌言点点头。

吴争微笑道:“可眼下我们做不到,制订、修改律法,需要花费太长的时间,所以我们延续了明律,可延续明律,不代表着我们必须一丝不变地去执行。”

张煌言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王爷的意思是,黄驼子的定罪,该有最大多数人来决定?”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道:“对!既然你我对黄驼子的定罪有异义,那就不妨让六府百姓来定他的罪。这样就算是错判、误判,也没有人敢来指责你我,法不责众嘛!这对黄驼子显然也相对公平。”

张煌言之前被吴争轰碎的观念,在吴争这话之下,又渐渐合拢起来,但他自己也意识到,这合拢起来的观念,已经与之前的不同了。

因为吴争很好地阐述了一个全新的理念,那就是让最大多数的人来制订法律,而不是让最高位的人来制订法律。

张煌言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敢问王爷,如果由最大多数人制订的法律,可能让皇帝遵行吗?”

吴争一愣,迟疑了很久,才干咳一声道:“今日探讨的是对于黄驼子的定罪,你所问的事……咳,且等日后再作探讨。”

张煌言道:“既然王爷不想继续辩论,那我不勉强。对于黄驼子的判决,按王爷说的由六府百姓决定……但问题是,如此多的百姓,怎么行事?又如何保证公平?”

吴争还真想了想,然后道:“以大将军府名义,将黄驼子灭门案的简报发往各府、县、乡、村进行张贴,十日后再由当地里正按户籍去各家按手印,只在杀与不杀两个选项中做选择,最后汇总上来。”

张煌言点点头道:“六府之地不大,此策可行。”

吴争道:“为了公平,各级官府须做到不表态、不宣传,只是个看客。”

张煌言问道:“王爷似乎对百姓的态度很自信?”

“当然。”吴争自信地说道,“因为百姓知道,谁才是真正有利于他们的,他们在遭受异族欺凌时,谁在守护他们。与黄驼子杀人相比,异族的屠戮才是更恐怖的,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百姓自然会做些明智的选择。”

第八百章 这是命令

ps:感谢书友“chiu-hui”投的月票。

张煌言摇摇头道:“这只是王爷认为,以我为官这么些年,我认为百姓更注重来自身边的危险。”

吴争微微一笑道:“要不……打个赌?”

“怎么个赌法?”

“如果百姓多数选择杀黄驼子,我就听你的。如果百姓多数选择不杀黄驼子,你就听我的。敢吗?”

“有何不敢?”

吴争伸出手来,“啪”地一声,二人击掌为誓。

“王爷打算由谁来负责此事?”

“自然非玄著兄莫属。”

“王爷就不怕我在其中动手脚。”

吴争神色一正,道:“如果我连这都怀疑玄著兄,那今日这场谈话,就没有任何意义。”

张煌言一凛,也正容道:“请王爷放心,煌言绝不负所托。”

吴争想了想,道:“玄著兄,给你个建议。”

“哦……王爷请讲。”

“去民间多听听最底层百姓的声音。不是我怀疑你的能力,而是制订法律也好,制订政策也好,需要因地制宜。你所看到的只是秀水县呈上的公文,但真正的原因你未必知晓,譬如为何秀水县衙在黄驼子提告之后不作为,再譬如黄驼子父亲自尽,依法该是郑荣逼死人命,为何郑荣能逍遥法外……等等这些,难道都不是疑点吗?”

张煌言想了想道:“王爷说得是,可若是凡有重案皆事必躬亲,岂不是不信任麾下官员,令他们寒心?况且六府之地数十县,我也只是一人无法分身。”

吴争点头道:“确实是。要不这样……就以秀水县为特例,我与你一起微服前往,以五天为期,去探探当地官府是否在此案上尽职……你意下如何?”

张煌言拱手道:“下官遵命。”

回过头来,吴争冲一直在一边旁听的张万祺,问道:“祺儿,听了你干爹和亲爹的这场辩论,你有可感想?”

张万祺小心翼翼地看了张煌言一眼。

张煌言瞪了儿子一眼道:“王爷是在历练你,还不如实道来!”

吴争斜了张煌言一眼,斥道:“没事吓什么孩子?”

转过脸来,对张万祺道:“没事,只是闲聊,哪来那么多历练?象你这么大时,干爹还被干爹的爹天天家法侍候呢?大胆讲,你认为干爹说得对还是你亲爹说得对。”

这话引得张万祺笑了起来,他回答道:“回干爹话,孩儿觉得父亲和干爹说得都对。”

吴争一愣。

那边张煌言喝斥道:“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油滑,爹是怎么教你的?孽畜,还不赶紧滚出去!”

吴争不乐意了,一把将张万祺拉到自己面前,冲着张煌言斥道:“不许吓孩子!”

说完安抚张万祺道:“别怕,万事有干爹呢……为何说干爹和你爹说得都对?”

张煌言在那尴尬至极。

张万祺仰头道:“干爹和父亲所言,其实是一回事,只是立场不同罢了。干爹的立场是立法,而父亲的立场是执法,二者并不矛盾。”

吴争大愕,与同样惊讶的张煌言互视一眼,吴争叹息道:“张苍水啊,你尚不如你儿子。”

张煌言瞪了张万祺一眼,没好气地道:“不过就是顽童妄语罢了,王爷不可当真。”

张万祺轻轻挣脱了吴争的手臂,向张煌言躬身一礼,然后道:“既然有法,便须依法,父亲以法为据,并无不妥。只是如干爹所言,律法不外乎人情,法之所以为法,便是民众都服法,若法被民众尊奉,则为善法,反之,必为恶法。法是人所订,就必会有错漏、不妥之处,便须时常修订,如此方可为善法……。”

吴争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张煌言道:“张苍水啊张苍水,你听到了吧……十岁孩童都知晓的事,你偏偏与我硬着来……。”

低头拍拍张万祺的肩膀,吴争道:“好小子,真不枉爹疼你。”

张煌言苦笑道:“吴争,那是我儿子。”

吴争嘿嘿笑道:“没人说不是你儿子,可祺儿也是我的儿子。”

张煌言无奈摇头。

不想张万祺转身向吴争躬身一礼道:“干爹深谙人心,执法者皆有七情六欲之言也并无不当,特别是官员不再是职业,法方可真正公平之语,让孩儿茅塞顿开。只是孩儿以为,干爹或许是……以偏概全了。”

“放肆!”张煌言大喝一声,“王爷的话也是你能置喙的?”

吴争恼道:“张煌言,你故意的吧,是不是非得在本王面前显摆你的为父之道?得,从现在起,你给我闭嘴……。”

说到这,吴争还加了句,“这是本王命令!”

张煌言自然是知道吴争不是真的下令让他闭嘴,可他心里也郁闷,自己可是已经辞了官的,不想吴争跑到自己家里来给自己下命令,这哪处说理去?

吴争温和地问张万祺道:“祺儿为何会认为干爹是以偏概全呢?”

张万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张煌言。

吴争一把将他拉过来,让他背对着张煌言,“大胆说,你爹要是再凶你,干爹治他。”

张万祺这才道:“干爹所说,人有七情六欲、执法不公,还有律法天生就不公平,这些都是事实。可干爹说得只是人性之恶,却没有说到人性之光辉。譬如父亲和干爹若是有罪,孩儿自然是帮父亲和干爹的,因为你们是孩儿的亲人和长辈,可这不妨碍孩儿去认定对错、善恶和是非啊,也不妨碍孩儿去帮助别人啊。世上总有好人的,古今圣贤何其多,正是因他们的人性光辉,也正是有他们孜孜不倦地矫枉纠错,才有了我华夏数千年。其实,就象父亲和干爹,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就算没有律法约束,孩儿也能肯定,象父亲和干爹都不可能去危害他人……。”

吴争是真愣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一个十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等话来。

耳边响起“嘿嘿”两声张煌言的干笑,笑声中很明显地流露着得意和幸灾乐祸。

这让吴争怒目瞪去。

张煌言一见,忙摇摇手,又指指他的嘴,示意自己没有说话。

第八百零一章 张苍水,你不如你儿子

吴争再低头问道:“祺儿说得好,那干爹再问你,如何才能让天下人心,都变得象你说的那样……或者是象你爹那样呢?”

张万祺摇摇头道:“孩儿不知。不过孩儿以为,这世上的规矩除了法之外,还可以礼来约束,如果十人之中,有七八人都知其不可为,那么剩下二、三人便不可为。”

吴争问道:“千百年来圣人、贤达不都是以礼法、道德约束、教化世人吗,可往往在朝代更替之时,礼乐崩坏,由此可见,礼法、道德无法从根本上起到约束人行为的作用。盛世时可锦上添花,可乱世时,却不能雪中送炭。”

张万祺不同意道:“孩儿以为礼与法共存,只要持之以恒,定可见奇效。孩儿在明社之中,学到了很多道理……。”

吴争惊讶地问道:“你已入明社?”

“是呀。”张万祺掀开外衣,露出一颗明社徽章,“干爹知道吗,在明社里,干爹的汉明之说已经深入人心,社人每言必先讲忠于国家、忠于民族,而往日忠君之言,很少有人提及……。”

吴争长长叹息一声,对张煌言道:“我以为夏完淳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十三岁便能领兵抗清,已是不世之才。没想到今日才发觉祺儿竟不稍逊于他。”

张煌言不无得意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嘴。

吴争没搭理他,伸手摸了摸张万祺的头道:“祺儿要好好读书,学好本领,到时位列朝堂或主牧一方,好为国出力。”

张万祺仰头道:“干爹,孩儿要从军,象干爹那样成为一个大英雄、大将军。”

吴争一愣,看向张煌言。

张煌言也默默摇摇头。

吴争道:“祺儿,你怎么会想到从军呢?要知道不仅仅是上阵杀敌,才是为国效力啊,以你的学识,等长大了治理一县一府,使得一方稳定,百姓的生活富足,这也是更好的为国效力啊。”

“那干爹为何要从军?父亲也是读书人,不也毁家纾难、举兵抗清了吗?”

吴争眼珠一转,沉声道:“可你爹现在不也一样改任文如何了吗?祺儿,干爹和你说啊,读书人金贵,你想啊,一个人要读十年,甚至二十年书才能成才,可士兵呢,训练一年半载就能上战场,不是说谁的命不值钱,而是培养所需的花费不同,对朝廷而言,自然用途就不同,这帐你应该算得清吧?再有啊,等你及冠之时,这天下想来已经太平了,百姓需要休养生息,需要过好日子,朝廷需要的人才,也会从军人转为文人。所以,这打仗的事,就交给干爹这样的人去做,你就好好念书,知道没?”

张万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吴争道:“咦……干爹饿了,你去瞧瞧你娘做好饭了没?”

看着张万祺跑出去,吴争长吁了一口气,这孩子的脑子真不太好对付。

“祺儿想从军,就由着他去。王爷太溺爱祺儿了,这反而对他不好。”张煌言总算开口了。

吴争摇摇头道:“这十几年,人死得太多了,我族已经元气大伤,未来几年,人得人还会更多,趁着眼下这一年半载的光景,为以后留些读书人的种子吧,毕竟,光复之后,需要太多的文职人才了。”

张煌言略带讥讽地笑道:“王爷不是一直对文人有偏见吗,甚至连科举都不赞同。”

吴争皱眉道:“我这是对文人有偏见吗?如果有偏见,玄著兄、张公、熊大人等等,我怎会依为肱股?我只是已经不信任一部分文人了,因为他们心里,早已没有了廉耻,忘记了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张煌言沉默了一下,道:“王爷不必介意,我只是随口一说。”

吴争轻叹道:“祺儿是个人才,玄著兄要好好打磨,我敢肯定,他日后的成就绝不下于你。”

张煌言呵呵一笑道:“王爷不要再夸他了,再夸就夸坏了。”

吴争点点头道:“此子悟性确实让人惊讶,他说得很好,立场不同,对法的理解就不同,而屁股决定了立场。”

张煌言叹道:“我也没想到,这孩子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听他这么一说,还真有一种拨云见日的畅快。不过,也没有王爷说得那般优秀,理是在理,但不具可行性。如今我朝与清廷隔江而治,时隔四年,江北民心怕是大部分已经散了吧?”

“不。这话太过消极。”吴争道,“要降的,早已降了,不想降的大都蛰伏,而反抗也不断在上演,局势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至少,我这次攻入泰州,那里的百姓还在翘首以盼王师北伐。”

张煌言拱手道:“煌言失言了,望王爷恕罪。”

吴争点头道:“发发牢骚,情理中事,可如果连我们都失去信心,都北伐大业就真完了。”

张煌言道:“可我真想不通,一个穷凶极恶之人,真值得王爷以清誉为代价去赦免他吗?”

吴争突然大笑起来,指着张煌言道:“我有清誉吗?从绍兴府起,我恐怕就没少过奸臣、权臣这些的恶名吧,张苍水,你老实说……这些骂我的人里,有没有你?”

张煌言正容道:“煌言对天起誓,若有半句诋毁王爷的话……。”

吴争连忙打断道:“瞧瞧,你这人啊,就不识逗,还不如你儿子呢?”

张煌言还待继续,吴争已经叉开话题道:“延续前朝律法,是不得已。但我们也已经在修改,只是显然不够快。玄著兄啊,这事,可是你的本职啊,莫让六府百姓等太久了?”

张煌言应道:“属下遵命。”

吴争道:“法这东西,说它是神圣的也对,可说它是一坨屎,也没错。执政者,就不能说皇帝和手执权柄的重臣了,就连一县官或是现管,都能以一己之言取代法律。这样的事,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出现这种情况,往往是法不被民众所熟悉,民众甚至根本不知道法,他们所奉行的只是要做个好人,可往往是好人不长命,坏人遗千年。”

第八百零二章 长林暗卫

张煌言思忖道:“那按王爷的意思,有何妙策?”

吴争道:“这是你的本职,别来问我。但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善法往往简单,能让百姓一听就明白,不须骈文般华丽繁琐,就如同做个好人一样。眼下的问题是,百姓不知道,怎样才算是个好人,这就出现了汉人见清军入城,竟自发地去夹道欢迎的奇葩景象,虽说百姓苦明军劫掠久矣,可在这等大是大非面前,却失了分寸,这就是法不入人心的缘故……玄著兄,你任重而道远啊。”

张煌言面色凝重道:“王爷一席话,让煌言茅塞顿开。王爷放心,煌言绝不辱王爷所托。”

吴争道:“说回黄驼子这桩案子,黄驼子本身只是回乡探亲,他没有行凶的动机,只是因为家破人亡的惨变,这才起了报仇之念,这与那些久行不义之徒,是有本质区别的。如果是在太平盛世,按玄著兄所言,杀了平民愤亦无不可。可眼下不一样啊,一个如同英雄般的士兵,在敌占区与敌浴血奋战,辗转数千里地,没有死于敌手,不想回家却死在自己人手里……玄著兄,你让他的同袍作何想,让百姓作何想,让北面鞑子作何想……你,你这是在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啊。有句话说得好,一个不善待英雄的民族,是没有未来的。”

张煌言面色赤红起来,他突然屈膝跪下道:“煌言所虑不周,望王爷降罪责罚。”

吴争反倒是一愣,连忙起身搀扶道:“玄著兄这是做什么,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没那么严重,人还没死,一切都来得及。”

张煌言被搀扶起之后道:“煌言崇祯十五年中举,弘光二年才入仕,为官不久,所虑欠缺,只想着依法牧民,却没有虑到王爷所言的这一层,……是煌言的错。”

吴争道:“玄著兄所言有些过了,谁也不是生来就知晓一切的,人的品格最重要,阅历会随着年龄和所经之事而自然增长,勿须强求。吴争也是从一个懵懂少年,走到今天。犯错不可怕,可怕得是用心、努力地去做一件事,到最后发现,结果是错的。好心办坏事,这才是真正可悲的事。”

“譬如我们的目标是北伐,但北伐的目的只是驱逐鞑虏,而不是要与江北全部汉人为敌。可按照律法,对面汉人百姓都降清了,也就是说都有罪,就更不用说那些降清的文臣武将了。可真打过江去,咱们能杀尽这些人吗?恐怕是不能,如果真这么做了,还不如不过江呢!北伐、反清是手段,而我们的真正目的,是延续前朝好的地方,改变前朝不好的地方,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并不是打过江去,然后重演前朝悲剧。”

张煌言点点头道:“是。煌言明白了。”

“好了。”吴争满意地起身,“我得回去了,明日你随我去嘉兴府,看看案情究竟有没有你我不知道之处。”

“是。”张煌言挽留道,“都已经是进食的时辰了,王爷不如留下,吃过饭再走?”

“算了,下次吧。代我向嫂嫂致歉!”

……。

大将军府的后院外,贴着墙根,不知不觉地建起了一楼二层小楼。

甚至连大将军府内的大部分府卫,都不知道有了这个小楼。

黑瓦灰墙,无一丝显眼之处。

而与它相连的,大将军府的后院墙上,被凿出了一门洞,仅可供一人进出。

吴争在楼里见到了莫亦清。

这个少女,依旧如三年前见到的一样,通剔透彻,让人想触及,又生怕碰坏了她。

吴争以打量小楼的布置,来掩饰他此时的局促和尴尬。

他甚至在想,这算不算“金屋藏娇”?

不过吴争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这楼最多只能是个小灰楼。

而用途在绝对不一样,汉武帝为得是纳妾和美色,而他吴争为的是,天下!

莫亦清静静地等着吴争开口,她幻想过无数种与吴争再次会面的样子,她甚至想过,自己在看到吴争的第一眼时,会扑向他,然后依偎在他的胸口,倾诉着这一年的相思之情。

可在真正见到吴争时,莫亦清突然明白,与吴争之间的距离,绝对不是见与不见的距离,而是哪怕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逾越的距离,那是一条鸿沟,一旦越过,祸及家人。

莫亦清想哭出来,但她不敢。

莫亦清想流泪,但她怕由此而再不能见到吴争。

于是,她掩藏了所有情感,只是静静地等着,等着吴争开口,等着吴争下令。

小楼之所以称为小楼,实在是可看的地方不多。

吴争甚至连地下室都去巡视了一圈,实在找不出地方来看了。

当地下室中,十来个黑裳隐卫齐齐向吴争躬身行礼的时候,吴争再不好意思留在那,因为他耽搁了下属们做事。

于是吴争回到一楼,干咳了一声,道:“眼下长林卫有多少人?”

此“长林”非彼“长林”。

赐名为“长林”,是因为吴争喜欢“长林”。

枪如长林、人如长林、军如长林。

烈风不可摧、暴雨不能毁。

莫亦清福身道:“回王爷话,按王爷吩咐,长林卫初期只为收集北方情报,蛰伏以壮大,故莫家各地每家店铺,只有一个遴选莫家最忠实的老人为长林卫,江南二百十一人,江北一百七十六人,计三百八十七人……如果算上此楼中,连同清儿在内十三人,总计四百人整。”

吴争“唔”了一声,称赞道:“短短不足一月,就能办成此事,莫老有心了……你也不错。”

“清儿不敢当王爷夸赞。”

吴争道:“你先不要急躁,只须让他们在酒楼、茶肆被动收集情报,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传回来就是,不要去主动收集,免得暴露身份,引起清廷警觉。在这期间,好好地物色当地有志、有能之士进行考察,具体什么时候吸纳、扩张,且听我的命令。”

“是。”

吴争想了想道:“不要吝啬赏赐,但凡有才、有功之人,使劲地赏……今日之后,你所需的银子,不再经过财政司,由本王拨给。”

“是。”莫亦清轻声应道。

第八百零三章 微服私访

说到这,吴争怜惜地看了莫说清一眼,道:“我知道,不该让你做这等阴暗之事,太过委屈你了。可我也是没办法,用得是莫家的老人,如果派个不熟悉的人去,怕是很难在短时间里进行整合……故莫老一荐,我也就同意了。”

莫亦清低着头应道:“能为王爷效力,是清儿的福分。”

“你放心,我会一直留意着,一有合适人选,我就放你回去。”

莫亦清没有应话,沉默无语。

“有一件事……。”吴争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尝试与钱翘恭、沈致远进行联络。”

“是。”

吴争凝重道,“千万记住,宁可不联络,也要杜绝冒险。”

莫亦清一惊,“王爷的意思是……钱翘恭、沈致远二人是……?”

吴争深吸了一口气,道:“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相信他们。按我说是做!”

“清儿谨记。”

……。

次日一早,吴争带着张煌言、蒋全义,和六个随扈便装前往嘉兴府。

一个时辰之后,一行九人进入嘉兴府地界。

吴争下令,直接转西前往秀水县。

“且慢!”张煌言不解,问道:“王爷不先去与嘉兴府,至少也该知会马士英一声啊?”

吴争摇摇头,没有说话。

张煌言道:“嘉兴府虽说已经光复一年有余,可毕竟清军占领的时间更久……难保没有居心叵测之徒,王爷此次微服巡视……以下官之见,还是先去府城为妥。”

吴争看了蒋全义一眼,蒋全义心领神会,自觉地退了开去。

吴争道:“既然是微服私访,去了府城,岂不全府皆知?况且……虽说我信马士英不会投清,可对他的官品,还是有所疑的。之前,任命他为嘉兴知府,我也是犹豫了很久,原本是想将他放在眼皮之底下,可想想既然用他,就得不能疑他,加上他毕竟曾是弘光朝首辅,门下弟子、故旧还是不少的……秀水县与府城近在咫尺,我是怕,他会不会……?”

张煌言明白了,他点点头道:“王爷所虑甚是,那就按王爷的意思办吧,不过,此去秀水,还得小心谨慎才是。”

……。

秀水之名,可以追溯到五代十国。

晋天福三年置秀州,为嘉兴建州之始。秀州以秀水为名,也有叫绣水的。

明宣德四年将其一分为二,在嘉兴县西北置秀水县,嘉兴府治所为嘉兴县。

秀水县西南接南湖,北接大运河,在此时,实为大运河货运之枢纽。

时近正午。

秀水城大街上,人,流如潮。

吴争一行九人,随便找了间沿街酒肆打尖。

正吃着,店外一队满载货物的车马经过,前后有数十架之多。

吴争开始没有留意,可说来也巧,其中一辆车路过酒肆门口时,突然就颠了车轮。

车子向右一侧,车上堆成小山般的麻袋就往下掉落了两、三袋来。

其中一袋用稻草捆扎的袋口散了,粳米“哗”地撒了一地。

吴争这才留意起来,前后望了望。

然后问张煌言道:“玄著兄,之前大将军府辖下杭州、嘉兴、松江三府,都已经不再以粮食征税,怎么此地还有如此庞大的粮食装运?”

这话没错,时下已近隆冬,不是粮食的收获季节,一辆车至少得装载五石左右的粮,这车队少说也有六、七十辆,那就是三、四百石粮食啊。

一个县城内,如此庞大的运粮车队,如果不是官府转运,怕很难见到。

可问题是,吴争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和莫执念定下农税减半,并以每三年为期,一成一成地往下减免农税。

而三府之地,百姓多以茶叶、蚕桑、纺织为业,

所以,对于农税也效仿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不收粮食,而是折为银子征收。

三府的粮食本就只能自给自足,几乎不往外地输出。

更多的时候,由于需要备战,莫执念就以商会名义,由商人向湖广、福建购买粮食。

这也是之前商会席本桢、陈文奂、程本原等商人要聚众向大将军府请愿,提高粮价的原因。

因为吴争定下的米价,三年未曾浮动了。

商人们从外地购来的粮,几乎是贴着银子低价在杭州三府卖。

问题是不卖还不行,因为这是大将军府为了储备粮,给商会下得死命令。

眼下,这么大量的粮食转运,确实让吴争起了疑心。

张煌言摇摇头道:“我也不明白,要不……我去问问?”

吴争点点头道:“别露了身份。”

张煌言应着去了柜台,找酒肆掌柜打听。

过了一会,张煌言回来。

吴争看他的脸色不太好,便问道:“莫非这其中真有官员在贪脏枉法?”

张煌言沉默不说。

吴争也没有追问,他知道,张煌言迟早都会说。

果然,张煌言愣了一会就抬头看向吴争道:“这事虽然可恨,但还真不违法。”

吴争惊讶道:“这话怎么说?”

张煌言道:“嘉兴府与苏州府邻接,却分别属于王爷大将军府治下和朝廷治下。两地政令各不相同,嘉兴府以银子征税,可不到百里地的苏州府,却依旧为粮为税。有了这差别,两地商人就趁机来回贩运粮食,两、三年中,竟在两地造就了一批暴富之人,尤以郑家为最。门外那队粮车,就是秀水郑家的……嘉兴、苏州同为大明疆土,而这伙奸商却来回贩粮谋取暴利,更有甚者,囤积粮食、哄抬粮价、盘剥百姓,这样孜孜不倦地来回运粮,无端浪费了民力和运河运力……王爷,这事得管,我要将这批奸商一一绳之以法,以平民愤!”

吴争想了想道:“是得管!可绳之以法,就不对了。大将军府没有下令禁止贩卖粮食,所谓法无禁止皆可为,你需要的是尽快完善律法,而不是不教而诛。”

张煌言思忖道:“可这法很难修改,两地征税方式不同,加上粮食大年小年,势必造成两地粮价差异。若禁止贩粮,则同样会引起其余五府之地商人的不满。”

第八百零四章 透着古怪

吴争笑道:“没有那么麻烦,老莫不是之前在杭州已经试行过配给制了吗?几个月下来,成效斐然,那就在杭州、嘉兴、松江三府推行,按户籍进行低价配售。配给粮价贱,如此就算有苏州粮食运至嘉兴,恐怕以配给粮的低价,商人也卖不出去,赚不到钱,甚至可能赔钱,他们就不会有兴趣去贩运粮食了。”

张煌言神色一振,抚掌道:“妙,这策可行……只是便宜了那伙奸商。”

吴争也笑道:“我真实以为,有治下官员贪脏枉法,如今听闻只是商人在钻法律漏洞谋利,心里倒是轻松了不少。玄著兄啊,水至清则无鱼啊……。”

说到此,吴争突然脸色沉了下来,“不对!玄著兄,这事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张煌言诧异道:“我方才问清楚了,掌柜与酒客的说法基本一样,并无可疑之处。”

吴争摇摇头道:“我不是指你从掌柜与酒客处得到的回答不对,而是这事透着古怪。你想啊,嘉兴府这边官府不追究商人来回贩粮,或许是因为大将军府没有禁止,可如果以两地差异而言,朝廷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张煌言蹩起眉来,“王爷倒是提醒我了,这事确实蹊跷。朝廷延续得是前朝律法,这等来回贩运粮食谋利的行为是不被允许的……不过,这显然是苏州官府的事,与嘉兴府无干吧?”

吴争想了想道:“也是,我还不想因此事,去与朝廷发生龌龊,只是这事还和提醒一下黄道周。”

说到这,吴争摇摇头道,“此来主要为得是黄驼子一案,这事暂且放下……玄著兄以为,我们该从何处入手?”

张煌言道:“我想好了,黄驼子虽已被拘于狱中,家中却尚有一个七岁的孩子,七岁孩子,已经能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不如我们先往黄驼子家中一行?”

吴争点点头道:“也好。不过人多不方便,就你我二人同去即可。蒋大人,你暂且安排随扈落脚,等我们回来。”

蒋全义忙道:“王爷随扈留下即可,卑职还是与王爷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吴争呵呵笑道:“这是本王治下土地,难道还怕宵小害我不成?”

张煌言道:“我以为蒋大人言之有理,还是谨慎些为好。”

见二人都这么说,吴争微微一笑,也就不坚持了。

……。

出酒肆之后,在门口不远处,有一个卖僧帽的摊。

摊主是个老者。

吴争上前道:“这位老丈,问下可知黄驼子的家,怎么走?”

那个老者讶异地看了一眼吴争,道:“这位小郎不是本地人吧?找黄驼子何事?”

吴争笑道:“我等几人是黄驼子军中同袍,前两日闻听黄驼子回家犯了事,这不,就赶来探视一番,以尽同袍之义。”

那老者遂展颜道:“原本几位是军爷啊……哎,可怜啊,你说死里逃生回到家,却见家破人亡,谁能咽得下这口气啊?”

吴争斜了一眼张煌言,道:“是,没人能咽得下这口气,可灭了仇家一门,是不是也过了?”

老者一愣,道:“三位怕是不明白其中缘由……这也难怪。”

吴争微笑道:“莫非其中还有别的缘由?”

老者脸色一变,道:“三位军爷就别打听了,黄驼子祸已闯下,横竖是个死……喏,黄家就在城西,顺着大街走到西门最后一条巷子,然后向北走到底,有颗须二人合抱的大树,树边上有座小院就是……。”

吴争与张煌言眼神一对,也不再追问,向老者道谢之后,就往西去了。

……。

按老者说的,找到了那颗大树。

也看见了那座小破院。

只是眼下院门被官府封条给封了。

吴争奇怪道:“这院子不是被官府判给了潘氏了吗?如今潘氏被黄驼子所杀,那么自然该给黄驼子和潘氏的儿子才对,怎么就封了?”

张煌言苦笑道:“王爷,有明以来,就没有房契上是妇人名字的。潘氏已经改嫁郑荣,这院子自然该归郑荣所有。郑荣全家被黄驼子所杀,官府封院,没有不对之处。”

吴争“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左右打量了一下,见树北边不远处有个小孩在玩泥巴。

吴争走过去道:“小孩,知道黄驼子的儿子在哪吗?”

那孩子看了看吴争,不说话。

张煌言上来,掏出二文钱,递了过去道:“说出黄驼子儿子在哪,这二文钱够你买几个包子吃。”

那孩子试探着伸手,张煌言一把将铜钱塞到那孩子手里。

那孩子抬手指指小院的东侧,一溜烟地跑了。

吴争三人绕到东面,见小院东厢墙外,有一个猪圈(此时不叫猪,避讳,叫豕或者肥o肥o)。

猪圈一丈见方,门虚掩着。

吴争推开一半,往里看,里面已经没有猪了,地上一张草席、一床破被,边上有个小板凳。

但没有人。

张煌言突然道:“王爷,咱们怕是上当了,恐怕方才那孩子,就是黄驼子的儿子。”

吴争一愣,随后哈哈大笑道:“有意思,你我倒是被个七岁孩子耍了。”

蒋全义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吴争想了想道:“等等看吧,这么一孩子,总得回来不是?”

于是三人回到大树下等着。

没过多久,一个看似衙差的男人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一个挎篮,篮上还蒙着一块颜色已经浅灰色的旧纱布。

他路过大树时,狐疑地看了吴争三人一眼,但也没说话。

然后朝小院东厢走去。

张煌言道:“王爷,东面是城墙,没有人家了,看样子,也是找黄驼子儿子的。”

吴争点点头,“走,上去问问。”

三人随后走去,到门前时,正好那男子从猪圈回身走出来。

张煌言上前道:“敢问这位兄台,这可是黄驼子的家?黄驼子的儿子可是住在这?”

那男子警惕地打量着吴争三人,“汝等何人?来自何地?来秀水所为何事?找黄驼子的儿子作甚?”

第八百零五章 治下有方?

听那衙役一口气问了四个问题,张煌言微笑道:“我等几人是黄驼子军中同袍,听闻黄驼子犯事,前来探视,黄驼子已经入狱,家中仅他儿子一人,就想来探视一番……还请兄台相告。”

那男子缓和了一下脸色,道:“黄驼子的儿子确是住在这,只是里面没人,想来贪玩,不知野哪去了。”

吴争指着男子手中的篮子,问道:“那兄台这是……?”

那男子道:“某是秀水县衙衙役,来此是奉知县之命,给黄驼子的儿子送饭的。”

吴争一愣,哟,敢情秀水县衙,这么人道啊?

还想着潘氏、黄驼子一个死了一个在狱里,没人照看孩子。

想到此,吴争特意冲张煌言点点头。

张煌言也微微点头,这确实是个好官啊。

吴争一拱手道:“原来是差大哥。”

那衙役打量三人,他也明白看出来了,这眼前三人的样子、气色不是普通人,至少也得和黄驼子一样是个军人,说不定还有军职在身。

所以,倒也客气,“三位若只是想探视一下昔日同袍的孩子,就在这等吧,那孩子迟早得回来。”

吴争道:“问下差大哥,衙门可允许探视黄驼子?”

那衙役摇摇头道:“黄驼子所犯的是重罪,除了他儿子,衙门不准任何人探视。”

吴争冲张煌言使了个眼色,张煌言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银子,塞到那衙役手里,“差大哥行个方便,我等也是军中同袍,只是想探视一下,没有别的用意。”

那衙役如触电般地缩手推拒,“使不得……使不得,你们若真有心探视,还是去衙门找知县老爷吧……告辞。”

他将手中篮子往门里一放,急步而去。

吴争确实很诧异,“玄著兄,看来秀水知县,治下有方啊,这块银子够四、五两了吧?”

张煌言微笑道:“能得王爷赞赏,看来这秀水知县得升迁了。”

吴争呵呵笑道:“咦……我可没有插手政务的意思。”

张煌言不再答话,进门掀开篮子上的纱布,里面是两个棕子、两个鸭蛋和一碟咸菜。

吴争点头道:“看来是真心了。”

张煌言也认同。

这时,转角处蒋全义突然道:“王爷……他回来了!”

吴争和张煌言迅速跑了过去。

那孩子刚转弯,一见三人,转身就逃。

吴争大喊,“拦住他。”

蒋全义如箭般窜出,一把抱住那孩子,然后将他半拖半拽地拉到吴争面前。

吴争道:“别怕,一会我再给你铜钱买好吃的。”

那孩子慢慢地不再挣扎。

吴争示意蒋全义放开他,然后拉着他来到猪圈门口,指着那篮子,对孩子道:“这是刚才衙门的衙役给你送来的……。”

不想,那孩子猛地冲进去,提起了篮子,然后往外扔去。

吴争和张煌言面面相觑。

“孩子,我们和你爹是军中同袍,情同手足,今日来,就是想看看你,……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那孩子闷声道:“你们真是与我爹一起的吗?”

吴争应道:“当然是真的,这位是蒋大人,是你爹军中上官。”

蒋全义蹲下来,摸着孩子的头道:“你爹随我从仪真杀到海门,然后再回到嘉兴,千里征战、生死与共,你可以相信我们。”

那孩子打量了三人一番,终于道:“我叫黄坡。”

吴争也蹲了下来,和颜悦色地问道:“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把那篮吃食扔掉吗?”

黄坡闷声道:“他们害我爹……我不吃他们的东西。”

吴争诧异地问道:“他们是谁?”

黄坡道:“衙门里的人。”

张煌言奇怪地问道:“黄坡,你爹做错了事,自然是应该受到惩罚的,怎么会是衙门里的人害你爹呢?”

黄坡急道:“我爹只杀了郑荣和我娘,没有杀郑家其它人,是衙门里的人说我爹杀了郑荣全家……。”

吴争、张煌言、蒋万全愣住了。

张煌言急问道:“黄坡,你是怎么知道你爹只杀了郑荣和你娘二人,而没有杀郑家其它三人?”

黄坡答道:“那天爹回家,见阿耶死了,院子也让郑荣给占了,就去告官……爹让我待在家里等他回来,后来爹回来了,样子很生气,到了天黑,我和爹连饭都没吃……我害怕,不敢和爹说话,就蹲在那……。”

黄坡指着猪圈的一个角落,道:“后来,我就睡着了……可后来我被奇怪的声音吵醒了,睁开眼,就见爹在那磨刀……我怕,就闭上眼睛装睡,过了一会,爹过来给我盖了件衣裳,就出门了……我想跟着爹,就悄悄跟在后面……后来就见爹用刀翘开了郑家的门……。”

张煌言道:“当时应该是子时,天那么黑,你怎么能看清楚你爹用刀翘开了郑家的门?”

黄坡答道:“郑家大门口挂着两灯笼,可亮了。”

吴争和声道:“继续讲,然后呢?”

“然后就是爹进门,我不敢跟进去,就在门口偷偷看着。”

张煌言再问道:“那你爹在里面杀人,你是没亲眼看见喽?”

黄坡点点头。

张煌言皱眉道:“那你怎么知道你爹只杀了二人,没杀郑家其它人呢?”

黄坡急得哭起来:“呜……我爹就是没杀别的人。”

吴争瞪了张煌言一眼,对黄坡安抚道:“孩子,别急,你就说你知道的、看见的事……。”

“我真看见了。”黄坡连哭边喊道。

“你看见什么了?”吴争问道。

“我看见我爹跑出来……他身后有三人追我爹。”

张煌言道:“天这么黑,你看得清楚是郑荣的爹娘?”

“当时里面都点灯了,不过我是没看清楚……可我看见郑荣的儿子。”

“你是说追你爹的三人中有一个是郑荣的儿子?”

“嗯……郑有财比我大几岁,平日里玩时,他带人总欺负我,我认得他。”

吴争和张煌言有些惊愕起来。

这很明显了,就算没有看清追出来的是郑荣的爹娘,那么有郑荣的儿子在,就表示黄驼子没有杀郑家满门,至少郑荣的儿子不是死于黄驼子之手。

第八百零六章 看来饭中无毒

ps:感谢书友“书友20170516233937580”、“莫问七剑”投的月票。

吴争急问道:“那你有没有看见你爹回身杀了追来的三人呢?”

黄坡摇摇头,急道:“没有……爹逃出来时,我怕被爹看见,就躲到了门前的廊柱后面……爹逃出门后,就一路往家里赶,我就一直跟着爹回到了家里。”

“那回家后,你爹肯定发现你跟着他?”

“嗯……我在转角那颗大树下喊了我爹一声……我以为爹会打我……后来爹没有打我,拉着我的手回到了家里。”

“那他和你说了什么?”

黄坡摇摇头,“爹一直没有说话,就站在那不说话。”

指着猪圈的另一角,黄坡道:“后来鸡叫了,爹向我走来,我怕……就躲到了这,后来爹摸了我的头……哦,还叹了口气,就拿着他那把刀出门了……我怕,就没敢再跟爹。”

蒋全义叹道:“这蠢物,怕是去衙门自首了。”

吴争瞪了蒋全义一眼,斥道:“你才是蠢物,他不投案,让他儿子怎么活?带着这么大孩子逃哪去?”

蒋全义尴尬地一声嘿嘿,将黄坡拉到他面前,摸着他的头,道:“黄坡,我是你爹的兄弟……你放心,这次就算不能救出你爹,叔也把你当做自己的儿子,带在身边,把你养大成人。”

吴争蹩眉看着张煌言,“玄著兄,这案子怕是别有内情。”

张煌言点点头道:“确实有蹊跷,不过我奇怪,如果另有凶手杀了郑家三口人,怎么会……?”

张煌言看了一眼黄坡,意思是凶手怎么会独独留下这孩子?

吴争问黄坡道:“刚才你说的话,有没有对别的人说过?”

黄坡摇摇头道:“没有。”

吴争奇怪道:“官府没有派人来问你?”

黄坡摇摇头。

张煌言也觉察到诡异了,“那官府为何要派人给你送饭?”

黄坡依旧摇头。

吴争想了想道:“如果那衙差是凶手派来的,应该直接动手才是,可为何……?”

张煌言突然心头一凛,他转头看向被黄坡扔出去的篮子。

正好,来了一条狗,拱着那篮子,正嚼咕着,看来已经吃了一会了。

张煌言松了口气,对吴争道:“看来没有毒。”

吴争对黄坡问道:“这衙差给你送了几顿了?”

“三次,一天送一次。”

“你都没吃?”

“嗯。他们冤枉我爹,我就不吃他们给的东西。”

“那你饿了咋办?”

“这条巷子的阿耶、阿娘们都给过我吃的。”黄坡道,“爹没回来时,也是他们给我吃的。”

“真乖。”吴争摸着孩子的头,心里有股酸楚。

张煌言道:“这么说来,那凶手是还不知道,黄坡看见了当日的情景。可说不通啊,这衙差送饭是为了什么?”

蒋全义道:“会不会是衙门中有黄驼子故旧?”

张煌言道:“不可能。方才衙差一口回答是奉知县所命,神态不象有假,况且也没有必要说谎,送饭给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毕竟不是什么罪过。”

吴争看向张煌言,道:“如今看来,一切只能从秀水知县那得到答案了。”

张煌言认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照黄坡所说,黄驼子并未对郑家灭门,那么凶手必定另有他人,可衙门呈上的公文却一口咬定黄驼子灭门,而黄驼子也供认不讳,想来只有见到秀水知县和黄驼子本人,才能解惑了。”

吴争呵呵一笑道:“可惜,这才微服了大半天功夫。”

就在二人决定去衙门了解事情真相时,那边巷子转角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就是他们。”

吴争一回头,转角边显露出十来个人,身着衙役服,手中持刀握棒,气势汹汹地向自己方向而来。

吴争心头一凛,“玄著兄,护住黄坡。蒋全义,随我挡住他们。”

蒋全义应道:“王爷金贵,由卑职上前御敌即可。”

吴争喝道,“废话,来得可有十来个,你照顾得过来嘛。”

蒋全义不再答话,人面色凝重,将一直夹在袍服腋下的佩刀拿了出来。

迎上几步,大喝道:“站住。汝等意欲何为?”

那些衙役中的领头者,举刀指向蒋全义,大声道:“尔等今日入秀水,所为何事?还不报上名来?”

蒋全义刚要答话,被吴争阻止。

吴争上前道:“敢问我等三人有何不法之处,让你们如此阵仗?你又是何人?”

不想,那为首者根本不理吴争,“尔等分明意图不规……奉知县大人令,将尔等捉拿至公堂问话。尔等若束手就缚,还可保住性命,如若不然,别怪我等刀下不留情。”

吴争沉声道:“如此说来,你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犯了事,就算是我们根本没犯事,你也必捕无疑?”

领头者冲他身边衙差喝道:“大人有令,不得放走一个……上!”

四个持刀衙差齐喝一声向吴争冲来。

蒋全义抽刀出鞘,准备迎上。

吴争一把拽住,然后向冲来的衙差喝道:“站住,我是会稽郡王、当朝大将军。”

冲来的衙差为之一顿,诧异地看看吴争,又回头看看那个为首者。

那领头的也是一愣,可随即大喝道:“休听贼人胡言,大人有令……上!”

吴争屏息大吼道:“谁敢?!”

这声吼甚有气势,让衙役们不知如何适从。

那领头的“锵”地一声抽刀,嘶吼道:“贼人冒充王爷,罪加一等,兄弟们,听我的,拿下他将是大功一件……上!”

这些衙差中,或许是真不知情,只是奉命行事。

也或许有几个,是这领头的心腹之人。

人哪,在这个时候,绝对不会去思考,往往是对上司的盲从。

所以,在那领头的这声嘶吼声中,齐声大吼着向吴争冲来。

眼见接近至十余步外。

吴争没有带刀,但带了把短枪。

“呯”地一声,吴争朝天开了一枪,厉声道:“以下犯上,再敢上前一步者,杀!”

火枪一响,让这些人冷静了一些。

这个时代,普通人是不能携带火枪的,何况是把短铳。

衙役们心里开始起了怀疑。

蒋全义上前一步防备,吴争退后一步,开始装填。

第八百零七章 哪个马大人?

那为首者见情形不妙,正焦急起来,见吴争装填,顿时急吼一声:“此为大盗,兄弟们随我擒贼!”

声音未落,就提刀率先向吴争冲来。

好嘛,他这一冲,原本已经起疑的衙差们,就不再思考了,随着这人一起冲来。

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吴争甚至来不及装填好弹丸。

蒋全义已经一声大喝,迎了上去,随即被四人所围。

吴争将手中火枪和弹丸往张煌言那一丢,“玄著兄,装填!”

一边喊,一边从猪圈墙边抄起一把耙子,向中来的两个衙差挥了过去。

吴争心里苦笑,他x的,在自己的地盘,被自己治下的衙役围攻,这叫什么事?

此时蒋全义险象环生,倒不是他打不过四人,象这些平日里捕捕小偷、收收保护费的衙役,真要动起手来,蒋全义撂倒三、四个,还是做得到的。

可蒋全义终究念及对方是官差,没有下狠手,这样缚手缚脚,就自然落了下风。

吴争这边也是,耙子挥舞,生生演了一回悟能兄。

眼见剩下的几人悄悄从两侧向自己和蒋全义掩来,吴争急道:“玄著兄,你装填好了没有?”

张煌言急得跳脚,喊道:“王爷,我不会啊。”

吴争苦笑,使劲地向前挥舞了一下耙子,喊道:“张煌言,你逃总会吧,带着孩子去酒找本王随扈。”

张煌言顿脚道:“王爷带孩子去,我和蒋大人挡。”

吴争急了,看着又迫上来的衙役,大吼一声,全力横扫了半轮,再次将二人逼退。

“张煌言,这是命令!”

张煌言一跺脚,拉着孩子往城墙角跑。

吴争见张煌言带孩子跑了,慢慢向蒋全义靠拢。

“蒋全义,他们再敢上来,不必手下留情。”吴争大吼道。

“遵命!”蒋全义挽了个刀花,大声应道。

这下那些衙役又踌躇起来。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是不是硬茬,试过就知道。

就算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他们迟疑起来,不再迫上前来。

场面暂时僵持住了。

可那为首者急了,他对身边二人道:“随我向拿住那个自称王爷的。”

说完,带着二人加入了战团,这下吴争面对着五人齐攻了。

若是手中有把趁手的刀,吴争还真不悚这五人。

可问题是,一把烂耙子,确实不顺手,挡住二人已是不易,何况是五人。

关键是,之前二人还算是机灵,没真得冲吴争挥刀。

可现在上来这三人,却是来真的。

吴争急道:“蒋全义,退!”

一边喊,一边将耙子舞得“呼呼”响。

好在蒋全义比张煌言机灵,知道这种时候客套是多余的。

一听吴争说退,就先后退了三步,然后等着吴争后退。

吴争的耙子突然就“嚓”地一声响,那为首者一刀横劈,生生将吴争横抡的耙子头给劈掉了,好嘛,这下成棍子了,还短了一截。

吴争反应快,一见断了,直接扬手将棍子朝那为首者掷出,然后趁他闪避的功夫,转身拔腿就逃。

蒋全义等吴争一越过自己,也迅速转身急逃。

于是,二人在前面逃,十来人在后面追。

好在衙役们没有拾弓箭,否则,还真凶险了。

吴争、蒋全义跑步的速度还算是可以的,跑了大概二里地,愣是将原本十多步的距离扩大到了二十多步。

眼见城墙角了,吴争一个急转弯,不想,和来者撞了个正着。

连面都没看清,对方被撞子个四脚朝天。

吴争这时才发现,是张煌言。

拷,不去引随扈来救老子驾,回来作什么?

于是吴争大急道:“黄坡呢?你怎么还回来了?”

张煌言起身,摸着屁股蹩眉道:“遇见马大人了。”

吴争一愕,哪个马大人?

这两句话的功夫,蒋全义也到了,一见二人停在那侃大山,急得跺脚道:“先逃吧,后面就二十步了。”

吴争一把拽住张煌言,正待跑,可一下就停住了。

因为此时,吴争见到马士英喘着粗气,带着十几个护卫从另一方向,向自己跑来。

吴争确实惊着了,马士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马士英跑到吴争面前时,张大了嘴巴“啊……啊……啊”,差点就被噎住。

他一屁股坐倒在吴争脚前,指着自己嘴巴,喘得象个风箱。

吴争没理会他,冲随马士英前来的护卫下令道:“听本王令,挡住后面的衙役。”

那些护卫看看吴争,又看看马士英。

马士英还是说不出话,心急了,一滚噜起身,冲着护卫拳打脚踢。

这下护卫总算是明白了,抽刀向转角处冲去。

到转角处时,正好遇上追来的衙役,双方顿时打了起来。

吴争忙喊道:“对面秀水衙役听着,此时住手,尚可免罪,本王绺往不究。若再敢以下犯上,必牵连家人。”

这一声喝,让衙役渐渐后退,吴争再次下令,“住手!”

双方都慢慢停下手了,这时,已经有三、四个衙役受伤,倒在了地上。

吴争瞪着那个衙役头领道:“说,你究竟是何人?受谁之命?”

那为首者,愣了一会,突然招呼身边二人,“走!”

三人随即转身,撒腿就逃。

吴争愣了愣,见护卫要追,忙喝道:“由他们去,不必追了!”

这时马士英总算是喘匀了气,上前来跪下道:“王爷恕罪,下官救驾来迟。”

吴争冷声道:“先起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

转向张煌言问道:“黄坡呢?”

张煌言一指马士英道:“交给马大人照看了。”

马士英忙点头道:“王爷放心,下官留了四名护卫照看,就在后面不远处,不会有事。”

吴争点点头,看了一眼地上几个伤者,再扫了一眼另外几个,指着其中两个顺眼些的,对那些衙役道:“你们两个留下,待本王问话,其余人将伤者送去医馆诊治。”

那些衙役惶惶不安,左右打量着。

蒋全义怒喝道:“还不快滚,想让本官砍了尔等头颅吗?”

被这一吓,那几个衙役抬起伤者,拔腿就跑。

吴争道:“带上这二人,先与本王随扈会合,再作计较。”

“是。”

第八百零八章 如此说来,本王还得感谢你?

在不远处,吴争一行与马士英的四个护卫会合,黄坡也确实无碍。

于是吴争一行二十二人,去了之前打尖的酒肆。

与六名随扈会合之后,为防安全,吴争下令,迅速撤至秀水城外。

也幸亏是吴争见机快,二十八人刚出东城门不久,城门就被一群护院打扮的人给关上了。

看到这一幕,吴争心里已经对县衙和郑有德失去了信心。

为策万一,吴争下令再退。

跑出三十里,已经入了嘉兴县界,算是安全了。

这时,一行人才停了下来。

吴争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在滴水了。

明明是一桩血杀案,如今突然变成了一桩谋逆案。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吴争的预料。

如果之前那群衙役的疯狂进攻还能勉强算是误会,那么,出城时,城门关上,就绝对不可能是误会了。

自己已经亮明了身份,就算秀水知县无法肯定真伪,也该亲自带人来确认,而不是直接下令关闭城门。

区区一个知县,就敢如此大胆谋逆,这确实让吴争感到震惊。

吴争拒绝了马士英请自己去嘉兴城府衙稍事歇息,而是令马士英立即派人到嘉兴城调兵前来。

传令之后,吴争盯着马士英道:“现在你可以说了,为何你会在此出现?”

马士英吞吞吐吐,迟疑了老半天,又跪了下来。

吴争见状,心头一凉。

马士英道:“禀王爷,下官有罪,下官这一年多……收了不少郑知县送来的银子。”

吴争心中一叹,果然如此。

“可下官心里也是想着,王爷这些年从无到有,手头不宽裕,这才想着筹集些银子,献给王爷。”

吴争呵呵一声冷笑,“如此说来,本王还得感谢你?”

“不,不……下官本意并没有想徇私枉法,只是郑知县送银子来时,就说是想与苏州府贩卖些……货物,下官想着,这与法不相悖,也就同意了。”

吴争冷冷道:“所以,你默认了郑知县对黄驼子杀人案的公文,盖上你的大印,送来大将军府?”

“不,不……下官是真不知道二者会有牵连。”马士英急忙否认道。

张煌言劝道:“王爷,且容马大人将事情原委说清楚。”

吴争沉声道:“好。本王容你把事情说清。”

马士英忙拜道:“下官绝不敢欺瞒王爷。”

“事情是这样,下官一到嘉兴府上任,郑知县就带着银子来拜会我,第一次是二万两,我原本想不收,可听郑知县所求,只是让我对嘉兴、苏州二府的商贸睁只眼闭只眼,就能每月分得一份红利,我想着这是好事……也就同意了。”

“可后来,我发现送来的银子数量越来越大,起初每月一、二千两,到今年初时,每月已经超过万两,是什么生意有如此厚利,我也就起了疑心。可从郑知县口中问不出什么,年初开始,我就派人来秀水密查。”

“可怎么查,也查不到,查得的结果都是郑家和秀水几家富商合伙在嘉兴、苏州二府倒卖粮食等物,这些并不违法,所以,我虽然怀疑,但也没有深究。”

“直到黄驼子灭门案发生,我一看秀水呈上的公文,就感觉不对。死者如果只是郑荣和潘氏,还可以说是黄驼子趁夜杀人,郑荣和潘氏猝不及防,被黄驼子杀害。可要是杀一家满门,这肯定有问题……要知道,郑家在秀水城内,宅子有三进,郑老太爷夫妇是住在第三进的……咳,下官上任后,受郑知县之邀,来秀水时,受郑荣款待过……。”

“郑家有护院家丁不下十人,郑荣、潘氏和郑荣的儿子在第二进,护院在第一进,试想,如果黄驼子杀郑荣、潘氏和郑荣的儿子得手,再要闯第三进杀郑荣爹娘,最后还要脱身自首,何其困难?先不说,来回三进院子所需时间,就说护院,也不可能任由黄驼子如此轻易得手。”

“所以,下官一面认可了秀水县的公文,呈上大将军府,以稳住郑有德,一面亲自前来秀水查探真实情况。”

吴争面色木然,可心里却翻滚起来,问道:“那你查到什么?”

马士英摇摇头道:“没有。下官此次走访城中不下数十户,也没有问到有什么怪异之事……只是有一点,郑家进出嘉兴、苏州的货物量非常大,每隔两天,就有十条船的货物进出,那可是八百石的大船啊。”

八百石,就是七、八十吨啊,十条船,一次七、八百吨的货。

吴争有些惊讶,三天一个来回,嘉兴、苏州真有那么多的粮食贩运吗?

“你收了郑有德多少银子?”

马士英偷偷抬眼看了一下吴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答道:“前后不下十次,总计近二十万两……下官分文未动,全囤在府衙,随时可以献给王爷。”

吴争未置可否,只是问道:“郑有德与郑荣是亲戚?”

马士英摇摇头道:“二人虽说都姓郑,可却没有丝毫关系。郑荣是本地人,而郑知县是扬州人,按律,官员不得在本籍为官。”

吴争转向张煌言,问道:“玄著兄可有想到什么眉目?”

张煌言蹩着眉摇摇头。

吴争也皱眉道:“既然如此,且等调兵到时,再作定夺。”

张煌言突然拉过黄坡,和声问道:“那天夜里,你看到你爹逃出郑家,后面追得究竟是几人?”

黄坡摇摇头道:“看不清楚,反正只看清了为首的是郑有财。”

张煌言看向吴争道:“或许黄坡看见的不是郑荣爹娘,也说不定。”

吴争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郑有财趁机杀了他的阿耶、阿娘?这说不通啊,杀自己的祖父、祖母,有何好处?况且,郑有财带人追黄驼子,显然是黄驼子已经惊动了郑家护院,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杀人?要知道,按马士英所言,郑家是三进院子,郑有财带人追黄驼子,然后再回到第三进杀他的祖父母,这显然无法避过郑家护院的耳目。”

张煌言沉吟道:“或许从郑家护院那,可以了解到案情的真相。”

第八百十章 这哪是护院,分明是军队

孙正强厌烦道:“吴争又不知道城中有八百多兵……你以为调动金山卫不需要耗费粮草、银子?”

这话说得是,古时军队调动,最先要解决的是拖欠的饷要补齐,然后才是粮草。

明明只要一支府卫就可以解决的事,谁会无端调动一支大军?

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

郑有德想想也是,也就不说话了。

陈洪范道:“郑大人,你须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发动城中百姓替我们装运囤积之货物。三天,三天之后,你就可以随我们回京城,到时本官一定替你向朝廷邀功,再怎么着,授个五品京官,还是有把握的。”

郑有德一听,就象打了鸡血似的,赶紧起身向陈洪范拱手道:“那下官就先在这谢陈大人了。”

陈洪范没有理会他,转头对另外三个商人道:“你们回去,立即将安插在府上的士兵调来,归建于本官和孙大人麾下,然后协助郑大人装运货物……也让你们放心,三天后,你们皆可与本官一起离开,到时,朝廷会给你们重赏。”

“谢陈大人提携。”

陈洪范转向孙正强道:“八百多人一分为二,你我各领一队,城墙警戒由孙大人负责,本官带人负责城中治安。”

“是。”

……。

六府府兵的构成,是原降清,在光复之后,又复降回来的明军组成。

不,准确的说,是从那些明军中挑选了一部分优良者,进入北伐军,剩下的才是构成六府府兵的主体。

所以,府兵的战斗力是可想而知的。

其实比衙役也就好了一星半点。

因为府兵武器齐备,且也在训练。

所以,吴争在看见这支府兵时,也就没有多大的企盼值了。

不过吴争确实也不知道,马士英口中,城里的人手,竟不是募集起来的精壮,会是一支经运河偷渡入境的军队。

八百嘉兴府兵到达时,吴争就下达了进攻令。

这些府兵,在吴争和他们的顶头上司马士英面前,精气神还是不错的。

加上已经清楚进攻的不过只是秀水小小县城,对方也不过是城中精壮时,个个“嗷嗷”叫着,大有一战而下的意思。

吴争令蒋全义全权指挥,一则吴争也确实轻敌了,二则吴争也想趁机亲眼观察一下蒋全义的指挥才能,好对其中有个综合评判,为日后对他的使用有个心理把握。

对蒋全义而言,虽然从应天府出兵时,他才只是个副将,可这大半年的时间,领兵纵横二千多里,指挥经验已经有了稳固和精进,指挥八百人,对他而言,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整队完毕之后,蒋全义开始布阵。

一百立盾兵以五行每列二十人,分散间隔行三尺,列二尺,持盾逼近城墙。

二百先登兵,紧随其后。

二百圆盾刀兵,左右各一百人,落后二十步,守护两翼。

剩余三百人皆为弓箭手,备长弓于八十步外,对城头进行抛射,以达到压制的目的。

这布阵中规中矩,但很有气势。

八百人齐出,不留一兵一卒。

这种打法,如果是在大军对阵时,那肯定是错误的。

可在这种几乎可以辗压对方的情况下,就得打出气势。

所谓以势压人,也只有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使对方崩溃,从而减少己方伤亡,迅速结束战斗。

蒋全义自己也很有把握,他甚至就在先登营中。

如果是大军对阵,吴争早就阻拦了。

可现在吴争却任由他施为。

蒋全义很清楚吴争放权让他指挥的目的,所以,他也想当着吴争的面,立下奇功。

战斗就是在这么一个士气非常振奋的情况下开始了。

秀水是个小县,城墙很矮。

矮到什么程度呢,城墙仅高一丈二尺。

这个高度,也就是一人站在一人肩上,就可以翻身上墙的高度。

甚至连云梯都起不到太大作用,因为云梯太长,架在这个高度上,形成的夹角很小,整个人几乎都暴露在守军的视野中,容易遭受打击。

所以,此次攻城用的是小腿粗的竹杆,把它架于城墙上,人以面朝天的方式向上爬,然后就是左右刀盾兵以人梯登墙。

这种方式,优势在于快,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嘛。

可意外就在这种攻城府兵都认为此战必胜的情况下发生了。

当一百立盾兵,顺利靠近至城墙八十步,为后方弓箭手搭起掩体。

两侧刀盾兵迅速向前合拢,加快速度,向城墙冲锋。

先登营也迅速穿过立盾阵,嘶吼着进行最后冲刺。

弓箭兵开始变弓搭箭,射出第一轮齐射的那一刻。

“呯呯呯呯……。”

“轰……轰……。”

火枪声、火炮声,随着霍然升起的烟尘,喧嚣于城门的天空。

所有人都愣住了,进攻的士兵如同被巨雷轰击一般,被打懵了。

吴争第一个反应过来,嘶吼道:“撤!”

令兵随即醒过神鸣金撤兵。

进攻的士兵这才如梦初醒,迅速下蹲,以盾斜遮于头顶,拖着倒地的同袍,如潮水般回流。

直到一百五十步外,阵式才勉强稳定下来。

此战,死者二十三,伤者五十一,共计伤亡七十四人。

可没发一矢,就折损了一成。

真应了老话,阴沟里翻船了。

吴争回身冲着马士英抬脚就踹,怒喝道:“这就是你口中所说的护院?为了那些银子,你生生让一支敌军藏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该死!”

马士英被吴争一脚踹翻,他知道此时若一个不察,说不定就被暴怒的吴争处死,他此时的反应非常快。

他来了个驴打滚,然后一把抱住吴争的脚,泣道:“王爷,我是真不知道啊……要是知道他们饱藏祸心,就算给我运来一座金山,我也不能够啊……。”

张煌言说了句公道话,“王爷,这事还真不能全怪马大人……是我等轻敌了。”

吴争怒哼一声,“一个二万户人家的小小县城,竟藏着这么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毫不知情……不怪他,怪伤亡的将士吗?”

第八百十一章 城中真隐着一支军队

张煌言连忙劝说道:“眼下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还是先想想应对之策,我怕……对方会出城追击。”

蒋全义此时是一脸郁闷,好好地一首功,却被敌人打得是灰头土脸。

他闷声道:“不会!他们若敢出城,某撕碎了他们。”

吴争他一眼,道:“没受伤吧?”

蒋全义低着头应道:“托王爷福,倒是未曾受伤。”

吴争怒道:“那还不去整军戒备?!”

蒋全义连话都不敢答,转身跑去整军了。

吴争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对张煌言道:“派人快马往来路迎金山卫,令他们急行军,六个时辰,必须在东门外发起进攻。”

“是。”张煌言随即令人前去传令。

吴争此时慢慢平复下来,“玄著兄,这事透着古怪啊。”

“王爷指得是什么?”

“你想,就算郑有德贪脏枉法罪名坐实,论律还不至于死罪吧?”

张煌言思忖道:“是。最多是罢官去职,若还查出有别的罪状,也只是流放抄没。”

吴争道:“可事还没掀开,他就凶相毕露,封闭城门,欲加害本王,不惜暴露出这支叛军,这可是杀头夷族的大罪啊,他究竟在怕什么?”

张煌言也纳闷,“这事确实奇怪,按理他总得先探探王爷的口风,毕竟人是黄驼子杀的,郑有德最多也只是收受贿赂、贪脏枉法,若不是他主动暴露这支叛军,恐怕我们也不会想到秀水城中竟然隐藏着这么一支军队,更不会知道城中居然有大量火器。更奇怪的是,我们在见到黄坡时,身份还完全没有暴露,那么之后十几个衙役前来捉拿我们,显然不是针对王爷的,也就是说,不管是不是王爷,只要有人找到黄坡,就会被官府捉拿……我寻思着,会不会是他们在试图掩盖什么?”

吴争道:“付出如此大的代价都要置我们于死地,显然不会是贪脏枉法那么简单……这让我怀疑,郑家的灭门惨案会否与眼下逆案有牵连?”

这时马士英突然道:“王爷,下官想起一件事。当初下官受邀来秀水时,郑荣在郑宅设宴款待,席间闲聊时,下官听郑荣说起一句话……说是货物北上,沿途需要打点苏州、常州、镇江三处,耗费甚巨……当时下官心里虽是有些吃惊,心想是什么货物需要这么沿途打点,可当时想着,反正是买卖,卖给谁不是卖,就算是同清廷做生意,只要能赚到银子,亦无不可……所以就没放在心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吴争脸色一变道:“你说什么?与清廷做生意?”

马士英是真怕了,他嗫嚅着,“下官意思并非与清廷私通……。”

吴争突然道:“我明白了……玄著兄,看方才城墙上火枪、火炮齐鸣,我就在纳闷,这显然不是清廷火枪兵用的火绳枪,而是与我军所用的燧发枪。燧发枪除了松江军工坊有仿制,唯一的来处就是从国外购入。玄著兄,由此想到了什么?”

张煌言道:“王爷的意思是,有番商在向郑有德他们出售火枪?”

“这是肯定的,可郑有德就算这两个积攒起足够的钱财,可他购入大量火枪、火炮,想做什么?他有那个本事,从本王的治下自立?”

张煌言摇摇头道:“这不可能,仅以一县之地,他还没那个能耐。”

吴争道:“这就对了,这说明郑有德背后有人,而这人必定与清廷有关。”

张煌言大寒,他急道:“我明白了,郑有德购入火器,以与苏州、常州、镇江买卖粮食的名义,实则是在向北方清廷售卖火器!”

吴争眼神微缩道:“这样解释,就能撸顺这些疑点了,如果仅是粮食,哪来那么大的利润?就连马士英处,他一年多时间就打点了二十万两,加上沿途三府的打点,这些打点加起来估计就得有三十万两以上,可想而知,这批货物的总价至少得百万两以上,否则,怎会如此大手笔?”

张煌言道:“也只能是这个解释,京杭运河一直畅通无阻,就连王爷与清廷交战时,运河航道上的商船也没有被禁止南下北上,虽说三府之地皆设有卫所关卡,可如果被郑有德打点,怕是真起不到控制的作用。可惜啊,这三府皆在朝廷掌控之中。”

吴争冷笑道:“说起来这事还得怪我,竟是没有想到这环节……也好,从今日起,北面的好日子到头了。”

张煌言一愣,忙道:“王爷是想断绝运河航道吗?这万万不可,此策伤人亦伤己啊,王爷须三思!”

吴争嘿嘿一笑,道:“我自然不会去断绝航道,民生货物可以申通无阻,但官府禁榷几项物资,总还是有前例可循的。”

张煌言恍然道:“此策可行。”

吴争随即道:“来人,取笔墨。”

一会儿,吴争写完一封信,以火漆缄其口,然后令随扈快马连夜送去王之仁。

张煌言这时才彻底领会到吴争的手法,“王爷是想让兴国公水师阻截?”

吴争点点头道:“只有郑有德在与清廷暗中买卖火器,才能解释,为何他不敢面见本王,他是在怕本王一旦追查郑荣满门凶杀案时,追查出这个与清廷暗中买卖火器的秘密。而我由此可以推定,此时的城中,这批火器一定囤积在内,还未曾北运。否则,郑有德绝不会轻易暴露这支叛军。”

张煌言点点头道:“王爷说得对,从方才城墙上的火器击发就可以看出,这批火枪、火炮就在城中,郑有德只是怕挡不住王爷攻城,这才先使用了这批火器。”

吴争轻叹一声,“如今想来,幸亏发现得早,这事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则日后在与清廷开战之时,这支叛军一旦在后方生乱,那麻烦就大了。”

张煌言道:“有不幸中的大幸……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虽说这支叛军以护商队的名义分散于各商家,可按郑有德履历,他是举人出身,从无领兵的经验,怎么能秘密训练出这么一支精悍的军队来,且不为人所知?”

第八百十二章 计划永远不如变化

吴争皱起眉来,这确实是个问题,如果这支叛军是当地和周边招募的壮丁,那么训练这些壮丁使用火枪、火炮的又是谁?

难道也象自己一样请了外教?

吴争用力地摇摇头道:“我也想不通……不过不要紧,攻入城时,拿下郑有德,问便是了。”

张煌言迟疑道:“如今看来,关键是兴国公水师来不来得及阻截这批火器北上?”

吴争蹩眉道:“张名振正率水师剿海盗,我给兴国公的书信已经送出,能不能来得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张煌言叹息一声:“要是能立即入城控制运河码头就好了。”

可二人都知道这显然不然可能,以城中火枪、火炮的实力,下令攻城,那就是去送死。

吴争低头扫了一眼马士英,没好气地道:“起来吧。你的罪责,战后再议。”

马士英算是松了口气,他揉揉老腰起身,向吴争施礼道:“谢王爷……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道当讲不……。”

“讲。”

“强攻行不通,何不智取?秀水城墙建于五代晋天福年间,日久失修,不少地方早已破败不堪,下官入城走访问密查之时,就见过几处坍塌的……之前王爷扣下两个衙役,何不问问他们,可有进城的地方?”

吴争眼睛一亮,看了一眼张煌言。

张煌言随即令人提溜那两个衙役前来。

可怜那两衙役见又是火枪,又是火炮的,早已下得簌簌发抖。

此时见吴争怒目而视,脚一软,“扑通”就跪在了地上,“王爷饶命,小的是奉郑知县命行事……。”

吴争道:“本王可以不杀你们,但你们须据实回答本王的问题。”

二人如蒙大赦,连边磕头道:“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秀水城墙可有坍塌处?”

其中一个衙役几乎是抢着回答道:“小的知道,城墙东面与南面转弯处约一里地,有一处坍塌,豁口约有一丈宽,塌了有五、六年了,因无银子,至今未曾修缮。”

还有一个衙役开口慢了些,有些急了,“王爷,小的可以作证,那处确有一个一丈豁口。”

在东南面,可自己在西面啊,绕这么远的路,怕是无法瞒过城上的守军,就算在夜里绕行,时间怕也须耽搁太久。

吴争问道:“西面离得近的有吗?”

“有倒是有一个,只是……只坍塌了一截。”

“怎么样一截?”

“就是塌了一半,没塌到底。”

“就是说豁口还有一人高?”

那衙役比划了一下,点点头道:“差不多一人高。”

吴争道:“那就夜里,我带一百人入城,先抢了码头再说,就算占不了,也得想办法一把火烧了,不能让清廷得到这些火器。”

张煌言阻拦道:“王爷不可涉险,再说,王爷已经显露了形迹,如果王爷不再露面,势必引起城中警觉……要不还是我带兵入城吧?”

蒋全义道:“此仗卑职当仁不让,王爷和张大人就不要与卑职争了。”

吴争想想,张煌言说得也有道理。

于是就同意了蒋全义的自荐,“蒋大人,你此去首要任务是占领码头,如果不能,那就破坏船只,再不能,就放火,想必此时码头上必定堆满了货物,一炬焚之应该不难……记住,别逞强,完成任务就驾船沿运河逃离,不管是北上、还是南下,还是我们的地盘,尽量减少伤亡。”

“卑职遵命!请王爷放心,卑职定不负王爷所托,不让一条货船驶出码头。”

京杭大运河,在经过秀水县,由南北流向变为西南,再经崇德转为正西,末端是杭州府。

也就是说,在秀水县,航道转弯几乎接近于直角。

而这转角处,就是秀水码头,从北城贯穿了大半个西城,与城中心的衙门,相距仅不足二十里。

衙役所说的豁口,就在运河穿过西城墙的邻接处。

由于年代久了,加上当地官府没有拨款修缮,沿河附近的城墙出现了坍塌。

吴争在当天夜里子时,下令对西城门进行了佯攻,吸引城上守军的注意力,以掩护蒋全义所部从城墙豁口潜入城中。

……。

蒋全义带着那两个衙役,率一百府兵趁城门处交战,悄悄从西城豁口入了城。

这两个衙役倒不是降清,而真是奉郑有德的命令行事。

他们此时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急欲将功赎罪。

这领路之事,倒也尽心尽力。

秀水城不大,城墙离码头也就二十多里地。

在两个土著衙役的引领下,蒋全义部用了半个时辰,就赶到了码头外围。

可一百零三人悄悄掩至码头附近,顿时傻眼了。

码头上人头如潮,火炬加上火堆,将整个码头照得如同白天。

至少有数十个士兵分成七、八个小队,在指引、监督民众装运货物,遍布整个码头。

水面上,十几条大船边上,有许多的小船往来与大船和码头之间,进行驳运。

这倒也说明了,吴争、张煌言的判断没有错,整批货物确实没有运走。

可这样的情况,一旦发起突击,结果可想而知,码头上的民众就会一片混乱,根本没有可能速战速决。一旦陷入僵持,就会有敌人援兵到来。

可反之,又不能等,如果等到天亮,蒋全义部就会被发觉,到时就成了一支没有援兵的孤军。

怎么办?

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流逝,蒋全义犯了难。

这时,两个衙役悄悄凑近蒋全义,其中一个个子高些的衙役道:“蒋大人,小的有一主意,不知该不该讲。”

“讲。”蒋全义毫不犹豫地道,事实上,这个时候,蒋全义也没有了应对之策,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此时撤,倒是能安全撤出去,无非是白来了一趟。

可问题是蒋全义心里绝不想撤,白天他率军打了这么一场窝囊仗,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个大脸,蒋全义现在是憋了一肚子火,岂能入宝山空手而回?

蒋全义此时甚至宁愿死在这,也不想这么灰溜溜地回去。

第八百十三章 潜入县衙

高个子衙役道:“王爷之意,无非是想不让货物离开码头,可眼下抢下码头铁定是成不了。不用说抢占了,恐怕连想烧船烧货都办不成。所以小的在想,要是捉住郑有德那杀胚,想来就无人能下令货船启运了。”

蒋全义眼睛一亮,“你是说偷袭衙门?”

“对。码头离衙门不过二十里地,此时大都百姓都被聚集在此,加上有小的引路,应该可以悄无声息地赶到衙门,到时突然袭击,成算很大……蒋大人意下如何?”

蒋全义动心了,他看了一眼前面的码头,牙一咬,道:“就按你说得办!”

于是一行人,再次改变方向,朝衙门掩去。

半个时辰之后,在两个衙差的带路下,蒋全义部绕到了衙门边的小树林,隐蔽了下来。

此时蒋全义心头一凉,衙门也是灯火通明,门外有着至少二、三十人在巡逻,几乎无死角,门内更是人影幢幢,这怎么攻?

蒋全义怒气冲冲地回头瞪向两个衙役,此时两个衙门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蒋全义压低声音喝斥道:“说什么呢?快想想还有什么办法!”

高个子衙役回答道:“小的商量过了,办法还是有的。”

“快说。”

“秀水县衙门有衙役共计三十七人,这些在门外巡逻的都不是衙役,而是城中富商的护院,之前与小的来来捉拿蒋大人的,其中有三人也是护院,并非衙役……。”

蒋全义道:“捡要紧的说。”

“是。小的的意思是,县衙衙役没有人想附逆,他们和小的一样,只是奉命行事。只要小的悄悄进去,向他们说清事实,他们一定肯助大人一臂之力,到时里应外合,成算还是有的。”

蒋全义皱眉道:“你是说你们二人潜入衙门,去说降那些衙役?”

“是。小的二人当差已经有十来年了,在里面的衙役与小的都是以兄弟相称,小的自信能说服他们。”

蒋全义想了想,觉得还是可行的,如果内外夹击,显然成算会大很多。

可蒋全义有些疑惑,这二人会不会在哄骗自己?

万一他们进去之后,向郑有德告发,那自己和这一百府兵,可就全得葬送在他二人的手里了。

高个子衙役机灵,他一看蒋全义迟疑,就猜到了蒋全义的心思。

“蒋大人放心,小的二人都是本地人,家小皆在城中,绝不会附逆。”

这话倒是在理,做为本地人,家小皆在城中,附逆的代价太大了,主要是与获得的利益不对等。

就算他们二人能得到郑有德重赏,可相比于家小存亡而言,这肯定是划不来的。

因为整个嘉兴府,连同北面苏州、常州、镇江都是义兴朝的土地,郑有德就算能占据秀水,恐怕结局也是可以想象的。

于是蒋全义点点头,道:“好。本官信你们,你们怎么进去?”

高个子衙役答道:“衙门西墙有个狗洞,只要稍加挖掘,就可钻入。”

说到这,他突然向蒋全义拱手道:“小的姓刘,名二根,在家行二,家中父母已故,有妻,一子。他姓李,名小柱,在家行五,寡母,有妻一子一女……大人,若小的们今日有个不测,还望大人为我等向王爷……讨个抚恤。”

蒋全义有些感动,他应道:“你们放心,只要本官还活着,绝不少了你们的赏赐……可你们还得全须全尾的回来。”

接下来,蒋全义给了他们每人一支“窜天鼠”,约定一旦看见“窜天鼠”发出,就率所部对衙门正面发起突击。

……。

县衙影壁是大门,大门进去是仪门。

大门与仪门之间是是甬道,甬道西侧是牢房,东侧是衙门三班衙役的房舍和衙神庙。

这三班衙役,皂班、快班、壮班,此时却不在东侧房舍当班。

仪门进去是照壁,再进去才是正堂,也叫大堂,就是通常说,县太爷审案判决的地方,不过有明以来,大堂基本是办刑事案,不再审理民事案。

民事案一般都在二堂,签筒里也不再有判决死刑的红签,都是黑签。

而正常情况下,二堂也很少打人,民事案嘛,大都还是以理服人,只有遇见冥顽不灵者,才施薄惩。

事实上,古代还真的很讲人道,特别宋、明两代,民权已经很象那么回事了,这么说吧,后世能做的事,在此时也都能做,而此时能做的事,后世还不一定能做,譬如……纳个妾。

仪门与大堂之间,东侧是吏、户、礼、兵、刑、工六科,胥吏的书吏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县衙,妥妥一个朝廷的缩影。

西侧是吏舍,胥吏们稍事休息的场所,此时,那三班衙役就待在西侧是吏舍中。

这三十来人倒是没有被拘禁,只是郑有德下令,不让他们下班回家,而是待在吏舍内不准出门,当然,在郑有德的原话中,叫做原地待命。

不过这话自然是没人信的,至少这三十来个衙役是肯定不信。

白天火枪、火炮的声响,怕是聋子也听得见。

郑有德解释是秀水遭受盗匪、乱兵攻城,官府集结城中各商家护院守城,发生激烈交火所致。

他让衙役在衙门内当班,以策不时之需的解释,衙役们也不信。

这两年的朝夕相处,谁还不知谁啊?

可话得说回来,这么大的场面,谁愿意主动凑上去送死?弹丸、箭矢可不长眼睛,没得功未立、身先死,留下孤儿寡母谁来养活?

所以,这三班衙役被留在吏舍中,倒也安份,没人闹事。

“哎——我说签徐三哥,听说你们壮班的刘二根、李小柱被入城的盗匪抓了去,会不会被贼人杀了啊?”

“闭上你那鸟嘴,你死他们都不会死。贼人要杀,城里动手不就完了,也省事不是?”

“对了,之前那几个壮班受伤的弟兄被抬回来送医时,我恰好听见一句,说是贼人中有人自称咱王爷……嘉兴府与杭州府也就那么二百里路,你们说这伙贼人胆子也太大了吧?”

第八百十四章 小偷居然偷到衙门里来了?

“我也听到了一些,说是咱嘉兴知府马大人也在。”

“放屁,一个王爷一个知府来咱秀水,郑大人不得挽起裤脚,没命地赶出城外相迎啊……别信贼人瞎说。”

“不是贼人说的,是壮班那个受伤的兄弟说的,他伤得不重,就是胳膊被划了一刀,他说他认得马大人……马大人来过秀水几次,你们不是也都见过吗?”

这话一出,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每个人都在想,这伙贼人中居然有马大人,那还叫贼人吗?

如果连知府都成了贼,那自己这些人成什么了?

所有人愕然地左右看别人的反应,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疑惑。

这时,房舍的窗户在“卡卡”轻响,然后一个刀尖从中间窗缝中露头,往上在挑窗闩。

一个衙役兴奋地举起手指,比了个“嘘”。

所有人转头看向窗户,无不惊愕。

这什么世道,有小偷居然偷到衙门里来了?衙役们无不莞尔。

他们一个个手伸向腰间,有刀的抽刀,有铁尺的握尺,紧盯着窗户,打算来个请君入瓮、瓮中捉鳖,最后关门打狗来着,也消消此时的憋闷。

这衙门中的建筑,其实是一座座独立的院子。

中间甬道,两侧各种功能的院子,基本单独成幢。

而衙门围墙与院子之间,有着一道约一丈宽的空隙,这是做为通道使用的,譬如衙门收赋税运东西入库时的通道,譬如走火时,做为消防通道等等。

但正堂、二堂、三堂、后院,又被围墙隔开。

此时有动静的窗户,并非对着中间甬道,而是对着衙门围墙。

所以,房中衙役们才会以为这是小偷,猜是从围墙爬进来的。

就在衙役们小心翼翼往窗前靠近的时候,那个被称做徐三哥的衙役持着刀,用另一手拨开了面前的衙役,挤到最前面,然后靠着窗户边挥刀,作砍势。

此时,但进窗缝的刀尖挑下了窗闩,一颗脑袋慢慢露出。

徐三哥刀一引,就待往下。

“三哥?”

“二根?”

这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起来。

刘二根手一撑,就着徐三哥的身子跳进屋里,然后一推徐三哥,“三哥,帮忙拉一下,小柱子还在下面。”

在刘二根和徐三哥的拉拽下,李小柱也爬进了屋子。

“二根,你们回县衙大摇大摆从正门就是,怎么还爬墙?这要是被郑大人知晓,可有你们好果子吃。”

刘二根四下看了一眼,“咦,壮班兄弟怎么少了六个?”

徐三哥没好气功地道:“四个受伤的,正在医馆救治,还有两个没受伤的,被郑大人留在医馆,说是照看受伤兄弟。”

刘二根道:“我们进来时,看到甬道有人巡逻。”

“那是郑大人召集来的护院,说是有盗匪、乱兵攻城,令他们帮着衙门协防。”

“呸!屁个盗匪。”刘二根道,“外面是正而八经的王爷和马知府马大人。”

所有人闻言一怔,徐三哥讶然道:“城外面真是王爷和马大人?”

“当然。我和小柱子就是奉王爷令入城的。”

这下衙役们都慌张起来了,敢情搞了半天,自己才是反贼。

徐三哥咽了口唾沫,涩声地问道:“二根,快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郑大人怎么会将王爷和马大人当作盗匪。”

于是刘二根将奉命去黄驼子家捉拿吴争开始,到被吴争一行带出城外,最后攻城被城墙上叛军击退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三哥,郑有德铁定是个叛贼,各位兄弟,听我二根一句,咱家中妻儿老小都在秀水,别为了郑有德平日些许恩惠银子,背上谋反重罪。”

“二根,你说得都是真的?”徐三哥问道。

“三哥,我们多少年兄弟,我二根能骗你吗?”

边上另一个衙役道:“刘二根,就算你说得都是真的,可郑大人召集了数百护院,咱们就这么三十几人,也没辙啊,横竖是个死,不如咱谁都不帮,就留在这等事件平息。如此虽无功,但也无过不是?”

这话引得许多衙役点头认同。

刘二根道:“无过?郑有德一旦被剿,我等至少是个附逆的罪名。如何无过?”

“可我们终究没有与外面官军开战啊。”

“就是,总不能冤枉好人吧?”

刘二根急道:“就算王爷仁慈,事后不追究我等附逆,可我们这份差事,怕是甭想留了……到时,我等如何减少一家?”

这话让衙役们沉默起来,许多人的眼睛看向徐三哥,显然,徐三哥在这群衙役中的威信不低。

徐三哥盯着刘二根问道:“你确定城外是咱王爷?”

“是。”

“你入城是王爷的命令?”

“是。”

“王爷想要我们做什么?”

刘二根道:“郑有德之所以不逃,为得就是码头那批货,王爷原本是想要拖住郑有德,不让他将货运走,万不得已时,也须将货物焚毁……可我、小柱子带蒋大人到达码头时……。”

“等等,蒋大人?哪个蒋大人?”

“王爷麾下将军,至于是哪卫指挥使,我也不敢问啊……反正王爷称他为将军。”

徐三哥急问道:“那现在蒋大人人在哪?”

“就在衙门正门东边那个小树木里。”

“蒋大人带来多少人马?”

“一百人。”

徐三哥低头想了想,突然抬头对众衙役道:“衙门外有一百援兵,加上我们三十几人,里应外合,这事有成算,诸位兄弟,城外可是王爷啊,所谓富贵险中求,这事,值得一拼。”

这话一说,所有衙役都点头了。

徐三哥见所有人都同意,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对刘二根道:“那你和蒋大人如何约好动手的时间?”

“以窜天鼠炸响为讯号。”

“好!不过我等手中没有足够的武器,刀剑弓弩和火器都在二堂西侧的库房里,须先拿到兵器,方可动手。此屋外面有一队护院巡逻,不过人数倒不多,仅十几个,制住他们不难,就怕发出声响,惊动了正堂外那百来护院。”

刘二根想了想道:“把人引几个进来,制住他们,然后扒下他们的衣裳,趁着天黑难辩,出去后接近另外几个,然后……。”

刘二根往脖子里一比划。

徐三哥点点头道:“成,就照你说的办。”

第八百十五章 郑有德被擒

吏舍中突然吵了起来,“呯”地一声,房门被打开。

几个衙役被人从里面推搡出来,然后又叫骂着往里冲。

这很快惊动了巡逻的那队护院。

护院为首者骂骂咧咧地带着两个人走过来制止,可愣是进不去,脸上还挨了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一记耳刮子。

这下护院首领怒了,冲背后嚷道:“再来两人。”

这下五个人了,人多力气大,往里一冲,就冲了进去。

随着房门关上,“噼里啪拉”地一阵,房门被打开。

护院首领大摇大摆地带着四人出来,走到门外,还气焰高涨地回头大骂道:“再惹事,把你们全关到牢房里去。”

这气势、这风度,也没谁了。

甬道处等着的另外六人无不莞尔。

护院首领五人骂骂咧咧地走近,回到队列时。

其中一个护院凑近问道:“李哥,里面在闹啥……你,你是……?”

徐三哥突然一扬手,袖中匕尖划过那护院的脖子,生生将那人的喉咙割断。

那人手捂脖子,甚至连吭都来不及没吭一声,就软倒在地。

惊变骤起,护院惊惶地抽刀,可无备对有备,哪及得衙役和身扑上。

几声闷哼之后,这队护院一个不剩。

徐三哥招呼着将这六具尸身拖回吏舍,然后让衙役换上护院的衣服。

然后带着人去出门,去了二堂库房。

……。

郑有德心情很好。

轻易击退了府兵进攻,让他不再担忧生存问题。

加上陈洪范承诺了带他去北方,郑有德自然已经心无牵挂。

陈洪范带人去东门,留下了一百人助自己留守衙门。

郑有德觉得陈洪范太过小心了,算算时间,金山卫最快也得明日午后才能赶到东门,有这时间,何不好好休息一晚?

郑有德在饮酒,一边啜着小酒,一边哼着曲。

这担心了一天了,现在总算能喝口酒解解乏了。

无意中批号头,看着两队护院朝着前面三班衙役的房舍而去。

郑有德笑骂道:“这帮孙子,都还没到换班时间呢,这么快学会偷懒了?还不如本县衙役勤快。”

不过他也没在意,西门外府兵被击退,这城中安全得很。

郑有德继续喝起酒来。

可很快,他喝不下去了。

两道窜天鼠伴随着“瞿瞿”的哨音,冲向天空。

三班衙役的房舍突然传来厮杀声、怒吼声,还有那垂死的哀呼声。

衙门外更是传来无数人的吼叫声,如同千军万马在攻城。

“啪”地一声,郑有德手中的酒杯掉落地上也不自知,他霍地起身,想要大喊,刚张开嘴,就一把掩住,他想到此时若喊,那不把狼给招来了嘛。

于是四处打量,寻找一个可藏身之所。

可正堂也就这么大,人一进来就能一览无遗,藏哪去?

郑有德急得直跺脚,心想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想回到后院藏身。

……。

此时已经是丑时。

正是人睡意最浓的时候。

徐三哥在偷袭库房得手后,得到了兵器。

发出讯号后,他与刘二根领着两队乔装的衙役,大摇大摆地进入衙役房舍,将里面睡得正香的三、四十个护院,一锅烩了。

于是,衙门内部的敌人已经扫清,徐三哥让刘二根带人去捕郑有德,他带着余下的人打开了衙门大门,冲了出去。

一开门,外面正厮杀得激烈。

蒋全义率百名府兵对衙门外四、五十“护院”发起了突袭。

虽然还没有迅速得手,但场面已经控制,几乎是二打一嘛。

而此时苦苦支撑的护院发现背后出现了“自家人”,士气为之一振。

可很快,他们发现来得不是自家人,而是凶神恶煞催命鬼。

在十几个护院惨死在“自家人”刀下的时候,余下三十来个护院的士气在短短一瞬间,完成了由天堂到地狱的转变。

他们投降了。

秀水衙门,由里到外,至此彻底被蒋全义占领。

他兴奋地向李小柱招招手道:“刘二根没事吧?”

“回大人,二根没事,正带人抓捕郑有德呢。”李小柱指着徐三哥道,“大人,今日全靠徐三哥了。”

徐三哥连忙上前,冲蒋全义道:“小的秀水县衙壮班徐三,见过蒋大人。”

蒋全义点点道:“唔,很好!今日之功,本官为你向王爷请功。”

“谢大人!”

蒋全义明白,眼下最要紧的是抓住郑有德,逼他下令,停止码头装运。

同时,令他开启城门,迎城外吴争率部入城,控制秀水城。

“局势紧急,你速安排人手清理门外场地,要一丝打斗的痕迹都不留,然后将尸体上的衣服都收集起来,有血迹的赶紧清洗烘干,破的赶紧缝补。”

“是,小的遵命。”

蒋全义对李小柱道:“前面引路,带本官入衙,捉拿郑有德。”

“是。”

……。

郑有德狼狈鼠窜,往北面二堂而去。

当然他的目的不在二堂,而是三堂东侧的库房。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死在眼前了,郑有德依旧放不下库房里的银子。

甚至连后院自己的家眷都记不起来了。

可他终究是到不了三堂,刚至一堂大门处,就被刘二根带人给堵上了。

“二根?……二根!你敢造反?你……你若是肯反正,本民可以既往不绺……。”郑有德先是一惊,后迅速威风凛凛。

可惜,若是平日,刘二根听了此话,怕是得迅速曲膝跪下去。

但现在刘二根哪还会吃他这一套。

抡着手中的刀,刘二根嗤笑道:“究竟是谁在造反,郑大人,你心里可明白得紧。郑大人,王爷和马知府现在可就在城外,怎么……是您老束手就缚呢,还是让小的替您代劳啊?”

郑有德气势一噎,向后退了两步,突然软了,换了一种口吻道:“二根兄弟,我平日里对兄弟们不错吧?大把的银子赏着,但凡谁家有个红白事,我可是从没亏待过兄弟们……这样,你随我去库房,只要你们这几个兄弟护着我去码头,我每人赏一百两……不,一人五百两。”

听听,这价码开的,一百两,按眼下衙役一月一两二钱的俸禄,都得干三十年。

第八百十六章 黄驼子出狱

刘二根呵呵大笑起来,左右一顾,道:“兄弟们,听听,五百两,咱们要真能得五百两,啥事都能干不是?”

边上几个衙役陪笑道:“二根哥说得对,要真有五百两,就算造反也值得。”

郑有德一听有门,喜道:“兄弟们放心,本官言则有信,只要你们送本官到码头,库房里的银子,你们自取!”

刘二根突然就变了脸,“我说兄弟们哪,咱是想赚银子,可若真照了这老狗的话做了,怕是有命赚没命花啊。郑有德,你莫以为咱兄弟便是见钱眼开之人,咱兄弟可都是本地人,家中父母妻儿都在,你若是贪个脏、枉个法,咱兄弟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谁让咱是小的呢,可你不该反叛啊……也罢,你的银子咱赚不到了,不过将你拿下,王爷的银子咱还是赚得到的,那银子拿着,夜里睡得踏实……兄弟们,将这老狗拿下,找王爷领赏银去!”

“好!”衙役们一起哄笑起来。

郑有德一见不妙,转身拔腿就逃。

刘二根一声大喝,带着几人飞扑上去,将郑有德一把按倒在地。

……。

蒋全义带着李小柱刚过仪门,就与刘二根他们撞个正着。

“刘二根,人抓住了吗?”

“见过蒋大人……郑有德拿住了,哝……就在后面。”

刘二根身后的衙役将郑有德推搡出来。

郑有德一见蒋全义,两腿发软,跪倒在地,哀呼道:“蒋大人,饶命啊……!”

蒋全义心里大松一口气,郑有德捏在手里,那就等于这场叛乱到此结束了。

自己这份首功,怕是三只手指撮田螺,十拿九稳了。

想到高兴处,蒋全义围着郑有德转了两圈,嘿嘿笑道:“好你个郑有德,之前某想见黄驼子兄弟一面,你推三阻四,今日落在某手里了吧?”

“是,是。下官糊涂,郑大人大人不计小人过……。”

“黄驼子人呢?”

“就在牢里。”

蒋全义招呼李小柱道:“去,把人给放出来。”

李小柱带人去了。

蒋全义指着郑有德道:“你这狗贼,连王爷都敢加害,这胆子还真大啊?”

郑有德吓得混身发抖,“下官一时糊涂,蒋大人……饶命……。”

蒋全义厌恶地啐了一口道:“呸……也罢,给你次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先令码头停止装运,叛军缴械投降,然后随我去西城,令那些顽抗的守军投降,迎王爷入城,到时我在王爷面前替你美言两句。”

郑有德泣道:“下官……下官做不到啊。”

蒋全义大眼一瞪,喝斥道:“郑有德,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凭那些守军就能挡住王爷大军?王爷仁慈,只是不想见百姓受池鱼之灾,若是等明日金山卫赶到,这些宵小就如土鸡瓦狗般,立马灰飞烟灭。”

郑有德是真哭了,他涕泪交流道,“蒋大人,下官都生死一线了,是杀是剐就在大人一念之间,怎么可能还敢与王爷、大人对抗……实在是,不管西城守兵还是码头的那些护院,他们都不听下官的……下官是真无能为力啊。”

蒋全义闻言大寒,急问道:“那这些护院听谁的?”

郑有德泣道:“他们只听陈大人……啊不,陈洪范和孙正强的。”

“陈洪范和孙正强是谁?”蒋全义一时没有会意过来,“不就是城里商贾吗?”

蒋全义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秀水竟然藏着清廷细作,更没想到,所谓的护院会是渗透进来和清兵。

“陈洪范和孙正强是清廷派来的细作。”

蒋全义一听混身汗毛直立,他抬脚朝郑有德当胸一踹,怒骂道:“你还真敢降清?”

郑有德原本跪着的身体,被蒋全义全力一脚,踹得飞出二、三尺远,嘴里发出“噢……”地一声惨叫,昏厥了过去。

蒋全义根本不理郑有德死活,厉声大喊道:“集结!备战!”

百名府兵闻声纷纷围拢过来。

蒋全义大喊着,发出一连串的命令道:“弓弩手上墙……余者收集石块、木头封住官衙大门……。”

府兵奉令而动,场面一团混乱。

此时,李小柱带着被囚在牢中的黄驼子过来。

黄驼子一见蒋全义,急呼上前道:“蒋大人……。”

蒋全义脸色一缓,围着黄驼子转了一圈,然后用力拍拍黄驼子的肩膀道:“还行,倒是没受委屈。”

这话指得是黄驼子没有受刑。

黄驼子热泪盈眶道:“我在牢里好着呢……这狗官不但没折腾我,还每日酒肉款待。”

蒋全义一愣,道:“这是为何?”

黄驼子嘿嘿道:“卑职不是一怒之下杀了郑荣和潘氏吗?原本确实想将郑家一门杀绝,只是杀完郑荣和潘氏之后,惊动了郑家护院……我想着家中还有坡儿,也就转身逃了。天亮后,我来衙门自首,之后,这狗官来狱中找我,说只要我认下杀了郑家满门,就会照顾坡儿直到成年。我才知道,郑家被灭了门……想着反正自己横竖都是个死,能为坡儿留线生机,也就答应了……。”

蒋全义听完大怒,“你个不知死的混球,你可知道,就因你这事,逼得我去找王爷说项?”

黄驼子一下跪在蒋全义面前,“呯呯”嗑了两头,然后抬头道:“我黄驼子若是不死,绝不忘大人救命之恩!”

蒋全义“啪”地甩手一记重重地耳光,他指着黄驼子气得直发抖,“你……你……你可知道,为着你这事,王爷和按察使亲来秀水调查案情,差点就被这狗贼给害了?好嘛……你这混帐倒是在牢里有吃有喝……!”

黄驼子听得愣了,浑然不知道脸上的疼痛,“蒋大人,王爷……为我的案子来秀水了?”

蒋全义怒哼道:“王爷、按察使还有马知府,此时都在城外呢!你可知道,这狗官竟勾结清廷细作,城中竟藏有数百清兵,这事王爷直到现在还不知情……你说,这事实情若是被王爷知晓,你……你就想着怎么死去吧!”

黄驼子一听蹦了起来,朝着昏厥的郑有德冲去,使劲踢了两脚之后,大喝道:“某杀了你这狗贼!”从边上李小柱的手上抢过佩刀,直向郑有德胸口捅去。

第八百十七章 案情原委(一)

蒋全义迅速赶上几步,抬脚冲黄驼子的屁股蹬了一脚,直将黄驼子踹了嘴啃泥,“发什么疯?”

黄驼子不敢顶撞蒋全义,起身愤愤不平地道:“这狗官诳骗我,差点害了王爷和大人们,剐了他也不为过。”

“此时杀他,便宜他了,我还有话要问。”蒋全义沉着脸道,“来人,泼醒他。”

这样的隆冬,半夜里被一桶水浇了个通彻,只要还不是死人,反应可想而知。

郑有德发疯般地惊叫着从地上窜起,又被衙役们按在了地上。

蒋全义上前,有意无意地一脚踩在了郑有德撑地的手上。

郑有德再次嘶声狂叫起来。

蒋全义道:“说说吧,此案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又怎么和陈洪范、孙正强勾结上的?”

郑有德惊惶地左右乱瞅

黄驼子上前一步,指着郑有德骂道:“狗贼,某以为你不过是想假我的名义谋取郑荣家财产,这才答应你揽下郑家灭门案,不想你饱藏祸心,竟与敌勾结,差点加了王爷和大人们……还不老实回答蒋大人问话,若敢不说实话,某一刀一刀活剐了你!”

郑有德见黄驼子在场,知道啥也瞒不过去了,于是一五一十、从头至尾地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个透。

四年前,吴争光复杭州、嘉兴、松江三府,因朝廷当时还在绍兴府,在没有适合官员的情况下,大都是留用了之前的官员。

但因为吴争非常不待见这批留用官员,在之后大将军府成立后,基本断绝了这些留用官员的升迁之路。

也就是说,做得好,原职干到死,做得不好,滚蛋,贪脏枉法,那就下狱。

郑有德就是这么个留用官员。

在清军南下前,他是明朝县令,明朝亡,他是清朝的县令,吴争收复嘉兴后,他又成了庆泰朝,后来是义兴朝的秀水县令。

郑有德家家底还是盈实的,在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升迁时,郑有德原本想辞官回籍。

可这时,正好吴争在应天府与洪承畴谈判,期间一时“失手”,打废了陈洪范,当时因陈洪范伤势严重,不得不就近救治,这就留在了江南。

也正是陈洪满了伤势需几个月静养,不仅是吴争,连义兴朝也渐渐忘记了此人。

由此,在陈洪范伤势好了之后,便悄悄地奉洪承畴的命令来到了秀水。

为什么独独选秀水呢?

因为郑有德曾经是洪承畴门下学生。

当然这门下学生,不是指真在洪承畴家里就读,而是指中举前,郑有德投贴自荐,欲拜入洪承畴门下,只要洪承畴点头,就成了弟子。

这本就是自科举以来渐渐盛行的弊端。

大臣监一次考,就有无数门生,就象郑森是钱谦益的弟子一样。

陈洪范找上郑有德后,就在郑有德的庇护下,隐姓改名,在秀水落了籍,以经商为生。

慢慢地开始串连秀水本地商人,然后形成了一个商人团体,郑荣就是这些本地商人之一。

这商人团体,以向北方运送官府禁榷物资以牟取暴利,加上有清廷暗中支持和大开方便之门,在短短两年内,势力迅速壮大。

财力更是雪地打滚般地膨胀,期间对秀水周边县衙及府治官员,更是大手笔、不计得失地进行贿赂。

也正是如此,府衙和周边县衙对秀水商人招募护商队的规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其野蛮生长、壮大。

可他们哪知道,这些招募来的护院,没一个人是江南籍人,皆来自北方清廷的汉八旗。

本来,区区一县,自然成不了什么气候,但京杭运河途经秀水,成了它的天然优势。

就算两朝交战,商人互贸也没有太大影响,双方心里都明白,断绝商贸是把双刃剑,南方需要北方的煤炭、矿石等物资,北方需要南方的粮食、茶叶和从西洋贩运来的货物,所以双方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忽略商人互贸。

这就造成了运河南下北上,只要运河上各个关卡打通,检查几乎形同虚设。

无数的物资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往来江北和江南,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郑有德说到这,嘴唇开始发紫,冻的。

他颤抖着恳求蒋全义给他床被子,蒋全义同意了。

裹上被子之后,郑有德暖和了一些,继续往下说。

陈洪范等人实力的壮大,间接导致了郑有德对秀水县治权的失控。

但郑有德并不介意,反正是没了升迁之路,能多赚些银两,也能抚慰一下自己失落的心。

况且在郑有德看来,这事不算太大,就算事发,也有嘉兴知府马士英顶着,这些年孝敬了不少银子了。

所以,郑有德默认了陈洪范等人对秀水县衙的越殂代疱,平日里他就象个傀儡,甚至于连衙门三班都掌握在陈洪范等人的手里。

可在不久前,清廷突然令陈洪范向南边番商购买火器。

向番商购买火器不难,特别是向占据东番的荷兰人购买,有银子就行。

其实从天启年间,东番已经不在明朝掌控之中。

而是被荷兰人,也就是那个臭名远扬的东印度公司侵占了。

天启二年时,荷兰人甚至攻占了澎湖。

天启四年,明军经过八个月激战,才收复澎湖,将荷兰人击退,但荷兰人始终占据着东番。

同时,荷兰东印度公司还占领了原本是葡萄牙占领的马六甲海峡。

也就是说,基本上西欧的远洋贸易,都是东印度公司把持着。

陈洪范有钱,购买火器不难,难是难在北运。

火器和粮食、茶叶等禁榷不同,它是被明令禁止的货物。

这就造成了原本运河关卡已经打点通的官员,坐地起价,勒索更多的过路费。

饶是陈洪范财大气粗,也随不了这种勒索。

于是,他只好将分批次从荷兰人那购买得到的火器,囤积在秀水,这样,一次启运,就只要付一次“过路费”,以此来减少成本。

可问题是,马士英已经觉察到了。

第八百十八章 案情原委(二)

ps:感谢书友“江山输尽”投的月票。

马士英数次派人来秀水察探,甚至亲自来秀水暗访,引起了陈洪范的警觉。

陈洪范不得不改变计划,决定先将囤积了一半的火器北运。

可就在这个时候,郑荣因“分脏不均”与陈洪范等人起了争执,声称要向马士英告发。

陈洪范决定除掉郑荣。

说来也巧,正好黄驼子回乡,见家中惨遭变故,奋起杀人。

于是,在黄驼子报官之时,陈洪范等人就已经决定趁机下手,也就是补刀。

因为杀郑荣对他们而言,最轻易不过了,郑家的护院,本就是他们的人。

黄驼子杀了郑荣和潘氏,逃在郑府后,根本没有心思再回头查看,其实黄驼子只要一回头,或者站住聆听一下,就会听到后面隐隐传来的惨叫声。

而黄驼子天亮时的主动投案,更是契合了陈洪范等人的心意,有道是饿时见馒头,来得正是时候。

陈洪范让郑有德进牢里说项,以照抚黄驼子儿子生活为代价,诱黄驼子认下灭郑荣满门之罪。

如此一来,这案子就天衣无缝了。

可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黄驼子不是普通百姓,他是军人,而且有一个肯为士兵拼命的上司蒋全义。

蒋全义听说黄驼子犯事,就来了秀水,因要见黄驼子被拒,与郑有德大闹了一场。

争执时还甩下话,说要向大将军府陈情。

这下陈洪范就急了,令护院密切监视进秀水城的每一个异乡人,同时开始将货物悄悄装船,但因为毕竟码头人多眼杂,陈洪范无法做到一手遮天,只能在夜深人静时装船,加上人手不够,这样进度非常缓慢。

而此时,马士英带人入城和吴争带人入城,两拨人都在陈洪范的监视之中。

原本陈洪范不想打草惊蛇,可在发现吴争也在两拨人里,陈洪范就耐不住了,要知道,当日在应天府被吴争当着两朝使臣的面,那一顿胖揍,所受的屈辱让陈洪范永世难忘。

陈洪范急欲报仇,由此,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那就是让护院带着壮班前去捉拿吴争,当然,是以吴争一行居心叵测的名义,进行传讯。

原本陈洪范以为,吴争既然是来调查黄驼子案的,与当地官府发生误会,想到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来衙门说清楚。那么只要吴争一进县衙,予杀予夺,就是自己一句话的事了。

可惜,陈洪范不知道的是,当日夜里,黄驼子的儿子虽然没有见到是谁杀了郑荣家满门,却能肯定他爹绝没有杀郑家满门。

就是这一点,让吴争和张煌言对当地官府失去了信任,加上护院带衙役前来传讯时的腔调,吴争随即做出了拒绝合作的决定。

由此,局势开始脱离了陈洪范的控制,变得不可收拾。

陈洪范在得到回报的第一时间,想到的唯一应对之策,就是趁吴争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前,封闭城门以自保,争取时间抢运物资。

郑有德说到此,涕泪交流道:“王爷来城中时,县衙的一切命令皆非出于本官,全是陈大人……不,陈老狗的主意,蒋大人,饶我一条狗命吧!”

蒋全义厌恶地一瞥,大声道:“来人,将他关进牢里去,待日后由王爷处置……。”

看着郑有德被拖走,黄驼子恨恨地啐了一口,道:“蒋大人,那我们当下该如何办?”

蒋全义道:“王爷派我潜入城中,为得是迟滞码头货物北运……我原本想着抓住了郑有德,这事就该成了,只要郑有德下令城中那些护院投降就是。可不想,这些不是护院,而是清兵,根本不听郑有德号令……。”

蒋全义将大致情况和黄驼子讲了一遍,“衙门被我们占了,但陈洪范和孙正强此时带兵在东城驻守,以防备金山卫对东门发起进攻。想来此时,他们应该还不知道衙门变故……。”

黄驼子想了想道:“以眼下我们的人手,根本不可能与城中清兵打上一仗。无论是领兵往西城,还是前往码头,怕都避不过敌人耳目,到时不仅不能配合城外王爷,反而被清兵包围。而且,就算能配合王爷在西城里应外合,一旦陈洪范和孙正强知晓,完全来得及从码头逃走。”

蒋全义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与其白白送死,不如据衙门死守,这样,说不定陈洪范和孙正强在不知晓的情况下,会不断地派人前来衙门联络查探。”

“大人的意思是,守株待兔?”

“对。”

黄驼子拱手道:“既然如此,不如由我带队兵埋伏于衙门外,这样,可以保证来查探的清兵一个不都漏网。”

蒋全义犹豫道:“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可夜里或许敌人无法察觉,天一亮,你们就会被发现,到时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而衙门大门一旦封上,我无法增援你们……。”

黄驼子呵呵一笑道:“大人,黄驼子本就是待死之身,早死晚死罢了,如果有幸能死在战场上,算是没丢了咱那二万同袍的颜面,也不枉大人救我一场。请大人下令吧!”

蒋全义沉声道:“我手下人手不多,最多给你十人。”

黄驼子笑道:“背后捅刀,人多了反而不好,再说人去多了,天一亮等于白白送死,十人足够了。”

蒋全义咬了咬牙,一跺脚道:“成。你去选些好手……去吧!”

黄驼子单膝下跪,拱手道:“我求大人一件事……若此次我回不来,请大人求王爷赏我儿一碗饭吃。”

蒋全义背转身去,仰头向天,“我答应你。”

此时刘二根突然道:“大人,算我一个。”

黄驼子呵呵笑道:“哟,二根老弟,没看出来,你还是条汉子……你可知道,这一出门,咱可就很难活着回来了?”

刘二根呵呵一声道:“黄驼子,你在牢里,咱哥几个可没亏待你儿子……现在你倒说起风凉话来了,倒象是咱哥几个无胆似的……小柱子,来告诉黄驼子,咱敢不敢?”

李小柱迟疑了一下,“二根,我家中还有娘和……。”

第八百十九章 你得听我的

黄驼子哈哈大笑,“瞧瞧,这就怂了。得……你们留下,说不定日后还得仰仗二位照看我儿。”

刘二根大怒,冲着李小柱骂道:“就你有娘不是?得……你不去也好,日后帮我照顾家人。”

李小柱脸色涨得通红,他轻轻嘟哝了两句,突然昂首对蒋全义道:“大人,算我李小柱一个。”

这时,徐三哥赶来向蒋全义复命,“蒋大人,按您的意思,衙门外尸体已经清理完毕。”

黄驼子指着徐三哈哈笑道:“你小子来得正好,算你一个!”

徐三茫然道:“什么事?”

刘二根向徐三解释了一番之后,徐三也哈哈大笑起来,“那不用挑选人手了,就咱们壮班吧,都是秀水本地人,熟悉外面地形,真要有个不测,咱也能逃不是?”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可每个人的眼中都没有笑意。

是,地形熟,可真要等到被包围的时候,再熟悉的地形也救不了命。

徐三指着黄驼子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得听我的。”

黄驼子佯怒道:“凭啥?”

徐三道:“去的可都是壮班兄弟,凭啥听你的?要不,你带你军中兄弟去。”

黄驼子一时语塞,这时上哪找他的军中同袍?

蒋全义默默地看着,听着,不发一言,任由这几人笑骂嘻闹着。

……。

东城城楼上,陈洪范看到衙门方向升起“窜天鼠”的烟花火光时,心里格噔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自己没有和郑有德约好以烟火为信号啊。

难道衙门出了什么纰漏?

可不对啊,西城不闻火炮声,应该没有战事,衙门里留着一百人手,就算有敌入城,至少也该有警报传来。

陈洪范和孙正强商议了一下,都觉得可能是衙门中,有无聊之人在玩火,说不定就是郑有德那厮。

因为此时丑时已过,寅时将至了,没有百姓会在这个时候燃放烟花。

所以,陈洪范和孙正强没有将此事太放在心上,他们真正担心的还是码头的装运速度。

大概明日午时,金山卫就可能赶到东城门外,到时必定是一场恶战。

陈洪范和孙正强此时正忙着部署城墙上的防御。

不过他们还是向衙门派了几个传令兵,去探查究竟发生什么事。

……。

西城外,府兵阵地。

军帐门口,吴争也看到了城内“窜天鼠”的火光。

其实,从佯攻撤退之后,吴争一直就坐在军帐门口,留心着变化。

“他们动手了。”吴争有些紧张,将这么一队人放出去,生死、成败难料,这与阵上对战不一样,因为他们一旦失手,根本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这就象放飞的一只风筝,根本无法控制和指挥。

张煌言点头道:“夜里寒风浸骨,王爷还是回帐里吧。”

吴争突然道:“按方才佯攻的情形,叛军火枪兵显然不识夜战……玄著兄以为,如果此时我军骤然发起进攻,能不能一战而下?”

张煌言闻言一愣,摇摇头道:“王爷,眼下不是能不能攻下秀水城的问题,就算金山卫没有赶来,以八百府兵攻下秀水,也只是时间长短罢了。可这府兵可不是王爷的北伐军,叛军不识夜战,府兵同样不擅长,若以巨大的伤亡来换取攻下秀水城,我以为不妥!”

吴争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张煌言继续道:“况且,我们的目的是不让货物北运,王爷送去兴国公的书信,按时间算,此时应该刚刚送达,兴国公调水师需要时间啊,怎么着也得明日一早才能出发。可如果此时进攻,就算一战而下,恐怕城中郑有德也早得信了,如果他由水路携货逃跑,恐怕我们阻拦不及啊。”

吴争知道,张煌言说得对,派蒋全义带人进去,为得也就是这。

吴争点点头道:“玄著兄所言在理,是我急躁了。”

……。

寅时一刻。

六骑呈品字形由东向西急驰而来,在距离衙门口约一里地慢了下来。

衙门外已经稍有不同。

没有了巡逻的士兵,灯火也黯淡了不少。

但道路干净,一目了然,也不象是有什么打斗异状。

六骑为首之人轻轻挥了下手,身边两骑慢慢地驱马向前。

到了衙门门口影壁处,其中一人大喊道:“开门,我奉陈大人有令,要见郑大人。”

衙门里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应答。

于是那人再喊道:“开门,我奉陈大人有令,要见郑大人。”

依旧无人应答。

六骑为首之人厉声大喝道:“撤。”

门外二骑随即拨转马头,准备返回。

此时衙门围墙上冒出十几人头,“啾啾啾”的箭矢瞬间将二人射成了刺猬。

六骑中余下四人已经调头,衙门围墙上的弓箭够不着,纷纷落下四骑身后。

为首之人微微松了口气,下令道:“分成左右两队,火速回报陈大人。”

这话一落,四骑随即分开成两路。

也就在这时,突然从两侧民舍屋檐上跃下四个人影。

骑兵猝不及防之下,被扑下战马。

其中二人怕是被摔伤了,在那“啊啊”地呼痛。

余下二人身手矫健,骤然被撞,几乎是在撞击发生之时,身体已经向另一个方向侧跃,显然是老兵了。

所以,摔下马更象是主动跃下马。

一着地后,就是一个驴打滚,然后迅速起身、拔刀,一气呵成。

四个人影中的两个,飞快地掩到地上哀呼的骑兵身边,手起刀落,顿时受伤者一声闷哼,没了气息。

而另外两个,已经拔刀攻向身手矫健的那二人。

几次激烈地兵器碰撞之后,两个落马的骑兵虚晃一招,拔腿向东逃。

从屋顶扑下的四人,竟不追,只是站那嘿嘿发笑。

两个落马的骑兵才跑了几步,就停住了脚步,他们发现,退路已经被六人堵住了。

十打二,傻子都明白这赢不了,加上之前交过手,两个落马骑兵随即抛下手中刀,跪地投降了。

而这时,先前那四人中有一人突然上前,手中刀光一闪,两颗人头落地。

“黄驼子,你做啥?将他们交给蒋大人就是,何必杀俘呢?”

第八百二十章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动手的黄驼子将刀在尸身上一抹,冷冷道:“徐三,这不是你们缉捕的人犯,他们是敌人。如今衙门大门已经封堵,要送进去除非是吊上去……太费事,杀了干净。”

徐三沉默不语。

黄驼子道:“二根、小柱子,带人把尸身都处理了,道上洒层土掩盖血迹。”

然后回头拍拍徐三的肩膀道:“老三啊,别难受,战场就是这样,没有对错,没有好人坏人,杀敌人是功,不需要审判。若你存妇人之仁,这些兄弟就会被你害死。”

徐三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你说得对,可这二人毕竟已经降了……。”

“降了又如何?”黄驼子厉声道,“人心难测,某在仪真见过多少死人,老三,若你还存妇人之仁,现在就回衙门去,别扯我后腿!”

徐三吧息道:“好吧……我听你的。”

黄驼子满意地点点头道:“今日虽说是九死一生,可若能成事,其功也大。哥几个,只要捱过今日,日后的前程就有着落了。王爷在城门看着我们哪,就算今日死了,那也可荫家小。”

众人齐应道:“听兄弟的。”

黄驼子道:“好。敌人不知道派来的人被歼灭,想来暂时不会派人来了。我等趁这个空隙把火药和机关在这一里沿街布设下去……。”

徐三突然道:“黄驼子,布置机关也被罢了,这火药就不必了吧,一旦引爆,祸及沿街百姓,咱们都是秀水人,别让父老乡亲日后指着咱后背骂。”

黄驼子皱眉道:“我说你徐三今日是怎么了?凡事与我唱反调,先不说区区一里街道,引爆之后会炸塌多少房舍,就算炸毁了几座,那又如何?如果这批火器北运,到时清军南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总该知晓吧?再说了,只要事成,几座房舍,王爷定为对百姓加以抚恤,炸毁的那几家,还不定因祸得福呢。”

听了黄驼子的话,徐三决然道:“黄驼子,别的事能依你,这事万万不成,保境安民,是我等职责所在。这一引爆,毁得可不仅仅是房舍,周边百姓的性命也会不保。”

徐三没说错,他们并不掌握火药使用的技术。

衙门库房中储存的都是散火药,他们无法得知用怎么的量来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只能靠海量的火药埋设,进行引燃。

而黑火药最大特征是燃烧产生大量气体,这对于这时的民居,威胁是非常大的。

加上溅射开的火星,这一爆炸,至少一、二里范围都会涉及,加上夜里无人有防备,借风施虐,说引燃小半城,一点都不夸张。

边上壮班的弟兄们听见也纷纷围了过来。

“黄驼子,徐三哥说得没错,这条路上本就民宅密集,用得又都是木头,一旦引燃,得烧掉小半个城,这事咱做不得。”刘二根道。

黄驼子怒道:“可凭咱这十个人,如何阻拦、牵制敌人,真要让他们攻入衙门,到时不仅咱得全死,连蒋大人他们也没活路。只有用火药炸他们一个心慌失措,咱们才可混水摸鱼。说不定,还能有活命的机会。”

“咱不怕死。”徐三盯着黄驼子道,“你说得都在理,可你是兵,咱不是。或许在战场上,就得照你说得做,可在这秀水城里,得按我说得来。”

黄驼子哼道:“那你说,怎么办?用十个人去迎敌上百人?”

徐三想了想道:“要不,哥几个,挨家挨户去让百姓撤离?”

“不成!”黄驼子立即否决道,“先不说来不来得及,就算来得及,万一期间敌人来了,岂不告诉敌人,这有埋伏吗?”

这话有道理,一里长街,通知民众是没问题,可民众撤离那就有问题了,不说发出声音来心动敌人,就算每家一点灯,那在夜里等于是给敌人讯号啊,要让百姓撤离很难,他们舍不得家放弃家中任何财产,哪怕是一把锅铲,都想带走。

徐三沉默了一会,环顾一圈道:“兄弟们,咱今日出来,说是说以命搏功,可咱们壮班毕竟是官差,职责是保一方平安,这里可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父老乡亲,今日伤了哪个,咱都没脸见人。我就想啊,咱今日就不埋火药了,敌人来时,咱就拿命和他们拼,拼不过就死在这,这样等天亮时街坊们看见咱的尸首,也会冲咱们翘个大拇指,赞声好!”

衙役们静静地听着。

黄驼子一跺脚骂道:“徐三,你真不是东西,我黄驼子好赖也是秀水人……得,就照你说得办。”

这时,沿街一户人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白发老儿,在两个壮年的搀扶下走出门,朝众衙役走来,“对面可是你徐三儿?”

徐三忙迎上去,道:“是里长啊,您老怎么出来了?”

明洪武十四年,诏令天下,十户为甲,一百一十户为里,纳粮多,也就是家中丁多者,为里长,故多为年老者,家中子孙多嘛,一般都是族长兼任。

这老儿便是秀水徐氏族长,说起来,与徐三也有八竿子能打到的亲。

老儿颤巍巍地指着徐三骂道:“这前半夜噼哩啪拉,后半夜啪拉噼哩,眼见着卯时了,还在这外面叽叽喳喳……还让不让人安生了?就你们这几小子,就知道一天到晚瞎折腾,想你们办成事,真指望不上。”

徐三和黄驼子赶紧上去搀扶。

老儿指着黄驼子道:“小驼子,你不是杀人满门被关起来了嘛,咋从牢里出来了?敢情今夜闹腾,是你小子越狱吧?”

黄驼子急忙道:“里长,您可是看着我黄驼子长大的,我杀郑荣,那是被逼的……我可没越狱,是蒋大人放我出来的,您不信,可以问徐三……还有他们。”

徐三点点头道:“没错,今日之事是知县郑有德勾结清廷细作,意图谋逆,把王爷和知府马大人堵在了西门外……里长,没时间和您多说了,等过了今日,您自然就一切都明白了……您快先回家去,跟家里人说,离沿街远些。”

第八百二十一章 里长、族长的威严

徐三向黄驼子一施眼色,二人搀扶着老儿往回走。

不想那老儿一顿拐杖,骂道:“你们两小子真把老头当聋子呢?夜深人静的,这沿街哪家还不被你们折腾醒?”

说到这,老头儿中气十足的大喊道:“沿街的,都别在门后躲着看热闹了,是衙门壮班的那几个小子,都出来吧。”

于是伴随着不停地“吱呀”开门声,一条不到二里的街上,站满了人。

这些百姓,那可都是经过清军南下,当过亡国奴的百姓。

战争对于他们,已经不陌生了。

他们其实早在白天,就已经听到了枪炮声,加上子时,城外一轮佯攻,如果今夜还能睡得着,那就是怪事了。

方才徐三、黄驼子几个杀了那六人,百姓就躲在自己大门后,偷眼往外瞧,只是看不清楚人脸,还以为是强梁入城抢劫杀人。

可后来徐三、黄驼子等人的说话,刚好在里长家大门不远,夜深人静,话音传得远。

被里长家男丁听见,告诉了老头。

就有了这眼前一幕。

徐三此时是真急了,他急道:“您这是做啥,敌人说来就来……。”

老儿指指徐三道:“小三子,你以为按你说的,死在了这条街道上,就能让老头夸你个好?蠢!”

骂了这声蠢,老儿对黄驼子道:“不过徐三有句话倒是没说错,你小子把在战场上的那些用到自己地头上来,不怕你死了多年的爹拿扁担揍你?”

徐三和黄驼子等人连声气都不敢吭,可想而知道,这世道上,这些里长、族长那才是真正的主。

就算县令当面,那也得恭恭敬敬地称声“您老”。

老头抬手抹了把残留在嘴边的白沫,“小五子,告诉各家,妇人和、、五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离开,家中无兄弟的都朝西城方向去……。”

徐三和黄驼子一怔,忙阻拦道:“里正,这样不妥,这么多人会被敌人发现的。”

老头一顿拐杖,道:“老儿还没有糊涂!”

回头对身边男子道:“小五子,告诉各家,不许点灯,不许发出声音,安静地走,不准带走任何行李……留下的男丁都待在自己家里,听徐三号令行事……。”

说到这,老儿回头道:“小三子,衙门有刀剑弓弩吗?”

徐三连忙点头道:“有,有……库房里多得是。”

老儿一甩拐杖,正打在徐三小腿上,“那你小子还愣着,还不赶快搬来分发下去?”

徐三与黄驼子眼神一对,道:“里正,咱打这仗,为得是不让清廷细作将码头的货运出去。”

“码头什么货?”

徐三急得一跺脚,“郑有德勾结清廷细作,在南面购买了大量火器,就堆在码头,此时郑有德被蒋大人抓了,清廷细作见事情败露,很有可能带货从运河逃离。”

老头一愣,想了想道:“这没什么难的。”

转头对身边还有一个男子道:“祥子,去,告诉码头的老张头,就说是我说的,码头上有鞑子奸细,让他稳着点,别急着带人运货。”

再回头斜眼冲徐三道:“小子,码头的老张头是啥人总知道吧?”

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人抱团。

一个秀水码头,有着数百号的搬运工,自然就有人抱团。

一来不被雇主欺负,二来可以不被外来人抢了饭碗。

而老张头,就是这些搬运工的领头人。

徐三一乐,连话都来不及回,转头向衙门跑去,边跑边喊道:“二根、小柱,带人跟我回衙。”

黄驼子看着老头道:“里正,这可是拼杀,很可能会死人,死很多人。您真想好了?”

老头儿嘿嘿一声道:“小驼子,别以为你在外面打了几场仗就敢在老儿面前耍横吹牛了……告诉你,当年倭寇横行之时,你爷爷和我可都是领过每月一两五钱饷的人。今日区区毛贼,要不是我年纪大了,否则,有汝等屁事。”

说话那架势、那气势,还真没谁了。

每月一两五钱的饷,在大明朝那时,可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说得就是戚继光、俞大猷在江南抗倭时,招募的浙兵。

明朝的军户是无饷的,招募的兵也只有每月一两,实际发到士兵手里时,最多不超过六钱。

可戚继光当时招募的浙兵,却是实打实的每月发一两五钱,这是浙兵战力强悍的主要原因之一。

所以,黄驼子听着老头吹牛,竟一时无言以对。

老儿得意地顿顿拐杖,“小驼子,老儿今日不走了,就在屋里看着你们……告诉小三子,好好指挥,若败了,老儿拿拐杖打烂他的屁股。”

沿街密密麻麻的人,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就象没有出现过。

这就是里长、族长的威严,是寻常官员根本无法企及的。

……。

蒋全义从徐三口中得知民众要参战,大吃一惊。

他是见识过这支说是护院,实则是清兵的军队的。

如果只是乌合之众,他早领百名府兵杀向码头了。

让百来民众打这场敌众我寡之战,蒋全义不忍心,由于大门已堵死,蒋全义从围墙上以绳索翻出,去见了那徐里长。

“里正,这么干不妥。”蒋全义直陈来意,“如果里正有心为国出力,那就令百姓入衙门,助本官抗击鞑子,这样也好保证民众的安危。”

徐老头摇摇头道:“老朽知道将军好意,可正如小驼子所说,如果沿街没有百姓,怕鞑子不会上当。况且衙门围墙上根本容纳不下这么多人,就算让乡亲们进去,也壮了个声势,于防守无益,不如在外面有用。”

不愧是个老兵啊,几句话就点出了蒋全义的为难之处。

确实,这仗非常难打,打得狠了,先不说西城有四百人,就说陈洪范麾下除了被歼灭的衙门百人,还有三百多人捏在手里,这三百多人可是在战场历练过的汉八旗老兵。

真要向衙门涌来,以自己一百府兵和百余民众,显然是极具劣势的。

其实蒋全义心里更赞同黄驼子在街道安放火药的想法,将敌人炸得七荦八素再围攻,这才合兵法之道。

第八百二十二章 老朽有自知之明

可这不是在野外而是在城里,这一里多地的街道上,真要引燃半座城,那罪过就大了。

同时蒋全义还得担心,真打疼了陈洪范,逼他下决心带船逃跑,那就失去了这次入城的本意,还连累了城中百姓。

见蒋全义迟疑,徐老头道:“将军放心,码头上老朽已经派人去打过招呼了,虽说不能全部滞留,可只要拖延装运,大部分货物就无法离开码头。至于将军担心民众伤亡,其实将军心里应该明白,这条街上一旦开打,将军又闭衙门不出,民众依旧会被牵连其中,与其被鞑子挟为人质,不如与他们拼上一拼。”

蒋全义被说服了,可他心里终究还是不忍,“既然里正心中已有定计,那就按里正的意思办……不过里正年事已高,不如随本官入衙门内观战,也好对本官指点一、二。”

徐老头呵呵笑道:“老朽断不敢言指点将军……老朽还是留在家中为好,狭路相逢勇者胜,稍有一丝惧意,便是万劫不复,有老朽在,这帮孩子们就不敢消极怠战。将军放心,老朽有自知之明,不会出屋与鞑子拼命的。”

蒋全义见无法改变老头的意思,就不再坚持。

直起身后,郑重向徐老头行了一礼。

而徐老头竟也不闪避,微笑着受了。

……。

寅时一过,便是卯时。

东城城墙上,三百多护院已经守成部署。

陈洪范也是下了血本,小小秀水城的城墙上,愣是放置了六门十二磅火炮(炮重约一千斤)和十二门六磅火炮。

如果不是孙正强极力劝阻,怕拆卸繁琐,陈洪范甚至想将十八磅和二十四磅炮也搬运上墙。

一百杆火枪和二百弓弩手,加上这十八门火炮,还有无数的滚石、擂木、火油,构成了一道完整的守备工事。

不得不说,陈洪范还是有些本事的。

这话没说错,要没点真本事,就算想当个汉奸,恐怕腆着脸送上门去,也没人要啊。

陈洪范是正经万历四十六年的武举人,万历年间历任高台游击、红水河参将、陕西行都司掌印、居庸关总兵等职。

至崇祯元年,任南京右都督府佥事,提督大教场,虽说是南都,可这官是正经从三品衔。

后加封太子少师,至崇祯十年陈洪范挂平虏将军印,实打实的一军统帅。

可话说回来,陈洪范的一生,基本都是因他的性格坏事,他的性格胆小怕事,喜欢钻营。

任陕西行都司掌印时,就因胆小怕事,被降为开原参将。

也因会钻营,才一年多的功夫就又爬上居庸关总兵的位置了。

崇祯十年陈洪范挂平虏将军印时,领兵八千救援朝鲜,这厮愣是没发一矢,距离倭军数十里,就丢下自己的军队逃了,由此被朝廷革职。

从他的阅历,就能看出,这人胆小但谨慎,毫无廉耻,但确实关于钻营。

如果在太平时期,这种人属于不倒翁,到哪都能说得开。

而此时,陈洪范却异常坚定。

人嘛,总会有一些执念,陈洪范因应天府那一顿胖揍,将吴争恨到了骨子里。

否则,以他的心性,此时应该早就登船逃跑了。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就是他的座佑铭。

看着井井有条的布防,陈洪范高兴不起来。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向县衙派去的传令兵还没有回来。

眼看着天就要亮起,陈洪范心中焦急。

他望着城中县衙方向,不时地长吁短叹。

“陈大人,或许是郑知县无事……留下他们一起陪饮吧?”孙正强出言开解道。

郑有德贪杯,谁都知道。

可眼下这时候,怎么可能留下传令兵陪饮呢?

陈洪范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摇头道:“本官担心,会不会出了意外,譬如……吴争派兵杀入城中。”

孙正强道:“这不可能,刚刚西城传令兵来过,西城一切正常,除了子夜时分府兵发起过一次佯攻,再无异动……况且,如果真发生交战,从这看去就能发现异常,毕竟火器发出的巨响隐藏不了。”

这话倒是令陈洪范点头认同,他吸了一口气道:“可惜啊,今日要是能将吴争击杀在城中,那就报了我的深仇大恨了。”

孙正强显然不赞同,他道:“其实在本官看来,陈大人今日应对有失,如果当时不去理会吴争,就算吴争真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也无法在一、两天里窥探出全貌……也就不会有眼下这般紧促了。”

陈洪范目光一闪,道:“孙大人指责得是,是本官有欠考虑。”

听陈洪范这么说,孙正强反倒不好意思了,连忙道:“不过陈大人的应对也有高明之处,就是运气不好,让吴争逃脱了……。”

突然,陈洪范另起话题问道:“孙大人可有听过,秀水除了四面城门,还有别的可入城之处?”

孙正强一怔,摇摇头道:“这倒是未曾听说过……咦,我记得有一次郑知县酒后说起过,象是有几处城墙坍塌,州府一直不曾拨款修缮,想让咱们出银子来着,陈大人还记得吗?”

陈洪范的脸异常苍白起来,他大叫一声“不好!铁定是出事了。”

孙正强被吓了一跳,没好气地问道:“出什么事?难道府兵真进城了?”

陈洪范懊恼地直跺脚,“或许还真是府兵进城了。”

“不可能吧?”

“很有可能……不过入城的府兵想来不会多,多了也就被发现了,只是郑有德那饭桶可能猝不及防,被打了个偷袭……不行,本官得带人去查探。这样,孙大人率二百人在此警戒,本官带一百火枪兵前去探查。”

不想孙正强脸色一凝,悠悠道:“陈大人如此安排怕是不妥吧?要不,本官带人去查探,陈大人由此警戒,以防金山卫到来。”

陈洪范一愣,瞬间明白了孙正强的意思,敢情,这是怕自己故伎重演,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啊?

陈洪范急道:“孙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我还争这做什么?本官速去速回,趁着金山卫还没到,解决县衙……。”

第八百二十三章 敌人不上当

“陈大人。”孙正强加重了语气道,“局势危急,你我正该同舟共济,只有你我抱成一团,方可渡过眼下危难……怎么可以分兵呢?”

孙正强太清楚面前这厮的心性了,当时他与陈洪范可是一同出使的北都,没有这厮的密信,多尔衮也不会派兵拦截,也就没有之后自己一行人的降清了。

这种卖友求荣之辈,孙正强表面客气,实如同防贼一般地防着,他怕陈洪范一去不回,要知道码头就在县衙西北不远,到时陈洪范带着货跑了,自己可就成了弃子,所有罪责都得他来背,南北不容,自己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陈洪范没办法了,左右一顾道:“也罢,这样吧……你我趁着天还未亮,一同带兵赶往县衙,如果没事自然最好,如果有事,也能迅速平息之后,再赶回来。”

这确实是一个失着,再怎么样,两上领头的总该留一个在此,以稳定军心。

这二人显然都忌惮着对方,不过想想也是,按路程和速度算,金山卫至少得午时才能赶到秀水东城外,这个空隙,应该完全来得及作出反应。

于是二人带走了一百火枪兵和一百弓弩手,前往县衙。

……。

金山卫指挥使鲁之域是明朝总兵鲁之玙的弟弟。

清军南下江浙,福山副总兵鲁之玙恳求总兵吴志葵联合吴日生、陆世錀、张守智等攻苏州,自己带数百家丁为前锋。

但吴志葵领军怯战,当时苏州城内混战,战况不利,鲁之玙领周蕃等四百人突齐门入城,自报恩寺向护龙街。

清侍郎李延龄、江宁巡抚土国宝以骑兵伏击明军,鲁之玙至饮马桥中伏,与副总兵王伯牙等三百人力战而亡。

弘光朝灭亡之后,时任崇明守备的鲁之域被迫降清,可心中却从没有忘记为兄长复仇。

时逢吴争配合方国安从绍兴府出兵收复杭州,而鲁之域正好被多铎召来充当清军的前锋炮灰,于是,鲁之域通过其叔与吴争取得了联系,这就有了多铎在杭州城外被吴争击败的那次大捷。

这四年来,鲁之域非常佩服吴争。

不仅是吴争的领军指挥能力,更是佩服吴争对正治的应变能力。

从杭州一府开始,陆续收复嘉兴、松江、苏州、常州、镇江等十三府失地,这确实是有本事的。

要知道,这些州府,可是在敌人的团团包围之中,北、西、南都是敌人,东是大海,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

可吴争不但光复了,还守住了,打得鞑子被迫订下停战条约。

所以,鲁之域在所有降将之中,对吴争是最忠诚的。

一接到吴争的调兵军令,鲁之域首先想到的是,一定是出大事了。

否则,以他了解的吴争心性,吴争绝对不会以一个区区小县,而调动金山卫,嘉兴府八百府兵足够用了。

在与都指挥使商议之后,鲁之域集中了金山卫所有战马,共二百八十九匹。

这些战马的来处很多,有的是吴争在骑兵营覆没后,无心再重组骑兵营,然后将残余的战马分发到各卫,作为将领的坐骑和传令兵使用,也有之前在战场缴获的,更有鲁之域主动向民众手里购买的。

这几府战事不断,双方无数地士兵死去,战场上跑散的战马时常出现,被民众所获。

所以,金山卫能聚集起这二百多匹战马,也在情理之中。

鲁之域就以此部迅速赶往秀水,并令吴易率部紧随其后。

由此,这场猝然发生的叛乱,在这时已经发生了决定性地转变,决定了结局。

……。

陈洪范和孙正强领着二百人朝衙门飞奔而来,到这条衙门前的大街街口时,孙正强突然道:“陈大人,且慢!”

陈洪范诧异下令停止前进,转向孙正强地问道:“孙大人何意?”

孙正强四下打量道:“令火枪兵朝衙门方向射击。”

陈洪范大惊道:“这又是何意?这不是知会敌人,我们来了吗?”

孙正强皱眉道:“陈大人莫要忘记我们为何而来?如果一切正常,射击之后,郑有德就会出来查看,如果情况有变,那他们必定是设了埋伏。”

陈洪范一想也对,于是下令一队人向衙门方向射击。

一连串“呯呯”声之后,街道里一片寂静。

陈洪范脸色大变,一把拽住孙正强道:“如孙大人所料,街道上果然有埋伏……快,我等赶往码头,速速北上。”

孙正强看着陈洪范令人厌憎的脸,这厮他x又想逃!

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孙正强下令,让另一队火枪再次射击,这次是朝着沿街屋檐上射击。

一连串“呯呯”声之后,屋檐上的瓦片“啪啪”地掉落下来。

陈洪范急促地问道:“孙大人,这又是何意?既然已知敌人有埋伏,为何还要惊扰?”

这厮不是没本事,而是每每遇战就慌张胆小。

孙正强没好气地回答道:“何来惊扰?既然有伏兵,敌人就已经看到我们的到来。我这次下令射击,是想看看百姓的反应。”

陈洪范恍然,他看了一眼大街,大街上依旧一片寂静,他扯着孙正强的衣袖道:“孙大人,确实不对劲,你看,连百姓都没有反应,这只有一个可能,要么百姓已经全部撤走,要么百姓在协助府兵设伏……孙大人,赶紧撤退,不然一会就走不成了!”

孙正强轻轻甩开陈洪范的手道:“陈大人镇静,你难道没有觉察出些什么吗?”

陈洪范哪有功夫去寻思啊,他呼吸急促地道:“还觉察啥呀,孙大人,你是没见过吴争那人,凶残啊……。”

“陈大人!”孙正强厉声道。

陈洪范吓了一大跳,他茫然瞪着孙正强,不知所措。

孙正强是真懊恼,这厮怎么就官运一路顺风,不但在弘光朝受重用,成了太子太傅,到了满清,也混得风生水起。

孙正强道:“陈大人,如果换作你是敌人主将,伏兵实力足够的情况下,设伏不成,会怎么应对?”

第八百二十四章 毫无人性的畜生

陈洪范瞪着大眼下意识地随口反问道:“怎么应对?”

孙正强没好气地道:“自然是发动突击……明知道实力足够,设伏不成,当然在对方还没站稳脚跟的情况下,迅速发起突击。”

“对,应该发起突击。”陈洪范傻愣愣地点点头,那样子就象是个蠢货,完全看不出曾经也是武举出身。

孙正强选择无视,继续道:“可我们两次火枪击发,敌人却没有丝毫反应,这就说明敌人定有不进攻的理由,譬如兵力不足……。”

这下陈洪范迅速回过神来了,眼睛里有了精气神,他用力点头道:“没错,本官也是这么想的,敌人肯定兵力不足……想想也是,西城没有丝毫动静,潜入城的无非是些散兵游勇……孙大人,立即进攻。”

瞧瞧,这变化着实惊人,前后判若两人啊。

孙正强却摇摇头道:“进攻是肯定要进攻的,可难处是,这条大街难以通过,若强行进攻,必会有大量伤亡,如此午后就难以聚集起足够兵力,在东城抵挡金山卫的进攻了。依我看,还是绕路,方为上策。”

不想,这时已经回过神来的陈洪范,脑子转得飞羽,他摇摇头道:“不必这么麻烦,本官有一着,必能见奇效。”

孙正强讶异问道:“陈大人有何妙计?”

陈洪范诡异一笑道:“能无声无息攻下县衙的势力,城中应该没有,也就是说,伏兵定是城外吴争从府城调来的府兵,对吧?”

“对。”

“那就没问题了……既然是府兵,且吴争和马士英都在城外,有这二人在,自然不会眼见城中百姓被此战牵连,受池鱼之灾,对吧?”

“……对。”

“那就派人将沿街的百姓全赶出来,让他们在前面趟路,我们跟随其后,这些府兵要敢射箭、阻击,先杀了百姓再说。”陈洪范恶狠狠地道。

饶是孙正强也是降了清的人,不禁也瞠目了,“陈大人,这恐怕不妥吧,百姓何辜啊?”

陈洪范瞪眼道:“孙大人降清也四年有余了吧?这百姓是咱大清百姓吗?他们附逆,就是叛民,谈什么何辜?孙大人……别明里端着大清的饭碗,私下却砸大清的锅啊?”

孙正强一噎,说不出话来了,也不敢再说话。

于是,陈洪范下令道:“听本官命令,分出两队人,将沿街百姓全拉到街上来。”

一群人迅速冲入街口民舍,开始施虐。

另一队人向前试探,见没有反应,迅速隐入民舍,一时间,鸡飞狗跳,混乱不堪。

问题是这些民房里的百姓,其中女人、老人、孩子皆已撤走,留下的只有精壮,他们没有经过训练,自然也没有对敌的经验,加上得不到有效的命令,于是,二十几个男丁被清兵找到,押了出来。

刚开始时,陈洪范还没有留意到,可见全是年轻男丁还有刀剑长弓之后,他立马意识到了。

“孙大人,瞧瞧,瞧瞧,他们就是伏兵,现在你不会再讲百姓何辜了吧?”

孙正强默然。

陈洪范见孙正强吃瘪,大为得意,见已经有了二十来个丁壮,就下令道:“人够了,将他们推在前头,整队慢慢向前,然后派人向前面喊话,告诉他们,要是敢射箭,先射死的是秀水百姓……。”

二十丁壮个个面色激愤,明明是设伏,却一箭未发成了俘虏,这心中的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都在骂徐三,这厮怎么策划的?

衙门边隐身的徐三此时心里也难啊。

你说这狗贼陈洪范怎么就这么机灵呢,就差那么几步。

可问题是此时发动根本伤不到对方,人家在街口不肯进啊。

这一犹豫,就有了两侧民房埋伏的义兵被抓了出来,充当人盾,被推了上来。

这下就更难应对了。

想徐三连火药都不肯安放,又怎么忍心下令放箭呢?

他身边黄驼子是真忍不住了,催促道:“徐三,你魔怔了吧?再不打,这埋伏就白费了……等敌人到了衙门口,那就只能靠蒋大人独撑了。”

可不管黄驼子如何催促,徐三就是不肯下令。

黄驼子也没有办法,在一边干着急,毕竟这一百余义兵按里正徐老头的吩咐全听徐三的。

……。

衙门墙上的蒋全义也急。

论理智,他知道这时应该下令攻击,可论情感,他是真下不了这命令,也不敢下。

这毕竟是在城中,要真下了这命令,怕是会激起满城百姓的愤怒。

可问题是,一直任由敌人这样推进,到了衙门前,到时自己是弃守还是攻击,这选择必须得做。

眼见着敌人已经过了半条街,蒋全义一咬牙,作出了决定。

他转头下令道,“向王爷发出求援讯号!”

三发“窜天鼠”如同三颗流星同时冲向天空,谁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可敌人依旧在推进。

蒋全义厉声喝道:“只要敌人至衙门前,按原计划发起攻击!”

身边府兵参将惊讶地道:“大人,那些百姓怎么办?”

蒋全义怒目而瞪道:“你敢抗军令?!”

参将吓得连忙应道:“卑职遵命。”

……。

城外府兵阵地,中军帐内,吴争一直看着城门方向。

张煌言、马士英陪在身边。

此时见天空中三颗烟花的光芒乍现。

张煌言惊呼道:“王爷,蒋全义怕是遇到麻烦了。”

吴争沉着脸点点头道:“传令,立即对西城发起总攻……不惜一切代价!”

这是蒋全义领兵潜入之前,与吴争的约定。

因为大军总攻很可能迫使货物北运,所以不管成败,城外府兵都不会去救援,就算遇到危险,蒋全义部得自己想法撤离。

但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如果府兵发起总攻,可以避免货物北运情况,那么府兵就会发起总攻。

约定的讯号,就是三发“窜天鼠”同时升空。

经过半夜枕戈待旦的府兵,此时依旧保持着队形,就坐在地上休息,虽然很多人头都耷拉着打瞌睡,但一声令下,皆从地上蹦起。

天色将亮未亮之时,攻城,再次开始了。

第八百二十五章 别让父老乡亲瞧不起咱们

衙门外的那条一里多长的街上,清兵押着民缓缓前行。

街过了一半时,突然一扇门被推开。

之前那里正徐老头,拄着拐杖巍颤颤地出门来。

他扬起手中的拐杖,指着徐三等人隐蔽的方向,破口大骂道:“狗曰的徐三,老夫错看你小子了,将这帮子人交到你手中,白瞎了……当然不断,反受其乱,你以为等到这伙贼人到了衙门前,我们这些人就能活命了?糊涂!蠢货!不知所谓!”

他转了个方向冲着衙门大喊道:“那边的蒋大人……从现在起,这帮孩子就全交给你指挥了……。”

陈洪范、孙正强大惊失色。

陈洪范嘶声道:“快……快把这老匹夫抓住!”

清兵离得近,闻声就上前扭住了徐里正,将他拖至陈洪范面前。

陈洪范上前抬手就是一记耳光,骂道:“老匹夫,不想活了?”

徐里正剧烈地咳嗽两声,瘪着一张干枯没几颗牙的嘴,嘿嘿笑道:“老朽今年八十有三,就是即刻死,死在自家门口,有乡坊近邻亲友相送,可算善终。着汉家衣冠入冢,虽不能青史留名,但秀水县志必能记载,得偿所哉。可观你,披一张汉人皮毛,干得却是丧尽天良之事,活不能昂首挺胸、死不能入家乡祖坟,孤魂野鬼矣!”

骂人不带脏字,这老儿的话,让陈洪范暴怒起来。

再胆小的一个人,也有着他忍耐的极限点,突破了这点,就疯了。

陈洪范疯狂了,他从身边一个士兵处抢过一把佩刀,朝着徐里正的胸腹捅去。

“噗嗤”一声,将徐里正干瘪地胸膛,捅了个对穿。

这剧变之快,甚至连边上孙正强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爹!”

“阿耶!”

“里正!”

……无数的声音悲呼起来,响成了一片。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儿死了,在这乱世之中,如同一片枯叶掉落。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原本是无比寻常的一件事。

或许他的亲生儿子、孙子、亲友都不会掉一滴眼泪,甚至还得笑着送别。

人至八十古来稀,死,是一种解脱、转生,称白喜,是桩喜事。

可此时百姓的心中是悲愤的,受刀剑戗害而死,为横死、暴死。

他们再也没有持重、胆怯、犹豫、懦弱,取而代之的是愤怒、血性,还有不可抑止的暴戾。

首先暴起的是被挟为人质的那二十来个青壮,他们以绝然的方式,反身与清兵撕扭在一起,用手打、用脚踹、用头撞……用牙咬,用尽身体的每个可以伤人的部位。

可对于一身盔甲的清兵,根本撼不动。

县衙,做为一个朝廷的最基层,一样有着武库。

刀、剑、弓,甚至有器械和火药储备,但没有甲,不准有甲。

这是忌讳。

古至今时,带甲和不带甲,是军队和民间武装的最大区别。

冷兵器时代,着甲兵可以完胜不着甲的兵。

二十青壮,瞬间被清兵反杀,就在几个呼吸之间。

鲜血的喷溅,如同四射的火星,点燃了人心底里的那股血性……不,兽性。

徐三甚至忘记了他是这支义军的指挥,他嘶吼着跳起来,抡刀向着敌人冲去。

隐蔽在沿街各家的大门纷纷打开,无数的人嘶吼着向敌人冲去。

“回来……回来!狗曰的徐三!”

蒋全义面对骤变,喊破了嗓子,也无法阻止这一种疯狂。

这是送死,面对着装备齐整的火枪兵和弓箭手,这种无序的冲锋更象是送死。

在火枪击发的“呯呯”声和弓箭的“啾啾”声中,成排的人倒在血泊中。

一、二十步的距离,几乎不需要瞄准。

可没有人退,人如同飞蛾扑火般,不死不休。

仅不足一丈宽的街道上,太拥挤了。

蒋全义身体僵硬,眼中有着盈盈泪光。

这瞬间所发生的事,如同经过了一生。

“呛啷”一声,蒋全义抽出了刀,转向身边那一个个眼中皆充盈着泪水的士兵们,大声道:“别让乡亲父老瞧不起咱们……杀!”

这个时候,蒋全义已经想不到冲出去的后果和结局。

他的眼睛里、脑子里浮现的,全是仪真那场不死不休的防御战的场面。

二万多人在那场战争中成批的死去,无数的死尸和鲜血。

他的心中再没有了沉稳二字,再没有尽可能让士兵活下去的念头。

他更希望,在这场战斗中酣畅淋漓地死去。

每个人此时都在埋怨和诅咒着蒋全义,该死的,就不该封门。

以至于此时,不得不从墙上爬出去。

好在县衙的墙不是城墙,不高,还摔不死人。

士兵们甚至已经不再爬,直接跳下。

以至于有不少人跳下墙时,已经扭伤了腿。

他们是一扭一扭地在向敌人冲锋。

送死,不是毫无意义。

这是一种决绝,一种宣告,一种气势,一种精神。

至少清兵火枪手来不及装填,弓箭手来不及挽弦。

一、二十步的距离,确实不用瞄准就能射中人体。

可这个距离,一样成为了清兵的噩梦。

他们没有学过拼刺,哪怕他们腰间挂着从番商那购买的与火枪成套的刺刀,他们甚至还来不及、也不会使用这把带着奇怪弯曲的刺刀。

弓箭手的手在颤抖,就近射杀本就是弓箭的死角,何况是在一瞬间就已经面对面?

清兵着甲,那也是轻甲,被刀砍上,那一样会裂。

在付出近乎一半伤亡之后,义军和府兵终于与清兵胶着,场面变得混乱。

双方以一种野兽般的撕咬,在持续着这场无法预控的战斗。

陈洪范在杀了徐里正后就清醒了。

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不太理智的事情,于是故态复萌,在往后退缩,退得很慢,可总归是在义军、府兵与清兵胶着之时,退出了战圈。

他这种人,能活到现在,就是凭借常人无法理解的对危险的敏感。

孙正强也在退,他从没有忘记过陈洪范是怎么一个人,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死盯着陈洪范,不想再被陈洪范当成一个棋子,来背锅。

第八百二十六章 衙门前的血战

西城外,吴争已经下令总攻。

不过吴争在总攻令下达之时,做了另一件事。

在看见烟花讯号升空的方向是县衙之后,吴争的第一反应,就是情况可能与事先预料的不一样。

蒋会义不取码头而攻县衙,这证明了码头可能是敌人防守最严密的地方。

既然如此,蒋全义的选择是正确的,而总攻发起,攻占城墙的时间和速度却是未知之数。

最需要的就是控制码头,很显然,总攻一旦发起,敌人若想城墙不失守,就须分兵前来增援。

只要码头分兵,那就有了突破的机会。

但关键之处在于,如果此时再分兵数量太大的话,就会影响攻城。

也就是说,只能最多分出一百人来,那么有六百人攻城,对战局还是可控的。

可如果仅仅是百人,还不足以对码头进行突击。

吴争想到的是,与蒋全义会合,这样就有二百人,足以对码头进行发起攻击。

同时,总攻一开始,就不需要再作牵制,也无须再作掩饰。

于是分出一支百人队,从蒋全义潜入的城墙坍塌处入城,直取县衙。

虽然张煌言和马士英劝阻,奈何吴争心意已决,将攻城指挥权交给张煌言之后,吴争遂领兵出发。

……。

城墙上的守军,确实没有预料到,城外府兵会在这样一个时间段攻城。

确实,正常情况下,想要夜袭,应该选在寅时,这是人最想睡觉的时候,而现在,已经是卯时初,按这个时代的习惯,许多人都已经起床,开始一天的劳作。

也就是说,这个时间段,不再起到太大的突袭作用。

可现在,就是这天色将亮未亮的时间,府兵进攻了,总攻了。

因为突然,守军手忙脚乱。

因为天色未亮,守军无法看清城下的敌人。

火枪在射击、火炮在轰鸣,可效果与白天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府兵一直在冲到城墙前,才燃起火把。

这一燃,瞬间连成片,耀眼的火光骤然响起,让守军产生一种晕眩。

而正是这个一瞬间的功夫,足以决定这场战斗的胜负。

秀水城墙太矮了,矮到只要士兵站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就可以上墙。

而等到有人上墙时,这引起的拼杀,就能让更多的人上墙。

城墙上发生了激战。

府兵的战力确实不如这帮子清兵,虽然有王爷和知府在后面督战,但冲上城墙开始,在消耗了一时血气之后,府兵的体力和拼杀技能,显得后劲不足了。

好在府兵人数占优,城墙上亦是一团乱战。

这时,黑夜中县衙方向传来的火枪击发的声音和火光,显得异常的清晰和明显。

守军是背对县衙方向的,但府兵是看得正着。

于是,府兵开始大哗,“看,衙门被我军攻下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府兵加入这声喧哗,城墙上和城下正在攀登的府兵,随即齐声大喊,“衙门被我军攻下了。”

明显占着战技和体能优势的清军阵线开始松动,他们是只孤军,心里唯一的依靠就是这道城墙和背后的县衙,县衙一失,那就是没有了依靠,甚至连逃都没处逃。

这种心理上的崩溃,迅速体现在身体的反应上,他们开始溃败。

……。

县衙确实是被蒋全义攻下了,而且早在丑时就已经奇袭得手。

可问题是,蒋全义守不住,不但守不住,此时还有被清军全歼的可能。

厮杀一刻钟之后,随着体力的消耗,清兵的体能明显占了优势。

蒋全义所率府兵,接替了已经伤亡超过一关的义军,进入到前沿交锋。

这种几近贴身的肉搏,最耗费体力。

敌人是面对面的,双方之间的距离可以无限接近,因为街道窄,人挤人的状况,让每一次举手投足,都需要耗费超乎平常的力气。

可这也是府兵占了大便宜的,以两军的装备和单兵战技,如果在空旷的战场,那很可能这一刻钟的时间,就已经决出胜负。

被替换下的义军,随即进入沿街两侧,凭着他们对地形的熟悉,迅速占据屋顶,向清兵射箭,可取之而来的,是清兵弓箭手的反击,火枪手在此时,远不如弓箭来得得心应手,清军火枪兵是临时用火枪,他们甚至对装填都不熟练,所以,在击发完之后,就放下枪以腰间佩刀应战,成为了对抗府兵拼杀的主力。

战况确实危急,这主要的原因,还是之前接战,清兵抓捕民众挟为肉盾,打乱了蒋全义的布局,也就是说,之前的一切布置和防御,啥都没用上。

最后,府兵不得不以最坏的方式加入到这场战斗中去。

随着义军的巨大伤亡,和府兵不得已的应战,在愤怒和血性慢慢冷静下来之后,所有人都发觉,这场战斗的残酷和……不妥。

但此时已经没有选择,既然没有选择,就只能硬着头皮拼至最后一人。

在这一点上,无论是府兵和义军,都是一样的。

当李小柱以刀刺穿向前敌人的腹部,然后被另一个敌人一刀劈中脖颈,发出半声闷哼倒在血泊中时。

当刘二根在看见李小柱惨死在敌人屠刀下,悲痛地嘶吼着,挤向前去,欲为李小柱报仇,却被一枝冷箭射中了胸部,一个踉跄跪到在地时。

当徐三以一种悲凉的姿势,头顶着一处门柱,缓缓滑倒时。

在一处房门前的蒋全义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到了。

他举刀大呼道:“兄弟们,为国而死,福荫家人……杀!”

一枝羽箭迎面而来,将他的手臂生生钉在了房门上。

蒋全义一声厉喝,一把将箭竿拗断,然后生生将胳膊从箭竿中抽出来,以左手执刀往前冲去。

这种血性,激发着府兵和义军,同时向敌人发起一波反攻。

可谁都明白,这恐怕是今日最后一波反攻了。

清兵被这种气势生生逼退了数丈,但随后就稳住了阵脚,展开反攻。

陈洪范在远离战场二十步外,指着战场中拼杀的双方士兵,对孙正强道:“瞧瞧,这就是两军之间的差距,就算占据地利、人和,明军也一样无法抗衡汉八旗勇士。”

第八百二十七章 大胜

孙正强面无表情地听着,可他的手在簌簌发抖,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心中畏惧。

陈洪范显然也注意到了孙正强神色的异状,不过他以为是孙正强怕了,于是微哂道:“怎么孙大人是怯战了?你放心,本官武举出身,上万大军都统帅过,这等小阵仗不足道哉,有本官在,你尽管把心放肚子里去。”

听听,这话说得是谁啊?谁方才偷偷往后溜,哪怕现在还脱离在战场之外?

孙正强依旧毫无反应,眼睛直直地看着战场,其实他的心里是震撼的,他也是武官出身,当然没有象陈洪范那样中过武举,也没带过上千人,因为明末如果有上千的军队,至少得是总兵一级,寻常千户手下,也就二、三百号人。

所以,陈洪范这不要脸的,确实也有资格在孙正强面前吹这大牛。

可孙正强他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他不仅见过打仗,也领过兵,孙正强却从来没有见过象这样军民一致的情形,这样不畏生死的厮杀,他只见过明军的怯战、明军的扰民、明军对百姓的劫掠,还有明军的杀良冒功。

他也只见过百姓对明军的唾骂、厌憎,视明军如蛇蝎,避而远之。

他也只见过百姓宁可迎异族清军入城,为之欢呼,也不待见明军。

孙正强是真的想不明白,什么时候,明军已经和百姓倚为手足、视为骨肉了?可以同生共死、相濡以沫了?

陈洪范见孙正强愣是不搭理自己,心头一阵窝火,冷哼道:“孙大人敢情不信本官之言得,你瞧好了,最多一刻钟,眼前的明军就会溃散,否则,必定被我部全歼!到时,吴争损兵折将,两天之内,绝无威胁到你我的可能呃!”

陈洪范的语声嘎然而止,他的脸色剧变,当然不是红光满面,而是变得惨白,白得吓人。

孙正强的脸色一样惨变。

这说话的功夫,就在府兵不断地退却,险象环生之时,一队如虎似狼的生力军,飞扑而至。

“援军到了!”蒋全义用尽他残存的力量嘶吼着,他的眼中有泪,在看到援军最前面吴争的脸时,他有一种以命相托的冲动,这不是因为自己有救了,而是知道,自己和士兵们没有被抛弃、被放弃。

这种被当作人,是同袍,是手足,从心底涌出的温暖,在所有活着的府兵心中漫延,这个时候恐怕只要吴争一声令下,这些人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脑袋去撞敌人的刀锋,盲从!

那些义军青壮们有些愣了,连他们都发觉府兵变得不一样了,已经快半个时辰的激战,体力消耗几乎到了极限的府兵,此时表现出的奋勇甚至比开战时更甚。

青壮们诧异地看着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的援军,他们在这些援军士兵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必胜的信念。

这种信念会传染,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八生生不息。

这种信念最能震慑敌人,哪怕是凶狠的豺狼、畜生,在这种气势下也会簌簌发抖。

稍愣之后青壮们,随即毫无犹豫地加入了这支队伍。

一场反攻开始了。

清兵的气势被遏止,他们的防守变得被动。

当前锋胶着在一起的时候,府兵在以命换命。

街道再次变得拥挤不堪,太挤了。

双方数百人就挤在这不到一丈宽、二丈长的区域里,甚至想挥刀,都得先踮下脚,再侧个身子,好让自己的刀扬得稍微高些。

可如果这样扬刀,胸前就会暴露给对方,敌人只要顺势一捅,绝对是个对穿。

所以,没有人在砍,所有人的动作几乎雷同,那就是双手握住刀柄,置于胸腹之间,然后随着后方挤来的力量,用力向前一顶,“噗嗤”一声,就是一刀两洞。

杀人,亦被人杀。

双方士兵就是用这种方式在以命换命,这样的方式虽然残忍,但府兵是占了便宜的。

因为真要在空旷之处开打,就算有吴争率一百府兵赶到,伤亡比远不是一比一,应该是二比一,甚至三比一。

而现在,这些府兵生生将伤亡比打成了一比一。

吴争处境好些,他的身边有四个随扈。

这些随扈的体格,每个都堪比池二憨,所以,他们的刀特别长,也特别沉,一分长一分强,一分短一分险,一刀下去,就如池一刀的绰号来由一般,往往一刀毙命,因为敌人无处可躲,也无处可逃。

就是以吴争为尖锋,四个随扈为两翼,用一种肉眼无法觉察的方式,这五人以三角形带领着府兵向前一步一步地捅进敌人阵形。

陈洪范的脸不再惨白,而是惨绿了。

他突然不自禁地怪叫一声,拔腿向后跑,甚至来不及知会孙正强一声。

孙正强一愕,转头看向陈洪范冲向战马的背影,挪动了两步,再回头看看正在咬牙坚持的士兵。

踌躇了一下,跺脚长叹一声,一撩袍朝陈洪范追去。

这二人逃跑的身影,吴争和府兵是用眼睛看见了,而清兵则是用耳朵听见的,听见的是马蹄声。

当后排的清兵反身看去,看到的是两个主帅弃他们而去。

这一刻,恐怕任何军队的士兵都会是心灰意冷的。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双方主将的表现,那是天壤之别。

清军士兵的心凉了,凉得透透的。

于是后排的清兵开始逃离,起初是一、二个,之后是五、六个,仅一刹那的功夫,与府兵肉搏的清兵突然就感觉到了后背的风凉。

后背有风,说明再无阻拦,没有阻拦说明后方无人。

吴争带头喊起,“敌将逃了!”

一时间,百余人齐声大吼,“敌将逃了!”

至此,每个清兵的心是拔凉拔凉的,伴随着这凌晨的寒气,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不跑更待何时?不降更待何时?

可他们没有投降的机会,因为双方的刀都是顶着对方的。

一转身,就是一个明亮的窟窿眼。

在一阵连续的哀呼、闷哼声中,残留的清兵阵线被瞬间击垮。

第八百二十八章 还能再杀个来回

见敌军已溃,吴争朝着边上右胳膊受了箭伤的蒋全义喝道:“还抗得住吗?”

蒋全义大声应道:“末将还能再杀个来回!”

吴争大笑道:“好,宜将余勇追穷寇带你部追击溃敌,本王去码头。”

于是,蒋全义带着幸存的府兵朝陈洪范、孙正强方向追了去。

而吴争率己部朝码头冲去。

孙正强策马紧跟着陈洪范。

可跑了一会,孙正强发觉不对,他加了一鞭,赶到陈洪范身侧。

“陈大人。”孙正强呼唤道,“这不是去东城门的路啊?”

陈洪范忙中偷闲,幽怨地瞅了一眼孙正强,对着马屁股也抽了一鞭,这才回答道:“孙大人,西城、县衙一失,你以为东城还保得住吗?”

孙正强道:“可码头有八十兵,东城有一百多,加起来过二百之数,还是能与吴争一战的。况且,若陈大人丢下东城士兵,回去如何向朝廷交差?”

这次陈洪范连看都没看孙正强一眼,不过回答倒是回答了,“孙大人你是不知道,吴争那小子的凶残,本官是深有体会这么和你说吧,这时若再耽搁,不用说东城那一百多人了,就连码头那八十人,再加上你我,都得成吴争的俘虏,到时绝无幸存可能。”

孙正强脱口道:“那我们就这么丢下东城士兵跑了?”

陈洪范总算回头了,他看了孙正强一眼,“孙大人若心存不忍,不妨前往东城,本官将指挥权交给你,你可便宜行事。若真能力挽狂澜,本官绝不与孙大人抢功你放心,本官会在码头恭候。”

孙正强一听,心里万匹草原神兽飞驰而过,他的,又想让老子背锅?

于是一声不吭,跟在陈洪范背后。

陈洪范心中也在腹诽,他的,这小子要回去后在摄政王面前瞎咧咧,那老子罪过可就大了,临阵脱逃、弃数百将士于不顾,再加上丢弃军械、物资无数,得这几条加一起,怕多尔衮一怒之下,自己脑袋不保。

不成,怎么也得将孙正强留下,如此自己才能编个由头,将一切罪责推到孙正强头上。

于是,这二人一前一后,向码头飞驰,可心里,却是各怀鬼胎。

吴争是真没想到,逃跑的居然会是自己的老熟人陈洪范,要是知道,铁定与蒋全义换个方向,让蒋全义去码头,自己去追击溃兵。

可吴争同样没想到,陈洪范会抛弃东城一百多士兵,径直往码头逃跑。

负负得正,这就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秀水运河码头。

一脸络腮的老张头听了徐里正三子祥子的传话,一脸恼怒地道:“拿了钱,不干事,让我如何向主顾交待?你爹是老糊涂了!”

祥子道:“可爹说了,那是鞑子的货,里面都是火器,鞑子得到后,会拿它来打咱。”

老张头愣了一下,闷声道:“关我屁事?朝廷、官府都没去阻拦,任由鞑子购置了火器,此时让咱一个臭苦力地拖延怎么拖延?你瞧见了没,八十人哪,手里都拿着刀,怎么拖延?”

祥子有些生气,犟着脖子道:“这是咱爹的意思,话我传到了,你听不听随你!”

老张头眼珠子冲祥子一瞪,指头祥子的鼻子骂道:“你小子别冲老子吼,老子就算欠你爹的,那也不是欠你的,回去告诉你爹,老子老子想想办法。”

祥子没搭理他,转身走了。

老张头瞅着祥子的背景愣了一会,口中嘟哝骂着,“老不死的,就会找事这徐家的小子也忒不懂礼数了,他的也算是读书人。”

用力向地上啐了一口,冲着边上不远处的一个二十多岁男子喊道:“老五,去,把你二哥、三哥、四哥都叫来,我找你们有事。”

那男子正在和人搬箱子,抬头问道:“大哥,啥事呀?正赶着运货呢,那些管事的催得紧。”

老张头大骂道:“运,运,运你个啊,快去!”

一会儿,老五带着三人来了。

“大哥,这么急啥事?”

老张头沉声道:“刚徐老头让他儿子带话,说是这些货都是运往北方的,让我们拖延着,别让货离开码头。”

“这徐老头傻了吧?人家付双倍的银子让咱运货,咱没道理故意拖延不搬吧?”

“就是,运往北方咋了,这运河开着,就是南来北往的嘛。”

老张头闷声道:“货是火器,那些管事的,都是清兵。”

“啊?真的?”

“被大哥一说,还真象是这么回事。之前搬那些个大长木箱时,死沉死沉的,十六个兄弟抬都吃力,一不留神,砸了一个箱子,露出黑漆漆的铁疙瘩,当时几个管事的不言语就拿着鞭子往兄弟们头上抽,我当时还在想,铁疙瘩用得着装箱嘛,打打不破,砸砸不烂,直接往船上堆就是了,难道还怕人吃了一口去?”

“三哥说得是,我那边的木箱装得是铳,兄弟们从木板缝里瞧见的。”

老张头郁闷道:“这么说来,徐老头说得不假。”

“大哥,可这关咱们啥事,咱们带弟兄凭力气挣银子,犯得着搅和这等事吗?”

“二哥说得对,再说咱也没那本事搅和,那八十人如果全是清兵,咱惹得起吗?”

老张头低着头,沉默不语。

“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呀。”

老张头抬头看了四人一眼,道:“哥几个都知道,我当年逃难来秀水时,身无分文、还染了病,若无徐老头救济找人诊治,怕是早已死了许多年了。这些年,我就是想报这恩,奈何徐老头犟种,啥也不肯收。”

“大哥,可今日这事与报恩是两回事啊,真要按徐老头所说拖延搬运,那些清兵断不会答应,到时起了冲突,得赔上多少兄弟性命啊?”

“是啊,咱们毕竟是民,与那些虎狼相争,绝没有幸存的可能。”

老张头点头道:“各位兄弟说得对,理是这么个理。”

听见老张头认同,四兄弟都松了口气。

第八百二十九章 仗义每多屠狗辈

不想老张头话锋一转,道:“可人活着,总得有事求别人,当初徐老头救我,可也没想着还。今日他有难处求到我了,我怎能推托?先不说是报恩,就说徐老头求我这事,想来与他也无益处,他为了啥?”

四人一时无言以对,都看着老张头。

老张头道:“要怪都怪这世道不好,无端地就摊上这么件事……可真摊上了,咱也不能躲不是?兄弟几个,聚在一起也十多年了吧?我不勉强各位兄弟,愿意随我干就留下,不愿意,就离开码头,我绝不怪兄弟们。”

四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老二迟疑了一下道:“我等五人,虽说不是亲兄弟,可这些多年的交情了,胜似亲兄弟。大哥有事咱不含糊,可一旦闹起来,手下那三、四百弟兄万一有个闪失……。”

老张头道:“这些年来,我倒是积攒了些银子,多没有,二、三千两还是拿得出的,就在家后院老槐树底下埋着,若我死了……今日码头上有一个算一个,给弟兄们分了。”

老三脸色一变道:“大哥可别这么说,咱几个当日结义时,说好了同生共死,我老三绝不让大哥死在我前头!”

老四、老五也齐声道:“既然大哥决定了,那就干呗。”

老二见兄弟几个都同意,便道:“那成!大哥,你发话,咱听大哥的。”

老张头在四人肩膀各拍了一掌,道:“好兄弟,当哥哥的领情了。”

于是,五人凑拢来低声商议。

老张头道:“既然做了,那就做得漂亮些。反正咱拖延,清兵也不会善罢干休,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这码头上的八十清兵,咱把他们一锅端喽!到时不仅还了那徐老头的情,日后还能让秀水父老乡亲冲咱竖个大拇指!”

“成!大哥就明说吧,怎么干?”

“每人先去悄悄和弟兄们打好招呼,然后带些人手,靠近那些清兵,虽说他们手中有刀,可毕竟人数没咱多,且还分散几处……让弟兄们找些扁担、木棍什么的,要趁手……到时看我这边,一旦见我发动,就一起干他x的!”

……。

江湖草莽,说干就干。

几句话就决定了打一场歼灭战。

确实够牛、畅快!

可他们显然没有考虑到,他们面对的不是一群象他们一样的江湖人士,而是一支军队。

军队与江湖人士不同的是,他们懂得配合,有较强的纪律。

可江湖人就不同了,不是说他们没有血性、不敢拼命,而是硬得容易、软得也快。

是,这些清兵,二十人一组,分散在码头四个角,监督着搬运,甚至都不曾着甲,手中只有刀,连弓箭都没装备。

但他们都有相互之间联络的斥候。

在老张头猝然暴起,抡圆了膀子砸翻一个清兵,他身边的民众大喊着冲向清兵时,清兵确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瞬间,至少有五、六个清兵被干翻倒地,随即被民众一通死揍。

瞧瞧,这就是军队和江湖人的差距。

军队,在这种时候讲究着突破,那些已经被干翻的理他作甚?

一股作气,直接将这队清兵一通乱锤,击溃、俘虏,哪怕是逼逃,再回头头来好好收拾这些杂碎,这才是军队的作风。

可江湖人不一样,他们干翻一个就往死里揍,十几人围着一个人,生生挡住了后来者的路。

这就给了清兵传递消息的时间。

另外几处的民众,几乎是与清兵在同一时间反应过来。

这样,民众手中再趁手的家伙什,怕在军械面前,也不够看了。

一阵打斗下来,也只有最先暴起的老张头这边差强人意,二十个清兵被干翻了十二个,余下八人结成圆阵,背靠背,刀尖对外。

老张头手下四、五十号人,愣是被挡在外圈,奈何他们不得。

其余方向就有些惨了,清兵的外圈地上,躺得尸体和哀呼的人,几乎都是民众。

那四兄弟各自带着手下,团团围着清兵,就是没法攻进去。

好在清兵只携带着刀,且身上无甲,同样不敢强突,双方陷入了僵持。

此时天色渐渐亮起,老张头事先准备打一场歼灭战,生生变成了一场僵持。

僵持成啥样呢,这么说吧,四兄弟扯着喉咙大声在喊:“大哥,我这边拿他们没辙,你那边咋样?”

“大哥,清兵太难打,咱好几个弟兄死伤,咋办啊?”

听听,这就没辙了。

而且,有不少人还在偷偷地往后退,这正常,江湖人打群架,可不就是打顺风仗嘛,一见势头不妙,就溜之大吉。

见这帮子乌合之众不经事,清兵已经在跃跃欲试,向外试探着突。

还是老张头有尿性,一见情况不对,在那大吼道:“各位兄弟,且看我老张头怎么杀贼。”

他对身边人喝道:“随我一起冲,看这些狗贼能砍杀咱几个!”

一说完,暴喝一声,还真拎着一根臂粗的木棍往前冲去了。

他身边几些弟兄傻眼了,忙不迭地后退,这咋冲?还没冲先被你木棍拎死了。

不过这些人算是老张头的拥趸,他们也只是慢了两步,还是遵照老张头的命令冲上去的。

话说老张头确实有力气,他这一拎,还真砸翻了两个清兵。

可这一砸翻,老张头木棍的势头也就尽了,随即清兵就对着老张头出刀。

老张头棍势已尽,慌乱之下,左手放开木棍向上一挡。

“嚓”地一声,刀锋直接斩断了老张头的左小臂。

后面冲上来的人这时总算反应及时,将老张头生生拖后两步,才让老张头死里逃生,避开了第二刀。

速度太快,直到这时,老张头才觉得疼痛,嘶声狂吼起来。

但也确实因为老张头这拼死一攻,清兵慌乱了。

被随之冲上前去的民众一顿辟里拍拉的死揍,眼看没人能活了。

这一幕落在老张头那四兄弟眼中,那就是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他们的怒火。

于是一个个学着老张头的样,率身边人向清兵发起了进攻。

一场惨剧上演。

第八百三十章 吴争及时赶到

他们终究只是平民,哪怕是混江湖的平民。

老张头之所以能成功,不完全是因为他勇猛,而是他这边的清兵只剩八个了,被他一通子乱棍一抡,还恰好砸翻了两个,防御圈的空缺一时难以垫补,随即被民众一涌而上,这才被攻破、歼灭。

可那边三处不一样啊。

每处二十清兵,还未有大量损伤。

民众大呼着向前冲,被清兵以团队配合迅速瓦解,随之而来的就是有组织地反击。

许多民众甚至连手上的家伙什都没有抡一下,就被砍中,倒在血泊里。

老二、老三没有老张头那么好运,被清兵一次合击,就砍中了脖颈,鲜血喷涌,眼见是不能活了。

老四和老五是合在一处的,相互照护,倒没有受伤。

这样的惨象,让攻势为之一顿,老二、老三那边的民众开始恐惧,他们在后退,而清兵在向前逼进。

老张头拉倒地喊叫着,让他那边的人手前去支援,可码头不小,赶过去也未必真能顶得住。

眼看前一场屠戮就要发生,这时,陈洪范和孙正强赶到了。

二位主将及时赶到,自然是好事,令码头清兵精神、士气为之一振,他们准备一鼓作气,杀尽这码头上的乱民。

可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陈洪范策马越过,口中大喊,“撤……撤,本官命令,全撤!”

得,这下清兵愣了。

眼看着陈洪范、孙正强策马至一艘大船边,弃马登船。

清兵在一愕之间,纷纷移动起来。

而此时,民众已经失去了对抗、阻拦的勇气,特别是老二、老三那边的民众,还不由自主地给清兵让出一条道来,清兵连绕都不用绕了。

这幕景象看在老张头眼中,他肺都快气炸了。

“老四、老五,你两个狗曰的……你们的二哥、三哥还在地上躺着呢!要是让这伙狗贼逃了,你们再不是我老张头的兄弟!”

于是,老四、老五突然暴起,领着身边人挡住了他们那边的清兵。

这个时候,清兵已经没有了战意,两个主将都登船了,万一船一开,他们就成了弃子了。

所以,几乎每个清兵都是散开的,他们向左右奔逃,再无配合的可能。

可这一逃,就是死路,再强悍的一个人,面对十几根砸来的扁担、木棍,也只能是个怂人。

就这么一功夫,老四、老五这边的清兵倒下了一半,另外一些被民众们跟撵兔子般地追赶。

榜样的力量确实很大。

老四、老五这边出师告捷,老二、老三那边的民众心里有了些底气。

一些胆大些的人就试探着“嚯……嚯嚯”从着清兵嚷,这是种试探。

清兵没有反应,他们急着赶路。

于是,就有了更多的民众参与到这种打落水狗的行列。

码头乱了,三股人如同转圈般地在码头这个区域里你追我赶起来。

天色全亮开了,当吴争率百人赶到码头时,其实所部士兵都很累。

从坍塌处入城,赶了二十里至县衙,冲杀了一阵之后,再马不停蹄赶二十里至码头。

可吴争在看到码头这副景象之后,依旧下达了进攻命令。

但吴争的进攻命令并不针对码头那些清兵,而是直指那几条已经装满货的大船。

这些船随时可以启航,能抢下一条是一条。

吴争率军到来,让清兵们更加惊慌,他们逃得更欢实,奈何这时的民众,摆明了要落井下石了,但凡有几个逃得不想逃了的清兵,回身刚摆出拼杀的姿势,就被无数的扁担、木棍砸得头破血流。

而陈洪范一见吴争带兵追来,就跺着脚地大喝,“开船……快开船,他x的本官命令开船……。”

看到船未动,陈洪范才发觉身边除了孙正强,没有任何传令兵。

他只得一撩袍子,往船头去。

可刚一迈步,他就听到“呛啷”一声,还来不及回头,就被一把钢刀架住了脖颈。

陈洪范全身汗毛倒竖,他不敢回头,只是道:“孙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孙正强慢慢地移动身体,来到陈洪范面前,“陈大人,我们跑不了了。”

陈洪范跺脚道:“此时开船,还来得及啊!”

孙正强摇摇头道:“来不及了,陈大人不该上大船,大船装满了货物,速度慢,明军只要几条快船,就能在半个时辰截住。若是方才陈大人直接找条快船,或许还能逃得出去。”

陈洪范一愣,他确实失算了,正如孙正强说的,应该找条快船。

可陈洪范心里毕竟还是想带走一些货的,这至少能让他的罪责能小一些,聊胜于无嘛。

陈洪范怒道:“看来你是早就有了这心思……。”

孙正强道:“没错,在县衙门前那场战斗时,我已经有了这心思。陈大人,我不象你,我没作什么恶事,仅仅是降清,只要拿了你,应该能保命。”

看着孙正强没有表情的脸,陈洪范几乎要哭出来了,“孙大人,咱可是多年的交情了,你不能这样做啊?”

孙正强冷冷道:“交情?当年出使北方,若不是陈大人密信与多尔衮勾通,我岂会被俘降清?虽说我确实是怕死,可若没有你,我也不会主动降清……今日拿住陈大人,换我一条活路,也算是你我两不相欠吧!”

陈洪范一听这话,知道孙正强是打定了主意,要拿自己换活路了,一时心中恐惧,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孙正强反倒被吓了一跳,连忙收刀,他还不想杀死陈洪范,因为他知道,一个活着的陈洪范,才能真正换他一条命。

可饶是如此,刀刃依旧割破了陈洪范的皮肤,血液顺着脖颈流入衣裳里,可陈洪范已经恐惧、麻木,没有丝毫反应了。

此时码头上,清兵已经无暇顾及,吴争率部直驱如入无人之境。

直到顺利突破,看到船甲板上仅有二人,吴争这才下令,分出大部分府兵,去支援码头上民众,而他自己仅带十人登船。

登上船的那一刻,孙正强将手中刀一丢,“扑通”一声跪在甲板上。

第八百三十一章 活秦桧被生擒

孙正强拜伏道:“罪臣孙正强擒获清廷太仆寺少卿陈洪范,献于王爷!”

吴争是被孙正强的话惊到了,惊得不是孙正强乞降,而是那个背对着自己,瘫坐在甲板上的那堆“烂泥”,竟是陈洪范。

陈洪范?老熟人啊!

吴争一愕之后,迅速走上前去。

围着陈洪范转了一圈,没错,就是这厮。

吴争用脚尖挑了挑陈洪范的下巴,确认是陈洪范没错,“来人,将这活秦桧拿下!”

上来四府兵,两个迅速将陈洪范按压之后,再拎着他的后脑勺的发辫,将他的头拽起,另两个将刀左右交叉,架于陈洪范脖颈。

吴争笑道:“没想到吧,陈洪范,本王与你又见面了。有道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你想想,这次本王该怎么拾掇你?”

陈洪范脸色苍白,两腿簌簌发抖,惊惧地看着吴争。

吴争的手刚伸出,陈洪范就急叫起来,“别打我……别打我……。”

吴争哑然失笑,“看来你在清廷混得也不舒坦啊?多尔衮仅用区区一个四品太仆寺少卿就将你打发了?”

陈洪范哭了,涕泪交流,他抽噎道:“罪臣知错了,罪臣愿意反正……。”

吴争轻轻叹息道:“虽说在弘光朝时,你也不招人待见,可终究是一个正经的太子太傅……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活秦桧,让本王奈何?”

就算是傻子都明白,但凡位越高者,遇到这种情况暴怒还好,一旦平静,结局可想而知。

陈洪范急得拼命挣扎道:“王爷……王爷……,容我把话说完,罪臣有无数清廷机密禀报王爷……只求王爷能饶我一命。”

吴争哂然,轻挑眉毛道:“哦?”

不想,边上趴伏的孙正强突然开口道:“罪臣禀告王爷,陈洪范所知之事,罪臣都知道,罪臣愿意毫无保留地向王爷全都吐露出来。”

吴争哈哈大笑,手一摊对陈洪范戏谑道:“瞧瞧……瞧瞧……本王对你也爱莫能助啊。”

陈洪范冲着孙正强大骂道:“狗贼,枉我视汝为友……你就如此想要置我于死地乎?”

孙正强抬头反诘道:“呸……与你为友,不如与畜生为友,来得更安全。陈洪范,今日若换作是你先起意动手,做得定会比我更绝,你这等卖国、卖友之徒,某羞于汝为伍!”

陈洪范突然意识到,孙正强走了这一步,断不会容自己活下来。

这换作是自己,也会这么作。

可陈洪范确实不想死,他不再理会孙正强,嘶哑着嗓音,对吴争道:“王爷……王爷容我说完,我还有孙正强不知道的事,可以说与王爷听。”

这下孙正强诧异了。

吴争呵呵笑道:“哦?说来听听。”

陈洪范立马腆着脸道:“还请王爷许诺,饶罪臣一条狗命。”

吴争仰头打了个哈哈道:“本王都不知道你要说得是什么事,如何来判定值不值得换你活命?”

陈洪范是真不知死活,他道:“我知道清廷摄政王多尔衮和太后之间的密事。”

吴争愕然,这厮是真不知羞耻啊。

竟想拿着这等男女私事来作为活命的筹码。

吴争突然脸色一寒,喝道:“多尔衮与布木布泰的私情,对本王来说毫无兴趣……本王此时感兴趣的,是该怎么发落你……来人,将他严加看管!”

“王爷饶命……罪臣还有许多秘事……。”

吴争朝码头上望了一眼,战局已经非常明显,随着八十多府兵生力军的加入战场,清兵已经被有效地集中起来,控制在一处,歼灭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于是走到孙正强面前,沉声喝道:“抬起头来。”

孙正强依言战战兢兢地抬头,可目光却不敢正对吴争。

吴争打量了一眼道:“你与陈洪范为何会出现在秀水?”

“罪臣与陈洪范奉清廷之命,来南边购置火器。”

吴争皱眉道:“鞑子也想组建火器军?”

“是。清廷已经筹建三千九百火枪新军,这才命罪臣和陈洪范前来购置火器……对了,之前清廷从海路已经购置过一批,不想在陈钱山一带水域遭遇海盗,船带货尽数被劫,清廷无奈之下,才传令让我二人由陆路购置,再从运河转运北上。”

吴争心里一动,这么说来,王得仁还真干了几笔大买卖了?

不过脸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道:“你们经陆路购置了多少火器?”

“回王爷话,共计火枪五千五百杆,大小火炮七十八门……王爷,此时这些火器除了用于东、西城门之外,皆囤在码头,罪臣可以引王爷前去查验。”

“不必了。”吴争微微皱起眉来,“这么大数量的火器,你们又是从何购得?”

孙正强见吴争皱眉,唯恐吴争突然变脸,心惊胆颤地答道,“是太常寺少卿汤若望联络的南边红番购置的,因怕被海盗海路劫掠,由番商以战船将火器运至乍浦,再由我们派人经平湖运至秀水,本是分批从运河北运的,可陈洪范想省些沿途打点银子,就……。”

汤若望?吴争有些震惊。

这名字对于吴争而言,非常熟悉。

汤若望是罗马教会的传教士,说起来,与卫匡国是“同门”,只是国籍不同,卫匡国是意大利人,而汤若望是德国人。

崇祯七年,汤若望协助徐光启、李天经编成崇祯历书》一百三十七卷。又受命以西法督造战炮,整理出大炮冶铸、制造、保管、运输、演放以及火药配制、炮弹制造等原理和技术,由焦勗整理成火攻挈要》和火攻秘要》。

崇祯九年,汤若望奉旨设厂铸炮,两年中铸造大炮数十门。

想着鞑子可以从南边轻易购置如此巨量的火器,还差点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北运,吴争心里冒出一股子邪火。

看了一眼孙正强道:“本王可以赦免你,但你须得把从乍浦接手火器后,沿途所有与火器转运有关之人,一一列出名单……能做到吗?”

孙正强闻言大喜,他连忙磕头如捣蒜,口中道:“多谢王爷宽宏,罪臣愿为王爷效力,绝不遗漏一人。”

第八百三十二章 当受世人敬重

在吴争下船之时,码头上的战斗已经基本结束。

让吴争意外的是,只有十七个清兵被俘虏,余者皆被杀了。

看着一地的清兵尸体和吞吞吐吐禀报的府兵,吴争心里很明白,定是民众动手,府兵作了配合。

不过吴争无意去追究,能如此顺利截留这批火器,这些义士居功至伟。

这时,吴争见一群民众朝自己涌来。

为首一个半身染血的络腮大汉,瞪着吴争道:“你是……王爷?”

吴争点点头道:“没错,正是本王,这位义士是……?”

“小的姓张,人称老张头。”

吴争哂然道:“好,本王就称呼你老张头。”

老张头道:“王爷,今日我等兄弟五人,召集了码头数百弟兄,为官府截留火器,阻杀清兵,如今我五兄弟死二伤三,码头弟兄伤亡上百人之众,还请王爷给我们一个交待。”

说到此处,老张头眼睛血红起来。

吴争环顾了一圈,看着那些期盼的眼神,点头道:“诸位义士的功劳,本王亲眼所见,那……老张头,你且说说,本王该如何给诸位一个交待呢?”

老张头指着那些清兵俘虏道:“我要那些清兵,杀来祭奠兄弟们在天之灵!”

吴争眉头一挑,道:“可以,但不是现在,也不是你们动手。”

老张头以为吴争在推托,追问道:“那是什么时候?谁来动手?”

吴争反手一指远处被府兵看管的陈洪范,对老张头道:“那才是敌酋首恶,况且东、西城门战事尚未平息,逃兵还在追捕……这样,等战事平息,本王问完口供之后,本王会在县衙前,公开处决这批俘虏,给你们和秀水百姓一个交待,如何?”

老张头想了想,问道:“王爷所言当真?”

吴争正容道:“本王言出必行!”

老张头本欲拱手,却发现自己从此再无法拱手,惨笑道:“那张某和弟兄们,就等王爷消息了。”

说完,转身以右手向手下招呼道:“跟我走。”

吴争有些愣,这么就完了?

于是招呼道:“老张头,且慢。”

老张头回身问道:“王爷还是何事?”

“你们伤亡了这么多人,难道就不向本王要些赏赐、抚恤?”

老张头也一愣,“我等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呃,如果王爷手头宽裕,想赏赐我等,那敢情好,让我对伤亡的弟兄家人,也好有个交待。”

吴争哭笑不得,问道:“你受谁人之托?”

“就是县衙前大街的里正徐老头。”

吴争点点头道:“好。这样……你将伤亡者和今日在场人数列个名单,待今日之后,拿来县衙,本王统统有赏……不仅有赏,本王还得给你们荣耀,不能让这些义士死得毫无名目,对吧?”

老张头惊讶地看着吴争,好一会,终于躬身道:“老张头代弟兄们,谢过王爷。”

吴争上前搀扶道:“这话不妥,应该是本王替江南百姓,谢过诸位兄弟才是,你们这是在为国为民而战,当受世人敬重。”

人们从最初的惊讶中,渐渐目光火热起来。

短短几句话,就是一场精神的洗礼。

在场看到的、听到的人们,从此刻起,他们为自己而自豪。

堂堂会稽郡王,在感谢他们。

他们今日之前是最底层的屁民,可现在,他们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当受世人敬重!

吴争此时并没有想到去“煽动”,在他的心里,江湖人是个特殊的群体,就是一把双刃剑,向来是敬而远之的,他只是说了他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实话,实说。

可他不知道,他的话,就是一颗随风就长的种子。

尊严、荣耀,人在温饱之后,必不可少的精神支柱。

吴争或许不清楚,今日之后,这批人就是他潜在的死忠,可以为他生,可以为他死。

……。

蒋全义率部追击溃敌。

这些清兵在秀水已经时间不短,对地形还是比较熟悉的。

他们的溃退方向是东城,因为西城已经战火连天,而东门是陈洪范和孙正强在把守,他们以为,陈洪范和孙正强就算要逃,也一定会逃向西城,与城门守军会合。

这是最正常不过的想法,可他们却不知道,陈洪范和孙正强会逃向码头,已经把他们当作弃子。

随着天色的大亮,这伙尚有近百人的清兵,在蒋全义的驱赶下,与西城清兵会合。

蒋全义猝不及防之下,在逼近城门时,被城墙上的清兵,饱以箭矢打击。

幸好蒋全义他们是徒步的步兵,见机快,在被射翻了七、八人之后,随即向两侧房舍找掩护。

可这样一来,城墙上的清兵已经有二百之众,自己却只有五、六十人,蒋全义也只能干看着城墙,拿清兵没辙了。

但蒋全义还是幸运的,被他追击的清兵已经没了斗志,否则,趁势反击的话,恐怕蒋全义得进行角色互换,逃给这支清兵看。

可问题是,城墙上的清兵不乐意,他们看着百步外的明军,欲除之而后快。

当然,他们同样不敢下城楼,倒不是不敢与蒋全义决战,而是他们的职责是守住城门,以防金山卫的到来。

下去容易,可一旦明军逃,那追不追?

一追,万一金山卫到来,如何来得及回去布防?

所以,城上清兵没有下城与蒋全义决战的意思,他们只是将城墙的十二门六磅小炮掉了个头。

可这一幕,蒋全义在城下却看不见。

僵持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当城墙上火炮第一声响起时,蒋全义吓得混身汗毛直竖。

开玩笑,这个距离,十二门六磅速射小炮,一轮覆盖足以打残一支成建制军队。

可问题是,能跑得了吗?

这个距离,回逃至火炮射程之外,太慢了,慢到可以让城墙上火炮进行第二轮射击。

于是,蒋全义心一横,悍然下令冲锋。

既然要死,当死在冲锋路上,同时,这也是蒋全义能想到的唯一规火炮的办法,那就是接近,接近到火炮的死角。

于是,五、六十府兵在蒋全义的带领下,悍然向着城门处,发起了突击。

第八百三十三章 民族英雄,永垂不朽!

ps:感谢书友“缘醒”投的月票。

蒋全义选择的策略确实有效,府兵一旦近墙,城墙上的清兵就只能放弃火炮,改用弓箭,可百步的距离,仓促之间的准度大打折扣,仅射翻三、四个人之后,府兵就已经到达城墙边,与那支之前被府兵追了半个秀水城的溃兵厮杀在一起。

不过这个时候,清军溃兵已经不是溃兵,它与主力已经会合,背靠城墙,有火力的支援,让他们心里有了底气。

这种肉搏是很残忍的,双方都没有退路。

府兵是不敢退,退就是火炮的靶子。

清兵是不能退,身后就是城墙。

城墙上的清兵在一阵踌躇之后,决定分出一支三十人的队伍下去增援。

这一生力军的增援,蒋全义部就陷入了凶险,危在旦夕了。

万幸的是,这个时候,鲁之域率二百八十九骑终于赶到了。

“敌袭——!”随着城墙上清兵凄厉地狂呼声,六门十二磅重炮开始轰鸣。

可也就是一轮的机会,前装炮的装膛确实太慢,对于象鲁之域这样一支小量的骑兵而言,更是太慢了。

鲁之域着实是吓了一跳,可在一轮之后,发现城墙上的火炮没有连续射击,鲁之域迅速下令已经减缓速度躲避炮火的骑兵,加速靠拢城墙。

鲁之域打算强突了,他这时的感受只能用惊骇来形容。

接到吴争调兵令,鲁之域还仅仅以为是普通的叛乱,可现在,他发现这绝不是普通叛乱,连金山卫都没有装备如此重炮,怎么可能是普通叛乱?

由此他所想到的是,在这样一支叛军的包围下,吴争的处境。

所以,鲁之域此时已经作出了,就算全军打残,也要冲入城中,与吴争会合的决定。

而秀水城墙的高度,只有两个人高,站在战马上,就可以伸手攀爬。

随着越来越多的士兵靠近城墙,城墙上的清兵,再无暇射箭,开始短兵相接。

战斗的胜败,往往就取决于一线将领在面对困局时的选择。

就算孙武再世,恐怕也无法准确地预料到战场中每一个变化,只有一线将领才是输赢真正的关键。

一个合格的将领和一个不称职的将领,在面对选择时,是完全不同的。

譬如象蒋全义部,其实掉头跑,至少也可以跑出一部分人,反而是向前冲,那一旦胶着,就是死路一条。

可蒋全义毅然选择向前冲,这就无形之中,导致城墙上的守军分兵,这一分兵,严重地影响了城墙的火力密度,间接给鲁之域二百多人,奠定地迅速接近城墙的机会。当然,清兵调小炮打击蒋全义,也是鲁之域部能顺利靠近城墙的主因之一。

再譬如鲁之域,首先他在接到吴争命令时,能分析吴争调兵的用意,随即调集战马,以小部前出,火速赶往秀水,已经奠定了此战必胜之局。

就算蒋全义部全军覆没,对此战的最后结果也没有任何影响了。

因为东城二百余清兵,已经处在鲁之域外围,吴争内围的包围之中。

而鲁之域在遭到城墙上六门重炮轰击之时,如果换了寻常将领,首先会思考是不是城墙上有重兵埋伏?是不是该退出射程之外,探明情况再作定夺?

加上二百多人都是骑兵,骑兵不适合攻城,就算鲁之域真的这么做了,战后一样挑不出错处来。

但鲁之域首先想到的却是吴争的安危,想到的是吴争万一有难,这个势力就会分崩离析。

于是,就有了蒋全义无意地帮助鲁之哉牵制了城墙上的守军,而鲁之域在无意之中,拯救了原本会全军覆没的蒋全义部。

错误的前提,加上错误的理解,可结果却朝着正确的方向去了。

这就是一个良将的本能反应。

仅用了一柱香的时间,在东西、内外的合击之下,清兵溃了,城墙上就算溃最多也就是跳下城墙,虽不致摔死,可往哪逃?

清兵降了,没死的都降了,一百三十余人。

……。

吴争在控制了码头之后,率部回援西城。

张煌言督战的西城,是此战打得耗时最多的战斗。

此时府兵已经攻上城墙,敌我双方短兵相接。

至少有一半守军已经溃逃,但余部却是在硬抗。

原本西城城防是由孙正强负责的,可孙正强不肯远离陈洪范,生怕陈洪范给他背黑锅,于是这四百人的指挥就交给了一个牛录章京马建忠。

这马建忠属满清汉军正红旗,原是恭顺王孔有德部下,孔有德被清廷从湖广召回京城后,正逢清廷想要调兵入秀水,乔装成护院,于是,马建忠就率部来了秀水。

这秀水城中八百多护院,其中有一半是他的麾下。

不得不说,这厮确实是是铁杆子汉奸。

眼看着县衙、码头、东城皆已战火燃起,明军已经登上城墙,守军也出现大量溃逃,他却愣是带着嫡系一百多人与府兵激战,死不投降。

直到吴争率兵回援时,马建忠还带着身边三、四十亲信,在负隅顽抗。

吴争带人上了城墙后,下令以从码头得到的火枪,对这三、四十人,来了个排队枪毙,才消灭了这几十个铁杆汉奸。

至此,这场出乎预料的叛乱,终于结束了。

此战,民众伤亡一百六十一人,其中县衙前大街五十七人,包括徐里正。码头搬运工伤亡一百零四人,包括老张头的两位兄弟。

衙役伤亡二十四人。

府兵伤亡三百十七人,金山卫鲁之域部伤亡二十九人。

共计军民伤亡五百三十一人。

歼灭清兵六百余人,俘虏一百八十九人,另擒获陈洪范、孙正强,抓捕其余通敌商人共十七人。

缴获火枪五千余杆,火炮七十八门。

在县衙府库搜出黄金三千两,白银九万多两。

抄没通敌十七家商人,共得黄金七千余两,白银高达八十七万两之巨。

商人家眷没入贱籍,解往新城为苦力、劳役。

吴争下令,在秀水码头一里处,建英魂冢、立七尺碑,碑上书八个鲜红大字——民族英雄,永垂不朽!

第八百三十四章 反清者荣,降清者耻,卖国者必诛!

同时,官府通告全城,凡参与此战民众,皆赏银二十两,伤者百两,亡者二百两,即日起至县衙兑付。

另外,亡者家中父母由官府赡养至老,遗孤入江南学堂,由官府供养至成人。

上报朝廷追授徐则恩为秀水伯。授徐三、刘二根、李小柱等十人“勇士”称号,并特进徐三为秀水县尉。

同时,组建秀水民团,授张新侠为民团守备,为从七品武职,负责运河嘉兴段守卫,由嘉兴府直隶属,并拨给粮饷、装备。

吴争亲自为秀水民团授旗时,对张新侠和码头工人说了一句话——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为吴争的这一系列动作,私下里,张煌言劝谏过吴争。

在张煌言、马士英二人看来,吴争此举确实属于“大手大脚”了。

二百两,按照现在北伐军的饷银,每月二两,就得服役一百个月,八年多的时间。

这对于寻常江南州县而言,买一座占地一亩的小院,也才三、四十两的年代,无疑是笔巨财。

此例一开,各州县效仿,到时若不按这个标准,必伤人心,若按这个标准,那大将军府恐怕会破产。

眼下可是国战时期,打一场双方十万人的战斗,毫不稀奇,这要是阵亡个二、三万,单抚恤银子就得四、五百万,而大将军府一年的岁入,按去年三府算才三百万两。

吴争知道张煌言所虑是实情,可吴争的回答是:“玄著兄,大明之所以亡,是明人不再以自己是明人为荣,外族入侵,明人以冷漠视之,夹道欢迎者亦不在少数……强国必先强军,强军必先强民,强民由须先清楚地告诉民众,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今日之赏,确实与制不合,可我就要让民众知道,反清者荣,降清者耻,卖国者必诛!”吴争咬牙道,“身为汉人,却卖身投靠外族,反过身来,以残杀自己同胞搏取军功,这等人千刀万剐亦不解我心头之恨!”

说到这,吴争慢慢收敛起狰狞,“玄著兄,每每想到家叔临去那一瞥,我就难以平静。我不能让勇士哭泣,让卖国者在暗中偷笑……只有让百姓刻骨铭心地记住,凡汉奸者,人人得而诛之,如此方才可以团结一心,早日举旗北伐。”

张煌言闻言动容,在这一刻,张煌言突然发现,一向持重的吴争,居然也有如此狠厉的一面,他突然意识到一事,“王爷是想,将那一百八十九名清兵……处决?”

吴争脸色一沉,问道:“怎么?你连这也要阻我?”

果然如此,张煌言急道:“可他们已经是俘虏,而且他们毕竟也是……汉人。”

吴争冷哼道:“他们不再是汉人,是他们自己放弃了汉人的身份,他们是满清汉旗,是敌人!”

张煌言劝说道:“可正如王爷这前说过,北伐,为得是天下百姓过好日子……无端地杀戮,带来的是仇恨,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如果有一天,王爷一统天下,那么天下各族,都将是王爷的子民……以我之见,只要他们投降,就该给他们一条活路,由此也会更容易引得江北降清汉人的归附,可谓一举多得啊。”

吴争微微摇头道:“如果连自己的民族都无法认同,这样的人归附我们,又有何用?但凡遇上危机,必定首尾两端。至于一统天下,呵呵,如果我连自己的民族都无法团结,何谈天下大同?乱世当用重典,大乱之后方可大治,这说得就是,须人心思太平,有这思想的统一,才能大治天下。所以,必须彻底清除完这批不受教化的汉奸,重建世人的人生价值观,才能换来太平盛世……张苍水,我发现你的思想很成问题!”

张煌言心中一凛,这是吴争第一次这么直指自己,抨击的是自己赖以为傲的思想。

这让张煌言有些震惊,“吴争,你……你这是何意?”

吴争沉声道:“明亡后,弘光朝、隆武朝、永历朝乃至义兴朝,无不任用那些反复官员,甚至连我自己也不例外。但这会让天下人都认为,只要有实力,有名望,有才能到了哪朝都能混个风生水起。玄著兄,这样的观念要不得啊!一个有才无德之人,为祸天下之甚,尤过于无才无德之人,譬如象洪承畴、范文程之流……想要结束乱世,就得先形成一个坚固的核心,这个核心必须理念、思想一同,然后再将这理念、思想渐渐向外扩散,吸引更多的追随者,最后平定乱世。”

张煌言回头看了马士英一眼,马士英紧张起来。

吴争随即明白张煌言的意思,道:“马士英不同,他是个贪官不假,说是奸臣、倿臣也不冤,可他守住了不降清这条底线,就算不被鲁王、隆武接纳,他依旧在浙东聚集民众抗清,仅凭这点,他与汉奸这个罪名无关。”

马士英先是一脸赤红,而后越听越感动,以至于到最后竟饮泣起来。

盖棺定论,能得吴争在张煌言这个按察使面前,对自己做出如此公正的评判,马士英大有以死效忠的冲动。

当他以一腔热情贯注在目光中,看向吴争的时候,奈何吴争却不搭理他这茬。

吴争依旧看着张煌言道:“你的想法却依旧是,仁者爱人,如果天下真如孔孟所言,何来乱世,何来杀戮?既然人想杀人,那就以雷霆杀尽想杀人者,还真正的良善以太平。张苍水,之前在你府上我问过你,杀一人而救百人,你怎么选。你的回答毫不犹豫,理当杀一人。眼下,陈洪范和那一百八十九清军俘虏,就是那一人。杀之可救万万人。诛杀他们之后,江南百姓便知当汉奸的下场,从此不敢再有摇摆之心,更能震慑江北汉人,令他们不敢而为鞑子大开方便之门。”

张煌言怔怔地看着吴争,好一会,拱手道:“既然王爷已有决意,我遵从便是。”

这是吴争与张煌言第一次理念的强烈碰撞,以张煌言的退让告终。

第八百三十五章 忠诚不容亵渎

一切按照吴争的意思,被迅速执行下去。

可让吴争、特别是张煌言意外的是,除了通告中参战每人二十两的赏银被民众领走大部分外,伤亡的抚恤银,仅被领走了不到三成。

这确实很奇怪,有钱不拿,脑子有病?

为此,吴争特地传来负责分发抚恤、赏赐银子的马士英,问明原因。

马士英回答道:“回王爷话,那些伤亡者的家人,皆异口同声,不受官府的抚恤银子。”

“为何?”张煌言问道。

“民众皆言,他们的亲人是为国战死,这是荣耀,不容亵渎!既然官府已经明示,老人、遗孤皆由官府负责赡养,他们就不该再受官府抚恤银子。”

吴争闻听,怅然叹息道,“经此次变故,秀水民众已经有此觉悟,虽得百万金亦不换……玄著兄啊,这才是我们急需要的。”

这次,张煌言点头认同道:“王爷所言甚是,民心可用!”

……。

三天后,在秀水县衙前的广场上西北角,搭起一高台,围观民众人山人海。

陈洪范及一百八十九个清兵俘虏被押至台下,那儿已经摆放了一整排的树桩。

张煌言以大将军府按察使的身份,直述罪状,判处一百八十九人汉奸犯卖国罪,斩立决时,围观所有百姓暴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当着以万计的民众,一组组人被拽至树桩前,将头侧按压至树桩上,然后一刀挥下,身首异处,血如泉涌,四处迸溅,这种视觉的冲击,恐怕看过之后,终生难忘。

正如吴争说的,必须要让世人铭记今日,何事可为,何为不可为!

这种惨烈的景象,今日之后,将随风传遍天下。

这不同于满清的屠杀,这是义兴朝大将军府对汉奸叛国者的判决,正义的判决,震慑人心的判决!

被一块破布塞住了嘴巴的陈洪范,眼睛瞪得如同死鱼的眼珠。

他是真想求饶,这三天里,他在衙门牢里无数次地叫喊要见吴争。

开始时,看守他的府兵还真替他传话给吴争,结果换来的是吴争的一脚踹。

自此,看守府兵再不理会陈洪范,听得烦了,就一脚踹去。

此时,他跪在台下,亲眼目睹着一百八十九人,在他的面前身首异处,他已经吓得全身瘫软,便溺失禁。

眼见一百八十九人都被处决,他明白,接下来便轮到他了。

他拼尽全身力气,挣扎起来,回头向台上吴争使劲地“呜呜……呜呜呜呜”。

吴争一直只看不说话,他是大将军,执行的是军法,而判决这些地人,显然不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需要的是张煌言,按察使,掌一省刑名按劾。

不过此时看见陈洪范垂死挣扎,吴争微笑着站了起来,走到台边,俯视着背缚双手、仰望自己的陈洪范道:“你罪该万万死,可惜,你只有一条命……原本刑名事,本王不想涉及,但眼下破个例,本王给你透露一点……你今日不会死。”

陈洪范大喜过望,以为事情有了转机。

可接下来,吴争又道:“本王还能透露给你多些,你明日也不会死,甚至……后天也不会死!”

陈洪范刚露出的笑意渐渐僵硬,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他突然死命地“呜呜……呜呜”着,然后转身,冲着台前的一颗树桩,一头撞去。

可身后左右都站着看守他的府兵,自然不容他得逞。

是什么让这个怕死了一辈子的活秦桧,突然萌生了自杀之决绝?

吴争没有揭开谜底,而是慢慢走回座位,右手一引道:“张大人,请!”

张煌言起身,执判决书大声宣读起来,“……鉴于陈犯洪范罪大恶极,百死莫赎其罪行,经会稽郡王允准,本官判决,陈犯洪范交于秀水百姓代表江南汉人对其施以处置……。”

这下,台下民众沸腾了。

人潮突然向前涌来。

张煌言不得不示意台上府兵,击锣以警示。

躁动的人潮一滞,张煌言趁着这空隙大声道:“三日……三日之内,陈犯洪范不得死,胆敢在三日内杀死陈犯者,以汉奸罪论处……。”

张煌言挥了手道:“放人!”

府兵们随即割断捆绑陈洪范的绳索。

至此,台下民众就算是傻子,恐怕也清楚官府的意思了。

人潮再次躁动起来,瞬间淹没了陈洪范。

……。

回到县衙内。

张煌言问道:“王爷这又是何意?”

吴争优哉游哉道:“让民众亲手杀死陈洪范,比官府处决,更有教育意义,不是吗?”

张煌言懊恼道:“我还没听说过这等判决,还出自我的口中。”

吴争哈哈大笑道:“玄著兄,你放心,今日你的宣判,必将传颂于后世,做为处治罪大恶极的汉奸卖国贼的先例,当为后世人借鉴!”

张煌言狠狠瞪了吴争一眼,道:“我算是知道了,你就是想将这恶名,让我来背!”

吴争摇摇头,正色道:“法遂人意,这人字,不是个体,而是群体。所谓法不责众,今日玄著兄迎合民意做出的判决,何来恶名之说?谁敢言玄著兄枉法,本王先撕烂他的嘴……况且,陈洪范之罪,江南汉人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就算手段溢出了律法,可律法也是人订的,修改一下……哈哈,修改一下就是了。”

说到最后,吴争自己都笑了起来。

引得张煌言不禁莞尔。

想想也是,陈洪范为祸弘光朝,说他的叛国,是弘光朝瞬间灭亡的主因之一,显然是不过分的,多少人因他而死?

二人相视,笑了一会,张煌言突然想到一事,问道:“可万一,百姓今日群情激愤之下,真把陈洪范弄死了,王爷真要将百姓以汉奸罪处置吗?”

吴争瞪眼道:“令出法随,张苍水,你可是按察使?”

张煌言闻听一愣,“王爷是说,真要处置百姓以汉奸罪名?”

吴争不置可否,背转身,施施然而去。

张煌言刚想追上去,却听传来吴争声音,“台下聚集起的民众,远超过万人之数,最后谁能说得清,是谁杀了陈洪范?玄著兄啊,你呀……多虑了!”

第八百三十六章 罕见的酷刑

百姓的反应,已经远远超出了吴争、张煌言的预料。

他们不仅没当场杀了陈洪范,反而生怕把陈洪范弄死了。

按说像陈洪范这样,被江南百姓称之为“活秦桧”、恶贯满盈的人,此时民众应该立即将他大卸八块,以解心头之恨才是,但百姓却生怕他当时就死了。

在如何处置他的问题上,民众特地为此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座谈会”,由此来决定该如何去“招待”这个,人人皆想生啖了他的“活秦桧”。

民众在此事上,有着相当大的耐心。也可能是因为百姓太恨他了吧,就像人会喜极而泣,怒极反笑一样。

整整一个白天的商议,最后终于有了一个让最大多数人满意的方案,而这一天里,陈洪范就在当场听着,可惜的是,他已经没有办法,去表达心中的恐惧。

陈洪范的衣裳已经被尽数扒去,此时的寒风刺骨,幸好是白天,如果是晚上,怕是已冻死了。他的头发已经被剃去,在民众看来,象陈洪范这样的人,就不该有汉人的衣冠束发之制。

陈洪范被捆绑着,他的嘴被缝上了,用的是钢针加上麻线。

所以,就算陈洪范想要争辩和求饶,也张不开嘴。

可他的下面浠浠漓漓地,显示着他心中极度的恐惧,已经到了不可承受的地步。

当天晚上,当百姓将讨论、商议所拟定的方案,由一个前朝落第秀才润笔之后,呈至吴争面前时,吴争傻眼了。

身边张煌言好奇地凑上来扫了一眼,骇然道:“王爷,这……这太有悖圣人教化了吧?”

吴争确实犹豫了,此例该不该开?

而此时,蒋全义挂着他受伤的左手臂,上前看了之后,哂然道:“圣人教人向善,可今日,人已非人,就该以畜生视之。若王爷能将此贼交于卑职处置,卑职保证,九日之后,此贼还能喘气!”

吴争有些动容,扫了眼马士英道:“马大人以为如何?”

马士英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语气坚定地道:“下官以为,理当如此处置!只有这样,方可抚慰民众心中的怨气,方可震慑各地奸臣邪和举棋不定、左右逢源之人。”

吴争回头对张煌言道:“玄著兄,你都听见了?”

张煌言执拗道:“我不反对处死陈洪范,可这手段过于暴虐、阴损……有违天和啊!之前听说山东有义士谢迁聚集民众反抗满清,义军攻入淄川城,将谏言多尔衮下剃发令的孙之獬以此法施行,虽说解恨,可闻听之后,也觉不寒而栗……王爷,人,终究是人,不能成为兽!”

孙之獬,山东淄川县人,天启二年进士。

这厮向来性格怪异,崇祯初年,阉党倒台,孙之獬并非阉党中人,可在廷臣请毁《三朝要典》时,唯独这厮当堂放声大哭,崇祯帝遂下令将其列入阉党逆案,革职为民。

清军入关后,一纸征辟召他入京,他就屁颠屁颠地去了,被授官礼部右侍郎。

之后英亲王阿济格定九江后,副都统佟岱留守,孙之獬自告奋勇地自荐前往招抚,多尔衮信了,授以兵部尚书衔令他招抚江西。

可惜,到了江西之后,军民没人搭理他,“久任无功,市恩沽誉”,多尔衮大感失望,于是也不再搭理孙之獬,不久孙之獬就被革职为民。

如果仅仅是这样,尚不算罪大恶极,本来嘛,大明朝养士几百年,可一旦灭亡,愿意与之一起慷慨赴死的读书人却没有几个。

京城死国难者,大臣不过东阁大学士范景文以下二十一人,很多人摇身一变做了新朝的臣子。

若真要以此,来定一人生死,怕得杀光江北读书人之七成。

孙之獬之所以被百姓憎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那是因为他向多尔衮的谏言——剃发令。

事实上,清军入关的“剃发令”有过两波。

第一波是多铎施行的,直接引发了江阴屠城和嘉定三屠,主要集中在江南。

而第二波,就是孙之獬这汉奸向多尔衮谏言“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剃发令”之后引发的。

汉人几千年来皆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观念教化。

剃发令使百姓失去了作为汉人的标志和不做奴隶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于是一场悲壮激烈的反剃发斗争由此引发,有多么惨烈、死了多少人,是难以想象的。

短短三年间,先有山东与天津之间的百姓起义多达十七起。

有山东兖州农民丁维岳、张尧中率众举行反清起义

有庆云杨思海冒充天启帝嗣子聚集民众数千人反清,但仅半年间,被镇压。

有天津妇人张氏自称天启帝的皇后,与王礼、张天保印制玉印、令旗,组织抗清队伍,人数多达二、三万人,也是仅不足半年时间被剿灭。

而声势、规模最大的一次,也就是张煌言此时所说的,山东谢迁起义,前后历时三年,因义军首先把矛头对准与清勾结的当地地主、汉奸商贾,没收了他们的财产、粮食,分给当地贫苦农民,受到了农民的拥护,势力发展很快,被清廷称之为山东“第一巨寇”,人数最多时高达五、六万之众。

年初时,谢迁和丁可泽率起义军里应外合攻陷了淄川,逮捕了孙之獬,当众宣布其罪状并处以极刑,手法与此时民众呈上处置陈洪满了的方案雷同,孙之獬直系亲属八人也被全部处死。

之后,谢迁率领起义军据守淄川县城达两月之久,后被清军挖地道用火药轰塌城墙,失守败亡,军师赵束乡被杀,谢迁被俘押往京城。

顺便多说一句,即使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虽然他为了陈圆圆而“尸山血海壮婚礼,锦绣河山做嫁妆”,但也不同意实行剃发,他还曾为了制止“剃发令”而当众与多尔衮起过争执。

可见“剃发令”在当时民间汉人中,是多么不得人心。

所以,听到张煌言以孙之獬的下场来说事,吴争心里有升起一股无名的恼意。

第八百三十七章 说得上话,便是自家人!

面对着张煌言的劝阻。

吴争呵呵一声,道:“有明以来,锦衣卫、东厂、西厂,死在酷刑下平民百姓已不可计算,光是受过廷杖的朝廷官员就不计其数。以至于民间流传,如果一位明朝官员没进过大牢,没受过廷杖,他都不好意思承认他在大明朝做过官。

玄著兄,我不是个圣贤。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过能改,善莫大焉这一套,我向来嗤之以鼻,在当真遇到万恶不赦之徒时,就须酷刑严惩,即使是在以慈悲为怀的佛门之中,也有当头棒喝的霹雳手段。以德报怨,以何报德?”

说到此,吴争将那纸方案一把捏起,扔向蒋全义,“去告诉民众,本王准了!”

……。

陈洪范死了。

在三天后,他就抗不住了。

百姓在他的全身上下第一处肌肤上,用钢针刺上针孔,然后把猪鬃插进这些针孔里,让陈洪范亲眼看着他自己的血,顺着猪鬃一滴一滴地慢慢往下落。

那种身体上的痛苦,内心之中的恐惧,想喊又喊不出,想死又死不了的感觉,怕是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

三天之后,当陈洪范的血即将流干,奄奄一息、尚未毙命之时,民众趁着他尚未死去,将他千刀万剐,片肉以喂狗,直至肢解而死。

在汉人数千年的潜意识里,“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过能改,善莫大焉”,然而汉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汉奸,这看似是一种矛盾,可也正因为有此,华夏民族方才可以在历史长河中延续至今,每每遇到民族危亡之时,都能浴火重生。

堡垒总是从内部被攻破,内奸造成的危害往往大于外敌,这就是汉人数千年来的共识。

吴争离开秀水时,全城百姓皆自发地前来相送。

在百姓心中,吴争是自己人,不仅仅是自家人,他还有着悲天悯人的仁慈,也有着铲奸锄恶的雷霆,更主要的是吴争能与他们说得上话。

能与他们说得上话,便是自家人!

张煌言有些惆怅,他倒不是因为反对处死陈洪范和那些俘虏,而是自小所受的教育,让他觉得不该用如此暴虐的手段来杀死一个人。

这与他的人生观念有着强烈的冲突。

可面对着那些自发前来为吴争送行的百姓,他又感到吴争是对的。

这两种截然相反矛盾的相互挤压,让张煌言有些焦躁。

……。

“张苍水,你还在执拗我同意民众处置陈洪范这件事?”

回嘉兴府的路上,吴争看着眉头紧锁的张煌言问道。

张煌言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

吴争哂然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明说?”

张煌言看着吴争的眼睛道:“有仇报仇,以怨报怨,这是游侠行径,不能与法同等。若虐杀陈洪范之事成为前例……天下怕会大乱。”

吴争皱眉道:“如何大乱?”

“陈洪范确实罪该万死,这一点,我无任何异议。可是法之受众甚广,此次王爷以陈洪范特例施为,若被各地官府效仿,则离天下大乱不远矣。”

“怎么可能?”吴争蹩眉道,“你的意思是,天下如陈洪范者甚多,多到足以让我们站在大多数人的对立面?”

张煌言摇头道:“王爷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时值乱世,人心本就浮躁,江南降清者已不少见,何况江北?来日王爷率师北伐,不可能事事亲为,如同处置陈洪范一般处置每个汉奸,需用官员代劳,可今日之事一旦被各地官府效法,敢问王爷,还有谁敢反正,归附王爷?”

吴争道:“若有象陈洪范者,见一个杀一个,有何可惜的?”

“可问题是,降清的军民未必有陈洪范这样的罪状!”

“我也没说,要杀尽降清汉人啊?”吴争睁眼瞪着张煌言。

张煌言一叹,“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是,王爷允准百姓虐杀陈洪范,确实是陈洪范理当如何,可日后面对江北那么多不得已降清的军民,各地官府如何自处?各地官府必会效仿王爷今日前例,大开杀戒,由此带来的影响,足以被清廷和有心人利用而诋毁我朝暴虐凶残。”

吴争瞪着眼道:“我可没有说,但凡降清之人都该死,我只说汉奸该死。”

“是不是汉奸,该不该虐杀?汉奸罪名有何明确的分界线?若只是以是否降清来辨别,那枉杀之人就无以计数了。”

“我没说只要降清就罪不容赦啊。”

“可各地官府为了迎合你,会将大多罪不致死的人定为必死罪状。”

吴争听懂了张煌言了意思,心中一格噔,沉默思忖起来。

张煌言见状,心中很满意,他知道吴争在想辙了。

能不能想出辙不重要,重要的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人,需要有一颗统筹天下的心。

于是,张煌言微笑道:“其实,这事也不难解决。”

吴争一听,来了精神,急问道:“如何解?”

“以大将军府通告各府县,允许降清民众反正,只要真心归顺,官府可以既往不绺。”

“不行!这样善无以伸张,恶得不到惩治,我绝不同意!”

张煌言斜了一眼吴争,“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吴争没好气地道:“说,说你的,不过我先声明,想要放过汉奸,我绝不同意!”

“允许降清民众反正,是为民法。”张煌言正色道,“但对于民愤极大之汉奸,则归入军法。军法那是王爷的事,我不置喙。”

吴争有些恍惚,“那又如何界定民愤极大呢?”

张煌言道:“舆论有流传的,有确凿证据的,有人检举经查实的,皆可为民愤极大者。”

吴争沉思起来。

边上一直当吃瓜观众的马士英突然开口道:“下官赞同按察所言,清军入关至今,大半国土沦丧,其百姓十有九成半皆归入清廷治下,除了象我等流转于穷山恶水之间的和象按察使这样举义旗的,怕都当了顺民,一旦追究,必牵连一片,到时怕真得如按察使所说,天下大乱了。”

第八百三十八章 每日自省吾身,绝无贪过一文哪

张煌言有些惊讶于马士英赞同他的说法,向马士英微微颌首之后,张煌言继续劝说吴争道:“王爷之前也说过,法不责众,也说过法是代表大多数人的利益。江北民众降清者绝对是多数,若按王爷的观念,杀一人而救百人,那么谁是这一人,谁又是百人?”

吴争抬头道:“我不相信,江北百姓会真心实意降清,之前我收复泰兴、泰州时,当地百姓无一翘首以盼王师北伐。”

“可他们终究是降了清,这一点,王爷不会否认吧?”

吴争有些恼,“我何时否认过?我又何时说过要将这些不得不降的百姓,也划入汉奸之列?”

张煌言怼道:“可问题是,王爷要让以后各地官府如何去厘定这个汉奸的划分界线,总不能每个人都需要我、王爷亲自来界定吧?”

吴争皱眉道:“你掌大将军府治下各地刑名、督察事,这事该你去伤脑筋。”

“可我也无法亲历亲为啊,想请王爷定下一个界线。”说到这,张煌言看了一眼马士英。

马士英会意道:“禀王爷,其实张大人方才策略,还是可行的。不过下官以为,日后王爷北伐,但凡攻下一地,可凭百姓举告,列出一张汉奸名单,由按察司张大人进行甄别之后,确认无误的交由王爷,以军法论处。余下者可拘禁,一年后若还无法证实其汉奸罪名,则可释放,不予追究。如此,既不纵亦不枉,最大限度地扬善惩恶,也可安定天下人心。”

吴争看看张煌言,又看看马士英,点点头道:“也罢,向这样试行着吧,看看见效如何,再行定夺。”

张煌言长长吁了口气,他总算是放下心了,说实话,从陈洪范被民众活剐的那一刻起,他就怕如同太祖惩治贪官剥皮植草之往事重演,暴虐替代律法,为祸天下。而事实也证明,暴虐往往收不到奇效,反而利大于弊,明朝贪官的人数绝不下于任何一朝。

这时,吴争突然开口道:“你们二人,是不是事先商量好了,就为了让我同意,不深挖汉奸?”

张煌言先是一愣,后莞尔。

可这话听在马士英耳中,吓出了一身冷汗,头摇得象拨啷鼓一般,“冤枉,下官冤枉啊!如王爷所说,下官以前是贪脏枉法,可自从投效王爷麾下,每日自省吾身,绝无贪过一文哪。”

吴争嘿嘿一声道:“是谁说的衙门里还囤着二十万两的?”

“这……那是为献给王爷的。”马士英急得想哭出声来。

吴争看了一眼张煌言,问道:“按察使觉得马士英雄的话可以采信吗?”

张煌言又一愣,他细细口味着吴争的话,遂笑道:“虽说马大人有收受贿赂之嫌,可毕竟在此黄驼子案中并无牵连,况且,马大人亲自微服至秀水查访,为陈洪范细作案也立下了大功,故本官以为,马大人的供述,还是可信的。”

马士英长长松了口气。

吴争道:“既然按察使都说可信,那本王就不深究了。”

马士英连声称谢。

吴争话头一转道:“不过……那二十万两嘛。”

马士英急道:“王爷一到嘉兴府,下官就命人取出献于王爷。”

吴争呵呵一笑,道:“我虽然缺银子,可也没到这种程度,这笔银子毕竟不是江南百姓的民脂民膏,既然按察使也觉得马大人此次陈洪范细作功,那就……赏你了。”

这话一出,不仅马士英愕然,连张煌言也惊愕起来。

马士英连忙推辞。

可吴争正色道:“老马啊,想当初钱塘江上,你誓言追随我时,我就说过,你只要不取不该取之财,我就允你得该得之财。经过今日之事,你证明了你自己,还是可信的,也不枉我这些背着收纳、重用奸倿的恶名。”

马士英涕涕泪交流道:“能得王爷信任,士英已经心满意足……这赏赐,下官断断不敢受。”

不想吴争道:“不过嘉兴知府之职,你不用干了。”

“这……。”马士英惊恐起来。

张煌言突然领悟到了吴争的意思,这是要让马士英闲置啊。

马士英显然也感觉到了,他急道:“士英并非贪图官位,可士英还有未竟之事……王爷是知晓的啊!”

让张煌言、马士英意外的是,吴争悠悠道:“怎么?你你看来,在本王身边做事,还不如一个嘉兴知府?”

马士英瞪大了眼睛,他的内心,经历了从地狱到天堂,再至地狱然后再到天堂的历程。

张煌言也感到意外,不过他没有问出口,他发现,吴争对人心的把握,犹在他的估算之上。

马士英激动地道:“谢王爷成全,谢王爷提携。”

吴争淡淡一笑,“在本王身边,可没有嘉兴知府那般畅快。”

这话没错,吴争既然没有说出在他身边的具体职务,就说明没有这个职务,也就是说,马士英将作为一个随从幕僚这样的角色,待在吴争身边。

所谓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嘛,自然没有一任知府那样牧守一方的自由。

可马士英激动得难以复加,他甚至提请,将这笔赏赐给他的银子,捐给江南学院。

吴争倒没有拒绝,只是淡淡一笑道:“赏赐给你的银子,你想怎么花,随你。”

……。

吴争一行回到杭州府,就接到一个好消息。

张名振率舟山水师剿匪成功,所获颇丰,此时正携十几船战利品,后于杭州港口等候吴争检验。

闻此消息,吴争带着莫执念、马士英,马不停蹄赶往港口。

看着这十几艘装载着无数战利品的八百石货船,吴争笑了,笑得非常地畅快。

“王爷,卑职递交给大将军府的战报,都是按您的意思书写。”

吴争点点头道:“无妨。”

张名振从袖中掏出一叠纸,呈给吴争道:“这是这十三船战利品的清单,其中有许多意想不到的货物,卑职不敢交与大将军府,怕走了风声。”

吴争诧异地接过,随口问道:“王得仁怎样?”

张名振微笑道:“王得仁所部,如今过得……啧啧,用两个字说,那就是——奢侈。”

第八百三十九章 若再敢擅作主张,后果自负

ps:感谢书友“缘醒”投的月票。

吴争倒不介意,一边打开清单,一边随口问道:“王得仁怎么个奢侈法?”

张名振笑道:“王爷是没见着,王得仁的舰船规模已经不下于卑职的水师,尤其是他的旗舰上,部署着大小火炮四十八门……啧啧,若是真打起来,卑职还真没有取胜的把握。”

吴争翻看了几页清单,顿时眼珠瞪了起来。

一甩手将清单递给莫执念、马士英二人。

马士英此时心中正狂喜着,因为他听到了秘密,这个秘密将使得他正式进入吴争核心层。

此时见吴争递来,他反而谦让着,让莫执念先看,然后等莫执念看完一页,再从莫执念手中接过来看。

莫执念看过清单之后,也惊愕了。

反倒是马士英看了之后,微微笑道:“这么说来,孙正强的供词没有说谎,清廷确实是先从海路购置火器,不想被王得仁部劫掠船货,不得已之下,才令潜伏于秀水的陈洪范部从陆路购置火器,不想,也被王爷给截住了。”

莫执念、张名振一头雾水,吴争遂让马士英将此行经过向他们讲述了一遍。

“这么说来,就算王爷不卖火器给北面,他们也能一样从南边自行购置?”莫执念皱着眉头问道。

吴争点点头,“看来清廷组建火器军的决心不小啊。据孙正强交待,为清廷购置火器牵线搭桥的是西洋传教士汤若望。”

莫执念点点头道:“老朽在卫匡国口中听闻过此人,只是未曾谋过面。”

吴争问道:“你是说卫匡国与汤若望二人之间有交情?”

莫执念道:“这老朽倒不清楚,不过这二人在大明朝年头已经不少,想来应该是有交情的。”

吴争想了想道:“那就让卫匡国替本王引见汤若望……这样,你明日知会卫匡国,就说本王要见他。”

莫执念不禁莞尔,他笑道:“无须知会,就算王爷不想见他,卫匡国自己也会来求见王爷。”

吴争一愣,遂大笑起来,“也对,本王还欠他二百万两呢……成,这次只要他遂了本王的愿,多少付给他一些回去交差就是。”

莫执念笑着问道:“王爷此次在秀水缴获良多,金银且好说,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那些火器?”

“以你之见呢?”

莫执念摇摇头道:“火器之事,老朽不敢擅专,还请王爷自行定夺。不过……以老朽估计,清廷断不肯就此罢休,被海盗劫掠,他们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可王爷在秀水诛杀陈洪范、截留巨量火器……如今正是停战期间,想来不日之后,清廷便会派人前往应天府交涉。之后,就会前来杭州府。”

吴争道:“本王也预料到了,所以,本王将这批火器一直囤在秀水,没有装运。”

“王爷是要将这批火器返还给清廷?”莫执念有些惊讶,他奇怪吴争这个向来不肯便宜不点的心性,怎么此次如此大方起来,何况是对北方敌人。

吴争微笑道:“还肯定是要还的,一则新军正值训练之际,且距来年开春西征,仅二个月的时间,由此重新开战,对我方不利。二则如果不还,清廷会另想办法,这样无非是得到数十万两银子的事,没有必要为此开战。三则本王还想从清廷赚取更多的银子,为这数十万两而断了这条财路,不值得。再有,若真为此开战,汤若望怕不敢来见本王。”

吴争没有说出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如果现在和清廷闹翻,那开年西征,怎么从清廷手中赚过九江、饶州、广信三府啊?

只有做出一些牺牲,糊弄住清廷,让他们以为吴争并不是没有缝的蛋,这样才能顺利从清廷手中收复三府之地,而让清廷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自认倒霉。

莫执念点点头道:“王爷所虑甚是,只是……这火器运至北方,怕会对我方不利啊。”

吴争笑道:“无妨,我自有应对之法。不过这批火器可不是白还给清廷的,清廷调遣细作,还派八百多军队渗透至秀水,致使此次秀水军民伤亡数百人,错在他们那方,自然须得赔偿。到时,还请莫老……唔,还有老马,一起与对方谈判。毕竟莫老不是朝廷官员,以江南商会的名义和他们谈就是了。”

吴争考虑到的是,以大将军府绕过朝廷与对方谈判,这显然是不合适的。

但以江南商会的名义谈,那就可以将大将军府置身事外了,不管成与不成,都可置身事外。

当然,这是掩耳盗铃之举,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有效规避风险的手段。

莫执念笑着点头,“那以王爷的意思,清廷须支付多少赔偿合适?”

吴争想了想道:“军民因此战伤亡五、六百人,就以每人五百两的抚恤金与对方谈。”

莫执念吸了口凉气,“那不得二、三十万两之巨?”

“对,就按三十万两谈。这批火器好歹值个七、八十万两呢,本王要的还不到一半,不为过吧?”

莫执念苦笑道:“确实不为过。”

吴争哈哈笑道:“别担心,大胆开价,只要不断了他们的希望,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他们还不敢与我们撕破脸。”

莫执念应了。

吴争转向张名振,“按你所说的和清单上所列的,想来王得仁对缴获是打了折扣的?”

张名振点点头道:“王得仁倒是没有否认,他让我转禀王爷,此次缴获,除粮食、布匹之外,他还截留了火枪一千六百杆,大小火炮八十门,不过之后断不会如此截留了。”

吴争抖了抖马士英递回来的清单道:“这清单上,火炮才二十几门……还是脱不了土匪习性,连本王的也敢截留。”

说到这吴争哈哈一笑道:“不过也是,做无本生意嘛,总得先砺其器。”

莫执念陪笑道:“王爷说得是。”

可吴争突然脸色一沉,对张名振道:“传话给王得仁,截留火器,这是最后一次,若再敢擅作主张,后果自负。”

张名振心中一惊,忙应道:“卑职定将王爷原话传到。”

第八百四十章 别去招惹军人!

吴争上前,拍拍张名振的肩膀,道:“你别担心,也别垂涎王得仁的舰队,开年之后,你就会得到一批从西洋购入的新舰船。”

张名振闻听大喜,“如此一来,卑职还真就不用担心了……说实话,不瞒王爷,看到王得仁的舰队,卑职心里……还真是担心了。”

吴争莞尔一笑,“有何可担心的?本王既能放手让他去做,自然有应对之策,你尽管做好准备,等待接手新舰船吧。对了,新舰船到后,本王将把舟山水师一分为二,组建吴淞水师,你将成为吴淞水师第一任总兵。同时,从西洋海军历练了两年多的人员,归来后将充入吴淞水师作为基层骨干……你可要替本王好生训练,练出一支强大的水师来。”

张名振兴奋道:“多谢王爷提携,卑职绝不负王爷重托。”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对莫执念道:“除了火器,其余战利品就交由莫老处置吧。”

“是。”

……。

当天晚上,吴争召集熊汝霖、张煌言、张国维、莫执念等开了个闭门会议。

商谈的,就是对辖下六府之中曾经降过清的官民,具体的处置意见。

这个问题,一直是六府,特别是杭州、松江、嘉兴三府的遗留问题。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话一点都不夸张。

因为六府辖下的各州、县大部分官员都是留用。

大将军府因连年的战争,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处置他们,只是将一些为祸民间、罪大恶极、浮在表面的那些汉奸给清除了,但并未曾深究。

而眼下,与清廷的暂时停战,给了大将军府正视这个问题的时间。

特别是黄驼子一案牵扯出的清廷细作案,吴争很难想象,陈洪范之流只是个案。

所以,一场清洗,纯洁队伍的运动,已经在吴争心中初具雏形。

当然,吴争现在还不能将这想法提出来公然讨论。

这是为了安定人心,法不责众,汉奸一旦多了,多到满眼看去都是汉奸的时候,要发布惩治他们的命令,特别是还不知道谁是,谁还在为清廷暗中通风报信的时候,吴争不能将这场运动公开化。

于是,他找到了一个楔入点,那就是黄驼子案引发的细作案。

由此案,对辖下各州县进行系统性的清查。

会议通过了对于降清反正者的暂行律法,限期自查,主动交待问题的视情节轻重,可以降低处罚、不予处罚,检举者有功。并特别承诺,只要手上没有血案,主动自首者,一人不杀。

这是为了安定人心,眼下各地官员大都降过清,当然也肯定奉过命、行过事,而这些事,也肯定是对清廷有利,于汉人无益,所以真要追究起来,必定人心惶惶。

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给一条活路,让他们放下心中的负担,重新做人,是必要的。

所以,吴争同意了。

不过,

暂行律法明确规定,凡案件中,无论被告、原告双方,有在役军人存在,就须移交军方。

同时,鉴于黄驼子一案,对于军昏做出了异常严厉的规定。

在役军人的婚姻状况,从入伍起被冻结,但凡有人破坏军昏,男流放服劳役十年,家产抄没,女则服劳役六年。

若在战时,则更加严厉,男斩立决,女入贱籍。

讨论时,除张煌言、莫执念之外,熊汝霖、张国维等都提出异议,认为此法太过严苛,是为峻法、酷法。男女之情,讲究的是你情我愿,仅以此而处双方重刑,似乎不合仁义之道。

可吴争却一意孤行,他认为,此是乱世,能拯救天下汉人的,是那些在第一线与敌人拼杀的军人,在律法和福利上向军人做出一些倾斜,理应如此。

不仅如此,吴争还因在激烈地争论中,加上了一条,但凡在役军人,见地方文官不必行跪礼,可与军中一样,行军礼。且在开除军籍之前,地方官府不得对军人施以拘捕和羁押。

这添加的一条,引得场面一阵混乱。

就连张煌言也动容了,这是没有从吴争嘴里听说过的,完全颠覆了有明以来“重文轻武”的社会风气。

但吴争解释道,军人犯法,有军法处置,若地方官员对此有异议,可向大将军府陈情。若诸公对此有异议,可与本王私下探讨。但此法必须通告各府,严格执行。

熊汝霖、张煌言一听,随即起身冲向吴争。

吴争见势不妙,迅速以一句话,结束了这轮争吵——“民众若要不涉军法,那就别去惹军人!开年就要西征,本王还有紧急军务须待处理,诸公还请自便。”

说完,吴争在身边随扈的掩护下,迅速离开,丝毫不给熊汝霖、张煌言开口的机会。

熊汝霖、张煌言面面相觑。

好一会,张煌言对着已经看不见吴争身影的方向,跺脚大喝道:“好你个吴争,你这叫私下探讨吗?这分明是乾纲独断,分明是只手遮天!”

回过头来,张煌言冲着熊汝霖道:“不行,这事得暂缓,你我还得去找他理论。”

没等熊汝霖说话,张国维悠悠道:“玄著啊,你与郡王也相交有年了,他的脾性你又不是不了解,真要还说得通,怎会就这么离去?既然离去,就表示不能说通!”

张煌言喘了两口道:“此风不可长!若真成了一言堂,岂不背离你我初衷?”

张国维起身扫了在场三人一眼,道:“平心而论,这条军法确实有些严苛。但反过来讲,正如王爷所说,不去触碰它,也就没什么事了。除了莫老,你我三人都带过兵,士兵在前方与敌拼杀,不料后院起火之事,也见过不少,多大的危害也心知肚明……要我看,反正王爷也说了,只是暂行之法,那就试行一些时日,再作定夺也就是了,到时有了确凿证据,想来依王爷的心性,也不是个不知变通之人。玄著啊……欲速,则不达啊!”

说完,张国维转身离去。

第八百四十一章 北伐之日,不远矣!

看着发愣的张煌言,莫执念微笑道:“张大人难道此时不明白王爷的意图?欲外先内,哎……张大人啊,想来北伐之日,不远矣!”

是啊,北伐之日不远矣,正因为不远,所以要扫清后院。

这个道理,其实谁都清楚。

莫执念也顾自走了。

留下熊汝霖,怔怔地看着张大了嘴的张煌言,“玄著,还去劝谏王爷吗?”

张煌言脸色一阵发绿,跺脚没好气地道:“我咋知道?!”

说完拍拍屁股走了。

熊汝霖追上两步,大喊道:“那明日通令,发是不发?”

“你是布政使大人,你自己看着办!”

熊汝霖不由得苦笑起来。

……。

吴争确实不是推托之词。

距离开春,也就两个月的时间了。

倒不是吴争打算与湖广贞义夫人的忠贞营刺刀见红。

而是按照之前的计划,须借助忠贞营的名义,拿下九江、饶州、广信三府,从而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

这次西征,朱慈烺要的是半个湖广,清廷也可以一费一兵一卒,轻松得到半个湖广,自己出人出力,仅得到前后七十万两银子,显然是个亏本买卖。

只有借此收复如今还是清廷占领的九江、饶州、广信三府,才能稍解吴争对疆土的饥渴。

……。

卫匡国火急火燎地来了。

在得到莫执念通知的那一刻,他甚至放弃了要做的弥撒。

“尊敬的郡王阁下,终于见到您了。您可知道,再不见到您,我就会被降职召回教廷,噢……天,那将为是我人生的一场噩梦。”

“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看来你急迫地要见的不是本王,而是那堆阿堵物啊。”

“阿堵物?……噢,我的上帝,郡王阁下说得没错,就算是仁慈的主,就需要凡人的敬献,阁下口中的那堆阿堵物,足以在任何国家组建起一支最精锐的军队。眼看着就是年关,郡王阁下,请按约定兑付货款吧。”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先别急,本王眼下有事想请你帮忙……。”

“不,不。尊敬的郡王阁下,这笔货款已经拖延了半年之久,必须先付清之后,再商议别的事。”卫匡国是真紧张,确实,吴争是个守信之人,这一点他不怀疑。

但,往往是每按期兑付一笔款项,吴争会增加一笔交易,也就是说,支付的这笔款项仅仅是下一笔交易的货款,甚至连下一笔货款都不够。

以至于欠款在短短两年之间,从数十万增加到了二百万两。

所以,卫匡国是既爱又恨,爱得是丰厚的利润,恨得是利润被拖欠而不断地吞噬。

吴争挑挑眉毛,向边上的莫执念询问道:“莫老,马尔蒂尼先生说得可是实情?”

莫执念答道:“确实是超过半年了。”

吴争佯怒道:“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可以对马尔蒂尼先生和无所不能的天主失信呢?太不象话了,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本王必定一查到底,看看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卫匡国一听,赶紧问道:“请问,需要多久?”

吴争看向莫执念,莫执念道:“其实最主要的是,这半年时间,王爷都在领兵作战,无瑕顾及一应庶务。当然,如果王爷决定彻查,属下必定一查到底,至于时间嘛,快则一、二月,慢则三、五月不等。”

这话一出,引得卫匡国一声哀呼,“不,不。尊敬的郡王阁下,我不需要追查,我只要银子。”

吴争惋惜地一摊手道:“瞧……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其实主要原因还是简单的,就是这场该死的战争导致了你我之间的误会。既然你不想查,本王也就遂了你的意愿。”

卫匡国心中万头草原神兽飘过,这一查又得拖上三、五个月,自己还不得被坑死?

那边莫执念虽然微微低着头,可心里也是一团乱草,这哪是拖着不给,分明是没钱,要不是这次从秀水“打了个劫,抄了一回底”,还有王得仁送来那十几船的货,怕是这个年关都难过。

吴争自然是看不见二人心里所想的,当然,就是看得见,也不会理会,他正色道:“本王知道你的难处,在是身有同感,这样……这次,本王一次兑付半年的货款给你,以弥补你这半年来的损失,不知马尔蒂尼先生意下如何啊?”

卫匡国一听,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生怕是自己听错了,这年轻的郡王什么时候如何的仁慈了?“王爷……王爷说得是真的?”

吴争沉声道:“本王向来言出必行!”

卫匡国激动地无以复加,“尊敬的郡王阁下,您就是仁慈、慷慨……啊,不,您就是我的恩人!”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

“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不过,本王有个小小的条件。之前说了,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卫匡国的脸上的笑意瞬间僵硬,他拉倒地摇头道:“不,不。尊敬的郡王阁下,货款绝不能因为别的事而再次拖延,您若是想再赊买别的货,须先偿还清所有欠款,否则,没有新的交易。郡王阁下,您可知道,背面的清廷正在向葡萄牙人购买巨量的火器?他们用得可是全款,价格还比阁下出的还要高一成。教廷已经有了旨意,若阁下再想赊买,肯定是不可以的。”

吴争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原来马尔蒂尼先生也知道清廷在购买火器,这么说来,教廷也有在向清廷贩卖火器了?你可知道,如果教廷参与了这种肮脏的交易,就会使得我朝的北伐大业受到阻碍,甚至毁于一旦?你可知道,如果教廷参与了这种肮脏的交易,就会使得战争无限地延长,无数的人会因此死去,你们在支持北方的野蛮人,这是对本王的背叛,这是对文明世界的背叛!”

卫匡国是吓得满头冷汗,他急忙否认道:“不,不,郡王阁下请息怒。我发誓,到今天为止,教廷还没有向清廷出售过一杆火枪或者一门火炮。”

第八百四十二章 四九式

ps:感谢书友“缘醒”投的月票。

吴争沉声道:“可你明明知道葡萄牙人在向清廷出售火器,为何不立即向本王禀报?”

卫匡国答道:“尊敬的郡王阁下,严格地来说,我并没有向阁下禀报这种情报的义务。当然,如果从我与阁下的友谊而言,确实应该知会,但遗憾的是,我也是刚刚接到教廷的来信才知道此事,教廷在西欧发现有葡萄牙商人在向各国大量地购买火器,然后装船运往东亚。”

吴争脸色稍缓,“既然你说教廷没有贩运火器给清廷,本王暂且采信你的辩白。本王想请你帮忙的事,并非要赊买货物,而是与清廷向葡萄牙人购买火器之事有关。”

卫匡国一愣,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请阁下明说。”

吴争想了想道:“据本王得到的情报,清廷通过汤若望向壕境的红番购买火器……本王有心阻止,可眼下本王的军队还不足以影响南边。所以,想请马尔蒂尼先生替本王联络汤若望,与本王一晤。”

卫匡国有心不答应,他迟疑了一会道:“尊敬的郡王阁下,这事与我们的交易无关,我没有遵行的义务。”

吴争打了个哈哈道:“你说得对,本王也不勉强你,但本王也可以从此不再与你做任何交易,你知道葡萄牙人、西班牙人,他们一样有着不错的火器,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价格比你的还低一成以上。”

卫匡国依旧摇头道:“教廷并没有向东亚贩卖火器的意图,况且火器的交易是阁下请求下进行的。”

吴争笑了,“新教的崛起,引发了新旧教徒之间的激烈斗争,教廷恐怕也很头痛吧?葡萄牙人控制了满剌加,与想要分一杯羹的英国人数次在印度洋海战,双方拼得两败俱伤,教廷一样头痛吧……。”

“教廷需要本王的帮助,如果没有本王允许,天主教将彻底在江南消失,取而代之的将是新教徒。至于驱赶葡萄牙人,完成对东亚权益的替代,教廷更少不了本王的帮助。”

“可这样一来,马尔蒂尼先生,如果本王败了,之前你所做的一切,包括还有二百万两的货款,都将烟消云散。而这关键之处在于,向北的火器交易,必须掌控在本王手里,也就是说,只有本王允许,火器才可以卖给清廷。”

卫匡国有些震惊,他震惊于吴争对西方的了解。

看着卫匡国的神色,吴争微笑道:“你放心,利益向来是用来分摊的,一切独占的行为都无法长久。只要控制住清廷得到火器的通道,之后的交易中,你和你的教廷将在本王与清廷的火器交易中得到一成的利……不少了,你甚至不需要做任何事。”

“同时,本王承诺,在将来驱逐东亚葡萄牙势力时,可以提供水师,甚至陆军的支持。”

卫匡国心动了,他道:“不知阁下想要在什么时候与汤若望会晤?”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道:“随时!”

……。

吴争随即去了松江府,如今的松江府分成了北、西、南三块,华亭为中心的这块原本是府治,现在有了军工坊,原大明的金山卫,有了军校,而北面的吴淞有了港口,此时正在成型的新城,就在吴淞口以南。

吴争直接去了位于华亭的军工坊。

新增的乙、丙两坊已经成型,与甲坊连成一片,方圆六十里的范围,颇为壮观。

军工坊此时已经召集起江南能工巧匠八百人之众,普通雇工超过五千人。

看着这一片欣欣向荣、活力四射的景象,吴争有些感慨,这要是没有战争,这些人应该为民生技术而拼搏才对,可惜,如今却为着杀人武器而废寝忘食。

好在此时的吴争,已经掌控了六府之地,千万人口,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思去攻克一个个难题。

改造这个时代的时机已经来临了。

陈守节和戚道昆不负吴争所望。

眼前的这门经过再次改良有“虎蹲炮”,就看外表,已经让吴争欣喜。

油光闪亮的炮管,乌溜溜的炮膛,前、中、后三道采用自紧工艺的箍圈,还有那纤细却不失坚固的抓地“又”字铁脚。

最让吴争满意的是,这炮管中的三条人力刻出的膛线。

圆弹一样可以用膛线来达到提高精准的目的。

戚道昆介绍道:“经过改进,此炮全长二尺九寸,未曾缩短,但炮口细了三分,炮管管壁薄了一分,净重三十三斤,较之前轻了六斤。炮架重七斤,轻了一斤。全重四十斤,分拆之后,完全可以单人肩扛。”

吴争问道:“威力可有下降?”

戚道昆笑道:“王爷难道看不出这门虎蹲炮所用材质与之前的不同吗?”

吴争点点头道:“确实有些不一样,这管上似乎有花纹隐现。”

“王爷好眼力。”戚道昆道,“这是以蒸汽机锤打出的铁料熔化之后,铸造而成的。其质地远比之前的铁料坚韧,且少有气孔。虽说重量轻了不少,可最大射程反而增加至九百米,且精准有了巨大提高。”

“制造耗费时间多吗?”这是吴争最关心的问题。

戚道昆回答道:“若不赶时间,一个月产二十门不成问题。若王爷急需,只要人手足,一月三四十门,也并非不可能。”

吴争在看了试射之后,欣然下令,将此炮命名为“迫击炮”,并下令定型量产。

徐守节对手榴弹也进行了两次改良,这次的改良,主要是针对二成的哑火率,通过对两片燧石进行刻痕,来增加摩擦力,并对拉绳进行了改良,套用一根中空细竹管,来固定燧石的位置,不至于使其移位,来增加可靠性。

吴争亲自试了引火拉绳,一百下中,引燃了九十三下,这确实让吴争很满意,不到一成的哑火,对一场战斗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

于是,吴争为其命名为“四九式”,进行量产。

并对陈守节和戚道昆提出要求,在开春前,必须保质保量,制造八十门迫击炮和三千颗手雷。

陈守节和戚道昆应下了。

第八百四十三章 烈士遗孤

之后,吴争去看了第三型蒸汽机,这型蒸汽车已经按吴争的设计,开始装配简单的曲轮来改变力传递的方向,这让机器从简单的上下运动演变成循环运动。

于是,吴争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图纸,向二人介绍起汽缸气体推动活塞,活塞通过带动曲轴使车轮前进的原理。

吴争的下一站是吴淞港口。

户部左侍郎沈廷扬,从四年前被吴争从绍兴府安置到吴淞港口,担任市舶司提举,一直在这位置没动过。

沈廷扬无疑是个实干家,否则,以他在鲁监国时就是三品兵部右侍郎兼户部左侍郎的身份,也不会屈尊到市舶司来做个五品提举。

不过话得说回来,在鲁监国底下任兵部右侍郎兼户部左侍郎,沈廷扬手下可就十几号人,想当时兵部尚书张国维底下能号令的也不足百人,就甭说侍郎沈廷扬了。

可如今,沈廷扬虽说只是五品提举,可手下工匠一千二百之众,雇工上万人,绝非当年可同日而语的。

当然,这还取决于沈廷扬的性格,他喜欢做事,不喜欢为官。

这四年里,吴淞港造船坊,制造大小船只三十九艘,最大的海船为一千二百石之巨,只是对于吴争所需要的战舰,特别是炮舰,还是力有不逮。

确实,大明的造船业在短短一甲子中,落后西欧太多了。

沈廷扬竭尽所能,造出最大的炮艇,仅是八门门重炮和十二门速射炮,再无法取得进展。需要说明的是,这数量不是单舷火炮数,而是双舷。

这相对于英国的海上君王号一百多门火炮而言,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船上重炮轰击时,特别是齐射时,所产生的后座力,足以令船体散架,这不是此时匠人掌握的工艺能解决得了的。

所以,吴争此行的目的,并非是给沈廷扬压力,而是为安抚沈廷扬来的。

因为沈廷扬的请罪折,已经上了第三回,他确实已经没办法造出更犀利的战舰来了。

在沈廷扬的陪同下,吴争巡视了整个港口和造船坊。

可独独在一处方圆不到二里地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黑瓦灰墙,普普通通,可里面付出的琅琅读书声,让吴争不禁停下了脚步。

沈廷扬有些紧张,他解释道:“港口聚集工匠、雇工人数已达一万多人,妻儿老小,随之而来,为了他们安心当差、做事,下官就想着开办个学堂,一来解匠民后顾之忧,二来,下官也想这些孩子长大了,总是匠籍,早些学些造船、修船的本领,总是好的。”

吴争道:“有多少孩子?”

“共计一千五百余人。”

“先生从哪招的?学些什么?”

“除了认些字,就是学造船、修船。没有先生,就是港口中的工匠、雇工,抽时间轮流为孩子们教学。”

“经费从哪来?”

“这……这……。”沈廷扬鼓起勇气道,“卑职斗胆,从造船经费中挪用了五千六百两……卑职有罪。”

吴争慢慢转过身来,“你确实有罪!将本王造船经费挪作它用,罪可不小!”

沈廷扬急辩道:“王爷放心,卑职仅只是挪用,断不敢在造船时偷工减料、以次充好。”

吴争没有说话,顾自己往里走,随扈紧随身后,只留下沈廷扬在那发呆。

好一会,沈廷扬微微跺脚,追了上去。

这些院子,呈“u”形,前后、里外套了三圈,设施简陋但也齐全。

从窗口望进去,孩子们的衣着倒也整齐,吴争心里还是满意的,大将军府对治下的雇工、百姓的最低月酬已经做了最低限定,一个壮劳力,月酬不得低于一两。

按杭州府的米价,可以养活一家人,不被饿死,这已经吴争能做到的极限了。

因为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自己所缺的钱海了去了。

如果不是靠些意外之财,大将军府今年就得破产。

可外表得光鲜啊,不光鲜,各地、海外商人就不会来,商人这玩意,向来讲究的是锦上添花,绝不会雪中送炭。

推开一间课堂紧闭的门,吴争毫无自觉到自己是否影响了孩子上课。

吴争扫了一眼,看中了一个比较内敛的男童。

“小郎倌,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那孩子有些惊恐的看了一眼吴争,然后将目光看向他的先生。

那个显然是不具功名的“野先生”也有些错愕,可他在看到随后赶来的沈廷扬摇手示意,就不再开口阻止吴争了。

那孩子见先生没有阻拦,轻声回答道:“我大名叫孙仪,小名叫狗蛋……大名是读书时才改的。”

吴争呵呵笑道:“哟,孙仪,这名字不错,谁给你改的?”

“我娘!”

“这么说来,你娘应该是个读过书的人。”

“不。我娘她不识字……不过我现在能教娘识字了,我认得很多字了。”

很显然,这孩子的“内敛”是假装出来的,这不,随便问几句,都套出来了,吴争觉得有些好玩。

于是继续逗他道:“可不对啊,你娘都不认得字,怎么能给你取名字呢?”

那孩子急了,辩解道:“就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喏——那是我弟弟,他叫孙真。我娘说了,我爹死在仪真,所以我和弟弟一个叫孙仪,一个叫孙真。”

吴争的笑意僵住了,他回头看向沈廷扬。

沈廷扬连忙上前,解释道:“这就是之前王爷安排前来的仪真阵亡将士家小。”

吴争慢慢点了点头,回过头,对孩子问道:“在这读书,你娘呢?”

“我娘替人浣洗衣裳,洗五件能挣一文钱。”

吴争点点头,微笑道:“那你在这读书,吃饭咋办?”

沈廷扬挤上来道:“王爷……。”

吴争回头,蹩眉,轻声喝斥道:“闭嘴,一边去。”

然后换成笑脸对孩子道:“告诉大叔好吗?”

孩子答道:“就在这吃啊,学堂给我们饭吃,不收钱。”

吴争的笑意更浓,“学堂给你们吃什么呀?好吃不?”

孩子突然从你的布兜里取出半个地瓜来,给吴争看。

吴争笑脸有些僵硬,强挤着笑问道:“还有吗?”

第八百四十四章 老实人沈廷扬

那孩子摇摇头,可他看出了吴争的不高兴,紧张地看向他的先生。

吴争摸摸他的头道:“唔……这东西不错,不过只要你好好念书,还会有更好的东西的,譬如肉、鸡蛋、绿菜什么的。”

吴争的话引得那孩子喉咙里发出“骨嘟”一声,令吴争心里一阵酸楚。

摸着孩子的脸,吴争轻声道:“告诉叔叔,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呀?”

“我要从军,替我爹报仇。我娘说了,我再长大些就能从军了。”

吴争有些惊讶,“可你娘没和你说,从军打仗会死人的?”

“我娘说了,我死了,我弟弟会替我报仇的。”

吴争强笑着对孩子道:“听叔的,报仇的方法有很多种,譬如,你现在好好学本领,长大以后,造一条很厉害的船,然后士兵们乘着它,就可以打败敌人,这样也是替你爹报仇了呀,对不对?”

孙仪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孙仪,你还是个孩子,打仗、替你爹报仇的事,交给叔叔去做就可以了……记住了吗?”

孙仪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吴争慢慢站起,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沈廷扬紧张地追上去道:“王爷……。”

吴争突然回头,沉声道:“本王起初还以为你仅是挪用公款有罪,可现在,你有罪的还不只是这一条!你就这么对待烈士遗孤?本王是怎么交待的?你只让他们吃地瓜?你可知道,江南百姓将地瓜视为喂猪的猪食?”

沈廷扬显然有些惊讶,他欲言又止,最后沉默了下来。

吴争怒了,“回答本王的问题!”

沈廷扬抬头,看着吴争的眼睛,平静地说道:“请王爷容下官解释。王爷开年时答应给港口拨款一百二十万两,可从年初至今,财政司仅拨款九十万两,下官去讨要过三回了……莫老总说府库没有余银,要下官再等等。王爷知道,一万多人哪,一月须支付的月俸就高达五、六万两,下官只能先保证造船所需材料,眼看着再一个多月就是年关,这……下官也就只能省一点是一点了,好在,下官并没有收孩子的饭钱不是?”

吴争有些懵,问道:“你的意思是……财政司克扣拨给港口的银子?”

沈廷扬连忙道:“下官没有这个意思……事实上,下官并不认为莫老在故意为难我,也知道莫老难处,财政司是真没钱。王爷啊,说句不中听的,这摊子铺得确实有些大了,三府……如今是六府之地,堪堪养六七万北伐军已经不易,可王爷军工坊、江南学堂、军校、港口、选船坊等等,哪个不是无底洞?王爷确实是为了北伐大业,可一分力使到十分,再坚韧的缆绳也会崩断……呃,是下官多言了。是以,下官屡次上书请辞,不是不想为王爷效力,而是下官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填补这个亏空,下官仅仅只想做个造船工匠啊。”

吴争惊愕,原本沈廷扬的请辞,是为了这原因。

其实吴争心里明白,自己这盘棋下得确实惊险,没有扎实的财源,仅六府之地的赋税,绝对起大将军府的运作,这三年里,全靠莫家的支持和意外之财。一旦财路断绝,整个大将军府就会崩塌,可吴争没有办法,江南区区六府之地,在敌人的三面包围之中,只能冒险,以奇致胜。

吴争微笑起来,“沈大人放心,你派人去杭州府,就说是本王说的,立即拨给余款。同时,此处学堂孩子的一切用度,参照江南学堂,全由大将军府拨给。”

沈廷扬惊讶地问道:“这么说,财政司是有钱了?”

吴争微笑道:“对。有钱了!”

沈廷扬犹豫道:“有钱也得省着点,下官这里和工匠们商量一下,先付给一半工钱,待来年宽裕时再结算,也是可以的,这样或许先拨给二十万两就能对付过年关了……再有,这孩子们也不必吃得太好,只要能有口米饭吃……。”

“沈大人,照本王的话去做。”吴争沉声道,“这些是烈士遗孤,就算其中一些不是,可毕竟是孩子们,需要长身体……十年之后,他们就会成为我们的未来,我不能去亏欠他们。”

沈廷扬有些哽咽,“下官谨记……下官知道王爷的心意,下官替孩子们谢过王爷了。”

吴争上前揽住沈廷扬的肩膀,道:“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可也不能老实到什么事都自己抗。有难处,应该知会本王,这样一件难处就会由整个大将军府一起解决,总好过你屡次请辞吧?你请辞了,本王让谁来接手,换人接手,本王也不放心哪!”

沈廷扬眼睛有些红,“下官确实不适合统领港口全局……。”

“瞎说。”吴争揽着沈廷扬边走边说道,“没有人生来就是个统帅,你看,这四年港口不是被你治理的很好吗?如果换另外一个人来,或许能比你治理的更好,但肯定不会有这间学堂。知道为何你欠着工匠的薪水,他们还肯为你做事吗?因为他们懂得感恩,他们知道你的难处,他们也信你,不是个克扣、拖欠他们薪水的人。”

沈廷扬感动地再次哽咽起来,“可下官已经造不出更好的船来,还请王爷另觅贤能,下官愿意让位,辅助贤能。”

吴争笑道:“大明一亡,顺天府被清廷占据,无数的工艺、技能都没有了传承,这怪不得沈大人,不过不要紧,估算着再有一、二月,新舰和国外的学员都会回来,到时,沈大人完全可以借鉴西洋舰船进行改进,定能造出更强大的战舰来。”

沈廷扬惊喜地问道:“王爷说得可是真的?”

“咦——。”吴争佯怒道,“你可是在质疑本王的信誉?”

“下官不敢!”

“放心,以后银子的事,本王负责,沈大人只管造船,你我各使其职,再不要提辞官了,如何?”

“是,下官遵命!”

“还有,让这些孩子打小学习造船,你的想法很好,不过那些工匠,可以教授技能,至于读书认字,还得让称职的人来教。”

“是。”

第八百四十五章 借是要还的,取,那就不用还了

离开吴淞港口之后,吴争又马不停蹄地直奔军校。

这是此行,他最关心的地方,也是他需要滞留的地方。

练兵,这才是吴争急需要做的的。

让吴争欣慰的是,三千从新兵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已经在池二憨、宋安等五十人的调教下,有了长足的进步,有了成为一支精锐的模样。

吴争的到来,让之前那些士兵欢呼起来。

吴争的身份昭然若揭,这让被吴争亲身训练的四十九人,有了异常的兴奋,他们明白,自己真的有成为一代名将的可能。

不过这次,吴争没有参与对火枪兵的训练。

他的来意,是为了训练出第一批炮兵。

从另外的二万多新兵中挑选了一百人,组成集训营,以陈守节送来的十门重炮和二十门迫击炮,吴争开始了对炮兵的训练。

……。

而这个时候,在顺天府皇宫的武英殿中。

经过精挑细选的无烟煤,伴随着红到发亮的火光,散发着让人流汗的炽热。

殿内、殿外,如同两个世界。

皇太后布木布泰和皇帝福临的脸色非常地阴沉。

“两次购买火器,一次遭遇海盗抢劫,一次被吴争截取,甚至还牵累了好不容易埋下的细作,诸位卿家,你们这是要逼死哀家吗?”

这话一出,一声“臣等有罪!”

跪倒了一大片,除了多尔衮。

布木布泰的脸色没有因群臣的告罪声而变好。

这第一次的银子是让皇商们“募捐”的,这第二次的银子,是她生生从禁中各妃嫔和宫中用度中抠出来的,这其中,仅她自己的金银首饰,就有十多万两之巨。

不得不说,布木布泰确实是有了当天下主人的觉悟。

可事实却不是她能预想的这样,她所做的榜样,显然只代表了她自己或者还有小皇帝福临。

眼前的这批臣子,根本没有她的觉悟。

布木布泰心中浓浓的失望,就连炽热的炭火也掩盖不了一身凉意。

自己已经不下三次将宫中银子贴补国帑亏空,换来的却是官员的集体贪没。

这面前的大臣,哪一个不是腰缠万贯、家底盈实,可就是不肯献出一两银子来。

想想也是,这批汉臣,生生搞垮了大明朝,难道还要搞垮大清朝吗?

可布木布泰清楚地意识到,大清朝不能离开了这些人,否则,以数十万人口怎么去统治这个庞大的帝国?

“诸位卿家除了告罪,难道就没有一个应对之策吗?”布木布泰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洪承畴终于站出来道:“陈洪范、孙正强的暴露,使得吴争截取了这批火器,理不在我,我朝很难与义兴朝理论……眼下之计无非有二,一则火枪新军组建暂时停止,等来年购得火枪后再继续施行……。”

“不。”福临带着童稚的声音,尖叫起来,声音在殿内回响,“朕绝不允许。”

布木布泰微微蹩眉然后朝洪承畴道:“洪卿家继续说第二计。”

洪承畴朝福临拱了下手,然后继续道:“另一计,就是与吴争谈判,以挽回被他截留的火器,不过这样一来,吴争定会狮子大开口,或许得出一些我朝不能容忍的条件来。”

“会是什么条件?”福临急问道。

洪承畴瞄了一眼皇太后,然后低头答道:“银子、土地仅此而已。”

福临一愣。

洪承畴解释道:“签订停战协议时,吴争就有驻兵泰兴的意思,如今虽然撤了,泰兴却成了双方皆不驻兵的不设防之地,且吴争占据靖江,对泰兴虎视眈眈,此次若前去谈判,很有可能会提出以泰兴来交换。”

福临厉声道:“朕绝不拿土地作交换。”

这话引得布木布泰微微点头。

洪承畴也微微颌首道:“皇上所言极是!那就只有用银子了。可问题是,国库里已经没有银子。离开春尚有一个多月,离夏收时日更远,朝廷还要筹备开春后对蒙古部落的平叛事宜……皇上,朝廷真没有银子来挽回那批火枪啊。”

这时,一直坐着不吭气的多尔衮,终于开口了。

多尔衮的脸色很难看,不是因为生气。

而是因为他病了,病得有些严重。

其实,准确地说,从入关以来,他的病一直持续着。

原因也简单,一直征战不休,流的血多了,身子也垮了,加上多尔衮和他兄弟多铎一样,是有名的“好色王爷”,于是,这身子骨哪还能恢复得过来?

多尔衮悠悠道:“没什么可商议的,之前的银子从哪来,现在还从哪来。”

所有人为之一愕,就连布木布泰都脸色一变。

因为多尔衮这话绝对不可能冲着自己的,他所指的之前的银子,肯定是指从皇商那得到的银子,可人嘛,就算是蛮不讲理的畜生,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刚刚才从皇商那刮了百万两,不到两月,再去刮,那不如直接抢好了。

洪承畴迟疑着,对多尔衮道:“摄政王或许不知,此时再向皇商们开口借银子,就算皇商们同意,朝廷怕也……一时还不起。”

多尔衮轻哼道:“那就不借。”

“呃……。”洪承畴被生生将想说的话噎了回去,敢情,人家说的不是借,借是要还的,取,那就不用还了。

多干脆、利落?

但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听多尔衮这么一说,小皇帝福临心里向来是对他这叔相当的憎恶,可现在,竟也赞同了,“皇父摄政王所言极是,朝廷有困,这些受大清恩惠之人,理当为朝廷分忧……不过,取总是有损朝廷颜面,这样,着户部出具还款票据,三年……不,五年后偿还。朕不亏待他们,赏他们一成年利就是。”

福临这一开口,等于一锤定音,倒不是福临的威严已经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

而是这方案是多尔衮提出的,结果皇帝也同意了,那还争个球啊?

所有人皆躬身应道:“臣等遵旨。”

原本,这事完了也该散了,可这时洪承畴突然奏道:“启禀皇上、皇太后,之前所议,满汉通婚之事……?”

第八百四十六章 钱翘恭的骑枪兵

范文程随即附应道:“战必胜,攻必取,贼不如我。顺民心,招百姓,我不如贼。要想久治太平,须得掌握天下人心,只有满汉亲若一家,方可天下承平。”

满汉通婚,其实五六年前,皇太极在世时,就已经开始,只是那仅限于汉人重臣与满族宗室之间的联姻,没有普及到普通民众。

原本多尔衮是执反对意见的,所以这事一直无法推行下去。

可现在,多尔衮自己都要揽上一个汉人女婿了,怎么开口反对?

他默不作声。

布木布泰扫了一眼多尔衮后,开口道:“皇帝,既然诸卿家都没有异议,这就准了吧。”

福临于是颌首道:“准。”

……。

拱北城(宛平,明叫拱极)的演武场,一支军队正在操练。

高台上,都铳岳乐、副都铳沈致远正襟危坐,正在观看士兵操练。

看着一队队军容齐整的火枪兵,轮番操练射击,岳乐心中暗暗点头,这两南蛮小子,确实是有些本事,短短两个月时间,已经让这三千九百新兵,有了一支精锐的雏形。

令行禁止,任何朝代、任何军队都是一个道理。

只是往往因人种、习性、条件的不同,许多军队都达不到。

刚开始时,岳乐确实有过刁难沈致远、钱翘恭二人,他暗中唆使满族的佐领和参领不配合,以使得将这支军队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

可后来,多尔衮派人对满族将领进行了一番“开导”之后,这大部分的满族将领就不再搭理岳乐了,当然,至少有四成的满族将领还是听岳乐的,因为那是福临让洪承畴选拔并加以安插的。

所以,如果按阵营划分,这支军队将一分为二,岳乐领四成,沈致远、钱翘恭领六成。

如果这样下去,这支军队就会毁于内耗。

这个时候,沈致远毅然决定,将整支队伍的指挥权,让渡于岳乐。

开始岳乐不信,但慢慢地岳乐信了,因为,沈致远除了训练之外,完全不插手任何庶务,就更不能谈暗中对军官、士兵的勾连了。

好在,沈致远这个“赵括”饱读兵法,又确实带过兵,再加上在军校也学习过那么一个多月,所以,练兵对他而言,还真是小菜一碟,有模有样的,很是能唬人。

而钱翘恭更决然,他就和岳乐谈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将他与沈致远带来的三十人,独立组建一队,做为他与沈致远的亲卫队。

拿一支军队换三十人的独立成营,这种好生意,岳乐自然一口答应,他允许了沈致远的要求,拨给沈致远战马百匹,马甲、盔甲百套,三眼短铳百枝,圆盾百个,骑刀百柄。

于是,钱翘恭虽然背着新军副都铳的名,但实际上已经脱离了新军的大多数训练,一心扑到了这支或许是有始以来第一支火器骑兵中去了。

对于火器骑兵的概念,来自于吴争与钱翘恭的闲聊。

钱翘恭当时就有了浓厚的兴趣,可惜,吴争对于骑兵营覆没之后,已经没有任何兴趣重新组建骑兵营,因为,在战马受制于人和消耗太大的这两点上,吴争宁可训练火枪兵,也不愿意继续训练骑兵,就更不用谈组建火枪骑兵了。

毕竟,江南水路纵横的地形对于骑兵而言,局限太大。

可钱翘恭心里一直有着这个梦想,他自小被他爹钱肃乐通过关系送入天津卫,经过正经地训练和学习。

对于训练骑兵,那是一把好手,在这一点上,连岳乐都挑不出刺来,甚至,心里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佩服。

拱北城并不大,它里面没有居民,也没有任何民用设施,就是个加强版的军营。

此时的西北角,骑兵们在一轮训练之后,三十一人就在地上坐成一圈,闲聊着。

“大人,咱真要这么一直在这待下去吗?咱可是堂堂江南军校的生员啊,这要是被咱爹娘知道,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象这种话,在这两个月里,一直盘旋在钱翘恭的耳朵边上。

钱翘恭听了,扬手打抽打状,低声喝道:“都说了几百遍了,不得在外面乱说话,否则,你会害死所有人。”

那士兵委屈地道:“大人,可咱真想家了。”

钱翘恭有些不忍,这些都是按吴争意思招募的十五至十八岁的兵员,这样的年龄,说要让他们不想家,那是不可能的,何况是在这个敌人的心窝子里,实在憋屈得很。

钱翘恭只能劝慰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本官不也和你们一样吗?但凡要成就一番事业,总得要做出牺牲,要相信,只要再坚持些时候,定会有转机到来的。”

有一个胆大的士兵,轻声问道:“大人,您不会娶了鞑子婆娘之后,就再不想回去了吧?”

钱翘恭厉声道:“闭嘴!在你们眼中,本官是那种人吗?”

士兵们个个噤若寒蝉。

钱翘恭长吁了一口气,缓和脸色,叹道:“你们要这样想,就算在江南军校,怕也没有这样的战马和军械供你们训练,大将军已经不愿意组建骑兵了,可经过这两个多月的训练,相信你们也都清楚,这支骑兵的厉害之处了。”

“大人,可就算再厉害,如果清廷下令,让咱们去与明军交战,咱们怎么办?”

钱翘恭其实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可他x的沈致远一直避而不答,其实钱翘恭也清楚,沈致远自己也不知道,又该怎么回答?

眼下之事,根本无法做出选择和计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自己能做的,就是守住心里最后一条底线。

这个时候,钱翘恭深深地想念起吴争来了,如果吴争在,这个问题就不需要他来回答。

钱翘恭吸了口气,大喝道:“都歇息够了吧?起来!训练!”

“噢——。”士兵们发出一声无奈地叹息,然后起身,继续展开训练。

看着士兵们日渐矫健的身姿,钱翘恭不经意地摇摇头,其实拱北城中的条件确实非常好,特别是训练士兵的骑术,在沈致远的怂恿和安排下,满族将领时不时地来指点一番,这在江南军校,确实是做不到的。

第八百四十七章 率性而为的沈致远

钱翘恭在上马之前,向高台上的岳乐和沈致远方向望了一眼,这小子,但愿不要做出什么令祖宗蒙羞的事来,真要有那么一天……钱翘恭不敢往下想,他用力地摔了摔头,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其实钱翘恭不知道,在他看向高台的时候,沈致远和岳乐也在看向他这个方向。

“沈大人,在本官看来,钱大人的骑术远在你之上,特别是训练骑兵。”岳乐欣赏地看着远处三十一骑的操练,赞叹道。

沈致远面无表情地道:“都铳大人说得对,如果不是战乱,钱翘恭想来中个武举,是毫无困难的。吴争之前梁湖卫所的骑兵营,就是他训练出来的。”

“哦?”岳乐目光一闪,“这么说来,本官还真有心想与他切磋一番。”

沈致远呵呵笑道:“下官可以代为安排。”

岳乐点点头道:“朝廷对这支军队寄于厚望,还望沈大人抓紧练兵,本官在想,如果开春之后,训练有成,就主动向朝廷请求,前往关外平叛。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致远眉头一挑,道:“让下官赶紧练兵,这并无困难,可朝廷允诺的新式火枪、火炮,却一直没有送来,以至于新军训练,还在用老式的火铳,这样的火枪军,上阵与蒙古骑兵打仗……呵呵!”

岳乐脸色也是一沉,在这一点上,他与沈致远的立场是一样的,“沈大人说得是,此事本官也数次向皇上进言、催促。可你知道的,如今的朝堂之上……哎,怪不了皇上和皇太后,也就能等了。”

这话头一提,二人不约而同地闭嘴,不再说话,观看起士兵操练了。

当天晚上,钱翘恭去了沈致远处。

一进屋,就见沈致远正在查看地图。

“翘恭兄,你来得正好……咦,怎么脸色这么差,有事?”

“沈致远,两个多月了,眼看着这要过年,跟随你我来此的士兵们想家了,一次次地问我什么时候回家……你,你说这算什么事儿?”

沈致远一把拽过钱翘恭,来到地图边上,指着地图上一点,对钱翘恭道:“今日岳乐跟我说,想在开春时率新军前往蒙古平叛,我在想呆,如果趁此建立军功,或许就能扩大新军编制,到时应该能突破六千人……。”

钱翘恭用力地一甩手道:“我在和你说回家的事,别转换话题。”

沈致远笑道:“我也是和你在说回家的事啊,你想,以眼前三千九百人,加上你那三十骑,就算个个追随我们,能突破八旗军的阻击吗?眼下你我的急需做的,是兵员扩张!”

钱翘恭没好气地道:“那你还放弃这支军队的掌控,向岳乐示好?”

沈致远呵呵笑道:“欲取先予,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这三千九百人的氏细咱们都清楚,一个个是京畿良人,也个个是汉人,被招募来,无非是为了一口饱饭,并非是死心塌地要为清廷卖命。所以,不管现在是不是岳乐掌控,对这支军队最后听谁的,没有太大的影响……。”

“这话不对。”钱翘恭打断道,“正因为这些人的家都在京畿,他们就不可能丢弃亲人的命,随你我起事。”

沈致远没好气地道:“那你还怪我放弃军权?既然他们都不可能跟随你我,我掌控军权又有何用?”

钱翘恭一时语塞。

沈致远一手揽住钱翘恭的肩膀道:“所以嘛,咱们得打一场仗,当然最好不是与明军打,岳乐的想法可以附和,打一场胜仗,只要再一次扩兵,咱们就有机会安插些自己人了。”

钱翘恭皱眉道:“哪来的自己人?”

沈致远一翻白眼,道:“你那三十人,不是自己人吗?”

钱翘恭“啪”地打掉沈致远揽在肩膀上的手,怒道:“别打我那三十人的主意,我还想着再些信得过的人补充满百人队呢。”

沈致远嘿嘿一笑,“瞧你那小气样,我不就是想着安插自己人嘛?得,你不乐意,咱再想办法就是。”

说到这,沈致远用手指敲敲地图,“你看这……。”

钱翘恭伸头一看,沈致远手指敲击之处,是大同府蔚州。

心里一跳,惊问道:“你是想帮清廷去镇压义军?”

此时,在各地抗清斗争浪潮的鼓舞下,蔚州的饥民、逃兵也啸聚起事,组成大营和小营,大营共分十九营,总人数约为五六千人;小营十三营,总人数约二千人。

他们平时骚扰清军后方,搅得清军不得安宁;而当一闻清军进剿时,则积极准备炮火、马枪、旗帜上阵。

“居民为盗者十之七八,势难杀尽”,一时间,整个山西北边半壁,皆起烽火,声势宏大。

清廷兵力皆分散在肃甘、湖广、四川、广州、福建几个战场,山西境内兵力不多,京城驻八旗军又不敢调动,加上已是隆冬,无力调兵平叛,只能看着叛乱漫延。

所以,才有了钱翘恭对沈致远这一问,“你是想帮清廷去镇压义军?”

沈致远随口答道:“没错。”

“你疯了?!”钱翘恭厉声道,“你这不是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吗?”

沈致远微微皱眉头,“什么叫亲者痛、仇者快?这些乱民或许是在反清,可他们能听认兴朝的还是能听吴争的?就算肯听,也是鞭长莫及。”

“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你啊……就是这么急躁。”沈致远白了钱翘恭一眼道,“我又没说要替清廷杀光他们……咱们不是没有可信的兵员嘛?”

钱翘恭先是一愣,而后恍然道:“你是说,招安一些乱民,补充新军?”

“唔……还行,总算是悟到了。”

“你……可你如何去瞒过清廷呢?”这确实是个问题,在钱翘恭看来,山西北面十万的乱民,这不是新军能容纳得下的,更不会是清廷能容忍的。

开玩笑,如果收编十万乱民,先不说清廷不可能信任这样一支军队,就算信,眼下也养不起啊,就不用说乱民肯不肯接受招安了。

第八百四十八章 就是两伪君子!

不想,沈致远挑挑眉毛道:“人肯定是要杀一些的。”

钱翘恭惊愕道:“杀了人,这些乱民还能效忠你我?效忠大明?”

沈致远轻叹道:“我没说我们动手!其实不需要我们动手,岳乐自然能代劳,我们要做的是,从中挑选一些合适的人,充入新军。再说了,杀人的是岳乐,那些乱民要恨的是清廷,恨我们做甚?对清廷有了更深的仇恨,等时机成熟,只要你我一声号令,岂不更能一呼百应?”

钱翘恭想了想道:“可……可这不是君子所为,况且虽说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我而死……。”

沈致远嗔怒道:“你要讲仁义,回鄞县老家去。这是战争,你死我活的两国战争!你真以为,没有你我去平乱,这些乱民能撑过几个月?你呀,就和吴争一样,明明是想赢,可偏偏扮圣人。明明杀人如麻,却哀叹着一手血腥……慈不掌兵,杀一人而救百人,这么道理你们就不懂?嘿……就是两伪君子!”

钱翘恭一时语塞。

“对了,今日操练时,岳乐提出想和你比试一下马战。”沈致远斜了钱翘恭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

“没兴趣!”钱翘恭一口回绝。

“怎么能没兴趣呢?”沈致远有些急了,“你可知道,这比试你要是赢了,在军中的威望就扎实了。”

“你都说了,这些士兵是不可能追随你我的。”

“啧……你说你这人,这事也有两面不是?这些士兵确实不会追随你我南下反正,那是因为他们的家小都是北面,否则清廷也不会将他们放心地交给你我来训练啊。可他们就算不会追随你我反清,可打起仗来,那不还得听号令不是?有岳乐和那些满族军官在,你瞧瞧,他们那些德性……我可告诉,钱翘恭,这军心可关乎日后你我的一切计划,你必须得比这场,还必须赢。”

钱翘恭有些懊恼,“你小子为什么不自己去和岳乐比试?”

沈致远一愣,随即换了副笑脸,“嘿……咱不是打不过他吗?你不一样,瞧瞧你这身子骨……啧啧,这腱子肉……啧啧,保管能赢。”

钱翘恭被沈致远捏得很不爽,没好气地道:“你说你,天天在营里面,就不想着和士兵多练练,没得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干嘛。”

“咦……好歹咱是儒将,能不动手就不动手,能用头脑解决的就别用拳头嘛……哎你放心,到时我挂了帅,一定让你做先锋。”

“呸!鬼才给你做先锋呢!”

“嘿,不做就不做嘛,谁稀罕……不过这比试你还真得应,看岳乐那样子,他可是正经的。”

“岳乐是正经的,我相信……至于你正不正经,我可不知道。”钱翘恭斜眼道。

沈致远比较尬,干咳了一声道:“那你就说到底应不应吧?”

钱翘恭想了想,道:“比也成,不过既然也比,那就将队伍拉出来一起比。我那就三十人,让岳乐挑三十人,咱就正经比上一场。”

沈致远一愣,随即会意到,“嗨……你小子脑子转得够快的。这么一来,只要赢了,或许还能从吸引些人手去你那,是吧?”

钱翘恭不置可否地问道:“说吧,什么时候?”

沈致远想了想道:“若是只有你们二人,随时都成,可要是组织一场两军对擂比试,那怎么着也得准备准备……这样,我和岳乐商议一下再说,成吗?”

“随你!”

……。

半个月之后,已是十二月初。

吴争接到莫执念传信,说是汤若望率使团从应天府转道南下,来到了杭州府,同时持有义兴朝内阁的文书,想要从大将军府讨回被扣押的火器,并引渡孙正强等被俘人员回京。

因持有朝廷文书,莫执念无法按事先约好的方法,与清廷使者谈判,加上没有预料到光屁股若望率团前来,莫执念只好请吴争回去拿主意。

吴争不得不放下训练任务,当日赶回杭州府。

“王爷,汤若望持朝廷文书前来,现已安置在驿站。老朽以商会名义,已经与对方私下交涉过一次,不过,显然双方的妥协距离相差太远,按王爷的意思,老朽提出三十万两的赎金,可对方仅肯出十万两……。”

吴争皱眉道:“福临那娃是疯了吧?当江南十一府是他家后院?这样一批火器,十万两?不知是蠢还是穷?!”

莫执念轻声道:“王爷,据随行的陈子龙讲,朝廷已经收了清廷二十万两的赎金,陛下这才令鸿胪寺下达了文书。”

“哦?陈子龙也来了,他身子养好了?”

“是。他想见王爷,说是此行不见王爷,便不走了。”

吴争沉吟了一下,道:“那就见见吧……传。”

莫执念道:“那按之前王爷的意思,还要与汤若望私下会晤吗?”

吴争摇摇头道:“不成,私下会晤,适得其反。”

莫执念点头道:“王爷说得是,这使团出使,皆无法单独行动,除非来前得到朝廷授权,否则必会被怀疑暗中勾通。”

吴争道:“本王不出面,接下去的谈判让张煌言协助你……先谈着吧,反正咱不急,急得是他们。”

“是。”莫执念应道,“不过……。”

“莫老啊,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是。老朽是想说,来得六人使者中,有二人是……清廷皇商范永斗、王登库。”

吴争蹩眉道:“这两狗贼,也敢前来,真当本王不敢杀人?”

莫执念忙道:“王爷息怒,所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杀使之事,万万作不得啊。”

吴争长吁了一口气道:“那就先留二条狗命……不过,这次谈判,赎金价码提到六十万两。”

莫执念一怔,人家三十万还不肯呢,提到六十万?

“按我说得去办!”

“是。”

就在这时,陈子龙来了。

已年过不惑的陈子龙,完全没有了之前那般的意气风发。

他的脸上已经出现了沧桑感,眼角的沟壑已经显现,原本乌黑的头发,有了白发。

第八百四十九章 愤青

吴争没有起身,静静地坐在那,看着这个以才学闻名江南,却二度行废立之事的卧子先生。

对陈子龙的感觉,吴争就想到两个字——“愤青”。

如果加上个定义,那就是略有私心但罪不当死的愤青。

陈子龙的私心,不体现在“钱财”上,而是名。

其实贪名,也是一种腐败。

吴争从始至终,对于陈子龙只有敬而远之,没有丝毫好感。

因为陈子龙的羽翼太过“丰满”,他与夏完淳父亲夏允彝是至友,也与活秦桧陈洪范是至友。

他受鲁监国命,节制七省军漕时,监临吴易义师,却以义军“军纪日驰”为名,甩手离开,不管不问,以至于吴易义师兵败覆没,当然,不能说全是因他的原因。

但陈子龙难辞其绺,军纪不好,你一个监纪者不想办法去纠正,当个甩手掌柜是何道理?

他更象是空谈误国的书生,不具有实干者的性格。

所以,打一开始,吴争就不愿意去亲近他,他与钱肃乐的那种倔是不一样的。陈子龙身上是一种读书人的倨傲,一肚子于国于民有利的才学,愣是卡在喉咙口,怎么也倒不出来。

“陈子龙拜见王爷,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陈子龙在吴争面前拜倒,这种谦逊还真让吴争有些措手不及。

这个陈子龙所说的救命之恩,那倒一点也不为过。

当日陈子龙一头撞在廊柱上,若不是吴争与钱肃乐等人强硬要求皇帝派御医救人,恐怕此时陈子龙早已身亡了。

吴争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此时见陈子龙如此谦逊,反倒不好再冷言冷语了。

于是起身搀扶道:“卧子先生不必多礼,同殿为臣,施之援手,情理中事,且这也并非本王一人之功,还有朝堂许多大臣都为救你出了力……。”

“王爷!”陈子龙突然挣脱了吴争搀扶的手,泣道,“我这次算是看透了,明室该亡了……没救了。从先帝驾崩,我陈子龙为了明室振兴呕心沥血,可结果落个什样的下场?王爷啊,这次我来杭州,为得就是来投奔您,从今往后,我再不想着朱姓,就为这天下汉人出力。望王爷不计前嫌收留。”

吴争傻眼了,他是真没想到陈子龙会来投奔自己,这是个多倨傲、多目空一切的人啊。

可吴争不敢用他,因为吴争知道,陈子龙身后的水太深了,不管是以前的阉党还是清流、东林党,不管是铮铮铁骨的忠臣还是赤身牵羊的汉奸,与他皆有瓜葛。

这还不是最让吴争头痛的,最头痛的是,陈子龙的理念与自己格格不入,那就是对天下利益的分配方式,因为陈子龙代表着江南文人、士族的利益。

想重塑一个天下,就必须重新分配利益,把既得利益阶层掀翻打倒,形成新的利益阶层。

可陈子龙肯吗?

吴争为难的放开了陈子龙的手臂,来回踱起步来。

陈子龙见吴争犹豫,急道:“我不要高官厚禄,只要王爷能收留,我定不负王爷。”

吴争长吁了一口气,将陈子龙拉了起来,按在椅子上,正色道:“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与先生摊开了讲,如何?”

“请王爷指教,子龙洗耳恭听。”

“好。那就说说,我两年前与先生谈起的劫富济贫四个字。”

“王爷……。”

吴争手一按,道:“先生先听我说完。”

“是。”

“我声明,我从没有想过,要将天下富人打落尘埃。富人之所以富,有它的道理,所谓存在皆有理,既然有理,就得允许它的存在。这话,先生同不同意?”

陈子龙连连点头。

吴争道:“同时,富人已经富了几代,掌握着人脉和财富,富人能做成许多穷人做不到的事,无论是为官,还是经商,富人有着先天的优势。这话,先生同不同意?”

陈子龙连连点头。

吴争慢慢坐回椅子上,一边思忖一边问道:“可如果让富人一直保持着这种优势下去,富者越来越富,穷者越来越穷,而天下毕竟富者少,穷者多,穷者必定要反,因为只有反,才能再次将利益重新分配,这也是朝代兴亡更替的最根本原因。这话,先生同不同意?”

陈子龙愕然看着吴争,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吴争叹道:“其实以先生的学问,早就该看懂此事了,可身在局中,先生或许是当局者迷,亦或许是……故作不知。有道是,永远无法叫醒装睡的人,在我看来,先生就是那个装睡的人。”

陈子龙突然脸色涨红起来,他厉声道:“可我从没有想过贪脏枉法、假公济私,也从没有过以自己的影响力去为自己谋取财富,更没有以自己曾经是首辅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有时候,恋栈羽毛、名声,其实也是一种腐败。”吴争淡淡地说道。

陈子龙涨红的脸色,突然消退,然后渐渐苍白。

“为臣者,以直搏取诤名,古来有之,尤以明朝最甚。自洪武始,文人以直为自己搏得美名之举,如同飞蛾扑火一般,食之甘饴,可他们忘记了,他们的诤名来自于对君威望的亵渎,他们将皇帝的威望踩在自己的脚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事,先生认可吗?”

陈子龙的脸色开始发青。

吴争不以为意,继续道:“先生在义兴朝任首辅其间,确实奉公守法,一心为民、为君、为宗室、为天下。可先生身边的那些人,先生能保证他们也象先生一样清廉吗?我想问先生,你是真不知道他们聚集在你的身边,想要得到什么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先生恐怕心里很清楚,他们想要的就是先生手中的权,然后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们为先生歌功颂德,一方为名,一方为利,皆大欢喜。”

陈子龙的脸色青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

吴争却下了一剂猛药,“按说,以先生的人品和学识,能得先生投效,吴争当倒履相迎才是。可我想说的是,本王不欢迎你!”

第八百五十章 吴争,你不讲理!

“噗……。”一口鲜血从陈子龙的口中激迸而出,要不是吴争闪得快,差点就喷吴争一身,饶是如此,吴争的衣服上也粘了星星点点。

陈子龙在吐血之后,人就晕厥过去了。

“来人!”吴争大喝道,“快送去救治!”

当陈子龙被抬出去后,莫执念轻叹道:“王爷这又是何苦来哉?不用他也就是了,何必如此羞辱,所谓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吴争也叹道:“象陈子龙这样的人,弃之不用太过可惜,可用,又让人不放心。陈子龙党羽众多,且无为一方父母官的阅历,一朝登上首辅高位,结果可想而知。其实陈子龙本质应该是个正直之人,只是心中对名声的执念,蒙蔽了他的心。如今大将军府,也确实需要人才,所以,我出此下策,想以毒攻毒,让他能真正认识到自己的短处,如此,才可能真正为我所用,才可能成为我需要的人。”

莫执念点头应是,慢慢地退出。

……。

次日天还未亮,吴争睡梦中就被吵醒。

苏醒之后的陈子龙,不顾府卫的阻拦,吵着要见吴争。

吴争是裹了床被子在榻上见的陈子龙。

睁着腥松的睡眼,吴争打着哈欠道:“先生搅人清梦,可是与礼有悖啊。”

“吴争,我想了一夜,发觉你的话有一定道理,可也不是全对。”

吴争懒懒地靠向枕头,“成,那先生请讲。”

“王爷也说了,富人之所以富,有其必然的原因,既然如此,为何要戗害他们?如果仅仅是为了穷人,我也有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为了救济穷人而戗害富人,岂不应了一句古话,实乃舍本逐末之举?”

吴争轻叹了一声,“富人有钱有人,子弟从小锦衣玉食受教育,自然是个个玉树临风、文采飞扬。可穷人一日三顿尚未裹腹,哪来知书达礼?如果将穷富人的孩子放在同一个起点上,试问,十年、二十年之后,先生还能分出谁是穷人孩子、谁是富人孩子吗?”

“执政者要做的,就是尽量使得天下公平,做不到最好,那也无妨尽量做得好一些。我要做的,就是如此。”

陈子龙梗着脖子还待理论,吴争不耐烦地喝道:“来人,叉出去,再让人来打扰本王休息,我打烂你们的屁股!”

陈子龙被闻风而进的府卫叉着,急喊道:“吴争,你不讲理!”

“陈子龙,回去好好想,等想明白了,再来找本王说话。”

……。

晌午时分,莫执念来见吴争。

吴争还在卧床酣睡。

莫执念立于床边道:“王爷今日是怎么了,从未见王爷睡到晌午的时候。”

吴争揉了揉眼睛,没好气地道:“还不是那个犟驴,本王丑时才上床,这厮在寅时就哭着喊着来闹。”

莫执念忍俊不禁,笑道:“这也赖王爷,送出府让他静养也就是了,何必留在府中呢?”

吴争“噌”地直起身,眨巴着眼道:“是啊,我咱就没想到呢……来人!”

府卫闻声而入,吴争想了想,挥挥手,“没事了,都出去吧。”

府卫们莫名其妙地应声而退。

莫执念呵呵笑道:“其实王爷还是想留下陈子龙的。”

吴争懊恼地瞪了莫执念一眼,也不想再睡了,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道:“莫老此来,想来是谈判有了进展?”

莫执念看吴争利索地往身上套衣裳,叹道:“王爷身子金贵,怎么就不肯听老朽的,找几个侍女服侍呢?再不然,让侧妃或是王妃亦或者……清儿来服侍王爷,也未尝不可啊?”

吴争一愣,眨巴着眼,想了想道:“敌未灭,何以家为?”

这话没头没脑的,可莫执念却是听懂了。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叹道:“老朽是真羡慕王爷年青啊!”

吴争已经开始洗漱,“莫老还是说来意吧。”

莫执念正色道:“刚与清廷使者进行了一轮谈判,对方听说要支付六十万赎金,断然拒绝,说是这批火器总共不过八十万之数,义兴朝廷已经收了二十万,大将军府还要收六十万,那不如重新购买新货来得方便,何须谈判?同时指责王爷与……海盗何异?”

莫执念小心翼翼地看着吴争,生怕吴争当场发作。

不想吴争扭过正在洗的脸,奇怪地道:“我可不就是在做海盗吗?”

莫执念不禁莞尔。

吴争直起身子,“下午还谈吗?”

“谈。”

“那就告诉他们,如果不同意,就不用谈了。之后所有从陆路北上的火器,皆会被扣留,除非他们从西北转运……呵呵,那得花上至少半年的时间,耗费恐怕也得不少,不,大西军残部恐怕能得不少好处,一旦打劫,呵呵,也算是本王奖励他们这几年的抗清了。”

莫执念应是,然后轻声道:“还有一事,汤若望还有……范永斗、王登库皆提出要面见王爷。”

吴争顿了顿,挥挥手道:“见什么?和他们虚与委蛇?本王有那时间,不如再睡会……先凉着他们再说。”

……。

吴争去了江南学堂。

吴老爹派人来传话了,吴争再不去,就亲自上门来打折儿子的腿。

面对着八百多教员和数千年青的学子,吴争已经习惯了被世人的目光注视。

可就算如此,吴争的一句话,基本上“干翻”了所有人。

“我是被我爹逼来的。”

吴老爹在那吹胡子瞪眼,钱瑾萱和周思敏面面相觑,以为吴争铁定是没睡醒。

数百举人、进士出身的教员更是大眼瞪小眼,没见过如此奇葩的开场白。

倒是一片哗然的学子们反而没有了紧张的感觉,瞧瞧,这王爷想得和咱们一样嘛。

吴争向吴老爹所在的方向揖身为礼。

然后转回来面对学子,“我确实是被我爹逼来的。就算我是会稽郡王,可也得遵从父命,是为孝。孝,我我泱泱华夏,数百年传承,为人子,不尽孝,与畜生何异?”

吴老爹不再吹胡子瞪眼,开始撸起胡须。

钱瑾萱和周思敏传一笑。

教员们不禁点头,没错,这几句还算上道。

学子们安静下来,得,还是与老夫子一个腔调。

第八百五十一章 你是来砸场子的

“若要论孝,在此的诸先生皆是饱学鸿儒,随口一说,就得扯出上万字的长篇大论来,对吧?所以,我就不必班门弄斧了……今日我要说的是顺。所谓孝顺,孝与顺的区别,孝是必须的,顺,却未必,……。”

吴老爹此时的目光欲杀人。

吴争就算不看,也感觉到了背后传来的一阵阵凉意,于是,他赶紧住口。

“好吧,顺之讨论到此为止。”吴争的“妥协”引得学子们一片嘘声。

“那就说说忠吧?”吴争近乎于商量地口吻,“你们现在应该都知道,什么是忠吧?”

“忠于国家,忠于民族!”数千学子异口同声地答道。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很好!看来本王的银子没白扔!”

这下,台下一片叽叽喳喳声。

吴争呵呵一笑,“圣贤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这数千年来,有人一定要把君排在第一,强加于我们头上,说是君父,嘿……君排父前。我就不明白了,是君生了我,还是养了我,还是教化我了?”

台上台下一片愕然。

“很难想象,一个人连家人都不能安抚,何以兼顾天下?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果连自己的民族利益都无法维护,谈何去兼济天下?所以,在我看来,平天下不如先扫一屋。”

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胆大学子举着手大声道:“敢问王爷,这话似乎不妥吧?”

吴争微笑道:“有何不妥?”

“按王爷的意思,须先忠于父亲、家人,其后忠于族人,最后忠于国家,可如今先生们教学生们的是,先忠于国家,其后忠于民族,最后忠于君王,这显然有悖于王爷现在的意思。”

“故意找茬?想为难本王?”吴争呵呵笑道。

“其实这就是个矛盾,谁都明白,先有家,而后有村,再有城,最后有国。村、城的形成,往往在最初就是一个利益的同盟体,就象北方鞑子,先有部落,后由几个部落组成国。显然,先忠于父亲、家人,其后忠于族人,最后忠于国家的顺序没错。”

“但,之所以有村,继而有城、有国,为得就是抱团取暖,以应对外来异族、异国的威胁。那么,在这一点上,所有族人、国人的利益是趋同的、一致的。于是,这就成了族人、国人利益的共同点,由此,所有人的利益自然就凌驾于个人利益之上。个人卖国得利,却损害了所有汉人的利益,这就是我汉人在面对北方鞑子入侵时,必须抱团对抗,对那么汉奸卖国贼须人人得而诛之,先国家、后民族的原因。”

“可是……王爷将君排在最后,是否在诋毁君王的威信?”

吴争指指那孩子笑道:“你确实是在故意找茬!”

“我们都知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皇帝数十年甚至数年一换,可我华夏汉族数千年不变,君王就是一个朝代、一种精神的象征。如同现在,异族入侵,大明覆亡,皇帝驾崩,按说此时该是国破族灭之际,可我族汉人灭亡了吗?义兴朝还在,南边永历朝也在,西边民军大西、大顺残部亦在,无论是这三个势力中哪一个,都是我汉人的政权,从这一点上而言,我汉族的国度依旧顽强存在,并不因皇帝的驾崩,大明的灭亡而灭亡,所以,君王仅仅只是一个象征,他不决定我族的存亡,自然也就该排在最后。”

那学子向吴争躬身一礼,不再提问,向后退了去。

此时又有一个学子挤上前来,问道:“敢问王爷,如果君都得不到应有的敬重,何谈守牧天下民众?”

吴争沉下脸来,佯怒道:“你比方才那个更嚣张,你不是来找茬的,你是来砸场子的。”

谁都能听出吴争的佯怒,学子们发出一声会心的笑声来。

吴争笑道:“我何时说,君王不应该得到敬重?如果我有这意思,你们现在岂不是要爬到我头上,将我吃喽?”

一片哄然大笑。

“先国家,后民族,最后君王。这三者的次序,在于国家、民族危难之时,准确的说,是国家、民族、君王三者利益发生冲突之时,这个次序方才成立。而在平时,这三者的利益是一致的,也就没有次序可言。”

那个学子不好意思地退下。

又有一个学子上前道:“敢问王爷,听闻过明社吗?”

吴争呵呵笑道:“听过。”

“学生是明社中人,明社先生授学时,讲到天下大同,讲到大明是明人的大明,这其中包含有各族人……学生想问,有朝一日,北方鞑子也成为了明人,是否说,大明也是鞑子的大明?如果是,岂不与任由鞑子占领我朝国土,结果无异?学生听说,北方清廷已经推行满汉通婚。”

吴争脸色一僵,然后迅速和缓起来,微笑道:“结果看起来似乎是一样,可关键之处在于,谁领导了谁?打个比方,你有个强壮的邻居有一天闯入你家来,说只要两家合为一家,他可以把你当家人,你乐意吗?何况不是真的把你当家人,而是家奴,你愿意吗?”

“我肯定不乐意!”

这话引得一片哄笑声。

吴争正容道:“我的家,我作主,这就是最大的区别!我们要做的是,把这个恶邻赶出去,如果它不乐意,那就打到它乐意。如果它死赖着不走,那就消灭它!当然,如果它愿意成为明人,亦无不可,不过,那得它先降了再说。”

又是一片笑声。

“没有人再想砸场子了吧?”吴争笑问道。

看着那一张张稚嫩的笑脸,吴争背负起双手,不再站在原处,而是慢慢地来回踱着步。

“我今天来,只想讲三个字,前面讲了孝和忠,还想讲讲,法。”

“同学们学成之后,都是要入仕的。无论是官还是吏,都避不过这个字。所以,讲这个字之前,我先讲个案例。”

“相信同学们都听说嘉兴府秀水县黄驼子灭门案吧?”

第八百五十二章 法不允许,那就改法!

在得到学子们一起颌首回应之后,吴争道:“黄驼子确实杀了人,按律法,就得杀人偿命。可我却不觉得,一个为国在战场与敌浴血奋战的人,一个九死一生回到家乡,却发现家破人亡的人,有何理由不让他为他的父亲报仇、手刃仇人呢?”

“黄驼子没有杀人的故意,至少他在回到家,知道家破人亡之前,他没有杀人的企图。这样的人,值不值得被官府特赦呢?”

“值得!”

“应该被特赦!”

无数的声音响起,意思几乎如出一辙,每个有正义感的年轻人,都能理解亲人被害,欲手刃仇敌的激愤。

但很显然,这些声仅来自学子。

边上的大部分教员群体,几乎一片沉默。

这就是思想上的隔阂,不是一朝一日就能跨越的。

所以,吴争选择重新培养一代人,而不是去改造一代人。

只有让新一代的人起来了,然后通过社会风气的变化,去潜移默化旧的一代人。

“敢问王爷,如何分辨善法和恶法?”

“善法,必定简单易懂,为百姓所熟悉、理解,所谓耳熟能详者。譬如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就算不识字的人都知道。反之恶法,长篇累牍、深奥繁琐,让人无法熟悉、理解的,都可称之为恶法。这话并不偏颇,法之所以为法,是对天下芸芸众生的一种制约,让民众甚至不明白自己行为是否违法的法,这样的法,怎么可能深入人心,被民众拥护和遵行呢?这样的法,无非是保护了少数人的利益,而置最广大民众于被动违法的境地。”

“王爷能给我等举个例子吗?”

“可以。”吴争显然是不知道自己坑了自己,“譬如说大明朝的盐政。盐,在咱们海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上天赐于天下芸芸众生的福利……这么说吧,盐的制造成本,不足一文,可我们在市场上购买的盐,却需要六、七文一斤,相当于三、四斤米价,往西北方向,甚至可以卖到九文、十文一斤。这其中的差价去哪了?”

“是朝廷征收了吗?不,明初盐税为二十取一,专营之后,为一成,当然,之后越收越多,但从没有超过三成过。崇祯年间,朝廷的盐税每年仅三十多万两,按保守计算,以人头平均,一人一年用盐两斤,一户五口人,每年用盐十斤,以一千五百万户计,这其中的利差近九万万文,以眼下一比四百文的兑换,折银约二百多万两。”

“可问题是,朝廷仅收了三十多万两,仅占利差不到二成,那银子去哪了?除去损耗,怕是全进了官商勾结的腰包。民众买卖私盐犯法,可又每日离不开盐,纳的高额赋税却入不了国库,这就是恶法,保护了少数人的利益,而置最广大民众于被动违法的境地。”

有另一学子大声问道:“既然如此,王爷何不急民所急,废除此等恶法?”

吴争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那可不行。国破家亡、外族入侵,眼下正是大将军府急需银子的时候,就算是恶法,那也得先缓缓。再者说了,本王若废除盐法,咱们的大管家莫老,还不将本王吃喽?”

“咦——。”台下一片嘘声。

“别嘘……这就象是人有沉疴急症,一副猛药下去,病还没治好,病人先死了。”吴争正容道:“同学们都是知书识礼之人,这私明显的道理,想来都能理解,但本王可以保证,未来象这样的恶法皆会被改良,或者废除。”

“多谢王爷赐教!”

等那提问学子退下,吴争重新回到之前的话题,“对于黄驼子的处置,按察使张煌言张大人向我进言,说,无论黄驼子行凶的理由是什么,毕竟是两条人命,杀人就得偿命,须严格依法处置,否则特例一开,恐怕后患无穷……我认可这个说法。”

台下一片寂静。

“既然有法嘛,自然须遵从。古来就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当然,就没见真的执行过。但,咱们也不能让古人专美于前,所以,律法还是得遵从的。”

被吴争前半名逗笑起来的学子们,被后半句又僵住了脸上的笑意。

吴争慢慢地说道:“法是人订的,或许制订时,法是适合的,但经过上百年,甚至数百年,这法就不一定合乎时宜了。法之始,为得是保护最大多数人的利益,若到了保护为恶者,而损害善良者的利益时,就必须修改……。”

“既然法不允许,那本王就……改法!”吴争大声道,“祖宗家法,听起来很象那么回事,很能唬人,可真要到了不合时宜之时,它就是坨狗屎。这让我想起我吴家的祖宗家法来,我爹告诉我,吴家家法,子孙不得入仕为官,或许祖先在定家法时,有他的苦衷和用意,可经过这二百年,再正确的家法,恐怕也不合时宜了,家叔时任副总兵在嘉定抗击清军殉国,而我比家叔幸运,活到了现在……不好意思,家叔和我都违了家法,可若不违家法,如何抗清?”

“……黄驼子有罪,但罪不致死!郑荣霸占其妻子,逼死其父亲,潘氏背叛丈夫,弃子改嫁,若处死黄驼子为郑荣和潘氏偿命,正义何在?天理何在?”

“……诸位都将成为日后为父母官的人,请善待每一个为国家为民族与敌浴血奋战的英雄,一个不善待自己英雄的民族,不会有未来……我真正要说的是,国破家亡之时,唯有权衡利弊得失,破除一切阻碍,为的,就是我族最大多数人的利益,只要坚持住这一点,没有什么事不能做,没有什么法不可改!”

当经久不衰的掌声,如雷霆般响起。

当吴老爹红着眼口中骂着“逆子”,心里却遗憾自己蹉跎了大半辈子的时候。

当数百前朝举人、进士教员,惊骇于王爷用如此公开诠释“孝、忠、法”三字的时候。

这个时代,开始出现了变化。

这就是一颗种子,颠覆君如天神、民如草芥的种子,遇风而长!

第八百五十三章 敲竹杠

“王爷,汤若望一再提出要见王爷面谈。”莫执念禀报道。

“怎么,他们还是不答应?去告诉他们,本王没有空,这等小事,还不足以让本王分神。”

“他们答应了。”

“啊?是六十万?”吴争反倒惊讶了。

“是。只是汤若望等人提出,必须要面见王爷,方才能达成协议。”

吴争皱眉道:“你可知道,他们要见我,是何用意?”

莫执念摇摇头道:“老朽也试图探听,可他们皆三缄其口,用意确实不得而知。王爷,依老朽之见,不如见见他们,毕竟真要拖延下去,把清廷逼急了,或许后果……不堪设想。”

吴争一愣,道:“这话何意?难道你还有软胁被拿住了不成?”

莫执念摇摇头道:“老朽就算被拿住了软胁,也不会由此而劝说王爷屈尊见他们。只是,王爷啊,江南煤、铁矿等毕竟稀少,如今三座军工坊,所需煤炭、矿石皆需从北方运来,如果真逼急了清廷,万一阻止煤炭、矿石南运,恐怕……。”

吴争心里一格登,自己确实是大意了,原料受制于人,与战马受制于人,并无二致。

吴争急道:“这事是大事,难道除了北方,就没有可替代的来源吗?譬如西、南方向,再譬如直接从番商那购得。”

莫执念摇摇头道:“西、南二处战火连绵,若是寻常之物也好说,可这些物事,哪方都想得到,岂能轻易放行?至于番商,确实可以得到,但路途遥远,价格恐怕翻一番都未必够。”

吴争沉默了,此时的海运,还做不到象后世那样三五、七八天就能运到,没个一月,根本就不用想,由此带来的运输成本,确实不可忽视。

莫执念延:“眼下与清廷停战还行,可不久王爷北伐,清廷势必会封锁这些原料。范永斗、王登库等人掌控着北方商贸,咱们想要绕过清廷顺利得到北方煤炭、矿石,还须通过这些人。”

吴争迟疑道:“虽说是清廷皇商,可他们真能瞒过清廷运货南下?”

“王爷难道忘记了他们当年是如何将禁榷物资运往关外的?”

吴争恍然,“那就……见见?”

……。

吴争见到了这两个“享誉”近四百年的大汉奸。

范永斗五十上下,长着一张国字脸,貌似忠厚,很难看出这样一张脸,竟有着一颗墨黑般的心。

王登库却是一张尖嘴猴腮脸,那样子活像后世福瘦膏抽多了的瘾,君子。

让吴争奇怪的是,做为使团主使的光屁股若望竟没有出现。

“外臣见过王爷。”

自称外臣倒没错,八大皇商,办得是清廷内务府的差,如今奉旨出使,理该称外臣。

但神色是倨傲的,也是,被福临赐封了张家口为世业的内务府皇商,确实有倨傲的理由。

问题是,他显然不明白,这是杭州府,不是顺天府。

吴争没搭理二人,转头问莫执念道:“汤若望呢?”

没等莫执念回答,范永斗上前一步道:“王爷,汤大人在外等候。是这样,我等二人有些话想与王爷私下谈,就请汤大人在外稍候了。”

吴争目光一缩,这两汉奸“牛”啊,汤若望是钦天监监正,正五品官,如今受清廷之命出使江南,这两个商人竟让主使在外候着,可想而知这二人的威风。

吴争倒没有想为汤若望争取权力的意思。

只是不想搭理二人,当然,实际上,就想消消这二人的气焰,吴争慢慢眯起眼打起了盹。

这种做派,古来有之,意思就是见你们,是赏你们脸了,可你们的身份不够,所以,不想和你们说话。

那谁来说话呢,莫执念。

莫执念轻咳一声道:“二位大人,你们求见王爷所为何事,不妨与莫某讲。”

范永斗、王登库见得世面多了,自然明白吴争的态度,二人的神色稍稍收敛。

所以,笑着对莫执念道:“说起来,这事也与莫大人有关,那就有劳莫大人了。”

于是二人落座。

范永斗话是对莫执念讲,可面还得朝着吴争,这是规矩,“我等求见王爷,只为一事。莫大人主持的江南商会,在江北诸多分号,经营起来未免太露锋芒了些吧?范某经商也有多年,江南商号的这种经营,已经不是赚钱,而是亏本了。我等看在同在一脉的份上,并未联手打压,所以此来,想向莫大人讨个公道。”

吴争眼霜皮子一抖,我去,没想到还是上门来找茬的,这真是寿星公吃砒霜活腻歪了。

不过吴争暂时没想动,静静地听着莫执念如何应对。

莫执念一听,心里有谱了,江南商会奉吴争的意思,对北方发动商战,已经有些时日。

这场商战,因为事起仓促,并没有太周详的部署,所以,一动起来,就两个字,“粗暴”!

怎么个粗暴法呢?

打个比方,江南茶叶,一斤普通的龙井,在杭州府大概是一两六钱到二两银子之间。

运到北方之后,成本至少得三两以上。

往常店铺在卖,少说也得四两左右,可江南商会的分号,直接就挂出了三两一斤的价格。

这价格,铁定是没利润的,甚至可能是亏本的。

这种粗暴的方法,着实吸引了大量买家的云集,也对北商造成了极大的客户流失。

但明眼人一看,很快就明白对方的意图——来砸场子的。

范永斗、王登库是明眼人,自然看得懂,可他们同样是明白人,如果换了别的商号,范永斗、王登库早就发动反击了。

正因为他们清楚江南商号背后站着吴争,他们不敢轻易动手。

虽说是清廷皇商,可他们的权势建立在清廷的庇护之下,打打普通商人,哪怕是普通世家的主意还行,真要与一个政权支持的商号动手为敌,那他们的斤两、火候还差了不是一星半点的。

当然,这得建立义兴朝和清廷还没有撕破脸的情况下。

这不,范永斗、王登库二人趁此清廷出使的机会,一起来向吴争讨公道来了。

第八百五十四章 在商言商

莫执念不经意地看了吴争一眼,见吴争没有反应,莫执念笑道:“二位,莫某确实是江南商会的会长,可二位想必也知道,江南商会只是一个松散的联盟,并无上下级的关系,所有人无非是商会的大小股东罢了。莫某虽忝居会长之职,可对各商号具体的经营,从不过问。”

这就是交谈的水平,将这档子事推得一干二净,愣是让人反驳不出话来。

江南商会是一个集团,将江南大多数富商集中起来,但商会并不对所辖商人的商号,有具体的经营权,这是事实。

范永斗扫了吴争一眼,笑道:“莫大人,你我都是多年经商之人……也都是明白人。这话说透了就伤了和气,如果不是看在王爷和莫大人的份上,我等要压制这些商号,并非多大的难事,只是在商言商,我等不想与王爷和莫大人交恶,还望王爷和莫大人明察。”

莫执念见吴争依旧没有动静,呵呵一笑道:“莫某当然知道,二位是清廷皇商,在江北有清廷撑腰,自然做起事来,可以得心应手。可二位莫要忘记了,江南商会的商号,也不是谁想动就动得了的。不信,二位尽可一试。”

这话绵中带刺,让范永斗、王登库脸色一变,他们真要敢动手,又何必来此一趟?

清廷还没有纵容他们到,能为他们与江南开战的地步。

当然,他们也知道,开战是迟早的事,但终究还没到那时间嘛。

可就在这一段时间里,真让江南商会这么搞下去,他们的损失就大了。

八大皇商底下,分布各地几千间店铺,近十万的雇工,人要养,货要进,可货进了卖不出去,这事就麻烦了。

所以,他们真要动手,也只能打价格战,也就是说,八大皇商联合起来,与江南商会拼消耗。

可这样一来,对他们这些一个子恨不能扳成三瓣花的守财奴而言,比割肉还痛。

范永斗与王登库眼神一碰,范永斗起身,向吴争长揖道:“王爷,我等都是商人,常言道民不与官斗,又有道是和气生财……这样,请王爷抬抬手,有什么条件,尽可谈。”

这下莫执念搭不上话了,他只能看向吴争,这事得吴争作主。

可吴争一直眯着点,象是睡着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范永斗弯下的身子在发抖,快撑不住了。

王登库只好起身道:“王爷,请发个话,也好让我等明白。”

吴争打了一长长的哈欠,终于睁开眼,“经商嘛,本王不懂。不过本王倒是觉得,这经营各有各的门道,只要不偷不抢,按时交税,他们爱干嘛干嘛。江南商会有钱没地花,就由着他们折腾去,把钱折腾没了,自然就消停了。”

这话让范永斗、王登库实在是哭笑不得。

他们只好求助地目光投向莫执念。

莫执念心里也纳闷,吴争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他是知道吴争最基本意图的,于是提醒道:“二位可能不知,江南商会并非要与二位争抢客源,只是这事吧……也是有起因的。”

范永斗、王登库一愣。

范永斗急问道:“可是我等无意中得罪了王爷和莫大人?”

莫执念道:“得罪谈不上,不过北面对一些江南所需的原料借给得不甚及时,且有坐地起价的情况,这很让王爷不快。”

“还请莫大人明言,是何种货物?”

“煤炭、铜、铁等矿石。”

范永斗、王登库相视一眼,长长吁了口气。

“王爷、莫大人,这事铁定是误会,朝廷也没有下过禁止向南方贩运煤炭、矿石,故我等从也没有暗中阻止过……至于说坐地起价,很有可能是有些奸商见江南此类货物所需增加,、有利可图,方才动了歪心思。”

莫执念道:“这么说来……是个误会?”

“误会!误会!一定是误会!”范永斗、王登库忙不迭地连声应道。

莫执念看向吴争,范永斗、王登库也跟着看向吴争。

吴争微微点头道:“是误会就好。你们都是为了赚点银子,不容易啊。”

“是,是,不容易。”

“这往后的煤炭、矿石……?”

“我等回去一定严查,绝不让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唔……可江南所需煤炭、矿石日益增长……。”

“王爷放心,这是好事,双方都得利,我等可以增加向南运输的船队……以后江南需要多少,我等运多少,而且绝不坐地起价。”

“唔……可若是南北突然交恶,清廷下旨禁止此类物资南运呢?”吴争淡淡地说道。

范永斗、王登库一愕,脸色有些变化起来。

吴争突然挥挥手道:“既然二位还没想好……莫老,替本王送客。”

莫执念应道,“是。”

转身对范永斗、王登库道:“二位请。”

范永斗急了,连声道:“王爷且容我等想想……且容我等想想。”

这时二人再无丝毫之前倨傲的意思,很多事不言明也就罢了,至少不会坏到哪去。

可一旦说穿,除非谈成,不然,那就是撕碎脸了。

就算他们是皇商,可那只是江北,在江南,眼前这年轻人说了算。

做生意,特别是象范永斗这种已经将摊子铺得无限大的商人而言,不赚钱就是死路,因为他有太多人的要养活,有太多的银子需要孝敬,每年、甚至是每月。就更不用谈亏钱了。

吴争再次眯上眼,“莫老,掐半柱香。”

“是。”

范永斗、王登库双双拱手,后退数步,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莫执念引燃半截香插上,突然开口道:“二位,这事还用得着想吗?庆泰朝八府之地,清廷都无法奈何,更何况如今义兴朝十三府之地?在商言商,与人方便,等于与己方便,这要是万一……呵呵,二位继续商量,时间不多了。”

这句话,让范永斗、王登库二人商量速度加快。

没多久,范永斗上前拱手道:“王爷的意思,我等明白。可这事关乎到我等身家性命……倒不是不能答应王爷,只是……还须王爷应允我等一事。”

第八百五十六章 买椟求珠!

“莫老,江南商会并非本王辖下,本王无意干涉商会运作,这事……你看着办吧。”

听听,领导当久了,就是这德性。

其实这事,只要吴争不反对,那就能成。

商会嘛,以赚取利润为第一要务,对于资本的涌入,只要不损害原有股东的利益,基本上是来者不拒的,人有好坏、善恶,银子永远是银子。

莫执念自然听得出吴争的意思,大将军府对民众的宣传和引导,那就是与北方清廷不共戴天,对那些汉奸走狗,是人人得而诛之。

这是个黑锅,吴争不想粘手,那就只能他来。

莫执念倒无不满之意,做为江南商会的会长,和大将军府直辖财政司的司长,莫执念对财政事眼前的困局,确实心惊胆战。

再多的意外之财,都无法在短期内去变成实打实的商业、民生能力,反而巨大的货币涌出,会击垮己方的经济。

吴争数次得到的意外之财,莫执念只能以向港口造船坊、军工坊这样的地方去注入,当然,也包括支付给卫匡国的货款,只有这样,才能尽量去减少对市场的冲击。

莫执念一边思忖,一边说道:“二位想入股江南商会,老朽自然是欢迎的,不过,二位的股金……。”

范永斗忙道:“我等可以在筹措完之后,半年之内,通过各地钱庄汇兑。”

莫执念摇摇头道:“二位误会了,老朽说得是,如此巨量的股金银子周转流动,势必引起清廷的警觉,这对你我双方都不好。”

范永斗能听懂,问道:“那以莫大人之见……?”

莫执念道:“或许可以用商贸的方式解决,以货物抵股金。方才提到的煤炭、矿石还有北方木材、毛皮、人参等等,皆可折成股金支付。二位意下如何?”

范永斗、王登库应道:“莫大人此计可行。”

吴争终于开口了,“本王倦了。”

范永斗、王登库会意一笑,遂躬身道:“既然王爷乏了,外臣就不打扰了。”

再向莫执念拱手道:“细节事,不如请莫大人夜里共饮,再作商议?”

莫执念看了吴争一眼,见吴争不反对,遂应道:“那就依二位的意思吧。”

范永斗、王登库退出之后,莫执念道:“王爷,拿如此大一笔巨资,投入江南商会,难道就不怕……这二人究竟是何意?”

吴争轻嗤道:“再多的银子,也买不安生。你真以为,他们这八人心里不怕?拿钱消灾而已。当然,他们也不会仅仅因此而投入如此巨资。他们要的不仅仅安生,还要赚更多的银子,并且在江南商会占据一席之地和等量的话语权。江南商会的规模,加上本王在江南的实力,他们想得到江南各种紧俏、禁榷物资,就避不开本王的掌控,只有入股江南商会,他们投入的这笔巨资,才能真正做到钱生钱,而不是埋在土里发霉。”

莫执念点头应道:“王爷所言甚是,只是……老朽要如何向江南商会股东和民众交待?毕竟,他们应该是我朝除之而后快的人物。”

“这是莫老的事,与本王何干?”吴争斜眼道。

莫执念苦笑道:“老朽是真没办法,王爷真忍心让老朽被民众指着脊梁骨骂成汉奸吗?”

吴争的脸色渐渐凝重,“莫老真以为本王要你背这黑锅?我是郡王,这事要放在我的头上,恐怕六府之地的人心就散了。”

莫执念随之肃容起来,确实,吴争如果做为一个六府之地的最高领导者,暗中与被定为十恶不赦的汉奸卖国贼做起生意,这事传出去,再怎么解释,只会越描越黑。

可问题是,这笔巨资对财政司是笔救命钱,当然这不是银子的事,是原材料的事。

银子,这些天从王得仁那得到的、秀水县抄没的、清廷马上要交的赎金,足以让大将军府挨过这个年关。

可问题是原材料,随着军工坊、造船坊日益产量、规模,所需要的材料日益增加,不打通这条南北之路,一旦清廷封锁,吴争就算有银子,也没处购买。

再先进的技术,没有原料,也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莫执念沉声道:“老朽年已近古稀,在世之日不多……此事,老朽一力承担便是,王爷不必为此烦心。只求将来老朽老去,王爷能保全莫家子孙不被牵连。”

看着莫执念,这老儿,还真是动了感情了,吴争有些感动。

遂起身,搀扶着莫执念的手臂道:“这事,不管怎么说,都是件遭骂名的事,可不如此做,会错失壮大的机会。只要你我心里坦荡,何惧天下人之口?”

莫执念用力地点点头,道:“若真能以老朽之命,换得王爷北伐功成……不足为惜。”

吴争摇摇头道:“没那么严重,我倒是替你想了个办法。”

莫执念一愣,遂欢颜道:“还请王爷赐教。”

吴争呵呵笑道:“莫老这脸变得可真是快,我刚刚还为莫老的忠义感动得想流泪……得,才一句话的功夫,莫老就变脸了。”

莫执念并无一丝尴尬之意,哈哈陪笑道:“老朽就知道,王爷是不会眼看老朽坠入万丈深渊的。”

吴争点点莫执念,放开他的手臂道:“江南商会只是一个商人联盟,与本王无任何关系。它的行为,只是商业行为,在商言商,扩张、兼并是常事。”

莫执念点点头,“是。”

吴争继续道:“不管是莫家还是商会近三百家商人,在江北不少店铺和产业,民众总不可能把他们都指为汉奸,骂他们通敌吧?”

莫执念若有所思起来。

“安排商人对这八家奸商在江北的店铺进行收购,以市场正常价格进行兼并,这显然是商业行为吧?”

“是。”

“而这些本属于八大奸商的商铺里,囤有大量的货物,譬如煤炭、矿石、木材、皮毛等等,这很正常吧?”

莫执念恍然大悟,“买椟还珠……不,不,应该是买椟求珠!”

吴争大笑道:“莫老果然是个聪明人。”

第八百五十八章 亮丽的风景线

范永斗喟叹道:“我们在江北确实能赚到大把的银子,可开销也大,担着内务府的事,这听起来是好听,可那月不往里面填补个十几万两?宫里哪天离得开茶叶、丝绸,这真要是与南边交恶,你我就得从南商那采购数倍,甚至十数倍的货。这就算你我有座金山,那也就被扒拉空喽。”

王登库点点头道:“范兄所言极是。不过,这想必时间不会太长吧?朝廷一旦决意南下,区区义兴朝,不得一触即溃啊?”

范永斗斜眼道:“说是这么说,可哪有这么容易?清军被分隔成东南、西南、西北三大块,每外都进展不大,唯有不断地向三处投入巨量的人力、物力,方可维持。这不,仅仅是组建一支三千九百人的火器新军,从你我这已经拿走了三百万两。这还不算此次谈判须支付的赎金。”

王登库道:“按范兄的意思,这种情况那是得持续许多年了?”

“大概如此吧。”范永斗喟叹道,“除非三处有一处突然溃败,那么清军就能腾出手来……可惜啊,若没有义兴朝突然崛起,此时浙东怕早已成了朝廷的财税重地。”

王登库道:“可……可我总觉得,这样一笔巨资投入江南商会,会不会是……资敌?”

范永斗转头、瞪眼,“怎会叫资敌?在商言商,何来资敌?王老弟,你可知道,江南商会一年分发多少红利?告诉你,今年分红达股本的二成半,这还不包括未分必的三成红利,说是要留待来年扩张所需。你我八家,与其将银子埋入地下,不如投入商会,如此,既从商会红利中分得一杯羹,又可在商会占一席之地,得到一些话语权,最重要的是,咱们得为自己留条后路……明白吗?”

王登库惊悚道:“范兄是已经预料到,朝廷可能会被义兴朝……打败?天,这怎么可能?他们才十一府之地!”

范永斗摇摇头道,“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当初清太祖不也就靠十三副甲胄起兵吗?而义兴朝此时已经有十万大军和千万民众。咱是商人,在商言商,就得把风险摊开来,否则一朝剧变、便是万劫不复啊。”

王登库道:“可你我早被江南民众视为汉奸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如果今日之事被朝廷闻知,岂不两头不能依靠?不行……这太凶险了。”

范永斗见王登库反复,厉声道,“既然已经走了这条路,切忌反复。这天下事,还没有银子是不能摆平的,你以为,咱们在应天府成为上宾,你我眼下能在此安然无恙,仅是因为咱们是朝廷使者?不,这无非是他们看中了咱们口袋中的银子!”

王登库茫然道:“范兄是说,吴争也能为了银子,为咱们开脱?”

“会不会开脱得两说,但咱也不是任由他揉搓的泥。”

“范兄已有应对之策?”

“入股江南商会,江南商会自然须得出具股本契约文书,到时白纸黑字,那就是你我八人的保命符!就算真有义兴朝光复北都那一天,咱们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咱依旧可横行于南北,吃香的喝辣的,谁也没法拿咱们怎样。”

王登库转悲为喜道:“范兄不愧是咱八人中的智囊,被你这么一说,嘿……我心里松快多了。那这事……就按范兄所言行事吧。”

范永斗点点头道,“不过此事,须得慎重,首先不得张扬,以免被朝廷知道,引火烧身。其二,这契约文书只能一份,人头反而容易走漏风声。三是须得防范对方使诈。”

王登库道:“文书就由范兄保管,咱几个自然信得过范兄。不过对方使诈……想来不会吧,这事毕竟是江南商会扩张股本的大事,再怎么瞒也瞒不了商会各大小股东吧。”

“荒唐!”范永斗蹩眉道,“如果让数百商会股东都知道了你我八家入股江南商会,不等你我返回北面,咱八家就都被朝廷抄没了。”

王登库道:“那如果没人知道,咱们的利益如何保障?万一到时吴争和莫执念矢口否认,咱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范永斗思忖道,“知晓此事的人不能多,但必须有……那就由商会前十大股东中,至少六成以上的大股东参与股本扩张之事,想来有那么些人知晓此事,再加上契约文书,吴争总不可能灭了这些人的口吧?”

王登库连连点头道:“范兄高见!”

……。

这一天注定不消停。

晌午时分,钱瑾萱、周思敏、吴小妹三女结伴而至。

她们一身“汉袍”如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三人有所同,亦有不同。

钱瑾萱是高立领筒袖,右衽大开襟,下摆开衩至膝下。

周思敏是低领齐肘摆袖,下摆开衩至腿处,袍下是褶裙。

吴小妹是界于二者之间,只是荷叶领,袍无袖,配以一双过肘手套。

吴争暗暗赞叹,这三女还真是衣服架子。

就在吴争猛过眼瘾的时候,拎着食盒的钱瑾萱上前摆放道:“夫君,这是我和思敏为你炖的仔鸡,趁热喝吧。”

在钱瑾萱摆放的当口,吴争冲吴小妹勾勾手指道:“昨日爹回去,没在背后骂我吧?”

吴小妹白了吴争一眼道:“骂与不骂,反正你是听不见。”

吴争苦着脸叹道:“这么说来,敢情是骂了。”

周思敏笑道:“夫君别信小妹的,公爹没有骂你,还夸你来着。”

吴小妹作势拧了一下周思敏,周思敏痛呼起来。

吴争呵呵笑道:“难得啊,咱爹竟能夸我了,思敏,爹夸我什么呀?”

吴小妹急上前来,学着吴老爹的口吻道:“古往今来,能将忤逆说得如此正义凛然的,这不肖子是头一个!”

吴争生生被刚刚喝入口中的鸡汤给呛了。

还好准夫人钱瑾萱懂事,她瞪了吴小妹一眼,嗔怪道:“妹妹就不能等夫君喝完了再学公爹说话吗?”

还别说,吴小妹就真不说话了。

第八百六十章 张煌言上门兴师问罪

“哥——,就现在!”

“那……成!”吴争无奈之下,只好让人去叫莫执念。

莫执念匆匆进来,一看三女在,愣了愣,赶紧行礼。

吴争道:“劳烦莫老跑这一趟,是想问问,财政司辖下织造府,一年上交赋税是多少银子?”

莫执念稍稍迟疑了一下,答道:“该是一百二十多万两,精准的数目,还得回去找凭据、帐本才能回答王爷。”

吴争摇摇手道:“不必了。我也就想问问大概之数。莫老,若要一年将赋税翻一番,成二百四十万两,可行吗?”

莫执念不明白吴争用意,想了想道:“可行倒是可行,由官府下令扩大蚕桑种植面积,招募更多的织户、绣女,应该可以达到王爷所说的数目。不过如果仅仅因为要增加一倍的赋税,恐怕得不偿失啊。”

“为何?”

“大量的农田改为桑田,粮食就会欠收。织户倒还好说,可绣女却训练不易,王爷想必知道,一个绣女从十三岁入行,至二十目力不及转为教习训练绣女,其织绣生涯仅八年,最长不超过十二、三年。所以……还请王爷三思。”

吴争点点头道:“莫老误会了,我没有想让民众农改桑的意思。我只是在想,江南如此众多的丝绸,仅仅以材料出售给北方和番商,未免是太亏了些,正好小妹她们有意去拾掇织造府,想以织造府的人力推动服饰的大量产出,同样一匹丝绸、布料的价格就可以翻几番,甚至十几番。这样不仅可以带动一个产业的发展,更可以增加江南丝绸的附加值……我想听听莫老的意思。”

莫执念诧异地看了一眼三女,“王爷的意思是……由夫人和县君去管理织造府?”

吴争点头道:“是。刚刚她们和我说,只要由她们接手,就可以让织造府一年所交的赋税翻一番。”

莫执念微笑道:“那敢情好!只是……织造府目前有官员十数人,胥吏上百人,王爷的意思是……?”

吴争想了想道:“愿意继续留在织造府的,原级留用,不愿留下的,按品级迁至各府县安置。”

说到这吴争突然呵呵笑道:“别担心无处可安置,来年就会有新的府县,纳入大将军府治下了。”

莫执念会意一笑,道:“各府县尚有不少空缺,安置这些人应该是可以的。既然王爷已经决定,这事就这么办吧。”

吴争转向吴小妹道:“小妹,哥给你这次机会,但一年后,若出了问题,你还得把织造府还回来。到时,别怪哥哥不支持你。”

吴小妹欣喜地应道:“谢谢哥。”

吴争追了一句,“还有,你不用什么事都赖着你两位嫂嫂,自己得有主见,还有必须记住,更新换代,选出一批能工巧匠,让他们对服饰进行不断地改良,这才是长久之道。”

“哥真啰嗦,我记住了。”吴小妹拉着二女转身而去。

吴争愣了愣,敢情,事情一谈完,这喝鸡汤就没人侍候了。

莫执念善解人意地上前,为吴争舀了碗递上。

吴争接过,苦笑道:“都快十八的人了,是该给她找个婆家了。”

莫执念微笑道:“江南年青才俊如过江之鲫,为县君选个如意郎君应该不难。不过……这还得看县君自己的意思,说句王爷不爱听的,恐怕织造府之事一落定,县君未必有短期之内下嫁的念头。”

吴争若有所思道:“说的也是。不过话说回来,女孩太早嫁人,对身体不好。”

莫执念古怪地看了吴争一眼,道:“王爷过了年就及冠了,该是考虑成婚的时候了。”

吴争愕然,皱眉佯嗔道:“怎么?我爹催我就够了,莫老也想掺和我的婚事?”

莫执念微微一叹,赶紧否认道:“老朽万万不敢,只是准王妃已是适婚的年龄,王爷不可不谨慎啊,毕竟人言可畏。”

吴争愣了愣,哈哈一笑道:“这无妨,等过些时候,本王下道命令,但凡治下各府女子,须满十八岁方可出嫁就是了。”

莫执念大愕,这也太霸道了吧?明律是女孩满十四岁出嫁,且满十八岁未出嫁须官配。

虽说江南女孩出嫁相对确实较晚二、三年,但一般在十七岁之前,都出嫁了。

可吴争一言而决,竟将适婚年龄直接从下限延至上限,这显然是乱命。

不过莫执念却不反对,因为他想到了清儿,按眼下的局势,很显然,吴争不可能在短期内改变主意,也就是说清儿的婚事还得继续往后拖。

如果官府真的将女子适婚年龄延后,这倒是能让莫家颜面过得去。

想到此处,莫执念呵呵笑道:“王爷英明。”

得,成了英明了。

这时,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吼叫声,“吴争……吴争,你在哪?我要找你好好理论理论。”

仔细一听,吴争和莫执念相视苦笑,得,张苍水来了,这府上敢如此大呼小叫的,怕也只有张苍水了。

倒不是象张国维等不敢直呼吴争姓名,而是另外这几人,确实做不出象张煌言这样“泼皮”的事来。

没一会,张煌言就一头冲了进来。

紧追张煌言的府卫,无奈地向吴争请罪。

吴争挥挥手,示意退下即可,所有人都明白,拦谁也拦不住张苍水。

张煌言一进来就指着吴争喝道:“吴争,你也太欺负人了。”

莫执念上前想劝说,被张煌言一手拨开。

吴争无奈道:“玄著兄,有话好好说嘛,我何处欺负你了?”

张煌言怒道:“你之前去江南学院,讲得那些话,生生将我编排成与你的对立面,好嘛,我张煌言是个迂腐不化之人,而你吴争却是个英明之主。这下好了,有好事之人,将你当时讲的话原封不动记录下来,到处宣扬,如今六府之地,不,十一府之地,怕是都知道,我张煌言要杀黄驼子,连你王爷想赦免黄驼子,都被我给否决了……吴争,我倒是想问问,我否你了吗?我有那权力否你吗?我是真欲除黄驼子而后快吗?”

第八百六十一章 话不说不明,理不辩不清

吴争被张煌言的一连串问题给搞懵了,自己当时不过就是说,张煌言谏言有法必依之类的话吗,也没有诋毁张煌言啊。

“玄著兄,这里面怕是有误会吧?”

“误会?”张煌言从袖管中抽出一卷纸来,放在吴争面前,“你瞧瞧,才一天的功夫,江南学院中的教员、学子就将联名状递到按察司衙门了,这还叫误会?”

吴争诧异地翻看了一下,确实是无数人的签名和一页诉求请愿状,于是苦笑道:“玄著兄,对不住了,可我也没说你什么呀……既然有人记录了,不妨将记录看看再说,若有人故意挑拨你我关系,看本王怎么收拾他!”

“此话当真,你真能秉公处置?”张煌言瞪着眼追问道。

“咦——!”吴争气壮如牛应道,“先不说此人有没有添油加醋、挑拨是非之故意,就是没有,单就论他这般让玄著兄生气,就是大罪……玄著兄放心,找到此人,绝不轻饶!”

“好!就这么说定了!”张煌言很干脆地道,“走吧。”

吴争一愣,“去哪?”

“江南学院。”

“去那干嘛。”吴争突然预感到不对,张煌言所说好事之人,定是学院的教员或者学子。

张煌言竟上前拉扯吴争,“去了就知道,是谁记录、传播你讲的话了。”

“成!”吴争硬着头皮起身,举脚之时,吴争问道,“想来玄著兄已经是知道是谁了,不如派人去拿来一问就是,何必再跑上一趟?”

张煌言还真站住了脚,看看吴争又看看莫执念,突然一点头道:“也成!那就请王爷下令,派人去拿江南学院院长吴伯昌吧。”

吴争傻眼了,这……这太搞事了吧?

拿爹,这不坑爹吗?

莫执念不禁莞尔。

吴争东看看,西看看,突然退回椅前一屁股坐下,呼痛道:“呀……我的头咋这么痛呢,莫老,快,快传郎中。”

张煌言没好气地上前道:“王爷既然还能说话,不如先下令拿人,再召郎中诊治不迟。”

吴争脸色一僵,大着舌头道:“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样子,令莫执念忍俊不禁,连张煌言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得了吧,就知道你不敢!”张煌言没好气地道,“还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吴争不乐意了,变回原声道:“张苍水,你要我拿的可不是王子,那相当于太上皇。”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哄笑起来。

张煌言半真半假的说,“是圆是方,是黑是白,总由着你一言而决。有明以来,世人一直推崇法治,可你生生将法治退回到了人治。”

吴争正容道:“玄著兄啊,法治对于世人的要求太高,如果天下人个个都象你一样,那就不需要人治,甚至连律法都不需要,直接自律得了。可如今这世道,先不说异族入侵,就算天下太平,百姓甚至都不清楚,律法为何物,如何法治?”

“打个比方,就说你刚刚指责的我的演讲记录,我爹错了吗?没错!只要是事实,记录有何错?可问题是,如果我与你之间,并非有着深厚的友情和心照不宣的默契,那么,你与我之间的分岐就不可避免,如果你我是普通人也就罢了,可我郡王你是按察使,这一旦有了分岐,后果就会严重。事实上,这就是新旧、古今两种观念的强烈冲突。”

张煌言若有所思地答道:“确实是这样,你是不知道,坊间就该不该处死黄驼子,已经吵成一锅粥了。”

吴争呵呵笑道:“好事!吵就对了,话不说不明,理不辩不清,只要不打起来,官府就不该掺和其中。”

张煌言一听,随即想起之前的赌约来,指着吴争道:“好,那咱们就说说之前的赌约。”

吴争一愣,随即嘿嘿笑道:“这不是还没征集民众的意见吗?”

张煌言一见吴争撒赖,急道:“莫老,您倒是评评理,之前,王爷是说,为公平起见,无论是他和我,都不得以各种方法煽动民众,任由民众对此案表达意见。可现在,王爷已经在学院对着数千师生谈论起此事,不仅如此,他还阐述了自己的意见,并将我放置在他的对立面,如此一来,不用说师生了,就连坊间民众,都清楚堂堂会稽郡王的立场了,这还谈什么公平?”

莫执念呵呵地笑着,不说话。

吴争突然起身、肃容,向着张煌言郑重一揖,道:“玄著兄,你赢了。我坏了规矩,甘愿认输。”

张煌言被吓了一跳,连忙侧避,张口结舌起来。

吴争直起身,道:“可如果能救黄驼子一命,我就算认输,也是值得的。”

“其实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黄驼子,更不用谈我与他之间有什么交情。但黄驼子的案例,在军中牵涉甚广,这些士兵中,有随我从绍兴府出来的,也有在嘉兴、松江一带的义军改编的,更有新近从各府招募的。每个人背井离乡与敌厮杀,几年之后,都会碰到象黄驼子这样的难处,家中父母、妻儿无法照顾,一旦家中有了变故,势必牵肠挂肚。”

“如果我们不能让他们安心,长此以往,人心就会散。特别是对于黄驼子的处置,更是牵动着士兵的心哪。”

张煌言点点头道:“理是这么个理,可王爷如果以严苛的军法保护了士兵,可曾想过,往后民众谁还敢将自己的女儿嫁于军人?”

吴争为之一愣,张煌言说得没错,严厉地军法,确实保障了军人,但同样也会让民众真的如吴争所说,对军人敬而远之,这是一把双刃剑。

女子出嫁之后,三、五年甚至更久,都见不到自己的丈夫,有了别的想法,从人道方面讲,确实是人之常情。

以严苛的军法,处以流放、抄没,直接引起的是士兵不再进入民众择婿的视野。

吴争思忖道:“那就增加在役军人的福利和地位,从根本利益上,来吸引民众对军人的青睐。”

第八百六十二章 话都被你说了

张煌言皱眉道:“可这样一来,士农工商的阶层划分就会改变,坊间的动荡后果不可预料,这对于眼下绝非良策。先不说莫老那能不能兑付得了士兵增加后的饷银,就说王爷之前颁布的当地官府不得羁押、审判在役军人的军法,就已经有了使军人骄纵的可能。”

吴争不以为意,道:“军人有军法约束,骄纵不到哪去。况且如今是战时,给予军人一定的特权,这也是为了打赢这场所战争。”

张煌言不再坚持,问道:“那王爷是想增加何种福利和地位与军人?”

吴争思考了许久道:“其实玄著兄说得是对的,过多的特权会造成士兵的骄纵……这样,先提高将士的饷银,至于地位,那就先缓缓?”

张煌言微笑道:“这就对了嘛。”

吴争突然心中一动,时值年关,新年将至,何不安排举行一场阅兵,来增加民众对军人的亲近和敬重之心呢?

校军的训练已经有了初步成果,一场对于这个时代别开生面的阅兵,往往会提高民众的自豪感和对军人的认同感。

吴争心中有了决定。

这时,边上莫执念急了,“王爷想提高多少?”

吴争张开了一只手道:“五成。”

莫执念张大了嘴巴,就差啊……啊啊了,五成,以眼下普通士兵的月饷二两算,就是增加一两,为每月三两。

听起来不多,可基数一大,那就是一笔巨资。

莫执念苦笑道:“一人一月多一两,一年就是十二两,不算军官,单就士兵,一年就得多付百万两以上。”

吴争显然是大手大脚惯了,心中一估算,确实是难为了莫执念,可依旧坚持道:“如今民生都在提高,连粮价都上涨了不少,增加月饷也情理之中……这样,军官、将领的月饷就不需要增加五成了,就……二成吧。”

莫执念只好应道:“是。”

吴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安抚莫执念道:“不怕,一旦将火器卖于北方,所赚的银子足以填补这个窟窿,甚至能盈余许多。”

莫执念想想也是,脸色也就好了起来。

可张煌言一怔,脸色一白,急道:“王爷竟要出售火器给北方?”

吴争心中一阵恼,瞧瞧,这就是言多必失啊。

倒不是吴争故意瞒张煌言,而是吴争太清楚张煌言的脾性了,这事一旦被他知道,就得跳起来,果不其然。

看着张煌言急赤白脸的激动样子,吴争示意莫执念一起将他按在椅子上。

“玄著,你先听我说。”

“我们从卫匡国那购置火枪起,到如今军工坊仿制火枪,再到改良,生产自己的火枪,连头连尾才一年多,对吧?”

“既然我们能生产,清廷为何不能?”

“清廷眼下有着更多的过去了和人口,之所以没有制造,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京城囤积的火绳枪足够他们使用了,他们没有继续制造的意愿。二是他们没有认识到火枪可能改变整个战场的格局。”

“可现在,清廷显然已经意识到火枪对战争的重要性了,他们已经两次由汤若望牵头向红番购买。”

“我们不卖,清廷依旧可以买到,无非是从西面兜远路,多花一、两个月的事。”

“但由此,清廷会更警觉到火枪的重要性,很有可能组织自己制造和改良。可他们掌握的人力、物力、财力都甚于我们,我们用了一年多,他们,或许只需要一年,甚至更少的时间。”

“况且,你是知道我们从卫国匡那购置火枪价格的,一杆火枪,六十几两银子,可我们自己制造呢,成本从开始的二十二两左右,到目前十五两不到,多在的利润?”

“卖给清廷一杆枪所得的利润,可以让我们多制造三杆。让清廷为我们的将士装备买单,乐何而不为呢?重要的是,由此清廷不会再投入更多的人力和物力去自己研发,这很重要,因为从此,清军的火器,将控制在我们手里,一旦战事开启,清廷就算警觉到火器受制于人,也需要有一年的时间来重新组织火枪制造,这一年的时间,能决定这场战争的成败。”

张煌言张口欲言,被吴争生生按住。

“我知道玄著兄在担心什么,你是怕卖出去的火器,将来会被敌人用到我军将士的头上,对吧?”

“其实你是多虑了,任何战争,决定胜败的绝不仅仅是武器。在没有火器时,始宁街之战,我们与敌人骑兵战斗,双方一样持有几乎相同的武器,甚至之前敌人的武器要精良于我军,譬如火炮、战马、巨弩等等,可难道咱们就知难而退了吗?显然不是!”

“有一点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们原本从卫匡国那购入的燧发枪,有效射程在一百至一百二十步之间,但现在,军工坊进行改良之后,有效射程已达到一百五十步至一百八十步左右。张苍水,千万别小看了这五十步,这或许将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败……你试想一下,如果在一百八十步外,敌人还打不到我们,我军却已经可以对敌人进行有效射击,这样的仗,岂能不胜?”

“再就是,我们还有火炮、地雷、手雷等等,很显然,眼下清廷没有。就算清廷之后醒悟到也制造了,恐怕那时也大势已去……。”

“咦……你倒是说话呀!”吴争用力晃着张煌言的肩膀道。

张煌言使劲地甩开吴争按着他肩膀的手,没好气地嚷道:“你倒是给我说话的机会啊。”

吴争讪笑着往后退了一步,“成,这下你可以说了。”

张煌言起身,晃动了两个肩膀,松了松筋骨,然后一边向外走,一边道:“什么话都被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说到这,张煌言一顿,回头冲莫执念道:“莫老若无急事,不妨陪我走一段,如何?”

莫执念微微笑道:“敢不从命。”

二人联袂而去,吴争在背后大喊道:“好你个张苍水,有什么事竟还要避着我吗?”

第八百六十三章 不妨让我们拭目以待!

出后院前往大将军府正堂的甬道上。

张煌言沉声道:“莫老,你要和我说实话,事情真是象王爷所说的那样吗?”

莫执念微笑着点点头,“张大人放心,确实如王爷所说。”

张煌言轻吁了一口气,“此次清廷使团中,有被清廷封为皇商的汉奸商人,我就是在担心,王爷年轻,或许为了一时的利益,与那两汉奸做起了交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事关王爷清誉和大将军府在民众心中的威信,切不可轻率。”

莫执念目光闪动,应道:“张大人难道还不信王爷的为人吗?”

张煌言喟叹道:“我怎能不信王爷的为人,就是因为深信不疑,才坐立不安哪。”

这话听起来很矛盾,可实际上确实如此,用六个字形容,那就是——知之深,爱之切!

莫执念道:“张大人既然信王爷,那就该静观其变,只要相信王爷的初心不变,那不管王爷使用何种手段,其目的就是为了北伐大业。”

张煌言若有所思地瞥了莫执念一眼,“好,听莫老之言,我就安心了许多……对了,我听闻县君和准王妃、侧妃想要染指织造府,敢问莫老,可有此事?”

莫执念惊讶道:“张大人从何得知?”

见莫执念不否认,张煌言皱眉道:“我是从杭州织造(官名,五品)那得知,县君和准王妃、侧妃已经数次入织造府巡视,杭州织造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向我递上了文书。”

莫执念稍一思忖,没有瞒张煌言,将吴争的意思与张煌言说了一遍,“张大人,这事王爷已有决意,就不必再进谏了。”

张煌言皱眉道:“可如此一来,岂不乱了礼***常?”

莫执念摇摇头道:“张大人多虑了,县君和准王妃、侧妃早已在江南学院担任教习,实际上已是官员,况且,王爷说了,织造府即日起就不再是官府隶属,而是民间工坊,其中官员可自愿选择,充入各府县或是留在织造府。”

张煌言深吸一口气,“这就有些胡闹了,如此关乎民生国帑之事,岂能儿戏?”

莫执念笑道:“张大人还是管好六府刑名之事,这经济之道,或许张大人还不如县君等人呢。”

张煌言一愣,“莫老就如此看好三女?”

“那就不妨让我们拭目以待!”

……。

当天晚上。

有了些酒意的汤若望被引到吴争面前。

一杯上好的西湖龙井,让汤若望精神为之一振。

“尊敬的郡王阁下,我以为,你不想见我呢。”

“约翰先生,你想错了,本王选择在这样一个时间见你,可全是为了你啊。”

汤若亡命明显一愣,“郡王阁下竟然知道我的本名?”

“这不奇怪,知道约翰先生本名的不少,卫匡国就是其中之一。”

“哦……对,卫匡国,他是肯定知道的。”汤若望心情不错,虽然被莫执念等人敲了一“竹杠”,可毕竟谈判顺利完成了。

“本王不仅知道约翰先生的本名,更是知道约翰先生为自己取字道未,是取孟子所说,望道而未见之的意思……对吗?”

“阁下说的没错。”汤若望笑意更浓了。

“可约翰先生知道这句话真正的意思吗?”吴争微笑道。

汤若望一愣,他冲口答道:“望见了道,就像没看见一样……可叹!可惜!即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难道,不是这样吗?”

吴争轻叹道:“未见就是未见!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即是望尘莫及。就象约翰先生风餐露宿、不远千里来到东方,本是为了寻求东方文明,为了东、西文明的融合,可惜啊,约翰先生显然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汤若望惊讶道:“还请阁下赐教。”

“约翰先生自万历年间来到大明至今,受三代大明天子的礼遇,供职钦天监,受皇命铸造火炮,天主教得以在大明朝疆土传播。可如今,约翰先生却效力于满清,更为了满清购置火器来荼毒曾经与你友善的明人……约翰先生,你让天下明人失望了。同时,你也违背了你的初衷,很显然,明人世受圣贤教化,是文明人,而满人,茹毛饮血、屠戮生灵,则是野蛮人,你却背弃了文明而选择野蛮,这显然有悖于你来东方的初衷,也有悖于你传播的教义。望道而未见之,约翰先生明明看见了道,却视若罔闻,不是因为看不见,而是你没有意愿去看见,故作不见,便是望尘莫及啊。”

“不,不,尊敬的郡王阁下,我不能同意你对我的指控。显然,满清与大明的战争,不是我所能左右的,其次,对于火器的购买,我只是为清廷联络货主而已,换句话说,就算没有我的牵头,清廷一样可以从别的途径购得火器……阁下,在南边,不仅有英国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德国人等等,您阻止不了清廷得到火器。”

“做为来自罗马教廷的文明人,你舍弃了文明而选择了野蛮、黑暗,你有罪!”

“不,不。大明朝的覆灭,不在于火器,更不是因为我对清廷的效力,郡王阁下,先明亡,后我效力于清廷……对于一个身在异国他乡的传教士而言,我没有别的选择。”

“或许以前是,但,现在你有了,有了更好的选择,更适合的选择,更契合教义的选择。”

“阁下是说……?”汤若望已经有些预感到吴争的用意。

“与本王合作,与江南明人合作,与文明合作。”吴争悠悠道,“为本王打通向清廷出售火器的通道。”

“啊……阁下是说,将阁下囤积的火器卖给清廷?”汤若望惊诧道,“太不可思议了,阁下完全可以直接卖给清廷,如今正是清廷急需火器的时候。”

吴争摇摇头道:“约翰先生误会了,本王的意思是说,卖给清廷七王想要卖给它的火器,而不是由清廷凭自己的意愿作选择。”

汤若望张口结舌地望着吴争,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八百六十四章 是金子,到哪都会发光

“约翰先生觉得,很难理解吗?”吴争微笑道,“其实很简单,我想卖什么,清廷就可以得到什么,如果我不想卖,那么清廷就无法得到。当然,这其中少不了约翰先生的帮助。”

这就是说,如果真按吴争的意思做到了,单从武器上而言,北伐军就有了克制之法。

“不,不。”汤若望尖叫起来,“这是背叛,我不能这么做。满人会杀了我,甚至北方的教众会由此遭受牵连而殃及性命……不,不,仁慈的上帝啊,我绝不答应!”

“背叛?”吴争嗤声道,“你不过是个异国的传教士,你效忠于谁?满人?不,你应该效忠的是罗马教廷,应该效忠的是天父,应该效忠的是文明。如今文明遭受野蛮的入侵,你之前无法选择而效力于清廷,或许可以谅解,但现在,你有了选择的余地,若再迟疑,那便是真正的背叛。”

“可我是清廷的官员……不,这太可怕了。”

吴争无所谓地挥挥手道:“当然,你一样有选择的自由,但本王要告诉你的是,罗马教廷在大明并非只有你一个代言人。本王可以建议教廷换一个,凭着这几年与教廷的买卖,本王相信,教廷想必还不会因为约翰先生,而与本王交恶。也就是说,约翰先生在东方的传教生涯,或许到此就结束了。”

汤若望已经没有了进来时的从容,他原本以为面前只是一个少年得志的贵族,不想,竟是个“魔鬼”,可以吞噬人心的“魔鬼”。

汤若望知道,吴争做得出来,也做得到。

只要他向教廷建议,自己很有可能被替换,甚至不需要从西方派人替换,因为教廷在东方,至少有不下于百名的传教士。

汤若望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吴争,只是不说话,他沉默下来。

吴争微笑道:“黑暗会被光明驱散,文明终将战胜野蛮。当汉人重新掌控这天下时,天主的光辉也将随之而传遍神州,而约翰先生将与马尔蒂尼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约翰先生意下如何?”

在这样一片广袤的土地上,就算分成南北,也是汤若望无法拒绝的诱惑。

凭着向多尔衮进献新制的舆地屏图、浑天仪、地平晷、望远镜等仪器,和西法历书,得到了多尔衮的重用,可清廷对天主教的传播,依旧是不赞同的。

这相较于卫匡国在南方的进程,汤若望有些自惭形秽。

他,有了决定。

胡萝卜和大棒,是讲理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汤若望躬身道:“汤若望,愿意与郡王阁下合作。”

……。

从汤若望口中,吴争得知了清廷重用了沈致远和钱翘恭二人。

知道了清廷购买这批火器,就是为二人训练火枪新军所购置的。

也得知小福临为收揽这二人的心,竟为二人赐婚。

汤若望道:“沈致远和钱翘恭二人,想必是郡王阁下派向清廷的细作吧?”

吴争一愣,道:“不,本王不知道沈致远和钱翘恭会突然降清。”

汤若望摇摇头道:“阁下瞒不了人,尤其是多尔衮和洪、范二位大学士。”

“此话从何说起起?”

“清廷从没有真正信任过沈致远和钱翘恭,重用他们,仅仅是为了训练火枪新军。多尔衮私下与满人贵族透露,火枪新军练成,其主帅绝不可能是汉人。”

吴争道:“不是本王要瞒骗约翰先生,本王确实不知道,也不曾密令沈致远和钱翘恭诈降……当时二人的北上,就是他们擅做主张。当然,正如约翰先生所言,本王还是相信二人是诈降。”

汤若望摇摇头道:“阁下,他们二人还只是孩子,没有人能赢过多尔衮和洪、范二位大学士……无论他们是真降还是诈降,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就会是真降,否则,必会送命。”

吴争笑了起来,笑得很得意,他一字一句对汤若望说道:“是金子,到哪都会发光。”

……。

府衙的监牢里。

吴争站在孙正强的面前。

“你自由了。”吴争悠悠道,“过几日,你就会随清廷使团北上。”

孙正强脸色一喜,随之一黯。

“怎么,不高兴?”

孙正强突然跪倒在地,磕头道:“罪臣并非有意降清,实为陈洪范所害,迫不得已,才降了清……罪臣无时无刻不在思忖反正,还请王爷容罪臣留在江南,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吴争低头看着孙正强道:“不要想着做犬,你是个人。本王身边也不缺犬马,缺得是勇士。如今你有一个成为勇士的机会,就乍你愿意不愿意了。”

孙正强霍地抬头,正容道:“若王爷信任我,我就算死,也绝不负王爷。”

“没那么严重,来,起来说话。”

待孙正强起身,吴争道:“其实很简单,你此去回京,只要与沈致远和钱翘恭联络上,就是大功一件。”

孙正强诧异道:“这……就这事?”

“对。”

“这有何难?罪臣定能办到。”

吴争摇摇手道:“降清的人多了去了……如今象你这样自称罪臣的却不多,不过,将来定会越来越多的。此时起,你不必再自称罪臣,你是本王的一根暗桩。起来吧。”

孙正强高兴地起身。

“你要记住,这事并非你想得那样简单。”吴争沉声道,“首先,你已经被俘多日,回到北面,定会受清廷怀疑和甄别,所以,此去在没有得到真正信任的时候,绝对不能与沈致远和钱翘恭联络。切记,宁可错过,不得妄动。”

“属下谨记。”

“再有,等你被清廷甄别之后,定会被派往江南,因为经此变故,陈洪满了已伏诛,你将是清廷从南面购买火器和物资的不二人选。也只有到这个时候,你才算是真正消除了清廷的怀疑,可以与沈致远和钱翘恭联络了。”

“是。”孙正强应道,“王爷需要属下给沈致远和钱翘恭带什么话?”

吴争沉默下来,好久,才开口道:“就一句话,照自己想的去做,不必顾及江南。”

孙正强有些愣,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还有别的吗?”

吴争摇摇头道,“就这一句话。对了,本王给你选了一个随扈,必要时,可以护你周全。”

第八百六十五章 吴争在不断地落棋

在另一间牢房里。

吴争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搅得嘉兴府,不,整个大将军府上下不安的黄驼子。

黄驼子年纪不大,三十多岁。

瘦削的脸上,一道如蜈蚣般的疤痕,让人有种毛骨悚然地感觉,却也显示着黄驼子的赫赫战功。

看到吴争进来时,黄驼子就双腿一屈跪了下去。

“王爷……小的感谢王爷活命之恩。”黄驼子涕泪交流道。

看着黄驼子脸上刚刚痊愈还未褪去红色的伤疤,吴争轻轻叹息道:“你确实有罪,可罪不当死。本该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可本王想用你,所以,特赦了你。你也不必感谢本王,这命……是靠着你自己的军功挣回来的。”

黄驼子昂头道:“无论如何,若没有王爷,黄驼子这次是死定了,故今日之后,我的命就是王爷的,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刀山火海,我黄驼子绝不皱一下眉头。”

吴争伸手搀扶道:“本王相信。不过这次,倒称不上刀山火海,最多是龙潭虎穴,好在你不是一个人作战。”

黄驼子惊讶道:“小的从蒋大人那,听闻王爷开年就要西征,为何不留小的在王爷身边,小的可以做先登……。”

吴争摇摇头道:“西征用不上你,本王对你另有安排。”

黄驼子有些失望,不过依旧拱手道:“小的听王爷吩咐!”

吴争点点头道:“对沈致远和钱翘恭降清,你怎么看?”

黄驼子一愣,道:“沈大人和钱大人是诈降,若非王爷那时北上占领泰州,我等恐怕会随之北上与二位大人会合。说起来,是我等舍弃了沈大人和钱大人,小的心中有愧。”

“可本王听见不少传闻,说是沈致远和钱翘恭降清后,得清廷重用,还被满清小皇帝赐婚,有假戏真做之象。”

“屁……王爷恕罪。王爷,这一定是污蔑!”黄驼子急道。

“哦?”吴争真有些意外,“你与沈致远和钱翘恭相处应该不足两月吧?”

“是不足两月,可小的相信二位大人,绝非卖国求荣之人。”

“何以见得?”

“呃……这……。”黄驼子一时回答不上来,可依旧执拗道,“反正小的绝不相信二位大人会投敌。”

吴争微笑道:“那本王派你去沈致远和钱翘恭麾下效力,如何?”

黄驼子一愣,吱吱唔唔地说道:“小的……小的还是想留在王爷麾下效力。”

“哟……敢情还是信不过沈致远和钱翘恭?”

“不,不是,小的不是这意思。”黄驼子为难地道,“如果去了北面,小的不又成了汉奸了吗?”

吴争呵呵笑了起来,随即笑意一收,道:“是不是汉奸,会不会成为汉奸,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既然你说不信沈致远、钱翘恭二人会投敌,那么眼下这二人在北面正是势单力薄之时,需要有人帮衬,本王无法派去更多的人,你,是唯一一个。怎么,连沈致远、钱翘恭都能忍辱负重,你比他们都长了近二十岁,还不如这两后生?”

黄驼子一咬牙道:“成!只要王爷下令,我黄驼子绝不推辞。”

吴争赞赏道:“这才是本王听闻在战场上斩首二十多级的黄驼子嘛。不过此去,不是让你去上阵杀敌的,去了之后,一切都听从沈致远、钱翘恭安排……无论他们让你做什么,你都须遵从,哪怕是让你真投敌……或者,与本王当面对战。”

黄驼子吓了一跳,“这……这……怎会如此?”

吴争沉声道:“可记住了?”

“是。小的记住了!”

“此去,你的身份是孙正强的随扈。但你不得自行去见沈致远、钱翘恭,因为孙正强必定会被清廷甄别,你也会在怀疑之列。须在孙正强洗脱嫌疑,经他同意后,你方可转投沈致远、钱翘恭麾下,可记住了?”

“是。小的记住了!”

……。

随着谈判顺利进行。

囤积在秀水县的火器,开始重新装运。

孙正强被释放,押着货船由运河北上。

大将军府由此换来了清廷经钱庄汇兑的六十万两白银。

而一份秘密入股江南商会的契约,被范永斗视若珍宝地收藏了起来,对他而言,这页契约就是将来的保命符。

可范永斗却不知道,这份由莫执念签署的契约,仅商会前七大股东知情。

在江南商会内部,范永斗等八家的四千多万两入股金,仅仅做为一份长期借款契约存在,也就是说,除非江南商会破产,否则范永斗等八家只能从商会分取利息,而永远形成不了债传股的情况出现。

当然,这有悖于契约精神,但莫执念的主动背锅,使得这招暗渡陈仓,得以顺利地进行。

这正象吴争在学院演讲时说的,国破家亡之时,唯有权衡利弊得失,破除一切阻碍,为的,就是我族最大多数人的利益,只要坚持住这一点,没有什么事不能做,没有什么法不可改!

军校的训练已经到了酣畅淋漓的阶段,士兵从最初的腰酸背痛中,开始体会到成果的甜美,一个个方阵矗立在校场的时候,那种由内心并发的自豪感,让他们忘记了训练后,连筷子都捏不稳的酸楚。

军工坊对火枪、火炮、地雷、手雷的量产已经开始,有了蒸汽机械的辅助,速度越来越快。

武器的换装有了进度表,首先从军校受训的新兵开始。

而三大学院,江南学院、商学院、军校所涉及到的教员、学员人数已经高达四万人,这四万人就涉及到四万个家庭,对于社会风气起到了暴雨般的洗礼。

可以说,从上至下,各个阶层、各种职业,对于北伐大业,已经有了最基本的共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并非不至,而是需要时间。

武器制造需要时间,军队训练需要时间,粮食、物资的储备需要时间,对民众的发动,更需要时间。

而最最让吴争迟疑的是,长江以南三个势力的协调,还有对和零散势力的整合。

如果北伐,万一后院起火,那后果……可不是玩的。

吴争在落棋,非常散乱,可只要连贯细看,就能品出些味来。

第八百六十六章 十艘新式战舰

ps:感谢书友“秋天的黄金树”投的月票。

十二月初五,被期盼了三年的舰队终于到达了港口。

这十艘风帆战舰(二艘74门和八艘64门炮的三级舰)和六百门大小火炮,耗费了吴争十九万英镑(约一百三十万两银子)。

战舰庞大的身躯,几乎遮挡了整片目力所能及的海面。

随船而来的是二百个经过三年留学的海员和三百在西欧学习的铸造工匠。

看着这五百已经褪去稚气的脸,吴争有了一种剑在手,问天下是谁是英雄的豪迈。

港口人头如潮。

几乎听闻消息的民众,都在往港口涌聚。

看西洋镜,这是此时民众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

但在真正看到这些庞然大物时,心中的震撼和敬畏,不可遏止地升起。

在那一刻,数万人的港口,是无声的。

可当北伐军旗,在十艘战舰上升起的那一刻,民众心中涌动的自豪感,瞬间迸发。

“大将军府万岁!”

“会稽王万岁!”

“北伐军万岁!”……。

在民众震天的欢呼声中,吴争内心中有着浓浓的遗憾,这要是有首国歌,再配个军乐队,就更美妙了。

在欢迎舰队回国的仪式上,吴争宣布了新年元日,在大将军府前,仁和、雨县交界处大街,举行大将军府第一次阅兵,由军校遴选三千士兵参加。

舟山水师一分为二,王朝先依然为舟山水师总兵,张名振受命组建新水师——吴淞水师,受命成为吴淞水师第一任总兵。

看到这些巨大战舰,张名振是激动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单膝跪在吴争跟前,拱手泣声道:“若不能克敌,卑职无颜见王爷,唯求一死。”

吴争伸手搀扶,佯怒道:“本王已有军法,军人行军礼不得再遵行旧时跪礼,你这是明知故犯啊?!”

张名振连忙解释道:“卑职心中激动,一时失态,还请王爷治罪。”

吴争拍拍他的手背道:“好好干,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代名将。”

张名振抿嘴,用力地点点头。

他是见过巨舰的,大明水师的前身是元末的巢湖水师。

顾名思义,还真是水师,与海军根本扯不上一丝关系。

但朱元璋和张士诚、陈友谅争夺天下之后,就发现了水师的好处。

于是,大明有了真正的水师,到郑和下西洋时,到达了巅峰。

郑和每次下西洋人数在二万七千人以上。相当明朝军队五个卫,人员主要是来自沿海卫所。

但战斗却不多,主要有过两次,一次是打击沿海的海盗,当时陈祖义盘踞在马六甲近二十年之久,聚集万人之众,战船百艘。雄霸于日本、台湾、南海、印度洋等海面。劫掠过往船只达万艘,攻打五十多座沿海镇城。

原本朱棣也没打算去搭理陈祖义,可让朱棣无法忍受的是,陈祖义不但抢西洋诸小国的船,连明商的船也抢,到了后来对朝廷的使船也抢。而且,他的手段极其恶劣,实行的是三光政策,抢光杀光烧光。

于是,大发雷霆的朱棣,为此悬赏五十万两白银捉拿陈祖义。

最后郑和海上一战全歼陈祖义近五千人众,把陈祖义押回国后,当众将陈祖义斩首示众。

而明朝水师真正的对外战争,也就是郑和下西洋时,在锡兰的那一次,不过那一次无非是被动防御战,虽然胜利,但不具有海战的代表性,基本上是陆战。

不过,明朝水师将领的战术思想,还是比较先进的。

他们并没有以陆战的战术思想,去看待海战。

抗倭名将俞大猷认为,“海战不过是以大船胜小船,以大铳胜小铳;以多船胜寡船,以多铳胜寡铳。”

戚继光也一样认为,“福船高大如城,非人力可驱,全仗风势,倭船自来矮小如我小苍船,故福船乘风下压,如车碾螳螂。斗船力而不在斗人力。”

大明水师的战舰,主要以福船为主,蜈蚣船、三桅炮船、海沧船等为辅。

福船主力舰,树二桅,舱三层,船面设楼,旁有护板。舰首备大口径贡炮、舷侧设千斤佛郎机六门、碗口铳三门,迅雷炮二十门,火油喷筒六十个,噜密铳十支,弩箭八百支,火药弩十张,火箭三百支,火砖二百块块,及冷兵器上千。

三桅炮船仿制荷兰战船,树三桅,主桅高四丈,船长二十丈,舱五层,可容三百多人,配红夷炮八门,千斤佛郎机四十门。

大明水师在巅峰时,仅沿海一带的战船就有五千艘左右,战舰有二十多种,除福船和前代已有的楼船、蒙冲、斗舰、海鹘、走舸、游艇等外,还有封舟、蜈蚣船、海沧船、赤龙舟、苍山船、车轮舸、鹰船、连环船、子母船、火龙船、网梭船、赶缯船、四百料战座船、四百料巡座船、九江式哨船、划船等。

世人都说明朝腐朽,可真正的明朝,无论在军事上,还是在政治上,或者是在文化上,都是清朝无法比拟的。

世人都说,华夏发明了火药,生生将它研发成爆竹、烟花,可事实上是,明朝在中后期,对火药在战争中的利用,已经到达了巅峰。

譬如延时水雷、绊线地雷、虎蹲炮、九连铳、二十四连铳、二级火箭等等。

而这些成就,一直领先于西方,并保持到黄火药的出现,期间有整整二百年。

因为黑火药和黄火药,本身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黄火药的出现其实与华夏根本无一丝一毫的关系,要将这二者硬生生地扯在一起对比,就象蒸汽机和内燃机的对比一样,鸡同鸭讲。

满清侥幸得天下,大都继承了大明的历史遗产,直到清末甲午战争爆发,清军使用的大部分还都是用的明制火炮和火枪。

如果说,明末火器、铸造,只是落后西方一、二十年的话,那么可以说,满清的近三百年统治,单就武器这一块,就生生落后了西方二百年,平心而论,满清中期的繁荣,仅仅是因为民心思安,它在军力上,几乎是停滞不前,甚至是倒退的。

第八百六十七章 布木布泰的苦恼

清廷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拒绝火器的研发和改良,以保持骑兵优势,对战争的绝对控制,甚至抛弃了皇太极曾经大力对火炮的研发,而仅仅是在每月初,拉出一门称之为“神武大将军”的火炮(其实射程只有一、二里),进行祭祀。

所以,在此刻,当张名振亲眼看到这些巨舰和舰上密密麻麻、巨大的炮口时,心中的激动是难以描述的。因为这截然不同于明制火炮,明制火炮太过粗糙,加上后期国力衰弱,对金属的使用,那是到了如“葛朗台”、“阿巴贡”的地步。

可现在,这十艘装载了七十四和六十四门火炮的巨舰,将置入他的麾下,这如何让他不欣喜欲狂、手舞足蹈?

随舰归来的海员被迅速分配下去,他们将成为新舰队的基层军官,或许经过点火的锤炬之后,西方的海战战术将会由此而与东方海战战术相融合。

工匠被分配去了三大军工坊,这种东西合璧的融合,是吴争一直想做的尝试。

十二月十五日,莫执念一脸欣喜地来找吴争。

“王爷,发行金、银币的时机到了。”

吴争没好气地道:“怎么,那八个汉奸商人将银子汇兑过来了?莫老,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金、银币之事,先缓缓,且等本王西征之后,再作定夺。”

倒不是吴争思想落后,不肯与时俱进。

而是吴争确实对金银币的发行有着顾虑,因为大将军府毕竟是一个地方政权,私自铸造、发行货币,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总有些唐突。

与朝廷能相安无事,保持现状,是吴争的战略目的,一旦闹翻,后果难料。

加上一旦发行,也需要朝廷控制的七府之地的配合,也就是说,如果朝廷翻脸,不允许流通,那么仅六府之地流通,显然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这就是吴争不想马上就搞金、银币的原因。

莫执念闻声一愣,可脸上的笑意却依旧,“王爷,您先容老朽说完。”

吴争点点头。

“按与范永斗二人的约定,四千五百万两的股本金,以一千五百万两现银,分一年兑付,首期是四百万两,余下每月兑付一百万两。其余三千万两,以煤炭、铜、铁等货物及八个商人在江北的店铺四成股份抵充……。”

吴争斜眼道:“这些我都知道,说重点。”

莫执念笑道:“他们已经同意,只要是商会铸造的金银币,他们会提供在江北流通的便利。”

吴争惊讶道:“他们能无视清廷的存在,而私下使用我们铸造的钱币?”

莫执念道:“又不是前朝宝钞,真金白银,谁会不用?况且如今南北双方并未开战,清廷为何要阻止民间金、银币的流通?这就象西方的银币大量存在在南方,王爷想过去禁止吗?”

吴争沉默下来,他知道这话是有道理的。

钱币只要是实打实的金银,不管是哪方,都无法去禁止,因为民众不答应啊,他们手中有了这些金、银币,怎么会让它变成一文不值?

说难听点,直接熔了,不就成金银了吗,官府如此去禁?

莫执念有些兴奋地道:“如今陈守节、戚道昆已经研制出了铸造机器,加上范永斗等汇兑来的银子,咱们可以铸造银币发行了。”

吴争脸上有了笑意,“这陈守节、戚道昆还真有些能为啊?”

莫执念高兴地说道:“确实有能为,王爷是不知道,两千斤的铁锤子一砸……。”

“那叫冲压。”吴争不乐意地纠正道。

“是,是……咦,王爷也去看过了?”

吴争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

莫执念继续道:“王爷,咱可以先试制一批银币,探探民间的反应再说……就用北面送来的四百万两,老朽想过了,这第一批银币,只铸造一两币和一钱币两种,以九成一银子和九钱铜的配比,如此就可轻松得三十多万两的毛利,除去铸造的费用,应该有不下二十五万两的收益,一旦铸造千万、万万两……啧啧,这利润,可以说躺着赚钱啊……。”

看着这老头,吴争感到好笑,万万两?何止万万两。

真用能流通天下,就算是十万万两也是可能的,而这铸币的收益,几乎是可以忽略成本、毫无风险的。

吴争改变了主意,点头道:“既然莫老有这心思,那就按你说的做吧。”

……。

北都皇宫,慈宁宫,太后的寝宫。

一脸激愤的福临与同样脸色阴沉欲滴的布木布泰下面对峙着,如同一双斗鸡。

是什么让这对亲母子到了这种剑拔弩张的地步呢?

其实是喜事,那幅被福临一怒之下丢在地上,还用他的小脚跺了好几下的诏书,此时还耷拉着露出半边字体来——“太后下嫁皇父摄政王诏”。

福临几乎是尖声怒吼道:“儿子绝不答应!”

说完冲出了殿门,几个内侍赶紧向太后躬了躬,拔腿追了出去。

看着怒不可遏儿子的背影,布木布泰长叹一声,眼角滴落两颗泪水,慢慢地,顺着脸颊,渗进嘴角。

苦涩。

错了吗?

自己真错了吗?

身为科尔沁草原首领寨桑的次女,因为满蒙联姻,十二岁就嫁给了皇太极。

曾经的黄金家族,多么强悍,战无不胜,十多万铁骑,踏遍了东西大陆。

可惜好景不长,庞大的帝国仅不足百年,轰然坍塌,分裂成漠南、漠北、漠西三大块。

而自己的家乡,科尔沁部落,仅仅是漠南东边的一个小小分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善驰骋沙场的科尔沁部落面对着建州女真这个强邻,只能屈服。

但满蒙联姻绝不仅仅是屈服、和亲那么简单,因为部落长老们有着更深的目的。

那就是“改变人种”,让科尔沁的子孙们重新强大起来。

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科尔沁部落把血统最高贵的女子都嫁给了建州女真人,这是为了让女真人的血液里流淌着一半蒙古人的血,然后再由满蒙联合,去收复被汉族夺去的江山。

科尔沁部落的女人,都是带着这样的目的嫁到女真的。

第八百六十八章 孝庄与多尔衮

布木布泰自然也不例外。

才十二岁(满族风俗)时,由她哥哥吴克善的陪伴下,来到后金。

嫁给了努尔哈赤的第八子——已经三十三岁的皇太极做侧福晋。

而早在十一年前,自己的亲姑姑就已经嫁给了皇太极成为了大福晋,当时她才二岁,虽然没有记忆,可终究是亲眼见证了二人大婚。

努尔哈赤的驾崩,皇太极阴差阳错地登基成了皇帝,这皇位,原本是该属于多尔衮的。

自己成了庄妃,原本以为,这是件无比幸运的事。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崇德八年,曾经叱咤风云的皇太极突然暴病而亡。

消息一传出,内外、上下皆乱成一团,虽然皇太极生前曾经指定过皇位继承人,然而随着皇帝的驾崩,他的话也就化为乌有了。

随之而来的是,原本的明争暗斗,开始浮出水面,一时间,朝廷上下被搞得乌烟瘴气、混乱不堪。

经过短暂的混战,局势渐渐明朗,以睿亲王多尔衮和肃亲王豪格为首的两大势力针锋相对、势均力敌。

在当时,这两大势力,不分上下,旗鼓相当,如果真的爆发战争,就会两败俱伤,有灭国之灾。

自己以一个侧妃的身份斡旋于两大势力之间,总算让多尔衮和豪格握手言和,得到的回报,就是让自己的儿子福临登基,当上了皇帝。

这不是什么好事,这是一个火山口,六岁的福临,其实就是一个傀儡。

儿啊,额娘心里苦啊!布木布泰长叹着。

战乱频繁、国库空虚、兵饷不足,自己带头节省宫中一切开支,将省下的钱物,贴补国库,让这些满口忠义的大臣们分享着自己的馈赠,这才使得局面得以艰难维持。

多尔衮步步紧逼,原本还能拖延,可现在,多尔衮的身体显然已经垮了,这是朝野都已经公开的秘密。

也就是说,多尔衮命不久矣。

按道理,自己是不需要再做出如此牺牲,可经历了满清三朝的布木布泰,亲眼目睹了无数次地权力倾轧,她知道,最可怕的是,一个垂死的巨兽,所发出的临死一击,威力是极其强悍的。

正因为多尔衮命不久矣,所以,她更得去迎合多尔衮,为福临遮风挡雨。

可惜的是,自己的儿子不能理解自己。

满脸泪痕的布木布泰抬手拭去了脸上的泪水,她的脸变得平静和庄重起来。

她知道自己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也知道朝野对她与多尔衮之间各种传言。

可她自己心里清楚,她与多尔衮之间,根本扯不上什么爱情。

这,仅仅是场见怪不怪的交易,用她的人、名、地位,与多尔衮做一场交易。

在嫁于皇太极之前,布木布泰仅见过三次。

第一次,布木布泰是在姑姑哲哲与皇太极的婚礼上,那时,布木布泰才两岁,而多尔衮才三岁,可能一见钟情吗?布木布泰甚至都不记得有这一次见面了

第二次是在多尔衮的婚礼上,布木布泰十岁,多尔衮十一岁。为婚礼忙得不可开交、焦头烂额的多尔衮,怎么可能有闲心去顾及一个是他的妻侄女的十岁小女孩呢?

第三次见面,那就是布木布泰嫁给皇太极的时候,布木布泰当时十二岁,多尔衮十三岁,仅仅见过上面两次的布木布泰和多尔衮,又如何可能在布木布泰和皇太极的婚礼上擦出爱情的火花呢?

这简直不可思议,就算再放荡的女子,也不可能在自己的婚礼上去与已经是自己小叔子的男人,不,男孩去眉来眼去,况且,也没那时间不是?

最关键的是,多尔衮自幼体弱多病,可以说是个病秧子,当时多尔衮恐怕连自己的大福晋也无力去满足,怎么可能有闲心逸志去勾搭自己的嫂嫂?

当然,后来长大了,多尔衮身体也强壮起来了,人也变得风,流成性了,可问题是,这时的皇太极已经成了皇帝,布木布泰是庄妃了,多尔衮就算有再大的胆子,怕也不敢给皇帝哥哥戴顶绿冒子吧?

另外,布木布泰绝不是一个花容月貌的佳人,当然,如果硬有人口味独特,要说她是美人,那也只能说是女子十八无丑女。这不难查证,真要是美人,皇太极为何不宠她,而让她去服侍咯血到差点中风的多尔衮呢?

退一万步讲,此时的布木布泰已经三十六岁了,就算她少女时风华绝代,可在这个时代,女人到了三十六,恐怕就快称为老妪了。

再有颜色,也是残花败柳了,何况是生育过三女一子的女人。

再退一万步,多尔衮风,流成性,这不难查证,多铎也是如此,生生抢了范文程的妻子,留在府中逍遥了几天,才在皇太极的干涉下放了回去。

多尔衮也不是个好鸟,先不说他满府近二十个侍妾,就说刚刚在半年前搞死了豪格,没出十天,就将豪格的福晋纳了回去,也就是纳了亲侄的媳妇……这就是一窝子的下流种。

布木布泰可能因为爱情,而与多尔衮勾搭上吗?

所以啊,什么蒙古大草原偶遇,什么一见钟情,什么美丽端庄,什么少年风,流……屁,这是一个屁,文人墨客,无聊之极时,编排出来的一个屁,臭不可闻,却聊以自娱。

不过话得说回来,下嫁之事,确实存在。

兄终弟及,满人有这个风俗,甚至父亲死了,儿子娶庶母之事,也不鲜见。

但布木布泰与多尔衮之间,仅仅是一场正治交易,一个为了儿子的帝位,一个为了抢对方儿子的帝位,仅此而已。这一点,从“皇父摄政王”五个字已经可以看出端倪。

这可是与华夏古代,帝王称重臣为“亚父”、“仲父”完全不同,多尔衮是娶福临的亲娘,说难听点,福临就算不承认,也事实俱在,这声“爹”你叫得叫,不叫也得叫。

而福临能登上皇位,本身就是个意外,按当时的实力,怎么轮,也轮不到他一个才六岁的未成年孩子登基。

要知道豪格才是皇太极嫡长子,福临只是庶出。

而在当时,真正掌握实权的是他的叔叔多尔衮和大哥豪格,所谓君少臣疑,怎么轮恐怕也轮不到他吧?

第八百六十九章 小皇帝的怨念

ps:感谢书友“秋天的黄金树”的打赏。

福临能意外登基,正是因为多尔衮与豪格的势均力敌,也因为当时满清汉臣,对父传子古训的执拗,更因为布木布泰有着寻常女子无法企及的正治敏锐。

有了布木布泰从中的斡旋,才有了福临意外的登基。

布木布泰缓缓起身,走上前去。

将福临扔在地上,并加以踩踏的诏书捡起,抚平了皱痕。

她微微苦笑着,太难了。

儿子才十一岁,还只是一心只扑在玩耍上的孩子,而对方却是一个执掌朝中军政大权的成年人,若不是自己在后面斡旋,福临怕是坐不稳帝位。

要知道,多尔衮已经将皇帝的“玉玺”都搬去了他的亲王府。

也就是说,只要多尔衮牙一咬、心一狠,福临随时可能被废掉,大清恐怕就三朝而亡了。

“来人,将此诏递于洪承畴、范文程二位大学士。”

……。

负气而出的福临,怒气冲冲地回到武英殿。

他对他额娘的一片苦心感恩吗?

不!

不仅不感恩,他还无比地厌憎布木布泰,视布木布泰为恶毒残忍、不懂人情世故的巫婆。

是不是匪夷所思?

可这倒不是福临不懂礼法。

恰恰相反,福临是太懂礼法了。

福临确实是个满人,也确实是皇太极的骨血,可问题是他从一出生,就受着汉臣,譬如范文程、洪承畴等人的身传言教。

有一点必须承认,儒家文化的洗脑效果确实强大,强大到才十一岁的福临,已经不想要娶满族、蒙古族女子为皇后了,他想要娶汉族女子。

布木布泰欲先行册封自己的亲侄女为皇后,却被福临强硬拒绝。

无奈之下,布木布泰只能将她的亲侄女改封为妃。

所以,十一岁的福临其实很难说是满人,至少他的心里,更趋同于汉族儒家文化。

这不奇怪,一个连战场都没见识过的孩子,加上一直处在一个温室之中,怎么可能会喜欢茹毛饮血的满族习俗,而不喜欢温文尔雅的汉族文化呢?

而他在被多尔衮的嚣张跋扈、步步紧逼之下,除了恨多尔衮,此时得知他娘还真要下嫁多尔衮时,连带着将他额娘也恨上了。

他福临看来,他做为一个儿子,无力保护自己的额娘,做为一个皇帝,却不能亲政。

这种心理上的煎熬、折磨,足以击溃一个人的意志,更不用说是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了。

此时,洪承畴和范文程联袂而入。

在一得到那份诏书时,洪承畴和范文程就知道了皇太后的用意——稳住已经跃跃欲试的多尔衮。

可最大的障碍,是小皇帝福临。

于是二人迅速入宫见驾,来宽慰皇帝,其实在二人眼中,福临不仅仅是皇帝,更是他们的希望。

很奇怪吧?

就算这批汉臣降清的事,已经成为铁打的事实,但他们的口中依旧是说,效力于满清是为了引清兵平叛,平谁的叛?李自成、张献忠的叛。

也就是说,他们依旧是忠臣,大明的忠臣。

不过眼下是因为,先帝驾崩,天下分裂,不忍见生灵涂炭,方效力于清廷,以解天下兵祸。

听听,舌头无骨,怎么说,他们都是对的。

所以,这批人无比迫切地需要清廷对他们的评价,也就是盖棺定论。

而这定论,自然是清朝的皇帝最为合适。

可皇太极死得早,多尔衮其实看不起他们这些人。

所以,所有的希望,就在于福临身上,因为,福临是他们一手培养出来的最佳人选。

“臣等见过皇上。”

伏在案上的福临抬头,皱眉道:“二位先生,朕烦着呢……不议事。”

洪承畴上前一步轻声道:“臣等正是因为知道皇上烦心,特地前来于君分忧的。”

福临不傻,稍一思忖就明白了,“是太后令你们来的?朕不想说这事!”

洪承畴低声道:“臣有奏,请皇上摒退左右。”

福临迟疑了一下,挥挥手道:“朕与二位先生商议国事,你们都退下吧。”

等殿内人走空。

“二位先生,你们说说看,太后下嫁,这等伤风败俗之事,竟会出自皇室。”

听听,伤风败俗,何等熟悉(这可是福临评价他额娘的原话,有据可查)?老夫子们,平日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句。

洪承畴人再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皇上不必烦心,就算这道诏书颁下,太后也未必会下嫁。”

福临一怔,“先生这话何解?”

“皇上想必应该知道,摄政王新纳肃亲王福晋才不到半年,如今又要迎娶朝鲜两位公主……这事若让太后知道,会如何?”

福临皱眉道:“太后下嫁和摄政王纳朝鲜两位公主何干?”

洪承畴诡异一笑,道:“只要太后得知此事,就不可能再下嫁摄政王。”

福临想不明白,可听说能阻止太后下嫁,忙道:“那朕这就去告诉太后去。”

洪承畴赶紧阻拦道:“万万不可,皇上若此时告诉太后,怕是事与愿违啊。”

“这又是为何?”

“恕臣斗胆,暂且不说,此事……皇上再长大些就会知道。”

福临皱眉,狐疑地问道:“此话当真?”

“臣怎敢哄骗皇上?!”

“可如果摄政王一意要太后下嫁呢?”

洪承畴道:“皇上想必也清楚摄政王的身体,自松锦大战后,摄政王元气大伤,一直以来,时有怔忡、咯血、中风等症状……。”

说到此处,洪承畴声音更轻,“臣私下问过御医,摄政王战事劳累过度,负伤沉疴积重,加上房,事频繁,恐怕……御医还说,摄政王的身子,怕是再难有子嗣。”

多尔衮的儿子多尔博是多铎的儿子,因多尔衮膝下无子被过继来的。

言下之意,福临听得懂,多尔衮十几年没有所出,这一点,其实谁都心里清楚。

还真别说,福临对洪、范二人深信不疑,被他们这么一开导,心头敞亮了不少。

“二位先生,朕日夜盼着长大,早些亲政,好守护额娘,惩治这无耻淫贼。”福临咬牙切齿地说道。

范文程忙道:“皇上万万不可将此话流露于外,摄政王耳目众多,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第八百七十章 她敢不应吗?

福临点点头道:“朕记下了……对了,二位先生可知道,那两汉人……沈致远、钱……。”

“钱翘恭。”范文程提醒道。

“对,这二人将新军训练得如何了?”

范文程答道:“臣等此来,也是向皇上禀报,据岳乐禀报,新军训练初成,就等着新式火器一到,进行下一步训练了。”

福临愠怒道:“花银子买些火器,三番两次受阻,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范文程忙道:“皇上莫急,臣等来还有一件喜讯要禀报皇上,汤若望一行出使江南谈判有成,与陈洪范同奉旨购买火器的孙正强已经押运新式火器抵达京城。”

福临大喜道:“孙……是孙正强对吧,朕要好好赏他。”

洪承畴忙道:“皇上,不可。孙正强与孙洪范同时被俘,陈洪范及一众细作死,而孙正强独活,此事可疑……至少,得先问讯之后,再作定夺。”

福临毫不犹豫地道:“准,这事就由二位先生处置……朕要亲自去见见新军操练,还望先生安排?”

范文程道:“还真巧,岳乐禀报,欲在校场与钱翘恭所练骑枪兵比试……。”

“骑枪兵?很强大吗?”福临眉开眼笑道,“那朕定要去看看了。”

洪承畴瞪了范文程一眼,劝道:“虽说在京畿,可终归要出宫,为皇上安危,还是臣等替皇上前往校场检阅吧。”

福临哪敢依,大声道:“朕定须去,这是朕组建的亲军,岂可不去?”

洪承畴见福临意已决,只好道:“是,臣遵旨。”

……。

七载金归掌握,百僚车马会南城。

东华门迤南的睿亲王府宏伟壮丽,王府的地基高于地面几丈有余,加之殿宇宏伟,四周绕以三十六根檐柱,檐椽为三层。其气派甚至超过了皇宫。

此地原是大明太子的东宫,多尔衮领清军率先入京,经过改建,就成了他的府第。

王府前每日都是车水马龙,大小官员往来穿梭,这里实际上已成为真正的满清权力中心。

多尔衮每天召集百官来府议事,然后再将已决之议拿到朝廷去走个过场。

如今他嫌跑来跑去太麻烦,干脆将皇帝发布谕旨的玉玺搬回府中。

可冥冥之中天注定,所谓盛极而衰嘛。

多尔衮从昨日起,再一次咯血。

此时,脸色惨白的多尔衮正依偎在侍妾身上喝药。

两个大学士祁充格、刚林小心翼翼地肃手在一边,连声大气都不敢出。

多尔衮喝了药之后,气色稍稍恢复了些。

他侧躺下来,看着祁充格、刚林二人问道:“宫中可有消息?”

刚林答道:“回王爷,晌午前,太后派人向洪承畴府上送了一卷黄绫,想必是太后懿旨,随后洪承畴与范文程二人联袂入宫。”

祁充格上前一步,低声道:“我看,应该是太后同意下嫁王爷了。”

多尔衮呵呵一声道:“她敢不应吗?”

刚林迟疑了一下道:“王爷,在这个时候,纳朝鲜二位公主为侧福晋之事……还是先缓一缓为好,您一定得保重身子骨。”

“放肆!”多尔衮怒哼道。

刚林赶紧请罪道:“下官多言了。”

多尔衮冷冷问道:“福临有何异动?”

敢直呼皇帝姓名,恐怕整个清朝,也就他多尔衮一人了。不过也难怪,都要成皇父了,喊喊名字,也没什么可指责的。

祁充格回答道:“洪承畴、范文程二人与皇上谈了什么,尚不清楚,不过二人出宫之后,就派人去了拱北城。想来,应该是与新军有关,下官已经派人去打听了,想必一会就会有消息传来。”

多尔衮闭上眼,喘息了几下,问道:“岳乐呢?可有前来请见本王?”

刚林犹豫了一下,道:“回王爷,岳乐已经许久不曾来王府了,怕是要与王爷……撇清干系。”

多尔衮眼睛瞬间张开,他直愣愣地看着门外,沉默了好一会,才幽幽道:“养不熟的狼崽子。”

祁充格、刚林不敢搭话,屏息在一边低着头,就象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缓了缓,多尔衮开口问道:“驻京八旗,可有异动?”

祁充格摇摇头道:“目前来看,并无异动……王爷放心,驻京八旗三万六千人,至少有六成以上,唯王爷之命是从。”

多尔衮点点头,道:“可惜啊,本王无法将军队调入城……。”

京城驻军五旗,福临有皇太极的正黄旗、镶黄旗和豪格的正蓝旗,多尔衮掌握着正白旗与镶白旗。

听起来,福临是占优势的,但事实不然,正黄旗、镶黄旗两旗在皇太极驾崩后,一直是豪格在统率,包括本就属于他的正蓝旗。

豪格在狱中暴死之后,虽说名义上三旗都归了皇帝,可这些骄兵悍将,哪会真心听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加上多尔衮的肆意拉拢、延揽,于是,有不少人暗地里都向多尔衮效忠。

当然,这种情况太后、小福临和洪承畴等人都清楚,于是就有了一道诏令,驻京八旗军,无旨不得入城。

也就是说,多尔衮只要一调动军队,那么,宫中就会得知消息,接下来就是一场混战。

多尔衮其实一直在做准备,万不得已之时,就发动兵变。

可不久前,一个变数出现,那就是皇帝居然要组建一支新军。

这就在原本那道诏令上撕开了一个口子,因为新军虽不在旗籍,但谁都知道,这是皇帝亲军。

那么,只要控制住这支军队,便可事半功倍。

所以,多尔衮往新军中塞了不少中下层军官,可问题是,济尔哈朗、洪承畴、范文程等人也没少往里面塞人,到头来,还是一种奥妙的平衡,关键是新军招募的兵,都是汉人,这就让多尔衮很难真正控制住这支军队了。

多尔衮原打算拉拢岳乐,这样从上而下的控制,更会方便。

可惜,岳乐这小子明里虚与委蛇,暗里却听从济尔哈朗,也就是福临的。

刚林点点头道:“王爷所虑甚是。一旦调动大军,必有风声走漏,到时京城中就会引发一场大战……与谁都无益。”

第八百七十一章 果然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祁充格道:“原本想着岳乐那小子能顺从王爷的指挥,不想,这厮竟从了皇上,如此一来,火枪新军要是投向皇上那边,京城的军力平衡就会由此改变……王爷要早做决定,早加预防啊!”

多尔衮沉声道:“慌什么?不就是三千九百人的新军吗,未必是本王一合之敌。”

可话是这么说着,多尔衮阴沉的脸色,已经说明他的言不由衷,他是忌惮的。

城中本就不易用骑兵作战,反倒是这支火枪新军,可以挟火器之利,任由其横冲直撞地施为。

关键是,这支新军是应小皇帝福临的旨意组建的,并且新军人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与驻京八旗不同的是,它可以在训练结束之后,顺利调入皇城。这一点是多尔衮麾下正白旗与镶白旗两旗无法达到的。

这时,派出的人回来了,祁充格出门,在外面嘀咕了一会。

回来禀报道:“王爷,有消息了,洪承畴、范文程所派之人,是去与岳乐知会,说是皇上过些日子要亲自前往拱北城检阅新军操练。”

多尔衮眉头微皱,斥道:“一国之主,无端轻离禁中……果然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祁充格、刚林不敢接话。

多尔衮想了想问道:“新军情况如何?”

祁充格答道:“一切正常,咱们安排进去的,都没有返回什么不妥的消息……哦,对了,之前有消息说,岳乐打算与钱翘恭各自率队进行切磋比试……。”

“为何不早禀告本王?”

“这……下官当时听闻,钱翘恭一直没有参与到新军训练,而是将他与沈致远带来的三十火枪兵,单独编成一支骑枪兵进行训练。加上钱翘恭是济尔哈朗的准孙女婿,说起来,也该是皇上的人,下官以为,他们比试,与咱们无关……让岳乐和钱翘恭相互撕咬去就得了。”

“骑枪兵?”多尔衮呐呐重复道。

祁充格连忙解释道:“就是取武库存有的三眼、七眼短铳,装备给骑兵,如此可以取代骑弓,进行突击……不过这短铳射程极近,准头也就二、三十步的距离,差骑弓一大截呢。”

多尔衮蹩眉道:“这两小子,还挺能折腾的。”

刚林道:“要不,下官去传沈致远来问问究竟?”

“不必了。”多尔衮道,“先去打探一下福临何时去拱北城,再有放出风去,本王到时也要前往拱北城……另外,你们二人挑选几个闲棋上书,就说推行满汉联姻,须由上而下作出表率,谏议皇上将之前的赐婚婚期提前,为沈致远、钱翘恭二人尽早完婚。”

祁充格、刚林为之一愕。

刚林急道:“王爷若是想以婚事拢络沈致远,也未尝不可……可让钱翘恭与济尔哈朗提前绑在一起,这岂不是坏了咱们自己的事?”

多尔衮烦躁地一瞪眼,“知道什么叫掩人耳目?本王阻止,钱翘恭与济尔哈朗的联姻之事就不办了?无非是时间迟早而已,既然如此,何不拿来作挡箭牌……照本王的部署行事,本王自有主意。”

祁充格、刚林无奈应道:“是。”

……。

十天之后,拱北城的大校场上。

八百名新军士兵列成四个方阵,准备接受检阅。

无论是岳乐还是沈致远、钱翘恭都无法预料到,本来是一场军中的游戏,至多是意气之约。

不想竟惊动了皇帝和摄政王及朝中重臣前来。

无奈之下,岳乐和沈致远、钱翘恭取消了比试的约定,尽量来应付这场显然已经规模失控的“检阅”。

四个多月的训练,倾注了沈致远的所有心血。

不得不说,这支军队,对沈致远而言,就象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从三千九百人中遴选出的八百士兵,就是这支新军的佼佼者。

沈致远将军校一个月中所看到的、学到的,加上他自己对于火枪、战争的理解,全部倾囊而出。

但还显然,沈致远离开军校时,吴争还没有去军校训练士兵,也就是说,沈致远所知道和掌握的,还是火绳枪的那一套,为代表的是,经过改良的三段击和三连击。

不过,因为已经有了丹阳吴争以火枪兵歼灭一千清骑的战例,沈致远已经知道以上、中、下、左右形成火力交叉,以此来增加全方位的杀伤力。

也知道,以三点一线的瞄准方法。

所以,在换装了燧发枪的这支新军,虽然其战术思路,依旧是火绳枪的那一套。

但对于射击准确度的训练,已经无限接近了江南军校的训练方式。

大校场北边,是一处高台。

检阅还未开始,朝廷重臣们已经先到了,他们不敢落坐,只是在台下,三五成群地各自围作一团,窃窃私语着。

多尔衮到时,所有朝臣皆躬身行礼,而多尔衮只是以一种,听都听不清楚的哼声来呼应。

没有人敢指责,多尔衮扫了一眼台上,稍一迟疑后,竟走上台阶,大步朝着正中主位而去。

所有人都惊愕了。

那是皇帝的座位。

此时洪承畴、范文程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大声道:“王爷且慢,皇上还没到……不如请王爷与臣等一起恭候皇上?”

多尔衮顿住了脚步,此时他的一脚,已经踩在了主位面前,只要转个身,就可以一屁股就下去。

这个姿势大约保持了三个呼吸的时间,多尔衮慢慢转身,皮笑肉不笑地呵呵道:“皇上也要来吗?既然皇上也要来,那不妨再等等。”

说完慢慢转过身来,向四周扫了一眼。

但凡被他目光扫过的官员,纷纷低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多尔衮突然道:“本王旧疾复发,此时已经行走不得……来人,替本王搬张椅子来。”

随扈迅速从左侧的次位上搬过那张原本就属于多尔衮的椅子,就放置在主位的一侧,由台下往上看,几乎就是两个主位。

大臣们见怪不怪,没有人站出来。

洪承畴、范文程也是敢怒不敢言,他们虽然位高权重,可与多尔衮硬碰,那就是鸡蛋碰石头了。

第八百七十二章 一场闹剧

ps:感谢书友“秋天的黄金树”投的月票。

眼看着多尔衮就要坐下。

此时,济尔哈朗哈哈大笑着走来,“摄政王何必急这一息的功夫,来,来,与本王一起前去恭迎皇上。”

济尔哈朗嘻皮笑脸的上前,竟一把拽住多尔衮的袖子,生生将多尔衮从主位前拉开了几步。

整个清廷,如果还有一人能与多尔衮公开对峙,估计也就济尔哈朗这曾经的辅政叔王一人了。

济尔哈朗是努尔哈赤的亲侄,是皇太极、多尔衮的堂兄,又是皇太极临终指定的辅政大臣,虽说也被多尔衮整得够呛,废黜了辅政大臣之位,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济尔哈朗还是有些儿份量的。

当然,多尔衮不会鸟他,只是刚刚咯血,多尔衮身子还虚,加上济尔哈朗也是沙场老将,身子骨硬朗,手上的力气还是有的,这一拽,不知道是多尔衮就坡下驴,还是济尔哈朗确实力气大些,反正多尔衮是被拽开了好几步。

就在群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时,“皇上驾到”阉人的尖嗓子骤然响起。

所有人都拜伏在地,恭迎皇帝圣驾,连济尔哈朗也不例外。

唯有多尔衮仅仅微微一躬身,“臣恭迎皇上。”

“皇叔也来了。”福临脸色一变,好一会才回答了一句。

他在两个内侍的搀扶下,走到了主位前,慢慢坐下,可坐到一半,又起来道:“皇叔不如就坐在朕身边吧。”

这还真不是客气,不管福临心中多厌憎多尔衮,可看到多尔衮时,福临心中是悚的。

不想多尔衮迅速接上道:“谢皇上。来人……将本王椅子挪挪。”

福临心中顿时上万匹草原神兽飞驰而过,自己是客气,难道听不出来吗?

这一挪,得,生生挪得与主位并列了。

这时,就算济尔哈朗也不敢再伸手去拽了,因为有皇帝发话了,他再伸手,不是与多尔衮作对,而是抗旨了。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多尔衮一屁股先福临坐了下去。

福临只能尴尬地随之坐下。

检阅,在这样一种极度压抑的气氛中开始了。

不得不说,沈致远对这些士兵的训练,是颇有成效的。

因为这些士兵来自是京畿的汉族良人,之前并无上过战场。

正因为如同一张白纸,可以任由沈致远信手涂鸦。

当四个方阵轮流对六十步外的靶子进行射击后,其命中率达到了六成以上。

这样的准确度就算是多尔衮也为之动容,他是沙场宿将,对火枪的熟悉程度,绝不下于在场的任何人。

无论是明军的火枪,还是清军的火枪,只能用于齐射,也就是常说的排队枪毙。

因为火枪的准确度远逊于弓箭,只能以齐射来保证对目标的杀伤。

可现在,这一切改变了,也就是说,火枪兵已经可以替代弓箭手,单独作战了。

那么,谁还会去花费三年的时间训练弓箭手?

福临异常兴奋,他转头看着身侧的多尔衮道:“皇叔以为,朕的这支新军如何?”

这显然有种显摆的味道了,小孩子嘛。

多尔衮淡炎地说道:“恭喜皇上……这支军队有些意思,假以时日,或许能成为一支真正的精锐,可惜……。”

福临一愣,“可惜什么?”

“可惜的是,他们没有上过战场,手中也没有沾过血,少了一股子彪悍之气……这支军队做为皇上的亲军,日后将无缘于战场,岂不是白白埋没了?”

福临面色一紧,他突然明白了,是啊,这支军队一旦成为自己的亲军,那么势必只能留在京畿,这如同被关在笼子的老虎,徒有外表而已。

福临将多尔衮的这话深深地刻在了心里,他暗暗发誓,定要让这支军队上战场。

从这之后,福临和多尔衮都不再说话。

群臣们也胆战心惊,半个时辰的功夫,操练完毕。

福临正要开口褒扬、赏赐,不想,多尔衮突然开口道:“咦……这就完事了?本王听闻,不是有一场切磋比试吗?岳乐……你想糊弄本王和皇上吗?”

可怜岳乐是一直忐忑不安地立在台边上,没招谁也没惹谁,祸事就一下到了自己头上。

是,原本是有这么一场比试,可问题是皇帝和摄政王要来检阅,自己还能带队与钱翘恭比试吗?

做为这支新军的主将,还不得陪着、招呼着、应声着?

岳乐睁着两眼,求助似的看向洪承畴、范文程等人,可他独独没有看向福临,因为岳乐其实心中知道,皇帝,那就是一个摆设,离开了洪承畴、范文程等人,多尔衮伸出一个手指头,就能碾碎他。

可惜的是,洪承畴、范文程等人都低着头,没有人的目光与他相碰。

岳乐心中哀叹着,只能出列,朝福临和多尔衮躬身道:“臣原本确实是有与钱翘恭私下比试的安排。可听闻皇上和摄政王要来检阅,是以臣就取消了这场比试,好专心恭迎皇上和摄政王……。”

多尔衮冷冷道:“军令如山,身为一军主将,朝令夕改,是为知法犯法,该当何罪?”

岳乐大愕,这和军法扯得上吗?

可他敢反诘吗?

他心里已经很明白,多尔衮这是要借题发挥,原因无非是这些日子,自己没有去王府报到。

岳乐只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答道:“若摄政王想观卑职与钱翘恭比试,卑职这就去安排,只是一时卑职没有骑兵可调……。”

此时,济尔哈朗呵呵笑道:“今日皇上来,为得就是想检阅火枪新军的操练,至于骑兵,我大清有得是能征善战的铁骑,何须来些观看?摄政王若想看,回城之后,本王陪摄政王去城中演武场观看就是了……皇上以为如何?”

高手,济尔哈朗这圆场打得是八面玲珑。

没错,今日的目的就是看火枪新军训练的怎么样了,可比试比得是弓刀骑和枪骑,况且这不在福临此行的计划之内。

也就是说,这时只要福临点个头,说一声朕累了,这事就可以轻易盖过去了。

当所有目光投向福临,特别是岳乐,他眼巴巴地等着福临点个头、说声是。

第八百七十三章 猪队友古来有之

这世界上往往最大的伤害,都来自于猪队友。

就在所有人都期盼皇帝能说句公道话的时候。

福临此时却道:“既然皇叔想看,那就让岳乐和钱翘恭比试一番吧,朕倒也想看看这枪骑兵有何不同之处。”

瞧瞧,这就是享有千年美誉的“猪队友”。

多尔衮呵呵一声道:“岳乐,去安排吧。”

岳乐不得不应道:“卑职遵命。”

……。

钱翘恭坚决反对。

岳乐走下高台,与沈致远、钱翘恭简单说了一遍台上发生的事。

沈致远还好,沉默着没有说话,可钱翘恭一口拒绝。

“这是比试吗?这是杀人!”钱翘恭愤怒地说道。

岳乐本就窝火,在台上被多尔衮下了个套,他自然也知道钱翘恭麾下三十人,虽说装备了短铳,可终究是试验阶段,上了战场究竟有没有用,还当另说,最关键的是,这样的两军对垒演练,谁手上能有把握,不伤人?

箭可以截去箭头,刀可以换成木刀,火铳就算换成石弹,那也是可以杀人的,总不能弃火铳不用……那还比得屁啊?

更何况,多尔衮显然没有让参演士兵改用木刀、箭杆的打算。

事实上,台上也只有那个“猪队友”福临,才不明白多尔衮的心思,其它人无一不心知肚明。

这就是借刀杀人啊。

钱翘恭是济尔哈朗的准孙女婿,那就是皇帝的人。

而岳乐显然脱离了多尔衮的操控,趁此机会,让这二方干上一仗,无论谁输谁赢,只要有人死了,那么仇就结上了,而这与多尔衮没有半点关系,比试嘛!

岳乐被钱翘恭一怼,也勃然大怒道:“汝当本官愿意啊,你还敢抗命不成?有能耐你找摄政王理论啊!”

不想,钱翘恭随即转身,“噌噌”向台上走去,敢情还真找多尔衮理论去了。

“哎……哎,你……。”这吓得岳乐话都说不成句了。

就连边上的沈致远也一时没反应过来,伸手去拉时,钱翘恭已经冲上来台阶。

沈致远一跺脚,骂道:“这钱家人,都属于犟驴的!”

边骂边向台上而去。

岳乐张口结舌,敢情,他这都铳连两副都铳都不如?

于是,一跺脚,也跟着上了台阶。

“臣火枪新军副都铳钱翘恭,拜见皇上、摄政王及诸位大人。”

福临微笑道:“朕听闻钱将军操练了一支枪骑兵,颇感兴趣,等下钱将军可要好好率军比试啊,莫让朕失望。”

钱翘恭拱手道:“皇上,这场比试原本是臣与岳都铳的私下比试,不想竟惊动了皇上,可枪骑兵一旦射击,势必要伤到人……臣以为,不如操演来得妥当,还望皇上收回成命。”

在场的满汉大臣们目瞪口呆,虽说他们心里都在责备钱翘恭的孟浪和不敬,可许多人也同样在佩服,这小子好胆!

谁都明白,今日这比试,恐怕做主的不是皇帝,钱翘恭说是让皇帝收回成命,其实等于是在驳多尔衮的意思。

福临终究还是个孩子,他的兴趣在于观赏枪骑兵,而不是真正想看两军对搏,血染校场。

所以,听到钱翘恭这番话,他心里想想也是,开口道:“那就依钱将军所言,双方操演一番,供朕和皇叔观赏也就是了……。”

济尔哈朗、洪承畴、范文程等在边上生生捏了把汗,当然,这汗不是仅为了钱翘恭捏的。

而是为了这支军队的最后归属。

当然,济尔哈朗更要多考虑一层,毕竟,钱翘恭是皇帝赐婚,好歹是他的准孙女婿,虽说是庶出的,可一旦成婚,那就在钱翘恭身上打上了他济尔哈朗的印记,到时,丢得还是他济尔哈朗的老脸。

如今听到皇帝竟意外地认可了钱翘恭的进谏,心里大松了口气。

可惜,多尔衮那么容易对付的吗?

“钱翘恭,身为将领,当识勇、信,毁诺失信,此乃掌军大忌。”多尔衮平静地说道,看不出他的脸色是喜是怒,“一场操演罢了,但凡有些损伤,在所难免……皇上和本王,自会优加抚恤、赏赐,不必理会。”

听听,敢情死得不是他,只是数十汉人罢了,自然不必理会。

钱翘恭是个外柔内刚之人,但凡打定的主意轻易不会改变。

“禀王爷,无论是枪骑兵还是火枪兵,都是同袍手足,仅仅是因为一场比试,而产生死伤,臣心不忍。”

多尔衮眼睛一眯,沉声道:“如此说来,你想抗旨了?”

钱翘恭头一抬,面无表情地道:“皇上方才已经有口谕,准臣进行操演,也非比试。”

多尔衮大怒道:“本王的命令你就敢抗?”

眼见局面失控,济尔哈朗不得不站在来,道:“摄政王这话有失公允了,为了体恤将士,不忍士兵血洒当场,皇上都允准了不再比试,摄政王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这话一出,台上一片寂静。

多尔衮缓缓转过身来,走到济尔哈朗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就点着济尔哈朗的鼻子尖道:“你敢忤逆本王?”

济尔哈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原本嘻皮笑脸的打哈哈作和事佬这一招,显然已经不管用了,可济尔哈朗终究明白,如果今日真让多尔衮得逞,那么这支被福临和自己这些人寄于厚望的新军,将落入多尔衮之手,在济尔哈朗看来,如果钱翘恭有个闪失,沈致远是多尔衮的准女婿,岳乐恐怕还不足以控制这支汉人队伍。

多尔衮一旦掌控了这支军队,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照样画葫芦,将这支军队纳入汉八旗,再劝皇帝下道旨意,不得入京城。

可问题是,这一招用多了,多尔衮怎会没有防备和应对,况且真把多尔衮逼急了……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济尔哈朗鼓起勇气,直视多尔衮道:“摄政王难道还想当着皇上和诸大臣的面,杀了本王不成?”

这话一出,气氛立即僵住了,所有官员的心都提了起来。

福临吓傻了,他甚至会意不过来,这比试不比试真有那么重要吗?

第八百七十四章 天,不可欺!

多尔衮的眼睛眯了起来,慢慢放下指着济尔哈朗鼻子的手,按向了腰间的刀柄。

这把刀,是把金刀,来自皇太极的赏赐。

当年努尔哈赤驾崩,按努尔哈赤的遗言,原本皇位应该是多尔衮的。

可皇太极着实有些谋略,抢了皇位不说,还乘乱率几位大贝勒闯入多尔衮生母阿巴亥的殿中,传达所谓的“先帝遗言”,强迫阿巴亥从先帝之命而殉葬。

皇太极再清楚不过,治死阿巴亥,既可以牵制代善,又可以控制她的三个儿子。阿巴亥坚决不从,但又如何能够抵挡住膨胀到极限的图谋继位的野心。

她百般支吾、拖延,希望事情能有转机。

但诸王寸步不让,阿巴亥在被逼无奈、山穷水尽的情况下,自缢殉死。

不过,她临终前当着诸王的面,逼着皇太极发誓,善待多尔衮兄弟,皇太极应下了。

所以,从这面来说,多尔衮、多铎,包括与多尔衮不太对付的阿济格,与皇太极是有弑母之仇的。

皇太极本以为多尔衮兄弟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对自己怀恨在心,恃机报仇,谁知多尔衮兄弟不但没有加以报复,反而尽心尽力地辅佐皇太极。

特别是在松锦大战后,多尔衮被重伤,三种重症同时出现,怔忡之症、中风征兆、咯血症。

甚至丧失了生育能力。

所以面对着这个弟弟,皇太极心里是极度内疚的,所以,在多尔衮养伤期间,皇太极甚至派庄妃,也就是布木布泰去侍候病中的多尔衮。

这也就是多尔衮与布木布泰情事的来由,可实际上,那时的多尔衮也就剩了几口气了,就算布木布泰是西施转世,多尔衮再色胆包天,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在当时,皇太极还将自己一直佩带的金刀,赐于了多尔衮,当然,这和明朝的“尚方宝剑”意义不同,对皇太极而言,这只是一种心意。

可现在,皇太极死了,这把金刀的意义就非凡了。

多尔衮此时真要一时怒极,拔刀斩杀了济尔哈朗,恐怕以福临的能力,也奈何不了多尔衮。

就在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的时候,多尔衮突然放开了按在刀柄上的手。

他哈哈大笑起来,“好个老六,你还真有胆……本王就是和你开个玩笑,咦,你脸色这么难看,不是当真了吧?”

闻言,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济尔哈朗心中是一万匹草原神兽暴走,可终究是怕了,他沉默了。

多尔衮哈哈笑着转向福临,“皇上,无非是数十个奴兵罢了,真要有个伤亡,由本王来抚恤就是,绝用不着皇上出银子。如何?”

福临惨白着脸,无意识地点头道:“朕无异议,就按皇叔的意思。”

可总有胆大不怕死的,钱翘恭上前一步,站在多尔衮背后道:“仅是操练,却要以数十人的生命为代价,如此草菅人命之事,恕臣无法领命。”

多尔衮霍地回头,盯着钱翘恭道:“抗命,必死!”

钱翘恭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道:“那我就去死!”

眼见场面失控,沈致远突然上前,站在钱翘恭身边道:“王爷何不连我也一起杀喽!”

钱翘恭微微扭了下头,看着沈致远道:“我还以为,你真打算当个缩头乌龟了。”

沈致远苦笑道:“我倒是想啊,奈何他不应。”

看着这两小子视若无人的儿起天来。

多尔衮怒道:“谁不应?”

沈致远举起指头,指了指天,道:“天,不可欺!”

这时,洪承畴、范文程终于露头了,洪承畴上前道:“摄政王息怒,钱翘恭、沈致远二人忤逆王爷,为得也是手下士兵的性命着想,与情可原。”

范文程附和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些士兵终究是为我大清出力,能不死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听闻火枪犀利,这打到人身上,就是个血窟窿啊。”

于是有不少心向皇帝的大臣们纷纷进言相劝。

多尔衮的脸色慢慢变化起来,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目光扫过去,一个个刚刚进言的大臣皆低下了头。

多尔衮突然对钱翘恭道:“你是怕手下枪骑兵不堪一击吧?”

钱翘恭回道:“我是怕伤了新军士兵。”

“哦,那如果说对手不是新军士兵呢?”

“那也是同袍。”

多尔衮沉声道:“巧舌如簧。依本王看来,你就是怯战……皇上,这等废物,该去职治罪。”

洪承畴二人一听就清楚了多尔衮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就是想将钱翘恭除之而后快。

洪承畴道:“钱翘恭爱兵之心,天地可见,王爷又何必逼人太甚?”

多尔衮连理都不理他,只是盯着钱翘恭道:“要想本王相信你不是废物,须证明给本王看。”

“如何证明?如果还是让新军士兵搏杀当前,那还是请摄政王杀了我吧。”

“不。”多尔衮摇摇头道,“本王给你一个机会。此行,本王随扈有一百骑兵,可挑选相等人数与你手下枪骑一搏,你敢吗?”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多尔衮的亲卫骑兵,八旗骑兵中的佼佼者,这哪是拼杀,那是屠杀!

“万万不可……!”连本已不敢出声的济尔哈朗都忍不住大叫起来。

不想钱翘恭却道:“我是怕伤了王爷的随扈。”

多尔衮象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好听的笑话一般,瞪大了眼珠子,死死地看着钱翘恭。

济尔哈朗、洪承畴、范文程等更是惊讶到张大了嘴巴。

疯了,一定是疯了。济尔哈朗跺着脚,指着钱翘恭“你……你……。”

愣是“你”不出来了。

多尔衮仰头暴笑起来,可随即“呃……”了一声,中断了笑声,象是牵扯了身上的伤痛,蹩起眉头,微微弯下了腰。

他一挥手,甩开了涌上来扶他的亲卫,直起身子,阴深深地看着钱翘恭道:“本王许你放手施为,若你胜,本王绝不加罪于你,若你败,本王就杀了你,连同你那些手下。你敢应吗?”

济尔哈朗直冲着钱翘恭摇头。

第八百七十五章 败,就是杀人最好的理由

:感谢书友“秋天的黄金树”投的月票。

在所有官员紧张得屏息凝气时。

钱翘恭平静地答道:“有何不敢?”

转头看了一眼沈致远,平淡问道:“你敢吗?”

沈致远苦笑着摇摇头,道:“我不敢。”

“那就退开去吧。”钱翘恭依旧平静地说道。

沈致远却不动,“我虽然不敢,可我们是,兄弟!”

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共死!

多尔衮怒瞪了沈致远一眼,阴沉地喝道:“既然不识抬举,就别怪本王无情!”

沈致远笑着冲多尔衮拱手道:“王爷美意,小婿怕是无法领受了。”

“那你就与他同死吧。”

“那我就去死了。”

福临傻傻地看着,从争端一起,他就没声音了。

哪怕是心中无缘的愤怒,可实力放在那,他能说什么、做什么?

洪承畴、范文程对视一眼,他们知道,今日之事无法善了,与多尔衮下面起冲突相比,钱翘恭可以舍弃,这支军队也可以舍弃。

济尔哈朗欲上前尽最后一份力,“钱翘恭你糊涂啊!还不向王爷请罪,或许王爷看你年少,可以免你死罪。”

钱翘恭心里突然有种奇怪地感觉,这象是一种温暖,他竟发觉自己有些感激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头了。

钱翘恭无法想象,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关心自己性命的,竟是一个自己视为敌人的满人。

不过这不重要了,钱翘恭冲着济尔哈朗一拱手,微微摇头。

济尔哈朗原本上前来的身子一僵,愣了一会,失望地摇摇头,慢慢向后退去。



没有动员,环境它不允许啊。

当沈致远、钱翘恭默默地注视着士兵们的时候,一种悲壮油然之间产生。

对,他们这些人是异类。

在这大明的土地上,汉人,特别是从南方来的汉人,就是异类,甚至不同于京畿周边的汉人,因为京畿周边的汉人是顺民,而他们来自南面一个叫义兴朝的国度。

谁都明白,这一战,说是比试,其实是决死一战。

皇帝和摄政王的暗中较劲,将他们三十二人做为一颗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三十二条汉人的命,或许根本无足轻重。

那就,死战!

为自己能活下去而战。

“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战鼓声响起,沉重的鼓点声震荡着决死之心。

这一刻,每个人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死对方,然后活下去。

双方各三十二骑。

多尔衮很“公平”,没有在人数上占便宜。

只是,多尔衮让他的三十二骑,装备了铁甲,而沈致远、钱翘恭这边,仅是轻甲,用皮革和麻布制成的轻甲。

没办法,一枝三连短铳的份量有十二斤,两枝就是二十四斤,尚不算上弹药。

训练时间太短,无论如何,钱翘恭也没有本事让部下练成左右开弓的本事,虽然这是他想要的目标。

而事实上,火绳短铳只是一次性武器,射程二、三十步,对于骑兵而言,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去重新装填。

而钱翘恭的战术,也仅仅是在进入射程范围射击之后,舍弃短铳,依旧是拔刀迎敌。

明军历来如此,他们的战术思想,从成规模使用火枪开始,都是将火枪作为一种先敌一步的工具,而决定胜负还是靠敌兵相接来完成。

钱翘恭虽然受吴争影响,有了思想上的转变,但可惜,他与沈致远北上的早了一些,他们没有真正接受到燧发枪的战术,而此次,清廷从南边购入的火器中,显然没有燧发短统。

这就使得今日之战,钱翘恭部下所装备的,依旧是武库中明朝所留下的三眼火铳。

当两道洪流开始涌动,向着对方加速,“嗒嗒”的马蹄声汇聚成“隆隆”声时。

高台上,没有任何一人,会认为钱翘恭的枪骑兵会赢。

因为这些人中十有七八,都见识过战争,就象洪承畴,虽是文臣,但一样带过兵,统过军,明朝的官员,其实很难分清文臣、武臣。

而满清官员,九成都是靠马背上建立军功的,没上过战场的,恐怕比识字的还少。

所以,他们对火枪的认识,其实和明军一样,火枪,就是做为一种辅助武器来使用。

就象是火炮,宁远之战后,虽然对火炮有了长足的认识,但还是停留在攻城和守城上,当然,客观条件的影响,火炮运输确实不容易。

但,世间的问题往往都是用来解开的,只要有心解决,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可清廷放弃了这个可以领先于世界的契机,就算皇太极非常重视火器,甚至为孔有德携大量火枪、火炮投降而亲自出城三十里迎接。

可皇太极一死,就不再有人对火器感兴趣了,准确地说,是不想感兴趣。

包括多尔衮在内,他们不是不知道火器对战场的影响,而是没有意愿去改变,因为满族靠纪上得天下,汉人不具备精良的骑术,一旦改换了军种,满人、汉人就会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那么,满人的天生优势将不复存在,区区数十万满人,何以统治天下?

也正因如此,满清近三百年的统治中,不但没有发展火器,甚至将明朝遗留下的火器,束之高阁,闭关锁国,起到被西洋人用火炮轰开了国门。

永远,无法叫醒装睡的人!

可如今不一样了,因为吴争的出现,义兴朝的存在,这让清廷不得不正视火器对战场的作用,有敌在侧,岂能安睡?

所以,也就有了这支火枪新军,也就有了明明对沈致远、钱翘恭有着怀疑,也重用他们,甚至赐婚,也就有了对这支三千九百人新军控制权的争夺,也就有了这场原本不该发生的,近乎于儿戏的“比试”。

杀人,越是居高位者,越需要理由。

就是算摄政王多尔衮,当着皇帝和满朝重臣的面,他也需要杀人的理由。

败,就是他杀人,最好的理由。

所以,没有人会认为沈致远、钱翘恭这面会胜,怎么可能胜呢?

连洪承畴、范文程,甚至济尔哈朗心中,都没有抱一丝钱翘恭能胜的希望。

第八百七十六章 出乎意料的完胜

洪承畴、范文程仅仅是围在一起,他们低声商量起今日之事该如何善后,如果幸运,让钱翘恭在这场“比试”中幸存下来,又该如何帮他脱罪。

他们显然把沈致远遗忘了,哪怕沈致远正与钱翘恭并肩作战。

在他们这些人心里,联姻是正治信号,这世道,兄弟反目的多,姻亲翻脸的还真不太有,因为,联姻本就是双方为了结盟的共同心愿,所以,这时候的人特别喜欢用联姻来作为同盟手段,沈致远在他们心里,就是正治上的对手、敌人。

可就在这时,前面围观的人潮发出一声巨大的“咦”声,令三人不自禁地抬头,向战场上望去。

战场中,两支骑兵的交战情况确实有了变化。

刚开始时,三十二枪骑兵以一个三角阵形冲锋,钱翘恭、沈致远做为三角阵型的尖锋,处于阵形顶端。

这本是一种战术的低级错误,这也是不被高台上群臣们不看好的原因。

因为对于双方同是骑兵,正面对冲而言,这个阵形反容易遭受到对方骑兵的骑射攻击。

面对一轮弓箭齐射,密集阵型和松散阵形的区别就产生了。

如果在兵力相等情况下,一方被弓箭打击之后,伤亡了一、二成,这对于两军的第一轮正面接触,将产生非常严重的后果。

试想,骑弓的射程在五十步左右,这个距离,骑手快得话,勉强两轮,慢的话也就一轮。

可如果被射中,那么这个距离之内,对方想要调整阵形,以弥补阵形中的空缺,是非常难的,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出现一条纵向的兵力空虚,被对方骑兵形成局部优势夹击,从而,就会牵连到整个战场。

而多尔衮的亲卫骑兵,则是游刃有余。

对付这么一支三脚猫的骑兵,他们还真打不起什么精神。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从对方的上马和策马动作,亲卫骑兵就看出对方的实力,不禁嗤之以鼻。

当然,他们不会因此而故意去让对方,在多尔衮的面前,他们哪个都不会想失去这个露面的机会。

亲卫骑兵的阵形是圆弧形的,这正是骑兵对阵的典型战法。

两侧靠前,中间滞后。

这样一旦发起冲锋,两侧先一步对敌人进行弓箭打击,从而掩护中路突破。

同时,这个阵形有效降低了来自敌人骑射伤害,因为两侧先接敌,那么敌人的弓箭就需要分为两个方向射击,从而降低了弓箭的密度,自然射中的概率就小了。

从高台上望去,这两支军队阵形的优劣、相克,一目了然。

亲卫骑兵就象是张开双臂,去拥抱枪骑兵的三角一样。

胜负其实此时就可以预测到了。

可就在双方接近到大概六十步的时候,枪骑兵突然变阵。

这个距离,亲卫骑兵已经射出了第一轮箭。

前面说过,骑弓的射程也就五十步左右,那么为何要在六十步左右就射箭呢。

其实道理很简单,让箭矢飞一会,加上对方在飞速接近,两两相抵,六十步距离差不多就是有效距离。

可就在这一瞬间,枪骑兵突然变阵了。

钱翘恭、沈致远二人左右分开,随之身后枪骑一分为二。

一个三角冲锋阵形,变成两个三角,向亲卫骑兵的两翼冲锋。

这绝对不可能是临时起意的,因为这种急速冲锋中,要临时起意变阵,等于是自杀,不用敌人攻击,自己就能击溃自己。

显然这种变阵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也就是说,在战斗发生之前,将士就已经决定了这个战法。

这也是台上群臣看到后,一起发出“咦”声的原因。

亲卫骑兵的第一轮骑射,显然是落空了!

三十二枝箭,整齐地插在枪骑兵变阵前二尺见方的位置,可想而知,清军的骑射本领。

枪骑的突然变阵,不仅让台上吃瓜观众惊讶,亲卫骑兵也惊讶。

因为战场上,这种情况基本不会发生。

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两军对垒,身后就是主阵,就算没有步兵、后勤,总该有中军帐吧,哪个人敢露出肚腹给敌人,让敌人端了自己的老巢?

所以,亲卫骑兵有那么一阵的惊愕。

六十步的距离,一、二秒的惊愕,足以改变战场。

因为双方的战马不会惊愕,它们依旧以飞快的速度在靠近。

这一眨眼的功夫,就是三十步。

三十步,就是短火铳的射击距离,之前说过,这些短火铳是火绳枪,骑兵也没有掌握左右开弓的本领。

所以,枪骑兵的火折子,是出发前就咬在嘴里的。

颠簸的战马上,什么都不保险,保险的只有自己,自己的嘴巴。

匍匐在马背上的身子直起,左手持缰,右手从右腿侧的皮套筒中取出短铳,将引线凑向自己的嘴巴,引燃之后,迅速对准对面的敌人,冒出的白烟,甚至都不会影响到自己的视线。

“嗵”,枪响了。

恐怕这世上最好的骑手,也无法在不到二十步的距离,并正在不断接近,几乎是面对面的情况下,对火枪射击做出有效的闪避。

恐怕这世上最烂的火绳枪,也不可能射偏离枪口无限接近的目标吧?

就是这么差不多拿枪顶着敌人的距离,枪响了。

两侧皆是如此。

战场局势迅速改变。

三十二亲卫骑兵,经此变故,两翼几近覆没,至少有不下于二十人中枪落马。

剩下十几人就是阵形中间部分。

而一晃眼的功夫,两军交叉而过。

仅仅一个回合,一方毫发无伤,一方伤亡过半。

这种情况,做为一场比试,原本该喊结束了。

洪承畴强忍着心中的愉悦,向福临奏道:“皇上,胜负已分,不用再比了。”

范文程附和道:“都是我大清的将士,既然胜负已分,不可再令士兵枉死。”

济尔哈朗落井下石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再添一员战将、一支虎贲,枪骑兵的战力显而易见,由此说明钱翘恭练兵有方,以臣之见,当扩编钱翘恭的枪骑兵,于火枪新军之外单独成军。”

第八百七十七章 恼羞成怒?

有道是鼓破万人捶,一个个落井下石,不亦乐乎。

可一旦风向转了,那就是人人锦上添花。

枪骑兵完胜,风向随即调过来了。

没有人去关心,枪骑兵为何能胜,多尔衮的亲卫骑兵为何会败。

在他们心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势!

也就是风向。

福临终究是个孩子,虽说有顽劣之心,可他见产生如此伤亡,心中也不忍,于是点点头道:“诸爱卿既然都这么说,朕也不反对,那今日就……。”

“不!”多尔衮脸色铁青,他已经迅速反应过来,不是他的亲卫骑兵无用,而是被枪骑兵钻了个空子,加上亲卫骑兵显然不适应应对火枪骑兵作战,这才有了这场惨败。

“皇上,本王的亲卫骑兵尚在,就算拼得仅剩一人,本王也相信,他们能反败为胜。”

福临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是要哪样?不死不休?

说好的比试。

说好的,只要枪骑兵胜,就不追究。

都是放屁啊?

不过人人心里都明白,多尔衮说得在理,这场惨败的原因不在于双方的战力,可比试比到伤亡超过五成,这再比下去,那就不是比试了,而是战斗,不,决战!

没有人反对,因为不敢。

这个时候,哪怕是济尔哈朗、洪承畴、范文程等人,也不敢反对了。

这时反对,等于引火烧身,多尔衮的情绪,显然已经失控。

当高台上的传令兵,挥动传令旗,令已经在一个回合交换了场地比试双方继续的时候。

这场比试,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你死我活之争。

亲卫骑兵终究是战场老兵,他们迅速调整了策略,那就是改变阵形,以左右两队,形成纵列,对枪骑兵发起悍然冲击。

对,这个方法非常有效。

人伏在马背上,战马的正面非常小,就算射中,也就损失一、二骑,这样三十步内,枪骑就没有办法射击第二轮。

亲卫骑兵自信,只要两军接战肉搏,就算以一打二、打三,这些南蛮子也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

双方迅速接近。

三十步。

果然,枪骑兵抬枪射击。

果然,枪声响起,亲卫骑兵最前面两骑,应声落地。

如此距离,集火打死了两队的最前列骑兵。

可就算是长枪,也无法贯穿一人,再对第二人造成伤害。

处于队伍中间的亲卫骑兵头领笑了,他扬起长刀,大喝道:“杀光南蛮,王爷看着我们哪!”

这些鞑子确实剽悍,眼见着已经折损过半,可士气不降反涨,他们“嗷嗷”叫着,开始散开,成横阵,扬刀冲向枪骑兵。

不过、但是、可惜的是,虽然枪骑兵还达不到左右开弓的水准,可不妨碍装备双铳啊。

当双方骑兵,接近到不足十步的时候。

当亲卫骑兵扬起的刀,准备下砍的时候。

当双方士兵都能清楚看到对方嘴上胡须和血红眼珠的时候。

枪骑兵左手抬起,“嗵……”。

就算没有经过训练的射手,恐怕在这个距离顶着对方放枪,也是百发百中吧?

何况几乎是两人打一人,谁能躲得掉?

其实如果亲卫骑兵,一直以纵列冲锋,而不是想在多尔衮眼皮下逞强,或许能拼掉枪骑兵半数,甚至反败为胜都说不定,这样,至少不会太难看。

要知道,骑兵伏身马背冲锋时,受击的可能性会非常小。

可亲卫骑兵头领为求在主子前露脸,欲全歼枪骑兵,这样就使得骑手需要直起身,才能扬刀挥砍,自然整个身体暴露出来,目标大到几乎不需要瞄准。

亲卫骑兵头领丧失意识的那一刻,从冒着血泡的嘴里嘟哝道:“该死的……南蛮子有两杆枪……。”

可惜的是,他已经没有机会报仇了。

高台上一片沉寂。

说什么?

能说什么?

还敢说什么?

无论是高兴、还是愤怒、或是内心狂喜、亦或者咬牙切齿,在这样凝重的气氛下,表现在脸上都是不合时宜的。

许久,洪承畴以一种哀伤的语气,向福临奏道:“我大清三十二勇士,今日竟无端折损在校场……呜乎哀哉!”

范文程道:“胜负已经彻底分清,臣恳请皇上作主,还钱翘恭和枪骑兵一个公道。”

济尔哈朗道:“臣要弹劾摄政王,以一己之私欲,导致三十二勇士无辜伤亡,是可忍孰不可忍!”

显然,没有人去理会或者关心那战场的三十二人是不是全死透了,如果没死,是不是应该派人去救治。

没有人关心、理会。

在他们眼中,那些躺在地上的躯体,或许仅仅只是个数字,无论是汉人还是满人。

多尔衮愤怒地转头,扫视着洪承畴、范文程、济尔哈朗,“那是本王私兵,与汝等何干?”

这话还真没错,奴兵,满人也一样,他们就是多尔衮的奴才,当然这些奴才一旦到了汉人面前,哪怕是象洪承畴、范文程面前,也就成了主子了。

就算满汉通婚了,可主与奴的界线,不会消失。

满族直到入关了四年,依旧还是奴隶制,相对于明朝的制度,那要落后至少一个世纪。

洪承畴、范文程、济尔哈朗面面相觑,他们无法反驳。

奴兵是主子的私有财产,与国家、朝廷无关,他们的生死相当于主子财产的损失,法律都够不到那一块,何况对方是摄政王。

面对着三人的噤若寒蝉,多尔衮并没有一丝的得意。

他是真的在心痛,心痛这三十二骑兵,跟着他出生入死,从关外到关内,不想竟折损在此。

可他没有想去救治,因为他知道,如此近的距离被击中,铅弹深入人体,就算抢救怕也难解铅毒了。

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那就让勇士们……安息吧。

多尔衮的脸色变得狰狞起来,今日,就算当着皇帝和众大臣,他冒毁诺之恶名,也要灭了这干人等,包括沈致远在内,为这些枉死的勇士们复仇。

可这时,又一阵“咦”声响起。

饶是背对着战场,起了杀心的多尔衮也不禁忍不住回头看去。

第八百七十八章 情势急转

ps:感谢书友“秋天的黄金树”投的月票。

战场上,枪骑兵正相互簇拥着庆贺胜利。

这场不知道结局的战斗,会以这样一种完胜结束,不用说他们,恐怕连钱翘恭、沈致远自己都没有想到。

或许是上天眷顾吧!二人都在做如厮想。

但沈致远随即就下令,救治地上的鞑子骑兵。

钱翘恭是不同意的,他反对道:“沈致远,他们是敌人!何况多尔衮已经当着皇帝和群臣的面说过,只要我们胜利,他就不追究。”

沈致远翻着白眼道:“白痴,你当这是杭州府哪?你要是真信了多尔衮的话,就离死不远了!”

“你是说,多尔衮会食言自肥?”

沈致远没好气地道:“肥不肥我不知道,反正食言这种事,任何人都会做,只要代价合适。”

钱翘恭怼道:“我就从不食言。”

沈致远象看头怪物一样看着钱翘恭,摇摇头道:“会的,你以后一定会的。”

“不可能!”

沈致远不搭理他,转头对围着的士兵们喝道:“怎么?我才是你们的主帅,咦……反了你们了,我的话不好使了?”

士兵们面面相觑,可还真不肯动,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钱翘恭。

倒不是士兵们对沈致远的命令不听从,而是他们心里确实有意见,刚刚你死我活的敌人,如今咱好不容易赢了,救鞑子作甚?再说了,这数百步外全是鞑子,为何他们不来救?

沈致远怒了,对着钱翘恭喝道:“看看你都带出什么兵?你真想让他们给这三十二个鞑子陪葬?”

这话一出,钱翘恭随即领悟到了沈致远的意思,他连忙转头下令道:“还不赶快去救?都听沈大人的!”

士兵们一哄而散,去抢救受伤的鞑子了。这就是台上群臣发出“咦”声的原因。

沈致远对着钱翘恭哼道:“你呀……遇事多动动脑子。换你是多尔衮,看着这些人死在面前,你肯善罢干休吗?真要让多尔衮起了杀心,恐怕在场的,没一人能拦得住他,我们这三十人,活到现在太不容易了……就算要死,仅三十二个鞑子的代价,未免太少了吧?不值得!”

钱翘恭默不作声,他知道沈致远说得对,为了这三十二条命,陪上自己这三十二条命,确实不划算。

“还不快去帮忙?”沈致远见钱翘恭默不作声,得意地吼道。

钱翘恭怒目横眉,“你为何不去?”

“我是主帅,咦……这可是你亲口答应过的,刚你说,你绝不食言自肥的。”

钱翘恭一时语塞,转身走向战场。

可迈了一步,围着道:“可伤亡已是事实,就算能救些人,多尔衮也未必会放过我们,不如……拼了吧!”

沈致远“噢”地一声,“和你说话真累!你以为多尔衮真关心这些人的死活?无非是些奴兵罢了,这世道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人。多尔衮只是关心他的颜面,这台阶,得我们去给他找……懂了吗?”

“哦。”钱翘恭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

“禀皇上、摄政王,亲卫骑兵参练三十二人,阵亡七人,重伤九人,轻伤十六人,伤者皆已经被简单救治,还须医工接手继续救治。”

沈致远与钱翘恭在与士兵们对伤者进行简单救治之后,来到了台上。

在多尔衮愤怒的目光和群臣惊讶的目光中,沈致远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着实让所有人觉得不可思议。

多尔衮听了,虽然怒火并没有因此而降你,但他看向沈致远的目光有了些改变。

不得不说,多尔衮还是挺喜欢这个南蛮子的。

相对于象洪承畴、范文程这样的伪君子,多尔衮更欣赏象沈致远这样的真小人。

而沈致远在这次的选择中,虽然没有迎合着站在自己这边,但多尔衮还是欣赏沈致远的选择,因为只有这样的人品,才是多尔衮想要的、需要的。

多尔衮沉声道:“救了又何用?铅毒入骨,早晚都是个死,苦熬几日,徒增惨痛罢了。”

沈致远微笑着向多尔衮拱手道:“王爷放心,其实这次所用的弹丸,并非铅弹,而是铸铁弹,就是为了在比试后,方便救治伤兵。原本枪骑兵是准备使用石弹的,可亲卫骑兵着甲具,石弹怕是很难形成有效击伤,所以,只好使用铁弹。”

亲卫骑兵的甲具是链甲,当然不可能是多尔衮的重甲骑兵,要真是重甲骑兵,那恐怕就不用打了,链甲也属于轻甲,但身体重要部位以铁鳞片联结相叠进行遮护,其余各处,也是皮革。

多乐衮的脸色明显缓和起来。

济尔哈朗顿时露出了笑容,他向福临禀道:“皇上,钱翘恭的枪骑兵战力之强大,臣等皆亲眼目睹,同时,钱副都铳比试后,迅速率麾下士兵,投入到抢救亲卫骑兵,其赤子之心,更是有目共睹……臣以为,皇上当加以奖勉。”

瞧瞧,高手说话就这样,这事本是沈致远倡导,此时也有沈致远禀报,可经济尔哈朗这一奏,生生成了钱翘恭一人的功劳,因为枪骑兵是钱翘恭的嘛。

洪承畴和范文程见机甚快,他们迅速上前道:“臣等附议。”

他们这边的官员们于是纷纷附议。

而多尔衮那边的官员,见多尔衮沉默,也就开始见风使舵,不再开口反对。

一场剑拔弩张的局面,几乎转眼之间成了风和日丽。

福临总算松了口气,“有功有过,暂且不论……正如沈副都铳所言,救治受伤士兵才是要紧的。”

所有人都领会到了福临的意思,这就是说,给摄政王一个面子吧,别迫得太紧了,让摄政王下不来台。

于是,群臣躬身应道,“臣等遵旨。”

多尔衮长长吁出一口气,折损二成,这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毕竟是枪伤,就算轰断了骨头,修养几个月也能恢复过来。

最主要的是,经沈致远这么一搞,福临这么一说,多尔衮有了一个下的台阶。

多尔衮向福临一拱手道:“本王病体难支,先失陪了。”

福临忙点头道:“皇叔为国操劳,身子骨要紧,还请赶紧回府休养吧。”

第八百七十九章 如同送走一个瘟神

多尔衮不再多说,转身开步。

可迈了两脚,突然转身对沈致远道:“你,随本王走。”

还没沈致远回答,福临就抢着开口道:“沈副都铳,还不上前侍奉摄政王?”

敢情,小福临如同送走一个瘟神,是一刻都不想看见多尔衮了。

回城的路上,摄政王多尔衮三匹骏马的豪华马车上。

沈致远舒适地靠在毛皮上,那是一张不见一丝杂毛的黑熊皮。

他完全不顾忌对面多尔衮欲喷火的双眸。

多尔衮终于开口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叛本王?”

沈致远显然没有一丝被惊吓到的觉悟,他随口道:“若是背叛了王爷,王爷能容小婿坐在这黑熊皮上……啧啧,这皮毛真是不错……况且,小婿有何理由弃自己的岳父于不顾,而去效忠别人?胳膊肘总得往里拐吧,这大清还有比王爷更强大、慷慨的主吗?”

多尔衮厉声道:“那你为何还要助钱翘恭与本王为敌?”

沈致远皱眉道:“为敌?小婿不知何为敌?王爷是大智之人,今日场面,若真是钱翘恭及所部被王爷亲卫骑兵屠杀殆尽,试问王爷是想当场举旗废君自立吗?若非如此,王爷怕是将与皇上当场撕破了颜面,就算王爷势力再大,恐怕也无法阻止皇帝一边的强力反噬吧?就算王爷最后能得到想要的,怕也非短期内可以平息一场内战吧?”

多尔衮显然没有被说服,他沉声道:“无论如何,今日你的选择,就是站在了本王的对立面上。”

沈致远呵呵一声,“小婿渴了,请王爷赏杯水喝吧。”

多尔衮有些目瞪口呆,敢情,自己在这大清势力范围内,无人不忌惮的威严,在这小子面前竟是荡然无存?

可多尔衮反而觉得有些新鲜,对,人与人之间,很多时候,就是对上了眼,没有道理可言。

“没水,烈酒倒是有……就在你右手侧底下柜子里,要喝,自己倒。”多尔衮没好气地说道。

沈致远摸索了一下,不难找,从柜子里摸出一小坛子酒来,拧下木塞,朝口中灌了一大口。

确实是烈酒,沈致远一口气没顺止,剧烈地咳嗽起来,小白脸儿憋得通红。

多尔衮好气又好笑,笑骂道:“没喝酒的本事,就别逞强。”

沈致远稍稍缓了缓,道:“当日王爷宴请小婿,小婿的酒量可没让王爷小看吧?”

多尔衮瞪了沈致远一眼,道:“行了……回答本王之前的问题。”

沈致远道:“其实这不难解释,人嘛,总得有那么一、二个知交好友,呃……就是那种可以割颈相交的人,若是没有,那就枉来了这人世一遭,以王爷的神武,应该能明白小婿的意思吧?无论他是否是敌人,可真到了紧急之时,你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而不伸出援手。”

说到这,沈致远手一摊,这动作象煞了吴争,他道:“很可惜,对我而言,钱翘恭,就是这样一个人。小婿无意背叛王爷,只是我宁愿与钱翘恭同生共死……我想王爷应该不会希望小婿是个能为了荣华富贵,可以舍弃情义的无义之人吧?”

多尔衮的目光闪烁起来,沈致远说得没错,虽说自己的信条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但人总归是人,无论到了多高的位置,心中依旧有着那份得一、二知己的希望和期盼。

若无,人生有何意义?

多尔衮不置可否,他悠悠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惜的是,你将他视为至交,他却未必视你为知己。”

沈致远开始适应了这坛烈酒,他又猛灌了一口道:“王爷错了。”

这世上,敢当着多尔衮的面说你错了的人,还真不多,至少,不应该是象沈致远这样的娃娃。

但多尔衮无语,他习惯了沈致远的忤逆。

沈致远显然没有谦卑的觉悟,他继续道:“小婿为人,向来是恩怨分明。能得我视为知己之人,怎么可能不视我为至交?敢情,王爷认为我是个自作多情之人?”

多尔衮没有回答,只是抢过沈致远手中的酒坛子,“本王还没问完,你不许喝醉。”

沈致远留恋地看了一眼多尔衮手中的酒坛,舔了舔嘴唇道:“其实王爷心里是认可我说的,对吧?今日之事,这样的结局是最合适的,皆大欢喜嘛。至于王爷心中所想的,……其实是王爷多虑了。既然我与钱翘恭是兄弟,那么,他又怎么会与王爷为敌呢?”

饶是多尔衮城府颇深,也被沈致远惊着了,“你是说,钱翘恭会听从本王的命令?”

“听不听王爷的不好说,可我能保证,他一定能听我的。”沈致远大言不惭地说道,“王爷最大的问题,不是实力、军队不够,而是皇帝身边有太后、宗亲和象洪承畴、范文程这帮子汉臣。而这些人的利益诉求又各不相同,太后肯定是不肯皇帝被废黜的,而象洪承畴、范文程这帮子汉臣,他们所要的,王爷给不了,因为王爷有自己的嫡系,不可能弃嫡系而将利益分配于他们这些人。所以,王爷没法发动,因为这种利益上的分裂是无法苟和的,要么完胜、要么惨败,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多尔衮心中有一阵翻滚,他觉得,自己或许小看了这南蛮子。

沈致远道:“其实太后、宗亲与大臣之间也非铁板一块,譬如国库的空虚和大臣们的贪墨,在这一点上,无论哪朝都不鲜见,可王爷若逼迫太过,反而让太后、宗亲、洪承畴、范文程之流无奈之下抱团取暖,王爷倒成了众矢之的了。”

多尔衮感到好笑,这娃娃有点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意思,不过他也没阻拦,反倒是端起酒坛喝了一口。

不想,沈致远打蛇上根了,霍地伸手,从多尔衮手里抢过酒坛来,多尔衮一怔,有种被冒犯的感觉,于是脸就阴沉下来了。

可沈致远却一本正经地劝道:“王爷刚刚咯血,不宜饮如此烈的酒……还是小婿代劳吧。”

第八百八十章 他真敢自立、真敢反吗?

多尔衮哑然,发作不是,不发作也不是。

可沈致远接下来的话,却吸引了他的主意力。

“其实新军的格局很好,岳乐显然站到了皇帝那边,据说新军训练完成之后,就会由他正式任都铳。”

多尔衮冷哼一声,没有说话,但意思很明白,没他点头,岳乐休想!

沈致远当然不会否定多尔衮,他继续道:“新军中,岳乐、我与钱翘恭形成了微妙的平衡,这样不管是对王爷而言,还是对皇帝那面而言……亦或者对洪承畴、范文程之流而言,都是一种平衡,可以让他们安心。可实际上,钱翘恭能听我的,这一点,勿容置疑。加上王爷在新军中安插的军官,如此一来,新军实际上有七成以上,是间接听从王爷指挥的……王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多尔衮斜着眼,问道:“你就如此有把握?要知道,钱翘恭即将成为济尔哈朗的孙女婿。”

沈致远脸色一正道:“岳丈大人,小婿除了文武双全之外,最大的优点就是特遭人待见……远的不说,王爷能如此待见小婿,不就说明问题了吗?”

多尔衮是好气又好笑,他阅人无数,还真没见过如此不加修饰、不要脸自夸的。

可反过来一想,这却也是事实,自己待见沈致远,可不仅是因为他要成为自己的女婿,而是真正觉得投缘。这小子有股让人容易亲近的特质。

多尔衮眯起眼,向后靠了靠,不再说话。

沈致远知道多尔衮要思考了,于是也识趣地不再开口,只顾着与抢来的烈酒过不去。

好一会,多尔衮睁开眼来,说道:“按你所说,钱翘恭能成为附从于本王之人,那么如果将枪骑兵扩编为单独一营,你有把握此营服从于你吗……呃?”

多尔衮发现,沈致远醉了。

这混蛋,往往是在不该醉的时候醉,不该出错的时候错,关键时候掉链子。

多尔衮扬起脚来欲踢,可终究没有踢出去。

他反而伸手拉过一块毛皮,盖在了沈致远身上。

“来人……去知会前面,放慢速度。”

……。

“钱爱卿有勇有谋,忠心可嘉,朕要好好赏你!”

福临在多尔衮离开后,完全有了帝王的风范。

他不吝赞誉,当着文武重臣的面,将钱翘恭那是一顿好夸。

那些重臣,个个深谱宦海,谁不明白锦上添花之道?

于是,个个阿谀奉承,纷纷说福临是英明神武、慧眼识人等等。

济尔哈朗是喜笑颜开,完全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福临有些失控,他居然道:“朕今日见识了枪骑兵的强悍,朕决定,钱爱卿的三十枪骑兵做为骨干,扩编出一支与火枪军相应的枪骑营来,如此一来,火枪营和枪骑营正好做为朕的左右亲军。”

所有人在短暂的一愕之后,纷纷表示赞同。

因为他们所想的是,这支枪骑营出现之后,自己能得到什么,或者失去什么。

他们苦多尔衮“荼毒”日久,对多尔衮的“淫威”是敢怒不敢言啊。

而今日,钱翘恭率枪骑兵完胜了多尔衮亲卫骑兵,那么,怎么说,多尔衮也不可能去延揽钱翘恭了,而钱翘恭就算是自己腆脸去归附,怕多尔衮也不会肯收容他。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对手的对手就是盟友。

这个在正治场内最简单的规则,这些重臣们耳熟能详。

所以,没有人反对福临的口谕,纷纷开口赞同。

如果这时还有人保持着清醒,那就是洪承畴了,他倒不是说要反对福临的意思,对于扩编枪骑兵他没有意见,可他想到的是,钱翘恭的忠诚。

同时,洪承畴也绝不怀疑钱翘恭对多尔衮的态度,但他依旧怀疑钱翘恭对满清的忠诚。

将这些一支军队扩编并置于钱翘恭麾下,洪承畴认为是不妥的。

“今日皇上只是前来检阅火枪新军的,至于要不要扩编枪骑营,兹事体大,关乎国库的负担,还是回宫之后,与太后、诸大臣商议之后,再作定夺吧……臣请皇上三思。”

福临被淋了一头冷水,他很不开心。

可他确实敬重洪承畴,所以,虽有不甘,但还是从了,“朕也乏了,那就……回宫吧。”

于是,在群臣山呼声中,福临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钱翘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好的赏赐呢?说好的扩编呢?

敢情放了个连环屁啊?

……。

济尔哈朗没有走,他是故意留下的。

因为他有正事要和钱翘恭说。

当然,如果今日钱翘恭战死了,那就不用说了,可钱翘恭没死,那就得说。

因为皇帝就算是小皇帝,圣旨却还是圣旨,得遵!

济尔哈朗笑眯眯地看着钱翘恭,道:“好小子,有点儿能为!这样的困局都被你解了,还胜了……不错,不错!”

钱翘恭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所有事情都是沈致远安排的,我只是照做罢了。”

济尔哈朗摇摇头,正色道:“不,你要记住,所有事情就是你安排的,不是你,也是你。因为在皇上眼里,没有沈致远这个人。”

钱翘恭能领会,只是他不屑。

济尔哈朗见钱翘恭沉默,满意地点点头,他喜欢实诚人,实诚人可爱嘛。

“孩子,站错了队,做什么都是错的。而站对了队,什么都不做,也是有功之人。这就是为官之道。今日之后,万万不可选错队,走错路啊。”

钱翘恭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济尔哈朗打了个哈哈,“怎么,皇上没有兑现赏赐,也没有兑现扩编枪骑营,心里不高兴?”

钱翘恭摇摇头道:“不,没有不高兴。”

“瞎话。”济尔哈朗呵呵笑道,“傻孩子,眼前的赏赐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心中有了你……皇帝虽然年少,可也已经十一,过了年,就是十二岁,离亲政还有多久?别看多尔衮张牙舞爪的,可那不过是诈唬,他真敢自立、真敢反吗?”

第八百八十一章 委屈你了!

“打天下不易,治天下更难。”济尔哈朗感叹起来,“多尔衮不象先帝,他勇有余而谋不足,麾下骄兵悍将有余,而谋士不足,这就是他的软肋,无法成就大事。”

钱翘恭突然道:“可多尔衮如今手掌军政大权,延揽些文人才子也不是难事。”

济尔哈朗一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傻孩子,如果有这么容易,那多尔衮早就自立了,还需要等到现在?但凡有才能之人,断不会屈居人下,这个人下,指得不是多尔衮,而是指多尔衮麾下的人。可惜多尔衮无法自断臂膀,一旦重新分配权利,他麾下骄兵悍将势必离心。面如果不自断臂膀,就无法延揽有才能之人……这就造成了他目前的困局,看似强大,实则虚弱。”

钱翘恭问道:“那多尔衮若强行起事呢?”

济尔哈朗仰头幽幽道:“那就玉石俱焚,大清朝由此而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多尔衮必将灭亡,因为,没有人会追随他,靠一群莽夫治理天下,早则三、五年,迟则七、八年,必亡。”

钱翘恭心里认同,于是点点头。

济尔哈朗叹息道:“和你说这么多,不嫌我唠叨吧?”

钱翘恭摇摇头。

“其实这些事,你心里也早该清楚……当然,选择还是你自己选择,我只是给你个建议。”济尔哈朗语重心长地道,“年后,便是你与迈密大婚,我希望……你我不会有敌对有那一天。”

……。

义兴二年元日。

杭州大将军府八里长街上。

第一次盛大阅兵式正在上演。

惊天动地战鼓擂,旌旗飘飘雄心起。

九架镶金大鼓齐声震响,激越的鼓点声,燃烧着每一个人身上的热血。

十三面战旗迎风招展,指引着十三个步兵方阵前行的方向。

三千三百四十一个军校士兵,手持配备着刺刀的四九式,踢着正步,嘶吼高喊着“驱逐鞑虏,复我中华”的口号,声音一浪盖过一浪。

围观的民众,沸腾起来了,整个杭州府,沸腾起来了。

“不负国家,不负民族,枕戈待旦,北伐必胜”。

全场的高呼声震耳欲聋,响彻整条街道,萦绕天空。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场阅兵,契合了江南民众的诉求和渴望。

被压抑了数年之久和曾经以为永远失去了的尊严,在这一刻被迅速激活。

心中的激情和对未来的向往,随着嘶吼声,一并放飞。

许多人哭了,许多人放声大哭。

他们憧憬中魂牵梦绕的王师,不该是闻风即溃的乱军,而就该是这个样子。

这世道,应该有它原本该有的颜色。

许多人笑了,许多人开怀大笑。

汉人不灭,大明不亡。

或许在这一刻,只要一声令下,任何一个妇孺老幼都会为了心中那一份理想去死。

强汉、强明,该回来了!

张煌言、熊汝霖、张国维、莫执念……等等、等等,他们站在检阅台上,都在抹泪,欣喜的泪,没有人能想象,短短四年间,从绍兴府一隅之地,到如今十三府之地,超过十万的虎贲,义兴朝、大将军府,这就是……奇迹!

在这一刻,没有人再去怀疑汉人会取得这场民族反抗战争的最终胜利。

也没有人怀疑,大将军的一切决定。

“北伐军万岁!”

“大将军万岁!”

会稽郡王、大将军吴争,此时含笑地向民众挥手致意。

他的身边,是他的亲人,父亲、妹妹、准王妃、侧妃。

吸引民众眼球的,莫过于准王妃、侧妃、郡君那身婀娜多姿、亭亭玉立的汉袍,还有王爷身上那身英姿飒爽的汉服(中山装)。

作为这场阅兵的始作俑者,吴争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将服装做为一种新兴产业,做为江南制造业的初步,为江南农桑业,增加巨大的高附加值,吴争算是动了不少脑筋的。

吴争知道,经过今日自己无声的宣传,汉服、汉袍终将传遍大江南北,扩散到整个世界。

而这,又将是未来另一场文化的战争。

……。

夜幕将临。

大将军府后院墙外的灰色小楼。

“委屈你了。”

当吴争厚实而温暖的手,触碰到莫亦清如同凝脂般地脸庞时。

两颗豆大的清澈的泪珠滴落,砸在地板上,碎了。

做为吴争另一个有着名份的女人,她无法站在吴争身边,接受着来自己万千民众的欢呼,这确实是委屈了。

莫亦清微微低着头,她不想让吴争看见她的泪水。

她轻轻地摇摇头,“不委屈。能为夫君做事,我心里高兴着呢。”

说到这,她急忙道:“刚收到北边传来的消息,清廷或许要再组建一支枪骑营。”

吴争放下手,皱眉问道:“枪骑营?”

莫亦清有些后悔,她后悔于不该这么快说到正事,否则,能让吴争温暖的手,在自己的脸上多待一会,哪怕是,一小会……也好啊。

吴争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密函上。

看过密函,吴争的眉头皱得更紧。

“该死的,钱翘恭他究竟要干啥?”

吴争是知道,近代热兵器与冷兵器共存时,确实存在过这样一个军种,虽然时间不长,但战力却不小,如果不是因为后来机械部队的出现,使其淘汰,恐怕会成为又一个战场王者。

吴争此时实在想不通,沈致远、钱翘恭究竟有什么计划。

虽然依旧坚信这二人不可能背叛自己降清,但吴争此时的心,确实有些乱了,他后悔应该当时就把这两个搅屎棍拽回来。

莫亦清小心翼翼地道:“这样一来,清廷很可能在短期内再购买一批火器,咱们还要出售火器……给清廷吗?”

吴争没好气地道:“有钱干嘛不赚?”

莫亦清闭上了嘴。

吴争回过神来,拉起她的手道:“我不是冲你发火,你做得很好,已经做得超过了我的预料……我只是在烦心,这两小子究竟想干嘛?”

莫亦清掩嘴轻笑道:“如果不是站在夫君面前,听到这句话,还道夫君应该是个而立、不惑之年呢。”

第八百八十二章 能为友赴死的人,怎么可能投降敌人?

吴争尴尬地笑笑,她说得没错,自己才刚刚及冠,钱翘恭还大自己三岁呢,可吴争自己心里明白,两世为人,加起来得五十多了。

看着吴争的局促,莫亦清看着吴争的目光,流露出关切,“枪骑兵,很强大吗?”

吴争点点头,又摇摇头,而后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道:“枪骑兵结合了火枪的犀利和骑兵的高机动性,确实是很难对付。不过在江南,水路纵横,它的优势并不明显,可一旦北伐,北方多是平原,它的威力就能发挥出来了,这对于北伐军确实是种极大的障碍。”

“难道沈致远、钱翘恭真会与夫君对战沙场吗?”

吴争摇摇头道:“我相信他们不可能降清,但这个军种一旦出现,很多事就不是他们能够操控得了的,清廷发现这个军种的强大,自然会无限地去扩编这个军种,因为满族骑兵配备骑枪,稍加训练,就能成军,这很难……克制。”

“那何不直接封锁短铳对北方的出售?”

“没用,长铳改短铳不难,以北方的技术,完全可以在一年半载制造出来,封锁它,反而逼得清廷置办起自己的军工坊,弊大于利啊。”

一向聪明的莫亦清,终究不是全能的,她对于这种军械上的事一窍不通,虽有替吴争分忧之心,可确实帮不上忙。

她款款上前,伸出两只雪白地柔荑,轻轻地平抚着吴争紧锁的眉头。

吴争歉然道:“这不能怪你,要怪……就怪那两小子。”

吴争是真没料到,这二人能给自己捅出这么大一个瘘子来。

既然一时无法想到应对之策,那就放下,吴争问道:“还有别的消息吗?”

“距河北蔚州饥民啸聚起事之后,山东栖霞也暴发了民乱,一个叫于七的当地人以县东七十里的锯齿山为根据地,聚众抗清。他提出了“割富济贫、除暴安良”有口号,受到登州周边民众的支持,聚众人数已经超过万人,登州知府张尚贤自知无力剿灭,上书清廷希望招抚于七。”

吴争笑了起来,“好事啊,北方越乱,咱越能有时间积蓄力量。”

说到这,吴争突然问道:“与那两小子联络上没?”

“还没有。按照夫君的意思,没有十足把握,不得轻易联络二人,现在还没有好的机会。”

吴争点点头道:“唔……没错,咱不急。让这两人在北边瞎折腾吧,等我西征之后再做定夺。”

“对了,夫君说到西征,我记起一件事,上月有消息传来,说起九江也有民乱,一个叫金志达的前朝生员携僧人了悟等,率当地农民万余人举旗反清。”

吴争心中一动,问道:“如今在何处?”

“他们攻占池州,又攻取东流、建德,但如今应该在鄱阳或者彭泽。”

吴争微笑起来,这可又是一支生力军啊。

如今六府之地正缺少人手,甚至不敢多招募士兵,生怕影响了农桑,造成后勤无法跟上。

所以,大将军府麾下一直控制着六万左右的军队,答应朱慈烺西征,朱慈烺为得是湖广南边土地,清廷为得是北边土地,而吴争就是为了大顺军残部——人口。

如今听说九江也有上万义军,吴争自然是眉开眼笑,因为这些义军,不同于那些占山为王的盗贼,他们都是良民,只是为清军掳掠和生计所迫,不得已才揭竿而起的,只要遴选出身强体壮者来,稍作修整、训练,就是一支精锐。

吴争道:“安排人手,试着和他们交涉,只要一起反清,没有什么条件不可以谈。”

“是。”

……。

拱极城,校场北角方圆二、三里,是钱翘恭圈下,训练三十枪骑兵的私用地。

岳乐不反对,沈致远自然支持。

于是,没有人对此有异意。

钱翘恭是个高富帅,出身名门、书香世家,人长得好,文武双全。

只是这性格确实让人不太……待见,有些高冷。

这没办法,但凡有些本事的人,眼睛、鼻孔都是朝天的。

倒不是说,他倨傲。而是高处不胜寒哪,也可以说,人海茫茫,可匹敌者几何?

就是之前在江南,与吴争相处的时候,钱翘恭一样变着法地和吴争较劲,直到发现,原来真正要成就大业,靠得不是本事,而是卓越的眼光和战略时,钱翘恭醒悟到自己与吴争的距离,那不是用双腿可以接近的,需要的是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时间,这才向吴争低下了他高傲的头。

这与现在沈致远的处境,有稍微一点相似。

钱翘恭一直看不起沈致远,因为沈致远仅仅是一个商贾子弟,虽说中了个秀才,可秀才功名,对于象钱翘恭这样的世家子弟而言,嘿嘿……太小儿科了。

关键是,钱翘恭认为沈致远无非是沾了吴争的光,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在钱翘恭看来,沈致远不及陈胜、厉如海,甚至不及池二憨、宋安,因为后者都是靠打出来的,哪个身上没有战功。

可沈致远却一直被吴争深藏在平岗山寨,除了在三界伏击清军一千骑兵时,出了个勉强可以说是妙计的点子外,别的,还真说不出什么功劳来。

可到钱翘恭想救仪真残部,被吴争拒绝,就去往军校找沈致远帮忙。

沈致远答应,然后二人一路北上,直到昨日为止。

钱翘恭对沈致远的观感在不断地变化,他开始认可沈致远,开始有了那么一丝丝的敬意。

因为沈致远仿佛就是吴争的翻版,看似鲁莽实则谨慎,时而嚣张,时而让人……感动。

三十骑兵正在分成两队对抗。

昨日的硝烟和凶险,没有影响到今日的训练,钱翘恭就是这样一个人。

看着远处的骑手对抗,钱翘恭心中还存有着昨日那一瞬间的暖意,从那一刻起,钱翘恭再不对沈致远是否会降清,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一个可以为友赴死的人,怎么可能投降敌人?

钱翘恭已经回头看向城门方向很多次了,他在担心沈致远的安危,他很少担心人。

第八百八十三章 大半年没见了,怪想念的

沈致远一夜未归,钱翘恭就在营房,坐等了一夜。

可这还不影响到他今日继续训练。

沈致远,你可不能出事啊!钱翘恭在心中暗暗地祈祷着。

这世上,有些人总不经念叨。

譬如沈致远。

钱翘恭这时心中满满的温情,可在看到沈致远时,瞬间就变成了怒火。

沈致远回来了。

他不但回来了,从脸上、身上看,绝对没有任何钱翘恭昨夜心中猜想的那样,被多尔衮拳打脚踢、尽情施虐的迹象。

当然,这不会使钱翘恭愤怒。

让钱翘恭愤怒的是,沈致远那一弹一弹地“走动”,那不叫走,准确地说应该叫跳。

手中还抡着一小坛酒,就这么抡圈,口中还哼着不知道是何乡野俚曲的小调,如果吴争在,一定会为沈致远配上一曲——我得意地笑,我得意地笑……。

这象是从江南来的文人吗?

这象是大将军府麾下的官员吗?

这象是北伐军中的将领吗?

当然,这些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当得起昨夜自己为他担了一夜的心吗?

于是,钱翘恭愤怒!

面对这种情况,世上有些人表达愤怒,或是沉默不理,或是破口大骂。

可钱翘恭例外,他既是斯文人,又是带兵将军。

他比较直接,抽枪,点火,三呼三吸之后,“嗵”、“呯”。

一切都安静了。

好一会,一个凄厉如同怨妇般的尖叫声骤然响起,“钱翘恭,你敢开枪?你小子……想打死我吗?”

沈致远将手中吊着的一截坛子头,奋力砸向钱翘恭。

然后张牙舞爪地扑向钱翘恭。

一阵“噼哩啪啦”之后,很可惜,论手上的本事,两个沈致远加起来,恐怕也不是钱翘恭的对手。

一切安静下来之后,沈致远哭丧着脸道:“以后打架,不准用手!”

“行,我用脚。”

“也不准用脚!”

“行,我用头也能顶死你。”

“也不准用头!”

“……白痴。”

远处岳乐听见枪响,带人赶了过来,这走到一半,就发现两个活宝在掐架,于是摇摇头,带人回去了。

训练中的枪骑兵,听见枪响,仅仅是转头看了一眼,见是钱翘恭开得枪,都懒得回来问一声。

沈致远哀号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人打架用枪,天理何在!”

……

“你是说,多尔衮有意扩编枪骑兵?”钱翘恭惊愕地问道。

“说是这么说,可短期之内,做不到……咝。”沈致远啮着牙,揉着被打青的嘴角,“先不说清廷没银子,就算有银子,怕是也没合适你用的短铳。”

钱翘恭急道:“没短铳去买啊……再不行找吴争去买啊?”

沈致远翻着白眼道:“你当这是杭州府哪?”

钱翘恭一愣,有些赫然,“我这不是急嘛,要是真能组建一支枪骑兵,不用多,六千人,我就能扫平一个藩司(同省)。”

“你做梦!”沈致远低声骂道,“多尔衮如果提议扩编,皇帝和那些文臣能答应?你是皇帝的人,多尔衮要么不提,一提准没下文。”

钱翘恭想想也是,忙道:“那怎么办?”

“凉拌……咝。”沈致远刚一声怒喝,又啮起牙来。

钱翘恭见机快,立马拧了块热汗巾,会递给沈致远,“给想想办法。”

“屁办法!”沈致远嘟哝道,“才三十人,你就敢这么殴打上官,要是给你几千人,你鼻孔还不更朝天了?没办法!”

钱翘恭嘿嘿笑着,“要不,让你打回去几下了出气?”

见钱翘恭难得服软,沈致远非常满意,“打回来就不用了,不过从今日起,你不准再动手!”

“行。”

“所有事都听我的!”

“行。”

“唔……孺子可教。”

“……。”

“办法倒不是没有,不过嘛……。”

“不过什么……?”

沈致远斜了一眼钱翘恭,悠悠道:“你未必肯做。”

钱翘恭一愣,满不在乎地道:“被你蛊惑得连清都降了,还有什么事不能做?你尽管说,只要能将枪骑兵扩编,我什么事都能做……等等,有一事不做,那就是南下。”

“谁让你南下了?”沈致远翻着白眼道,“其实不难,只要你往济尔哈朗的郑亲王府跑一趟,让济尔哈朗向皇上谏言,如此,只要多尔衮不反对,或许这事能成。”

钱翘恭沉默了,他不是不懂沈致远的意思,只是他和沈致远这种腔调的人完全不同,毕竟出身书香门第,真要不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在外面成婚,确实心里转不过弯来。

沈致远一看钱翘恭完全不配合,愠声道:“随你,这是你的事,主意给你出了,听不听,在你。”

钱翘恭迟疑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瞧你这扭扭捏捏的劲,不知道的还当是个小妇人。”沈致远大声训斥道,“不就是娶个满族女子嘛,瞧把你难的?你我来这干嘛来了?做大事者不拘小节,男子汉大丈夫,连命都可不要,还在乎娶个女人?”

钱翘恭被这一激,咬牙道:“成……我听你的!”

沈致远数落道:“什么叫听我的?好象是我窜掇你似的,这是你自己拿主意……站直喽,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白捡个女人,带回去当丫鬟使不好啊?”

“……。”

……。

义兴二年三月初五。

大将军吴争,率军校三千火枪兵及三千金山卫鲁之域、吴易所部,号称一万人,实则六千人誓师西征。

倒不是吴争要在兵力人数上耍心眼,而是当初答应朱慈烺出兵一万,为了“言而有信”罢了。

实际上,吴争从一开始就没有要与大顺军残部血拼一场的打算。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嘛。

至于从军校遴选出三千火枪兵随行,是为了给他们实战的检验。

吴争很清楚,没有一支精锐、虎贲,是仅靠训练就能达到的。

大军西向,在太平府与夏完淳的建阳卫,还有从应天府早到一天的廖仲平的一万人会合。

夏完淳、廖仲平在见到吴争时,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大半年没见了,怪想念的。

第八百八十四章 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三人紧紧拥抱之后,吴争打量着夏完淳,见夏完淳一身铠甲,英姿飒爽,抬手擂了他一拳道:“有儿子了吧?”

夏完淳哈哈大笑道:“已经两岁(出生算一岁)了。”

吴争脸上微笑着,心里有无限感慨,历史上,夏完淳两年前就该兵败被俘,坚决不降而被清军杀害,遗腹子在半年之后,因早产而夭折。

看来,自己确实已经把这世界改变了很多,至少,很多人因为自己而活下来了,譬如张国维、譬如夏完淳和他的儿子,再譬如钱肃乐三兄弟,只是钱肃典……还是为国捐躯了。

吴争留意到夏完淳胸前的一个方形徽章,这个徽章吴争已经不陌生,明社的徽章。

“存古,我听说明社发展非常迅猛。”

“是,王爷,如今明社社众已经超过一万八千人,几乎每日都在增加。”夏完淳兴奋地说道,“在每府,多则五日,少则三天,明社都有固定的聚会,有专门的人向世人传扬明社的宗旨,大明是明人的大明,还有忠于国家、忠于民族的理念。”

吴争点点头道:“做得很好,只有让世人都打心眼里来认同忠于国家、忠于民族的理念,大明才能真正地复兴,否则就算能北伐成功,之前大明灭亡的历史还会重演。”

夏完淳用力地点点头,道:“王爷放心。”

吴争微笑着,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大明是明人的大明,这话没错,之前我也认同,但有一点,我们必须要明白,只有我们的大汉族真正凝聚成团,才能有一个稳定的大明,也就是说,汉族必须是核心……存古啊,这世间绝不存在真正的公平,我们也不是圣贤,能做到相对的公平,已经善莫大焉。”

夏完淳一愣,道:“王爷怎么突然有了这种疑惑,明社从未有过要否定汉族的主导地位,我也从未想过,未来明社的发展不再是汉人主导。”

吴争依旧微笑着,他答道:“绝对的平等,往往导致绝对的混乱。人人皆有诉求,去满足谁?仁者、博爱,只是文人墨客美好的想象,至少在我们看得到的时间里,不可能存在。那么,我们要做的,还是务实一些的好,把敌人赶出去,复兴我们的民族,然后再来想办法改变这世界……以我之见,明社的宗旨没错,但那是一个极其遥远的目标,甚至可以说是终极目标,所以,明社应该重新建立起初期、中期、后期的目标,而不是还没学会走路,就想着跑,这必定会摔跤的。”

夏完淳脸色凝重起来,他明白吴争所说的意思,对于夏完淳而言,吴争在他心里就是兄长、良师,吴争的话,就是真理。

“我记住了。”夏完淳点头道。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另外,任何组织发展得过快,都会产生良莠不齐的情况,这问题需要正视,因为一旦壮大,不,明社现在就已经壮大了,这会使得其中产生不少的杂音……我不是说人不可以表达自己的思想,但做为明社成员,必须形成一种声音,那就是符合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利益的声音。”

“我明白。只是明社是个松散组织,只要想入,在递交一份申请就可以加入,如果要在这个时候整肃,怕会引起不小的混乱。”

吴争收敛起笑容,严肃地道:“想要发出、传播不同的声音,可以让他们退社,去自己组建一个团体。明社之中一旦出现不同的声音,所造成的麻烦远不小于外敌入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夏完淳应道,“好。等这次西征之后,我一定对明社来一个整肃,同时制订出一份入社的必要条件,把好入社的门。”

吴争满意地点头道:“明社的组建,本就是一群志同道合之人聚在一起的松散组织,但如今壮大到让我不敢预料的地步,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在,我们有这么多拥挤者,坏在,发展太快,鱼龙混杂……当然,这是每个组织都会经历的一步,整肃得越早,伤害越小。”

“王爷说得对。”夏完淳应道,“大明是明人的大明,任何想成为明人的人,必须先是明人,否则就是居心叵测之人。”

吴争有些诧异,这夏完淳的接受能力,超过了自己的想象,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夏完淳本身就是这么想的,只是毕竟年少,之前太兴奋于明社的壮大,忽略了清净内部的问题。

既然夏完淳懂了,吴争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那就先派前锋过江,让余部在太平府修整一下。”

廖仲平惊讶道:“王爷不立即西征吗?”

吴争摇摇头道:“你们应该知道我此行的目的,西征,只是忽悠北方清廷的借口,好让他们不插手湖广。”

廖仲平迟疑道:“那属下该如何回复朝廷的追问?”

吴争淡淡道,“本王与陛下有言在先,西征指挥权在本王,你就如实回复即可。”

“是。”

……。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钱翘恭在马背上,手指远处卷起滚滚烟尘的骑兵,意气风发地说道。

短短两个月,一支三千九百人的骑兵,已经训练的有些样子了。

钱翘恭又叹息道:“如今独缺燧发短铳,致远,再帮我想个辙吧。”

沈致远翻着白眼道:“能有什么办法?花银子买罢,要不,你再跑趟郑亲王府?”

钱翘恭之前听从了沈致远的计策,跑了趟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宅邸,于是就有了这支汉人骑兵。

当然,二人都明白,这绝对不是仅告靠钱翘恭的“美男计”奏效的。

郑亲王济尔哈朗也没到那种一言九鼎,能决定组建一支新军的程度。

事实上,虽说福临有心另组一支枪骑兵,但他也说了不算。

这是小皇帝福临、皇太后、济尔哈朗、洪承畴、范文程等一致的心愿,皇太后、皇帝想壮大势力,以备亲政。济尔哈朗、洪承畴、范文程等希望借此来平衡实力,来牵制多尔衮。

第八百八十五章 书生与和尚

多尔衮在经过与沈致远一番交谈,得到沈致远再三保证之后,也有心思让皇帝为自己作嫁衣裳,于是,在火枪新军之外,又一支枪骑兵新军诞生了,不过人数没有火枪军那么多,才五个牛录编制(一千五百人)。

可问题是,清廷收罗不出钱翘恭所需的燧发短铳,如今的枪骑兵徒有其表,让钱翘恭很是发愁。

此时听沈致远如此酸溜溜地来了这么一句,钱翘恭厌憎地斜了他一眼道:“你真当济尔哈朗有求必应啊?”

沈致远戏谑道:“好歹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大婚之日,怎么,济尔哈朗也不照应点孙女婿?”

哪壶不开提哪壶,钱翘恭恼道:“你还不是一样,在一个多月后大婚?要不,你去找找你那摄政王的岳丈?”

沈致远嘿嘿笑道:“我这一找多尔衮,你这支新军怕就无疾而终了,到时你可别后悔?”

这话没说错,钱翘恭的枪骑营,能在清廷入不敷出的情况下,得以组建,全因双方无人反对,皇帝那边认为钱翘恭是自己人,想万一火枪军落入多尔衮控制时,以枪骑兵来平衡。南昌多尔衮以为皇帝出钱出力是为自己作嫁衣裳。

可如果由多尔衮出面去搞定枪骑兵的装备问题,那岂不是不打自招?

钱翘恭感叹道:“哎……要是吴争知道我的难处就好了。”

沈致远没好气地道:“先不说吴争有没有办法搞到短铳,就算有,吴争也知道了你的难处,送了你几千枝短铳,你敢要吗?”

钱翘恭语塞,确实不敢要,这一要,岂不也不打自招,自己二人是诈降了吗?

可问题是,没有短铳,这枪骑兵名不副实啊。

清廷也不可能为自己去增加一种制造业,这太费人力物力了,再说了,时间也来不及啊,总不能拖到两、三年后吧,那时黄花菜也凉了,吴争估计已经北伐了。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购买现成的。

现成?钱翘恭想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他笑眯眯地看向沈致远。

沈致远大惊,连连后退道:“你想做什么?”

沈致远太清楚钱翘恭这副表情后的结果了,在沈致远心里,钱翘恭这厮一天到晚板着脸,象是所有人都欠了他几万两似的,可一旦笑眯眯绝对没好事。

果然,钱翘恭笑眯眯地道:“致远,你库中囤有不少燧发枪,要不……将枪管锯短些,先让我用着?”

沈致远掉头就跑,“你想得美……那能一样吗?”

钱翘恭拔腿就追,“先用着呗。”

一阵“噼哩啪啦”的怪音之后。

“不是说好不动手,不动脚,不用头的吗?”

“这次例外。”

“你食言而肥!”

“这次例外。”

“绝对不行……哎,你松手……先松手!”

“你先答应。”

“我考虑考虑……你先松手。”

“你先答应。”

“你恃强凌弱……都说君子动口动手,你就是小人!”

“你先答应。”

“你……好吧,答应还不成吗?你先放开手。”

……。

太平府,建阳卫当涂军营。

联军就驻囤在这。

中军帐外,夏完淳和廖仲平急得搓手。

大军前锋已经过江三日,可吴争迟迟不下令大军渡江,再拖下去,万一清军或者大顺军残部对前锋进行合围,那过江的三千前锋,就是支孤军啊。

可数次催促吴争,吴争都拒绝了。

二人不明白吴争究竟在等什么。

这时,有士兵带着一个百姓过来。

廖仲平大声问道:“这是何人?”

士兵答道:“说是大将军的同乡,有军情要禀报大将军。”

廖仲平狐疑地上前,看着那人问道:“你是大将军同乡?”

没等那人回答,只听中军帐中传来吴争慵懒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廖仲平只好退开。

中军帐内。

“小的丙字五组十七号,奉大档头之命,向王爷禀报武昌府和彭泽情况。”

“讲。”

“据传回来的消息,武昌府贞义夫人同意与王爷会晤,但前提明军不得入黄州府,需要王爷亲自前往黄冈与贞义夫人会晤。金志达也同意会晤,只是需要王爷先送去三船粮食以示诚意。”

吴争思忖了一会道:“本王知晓了,你回去转告大档头,让莫老安排三船粮食运往彭泽。”

“是。”

“来人!”吴争大喝一声,“传夏将军、廖将军进帐。”

夏完淳、廖仲平进来后,吴争道:“你们二人先率军过江西进,至安庆府枫香驿驻兵,采取守势,切莫越过黄州府界。”

廖仲平急忙问道:“那大将军要去往何处?”

吴争道:“我有紧急军务要处理,你们不必担心,我最多三日即回。”

夏完淳道:“大军挺进,主帅不在,这……。”

吴争道:“遇难决之事,听廖将军的。”

“喏。”廖仲平问道,“途中若遇清军,如何应对?”

“不得主动进攻,但若清军先动手,那就别客气,狠狠打回去,湖广清军不多,若真有变故,可撤回怀宁,有兴国公水师为你们掩护,不至于出大事。”

“遵命。”

……。

彭泽,小孤山边。

一座不起眼的民宅。

吴争见到了这个在短短四个月之间,聚集起上万人的前朝秀才金志达和僧人了悟。

金志达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而了悟和尚显然年纪大一些,敢情出家人也有血性啊。

“见过会稽郡王。”

吴争微笑着搀扶起二人,“免礼,二位能揭竿抗清,与国与民皆有大功,本王将上奏朝廷,论功行赏。”

“多谢王爷。”

确实,在这国破家亡之时,义兴朝终究是大明的延续。

对于象金志达这样的前朝秀才而言,吴争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具大义的朝廷官员了。

吴争问道:“之前派人送来的粮食收到了吧?”

“回王爷,都收到了。”

“够吃吗?”

“王爷仁慈,说好三船,送来的是五船,够吃了。”和尚了悟合什道。

不得不说,吴争的城府还是深的。

他知道,对于象这种已经揭竿而起的人来说,朝廷,恐怕已经很难压服他们,好在他们起事时间不长,仅四个月,占山为王的习气不浓。

否则,吴争就会是另一种措施了。

第八百八十六章 收编九江义军

所以,吴争先不提任何正事,而是在与他们嘘寒问暖,而这,让金志达和了悟感动的热泪盈眶,他们心中暖暖的,有种终于找到组织了的激动。

特别是金志达,做为一个屡试不中的秀才,他除了满怀豪情壮志,最大的心愿怕也就是入仕了,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岂能不投附?

起义对他们二人而言,确实是勉为其中难了,而历史上,他们也只存在了大半年,被随之合围的清军一一剿灭。

所以,他们主动向吴争道:“王爷此来,打算如何安置我等?”

吴争非常满意,他要的就是人口,无论这些聚集起来的民众,是不是合格的士兵,这都不重要。

“本王想听听二位意思,你们是想为官,还是想领取一笔赏赐?”

了悟忙合什道:“小僧无非是不忍见民众受清军屠戮,恰逢其时,这才与金志达一起反清。如今王爷既然来了,小僧还是回寺庙为好,至于赏赐,出家人带着,多有不便,王爷盛情,小僧心领了。”

吴争点点头道:“既然你无意仕途,也不想要赏赐,那本王建议你不如去杭州府灵隐寺,在那,至少你可以有一个安静的修行之地。你若愿意,本王为你安排。”

了悟合什道:“那敢情好,小僧在此谢过王爷。”

吴争转头,看向金志达。

金志达犹豫道:“学生想问,王爷当如何安置学生手下那万余民众?”

吴争笑道:“你可听说本王在吴淞新建了一座城?”

金志达点点头,“略有所闻。”

吴争道:“那儿需要大量的人手,你放心,别的不敢说,让这些人食有粮,居有屋,本王自信还是能做得到的。”

金志达拱手道:“早听说过王爷治下,百姓生活富足……如此,学生就代手下民众谢过王爷了。”

吴争微笑道:“说说你自己吧?”

金志达反倒有些害羞起来,“学生有意为国出力,只是……不知王爷可否提携?”

吴争心中感慨,这什么世道啊,这样一个“娘娘腔”的书生,生生被逼得造反。

“当然可以,你若有意入仕,本王可为你举荐,入京为官……以你的功劳,任个五品京官,本王还是能承诺的。”

不想,金志达道:“学生还是想在王爷麾下做事,还望王爷成全。”

吴争有些诧异,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金志达并不熟悉自己,就算杭州与九江相隔不是太远,可这时候的交通、信息可没有后世发达,他怎么会不想做京官,而执意在自己手下做事呢?

“这是为何?”

金志达道:“学生听说过王爷在前几年的丰功伟绩,这样的乱世,也只有象王爷这样的人,才能有一番作为。学生起事之后,没有向应天府派出信使,其实就是学生和了悟不信任朱氏明室。其实,如果王爷使者晚上几天,学生也一样派使者前往杭州府,向王爷求援了。”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只是在本王手下做事,可没有京官来得滋润。”

“学生明白。”

“成……本王允了。”

金志达大喜,躬身道:“多谢王爷成全。”

吴争这才直入正题,“说说你部的情况。”

金志达答道:“学生手下大概一万一千余人,其中彭泽约四千人,余下的皆在鄱阳。”

“你不是在九江起事吗?为何放弃九江?”

金志达赫然道:“学生在九江起事,实因九江清军兵力空虚,仅九百人……起事后,西北武昌方向大顺军有所异动,学生并无掌军之才,故为了避免交战,率民众东向。”

“那饶州、广信方向,博洛所部,这没有对你们发起攻击?”

金志达摇摇头道:“饶州、广信方向博洛所部仅不足六千人,况且有王爷的严州卫牵制,清军并无向北的异动,况且学生在鄱阳囤了七千人,想来清军也投鼠忌器吧。”

吴争点点头道:“这么说来,就合理了。这样,你部暂时不动……。”

吴争将自己的计划与二人讲述了起来。

金志达和了悟听了连连点头。

……。

贞义夫人高氏,准确说,应该叫贞义一品夫人。

不过,她的出身、经历,着实与贞义二字无关。

她嫁给李自成时,已经是二婚,也没给李自成生过一男半女。

李自成对她一样也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爱情,通俗地说,凑合一起过日子呗。

说起来,李自成也算是够可怜的,将近而立之年,才有了第一任妻子韩金儿,韩金儿也是个二婚,可这不打紧,总算是有老婆了。

那时,李自成其实也算是个大明的胥吏,在银川驿站当一名驿卒,原本日子还将就着过,可后来陕北地区灾荒连年,官府粮差分文不减,日子本来就过不下去了,加上崇祯二年,朝廷对驿站进行了改革、精简,李自成下岗了。

屋漏又逢连夜雨,又道是祸不单行。

后院也起火了,他老婆韩金儿和村上名叫盖虎的通奸,让他绿了。

一怒之下李自成杀了老婆和盖虎。

人命在身,官府不能不问,吃官司不能不死。

所以,从此李自成才破罐子破摔,从此走上了为大明朝挖掘坟墓的道路。

而他的第二任妻子邢夫人,是在征战途上娶的,说来也怪,又是一个二手的。

不知道是李自成人背,还是李家祖坟方向有问题,邢夫人与原本是李自成部将的高杰私通了,怕李自成追究,随即一起私奔,降了明。

第三任,也就是高桂英,得,李自成天生跟二婚的女人过不去,高桂英也是二婚,不过还好,高桂英对李自成不错,有革命情义,一路同甘共苦进了顺天府,至少在期间没绿他。

第四任,是妾,也就是李自成入京后,纳了个宫女窦美仪。

所以,从上面可以看出,李自成确实够可怜的,十六年的革命生涯,愣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好女人,到头来连个承继大统的子嗣都没有,生生绝了大顺朝的传承。

第八百八十七章 义贞一品夫人

从这也可以看出,清史诬蔑李自成入京之后生活腐败,才导致的失败,实在是有些刻薄。

其实李自成败亡的真正原因,还是在关前被吴三桂和多尔衮联军打败。

而这败在前,离开顺天府在后,这是因果。

至少,李自成当了皇帝,身边也就皇后高桂英和那个宫女窦美仪。

这与弘光朝的皇帝朱由崧选妃上百人相比,恐怕真叫大巫见小巫了吧?

所以,大顺军进京,抢劫是事实,但对象却不是百姓,而是那些达官贵族,正因为这些人在之后降了清,才由降清文人对李自成进行了黑化。

高桂英确确实实是皇后。

李自成入京后,册封的皇后。

至于贞义一品夫人,是隆武朝封的,隆武朝当时掌控着湖南,为了联合义军抗清,进攻湖北,这才册封了高桂英为贞义一品夫人,改编留在湖南的大顺军残部为“忠贞营”。

高桂英总算是在李自成死后,替李自成守住了一部分家业,也算是善莫大焉了。

不过在之后进攻湖北的会战中,却因为隆武朝时任湖广总督何腾蛟的不信任和不配合,而惨遭失败,三十多万人折损过半,在武昌府周边苟延残喘。

此战,隆武朝监军堵胤锡堕马折臂,逃往常德。

原大顺磁侯田见秀、义侯张鼐、武阳伯李友、太平伯吴汝义却在彝陵口带领残部五千余人向清军投降,随后被杀。

李自成之弟李孜及部下将士被俘,也被多尔衮下令统统杀光。

忠贞营自此一撅不振,人数也锐减到十余万人。

所谓忠诚不容亵渎,一旦背叛,就很难再得到别人的信任。

大顺军残部在李自成去世之后,在民族大义之下选择联明抗清,虽然得到了隆武帝和一些开明大臣的支持,但是更多的大臣却不信任农民军,改编的忠贞营得不到信任和支持,就算再顽强作战,最终这份忠贞也只能被辜负了,而未能起到原本该有的作用。

而此时,高桂英正聚集起一众忠贞营将领商讨着对策。

当然,不仅仅是商讨来自是东边义兴朝会稽郡王、大将军吴争密使的邀约。

相反,他们商讨的问题,最大的还是来自于财政窘迫和湖广民众的反乱。

大顺军,从起事的那一天起,就没有一个很好的规划,就不用谈建立根据地,治理内政了。

他们采取的只有一个方略,以战养战,“闯王来了不纳粮”嘛。

那闯王的军队吃什么?

抢呗!

大明朝虽然国库空虚,连军饷都发不出,可大明朝各地的富豪那是太多了,家底厚实,银子多得只能选择埋地里。

于是,一路抢,一路勒索,勒索到人心尽失,再在京城变本加厉,于是,败了,亡了!

李自成是个大度之人,这评价绝不为过。

可他终究无法去整合各地民军,收揽贤人,制订出一个妥善的内政方略。

民军一路高歌,所向披靡时,还好说,可一旦打一场大败仗,就如雪崩一般,一泻千里。

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岂有不亡之理?

忠贞营已经到了最艰难的时候。

进攻湖北之战惨败,大军兵力骤减,三、四十万大军如今不足十二万之数,这减员之数中,有五成是“开小差”跑路的。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加上来自湖广民众此起彼伏的反乱,高桂英等人已经是焦头烂额。

杀吗?

已经杀不得了。

这不是李自成活着时“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时候了。

那时,兵锋盛,气势猛,杀一人可以震慑万人。

现在,杀一人,会引起百人、千人的暴乱。

况且,再杀下去,本已人口缺失、劳动力骤减的湖广,恐怕真成不毛之地了,谁来生产,供给大军粮食?

四年间,忠贞营十多万人,就象一群蝗虫,啃光了湖广民间的物资。

接下来,怎么办?

于是,就有了这场注定没有成果的会议。

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谁知道怎么办?

大眼瞪小眼,小眼瞪泪眼,一个个如霜打了的茄子,蔫了。

高桂英一声骄叱,“都给老娘抬起头来。”

这架势,这气派,象极了后世戏剧“红灯照”中的巾帼女英雄,妥妥的一个妇女连长啊。

可惜的是,高桂英终究也是出身草莽,少了一份马秀英的温婉、从容,马秀英是豪门出身,又是滁阳王郭子兴的养女,她识字明礼有远见,而高桂英那一副女民兵连长的派头,就算戴上凤冠、母仪天下,也不过是沐猴而冠啊。

都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伟大的女人。

李世民有个长孙无垢,朱元璋有个马秀英。

可惜李自成先有两个绿了他的,后有一个二婚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的。

连承嗣都没有,谈何立国?

这个时代,人都讲个传承,皇帝无后,怎么传承?

李自成焉能不败?

高桂英的“骄叱”,让一众七尺男儿稍稍有了些精神气。

李过道:“要不转进西去投永历?”

高一功摇头道:“不成,郝摇旗、李来享、王光兴三年前就已经西去,如今归入永历朝,却也被永历朝歧视。此时我等西去,先不说他们接不接纳,就算接纳,恐怕也是寄人篱下,遭人白眼。”

李过沉默了一会,咬牙道:“要不他x的降清算了!”

高一功怒道:“打了四年,双方已经打成了死仇。此时降,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岂不自寻死路?况且先帝绝不可能降清,你做为先帝的承嗣,安敢言降?”

李过颓然,瞪着高一功怒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说,该如何?”

高一功看了一眼他姐姐高桂英,然后道:“或许可以向义兴朝求助。”

李过蹩眉道:“义兴朝?不过十三府之地,十万大军,未必比我们好些。况且此次吴争率军西来,不定就是想与我们开战,向他们求助,无疑与虎谋皮!”

第八百八十八章 逼降招安

高一功道:“未必。如果真要开战,吴争怎么事先派人前来联络?出其不意发动奇袭岂不更好?”

李过道:“那也说明不了什么?或许只是疑兵之计,想让我们放松警惕罢了。”

高一功摇摇头道:“没那必要,你我都听说过吴争这四年的战绩,其麾下大军,几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真要开战,恐怕我们胜算不大……。”

“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李过大声喝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忠贞营也不是纸糊的,这四年,打了多少恶仗,连清军都奈何不了我们,还怕他区区三万人?”

“可清军一样奈何不了吴争。”高一功悠悠道,“而且是在吴争收复了十三府之后,清军都奈何不了他,可咱们,这四年却是连战连败,所辖之地不断收缩,如今清军已经进入湖北,眼看着就要合围了。”

李过被高一功连连反诘,不禁大怒,“你该不会是受了吴争什么好处,才来替吴争说项的吧?”

高一功也怒了,指着李过道,“我就算替吴争说项,也好过你想降清。”

眼见着二人就要吵起来。

高桂英骄叱道:“吵什么?都是一家人,也要同室操戈吗?”

李过、高一功双双一声闷哼,坐了回去。

高桂英指着李过道:“他好歹也是你舅,你就不能懂点礼?”

又指着高一功道:“你一个当舅舅的人,也好意思与甥儿计较?”

听二人都不再说话,高桂英道:“都是为了忠贞营的出路,有话都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的好……这样,此事先不做结论,待吴争至黄岗,听听他能说出些什么,再作定夺。”

……。

黄岗,一处已经没有掌柜、店员的酒楼上。

吴争看着面前这个曾经贵为皇后的女人,其实高桂英姿色并不出众。

这不奇怪,一个出身贫民的寡妇,在跟了李自成之后,才有了如此高位嘛。

在历史上,这女人与李过在最初时,是投降清军而不是与隆武合作的,反而是高一功坚持联明抗清。

当然,之后在决定联明抗清后,这女人带李过、高一功等率部继续与清兵抗衡的作为,还是可圈可点的,在清军攻破茅麓山,高桂英与李来亨举家自焚。

李自成死后,大顺军残部当时有东西两部分。

一路由郝摇旗、刘体纯、马进忠等领导。

另一路由李自成的侄子李过和他的内弟高一功领导。

这两部分兵力总共约有四五十万之多,向湖广荆襄一带进发。

由于两部分军队骤然失去了主帅,又面临着险峻的形势,北面有清军的追击,西面有明朝镇守湖广的何腾蛟官军的阻拦。

于是,郝摇旗、李锦两路人马,在击败明军一次围剿后,决定联合明军,共同抵御清军。

可惜,进攻湖北大败之后,义军分裂,一部分随郝摇旗、刘体纯、马进忠去了蜀地,而李锦、高一功这一路驻守在湖广荆襄一带,总号十三镇,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荆襄十三家军。

在吴争打量高桂英三人的时候,三人也在打量着吴争。

不过,他们的目光里明显有着敌意。

这很正常,义兴朝西征,在此时已经不是秘密,大军就囤于黄州府边界上。

不过他们的眼神中还是流露着一丝惊愕。

吴争的名声,在这四年里已经流传甚广,能以绍兴府一隅之地,到坐拥十三府的义兴朝异姓郡王,这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但三人还是惊愕于吴争的年轻,是啊,方才及冠的年纪,已经是一方诸侯,这可不是祖荫,而是生生凭本事打出来的赫赫功名。

“会稽郡王此次邀我等会晤,不知有何用意?”

“国破家亡,外族入侵之时,贞义夫人能率忠贞营与清军对抗四年之久,本王心中万分敬佩。”

吴争的示好,让高桂英和边上高一功、李过脸色和缓了不少,至少没那么剑拔弩张了。

李过沉声道:“既然郡王敬佩,为何还要率军进逼黄州?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吴争微笑道:“若本王对汝等有敌意,为何仅带数十骑前来赴约?”

李过一时语塞。

高桂英阻止李过再开口,然后对吴争道:“郡王在浙东之势如日中天,妾身也常有耳闻,忠贞营能在荆襄抗清四年之久,郡王也功不可没。若没有郡王在浙东牵制清军,我等也独木难支,怕是要一直西退了。”

吴争有些惊讶,高桂英的言辞,出乎他的意料。

“夫人言重了。”

可高桂英语调一变,“不过郡王此次率军西来,这举动怕是有伤你我两家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吧?”

吴争笑道:“怎么,你们认为本王是来攻打你们的?”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吴争摇摇头道,“若要攻打你们,本王何须亲自入险境?”

“那郡王是什么意思,不妨明言。”

吴争道:“收编!”

收编?吴争这话让高桂英三人不禁愕然,随即大笑起来。

李过笑道:“郡王怕是没睡醒吧?义兴朝虽说占据半个南直隶和浙东,可兵力也仅在十万之数,郡王难道欲举义兴朝之兵,倾囊而出吗?可知道忠贞营有多少人?”

吴争平静地问道:“多少人?”

“三十万之数!”李过厉声道。

吴争仰天一个哈哈,“三十万?李将军说得恐怕是三年前,进攻湖北之役前的人数吧?据本王所知,如今忠贞营最多不会超过十二万人。”

李过恼怒道:“那又如何?十二万人也足够轻松将你部击退。”

“未必如李将军所想!”吴争平静地说道。

“那就试试!你可知道,若非你在事前知会,否则,现在迎接你的就是箭矢和弹丸?”李过突然起身,指着吴争道,“先把你扣下,然后逼你部退兵!”

吴争冷冷地看着李过,然后再扫向高桂英、高一功。

“夫人和高将军也作如厮想?”

高桂英只是在一边听着,沉默不语。

第八百八十九章 步步紧逼

高一功道:“郡王所言太过虚渺,义兴朝就算有些实力,可谈招安、收编,怕也有些狮子大开口了吧?就算之前隆武朝,双方也只是联合,虽说家姐接受了隆武朝册封,但也是听调不听宣的,还请郡王不要再提招安二字。”

吴争看向高桂英,“夫人以为呢?”

高桂英终于开口,“郡王太过无礼了。”

吴争道:“不对,夫人说错了,本王说的是实情,因为你们别无选择。”

“此话何意?”李过厉声喝道。

“李将军果然是个年轻人,气壮山河啊?!”吴争冷冷回道。

“你……。”

“李过!”高桂英沉声喝止道,“容郡王把话说完。”

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原名李锦,后因李自成无子嗣,被过继为子,高桂英也就是他的嫡母了,所以,他还是敬重高桂英的。

李过发出一声闷闷的哼声,转身坐了回去。

高桂英转向吴争道:“还请郡王释疑。”

吴争道:“湖广各地富人、商户不满忠贞营劫掠日久,甚至有不少百姓已视忠贞营如寇。去年初,就有不少湖广乡绅、富户向义兴朝陈情,恳求王师西征,讨伐忠贞营。本王此来,是受朝廷之命西征。”

吴争这话,让气氛瞬间凝重、冰冷起来。

湖广百姓视忠贞营如寇仇,绝不夸张,但也事出有因。

李自成在九宫山被害,大顺军东西两部得知,对九宫山一带及周边地区进行了疯狂的屠戮和报复。

无数无辜的百姓死于这场灾难,想让湖广百姓拥护大顺军,已经是痴人说梦。

加上大顺军不事生产,要筹备这四年粮饷,仅靠半个湖广的赋税,是养不活这么多军队的,自然免不了劫掠富户和百姓,所以如果不是因为大顺军强行镇压着,恐怕早已民乱四起了。

吴争继续道:“夫人可知,湖广乡绅筹措军资二百万两之巨,恳求王师剿匪?”

高桂英柳眉倒竖,喝道:“这些杀不尽的奸商、豪门!”

吴争摇摇头道:“这是其一,夫人在湖广已经待不下去了。其二,义兴朝既然已经决定西征,自然不会就此罢休,就算本王无意相残,怕是朝廷也会另派王师西征。其三,夫人可知,为何我军渡江西进,江北清军视若不见吗?”

李过大喝道:“原来你们勾结鞑子?”

吴争皱眉道:“勾结鞑子?那现在你们早已被赶出武昌府了。”

“你……你吹牛!”

吴争不再理会他,对高桂英道:“夫人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如今之势,南、北皆有清军,东有义兴朝,武昌府三面被围,恐怕独木难支,若无意归附义兴朝,除了西进一途,别无选择,可西面,已经有了永历朝,夫人一样只能选择归附,除非你们能战胜永历朝明军。”

高桂英脸色阴沉,她冷冷道:“我们可以选择固守,有十多万大军在,何须惧怕清军和你们?”

“固守?谈何容易,内部不稳,民心不附,缺少粮饷,军械短少,加上三面受敌,能守得了吗?清军没有水师,可义兴朝有,一旦水师西进,武昌府失守指日可待!”

高桂英终于怒了,“那就按李过的办法,将你扣下,逼义兴朝退兵。”

“如果有用,本王倒不介意。”吴争悠然道,“可就算义兴朝不再西征,你们还能抗南北清军合击多久?一旦你们与义兴朝闹翻,恐怕得不到来自义兴朝和本王的援手。再有,湖广民众对你们的态度……夫人真以为,你们能固守?”

一阵难熬的沉默。

吴争不再说话,静静地等着。

高桂英三人不顾吴争在场,开始窃窃私语。

好一会,高一功走到吴争面前,道:“就按眼下,你我双方守望相助,岂不皆大欢喜?郡王又何苦如此苦苦相逼?”

吴争答道:“本王倒是想啊,可问题是,就算本王退兵,你们守得住吗?一旦湖广尽入清军之手,义兴朝就会再次面临清军三面合围。”

高桂英道:“那不更应该双方联合,而不是同室操戈吗?”

吴争道:“这话说得在理。同室操戈,这才有了区区数十万鞑子入关,击败上百万明军,占据了华夏万里河山。”

说到这,吴争顿了顿,“蛇无头而不行,兵无将而不动。我们现在是劣势,这种情况下,实力再分散,如何北伐,收复这万里河山?”

“可为何是收编,你我双方可以象之前隆武朝一样联合抗清嘛?”

吴争严肃起来,“这本也可行,可你们终究是匪……别反驳!你们做的事,已经让湖广民众怨恨,这一点你们无从反驳。有道是兔子尚不吃窝边草,可你们在湖广杀的人,太多了,让民众如何来支持你们?没有民众的拥护,本王怎么放心,让你们守住义兴朝的西侧?”

李过突然道:“若是我们不应呢?”

吴争脸色慢慢放松起来,手一摊道:“那就简单了,本王会率虎贲,扫平湖广,不用多,一月足矣!”

“你试试!”李过怒道,“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信不信我一声令下,你就得人头落地!”

吴争道:“信!正是怕你们不放心,本王才甘冒奇险,只身前来,为得就是让你们相信本王的诚意,可如果你们不领本王好意,尽可杀了本王,但一月之内,你们必亡。”

“我不信!”

“我信!”

高一功沉声道:“我信。四年间,会稽郡王收复十三府,光复应天府,杀敌酋多铎,败济尔哈朗之战绩,由不得你我不信。”

李过一愣,愕然看着高一功。

高一功转向高桂英道:“姐姐,郡王说得没错,既然三面受敌,不如联合一处,共同抗清。既然能与隆武朝联合,接受册封,为何不能与义兴朝联合?”

高桂英蹩眉道:“我不是不同意联合,可他要招安!”

高一功转向吴争道:“郡王能不能向朝廷陈情,我们可以接受册封,但也效仿隆武朝时,听调不听宣?”

第八百九十章 情理之中,不足为怪

ps:感谢书友“黄何明”、“书友20181104133854310”投的月票。

“不能!”吴争一口拒绝道,“你们人数虽多,但几乎没有训练,军械短缺,军务不振。最关键的是,如果再让你们在湖广驻守下去,就算清军不攻,也会民乱四起。”

高一功犹豫了一下道:“那郡王的意思是,我们不但要被招安,还要离开湖广?”

“对。”

“去哪儿?”

“松江府,忠贞营将在那进行整编,妇孺、老弱、病残将被重新安置落籍,精壮将接受军校训练。本王打算为你忠贞营新设二卫,二位将军可任指挥使,麾下将士的职位、装备、粮饷、福利,一切待遇效仿北伐军。”

三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不过这次,起了争执,特别是李过和高一功,有些面红耳赤的意思。

好一会,高桂英才道:“郡王又将如何安置我等。”

“夫人可以接受朝廷册封,品阶只高不低。二位将军麾下将领可以在本王大将军府辖下为官,若还想带兵也行,但须经过军校学习和训练。”

“这么说,郡王是想将湖广舍弃?”

“不。以江为界,北归清廷,南归义兴朝,但你们归本王。”

“咝……。”李过倒吸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我们将成为你的部属?”

“怎么,投在本王麾下,还辱没了你们不成?”吴争沉声道。

高桂英道:“郡王打算如何将忠贞营十余万人辗转至浙东?”

吴争答道:“这是后面商议的事,夫人还是先决定,要不要接受本王的招安。”

高桂英一时犹豫起来,李过与高一功争执再起。

一个道,“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另一个道,“郡王说得对,抱成团才能打得赢”。

高桂英道:“郡王能否容我等商议几日……?”

“不能。”吴争摇摇头道,“倒不是本王不近人情,而是时不我待,还望夫人体谅。”

高桂英犹豫了好久,终于做出决定,“我有三个条件,若郡王应允……我等就应郡王之意,归附郡王。”

吴争道:“夫人请讲。”

“忠贞营须有四卫,郡王,十余万人,整编成四卫四万人不为过吧?况且若只有四卫,麾下将领也很难安置,真要哗变,怕是所有人都不想看到的。”

吴争犹豫起来,一下子多出四卫,财政确实是个难题,可高桂英这么说,也有道理,十余万人中的军官,一下子挤进二卫,很多人将降一、二级,甚至一抹到底,对于一支新附的军队,这确实很难把控。

吴争想了想道:“请夫人继续讲。”

高桂英道:“再有,我接受册封之后,要居住杭州府。郡王体谅,我只是个妇道人家,连年征战,已经疲乏,先夫亡故,我一个未亡人,不想再随军颠沛流离。”

吴争点头,“这点本王答应,本王可以为夫人在杭州繁华处置办宅邸。夫人请继续讲。”

“最后,请郡王善待我儿和我弟,李过虽然刚刚顶撞郡王,可毕竟之前还没有决定接受投入郡王麾下。”

吴争笑道:“本王没有那么小肚鸡肠,李将军放心,只要你一心抗清,本王绝不以今日顶撞来为难你。”

李过有些尴尬地一笑。

看着高桂英,吴争道:“夫人应该明白,本王大将军府麾下已经有六卫,若一下子新设四卫,便是十卫,这对将士粮饷造成影响,且对朝廷也是一种不敬。所以,本王想是否换一种办法安置。”

“郡王请说。”

“六府之地,每府增设一个治安团,闲时生产,战时为兵,隶属各府统辖。这样既能让如今的将领得到安置,也能减轻大将军府的负担,还能维持地方治安,可谓一举三得。”

“难道郡王想仿效明朝卫所?”

“不,治安团每月有俸禄,只是不及北伐军那么高。但治安团还有田地产出,加起来应该不下于北伐军。”

北伐军的高福利,早已名声在外。

其实李过最后不再反对,也有吴争提到“一切待遇效仿北伐军”的原因。

高桂英目光扫向李过和高一功,见二人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点头道:“那就按郡王说的办,只是,在到达松江府安置完毕之前,忠贞营不能解散。”

吴争微笑道:“看来夫人还是信不过本王啊……行,若夫人所愿。”

高桂英脸一红道:“我只是个妇道人家……还请郡王不要见怪。”

吴争哈哈大笑道:“情理之中,不足为怪。”

不久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此时已经一团融洽。

能顺利招安忠贞营,倒不是因为吴争的口才好。

实际上,莫亦清手下“长林卫”,是做了不少事的,譬如对高一功的劝说和许诺。

当然,仅靠这也不够,最关键的是实力。

吴争能打的名声早已在外,北伐军的战力强悍才是最重要的。

而高桂英等人对未来的迷茫,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湖广已经战火弥漫,三方势力同时汇聚,一旦开战,便是个不了局。

而西面已经被永历朝占据,西撤无非也是寄人篱下。

那还不如投吴争,至少北伐军更强大,江南更繁华。

能安定下来,每月有粮饷,这是乱世之中,何等幸事?

高桂英问道:“我等已经答应郡王归附,不知郡王将如何让这十二万人顺利向东转进?”

这话一出,李过和高一功的眼睛就看了过来。

也是,十二万人的转进,肯定瞒不过湖北清军的眼睛。

这要搞不好,被清军伏击,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吴争笑道:“南下。”

南下?

这下高桂英、高一功、李过三人齐齐脸色一变。

南面就是江西界,有金志达的义军,再往南就是博洛的六千清军。

当然,忠贞营要攻金志达的义军,还是轻松的,但那就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了。

而博洛的六千清军,才是硬骨头。

如今博洛囤兵于上饶(广信府府治),西控饶州府,东抗严州府,南联福建清军。

六千清军,已经够忠贞营头痛的了,如果再加上福建闻风而至的清军,那怕又是一场恶仗,以现在忠贞营的军械和粮秣,主动进攻,这就是一场送死之仗。

第八百九十一章 得按本王的规矩来

李过不禁又沉不住气了,“郡王……你这是想断送我忠贞营十二万弟兄的性命啊?”

吴争微笑着不答。

连高桂英、高一功也脸色难看起来。

高桂英皱眉道:“郡王或许有欠考虑……不是忠贞营畏战怯敌,实是博洛占据广信、饶州等府,墙高城坚,一旦开战,五、六日不下,福建清军就会赶到,到时就是一场不了之局。眼下我军粮草、军械匮乏……郡王可否重新拟定转进之路?”

其实三人心中没有说出的疑虑是,吴争,你是不是想借刀杀人?

吴争明白,心里跟明镜似的。

可自己真要想借刀杀人,何必兜这么大一圈,还亲自跑一趟?

“难道本王在诸位心中,就如此不堪?”吴争微笑着,“这仗虽然是忠贞营的名义打,但不需要忠贞营将士攻上饶城。”

这话说得太矛盾,让高桂英三人惊愕起来。

吴争解释道:“义兴朝与清廷有停战协议,至少在短期之内,义兴朝无法进行北伐,所以,这协议不能由我们这方首先去破坏,给清廷撕破脸的借口。”

吴争将事先拟定的方略和九江金志达部已经归附之事,大致与三人讲了一下,“本王的意思是,北伐军以讨伐忠贞营的名义进入黄州府,西攻武昌府。忠贞营自知不敌,只能向南撤退。此时,由三千北伐军穿上忠贞营的军服,做为进攻先锋,忠贞营主力紧随其后。”

“大军抵达九江后,迅速分兵两路,一路经湖口攻浮梁、德兴,然后南攻广信府治上饶,主攻由乔装的三千北伐军担任。另一路经鄱阳,攻万年、贵溪,直入广信府,掐断博洛六千清军退路,这一路,还需要二位将军鼎力相助。争取在五日之内,连克饶州、广信二府,歼灭博洛所部。”

这个计划,让高桂英、高一功、李过三人面面相觑。

是,金志达所部义军已经归附,忠贞营顺利到达彭泽、鄱阳可以说,已经不费吹灰之力。

而向南包抄,掐断博洛六千清军退路,也不难。

可问题是,三千北伐军竟能攻灭六千据坚城而守的清军,还是五日之内?

李过“咕噜”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问道:“郡王是说,三千北伐军?能五日攻下广信府?”

吴争点点头道:“出其不意,博洛肯定已经得到北伐军西征,进攻忠贞营的消息。如此,忠贞营溃败南撤,也在情理之中。那么博洛就不会想到,北伐军会乔装成忠贞营前锋进攻广信府,所以,他不会撤退,而是会据城而守,因为,他很清楚,以忠贞营的战力,恐怕不能对上饶城有威胁。”

虽然忠贞营在进攻湖北之战惨败后,确实战力下降了,但被吴争这么“实话实说”,让高一功、李过皆脸色不虞。

吴争说“忠贞营溃败南撤,也在情理之中”,显然,在吴争看来,十二万忠贞营在三万明军的进攻下,会溃败。

这让高一功、李过非常难堪。

吴争就象是没有看到二人的难堪,平静地道:“二位将军,本王说得是事实,此战之后,你们就会发现,其实本王如果对忠贞营有恶意,最多一月,忠贞营这支军队,将在这世上消失。”

高一功、李过沉默,因为他们已经决定归附吴争,以下犯上,他们已经不敢,但心里确实是不服气的。

高桂英哂然道:“郡王既然有如此把握,那就按郡王说的办吧。”

吴争问道:“忠贞营眼下有多少火炮?”

李过稍作迟疑,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道:“大概六、七十门左右。”

吴争道:“本王为了行军迅速,没有携带火炮,二位将军请组织人手,带上这些火炮。”

李过皱眉道:“火炮太重,恐怕跟不上行军。”

“这本王不管,必须带上,而且须跟上三千乔装的明军,五天内攻下广信,少不了它。”

“郡王,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高一功犹豫着问道。

“尽管讲来。”

“郡王若寄希望于这些火炮,恐怕攻城……不易。”

“为何?”

“原本我军所携火炮,用得是铁弹、铅弹,可进攻湖北……失败后,弹丸、火药皆已用尽,眼下交战所用的,都是临时配制的火药和石弹,射程只有一、二里,且威力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吴争道:“无妨,能用就行,抵近暴轰就是,就算炸不死人,壮壮声威也好……或许运气好,还能击碎城门。”

“这恐怕不行。”高一功急道,“如果抵近至一、二里内,清军往往迅速出骑兵,突击我军火炮阵地……我军已经吃过数次亏了,损失惨重。郡王还是三思为妙。”

吴争微笑道:“不怕,本王就怕清军不出城,这样,攻城就慢了,一旦僵持起来,不但战损大,而且还须防备福建清军赶来。”

高一功惊讶地问道:“王爷有应对之策?”

吴争笑着点点头,“战斗结束之后,你们就知道了。”

李过突然道:“我愿随郡王一道南下。”

吴争道:“忠贞营南撤,需要二位将军调度,反正没多少日子,到时你自然就知道了。”

李过坚持道:“有母亲和舅舅在,忠贞营南撤出不了岔子,请郡王允我跟随。”

吴争看向高桂英。

高桂英微笑道:“既然李过有心追随郡王,那就请郡王成全他吧。”

吴争点点头,“好,本王允了……夫人,忠贞营撤离时,万万不可再劫掠百姓。”

高一功皱眉道:“那不便宜了鞑子?”

吴争悠悠道:“公道自在人心,鞑子会怎么做,本王管不着,可你们已经归附本王,那就得按本王的规矩来。你们放心,到了江南,无论武器、装备、粮饷,本王绝不少你们的……给湖广民众,留些活下去的口粮吧,带不走的、用不上的,都分给百姓,这是本王给你们的第一道命令。”

高一功和李过面面相觑。

高桂英道:“听郡王的。”

高一功和李过低头躬身道:“属下遵命。”

第八百九十二章 祸水南引?

三日后,囤于安庆府的明军兵分两路,攻入黄州府后,一路由廖仲平率领,经麻城西进,攻德安府、承天府,其真实用意是驱逐、阻止已进入湖北地界的清军,隔断清军南下,从而为吴争顺利在饶州、安信二府打歼灭战奠定基础。

当然,对外还是宣传,明军以南北两路夹击大顺军残部为名。

另一路,由夏完淳所率其部建阳卫,经英山西攻黄岗、武昌二府。

其间,与忠贞营发生了不下十次的遭遇战。

忠贞营“屡战屡败”,在建阳卫的步步进逼下,至武昌城外时,忠贞营终于不敌,溃退了。

忠贞营向南面九江溃退。

九江金志达所部义军,面对超过十万的忠贞营进逼,闻风即溃,所部随即向南昌府方向撤退,南昌府是清军的地盘,但驻囤仅九百清军,在上万义军蜂涌而至的情况下,不得不放弃南昌,向东撤退,与博洛所部会合。

南昌府顺利光复!

而金志达并没有在南昌停留,随即按吴争部署,分兵继续向南,一路攻临江府,一路攻抚州府,三日之后,两府顺利得手,光复。

此时,南昌、临江、抚州三府之地,尽在金志达义军手里,形成了一个稳固的铁三角,但这不是吴争真正的目的,吴争的目的是,彻底截断了博洛西撤之路。

当然,以博洛所部清军,想要西进,以金志达手中万余人是肯定挡不住的,但这万余人要拖住博洛五天,那也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据坚城而守,就算抚州就攻破,还有临江府挡着。

而吴争的计划,只需要五天。

这时的吴争,已经啮出了他隐藏两年的獠牙,对他而言,博洛,将是第一个祭品。

……。

广信府府治上饶城,清廷征南大将军博洛的临时行辕。

“大将军,金志达所部贼兵攻陷南昌、抚州两府,偏师正在攻临江府,临江城只有六百守军,卑职愿率千人出城攻抚州,以牵制贼兵主力,如此可保临江府不失。”

“大将军,在明军的攻势下,忠贞营连连溃败,其部一分为二,一路已经退至德兴城外,一路溃退至万年城外。请大将军下令,增援德兴、万年二府,驱赶忠贞营溃兵。”

博洛平静地看着地图,他没有答话,也没有下令。

按清廷传来的命令,这场战争,所部清军不掺和,坐等吴争歼灭忠贞营,如此,清廷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坐享其成,得到湖北至少五府之地。

况且,按清廷与义兴朝的停战协议,双方在各地驻军,犬牙交错,是不能擅自交战的,一旦发生冲突,就会协议失效,重新开启战争。

博洛此时在分析,吴争的进度太快了,快得让人有些不安。

三万明军,竟在短短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将十二万忠贞营,生生往南驱赶了数百里地。

这快得有些不太真实。

博洛是与忠贞营交过许多次手的,在博洛看来,忠贞营的战力还是可以的,否则自己也不会困守江西数府之地,无法向西北方向突进。

虽说湖北之战惨败之后,忠贞营战力下降很快,可留下的,却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了,怎么会溃败的如此迅速?

不对,这其中一定有诈。

博洛脑子非常清醒,在经过了绍兴府、宁波府两战皆败之后,特别是多铎的死亡,让博洛对吴争的带兵指挥能力评估有了长足提升。

不得不说,博洛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吴争,你究竟想干什么?

博洛思路非常敏锐,他的思维和判断,有了一个好的开头,按这样猜测下去,其实已经离正确答案不远了。

但,可惜的是,猜测总会与事实有分岔,猜测受情报、形势、实力还有来自清廷的命令所影响。

博洛的思维在接下来一步,进入了误区。

他想着吴争究竟想干什么的时候,身子稍稍向后退,盯着地图的瞳孔开始收缩,交战区域,湖广、江西、浙江三地的局势慢慢变得清晰。

明军的两路进攻箭头、忠贞营两路向南溃退,金志达占据南昌、临江、抚州三府之地的三角,慢慢地在博洛脑海中盘旋。

突然,博洛就想通了,吴争的真实用意,是在祸水南引。

将忠贞营和金志达义军赶向南边,使得江西以北一片狼籍,由此来削弱清军在江西境内的实力,这样皆可以避免与清军直接交战,使得战争重启,又能达到减轻江西清军对浙西的压力。

博洛轻轻一击掌,抿嘴想道,没错了,这就是吴争的目的。

对敌人战术思想的研判,博洛是准确、敏锐的,但,博洛终究只是一方主帅,他缺少了战略思想研判的能力和条件。

当然,这不是说博洛不够聪明,或者没有这方面的能力,而是战略思想,不仅需要有大局观,还需要有无数的情报堆积和对敌方主帅思维的熟悉掌握。

显然,博洛是不具备的。

所谓身在其位,方可谋其政。一方主帅,长年领兵驻扎在外,很难接触到这世界当下发生了什么,这就造成了博洛明明已经站在了通向正确的门口,却因一条岔路,走错了方向。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这怪不了博洛,因为他,尽力了!

“与忠贞营及贼兵交战,徒增伤亡,反而为明军作嫁衣裳。只要忠贞营不溃退进入广信府,我军就无须主动迎战,等到明军彻底歼灭忠贞营,此战自然就会平息,江西土地,自然会归还我军……明军尚不敢破坏停战协议,与我军交战。眼下我军兵力捉襟见肘,须保存实力,不能将兵力浪费在与忠贞营的交战上……传本帅令,我军一律据城固守,没有本帅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城交战。”

错了,真得错了。

博洛哪会想到,吴争哪是要祸水南引,吴争是想要你的命!

博洛由此错过了最佳的撤退时间,同时,这道据城而守的命令,让他失去了对战场局势的最直接掌控。

当然,这也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从南昌、抚州撤退的清军与博洛汇合,博洛手中的军队已经接近八千人。

第八百九十三章 又一个畜生

其实从这个方面来说,博洛的判断,可以说是正确的,至少是有道理的。

面对如此庞大的溃兵,最好的方法,就是收缩兵力,捏成拳头,然后等有利时机,再峙机而动。

八千清军,对任何一个战场而言,都是举足轻重的存在,况且博洛手中还有这么一座经过修缮的坚城,虽然不高,但结实。

如果博洛面对的是忠贞营,那么,就算忠贞营十二万大军齐至,恐怕在一、二个月之内,也难以攻克上饶城。

可惜啊,博洛是怎么也想不到,来得不是忠贞营,而是北伐军,他即将要直面面对的是,吴争刚刚训练装备出来的火枪营,不,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火枪营,而是火器营,因为这支火枪营装备了新量产的四九式迫击炮,已经装备至小队一级。

……。

五日之后。

依旧是征南大将军博洛的临时行辕。

“禀大将军,忠贞营西路约万人大军已突入广信府地界,眼下在神前街。”

“禀大将军,忠贞营东路约三千人已过怀玉山,正向南入广信府地界,其身后至少有二万大军跟随。”

“明军现在的位置在什么地方?”

“回大将军,明军一路约一万人,由义兴朝京卫都指挥使廖仲平率领,分别囤于承天府和襄阳府。另一路也是一万人,由义兴朝太平府建阳卫指挥使夏完淳率领,分别囤于武昌、汉阳两府。第三路约一万人,是义兴朝大将军府辖下金山卫,正从鄱阳南下追击忠贞营。”

“吴争在哪?”

“在武昌府。据信使讲,吴争几乎每天都在城中宴请乡绅,收拢人心。”

“这么说来,明军主力根本没有南下,只是金山卫在驱赶忠贞营向南?”

“是。”

博洛的眉头聚拢起来,这吴争未免也太狠、太下作了吧?

看来自己之前判断的没错,吴争就是想祸水南引,否则,为何北面二万大军驻兵不动,仅派一万人追击?

之前还可以解释为担心忠贞营向北溃退,可现在忠贞营几乎全部南下,明军再守着北面,有屁用?

于是,博洛对自己的判断,更坚定了信心。

可问题是,如果放任忠贞营窜入广信府,势必造成一片混乱。

博洛也不能容忍自己的府治混乱。

来回走了几步,他霍地回头看着地图,问道:“你说忠贞营三千人已经越过怀玉山?”

“是。”

博洛点了点地图,“从怀玉山至郑家坊和从上饶至郑家坊距离差不了多少,我军骑兵势必更快。传本帅令,以三千骑兵,急行军至郑家坊埋伏,打忠贞营溃兵一个伏击。歼灭他们,从而逼迫后续忠贞营溃兵改变撤退方向,往西进入浙西……呵呵,吴争,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可以祸水南引,本帅自然也能东引。”

“遵命。”

……。

上饶至郑家坊七、八十里路。

骑兵,半个时辰就能到。

自然用在忠贞营到来之前,从容埋伏。

郑家坊只是个上饶以北的小镇,原本有四、五百户,二千人口,可现在,户数倒没少多少,人口却不足千人,青壮死光了。

留下的基本都是妇孺、老弱。

说起来,鞑子也是没办法,民众的起义、反乱此起彼伏,只能将青壮都死光了,方才能镇得住,否则,每府驻守几百号人,哪能忙得过来呀?

此时是二月下旬,春耕尚未开始,农活不忙。

时值正午,镇中炊烟升起。

年长者正四处呼唤家中那些顽皮的熊孩子,回家吃饭。

镇中的百姓,尚不知道,自己即将被卷入一场战斗。

当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村口的老汉,睁着微腥的老眼,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远处,鞑子骑兵已经显露出踪迹,大声地嘶吼起来,“鞑子来了!”

一时间,镇中如同已经浇开的稀粥般沸腾起来。

要说这老汉有见识,其实不然。

老汉此生都没出过广信府,哪知道鞑子?

可自从清军占了江西后,对百姓的扫荡,几乎是没有间断过。

是,清军在绍兴、宁波大败,多铎几乎全军覆没之后,在府城,特别是治所,确实收敛了不少。

可以周边偏僻的小镇、农村,扫荡更加猛烈。

这不奇怪,义兴朝占了江南十三府之地,加上沿江产粮地基本上陷入僵持,各地官府都在坐观其变,赋税就不用说了,清军由此失去了就地补给的可能。

可从北方运粮,辗转数千里,一百斤粮运到江西,恐怕耗费就得过半。

那么“就地取食”就成了不二之选。

各府城不能动,因为鞑子至少也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真要将城里的百姓给逼急了,晚上怕也没法安睡了。

所以,清军的目光就盯向了周边。

这三、四年间,郑家坊已经遭遇过不下十次的清军扫荡。

所谓见怪不怪,村口老汉就算睁眼瞎,也能辨别出这该死的马蹄声。

可是,百姓已经有些麻木。

他们认为,这大概又是一次劫掠,镇中的青壮几乎被杀光了。

或许,鞑子劫掠一番,自然就走了,反正家中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抢的了,让他们抢去呗。

百姓没有逃跑,反而一个个出门,聚在一起,敞开了家门。

只要人能活,就行。

转眼之间,清军骑兵将整个镇团团包围了起来。

确保无人走脱之后,将近千百姓驱赶到了镇中央的大晒场。

百姓麻木地任由清军驱赶,渐渐集中起来。

清骑主将,叫吴惟华。

听这名字,很让人觉得这是个汉人。

其实不尽然,他是蒙古人,准确地说,是蒙汉混合的杂种。

吴惟华祖上是蒙古人,明恭顺伯吴允诚之后。

吴允诚在永乐年归顺大明,朱棣赐姓吴。

清军入关后,吴惟华这厮拜迎多尔衮的马首降了清,自荐往山、陕各地招抚,并随征太原、大同等地,可想而知,为了讨好新主,这厮得杀多少汉人,才染红了他的顶子。

第八百九十四章 郑家坊遭清军屠戮

顺治二年,吴惟华因“军功”封恭顺侯。

原本,他是不需要领兵出战了的,可一年前,他被清廷派往南边,协助多铎图谋浙东,原本是想再立功勋的,不想,绍兴、宁波二战俱败,豫亲王多铎被杀,吴惟华跟随博洛侥幸逃脱,保住了一条命。

可怜吴惟华偷鸡不成蚀把米,不敢回京,只能继续跟随博洛。

他一面将他兄长之女献给大学士刚林之弟常鼐,求刚林在多尔衮替他美言,一面讨好博洛,以图立下战功,将功赎罪。

有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哪,这不,机会来了。

吴惟华虽说打仗没多大本事,可好在人阴心够狠。

如果这次来的是吴争所率的明军,他也不会向博洛恳求率军出战,这点自知之明,他倒是有的。

可听说这次来的只是被明军驱赶的忠贞营溃军,他就按捺不住活泛的心了。

吴惟华要军功!

博洛要打伏击,做为待罪之身的吴惟华自然不敢反对,不得不从。

可要打伏击,自然得隐蔽,要隐蔽自然不能让百姓到处跑。

看管近千人,这得分出多少兵力?

关键是,吴惟华根本想都没往那想,直接挥手下令,“杀!”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如地狱般的兽行就此上演。

如蝗般的箭矢,向着手无寸铁的民众射去。

凄厉地悲呼声仅仅持续了一柱香的时间。

吴惟华仍不罢休,他下令检查,看还有活着的,就补上一刀。

清兵为了贪图速度,排成一排,擎着刀,无差别地往下戳。

一时间,闷哼声四起,鲜血四溅,慢慢汇聚成小溪。

吴惟华亲自上前操刀,在走至一半时,一个腹部中箭,半身被鲜血染红的妇人,一跃而起,她扑向吴惟华。

吴惟华猝不及防之下,被妇人一把抱住,那妇人一口咬住了吴惟华的耳朵,死不撒口。

吴惟华痛得跺足狂喊,边上的清兵见主将遇袭,涌了上来,拽着妇人的四肢往个拖,奈何妇人死不松口。

两厢撕扯之下,妇人生生咬掉了吴惟华的半只耳朵。

吴惟华歇斯底里地狂呼道:“杀了她……不,剁了她。”

那妇人满嘴鲜血,呸地吐掉嘴里的半只耳朵,指着吴惟华骂道:“老天有眼,定会让你这恶鬼死无葬身之地……!”

话还没说完,妇人被身边的清兵,数把刀捅穿,可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吴惟华。

吴惟华半张脸的血污,狰狞恐怖,他形如地狱出来的恶鬼,冲上前来,疯狂地往妇人的尸体上乱砍……。

……。

“快,加快速度,都跑起来。”

距离郑家坊尚有五十里的一条崎岖小路上,乔装成忠贞营的三千北伐军正在急行军。

池二憨、宋安和戚家兄弟,在队伍前后和中间大呼小叫着。

从彭泽南下,到今日已经第四天了,没办法,这个时代,除了战马,行军就靠双腿了。

一天十二个时辰,六个时辰在行军。

士兵们很疲惫,可依然在坚持。

吴争也累,为了速度,抄近路、小路、山路,丢弃了战马,与士兵同甘共苦。

甚至连后面忠贞营运输火炮的队伍,都被扔下了一大截,至少有一天的路程。

李过是来过广信府的,大致的地形还有印象。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吴争身边,建议道:“郡王,前面就是郑家庄,以属下之见,不如在郑家庄扎营,休息一日,等火炮到达,再向上饶发起攻击。”

这四天的同行,李过已经服服帖帖。

不用吴争说,李过就被眼前这支军队震撼。

令行禁止不说,关键是气势。

李过虽然才过而立之年,可在战场上也拼杀了近十年。

他见识过气壮山河,也见识过所向披靡。

但这支军队不同,他们的气势不在脸上,不在眼里,而是看不见,却感受得到。

一个士兵往哪一站,那就是道墙,能让敌人撞得头破血流的墙。

而将领与士兵同食同宿,让李过非常惊讶。

爱兵如子的道理李过懂,可就算这样,他也没真的见过将领与士兵同吃同住的。

甚至让他惊讶的是,连吴争也不例外。

李过自认做不到,在四天前,他是真做不到。

可在这四天里,他也做到了。

吴争做得到,李过怎能、怎敢做不到?

所以,李过是真累了。

他不适应,他想休息一下。

于是,他跑来建议在郑家庄扎营。

吴争连跑边回头看了李过一眼,笑道:“李将军撑不下去了?”

李过脸一红,大声道:“郡王能坚持,属下也能坚持。”

吴争没有理会,向左右四顾,见前面不远处地势有个坡度。

就突然停步,大声下令道:“全军停止前进,原地扎营。宋安,派出斥候。池二憨,安排警戒。”

李过大愕,这还没到郑家庄呢,怎么说停就停了,难道,自己的话竟如此被吴争看重?

吴争走向路边,在一颗小树前站了下来,然后转身背靠着树,喘息着。

李过跟了上去,“这里离郑家庄尚有三十多里,郡王为何在此荒郊野外扎营,何不去镇上,至少能吃口好的?”

吴争微笑着问道:“此处离郑家庄三十多里,郑家庄离上饶城有多少路?”

“六、七十里。”

“那么此地离上饶城该是百里左右,李将军应该知道清军骑兵的速度,百里之地,快则也就半个时辰,迟则一个时辰必到。这个距离,驻守上饶城的博洛,想来应该已经清楚掌握了我军的踪迹,对吧?”

这话没错,虽然看不见有敌人,但敌人的斥候一定在,只是无法发觉罢了。

所以,李过点点头认同。

吴争问道:“如果李将军处于博洛的位置,面对大军兵临城下之时,该做如何应对?”

李过稍一思忖,答道:“清军强悍,往常厮杀,我军皆需二、三条命换对方一条命,如果换位而处,我定分兵出城,以一支偏师对来敌进行突击,就算无法得手,也可扰乱对方部署。如果有骑兵,自然是最好不过了,打不过,还可以逃嘛。”

第八百九十五章 胜负取决于谁犯的错少

吴争欣赏地看了李过一眼,点头道:“李将军果然是员虎将,本王也是这么认为的。博洛在本王手下败过几次,本王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此人年纪不大,与李将军相仿,但性格沉稳,行事谨慎。我军一路南下,沿途各府清军纷纷向南撤退,并未与我军交战,这就说明,博洛已经事先知会过他们。否则,临阵脱逃的罪名,足够那些清军佐领、参领喝一壶的。”

李过皱眉道:“这么说来,上饶城的兵力应该远远大于六千人了?”

“对。清军既然宁可收缩,也不想与忠贞营交战,很显然,他们想坐山观虎斗,让明军与忠贞营拼个两败俱伤,反正眼下清廷和义兴朝是停战,到时,将丢失的各府再收回去就是了。”

“可这与郡王下令,在此扎营,有何关系?”

吴争指着那处小斜坡道:“一则你提醒得对,此地离郑家庄三十几里,离上饶城近百里,正是打一场伏击的间距,相距太远,博洛不想理会,相距太近,万一上饶城清军增援,那瘘子就捅大了。”

李过愕然道:“郡王是想在此打伏击?”

“唔。”

“可要是博洛派出的是骑兵,仅靠这道小斜坡,恐怕挡不住清骑吧?”

吴争道:“博洛派出的一定是骑兵,而这道小斜坡虽然不能阻挡骑兵冲锋,但可以抵消骑兵的骑射。”

“抵消骑射?”李过惊讶地看向斜坡,“这道小斜坡确实可以阻挠骑射,可一样也影响到我军的射击,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吗?而敌骑就算无法骑射,却依旧可以冲上斜坡,居高临下向我军冲锋,我军如何抵挡?而我军仅靠火枪仰射,反而更难命中,岂不是得不偿失?”

吴争微笑道:“李将军,我军不仅靠火枪,看见士兵们肩膀上扛的东西了吗?”

“一根根铁筒?”

吴争无语,斜了李过一眼,没好气的道:“那是火炮!”

“火炮?”李过惊讶道,“没见过这么小的火炮……就算是火炮,能有多少威力?这肯定阻挡不了敌骑冲锋。”

“别看它小,可只要数量多了,就够敌骑喝一壶了。”吴争笑道,“你知道本王带了多少这样的炮?每小队一门,共计三百门。”

李过左右看了看,还是摇头道:“属下无法相信,靠这样的小炮,能挡住敌骑。”

“那就等着看吧。”吴争不再理会他,大声喝道:“陈其材(陈守节的儿子)。”

“到。”

“带人在斜坡前的道路两边,部署好迫击炮,将炮口对准斜坡顶梁区域。”

“是。”

“鲁进财。”

“到。”

“带人去斜坡上布设地雷,使用绊线雷,埋得密些,别舍不得。”

“是。”

“戚承豪、戚承杰。”

“到。”

“以斜坡顶端为极限射程,距离百五十步,在道路两侧挖掘半人深壕沟。”

“是。”

一连串的命令,让李过目瞪口呆。

他是真得不明白,这些器械,他或许听过,可没见过,甚至没有听过。

但他的心里,渐渐开始信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吴争的脸,让他无端地信了。

……。

可吴争错了。

他与博洛犯的错相似。

站在正确的路口,却走了岔路。

自午时至天色渐暗,清军骑兵根本没见踪迹。

也就是说,白白浪费了半天时间和一系列地战前准备。

吴争和诸将都有些摸不准清军的意图了。

难道,博洛真打算要死守上饶城,任由忠贞营溃军占领整个广信府?

这不太现实啊。

宋安道:“王爷,我已经派了三次斥候前往郑家庄周边侦察,整个镇子一片寂静,没有发现异常。”

吴争有些烦,他来回在帐中走着,不对啊,郑家庄离上饶城仅六、七十里路,博洛真有这么大胆,不怕被忠贞营合围了整座城池?

要知道,忠贞营兵力可是清军的十几、二十几倍啊。

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吴争突然问道:“宋安,你刚才说整个镇子一片寂静?”

“是。”

“三次侦察都是?”

“是。”

“三次侦察间隔多久?”

宋安答道:“一个时辰。”

“看见炊烟了吗?”

“象是……没有吧。”

吴争大怒道:“午后还可以说,民众已经吃过午饭了,眼下不是农忙,没有炊烟。可后两次,间隔两个时辰,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怎会没有炊烟?”

宋安一惊,也意识到问题了,急忙道:“我这就去重新侦察……我亲自去。”

看着宋安的背影,吴争心中有种强烈的不安,他预感到了些什么,嘉定城中的残肢断臂,黑烟袅袅。

……。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宋安匆忙回来。

“王爷,真的有异样,此时本该是掌灯的时辰,可整个镇上,看不见一丝灯火。”宋安喘息着道,“我已经令人抵近侦察,怕王爷等急了,先回来禀报。”

吴争忧郁地点点头,他知道,恐怕自己所担心的,真发生了。

这个时候,突然远处传来零星的火枪射击声。

吴争噌地起身,“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众人随吴争急步出帐,这时,从坡上跑来士兵,大喊道:“敌袭!”

吴争手一挥,池二憨、宋安等将领随即离开,前往所部戒备。

吴争带着鲁进财、李过向斜坡上跑去。

借着尚未完全暗下的天色,看见远处无数的黑点在追逐着前面几个黑点。

吴争用单筒望远镜看去,前面几个黑点,正是自己的火枪兵。枪声,显然是斥候抵近侦察,被清军发现,见逃回已经无望,这才鸣枪示警。

可惜的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几个斥候淹没在清军骑兵中,彻底地消失了。

看到的将士个个义愤填膺,他们都望向吴争,特别是宋安,他苦于带兵在侧,无法上前来向吴争请战。

鲁进财在吴争耳边请战道:“请王爷下令,卑职这就带人去歼灭这帮杀才。”

吴争摇摇头道:“坡下是平原,正是敌骑最能发挥实力的地形,这时冲出去,凶多吉少。”

第八百九十六章 贪念让人忽略一切危险

“可就这么让他们杀了人回去?”

吴争沉声道:“急什么?要沉得住气,我们不是为了杀这几十骑兵来的!”

鲁进财见吴争沉下脸,赶紧闭上了嘴巴。

那数十骑兵,在追杀了那几个斥候之后,也停住了,并没有继续向坡前来。

吴争暗叹可惜,同时也警惕起来,看来这些骑兵背后应该还有更多的骑兵囤于郑家庄,这样说来,郑家庄很可能是个陷阱。

想到这吴争背后冒出了一层冷汗,自己要是一头扎进去……。

对面的骑兵撤了,吴争回到了军帐中。

池二憨等将领随即返回,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吴争,等待着吴争下决定。

不想吴争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道:“回去休息。”

……。

这一夜,无论是吴争这边,还是郑家庄那边,所有人都睡得不踏实。

相较而言,吴惟华更不安生。

从发现“忠贞营”斥候那一刻,吴惟华知道,这场伏击打不成了。

伏击打不成,那就失去了一份大功。

当然,吴惟华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将镇上被屠杀的民众人头割下,杀良冒功。

可问题是,这些民众,大都是妇孺老弱,以博洛的精明,一看就知道底细。

所以,吴惟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横下心来,与对面的“忠贞营”见个真章。

这倒不是他不敢,而是博洛有明令,伏击不成,迅速撤回上饶城。

可吴惟华是真不甘心。

他认为,三千骑兵足以消灭这支三千人的“忠贞营”前锋。

天蒙蒙亮起时,吴惟华牙一咬,下令,向对面派出斥候,去证实一下敌军的兵力。

……。

而吴争这边,虽然下令休息。

可谁能睡得着?

有敌骑在三十多里外,还无法知道准确的数量,睡得着才是怪事。

除了警戒的士兵外,几乎人人衣不解带、枪不离手。

吴争也在沉思,在证实了敌骑埋伏在郑家庄时,吴争反而是吁了口气。

既然敌军已经现身,那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吴争在斟酌的是,主动进攻还是原地防御。

主动进攻,伤亡必大。

原地防御,又怕敌骑撤回上饶城。

这一犹豫,不知不觉中,天色亮起。

突然,鲁进财冲进来禀报道:“王爷,有十余敌骑向我扑来。”

吴争一抬头,问道:“只有十余骑?”

“是,他们背后没人。”

“斥候罢了,别管他们,只要不下坡,不得开枪击杀。”

吴争又低下头思忖起来,看来对方也不甘心哪。

吴争不知不觉中,露出了笑意,只要对方不甘心,那就好办了。

“传本王令,各部都在道路两侧列队戒备。”

鲁进财一愣,“王爷,这不是让敌人知道我们的兵力……。”

吴争喝道:“本王就是要让敌人知道我们的兵力,只有敌人安心了,他们才会进攻。还不快去?!”

于是,清军斥候骑兵,几乎是正大光明地在坡梁上,扳着手指头地数着“忠贞营”的帐篷、人数。

相距最多不过百步的“忠贞营”士兵,竟然没一人去搭理他们。

这真是天下咄咄怪事。

……。

吴争判断地没错,吴惟华确实不甘心。

以战力,三千骑兵足以击溃一支上万人的步兵,何况对方只是一支撤退的溃军。

在得到斥候准确的数字,印证了对面确实只有三千人后,吴惟华终于决定,伸手摘桃了。

这还真不是吴惟华傻、蠢、笨。

他太想回京了,太留恋京城的繁华和安生了。

可要回京,他必须立一桩大功。

人啊,就是因心中的贪念,忽略了一切的警示。

其实,只要想想就能明白,如果“忠贞营”没有应对之策,又怎会让斥候如此轻易地得到兵力和部署?

而一支三千人的步兵,在明知对面有敌骑的情况下,怎么敢如此从容地留在原地。

可此时这些,早已被吴惟华忽略,他在心中替自己解释道,“忠贞营”并不知道对面有三千骑兵,而且,忠贞营被明军追击,已经无回头路可走。

瞧瞧,他的解释和答案,甚至比吴争想解释都来得靠谱。

……。

战斗就这么开始了。

相较于清骑的从容,吴争这边,将士们尤在激愤昨日那牺牲的六名斥候。

从黄岗到现在,行程超过千里,这批从军校出来的士兵,第一次遭遇了伤亡。

而这次的伤亡,竟是在这样一种不公平的情况下产生,让这些士兵有种一股子劲憋在胸口,没法发泄出来。

吴争也心痛,斥候没有装备手雷,这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战斗保密,为了给敌人一个猝不及防的打击,就象是那三百门小炮一样,吴争想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激励这支刚刚成军的新军。

“紧张吗?”吴争看着鲁进财问道。

“不……不紧张!”鲁进财答道,“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卑职当为先锋,为昨日牺牲的弟兄报仇!”

“你不紧张,可底下士兵紧张。”吴争看着鲁进财握得紧紧的拳头道,“去,告诉士兵们,须等本王发出讯号后再打。清骑上坡,速度就会减慢,但我们不打,让清骑上梁顶,往下冲引爆地雷,然后就会有炮营覆盖整个坡面……千万让士兵们别因紧张而走火。”

“是。”

……。

吴惟华身先士卒,当然这仅仅是向坡道前压上来的时候。

他策马走得很慢,三千骑兵,已一个长方阵慢慢压前,直至到达坡前二百步止步。

这是个安全距离,忠贞营有火枪,这情况昨日就已经掌握。

吴惟华甚至还派了三轮小股骑兵,向坡上冲锋,试图引出敌军阻击。

可是坡上一片寂静。

吴惟华犹豫了,没有动静,这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敌人畏惧自己这面的骑兵撤退了,另一种是敌人布下了埋伏。

显然,第二种的可能性会大很多。

要不要继续前进?

吴惟华心中的贪念占据了上风,他下令,以一千骑兵向坡上发起冲锋,自己率二千骑兵压阵,如果骑兵遭遇对方伏击,吴惟华认为,凭自己手中这两千骑兵,足以应对,并扭转战局。

同时,吴惟华认为,如果情况是前一种,那么先锋骑兵冲上坡后,自己就可率部冲上去会合。

第八百九十七章 谁是雏?

火枪兵确实很紧张,严格意义上说,这是他们的第一战。

虽有杀敌报仇之决心,但人的本能还是左右着他们的神经,扣着扳机的手在颤抖。

宋安和池二憨弯着身子在战壕中穿来穿去,口中重复唠叨着一句话,“别打,听命令!”

一千清骑如一道风暴般掠上坡顶。

他们在坡梁上停下了,并没有往下冲,而是派了一骑回去向吴惟华报告。

光天化日之下,三千人的埋伏,就算道路两边有树木,也挖了壕沟,可清军只要站在坡梁上往下看,大都是一目了然的。

吴惟华听了报告,迅速下令全军上坡。

在坡梁上,吴惟华俯看坡下,心里不禁狂喜起来。

看来对方指挥官是个雏,面对骑兵,不占据上坡,竟在下坡处部署防御阵地。

这想法确实没错,不论是步兵对抗骑兵,还是任何兵种对抗,首先就要占据有利地形,高处就是最有利的地形,以上击下,这才有增加守住的可能。

象今日这样,只要骑兵往下一冲,就算是下面有上万大军,那也是被冲得稀里哗啦的命。

能率领三千人的,至少该是个守备,在清军中也该是个佐领以上。

竟做出这样的布防,确实该是个雏。

诱惑就摆在面前,很多时候很多当局者都无法清醒,因为是人都难抵诱惑,能挡得住的,只能说明这诱惑不够。

吴惟华一样挡不住这近在咫尺的诱惑。

他错失了最后一次撤退的机会。

他看着坡下隐约的人群,手已经高高扬起,“儿郎们,战功就在坡下,丰厚的赏赐在等着我们,让南蛮子在铁蹄下惨叫吧……杀!”

三千清军骑兵,就象一道被卷起的帘子,在突然之间,解开了固定的布条,如瀑布般倾泄而下。

那种气势,非人力所能挡。

不用说士兵了,就连吴争也不禁紧张起来。

当然他的紧张不是因为害怕和恐惧,而是担心,所埋的地雷,无法被引爆。

好在,军工坊已经试验无数次的产品,没有让吴争等太久。

战马向下冲刺的势头,岂是一根根细丝所能绊住的?

细丝拉动燧石,摩擦起火,点燃了导火索,地雷,在大概六、七秒之后,“轰”地炸响。

连环雷,这一炸,就是一大片。

六、七秒的延时,以下坡骑兵的冲锋,足够奔出二、三十步。

而骑兵前锋是最安全的,他们几乎是不停地在牵绊引雷线。

地雷在清军骑兵的中部爆响,将三千骑兵硬生生地炸成两截。

清军被炸懵了。

鲁进财这混小子受命埋雷,被吴争一句“用不着舍不得”,生生在坡上每隔一米就埋雷,横宽一丈有余的坡道,一排就埋了五个雷,这黑火药雷威力小归小,可试验时杀伤半径也在一丈左右,也就是说,原本只须埋两个,最多三个的横排,鲁进财愣是埋了五个。

而且,纵向也一样,纵长五十米的距离,这厮愣是埋了一百五十个雷。

这种炸法,几乎让爆炸区域内的清军骑兵再无活路,人和战马,被生生撕成碎片。

但,三千骑兵的冲锋队列长度可以延绵一里地,这五、六十米的爆炸区域,仅仅炸死了中间不足五百骑兵。

当然,后面的骑兵因惯性一头扎进爆炸范围而伤亡的也不下二、三百人。

但这对于三千骑兵而言,仅仅不到三成的伤亡,也就是说,清骑的战力尤在。

他们只是被爆炸荡平了队列的中间部分,虽然前锋数百骑兵刹不住,依旧在向坡下冲,可后部近五成的骑兵,在付出了二、三百人的伤亡之后,终于刹住了。

这其中包括吴惟华。

吴惟华只是想搏取军功,他并不想死。

但凡有危险的时候,他都是躲在后面的。

这不难理解,一心想要回京城的吴惟华,怎么可能真的身先士卒?

所以,他是安全的。

好在这坡不陡,吴惟华终于勒住了马蹄,他几乎以一种听来不象人声的嘶吼声,“快……快撤!”

在没有得到任何人回应的情况下,吴惟华扭转马头,开始向坡上返回。

有了主将做表率,清军终于从混乱中回过神来。

一千多骑兵,艰难地在坡上调头,这种调头,让不下百骑互撞,数十人下战马。

可这时,陈其材的炮营,发出了“咚咚”地怒吼声。

按吴争的要求,炮火覆盖在坡顶区域。

三百门小炮或许杀不光三千清骑,可绝对能覆盖宽仅一丈多的坡顶横面一、二十米方圆。

这么说吧,这种覆盖,可以让这一区域,无法活下一只老鼠,苍蝇除外,因为它实在太小了。

不得不说,吴惟华确实命大。

他原本是最先拨转马头的,照道理,一头扎进火炮覆盖区域的少不了他。

可惜,这厮年纪大了,加上本身养尊处优,动作比不得清骑士兵那么快。

往回二十步之后,就被清骑后来者居上。

当接近坡顶的整整十多排骑兵,在一瞬间被爆炸所覆盖时,吴惟华至少离开爆炸范围还有十多步。

上坡本就速度慢,吴惟华目睹此惨状,慌忙从马上跃下,一个懒驴打滚,瞄准着坡边上一块突出的大石滚去。

后面死里逃生的清骑纷纷效仿,以至于最后因大石背后挤不下更多的人,清兵相互撕打起来。

这个时候,再无上官,更无廉耻。

当然也难怪,他们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如同天罚般的雷霆嘛。

这块大石后面,生生活下了,六十多人,当然,这是后话。

与此同时,清骑前锋已经下坡,他们不是不想回头,而是回不了头。

于是,背水一战,睁着血红的眼,“嗷嗷”叫着向“忠贞营”阵地扑来。

在他们心里,他们依然是强大的,就算只有数百骑,荡平这片区域的“忠贞营”溃兵,也不在话下,如此,说不定还能反败为胜。

不得不说,这支清骑的战意确实非常坚强,在明知中后部遭受重创的时候,他们依旧保持了队形,对前面不远处的“忠贞营”发起冲击。

第八百九十八章 天罚

可惜,他们根本无法近前,当距离百步之时,道路两侧壕沟中的火枪兵,开始了齐射。

那种射击就象是收割性命。

因为这几乎是死靶,面对着笔直冲来的目标,他们的运行轨迹,相对就是不动的,只是距离在缩短罢了。

数千颗弹丸,呼啸着从枪口迸发,朝着数百清骑迎面而去。

当然,火枪兵的目标不是骑手,而是战马,战马体积大嘛,这再射不中,恐怕士兵自己都得扇自己耳光了。

骑兵一旦下了马,那就不是骑兵,不是骑兵,敌人跑不快,这余下的近百步距离,够他们跑十几秒的。

可事实是,这数千颗弹丸,真正杀死的,是清骑前部,弹丸无法贯穿马身。

当百匹战马嘶鸣着倒下,骑手从马上摔下滚落,他们,依旧难逃一死。

是火枪兵装填迅速吗?不,还没到那么快的地步,事实上,火枪兵在开枪之后,根本没有装填,而是将火枪放置一边。

摔落马下的清兵,被身后他们自己的骑兵辗压成粉。

没有人可能从这样接近的距离,闪避从身后飞驰而来的战马,在一阵短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骨折和哀呼声后,一切被战马的蹄声所掩盖。

此时,尚有不下三百的清骑已经接近壕沟约四十步。

火枪兵没有打算上刺刀肉搏,因为他们早已将手中的枪放置一边。

他们的手里,握好了手雷。

近四十步,正好。

当一片黑呼呼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物体迎面向自己的行进方向飞来。

三百清骑的内心是恐惧的。

在经过了地雷和炮火的洗礼,清骑已经有了本能的预感,这无意怕是催命符。

对,他们猜对了,能得满分!

当手雷在空中飞行的时间,与清骑向前奔驰的时间重合的那一刻,“轰轰轰轰……”连串地爆炸,如同春雷般炸响。

这个时候,火枪兵已经拿起了枪,上好了刺刀,他们开始大喊着“冲啊”从壕沟跃出。

是时候打扫战场了。

这就是吴争的目的——全歼!

拦腰截断清骑队列,炮火封锁清骑后部的退路,然后以局部数倍的火力,消灭清骑冲锋的前部。不放走,任何一骑!

可都道无论再险恶的环境,总有人能象蟑螂一样顽强地活下来。

这话确实有理。

这数百清骑,真有不少活了下来。

不下五十人,他们在一片黑呼呼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物体迎面向自己的行进方向飞来,本能地选择了跃下战马,滴落地面,双手抱头,如同一只鸵鸟般拱在地上,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躲避天罚、保全性命一般。

他们确实保住了性命,可他们再不是那不可一世的八旗骑兵,此时他们只有一个选择——做俘虏!

当陈其材的火炮营打完第十二轮火炮,不得不时停止炮击降温时,三千火枪兵在一片喊杀声中向坡顶冲锋。

他们越过地上的残肢断臂和有些尚未断气的清兵,连大石后躲着的数十清兵都没去理会,直接冲上了坡顶。

胜利了!无数人汇合成如同雷鸣般的欢呼声响起。

无数人的眼睛里有兴奋和激动的热泪,是,胜利了,这是他们的第一仗,完胜!

他们再不是新兵,有过胜利的新兵,就不能是新兵,尝过胜利滋味的人,能品出任何一种失败的苦涩。

李过张大了嘴巴,就差啊啊啊了。

从坡顶到坡下,到胜利,仅仅一柱香的时间,三千骑兵,就这么……完了?

就算是三千头猪,这杀起来也没这么快吧?

可事实摆在眼前,李过不得不承认,吴争说得没错,他的三万大军如果都是这样的装备,一个月足以荡平湖广。

想到这,李过不禁背后冒出了冷汗,幸亏答应了归附,否则,眼前这三千清骑无缝是最好的榜样啊。

他转身,向吴争问道:“敢问郡王,我部忠贞营转进至松江府后,能否配备象眼前这样的装备?”

吴争微笑道:“完全一样,李将军不必担心。”

李过霍地单膝跪下,拱手道:“李过在此立誓,今日之后,李过誓死效忠郡王,若有二志,天厌之!”

吴争一愕,随即明白过来,伸手搀扶道:“李将军能效忠本王,本王心甚慰,能得李将军这样的沙场悍将,本王如虎添翼,幸甚!”

抬手指着坡顶那些正在欢呼的士兵,吴争笑道:“再不去,就迟了,众乐乐,幸甚!”

李过赶紧顺势起身,侧身相让,“郡王先请!”

吴争婉尔一笑,“走。”

……。

路过那块在炮火覆盖中救了数十人的大石时。

此时这些清兵已经被明北伐军缴了武器,让他们蹲在地上,看管起来。

吴争只是斜了一眼,连哼都没哼,就顾自往上走了。

“大人……将军……,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背后传来这一声吴争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去。

只见蹲着的清兵中,挣扎起一人,可刚一站起,就被火枪兵一记枪托砸下,“老实点,蹲下!”

吴争笑着挥挥手,阻止了那士兵继续“施虐”。

回身走上前去,打量了一下他身上肮脏的军服,吴争猜到了,这该是个将军,不,至少是个将军。

想必是这支清骑的主将。

吴争微笑道:“我叫吴争。”

“原来是吴将军当面……呃,您说您叫吴争?”

吴争笑而不答。

“义兴朝会稽郡王、大将军……吴争?”

“你说得没错,正是本王。”

“啊……?!”

义兴朝会稽郡王、大将军吴争?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这……是场阴谋?

这绝对是个阴谋,天大的阴谋!

可问题是,自己看到了吴争,天哪……吴惟华随即想到的只有四个字——杀人灭口!

吴惟华吓得脚一软,“扑嗵”跪下,他心念电转,随即泣声道:“罪人吴惟华,之前是大明世袭恭顺伯,四年前鞑子入京,罪人迫不得已,无奈降了鞑子……王爷饶命,罪人不知是王爷当面,以为是武昌忠贞营那帮反贼……若知道是王爷当面,借小的几个胆,小的也不敢与王爷作战啊……。”

</br>

</br>

第八百九十九章 血债血偿

吴惟华的话让李过愤怒,狗贼都死到临头了,还敢指着和尚骂秃驴?

李过霍地冲上前一脚踹去,生生将吴惟华踹了个后滚翻。

连吴惟华身边的清兵,也不禁对这厮怒目而视。

这就是汉奸的嘴脸!

不,这厮连汉奸都不配,他的身上有一半蒙古人的血。

吴争不以为然地问道:“你现在是什么官?”

吴惟华慌忙答道:“罪人被清廷封为恭顺候王爷,小的是被逼的!”

吴争笑道:“看来你在清廷混得不错,说说,拿多少汉人的命,染红了你的顶子?”

吴惟华一愕,随即泣道:“王爷容禀,罪人冤枉。”

吴争呵呵道:“怎么,敢做不敢认?你若冤枉,这世上就没汉奸了!”

吴惟华连连磕头,相当用力,地上糙,额头迅速渗出血来,他泣道:“王爷饶命,小的有重大军情禀报,上饶府城除了小的所率三千骑兵,尚有五千清军驻守,主帅是征南大将军博洛。”

“本王没有问你,也不想知道,你以为本王会惧怕博洛?他不过是本王手下败将罢了,不足为虑!”

“那小的还有别的军情禀报。”吴惟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情报来说,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不必了!”吴争打断道,“本王只想知道,对面郑家庄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下吴惟华连跪都跪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傻了。

“带上他,去郑家庄!”吴争厉声喝道,心里已经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郑家庄,晒谷场。

层层叠叠的尸体,地上如蛛网般已经干枯的血流。

令看者无不涕泪俱下、无不怒目圆睁。

吴争脸色铁青,他本以为,北伐军的存在,能让鞑子不敢再在江南施虐。

他本以为,在绍兴城头,悬挂多铎首级三日,足以震慑在江南肆无忌惮的清兵。

可现在,吴争发觉,自己的手段还是不够狠。

他霍地回首,森然盯着已经软成一滩烂泥的吴惟华。

吴惟华显然已经明白,只要这堆尸体一暴露,他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深深后悔,后悔当时早该将这堆尸体一把火烧个干净,或者挖个大坑埋了。

可谁能知道,三千骑兵竟被三千步兵杀个一毛不剩?

吴惟华原本还打算等凯旋回来,再从中挑选数百头颅,以多报些军功的。

可现在,这成了他用千百张嘴,都难以洗刷、哄骗的罪恶事实。

吴惟华艰难地开口求饶道:“王爷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这全是博洛那屠夫下的令王爷,小的愿意洗心革面,为王爷效力犬马之劳啊留小的一条命吧!”

“来人!”吴争厉喝道,“将这畜生和所有清兵,就在此处斩杀,以祭奠尚未远去的冤魂不,将这畜生活剐喽不割够千刀,不准让他断气!”

在这一刻,吴争胸口有一股无名的戾气在冲撞,暴虐、杀戮,在这一刻已经被吴争彻底无视。

一百三十二个清兵俘虏被迅速按压在百姓的尸体堆前,成排地被砍下脑袋。

愤怒的士兵们,故意下手轻,一次斩不断脖颈,用两次、三次。

这就让那些排在后面的清兵俘虏,疯狂地挣扎起来,开始了一阵骚乱。

北伐军士兵们再次故意松开了按压俘虏的手,让他们如同无头苍蝇般地在晒谷场中乱撞。

然后,以三对一,以四对一将他们一一凌迟活剐喽。

往往都是一刀下去,瞄准的是清兵的四肢,想死?没挨够五刀,基本甭想。

有不少吓得肝胆俱裂地清兵,已经无力再逃,他们软倒在地上,睁着一双瞳孔放大的眼睛,完全没有了之前的猖狂。

晒场中的一千北伐军,将这一百三十二个清兵,原本只需要手起刀落的功夫,整整延长了一个时辰,杀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士兵们收刀时,那一百三十二个清兵,没有一个是全尸的,最少也得六块。

没有人想去阻止,更没有人认为不对,主帅吴争负手而立,正视着这一场残酷的杀戮,在士兵收刀的那一刻,吴争大声道:“传本王令,日后但凡遇上清兵敢屠戮汉人百姓者,一律照此处置!”

“是。”

吴惟华还活着,他是最后一个,也是需要特别“照顾”的一个。

他已经吓得麻木了,或许在这时,他应该吓死,这样,他或许能减少点痛苦。

因为操刀的前后左右四个士兵,显然不想让他麻木。

从百姓的院子里找来针线,不断地刺激着吴惟华的手心、脚心、腋、肘等最敏感处,生生将吴惟华已经麻木的痛感唤醒。

然后才是凌迟、切割。

吴争离开了,饶是他义愤填膺,也听不下去,这种让人牙根子发颤的鬼哭狼嚎。

吴争很放心,士兵们绝对不会违抗自己的命令,说一千刀,绝不会少一刀。

镇中的士兵正在搜索幸存者。

可惜,这一个时辰,竟未找到一个活人。

之后,吴争下令,收殓晒谷场中的民众尸体进行合葬,并把坡上和晒谷场中的清兵残尸集中起来,一把火烧成灰烬,将灰烬铺设在坟坑的最底层。

这是要让这些畜生,被郑家坊的百姓压身下,永世不得翻身。

可惜,吴争在这时失去了理智和冷静。

其实在消灭这三千骑兵的第一时间,下令攻上饶城。

这样就算有斥候已经回去报信,博洛也难以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郑家坊离上饶城太近了。

毕竟博洛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吴争会近在咫尺。

更不会想到,三千骑兵会在眨眼间死得一个不剩,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吴争太狠了,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了主意要全歼这支清军骑兵,所以,在部署时,计划到了每个细节。

唯一意外的是,他原本没有杀俘的意思。

可也正因为这,他耽误了攻上饶城的时间。

事实上,吴争已经没有当天挥师直击上饶城的意思,他在安葬完民众遗体之后,下令全军在郑家坊休整一晚,待明日一早再向上饶城发起进攻。

第九百章 博洛的应对策略是夜袭

博洛在接到斥候禀报,得知吴惟华所率三千骑兵被忠贞营全灭时,大惊失色。

什么时候,被自己压着打的忠贞营,有了如此强悍的战力?

太不可思议了!

如果不是再三追问,博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斥候清清楚楚、一板一眼地描述,让博洛不得不信。

无端地爆炸、尖啸的炮弹、密集的枪声,这一些,只能证明这个自己不能相信的事实就是事实。

于是博洛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几乎是勉强着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因为他明白,战场上不能往好的地方想,只有做最坏的打算,才能够,赢!

可博洛还是在诧异,忠贞营哪来的这么多火炮、火枪和不知所谓的无端爆炸?

整片华夏大地,除了义兴朝那个牧浙东六府的吴争麾下,有着成建制的火器军,就算如今拥有百万军的大清朝,也无法在这样一场中、小规模的战斗中,聚集、投入如此大规模的火器军。

博洛瞬间感到一张密布阴谋的网,向他自己当着罩下。

不对,这定与吴争有关。

想到此,博洛打了个寒战。

他死死地盯着地图上的忠贞营和九江义军溃退方向,突然豁然开朗。

吴争,是吴争,一定是吴争!

借着西征忠贞营残部之名,明里说是讨伐,暗地里与忠贞营勾结,并且输送大量的火器,以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

怪不得明军能轻易驱逐忠贞营南撤,原来这是两方事先密谋好的。

忠贞营一路向西,一路南下,原本真正的目的不是溃退,而是对广信府进行夹击。

由此可以达到驱虎吞狼的目的。

博洛的反应确实很快。

但他这次,依旧是猜对了开头,没有猜对到结尾。

博洛下意识里,还是没有去猜,来的是吴争的北伐军。

这种下意识的成因,其实说穿了很正常。

从杭州府到绍兴府再到宁波府,加上吴争曾经南渡福建增援的那一仗,博洛和多铎四度在吴争手中吃瘪。

这对于曾经屡战屡胜的博洛而言,不仅仅是感到耻辱,而是有些麻木。

所以,他下意识中去避免与吴争的正面交战。

事实上,博洛在恐惧,恐惧遇到吴争。

上过战场的领兵者,都明白这个道理,一旦在同一人手中接连战败数次之后,就会与一种无法言表的恐惧,一旦再遇上,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七成。

要解决这种恐惧,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从此绕着走,另一种就是在下一场战斗中去战胜对方。

可惜,博洛在眼下不具备战胜吴争的条件,所以,下意识中,博洛回避着与吴争的正面交战。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心理医生,能对博洛进行相关疏导。

在一阵的思忖之后,博洛抬头问道:“敌人现在何处?”

“回大帅,敌人没有异动,依旧滞留在郑家坊。”

博洛下令,“传本帅令,集结军队,进行夜袭!”

吴争与博洛的战术思想,其实都有正确的地方,也有错误的地方。

正确和错误,其实在战场上很正常。

战斗的胜利在于,谁错得少一些、后果轻一些,同时,看谁临机应变的更快一些。

这次即将发生的战斗,就是考验着双方的应变能力。

博洛手中的兵力还足以一举扭转战局。

他的决断其实也是正确的,忠贞营来得太快,西面南昌、抚州、临江三府已经被忠贞营占领,如今北面,忠贞营南来,东面是衢州府,那是吴争的严州卫势力范围。

广信府已经处于三面被围的情况,而福建启程的援军,至少将在六、七天后才能到达。

如果是往日,忠贞营没有这么庞大的火器数量,博洛定会选择继续稳重,据城而守等待援军。

可现在,据城而守肯定是不行了。

上饶城毕竟只是一个府城,再修缮、加固,也不可能成为省城的规模。

一旦忠贞营兵临城下,守军很难发挥出该有的战力。

所以,博洛选择主动出击,发动夜袭,一举扭转战局。



郑家坊。

夜色降临,镇上灯火通明。

白天的血腥味,依旧笼罩在小镇的上空,经久不散。

那个该死的畜生吴惟华,身体已经被削成了一副骨骼,却依旧没有人去掩埋它。

士兵们拖拽着他的尸首,将它跪立在镇外百姓的大墓前,用一根木棍顶着后脊骨,不让它倒下。

剐下的皮肉,被丢弃在它尸首的周边,这将引来野狗的吞噬和啃咬。

这一切,都将是它该得的报应。

大晒场东侧的一座祠堂内。

吴争与一众将领正在议事。

将领们一个个正襟危坐,脸上的悲愤已经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和不解。

“王爷,我军正应该挟大胜之威,连夜进攻上饶城才是,为何要在此休整一晚?”李过是真急了,其实午时在大晒场,他就已经感觉到不对。

吴争的表现太异常了。是,看见全镇百姓被清军残暴屠杀,任谁都感觉愤慨。

可这不应该影响到最终目标。

只要攻下上饶城,仇能报得更彻底。

而且到时再回来为百姓安葬也来得及,何必急于一天半天,而错失进攻上饶城的好机会呢?

李过终究是忍不住了。

而北伐军一众将领,却一个个地垂目敛神,脸上一片平静,就象没有听到李过对吴争的质疑一般。

不是他们不想问,而是在他们心中,吴争的威信已经到达了巅峰程度。

四年间,吴争经历了无数的恶战,但最后的结果都一样,那就是胜利。

今天这仗,更是酣畅淋漓,三千步兵,完胜了三千骑兵,除了几个在冲锋时不小心扭伤了踝的,此战北伐军无一人伤亡。

这种战绩,足以傲视天下。

谁能去质疑吴争?

也就这个才刚刚归附的李过了。

当然,李过也没有坏心,他只是惋惜错过了一次将胜利果实扩大的好时机。

吴争微笑着,看向李过,“本王倒是想问问李将军,如果与博洛易位而处,李将军该如何应对我军攻城?”

第九百零一章 请君入瓮

李过沉吟道:“我军强悍,若是卑职指挥,定是据坚城而守,以逸待劳,部署城头火炮和各种防御器械,静候攻城。”

吴争道:“这自然是没错的,可本王不明白了,李将军为何手握五千大军,对三千来犯之敌采取守势呢?”

李过想都没想道:“我军如此强悍的战力,卑职如果主动出击,岂不是傻?”

这话引得吴争和将领们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错了吗?”李过有些不好意思。

吴争摇摇手道:“李将军没说错。换作本王,本王也不会主动出击。可问题是,博洛知道来的是北伐军和本王吗?”

李过一愕,是啊,博洛怎么会知道?

从武昌出发,三千北伐军身着忠贞营军服,一路没有遭遇大规模的战斗,博洛上哪去知道来的是吴争的北伐军?

李过毕竟是身经百战之人,他心头灵光一闪,“王爷的意思是,博洛会主动出击?”

吴争道:“据本王对他的了解,应该有六成的可能……李将军啊,领兵作战需要的不仅仅勇敢,还需要去揣度对方主将的心理、想法、诉求等等……博洛如果知道来的是本王,他的选择只能是逃,逃,我们追不上,哪怕从午时直接南攻上饶,博洛想逃,我们也不可能追得上。”

李过点了点头道:“可上饶城能攻下。”

吴争笑了起来,“城就在那,不管我军攻不攻,它都在那,博洛带不走。但博洛如果不知道来的是本王,那话就两说了。以博洛的能为和心性,他能容忍三千骑兵白白折损?”

李过道:“卑职明白王爷所虑了,可既然知道博洛会率军来攻,我们是不是应该做些准备,或者修筑些工事?”

吴争点点李过道:“李将军是想给博洛报信?”

李过惊呼道:“王爷怎能怀疑卑职的忠诚?”

吴争大笑道:“玩笑话,李将军不必当真!在这小镇上,修筑任何工事,都会被博洛看出来,一旦被看穿,博洛自然想到我军已经有了防备,到时扭头而去,我们岂不只能追尾吃灰尘?”

李过皱眉道:“可不做准备,到时博洛来袭,岂不措手不及?”

吴争转手指着麾下那些将领,道:“这就是本王召集他们的原因,只要这几个不睡着,博洛占不到便宜。”

李过这才恍然,敢情吴争早已有了准备。

吴争说得没错,午时这场歼灭战,博洛是完全知情的,毕竟是博洛下的命令嘛。

加上郑家坊与上饶城相距太近,想隐瞒是隐瞒不住的。

眼线自然会将战斗过程,一一向博洛禀报。

所以,就算在午时直接进攻上饶城,博洛若想率军南逃,完全是做得到的。

当然,从此次的最终目的攻下上饶城而言,吴争确实应该率军直接进攻。

但吴争却想要的更多一些,那就是留下博洛!

就算无法擒获,也要除之而后快。

这就是吴争没有立即进攻的真正原因,正象吴争说的,三千骑兵全歼,上饶城对北伐军而言,已经是必得的果实,区别无非是时间早晚而已。

而且再晚,也不会超过两天,因为两天后,后面负责运送火炮的忠贞营就会到达。

到时,打不下,还怕轰不烂吗?

……。

月黑风高杀人夜。

除了留守北门的一千守军,博洛几乎倾囊而出。

四千人如同幽灵般,在黑暗中向北挺进。

在接近郑家坊五里地时,干活下令,大军停止前进。

博洛非常小心,他派出两支三百人小队由东、西两个方向,向郑家坊合围。

这一招叫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着实阴损。

也就是说,如果郑家庄中敌人没有防备,那么这六百人将做为前锋,从东西两个方向突击镇中,由此来引起敌人的混乱,那时,五里地的距离,将不再是障碍,可以轻易挥师突击,一举奠定胜局。

可反之,如果敌人有备,甚至设下埋伏,那么,这六百人会被博洛毫不迟疑地弃舍,他会率主力原路返回上饶城,这五里的距离,敌人就算想追,都来不及。

……。

有没有防备,这其实只能是种感觉。

就算没有防备,一支军队的驻扎地,巡逻的士兵肯定是有的,明哨、暗哨必不可少。

要想知道有没有真埋伏,只要摸进去,杀几个人,才能试探出来。

两支清兵,由东西两个方向,向镇中摸进去。

可问题来了,镇中漆黑一片。

摸进沿街的民居搜索,也不见一个能喘气的。

在慢慢靠近镇中心,两路清兵同时发现,大晒场东侧的祠堂传出来的微弱灯光。

这似有似无的灯光,让两路清兵不约而同地绕过大晒场,向祠堂而去。

他们在祠堂外会合,同时向祠堂内发起了突击。

这两队汪清扫兵,本就是来侦察和搅乱的,他们并不怕暴露,可问题是,冲入祠堂后,发现里面一样空无一人,除了正堂的条案上,有一盏,被他们冲进带动风吹得快要熄灭的油灯,再无别的。

敌人已经撤退了?

他们诧异地相视,终于摸出身上的信号筒,走到院子里,对着漆黑的天空发射出讯号。

夜幕之下,窜起的焰火分明醒目。

博洛在看到这团焰火时,心头终于松了口气,他大声下令,“全军向郑家坊急行军!”

……。

一切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

博洛率军冲入小镇,可他心里嘀咕起来,这未免也太安静了吧?

只是既然前锋已经发出讯号,这种疑惑没有引起博洛的重视。

在镇中心大晒场与前锋会合之后,才知道镇中并无一个敌人。

敢情,今日夜袭算是白来了?

不过博洛其实心里还是欣慰的,敌人能知难而退,这至少说明,敌人无意进攻上饶城。

博洛大声下令道:“传本帅令,放火焚烧镇子后,全军撤回上饶城。”

瞬间,火光在祠堂升起,渐渐漫延开去。

清兵开始集结,准备撤退。

这时,突然响起密集的“嗵嗵嗵嗵”声,几乎在一眨眼的功夫,炮弹在祠堂区域爆炸。

覆盖射击!

第九百零二章 是你不配!

博洛几乎在同一时间,嘶吼道:“火炮……是火炮……快撤!”

可这声音被爆炸声所掩盖,正在集结的清兵成片地被炮火覆盖,然后是狼奔豕突,乱成一片。

博洛傻眼了,在他愣神的功夫,身边亲卫迅速左右拽起他向外突围。

相对而言,吴争更狠!

他的部署确实有极大的冒险性,这与他“赌徒”的本性有关。

郑家坊处于上饶城的北面。

那么在黑夜里,敌人如果向镇中突击,最有可能的方向就是南、东、西三个方向。

因为北面离得最远,往往被忽略。

所以,吴争将所有人都部署在了镇子北面。

留一盏灯在祠堂,一是为了吸引清兵的注意,二是为了火炮的射击参照。

但吴争没有料到的是,博洛会下令焚烧,这就等于给了炮手明确的射击目标。

当然,吴争也做了应急准备。

其实清兵只要向北搜索一、二里,就会发现敌人的踪迹,但随之而来的,就会是密集的火枪射击。

这就是吴争的部署,赌!赌敌人在黑夜里会忽略镇子北面。

而结果是,吴争赌赢了。

三百门火炮向镇中祠堂区域倾泄着火焰,不间断地爆炸,让面前戒备的士兵们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

也是,就算是铁,也会在这种爆炸和火焰中融化,何况是**。

在第九轮炮火之后,北伐军向南突击,最后三轮炮火后,北伐军已经冲至祠堂周边。

炮火停歇时,北伐军面前已经分辨不出祠堂的位置,火光的映照下,人影如鬼魅魍魉般窜动。

北伐军大喊着“投降免死”的口号,如潮水般冲向敌人。

这个时候,清兵已经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了,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

零星的抵抗,在北伐军排山倒海的冲锋中,如同一朵浪花被轻易覆盖。

这个时候,去往东面的街道上,一群人跌跌撞撞地奔跑着。

这就是博洛和他的亲卫队。

原本他们有马,可惜在密集的炮火下,战马被炸死的炸死,没炸死的撒蹄子逃了,没逃的尥蹶子,再则,博洛他们也几乎没有上马的时间。

博洛没有哭喊着,要回去与将士同生共死。

倒不是他怕死,而是他觉得没有必要送死。

逃出去,回到上饶城,赶紧离开这个战场,将吴争率北伐军参战,这是个巨大的阴谋的消息,传回京城,才是博洛此时最迫切的想法。

此时的博洛已经感觉到,他感觉到了吴争的存在。

这是一种感应。

忠贞营打不了这样的仗,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打这样的仗。

这种作战的方式、风格,似曾相识。

一样的无赖、一样地下作。

可是,一样地有效。

博洛不认为败在吴争手下是种耻辱,豫亲王也败在吴争手下,败多了就不觉得难受了,这与虱子多了不愁是一个道理。

这数十人拼命地跑着,使出了吃奶的劲。

没有人回头去看一眼,他们都明白,镇中的清军完了,就如同午前那三千骑兵一样。

好在镇子不大,他们终于逃出了镇子。

可他们没有停下喘气,因为这远不到安全的区域。

博洛在出镇子的时候,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火光,依稀还听到敌人的呼喊声。

可博洛的脚步没有丝毫地延缓。

又跑出三、四里地,这下就算想跑,也暂时跑不动了。

所有人都象风箱般地喘息着。

“快……快走,别停下……先回城……再说。本帅命……令你们……别停下!”博洛步履蹒跚地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数十亲卫稀稀落落地跟着,仅仅是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从此处出发,现在又回到此处。

可身边四千人,仅存数十人。

博洛突然悲从心中起,他仰头悲呼道:“吴争……我与你不共戴天!”

“我同意。是你不配!”吴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博洛如同被雷击般地全身僵硬了。

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吴争会出现在自己的回城路上?

“博洛,你跑得太慢了。”

吴争策马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的身后有数十骑兵,手中已经点燃了火把,映照得方圆一片亮堂,随即将博洛那些人包围了起来。

没有人反抗,没有人敢反抗,没有人还有力气反抗!

“逃命都不积极,脑子有问题!”吴争戏谑道,“可惜啊,你的三千骑兵,仅留下这七、八十匹战马,否则我会到得更早些。”

博洛突然醒悟过来,他看清了吴争那些人骑的正是他麾下骑兵的战马。

他是镇东侧用双腿绕向正南的,可吴争是骑兵着马从南边笔直追来的,自然就跑到了自己前面。

博洛在绝望的一瞬间,反而镇定了。

此时他的心里,悲哀的,反而是那三千骑兵,这是怎样的一场战斗啊?

三千人竟无一人活下来,连战马都仅剩数十匹!

博洛打心里涌起一种恐惧,不是为自己的处境恐惧,而是为大清在日后将处于怎样的危险局面而感到恐惧。

他明白,能将三千骑兵在半个时辰内全歼,连战马都无法幸存,这样的火器,足以毁灭大清的根基,而这情况,恐怕朝廷还不知道。

博洛整个人在颤抖,他深吸一口气,昂首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大清与义兴朝有停战协议,至少眼下我们不是敌人。”

“不,你错了!”吴争纠正道,“我们一直是敌人,不过是双方都打不动,暂时停战罢了。”

“好吧,就算你说得对,可你此次的举动太卑鄙了,这是场阴谋!”博洛越说越气,到最后时,已经是嘶吼了。

“你说得对。”吴争居然承认道,“相对于我汉族的文化,我言而无信,是卑鄙小人。可那又如何?你们是敌人!”

没错,对敌人,无所不用其极!

这就是吴争的为人。

博洛语塞,他无法向一个自承卑鄙的人,继续责骂。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留恋地望了望左右,然后平静地对吴争道:“动手吧,我知道你不会留下活口的。”

留下活口,就会将吴争在此出现,率北伐军攻击上饶城的消息传出去,这样清廷与义兴朝将再次开战,决战!

第九百零三章 生擒博洛

吴争右手抬起,轻轻地一挥,无数刀光闪起。

连续、短暂地“呃”声之后,博洛周围留下了一片尸体。

唯有博洛还活着。

他轻蔑地看着吴争,“你想让一个爱新觉罗的孙子向你投降?还是别白费口舌了,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背叛自己的祖先!”

吴争的目光有着一种阴森。

吴争身边的骑兵目光更是森冷,他们就等着吴争一声令下,枭去敌酋首级。

这种沉默,让这初春的深夜更加阴冷,让人情不自禁地打起寒战。

“将他绑了,带回去!”吴争终于开口下令,可不是杀,而是绑。

博洛惊怒了,他嘶吼道:“吴争,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待怎样?”

博洛以为吴争要将自己带回去,在杀之前羞辱、凌辱一番,这就算博洛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也不禁恐惧起来。

士兵们虽然不明白吴争的用意,但依旧严格地执行了命令,不过他们下手极重,将博洛绑得如同一颗勒紧的棕子,绳索入肉三分,以此来发泄对敌人的恨意。

吴争策马上前几步,俯视着已经无法挣扎的博洛,目光如同看一只待宰割的兔子。

“我不杀你,你可以活着,在牢里!”

博洛惊愕万分,他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问出一句,“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吴争不该对一个敌酋有恻隐之心。

更不该留下这样一颗定时炸弹在身边。

吴争突然幽幽叹了口气,“我想杀你,就象杀多铎一般……可惜有人不让我杀你。”

“谁?”

吴争抬头看向那漆黑的夜空,“她说她欠你的情,还不了你,让我能放你一条活路……我虽然不在意她的死活,可我欠她一个人,一条命,我不能欠她的……所以你可以活着。”

说到这,吴争狠狠地抽打了一下马屁股,如同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博洛傻傻地看着吴争的背影消失,他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被自己一刀捅入胸膛的女人,一个让自己恨不起来的,汉族女子。

这一刻,他突然向着吴争消失的方向,放声嘶吼起来,他的眼角,有泪。

……。

天将亮未亮之时,三千北伐军以雷霆之势,闪击上饶城。

守军根本无法预料到,敌人在被博洛大军夜袭的情况下,还能趁黑夜接近城池。

当发现异常人影时,已经晚了,敌人已经接近城墙。

三百门小炮抵近轰击,一里地的距离,让守军的弓弩根本够不到。

而城墙上四门红衣大炮,却无法对一里地外看不清楚的目标进行精确炮击。

当火枪兵在城墙附近对城头上守军进行补射时,一千守军已经无力回天了。

城门被炸开,火枪兵如决堤般地涌入。

四月初六,凌晨卯时二刻,广信府府治上饶城,光复!

自吴争从杭州府出兵,前后三十天,辗转千里。

携三万大军,收编武昌忠贞营、九江金志达两部,共十三万民军。

连克黄州、武昌、九江、饶州、广信五府之地。

大小战斗六起,歼敌八千六百余人,俘虏一人。

三月九日。

驻囤承天府的廖仲平部,弃守承天府,率全军渡江南下,五日之内,连克荆州、岳州,饮马洞庭湖。

三月十日,驻囤九江府的夏完淳部,以六千人挥师南下,以犁庭扫穴之势,“荡平”忠贞营溃兵,从忠贞营手中收复南康、南昌、抚州、临江、饶州、广信五府之地,十日后,在广信府一举“擒获”忠贞营首脑贞义夫人高桂英、李功、高一功等人。

自此,义兴朝二年西征正式结束,大军凯旋。

清廷如愿得到黄州、德安、襄阳、承天四府及江北荆州半府,共计四府半之地。

义兴朝得到武昌、岳州、南康、南昌、抚州、临江六府及江南荆州半府,共计六府半之地。

吴争得到的是十三万人口,但“霸占”了饶州、广信二府不交,吴争上书朝廷,饶州、广信二府已是江西之地,朝廷已经额外得到江西南昌、抚州、临江三府,怎么着,也得分杯羹不是?

而义兴朝朝廷此刻已经陷入与清廷的口水仗中,无力与吴争再打另一场口水仗,于是默认了大将军府对饶州、广信二府的统治。

直到吴争班师回到杭州时,也就是博洛被擒半个月后,清廷才得知忠贞营攻下饶州、广信二府,征南大将被擒,后被明军击败收复。

可此时木已成舟,清廷无法做出激烈反应,只能派使团南下应天府,交涉返还隶属江西的南昌、抚州、临江、饶州、广信五府和征南大将军博洛回朝。

义兴朝首辅黄道周一问三不知,以拖延的手法,愣是拖了清廷使团滞留应天府十日。

这不奇怪,义兴朝从上至下,谁肯将到手的果实再让出去?

直到清廷使者以战争相威胁,黄道周才一句话将所有责任推到了义兴朝大将军吴争的身上,这是北伐军打下的,饶州、广信二府和博洛也在吴争手上,你们想要回,自己找吴争去要。

于是,清廷使团只好从应天府出发,前往杭州。

……。

顺天府。

多尔衮闻讯肝胆欲裂。

他倒不是为了丢失了江西五府之地,那五府虽说是清军所占,但由于在长江以南,朝廷根本无法得到正常的赋税,民乱时发,朝廷对五府驻军的补给更是相当困难,对清廷而言只能说是羁縻州。

多尔衮心疼的是博洛和他麾下的军队,特别是那支三千人的骑兵,那可是八旗骑兵啊。

当然,如果可以选择,多尔衮宁可失去三千骑兵,也想要博洛安全回京。

正值用人之际,博洛是多尔衮的死党之一,失去了多铎,多尔衮已经失去了一条胳膊,他再不想失去博洛了。

不仅是多尔衮心在痛,整个朝廷都在心痛。

不过心痛的对象不同,洪承畴、范文程之流心痛的是湖广的财富,一夜之间成了吴争的囊中之物,早知道忠贞营如此不堪一击,何不让已经进入湖北边界的清军,拼死一击?

第九百零四章 事关生死,不可大意

清廷皇太后、小皇帝心痛的是,清军虽说得到了黄州、德安、襄阳、承天及荆州半府,四府半之地,可却意外失去了南昌、抚州、临江、饶州、广信五府之地。

来回一算,还他x的赔了半府。

关键是,堂堂朝廷多罗贝勒、征南大将军博洛,先被忠贞营那帮土包子擒获,后又成了吴争的阶下囚。

这里子、面子全丢光了,问题是,还没办法发泄出来。

毕竟,义兴朝这次西征,是义兴朝和清廷暗中达成交易的。

由义兴朝出兵,扫清占据半个湖广的忠贞营,清廷坐享其成,战后以长江为界,北边归清廷,南边归义兴朝。

所以,忠贞营被明军击溃南撤,明军尾随收复失地,这无论从哪方面而言,都是合情合理的,要怪只能怪博洛所率清军不经打,生生被一支溃兵打得满地找牙。

这心里,能不痛吗?

想报复,不但师出无名,而且时局不允许。

阿济格在开年后,平定蒙古族叛乱的进度不乐观,三万大军被拖在那,无法召回,还上书要朝廷增派援军。

去年年末已经爆发的胶东民乱,愈演愈烈,匪首于七手下已经聚集起数万之众,在登州及周边“割富济贫”。

在得知朝廷无力派兵剿匪时,登州知府张尚贤被迫采取招抚政策,上书朝廷招安,清廷批复,授于七为栖霞县把总。

可任谁都明白,一个区区县把总,怎么可能让数万乱民平息?

于是,朝廷上下一致同意,向义兴朝派出使团。

可私下,布木布泰吩咐,必须将五府之地收回,多尔衮吩咐必须将博洛接回,二人都对使团私下关照,朝廷是可以对义兴朝进行一些适当的“补偿”的。

……。

当天傍晚。

多尔衮召沈致远前来府中。

此时的沈致远和钱翘恭,已经分别与爱新觉罗东莪和爱新觉罗东莪迈密完婚。

而官职也有变动。

新军改编为左右亲军营,是除禁旅八旗郎卫和兵卫之外,一支独立于八旗之外的汉人禁军,

下辖火枪营和骑枪营,分别为左卫和右卫。

岳乐被正式任命为都铳,沈致远为副都铳兼火枪营参领,钱翘恭为副都铳兼骑枪营参领。

二人身后代表着清廷最大的两股势力,可谓是一时风光无量。

“小婿见过岳丈大人。”

面对着沈致远的油腔滑调,多尔衮是既爱又恨。

这小子就象根泥鳅,滑不溜手。

如果在平日,多尔衮还会与沈致远打趣几句,可现在,多尔衮没有心思。

“致远啊,兵练得如何了?”

“不是小婿夸口,我手下火枪营,随时拉出去就能打,而且一打必胜!”

多尔衮无语,六千火枪兵,花了朝廷近三百万两银子,为他们装备上火器,那是用无数人命换来的。

“那就好。”多尔衮道,“如今江西之变,想必你也听闻了,朝廷有意向义兴朝用兵,你以为如何?”

沈致远脸色一僵,随即微笑道:“但凭岳丈大人吩咐!”

半年之期早过,沈致远已经不能回绝与明军对阵沙场。

沈致远的神色,早已落在多尔衮的眼中。

多尔衮冷冷问道:“怎么?还不想与明军交战?”

沈致远微笑道:“只是心里有些不适应,岳丈大人放心,小婿绝不借故推诿。”

多尔衮“唔”了一声,打量了沈致远几眼,然后道:“不过在南下之前,朝廷想向扫清后院,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增援英亲王平乱,二是去登州剿匪。”

沈致远张口欲言,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小婿听岳丈大人的,岳丈大人说让我去哪,我就去哪。”

多尔衮斜了沈致远一眼道:“你倒是真听话!”

沈致远嘿嘿笑道:“小婿只听岳丈大人的。”

多尔衮撸了撸短须,满意地点点头道:“洪承畴等人希望钱翘恭的骑枪营去增援英亲王,说是骑兵便利。可本王想让你去,你意下如何?”

“成!”沈致远一口应道。

多尔衮呵呵一声,“你小子就答这一个字?你可知道,本王为了替你争下这差事,差点和洪承畴等人在朝堂上争吵起来?”

沈致远呵呵笑道:“我知道岳丈大人照顾小婿。”

多尔衮笑骂道:“那也得你自己争气,你要知道,平蒙古部落反乱,其功远在剿匪之上?如果你真能办成,那连英亲王三万大军都没办成的事……其功勋够你入朝堂了。”

沈致远起身,拱手肃容道:“末将愿立军令状!”

“好!”多尔衮击掌赞道,“我辈马背上建功立业,方不负这男儿身躯。你若凯旋,本王出城门亲迎!”

“末将定不负王爷期望!”

在沈致远告退时,多尔衮淡淡道:“莪儿自小没了亲娘,你要好生待她,若是有不妥之处,别怪本王不讲情面。”

“是。”

……。

无独有偶,此时,在郑亲王府内。

济尔哈朗也在与孙女婿钱翘恭促膝交谈。

“老夫是真的尽力了,为了让你得到增援英亲王、去漠北平叛的机会,老夫与洪、范二人当堂据理力争,可惜……你也应该知道,多尔衮是大将军,举国兵马,皆在他的手里,时势不尽如人意啊!”

钱翘恭平静地道:“打哪里都是个打,打胜才是关键,以孙婿看来,让新军能打赢第一仗,磨炼他们,才是最要紧的,其它的,都可无视。”

这话说得在理,一支新军刚完成组建和训练,第一仗很关键,能胜自然是最好的,可若是败了,这支军队基本上算是废了。

士气易散不易凝嘛。

所以,一般都会让新军先打几场小仗,来磨砺士兵,激发、凝聚士气。钱翘恭的说法是契合兵法所云的。

“说得好!”济尔哈朗颤抖着胡须,欣赏地看着钱翘恭,道,“小小年纪,有此胸襟,假以时日,定能成就一番事业……老夫等你凯旋的喜报,到时,老夫一定联络群臣为你向皇上请封请赏!”

“是。”

济尔哈朗顿了顿,语气一转道:“还有一件事……往后不管何种情况,万不可再与江南联络,切记、切记!”

钱翘恭眉毛一扬,看着济尔哈朗刚要说话。

济尔哈朗摇摇手打断道:“别问……照我的话去做,事关生死,不可大意。”

第九百零五章 奉陪到底

ps:感谢书友“20171216173523927”投的月票和打赏。

杭州府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凯旋仪式。

江南民众的心气儿,已经膨胀到了顶峰。

此次西征,虽说义兴朝仅得到八府半之地,但影响是极大的。

首先,浙西已经彻底稳固,有了江西以北半璧土地,浙江除了浙南台州、温州二府,其余全已经落入九府,已经全部落入吴争掌控之中。

按眼下的局势,清军已经不得不采取收缩,向福建战略撤退,台州、温州的光复已经指日可待。

其次,江西北部数府的光复,为义兴朝拓开了西进的空间,有了逐鹿中原的可能。同时,与西境永历朝的势力有了相连的可能性,当然,这非常难,双方皆已登基,有了天子,这种联合只能趋向于表面,而无法真正的融合。但至少双方在抗清这件事上,是一致的。

最后,此次西征吴争的最大收获是十三万人口,这最大限度地缓解了治下数府之地的劳动力缺口,也解决了吴争对扩军的渴望。

也就是说,只要从这十三万人口中,遴选出三、四万兵员,那么吴争麾下兵力就能超过十万人,而这十三万人本身是身经百战的忠贞营老兵,身体素质还是可圈可点的,要选出三、四万人不难。

除了答应高桂英等人独立组建二卫,其余遴选出的人将补充进各卫。

而剩下的九万人,将落籍各府,补充各府的劳动力,尤以松江新城为最。

这些人将为军工坊的生产,提供扎实的人力基础。

由于要应对福建清军的北上,李过、高一功及其部临时被留在广信府。

廖仲平、夏完淳得到朝廷的命令,分别主兵囤于荆州府和南昌府,与严州卫形成互为犄角之势。

高桂英、金志达等还有俘虏博洛,随吴争班师回到杭州。

朝廷大肆封赏此战有功将士。

高桂英被封为国夫人,封号改了一个字,为“忠义夫人”。

李过受封为夔国公。

高一功受封郢国公。

刘体仁受封皖国公。

连吴争麾下池二憨、宋安、戚家兄弟也有封赏,分别被授予散阶明威将军、宣武将军和昭信、忠显校尉。

……。

清廷使团二十六人,在钱肃乐的陪同下,到达杭州府。

正副使分别为礼部尚书、太子太保、弘文院大学士陈之遴和秘书院大学士陈名夏,余者皆为二人随从。

安顿之后,钱肃乐来见吴争。

“争儿,我此次前来,所为二事,一是陪同清使,二是为你和萱儿完婚。”

吴争搀扶钱肃乐入座,道:“岳父能亲自前来证婚,是小婿的福分,只是……时间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吴争的意思是说,清廷使团不可能在杭州府滞留,因为吴争已经准备好拒绝。

再怎么着,吴争也不能自己把自己卖喽不是?

博洛一旦释放,先不说带来的负面名誉影响,就说博洛一回京,将自己主动进攻江西之事说出,那么一场大战必被引发,吴争想趁这两年好好治理内政、整顿政务、发展军工的计划就得中断。

而江西数府更不可能还给清廷,义兴朝还不还那吴争作不了主,反正饶州、广信吴争是绝不打算还的,入了口的肥肉,哪能吐出去?

钱肃乐自然听得懂吴争的意思,他微笑道:“无妨,我已向朝廷告假一月,这总够了吧?”

吴争遂眉开眼笑道:“那敢情好!那……我这就派人去叫瑾萱,让她来见岳父。”

钱肃乐抬手阻拦道:“既然有一个月的时间,晚见半天也无妨,我要与你说说正事。”

吴争一愣,遂肃容道:“岳父但说无妨。”

“第一件事,首辅黄道周品行正直,行事缜密,为朝廷上下交口称赞,连陛下如今都很是仰仗于他,每每有难决之事,都会问询于他……王爷此番举荐,于国于朝有大功啊。”

吴争嘿嘿笑道:“举手之劳罢了。”

“我今日受命前来,就是要与你说说朝廷的意思,六府半之地,朝廷无意交还,这一点,无论是陛下还是大臣,由上至下都是一致的。”

吴争大慰,道:“我也作如此想。清廷有能耐,就战场上见,想靠谈判得到战场上得不到的,做梦!”

不想钱肃乐道:“陛下的意思是,如果王爷能将博洛放回,那就顾全了双方的颜面,如此既得了六府半之地,王爷也得了二府和十三万民军,清廷虽说失了不少州府,可终究也得了长江北岸四府半的地,只要颜面能保全,应该不会向南用兵。”

吴争的眉头开始皱起,“岳父也是这意思?”

钱肃乐摇摇头道:“我当然不是这意思,你以奇制胜之事,虽说没有多少人知道,可无论廖仲平还是夏完淳,都不可能去隐瞒陛下。这事或许能瞒一会,可瞒不了多长时间,人多口杂,一旦清廷得知,怕是倾举国之力都会南下。”

“既然岳父知道释放博洛的危害,为何还要劝我?”

钱肃乐叹道,“国与国之间,除非一方碾压另一方,否则,就是一种妥协,无非是一方占些便宜,一方吃些亏。如今你想占尽便宜,而让清廷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这,肯定是做不到的。”

吴争蹩起眉头道:“那就打一场可控制的局部战争,用战场的胜败说话。”

钱肃乐也皱起眉来,“你真要提前与清廷一战?”

吴争摇摇头道:“不是提前,岳父也知道,眼下义兴朝和我都没有做好北伐的准备,粮、饷需要筹备、军械需要生产、民众尚未动员……三年,至少需要两年。”

钱肃乐点头道:“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争儿啊,是,我们的目标是北伐,可我们最终的目标是,要还天下一个清平世界,令百姓安居乐业。没有做好准备之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就算北伐成功,也是两败俱伤之局,真正占便宜的,会是永历朝和据说已经归附永历的南边郑家。”

“我明白。”吴争点点头道,“可博洛我绝不会释放。清廷若要以此开战,我奉陪到底!”

第九百零六章 尽杀之,可惜了

钱肃乐注视着吴争,许久点头道:“既然你意已决,我就不劝了。要记住,万万不能将这场战争扩大,你本来根基就浅,一旦此战失败,就会元气大伤,动筋骨的事,大意不得。”

“是。我记住了。”

“第二件事,此次清廷使团正副使陈之遴和陈名夏,你对他们熟悉吗?”

吴争摇摇头。

“陈之遴,海宁盐官人,出身名门望族,崇祯十年进士,与东林、复社钱谦益、吴伟业、陈名夏等有深交。此次朝廷让我陪同前来,钱谦益等人在底下没少活动。陈之遴的运气不好,高中进士次年,其父顺天巡抚陈祖苞,失职被革职入狱,后服毒自杀,牵连陈之遴也被罢官,永不叙用。清军入关后,陈之遴复起,历任秘书院侍读学士、礼部右侍郎,因其擅长钻营,靠着阿谀奉承之术,尊称多尔衮为恩主,以此巴结多尔衮,两年前,升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今年年初又被授与弘文院大学士。此人狡诈奸滑,首尾两端,你当留意、谨慎。”

吴争不以为然地道:“无非是一个奸滑小人罢了,我还懒得理会他。”

“陈名夏刚刚也提到了,与陈之遴同科进士,颇有文才,历任翰林修撰、户兵二科都给事中。李自成入京时,陈名夏自杀未果,遂降了大顺,被弘光朝定为从贼。清军入关后,陈名夏降清,受保定巡抚王文奎推荐,官复原职,并超擢吏部侍郎。此人可谓三姓家奴,居心叵测,不可不防。”

吴争骂道:“一丘之貉,大明养士三百年,养出这么些白眼狼,文人哪,就没个好……!”

话声嘎然而止,吴争骂不下去了,他看到钱肃乐脸色大变,直对着自己翻白眼。

吴争不好意思地辩解道:“我骂得是那些降了清的汉奸,跟岳父无关……象岳父这样的忠臣义士,自然不在此列。”

钱肃乐倒也没太在意,他沉声道:“人嘛,能慷慨赴死的,本就稀缺。大明朝文人确实有那么些败类,可忠于国家的也不少,若无这样的人,你也走不到今天。”

吴争连连点头应和道:“岳父教训得是。”

“你是一方诸侯,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定人生死,不可随心所欲。日后北伐,对于北方文人的态度也待细细斟酌。要知道,并非所有降了清的文人,都是汉奸。国亡家破,以一人或数人之力无法挽救局势,顺势而为,不算罪,最多也就是过错。”

吴争点头认同。

钱肃乐叹息道,“天下万万民众,一个识字断文之士,如凤毛麟角,尽杀之,可惜了。”

“我记住了。”

钱肃乐深深看了吴争一眼,“第三件事,陛下有意再度扩军,口谕是要新建八万大军,合计十八万之众。”

吴争惊讶道:“朝廷有那么多钱吗?就算有钱,再征如八万,谁来耕作养活这十八万军队?”

“是啊。”钱肃乐忧郁道,“穷兵黩武……三年的民间生涯,也无法改变一个人啊。”

吴争摇摇头道:“如此荒谬的旨意,黄道周也不阻拦?”

“首辅倒是据理力争了,可财权在陛下手里,钱谦益只知迎合,谁又能阻拦得了呢?”

吴争皱眉道:“钱从哪来?”

钱肃乐白了一眼吴争道:“你不是你惹的祸?还能从哪……钱庄呗。”

吴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大惊道:“他们竟敢动储户的钱?这……这是要自掘坟墓啊?”

“谁说不是,幸好这只是朝中几位重臣知晓,这要是传出去,怕是……又得大乱了。”

吴争脸色忽沉下来,“原本就不该留下钱谦益这搅屎棍……哎,也怪我,当日就不怪让这娃登基……。”

“放肆!”钱肃乐厉声吼道,“先不说君臣之礼,可陛下终究是这天下共主,你对他不敬,等于对所有义兴朝臣不敬,这其中包括我,也包括你自己。你可以起兵行废立之事,但不能辱没陛下!是人,都当有所敬畏,否则何以为人?”

吴争尴尬地舔舔嘴道:“岳父教训得是……我只是说溜了嘴。下次不说那娃儿了。”

钱肃乐哼了一声,然后道:“这事起因在你,你得想法子,不然失信于天下百姓,受害的不只是朝廷,也包括你大将军府及辖下钱庄的信誉!”

吴争认同,钱庄一旦失去信誉,那就是坨屎,人人将避而远之。

可问题是,吴争管得着吗?

人家开的钱庄,收得银子,再挪用去建军,怎么管?

再说了,他是皇帝,吴争不过是个稍有实力的诸侯,怎么管?

行废立造反之事?

这一步吴争真不想走,义兴朝虽说有不少东林、复社余孽为祸朝堂,可毕竟也有许多真心反清复明的忠义之士,况且东林、复社中人也未必个个都是祸国殃民之徒。

譬如眼前的钱肃乐、麾下的张煌言和夏完淳等,其实都是东林、复社之人。

一旦内战,那就是玉石俱焚,吴争不想背负内战之恶名,也不想做亲者疼仇者快之事,这象是一场被挟迫的持久战。

无法、也没有时间、精力去分清楚哪个东林、复社文人是忠,哪个是奸。

而事实上,忠和奸没有一条严格的准绳。

譬如马士英,他是忠是奸?该不该杀?吴争直到现在也无法真的分清。

吴争与钱肃乐商议了很久。

在最后,吴争请钱肃乐帮忙,去说服那个执拗到了极点的陈子龙。

陈子龙虽然有意投靠吴争,可一直顺不了吴争的心,他的执政理念一直是“菁英论”,就是与士大夫共天下的那一套,与吴争的“劫富济贫”格格不入。

吴争又怎能放心用他?

被陈子龙三番四次的“骚扰”,吴争渐渐失去了耐心,一脚将他“踢”到了江南学院去执教,暂时耳根子清静了些。

此次见钱肃乐有了空闲,就请请钱肃乐帮忙去说服,说得成最好,说不成,吴争也心中有了决意,打算永不叙用陈子龙了。

第九百零七章 与沈致远联络上了

次日的谈判,吴争没有露脸。

全是由张煌言及张国维去谈。

结果可想而知,谈不下去了,因为吴争是一步都不肯让嘛,这怎么谈?

午后,谈判很早就结束了。

可一件意想不到的咄咄怪事发生了。

清廷副使陈名夏突然前来投贴,求见吴争。

吴争正与莫执念商议银币的发行事宜,听说陈名夏这汉奸求见,连头都没抬,直接就让人将名贴扔出去。

可一会儿,府卫又来通传,还带来了一件东西……一块非常精致的玉玦。

当吴争看到这玉玦,脸色骤变,“让他进来。”

莫执念惊讶地看着吴争问道:“王爷认识这玉玦?”

吴争有些激动地道:“这是沈致远的随身之物。”

莫执念也不禁惊骇起来,“这怎么会在陈名夏的身上?天下相似之物多了,王爷不会……看错吧?”

吴争摇摇头道:“不会。这一定是沈致远的,沈致远幼年丧母,这是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说是他母亲陪嫁之物……小时候,我与他玩闹时,不小心磕坏了右角处,他差点为此与我拼命,后来我爹找了个巧匠,用金箔镶嵌修缮……你看,这角上的金箔。”

莫执念凑上去一看,果真如吴争所说,“如此说来,那为何会在陈名夏的手里?”

吴争长长吸了一口气,道:“那就只有等见过才知道了。”

“那老朽先回避?”

“好。去吧,银币之事,由莫老全权处理就是,只有一点,银币的成色必须按定下的九成三分。”

“老朽记下了。”

……。

不多时,陈名夏在府卫的引领下,唱名而进。

吴争沉默地冷冷看着陈名夏。

这是个清瘦的中年人,大概不惑之年,又目有神,四方脸,短须。

怎么看,也不象是个谗言谄媚之人。

可有钱肃乐的提醒,吴争对此人没有任何好感。

“你来见本王作甚?”吴争把玩着手上的玉玦问道。

“陈名夏拜见会稽郡王!”让人惊讶的是,陈名夏并不是拱手为礼,而是大礼参拜。

这是主从、君臣之礼啊。

吴争皱眉道:“你我份属两朝,本王面前,你无须行此大礼。”

陈名夏仰头道:“王爷就是名夏之主。”

“胡扯!”

“王爷可否容臣细说原由。”

“讲。”

“臣是前朝进士,后屈从于大顺,再降清,世人皆称名夏为三姓家奴。”陈名夏坦言道,如同在述说别人之事,“可世人皆不懂名夏,名夏要得是国泰民安。”

“哦,你的意思是,世人皆醉,唯你独醒喽?”吴争带着一丝讥讽道。

“不敢。”陈名夏拱手道,“臣事清,是不得已,曾倡导留发复衣冠,天下即太平之言,而获罪。逼不得已,只好自污,谄事睿亲王以求自保,故名声不雅。但名夏心在曹营心在汉,还望王爷明察。”

吴争没兴趣听这“曲线救国”的理论,擎起手中玉玦问道:“这玉玦从哪来的?”

“是多罗额附、火枪新军副都铳沈致远交给臣当作信物的。”

吴争诧异道:“沈致远亲手交给你的?”

“是。沈将军怕臣无法取信于王爷,故特意以此物为凭。”

“你之前与沈致远认识?”

“回王爷,年前才认识。”

“这就怪了,年前才认识,至今不到一年光景,沈致远能将如此重要之物相托于一个降清的二臣……你当本王傻吗?”

吴争厉声道:“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莫道本王手下不留情。不杀来使,奸细除外!”

陈名夏不慌不忙地说道:“臣说得都是实话,若有半句谎言,名夏人就在此,王爷尽可令人斩杀。”

吴争盯着陈名夏,细细地打量了一会,道:“从头说,从结识沈致远开始说。”

“……臣为求自保,谄事睿亲王多尔衮,多尔衮却不太给臣颜色,虽然接纳了臣的投效,可一直将臣处于外围,入不了核心。此时沈、钱二位将军降清,奉诏北上,其实臣一看就知道二位将军是诈降,不仅是臣,清廷上下谁人不心知肚明。”

“那为何清廷还加官赏爵,赐婚于沈致远、钱翘恭?”

“一为训练火枪新军,清廷缺少精通新式火枪的将才。二为给天下汉人做表率,他们认为,只要赐予足够的高官厚禄,就能假戏真做。三为保皇族与多尔衮之间的争斗,在原本已经处于平衡的实力格局中,这支新军就是一支打破平衡、改变现状的工具。”

“接着说。”

“沈、钱二位将军在拱极城训练新兵之后,多尔衮让臣担任与沈将军之间的联络。于是,臣与沈将军结识。沈将军是个有趣之人,刚结识时,他对我说,要带我建功立业,我自然是不信的。可后来,多尔衮超擢名夏为吏部侍郎,我四下打听,才知道沈将军数次在多尔衮面前举荐名夏,由此,名夏信了。”

吴争有些怅然,这是何等冒险的手段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可想而知,沈致远在这种举目无亲的情况下,急想要寻找一个帮手,得花多大的精力和勇气。

这一定不是只有陈名夏一个,以沈致远的心性,就是个广撒网的主,吴争开始为沈致远的安全担心起来,而下意识中,吴争开始相信陈名夏的这番话,这象是沈致远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做为。

“名夏在又一次去拱极城传话时,向沈将军表达感谢之意,不想,沈将军直截了当地问我,愿意不愿意追随他做番大事,洗涮身上的污名。我这时才明白,沈将军是暗中调查过我的。”

吴争心中大骂,这厮太疯狂了,这要是被告发,能活吗?

“我问沈将军,这要是我去多尔衮那告发,你得死,至少也会下大狱,你就这么信我吗?沈将军答道,我看人一向很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是个汉奸,至少不想做个汉奸。当时,我愣了很久,我知道这是一着险棋,沈将军或许自保都成问题,可我还是答应了。”

第九百零九章 两老太爷过招

听钱肃乐对自己儿子评价如此之高。

吴伯昌眉开眼笑,一饮而尽道:“令爱也是娴雅淑静、端庄多才,争儿能得此良配,实乃三世修来的福分。钱老弟,吴某也当还敬您一杯啊!”

瞧瞧,这两个加起来都快一百二的老头,这相互吹捧起来,也是没完没了的,竟不嫌肉麻。

几轮下来,两小坛陈年老酒就被干空了。

小院里,吹着簌簌初夏微暖的夜风,自有一股子不羡仙的滋味。

看着四周朦胧的景色,不觉生起一种,时光,要是能退回二、三十年该多好啊的感慨。

钱肃乐慢慢放下酒杯,不经意地问道:“听说吴老哥膝下令爱只比争儿小三岁?”

吴伯昌一愣,脸上笑意渐渐收敛,答道:“确有此事。”

“那吴老哥心中就不急?”钱肃乐抬手斟酒,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哎……!”吴伯昌叹了口气,“为人父的怎能不急?学院里俊才如过江之鲫,可惜女儿坚决不从,徒叹奈何?”

钱肃乐顿了顿,正色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令爱的身世,你我老兄弟是心知肚明,这事可千万要慎重。”

吴伯昌点头道:“是啊。吴家十代人为了此事,一生碌碌无为,按先主的意思,没有承嗣,到这代也算了结了,可哪想,竟遇上了这场国难……可惜啊,本是金枝玉叶,不想竟……委屈了她了。”

“吴老哥就不想着让争儿为令爱物色一个良配?”

“早提过了,可女儿不答应,又有什么办法?加上争儿长年征战,说实话,这事啊,还得我这当爹的来上心。”

钱肃乐犹豫了一会,鼓起勇气道:“原本为人臣的,不该说!可关系到萱儿的将来……吴老哥,请恕我唐突。”

吴伯昌一愣,忙道,“你我是什么关系,何须遮遮掩掩,请明说。”

“吴老哥可曾想过……亲上加亲?”

“啊?”吴伯昌瞪着眼睛,僵了很久,遂正色道,“荒唐!吴家十代守护,到头来……那岂不成了监守自盗吗?”

“当真?”

“当真。这岂能有假?”

钱肃乐长长吁出一口气,心中的大石落地,他再次举杯道,“好一个监守自盗!来,为吴老哥这句话,我再敬您一杯酒。”

二人饮尽,气氛又热烈起来。

钱肃乐笑道:“不瞒老哥哥,这事啊,快成了我一桩心病……我就怕老哥有心思亲上加亲,如此一来,按令爱的身世,怎么可能为侧室呢?可一旦扶为正室,我家萱儿又何以自处?这些日子啊,可是愁煞我了。得,今日能得到老哥哥这声承诺,我从今日起能睡个安稳觉了。”

吴伯昌笑骂道:“好你个钱肃乐,敢情你是在套我话啊?不过,你怎么会有这亲上加亲的想法?”

钱肃乐一怔,诧异地问道:“吴老哥是当真不知?”

吴伯昌莫名其妙地问道:“知道什么?”

钱肃乐倒吸一口气,犹豫再三,才道:“当时还是庆泰朝,长公主殿下监国,争儿收复南都,朝廷北迁,应天府东林、复社,意图行废立之事……。”

吴伯昌沉声打断道:“敢情你也掺和了?”

钱肃乐苦笑道:“参与了。同为江南读书人一脉,怎能置身事外?”

吴伯昌冷下脸来,“你继续讲。”

“当时庆泰朝分为两派,一派以张煌言等年轻的,坚决拥立长公主登基,另一派以陈子龙等人……包括钱某要拥立鲁王登基。一旦两派内斗,清军就会趁虚南下,情势非常危急。当时争儿大军囤于丹阳,一旦进入应天府清君侧,吴老哥也该知道,那时当真要见了血,恐怕整个应天府就乱了。所以,当时我与一些忧心国事的大臣们,想了个权宜之策。”

吴伯昌听得心拎了起来,他想到了些什么。

“就是张冠李戴,将令爱的身世套在争儿头上。”

“荒唐!”吴伯昌怒道,“原来这事是你们搞的,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当时就想嘛,争儿怎能做出此等数祖忘典之事呢,敢情,还冤枉了他。”

“老哥哥息怒,这不是为了朝廷,为了这天下嘛。”钱肃乐老脸有些热,“长公主殿下对争儿有情,有意下嫁争儿,这想来老哥哥也应该听到些风声,可争儿要是一旦登基,那就坐实了与长公主同是宗亲的身份,自然是不能下嫁的。关键是明室血脉由此就会终结,所以,当时长公主又想了个权宜之策,就是让争儿娶令爱,同时让争儿发誓,立令爱所出之子为太子,如此,一代之后,血脉又会回归明室。”

“然后呢?”

钱肃乐叹息道:“如老哥哥所料,争儿果然一口拒绝,他放言道,如此瞒骗天下得来的帝位,不坐也罢。随即率军轻易进入应天府,拥立了长公主。”

“干得好!”吴伯昌击掌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皇帝不当也罢。”

钱肃乐诧异道:“老哥哥是真不想让争儿逐鹿天下?”

“能得即得,不能得莫强求!”吴伯昌道,“争儿说得对,如果天下共主不能替天下人谋福利,该当让贤。”

钱肃乐叹息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吴伯昌吹胡子瞪眼道:“怎么?你还想逼人当皇帝不成?”

钱肃乐连忙摇摇手道:“只是酒后私下闲话罢了。”

说到这,钱肃乐正色道:“老哥哥可能不知道,当时长公主和侧王妃周思敏已经与令爱说过此事……。”

吴伯昌惊悚问道:“小妹她答应了。”

“答应了。”钱肃乐重重地点点头。

吴伯昌这下愣住了。

……。

离吴伯昌和钱肃乐饮酒闲话之处不远的西厢房里。

钱瑾萱、周思敏和吴小妹正一起画着服饰图样,说着体己话儿。

女孩子嘛,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钱瑾萱将要与吴争成婚的事上了。

周思敏嘻笑道:“姐姐何不在成婚之后,穿上汉袍,如此一来,恐怕普天下都知道汉袍的名声了……这比夫君说的任何宣传广告都来得有效。”

第九百十章 晓看天色暮看云

钱瑾萱微红着脸咬牙,嗔怪道:“你就作死吧,先不说夫君答应不答应,就说家父见了,那不得撕了我?”

周思敏戏谑地笑道:“夫君肯定是答应的,你没见他看你穿汉袍的眼神……你可千万别说,你没留意……嘻嘻。”

钱瑾萱羞恼起来,放下手中的笔,冲向周思敏,“看你还敢不敢羞我?”

二人随即闹作一团。

周思敏千般抵挡,也架不住钱瑾萱千手观音般地呵痒,于是抑着嗓音呼救道:“有人要装大妇作派了……来人啊,小妹救我!”

“小妹救我……小妹,小妹?小妹呢?”

钱瑾萱和周思敏这才会意到吴小妹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二人慢慢起身,面面相觑。

“都是你。”钱瑾萱大眼珠子瞪了周思敏一眼。

周思敏咬着嘴唇道:“这也怪我?不就是个二百年前已经废黜了的皇室后人吗?长公主才是真正的帝嗣呢!要想嫁给夫君,怎么着也该是长公主嘛……。”

“别胡说。夫君当她是亲妹妹。”

“夫君是当她亲妹妹,可她未必这么想啊。”周思敏沉着脸道,她的心里也有委屈,她一直想尽自己的力,去挽回吴争与朱媺娖日渐疏远的感情,毕竟她嫁给吴争,是朱媺娖成全的。

加上她与朱媺娖是娘舅表姐妹,这份心思,钱瑾萱自然明白。

钱瑾萱想了想道:“天色已晚,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总是不妥,我去劝劝她。”

周思敏听了,想想也对,忙起身道:“我和姐姐一起去。”

钱瑾萱阻止道:“别,你在家里收拾,我一人去就行了。”

……。

小院左边是个竹林,竹林后面是个小池塘。

初夏的夜晚,蛙声已经响起。

月儿很圆,和风很轻。

池塘边的石凳上,一个女孩面对着水面在轻轻抽泣。

哭得人儿,痴了。

看得人儿,也痴了。

好久之后,钱瑾萱慢慢上前,“小妹,想心上人了?”

吴小妹一惊,连忙擦拭掉脸上的泪迹,慌张地道,“没有……没有的事!”

钱瑾萱轻轻拉起吴小妹的手,“都十七了,若不是这世道乱,按规矩,女子十四岁就得出嫁,江南晚上一、二年,可你也该是出嫁的年龄了,就算想心上人,这也没什么可害羞的。”

“不……不,我真没有。”

钱瑾萱微笑起来,和声道:“那让我猜猜是谁?”

吴小妹扭捏起来,“说了没有……你别瞎猜了。”

钱瑾萱使劲地拉住她的手,不让她挣脱,“我猜是沈致远,也难怪,他这一去已经快一年了……。”

“不是!”吴小妹柳眉倒竖道。

“那……不会是我哥哥吧?”钱瑾萱佯装着惊愕,“说来也是,我哥哥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要不是沈致远怂恿我哥哥北上,此时早该成婚了……。”

吴小妹跺着脚道:“都说了不是!”

钱瑾萱渐渐肃容道:“你日常都与我、思敏在一起,身边再无别的男子……那就只有吴争了。”

这两字一出钱瑾萱的口,明显感觉到吴小妹的手抖动了一下,而且吴小妹低着头,不再否认。

钱瑾萱轻轻叹息道:“小妹啊,你的身世我都知道,可毕竟眼下无法公开,你与夫君兄妹相称多年,这或许只是兄妹之情,你得分清楚了啊。”

吴小妹霍地抬起头来,瞪着钱瑾萱,两眼已经有了泪光,“我可没说是哥哥!”

钱瑾萱悠悠道:“都是女儿家,你瞒不了我。我就问你,你是不是真想嫁吴争?”

“……。”

“哎……。”钱瑾萱叹息道,“敢情是我猜错了,那行,咱们先不说这了,回去吧。”

可怎么使劲都没用,吴小妹的双脚就象长在了那石头上了。

钱瑾萱彻底明白了,她轻轻伸出手去,抚摸着吴小妹的面孔,道:“有一件事,你得想清楚了。所谓旁观者清,在我看来,夫君可真是把你当作妹妹,你若有了这心思,那就得亲自和他说。”

吴小妹急道:“没有……我都说了我没有。”

钱瑾萱拍拍她的手道:“有没有,只有你心里自己最清楚。这些天的相处,你应该明白,我不是个妒妇,你要真想,我或许可以帮上你……我再问你一遍,你想吗?”

吴小妹突然就扭捏起来,欲说还休,终于词不达意地道:“可……可他是我哥哥。”

钱瑾萱轻叹了一声,凑到吴小妹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拖着她离开了池塘边,“回去吧,夜深了。”

……。

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当听闻吴争即将成婚的消息。

朱媺娖一直伫立在窗前,看着殿外的云彩,从早上到黄昏。

把它画下来,然后,送给那薄情的男子。

就算是送他的,新婚贺礼吧。

最美的痴情,最害怕的却是被辜负。

朱媺娖有些伤感、伤心。

她明白,到了这一步,二人已经,此生无缘。

她与他相隔的,不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而是命运的距离。

除非这天下不存在,除非世上的人心一朝间便更改。

否则,如同天上银河,不可逾越。

一颗儿珠泪滴下,化开了那团尚未干涸的墨迹。

朱媺娖想抬手去擦拭,可将碰未碰之时,却顿住了手。

也罢,就让它,留在那吧!

“殿下,夜枭来报,陛下与钱谦益再次从钱庄提出白银八十万两,充作军费。”郑三轻轻地身边禀奏道。

朱媺娖握笔地手剧烈一抖,在刚画好的纸上,落下了一团墨点,正好盖住了她的那颗泪珠。

她终于愤怒地将笔远远地掷出。

几近是嘶吼般道:“这天下都是他的,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郑三吓得一下就趴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朱媺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趴伏的郑三道:“可这天下乱了,本宫怎么活?父皇亡国,砍去了本宫一条胳膊,如今陛下要是亡国,本宫还有哪可以切割?”

郑三不敢接话。

朱媺娖悠悠道:“让人继续盯着吧。”

“是。”

“派人将这画给他送去。”

“是。”

第九百十一章 君可欺

春和殿。

一脸憔悴的朱慈烺,看着趴伏着的钱谦益,喝斥道:“年初至今,前后四百六十万两了吧?加上国库拨给的三百万两,近八百万两银子……你说说,朕就征召八万新军,怎须耗费如此多银子,这还不包括粮秣。”

钱谦益“呯呯”磕头道:“臣有罪,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死不死的另说,你且讲讲,这银子花在何处?”

“回陛下话,有会稽郡王的粮饷标准在先,如今朝廷征召新兵,皆仿效北伐军的粮饷补给,由此单就饷银,就比往日高出了一倍。还有,士兵平日里吵着要顿顿有肉……这哪能办得到啊?没奈何,只能三天一顿肉食,陛下,这算下来,八百万两估计也撑不过啊。要不……削减二万人?”钱谦益一副万般无奈的样子,向朱慈烺叹着苦楚。

“满口胡吣!”朱慈烺厉声道,“箭在弦上,焉能不发?如今朝廷多出六府之地,皆需要驻军,渡江北伐更是需要大军,岂能因为这区区银子而削减军队?”

“可朝廷财力……顶不住啊。臣无用,无能替陛下分忧,请陛下罢了臣的户部尚书职,另选贤能!”钱谦益正气凛然地摘上自己头上的纱冠,放在向前左上侧。

朱慈烺被顶得噎了下,他脸色忽白,眼见雷霆之怒就要暴发。

可钱谦益面不改色地直视朱慈烺。

朱慈烺颤抖着手指,指着钱谦益,“你……你……。”

“你”了半天,朱慈烺慢慢放下手指,脸色慢慢缓和下来,竟安抚道:“朕知道爱卿为难,可这是国事,关乎北伐大业,先帝在天上看着朕呢,也看着爱卿呢……要不,再从钱庄挪用些?”

钱谦益摇摇头道:“陛下,不是臣不肯,而是这钱庄银子,都是天下储户所存,从去年到今年,朝廷挪用银两已过千万两,再这么下去,恐怕……会惹大乱子,到时天怒人怨,臣……臣怕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啊。况且首辅等人一直盯着臣,臣若再遵从陛下的意思,挪用钱庄储银,怕是明日又是雪花般的弹劾状……。”

“钱相,钱爱卿……再取一百万两,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如何?”朱慈烺已经在恳求了,他从顺天府离开时就明白,军队没粮饷会是什么情况,那就是一支乱军,不,盗匪啊。

什么君臣纲常,全是个屁!

钱谦益喟叹道:“既然陛下已有决意,臣自然得遵从旨意,那……那就再破例一次?”

“对,对,破例一次。”

看着钱谦益稳步而出,朱慈烺突然掀翻了面前的案台,他嘶声嚎叫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自己殚精竭虑,每日仅睡三个时辰,一门心思扑在政务上,可结果呢?

扩军有错吗?

湖广、江西多出六府半之地,部得驻军吧?

廖仲平部是京卫,必须调回来,总得有军队替换吧?

太平候夏完淳部也得回原驻地,也得有军队替换吧?

再则,北伐更需要军队,朕扩军八万有错吗?

黄道周、钱肃乐等一应重臣在朝堂上抵制朕,这也就罢了,如今连这钱谦益也来顶撞朕,要不是朕当日硬保,你早被吴争给逐出朝堂,恐怕连京城都没地待。

想到这,朱慈烺开始转变方向,怪起杭州府的吴争来了。

这个不识臣道的混帐,生生把忠贞营十二万人全掳到了江南去了。

这要是给朕留下个五六、七八万,朕也无须重新在京畿周边征召良家子啊,这让满朝文武驳朕“穷兵黩武”不说,京畿周边确实也劳耕不足。

朱慈烺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这时他的脸色慢慢好转,朕是天子,天下共主,只要渡江北伐,收复失地,到时,一切都有了。

吴争不也是这样崛起的吗?

他当时仅杭州一府之地,不也照样养了三万大军吗?

朕如今有十三府半的土地,养十八万大军,没什么不可以的。

朕也绝不会欠天下子民的,等赋税收上来,再将这挪用的窟窿填上就是。

……。

可惜啊,朱慈烺虽说在外流亡了三年之久,可他终究还是不食人间烟火。

他一再地效仿着他爹的勤勉、克俭,却不明白,其实皇帝是用不着这些的。

一国皇帝,如果靠自己一人的勤勉、克俭,能让这天下子民安居乐业,那他爹也就不用在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朱慈烺的怨天尤人,只会加剧他心中对吴争的不满,只会撕裂自己与朝臣之间的分歧,于事无补。

他不想欠天下子民,可他却忘记了,义兴朝赋税结余,一年才三百多万两,而挪用的储户银子,至今已经多达千万两,怎么还?

先不说利息,就说本金,也得不吃不喝三、四年才能还清。

而新召大军,每天都得顾着吃喝拉撒,一旦出征,还得大把的银子往里填,出现伤亡又要大笔抚恤……。

恐怕也只有象朱慈烺这样不识柴米油盐之人,才能天真地以为他能还得清。

……。

十里秦淮。

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桨声灯影。

一幅如梦如幻的美景奇观。

秦淮河畔,来燕桥南端。

有一处三进两院的河房建筑,叫媚香楼。

它就是传说中秦淮八艳之一柳如是的住所。

不过此时的柳如是也已经三十二岁,徐娘半老了。

可说是徐娘半老,相比于钱谦益这老帮菜,那也是嫩豆芽一根。

钱谦益如今就在此楼落脚,倒不是钱谦益如今穷得连宅邸都置办不起。

恰恰相反,钱谦益有得是银子。

钱谦益在书桌前奋笔疾书,柳如是在边上红袖添香。

此时,柳如是的丫环进来禀报,有客来访。

来者叫黄大湛,兵部侍郎,是黄毓祺长子。

这黄毓祺说起来有些来头,天启年间恩贡生,崇祯年间与缪尊素成立“江上九子社”,主张“广言路,行改良,正朝政”,与钱谦益有往来,交情还算不错。

他与周延儒早年同窗共学,一日两人议论天下事,话不投机,黄毓祺随手拿起桌上砚台掷去,可惜没打中,遂叹“恨不杀此误国儿!”。

说来也怪,之后周延儒在朝为官,果然庸懦贪鄙,最后因延误军机之罪,被崇祯勒令自杀。

第九百十三章 婉拒郑成功

其实钱谦益还有一句话,没有对柳如是明说。

那就是,如果吴争在应天府,得知他挪用钱庄储户的钱供人贪墨,以此来拢络人心,怕是得一刀宰了他。

柳如是带着满腹的忧郁离开了。

看着她依旧婀娜的身姿离去。

钱谦益轻喝道:“去,将这封密信送出去,记住,事关阖家生死,千万不可让人发现。”

“喏。”

……。

吴争大婚之时,朱慈烺派人送来大礼,并按制金册封钱瑾萱为郡王妃。

或许是为了弥补此次西征,吴争没有得到封赏吧,亦或者朱慈烺想到了吴小妹这个宗亲。

他同时破例册封了吴小妹为上虞县主。

就连清廷多尔衮也派使者送来了贺礼。

让吴争没想到的是,南边郑森(郑成功)也派出使者,送来了一份重礼。

而这使者,姓王名忠孝。

在钱肃乐的引见下,吴争在大将军府后宅接见了此人。

王忠孝,崇祯元年进士,时授户部主事。

此人以刚直耿介、无私无畏著称,其时被负责节制漕运的内监邓希诏勒索粮饷,王忠孝坚拒。邓希诏勒索未遂,恨之入骨,诬告忠孝有忤旨病民而又欺君之罪,朝廷听信谗言,派锦衣缇骑逮治。

王忠孝被押解入京后,受廷杖之刑,也拒不认罪,最终改入狱三年,与黄道周、王仑初、王思任、马思理等人同在一狱,时称“六君子”。

后出狱返乡,南明弘光帝时授其绍兴知府,坚辞不受。

弘光朝亡后,他投奔隆武帝,擢光禄寺少卿。

郑成功起兵反清后,王忠孝即投奔郑成功,不过没有为官,只是做为郑成功帐下一个幕僚,赞划军政,备受郑成功推重。

“王忠孝拜见会稽郡王。”

吴争微笑道:“忠孝伯(郑成功的爵位)可好?”

“回王爷话,我主在隆武帝崩殂后,已经遵奉永历帝为主,受封延平公。”

吴争讶异,看来历史还是朝着惯性在愈合被自己破坏的部分,这难道真是定数?

可吴争绝不相信,至少多铎死了,博洛被自己抓了。

失去这两员大将,清廷如同失去了一条臂膀。

再说了,如今浙江、半个南直隶都非清廷控制之下,就算这次清廷真要为博洛大举南下,自己和义兴朝也并非无一搏之力,而且,就算是最后自己输了,清廷也将元气大伤,这样至少永历朝郑成功部和四川、陕甘的大顺军残部,还是有机会的。

只要反清,吴争可以什么都不顾,这就是执念。

“原来如此,那是本王消息不灵通了。”

“忠孝在闽常听王爷捷报频传,只是没想到王爷竟是如此年轻,实为明室之福啊。”

“呵呵,先生过誉了。不知延平安此次,可有带话给本王?”

“我主确有话代转。”王忠孝道,“年前,清军扫荡闽南,我主以招讨大将军之名举义旗于金、厦沿海一带,招兵买马。可惜独木难支,唯有投永历帝麾下,以图将来。此次我主遣我出使,希望借助王爷之力,打通浙江与福建的通道,如此双方可互为屏障,图谋中原了。”

“哦?”吴争问道,“延平公麾下有多少兵力?”

“大概三、四万之众,不过我主有意收揽其父旧部,如郑彩、郑联所部,到时就会有近二十万大军。”

吴争眉毛一挑,沉吟道:“延平公可有具体计划?”

王忠孝答道:“我主希望在半年后,与王爷共同举兵,南北夹击,彻底荡平驻闽清军。”

吴争微微点头道:“以如今本王与延平公的实力,歼灭福建清军已有不少的成算,不过这样一来,义兴朝将面临北方清军的压力,恐怕……朝廷难以支撑。一旦福建战事僵持,本王背后就会遭受灭顶之灾。”

王忠孝急道:“福建清军才十余万人,以王爷和我主的兵力夹击,所需时日不会太久……恐怕清廷未必能反应得过来。”

吴争摇摇头道:“先生恐怕还不知道,刚刚本王西征,擒获了清廷多罗贝勒博洛,清廷派遣使团前来,想要赎回,被本王一口拒绝了,此时,怕是清廷正在商量如何报复吧。当然,本王是不怕清廷报复,但很有可能,接下来一战不可避免,这仗能打到什么份上,恐怕此时还难以把握,所以,下半年与延平公合击福建清军之事,恐怕需要再斟酌才是……要不,请先生转告延平公,等明年年初如何?”

吴争这番话说得是实情,王忠孝自然也听得出来。

而且,他来到杭州,对吴争西征擒获博洛,清廷出使杭州想要赎回之事,也有耳闻。

他有些失望地答道:“既然王爷需要备战,那进攻福建清军之时间,确实难以把握……我这就返回禀报我主,商议来年之事。”

吴争点头道:“请先生替本王转达对延平公的问候。”

“是。”

……。

待王忠孝退去,钱肃乐不解地问道:“夹击福建清军,不是你一直想做的吗?虽说有北方清军可能南下,可义兴朝如今已有十八万大军,再怎么,支撑两月也是可以的。有这两个月的时间,应该可以决定福建战局了。”

吴争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我承认,这次我有私心了。”

钱肃乐一愣,“这话从何说起?”

“郑森有反清之心不假,可他未必有复明之意,在这一点上,与我不同。我虽说要复的不是朱明,可我依旧想复汉明。而郑森想要的……或许是郑家天下。”

钱肃乐大愕道,“你所说可有根据?”

吴争摇摇头,指向地图道:“没有,只是心里感觉罢了。不过,这次郑森派人前来联络,岳丈难道就没有发现时间很巧合吗?其实福建的形势非常明显,郑森独木难支,他想要的,不是北伐,而是扫清福建清军,然后盘踞福建供其壮大罢了。如果他真有心北伐,此时应该联络我与他共同派出舰队,直接攻这里。”

钱肃乐顺着吴争的手指看去,浑身一颤,吴争点得是——大沽。

第九百十四章 父子连心哪

ps:感谢书友“书友20181104133854310”投的月票。

在这一瞬间,钱肃乐是激动的,他颤声道:“你是说我们……真的有实力北伐了吗?”

看着激动的钱肃乐,吴争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解释道:“攻大沽已经没有问题,因为清廷尚未组建水师,就算有了水师,暂时还威胁不到我军水师。至大沽,打它几炮,歼灭些敌人、毁坏些房舍,然后从容离开。”

钱肃乐长吁了一口气,瞪了吴争一眼,敢情你在忽悠老夫。

吴争正色道:“就象岳丈一样,但凡心中有北伐之念的人,首先想到的是北面,惦记的也是北面。而不是眼皮子底下一张嘴。”

钱肃乐不同意,“可郑森也是朝北面进攻啊?”

吴争笑道:“岳丈是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如果我同意与郑森合击福建,打下来后,福建归谁?永历还是义兴朝?这是其一。其二,就算我胸襟宽广,让了,郑森得了福建,他的北面还是我,他如何北伐?最后还得是联合我共同出兵,那为什么非要先攻福建呢?其实很简单,郑森在金、厦抗不住压力了,永历朝避向云南,自身难保,更不可能对他有所支援,于是他想起北方的我,想借以北伐大义,要我出兵助他荡平福建清军罢了。”

钱肃乐若有所悟,他叹息道:“可惜啊,这本来是个良机,却因勾心斗角荒废了。”

吴争哂然道:“岳丈在指责我?”

钱肃乐摇头道:“不,我只是在惋惜……而已。”

吴争道:“其实,对我而言,不,对整个义兴朝,也不对,准确地说,对整个天下汉人而言,北伐只是一杆旗。复明最大的障碍还是来自于自己内部,人心涣散、吏治不清,人人只顾自己的利益,这其中也包括我。我不是圣贤,要我拿将士的性命为郑森作嫁衣裳,使其壮大,最后来威胁到我,这亏本生意,打死我都不做的。”

钱肃乐深深地看了吴争一眼,点点头道:“你说得对,义兴朝已有天子,来日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与其日后难做,不如趁此机会,坐山观虎斗。”

吴争摇摇头道:“不对,郑森那里,该帮还得帮,以他的势力牵制福建清军非常有必要,否则,义兴朝就会被清军南北夹击,这也是两年前我率水师南下援助隆武的用意。只是,不能任由郑森无牵制的壮大,他的壮大势必威胁到义兴朝的存在。”

钱肃乐迟疑了一下,问道:“那永历朝呢,难道郑森也只是听调不听宣?”

吴争微笑不答,不是他不想答,而是凭吴争知道的历史,郑森错失了三次收复应天府的机会,这不由得不让吴争警惕。

特别是李定国三蹶清廷名王之后,数次联络郑森北伐,终究因郑森不配合而作罢,李定国甚至联姻手段都用上了,结果还是被郑森拒绝。

这不得不让吴争怀疑郑森的目的和用意,正如之前猜测的,郑森只想反清,不想复明。

如今,他想借助自己的力量来扫清福建,而不是共同出兵北伐,这更让吴争警惕。

福建是郑家的大本营,两代人在那经营,真要拿下福建,吴争很难想象,义兴朝能得到什么。

徒为自己增添一个潜在的敌人,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与强大起来的郑森势力相比,那十余万清军,在自己和郑森的势力的中间,反而不必担心了。

钱肃乐见吴争不回答,也没有追问,道:“你真觉得此次清廷会借此南下?”

吴争笑道:“南下未必,但一场规模可控的仗少不了。清廷丢不起这脸啊,总得想法找补一些回来。可它又打不起,据我所知,蒙古部落的叛乱尚未平息,西、南又拖着没有进展,此时山东、山西各地民乱四起,可谓屋漏偏遭连夜雨啊。所以,清廷只会选择一处我朝意想不到的地方,打一场高烈度的战斗,由此来逼迫义兴朝让步,当然,接下来估计还是得签停战协议。”

钱肃乐问道:“那你可有想过,清廷会选择在何处?”

吴争摇摇头,叹息道:“亦清的长林卫,尚未能进入清廷核心,重要的情报,还是无法知道。”

钱肃乐突然骂道:“要是那逆子能存报国之心,也该将消息传回来的。”

吴争迟疑了一会,终于实言相告,“岳丈不必为翘恭兄担心,他们二人已经与我取得联络……是诈降。”

钱肃乐突然泪如泉涌,虽说心里一直都认为是诈降,可没有证实,终归是忐忑不安,此时听吴争亲口证实,岂能不让这铮铮铁骨的老头激动?

“他……他还好吧?”

听听,刚刚还称逆子,转眼间就成“他”了。

父子连心哪!

吴争道:“一切都好……对了,沈致远和翘恭兄都成婚了,是清廷小皇帝赐的婚,翘恭兄娶得是清廷郑亲王的孙女,还没恭喜岳丈……呃。”

钱肃乐勃然大怒,跺足恨声骂道:“这小畜生,他爹还没死呢,竟敢私自……啥,娶得还是个满族女子……我,我将他逐出家门!”

吴争好心提醒道:“岳丈,记得沈致远和翘恭兄降清那会,您已经逐出过一次了……难道这事还能再逐出一回?”

钱肃乐指着吴争:“你……你……你也不是好东西!”

吴争郁闷了,这哪跟哪啊?

……。

五月二十二。

义兴朝会稽郡王、大将军吴争大婚。

举城皆欢,自天色将黑,爆竹和烟花辉映天空,就没有停止过。

直将那黑夜生生变成白昼。

洞房花烛之夜。

王妃钱瑾萱一身大红嫁衣,头上盖着蒙头红,坐在檀木床沿,静静地等着,夫君来为自己掀开。

她内心是甜蜜的,从吴争离开绍兴府码头,在轿中那称不上一面的一面算起,至今已有四年。

今日,总算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

其实她不奢望吴争真能登上九五至尊之位。

只要执子之手,与其偕老,就是一种幸福。

可,他为什么还不来呢?

不会是被那些莽夫将军们灌酒了吧?

亦或者是……已经醉了?

那可如何是好?

钱瑾萱不由得担心起来。

第九百十七章 同床异梦?

跟在沈致远后面的四个亲卫,见黄驼子一身新军军服,又是沈致远带来的随扈,倒也不阻拦。

一会儿,黄驼子从一夜里借了辆马车,赶至沈致远面前。

沈致远上车之后,大声道:“明日一早就要出征,今晚不回军营了,回家。”

回家,回的是额附府。

堂堂睿亲王嫁女儿,自然是要风光出嫁的。

额附府就是多尔衮为女儿置办的嫁妆之一。

四亲卫一声不吭,默默地上马跟在后面,只要沈致远在他们的视野里,他们也不想去管。

马车慢慢启动,车厢内沈致远背靠着前面车壁,低声道:“坏事了。”

黄驼子猛一甩鞭,问道:“坏什么事了?”

“之前传出的消息是假的,那是多尔衮故意说给岳乐听,然后借岳乐那傻怂的嘴说给我听,结果我这蠢货竟信以为真,还传给了吴争。”

黄驼子失声惊呼道:“那可是真坏事了……大人,这事可不能拖,得想办法赶紧告诉王爷。”

“叫什么叫?你当后面那四个是死人啊?”沈致远低声骂道,“事情也没你想得那么严重,我问过了,多尔衮进攻的出发地是仪真,目标应该是应天府。也就是说,事情到最坏,清军攻的,也不是吴争麾下的辖地,这样至少吴争,就算猝不及防,应该不会遭受太大的损失。”

黄驼子急道:“可清军从仪真南下,攻得是应天府……那是义兴朝的首府啊!”

“首府又怎样?关你我屁事!可惜钱翘恭已经在两天前去胶东平乱,否则还可与他商量商量……。”沈致远有些懊恼地一击屁股下软垫,恨声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以为我不想将消息递出去啊?可难在两日后就会开战,现在立即动身回去,恐怕两天都不够,此时双方军队皆已调集,就算在开战前赶到,将消息告诉吴争,恐怕没有时间再重新调动、部署了。你以为如果不是胸有成竹,多尔衮能对我实言相告?”

“沈大人何不让长林卫的细作传信?”黄驼子想了想问道。

“这绝对不行。多尔衮一定还派了人在暗中监视我,此次事发,多尔衮或许怀疑我与南边联络是通过陈名夏,所以没有继续往下追查,若现在再联络长林卫向南边送信,那长林卫恐怕得被多尔衮连根挖起。”

黄驼子突然沉声道:“要不,由我回去传消息!”

“不成,你一走,多尔衮就知道,到时消息没传出,你我都得死,而且与事无补,时间也来不及了。”

“那……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坐视清军重创明军?”

沈致远沉默了一会,幽幽道:“既然无力挽回,不如就选择坐视吧。”

黄驼子急道:“如果明军被重创,将来我们怎么面见王爷?不行……我得想法回去传消息!”

沈致远厉声道:“这是战争!总得有人死,总得付出代价,就算是你我,不过也是沧海中的一栗,该死时也得死……你别忘记了,你说过,吴争令你什么事都得听我的,这就是命令。”

“无论他们让你做什么,你都须遵从,哪怕是让你真投敌……或者,与本王正面对战。”黄驼子想到北来之前,吴争的再三叮嘱,顿时,无语。

……。

“额附回来了。”

多罗格格东莪带着六名侍女迎候在额附门内。

说起来,这满族女子看不出异族人的豪放,倒有几分汉人女子的内敛。

也难怪嘛,虽说满人高高在上,看不起汉人,而骨子里,还是崇尚中原汉族文化。

后金时起,但凡贵族子女,皆受汉文人的教化,连小皇帝福临,也一样。

所以,在这些十几岁的孩子心里,已经看不出北人的粗犷,性格反而更象是中原人。

这不得不佩服儒家文化的同化威力。

沈致远虽然满肚子的烦燥,可在东莪面前,倒也是彬彬有礼。

倒不是说沈致远真爱煞了这满族女子,而是沈致远知道,鞑子该杀,妇孺无辜。

况且,眼前这女子,终究已经成为了自己的妻子。

“格格何必亲自迎候,叫下人来也就是了。”

“额附明日一早就要出征,做妻子的,怎能不来迎候呢?”十三岁的东莪,俨然一个大人的模样,这让沈致远心中升起一股柔情。

他轻轻揽上东莪瘦削的肩膀,“男子上阵出征,不是平常之事嘛,来,快回屋里去。”

二人相扶相搀,并排走进屋里。

“额附是阿玛府上回来?”

“是。”沈致远应道。

“饮酒了?”

“是。”

“阿玛责罚你了?”

沈致远一愣。

“额附何必瞒我,虽然我只是庶出,可阿玛终究是只有我一个女儿,很多事,我比额附知道得多,额附又何必舍近求远呢?”东莪轻轻叹息道。

仅仅几句话,让人再也无法将她当成一个仅十三岁的女孩了。

东莪轻轻拥上沈致远的身体,将脸侧着贴近沈致远的胸膛,轻声道:“额附是汉人,想为汉人的兄弟做些事,原本无可厚非,其实我心里是钦佩额附义气的……可阿玛终究是阿玛,我不能为了你而去伤害自己的阿玛……你懂我的心思吗?”

沈致远沉默着,不是他无言以对,而是,他心跳动的厉害,厉害到有种冲口而出的冲动。

他脑子里竟然生起想托付给东莪。

可心中的理智,最后一丝清明,将这念头生生压了下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沈致远在心里默默地念诵着,如同念诵唐僧的紧箍咒。

女人,哪怕是小女人,她们的六感是敏锐的。

沈致远似有似无的心思转变,依在沈致远胸口的她,明显就感觉到了。

东莪抬起头,轻轻问道:“额附终究是不信我……可我是你的妻子啊。”

沈致远慢慢退开,“明日还要早起……早些歇息吧。”

早些歇息,并非同床而眠,而是各睡各的。

看着沈致远离去的背影,东攻的眼中有泪珠划落。

还有什么比夫妻同床异梦,不,甚至连同床都没有,更悲哀的事呢?

第九百十六章 要不试试?

沈致远不仅没去,反而坐了下来,施施然笑道,“突然又不急了,敢情方才是被您吓得。”

“本王有那么可怕吗?”多尔衮斜眼道。

“谁说不呢?您轻轻一挥手,就是云开雾散,您要一跺脚,就是天崩地裂啊!”

“你想乞命?”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我这么个奸滑之徒?”

多尔衮又斜了沈致远一眼,轻哼道:“本王不信。”

“请王爷观后效。”

“本王依旧不信。”

“小婿拿莪儿发誓!”沈致远扑通跪下,一脸决然地发誓道,“经此一事,沈致远对他已经仁至义尽,再无瓜葛,从此一心一意辅佐岳父大人。”

“混帐!你拿本王的女儿来向本王保证?”饶是多尔衮自恃涵养足够,也被这厮给激得窜起来。

沈致远只好改口道:“那小婿以亡母在天之灵发誓。”

多尔衮慢慢坐下,“当真?”

“当真!绝对真!”

多尔衮冷冷道:“起来吧。”

沈致远闻声而起,打蛇上棍地道:“那岳丈大人不生小婿气了?”

“本王从不生气!”多尔衮悠悠道。

是啊,让他生气的都死了,不,福临还活着呢,也不对,在多尔衮眼中,福临或许从不是对手,最多是……一个摆设。

布木布泰,也不是对手,应该是个猎物。

至于洪承畴、范文程等,那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让人烦,还不至于生气。

对了,确实有个让他生气的人还活着,不但活着,还活得很好,这不,刚还大婚了,多尔衮还派了使臣前往送贺礼来着,顺便送出了沈致远亲手书写的假情报。

快了,杀掉他,这世上就再无人可以让自己生气了。

多尔衮看向沈致远。

沈致远嘻笑道:“那小婿明日还率军出征吗?”

多尔衮没好气地道:“去,为何不去?本王点明此事,不过就是想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这世上没有本王不知道的事。况且,这次你也算是立了大功,要不然,吴争怕还不能向靖江调集兵马呢……好了,这次算你将功折罪,不赏不罚。记住……再有下次,本王绝不容情!”

说到此处,多尔衮已是声色俱厉。

沈致远连连应“是”,可转头嘻皮笑脸地道:“那岳丈大人想往哪进攻呢?”

多尔衮沉下脸道:“怎么?还想着去给他报信?”

沈致远嘿嘿笑道:“哪能啊……小婿只是好奇,想跟岳丈大人学学如何决算于庙堂之上、统兵作战,如何出其不意、兵不厌诈罢了。”

多尔衮轻哼道,“告诉你也不打紧,你也没有时间报信了,就算任由你快马前往江南报信,也晚了。”

沈致远嘻皮笑脸地道:“要不试试?”

多尔衮目光一缩,脸色阴沉起来。

沈致远赶紧扮成无辜状,“小婿只是逗个乐,岳丈大人莫生气。”

都说一物降一物,多尔衮执掌满朝文武生死予夺之权,可偏偏就奈何不了眼前这小滑头。

多尔衮悠悠吧了一口气,点点墙上地图,“仪真……本王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甚!”

沈致远脸色一下惨白起来,不过随即恢复正常,“岳丈大人果然英明,这地方恐怕吴争想上三年都想不到。”

“来人。”多尔衮突然大声喝道。

随着他的喝声,门外进来四个亲卫。

沈致远一愣,“怎么……岳丈大人,不是说好将功折罪,不赏不罚的吗?”

多尔衮淡淡道:“这四人从今日起,跟随你左右,寸步不离……这是为你好,战场凶险,若有不测,本王如何向莪儿交待?”

转头对那四亲卫下令道:“好好保护额附,不得擅离,也不准额附私自行动,或与生人接触,若额附劝阻不听,杀无赦!”

这话当着沈致远的面说,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沈致远无奈地拱手而退,只是身后多了四条尾巴。

……。

“王爷,这事……就这么算了?”

在沈致远走后,祁充格出现在多尔衮面前,躬身问道。

听得出这语调有些不服气。

多尔衮却神色不动地答道:“本王还要用他。”

“可如此叛逆大罪,不处置……怕难以服众啊!”

“怎么,是你不服?”多尔衮斜了祁充格一眼道。

“不,不……下官哪敢?”祁充格忙不迭地否认道。

多尔衮抖了抖袖子道,“他有句话,本王还是信的。他说辅佐本王对抗皇上是真……这也是本王让他前往蒙古助阿济格平乱的原因。况且,若杀了他,新军就会不稳,短时间内无法形成合力,反而被钱翘恭和他背后的济尔哈朗、皇上坐收渔翁之利……到时,难道你去统率新军平乱?”

说到这,多尔衮悠悠道:“另外,本王总得为莪儿想想吧,才成婚不到半年,就让她成为寡妇?”

祁充格忙道:“王爷说得是,是下官考虑不周全。”

多尔衮眯起眼道:“博儿才七岁,本王身子又不好……总得为博儿留下些什么吧?到时本王见了兄弟也好有个交待!”

“不,不,王爷一定能长命百岁、多福多寿的。”祁充格无由地害怕起来。

多尔衮斜了他一眼道:“沈致远私通南边之事,不得泄露,若泄露……别怪本王不留情面!”

“是……下官绝不敢吐露一字。”

“去吧。”

……。

沈致远是真后悔了。

原本,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知道,以吴争眼下的实力,战胜确实困难,但自保应该没问题。

坏就坏在,自己一时猪油蒙心,轻信了岳乐的谎言。

不,此时想来,岳乐怕也是不知实情,上了多尔衮的当,被当成了一颗棋子。

如此一来,自己传出去的情报不但帮不上吴争,反而添乱了。

守候在门外的黄驼子见沈致远出门,忙迎上去。

可一见沈致远背后那虎视眈眈的四人,不觉一愣。

“沈大人,他们是……?”

沈致远翻翻白眼道:“我岳丈大人赐我的亲卫。”

黄驼子不傻,忙退至一边道:“小的多嘴了。”

沈致远踢了他一脚道:“去,今日本将军不骑马了,套辆车,你来赶车。”

“是。”

第九百十八章 感觉有些不对

吴争的出征,显然比沈致远来得隆重。

大将军府麾下官员三百二十七人前来相送。

成千上万的民众自发地前来相送。

江南民众,几乎已经习惯了郡王的出征,在他们心里,更习惯了在不久后听到郡王大捷的喜报。

吴争微笑着看着围着自己,敦敦叮嘱的家人们,四年,自己有了家,有父亲、妹妹,连老婆都有了三个,人生之幸事,莫过于此。

伸手抚上钱瑾萱的脸。

大庭广众之下,饶是落落大方的钱瑾萱,脸也不禁微烫起来。

只听吴争笑道:“好生等我回来,咱爹可等着抱孙子呢。”

这话引来三声“呸”,吴争佯怒道:“瑾萱、思敏呸我也就算了,小妹你也凑热闹?爹,得早些找个好人家将她嫁了。”

吴小妹脸色一变,竟顾自转身而去。

吴伯昌瞪了儿子一眼,“时辰不早了,还不快走?”

可就在吴争告别转身之时,吴伯昌呐呐道:“吴家还等着你传承香火呢……可别尽想着冲杀……!”

吴争没有回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大喝道:“出发!”

……。

“王爷,卑职感觉有些不对啊。”

五月二十九,吴争到达江阴,二卫已经部署完毕。

吴争对此次的胜败,确实心里有至少七成的把握。

也难怪,知道敌从何来,什么时间,多少人,再打不赢,那就是咄咄怪事了。

这不是一场阵地战,而是一场显扬军威的阅兵。

对,至少在吴争心里是这么想的。

有长江天堑,两支水师,上千门大小火炮封锁江面,这清军难道还能长翅膀不成?就算长翅膀,也能将它折翼。

可吴争一到,前来迎接的金山卫指挥使鲁之域,就说了这么一句,“王爷,卑职感觉有些不对啊。”

吴争一愣,“何处不对?”

“卑职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对面清军的兵力,远不如王爷所估计的十八万。”

“为何这么说?”

“蒋全义从靖江派人传信,泰兴沿江一直平静,并未有大量清军进驻。”

吴争皱起眉,这确实不对劲,后天就是进攻时间,十八万清军,就算是分前后部,怎么可能前锋都没有部署到岸边?

难道要临时征集渡船,这不开玩笑嘛?

“派人渡江侦察过吗?”

“对岸已经封江,斥候过不去。”

吴争皱眉道:“偌大的江岸,就算是十八万人也难以严丝合缝,为何不能过江?去,派出多队斥候,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也要侦察到真实情况。”

吴争西征班师后,刚上任杭州卫指挥使的池二憨忙道:“我去安排。”

吴争瞪了鲁之域一眼,“再三讲过,打仗打得是知己知彼,我之前和你交待的只是估计,你身为一方主将,怎能不进行战场核实?不知道也就罢了,明明感觉不对,却不想着去证实……眼见着大战将启,你打算打一场根本不知道敌人多少兵力的糊涂仗?”

鲁之域被训得不敢吭声,等吴争训完之后,才道:“卑职是想,既然王爷对敌人兵力有所估计,且按王爷的部署,我军只是以火炮、水师进行远距离阻击,按理两军没有真正接触的机会……再则,冒险派出斥候,风险太大,所以……。”

吴争怒道:“斥候的命是命,将士的命就不是命了?牺牲几个、几十个斥候和牺牲成千的将士相比,孰轻孰重?与战争的胜败上比,孰轻孰重?本王今日才发觉,你不适合再带兵!”

鲁之域大惊,这话确实是重了,他忙道:“王爷息怒,卑职知错了,好在离估算的开战时间还有两天……卑职这就亲自带人去侦察。”

说完拱手而退。

“回来!”吴争喝道,“什么叫亲自去?你一个指挥使去侦察?亏你想得出来……池二憨已经派人去了,你带我巡视阵地。”

“是。”

……。

从江阴至杨舍镇数十里的江防,已经部署完毕。

但吴争手头可调动的兵力还是不多,仅杭州、金山两卫和军校八千火枪兵。

当然,陈胜部已经奉命渡江至杭州府待命,可在吴争的考虑中,沥海卫仅仅做为此战的预备队。

吴争太知道一场战役中,保留一支预备队的重要性了,这是扭转战局和危急时救命的后着。

所以,因为兵力不足以布防数里里江岸,吴争对江防进行了重点布防。

以江阴要塞和杨舍镇堡城为江防战略支撑点,选择杨舍镇堡城,一是因为距离较近,能在一个时辰内做出反应,二是嘉靖年间,为防御海上倭寇侵扰,杨舍筑堡城,本身就是个小型要塞,无须作太大的修缮、整固。

在这两个点的中间,吴争选择了香山为江阴至杨舍镇联络、调动枢纽,吴争的指挥部就设在那。

因为这场战役的指挥思想是,打一场远距离的阻击战,所以,兵力的部署为杭州卫守江阴,金山卫守杨舍镇,吴争亲自率军校火枪兵守香山。

吴争一路从江阴巡视至杨舍镇,对兵力、火炮部署还是满意的。

步兵小炮抵近射击,部署在江边最前沿,它的前面,是火枪兵用来射击的半人深壕沟阵地。

挖半人深,是为了燧发枪依旧无法趴伏装填,需要半弯腰低头装填,所以,半人深的壕沟可以让士兵在装填时,避免来自敌人的弓弩。

为什么不挖得更深呢,那是因为士兵还需要投掷手雷,壕沟太深,那就会影响到手雷投掷,于是确定后的壕沟深度为一米二、三之间,最为合适。

速射炮被安置于小炮后约一里地,近六百门子母速射炮被其中于江阴和香山,杨舍镇并未部署,这是因为清军会集中兵力进攻靖江,杨舍镇距离太远,吴争将江防延长至杨舍镇的用意,还是为防万一,同时也有对敌人进行侧面包抄的准备,当然,这需要战局有胜利把握时,才能实施的方案。

重型火炮皆集中部署在江阴,吴争最喜欢的就是炮火集群覆盖,因为这是他所知道发挥炮火最大威力的方式,不想因分散而削弱杀伤力和震慑力。

第九百十九章 大战一触即发

王朝先的水师,此时已经抵达预先指定位置,位于靖江岛的南侧,战船上的火炮,皆已经标定射击位置,就等着一声令下了。

张名振的吴淞水师,已经出发至崇明沙所水域待命。

无数从松江军工坊出发的运输队,还在不断地往江阴方向运输弹药和物资。

直到此时,吴争依旧还坚信来自沈致远的情报是准确的,清军的主攻目标,是靖江。

在逐一巡视至杨舍镇时,天色已近黄昏。

此时,池二憨急急赶来禀报,派出了六队斥候,皆失联了。

吴争听闻有些震惊,下令继续派出斥候。

池二憨迟疑道:“少爷,此时天色已暗,按时间,后天才是敌人进攻的日子,是不是明日一早再派?”

这话没错,天黑侦察,远不是这个时代,这些未经特种训练的士兵,能承担得了的差事。

尤其是在这种已经封锁江面的情况下,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对岸密集的弓弩射杀。

吴争却摇头,执意道:“天黑是斥候最好的掩护……这样,你去挑选一些扬州府籍,善水的士兵,当船过江中线,让他们下水泅渡过去,如此,在夜幕掩护下,成功的机率要高许多。”

池二憨应是,急步离去安排人员。

……。

“多大了?”吴争替一个准备过江侦察的士兵紧了紧装备问道。

“回大将军,我今年十八。”士兵大声回答道,他以一种近乎是崇拜的目光看着吴争。

吴争有些不忍,微微低下头,作整理状。

“家是哪的啊?”

“回大将军,扬州府石庄人氏。”

“哦?”吴争惊讶道,“那不正好就是江对岸吗?”

“是。”

“对岸家中还有亲人吗?”

“没了,全被鞑子杀了,我如果不是当时来对岸探望外公外婆,恐怕也早死了。”士兵大声应道,看不出有一丝失去亲人的痛苦。

吴争有些诧异,“你不难过?”

“难过没用,打过江去,替阿耶、爹娘、姐姐报了仇,才是正经事。”士兵昂首回答道。

“好!”吴争擂了他胸口一拳,称赞道,“有这心思,定有报仇雪恨的那天。”

不料那士兵目光回避了吴争,直着脖颈道:“敢问大将军,为何不是这次?”

吴争有些惊讶,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让这些从军校训练出来的士兵,敢以这种口吻来责问自己,这恐怕在后世,士兵也不敢生一个将军、元帅这么讲话吧?

但吴争并不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因为有脾气的兵,肯定是有些本事的。

吴争呵呵笑着,扫了一眼余下的二十三人,他们将被分为两队,向石庄、通州方向渡江侦察。

然后转头对先前士兵道:“你叫什么?”

“回大将军,我叫石小虎。”

“好名字。”吴争随口道,“你觉得我军能打过江去?”

“当然。”

“能占领扬州。”

“能。”

“能占领扬州后,继续北上?”

“这……应该可以。”

“北上继续收复顺天府呢?”

“……这,怕是不能。”

“对啊,那为何要占领扬州府?来回拉锯,岂不把扬州府,包括你石庄的家,沦为又一个战场?”

“我宁可让家毁于战火!”

“可对岸的百姓不会同意。”吴争冷下脸来道,“枪炮是破坏的工具,军人,是掌控枪炮的人,要少破坏、少给百姓带来痛苦。没有一直北伐的打算,就不要想着先去占领对岸,因为寻只会让百姓一次次沦为牺牲品……记住喽,军人要以保家卫国为己任。”

吴争冷下脸倒不是因为石小虎的顶撞,而是这让他想起嘉定三屠。

不是说不该反抗,而是百姓因为一次次地收复,一次次地回城,死得人太多了、太冤了。

江北不是江南,隔着长江,吴争无法把控攻过去之后能守得住,那就继续积蓄力量,直到有把握的时候再行动。

吴争的脸一沉下,石小虎不敢再顶撞了,他呐呐道:“我错了……请大将军恕罪。”

“无罪。”吴争拍拍他的肩膀道,“不想收复失地的兵,不是好兵!你有这个愿望,是好事,何来罪之说?这次过江,好好侦察,然后活着回来……本王答应你,来日北伐,本王让你亲率一支队伍收复石庄,你的家!”

“谢大将军。”石小虎激动地敬礼道。

“你们也一样。”吴争扫视着这二十三名勇士,“这不是去送死!在本王心里,你们就如同兄弟,我不想让你们送死,可如果敌情不清,死得就是你们身后无数的弟兄……去吧,本王等你们回来。”

“是。”

……。

吴争在等。

该部署的都部署了,该想到的都已经想到。

剩下能做的,也就只有等了。

直到这时,吴争还坚信,沈致远的情报是正确的。

不过,吴争心里开始有了怀疑,会不会是清军有意在故弄玄虚,亦或者突然临时改变了攻击目标。

所以,这次的侦察,犹为重要。

这决定着需不需要改变部署,但吴争也明白,真要是出了意外,临时调兵恐怕也来不及了。

出于这担心,吴争一边传急令,调陈胜部北上,直入苏州府,以备不时之需。

同时,派人去应天府,一是知会沥海卫入苏州府的原因,二是希望朝廷急调夏完淳的建阳卫入京,以防万一。

吴争确实已经做了尽可能周密的安排,但吴争还是低估了多尔衮。

……。

在沈致远离开睿亲王府之后,一辆马车随即出府门,往永定门方向而去。

多尔衮确实对沈致远耍了个心眼。

他明知道就算沈致远想再次暗通南边报信也来不及,却依旧对沈致远进行了一次试探。

而实际上,多尔衮早已决定连夜南下,经京杭大运河,去往徐州。

那儿才是多尔衮发动此次战役,早就定好的真正的指挥部。

之所以先乘马车至码头,倒不是防沈致远察觉。

而是因他的身体确实有些抗不住,这也是他在之后改乘船,走水路南下的原因。

多尔衮对此战,决意一并报了多铎被杀、靖江被夺和这次博洛被羁押之仇。

第九百二十章 预判出现了偏差

徐州行辕内。

多尔衮斜躺在榻上,微眯着眼睛。

榻对面,祁充格躬身道:“多罗贝勒喀尔楚浑所部五万人马,已经在泰州完成整肃,随时可以占领泰兴。贝勒屯齐所部一万人马,已经到达通州待命。”

刚林躬身道:“敬谨郡王尼堪所部十二万大军,已经进驻江浦、仪真,两地筹集大小船只三千二百余艘,随时可以对江宁、镇江府发起攻击。”

多尔衮神色不动地问道:“对岸明军有何异动?”

刚林道:“昨日从应天府传来的消息称,廖仲平率京卫一万五千人去了常州府。别的京寻并无异动。”

多尔衮再问道:“对岸吴争有何异动?”

祁充格答道:“杭州卫驻防江阴,金山卫驻防杨舍镇……看来王爷的诱敌之计成功了,借沈致远之口,义兴朝上下皆认为我军主攻目标是靖江。”

多尔衮轻哼道:“靖江被吴争认为是北上的跳板,他的注意力一直在靖江、泰兴,本王就是想让他知道,在本王眼中,应天府才是真正的必争之地。”

“王爷英明!”

多尔衮确实英明,他不仅借沈致远之口,误导了吴争的判断。

同时,还调动了驻京八旗中的三旗,但为了保险起见,免于京畿发生不测试,他还将京畿周边的降军一同调动南下,由此集结起十八万大军。

这也是调沈致远增援阿济格、钱翘恭率部去胶东平乱的主因之一。

只有将不放心的军队全部调离京畿,多尔痛和清廷才能真正放心,将驻京八旗分出一部分加入此次战役。

……。

五月三十,凌晨。

天色将亮未亮。

吴争已经问过不下十次,斥候可有消息。

而这次,总算有信了。

池二憨匆匆赶来,“王爷,有消息了。”

吴争大喜,“怎么说?”

池二憨道:“去往石庄方向的斥候回来了……那儿没有大量清军。”

吴争大愕,有这种事?

“蒋全义处可有消息?”

“有,依旧说泰兴沿江没有清军进驻。”

吴争惊悚,后颈瞬间汗毛直立。

不对,十八万清军,再一天就要总攻,泰兴、石庄竟无清军?

“消息不会有错吧?”

池二憨闷声道:“石小虎就在外面,王爷可以自己问他。”

吴争急道:“叫他进来。”

全身湿透,左臂还带着伤的石小虎进来,“见过大将军。”

“石小虎,快说说情况。”

“是。我带十二人从江边,直扑石庄。”石小虎恨声道,“石庄已经连个活人都没了,找不到人问,我带人转向西边黄桥镇,因天黑,只能入镇找百姓问话,从黄桥镇百姓口中得知,从十天前开始,泰州陆续有清军进驻,估计数目有四、五万。”

“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出镇打算回来时,遇到一队清军斥候,发生了战斗,兄弟们为了掩护我……全留在那了。”石小虎哽咽道。

吴争点点头道:“他们是英雄……你先下去治伤。”

等石小虎离开后,吴争问道:“另一队回来没有?”

池二憨摇摇头。

吴争转身盯着地图,泰州有四、五万清军,这么说来,清军是想进攻泰兴,可不对啊,十八万清军是要渡江攻靖江的,为何连一个不设防的泰兴都不占领?

那明天还来得及攻靖江吗?

这肯定不对!

再有,远离江岸的泰州都只有四、五万清军,其余清军去哪了?

难道是……通州?

那也不对,通州在靖江以东,距离甚远,无法在短时间对靖江进行攻击。

难道清军的目标不是靖江,而是常州常熟?

这倒是有可能,常熟临近嘉定、吴淞,可以对吴淞自己正在建的新城展开攻击,也算是可报一箭之仇,可问题是清军渡江进攻,如果主攻是自己的新城,那就会被西、南两面明军合击。

多尔衮真会为了报一箭之仇,冒着过江清军被全歼的危险进攻新城?

这显然不合逻辑。

吴争蹩紧了眉头,这答案只能等另一队斥候回来才能解答了。

一直到午后,另一队斥候回来了,他们倒是没一个伤亡。

可带来的情报,却让吴争一个头变成了两个那么大。

通州确实有清军,可最多不过一万人。

那么,还有十几万的清军去哪了?

这让吴争不得不开始怀疑沈致远情报的准确性。

吴争一面下令江阴、香山、杨舍三地加强警戒。

一面召集麾下将领商议。

将情况大致说明了一下,吴争指着对岸道:“如今最大的问题是,清军究竟有没有十八万兵力,同时他们的主攻目标究竟是不是靖江。如果不是,那会是哪?如果是,那其余的兵力是延误了行程,还是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兵力?”

刚赶来的宋安道:“我倒是认为清军可能就这么点兵力,之前几仗,清军损兵折将,照道理,从清廷使团回去到今日,短短一月之间,要聚集起十八万大军不易。我认为,十八万可能是清军故意夸大的数目。”

鲁之域摇摇头道:“不对,据我所知,年前清廷敬谨郡王尼堪所部已经班师,他是随豪格征讨西南张献忠部的,其部虽然数目不明,但既然是凯旋班师,那就有可能主力还在。加上清廷在顺天府本就有驻京八旗,调动一部分也是可能的。”

吴争思忖道:“能不能这么去想,如果清军确实要攻靖江,那么它就不可能是十八万,也就是说是虚报。可如果清军主攻目标不是靖江,那么又为何要在泰州、通州两地驻囤五、六万大军呢?”

被吴争这么一引导,宋安突然一个激零,“那就是牵制,如果清军在泰州、通州两地驻囤五、六万大军是牵制,那么就会有更多的兵力,进攻别的目标,而这目标一定是比靖江更重要的。”

吴争闻听大惊,这话有道理啊。

如果真象宋安说的,用五、六万大军来牵制自己,那么清军真正的主攻目标方向,兵力就会更多,十八万大军,就不会是虚报,而是真实的。

第九百二十一章 扑朔迷离

想到此处,吴争霍地起身。

他来回踱步,好几圈之后,思忖道:“不对,十八万数字应该不会错,沈致远也不可能会欺骗我可问题出在哪呢?是假情报?沈致远被蒙骗了?他有那么傻吗?”

宋安冲口而出道:“或许情报半真半假,譬如说大军人数是真,但目标是假,正因为半真半假,故沈致远才上了当。”

这话让吴争豁然开朗,对,这很有可能。

“好!咱们就按这个思路去猜想,清军主力究竟在何处?多尔衮究竟想干什么?”

宋安思忖道:“其实不难猜,清军以五、六万人作诱饵,那么比靖江更重要的目标只有两个,一是应天府,二是新城。可要攻新城,通州就是主攻方向,清军在泰州有四、五万,反而通州仅一万人,所以,这不太可能,剩下的就只有应天府。”

吴争思忖道:“可这也不太说得通啊,廖仲平所部调至常州是我建议朝廷的,用来防备万一。调动的也只有一万多人,京城除了原来三万京卫,还有新征的八万新军,加上皇帝自己近万御林军,这兵力尚有近十二万大军,清军能在短时间攻克应天府?要知道,一旦证实清军主攻方向是应天府,只要两天,廖仲平所部就可返回京城,最多三天,我部人马也可增援多尔衮何来如此迷之自信?”

这话说得没错。

应天府是曾经的京城,城池防御很强。

不用说城中有足够的防御兵力,就算折扣一半,只有六万守军,十二万清军也无法在两天内攻破,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吴争道:“况且,兴国公王之仁的水师尚在,虽说之前折损一半,朝廷因没钱只补充了士兵,没有补充战船、火炮,可有这一半的战船,也能对清军进行阻击,至少能延缓清军登陆南岸。”

将领们都沉默起来。

如果这些理由成立,那么之前清军的主攻方向不是靖江的假设就会被推翻,问题又会回到原先的纠结中去,那就是清军究竟有没有十八万。

吴争确实头痛得厉害。

这时,一直不吭气的池二憨突然开口,“反正换了我是多尔衮,既然下决心报复,就不可能装样子。”

吴争一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池二憨闷声道:“打不过,也要咬死对方。何况多尔衮有十八万大军。”

“你坚信多尔衮此次真集结了十八万人马?”

“嗯!”

吴争怔怔地看着池二憨,不得不说,池二憨的话坚定了吴争内心的猜测。

没错,吴争此时心里确实侧重于信清军主攻目标是应天府,只是因为无法解释清军怎么可能两天内进攻得手,所以才有了些对心中猜测的动摇。

可此时难得开口的池二憨,靠着他的本能,做出的陈述,让吴争不得不重视起来。

这是种战场直觉,与战术、战略能力无关。

这就象一个没读过书,不懂兵法的老粗,照样能带兵打胜仗成为一代名将一样,直觉和本能,是成为名将不可缺少的前提,否则,就是赵括。

直觉和本能绝不是空洞和虚渺,这需要天生野兽般的敏锐和久经战场的积累,缺一不可。

池二憨的话,虽然糙,但这代表着他从一个旁观者的感应和视角。

吴争不由得重视起来。

“就按清军主攻方向是应天府设想,诸位觉得,清军会以何种方式,保证在两天内攻破应天府?”

吴争为这场战前军事会议定了性。

明日就是战役开启之日,没有时间了。

既然设定了目标,将领就顺着这方向去想了。

“既然十八万大军属实,那除了泰州、通州六万人,足够让清军从西、北两面同时对应天府发起进攻,如此,应天府将承受十二万大军两个方向的同时进攻,由此来缩短攻破应天府的时间。”

“江浦一定是江浦。”

“散布谣言,八万新兵可能就会失去战意。”

“如果城中有内应,时间能缩短。”

“火炮,大量火炮抵近射击。”

“对,从江浦上岸最近也最便利。”

一阵七嘴八舌的分析和假设,让吴争惊悚起来。

本来不可能的事,被这么一说,变得似乎越来越真实。

真实得就象已经发生一样。

吴争霍地站起,看着地图的他,沉声道:“如果是这样,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这问题一抛出,一片静默。

调动三处大军,至少得两、三天功夫。

人员还快点,火炮怎么办?

关键是,靖江还在遭受泰州五万清军的牵制,还有通州一万清军。

能调动吗?

一旦调动,对岸清军假戏真做怎么办?

本来北伐军就兵力不足,三万人依靠长江天堑来对抗清军渡江。

没有人敢开口,就算心中有想法,也不敢开口。

因为这后果太大了。

如果调兵救援应天府,江阴至杨舍兵力一空,对岸清军随即渡江南攻,那苏州、松江、嘉兴一路势如破竹,直至杭州府。

仅靠陈胜的八千沥海卫?

吴争明白将领们为什么不肯开口,他也不能逼人开口不是?

吴争自己也在权衡利弊,多尔衮这手,确实太狠了。

攻其必救不说,还带着声东击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这是阳谋。

保应天府,那苏州、松江、嘉兴一路势如破竹,直至杭州府就会被泰州、通州六万清军如入无人之境。

保住江阴,那么京城应天府就会丢失。

吴争怎么选择都是不对,怎么选择都将成为义兴朝势力衰微的开端。

这个时候,吴争怪自己太轻敌了,太小看多尔衮了。

可,还有用吗?

金山卫副指挥使吴易道:“生死存亡之际,我等不是圣贤,只能先保住我军不被重创,以图将来。”

鲁之域点头认同道:“都保已经不可能,只能取一舍一,只要沥海卫顶住苏州府,严州卫防止从江浦登陆的清军南下,然后王爷招安的忠贞营能震慑住福建清军北上,我军就能守住苏州以南还请王爷决断。”

第九百二十二章 蒋全义是个狠人

宋安看了吴争一眼道:“吴、鲁二位将军所言在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但不管王爷做何决定,我宋安绝无二话,听王爷的。”

吴争扫了一眼诸将,见没人说话了,于是一咬牙正待做决定。

此时池二憨闷声道:“依我看,我军如今的装备、实力远胜于清军,清军号称十八万,可真正有战力的无非是那些满蒙旗兵罢了,有多少?一万?二万?最多三、四万吧!他们攻咱们必救,我们何不反攻他们必救?无非是最后拼个你死我活罢了,怕他们作甚?”

这话一出,不仅是将领惊愕了,吴争也顿时精神一振。

太对了,他打他的,我打我的,你攻我应天府,我灭了你对岸六万清军,占你扬州府。

扬州府一失,清廷就得担心山东得失了。

如果再让吴淞水师配合到大沽轰他x的几炮,清廷怕是要震动了。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池二憨的后脑勺夸道:“你小子,还真没看出来,关键时候有急智啊……所以说嘛,我让你读书还是有好处的,瞧,这几个月的军校没白上吧?”

池二憨嘿嘿笑道:“是,是,少爷的话向来都对。”

吴争更乐,对宋安道:“听听,听听,咱家池二憨也懂得溜须拍马了。”

……。

“本王令!”吴争做出决定。

诸将齐齐立起。

“令,金山卫由吴淞水师掩护,渡江攻通州,须在明日日落之前,击溃通州清军,向如皋挺进,对泰州清军形成合围。”

“令,杭州卫由舟山水师掩护,渡江占领石庄,然后迅速北上,进逼泰州。”

“令,蒋全义部,立即渡江占领泰兴,固守待援,等至杭州卫占领黄桥镇后,配合杭州卫两面夹击泰州城。”

“令,舟山水师在完成掩护杭州卫之后,迅速西进至丹徒水域,配合兴国公水师阻击仪真清军渡江。”

“令,吴淞水师完成掩护金山卫之后,出海北上,对大沽进行炮击。”

“令沥海卫立即北上,接管苏州府防务,并派有力之一部,进驻常熟,以防万一。”

“令严州卫北上至宁国府,防止从江浦渡江之清军南下。”

……同时,吴争派人急往应天府,建议夏完淳的建阳卫驻囤大胜关,对江浦渡江之清军进行阻击。

……。

这是局部战略设想。

至少吴争现在,并不认为,这是一场真正的北伐。

充其量是围魏救赵。

但吴争看好这设想的前景,池二憨说得没错,真正有战力的八旗军,没有多少人,多尔衮更不可能把精锐部署在佯攻、牵制北伐军的泰兴、通州方向。

那么,在自己对面的清军,就算有六万之众,也是纸老虎,一场迅猛的突击战,足以击溃这些原本应该是自己的降清明军或者汉人武装。

只有打疼了多尔衮,打疼了清廷,清军才会主动收缩,由此来缓解应天府的压力,其实这方法,在之前镇江、丹徒防御战时,吴争也用过,异曲同工罢了。

六月初一子时刚过。

靖江蒋全义部先头三千人组成的突击队,以六十多艘船只,向北岸发起了突击。

半个时辰之后,先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荡平了沿江数百封锁江岸的清兵,在丑时初,向泰兴方向挺进。

寅时初,天色还是漆黑一片,金山卫、杭州卫同时渡江,近千条大小船只,密密麻麻地布满在江面上,甚至连临时征集的百姓家中门板、床板都用来拖在船只后面运送物资器械了。

但经过训练的两卫士兵忙而不乱,他们有条不紊地按序列登船,在黑夜中,搭着前头士兵的肩膀行军,甚至可以说连咳嗽声都没有。

寅时三刻,先头部队登岸,在对沿岸小股清军实施击溃和驱逐之后,随即分成数队,向五里方圆实行警戒,以掩护后续大队人马登陆。

从泰兴至通州,三个方向,在三个多时辰里,有近二万大军顺利登上对岸。

然后形成三个箭头,向北挺进。

……。

卯时初,清军在多尔衮的部署下,按预定时辰,以三个方向,向南发起了进攻。

泰州清军攻泰兴。

仪真方向、江浦方向,有数千条船只出现在岸边。

这是一场双方都认为是奇袭的战役。

而主攻目标,也恰恰是对方战前无法预料的方向。

吴争以为沈致远传来的情报是正确的,从而错误地部署了兵力。

而多尔衮以为吴争已经上当,却不想吴争在临战前一天多的时间里发现了不对劲,从而改变了战术,迅速由被动防御,转变成主动进攻。

这完全是一场不对称的战役,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看谁最后坚持不下去。

……。

蒋全义是个狠人。

他原本不是狠人,但在之前仪真这样一场惨绝人寰的防御战之后,再佛性的人,恐怕也会变成狠人。

这狠,发自内心,刻骨铭心。

他被吴争安排在军校学习了半年,此时因战争突然暴发,被临时调回靖江指挥他的部队,他的部队还没有完成换装,唯一已经装备的就是手雷和地雷。

这两种东西训练使用所需要的时间,远比火枪训练更短。

说难听点,就算是个目不识丁的,也能在两、三天内学会使用,当然,精通就不可能了,而战场上也不需要精通,会使用就足够了。

从江岸至泰兴,和泰州于泰兴,距离要近一倍以上。

也就是说,在蒋全义所部占领泰兴时,泰州南下的清军先头部队,才走了一半的路。

经过惨烈战场的将领,胆子确实比普通人大。

此时蒋全义手中仅三千人,后续部队还在路上。

按吴争的命令,蒋全义应该在泰兴城部署防御,固守待援,以等后续部队到达,配合杭州卫袭击泰州清军。

配合,这就是主次,打胜了,首功是杭州卫。

当然,蒋全义也明白这不是吴争厚此薄彼,而是无论从装备、训练还是兵力满编程度,杭州卫都无胜于己部,杭州卫担任主攻,并无不妥。

第九百二十三章 三千人打五万大军的伏击?

ps:感谢书友“缘醒”投的月票。

可蒋全义内心不服气啊。

他知道,要想在吴争手下出人头地,那就得建奇功。

能从仪真那座血肉磨坊中活下来,被清军追击辗转千里幸存下来,蒋全义已经没有一丝佛性。

杀,或者被杀。

他麾下三千精锐,也是这样的老兵。

于是,蒋全义留下一小队人,做为联络他后续部队之用,自己率部迅速前出。

他要打一场,伏击战!

疯狂!

确实疯狂!

三千人,要打五万人一场伏击战。

如果吴争在,一定会一脚踹蒋全义一个后滚翻。

这简直就是寿星公吃砒霜,活腻歪了。

先不说能不能伏击成功,就说成功了,能撤退吗?

打掉清军先头部队,让你使出全身力气,尽可能地杀,能杀一万人?

后续敌人主力会如潮水般将你淹没。

如果敌人有骑兵,那更不用说了,分分钟就能包围、歼灭。

后世游击战,那是打运动战,将敌人拖着跑,然后在形成局部兵力优势时,伏击其跟得近的先头部队。

可现在不一样,清军倾巢而来,目标很明确,就是泰兴,不存在被明军牵着鼻子走,打运动战的可能。

但蒋全义,就这么,干了!

蒋全义想要奇功,但他也不想送死,他还没有到达如此不管不顾的疯狂程度,况且想建奇功的人,又怎么想去送死呢?那功劳岂不白费了吗?

实际上,蒋全义对泰州到泰兴的地形很熟,之前率部与济尔哈朗“躲猫猫”,在扬州府造了那么久时间的“孽”,带着济尔哈朗所部一个劲地来回转圈,岂能不熟地形?

加上吴争在泰州城与多尔衮谈判时,蒋全义带兵来投,也是走的这条路。

所以,蒋全义心里还是有计较的。

泰州至泰兴由北向南的官道,呈一个“n”形,其实也是运盐河的流向。

在口岸镇以东约三、四十里处,就是官道“n”转折的地方。

此处有座石桥,是行军路上必经之处,否则就得渡河,但因为有桥,这小河上基本找不见几条船。

蒋全义的狠,就体现在这里。

他率部急行至石桥后,下令将百斤火药埋于桥下,并将所带千颗地雷藏于桥头靠泰兴方向。

这些地雷是军工坊的第一批产品,不是触绊雷,是拉线雷,结构简单,可靠性高。手动拉绳以燧石摩擦点火触发,缺点是人必须在附近隐蔽,不过蒋全义手下,确实不缺敢死之人。

拨给这批地雷给蒋全义的用意是,这种地雷的埋设难度小,挖个坑埋下,引火绳套个竹管就行,哪怕埋设在土中,竹管子的空气也足以保证导火线燃烧,不至于因缺氧而熄灭。

埋设花费了近两个时辰,说得简单些,桥头向泰兴方向的三里官道,表面基本被翻了一遍。

这种粗糙的手段,如果在后世,傻子都能发现有异。

可在这个时代,路都是土的,也没有用地雷大规模作战的常识,负负得正,或许是上天也打算成就蒋全义一番大事吧?

当部署完后,蒋全义令军撤离至这五里官道后面隐蔽。

他的狠不仅仅是对敌人,还对自己。

他居然留下做为敢死队一员隐蔽在桥下坑洞,而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他的副将,约定以爆炸声响起为讯号,对过桥敌人发出攻击。

实在够疯狂!

……。

而与此同时,龙潭方向的王之仁水师,已经陷入了危局。

王之仁的水师,兵力缺员倒不多,但战船就缺得多了,不及盛时四成。

之前应天府保卫战时,水师伤亡过半,战船亦是如此。

朝廷补充了兵员,但因为没钱,战船补充得极少。

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炮弹。

这时的炮弹是火药包加上铅弹、铁弹。

火药倒不缺,缺的是铅弹和铁弹。

这个时代,但凡金属的制品都贵,铁甚至用来铸铁钱,以弥补流通铜钱的不足。

可想而知,炮口射出去的都是银子啊。

好在王之仁也是从崇祯朝困难期走来的老将,他下令让石匠凿出大小相似的石弹,以供炮击所用。

但这就引起炮弹的射程和精度急剧下降。

战争突然暴发。

王之仁水师仓促应战,这也难怪,连吴争都被蒙在鼓里,直到战前才发现不对劲。

义兴朝上下,也都以为清军主攻的方向是靖江。

王之仁又怎能有清军大规模来袭的心理准备呢?

可问题是,就算王之仁水师满编,恐怕也抵挡不了如此大规模清军的突击。

从江浦至仪真,江面上三千多艘船齐发,多尔衮的战术简单、粗暴,但也非常有效。

恐怕任由王之仁水师用战舰上为数不多的火炮瞄准射击,也无法阻挡这么多的船同时进发。

以量胜质,在战场上,无往而不胜。

这其实也是热兵器淘汰冷兵器的主要原因。

因为相对于一个需要训练三、五年的控弦之士,火枪兵太便宜了,有个手指头、扣得动扳机就行。

王之仁一面派人急报朝廷,一面亲率水师迎敌。

王一林劝说王之仁,“叔为主帅,侄儿愿代叔上阵,以为先锋,率水师迎敌。”

但遭王之仁一口拒绝,“两年前为叔就该死在江上,能多活了这两年,赚了。”

然而,仓促出战,军队指挥无法如臂使指,战船和军队基本上是散着出去的。

如同一条弯曲的长蛇般,打得就是添油战术。

还未到江心,明军水师迅速被无数驶来的敌船包围。

这仗打得非常艰难。

往往是三、四条,甚至五、六条敌船围攻一艘水师战船。

这就如同一头大象,被五、六头狼围着,根本无法发挥出该有的战力。

以至于许多战船,甚至未发一炮,就被敌船挂钩登船。

直接进入了肉搏战。

可肉搏战,水师将士又怎么是清军主力的对手呢?

当王之仁看到连自己的旗舰都被蜂涌而来的清兵爬上船舷时,他仰天悲呼,“有心杀贼,奈何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他回头对身边不远处的王一林大喝道:“一林,快走……回去报信,江防已破。”

第九百二十四章 王之仁壮烈殉国

王一林闻声,一刀捅翻当头一个急冲过来送死的清兵,头也没回,大声回答道:“叔父先撤,由侄儿为您殿后。”

王之仁拔刀冲至王一林身边,用力拨转王一林的身体,甩手一记重重的耳光道:“得为王家留丝香火……另外,你替我带句话给吴争,问问他,舟山水师近在咫尺,为何迟迟不来增援?”

王一林含泪而别。

六月初一,卯时三刻。

义兴朝兴国公王之仁,率原定海水师全部,七千八百余众、大小战船七百余艘,迎敌于龙潭以北江面,战至午时一刻,全军覆没。

整片水域上,都是战船残骸、燃烧后再被江水慢慢浸灭发出的浓烟和成堆的浮尸。

已经登上龙潭江岸的清军和还在江面船上的清军,两相呼应地在狂呼胜利。

应天府告急!

……。

无独有偶。

江浦清军比仪真出发的清军更为顺利。

这里没有明军水师的抵抗,进攻的清军,仅在靠近岸边,才遭到江防守军的弓箭射击。

而廖廖几门岸防火炮,哪里阻挡得了数以千计的登陆船只?

加上装填太慢,也就两轮之后,清军已经登岸。

五千江防明军迅速被击溃。

清军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冲向大胜关。

大胜关隘位于长江东岸。

也就是长江在应天府有个转折,这转折令长江原本的东西流向,转为南北向。

大明建国之初,朱元璋在此大胜陈友谅,由此得名大胜关。

而今日,清军却由此进攻义兴朝首都,可谓天道轮回,沧海桑田哪。

好在大胜关明军防守严密。

朱慈烺将为数不多的火炮,有三成部署在这里。

大胜关守军将领为赖继谨。

赖继谨实则并非主将,他的官名为监纪将军。

这监纪将军原本是皇帝派往军队的宦官所担任,无品但权力很大。

可如今这世道,哪还管合不合规啊?

赖继谨铁定不是宦官,他是生员,拜入黄道周门下,与蔡春溶、赵士超和毛玉洁,同是黄道周门生。

史上,与黄道周同时被俘,也同时被杀,人称“黄门四君子”。

不过现在,吴争光复宁波府,他们四人也随黄道周一起到了应天府。

赖继谨在福建追随黄道周时,就已经领过兵,担任过监纪将军,所以,黄道周在接任首辅之后,将他安排到了大胜关,所谓知人善用,此举不避亲嘛。

赖继谨虽然带过兵,但不肯定没什么军事才能。

好在此次不用他带兵出征,只是指挥防御,这事,他在行。

因为在福建时,他一直干得不是防守。

大胜关明军并不多,仅六千人。

可因为大胜关一直是大明的军事要塞,所以,粮草、军备向来不缺。

加上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赖继谨领着明军,生生挡下了上万清军两轮进攻。

当然,清军没有尽全力,不是清军想放水,而是后续大军、攻城器械还在江边刚刚登岸。

江浦清军主帅敬谨郡王尼堪,在午时二刻时分,率主力五万大军到达大胜关前。

见明军顽强抵抗,下达了不惜一切代价,当天攻克关隘的命令。

尼堪也是没办法,谁让多尔衮勒令两日内必须攻占应天府呢?

若是今日攻不下大胜关,何谈兵临应天府城下?

于是一场惨烈的战斗开始了。

随尼堪到来的还有清军的十多门红衣大炮,对着关隘就是一顿狂轰滥炸。

可大胜关隘上部署的火炮却不及清军红衣大炮的射程远。

只能硬着头皮挨打。

几轮炮火下来,关隘上守军伤亡惨重。

随后尼堪便下令进攻。

关隘嘛,之所以称为关隘,那必然是地形险要,大军往往因地形而无法展开兵力。

这是有利于守方的。

可也正因为如此,同样明军也无法全军上墙抵抗。

城上城下都一样,用的就是添油战术。

可问题是,清军火炮射程可以越过关隘,轰击到关隘后面。

而城上明军火炮,在清军靠近之后,却无法射击。

这个差别让明军的防御变为劣势。

当无数云梯搭在城墙上时,失守就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

一个时辰之后,双方厮杀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清军的伤亡绝不比明军少,可他们在轮换,打残废一支行只队,生力军就补上来了。

明军打残一队,换上来的,依旧是前面换下去的。

城防岌岌可危之际。

变数终于出现,夏完淳率建阳卫赶到了清军的侧面同,随即对清军右翼发起了攻击。

四十岁的尼堪是员清廷老将,成年之后,一直征战沙场。

天命年间,随军征讨多罗特、董夔诸部,屡获战功。

天聪年间,与明朝交战,参加过锦州、宁远大战。

崇德元年,随皇太极征讨朝鲜,立下过大功。

崇德四年,尼堪从英亲王阿济格攻打塔山、连山。

这样一位老将,自然不会把夏完淳的建阳卫,区区一万明军放在眼里。

经过短暂的混乱和停顿,尼堪随即下令分兵,以三千骑兵为前锋,五千弓手,一万刀兵,共计一万九千人,迎战夏完淳的建阳卫。

同时,恢复了对大生关的进攻。

刚刚松了口气的大胜关守军,再次陷入巨大的压力。

不仅如此,刚刚急行军赶到的夏完淳部,也陷入了苦苦的支撑。

申时,在经过惨烈的厮杀之后,大胜关被清军攻破,监纪将军赖继谨与六千守军尽殁。

夏完淳在苦撑了两个时辰之后,听闻大胜关终究失守,不得不下令撤退。

清军一样伤亡惨重,可主力依在。

尼堪在经过短暂的整编之后,迅速率四万多大军,越过大胜关,扑向应天府。

应天府危急!

……。

大半天的功夫,北、西两道重要防线失守。

仓促应战的义兴朝,着实乱套了。

可此时皇帝朱慈烺再次表现出了明室该有骨气,他在首辅黄道周的帮助下,在朝堂当众斩首三个谏言降者,由此统一了思想,颁布了誓死抵抗的诏书。

应天府全城开始动员,近六万精壮被临时征发。

加上原有三万京卫,八万新兵和一万禁军,应天府兵力空前地达到了十二万之众。

此战犹可为。

第九百二十五章 蒋全义就是个疯子

泰州至泰兴的中途。

口岸镇东北方向官道的那座石桥。

清军先头部队大约三千余人,已经快越过桥了。

桥下一处隐蔽的坑洞中。

“蒋大人,该是时候炸桥了。”

蒋全义身边一名百户着急建议道。

“急什么?”蒋全义没好气地回答道。

百户急道:“蒋大人,清军先锋三千人哪,这要是放过去,我军三千伏兵很可能吃不下。”

蒋全义挑了挑眉毛道:“老子拼了性命,违抗王爷军令,就为了这三千余众?我告诉你,如果仅这三千人,还不足以将功折罪呢。”

百户惊愕地看着蒋全义,“难道大人是要对清军主力下手?”

蒋全义嘿嘿笑道,“没错。没二万人……至少也得是一万人,怎能显出本将军的能耐来?”

“一、二万人?!……咱们也打不过啊?没得吃不了,得兜着走。”

“放屁!”蒋全义压低声音道,“算时间,咱们后续四、五千人现在应该到了泰兴,此时应该出发从泰兴往北来。咱们将五万清军拦腰截断,对岸清军至少在一天时间无法过河,有这一天时间,嘿嘿……够了。”

那百户目瞪口呆,刚才不是说一万吗?这下变成一半了,一半是多少,二万五啊?

有这样的将领吗?

拿三千人打五万人的伏击不说,还想着歼灭二万五?

这是个疯子,那百户直想哭。

也难怪,这百户不是蒋全义的原属,是蒋全义率部投入吴争麾下,吴争给补充的五千人之一。

不了解嘛,自然很难理解。

当清军约一万人过桥之时,百户再次开口,这次他几乎是带着恳求的声音道:“蒋大人,都万人了,够了,再多,真成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就算我军后续部队从泰兴及时赶到,咱加起来也不到八千人,一万人已经超过极限,不能再多了。”

蒋全义嗔怒道:“吵什么?不还有杭州卫从东边向咱们靠拢吗?算上他们,咱们就有一万八千人了,打伏击,吃掉二万人,有什么难的?”

百户带着哭腔道:“可王爷给杭州卫的命令是从石庄进逼泰州城,不是向我部靠拢。”

蒋全义皱眉道:“成……成,听你的,你小子也太啰嗦了。”

可这一耽搁,差不多又过去了几千人。

“轰”,顿时地动山摇。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整座一里多长的石桥从中拱起,然后以一种见的速度发生断裂。

无数的人体夹杂着碎石冲天而起。

浓烟和火光。

漫天的碎石和人体残肢如雨点般落下。

然后是整座石桥齐齐垮塌,轰然砸落进河里,激起数丈高的水花。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

究竟发生了什么?

坑洞里的蒋全义最先回过神来,看着洞中几个已经被震懵圈的下属,他此时已经顾及不到自己的说话声有多大,几乎是吼着道:“狗x的,早知道少放些药了,还能省个几十斤。”

与此同时,按约定,埋伏在五里之外的明军,随即引爆了跨度为三里地的地雷。

同时由官道两侧,向愣在当场的清军投掷出无数的木柄手榴弹。

然后从道路两侧一跃而起,齐声高喊着“杀”,如潮水般涌向一、二里外的敌人。

而清军是麻木的,不受控制的,他们几乎没有发现,发现的也只是僵硬地抬头看向冲自己而来的黑点,没有丝毫反应。

然而,从头上来的,从脚下冒出的。

“轰轰轰轰……”连串的爆炸,和已经接近到不远处的明军,这下终于让清军反应过来。

而这反应不是应战,而是“哎呀娘啊”拔腿而逃者有之,原地趴下抱着头撅着屁股的有之,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的有之,能想到的都有,不能想到的也有,譬如有一个就手舞足蹈地大喊道,“上天责罚了,王母娘娘、雷公、电母都来了……”,疯了。

一万多被截断的清军,除了被炸死伤的,至此没有一个是喊反击的。

大部分如同一窝蜂般地溃散。

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肯定自己遭到了伏击。

至于伏击的有多少,从哪来……这些,谁还去管,谁还想管,谁还敢理会?

也难怪,降了清的,除了逼不得已的,就是贪生怕死的,还有就是混口饭吃的,无论是哪种,都不可能打逆风仗,何况在这种兵找不到将,将打不到兵的情况下。

冲到跟前的明军,这时傻眼了,追不追?

蒋全义那边也傻眼了,这在战后怎么叙功?

这仅仅是一柱香的时间,一万不知道多了几千的清军,就这么一哄而散了。

看得河对岸的清军主将多罗贝勒喀尔楚浑怒火中烧,恨不得飞过来,将那些逃兵一个个掐断了脖子,再一脚跺进过土里。

其实,河对岸的清兵只是吓了一跳,爆炸根本没有涉及到他们。

也就是说,无数清兵在河对岸看了一场精彩的“表演”。

喀尔楚浑大声怒喝道:“渡河!进攻!杀光他们!”

……。

蒋全义这疯子想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局。

这是条河啊,又不是长江黄河,小河能有多深?

一座石桥炸塌,天然就填了近大半深的河道。

说难听点,只要清兵搬些土石,顺着石桥塌下的位置填,就能涉水而过。

哪用得着半天、一天的时间?

当清兵开始用土石填河,还有一少清兵开始向左右寻找渡船,甚至有胆大的清兵开始尝试泅渡时,蒋全义这才反应过来。

他大喝一声,“狗x的,贼老天竟帮鞑子……快,撤!”

可怜那跟着他的百户,被震得至今还是七荦八素的,一边拔腿跟上,一边傻傻地问,“大人,跑什么……清军一时半会还过不来。”

蒋全义怒道:“等过来了,还跑得掉啊?”

蒋全义反应极快。

确实,清兵一旦有先头部队过河,对三千明军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这种小河,对于无须运载重武器的步兵而言,真不是什么障碍。

其实蒋全义也在后怕。

第九百二十六章 千钧一发

ps:编大赏了个推,今天午后两点上“人气连载中推”,望书友们支持。

可就算蒋全义反应得快,等他在五里外与自己设伏的部队舍命时,清兵先头部队已经过了河,不但过了河,还找到了不少船,有了船,战马就能过河。

不用多,数百骑足矣。

于是,三千明军撒了腿地往泰兴方向逃,一千多清军在后面紧追不放。

这一千多先过河的清兵,才是真正的八旗精锐,喀尔楚浑镶红旗的嫡系。

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这句话,是正确的,至少有大半是正确的。

一个馅饼从天上掉下来,砸在头上,如果不是有准备,就算不砸死,至少也被砸得懵圈,最后的结果就是,人砸得不知所以,饼掉地上,沾了一堆土。

只有有准备的,才能真正享受到上天的赐予。

蒋全义显然是个有准备的人。

他的出身是世家,中得却是恩科武举,只是还没有机会真正领兵作战,明朝就亡了。

随后一路随溃军南下,直到义兴朝建立,他才有机会以前朝武举的资历,在钱肃典手下做了个副将。

然而,一场惨绝人寰的仪真防御战,生生将他从一个近乎于儒将的书生,变成了一个粗犷的莽汉。

也难怪,任谁经历过这样一场恶战,看着一个个同袍手足死在面前,再被敌人追上千里地逃命,也会变成蒋全义现在这副样子。

蒋全义的三千人,显眼跑不过清兵,从开始的近十里间距,三十里跑下来,距离缩短到了四、五里,也就是说,这要跑下去,恐怕没到泰兴,就被追上了。

形势很危急,蒋全义却不急。

他一边撒开脚丫子跑,一边还喘着粗气骂娘,“狗x的,逃命都不积极,没给你们吃饱吗?想当年老子带人被鞑子追的时候,一天可就吃一顿,还他x的是边跑边嚼……!”

还别说,那些新兵蛋子就爱听蒋全义这调调。

可之前那百户不一样,他不怕蒋全义。

不管怎样有威严的人,只能和他在一个坑里趴过,就不会觉得有威严了。

因为威严,都是人自己想象出来的。

都是一个头,一双眼睛,两个鼻孔,一张嘴,哪来天生的威严?

百户是军校出来的,能当百户,那是识文断字,训练成绩好,唯一的不足就是没打过仗,这不,眼下是第一仗。

他是喘着象风箱一般,奈何心里蹩着话,不吐不快。

这是吴争严格立下的军规,任何军官都有向上官建议的权利和义务,上官可以不采纳,但必须聆听!

好嘛,这百户想不通,不吐不快,“大……大……大……大人……。”

“狗x的,大大大……大什么大,把舌头撸直了再说话。”

百户郁闷得要死,只要猛吸了一口气,然后憋着劲道,“大大人……。”

然后再换一口气道,“再这这么跑下去,十里……就被追上了。”

“到时……怎么迎敌?”

就三句话,让百户就象经历了一场激烈地搏杀,说完,喘得就象被勒了三分钟脖子。

蒋全义眼一瞪,骂道,“我就想不明白大将军怎么想的,好吃好喝训练了你们这么一群废物,才跑了多远?三十里地……这要是放在当年,早被鞑子追上,包了饺子了。”

这话让周边听到的无数士兵们无语。

他们是敢怒不敢言啊。

什么叫才跑三十里?

要知道,军校一般就跑十五里,最远也就二十里。

如果不是关乎生死,后面一群恶狼赶着,怕是现在早瘫地上了。

所以啊,有句话无比正确,训练是训练不出一支精锐的。

只有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才是精锐!

但不得不说,蒋全义这番子话语,又让队伍支持了三、四里。

蒋全义冲着那百户道:“怕什么?你们都跑不了了,鞑子能比你们好多少?到时,就算追上,恐怕鞑子都抡不动刀子了……哈哈!”

蒋全义说着说着就得意地笑了起来。

引得士兵们不禁也大笑起来,暂时忘记了已经跑到麻木的腿。

可蒋全义心里没笑,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他明白百户说得没错,再跑下去,就得全军覆没。

到时不用说迎敌了,一旦停下,恐怕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

逃和追,肯定是追的占便宜,追得可以顺着惯性撞上来,而逃的,要刹信惯性反向迎敌。

可问题是,停不下来。

蒋全义心里在骂,“狗x的,从泰兴来的余部怎么还没爬到……都怪大将军,好好地将黄驼子调走,换了这么一批连战场都没上过的新兵,瞧瞧,不到百里的路,愣是掉了链子。”

追逃双方的距离更近了,近到清骑开始射箭。

当然,这不是说已经接近到百步之内,而是追兵的惯用手段——唬人!

明军虽然在逃,可是没溃,依旧保持着队列。

队列是个好东西,它让人有尊严,有尊严的人,就有战力。

所以,追兵往往用尽手段,去打击对方的士气,唬人就是其中一种。

一口气跑三十里地,对于双脚是个了不起的数字,可对骑兵,却不值一提。

这种从背后传来的喧嚣,确实是一种难以随的煎熬。

难看着距离越来越近。

情况万分危急!

这时,从南面突然出现一道黑线。

蒋全义大喝一声,“狗x的,援军总算到了。”

这句话,让本已经瘫软的士兵们精神再次一振,速度开始变快。

一百五十步。

一百步。

八十步。

六十步。

当队伍尾部落后的士兵惨叫着被清骑弓箭射中的时候。

从泰兴起来的蒋全义余部终于到了。

蒋全义大声吃喝道:“一分为二,往两侧闪避,给自己人让条道。”

这一声,让士兵们苦不堪言,道路两侧,一侧是烂田,这还好些,脏总比丢命强,可一侧是陡峭的悬崖,虽说不高,大概二人多高,那也会摔伤啊。

“狗日的,跳也不会?!”蒋全义凶狠地将身边两人推下崖后,自己一跃,跳了下去。

有了榜样,就算心里不愿,也得往下跳。

最后的情况是,崖这一侧,如同下饺子一般,前跳的人着实吃亏,因为后跳的人几乎是在下面人没有避开的情况下,盖了下去,受伤者不少。

第九百二十七章 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

蒋全义的命令是正确的。

虽说是官道,可三千人几乎占满了横截面。

与己方援兵交会,三千人足以冲垮自己的援军,没有时间容两队人马来慢慢交会,果断向官道两侧避让是唯一正确的方法。

从泰兴来的四、五千靖江卫生力军,与追兵先头数百骑兵狠狠地撞上。

无数的人体被清骑撞飞,情况惨不忍睹,这让两边,特别是悬崖那边痛呼的士兵们不再出声,他们心里是震撼的,与那些被撞飞的同袍相比,他们无疑是幸运的。

人多,许多时候能化为一种勇气。

就算上百人被清骑撞飞,可对于仅仅才三、四百的骑兵而言,却无法犁穿绵延数里长的队伍,官道并不宽,最多能容纳四骑并进,骑兵又不能下田,那会使马蹄陷入烂泥,又不能跃下崖去,那是寻死。

所以在冲撞了一、二里之后,前面的骑兵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可后面的骑兵却在继续冲锋,保持着相对高速度。

于是清骑开始自己人撞自己人了。

官道上,一片混乱。

人挤人嘛,无论明军还是清军,在这个时候,就是瞅着军服挥刀。

这支靖江卫是因为战争暴发,临时组建的,主体是蒋全义带来的二千多,不到三千的老兵,前身是仪真防御战幸存的三百余人和之后王之仁新编水师登北岸,营救仪真残部时幸存下来的。

吴争为其补充了四千多的军校新兵,凑了八千之数。

甚至连装备都没有换装,一是没有时间,二是军工坊里没有库存,用得还是以前的刀剑弓弩。

而北伐军已经不再装备铠甲,靖江卫自然也没有新的铠甲了,用的还是原有的铠甲,此时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只有军服,没有铠甲。

所以,象这样的遭遇战,基本上就是骑兵的天下。

如果是开阔地,三、四百骑兵足以应对这四千多的靖江卫,横冲直撞之后,也能从容离去。

可这地形绝对不适合骑兵作战,它们被困于道路之间,无法向两侧延伸。

也就是说,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一旦刀尖磨钝了,恐怕就连豆腐就捅不进去。

此时,清骑前锋在连撞百人之后,钝了。

骑兵速度一慢下来,两侧的明军士兵便涌上去,跳起来,拽住骑手往下拖拽。

或者劈头盖脸地向战马上的骑手挥刀。

再不行,那就和身扑上去。

可想而知,没有速度的骑兵,被数倍的人围着,那就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步兵呢。

渐渐地,战局就变得不一样了。

一柱香的功夫,气焰嚣张的清军骑兵,就这么被全歼,这如同一群蚂蚁啃噬了一头大象。

看似不可能,但事实却发生了。

而战后伤亡,靖江卫仅损失了二百四十余人,战果是,生生在官道上,堂堂正正地歼灭了三百六十余骑。

最大的伤亡,来自于悬崖那边,有四百多人崴了脚,六十多人骨折,三人重伤。

然而,这不是战斗的结束。

仅仅是开始。

这支清骑之后,依旧是清军追兵,再后面还是清军过河的骑兵、步兵。

蒋全义瘸着腿大骂道:“他x的……都别站着傻乐了,把阵亡弟兄和伤兵扶上马,全军立即撤至泰兴城……狗x的,逃命都不积极!”

……。

喀尔楚浑,心里愤怒到了极点。

这打得是什么仗,说难听点,连个正面挥刀的机会都没有,生生折损了这么多兵力。

看着官道上一片狼籍,喀尔楚浑有种想撕裂眼前所有一切的燥热。

战马肯定不在了,清骑骑手的尸体上衣服都被扒光,关键是连头颅都不见了。

未必也太狠了!

这当然不会是,那些刚打第一仗的军校生干的,铁定是蒋全义那帮从尸山血海来淌过来的老兵下得手。

喀尔楚浑心里苦。

这仗还没打,五万大军先去三成。

好在那一万多溃逃的清兵,也算老马识途,亦或者是真没地可逃、可投奔,沿路收了大概四、五千溃兵,五万大军总算还有近四万人。

看着远方,泰兴城的方向,喀尔楚浑厉声喝道:“十人逃斩队率,百人逃斩佐领,千人逃斩参领……今日攻不下泰兴城,本帅斩杀各统领!”

……。

然而,战局的发展总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出征前,吴争下令三路北上,预想的决战地,是在泰州和通州。

可事实上,清军在相同时间南下,加上被蒋全义这么无厘头地一搞,显然,蒋全义部已经无法北上,而是被清军驱赶到了泰兴。

也就是说,西面战场,已经南移至了泰兴城。

那么,从石庄出发的杭州卫,按计划经黄桥镇向西北方向泰州进军,无意中等于插入了清军的后路,与蒋全义部形成了包抄这近四万清军了。

虽然听起来很荒唐,一万八千人对四万清军形成包抄,觉得不可思议,但战场局势就是如此。

究竟是刀利还是盾坚,那就得双方摆好车马,打来看了。

吴争在接到泰兴战报后,连骂了几句粗口。

敢情一再强调的令行禁止,到了蒋全义那混蛋那,都不好使了。

不过吴争也明白,自己的判断确实有误,本以为连夜出兵,能抢在泰州清军南下之前,不想,清军只是比自己晚了两个多时辰。

由此,在泰州会战肯定是不可能的,就算是蒋全义奉令在泰兴城固守,也免不了清军进军泰兴。

反倒是蒋全义“鲁莽”一搅和,使得清军未战先损,同时迟滞了清军南下的速度,让杭州卫可以轻易抄了清军后路。

但形势是好的,难度是大的。

无论是蒋全义部还是杭州卫,兵力都相对弱小,要啃动四万清军,太难了。

而大胜关和龙潭失守,应天府危急,更让吴争难以取舍。

但时间不等人,吴争只能下定决心,打好一路,至于战局最后会演变成啥样,只能凭天意,尽人事了。

吴争下令,驻囤香山的八千火枪兵,全军过江,支援泰兴。

同时,急调方国安率军校剩余一万多新兵,接防香山。

这已经是要与对面清军打一场决战的意思了。

第九百二十九章 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民乱

双方的弓弩手,不计成本地发射着箭矢,有直射的,也有抛射的。

密集的箭矢在空中交错着,与空中的雨点参杂,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收割着一条条人命。

此时的人命是最不值钱的,所有人都可能死,箭矢可不管目标是将军还是普通士兵。

整整四个时辰,五座城门的战斗就没有一刻停止。

无论是清军还是明军,都以一种机械般地方式,在城墙上下,送死。

血肉磨坊!

此战的激烈程度,以至于朱慈烺特意御驾亲临前线,以激励守军士气。

朱慈烺携带了白银一百八十万两,运输的车队排了二里远。

可谓是下了血本了。

这银子哪来的?不是朱慈烺或者朝廷突然发了笔横财。

其出处,不言而喻。

朱慈烺终究没有遵守“最后一次,下不为例”的承诺。

这银子还是从户部直属的钱庄挪用的。

不过,这次一直推三阻四的钱谦益却是答应的非常痛快。

让朱慈烺连赞钱谦益是复兴功臣,承诺此战之后,一定赐以公爵,以彰其功。

这笔银子的犒赏,让原本士气就不错的五城门守军,士气更旺。

有银拿,有皇帝看着,再加上身后城下就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谁还敢消极怠战,那就真得被万夫所指了。

说守军人人拼命,不畏生死,绝对不过份。

也正是因为这,疯狂进攻的清军,硬生生地被挡在了城墙和城墙下,不得越雷池一步。

直到天色暗下来,双方都精疲力竭,清军鸣金收兵为止。

没有输赢,只有死尸和伤者的嘶吼和申吟。

但此战,让守军坚定了信心。

这是义兴朝的首都,军民万众一心,既然能守住一天,就能守住十天。

有皇帝、重臣的坚定支持,有百姓的鼎力拥护。

只要南边会稽郡王出兵增援,定能驱逐来敌。

虽然产生了惨重的伤亡,但军民的士气反而高涨,因为他们心中有了希望、有着期盼。

反观城外清军,说是十二万大军,可其中真正的八旗军不足万人。

当然,这些清兵是多尔衮遴选过的,基本来自于北方。

多尔衮就算再傻,也不至于调沿江一线的降军来攻应天府。

可就算如此,这些清军的士气,在经过一天的恶战之后,也变得非常低迷。

尼堪已经杀了一个佐领、四个队率。

可杀人所产生的震慑,其实和原子弹一样,仅仅在发射架上待发的时候,才有震慑力,真等发射出去了,其实也不过就是如此。

真杀人了,也被麻木了。

于是,尼堪开始怀疑多尔衮决策的正确性。

傻子都明白,这样直接的攻一座坚城,那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可怀疑归怀疑,尼堪还没有资格、也不敢去违抗多尔衮的命令。

那就明日一早,继续进攻吧!尼堪望着黑暗的天空默默叹息道,此时雨已经止了。

……。

朱慈烺心满意足地乘辇舆回宫。

今日是他此生中最激动也最引以为傲的一天。

哪怕当年大明朝,他作为太子,也没有享受到今日之荣耀。

今日,做为一国天子,率十余万军民,将来势汹汹的敌军死死挡在城墙之外。

这种感觉,让朱慈烺沉醉。

他感到,今日之后,他就能真正地内慑权臣、外抵强敌,皇帝的权威将因此战的胜利而得到巩固,甚至更为强大。

所以,当他的辇舆转到洪武门前时,当无数的民众高呼着口号涌向前来时,当禁军筑起人墙,阻挡民众时。

朱慈烺是一心以为,民众是来欢迎他凯旋,是来向他表达崇敬之意。

于是朱慈烺推开阻拦人现身的内待,撩开珠帘,钻出头,然后是身子。

当他以一种春风指面的笑容,向无数子民展现他的仁慈和伟岸的时候。

无数颗臭鸡蛋。

无数的烂菜帮子。

中间还夹杂着石块、木头。

向他飞来的时候。

当然,这些东西是根本够不着他的。

随扈禁军开始冲上去抓人,可惜百姓人多势众,反而被逼得步步后退。

朱慈烺这才发现,事情远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

因为他听清楚了,民众的怒骂声。

这是场民乱。

甚至可以说是场暴乱。

明末暴乱已经不足为怪了。

可为何会发生了此时?朱慈烺脸色变得苍白,苍白得差点软倒在辇舆上。

为何会在这个万众一心、一致抗敌的时候出现如此规模的民乱?

朱慈烺的头“轰”地一下,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因为他明白,这场民乱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绝大多数的军队全派去守五座城门了,甚至包括他的禁军。

此时之前,他信他的子民,信他的臣子,会与他一样,守住这明室天下。

可是现在,他发现,这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

事实上。

从昨日开始,应天府东南西北,上元、江宁、句容、溧阳、溧水、高淳、江浦、**八县,皆有传闻出现。

传闻有板有眼,传言道,户部辖下钱庄库银已空,百姓存于钱庄的银子,皆被官府挪用、亏空,甚至充作军费饷银。

开始时,百姓是半信半疑的,可从朱慈烺午前出宫,拉着近百辆银车,前往五门犒赏守军将士的时候起,百姓开始相信了。

有无数的百姓涌向各个户部钱庄,想取回属于自己的银子,因为那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或者是一家人赖以生存的保障。

可惜的是,户部钱庄确实无法兑付出银子,这让百姓异常的惊恐。

谣言至此已经成为真实,无数的百姓或有意或无意,亦或者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卷入。

一场挤兑潮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可阻挡地暴发了。

户部钱庄,本金才一百八十万两现银。

开始时,完全以义兴朝官员每月俸禄的现银做为周转,凭借着朝廷的声誉来吸引储户。

很显然,这搞不过莫家钱庄和江南商会的钱庄。

可朝廷的军费太高,朱慈烺在钱谦益的蛊惑下,尝到了挪用钱庄款项的便利,一发不可抑止。

没有人来储银,就不断地提高利息来吸引民众。

第九百三十章 负心多是读书人

从开始仿照莫家钱庄年息一钱,一直到年息三钱,近期已经提高到三钱五分,也就是说一百两银子存一年,本息相加为一百三十五两。

莫家钱庄刚刚开设时,确实为了吸引储户,开出过一钱年息,可稳定了之后,早已将至年息五分(百分之五),同时,莫执念严格执行着吴争三成的准备金铁律,对于挤兑风险有所防范。

加上当时社会上对金融知识的馈乏,没有人想到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打击对手。

所以,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个风险期,站稳了脚跟。

而之后江南商会辖下钱庄,那是以南北商人的通兑通汇为主业,基本不涉足民众吸储,所以,利息定得很低,年息才四分,也就是说,江南商会基本服务于南北商人,做大户生意。

可户部钱庄则不同,它是为了替朝廷弥补亏空、多出进帐而设。

极低的本金,疯狂的吸储,边态的高利率,实际上就是饮鸠止渴。

但朱慈烺不明白,他只知道这钱来得容易,却不知道这钱烫手。

很难想象,不到两年的时间,户部钱庄一百八十万两本金,吸储却高达三千八百余万两,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经朱慈烺点头挪用的款项,竟高达两千万两。

当然,朱慈烺拿这些银子,没有一两用在了他自己的奢侈上,大部分都填了军费,包括今日犒赏守军的一百八十万两。

两千万两的亏空,绝对不是个小数目,这么说吧,大将军府辖下六府一年的赋税才六百万两左右,这其中包括商税及港口的高入关税,而朝廷七府一年赋税才不到四百万两。

户部钱庄疯狂的吸储,可谓来者不拒,无数的京城百姓被高利息所吸引,纷纷将家中余钱,甚至从别人那借钱,存入户部钱庄,想获取高利息的收入。

所以,当听说自己的血汗钱打了水漂,特别是那些借了别人钱存钱庄的百姓,心中那种绝望是无法想象的。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刚不知道是谁,也不知是哪个方向,喊出一句“欠钱还钱,天经地义”时,民意瞬间被激发,整个应天府随之喧嚣起来,无数的人从东南西北涌向皇城,要向朝廷讨个公道。

这个时候,如果是朱慈烺和黄道周在宫中,或许还能安抚一下民众,至少可以为解决事情争取些时间。

可惜的是,朱慈烺和黄道周去犒赏守军了,不在宫中。

再退一步,如果此时户部尚书钱谦益出来向民众解释一下、澄清一下,或许事情也有转机,毕竟民众也知道此时应天府正被敌人围攻嘛。

至少民众也是尽力在支持朝廷抗击外辱嘛。

将心比心,这个时候,有当权者出来做个承诺,想来民众也能理解,至少不会将矛盾激化。

可惜啊,可惜的是,在钱庄主事禀报户部郎中,郎中禀报左、右侍郎,左右侍郎遍寻尚书钱谦益不得,这场民乱注定会越来越大。

火上浇油的是,禁军洪武门将军(六品军职),在面对汹涌人群逼近时,下达了镇压命令。

当弓弩矢射穿百姓的胸膛时,民乱不可阻挡地变为暴乱。

禁军大部分被调去参与守城,兵力不足。

面对着数万乱民涌来,只能收缩,纷纷向宫城溃退。

整座皇城被民众涌入,而一片狼籍。

一千多禁军只能求助于长公主朱媺娖。

长公主朱媺娖在得知情况时,迅速下令,坚守宫城,若有靠近者,杀无赦!

在射杀近百民众之后,民众开始退却。

但这退却,却酝酿起皇城外更大的暴乱。

一时间,应天府内乱民四起。

店铺被打砸抢,房子被焚烧,无数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只是跟随着人群四处涌动。

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

所幸的是,黄道周在应付这样乱局上有经验,他原为隆武朝首辅助时,在福建见识过更大的动乱。

黄道周见不妙,立即让禁军将朱慈烺拽回辇舆中,然后下令后队为前队向原路返回。

乱民毕竟还是惧怕军队的,他们不敢继续冲上,只是间隔一段尾随。

在御辇上,黄道周对朱慈烺道:“陛下,局势危急,若乱民涌向五座城门,守军必定混乱,到时一切皆休矣!臣以为,此时当传令,调回五座城门禁军,在各条道路上设置关卡,阻止乱民涌向西、北五座城门,方可为安抚乱民争取时间。”

此时的朱慈烺已经麻木,他的心已经被现实击了个粉碎,听黄道周谏言,只是下意识地点头。

于是,黄道周派人急召禁军回师护驾。

而就在这时,对面的乱民突然出现了混乱,开始左右分散溃逃。

一队禁军从乱民群中穿出,向朱慈烺御辇而来。

黄道周急喝“护驾!”,而此时,对面禁军在离御辇百步处停下脚步。

原来,这是长公主朱媺娖听闻皇帝回宫,在洪武门外受阻,派出了一支五百人的禁军,前来迎驾。

由此,朱慈烺才得以安然回宫。

……。

此时,在应天府通往镇江府的官道上。

有一队人护着一辆马车在拼命赶路。

马车里。

柳如是蹩眉道:“相公贵为一朝尚书,为何在国难当头之际,弃君而逃?”

钱谦益道:“你不懂,义兴朝已经是个烂摊子……亏空得就剩下一个空架子了,不是我不想尽忠,只是……哎,留得有用之身,再图将来吧。”

柳如是看着钱谦益,轻轻地叹息道:“那相公这是要去何地?”

钱谦益道:“先去镇江再说,如今吴争的北伐军在常州,常熟老家怕是回不去了……真要没办法,就找机会渡江去北面。”

柳如是惊愕地叫道:“相公刚刚才脱离清廷不到两年,怎么还要去投清廷?难道他们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吗?”

钱谦益平静地说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只有保全有用之身,才能有再图将来之说。”

柳如是震惊地看着钱谦益,呐呐道:“相公如果真要渡江北上,请将我留下,我回常熟老家去。”

第九百三十一章 小的十九了

钱谦益有些急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些年来,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相公对我的好,我自然记在心里,可我真不愿再去江北,望相公成全。”

“不成。我不能将你一个人留下,要是……吴争怎会放过你?”

“就算是死,也当死在家中,我再不想忍受鞑子羞辱了。”柳如是坚定地说道。

“我绝不答应!”钱谦益压低声音喝道,“你不知道……原本不想告诉你,此次北上与之前那次不同,这次我是立了大功的。多尔衮许诺,事成之后至少是个侍郎实职。”

柳如是愣了半晌,突然咯咯笑了起来。

钱谦益有些恼羞成怒,愠怒道:“你笑什么?”

“相公好好的尚书不做,却要去寄人篱下,当个侍郎……岂不可笑?”

“这能一样吗?”钱谦益低声喝道,“清廷占了多大的疆土?义兴朝又才多大?还不足大明朝一个道,你以为这义兴朝命还长吗?告诉你,此次不用清军攻城,义兴朝亡,也就一两日之间。你呀……太倔强了,听话,跟我去江北……呃,你这是要作啥?”

钱谦益的话头瞬间打住,他惊愕地看着柳如是。

只见柳如是突然拔出发结上的金籫,抵着自己的脖颈,双目无神地看着钱谦益道:“别逼我,我只想回常熟老家……。”

“成,成,我不逼你……哎,你这又是何苦呢?”

……。

很多时候,战争的进度,是有一支偏师、一次意外、一个无足轻重的决定而决定的。

池二憨是个老实人,很倔。

与宋安相比,他从不说“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

可在他的心里,对吴家的忠诚绝不比宋安少一丝一毫。

所以,对吴争的命令,他是绝对得服从,哪怕付出性命为代价。

可是,这一次,他违令了。

因为他发现,在泰州城外与蒋全义会师已经不可能实现。

于是,他在无法得到吴争下一步命令的时候,自己做了一个决定。

那就是死咬着喀尔楚浑的屁股不放。

所谓死咬着不放,那就是你不理我,我捅你**,你若理我,我和你死磕到底。

池二憨有这个本事,他麾下杭州卫已经换装,也有这个本事。

燧发枪的射程,让此时除了骑兵之外的任何兵种无法近身,这就让以少击多,进行牵制成了可能。

吴争所授的游击战术,被池二憨发挥得漂流尽致。

以至于喀尔楚浑不得不分兵,来专注于池二憨的袭扰。

如果不是池二憨的不依不饶,恐怕等吴争率火枪兵渡江增援泰兴时,泰兴城已经被喀尔楚浑所部攻破,蒋全义部或许早被击溃。

蒋全义确实打得很苦,手中兵器不趁手,装备的木柄手雷本就不多早已用完,泰兴是个小城,城矮墙薄,以七千多人推挡近四万清军强攻,其难度可想而知。

到清军第四轮进攻时,蒋全义喊出的口号是“杀一个不赔,杀一双赚了”。

到第六轮时,蒋全义已经没力气喊口号了,他只是冲身边将士点点头,沙哑着嗓子道:“我先走,你们别掉队,掉一个,我回头找你们!”

此时,他的身边已经不足四千人。

这还是池二憨死咬着喀尔楚浑屁股不放的情况下。

可想而知,战斗是多么惨烈。

不过,话得说回来。

此时喀尔楚浑的痛苦恐怕尤胜于蒋全义。

五万大军,半路上白白折损了一万,打这么个小城,打了一下午,人死了小一万,可明军还在那顽强抵抗。眼看着天色暗下来,今天要是攻不下来,就将面对多尔衮的愤怒。

如果换作是喀尔楚浑自己的意思,他绝对不想再攻城,这座小城,围死了,劝降即可。

可问题是,喀尔楚浑无法改变多尔衮的命令。

要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攻破泰兴城,那就只有孤注一掷。

于是,喀尔楚浑做出了围三厥一的战术,当清军北门外清军开始分兵绕向两翼的时候,其实喀尔楚浑意思很清楚,你们赶紧逃吧,南门给你们留着哪,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北城墙上的蒋全义看到之后,苦笑起来。

他知道这次横竖是守不住了,不到四千人再分守三城门,恐怕神仙也守不住。

可仗打到这份上,再撤退,蒋全义无法说服自己,也无法说服将士们,过半的兄弟躺在这了,如果此时退,何不之前退?

蒋全义做了个决定,在清军发起第七次进攻时,开城门,全军反击!

疯狂,好在疯狂对于蒋全义来说,已经不鲜见。

但之前的疯狂,蒋全义其实是有些把握的疯狂,而这次,他是无奈。

既然不想退,那就站着死,死在反击的路上,好过背后中箭。

看着一个身材矮小,仅才十七、八岁的士兵,蒋全义微笑道:“叫什么?”

“石头。”

“狗x的,问你姓啥?”

“石。”

呛了蒋全义一下,蒋全义骂道:“你爹还真省事……滚吧,回去告诉你爹,本将军赐你家一根香火。”

说完回头喝道:“家中独子者、有寡母者、兄弟已经有人阵亡者……回吧,从南门走,回去禀告大将军,咱靖江卫,不比其它几卫逊色。”

可没有一人响应,所有人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蒋全义。

这让蒋全义非常恼火,太不给面子了,有心续靖江卫一些种子,奈何士兵们不搭理他。

“狗x的,你们想让此战之后,靖江卫除名吗?”蒋全义愤怒道。

石头在边上小声提醒道:“大人,大将军征募士兵,家中独子者不征,兄弟中已有一人从伍者不征,您说的几种,不可能在北伐军找到。”

蒋全义一愣,喷着唾沫冲石头骂道:“那本将军再加一条,十八岁以下者,回!”

石头不好意思地道:“回大人,小的十九了,就是长得矮了些。”

蒋全义一愣,突然一滚热流涌向眼睛,他迅速转身、仰头,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也罢,那就啥都不说了……咱们一同上路吧!”

第九百三十二章 援兵及时赶到

如果吴争晚到一刻,靖江卫怕是真的就没一个站着的了。

当然,靖江卫不会全军覆没,他们在路上摔伤胳膊、腿的数百伤兵,已经向后方转移。

说这句话,是因为吴争确实到得及时。

这让蒋全义本是一场赴死成仁的冲锋,真正成了战场反击。

吴争所部,并非入南门。

从靖江方向上岸,为了赶路,走得是近路,泰兴东城门方向。

在吴争赶到时,东门正被清军攻击。

而蒋全义部正出北门,正面向喀尔楚浑中军冲锋。

密集的枪管中冒出炽热的火焰,在黑暗中显得分外耀眼。

从背后轻易击溃攻东城门外清军之后,吴争随即将队伍一分为二,一部直入东城穿插,自己率一部由城外直接北上,增援蒋全义部。

清军被突然到来的援军打懵了。

火枪兵在接近目标之后,先投弹,再蹲下射击,然后以小跑边前进边装填。

看似队形混乱,却层次分明,往往是一队射击,另一队投弹,两队穿插,然后轮换。

清军侧翼步兵向火枪兵发起的反击,却无法接近火枪兵五十步之内。

纷纷被密集的弹丸和爆炸的碎片撩倒。

喀尔楚浑随即组织起一支五百余人的中军骑兵,向火枪兵发起冲击。

可惜的是,此时的距离仅三百步左右,大概不到一里地。

而燧发枪的射程在一百五十步开外,也就是说,清军骑兵还没加速,就已经处于火枪的射程之内,加上四千火枪兵的集中射击,恐怕不是这些仅穿皮甲的轻骑兵能够抵挡的。

两轮射击之后,这支骑兵,除了地上伤马的嘶鸣声,再无一骑是站着的。

喀尔楚浑见状,也急红了眼。

他随即下令中军左面方阵,扑向吴争火枪营。

整整一个方阵,一万人的中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

吴争大喝道:“传令,后退交叉射击。”

后退交叉射击,是一个方阵中,以横排为基数,单数为一队,偶数为另一队。

也就是说,第一排单数射击之后,迅速往后跑,双数一队同时射击作为掩护,射击之后,也往后跑,跑到队列最后,然后装填。

再轮到第二排单数射击,接着是双数……如何循环。

这战术对付骑兵无效,但对付百步外敌人步兵的接近,非常有效。

基本上,每排都是不间断射击,也在不间断地后退。

训练时计算过,百步的距离,敌人奔跑时间为二十秒左右,而用这战术,己方的阵型可以向后倒退近六十步。

也就是说,在保持着有效射程的前提下,这百步距离可以延长至一百六十步。

多出的六十步,足以让火枪兵多射击两轮。

这还不算,敌人在遭受不间断打击时,迟滞甚至停止脚步的时间。

于是,战斗就不再是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每当枪声响起,一排排的清兵如破麻袋般地倒下,这对于后续的清兵心里,所造成的阴影是巨大的。

当人与人面对面搏杀时,哪怕落入下风,都是可以容忍的,可对于够不着的敌人,内心中除了憋闷,那就只有恐惧了。

清军在付出上千条人命之后,开始止步,开始向后退。

喀尔楚浑下令斩杀了几个退后的士兵,才稳住了阵形。

随即,喀尔楚浑下了死命令,继续进攻。

喀尔楚浑很明白,不管现在的火枪改良成啥样,有一点是无法回绝的,那就是枪管发烫。

火绳枪在清军中不鲜见,就是因为射程短、精准差、容易炸膛也不被士兵所喜。

黑火药的燃烧太快,瞬间膨胀的气体,让质量差的有缝管,无法承受,特别是射击七、八次之后。

还有就是黑火药是燃烧,燃烧就会有残留,残留一多就会结块,这就是火绳松容易炸膛的原因。

喀尔楚浑已经怒火中烧了,他宁愿以人命堆砌,也要报今日一箭之仇。

他已经从沈致远的口中得知燧发枪不过也就十二、三次的射击,极限十五、六次就需要冷却。

所以,喀尔楚浑宁愿多付出几千条人命,也要将对方碾成粉末。

只要明军的火枪无法继续射击,那么对方就是一堆任由自己宰割的肉。

喀尔楚浑的右部中军也在东移,这是打定了主意,就算左翼全灭也要进攻到底的意思了。

清兵在跑动中跳跃或者左右晃动,这是为了降低被射中的机率。

倒不是后世的“之”字形前进,而是有些聪明人自发的想当然,然后被越来越多的人效仿。

所以,战场永远是学东西最快的地方。

可惜,他们这招虽然有用,但效果不太好,因为面对的不是瞄准,而是齐射。

齐射本身就没有目标,就是以量制胜。

同时,以这种方式来规避被射中,无形中减慢了前进的速度,这更使得距离被拉长。

原本近百步的距离,已经拉长至二百步。

射击的轮数就会多两轮。

但,确实如喀尔楚浑所料,明军在十三轮射击之后,没有了第十四轮。

其实,吴争在军校制订的规章中,仅十二轮就不可再击发,今日已经是多了一轮。

喀尔楚浑在稍一犹豫之后,下达了右翼中军向北迂回,侧击明军的命令。

蒋全义部的压力彻底减轻,可吴争所部,压力瞬间增大了好几倍。

火枪兵开始戴手套,因为枪管烫手,然后往枪管上安刺刀。

喀尔楚浑脸上神色,开始有了些光彩,他大声下令:“冲!趁敌人暂时无法射击……冲!”

……。

泰兴城内。

宋安率另一支火枪兵,在城中心与攻破西门的清兵遭遇。

清兵领军的参领是贝子爱新觉罗·尚善,他爹是爱新觉罗·费扬武,和硕庄亲王舒尔哈齐第八子。

也就是说,尚善的祖父,是努尔哈赤同母弟。

此人原是今年二十九岁,但战场上历练得不多,虽有勇却无谋。

早几年追随多铎征讨过李自成部,唯一的战功是当时李自成部溃败,留下断后三百多骑兵阻击清军追兵,被尚善率军击败。再就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了。

但因为是宗亲嘛,此次前来就是想要搏取军功,以便日后可以位列朝堂。

所以,勇则勇矣,少了些战场经验和为将者必要的权衡利弊的能力。

第九百三十三章 坑敌没商量

尚善奉命率六千人攻西门,这六千人并非是八旗军,而是降清明军。

对于打顺风仗倒是没二话,譬如不费吹灰之力,攻破泰兴西城门。

所以,当两军遭遇时,主将尚善发现对方人数比自己少,二话没说就下达了包围全歼的命令。

而手下清兵也嗷嗷叫着,想趁手捞些战功。

上下一致的士气高涨,让这些清兵毫无顾忌地,沿着东西向主大街向宋安部冲去。

可想而知,在这种城内民舍遍布的街道上,打一场巷战,那得花多少时间?

只要大军散开,化整为零,就算是一个个抓就得花去半天、一天的功夫。

好嘛,清兵士气如虹以密集阵形冲锋,正好对了宋安的胃口。

于是,清军每一波冲锋,瞬间被火枪兵撂倒了百十号。

尚善不信这邪,组织起第二波冲锋,这次撂倒了四、五百号。

清兵根本没法近明军的身啊。

在迟疑和恐惧中,尚善好不容易再组织起第三波冲锋,可就在一声令下,清兵上前数十步之后,没等宋安部火枪射击,那群八、九百的清兵突然一哄而散。

所谓一片两片三四片,飞入花丛都不见。

这就是泥牛入海啊,这些清兵瞬间消失在民居巷道之间,无影无踪。

还没等尚善回过神来,有了榜样的清兵,在短暂的面面相觑之后,哄然溃逃。

不说尚善惊愕,连对面的宋安和火枪兵也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战法?

可怜尚善在这喘气的功夫,六千号人哪,就伤亡了五、六百人之后,剩下的还凑不到千人。

还好嘛,总算还留下了千把人,鼓鼓劲,至少还能边打退撤回去。

可当尚善转过头下命令的时候,他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他,这目光让他毛骨悚然。

就在尚善惊恐到嘶声大叫的时候,他身边的士兵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粉一般,向他扑来。

这场战斗,说明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那就是千万别带着,不是你带出来的团队,打一场逆风仗。

战后宋安有过这样一句感慨,这要是北伐途中,尽是这种孬货,该有多好啊!

说这话时,宋安一脸迷醉。

……。

而城外,蒋全义部与吴争所部有大概二里多的距离,这中间是密集的敌军。

而这些敌军,正在冲着吴争所部发起总攻。

蒋全义是急在心里,力不从心哪。

手下本是一支疲军,此时敌人主力转变方向,蒋全义自保有余,进取不足,如同强弓之末。

吴争所部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和威胁。

这是一场极不对称的仗,既然喀尔楚浑已经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全歼吴争所部,那么就不存在被吴争出奇兵的可能了。

光天化日、堂堂正正,打一场以正合的决战,已经不可避免。

喀尔楚浑的方法以正契合了这种战术思路。

在绝对的实力面对,一切阴谋诡计都将被碾碎。

近二万大军的合围,看你能杀几人?

这就如同滚滚巨轮般的碾压,没有丝毫可以周旋的余地。

况且,这还是火枪兵枪管烫得无法连续射击的时候。

喀尔楚浑看到明军在上刺刀时,脸上就已经露出了笑容。

这很显然,明军已经无法射击,只能用肉搏了,那靠一个人的体力,能杀几人?

胜利已成定局,无非是伤亡多少的问题罢了。

可这不重要,喀尔楚浑需要的是胜利,至于大胜还是惨胜,对他而言,不重要。

吴争也紧张了。

倒不是因为恐惧而紧张,而是紧张于这些火枪兵能不能抗得住心理压力。

在被西、北两面大军合围之下,正常人都会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

一旦心理上抗不住,那就算有十分本事,也使不出五成来。

吴争下令变阵。

当清军从两个方向冲至二百步外的时候,火枪兵的方阵,迅速转换成半圆阵,以圆弧正对两个方向的敌人。

天色已经全黑。

清兵已经燃起火堆,前进的阵列中无数火把点起。

但,吴争这面却是一个火把都没有。

百步之外的火光映照不进半圆形的明军阵形中藏着什么,他们只看到明军士兵的火枪上,刺刀在闪着光芒。

接近一百五十步,清军开始减慢速度,他们学乖了,知道蜂涌上前的后果。

他们开始射箭,慢慢地散开,慢慢地靠近,边走边射箭。

箭矢显然还够不着,但如蝗般密集的箭矢,却是在考验着人的心理极限。

清军不在乎浪费箭矢。

不少火枪兵的身体在颤抖着,这是心理防线崩溃的前兆。

吴争看到了,他开始往前挤。

亲兵的阻拦,被吴争凶狠的目光所阻。

吴争在慢慢地往前挤,一边走一边道:“本王在你们面前,一百步,清军没几个能射到那么远,何况在一百五十步外?”

吴争挤到了队列的最前面,然后转过身,面对着士兵们,背后密集的箭矢落下,可正象吴争说的,插在地上,抖动的箭杆远在四、五十步之外。

亲卫们忙不迭地挡在吴争的前面。

吴争微笑着道:“军校教会了你们如何使用武器,今日本王教你们如何不怕,战场上越怕,越会败,因为恐惧会带走你的勇气,让你无法发挥出该有的能力,平常训练时打得准的,一怕就打不准了……。”

士兵们在吴争轻松的语调中渐渐镇定下来。

他们看向吴争的眼神,已经有了光彩。

大将军在,怕什么?

握着枪把的手不再抖动,发软的腿不再打摆,脊梁开始挺直。

有一个士兵突然喊道:“一百二十步,大将军快退后。”

吴争笑道:“本王很安全。知道为什么吗?”

扫了一圈,吴争自己回答道:“因为,有你们在!”

对,有我们在!

士兵们被吴争煽乎地一个个挺起了胸膛。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慢慢地走回阵中。

“别急……慢慢来,敌人在害怕,五十步的距离,他们磨蹭了一柱香的时间,你们信不信,现在只要开一枪,这么人就会吓得全趴在地上?”

士兵们被逗乐了,一个个面上露出了笑容。

第九百三十四章 覆灭之路

一个在观察的斥候大声道:“敌人进入一百步了!”

吴争大喝道:“狗x的,那还愣着做什么?开炮!”

士兵们脸上还未散去的笑容瞬间硬住了,大将军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呢?

然而,被他们挡住的迫击炮,开始奏响了今日华丽的乐章。

吴争太阴了,太狠了。

这支火枪兵没有携带野战炮,不是没有装备,而是携带着行军不便。

所以,在喀尔楚浑看来,这不过就是一支单纯的火枪兵。

火枪打不了,那就只能挨揍。

可惜的是,喀尔楚浑不明白,准确地说,应该是没见识。

只要想想,你在半路遭遇伏击时遇到了什么,就应该想到,面前这支军队,怎么可能除了枪就没有还手之力呢?

所以,吴争反其道而行,他在诱惑清军钻入自己的火力覆盖范围。

其实迫击炮的最远射程已经达到九百米,有效射程也在五百米附近,折算下来,也就是近四百步。

火枪兵早就可以对围上的来清军进行炮击,但如果炮击,清军就会退。

这种炮弹的杀伤力不强,一发开花炮弹,直接命中,也就杀死杀伤二、三人罢了。

一轮炮击之后,杀死数百人,对这场战斗的意义不大,反而会引起敌人的警觉。

要想尽可能地杀伤敌人有生力量,吴争想了这条诱敌深入的计策。

放进来,拦腰截断,一百步至五百步的距离中,可以容纳二、三千敌人,在五百步位置截断,那这二、三千敌人就在短暂的时间里成了一支孤军。

而四千火枪兵的实力足以在炮火覆盖的时间里,歼灭这二、三千清兵。

一门小炮的威力不大,甚至不如后世的掷弹筒,可现在,吴争将小炮装备到小队一级,这数量就不可小觑了。

四千人的火枪兵,整整管四百门小炮,这种炮火覆盖,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那就是一场天灾。

事实也正如吴争所料,清军的进攻阵形,被密集的炮火拦腰截断。

遭受炮击的清兵,如同失控的苍蝇晕头转向、四下乱窜。

西、北包围的清军阵型,生生刻在了一道约三十步宽的真空地带。

在这真空地带里,靠吴争这边的二、三千清兵,早已目瞪口呆,他们迟疑着是该继续进攻还是后退。

可问题是,进不能、退无路,没有人敢真往这浓浓硝烟中逃回去。

这时,火枪兵发动了。

早已刺刀上鞘的火枪兵厉喝着“冲啊”,向敌人发起了冲锋。

被逼到绝处的清兵,倒也“顽强”起来,一样齐吼着向火枪兵冲来。

人到了这种绝境,许多人反而不畏死了,只是这种不畏死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一旦被实力碾压,“不畏死”就会瞬间消失而崩溃。

他们正在经历这个实力碾压的过程。

双方接近到五十步之内时,火枪兵开始投掷木柄手雷。

太欺负人了!

人家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来场决战,结果明军使诈。

拿铁弹砸人家。

估计所有没被炸死的清兵都会这么想。

一轮手雷爆炸之后,这些清兵再没有冲杀的勇气,他们全扔掉器械,趴在地上投降了。

后方的炮火开始向前延伸,渐渐停止。

这种“迫击炮”是根据虎蹲炮改进而来,它不是直射炮,是曲射炮,仰角的高低来控制射程的远近,很容易办到。

炮弹爆炸的浓烟和巨响,遮挡了喀尔楚浑的视线。

他根本看不到那几百步的距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无法作出有效的应对。

而当冲锋的火枪兵端着上了刺刀的火枪,冲出浓烟,冲向后面清兵时,清兵不可抑止地崩溃了。

西、北两个方向,是喀尔楚浑的左右中军。

这两部清军的崩溃,让这场声势浩大的包围战,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黑夜里,漫山遍野的清军在溃逃,喀尔楚浑反应还算快,他甚至来不及向还在与蒋全义部纠缠的偏师下撤退命令,就带着残部向北撤退了。

确实可惜,清军四万人,结阵于五里外,这个距离,步兵根本够不到,小炮也够不到。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清军在眼皮子底下撤退,还不能追,因为这一追,火枪兵武器的优势就会失去,同处黑暗之中,人多的肯定占优势。

为了不增加伤亡,吴争选择了不追。

而这个决定,让吴争失去了一次全歼喀尔楚浑所部的机会,不过是福是祸,当下而言,尚为之过早。

其实,喀尔楚浑还处于池二憨所部杭州卫的夹击之下,而这个情况,因没有即时联系的手段,吴争还不知道池二憨一直紧咬着清军的后部。

泰兴城这场防御战到最后打成了一场反击战。

以北伐军大胜而告终。

城外歼敌六千二百余人,包括俘虏二千多,战马三百多匹,物资无数。

城内宋安部击杀七百余人,俘虏了近四千人,其中包括清廷贝子尚善。

二者相加,泰兴城内外,共歼敌约一万二千人左右。

而吴争部与蒋全义残部会合,使得泰兴城兵力有了一万出头。

喀尔楚浑所部清军一天之内遭遇两战,伤亡和溃逃相加,损兵已经近半。

问题是,他处于被南北夹击的局面。

如果多尔衮能知道战况,他铁定会下令让喀尔楚浑所部西进,因为西面是江都,城高墙厚,还囤有数千守军。

既可以防守、修整,也可以出击,并对江对岸镇江府形成震慑,以牵制吴争部无法向应天府增援。

可问题是喀尔楚浑不是多尔衮,他现在只愁的是,一日以内,损兵折将,还没有完成多尔衮交待的任务。

加上心高气傲,尚未发现今日与他交战的是吴争。

所以,喀尔楚浑做出的决定是,收拢溃兵,在经过临时整编后,东进,去往如皋。

喀尔楚浑的用意是,通州有一万清军可以借助,况且还可以集结兵力重新西进,将功赎罪。

但喀尔楚浑却不知道,通州那一万清军,早已在金山卫和吴淞水师的新式舰炮的攻击下,烟消云散了,清军主将贝勒屯齐被活捉。

这个东进的决定,让原本已经逃脱吴争和池二憨南北夹击的喀尔楚浑,重新走上了覆没之路。

第九百三十五章 又一场政变?

应天府,宫城。

武英殿里,此时人头如潮。

皇帝朱慈烺人已经清醒,但依旧眉宇紧锁,一脸的忧郁。

也难怪,年轻人嘛,有着一腔抱负,也确实克俭己身,奈何做的还是照搬了他爹的那一套。

自以为尽心尽力了,却不想,他就算学全他爹十成,又有何用?

如果他爹那一套真有用,大明也不至于亡了不是?

“禀陛下,禁军已经查知,户部尚书钱谦益全家失踪,不知去向。”

“陛下,兵部右侍郎全家失踪,不知去向。”

“礼部侍郎周显全家失踪……。”

“礼部郎中……。”

无数个声音响起,朱慈烺耳朵里一片“嗡嗡”声。

这就象一记记耳光,在使劲地抽打着他的脸,让他无地自容。

要知道,这些失踪的人,在前一天,还是皇帝宠信的红人哪。

黄道周沉声道:“陛下,如今城内乱民纷起,群情汹涌,还须尽快拿个主意,否则,夜长梦多,一旦五座城门上守军将士听闻此讯,怕是后果不堪设想啊。”

拿主意,谁能拿主意?

亏空了二千万两的银子,谁拿得了主意?

众臣纷纷出言,可朱慈烺一脸憋闷,花钱的可都是这些人哪,二千万两虽说是朕点卷的,可哪一两也没在朕手里捂热过。

好嘛,现在出事了,全让朕拿主意?

朕能拿出什么主意,与君分忧,不就是你们这些栋梁的本份吗?

可惜,这个时候朱慈烺是断断不敢将这些话说出口的,这一说,恐怕这些人,也都将离他而去。

就算人不走,心怕也会远离。

看着朱慈烺为难,已经两年多没有出现在群臣面前的长公主朱媺娖轻声道:“要不,让陛下下道罪己诏,再将钱谦益狗贼贪脏枉法,亏空银库之事诏告天下,以此来挽回民众的谅解?”

朱慈烺精神一振,“朕愿意下罪己诏,朕还可以向民众保证,三年……不,五年之内还清所有欠银!”

众臣纷纷议论起来,这倒不是失为一个办法,先将眼前对付过去再说。

次日天还未亮,义兴朝天子颁布罪己诏,声称自己识人不明,启用了钱谦益这个狼心狗肺之人……同时保证在三、五年之内,朝廷会想法填补这些亏空等等之类的话。

将一切都推到了钱谦益等人身上,也算是弃车保帅之举了。

这诏令还是有些效果的,一夜未眠、群情汹涌的民众,或许是感动了,或许是累了,渐渐平息了事态,散去了一些。

可问题是,还有一大半人不甘心,或许是被人煽动,或许是因为昨日被禁军射杀的人是他们的亲人,亦或者是存在钱庄的钱是他们借来的……,他们聚集在洪武门外,呼喊着要惩治凶手、同时要罢免首辅,并要朝廷立即偿还欠银。

他们高呼着“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之类的口号,再次向守洪武门的禁军发起了冲击。

守门将不得不急报宫中。

这下,同样一夜未能合眼的义兴朝君臣没辙了。

谁也没有办法变出这二千万来还给民众。

朱慈烺已经是泪流满面,他泣道:“朕都已经下了罪己诏了,民众还不肯罢休……这是要逼死朕吗?”

若是平日里,众臣听到这话,怕早已齐齐跪在皇帝面前,磕头高呼“臣等有罪”了。

可今日,所有的目光都是冰冷的,他们默默地、不带一丝表情地看着朱慈烺。

这时,朱媺娖突然道:“急召会稽郡王带兵入京。”

这话引得所有人,包括朱慈烺,一惊。

朱媺娖平静地说道:“会稽郡王带兵入京,一为振奋士气,二为震慑宵小,三为抗击外敌。”

朱慈烺大骇道:“可万一吴争来一场逼宫,这让朕……。”

“陛下!”朱媺娖厉声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莫猜度臣子的忠诚,若吴争有自立、篡位之心,何须等到现在?”

朱慈烺呐呐道:“可……可吴争万一不肯来呢?”

这显然不是朱慈烺真心想问的,他的言下之意,还是觉得吴争听闻诏他带兵入京,应该欢呼雀跃,连夜赶来才是。

一边黄道周一直默默地听着,此时他心里一动,跨出一步道:“臣有奏。”

朱慈烺忙道:“爱卿快快讲来。”

“臣以为此时风口浪尖,陛下何不称病辍朝。”

这话让群臣大惊。

都御史王翊反对道:“眼下正是国朝危难之际,陛下若称病辍朝,谁来指挥抗敌安民?”

黄道周悠悠道:“请长公主监国。”

一时间,殿内窃窃私语声骤起。

朱慈烺惊愕地看向黄道周,再转向众臣,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朱媺娖的脸上。

朱媺娖初闻时也是一惊,可她很快就回复过来。

将目光投向黄道周,朱媺娖凝声诘问道:“首辅是想要行废立之事?”

黄道周赶紧躬身道:“臣万万不敢!只是一来长公主早有监国之举,二来也可在此风口浪尖之际替陛下分忧,三来陛下依旧是陛下,义兴朝依旧是义兴朝。”

这话让众臣暗暗点头,皇帝都下了罪己诏,仍旧不管用,或许这办法能安抚愤怒的民众,一解燃眉之急。况且这样做,至少皇帝还是皇帝,监国的是长公主,也让天下依然在明室之手。

没等朱媺娖说话,朱慈烺突然道:“朕觉得首辅所谏之事可行……朕愧对天下子民,正该闭关自省,在此期间,由长公主监国,朕也安心。”

朱慈烺这一开口,让所有人都纷纷颌首赞同了。

也是,皇帝自己都同意了,谁还想与即将监国的长公主较劲?

于是,没有人出言反对。

黄道周意味深长地看了朱媺娖一眼,“既然陛下已经允准,那就议议派谁去请会稽郡王带兵入京吧?”

没有人回答,从朱慈烺与吴争“交恶”之后,但凡与吴争有关联的官员皆被迁调、贬职或者束之高阁。

如今此殿中站立的大臣,基本都是与吴争没有什么交情的人。

朱慈烺慢慢闭上眼睛,“朕即日闭关,今日之后,众爱卿议事,可去武英殿或是柔仪殿。”

朱媺娖突然站起道:“无须议了……本宫连夜出城前往江阴。”

第九百三十六章 尼堪的如意算盘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象义兴朝君臣设想的那样。

民乱一起,如同水银泄地,岂是那么容易靠几千禁军能阻断消息的?

次日,也不是六月初二,战争暴发的第二天。

寅时初,民众冲破了禁军在金川河上设下的路障封锁,涌向金川门。

禁军是真拦不住吗?

自然是不会的,可如今的禁军兵员成份,可与大明朝是的禁军不同。

大明朝时的禁军兵员,皆取自官员的子嗣。

基本上百姓的孩子是进不了禁军的。

这也是为了防止万一京城民就能,禁军可以迅速地平定。

可如今的禁军,兵员全来自京畿良家子弟。

也就是说,禁军中许多人都是乱民中的子弟。

面对着父老兄弟,怎么可能强硬阻拦?

听着东一声“二狗,你个死孩子,敢挡你爹?”

听着西一句“三娃,咱家的所有积蓄,都被狗x的官府贪了,你还为他们卖命?”

诸如此类的话听在将士耳中,哪还有阻拦的心思?

于是,乱民哄然涌向金川门。

卯时初,金川门守军哗变。

在听说毕生积蓄被贪没,守宫门禁军残杀民众的消息后。

将士无比激愤,老子在城墙上为国效忠、与敌拼命,却被自己人在背后捅刀子?

以京卫左营一个黄姓千户为首,联同右营一部,约五千余人擅离职守,反向南下,要与朝廷讨个公道。

这支乱兵途经金川河时,与驻守禁军发生了冲突。

禁军放过民众,那是不得已,谁也没有胆量、或者是不忍与自己的家人为敌,可职责所在,要放这支乱兵南下,那就是与之同谋了。

仓促之见,两支队伍发生了剧烈冲突,从而演变成一场战斗。

卯时三刻,宫中众臣听闻噩耗,无不脸色惨白。

军队在平日里受控制时,那叫军队。

可到了不受控制时,那就是匪!

为祸之甚,尤过于盗匪。

可此时,长公主已经启程出正阳门两个时辰,显然是远水解不了近火了。

去禀报朱慈烺。

朱慈烺满脸涕泪,也无计可施,只说“朕已闭关自省,一切国事皆由长公主处置”。

首辅黄道周及群臣无奈之下,只能抽调宫中千名禁军前往增援金川河。

以求可以稳定局势,保证城中不乱。

黄道周是个治国能臣,人也刚正不阿。

可他确实不善排兵布阵。

其实在这种情况下,黄道周应该集中手上禁军,死守皇城。

而不该再将本已捉襟见肘的兵力分散。

而一千禁军增援金川河,能起到多少作用?

将乱兵歼灭,肯定是做不到的,那么火上添薪岂不更助长火势?

最关键的是,城外敌人还在虎视眈眈。

只有固守皇城,然后黄道周自己前往金川河,向乱兵陈说利弊,代表朝廷向乱兵和乱民作出承诺和保证,来换取民众的谅解和同仇敌忾之心。

如此才是快速平乱的办法。

本身京城百姓就没有想助纣为虐之心,他们只是激愤自己的利益被官府侵害,加上有居心叵测之心的挑唆和鼓动,才演变成一场民乱。

在洪武门外,禁军处理不当,射杀民众,更将这场民乱变成了暴乱。

但此时的乱兵还可控,因为他们只是激愤受到不公正对待。

只要有足够魄力的人进行劝说和承诺,这支乱兵还是可以重新回到抗敌战场上去的。

可惜,义兴朝廷错过了这次机会。

倒也不能完全怪黄道周处置不当。

其实黄道周的心里也想到过这么做,但他更担心的是,他的离开,会让皇城沦入敌手。

其实已经很清楚,包括钱谦益等数十官员的无端失踪,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民乱,而是有人在推波助澜,可眼下绝不是追查的时候,这时候追查,更会使得人心惶惶,一旦连宫里都乱了,西、北门的抗争就没人指挥和管理,那什么都完了。

所以,黄道周在不知道宫中这上百官员谁忠谁奸的情况下,不敢离开皇城。

这就促使了义兴朝生死一线,危在旦夕。

……。

尼堪在得到斥候禀报,说北城金川门守军象是有异变时。

他也在惊讶,但经过思考,他还是没有出兵。

理由是天色漆黑,万一是守军故弄玄虚,挖了个坑让自己跳,何苦来哉?

而卯时离天亮就半个时辰,真要是守军有变,那也不差这半个时辰。

所以,尼堪只是下令军队做好攻城准备,而没有立时下令攻城。

这半个时辰的拖延,让他失去了一次轻松破城的机会。

如果尼堪迅速下令攻城,那清军就能轻易破金川门,或许可以将兵力空虚的皇城,一举攻破。

那么,义兴朝君臣恐怕全得成俘虏。

尼堪就真有可能为清廷立下滔天之功了。

当然,半个时辰,义兴朝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也做不了什么有效应对,这个机会还是在的,只是后续变化和结果,就难说了。

……。

卯时三刻刚过,天色已经微微发白。

苦候天亮的尼堪随即下令清军攻城。

此时的西、北五座城门,除金川门守军兵力已经走了大半之外,其余四门因离金川门距离较远,加上时间仅不到一个时辰,还未受到影响。

所以,其余四门,清军的进攻被依旧死死挡住。

但很快,金川门因兵力不足,在坚持了半个时辰之后,守军崩溃。

清军攻上城墙,打开了城门。

至此,有着十二万守军的应天府,在被进攻第二天,实际尚不足十二时辰时,被清军破城。

尼堪闻知捷报,大喜若狂。

可惜清军分兵进攻五座城门,分配在金川门的清军总共才万人。在两日进攻中,清军伤亡不少,入金川门的清军大约也就八千人左右。

在无法迅速调动后续大军入城的情况下,尼堪作了一个艰难的选择,就是下令这支清军向西面进攻,用意是内外合击,逼降仪凤、钟阜二门的守军。

因为这二门距离金川门最近,只要让三门攻城清军会合,那么,就算是神仙再世,恐怕也无回天之力了。

第九百三十七章 迷途知返,更为决绝

金川河上明军的相互自残行为,进行得非常“激烈”。

但禁军并无伤亡,京卫乱兵伤亡也不是很大。

这是好在两军之间隔着金川河哪。

京卫的伤亡来自于刚到金川河南渡时,被禁军警告不听,禁军射箭所伤。

在密集的箭矢中,渡河乱兵只能将船后退至安全区域,与禁军互射。

可这样的射箭自然不太可能命中目标。

这个情况持续了约半个时辰。

而后,乱兵从岸边民舍取来门板、床板,准备强行渡河。

如果真渡河了,那么这场悲剧就真正上演了。

一旦仪凤、钟阜二门的守军遭受内外夹击,肯定崩溃。

而三门清军合力南下,凭这两支还在内耗的明军,怕是根本挡不住清军一击。

万分紧急关头。

变化终于出现了。

夏完淳,这个义兴朝十九岁的太平候,在大胜关外被尼堪大军击退,自然不是偃旗息鼓,打道回太平府。

夏完淳十三岁就领兵,虽然领的是义军,可战场厮杀那是实打实的。

绝不是尼堪认为的,一战击退就崩溃的那种怂货。

夏完淳一击不成即退,那是有原因的。

吴争建议朝廷急调建阳卫入京协防,看清楚,是入京协防,不是阻击清军。

所以,夏完淳见前路大胜关不通,自然想要绕行。

怎么绕,从秣陵关边,绕方山,渡胭脂河、秦淮水,然后由应天府定淮门进城。

这一绕,路确实不少,整整一天的急行军哪。

好在,总算赶到的及时。

定淮门守军不是京卫,也不是禁军。

此时的应天府明军有三种,禁军、京卫、府卫。

禁军是皇帝直隶,内阁控制京卫,府卫实际上相当于后世武警,负责京畿治安,隶属于京兆府。

所以,城中的民乱,还没有影响到西城。

当夏完淳率部,擎着朝廷圣旨,喊开定淮门,守军自然不会去阻拦太平候入城。

苍天有眼,夏完淳到得太是时候了。

京卫乱兵准备南渡与禁军撞死一搏之际,夏完淳率部赶到金川河边。

“我是太平候夏完淳,奉旨增援北门!”

太平候夏完淳这六个字,就是一个传奇!

恐怕除了会稽郡王之外,义兴朝再无第二人可以与其争辉。

十九岁的候爷,凭着战功一步步升迁上来,当然,其父夏允彝在清军南下,在齐腰深的小池塘生生自溺殉国的决然,也为夏完淳罩上了一层闪亮的忠诚光环。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以至于京卫放下河的门板、床板随波逐流。

以至于禁军已经拉弦的手垂下,“嗡”地一声,箭射在地上,箭杆簌簌震颤。

这是来了主心骨了。

夏完淳是惊愕万分,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这是在闹哪样?

在听完禁军千户的简单讲述之后。

夏完淳来到河边,大声喊道:“听本候令,回去杀敌,若敢违命,建阳卫手中刀剑可不认你们!”

对岸黄姓千户大喊道:“候爷,我等并非要反,只想向朝廷讨个公道!”

“大敌当前,本候不管你们受了多少委屈,也不管谁是对谁错……听本候的,先杀鞑子,后论对错!本候承诺,若真有官员胆敢贪没百姓血汗钱,战后定为你们做主,与犯官绝不罢休!”

黄姓千户迟疑着喊道:“可……可卑职已经率部脱离了城门防务……这要是追究起来,如何是好?”

“只要你们返回原地,尽忠职守,所犯之事,一揭而过。朝廷若要追究,一切由本候承担!”

一场双方近万人的兵乱,起得仓促,平得更是迅速。

夏完淳两句话,在名义上,让乱兵迅速重新变成京卫。

而事实上,乱兵也确实变成了京卫。

就是如此简单。

刚刚还弓箭互射,决意杀个你死我活的京卫、禁军,如今相互配合,帮助建阳卫渡河。

更好笑的是,当黄姓千户和这边禁军千户见面时,二人还你打我一拳,我还擂你一下。

一个道,“你小子也真下得去手,我那边可是伤了好几十人。”

另一个道:“你小子也够狠,拆毁了多少百姓家门?”

就在这个时候,从金川门溃逃的守军到达了河边。

金川门失守?

所有人都吓得后背汗毛直竖,直冒冷汗。

夏完淳一脚踹翻黄姓千户,厉喝道:“狗x的,满城百姓都被你害了……今日若不收复金川门,你就等着被万人唾弃吧!建阳卫,随本候阻敌!”

黄姓千户一骨噜来了个懒驴打滚,向夏完淳嘶吼道:“卑职也不想这样……是卑职错了,卑职这就率军夺回金川门,夺不回……卑职就死在那了。”

夏完淳根本不理他,指挥着建阳卫急速渡河。

那黄姓千户一跺脚,冲着他麾下将士大喝道:“城破了,鞑子入城会怎样,不需要我讲了吧……咱错了,得认,随我夺回城门……否则,咱们就害死全老少了!”

五千多乱兵,不,这时就不再是乱兵了,他们走得很快,走得很决绝。

他们在半日前,本就是金川门上与敌拼杀的血性男儿。

一念之差,走到了这一步。

可城破的后果,怕是每个人都耳熟能详。

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看到应天府变成又一个江阴、嘉定、扬州。

尼堪错了。

他错在丧失了这个时辰。

如果早半个时辰,仪凤、钟阜二门就会被内外夹击攻破,哪怕只破一门,也足以挥师南下。

可惜,他没有把握住这机会。

也难怪,谁能想到,昨日还拼死抗击的守军,今日会来这么一出?

其实在京卫毅然原路返回后不久,就与欲往西仪凤、钟阜二门的清军主力,迎面撞上。

两军皆猝不及防,于是二话不说,就是一场激烈的遭遇战。

双方都来不及闪躲,没有布阵,更没有退缩。

就是人冲着人迎面碰撞,甚至连挽弓的机会都没有。

刀砍中肉体的“噗嗤”声,砍中骨头“咯吱”声。

怒吼、惨呼,申吟、闷哼……。

清军是挟破门之势,京卫是自知罪孽,欲将功赎罪。

双方士兵如同野兽一般地撕咬搏杀。

第九百三十八章 夏完淳力挽狂澜

此时的天色,已经渐渐亮起,这种惨烈,让周边民居中从门缝看到的百姓纷纷掩目。

也有烈性之精壮自发地收拾落单的清兵,但往往被反杀。

这场血腥的战斗,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

直到数条街道被鲜血染红,粘稠地血液,脚踩在上面发出渗人的“叭叽”声。

半个时辰,五千余京卫尽没。

然而,正是这半个时辰,让夏完淳的建阳卫顺利渡河完成,顺带着夏完淳还临时“拐”走了朝廷用来阻隔民众的三千禁军。

而此时,经过半个时辰惨烈肉搏的清军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面对着迎面而来的建阳卫,他们勉力迎战。

当夏完淳在大街上看到黄姓千户时,黄姓千户身中数刀,一条胳膊已经不见,鲜血梁红了他身上的军服。

夏完淳扶起他的头时,黄姓千户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他呐呐道:“卑职……是忠臣吗?”

夏完淳用力点点头,大声道:“是!”

“那卑职就……放心……了!”

夏完淳为他掩上依旧睁着的眼睛,叹息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万多明军生力军,突击一支伤亡超过四成、精疲力竭的清军,结果可想而知。

夏完淳部以犁庭扫穴之势,将这支入城时有八千余人的清军,硬生生击退。

当清军被赶出金川门时,仅剩下不足二千人。

而当建阳卫重新封住金川门时,尼堪调来的另一支约六千人的清军,正好赶到城外。

可谓险之又险!

……。

泰兴城。

卯时初,经过一夜的休整,吴争下令北上光复泰州。

然而,在出城不到五十里处,与池二憨的杭州卫迎面遇上。

吴争这时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歼灭喀尔楚浑的机会。

愣了好一会,吴争冲着池二憨大骂道:“你小子就不能早点攻来?”

这太不讲道理了。

池二憨闷声怼道:“我也不知道少爷会亲自率火枪营来……况且喀尔楚浑有数万人,以杭州卫一卫之众也吃不下啊。”

吴争迅速转变话头,骂道:“我不是叫你攻泰州吗?你小子擅自南下,这还敢犟嘴?”

池二憨被骂得有口难言。

吴争怒瞪一眼道:“给你个机会,立即率杭州卫占领西北方向西溪镇,死死挡住喀尔楚浑北逃,速度要快。”

池二憨连忙应是。

吴争转头问蒋全义道:“你部东进至黄桥镇,守住就行,防止喀尔楚浑南下。”

“是。”

转向宋安,“你带五千火枪兵,向如皋方向逼近,如遭遇喀尔楚浑部,可将其引向西溪镇,也可引向南边白蒲镇方向,鲁之域部已经占领白蒲镇。”

“是。”

吴争自己率三千火枪兵,继续向泰州挺进。

以池二憨部在北为砧,以鲁之域部在南为案,以蒋全义部进逼、诱敌,以自己掐住通往江都的泰州。

这就象是织起了一张天罗地网,已经将喀尔楚浑部牢牢地罩住了,喀尔楚浑只有一种脱离的可能,那就是他有先见之明,直接到海边,收集海船出海,由海路北上,方可有脱出包围的机会。

可问题是,喀尔楚浑能有这份违抗多尔衮命令的决绝吗?

……。

泰州城,已经没有任何清军驻守了。

原本是由六百人的,可在溃兵带来喀尔楚浑部两战皆败的“噩耗”后,这些降清的明人,席卷了泰州城的府库钱财,早逃了个没影。

而泰州城的百姓,早已箪食壶浆、夹道欢迎自己的子弟兵。

子弟兵,真不夸张。

年前,吴争亦攻至泰州,因局势所迫,不得不与多尔衮和谈,然后退出泰州。

当时一个泰州城老者,带着无数百姓,敬了吴争一碗黄汤,让吴争记忆犹新。

泰州百姓,向吴争献上了他们数千子侄,而如今吴争麾下火枪兵中,有不少就是泰州子弟。

所以,听闻北伐军到来,几乎挨家挨户,都涌出城外欢迎自己的亲人。

一个老者上前来,他噙着一眶浊泪,“大将军乃信人!一年不到,王师再返泰州城……敢问大将军,此次还走吗?”

“大将军,此次还走吗?”数以万计的百姓大声问道。

这其中包含着多少的期盼和多少煎熬!

吴争是真的犹豫了,他是真不知道,这场战争并非在计划之内,而是完全失控了。

原本只是一场清军的报复战,明军只是防御,最多只是主动防御。

可现在,当多尔衮摆出这么一副不依不饶的决然架势,这场战争越来越向着决战奔去。

问题是,吴争还没准备好。

为了这场战争,军工坊赶了近四个月工,才装备了八千火枪兵。

昨日一战炮击,打掉了库存近三成的小炮炮弹。

粮食、物资补给都没筹备。

怎么回答?

吴争的沉默,让百姓们一阵唏嘘。

那老者抿着掉光了牙齿的瘪嘴,抹了把泪,转头对乡亲们道:“有什么好哭的,王师一年间两次攻至泰州,日后就会有三次、四次,真正光复之日不远矣!”

说到这,老者转过头来,近乎以乞求般的眼神望着吴争,“大将军,老朽说得对吧?”

吴争的心里被狠狠地一揪,一阵酸楚,让吴争不得不低头、抬手、抹眼,来掩饰自己的失控。

“不对!”吴争猛地抬头,大声道。

老者如遭雷击,呐呐道:“难道……难道王师不再北伐吗?江北将从此沦为异族土地?”

“不对!”吴争深吸一口气道,“因为,这次,我们不走了!就算战死在泰州,北伐军也不走了!”

这话一出,在经过短暂的寂静之后,震天的欢呼声响起。

有百姓、有士兵,无数的人在雀跃,父母寻找着自己的孩子,孩子自己的爹娘,然后拥抱在一起。

这种热烈感染着每一个人,不是泰州籍的士兵们羡慕地看着。

而这时,无数的民众涌向这些士兵,他们热烈地拥抱着。

对,或许他们都不认识,可这时,他们都是亲人,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汉人。

吴争破天荒地没有下令去阻止这一团的混乱。

第九百三十九章 故人已去

吴争弯腰搀扶着老者,随口问道,“敢问老丈,之前在衙门口,与我交谈的老者,为何今日没见?”

“老族长……走了。”

“走了?”吴争一时没有会意过来,讶异地问道。

“大将军有所不知,当日王师离开泰州城南返后,清军重回泰州……百人之中,必有败类。不知道是谁告发,清军得知是老族长率民众欢迎王师,还为王师召集了数千青壮,于是拿了老族长问罪……哎,老族长性子太倔,老朽人等早就劝过他,让他去泰兴,乡亲们还为他凑了数十两银子盘缠,可他死活不肯走啊……说是故土难离,要在泰州看王师北伐……。”

吴争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惆怅。

他想起那老者曾经小心翼翼地问自己,“敢问大将军,王师北伐之日,老朽还能看见吗?”

自己当时却沉默着不答。

为何不答呢?就算说谎,也能给都老人一种安慰。

善意的谎言,未必就会伤害人。

可自己却没有给一个老人最后的安慰。

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一直想着打有把握的仗,做有把握的事,可真等到一切都有了把握,江北渴望王师北伐的人,怕都该没了。

还有什么比人心向背更重要?

此时的百姓们,谁还不知道战争的可怕,哪个州府还没被鞑子凌辱?

民众现在最需要的是信心、希望,坚持熬下去的信心和希望啊!

没有什么是有绝对把握的,绝对的把握也是来自于真正想要王师北伐的民众支持。

这样的人死光了,最大的把握也是无水之鱼。

或许在这一刻,吴争的思想开始真正有了一种自省,对这四年之中的战略和所做的一切,开始了反省。

……。

“金川门被攻破?”

刚刚沿大运河赶到淮安府的多尔衮一阵惊喜,他在徐州是坐立不安,明军过长江,攻入扬州府,这对清廷的压力太大了,况且不是普通明军,而是死对头吴争的北伐军,去他x的北伐军,一听这“北伐”二字,多尔衮就一股无名火上来。

这不是存心恶心人嘛?!

祁充格躬身道:“得到的战报确实如此,不知为什么,原本顽强抵抗的明军,在今日凌晨寅末卯初时分,金川门部分守军突然哗变,撤离城墙,敬谨郡王尼堪抓住战机,于卯时下令攻城,一战而下。”

多尔衮诡异地一笑,“没什么可奇怪的,南蛮人永远是这样内讧,若非如此,大明朝何以灭亡?”

“王爷说得是。”

“尼堪可有禀报接下去的打法?”

祁充格躬身道:“如今有近八千人自金川门突入应天府,据敬谨郡王所报,因事先没有准备,金川门外没有足够的人马,只能向神策门方向调兵增援……。”

“为什么不就近向钟阜门方向调兵?”多尔衮厉声问道。

“敬谨郡王的意思是,由突入应天府的八千人向西攻仪凤、钟阜二门,与二门外我军内外夹击,只要二门中有一门突破,那就可挥师直取皇城。”

多尔衮脸色和缓起来,这主意确实不错,他点点头道,“尼堪还是有脑子的!东面喀尔楚浑所部如今情况如何?”

祁充格头低下,一时不敢答话。

“说话!”多尔衮瞪眼道。

边上刚林上前轻声道:“多罗贝勒喀尔楚浑所部情况有些……不妙。”

“怎样不妙?”

“据溃兵讲述,多罗贝勒喀尔楚浑所部在运盐河至口岸镇附近的石桥被莫名火雷阻击,当时大军前部近万人溃败,好在事后多罗贝勒尽力收拢溃兵,伤亡减员在近五千人之数。”

多尔衮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刚林干咳一声,声音更低,“随后,多罗贝勒按王爷部署,率军直取泰兴,包围并有望攻下泰兴城。不想吴争率他的北伐军正好赶到……多罗贝勒所部被击溃。”

“呯”一只细瓷碗盏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多尔衮脸色阴沉地欲滴水,“泰兴城有多少明军?吴争又带了多少人增援?”

“泰兴城有明军约七、八千人,吴争援兵八千人……。”

多尔衮愤怒的咆哮道:“喀尔楚浑所部有五万人,就算他遭遇伏击,伤亡五千人,那也有四万五千大军,短短半天时间,就算是四万五千头猪……。”

多尔衮骂不下去了。

“王爷息怒,据溃兵讲述,吴争带来的八千援兵是火枪兵,不仅火枪犀利,还有一种小炮,虽说单门威力不大,奈何它多啊……。”

“多?多是多少?”

“约三、四百门。”

多尔衮听了倒吸一口凉气,他是知道火炮威力的,虽然没见过祁充格口中所描述的小炮是啥样,可数百门火炮同时射击的景象,多尔衮还是能脑补想象出来的。

“如今喀尔楚浑部在什么位置?”

“……不清楚,据溃兵讲述……。”

“什么都是溃兵讲述,斥候呢?都死光了吗?”多尔衮愤怒地喘了几口气,“继续说。”

“是。溃兵讲……多罗贝勒率部向东转进。”

“向东?”多尔衮诧异地翻看着地图,“他不向西至江都与我军会合,去东边做什么?……通州?”

祁充格是真不想说,可知道瞒不过,“王爷,通州我军一万人,已经……全军覆没。”

多尔衮头“嗡”地一声,眼前一阵发黑,一口鲜血迸出,颓然倒在榻上。

“王爷……王爷……。”

“快来人……传军医!”

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多尔衮幽幽醒来,他一醒来,就急道:“立即派出斥候……多派几队,找到喀尔楚浑……令他立即出海,由海路北上至蛤蜊港(扬州庙湾镇以东)登陆,转来与本王会合。”

“是。”

“立即传令给尼堪,令他不惜一切,尽早攻入应天府皇城,就算短时攻不下,也要死死围住义兴朝皇城……同时向朝廷传书,让洪承畴、范文程等,组建使团南下,准备……停战议和……!”

说到这,又一口鲜血迸出,多尔衮嘶声道:“我恨……恨这身子骨……不争气啊……!”

话还没说完,身子一僵,头一仰,又晕厥过去了。

第九百四十章 会晤朱媺娖

仗打到这份上,多尔衮已经很清楚,再打下去,恐怕也只是个两败俱伤之局。

清军根本就没有做好南下与义兴朝决战的准备,无非就是想打义兴朝一个措手不及,趁机收回泰兴、靖江,同时报吴争一箭之仇。

可眼下的战局,显然是不能够了。

除非有奇迹,否则以应天府的防御兵力,就算尼堪突破一门,清军的兵力也不足以短时间聚集到一起攻破皇城。

一旦四面守军回过神来,进行合围,只会是一场费时费力的僵持战。

可问题是,泰州喀尔楚浑所部的五万人马,一旦覆没,那整个扬州府,乃至淮安府,就会一片糜烂。

因为这两府之中,再无有建制的清军来阻挡吴争北上的脚步。

而战争持续下去的后果是,就算真的有老天相助,尼堪最后能攻灭义兴朝,可一旦扬州、淮安丢失,这对清廷是不可承受之重,也就是说,顺天会的南门已经处于北伐军兵锋的威慑之下,这让清廷君臣如何安睡?

多尔衮深知,义兴朝的灭亡,其实对吴争的影响不大,义兴朝朝廷和杭州大将军府基本就是一块牌子,却是两套班子。

也就是说,义兴朝的存亡,对于北伐军北攻,没有多少影响。

这样一来,清军占领应天府,乃至周边镇江、常州等府,也不会对吴争起到威慑作用。

甚至,没有了义兴朝,吴争势力就会如同脱缰的野马,无法猜度他将要攻击何处。

在这兵力、财力捉襟见肘之际,多尔衮想不到还有什么将这场战争继续下去的理由。

况且,吴争还有水师,两支水师啊。

多尔衮在病发之时,唯一想到的就是尽快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最好是体面地结束。

……。

战争的开始,多尔衮无须知会吴争。

可是,怎么结束,就得经过吴争同意。

吴争能同意?

自然不能,至少,吴争没有在歼灭喀尔楚浑之前停战的打算。

虽然吴争内心也是想结束这场已经失控的战争。

但既然打到这份上了,不如多打一会。

因为自己还能打得下去。

打到打不下去时,再想别的,也不迟嘛。

……。

然而,很多事情,都不是双方主帅事先能把握的。

譬如,多尔衮彻底对喀尔楚浑失望。

如果喀尔楚浑能发挥的稍微好些,就算没有占领泰兴,能守住泰州,那情况就会变得不一样。

五万大军的存在,据城固守,这对于吴争那区区一万多北伐军而言,绝对是短时间啃不下的骨头。

那么应天府方向的收益就成了绝对获利。

就算最后停战和谈,多尔衮就可以狮子大开口了。

可惜,情况正好相反,喀尔楚浑的五万大军覆没,东面就是一片空虚,这样,就算应天府方向获利,恐怕都不够让利的。

再譬如吴争,他倒很满意麾下蒋全义、池二憨等将领的表现。

可他一样想不到,兴国公王之仁,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殉国。

而王之仁让王一林带来的责问,让吴争确实无法原谅自己,虽然舟山水师已经出发西进,但这是在掩护了靖江卫登陆之后才出发的,大半天的拖延,让舟山水师根本来不及增援王之仁。

这种心中沉重的负罪感,让吴争无法面对王一林疯狂的咒骂和推搡。

在这一刻,吴争感受到了心累。

平心而论,这事本没有对错,本身是一种选择,选择自己的利益,还是朝廷的利益。

吴争选的,是自己的利益。

本无可指责,但吴争心中的负罪感挥之不去。

……。

当天傍晚,吴争接到了张名振急报,长公主朱媺娖已至江阴,急召吴争回江阴。

吴争虽然不知道发生何事,但在应天府遭受清军猛攻的情况下,朱媺娖还冒险至江阴,定是有重要的军情。

于是,将队伍指挥权交给宋安后,吴争带人连夜赶去。

天亮时,风尘仆仆的吴争在江阴见到了翘首以盼多时的朱媺娖。

看着一脸憔悴的朱媺娖,吴争心里有些不忍。

朱媺娖看着近在咫尺的吴争,双目热泪夺眶而出。

如果不是有人在场,或许就扑向吴争,尽诉离愁了。

“臣吴争,见过长公主殿下。”

吴争的这一声,惊醒了泪眼朦胧的朱媺娖,这顷刻之间,她眼睛的湿意淡去,脸色回复如常。

四年多的阅历,让这个女子,学会了两个字——从容!

“会稽郡王不必拘礼。”朱媺娖平静地说道,“郡王为国操劳,征战沙场,辛苦了!”

“守土安民、为国尽忠,臣之本份,不敢言辛苦。”

朱媺娖冲左右挥挥手道,“本宫与会稽郡王有大事商议,你们都退下吧。”

吴争也向随扈施以眼色。

瞬间,屋里就只有朱媺娖和吴争二人了。

吴争道:“长公主千金之躯,何以冒险前来江阴?若有要事,派人知会一声便是……。”

朱媺娖突然打断道:“无须客套,军情紧急……本宫有话就直说了。”

吴争一愣,道:“臣,洗耳恭听。”

朱媺娖随即将昨日,京城民乱之事与吴争说了一遍。

吴争听了暗暗心惊,虽然事先有所心理准备,可祸起萧墙,这还是出乎了吴争的意料。

这狗x的钱谦益!吴争暗暗骂道。

可吴争明白,这事要完全怪到钱谦益之流的头上,也不尽然。

如此巨大的亏空,还不是钱谦益一人或者十数人能办到的,如果不是朱慈烺急功近利,事情也不至于演变到这种程度。

这不开玩笑吗?

平心而论,换作谁也不能容忍,自己的利益遭受这种方式的侵害。

但一天之内,十数个官员凭空失踪,这显然不是常理中事,定是背后有人指使,不难猜,与北面清廷肯定脱不了干系。

吴争心里叹息,人啊,总是认不清形势。

虽然义兴朝只是居江东一隅之地,可清廷也绝不象历史上那么强大。

被吴争狙击了几次之后,不管是南面福建、广东,还是陕北、四川,压力已经大减。

至少,象南面已经无须防备清军从浙南犯边。

第九百四十一章 善变

ps:感谢书友“缘醒”、“书友150910190118228”投的月票。

各地义军又是此起彼伏,虽说清廷依旧占据中原和北方,实力最强,可明眼人都清楚,清廷要么一股作气,占领全国,否则汉人一旦稳住脚跟,清廷的日子就难过了。

这个时候,除了以前投靠清廷的,已经很少有人主动投清了。

可钱谦益,好不容易脱离清廷,也为改善自己的名声,散家财资助过义军,万万没想到,到最后还是晚节不保。

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拦不住的。

吴争道:“那朝廷作何打算?”

这话吴争问得随意,可朱媺娖答得却是让吴争惊心动魄。

“陛下颁布罪己诏,还是无法平息民乱,民众坚持索要欠银,并要朝廷惩治有关人等,可负最主要责任的有关人等皆已失踪,朝廷无法满足民众诉求。故,由首辅黄道周谏言,陛下称病辍朝,由本宫监国,请郡王率兵回京,一来平定内乱,二来主持抵抗清军攻城,三来震慑宵小。”

吴争愕然,这算什么事?

带兵回京,明白的知道吴争是救火,不知道的,还以为吴争落井下石,趁机篡权呢。

关键是,吴争哪里去找二千万两?

说难听点,将大将军府辖下所有产业算上,恐怕也就堪堪够还这笔钱,可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应天府的居民也忒有钱了吧?吴争心里腹诽道。

所以吴争犹豫了一会道:“长公主有所不知,虽说我军已经占领泰州,可清廷多罗贝勒喀尔楚浑所部还有近三万人流窜于泰州以西,臣正在部署围歼该部。”

朱媺娖满腹的期待,被吴争浇了头冷水。

她的脸色变得阴暗,“郡王是想见死不救?”

吴争一愣,忙道:“长公主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可调军队增援应天府,只是臣……需要三、五天的时间来指挥围歼喀尔楚浑所部。”

朱媺娖神色缓和了一些,“但没有会稽郡王亲至,就算本宫监国,也怕难以平复民心哪。”

这话听起来没有什么毛病,可言下之意,也就当事人在能明白。

皇帝、明室长公主监国都难平复民心,一个会稽郡王何德何能,一到京城就能平复民心?

还不是让自己做冤大头,抗下这二千万两的窟窿?

吴争心里无由地一抖,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四年前遇上她时,神色仓惶,可眼睛里干净。

四年多的时光,改变了一个人。

果然,接触到正治的女人,就不是女人。

这哪是要自己亲至啊,这分明就是要自己抗下这笔烂帐。

这些年,大将军府在民众看起来确实光鲜。

在杭州、松江二府林立起的工坊,遍布江南、江北的钱庄、势力庞大的江南商会、崇明的港口,三所院校以及正越来越兴盛的吴淞新城。

可其中的苦处和拘紧,也就吴争及少数几个人知道。

吴争苦笑道:“长公主的意思,臣心里明白,可这个窟窿,臣真得背不起,如果陛下是将银子用在了奢侈花费上,兴造宫殿上,那总还能折算些钱财,可陛下是砸在新建军队上,这可是个有去无回的无底洞啊。”

朱媺娖倒不是真要为难吴争,只是,在她心里,将吴争当成了唯一的救星,在她看来,这天下已经没有什么事能难住吴争的。

女人的心,总是那么执拗。

听吴争这么婉拒,朱媺娖反而感受到吴争在与自己疏离。

难道……你就不能替我分一次忧吗?朱媺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她沉声道:“如此说来,会稽郡王已经舍弃了朝廷、陛下……和本宫,由着自生自灭而袖手旁观了?”

吴争郁闷得要死,只能道:“银子的事,还能先缓缓,和民众实话实说,或者向坊间富人借贷……殿下,先商议抗击敌军才是重中之重,殿下以为如何?”

朱媺娖脸色稍稍缓和,“本宫既然应下监国,自然不会懈怠……郡王有何应对之策,不妨说来听听。”

吴争道:“兴国公殉国,水师尽没,清军若调来援兵,数百里江面尽可过江。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封锁江面,臣的舟山水师已经在昨日傍晚西进,此时应该到达龙潭附近,但江浦方向,无法触及……。”

“你的吴淞水师呢?”朱媺娖急问道。

吴争轻叹道,“也怪臣大意了,之前部署时,臣以为应天府怎么也能守个十天半月,所以,在臣看来,有王朝先舟山水师策应兴国公水师,可保江面控制权。故臣令吴淞水师在掩护金山卫登陆江北之后,出长江口北上,恃机对大沽口进行炮击震慑,一来震慑清廷,二来也让多尔衮投鼠忌器,不敢调兵全力南下。”

朱媺娖沉默了一会,悠悠道:“事出有因,这事不怪郡王。”

吴争总算微松了口气。

朱媺娖柔声道:“你对我出任监国,有何看法?”

吴争一边思忖,一边说道:“风口浪尖之际,陛下暂时隐退,由长公主监国,避实就虚、平息民愤……倒也不失一着好计。”

朱媺娖深深看了吴争一眼道:“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揽下这桩吃力不讨好的事?”

吴争一愣,惊讶地看着朱媺娖,身为明室,社稷危亡之时,力挽狂澜,这需要理由吗?

换个柔弱的宗室女子也就罢了,可眼前的长公主朱媺娖,可是有过两年多的监国阅历的,这并不让吴争感到突然。

朱媺娖轻叹道:“兄长志大才疏,根基未实,行拔苗助长之事,方才有今日之困。同时,兄长看似胸襟广阔,实则小肚……亲小人而远君子,岂有不败之理。若是国泰民安,我也就做个深宫痴女子,青灯枯佛转眼就是一生……。”

吴争听了心中一揪,一种无名的愧疚涌上心头。

看着朱媺娖的娇容,她已经二十了,这近五年女子最美好的时光,被耽误了。

虽说这也是国难当头的原因,可我不杀伯仁,伯仁终因我而死,这种内疚让吴争无意识地低下头,不敢正视朱媺娖。

第九百四十二章 因为吴家……累了!

“可如今的形势你也清楚,我已经失去了一条胳膊,再不想失去另一条,更不堪忍受敌人的凌辱……。”朱媺娖的语气变得激昂起来,一种奇怪的红晕,出现在她的脸上,就象是……亢奋?

“与其寄希望于人,不如求自己。我,要,权,力!”朱媺娖一字一顿地道。

吴争惊愕,“长公主不已经就任监国了吗?”

朱媺娖慢慢平静下来,凝视着吴争道:“没有你的鼎力相助,我的监国位坐不稳,也坐不久……吴争,你能帮我吗?”

吴争脑子有点乱,他一时真反应不过来,这面前的女子,还是曾经自己在嘉兴至杭州官道上,救下的那个少女吗?

她究竟想做什么?

篡位自立?

“我不会篡位,也从没有想过从兄长那夺位!”朱媺娖滚圆的双眸,如同看穿了吴争的心思一般,“我只是想自保。但这乱世,寄希望于别人保护自己……太虚渺了!”

“我只要权力,足以自保的权力!”朱媺娖平静地说道,“在切实得到足以自保的权力之前,我希望一直监国下去。你懂我的意思吗?”

吴争渐渐懂了,正因为懂了,所以神色渐渐回复如常。

因为吴争在之前,一直以为自己面对的,还是那个在官道上被自己救下的少女。

那时的她,眼睛里干净,心里干净。

可此时吴争已经意识到,面前的女子,是已经接任监国的殿下。

面对的人不同,心态自然截然不同。

所以,吴争懂了,理解了,也不想去反对。

这本就是他们朱家的事,谁当权,吴争没有兴趣,他要的,只是义兴朝能在北面替自己挡住清军,形成一个缓冲地。

事不关己,就可高高挂起。

“你会帮我的,对吗?”

“你一定会帮我的!”

“因为你欠我的。”朱媺娖如斯说道,她理直气壮地说道,“因为你,欠我的。”

吴争闻声愕然,竟说不出话来。

“我救过你,由此我宁可自曝身份。我帮过你,助你从一个百户,直到晋公封王。”朱媺娖慢慢说道,“可是,你以另娶她人来回报我,甚至断然拒绝了陛下的指婚……所以,你欠我的!”

吴争无语,他惊愕地看着朱媺娖。

“至少,你无法否认,我这四年漫长的等待……所以,你肯定是欠我的!”

这他x的什么逻辑?吴争内心里只有这一句话,直接、粗暴但绝对契合此时心意。

可吴争终于还是点头,“是,我欠你的……我可以帮你!”

朱媺娖笑了,竟然是恬静的笑,几乎与所说的事,完全悖离,很难想象,这种笑容会出现在这等涉及正治交易之中。

女人,真的很难理解。吴争心中哀叹着。

“你会受封亲王爵!”朱媺娖郑重地许诺道,“你将成为明室第一个异姓亲王,与明室共享天下。你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情,只要忠于朝廷。”

“不需要!”吴争平静地回答道,“我真的不需要。”

“为什么?”朱媺娖很意外地问道,“你不是想要还天下一个清平吗,一个与前朝不同、全新的大明吗?你不是要一个汉人的大明吗?我都可以帮你,就象庆泰朝时一样,我给你足够的信任和权力,你为我守护宗室,让陛下可以安心地坐在皇位上……我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难道不就是你要的吗?”

“是。我是想要一个汉人统治、汉人当家作主的大明,但不是必须由朱姓宗室当家作主的大明,这一点,很重要!当然,如果朱家人适合,并被天下人拥戴,我也绝不会反对。殿下应该明白,象这样的天下、这样的大明,绝不是靠施舍和交易得到的,如果是殿下口中所说,那样的大明,绝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大明。”吴争微微躬身道,“还有,我想要的大明,不一定姓朱,但必定姓汉。最后我不能因为殿下或者准确地说,不能仅仅因为殿下,而行篡权之事……我想要的权力,也不是别人赐予的,因为,我不想再欠另一份情……我怕到那时,我穷尽一生,也还不起!”

朱媺娖的笑容僵住了。

吴争的话让她瞬间明白,吴争所说的帮她,不是帮她守护朱氏宗室,而仅仅是助她收拾这烂局。

“可吴家不是以十余代守护了朱辰妤吗?”朱媺娖嘶声道,“为何你就不能守护我一生?”

吴争被问得一愕,好久才叹息道:“因为吴家……累了!”

二人四目久久相对,直到烛火“啪”地轻轻爆响。

吴争突然问道:“臣早前谏言让太平候所部建阳卫入京增援,怎未听见殿下提及?”

二人在瞬间回复如常,就象之前根本没有那一番谈话、交易。

朱媺娖微微摇头道:“夏完淳部确实奉旨北上,可在大胜关遭遇清军主力,建阳卫兵力相关太远,一击不得就退兵了……至本宫出京,尚未听闻太平候任何消息。”

吴争蹩起眉头,这不对啊,夏完淳不是这样的人哪,不用说一击不成,就算拼个你死我活,他也该向京城挺进啊,至少也得保持原地,牵制清军攻城。

吴争道:“夏完淳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或许他另有应对之策或是遭遇什么突发状况,但臣绝对相信,只要有一丝机会,建阳卫必定会出现在京城。”

朱媺娖随口道:“但愿如郡王所料……战事紧急,还请郡王尽早安排军务。”

吴争想了想道:“有舟山水师在,可保证清军援兵只能从江浦渡江……这样吧,臣急调沥海卫增援应天府,急行军一天就能到达。况且,还有夏完淳这支奇兵随时可能出现,想来应天府守三天应该不难。臣会尽快结束江北战事,率军增援应天府……如此安排,殿下可满意?”

朱媺娖清楚吴争的性格,知道再逼也没用,于是点头道,“本宫连夜回京,还望郡王以大局为念,速回京城!”

“臣遵命。”吴争应道,“只是连夜急赶,怕是殿下身子吃不消……要不,还是坐船回京吧,眼下舟山水师已经西进,江面已受控制,想来不会有危险。”

朱媺娖点点头道:“那……你去安排吧。”

第九百四十三章 沥海卫赶到京城

应天府北城的战事还在持续,并愈发的惨烈。

在太平候夏完淳的一意压制下,明军将士暂时抛弃了怨意,专心抗敌。

而尼堪,接到了多尔衮的严令,有苦难言。

天知道,机会来和突然,又去得突然。

明明唾手可得的胜利,眼睁睁地从鼻子底下溜走。

尼堪就差感叹,“曾经有一份真实的胜利摆在面前,却没有珍惜,直到失去才后悔莫及,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亲自率军突入应天府!”

事实上,清军确实是有机会的。

虽说夏完淳赶到的及时,但清军如果不是贪心,不,准确地应该说,是尼堪太贪心。

尼堪在破城之时,直接令这八千清军南下,而不是想要会合西北两门清军,那结果可能就两说了。

事实上,当黄道周派出一千禁军去金川河增援时,皇城的守军兵力已经空虚。

加上人心惶惶,不用说八千清军,就算一半,四千清军进至洪武门,也有可能直接攻破。

当然,这也怪不了尼堪,谁能想到,有十二万守军的应天府,皇城会只留不足一千人的兵力?

而尼堪的思路,其实也是正确的,至少多尔衮闻知后,还给他点了赞。

只是多尔衮当时还不知晓,突入金川门的八千清军,结果不到三个时辰,就被原路赶出金川门,还损兵折将,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要是知道,怕是又该狂喷血了。

尼堪此时也清楚,如果不能重新突破城门,怕是他的郡王爵得降至贝勒了,说不定是贝子,甚至直接削得光秃秃。

一想到这,尼堪咬牙切齿地大吼,“传本王令,敢消极怠战者,杀无赦!”

尼堪有实力说这话,他麾下两路大军十二万人,一路仪真一路江浦。

开战当天,两路皆有效突破江防,特别是江浦他亲自指挥的这路,基本上是顺利渡江,并力克大胜关,甚至差点成就了“伟业”。

战至眼下,兵力折损并不大,八万大军,伤亡才一万出头。

仪真那路伤亡有些大,与兴国公王之仁一战,就折损七千多,但战果也大,明军一万六千水师几乎尽没。

本来可以两面合击应天府的,可惜明军也顽强,听闻龙潭沦陷,三万大军出太平门,至钟山与玄武湖之间迎敌。

由于之前应天府也被两面夹击过,义兴朝在此构筑了工事要隘,所以仪真这一路清兵明明占领了龙潭,却被死死挡在太平门之北数十里,三天下来,无法越雷池一步。

……。

尼堪说这话时,已经是六月初四午时。

也就是说,这场战争开启的第四天。

清军依旧被挡在五座城门之外。

应天府内,沥海卫陈胜所部已经入城。

陈胜没有入皇城,而是派人向朝廷报备,自己率部绕行玄津桥直接北上。

午时初,沥海卫与建阳卫、京卫三军会师。

这一会师,意义重大。

它奠定了应天府不败之地,至少,清军要想在短期攻破应天府,已经是痴心妄想了。

看着一身风尘仆仆的陈胜,才十九岁的太平候夏完淳哭了。

拥抱着陈胜,夏完淳泣道:“大将军呢?为何大将军不来?若大将军增援应天府,局面何至于此?”

陈胜拍拍夏完淳的肩膀嗔怪道:“候爷难道不明白,若无大将军牵制另一支鞑子大军,应天府的处境会更加不堪。只是大将军没有预料到应天府会发生民乱……好了,这不,卑职已经率军前来增援了吗?”

说来好笑,一个候爷抱着一个指挥使哭泣,还被指挥使拍着肩膀,如同安抚一个孩子般安慰。

夏完淳有些不好意思,抹去了脸上的泪痕,道:“我是真怕了,怕支撑不到大将军前来,你可知道,那夜要是我晚到一刻钟……哎,不说了,说了难受!”

陈胜微笑道:“不怕,真要是清军攻破应天府,大将军能收复一次,自然能收复第二次。”

夏完淳一愣,随即笑道:“说得也是。”

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这话还真没说错,在北伐军将士心中,吴争就是一尊战神,无所不能、百战百胜的战神。

这也包括不在北伐军之列的夏完淳。

夏完淳道:“如今大将军在何处?几时来应天府?”

陈胜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在接到命令时,大将军正进军泰州,围歼清廷多罗贝勒喀尔楚浑所部……想来此刻北伐军应该已经包围其部,胜利不远了。”

夏完淳兴奋道:“好!只要大将军歼灭喀尔楚浑所部,那两厢夹击尼堪,说不定还能将尼堪留下。”

陈胜怜惜地看着一脸憔悴的夏完淳,道:“候爷劳累三天,该下城墙歇息了,金川门由我部接防,候爷尽可放心。”

夏完淳摇摇头道:“你部接防,我自然放心……不过歇息就算了,我还得赶回城中,与首辅商议安抚民众之事,那就有劳陈将军了。”

“人在城在!”陈胜郑重应道。

送夏完淳下城墙时,夏完淳看着换防的沥海卫士兵,眼中的羡慕之意不可抑止。

“陈将军,大将军也太偏心了,整个沥海卫都换装了,也不送些火器给建阳卫。”

陈胜微笑道:“候爷怕是不知道,除了沥海、杭州、金山三卫和军校新兵,别的卫都还没有换装,没办法,军工坊制造来不及啊……不过快了,以候爷与大将军的交情,换装应该不会长久了。”

夏完淳“嗯嗯”应着,可他心里明白,恐怕未必象陈胜所说。

因为毕竟建阳卫是朝廷的军队,二万大军的换装,朝廷出不起这笔银子,而吴争恐怕也不会肯填这个坑。

不过夏完淳想着,全军换不了装,换一营三千人,总问题不大吧?

陈胜突然问了句,“敢问候爷,建阳卫有战马吗?”

夏完淳一愣,回答道:“虽说建阳卫没有成建骑兵,但各营斥候还是有些战马的,加起来,三、五百匹吧……你要战马作甚?”

确实,守城嘛,战马根本用不上。

陈胜微笑道:“如果有,请候爷暂借卑职一用。”

夏完淳虽然不理解,但也没兴趣追问,答道:“成,我这就下令,收拢战马送到金川门来。”

第九百四十四章 再战金川门

ps:感谢书友“黄何明”、“缘醒”投的月票。

夏完淳赶到宫中。

与朱媺娖、黄道周及一应朝臣商议应对城中民乱。

自那夜险情起,由夏完淳把控了北城局势。

禁军可以抽调来维护治安,将乱民压缩控制在皇城西面,北门、莲花、太平桥一带。

由于金川门攻城的险情,也让百姓心有余悸,此时的乱民已经在渐渐减少。

但少归少,尚有四、五万之众。

或许这些人,牵扯的利益太大,没有这些银子,恐怕日子难过,所以,一直恋栈不去。

“太平候辛苦了!”监国朱媺娖和声嘉勉道,“本宫前往江阴,城中民乱、兵乱,如无太平候及时赶到,怕后果不堪设想……太平候有大功于国朝,此战之后,朝廷定会论功行赏。”

夏完淳微微一怔,但很快躬身道:“多谢监国殿下赞誉,臣只是尽本份罢了,不敢讨赏!”

黄道周微笑道:“太平候不必过谦,有功必赏,方有后人效仿!不过眼下还是先想想如何应对民乱吧……不知太平候有何妙计?”

夏完淳道:“敢问监国殿下,大将军那……是如何说的?”

朱媺娖道:“会稽郡王忙着围歼喀尔楚浑所部,需要三、五天方会赶来京城……民乱之因太大,会稽郡王一时也没有应对之策。”

夏完淳看了一眼黄道周,问道:“敢问首辅,户部就没有丝毫结余吗?”

黄道周答道:“民众储银的亏空是在钱庄,户部倒还有二百万两左右的结余,这是我天天盯着钱谦益,否则怕是也……不过这些银子动不得,此时战事紧急,国库若无存银,军心必乱。”

夏完淳点点头道:“首辅所言极是。况且就靠这二百万两,也是杯水车薪……这样,我去见见民众,想办法先让他们回家……至于亏空的银子,我也没有好的办法,只能等大将军回京,听他的意思了。”

黄道周微微颌首道:“太平候是明社魁首,明社如今社众已经超过五万之众,在坊间的影响力不可小觑……应该能劝说百姓散去。”

朱媺娖也点点头道:“那就按太平候的意思办……有劳了。”

“臣,不敢言劳。”

……。

清军的攻势变得更加猛烈,特别是尼堪亲自督阵的金川门。

但尼堪失算了。

当火光、烟雾伴随着清脆的枪响。

不断地有攻城清兵倒在城墙百步之外。

尼堪诧异到了极点。

火绳枪,他是知道的,他的军队中就有不少。可他不知道,为何守军突然有了如此多的火枪,而且这些火枪的射程和精准度,不是他所能理解得了的。

尼堪一直领兵在外,他还不知道清廷组建了火枪新军,就更不知道新式燧发枪了。

无知者无畏。

在这样的不利形势下,尼堪还想以勇猛来克敌。

他一面命令后军补充进攻城部队,一面下令“后退一步者斩”。

当攻城的数千清军,被逼着以“自杀”的方式,付出了三成以上的损失,到达城门边,开始支起云梯登墙,并组织弓弩、火枪仰射时。

无数的铁蛋,不,清兵的认知是,石头。

他们甚至在奇怪,今日城上的擂石怎么这么小,能砸死人吗?

于是,他们就成了第一批为守军阵亡将士殉葬的人。

特别是数丈高的城楼上扔下的铁疙瘩,因引火索太短,在半空中爆炸的时候,那一炸就是数十飞速的铸铁片。

这种爆炸初速驱动的碎铁片,绝对不是清兵身上的皮甲能阻挡的。

当爆炸声和烟尘渐渐平息的时候,城下除了尸体还是尸体,仅离得远的,不足二成的清兵死里逃生,他们甚至不敢靠前去营救受伤同袍,溃退了。

尼堪目睹了这一切,论理,做为主帅,他该警惕才是。

可尼堪是个粗坯,在他的心里,战争是勇敢者的游戏,没有什么是勇敢不能制胜的。

他的理解非常独特,就是暂时停止进攻,下令去周边民舍拆来各种遮挡物,譬如门析、门板,乃至民舍灶台上的锅。

只要是遮挡物即可。

一个时辰之后,尼堪再次组织起五千人对金川门的强攻。

而这次强攻,让尼堪差点做了沥海卫的俘虏。

之前的进攻,让清军付出了数千人的伤亡。

此时在尼堪金川门外的军队已不足万人之数。

也就是说,尼堪组织起这次的强攻,已经是强弩之末。

如果这次再损失严重,金川门外清军面临的,将不再是战略进攻,而是战略防御了,他们得防备城中明军主动出城进攻了。

可惜,此时的尼堪显然根本不去想这些,他的脑子里满满地是武勇和荣耀,他根本不明白,战场上双方绝对不对称的武器装备,并不是可以用勇敢来平衡的。

盲目的勇敢,仅仅是送死!

这五千人,已经不是只有降清明军了,它其中已经参杂了“真金白银”,尼堪的三千镶红旗八旗军亲卫,被他掺入了二千人。

也就是说,尼堪对此战已经不计代价,志在必得了。

尼堪用上了为数不多的红衣大炮,这是重达三千八百余斤的巨炮,刚刚从江浦运来,共八门。

尼堪还筹集了全军的火绳枪,共计近三千杆,为攻城军队提供援助,以压制城墙上守军的火力。

不得不说,尼堪的准备还是充分的,至少不是真的莽撞到拿头撞墙的地步。

攻城战开始时,清军的重炮首先发威。

巨大的实心弹,重达近百斤,以黑火药燃烧的膨胀气体迸发出,就算不计射速,单就从空中砸下,那威力也是惊人的,但它的缺点,就是精准度确实不高,有效射程之内,炮弹的命中点,会是方圆一里中的任何一点。

但这已经对守军造成了极大的压制。

炮弹哪怕击中城墙,产生的那种巨大的震动,也能让城墙上的守军士兵双腿震颤。

加上巨炮的轰鸣,城墙的震颤,还有扑头盖脸的砂石,这种心理上的压力,让不少京卫士兵下意识地往后退。

第九百四十五章 防守反击

陈胜在城楼默默地注视着,他知道,这场仗确实很难打。

因为气势很重要,再好的武器,它产生的差距,真等到双方士兵接近到面对面时,那就不是差距。

因为无论你用什么刀,能杀人的才是好刀,枪,也一样。

陈胜随即向沥海卫士兵,下了一道命令,就是必须将攻城敌人挡在三十步距离之外。

这显然是个废令,陈胜自己也知道,如果这真能做到,这仗就不难打了。

燧发枪还到不了这种连后世步枪都做不到的事情。

但陈胜的用意在于,给城墙上京卫以信心。

传令兵的大声传令,让京卫渐渐恢复了勇气。

这很显然,再强大的火炮,只要没有步兵靠近,起不了什么作用,它的主要作用是破坏,绝不是攻占。

明军也有火炮,当然不是北伐军的新式火炮,沥海卫还没有换装火炮,就算换装,也带不过来啊,沥海卫只有被吴争不要脸地命名为“迫击炮”的小炮,而且还没有象吴争所率火枪兵那样满编,整个沥海卫二万人,总共才四百门小炮。

明军在城墙上部署的是明朝的老式火炮,个头小,射程自然比清军短,精准度也不如清军的红衣大炮。

所以,相互压制是肯定做不到的。

也就是说,战斗一开始时,守军处于挨打的处境。

整整六轮炮击之后,清兵开始攻城。

可炮击依旧在持续,守军被压制,有颗炮弹正好砸在城楼左侧,掀翻了小半个城楼,士兵们为陈胜捏了把汗。

好在陈胜此时并未在城楼中,而是在城墙观察。

清兵越来越接近。

不用陈胜再次下令,训练有素的沥海卫将士,已经不顾清军炮击,开始探头架枪瞄准。

此时,接近至百步左右的清军火枪兵也可始用火绳枪射击。

密集的弹丸击打在城垛上,撞击出点点火星。

守军还是占了便宜的,相较于清军火枪兵无丝毫的遮挡,守军的伤亡要小得多。

沥海卫的射击,完全压制了清军火枪兵,但这一段时间的相互射击,成全了攻城清军的顺利接近城墙。

陈胜必须将清军挡在三十步外的命令,自此自动失效。

但没有一个士兵会去纠结这个命令,因为只要打过仗的,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京卫将士在沥海卫做出的标率下,开始自发地涌上,搭箭弯弓。

在这一刻,整支队伍是参差夹杂的,没有人会去在意建制是不是乱了。

清军竖起不下百道云梯,这种数量级别的登墙,按理说,几乎是不可阻挡的,每当这种景象出现的结果,一般都是有敌人登上城墙,然后在城墙上展开肉搏。

当然,能不能攻下,还得看肉搏的成败。

但今日不同,沥海卫手里有手雷,在京卫士兵射出如蝗般地箭矢时,沥海卫士兵已经缩回城垛下,背靠城垛坐了下来。

施施然从腰间摘下木柄手雷,开始拉动燧石。

哪怕是燧火枪,也很难向下直射,因为与后世步枪不同,前装枪的弹丸是从枪口灌入后用通条击实的,向下斜射还行,向下直射,有很大机率弹丸会松脱,甚至掉落。所以,火枪兵有个严格的规定,那就是不得向下直射。

也就是说,真正等敌人接近城墙向上攀登时,火枪就失去了效用,要么以手雷克敌,如果没有,那就一切回到冷兵器时代,弓箭、滚木等等。

京卫们奇怪地看着身边坐下的沥海卫,虽然他们不相信之前英勇的沥海卫会在紧要关头怠战,可确实不理解。

当沥海卫将手中的木柄手雷,一个接一个,连串地往下扔时,京卫还在怀疑,这么小的铁疙瘩扔下去,怕是砸不死人吧?

尼堪从单筒永远镜也看到了,他嘴边露出一丝笑意,守军这算是破罐子破摔了?

可很快,尼堪的笑意僵硬了,因为,小小的铁疙瘩爆炸了。

这种爆炸相对整面城墙上来说,就象是盛开的小花,从远处看,几乎感觉不到什么。

可只有登墙的清军士兵才明白,那四溅的弹片,绝对比箭矢更犀利。

箭矢需要人来射,抬头看到有人向自己瞄准,还可以左闪右闪,再不行,身手敏捷的士兵还过来荡到云梯内侧仰身向上攀登,可这铁疙瘩的弹片根本无处可以预判断,除非运气实在太好,不在爆炸范围之内。

可沥海卫有多少人,整条城墙甬道都是,这些从冷兵器换装的士兵,哪知道节省弹药,他们如母鸡生蛋,一个接一个往外坷,直到腰间一侧再无手雷,才开始往枪管上上刺刀。

京卫们傻眼了,他们惊愕于仗还能这么打?

可城下的清军那是倒了血霉,军工坊的木柄手雷,虽说是经过火绳燃烧测试的,可导火索中的火药填充,那还是手工的,细微的误差能决定燃烧的速度快慢。

燃烧误差一、二秒那是正常的,加上沥海卫士兵刻意拿在手中延时了一些,这下去的大部分手雷,都在临空爆炸。

这也就是尼堪从望远镜看到城墙上盛开一朵朵小花的原因。

只是尼堪无法理解,这些小小的烟花,怎么能摧毁他五千大军的攻城,太不可思议了。

爆炸的持续,让整片城墙上向上攀登的清兵,如下锅的饺子往下摔落,京城墙太高,就摔下非死即伤啊。

尼堪在此时感觉到了异常,眼前守金川门的绝对不会是之前的守军。

这个念头的涌出,让尼堪整个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他想到了一个人、一支军队。

就在他几乎要从肺部嘶吼出一声的时候。

金川门瞬间洞开。

一支骑兵从城门甬道倾泄而出,随即左右分开,向数里外的尼堪本阵发起了冲锋。

而在骑兵之后,不下三千人的步兵涌出。

在城门口形成三道横列,端枪向对面射击。

说时迟,那时快,骑兵、步兵的涌出如行云流水一般。

步兵的射击几乎不瞄准,抬枪就打,然后第二队上前射击,再然后第三队。

如此循环,慢慢地向前,几乎没有间隔。

第九百四十六章 活捉喀尔楚浑

攻城的清兵被炸死的其实不多,数百人到顶,可摔死摔伤的就不可计数了。

但城墙下活着的也不少,至少有三千之众。

在突然看见城门打开,骑兵涌出,不知人数的那一刻,他们有的,也就只有往后溃退了。

这种逃,没有人会回头看。

于是,成排的人,被火枪兵的齐射,撂倒在地。

以至于步兵前进一里地时,都是踩着人体向前的。

尼堪反应还是非常快的,从骑兵涌出的那一刻,他原本想嘶吼出“吴争的北伐军”顿时改成了两个字“快撤”。

不是尼堪不英勇,而是他有自知之明,豫亲王多铎都折在吴争手里,他如此能以眼下不足五千人的军队去硬撼吴争?他此时唯一想做的就是,赶紧与仪凤、钟阜两门清军会合,聚集起兵力来对抗吴争。

尼堪几乎是没有丝毫停留地率部向西逃窜。

也正是因为尼堪的见机快,才得已从沥海卫的主动进攻中逃脱。

战后陈胜感慨道,“见过逃得快的,没见过逃这么快的,今日算是见识了。”

说这句话,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反对。

连骑兵都追不上,可想而知,这得逃多快啊?

说这句话,自然是带着贬义的,因为尼堪的逃跑,扔下了所有攻城军队,这其中也包括了他镶红旗的“真金白银”。

金川门反击战胜利,预示着应天府之战,由战略防御转变成战略反攻。

陈胜和闻讯赶来的夏完淳短暂商议之后,集结起一支沥海卫、建阳卫、京卫的混编军,共二万人,向北面钟阜门方向,发起了突击。

六月初五,钟阜门外清军被击溃,尼堪丢下三千多具尸体,率部再次向北“转进”。

六月初六,吴争率四千火枪兵,在泰州城死死挡住喀尔楚浑二万余人的进攻。

午后,东北方向池二憨部,东面蒋全义部,东南鲁之域部,三面合围。

至傍晚时分,喀尔楚浑所部二万余人被击溃,除了负隅顽抗的八旗军,基本上降清明军全部投降,俘虏超过一万三千人。

二千余八旗军被歼灭,喀尔楚浑被生擒。

由此,扬州府内成建制的清军已经不存在,而北面淮安府的大门,已经向北伐军敞开。

吴争陷入了为难,是继续扩大战果,还是见好就收,巩固胜利果实。

继续扩大战果的好处是,多占地,此消彼涨,清廷自然地域就少了,可坏处是,一旦攻占淮安府,这长条形的疆域,将面临数路清军的威胁,补给尤为困难,这补给不是粮草,而是火器。

吴争非常清楚,热兵器打得是补给,不象冷兵器,打到哪补给到哪,只要有人口的地方,总能找到吃食填饱肚子。

可热兵器不一样,没有弹药,那就失去战斗力。

加上军工坊的产出还远没有达到可以无所顾忌地使用火器。

所以吴争非常难决。

在经过一晚上的权衡之后,吴争选择了巩固扬州府,以池二憨部收复北面兴化、蒋全义部收复西北槐楼镇、鲁之域部收复扬州府治江都。

同时,吴争、宋安率部南下,由口岸镇登船沿江西进,增援应天府。

吴争的决定是正确的,北伐军没有做好北伐的准备,此时在江北的军队,加起来不过二万多人,将战场扩大,兵力就会捉襟见肘。巩固一府,远比攻下数府,而面对清军疯狂反扑要强。

只是此时吴争不知道,此时多尔衮在淮安府,平白错失了一个,以胜利者姿态与多尔衮会面的机会。

……。

多尔衮宁愿不醒来。

每一次的醒来,他都会听到“噩耗”。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

平心而论。

多尔衮的这次布局是可以为之点赞的。

最大的亮点在于多尔衮对人性的掌握。

他故意安排岳乐将他的进攻目标“靖江”泄露给沈致远。

由沈致远之口传递给吴争。

如此吴争就必定会信。

由此,应天府的兵力会东移,北伐军的布防也会集中到江阴。

而等到东、西两路清军部署完之后,吴争会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从而怀疑起沈致远的情报有误。

此时,江浦方向清军布置重兵的消息,必定会使得义兴朝和吴争都发现上了当,猜想清军的主攻目标是应天府,这样,战前临时的调防,会使得明军混乱,从而降低明军战力。

同时,在吴争彻底相信自己的判断之后,必定会率军西援,无论任何人,在区区靖江和京城中选择,都会选择保京城。

可事实上,多尔衮的真正目标就是靖江和泰兴。

只要北伐军主力西调,喀尔楚浑在泰州的五万人马和通州的一万人马,足以攻下泰兴、靖江,甚至江阴。

这叫虚而实之,实而虚之。

另外一面,清军对应天府进攻越打得激烈,就能让吴争越相信自己的判断,这样,等北伐军主力增援应天府,双方打成僵持时,就有了谈判时讨价还价的余地。

第三,让吴争对沈致远的忠诚产生怀疑,人心一旦产生了猜忌,幼小的缝隙就会变成鸿沟。这样更有利于将沈致远控制住,成为他手中的棋子,这是多尔衮搂草打兔子,顺手牵羊之举。

多尔衮的计策,可谓一石三鸟、老谋深算哪。

可惜,他的身子骨不争气。

事实上,如果这场战争,让多尔衮亲自来指挥,或许局面不至于象眼下这样被动。

再好的策略,没有好的执行者,好棋下成了臭篓子。

当然,多尔衮的策略也有欠缺之处。

他把握了沈致远、钱翘恭,甚至义兴朝大部分人的人性,可他忽略了吴争的人性。

吴争是个下意识喜欢冒险一搏的人,连带着他身边的将领也变得如此。

譬如池二憨、蒋全义等。

关键是,吴争脑子里被深深铭刻了游击战三个字。

敌众我寡之际,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攻敌必救……等等这些,在这场战争中被完美地阐释。

吴争也有错误,就象应天府的民乱。

这就是吴争考虑欠妥之处,做为一个主帅,对于敌人的细作防备,应该在考虑范围之内。

第九百四十七章 布木布泰的选择

原本吴争以为,应天府坚持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不想,才仅两天功夫,清军就意外破了城。

要不是夏完淳率部及时赶到、力挽狂澜,恐怕此时应天府大概率已经陷落。

但这对于吴争势力而言,并非没顶之灾。

两厢权衡,吴争得到的未必比失去得少,关键在于立场。

所以,就应了一句话,战争的胜败在于,哪一方犯得错误少、危害小,而不是策略有多完美,事实上,战场上的变化永远不可能算到。

多尔衮已经吐了不止一次的血了。

他此时下了几道命令。

“令囤驻徐州的六万清军即刻南下至淮安!”

“令南岸清军立即撤回江浦、仪真!”

“令尼堪部署完防务,立即前来见本王!”

“催促朝廷使团即刻南下,商议和谈。”

……。

清廷震动。

十八万大军,从开战到现在才七天哪,就折损了近一半。

原本想着占领泰兴、靖江,包围应天府。

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清军倒还真“包围”着应天府,就算只有一个仪凤门,总也算兵临城下。

可扬州府“沦陷”了,那可是整整一府之地,赋税重镇啊!

清廷从上至下,弥漫着一种消极,特别是汉臣,他们突然发现,满人的战力并不象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怕,他们开始反思,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武英殿中,济尔哈朗大义凛然地奏本弹劾,“摄政王贪功冒进,执意犯险……若是以长江天险与义兴朝对战,虽说不能大得,也必不会有大失……明军隔江,增补困难,就算想援泰兴,在我十八万大军的压制下,必不能逾雷池一步。如此,就算靖江攻不下,泰兴如囊中之物……可惜,摄政王一心要毕其功于一役,断送我大清八万大军!此过,断不可轻饶!”

济尔哈朗代表的是保皇派,如今的朝堂之上,风向立转。

多尔衮这派已经噤若寒蝉,他们倒不是因为战争失利的关系,不敢出声,而是因为多尔衮病重。

打输了,没有多少关系,再打就是了,多尔衮“一代战神”的称号,可不是枉称的。

可若多尔衮此时死了,那一切就完了,追随者就如同案板上的鱼,任由人宰割。

多尔衮没有子嗣,不,有一个,就是从多铎那过继来的多尔博,可眼下才七岁,如何承继多尔衮的势力?

连小皇帝都十二岁了,比多尔博大五岁。

如何对抗?

至少小皇帝有大义护身。

所以,往日嚣张跋扈的多尔衮一党,此时皆低头含胸,连大气都不敢喘。

范文程更为尖锐,他出列道:“……但凡官员奏书中将皇叔父摄政王还称作九王爷,或是不用全称而丢字漏字的话,皆会受到革职处分。更有甚者,宫中凡向陛下行礼之处,其跪拜皆停止,从古至今,臣不向君行礼之事,闻所未闻……往日阻拦,不令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入朝办事,竟将摄政王府以朝廷自居……所用仪仗、器乐及卫从之人,俱僭拟至尊……陛下、皇太后,此獠之恶,怕是罄竹难书啊!恳请陛下将其治罪,肃清朝堂,以正国法!”

殿中一片寂静。

这恐怕是多尔衮得势之后,最大的一场风波了。

事实上,多尔衮确实是失策了,以他的身份,早两年就该直接篡位或自立,而不是拖延,因为时间不在他这边。

皇帝小,君幼臣疑,可一天天长大,臣子的心就会慢慢坚定。

所以,越往后,多尔衮的处境就越难。

可惜,多尔衮的心还不够狠,他还在想着娶了寡嫂,做太上皇的春秋大梦。

殿中君臣,最开心的莫过于小皇帝福临了。

在心痛八万大军的损失之余,福临更高兴多尔衮的失误。

瞧瞧,顿时,朝堂上响起一片指责多尔衮的声音,太好听了!

福临此时有一种满腔地豪情涌在他干瘪的胸膛,那就是——亲政!

福临大声道:“诸爱卿所言甚是,朕……。”

“皇帝!”

一声轻叱从布木布泰的口中发出,让福临不得不闭嘴。

他有些沮丧、懊恼,更多的是憎恶。

他清楚,除了多尔衮这座压迫自己的大山之外,还有身后这个老妖婆。

能让亲生儿子如此憎恶的母亲,确实该反省。

但布木布泰显然没有这种自觉,她还在一意维护自己的孩子,只是母子间的隔阂却越来越深。

布木布泰很清楚这些“保皇党”要做什么,她更明白,如果皇帝真应了这些臣子的诉求,那么一场内战就会暴发,多尔衮一党,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那就不是八万人的死亡,很可能是八十万。

在这样的形势下,大清怕要亡了!

所以,布木布泰及时地阻止了福临的莽撞,她开口道:“摄政王此次确实轻敌有过,致八万大军枉死……可摄政王一样有大功于国,尽以一战失利而治罪,怕是令人齿冷。这样……哀家认为,应摄政王所建议,立即派出使团与义兴朝停战议和,这仗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

这话一出,让殿中议论纷纷。

“保皇党”诧异于布木布泰的临时“叛变”,而多尔衮一党如蒙特赦,暗自庆幸之余,感激起布木布泰来。

物议汹汹哪!

布木布泰也一时难以压住这股汹涌的议论。

而这时,殿外一名殿卫大喊道:“紧急军报!”

所有人都屏息凝气,紧张地看向布木布泰和皇帝。

布木布泰也紧张起来,难道又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

她更怕的是,多尔衮死了。

“快传。”福临大声道。

“禀陛下,禀皇太后,天津卫紧急军报。”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轻轻吁了一口气。

事实上,哪怕是“保皇党”,此刻也担心多尔衮突然死了,这要是真死了,群龙无首之下,怕是江北十数府,就一片糜烂了,就算现在清廷立即组织兵马,也来不及南下啊。

布木布泰是真松了口气,只要多尔衮没事就好,她急问道:“快讲,是何紧急军情?”

第九百四十八章 清廷震动

“天津卫急报,义兴朝吴淞水师自大沽口西进,因船坚炮利,沿途要隘皆被火炮摧毁……此时,其中兵锋已逼近天津。”

顿时,殿中一片死寂,片刻之后又是一片混乱,如同沸腾的开水锅。

天津,有明之前,没有这个称呼。

以前,天津有个“直沽”的名称,那是金朝贞佑年间的事,位置大概在在三岔口,但那不是城,而是寨,叫“直沽寨”。

之后,元延祐年间,为了漕粮运输方便,改直沽寨为海津镇,并设立大直沽盐运使司,管理盐的产销。

也就是说,明之前,天津叫海津,还是个镇,和军事毫无关系。

然而,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就是从这转京杭大运河南下,夺了权登了基,

为了缅怀这场得意之战,朱棣将它将改名为天津,即天子经过的渡口之意,为了防备后世有人照样画葫芦,朱棣在天津设卫,就是为了防止后人效仿,但天津也只是个卫,并非寻常州府,只是个军事要隘。

大沽口,就是入海口,离天津卫不足百里,天津卫距离顺天府也就三百余里。

关键是从大沽口至天津卫这个距离,战舰是可以直接到达的。

也就是说,只要敌人从天津卫登陆,一个急行军……就兵临城下了。

当然,朱棣那时,这世界上还没有如此强大的舰队,可以威胁到天津卫,郑和七下西洋的“无敌舰队”,那就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否则,就算是借朱棣十个胆子,也不敢定都顺天府啊。

可就算如此,朱棣也不敢大意,设立了天津卫之后还在扩大规模防御,增设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于大沽海口筑墩设炮。

清军南下,大明灭亡。

原本这四年多的时间,或许可以整编一下天津卫的降清守军。

可惜,先是庆泰朝,后是义兴朝,牵制了清廷巨大的兵力和财力,大顺、大西军残部和南面永历朝由此有了喘息之机,更造成了清廷无力去整固天津卫。

也难怪,谁能想到敌从海上来啊。

可现在,问题出来了。

此次多尔衮本是打一场速决战,抽调了驻京八旗,此时在京畿,可用八旗不过二万人,别的就是降清明军了。

这点兵力应战是够了,可敢派出去到天津吗?

老窝不想要了?

清廷这下是真得震动了!

这就象后世有个伟人曾经说过,在沿海架几门大炮,就能征服一个国家的事确实存在。

是,大明也曾经天津卫乃至大沽口有要隘,也部署了不少火炮。

此时也还保留着,可问题是射程不够啊,不能和吴淞水师新式战舰上的火炮相提并论啊。

要隘部署的火炮确实能封锁海河,可吴淞水师可以在岸炮的射程之外,逐一摧毁岸炮阵地。

守军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沿途逐一拔除,直至天津卫。

清廷如何应对?

没有人再去纠结布木布泰的临时“叛变”,也不再纠结多尔衮的处置问题。

在国朝的生死存亡面前,一切都可以忽略。

吴争怕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在无意中帮了多尔衮一个大忙。

济尔哈朗几步冲至传令兵面前,急吼道:“吴淞水师有多少船……快说,敌人有多少人?驻防天津左右两卫作何应对?”

“回大人,敌人有大船十条,中小船不计其数……大沽口驻军要隘皆已经被敌人炮火摧毁,驻军皆逃往天津卫……。”

“混帐!”一向老好人的济尔哈朗一巴掌扇翻了传令兵,犹不解气,再踹了他一脚。

这才回头朝布木布泰、福临道:“大船十艘,一艘若以载八百人计,除去水手,可登岸者约为三、四百人,十艘约为三、四千人……可无法估算的是,中、小船有否运载兵员。臣以为,首要之事,当勒令天津卫驻军探察清楚敌人兵力,同时,调集拱卫京畿诸军,前往天津阻敌!”

“不可!”贝勒屯齐大声反对道,“京畿诸军一旦调动,万一有个闪失……为何应对?”

这话说出了大部分臣子心中的担忧。

如今山东、山西乃至蒙古不少部落都有反叛,这万一真有支军队杀入京畿,那空有百万大军的清廷,那可就真成了笑话了。

济尔哈朗虽然被贝勒屯齐顶撞,但也没发怒,他知道屯齐的话在理,京城兵力本就空虚,再抽调,怕是真没法应变了。

就在满殿群臣个个满脸愁苦、没有对策时,洪承畴突然道:“要不……抽调新军增援天津卫?”

这话瞬间让群臣脸色为之一振,让朝廷在财政拘紧的情况下,还投入了数百万两银子的新军,是时候该出出力了。

可这话让屯齐等多尔衮一派的将领蹩紧了眉头。

他们心里一个个在骂洪承畴老狐狸,太狡滑。

新军火枪营、枪骑营皆已经被派出,一路西向增援阿济格平叛,一路南向剿灭胶东叛乱。

傻子都听得明白,这策略要是实施,那么抽调回来的一定是枪骑营,一是因为枪骑营是骑兵,回援速度快,二是胶东平乱进展顺利,枪骑营已经将于七所部,挤压在宁海州、墨县和海阳县区域之内。

可枪骑营统领是钱翘恭,济尔哈朗的孙女婿,也就是皇帝一脉。

这次要是回援天津卫立下大功,加上多尔衮前方战事失利、损兵折将,那么皇帝一脉的势力无疑便会大涨。

福临哪会想到那么多,他倒是从清廷的根本利益考虑,他大声道:“传朕旨意,急召钱翘恭枪骑营增援天津卫,至于胶东民乱……可全权处置!”

济尔哈朗、洪承畴、范文程等大臣迅速上前躬身道:“皇上圣明!”

多尔衮一派将领不禁面面相觑,他们急眼望向布木布泰,希望皇太后来说句公道话。

不想,布木布泰竟也点头表示同意,“摄政王此时无力回援,朝廷只能行权宜之计,相较于胶东民乱,天津卫军情更为紧急……就按皇帝的意思办吧!”

“臣等遵旨!”

第九百四十九章 登州之变

布木布泰确实有回护多尔衮的意思。

毕竟下嫁诏书已送至多尔衮手中,名义上布木布泰已经成了多尔衮的妻子。

只是诏书不公开罢了。

布木布泰再怎么,也不会想到去因战事不利而责难多尔衮,事实上,只要多尔衮不反,布木布泰可以容忍多尔衮任何嚣张跋扈,也同样做好了,护住多尔衮下半辈子。

终究是个女人啊,此时的布木布泰,除了护住儿子福临之外,有了第二个需要守护的男人。

这恐怕是极其讽刺的,因为不久之前,从政敌这方面算,二人其实是敌对的。

……。

宁海州,隶属登州府。

此时,自宁海州以东,北面威海卫、成山卫,南面靖海卫,包括诸卫所,如金山左所、百尺崖后所、海阳所等等,已经在于七所部义军的控制之中。

绝对不是清廷所知道的民乱已经得到控制的情况。

事实上,登州府东面半壁,已经不是清廷能控制的了。

清廷之所以蒙在鼓里,还是因为钱翘恭是平乱主帅,莱州、登州两府军政,皆由钱翘恭临时总署。

钱翘恭在福山附近,一战击溃于七所部义军之后,让俘虏传讯,随即与于七取得了联系。

一半是威慑,一半也是于七本就是反清,这种情势下,双方一拍即合。

钱翘恭许诺于七,枪骑营不再东进,并提供民军一部分粮草。

于七听令向东荡平所有卫、所驻军。

枪骑营慢慢向东“驱赶”民军,而民军正好对东面各卫、所清军动手。

从此,义军明为叛民,实际上,已经成为了钱翘恭手中的棋子。

枪骑营是清廷后面增设的,且人数不多,就三千人,所有兵员来自京畿汉人良家子,没有满人的军官安置进来,这给钱翘恭私下动作提供了方便。

而钱翘恭自宁海洲至海阳所的南北战场消息封锁,让登州知府张尚贤只能听钱翘恭的知会,向朝廷转报,自然双方的上奏是一模一样的。

加上登州本是悬于海中一角,周边全是海,仅西面与莱州府相接。

由此,半个登州,事实上已经是被义军所控制,准确地说,是被钱翘恭控制,而清廷,却被深深地蒙在了鼓里。

各个月的激战,民军的伤亡非常大,由于钱翘恭所部不便参战,民军仅靠着粗陋的武器作战,好在各卫所的驻军不多,大的五、六百,小的仅百多人。

这才被民军扫荡殆尽。

钱翘恭知道,仅靠三千枪骑营的口粮,无法补给这支人数尚有万余人的民军。

于是秘密派人从海阳所渡海,去吴淞报信,希望得到吴争的支持。

可是,让钱翘恭无法预料的是,一场变故不可阻止地发生了。

宁海州城州衙中。

钱翘恭与于七,面对面而坐。

“钱大人,这都过去多少日了,会稽郡王的封赏使者和补给粮食怎么还没来?”于七脸色阴沉地瞪着钱翘恭,“昨日东面清军最后一处卫所靖海卫被我部攻下,五百余人,生生折损了我部二千多人马,知道为何这么大的伤亡吗?兄弟们都是饿着肚子在打仗……钱大人,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钱翘恭脸色平静地摇摇头道:“于七,本将用不着哄骗你,你应当知道,此时长江南北正在激战,王爷或许不在吴淞,信使耽搁几日也是正常……稍安勿躁,过两日就有消息了。”

“啪”地一声,于七拍案而起。

指着钱翘恭怒道:“我就不该相信你,这么拖下去,人都饿死光了。”

钱翘恭轻叹道:“本将用得着哄骗你吗?若是要对你和民军不利,只要本将一声令下,三日之内就能击溃你部,何须费事?”

于七一愕,但迅速骈指怒道:“可你所答应之事,迟迟没有兑现,说好的军粮……。”

“于七!”钱翘恭沉声道,“事关机密,之前给你的口粮,皆是我从将士们口中省下来的,这你很清楚……如果克扣太过,怕是瞒不住人。虽说本将麾下都是汉人,可难保没人为各种原因向清廷告密,到时,不但民军保不住,连我也会性命难保。”

这话其实真没错,钱翘恭麾下枪骑营的兵员出处是京畿周边,士兵的家人都在清廷控制之下,不用多,只要出一个告密者,那一切努力都将白费。

这也是钱翘恭所部一直与于七民军保持距离的原因所在。

不得不说,钱翘恭带兵能力有,正治上还是有些不足的。

其实这事并不用那么复杂,他的枪骑营直接“荡平”于七部就是,至于杀死多少人,还不是钱翘恭一句话的事?

可惜,钱翘恭外冷内热,心软了。

他认为民军反清,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所以想保全这支队伍,于是,冒险作了这么个不着调的决定。

其实,这种瞒骗,最多能瞒清廷一时,绝对瞒不了长久。

试想,就算歼灭了登州东部的所有卫所清军,可百姓总在吧?

只要有大嘴巴的出登州府一说,这事就通了天。

如果沈致远在,绝对不会做这种被动的决策,以沈致远“胜利总要付出代价”的个性,直接剿灭于七所部,然后从俘虏中遴选合适兵员进行补充、扩编,最后拍拍屁股回京受封赏,多省事?

于七沉着脸道:“可我部人马仅今日一天口粮,明日起就得挨饿,到时发生哗变,钱大人可怨不得我!”

钱翘恭终于怒了,轻喝道:“于七,本将是看在你们反清的份上,才起了恻心之心,想保全你部。仅一日口粮?你真当我不知道,你部这些天在文登一带劫掠、屠杀百姓之事吗?”

于七气焰一抑,吱唔道:“钱大人言重了,弟兄也是饿得没办法,这才有小股人抢了百姓……可杀人之事,铁定是没的。”

“哦?”钱翘恭冷冷道,“这么说来,温泉镇一名少女被乱兵奸杀之事,也是子须乌有了?”

于七顿时色变,他心中惊愕于钱翘恭的消息会如此灵通。

他自己也是来前才知道此事。

第九百五十章 钱翘恭的失策

“钱大人,你应该知道,我手下那些人良莠不齐,并非正规的军队,林子大了,总会有些歹人……钱大人放心,回去之后,我一定严加约束本部人马,不会再有类似之事发生!”

钱翘恭看着于七不置可否。

于七随即拱手告退,再不提军粮和封赏之事了。

钱翘恭确实有些后悔。

在他看来,民军可以成为自己人。

可惜,眼下的局势发展,显然是想当然了。

“我错了吗?”

身后的黄驼子一愣,左右打量了一眼,这才理会到钱翘恭是在问自己。

黄驼子摇摇头道:“大人没有错。”

钱翘恭忧郁地道:“可我终究还是错了,如果沈致远在,局面不会这么被动。”

“大人没有错,只是大人心地仁慈,把每一个汉人,都当作了象大人自己一样的人。”黄驼子口拙,他一下子讲不清他真正想要说的话。

“于七反清不假,可他和他的手下毕竟是匪,短时间内不可能如士兵一般,听从将军的意思。同时尝过了没有约束,一旦手上粘过无辜百姓的血,想要再收拢心思……很难!”

钱翘恭有些诧异于黄驼子能说出这番话来,他轻叹道:“是我太贪心了,我想光复登州府,为日后北伐寻一块跳板!”

黄驼子却道:“属下原本不该妄言,无论是王爷还是沈将军,都叮嘱过属下,要听从钱大人的一切命令……属下想说的是,于七不值当大人为他费心耗力。”

“此话何意?”

“于七这支民军,如果所在之地与义兴朝接壤,大人所图谋的,或许可以实现,毕竟于七也忌惮官军的围剿,可登州府孤悬在外,明军对此鞭长莫及,大人的许诺对于于七而言,更象是画饼充饥,自然对大人的话就阳逢阴违了。”

黄驼子的话有道理啊,钱翘恭在心里叹息着。

义军虽说是反清的不假,可它的成分,绝非民间良家子。

反而是平日里游手好闲的混混,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可仗义归仗义,犯禁归犯禁。

当然,如果时间充足,收编这些人未必不可能,但眼下最缺的就是时间。

黄驼子小心翼翼地看了钱翘恭一眼,“有句话属下不知当不当讲?”

“讲就是了。”

“大人自然是一片仁义之心,想给于七一条活路,可问题是就于七而言,何尝不是与大人虚与委蛇?且先不说于七会不会真心归附,就说王爷,恐怕此时也难作出抉择。”

“为何?”钱翘恭有些惊讶,“有登州一席之地,对于日后北伐绝对是有益的。”

“大人说得对,有益是有益的。可如今义兴朝和北伐军都没有做好北伐的准备,如果仅仅为了这登州一府之地,需要打乱王爷已有的策略,从千里之外海上补给登州府,这怕是失大于得吧?况且,登州府的战局,瞒得了清廷一时,但瞒不了一世,一旦实情泄露,清军便会蜂涌而至,到时,登州就是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钱翘恭沉默了,他开始反省,这浅显的道理,连黄驼子都知道,可自己却当局者迷。

黄驼子见钱翘恭不责怪,大起胆子道:“况且,大人这般作为,实际是把沈大人置于凶险之地。试想,登州实情泄露,清廷知道大人身在曹营心在汉,由此,沈大人就会顺着暴露,而沈大人猝不及防之下,怕是连还手余地都没有啊!”

钱翘恭脸色一变,厉声道:“你之前为何不说?”

黄驼子苦笑道:“属下北上时,王爷有过严令,让属下一切都听沈大人、钱大人的,就算是二位大人令属下真投清或者与王爷对阵,也不例外……如今沈大人不在,属下竟敢违逆大人?”

钱翘恭脸色慢慢平静下来,“确实怪不得你,是我太想当然了。”

黄驼子忙道:“也怪不得大人,虽说拖延了几日,但我军还是有收获的,之前第一仗,我军是实打实的击溃于七所部,否则登州知府张尚贤也不会轻信大人……如今枪骑营将士私下已经起了疑心,只要大人迅速改变策略,重新率军东进,还来得及。”

“你的意思……是围剿这支义军?”

“是。”黄驼子郑重道,“大人与沈大人北上的目的就是取信于清廷,王爷想要的可不只是登州一府之地,想保全的也不是仅登州一府百姓。只有二位大人能在清廷中根基稳固下来,才能有更大的作为。”

“可这支义军终究……是汉人。”

“不。从他们向无辜百姓挥刀时,他们就不是义军,而是匪!”黄驼子大声道,“在第一仗之后,大人与于七谈妥,属下在放回去的俘虏里安插了些眼线,据消息称,三日前,在文登城往温泉镇方向,于七手下一支百人队,屠了一个村庄,全村一百多户,连个孩子都没留活口……做下这恶事的,就是于七的亲叔于进财。”

钱翘恭脸色惨白,“呯”地击在桌上,怒喝道:“这又是为什么?抢粮也就抢了,为何还要杀人?”

黄驼子低头不答。

“说!”钱翘恭瞪着黄驼子喝道。

黄驼子轻叹道:“据眼线说,义军本来也如大人所说,只抢粮不杀人。可这不是要防备……被大人知道吗?”

钱翘恭听了先是一愕,而后恍然,这下脸色由白转青,敢情,百姓被杀,竟还是自己的原因?

不过黄驼子的话,还真没说谎。

义军组成本来就是一群混混发起的,于七本来和李自成一样,是个驿差,连个吏都称不上,起事时,义军确实是待百姓如亲人,只找富豪、劣绅的麻烦。

可当缺衣少粮、面临生死存亡之际,没有约束的义军自然开始“就地补给”,富豪、劣绅不够用,百姓也就成了无奈的选择。

但他们开始时确实无意杀人。

也是啊,要能顺利抢来粮食,谁愿意杀人?

可问题是,百姓能甘愿被抢吗?

杀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第九百五十一章 二百里奔袭

说起来,怪就怪钱翘恭是个正人君子。

饱读诗书的他,自然见不得义军劫掠百姓,于是给于七定了个规矩,那就是饿死不祸害百姓,绝不能滥杀无辜。

这话说得轻松,人真要是饿急了,怕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可既然立了规矩,终究要照顾一下钱翘恭的面子,于是屠杀就出现了。

人杀光了,自然就没有人告状了嘛。

所以,钱翘恭想得没错,这事还真得赖他。

钱翘恭是个理想主义者,在他看来,友军嘛,就是自己人,是自己人就应该和自己想的、做的一样。

可天下人,有几个真正能象他一样律己的?

钱翘恭内心在争扎,他在犹豫,该不该将刀挥向义军。

“你且先退下,让我好好想想。”

“是。”

……。

文登城。

一处原本是当地绅衿的大宅。

此时,已经成了于七的临时指挥部。

“小七,沈致远咋说?”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比于七大不了多少的男人,他是于七的小叔,叫于进财。

于七闷声道:“还能咋说,就是等呗……叔,你那边咋回事,不是说了,不伤及百姓吗?”

于进财随口道:“小七啊,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痛,手下弟兄们一天可是只喝两顿稀的,这要是再没粮,怕是连稀的都喝不成了……那姓沈的话说得好听,可他们天天吃干的,也不见省出多少粮来给咱们。弟兄们见天的要打仗,要不去打点野食,还不饿死?”

于七长叹一声,道:“可毕竟是登州乡亲……叔也下得去手?”

“有啥下不去手的此地离咱栖霞数百里地呢……再说了,咱们把弟兄们从乡里带出来,总得让弟兄们填饱肚子吧?”

说到这,于进财皱眉道:“你这才去了一趟宁海城,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帮外人怪起你叔来了?叔这不是为了咱们弟兄们好嘛,这文登人口少,咱万把张嘴,大半个月下来,已经寻不到什么食了,为叔也是无奈之下才让弟兄们动得手,你当叔愿意杀人啊?”

于七忙道:“叔别恼,我这不是被沈致远呛了回来吗?沈致远在责问此事……对了,沈致远还提起温泉镇少女被乱兵奸杀之事。”

于进财随口道:“不就是个小女子吗……弟兄们玩命儿打仗,找个乐子也不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手太用力了些……罢了。”

“可我听说,这事与叔有关。”

于进财恼怒道:“谁他x的乱嚼舌根子?对了,沈致远可有说南边何时来使者?”

于进财迅速岔开话题,让于七心中轻轻一叹,他叔到今日四十多了,连个媳妇都没找到,不就是穷嘛。

虽说心中不赞同,但真要为此事与他叔翻脸,于七也豁不出,况且,于进财手下人马,可不比他少。

“沈致远只说让咱等,没说别的。”于七心中轻叹着。

于进财冷哼道:“别信那狗官的,当官的要靠得住,老母猪能上树!我跟你说啊,得防着点。这狗官说是与南面义兴朝会稽郡王有联系,可是真是假难说……再有,这么些日子了,也不见南面有使者来,别到时,咱们被他卖了。”

“这……不至于吧?”于七有些踌躇起来,“沈致远没必要骗咱们,况且,以他麾下那支什么枪骑兵,真要对咱不利,咱也没还手的余地啊?”

“那可不一定,虽说他的兵是厉害,可咱们人多啊,真要打起来,也是两败俱伤之局,他或许是不想伤亡太大吧?”

“那依叔的意思该如何应对?”

于进财沉吟了一会,道:“明里顺着,暗里防着,先把南面赏赐拿到手再说……再怎么着,沈致远毕竟明面上是清廷的官,这也是个把柄,他也得忌惮咱向清廷通风报信不是?这样,叔还是回温泉镇,你呢,就守在文登城里,咱一南一北,万一有事,也不至于被他一勺烩了。”

“还有,我在东面成山方向收拢了不少海船,若真有不测,你可向东北方向撤退,到时咱叔侄大不了出海。”

于七点头应是。

可等于进财走到门口,于七突然呼道:“叔,可不敢再出人命了。”

“晓得了。”于进财头也不回地走了。

……。

当天傍晚。

黄驼子急匆匆地跑进宁海州衙。

“大人,王爷有回信了。”

沈致远惊喜道:“可有粮船、使者同来?”

黄驼子摇摇头,把攥在手中的信递给沈致远。

沈致远的手在抖动,终于等到回信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摊平,展开。

信上只有几句话,“海路增援不便,所谋之事太过凶险,慎之!义军良莠不齐,人心难测,切记莫忘初心。吴淞水师已调至大沽口,我已知会过张名振,可与之联络。另,我与萱儿已经成婚,来日再补你们一顿喜酒喝。”

沈致远颓然坐倒,慢慢地将手中信递还给黄驼子,“烧了吧!”

信上话的意思,与黄驼子的劝说几乎一致。

沈致远知道自己错了,他虽是好意,可能办了件错事。

长长地吸了口气,沈致远霍地起身,“传令,集结队伍,一个时辰后奔袭文登!”

黄驼子松了口气,大声应道:“是!”

……。

时半夜三更。

正是人嗜睡的时间,三千枪骑兵兵分两路,一路文登,一路温泉镇。

由于有黄驼子安插的内应,骑兵如入无人之境。

值守的义军如同见了鬼一般,面对着呼啸而至的骑兵,甚至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逃不掉的直接投降,能逃的,作鸟兽散。

也难怪,本就是日子过不下去的穷苦人嘛。

沈致远和黄驼子也没有下令追击,只是控制了文登城和温泉镇,任由这些人溃逃。

天色亮起时,于七被围在宅子里,而于进财,已经被黄驼子拎出被窝,从温泉镇押回文登城,随行的还有于进财所部,当然,此时他们已经是俘虏了。

几乎没有什么激烈地抵抗,除了那些于七叔侄从栖霞带出来的死硬分子,其它的义军基本上都闻风而降了。

第九百五十二章 打顺手了,胜利拈手即来

倒不是这支义军不勇敢,而是战事来得太突然。

义军本是由于七这样的混混发起的。

无非是反清大义,百姓日子过不下去,加上登州清军驻军少得可怜。

才一呼百诺,瞬间聚集起上万的人马。

此时一没防备,骑兵由内应开城门,义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许多人被俘时,还没穿起衣服。二是义军都知道沈致远所部之前对他们在放水,也知道沈致远在给他们提供粮草,再有,许多义军士兵对于进财的所作所为不满。

这是最大的原因。

这些义军,本就是被贫苦逼上梁山,很多人本是良家子,且就是登州府人,面对着于进财如此祸害乡亲,也是敢怒不敢言。

所以,骑兵一到,几乎没人想反抗。

但于七不同,他在所部的威望还是有的。

至少有四、五百人堵在大宅里,与沈致远部对峙。

“沈致远狗贼,你言而无信!”于七在宅子里破口大骂,“亏我还听从你的命令,这半个月率部替你扫清了东面各个清军卫、所……你恩将仇报……你卑鄙无耻!”

沈致远是攻不进去吗?

开玩笑了,如今包围大宅的骑兵每人双短铳,一人开一枪,怕也能轰烂大宅的木门。

沈致远心里是有一丝内疚的,确实,他失信了,至少是他先失信了。

沈致远内心不想杀于七,所以,一直在等着于七主动投降。

可显然,于七没投降的意思。

当无数箭矢从大宅里射出时,骑兵得不到沈致远进攻的命令,只能退出百步外。

沈致远大声道:“于七,我是失信于你,但事出有因。你部在文登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是此变的主因……我念在你之前有功,给你一条活路,这样……只要你带人离开,我绝不阻拦!”

宅子里沉默了一会,于七大声道:“沈致远,你此言当真?”

“当真!”

“那把我叔交还给我。”

沈致远大声道:“于七,你走我不阻拦,那是因你并无恶迹,你叔于进财,查实纵兵掳掠、奸杀少女,罪不可赦。”

“不成,我与我叔得一起走!”

“于七,你别以为我军攻不进去,我只是惜你也是条汉子,不想让你无端命丧于此……可你若再纠缠不清,就莫怪我不留情面。”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于七终于服软,他道:“沈致远,我再信你一回……我出来了。”

大宅门被打开,于七带着人出门。

虽说一个个手持兵刃,但已经没了那种拼杀的气势,仅仅是小心翼翼地自保。

于七走到沈致远面前,沉声道:“沈致远,我恩怨分明,你诈我一回是怨,放我一马是恩,来日必有一报。”

沈致远淡淡道:“尽管来就是,但我有言在先,若你助纣为虐,下次见面,我绝不留情!”

于七拱手道:“后会有期。”

说完,带人向东北方向而去。

沈致远下令整肃义军俘虏,此次奔袭,义军伤亡倒不多,也就顽抗的六、七百人。

俘虏共计约四千人,在挑选出二千余青壮之后,余者皆分发粮食、路费,遣散回籍。

而这时,宁海城来人,清廷的旨意已至登州府,登州知府张尚贤,亲自引钦使至宁海州传旨。

沈致远将军队交给黄驼子,自己急返宁海州。

……。

六月初十。

吴争顺江西进至丹徒。

如果照原来的估计,这个小镇,应该是这场战争中,最为激烈的交战地。

可此时,驻镇江的廖仲平部,已经赶回京城增援,留下的不过二千四百的守兵。

舟山水师总兵王朝先赶来进见。

“王爷,龙潭清军已经被压缩在城中,仪真旧江口方向已被我部封锁……。”

“为何不进攻?”吴争的声音有点冷。

王朝先一怔,“王爷,我部是水师……。”

吴争看着眼前那片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命的水域,悠悠道:“本王记得,当日二万多京卫在仪真牵制清军,拼杀至数百人。兴国公王之仁新编水师一万人,登陆江北增援仪真,在得手之后,东攻江都,辗转千里,终于脱困……这才有了今日之靖江卫。”

王朝先的额头上,有汗水当浸出。

吴争回过头来,平静地道:“如今,兴国公阵亡于这片水域,你跟我说,你部是水师,不能上岸?”

王朝先惊惶地连声道:“王爷恕罪,末将……末将这就率水师进攻龙潭,为兴国公报仇,不拿下龙潭,末将提头来见……!”

“既然之前没攻,那就不急于一时了。”吴争出言制止道。

王朝先一愕,“末将不明白……还请王爷赐教。”

“龙潭现在有多少敌军?”

“回王爷,龙潭清军在玄武湖一带被出太平门的京军阻击,进军失利之后,退守至龙潭,此时还有大概二万大军。”

“出太平门的京军阻击,如今位置在哪?”

“还在钟山一带,或许是怕中清军调虎离山之计,京军并未向龙潭方向追击……王爷,不是末将消极怠战,面对二万敌军,末将的水师无法独自进攻啊……。”

吴争抬手阻止王朝先道:“能联络上京军吗?”

“能,可以从高资镇向南绕道,大半天应该可以联络京军。”

“派人前去,传本王令,明日午时,向龙潭发起总攻。”

“是,末将这就去安排。”

“你部水师做好登陆作战的准备……能凑出五千人吗?”

“能。”

“去吧。”

吴争是义兴朝名正言顺的大将军,理论上是可以调动除禁军之外,所有军队的,其中也包括京军。

当然,这也是理论上。

不过此时不同,大战之时,官职高的就可以对官职低的下命令,这规矩历来有之。

所以,只要联络上京军,那么如果京军指挥使敢不从命,那就得军法处置。

吴争此行只带了三百随扈,参战自然是不行的。

但吴争随即组织起丹徒二千多人前往镇江府,在那接手了镇江府三千守军,如此,吴争手中就有了五千七百人。

第九百五十三章 一支杂牌军

ps:感谢书友“天地任我行”投的月票。

吴争在镇江城中,又临时征召了数千青壮。

分发刀剑,让三百随扈充为骨干各领一部。

这就有了一支近万人的大军。

打仗,从某个方面来说,其实很简单。

有人就行。

如果有武器,那就是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要是再有个足以服众的指挥者,那就有了打胜仗的基础。

其实吴争不象沈致远,对兵法的理解也完全不同。

沈致远熟读兵法,认为兵法之精华在于“计”,所谓“兵者,诡道也”。

在与吴争交谈时,沈致远对此句的理解是,用兵之道在于计谋,只要计谋用得好,以少胜多就完全不是问题。

可吴争却不这么理解,他也读过兵书,孙子兵法十三篇,虽说没有沈致远那么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可吴争自认是理解孙子兵法,所说精髓在于一个“势”字。

将“兵者,诡道也”与“势”联系,以吴争的理解就是,用兵之道,在于判定局势,让人捉摸不透,这样理解,就能与“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句相呼应。

而对孙子兵法开篇的始计篇》中“计”的理解是,这个“计”字,说的不是计谋,而是计算和统筹,简单地说,就是算钱粮、兵器及综合实力。

这与“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句话对应上了。

同时,孙子兵法》第二篇作战篇,一开始孙武就罗列了一个计算的账本。孙武说:“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这就是计算,打仗很贵,很费钱,要反复算账,要不然很容易失败。需要务实,一场战斗划算不划算,都要先罗列清楚,出十万兵马,打赢了,最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划算;或者出十万兵马,打到一半没粮草了更不划算。

吴争一直积蓄实力,不立即北伐,也是这个道理。

打有准备之仗,要么不战,战就必胜。

譬如诸葛亮北伐,就经常打到一半没粮了,只有撤军,这是极其不划算的。

倒不是说诸葛亮不会算账,诸葛亮自然是很会算,只是他算的不只是军事帐,还有一笔政治账在里面,诸葛亮需要北伐,他要把内部矛盾,转化为外部矛盾,就算亏点钱粮,这个目的达成了,仗也值得打。

所以,吴争很崇尚后世一句话,“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就是一坨屎”。

这也与孙武在兵法中所说的,“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对应得上。

意思是说真正会打仗的人,其实不需要智谋,也不需要勇武,在战争还没开启的时候,就把账算得清楚,然后直接碾压过去就行了。

这在后世曾国藩身上得到很好的验证,曾国藩是个“蠢人”,虽说他的勤,补了拙,但世人都知道,曾国藩从小到大没有什么天赋,无论是军事还是正治。

曾国藩曾经说过,“结硬寨,打呆仗”,意思就是,我不用阴谋诡计,只要通过计算、统筹,清楚局势,然后慢慢和你打。

这其实就是伟人“论持久战”的精髓,不求速战速决,只求稳扎稳打,打不赢你,那就拖死你。

此时,吴争有人、有武器、有大义、有官位、有指挥能力和足够的基层军官。

于是,这么一支由随扈、府兵、京军、百姓组成的“杂牌军”,悍然向高资镇方向挺进。

高资镇距离龙潭仅数十里之遥,那儿有两倍于吴争之敌。

可吴争计算过,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加上挟江北大胜之势,这仗,一定赢!

……。

六月十一,午时。

钟山方向二万京军,向龙潭方向发起了总攻。

龙潭以北江面上,五千水师在舰炮的掩护下,开始登陆。

从高资镇出发的“杂牌军”,向龙潭侧翼突击。

由此,奏响了龙潭二万清军的葬礼序曲。

没有什么悬念,这支清军从仪真渡江时有四万之众。

被兴国公王之仁顽强阻击,已是一支疲军。

而在钟山一带,被京军阻击,几天激战下来,早已疲惫不堪,士气下降。

之后,被王朝先水师封锁江面,粮草、物资补给已经馈乏。

如今遭遇三面合击,哪还有拼杀的士气?

经过一个下午的激战,至傍晚时,幸存的清军被压缩在方圆不到五里的区域内,动弹不得。

明军三支大军胜利会师。

吴争将指挥权让渡给京军指挥使,令他善后之后,施施然进京。

……。

监国朱媺娖率内阁及数百朝臣,还有无数期盼会稽郡王到来能替朝廷还他们欠帐的百姓,齐出太平门迎接。

虽说动机不纯,但要说声势之壮,恐怕整个义兴朝,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

至奉天殿。

望着空荡荡的阶上龙椅。

吴争有种恍惚,这张龙椅,自己曾经从上面拽下过朱以海,后来在自己的拥戴下,朱慈烺人心所归,坐了上去。

可是,仅两年时间,朱慈烺就不得不“闭关”自省了。

这说明什么,除了朱慈烺确实有过错之处外,还说明这位子真的不好坐。

人心太复杂,利益相关方太多,曾经的拥戴者,或许一夜之后就成了反对者。

在吴争万般感触之时,监国朱媺娖就座,她的座位在龙椅左下侧的位置。

在群臣向监国行礼之后。

朱媺娖挥挥手,郑三宣读监国诏书,诏令由会稽郡王、大将军吴争暂领京城军政诸事,领军抗敌、整肃朝堂、安抚民心。

这不是任命,只是个临时差事,但这权力就大到了没边了。

大到战事,小到吃喝拉撒,只要想管,没有管不了的。

吴争随即谏言,追封兴国公王之仁为“江都王”,由礼部遴选谥号,同时进原水师副指挥使王一林为“仪真伯”。

朱媺娖一一答应。

退朝之后,吴争让夏完淳、廖仲平、王一林等将领候在宫外,自己入宫去见了那个“闭关”自省的义兴朝天子。

倒不是吴争此时还必须去进见朱慈烺,而是吴争想看看朱慈烺。

对,就是看看。

这不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去见一个失败者。

而是吴争心头有疑惑,需要问朱慈烺,这场闹剧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吴争而言,恋栈的朱慈烺如此轻易、自愿地“闭关”,确实让吴争有些讶异。

第九百五十四章 换你的人?

春和殿。

“臣拜见陛下、拜见淑妃娘娘。”

“免礼。”朱慈烺随意地挥挥手道。

“见过哥哥。”

这称呼其实是与礼不合的的,但谁让这淑妃出身农家,不识字断文呢?

淑妃,就是那个被吴争在杭州府金卫道大街,转织造府的路口救下的少女吴阿乐。

朱慈烺终究没有给予阿乐母仪天下的机会,哪怕吴争已经认了阿乐为义妹。

或许,朱慈烺把对吴争的憎恨,迁怒在了阿乐身上。

吴争含笑对阿乐道:“臣有些话想与陛下讲,娘娘可否……?”

阿乐小心翼翼地看了朱慈烺一眼。

朱慈烺不置可否。

阿乐为难地一咬牙,低头福身道:“臣妾告退!”

说完,苦涩地朝吴争一笑,出了殿门。

“看见了吧,你的话比朕的好使,连朕的女人,也是如此。”

吴争一愣,这也太小心眼了吧?

“陛下误会了,娘娘是……。”

“不必解释,朕也无所谓了。”朱慈烺摇摇手道,“坐吧,既然来了,就不必虚礼。”

吴争也不客套,一屁股坐在朱慈烺对面。

“你赢了!朕的妹妹、朕的肱股大臣,想来皆已经站在你那一面了。只要你想要,随时可以逼朕退位,然后自立。”

“陛下误会了……。”

“你放心,朕不恋栈。”朱慈烺的脸色看不出一丝激动或者说愤慨,“你……不会想杀朕吧?”

吴争哭笑不得。

“陛下看来是真误会了……!”

“朕没误会,哦对了,你是想徐徐图之?也成,先封个亲王爵,或者效仿清廷,封个摄政王……你放心,朕无不照准就是。”

看着朱慈烺,吴争轻叹道:“如果我想,陛下确实也拦不住,可问题是,我不想!”

朱慈烺睁大了疑惑的眼睛,仔细地查看着吴争的眼睛和脸。

吴争平静地任由朱慈烺注视着。

许久,朱慈烺终于意识到吴争不象是说谎,于是不再“装腔作势”,他收敛起满脸的不屑,沉声道:“那你今日来见朕是何意?”

“我想问问陛下,银子去了何处?”

朱慈烺一怔,哂然道:“朕虽说用了那些银子,可没有一两银子入宫,看看朕身上的袍子……怎么,你还怀疑是朕贪墨了银子不成?”

吴争微微皱眉道:“陛下的话,我信。可我要问的是,银子不是吃食,可以吃到肚子里,无非是从一个口袋转移到了另一个口袋,可据我所知,在此期间,京城各大钱庄,并没有大量的现银流入,至少远不足二千万两之数……银子去哪了?”

朱慈烺虽说不懂经济,可也听懂了吴争的意思,这事本来就不难理解。

银子从百姓处向钱庄聚集,然后经朱慈烺的授意,由户部拨款给兵部,充作军饷、器械和扩军之用。

按明面上,供养原十万大军近两年,加上八万新军七、八个月,这银子花得也没有什么异常。

但问题是银子不是食物,吃到肚子会变成屎。

就算真有人吃银子,恐怕拉出来的,还是银子。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今的江南,有三种钱庄,一是吴争占股的莫家钱庄,二是江南商会麾下钱庄,再一个就是朝廷户部的钱庄。

这三个钱庄,都没有等量银子流入,那银子去哪了?

大批的军饷拨付出去,到每个士兵手里,就不是巨银了,每个人也最多也就二、三两,将领多些,三十、至八十两不等。

除了日常开销、赡养家人,有积余的,依旧会存入钱庄,能生利息嘛。

至少在朝廷挪用钱庄储银之事暴露前,百姓对钱庄是信任的。

既然三类钱庄,都没有等量的银子流入,很显然,银子一定是被转移或者在某处被囤积起来了。

想通了这点,朱慈烺的脸色一变,他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被当作冤大头了。

朱慈烺的脸色变化,吴争看在眼里,知道朱慈烺想通了。

“那依你的意思,朝堂之上,有人贪墨?”

“贪墨是肯定的,而且不会是一人或者几人,而是许多人,甚至……大多数人。”吴争毫不留情地捅穿了这层纸。

“这伙贼子……强盗……无良匹夫!”朱慈烺咆哮起来,“朕要将彻查到底,将他们一个个全都扒皮植草,方消朕心头之恨!”

朱慈烺有恨的理由,也难怪,他确实也在做事,可惜只是方向和方法有欠妥当。

只是朱慈烺此时显然忘记了他在“闭关”。

在吴争浅浅的笑容下,朱慈烺很快意识到了这点。

他颓然坐倒,看着吴争道:“你能替朕做好这事的……对吗?”

吴争说道:“我问这个问题,只是想告诉陛下,用错误的方法做事,越努力,离正确就越远。不少官员失踪,包括原户部尚书钱谦益,想要追查很难,至少短时间做不成……但有一点,这事绝不是靠钱谦益,和失踪的十几个官员能一手遮天的,显然朝堂之上,许多重臣都参与了,这个时候追查,怕义兴朝就乱了。”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

吴争定定地看着朱慈烺,一字一字地说道:“换人。一个个地换。”

朱慈烺脸色再变,他霍地起身,眯起眼睛盯着吴争道:“换你的人?”

“若想根治,必须如此!”吴争直视朱慈烺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说道,“还有,须陛下亲自颂下旨意。”

朱慈烺慢慢坐下,脸色渐渐回复平静,“朕不能,那些都是朝廷柱石,朕不能寒了忠义臣子的心……无非是些银子罢了,就当是朕赏赐他们的。”

吴争心里叹了口气,起身道:“既然陛下已经决定,我就不强人所难了……至于此次亏空案,我会在离开京城之前替陛下抹平,日后如何,陛下自己看着办……吧。”

吴争行礼,转身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朱慈烺的声音,“其实长公主的建议可行,朕可以册封你为亲王爵,在天下平定之后,你可与皇室共享天下……你若不信,朕可以在太庙当着文武百官立下誓言、勒石为证!”

第九百五十五章 准备痛打落水狗

吴争虽然停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身,道:“四年多了,我带兵征战不下数十次,有那么两、三次,差点丧命……陛下,你可知道,我为何而战?”

“当然是为国而战、为朝……。”

“对!我只是为国而战!”吴争打断道。

“我的心性,相较于为官,我更喜欢游山玩水,吴家人丁也不多,没有许多人要养活,吴庄有田,始宁街有铺子,做个民间少爷,日子反而轻快、滋润……官爵、银子对我而言,并非必须,有自然好,没有也不强求。那我拼死而战,也只能是为国了,若还有其它的,也就是不忍看见同胞被异族欺凌……恳请陛下,不要亵渎我的一片为国之心!”

朱慈烺此时,有些动容,他似乎带着哽咽道:“朕或许是错怪你了……不过眼下不晚,你我还可以重新来过。”

吴争依旧没有回头,“如果陛下说重新来过,是想和我交个朋友,我不反对,但要论君臣……可惜,经过两次民乱,陛下已经无法让我放心,山河破碎,天下汉人再经不起又一场人祸了……请陛下见谅!”

说完,吴争抬腿走向殿门。

“吴争。”身后朱慈烺轻呼道,“长公主身边有暗卫。”

吴争身形一滞,讶然道:“长公主殿下有随扈,也是常理。”

“暗卫名叫夜枭,主事者乃长公主身边内侍郑三……宫中内侍、宫女万人之中,夜枭人数已有千人之众。”

吴争有些惊愕,“陛下为何不制止?”

“朕也曾制止过,差点就杀了郑三……可惜,朕终究不忍对长公主下狠手,只能任由夜枭壮大。”朱慈烺轻叹道,“和你说这事,朕并非要对长公主不利,只是想……让你留点心,也劝劝她,毕竟是女子之身嘛。”

朱慈烺当然不会和吴争说,并非是念及兄妹之情放过郑三、放任夜枭壮大,而是与朱媺娖暗中的交易。

当然,朱慈烺确实也没有对朱媺娖不利的意思,毕竟是唯一的同胞妹妹,若非丧心病狂,谁能去加害亲妹妹?

吴争此时的心中却是波涛汹涌,想起之前与朱媺娖的那番谈话,两厢印证,吴争品出了一些不对劲。

可吴争没有说什么,这本是人家家事,与己何干?

“多谢陛下相告,只是做为臣子,我无法评价此事……臣告退。”

……。

曾经的镇国公府,如今已经换上了“会稽王府”四个镏金大字。

王府正堂,此时成了临时衙门。

倒不是吴争也想效仿多尔衮,在府中建个小朝堂。

原本是在书房议事的,可惜来的人有些多,书房显然是容纳不下的,就改在了正堂,也算是相互尊重了。

先议的,自然是军事。

“陈胜,说说北面战事。”

陈胜拱手道:“尼堪所部已被击退,但尚有四万之众,此时占据大胜关负隅顽抗。我军火器弹药已经有用尽快,无力对大胜关发起进攻。”

吴争转头看向夏完淳,微笑道:“夏存古,此次你算是立了大功了,若非是你及时赶到,皇城危矣……说吧,想要什么,趁我眼下手中有权,好歹给你升个官晋个爵啥的。”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确实,以夏完淳此战之功,足以晋公爵了。

夏完淳微笑道:“多谢王爷……先打完这仗再说吧。”

吴争又看向廖仲平,“廖将军也别沮丧,这事是我战前预判断有误,错不在你……北面不还有四万敌军嘛,够你汲取战功了。诸位,接下去的战事,可想着廖将军些,别和他抢功啊?!”

诸将领又是一声大笑。

原本有些沉默的廖仲平,微红着脸,拱手道:“多谢王爷,末将并不是因为此战没有立下战功,而是因自己赶赴京城增援拖延,差点酿成大错而自责……还请王爷降罪。”

“都说了,错不在你。此事不许再提!”

“是。”

陈胜的话,其实已经让吴争心里踌躇起来。

这一仗,打掉了军工坊几个月生产的库存,可眼下弹药几乎是直接从军工坊匠人的手中运来补给的。

问题是,吴争下令将弹药优先补给给了江北北伐军。

因为那边更紧要。

所以,陈胜部想要补给,估计得一个月后了。

吴争知道陈胜提这事,为得是想让自己优先补给沥海卫,可产量就那样,哪能补给的了?

同时,吴争还意识到,这场战事未必能占到太大便宜。

大胜关还在清军手中,清军有四万之众,实力不可小觑。

打到现在还活着的,那基本就都是精锐了。

加上清军掌握着大胜关,江对岸源源不断地补给,足以支撑这四万大军,可谓进可攻、退可守啊。

这是要与义兴朝打一场僵持战了。

想到此处,吴争正色道:“大胜关必须收回,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诸将神色一正,安静下来。

“夏完淳、廖仲平。”

“末将在。”

“令你二人率己部出定淮门,由南绕行至大胜关以南,派有力之一部,对江岸进行攻击、封锁,余部向大胜关发起攻击。”

“末将遵命。”

“记住,攻大胜关是将要的,主要是封锁江面,我会调王朝先舟山水师一部前往江浦水域配合你们。”

“是。”

“王一林。”

“属下在。”

“令你率水师一部,前往江浦水域。”

“是。”

“王朝先。”

“末将在。”

“你率水师封锁瓜埠至仪真水域,不可让清军得到补给。”

“遵命。”

“陈胜。”

“属下在。”

“京军暂时归你指挥,你要做的,就是严密防御大胜关清军突然出关进攻,期间,不断地对大胜关进行骚扰。”

“是。”

“还有,你给我省着点弹药……那可都是银子。”吴争蹩眉道,“江北二万多大军,在敌人腹地呢,他们比你急。”

陈胜不好意思地答道:“属下明白了。”

“好了,我在这拜托诸位了,打仗时还请多动动脑子,少死一个士兵,民间就少一家挂孝,别死脑筋地只知道冲锋。”

“是。”

第九百五十六章 快刀斩乱麻

等将领们退去,一众文臣进来。

“讲讲民乱情况吧。”

黄道周应道:“经太平候动员明社成员进行劝说,莲花桥、太平桥一带民众已经散去。如今只有北门桥一带尚有数千民众不肯散去。另外,这几日经过核对帐册,户部钱庄亏空之数为二千一百九十余万两……。”

吴争默默地听着,他x的,两年的功夫,亏空二千多万两,这笔银子要是自己得到,恐怕此时真能一鼓作气北伐了,吴争此时摊子铺得大,可内在虚啊。

不过,事情应该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毕竟义兴朝的架子还在。

在来的路上,吴争其实已经有了大概的处置方略。

其实吴争也有想过,趁此机会直接让义兴朝“寿终正寝”,重起炉灶,一样能做饭。

可转念一想,知道这行不通。

不是自己定能维护宗室,而是万事得要个名头,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史上坑了大明朝的吴三桂造反,还得借助复明的旗号呢。

如果此时义兴朝“寿终正寝”,那么至少原本朝廷所辖十二府半之地,就乱了。

吴争无法控制这十二府半,因为那儿的官员都是朝廷任命。

义兴朝能支撑到现在,还真不是主要仰仗吴争。

它的存在,有它的道理,譬如说,不被吴争搭理的那些前朝文臣,东林党、复社残余。

事实上,这些人的势力是相当大的,遍布各州各县,因为他们掌握着这世上最大的势力——人才。

基本上读书人,都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算吴争把大将军府辖下九府之地,进行过一场清洗,并断然拒绝了张煌言等人开科选士的请求,可举荐,一样能将这些人慢慢渗透进来。

吴争无奈之下只能建立江南学院,培养一批新人,来遏制东林党、复社余孽的渗透。

所以,在没有足够的可用人才之前,吴争还丢不开义兴朝这面大旗。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北岸强敌环伺,内乱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吴争必须要挽救这场内乱!

“黄大人,户部已经没有能力来偿还这笔亏空,对吗?”

“是。至少三年内,朝廷是弥补不上这个窟窿的。”

“那就售卖户部钱庄。”吴争淡淡地抛出这么一句。

“什么?”黄道周大愕,“王爷或许不知道,户部钱庄库房中根本没有余银。”

黄道周的意思是,户部辖下钱庄,仅留下一个空壳子,无非是各府县,几十间店铺罢了,能卖多少银子?

吴争微笑道:“义兴朝辖下,有三家互不统属的钱庄,官府对其管理欠缺,才导致这种挪用之恶性事件发生。我的意思是,将三家钱庄进行整合,并为一家,如此既可壮大,也可以出售户部钱庄来垫补亏空。”

黄道周想了想道:“王爷的意思是,从此户部钱庄与朝廷无关?”

“对。官府本就不该涉及商业经营,让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这才是正确的做法。江南商会、江南莫家都是商业精英,让他们来做就行,官府可以进行监督,但不要再涉足其中了。”

黄道周迟疑道:“可……可钱庄也卖不了多少银子啊?”

“能卖多少,我现在也说不好,不过我已经派人传召莫执念及江南商会几个管事来京,到时谈过之后,再商议也不迟……这事先放下,说说失踪官员情况。”

黄道周应道:“失踪官员各部都有,共计十六人,户部官员最多,有九人。他们就象是事先商量好的,几乎在同一日,连同家人一同失踪。”

“派人搜捕过吗?”

“全城搜捕三天,一无所获。”

吴争沉吟了一会,道:“这些人原籍可还有族人?”

“有些有,有些没有,更有一些官员原籍是在江北。”

“那就先把有族人的抓了。”

“这……王爷是要株连?”

“先抓了关起来再说,不过别刑讯,仅关着就行。从事件暴发至今,十来天的功夫,现银恐怕还运送不了多远。”

黄道周点头道:“听王爷的。只是未必是事发之时,才运银子,或许是早就开始了,毕竟钱庄挪用时间已经有一年之久了。”

吴争点点头道:“你说得是有可能,但事发之前,有两笔银子挪用,一笔是战争暴发后,陛下亲自带去犒赏三军的,另一笔却说是支付所欠几月军饷的。这两笔占了亏空总数的两成。”

黄道周思忖道:“后一笔确实有些蹊跷,但前一笔是陛下犒赏三军的,如果说有贪污,怕不太可能吧?”

吴争点头道:“死马当成活马医,派人去查查,统计一下得到赏银的总数是不是和钱庄提出的银子数相符。”

“是。”

“前一笔银子,所有经手官员全部抓捕,但也不要刑讯,甚至不和提堂,关着就好。”

“王爷这是何意?”边上都御史王翊忍不住开口道,“无故缉捕民众、官员,这于法不合吧?”

吴争笑道:“配合调查,公民的义务嘛。”

王翊虽然不甚了解吴争虽说的,但话意还是能理解的,“民众也就罢了,可官员一旦大量缉捕,那政事就会被迟滞、耽误,还请王爷三思。”

“无妨。没了张屠夫,也不会吃带毛猪。”吴争随意地说道,“又不刑讯他们,关上一段时间,放了就是。”

王翊不解地问道,“这又是为何?”

吴争知道王翊是个正直之人,于是耐心地解释道:“广撒网罢了,或许这些官员、民众之中,有知情者,毕竟后两笔银子数量巨大,就发生在开战前后,数百万两的现银可不是幼小物件,难免会有人看到,关他们几天,或许就有人主动交待了。当然,没人交待,过几日放了就是。”

王翊这才明白吴争的用意,于是退开,不再反对。

“调些兵,乔装之后,对京城排前二十的富户,暗中进行监控。”

吴争突然吐出这些一句,令在场官员脸色为之一变。

第九百五十七章 滚!

这时,一个长得相当“富态”的官员,弯着腰上前,他媚笑道:“敢问王爷,这是打算要在应天府,重演杭州府劫富济贫之事吗?”

这话激起了“公愤”,官员们纷纷看向吴争,那眼神是带着敌意的,至少,不是善意。

是,吴争战功显赫,凭心而论,说他是庆泰、义兴两朝的缔造者,一点也不过份,至少是缔造者之一。

可,应天府不象在杭州府,吴争可以凭自己的意志,为所欲为。

在义兴朝的朝堂上,吴争的拥戴者并不多,最多不会超过三成。

究其根本原因,无非是吴争曾经在杭州府有过“劫富济贫”之举,虽说过去了三年多了,这事传至京城,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吴争显然是一个官场另类,不被官员、士族、富绅所看好。

原因很简单,官员、士族、富绅这些人,哪家没些家业?

在他们看来,吴争的“劫富济贫”,直接就是奔着他们的利益去的,又怎会拥戴吴争?

吴争微微蹩眉,这死胖子腆着脸的笑,看似谦恭,其实用心险恶。

当年吴争确实在杭州府做过“劫富济贫”之事,谋取了二、三百万两,可也仅仅一次,且对象是曾经降清并在民间有恶评的不良商户、士族,绝无向普通商人勒索过钱财,就更不用谈对百姓下手了。

甚至,杭州等府,如今的商人因获利越来越多,早就将此事忘却,特别是江南商会成立之后,商人的话语权明显增加,社会地位的提高,反而使得江南商人成了吴争的绝对拥护者。

这事过去了快四年,此时又被人当众提出来,吴争瞬间有吃了颗苍蝇的恶心。

“你是何人?”吴争的语气显然不是很好。

黄道周想要调和紧张气氛,他一直与吴争保持着距离,当然,这也是吴争的意思。

吴争把黄道周安排在首辅这个位置上,一是当时对黄道周还不放心,想让他在朝廷里当颗冷子,观其言行,察其作为。二是大将军府没有适合黄道周的位置,吴争心性也不喜有一个无论年纪、资历都足以压制他的人,来限制他的日常。

所以,黄道周此时见吴争被问得有些尴尬,上前打圆场道:“这位是礼部侍郎、应天府尹袁尔梅,崇祯年间进士,历任弘光朝户部郎中,也算是我朝老臣了。”

吴争“唔”了一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吴争也不想耍性子,就当是给在场所有官员留些颜面了。

不想,那袁尔梅却打蛇上棍,腆着脸道:“下官忝居京兆府尹之职,城内治安是下官职权范围内之事,府衙麾下及各县衙门有差役千人之众,可为王爷效劳!”

然而吴争却不搭理他,转对黄道周道:“黄大人即刻入宫,就说是本王的意思,向监国借一支禁军,按本王的部署行事。”

袁尔梅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尴尬得无以复加。

京兆府尹可是重臣,正三品,与平常府衙相比,那是要高三级,寻常府衙用得是铜印,唯有京兆府用得是银印。

说难听点,县官不如现官,袁尔梅可是应天府的父母官。

平日里被人敬着惯了,此时被吴争选择性地无视,这下真下不来台了。

黄道周一怔,忙道:“王爷,真要能排前二十的,怕不只是富户了,该是……咳,此事关系甚大,请王爷三思。”

吴争斜眼道:“不管是富户还是皇亲国戚,在本王眼中,只有守法良民和犯法歹徒……照本王的话做,如果人手不够,就先用本王随扈。本王已经调兵三千来京,先监控,若真有不法,那就抓捕,不放过一个。”

黄道周听吴争态度坚决,反倒精神一振。

也是,黄道周来自南面,先前就是隆武朝首辅,在义兴朝除了带来的几个弟子,并无太大关联之人,他之前劝说,只是因为怕吴争触碰了当地士族权益,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当吴争意志坚定时,黄道周自然是举双手赞成的。

一直手足无措的袁尔梅突然开口道:“容下官多句嘴,王爷此举,怕是会惹众怒……不如缓缓图之。”

“滚!”吴争平静地吐出这个字。

令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

袁尔梅这下是真待不下去了,他赤红着脸,不敢正面顶撞吴争,恨恨地一跺脚,冲吴争拱了下手,撩起衣摆夺门而去。

吴争左右扫了一眼在场的几人,说实话,吴争是不太信任的。

吴争沉声道:“诸公,本王今日部署,出本王之口,入诸公之耳,若有泄露,也就在你们几人之中……请诸公不要挑战本王的底线。”

……。

黄道周与王翊随着众人出正堂,边走边聊着。

王翊道:“其实袁尔梅说得也未必不对……王爷这样做,不是不对,只是时间不合适,外有敌军围城,这时若再现民乱,怕是后果难料啊。”

黄道周神色不动地说道:“王大人过虑了,王爷在南面独挡一面久矣,这点心思,还是有的。况且此时我军已经掌握战场主动,就算真有乱起,以京中大军,足以应对。”

“可……可这又何苦呢?”王翊是真急,“为何不等击退清军之后,再整肃内部?至少,不会引起内外勾联!首辅也不劝劝王爷?”

黄道周似笑非笑地道:“若不是老夫深知完勋老弟品行端良、为人正直,仅凭此言,你当被老夫划入嫌疑之列。”

王翊闻言一怔,而后心中录光一闪,脱口道:“莫非是王爷与首辅定下了什么计策?”

黄道周摇摇头道:“若真是如完勋老弟所言就好了,可惜,老夫与你一样,毫不知情。”

王翊大愕,还在追问,被黄道周抬手制止。

“完勋老弟,既然王爷总理军政事务,我等就奉命行事,尽心办好了差事就是,别的……不必管,也不能管!切记!”

王翊无奈点点头,应道:“是。”

边说边聊之时,已经出了府门。

从左侧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呼,“黄相……黄相……请劳驾过来一叙。”

第九百五十八章 坏消息多了,能治病!

黄道周和王翊闻声看去,只见袁尔梅在王府右侧门边上讪笑着。

王翊沉声道:“大人自去吧,此人,我不欲与之为伍。”

黄道周微笑着冲袁尔梅方向点头示意,口中却道:“还是一起去吧……老夫还须完勋老弟在边上听听我与他的交谈,也好日后做个见证。”

王翊一怔,而后会意过来,他看了黄道周一眼,心道,姜,还真是老的辣啊!

“既然首辅大人有令,敢不从命?”

二人相视哈哈一笑,一起朝袁尔梅方向走去。

袁尔梅有些诧异王翊会跟来。

虽说王翊从庆泰朝时就已经是大臣,相识相交时间远比才来的黄道周有长。

可袁尔梅与王翊走得不近,王翊历来都是言官,心性与张煌言有些相似,只是比张煌言来得圆滑些。

如今王翊掌着御史台,这可是官员们避之不及的去所。

“首辅大人有礼……都御史大人有礼。”袁尔梅一边拱手作礼,一边看看黄道周,又看看王翊,那神情显然是感冒王翊随黄道周同来。

王翊不是傻子,仰天打了个哈哈道:“看来袁大人是不喜本官了,也罢,本官先走一步就是。”

袁尔梅忙连声道:“不敢。”

可神情却是巴不得王翊快走。

黄道周却一把拽住王翊的衣袖,道:“老夫与完勋是知交,没有不可言之事……袁大人有何事不妨直说,不必避着完勋。”

袁尔梅听了,心中腹诽,黄道周来了不过一年的时间,与王翊平常也不是走动很密,哪来的知交一说?

可听黄道周语气坚持,袁尔梅也只好认了。

问题是,王翊在场,这怎么开口?

袁尔梅随口胡诌着,“首辅大人,王爷这般安排,怕是会引得京城再次动乱……有道是欲速则不达,还请首辅大人劝劝王爷。”

黄道周轻哼道:“袁大人这话不妥,如今陛下闭关,长公主监国,会稽郡王入京暂时主事,是监国之令,且王爷已经入宫见过陛下,既然连陛下都不反对,那王爷的命令,就是陛下的旨意……我等只管照办便是!袁大人若无他事,老夫便告辞了。”

说完牵着王翊就待离开。

袁尔梅有些急了,他一步跨出生生挡在黄道周面前。

黄道周沉下脸来,“怎么……袁大人还想硬留老夫不成?”

这不开玩笑嘛,王府面前,就算借袁尔梅十个胆子,也不敢强留当朝首辅啊。

袁尔梅连道“不敢”。

他退后一步,陪笑道:“是这样……。”

说到此处,袁尔梅灵机一动,“下官想……请首辅大人今日饮宴,还请首辅大人赏下官一个面子。”

这借口好,既能与黄道周交谈,又能避过王翊。

黄道周斜了王翊一眼,可王翊顾左右而不与黄道周眼神交会。

黄道周心里一生气,放开了王翊的衣袖,冲袁尔梅问道:“是何名目?”

袁尔梅急中生智,答道:“下官有几个同窗,想谒见首辅大人,托下官引见……还望大人赏个颜面。”

这事确实正常,大明朝灭亡四年了,江南读书人那是急得满地打滚,没处入仕啊。

都说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朝廷不开科道,整整四年的读书人就没了机会。

大将军府一是没有名义开科,二是会稽郡王就不打算开科。

义兴朝要来年才开科取仕。

有路子的,一般都让同乡、同窗引见上层,这样可以举荐入仕。

这在义兴朝两年里,司空见惯。

王翊呵呵一笑道:“既是袁大人邀约首辅大人饮宴,那我就不奉陪了……首辅大人,吃好喝了哟。”

说完,大袖一挥,仰头而去。

黄道周心里骂道,滑得就象条泥鳅!

可黄道周还真不怕,他本就投效吴争麾下,与吴争操持距离,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所以,他回头对袁尔梅道:“既然袁大人盛情邀约,老夫就却之不恭了?”

“多谢首辅大人赏光。”

……。

坏消息多了,能治病!

因为听麻木了呗,再生气、再急火燎心,也改变不了即成事实。

多尔衮在听到喀尔楚浑所部、龙潭清军全军覆没、尼堪被明军驱赶至大胜关等的消息时,已经不吐血了,反而变得平静。

而明军水师炮击大沽口,并向天津卫进逼,多尔衮更不放在心上了。

听到这消息,多尔衮就猜测这不过是吴争的牵制策略。

因为仅仅靠这支水师,真想要登陆之后进攻京城,着实太难了,难到最后明军得自己主动撤退。

占领是需要足够的兵力的,水师不具备。

就算船坚炮利,无非是炸坏几间房屋罢了。

可明军运送大军渡海北上,那就更不可思议了,海上可不比陆地,稍有不慎,风浪可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

况且,由海上运兵就算成功,接下去的补给就更难了。

攻打坚固的京城,得多少人?多少炮?多少弹药?

所以,多尔衮闻听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不理会。

他关心的是,长江沿岸的战局态势。

当日开战时的十八万大军,除了留守仪真,做为后备保障的一万多人,至此已经只有尼堪所部还在坚持了。

可以说,这场一开始相当有前景的战争,已经成为一场噩梦。

不用说占领泰兴、收复靖江了。

如今偷鸡不成还蚀了老大一把米。

多尔衮的眼睛渐渐眯起,这不是他身体开始不舒服,事实上,在医工的诊治调理下,多尔衮的呕血症,已经被控制住了。

“军队如今到何处了?”

祁充格躬身道:“前锋已至清江浦,主力正在渡河,如果一切顺利,傍晚前可以至淮安城外驻扎。”

“本王的铁骑呢?”

“也在渡河,到得或许会更早些。”

“唔。”多尔衮慢慢闭上眼睛。

祁充格等人不敢问,也不敢出声。

过了一会,多尔衮闭着眼睛问道:“朝廷使团可有南下?”

“回王爷话,昨日就已经南下了。”

“此战失利,朝堂之上,可有对本王不利之言?”

祁充格看了刚林一眼,吱唔起来。

第九百五十九章 难成气候

ps:感谢书友“lindaapex”投的月票。

“有什么就说什么,本王南征北战,什么没见过?”多乐衮阴沉着脸轻喝道。

“是。”祁充格应道,他在腹中组织了一番说词,“以范文程、洪承畴为首的文臣,在朝堂联名谏言,要治王爷的罪……不过皇太后显然是站在王爷这边的。”

“那皇上呢……他当时说了什么?”

“这……。”

“讲!”

“皇上本是要允了范文程、洪承畴等人所谏的,不过等皇太后发话后,也没有再说什么。”

“竖子……难成气候!”

竖子虽然没有指明说谁,可谁听不出来,多尔衮在骂谁?

没有一个敢接话,傻子才接话呢。

多尔衮似乎也觉得无趣,睁开眼道:“传本王令,明日一早,攻宝应!”

祁充格大惊,他原以为多尔衮调徐州驻军前来,是为了防止明军继续北上。

可现在听到多尔衮下了这么一道命令,无由得心惊胆颤起来,“……王爷,不是已经派了使团,准备议和吗?”

多尔衮没理会他,看向刚林道:“你以为呢?”

刚林想了想道:“王爷的意思……或许是想,以战促和?”

多尔衮“唔”了一声道:“有些近了。”

祁充格恍然大悟,赶紧显摆道:“王爷还想趁明军立足未稳,给予重击……如果顺利,说不定还能取回泰州,如此,我军虽说伤亡不小,可还是和明军打成了一个平手……王爷,我说得对吗?”

多尔衮有些满意地点点头,“扬州府不能这么就轻易从本王手中丢了……本王也学学他吴争的战术,以绝对优势攻其最薄弱之处。扬州府明军不多,也就二万之众,且分兵三处,本王调来六万大军,更有本王的铁骑,占宝安如探囊取物。”

祁充格陪笑道:“王爷说得是……据南岸情报,吴争已经到了应天府,如此一来,扬州明军应该并无防备到王爷在淮安,还迅速调来六万大军,此战定能击败明军,一雪前耻!”

多尔衮看了一眼祁充格道:“喀尔楚浑、尚善兵败被俘,眼下急缺可用之将,你一直追随本王,也领过兵……本王欲用你领一支偏师,从宝应南下,至高邮州固守,同时与仪真驻军取得联系,互为犄角。”

祁充格一愣,连忙应道:“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唔。”多尔衮点点头道:“本王的意图,你方才已经明白,扬州离杭州太远,补给不便,火器一旦弹药用尽,几无战力,加上吴争不在,此战你与仪真驻军守住高邮州、仪真一线三日,就算立下大功……班师回朝之日,本王会加授你牛录额真。”

“多谢王爷隆恩!”祁充格大呼着拜倒在地。

……。

不得不说,多尔衮对火器的弊端还是了然的。

这很正常,多尔衮的麾下早就有火枪兵,自然清楚优劣之处。

燧发枪相较于火绳枪,最便利之处,无非是燧石引发,解决了防雨水的弊端。

其它改良,也就是射程远些、击发快些,可原理是一样。

而吴争显然没有得到多尔衮已经亲临淮安府的情报,更不知道,多尔衮在两日内,竟将徐州六万驻军调至淮安府。

如果知道,吴争恐怕打死也不会去应天府。

不,吴争应该会集结扬州所有军队,向淮安打一场奔袭战,哪怕打完后再退回来,哪怕捉住多尔衮的机率小得可怜,也会不惜一切。

但很可惜,这个时代取直接的通信,依旧靠吼。

……。

此时,吴争在微服私访。

访此时还聚集北门桥的数千乱民。

其实吴争心里清楚,这数千乱民中定有敌特。

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杀!

如此,恐怕清廷在应天府留下的细作不全灭,也再难成气候。

可这事能干吗?

天子脚下,屠尽数千人?

只有疯子才干得出来,连朱慈烺都不干的事,吴争自然不会做。

那就只能甄别了。

可汉奸、细作脑门子上也没有写字,加上他们也不会自己站在前面替民众当靶子。

所以,让军队去甄别,几乎是大海捞针。

象黄道周那样的人,干不了这种事。

京城之中,又没有多少可信之人。

吴争只好亲历亲为了。

好在京城之中,也有长林卫分支,让吴争省事不少。

北门桥,原为玄武桥,自南唐徐知诰改金陵府城为江宁府城时,以城门不是宫门,不可以“玄武”命名为由,改名为“北门桥”。

然而,无论是孙吴时的建康还是南唐的江宁,或者是清凉门附近的石头城,亦或者是朝阳门附近大明的紫禁城,应天府里依旧有着皇恩无法浩荡的地方。

出北门桥,就很有点荒郊野外的意思了。

北门桥侧畔是进香河,直通鸡鸣寺,城里人到北门外烧香敬佛,大多乘船由此经过。

此时,残阳刚刚西照,北门桥四周便人烟稀少,加上禁军封堵、严加盘查,一时风声鹤唳。

如今数千乱民,被围在北门桥左近的鱼市街,已经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了。

吴争微服前来,身边仅带了两名随扈。

这两名随扈是有来头的,来自江南军校,其中一人,就是当时军校比试时,吴争问方国安,方国安连名字都舍不得告诉吴争的那个比鲁进财还高半个头的家伙。

估算着,得有一米九十多。

这个子,在这个时代,绝对可以称得上鹤立鸡群了。

他姓岳,可名字绝对别往岳爷爷那想,他的名字却比较“秀气”,叫小林。

吴争刚听到时,还以为是“小玲”,差点就想着,也给他改个名字。

结果岳小林“激愤”地抗议道:“是小林,树林的林,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爹娘起的名字,绝不改!”

吴争这才打消了赐他一好名的念头,想着也罢,小林就小林吧。

方国安自然是不肯的,可他架不住吴争撬墙角啊。

吴争倒没有用上下级去无理由碾压,只是告诉岳小林,自己的真实身份,刚还“激愤”抗议的岳小林就毫不理会方国安“怨怼”的目光,站在了吴争身边。

第九百六十一章 有自豪感的匹夫

汉人自古以来,都敬读书人,哪怕还没考得功名,在街上遇见时,那也是礼敬三分。

吴争微笑道:“这位大哥猜得没错,我是杭州府人氏,原本想着进京长长见识,游历一番,不想竟遇上战事,城中还暴发了民乱……好不容易消停了,这就出客栈来透透气……。”

那络腮汉子大笑道:“还想透透气?没得被官差抓进牢里去憋气吧……就说这读书人傻吧?瞧瞧,愣是没看来这是是非之地……我说许老二,你别认为自己读了几天书,就和他们攀交情,你没那命……哈哈。”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那个瘦削的青年男子没搭理郑一斤的挤怼,冲着吴争叹息道:“小郎还是回去吧,你口中所说的民乱,就是这儿。”

吴争走上前,在矮桌子边上站定,扫了一眼桌上的茶碗,那是陶碗,粗糙得很,其中两只还豁了口子。

“几位是在喝茶吧?”吴争笑问道,“我请你们喝酒如何?”

几个人闻言大愕,郑一斤愣了愣,大声道:“听听,听听,真是外乡来的。这外乡来的,到了京城,竟请我等天子脚下的人喝酒?”

这话让另外几个笑了起来,那许老二也是微笑着,不过他的眼神里是一片善意。

吴争有些诧异,不明白自己哪说错了。

“呯”地一声,郑一斤大手往桌上一拍,差点就整垮了那张破桌。

“小郎倌,你今日开口了,那咱就喝酒!”郑一斤用力地拍打着胸脯道,“不过不是你请……我请!”

那气势,也没谁了,豪迈得紧。

他这话一出,边上那几人就笑开了花,齐声道:“对,对,是得郑一斤请吃酒……同去,同去。”

那郑一斤大眼一瞪,“去去去……我说是请小郎倌吃酒,可没说请你们,那散了吧,做活去。”

许老二又挤怼道:“做啥活啊……官兵都围了四五天了,连个人都进不来,哪有活?我说郑一斤,你要是心疼铜钱就是说……那小郎可说了,他请。”

吴争心里有些奇怪,于是开口道:“都去吧……在下带了银子,请得起。”

那郑一斤霍地回头,瞪着吴争道:“打我脸呢?”

没等吴争回答,他又转头指着那三人骂道:“就你们几个杀才吃货,不做活就想着吃……得,今日我郑一斤豁出去请了,走,上刘老三的酒馆吃酒去。”

吴争三人,被这五人簇拥着,走向街道不远的酒馆,可心里是真奇怪了,这些人怎么也没法和乱民牵扯到一起。

能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外地人,如此热情。

为了顾及京城人的面子,死撑着请人吃酒,说明这些人的心里,还是自豪于自己是个京城人的。

心里奇怪着,转眼就到了郑一斤口中嚷的刘老三的酒馆。

两层的小楼,可酒馆仅一间,这一间也忒小了些,门面最多不过两米,准确地说,是一间门面生生劈来了两半,另一半上着门板。

若不是屋檐下斜挑着一面三角酒旗,上书“徐记酒馆”四个风一吹就倒的字,吴争是真没法想象这也叫酒馆?和皇城周边的酒馆比,那真是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

酒馆里光线暗得如同傍晚,连盏灯都没点。

一进门,一股浓浓的腥味扑面而来,里面就能放下三张桌子,那桌子已经找不出它原来木头的颜色,黑乎乎、滑腻腻,哪是一个“惨”字了得?

若是平日,吴争宁可是趴在河边喝口河水,也不敢进这种酒馆来喝酒。

郑一斤自来熟地一进门就大嗓门喝道:“刘老三……刘老三,生意上门了,还不下来招呼?狗x的不会在楼上藏了个娘们吧……再不下来,我可上来了掀被窝了!”

“你敢上楼梯一步,信不信我一刀剁了你?”声音不大,但话语却狠的声音传来。

说来也怪,从开始咋乎到现在的郑一斤怂了。

他没有一丝犹豫地收回已经踏上第一级楼梯的脚,“嘿嘿”尬笑道,“徐老三,我可是来照顾你生意的。”

一张清秀的青年男子面孔从楼梯处出现,身上长袍虽说打了几个补丁,可没有人会说它不是长袍。

“郑一斤,你家里可有五张嘴等着喂,别不知从哪得了几个铜钱就得瑟……先把一两二钱酒钱还了再说。”

郑一斤顿时脸色赤红,呐呐道:“今日我请人吃酒,现钱……欠帐来日再还,少不了你的。”

“店小本薄,请回吧。”淡淡地一句,那张脸缩了回去。

“别……别介呀。”郑一斤急得嚷道。

吴争此时开口道:“店家何苦逼迫……这位大哥的欠帐,我替他还了。”

郑一斤一愣,刚要开口拒绝。

此时,那缩回去的脸,又转了出来。

他倒没有搭理吴争,而是冲着郑一斤道:“你平日靠力气做活赚钱养家糊口,怎么……改行行骗了?”

郑一斤急得连连摇手道:“没,没有的事,我哪能做那种事?”

吴争有些不耐了,开口道:“店家开门做生意,哪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我不少你酒钱,尽管上酒菜便是。”

那张脸终于正眼打量了一下吴争,没有说话,但人总算是走下来了。

他冲着后面喊了一声,“二娃子,出来招呼客人。”

喊了两遍,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擦着腥松的睡眼,嘟哝着出来。

吴争笑着招呼同来五人入座。

一会儿,那男孩一手拎着个锡壶,一手捏着一叠陶碗,走到桌前,“咚”地往桌上重重一放,就走了。

吴争道:“店家,喝酒总得上两下酒菜吧?店里有什么好的,尽管上来就是。”

那徐老三这次很配合,冲着后面喝道:“二娃子,找些下酒菜端上来。”

郑一斤俨然一副主人样,分配好酒碗,还在各人面前的碗里斟好了酒。

“来,小郎倌,见面有缘,算是给你接风了。”

吴争微笑着端碗,岳小林、鲁进财突然伸手阻止,“少爷,这碗也忒脏了。”

第九百六十二章 阁下是官吧?

郑一斤眼一瞪,一抬手,就饮光了碗中酒,将碗重重往桌上一顿,看着吴争。

另外几人也是脸色不善,将酒一口喝完,看着吴争。

只有许老二端着碗微笑道:“小郎怕是出身富贵……不喝也罢。”

吴争抬手轻轻划开岳小林、鲁进财的手,对二人笑道:“无妨,入乡随俗嘛。”

说完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那徐老三远远看着吴争喝酒,脸色有些微微变动。

哪想,这一口差点让吴争吐出来,这哪是酒,分明是醋,酸得让人掉牙。

这下吴争是真升起一股怒意,沉着脸喝道:“店家,你卖的这也叫酒吗?”

岳小林、鲁进财疑惑地慢慢尝了一口,顿时“噌”地起身,手按向腰间。

徐老三目光闪烁,他慢慢走上前来,平静地说道:“乡野地方,有得喝就不错了。客官若是想喝好的,可以去长安街。”

郑一斤等人也劝道:“小郎莫生气,这不怪徐老三,官兵在外围着,货物都运不进来,这酒坛一开,天气炎热,自然就酸了……好在总是酒,喝不坏肚子,将就着也就是了。”

这时,那二娃子端着二碟下酒菜,吴争撇了一眼,敢情,郑一斤没说假话,一碟炒豆,没放油的那种干炒,一碟盐水煮豆。

吴争这下真是哭笑不得,慢慢坐了下来。

岳小林、鲁进财随着慢慢坐下。

郑一斤陪笑着道:“小郎来得不是时候,这要是早些天,这酒还酸不了,还有那玄武湖的鲜鱼,少不得为小郎做上一顿醋鱼、蒸鱼、煎鱼……。”

说着说着,郑一斤自己咽了口唾沫。

许老二在边上招呼道:“来,来,吃酒,吃酒。”

吴争实在喝不下这酒了,于是抓了把炒豆,分给岳小林、鲁进财,算是陪吃了。

这时,边上店家刘老三突然开口道:“阁下是官吧?”

这话一出,所有动作都停顿了。

吴争确实一惊,看着刘老三,笑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一阵寂静之后,郑一斤率先跳将起来,瞪着吴争道:“敢情你是来刺探消息的吧?”

许老二等人也是目光中带着敌意。

刘老三上前两步,走近吴争,道:“外面禁军包围得如同铁桶,进来一人已是不能,可你们三人就这么施施然进来,就足以说明你是官。”

吴争依旧微笑着问道:“但也可以解释为,我来此地寻亲,用银子买通了官兵,然后大大方方地进来啊。”

刘老三道:“所以我没有当即点穿,只是怀疑。可这二人起身时按向腰间,显然是带了刀吧?你会说他们只是随从,可官兵或许会为了银子放你进来,却不会为了银子,在这风口浪尖,放带刀者进来吧?”

吴争哈哈大笑,道:“店家好眼力,我确实是官,本官给事中吴越,这是朝廷行文。”

说着,又将份糊弄过禁军百户的文书往桌上一拍。

郑一斤拿起行文,上下翻弄了两下,递给了刘老三。

敢情,他不认识字。

刘老三接过,看了看,递还给吴争,拱手道:“原来是吴大人,只是不知道吴大人乔装打扮,前来鱼市街何为?”

吴争道:“奉朝廷之命,前来安抚民众。”

“安抚民众,用不着藏头藏尾吧?”

“那你认为本官是来对百姓不利的?本官此行就这三人,就算想对百姓不利,也是不能吧?”

这话有道理,让郑一斤等人脸色稍稍缓和起来。

刘老三突然问道:“听大人说话口音,应该是绍兴府人吧?”

“对,你猜得没错。”

“大人姓吴,与会稽郡王可有关系?”

吴争一愣,随即答道:“我和王爷是同乡,两家相邻不到二里地。”

“这么说,大人与会稽郡王能联络得上?”

“当然,此次入京,我就是做为王爷随从来的,在朝廷让王爷暂时总理朝政之后,王爷任命我为给事中,处置北门桥民众之事。”

“如何处置?”

“有理说理、无理鞭挞、违法缉捕、欠债还钱!”

这十六个字,浅显易懂,实为人间至理。

刘老三精神一振,首次激动起来,“大人所言当真?”

“当真!”吴争沉重应道。

刘老三突然屈膝跪在吴争面前,磕拜道:“学生有冤屈在身,要出首户部郎中陈仲奎欺诈钱财、鱼肉百姓、逼死人命,请大人主持公道!”

这一幕太出乎吴争意料,愣了半晌,吴争伸手搀扶道:“你是生员?”

此时的秀才,是功名,寻常人可不敢自称“学生”。

刘老三不肯起身,他一脸木然道:“学生刘元,崇祯十六年的生员。”

“你先起身,坐下好好说,真有冤屈,本官定替人作主。”吴争皱眉,手上使了些劲。

若是平常,吴争不爱搭理这种事,这天下本就没有什么绝对公平可言,真要管世间所有事,就算自己化身千万,怕也忙不过来。

要治根,还得重新建立有效可行制度、法律。

但此时,吴争本就为了乱民之事前来,加上郑一斤等人这么“热情”地招待,吴争倒也愿意听听刘元究竟有何冤屈。

刘元显然不象郑三斤等人粗犷有力,就象他自己说的,只是个手无缚鸡的书生,被吴争一使劲,抗不住了,这才起身坐下,慢慢说了起来。

然而他的脸上依旧一片木然,完全没有任何激动或者激愤,就象是在说别人家的事一般。

刘元家原本在西城三山门一带,家底也算盈实。

刘家三子,两兄早亡,仅余刘元一子,家中有一座约二亩院子,一座祖宅,二十亩水田,还有两间铺面,经营些日常百货杂物,日子也过得安生。

两年前,户部开设钱庄,以二成高利息吸引储户。

刘元他爹拿着家中积余大概二百五十两银子存入,每月可支取五两的利息。

五两可不是个小数目,京军一月的饷银原本才一两,后来被吴争的北伐军一比对,才增加至二两,也就是说,这利息可以抵得上近三个成年劳动力了。

第九百六十三章 骗局

这原本应该算是好事,坊间百姓纷纷称赞朝廷与民福祉。

半年之后,户部钱庄开始增加利息,从二成开始加,几乎每月都加,三个月后,利息已加到了三成,还在加。

这原本也是好事,民众可以得到暴利嘛。

可问题是,每一次加息,过往已经存入的银子,不享受这待遇。

这也有理,签下的契约,一般都是两、三年才返还本金,没到时间,自然不能提前取出。

但在民众心里,那种煎熬是不可估量的。

试想,半年前存入的银子,和半年后存入的银子,数量相同,利息却低了一倍。

这可是现银啊。

钱庄里的人对外称,只要继续存入银子,就能享受到更高的利息。

百姓们听了心中百爪火燎一般,可谓夜夜辗转反侧。

家中的银子存完了,于是开始从亲朋好友处借。

刚开始还行,借得到,可没多久,借不到了。

谁也不傻,听到有如此获利丰厚的事,怎么可能借钱?

不用说亲朋好友了,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借,自己不会存哪?

就在百姓们走街窜巷,到处寻钱之时。

有一家银号出现了,但它不是钱庄,只是银号,不吸储,只放贷。

可谓天公作美,急他人所急,想他人所想啊。

银号的掌柜,甚至被人称为大善人。

因为银号放出的银子,利息还真不高,月息二成,这相较于户部钱庄三成多的利息,那就算是散财童子了。

因为从银号借一百两,每月支付二两月息,可转存到户部钱庄,每月可得三两多的月息,这转转手,一百两本金,就能凭空赚得一两多的息差,就算许多百姓目不识丁,可这简单的算术,还是算得出来的。

于是,百姓趋之者众,刘元他爹也是其中之一。

可银号也不是平白就放贷的,它有个规定,就是需要抵押。

抵押物只收房屋、田产,且抵押比很低,仅按价值的四折,也就是说,一百两的田能抵押出四十两。

去存钱时,不会给你抵押物,去借钱时,非有抵押物不可,世事就是如此!

而且,每笔借贷,时限都是六个月,最多不超过一年,也就是说,到期还不出,抵押物就是银号的。

其实,到这份上,稍微聪明些的人都知道风险在哪了。

户部钱庄的契约是两年起,可银号高利贷最多一年,那一年后,拿什么还?

所以,除了一些胆大的百姓,少量借贷之外,没多少人借贷。

这时候,户部钱庄确实急人所急,立马出了一个告示,钱庄即日起,存银契约可从一年起。

于是,民众惊喜起来,纷纷跑向银号借贷。

而银号这时也稍稍变了些规矩,那就是只借贷半年的,若要借一年也成,抵押物只按三成计,也就是说一百两只贷三十两。

两厢规则一变,就有了转圆的余地。

聪明人,特别是自恃聪明的人,算出了可钻的空子。

于是,涌向银号开始借贷。

开始时,银号放出的确实是真金白银,民众借到后,再转存进户部钱庄。

可后来,银号不再放银了,只是一张盖有印章的条子,民众拿到手后,往户部钱庄一递,就当是银子用了。

民众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方便,试想几百两、甚至上千两,几十斤重啊,哪比得上轻飘飘一张字条,揣在怀里,多方便?

只要户部钱庄认就行,其它的民众也难得计较。

刘元他爹,原本还在犹豫,他倒不是个太念心的人。

家中的银子早就存钱庄了,得的是二成息,亲朋好友那借了三百两,得的是二成五的息,可这时,利息已经涨到三成五了。

亲朋好友此时已经没有人不知道高息这回事了,于是一个个找上门来,催着刘元他爹还钱。

可当时存入的银子,要两年后才到期,怎么还?

刘元他爹是个注重颜面之人,这不奇怪,当时的读书人家,没一个不注重颜面的,这是他们取得社会地位的根基啊。

于是,刘元他爹答应按此时利息三成五支付给亲朋好友利息,等存银到期了,返还本金,这才安定了亲朋好友,不被在背后戳脊梁骨。

可这么一来,刘元他爹所借的三百两,拿的是二成五息,付的是三成五的息,平白每月得倒贴三两银子。

当然,这些许亏空,刘元家也承担的起,先不说已经过去半年了,就算整两年,也不过七十几两的亏空嘛。

可这颜面算是扫了地,看着街坊四邻,乐得更捡了宝似的,自己却平白损失了数十两,刘元他爹称得上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在听到有银号放贷,刘元他爹确实心动了,家中二十亩良田、二间铺面,加上这座院子,好歹值个二千两吧?

就算贷个三成,六百两,三成半的利息,那也能补了亏空,还有得到不少盈余。

幸好此时刘元清醒,他坚决反对,拿阖家不动产去抵押,正常人都不至于作这事。

虽说此时只要爹还健在,儿子没资格拿主意,可毕竟刘元有着功名,他爹还是比较尊重刘元的,于是,这事就耽搁了几天。

说来也是命中注定,见他爹消停了,刘元就去了松江府,因为那时松江开始兴建新城,吴争虽说拒绝了张煌言科举取士的建议,但在松江府还是网开一面了。

只要读书人,经过考试,可以取用为新城吏员。

这对于一个秀才而言,诱惑是巨大的。

可惜,在刘元赶到松江府时,正好暴发战争,也就是吴争围魏救赵,率部过江第一次收复泰州城,战事要紧,取士这种本就不被吴争所喜之事,自然暂时搁置。

无奈之下,刘元返回京城。

可就在这一来一回七、八天的功夫里,刘元他爹抵押了除祖宅之外的所有家产,借贷了七百两银子存入户部钱庄。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使得刘元他爹改变了主意呢?

刘元他娘未出嫁时,娘家有个远亲,八杆子打不到的那种。

第九百六十四章 官商勾结

不过,人家今日非同小可,是当朝户部郎中陈仲奎,那可是正五品的实缺。

所以,这些年,两家时有走动,也算是关系不错了。

刘元他爹在刘元走后,心中还是不安定,特意捧了一幅家中所存的字画,去拜访了陈仲奎,想从中探听些内幕消息,事实上,也是想求证一下借贷的风险。

不想,那陈仲奎拍着胸脯向刘元他爹保证,存入户部钱庄的银子,都是绝无风险的。而且他还神秘地透露,如今在京城放贷的银号,背后仰仗的也绝非普通人。

刘元他爹自然是相信的,朝廷都不信,还能信谁?

而银号敢在京城,天子脚下放贷,自然背景扎实。

加上陈仲奎又是户部五品大官。

得到了陈仲奎保证之后,刘元他爹迅速赶回家中,抵押了家产,筹了七百两存入户部钱庄。

听到这,有着后世阅历的吴争,几乎已经全明白了。

这显然是一个套,朝廷上下网织起来,专门搜刮民脂民膏的圈套。

很显然,户部内外勾结,拿着放贷的幌子,实际上,这银子就在钱庄里根本没挪过窝,而他们谋取的,却是京城百姓积累了数代的家业。

因为,吴争几乎已经猜到,结局是什么。

其实也不是猜,因为民乱已经暴发,十数官员失踪,包括户部尚书钱谦益。

这场民乱,死伤者不仅仅是民众,也有官员,甚至军队。

那个黑夜,金川门因五千守军哗变一度被清军占领,留在城上的数千守军,死亡惨重,而哗变的守军,在金川河被夏完淳震慑,幡然悔悟,结果在返回途中,遭遇清军,激战后全军覆没。

由此带来的伤亡和损失,不可计量。

不过吴争此时还无法判断出,刘元口中,要出首的户部郎中陈仲奎,在这场骗局中所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如果仅仅是刘元到目前为止的陈述,是不足以说明陈仲奎欺诈的。

毕竟,维护朝廷的信誉,是陈仲奎的本份。

所谓在一条船上,总希望船不会沉,这,成不了指证欺诈的理由。

而讲到此处,刘元终于滴下今日第一滴泪。

他眼神显得空洞,这种眼神让吴争不由得心悸,为之一抽。

刘元回到家,听闻他爹已经抵押家产,并将银子存入了户部钱庄,也只能默认了。

好在白纸黑字的契约在,所以,一家人倒也没有为此争吵。

三个月,仅仅三个月,从第四个月起,户部钱庄就没法兑现每月的利息了。

不过钱庄和户部同时出了个告示,解释了因战事有众多将士伤亡,朝廷需要筹集大量现银抚恤伤亡将士家眷。所要兑付民众的月息,顺延至下个月一起兑付。

这个告示让民众释然,毕竟有目共睹嘛。

将士为国流血牺牲,做为国民,也该有所奉献,于是,这事还没闹起来就平息下去了。

可接下去的三个月,户部和钱庄依旧没有兑付月息,甚至不再有告示出现。

此时已经近年关,民众开始前往钱庄闹事,而且越来越烈。

听着漫天的谣言,刘元他爹也开始坐不住了,他几次前往陈仲奎府中询问,可每次去,陈仲奎都是软语安慰,并拍胸脯保证,钱庄只是因朝廷扩军,暂时拿不出银子。

刘元他爹一次次被说服,直到年后,与银号的契约到期。

银号派人持抵押的地契、房契前来收房时,刘元一家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在好说歹说之后,银号宽限了刘家三天。

刘元他爹再次前往陈仲奎府中询问,陈仲奎却依旧说户部并无异常,钱庄过些日子就会兑付利息。

这次刘元他爹不再信了,回家之后与周边同样遭遇的十来个民众一起,让刘元写了张状纸。

一纸将钱庄告上了应天府衙门。

应天府尹袁尔梅受理了此案,简单问询之后,就让原告们回去等消息,说是要与户部、钱庄了解案情之后,再作定夺。

这也没错,于是刘元他爹和街坊们就回家等消息了。

当天晚上,陈仲奎主动上门来了,与他同来的,还有银号的一个宋姓管事。

听到这,吴争皱眉道:“陈仲奎是为户部郎中,又与刘家常有往来,前来调解还说得过去,为何会与银号管事同来。”

吴争这一番话听下来,直觉是,朝廷确实是在扩军,但银子或许有相当部份被贪墨了,而银号与钱庄勾结,设套敛财,至于陈仲奎应该是身在官场,情非得已,最多也只是助纣为虐罢了。

所以才问了上面这句话。

刘元此时脸色终于激愤,恨声道:“官官相护、官商勾结……如此而已!”

当天晚上,陈仲奎一再劝刘元他爹耐心等待两个月,并让那银号宋姓管事保证,再为刘家延期两个月还款,且利息不增加,也就是免除延期的这两个月利息。

这确实是态度很好了。

刘元他爹顺了气,答应撤销诉状。

可当晚重新与银号签延期契约之时,宋姓管事提出这两个月的延期可以不收利息,但须增加抵押物。

开始时,刘元和他爹都是拒绝的,一来刘家已经没有可抵押之产业,二来这事本非刘家过失。

可就是陈仲奎一再保证,这是业间惯例,仅是抵押,只要按时还钱,不会有如何问题,并建议刘家将祖宅抵押。

就这样,刘家最后一份祖产也被抵押了出去,换来了银号两个月的无息延期。

两个月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

这两个月中,相对于刘家的安稳,街坊四邻层出不穷的闹事和状告,已经如火如荼。

刘元警觉到事情不妙,劝他爹再告官。

可这时,刘元他爹却按住了刘元,说是既然陈仲奎亲自来了,还为刘家争取了两个月延期,想来不会有事,真要再告官,那就是与陈仲奎撕破脸了,到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好做人。

虽然被他爹压下,但刘家父子心里其实已经开始担心。

第九百六十五章 天道轮回,躲不过的!

坊间的情况,越来越乱。

好在刘家例外,两个月期满,连续三天,银号没有找上门来,刘元父子还松了口气,心想钱庄不兑付利息,看来银号也会顺着延期了。

可不想,第四天,应天府一队衙役上门缉捕了刘元他爹,说是银号状告刘家欠债不还,一纸将刘家告上了官府,要衙门判处刘家罚金,并按契约上所写,交割抵押物。

刘元父子莫名其妙地被抓到了应天府衙。

在对质时,银号拿出契约,白纸黑字,不容质疑。

刘元父子取出钱庄存单,提出由钱庄兑付本息,用于还银号欠款。

于是应天府尹袁尔梅会来钱庄一位主事。

钱庄主事递交了当初与刘元他爹签下的存银契约,指着上面一条道,钱庄确实有刘家存银,也拖欠了刘家数月利息,但按契约上规定,一年存银到期,在一个月内若没有前往支取,视为延期一年。

所以,刘家本金还须再过十个月才能兑付本金,但可以当场兑付所欠的数月利息。

这不是开玩笑吗?

数月利息能抵得过借银号的七百两?

这时刘家父子才明白过来,陈仲奎带着银号宋姓管事主动上门来签延期契约,为得就是拖延时间至一个月外。

钱庄主事当场总会了数月利息之后,施施然离去。

而这银子甚至没过刘家父子之手,就被银号取走,抵了一部分欠款。

但问题是还欠的六百多两怎么办?

如果是往日,没有户部钱庄高息吸储之时,经刘家在京城数代的信誉,借几百两银子还是可以的,但现在,家家缺钱,找谁借?

没办法,刘元他爹只好提出卖抵押物来还银子。

应天府尹袁尔梅倒也讲些情面,给了刘家三天宽限时间,自行找人出售抵押物,但交割必须到府衙进行,以保证银号的利益。

刘家父子无奈之下,只好回家开始找人卖田地,原想着当初是三折抵押的,二十亩良田按市价至少可以卖个千银吧?此时哪怕七折卖出,也够还银号银子了。

可三天下来,连一个问津的人都没有。

这时的京城里,全是卖地的,没有人收,就连往常豪富人家,一听卖地,直接就关门。

这真叫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三天转眼过去,银号拿着契约,直接去衙门。

这下应天府尹袁尔梅连招呼都没有,直接就判决了,当场交割了,重新发放房契、地契,一转眼,刘家祖宅都是别人的,连个容身之所都没有了。

刘元闻讯跑到府衙击鼓鸣冤,被轰了出来,若不是他身上还有个秀才功名,怕是得挨揍。

回到家,其实已经不再是家,刘元是惊骇了。

他这去府衙的这一会,他爹悬了梁,他娘投了井。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一个家就这么没了。

刘元泣道:“原本我也想随爹和娘共赴黄泉,可想到还有妻子和小儿,便苟且存世,想着再怎么也得替爹娘报仇才是。”

吴争心中涌出一股怒火,这绝对不仅仅是一场敛财,而是一次有预谋地掠夺。

更让人愤怒的是,朝廷从上至下的麻木和无视。

先不说朝廷辖下各府多严重了,京城之中,两三个月中,这样的民情,竟无一人向朝廷出首,连朱慈烺都被蒙在鼓时,丝毫不知情。

这让吴争甚至对黄道周、王翊等人都起了疑心。

确实,坊间闹成这样,做为首辅和都御史竟不闻不问,难道连一丝风声都未能觉察?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吴争还是强捺下愤怒,因为这只是刘元的一面之辞。

所谓,人最怕愤怒渲泻之后的后悔。

吴争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问道:“你妻、子现在何处?”

“拙荆宁国府宣城人氏,出嫁五年了,还没回过娘家,京城纷乱,就让她趁着年关,回了娘家。”

“你家破人亡,又如何来到此地?”吴争打量了一下这破酒馆,“这酒馆又是如何置办下的?”

刘元答道:“银号收走院子,但一时还未占据刘家祖宅,我白天靠街坊四邻接济吃口剩饭剩菜,夜里回祖宅安身,门是进不去了,就在祖宅檐下睡。这样过了三、五日,有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被推搡醒。”

“有个男子推醒我后,问我想不想替我爹娘报仇,我自然是答愿意的。于是,他……他让我联络街坊四邻,与各处民众一起闹事,说这样可以逼迫朝廷重视钱庄欺诈、贪墨民财案子……我答应了,他走时,扔下了约二十两银子。可二十两在城中是活不了多久的,我除了读书,又身无一技之长,只好来了北门桥,在北门桥还识得郑一斤他们几个,他们以前时常为刘家那两间铺面运货,也算知根知底,通过他们,用这二十两买下了这间破屋,开了间酒馆糊口。”

郑一斤几个朝着吴争连连点头,以表示刘元没有撒谎。

可吴争却不理会,凝目问道:“那人平白给了你二十两,只让你联络街坊四邻一起闹事,这也太不合常理了……你是个读书人,连这点浅显的道理也不明白?”

刘元一怔。

吴争轻叹道:“既然你把心中冤屈都说出来了,那就说说,你在这一个月里干了些什么,城中民乱时,你又做了些什么?”

刘元脸色惨白,他吱唔起来。

吴争继续追问道:“清军兵临城下激战那夜,城中暴发民乱,你又做了些什么?”

郑一斤起身替刘元辩解道:“刘老三只不过是要替爹娘报仇……。”

“呯”地一声,吴争一掌拍在桌上,手指郑一斤喝道:“无知匹夫,也敢多嘴?!”

然后指着刘元道:“他是屠狗辈,可以不懂,你可是读书人,家仇国恨,怎么选的道理你也不懂?”

刘元嘴唇哆嗦地厉害。

吴争吸了口气,慢慢坐下道:“说吧,既然你信任本官,说了你的冤屈,那也说说你做下了什么恶事,该报的仇须报,欠下的债,也得还。天道轮回,躲不过的!”

第九百六十六章 仇须报,债得还!

刘元“扑通”跪在吴争面前,道:“大人说得是,仇须报,债得还!只要大人能替学生爹娘申冤报仇,学生做的事,学生供认不讳。”

“那就说吧。”

“这一月里,我联络了街坊四邻,不下十次,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围上元衙门三次,砸抢驿所一次……纵火焚烧秦淮河畔房屋一次。”

“你有仇怨,冲着官府衙门也算常理之中,可秦淮河畔房屋,都是店家或民舍,你也下得去手?”

“大人容禀,焚烧房屋并非学生支使,只是民情一起来,学生也控制不住啊。”

吴争愕然,“继续讲。”

“金川门破的那晚,学生带人数百人,去了溧水县……当时各县皆有民乱暴发,学生趁机带了数十人冲入陈仲奎狗贼家中……点燃了他家房子,只是最后没烧起来。”

“还有吗?”

“我还亲手……手刃陈家一人。”

“陈仲奎?”

“不……不是,陈仲奎那狗贼那夜不在家中,说是去了皇城,我杀的是个女子。”

吴争皱眉道:“你不冲着陈仲奎,杀他家人作甚,更何况还是妇孺。”

“陈仲奎不在,杀他的家眷,有何不妥?”

“你怎知是他家眷?”

“下人不可能穿得如此奢侈……就算不是他妻子,也是他小妾。”

“还有吗?”

“没……没有了,再没有了,学生还盼着大人为爹娘申冤报仇,绝不敢欺瞒大人。”

吴争追问这些不是重点,其实吴争已经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这场民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因为有人在鼓动民众,给刘元二十两的人,不会只有一人。

“给你银子的人,还有找过你吗?”

刘元摇摇头道:“没有,自从那晚之后,再没有出现过。”

“那看清他相貌没有?”

“夜里黑,没看太清楚,不过如是再见着,一定可以认出来。”

“哦,那人长相独特?”

“不,是那人声音好认,他的声音听了特别让人难受,就象是铁器刮刮一般,让人渗得慌。”

吴争不再纠缠这事,因为那人不可能是大人物,最多也只是个马前卒,布这么大局的人,不可能亲自出面。

吴争沉默起来,他在思考。

这是个不甚高明的骗局,甚至可以说是拙劣。

稍动动脑子,就会想得明白,试想,若真有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会轮得到普通百姓?

银号里如果银子长白花,多得用不完,直接存户部钱庄岂不更省事?用得着经百姓之手,兜个大圈吗?

可惜,总有那么多人会上当,这不是此时百姓目不识丁的缘故,就算全城上当者极多,过十万之数,可应天府人口超过百万,还有大部分人没有上当,说明什么,无非是没上当的民众心里有根秤。

当然,也难怪,就算数百年后,普及了义务教育,扫清了文盲,可要上当还是会上当,这和常识无关,只与人性有关——贪!

不贪便宜的人不会上当,这句话从古至今,都是至理明言。

所以,吴争此次前来,为的,仅仅是替朝廷擦屁股,从没有想过替这些上当者仗义申冤。

倒不是吴争心狠,而是在吴争看来,户部一些贪官污吏与京城中一些无良商人勾结,借着皇帝大肆挪用钱庄储银之际,发动了一场搜刮民财的大骗局,确实是极大的犯罪。

但反过来说,这些上当的百姓也有过错,一是人性太贪,二是暴发民乱,差点使得义兴朝崩塌。

这不是寻常请愿,而是暴乱!

对于这场骗局而言,贪官污吏与无良商人占罪责大部分,当严惩!

但百姓自己的过错也不低,至少得负三成,也不能姑息。

所以,吴争只想厘清事实真相,了结此事,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件事上,杭州府还等着自己去处理更多事呢!

还有,吴争来的路上已经决定,绝不出一两银子填在这坑里,如果真这么做了,只会将大将军府一起陷入,二千多万两,这对辖下几府之地而言,是个天文数字。

根本无须这么多,财政司只要抽出五百万两现银,足以使其破产。

因为吴争一直在用别人的、将来的银子,用后世话说,就是杠杆。

譬如建新城,用无主荒地来筹集巨额资金,此时的商人不是傻子,绝不逊于后世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何他们甘愿往这片吴争圈定的荒地扔银子,无非为得就是吴争这个人,他们已经依稀看到了吴争的未来。

他们虽然不知道“投资”这个词,但做得,却比后世经济学家毫不逊色。

二千年前,姜子牙二十三世孙吕不韦就完成了一笔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功投资。

所以,吴争丝毫没有应承朱媺娖“拯救”义兴朝财政的意愿。

正象对黄道周说的,卖掉户部钱庄,能凑多少是多少,不足的,嘿嘿……吴争绝不介意再干一回“劫富济贫”的恶事。

这与对错、善恶无关,在吴争看来,如果必须得罪一方,那就得罪人数少的。

这或许是穿越者所受教育的“通病”,人多,自然力量大。

听着刘元的陈述,吴争心里虽然憋得慌,但首先想到的一句话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而刘元平静地看着吴争,他心里也奇怪,自己与这官一面之缘,怎么就这么信任他呢。

但刘元依旧相信,面前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官,定能助自己报仇,哪怕刘元知道,或许这官在助自己报仇之后,还会将自己治罪。

刘元心里却不后悔,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的官,才能真正帮助自己。

郑一斤几个忐忑不安地看看刘元,再看看吴争,最后看看岳小林、鲁进财。

他们明显感到,来自于这二人无形的压力,仿佛只要自己这边一有异动,便会遭到当头刀劈。

这种压力,让几人背上有冷汗渗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第九百六十七章 与子同游,动辄覆舟

“说说街那头的情况,还有多少民众聚集?”

吴争终于开口了,“还有,你手下能控制的有多少人?”

刘元有些紧张起来,因为吴争的问话中,明显带着一种冷漠和隔绝。

手下能控制的有多少人?这话已经将刘元定性为乱民头目。

所以刘元急辩道:“大人明察,学生之前仅是联络,而非为首……。”

“不必解释,本官自然会查清楚……说吧。”吴争冷冷道。

刘元迟疑道:“街那头大约还有四、五千人,至于学生认识、能说得上话的,大约……有一、二百人。”

“哦?”吴争轻轻一声音。

“三、四百人。”

“……。”

刘元咽了口唾沫,吱唔道:“五、六百人。”

吴争听着,倒有些欣赏起刘元了,这小子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净。

认识、能说得上话,这说明他非为首,只是附从。

不过吴争没有纠结这些小细节,“本官无法和四、五千人一起问话,这样,你去把你能说得上话的那些人带来此处。”

吴争这是想进行分化,徐徐图之。

刘元倒是应得干脆,特别是听到吴争附和了他那句“说得上话”,这让他心中一松。

他甚至主动替吴争着想,将郑一刀之外四人留下,说是服侍吴争。

可吴争心里明白,这是在向自己示好,言下之意是,瞧,我把这四人留下为质,您大可不用担心我会耍什么心眼。

吴争觉得好笑,禁军就在一里之外,一声大呼,就能召来军队,区区乱民,还能成什么事,敢成什么事?

可惜啊,吴争一直以为,这只是场民乱,最多是有心人借机生事,企图内外勾结破城。

所以,在得知包括钱谦益在内十几个官员离奇失踪后,吴争就认为,主犯已经跑了,留下的无非是小鱼小虾。

加上尼堪所部已经被驱逐到了大胜关一带,眼下全城皆已得到控制,这些民众只要为他们解决了欠银之事,就可迅速平息乱局。

吴争失策了!

也难怪,吴争的心,此时不在这里,在杭州府、江北泰州,还在北面那两个不知死活的混帐身上。

……。

长安街西侧,金水河畔。

一处不起眼的小院的东厢房内。

四、五个男子聚在一起。

其中一个,搓着手,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低着头,来回兜圈,口中呐呐道:“宋先生,这如何是好?吴争微服去了鱼市街……这纸,怕是包不住火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来,竟是应天府尹袁尔梅。

能将堂堂正三品礼部侍郎、应天府尹急成这副样子,看来事情真得挺大、挺急。

可边上坐着的其中一人,也就是被袁尔梅称为宋先生的,他微笑着,竟是丝毫不急。

这个宋先生,其实也是老熟人了。

曾经义兴朝的工部尚书宋征舆,陈子龙的左膀右臂之一,曾与陈子龙、李雯等倡几社,其诗文、声誉仅亚于陈子龙。

可两年多前,宋征舆受陈子龙指派,与清廷联络时,为一己之私,出卖了吴争的行踪,当时吴争正赶往镇江指挥抗击清军,由此差点被清军伏击得手。

事发后,按律宋征舆死罪难逃,可时任首辅陈子龙念及交情,讲了讲义气,仅罢官去职流放。

加上吴争人不在京城,朱慈烺刚登基不久,还须仰仗陈子龙,自然也就听之任之了。

可所谓的流放,也仅仅是去了宁国府以南的徽州府,试想当时义兴朝控制的算上吴争辖下不过十三府之地,能流放到哪去?

之后宋征舆就销声匿迹迹,不想此时竟出现在应天府里。

可谓怪事年年有,又道是国之将亡,必出妖孽!

宋征舆微笑道:“如今的义兴朝,最为迫切的事,无非有二,一是抗击清军,二是安抚城中百姓。此时吴争总揽军政,去鱼市街安抚民众,也是常理。袁大人急什么?”

“我的宋先生哪……怎能不急,怎能不急?”袁尔梅是真急,“若是在朝堂之上,串连几个大臣,变着法地措词糊弄,也非难事,总能搪塞得过去,可鱼市街,那是什么地方,数千乱民正聚集于此,人多嘴杂,怕是想遮掩也遮掩不过去啊……宋先生你……你真是把我给害惨了!”

宋征舆仰天打了个哈哈,“袁大人言过了,所谓愿者上钩,有白纸黑字作凭证,袁大人怕什么?想当初你一车车往家中运银子的时候,可没听你怨我害你啊,怎么……现在怨起我了?”

袁尔梅闻声一噎,苦笑道:“宋先生何苦挖苦于我?若仅仅是银子的事,大不了被吴争查到,罢官贬职,可这事不巧,正好遇见清军兵临城下,民乱一起,百口莫辩啊,如黄泥掉进裤裆里,它不是屎也是屎了!宋先生,到时你可得为我作证啊!”

袁尔梅话说到后来,语气便阴沉了。

他可是带着官兵来的,意思是,真没辙,那就将宋征舆拿下,将锅往宋征舆头上一盖,得,替罪羊现成的。

宋征舆“身经百战”,哪能理解不了袁尔梅的心思,说难听些,袁尔梅的这些招数,那都是他当年玩剩下的。

他的脸色慢慢冷了下来,“袁大人莫要忘了,我若是倒霉,你也跑不了。”

袁尔梅嘿嘿冷笑道:“若是宋先生有个不测,岂不死无对证?到时本官将所有事往先生身上一推就是……谁让先生是个逃犯呢,刑部先生的缉捕令可还没销呢。”

话说着说着,就冒出了火星,屋内几人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所谓与子同游,动辄覆舟,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宋征舆脸色数变,却慢慢地回复如常,他悠悠道:“袁大人或许忘记了,就算今日我死了,咱们之间的事,也不是没有别人知道。”

袁尔梅闻言神色一变,他低喝道:“是,知情人确实不少,可眼下他们都失踪了,谁知道是死是活……再说了,这些人既然已经逃出去了,自然如过街老鼠,巴不得不为人知晓行踪,岂会自寻死路,来指证于我?”

第九百六十八章 木已成舟,何不顺流而下?

宋征舆呵呵笑道:“袁大人怕是错了,不说别人,就说钱大人,他想来早已去了江北,投了清廷,清廷做靠山,只要将袁大人的所作所为,派人往应天府宣扬即可,到时,袁大人如何自证清白?”

袁尔梅一听,大骇,他瞪着眼珠子愣了半天,“你是说……钱谦益去了江北……投清?”

“要不袁大人以为呢?”宋征舆越来越从容起来。

袁尔梅骈指指着宋征舆厉喝道:“敢情你们……你们早就是与清廷勾连了……你们存心拖我下水?”

“袁大人聪明,只是明白得晚了些……木已成舟,何不顺流而下?”

袁尔梅闻言颓然放下了手臂,他的脚在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是上当了。

原本以为钱谦益等人是怕事发出逃,可现在明白,钱谦益等人怕是早已留下退路,那就是江北。

袁尔梅有些绝望,可更多的是怨恨。

然而,怨恨有何用?

他死盯着宋征舆,如果目光能杀人,宋征舆怕是片刻之间就被凌迟了。

宋征舆甚至脸上微笑起来。

袁尔梅突然翻身,却不是起身冲上去拼命,而是翻身跪倒在宋征舆面前。

“宋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袁某一家老小皆在应天府,事关全家生死,还请宋先生指点一条生路。”

说完还哭泣起来,这换脸的功夫,怕是穿越去了后世,什么金马、金鸡乃至奥斯卡奖就没别人什么事了。

宋征舆得意一笑,“要想活路,我倒还真能指点你一条。”

“先生赐教,袁某洗耳恭听!”

“追随钱大人!”

“啊——?”袁尔梅惊愕起来,倒不是说他对义兴朝忠到刻骨铭心,而是如他自己所言,一家十几口人都在应天府,早些时候,以他的身份,悄悄送出京城还不是难事,可现在,怕是比登天还难了,各个城门皆须各县衙官引。

风口浪尖之际,想给一家人搞十几张官引,那不是自我暴露吗?

看着哭丧着脸的袁尔梅,宋征舆决定给他点甜头。

“袁大人不必慌乱,钱大人在此经营数年,自然有安然出城的通道。”

袁尔梅一听,如同落水遇见了一根稻草,哪还顾得上廉耻?

“宋先生救我一家十几条人命,此等大恩,袁某来生必衔环以报。”

听听,做奴还不够,竟想做畜生了。

真是急了,啥话都说得出来。

宋征舆施施然道:“路,我是指给你了,可盗匪入伙,还得有个投名状呢,袁大人难道就空着手过江?”

“请宋先生指点,袁某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说袁大人有个子侄,是禁军百户?”

“……是。袁某确实有个在禁军任百户的侄子,刚刚吴争微服到了鱼市街的消息,就是他派人送来的。”

“那就好!”宋征舆满意地点点头。

“……。”

“此时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让你侄子,在天黑下来时,带兵杀了吴争!”宋征舆的语气里,有种令人汗毛直竖的怨毒,他对吴争的恨,显然已经深入骨髓。

也难怪,曾经的“云间三子”之一,就因吴争,先被罢官流放,后成了朝廷通缉要犯。

三十多岁啊,正是收获的季节,宋征舆的牙齿咬得出了声响。

袁尔梅是吓愣了,这不开玩笑吗?

侄子手里是有几百人,可杀郡王、大将军,这不找死吗?

就说幸运得手,也将面对全城数万大军的围捕,吴争的沥海卫还在城中呢。

宋征舆见袁尔梅犹豫,冷冷道:“若袁大人为难,就当我没说。不过说起来,袁大人通敌的罪名一旦坐实,那可没宋某这般幸运了,那可是族灭之罪……想来吴争怕没有仁慈之心,能赦免你!”

袁尔梅脸色忽青忽白,半晌,一咬牙道:“袁某豁出去了,先生说吧,如何行事?”

二人的头慢慢凑近,剧变,正如一场夏天的暴风雨,说来就来。

……。

鱼市街尽头,此时已经搭起连处约数里长的稻草棚。

数千乱民这些日子就住在这里,但这些铁定不是官府搭的,而是民众自己动得手。

时值六月,天气炎热。

垃圾、蚊蝇、恶臭、污水……这绝不该是人待的地方。

就连负责维持秩序的巡逻禁军,都以汗巾蒙面,不堪其臭。

离街口最近的一处草棚,此时人头最为拥簇。

“刘元,你可别忘记你爹娘是怎么死的?!”

“狗x的刘老三,你是被灌了迷魂汤了吧?”

“不去,没见着现银,打死都不去!”

“就是,狗官的话若能信,母猪都能上树!”

“就是,咱们的银子那可是血汗钱,被这帮丧良心的狗官吞了不算,还惦记着咱们的房子、田地,逼死多少人命了……这样的朝廷,活该亡!”

这话一出,大草棚里一片死静。

连冲口说出这话的人,也闭紧了嘴巴,左右四顾,惶惶之意,不可言表。

暴乱之前,他们是良民,这勿容置疑。

但暴乱后,人心中的魔被激发出来,打砸抢烧,甚至伤害平日街坊、无辜之人,无所不及。

始作俑者刘元,在这一刻生出一种后悔。

民众发动起来容易,但发动起来之后,已经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刘元骨子里终究是个读书人,他知道这样不对,特别是那夜清军攻破金川门之后,刘元已经意识到不对,至少暴乱的时机不对。

清军一旦破城,百姓包括自己,面对的就不是贪官污吏,而是恶魔。

四年前,这一幕上演过!

所以,他想弥补自己的罪过,吴争的到来,给了他说服自己的理由,还有一条上岸的路。

刘元决定,要好生把握这来之不易的生路。

“街坊们,刘元没有忘记爹娘被那些狗官逼死。”刘元的话,在一片死静中显得特别响,“我的酒馆,街坊们都知道,怕是连寻常兵丁、衙役都掩鼻而过,可今日有官进来了,坐下了,还喝了一口我店里的酒……仅凭这一点,我刘元信他。”

郑一刀口拙,只是使劲地点头,以此来证明刘元说得是事实。

第九百六十九章 帐务冻结

“刘元,这说明不了什么,要紧的是银子,那官带银子来了吗?”

刘元摇摇头道:“没有银子。”

“那还信他个鬼?!”一片吵杂声响起。

“有理说理、无理鞭挞、违法缉捕、欠债还钱!”刘元一字一句地说道,“是他说的。”

这话让吵杂声稀落起来。

“说说容易,没有真金白银,啥都是个屁!”然而这话显然没有引起之前那般地共鸣。

百姓们开始沉默。

刘元道:“街坊们,咱们只是要讨个公道,讨回咱们的血汗钱和房、地,我们不是要造反哪!那夜清军破城,刘元是一夜未敢入眠,相较于贪官污吏,鞑子更残忍,因为他们杀人不需要理由……至少现在我们还能向朝廷请愿,至少现在我们聚在一起,官兵还没有向咱们挥刀,可一旦城破了,呼们怕是连聚在一起,都不可能!所以,刘元在此恳请街坊们,听刘元一句劝,去见见那官,听听他怎么说,就算谈不成,那也没损失什么不是?与其无意中助纣为虐,帮了清军,不如听听朝廷会如何处置此案……真要重演四年前的惨剧,我等就成了国之罪人了!”

“我刘元求诸街坊了!”刘元长揖倒地。

有个声音响起,“那要是去了……官儿埋伏了兵丁,捉拿咱们可咋办?在这咱们有数千之众,能相互看顾,去了那边街口,咱们就几百号人,还不是任由官兵拿捏?”

刘元正色道:“就算谈不成,也不会加害。刘元以命担保,若真有不测,街坊们拿我刘元是问!”

“那……那去试试?”有人犹豫着道。

刘元道:“这次来得可不是寻常官员,是会稽郡王麾下,他和王爷同乡同姓,也姓吴。街坊们,他说了,有理说理、无理鞭挞、违法缉捕、欠债还钱这十六字,是王爷的意思。”

不少人心动了,他们窃窃私语起来。

南边大将军府辖下各府,据说是富得流油啊,或许会稽郡王一来,真能讨回自己的银子。

“成……那就去谈谈吧。”许多人齐声说道。

刘元说得没错,他们不是谋反,只是被逼急了。

不管不顾打砸抢烧,是弱者在一瞬间的情绪暴发。

然而这几日冷静之后,他们心中也感觉到后怕,还有些……不忍!

“要不,多叫上些人,反正后面还有许多人,一起去,也能壮壮胆不是?”

这话引起一阵哄笑,“狗x的乔老大,前几日冲在街上砸魏大户家米铺时,可没见你胆小啊?”

那乔老大赤红着脸回骂道:“郑大锤,冲进许员外家时,你当没人看见,你冲着许家婆娘的**下手啊?”

于是又是一阵哄笑。

刘元见场面又要开始不可控,赶紧道:“人就不能用再叫了,咱们已经有数百人,再多还怎么谈?你一句我一句,岂不成了赶集?”

于是一群人笑闹着,离开棚子,向街道那端而去。

……。

正阳门外。

一支三千人的北伐军赶到。

虽说吴争如今总署军政,但北伐军还不能自由进入京城。

吴争临时抽调的是,接防江阴的方国安部。

调这支军队来的目的,是为了使用起来方便,同时吴争也信不过京军。

率领这支队伍的是戚家兄弟。

与他们同时到来的是,奉命从杭州府起来的莫执念和江南商会的十几个股东。

但队伍中还有一人,就是从嘉兴知府免职的马士英。

领双部队在城外临时驻扎,一行人入城去见吴争。

不想,到了王府,却不见吴争。

三方人到了,吴争不见踪影,自然是要追问。

吴争的警卫在莫执念的追问下,不得不说出了吴争的去向。

当莫执念等人听闻吴争只带了二个人去了鱼市街,不禁脸色大变。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象莫执念、马士英这种阅历的人,马上意识到吴争的莽撞。

那里可是乱民聚集之处,万一有个好歹,岂不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一行人转向直接去太傅府见钱肃乐。

钱肃乐听闻吴争微服去了鱼市街,也是脸色大变,“胡闹!没有这么做事的……莫老,老夫直接入宫,找殿下请调禁军……。”

莫执念皱眉道:“如此时间怕是来不及……。”

说到这,指着戚家兄弟,对钱肃乐道:“他们所率三千人是王爷调来的,此时正在正阳门外驻扎,要不这样,太傅能不能请首辅行文,将这三千人调往北城,如此行军路线可经过北门桥一带,便可接王爷回府?”

朝中大臣的宅邸,是按官爵位高低,来安排离皇城的远近,这是为了一旦有事,便可立即奉召入宫。

黄道周与钱肃乐都是首屈一指的重臣,家离得近。

所以,钱肃乐一听,立即点头道:“也可,老夫这就去找首辅。”

这几人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他们毕竟是人,不是神,他们只感觉到了危险,却无法猜测到,危险此时已经发生。

……。

吴争到北门桥时,已经是黄昏。

在酒馆听刘元陈述,加上派刘元去召集民众,耗费了不少的时间。

当吴争站在酒馆门口,见到这数百民众时,天色已经渐渐变暗。

民众沉默着,他们在等着吴争开口。

“事实已经很清楚,官商勾结,银号、钱庄串通搜刮民财、房产、田产。”

“可你们想必也听说了,涉案的官员、奸商,大都已经失踪。”

“本官今日来,是想了个折中的方略,来听听你们的意见。”

“不管存银还是借银,利息都以今日为限,也就是说,今日之前产生的利息皆保留,该是你的一文不会少,该你付的也一文不能少。从今日之后,所有利息不再产生,直到欠你们的银子和你们欠的银子还清。”

吴争的话引来一阵窃窃私语声。

民众似乎有些害怕吴争,有个胆大些的,嚷道:“那钱庄欠咱们的银子何时还清?再说了,银号还执契约占我们的房子、田地,连家都没了,我们除了聚在一起,无路可走了。”

这一声引来许多附和之声。

第九百七十章 我叫吴争

此时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叫嚷道:“这原本就不是我们的错,是户部钱庄不按约支付利息,这才有了银号的催逼……。”

“胡说,钱庄和银号就是一丘之貉。”说这话的肯定是读过书的,可惜,也被骗到了这一步。

吴争大声道:“户部、钱庄、银号确实有错,不,是有罪。但凭心而论,你们就没有错处?应天府过百万民众,眼下受害者应该不超过十万人吧?为何大多数人与此事无关,难道你们就不该自省?本官说了,以今日为限,所有帐册封存,银号帐册也是如此,在此案彻底解决之前,不会再有人来催逼你们还债。也就是说,你们的房屋、田产暂时归还你们,直到厘清帐目,再作归属处置。”

“大人的意思是说,被收去的房子、田地,还能……要回来?”

“没错,可以要回来。但如果最后查实,你确实欠债,房屋、田产就会被出售,当然,多退少补,本官可保证的是,房屋、地产出售的价会是个公允的价,而不是按你们与银号所签契约的三、四成折价贱卖。”

事实上,乱民之中,象刘元这样的情况很多。

他们原不该破产,他们的抵押品价值远远超过了所借的银子,因为银号是以三、四成折价收的抵押品。

所以,只要能将抵押物以合理的价格出售,大部分人至少可以保留住一半甚至更多的家产。

可案情暴发之后,无数的人要卖房产、田地,造成了想买的人不敢买,或者有心买故意坐视,以求得一个更低的价钱,亦或者被银号以某种形式遏制、恐吓。

如此一来,房子、田产更卖不出去,只能眼睁睁地被银号以抵押的贱价收走。

但这,也不排除银号在事前就计划好了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其心可诛了。

不管怎么说,从这一方面上说,银号其实也变相做了件好事。

如果抵押品的抵押比例更高些,譬如六、七成,那这时解决此案的难度会更高些,因为破产的人数会更高。

吴争此时还判断不出,银号在这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以及银号背后之人,除了敛财,还有什么目的存在,这也是吴争没有立即对银号动手的原因。

但吴争这样的保证,让民众确实心安了不少。

这就象已经输得倾家荡产的人,突然听闻投降输一半,至少能还回一半,那种喜悦,难以言表。

“大人说得是真的吗?”

“大人真能作主吗?”

参差不齐的质疑声响起,但吴争听得出来,这些质疑没有恶意,只是对美好希望出现的一种下意识的不信任。

吴争终于决定亮有身份,“我叫吴争。”

百姓们一阵愕然,他们知道,这官姓吴,刘元说过。

他们不明白这官这时提起他的名字是何用意……咦,这官的名字怎么会稽郡王的名字一样喱?

“许多人叫我王爷或者大将军。”吴争微笑道。

在一片沉寂之后,刘元率先反应过来,“学生拜见王爷!”

人群突然齐唰唰地矮了一大截,“草民拜见王爷。”

没有人会怀疑吴争是假的。

不远处就有禁军巡逻。

在京城中,冒充王爷、大将军,那是自找死路!

“都起来吧。”吴争大声道,“本王来此,不是给你们送银子的,但只要是你们的银子,本王可以保证,一文都不少你们的。”

“谢王爷大恩!”

“谢就不用了。事情才刚开始,本王需要你们帮忙,回去将之前本王所说的话转述给街道那面的民众,然后劝他们各自回家,等候朝廷作出处置……能做到吗?”

“能!”民众齐声笑答道。

吴争也笑了,会心的笑。

民众确实是欢喜的,吴争的保证,给了他们希望。

他们知道吴争,从三年前,吴争收复应天府时,他们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他们甚至还曾经以为,这个名字会成为义兴朝的天子。

此时,没人怀疑吴争的保证,会做不到。

因为他们一直盼着吴争能来为他们做主,只是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他们日思夜盼的人。

在这一刻,几乎人人都在笑,久违的笑。

原本吴争对这些人,没有什么好感,心里除了怜悯之外,有的就是一丝厌憎。

可在此时,吴争被这些人发了内心的笑所感染,心里竟再找不到那一丝厌憎。

他们,只是有希望,拿回原本就属于他们的东西。

是啊,其实许多时候,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

然而,接下去的事情,让所有人都想不到,预料不到。

其实,拥有的,失去很容易,想拿回,却得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此时,一阵吵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有人惊呼起来,“他们来了。”

谁来了?

已经晚了,这数百人因吴争的承诺而欢呼,加上天色已经开始暗了,谁也没有理会到,从他们的来处,有无数的乱民在向这边逼近。

当“他们来了”这声响起时,密密麻麻的乱民已经冲至目力可及之处。

“打死那贪官!”

“扣下他,与朝廷谈判!”

“杀了狗官!”

喊什么的都有,甚至有的口号还意见相左。

“呛啷”岳小林、鲁进财拔刀,迅速挡在吴争面前。

刘元带来的百姓诧异地左右四顾,他们不知道如何应对。

是该站在吴争这边呢,还是与往日“同袍”守望互助。

这时,手无缚鸡之力的刘元,发出一种歇斯底里地大喊:“快保护王爷……王爷才是咱们拿回家产的希望!”

这一声唤醒了不少人,至少有三、四十人从民众中挤出,迎向涌来的乱民。

有了榜样,吴争这边的民众开始追随。

两股人瞬间冲撞在一起,场面变得混乱和诡异。

然而,被刘元带来的民众,是来谈判的,不是来打架的,他们手无寸铁。

可涌来的乱民,却是人人手拿棍棒,甚至石块、铁器的。

两厢冲撞,高下立判。

来时安静的街道,瞬间乱成一锅粥,悲呼、怒喝、嘶吼还有……哭泣。

第九百七十一章 小心暗箭!

说是迟,那时快。

转眼之间,刘仁带来的民众就顶不住了,乱民离酒馆越来越近。

这种时候,已经没有任何道理可言,没有人再讲理,也没有人听,这就是民众运动的可怕之处,他们没有组织,自然不会听指挥,仅仅是情绪的渲泻。

鲁进财大声道:“岳小林……快!先带王爷出去,只要冲出去,前面一里多就有禁军,到那就安全了。”

岳小林吼道:“好,你带王爷走,我来断后!”

鲁进财也不客套,一把拽住吴争的手,往东北方向冲出去。

然而,被逼退回来的百姓,挡住了吴争的路,在人群中挤,就象是掉入了泥沼一般,粘稠!

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张不同的脸,那上面闪烁的眼神和脸上无奈的歉意,仿佛在说,王爷啊,小民可不是想挤你,这神情让吴争心酸。

他们想向吴争说抱歉,可他们不敢,因为吴争是官、是王爷。

他们觉得,自己甚至没有资格与吴争说话。

因为在吴争的承诺之后,他们已经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又成为了良民,而吴争是官。

民不与官争!

他们不敢看吴争的脸,更不敢看吴争的眼睛。

吴争在鲁进财的拖拽下,在动,可方向不是东北,而是往回退。

哪怕鲁进财使出了吃奶的劲,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以至于岳小林喘着粗气骂道:“鲁进财,你个怂货,老子不需要你来救……王爷安危要紧!”

可怜鲁进财赤红着脸,吭哧了半天,“你道我想回来啊……你牛高马大,你倒是带王爷出去,我来断后!”

岳小林转过头来,这才发现酒馆东北方向,人多得已经挤成团了。

也难怪,鱼市街最宽处也就一丈,狭窄处最多两米。

打个比方,街道两边楼上居民,相互打开窗户,就能握个手,道声早。

有刘元带来的数百人,已经挤满了酒馆外的街道,此时有数千人从街另一边涌来。

这街道里也就只能用水泄不通来形容了。

最关键的是,此时天色已黑,原本点起的几个火把,所照之处不及一丈远。

街道两边的居民,谁敢在这时点灯?

情况就变得异常古怪起来。

开始两伙人还在打架,到后来,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涌来,人贴着人,面对着面,甚至无法抬起胳膊,就到时候不用说挥拳、挥木棍了。

然后就更古怪了。

“我说赵老四,你小子怎么帮起狗官来了,你忘记你家宅子被夺了?”

“二狗,是你啊?我说怎么就这么眼熟呢……哈哈,方才打了你一棍子,不痛吧?”

“陈掌柜的,你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齐大叔,怎么是你,你一大把年纪凑什么热闹?”

真是一场闹剧,这都开始聊上家常了。

吴争看着听着,心中涌向了一股不安情绪。

太古怪了,民众怎么会突然暴乱?

他们口中嚷的“狗官”应该指得就是自己,可民众怎么知道自己在此?

而且很显然民众是不知道自己就是郡王,否则,他们应该嚷“打死那狗王爷”才对。

如果是刘元在唤民众前来的时候,被边上民众知道自己在此,那也不该直接聚众前来啊,因为乱民已经被禁军压制下来,应该选择无视自己到来才对。

杀官,无论在哪个朝代,那都是杀头的大罪。

除非决定要反,可显然,民众就算想反,也不会在被禁军包围的情况下,在这个时候反。

无数的疑问盘旋在吴争脑子里,让吴争一筹莫展,但吴争明白,必须先出去。

可人堵得那么死,就算直接杀,也杀不出去。

看着左冲右突,累得气喘如牛的岳小林、鲁进财二人,吴争皱眉道:“省省力气吧。”

岳小林、鲁进财二人闻言,收住了脚,讪笑地看着吴争,“王爷,不是我等没尽力,确实是……。”

“我知道。”吴争和声道,“这不怪你们。”

说完,吴争突然回身,招呼二人道:“去里面搬张桌子,放在门口。”

“王爷这是给做什么?”鲁进财惊讶地问道。

“还不快去?”吴争厉声道。

岳小林、鲁进财二人赶紧闭嘴,迅速搬来一张桌子。

吴争右手一按桌面,站了上去。

吓得岳小林大叫一声道:“王爷小心暗箭!”

然而此时吴争已经大喊道:“我是当朝会稽郡王、大将军,你们是打算刺杀本王吗?我吴争驱逐鞑虏,收复河山,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若真想刺杀本王,那也总得说出个理由,让本王死个明白!”

这话一出,立竿见影。

两边民众吃惊地望着吴争,一边是在想王爷到底是王爷,这般乱局之中,还临危不乱。

那边却是真惊讶了,不是说是贪官吗?不是说是来抓捕当日打砸抢的乱民的吗?不是说要抓几百人向朝廷交差的吗?

怎么眼前竟会是个王爷?

居然还是会稽郡王,这就算他也是朝廷重臣,可会稽郡王一直在杭州府,和京城里的这些破事也不搭界啊。

况且,这京城百姓,对吴争没好感的或许不少,但有恶意的,还真找不出几个。

乱世之中,时人皆崇尚英雄。

说难听点,己族有个英雄,那也能宽宽心不是?

再不成,酒余饭后、喝茶聊天时,那也能有个说头,让差点成了亡国奴的自己,也能有丝自豪不是?

况且,以吴争的战绩加上那一跃冲天的气势,谁人说起来不竖个大拇指?

加上百姓本就盼望着吴争能来京城,寄希望于他,为自己作主讨个公道,哪会想刺杀吴争?

民众慢慢地安静下来,他们也开始警觉起来,只是身后依旧有人涌来,人群还在往酒馆方向挤,但速度已经明显变得非常慢了。

吴争心里有些明白了,他想到了些什么。

既然民众的反应很明显,那就说明,一定有人在挑唆、指使。

吴争知道现在很危险,挑唆、指使之人必定不甘心乱局被自己控制,就象岳小林说的,要小心暗箭。

想到这,吴争突然一跃,跳下桌子。

第九百七十二章 美梦,绚丽而短暂

吴争跳下的那一瞬间,“嗖”地一声,一枝箭矢几乎是擦着吴争的头顶飞过。

“嗒”地一声,牢牢地钉在了酒馆的墙上,扎进去半尺深。

岳小林、鲁进财反应很快,一把将吴争身子拖入酒馆内,大呼道:“有刺客……!”

这下外面的民众再次慌乱起来,不过这次慌乱不是打架,而是四下寻找着刺客,可黑灯瞎火的,又怎么可能找到?

鲁进财一把掀起桌子,挡在酒馆门前。

吴争蹩眉对二人道:“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得想法出去调兵,你们两谁去?”

鲁进财苦着脸道:“可如今出不去呀!”

吴争四圈打量了一下,突然发现刘仁不在,问道:“刘元呢?”

与郑一刀一起的四个人中,有一人答道:“刘元刚才和郑一斤、许老二在外面的,从刘元喊了一声之后,就没见过了。”

吴争想了想道:“他们三个在外面,那就喊他们往北门桥方向,找禁军求援。”

于是,在岳小林、鲁进财二人的遮护下,吴争直起身对外边喊道:“刘元、郑一斤、许老二,你们三人可在外面?”

还真别说,吴争这一声呼喊,让三个声音同时响起,“学生在呢,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吴争大声问道:“你们三人谁离北门桥方向近?”

“王爷,小的许老二,小的离北门桥很近。”

“你能过得去吗?”

“小的背后没多少人,应该能过去。”

吴争听了松了口气,于是大喊道:“这样,你举个火把,往北门桥,替本王传令,让那个……叫啥来着?”

吴争扭头问岳小林、鲁进财。

鲁进财一愣,摇摇头。

岳小林眨巴着眼想了想道:“那领头百户好象姓袁。”

吴争立马记起,“许老二,你去见那禁军百户袁成礼,就说本王令他立即带兵前来,疏导民众,不得有误!你办成此事,本王记你一功,事后必有赏赐!”

“得令!”许老二欣喜地应道,只是手里没有现成火把,他从身边乱民手中抢过一根木棍,然后将身上破衫脱下,往上绕了几圈,点着了,举起来屁颠屁颠地,朝北门桥跑去。

敢情,听说有赏赐,连身上这件衣裳都舍得点了。

一里多地,跑一趟就能立功,这天大的好事落到自己头上,嘿嘿……许老二感觉时来运转了。

他身后无数的目光盯着他,这里面透着最多的一种情绪,那就是羡慕。

黑夜之中,举着火把的许老二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许老二还是很听话的,他严格按照吴争的吩咐,跑出一里地时,就使劲大喊道:“对面官差大人,小的奉会稽郡王之命,前来见袁成礼袁大人……。”

然而,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大变发生。

“嗡”地一声,密集的箭矢向着许老二迎面而来。

顷刻之间,许老二身上插满了箭矢,如同一枝刺猬般。

因为天黑,许老二甚至根本没有察觉到箭矢向自己飞来,所以,他死时,脸上的笑意还在。

尸体被箭矢的惯性带退了几步,倒下时,却因为箭矢穿透了他的身体,箭杆支撑着他的尸体,没有倒在地上,而是成一个角度斜躺,仰面向天,仿佛在质问老天为什么一般。

他手中的火把掉落地上,本就捆扎不紧密的破衣衫散开,瞬间燃烧之后,慢慢熄灭,如同许老二的这场美梦,绚烂而短暂。

……。

剧变发生之时,吴争正拿着鲁进财拔下的那枝箭在看。

这是一枝弩箭。

吴争的眉头越聚越紧,弩箭,那可是管制物品。

坊间最多是弓箭,箭杆长、且有羽尾,可弩箭不同,箭竿短,没有羽尾。

这是军队独有的武器。

但吴争还是猜想着,此时战争还在持续,刺客也能从战场得到。

可身边岳小林突然道嘶声道:“王爷,禁军有变,他们射杀了许老二!”

吴争大惊,刚抬头,外面的民众也开始惊叫起来。

一里地,民众是看不清许老二被射杀的,但许老二仰面倒下,手中火把掉落熄灭,这是能看到的。

相对于民众,岳小林更快猜倒是被禁军射杀。

奇怪的是,外面的人群却不象之前那般混乱。

无数人的目光,看向酒馆,那里有着这条街上最亮的火把,还有他们心中的希望。

突然,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这是个阴谋,酒馆里面的是个骗子,我们不能相信他,许老二被杀了,你们还不清醒吗……随我冲上去,杀了这狗贼,替许老二报仇……呃。”

一把利刃从他的背后捅进,从他的胸前透出,然后一闪而没。

喊话的人突然死了,死得死死的。

黑暗之中,竟没有人看到凶手。

血液喷涌而出,尸体栽倒,周边民众惊叫着后退,如此拥挤的情况下,生生给地上尸体留出了一个不小的空间,看来人体的塑造性确实强大,能将身体挤压到一个不可想象的程度。

这让通往酒馆方向的人群密度变小了。

就在民众的注意力吸引在地上尸体上时,一个人影迅速向酒馆靠拢。

岳小林、鲁进财一见,赶紧持刀堵上。

那人却在门前躬身道:“属下参见王爷。”

吴争惊愕了一下,愠怒道:“你是谁?”

那人扫了岳小林、鲁进财一眼。

吴争沉声道:“说。”

“是。属下长林卫丙组二十七号。”

吴争一怔,对岳小林、鲁进财道:“让他进来。”

……。

“属下长林卫丙组二十七号。”

这句话让吴争心里一震,他是知道应天府已经有长林卫分支,但吴争并不知道,长林卫会出现在这群乱民之中。

“所杀之人,是属下一直监控的目标,属下奉命查探民乱真实原因,并不知道王爷会微服前来,故一直藏匿民众之中。”

没有时间理会这些,只要是自己人就行。

“王爷,请允准属下释放号筒。”

号筒,其实就是信号筒,长林卫有七种信号筒,用以传递简单的消息。

吴争是知道的。

“准。”

第九百七十三章 可知道,你们是去做什么吗?

一溜绚丽的光亮,骤然从细长的圆筒中射出。

划着圈地向天空翻滚而去,在这黑夜里显得尤为夺目。

这是求救号筒,按长林卫铁律,看见者必须立时向信号发出之地聚拢。

所以,这号筒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擅发,平常长林卫也不配备这种求救号筒,只有在一定职位以上,才有配备。

因为信号发出,一旦人员向该处汇聚,就有暴露的风险。

也就是需要请吴争同意施放的原因。

但吴争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无非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他知道应天府里的长林卫规模不大,最多不过三、四百人,大都集中在皇城及周边,能赶到时,怕也晚了。

吴争急问道:“在外面还有没有自己人?”

“有。”

吴争松了口气,“多少人?”

“一人,丙组三十九号。”

他x的,吴争暗骂了一句,“还有别的方法与外面联络上吗?”

“原本能,但现在不能。”

吴争终于爆出粗口,“草!”

“不过属下这些天探查得知,这些乱民之中,也有明社之人,且为数不少,只是属下不能暴露,也无权指使他们……如果王爷下令,想来他们必会奉令行事,其实在王爷亮明身份时,他们已经自发地在约束民众。”

吴争有些汗颜,还以为是自己的名头足以震慑乱民呢,原来是有人在暗中帮自己。

吴争诧异道:“你是说,乱民之中有明社中人?不对啊,明社不是只吸纳读书人吗?”

“自年前开始,明社已经不限制是否是读书人,但凡江南各府户籍之人,只须交纳每年二两的例银,便可入社,许多普通百姓由此成为明社中人。”

吴争惊愕,他无端地恼怒起来,夏完淳,你他x的就这么对我阴奉阳违?

控制人数、宁缺勿滥。这是之前吴争与夏完淳碰面时,提醒过他的。

不是不信夏完淳有异心,而是在吴争心里,一直就对这种组织抱有警惕之心,他不想在培植出一个莫家之后,还培植出另外一个庞然大物。

“没有用,就算他们能奉王爷令,可手无寸铁,根本挡不住对面禁军。”鲁进财插嘴道。

而就在这时,外面人群里有人大呼起来,“官兵过来了!”

吴争急忙探头看去,一里多外,无数的火把亮起,不知有多少人,在向这边逼近。

这支禁军肯定出现问题了,此时吴争几乎已经能肯定。

吴争无法肯定的是,禁军问题是出在哪个层级。

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

“王爷,快走吧!”长林卫那人急道。

吴争摇摇头道:“怕是出不去了。”

“虽说出不去,但可以往后退。”

吴争愣了愣,依旧摇摇头道:“就算退到街那头,区区一里多路,又有何用,禁军一个冲锋,结果还是一样。”

长林卫那人见吴争拒绝,转脸对鲁进财、岳小林道:“想来二位是王爷随扈,如今情形危急,还望二位将王爷带离此地,就算能多拖一会也是好的。”

说完又转向吴争躬身道:“还请王爷离开前,向外面明社中人下令,听从属下指挥。”

“屁指挥!”吴争懊恼道,“这样的狭窄街道上,挤满了人,怎么指挥?”

长林卫那人坚持道:“虽然不知道能顶多久,但多拖一会,就多一份希望。况且就算禁军真要大开杀戒,也须一个个杀,等杀光整街之人,也能拖住他们不少时间,能为王爷争取撑到援兵到来。”

吴争皱眉想了想道:“可人群中,难保没有混杂他们的人。”

“确实有,还不少。”那长林卫微笑起来,“可在这样拥挤的人群中,这些人除了随人潮涌动之外,怕已经做不了别的了。或许在背后策划此局之人,也没有料到今夜会是这样一种情况吧?也好,正好让他们一起为王爷效死吧。”

吴争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有些震撼,这样密集的人群,一旦遭遇射杀,那绝对是无差别的屠杀,也就是说,再好的身手也没用。

吴争凝目注视着他,问道:“你叫什么?”

“属下长林卫,丙组二十七号。”

吴争轻叹一声,点点头道:“本王记下了……去吧。”

说完,吴争突然拨开鲁进财的身子,拉着那人现身酒馆门口,大喊道:“在场所有明社成员,本王令你们,即刻起听从此人指挥。”

这话一出,有过短暂的混乱。

但很快,无数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遵命!”

随后,那长林卫又从胸口摸出一支号筒,大喊道:“听我命令,号筒烟花所指方向,就是进攻方向,没有别的命令,今夜,唯死报效王爷而已!”

“是。”

“喏。”

“遵命。”

……声音真的很杂乱,但很真实,证明这些声音的主人,是明社中人,也证明他们此时还是个活人。

一道灿烂的光,骤然亮起,以目光能及的速度,带着渐渐熄灭的尾巴,向着远处火把的方向飞去。

“呯”地炸开,是一朵绚烂的礼花,照亮了对面那些狰狞的脸,然后骤然熄灭。

“冲!”那长林卫指着烟花炸开的方向,大声喊道。

人群开始慢慢向东北方向涌动,慢慢变快,那长林卫在汇入人潮中时,向吴争说道:“请王爷往后退,一定坚持到增援到来。”

说完,人影一闪而没。

吴争默默地看着,人潮涌动地,也越来越快。

经过酒馆门口的民众,他们是渴望与吴争说句话的,因为他们觉得,总算能为王爷做件事了,既然能为王爷做事,那就是自己人了,是自己人,就有了说说话的资格。

可人潮的涌动,让他们无法驻足向吴争行个礼,道声安,他们能做的,就是笑、微笑。

无数张微笑的人脸,在吴争面前掠过,开始还能看得清,到后来,已经看不清了。

我的父老乡亲,可知道,你们是去做什么吗?

吴争有些汗颜,是的,真的很愧疚。

不是因为自己没有与他们一起去赴死。

而是自己在来北门桥之前,还在恶意地认为,这些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猛地仰头,逼回眼中欲滴落的泪,“走!”

第九百七十四章 绝不放过一个

向着人潮的方向背驰,吴争突然发现,与郑一斤一起的三个人没有跟上。

霍然回头,吴争对着那三个背影大喝道:“回来,随我走。”

那三人中有一个人回头大声道:“许老二死了,我们要去找刘元和郑一斤……王爷好走,别忘记我们几个!”

他居然还在笑。

吴争大骂道:“白痴!”

“蠢货!”鲁进财闷声骂道,但脚步没有放缓。

“想来头被驴踢了。”岳小林已经哽咽。

或许,此时只有恶毒的咒骂,才能平复心中即将迸发的滚烫的血液。

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阻止不了转身。

……。

当戚家兄弟拿到内阁行文,率部向北门桥方向挺进时。

天色已经暗下。

莫执念、马士英与钱肃乐、黄道周,四人已经脸色惨变。

他们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劲,就算微服私访,可天色已黑,还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传来,这本就是一种不详的预兆。

于是,黄道周再次进宫,向监国朱媺娖请调禁军。

四人率一千禁军骑兵,急赶向北门桥。

当那道号筒的光芒亮起时,已经有无数的人,在向北门桥聚集。

应天府,半城沸腾了。

……。

柔仪殿中。

朱媺娖愤怒地指着趴伏在地上的郑三叱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三的身子战栗着,他泣声道:“老奴确实不知情,殿下若不信……可彻查!”

“你不知情?夜枭掌握在你手中,你说你不知情?”朱媺娖急喘了口气道,“当年你指使死士暗杀他,若非是本宫求情,怕此时早已化为白骨,如今是不是又想故伎重演……你记着,这次若真是你所为,不用说他了,本宫先不饶你!”

“老奴发誓……老奴若指使人暗杀王爷,不,若老奴与此事有一丁点关联,不用殿下动手,老奴自己将自己千刀万剐了。”

朱媺娖这才收敛起怒意,她觉得不对劲,可想不出哪不对劲。

“本宫暂且信你一次,还不带人去找他?”朱媺娖又急了起来,“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本宫诛尽你九族!”

太监有九族,那真得挖他十八代祖宗了。

一个矜持的女人,让她喊出这样的话来,确实是急了。

郑三连滚带爬地冲出殿外。

朱媺娖喘了几口气,依旧坐立不安,她大声嚷道:“来人,本宫要亲自前往北门桥!”

……。

春和殿中。

“陛下,乱了。”

“什么乱了?”

“据说是……会稽郡王微服前往北门桥,怕是被乱民围了。”

“哦!”朱慈烺原本平静的脸,变化起来,脸上似笑非笑,“他也会被乱民包围?朕还以为,这帮子贱民会对他一个个感恩颂德呢呵呵……咦,不对啊,北门桥不是派了禁军吗?”

“是派了禁军,不过听起来,此事不象有假,首辅和太傅还为此进宫,向监国殿下请调了一千禁军骑兵,前往北门桥了,此刻连长公主也亲自去了。”

朱慈烺惊愕起来,那还真有可能出事了。

“你,快去探查,之后速来禀报朕。”

“奴婢这就去。”

朱慈烺坐不住了,他起身来回急速地走动着,双手不停地搓着。

有些激动,不,应该有些躁动。

这是危,还是机呢?

打心里,朱慈烺是盼着吴争有不测的,毕竟吴争的声望、战功太高,对自己是种无形的压制。

吴争若死,那义兴朝的所有官员,怕只能拜伏在自己脚下了,连同大将军府麾下,还有那八府富有的土地。

想到这,朱慈烺有些燥热起来。

可,这时机不对,清军还在大胜关盘踞,江北的战事也得吴争指挥。

最关键的,还是那二千多万两的亏空,没法填补。

不成,吴争此时还不能死!

可再反过来一想,如果能得到南边八府之地,那还愁没银子还吗?

这么一想,朱慈烺又心思活泛起来,或许这真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问题是,这消息是真是假,那群已经被包围的乱民,有这样大的能耐?

杀一个郡王、朝廷大将军?

朱慈烺觉得这事不简单,他走向殿门,盼着消息快些传来。

……。

这一夜,确实是吴争从未有过的倒霉之夜。

以前再困难时,吴争至少也有军队在身边。

可现在,除了岳小林、鲁进财,身边再无别人。

一脚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吴争心里的懊恼无以复加。

京城里,居然还有这样的龌龊之地。

荒凉的烂泥地,加上这数千乱民在此生活了十来天,难走也就罢了,这种腌臜的腥臭味,着实令人作呕。

“王爷,叛军追上来了!”鲁进财急呼道。

吴争回头一看,身后隐隐有光亮显现。

既然追兵过来了,那满街的数千百姓……怕是已经遭难了。

吴争有些伤感,更多的是愤怒。

追杀自己,没有什么可多说的,成王败寇,各安天命。

可一支军队,无论以什么样的理由,对数千民众动武屠杀,这都是不可饶恕的。

若今日有幸逃脱,当诛杀今日每一个参与之人,无论是谁,绝不放过一个。吴争恨恨地在心中发誓道。

岳小林急道:“不成,虽说驻北门桥禁军没有骑兵,可再这么跑下去,等没有力气,迟早会被追上。”

鲁进财道:“那怎么办?要不我们两断后,让王爷先逃?”

吴争听了,心头一跳,他不想再让人殿后了,“让我想想……按这方向一直跑,应该是清凉门,清凉门如今的驻军应该是夏完淳的建阳卫,想来应该不会与叛军有关联。也就是说,到了清凉门就会安全了。”

鲁进财急道:“那就直奔清凉门与守军会合。”

“估计叛军也是这么想的。”吴争摇摇头道,“还有,距离清凉门至少有数十里,我们三人能一口气跑数十里?”

“那怎么办?”

吴争想了想道:“前面不远西北方向,应该是清凉山,虽说山不高,范围也不大,但现在是夜里,随便找个山洞或者树林躲起来,没有个几千人,叛军恐怕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咱们。”

“那就按王爷的意思!”

于是,吴争三人转向西北。

第九百七十五章 一念之差

这一夜,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夜。

就在吴争莫名其妙,遭遇禁军追杀之时,江北宝应城也在同时,遭受了清军大规模的夜袭。

不对,正确地讲,清军原本该是进驻。

因为吴争在离开泰州时,下的命令“池二憨部收复兴化、蒋全义部收复槐楼镇、鲁之域部收复江都”。

用意还是想将宝应这座县城,做为与北面清军的缓冲之地。

但吴争没有预料到多尔衮已经亲临淮安府,更不知道,多尔衮已经调徐州驻军南下。

所以,清军的侦察,是宝应没有明军,那就是进驻了。

蒋全义,这人的性子,向来过于疯狂,有着战功不占,让他心痒痒。

在收复槐楼镇之后,他就擅自留下了几百人驻守,自己带了二千人北上。

此时的宝应城,早已没有清军驻守,蒋全义兵不血刃,几乎是传檄而定,轻易收复了宝应城。

双方只是一天短短的时间差,所以,清军也不知道宝应已经失守,而蒋全义也不知道,会有敌人大军攻城。

黑夜之中,一场恶战暴发。

开始时,以蒋全义的心性,自然是打算坚守的,可打了半个时辰,他渐渐地回过味来,这来犯之敌,人数不对啊。

北城力抗上千敌人攻城,可东、西两城的守军来报,也遭受攻击,显然这伙敌人来得古怪。

经过象蒋全义这样上千里逃命的人,几乎都会有种危险到来的敏锐感。

也这个时候,蒋全义果断地下达了撤退令,在击退了一次清军攻城后,蒋全义率部撤退。

所谓船小好调头,蒋全义部人数不多,一声令下就出了南门,向槐楼镇撤退。

好在清军到的只是三千前锋,真要人数上万,恐怕蒋全义想撤都不可能。

但就算蒋全义反应快,也折损了二、三百人,因为需要留下兵力断后。

在撤退途中,蒋全义做了一件正确的事,那就是派人急递消息给兴化的池二憨、江都的鲁之域,请二人派兵增援泰州。

他的这一举动,为数日后的泰州会战,打下了基础。

……。

亥时初。

春和宫。

朱慈烺终于等到了他期盼已久的消息。

这消息让他喜忧参半,不,准确地说,是忧远大于喜。

喜的是,吴争确实身处危境,虽说还没有确认被害,但他身边仅两个护卫,面对数百禁军的追杀,恐怕凶多吉少。

时间已经过去近两个时辰,就算派去了援兵,怕是已经赶不及救援了。

也就是说,吴争怕是死定了。

吴争一死,他的军事、正治遗产,只能落入自己手中,江南二十几府之地,还没有第二个人能与自己的声望和所附的大义相提并论。

这确实该是喜事。

可忧得是,图谋谋杀吴争竟会是禁军?

这着实令朱慈烺惊愕,为何是禁军?不是说是乱民要害吴争吗?

朱慈烺感觉到有一个阴谋,在罩向自己。

这绝对不是好事!

禁军的指挥权是皇帝的,就算如今长公主监国,那也只有暂领调度,也就是说,监国可以调动禁军,但禁军的忠诚对象还是皇帝。

没有皇帝的旨意,怎么可能去杀害当朝郡王、大将军呢?

朱慈烺一阵惊悚,是谁?是谁在让朕背黑锅?

长公主?

不可能!

皇妹心系吴争,这是公开的秘密。

怎么会下令去害吴争性命?

再说就算是她下令,禁军也不会听从啊,至少得有人回来向朕禀报。

可还有谁有这样的能耐,能令朕的禁军听命?

朱慈烺焦躁地在殿中转圈。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怕是不得不背这黑锅了,无论吴争最后是生是死,自己都脱不了这个干系。

想到这点,朱慈烺脸色变得狰狞起来。

只有吴争死,这事才能不了了之,因为再没有人比自己更适合来统治天下。

就算吴争麾下的心腹不肯罢休,可那又如何?

只要朝中大臣一致拥戴朕,那些不肯归附朕、欲与朕为敌的,就是乱臣贼子。

没有人会去追随他们。

可如果吴争最后活下来,那问题就会更复杂难缠,朕已经下罪己诏闭关了,如果再陷入这桩暗杀、戗害功臣的丑事之中,那就是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接下去的结果,朱慈烺能够想象,最好的结果,就是大权旁落,所有权力集中在长公主和吴争手中,自己成为一个被架空的傀儡,从此在深宫中混吃等死,而最坏的结果,自己怕是将会成为大明朝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废黜的皇帝,更恐怖的是,或许还得忍受三司会审的屈辱……吴争他能做得出来,也一定会做得出来!

不!朕不能坐以待毙!

“来人!传禁军指挥使黄大湛速来见朕!”

……。

亥时二刻。

黄道周、钱肃乐、莫执念、马士英率一千禁军骑兵赶到北门桥鱼市街。

看着满街的尸体和哀呼的伤者,可最大多数死伤者都是民众。

这显然不是乱民欲害王爷、禁军击杀的结果。

因为如果是乱民欲害王爷、禁军击杀,那么现在禁军控制了局面,王爷应该在此,至少是尸体应该在此。

黄道周四人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这四人都是阅历丰富之人,这绝对不是什么乱民行刺,而很有可能是该部禁军叛乱。

这个认识,让四人莫名地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意识到,身后带来的一千骑兵,也是,禁军!

这时,一个微弱的呼声响起,“大人……大人,官兵叛乱……。”

有禁军上前,从尸体堆里拎出一个伤者。

莫执念抢上一步,拽着那人的胸口问道:“你是何人?王爷在哪?”

那人口中吐着血沫,呐呐道:“学生刘元……王爷向西逃了。”

说完,头一歪,昏死过去。

“来人!”莫执念厉声喝道,“救醒他!”

在医工施救之时,钱肃乐引着三人至一边,轻声道:“这事蹊跷,咱们得有防范才是。”

黄道周点头道:“太傅说得对,禁军已经不可信!不能引着这支骑兵前去救援王爷。”

莫执念咬牙恨声道:“那就得等戚承豪兄弟带兵前来了。”

第九百七十六章 马某岂敢开这种玩笑?

戚承豪兄弟所率三千北伐军,是步行,虽然启程早些,但毕竟快不过骑兵。

这也是黄道周他们后发先至的原因。

这时,替刘元施救的几个医工中一人上前来禀报,“禀四位大人,此人腹部被捅了一刀,好在没有伤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才引起的晕厥。”

“多久能醒?”

“已经给他灌下了参片提神,只要以针刺痛,应该很快醒来。”

“多喂他一些参,本官要立即询问他。”

“是。”

……。

“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

听完刘元的陈述,一向温仁的莫执念,吼出了这么一声。

钱肃乐、黄道周脸色铁青,他们意识到,这不是一场临时而起的叛乱,而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街那边民众突然暴乱,街这边禁军围杀。

这不是普通人可以组织得了的,所有目标都指向了一个人。

莫执念激愤道:“王爷四年之中,收复二十余府,拥戴他登基,不想竟被如此阴谋戗害!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老朽已是垂暮之身,也可蹬鞍提剑,与昏君讨个公道!诸位,老朽欲传讯沥海卫,令其回师进城讨伐不义,汝等可有异议?”

莫执念确实肝胆俱裂,莫家的所有财富、他的所有心血,都投在了吴争身上,眼看着就是收获的季节,可突然面临着血本无归的境地,这让莫执念有种玉石俱焚的冲动。

如果不是他没有兵权,恐怕他早就下令攻皇城了。

黄道周忙道:“莫老切不可莽撞,如今王爷生死未卜,眼下最紧要之事,该是搜救王爷才对!”

钱肃乐也道:“首辅所言有理,如今局势艰难,外有清军,内有民乱,若仓促举师讨伐,无疑是帮了大胜关清军的忙……还是先搜救王爷,一切,待见到王爷,自有王爷决断!”

莫执念指着二人怒喝道:“板荡识诚臣!汝等此时无非是想着投靠新主吧?”

这指控就有些伤人了,钱肃乐厉声道:“老夫是王爷的岳丈!对王爷的安危,老夫绝不下于你。莫老如此指责,怕是有失公允吧?”

莫执念毫不退让,“你们不同意举兵也罢,老朽虽无兵权,可财政司麾下也有一千多税警,老朽可下令北调,亦可派人送信给陈胜、池二憨、宋安等人知晓,看他们是不是也象你们如此冷血,也象你们一般要顾全大局!”

黄道周、钱肃乐闻言大骇,他们知道这消息如果送出去,义兴朝必将不战自乱。

黄道周连忙劝道:“莫老先消消气,此事虽说可疑,但总归没有证据,还是等见着王爷……再作定夺吧?”

“还等个屁!”莫执念已经怒到爆粗口的地步,“再不举兵,难道等他派大军围剿我等吗?王爷到此时不闻生死音讯,必定是暂时有了逃避之所,或是暂时没有被叛军找到,可一旦天亮,全城封锁,那时,怕真就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无救了!”

这话确实没错,现在敌我难分之际,一旦失去先手,那就任人宰割。

钱肃乐沉吟了一会,咬牙道:“老夫同意调沥海卫入城,不过只是入城搜救王爷,而不是进攻皇城!”

黄道周一愕,看着莫执念阴冷的目光,一跺脚道:“既然你们都是这意见,老夫……同意就是了。”

可莫执念却不同意,“搜救王爷确实重要,可听刘元讲,追杀王爷的叛军最多不过千人,有戚家兄弟所率三千人足以应对叛军,沥海卫入城,就是要控制城中一切,杜绝宫中再派出新的禁军,参与追杀王爷……若此时再不控制宫中,你们谁来保证,不会有新的禁军出动?漫漫长夜,王爷安危谁来保证?”

在三人针尖对麦芒之时,边上一直不吭声的马士英突然开口道:“三位大人可否听马某一言?”

这一声问,三人没有理会。

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向马士英转一下。

确实,决定这等事,马士英还真不够资格。

在场的,一个是吴争的内掌柜,一个是当朝太傅,吴争的岳丈,还有一个是当朝首辅,马士英被贬之时,不过是嘉兴府知府,此时无官无职,不过是吴争帐下幕僚,确实轮不到马士英提建议。

可马士英却坚持道:“论治国理政,士英不如三位。可若论阴谋筹划,三位不如士英!怎么,就不能容马某说句吗?”

莫执念慢慢回头,目光阴冷地说道:“你若敢反对举兵,不如现在闭嘴!”

钱肃乐看着马士英道:“事关大局,想好了再开口!”

黄道周说道:“义兴朝这番局面,是王爷开创的,是王爷的心血,若有变故,绝非王爷心中所愿……你可要想好了!”

马士英张口结舌,他不是傻子,哪能听不出这三人的话,都不是冲他说的?

这三人都在对着自己,说给其他二人听。

马士英苦笑道:“三位大人,马某只说一件事,王爷至此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无非就是两种情况,一种是王爷已经遇害……。”

“闭嘴!”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喝止道。

马士英无奈地摸摸嘴道:“若是这种情况,那如何应对?自然是举兵替王爷复仇,这想来三位大人应该都不反对吧?”

莫执念恨声道:“理当如此!”

黄道周犹豫道:“复仇是应份,可王爷膝下还无子嗣,就算复了仇,谁来继承大业?”

钱肃乐几次张口,却没有说话,最后叹了一口气,沉默下来。

马士英突然道:“恐怕二位大人还不知道吧,马某来京前,王妃和侧妃都已经有喜。”

这话一出,让钱肃乐大喜若狂,黄道周也瞪目咋舌。

钱肃乐一把拽住马士英的衣袖追问道:“马士英,此言当真?事关王爷大业传承,可开不得玩笑!”

马士英古怪一笑道,“马某岂敢开这种玩笑?二位若不信,可向莫老证实!”

钱肃乐、黄道周目光迅速瞪向莫执念。

确实,如此大事,莫执念却隐瞒着不说,让二人心中无名火起。

第九百七十七章 你从是不从?

莫执念神色微变,目光有些复杂。

但他随即语调平静道:“马士英说得没错,王妃、侧妃确实已经有了身孕,只是男是女却不得而知。”

钱肃乐、黄道周相视许久,悠悠一叹,不管是男是女,至少在婴儿诞下之前,这片基业还不会乱!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道:“既是如此,如果王爷被害,理当举兵为王爷复仇!”

马士英点点头,“那第二种情况,自然是王爷没有被害,或许是躲藏起来,亦或者是天黑,叛军还没有发现王爷的踪迹。那么我等该如何应对?”

莫执念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马士英。

钱肃乐沉声道:“如果王爷有幸无恙,自然该由王爷决定该不该举兵讨伐!”

黄道周道:“老夫同意太傅所言。”

莫执念突然指着马士英骂道:“马士英,你包藏祸心……此时若不举兵,这会害了王爷。”

马士英面对莫执念的手指喝骂,竟点点头道:“莫老骂得对,此时不出兵,便会害了王爷。至少,为下者,不能为主公分忧,那便是一无用处!”

马士英的话,完全出乎钱肃乐三人的意料,尤其是莫执念,他惊讶起来,这马瑶草究竟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王爷其实是个心软之人,做朋友自然是心善者佳,可要成就大事,心软的,总会吃亏,受人掣肘。三位大人都是明白人,今日之祸,其实归根结底,都是不够决绝所致。”

黄道周厉声道:“马士英,你究竟想说什么?”

“士英想说的,就只有一句,王爷不忍做的事咱们来做!”马士英斩钉截铁地说道,“无论王爷最后能不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咱们做为下者该做的事……那就是立即率兵入宫,改朝换代!”

黄道周怒道道:“如今尚无确凿证据,来指证今日之事是陛下所指使,如果莽撞举兵,以下犯上,篡权夺位,岂不陷王爷于不义?”

马士英冷笑道:“禁军追杀王爷,事实俱在,还需要什么证据?就算最后知晓真不是陛下所指使,那又如何?只要咱们咬定就是陛下指使,那就是陛下指使!天下谁人不信?谁敢不信?不信者,死!”

黄道周、钱肃乐惊愕地张大了口,他们其实都是明白人,天无二日,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早就明白于心,可这一步地跨出,确实令人踌躇,甚至还有一丝遗憾。

黄道周、钱肃乐一直自认是大明忠臣,虽说已经决心追随吴争,可心底里,终究还想着这面旗,这是他们大半辈子的效忠对象啊!

他们内心期盼着能将现状维持下去,哪怕是陛下已经露出狰狞,也在希望这只是误会。

改朝换代,说的容易,可要仓促解开心底那个存在了数十年的结,依旧让人心酸。

真要走那一步吗?

相较于黄道周、钱肃乐,莫执念显然没有这种心理上的包裹,本来冲着马士英的阴沉,也开始松动,“马大人,王爷果然慧眼识人,你……很好!”

马士英平静道:“若非王爷收留,士英哪有今日,怕是早就作古,曝尸荒野了。从王爷收留之日起,士英后半生,就只有一个主公。”

莫执念向马士英伸出手来,马士英含笑上前一步,二人双手相握。

这是一种态度,也是正治同盟。

莫执念转向钱肃乐,平静地道:“话已经被马士英捅得通透了,太傅是王爷岳丈,原本老朽不该无理逼迫,可事关王爷生死和王爷大业成败,老朽就问太傅一句……你,赞同还是不赞同!”

这不是一句疑问句,而是选择句。

钱肃乐脸色数变,他明白,这是一条叉路,而他甚至没有选择。

因为他一直游离于吴争的核心层外,哪怕他是吴争的岳丈,大将军府麾下没有他的位置,他除了名声上的影响之外,并无实权。

钱肃乐终于咬牙点头,“老夫赞同!”

莫执念伸手另一只支,与钱肃乐相握,然后转向黄道周,“你从是不从?”

这才是一句疑问句。

从,还是不从?

从,是同盟。

不从,则是敌人!

黄道周有得选吗?

没有!

从他向吴争效忠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选择。

他的地位和权力,来自是吴争的支持。

不管是皇帝的容忍,还是来自朝堂中官员的支持,与吴争戚戚相关。

没有了吴争,他屁都不是!

黄道周长叹一声,突然转身向北方跪下,连磕了三个头之后起身,伸出双手,与马士英、钱肃乐另一手相握,“道周愿随诸公从龙!”

一声闷雷从天际响起,然后雷声滚滚。

然而,却无闪电相伴。

豆大的雨点,突然倾盆而落,夏天的雨啊,说下就下。

站出雨点下的四人,加起来得有二百多岁,然而在此时,如同孩童般地在雨中大笑起来。

让远处无数淋雨的禁军将士惊愕不已。

此时,清脆的蹄声响起,伴随着一声“北伐军新军第三营奉大将军之命调防仪凤门,途经北门桥,一概人等即刻避让!”

一行两骑并排出现在北门桥方向,却并不北上,反而朝西鱼市街而来。

禁军将士看向雨中的那四个老头,等待着黄道周的命令。

黄道周大呼道:“来者可是戚将军?”

“正是末将!”

话音声中,戚承豪兄弟已经策马近前,在四人前跃下马,拱手道:“见过四位大人,王爷可安好?”

没等黄道周回答,莫执念上前一步,低声将情况与戚承豪兄弟说了一遍,然后正容道:“从此时起,你部须遵奉我等四人的命令,且只能是三人以上同时在场,所下的命令方才有效。”

戚承豪兄弟齐躬身道:“末将遵命!”

莫执念回头对钱肃乐、黄道周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解决这支禁军骑兵。首辅大人可有异议?”

黄道周苦笑道:“没有异议!”

“那就请首辅下令,集合禁军列队。”

“好。”

莫执念转身对戚家兄弟道:“劳烦二位将军,先围了这支禁军,然后取了战马,率一千人先往西门搜索、救援王爷。”

“末将遵命!”

第九百七十八章 你算个屁?

亥时三刻。

贡院西侧一处宅院里。

“父亲大人,陛下要孩儿率军捕杀大将军,孩儿不得不应从,可心里总觉得忐忑,特意来向父亲大人讨个主意!”

刚刚奉旨意出宫的禁军指挥使黄大湛跪在他爹黄毓祺的面前。

黄毓祺垂老的满是沟壑的面容,如同枯树皮般地颤动了两下。

他目视着门外漆黑的天空,呐呐道:“广言路,行改良,正朝政。大明就不会亡!可惜啊,人心难测、天威难测!”

“父亲!”黄大湛急了,“孩儿时间不多,陛下有严旨,必须立即启程,您倒是给孩儿一个主意啊!”

黄毓祺回过头来,看着黄大湛,轻叹道:“既有君命在身,为何踌躇不决?”

黄大湛迟疑道:“可那毕竟是大将军、会稽郡王……孩儿若真是亲手杀了他,一旦大胜关北伐军回师一击,不说京城危在旦夕,恐怕我黄家得满门伏诛!”

黄毓祺悠悠道:“那既然你已经想到了后果,为何还在犹豫?”

“可这面是陛下旨意,若不遵从,我黄家依旧难逃一死。”

“这就对了嘛。”黄毓祺慢慢闭上眼睛,“痴儿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本就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你也不必为难,依旨意去做就是。至于黄家存亡,全在天意,强求不得!”

“那……那儿子这就去了?!”

“去吧,去吧!”黄毓祺缓缓挥手道。

黄大湛向他爹磕了个头,转身而去。

可他却没有看到,他爹黄毓祺闭着的眼角,渗出一滴浊泪来。

“先帝啊,大明无望了!”黄毓祺慢慢从榻上撑起身子,对着北面跪下,涕泪交流泣道,“敌军尚还占据大胜关,陛下就开始铲除异己、诛杀功臣……可以想见,大将军一死,义兴朝内乱必起,北伐军之军势,岂是京军可匹敌的?而我黄家,杀当朝郡王、大将军,必在北伐军诛杀名单之首……臣有愧啊,王爷光复应天府,把臣从鞑子牢狱中救出来,可臣,竟让儿子去杀他,这是什么世道啊……臣尽心,也尽力了,先帝啊,臣来见你了。”

一条裤带甩在房梁。

抗清名臣黄毓祺,于亥时三刻,悬梁自尽,终年七十一。

……。

在此同时,大胜关前。

京军、建阳卫、沥海卫联军中军帐中。

已经吵成一团。

“陈胜,不只有你关心王爷安危,可眼下大胜关清军四万之众,一旦撤军回城,尼堪势必出关再攻应天府……你可知道后果?”夏完淳激动地大吼道。

陈胜木然、面无表情地道:“那又如何,天下兴亡关我屁事?四年前,我只是一个小小捕头,可今日我已是沥海卫二万人主帅,这一切都是王爷赏的……夏完淳,你不去,我不逼你,我要走,你也别拦我!”

说到这,陈胜转头冲廖仲平道:“我与你、太平候不一样,我欠王爷的,是时候还了。”

边上新封仪真伯王一林突然道:“陈胜,我与你一起回城,虽说我不欠吴争的,可我更不欠朱家的。”

夏完淳脸色一变,陈胜、王一林两部如果回城,那大胜关前联军的兵力就更捉襟见肘了。

“陈胜,我是吴争任命的联军主帅,你敢抗令?”夏完淳不得不搬出吴争来阻止陈胜。

陈胜冷笑道:“若王爷活着,我自然遵奉你的帅令,可如果王爷不在了,你算个屁?”

夏完淳怒道:“可眼下谁也不知吴争死活……。”

“你说得对,所以,我违令之罪,自然有王爷处置。”陈胜说完,朝王一林一甩头,出帐而去。

夏完淳厉声道:“来人,将他二人拿下!”

陈胜突然从腰间摘下一个手雷,扯着引火绳看着夏完淳道:“夏完淳,你若是想同归于尽,我不介意。若王爷真有不测,我今日此去,本就是送死,若王爷安好,你今日拦我……呵呵,你该如何向王爷解释?”

夏完淳不得不按捺下性子,软声恳求道:“好吧……我不拦你,可你带走沥海卫和王一林部,让我如何顶住清军?如果王爷安好,大胜关失守,清军倾囊东去,你又如何向王爷交待?陈胜,听我一言,京中已经没有多少兵马,你率万人回城,足以荡平城中,把王一林部留下,我不拦你就是。”

陈胜看了王一林一眼,“你怎么说?”

王一林木然地挑了挑眉毛道:“我无所谓,这些士兵也非我水师老兵,留下也就留下了,带着说不定还闹事。”

陈胜转头道:“好,就按你说的。”

夏完淳对着奉令而来的亲卫挥挥手,示意退去。

陈胜和王一林慢慢退出帐外。

夏完淳大声道:“陈胜,王一林,别意气用事……活着!”

没有回答。

……。

子时初。

朱媺娖车架赶到北门桥。

看着被缴械拘禁的一千禁军将士和满地的民众尸体。

惊讶至极。

然而,不等朱媺娖下车。

一群北伐军涌上前去,将车驾和朱媺娖的百人护卫团团围住,枪口对准了这些人。

朱媺娖厉声喝道:“你们要造反吗,敢如此对待本宫?”

“就算要反了,那也是陛下和长公主逼的!”莫执念上前冷冷道。

黄道周和钱肃乐却上前,跪在车驾前。

钱肃乐道:“还请长公主息怒,臣等对长公主并无恶意,只是……在没有得到王爷下落之前,请长公主忍耐。”

朱媺娖从车中探出身子,惊讶道:“吴争还没消息?”

莫执念冷笑道:“若王爷有消息,长公主是不是该惊慌了?”

朱媺娖愠怒道:“莫执念,你道是本宫指使加害吴争?”

“禁军追杀王爷,此事就算不是长公主指使,也必与陛下、长公主有关。”

朱媺娖不再理会莫执念,她下车走到钱肃乐和黄道周面前,用她仅存的手,拉起二人。

“二位卿家,本宫知道,此事本宫难脱干系,可二位卿家应该明白,本宫绝不会加害吴争。”

黄道周、钱肃乐低头应是。

边上莫执念呛道:“此一时彼一时,但凡粘上了权力二字,连父子兄弟都难善了,何况……。”

第九百七十九章 兄弟之争

朱媺娖被怼得尖声嘶叫道:“好,好……本宫就待到吴争回来,到时再与你计较!”

“但愿如此,若王爷能安然回来,老朽愿向长公主磕头请罪。”

朱媺娖气得簌簌发抖,厉声道:“本宫暂且容忍你跋扈,只是为自证清白,绝非怕你……来人,将这无君无父之徒拿下!”

朱媺娖车驾边的随扈抽刀向莫执念逼近。

莫执念嘿嘿冷笑,人却纹丝不动。

身后的戚承杰手一挥,火枪兵持枪迅速向前反逼。

眼见剑拔弩张起来,黄道周赶紧上前挡在中间,再次跪下道:“殿下息怒……。”

朱媺娖震惊了,她是真没想到,局势会演变成这样,她原以为莫执念说“就算要反了,那也是陛下和长公主逼的”这话是心忧吴争安危,情急之言。

可如今,她已经感觉到了危机暴发的气息。

这种气息,她曾经感受过。

朱媺娖张着口,木然地看向钱肃乐二人,“首辅、太傅,你们也……附逆了吗?”

黄道周顿首不止,钱肃乐低下头道:“王爷生死未卜……虽说沥海卫入城,可也不是定要攻皇城,待王爷回来,或许会有转机……。”

朱媺娖声嘶力竭地吼道:“若他死了,你们就要谋逆了吗?”

钱肃乐沉默下来。

朱媺娖突然僵住了,“太傅是说……沥海卫已经入城?”

钱肃乐默默地点了点头。

“谁给你们的权力?”朱媺娖哀呼道,她这时几乎已经看到了天亮时的结局。

一道清泪滚落,朱媺娖泣道:“首辅、太傅,陛下是先帝所立太子,你们忍心背叛陛下吗?”

钱肃乐、黄道周浑身颤抖,皆低着头,不敢目视朱媺娖。

莫执念突然道:“君若视臣如草芥,臣必视君如寇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殿下怨不得人!”

朱媺娖霍地转身,睁着泪目叱道:“君终究是君,臣终究是臣,君要臣死……!”

莫执念毫不客气地打断道:“但臣终究不是奴,与奴是有区别的,从古至今,君视臣为奴的,皆无好下场……王爷自嘉定城幸存,辗转南投,至今四年之间,南征北战不下数十仗,方才将区区绍兴一府拓展了义兴朝二十余府之地。此次进京,并非王爷主动要进京,而是殿下亲自前往江阴,求王爷前来为朝廷解难的。可仅半日功夫,王爷竟遭到禁军莫名追杀……敢问殿下,这事真与宫中无关吗?敢问殿下,这能取信天下人吗?敢问殿下,这样的君,何以为君?!”

朱媺娖木然转身,上了马车,向她的护卫下令道:“都安心等着,没本宫命令,不得擅动。”

……。

子时三刻。

两支禁军在清凉山一带,面对面遭遇。

从西城门返回的禁军百户袁成礼在见到对面竟是禁军指挥使黄大湛时,竟不向上官请安。

仅仅是拱手道:“见过指挥使大人,卑职奉命追捕逆犯吴争,还望大人不要阻拦!”

黄大湛脸上闪上一丝厌憎,蹩眉道:“本指挥使亦是奉旨追捕逆犯吴争,你从西门来,难道是没有追上吗?”

一个是奉命,一个是奉旨,出处有别,但目的却是一致。

袁成礼闻听,顿时放下戒备,上前在黄大湛马前躬身道:“原来指挥使也是与卑职目标相同,有指挥使相助,想必吴争就算插上翅膀也难逃追捕!”

黄大湛冷冷道:“不必啰嗦,说紧要的。”

“是。卑职从鱼市街,一路追至西门,因天黑,吴争一行又仅三人,在此地开始失去踪迹。”

“你确定吴争没往西门去?”

“卑职确定。卑职已经下令封锁西城门,还在西城留下二百人,就算吴争真去了,凭他区区三人,也无法冲出城去。所以卑职大致可以确认,吴争三人就在此处上了清凉山。”

黄大湛看了一眼清凉山方向,“这么黑的天,一旦上了山,哪都能躲藏,依本官看,不如先包围了清凉山,待天亮之后再搜山也不迟。”

袁成礼反对道:“黄大人,清凉山高仅三、四十丈,方圆不足十里,原本卑职数百人,确实难以夜间搜山,可如今大人率兵前来,合并起来,想必是足够了……想来大人也须尽快向陛下复命,立下奇功……不如,立即搜山吧?”

黄大湛沉默了半晌,沉声道:“也可。”

袁成礼躬身一礼告了个罪,去安排其部,准备合并搜山。

黄大湛身后,黄大淳、黄大洪兄弟惊问道:“大哥,今夜咱们追捕的竟是会稽郡王吗?”

黄大淳、黄大洪职位比兄长低,而黄大湛也因两个弟弟平常都对吴争非常崇拜,就刻意隐瞒了实情,无非是不想橫生枝节。

可袁成礼一上来,就点明了今日目标,黄大湛阻拦不及。

此时听两个弟弟询问,黄大湛叹了口气道:“旨意如此……不得不为!”

黄大淳急道:“不成!王爷为国争战,立下赫赫战功,陛下却要用此卑劣手段,戗害国之柱石,此为乱命,不可听从!”

“放肆!”黄大湛低喝道,“若非你是我二弟,仅凭此话,我就可斩杀你!快去整军,即刻上山。”

说完,黄大湛拨转马头。

黄大淳、黄大洪震惊之余,互视一眼,齐齐跃下马,跪在黄大湛面前,“大哥,今日之事万万不可行……就算先不说王爷是国之柱石不可轻毁,就说咱家,王爷手下北伐军就在大胜关,一旦得知王爷被害,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兵临城下……大哥,到时诛杀凶手,我黄家首当其冲,那就是灭门之灾啊,望大哥三思!”

黄大湛怒极,他哪不知道这些,可让他如何办?

怒不可遏之余,拎起手中马鞭,狠狠地抽向黄大淳,黄大淳性子也烈,昂着头,硬是不避,任由黄大湛抽打。

边上老三黄大洪起身扑向黄大湛,大哭道:“大哥,二哥言之有理啊,要不,我快马回去问问爹,听爹的意思如何,再作定夺?”

第九百八十章 禁军搜山

ps:感谢书友“中国军人”、“书友20190907070711543”投的月票。

黄大湛用力甩脱黄大洪,顿着足道:“你当我来之前,没问过父亲?父亲就说了一句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们说,我怎么选?”

黄大洪惊愕了,他转头看向二哥黄大淳,“二哥,既然爹也这么说,那咱们就听大哥的吧?”

黄大淳梗着脖子道:“我只听对的,也只追随对的。追杀王爷,肯定是错了!若今夜大哥是令我前往大胜关与鞑子厮杀,我二话不说,可要加害王爷……大哥先杀了我吧!”

黄大湛怒火中烧,他“呛啷”拔马对着黄大淳道:“我给你一条路走,要不回家去,要不听令上山,若再阻挠……别怪为兄手中刀,不认你这个兄弟。”

老三黄大洪合身扑上,一把抱住黄大湛的手臂,生怕黄大湛一时失控伤了黄大淳。

黄大淳突然起身,拱手沉声道:“实话对大哥说吧,我一年前就入了明社,明社中人,忠于国家,而非天子一人……今日大哥奉旨要害王爷,于国于民有害无益,恕做弟弟的不能遵从,我欲带己部,先一步上山救援王爷,之后若不幸与大哥遇上,恕我不能顾及手足之情!”

长兄如父!不但不遵旨意,也不听父亲训诫,还要与自己对阵沙场?

黄大湛愤怒到了极点,“我杀了你这无君无父的畜生!”

边说边拎刀架在黄大淳的脖颈,就待施力一剌,杀了黄大淳。

边上黄大洪更是惊愕到了极点,“二哥,咱们不是说好一起进明社的吗,你怎么可以不知会一声,自己先入了呢?”

这话,没让黄大淳有反应,却让黄大湛张口结舌。

他的手颤抖地厉害,他看看二弟又看看三弟,脸上一会儿狰狞,一会儿温情。

这时,远处一个声音传来,“禀指挥使,卑职已经安排妥当,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将士即可上山……咦,大人这是为了何事?”

黄大湛闻声身子一震,立即收刀归鞘,转身答道:“家中两弟没有上过战场,因天黑惧战,本官正在训诫于他……。”

袁成礼上前来,狐疑地打量了黄大淳二人一眼,点点头道:“那就请大人下令吧!”

黄大湛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对黄大淳喝道:“为兄的言尽于此,还不快率己部上山?”

黄大淳愣了愣,随即起身,向黄大湛躬身一礼,拔腿而去。

“等等。”

黄大淳惊愕回头。

黄大湛瞪了他一眼,转向三弟黄大洪,喝道:“你也一起去,盯着他,若他敢消极怠战,当场格杀!”

黄大洪愣在了当场,还是黄大淳见机快,上前一把拽着黄大洪走了。

袁成礼拱手道:“都说黄家一门忠烈,指挥使如此忠于王事,执法之严,卑职叹服……既然令弟已经上山,那卑职也随同一起上山了,也好有个照应。”

不想黄大湛却阻拦道:“袁百户,本官二弟仅是个百户,三弟更只是个试百户,难得有如此机会建功,不如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先行一刻……算是本官欠你一个人情,如何?”

袁成礼哑然,他想了想笑道:“既然是指挥使大人开口,卑职怎敢反对,再说日后还得大人多多提携……想来也不差这一刻钟,那就按大人的意思办。”

……。

清凉山,原名石头山,位处要冲,为明皇宫的天然西侧屏障。

“虎踞龙蟠”中的虎踞就指得是清凉山。

丑时初的驻马坡上,数百人影正在山坡上蠕动。

“二哥,咱真的要抓捕当朝郡王吗?郡王若被杀,怕是应天府就保不住了,清军定会趁我朝内乱反击……可大哥说得也没错,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况且大哥说爹也是这意思,咱听从就是了……不过二哥放心,我就算再傻,也不会对二哥不利,若二哥真要去帮郡王,我……我最多当没看见就是了。”

一边低着头、喘着气往山上爬,一边喋喋不休地嘟哝着的黄大洪,迟迟没有听到他二哥的回答,不禁扭头向身边的二哥黄大淳看去。

这一看,让黄大洪手足无措起来,月光之下,黄大淳满脸皆是泪。

“二哥,你这是怎么啦?大哥说得不过是气话,他让我来,只是想让我看着你,让你别做傻事……绝不会真要对你不利,咱是亲兄弟……。”

泪如泉涌的黄大淳终于停了脚步,他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怆然道:“大哥哪是要你来看着我,更不是真让你对我不利,他是让我们去救王爷。”

黄大洪惊愕道:“那……那大哥怎么办?还有山下还有数千禁军,我们不过数百人,怎么可能救得了郡王?不对……不对,若是救了郡王,大哥怎么向陛下交差……咱黄家、咱爹……。”

黄大洪越想越恐惧,这不是简单地站队,而是真的生死抉择。

“不成……二哥,咱回去,咱谁都不帮总成了吧?陛下那,最多就治咱办事不力……若是郡王逃出生天,咱也不曾加害,总不能逼死黄家……。”

黄大淳叹息道:“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从大哥领旨的那一刻,黄家的拿去就注定了。”

“不!我得回去,爹还在家里呢!”黄大洪突然转身往回跑。

黄大淳从背后一把拎住黄大洪的脖颈,厉声道:“你回去只会害了大哥!你可知道,大哥最后让你与我同行,为得就是保你一命!”

黄大洪震惊道:“大哥明明是让我看住你……。”

“那是说给袁成礼听的!”黄大淳将弟弟一把按在地上,沉声道,“听着,其实大哥心里也跟你我一样,明镜似的,陛下动用禁军殊死一搏,看起来决绝,似乎是必胜,可陛下却忘记了,京城之中,象你我这样敬重王爷的人何其多,京军就不说了,禁军之中,怕也难保有无数明社中人,先不说你我兄弟,真要是与王爷当面对峙,一声令下之后,谁能保证会出现什么样的景象……大哥之所以最后改变主意,就是知道你我都有入明社之心,这让他警醒到,追杀王爷是何等愚蠢之事。”

第九百八十一章 吴争在哪?

黄大洪惊悚道:“那大哥明知如此,也明白旨意是乱命,为何不与咱们一起上山……袁成礼不过区区几百人,杀了他便是,只要保住郡王安全,咱一家就是大功臣……还怕陛下责难不成?”

黄大淳定定地看着他的弟弟,摇摇头道:“黄家忠义之家,有两个逆子也就罢了,岂能出满门逆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怕父亲真是这么想的。”

黄大洪听着他二哥的话,象是傻了一般。

黄大淳拍拍他的脸,“快跟上去,大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一会要是被他们追上,那就白费了大哥一番苦心。”

黄大洪无意识地起身,向上爬去。

向着弟弟的背影,黄大淳无声地叹息,一行热泪划落。

他没有和弟弟明说,其实他已经猜到,大哥是不会归降王爷了,至少不会有着归降,那么,接下去的结局,就不言而喻了。

无论今夜之事成与不成,仅率军追杀当朝郡王、大将军的罪名,就算皇帝也无法保全黄家,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当作一枚弃子,皇帝将所有罪责推到黄大湛等人身上。

大哥最后决定不阻拦自己,甚至将三弟也交托到自己手里,并非为了王爷,而是想保全黄家一丝香火。

想到这,黄大淳拼命地向山上冲去,他要立功,只有立下救驾大功,才能请王爷特赦,保住大哥性命。

……。

吴争死了吗?

没有!

吴争在哪?

就在清凉山上。

不过不是在驻马坡,而是在山东侧的崇正书院附近。

崇正书院,建于嘉靖年间,时任督学御史耿定向在清凉山东坡建崇正书院,讲学课徒,学生还不少。

不过吴争没有入崇正书院,因为这个时候,行踪保密是安全的最大保障。

虽说夜阑人静,可多一个人知道行踪,那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吴争是真没想到,一个统帅近十万人的大将军,会被数百人追得如此狼狈。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半个晚上,从清凉山西侧,转回东侧,越过两道山梁,已经让吴争三人累得精疲力竭。

三人此时就仰躺在崇正书院一里外的竹林子里,喘大气。

“王爷,咱们不能耽搁了,早些下山,混出城去,与沥海卫会合,再与这帮狗贼算帐!”鲁进财恨恨道,“那么多百姓……还有那……该死的,我竟忘了他们叫什么。”

鲁进财的语声哽咽起来。

岳小林叹息道:“我就记着一个读书人叫刘元,还有一个大汉叫郑一斤……!”

“还有一个叫许老二,就是无辜死在禁军弩箭下的……别的那几个,我也记不得了。”吴争悠悠道,这样的结果,不是他想要的,“忘记也好……那满街数千百姓,不知道能活下几个。但我们能为他们做一件事,那就是把凶手和背后指使者拎出来,一个都不放过!”

“对,一个都不放过!”鲁进财反身坐起,“可王爷,这事显然是陛下指使,禁军除了陛下、长公主,谁能指使禁军杀您?”

吴争沉默着。

岳小林道:“这下可麻烦了,若真是陛下或是长公主指使,那……那一个不放过,岂不是要造反?”

鲁进财闷声道:“怎么,你小子怕了?”

“我怕个鸟?”岳小林没好气地怼道,“只要王爷一声令下,我岳小林绝不含糊!”

吴争突然开口道:“未必是陛下,更不会是长公主。”

岳小林诧异道:“王爷为何如此肯定不是陛下和长公主,追杀王爷的明明是禁军?”

吴争摇摇头道:“禁军目标太明显,就算他们真得了手,将我杀了,陛下以何来掩盖今日丑事,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更何况,别的人还好说,沥海卫陈胜的脾气我还是了解的,真要是我有不测,他必定率军回攻应天府,城中还有多少兵力可阻挡沥海卫的拼死一击,这不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吗……陛下不会蠢到如此不管不顾的地步。”

鲁进财诧异道:“那会是谁有这么大胆子,敢加害王爷您啊?”

吴争摇摇头道:“想不出来……那就不想了,下山之后,将这群宵小一个一个拎出来,一锅端了,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别胡思乱想了,睡一会。”

“王爷,此地还是险境,为何不赶快下山?”

“下山作什么?”吴争转了个身,躺了下去,“此时下山,说不定山下正等着我们呢……与其让他们逮个正着,不如让他们一个个都跳出来,省得日后麻烦……睡吧,这大半夜的,就是少了件盖的。”

岳小林默不作声地将外套脱下来,盖在吴争身上,“王爷先歇息吧,我来值守。”

吴争没有拒绝,还真心大,合眼睡去了。

鲁进财轻声道:“你守东边,我守西边,让王爷好好睡一会。”

……。

寅时初。

北门桥,人声鼎沸。

数千个火把,“嗞嗞”地燃烧着,将整个黑夜照亮。

此时桥东面传来一阵喧嚣,无数的人影向这边集结。

戚承杰急匆匆上前来,向莫执念等人禀报道:“莫老,东面来了一群人,硬要向这边闯,与我军发生对峙。看打扮是百姓,可他们个个手中持有刀剑,不象是普通民众……该如何处置?”

黄道周生硬地道:“驱逐了事,再不就捉拿,若不肯就范,全部拿下,待天亮时再一一甄别。”

戚承杰见莫执念不反对,于是拱手而去。

可此时马士英突然用手指捅了捅莫执念,向莫执念施了个眼色。

莫执念先是一愣,而后醒悟过来,忙开口喊道:“戚将军……老朽与你同去。”

转身对黄道周、钱肃乐道:“老朽去询问一番,或许能问出些什么来也不一定。”

马士英突然开口道:“我也去,或许能助莫老一臂之力。”

莫执念倒也不阻拦,在黄道周、钱肃乐诧异地目光中,与马士英随戚承杰而去。

长林卫的组建,是以莫家各地店铺的老人儿为骨干。

莫执念是知道它的存在的,只是没有吴争允许,无法参与其中罢了。

第九百八十二章 引蛇出洞还是画蛇添足?

马士英被免去了嘉兴知府差事之后,一直跟着吴争,吴争平日里处置各种长林卫的密报,也没有刻意去回避马士英,最主要的是,吴争有意在特色一个能代理长林卫主事的人选,以取代莫亦清。

一则答应过莫亦清,二则毕竟是女子嘛,不适合做这行当,一年两年不打紧,可日子长了,潜移默化,会改变一个人的心性,三则吴争不希望莫家的势力变得更加不可控制。

所以,马士英也是知情人。

莫执念一开始是没有领会过来,毕竟他没有看到当时冲天而起的号筒烟花。

可马士英却不同,这是他的最大长处。

经马士英一提醒,莫执念立马就会意过来。

果然,一到现场,几个领头的人中,有几个还是莫执念一眼就能认出来的老家人。

两厢交换了一下情报之后,莫执念下令,让长林卫这些人发动周边民众,开出高额悬赏,从北门桥向西搜索。

可马士英反对,他道:“莫老,戚承豪已率一千人马西去多时,按理说,只要王爷没有发生不忍言之事,以戚承豪所部,控制局势足矣。眼下最要紧的不在此,而是……控制应天府。”

莫执念微微蹩眉道:“区区数百人,如何控制应天府,不如等陈胜的沥海卫到来再说吧。”

“不,莫老……士英所说的控制,并非控城,而是控人。不是控民众,而是控制……朝臣。”马士英诡异地微笑道。

莫执念闻言一挑眉毛道:“你的意思是说……控制朝臣,以备沥海卫攻皇城?”

“没错。这事由沥海卫大军来做,不合适,士英方才还在为难呢,如今长林卫来了……正合适!不必惊动太多人,只要将六部、五寺、九卿主官控制起来,便事半功倍了。此时城中一片混乱,宫中禁军大部调出,京卫大部在大胜关外,这数百人足以应对各府府卫……就算日后追究起来,也可推说是乱民闹事,反正长林卫的存在,没几个人知晓。莫老以为如何?”

莫执念微笑起来,他点点头道:“如此,就按你说得办!”

回去的路上,莫执念意味深长地对马士英说道:“王爷果然慧眼识人,马大人确实高明。”

马士英陪笑道:“莫老谬赞,莫老和莫家为王爷大业呕心沥血,更是功不可没!”

莫执念笑意更浓,“如此说来,往后老朽与马大人,还得多亲近亲近……马大人可不要嫌老朽烦人哟?”

“莫老这是哪里话,能得莫老垂青,士英三生有幸啊……哪敢有烦人之想?”

两个加起来一百多的老头子,相视会意地笑了起来。

“依马大人猜测,今夜王爷可否逢凶化吉?”

马士英神秘一笑道:“其实莫老心中早有结论……不是吗?”

莫执念哈哈一声,点点马士英道:“看来马大人还是与老朽不甚亲近啊?”

马士英忙拱手道:“既然莫老执意相询……那士英就随便说说?”

“说说。”莫执念随口道,就象被问,吃了吗?莫执念答,吃了。

马士英下意识地压低声道:“王爷是何等人物?能仅带两个护卫微服出巡?他会预料不到应天府内的险情?如果王爷真是那样莽撞之人,又怎能走到今天?这本是一件古怪之事,若是在杭州府倒也罢了,可在应天府,着实蹊跷。莫老以为如何?”

“继续说。”

“可之前我等盘问过王府护卫,王爷是自己离开的,并无异象或有人邀约、逼迫,那么只能说明,王爷应该是有计划的。”

莫执念带着一丝惊讶,看了看马士英,“你的意思是说,是王爷故意为之?”

马士英谦逊地陪笑道:“这只是士英私下猜测,不敢确定,莫老故妄听之便是。”

“还请继续说。”莫执念拱手道,神情严肃。

马士英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道:“如果将这事理解为王爷有意为之,那么就解释得通了。”

“可王爷目的为何?”

“引蛇出洞!”马士英微微有些得色,“应天府民乱背后之事,虽说起因是陛下挪用民众存银,但银号的出现,却是显得非常突兀。银号背后究竟是谁……以士英雄看来,肯定不会是陛下,若是陛下,那这事就有些画蛇添足的意思,虽说陛下能为……嘿嘿,与王爷相比确实逊了不少,可还不到这种糊涂的地步,所以,银号背后肯定不是陛下。

王爷自然也能想到这点,可王爷没有时间来慢慢处置应天府这烂事,江北战事正酣,王爷还得回杭州,处置大将军府琐事,不可能长久留在京城慢慢查。于是,王爷就想出这么一招引蛇出洞的法子来,以自己为饵,诱使银号背后之人出现做出反应。因为王爷一入京执掌军政大权,银号背后之人恐怕是坐立不安了,就算明知道是个陷阱,他也得往里跳,早死晚死都是一个死,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还能拼个鱼死网破呢。”

莫执念神情怪异地问道:“这么说来,咱们是错怪陛下了?”

马士英呵呵一声,“身为谋臣,眼中不看对错,只看利弊。什么事有利于王爷,那就去做,什么事对王爷有害,便尽早阻断……莫老以为然否?”

“有道理。”莫执念点头道。

“所以,这事是不是陛下指使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禁军在追杀王爷。”马士英古怪地笑了起来,“上天给了咱们这么好的机会,如果不捏紧了,岂不遭雷劈?就算不是陛下指使,只要天一亮,这事,就是陛下指使!”

莫执念长长吸了口气,“照你这么说,那王爷应该是安全的?”

这话问得马士英脸色凝重起来,“按理,王爷应该是安全的,可今夜之事有了不少变数……譬如禁军突然反乱,恐怕绝不在王爷预料之中,因为之前也说了,王爷是不认为陛下是背后指使者,那王爷绝不会想到禁军会反……如今怕是只能盼王爷事前的应变之策,能坚持到天亮,只要天亮,沥海卫、戚家兄弟所部就可对西城合围,到时无论是哪个妖孽作祟,都将粉身碎骨!”

第九百八十三章 两难

ps:感谢书友“莫问七剑”投的月票。

莫执念慢慢吐出刚吸进去的气,想了想道:“你说的有道理,王爷吉人自有天相,此时离天亮不过一个多时辰了,只要撑过去,那便是王爷大展宏图之时!”

马士英颌首道:“所以士英建议由长林卫控制朝臣,如此,只要沥海卫今夜攻入宫中,再没有人可以阻拦王爷!”

莫执念撸着胡须道:“马大人如此能为,日后该替王爷分更大的忧才是。”

马士英拱手道:“还须仰仗莫老多多美言。”

“请!”

“请!”

短短地一番话,二人达成了一个临时同盟。

而这个同盟,不仅影响了眼下整个局势走向,更对日后产生了巨大的变数。

这是眼下他们谁也无法估算到的。

……。

那边黄道周等人和监国殿下朱媺娖,没有等来吴争的任何消息,

却等来陈胜的沥海卫。

从仪凤门入城,至皇城,北门桥是当时必经之地。

如果不是莫执念上前与陈胜说明了“四人团”的决议,陈胜怕是不会理会任何人,直接率军向皇城了。

“陈胜见过长公主殿下。”陈胜在朱媺娖车驾前拱手行礼道。

朱媺娖慢慢掀开帘子,面无表情地道:“你,连臣也不自称了吗?”

陈胜抬头看向朱媺娖,“殿下恕罪,殿下应该知道陈胜此来之意,既然终将刀兵相见,那就不必虚伪掩饰了……但陈胜发誓,绝无加害殿下之意,不为别的,就为陈胜信殿下不会加害王爷!”

朱媺娖突然暴发起来,“你既然信本宫不会加害吴争,为何擅自带兵入京?”

“陈胜信殿下不会加害王爷,但不信陛下不会加害。”陈胜双目直视,毫不示弱地反怼道。

朱媺娖颓然,她就象被抽空了力气一般,“陛下为此要加害吴……江北战事未了,大胜关敌军尚在,城中民乱未平,陛下怎么可能加害吴争?”

陈胜沉默半晌,坚定地说道:“天下之大,或许有无数人能害王爷。但,应天府中,能害王爷的除了殿下就是陛下。陈胜愚钝,生平不善思虑筹谋,唯有提三尺剑,亲自入宫,向陛下求证。”

车内再无声息。

陈胜再一拱手,退了开去。

“四位大人,已是寅时二刻,陈胜决定带兵入宫,不知四位大人,可愿同行?”

黄道周急道:“陈将军,且再等待片刻,或许王爷就会回来。”

钱肃乐几次张口,又叹息着咽了回去。

陈胜道:“再等下去毫无意义,追杀王爷,这不是一般人能为的,既然找不到王爷,那就入宫,以陛下为人质,让凶徒投鼠忌器,岂不更有效果?”

莫执念很干脆,一甩袖子,道:“行伍之人,果然干练。陈胜说得极是,早就应该入宫见见天子了,走!”

马士英朝陈胜一拱手道:“陈将军带来多少人马?”

“沥海卫一万人。”

马士英点点头道:“加上戚将军二千人,足够了……那就启程吧!”

黄道周见事不可扭转,向车驾走去,“请殿下……回宫吧。”

这时,朱媺娖大喊道:“陈胜,你过来!”

陈胜闻听眉头一皱,不过没有拒绝,上前躬身道:“殿下有何吩咐?”

“你真要攻城?”

“是。”

“有破城把握?”

“以沥海卫装备之火器,若皇城内足够守卫,或许可支撑三天,可如今皇城禁军皆被调出,最多不过二、三千人,就算皇城坚固……最多一个时辰,必破!”

“破城之后,你要如何?”

“请陛下释疑。”

“若陛下不承认呢。”

陈胜稍稍一顿,道:“陛下若不承认,就以陛下为质,天亮之后由朝廷诏告天下,以使凶徒投鼠忌器。”

“若吴争此时已经死了,你要弑君吗?”

“若王爷安好,陛下自然是由王爷处置,可若王爷不幸,那不仅是陛下,此城、这天下,无数人都得为王爷陪葬……殿下想必知道,王爷麾下宋安、池二憨等人正在江北为国征战,若王爷今日不幸被害的消息传出……或许不用陈胜弑君,会有更多人代劳!”

车驾内一阵沉默。

“殿下若无别的吩咐,陈胜告退。”

“陈胜,你可知一旦攻皇城,便有无数人死于这场兵乱……他们原本不该死,或者应该死在大胜关前!”

“王爷更不该死,可就是有人要害王爷!”

“……好吧,本宫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一个晚上,心力交瘁,朱媺娖声音显得柔弱而无力,“本宫是监国,可助你叫开城门,你部也可避免伤亡……但你须答应不杀一个无辜之人。”

陈胜一愣,“殿下仁慈……陈胜应下了!”

“还有,不可伤及陛下性命。”

“这……。”

朱媺娖尖声道:“至少在没有得到吴争确实身亡的消息之前,你必须发誓,不伤陛下性命!”

陈胜一咬牙道:“陈胜遵命!”

说是一万二千之众,可最后连那一千禁军“俘虏”也裹挟了去。

不为别的,就为朱媺娖、黄道周等人在场,就为吴争在义兴朝军队中的不败神话。

想来也是,非穷凶极恶之徒,又怎会与吴争为敌?

……。

春和殿中。

朱慈烺是坐立不安、度日如年。

从向黄大湛口谕率军杀吴争之时起,朱慈烺已经想得很通透了。

他或许不善于让百姓富裕起来,可他对权力倾轧,那是打小耳闻目染。

再加上四年的“修练”,怕是吴争也不是他的对手。

好在,这世间之事,许多时候靠得不是阴谋诡计,而靠得是,实力!

以奇合,逞一时。

以正合,得百世。

朱慈烺其实判断是正确的,一旦禁军参与了追杀吴争,那么接下来一系列地变数,就会变得不可控,会直指自己。

朱慈烺甚至可以相信,吴争不会想借此逼宫。

但朱慈烺绝对不信,吴争麾下那么多的将领、谋士,不会借此来一出皇袍加身的戏码。

许多时候,为上者也并非随心所欲,而是随波逐流。

所以,朱慈烺也只能随波逐流,将这场追杀进行到底。

既然不得不背锅,那不妨背得更名正言顺一些。

第九百八十四章 阴谋之下,最惨的是无辜

现在旨意下了,宫城中的禁军也为之一空,这让朱慈烺无由地感到一丝恐惧。

居上位者的恐惧!

淑妃阿乐就跪在他的不远处,已经多时。

做为朱慈烺唯一一个有着名份的女人,她知道自己的劝说对朱慈烺无用,可她依旧在不停地进谏。

阿乐是个已经定型的民间女子,她的心性除了随遇而安,就是有恩报恩,吴争是她的义兄,保全自家人,是她的执念,更何况是义兄没有过错的时候,她更不能眼看着义兄遇害。

愚蠢的女人哪,当她无意间偷听到,朱慈烺向黄大湛口谕追杀吴争之时。

她应该三缄其口来自保才对,不是吗?

可她没有,两年过去,她还保留着民间少女的那丝纯朴,她希望夫君和义兄都能活着,都能好好活着。

少了哪一个,她都心痛。

“求陛下收回成命……义兄他在外为国争战,入京也是为了替陛下分忧……陛下何苦加害?”

朱慈烺很烦,非常烦这个女人,或许曾经也喜欢过,但从吴争认下她为义妹之时,再无喜欢,取而代之的是厌恶,无比的厌恶!

“朕就想问问你。”朱慈烺走到阿乐的面前,阴沉地问道,“如果今日朕与吴争必有一人死,你会选择哪个?”

阿乐痛哭出声,“妾定然是选陛下活着,因为陛下就是妾的天啊。”

朱慈烺有些惊讶,他阴沉的脸慢慢缓和起来,“既然如此,你何必再来阻拦朕?你放心,就算吴争死了,你依旧是淑妃……朕,不会亏待你!”

阿乐泣道:“陛下也说了,如果今日陛下与吴争必有一人死……可今日原不必如此啊,陛下和义兄都能好好活着,陛下就算对义兄做了什么,妾去求义兄不要怨恨陛下就是,义兄定会答应的……。”

“求?为何求他?”朱慈烺暴怒起来,“朕是天子,为何要去求一个臣子……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就算今日杀他,那也是他逼的……嚣张跋扈、无君无父,便是他取死之道!朕命令你,不得再为他求情!”

“可是陛下……。”愚蠢的女人,她终究不明白,皇帝的女人,不是民间的妻子。

“你还替他求情?!”暴怒地朱慈烺终于动手了,或许此时他的心里真没有要杀死陈忠乐的意思,他只是在愤怒。

为什么每个人都站在吴争身边,朝臣、官员、民众,就连自己的亲妹妹,甚至连自己的女人。

所以,他愤怒。

同时,他也在恐惧,戗害功臣,历朝历代,再昏馈的皇帝,内心也都明白自己在自毁根基,可依旧杀了,因为功臣确实很少有人听话,听皇帝的话。

朱慈烺必须恐惧,他知道自己走出这一步,成,未必一帆风顺,败,则是绝路。

有选择吗?

没有。

臣子投降,还能做臣子。

皇帝投降,能做什么?

朱慈烺远端地在怨恨吴争,为何要让朕登基?

既然你有如此治国的能为,为何当初要让朕登基?

给了朕一个美好的梦境,却又在短暂的时间里把朕叫醒,这比不让朕登基更恶毒!

你想以此来证明你的伟岸,你比朕更适合当皇帝?

那朕就杀了你!

把你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这是一种发,泄,朱慈烺在疯狂地发,泄。

拳打,

脚踢。

可事实上,在他的拳头下挣扎的,不是吴争,而是他自己的女人。

当朱慈烺拎着锦凳,砸下去之后。

阿乐,死了。

她脸上的泪痕斑驳,她口中的鲜血喷洒在高大壮观的春和殿的地砖上。

不,准确地说,凳子砸下时,阿乐还没死,如果能立即召来御医……或许还有救。

可显然,没有人叫御医。

或许,她不该来京城,不该入宫。

或许,她在知道朱慈烺不是她爱的普通的书生而是前朝太子时,就该挥剑斩断情丝。

可惜没有如果,所以,她死了。

朱慈烺慢慢清醒过来,殿中的宫女和内侍已经吓得缩在角落,簌簌发抖,象一只只受了惊的鹌鹑。

没有人敢去阻拦,更没有人敢跑出去。

他(她)们惊恐地看着朱慈烺。

朱慈烺慢慢站起身来,他摇晃着身子,四下打量着那几个吓得已经没了意识的内侍宫女。

“来人……替朕杀了他们!”朱慈烺跺着脚,歇斯底里地大喝道。

当朱慈烺再次坐倒在阿乐面前时,他伸手在轻轻地抚摸阿乐已经毫无知觉的脸。

“朕没想杀你……朕发誓!”

“可你不该激怒朕。”

“朕心里苦,你知道的。”

“国破家亡,颠沛流离,朕的一生,有一半是在目睹杀戮中渡过的。”

“你放心,朕会厚葬你,保留你淑妃的封号。”

“你放心,等朕杀了吴争,拿他的头颅来祭奠你……都是他害了你,若非是他非要多此一举,认你做义妹,你就不会替他求情,也就不会激怒朕,朕就不会错手杀你……。”

朱慈烺的目光有些歉意和决战前的……亢奋。

……。

其实,马士英、莫执念太高估吴争了。

世人总喜欢对成功人士的一切做为,进行完美的解读,哪怕只是不经意地打了个喷嚏亦或者很不雅观地打了个……嗝。

吴争并没有如他们所想的,一切都尽在掌握中。

他来鱼市街,最大的目的,仅仅就是化解这场原本不该发生的民乱,甚至做好了杀一人而救百人的决定。

但马士英有句话说得对,吴争没有时间。

吴争的注意力不在应天府,而是在江北,在他看来,应天府民乱、官员的贪腐等等只是肘腋之患,料理了江北战事,内乱自然就平了。

所以,按下再说。

吴争绝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禁军竟会反叛,追杀自己。

所以,之后的一切举动,只是临时反应,甚至连有效反应都称不上。

因为当时吴争也措手不及。

然而吴争有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想得开。

想得开,即是随遇而安。

说好听点就是心理承受力强。

说难听点就是,心大!

这种时候,身处危境,无法对时局有效把控的情况下,还能睡得着,还能一睡一个时辰的,确实不多见。

第九百八十五章 藏身处被发现

吴争此时是真睡着了。

他总是无由地去相信身边人,譬如岳小林、鲁进财。

正象他说过,如果不信任何人,那活在这世上,就太累了。

很多时候,信任一个人,就是一场豪赌,赌得是命。

寅时三刻。

天已经微微亮起。

西面的岳小林首先发现了漫山遍野围上来的禁军。

“王爷,叛军从西面上来了。”

鲁进财随即跑来道:“王爷,东边也有叛军上来。”

“有多少人?”

“西面能看见的就不下四、五百人。”

“东面更多,不下千人。”

被叫醒的吴争,睁着腥松的睡眼,苦笑起来。

他想不明白,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他依旧坚信,这场追杀不应该是朱慈烺的手笔,因为这对朱慈烺没有任何好处。

而除了朱慈烺,唯一可能调动得了禁军的只有朱媺娖,且能调动的绝不会多。

吴争不愿意、甚至下意识地在排除朱媺娖的嫌疑。

因为在吴争心里,曾经那双干净的眼眸,挥之不去。

没有道理,真的没有道理。

利大者疑,这个无往不利的推理方式,今夜是完全失效了。

一切的变故,就象是大海那边一只蝴蝶轻轻地扇了下翅膀而引发。

吴争能睡得着的原因,是他推算着这支叛军人数不会很多,可能仅仅是因为某些自己还不知道的小冲突、小恩怨。

所以,吴争认为,只要挨到天亮,闻讯而来的京卫、禁军和自己的随扈足以平定此乱。

但现在,东、西两面合围,如此规模的人数,彻底否定了吴争的判断。

这不是一场小规模的突发事故,而是一场有组织的追杀行动!

那么,能做出这般举动的,就只有朱慈烺、朱媺娖二人了。

吴争不愿相信,却只能相信!

然而吴争清楚,此时一切都晚了,就算随扈及时起来,面对如此规模的禁军,怕也无法救出自己三人。

吴争慢慢抽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剑,苦笑着摇摇头,原以为从此进入热兵器时代,自己腰间的佩剑,仅仅是王服的装饰,想不到,如此精致的饰品,今日要用来,杀人。

“怕吗?”看着岳小林、鲁进财,吴争微笑着问道。

岳小林、鲁进财不是傻子,东西合围,那便是死路。

“不怕。”鲁进财“呛啷”抽出佩刀,大声应道,“就是不甘心,原本想着追随王爷征战南北,不想还没与鞑子打上一仗,就……。”

岳小林微怒道:“就什么……怂货,会不会说话?”

他转头对吴争躬身道:“请王爷入书院内暂避,我二人守在门外。”

吴争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没必要了。今日不比昨日,昨日有数千民众,且街道狭窄,确实能拖住叛军,可今日,就算你们有三头六臂,也拖不了一时……也罢,当是场演练吧,也就一瞬间的功夫。”

三人互视着,都笑了起来。

“那就请王爷选个冲杀的方向吧。”

“那面离得近?”

“西面。”

“那就西面。”

三人并肩走出竹林。

望着已经逼近至数十步外,密密麻麻地人头。

如猛虎下山般地扑下。

吴争盯着一个百户服饰的禁军军官,扬起了手中的剑。

……。

黄大淳绝望了。

领着己部,搜了一夜的山,都没有找到吴争。

从西山搜索到东山。

身后是大哥和袁成礼不下三千的禁军,距离越来越近,已经不足二里。

这就说明,就算找到吴争,怕也来不及遮掩了,因为天色已经开始亮起,不足二里路,目光轻易能及。

黄大淳此时心里就只有一个期盼,那就是希望吴争不在清凉山。

这样,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他依旧可以率部回归禁军,不用与大哥兵刃相见。

可被在这时,黄大淳突然发现,从山顶处冲下三个人影来。

一时之间,他来不及做出反应。

但心里瞬间意识到,这该是搜寻了一夜的郡王。

当看到一柄剑正对着自己砍下来,黄大淳嘶声大呼道:“可是王爷?”

剑生生定在了黄大淳的额前。

吴争沉声问道:“你是谁?”

“卑职禁军指挥使麾下百户黄大淳。”

“来杀本王?”

“王爷误会了,卑职明社中人,绝不敢对王爷不利。”

吴争疑惑地打量着黄大淳道:“昨晚北门桥追杀本王的禁军隶属何人麾下?”

“卑职不知,只知领军百户叫袁成礼……王爷,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卑职身后不足二里还有数千禁军,他们才是要真正追杀王爷的。”

吴争疑惑地看着黄大淳,不明白禁军怎会分成两个阵营,但如果真象他说的,后面有数千禁军上来,眼下真不是说话的时候。

于是,冲那边拎着刀,同样一头雾水的岳小林、鲁进财道:“先信了他,往山上撤。”

然而这时,山腰间,又一群禁军冒了出来,其中一人大喊道:“黄百户,可是找着逆臣吴争了?”

黄大淳急道:“王爷,那喊话的就是袁成礼,这下糟了……!”

吴争沉声道:“走!”

当先向山上爬去,岳小林、鲁进财紧随在后。

黄大淳连忙下令道:“跟随王爷,撤!”

……。

那边袁成礼也愣了,他突然回身朝后面的黄大湛怒道:“黄大人,令弟竟附逆随吴争往山上去了!”

黄大湛冷冷道:“袁大人不会看错吧?”

“怎会看错?”袁成礼嘶吼道,“黄家敢抗旨附乱……!”

“放肆!”黄大湛喝斥道,“先不说你有没有看错,就说是真,那也只是黄大淳一人附逆,与黄家无干。袁百户尽可杀上去,连同黄大淳一并杀了!”

袁成礼本还待争论,可看见黄大湛脸色阴沉,且黄大湛所部一个个凶猛地瞪着自己,心中一颤,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啊,黄大湛的兵力远超自己三倍,这要是真将黄大湛逼急了,临阵反戈,那自己可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于是迅速改变语气,陪笑道:“指挥使说得是,或许是卑职真看错了,以黄家对陛下的忠诚,又岂会搞旨附逆……那咱继续冲上山去?”

第九百八十六章 两面受敌

黄大湛也慢慢缓和了脸色,没好气地道:“黄家对陛下忠诚,无须你来评判,袁百户不妨仔细看着,若黄大淳真附逆,看本指挥使如何擒杀黄大淳!”

“是,是!”

黄大湛将刀指向山顶,“奉陛下口谕,捉拿叛逆,若遇到反抗,杀无赦!”

无数人嗷嗷叫着向山顶冲去。

袁成礼狐疑地看了黄大湛,也指挥己部向山上冲去。

吴争等人先一步到达山顶。

黄大淳随即下令,以弓弩阻止山下禁军。

然而此时,黄大淳部禁军有了异常,他们不少人疑惑地看着黄大淳和吴争,眼中的不信任和疑惑越来越浓。

他们不知道为何黄大淳会违背指挥使的命令,还要与指挥使为敌。

但黄大淳、黄大洪兄弟也有自己的心腹。

于是,两个阵营突然开始分裂开来,默默地对峙着,火拼一触即发。

问题很严重,东西两面皆是敌人,这要是发生火拼,那就是玉石俱焚。

黄大淳厉声喝道:“山下禁军奉得是伪旨,他们欲加害王爷,是叛逆!”

疑惑的禁军又将目光转向吴争。

吴争道:“本王昨日刚刚入京,在北门桥突然遭遇袁成礼部禁军追杀,原因不知,但若说陛下下旨要杀本王,本王是不信的……眼下情势危急,若发生不测,便是玉石俱焚,就算你们现在脱离黄百户指挥,下山之后,恐怕也说不清了,该如何,本王不勉强,你们自行决定。”

“您真是会稽郡王?”一个士兵疑惑地开口问道。

“当然!金印在此。”吴争从胸口掏出郡王金印,擎在手中。

“我等愿为王爷效死!”

大多数禁军士兵单膝跪了下去,留下数十个士兵左看右顾,慢慢地有人也跪了下去。

还有几个士兵突然转身,冲下山去。

“嗡”地一声,被如蝗的箭矢倒射回来,变成了刺猬。

于是,跪着的禁军不再需要命令,纷纷涌在山边,向下射箭。

毕竟占了居高临下的便宜,四、五百人的齐射,压制了一边爬山一边仰射的山下禁军。

……。

此时,吴争总算有了与黄大淳说话的机会。

“黄百户身为禁军,怎么就来助本王了?”

“卑职年前入的明社,信奉为国而战,忠于国家,而非天子一人。王爷为国征战,缔造了义兴朝,如今陛下竟要戗害王爷,卑职自然不能遵从乱命。”

“你说是追杀本王,真是陛下旨意?”吴争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依旧被这话惊到了,朱慈烺是疯了吗?

若在平日,吴争也能理解,可眼下是什么时候?

黄大淳答道:“家兄是禁军指挥使黄大湛,今日夜间,被陛下召进宫,面授机宜,断不会有假!”

吴争沉默下来,深深看了黄大淳一眼,“你可知道,本王此时处境非常危险,况且令兄就在山下,你真要为本王与亲兄长对阵吗?”

“卑职心中,唯国家为重,请王爷不必疑心!”

“好,本王记住你了。那就战吧!”

“卑职有一事恳求王爷。”

“讲。”

“若今日有幸生还,请王爷赦免家兄和黄家。”

“可!”

这时,鲁进财急急跑来,“王爷,东面之敌,已经逼近百步。”

屋漏偏逢连夜雨!

“草。”吴争低骂一声,“黄百户,分出百人,由本王指挥。”

“是。”

吴争带着百人转向东面山坡。

此时,天色有些亮了,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

吴争对身边鲁进财、岳小林道:“一会待敌靠近至三十步,射完三轮箭矢,我们各带一队,趁敌人立足未稳,先来场反击,打掉敌人的气焰。”

“是。”

“记住,往下冲百步,立即撤回,不可贪功!”

“是。”

……。

“五十步。”

“四十步。”

“三十步。”

吴争扬手就要挥下之时,突然发现三十步外一张熟悉的脸,那是自己的新军,吴争赶紧大喝道:“停!”

登山嘛,都是低着头,很少有人仰头爬山的。

加上天色未全亮,从上望下,根本无法看清军服。

幸好此时戚承豪不经意地抬了下头,否则还真要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吴争随即向下大喊道:“来者可是戚承豪?”

戚承豪闻声大喜,高喊道:“是王爷吗?属下可算是找着您了!”

戚承豪是真松了口气,军校新军,没有训练过骑术。

虽说夺了北门桥一千禁军骑兵的战马,可问题是,不少士兵不会骑马。

会骑的和不会骑的掺杂在一处,那比步行快不了多少。

一路折腾了许久,最后没办法,戚承豪只能带会骑的先行,不会骑的步行跟来。

戚承豪知道自己耽搁了不少时间,心中焦急,一近清凉山西侧,就下令弃马登山,甚至连斥候都不派,直接下令全军往山上冲。

这就造成了差点与自己人干上了。

此时看着吴争毫发无损,戚承豪激动地差点哭出来。

“你带来多少人?”吴争问道。

“回王爷,总共一千人,有三、四百落在山脚,估计半个时辰之内就能追上来。”

“装备可齐全?”

“齐全!”

“那就好。”吴争脸上涌起一股肃杀之意,大爷的,被追杀了一夜,该是让他们见识见识本少爷不是好惹的了!

这时,黄大淳突然从西面跑来,“王爷,山下禁军组织起千人齐射,卑职那边快顶不住了……呃,他们是……?”

吴争微笑道:“本王麾下北伐军及时来援。黄百户,今日你立下大功,等着重赏吧。”

黄大淳惊喜道:“卑职只求王爷赦免兄长,为无所求!”

“好!”吴争随即下令道:“戚承豪。”

“属下在。”

“不必再等后续军队,山那边叛军不知道你们到来,本王公令你率己部立时发起反击,彻底击溃叛军。”

“是。”

黄大淳急道:“王爷,我部也可加入反击。”

都说福至心灵,黄大淳怎会没听过北伐军的强悍?

此时不趁机争些战功,岂不对不起自己这一夜的努力?

吴争笑道:“也好。你部就从左右两翼配合北伐军反击吧……此战目的只是击溃,能抓即抓,不能抓就驱逐,尽量少杀人,但有一人绝不能漏网,袁成礼,本王要活的!”

“遵命。”

第九百八十七章 该死的忠臣

袁成礼骂骂咧咧地驱赶着士兵往上冲,自己却缩在后面。

这倒不是他胆小,不敢冲,事实上,袁成礼在上一次应天府被攻破时,也与清军对阵过。

袁成礼是担心黄大湛突然发难。

这担心无可厚非,如果不是黄大淳、黄大洪所部突然临阵倒戈,此时吴争已经成为他囊中之物了。

黄大湛却身先士卒地指挥着士兵向上冲,可他心里也担心,离山顶越近,他的心已经提在了嗓子眼上。

他的担心也不是怕身后袁成礼,袁成礼在黄大湛眼中,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黄大湛担心的是,如果吴争被抓或者被杀,那么两个弟弟就是附逆,就算黄家因自己抓捕之功而被免罪,两个兄弟肯定是死罪难逃。

所以,只有吴争活着,带两个弟弟逃出此地,才是保全两个弟弟的唯一办法。

可做得到吗?

做不到!

离山顶越近,众目睽睽之下,放水的可能几乎没有。

黄大湛的内心在煎熬,他不忍两个弟弟枉死,但也不能让黄家被此事牵连。

望着仅三十步之遥的山顶,黄大湛猛地抬头,向天长啸一声,然后咬牙扬刀,指向山顶,“攻!”

在这最后的一刻,黄大湛终于做出抉择。

既然吴争无处可逃,命运已经注定,那就只有横下心来,攻上去,亲手抓捕或者杀死吴争,以此功向皇帝恳请,给两个弟弟一条活路。

“诛杀吴争!”

当黄大湛厉声喝出这四个字的时候。

当袁成礼惊讶于黄大湛这突然地宣誓的时候。

当禁军直起身子,向近在咫尺的山顶冲锋的时候。

沉闷、连贯的火枪射击声划破了正在缓缓升起的太阳的最后一丝牵拌。

天色大亮了。

被击中的人,直挺挺地如一截朽木般地栽倒下去,然后顺着山坡往下滴落。

漫山遍野向上冲的禁军士兵,惊愕之余抬起头望向山顶。

无数的北伐军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火枪,嘶吼着向下冲来。

他们在吼,“投降不杀!”

他们在吼,“只诛首恶,不究胁从!”

所有人在为这道倾泄而下的洪流而心惊胆颤,没有人认为,在这种地势下能阻挡北伐军的冲击。

就算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北伐军强悍之名,义兴朝怕是再找不到没有听过的人了。

禁军士兵中,不少还是北伐军的拥趸。

这与奉旨追杀吴争无关,这只是他们内心,对强者的敬重。

然而,只有北伐军士兵心里清楚,王爷仁慈,若是任他们施为,这漫山遍野的禁军,最后能活下来的绝对不会超过五成。

袁成礼被活捉,虽然他的反应很快,在北伐军冲下来的那一刻,袁成礼就知道完了,这场追杀的关键之处,就是吴争没有防备,而黄大湛领禁军相遇时,袁成礼一度以为事发,打算逃命的。

然而黄大湛却告诉他,奉旨缉拿逆臣吴争,这给了袁成礼莫大的勇气。

他的叛反,突然有了一层合法的外衣。

可现在,袁成礼非常清楚,只要不迅速诛杀吴争,那么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援军赶来,而那时自己的叛反就大白于天下。

所以,袁成礼能想到的就是逃,逃命!

可惜,晚了,不,准确地说,根本没有机会。

从北伐军战士喊出“投降不杀”、“只诛首恶,不究胁从”的时候,袁成礼就成了一个“香饽饽”。

抓捕袁成礼的并非北伐军,而是袁成礼所部的禁军。

是,这些禁军是袁成礼的心腹,与黄大湛不一样,袁成礼麾下这些禁军,是他用银子喂养着的。

平日里无数的银子砸进去,这才能让袁成礼如臂使指,连追杀郡王的命令,都照听不误。

可惜,命总比银子值钱。

如果北伐军没有喊出“投降不杀”、“只诛首恶,不究胁从”,他们或许真能与袁成礼生死同命,负隅顽抗到底。

可北伐军喊出了“投降不杀”、“只诛首恶,不究胁从”的时候,谁的命也不是随风刮来的,他们迅速制住才向下跑出几步的袁成礼,按压在地,然后投降了。

黄大湛开始时是惊愕的,但后来反而轻松了。

他在笑,甚至没有再下任何一道命令。

他手中的刀,依然紧握着。

他的眼睛依旧紧盯着山顶。

可他心里,无比轻松。

王爷活了,两个弟弟就立下大功,由此定能被重用,黄家就无虞。

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越来越浓。

因为他看到了两个弟弟,正在向他冲来。

对,就这么冲过来吧,再快一些!

“大哥,快放下手中刀!”黄大淳、黄大洪嘶声吼道,因为他们看见黄大湛手中的刀和四周围拢的北伐军。

黄大湛笑意更浓,他没有开口,只是看着两个越来越近的弟弟,再快点快点。

当黄大淳扑上去抢他哥手中的刀时,黄大湛却扬刀对着黄大淳当胸捅去。

黄大淳本能地将手中刀向前迎上想去架开,就在这一刻,黄大湛合身扑上。

“噗”地一声,刀贯胸而出。

太快了,黄大淳跑得太快,加上坡上向下的势能,根本来不及应变。

“大哥!”黄大洪失声大喊。

“为什么?为什么呀……哥!”黄大淳涕泪交流。

“为了黄家!”黄大湛舒心地呼了口气,“黄家是忠义之家,父亲说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兄虽说身死,但黄家得以保全,值了!”

“你本可以不死!”尾随的吴争看到这样一幕,不由得心悸,赶来看着黄大湛叹息道,“本王已经答应你兄弟,就算你喊出诛杀本王,本王也可以赦免你……何必如此?”

然而弥留的黄大湛,用他那渐渐无神的眼睛,看着吴争道:“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不能追随王爷……若王爷是天子,就不会有今日之乱局。”

吴争无言以对。

黄大湛突然精神一振,“敢问王爷,末将是……忠臣吗?”

吴争背转身去,心里有种想嘶吼地冲动,该死的忠臣!

黄大湛失望地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

第九百八十八章 阉竖

黄大湛那双没有了神采的眼睛,依旧圆睁着,斜望着天。

“哥——!”哭声撕扯着吴争的心,吴争慢慢转身。

看着黄大湛那未合上的眼睛,“虽是愚忠,但本王心里,还是敬重你……你,是忠臣!”

这话很矛盾,可这是吴争的心里话,人活在这世上,本就时时处于矛盾之中,能将初心坚持到底的人,值得敬重。

也怪,当吴争说完之后,黄大湛的眼睛竟慢慢合上了。

吴争的这句话,等于为黄大湛盖棺定论,不会再有人去追究黄大湛和黄家的罪责。

“多谢王爷成全!”黄大淳、黄大洪兄弟跪在这碎石遍布的山坡上,向吴争磕头,瞬间额头上鲜血如注。

吴争没有阻止,只是轻叹着转身,这世道,需要改变的东西太多了,而人心,是最难的一部分。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吴争漫声吟诵着岳飞的满江红,负手下山。

声音在凌晨空旷的山涧中回响。

无数的士兵纷纷让开山道,向他们心中“战神”行注目礼。

他们眼中炽热的目光,可以点燃这盛夏山谷中的每一颗树、每一株草,甚至每一块碎石,还有……人心!

他们知道,从今日起,许多事不一样了,不可能再一样了!

……。

春和殿中,朱慈烺的亢奋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有人不同意。

郑三来了,看着朱慈烺面前,阿乐尚未冰冷的尸体,郑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然而,这显然不是他在意的事。

“老奴见过陛下。”

朱慈烺根本不理会,只是一个劲地在阿乐尸身前嘟哝着。

“陛下该换个地方了。”郑三手轻轻一挥,一队人涌入春和殿,可古怪的是,成员复杂,有内侍、禁军,甚至有宫女。

朱慈烺此时抬起头来,眼神无焦点但凶狠瞪着郑三方向,“滚出去……若再敢啰嗦,朕诛你九族!”

朱慈烺或许忘记了郑三是阉人,阉人哪来九族?

郑三施施然道:“陛下好大的威风,可今日不是当日冷宫里,当日老奴是鱼肉,陛下是刀殂,可今日,反过来了……来人,请陛下移驾!”

朱慈烺听到这话,浑身打了个激零。

他回过神来,指着郑三惊愕道:“郑三,你敢造反?!”

郑三得意一笑,“老奴是造反了,陛下待如何?”

朱慈烺瞪大了眼睛,看着神态不可一世的郑三,骂道:“你一个阉人,也敢造反?你就不怕长公主回宫处置你?”

郑三呵呵道:“殿下为何要处置老奴?”

“你……你……你是奉朕皇妹之命,来害朕?”朱慈烺惊悚得话都说不清了,朕的皇妹,也要反朕?

郑三悠悠道:“陛下总是谁都不信……殿下与陛下是亲兄妹,怎会害陛下呢?”

“那你……?”

“殿下已经出宫,前往北门桥了,宫城皆被老奴麾下夜枭控制,若是陛下突然驾崩了,膝下又无子嗣,你说谁会继承大统?”郑三古怪地笑着,“殿下又怎会责怪老奴呢?”

朱慈烺惊恐起来,“可皇妹终究是女儿身,如何承继大统?还有……吴争也在京城,他怎会不追查朕的死因?”

敢情,这时朱慈烺想起吴争的好来了。

郑三嘿嘿冷笑道:“殿下能监国,自然也能继承大统,若非有殿下扶持,陛下能如此轻易坐三年帝位?况且没陛下的时候,殿下就已经是庆泰朝监国了……至于吴争,陛下不是派了黄大湛去追杀了吗?以数千禁军合力追杀,想来此时吴争早已身死了吧?就算吴争命大不死,可陛下若突然驾崩了,吴争自然难逃嫌疑,难道他还能在这时候篡位不成?”

“你敢弑君?”朱慈烺快哭出来了。

“老奴不敢……老奴本想着将陛下藏起来,待殿下登基之后,再交与殿下处置,想来那时候,殿下就算不杀,也不会再让陛下重新现身了。”郑三得意地笑道,“可眼下不同了,陛下竟杀了淑妃……啧啧,淑妃太惨了。不过也好,这样一来,若是陛下胸口若是插上一把剪刀或者别的什么,死在淑妃身边,自然就好解释了……。”

“唔……老奴想想,淑妃是郡王义妹,听说陛下派禁军戗害郡王,自然是不能同意,于是陛下和淑妃争执起来,之后就开始厮打,淑妃被陛下打得不成人样,情急之下,随手拿起身边剪刀……咦,不对,剪刀不该出现在殿中……让老奴再好好想想,咝……应该改成这样,淑妃听闻陛下要害郡王,苦劝陛下不听,情急之下,在陛下茶水中下毒,嗯……这说法贴切,至于毒从何来,宫中没有皇后,淑妃为尊,加上是郡王义妹,自然是与外臣有勾结……对了,这毒药肯定是来自郡王府,说不定就是郡王授意的……咦,郡王太恶毒了,竟敢谋害陛下,怪不得陛下要派禁军追杀郡王呢。”

郑三说着说着,被自己的机智感动了,“这样既解释了陛下为何要追杀郡王,更能让郡王无法洗脱嫌疑……陛下,你说老奴这解释合理吗,能让天下人信吗?”

朱慈烺目瞪口呆地听着郑三当着自己的面,安排着自己的死法,心中的愤怒和恐惧,已经无以复加,他怒骂道:“阉竖……朕是堂堂一国天子,岂容你如此羞辱?”

郑三的脸色阴冷起来,“天子?辖下不及大明一道,弹丸之地的天子,况且很快就不是了!等长公主殿下登基,老奴执掌夜枭,为殿下扫清朝中奸倿,自此海晏河清……嘿嘿,陛下此时心里,可有后悔当日没杀了老奴?冷宫之中,老奴被陛下酷刑逼供之时,就发誓若能生还,必报此仇!这一年多来,老奴每天夜里抚着身上的伤口,就恨得夜不能寐!陛下,其实您此时应该感恩,老奴没有用当日您在冷宫,对老奴施的那些酷刑来还给陛下,这已经是天大的仁慈!”

第九百八十九章 天子剑

朱慈烺听了,心里一动,他指着郑三喝道:“是你……原来是你!你深得长公主信任,自然有了调动禁军之权,加上手中掌控夜枭……想必禁军中也有了夜枭渗透,你……定是你令禁军追杀吴争,再将脏水泼在朕的头上……。”

郑三神秘地摇摇头,戏谑地看着朱慈烺,道:“陛下高抬老奴了,虽说禁军中确有夜枭渗透,可老奴也无法令禁军追杀当朝郡王啊,老奴若真下了追杀令,总也会有禁军不奉令或者向陛下告发。”

朱慈烺愣了,这话确实没错,一支数百人的禁军,就算有夜枭渗透,也不会让所有禁军听郑三之命去追杀郡王。

“那……想必你定知道是谁在陷害朕?”

郑三不无得意地笑道:“老奴确实知道,可就算知道,老奴也不想说给陛下听……陛下心里难受吗?或许等陛下驾崩,老奴会在陛下灵前,说与陛下听。老奴现在在想啊,如果吴争死了,那城外沥海卫就会回师替吴争报仇,可那时陛下已经驾崩,所谓人死仇灭,加上吴争也死了,北伐军群龙无首……嘿嘿,有长公主在,以长公主的仁义名声,还有和吴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北伐军就有极大可能臣服于长公主麾下,如此一来,长公主就可得到北伐军的拥戴,登基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如果吴争侥幸没死,他回城自然要找陛下晦气,一旦带兵入城,可陛下驾崩了,就算有再多的朝廷重臣拥戴、就算是吴争手掌北伐军实力强大,可粘上了弑君的恶名,除非造反自立,想被拥戴登基自然就无望了,可吴争伪善,应该不会造反,也不忍从长公主手里夺取天下,到时,长公主依旧是唯一的选择……陛下,老奴的计策可妙?”

一环扣着一环,几乎无瑕可击,连人性都揣摩通透。

朱慈烺闻听惊恐到了极点,他霍地起身,倒是吓了郑三一跳。

不想朱慈烺仅“扑通”跪在郑三面前,“郑三,朕向你陪不是了。”

郑三惊愕了半晌,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狂笑声,他笑得气都喘不过来,笑得眼角有泪渗出。

“先帝啊,您瞧瞧,皇帝跪在老奴面前求饶了……可惜,到了这份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老奴能放陛下吗?”

朱慈烺突然跃起,向殿后跑去。

面对骤变,郑三愣了愣,尖叫道:“该死的,还不拦住陛下!”

可追到后殿,却发现朱慈烺正襟危坐,丝毫没有想逃的意思。

只是,朱慈烺手中握着一柄剑,天子之剑。

郑三愣在了当场。

见郑三追来,朱慈烺缓缓将剑横过来,放在自己的双腿上,微笑道:“朕就算死,也是天子。阉奴就算是逞一时之快,也终究只是阉奴。天子有天子的死法,岂能容尔一阉奴摆布?郑三,朕或许是做错了不少事,可对于选择如何死法,朕不会选错……朕只要将剑锋轻轻往身上一剌,身上的伤口就会说明,臣非死于投毒,而是横死,你又将如何面对群臣的追查?”

皇帝驾崩,尸身上有刀兵之伤,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淑妃所为。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想挥动一柄十来斤重的长剑已经不易,还要提着它追杀皇帝,这就有些荒唐了,再加上殿中原本是有内侍、宫女的,虽然被朱慈烺下令死了,可如果解释为淑妃刺杀皇帝,皇帝又怎会下令杀内侍、宫女呢?

此时朱慈烺已经拉动了膝上的剑,一下、两下……。

郑三歇斯底里地狂呼道:“不——!”

朱慈烺笑得更欢,他道:“这样,朕也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上来杀了朕,与朕同归于尽,二是带着你的人赶快逃出宫去,朕仁慈,赐你一天的逃命时间,一天后朕下令追杀,能不能逃出生天,就凭你的本事了。”

一天时间,以这时代的交通,能跑出多少路?

这不是仁慈,这是猫在戏耍亡命前的老鼠。

朱慈烺虽然腿在滴血,可笑得非常畅快。

然而,此时郑三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让朱慈烺的笑声嘎然而止,他惊恐地喝问道,“你……你这阉奴,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郑三收住笑声,戏谑地看着朱慈烺:“陛下真是个有趣之人,您就没有想过,老奴策划、布置此事,早在数月之前,淑妃之死根本就不考虑之内?”

朱慈烺双手簌簌发抖,他突然明白,郑三在耍他,可劲而地耍他,而自己竟在配合郑三耍自己!

天要亡朕,此战之罪,奈何?!

只见朱慈烺突然横剑在颈,苦笑道:“父皇因失国而悬梁,朕未失国,却被一阉奴逼死,着实可笑!可叹!”

说着,手一用劲,竟真的自刎了。

郑三傻傻地愣在那,涌入的夜枭也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好半晌,郑三回过神,尖叫道:“快……快收拾……快布置,该死的……。”

郑三是真没想到,朱慈烺会有勇气自刎。

他也没有真想弑君,郑三只是想羞辱朱慈烺,发,泄心中的怨恨。

郑三原本只想控制住朱慈烺,然后挟天子令诸侯,为朱媺娖扫清登基之路上的障碍。

不得不说,郑三对朱媺娖的感情,胜似父女,不,远胜父女!

可眼下朱慈烺突然自刎,这下一切谋划,就被击得粉碎。

怎么办?该如何布置现场?该如何自圆其中说?

郑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转起了圈。

就在这时,一名夜枭匆匆跑了进来,“郑公公,沥海卫已入皇城……。”

“放屁!”郑三怒踹了一脚,骂道,“守皇城的禁军都是死的吗?皇城的坚固,就算是吴争亲至,也不敢轻易攻城!”

“郑公公,小的没说谎,沥海卫真的进城了……是殿下叫开的城门,禁军不敢违逆监国殿下的命令。”

郑三愣住了,这下真完了。

郑三脸色死灰,他大声尖叫道:“快……快,将淑妃尸身移至陛下身边,然后全退出殿外……该死的,手放轻些……。”

这时,突然有内侍惊呼道:“郑公公,陛下还……还有气。”

郑三灰败的脸色,顿时容光焕发起来。

第九百九十章 尼堪的野望

然而,沥海卫仅仅只到奉天门,就不再进了,这给了郑三足够的布置、掩盖时间。

因为有言在先,朱媺娖以叫开城门为条件,陈胜答应在吴争生死没有确定之前,不加害皇帝、不擅杀无辜之人。

加上有黄道周、钱肃乐在,陈胜只能令沥海卫在奉天门暂时驻囤,接管了城门防务。

而在朱媺娖、黄道周、钱肃乐等人商议之后,决定召集大朝。

一是将控制的朝臣集中到奉天殿,二是等待关于吴争生死的确切消息传来。

由此来决定下一步该如何。

……。

六月十二,辰时。

大胜关外,已经激战了两个时辰。

明军沥海卫上万人的后撤,自然瞒不过尼堪的眼睛。

尼堪先是派出一支偏师试探着佯攻,可发现明军阵线确实有了空隙,于是迅速下令,全军反攻。

夏完淳、廖仲平率己部奋勇抵抗。

拿命换命,这是一场消耗战。

可毕竟兵力相差了一倍,经过这大半夜的厮杀,明军已经精疲力竭,在苦苦支撑。

中军帐内。

廖仲平脸色阴沉道:“尼堪此次怕是志在必得,他不计生死地往里填人……眼下我们连亲卫营都调去堵漏了,最多也就半天,防线就会被突破,导致全军崩溃。”

夏完淳神色平静,看着帐外空荡荡的营区,不发一言。

“要不撤吧?”廖仲平沉声道,“没有沥海卫的火器,加上敌众我寡,建阳卫加上我的京卫,挡不住清军。与其都死在这,不如撤回京城,也好依仗城墙固守。”

“怎么撤?”夏完淳转过目光,看着廖仲平道:“已经打成敌我胶着,这一撤,便是整条防线立时崩溃,清军随着溃军往城里一冲,义兴朝就完了,岂不正合了尼堪的心意?”

廖仲平沉默下来,他也是沙场老将了,又是在前线,岂能不明白这道理?

夏完淳悠悠道:“就算能撤,却也撤不得。城中已燃战火,你我两部人马入了城,等于往火堆上添薪,到时不管是我杀人,还是人杀我,都是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你我于心何忍?不如……就死在这吧,也算没有愧对大明、陛下、吴争和我汉人同胞!”

“也罢,就如你所言吧!”

“呯”地一声,廖仲平狠劲一掌击在案上,闷声道:“可我恨!”

他举起自己的左手,那是一只没了小指的手,脸色抽搐道:“王爷还欠我一个机会,一个忠于国、民的机会,如果就这么死在此地,如何对得起我自己砍下的这根指头?!”

夏完淳闻言脸色一变,“你是吴争的人?”

廖仲平缓缓转头,正视着夏完淳,沉声道:“莫非侯爷要告发?晚了,你我都会死在这,没机会了。”

夏完淳苦笑道:“我也是!”

廖仲平并不惊讶,“我猜到了,之前你率建阳卫逼近大胜关的那次,朝廷以为你是增援,还晋升了你的爵,可我知道,你援得不是朝廷,而是王爷。”

夏完淳呵呵道:“自然是瞒不过你的,可我真以为你这手指,是吴争断的。”

廖仲平混沌地嘟哝了一声,然后道:“虽非王爷亲手所断,可也是王爷的意思……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夏完淳被廖仲平的叹息感染,他幽幽道:“其实……我挺羡慕陈胜的,可以不管不顾,持三尺剑,毅然挥师入城,可我做不到,与吴争的安危相比,这百万民众的生死更重要……可我这心里,却……难受啊。”

一行泪水涌出,夏完淳泣声道:“若无吴争,怕是我早已化为白骨,可他今日遇险,我却不能……不能……。”

夏完淳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廖仲平生硬地扭转头,“这世道……不平之事多矣!”

夏完淳抬手抹了把泪,“说起来,谁都没错……陛下也没错,任何一个皇帝也不能容忍象吴争这样的权臣,义兴朝武臣之中,怕至少有七成是心向吴争的……只是,陛下选错了时机,为何要选在这时?”

夏完淳恨声道:“一场好好的围歼,被尼堪趁机打成了反击,眼看到手的大捷,转眼成了溃败,你我生死事小,可一旦你我两部覆没,京城里又成这样……怎么守啊?!”

廖仲平闷声道:“陛下没错,但王爷错了。既然已有不臣之心,何必再假意敷衍,我之前劝过王爷,举兵自立便是,若是王爷听了我的谏言,何来今日这憾事?”

夏完淳摇摇头道:“你不了解吴争,他其实是个心软之人,为上者心软,取死之道啊!可话又说回来,若吴争真杀伐果断,你我又怎会甘心投效于他麾下?可惜了……可惜了这二十多府汉人土地!”

廖仲平默默地抽出佩刀,看着夏完淳道:“此后你我已经用不着再商议战事,我过河去了,你东,我西……来生见!”

“来生见!”

……。

大胜关在应天府西南,长江东侧,东西横跨一条数丈宽的河,此河几乎与长江平行,被称为大胜关水道,为应天府百姓平常生活用水的主要来源。

廖仲平说的过河,指得就是此河。

……。

尼堪此时确实已经不管不顾了。

他精神非常亢奋,这场仗打了十天,除了那晚短暂地攻破金川门,其余时候,一直被明军掌控着战场主动,而今日才是他真正感觉酣畅的时候。

沥海卫的出走,让清军反攻再无任何忌惮。

没有了火器的掣肘,鞑子的单兵战技有了施展的空间。

明军弓兵根本无法压制清军弓兵,而在野战中,这一点一样至关重要。

看着明军防线一步步地后退,这样的仗,让盛夏中的尼堪心里如喝了冰水一般的熨贴。

战损,已经不是尼堪要考虑的范畴。

拿下应天府,就算全军仅剩一人,也值得。

所以,尼堪没有任何保留,不断地往战场里填人。

拿命换命,就算一换一,兵力少了一倍的明军也会崩溃,何况尼堪已经得报,明军的伤亡几近自己的两倍。

尼堪能肯定,最多半日,过了午时,对面明军必定溃败。

想到饮马秦淮,尼堪嘴角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巳时初。

明军西面的防线开始松动。

第九百九十一章 尼堪趁机反击

开始松动的西面,是廖仲平麾下京卫的防线。

倒不是说,廖仲平练兵的本事不如夏完淳,而是这些年连番大战,兵力伤亡巨大,京卫中的新老更替太快。

大量新兵的补充,让京卫的战力迅速下降。

面对着清军八旗老兵,京卫能支撑到现在,廖仲平的指挥、控兵能力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

没有后军替换、补充的京卫前锋,已经精疲力竭。

他们的立盾已经抵不住清军盾兵的推搡,正在一步步后退,而且越退越快。

当退到快时,一个明军盾兵突然仰翻,带动着周边四、五个盾兵摔倒。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缺口,在清军凶猛冲撞下,立时变成一个大缺口。

清军如决堤时的洪水般,迅速涌入明军防线。

这种时候,怕是神仙也救不了明军的崩溃了。

北面整条防线由此崩溃,清军随着溃兵迅速向东挺进。

夏完淳得到消息,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来了。

他带着最后一百亲卫,赶到阵前,扬刀嘶吼道:“明社中人,踢球国家,杀!”

建阳卫由此一分为二,无数人追随着夏完淳向西迎击东来的清军。

经过一场激战,清军的兵锋,还真被夏完淳所率的二、三千人生生挡住了。

可问题是,原本已经薄弱的东面防线,被夏完淳带走了一部分之后,已经无法挡住由南向北进攻的清军。

就象一根筷子,轻松地捅穿一张已经湿成糊的纸。

连声声响都没,清军由南向北击穿了明军防线。

就此,夏完淳部陷入了清军西、南合围之中,覆没已只是时间问题。

……。

尼堪策马随着大军压上。

看着清军势如破竹,此时他的心中,已经绝对亢奋。

建阳卫、京卫一灭,就算应天府内还有明军,也为数不多。

看来今日,自己真要立下不朽之功了。

已经是敬谨郡王的尼堪,似乎看到了亲王爵在前面召唤。

“传本王令,西路围歼明军京卫,一个不留!南路北向,转攻应天府,速战速决!”

这命令很正确,不管应天府如何枕戈待旦,建阳卫、京卫的覆没绝对是意外,只要守军猝不及防,那么重演当日突破金川门的旧事,就在眼前。

尼堪还不知道,应天府此时的乱局,他仅仅是凭着沥海卫的突然撤退,发动的进攻。

从开始的试探,然后越打越顺,直到击溃建阳卫、京卫,挥师应天府。

如果尼堪知道应天府乱局,他甚至可以放过被围的建阳卫残部。

……。

夏完淳已经绝望,年轻的他,此时已经想不起家中的妻子和才两岁的幼儿。

他拼命地挥刀砍杀,如果不是周围亲卫拼死护着他,早被清军抽冷子杀死。

夏完淳的绝望不是因为他要死了,而是他心中没有了希望。

吴争一死,北伐军北上,朝廷与大将军府再无和解的可能,一场内战必起。

义兴朝内外交困,就算今日还能守住京城,怕也时日无多。

四年多的心血,顷刻化为烟尘,这让他不甘心,死不瞑目!

夏完淳睁着血红的眼,身先士卒地冲杀,确实激励着建阳卫士兵的士气。

可这显然没有用,陷入重围的建阳卫人数,不断地在减少,阵地不断地缩小。

“辛苦徒自力,

慷慨谁为心?

滔滔东逝波,

劳劳成古今。

苍天!真要绝我汉人衣冠吗?!”

一刀划过了夏完淳的胸腹之间,带着一溜鲜血,喷洒而出。

夏完淳仰天狂喝出这一声后,颓然倒地。

身边的亲卫惊呼着合身扑上去,以十几条人命为代价,硬生生地将夏完淳拖出了交战处。

然而,前后左右皆是清兵,又能往哪退?

就在这危急时刻,或许真是老天听见了夏完淳的悲呼。

北伐军独有的沉闷枪声响起。

然后是密集的“咣咣咣”的迫击炮击发声和如雷闷雷滚过的爆炸声。

仰天躺着的夏完淳已经无法起身回头。

他的眼角有泪划落,“陈胜,是你回来了吗……可局势已经不可逆转,还回来作甚?”

……。

从亢奋到惊慌,仅仅是一瞬间的距离。

尼堪惊慌了,清军心慌了。

他们太清楚这些火器的声音了,甚至比击发者更清楚这些火器的声音。

因为他们是承受者,他们刻骨铭心!

如果此时夏完淳还能起身回头,他会发现,从应天府西城方向而来的军队,正死死地卡住了向北应天府方向挺进清军的七寸,令他们进不得,更退不得!

对沥海卫火器已经刻骨铭心的清军士兵,开始往回后退。

尼堪咬牙切齿地砍下了几个人头,方才止住了清军的崩溃之势。

然而,这有用吗?

没用!

清军不是不敢拼命,问题是敌人不肯给他们拉倒的机会。

远了用炮,那种能射一里地的炮并不可怕,可怕地是那小炮多啊。

密集到覆盖一个区域的爆炸,就剩下挨打的份了。

好嘛,不惜一切,花了无数条人命冲近了,结果迎来的是火枪的齐射。

倒下一片之后,更近了,眼看着能拼命了,可哪想再一轮手雷投来。

清军士兵面对着这些迎面而来的黑呼呼的铁疙瘩,直想哭,还能不能好好打仗了?

所以,就不是尼堪靠杀几个人立威的事。

而是武器如果隔代,这不是勇气能抵扣的了的。

当北伐军的冲锋号声响起的那一瞬间,清军有组织、有预谋地开始溃逃。

他们太清楚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了。

这支明军看似冲锋,可真等清军冲上去,靠近至三十步,那还是一片铁疙瘩扔过来,这样的当,清军已经上了无数回,所以,清军很清楚,一听这号响起,那就得与这支军队拉开距离,距离是保命最有效的方法。

事实上,拉开距离的方法,还是尼堪总结出来的。

因为尼堪发现,只要拉开距离,看似密集的铁疙瘩,就没有那么大的威力。

这次尼堪不砍人了,因为他自己也拨转马头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尼堪想哭,为什么一遇上吴争的北伐军,胜利总在触手可及的时候失去?

第九百九十二章 吴争到得正是时候

此时如果从高空望去,可以清楚地发现,一道单薄而曲折的兵线,在驱赶着一团厚实的人群,如同一道细长波浪,在奋力撞击厚实的堤岸。

四千多人的阵线,相较于近四万之从,确实显得单薄了。

吴争是没有办法,从戚承豪口中得知沥海卫已经从仪凤门挥师入京,吴争就知道,事情得糟。

尼堪不是菜鸟,明军这样毫无掩饰的撤兵,绝对不可能被他理解成诱敌。

就算是诱敌,也只须一次试探性佯攻,就能分辨出来。

那么,失去沥海卫火器的大胜关明军,是绝对无法挡住尼堪多出一倍的清军的。

从西城赶回调兵而出发显然是来不及了,吴争一咬牙,就地整编了黄大湛部禁军。

吴争就对这些禁军说了几句话,“此时大胜关战事紧急,本王给你们一条活路,死在大胜关戴罪立功者,既往不绺,消极怠战者,两罪并罚祸及家人!”

于是,就有了这支“杂牌军”。

以戚承豪的一千火枪兵为前驱,三千多禁军跟随其后,这样的四千余众,愣是将尼堪八千前锋生生吓退,以至于清军前锋溃兵冲垮了中军,一泄如注!

跟随在火枪营后面的禁军士兵是真傻眼了,他们确实已经做好了战死疆场的准备,特别是袁成礼所部那些追杀吴争的禁军,他们想用自己的死来换取家人活着,这样总比被以谋反逆乱者诛杀于午门、祸及家人要好得多。

然而,他们发现,今日想死真得太难了。

清军如同躲避瘟疫一般地狂退,他们甚至没有回头看看北伐军有多少人。

哪怕尼堪也是如此。

恐惧北伐军火器,已经成为了尼堪所部清军的一种病,也难怪,尼堪所率自江浦出发的十二万大军,除了撤回江对岸的一万多伤兵,活着的就现在这些人了。

六万多战损中,有六成来自于陈胜的沥海卫,要知道,沥海卫是战争暴发第二天午时后才加入战争的,还只仅守金川门。

若不是弹药补给断断续续,陈胜绝对有把握在战争第二天出城反击之后,一股作气将大胜关四万清军赶下长江喂鱼。

所以,尼堪并不认为后面的追兵只是讹诈、吓唬,沉闷的射击声、密集的爆炸声响起时,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陈胜的沥海卫回来了。

那么,失去大胜关隘遮护的清军,就算人数再多,也只能是火枪的靶子,此时不退,更待何时?

吴争并不惊讶,打了四年半的仗,他对战场控制,说得心应手,一点都不夸张。

这就象打牌时的牌感,对对手心理的揣摩,吴争断定尼堪不敢迎战火枪营。

要是尼堪敢,就不会四万大军在手,也不敢出关主动反击了。

事实也是如此,尼堪率部急逃。

吴争变本加厉,适时派出了骑兵,对,就是戚承豪部火枪兵为之头痛不已的那一千匹战马。

将它们交还给禁军,就有了这一支千人骑兵。

尼堪是真要哭出来了,火枪兵再犀利,那也得靠两条腿追,只要狂逃,明军就追不上。

可怎么明军有了骑兵?

要知道大胜关是横跨水道的,从东往西溃逃,需要涉水而过,这水道虽然不深,但对逃命绝对是种障碍,特别是在这种兵荒马乱之际。

尼堪不得不做出壮士断膀的决定,下令分出一部分中军前队变后队,阻击明军追兵,掩护前军和自己过河。

尼堪的心确实够狠,杀人狠,对自己也狠,他留下了五千中军,由河边背水一战,向追来的明军骑兵发起了反冲锋。

随着尼堪在亲兵的护卫下登上渡船,无数的清兵如下饺子般主动投河。

天晓得,清兵中有多少人是旱鸭子,这“噗通”一声,溅起一朵水花之后,就看见水面上两只手乱舞,然后慢慢不见。

这算如此,河边的清军依旧前赴后继,这种惨象,让渡船上的尼堪歇斯底里地跺脚嘶吼,然而无计可施。

更让尼堪生不如死的是,他此时惊讶地发现,追来的明军骑兵,竟被他留下的六千断后中军生生挡住了。

挡住了?

挡住了!

尼堪的中军,虽然不是满蒙八旗,但是汉八旗,此时汉八旗兵员,基本来自于黄河以北,准确地说,汉八旗的头一旗,就是由皇太极永平之战俘获的王天相所铸造火炮,组建的汉军一旗,旗纛为青色,由额驸佟养性率领这支“重兵”。

到孔有德带着上千门大小火炮和铸炮匠人,主动降清后,皇太极扩编汉一旗为汉二旗,两年后,扩编为汉四旗。

又三年后,崇德七年,清廷取得松锦大战的胜利,将此战降人和之前大凌河降人编立佐领,与原先的汉人佐领一同组建八旗汉军,旗色与八旗满洲相同,至此有了汉八旗。

说这些,就是说汉八旗中十有**,就是铁杆的“汉奸”,但他们却又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老兵。

对付骑兵,他们非常有经验。

迎着骑兵反冲,接近到一定距离,他们就地蜷缩躺下,就等着明军骑兵上来,斩马腿。

这方法凶险,基本上是九死一生,但确实非常有效。

因为战马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们在年到面前有障碍,特别是活人的时候,往往选择闪避或者跃起,骑手可以以缰绳控制战马闪避,但一般很难控制战马主动跃下。

所以,被踩踏的情况,基本发生在骑兵线的后排,因为后面的战马,无法看到前面有障碍。

可一旦前列战马被斩伤、斩断马蹄,就会挫倒,骑手会被惯性甩出。

后面的骑兵不仅是踩踏清兵,更会撞上己方的受伤战马和骑手。

由此带来的混乱,被有备的后续清兵掌握,那就可挡住骑兵冲锋。

既然留下断后,本就是九死一生。

这些汉八旗士兵心中很清楚,就算侥幸不死,被俘虏也是死路一条,所以,他们拼杀得非常凶狠。

几乎以三、四条命来换一个明军骑兵。

就是这种凶狠的方式,慢慢地,明军骑兵真实的兵力就显现出来。

第九百九十三章 渡河反攻

明军骑兵本就单薄的兵线,就此开始有了漏洞。

这本是清兵该欢声庆幸的好事,可在河中心船上看到此景的尼堪,却是生不如死。

要知道明军就这么区区一千骑兵,逃什么啊?

就算拼着折损几千人,干掉这支骑兵,那也总算输得不算难看不是?

可现在,晚了。

无数的清兵都在河里,除了那些已经沉入水底的,浮在水面上拼命泅渡的,哪还有士兵,有心思听令返回送死?

此刻就算尼堪下令反攻,也无法阻止这种乱象,他又不敢只带身边几条船上的清兵返回,也就只能跺着船板,指着河岸破口大骂了。

一千骑兵,在六千清兵的死命阻击下,骑兵伤亡越来越多,而清兵正好相反。

当骑兵折损过半时,就是一道临界线,骑兵不再是进攻,而是被清军围攻了。

一旦被围攻,缺少实战经验的禁军骑兵就没有了任何优势,战局成了一面倒的走势。

眼见禁军骑兵要被全灭之时,跑得气喘吁吁的火枪兵终于赶到了。

当第一轮火枪射击声中,刚刚还敢与骑兵硬撼的清军,调头就跑,纷纷跳入河中,让幸存的禁军骑兵无语。

……。

“醒醒……存古,快醒醒!”

吴争用力地摇晃着夏完淳,找到浑身鲜血的夏完淳时,吴争忍不住流泪了。

在嘉兴府第一次见到这少年时,吴争就在心里发誓,绝不让这天才少年英年早逝。

看着夏完淳苍白的脸,吴争心中暗暗祈祷,挺住,一定要挺住……。

军医已经进行了止血和包扎,夏完淳胸腹间的刀伤不深,并不致命,致命的是,失血过多。

“咳咳……!”夏完淳如同听见了吴争的呼唤一般,他突然咳嗽出声。

吴争狂喜地拍打着夏完淳的脸,直到夏完淳慢慢睁开眼睛。

“吴争……你真死了?”

吴争绝对没想到,夏完淳苏醒之后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

“胡言乱语。”吴争笑骂道,可心中的欢喜掩饰不住。

夏完淳舔了舔干渴的嘴唇,断断续续地道:“能在……黄泉路上,再看见……你,无憾了!”

“快取些水来。”吴争大喝道,然后直起身子,低头笑骂道:“你倒是把眼睛睁大些,这大白天的……哪来的黄泉路?”

吴争的身子一挪开,刺眼的阳光直射进夏完淳的眼睛,让他迅速合上。

“我没死?”

“没死!”

“你也没死?”

“当然!”

“那就好!”夏完淳呐呐道,“敌军可攻入京城?”

“被我打退了……你小子命大,尼堪心贪,没有直接围歼你部,而是北上应天府,否则,我就算长了翅膀,也赶不及救你。”

士兵给夏完淳喝了几口水,夏完淳的精神好了些,可眼睛依旧无法睁开。

“那就好……那就好,对了,快去救廖仲平,清军是从他那面突破的……。”

吴争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廖仲平的防区在河对面,自己带来的这支杂牌军,人数太少,一时无力强渡。

“你先别说话,安心养伤,我会想办法去救廖仲平。”吴争拍拍夏完淳的肩膀,转头道,“送太平侯回京养伤……。”

夏完淳突然伸手挥动着,“吴争……吴争。”

“你说。”

“收拢残部……虽说不知道……河对岸如何,可我部建阳卫……只是被击溃,尼堪一心……要攻应天府,来不及围歼溃兵……你只要派人向四处搜索,定能找回一些……。”

吴争闻听觉得有道理,“来人,令余下骑兵,搜索方圆十里之内,将建阳卫溃兵全部带回来。”

“还有,有此一败,兵力不足,河对岸显然是不能守了,能找着廖仲平……就回来。”

吴争点点头,对夏完淳道:“你失血过多,需要休养……这里交给我就是了。”

“不……吴争,建阳卫溃败,士气低下……有我在,才能立即投入战斗……你令人给我,找个背阳处就行……日头太刺眼了。”

吴争想了想,转头对身边几个军医下令道:“你们几个,好生照看,若他有不测,别怪本王不留情面!”

“遵命!”

……。

夏完淳说得没错,廖仲平部突然崩溃,加上夏完淳带走一部分人往西堵漏,建阳卫只是在西、南两面夹击下溃败,真正的伤亡倒不大。

仅半个时辰,骑兵就带回了三、四千人。

当得知自己的主帅夏完淳还活着,这些建阳卫士兵顿时“满血复活”。

吴争亲率这拼凑起来的七千余人,向对岸发起了进攻。

没有足够的渡船,就用一切可以用的漂浮物。

除了一千火枪兵,所有士兵泅渡过河,他们在水里推动木板上的火枪兵前行。

好在江南兵,几乎人人善水。

过河中心后,火枪兵开始向对岸射击,只是这杀伤,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但有一点,明军立于不败之地,因为对岸清军的箭矢射不到河中心,就算是满八旗善射者,恐怕也射不中百步外的目标。

双方陷入了僵持,对岸几轮箭射下来,就不射了,躲起来等着明军近前登岸。

吴争此时想了个办法,那就是让禁军士兵口衔稻草管,屏息在水下换气,然后泅水向对岸进攻。

这个方法非常有效,清军看着明军从水下向岸边逼近,纷纷射箭阻击,可箭矢对水下目标有何杀伤力?

当泅水的士兵登岸的那一刻,吴争下达了总攻命令。

登岸的数百明军,虽然承受着清军如雨般的箭矢,伤亡惨重,但有效地牵制了清军对河中的箭矢压制。

这短短的时间里,河里火枪兵身下的木板,被水中明军推动向前,随即向岸上射箭的清军进行射击压制。

清军开始转入被动,但他们坚持着不退。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能与火枪兵硬抗的机会,尼堪岂能轻易放手?

加上满腹的郁气无法发泄,尼堪决定,要在岸边与明军见个真章。

于是,清兵前赴后继地向岸边明军发起冲击。

无数的明军士兵倒在岸边,鲜血渐渐汇流成小溪,再流淌进河水里,染红了一大片。

第九百九十四章 廖仲平奇迹般地生还

这一仗从战略战术上来说,打得确实没有任何意义。

明军已经无法控制河西岸,东岸又兵力不足,有火枪兵的协助,固守尚可,此时进攻确实有些莽撞了。

但这一切,为的只是一个目的,那就是将廖仲平抢回来,无论是活着或是,尸体。

为得是军心士气,也为得,情意二字

吴争开始时神志还是清醒的,稳扎稳打,一步步地向岸边逼近。

可等到先前泅水上岸的明军士兵,伤亡越来越高时,吴争的脑子也就热了。

吴争悍然下达了总攻命令,这命令其实也不算错。

因为被上岸明军牵制的那一会,火枪兵已经接近岸边,仅二十步之遥。

那么,对岸上的清军,已经能进行投弹。

但这个命令,同样也让火枪兵处于清军弓弩的射程之中。

火枪兵的伤亡,也由此出现,渐渐扩大。

这场毫无道理的激战,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

明军的伤亡已经超过三成,连火枪兵也有二百余伤亡。

那种双方排好兵、布好阵,刀盾兵在前,弓弩兵在后,骑兵护住两翼的打法,哪怕兵力再多,只要双方实力相近,伤亡其实非常少。

往往打上一天,各自有个百来号人的伤亡,已经算多了。

可眼前这仗不一样,双方在抢攻,打得是意气之争,加上根本不可能排兵布阵,可谓刀刀见血、箭箭咬肉,那就得用命来填。

清军那面更惨,火枪兵在总攻开始,就已经向岸上投掷手雷,木柄手雷对清军的杀伤力不大,但有效压制了清军的弓箭手,所造成的烟雾,影响了清军的视野。

这使得明军在付出巨大伤亡后,可以成功登岸。

扔完身上的手雷,打光身上的弹丸,火枪兵也上刺刀,与敌短兵相接。

然而,就是在这种肉搏战中,火枪兵训练三人的刺刀术组合,显露出它狰狞的獠牙。

但凡有火枪兵处,清军攻不进去。

清军手中的刀远不及火枪兵枪刺及远。

他们不多的长枪捅刺,也轻易被火枪兵架开。

建阳卫、禁军士兵由此从外围配合火枪兵,对清军进抽冷子狙杀。

仅存的四千多明军,硬是与尚有二万多人的清军,打了个平手。

然而这个时候,尼堪心乱了,他为难起来。

他原本要的是决战,报一箭之仇。

而不是陷入僵持,此地毕竟是义兴朝京畿,大胜关如今只有千人守军,还是身上带轻伤的。

万一从太平府再来一支军队,大胜关就危险了,一旦大胜关不保,自己这二万多人,就会陷入包围。

就在尼堪为难之时,有人替他做了个决定,不,准确地说,是选择。

双方厮杀正为激烈的时候,从清军西北方向,杀出一支二、三千人的队伍。

来势异常凶猛,在清军猝不及防之下,如一把尖刀般捅入清军阵中一里。

这下尼堪真急了,两面受击不是关键,清军的兵力尚远超两支明军的总数。

可问题是,两面受击,更让清军无法轻易脱身。

而江对岸过来的明军显然扎手,无法轻易击败,刚刚现身的明军又不知底细,看样子也不是善茬。

尼堪开始担心这么拖下去,就被粘在这了,万一从应天府再来一支明军,不用多,三、五千人足够,绕至大胜关一击,那就回不去了。

尼堪万般无奈之下,只能违心下达了撤退令。

于是,清军丢下了与明军胶着的二、三千人,撒腿逃向大胜关。

……。

来的这支奇兵是谁?

就是吴争此次疯狂进攻的目的——廖仲平。

当两军会师,二人双卡含泪,紧紧拥抱在一起时。

吴争才发现,廖仲平不仅没有死,甚至身上连一丝伤都没有。

京卫防线骤然被清军突破,远在阵线后面的廖仲平,也无法阻挡这兵败如山倒的局面。

被溃兵挟裹着,向北退去。

怪就怪尼堪贪心,那时,他若按捺住心思,继续追击廖仲平部,扩大战果,或许吴争就见不着活着的廖仲平了,所谓伤十指不如断一指嘛。

可尼堪的心思,始终聚集在应天府,这如他击溃夏完淳部之后,没有追击夏完淳部溃兵一样,而是下令转向攻应天府。

退到数里外后的京卫,发现清军没有追来,自然就停下了脚步。

而这时,廖仲平终于有机会收拢残部了。

经过整肃,廖仲平又有了近三千人的队伍,原本想着向北退回应天府,固守城门。

可向南派出的斥候回报,对岸清军象是遭遇了北伐军的反击。

这下廖仲平改变了主意,不过廖仲平想的其实和尼堪是一样的,他也以为是陈胜带着沥海卫回来了。

陈胜的沥海卫有万人之众,火器犀利,还装备着数以千计的小炮。

那收复失地应该不难。

于是廖仲平迅速率部回击。

见到吴争时,廖仲平痛哭出声,抱着吴争泣道:“王爷,卑职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他举着他那少了一根指头的左手,“若非王爷教诲,忠于国事……卑职早就随陈胜挥师入京了……请王爷治卑职救援不力之罪!”

吴争动容道:“你做得对!陈胜错了,撤离职守,险些酿成大错……他才有罪!”

……。

奉天殿中的群臣,已经吵了一上午,他们吵成一团。

也奇怪,大明文人面对鞑子侵犯时,总是权衡利弊,忍辱负重,堪称君子之典范。

可真要面对自己同族,那是慷慨激昂、生生立起了读书人的脊梁。

就连面对打死不少人的廷杖,也毫不动容。

陈胜已经算是狠人一个了,听闻吴争遇险,他是毫不犹豫撤军回师,若不是莫执念和马士英说服,朱媺娖是阻止不了他一怒之下攻打皇城的,在陈胜心里,朱媺娖确实有份量,当得起他的敬重,可这是两回事,陈胜就一个效忠对象,从始宁街酒楼赴吴争的宴请之后起,陈胜就发誓此生追随吴争,还世间一个清平和公道,可如今,有人毁灭了他的希望,四年多的努力和心血,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一旦确认吴争遇害,那就玉石俱焚,这是陈胜暗暗下定的决心,钱肃乐和黄道周自然更不在陈胜需要忌惮的范畴之内了。

第九百九十五章 请陛下上朝!

然而,此时的陈胜,却震慑不了这些文人,直气得陈胜想当殿拔刀杀人。

“沥海卫竟派人监禁朝廷重臣,是可忍孰不可忍!”

“臣要弹劾陈胜,驱使凶徒,横行不法!”

“朗朗乾坤……朗朗乾坤哪!国之柱石,竟被当作囚徒,被一群宵小喝来差去,简直不知所谓!”

“殿下,首辅……可要为臣等作主啊!”

满殿的朝臣,几乎异口同声地指责沥海卫的目无法纪,一致要求严惩。

他们确实是满腹牢骚,想想也说,这大半夜的,被人从被窝拽出来,押囚犯一样押到奉天殿,放在任何人身上,那也是怒火中烧的。

都御史王翊沉声道:“殿下,沥海卫未经诏令,擅自弃守,挥师回京,可谓居心叵测!更有甚者,主将陈胜竟调兵入皇城,连这奉天殿中也安排了刀兵……如此目无国法之罪,当严惩不怠,以儆效尤!”

吵了近半个时辰,只有王翊一人,指出了奉天殿的真实情况。

满殿数百朝臣都是瞎子吗?看不见本该是殿卫禁军值守之环廊中,如今站满了黑色军服的沥海卫将士?

当然不,都看见了。

正因为看见了,所以不说,甚至连提都不提,不能提也不敢提!

那么如何来表现自己的忠勇呢,就是抓着表象进行攻击,譬如没礼貌、对大臣不敬等等,最大的罪名也就只有“目无法纪”这四个字了。

可重兵入朝,这是目无法纪的事吗?

这罪怕是翻遍朝廷所有律法,也找不出重样的来了,因为那是谋反罪。

弹劾陈胜谋反?

这不是自找不痛快嘛?

环廊中的沥海卫将士手中的可不是仪仗,那是上了亮闪闪刺刀的火枪!

陈胜只有听的份,他确实受朝廷授于了武散阶将军,可没有任何官职在身,自然没有说话的权力。

按与朱媺娖的约定,在没有得知吴争生死确切消息之前,不得枉杀无辜。

所以,陈胜一直在听,听这些一点营养都没有的废话,心中的烦躁已经无以复加。

黄道周、钱肃乐一直沉默,他们知道,今日绝不是个好日子,无论是在京城外,还是京城内,都将有无数人为之送命。

他们担忧的绝不仅仅是朝堂上,更多的是大胜关。

可急有什么用,他们已经无法调动一兵一卒,因为陈胜的沥海卫和戚承杰的火枪营已经封锁了整个皇城。

他们只有等,然而等一个未知的消息,那是一种煎熬。

莫执念一直垂着眼皮子冷笑,他不搭理任何人,甚至连满朝官员对陈胜、沥海卫的指责,都不屑一顾,闹吧,闹吧,可劲地闹,让你们现在闹得欢,一会就给你们拉清单!

马士英却不同,他笑得象个弥勒佛似的,不断地和左右前后官员打招呼,然而没人搭理他。

监国位置上的朱媺娖一动不动,象是睡着了。

然而她的心里,却是波涛汹涌。

朱媺娖不想让吴争蒙难,更不想吴争回来,因为吴争要是真的回来,那朱氏宗室,怕真要断绝在今日了。

朱媺娖敏感地觉察到,昨夜到今日,这一连串的变故,看似无章法,却环环相扣。

在她看来,皇帝哪怕真有诛杀吴争之心,也绝不会在昨夜动手,那么会是谁能?

利大者疑,如果吴争蒙难,自然是皇帝最得利,义兴朝就真正是他的了,从这一点上来说,皇帝的嫌疑确实最大。

可问题是,要是吴争逃脱,回来了呢?

禁军全部调出,皇城、宫城防御空虚,皇帝就会被吴争盛怒之下杀了也未可知。

那么,吴争活着回来,谁最得利?

朱媺娖由此惊出一身冷汗,如果吴争回来,不管他杀不杀皇帝,皇帝怕是肯定做不下去了。

而吴争不管杀不杀皇帝,单就带兵入京一事,“逼宫”、“篡位”的罪名怕是坐实了。

谁最有利,只有自己!

朱媺娖内心是惊悚的,她知道自己并没有下过追杀吴争的命令。

可如此规模禁军调度,义兴朝只有皇帝和她有权力。

不对,一定还有人可以,难道是……吴争自己?朱媺娖惊骇到快跳起来。

这个没有来由的想法,一旦蹦出来,就不可遏止,野蛮地生长开来。

吴争的威望,足以影响全军,他是义兴朝大将军,公认的“战神”,虽说禁军不在大将军麾下,但禁军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不能排除吴争暗中对禁军的渗透。

这样一来,许多难以解释的地方都能够解释清楚了。

譬如,吴争为何要在近黄昏时微服私访北门桥。

譬如,为何遭受禁军整整一个晚上的追击,而依旧没有消息,没有消息,自然是禁军还未得手,区区三人,竟能从禁军所杀中逃脱,这本来就是个疑问。

再譬如,皇帝一直待在宫中,从战争开启之后就一直在春和殿闭关,怎么可能去追杀一个,自己亲自去恳求回来替朝廷擦屁股的功臣呢?

再说,去求吴争回京,也是经过皇帝同意的,皇帝没有理由,至少当下没有理由去加害吴争。

只有吴争自己安排了这一出“被追杀”,才能理顺昨晚到现在的一切疑问。

嫁祸给皇帝,“被追杀”、“受戗害”,自己躲起来,引起北伐军将士激愤,从而攻入京城,以复仇之名……。

朱媺娖不敢再想下去,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这件事,越想越觉得是吴争预谋,只有唯一一点,朱媺娖还无法想通,那就是吴争决意北伐之心,朱媺娖从不怀疑,可眼下尼堪大军在侧,沥海卫擅自回京,吴争就不怕清军顺势冲出大胜关、兵临应天府城下吗?

对了,吴争还有一支新军在江阴,他应该有把握随时可以增援应天府,或许已经启程西来了。

朱媺娖突然大声道:“请陛下上朝!”

这一声太过突然,令原本喧嚣的朝堂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朱媺娖,这是要闹哪样?

皇帝闭关,是皇帝、朝臣一致同意的,不存在逼宫。

眼下这时,叫皇帝出来,又有何用?

第九百九十六章 知道我为什么踹你一脚吗?

事实上,义兴朝官员心里,对朱慈烺这两年的表现,是极度失望的,文不能富国强民,武不能渡江北伐,任由南面吴争势力越来越大,最要紧的是,户部钱庄的亏空,已经影响到他们的俸禄,天知道从这个月起,朝廷还能不能好好发俸。

所以,没有一个人出卖赞同,他们只是在旁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此时,莫执念出来了,他冷冷道:“陛下怕是不适合当下上朝吧?”

朱媺娖一样冷冷道:“陛下是义兴朝天子,今日如此大事,岂能不上朝?”

莫执念怼道:“陛下有下令禁军追杀王爷的嫌疑,让嫌疑人来认定自己的罪名,岂不可笑?”

这一声,让整个朝堂为之哗然。

大多数朝臣到现在,才彻底明白了这一夜发生了什么,才明白沥海卫为何突然监禁、羁押朝廷重臣,也明白了沥海卫为何可以进驻宫禁。

莫执念毕竟没官没职,他的阻拦并无法让朱媺娖身后的内侍停步,已经有内侍从大殿侧门出去了。

然而,总有一些不知死的。

应天府尹袁尔梅大声道:“莫大人此言不妥……。”

莫执念冷怼道:“你是何人?”

“本官礼部侍郎、应天府尹……咦,本官昨日不是与莫大人在王府刚见过吗?”

“不记得了。”

“莫大人……。”

莫执念再次打断道:“老朽一介草民,不敢当大人称呼。”

“莫先生……。”

“老朽虽读过几本书,但无功名。”

袁尔梅为之一噎,脸涨得通红,“那称呼你莫老总可以吧?”

莫执念挑挑眉毛,嗤声道:“王爷确实是这么称呼老朽,但你……不配!”

袁尔梅气急败坏起来,他感觉到了莫执念的敌意,他喝道:“莫执念,朝堂之上,你既是一介草民,殿下容你在此已是大恩,你却不知感恩,还顶撞殿下,可是以为殿下不敢降罪于你?”

莫执念仰天呵呵一笑道:“鼠辈大言不惭!”

“你……你骂谁是鼠辈?”

“老朽骂你又如何?王爷昨日已经让你滚,可你不记教训,今日依旧喋喋不休,你可知道,在杭州府,象你这样的,只配一个字——贱!”

袁尔梅被羞辱得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莫执念大骂道:“老匹夫,你仗着吴争之势,咆哮朝堂,视监国殿下如无物,已是大不敬之罪……。”

“关你屁事!”莫执念轻蔑地斜了袁尔梅一眼。

袁尔梅心中的憋屈无以复加,他跺着脚左右四顾,可见人人看着他不发一声,于是愤声道:“既然禁军追杀吴争,至今其生死未卜……诸位大人可有想过,吴争要是死了,会如何?”

这一声让满殿官员脸色为之一变,确实,不管对错、善恶,吴争若死了,天下再无动摇皇帝根基之人,死了的死了,活着的还得活着,没有道理为一个死了的得罪一个活着的。

这样一来,朝堂的气氛渐渐发生变化。

许多官员出列纷纷指责莫执念无礼。

莫执念冷笑以对。

刑部尚书徐孚远出列道:“莫执念,你是会稽郡王麾下,郡王生死不明,你心中忧郁、烦躁,乃人之常情,但不可阻碍殿下谕令,义兴朝是陛下的义兴朝,如此大事,自然应该请陛下上朝,一来释疑,二来也可安定臣民之心。”

徐孚远是个正人君子,原是在陈子龙门下,后来陈子龙酝酿宫变事败被牵连,一度下狱,后吴争与朱慈烺交涉,才得以出狱官复原职。

所以,徐孚远这番话,倒并无恶意。

然而他说话的时间不对,在这人人声讨莫执念的节骨眼上,莫执念哪会好言相对?

莫执念冷冷道:“一群迂腐、谄媚之人,难怪四年之间,朝廷被你们搞成一团糟。你们可有想过,如果王爷安然回来,你们会如何?”

这一骂,算是将整个大殿里,除朱媺娖之外的大臣,全一锅烩了。

黄道周和钱肃乐都苦笑不止。

然而,还真没几个生气、愤怒的,原因在于莫执念点醒了他们,是啊,如果他们今日做得过火,吴争回来,怎么办?

可总有不知死的,袁尔梅大声道:“可要是死了呢,诸位大人,禁军追杀,先不说是不是奉旨意行事,就说凭吴争三人,这一夜过去,还不知生死,多半是死了……。”

这话朝臣们听了,还没有觉得什么,连陈胜也没听出来异常。

可听在莫执念耳朵里,如遭雷击一般。

莫执念霍地回头,死盯着袁尔梅,“你怎知王爷仅三人?”

袁尔梅脸色剧变,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不察,冲口而出惹了祸。

“恐怕让你们失望了。”

一声悠长的叹息在殿门口响起。

声音不大,可在许多人耳朵里,却如同雷鸣。

反应最快的,莫过于朱媺娖,因为只有她,是正对着殿门的。

朱媺娖迅速起身,可抬步往前冲了一步,却收了回去,她慢慢坐了回去。

莫执念和陈胜听见这声音,欣喜若狂,他们飞快地冲向殿门。

陈胜到底是中年人,腿脚比莫执念这老汉快多了。

陈胜跑到吴争跟前,一把死死抱住吴争,打量着吴争的脸,泣道:“王爷……您真回来了?”

说到此处,陈胜突然放开,围着吴争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着道:“您没伤着吧?”

吴争上前揽着陈胜的肩膀,微笑道:“谢谢!”

陈胜睁着红眼用力地摇头道:“王爷何必与属下如此见外,这本是属下该做的。”

莫执念此时赶至吴争面前,含笑地看着吴争,一双老眼中,亦是涌动着混浊的泪光。

然而这时,吴争突然就变脸了,他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陈胜。

这让所有人都震惊了,不知道吴争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就算是心对吴争有敌意的人,也羡慕吴争有这样忠诚的手下,他们不禁在暗笑吴争脑子有病,不善待忠属,反而当众动手责打。

但吴争根本就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盯着被踹翻的陈胜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踹你一脚吗?”

第九百九十七章 责罚陈胜

陈胜开始确实惊讶,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是啊,如果连这也明白不过来,又如何与吴争一路伴随呢?

所谓志同道合,先有志同,后有道合。

陈胜身子一转,改坐为跪,拱手道:“属下不该擅自率沥海卫回京……请王爷责罚!”

吴争冷冷道:“责罚?那是不够的。你可知道,多少建阳卫、京卫将士因你的莽撞而死在大胜关前?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此时清军已经兵临城下,可就算如此,太平候夏完淳重伤,京卫都指挥使廖仲平险些丧命,两卫将士伤亡近万……。”

“属下有罪……请王爷处罚!”陈胜拜伏在地。

吴争沉声道:“我谢过你了……但你确实错了,就算你想要替我复仇,也该选个对的时机,清军真攻进应天府,死得绝不止害我的人,还有无数无辜的人和我们的亲友,连同你自己在内,此罪不可不罚,罢去你所有的官职,你可服气?”

陈胜连头也没抬,就应道:“属下心服口服!”

吴争长吁了一口气,又道:“不过如今战事紧急,我给你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你暂代沥海卫指挥使,立即前往大胜关收复失地,给你一天时间,明天日落之前,我要听到捷报,能做到吗?”

陈胜猛地抬头,盈泪道:“属下绝不负王爷所望,若夺不回对岸失地,属下就死在阵前!”

吴争愠怒道:“放屁,我可没叫你去死……区区方圆二十里地,还不值得用沥海卫指挥使的命去换!”

陈胜赶紧道:“属下失言了。”

“去吧……活着回来!”

陈胜冲出殿门之时,突然回来道:“沥海卫离开,王爷身边……要不,留下一队人马?”

吴争挥挥手,已经抬步走向莫执念,道:“不必了,去做好你的本分事!”

“是!”陈胜应道。

虽然不知道吴争是不是已经安排好了人手,但陈胜终究没有撤走围着奉天殿的三百人。

……。

莫执念看着吴争,他心里暗叹,这孩子对驭人之道,是越来越驾轻就熟了。

恩威并施,说得容易,可做到却难。

难的在于,威,需要名正言顺。

这才能被施者,不会心生怨怼。

大义,是最好的施威借口。

在莫执念以前眼中,吴争的驭下能力并不优秀,然而他越来越发现,其实有许多时候,吴争非常受手下爱戴,譬如说陈胜,一听吴争有难,不管不顾回击京城。

如果陈胜算是有义气之人,此举理所当然,那么譬如马士英。

莫执念是真意外马士英在昨晚的表现。

这让莫执念领悟到,驭下能力太优秀,也不好。

太优秀了,就高高在上。

太高了,自然就有了距离,距离太过远了,便会出现裂隙。

反而平庸,让人有亲近感、有依赖感,或许才是驭下的另一种办法。

别的人,或许不理解吴争为何当众苛责陈胜,可莫执念心里却是非常明白。

就凭陈胜此次擅自调兵入京,引发大胜关战局灾难性的后果,这罪足以让陈胜丢命。

不管朝廷还是吴争,都无法回避陈胜的罪过。

这罪要是让朝臣提出来,那不死也得蜕层皮。

只有吴争当众处置,才能将所有弹劾、指责挡下来,才能保住陈胜。

朝臣惧怕吴争威势,见他已经主动处置过陈胜,自然就不会再找不自在了,毕竟陈胜是一卫指挥使,朝廷也曾授他三品武散阶,一朝罢去所有官职,处罚不可谓不重。

当然,吴争的用意,也非只有莫执念清楚。

譬如黄道周、钱肃乐、王翊,他们都猜得到吴争的用意。

只是前二人不可能与吴争唱对台戏,而后者,他的注意力并不在陈胜身上,同时,吴争对陈胜的处罚,也能勉强到达他的容忍底线。

吴争微笑着走近莫执念,“一夜无眠,累莫老担惊受怕了!”

“王爷是吉人自有天相。”莫执念伸手捏住吴争的胳膊,抿着瘪嘴哽咽道,“王爷可知道,老朽和莫家的一切,皆系在王爷身上……王爷切不可再行如此鲁莽之事!”

吴争有些感动,按着莫执念的手道:“这次确实是意外……下次不会了。”

莫执念大愕,睁着老眼,还有下次?

“王爷,王爷,马某贺喜王爷逢凶化吉。”马士英见缝插针,上前拱手道。

吴争转脸大笑道:“马士英,本王若今日真遇害了,你心中可有选好新主公?”

马士英胖脸摇得跟拨啷鼓似的,“王爷休要取笑,士英这后半生,可就王爷一个主公!”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

满殿朝臣尽注目于吴争身上,他们有的喜、有的忧、有的在激动、有的在战栗!

可吴争就是在殿门口站着聊天,大有将闲篇聊到天老地荒的意思。

“你做得很好!是时候该给你升升官了。”吴争拍拍马士英的肩膀,笑呵呵地说道,马士英的身子随着吴争的连拍,一寸寸的下挫,这功夫拿捏得十分到位,到底是沉浮官场数十年的老油条啊,天下怕是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谢王爷提携。”马士英笑容可掬地应道。

……

吴争终于抬脚往里走去。

每一步都很慢、很沉稳。

随着吴争的脚步,两边官员下意识地往两侧挤,就象是被吴争挤开一般。

每一步,都象是踩在人心里。

然而吴争目光笔直地看着黄道周、钱肃乐二人。

路过袁成礼的时候,吴争顿了一顿,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仅仅是甩了下袖子。

于是,几个沥海卫士兵冲过来,直接将袁成礼按压在地。

袁成礼已经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被摘去顶戴,拖拽出去时,连求饶、呼救声都没有。

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吴争走到黄道周、钱肃乐二人面前。

肃容躬身道:“有劳首辅、太傅大人担心了!”

黄道周深深地看了一眼吴争,“郡王能安然回来,国朝之大幸!”

钱肃乐点点头道:“先大后小,先国后家,先公仇后私怨,你在殿门口所言,实为至理!”

“谢岳丈大人指教!”

第九百九十八章 真不是我!

吴争慢慢转向朱媺娖,抬脚向台阶上而去。

这下,所有人都震惊了。

哪怕是吴争的拥戴者,也惊骇了。

就算要行废立之事,那总也得有个仪程,再怎么也要行个三请三辞不是?

然而吴争就这么直接走上了台阶,来到朱媺娖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朱媺娖身子颤抖得厉害,她慢慢站起身来,“你……郡王能安然回朝,实乃上天护佑……!”

“让你失望了?”吴争脸色看不出任何怒意,平静地问道,如同问“你吃了吗”一般。

朱媺娖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她的眼睛里涌动着泪花。

“郡王昨夜遇刺,可知何人所为?本宫已下谕令,必一查到底,为郡王讨个公道……。”

“不必了……不必殿下费心,臣,自己来!”

朱媺娖气得嘴唇都颤抖起来。

然而吴争开始转头,看向了中间那张龙椅。

朱媺娖顿时脸色大变,她压低声音喝道:“吴争,你待怎样?”

吴争带着一丝笑意,戏谑地看了朱媺娖一眼,道:“殿下是怕臣就这么走上去,然后坐下?”

朱媺娖惊愕地看着吴争。

吴争呵呵笑道:“臣若是想坐这张椅子,早就坐了……况且,杭州府打造的椅子,绝对比这张舒坦,臣又何必抢这张旧椅子呢?”

朱媺娖更惊愕了,她的注意力不在吴争这句话的本意上,而是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判断有问题,吴争说得没错,他要坐这位置,何须来抢,如今的大将军府实力、威势较朝廷有过之而无不及,再者说了,真要抢,凭实力就够了,何必费心费力,设下如此阴谋抢这张椅子?

那么自己之前的设想全错了,问题又回到了利大者疑的焦点上。

朱媺娖突然意识到吴争的冷漠和敌意,或许就是吴争已经猜测到了自己无缝是这场阴谋的最终受益者。

想到这,朱媺娖低声急道:“吴争,真不是我!”

吴争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看着龙椅好一会,才突然大声道:“臣遵监国殿下谕令,定将幕后指使者绳之以法!”

朱媺娖心中一阵刺痛,她眼神哀怨地看着吴争。

然而吴争却不再看她,吴争朝着群臣,问道:“首辅,去请陛下了吗?”

黄道周忙答道:“之前殿下已经派人去请陛下了,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然而,来得不是曹操。

郑三从大殿侧门连滚带爬地进来,口中泣呼道:“不好了……殿下,陛下遇刺……。”

这下不但满朝文武震惊,连吴争也脸色大变。

他敏锐地感觉到,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并非皇帝驾崩,自己就能捞到什么好处。

他x的,老子还没开始收拾你们,你们倒是又扣个屎盆子在老子头上?!

果然,接下来群臣的的反应,验证了吴争心里的猜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吴争,甚至连黄道周、钱肃乐二人也是如此。

虽然没有人出言责问,但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怀疑这事与吴争有关。

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的宫禁即掌控在沥海卫手里,甚至连吴争何时进的宫,群臣都不知道,那么吴争在进奉天殿前,如果做了些什么,自然也没有人知道。

吴争上前一把拎起郑三,喝问道:“说清楚,陛下怎样了?”

郑三哭泣着,如同死了亲爹一般,涕泪横流道:“老奴得知殿下要派人请陛下上朝,便赶往春和宫促请陛下圣驾,可一进殿门就发现淑妃卧地身亡,身上伤痕累累……老奴赶紧跑去后面寝宫,却发现地上有一滩血迹,陛下……失踪了!”

淑妃阿乐,那个才貌并不出众的少女……死了?

吴争一团无名之火从心底冒出,这就是无底限了!

虽说吴争认阿乐为义妹,并不是真喜欢或者欣赏阿乐,而是那时想给朱慈烺添堵。

可既然认下了,那就代表着吴争的脸面。

一个几乎与世无争的少女,就这么死了?

吴争抬脚将郑三踹倒在地,“前面带路!”

转头向珠泪纷纷、已经惊愣的朱媺娖道:“殿下镇定……先到春和宫看看情况,再伤心也不迟!”

再转向已经乱成一团的群臣,“首辅、太辅……马士英,随殿下和本王前往春和宫,其余人等皆在奉天殿等候,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得出宫。戚承豪,若有胆敢违者……。”

吴争犹豫了一下,随即斩钉截铁地道:“杀无赦!”

“是!”

……。

去往春和殿的路上。

钱肃乐赶上几步,在吴争身边低声问道:“吴争,你得和老夫说实话,这事与你可有干系?”

吴争此时已经郁闷地无以复加,刚还是个被害人,一转眼成了嫌疑人,这种角色的转换,确实让人难以接受。

如果换一个人问,哪怕人黄道周,吴争怕是直接指着对方鼻子骂上了,这不是说笑,如今的宫城中,吴争一言九鼎,没人敢反对,甚至不敢反抗。

这也是满殿朝臣听闻皇帝失踪,没有人敢责问吴争的原因,当然,情况不明,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然而钱肃乐毕竟是吴争的岳丈,吴争只能放缓语气道:“方才我和殿下已经说过,以今日我手中的实力,已经不需要抢夺,就算要抢夺,也不必使用阴谋、掩人耳目,堂堂正正挥师攻城即可……太傅,我不想再解释第三次了!”

钱肃乐深深地看了吴争一眼,他微微颌首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老夫放心了。”

说完回身与后面黄道周连走边窃窃私语起来。

朱媺娖走在吴争前面,吴争说话的语声并没有象钱肃乐刻意降低,听在她的耳朵里,不由得转头看了吴争一眼。

那目光里有着痛苦和……幽怨。

这话在她听来,就是一种羞辱,她和她的兄长竭尽心力守护的,在吴争眼中竟是如此不堪。

轻言取舍!

就让朱媺娖心中的痛楚骤然增加,若不是心忧兄长,怕是要当场暴走了。

然而吴争并非刻意,他只是被钱肃乐问得心中烦躁罢了。

第九百九十九章 我还有更好的主意

马士英见缝插针,凑近吴争身边。

吴争愠怒道:“你要也想问太傅的问题,本王警告你,趁早滚!”

马士英一愣,呵呵笑道:“王爷误会了,士英心里很清楚,此事王爷不屑为之……唾手可得的东西,何必劳心费力,不值当!”

吴争惊讶起来,老马还真有些见识,没想到此时最能理解自己的,竟会是他——马瑶草!

马士英那张原本让吴争有些厌烦的胖脸,此时在吴争眼中变得可爱起来。

“王爷,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陛下真有不测,天下人定会猜疑王爷,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说重点!”

“是……王爷,依士英之见,不如将错就错,坐了那位置,王爷放心,我与莫老等人都商量过了,况且有禁军俘虏在手,人证、物证俱在,陛下戗害王爷之事证据确凿,只要……呃,王爷,王爷这是作什么?”

听到一半时,吴争脸色已经阴沉,听到后半句,吴争已经一脚踹去。

马士英人老反应却快,往边上一窜,避了开去。

吴争冲着马士英嘿嘿道:“原本念你自罢嘉兴知府以来,做事还算尽心,想着朝廷户部尚书出缺,让你补了……得,就你这脑子,啧啧,还待细细斟酌!”

马士英原本陪笑的脸瞬间凝结起来,愣了半天,看着已经远去的吴争背影,一边追一边悲呼道:“别介……王爷,我还有更好的主意……。”

……。

过春和门,刚进春和殿。

前面的朱媺娖一声尖叫就转头跑了出来。

撞在吴争怀里,指着殿门里,惊惶地对吴争道:“淑妃……淑妃她……。”

软玉在怀,然而吴争已经没有心思去理会。

轻轻将朱媺娖交给黄道周、钱肃乐,吴争入了殿门。

看着阿乐侧卧在血泊里,失去光泽的双眼盯着殿门外的方向,饶是吴争有心理准备,依旧被阿乐尸身上的伤痕震惊了,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得有多大的仇啊?

吴争僵立在阿乐面前,心中如同烧开了的粥锅一般,滚烫而沉闷,冒着“噗、噗”地气泡。

仇杀!这是吴争第一反应。

正治的倾轧、权利地争夺,杀了就是,何至于如此糟践?

这不是普通人干的,普通人没有那么大的血腥味。

可阿乐不过是个从杭州府来的民间少女,虽说暂居了淑妃之位,可何至于惹来如此仇敌?

自然应该是冲着朱慈烺来的,阿乐应该是受了池鱼之灾。

这是吴争的初步判断,实在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那边马士英已经在殿中转完了,他来到吴争边上,微微摇头道:“殿里没有人影,收拾得很干净,除了榻前有一小滩血迹,别的并无异常。”

吴争闭上眼,想了想,突然道:“回去!”

说完吴争抬脚就走。

这话让黄道周等人惊讶不已。

“王爷……就这么回去,如何向群臣解释?”黄道周阻拦道。

“如何解释是首辅之事,本王用不着向他们解释。”吴争丢下这一句就出了殿门。

钱肃乐陪着朱媺娖站在殿门外,朱媺娖的脸色苍白,想来是吓得不轻。

也是,金枝玉叶嘛,这四年多虽说也长了不少见识,可毕竟没有亲眼见过这样残忍的杀人手段,吓着了也正常。

看着吴争出来,钱肃乐问道:“可有陛下踪迹?”

吴争摇摇头,看向朱媺娖道:“殿下不如先回宫休养?”

朱媺娖死死地盯着吴争道:“陛下生死未卜,你就不能调动军队搜索皇城?”

“无此必要。”

“你就是想着陛下被歹人所害,正好坐了那位置!”朱媺娖突然尖声叫了起来,“可我不一样,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吴争,你不能这么狠心!”

吴争轻声一叹,不再看朱媺娖,对钱肃乐道:“劳烦太傅陪殿下回宫,好生劝劝殿下。”

钱肃乐点点头道:“也好……你去奉天殿下时,按捺下性子,切不可鲁莽……先找到陛下要紧。”

“不!本宫不回柔仪殿,本宫要去奉天殿。”朱媺娖突然用力推开钱肃乐,转到吴争正对面,瞪着吴争道,“若不是你做的,你就让我去奉天殿。”

“殿下想去做什么?”

“本宫就想看着你们……你们这些义兴朝的忠臣们,是怎样援救陛下的!”朱媺娖尖叫道,她的面腮上起了两团猩红,象是病态的亢奋。

钱肃乐上前要劝,被吴争伸手拦住,“既然殿下决意要去,那就去吧。”

钱肃乐轻轻一叹不说话了。

吴争转头下令道:“从卯时至午时,春和宫周边一应人等,全部缉拿下狱,不可漏网一人!”

郑三大声应道:“遵郡王令,老奴这就带人缉拿。”

吴争皱眉道:“郑三,这事用不着你,你陪殿下去奉天殿。”

郑三明显一顿,随即上前搀扶朱媺娖,尖声叫道:“来人,还不替殿下准备软辇。”

喊完之后,向吴争陪笑道:“要不请王爷和诸位大人先行一步,老奴陪殿下随后就来?”

吴争想想也是,就允了。

……。

回到奉天殿,吴争这还客气地让人搬来一张椅子,坐在了大殿上,不过不是在台阶上,而是在阶下。

没有人敢反对,哪怕是以刚直出名的都御史王翊,也仅仅是看了吴争一眼。

好在吴争一直沉默着,听着黄道周和钱肃乐向群臣解说春和殿的情况。

等黄道周和钱肃乐说完,群臣一片窃窃私语声。

都御史王翊出列问道:“不知首辅接下来如何安排?本官以为此时首要当调派禁军搜索宫禁,若搜寻不到陛下踪迹,便须立时搜索全城,同时封禁宫门,以防凶徒挟持陛下逃出京城。”

群臣纷纷应是附和。

黄道周为难地看向吴争,如今的禁军大半被吴争俘虏之后,派往大胜关外,余下的皆被沥海卫缴了械,没吴争的点头,如何调动得了?

吴争却一声不吭,品着内侍奉上的上等香茗。

王翊终于直面吴争,他尽量以和缓的语气问道,“郡王可否释放宫中禁军,以搜救陛下?”

第一千章 若是陛下所为呢?

吴争轻轻朝碗里吐出一片嫰芽尖,然后头都不抬地道:“不能!”

“这又是为何?”王翊愤慨地责问道,“陛下安然关乎朝廷社稷,如今陛下生死未卜,身为人臣,当以陛下安然为重……郡王这是要图谋不规、觊觎大宝吗?”

恐怕整个大殿,数百号人中,也就这倔驴敢在此时冲吴争这么责问了。

气氛一时凝重起来,戚承豪已经手按腰间佩刀,只要吴争一有示意,随时准备动作了。

吴争却没有丝毫异动,他将手中喝了一半的茶盏递还给内侍,掸了掸膝盖上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答非所问地道:“本王就奇怪了,陛下的命是命,本王的命就不是命了?本王被禁军无故追杀了一夜,好不容易脱险,还在大胜关以四千人击退了尼堪近四万人的进攻,为义兴朝守住了仪凤门……你们要明白,若非有本王,你们此时或许已经是尼堪阶下囚了。可你们听到本王遇险,可没有一人来过问一下本王为何被禁军追杀,也没人过问一下禁军受何人指派,怎么,觉得本王的命,贱如草芥?”

这话响在皇城最大的奉天殿上空,听不见的怕只有是聋子了。

然而没有一人能回应、敢回应。

王翊稍稍有些尴尬地道:“郡王遭遇禁军追杀之事,本官也是刚刚听闻……郡王放心,只要援救陛下之后,本官一定亲自查办此案,定还郡王一个公道。”

“哦……都御史如此肯定?”

“当然!这本是本官份内中事,绝不敢懈怠、徇私。”

“若是陛下所为呢?”吴争淡淡地问道。

“这……这……。”王翊脸色涨得通红,“这”了好几下,愣是也“这”出什么话来。

“要不你废了陛下,你来坐这龙椅?”

朱媺娖在郑三的搀扶下,出现在大殿侧门,款款行来。

还真别说,在朱媺娖一露脸之后,满殿如霜打茄子般蔫了吧几的群臣,一个个精神抖擞起来。

时任刑部侍郎周立勋出列道:“禀监国殿下,臣要弹劾会稽郡王……。”

“拿下!”吴争开口了。

戚承豪亲自带着几个士兵,一把将周立勋按压在地。

周立勋的头被死死按着,他奋力挣扎,大吼道:“吴争……你这逆臣贼子,大殿之上,当着监国殿下和诸公的面,你敢戗害朝廷重臣?”

所有人噤若寒蝉,看向朱媺娖,祈盼着监国殿下为他们作主。

朱媺娖却象没看见、没听见,径直走向她的座位,然后在众臣注目而坐了下来。

“郡王,朝堂之上,如此对待周侍郎……不雅!”朱媺娖终于开口了。

吴争起身拱手,然后走向周立勋,“你只是个刑部侍郎,无论官、爵,本王远胜于你,在本王面前,本王是砧,尔为鱼肉。然而你遭遇了不公正的对待,可以请殿下为你作主,那本王被禁军追杀了一夜,谁来为本王作主?”

吴争挥了挥手,戚承豪松开了周立勋,周立勋再不敢发声,退了回去。

吴争转身走回,“本王被追杀,人证、物证,事实俱在,殿上刑部、御史台三司俱在,却无一人说一句公道话,既然无人为本王作主,本王只好自己替自己作主了。”

吴争一面走,一面左右扫视,但凡碰到吴争目光者,皆垂下了头,不敢与吴争目光相碰。

“吴争,本宫知道你受了委屈,可眼下陛下安然事大……本宫令你当即释放禁军,好让他们去搜救陛下。”朱媺娖沉声道,她脸色如冰,语气已经带有怒意。

吴争却顾自走回去,然后转身坐下,连然话都没有答。

“大胆!”

“放肆!”

这两声几乎都同时响起,“大胆”在前,“放肆”在后。

这两声都出自己吴争背后,因为吴争是面对着朝臣坐的。

吴争微愕,转头看了一眼,笑了,“殿下喝斥本王大胆,那就罢了,你郑三一个阉奴,也敢冲本王喊放肆?拿下!”

还未退下的戚承豪带人扑向郑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朱媺娖的脸,将郑三拖下了台阶,掼在了吴争面前。

吴争一脚踩住了郑三的脸,笑问道:“看来当初放你一条活路,是本王心太软了。”

身后朱媺娖急了,怒道:“吴争,你太不知礼了!”

“臣是太知礼了,才惯出了一些奸倿!”吴争看向王翊,“都御史大人,按律法,郑三对本王不敬,该当何罪?”

王翊一愣,他想不到吴争会问他,想了想道:“郑三虽是内侍,但终究是监国殿下随从……本官不知郑三喝斥郡王,是否是殿下授意,故不敢定罪。”

吴争哈哈笑道,“人道王都御史是个刚直不阿之人,想不到也有油滑之时。”

王翊脸一红,不再搭腔。

吴争倒也没再为难王翊,看向黄道周问道:“首辅可知郑三该当何罪?”

黄道周为难起来,他虽说是吴争的人,但吴争告诉过他,须保持距离,他不知道今日此时这令还有没有效。

他沉吟道:“论理,要治郑三之罪,须得监国殿下下令才是。”

吴争笑意更浓,转向马士英道:“听听,听听,人家可不拿咱这郡王当回事……好在本王之前说了,没有人为本王作主,那本王就自己替自己作主……马士英,本五问你,这要是换在大将军府,郑三该当何罪?”

马士英机灵,他笑道:“当鞭笞。”

“多少下?”

“十下。”

“少了点吧?”

“那王爷自决就是。”

“可以吗?”

“大将军府都是王爷的,何事不可乾纲独断?”

“那就好。不过殿中也没鞭子啊。”

“殿中有廷杖。”马士英话接得溜。

吴争有些遗憾地道:“那就用廷杖将就吧……二十下。”

戚承豪一把掀翻嚎叫不至的郑三,从士兵手中接过廷杖,就要施刑。

那边朱媺娖是真怒了,“吴争,你当本宫不存在吗?”

吴争没有回头,但脸色已阴,“三十。”

三十下,打是打不死,除非是真要郑三死。

可打下来,怕也得躺不少时候了。

第一千零一章 你不会徇私枉法吧?

ps:感谢书友“天地任我行”、“缘醒”投的月票。

这哪是二十下和三十下的事,哪怕是一下,也关乎朱媺娖颜面。

那边戚承豪亲自挥动着廷杖,眼角余光见吴争没有停止的意思,一记廷杖已经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郑三屁股上,郑三歇斯底里地嚎了起来。

朱媺娖尖叫道:“来人……来人!”

然而,无数人在心中叹息,哪还有人?

很快,朱媺娖也意识到这点,她终于放缓语气,“吴争,郑三伴随本宫从顺天府一路行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能如此糟践他。”

这说话之间,戚承豪已经挥动了不下十杖。

吴争又迟滞了数息,几是几杖下去,吴争终于挥了挥手,放过了郑三。

吴争回身拱手道:“臣对事不对人,今日若是陛下在,郑三该打还是得打……也罢,既然殿下求情,那余下十几杖,权当欠着吧。”

这吴争这么一闹,已经没有人再敢出言了。

只有郑三在那不停哀呼,却已经没有人去看他了。

唯有王翊不依不饶,“郡王,之前殿下所说,释放禁军、搜救陛下之事,郡王还须有个交待。”

吴争回头看了朱媺娖一眼,再看看王翊,招了招手,“你来,到本王面前来。”

群臣为王翊着实捏了把汗,心中思忖着,这下王翊怕是要遭难了。

然而王翊却昂首挺胸,径直走到吴争面前,低头看着坐着的吴争,“郡王有何吩咐?”

出乎所有人意料,吴争不仅没有突然发难,而是平静地对王翊说道:“淑妃惨遭毒手,陛下失踪,皆发生在宫禁之中,能在禁中杀人、掳人,而不被发觉,王大人难道就不觉得蹊跷吗?”

王翊一愣,问道:“郡王的意思,是指凶徒是宫中人?”

吴争随手甩了甩袖子,“你问本王,那本王问谁去?是不是宫中人,那得你王大人和刑部徐大人去查……禁军谋逆,罪证确凿,自然是不能放的,没有让凶徒去追查凶徒的道理。这样,本王麾下戚承豪所部一千火枪兵,暂时归王大人和徐大人调遣,搜救陛下。王大人以为如何?”

王翊这次没有看朱媺娖,应道:“本官遵命。”

“你不会徇私枉法吧?”吴争随口问道,这话问得可笑,怕是没有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会徇私枉法。

王翊摘下顶戴,托在手里,“若郡王发现下官徇私枉法,任由郡王处置。”

“那就好。”吴争起身,指着殿外道,“至于宫中北伐军及看守禁军的沥海卫,就保持原状吧,等确认了陛下的情况,再作定夺吧。”

说完,吴争朝朱媺娖行礼道:“大胜关军务繁忙,且江北战事也未终结,臣不能逗留太久,这就行请告退了。”

朱媺娖这时已经脸色恢复过来,她问道:“那殿中诸臣……。”

“让他们都留在奉天殿,陛下有消息之前,一个都不准走……本王请他们吃饭。”

连话都不给朱媺娖说的机会,吴争扬长而去。

身后马士英、莫执念紧随而去。

留下满殿群臣心中那个怨念,是无以复加。

吃什么饭?

自家吃不起饭吗?

可没人真敢离开,因为,连监国殿下朱媺娖也没离开。

……。

回王府的路上,车上的马士英几次欲言又止。

因为吴争在闭目沉思,脸色不甚好看。

马士英轻轻地捅捅莫执念的后腰,希望莫执念能向吴争进言。

他确实不理解,这么好的机会,吴争怎么就轻易放弃了。

在他看来,今日整个皇城都在吴争的控制之下,说难听点,就算屠尽满朝文武,总该没人反对了吧?这要是直接登基,成了皇帝,得省去多少麻烦事?

可吴争愣是没有一丝这意思,让马士英和莫执念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后面吴争的一系列言行,那就更让马士英想不通了。

既然无意夺位,何必当着满朝文武的脸,让长公主如何下不来台?

有道是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这种当众顶撞君上的言行,刻意避之还尤恐不及。

所以,马士英心里是真急。

奈何莫执念只是微微摇头,连一声都不吭。

马士英只好暗叹一声作罢,他可不敢再冒险进言,刚刚就丢了一个本是囊中之物的户部尚书职位,这再要不合吴争心意,还不被赶回杭州府去?

马士英可不想失去一个可以就近从龙的良机。

马车里,三人虽说面对面,可没有一人说话。

会稽王府离洪武门不远,须臾即到。

三人默默下车,却发现王府面前已经站满了人。

人员成份复杂,各色人等皆有,他们被府卫阻隔在府门正门约十丈外。

他们的脖子不断地往府门方向伸着神情惊惶,带着一丝急切、期待。

吴争眉头一皱,这个节骨眼上,他没心情和精力处理民事,转身打算折回马车上,从侧门进府。

可时值午时末,马车的到来,谁还能看不见?

单就一队府卫已经向马车迎来,百姓岂能看不见?

于是哄地向吴争方向涌来,口中还大声叫嚷着“王爷……为小民作主啊。”

吴争无奈之下,只好回转身,微笑着看向百姓。

可嘴上轻声对马士英道:“去问问找本王何事?”

马士英上前,从府卫的中间挤过去。

一会儿,他匆匆回来向吴争禀报道:“王爷,这些是昨日北门桥全市街的幸存者,他们说,他们用命保护了王爷,问王爷……说过话可还算数?”

吴争心里大惊,原来是昨日那些“乱民”。

“昨日鱼市街民众伤亡多少人?”

“据百姓说,被乱军杀死一百七十余人,伤者六百多人。”

吴争大步向百姓走去,挥退了府卫,吴争拱手团团一礼。

“吴争昨日得各位乡亲相护,活命之恩,铭记于心。”吴争大声道,“昨夜本王承诺不变,乡亲们容我一些时日,快则半月慢则一月,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一个离吴争较近的中年汉子泣道:“王爷,我家中兄弟三人,一死一伤,伤的断了胳膊……狠心的官兵,生生将我三弟的左臂劈折了,我家中尚有高堂要赡养,两个弟弟皆有子女……王爷,这叫我怎么活呀?!”

第一千零二章 烂摊子

这话引得民众间一片窃窃私语声响起。

谁家没有妻儿老小?

既然已经敢聚众于北门桥的,显然是被逼得无路可走的。

被中年汉子这么一哭诉,民众的情绪迅速波动起来。

吴争回头冲莫执念歉然地笑了笑,然后大声对百姓道:“在钱庄、银号兑付案未有决断之前这一月时间,各家的生计若有支撑不住的,可向京城各大莫家钱庄借贷银子,为期三月,免息。另外,凡昨日在鱼市桥的,有一个算一个,每人赏银十两、伤者加倍,若有残疾重伤者再加倍,亡者抚恤每家百两,今日散后,本王会派人在王府前为乡亲们登记名册,最快明日就可凭兑付条子,往京城各莫家钱庄兑换现银!”

有人问道:“这是朝廷的抚恤吗?”

吴争顿了一下,道:“是。”

“那咱们昨日可算立功?”有人大声问道,“小民担心,昨日对抗禁军,日后会引来灭顶之灾,若王爷所应下的是朝廷抚恤,那小民就放心了,朝廷自然不会再追究昨日对抗禁军之罪。”

吴争沉默下来。

百姓此时都盯着吴争,他的沉默,让民众觉得不安,场面一度混乱起来。

先前那中年男子冲着吴争道:“王爷,就算您赏赐、抚恤再多的银子,我等小民也怕是有命拿没命花啊……还望王爷慈悲,向朝廷为我等求个赦免诏,放我等一家老小一条生路吧。”

说着,这中年男子朝着吴争曲膝跪了下去。

民众有样学样,一时间,吴争面前跪倒了黑压压地一片。

吴争心中如同有团火在烧,他厉喝道:“本王一定向朝廷陈请,颁布赦免诏令,乡亲们放心,若真有人敢追究你们昨夜对抗禁军之罪,便是与本王为敌!乡亲们都起身吧,吴争受各位援护之恩,断不会坐视你们受人加害。”

有了吴争如此明确的承诺,民众终于放心了,他们开始慢慢散去。

吴争突然问莫执念道:“莫老昨晚也在鱼市街?”

“是。”

“可有见到一个叫刘元的书生?还有……一个叫郑一斤?”

莫执念回道:“确实见过一个叫刘元的,老朽也正是从他口中,得知当时发生了什么。至于郑一斤,没有见着,或许被叛军杀害了吧。”

“刘元还活着?”

“活着。虽说中了一刀,但被老朽令人救治过了,并无大碍。”

吴争长吁了口气,“派人去找到他,带他来见我。”

“是。”

这时,有二人突然从王府西侧,长安大街方向跑来。

一边跑一边嘶哑着喊,“王爷……王爷救命!”

吴争惊讶地看去,待近了,才发现来者竟是黄家两兄弟。

“恳请王爷救救黄家!”黄大淳、黄大洪齐齐跪在吴争面前。

吴争上前搀扶,问道:“本王不是已经答应你们,不追究黄家了吗?”

黄大淳、黄大洪放声大哭起来。

让这样两个带兵的汉子如此恸哭,敢情是真出事了。

“别哭了,先说事!”吴争皱眉道。

黄大淳勉强止声,“卑职随王爷回城,先去了家中,不想家父竟已悬梁……自尽了。家父遗书……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虽身死亦无憾矣。唯有广言路,行改良,正朝政,大明就不会亡!”

吴争心中喟叹,又是一个愚忠的人,这世道,真的如此难以改变吗?

“卑职兄弟正与族人商议父兄后事,不想官兵围了黄家,卑职想与他们理论,不想出门一看,竟……竟是王爷的麾下火枪营,说是要追查昨夜追杀王爷背后主使……王爷开恩!”

吴争愕然,愣了半天,问道,“领军者何人?”

黄大淳答道:“说是一个什么营长,姓周……对了,周营长说奉的是都御史王大人之命。”

吴争听了,不知是该喜该怒,该赞该骂。

这王翊真是个倔驴,自己刚在殿上指责了他,敢情,这时他上心了。

可吴争奇怪,将戚承豪部暂交于他手中,不是说好是搜救皇帝的去台球,怎么就盯上了黄家了?

吴争想了想道:“你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不算族人,还有嫂嫂、侄女,卑职妻小,三弟媳妇五人。”

吴争道:“既然王大人连你们兄弟都没有监禁,想来也不会去为难黄家族人,这样你们两带上本王几个随扈,去家中将家人先接到王府来,待此个了局,本王会为你们作主。”

“多谢王爷!”

……。

王府书房内,吴争疲累地靠在椅子上。

“你们一路上想问什么?是我在殿上当众顶撞长公主殿下之事吗?”

马士英和莫执念眼神一交流,马士英道:“王爷既然问了,那我就不讳言了,王爷如此顶撞长公主……或许是没必要。”

吴争道:“淑妃被害,陛下失踪,这简直是荒唐至极。偌大的宫禁,就算兵力再空虚,也并非无防护之力,宫中至少还有两千禁军吧?”

“凶徒虐杀淑妃,再截走皇帝,我问你们,你们就不觉得这是咄咄怪事?”

莫执念点头道:“确实是怪,按理说,就算凶徒得手,可逃是万万逃不出去的。”

吴争颌首,“没错,宫城太大,搜索清查没有两、三天怕是办不到。可两、三天,皇帝可能就真被害了。这就是我不撤宫禁新军的原因,围着,逼他们现身。”

马士英皱眉道:“王爷的意思是说,凶徒还在宫里?”

“十有**!”

“可为何不是内外勾结?有了内应,自然是能逃出宫去的。”

吴争斜了一眼马士英,“你当时进春和殿看到了血渍,那血渍可新鲜?”

马士英道:“我摸了一指头,这血渍还有些湿,应该时间不长。”

“这就对了,从宫城逃出皇城,因为带着个皇帝,自然不可能策马狂奔,那能跑多远?”

马士英恍然道:“王爷英明,凶徒十成十就该在皇城或者是宫城中。”

吴争没好气地呛道:“马士英,你这种奉迎的方法对我没用,以你的聪明,能想不到这点?少在本王面前耍小聪明。”

第一千零三章 能和我说说心里话吗

马士英见伎俩被吴争看破,讪笑道:“我不就是看王爷心情不好,想让王爷能高兴点吗?”

其实马士英是故意表现的拙劣,他完全可以将马屁拍得更隐秘、更顺滑一些,他有这本事。

可正象他说的,为了让吴争高兴些,他故意拍得拙劣,让吴争轻易看出来。

莫执念突然道:“可王爷为何要故意顶撞长公主?”

吴争笑了笑,道:“这次入京见陛下时,他曾和我说起,长公主手中有一支夜枭,这事我早就知道,但陛下说,此时夜枭的规模已经非同寻常。”

“王爷的意思是长公主或许牵扯陛下失踪之事?”莫执念有些意外,他惊悚道,“长公主怎么可能挟持陛下……况且淑妃被如此虐杀,这不象是长公主所为啊?”

马士英道:“在权力面前,毫无亲情可言,或许长公主也没有想到淑妃如此惨死吧。”

吴争苦涩地道:“我也不相信长公主为成为那样之人,但禁中皇帝出事,这事定与她有关,必须查……我之所以当众顶撞,就是想测出她的底限,就算不是她,逼急了,总会有蛛丝马迹。虽说朱家之事,我没必要管,也懒得管,可这事在往我头上扣屎盆子,那我不得不管。”

莫执念脸色凝重,他道:“可王爷若管了此事,万一真是长公主所为……又当如何?”

吴争愣了半天,摇摇头道:“我不相信是她,就算人会变,想来也不会变得如此凶残……查着再说吧。先从袁尔梅开始查,昨夜率数百禁军,从鱼市街追杀我的禁军百户,就是袁尔梅的亲侄子袁成礼,这事怎么着,也与袁尔梅脱不了干系。”

莫执念突然道:“王爷今日进殿前,老朽听袁尔梅失口说出,王爷身边仅三人这样的话。”

吴争脑子有些乱,“这能说明什么?”

莫执念道:“王爷微服前往北门桥鱼市街,本就没几个人知晓,王爷身边带几个人,那就更不可能有人知晓了。”

吴争皱眉道:“或许是我在北门桥遇上袁成礼后,袁成礼派人知会了袁尔梅……呃。”

吴争眼睛里精光一闪。

莫执念道:“那就对了,如果真是袁成礼知会了袁尔梅,那么袁尔梅就脱不了干系,或许陛下是通过袁尔梅,向袁成礼下了杀王爷的口谕。”

吴争突然呵呵一笑,“这事还真有些有趣了,前是袁成礼,后有黄大湛,皇帝前后派了两波禁军,这是决意要置我于死地啊。”

马士英突然道:“依我私见,这事有蹊跷,或许袁成礼未必是陛下所派。”

吴争和莫执念惊讶地看向马士英。

马士英解释道:“如果袁成礼是陛下所派,那么连袁尔梅都知道王爷只有三人,陛下自然应该也知道的,陛下为何还要派出第二波,黄大湛四千禁军?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就算王爷已经逃向西城,可数百人追杀三人,那也是兵力足够的。再者,就算陛下为了保险起见,定要派出第二波禁军,那也用不着四千之众啊,再派一千人足又矣,何必劳师动众,惹得天下人尽知呢?”

吴争与莫执念面面相觑,马士英这话确实有些道理。

就算是普通人杀人,那也会尽量掩人耳目,皇帝要暗杀当朝郡王,还是在没有罪名的情况,自然是应该越少人知道越好的。

明明知道吴争就三人,已经有数百人在追杀了,何必再派出四千大军?

这不合常理嘛。

吴争想了好一会,对马士英道:“你的意思是,袁成礼不是皇帝所派?”

“应该不是。”马士英坚定地点了点头。

吴争突然笑了起来,“我能相信你吗?”

马士英愣了愣,随即跪在吴争面前拱手道:“士英此生只效忠王爷一人,若有背叛,天厌之!”

吴争伸手将马士英拉起,笑道:“瞧把你急的……我就是随口问问。”

马士英哭笑不得,苦着脸道:“请王爷一定相信士英。”

吴争向外轻轻甩了下袖子,正视着马士英的眼睛,道:“那我交给你一件差事。”

“请王爷吩咐!”

“袁成礼已经被我俘虏,此时正羁押在王府里,袁尔梅也被拿下,正往王府来。我要你翘开二人的嘴……用什么法子我不管,但在问出真话之前,你不能把二人给弄死喽。”

“王爷放心,我定不负王爷所托。”

吴争“唔”了一声道,“此事办得好,我有重赏。”

“多谢王爷。”马士英突然问道,“那之前王爷说要斟酌的事,能否……?”

吴争此时脑子有些乱,“斟酌什么?”

马士英愁苦着脸道:“就是……就是户部……。”

吴争这才想起去春和殿路上自己所说的话,“滚……事还没办,就先与本王讨价还价了?”

马士英吓得连忙行礼退了出去。

……。

“恭喜王爷!”莫执念揖身郑重行礼道。

吴争此时的脑子还沉浸在皇帝失踪之事上,随口道:“没什么可恭喜的,我眼下没有趁人之危、篡位自立的想法,至少不会在这节骨眼上。”

莫执念一怔,接口问道:“难道王爷就打算甘心一个郡王过完一生?以王爷这些年对天下汉人的功劳和掌控的实力,取而代之,已是顺理成章之事……何必为一个忠字,误了前程和天下人的前程呢?”

吴争也是一愣,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莫老认为我是在忠于朱氏宗室?哈哈……哈哈……。”

吴争大笑起来,笑得不可抑止,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莫执念惊讶地看着吴争,他是真不明白,这话有这么可笑吗?

好不容易,吴争收住笑声,揉了揉笑酸疼的腰,古怪地看着莫执念道:“我是真不明白,象池二憨、宋安这样的,希望我取朱氏而代之,那是他们真盼着我好。象陈胜、厉如海这样的,希望我取朱氏而代之,那是他们没有别的选择。而象王一林、鲁之域这样的,希望我取朱氏而代之,那是他们想爬得更高,毕竟从龙之功,百功之首嘛……可我不明白,莫老虽说没有官品,可手中权力却是除我之外,大将军府辖下第一人,为何要如此急迫地希望我登基,能与我讲讲心里话吗?”

第一千零四章 夫复何求啊?

ps:感谢书友“莫问七剑”投的月票。

莫执念眼睛正视着吴争,虽然吴争问得尖锐,但莫执念心里很清楚,这个问题回答不好,后果很严重,不是说吴争会因此不再信任他,而是会在心中留下一道小小的裂隙。

人与人的信任,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是慢慢地由时间和经历积累起来的。

不信任,也是一样。

所以,莫执念没有回避这个尖锐的问题,而是选择有底限的敞开心扉,因为一旦遮掩,亦或是谎言以对,那么就真有可能失去吴争的信任。

“名不正则言不顺。”莫执念平静地说道,“老朽虽然手握财政大权,可这仅仅是在杭州府,出了杭州府,没有人会理会老朽,不说别处,应天府就如此。财政司之名,是王爷杜撰的,有明以来,从无这衙门……如果王爷能登基为帝,那么,就算是王爷杜撰,那也是金口铁律,王爷说有,那就有!老朽年事已高,倾莫家所有,资助王爷北伐大业,总得为莫家子孙留下些什么……王爷,老朽的要求,不高吧?”

吴争深深地看了莫执念一眼,微笑道:“确实不高,投资总要有回报嘛。”

莫执念一听急忙跪下,“老朽私心重,还望王爷不罪!”

吴争起身搀扶道:“莫老误会了,我说投资总要有回报,并无半点贬意。事实上,得天下、治天下,也就如同一次投资,总得有回报,没有回报,谁还愿意投资?莫老断不须为此话而担心。”

莫执念松了口气,道:“老朽知道自己私心确实重了些,可老朽不同于其它人……人老了,就没有了太远大的抱负,开始看重了眼皮子底下的利益……。”

“这没错。”吴争轻轻拍拍莫执念的手背,“是我对莫老太苛刻了,不断地索取,却无以为报,这些年,尽是让莫老掏腰包来填大将军府的窟窿了……想来,我有愧啊。”

“王爷万万不可讲此话,这是老朽自愿的……。”

“即皇帝位,不难。”吴争回到座位,平静地道,“莫老也坐。”

“可眼下义兴朝二十余府之地,加起来不过大明一个承宣布政使司(道,相当于省)稍微多一些,将一个布政使变为皇帝,会不会太荒唐了些……哦,我这没有嘲笑当今天子的意思,但让我来做,我宁愿做个布政使,这就是我的态度。”

“莫老啊,夺取天下,有时候并不需要付诸于武力,人心向背,不可小觑。义兴朝君臣与北面鞑子还是有区别的,他们终究不是我的敌人……虽说不能称了我的心意,可我一样不能凭自己的心意去强硬改变现状。当然,象这次皇帝命黄大湛追杀我,他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我也绝不会因为他是皇帝,而将此事不了了之……任何人都一样,否则,我岂不被欺负惨了?”

“况且,西北、东南方向,还有大西军势力和永历帝的存在,我不能干翻一个义兴朱姓皇帝,再去干翻另一个朱姓皇帝,这样一来,我的名声就臭了,天下人会指责我,不去抗清,只会内战……。”

吴争突然笑了起来,“至少到现在,江南形势还是好的,你看,我昨夜被追杀,民众肯舍命相护,黄大淳兄弟,宁弃亲情,也不愿意加害于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哈哈……莫老啊,你且容我三年时间,三年之后,人心定会扭转,到时,就无须骨肉相残,取天下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吴争其实没有说透,自己尚年轻,与其登基当个少年天子,困在宫中整日与一堆阉宦和老头相对,不如在外面亲手培养一批文武人才值得。

年轻青,其实就是根基浅,这根基指得就是人脉。

如果朝野没有一批掌控得住的文武,就算是皇帝,死在宫中,恐怕也没有人会理会,这很残忍,却是实情。

朱慈烺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吴争不想变成朱慈烺第二。

所谓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莫执念闻听,沉吟了一会,拱手长揖道:“王爷说得对,是老朽心急了……不过,老朽恭喜王爷的,却不是这事。”

吴争一愕道:“那还有何事值得莫老如此郑重其事?”

“老朽恭喜王爷,王妃、侧妃都有喜了。”

吴争听了张口结舌起来,他瞪大了眼睛,“莫老此话当真?”

“事关王爷大业传承,老朽哪敢在这事上哄骗王爷?老朽奉命进京之前,医工就确诊了……不会有假。”

吴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么说,我这算是双喜临门了?先将战事了结,再处置完京城这摊烂事,算时间,还赶得及回去安等我儿出世……哈哈,夫复何求啊?”

可看见莫执念脸上一片平静,却无笑意,吴争心中一动,立即猜到了莫执念的纠结——莫亦清。

吴争颇有深意地道:“莫老,人生在世,总是有得有失……过盈则缺,这道理莫老应该明白。”

“老朽明白。”

“那我就放心了……此次召你等入京,所为之事,该都知晓了吧?”

“王爷信中讲得很详尽,老朽等人都清楚,只是……。”

“只是什么?不必讳言,你我之间,什么事皆可说。”

“谢王爷。”莫执念平视着吴争道,“老朽是王爷属下,可毕竟也是江南商会主事,有些事还得先说清楚,否则两面都有异议,便会生起龌龊。”

“理当如此。”

“莫家钱庄、江南商会麾下钱庄,加上如今朝廷户部钱庄,三者合一,确实是个非常有远见的策略。但,请王爷恕老朽自大,众所周知,三者之中,莫家钱庄实力最为雄厚,就算江南商会财力雄浑,可也因起步晚,不及莫家钱庄。户部钱庄,如今仅剩下一个空壳子,屁股后面还有这么大一笔烂帐,如果这笔烂帐也要与莫家钱庄、江南商会钱庄共同承担,那还不如另起炉灶,二千多万哪,以莫家、江南商会的人脉,足以在各府开设多个分号,数量至少是户部钱庄三倍有余……还请王爷斟酌、思量。”

第一千零五章 并购

莫执念的话,吴争听了之后,沉默下来。

这让莫执念有些担心,但他并不害怕,因为,他讲得是实情,他了解吴争,吴争绝不会因他说了实话而降罪。

这也是江南商会前十股东的一致意见,合并,可以。

但不接手二千多万的烂帐,这烂帐还得扔给朝廷自己去背。

莫执念并不担心吴争,会强硬地以权力来逼迫自己和江南商会就范,因为莫执念同样了解吴争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的拒绝如果让吴争反感,会影响到自己的亲孙女一生的幸福。

好半晌,吴争开口道:“在商言商,莫老所言,并无不妥之处,我前面也说了,投入就得有回报,明知道是笔亏本生意还要去做,那就是蠢人了。”

莫执念暗暗松了口气,吴争不反对,那就最好不过了。

“可朝廷弥补不了这亏空。”吴争看着莫执念道,“就算没这次民乱,在正常年份,义兴朝一年能结余二、三百万两已是不可想象之事了,弥补这笔烂帐,至少要十年,十年哪!多少人会因此沦为乞丐,多少家会家破人亡?”

莫执念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吴争摸了摸自己颌下,已经有些毛绒绒的短须,苦笑道:“其实有时,我也觉得自己是不是犯贱,四年多了,时间全花在了连番与鞑子征战上,连稍稍陪伴父亲、妹妹的时间也不可得……莫老,我犯贱吗?”

莫执念脸色有些白,他一撩衣摆,又要跪下。

被吴争伸手拽住,“莫老,我不喜欢这个,此屋就你我二人,按理说,我该称你一声阿耶……不必太拘礼数了。”

莫执念有些激动道:“老朽从来就不觉得王爷与那两字有丝毫相关,王爷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实乃臣民之楷模……。”

“莫老这是在说我吗?”吴争哈哈大笑起来,“我可没莫老说的那么高尚,投入就要回报,我也是如此。不过,我想要的回报,或许与常人不太一样……我想要的是国强民富,同胞不受外族欺凌,可以在任何时候,都有尊严地活着。”

莫执念有些局促起来。

吴争随意地摇摇手道:“莫老无须纠结,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有想强迫所有人也须遵循我的想法、爱好的意思。个人好恶,如果被视为律法,强迫人去接受,那就是恶政、酷法。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一套,我不喜欢,也不会搞。”

“王爷英明。”莫执念又松了口气。

“法无禁止皆可为,这与律法无关,只关道德二字。”

莫执念心又提起,他今日是真不明白,吴争究竟是何意图了。

吴争喟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莫老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细想来,咱如今还算……达吧?”

莫执念沉默。

“既然是达,那就兼济天下!我终究受了鱼市街那些百姓恩惠,若不是他们,或许,我真就死在那混蛋袁成礼手里了,知恩图报,这也是我的底线。”

莫执念苦笑道:“就算没有鱼市街那回事,王爷想必也决定担下这烂摊子吧?”

吴争一愕,摇头道:“不,不,我在来京城的路上就想好,不给朝廷贴一两银子……好吧,我承认,我终究是心软了。”

莫执念眼神古怪地看着吴争,“那是二千一百多万两哪,王爷?况且,以江南商会和莫家,也真担不起这笔巨银,真要硬抗,很可能会破产。”

吴争理直气壮地道:“不需要这么多银子,有太多的人牵扯进这此案,总得让他们吐出来才好。”

莫执念摇摇头,苦笑道:“王爷还是心软……那要得罪多少权贵、绅纨,何苦来哉?”

吴争眼珠一转道:“莫老或许不知,这未必是桩赔本买卖。”

莫执念一愣,“王爷此话何意?”

“莫老可知,一旦此事真的漫延开来,钱庄信誉就会丧失殆尽,不管是哪家钱庄,都不可能不受影响……如果抗下这笔烂帐,百姓心里是明白的,自然对莫家钱庄和江南商会感恩,虽说百姓手中的银子不多,可人数多啊,十万人,这些可都是莫家钱庄从未涉及过的储户,而信誉、口碑的提升,无形之中会扩大钱庄的话语权,重新建立起钱庄信誉……这笔帐从长远看,还是值得的。再则朝廷欠了莫家和江南商会一个天大的人情,自然不会在日后对钱庄诸事多有为难之处,甚至还能提供诸多便利,可谓一举数得啊。还请莫老将这些话转述给商会各大股东,让他们好生斟酌。”

莫执念微微皱眉道:“朝廷欠人情,老朽能理解得通,可这笔烂帐与莫家、江南商会钱庄何干?百姓也记恨不到莫家、江南商会钱庄头上,花相同的银子,莫家、江南商会钱庄可以设立比现在户部钱庄更多的分号,只要钱庄给予更多的利息,百姓自然会蜂涌而来。”

吴争了想,抬头道:“莫老,你就当它一次战略性的并购。”

“并购?”莫执念诧异道。

“对,并购。户部钱庄毕竟是皇家钱庄,这事暴发之前,在民众中的影响力还是大的,莫老也应该清楚,京畿及周边,莫家钱庄和江南商会钱庄的存贷数额,一直低于户部钱庄,三者整合,既修复了钱庄的信誉,也为迅速壮大提供了方便……莫老,银子有的时候赚,给钱庄一个为世人称道的机会,却是不可多得啊!”

吴争如此的“语重心长”,直让莫执念心中叹息。

莫执念知道,吴争心中其实是已经决定了,与自己谈,一是尊重,二是想为他自己的冲动,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若自己执意坚持反对意见,这将成为二人之间不可掩盖的分歧。

因为吴争此时,是无法凭一己之力去承担这笔烂帐,那么自己反对,吴争必定还是要从江南商会入手,去说服其它的股东,那样势必自己将渐渐地、不可阻挡地从吴争心里疏远。

第一千零六章 绝命书

这是莫执念绝对不用接受的后果,莫执念绝不允许,有任何人来取代他在吴争心里的份量。

倾阖家之力资助吴争,忍常人不能忍,将嫡孙女处于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若是无所求,那就不是骗别人,是哄自己玩了。

莫执念思忖起来,吴争说得不是没有道理,莫执念也不是不理解,莫家数代经商,自己也浸淫商场数十年,户部钱庄也并非不是无可取之处。

只是这代价太大了,二千一百多万两哪。

莫执念终于抬头看向吴争,面对着吴争如同孩子般期盼得眼神,莫执念心中一叹,此子总能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合适的事情上来触动自己内心最柔软之处。问题是莫执念很清楚吴争是装的,可就是吃这一套。

“既然王爷已有定意,那老朽……就试着去说服商会股东。”

吴争大喜,抚掌赞道:“我就知道莫老定能答应此善举,此事之后,怕是江南民众都得为莫老称颂。”

莫执念没好气地道:“老朽为得可不是民众,为得是王爷您哪!”

吴争忙不迭地点头道:“我心里可全记着哪。”

“但老朽也有个条件。”

“莫老请讲。”

“债务数太大,就算合莫家钱庄和江南商会钱庄之力,也无法全抗下来……王爷想来也不愿因此笔烂帐,使得莫家钱庄和江南商会钱庄倒闭吧?”

“唔……莫老继续讲。”

“既然朝廷还在,就须为这笔烂帐承担,老朽之意,将债务分成三份,合莫家钱庄和江南商会钱庄之力担一份,朝廷也担一份,再有一份,就须按王爷说的,从那些涉案权贵、绅纨处筹集……还有,莫家钱庄和江南商会钱庄担的一份,须由朝廷出具欠条,以每年的赋税二成来偿还本息。”

吴争深思了一会,道:“可。但朝廷显然短时间是拿不出这笔银子的,所以,朝廷的那份只能用出售户部钱庄来抵充,至于每年的赋税二成……应该行得通,毕竟前两年,若不是陛下无节制地扩军,朝廷还是有结余的。”

“那王爷以为,户部钱庄按多少银两折算为好?”

吴争果断摇摇头道:“折多少银子,别问我,你带着商会股东自己与朝廷交涉,否则,我暂掌军政,岂不成了私相授受?折合多少,如何分配等等,你们自己决定……但有一点,一月之内,必须兑付清民众所有欠银,该付的付,该收的收,别让我失信于民!”

“可要是牵扯出有份量的权贵、绅纨……还请王爷给老朽划出一个底线。”

吴争笑哼一声,“我只是越州一小子,吴家人丁稀少,我妻妾也不多……所以,我只给你四个字……没有底线!”

“是,老朽明白了。”

“王府中的府卫,暂时由你调动。”

“谢王爷。”

吴争慢慢起身,掸了掸五爪坐龙王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江北战事还未了结,我不能在京城耽搁太久,陈胜若按时收回失地,明日我还得渡江前往泰州……这里的事,就交给莫老了,若有不决之事,文可请教太傅、首辅,武可求助陈胜、廖仲平。我先去探视夏完淳,昨日至今日,确实是难为他了。”

“是。”

……。

太平候府,后院。

“……上有双慈,下有一子,则上养下育,托之谁乎?然相劝以生,复何聊赖!芜田废地,已委之蔓草荒烟;同气连枝,原等于隔肤行路。青年丧偶,才及二九之期;沧海横流,又丁百六之会。茕茕一人,生理尽矣。呜呼,言至此,肝肠寸断,执笔心酸,对纸泪滴。欲书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吾死矣!吾死矣!方寸已乱。平生为他人指画了了,今日为夫人一思究竟,便如乱丝积麻。身后之事,一听裁断,我不能道一语也!停笔欲绝……。”

夏完淳的夫人钱秦篆双目垂珠,看着昏死的夏完淳,掩面痛泣。

钱秦篆的二哥钱默,正读着夏完淳早晨向城内传来的给夫人的绝命书。

钱秦篆的父亲钱旃抚膝喟叹不止。

让人唏嘘的是,因城中纷乱,送信迟滞,重伤的夏完淳和他的绝命书,几乎是同时到家。

这如何不让亲人痛彻心扉?

钱默读完之后,愤声道:“天子无德,戗害大将军,若非如此,沥海卫怎会挥师入京城,又如何会害得妹夫兵败重伤……故这一切惨事,皆拜昏聩天子所赐,如此天子,不奉也罢!”

“放肆!”钱默父亲钱旃厉声喝斥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道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怎么,你还敢违逆君命,忤逆父命不成?”

钱家一门忠烈,与夏家既是世交,又是反清同道,长子钱熙生前也是反清义士。

书香世家,父亲的话无疑就是圣旨。

然而,钱默此时却顶撞道:“儿入明社,乃妹夫所指引,明社中人,所忠的是国家和民族,非一家一姓,天子只是国家、民族利益的代表,若代表不称职,何不废黜?何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理?”

钱旃被儿子顶撞,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上茶盏朝钱默掷去,“逆畜……滚!老夫就当没生你这个畜生!”

瞧瞧,瞧瞧,一个后世显而易见、人人明白的道理,却撕裂了如今本该是利益同体的嫡亲父子。

然而,这种现象,已经遍布了江南各府。

新理念在慢慢地深入年轻一代的人心,虽说老的在,年轻的还顶不上事,可年轻的总会长大,老的总会逝去。

这么大声,显然要吵到晕睡中的夏完淳。

钱秦篆抽泣着对钱旃道:“爹爹息怒,如今相公还昏迷不醒,还请爹爹先回家,待明日再来探视。”

钱旃沉默下来,他知道女儿是在嫌他吵了。

叹了口气,钱旃点点头,闷声道:“也罢,那……为父先回去了,儿不要太过悲伤,好在医工说了,此伤没有性命之虞,将养些日子可以痊癒……存古是为国朝而战,不象有些人,仗峙自己刀利甲坚,就有了狼子野心……。”

第一千零七章 是为不臣!

钱旃说着说着,就又开撕了,他的眼睛已经瞪向儿子钱默,话中的“有些人”,不言而喻,便是冲着吴争、陈胜这些人去的。

理不辩不清,道不辩不明。钱默其实是个孝子,然而,父亲的话中伤了他的信仰,是,吴争,就是明社中人的信仰。

因为吴争将神一般的天子,拉下了神坛。

因为吴争说,但凡汉人,皆为正朔,皆可登基重兴汉国。

打骂自己可以,中伤心中的信仰,不行!

已经到了门口的钱默,霍然转身,朝着他爹争辩道:“大将军做什么了?大将军如何狼子野心了?大将军是篡位了,还是叛乱了?此次大将军在江北为国争战,还是长公主殿下亲去江阴请回京的,要说大将军狼子野心,那陛下是什么……爹啊,您也要以莫须有的罪名,诬蔑大将军反乱吗?爹可曾想过,若真逼反了大将军,我朝还可能有北伐吗,怕是连应天府也保不住吧?”

钱旃被儿子怼得张口结舌,然而父权如天,钱旃一把举起身边太师椅,就这么擎着冲向钱默,敢情是要与儿子拼命了。

钱默吓得拔腿往外逃,抽泣的钱秦篆眼看事情闹大,赶紧冲上去,一把抱住她爹。

这时,府中下人匆忙跑来禀报,会稽郡王前来探视侯爷。

这下仓皇而逃的钱默不逃了,他停下脚步,用一双充满了恳求的眼神,看着他爹和妹妹,拼着被揍,也要赖着不走了。

钱旃愣了愣,然后一跺脚道:“为父不见这种逆臣贼子,眼不见为净!儿啊,为父从边门离开。”

然后边走边指着钱默骂道:“孽畜,今日之后,就别回家了……去你的明社里过日子吧。”

这招,向来好使,可谓是钱家家教中的必杀技。

然而,走了几步,钱旃发现儿子没跟来,回头一看,钱默根本眼睛就没看他。

钱旃这下是真怒了,“今日之后,你就不是钱家之人……混帐!”

说完,一撩衣摆,急步而去。

他一离开,钱默活了,他扑到妹妹钱秦篆面前,“妹妹,二哥陪你去迎大将军吧,一会儿,你可要郑重向王爷介绍二哥。”

钱秦篆蹩眉道:“爹都气成那样了,你还不快追去?莫等爹真把你逐出家门……后悔就来不及了。”

钱默犟着脖子道:“不怕,爹不让我回家,我就住在妹妹这,想来妹夫也不会撵我……妹妹咱快去吧,莫让大将军久候,怪失礼的。”

钱秦篆无奈地点头道,“二哥若想见王爷,那就待在夫君边上,夫君随时会醒,莫让他醒来见不到人。”

钱默失望地“哦”了一声,倒也没再坚持。

……。

“妾身见过王爷,不知王爷到来,未曾远迎,还望王爷不罪……夫君重伤不起,不能前来迎王爷大驾,请王爷不罪。”

钱秦篆是嘉兴府人氏,吴越软语,让吴争分外亲切。

虽说与夏完淳情如兄弟,可见钱秦篆,还是首次。

瘦削的身材不高、一身的粗布旧裙却是整洁,略施了薄粉的脸上依旧残留着泪痕,红肿的双眼,却是清澈、灵动。

看着这个典型的江南女子,吴争轻声吟道:“忆昔结褵日,正当擐甲时。

门楣齐阀阅,花烛夹旌旗。

问寝谈忠孝,同袍学唱随。

九原应怜汝,珍重腹中儿。

三年前,存古这首诗是写给弟妹的吧?”

钱秦篆大大方方地点头道:“是……请王爷府内吃茶。”

吴争随着钱秦篆往府里走,“弟妹,存古身子如何了?”

“回王爷,夫君还在昏迷中。”

“啊……怎么这么久还没醒来?”

“王爷随扈送来时,说是在路中苏醒过一次,只是问了一句战事如何了,很快又昏迷过去……不过随行医工说是随时会醒,王爷不必太担心。”

吴争有些惊讶,这小女子竟反过来安慰自己,“也怪我辖下不严,若不是陈胜擅自调动沥海卫,存古也不会遭此大难……这说起来,该我向弟妹陪不是才对。”

钱秦篆闻听有些惊讶,她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吴争。

吴争猝不及防,差点撞上。

“王爷,您可知道,就在王爷到来之前,家父和家兄为了王爷的学说,差点父子失和?”

吴争愣了愣,“这也关……我事?”

“自然关王爷的事。”钱秦篆直视着吴争,“王爷视夫君为兄弟,那做弟妹的就多句嘴,王爷误人多矣。”

吴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弟妹指责,我不是不肯认,可总得让我知道,令尊和令兄到底为何事吵起来?”

钱秦篆将经过对吴争说了一遍,“王爷,妾身不是个愚钝之人,况且天下人,还有谁不知道王爷有问鼎大宝之实力?既然如此,王爷就不要让追随您的部下去艰难的选择……否则,今日之惨事还会重现,甚至更加惨烈。”

吴争有些震惊,他不知道夏完淳送回了给妻子绝命书中,那一缕艰难抉择的痛苦。

吴争看着这个瘦削娇小的女子,迟迟说不出话来。

“王爷莫怪妾身多嘴,夏家和钱家,都只想做国之忠臣,而王爷则不同,您有着开天辟地、化腐朽为神奇的能为和德行。妾身的夫君是个认死理之人,对王爷的忠和对陛下、对朝廷、对天下人的忠,数者交困,逼得他心力交瘁……王爷请!”

吴争品出了钱秦篆语气中的那丝怨意,他默默地跟着,倒不是无法解释,而是解释不清。

许多事,越描便会越黑,那就不解释!

进入后院,远远看见一男子在探头探脑。

吴争换上一丝微笑,问道:“想来你就是存古的二舅哥了?”

钱默不好意思地行礼道:“回王爷,正是学生。”

“虽说你与令尊争执,为得是道理,可终究是父子,礼还是不可废的,回家吧,向令尊赔个不是,一家人和和气气才是福。”

钱默急了,“王爷有所不知,家父绝不会认可明社所倡导的学说,在他看来,王爷所讲的都是谬论、歪理……是为不臣!”

第一千零八章 撕裂

吴争听后笑了笑,“那你认为呢?”

“学生自然对明社学说是深信不疑的,如今明社有十万之众,学识渊博、才学出众者如过江之鲫,难道这些人都错了?不,真理在咱们这边!”

吴争点点头道:“那不就对了?礼,是谦让,理,是对错,别让礼和理混淆了。别人不肯接受,那就不接受,如果以争扯,甚至强硬去迫使别人接受自己的理念,那不是理,是法!法,是强权,从不神圣,也无人情可言,团结最大共同利益者为主体,拉拢一些人,改造一些人,震慑一些人,镇压少部分人,然后订立一个规则、形成一种秩序来规范天下人。可你与你的父亲不同,你们是亲人……记住,世间人,人人不同,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不违法,都可以并存。”

边上钱秦篆有些惊愕,吴争说的这些话,已经超出了她的学识,但她觉得……有道理!

钱默更是惊讶地看着吴争,“王爷果然是神人,随口一说,便知不同凡响!”

吴争哭笑不得,摇摇头道:“我从不想做神人,我喜欢人间,娶妻生子,赡养亲人,闲瑕时,三五好友吃茶小酌。”

钱默稍一犹豫,吱唔道:“朝廷四年没有开科取仕……学生汗颜,想向王爷自荐入仕,不知王爷可允?”

吴争诧异道:“存古是太平候,举荐你入仕,不过举手之劳。”

钱默道:“妹夫是个执拗之人,他认为举荐妻兄是为谋私,不屑为之。况且,学生也不想在朝廷治下为官……学生想投效王爷麾下。听闻杭州府大将军治下,民众安居乐业、政令清明,学生向往之。”

吴争看了看钱秦篆,“弟妹意下如何?”

钱秦篆福身道:“能在王爷麾下效力,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夫君……未必同意。”

吴争回头看了钱默一眼,笑道:“你可听见了?”

钱默失望地瞪了他妹妹一眼,满目祈盼地看着吴争。

吴争笑道:“我记下了,不过……还要与存古商量之后,再作定夺,如何?”

钱默顿时大喜,他知道,只要吴争开口,这事就成了一半,妹夫不可能去忤逆王爷。

他长身一揖道:“多谢王爷,学生这就为王爷引路。”

吴争郁闷,敢情这要是自己不允,他就拦着不让开了?

进了夏完淳的卧房,看着昏迷的夏完淳,吴争心中有着一丝揪痛,他伸手轻抚了一下夏完淳苍白的脸,叹息道:“弟妹可知道,我第一次见存古时,十四岁的他,正领着数千民众,与千人清兵对阵……我那时就在心里发誓,我得让他好好活着,看着北伐成功,让他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你可知为何吗?”

钱秦篆讶然看着吴争,好一会,福身道:“夫君能得王爷青眼有加……是夫君三生修来的福份。”

“不。”

吴争的断然否认,让钱秦篆一愣,她讶异地轻声问道:“还请王爷赐教!”

“我想为这天下,留下些读书人的种子。”吴争喟叹道,“大明年轻的读书人中,找不出更多真正的正直之人了……张煌言算一个,夏完淳算一个。我这没有想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也不是说大明的读书人皆不堪,社会风气如此,不能全怪他们,就象是一个干净的人浸泡在染缸里太久,岂能不染色?”

钱秦篆定定地看着吴争,似有所悟。

可钱默弯着腰,以一种崇拜的眼神仰视着吴争,似乎吴争随意地一句话,在他听来,都是天籁之音。

这让吴争很不舒服,“钱默,替我搬把椅子来。”

钱默如奉圣旨般,连应声都怕来不及,一溜烟就为吴争搬来椅子。

吴争坐了下来,看着钱默道:“现在,你可以平视着我说话了。”

钱默一愣。

吴争转向钱秦篆,“开创或者建立一个新朝很容易,有军队就可以,可要将天下人心凝聚起来,却非常困难。不管是我还是朝中那些反对我的人,在反清之事上是一致的,至少绝大部分是。仓促之下的选择,只会撕裂如今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我可以用军队荡平天下反对我的人,可接下来呢,这些人的亲属、朋友、学生弟子都会视我仇……好吧,我也可以继续杀戮,可如今连北面清廷都不再视自己为掳掠,而是有了作主人的觉悟,开始为民减赋,难道我们还不如鞑子?”

钱秦篆突然意识到,吴争在回答自己在门口的质问,她福身道:“妾身是妇道人家,还望王爷恕妾身唐突、出言不逊。”

吴争摇摇手道:“我方才与令兄所说,只要不违法,任何不同的想法和言论,都可以存在,不能去逼一个人接受自己的想法和理念……先朝遗留的读书人都老了,他们有自己的理念和行事准则,已经很难改变,但不能说他们都是错的,就算错了,也罪不该死,对吧?”

“是。”

“那就不要想着去改变他们,让他们用自己的眼光去审视新兴的事物和理念,看着新生事物的兴旺,他们也慢慢潜移默化,他们也会改变,只是……需要时间。”

“可我们还年轻,我们等得起,让这样不流血地去改变,难道不好吗?难道非要刀剑相向,同胞拼个你死我活、决出生死?其实令尊和令兄的冲突就是个例子,骨肉还会由此撕裂,何况是素昧平生之人?”

钱秦篆突然郑重福身道:“王爷教训得是,是妾身粗鄙,说错了话……。”

“只是随口讲讲,没那么严重。我与存古以道同,结为莫逆,而非为一己之私,弟妹之前说不要让追随我的部下去做艰难的选择,这话我不认同,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选择,是选择支持陛下亦或者选择支持我?不,这不对,但凡真心追随我的人,必定志同道合,还需要选择吗?”

这时,吴争看到钱秦篆突然脸色一变,不觉得惊讶起来。

第一千零九章 我来代劳!

“王爷莫要怪贱内,虽说她也读书明理,可终究是个妇道人家。”

背后传来低沉嘶哑的声音。

吴争惊讶地转头看去,夏完淳不知道什么时候苏醒过来了,看他的神色,想来醒了有一回了。

“妹夫,你终于醒了?!”钱默惊喜地上前。

钱秦篆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

夏完淳歉然朝朝吴争眨眨眼,“让王爷见笑了……其实我写绝命书给贱内,只是在痛苦不能象陈胜那般决然、果断挥师回京,并非要在陛下和王爷之间选择,可惜贱内误会了。”

吴争微笑着点点头道:“不用解释,我都明白……你刚醒来,少说话,多休息,我就是心中担心来看看你……既然你醒了,我就告辞了,大胜关还不知道陈胜打得如何了,我得去看看,不能再拖了,咱们拖不起。”

钱秦篆微红着脸,向吴争福身道:“王爷……。”

吴争伸手阻拦道:“都是一家人,能将话说透才好,若是藏着掖着,就无法亲近了……对了,我这次来带了一车滋补之物……。”

“这可使不得……。”从始至终都镇定、落落大方的钱秦篆,此时反而局促起来,她推辞道。

吴争笑了,“除了滋补之物,还有些给孩子的,我这做大伯的,总不能空着手来见孩子吧,这不,一转眼都两岁多了……。”

“秦篆,既是王爷所赐,就破例收下吧……去把孩子抱来,不,等一刻钟再抱来,我还有些话要与王爷私下说说。”

吴争忙阻止道:“你失血过多,精气神皆伤,若无什么紧要事,还是少说话。”

“王爷放心,我不说多。”

见夏完淳坚持,吴争只好再坐了下来。

钱秦篆拉着不甘心的钱默出门,钱默可怜巴巴地用眼神向吴争示意,提醒着吴争不要忘记了答应之事。

“王爷打算如何处置眼下乱局?”一见人都出去了,夏完淳就直接问了。

吴争也不掩饰,答道:“眼下最紧要的是找到皇帝的下落,我已让戚承豪所部暂归都御史王翊统领,这事由王翊来追查,比我亲自查更能服众。”

夏天完淳点点头道:“王爷能做如此想,我就放心了。不过……陈胜必须受罚!”

吴争点头道:“我已在奉天殿当众训斥过陈胜,并罢去他所有官职。”

“王爷想得周全,这样既能保住陈胜,也不会让王爷陷入非议。王爷与陛下相比,陛下有大义在身,只要不出错就是赢,不过此次陛下确实错了……但这不是王爷的机会,因为陛下失踪,王爷就会被万夫所指,为上者,容不得一点非议,特别是王爷,没有家世传承,很难得到士大夫们的拥戴,更何况王爷这些年的作为,已然将士族拒之门外。”

吴争轻叹道:“得天下易,得人心难……我理会得。你还是好好养伤,别的不用多想,我自会料理好一切。”

“那大胜关之敌,王爷有何打算?”夏完淳犹豫了一下道,“既然陈胜的沥海卫已经调回大胜关,想来固守已经无虞……王爷可曾想过,挟寇自重?”

吴争一愣,突然笑道,“我需要这样吗?难道存古也认为,那帝位对我而言,是个极大的诱惑?”

夏完淳深深地看了吴争一眼,“我知道你不屑这样做,但平心而论,这确实是次好机会,强敌兵临城下,唯有沥海卫可以抗衡,王爷此时予取予求,怕朝廷敢不答应?”

吴争起身,甩了下袖子道:“帝位对我而言,是种荣耀,但更是种沉重的负担,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当一个权臣,肆无忌惮的权臣……可惜的是,当今皇帝不堪重托,他虽有强国之心,但心胸过于狭隘,他只顾及到了眼前的荣辱,眼中容不下我。”

“陛下……确实错了!”夏完淳叹息道。

吴争苦笑道:“其实他的错不在于派黄大湛趁机追杀我,而是在于他选错了时间。强敌当前,正该是万众一心的时候,可他却仅想着铲除异己。”

“如果找着陛下,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吴争沉默了一会,摇摇头道:“我还没想好……杀,会激起内战,至少是口服心不服。不杀,何以服众?可弑君的恶名,我实在是不想背,哪怕是他先动手在前。再还有一点……他终究是明室最后一脉,为天下汉人心中那一丝对前朝的眷恋,我也不忍心动手啊。”

夏完淳愣了半晌,突然道:“若王爷心中有了决断,我来代劳!”

吴争听闻大吃一惊,看着夏完淳道:“不可。让你替我背黑锅,与我自己背何异?想来你也听到了之前我与弟妹的交谈,我要你好好活着,你不擅带兵,你的长处在于学问,等天下太平了,我还指望张苍水和你,引领天下学子树起新风气,再不是前朝读书人些蝇营狗苟之事。”

夏完淳眼睛微微红了,“多谢王爷……可这一步终究要迈,陛下在朝,也绝对不容你不断壮大,撕破脸是早晚的事……不,眼下就已经撕破了脸,王爷不反击,只会让麾下将士心寒。”

“你心寒了吗?”吴争突然笑了起来。

夏完淳一愣,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答才好了。

吴争上前按下夏完淳挣扎起身,“存古本也是个忠于宗室之人,张煌言也是。可现在呢,你们还愿意回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原路上去吗?太傅是,首辅等人也是,廖仲平亦是,短短三年之间,他们转变了。是我吴争人格魅力使然?不,不是,至少不全是。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大明之所以亡,绝非什么天灾,而是人祸,读书人。”

“这个社会的精英阶层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变化,他们以为新朝会有新气象,可以摆脱已经腐朽透顶的朱明,重新分配已经被朱氏皇族瓜分了的利益,可惜他们选择了清廷,选择了异族。其实就算从了大顺、大西,也远比现在要好,至少还是汉人天下,不会将数千万汉人沦为奴才。”

第一千零十章 想骂就骂吧

“他们现在大都也领悟了,哪怕是江北的读书人也开始领悟,但可惜晚了,鞑子也开始改变,他们不再将自己当打草谷的过客,而是当主子,既然是主子,自然不会眼看着天下继续混乱下去。据我所知,从年前开始,清廷一边攻伐西北、西南,一边在京畿及周边降赋,可叹的是,民众就吃这一套,大有甘心将自己视为奴才的趋势……存古啊,北伐或许要提前,我原想着等一切准备妥当,打一场有把握之仗,可惜敌人不给咱们时间啊,真等到北方民心已定,那得多死多少人啊,他们可都是……汉人!”

吴争的这番话,让夏完淳不由地激动起来,他刚开口,就被自己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吴争连忙替他抚背,好一会,夏完淳才顺过气来。

“王爷的意思,我明白了。王爷说得在理,这个时候,需要所有人心凝成一股绳。可我担心的是,王爷的好意,未必会让陛下领情,若陛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戗害王爷,这实在让人防不胜防啊。”

吴争古怪地笑道:“不会了。”

夏完淳一惊,“王爷此话何意?”

“只要找到皇帝,我就以他追杀我的罪过,带他回杭州府。我已经圈禁过一个鲁王朱以海,不在意多圈禁一个皇帝。”吴争突然呵呵笑了起来,“存古放心,我不害他们,只让他们多读书,读书明理嘛。一天不明理,就多读一天书,一辈子不明理,那就读一辈子!”

夏完淳闻听目瞪口呆,好久才咽了口唾沫,涩声道:“可万一朝中大臣暗中生事呢?”

“你多虑了,你太高看朝堂上的那些人了。一个仅仅靠着父荫登基的少年人,还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这些人之所以与我作对,不是因为他们心怀宗室,至少不全是。他们只是忌惮我损害了他们的利益,说起来,这事得怪陈子龙这老匹夫,之前他在京畿到处宣扬我劫富济贫……呃,存古,我没有羞辱陈子龙的意思。”

吴争突然意识到,说起来,陈子龙还是夏完淳的老师之一。

夏完淳的脸色有些尴尬,他点点头道:“其实卧子先生品行还是正直的。”

吴争笑道:“我不否认,所以,我一直容忍着他……对了,之前他负气离京来投靠我,你可知晓?”

“知道,先生离京后先来太平府找过我,我也劝他,去杭州府才能实现他心中的抱负。只是不久前他来信说,你的态度太过冷淡,仅仅让他在江南学院教书?”

“哈哈——!”吴争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夏完淳被他笑得一愣一愣的,不知这事有何可笑之处。

吴争边笑边断断续续地道:“你可知道,你那先生一见我,就拿出一副当家作主的样子,来投靠我倒象是赏了我颜面……好吧,我也知道礼贤下士,可他先是怂恿我挥师进京自立,想来是被当今皇帝欺负惨了,想要报复。接着他谏言换掉大将军府麾下所有不称职的官员,还给我了一张名单,说是已经明查暗访过了……窝草。”

吴争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虽然夏完淳不知道窝草是种什么草,但意思是领会了。

“先生一直是性情中人,想来也是为了王爷好。”

吴争一听,正色道:“存古啊,这世上最让人郁闷的就是,用着为你好的名义,行坑你没商量之事。你应该知道,我在杭州府经营四年有余,所花的精力和心血,我难道不知道大将军府辖下确实存在有些官员贪墨?可要知道,水至清则无渔,为上者,锱珠必较反而不是件好事?只要官员确实在认真做事,贪些就贪些嘛,至少比那些说起来是清官,可只会混吃等死、啥事不干的好,对吧?”

夏完淳听得苦笑不止,“吴争,你总是让我有种想骂又骂不出的感受。”

“哈哈……想骂就骂,不过眼下不行,等身子好些,你只管骂,不过我只当听不见……哈哈!”

“长公主当如何安置?”

吴争突然笑容一收,沉吟道:“若是此事与她无关,我的意思,就让她继位吧,好过仓促建立新朝,使得义兴朝陷入内乱。可若真与她有关,那……到时再说吧。”

吴争终究还是心软了。

夏完淳叹了口气,“王爷这些事的安排,我并无异议,但大胜关战事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军得趁机立即反攻。”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仅靠沥海卫,兵力还是不足,可江阴方国安部我又不敢调动,我更担心江北战事,虽说喀尔楚浑被活捉,其部基本被击溃,可我总感觉有些不踏实,毕竟我军在江北势力单薄,且深入敌人腹地……我想着,等王朝先水师进至江浦水域,就有实力向尼堪发起反攻了。”

“王朝先水师何时能到达?”

“我回京前,已经令鲁之域部收复江都,王朝先就能分兵进军江浦水域,想来最晚明日,就能到达江浦水域。”

“那就好。”

“好好养伤……我还得赶去大胜关。”

“王爷辛劳!”

“哈哈。”

这时房门打开,钱秦篆抱着两岁的儿子站在门外,显然已经多时。

吴争歉意地笑道:“劳弟妹久等了……这就是小侄儿?可有取名?”

钱秦篆微微福身道:“乳名唤作南哥,尚未取名。”

身后夏完淳道:“王爷闲瑕之时,不妨赐名于南哥。”

吴争大为意动,可看见钱秦篆脸色不虞,赶紧道:“这取名是祖、父份内之事,我就不越殂代疱了。”

钱秦篆听吴争回答的有趣,“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感到有失端庄,赶紧收拾起笑意。

吴争微笑道:“弟妹不必拘紧,都是一家人,自然些才好。”

说着从钱秦篆手中接过南哥,抱着亲了亲孩子的小脸蛋,回头对夏完淳道:“存古,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也是刚听莫老说起,瑾萱和思敏都有喜了……到时与南哥就有伴了。”

第一千十一章 那是朱家家务事

夏完淳也笑起来道:“那真要恭喜王爷后继有人了。”

“哈哈,咱们哥俩就彼此彼此吧……。”吴争突然发觉钱默在一边角落幽怨的眼神,这才想起自己答应之事,“存古,我向你要一个人可否?”

“王爷要人,完淳岂能不从,不知王爷要我麾下何人?”夏完淳还以为吴争看中了自己建阳卫哪个将领。

吴争道:“我要的是你的妻兄钱默,怎么样,舍得么?”

夏完淳一愣,“妻兄并非武人,上不得战场,且才学尚不如拙荆,怕是帮不上王爷,反而给王爷添累赘……要不王爷换一人?”

那边钱默实在憋不住了,窜到门口,指着夏完淳道:“好你个端哥(夏完淳乳名),自小我可都敬着你,你却在王爷面前如此糟践我?”

其实夏完淳还真没有贬低妻兄的意思,事实上,夏、钱两家是世交,在没有与钱秦篆成婚之事,夏完淳与钱熙、钱默兄弟就是发小。

夏完淳这么说,其实在维护钱家,因为钱家至今,长子钱熙早亡,也只有钱默一根香火了。

如今正是战乱之时,夏完淳不忍钱家断了香火而已。

吴争是听出来了,所以笑道:“存古、弟妹放心,人我带走,就安置在京城中,时时可以回家,如何?”

夏完淳、钱秦篆这才松了口气,钱秦篆福身道:“多谢王爷体恤。”

“走了。”吴争小心将孩子还给钱秦篆,正打算离开。

这时,从外面匆匆跑来一人,“吴争……快快进宫,出大事了。”

眼下义兴朝,敢如此直呼吴争名字的还真不多。

吴争定睛一看,竟是岳丈钱肃乐。

让一个当朝太傅亲自来传消息,那事情定是大了。

吴争心里一格登,忙问道:“何事让岳丈亲自跑这一趟,随便派个人来就是。”

钱肃乐瞪了吴争一眼道:“沥海卫将整个皇城围得如铁桶一般,除了首辅和老夫,谁能出得来?”

“岳丈指责得是,不知发生何事?”吴争机灵,不纠缠,直奔主题。

钱肃乐左右看看。

钱秦篆聪慧,抱着孩子,冲吴争和钱肃乐福了福,和钱默离开。

吴争一把拽着钱肃乐的袖子,进了夏无淳的房里。

“存古是自己人,岳丈可以放心说。”

钱肃乐看了夏完淳一眼,强笑着点头示意。

“吴争,宫内发现陛下密诏。”

吴争和夏完淳闻听大惊,皇帝密诏?

“皇帝眼下生死不明,哪来的密诏?”

“何处发现的密诏?”

钱肃乐答道:“是郑三派人搜寻陛下寝宫,在乾清宫发现的。”

朱慈烺刚至京城,住得是春和宫,但登基之后,寝宫自然得搬回乾清宫,而春和宫成为了朱慈烺平日召见群臣商议国事的地方。

朱慈烺本身确实比较节俭、随意,加上后妃仅淑妃一人,就习惯在住在春和宫,很少回乾清宫了。

朱慈烺将重要的诏书藏于乾清宫,这个解释,非常合理,这让吴争和夏完淳意识不到什么不对之处。

吴争急问道,“诏书上说了什么?”

“诏书上明言,陛下若有不测,由长公主承继大宝。”

夏完淳急道:“怎么可能?陛下如今生死不明,哪来的诏书?分明是有人伪诏!”

吴争目光看向钱肃乐,钱肃乐摇摇头道:“老夫与首辅,还有阁臣都验看过,且还调取了往日陛下批阅的奏折、文案加以对比……不会有错,确实是陛下笔迹。”

吴争听了沉默下来,他反而不急了。

钱肃乐继续道:“老夫和首辅还看出,这诏书字迹未曾干枯,确实该是陛下近期所书。”

夏完淳蹩眉道:“我感觉很不好,这事定有蹊跷……只是说不清蹊跷在何处。”

吴争问道:“那朝堂诸臣,他们如何反应?”

“至少有七成人,表示奉旨拥戴长公主登基!”

“一群多好的忠臣啊!”吴争带着一丝嘲讽,称赞道,“那岳丈找我进宫,所为何事?”

钱肃乐一怔,“老夫与首辅无法压制舆情汹汹,商议之后,只能来找你,你若入宫……。”

吴争打断道:“我进宫,是去阻止长公主登基,还是去拥戴长公主登基?”

钱肃乐张口结舌。

吴争笑了,“其实我若阻止,那就是抗旨,自然有无数张口指证我是逆臣贼子。我若是拥戴,还是会有无数张口指责我虚情假意,甚至会说这一些都是我按排的,更会有无数脏水泼向我和长公主,与其这样我为何要入宫,不如去大胜关,那总算是真正在作事。”

钱肃乐急道:“可若你不进宫,这事就定了。”

吴争无奈地看了这老岳丈一眼,钱肃乐果然是太正直,“岳丈以为,我进宫这事就不定了?或许此时,已经定了,岳丈是要让我虎口夺食?还是以一人对抗整个朝堂,被万夫所指?”

钱肃乐摇头道:“不,不会,老夫与首辅商议好的,由老夫来找你,首辅会阻止群臣当即拥戴长公主登基……呃,你是说,首辅也会……?”

吴争木然道:“为何不会?”

“黄道周不是你的人吗?”

“岳丈误会了,黄道周确实是我的人,可他的心性,怎么可能去坚拒一道名正言顺的皇帝诏书呢?如果长公主点头了,黄道周必定默许。”

钱肃乐是真急了,他一把拽住吴争的手道:“该争的,还得争,就算背负骂名,可只要自己心里明白,这么做是为了社稷、天下,又有何惧……况且,老夫信你!”

夏完淳也颌首道:“我也信你!”

吴争轻轻挣脱钱肃乐的手道:“争什么,帝位?没有帝位,我大将军府一切如常,该抗敌就抗敌,该北伐还北伐,帝位重要吗?与其让一个虚渺的帝位困住自己的手脚,不如为咱们心中的北伐大业做些实事。何须争,这本是人朱家的家务事,我一个姓吴的进去掺和,岂不授人以柄?好了,你好好养伤,岳丈该回府回府,要进宫就进宫……我呢,还得赶往大胜关。”

第一千零十二章 虽死,无憾!

吴争挥挥手,施施然出门而去,留下夏完淳和钱肃乐二人大眼瞪小眼。

钱肃乐一跺脚道:“这黄幼玄,不可托付!夏存古,要不你……。”

夏完淳微微摇头,道:“非我拒太傅于千里之外,凡王爷不允的,我断不会私自行事,还望太傅见谅。”

钱肃乐闻听愕然,愣了好一会,才长叹一声,冲夏完淳一拱手,转身出府而去。

夏完淳颓然地仰倒在榻上,双目圆睁,瞪着上面的屋梁,不知在想些什么。

钱秦篆抱着孩子轻轻进来,“王爷究竟是何意,难道他真不想要那尊位?”

夏完淳悠悠一叹,道:“你误会他了,天下人怕是都误会他了。他是真不想,奈何?”

“可……可这不是很古怪吗?怕是没有常人能经受住这尊位的诱惑。”

“他是常人吗?你能想到,一个随时可以自立之人,主动要削弱君权,倡导三权分立的吗?”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他究竟想要什么?”

“国富!民强!”夏完淳喟叹道,“一个汉人引领天下的强大王国!所有的子民都将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为它而付出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

“这……这能成功吗?”

“虽死,无憾!”

钱秦篆慢慢在夏完淳的身边坐下,她腾出一只手,握着丈夫的手,柔声道:“你的选择,我都信!”

“是他的选择,我只是追随!”夏完淳轻轻地反握着妻子的手,“我梦想着能亲眼看见这样的国家,就算无法亲眼看见,南哥能看见。”

“你一定能看见。”

二人的手紧紧相握之际,两岁的南哥破坏了这一温馨的气氛,他嘶声啼哭起来。

……。

钱肃乐确实不信吴争的推断。

吴争说,或许此时,朝堂之上已有了决断,不会因他的不到场、不表态,长公主就不会应允继位。

所以,一出太平侯府,钱肃乐坐车急回奉天殿。

可刚一入宫,才过五龙桥,在奉天门外,钱肃乐就听到了山呼海啸的“万岁”声。

钱肃乐愣了。

在震惊吴争判断精准之余,钱肃乐心中更涌起的是一股苍凉,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群臣,能不亡吗?

皇帝还生死未明,重臣们不想着先找到皇帝,而是选择迅速从龙、拥立。

做为亲妹妹的监国长公主,竟也会同意。

被吴争视为自己人的黄道周,也没有极力阻止。

钱肃乐站住了,望着巍峨的宫殿飞檐,他遥望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慢慢转身。

从这一刻起,钱肃乐再不想为这个本就不该出现的朝廷,白费一丝一毫的心血、精力。

“钱太傅且慢——还请留步!”远远地,首辅黄道周从奉天门匆匆跑了出来。

黄道周从奉天殿出来,一眼就看见奉天门门口痴立的钱肃乐。

可从钱肃乐的转身之时,黄道周感到了一种莫名、难言的心酸。

他知道,钱肃乐怕是误会自己了。

所以,黄道周匆匆下台阶前奔,甚至不顾首辅之仪重,大声呼唤着。

冲到钱肃乐面前,黄道周急喘道:“钱太傅,总得容我把话说完……再责怪我也不迟吧?”

钱肃乐平静地看着黄道周,“我听着,你讲就是。”

黄道周左右一顾,拉着钱肃乐往端门方向走了几步。

“钱太傅应该明白,如果王爷心中没有想法,任何人都阻止不了长公主登基,就算你也在场,加上我也不能阻止,有皇帝诏令,有群臣拥戴,谁能阻止?”

钱肃乐依旧平静,不发一语。

黄道周压低声音道:“都御史王翊、内阁其余三人,各部尚书、左右侍郎等等,皆拥立长公主登基,这要在往常,是不可想象的。我之所以没有反对,并非太傅所想象的从龙,而是为了王爷。”

钱肃乐冷哼道:“拥立新君,竟是为了吴争……这说法,还真让都老夫无言以对。”

“道周绝非以阿谀、奉承来换取官禄之人。”黄道周沉声道,“与其让敌视王爷的陛下坐在那位置上,那还不如让长公主取而代之,至少,长公主对王爷没有恶意。”

钱肃乐嗤声道:“亲兄长生死未卜,做妹妹的不思搜救,却急着登基,如此心性,怎能信任她不会对吴争有恶意?”

黄道周叹气道:“长公主确实一直在拒绝,直到群臣齐齐跪下相逼,这才松了口,然而她也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册封王爷为吴王。”

“吴王?”钱肃乐惊骇出声。

自周天子分封天下之来,异姓王并不少见,可从未有听说将吴王爵封于外姓的。

王爵封号,有着严格的分类,一般郡王,大都是以郡为封号,譬如汝南王;异姓王大都不以地名为封号,譬如安南王、定西王。

以国名册封王爵,缘为宗室亲王,譬如魏王、唐王。

几个月前,大西军残部之一,自立为平东王的孙可望,派杨畏知为正使,以“联合恢剿”为条件,与永历帝谈判要求封为秦王,被永历帝断然拒绝,由此闹得天下人尽知。

可见以国名的王爵何等严格,连处境已经岌岌可危的永历帝,都不肯破此例,来换取孙可望的称臣。

可如今,朱媺娖竟要在登基之时,册封吴争为吴王,这不荒唐嘛,古吴国,是连着南直隶的,也就是说,应天府都是吴王封地,这岂不荒唐至极?

钱肃乐惊骇之余,问道:“如此荒唐的要求,难道满殿群臣就没人反对吗?”

黄道周摇摇头,长叹道:“或许有人想反对,可长公主的坚决推辞,会让他们失去唾手可得的从龙之功,谁会反对,谁舍得反对?当然,还是有人反对的,王翊他反对了,可有用吗?就连他自己的都察院辖下副都御史、佥都御史等皆齐声拥立,一个王翊能成什么事?”

钱肃乐惊愕地张大了嘴,他甚至无法想象,若是自己也在,会是个什么样的景象,敢直言的人要么死,要么被逐出朝堂,就算是陈子龙在,也未必会出现如此咄咄怪事。

第一千零十三章 王一林的拒绝

“义兴朝的国都就在应天府,长公主竟要册封吴争为吴王,如此荒唐之事,你一朝首辅为何不反对?”钱肃乐嘶声道。

“我为何要反对?”黄道周毫不犹豫地道,“王爷并无觊觎尊位的意思,我为何要反对?长公主继位,对王爷有利无害,我为何要反对?册封吴王,王爷是受益者,我又为何要反对?”

说到这,黄道周突然苦笑起来,“太傅啊,道周只是一个由王爷举荐之人,说是首辅,可内阁之中,哪个真心服我?我反对有用吗?”

钱肃乐看着黄道周,轻叹一声,“黄幼玄啊黄幼玄,今日之你,哪还有当年石斋先生的风骨。”

黄道周仰天呵呵一笑道:“号称正直的卧子先生能派人暗通鞑子加害王爷,毁家杼难的止亭先生钱肃乐的号不也弃朱氏投了王爷,为何我黄道周就不能学着虚与委蛇太傅未免太过霸道了吧?”

钱肃乐被黄道周这么一怼,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黄道周几步上前,死死地拽着钱肃乐的衣袖不放,“太傅不能走,你一走,我一人如何镇得住数百重臣?到时真出了什么乱子,太傅如何向王爷交待?”

“皇帝生死未明,连长公主都登基了,吴王都册封于异姓了,还有什么乱子可出?”钱肃乐大喝着。

可骂归骂,身子却转了回去。

钱肃乐知道,黄道周最后一句话说得在理,朝堂上数百官员,因为吴争下的严令,无法出宫,心中怨怼早已浓郁,黄道周一人,确实控制不了场面,这要是再来一场更大的闹剧,怕是真不好向吴争交待了。

这时,一个沥海卫士兵匆匆从承天门方向跑来。

见黄道周和钱肃乐俱在,禀报道:“禀首辅、太傅,清廷派人知会我朝,其使团正驻在仪真,若我朝同意,皆可随时过江。”

黄道周和钱肃乐为之色变,二人相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愕。

“快派人去禀告王爷。”黄道周喝道。

沥海卫士兵拱手一礼,回身飞跑而去。

黄道周松开了拽着钱肃乐衣袖的手,不无得意地道:“想来,此时太傅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钱肃乐瞪了黄道周一眼,当先开步,黄道周追上去,二人窃窃私语着,向奉天大殿走去。



吴争在途经仪凤门时,接到三路信使急报,一好、一坏、二中性,四个重大消息。

好消息是,王朝先水师一部,已经顺利进入江浦水域,正等待吴争的命令。

坏消息是,江北急报,有大量清军南下,人数不明,已经攻破宝应、槐树镇,蒋全义部损失惨重,已经向池二憨、鲁之域部求援,此时正向南溃退。

中性的消息是,长公主已经继位,大典将在三日后举行。清廷使团已在长江边上,只要义兴朝同意,便会立即渡江进行停战谈判。

吴争被这四个纷乱甚至矛盾的信息,几乎搞晕了头。

王朝先水师进入江浦水域,让吴争有了与尼堪决战的底气。

可江北突然出现不明兵力清军,并且已经南下,这让吴争不由得恐惧起来,江北三部加起来兵力也就两万出头,只要一部崩溃,那就是前功尽弃。

问题是,恰恰是这个时间,清廷突然派出了停战谈判的使团。

清廷究竟想要做什么?

多尔衮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能迅速击败蒋全义,并迫使蒋全义不断南撤,清军一定兵力远胜于蒋全义部。

否则以蒋全义的心性,打不过也得咬敌人一块肉下来的脾气,断不会在短短一天功夫,仓皇南逃至此。

那么,清廷是想决战吗?

这说不通啊。

尼堪所部虽然依旧占据大胜关,可十二万大军,至今日折损几近七、八成。

就算剩下的都是八旗精锐,也难挡沥海卫、京卫、建阳卫合力一击,因为水师的到来,可以迅速阻断江浦方向对尼堪的补给。

这对于一场双方合计近十万人的战役而言,胜败几乎已成定局,无非是时间长短和代价高低的问题。

可为何清廷一面派大军南下,一面派出使团呢?

吴争最后作出判断,清廷是在虚张声势,准确地说,应该是多尔衮想以战促和。

拿江北战场的胜利,来弥补尼堪部的败迹,由此在谈判桌上争取更多的利益。

想通了这点,吴争同样下了三道令。

派人向朝廷传言,应允清廷使团渡江进行谈判,但应允时间定在明日,也就是说,留出了一天的空隙。

再派人向江阴方国安传令,令其部迅速渡江北上,前往泰州与蒋全义会合,并将池二憨、鲁之域、蒋全义三部归入方国安统一指挥。

最后传令王朝先,立即封锁江浦水域,在此水域,所有船只禁航。

看着身边的王一林,吴争道:“还愿意打一仗吗?”

王一林摇摇头,“我今生的仗,在龙潭已经一次打完了,你若是不愿意我跟着,我可以回城去。”

吴争一时语塞,愣了半晌道:“我手中兵力不够,无法对大胜关清军形成合围,王朝先的水师只来了一部,控制水域没难处,可真要封锁数十里江面,太难了。尼堪被沥海卫猛击之后,最大可能是向江浦回撤,这就可能躲过水师封锁所以,我想请你帮忙。”

“我空有伯爵虚名,手中无兵,能帮你什么?”

“令叔麾下水师,虽说伤亡惨重,可溃退之后,幸存下来的也不下三千人,已经休整了不少时候,想来应该可以动动了。你是国公亲侄,又曾是副指挥使,统领他们应该不难。你率部由定淮门西出后北上,配合沥海卫夹击大胜关还可以将城中千余禁军、数百沥海卫带上,如此可以凑出五千之众。”

“你高看我了,一群溃兵罢了,难有作为,没得还误了你的事。”

吴争有些恼意,“你究竟想怎样?是,我确实救援不力,可我当时也在率部与清军交战,并非明知国公有难而见死不救你有怨言,尽可明着来,不必如此半死不活的。”

第一千零十四章 数千水师溃兵

王一林冷冷看着吴争道:“你误会了,我没怨你。家叔之死,你虽有见死不救之嫌,但主因并非在你身上但我也不欠你的,家叔堂堂一朝国公,水师主帅,竟战死在江中,我就算不能替叔父复仇,也不想再为朱家效力,所以,你是在强人所难。”

吴争皱眉道:“你认为,收复大胜关是为朱家效力?”

“长公主已经登基,你没机会了。”王一林戏谑地看着吴争,“听我一句劝,回杭州去吧,任由义兴朝灭亡,你才可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吴争怒道:“你太让我失望了滚,我再不想看到你!”

王一林无所谓地拱手道:“恼羞成怒嘿嘿,告辞。”

吴争恼得抓了抓发痒的头皮,“回来!”

“改主意了?”

“故意的?激我?”吴争冷哼道,“你心有怨言不假,将仇记下朝廷头上也不假,毕竟朝廷明知令叔危急,没有派兵救援。可你不傻,真正的仇恨,在鞑子头上,你很清楚。说吧,你究竟想做什么别告诉我你什么不欠我之类的废话,你若真是这样想,也不会在听到我有危难,就随陈胜回京了,也不会至此时,还跟在我身边。”

王一林咧了咧嘴,证明他在笑,“你遇刺的事已经很清楚,先是北门桥数百禁军,后有陛下口谕,令黄大湛率大部禁军追杀,人证物证俱在,你此时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自立为什么?你也别跟我说什么大局,我就知道,只要朱氏在位一日,我就没兴趣为朝廷效力,因为我不想步家叔的后尘,家叔当时完全逃得了,可他就是不逃,他心里的绝望不是因为没有援兵,而是对朝廷彻底的失望,吴争,你明不明白!”

吴争用力地叹了口气,“我今天已经向人解释过数回了好吧,王一林,我再解释一回。篡位、自立,甚至率军杀进宫去,对我而言轻而易举,可之后呢,登基称帝,时局改变了吗?朝堂上的官员,依旧是那些人,有区别吗?”

“那就全部罢免、甚至下狱尽可杀人立威!”

吴争长吸了一口气,“就按你说的,将他们都罢官、下狱,甚至诛杀然后换上来一批官员,科举取仕?那么选上来的,还是与原来的无二,甚至更加不堪。大明留下的读书人,已经有了两百年的思维习惯,这是一种难以改变的习惯。知道为什么他们明知道我的实力足以颠覆义兴朝,也没来投效我的原因吗?”

“为什么?”

“利益相悖,这才是他们对我敬而远之的真正原因。”吴争叹息道,“利益诉求不同,决定了他们的屁股绝不会坐在我这一边,并不是他们对明室有多忠贞,真要是忠贞,也不会有那么多文臣降清了。”

王一林迟疑了一会,“就算你说得在理,可你完全可以坐视不理,任由这些奸倿将这义兴朝搞垮才好,到时你再率军收复应天府,新朝新气象嘛。”

吴争深深地看了王一林一眼,“那这一来一回,枉死的百姓算什么?战死的将士算什么?耗费的粮草、物资、军械又算什么?”

王一林涨红了脸争辩道:“可陛下下旨杀你算什么?禁军在鱼市街屠杀民众算什么?清凉山上,同为禁军,相互厮杀又算什么?”

吴争无语,好一会,他仰天喘息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数百人命和数万人命之间,我只能选择前者我说服不了你,但你也说服不了我,所以你自去吧!”

王一林再次拱手离开,这次,吴争没有再开口挽留。



定淮门,原名马鞍门,因临近城内的马鞍山而得名。

城门外便是秦淮河,河水由此入江。

然虽说也是秦淮河,可与秦淮八艳的十里秦淮,那完全是两回事,可谓天壤之别。

秦淮八艳的十里秦淮在皇城西南方向,一水相隔河两岸,一面是会试的总考场江南贡院,另一畔则是教坊名伎聚集之地。

府学、夫子庙皆在于此。

其实从这就可以看出,大明亡得不冤。

但凡国朝盛极而衰,皆有这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奇异景象。

将马鞍门改名为定淮门的是太祖皇帝朱元璋。

定淮门以西,江汊纵横、芦草连天,地势开阔,直通长江。

改名之后不久,偏僻的定淮门外突然喧闹起来,江苏、江西、浙江、福建、湖南、广东六省船厂全部迁来此处,组建成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皇家造船厂龙江宝船厂。

之后,超过三万能工巧匠在此劳作,开作塘船坞七条,建造了近三百艘巨大的木帆船。

尤其是被人津津乐道的巨型宝船,长四十四丈四尺,阔一十八丈,排水量超过千吨,可顶住远洋惊涛骇浪,这才有了日后的郑和下西洋。

可现在,这七条船坞已经荒废,成了繁华京都的一处无人问津的荒地。

定淮门以东,清凉山以北之间。

有一处方圆十里的荒地,因为近山,被应天府民众叫作“乱坟岗”。

同是天子脚下,同是秦淮河周边,然而此地人迹罕至,连偏僻都称不上。

可此时,夜幕之下,这方圆十里的乱坟岗,却是火光通明。

绝不是闹鬼,如果有数千的鬼走动在火光里,那就不再是鬼。

如果王之仁在天有灵,知道他麾下仅存的水师将士,就被安置在此,怕是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可世道就是如此,数千水师溃兵,在朝廷的眼中,怕是连新兵都不如。

这没什么奇怪,溃兵如寇,难以教化,还不如重新征召良家子。

最关键的是,水师没有了战船,那还能叫水师吗?

王之仁确实被追谥,授于了死后哀荣,可谓是死得光荣!

连王一林也被封伯爵。

可没有人去关注这些溃兵,如果不是王一林想办法将他们收拢起来,安置在此,自掏腰包为他们买些口粮,怕是之前的民乱会因这些人的加入,更加暴烈。

第一千零十五章 大人,刀还在!

王一林踏着月色而来,顺着一条冒着恶臭气味的小道往里走。

沿路席地而坐、衣衫褴褛的士兵们,仅仅是斜了王一林一眼,不用说行礼,连声招呼也懒得打。

王一林笔直往前走着,一个中年汉子突然不知从哪窜出来,他用祈盼的眼神看着王一林,紧张地问道:“王大人,怎样……王爷肯收容我部人马吗?”

在火光的映照下,他身上几次破烂的军服,依稀还能辨认出是百户官服。

然而,虽说是战乱之际,可终究是天子脚下,一个百户沦落至此,已经足以令人心酸了。

朝廷是“仁慈”的,虽然没有赏赐抚恤这些幸存的溃兵,但也没有降罪责罚他们临阵脱逃之罪。

只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天意难测,半个月之前,他们还是堂堂朝廷水师将士,半个月后的现在,却沦落到连乞丐都不如。

王一林沉默着,微微摇头。

那百户失望地叹息一声,原本还有着神采的眼睛,渐渐灰黯,“想来也是,我部本是朝廷水师,连朝廷都不肯收容,何况是远在杭州的郡王……可王大人,郡王也是大将军啊,说起来,我部也算是他的麾下,况且,公爷组建新水师,起初也是大将军的意思……哎,说这些也没用了,我部早没有了粮食补给,若是没有大人拿银子贴补着,怕是早就熬不过去了,可大人又能供养几天呢,这可是数千人哪?!”

边上不少将士听着那百户的话语声,慢慢地靠近,空洞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神采,这一幕若是让吴争看到,怕是第一反应就是植物大战僵尸。

王一林摇摇头道:“不是王爷不答应,是我压根没提起此事。”

那百户惊讶道:“大人这是为什么啊?王爷麾下沥海卫每人省口吃的,就能让我部活下去……不成,既然大人不好意思开口,那就我去求王爷。”

“去求什么?”王一林怒道,“我叔是怎么死的,你们都忘了……吴争被皇帝下旨追杀,却还想拥戴朱氏,让我带你们绕出定淮门夹击大胜关,可我不答应,我宁可饿死,也不再替朱氏效力……我有银子,叔给我留下了些银子,明日我再取来买些粮食来……总饿不死你们。”

那百户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定定地看着王一林,“大人就算家财万贯,怕也喂不饱这数千张嘴……大人方才是说,王爷有意启用我部,攻大胜关侧翼?”

王一林被问愣了,他突然抬手狠狠地抽了百户一记响亮的耳光,“王亮,你可是叔一手提携的,难道你要为一口吃食,还想让兄弟们拿命为朱氏卖命?你可知道,兄弟们兵甲匮乏,得死多少人?就算这仗胜了,那也是替朱氏打的……我不甘心!”

王亮“嚓”地一声撕开自己的破烂官服,露出疤痕累累的胸膛,然后慢慢跪在王一林面前,仰头道:“大人,只要你一声令下,就算是即刻举兵攻皇城,身先士卒、粉身碎骨,我王亮也不带一丝含糊的,可先得让弟兄们吃饱了肚子,你说不能劫掠民众,我王亮这些天约束着弟兄们,可有抢过百姓一粮食?大人哪……总得先活下去啊,求大人了,带兄弟去攻大胜关吧!”

王亮说到此处,伏下身子,向王一林磕起头来。

王一林愤怒的抬脚猛踹,可周围无数的士兵都围着王一林跪了下来,他们不说话,只是象王亮一样的不断磕头。

王一林踹不下去了,他惊愕地看着黑压压地一片人影,看着他们身上的褴褛衣衫,王一林流泪了。

他哽咽道:“你们可知道,这是送死,吴争可没拿你们当过自己人,他明知道你们的存在,可从不提及来补给你们,此时他只是需要一支偏师,去牵制清军。你们应该知道,连京卫、建阳卫都奈何不了的清军,就凭你们这支不知所谓的溃兵、连把象样的刀都没有……连长安街上的乞丐都比你们光鲜……你们还能杀敌吗,是去送死吧?那还不如饿死在这,好歹是乱坟岗,能留个全尸。”

“呛啷”一声清脆的出鞘声响起,一直磕头的王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执刀在手,他双手倒执佩刀,呈给王一林道:“大人,刀还在!”

一连串的“呛啷”声响起,“大人,刀在!”

王一林眼中的泪终于落下,他仰头大呼道:“叔父啊,您可听到了?您麾下水师的刀……还在!”

……。

朱媺娖是真累了。

从昨夜到今日此时,她所经历的,无疑是她这一生,最无常的时刻。

看着阶下无数朝廷重臣你来我往的争吵,四下飞溅的唾沫,朱媺娖有一种想放弃的冲动。

她宁愿时间回到四年多前,嘉兴府官道上那一刻。

然而,她明白这不可能,逝去的东西永远不能再回来。

可她的心里,确实在担心,吴争会趁机夺位,如此一来,义兴朝就再没有朱家什么事了。

兄长生死不明,她有着强烈的使命感,要将这片基业支撑下来,支撑到兄长安然回来,再还给他。

她只能选择接受,因为只有这样,义兴朝还是朱明的义兴朝。

可在决定的那一刻,她的心依旧痛了。

因为朱媺娖明白,自己从此时起,将与吴争为敌。

哪怕不情愿,不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

不是朱媺娖不信任吴争,而是二人代表着两个阵营,没有任何的回旋余地。

朱媺娖突然理解起兄长来,吴争的影响力太大了,大到他人不在,奉天殿中任何事,依旧离不开他。

其实黄道周和钱肃乐都想错了,册封吴争为吴王的决定,并非朱媺娖一时性起亦或者夹杂着儿女之情,恰恰相反,朱媺娖在正治这方面的天赋,远胜其兄长一筹。

兄长生死不明,自己仓促继位,北有强敌,京城民乱未平,可谓内忧外患。

如果不安抚住吴争,那么自己的登基或许就是敲响义兴朝的丧钟。

第一千零十六章 强攻大胜关

吴王尊位,听起来确实诱人,可朱媺娖很清楚,一个虚名来换取吴争的支持,非常划算。

朱媺娖以吴王尊爵,来安抚住吴争一系,然后再以吴争一系来牵制内部。

这一手,确实玩得漂亮,以至于连黄道周,也无法继续反对。

朱媺娖是真累了,她打算回宫稍作休息。

可这时,黄道周和钱肃乐联袂而来,令她心头一震,强打起精神来。

因为钱肃乐离开,为得是去向吴争知会,在皇帝寝宫找到诏书的消息。

那么此时钱肃乐回来,吴争却没来,自然带来了吴争的态度。

吴争的态度,很重要!

然而,当钱肃乐开口时,朱媺娖才发觉自己猜错了。

“禀殿下……。”

王翊立马出列制止钱肃乐道,“廷议已决,奉旨拥立陛下登基,登基大典将在钦天监择出吉日之后进行……太傅,还请改口。”

钱肃乐木然,躬身改口道:“启奏陛下,臣接到沥海卫禀报,清廷已派使团至仪真,只要我朝同意停战和谈,使团随时可以过江。”

这个消息,让几乎所有的官员都露出了笑意,终于要停战了。

月初战争暴发第二天,清军攻破金川门的余悸,一直让他们暗恐,如今,总算是解脱了。

于是,连一个反对者都没有,所有人都一致同意停战谈判。

朱媺娖也一样,她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西北方向的清军,如同悬在头上的一柄剑,随时可能掉下来,义兴朝已经打不起了,再打下去,怕是不用清军来攻,朝廷自己就该散了。

君臣无人反对,决定迅速知会江北清廷使团,同意停战谈判。

就在这时,吴争派来的信使及时赶到。

在经过激励地争吵之后,朱媺娖站在了黄道周、钱肃乐一边。

总算是生生将日子往后延了一天。

……。

六月十三日凌晨。

在吴争的亲自指挥下,沥海卫、京卫、建阳卫联军,向大胜关发起了攻击。

三卫的兵力其实是不占优势的。

京卫、建阳卫皆已是收拢之后的残部,加起来不过六、七千人。

只有沥海卫是成建制的。

而大胜关清军,还高达二万多人,又是依仗关隘坚固。

可吴争没得选择,从他判断多尔衮是想虚张声势,以战促和之时起,吴争就下决心,必须啃下大胜关这块硬骨头。

否则,接下来的谈判将会陷入异常被动,大胜关就在应天府眼鼻子底下,一旦在停战后,还没收回,那义兴朝怕是没一天安生日子过,想要收回,就得在谈判桌上让步。

这个让步很可能是吴争无法随的代价,扬州府虽说也是赋税重地,可对清廷而言,威胁还远的很,不象大胜关至应天府,一日必达。

吴争原本是想让王一林率水师残部由西渡水,向大胜关背后包抄,打尼堪所部一个歼灭战,至少也该尽可能地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以便减轻日后江浦方向的压力。

可王一林的断然拒绝,让吴争无奈之下,只好放弃了包围,改以击溃、逼退清军,只要收复大胜关,那么就有了谈判的主动,让一小步,吴争也能勉强接受。

朝廷已经同意停战谈判,那么时间紧促,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

战斗从一开始,就是决死之战。

明军是疲惫之师,沥海卫又刚刚在陈胜的指挥下打了一场收复之战,将昨日丢失的阵地夺了回来,疲惫之余,弹药也所剩不多,这是明军的劣势。

清军其实也好不到哪去,在昨日午时之后,几乎是被明军撵着打,逃了数十里地,但他们的优势是大胜关隘的坚固。

事实上,沥海卫的火枪射击,在坚固的城墙面前是毫无杀伤力的,除非哪个清兵运气不好,霉运到家,才会被击中。

沥海卫唯一可以对关隘上敌人有威胁的,就是可以曲射的“迫击炮”。

可“迫击炮”的杀伤力在野战中还行,攻击关隘上的敌人,威力就大打折扣了。

在几轮强攻被清军逼退,付出了近千伤亡,无功而返之后。

吴争终于咬牙做出了抉择,炸毁关隘城墙!

这个决定,一直存在一起吴争的脑海,但吴争心里确实舍不得,炸毁关隘容易,重修废时废力,而且朝廷短期内不具备修缮的财力,这就有可能形成防御隐患。

可现在,吴争被逼得没办法了,与其让大胜关成为清廷在谈判桌上的筹码,不如炸毁。

谈判倒不是不能拖延,但事实上是,无论义兴朝廷还是吴争自己,已经打不下去了,粮草补给还能支撑,关键是弹药和银子,兵力防御还行,可一过江,就明显显露出疲态,如同强弩之末,这也是吴争在击溃喀尔楚浑大军之后,在江北选择守势的原因,因为再往北挺进,三部总共二万人的军队就会首尾难顾。

所以,选择在这时停战,是三方共同的诉求。

不过吴争还是考虑到修缮城墙的难处,将炸毁点设在了大胜关隘东侧,也就是靠应天府的这一面,如此,西侧还是具备防御功能的。

明军在城墙外二百步外临时修筑起一个三丈高台,将三个数百斤重,已经点燃的密封火药桶,顺着坡道,滚向了城墙。

巳时一刻,随着沉闷的三声巨响,城墙硬生生地被炸开了一个豁口。

这种爆炸的威力,不用说城墙周边的清兵了,就是三百步外的明军士兵,也被大地的震动晃倒,连刚刚搭建起的高台,也在爆炸的震荡中哄然倒塌。

吴争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时机,因为清军还来不及做出反应。

明军由此在时间内,涌入城墙豁口。

这可以算是突破,但,也仅仅是突破。

清军二万多的兵力,聚集在大胜关,其兵力密度已经达到了一个很难想象的程度。

虽然爆炸点方圆的清军几乎非死即伤,然而,回过神来的清军,迅速由四面向豁口聚集。

明军担任此次突击的就是陈胜所率沥海卫,京卫、建阳卫残部在爆炸前的几次强攻中,已经伤亡较大,不足以用来继续担当尖兵。

第一千零十七章 血拼

这也是沥海卫从组建以来,最艰苦、伤亡最为惨重地一次战斗。

近身肉搏,本就非火枪兵所长。

虽说有刺刀之长,可在这种几乎面对面的肉搏中,长,反而成了不便,所以,火枪兵在冲入豁口时,就已经舍弃了火枪,而是借用了两卫的佩刀。

惨烈地激战,每一刀地挥出,都会带出一道道喷洒地血液,几乎刀刀咬肉,剑剑见血。

观战的吴争,感觉到自己可能犯了错误,高估了沥海卫的强大,不对,这是高估了沥海卫的强大,而是沥海确实战略强悍,然而他们丢弃了他们所长——火器。

可没有办法,这种攻城,绝对不是一米多长的火枪能灵巧使用的,在没有短兵连发枪的时候,这种现象依旧会长久存在。

这种人命的消耗,让吴争提起心,十分担忧。

清军的兵力远甚于己方,就算一换一下去,怕是最后弄巧成拙。

吴争不由得回头看了陈胜一眼,然而陈胜脸色如常。

见吴争向自己看来,陈胜微微欠身道:“请王爷相信您亲手打造的沥海卫将士,就算战至一兵一卒,他们也不会退。”

吴争恼怒道:“再说战至一兵一卒,信不信我踹你?!”

陈胜将目光投向那个已经被人体堵塞的城墙豁口,悠悠道:“王爷说过,军人就该在战场上,为同袍留下一线生机……您要相信您的军队!”

吴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然而密集的爆炸声,让吴争骇然回头看向战场。

这爆炸声吴争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这是手雷的爆炸声。

吴争突然明白了陈胜的镇定,这是有预谋的敢死队。

每一颗手雷的引爆,都会有三、四人粉身碎骨,没有任何回避的余地,包括引爆者自己。

“你……你……!”吴争指着陈胜,喉咙口噎得发不出声音来。

吴争的内心是愤怒的,他可以容忍牺牲,军人本该就是牺牲,可这种残酷的方式,是他难以接受的,这不是心软,而是,人性!

陈胜的眼睛里,有泪光涌现,“王爷应该清楚,这样的攻击,伤亡从来就是不可控的,所以,在接受王爷进攻命令时,卑职就已经组织了六百敢死队,冲进去,与敌同归于尽……这种形势下,人数少的,总能占些便宜……。”

“无人性的便宜!”吴争嘶吼道。

“若王爷允准,卑职愿意亲领一支敢死队顶上去!”陈胜脸色木然道,“仗打到这份上,只有胜败,再无善恶!”

吴争手指点点陈胜,再骂不出一句话来,因为他知道,陈胜说得有些道理,既然最后结果都是死,那就死得轰轰烈烈!

望远镜孔里,随着密集地爆炸,清军的阵线明显开始溃塌,一团团,如同雪化一般,明军由此不断肠地向前挺进。

这种方式,确实有效果。

可随着爆炸声的渐渐疏稀,这种溃塌现象也慢慢消失。

清军依然不溃。

“六百条命,就换了前进百余步距离。”吴争回头看着陈胜道,“不值得!”

“那就再组一支敢死队!”

“放屁!”吴争怒吼道,“你是想一仗打光沥海卫的骨血啊?”

这话没错,真正敢死的从来都是一支军队的精血,对于沥海卫,这六百人就是军中的灵魂,军魂!

如果再组织起一支六百人队,那相当抽干了这支军队的灵魂。

这些人,随时拎出来,都就是基层骨干的替补。

没有了这些人,就算最后胜了,代价也是不可承受之重。

陈胜的脸色终于开始凝重,吴争话中的意思,他也清楚。

可这种僵局不打破,结果不言而喻。

陈胜呐呐道:“敌众我寡,这种攻坚战,确实难打……要是有支偏师,从侧翼牵制一下清军,这局就活了。”

吴争点点头道:“来之前,我也想到了,可惜手中没有可用兵力……原本是想让王一林去收拢兴国公水师残部,做为偏师,从背后牵制一下清军,可惜,王一林已经没有意愿再为朝廷效力了。”

陈胜惊讶地看着吴争。

吴争诧异地问道:“为何用这种目光看我?”

“那支残兵已经打不了仗了。”

“为何?兴国公练兵有方,虽说是水师,可也是精锐,当初渡江攻下仪真,解救仪真钱肃典残部,就是兴国公的新编水师。”

陈胜答道:“也难怪,王爷刚到京城,或许还不知道,朝廷以水师残部临阵退却,致使龙潭陷落、国公战死为由,撤销了水师建制,所有溃兵遣返原籍,可那些兵大都来自西边和北边,哪还有原籍可返,所以滞留在京城,连日常饱腹都不能,可怜啊……卑职倒是听说,王一林向朝廷陈情,将这部士兵安置在清凉山以北的一处荒地,也自掏腰包为他们购买了粮食,可数千号人,家中就是有座金山,那也得被吃空喽,怕坚持不了几天。”

吴争愣了半晌,才道:“怪不得王一林不答应,原来是此部已经不可用!可王一林也是,和我明讲就是,此战北伐军兵员缺少甚多,可以从那些人里,遴选一些合适的补充进去,剩下的可以安置到别处,譬如新城、港口、军工坊等等,休息不可安置?”

“估计王一林一是顾及颜面,二是也怕王爷收编、拆散这支军队吧……毕竟是他叔国公麾下仅存的军队。”

吴争恍然,跺脚骂道:“这混帐,他真要有此心,我成全他就是了,给他一个建制,况且如今江北扬州府也需要兵力驻守……。”

“王爷……快看!”陈胜的脸色惊愕起来,他指着战场方向,朝吴争嚷道。

吴争连忙回头,“怎么了?”

“战局有变化,清军象是……乱了?”

吴争赶紧用望远镜看去,清军阵线确实好象有了一丝乱象,可细看又象不是。

陈胜放下望远镜道:“或许是清军顶不住我军的猛烈攻击了。”

吴争摇摇手道:“不对,清军的乱……这好象是来自敌阵腹心亦或是背后的。”

第一千零十八章 找里面官大的说去

陈胜赶紧举起望远镜细看,“是有些象……王爷是安排了偏师?”

“没有。清廷派出停战使团的消息,是我到仪凤门时接到的,之前自然也没想要发动强攻,在一天之内收复大胜关。”

陈胜疑惑地道:“既然不是王爷事先安排,那不应该有援军啊,京城如今兵力空虚,无兵可调……按乱象的方向,或许是夏完淳留在太平府的建阳卫赶来了?”

“不可能,夏完淳重伤,哪有时间调建阳卫来京,再说他无旨也不敢调兵入京。”

“那就奇怪了。”

吴争终于放下望远镜,“不管是哪支军队,也不必管有没有援军,既然清军已现乱象,那就得抓住这次机会……陈胜!”

“属下在。”

“你亲率预备队,压上去,记住,不惜一切代价,今日必须拿下大胜关。”

“是。”

……。

朝堂上乱了。

一夜未眠的朝廷重臣,这次算是遇上狠角了。

戚承豪是新军团长,按理说,这个级别的军官,还没资格立于朝堂之上。

可他现在的权力,从某个程度上说,不亚于皇帝。

没错,除朱媺娖之外的所有人,没有他的允准,不得离开奉天殿。

这是死命令,也是一条界线。

时值深夜,疲惫的满朝文武搬动了黄道周、钱肃乐向戚承豪求情,希望戚承豪能放他们出宫回府休息,至少是允许超过六十岁的老者回府。

然而,戚承豪一副木然的表情,打死不开口。

无奈之下,群臣又求助于朱媺娖,希望新君能下旨,迫使戚承豪奉旨放人。

朱媺娖无奈之下开口了,不过她倒没下旨,而是软语相劝。

然而戚承豪还是一副生冷不忌的模样,仅仅是拱手一礼,说了句,“军令在身,末将不敢私纵。”

于是,满朝文武只好在这吃了两顿的奉天殿里席地而坐,年纪大的就地躺倒了。

朱媺娖终究是不忍心,让郑三派人送来不少被褥,供群臣使用。

在一片低声咒骂中,一个沥海卫传信兵,急匆匆地跑来。

“禀大人,江宁县衙派人急报,仪真伯王一林领着一群溃兵,在亥时时分攻入衙门洗劫之后,顺带着洗劫了大街上七处粮铺。”

门口戚承豪听了,啥话没有,朝殿里甩了甩头,“别和我讲,找里面官大的说去。”

然而传令兵的大声禀报,以奉天殿的传音,殿中人哪还听不清楚?

这下不管是坐的还是躺的,连同歪头螓首、托着香腮在龙阶打盹的朱媺娖都惊得直起了身子。

所有人的人都震惊了,王一林要反?

这是闻听消息之后,群臣的第一反应。

黄道周朝殿门口急走几步,一把抓住传令兵的手,“说清楚,王一林纵兵劫掠之后,去向何处……可有朝皇城而来?”

对,这才是最重要的,殿中文武都在这么想,也是他们最担心的。

不是王一林部战力有多强悍,而是城中能防御的兵力已经不多。

那传令兵吓了一大跳,握着自己手臂的可是当朝首辅,啧啧,这下得好几个月不能洗澡了,多大的荣耀啊。

“还不快讲来!”黄道周厉声喝道。

这一声将传令兵惊醒,他连忙道:“我只是负责承天门值守、转报军情、消息,详情不知。”

黄道周甩开传令兵的手,冲到戚承豪的面前道:“戚将军,仪真伯王一林很可能谋反,你得赶紧禀报王爷,并释放宫内禁军协防宫城。”

戚承豪拱手道:“首辅大人不必焦虑,不管是谁,要攻进宫城,就得从卑职尸体上踏过。”

说到这,戚承豪回头朝殿中看一眼,“里面的人想出去,也是如此。”

黄道周闻听一愕,敢情是个吃生药、油盐不进的主。

于是黄道周进殿向朱媺娖禀报,并与钱肃乐商议如何应对。

群臣物议汹汹,纷纷出言向朱媺娖弹劾戚承豪,他们此时不敢冲着吴争,却欲将不拿他们当人看的戚承豪视为眼中钉,直想生吞活剥了。

朱媺娖确实心中也急,一天过去了,兄长依旧生死不明,吴争去了大胜关,如今城内又起兵乱,哪能坐得住?

朱媺娖口谕令戚承豪进殿奏对。

“戚将军,事急从权,本宫令你释放宫中禁军,以协防宫禁。”

戚承豪躬身道:“卑职只是个团长,当不起殿下将军相称!请殿下放心,防守宫城,是卑职本份,若有乱兵入城,卑职甘愿受军法。但释放禁军之事,卑职确实做不得主,还请殿下见谅!”

还没等朱媺娖开口,礼部尚书李继臣大声喝斥道:“陛下口谕,岂容你敷衍,尔还胆敢抗旨不成?”

戚承豪回头道:“卑职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然卑职的上官是会稽郡王,故真要释放在押禁军,还请大人请王爷给卑职下令。”

“混帐话!”李继臣怒骂道,“陛下是义兴朝天子,会稽郡王是义兴朝臣子,他也得听陛下的。”

“王爷听从谁,卑职管不着,卑职能管的,只是自己听从王爷,请大人见谅。”

李继臣怒极,朝朱媺娖拱手道:“陛下,臣要弹劾此人,更要弹劾吴争……。”

朱媺娖抬手制止道:“李爱卿且退下,本宫有话与戚将军讲。”

李继臣愤愤然退回,临走还冲戚承豪冷冷地一哼,用力一甩衣袖,差点甩到戚承豪脸上。

“戚将军虽说没有将军位,可年少英姿,又受会稽郡王看重,想来定是朝廷栋梁之才,本宫授你五品武德将军散阶,如何?”朱媺娖和颜悦色地朝戚承豪说道。

边上群臣皆脸色惊讶,黄道周朝钱肃乐看了一眼,眼中询问,可要阻拦?

钱肃乐微微摇摇头。

其实钱肃乐心里也在叹息,朱家人,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然而此时戚承豪低头躬身道:“卑职刚从军校出来,寸功未立,当不得殿下赏赐官职,还望殿下收回成命。”

这下殿中一片哗然,这样断然拒绝皇帝的册封,可谓大不敬,哪怕吴争在场,怕也不会如此张狂。

第一千零二十章 一战尽没

然而,回过神来的清军,以他们绝对的兵力优势,迅速站稳了脚跟。

接着就是如雨点般的箭矢从天而降。

每进一步,都会有数十人倒下。

可再密集的箭矢,也阻挡不了人的赴死之心。

他们在箭雨中冲锋,踏着一刻钟前,还是活生生同袍的尸体冲锋。

为得绝不是狗屁般的忠诚,仅仅为得是心里那一丝尊严。

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

人们都说,狠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水滴尚能石穿,鸡蛋终究是砸痛了石头。

匹夫之怒,也能撼动清军坚固的阵线。

这个时候,高傲的尼堪,也不得不调动部分主力,去阻挡这支原本他根本不放在心上的“乞丐军”。

因为,有超过千人,已经深入到大胜关背后,那可是尼堪的后背,清军囤粮之处。

吴争抓住了尼堪调兵这一瞬间的疏漏和混乱,令陈胜亲率三千预备队,填入城墙豁口。

战场就是如此,攻防双方在胶着之后,陷入奇特的平衡,一股外力、一支偏师,足以影响战斗的胜败、输赢。

任何兵力的调动,绝不是想象中的那般轻松,再训练有素的军队,在调动时,都免不了出现混乱,何况清军从不擅长队列训练。

性格闷葫芦的陈胜,指挥风格属于凶狠闷骚型,他善于抓住敌人细小的疏漏,然后撕裂它,将它撕成一个大口子。

他下令三千预备队,持火枪、上刺刀,对着豁口发起冲锋。

三千生力军的突然冲锋,令清军原本的小混乱,迅速引发大乱。

胶着的沥海卫将士,发现预备队上来,便知道总攻开始了,他们鼓起全身仅存的力气,向面前清军发起了殊死一搏。

短短一刻钟,坚固如山的清军防线,生生被陈胜三千人击了个对穿。

清军终于崩溃。

那一幕场景,每个参战的将士都在由衷的欢呼,无论是京卫、建阳卫还是沥海卫。

以寡击众,还是攻坚固的关隘。

仅仅不到三个时辰,击溃了敬谨郡王所率号称精锐的清军。

这足以让每个参战的士兵心中为之欢呼,是,他们自豪,在这一刻,钱财淡了,生死淡了,所有的一切都淡了,仅留下一种从胸口涌出的荣誉感——我,才是最强大的!

当吴争走向豁口时,每个士兵都向他微笑着行注目礼,他们打心里感激,不,是崇敬,这个带着他们不断胜利的主帅。

哪怕吴争此时,心里依旧忐忑、后背被冷汗湿透。

打到动用预备队,那就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结局。

吴争在冒险,奇险!

如果豁口清军那丝不经意的混乱是假象、是诱敌,那就是万劫不复。

可吴争心性喜欢赌,也一直在赌,他善赌。

无论是战争、政局,还是人心。

……。

王一林没有死。

当吴争看到王一林时,他正跪在地上,面向西方,那儿是所部冲锋的方向。

他的幸存,不是他无所不能,也不是他没有冲锋。

而是那个身穿破烂官服的百户王亮,替他死了。

王亮带着八名士兵,以命护着王一林。

而王亮,此时正躺在王一林的面前,鲜血从尸体的胸腹处流淌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热气。

吴争走到面前时,王一林一无所觉,他麻木地跪在那,身体僵硬,目光迟滞。

含着热泪,吴争上前紧紧抱住王一林,在他耳边轻声道:“大胜关收复了,我们赢了!你是此战首功!”

王一林身子动了动,他挣脱了吴外的拥抱,晃动了他两只僵硬、沾满了血的手,“我……象是没杀几个人,这血,是他的!”

吴争看向血泊中的王亮尸身,强忍着眼中的泪,问道:“他是谁?你告诉我,我为他请功!”

“他是谁……他是谁?你让我想想……。”

突然王一林暴发起来,他使劲地冲着吴争拳打脚踢,“他是谁重要吗?都死了……都死绝了!”

吴争惊愕,但却没有回避,任由着王一林渲泻着,“不管是不是死绝,我都会为他们请功……你放心,一个都不会落下!”

王一林终于嚎哭出声,周边开始打扫的士兵们,不知道发生什么,纷纷围了过来,然后默默地看着吴争和王一林。

王一林终于哭累了,他指着满地的尸体,泣道:“都死了……请功作甚?朝廷军籍里已经没有他们……他们只是一群无魂的野鬼……他们昨夜还劫掠了江宁县……他们死不足惜。”

“可你活着!”吴争道,“你可以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我保证,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都会一一记录在案,他们会得到该有的荣耀!”

“有什么用,我能记得住几个……他们都死了,叔父麾下仅存的这些人,都死绝了……吴争,你可知道,半个月里,他们唯一吃的一顿饱饭,是昨夜从江宁县抢来的……我要造反……我要杀进奉天殿……我要问问那些朝堂上的食肉者们,什么是忠,谁是贼?!”

王一林说到后面,已经开始嘶吼起来,他的目光里有着一种诡异的亢奋,不,是恨意。

吴争蹩眉,用力地一甩了王一林一记耳光,直将王一林扇了个趔趄。

“他们是谁,不难查出,就算水师撤销,半个月内,兵部卷宗也不会销毁,你放心,一个都不会错漏……。”

“都死了……抚恤、赏赐有何用……给谁?”王一林歇斯底里地冲吴争吼着,“他们不是为了朝廷,也不是为了你,他们只是想着不丢我叔父的脸,他们是想让自己死得有体面……呜……。”

“不对!”吴争用力拎起王一林的领口,“他们就是为国战死,他们当受万民敬仰、享死后哀荣!但若你再疯言疯语,就辱没了他们……也辱没了国公在天之灵!”

王一林终于软倒,如同被抽去了脊梁,软飘飘地颓然趴在地上,嚎嚎大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吴争默默看了他好久,转身下令道:“仔细搜索战场,检查每一具尸体,只要还有口气者,不惜一切救活……陈胜,你亲自带人去。”

“是!”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打蛇打七寸

六月十四,早朝。

义兴朝怕是从没有过,如此君臣同至的朝会。

因为群臣已经滞留在奉天殿一日一夜了。

“臣有异议!”

“臣反对!”

“此例不可开!”

“抿忠良、赏贼寇,荒唐至极!”

这是吴争谏言恢复朝廷水师建制,重赏、抚恤此战所有有功之人,殿中众臣的反应。

贼寇!

昨日为国捐躯的水师残部,在他们眼中就是贼寇。

但有一点他们确实没有冤枉水师残部,前天子夜水师残部洗劫了江宁县衙和数家粮铺,虽说王一林当时并没有下令杀人,但最终确实有三人被杀,数十人受伤。

世间总会有一些舍命不舍财的,死的人中有一个是大户姓任叫半城,这是名字,不是绰号,父母所取,水师残部所劫的几间粮铺中,有一半都是他家的。

任氏家大业大,世代经商,久居应天府,人脉盘根错节,与官宦多有姻亲。

任半城的死,引起了任氏愤怒,一夜之间,聚集起数千人至洪武门声讨请愿,要朝廷严惩凶徒。

从这一点上看,水师残部确实称得上是叛军、贼寇。

任半城也确实死得冤。

所以,吴争面对着众臣的反对和指责,不回一言。

他耐下心,和颜悦色地解释道:“众所周知,国事大于家事,先国后家嘛。与昨日水师残部奋勇杀敌、为国捐躯的壮举而言,劫掠、杀人可称小罪,瑕不掩瑜……。”

“王爷这话,下官不敢苟同……任员外铺路修桥、赈济穷困,往日多有行善于乡里,如今被叛军虐杀于自家粮铺,王爷竟要为叛军脱罪请功,朗朗乾坤,天理何在!?”

一个中年官员义愤填膺地出来,站在吴争背后,冲着吴争怒吼道,他的眼睛是红的,如果吴争此时不是背对着,怕是会被他的口水喷得足够洗把脸。

吴争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没有转头,也没有反驳。

边上跪着的王一林,木然抬头道:“反正都死了,也不在乎身后被人唾骂……王爷不必为难。”

吴争轻轻地按了按王一林的肩膀,又拍了拍。

然后转身笑脸相迎,道:“敢问这位大人是……?”

“下官户部右侍郎郑有德。”中年官员作势一拱手,愤愤道。

“就算要追究凶徒,可人都血洒疆场,为国捐躯了,怎么追究?郑大人莫非想要从尸体堆里找寻血徒,加以鞭尸泄愤?这想来有违圣人之道吧?任氏确实死得冤枉……要不这样,由朝廷追授亡者一个哀荣,并加以足额抚恤……朝廷的抚恤之外,本王还可以加赠万两白银,这事就算过去了,可好?”

郑有德怒道:“王爷休要诳骗下官,当着陛下和满殿众臣,王爷敢说水师叛军全部死绝了?据下官所知,至少有百余人已经被王爷护送回城……抑善扬恶,王爷这是在偏袒凶徒,置律法于无物,王爷可知祖宗家法乎?”

黄道周听不下去了,出来沉声对郑有德道:“郑大人言过了,此事与会稽王有何干连?王爷刚击敌于外,收复大胜关,什么抑善扬恶、偏袒凶徒,你可不能血口喷人!”

郑有德怒道:“首辅位高权重,难道也想与会稽王勾连,行一手遮天之事?”

吴争开始皱眉,“郑大人与亡者是什么关系?”

郑有德一愣,“下官与亡者有没有关系,与本案无关……。”

“不。你先回答本王,到底有没有关系?”

“下官……下官与亡者乃翁婿。”

“难怪!”吴争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点点头道。

“王爷此话何意?莫非下官是亡者女婿,就不能作为苦主申冤了吗?”

吴争摇摇头道:“不,不。本王只是在奇怪,郑大人如此义愤填膺的动机何在?”

“你……。”郑有德怒到极点,可终究顾忌到吴争的权势,没有骂出口。

吴争左右扫了一眼,道:“水师残部劫掠、杀人,确实有罪,本王不讳言,但昨日战功,足以折罪,况且人都战死了,郑大人又如何证明行凶者在那百余伤兵之中,想来郑大人不在凶杀现场吧?”

郑有德一愣,道:“可主使之人却在殿中……况且王爷又如何证明凶徒不在那百余人中?”

吴争脸沉了下来,他已经做出很大让步了,尽量地想将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有人不依不饶。

“殿下,臣以为此事须详查,不冤不纵,杀人者偿命,有功者赏赐、抚恤。”都御史王翊出列向朱媺娖奏道。

他一表态,许多御史、科道言官便出列附和,带动着上百官员附议。

朱媺娖刚要张口,只听见吴争沉声道:“本王不允!”

这下王翊霍地转身道:“会稽王这是要包庇凶徒?”

“你若要做如此想,本王不否认!”吴争冷冷道,“本王绝不同意,那些幸存的勇士,伤重之余还要被审讯,甚至刑讯!”

“本官可以保证不动刑。”王翊沉声保证道,“王爷可以派人同审。”

“不。本王绝不答应!”

“会稽王这是要仗势欺人?”郑有德不知死活地责问了一句。

吴争脸阴得就要滴水了,他大喝一声,“来人,派人彻查,任氏平常是否象郑大人言之凿凿说的一样,铺路修桥、赈济穷困,往日多有行善于乡里。”

郑有德脸色一变。

“再查查,当年清军占领应天府后,任氏有何言行作为,是不是够得上汉奸言行。”

“最后再讯问此次凶杀在场的店员,查查水师士兵为何杀人。”

郑有德脸色如土。

王翊是真怒了,厉声道:“任氏往日如何言行,与此案无关,叛军抢劫县衙、米铺,害人性命,事实俱在……。”

“都御史错了。”吴争突然脸色放缓和了,“水师士兵抢劫县衙、米铺并非擅自行事,是奉令行事。”

王翊一愣,遂指着跪在地上的王一林道:“那就是了,仪真伯王一林私自调动水师残部,罪证确凿……。”

“都御史错了。王一林调动水师残部确实不假,却是奉命行事,并非私自调动。”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简单、不粗暴

王翊被吴争怼得直冒火,厉声道:“空口无凭,本官绝不信还有人会给王一林下如此荒唐的命令,纵兵劫掠、害人性命……。”

“为何没有?陛下不也下了口谕,令禁军追杀本王吗?真是少见多怪,都御史为何不去质问陛下荒唐?”

“你……。”王翊还真没想到吴争会如此强横,“好,那会稽王讲讲,王一林受何人之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吴争,连王一林也疑惑起来,前夜自己是受命纵兵抢劫县衙?

吴争语气越来越平静,“王一林是仪真伯,能命令他的除了陛下、殿下之外,自然也只有本王了。”

这话一出,一片哗然。

吴争暂掌军政,确实有权调动义兴朝内除禁军之外的所有军队。

可问题是,堂堂郡王,为了百余伤兵,揽下这么一摊烂事,值得吗?

殿中任何人都心里清楚,吴争这是主动在替王一林背黑锅了。

可还真挑不出什么漏洞来。

王翊愣了半晌道:“郡王的意思是,王一林受郡王之命,纵兵劫掠、害人性命?”

“不。”吴争断然否认道,“本王只命令王一林纵兵劫掠,并没有下令害人性命。”

“那就是了,事实上已经害了三人性命,致数十人受伤……再者,郡王为何要下这道令,郡王暂掌军政,何事需要郡王行此荒唐之事?”

吴争掸掸衣袖,“这要问诸位了,数千人的军队说遣散就遣散,遣散也就罢了,愣是没给一粒粮食,本王要收复大胜关,手中可用兵力不足,只好抽调水师残部,哪想数千人有一顿没一顿地已经饿了近半个月了……有道皇帝还不差饿兵呢,又时值深夜,本王无奈之下,令王一林率部就地取食,有错吗?再则,本王还关照王一林,表明身份,留下凭证……王一林,你让士兵表明身份、留下凭证了吗?”

王一林福至心灵,大声道:“留了……若不是留了,就凭县衙和几家米铺,也能见到我的面容,来指证我?”

吴争双手一摊,冲王翊道:“都御史听清楚了?这就是事实俱在!”

王翊确实是愣了,这事还能这么搞?

“郡王如此施为,这传将出去,怕是人心难平吧?此事显然有悖祖宗律法……。”

“什么是祖宗律法?”

“就是……。”

“太祖建立大明时,可有祖宗律法?”吴争环视上百个反对者,“法是人订的,人嘛总有疏忽,不合时宜的法,便是恶法。如今强敌环伺,正是激励民众北伐之时,勇士之所以为勇士,是他们有了使命感、自豪感,诸位要审讯勇士,削弱、毁灭他们的使命感、自豪感么?一个不善待勇士的民族不会有将来……诸位,抵挡清军南下、北伐重兴大明,是要靠他们舍弃性命、抛洒热血的。”

吴争的话让整个大殿一片寂静,只有他的声音袅袅不绝。

“别的民族没有英雄,想着创造出英雄。可我们呢,明明有英雄,却要去毁灭他们……英雄是人,不是神,是人总会有瑕疵,吹毛求疵,实为不智!”

王一林激动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吴争,第一次,他觉得吴争如此顺眼。

而那个义愤填膺的郑有德,此时早已满头大汗地缩了回去,他倒不是被说服,而是他恐惧了,因为吴争下令彻查任氏。

想想也是,富人嘛,家大业大,清军占领应天府,哪可能有胆象民众一样反清?

自然是屈膝相就,以保一家平安,如果不向鞑子讪媚,已经算是个有良知的富人了。

所以,吴争并不用查,也知道任家屁股定不干净,这其实就是恐吓。

简单、不粗暴,却非常有效。

吴争见殿中一片寂静,以为自己的话说服了群臣,于是看向朱媺娖,拱手道:“请殿下颁监国诏,将水师阵亡将士,安葬于清凉山以北十里乱坟岗,立六尺碑,由礼部撰写碑文、抚恤将士亲属家眷,并由殿下亲赐大明烈士冢称号,供万民敬仰,以此,来激励民众奋勇杀敌,收复河山!”

然而,吴争话音刚落,殿中吵杂立时响起。

“荒唐!”

“赐叛军以美名,让我等颜面何存?”

“就是,朝廷遣散败军,反过来再赐以美名,出尔反尔,如此一来,朝廷颜面扫地?”

“陛下,万不可依此行事!”

除了黄道周、钱肃乐等不足三成的官员之外,近七成人都纷纷反对。

这其中甚至有不少一向来是倾向吴争这边的,可见观念的差异,不仅撕裂了民间,也撕裂了朝堂。

“水师叛军犯事在前,朝廷不加追究,已是仁慈,再要待以优渥,情何以堪?匹夫、贱民、奴兵,焉能冠以国朝大明烈士美誉?如此一来,我等士大夫一族,情何以堪、以何牧民?”

舆情可谓汹汹,钱肃乐向吴争微微摇头示意,意思是不要再纠缠此事了,该妥协时,还得妥协。

吴争怒了。

如果说大明的灭亡主因是,东林党带坏了整个大明官场风气,或许是有些过,可说它染黑了江南整个读书阶层,还真不冤枉它。

别的不说,就说崇祯上吊前开征的“三饷”,都说是民众苦苛税久矣。

可事实上,三饷还真不是什么重税,虽然对于有些省确实是特别沉重,可整体来说,还是十五取一的条框内,大明税赋可以说是千百年来最轻的朝代了。

“三饷”开征的是东南三省四府和北方五省,浙江户均一两六钱,福建户均四钱三分,湖广户均九钱,广东五钱七分,广西不足二钱。

可陕西、河南每户却是三两一钱和三两,山西、山东就更不可思议了,分别是四两八钱、五两三钱。

为什么呢?

因为江南有号称“众正盈朝”的东林党嘛,东林党人,向来是卖国的可以,交税的不行。

大明朝关税几乎是零,傻子都明白,郑家所养庞大的军队,军饷皆来自于海上贸易,可大明朝就是征不起来,为何?有东林党嘛。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每年数千万计的商税、关税,就此流入了闽浙官僚财阀的腰包,闽浙官僚是谁,东林党嘛。

当然,也有部分是落入了譬如象汪直这样的“海盗”手里。

这就是为何西北张献忠、李自成一呼百应,可江南基本不闻民众揭竿造大明反的真正原因,江南士人还是“忠于”大明朝的嘛。

这也是为何西北义军每到一处就杀尽明室的原因所在。

所以,大明朝是一边烈火一边海水,有西、北民众饿殍遍地的人间惨事,也有江南扬州瘦马、秦淮八艳的风花雪月,整个世间被撕裂成了两半。

吴争对这一切是明了的,正因为如此,吴争心中的愤怒被瞬间点燃。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大明中兴开路者,不可使其困顿于荆棘。水师残部先前战败不假,可朝廷也确实有愧于他们。”

吴争低沉地话音回响在奉天殿上空,“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为国尽忠者必须受到犒赏,如此我族英雄才会层出不穷、生生不息……。”

吴争的声音不大,但却是那些吵杂、喧嚣声无法掩盖的。

王一林在默默流泪,他是真想不到吴争会这么做。

连黄道周、钱肃乐也摇头叹息,不是他们不赞同吴争的话,而是他们此时已经明白,吴争是下了决心硬撼整个朝堂了,可这次花的代价太大了,不值得!

“臣附议!”钱肃乐知道,这时他必须支持吴争。

“臣附议!”黄道周同样不再纠结与吴争是不是该在人前保持距离。

这二人心中涌动着一团火,被吴争的话点燃起的火,是他们数十年前也有过的火,是他们原本以为早已被世情熄灭了的火!

二人的属下和吴争的拥护者,纷纷站了出来,齐声道:“臣等附议!”

然而,仅仅是百多人,看起来不少,可与这殿中数百官员总数相比,还是少了。

看到这一幕,吴争心中,除了怒火,更多的是悲哀。

人心麻木如此,大明焉能不亡?!

吴争心里在庆幸自己摆脱了这个朝廷,在杭州府独自为政,可吴争依旧在悲伤。

北伐不难,难的是重新建立起社会风气,惩恶扬善、赏功伐罪,才能重建一个汉人的大明。

可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功,又什么是罪?

如果连为国征战、血洒疆场,都不再是功,那还有什么是功?

忍辱偷生、逆来顺受?

不!不是!

至少吴争认为不是。

吴争没有自立,只是不想让这已经遍地鳞伤的国度,再经历一场内战。

只是不想让自己手中的刀,仅仅因利益的瓜分,而挥向同胞,哪怕对方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人。

可现在,吴争已经不在乎了,如果有人不想品尝美酒,自己就不在乎挥出手中的钢刀!

吴争缓缓转身,面对着群臣,慢慢说道,“本王今日话放在此,……。”

“臣……也附议!”

这时,王翊突然出列,大声向朱媺娖道。

随着他的表态,数十御史言官,随即出列附和,然后就有许多原本在吃瓜看热闹者跟随。

局面顿时有了改观,吴争不再是少数,至少可以与反对者抗衡了。

吴争突然感到心中一暖。

这天下,还有救!

吴争甚至有些感激王翊起来,是他让自己不用在今日手上沾染同胞的血。

或许感觉到了吴争的注视,亦或者王翊本就要抬头。

当王翊的目光对上吴争的目光时,王翊有些尴尬地道:“会稽王不必误会,本官并非想以此来讨好你……良心,让本官觉得会稽王方才所言有理,时值乱世,行权宜之计、当懂得变通……但本官依旧认为功须赏、罪必罚……水师残部有罪,只是死者已逝,可以不追究其罪,仅赏其功……。”

“我知道。”吴争打断道,“但我依旧感谢你此刻尚在的良心!”

王翊一愣,默然。

缩在人后的郑有德急了,“王大人,水师可还有百余人活着……。”

王翊微微一愣,转脸冷冷道:“本官未曾听说此事,本官所知,水师残部在大胜关以西,一战尽没,为国捐躯!郑大人想必是道听途说吧?”

随着王翊双目瞪过去,郑有德再不敢发声。

吴争有些讶然,这一向以刚直见称的王翊,原来也会撒无赖,就是撒得稍稍有些拙劣。

轮到朱媺娖表态了。

朱媺娖却沉默了。

她想支持吴争,可她不愿意为此事去支持吴争。

朱媺娖也一样觉得这事双方都有理。

但如果吴争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朱媺娖反而愿意支持,可为了数千已经身亡的叛军士兵,朱媺娖犹豫了。

吴争这面虽然有了王翊等人的支持,可优势并不大,为此事去与几乎半个朝廷的官员交恶,朱媺娖觉得不值得。

于是,她沉默着。

然而吴争突然回身,向朱媺娖郑重一礼,道:“臣恭请陛下降旨,为我朝百姓树立起英雄的榜样,以此来激励人心!”

此声在这高大的殿宇中,尤其显得震动人心,殿中所有人为之震惊,一片沉寂。

口呼陛下,吴争称臣!

为了那百余个伤兵?还有那数千已经阵亡的叛军?

所有人张口结舌,反应不过来了。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齐唰唰地望向朱媺娖。

都是人精,哪会猜不出吴争的意思,吴争这是在以称臣拥戴为代价,来换取朱媺娖对吴争谏言的支持。

朱媺娖是震惊的,她心里一直在担心,担心吴争会以兄长派兵戗害为由,趁机篡位、自立。

然而,这里吴争的称臣,让朱媺娖震惊之余,心中冒出一种解脱般地喜悦,由衷地欣喜。

为先人守住这份基业,这是朱媺娖自己赋予自己的使命。

除去这点,朱媺娖愿意应允吴争任何事。

吴争的话,消去了朱媺娖心中所有的阴霾,生出的,是一股浓浓的柔情。

“会稽郡王为国朝忧心费神,实为臣民之楷模。所奏之事老成谋国,本宫一一应允……首辅,郡王所奏之事,由内阁行文……。”

接下去的事,不再重要,没有人再敢在这事的处置意见上,对抗吴争。

一面是即将登基的新君,一面是手掌大军的会稽郡王,这二人一联手,再反对就是自找没趣、自寻死路了。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你说你不知,我信!

如同被软禁一天一夜的朝臣们,终于能回府了。

得益于朱媺娖的“旨意”,也得益于他们不再反对吴争的谏言,吴争通融了,允许官员们回家,只是不得离开京城,相当于监视居住。

太猖狂了!

太跋扈!

今日之曹阿瞒啊!

官员们三五成群地离开,这些话不绝于耳。

黄道周与钱肃乐相视苦笑,他们心中,其实也认为吴争此举,确实有些过份,这些官员可是义兴朝的支柱,吴争这么做,岂不是得罪文武百官、自绝于朝堂吗?

……。

吴争出宫,直奔夏完淳府上。

原本想等夏完淳余热痊癒再探问的事,如今吴争没有耐心了。

夏完淳夫妇显然没有料到一天之后,吴争再次上门。

但收复大胜关的捷报,已经得到。

“恭贺王爷旗开得胜、扬我国威!”夏完淳在榻上拱手为礼,郑重言道。

这话还真是出自夏完淳内心,不是恭维。

以不足两万人,一天时间,收复有二万多清军驻守的坚固要隘,确实值得恭贺。

然而吴争兴致并不高,只是微笑地点点头,然后对钱秦篆道:“我是从昨晚到现在,七、八个时辰,一粒米都没下肚,早饿得前胸贴了后背……劳烦弟妹替我煮碗面,可好?”

钱秦篆很聪明,她一愣之后,很快领悟到吴争是有话要与夏完淳讲,否则,当朝郡王,就算真饿了,也不至于开口讨吃的。

待钱秦篆笑应着离开,夏完淳也意识到了,吴争此时匆匆而来,必是有大事要对自己讲。

“吴争,可是遇着难事了?”

吴争迟疑了一下,看着夏完淳的眼睛道:“原本我是想等你伤好些,再说此事,可心中终究觉得不妥,这事越拖下去,后果越严重,必须迅速纠正。”

夏完淳脸色严肃起来,他正了正身子,“你说,何事?”

“上次见你时,我特意提到过明社的规模,提醒你宁缺勿滥,需要对明社成员进行整肃,对吧?”

“是,有这事。”夏完淳点头应道。

“可这次来京,我得知明社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肆无忌惮,甚至连普通贩夫走卒都来者不拒……这事你知道吗?”

夏完淳脸色一变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事啊……说起来这事是我疏忽了,上次你说之后,我确实交待去,暂时停止扩大明社人数,只是因大战开启,我率建阳卫来援,一时间疏忽了,没有亲自督查……这事确实怪我,请王爷责罚。”

吴争皱眉起来,他最怕就是夏完淳牵扯进这事,只是既然夏完淳承认了,吴争也不能太过责备。

吴争挥了挥手,道:“存古言重了,终究是你无心之错,不过这事不能拖,必须立即纠正,否则这样下去,明社就会沦为一个江湖社团,这样一个跨阶层、种族的庞然大物,一旦为有心之人操纵,后果不堪设想。”

夏完淳反倒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也应道:“就按王爷的意思办……不过,这事没有王爷所言那么严重吧,毕竟明社中人,倡导忠于国家、忠于民族……。”

吴争有些恼了,忍着气,但语气有些不善,“存古,当一个社团扩张到跨越阶层、种族时,这就不是一个普通社团,它事实上已经对官府形成了牵制、威胁,一旦出事,就是针尖对麦芒,就是一场暴乱,甚至内战……这和它的倡导没有根本关联,你也是举旗倡导过义军反清之人,民众之中良莠不齐,他们未经训练,不象士兵令行禁止,这对敌时还能容忍,可一旦对内,就是一场灾难……记住,民众运动开启容易,想收却异常困难。”

夏完淳虽然没有彻底悟到吴争的意思,可吴争的郑重其事,让他意识到这事可能真有不妥之处,于是应道:“我记下了。”

吴争吁了口气,道:“还有一事,也是明社的……我听说如今入明社,只要交纳每年二两银子就行,这事非常不妥,这不是变相敛财吗?明社如果缺少经费,你可与我讲,我来想办法,至少我还是明社参议,责无旁贷,可如此敛财,只会带来一个后果,那就是有钱者来,没钱者滚蛋……这还是你当初创办明社的初衷吗?”

夏完淳脸色突变,他呐呐道:“王爷是从哪听说这事的,我怎么不知道?”

吴争蹩眉,他显然没有意料到夏完淳会否认,其实在吴争看来,这事也不是太了不得的事,趁没有配成最坏结果之前,统一思想,纠正也就是了。

可夏完淳地否认,让吴争有些急躁起来,他道:“这情报绝对不会有错!存古,若不是你是明社魁首,当时我就会下令取缔明社……我绝不会允许明社成为一个江湖社团,哪怕只有一成概率也不行。这事必须纠正,刻不容缓!”

夏完淳也急起来了,他摇摇头道:“吴争,你先别急啊……这事我是真不知,你想啊,我怎么可能用如此卑劣手段敛财?”

吴争闻听沉默下来,确实这事很古怪,按说以夏完淳的人品,应该做不出这事来,可长林卫的情报应该不会错。

吴争看着夏完淳道:“你说你不知,我信!可这事定是有,必须查,或许有人背着你在肆意妄为。”

这话让夏完淳脸色剧变,他微微扭头,回避着吴争的目光。

这让吴争心头一跳,“存古,你我之间,想来应该没有什么不可以摊开来讲吧?”

夏完淳踌躇了一会,一咬牙道:“吴争,我确实有一事瞒着你……你知道卧子先生是我老师,他之前意图政变,被陛下预先察觉而入罪,还是你向陛下求情,方保了老师一条命。”

吴争愕然道:“难道你将明社交给了他……明社实际上在陈子龙的控制之中?”

“不,不,你误会了,我怎么可能将明社交给老师,再说老师已经去了杭州投奔你了……我是说,明社本就是个松散的社团,社中并不设职位,也就我们几个创始人在管理。”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二袁招了

夏完淳的话,让吴争有些急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夏完淳稍一犹豫,道:“当日老师为义兴朝首辅时,身边有两个臂助徐孚远与宋征舆,分别掌刑部、工部。当日老师待罪,被逐出京城,徐孚远与宋征舆都被牵连罢官,宋征舆更是被流放广德府。后来徐孚远重新被启用,但宋征舆却被定为永不叙用……其原因也是,宋征舆曾经私通清军,将你去镇江府的消息知会了清军,以致你在镇江府遇袭,差点身死……。”

“你收留了宋征舆,还将明社交给了他?”吴争厉声喝道,他心里有一股凉意冒出。

“是……也不是。”夏完淳不敢看吴争的眼睛,他艰难地道,“徐孚远、宋征舆与老师向来交情甚厚,与我在学问上也时有指点,令我受益匪浅……宋征舆被朝廷流放,路过太平府时,被我私自截下了,这本是大罪,可朝廷正处政局混乱,直到今日也无人察觉此事……后来我军务繁忙,便将明社中的一些琐碎庶务,交给了宋征舆打理。”

吴争冷冷道:“这其中显然包括负责招人入明社吧?”

“……是。”

“哎……。”吴争长长叹了口气,“存古啊存古,如此紧要之事,怎能假手于人……你!”

夏完淳黯然道:“我终究是心中不忍,想来当年徐孚远、宋征舆与老师一起填词赋诗,何等文采风游……王爷,宋征舆确实有才,只是我也担心你记恨当日被他出卖行踪,所以,所以就没有禀报于你。”

吴争听了这番话,心里将事情撸清了。

夏完淳确实没有涉及此事,可事情全因他而起,收钱入社、无底限扩大明社规模之事,想来定是宋征舆所为,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声望,更有明社魁首夏完淳罩着,自然是一呼百应。

吴争苦笑着摇摇头,夏完淳到现在还在为宋征舆说项。

吴争意识到,夏完淳还不如牵涉进去呢,这样至少,夏完淳有底限,最多也就是敛财罢了,可宋征舆,他绝对无底线,能将自己行踪卖给清军之人,还能有什么底线?

吴争此时最担心的是,超过十万人的明社成员,一人交纳二两,那就是二十万两以上,这笔钱,足以支撑起一支数千人的军队,这非常有可能,因为,收钱之事,夏完淳根本不知情,那么这笔钱自然尽在宋征舆掌控之中。

吴争想到此处,霍地起身,“你安心养伤,这事我来处理。”

说完,吴争转身离开。

背后夏完淳急道:“吴争,留宋征舆一命……他确实有才!”

吴争在门口僵了一会,沉声道:“心术不正之人,越有才,危害越大。”

“可毕竟与我……有指点之恩,也算是我半个老师哪。”

吴争长吁一口气道:“好吧……若他仅只是贪污,我留他一命。”

“谢谢!”夏完淳哽咽道。

可吴争知道,宋征舆必死无疑,因为宋征舆绝不可能拿着这笔银子,购地置业,当个地主,越有才的人,危害越大!

吴争阴沉着脸,推开门出去,差点就撞上了门外端着木盘的钱秦篆。

吴争一愕之下,换上了笑脸,柔声道:“对不住弟妹了,我突然有急事要处理,先走一步……面,下次再来品尝弟妹手艺……不必送,去照顾存古,我自己出去就行。”

……。

钱秦篆端着木盘看着吴争背影消失,她轻轻叹了口气,进了房门。

“夫君哪,这次确实是你做错了。”

夏完淳郁闷地抬头看了妻子一眼,“你都听见了?”

“王爷气生得有道理,他说的话也对,但凡为恶巨者,皆为有才之人。我当初就劝过你,能将王爷行踪出卖给清军之人,心术必定不正,可你心软,不但收留了他,还委以重任。”

夏完淳闷声道:“我不也是想着,让他做些事,立些功劳,如此就可以替他说项,重回朝堂吗?哪曾想……他会这么做。”

钱秦篆见丈夫悔恨,便放缓语气道:“好在王爷没有怪你,你好好养伤就是。”

“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没怪我?”夏完淳赌气道,那样子象煞了一个孩子,也是,才十八岁的年纪嘛,“换作是我,我肯定生气。”

钱秦篆看见,心中爱煞,“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王爷离开时,说,面,下回来吃。”

“这又能说明什么?”

“这说明王爷没怪你呀!”钱秦篆逗着丈夫。

“你……。”

“夫君别恼……你想若王爷真生你气了,何必浪费时间与我说话?在王爷眼中,我只是夫君的妻子,王爷最多是冲我一点头就离开,这样已经是礼节了,敬我便是敬夫君。既然王爷还有心思与我叮咛有生照顾你养伤,自然没有生你气。”

夏完淳脸色好了一些,“你说的,好似有那么一些道理。”

“那是当然……唔。”

“做什么?”

“吃面啊……王爷不吃,自然是你吃。”

“我不饿。”

“快吃,下面有大块羊肉。”

“啊……哪来的羊肉?”

“刚吩咐下人跑去街上买的……你呀,王爷开了口,你还真让我端上一碗阳春面啊?”钱秦篆白了丈夫一眼。

“天子、诸侯吃牛肉、士大夫吃羊肉、官员吃鸡鸭、民众古稀方可食肉……哎。”夏完淳轻轻推开妻子手中的木盘,“你吃吧,我不饿。”

……。

回到王府。

马士英已经探着脖子等在那了。

一进书房,马士英就急递上几张供状,禀报道:“王爷,二袁招了。”

吴争扫了一眼供状,并不去拿来看,“这么快?老马,你该不会是被他们二人哄骗了吧?”吴争有些诧异,这罪大恶极之徒不应该百般抵赖,打死不招的吗?

马士英打着哈哈道:“王爷小看人了不是?我怕折腾死二人,就没施酷刑,可那袁家小子看起来是个带兵之人,没想到是个怂蛋。才抽了几鞭子,恐吓了一下,就吓得尿了裤子,我也没再打他,就令人将他尿湿的裤子解下,再把尿挤回他的嘴里……嘿嘿,这下不用问,啥都招了。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真小人!

吴争皱眉斜了马士英一眼,“按理说,你从未降过清,怎么说也称不上叛臣、汉奸,可不管是鲁监国还是当日隆武朝,君臣却都不肯接纳你,这其中原因,我今日算是明白了。”

马士英老脸一红,讪笑道:“仅仅是些手段罢了。”

“他招了什么?”

“袁成礼交待,他只是奉他叔,也就是袁尔梅的命令行事,别的啥也不知道。”

“没别的了?”

“没了。”

“荒唐,袁成礼不过是个禁军百户,他麾下就算有心腹肯听从他截杀本王,可不可能其手下所有禁军都有此胆吧?本王好歹是郡王……。”

“王爷,还真就是听了袁尔梅的命令行事,袁成礼一年之内收受其叔袁尔梅白银高达三万余两,这些银子大都用来喂他手下那些士兵了……王爷试想,有钱能使鬼推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

“狗屁勇夫,不过是群土鸡瓦狗罢了……快一甲子的人了,连句话都说不好。”

“是,是,王爷责备的是……还说袁尔梅吗?”

“本王拦你了吗?”

“是,是。袁尔梅那老货倒是嘴硬,无论怎么打骂,愣是不肯招供。我又不敢用酷刑,怕伤了他性命……为难之下,想到当日在嘉兴秀水,民众对付陈洪范的手段……。”

一听这话,让吴争想起当日,不禁混身打了个激零,愠怒道:“谁让你说过程了……直说结果。”

马士英应道:“王爷可知,这袁尔梅是谁的人吗?”

吴争怒道:“再兜圈子,本王叫人把你扔出墙去。”

“呃……。”马士英显然是有种想要在吴争面前显摆的意思,也难怪嘛,好好地一个户部尚书肥缺说没就没了,搁谁谁不心痛,奈何吴争不理他这茬,还怒了。

马士英有些郁闷地道:“袁尔梅已经降清,倒不是直接降清,而是通过宋征舆降的清……。”

“等等,你说的是……宋征舆,曾经义兴朝的工部尚书、陈子龙手下两大尚书之一?”

“正是。”

吴争心中豁然开朗,这就对得上号了,“你继续讲。”

马士英诧异地看了吴争一眼,继续道:“宋征舆为袁尔梅提供了不下十万两白银,充作经费,就是要收买一支禁军,供他驱使。”

吴争厉声道:“那你还拖拖拉拉做什么,还不带人去抓宋征舆?”

“王爷莫急,我已经派了一队府卫去了,算时间,最多半个时辰就会有消息。”

吴争放缓了脸色,“唔……继续说。”

“据袁尔梅交待,宋征舆原本是要用这支禁军,刺杀陛下的,可正好王爷微服前往北门桥,又正好是袁成礼带兵值守,于是就有了那一出截杀。”

吴争的眉头又紧了起来,“按你的意思是说,本王遇刺,与陛下没有关系?”

“准确的说,袁成礼的刺杀,应该与陛下无关。”

“荒唐,宋征舆私通清军,欲加害本王,当日没杀他,他应该感谢本王,为何要这支花了巨资才收买的禁军,来截杀本王?这说不通!”

马士英悠悠叹息道:“王爷,人心难测……你可知道,害人之人最怕的不是事发,而是被害者不死,这将引来被害者无穷无尽的报复,何况是象王爷这样跺跺脚就能引发动荡的实权人物。”

吴争愣了半晌,“就算你说得对,可陛下又是唱哪出?既然不是他的指派,向我说明就是,为何派黄大湛率禁军追杀?”

“这就不是袁尔梅、宋征舆能交待的了。但属下猜想,陛下想来是将错就错,以绝后患吧!”

“将错就错?”

“是。陛下为一朝天子,可这些年,王爷的实力远在朝廷之上,怕是任何一个皇帝,也恨王爷入骨吧。王爷是坦荡君子,理所当然想着这误会能解释得通,可在陛下心里,这事怕是根本解释不通,得知禁军截杀王爷,陛下定是想到这黑锅背定了,既然背定了,不如将错就错,杀王爷以绝后患!”

搞了半天,原来如此,吴争没好气地瞪了马士英一眼道:“就你嘴快,本王想不到吗?”

“那是,王爷天纵奇才,自然是早已想到了,属下不过是替王爷撸顺了一下,讲出来罢了。”

“少拍马屁,本王不吃你这套。”

“嘿嘿……嘿嘿,那个……王爷,属下办事还利索吧?”

“还行。”

“那算不算立了一功?”

“算……吧。”

“那……那户部尚书之位……?”

“冲本王讨官来了?”吴争斜了一眼马士英,“此案八字还没一撇呢,宋征舆还没到案,陛下也生死未明……到时再说。”

马士英失望地低下头,可迅速抬起,“王爷何不趁机夺取大宝……反正二袁口供没别人知道,只要王爷一口咬定是陛下所派……。”

“你不也知道了吗?”

“呃……。”

“咝……本王在想,该不该灭口呢?”

“不……不,属下定会守口如瓶,绝不吐露半字。”马士英是真吓得紧张起来,他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吴争悠悠道:“本王已经当着文武百官,拥立长公主了。”

马士英脸色一变,如同死了亲娘老子般,跺足叹息道:“可惜……太可惜了,这多好的机会……王爷怎么就不抓住呢?啧啧……王爷,还能反悔不?”

吴争心里还真有种莫名的感动,这个马瑶草,被世人唾骂为奸倿,可这几年下来,吴争发现他还真是个小人,真小人!

至少,眼前这神情,还真发乎内心,不管是不是正确,亦或者合乎吴争的心意,但吴争相信,他是真心为自己感到可惜。

“老马,欲速则不达,朝堂之上,至少七成非拥戴我的官员,这些人轻易动不得,他们每人身后,都是一个家族,家族与家族之间,又有姻亲、世交,盘根错杂,动一家就是一大片。你以为陛下是真信任、依重这些人?不过是投鼠忌器罢了!既然连陛下都不动他们,我为何要自讨没趣,去主动招惹他们?”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亲审宋征舆

“可终归是要动手的不是?”

吴争笑了,“当然要动,等有一天,动他们仅仅是动他们自己,或者动他们一家时,就该动手了……不急,慢慢来。”

马士英心不甘情不愿地躬身道:“王爷英明。”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点点马士英道:“我还真没想到,老马你是个开心果子,回来时我一肚子憋闷,与你这一通说下来,竟释怀了。”

马士英抬头陪笑道:“那王爷日后有不舒心之事,尽管来找属下……啊,不,王爷日后定是事事顺心!”

吴争差点喷出来。

这时,一个府卫跑至门前禀报道:“禀王爷,人犯宋征舆已被缉拿,如何处置,请王爷示下。”

马士英忙道:“要不属下去审讯之后,再来禀报王爷?”

吴争摇摇手道:“此人,本王亲自审。”

……。

吴争看到宋征舆时,宋征舆披头散发,头上稻草、碎毛,还有一些粘乎乎、令人作呕的不知为何物之物。

吴争皱眉道:“去找盆水,让直方先生冲洗一下,别辱没了读书人的颜面。”

马士英应道:“并非士兵虐待他,而是他自己逃窜时,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鸡窝所致……来人,取盆水来。”

宋征舆目不斜视,冷冷地看着吴争,那模样还真不象是个待罪之人。

见水取来,宋征舆也不谦让,左右一扭,甩开了按着他的府卫,顾自己涮洗起来。

“我不领你情。”宋征舆甩了甩手上的水,这么说道。

吴争微笑着摇摇头,“本王无须你领情,不过是个将死之人罢了。只是本王确实想不通,本王与你有那么大的仇吗?以至于你要以耗费了你一年多心血,才收买拉拢的一支禁军为代价,来杀本王?”

宋征舆轻嗤道,“吴争,你以为你我之间无仇?”

“本王没有觉得有仇,至少没你死我活那么大的仇。”

“哈哈……。”宋征舆神态变得激愤起来,“宋某二十余年寒窗苦读,就因你吴争,罢官、去职、流放,以至于永不叙用,在坊间更是声名狼藉……你竟说与你无仇?吴争,我恨不能食汝肉,寝尔皮!”

吴争再好的性子,怕也受不住了,沉声道:“罢官、去职、流放,是你暗通清军、谋害本王该付出的代价,按律你得伏诛,甚至牵连家人,本王没有追究下去,虽然不是为了你,但事实上,确实是本王宽恕了你!”

宋征舆脸色突然古怪起来,看着吴争道,“你竟然是这么想的?”

“当然。”

“据说你也是个读书人,曾有过秀才功名?”

“是。”

“那你觉得,有一日你回籍,不是衣锦还乡,而是被千夫所指,你觉得会不会生不如死?”

吴争皱眉,迟疑了一会道:“会……。”

“你一个区区秀才,都会如此觉得,宋某好歹是几社魁首之一、誉满江南之人,半生的名誉,一朝尽因你而毁……你说,你我之间有仇乎?”

吴争厉声道:“那是你绺由自取!况且,这也不能成为你投降清廷的理由,不,你不仅是投降,而是勾连外族、祸害同胞、意图谋反!”

“哈哈……。”宋征舆仰天大笑起来,“成王败寇而已!”

吴争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别为这么个人生气。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你也该知道自己的下场,既然事已败,何不把做过什么,尽情说出来,也不枉暗中计较了这么久。”

宋征舆的脸色又古怪起来,他戏谑地看着吴争,“我若实言相告,可否免死?”

“不能!”

“那我为何要说?”宋征舆嘿嘿冷笑道。

马士英听了大骂,“宋征舆你别不知好歹,若非王爷仁慈不动大刑,否则,马某只要一刻钟,便让你后悔不早死!”

宋征舆横眉以对,“马瑶草,你不妨试试,看宋某是不是个软骨头!”

吴争暗中叹息,卿本佳人,奈何作贼。好好一个读书人,就这么完了。这一肚子的学问,稍稍吐出些,于国于民都有利,可生生鲠在了喉咙口,怎么也倒不出来!

吴争抬手阻止了马士英要动酷刑,不是吴争心有怜悯,而是知道,此时的宋征舆怕是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他死不打紧,可自己想要的背后之人,就问不出来了。

从得知夏完淳并不知道宋征舆暗中妄为、收括敛财时起,吴争就意识到,宋征舆背后一定有人,否则,以他无官无爵,且见不得人的身份,想在京城搅事,怕是不易。

况且,花如此巨大的资金,收买一支禁军,恐怕目的不会只是在自己身上,毕竟自己入京本就是不可测之事,微服前往北门桥,更是不可预知之事。

也就是说,宋征舆本意并不在自己身上,截杀自己,是个意外,是宋征舆被恨冲昏了头脑的意外。

马士英被宋征舆,想要动大刑,却吴争拦住,自然是心中气不过,“王爷不会是还想用他吧?王爷……这种恩将仇报之人不能用!”

吴争微笑道:“老马你也太高估了本王的雅量,本王的信条是,犯我者必诛,就算这世上再无一个读书人,他宋征舆也必死无疑!”

马士英松了口气,“那王爷是想……?”

吴争看着宋征舆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你赢了,成功粉碎了本王的逼供心思……那本王就不问了。你,就去死吧!”

不用说宋征舆惊讶,连马士英也惊讶不已,这……不打算问了?

吴争说完回头,走了两步,突然问马士英道:“宋征舆哪里人?家中可还有亲属?”

马士英眼珠一转,瞬间会意过来,“回王爷话,宋征舆是松江府华亭县人,家中父亲已故,尚有寡母、妻子和一子一女。”

宋征舆整个人都惊悚起来,他死死地盯着吴争,“吴争,你……你要做什么?”

吴争却背对着他,“啧啧,说来还是在本王辖地……通知华亭县,宋征舆投敌叛国,按律除籍!”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宋征舆招供

“吴争……你不能这么做!”宋征舆嘶吼起来,到后来,开始嚎叫,“吴争,罪不及家人……罪不及家人哪!”

吴争诧异地问道:“老马,按律除籍很严重吗?”

马士英连忙捧哏道:“当然,宋家在当地也算是世家,宋征舆虽说不是豪富,可名下宅子、田地、店铺不少,若被官府除籍,那所有财产皆被充公亦或是充入族产……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被官府除籍,自然也就没了宗籍,其子女将无法受到族人庇护,被千人所指、受万人唾骂……怕是连容身之处都没有,更不可能读书、有前程了。”

宋征舆本身就是士人出身,岂能不知这后果的严重?

他歇斯底里地嘶叫着,“吴争你就是个恶魔……你你太狠了!”

吴争终于回头看了看宋征舆,漫声道:“本王从来不是个仁慈之人……可本王奇怪了,本王啥都没做啊,你犯下如此大罪,伏诛除籍,不是应有之事吗?你怎么怪上本王了呢?宋征舆,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京城百姓,因你而死伤万余,京卫、建阳卫乃至禁军,皆因你而伤亡惨重,你千万别和我说,这不关你事……本王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将你是罪魁祸首的消息散布出去,自然会有人去找你家人的麻烦,本王自然无法阻止受害者向宋家报复,不,本王还得嘉勉他们,因为他们知道什么是对、错,善、恶,什么是以直报怨……老马,你能想到会发生些什么吗?”

马士英呵呵笑道:“杀之,算是最便宜的了,可属下以为寻仇之人断不会如此轻易杀之,宋妻若是还有姿色,卖入坊中算是一个不错的泄愤方法,至于一子一女,沿街乞讨,受人唾骂也是轻的,就怕是先打折了胳膊腿……啧啧,可谁会去施舍卖国贼的狗崽子呢,至于他那寡母……。”

“马瑶草,你这狗官……奸贼……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宋征舆崩溃了,他本是个读书人,知书明理,奈何一念之差,可他的善恶观,却是与生俱来,他高估了他自己心理的承受力,他终究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生。

“王爷,王爷……您想要知道什么,宋某全告诉您,只求您放过宋某家小。”

吴争平静地说道:“你所犯之罪,理该诛三族,本王岂能纵容?”

“吴争,你是恶魔!”宋征舆又嘶吼起来,可很快他就不吼了,他在嚎哭,“王爷……您行行好,我与家人自流放之日起,就再无联络,家人不知宋某所为……与他们无关啊!”

“京城因你而死之人,难道不无辜?在你卖国罪之下,无一人是无辜的。本王不会与你做任何交易。你可以不交待,你事已败,本王手中还有袁尔梅叔侄,彻查下去,迟早可以知道真相,本王不急。”

宋征舆绝望地看着吴争,他心里再无一丝希望。

“你就带着知道的秘密下地狱吧,可本王要提醒你的是,遇见了往日几社旧友,想想他们如何对你,特别是夏允彝,人家可是在齐膝深的池塘里,生生自溺以殉国,得知你卖国被诛,怕是得生吞活剥了你……。”

“吴争,你别说了。”宋征舆脸色一片死灰,“我全招供。”

马士英招手唤人记录。

“吴争,我收买禁军本意并非杀你。”

“本王信,因为若本王不来京城,或是不微服前往北门桥,你根本没有机会。”

“收买禁军是为了弑君。”

吴争饶是有心理准备,也被这话给惊到了,“你与皇帝也有仇?”

“非私仇,实乃国恨!”

“这话何意?”

“陛下登基以来,看似节俭勤政,可国事一日不如一日,在位两年多,唯一成效就是强军,可军队里,将士连每月饷银拿不全,朝廷由上至下,层层盘剥,月饷二两,到士兵手中,多则一两二钱,少则才一两。”

吴争皱眉道:“本王不信,你一个流放待罪之人,还如此心忧国事,岂不好笑?”

“王爷说得对,这只是其一,若无钱谦益,宋某也走不到这一步。”

“别把所有事推到已经逃亡的人身上。”

“宋某已死到临头,何必推卸罪责?”

“好。你继续讲。”

“钱谦益有一日找上宋某,说是要做一番大事。钱谦益说,义兴朝不可能在强大八旗军面前抵抗多久,清廷早晚一统天下,况且义兴朝君昏臣贪,已无振兴之气象,他将皇帝挪用巨额户部钱庄银两之事,告诉了我,我当时是惊呆了。要我暗中收买一支禁军,还会我提供了袁尔梅这条路,我……便答应了。”

“不仅仅如此吧?钱谦益应该许诺你什么。”

“……是,钱谦益说他是受多尔衮之命……事成这后,许以宋某巡抚职缺。”

“这才是你降清的关键。”吴争不无羞辱地嗤道。

宋征舆突然激动起来,“宋某是个有才学之人,既然不见容于义兴朝,那也不甘被就此埋没!”

吴争摇摇头,懒得再搭理他,“你继续说。”

“在我收买袁家叔侄同时,钱谦益怂恿皇帝,更加肆无忌惮地挪用钱庄银两,直至年初钱庄库银告罄。钱谦益随即让我组织人手,开设银号,向民众放贷。”

“原本银号背后的人是你?”吴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完全是。”

“这话何意?”

“银号虽是我派人开设,可一切银两进出,皆不在我的控制之中。”

“这怎么可能?”

“确实如此,开始时,银号的银子,后半夜就会有银车送到,银子从何来,运银者是谁,钱谦益交待我不管不问,后来使用白条了,就更不会让我知晓了。”

“那后来银号逼民众还银,并收刮民众房产、田地,也是你所为?”

“是。但我没做什么,一切都是钱谦益事先安排好的,加上应天府尹袁尔梅的配合,已经用不上我了。王爷,其实我只是挂了个名,甚至连名都没挂,我真正做的事,就是收买禁军,欲行刺天子……后面所发生的事,王爷想必都已经知道了。”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真相大白

“没别的可招供了?”

宋征舆道:“我所做的,全招供了。”

吴争有些失望,转身道:“你一子一女尚小,想来也牵扯不到什么事,本王可以保全他们。”

说完,扭头而去。

宋征舆一怔,而后大喜,这种绝处逢生般的喜悦,让他灰败的脸如同重生一般。

他突然疾呼道:“王爷留步……宋某还有一事要交待。”

吴争诧异地转身,走了回来,“还有什么事?”

宋征舆带着一丝激动,不,是亢奋,“王爷凑近些。”

吴争皱眉道:“这里全是本王的人,你尽管说就是。”

宋征舆舔了舔嘴唇,道:“其实宋某也不是好糊弄的,钱谦益越不想让我知道,我便越想知道,只是那些运银者,每次来的都是生脸孔,很难找到机会……宋某便想了个办法,在运银车来时,事先安排人在它出现的路上,然后每次银车出现,我派的人都会往前推进一、二里地,几次下来,就能知道它的来处了。”

“你就不怕被钱谦益发现?”

“不怕,我为何要怕?我派的人不是尾随他们,而是事先出现在银车经过的路上,谁能知道这是我事先安排的?况且,既然是在同一条船上,他钱谦益什么都瞒着我,是何道理?”

“那你知道银车的来处了?”

宋征舆脸色异常古怪,伸头颈凑近些吴争,压低声音吐出了两个字来,令吴争一脸惊骇。

好半晌,吴争才追问道:“此话当真?”

“宋某将死之人,能得王爷突发慈悲,无以为报,说出这事,也算是报了王爷保全宋某家人之恩,为何要诳骗王爷?”

吴争默默地看了宋征舆一眼,“你必须死,本王不会因为你说出了这事,而赦免你卖国罪。”

“我知道。”

吴争转身离开,“马士英,传本王令,集结府卫,本王要立即进宫!另外,通知首辅、太辅及诸阁臣、尚书,奉天殿议事!”

身后宋征舆大喊道:“宋某谢过王爷保全家小之恩,但有来世,必衔环以报……。”

……。

“陛下,您好歹吃几口。”

“朕不吃。”朱慈烺有气无力地道,他恨,恨自己最后一刻终究没有父皇的决绝,剑刃仅仅割破了他颈上的皮肤。

他更恨,自己心中竟再无自尽的勇气。

也难怪,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会发觉杀死自己,真的很难。

郑三将木盘放在边上,笑道:“陛下这又是何必呢,老奴可没拦着您寻死,陛下想死,尽管动手就是。”

朱慈烺怒瞪了郑三一眼,头一扭,不再搭理。

郑三嘿嘿一乐,道:“启奏陛下,两日后,长公主殿下就会祭太庙,然后登社稷坛,在臣民拥戴声中登基……敢问陛下心中可欣喜?”

“朕不信,就算朕被逼写下诏书,朕的皇妹会置朕不顾……你一欺主阉奴,终将死无葬身之地!”

之前诏书,确实是朱慈烺所写,用得也是中规中矩的玉玺,所以群臣自然是分辨不出有假,他们哪知道,这是朱慈烺已经没了死志,在郑三的逼迫下就范的。

“陛下看来是真不信,也罢,老奴让你看看长公主登基时的龙袍……来人,呈上来。”

朱慈烺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一身崭新的龙袍,他突然嘶吼起来,“不可能……才两天,朕生死未明,朕的皇妹怎会答应登基,狗奴安敢欺朕?”

郑三面无表情地看着朱慈烺,“陛下尽管喊,大声喊,这禁苑之中,老奴若无把握,又怎敢容陛下好生活着?”

“不对,就算皇妹负朕,可吴争也在京城,他怎么可能拥戴皇妹登基?朕下令派禁军杀他,他正有借口篡位自立……哼哼,定是你这阉奴在诳朕!”

郑三戏谑地看着朱慈烺,“陛下怕是错判了吴争,吴争已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向长公主俯首称臣了。”

“不可能!”朱慈烺喝道,然而看着郑三的表情,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他的信心在动摇。

“不可能……如此良机,吴争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朱慈烺看着郑三,“这没有道理……讲不通啊?”

郑三嘿嘿一声冷笑,“陛下想不通的事,老奴又怎能知道,这得问吴争去……不过陛下怕是没这机会了,您就好生待着吧,要么自己了断,要么等长公主登基后,老奴亲自来送陛下上路。不过老奴觉得,还是您亲自动手合适……这样不就保全了您说的,天子的尊严了吗?”

郑三其实已经起了杀心,只是此时朱媺娖尚未登基,郑三怕还有变故,这才容忍下来。

这时,从外面传来一个声音,“郑公公,长公主召您立即前往奉天殿。”

郑三一愣,“长公主可有说何事如此急?”

“说是会稽郡王召集重臣,有要事商议。”

郑三皱着眉嘀咕道:“这不刚出的宫吗,怎么这么多事。”

他仰头朝外嚷道:“知道了。”

朱慈烺突然道:“或许是吴争想明白了,他要篡位自立了……唔,想来应该如此。”

郑三错愕了,因为他看到朱慈烺脸上竟有一丝笑意。

皇帝不会是傻了吧?这是郑三真实的想法。

“陛下,您可要想清楚,长公主登基,这天下还姓朱,可要是吴争篡位,那这天下可姓了吴。老奴是真不明白,您高兴啥?”

朱慈烺突然就咆哮起来,“这是朕的天下,朕乐意给谁就给谁,朕愿意毁了它就毁了它,与你一个阉奴何干?”

郑三还真被吓了一跳,他舔舔嘴唇道:“成,陛下想怎样就怎样……不过,您也就想想罢了。”

郑三一溜烟出殿门而去,留下身后一连串的叫骂声。

奉天殿此时,已经风声鹤唳,满殿朝廷重臣,没有一个人出声。

不是他们不想,实在是不敢。

吴争负手立在龙座台阶下,仰视着龙椅,换作平时,早有“忠贞”之士上前喝斥了。

可现在,真正忠贞之士,其实都在吴争这边,余下的,早已三缄其口,因为吴争是带着数百府卫入宫的,此时有百人就在殿外。

第一千零三十章 清君侧!

整个禁中,皆在沥海卫的掌控之中,谁敢阻拦吴争带兵入宫?

而一副凶神恶煞模样的王一林、戚承豪,正按着刀柄,站在吴争左右。

重臣们一个个如丧考妣,暗道,这次怕是要来真的了,他们一个个忧心起来,这要是吴争登上大宝,自己的前程怕是危险了。

于是,不少重臣反而偷偷侧脸看向吴争,以期与吴争目光相碰,表达一丝善意,以换得吴争上位之后,能加以优渥。

人心哪,就是如此复杂。

只是黄道周、钱肃乐等人面面相觑,吴争究竟想做什么?

不是说好不篡位的吗,这是改了主意了?

就在这难熬的死寂中,朱媺娖在郑三的搀扶下,姗姗来迟。

郑三此时已经有了内府第一署司礼监提督太监的气势,他扯着嗓门大嚷道:“陛下临朝,百官跪拜!”

官员们面面相觑,是,朱媺娖已经定了登基,可那也在两日后大典之后,朝中讪媚道已经称呼陛下,那也无可厚非。

可这不等于此时可以公然称陛下临朝啊,这与礼不合不是?

瞧瞧,重臣们纠结的就是这个,至于别的,譬如皇帝眼下生死什么的,其实都不重要。

但腹诽归腹诽,群臣还是口呼万岁,拜了下去,连黄道周、钱肃乐也不能免俗。

只有吴争依旧负手,看着仅间隔丈余的朱媺娖,他笑了。

朱媺娖有些惊讶,吴争想做什么?

然而郑三却不耐了,他尖声喝道:“郡王为何不跪迎陛下,您这是欺君哪!”

吴争微笑着,转头看了眼郑三。

然后回头向戚承豪点了点头。

郑三有种如沐春风般的舒爽,心中乐得哟,别提多滋润了。

从绍兴府自己派人暗杀过吴争之后,吴争从没给过他笑脸。

瞧瞧,瞧瞧,如今长公主登基,就算是郡王、大将军,这不也得给咱家三分面子么?得,咱家也不是不识抬举之人,那就还你一个颜面吧。

于是,郑三咧嘴,报以吴争一个亲切的笑容,“王爷啊,咱家和诸公都明白王爷忠心,可这礼可不能废,还请王爷循例行事吧?”

然而郑三这笑脸怕是要贴冷屁股了。

吴争朝郑三招了招手,郑三矜持了一下,虽说脸上扭捏着,可身体很诚实,他急挪几步,下台阶走到吴争面前,“王爷唤老奴何事?”

吴争脸上笑意突然一收,轻喝道:“拿了!”

王一林闻声而动,窜上几步,“呛啷”一声过后,刀已经架在了郑三脖颈上。

郑三是反应都反应不过来啊,突然被钢刀架了脖子,吓得簌簌发抖,颤声道:“王爷,您这是为何呀?”

满殿群臣,个个心领神会,心道,瞧瞧,瞧瞧,这就开始了。

朱媺娖脸色大变,她是真急了。

“吴争,你这是要做什么?”

吴争拱手道:“清君侧!”

朱媺娖咬着贝齿,急得“噌”站起,“吴争,郑三随本宫多年……你这是知道的,他若顶撞、冒犯了你,你也不该如此对他。”

吴争横眉道:“那臣该如何对他,请他吃饭?”

朱媺娖显然没有领会吴争话中的调侃,“吴争,郑三是内府中人,就算犯事,也该由本宫处置,你这是要造反吗?”

吴争却转身不搭理她了,“来人,给本王拿把椅子。”

一把椅子端正地放在阶前,吴争背对着朱媺娖坐了下来。

被冷落的朱媺娖气得脸色赤红,可问题是她心里清楚,她做不了什么。

吴争向王一林抬了抬下巴,王一林手一用力,郑三就“哎哎”大叫着往下跪倒,王一林一把拎起,就象拎小鸡般的拎到吴争面前。

吴争抬脚,用脚尖勾了勾郑三的下巴,“说说吧……。”

这种嚣张跋扈,着实是太过了。

连黄道周、钱肃乐等人也不忍目视,他们将头扭向一边,眼不见心不烦嘛。

都御史王翊终于忍不住,冲出来喝道:“郡王如此羞辱陛下,难道真要不忠吗?”

吴争轻轻叹了口气,指着满殿重臣,对王翊道:“王大人,可知道为何满殿之中,只有你敢站出来指责本王吗?”

王翊怒道:“他们怕你刀斧相加,本官不怕!”

“你错了。他们也不怕刀斧相加,但他们怕一朝丢了头上官帽。王大人不怕?”

王翊一把拽下头上冠帽,托在手中道:“官帽在此,可除非陛下下旨,否则郡王拿不走。”

吴争轻嗤一声,“王大人,本王敬你正直,可你人是傻了些。本王若是要篡位,何必等到此时?你就不想想,再来指责本王……也是,把一队沥海卫交给你,一天过去,你也没找着一丝线索,倒是将黄家给吓得搬到了本王府上。”

王翊被怼得脸色通红,可他却真得在想吴争的话,是啊,吴争说得没错,他要篡位,早就可以了,为何要以这种不着调的方式。

王翊虽然生气,可终究是忍了下来。

吴争也没再理会王翊,脚一翻,一脚就将郑三的脸踩在了脚底。

朱媺娖“呀”地一声尖叫起来,她终于暴发了,从阶上冲了下来,直扑吴争。

然而,王一林用身体死死地挡住了她。

“吴争,你何不直接杀了本宫……你若杀郑三,先杀了本宫!”

吴争没有理会,脚在一点点用劲,“郑三,本王耐心没了,说吧,你将陛下藏在哪了?”

郑三断断续续地尖叫道:“老奴怎……知?”

吴争的问话,让满殿重臣惊愕起来,陛下?

几乎所有人,心里其实都是认为朱慈烺的失踪,定是与吴争有关。

只是他们不敢说罢了。

可现在,吴争竟当着满朝重臣、当着新君,踩着几乎就是内府第一人的大太监问,陛下在哪?

这如何不让人惊愕?

朱媺娖也震惊了,“吴争,你不能冤枉郑三……。”

吴争却不理会,指着朱媺娖,对郑三道:“你看到了,长公主也救不了你……说吧,陛下在哪?”

郑三依旧尖叫着,“老奴怎知陛下在哪?王爷这是诬陷老奴、血口喷人!”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请自重!

吴争嘿嘿笑道:“你以为你不认,本王就奈何不了你?可知为何本王要请长公主和诸臣在奉天殿当面问你?那是本王担心你若不在,陛下有性命之虞,其实从你进殿的那一刻起,本王的沥海卫和府卫,已经入宫搜索了……你放心,只是时间问题,你若想熬着,本王不介意多等一会!”

没等郑三说话,朱媺娖却颤声道:“吴争,你不能血口喷人,郑三随本宫从顺天府一路行来,忠诚之心,本宫岂能不知……你不能为了之前他指使人暗杀过你,而陷害于他……。”

吴争这时是真有了怒意,扭头道:“敢情长公主心中,信这阉货,却在质疑臣喽?”

朱媺娖拼命摇头道:“本宫自然是信你的……这,这怕是有误会!”

“误会?”吴争呵呵一声道,“长公主想来应该知道宫中夜枭……本王其实多此一问,夜枭本就是长公主麾下细作嘛,自然是知道有多少人手的……好,长公主若是不信,那就召集夜枭进殿,一一核对人数,看看是不是少了几个。”

朱媺娖愣了,她颤声道:“你是说……本宫麾下夜枭掳走了陛下?”

“是不是一会就知道了。”

郑三终于明白,吴争是有备而来,他听吴争说,已经派沥海卫、府卫进宫搜查,就知道此事必要败露了。

原以为朱媺娖登基,没人敢入宫搜查,自己在宫中可以一手遮天,不想,遇上了吴争这么一个不按常理行事的主。

拘禁朱慈烺的废宫确实隐秘,可在这种地毯式的搜索中,绝对能搜到。

于是郑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可声音中竟听不出一丝笑意,有得只有悲怆。

这种古怪的反应,让所有人都开始相信吴争的指控,连同朱媺娖也惊讶地看向郑三,她是真不敢相信,郑三会背着自己做下这等狂悖之事。

郑三使劲地扭着头道:“吴争,能将老奴放开吗……?”

“好你个阉货,也敢直呼王爷的名字?!”王一林喝斥道。

吴争摇摇手笑道:“无妨……他连皇帝都敢掳,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和一个将死之人,就别动气了。”

说着,还真将踩着郑三脸的脚放开了。

郑三扭动了几下身体,慢慢站起来,笑道:“王爷啊,事既然你清楚了,那你应该袖手旁观才对,你应该明白,老奴此次并非冲你去的……陛下派黄大湛追杀你,老奴这算是为你报复出气啊。”

吴争呵呵一声道:“可本王不习惯替人背黑锅,你掳了皇帝,这满殿文武乃至天下人,谁心里不在嘀咕是本王掳走了皇帝,至少认为是本王所指使,这锅太沉,本王不想背。”

都御史王翊听郑三承认了,他冲前前来,指着郑三道:“狗奴,还不快招,你将陛下藏于何处?”

郑三却不理会,慢条斯里地掸了掸身上皱褶的衣裳,朝吴争道:“你不急吧?”

吴争微笑道:“本王自然不急。”

王翊怒道:“郡王既已经查实郑三弑君谋逆,还不赶快将此贼拿下?”

吴争皱眉道:“王大人,本王知道你是个正直之人,可你就一点不好……太容易激动,你要真有些能耐,这郑三你早该抓获才是,何须劳烦本王?既然本王抓到了,那你就在一边听着,就有事没事冲上来瞎嚷一通。”

王翊面红耳赤,可他终究忍耐下来了,他其实心里也认为自己有愧,吴争将一队沥海卫交到他手里,这一天多时间,竟没有查到一丝线索。

“多谢王爷。”郑三肃容躬身道。

“不必谢,本王绝不会放过你。”

“老奴知道,既然做下了,就早料到有这一天……只是还是太突然了。”

郑三说到这,长叹一声,振衣抖冠,然后向朱媺娖郑重跪拜道:“老奴肆意妄为,老奴甘愿认罪伏法……可老奴就算禀告您一声,老奴心中绝无一丝要害您之心!”

朱媺娖象是惊呆了,怔怔地看着郑三,不发一言。

郑三“嗵嗵”磕了三响头,然后刚起身,王一林就上去拎住了他。

郑三看向吴争,“王爷信吗?其实,老奴尚有一搏之力。”

吴争眼中精光一闪,“你尽可放手一搏试试。”

郑三古怪地笑笑,“王爷就不怕老奴留有后手吗?”

“唔……你手掌夜枭,自然不会没有后手,不过本王从不信这邪,再多的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文不值!”

郑三慢慢转身,背对着吴争,开始向殿外走去,边走边道:“那就请王爷动手吧。”

吴争心里确实有些忧心起来。

郑三说得没错,以他手中的权力,自然不会没有后手。

虽说今日是自己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可郑三既然做下了这等不赦之事,那必定是留了后手以防不测。

可眼下,吴争无法去思考,只有先杀了郑三,方可避免他安排的后手,因为不管是郑三还是他的麾下的夜枭,都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照道理,他们没有时间发动。

只要杀死郑三,那么一切安排都会失效。

就算夜枭死忠于郑三,只要郑三死了,群龙无首,加上有朱媺娖在,应该可以控制局势。

想到这,吴争不再犹豫,他冷笑一声,从王一林手中夺过刀,急步向前,挥刀……。

“吴争……你不能杀他!”

一声尖叫,朱媺娖突然冲上来,不顾身份地从后面抱住吴争的腰,阻拦道:“吴争……本宫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个能说说话的人了。”

吴争诧异地回头,道:“长公主,他可是掳走您亲兄长,搅乱义兴朝,坑害了无数百姓的罪魁祸首啊!?”

朱媺娖情急泣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我不忍心他死在我面前,从顺天府至绍兴府,再到应天府,没有郑三,我早已化为白骨……吴争,我求你了,放他一条活路吧。”

吴争挣扎了一下,扭腰用力推开朱媺娖,沉声道:“无论于公于私,郑三都罪不可恕,长公主请自重!”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谁才是真正心中恐惧之人

郑三愣了,好一会,他突然“咯咯”笑了起来,“殿下应该知道陛下心性,还能留老奴一条性命……陛下心胸狭隘,连有拥立之功、战功赫赫的会稽郡王吴争都要戗害,还能放过老奴?”

这话引得吴争身后群臣一阵窃窃私语。

朱媺娖厉声道:“郑三……不可放肆,快令夜枭撤去……这是本宫命令!”

郑三缓缓起身,转身面对夜枭,“各位想来都听清楚了……今日吴争不死,陛下就会被救出,那殿下登基便会无望,何去何从,你们心中该有抉择……现在,听我命令,冲入殿中,杀光所有胆敢阻碍殿下登基之人,此战之后,明室便可中兴,我等虽死,终留青史……杀!”

一个,三个,五个……然后是一群,最后是所有。

“呯……呯呯。”沉闷的枪声连片的响起,成排的夜枭倒在殿前。

却依旧阻止不了他们的赴死决心。

来不及装药朝廷第二轮射击,太近了。

吴争额头开始冒汗,这样的变故,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王一林,带长公主入殿。”吴争大喝一声道,“上刺刀!”

就在这时,意外再次发生。

在吴争身后的朱媺娖,在吴争喊出这话之时,突然冲出吴争身后,挡在了吴争面前。

不仅如此,她将手中那把钢刀横在了脖颈上,“夜枭听令,本宫命你们快快退去……否则,本宫自尽于奉天殿前!”

冲在前面的夜枭们,差点就一头撞了上去,生生驻足,被身后冲上来的人撞作了一堆,混乱起来。

他们忠于朱媺娖,可郑三说得对,陛下一旦救出,那帝位就没长公主什么事了。

所以,他们宁可抗命,事后伏诛,也要助朱媺娖顺利登基。

可如果朱媺娖真得自尽在他们面前,那一切都毫无意义。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在慢慢倒退。

郑三急了,他也不敢再尖叫冲上去。

他以膝为足,跪爬着上前,泣道:“殿下,您这是何苦?”

“啪啪”郑三拼命地扇着他自己的脸,尖叫道,“老奴恨……老奴恨啊,鬼迷心窍,当日杀了陛下,就没有今日之难了……!”

朱媺娖脸上涕泪交流,“郑三,你若真害了陛下,本宫定亲手将你千刀万剐!”

郑三突然止住了哭声,他木然道:“天意……天意啊。”

然后“呯呯”地以头撞地,“天意如此,恨煞老奴啊。”

几声下来,额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吴争愣了,身后的群臣愣了。

王一林见机快,他迅速下令道:“快,将郑三拿下!”

一队士兵迅速冲下台阶,扑向郑三。

面前的夜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不知道该拦还是该让开。

这一迟疑的功夫,士兵已经将刀架在了郑三脖子上,如同拎一只小鸡仔般地将郑三倒拖而回。

朱媺娖终于放下刀,转头看向吴争道:“你得答应我……留他一条命!”

吴争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出声,但终究是点了点头。

而这时,无数的士兵从北面两侧涌出,当先的正是戚承豪,士兵迅速将夜枭包围起来,而夜枭们麻木地看着朱媺娖,不知所措。

吴争挥了挥手,“先将他们全部收押……戚承豪,可有找到陛下?”

“回王爷,找到了!”

“在何处?”

“可安好?”

吴争和朱媺娖几乎同时问道。

戚承豪躬身道:“陛下只是受了些皮肉伤,现正乘软舆前来,卑职先行一步,向王爷报信。”

话说着,这时,一乘软舆到了。

失踪近三天的朱慈烺终于现身,他慢慢从软舆上下来。

顿时,朝臣们都跪了下去,齐呼“万岁”。

只有吴争与朱媺娖没有跪。

吴争是笔直地站着,静静地看着朱慈烺。

而朱媺娖“呛啷”丢弃手中的刀,冲向朱慈烺,泣声道:“祖宗护佑,陛下安然无恙……。”

可朱慈烺却使劲一甩手,将猝不及防的朱媺娖甩了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吴争心中喟叹,这一甩,怕是在朱慈烺心中的兄妹之情,断了。

朱慈烺阴沉着脸,根本不看倒地的朱媺娖,他四下打量着殿前的群臣,突然发现被士兵拽着的郑三,发出一声怪叫。

小跑着冲上去,发疯般地殴打起来。

没有人敢拦,也没有人愿拦,在所有人心里,这个阉货,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气。

吴争也没开口阻拦,虽然应了朱媺娖保郑三一条命,可没答应是救郑三一条命。

事实上,吴争心里更想亲手砍了这阉货!

没有人劝,没有人想劝。

郑三却在这暴风骤雨的殴打中,呵呵惨笑着,从没停过。

当朱慈烺目光扫视,看见地上那把被朱媺娖丢弃的刀,伸手捡起时,这一切就变味了。

朱媺娖一声尖叫,几乎是从地上窜起。

没有人能形容那种速度,朱慈烺也不能,他被朱媺娖一把抱住了左腿。

然而这时的朱慈烺更不可能去理会朱媺娖,他抬起右腿一脚将朱媺娖踹翻。

这一脚,便是义绝!

情断、义绝,便是不可挽回!

“天子杀人了!”郑三凄厉地呼喊声响起,可谁都听出了郑三呼叫声中那一丝不屑和嘲弄,还有戏谑,至少可以肯定,里面不带着一丝恐惧。

郑三在这空旷的奉天殿前的上空不断地回响着。

“吴争,你可知道,淑妃是陛下亲手虐杀!”郑三急速地喊着。

吴争一听,目光中狠厉一闪而没。

“殿下,老奴不能再陪伴您了,望殿下别忘了还有……。”

朱慈烺的刀已经挥下,郑三的话声嘎然而止,可他终究还是生生吐出了最后两字,“夜枭。”

朱慈烺的刀并没有因这一刀而停止,他的脸色狰狞,疯狂地上下扬手劈砍着。

也难怪,这种恨,怕是深入了骨髓了。

可群臣个个面如土色,自古以来,天子身份尊贵,惩治不法,皆假手于人,鲜有亲自动手杀人,双手沾血,是为不祥。

何况朱慈烺是以这种暴虐凶残的方式。

所以,官员们,才是真正心中恐惧之人。

因为,他们已经拥立了长公主,便是不臣!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殿前之血腥

ps:感谢书友“20170302072114584”投的月票。

郑三在朱慈烺手中钢刀上下挥舞之间,已经看不出一个人样了,可朱慈烺的刀还在挥动,四处喷洒的血液、碎肉、骨碴染红了方寸之地,溅满了朱慈烺整个正面,包括他原本俊郎的脸,显得格外的,狰狞。

吴争脸色木然,可心里也在为朱慈烺显露的短暂的凶残而惊愕,但他无意去劝阻,不,应该说,约束。

说这个词,是因为在皇城之内、奉天殿前,如果还有一个人能约束朱慈烺,非吴争莫属。

可吴争没有意愿去阻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没有理由去为一个该死之人说项。

吴争只是默默上前,搀扶被朱慈烺踹倒在地的朱媺娖。

不想,被朱媺娖一把推开,朱媺娖甚至没有看吴争一眼,就这么一把推开。

短暂的惊愕,吴争平静地倒退几步,脸上看不出一丝变化。

朱媺娖此时已经不再尖叫,甚至不再流泪,可她的怨恨已经明显流露在眉宇之间。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数百人就在这奉天殿前,目睹了这一场血腥。

直到朱慈烺累了,他手一松,“咣啷”一声,滴血的钢刀掉落在地上。

群臣无不低头垂目,以一种最“虔诚”的姿势拜伏着。

朱慈烺慢慢地转了一圈,扫视着这些他曾经以为的臣子们,他身子晃了晃,咯咯笑道:“朕回来了,听闻诸位爱卿拥立了新君……好事啊,大好事啊!诸位都是义兴朝最忠诚的臣子,哈哈!”

许多人的身子在这种阴森森的笑声中,不自禁地颤抖着。

朱慈烺再慢慢转回来,瞪着殿前唯一一个,还站着的人——吴争,呵呵大笑道:“会稽王,你是个忠臣,朕今日才发现,我朝就你是忠臣……吴争,今日你只要听从朕的旨意,杀了这群拥立新君的忠臣,朕对天发誓,日后这天下,朕与你共享之!”

吴争平静地答道:“陛下刚刚脱险,精神疲惫,还是先歇息一天,明日再作定夺吧。”

朱慈烺又咯咯怪笑起来,“朕明白……朕明白了,卿是在怪朕派黄大湛追杀你……你怀恨在心了,对不对?”

吴争冷冷地看着朱慈烺的眼睛,不发一言。

可满地跪着的群臣们却惊骇莫名,天子要诛杀整殿之臣?

他们惊骇之余,眼神四顾,人心开始浮动,渐渐地,他们的眼神中开始有了实质。

户部右侍郎郑有德突然窜起,他指着朱慈烺,环顾四下道:“诸公,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为寇仇,天子不仁,臣等为求自保,且为天下生灵计,何不即刻拥立长公主登基临朝!”

朱慈烺闻听一愣,突然怪叫着拎刀冲向郑有德。

郑有德一样一声惊叫,拎着衣摆,拔腿就逃。

没有人去阻拦,也不敢。

可郑有德的这一声呼喝,在经过短暂的死寂之后,引得了不少臣子的呼应,“天子迫害忠良,是为失德,天子当众虐杀臣子,是为不仁,臣等愿拥立长公主登基,即皇帝位。”

朱慈烺骤然止步,车轮战下挥舞着手中的刀,不分是谁。

群臣起身四散躲避,整个殿前一团大乱。

这时,都御史王翊霍地起身,冷冷看向郑有德。

郑有德一时惊愕,他生怕王翊说出一个“不”字来。

王翊却是平静道:“郑三掳掠皇帝、意图谋反,长公主驭下不力,难辞其绺……。”

郑有德惊讶之余,环视四周,突然说出一句,“那……那就拥立会稽郡王登基,王大人以为如何?”

原本疯狂拎刀乱砍的朱慈烺,这时停了下来,他喘气冷笑着,突然怒喝一声,再次冲向郑有德,“无君无父的叛臣、奸佞……朕要将你千刀万剐……!”

郑有德眼见朱慈烺持刀向自己冲来,凄厉地尖叫一声,撒腿便跑。

朱慈烺虽说前两日只是受了轻伤,可经过之前那一通渲泻,体力已大减。

于是,一逃一追,追不上,又偏偏非要追。

君臣二人围着这奉天殿广场和群臣,“玩”起了老鹰捉小鸡。

这种旷古未有的奇葩事,活生生地,就在数百臣子面前上演。

而这时,黄道周、钱肃乐却突然走到吴争面前,跪地大呼道:“臣等恭请王爷登基,即皇帝位!”

这一声让在场所有人如同被雷击一般,陷入了短暂的僵硬。

朝臣们面面相觑。

他们已经意识到,这时能迅速平乱的恐怕只有吴争了。

也只有他,可以制止朱慈烺的疯狂。

他们终于纷纷起身,至黄道周、钱肃乐身后跪下,齐声大呼道:“臣等恭请王爷登基,即皇帝位!”

只有王翊等了了数十人,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可随即,王翊仰天长吁一口气,一甩衣袖,撩开衣摆,双膝一曲,跪拜道:“臣恭请会稽王登基,即皇帝位!”

随着王翊的跪拜,广场上群臣,再无一人是站着的了。

不,不对,有一个臣子还站着,那就是被朱慈烺提刀追杀的郑有德。

可这一幕,同样惊呆了朱慈烺和郑有德。

但郑有德是背对朱慈烺在前面逃,朱慈烺是面朝郑有德背后追,郑有德的惊愕,让他不自禁地慢了下来,朱慈烺追近几步,扬手一刀斜斜划去,生生在郑有德的背后剌出一条长长的血口。

郑有德打了个趔趄,凄厉地痛呼起来,他挣扎着跑向吴争,“陛下救我……是臣先拥立了陛下您哪!”

吴争冷冷地看了一眼郑有德,嘴角泛起一丝冷酷的笑意,慢慢地转身。

郑有德如遭雷击,这发愣的一瞬间,朱慈烺的刀终于再次够着他,从他的右肩斜劈入颈部,然而朱慈烺体力将尽,只是劈进了数寸,并没有削去郑有德的头颅,没有当场断气的郑有德,身子在不停地抽搐着,但活是肯定不能活了。

朱慈烺拄着刀,拼命地喘气。

这一幕的血腥,让跪在吴争面前的群臣再次向吴争磕头拜伏,“臣恭请会稽王登基,即皇帝位!”

此为二请。

吴争没有一丝表情摇摇头,“本王才德浅薄,当不得社稷重任……不允。”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谁敢?

黄道周、钱肃乐相视一眼,诧异地看向吴争,他们意识到自己可能错判了。

可其余群臣,却以为是吴争等着完成臣子三请。

于是他们齐声,以更大的声音高呼,“臣等恭请会稽王登基,即皇帝位!”

吴争默默地看了依旧侧倒在地上的朱媺娖,此时朱媺娖的眼中琮着一丝明显的讥讽。

吴争没有说话,只是转回身子,对着群臣道:“今日之事,乃宗室家务事。奉天殿的帝位,本王没有兴趣。”

没有兴趣?

这不滑天下之大稽吗?

所有人,包括朱慈烺、朱媺娖惊愕地瞪着吴争的脸,想分辨吴争的话是真是假。

“本王带兵入宫,只为自证清白。天子失踪,本王背上嫌疑,如今既然陛下安然而回,本王也洗脱了嫌疑……戚承豪。”

“卑职在!”

“率部随本王出宫!”

“是!”

吴争甚至没有给群臣说话反应的机会,甩袖顾自而去。

千余被沥海卫看押的夜枭,看着沥海卫、府卫如潮水般迅速撤离,张口瞠目地,这,算是重获自由了?

……。

出宫回府的路上。

吴争在马车里闭着双眼,象是已经睡着了。

王一林数次欲言又止,可他终究没有张口。

从梁湖卫所时起,吴争,曾经是他的同僚,甚至可以说是名义上的下属,因为那时王一林是以百户代行千户职。

王一林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敬畏吴争。

他不是不敢说话,而是心里深深地敬畏。

他记得他叔父王之仁数次说起吴争,叮嘱他,就算要与整个天下为敌,也不要与吴争为敌,因为此人太可怕了!

可王一林不觉得,他虽然心里也佩服吴争,但他还是以为,吴争的崛起,多半是凭着“运气”,因为吴争打的每一场仗,大都是趁清军兵力空虚、亦或者是首尾难顾。

也就是说,由于清军以绍兴府突然崛起的准备不足,加上当时江西忠贞营的对抗,清廷从浙东调兵前往,使得浙东一度兵力不足,这才使得吴争趁虚而入,一举收复九府之地。

而吴争的战绩,基本很少有堂堂正正以正合的战例,王一林觉得吴争打仗是有些本事,但还不足以令他佩服的地步。

所以,王一林看着吴争一路从指挥使、伯、侯、公,直至册封异姓王,一路行来,王一林在吴争面前依旧有啥说啥,并没有多大的敬重。

可现在,这一切变了。

王一林并不觉得叔父说的是对的,他认为吴争不可怕。

能将士兵当人看的人,怎么会可怕呢?

王一林此时的心中,仅剩下敬重和感激,感激吴争为那阵亡的数千水师将士,争得了一个可以瞑目的荣誉。

王一林心中明白,其实,吴争也可以自己封赏这些阵亡将士,可这完全不同,因为吴争至多算一个诸侯,他的封赏远不如以朝廷的诏令来得影响大。

只有让朝廷封赏,才能最大程度地让那些英魂安息。

所以,他甚至满腹的话要问,也不敢去打扰吴争的休息,他在等着吴争睁开眼睛。

“这不象你,王一林,你什么时候变成了婆娘了?想问什么,开口就是。”

吴争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王一林一怔,忙道:“你醒了?”

“我就没睡过。”吴争没好气地睁开眼,“这么个车厢,老马的体形已经够挤的了,再加上你辗转反侧,谁能睡着?”

马士英算是被殃及的池鱼,他嘿嘿干笑了两声,没有分辨,因为他知道,吴争只是随口说说。

王一林问道:“吴争,你这一出,究竟想干嘛呀?你可知道,首辅、太傅还有一众官员出言拥立……你这一撤,岂不把他们给卖了?”

王一林确实是为吴争好,他想提醒吴争,但凡今日当众拥立吴争的官员,日后必定会遭到报复,轻则罢官、逐出朝堂,重则性命不保,甚至祸及家人。

“谁敢?”吴争悠悠道,“你多虑了!”

王一林有了诧异,他打量着吴争,“你是已经备有了后手?”

马士英终于插嘴道:“伯爷,你确实多虑了。王爷说得对,谁敢?”

王一林转向马士英,“马大人这话作何解释?”

“王爷的权势和兵力放在那,如果今日那些官员没有公开表明立场,或许还可以加以迫害,事后解释为误会,尚能周旋过去,可一旦表明立场,再敢加害,那就是公开与王爷为敌了,试问伯爷,当今义兴朝所辖之地……谁敢?”

王一林这才恍然,可他依旧忧郁地道:“吴争,可今日多好的机会,满朝文武人人拥立你登基,你只要一点头,这天下……就全是你的了,太可惜了!”

此时,马车一顿,王府到了。

吴争知道王一林对正治不敏感,也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便没有直接回答王一林,下车径直向府内而去。

到了书房内坐下之后,吴争才道:“老马,这事就由你来为他解释解释。”

马士英一愣,他心里倒是早就意识到吴争此举定有深意,可到现在也没真正想明白吴争的用意。

此时听吴争让他为王一林解释,又不好拒绝,这样显得自己太无能不是?

于是斟酌着,边想边道:“马某窃以为,郑三想将弑君罪名诬陷给王爷,王爷今日带兵入宫的目的,还是在于自证清白,而非是篡位自立……可王爷刚自证清白,骤然再在众臣拥戴下自立为帝,那反而是……弄巧成拙,有掩耳盗铃、欲盖弥彰之嫌疑,为智者所不为也。”

吴争轻笑道:“有些意思,老马,你果然是个权术高手……继续讲。”

马士英被这一夸,有些得意起来,思路也顺畅了不少,“那马某就继续进了……受众臣一致拥立,这本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谁心里都明白,那些臣子拥立并非出于真心,而是被陛下凶残所慑,不得已而为之……就算王爷应允登上大宝,面对的还是这群臣子,王爷杀他们容易,想用他们却难……如此,不如将他们留下,让陛下去为难,这想来就是王爷借刀杀人之计。”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复盘

“放肆。”吴争喝道,“本王在你眼里竟会如此不堪?”

马士英忙躬身请罪道:“属下仅是私下揣测,当不得真……妄言之罪,还请王爷责罚。”

吴争摆了摆手,“算了,本是我让你讲的,责罚你倒显得我言而无信了……讲,讲吧,继续讲,你想讲啥都成,我绝不怪罪。”

马士英傻眼了,这到底是讲还是不讲,他偷偷望了吴争一眼,见吴争脸上并无怒色,于是大着胆子道:“那……属下就继续讲了?”

“啧……老马,你真很啰嗦!”

“是,是。”马士英再次聚精会神,边想边道,“再则,陛下令王爷诛杀拥立长公主的臣子,而王爷自己也是拥立者之一,陛下不是不想杀王爷,只是想借王爷的刀罢了……如果王爷遵旨行事,不但手上沾了无数官员的鲜血,被世人所不耻,日后也定会被这些官员背后的家族、势力所仇恨……这是一石两鸟之计。”

“唔……。”吴争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来。

王一林傻傻地看看吴争,再看看马士英,他是真不明白,简单地一件事,愣是被这二人整出这么多的门道来。

马士英继续道:“王爷有一句话讲得对,今日之事,确实是宗室家务事……既然是家务事,王爷就不好掺和,与其瓜田犁下,不如置身事外……他们怎么斗,是他们的事,王爷保持中立,不管结果如何,自然没有人会将今日之事,栽脏于王爷头上……于是王爷便可立于不败之事。”

“还有呢?”吴争平静地问道。

“还有吗?”马士英是绞尽了脑汗,他苦苦思索着,突然他眼神一亮,道,“今日之事,起于郑三谋乱,不管长公主有意无意、是否知情,但实则还是帝位之争,王爷选择置身事外,既能自证清白,更能坐收渔翁之利,甚至得到些原本得不到的东西……。”

“譬如呢?”

“譬如……人心,朝中那些原本摇摆不定者的人心。”

“为何?”

“陛下要大肆杀人,群臣必会想法自保,拥立王爷便是手段之一,可王爷当场拒绝了,那他们……将会继续拥立长公主,而长公主本就已经决定登基,如此一来,长公主就算学王爷一样推辞,也无法取信于陛下……今日宫中必有一场血腥!”

说到这,马士英一脸惊骇起来,道:“原本这就是王爷下令将所有沥海卫、府卫撤出宫城的原因……否则,只要有一个士兵在宫中,王爷都难洗脱纵兵夺位的嫌疑。”

吴争干咳了一声,“本王哪有那么不堪?”

马士英连忙道:“是,王爷襟怀磊落、忠义无双,此乃世人皆知之事……这只是马某一己之言,当不得真。”

哪想吴争瞪眼道:“老马,你说得是本王吗?”

马士英左右为难,眼珠急转,忙岔开话题问道:“只是马某有一事不明,还望王爷赐教!”

“讲。”吴争没好气地随口道。

马士英咽了口唾沫,稍作迟疑道:“王爷今日仓促带兵出宫,如果发生些什么,长公主怕是要……吃亏。”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打量着吴争的脸色。

吴争脸色古怪地看着马士英,“本王警告过你,不吃你这套。你是真想不明白?”

马士英在吴争的目光下,讪讪地低头,不敢接话。

可边上一直听着的王一林,确实不明白,他问道:“吴争,马大人说得在理啊,与其让陛下执政,不如由长公主取而代之。至少长公主还与你亲善些……可你一离开,长公主一个女子,怕是应对不了陛下,这万一……。”

“没有万一!”吴争平静地说道,他知道王一林或许是真想不通,也没打算避着王一林,“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王一林虽然听出了吴争话中的“他”,指得是朱慈烺,可还是没明白,他怔怔地看着吴争。

吴争扫了马士英一眼,“你起的头,你来解释。”

说完,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马士英看了一眼吴争,然后对王一林轻轻吐出两字,“夜枭。”

“夜枭?”王一林只是不善权谋,但绝不是蠢人,这夜枭二人让他恍然大悟,可他还是不明白,“马大人,你的意思是说,长公主会令夜枭对陛下……不利?不,不,这不可能,长公主向来心性仁善,怎会对陛下动手?这……这怎么可能!”

马士英又看了一眼吴争,见吴争依旧闭着眼睛,心中一宽,遂道:“伯爷,自古以来,皇权之争,向来是成王败寇,没有任何亲情可言……况且,就算长公主心地仁善,不忍加害陛下,可殿外那千余夜枭呢……伯爷想必还记得,郑三临死之前对长公主说的最后两个字。”

王一林骇然点点头道:“当然记得,正是夜枭二字。”

“对,就算长公主无意,可那千余夜枭为求自保,必定向陛下发难,对他们而言,郑三死了,如果陛下继续为天子,长公主必定因今日之事失势,甚至有生命之虞。那么,对陛下而言,夜枭就是叛逆谋反,以陛下的心性,他们怕是没一个人能活……与其被诛杀,不如拼死一搏,或许还有一丝生机……人到这个时候,怕是长公主的命令也不好使了。”

王一林听懂了,他木然地点点头。

马士英继续道:“一旦夜枭群起而攻,长公主就算没这心思,也只能顺从,否则陛下的性命必定不保。只有答应夜枭取而代之,登基为帝,这样长公主才能以天子之名,护住陛下。同时这千余夜枭才能将谋反的罪名转变为拥立的功劳……哎,人心复杂啊,想来如王爷一般英明,怕是早已经算定,只要沥海卫一撤出宫城,夜枭就绝不会善罢干休。与其咱们担负弑君、篡位之名,不如假手于人,如此,谁能诬陷王爷不义?”

王一林惊讶地看向吴争,“原来如此,这就是王爷拒绝群臣拥立,毫不迟疑带兵出宫的原因吧?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该发生的,已经发生

吴争突然睁眼骂道:“马士英,本王何曾说过或者表示过此意?你竟敢编排、诋毁本王?”

马士英一听,确实吓得不轻,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此等揣测之事,自己肚里知晓也就罢了,怎好当着王一林的面说出来?

可马士英也觉得冤啊,这不明明是你让我给王一林解释的吗?

马士英“扑通”跪在吴争面前,苦着脸不敢接话,连分辨都不敢。

因为这事,越辩只会越说不清。

不想吴争眉头一皱,“老马,你这都多大年纪了,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吗,别动不动就跪。”

马士英听了心中大喜,吴争一声老马,让马士英迅速领悟到吴争并没有真生气,自然也就不会有杀人灭口这档子事了。

于是仰头呵呵陪笑道:“方才所言只是属下妄自揣测,绝不能当真……伯爷,权当是马某随口一说。”

这时,莫执念匆匆赶来,一见吴争就拱手急问道:“老朽刚刚听说,今日群臣在奉天殿前拥立……王爷没有应允登基吧?”

吴争微笑着摇摇头。

莫执念终于大松一口气,抚抚胸口道:“那就好,那就好!这次可真是急死老朽了,王爷若应允了,此次户部这笔烂帐,可要王爷来背了……呃,王爷别误会,老朽并无阻拦王爷登上大宝的意思,只是窃以为,此时真不是个好时机。”

“莫老放心,本王还没糊涂到这地步。”

王一林不解地问道:“莫老说的是户部钱庄的烂帐吧……可这与郡王应不应允登基有何关联?”

莫执念看了眼吴争,吴争微微点头。

莫执念这才道:“王将军,此次王爷是应长公主邀请前来京城的,而这笔烂帐与王爷并无一丝关系,王爷能替朝廷擦干净屁股……呃,还请王爷恕老朽言词粗俗。”

吴争随意地挥挥手道:“无妨。”

莫执念继续道:“能擦干净,那就是王爷赐于民众福祉,民众会感恩王爷,朝廷也会欠王爷人情。就算擦不干净,那王爷也只是个局外之人,怪谁也怪不到王爷头上来。可如今王爷若是应允群臣拥立,那朝廷之事就成了自家事,这笔烂帐也成了王爷的烂帐,擦得干净,是王爷的应份,擦不干净,民众就会怪到王爷头上……二千多万两啊,非老朽危言耸听,这笔烂帐,足以拖垮大将军府!”

王一林这才明白了莫执念心中的担心,也彻底明白了这些人,一个个是人精啊!

就象是印证马士英的话一般,这时门外有府卫禀报道:“禀告王爷,首辅、太傅请见。”

“请。”

黄道周、钱肃乐联袂而进。

一进来,黄道周便躬身请罪道:“黄某有罪,一时情急,差点陷王爷于不忠不义!还请王爷责罚。”

钱肃乐也道:“吴争,这事不能全怪首辅,老夫当时也失了分寸。”

吴争挥挥手道:“事情都过去了,好在没有造成什么后果,首辅和岳丈也是为了我,关心则乱,何罪之有?二位请坐,莫老也坐。”

黄道周拱手谢道:“黄某就不坐了,宫中一摊子事还得赶回去处理……此来,我就是向王爷禀报,长公主已经登基!”

王一林怔怔地看看吴争,又看看马士英,心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二人面前,就是个蠢货。

马士英木然地站立着,吴争突然从宫中撤兵,而且是说撤就撤,不留一兵一卒,显然是想明白了得失。而被看押的夜枭由此再次举事,就不难猜想了,关键之处在于,长公主被逼上梁山,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否则,以皇帝当时暴虐的心性,怕是再也不会顾及什么兄妹之情。

可马士英很明白,这个时候,自己绝对不能再说错话了,所以,他选择闭嘴。

“该发生的终究还是发生了。”吴争沉默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陛下……呃,他还好吧?”

谁都明白,吴争口中的“陛下”,指得不是新登基的长公主,而是朱慈烺。

黄道周喟叹着答道:“性命无虞,陛下已经下旨,册封他为丹阳王。”

“丹阳王?”吴争惊讶道,“就仅是个郡王?”

“陛下原本是想册封他为宁王,可群臣一致反对……陛下无奈之下也只能顺从了。”

群臣自然是要反对的,所谓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此时逼新君杀亲兄长,已经不可能了,那就只有将旧君压到最底,才最安全。

想来若不是长公主坚持,或许群臣谏言废为庶民或者圈禁的,也不会少。

吴争微微点头轻叹道:“想来也是,以长公主……呃,陛下的心性,想来还不至于如此绝情。”

“或许……未必如此吧。”马士英不知道是真吃错药,还是一时失了分寸,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令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吴争愠怒道:“马士英,你这又是何意?你是认为本王识人不明,亦或是新君心肠歹毒,早有意染指帝位?”

吴争这一骂,黄道周的眼神一闪,他心中飘过一丝领悟,或许,吴争的话不是在骂马士英,而是在提醒自己和太傅?

马士英此时却没有之前的那般怯懦,他直视吴争眼睛道:“以王爷之能,难道就不曾怀疑今日之事的蹊跷之处吗?”

吴争厉声喝道:“本王想来真是太纵容你了!”

马士英拱手道:“不管王爷是否怀疑过今日之事,马某做为王爷手下幕僚,有直陈心中疑惑之义务。”

吴争怒极而笑,“好,好,首辅、太傅且与本王一起听听,这马瑶草如何编排是非……马瑶草,本王警告你,若是胡言乱语,别怪本王治你大不敬之罪。”

黄道周和钱肃乐确实也有些愤怒马士英出言无状,他们心里对朱媺娖是非常敬重的,马士英突然对朱媺娖口出不敬之言,并加以诬蔑,让二人的面色不太好看,特别是钱肃乐,若不是看吴争在场,真有可能当即大耳刮子扇过去了。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圣旨

马士英面对着二人喷火的眼神,罗圈一拱手,道:“奉天殿前一幕,王爷和诸公都看在眼里,郑三是长……陛下亲随,如果没有陛下首肯,夜枭能狂妄到掳掠皇帝的地步?”

黄道周怒道:“马瑶草,你也亲耳听到、亲眼看见,陛下当时与郑三的交谈,也看到了陛下是如何挡在王爷面前,以自尽之决绝,迫使夜枭后退的!”

马士英悠悠道:“首辅也是久历宦海之人,难道就不明白,有时亲耳听到、亲眼看见的,也未必是事实真相的道理吗?将一个皇帝掳走,藏于宫禁两日,长公主竟丝毫不知情,这难道不古怪?如今郑三死了,死无对证,以他对陛下的忠心,自然是什么事都肯为陛下抗,马某对此怀疑,也是情理中事。”

“可奉天殿前,夜枭明明已经掌控局势,如果不是陛下以刀架颈,迫使夜枭撤退,今日恐怕连王爷也会被害,……如果是陛下指使,何必多此一举?”

“原本陛下该在两天后登基,一切是顺理成章之事,可王爷带兵入宫,搜查皇帝下落,这本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也就是说,陛下和郑三根本没有料到王爷会得知皇帝藏在宫中的消息,而夜枭实力无法正面阻止、对抗沥海卫、府卫,那么一旦皇帝被救出,郑三自然是逃不了了,与其将陛下一同拖下水,不如弃车保帅,由郑三一人抗下所有事,如此陛下依旧能顺利登基,且不落从亲兄长手中夺位之恶名。”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这一番推测,还真让人觉得有些合理,黄道周一愕,沉默下来细思了。

可钱肃乐却沉声道:“马大人这只是无端猜测,你可有确凿证据?”

“没有!”马士英很干脆地答道,“若有证据,马某早已呈给王爷,何须在此多费口舌?”

钱肃乐愠怒道:“你没有证据,也敢在郡王、首辅和老夫面前,诬陷当今天子?”

马士英却没有退缩,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直面钱肃乐道:“好叫太傅知道,马某是王爷幕僚,也仅忠于王爷,天子为何人,与我马士英无关!况且,王爷时常有云,利高者疑,敢问太傅,今日之变后,谁最得利?”

这话引得钱肃乐一愣,而黄道周脸色剧变,他敏锐地感觉到自己与钱肃乐可能出错了。

自己与钱肃乐也是吴争这边人,马士英的话,有着挑唆二人与吴争关系之嫌,可吴争却在一边听着,脸色平静,并没有制止马士英……这么说,马士英如此狂悖之言,是出于吴争授意?

那这问题就严重了,这不是讨论皇帝是不是授意、策划了今日政变,而是自己二人的屁股坐在哪了,这是忠诚问题,绝不可小觑。

黄道周沉默了,他是不敢再开口。

可钱肃乐听到马士英如此顶撞,愤怒地道:“马瑶草,你这是在挑唆陛下与郡王之间的关系,你可知道……追究起来,这可是大罪!”

马士英微笑面对钱肃乐,不发一言。

黄道周离钱肃乐近,见钱肃乐还在发飙,忙用手指捅了捅钱肃乐的腰。

钱肃乐先是一愣,而后迅速从黄道周的眼神中感觉到些什么,他心里一惊,看向吴争。

而吴争拍拍椅靠,脸色一片平静,看不出喜怒,“马士英,你终究没有说出证据来,如此胡言乱语理当治罪……你可服气?”

马士英躬身道:“属下心服口服……全凭王爷发落。”

吴争看向黄道周、钱肃乐,“首辅、太傅以为该治马士英何罪?”

钱肃乐刚要开口,黄道周赶紧上前道:“马大人所言虽荒诞,可他为王爷筹谋之忠心,难能可贵……我觉得,稍加惩诫便可……罚其三月俸禄足以。”

钱肃乐确实愣了,他是个直肠子,虽说年纪也大了,却不擅权谋之术。

吴争微微颌首,对马士英道:“都听见了吗?首辅胸怀若谷,没有按律治你的罪……愣着做什么,还不谢过首辅?”

马士英冲黄道周拱手道:“马某谢过首辅仗义相助。”

吴争道:“好了,这种没影的事,往后不可再提……马士英,下不为例啊!”

“属下遵命。”

黄道周暗吁一口气,拱手道:“王爷,我此来还有一事要禀报,陛下已经口谕,册封王爷为吴王,我来想听听王爷的意思,若王爷应允,我这就回去回复陛下。”

马士英突然开口道:“王爷,马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又有什么妖蛾子……讲!”

“请王爷向陛下陈请,挟丹阳王入杭州府。”

这话不仅让黄道周等人惊愕,连吴争也蹩起了眉头。

“马士英,你这是何意?”

“王爷,今日之变,王爷已经洗清嫌疑,可反过来讲,陛下有了嫌疑,所谓瓜田李下,不可不防。”

吴争大怒,“好你个马瑶草,本王是太给你脸了不成……你这是在暗示陛下会加害丹阳王?”

马士英垂眉低头躬身,“属下惶恐!”

可这态度,哪有一丝惶恐的意思?

“你……。”吴争被马士英雄这话堵了一堵,还没等吴争继续开口,门外又有府卫前来禀报,宫里来人了。

这让所有人转移了注意力,面面相觑,朱媺娖这是何意?

……。

来的是一位陌生的老太监。

他满是沟壑的脸上,陪满了讪媚的笑容。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陛下有旨!”

其余人已经行礼了,吴争却漠然而视。

这让那老太监异常地尴尬起来,手中的那卷黄绫,不知道是宣,还是不宣。

这样大概有半柱香的时间,吴争终于有了动作,他慢慢伸出手去。

老太监惊愕了,这世上有这么接旨的吗?

吴争哂然道:“怎么,你想将它带回宫去?”

老z太监一听,连忙将手中那卷黄绫放在吴争手上,如同那黄绫会咬他手一般。

吴争就这么慢慢打开黄绫,扫了一眼,然后对折起来,负手在后。

在老太监面前来回踱了几步。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如果是意外呢

“这位公公如何称呼啊?”吴争微笑起来,面容很亲切。

老太监却是吓傻了,断断续续地答道:“老奴姓徐……贱名就……就不辱王爷耳朵了。”

吴争笑道:“旨,本王接下了,那就烦请徐公公回去复命,顺便替本王传句话。”

“老奴遵命,还请王爷吩咐。”

“丹阳王是个烫手山芋,留在宫中很是不妥,陛下若不反对,那就交于本王,本王带他回杭州,与鲁王作个伴。”

老太监惊得张大了嘴巴,他怔怔地看着吴争,好半晌发不出声音来。

吴争轻哼道:“怎么,徐公公不愿意替本王传话?”

“呃……这,这,王爷这话老奴可不敢……。”

“无妨,你就照实传就是,本王保你无事。”

老太监只能躬身道:“老奴遵命……老奴告辞。”

这敢情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也不想待了。

吴争笑道:“徐公公终究是来传旨报喜的,怎能让你空手而回呢……来人,赏银百两。”

老太监吓得连客套都没有,只是连连应着“老奴多谢王爷赏赐……”扭头匆匆而去。

钱肃乐问道:“旨意上说了什么?”

吴争随手将黄绫递了过去,“岳丈自己看就是。”

“吴王?!”钱肃乐打开一看,顿时惊叫起来,册封吴王已经人人皆知,可用得着这么急吗?

长公主刚刚在奉天殿外仓促登基,黄道周此来最大的原因就是为此征询吴争对此册封的意见。

可黄道周人还没有回去复命,旨意直接就发过来了。

这算什么?叫什么事嘛?

虽说从朱慈烺登基之后,内阁权力已经削减许多,可册封亲王之事,就这么一道中旨发过来,未必让人心中有些不适。

钱肃乐冲吴争问道:“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天知道!”吴争背负双手仰望门外,长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该来的究竟是会来的。岳丈也不必纠结此事,静观其变即可。眼下最紧要的是与已经到来的清廷使团和谈,这事还须岳丈和首辅不遗余力,为我朝尽量争取最大利益才是。”

钱肃乐、黄道周点头应道:“这是自然。”

黄道周默默地看了一眼吴争,躬身道:“王爷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回宫复命了。”

吴争微微点头道:“委屈首辅了。”

黄道周身子一颤,强笑道:“王爷言重了。”

待黄道周走后,钱肃乐瞪了马士英一眼,对吴争道:“你是真信了马士英的胡言乱语?别人不说,你应该是了解陛下心性的……她做不出这种事来。利高者疑,话没错,可并非绝对,你若因此错怪了陛下,那恐非朝廷之福啊。”

边上马士英带着一丝得意道,“太傅此话终究有欠公允,自古以来,但凡涉及皇权之争,就没有什么亲情可言,父子尚且如此,何况兄妹?”

“放屁!”钱肃乐骈指指着马士英怒喝道,“这世间就因有了你这种只求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才有了这无数亲者痛仇者快之惨事、恨事!”

吴争忙挡在二人中间,劝慰钱肃乐道:“岳丈不必动气,我也并没有信马士英之言。”

“当真?”

“当真!”吴争郑重点头道,“人活在世间,总有些人得去信……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我不会去怀疑她。”

钱肃乐点点头道:“如今时局唯艰,陛下又是仓促登基,正是合力图谋北伐大业之时,万不可因小人谗言挑拨,疏远了君臣情份。”

“多谢岳丈教诲,吴争谨记。”

“那老夫这就走了……对了,你还得知会一下莫执念等人,户部钱庄之事,不可再耽搁了。”

“是。”

……。

钱肃乐离开之后。

吴争回到座位上,马士英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吴争一眼,上前讪笑道:“王爷……。”

“别以为本王向宫中传了话,就认为本王是信了你的揣测。”

“呃……。”马士英心里一惊,咽了口口水道,“王爷之前一直有讲,利高者疑……事实上,今日之变,最大的受益者无疑就是陛下,虽然郑三死在了奉天殿前,可相较于陛下得到的,不值一提!”

“满口胡吣!对你而言,郑三不过是个阉奴,可对于她而言,郑三如同亲人。”

“王爷此话属下没有异议,可王爷应该知道,郑三的死,实是意外,若不是丹阳王突然来到殿前,不顾陛下拼命阻拦、持刀斩杀,恐怕郑三绝不会死!至少王爷不会当着陛下的脸,处死郑三。”

吴争眉头一皱,这话确实没错,连自己也在朱媺娖的泣求和自尽相胁下,默认放郑三一条活路,那等朱媺娖登基,群臣怕根本没有机会、更不敢以此去顶撞、对抗朱媺娖。

马士英继续道:“王爷试想,如果丹阳王没有及时赶到,郑三指挥的上千夜枭一旦攻入奉天殿,会是怎样的后果……怕是王爷自身,都会落入郑三手中,到时尽可将弑君罪名推到王爷头上……。”

“不可能,满殿群臣都是摆设吗?”

“可若郑三下令屠尽群臣呢?”马士英想都不想,冲口而出。

吴争脸色一变,“荒唐,她怎会允许郑三如此胡来?”

“问题就在这,如果郑三一意孤行呢?”

“绝不可能,你当时也亲眼所见,是她挡在我面前,斥退了夜枭!”

马士英悠悠道:“那也是意外。”

“马士英,你可有听过一句话,心中有佛,看什么都是佛,心中有屎,看什么都是屎……你一肚子的阴谋诡计,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出去,本王不想再听你胡说。”

“王爷说得对。属下本就是个小人,当惯了小人,看谁都是小人……可忠于王爷、提醒王爷是马某的本份,想到了不说,便是失职,至于王爷信不信……全凭王爷定夺。”

“那你如何解释,她挡在我面前,斥退了夜枭之举?按当时的情况,一百人是挡不住夜枭拼死一击的,在搜索宫禁的沥海卫、府卫返回之前,郑三就能彻底控制奉天殿。”

第一千零四十章 心中有屎的马士英

ps:感谢书友“778881qdcn”投的月票。

马士英古怪地看了吴争一眼,“陛下原本就会在两天后登基,可王爷知道了丹阳王被郑三所掳,突然带府卫入宫,打乱了他们的安排,事出突然,陛下和郑三来不及应变,如果丹阳王被王爷救出,那么帝位就没有陛下什么事了,于是郑三决定拼死一搏,而他几乎能断定,在陛下的软语恳求下,王爷定不忍当面杀了自己,可一旦出得殿外,早已安排好的夜枭足以控制全局……当然,还有一点,也是最不可控的,最后也真发生了,或许……陛下真不想王爷死,这才意外挡在王爷面前,斥退了夜枭。”

吴争沉默了半晌,“不对,如果按你的解释,她就算不想让我死,也不会斥退夜枭,因为丹阳王被救出已是定局,一旦丹阳王现身时,如果没有控制朝堂,她就失去登基的机会。付出了这么大代价,她怎会轻易放弃?”

马士英微笑道:“事实是,丹阳王现身了,陛下也没有控制朝堂,可最后的结果是陛下依旧登基了。王爷,清楚您的心性者不少,陛下可能是最熟悉者之一。您绝对不会眼看着丹阳王处置陛下,这,就是陛下心中的最后依仗!”

马士英也是熟悉吴争心性者之一,他一样明白,吴争如果不自立,那么在朱家兄妹之间,必定会选择朱媺娖,更不可能任由朱慈烺加害朱媺娖,那么这也同样解释了吴争突然撤兵,放任夜枭再次举事。只是这话,马士英只敢在心中想,不敢说出来罢了。

吴争的脑子非常乱,乱得一塌糊涂,他用力甩了甩头,“可这本是他朱家之事,我无意牵扯进去,况且你也说了,陛下登基与丹阳王在位相比,陛下更符合我的利益,至少,她不会象丹阳王那般来害我。”

马士英居然点头道:“属下一样相信陛下不会象丹阳王那般来害王爷……请恕属下妄言,若王爷仅止步于亲王爵,按陛下与王爷的往日情份,大有可能会君臣相得,成就一番佳话。可王爷想这样吗?令心中远大的抱负由此半途而废?如果不想就此罢手,那就不得不防。若今日之变真出自陛下手笔,那有过第一次,就会有二次、三次,王爷又如何断定,这第二次、第三次的目标不是王爷呢?”

吴争静静地看着马士英,很久。

马士英一样平静地看着吴争,等待着吴争的反应。

“本王有件事想不明白,想请你解惑。”

“属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等秘辛,为不可言之事,你如此侃侃而谈,就不怕本王杀人灭口吗?”

马士英并不惊讶,他反而微笑道:“属下以为王爷是个能容人之人,应当不会!”

吴争古怪地笑道:“你真这么肯定?”

马士英脸色有些微变,但依旧镇定道:“属下没有选择,到了这年纪,大半辈子都过去了……投清,绝不可能。为西北民军谋划,我不甘心。去投永历朝,路太远,也太累,与其在永历朝遭人白眼、与人人对立,还不如安心在王爷手下,只为王爷一人筹谋。”

“你可以投靠陛下。”吴争善意地提醒道,“以你在本王身边的份量,想来陛下会重用你。”

“王爷也说了,陛下或许是会重用我,可那是因为我在王爷身边之故。反过来说,我离开王爷,便是不值一文。”马士英眼神坚定地答道。

“本王突然发现,你竟是个君子?!”吴争戏谑道。

马士英苦笑起来,“此生,王爷怕是第一个评价属下是君子的。”

吴争抿嘴欲喷,“你还真信了。”

“出王爷之口,属下自然信,不得不信。”马士英正色道,“既然属下没得选择,那便赌一场,我赌王爷有容人之量。”

吴争挑挑眉毛道:“若输了呢?”

“那就是属下该死,不怨天不怨地,想来命该如此……可若是我赌对了呢?”

吴争没料到马士英会反问,愣了会,道:“那你可得善终。”

马士英道:“记得当日钱塘江上,王爷的座船之中,王爷答应……。”

“许你身后名,对吧?”

“王爷竟还记得?”

“你的意思,本王该忘记?”

“不,不,王爷千万不可忘记,属下也仅此一个心愿了。”

吴争沉默下来,事实上,吴争确实有过一丝灭口的念头,马士英太危险了,一旦转投,那后果难料。

可吴争终究不愿动手,不是仁义,而是在吴争心中,马士英不该死,大明朝该死之人多了,怎么排也排不到马士英头上。

“好吧。”吴争叹息道,“你暂时赌赢了,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不会一直有那么好的运气。”

马士英哈哈大笑道:“那属下再与王爷打个赌,属下定能一直赢下去。”

吴争哂然道:“你何来如此谜之自信?”

“其一,属下想赢。其二,属下知道怎么赢。”

“哦?”

“忠于王爷,属下便可立于不败之地。这一点,属下自认能做到!”

“马士英,你让本王刮目相看,可你要明白,做到这一点……很难。”

“王爷过誉了。可做到这一点,对我而言不难。一个人只忠于一人一事,不难,难得是所忠之人、之事太多,那便难了。属下已经过了那个忠许多人、事的年龄,自然守得住心。”

吴争轻吁出一口气,轻松起来,“我在想啊,让你这样一个奸倿获得身后名,本王得为你背多大的锅啊?”

马士英听到吴争吁出一口气,他也吁出一口气,不过他的气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吁。

这时,天色已经大黑。

吴争看着屋外漆黑的夜空道:“短短两天时间,经历了如此之变,我觉得就象是做了一场梦……马士英,虽然至今我还不认为她会牵涉进此事,但你有一句话说得对——不得不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本王认同你说的这点。”

“谢王爷。”

“是该本王谢你才对。你在本王身边的作用,是首辅、太傅等人做不到的。”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马士英激动地躬身道:“能得王爷如此看重,士英竟有些汗颜了。”

这话让吴争哈哈大笑起来,点点马士英道:“四年了,本王第一次听你说汗颜,着实令我意外。”

马士英正色道:“为上者,当有两面镜子,一为善,一为恶。士英愿做王爷身边有面恶镜,照出这世间真正的奸倿之徒。”

“好,既然你愿意,那本王就答应你。”

这时,府卫再次来报,宫中又来人了。

吴争与马士英面面相觑。

今日真是个精彩的日子啊。

只见那个之前来过姓徐的老太监,碎步急跑,匆匆而来。

见书房中有马士英在场,喘着气道:“还请王爷摒退左右。”

吴争冲马士英施了个眼色,马士英识趣地悄然退出。

“王爷,还不快去前院接驾!”

吴争一愣,朱媺娖竟亲自来了?

……。

“臣吴争参见陛下,不知圣驾前来,未曾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将朱媺娖引进书房,吴争郑重见礼道。

朱媺娖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看着在她面前低头行礼的吴争。

“我还以为,我这个皇帝在你心里,怕是没几分份量的。”

吴争正容道:“陛下乃群臣一致拥立的一国天子,臣就算再跋扈,对陛下也应有该有的敬重。”

“此话有理。”朱媺娖颌首道,“坐吧。”

吴争道:“陛下在座,臣还是站着的好。”

朱媺娖眉头微皱,“吴争,你可是在心里怪我,不该从兄长手中夺位?”

“不。”吴争断然否认道,“首先,陛下是被群臣拥立登基,并非从兄长手中夺位。况且丹阳王私德有亏,陛下为求自保,取而代之,也是人之常情,臣为何要怪?”

“那就坐下说话。”

吴争告了声罪,在朱媺娖正对面坐了下来。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回到四年前嘉兴官道,你我意外相逢的那一天,这帝位太沉重,我怕我担不起啊。”离得过于近了些,怔怔地看着吴争那张已经成熟起来的脸,仿佛有些陌生,朱媺娖眼神迷蒙起来。

吴争道:“往事已矣,来日可追。陛下不必为时光流逝伤怀。”

“真的可追?”朱媺娖的目光转向吴争。

吴争一时语塞,只能闭嘴不答。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终究是不能追了。”朱媺娖叹息道,“吴争,我心里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守住朱家这份基业……我需要你帮我。”

“臣定尽心尽力,不负陛下!”

“吴争,你真要与我如此生份吗?”朱媺娖有些激动起来,“在你心里,我不如钱瑾萱,甚至不如朱辰妤吗?”

吴争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可知道,我恨自己姓朱,正象父皇挥剑斩断我手臂时,对我说,为何要生在皇家……吴争,不是我不肯……你该明白,我什么都肯让,唯独这份家业不能,因为我姓朱!”

看着朱媺娖情意流露,让他想起那个分他百年老参疗伤的俊郎公子,吴争心中最柔软处被捅了一下,他轻叹道:“陛下误会了,臣并无不臣之念。”

朱媺娖定定地看着吴争,“心里话?”

“是。”

朱媺娖突然微笑起来,“我知道你是个君子。”

吴争苦笑道:“刚见陛下时,臣就说了,臣叫吴争,无法无天的吴,争强好胜的争。”

朱媺娖含笑看着吴争,“想当日,你还逼我与你结为义兄弟。”

吴争捂脸,轻“嗷”了一声。

“你还逼我喊你大哥。”

吴争有些受不了了。

“你今日还想听我唤你……大哥,吗?”

吴争心头一跳,同样的人,同样的两个字,吴争突然就品出了不同来。

当日那一声“大哥”,有羞涩、无奈、嗔怪,重要的是有深深的信任和一丝难言的依赖。

可今日这一声“大哥”,是热情如火、让人心口一荡,却没了让吴争曾经悸动的信任、依赖。

时光荏苒,吴争不再是那个无法无天、争强好胜的哨长,而她,也不再是那个有着一双干净眼睛的周公子。

吴争有些无端的迷茫起来。

朱媺娖语调变得很温柔,“我今日来,确实有事要和你商量。”

“陛下只管吩咐就是。”

“我已登基,可我终究是个女子……女子总要嫁人。”朱媺娖的脸渐渐粉红起来,“内有我为你做坚强后盾,外有你为国拒敌攻伐,内外同心、琴瑟和鸣,如此,我朝必能中兴、北伐定能成功……若日后诞下子嗣,便可立为太子,基业由此便有了传承……吴争,你意下如何?”

终究是女子,未嫁女子,朱媺娖的声音越来越轻,以至不可闻。

吴争心中突地一跳,看着朱媺娖此时含羞的脸,有一种点头答应的冲动。

但,也只是冲动。

吴争之所以一直拒绝朱媺娖,并非朱媺娖有什么地方不够好,也不是吴争心中无情。

而是吴争明白,如果和朱媺娖结合,那么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这天下,也会因为此事,兜了个大大的圈,再回到原来,按既成的惯性向前。

一切会回到原样。

就算被大顺、大西、清军杀了大半宗室,可江南宗室的人数依旧在十多万之众(包括旁支),这些人因祖宗家法而手无缚鸡之力、一无所长,需要朝廷供养,而他们一人一年的耗费,是民众的百倍,甚至千倍。

若是民众,吴争还不担心,可以授之以渔,自己养活自己,可这些人,只能混吃等死。

有据可查,万历三十年(1602),一年间,朝廷岁入近三千万两,其中供养宗室花费一千八百九十余万两,占了整年岁入六成不止,官员俸禄支出为四百余万两,而军费支出才六百多万两。

吴争自认,是养不起这些蠹虫的。

可一旦走出这一步,吴争更无法向那些聚集在自己麾下的人交待,建立一个新世界、新国度,一切都会成为一个笑话。

吴争很难想象,当数以十万之众的宗室成员涌向自己,向自己讨要他们“该得”的俸禄之时,能挥刀相向吗?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我的子女只姓吴

到时,朱媺娖能允许自己对宗室挥刀相向吗?

不可能!绝不可能!以朱媺娖的心性,断不会弃宗室于不顾。

既然如此,不如决绝!

只是吴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可以顾及双方体面,愣了半天,吴争支唔道:“臣已成婚,有了妻室,陛下美意……恕臣不敢应……。”

朱媺娖脸色渐渐苍白,厉声道:“吴争,你这是在拒绝朕?”

吴争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朱媺娖的眼睛道:“臣姓吴,陛下姓朱。臣虽才学欠缺,可也能为日后子女启蒙。吴家虽非豪富之家,可也有几亩薄田,店铺若干,尚可予子女以温饱……所以,请陛下如恕罪,臣还是想让臣的子女姓吴。”

朱媺娖慢慢站起,目光变得异常地冷。

吴争跟随起身,不敢看向朱媺娖。

这种无言的僵持,持续了许久。

朱媺娖抬脚向门走去。

吴争大声道:“臣恭送陛下。”

“吴争。”朱媺娖突然止步,开口道,“朕不能让你带走丹阳王。”

吴争一愣,但随即领悟到朱媺娖真正的来意。

也是,能有什么事,可以让刚刚登基的皇帝亲自跑这一趟。

吴争的脸色开始变化,“陛下,丹阳王在宫中不妥。”

“为何不妥?他是朕的亲兄长!”朱媺娖的语调有些尖。

吴争平静但坚持道:“正因为丹阳王是陛下亲兄长,所以留在宫中不妥。”

“若朕不允呢?”

吴争平静地道:“臣方才说过了,臣叫吴争。”

朱媺娖变得阴沉,她自然听得出吴争的意思。吴争,无法无天的吴,争强好胜的争。

“你是在逼朕?”

“臣在与陛下讲道理。”

道理,从来不是讲的。

也只有手中有足够实力的人,才能讲道理。

朱媺娖慢慢吸气,从起伏的胸膛看得出,她气得不轻。

“好。朕答应你,但朕也有一个条件。”

“陛下尽管说。”

“从你此次离京起,丹阳王不得再踏入应天府一步。”

“臣遵旨。”

朱媺娖冷冷道:“吴争,你让我很失望。”

“臣有罪。”

……。

次日凌晨。

刚刚睡下不久的吴争,被军情急报唤醒。

至少有不下五万人的清军,分高邮州、兴化两路南下。

更让吴争震惊的是,蒋全义部被清军骑兵在清水潭附近追上,几乎全军覆没,蒋全义及数十残部不幸被俘。

之前江北有清军攻宝应、槐楼镇的军报,吴争是有心理准备的。

打仗嘛,如果不是实力可以碾压对方,那么总会是互有输赢,而北伐军兵力还不具备可以横扫一切的时候,打个败仗,对于吴争而言,并不是不能接受。

可吴争这次还是震惊了。

因为他之前的判断是多尔衮想以战促和。

可如果按这次军报上清军的数量而言,这绝对不是以战促和的范畴,而是一场有预谋的决战了,至少是一场规模不小的正面突袭战。

多尔衮是真要打这一场?

吴争心里,对之前的判断开始动摇。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江北两卫,必须撤退,否则,就会陷入清军团团包围之中。

吴争焦灼起来,因为可以让他决定的时间不多。

那么增兵,那么撤退,只能二选一,没有第二条路走。

可增兵,除了之前调往泰州的方国安部,吴争手头已经无兵可派,京卫、建阳卫遭受重创,休整还来不及,朝廷水师几乎全军覆没,可以说,这一仗,明、清双方已经打得血肉模糊、都疲惫不堪了。

吴争想到水师,能调动的只有水师,可王朝先水师如今分为两部分,一部在江浦水域,另一部在仪真水域,执行封锁江面的任务。

如果调往江都至泰兴一线,那么等于使应天府丧失了在水面阻挡清军再次侵袭的可能。

“来人,传令舟山水师,即刻调往江都至泰兴一线,十二时辰之内,必须到达指定位置。”吴争终于决定,还是以应天府来抗清军可能发动的进攻,而保住江北用无数生命换来的土地。

“令戚承豪部、本王此行所带随扈及王府府卫即刻集结。”

“派人入宫,将本王安排知会陛下。”

……在吴争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完后,闻讯而来的马士英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

“王爷这是要在江北再打一场?”

“不是我想打,而是不得不打。”吴争轻叹道,“你就留在京城吧,战场上终究刀枪无眼。”

马士英心中涌起一阵感动,他上前一步道:“王爷是要亲自前往江北?”

“是。我军在江北兵力不足,算上方国安部,总计三万人,如今蒋全义部覆没,那就连三万都不到了,军报上说,敌人不下五万人,可我感觉,或许还不至五万人,我必须亲自前往江北指挥,否则我在京城也坐立难安啊。”

“王爷为何不撤兵过江,哪怕退至靖江,等北伐军调动完成之后,再反攻回去也不迟啊?”

吴争摇摇头道:“撤兵的选择,我也想过,可我答应过泰州民众,不会第二次撤退……老马啊,人心失不得!”

马士英沉吟了一下,坚持道:“既然王爷已有决意,属下不阻拦……可以属下之见,王爷就算要离开,也得先见了清廷使团再走。”

吴争皱眉道:“那得耽搁至少半个晚上的功夫……你是何意?”

马士英道:“事情很蹊跷,清廷派出使团,至少是四、五天前的事,也就是说,清廷停战的意愿是真实的,而江北清军兵力如此之巨,调动也应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怎么会有如此前后矛盾之事呢?”

吴争想了想道:“之前我的判断是,清廷确实打不下去了,不管从清廷现在手中的兵力和财力,乃至清廷如今四面楚歌的现状而言,加上尼堪所部当时在大胜关进不得退不得的尴尬处境,他们确实没有理由再打下去。所以我的判断是多尔衮想以战促和,这才突然发动。也正因为这推测,我想江北有二万兵力,再调方国安部前往泰州,守是没问题的。只要等到与清廷使团谈完,这一切就会迎刃而解。可现在军报上说,至少有五万清军分两路南下,蒋全义被俘,这显然不是以战促和的方式。”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老马,你立功了

“那王爷对眼下局势作何判断?”马士英问道。

吴争摇摇头道:“暂时还无法判断,只能到了江北再说了。”

马士英稍一犹豫,抬头道:“属下虽不知兵,可心中有一疑惑……王爷之前在江北击溃喀尔楚浑所部兵马,扬州府已几无成建制的敌军,扬州府周边凤阳府、淮安府也并无大量清军的驻囤,如今突然出现如此规模大军,实属怪异。况且要调动超过五万大军,唯一可能就是北面徐州。可徐州驻军的调动,不是寻常人能调动得了的。”

吴争一愣,想了想道:“这自然是清廷调动,想来应该出自多尔衮手笔。”

“可如果出自多尔衮手笔,他又怎能同时下两道完全矛盾的命令呢?如果说王爷之前判断多尔衮是以战促和正确的话,还解释得通,可现在王爷判断不是,那就解释不通了。”

吴争眉头紧皱起来,马士英的话有道理,多尔衮不应该下完全矛盾的两道命令,一面派出使团和谈,一面却调动徐州大军南下,摆出一副决战的架势,不,已经不再是架势。

“或许是……多尔衮故布疑阵,以混乱我军视线?”

马士英摇摇头道:“不太可能,多尔衮在顺天府,如何如臂使指,他能保证南下清军能在第一时间听从他的调动,说打就打,说停就停?万一使团谈妥了,军队却还在继续进攻怎么办?反之亦然。”

吴争心头一跳,“你刚刚说多尔衮在顺天府?”

“呃……自然该在顺天府。”

“不,多尔衮应该不在顺天府……你说得对,如果多尔衮在顺天府,那么就难以解释,如何让军队如臂使指,想打就打,想停就停。老马,你提醒得好,多尔衮应该不在顺天府,他很可能就在徐州,不,甚至可能在淮安……我说呢,喀尔楚浑被我击溃,敌军还能如此凶悍一路南下,你瞧,清军一日之内,攻占宝应、槐楼镇,然后迅速分兵两路,一路直取江都,一路直取泰州,如此狠厉之势,除了多尔衮亲自指挥,清廷之中谁还有如此手笔……我不是说清廷没有将才,而是这种指挥,需要能力、魄力、权力三者结合,有能力、魄力未必有如此权力,有权力未必有相应能力、魄力,唯有多尔衮才全部符合。”

马士英惊愕地看着吴争,“咳……王爷,马某请您见见清廷使团后再离开京城的意思,并非在此。”

吴争心中疑惑一解,心情骤然轻松了不少,呵呵笑道:“那你用意是……?”

“应天府不象杭州府,朝廷这些年并未对敌军占领时的城中权贵、豪门进行甄别、清洗,城中有敌人内应,且还不少,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马士英斟酌道,“或许他们的联络、传递情报的方法远比王爷亲自赶往江北的速度更快。”

吴争点点头。

“那么,王爷如果明天一早就会见清廷使团,会不会午后,对岸敌军就收到王爷在滞留在应天府的消息呢?”

吴争闻听,顿时恍然大悟,拍了拍马士英的肩膀道:“老马啊,你今日立功了。”

……。

离天亮还早,吴争至仪凤门,传见了陈胜、廖仲平。

将对岸军情及水师已经调往江都方向的消息,知会了他们之后,令他们牢守大胜关。

吴争是下了死命令的,那就是,如果击溃的尼堪率部再次打回来,二人必须死死守住大胜关。

……。

再返回皇城时,已经六月十六,凌晨卯时。

天色已经亮起。

吴争换了套亲王服,便施施然乘马车直入皇城,由繁华长安街至宫城外,再转西,过白虎桥,到达鸿胪寺前。

十数名参与谈判的我方官员早已列队等候,其中有太傅钱肃乐为首,在朝堂上与吴争有过言语龌龊的礼部尚书李继臣也在,甚至连昨日与吴争顶撞、欲为任半城枉死讨公道的户部右侍郎郑有德也在其列。

不过此时,所有官员皆正容躬身相迎。

亲王的规仪确实与郡王是不一样的。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面对敌人时,只要不是暗中降清的汉奸,那么立场是一致的。

在群臣的簇拥下,吴争入鸿胪寺。

正堂之内,清廷使团已经由官员安置好了座位,正瞧首以盼,等待着义兴朝谈判官员的到来。

清廷使团有十三人,正使是清廷多罗谦襄郡王瓦克达,礼亲王代善第四子,原本他是不适合出使义兴朝的,他的亲侄喀尔楚浑被吴争俘虏,为救侄儿性命,也只能亲自来了。

副使有些特别,倒不是官位多显赫,而是他是吴争是实打实的老乡,同为绍兴府上虞县人,姓沈名文奎字清远,上虞百官人。

当吴争得到礼部禀报时,就明白清廷出使,应该是诚心的,也就是说,并非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沈文奎年半百,还真称不上汉奸,至少不同于别的汉奸。

他是天启七年北上辽东游学,崇祯二年,后金破遵化,被八旗挟俘至沈阳,因当时后金极力延揽汉文人,而得到皇太极的赏识,值文馆、问国政,后授宏文院学士,从此为满清出谋划策。

清军入关之后,沈文奎授保定巡抚,翌年擢升淮扬漕运总督。

汉人素有故乡情怀,象这样经历的人,自然是心怀故土的。

虽然无法改变明朝灭亡的结局,可沈文奎在任上,免除了一些民众的赋税,并上奏折,请朝廷为明陵寝举行祭祀大典,由此遭到弹劾罢官革职。

直到去年年初,才被重新起用,补宏文馆学士,充实录馆副总裁。

清廷使团十三人中,也就多罗谦襄郡王瓦克达爵位最高,原本义兴朝派太傅钱肃乐领正使进行谈判,已经是合适了的。

可吴争突然临时决定,亲自参加谈判,还没知会对方。

所以,当清廷使者看到一个胸口、两肩绣着五爪团龙的明亲王服官员进来,都惊讶万分。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找补银子?

瓦克达年纪不大,才三十出头,但性子比较沉稳。

见吴争当面走来,迎上去刚要开口,就被吴争抢先了。

吴争微笑着,但并没停留,从瓦克达身边擦身而过的同时,道:“是多罗谦襄郡王吧?不用多礼……坐。”

瓦克达哭笑不得,他哪是多礼?不过是上前打声招呼罢了。

可被吴争就一说,倒象是他主动上前向吴争行礼,而被吴争阻止了一般。

然而没等他反应过来,吴争已经坐了下来。

“诸位,本王没有太多时间,那就别客套了,直接谈正题。”吴争手随意地按在案上,弹弹手指道,“怎么……贵使事先没想好条陈?行,那就我朝先来吧……马士英,说给清使们听听。”

就这样,清使只好落座,瓦克达甚至想解释都没时间,他涨红了脸,只好憋屈地坐了下来,引得义兴朝官员无不心中暗笑。

这不象是谈判,更象是吴争引领一次内部会议。

当然,吴争这随意的下马威,其实不可复制。

这需要在己方中一言九鼎的地位,和在对方谈判官员心中,强大的震慑力。

换义兴朝在场任何一人,都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马士英应声而起,拿出事先早已备好的条陈,大声读了起来,“……清军须三日内撤回江北,不得留一兵一卒在江南,否则视为毁约。扬州府战事,是在我朝知会贵方,同意停战谈判之后,故,可视为贵方毫无诚意,若谈成,清军须在三日之内撤至淮安府,不得留一兵一卒在江南,否则视为毁约。鉴于贵方继续扩大战况,须将我朝被俘将士无条件安全返还……。”

马士英还没读完,清使那边已是哗然,这哪是停战谈判,怕是投降谈判也不过如此吧?

瓦克达脸色铁青,可他依旧自峙身份,不发一言,因为吴争端坐在那,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

“贵方欺人太甚!”

“这没道理,要撤就都撤,要我朝从江南撤兵,扬州府明军也该撤回江南。”

“就是,返还俘虏可以,也须得将我朝被俘将领一并返还。”

……刚开始时,双方还是有节制的,至少在言语上还是“贵方”,可一会下来,双方官员已经是剑拔弩张,指着对方鼻子,狂喷唾沫,撸袖擦掌,大有一副当场上演一出全武行的架势。

这哪有一丝以理服人的样子?

吴争和钱肃乐端坐着,一声不吭。

那边瓦克达、沈文奎亦是静坐着,任由官员们吵得面红耳赤。

场面显得异常怪异。

终于瓦克达忍不住了,他沉声道:“吴王殿下,这便是贵方待客之道吗?”

他一说话,清使顿时闭嘴了,而清使一闭嘴,这边官员没了争吵的对象,也迅速闭嘴。

这一幕更加怪异,就象是突然被拧紧的水龙头,再听不到一点滴水声。

如同事先商量好的一般。

吴争睁开眼睛,微笑道:“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火枪,多罗谦襄郡王自认是朋友还是豺狼?”

“你……!”瓦克达显然不善言词,他拍案而起。

吴争神色安静,看着瓦克达道:“本王奉劝你一句,许多时候,颜面是自己凑上来丢的。你瞧,你这么冲动地站起来,本王就不明白了,你再想坐下时,怎么好意思呢?”

损!

太损了!

原本瓦克达已经想坐下了,可被吴争这么一填,他是再也坐不下去了。

边上沈文奎呵呵一笑,同样起身道:“吴王言词犀利,确非待客之道,其实多罗谦襄郡王的意思是,双方在进行停战谈判之前,是否就俘虏返还,先达成一致,以此来证明双方的诚意?”

这话一出,双方官员皆点头认同。

就在这“祥和”之中,沈文奎很自然地向瓦克达拱手道:“王爷,既然停战谈判尚未开始,不如先让下官与对方商议俘虏返还事宜,王爷可否让给下官立下微末之功的机会?”

瓦克达生硬地点点头,“那就辛苦学士了。”

说完,憋着一肚子气坐了下来。

吴争眼神一眯,冲着沈文奎呵呵笑道:“听闻沈学士原籍也是上虞人?”

沈文奎拱手道:“能与吴王同乡,文奎之幸也。”

“客气了。”吴争随意挥手道,“不过本王在想,少小离家老大回,不知沈学士衣锦还乡之时,街坊乡邻会否夹道相迎啊?”

沈文奎微笑地脸,一下子僵住了,但很快,他呵呵一笑道:“两军对阵、各为其主,吴王挑拨之意,诸位同僚心知肚明!”

“本王没兴趣挑拨,你不配!”吴争瞬间变脸,“本王以与你为同乡为耻!”

饶是沈文奎也是见识过大风大浪、可见泰山崩而面不改色,此时也被吴争突然地发难而脸色铁青起来,“吴王当众羞辱我朝使者,可见并无谈判诚意!”

“又当如何?”吴争哂然道。

“你……。”沈文奎指着吴争。

吴争呵呵大笑起来,“本王刚善意提醒了多罗谦襄郡王,不想沈学士又冲动了……此时,你又如何自救?”

沈文奎手指抖动得厉害。

“吴王,先谈正事。”瓦克达生硬地开口说道。

吴争随意挥手道:“沈学士,你还不是本王对手,本王不为己甚,坐下吧。”

沈文奎这才讪讪将手指收回。

吴争转向瓦克达,“本王是最讲道理的,俘虏嘛,自然是同等交换,我军被俘蒋全义是指挥使,秩正三品军职……唔,且容本王想想,指挥使对应贵方军职,应当是副总兵……马士英,我军可有俘虏清军副总兵之职的?”

“有,还不少。”

“那就随便选一个换呗。”

瓦克达忙道:“本王要换喀尔楚浑、尚善二人。”

吴争顿时脸色一沉道:“你这就不讲道理了,喀尔楚浑是多罗贝勒,尚善是贝子,一人本王都吃亏了,你还想一换二?”

瓦克达道:“吴王觉得不公平,那……本王可以赎买。”

吴争一听乐了,与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就是说找补银子?”

“对。”

</br>

</br>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你竟敢在本王面前提银子?

吴争左右扫了一眼,见官员们一个个向自己摇头示意,钱肃乐也在微微摇头。

然而吴争却“呯”地一声,一掌拍在案上。

所有人都以为吴争这是要发飙了。

不想接下来吴争却冲瓦克达笑道:“爽快!没人嫌银子咬手不是?多罗谦襄郡王,你的提议,本王允了。”

瓦克达一愕,他没想到吴争会如此轻易答应赎买俘虏的提议,心中一松,忙问道:“没想到吴王竟也是爽快人,那就请吴王开个价吧!”

吴争弹着手指想了想道:“喀尔楚浑是多罗贝勒,那就十万两吧,尚善是贝子,便宜点,六万两……。”

这话让义兴朝官员无不惊愕起来,钱肃乐是真坐不住了,用力一拽吴争衣袖道:“怎可如此?!”

然而那边沈文奎一听,立即打蛇上棍道:“吴王身份尊贵,自然言出必行、言而有信的……这样,我朝可以当即兑付银两……。”

吴争眨眼,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道:“等等,沈学士刚刚说啥?”

沈文奎一愣,重复道:“吴王身份尊贵,自然言而有信的……。”

“唔……虽然不是这话,可你说得也基本属实……哦,本王问的是,下一句。”

这话差点所有人为之瞠目。

沈文奎只好道:“我朝可以当即兑付银两啊……。”

“停!”吴争呯地一拍案台,怒道,“沈文奎,你敢羞辱本王?”

沈文奎一头雾水,“吴王这话何意?”

“银子,你竟在说银子!本王是没见过十几万两银子的人吗?”

“不是银子,难道还是金子……呃。”沈文奎差点噎住,他恍然明白,吴争说得是金子。

吴争指着沈文奎怒道:“当然是金子,你家多罗贝勒、贝子难道是两头豕,仅值这么点银子吗?”

这话说的……啧啧,所有义兴朝官员无不抿嘴窃笑,他们这才明白过来,吴争之前答应,想来用意只是设套羞辱对方。

沈文奎和所有清使是敢怒不敢言,确实这事是出于误会,可金银的兑换比例,让吴争的“险恶用心”暴露无疑。

是,多罗贝勒、贝子的性命自然是不止十几万两。

可此时金子基本不予流通,多是官府和豪门屯积、收藏、打造饰物、器物之用。

没有人会提出以金子交易。

况且此时金银兑换比例在一比十二,甚至十三之上。

十六万两金子,那就相当于二百万两银子了,这恐怕……清廷真拿不出来。

瓦克达怒道:“你这是讹诈!”

吴争反倒气平了,双手一摊,“看,本王开了价,你们不应也就是了,反而来指责本王讹诈,这太不讲理了吧?这样,既然分岐太大,不如暂时休会,双方商议之后再谈。”

说着顾自起身,沈文奎急道:“那下次会晤为何时?”

吴争想了想,蹩眉认真想了想道:“牵扯钱财之事,自然不能大意……这样,三天后吧,双方都得好好商议不是?”

瓦克达拍桌瞪眼喝道:“不成!太久了,不就二百万两银子吗……?”

吴争愕然道:“郡王……真有钱!”

是有钱,其实清廷与明廷好不了多少,都是那么群人,那么的作派,国穷“民”富嘛,这民当然不会指得是百姓。

那边沈文奎急扯瓦克达,朝吴争道:“就按会稽郡王之意,不过三日太久,不如明日吧?”

吴争脸上显露着一丝不情愿地道:“那……也成!”

……。

鸿胪寺,为清廷使团休息,划出的七间房舍,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

位于中间的房舍中,瓦克达正在一种他自以为已经克制的声音,怒吼道:“南蛮子向来奸滑,竟开出十六万两金子的价钱……若不是本王来之前,太后和陛下再三叮嘱,本王今日必掀了条案,啐他一脸……。”

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这是扫射啊。

使团十三人,除了他自己,可尽是汉人,哪怕他们已经不想当汉人了,可身上的血液无法改变。

所有人都低着头,一副唯唯喏喏的模样,看起来是恭敬,可每个人都在腹诽,不知道是谁,方才就要一口答应下来的,要不是沈文奎及时阻拦,怕是这时该在兑付银子了吧。

好在,瓦克达虽莽撞,但不傻。

他回味过来自己把身边人都骂之后,于是迅速加了个补丁,“……咳,本王骂的是江南的南蛮子……。”

许多事啊,不解释也就罢了,这一解释,十有**越描越黑。

是,这些汉臣都在北方,可要知道,明朝科举,在东林党一统江湖之后,每届科举,江南举人、进士的比例占了总数的七成以上,可谓是一览众山小,睥睨天下,舍我其谁。

这十二人汉臣之中,怕是大多就是江南各府士人。

沈文奎,就是其中之一。

沈文奎当然不会顶撞,到了半百的年纪,心火早就没了。

若连这都做不到,哪能在北面三起三落之后,再起?

他抬起头时,脸上没有任何不满,甚至还带着微笑,“王爷,江北战事正急,摄政王又身体抱恙,眼下最要紧的是,将吴争正在应天府的消息赶紧禀报摄政王。”

瓦克达一怔,连声道:“本王想说的就是如此,这事就交由副使全权去办。”

“咳!”沈文奎干咳一声道,“但下官并不知我朝在应天府埋下的细作……况且,也只有王爷您有权力启用这些暗子……这也是下官应下明天再谈的原因,有这一天的时间,应该可以将此消息传递到江北了。”

瓦克达连连点头,“副使说得对,可本王是正使,进出鸿胪寺定在义兴朝廷的监视之中……这样,还是副使跑这一趟吧?你放心,事情办成回朝之后,本王定会为你请功!”

沈文奎迟疑道:“不是下官不愿替王爷分忧,只是……这与律不合啊。要不……在诸位大人中挑选一人,为王爷跑一趟?”

瓦克达扫了众使一眼,可那些汉官一个个地往后退了一步,谁也不是傻子,这事确实有功可立,可危险也大得紧。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劝降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可没说不斩细作、间谍啊。

在敌人的心腹中,一言一行都在监视之中,稍有疏漏,便是万劫不复。

你瓦克达都不愿亲为的事,谁心里没杆秤?

见没人主动请缨,瓦克达脸色一沉,随即却笑了,转头对沈文奎道:“副使啊,这事还真非你不可……咦,先别忘着拒绝,听本王讲啊,你与吴争是同乡,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借口吗?这样,本王为你备份礼,你就以探望同乡之名,前往吴王府,如此一来,以吴争在义兴朝的权势,必不会有人起疑,还有,顺便也可探探,吴争对此谈判的底线……一石两只鸟啊,啧啧!”

瓦克达一副只要老子摇把扇,就没孔明什么事了的范。

沈文奎还是迟疑,他倒不是不想跑这一趟,但以他这二十年的官宦生涯,他清楚这事的危险不仅仅是被义兴朝侦知,而是对应天府暗埋细作的知情。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万一这些细作有个不测,清廷必会追究,到时瓦克达一推三六五,自己一个汉臣,还能有谁来为自己做主?

“下官才德浅薄,还请王爷另觅贤能……。”

“沈文奎!别给脸不要脸啊,本王这是在抬举你……哪,这份名单拿去。”瓦克达瞪眼,抖动着他倚为性命的两撇山羊胡子道,“本王允你可见机行事,可这名单要是泄露,别怪本王不留情面!”

沈文奎无奈接过,打开看了一眼,突然伸手将纸凑向边上火烛,“轰”地一下,纸顿时成了灰烬。

所有人大骇。

瓦克达更是怒目相对,“沈文奎你想造反不成,可知这名单关乎摄政王江北成败?以此治你个大不敬,斩了你狗头都是轻的……!”

沈文奎慢条斯里地答道:“既然名单重要,自然不可带在身上……如此便不会泄密。”

“可这上面有十数人的名……。”

“下官已经记下了。”

“你……哦,记下了就好。”瓦克达悻然道。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黄雀背后或许还有一只老鹰。

他们不曾料到的是,就在他们纠结于由谁去联络细作之时,一辆简陋的马车,悄然出了太平门,往江边急驰而去。

……。

黄昏时分,沈文奎带着一车礼物,前往王府投贴拜访吴争。

被府卫引进西院偏厅。

然而迟迟不见吴争到来,让沈文奎渐渐坐立难安。

看到屋外天色渐暗,沈文奎终于坐不住了,他起身正准备告辞离开。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沈大人啊,失礼……失礼了。”

马士英踮着脚步,碎步快跑而来。

沈文奎皱眉道:“敢问马大人,会稽郡王何在?若郡王公务繁忙,沈某可以改日再来拜会。”

马士英没有立即答话,而是扭头冲外道:“来人,备桌酒菜送来。”

沈文奎不耐道:“马大人,好意心领。只是沈某是使者,此时天色已晚,为免不必要的误会,还须尽快回去,就不吃酒席了。”

“咦,沈大人莫急,是王爷交待下的,让马某好生招待沈大人,今日在谈判时,王爷多有针对沈大人,以此算是向沈大人赔个不是了。”

沈文奎一愕,拱手道:“各为其主而已,王爷太客气……敢问王爷人在何处?”

马士英随口呵呵笑道,“王爷午时便赶去了江边,此时怕已经到了江都了吧。”

说的人似乎是随口一说,可听的人,却顿时额角渗汗。

吴争竟在午时就离开了应天府,前往江都?

沈文奎迅速意识这下糟了,自己刚刚传出的消息,实际上是假的、错的,怕是上了吴争的当了,这后果非常严重。

沈文奎连招呼都不打,撩腿就欲出门。

马士英笑道:“沈大人以为,你还走得了吗?”

“沈某是使者,有道是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眼下两国正在和谈,马大人还想扣下沈某不成?”沈文奎色厉内荏,他其实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如果马士英没有万全的准备,又怎么可能将吴争的行踪泄露给自己?或许,自己听到这话,怕是结局已经注定。

马士英呵呵笑着过来,伸手拽着沈文奎的手,拖向桌边,将他按在椅子上,“沈大人稍安勿躁,先吃酒,再谈事,如何?”

这不开玩笑吗?

沈文奎此时哪有心思吃酒,他霍地起身,摔开马士英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喝道:“马大人意欲何为?沈某是使者……。”

“别提使者。”马士英正色道,“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奸细例外……沈大人此来王府之前,去了趟长安大街的容氏酒楼,还点了当红小凤仙姑娘作陪……啧啧,沈大人好眼光啊。”

沈文奎的脸色渐渐苍白,他突然明白,为何马士英会姗姗来迟。

马士英呵呵笑道,“可惜容氏酒楼在沈大人离开后,突然关门歇业,想来短期内不会再开门了,叫这京城纨绔、风雅士人少了个绝妙的去处……哦,对了,马某将小凤仙姑娘请来了王府,沈大人可要让她前来作陪?”

沈文奎听到这,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干涩地道:“马大人究竟想怎样?”

“吃酒。”马士英指着源源不断送进来的酒菜,很干脆地答道。

沈文奎苦笑道:“也对,吃顿上路饭,也不至于做个饿死鬼……成,沈某吃就是了。”

“呸”马士英朝身侧轻啐一口,“沈大人这话说的,马某才不吃那种饭,晦气!”

沈文奎心念电转,“马大人是想劝降沈某?”

马士英笑道:“沈大人果然是能人,不用点就通了。”

“马大人误会了,沈某宁死不作二臣。”

马士英道:“王爷说,沈大人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会稽郡王谬赞了,沈某没有归明的心思。”

“可王爷说,年前,沈大人向故乡捐了二千金,重修了孝女曹娥庙,为家乡父老称颂。”

沈文奎愣了半晌,叹息道:“王爷何须以此来逼迫沈某?”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亲不亲故乡人

马士英正色道:“王爷说,沈大人身上流得是汉人的血,亲不亲故乡人,何苦为了外族,坑害自己的同胞?王爷还说,百官的父老乡亲,若能听到沈大人重回上虞,定会夹道欢迎。”

沈文奎脸皮抽搐起来,他艰难地开口问道:“王爷想让沈某做什么?”

“名单。”马士英拎起酒壶,为沈文奎面前的杯子斟了杯酒,然后看着沈文奎吐出这二字。

沈文奎脸色苍白起来,他自然清楚马士英所说的名单是什么。

“名单已毁……沈某亲手焚毁的。”

马士英微笑道:“王爷说,在上虞故里,谁都知道,沈大人自小有过目不忘之能,百姓们在教导稚子时,皆以沈大人之能为作榜样……王爷还说,送沈大人一句话,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沈文奎张大了嘴,愣了半天,突然趴在桌上,嚎哭起来。

五十几岁的人了,哭得如同个孩子。

……。

而此时的泰州城,已经被两倍以上的清军,从西、北两面包围。

因蒋全义的急信通报,兴化的池二憨和江都的鲁之域迅速率己部向泰州合拢。

江都、兴化得而复失,清军轻松占领两地。

被吴争下令调动的方国安部,此时也已经到达泰州。

这没有错误,一府之地,面对倍于己方的敌军,分散只会被各个击破,抱成团才是正确的选择,况且,在当时,还不知道方国安部率令渡江北上。

可就算算上方国安部,兵力也才不足三万,面对着六万敌军,也是个敌众我寡之局。

战斗从凌晨已经开始。

敌人如同发疯般地在西、北两个方向攻城。

这支敌军显然和之前的不一样,不仅是军服、面相不一样,连武器都不一样。

最让方国安等将领头痛的是,敌人的炮火强度第一次压过了己方。

这不是威力大小的问题,而是持续炮击。

北伐军缺少弹药补给,不是运输不及,而是军工坊产能有限。

这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士兵得省着些用。

这就使得在炮火上,被敌人压制着打。

方国安已经不想打了,他要撤。

在打退敌人今日第四波进攻之后,方国安与池二憨、鲁之域商议——撤!

说是商议,但也是命令。

按吴争的命令,江北战事由方国安为主,池二憨、鲁之域包括已经被歼灭的蒋全义部,皆归方国安指挥。

此时的泰州小城,已经没有一处化外之地。

清军的火炮遍地施虐,无数的房舍被沉重的弹丸轰塌。

被引发的大火此起彼伏。

然而,方国安的命令被池二憨一口拒绝。

“方大人,恕末将不能从命。”

“池将军,敌军兵力尤胜我军,况且我军弹药不足,近三万人集中在区区泰州小城,与倍于我之敌硬抗,这非用兵之道。我军之长在于远战,而非近搏。方某以为,孤军深入敌腹地已是不妥,再坚守小城,更是荒谬……只有边撤边打,将敌人不断南引,如此近可在泰兴,远可在靖江,立稳脚跟,组织起防线,再设法反击……。”

“那泰州城呢?城中百姓呢?”池二憨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少爷调你部渡江至泰州驻囤的用意,就是守住泰州城,否则杭州、金山两卫随时可以撤,何须劳烦方大人亲自率兵北来?再则,蒋大人力敌之后被俘,我等这一撤,等于让蒋大人部二千多将士白死了……方大人,恕末将不能从命!”

方国安蹩眉道:“将在外,君命且有所不受,王爷调方某率部至泰州时,敌军尚未露面,可此时不同彼时,怎可同日而语?方某相信,就算此时王爷在泰州,他也会象方某一样,下令撤兵……池将军,我们是在打仗,论得是胜败,而非一城一池得失,象泰州城这样毫无战略用途的小城,不必浪费我军士兵的性命!”

“不!少爷在,绝对不会放弃泰州,方大人,论打仗,池某或许不如你,可论对少爷的了解,你不如我……少爷既然已经答应泰州百姓不再撤退,那么,只要少爷没有亲自下令撤退,池某就算战死,也绝不会退一步!”

方国安怒了,“可王爷现在应天府,就算已经得报,也来不及传令回来……你要知道,再不撤,敌军就会合围,到时怕想撤也撤不了了……方某怀疑,城外敌军绝非各府降清明军,而是徐州及以北的八旗或汉八旗军,甚至方某怀疑是多尔衮亲自指挥了此役,方某与多尔衮交过手,多尔衮指挥作战很少迂回包抄,他更擅长于以正合,就如王爷说的,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狗屎……若真是多尔衮亲临,错失了这次的撤退良机,一旦被合围,我军的损失绝非你池二憨能承担的,方某也会因此获罪……。”

池二憨闷声道:“不管来者是谁,池某不缺一战之勇气,方大人有方大人的打法,我不反对,但我麾下杭州卫绝不撤。”

“方某统率江北三卫,这是王爷亲自任命的,池二憨,你若真敢抗命,方某只能以军法行事!”

“你不敢!”池二憨嗤声道,“池某乃少爷亲随,你敢动池某一下试试?!”

二人吵到这种程度,鲁之域听不下去了,他两边安抚,对池二憨道:“池将军,方大人并非畏战,眼下这战场形势,确实不利于我军,打下去,虽不至于全军覆没,可巨大的伤亡在所难免……不如一路引敌军南下,拉长他们的补给线,如此,我军的压力就不会太大,况且,江上还有水师炮艇可以借助……。”

池二憨沉声道:“鲁将军,池某不傻,这些道理还想得通。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泰州一失,泰兴更无法立稳,我军便会一溃难收,怕是背水一战都不能,只有渡江至靖江,方有机会立稳脚跟。如此一来,少爷在之前一仗所建立的功勋都会付之东流,战局一朝回复到战前,我军之前伤亡的数千将士,岂不白死?况且,我不认为,少爷会对泰州百姓食言,他说过,明军再不会撤出泰州,那就一定不会撤出泰州!”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仗,为何而打?

方国安是真怒了,厉喝道:“打仗要灵活,岂可拘泥于形势?撤出去,再打回来就是,何必迎着敌人气势正盛之时硬抗?池二憨,你这是把将士性命当成儿戏!”

“有所为,有所不为。少爷说的。”池二憨犟着脖颈道,“少爷要的不是一城一池,而是江北民心,失一城没什么打紧,失了民心,少爷绝不会答应……方大人,你我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别费口水了,你要撤你撤。”

“那你想怎样,我等一撤,你部就是一支孤军。”

“今夜我率杭州卫出北门反攻,一来打掉敌军气焰,二来为你们撤退殿后。”

“胡闹!”方国安震惊道,“你这是送死!”

“未必。蒋全义部兵力太少,且没有进行换装和训练,所以才被敌军一气呵成,包围歼灭,可我杭州卫,个个都是百战老兵,敌军想吃掉我部,那得问问他们有没有那副好牙口。”

说完,朝方国安一拱手,转向出门。

方国安目瞪口呆,突然大喝道:“来人,将池二憨拿下!”

门外卫兵迅速向池二憨扑去。

池二憨手按刀柄,大喝道:“我看谁敢?”

鲁之域吓得连忙阻止道:“都退下!”

卫兵们迟疑地看了看方国安,见方国安没有继续下令,这才退了开去。

池二憨哼了一声,朝衙门外离开。

“方大人息怒,其实池将军也有不得已之处,泰州城中百姓,之前纷纷堵上门去,跪求池将军不要弃他们而去……哎,数十白发老者,纷纷跪地泣求,于心不忍哪!”

方国安一愣,可心中怒火依旧,他指着池二憨的背影,冲鲁之域道:“你瞧瞧……你瞧瞧,这什么人哪,王爷怎么能让这样的人带兵?”

鲁之域点头道:“池二憨脾气是倔了些,不过往常他还是识礼数的。今日怕是心里真想不通,这才顶撞了方大人。”

方国安瞪眼道:“怎么,你也认为方某下令撤退不对?”

鲁之域坚定摇头道:“不,末将认为方大人是正确的。敌众我寡,避敌锋芒,怎能算错呢?”

“那你为何不帮我阻止那混帐?”

“方大人……撤兵确实是正确的,可末将同样也认为池将军的话……有些道理。”

“你……!”

“方大人容我说完。”鲁之域想了想道,“王爷挥师渡江,愿意是围魏救赵,化解应天府之危,对吧?”

方国安点点头道:“没错。”

“可击溃喀尔楚浑部之后,却没有继续向北挺进、扩大战果,而是选择整固扬州府,这说明王爷已经意识到,北伐军还没有一举向北的实力,至少眼下不是北伐良机,对吧?”

“也对。方某也同样认为王爷这决定是正确的。”

“那么,在一会儿是闻有大量敌军南下,并围歼蒋全义部后,没有下令撤退,反而令方大人率部渡江,驻囤泰州,并将三卫指挥权交于方大人呢?”

方国安皱起眉头,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说,王爷确实如池二憨所揣测,要在泰州与敌军打场决战?可这不妥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兵家大忌啊。”

鲁之域轻叹一声道:“我也追随王爷四个年头了,自信还算对王爷有所了解,可我也想不通,王爷时常讲,打仗要看值不值得得、划算不划算,可眼下,死守泰州确实是不划算……。”

“这就是了,王爷不在泰州,自然是对战局有所误判……。”

“未必是误判!”鲁之域道,“说句不怕方大人生气的话,方大人以为,王爷让你统率江北三卫的用意何在?虽说方大人资历匪浅,可真要论起来,池将军可是王爷心腹,可为何王爷不将指挥权交于池将军,而交于方大人您呢?”

方国安看了鲁之域一眼,沉默起来,他也想不通,如果说吴争不放心池二憨有勇无谋,那鲁之域相对稳重,不会擅自向北发起攻击,指挥权应该交给鲁之域才对。

自己一直被吴争隐于军校,这次开战原本也没有要用自己的意图,只是仓促从权,令自己带兵接替了江阴防务,照道理,如此三卫指挥权确实不应交到自己手中。

方国安盯着鲁之域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鲁之域道:“末将窃以为,王爷在已经知道不是北伐时机的情况下,得知清军大举南下,不但没有下令撤兵,反而令方大人率兵北渡,仅此点,就能说明王爷确实不愿撤兵,至少是不愿泰州失守。至于为何指挥权没交到池将军手上,我认为,王爷是担心池将军心性,一旦打成顺风仗,可能收不住手……所以,王爷心中也没有扩大战局的意思,也就是守住已经到手的战果就够了。”

方国安再次沉默起来。

鲁之域又道:“池将军其实有句话也没说错,敌军看起来势大,可咱们也或许是高估是他们,反之低估了自己……方大人,你带来的可是我军精锐,无论是火器还是兵员,除了缺少作战经验之外,可以说,实力远超过杭州、金山两卫。”

“方某也就是因此,才下令撤退啊,这些是新兵,打顺风战积累经验还成,可如果打一场血腥的反击战,会打成什么样,只有天知道……万一真有不测,怎么向王爷交待?”

“方大人多虑了,你我都是带兵之人,有哪支军队可能都是老兵?老兵嘛,百战之后活下来的,才叫老兵。”

方国安有所觉悟。

这时,门外急报,“禀方将军,池将军率杭州卫在北城集结,欲出城向敌反攻。”

方国安跺脚道:“违抗军令,若是平日,那就是立斩!”

鲁之域轻声问道,“池将军说得对,至少,他出城一击,能为你我撤退创造机会……方大人,你我还撤吗?”

方国安看着鲁之域,然后来回踱了几圈,抬头没好气地道:“还撤个屁!他若真死在了泰州,你我就算立下再大的功,只怕也无法向王爷交待。”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守土保境,唯死而已

ps:感谢书友“书友20190102151451055”投的月票。

鲁之域迟疑道:“那方大人意思,究竟是守是撤……?”

方国安挺直身子,大声道:“传本帅令,全军集结,待杭州卫出城反攻之后,我部出西门反攻……。”

鲁之域急道:“那我部呢?”

“你率金山卫,出东门,向北迂回,配合池二憨部,对敌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是。”

方国安与鲁之域一边说,一边出门。

可走到衙门门前,二人被惊呆了。

衙门前,已经被一片“杂物”堵塞。

有成筐的,有竹篮装的,有麻绳穿串的……有扁担挑的,有手中拎的,有独轮车推的,有肘肩挎的,有头顶的,有背的……。

稻谷、杂粮、鱼、肉、绿菜、瓜果……有个老妪,抱着一只或许是她家中用来下蛋的唯一的“动产”。

有个老者,手中执一算命先生的竹幡,然而幡上面的字已经变成了,“守土保境,唯死而已。”

老者的身后,一条由青壮排列而成的队伍,不见尽头。

见方国安、鲁之域出来,无数的人默默地跪了下来。

方国安二人惊愕了。

……。

“禀王爷,酉时许敌池二憨部杭州卫出北门,率先向我军发起反攻,戌时初敌鲁之域部金山卫出西门、敌方国安部出东门同时向我军发起反攻……请王爷示下。”

听到刚林禀报,这两天在医工的诊治下,精神已经有些恢复的多尔衮,面色瞧不出任何波动。

“金山卫、杭州卫……呵呵,若吴争在,本王或许还有一丝忌惮,可吴争远在应天府,就算连夜赶来,怕也赶不上了……。”多尔衮打了个哈哈道,“池二憨,有勇无谋,不值一提。鲁之域败军之将,冢中枯骨罢了。至于方国安……三姓家奴而已。”

听着多尔衮的话,刚林陪笑道:“王爷说得是,有王爷在,这等宵小自然挥手即去……只是,敌军所持火器确实对我军造成极大伤亡,眼下天黑……。”

“天黑怕什么,天黑正合本王心意,明军火器找不到目标,只能用刀剑厮杀,方国安弃长就短,庸才罢了。反之,我军将士的拼杀技能得以发挥……天色亮起之时,便是明军溃败之时。”

“王爷英明。”刚林奉承道。

多尔衮不加理会,稍一停顿,“派人向祁充格、屯齐传令,全军迎战,敢退一步者,斩!敢畏缩不前、怠战者,斩!不敌、战败者,斩!”

“是。”

多尔衮三声斩,让本就缩在角落的钱谦益,身子不由得发起抖来。

多尔衮悠悠道:“可惜啊,若不是被本王身子骨拖累,这一局好棋也不至于生生下成了残局。”

“谦益有罪,还请王爷责罚!”钱谦益腿一软,跪拜在多尔衮面前。

多尔衮目光闪动,看着跪下他脚下的钱谦益,平静地说道:“钱大人勿慌,本王清楚,此事怪不着你……说起来,是本王小觑、错判了吴争。本王的承诺依然有效,这样……你明日一早便可启程回京,礼部侍郎的位置,是你的了。”

钱谦益连磕三响头,大呼道:“下官谢王爷提携大恩。”

多尔衮随意挥了两下手,钱谦益倒退几步,这才弯着腰迅速转身出门而去。

刚林看着钱谦益走远,然后回进来向多尔衮躬身道:“王爷真要用此人?”

“为何不用?”多尔衮反问道。

“据我所知,若不是钱谦益等人仓促逃出应天府,还不至于提前引发应天府大乱,使得义兴朝有时间请吴争回京……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多尔衮轻哼道:“可他们确实做了事,只要他们做了,本王就不能失信,否则这江对岸的南蛮子还怎会替本王效力?”

刚林一怔,揖身道:“王爷英明!”

“记住,养狗就不要吝啬骨头!”

“是。”

……。

天津卫。

张名振站在关隘城墙上,眺望着远方的左、右卫方向。

他的神情中有兴奋、自豪还有遗憾,他知道,水师兵锋已钝,再无法向西北挺进了。

上岸一千六百人,占领天津卫,已经是意外之喜,再深入那就是冒险。

只是,张名振不知道,牵制、震慑的目的,有没有达到。

“钱大人,请给我一个撤兵的理由。”张名振背负着双手道。

他的身后不远处,站着钱翘恭,“理由就是,我来了。”

张名振转身看着钱翘恭的眼睛,微笑道:“这不是理由,你是想让我回去说,我吴淞水师被你区区不到二千骑兵吓退了?”

“不是二千骑兵,是二千枪骑兵!”钱翘恭郑重纠正道,“吴争能明白。”

张名振慢慢走向钱翘恭,“或许大将军能明白,可我不太明白。”

“你是向与我战上一场?”

“不。”张名振摇摇头道,“当然,张某麾下水师也绝不畏战,只是不想同室操戈罢了。我只是不明白,你又如何向清廷解释,这唾手而得的胜利?”

“不劳张总兵费心,我自理会得。”

“钱大人,虽然我不怀疑你对大将军的忠诚,可你此次为清廷胶东平乱,屠杀当地义军,这事我不会替你隐瞒。”

“尽管照直说就是。”钱翘恭平静地说道。

“好吧……既然大将军信你,我可以撤兵。”张名振道,“可大将军令我牵制、震慑北面清廷,眼下还难以判断水师有没有达到目的……要不,再晚两天?”

钱翘恭摇摇头道,“就今日,一刻不能拖延。”

“为何?”张名振指点着背面远处钱翘恭所率骑兵驻地的方向,“你真以为,清廷朝堂上都是傻子,看不出你诈降?听我的拖上几天,打几次佯攻,然后再……。”

钱翘恭冷冷道:“就算是石灰腌制,可明眼人也能一眼看出人头的大致死亡时间,不能再拖了。”

张名振一愣,“你这话何意?”

“我带了三、四百人头前来,途中耽搁了几日,再拖怕瞒不过去了。”

张名振脸色一变,“你钱家可是忠义之家,你在胶东屠杀义军,竟还枭其首级?”

钱翘恭道:“虽是义军,也是暴徒,其罪当诛!”

张名振盯着钱翘恭良久,终于妥协,“好,如你所愿……钱翘恭,有句话要提醒你,若有一天,你弄假成真,我张名振定率水师取汝项上首级!”

“不会有那一天。不过我也送张总兵一句话,多用用脑子。”

“你……!”

第一千零五十章 其实本王也有女儿

长城外。

张家口以北数百里的草原上,此地离京师已有千余里之遥。

阿济格策马驻停在一个土丘上,俯视着二十里外的战场。

那是一个血腥的屠场,阿济格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仁慈之人,可今日,他也被这种血腥所震撼了,不,他是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原来杀人,竟会如此简单。

在阿济格看来,以往的战斗,那都是以勇制胜,冲上去,拎圆了膀子干就是了。

可现在,他亲眼目睹了这种甚至不需要花费力气,可以不需要勇猛,就可以轻易杀人的方法。

杀敌于一百五十步之外,就算是最好的弓弩手,也达不到。

苏尼特部落最彪悍的三千游骑殒落了。

这支骑兵伤透了阿济格的脑筋,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不断地发现、追击、再发现、再追击,依旧徒劳无功。

可今日,他们被全歼在这个谷地。

听着伤马的悲嘶,阿济格明白,苏尼特部落的结局已经定下,再无可能反转。

他抬手扬鞭,策马冲下丘陵。

随他而下的数百骑兵,在干燥的土丘上留下一道滚滚尘烟。

“沈统领立下大功,本王恭喜你了。”

当阿济格勒马,看到沈致远正下令杀死最后一批叛军伤兵时,带着一种冷意沉声道。

太狠了。

阿济格本身就是个狠人,可他意外这个俊秀如女子的南蛮子,竟有着与他匹敌的狠厉,杀人不眨眼的狠厉!

在阿济格眼中,这些未死的俘虏,那就是奴隶,就是银子啊。

如果是他,就应该把这些人穿成一串,押回京城,或贩卖或赎买,这一刀刀地,砍的不是人头,那可都是银子啊。

沈致远转身,这半个月的风沙侵蚀,让本来水嫰的俊郎面孔,已经有了一丝沧桑。

“卑职哪来的功劳,全是王爷指挥有方!”

这话让阿济格一愣,看着恭敬有加的沈致远,阿济格突然觉得这小子无比地顺眼起来。

沈致远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道:“若无王爷率万骑将他们驱赶至此,卑职哪有机会歼灭该部骑兵?这说起来,王爷当首功才是……卑职不敢居功。”

阿济格策动着战马,缓缓围着沈致远转了一圈,以马鞭指着沈致远道,“本王不明白……你想要什么?”

沈致远仰头,露着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道:“若王爷赏赐,卑职就想要这些战马。”

“哦?本王听说,与你一起来投的钱翘恭已组建了一支枪骑兵,怎么,你也有此意?”

“人往高处走……王爷以为呢?”

阿济格盯着沈致远半晌,突然答非所问道,“你瞧本王麾下正蓝旗骑兵如何?”

“精锐虎贲!”

“本王也有女儿,而且不少。”

沈致远笑道:“听闻王爷与摄政王是亲兄弟?”

阿济格脸色一沉道:“这么说,你拒绝了本王的好意?”

“王爷是想让卑职做个朝三暮四的小人?”

“你不敢?”

“非不敢而不能也!”

阿济格哈哈大笑起来,“小子,你所请,本王允了,这些战马,是你的了。”

说完,策马率众急驰而去。

“多谢王爷。”

沈致远身边副将低声问道,“大人,这些俘虏伤兵还杀吗?”

“杀!”沈致远渐渐收敛起脸上笑意,沉声道。

杀人,必积仇恨,仇恨越多,满蒙之间的紧密就会出现裂痕,裂痕一旦出现,那就以不可逆转之势越来越大。

……。

残垣,断壁。

城破,人亡。

如果说,这是一场意气之战,怕是谁也不信。

吴争不信。

多尔衮也不会信。

可就打成这样了。

当天色亮起,刚林心惊胆颤地将战报放在多尔衮面前,再不敢用他自己的嘴读出来的时候。

多尔衮的脸色依旧没有变化,他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抬,根本不理会案台上的战报。

“死了多少人?”

“回……回王爷,屯齐部死伤三千余人,祁充格部伤亡……六千人以上。”

多尔衮终于怒了,“本王问得是敌军!”

“回王爷……敌军出北门的杭州卫、出西门方国安部,加起来伤亡不会比我军少多少……。”

“那是多少?”

“据战报上讲,杭州卫伤亡应在三千人以上,方国安部伤亡也不下四千人。”

多尔衮脸色渐渐平缓起来,“那你怕什么……打仗嘛,免不了死人,虽说战损是大了些,可敌军兵力较我军少了五成,拼损耗何惧之有?”

刚林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多尔衮,吱唔道:“只是……。”

“只是什么?”

“敌军金山卫出东门,绕至屯齐部侧翼,已经形成合围之势,因为天黑,加上战事激烈,屯齐并未对东侧……等天亮发现时,已经……晚了。”

多尔衮脸皮一阵抽搐,“东侧金山卫有多少人?”

“约七、八千人。”

“与屯齐部还有多远?”

“战报上说,大概二、三十里地……不过此时,应该已经接触上了。”

多尔衮沉默片刻,“传令,兴化八百铁骑,对金山卫迅速发起突袭,此战敌军已经折损超过四成,不足为惧……记住,令铁骑击溃即止,不可追击!”

“是。”刚林口中应着,可却不移动脚步。

“还有什么事?”多尔衮心中一格噔,厉声问道,或许因为太大声,引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刚林吓了一大跳,忙冲门外大声道:“快传医工,替王爷诊治!”

“到底……出了何……事?”

刚林低头不敢看多尔衮,牙一咬,答道:“敌军昨夜子时,占领了江都。”

多尔衮一把推开匆匆赶来的医工,手指点索着地图,口中呐呐道,“怎么可能,敌人哪来的兵力,况且江都留有三千守军,想要攻占……。”

刚林泣道:“王爷……是吴争,昨夜吴争携千余人,在水师炮舰襄助下,强袭江都……敌军火器犀利,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仅半个时辰……就溃败了。”

多尔衮不再看地图,他神情古怪地扭头看向刚林,“昨日早晨,情报不是说吴争还在应天府吗?”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意料之外

刚林道:“多罗谦襄郡王的情报应该不会有错……或许是吴争虚晃一枪,在见了那郡王之后,立即动身在江边登船……应该是早就有水师聚集在龙潭方向,这才能赶得及在昨夜子时对江都发起攻击……王爷,不能再打下去了,金山卫已由东向屯齐部包抄,西边江都又被敌军占领,再打下去……我军怕是占不了丝毫便宜。”

多尔衮轻轻地抚摸着地图,口中嘀咕着,“这么说……敌军水师已经调往江都、泰兴一线……小南蛮子好本事,竟然将江浦舍弃不顾,直取江都……好魄力啊,连本王都没料到,放着应天府不守,调水师东向……讲讲吧,还有什么坏消息,一并说了吧。”

刚林扑通跪下,泣道:“吴争派吴淞水师攻大沽口……。”

“本王知道,区区水师,最多只是袭扰。”

“可今日得报,敌水师登岸,已经占领天津卫……。”

“什么?”多尔衮终于脸色大变。

“朝廷以调登州钱翘恭枪骑营赶往天津卫,只是……远水难救近火,怕是赶不及了……。”刚林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天亮时,朝廷派使传诏,令王爷即刻罢兵,与义兴朝停战谈判!”

多尔衮抬头瞪着门外,愣了好半天,颓然坐倒在榻上,半晌才回头瞪着刚林道:“前后二十四万大军,辗转千里之地……这时罢兵,怎么谈?拿什么谈?”

刚林吓了一跳,忙劝慰道:“我军虽说伤亡惨重,可敌军伤亡不比我军少,义兴朝十多万大军伤亡过六成,一个国公战死,就连吴争麾下北伐军,也伤亡惨重……王爷,咱们没败!”

多尔衮呵呵惨笑道:“尼堪误我,十八万大军哪……扬州府一失,吴争就有了北伐的跳板,长江天险,荡然无存……。”

说到这,多尔衮面色一白,“噗”,一口鲜血如箭般从嘴里迸出,然后瞪着眼睛软倒在榻上。

变故来得太突然,让刚林完全懵了。

好在之前医工已经在侧,赶紧施救。

……。

硝烟尚未散尽,数里之外,敌军阵线依旧完整。

只是这数里的距离中,无数的尸体趴卧着,显示着昨夜之战,是何等地激烈。

方国安闭目,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火药味的清晨的空气。

再慢慢张开眼睛,道:“方某从戎数十载,此役,最为酣畅淋漓,值得老朽之时缅怀。”

他身后鲁之域喟叹道:“平心而论,卑职起初确实是担心敌军强悍,此战我军会大败,可昨夜一战,我军已经具有与敌八旗正面硬撼之实力,可惜啊,若不是黑夜,我军战力应该更为强悍才是。”

方国安用力点点头道:“没错,看来王爷训练方法和作战方略是正确的,我军的刺刀术,已经足以遏制敌军步兵的近身搏杀。”

“只是我军伤亡也大,已经不足以向北发起反击。”鲁之域叹惜道,“可惜啊,其实不用太多,再有一卫,万人之数,就可染指淮安府了。”

方国安摇摇头道:“不可大意,方某总觉得对面主帅不是普通人,若孤军深入,反而不美。传令,全军立即撤回泰州城固守。”

“是。”

“鲁之域,这次若池二憨再敢抗令,你得站在方某这边!”

鲁之域微笑道:“方大人放心,池将军已经下令停止进攻……。”

“他改性子了?”方国安诧异问道。

“昨夜民众伤亡同样惨重。”鲁之域叹息道。

“混帐!他池二憨竟连民众都派上战场了?”方国安大怒道。

鲁之域忙摇摇头道,“方大人误会池将军了,池将军并未派民众上战场,而是民众主动上战场救护我军伤者,拦都拦不住……方大人应该也清楚,昨夜一战,我军伤兵,至少有七成以上,都是民众抬下战场的……可惜刀箭无眼,民众的伤亡也挺大。”

方国安点点头道:“这样的仗,方某第一次打……舒心啊。方某当时见着民众如此舍生忘死地救护我军伤兵,心中就在想,就算真为他们战死了,也不觉得亏!”

“卑职也这么想,想来将士们,也是这么想的……或许,这就是我军可以在黑夜不利条件下,能与敌八旗正面对攻、分庭抗礼的原因吧。”

方国安挥挥手道:“不管如何,我军兵力依旧处于劣势,此战可一不可二,赶紧撤回城中,以防对面敌军再度来攻。”

“是。”

……。

回城之后,方国安、鲁之域与池二憨正好在衙门前迎面遇上。

方国安与池二憨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向门里迈。

“池二憨,你满意了,我军伤亡近六千人,仅一个晚上,我军折损了近三成。”

“方国安,可城守住了,敌人伤亡不比我军少。”

“你的意思,你抗命有理了?你可知道,敌人有六万之众,拼消耗,我军拼得起吗?”

“我军拼不起。”池二憨点头认同,“可敌人短期内还敢再组织一次这样的进攻吗?方国安,池某不傻。”

“你……!”

鲁之域赶紧打圆场道:“你看看,这是做什么……我军终究是胜了,守住了,两位大人在衙门外针锋相对,这让民众看到,还以为我军内哄呢。”

这话让方国安与池二憨不自禁地转头打量四周,然后再转回头,瞪了对方一眼,齐步向门内走去。

迈门槛时,二人还特意撞了对方肩膀。

让身后鲁之域哭笑不得。

……。

做好人,做好事,能让人心中会无端生出一种自豪感。

这种感觉并不会因为所做之事不被人知晓而减弱。

但会因被人知晓而成倍增加。

这就是荣誉感。

一支军队,一旦有了荣誉感,许多的事不再需要命令。

士兵们会自发地去做。

特别是,当民众为他们付出牺牲之后,发自内心的鱼水之情,会形成一种良性循环。

譬如,此时的北伐军士兵们,正自发地为百姓修缮被敌军炮火毁坏的房舍。

而百姓们也自发地竭尽所能地照顾伤员。

这其实不难,对士兵而言,一个命令就是了。

难的,是心甘情愿!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都不是好人(一)

ps:感谢书友“俯瞰天空爱恩祭”的打赏。

六月十八。

分别从应天府、顺天府的诏令终于到达各个战场。

停战了。

谈判还在朝廷,这是就地停战令。

而谈判地点,也因吴争,发生了改变,定了江都。

十九日辰时三刻,第一轮谈判开启。

然而,让义兴朝这面所有人意外的是,清廷摄政王,成了清廷谈判主使。

当吴争看到多尔衮时,心中才恍然明白,自己果然是错了。

吴争庆幸,这场战役自己算是侥幸了。

因为吴争很清楚,如果多尔衮执意进攻,自己的选择不多,最适宜战局的,就是撤退,从江北撤退至靖江。

因为,吴争已经不可能再调兵北上了,再调,嘉兴以南,杭州之西,就真得成了真空之地了。

所以,只能撤兵,当然,以长江为屏障,吴淞、舟山两支水师,也足以遏制清军渡江。

也就是说,这场战役的结果是,战场僵持回归到战前,成了双方两败俱伤的结局。

而现在,侥幸于多尔衮及时刹车,开启停战谈判,那么,北伐军所占半个扬州府,就成了吴争谈判底气、必争之地。

“恭喜。”

多尔衮看着吴争,他的话让双方数十官员惊愕,吴争也不例外。

哪有刚刚打得死去活来,见面恭喜敌人的道理。

“本王听说,你被册封了吴王爵。”

吴争这才会意过来。

“看来义兴朝是没人了,竟册封一个异姓亲王。”

多尔衮的语气很平淡,就象在说一个事实。

然而他的话竟让人无言以对,义兴朝官员没有一人反怼,更象觉得确实是自己理亏了一般。

吴争哂然苦笑,“本王受封才三天不到,摄政王耳目果然灵敏。看来,这应天府中确实该清理清理了。”

这话让清廷官员们脸色一变,可多尔衮脸色丝毫不变,他盯着吴争道:“吴王可愿与本王私下谈谈?”

吴争为难地扫了一圈道:“那他们……。”

“他们谈他们的就是了。”

吴争想了想,点头应道:“既然如此,主随客便吧?”

清廷官员们纷纷张口辩论,应该是客随主便。

然而,多尔衮一抬手,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吴王请。”

吴争微笑道:“摄政王请。”

……。

“本王没输。”

“你也没赢。”

刚一落坐,多尔衮、吴争异口同声地说道。

二人对视着,慢慢露出一丝笑意来。

“本王一直想不通,你为何会弃应天府不顾,而执意渡江北攻……别说什么围魏救赵的屁话,你的兵力,本王了如指掌。你麾下三万人,根本围不了魏。”

吴争呵呵笑了起来,反问道:“其实我也想不通,既然摄政王亲临淮安府,贵部却打成这样……呃,我不是贬低摄政王,只是真想不通,以摄政王之能,江浦方向不会打得如此被动。”

多尔衮随意一挥衣袖,道:“你先回答本王问题。”

“好。”吴争干脆地应道,“应天府是京城,可那是义兴朝都城,关我屁事。摄政王将主力部驻在江浦、仪真方向,无非是想让我调兵增援应天府,然后趁机攻占泰兴甚至靖江。可应天府陷落,哪怕是义兴朝亡了,与我有何关系,我的北伐军没有损失一兵一卒,反而我可以渡江多占些土地,壮大势力,可谓渔翁得利。”

多尔衮一愣,他确实没有预料到吴争会如此直白地解释他的应对思路。

“你很卑鄙!”

吴争笑道:“多谢。不过与摄政王相比,吴争还是略逊一筹啊。”

多尔衮眼中寒光一闪而逝,他微微转头,淡淡地说道:“小小年纪,心地如此歹毒,难怪能在乱世中迅速崛起……可本王还是想不通,你为何之后又调兵回援应天府了?按你方才所说,义兴朝亡,你反而有好处不是?”

吴争微笑道:“现在该轮到摄政王回答我的问题了。”

多尔衮哂然道:“本王问得是同一个问题,最多是延续了上一个问题罢了。”

吴争无奈道:“言而无信……啧啧,看来我得提防着摄政王了。”

多尔衮沉声道:“本王不受激……当然,你不愿意回答,本王也不强迫。”

“无妨。事无不可对人言……再说两国都要订立条约了,复下盘也未尝不可。”吴争哈哈笑道,“其实很简单,江北一战结果摄政王很清楚,那喀尔楚浑太不经打了,我军两路北攻,势如破竹……你也知道,这仗太好打,底下将士心气就高,可喀尔楚浑部一灭,江北没有可战之敌。于是心里就琢磨着,要是尼堪部也如此不堪就好了,这时,正好传来尼堪部被击退……啧啧,太可惜了,这要是尼堪稍稍得力点,义兴朝就亡了。我一听这消息吧,心里就想着,既然尼堪能在攻破金川门的情况下,被原路赶出来,那就是个庸人,我得趁机占些便宜……然后接下去的事,摄政王应该很清楚。”

多尔衮愠怒道:“你麾下沥海卫,早在尼堪攻破金川门前就已经调去应天府,而非攻破金川门之后……你敢哄骗本王?”

吴争闻听大惊,瞪了多尔衮一会,叹息道:“摄政王果然厉害,连这都被您看出来了,看来往后我面对摄政王时,得用点心了。”

多尔衮大怒,“无知小儿,你敢嘲讽本王?!”

吴争手一摊,平静地道:“那你又当如何?这江都如今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摄政王确实威名赫赫,不过想要发威,还是回北面去吧。”

多尔衮脸色铁青起来,不过很快,脸色渐渐回复如常。

“你是在故意激怒本王。”

“摄政王误会了,虽说我年纪小了些,可真没有那么多闲功夫,来逗摄政王玩儿……要不,摄政王也兑现下,回答我的问题?你放心,你就算哄我,我也不介意。”

多尔衮冷冷看着吴争,道:“两个原因,一是本王没料到你无耻到可以承受应天府被攻破,二是……本王途中病了,来不及赶来亲自指挥,赶到时,已经来不及调动尼堪部。”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都不是好人(二)

吴争一愣,呵呵笑道:“摄政王说的原因,实在太能说服人了……不过,我不信。”

多尔衮挑挑眉毛道:“本王说得是真话。”

“当然。”吴争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除了假话,全是真话……我信了。”

“我不否认,战前确实低估了你。”多尔衮道。

“摄政王消息灵通,且亲临淮安府我却不知,从这点上讲,确是摄政王稍胜一筹。”

“那么,你是承认输了半回合?”

“不。摄政王虽然稍胜一筹,可我却占了半个扬州府,说起来,还是我胜了半回合吧?”

“好,我不否认!”

多尔衮微笑起来,如同拉家常般随意地道:“其实你我是同一种人。”

“哦?何以见得?”

“往上一步,便是至尊,可这一步,却无论如何都跨不出去。”

多尔衮的话让吴争大吃一惊,多尔衮想说什么?

吴争慢慢吸了口气,正视多尔衮道:“还是有差别的。”

“愿闻其详。”

“摄政王是不能,而本王实不愿也。”

“哈哈。”多尔衮仰天大笑一声,“我为何不能?”

“摄政王手中正白、镶白两旗,加上从豪格手中取来的正蓝旗,这三旗中忠于摄政王的确实是多数,可忠于皇帝的怕也不少,在摄政王起事前,怕分不出来吧?再则,摄政王虽然大权在握,可与朝廷其实是一体,真要起事,便会撕裂开来,到时损伤的其实是摄政王自身的实力。可我不同,我与朝廷其实泾渭分明,就算应天府被摄政王攻占,对我而言,却无多大干系,大将军府依旧政令畅通,随时可以北伐。所以,清廷打不下去了,摄政王也打不下去了,这就有了今日的谈判……我说的对吧?”

多尔衮不置可否,停了停,旧话重提问道:“这就是你在得知应天府危急时,不思救援反而渡江攻扬州府的原因吧。”

吴争微笑不语,并不辩驳。

“可为何又去了呢?”多尔衮道,“我指得是尼堪攻破金川门后,如果的说法,你更应该袖手旁观,或者等尼堪攻破宫城后再前往应天府才对。如此一来,皇室一灭,你既收复失地,又替明室报了仇,顺理成章即可登基。”

吴争依旧微笑不语。

“其实你可以回答,说是为了大义,我也会采信。”多尔衮微笑道。

吴争摇摇头道:“何来大义?在义兴朝君臣眼中,不管我做什么,都是权臣跋扈、图谋篡位。”

“那你为何……?”

“因为我愿意!”吴争挑挑眉毛道。

是啊,老子愿意!关你屁事!

多尔衮眼中一抹凌厉一闪而过,他看着吴争眼睛,微笑道:“其实本王心里很清楚,沈致远、钱翘恭二人是诈降。”

吴争心中一跳,笑道:“是,我授意的嘛,北伐军短期之内无力北伐,他们二人在江南闲着也是闲着,北上说不定能搅搅乱,事半功倍嘛。”

多尔衮哈哈一笑,“可就算他们是你所派,本王也不在意,吴争,你可知道,沈致远有一句话说服了我,他说,在你之下,到头来最高做到指挥使,可在本王麾下,现在就已经是副都铳了。本王连唯一的女儿都下嫁给他,你说,沈致远还能听你的吗?”

吴争点点头道:“摄政王说得对,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嘛。可沈致远那小子是英雄吗?他在我眼中,最多是个良心未泯的赵括。摄政王千万别想着,人人都象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

多尔衮脸色一变,转而笑道:“本王不会上你当,吴争,其实你在故意误导本王。本王同样信任沈致远,一个真正有才之人,被你一直遏止着,心中产生怨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吴争叹息道:“这事确实有,可我也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啊,你想,沈家就他一独子,他要是死了,岂不断了香火?可惜,他误会了……。”

“是误会了。”多尔衮突然打断道:“这么说来,你也认为沈致远确实是有意投降我朝喽?”

吴争一愣,道:“我……这只是猜测。”

“可你方才说,二人都是你派往我朝诈降的。”

“我说了吗?”吴争茫然地看着多尔衮,“好吧,就当我是说了,或许……可能我是真说了,可人心会变,或许摄政王既嫁女,又授官,沈致远被摄政王一片真心感动了,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

“你终究还是想让本王认为,沈致远不是诈降。”

吴争用力眨了眨眼睛,叹息道:“果然瞒不过摄政王慧眼。”

多尔衮收敛起脸上笑意,他心中确实生起一股怒意,面前这小子油盐不进,着实令人生厌。

“吴争,本王依旧可以打下去,你应该明白,朝廷的诏令对于本王算不了什么!”

吴争一愕,呼出一口气道:“摄政王说出了我心中的憋屈,你说江北这一仗,正打得酣畅,我也刚从应天府赶到江都,突然就停了,这挠痒挠到一半,多难受啊,况且,我的水师已经到达,这炮弹都上了膛了,不打出去,啧啧,浪费啊……要不,摄政王先动动手,也好让我对朝廷有个交待?”

多尔衮皱眉,道:“本王很清楚,义兴朝经此民乱,内外交困,已经无力再战。”

“可还有我啊。”吴争指指自己鼻子道,“北伐军可不止杭州、金山、沥海三卫,杭州府离应天府不远,最多两、三天就能赶到,我还能再调三卫,不知摄政王眼下能调几卫?”

“本王同样清楚,你经营杭州几府之地才短短四年,这场仗怕是打光你这几年攒下的家底……你也已是强弩之末。”

“摄政王果然仁义,明知我已经打不动了,还特意停战,容我喘口气……啧啧,实乃君子气度啊。”

“你……!”多尔衮差点没忍住,他强吸一口气道,“本王今日刚接到战报,漠北叛乱、登州民乱已平,如此,本王最多五天,可调集至少四、五万精锐大军南下。”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软肋

吴争点点头道:“摄政王果然大手笔,只是我听说登州平叛的是钱翘恭所部枪骑营,漠北平叛的是沈致远火枪营……摄政王是打算调他们前来与我正面作战?唔……我是替摄政王筹谋,你想,要是到时这两部突然来个临阵倒戈,与我一起北上……啧啧,这后果太可怕了。”

多尔衮终于勃然大怒,“本王可以不用他们,本王还有英亲王阿济格所部可以调动。”

吴争依旧点头认同,“英亲王所率前往漠北两万大军,一年多时间,将士疲惫,兵困马乏,本来打算班师回京,休整些时日,不想被摄政王强令南下,打一场硬仗……啧啧,勉为其难啊。当然摄政王虎威,令出必行,可已经伤亡不下三成的英亲王部,真能对扬州府战事有所帮助?为摄政王虑,贵方眼下怕也和我朝一样,连赏赐、抚恤英亲王部将士的银子也欠奉吧?”

然而,吴争这番话反而让多尔衮微笑起来,“你想激怒本王,这说明你还是怕了,怕本王继续打下去。”

吴争一愣,继尔叹息道:“我确实有些怕了,调三卫前来,这开拔银子还没地筹呢,关键是军工坊产出的弹药不足,难以支撑起再一场大战……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说到这,吴争突然精神一振道:“可我听说,这次泰州城外一战,我军以三万人,仅用手中刺刀,生生硬抗了贵部六万大军……啧啧,这让我心中多少有了些底气。”

多尔衮凝目,盯着吴争的眼睛道:“其实本王在想,这次回京,当即就下令将沈、钱二人斩首示众。”

吴争急道:“这……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吴争急道:“一个是我舅哥,一个是我发小,我怎能任由二人死于非命?”

多尔衮依旧盯着吴争眼睛,“这理由,说不动本王。”

吴争叹息道:“不瞒摄政王,这二人真是我派往贵方的细作。”

“当真?”

“当真!”

多尔衮突然仰头哈哈大笑道:“那好,本王给吴王一个面子,这样……你将喀尔楚浑、尚善,还有博洛释放,本王便饶了沈、钱二人。”

“这……。”吴争脸色为难起来,可心里舒了口气,这想来才是多尔衮要与自己私下会晤的真正目的吧?

多尔衮带着一丝讥讽道:“你方才说一个是你妻兄,一个是你什么来着,既然二人当真是你所派,那交换岂不在情理之中,难道你是在哄骗本王?”

吴争脸色大变,迟疑半晌,才咬牙道:“喀尔楚浑、尚善可以,但博洛绝对不行。”

这下多尔衮诧异起来,“这是为何?”

吴争犹豫了一下,将博洛和陈小玲关系简单对多尔衮说了一遍,“博洛抢了我的女人,此仇大过任何事,所以,博洛绝对不能放,没得商量。”

多尔衮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之意,“好,本王相信你所言……那喀尔楚浑、尚善二人必须释放。”

“好。”吴争这次应得很干脆,“不过我也有两个条件,一是喀尔楚浑、尚善二人不是释放,而是赎买,我总得对朝廷和将士有个交待吧?”

“可。”多尔衮无所谓地一甩袖子道,果然财大气粗啊,吴争心中暗暗佩服。

“二是蒋全义及我军被俘将士必须安全返还,当然,我也可用军职相近的贵方人员交换。”

“可。”

吴争诧异道:“摄政王就不想要回此战贵方在应天府和扬州府被俘虏人员?我其实要求不高……每人二十两,全可以释放,要和谈了嘛,对吧?”

“有多少人?”

“全加起来,应该不下三、四万人。”

不想多尔衮眼都不眨一下地道:“不必了。”

“不必了?”吴争惊讶起来,“摄政王的意思是……。”

“你尽可以随意处理。”多尔衮站起身来,“我朝或许缺银子,可绝不缺……汉人。既然已经谈妥,就让使团起草协议吧,无须浪费时间。”

说完,朝门外走了几步,突然止步,但没有回头,“吴争,不管沈、钱二人是否是奸细,本王要告诉你的是,他们不会再听你的。”

吴争呵呵一笑道:“那就恭喜摄政王麾下多添两员大将了。”

“你误会了,本王的意思是,他们此次回朝,将被授以高位,加以软禁,再无法接触任何军队及军务。”

说完,多尔衮出门而去。

留下吴争,愣住了。

吴争自信之前应答并无错误、疏漏,甚至可以说是完美。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应对自如,不管是沈、钱二人的问题,还是战争是不是继续下去的问题,都无可挑剔。

可多尔衮最后一句话,让吴争感到之前一切交谈,都被这句完全击得粉碎。

盛名之下无虚士啊,吴争心里感慨着。

多尔衮之前说的所有话,都没有阴谋,看似一直被吴争牵着鼻子走,但他抓住了一个重点,也是吴争的软肋,那就是沈、钱二人。

吴争无以面对、无从反击……只能妥协。

关键问题在于,妥协还会暴露真相,不妥协亦会暴露真相。

难办了!

……。

等吴争回到谈判现场时,多尔衮已经离开了。

这让吴争心里感到无比的憋屈。

就象一个拳击手,做好了一切迎击强敌的准备,可突然对方不见了。

吴争感到自己被轻视、被羞辱,于是,愤怒!

人,不得不放,土地一寸不让!

放人,那得加价!

吴争来了一次狮子大开口,开出了天价,把原先的赎买价格提升了一倍。

对,就是发泄,吴争希望看到对方的惊惶失措、愤怒、气急败坏,然而吴争再一次失望,对方竟一口答应,只要人安全返还,银子可以当场交割,一两不少。

吴争打心底里羡慕起多尔衮的从容。

有力量的人,才可以从容,可惜,自己近五年的努力,依旧是个被破袜子的主。

吴争苦笑起来,但没有象多尔衮那样离开。

因为吴争知道,自己还做不到,象多尔衮那样从容的,离开!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诸事不宜

象这样的谈判,没有任何可以妥协的余地。

双方参与谈判的官员中,没有一个人,敢出现一丝疏漏,更没有人敢明着将双方将士用生命拼杀的成果,让渡一丝一毫。

这也是个战场,用的不是刀剑,是唇舌。

流得不是鲜血,是唾沫。

但其激烈程度,绝对不比战场逊色丝毫。

五天,这场艰难的谈判,前后一直持续了五天,终于大功告成。

六月二十三,诸事不宜。

吴争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坚持在这一日,正式签署停战条约。

收拾不了你,那也得恶心死你。

吴争用一种近乎于无赖顽童般的小心眼儿,以发泄心中对多尔衮的不满。

因为多尔衮仅仅用一招,就化解了吴争所有的攻势——钱、沈二条命。

吴争无法还击,不能还击,不敢还击!

条约最后由黄道周和瓦克达代表双方签署,然后交换,各自送回京城用玺。

最后谈成的条款,重要的几条是,双方以停战地域为疆界互不侵犯并南北互贸易,不得限制正常商贸。清廷承认明军对江都、泰州、如皋以南的占领,但明军在江北的驻军,不得超过万人。喀尔楚浑、尚善等清廷宗室人员,以双方谈妥的价格全部返还。大胜关外尼堪残部,容其在三日内渡江返回。双方俘虏进行等量互换,余下的,由对方自行处置等等。

此战,几乎没有胜败可言,双方共计投入了超过四十万大军。

义兴朝这边,十二万京卫、一万二千建阳卫、一万六千水师,甚至连禁军都出战了,加上吴争麾下杭州、金山、沥海三卫,蒋全义部和方国安一万多军校新军,加起来,就有二十万左右的军队,这几近于义兴朝可以投入兵力的极限。

清军那边,尼堪在仪真、江浦一线十二万大军,喀尔楚浑在泰州至通州一线六万人,加上多尔衮在后期从徐州调动的六万人及他随行铁骑,数量更是在二十四万以上,同样,这也已经是清廷在沿海可以召集兵力的极限。

这本来是场“意气”之争,可最后差点失控打成一场决战,在双方打得精疲力竭、伤亡惨重之时,却不约而同地选择停战议和。

义兴朝十二万京卫,伤亡达到六成,建阳卫伤亡超过五成,水师全军覆没,还阵亡了一个国公。

清军方面,伤亡丝毫不比义兴朝少,喀尔楚浑所部被鲁之域和池二憨击溃,喀尔楚浑、尚善当了俘虏,其部死伤虽然不多,但仅俘虏就超过万人,余者散于野,大部分向盐城以北溃逃,据说,最后在徐州完成收容整编时,仅不足二万人。

尼堪在仪真方向的进攻部队有四万之众,这支军队是被全歼的,当时,吴争率三千火枪兵,携镇江、丹徒守军组成一支“混编军”,与当时驻扎在玄武门以东的二万多京卫夹击,这支清军,除了有少量跳江逃遁之外,其余没死的都当了俘虏。

尼堪亲自所率的江浦方向八万大军,其实损失并不是特别大,因为在陈胜率沥海卫到达应天府之前,清军掌控着战局的节奏,攻城交战时产生的伤兵,几乎完全撤回了江对岸。

所以,听起来这支大军是被打残了,可实际上,真正死亡和被俘的,加起来不超过四成。

双方的俘虏都非常多,但相较之下,因为主要战场在南岸的缘故,清军被俘虏的更多。

互换之后,义兴朝这边,尚多出来三万多俘虏。

而吴争这边,虽然三卫的伤亡也超过了三成,可确实得到了不少好处,一是江都、泰州、如皋及以南土地,吴争没有那么大方,自然是不会交给义兴朝的。二是喀尔楚浑、尚善等人的巨额赎买金,虽说朝廷也在觊觎这笔浮财,但至少,还没人敢当面向吴争提出来。三是被义兴朝厌憎的那三万多俘虏,义兴朝此时连伤亡将士的抚恤金都没处筹,哪有心思去顾着这三万多张嘴?于是,便宜了吴争,这些俘虏随即被吴争一声令下,全部递解至吴淞新城。

……。

历时二十二天的第二次京城包围战结束了。

次日,吴争随谈判官员一同返回应天府。

一到京城,处理的第一件事,就是钱庄弊案。

经过朝廷与莫执念等江南商会大股东数次交涉,最后确定了并购方案。

涉案所亏空的二千一百多万两,均分成三份。

朝廷以户部钱庄作价一份,也就是七百余万两,将钱庄出售给江南商会,也就是说,朝廷不再对钱庄拥有任何权益。

江南商会另外向朝廷发放七百余万两的无息货款,期限八年,以朝廷每年赋税为抵押,从借贷第三年开始逐年偿还本金,至第十年全部还清。

可并购方案却无法正式执行,因为尚缺少第三份。

莫执念来到吴争面前,递上了一份名单后,沉默不语。

吴争看着名单上的一个个名字,苦笑道:“莫老,你可真会替我找麻烦!”

这份名单,列在前面的就是十几个宗室,特别是最前面几个,那可都是亲王爵。

吴争指着名单,皱眉问道:“这秦王朱存釜,手中无权无兵,只是个酒囊饭袋,也涉足此案了?”

末代秦王,本是朱谊漶庶三子朱存极,朱存极与弘光帝同时被清廷处死之后,朱存极次子逃脱,辗转来到应天府,被朱慈烺册封秦王。

莫执念语气平和地答道:“宋征舆的银号帐册中,秦王有一成干股。”

吴争愕然,然后再指着一名字,问道:“可这福王朱莲壁,才七、八岁,也能涉及此案?”

“回王爷,户部钱庄帐册中,钱谦益前后送于福王白银十六万两。”

吴争再指着另一名字问道:“荆王朱慈煃呢?”

“荆王在银号中占股更多,为一成五。”

吴争不再问了,将手上名单往桌上一扔,“我不看了,你就直说,这名单中有多少宗室之人?”

“回王爷,亲王五人,郡王十一人,其余宗亲二十余人,京城官员占得更多,凡贪没千两以下者,不在名单之列。”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汉明银行

吴争没有理会朱慈煃,扫了一眼个个噤若寒蝉的皇室,开口道:“诸位,你们事发了,本王手中有你们串通钱谦益、宋征舆,贪没钱庄库银、入股银号的证据。本王说过,我是最讲道理的……这样,你们将贪没的银子归还国库,本王网开一面,不再继续追查下去,如何?”

吴争原以为,自己进来杀鸡儆猴的戏码,多少会有些威慑力,这样只要有那么几个率先吐出脏银的,那接下去事情就好办了。

可吴争话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

吴争只好道:“此案牵涉之在,后果之严重,诸位心里都应该明白,钱谦益逃亡、宋征舆被拿获,二人降清证据确凿……真要追查下去,牵扯出通敌逆案,诸位可要想到后果!”

“吴争,你血口喷人……本王不与你讲,本王要入宫面圣。”朱慈煃大喝道。

他的出头,引起了一片喝叫声,数十人齐声高呼着,要进宫面圣。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人直瞪着吴争,目光里有的竟是怨毒和恨意。

吴争终究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他慢慢转身,走出宗人府。

在宗人府门口仰头长叹一声。

护着吴争出来的戚承豪,低声道:“王爷,这样拘着不成啊……他们都是王爷。”

吴争苦笑,“将所有人看住,不得放一人出宗人府。然后饿着他们,不吐出银子不给饭吃,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抗几日……另外,让戚承杰立即带人,按名单抄了他们的家。”

戚承豪一怔,“王爷,这可使不得,您这么做,他们会恨你恨到骨子里去……这京城里您会成为众矢之的。”

吴争挥挥手道:“本王没那么傻,陛下已经颁下旨意,就在今日……你是奉旨行事,只管去办。”

“是。”

……。

三日之中,查抄宗亲近百户。

这种大场面,怕是有明以来,尚属首次。

吴争被恨上了,这不奇怪,只是没想到的是,连皇帝也被恨上了。

朱媺娖的旨意,燃起了在京宗亲心中,本就愤愤不平的火,除了被拘在宗人府的宗亲之外,在京数千户宗室,聚集一起,齐齐要入宫与朱媺娖当面理论。

幸好被戚承豪部强硬拦在奉天门外,随后吴争下令强行押解回府,这才没有行起大乱。

只是坊间已经有不利的谣言传出,谣言说,当今天子得位不正,谋害、诬陷亲兄长,逼宫得来的尊位。

只是碍于吴争和沥海卫在,这些杂音仅喧嚣于底下,并没有漫延开来。

也因此,这些声音被吴争忽略了,在吴争看来,这些人不过就是被惩罚之后,编编谣言、发发牢骚罢了。

这场“索脏”行动的效果,还是不错的。

单就朱慈煃府中,就查抄到白银近三十万两。

这笔银子竟被朱慈煃沉于后花园池塘底下,这藏银的本事,让吴争大开眼界。花了三百新军士兵,打捞了三天,用了十辆大车来回跑了两趟,才将银子运至宫中。

秦王朱存釜的藏钱本事更高明,他在后花园造了座方圆一里地的假山,愣是将十多万两银子砌在了假山里,让人惊叹。

多则三十万两,少则一、二万两,近百涉案宗室抄家所得,已至近五百万两之巨。

朱媺娖的旨意颁下的这三日之中,京城官员也确实被吓到了。

想想也是,连宗室亲王、郡王都拿来开刀了,他们算个球啊?

于是,大多数涉案的官员纷纷主动自首,希望按旨意上所说,得到从宽发落。

此风暴前后持续了四日,到第五日凌晨,宫中终于再一次颁下旨意,户部钱庄亏空案已经查清,脏银已经搜缴完毕云云。

这道旨意,让在京官员终于安下心来,看来这场风波终于过去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亏空案,而是牵扯着通敌逆案,既然旨意只说是亏空案,那么宫中想来也并没有扩大、株连的意思,想必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于是,经过四天风声鹤唳的应天府,再次恢复了今日的繁华景象,歌照唱、舞照跳。

……。

吴争在得知朱媺娖颁下第二道旨意时,轻轻地叹了口气。

吴争并没有觉得朱媺娖做错了,见好就收、水至清则无鱼。

其实吴争心里也没有想过,猛药治沉疴、修缮将房子推倒拆了的意思,只是觉得时间稍显不够。

要是再持续十天半月就好了,那样官员的记忆会更深刻些,好歹也能有一年半载的自省。

莫执念进来,将一份单据轻轻放在吴争面前,“这是四天来,追索到的脏银总数,请王爷查验。”

吴争拿起来,翻到最后看了一眼,摇摇头苦笑道:“朱慈烺挪用钱庄库银扩军,亏空了二千一百多万两,可你瞧瞧,这些蛀虫愣是从中吞没了近七百万两之巨,超过三成啊!”

莫执念道:“或许还不止,毕竟并非人人能主动自首吐出脏银。况且,据老朽所知,至少还有不下二百万两的银子下落不明,这与宋征舆招供对不上……。”

吴争脸色微变,想了好久,摇摇头道:“这是应天府,不是杭州府……让义兴朝持续下去,只要不大乱,咱们就有了休养生息、积极奋战的时间。至于这些银子……矫枉过甚,反而招人忌恨,好心办成坏事,反而不美……算了吧,就这样了。”

“是。”莫执念另起话题道,“户部钱庄案已经完结,亏空的银子也已经有了着落,是要立即发放给民众吗?”

“当然。”

“是。另外,三家钱庄的整合已经在进行之中,只是……王爷在莫家钱庄中的股份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下。”

吴争想了想道:“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那老朽就将这些股份并入新钱庄了。”莫执念道,“只是新钱庄名号,还请王爷示下。”

吴争想了想,“为示与之前钱庄区别,改称银行吧,就叫……汉明银行。”

“是。那银行管事……如何安排?”

“莫老自行安置就是……不过,江南商会在其中席位不得超过三成。”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四百万

莫执念犹豫了一下道:“可这样一来,人手或许不够用。”

吴争看了莫执念一眼,笑道:“从商学院里挑人吧,都快三年了,该是让这些学子显露头角了。”

“是。”

吴争转过话题道:“莫老可有意愿接任义兴朝户部尚书的位置?”

莫执念一惊,忙道:“按王爷的意思,老朽不得涉足官场,况且老朽布衣出身,何来资历位列朝堂之上?”

“说得也是。”吴争随口道,“我原本想举荐你,内阁有黄道周在,想来过廷议不难。可惜手中没有合适人选,户部关系重大,落入他人手中,终究不妥。”

莫执念脸容抽搐了一下,道:“王爷之前不是有意让马士英接手户部吗?”

吴争摇摇头道:“倒不是我不信任老马,只是凭他的名声……实在是难过廷议啊。”

莫执念想了想道:“马士英名声确实差了些……可若王爷有意,想来没人可以阻拦。”

吴争沉吟了一会,摇头道:“算了……老马确实不合适,再觅他人吧。”

莫执念突然道:“若王爷……不介意,老朽愿为王爷分忧。王爷放心,老朽权当是暂时替王爷把控户部,王爷若寻到合适人选,老朽定不恋栈。”

吴争笑了,定定地看着莫执念。

莫执念无端老脸一红,呐呐道:“王爷,莫家三代无人入仕,老朽若成了户部尚书,也算光耀门楣,好歹算是登堂入相了……呃,还请王爷成全。”

吴争和声道:“可莫老已经担任财政司、江南商会会长两职,若接任户部尚书,我怕你……忙不过来啊。而财政司、江南商会会长两职又不能轻易假手于人,我也不放心……。”

莫执念急道:“王爷放心,老朽尚能饭,三年……就三年,老朽便让贤。”

吴争终于点头,“也好,莫老掌控户部,我自然是放心的。”

说到这,吴争话锋突然一转,“有件事,想与莫老商量。”

“王爷请讲。”

“喀尔楚浑、尚善等人的赎买金可有交割完毕?”

“已经交割完毕,清廷以一半金银,一半钱庄票据支付的赎买金。”

吴争点点头,“我原本在想,把这笔意外之财用在继续扩大军工坊,此次战事,北伐军暴露出最大的缺陷就是弹药不足,极大地制约了作战能力,军工坊产量不足,更制约了新军组建。”

“理当如此,老朽并无异议。”

吴争摇摇头道:“可惜,这笔横财怕要另有用途了。”

莫执念一愣,急问道:“王爷想将它用在何处?”

吴争想了想,道:“朝廷财力确实捉襟见肘,这不是京官们勒勒裤腰带就能挺过去的事,此战,京卫、建阳卫伤亡惨重,如果赏赐、抚恤不优渥,加上这次钱庄弊案,我怕民乱再起啊。”

莫执念迅速反应过来,“王爷的意思是……想将这笔银子赠于朝廷?”

吴争微微点头,“身外之物嘛,朝廷隔在咱们与清廷之间,事实上也确实为咱们挡住了强敌,否则,这场战事若发生在杭州府,哪怕是嘉兴、松江二府……后果不堪设想啊。”

莫执念微微皱起眉来,他突然想明白了,吴争抛出户部尚书的位置,其实是想求得自己对此事的支持。

莫执念不由得心里一紧,吴争对自己莫非已经有了不信任?

莫执念隐在袖筒中的双手,有些颤抖起来,他为难了,他心里是反对吴争这样的,因为大将军府辖下,财政司一样财力拘紧,当然这拘紧不是来自内部贪腐或其它,原因是这几年吴争对各项基础建设的巨大投入,而这些投入回报缓慢。

这笔银子可以极大地改善财政司资金流动,更可以将铸造、发行银币摆上日程。

可现在,吴争却提出要将这笔银子赠于朝廷,这可不是笔小数目,相当于大将军府的一年的财政结余。

莫执念陷入了艰难的选择,如果反对,吴争很可能收回户部尚书的职位,这是莫执念心中执念。

可如果支持吴争,那么莫执念就违本心,同时,没有这笔银子,大将军府同样会陷入对此战参战将士赏赐、抚恤的财力拘紧。

吴争静静了看着莫执念,没有催促。

莫执念很少出现象这样长时间的犹豫。

许久之后,莫执念终于长长吁了口气,他正视着吴争。

吴争笑了起来,他知道,莫执念作出了选择。

“莫老意下如何?”

莫执念拱手,郑重一揖,道:“老朽再三斟酌,老朽确实年事已高,不宜出任户部尚书一职……还请王爷另觅贤能。”

吴争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莫老是不赞同本王将银子赠于朝廷的提议?”

“是!”

“为何?”

“王爷不能养虎为患、割肉饲鹰!”

吴争脸色渐冷,愠声道:“义兴朝不是咱们的敌人!”

“王爷恕罪。”莫执念平静地答道,“可在老朽眼中,他们就是王爷的敌人,不,是咱们的敌人。王爷是愿意在不久之后,花费更多的精力去抑制朝廷,还是始终暗中左右朝廷的军政?”

吴争沉声道:“你在挑拨本王与朝廷的关系!”

“王爷,恕老朽直言,陛下虽说是女子,可心性比丹阳王更稳重,她的威望也远甚于丹阳王,关键之处在于,她的容忍之心更有助于团结义兴朝。这笔银子,足以让义兴朝发生天翻地覆地改变。”

“本王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暗示,日后本王与朝廷必有一战?”

“是。朝廷若强,咱们就得付出更多的牺牲,这不是老朽希望看到的,自然也不是王爷想看到的。”

“可你也说了,陛下心性与丹阳王不同。”

“老朽同样相信,陛下不会与王爷为敌,可权力之争,从不以一人的意志为转移,哪怕这人是天子。此次王爷化险为夷,并不表示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莫老……你让本王很惊讶。”吴争悠悠道,“其实你应该已经猜到,本王打算以户部尚书的职位,来换取你对此事的支持。”

第一千零六十章 好胆!

“不瞒王爷,老朽确实猜到了。”

“可你依旧反对了,四百万两虽说不少,可对莫老而言,也绝非个不可承受的数目……为何?”

“因为老朽权衡之后发现,莫家真正要光宗耀祖,只有王爷成就大业,而非一个义兴朝的户部尚书可以达成的,所以,任何可能成为王爷敌人的势力,老朽都将反对,任何可能成为王爷前进路上障碍的事,老朽都将反对。”

吴争不置可否,只是看着莫执念,手指轻轻地腿上弹动着。

莫执念道:“义兴朝最好维持现状,只有它虚弱,才会依赖王爷,王爷才能对它施以影响。否则,它一旦壮大,将会弃王爷为弊履,甚至为敌。王爷可以在它危难的时候雪中送炭,但不能授人以渔!”

吴争阴沉的脸突然放松了,他挥挥手道,“容我想想,再想想……好好想想。莫老,先退下吧。”

“老朽告退。”

……。

“出来吧。”吴争悠悠道。

马士英应声现身。

“老马,你认为户部尚书的位置,该由诠来接任合适?”

马士英道:“虽说属下也确实觊觎这位置,可平心而论……莫执念比属下合适。”

吴争诧异起来,“哟……老马,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什么时候,你成了一君子?”

马士英讪讪道:“王爷何必打趣马某,马某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你的意思,莫老的话有理?”

“是。”

吴争正容道:“可本王确实给莫执念立过不得入仕的规矩。”

“任何规矩,都应以时势而变。这话是王爷常说的。”马士英道,“王爷之前,担心的无非是莫执念权势过大,以致尾大不掉之势,可这么些年了,王爷对莫执念信赖有加,莫执念对王爷也是不遗余力……若仅以此事而导致生出嫌隙,怕是不值得。”

“你的意思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吴争微笑着问道。

“不。”马士英断然否认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是哄人玩的,以王爷之英明,自然是明白的。这话应该反着说,疑人可用,用人须疑。马某沉浮宦海数十载,别的不敢自诩,可论对人心,还是有些心得的。”

“哦?……不妨说来听听。”

“王爷出身微末……王爷恕马某斗胆。”

“无妨,事实就是如此。”

“好。王爷出身微末,麾下亲信、心腹人手中,大都也如王爷出身,甚至更逊一畴。虽说王爷如今贵为亲王,可根基浅薄,如同浮萍……马某惶恐。”

“都说了,只管说就是,我不怪你。”

“谢王爷。若战事一帆风顺,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但凡遭遇一次大败,内部反对之声必然喧嚣而起。马某的意思是说,象莫执念这样的人,须用之,防之。”

“我不明白。”吴争微微皱眉道,“你说的根基浅薄、如同浮萍,我不反对,可这与莫执念有何关系?”

“自然有关系,有大关系。”马士英急道,“王爷能短短四、五年间,出乎所有人意料,迅速崛起,莫执念功不可没。”

“我知道。”

“可莫执念代表什么?”

吴争蹩眉道:“再拐弯抹角说话,本王让你回杭州去。”

马士英忙道:“不是马某故弄玄虚,王爷这些年的成就,看起来风光无限,可内里无非是得到了一部分士人的支持,譬如钱家,虽说王爷疏远豪门、士族,可王爷立钱氏为王妃,给了江南士人,特别是绍兴府以南各府士人一个希望。而宠信莫执念,并许以莫氏女为侧妃名份,这一样让江南商人视王爷为英主,在江南商人眼中,只要王爷得天下,那么,以杭州等府为先例,商人的地位就会迅速拔高。若此时,一旦王爷与莫执念露出嫌隙,那人心散,后果很难预料。”

吴争突然笑了起来,“老马,你多虑了吧?商人逐利,只要有钱赚,就算本王不再用莫家,怕也趋之若鹜。”

马士英稍一犹豫,道:“王爷可知,这四年来,莫家与多少豪门、士族互盟,又与多少士族联姻?莫家有嫡三人,庶子七人,这些年联姻者,皆是豪门、巨贾。”

“你是在说,莫执念不可信?”吴争的脸色变冷,“今日你所说的,若被莫执念听到,马士英,你以为后果如何?”

马士英一愣,而后苦笑道:“马某会上街去,为自己挑一口好棺材。”

吴争目光一闪,“马士英,本王算是听明白了,你这是在故意挑拨我与莫老的关系……啧啧,就为了一个户部尚书的缺,手段无所不用之极啊!马士英,你好胆!”

马士英一惊,连忙跪下道:“属下万万不敢。请王爷容马某说完。”

“讲。”

“马某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户部尚书之职,非他莫属。可马某此次进言的目的,绝非要与他相争,王爷,方才所到疑人可用,用人须疑。除非是圣贤,没有人会走到一个高度,会主动停止攀登,在其位谋其政,王爷之前做哨官时,可曾经想过可以贵为亲王?”

吴争大怒,“马瑶草,你是在指责本王,蓄意争位?”

“不,不。”马士英有些言拙,他斟酌道,“马某的意思是,所谓人之初性本善,那是愚民的废话。人性本恶,随着慢慢长大,以道德约束其品性,以律法规范其言行,如此方能守法律己。信任一个人,得有度,否则不是信他,而是害他……望王爷明鉴。”

吴争沉默了好一会,方才悠悠道:“马士英,若有一日,本王也因别人进言,然后采纳,如此对你,你可会舒心?”

马士英抬头坚定地道:“为臣者,当守臣道,所为臣道?严以律己,守住底线,不可逾雷池一步。马某自信能想得通,自然也能舒心。”

吴争手指点点马士英,道:“老马,你真让我刮目相看!”

“王爷谬赞。”

吴争愕然,嘴角带着一丝讥讽道:“你还真当我在夸你。”

“马某一心为了王爷,王爷雷霆雨露,属下皆以为真。”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结个善缘

吴争呵呵一笑,看着马士英道:“我对你说过,心中有佛,看什么都是佛,心中有屎,看什么都是屎。你那一套,我学不会,也不想学。人心不管是本善,还是本恶,自有律法约束匡正。在我看来,唯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方为人间至理,以莫须有的罪名诛心,绝非人间正道。莫老一心辅佐本王,本王若以他尚未作出的罪行去惩罚他,美其名曰是防止他日后做出错事,岂不寒了所有辅佐本王之人的心?”

马士英愣了好久,方才拜伏道:“王爷英明!然王爷可以仁义,为幕僚者却须未雨绸缪,还望王爷恕马某妄言之罪。”

吴争看着马士英许久,挥挥手道:“无非是闲聊,本王已经不记得聊过什么了……罢了,回到最初的话题,你真觉得户部尚书之职,非莫老莫属?”

“是。莫执念如今掌控财政司、江南商会,只有他兼任户部尚书之职,才可将户部置入王爷监管之下。不过,王爷须派人暗中监视……。”

“不必说了,此事就这么定了……说说你吧。”吴争起身揉着腰,转了几圈,“官太小,你怕是心中嘀咕我薄待了你,这样,你自己选选,有合适的,本王尽力为你争取。”

马士英一听,顿时换了张面孔,殷勤地上前为吴争轻轻捶起腰来,“王爷真任由马某选?”

吴争“唔”了一声。

马士英讪笑道:“原应天府尹袁尔梅被王爷拿了,此缺……不如由马某来补,如此一来,马某可以……。”

吴争一挥手,打掉了马士英为自己捶腰的手,皱眉道:“马瑶草,你就不能学学首辅、太辅,有一腔热血、正气?其实以你的才能,无须当个倿臣。”

不想马士英道:“王爷,这世间正人君子够多了,不少马某一个,可王爷身边,却少一个心中有屎之人。”

吴争身子一顿,指着马士英,想骂,可终究没骂出来。

哼了一声,改变话题道:“沈文奎的名单,处理得怎么样了?”

马士英面容一正,答道:“按王爷的意思,严密监视,没有惊动。”

“不会脱钩吧?”

“王爷放心,走脱一个,士英以命谢罪。”

“唔……留着他们,一来可以保护沈文奎,二来可以向北面传送一些咱们想让他们知道的情报……这事做好了,不亚于攻占一府。去吧,好好做事!”

“是……王爷,那我的……?”

吴争哈哈大笑道:“马士英,你终究还是个补破袜的主……去吧,本王可以试试。”

“谢王爷提携!”马士英长揖道,他知道,只要吴争点头,以眼下吴争的权势,这区区府尹事,那就是手到擒来之事。

……。

荣来酒楼,依旧是荣来酒楼。

天子脚下的子民,总有着与众不同的荣耀感。

就算是大敌当前,就算是清军攻破金川门,一样推杯换盏、歌舞升平,有着与众不同的气度。

换句话说,关咱屁事!

二楼的雅室中,莫执念看着马士英,问道:“王爷怎么说?”

“恭喜莫老,贺喜莫老,户部尚书一职,莫老如在囊中。”

莫执念长吁一口气,拱手道:“马兄援手之恩,老朽铭记于心,日后但有机会,必投桃报李,绝不推诿。”

马士英呵呵笑道:“王爷对莫老的信任,可谓坚不可摧,令人称羡啊。”

说到这,马士英话锋一转道:“只是有句话当说在前面,所谓先小人后君子,还望莫老不罪。”

莫执念微笑道:“马兄有话只管讲就是。”

马士英一饮而尽道:“马某劫后余生,如再世为人,心中仅有一念,那就是为自己搏个身后名。”

莫执念微微颌首道:“情理之中,若有需要老朽之处,尽管开口。”

马士英盯着莫执念的眼睛,道:“说句不中听的话,莫老,真正能助马某完成心愿的不是莫老支持,而是……只有王爷。”

“老朽认同。”

“今日襄助莫老,马某只为日后结个善缘,当然,也是认为莫老是最忠于王爷之人。”

“没错。”

“可马某是真不明白,莫老手掌王爷麾下最要紧的财政司,还是江南商会领头人,为何还要垂涎义兴朝户部尚书之职位……莫老,明人面前不说假话,给马某一句实话,如此咱们的盟也能继续下去。”

莫执念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凝视着马士英,并不回答。

马士英依旧微笑,可笑容里的一抹古怪,若有似无。

许久,莫执念提起酒壶,为马士英斟了杯酒,道:“马兄是在怀疑老朽心中另有图谋?”

“不敢。”

“是王爷的意思?”

“不是。”

“当真?”

“当真!”

莫执念轻吁一口气,举杯道:“老朽如马兄,自四年前,老朽将莫家所有希望与王爷捆绑之后,王爷就成了老朽和莫家唯一的选择,这一点,勿容置疑。”

“马某相信。”

莫执念仰头饮尽杯中酒,嘴巴微微一咂,挑眉道:“若说老朽无一丝私心,马兄必是不信。也罢,老朽就明言了……老朽所图,不在王爷身上。”

马士英眼中精光一闪,“可与马某解惑?”

莫执念悠悠道,“老朽所图不在王爷身上,而在王爷子嗣身上。”

马士英一愣,随后脸色一变,轻声问道:“莫老是说……王侧妃?”

莫执念看着马士英点点头道:“清儿已经许于王爷四年,名符却实未至,眼见王爷迎娶王妃、侧妃,可清儿却依旧独处闺房……马兄,老朽该不该急?”

“该!”马士英应道,“可这事与侧妃有何关系?”

“莫家上下百余口人,老朽总得为他们谋个将来……马兄应该知道,王爷有约在先,老朽不能入仕,可老朽这四年多所做的事,哪一件不是与官府相关?掩耳盗铃,其紧要之处,不在盗字,而在掩!”

马士英目光一闪,道:“莫老是怕,王爷日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又当了回“强盗”

莫执念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想让新君禅让?不,这不可能。皇帝虽是女子,可守护朱氏宗室之心异常坚定,想禅位于王爷这不可能……。”

说到这,莫执念轻声道:“老朽听闻,那日皇帝夜深至王府,向王爷提议……立与王爷所出为太子,却被王爷一言否了。”

马士英听了,脸色波澜不惊,“王爷是不想子嗣改姓。”

莫执念沉声点头道:“是可忍孰不可忍,王爷此举英明!”

马士英压低声音道:“皇帝其实心中明白,她的能力和手中实力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掌控朝堂,必须有外援,可失去王爷的支持,她无以应对来自宗室的挑战。而此次,王爷借钱庄弊案对宗室动手,却是皇帝下的明旨,宗室对皇帝,自然是记恨于心。”

“可宗室也不会因此废黜皇帝而拥立外姓啊?”

“当然不会。”马士英道,“可如果皇帝实在应付不了宗室压力,或许会想到王爷……要知道,皇帝对咱们王爷有情啊。”

“不妥。”莫执念摇摇头道,“王爷还在支持皇帝,宗室没有胆子废黜皇帝,这是其一。其二,皇帝因王爷支持,还感受不到足以让她禅让的压力。”

“可王爷不久后就会离京。”

“……也不可能。”

“那若是给皇帝制造一个压力呢?”

莫执念心中一惊,盯着马士英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马士英低声道:“之前谏言王爷带走丹阳王,可马某之后细思,发觉不妥。丹阳王最好还是在宫中遭遇意外,一旦被王爷接回到杭州府,再动手就会连累王爷,此事绝不可再拖。”

莫执念脸色剧变,“荒唐……马士英,这事做不得,会牵连王爷。”

马士英道:“宫中变故,怎会牵扯到王爷头上?只要王爷当日没进宫,最好……譬如安排一个王爷巡视军中的时候。”

莫执念拼命摇头道,“此事不妥,万万不可。”

马士英起身伸手,按着莫执念的手道:“与不可预测的未来相比,马某更信眼睛可以看到的。莫老,难道你不想亲眼看到王爷登基?”

莫执念脸色数变,沉默不语。

马士英拍拍莫执念的手,然后坐下道:“丹阳王遇害,皇帝是最大嫌疑人,所谓利高者疑,此事最有动机的就是皇帝,相较于王爷,王爷在丹阳王退位前或许有嫌疑,可丹阳王一退位,王爷还有什么动机去害丹阳王?所以,皇帝到时就算有千百张口,也解释不清楚了。只有这样,皇帝才会有无法承受的压力,主动将皇位禅让……而皇帝能选择的人不多,相较于那些碌碌无为的宗室,王爷才是她唯一的选择。”

莫执念象是听傻了,他张大了口,好久才道:“可王爷已经将兵撤出宫禁,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在宫中杀人……还是杀丹阳王?”

马士英笑了起来,看着莫执念不语。

莫执念心中一跳,忙摇头道:“老朽可没那等本事,就算有,一旦出手,势必牵连王爷。”

“莫老,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长林卫之事,马某多少有些耳闻!”

“你……你胡说!”莫执念急道,“长林卫是王爷亲自掌控,任何人不得沾手。”

马士英呵呵笑道:“长林卫是侧妃莫氏掌控,而最初成员大都来自莫家,如今虽说已经扩大,可莫家旧人,依旧占据其中不少职位……况且,莫老方才说,皇帝夜访王府,甚至连皇帝与王爷所谈之事,都知道个一清二楚……。”

莫执念急道:“你不也知道吗?”

“马某是当日正与王爷谈事,目睹皇帝深夜到访,可谈什么,还是听莫老刚刚说起的……莫老,咱们已经结盟,还有何事不可直言?”

莫执念慢慢平静下来,“你想老朽怎么做?”

“赶在王爷接丹阳王回杭州府之前,令长林卫动手,杀了丹阳王!”

饶是莫执念阅历深厚,此时也汗如雨下,“……这事不妥,一旦丹阳王死,王爷定会肃查,若是查到是老朽擅自指使长林卫……那莫家就完了。”

“莫老,任何事都有风险,只看这风险值不值得。”马士英悠悠道,“事成之后,王爷会作何想,尚不能肯定。但王爷若由此被皇帝禅位,名正言顺地登上大宝,莫老首功是不可否认的。擅自调动长林卫之罪与此拥立从龙之功相比,完全可以忽视……最重要的是,如果由此,侧妃莫氏得以被王爷正式接纳,所有一切都是值得的。”

莫执念脸色不断地变幻着,他确实为难了。

……。

吴争是真的惊呆了。

当莫执念将一叠清单送到吴争面前,吴争看到最后一张上的合计数字时,张大了嘴巴,就差啊啊啊了!

七百六十二万七千六百十七两。

三天的时间,从钱庄弊案所牵涉的京城贵胄、豪门、巨贾家中抄没的银两,还不包括各种珠宝、首饰、田产、宅院等等。

好一会,吴争才合扰嘴巴问道:“戚家兄弟没借此搜刮无辜之人吧?”

莫执念摇摇头,“怎么可能呢,王爷下的严令,谁敢违反?况且,这抄没的银子也非大将军府所有,尽归了朝廷,咱们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吴争木然地点点头,叹息道:“我今日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国贫民富,早知从他们那就能抄到如此巨量财富,我就不去动宗室的脑筋了,白做了回恶人,好在算是奉旨办事……啧啧,不瞒莫老,我此时,竟然有些眼馋了。”

莫执念微笑道:“如果王爷愿意,想来可以从其分一杯羹。”

吴争眉头一挑,稍一停顿,“呼——”地吁出一口长气,挥挥手道:“罢了……罢了,人家也缺银子,有道是好人做到底……别留了,全归入朝廷国库吧。”

“是。”莫执念稍一迟疑,“王爷,这笔银子加上从宗室那抄没的银子,加起来就有一千四百多万两了……那咱们从清廷手中得到的四百万两赎买金,还要不要……?”

</br>

</br>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老朽有罪

:感谢书友“时不我待”投的月票。

吴争翻了翻白眼,“莫老,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人家现在的银子可比咱多多了。”

莫执念苦笑,心道,是谁上赶着给人家送银子来着?这下倒怪起自己来了。

莫执念识趣地转了话题道,“另外,那百十家涉案之人该如何处置,还请王爷示下。”

吴争沉吟了一会,道:“不杀几个民愤难平,交待下去,民愤大的杀,余者男子流放至新城服劳役,妇孺递解去织造局。”

“是。”

这时,黄道周进来,拱手道:“参见吴王。”

“首辅有何事?”

“回王爷,此战,我朝将士伤亡总数已经核算完毕,阵亡者一万三千余人,伤者四万七千余人,失踪者六千余人。王爷麾下各卫伤亡,因没报上来,故没有计入在内。陛下的意思是,请王爷汇总起来,一并上报,由朝廷赏赐、抚恤。”

吴争心中一跳,挥挥手道:“罢了,北伐军的伤亡,本王自己赏赐、抚恤,首辅代本王向陛下转达谢意就是。”

黄道周应道:“是。另外,陛下让臣问问王爷,王爷麾下的将领因功升迁、封赏事宜。”

吴争皱起眉来,冷冷道:“她是何意?”

黄道周忙答道:“陛下也是好意,毕竟是为国朝征战嘛。”

“回去告诉她,四年来,朝廷从无封赏过北伐军将士,如今也不必让陛下费心,朝廷还是多想想如何安抚京畿因钱庄案无家可归的民众,和此战伤亡将士的抚恤。”

黄道周察觉吴争面色不对,忙道:“王爷息怒,臣并无从言词上察觉陛下有染指北伐军之心。”

吴争冷冷道:“等你察觉,黄花菜都凉了,这朱家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黄道周躬身道:“臣失职了。”

吴争这才摆摆手道:“这倒不怪首辅,只是,往后这种话就别向本王传了。对了,补偿民众储银之事,内阁可有定案?另外,这次伤亡将士的抚恤,得从高赏赐、抚恤,别让人家拼了命,朝堂上的那些官儿们还商量着吸人家的血。”

黄道周郑重一揖道:“王爷放心,此次臣亲自督办,但凡有一人敢贪脏枉法,臣就剁了他的脏手。”

吴争“唔”了一声,道:“替本王转禀皇帝,本王举荐莫执念为朝廷户部尚书,另外应天府尹的职缺就让马士英拉任吧。”

黄道周一愣,应道:“臣定原话带到王爷,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臣先向王爷告个罪,若言有失,还望王爷不罪。”

“首辅也和本王见外了?”

“不敢。”黄道周斟酌道,“北伐军确实是王爷嫡系,可为国征战,自然该有朝廷封赏,王爷虽说已经贵为亲王,但终究不如朝廷封赏占据大义,如果朝廷不主动封赏,王爷倒是有理了,可如今朝廷有意赏赐、加封,王爷推辞,与情与理不合,传出去一则污了王爷清名,二则将士们可能也会对王爷有怨言,还请王爷三思!”

吴争眉毛一挑,随即缓了下来,温和道:“首辅是替皇帝做说客来了?”

黄道周额头冷汗渗出,拱手道:“臣是王爷的人只是在臣看来,当今天子与王爷友善,与废帝不同。”

吴争定定地看着黄道周,“首辅宦海沉浮多年,许多事还须本王教你吗?”

“臣错了。”

“去吧。”吴争挥挥手道。

“是。”

莫执念看黄道周退去,对吴争道:“王爷,黄道周似乎有些不可靠,须防备之。”

吴争轻叹道:“我明白,倒不是黄道周不可靠,而是人心哪他们以为换了个皇帝,就会政令清明、新朝新气象,于是一个个又心思活跃起来,想着皇帝与本王若是能君臣相得,就可以合力中兴大明了。”

莫执念点点头道:“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甚至还传出皇帝要下嫁王爷,从此外有王爷征伐,内有皇帝守成,大明复兴有望可他们哪知道,这朝廷早已烂到了骨子里,钱庄弊案,就涉案官员就有不下三、四百人,若不是王爷交待不超过一千两者不究,怕是近半官员都会涉及其中。”

吴争眼皮子一跳,笑问道:“莫老消息好灵通啊。”

莫执念自觉失言,身子微微一颤,低头道:“王爷恕罪,老朽也是听坊间风传不知消息是真是假。”

“恕罪?莫老言重了,有什么罪可恕?”

“老朽明知是谣言,却传于王爷听,便是罪过。”莫执念额头微微显出汗水。

吴争哈哈笑了起来,“谁说是谣言,确有其事不过本王有些不解,这等私密之事,是怎么被坊间知晓的?莫非荣来酒楼都在传此事?”

莫执念突然跪下道:“老朽绝无窥探王爷之举,请王爷明察。”

吴争笑意渐渐收敛,看着跪在面前的莫执念,温和地说道:“莫老啊,你不负我,我不负你,四年前咱们就说好了的事,何必在四年后再重提呢?”

莫执念闻听趴伏下来,颤声道:“老朽有罪。”

“无罪。”吴争平静地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也知道你想要什么。王妃、侧妃有了身孕,你有些急了对吧?哎,清儿的差事,我会尽快选人接替,至于答应过你的,我也不会失信。烦请莫老转告有些人,别自作聪明,这次本王可以当作不知,不过下不为例!”

“老朽谨记,多谢王爷宽仁!”

“起来吧。”



“你对以后,有何打算?”吴争看着王一林道,“我替你想了两条路,想来听你的意思。一是重建朝廷水师,你放心,只要你愿意,朝廷想来不会拒绝,如此,也可让令叔兴国公在天之灵瞑目。”

王一林木然道:“说第二条。”

吴争叹息一声,看来王一林对朝廷确实芥蒂已深,“第二条路,可能会委屈你去王朝先的舟山水师当个副总兵你意下如何?”

以侯爵任副总兵,那确实是委屈了。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居然是我错了

然而王一林依旧一副半死不活的样,道“为何不是吴淞水师张名振那有新式战舰,火炮也都是最新的怎么,你还是不信我”

吴争没好气地道“不信你不信你就让留在京城干个空衔仪真侯水师残部被朝廷定性为勇士之后,王一林因率部援大胜关之功,加封侯爵了。你带着兄弟们去舟山水师,我会对舟山水师进行整扩,换装新舰新炮当然,眼下不成,你知道,手里没银子。”

“需要多久”

“难说不过船厂已经仿造出两艘战舰,并进行了改良,更适合在长江中航行作战,此时船坞还在新建两艘三年之内,舟山水师会完成所有舾装,与吴淞水师只强不弱。”

“那成我应下就是了。”



荣来酒楼,雅室。

莫执念盯着马士英沉声道“马士英,王爷怕是知道了。”

“莫老这话何意”

莫执念将吴争与他的对话复述了一遍,道,“今日老朽一时失言,听王爷话中意思,竟象清楚老朽心中所想一般。”

马士英皱眉道“莫老为何如此大意”

“是老朽嘴不严。”莫执念自怨自艾道。

马士英盯着莫执念许久,突然冷哼道“不会是莫老故意为之吧”

莫执念神色不动道“老朽为何要故意为之”

“你自己心里明白”马士英一推桌,霍地起身,指袖而去。

莫执念看着马士英离去,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朝廷张贴通告,开始兑付钱庄所欠储银。

同日,下旨由兵部会同礼部、应天府,对此战所有参战将士进行赏赐、抚恤,就高不就低。

经此二项举措,应天府舆情慢慢稳定下来。

让吴争没想到的是,他由此得到了一个好名声,被坊间称之为“贤王”。

而这“贤王”的名头,并非因吴争助朝廷击退了强敌或者解决了民众被诓骗的储银,而是因为吴争抄没了涉案的宗室。

坊间将当日吴争派军队,将上百宗室拘于宗人府,随后抄没各府之事,加油添醋,然后加上自己不着边际的想象,愣是编出了一个个段子,在坊间越传越神。

传言简直是煞有其事,把吴争说成了不畏强权的再世“包公”。

大有那种,就算自己家破人亡,也要吃瓜看富人倒霉的破罐子破摔的精神。

这让吴争十分郁闷,看来这世间的仇富情绪确实高涨。



春和殿。

依旧是朱慈烺的寝宫。

朱媺娖显然没有在待遇上亏待了她兄长,不过从那日奉天殿前剧变之后,兄妹二人从没有见过面。

朱媺娖倒是来过一次,可朱慈烺一口拒绝,言道,此生永不再见。

不过,此时春和殿来了个朱慈烺无法拒见之人吴争。

没有人敢拦,也没有人能拦得住。

于是,吴争就直立春和殿,坐在了朱慈烺的对面。

“你是来杀朕的”朱慈烺面无惧色,直视吴争问道。

吴争端起朱慈烺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放在自己面前。

“丹阳王为何认为我是来杀你的”

朱慈烺突然厉喝道“朕是天子,一朝为天子,终生为天子。义兴朝尚在,朕不做狗屁丹阳王吴争,来,给朕一个体面的死法。”

吴争悠悠道“你确实该死”

朱慈烺哈哈大笑起来,“成王败寇,朕该不该死,史笔定有公断,无须你一个乱臣贼子来置喙。”

吴争轻叹道“如果我说,就算你下令黄大湛率禁军追杀我,我也能够原谅你,你信吗”

朱慈烺闻听一愣,然后呵呵笑了起来,“如果朕说,其实朕原本想禅位于你,你信吗”

吴争叹息道“我说你该死,指得是你杀了阿乐,她是无辜的,恐怕也是义兴朝唯一一个真心忠诚于你的人然而你却杀了她,用如此残暴的手段杀了她。”

朱慈烺脸色剧变,他的身子发起抖来,他艰难地道“朕没想杀她,真没想杀她是她在逼朕,她选了个错误的时间,为你的事来逼朕吴争,是你害死了她她是朕的皇妃,就算朕杀了她,关你何事”

说到后半段,朱慈烺已经吼叫起来。

这话没错,确实不关吴争屁事,皇帝杀一个皇妃,就算是吴争的亲妹妹,恐怕也没吴争什么事。

吴争等朱慈烺吼叫声停止,平静地道“你说没想杀阿乐我相信。”

这话让朱慈烺反而一愕。

吴争道“你确实做错了许多事,可总算是在做事这一点,勿容置疑”

朱慈烺的嘴巴张得更大。

“可我是真不明白,北门桥袁成礼截杀我,明明不是你指使的,你为何不向我解释清楚,而是令黄大湛将错就错呢”

“朕解释,你会信吗”朱慈烺嘴角带着一丝讥讽问道。

“我会信。”吴争不假思索地答道,“你解释,我就会信。”

朱慈烺惊愕起来,“为何”

“因为你想杀我,世人皆知,何须解释”吴争淡淡地说道。

朱慈烺瞪着吴争良久,方才叹息道“你说得对,我杀你,何须解释若非我杀你,你又何必见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你是个蠢货”

“放肆,你敢羞辱朕”

“我是亲王爵,你是郡王爵,羞辱你又如何”吴争挥了下衣袖,“不过我还真没有羞辱你的意思,说你是蠢货,那就是你真是个蠢货。”

“你。”

“朱慈烺,若我有意篡位,何须拥立你登基”

朱慈烺嗤声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曹阿瞒还曾是大汉忠臣呢”

“好吧。可这几年中,我要篡位,怕是任何时候,你都拦不住,那这几年中,我反了吗”

朱慈烺恨声道“你还不如早早反了呢朕这些年,担忧你反甚于北面鞑子来犯朕每日都战战兢兢,一日不得安宁”

吴争惊愕起来,好半晌,苦笑道“我是真没想到,居然是我错了竟错在没有早些选择篡位”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这样的人只会阵亡,不会降敌

朱慈烺冷笑道:“你以为你是忠臣?”

“我不是。”

“那就是了,何必装出一脸忠义的伪善?”

吴争摇摇头道:“我无须向你证明我忠义还是伪善,因为自始至终,我都说过,我忠于这个国家、忠于民族,而不是忠于一家一姓。”

“所以,你拥立朕无非是想借助宗室的旗号,来壮大实力。”

“是。”

“那何必在朕面前邀功?”

“我何须向你邀功?”吴争平静地说道,“这些年中,从伯爵至王爵,我可曾领过朝廷一两俸禄、一两奖赏?”

“那你今日来,若不是杀朕,所为何事?”

“我是来知会你,皇帝已经允我带你回杭州府。”

“杭州府?”惊愕,顿时暴发起来,“朕不去杭州府……朕是义兴朝天子,可以死社稷,却绝不为你所挟持……朕要去见皇妹问个清楚!”

说着起身向外冲去。

吴争悠悠道:“你以为,皇帝愿意留你在宫中再酝酿一场宫变?”

冲到殿门口的朱慈烺闻声止步,如同变成了木头人般。

“她……她真答应你,让朕去杭州?”朱慈烺的声音很干涩。

“是。这是最好的办法,否则,你在宫中,义兴朝稳定不下来。”

“可她是朕的亲妹妹……。”朱慈烺慢慢转身,脸色木然。

吴争沉默。

“她夺取了朕的江山,朕不怪她,可她却同意让你带走朕……。”

吴争沉默。

“她是不是让你在杭州杀朕?”

“没有。”

“你撒谎!”朱慈烺泪水划落,“被废黜的君王,皆不得好死,可朕没想到的是,是朕的亲妹妹……。”

吴争叹息道:“你为何就不能选择相信人呢?哪怕是一人也好,至少不会如此难受。”

朱慈烺厉吼道:“这天下有朕可以信任之人吗?你吗?朕的皇妹吗?还是外面那些高呼万岁万万岁的忠臣们?”

吴争叹息道:“你有没有想过,信任是双方面的?皇帝没有想过害你,带你去杭州,是我的主意,她是被迫,我威胁了她……你知道的,如今义兴朝,没有人敢违抗我,就算皇帝也不能。”

朱慈烺古怪地笑了起来,“你的主意?”

“是。”

“为何?”

“我觉得你错不该死。”

“错?”

“是。”

“不是罪?”

“是。”

朱慈烺咯咯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带朕走是为了让朕活下来?”

“是。”

“那就是说,你也认为她想杀朕?”

“……呃。”吴争发觉自己竟也有些把不准自己的心思了。

于是起身,“我回了,我只是来通知你一声……其实去了杭州府,你可以与鲁王作伴,读读书也不错。”

“你要圈禁朕?”

“不是圈禁……若你认为是,那就是吧。”

“若朕不答应呢?”

“你可以选择,选择自己去或是被人抬着去。”吴争一脸正经地道。

朱慈烺脸色数变,突然道:“吴争,朕可以禅位给你。”

这话让吴争错愕,不由自主地揉揉耳朵道:“不会是我听错了吧……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朱慈烺道:“你没听错。只要你答应朕一个条件,朕就禅位于你。”

“什么条件?”吴争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问道。

“将朕的皇妹终身圈禁,并且杀光宫中夜枭,一个不留!”朱慈烺咬牙切齿地说道。

吴争震惊了,看着脸色阴沉的朱慈烺,这神情不象是在做作,吴争不由地在心中叹息,这该是有多大的恨哪!

吴争喟叹道:“先不说你已经不是皇帝,丧失了禅让的资格,就说你有资格,我也没兴趣。”

朱慈烺咯呼怪笑道:“你真以为,宗室为甘心她夺走朕的皇位?你真以为,她能真正掌控义兴朝?”

吴争轻叹道:“这不有我哪嘛。”

朱慈烺一怔,急道:“你真愿意成为她裙下之臣?不,这不可能……朕明白了,她是许诺禅位给你了……她怎敢舍弃宗庙社稷?……不,这不对,这不可能啊!”

朱慈烺开始语无伦次,到最后嘶吼起来。

吴争听得莫名其妙,朱媺娖并没有说过或者暗示过要禅位,可就算真有此意,朱慈烺自己不也有此意吗?为何还如此激愤?

吴争苦笑,不想与看起来有些疯癫的朱慈烺纠缠下去。

“你准备准备,估摸着三、五日后,我就会离京返回杭州。”

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

此时,身后传来朱慈烺的声音,“吴争,还记得这次你来京,入宫见朕时,朕对你说的话吗?”

吴争随意地挥挥手道:“你说的话多了去了……都不重要了了。”

朱慈烺大喊道:“朕指的是,也是你准备离去时,朕对你说的话。”

吴争身形一顿,站住了。

朱慈烺哈哈大笑起来,“上次朕和你说,长公主手中夜枭已经不可控……这次,朕再和你说,夜枭已经不可控……你信不信?哈哈!”

吴争僵立了好一会,挥挥手道:“无论可不可控,你都会随我去杭州府……此事已经与你无关。”

“哈哈……你还是不信……哈哈,你还是不信!”

朱慈烺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不可闻,因为吴争已经走远。

……。

次日,被换回来的蒋全义,入王府请见。

吴争特意在王府中堂,接见了他。

“末将参见吴王殿下。”蒋全义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地大声道。

吴争闻声笑了,他其实原本是担心的。

不是担心蒋全义降敌,吴争相信蒋全义,一个经历如此残酷战争的老兵,不会投敌。

这和忠诚无关,原因很简单,没有人能付得出足够的代价去降服他,这已经不仅仅是忠诚、信念,而是命,同袍的命。

人,可以背叛自己,可没有人能背叛同袍亡灵,会背叛的,早就背叛了,留下的,唯死而已!

身边的人死多了,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如果投敌,那就无颜面对这些死去的亡魂,食不知味、夜不安寝。

所以,就算死上十回、百回,这样的人只会阵亡,不会降敌。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朱慈烺死了

吴争担心的是,蒋全义会由此意志消沉,这一仗太残酷了,蒋全义部起兵时有六、七千人(其中泰州新兵四、五千人),到此时交换回来的,仅十数人。

被十倍之敌围歼,整个北伐军参战序列中,唯其部伤亡最重。

加上蒋全义力战至最后被俘,看破生死、意志消沉,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此时蒋全义中气十足的嗓音,打消了吴争心中的担忧,老兵不死!

吴争强忍着要掉落的泪,笑骂道:“我真担心你废了!”

蒋全义一样强忍着泪水,然而终于掉落下来,可依旧笑道:“大将军难道就不担心末将降敌?”

吴争上前拥抱着蒋全义,哽咽道:“若你降了,那这天下,就真没救了。”

蒋全义挣脱吴争的拥抱,单膝行跪礼,大声道:“禀报大将军,末将所部六千七百八十三人,此战,无一人溃退,无一人降敌……请大将军允我部归建!”

吴争肃容,郑重道,“同意你部归建。”

当吴争伸双手搀扶之时,蒋全义终于嚎哭出声,“王爷……王爷……都死了……我愧对王爷……无颜面对泰州父老啊……就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啊……呜呜。”

“哭什么?!”吴争厉声喝道,“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受封靖江伯,然后回家买上百亩地,讨个婆娘从此安生过日子,要么打回去!”

蒋全义抹了把泪,起身笔直地昂首站着,“末将恳请大将军,重组靖江卫!”

“可!”

……。

黄道周卸去首辅之职,但依旧以文华大学士为阁臣。

钱肃乐入阁,接任首辅。

莫执念接任户部尚书。

马士英去应天府衙走马上任。

夏完淳以十九岁之龄,正式由太平侯晋卫国公。

廖仲平晋宁国侯。

这场历时二十多天的战争,短暂但异常激烈。

义兴朝,连同吴争的北伐军,伤亡惨重。

说都精疲力竭是轻了,准确地说,打瘫了!

可清军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双方占损相关无几,但金山、杭州两卫分别控制了泰州、通州等州府,而吴争所率的那支杂牌军,甚至占领了扬州府治——江都。

这等于半个扬州府,已经光复。

可尼堪部却只能从大胜关西南乖乖撤退,渡江回到江浦。

所以,在义兴朝的宣传中,明军大胜!

收复故土失地,自然是大胜!

就算朝廷很难派兵涉足江北之地,可毕竟半个扬州府已经是汉人之地,上面飘扬的是北伐军的日月旗。

半个扬州府不大,但对于战略上的意义却是重大的。

长江天险已经规避,北伐不再需要以靖江一地为跳板。

同时,长江近出海口的整个江面,完全处于北伐军的控制之下,也就是说,经由大运河的南北商贸,从此置于吴争的控制之中,再不受清廷所掣肘。

而双方条约签订,让双方包括大将军府在内,都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谁都明白,这只是一次妥协,可谁都在珍惜这个难得而短暂的“和平”时间。

让自己努力地喘息着,然后,挥出不负自己、不负天下的一拳。

北伐军第八卫——泰州卫由此诞生,编制一万人(这是双方条约规定),但预备役,却高达六千人,兵员由杭州、金山、靖江三卫各抽调三百老兵为骨干,以新征江都、泰州周边良家子为基础,从战俘中遴选出六千人充入预备役。

泰州卫防区为江都至泰州、如皋,陈胜调任指挥使,黄大淳为副指挥使。

王朝先的舟山水师返回归建,整个江域由于张名振吴淞水师接防。

杭州、金山、沥海三卫归建。

蒋全义正式上任靖江卫指挥使。

……。

朱慈烺死了。

死在吴争要离开应天府的前一夜。

听闻黄道周前来禀报时,正在安排离京事宜的吴争,惊傻了。

吴争立即在书房传见莫执念、马士英二人。

“丹阳王死了,你们干的?”吴争阴沉着脸,但语气平静。

莫执念、马士英闻声跪下。

莫执念指天发誓道:“若老朽与此事有半点牵连,任由王爷处置。”

吴争慢慢转向马士英,“那就是你了?!”

马士英苦笑道:“马某倒是想啊,可莫老荣来酒楼一番话,马某岂能听不出王爷的警告……哪还敢?”

吴争凝视着马士英,许久,“当真?”

马士英依旧苦笑道:“事都发了……若是马某所为,有何不敢认的?况且没有莫老襄助,马某手中无兵无卒,哪有本事在宫中行刺?王爷太高看马某了。”

吴争仰头吐出一口长气,“我信!你二人随我入宫。”

……。

朱媺娖跪在朱慈烺的遗体前,恸哭如杜鹃泣血。

数十朝廷重臣、宗室皆低头垂目,肃立两边。

吴争向朱慈烺遗体行礼之后,转向朱媺娖,“敢问陛下,丹阳王死因为何?”

朱媺娖泣道:“兄长在寝宫……悬梁。”

吴争转身,慢慢走向帘后朱慈烺遗体。

朱慈烺已经被入殓,面容平静,甚至嘴角还似乎带着一丝笑意。

吴争冲马士英施了下眼色,马士英上前查看。

好一会,马士英抬头,向吴争微微点头。

看着朱慈烺的遗容,吴争有种身在梦中的迷茫。

这个饱经磨难的前明太子,出现的突然,走得也略显突兀。

自尽殉国,倒成了他家一脉相承的魔咒了。

吴争心里其实不恨朱慈烺,此时还涌起些同情,哪怕朱慈烺不断地针对自己,甚至派禁军追杀自己。如果不是二者有尖锐的利益对立,吴争认为,或许二人能成为朋友,可以谈心的朋友。

朱慈烺确实在做事,这一点,不可抹煞,如同崇祯帝。

性格的缺陷,不能成为抹煞功绩的借口。

可惜的是,这三年在位,朱慈烺依旧延用了他父亲的方法,想以自身的节俭、勤勉来激励臣民的追随、效仿和拥戴。

他依旧用他父亲的方法,想以激昂的方式来唤醒皇室、士族、官员已经根本不存在的忠诚。

他依旧用他父亲传授和自己领悟的帝王之道,来纵横捭阖。然而,这延续了千年的帝王之道,给不了他应对国破家亡危局的有效策略。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怪我喽?

朱慈烺也渐渐意识到了这点,于是他只能另辟蹊径,他想不顾一切地,组建起一支大军北伐,从而将内部矛盾转化为外部矛盾。

这策略是对的,可惜所托非人,方法也太极端,酿成了这场令他不得不下台的大祸。

人心思变,不适合了。

大明朝的灭亡,其实与天灾无关,与正治黑暗腐朽也没有根本联系,真正的灭亡原因,其实就是人心思变。

近三百年的王朝,该划分的利益已经划分干净,缺少了向外扩张的雄心,新生的阶层无力从既得利益阶层手中夺取利益,让整个天下暮气沉沉,如同死水一潭。

新兴的巨大的商人资本,得不到应有的地位和尊重,大笔的财富也没有被引导转化会生产力,只能将财富埋入土中,然后再不断地变本加厉地汲取社会流通财富,使得大明朝不断地失血,暴发一次次地钱荒。

其实大明资本主义的萌芽,在洪熙、宣德年间郑和七下西洋时,已经崭露头角,然而,没有得到正确的引导,巨大的商业资本无法转化为工业创新,而是不断地沉淀下来,埋入土中。

这就是为何朝廷支付不出百万两抗清军费,而民间商人可以在烟花之地,一夜豪掷万金的原因。

这种情况不是明朝独有的,每个开始腐朽或者已经腐朽了的政权都是这样,一旦等到戏子、伶人、倡伎的地位跃升至社会上层时,这一定说明,政权开始腐朽,社会一定出现了问题。

不是说戏子、伶人误国,而是她们成为了病症的具体体现。

然而,朱慈烺还在使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方法,安抚这些病根深种的士族、豪门,从而得到他们的支持,可惜,这如同饮鸠止渴。压制,不,准确地说是遏制新兴阶层的崛起,譬如象吴争为代表新兴势力。

怎能不败?

人,只要尝到了自由的滋味,就不会想戴上镣铐。

人,只要尝到了胜利的滋味,就不会想跪下当狗。

江南年青学子,明白了该忠于国而不是一家一姓,又怎会再跪在皇帝面前唱征服?

江南商人尝到了社会地位提升、被人尊重的滋味,又怎会再让自己归入下九流?

随手扔下一颗种子,不必去呵护它,它自己就有着顽强地生命力,风一吹,春雨浸渗,便会茁壮成长为参天大树,挤压它的石头,哪怕再巨大、沉重,都会被推开,不可阻挡!

时代潮流,浩浩荡荡。

所以,朱慈烺败了,吴争赢了,赢在了顺应时势。

朱慈烺的死,打碎了吴争心中对明室唯一的期盼。

此时,吴争心中没有欢喜,只有唏嘘。

吴争自始至终,都不介意做个忠臣、权臣亦或者是个谋朝篡位的逆臣。

无所谓!

他要的只是驱逐鞑虏。

如果时势真将自己推上皇位,也行,如果时势让自己当个忠臣,也行。

得之不喜,失之不悲,只要天下还是汉人天下,便是圆满。

朱慈烺死了,证明了传统的那一套,行不通。

这是吴争一直在纠结的心事,家国天下,行,不,通!

那么,就摸着石头过河吧!

吴争最后看了朱慈烺一眼,长长吐了口气,转身回到前面。

“人死不能复生,陛下节哀顺变……时局艰辛,还望……珍重!”

朱媺娖抬头以泪目注视吴争,“吴王……可否多留几日,助朕打理兄长后事?”

吴争看着这张梨花带雨的容颜,心中涌上一股揪心的痛,刚想开口答应,这时,马士英在身后轻轻拽了吴争的衣角一下。

吴争随之心头一震,低声道:“臣离大将军府已一月有余,军政庶务急须臣回去处理……还请陛下恕臣不恭之罪。”

吴争的拒绝,让所有官员、宗室震惊。

虽说朱慈烺是废帝,可终究是当今天子血亲,吴争做为在朝亲王,在情在理,那都得襄助办完丧事。

朱媺娖眼神变得无比的失望,她冷冷道:“既然吴王军务缠身,那朕就不强人所难了……吴王自去吧。”

吴争再次躬身,“谢陛下体恤……只是臣以为,丹阳王薨,朝廷当追封丹阳王尊号,授以死后哀荣。”

“以吴王的意思,当追封为何尊号?”

吴争想了想道:“谥号自然由礼部甄选……臣以为陛下登基,来年定当改元,义兴二字,当属于丹阳王,故臣请陛下追封丹阳王为……太上皇!”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愕了,顿时,灵堂变得混乱起来。

朱媺娖惊讶地看着吴争,“你……究竟想做什么?”

吴争再次躬身道:“丹阳王虽说被废,毕竟是陛下亲兄长,又是前朝太子,在位两年有余……臣只是谏言,全凭陛下决断……臣告退!”

吴争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离开,留下身后一片指责和吵杂声。

……。

“马士英,可有看出破绽?”

“回王爷,丹阳王身上仅脖颈有勒痕,毫无破绽。”

“真是自尽?”

“应当如此。”

“什么叫应当啊?”吴争皱眉道。

马士英苦笑道:“马某不是仵作,况且在灵堂众目睽睽之下,也仅能查看到这个程度……若王爷对丹阳王死因见疑,可派人重新验看。”

吴争瞪眼道:“本王凭什么查?本王为何要查?朱家人死了,只要不是本王所为,本王躲还来不及呢,凑上去作甚?”

马士英只能苦笑。

边上莫执念轻声道:“老朽也细看了一下,觉得丹阳王应该不会死于刀兵。”

“莫老也认为是自尽?”

“是。”

“可为何自尽呢?”

莫执念稍一迟疑,轻声道:“丹阳王毕竟曾为人君,如今要被王爷挟至杭州府,或许不甘心受辱就……。”

吴争拍着马车靠垫,愠声道:“这么说来,还怪我喽……?”

说到这吴争心里一个激零,他惊愕地看向莫执念,又看向马士英。

吴争的脸色,吓坏了莫执念二人。

然而马士英随即回味过来,他也打了个冷颤,惊道:“王爷难道是……觉得这事是冲王爷而来的?”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就是阳谋

莫执念此时也反应过来,“没错,就算此时王爷能自证清白,可诛心之说,怕是避不过了……世人皆会说,是因王爷强迫丹阳王去杭州府,丹阳王不堪受辱,而选择自尽,是王爷间接逼死了丹阳王。”

证明自己没有杀人,不难。

可要想证明伯仁非因自己而死,这就太难了。

谁能证明朱慈烺不是因吴争的逼迫而自尽,死无对证啊。

每个人的心中,对事情的理解都不同,每个人的屁股,决定着他的立场,怎么可能向天下人一一解释清楚?

吴争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

马士英惊叫起来,“这么说来,废帝还真应该是自尽。王爷如今拥有的实力,已是明室无法动摇的存在,再继续任由大将军府潜移默化下去,明室势力就会如雪崩般瓦解。废帝或许也是感受到了,于是决定以被迫自尽的方式,来污王爷清名……如此,不管王爷怎么解释、怎么自证清白,都无法消除天下人对此事的猜疑,更有甚者,亲明室之人、原本摇摆不定之人,都会因此弃王爷而去……厉害,此非阴谋,实为阳谋,明知在那,费尽心机就是绕不过去……!”

吴争沉声道:“你们想想……利高者疑,此事,谁最得利?”

莫执念、马士英不约而同,目光齐齐看向吴争。

吴争大怒,拍着大腿吼道:“不是我!”

莫执念、马士英这才收回目光,惊骇互视一眼。

二人的内心一样震惊,这着太厉害了,以一命几乎断绝了吴争受拥戴登基之路,这也将日后吴争登基,留下极不光彩的一笔。

马士英低头斟酌道:“不可否认,丹阳王做为明室最具大义的继承者,他一死,最得利者,自然是王爷……呃,王爷息怒,容马某细说。废帝一死,整个义兴朝就再无与王爷抗衡的宗亲,当今天子就算有旷世之才,有仁义之名在野,可终究是女子,女子终究须嫁人,眼见着明室无嗣,宗亲必定蠢蠢欲动……哎哟喂!”

吴争怒踹了马士英一脚,“说重点……这些我不知道吗?”

“是,是……除王爷外,得利者自然是当今天子,试想,废帝若在,皇帝终究有所掣肘,还须担心宗室再次发动逼宫,拥戴废帝复辟……咦,王爷,这可是一个好办法,只要将脏水东移,王爷便可袖手旁观了。”马士英惊喜道,“将宗室及亲明室之人的仇恨引向皇帝……这些,咱们做得到啊。”

莫执念躬身道:“马大人所言极是,王爷只要发动明社中人,另以长林卫暗中散布流言,将矛头指向皇帝,如此,皇帝处境,便会如王爷一般,再难自辩。”

吴争心中一动,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宗室因之前皇帝下旨查抄,已经记恨在心,只要稍加挑拨,必定众起攻之,如此,自己就可置身事外,隔岸观火了。

这时,吴争车队已出承天门,向东转入了长安街。

车外突然人声鼎沸。

马士英稍稍撩起缨络窗帘,吴争斜眼看去,无数的民众跪在街道两侧,见吴争车驾到来,高呼“贤王千岁”,齐齐拜倒下去,声势相当大。

吴争却没有欢喜,而是愕然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马士英嘿嘿笑道:“王爷或许忘记了,莫老执掌户部,今日已经开始兑付钱庄欠银了,那些民众自然深感王爷大恩,前来谢恩也是情理中事。”

吴争悠悠道:“不会是你们故意安排,来取悦本王的吧?”

马士英头摇得跟拨啷鼓似的,“马某清楚王爷不喜这套,哪会安排这等事,确实是民众真心感谢王爷……。”

吴争抖抖手指,冲窗外道:“戚家豪,劝民众散去吧,宫城之外,上演这么一出,岂不是令朝廷失了颜面?人家还以为这是本王故意令他们难堪呢。”

“卑职遵命。”

吴争转向莫、马二人道:“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民众虽然愚昧,可却是赤子之心……。”

然而这话音未落,变故再起。

从长安大街西侧,涌现另一群人,人数众多,不下千人,直冲吴争车驾而来。

他们手持器械,刀、剑、棍、锄头、铁扎、锅盖、扫帚……锅碗瓢盆,无所不有。

让人震惊的是,他们参差不齐的呼喊着,

“诛杀窃国贼子!”

“还政于明室!”

“杀了吴王!”

“舍身护明!”

……吴争愣了,马士英愣了,莫执念愣了。

戚承豪兄弟没愣,“护驾!备!”

卫队士兵迅速涌向车驾前,三百杆火枪已经端平。

此时,变故再起。

原本跪在大街两边向吴争磕拜的民众,在一声“护贤王”的喝声中,跃起身,冲向那千余人。

场面瞬间一团混乱。

一场血腥的械斗就此发生。

“杀吴王”、“护贤王”的嘶吼声此起彼伏。

悲鸣、哀呼交错。

转眼之间,一个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年青人,从衣着上看,是读书人。

他高呼着“杀吴王”的口号,擎着一把可怜巴巴地形似戒尺般长的木棍,冲上前来。

卫队上了刺刀的火枪,阻断了他任何冲向吴争的可能。

他与吴争面对面,仅不足一丈的距离。

吴争叹息,向他摆了摆手,“回家去吧。”

然而,那年青人却嘶吼着大喊一声,“杀死吴王”,和身撞进刺刀丛中。

当鲜血淋漓而下,渐渐失去神采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吴争。

吴争脸色数变,他甚至无法来得及去下令阻止这场本不该有的自相残杀。

撕裂!

这是此时吴争脑子里唯一浮现的两个字。

人心,撕裂。

无关善恶、对错,只为阵营。

吴争惊骇了。

“戚承豪,快带人去分开他们!”

当吴争急喝出这一句时,马士英一把拉住吴争衣襟道:“王爷,万万不可,卫队仅三百人,前方乱民不下数千人,卫队一旦进入,如火上浇油,便是无休无止之境况……不如釜底抽薪,只要王爷离开,乱民累了,也就散了……请王爷速速离开!”

第一千零七十章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莫执念也道:“马大人所言有理,请王爷速速离开!”

“可往哪走,入宫?”

马士英急拦道:“不可,事发突然,未必没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此时一入宫,万一中了埋伏,那就无路可退了……王爷,往城东撤离,过青龙桥,出朝阳门,再后图之。”

此时此景象,若不杀人,怕是除了撤退,再无别的办法可以脱困,吴争默默点头。

这一绕,绕了半天时间。

回到王府时,已经午时。

这场民乱的简报也已经送来。

死三百二十余人,伤无数。

一路上都在沉默的吴争,感觉到心中如针扎般的痛。

为什么?

为什么依旧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这些人不该死,至少不该死在这里。

匆匆赶来的钱肃乐、黄道周带来了皇帝的问候。

“王爷,京城乱民一分为二,互相械斗,乱民还在云集,陛下已经调动京卫、禁军前往平乱,不过一时难以平息乱局……陛下口谕,望吴王速速离京前往藩地,如此方可迅速安抚民众。”

吴争心中格噔一声,凝视着黄道周、钱肃乐久久不语。

黄道周也默默看着吴争。

钱肃乐叹惜着走到吴争面前,“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你有更大的抱负,不该陷在这沼泽之中,回去吧。”

吴争脸在抽搐,许久,牙一咬道:“臣遵旨!”

……。

子夜时分。

义兴朝新晋吴王、大将军,在立下赫赫战功、为朝廷擦干净了屁股之后。

就这么悄悄率部出正阳门,踏上了归途。

所有人都沉默着,包括每一个卫队将士。

“太憋屈了!”已近古稀的莫执念奋力一拍靠手,无端吼出这一声。

吴争依旧假寐着,至少眼睛闭着。

马士英叹息道:“这后半段太着痕迹了……明眼人都心领神会,这是在驱赶王爷离京啊。”

莫执念厉声道:“都道皇家无情,然,尤以朱姓者为最!王爷数年来,一直是尽心尽力辅佐朝廷,不然皇帝竟以此等方式回报王爷……还有黄道周、钱肃乐竟也不阻止,可谓恩将仇报!”

马士英幽怨地看了一眼假寐的吴争,满腹牢骚地道:“王爷待她以真诚,可惜人家不领情……徒叹奈何?!”

“马瑶草,闭上你那张鸟嘴!”吴争终于忍不住了,睁眼拍案,怒视马士英道。

马士英居然毫不退让,见吴争睁眼,怼道:“王爷,非马某顶撞,实是王爷太过儿女私情,否则,咱们不会被动如厮……好嘛,这下好,辛苦一月有余,伤亡了万余北伐军将士,最后灰溜溜离京,全为他人作嫁了衣裳……马某心中就两字……憋屈!”

吴争指着马士英骂道:“马瑶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中想什么……你就为了那个应天府尹的职缺。马瑶草,其实你可以留下,还有你莫执念,你也可以继续做你的户部尚书,她只让我离京,没说要罢免你们啊。”

莫执念悠悠道:“离了王爷,老朽屁都不是,这道理要还不明白,老朽该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了事。”

马士英轻哼了一声,也沉默了。

三人僵持许久,特别是吴争与马士英斗鸡般地互瞪着。

终于,吴争叹了口气,再次依在软垫上,闭上了双眼。

“你们都以为,我是顾及儿女私情,才让了步?”吴争再叹一声,“一个女人罢了,就算是金枝玉叶,也还是个女人,以大将军府辖下数百万人的利益让步,我吴争,还做不出来这等荒唐之事。”

马士英追问道:“那王爷是为了什么?虽说沥海卫已经撤走,可以王爷在京中的实力,加上卫国公夏完淳的建阳卫和宁国侯廖仲平的京卫,皇帝能奈你何?皇帝没有下旨,仅仅是派黄道周二人来探探王爷口风……不想王爷就一口答应了。”

吴争睁开眼,看着马士英道:“长安大街上那一幕,你也看到了……这些无辜的百姓,转眼之间非死即伤,你就忍心?”

“王爷,欲成大事者,岂能存妇人之仁?您难道不知道,这些人定是被宵小暗中鼓动的。”

“没错,他们是被鼓动的,可我若赖在京城不走,先死的就会是他们……别忘记,京城有数百万人口,民众确实是被鼓动,可这不代表着他们就不是无辜,也不代表着他们该死!正如你所说,我若留下,夏完淳的建阳卫和廖仲平的京卫就会做出选择,那选择之后呢,在应天府打一场内战?让数万、十数万甚至更多的民众、将士就这么无辜死去?那我还不如之前不出兵,让义兴朝亡于敌手呢!”

马士英沉默下来。

吴争道:“是,我承认我有妇人之仁,可有一点我自信没做错,那就是此战阵亡的将士在天之灵,也绝不希望,他们为之付出性命效忠的主帅,把他们的死、用民众的性命做为登基的阶梯。民众是愚昧的,可不代表着真相永远沉沦……马士英,耐心点,事过境迁之后回头看,你会发现,一切都是值得的,民众会给你想象不到的回报……民可愚,但绝不可欺!”

马士英吸了吸鼻子,嘟哝道:“王爷总有说法,马某讲不过您。”

“那是。本王向来以理服人。”

莫执念道:“只是可惜了第二波抄没的银子,早知如此,就该运些回杭州,哪怕是转入钱庄帐户,也比全让给了户部好……。”

说到这,莫执念捶胸顿足哀叹道:“都怪老朽,原想着做了户部尚书,这银子终归是在老朽掌控之中,哪想到……哎!”

吴争伸手拉住莫执念的手道:“害莫老只当了三天户部尚书,终究是我愧对了莫老。”

莫执念一怔,反手握住吴争的手道:“虽说如今是乱世,可老朽也信,仁者必有福报!哪怕就算好人没好报,能在王爷这样仁义之人麾下效力,老朽也觉值得。”

马士英心不甘情不愿地在边上哼哼道:“莫老还当了三天户部尚书,可马某昨日才走马上任……啧啧,真应了那句话,屁股还没坐热呢!”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吴争呵呵笑着,伸手另一手按在马士英手背上,道:“老马,你之前不也说吗,你最想做的官,就是在我身边做幕僚,这下,你如愿了。”

马士英反手一把抓住吴争的手道:“王爷,话没错,可过程不该这样……也罢,这次算是您欠我的,日后须补马某一个正二品。”

“欠?”吴争古怪地看向马士英,“正二品?”

“呃……马某口误,请王爷恕罪。”马士英很快意识到犯了忌讳,这“欠”字用得不对。

不料吴争大笑道:“若你真不忘初心,正二品?小了!”

马士英一愕,看向莫执念。

三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老朽有一事至今想不清楚,如果说废帝真是以性命来污王爷清名,以巩固明室根基,那当今天子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马士英道:“原本马某认为皇帝一向仁义,可能不知情,但之后设计驱赶王爷离京,想来定是知情的,这一环套一环的,让人手足无措,应对不及,实是个中高手啊!”

“可如果皇帝知情,应该让王爷再待半月一月的,让此事扩大、发酵起来,这样才能造成更大声势啊。”莫执念蹩眉道。

马士英一怔,随即道:“其实不难猜,皇帝原本以为王爷不会遵奉口谕,至少也会拖上几天,如此就有足够时间令此事发酵……她哪会想到,王爷英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应对之策,一口应下不说,还连夜离京。王爷这一离京,自然表明了无意染指至尊之位,这下看还有谁能说,废帝是被王爷逼死的?自然将矛头转向当今皇帝了……嘿嘿,这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偷鸡不成蚀把米……。”

吴争、莫执念脸色古怪地看着马士英。

马士英眨巴着眼睛,随即领悟到自己的前后矛盾,顿时脸色赤红道,“马某从未有言,王爷此次有错,就说感觉憋屈罢了……咳,在马某心中,王爷向来算无遗策、英明神武……。”

“行了,马瑶草,别再拍马屁了……瞧我这一身的鸡皮疙瘩掉的……。”

……。

先不说吴争“悄无声息”地离京返回杭州府,趁着难得的“和平”时间,令大将军府辖下十三府之地百姓修养生息、发展内政、整顿军队、扩大军工。

北面,清廷在多尔衮“铩羽而归”之后,也迎来了不断的捷报。

先是钱翘恭枪骑营在天津卫击溃吴淞水师主力,枭首三百有余(实际是登州被剿于进财部),逼退了吴淞水师。

再有沈致远火枪营配合阿济格,在草原全歼漠北苏尼特部落骑兵主力,彻底平息了苏尼特部落叛乱,后苏尼特部落约八千余男子被屠杀,约有五千余妇孺,解往顺天府献俘,苏尼特部几乎族灭。叛乱是平息了,可清军如此的暴虐,也在蒙古各部落的心中埋下了一根刺。

但最大的捷报,莫过于来自西南、西北的大胜。

随着南明湖广总督何腾蛟、湖北巡抚堵胤锡部及大顺军残部的分裂,何腾蛟、堵胤锡两部先后被清军击溃,兵败身死。

永历朝不得不迁往更西的贵州。

大顺残部郝摇旗、刘体纯部独木难支,只能向川南溃退,开始与大西军残部有了交集。

清军再次占领湖南以西及广西全境。

而之前派人向吴争提议联合围剿浙南、福建的郑成功,也遭遇了他反清以来,最大的一次惨败。

两年前(1647)隆武进灭亡后,郑成功避走金门,在沿海各地招兵买马、收编其父旧部,仅在南澳募集了数千兵力。

之后,郑成功在小金门,聚集起超过六万大军,以“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国姓”之名誓师反清。

之后,郑成功与从弟郑彩以二万大军攻海澄,不想被不到万人的清守军击败。

次月,郑成功再其叔与郑鸿逵部,合围不足六千守军的泉州府,久攻不下之后,因清漳州将军王进率援军赶来增援,郑成功不敌败退。

年前,得到原南明浙江巡抚卢若腾等人效忠来归,郑成功也再次蓄积实力,原想与吴争联合南北夹击福建、浙南清军,可惜被吴争婉言拒绝。

郑成功一怒之下,率军出击,起初还算顺利,轻松攻克同安,再次进攻泉州府城,攻了一月,还是攻不下,这时,清靖南将军陈泰、浙闽总督陈锦、福建提督赵国祚等率部围魏救赵,围攻郑成功身后同安,守同安的郑军不敌,守将、军民死伤无数。

后路被抄,郑成功无奈之下,舍弃泉州,怆然退回海上。

这时,原先吴争率舟山水师至福州救援隆武帝时,已经归降隆武的李成栋,再次反叛,以所辖明军,再次降清。

清定南王孔有德率军二万,沿衡州、永州、全州、兴安,一路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直至桂林镇守。

清军重新占领广东全境。

靖南王耿继茂由宝庆、武冈、靖州占领黎平。

由于忠贞营被吴争收编,撤出湖南、江西,在湖北的清平南王尚可喜部,一路由长沙南下,郴州、梧州直至兵临南宁城下。

自此,郑成功与永历朝的联系被隔断,其所辖之地仅有厦门周边、闽南及附近诸岛,麾下军队也剧减至不足三万,由此蛰伏起来,积蓄实力。

如此的战局形势,清廷终于松了口气,悬在头上的剑,不再那么紧迫了。

一统天下的目标,露出了胜利的曙光。

因与义兴朝签订了停战、互不侵犯条约,清廷开始调转方向,向西北、西南增兵。

未曾有大损伤的徐州驻军,以敬谨郡王尼堪为主将,赎买回去的喀尔楚浑为副将,一路扑向西北甘肃,准备平定去年暴发的米喇印、丁国栋回民起义。

同时,勒令在西安至汉中驻足不前、消极怠战的吴三桂,配合孟乔芳所部,对川中大顺、大西军残部进行围剿。

此时,如果在地图上,就武昌为原点,南北拉一根垂直线,那么东面已经“和平”,西面战火燃烧得更加猛烈,又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归属

北廷,武英殿中。

此时清廷几大巨头,正在为火枪营、枪骑营及沈致远、钱翘恭二人的归属争吵。

登州平乱、漠北平叛,从火绳枪改良为燧发枪,火器的威力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不过,显然没有人能吵得过多尔衮,哪怕他身体虚弱到了,需要坐有靠背的椅子,才能直起身子奏对。

“沈致远、钱翘恭二人定是南朝派来的奸细。”多尔衮语不惊人死不休啊,“本王以为,当杀之!”

“不成。”济尔哈朗大惊,“钱翘恭刚为朝廷平息登州暴乱,岂可诛杀?摄政王可有确凿证据?”

多尔衮一挥袖口,悠悠道:“本王说他们是奸细就是奸细,何须证据?”

“你……!”

这时英亲王阿济格突然开口道:“沈致远部在此次平息漠北叛乱中,立下大功,这支火枪营的战力确实非同小可……本王以为,杀之可惜了。”

多尔衮目光微微一缩,很快闭上了眼睛。

布木布泰看了看两位小叔子,然后扭头看向范文程、洪承畴二人,“二位大学士以为呢?”

洪承畴斟酌道:“摄政王说沈致远、钱翘恭二人是奸细,臣也有同感,按理确实该诛杀以绝后患……不过臣以为,至少到目前为止,二人并无做出有悖于朝廷之事,况且刚刚立下战功,这么杀了……眼下正是吸纳明朝旧臣之时,怕是人心难稳啊。”

范文程上前道:“臣附议,洪大学士所言,为老成谋国之言,就算二人是奸细,那也得有证据,否则,朝野不明事理之人,都会说朝廷仅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人,试问,还有谁敢反正,为我大清效力?”

布木布泰微微颌首,对多尔衮道:“摄政王以为二位大学士所言如何?”

“奸细,就得杀之!”多尔衮惜字如金。

布木布泰为难起来。

这时阿济格突然开口道:“要不,将这二人拘于本王麾下,既可监视,也免了朝野议论纷纷。”

布木布泰斜眼看向范文程、洪承畴二人。

范文程、洪承畴二人微微摇头。

多尔衮听了心中恼怒,这十二哥看来是打定主意与自己对着干了?

阿济格昨日来府上见多尔衮,想以此次平叛之功,让朝廷封授他为叔亲王。

按阿济格的想法,这也不为过,你多尔衮都是皇父摄政王了,自己也是努尔哈赤的亲儿子,你多尔衮的胞兄,搞个叔亲王叫叫怎么了?

可这提议被多尔衮断然否决。

所以,今日阿济格这么与自己唱反调,多尔衮心中岂能不怒?

多尔衮睁开眼睛,看着布木布泰,可话却是冲着范文程、洪承畴二人的,“二位大学士,若不杀沈致远、钱翘恭,万一日后二人叛乱,谁来担这责任?”

范文程、洪承畴二人一怔,低下头,慢慢向后退去。

他们觉得,没有必要为两个奸细与多尔衮做对,他们也意识到了多尔衮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火枪营、枪骑营的归属。

所以,避过这点,与多尔衮争二营归属不迟。

可这时,济尔哈朗却愤然上前,冲多尔衮道:“沈致远如何,本王不知道,他是你的女婿……可钱翘恭若是叛乱,本王来担罪责!”

这话让范文程、洪承畴二人大惊,他们已经意识到多尔衮并非是真想杀二人,这不开玩笑吗?啥事没有杀女婿作啥?这杀得哪是沈致远,是丢了他多尔衮自己的面子。

一切都是为下面争二营新军归属在作铺垫,可济尔哈朗主动入了套。

倒不是济尔哈朗愚蠢,他若愚蠢,岂能成为皇太极指定的辅政之一?

只是任何人、任何事,关心,则乱!

果然,多尔衮呵呵一笑,道:“既然郑亲王肯作保,那这事就算本王没说。”

济尔哈朗这时看见范文程、洪承畴二人眼色,也反应过来,连忙急辩道:“本王只替钱翘恭作保,沈致远如何,本王不知道……!”

可这话,多尔衮根本不理会,也是,这二人结伴而来,一起降清,一起练兵,怎么可能分开?

多尔衮马上转变话题,“这次漠北、登州平乱,已经试过二营战力,本王觉得将这二营置于京城看家护院,未免是埋没了。如今正是朝廷用兵之际,不如编入本王麾下,为朝廷效力。”

这次范文程、洪承畴二人也耐不住了,齐声道:“不可!”

多尔衮扭头,眼神一闪,道:“你们敢违逆本王的意思?”

范文程、洪承畴二人狠不下心来,与多尔衮下面冲突。

正在为难之际,济尔哈朗道:“本王也觉得不可。”

多尔衮霍地于转头,“有何不可?”

然而,这时阿济格道:“本王也认为不可。”

多尔衮身子一顿,怒哼道:“英亲王是想公报私仇?”

阿济格却向布木布泰行礼道:“本王是为了朝廷。”

布木布泰稍一犹豫,开口道:“诸亲王和诸位大学士,都是为了朝廷着想……不过哀家以为,二营暂且留在拱北城为妥。”

多尔衮知道,所有人都在反对,今日自己恐怕无法如愿了。

“那沈致远、钱翘恭二人如何处置?”

这是又回到老问题纠缠了。

可洪承畴此时已经有了对策,上前道:“二营是按皇上旨意组建,如今又归属皇上直隶,沈致远、钱翘恭二人自然也该留在皇上跟前效力……銮仪卫如今正缺銮仪使、銮仪副使各一名,二人的官职也相当,如此既赏了二人战功,又可将二人兵权卸除,一举两得……。”

多尔衮心中一震,他迅速感觉到不对劲,二人若听闻今日之事,加上久处皇帝身边,如果由此都被皇帝拉过去,自己岂不成了他人之美?

多尔衮原本只想以退为进,汲取二营兵权罢了,可没有真想着要处死二人。

“本王以为不妥……。”多尔衮刚开口。

范文程就道:“臣附议。”

济尔哈朗道:“本王附议。”

阿济格上前道:“本王附议。”

福临恰如其分地开口道:“朕觉得可行。”

布木布泰这次不再犹豫,“那就按皇上心意、洪大学士所奏去办吧!”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匹夫不可夺志

ps:感谢书友“先”投有月票。

摄政王府以西约二十里的西苑胡同。

曾经的多罗格格府已经改成了銮仪将军府。

满清的格格有三等,公主为和硕格格,郡主为多罗格格,余下没有封号的统称格格。

东莪做为摄政王多尔衮的庶女,原本应该是郡君,只能称格格,但小皇帝在东莪下嫁时,一为多尔衮的面子,二为笼络沈致远,加恩赐了多罗格格的称号。

此次沈致远、钱翘恭凯旋班师归来,清廷以其功,分别为二人加官銮仪使、銮仪副使。

这銮仪使、銮仪副使可是实打实的肥缺。

满清刚入京时,承明制设“锦衣卫”,设指挥使等官。

次年,为区别于明,改为“銮仪卫”,废指挥使等官名,改设銮仪使、銮仪副使及冠军使、副冠军使等官。不过名字换了,职能却无多大差别。

銮仪卫设卫使三人,满二人,汉一人,副卫使六人,满四人,汉二人。

是令无数想要日进斗金者垂涎欲滴的肥缺。

可沈致远、钱翘恭却无比郁闷了。

因为他们就此,失去了对麾下火枪营、枪骑营的实际掌控权,虽说依旧还挂着两营副都铳的职,可真正掌控二营的,变成了岳乐。

这对沈致远、钱翘恭二人而言,实际是明升暗降了。

当然,也不是一点兵权也没有,麾下还各有一支亲卫队,大概百人左右。

此时,沈致远的銮仪将军府的书房内。

钱翘恭“啪”地摔碎了一个倒空了酒的坛子。

睁着腥红的醉眼,指着沈致远骂道:“瞧见了吧……就你那点小心思,能斗得过多尔衮?好嘛……仗替他们打了,功也立了,人家不用你了,赏你高官厚禄,把你供养起来……你啊,混吃等死吧!”

说到这,钱翘恭按着台子扭转身子,冲一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黄驼子道:“你不是说,信他有本事吗?这下你瞧着,从今往后,你就跟着他吃香喝辣……然后坐等吴争北伐吧!”

黄驼子哈哈大笑,他也喝得了点多了,举着酒碗道:“日后咋样,是二位大人的事,卑职就是听命行事,能吃香喝辣,又不用上战场拼命……好事!”

钱翘恭大怒,冲上去一掌拍落黄驼子手中的酒碗,喝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你……就是一匹夫!”

黄驼子一声惊呼,惋惜地看着地下流淌的酒水,冲钱翘恭怒道:“钱大人……匹夫不可夺志……呃,这是大将军说的。”

眼看二人要闹将起来,沈致远上前将二人隔开,苦笑道:“二位,你们真拿我这当成杭州府了?”

此时,书房门外,领着两名侍女端着汤水而来的东莪,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带着侍女转身而去。

书房内,沈致远喝得也有些量了,隔开钱翘恭、黄驼子二人后,沈致远踩着迷踪步,搂着钱翘恭的肩膀,拿手指不断地戳着钱翘恭的胸膛,道:“清廷各赏了你我黄金二十斤,白银百斤,美人八个,骏马三十六匹……吃穿不愁,正好趁此寻欢作乐,嘿嘿,夫复何求啊?”

钱翘恭甩开沈致远,沈致远一时不察摔在地上,黄驼子伸手去拉,沈致远一把甩开,索性半躺在了地上不起来了。

“小钱啊……都这时候了,得耐住性子。你瞧瞧吴争,这仗打下来,都晋吴王爵了……你可知道他为何不趁机北伐?”沈致远眯着眼睛,冲钱翘恭问道。

钱翘恭冷哼道:“无非是北伐军兵力不足呗……沈致远,你若听我的,合火枪营、骑枪营二部之力,配合攻徐州,吴争自然就可挥师北伐……或许此时,已经饮马黄河了。”

“放屁!”沈致远暴了句粗口,严肃起来,“你真以为我岳丈大人是吃素的?先不说汉八旗,就说八万京营,还有河南、山东、山西等地八旗驻防将军,仅八旗兵力就不下十万……还有我那岳丈大人麾下那支八百重甲骑兵,说是八百,可仅战马就有五千,辅兵高达三千余众,这是支百战精锐啊,渡过黄河,在平原之地野战,以一敌十,是少说了,以一敌百也有可能。”

钱翘恭不得为然地嗤声道:“再彪悍也架不住北伐军大炮轰。”

“放屁!”沈致远暴了第二句粗口,“你当铁骑是死靶子,任你轰?早前吴争在泰州与多尔衮会谈之际,双方各派三十人厮杀,火枪兵尽没,铁骑只损伤十一人……这还是铁骑没有配备装具齐全,不识火枪兵战术的情况下。”

钱翘恭顿了顿,道:“那又怎地,你我都是做好准备,随时为国捐躯之人……。”

“别……千万别,你有捐躯的准备,我可没有……我还等着回去娶吴小妹呢。”

钱翘恭有些意兴阑珊,“原本想着,只要军权在手,总能找到机会,给鞑子狠狠一击……可现在,怕是没机会了,鞑子其实从没有信任过咱们,一旦兵练好了,就收回兵权,忙活了半年多,全给敌人作嫁衣裳……你还想着回去娶吴小妹?少做大头梦了,到时不把你当成汉奸,算是烧高香了。”

沈致远刚要开口,却见黄驼子已经拍开了最后一坛子酒。

于是“噌”地起身,扑向黄驼子,一把抢了过来,怒瞪道,“好你个黄驼子,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忘了尊卑了不是?”

黄驼子悻然松手,嘿嘿干笑着。

沈致远抱着坛子,又坐回了地上,“小钱哪……吴争不是不想北伐,在扬州府停下,是因为他没想明白。”

“没想明白什么?”

“你再喝一碗,我就告诉你。”沈致远捧着坛子呵呵笑道。

“爱说不说……不喝了,再好的酒眼下喝,嘴里都是苦味。”

“随你。”沈致远仰头就着坛口饮了一口,直馋得黄驼子咂巴起嘴唇来。

“吴争没想明白的事多了,譬如……谁来做皇帝,譬如如何应对大西、大顺民军残部,譬如如何安置永历帝……但我想,他最不明白的应该是……他自己要不要做皇帝,哈哈。”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换钱呗

“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北伐军北伐成功,无论于公于私,自然该是吴争得天下。”

“未必……楚汉伐秦,也没见项羽坐天下啊。”

“你这是何意?”

“别急嘛……我的意思是说,火候未到,且耐住了性子,眼下清廷不也在满汉联姻、为民减赋嘛……都是在哄骗百姓……呃,应该说争取民心……哈哈。”

“那不更得一鼓作气北伐吗?”

沈致远又饮一口酒道:“你当鞑子满汉八旗都是死的啊?”

“光复故土,必然会有牺牲,何惧流血?!”

“敢情流得不是你钱家的血……呃,钱兄,钱大哥,恕罪,小弟酒后乱语,当不得真,钱家乃忠义之家,天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你大人大量,得,我把这话和酒吞了就是。”

一仰头,第三口酒灌下了肚。

钱翘恭原本是要发作,见沈致远道歉,哼了一声也就作罢了。

沈致远用正二品官袍的袖子抹一把挂在下巴上的酒液,道:“可话还得说,真要与鞑子硬拼,眼下还真不是时候,鞑子士气正盛,远没到衰落之时,付出数十乃至上百万条人命,就算吴争愿意,手下也没那么多人啊,就算手下有那么多人,也没那么多钱粮啊。”

“可眼见着清军在西北、西南战局发展顺利,再等下去,怕是鞑子势力会越来越稳固,到时,就算付出百万人的牺牲,也难撼动敌人了。”

沈致远嘿嘿怪笑道:“你真以为西南、西北被清军平了?”

“战报不是这么说的嘛?清廷都下旨犒赏了,岂能有假?”

“假是不会假,夸大也在所难免……当兵的嘛,谁不是提着脑袋换点赏银花?”沈致远呵呵道,“钱兄想必听过,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之语。你想,清廷连区区江南都平不了,任由吴争从绍兴一府之地,壮大到几乎可以与清廷分庭抗礼的地步,西南能轻易平定?那永历朝也真该自己把自己撞死算了。”

“你是说,西南、西北还远未到定局的时候?”

“当然。”沈致远呵呵笑道,“你瞧着,咱们轻闲不了很久,快则三月,慢由半年,清廷还得赔着笑脸,将你我请出山带兵。”

“当真?”

“真……比真得还真。”

“别学吴争说话。”

沈致远正容道:“当真!你的枪骑营我不知道,但我的火枪营我清楚,不打仗时,岳乐带着出不了事,可真要打仗了,就凭他岳乐……嘿嘿,他得哭。”

“你……交待下去了?”

“呸!这也须交待?你当我这大半年是白混的?”沈致远一副神神在在的模样,“你瞧瞧……我好歹也是大清摄政王的女婿,新军都铳……啧啧,这府上有一样好东西吗?告诉你,若不是朝廷赏了金二十斤,白银百斤,我都得上你府上吃去……对了,反正你也不是喜欢女色之人,把你那八个美人送我吧?”

“你不也有八个吗?再说,你那满族女人肯让你胡来吗?”

“咦——说啥呢?咱说过,得回去娶咱家吴小妹来着,得守身如玉!”

“呸……就你,我还真不信。”

“不信算了……反正你那八个美人归我了。”

“你要……做啥?”

沈致远嘿嘿一笑,“换钱呗……这可是朝鲜进贡的美人……啧啧,只要放出话去,一个卖上二、三百两,保管一抢而空。”

钱翘恭嫌弃地往后退了步,眼神充满了鄙夷,打小所受的教育,让你真得无法容忍面前这个不要脸的。

“送你行……银子得分我一半。”钱翘恭一本正经地说道。

“啧……你不有银子嘛?”

“嘿……你要银子收买人心,我就不用?”

“成,那就你分二成。”

“不,至少得五成。”

“三成。”

“四成……再说,我自己去卖。”钱翘恭严肃地说道,完全忘记了他的家教。

“行,小钱……啧啧,你学坏了,竟会讨价还价了。”沈致远无奈地摇头道。

边是黄驼子悠悠道:“二位大人,将那坛子赏给卑职吧,再喝下去就……没了。”

……。

睿亲王府。

多尔衮的脸色已经很差。

不是因为生气,而是身子骨确实不行了。

大热的天,身上竟披着一块毛皮,还觉得有些冷。

东莪蹲在她阿玛的身边,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喂着参汤服侍着。

多尔衮半靠在榻上,目光看着对面不远处的沈致远。

他心里不仅有些感慨,岁月催人老,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南面已经有了个吴争,面前还有个这小子,看来自己确实是“老”了,才三十八岁的多尔衮竟有了这等想法,确实非常怪异。

多尔衮有些生气,不为别的,只为沈致远不跪,这小子不是没跪过,可总是回避着不肯跪。

跪,其实不难,只是种态度。

不跪,却不易,因为,该死!

“为何不跪?”多尔衮冷冷道,他的声音或许是因为身子骨的原因,听起来阴恻恻的,让人感觉非常的难受。

多尔衮身边的东莪急了,不停地冲她的夫君施眼色。

然而沈致远拱手,嘿嘿笑道:“敢问岳丈大人,您是要一个视您为父的子婿,还是要一个对您唯唯喏喏的奴才,跪,对致远不难,可岳丈大人想必也知道,人,若是跪多了,就不可阻挡地会成为奴才,小婿想成为岳丈大人的家人,而不是奴才。”

多尔衮目光聚集成一丝细线,如有实质,东莪已经惶惶不安,可沈致远依旧带着他那一丝独有的痞笑,迎视着多尔衮的目光。

“不怕本王以大不敬之罪杀了你?”多尔衮不怒自威地恐吓道。

“岳丈大人不会……小婿想不出有任何理由,会让岳丈大人杀了小婿。”

“本王不仅是你小子的岳丈,更是大清朝的皇父摄政王!你以为,本王会以一己之私,宽恕你、放纵你?你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南蛮子,不过是个南朝派来的奸细,仅凭此点,就有取死之道!”

</br>

</br>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不知死活的东西

沈致远笑容未减丝毫,“先不说小婿是不是真是义兴朝派来的奸细,就算是,岳丈大人真以为杀了小婿有用?在小婿看来,就算一起杀了钱翘恭,对岳丈大人而言,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那以岳丈大人之英明,何须杀小婿?”

“这话何意?”

“汉人遍布大清朝各府各县,满人以区区百万之众牧万万汉人,杀得尽吗?就算杀尽了,谁来供养满族?小婿确实是个岳丈大人口中的寻常南蛮子,可小婿无辜被杀,虽说不会断绝了天下想降清汉人之心,可说没影响,怕也不尽然。再则,小婿终究与南面吴争是发小,虽说降了清,可情意还在,活着也就罢了,若真遭横死,想来吴争定不会就此罢休,真要再起刀兵,怕会打乱了朝廷对西南、西北用兵的部署,所以……何苦来哉?”

多尔衮悠悠道:“你小子是在拿吴争威胁本王?”

“不,不,小婿怎敢威胁岳丈大人?小婿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放肆!”多尔衮厉声喝道,然而这一声吼,让他急剧地喘息起来。

东莪赶忙起身为阿玛抚背顺气,一边拿眼睛瞪了沈致远一眼。

沈致远急步上前,轻轻推开东莪,主动替多尔衮抚背顺气,“岳丈大人万勿生气……与其杀多一个不多,少一个少的南蛮子,不如留下小婿性命,为岳丈大人效力。”

多尔衮急喘慢慢平息,却没有去阻止沈致远为自己抚背,“本王麾下猛将、谋士如云,何须用上你小子?”

沈致远嘿嘿道:“说句不中听的,岳丈大人麾下确实猛将、谋士如云,可哪个能象小婿这样忠心耿耿?”

“哈……。”多尔衮冷笑道,“也不怕老天降下雷,生劈了你!你若忠心耿耿,就去杀了钱翘恭或是率兵与吴争正面一战……那样或许本王会信你忠心!”

沈致远正色道:“钢刀归钢刀,兄弟归兄弟……小婿若真为了搏取岳丈大人的信任,可手刃自己的朋友、兄弟,怕是岳丈大人反而会疑心小婿品性。”

“花言巧语……无非是推诿之言。”

“致远绝非搬弄唇舌……岳丈大人或许不知,此漠北之战,英亲王不惜以嫡女延揽小婿,他可是岳丈大人的亲兄弟。”

“放肆!”这次多尔衮没有大喝,只是语气平稳地斥责。

沈致远低头后退一步,恭声道:“小婿失言……请岳丈大人恕罪。”

多尔衮紧盯着沈致远,冷哼道:“若非有这一出,本王能容你活到现在?”

边上东莪惊呼道:“阿玛……!”

沈致远心中一惊,看来阿济格身边一定有多尔衮的眼线。

多尔衮转过脸,换上一张笑脸道:“莪儿先出去,阿玛有话与这小子讲。”

“阿玛?”

“放心。”多尔衮温和地道:“阿玛真要杀他,岂会明言……去吧,他一会就出来。”

东莪依依不舍地朝沈致远望了望,然后低头行礼退了出去。

沉默了许久。

多尔衮终于开口道:“我确实有杀你之心……不是为了你有奸细嫌疑,而是,你令我很,担心。”

沈致远依然沉默。

多尔衮有些惊讶,带着一丝戏谑,道:“你真不怕?本王可是在朝议时,执意要诛杀你与钱翘恭。”

沈致远抬眼看着多尔衮道:“可小婿依旧活得好好的……那么,只能说明岳丈大人意不在杀小婿和钱翘恭。”

“唔……。”多尔衮眼神变得复杂,看着沈致远道,“你小子是个难以驾驭之人……如同一把双刃剑,可伤人,也会伤己。”

沈致远突然长揖,大声道:“谢岳丈大人谬赞!”

多尔衮一愣,差点被沈致远举动背过气去,好一会,拍着睡榻骂道:“你以为本王在夸你?不知死活的东西!”

沈致远嘿嘿讪笑着。

多尔衮愕了半晌,长吐一口气道:“你小子走运……不用多,若是再早上二、三年,本王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可惜……本王如今的身子骨……哎,有句话你说的没错,本王如今看起来大权在握,朝中官员无不想奉承本王,以求本王庇护……可若本王真有个不测,那就是树倒猢狲散,怕是个个落井下石,去讨好小皇帝了。”

“是。”沈致远轻声应道。

多尔衮又一愕,“你真以为本王说得是实话?小子……你也太小看本王了!”

沈致远正色道:“非岳丈大人不英明,也非岳丈大人驭人无术……人心便是如此,岳丈大人在,自然一言九鼎,可若有不测……树倒猢狲散算是……轻的了。”

多尔衮目光再次锋利起来,不过这次,不是对着沈致远。

“那你说说,可有好的策略?”多尔衮随口问道。

“没有。”沈致远回答地迅速。

“这么说……你是不看好本王了?”

“小婿能说实话吗?”

“你小子也有这不敢说的时候?”多尔衮呵呵一声道,“讲……此处就你我二人,本王恕你妄言之罪。”

“小婿以为,岳丈大人眼下已经立于危墙之下,大难临头了。”

“你……!”

“说好的……恕我妄言之罪。”

“好,好……你继续讲。”

“其实用不着岳丈大人真有什么不测,朝中那些文武,心中早就有了谱。人嘛,图得就是个希望,相较于皇帝,岳丈大人……老了、病了,时日无多。”

“放肆!”多尔衮喝出这第三句放肆,可心里的震惊已经表露了脸上,他听得懂,也早已想明白,可面前这个少年,却一语点破了自己的困境,让多尔衮震惊。

然而沈致远却毫不留情地直言道:“没有人能抗衡生老病死,哪怕是岳丈大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就算是老皇帝有开国之威仪,可一旦让人觉得病重、老朽,也会纷纷转投新主,这是人之天性……岳丈大人,小婿狂妄,但真心进言,该想想……身后事了。”

多尔衮瞪眼震愕。

很久,很久……很久,二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托孤?

“那依你之见,本王当如何应对……安排身后事?”多尔衮悠悠道,声音充满了悲怆、无奈和那种不甘心的惆怅,如同一头垂死的雄狮,看着面前的猎物,反而要求助于它。

“造反,怕是没机会了。英亲王回京,彻底断了岳丈大人造反成功的可能。无论是京营,还是汉八旗,恐怕都不会追随一个……咳,小婿并无不敬之意。”

“继续讲。”

“小婿和钱翘恭的火器营易手,就更没了可能。”沈致远平静地道,“眼下可做的,只有让世子顺利承嗣……但保全岳丈大人麾下三旗怕是不能,能保全正蓝旗算是不错了。当然……若能岳丈大人说服英亲王,或许有一线希望。”

“不可能。”

“为何?”

多尔衮叹息,看了眼沈致远,道:“原本这事不能与你讲……也罢,当年太祖驾崩之时,已选本王承继大统,以二兄代善为辅政。不想,太祖驾崩后,代善竟与诸贝勒合谋,立皇太极为帝,怕太祖遗旨泄***本王皇额娘自尽。大势已成,额娘无奈之下,以她的死为本王兄弟换来了生路……皇太极登基后,倒也没亏待本王兄弟,可惜他死得早……算了,本王没必要与你说这些,本王只是想说,无法说服阿济格。”

沈致远诧异道:“英亲王是岳丈大人的胞兄,按理,亲额娘死于诸贝勒之手,英亲王应该同仇敌忾,襄助岳丈大人才是。”

多尔衮摇摇头道:“阿济格素有野心,却有勇无谋,他此次返京,逼本王助他封叔亲王,被本王拒绝,自然记恨在心……他延揽你,无非是觊觎本王摄政之权,除非本王将摄政王相让,否则他不会襄助本王。”

“可若是英亲王与皇帝联合,那……岳丈大人怕是败局已定,再无还手之能。”

“不会,阿济格不会臣服于福临!”多尔衮摇摇头道,“除非本王已露败象,否则,他只会旁观,等待在局势明朗之时,奇货可居!”

说到这,多尔衮看着沈致远的眼睛道:“那你呢……你对自己和莪儿如何安排?”

沈致远苦笑道:“能有什么安排,只能静待那日到来……或许,郑亲王能看在钱翘恭的面子上,放我一条生路。”

多尔衮看着沈致远好一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到最后,连声咳嗽起来。

沈致远只好上前为他抚背顺气。

好一会,多尔衮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沈致远连笑边说道:“小子,你真把本王当成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了?就算本王身子骨确实不行了,本王若想拼命,怕是谁也拦不住!”

沈致远一脸惊愕道:“岳丈大人已经有了安排?”

多尔衮看了沈致远许久,道:“你不必管……本王问你,若有一日本王要用你和钱翘恭,你能确保钱翘恭听你的吗?”

“当然。”沈致远答道。

“那就行……回去吧,莫让莪儿担心。”多尔衮慢慢靠回睡榻。

沈致远一愣,“那……。”

“好好对莪儿,别的……等本王命令就是。”多尔衮已经闭上了眼睛。

沈致远眉毛一挑,随后收敛,躬身行礼,慢慢退出。

……。

三日后,以范永斗等为代表的晋商,向清廷捐献白银三百二十七万两。

以此换得清廷授于晋商对山西煤,辽东、朝鲜铁和江南商会贸易的专营权。

七月初,多尔衮与阿济格,双方达成妥协。

阿济格得到新编一营火器军的预算,由此换来阿济格对多尔衮吸纳火枪营、枪骑营的掌控。

也就是说,多尔衮力摒众议,正式掌控了原本沈致远、钱翘恭所练的火枪营、枪骑营。

同时,多尔衮以自己的财力,不顾朝廷的阻挠、反对,开始扩编二营,二营编制人数总计到达了一万二千人,几乎翻了一倍。

而沈致远、钱翘恭开始在宫城上任,以其官职、爵位,游走于亭台楼阁之间,整日呼朋唤友、走马章台,大有一代纨绔之风。

……。

杭州府,虎朴书院以北,雨县与仁和县的交界处。

车水马龙、人头拥簇。

原本就是国内外商人眼中香饽饽的江南织造府,如今经过改制之后,更成了天下商人目光汇聚的焦点。

这不仅仅是因为江南最具影响力的三个女子,经常在此出现。

更因为这里有,可以称霸于天下服装界的时装,可以执天下服装之牛耳。

说来也怪,“汉袍”在江南各府卖得不温不火,可它一旦运到北方,便是一衣难求。

或许是它的风格和适应性,更能为满族女子所接受吧。

江南二百至三百两一件丝罗刺绣汉袍,到了北边,竟卖到八、九百两,依旧是供不应求。

此时的物价,较至吴争收复杭州府时,已经是不可同日而语。

仅以粳米为例,吴争收复杭州府时,虽是战乱之际,一石上好的粳米,也就一两三钱至一两五钱银子,当然,粮价一战之时,也曾到过一石三两左右,可那不具代表性。

眼下,一石上好粳米已经要二两七、八钱,相当于上涨了一倍。

可工资水平,涨得更多,想那时,百姓在富户家帮工,也就八文到十文一天,一个月也不超过三百文,按当时一两白银兑换四百文计算,也就七钱左右的银子。就连那时的沥海卫,也只是每月拿二两银子,已经在天下军队中首屈一指了。

可现在,因新城的修建和无数工坊的兴起,江南各府,可谓人力难求,百姓只要肯干,一日三十文,几乎是最低行情了。

也就是说,连最普通的百姓,一月也能挣上二两多银子。

粳米上涨一倍,工资上涨三倍有余,购买力自然是增强了。

但北方的物价变化却不大,差不多还是一两三、四钱银子购买一石粮食。

所以,江南与北面,同样一两银子,以此时最中肯的粮价而言,购买力要少四成左右,也就是说,北面银子更值钱。

然而,江南二百至三百两一件丝罗刺绣汉袍,到了北边,竟卖到八、九百两,依旧是供不应求。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郡主吴小妹

这就给了商人极大的套利机会,不说价格差异,但从银值上,就有四成以上的利。

于是,江南织造府门庭若市,从巳时到申时,短短四个时辰,完美地将后世八小时工作制提前实现了,这还包括了午时,半个时辰的进食休息时间。

当然,刚开始时,不是这样,是因为王妃、侧妃有喜之后,需要好好休息,这才调整了织造府交易的时间。

此时的织造府,几乎只有吴小妹一人在打理。

“禀报郡主,江北客商罗志杰请见。”

“不见。”吴小妹头也不抬的答道,“要购汉袍,直接在前厅付银子就是……以后,不管是谁来请见,都说我没空。”

朱媺娖远比朱慈烺心细,当然,这也不全是心细的原因。

在册封吴争为吴王之时,朱媺娖就专门派了内侍前往杭州府传旨,册封吴小妹为会稽郡主。

或许朱媺娖想到的是,吴小妹甚至比任何人,都配得上郡主的身份。

吴小妹的话,让传报人犹豫起来。

吴小妹抬头之时,见那传报人还站着,蹩眉道:“怎么还不出去?”

“回郡主话,那江北客商罗志杰说是要购买万件汉袍……求见郡主一面。”

万件?饶是吴小妹也愣了愣,那可是二、三百万两银子的买卖。

吴小妹一挑柳眉道:“他倒是想得美,万件……我还想二万件呢,哪赶得及?去,告诉他……最多一千件,想要得多,过三个月再来,若是付下订金,可以提前到一个月。”

“是。禀报郡主……可那罗志杰说,价钱好商量……。”

吴小妹一愣,“什么意思,敢情是怕银子咬手?得……让他进来吧,我倒要看看,他财大气粗到了何种程度?!”

“小生罗志杰见过会稽郡主,今日能见郡主芳容,乃小生三生有幸……。”

“停!”吴小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嫌恶地看了眼这油头粉脸的罗志杰,“家中有矿?”

罗志杰一怔,随即惊喜道:“郡主果然是神人,竟知道小生家中有铁矿?”

吴小妹大愕,敢情人家家中真有矿。

罗志杰笑道:“小生年方二十有三,崇祯十五年取的秀才功名,家中有祖父、祖母,父母健在……。”

“停!”吴小妹受不了了,蹩眉道:“好端端的须眉,说话象个妇人,你家中有多少人,与我何干……有话直说,非要见我所为何事?”

这就有些无礼了,好歹上门是客嘛。

可罗志杰并不介意,他笑道:“小生奉家父之命,前来杭州府,此行只为两件事,一是听闻郡主尚待字闺中,想问问郡主,可有择一良婿之心意,若有……。”

“没有!说第二件事。”吴小妹脸一红,冷哼道。

罗志杰亦不着恼,笑道:“第二件事,家父令小生来见郡主,商议汉袍在江北专营之事。”

吴小妹一愕,遂笑道:“罗志杰,你可知道,汉袍一个月销往江北有多少件吗?”

“三千七百六十件……其中因货赶不及生产,延误者三百六十件,实际销往江北各府,三千四百件。”

吴小妹看着侃侃而谈、如数家珍的罗志杰,惊讶了,“你家在杭州府……有耳目?”

“非也,非也。”罗志杰摇头晃脑地回答道。

“那你为何能知道得如此详细?”

罗志杰并无得色,平静地答道:“其实想知道这些并不难,郡主或许不知道,但凡渡江而上的,或是从京杭运河转运的,皆是寒家麾下货船,整理出几张出自织造府的货单,不难。”

“这么说,你是来向本郡主摆阔的?”吴小妹的脸色冷了下来。

“岂敢,岂敢?”罗志杰也无惧意,“小生就是想达成父命,向郡主求得汉袍在江北的专营权,如此一来,郡主可以少费心与众商贾交涉谈判,寒家也可从中分得不少利润,双方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吴小妹道:“一月便是近百万的银子,一年便是千万两……。”

“郡主只要首肯,银子不是问题。”罗志杰将一叠银票放在吴小妹面前,“这一百万两,权当是订金,又后每月十五一结。”

吴小妹望去,顶上一张,正是莫家钱庄独有的具结票汇印记。

吴小妹犹豫起来,这真得是一桩好买卖。

可吴小妹又感觉到不太对,天上掉了个馅饼下来,正好砸在了她的头上了?

见吴小妹犹豫,罗志杰斯文地笑道:“寒家还可以在原价之上,再加一成以示诚意……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吴小妹突然展颜一笑,“织造府虽说眼下只有本郡主管事,可罗公子应该知道,织造府管事之人有三,本郡主须有王妃、王侧妃商议之后方可决定此事……不如罗公子在杭州府稍住两日,放心,一应开销皆由织造府承担,如何?”

“敢问郡主,须几日,小生还得回去向家父复命。”

“……三日!”

……。

大将军府,内院后墙处。

那扇与小楼相连的小门,紧紧地关闭着。

从吴争离开杭州之后,再没有打开过。

吴小妹此时正站在门前,但她过不去,因为府卫不让过。

“郡主恕罪,此门没有大将军令,没法开!”

吴小妹皱眉道:“我是郡主!”

“……。”

“大将军是我哥!”

“……。”

“我赏你们每人百两银子,通融一下?”

“……。”

吴小妹没法了,她不想找钱瑾萱、周思敏商量,不是因为信不过,而是那二人有孕在身,且也帮不上忙,这事只能莫氏女能办。

“我真有事找莫亦清,要不,我不过去,你们去把她叫出来……这总成吧?”

府卫去了。

一会儿,莫亦清随府卫而来,可她也在门口那边站住了,与吴小妹一门相隔。

“见过郡主。不知郡主召我前来,有何要事?”

“你过来呀。”吴小妹左右一看,伸手拉莫亦清的衣袖,“打个僻静处说话。”

莫亦清不着痕迹地微微往后一缩,正色道:“无王爷令,清儿不能入王府内院一步……这是禁令,望郡主别为难清儿。”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又想故伎重演

ps:感谢书友“缘醒”投的月票。

披头散发的陈胤文哭丧着脸道:“殿下,学生确实是有要事禀报。”

“谁也没拦着你,说就是了……来人,替他找个软垫,啧啧。”吴争的啧啧声,更令陈胤文欲哭无泪。

陈胤文乞求道:“请殿下摒退左右。”

吴争一怔,看了眼吴小妹,吴小妹往屏风后退去。

“现在可以说了。”

“是。学生是受人之托,前来杭州府与殿下结个善缘。有道是山水有相逢……。”

“谁?”

“啊?……是学生的岳父大人。”

“谁?”

“呃……殿下放心,学生岳父和学生对殿下并无恶意。取汉袍江北专营权,与你我双方都有益处……。”

“谁?!”

“这……不瞒殿下,学生岳父乃……亨九先生。”

“亨九先生?”吴争初闻有些熟悉,一转眼大惊,冲口而出,“洪承畴?”

“咳……正是。”

吴争愕了许久,突然呵呵笑了一声,“怎么,你岳父的意思是,想弃暗投明、反正?”

吴争的这一声,带着赤果果地讥讽。

这让陈胤文尴尬万分,“学生岳父并无此意。”

“那是为何?”

“殿下容禀,学生岳父的意思是,江南江北同为一脉,如今又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只要不牵扯到军政机密大事,双方完全可以……咳,互通有无。学生岳父说,这也能使得双方减少误判,避免暴发战争,这也是造福江南江北两岸百姓的善事。学生此来,家岳父特意嘱托学生,要向殿下说明,这不是家岳父一人的意思,而是北面许多重臣的意思。”

吴争明白了,这就是那批人的嘴脸。

见义兴朝硬撼了清军三十万大军的强攻,他们突然发觉,义兴朝在浙东立稳了脚跟,且有壮大之势,于是,心思活泛起来了,想着左右逢源,两相不得罪。

他们派陈胤文携款前来,其实用意无非是投其所好,知道吴争缺银子,卖个好的同时,还能垄断江北汉袍的销售途径,随带着赚笔不菲的银子,既讨好了吴争,又不耽误赚银子,还为日后左右逢源打下了基础,可谓一石三鸟啊。

想想也是,天下主子常换,可臣子不常换,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嘛。

但凡国之将亡或者两国势均力敌之时,这些“聪明人”就会两头下注,以确保将来可以如鱼得水,至少不被清算。

可吴争确实没想到,洪承畴这个“铁竿汉奸”,也会来这一套,吴争不怀疑,因为只要陈胤文确实是洪承畴女婿,那么,事情一暴露,洪承畴就跑不掉,反之,洪承畴派他的长女婿亲自前来,也必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因为派别的人,都无法取信于吴争。

而陈胤文是不是洪承畴女婿,这一点很容易查,高手过招,这种低级错误不会去犯。

吴争沉吟起来,心中在权衡着利弊和得失。

见吴争沉默不语,陈胤文道:“殿下,在学生看来,此事与双方皆有益,不需要任何承诺,更不需要留下任何凭据,只是双方做到各自心中有数,在尽可能的范围之内,助对方办成事也就是了。”

吴争笑了,突然笑容一敛,“那正义算什么?”

陈胤文一愕。

吴争又笑了,“不过本王向来是讲道理之人……这么着吧,本王将正义折价卖你,不,卖给洪承畴,你问他,要不要?”

陈胤文目瞪口呆,吱唔道:“敢问殿下,正义多少钱?”

吴争哑然失笑,看了陈胤文许久,看得陈胤文心发慌。

“人不同,正义的价格也不同。”吴争很耐心地解释道,“市井泼皮之流,正义不值一文。可亨九先生等人不一样啊,他们熟读圣贤书,自然知道正义值多少钱?”

陈胤文呐呐道:“殿下所言在理……可总得请殿下开个价,学生也好向家岳父复命。”

吴争一怔,随口道:“那就三百万两吧。”

“成!”陈胤文一口应道。

吴争傻眼了,“你不去问问你家岳父的意思?”

“不必问,家岳父来时交待学生便宜行事,而学生家中算是小富有盈,三百万两银子还不至于惊动到长辈。”

拷,吴争好后悔,心里暗暗怪自己就是个补破袜的主,狮子大开口也不会,天知道这几年大将军府是怎么过来的,这银子对于吴争而言,已经完全没有了概念。

一两不嫌少,一百万两不嫌多,不管拿来多少,填坑往往依旧不足。

吴争眨着眼睛,脑子飞快地转动着,“那成……对了,以后每月结算,须用北方等值矿石、煤炭、粮食交换。”

“成。”

“因原材料、人工工酬变化,汉袍的价格浮动决定权在织造府。”

“成。”

吴争怒了,这太不给面子了,什么都成,总得有不成的吧?

“吴淞新城人口不足,你们不得阻拦江北百姓向新城移民……须提供必要的方便。”

“这……。”

吴争心头一畅,总算是有你小子不成的事了。

陈胤文确实没有这个权力,他撩了撩因方才二十棍散乱下来的头发,迟疑道:“殿下,这事已经涉及朝政,非学生可以作主的……须传信回去请示。”

吴争舒畅地挥挥手道:“不急,回去请求吧。”

“学生告退。”

“唔……。”

……。

陈胤文一走,吴小妹和马士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吴小妹急道:“哥,有钱不赚是傻子,每月百万两的生意,可获毛利至少五、六十万两,你那么缺银子,为何不答应?”

吴争笑了笑,看向马士英道:“老马,你怎么看?”

马士英想了想道:“我也认为可以答应,这只是口头协议,并无任何文字留下,对方也不过是求个心理安慰,不管以后怎样,先赚到银子再说,大不了到时一拍两散,该怎样还怎样。”

吴争“唔”了一声,道:“既然你们都认为可行,那就照办吧……先拖他们几日,别让他们觉得咱们上赶着。老马,你且先在郡主这帮衬一些日子,记住,这事别和大将军府扯上关系,仅仅是织造府的生意。”

“是,我记下了。”

第一千零八十章 吴争其实是个制服控

吴争看向吴小妹道:“另外,别尽想着美事,这汉袍价钱贵,就算是巨富人家,一年也置办不了几件,快则半年,迟则一年,这款式就会不被追捧,你还得抓紧研发新的款式……哦,对了,我画给你的唐装,样品做出来了吗?”

吴小妹应道:“按哥的意思,做了黑白灰三色,用的是七成棉、三成麻,做好已经好几天了,就等着哥来决定。”

“取来看看。”

六名侍女,托着红漆木盘,呈上三套唐装。

吴争伸手摸了摸,手感还行,“打算卖多少银子?”

吴小妹答道:“剪裁不难,也不费时间,只是袖口和领子处的刺绣麻烦了些……再怎么着,总该卖二十两一件吧?”

吴争摇摇头道,不说话,抖开衣服,往自己身上比了比。

“哥的意思……嫌贵还是太便宜?”

吴争将衣服抛回侍女手中,道:“小妹啊,你不要将这唐装与汉袍比,这唐装是给三大学院学子们穿的,也就是说,你每多赚一文,就是在抽你哥的脸啊。”

“那哥的意思是……?”

“材料、做工不变,价格降到十两以下……如今杭州府普通百姓,月薪也才四、五两,这就得两个月的薪水买这件衣裳,这两个月日子,得不吃不喝……。”

吴小妹皱眉道:“可这一件衣裳,好歹能穿上十年、八年,寻常百姓家,两三年才添置一件新衣裳……哥,你自己都两年没置办衣裳了。”

吴争呵呵笑道:“我用得着吗?这不,之前的郡王服还没旧呢,朝廷的亲王服就送来了。”

吴小妹笑啐道:“那你也不能天天穿着王服出门啊。”

吴争指着侍女手中的衣裳道:“到时,你送哥一件穿就是……哥不白要你的,算是哥给你免费做广告的酬劳了。”

吴小妹捂嘴笑了起来。

吴争脸色一正道:“这样,你尽可能将价格压下来……。”

“哥,若硬压至十两以下,那会亏空的……除非不刺绣,那甚至可以压到四两以下。”

吴争皱眉道:“刺绣这么贵?”

吴小妹翻了下白眼,道:“一个手巧的绣娘,一天就得付三钱银子,一月就是九两,可这一件衣服上的刺绣须得一人做三日,算上各种丝线、材料……十两银子,怕是没啥赚头了。”

吴争看向侍女手中的衣裳,又伸手摸了摸袖口和领子处的日月、云朵刺绣,确实不错,取消有些舍不得。

这或许是吴争心中的情结吧。

吴争正色道:“八两,由大将军府负担一半,学子自负一半,四两银,想来对如今江南一个普通家庭,还是承受得起的。另外,对确实困难的学生,可以写下字据赊欠,待入仕后,以月俸偿还,当然,利息得算上。”

吴小妹张口瞠目,“大将军府若负担一半……哥,你为何非压到八两?都是用在公事上,何必让妹妹亏空?”

马士英也惊愕了,有这种花银子方法的吗?

江南三大学院,已有先生、学子二、三万人,既然要搏取名声,何不白送,这半送不送的,岂不授人话柄?

“王爷,以属下之见,不如送与三府学子,二、三十万两,想来莫老那还是挤得出的,用这点银子,为王爷换来被学子称颂,还是值得的。”

吴小妹、马士英的立场不同,对吴争说的话,产生的反应也不同。

吴小妹考虑的是织造府的盈亏,而马士英首先想到的是此举带来的收获。

吴争悠悠道:“最好的东西,若是白得的,这不会珍惜……小的如这衣服,大的如同义兴朝,老马,你还不悟?”

马士英傻眼了,不过他细细地体会着吴争的这句话,还真别有一番滋味。

吴争对吴小妹道:“织造府需要多准备十万套军服,三个月后就要。”

吴小妹惊叫道:“这怎么可能?织造府眼下正缺人手……哥,北伐军是要扩编了吗,这么说……要北伐了?不对啊,不是刚和北面鞑子签了停战条约吗……完了,这下生意怕是要黄了……。”

吴争好气又好笑,摸着吴小妹的头顶道:“瞧你急的,未雨绸缪嘛……,至于人手,哥给你想办法,江北泰州、通州已经收复,新征兵员家中妇孺不少,按北伐军福利,每户可有一、二女子入织造坊……多了没有,给你找四、五千绣娘,还是不难的。”

吴小妹大喜,拉着吴争的袖子道:“四、五千不够,哥,你得答应至少八千……否则,军服不可能三个月做完。”

吴争呵呵笑着,捏了捏吴小妹小巧的鼻子,“学会威胁哥哥了?放心吧,军工坊已经试制出纺织机械,织布速度非常快……哦,还有,你要记住,这次哥要制订劳工法,欠薪可是要入罪的,你可别一头扎进来,当了儆猴的那只鸡……哈哈。”

吴小妹“啪”地打掉了吴争捏住她鼻子的手,嗔怪地白了吴争一眼,“哥哥放心,我还没那么贪心,就以眼下织造府赚的银子,够我吃几辈子了。”

吴争长呼出一口气,点点头道:“很好,知足常乐嘛……你能这么想,我心甚慰。”

“别学爹爹口气说话。”吴小妹强烈抗议道。

吴争哈哈大笑着转身出门,吴小妹在身后大喊道:“哥,晚上回家去吃饭,否则,爹又要请家法侍候了!”

“晓得哉。”

……。

大将军府。

宋安站在吴争面前,沉声道:“无论是此战,还是少爷在应天府北门桥遇袭,长林卫没有发挥该有的作用,我自请接管长林卫……望少爷允准。”

“莫家女确实不擅长此道,长林卫不堪重用,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她对暗卫在各府的埋设,却是别有一番风格,也是功不可没……你可要想好了,你一旦接手,就不可能象她那样全身而退。也就是说,这一干,或许得一辈子。”

“我知道。”

“长林卫的职能包括干些脏事,你也想好了?”吴争悠悠道。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父子之情

吴争轻叹道:“你原本可以有个光明的、受人尊敬的前程,可一旦执掌长林卫,就会从此不见天日,如同一只洞中的老鼠,就算官爵再高,别人也不再敬你,而是怕你,深深地恐惧。”

宋安微笑道:“我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记得少爷曾经问过我和二憨,日后想做怎样的人,二憨说要做个大将军,我说,我只想做少爷的影子……这是实话。”

“可你不必如此,我想我爹当年对你和二憨施以援手时,并没有想得到你们的回报……我更不能挟恩图报。”

“少爷多虑了。”宋安道,“知恩不报,与畜生何异?这话若不对,望少爷赐教。”

吴争哑然,半晌道:“可我总在想,让你和二憨有个光彩的将来,娶妻生子。”

“可少爷身边,总也需要一个人,做少爷不方便做的事,也总需要一个人,为少爷去挡射来的暗箭……这是我所长、我乐意做的事。”

吴争慢慢伸手,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

“从今日起一个月内,你与宋安完成交接……你如愿以偿了!”

当吴争微笑着对莫亦清说这话时。

莫亦清两行眼泪“唰”地落下。

宋安识趣地离开。

吴争上前伸手,在莫亦清那弹指可破的脸上,轻轻地拭去眼泪。

“你有何打算?”吴争笑着问道。

莫亦清脸色一白,福身道:“妾身全凭王爷安排。”

吴争轻叹道:“这些年,确实是苦了你了……这样,你先回家,等我与莫老商议一下,选个良辰吉日,再正式迎你入门吧。”

莫亦清霍地抬起头,紧盯着吴争,一眨不眨,“你刚刚说什么?”

吴争轻轻地用力,将她拉进怀里,“傻丫头,明明听得很清楚,为何总是不信自己的耳朵呢?”

莫亦清将头埋在吴争的胸前,放声地哭了起来,似乎要将这三年来的委屈,一并哭出来般。

……。

小楼的地下室内。

吴争对宋安道:“你有领兵、练兵的经验,也有实战的经验,我给你一个一百人的编制,你按我之前和你说的思想和方法,练支特战营来试试……别怕失败,慢慢练。”

“是。”

“莫氏注重于暗桩埋设,但这只是一个方面,暗卫要做的是,收集情报,扰乱敌人后方,破坏敌国设施,进行突然袭击,包括暗杀敌方重要目标。你要记住,让士兵们知道,任何时候、任何情况……。”

……。

“爹,儿子回来了,给您请安,您身体可好?”

吴争中规中矩地给吴伯昌磕头道。

吴伯昌今日心情很不错,他的左右侍立着钱瑾萱、周世敏,虽说已经有了身孕,不过才四个月,还没怎么显怀。

想着马上能抱孙,吴伯昌这些日子笑口常开,快合不拢嘴了。

就连对这个时常不着家的儿子,也客气起来。

“爹的身子骨好着呢,争儿啊,起来吧。”

吴争拍拍膝盖上根本就不存在的尘土,讪笑道:“爹啊,您如今也是江南学院新学泰斗了,什么时候,把这跪礼给废了吧……您瞧,这多麻烦,敬重得出自于心,而非形式……。”

“放屁!”吴伯昌大怒道,“老子生你养你,既当爹又当娘,拉扯你大容易吗?你小子毛刚长齐就要过河拆桥不成?儿子跪爹,天经地义,别和你老子讲什么新学,你要想废跪礼……等你爹死了吧!”

吴争郁闷,看着暴怒的吴伯昌,连忙陪不是道:“爹误会了,我可没有说要废跪礼,我只是在征求爹的意思……。”

“没意思。就一句话,外人是外人,你是我儿子……再长三十,就算到了儿孙满堂,该跪还得跪!”

“成,成……您别生气了。爹放心,到时我让孙子搀着我给您跪成不?”

这话让吴伯昌脸色缓和下来,边上三女也松了口气。

吴小妹大叫道:“肚子饿了,我去叫人上菜。”

吴争冲二女笑了笑,上前为吴伯昌按肩,笑问道:“爹,咱家招了多少下人……我进门时,有四个侍女来迎。”

吴伯昌转头斜了一眼吴争,“小子,有话直接问,别和你爹拐弯抹角的……你不就是想问,爹有没有收人礼、拿人钱财吗?”

吴争忙辩道:“爹这可冤枉儿子了,二十年的父子,我怎么会怀疑爹的人品……儿子就是奇怪,爹之前在吴庄,凡事亲历亲为,家中也就三、四仆人……。”

吴伯昌抬手一指从门外窜进来的吴小妹,道:“去问问你妹妹,才赚了几个大钱,就得瑟成这样,十二个侍女……啧啧,人家好好的女孩家,为了几个钱,愣是招到家里来当下人……我说她了她不听,我也没办法……正好你来了,你去说说她。”

吴小妹一进来,就听见吴伯昌在向吴争“编排”她的是非,也不着恼,笑应着道:“是,是,爹说得对,女儿错了,下回不敢了。”

吴伯昌点点吴小妹,对吴争道:“瞧瞧,瞧瞧,就她这样……唯徒叹奈何!”

吴争笑道:“妹妹也是想孝敬您嘛,毕竟今日不同往日,您也老了几岁了,有人服侍总是好的。”

吴伯昌一拍吴争放在他肩上的手道:“你爹才过半百,身子骨硬朗着呢……倒是你,听说此次在应天府,差点被人害了?”

吴争笑道:“是有这回事,不过有惊无险……爹不必担心。”

吴伯昌哼道:“我担什么心,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你总得想着萱儿、敏儿,总得想着你妹妹,总得想着你未出世的孩子才好。”

吴小妹哈哈笑着挤怼道:“哥,你别信爹的,当时若不是我和二位嫂嫂生拉硬扯着,爹怕是早跑到应天府去了。”

吴争心里一阵感动,正容再拜道:“多谢爹爹为儿担心。”

吴伯昌脸色一僵,生硬道:“也不是太担心,没你妹妹说的那样……就是想着未出世的两个孩子,怕没了爹……咳,起来吧,起来吧,刚还说废除跪礼来着。”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吴伯昌的疑惑

一家人开心地吃了顿饭,席间洋溢着并不常见的笑声。

酒足饭饱之后,三女心灵相通地一起退去,留下吴伯昌父子俩抱着一杯清茶闲谈着。

“爹,孩儿有一事,想听听爹的意思。”

“唔,说吧。”

“孩儿在想,莫家女许于孩儿,也有年头了,这些年,莫家对孩儿助益良多,特别是莫老,可谓鞠躬尽瘁……所以,孩儿想着,是不是把莫家女迎娶回来,也算是对莫家的回报?”

吴伯昌沉默了一会,问道:“之前,你为了什么不迎娶?”

吴争抿嘴答道:“之前,孩儿想着,要依重莫老,可若是莫家女进门,就会使得莫老手中权过重,所以,一直拖着不迎娶,就是想给下面一种暗示。”

“那么,你觉得现在这种担心不存在了吗?”吴伯昌脸色平静地问道。

吴争想了想,答道:“担心犹在,但今时不同往日,孩儿已经有了足够的实力,去应对任何事情。”

吴伯昌笑了,“那还说什么?娶呗!爹瞧着莫氏人美,心地还好,关键是她够聪慧……爹不反对,儿媳妇多多益善……哈哈,咱吴家这下总算可以开枝散叶了。”

吴争哭笑不得,“那孩儿就迎娶了?”

“娶吧娶吧,益早不益迟。”吴伯昌大手一挥,“对了,爹心里也有事,想要和你讲讲。”

“哦……爹尽管讲就是了。”

“争儿啊,这几年的教学,爹是感觉到了,你所提倡的虚君强国的理念,是正确的,也是能被士子所接受的,而且让士子反过头去影响家中亲人、朋友,效果斐然,但不可否认,此倡议也有不妥之处。”

“请爹赐教。”

“无所谓赐教……在这方面爹还不如你,算是探讨吧。”吴伯昌深深地看了吴争一眼。

“是。”

“虚君强国的理念,解放了黎民百姓的思想,这不容否定,可由此带来的负面影响是,君王的号召力大减,如果仅仅是和平时期,那也就罢了,可在战乱时期,或者象如今社稷危亡之时,何人还能登高一呼,从者云集?君王威严的下降,将会使得在国家重新处于各地诸侯分治的境况下,这对国家弊大于利。所谓的无为之治,那已经有了数千年传说,可现实行不通,为何?因为天下百姓还达不到可以令君王无为之治的觉悟……争儿啊,民众是愚钝的,你不能寄希望于民众自发地去抗击敌人,同样也不能寄希望于官员自发的廉洁奉公,人治,任何时候都不可能达到为官者个个是圣贤的程度。”

吴争回答道:“爹所说的都在理,也正中人治的本质,其关键之处,爹也说到了,在于人。这就象在咱吴庄家中时,乡亲们平常遇到红白事时,所请的琐呐乐班一样,一个好的乐班,不在乎领头人,哪怕是个外行,指挥这支乐班,一样游刃有余。可反之,一个再好的指挥者,也会对一个烂草台班子束手无策。如果把君王比做乐班指挥者,道理也是一样,其实国家的强弱、兴衰,与君王清明、昏馈与否关系并不大,这也是为何崇祯帝勤政,大明朝依旧亡国的原因所在。”

吴伯昌喟叹道:“既然你知道,可想好如何去应对?”

吴争微笑道:“爹不就在做这事吗?”

吴伯昌一愣,哑然看着吴争。

吴争解释道:“在江北,无数的汉人百姓,恶明军残暴、无良已久,见清军攻城,竟夹道欢迎之,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国家、民族的概念,以为换个新皇帝,日子就会好一点,所以,无所谓什么抗争,也只有江南一带,读书人多了,明白事理了,才知道抗争,才知道可以为信念去死,虽然有不少读书人选择了错误的道路,但读书明是非、辩黑白,不可否定。如今的形势,其实不是业已灭亡的明与入关的满清相争,而是汉人读书人的南北对立,不,准确地说,是投降派与坚守派的对立。”

吴伯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这话似乎有些道理。”

吴争道:“满人拢共就百万人口,怎么可能统治华夏万万人?其实无非是一批读书人借助满清之军力,对付另一群读书人罢了。”

吴伯昌蹩眉摇头道:“这话不对。满人还是想灭我汉族的。”

吴争笑道:“对。可他们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到,彻底消灭传承了数千年的大汉族,匈奴人做不到,他们自己先亡了。蒙古人做不到,他们被太祖赶回了大漠吃沙。如今的满人自然也不可能做到。”

吴伯昌听了,也笑了起来,“这话说的,倒是贴切。”

“所以嘛,大明亡在了立国近三百年中,缺失了足够的自我反省,对外丧失了进取之心,坐视满清的壮大,在内缺失了除尘涤垢的清洗机制,任凭贪腐横行、官宦勾连,再加上后期皇帝换得实在太勤,皇帝甚至没有足够的威信去推行他的新政,旨意被堵在紫禁城墙之内,特别是东林党掌权之后,阉党一朝土崩瓦解,东林党从此高枕无忧,缺少了制约,更不把皇帝当回事……如此内外交困,恰逢满清崛起,岂能不亡?但若说清亡了明,这我肯定不认同,就凭鞑子入关区区十三万人,就算兵临顺天府城下,怕也攻不进,没有明人的投降,就没有如今的清廷。”

吴伯昌长叹一声道:“是这么个理,泱泱华夏竟沦丧于一个百万人口的异族手中,我汉人的大辱啊!”

“所以,爹现在正在做的,正是重塑汉人脊梁的伟业。引导、教化一代人,让他们重新明白,无国无家,以民族利益为先的观念,让每个民众都明白,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到时,再有异族入侵,无须君王征兵发诏,每个人都会挺身抗击,……如此的大汉民族,就再无可战胜之可能。爹啊,您也将由此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战略转变

吴伯昌闻听,悚然动容。

他是个读书人,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大明读书人。

至少在朱棣之后,吴家人就不再自认是明人,只认自己是汉人。

可当吴争的这番话说出,吴伯昌心中涌起了一股浓浓的使命感,传道、解惑、授业……夫复所求?

吴争没有去打扰吴伯昌的沉思,轻轻地离开,掩上了门。

来到院子里,吴争犯愁了,去东厢还是西厢好呢?

想了好久,吴争一咬牙,去了后院,后院是父亲和妹妹的卧房,吴伯昌正在中堂发呆,自然是吴小妹处了。

吴小妹惊讶于吴争此时前来,但依旧是欣喜的。

“哥,爹呢?”

“爹在思考,过会就自己回来了。”

“那哥来是……?”

吴争正色问道:“小妹,哥问你,咱家院里院外,十八名侍女是怎么回事?哥不是要委屈你,不准你招纳下人,可咱家人口不多,有个三、五个侍女足够用……。”

吴小妹冲吴争白了一眼,怨怼道:“哥以为我是贪图自己享乐?”

吴争忙笑道:“该享乐还是得享乐,可用不着如此显眼吧。”

吴小妹道:“爹年事已高,抚养咱兄妹二人长大不易,如今哥又不常伴膝下,二位嫂嫂又有了身孕,可不得多些人侍候着?”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哥错了,不该怪你……呃,走了。”

吴小妹一把拉住吴争衣袖道:“哥,你难道不认为……爹爹该续弦吗?”

“续弦?”吴争头“嗡”地一声响,摸着吴小妹头顶问道,“爹续弦?幺妹唉……你头没事吧?”

“啪”吴小妹打掉吴争的手道:“爹续弦不是常理吗?大户人家,哪怕古稀之年续弦也是常见,何况爹才过半百之数。”

吴争古怪地打量着吴小妹,许久之后,吴小妹被看得快要暴走,吴争才道:“爹续弦可不反对啊,可你招这么些个比你还小的丫头来算怎么回事?莫非你想喊这些黄毛丫头一声后娘?”

说到这,吴争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不想,吴小妹正色道:“凭吴家的家业,凭哥的爵位,就算再小些的女子,也会哭着喊着挤破吴家门槛……再说了,哥是想为爹找个半老徐娘或者寡妇?难道喊那样的女子为后娘,哥就不臊得慌?至少,在我看来,这些小女子身世清白,比那些半老徐娘或者寡妇好上百倍。”

吴争词穷,不由得伸手又想去摸吴小妹脑袋,却被吴小妹怒目相视,只得作罢。

吴小妹道:“再说了,年纪小些更易生养嘛!”

吴争听了头一个比两个大,“你还想让爹再生一个?”

“那又怎么了,吴家人丁本就不旺,如今咱兄妹长大了,爹也轻松了,续个弦,生养一个两个,咱吴家也养得起。”

吴争无语了,这都什么想法啊。

吴小妹突然脸色一黯,道:“我知道……我不是真姓吴,可爹将我养大不易,我却无处可以回报爹和吴家的大恩……这事还望哥哥成全。”

看着吴小妹忧伤的神情,吴争心里一揪,道:“妹妹啊,这事能不能缓缓?要不找个年龄稍大些,也未嫁过人、身家清白的女子……呃。”

说到后来,看着吴小妹嘲讽的眼神,吴争自己都说不下去了,此时江南女子出嫁的年龄虽比江北略晚,可也基本上都在十**岁出嫁,哪有过了年龄还身家清白、未嫁过人的女子可寻?

叹了口气,吴争打了退堂鼓,“成,这事我不赞成也不反对,全凭爹自己的意思,如何?”

……。

回到前面,吴争又犯难了。

仔细斟酌了好一会,吴争终于向东厢迈出了脚步。

推开门,吴争一惊,周世敏也在钱瑾萱房里。

二女看着吴争进来,掩嘴偷笑。

钱瑾萱笑道:“我还以为夫君打算在院子里犹豫上一晚呢?”

吴争呵呵干笑道:“我这不是方才吃得太饱,溜达溜达消消食嘛。”

二女再次笑了起来。

吴争老脸一热,厚着脸皮往二女中间挤,“劳驾,让个位……要不咱大被同眠?”

“想得美!”钱瑾萱娇叱道,“今晚我与思敏妹妹睡,夫君只管去西厢。”

吴争这时哪还理会,肯定是死赖着不走了。

都道是禽兽耻辱,禽兽不如却是无救了,此时哪还是讲道理的时候?

……。

七月二十一。

吴争召集起大将军府各行政主官,定调了未来三年的施政方案,以扩产、富民(普通劳动者),缩小贫富差距、提高民众劳动所得为主调,并对三大学院的学子分配做出了指引。

三大学院考核合格的学子,江南学院学子可直接以八品衔充入各县衙担任副职,三年后考核,成绩优异者擢升二级,迁为各县主官,成绩合格者擢升一级,延用原职三年,后可直接迁为各县主官,成绩不合格者,迁他县担任副职,若三年后再不合格,谪为县吏或幕僚。此事由新升任右布政使张国维全权负责。

商学院学子可选择入财政司设在各县分支机构,起始也是担任副职,晋升或者贬谪参照文学院,同样也是三年为期。此事以财政司莫执念全权负责。

军学院学员直接编入北伐军各卫,初始可任副连级(相当于哨官军职,也是从七品),晋升或者贬谪以训练素养、作战指挥能力综合考核。此事以各卫指挥使全权负责。

也就是说,但凡从三所学院学成的学子,一出学院就是官身,至于后面是升迁还是贬谪,那就要各凭本事了。

此举,基本上打消了民间观望者心中的疑虑,由此日后想挤进三所学院者,可谓如过江之鲫,无数生员,削尖了脑袋向往里挤,而也由此,三大学院的招生门槛开始提高,有了入学考试,当然这是后话。

可就算这样,生员的入仕难度,与前朝相较,也是天壤之别。

三大学院无须十年寒窗苦读,也无须琴棋书画骑射等六艺俱备,只需要三年(后来变成四年),文、军、商三者,泾渭分明。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再次整编

合用就行,倒不是吴争是个实用主义者,而是现实逼着吴争采用实用主义。

诗和远方,对如今的吴争来说,太过奢侈了。

吴争没有太多时间,用的方法其实就是后世流水线作业培训的方式,不需要你懂,只需要你按部就班,一两个技术人员可以引领成百上千个目不识丁地人搞科研,虽然缺失了创造力,但可以速成,后世两弹一星,就是这么造出来的,否则,数以万计的基层科研人员培养,至少得花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哪能十几年之间造出两弹一星来?

而此举,让江南明眼人都看得明白,吴王要对大将军府辖下各府官场及北伐军序列,从上至下来次大换血了,当然,这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期限为三年。

一个生手,在担任副职的三年中,与上司慢慢完成新老交替的过程。

或许,在这三年里,双方可以达成一种正治默契,或许可以在这三年中,彼此完成一种妥协,以此来避免一刀切带来的撕裂痛楚。

这是关系新政持续推行,最基础必要的一步。

会议确定农业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八字专项法律,严格实施深耕、改良土壤、土地勘查规划,合理施肥,兴修水利、合理用水,培育、推广粮种(贫瘠之地向广东引进番薯进行合种),合理密植,防治虫害,进行田间管理,工具改良,特别是对长江流域肥沃的土地,这原本就是相对高产区域。此事由左布政使熊汝霖全权负责。

这是吴争一力坚持推行的,四年多来,关于农业产量的问题,吴争对见到的、听到的,有了一个统一的认识,也为困扰心中的疑惑释疑。

此时的百姓,春播夏收,再种一茬,再秋收,和后世没啥区别。

可产量却不及后世三成,为何?

是以前的百姓很懒吗?其实不然,和后世人差不多。

问题出在三个方面,一是土地计量不同,那时的亩小,只有后世市亩的约四分之三,宅院也是如此,一亩小院,说得也不是后世的市亩。

二是粮种没有很好的改良,农户通常使用的种子,是上一季收割余下的种粮,而非后世有专门经过筛选改良的粮种站。

三是耕作方法落后,这一点是最大的原因,百姓往往播种之后,就不再打理了,除非有大旱大涝出现,甚至连最基本的施肥都欠缺。

这倒不是说百姓懒,而是当时人口少,大明人口巅峰时期,在册人口也才二千万户左右,相当于人口刚超过亿。

如此地广人稀,人均田亩就多了,一丁分二十亩,算是少的,象唐时,一丁有百亩(其中四十亩永业田),象这样的亩数,要细细打理,在没有机械辅助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粮种优劣不分、参差不齐,播种后疏于打理,是亩产不高的根本原因。

要解决这个问题,在此时很难,人口是个大问题,千百年来养成的惯例也是大问题。

但现在,吴争有了底气,因为此战有数万俘虏,而且个个是男丁。

将他们做为最底层的耕种人口,在吴淞新城周边划出数十万亩试验田,进行耕种。

只要试种一季,一旦高产,足以引百姓争相效仿。

政令推行,最好就是引百姓主动效仿,这才是牧民的最高境界。

对于十一府所辖各县商业,进行政策引导,吸引各地商人投资工坊,从而改变农工的比例,渐渐将商人资本转化为工业投入,带动工业革命。

特别是在杭州府周边,对开设织造坊的坊主进行税收优惠或者减免,并对工坊用地进行半价租赁,最长者可达五十年。

由官府引导,向民间推广军工坊刚刚研制出的蒸汽纺织机,从而促进、扩大丝、布织品的产量,带动服装产业蓬勃发展,奠定江南服装业在全国乃至整个世界的龙头地位。

吴争有信心,提早一个甲子,让华夏来引导世界,进行第一次工业革命,从而奠定华夏坐稳世界正治、文化中心的地位。

所以,吴争开始积极对商人这个阶层进行引导和改造,引导是引导商人将商业资本转化为工业资本,这需要刺激。权衡取舍、机会成本、激励是经济学的三大原理。

在大将军府辖下,每年纳税最高者可由朝廷授于正七品散阶承事郎,第二至第十名可授从七品从仕郎。这是相当于一县正堂的官位了,虽然没有实权,但毕竟是官身,这对于千百年来,饱受压制的商人阶层而言,这道政令等于解除了他们身上的梏链,从下九流直接跃上与仕人并立阶层的途径。

但同时,吴争又给他们加上了另二道枷锁,一是涉及逃税、偷税、漏税者,每千两入狱一年,可累计,直至无期,另处三至五倍罚金,可抄没家产作为抵偿。二是为确保务工者的薪酬,规定最低合法报酬为每月三两,凡拖欠务工者薪酬累计超过五百两者,可由官府负责追讨,超过三千两者,入刑,最高可处八年监禁并抄没家产。此事由莫执念领头,按察使张煌言一路监察。

同时,单独设立监察使司,允许监察司在各县设立监察分支,编额十人,并额准监察司拥有一支独立的监察部队,人数上限为三百人,由监察使掌控。

七月二十三。

吴争召集各卫指挥使、副指挥使及两支水师总兵、副总兵,定调了三年的扩军、强军方略。

吴淞水师拥有七十二、六十四重炮舰共十二艘,内河炮舰三十六艘,斥候船二十四条,大型运输福船二十八艘,满编上限为六千八百人,同时,单独编制一支三千二百人的陆战队。

舟山水师开始换舰换装,并在三年内,扩编成与吴淞水师同等的新式舰队。

杭州卫改编为北伐第一军,人员编额扩大至五万人,下设五营,做为北伐主力。

其余各卫皆隶属北伐第二军。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人为财死

沥海卫改名为金华卫,驻地由绍兴府沥海小镇调防金华府,人员编额不变,为二万人,下设二营,防御台州府清军。

金山卫改名为吴淞卫,北调吴淞新城,扩编至二万人,担任新城卫戍任务。

严州卫改名为处州卫,驻地由严州府调防处州府,人员编额不变,为一万人,防御温州府清军。

靖江卫与泰州卫合并,人员编额不变,为一万人,但预备役已达二万人,职能是防御扬州西、北部清军来犯。

宁波卫名称不变,员额扩编为二万人,与金华卫,对台州清军形成夹击之势,也就是说,此时,浙江唯一不在吴争手中的两府,被金华、宁波、处州三卫紧紧包围,它们的唯一出路,就是与福建清军相连。

李过、高一功、刘体仁的广信卫,驻地不变,员额扩大为三万人,防御来自江西、福建清军的进犯。这次扩编,让原本怕忠贞营被吴争吞并而忐忑不安的李过、高一功安下心来,也让忠义夫人心中松了口气。

此次整编,显示出大将军府在未来三年的战略目标,已经从北伐转为固守,并带有一丝向西、南攻略的意图,极具诱导性。

同时,按这份扩军蓝图,大将军府麾下的正军,将达到十八万(其中不包括泰州卫二万预备役)。

当然,要完成这份蓝图,需要投入的金钱也是巨大的,军队数量几近翻一倍,虽说多出了江西两府之地和江北扬州二府之地,可毕竟都是今年刚刚光复的,赋税的效益基本上需要明年才会显现。

所以,吴争面临着扳着手指等钱用的处境。

这不是清廷三百万赎买金和陈胤文主动送上门的三百万两押金所能解决的。

……。

莫家有六子。

嫡二房,庶四房。

嫡长子莫辰博,嫡次子莫辰文,庶三子莫辰约,庶四子莫辰礼,庶五子莫辰修,庶六子莫辰道。

莫执念是个读书人,虽无意于仕途,只专注于将莫家产业发扬光大,但世家底蕴,可谓根深蒂固。

从给孩子取名,就可见一斑,六子名字,取自论语典故,所谓“博文、约礼、修道”也。

或许因与前朝沈万三的渊源,莫家之富,土地、房产、店铺、人脉,就算莫执念追随吴争这数年中,吴争也未窥其全豹。

但此时,莫家的深宅之中,莫家正在召开一次家庭会议。

莫执念坐在正堂左侧,二嫡子坐在左右侧首位,四庶子分立于左右两侧,可谓家规深严。

莫辰博拿着一本帐册道:“父亲,这四年之中,莫家为吴王填补银子一千八百七十二万余两,捐赠粮食二百六十万石之巨,捐赠土地三千二百余顷,尚不算各地店铺划归钱庄和吴王麾下长林卫之用……今日,当年的吴千户已经成了当朝吴王殿下,可父亲呢,依旧只是大将军府麾下财政司司长,甚至连个正经的官品都不可得……最让孩儿痛心的是,清儿与他有名无实,生生拖了四年之久,如今清儿已经满十八,再拖下去,怕是整个江南都会耻笑我莫家无人啊!”

莫辰博的话,引来其余五兄弟的纷纷附和。

次子莫辰文道:“虽说爹与殿下事先有过约定,可当初也没说清儿不能嫁入王府,只说莫氏所出,不得立为世子……爹,如今殿下羽翼已丰,可谓权势滔天,随时都可自立为帝,莫家若不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怕不仅惹人耻笑,或许莫家这四年的投入,都会打了水漂……望爹爹三思。”

莫执念微眯着眼,道:“你们兄弟六人……都是这么想的?”

莫家兄弟纷纷点头。

“那你们的意思呢?”莫执念淡淡说道。

莫家兄弟互视一眼,没有回答。

“既然都是一样的意思,想来已经商量妥了,总得有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吧?”莫执念神色不动,“说说吧,不必藏着掖着。”

莫辰博将手中帐册往几上轻轻一放,牙一咬,抬头道:“孩儿们商量过了,请父亲重新考虑家业传承……孩儿等希望父亲从咱们六兄弟中选择一人继承莫家家业。”

莫执念目光一闪,“清儿可是你的亲生骨肉?!”

莫辰博脖子一梗,直视莫执念道:“回父亲话,清儿是孩儿骨肉不假,可终究是女子,女生外向,她既然已被父亲许于殿下,那就是吴家人……父亲难道要在百年之后,将莫家产业,拱手让于殿下吗?孩儿也是为莫家家业计,为莫家历祖历宗计,请父亲三思!”

莫执念动容,他睁大眼睛,扫视着六个儿子,一遍、两遍、三遍……。

他是欲言又止,这六子太不成器,趁自己奉吴争之命前往应天府时,背着自己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莫执念有心拿下他们送官法办,可确实是下不去手,毕竟是亲生骨肉。

若是一、两个也狠下心来罢了,可六个全参与了,这让莫执念如何狠得下心?

所谓虎毒不食子,莫执念满腹的怨念,只能生生憋在胸中。

六个儿子开始还敢与父亲对视,慢慢地,一个一个垂下眼睑来。

莫执念轻叹道:“我生六子,竟无一人出息可当重任,而你们六兄弟,除了辰博之外,皆有子嗣,可其中又无一人可当大用……莫家家门不幸哪!总算是祖宗庇佑,嫡长孙女清儿自小聪慧,对于打理钱财,素有天赋,可承继莫家家业。”

莫辰博急道:“清儿如是男丁,孩儿自然不会有异议,可她是女子……。”

“女子怎么了?”莫执念眼一瞪,将莫辰博半句话吓得咽了回去。

莫执念扫视一圈道:“你们都经商有年了,当明白商道不同于家国天下,家业若传于庸者,富不过二、三代。可若传于贤能,可经其手而更为兴旺。时值改天换日之际,四年前,你们可想过,区区一个只有一府之地的大将军府,能置下如此庞大的基业,三大学院数万学子,方圆百里的军工坊,可以建造远比前朝福船更加巨大战舰的船坞、港口,可以打得清军无还手之力的火器……。”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家产之争,也无骨肉之情

“……若我百年之后,将家业传于你们,莫家最多二代,便会沦为二、三流商贩,到时就算有清儿护持,莫家也被别家取代,渐渐被王爷舍弃。”

说到这,莫执念喟叹道:“可让清儿接手就不一样了,清儿本身就有经商天赋,加上莫家对王爷的倾心辅佐之情,王爷自然看护莫家,而清儿心性孝顺,必不会亏待了你等。如此,既保全了家业,又护住了你们,此为两全其美之策,你们为何看不明白?”

莫辰文看了他兄长一眼,然后朝莫执念呐呐道:“可清儿……已经数月不返家,莫家全靠父亲一人顶着,这有事也不能全寄希望于清儿身上。况且女子一旦出嫁,便是外人,到时她若不肯归还莫家产业,有殿下作后台,孩儿等不就成了仰人鼻息之人了吗?爹啊,莫家会沦为别人笑柄的!”

莫执念“啪”地一声,一掌拍在桌上,“你爹还没咽气呢,此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然而,此时莫家六兄弟齐齐起身,莫辰文道:“爹爹不能固执己见,当为莫家将来考虑。”

莫执念大愕,怔怔地看着他六个儿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正屋外下人禀报,“禀家主,孙小姐回来了。”

这声令莫执念和他六个儿子大惊。

莫执念更是脸色数变,他是知道清儿在做什么事的,按吴争的意思,清儿一旦涉及长林卫密事,那么断不能与莫家再有牵连,一旦牵连,必被疑。

所以,这几个月中,莫执念根本没有见清儿的机会,可此时清儿突然到来,那只能说明出了问题,要么有不测大事发生,要么清儿已经被吴争逐离长林卫。

而这二点,都是莫执念和莫家不可承受之重。

没等堂中七人反应过来,莫亦清已经进入正堂。

这是莫亦清的特权,莫家方圆百里之地,内眷不下数百之众,也就她,有这不经允准,直立任何地方的特权,包括莫执念的书房,这是包括清儿亲生父亲莫辰博都没有的特权。

“孩儿见过阿耶,见过爹爹,见过诸位叔叔。”

莫执念竟起身搀扶道:“清儿辛苦了,来,坐阿耶身边来。”

说着,引着莫亦清至自己坐位的另一边。

莫亦清婉拒道:“阿耶,有父亲和诸位叔叔在,没有清儿的位置,清儿岂敢坐在次首位?”

莫执念听了,回身瞪眼扫了一圈,冷哼一声道:“阿耶在一天,莫家还是阿耶说了算,轮不到他们!”

说完,换了张笑脸,用力将莫亦清按坐下去,“你只管坐……快与阿耶说说,怎么回家了?”

莫亦清只好侧身坐了一半,听莫执念问,顿时脸色微红道:“夫君让孩儿回家……说是要与阿耶商议,选个良辰吉日……。”

莫执念闻听愣了,可莫家六兄弟闻听大喜,只要这名份坐实了,那就凭这名号,足以为莫家和自己,带来无穷的回报。

五兄弟纷纷向长兄莫辰博拱手道:“恭喜大哥,这就成了吴王殿下的岳丈大人了。”

莫辰博也乐呵呵地回礼道:“同喜,同喜,莫家之幸事!”

完全忘记了刚刚还随同五兄弟,要来一场“政变”。

可莫执念蹩眉喝道:“别满嘴胡咧咧,清儿是侧室,你也配称王爷的岳丈大人?都滚出去,我有话要与清儿细讲。”

莫家兄弟愕然,这时还真不敢与父亲硬顶,相视一眼之后,悻悻然退了出去。

……。

“快,快与阿耶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王爷言语间,可有什么异状?”

一等儿子们退出,莫执念就急切地向莫亦清问道。

莫亦清也有些惊到,她也不明白莫执念为何会如此紧张,她想了想答道:“夫君并无异状,只是说……孩儿受委屈了,说孩儿的长处在于经营,长林卫差事,不是孩儿长久之计。”

“还有呢?”莫执念紧张地追问道。

“还有就是……让孩儿先回家,等夫君与阿耶商议之后,选良辰吉日……。”说到此处,莫亦清又开始脸红,低下头去。

莫执念再次追问道:“那长林卫,王爷让谁接了手?”

“指挥使宋安。”

“宋安?”莫执念念叨了两句,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这么说来,王爷只是嫌你执掌长林卫不力,并没有别的意思了……呼,或许是阿耶想岔了。”

莫亦清惊讶地问道:“阿耶想岔什么了?”

莫执念叹息一声,道:“此次在京城,阿耶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想要户部尚书之位,王爷虽然没有拒绝,也举荐了阿耶,可他心里确实是不情愿的……好在后来发生了变故,阿耶也领悟过来,二话没说,随王爷回了杭州府……阿耶就是担心啊,此事会引起王爷心中不满,牵累到你身上……哎,也怪阿耶,想着年事已高,为莫家子孙留个念想。”

正常琣上,一旦担任户部尚书,也就是所谓的入相,基本上在百年之后,都会得到朝廷追授高一级官职,加上追谥,子孙也能承荫,甚至额外加恩,得到一些实缺。

莫亦清脸色一变,随即迅速回复过来,笑着安慰道:“阿耶并无过错,何必担心王爷不满,况且王爷胸襟开阔,自然不会怪责阿耶。”

莫执念依旧叹息道:“寻常时,自然是如此,可那时朝廷宫变,正是多事之秋,阿耶这一要求,也多让王爷为难了。况且,阿耶与王爷之前有莫家不入仕之约。”

莫亦清慢慢伸手,将在放在莫执念手上,“阿耶不必担心,王爷能辩清是非,应该知道阿耶对他的忠心。”

莫执念眼神闪烁道:“清儿是聪明孩子……这次王爷松口,答应迎娶你,着实让阿耶松了口气,这几年,确实委屈你了。”

“阿耶放心,孩儿会找机会,向夫君说明此事。”

“好,好,这样阿耶就放心了。”

莫执念抽出手来,正容道:“不过,王爷既然让宋安接手长林卫,怕是要对内动手了。”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莫亦清想了想道:“孩儿却不这么认为,夫君若是要对内动手,应该不会动用长林卫。”

“哦?如何见得?”

“夫君一再叮嘱于我,长林卫以收集、侦察敌情为重中之重……况且,大将军府辖下各府县,也没有配让长林卫出手之人啊。”

莫执念目光一凝,“莫家呢?”

莫亦清大惊,“阿耶这说的是什么话,夫君怎会向莫家动手?”

莫执念紧盯着莫亦清的眼睛,许久许久,指着长子,也就是莫亦清父亲莫辰博留下的那些帐册,叹息道:“家门不幸啊,这些逆子……呃,他们在外面做了些什么,你是不知道。”

“父亲和叔叔们……做了什么?”莫亦清震惊起来。

“哎……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莫执念叹息道,“你只管嫁入王府去,这事由阿耶来抗,只要你没事,莫家就无恙。”

莫亦清更加紧张起来,“阿耶不能瞒我,事关父亲,我得知道。”

莫执念犹豫了一会,道:“你父亲被你几个叔叔怂恿着,以莫家贴补财政司钱财过多之名,将原本该纳入财政司的关税转移到了莫家帐上……。”

“有多少?”

“大概一百六十万两吧。”

“呼——。”莫亦清长长吁了口气,“还好,这不算什么大事,只要将银子划回财政司就是了,如果夫君知道,坦白就是,想来夫君不会因此怪罪过甚。”

莫执念苦涩地笑了笑,“确实不是了不得的大事……你放心吧。”

莫亦清突然皱起眉来,“阿耶,此等事,你不至于对孩儿说明,定是还有什么事吧……您万万不可瞒我?”

“没别的了。”莫执念摇摇头道。

“孩儿不信,定还有!”

“哎……你这又何必呢,有些事,不知道反而对你好。”莫执念喟叹道。

“孩儿姓莫,阿耶如此器重孩儿,孩儿当为阿耶分忧,为莫家出份力!”

莫执念再三犹豫,然后道:“你父亲与你叔叔们,在新城上好地段,圈地三万亩。”

莫亦清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三万亩?”

莫执念用力地点点头。

“如今新城地价已经涨至三百两以上,三万亩,得有近千万两之数……夫君再三叮嘱,府中官员不得圈地……他们究竟想做什么?”莫亦清惊呼起来。

莫执念默默地拍拍孙女的手,好久才道:“这事你就当不知,阿耶自会处置。”

莫亦清急道:“您能怎么处置?三万亩,怎么可能瞒得住……?”

说到这,莫亦清突然蹩眉,想了想道:“不对……以阿耶与夫君的情份,这事虽然严重,可还不至于令阿耶愁闷至此,事情最坏,阿耶向夫君坦白,夫君也不会太为难父亲和叔叔们,大不了退回土地、罚些银子以儆效尤便是……阿耶,您还瞒着孩儿何事?”

莫执念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些儿子中,有一个如孙女这般冰雪聪明就好了。

“事,阿耶可以告诉你,但你记住,听过就忘,权当从不知道?”

莫亦清点点头道:“孩儿记下了。”

“……你父亲和你叔叔们……通敌。”莫执念捶着大腿,恨声道。

“通敌?”莫亦清惊叫着,“怎么可能……父亲和叔叔们就算再糊涂,也不可能通敌啊,这对他们有何好处……就算能得到钱财,可相对于莫家对夫君这几年的支持,无疑是九牛一毛啊!”

莫执念恨声道:“若他们也如你一般作如是想,自然就不会了……可他们没将自己当作莫家人,他们认为我将莫家产业交由你来继承,他们就无法得到莫家一切。”

莫亦清惊愕地看着莫执念,“孩儿还是不相信,父亲和叔叔他们会投敌。”

莫执念摇摇头道:“不是投敌,是通敌……年前,王爷与清廷皇商私下达成交易,从北面购买煤炭和矿石,因是私下交易,便不能走财政司,所以,这事我就交与你父亲打理。可不想,你父亲在你几个叔叔的怂恿下,说是莫家这些年太吃亏了,得找补些回来……他们擅自与北面商定,截留北面煤炭和矿石,然后再倒手,多则加价一倍,少则五成,再卖给松江府军工坊,短短不到一年,敛财近六百万两之巨。”

莫亦清惊到说不了话来,许久,她呐呐道:“怎么可能这样?军工坊那边,怎么可能容忍父亲和叔叔们这么干?”

莫执念叹息道:“怎么不可能,有你在,万事都有可能,军工坊督办陈守节,本就是王爷在收复嘉兴府时投靠的王爷,怎么会,怎么有胆量,去拒绝一个侧王妃的亲生父亲?”

莫亦清几乎是跳起来的,从小被教育稳重,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莫亦清,终于情绪失控了。

她向莫执念尖叫道:“阿耶,那您该立即向夫君坦白此事才对……莫家有钱,莫家不要这样的脏钱!”

莫执念默默地看着这个他引以为傲的孙女,摇摇头。

“为什么?为什么啊……阿耶?”莫亦清流下了眼泪,“只要阿耶向夫君坦白,孩儿愿意以命担保,夫君不会太责难莫家和阿耶的。”

“你回来之前,阿耶确实是想押着那几个逆子去向王爷坦白清楚,阿耶也不担心,王爷真会杀了他们……可你回来了,那就不能了。”

莫亦清惊讶地看着莫执念。

“你要进王府了。”莫执念叹息道,“这事一坦白,那几个逆子就算被王爷处死,阿耶都不在乎,可……你就入不了王府了。”

莫亦清愣住了,她明白,阿耶说得对,这事一发,她可能此生都进不了王府,甚至连个名份都保不住,三桩事,一桩比一桩严重,就算吴争胸襟再宽,也无法容忍,因为压下不处置,他无法向麾下交待。

莫执念起身,走到莫亦清面前,双手捧着莫亦清的脸道:“孩子,阿耶之前说了,你什么都不知道,阿耶明日就去与王爷商议,尽早定下良辰吉日,让你风风光光地嫁进王府……之后,阿耶就带着你父亲和你几个叔叔去向王爷坦白这些事。”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陈守节父子的争吵

:感谢书友“hen880103”投的月票。

莫亦清恐惧地摇摇头,“可孩儿嫁进王府,恐怕也不会得到夫君的宠爱了。”

莫执念摇摇头道:“只要你嫁进王府,便是吴家人,莫家之事与你无关孩子,听阿耶的,你已经离家半年多了,什么事都不知道王爷不会怪责于你,你的才能,也能帮助王爷,王爷用得上你,不会对你怎样。”

“可您、父亲和叔叔们还有莫家怎么办?”

“不必担心,毕竟阿耶随王爷去了京城,没有做错什么王爷就算再震怒,也不会杀了阿耶。至于你父亲和你几个叔叔哎,自作自受吧,该如何就如何,任凭处置就是了。孩子,记住,日后你要多眷顾莫家,别忘记自己姓莫阿耶就算没白痛你一场了。”

“阿耶!”莫亦清痛哭着,扑进莫执念的怀里。



江南大将军府所辖十一府,正式进入了休养生息的内政阶段。

然而,真正倾注了吴争心力的,还是松江府的军工坊。

经过两年的发展扩大,军工坊已经形成相当大的规模,占地和人口,甚至已经超过了府城的规模。

蒸汽机的改良,已经从简单的上下运动,进入了圆周运动,这为吴争发展下一步,提供了基础。

而此战俘获的数万俘虏,更让吴争有了底气。

吴争正式下令,由沈廷扬、戚道昆牵头,结合船坞、码头、军工坊共同试制蒸汽机车、蒸汽轮船。

并亲自前往军工坊,视察各坊作业。



陈守节,军工坊督办,官职品阶不高,六品,可实权很大。

从真实数百人的军工坊,扩张到此时,已经方圆百里,有了一千六百多工匠,雇工上万,三座器械坊、两座火药坊、一座总装坊,如今再添一座蒸汽机车、蒸汽轮船研制坊。

说他是这方圆百里之内的土皇帝,一点都不夸张。

可此时,陈守节对站在他面前的儿子着实没有了丝毫办法。

吴王殿下亲自前来视察,他得去迎接,可被儿子堵在了屋里。

陈其材,陈守节的独子,器械一坊主事,从七品官阶,相当于一个下县县令,但他手中的权力相当高,不管是火药坊材料购买、人员进出、赏赐罚没等等,都可一言而决。

此时,年轻、血气方刚的陈其材,抖动着手中一叠帐单,直冲着他父亲陈守节吼道:“爹啊,王爷将军工坊托付于您,您就这么回报王爷的器重和信任吗?您瞧瞧这是一笔什么烂帐?明明是从北面运来,可以走京杭大运河的矿石,却偏在徐州以北驳运,转陆路再从通州用海船转运,费时耗力、成本上涨三成这也就罢了,居然将损耗升至三成,孩儿是真不明白了,这矿石哪来如此巨大损耗,敢情是船工饿极了,开始吃土石了?”

陈守节皱眉道:“冤家,小点儿声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你好生办差就是了,别的爹自会处置。”

陈其材哪肯罢休,大嚷着,“之前孩儿已经向爹提过此事,这不到一年的功夫,军工坊损失了多少钱财?能多添置多少器械王爷在江北打仗,军队火器、弹药不足,可有人却在肆无忌惮地吞食民脂民膏爹还在坐视?”

陈守节赶紧上前,一把捂住儿子的嘴,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这经手、转运者背后是谁?”

陈其材一把扯掉他爹捂嘴的手道:“管他是谁?咱军工坊以听命于王爷,为王爷尽忠,出了这么大事,爹若还不上报,孩儿自己去。”

说着,甩手向外冲去。

陈守节一把拽住儿子,急道:“小祖宗哎你可千万别惹事,爹告诉你,这背后水深着呢爹也不是不想管,可管不得啊况且,从北面来的货,哪怕摊上这么些烂帐,价格依旧比从西面购买低一些,好歹咱军工坊也没吃大亏儿啊,做好份内事就成,这天下事,岂是你我能管得了的?”

陈其材反驳道:“王爷说了,军工坊关乎北伐胜利,岂容那些蛀虫鲸吞?”

陈守节也愠怒道:“可王爷也说了,与其让一个清廉的官员碌碌无为、不干正事,还不如让个贪官为百姓做些实事。”

陈其材一愕,“爹这是在抬杠。”

陈守节缓和了一些,苦口婆心地道:“儿啊,人非圣贤,总有瑕疵,只要在尽心办事,何必追究过甚呢,只要咱们守住底线其余事权当不知,睁只眼闭只眼就成了。”

陈其材道:“爹要明哲保身,孩儿不愿这事,孩儿必定越级上报,孩儿就不信了,以王爷的心性,能容忍眼中揉进沙子,对此听之任之?”

陈守节见拦不住了,于是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背后是谁?”

“谁也没用他还能大过王爷去?”

“咳从某些地方上说,他还真能大过王爷去,至少可以掣肘王爷。”

陈其材闻听一愕,心想还有这等事,“爹说,是谁有如此权势?”

“财政司长莫执念莫老。”陈守节终于吐出了这名字来。

陈其材饶是血气方刚,也愣住了。

他只是年轻,可不是傻子,军工坊的一切资金、物资来源,就是财政司。

愣了好久,陈其材呐呐道:“怎么可能莫老是王爷心腹,又是财政司长,据说,他还为王爷北伐大业贴进了无数钱财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贪图区区几十万两?”

“谁说几十万两?”陈守节叹息道,“军工坊只有你一个器械坊?另外还有二座火药坊呢!”

“呃爹的意思是,军工坊所有原料都被中间过了一道?”陈其材震惊了,他一座器械坊就是数十万两,三座器械坊,二座火药坊那得多少?“不成!爹,这事必须禀报王爷,否则,这事会越来越大到了那时,爹就算当作不知,又有谁能来证明爹不知?又有谁相信爹会不知?”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老与少的不同之处

陈守节原以为说出这名字,能让儿子消停,不想,反而让儿子窜得更高了,他急道:“儿啊,你可知道,莫老的嫡长孙女是侧王妃儿啊,动动脑子,这事若不是王爷默许,谁敢这么干?况且,就算王爷确实蒙在鼓里,可告发出去,难道让王爷对自己的姻亲挥动屠刀?儿啊,你不小了,得知道权衡利弊人心难测啊,万一万一王爷不想此事败露,你可想过,王爷会怎么处置你我?”

陈其材身子一震,他领悟到他爹话中的意思,如果王爷不愿对莫执念动手,自然会想捂住此事,那么等待自己父子的,或许就是两个字灭口!

陈其材再血气方刚,也没有了气性,他愣了那一动不动。

陈守节终于松了口气,他继续劝道:“儿啊,你想,王爷如今肯定是离不开莫老支持的,莫老一倒,财政司便没了主心骨,王爷怎么可能自断一臂呢所以,这事不管报不报上去,王爷都不会对莫老动手,你啊,还是在这好好想想吧,爹不能陪你多待,还要去迎王爷呢。”



吴争这一路视察下来,还是很满意的。

各大工坊井井有条,生产顺利。

特别是工匠对蒸汽设备的改良和有些奇思妙想,让吴争自己都很意外。

所以,基本没有什么波折,吴争在打算勉励陈守节几句之后,就离开的。

可此时,陈其材突然闯了过来。

身边亲卫迅速将其挡住。

陈守节脸色大变,忙上前请罪道:“犬子年少,不识礼数,下官向王爷请罪。”

吴争开始一愣,而后挥挥手让亲卫退开,笑道:“本王识得他,陈其材是吧?”

陈其材也是一愣,“王爷还记得属下?”

“哈哈记得,你小子在杭州防御战时,火炮操得不赖。”吴争手指点点陈其材道。

然后转向在跪着的陈守节道:“陈大人起来吧多大的事,无须请罪。”

然后对陈其材道:“你此来,所为何事?”

陈守节忙抢答道:“王爷,犬子只是思慕王爷风采,想来进见。”

吴争哈哈大笑道:“本王又不是风华绝代的女子,何来思慕一说罢了,陈其材,见也见过了,往后好好做事,本王还要仰仗你们父子早日造出蒸汽机车呢,到时,本王定升你的官哈哈!”

而吴争话音刚落,陈其材大呼道:“王爷,属下要告发!”

陈守节大惊,忙出言阻拦道:“畜生,你疯了?!”

然后转向吴争,跪拜道:“王爷恕罪,犬子怕是失心疯了,还望王爷体恤下官这就带他回去。”

陈其材却依旧大呼道:“王爷,属下没得失心疯属下有真凭实据!”

陈守节还待说话,却见吴争脸色渐渐变了,一时竟不敢再开口。

吴争凝目看了陈守节许久,微微叹息道:“陈守节,管好你的儿子,好好办差,别负本王的信任带你儿子走吧。”

陈守节霍地抬头,他惊讶地看着吴争,从吴争眼中看到了浓浓的失望,他突然意识到,吴争怕是误会自己了,以为是自己贪腐,被儿子告发。

在这一刻,陈守节心中有无尽的委屈,他强忍着,向吴争磕了个头,“谢王爷体恤,下官定尽心尽力,不负王爷信任。”

吴争确实想到了一些问题,但吴争同样是认为,陈其材要告发的是他父亲或者牵涉到他父亲的一些不法之事,否则,陈守节不会阻拦,也不应该阻拦。

但正如吴争一直认为的,水至清则无鱼一般,吴争认为陈守节是个能臣,做实事的干臣,那么,有些瑕疵,只要不过份,也是能包容的,特别是眼下备战北伐,千头万绪之时。

所以,吴争权当是没听见,只是警告几句了事。

可陈其材在那边急了,他扑通跪下,大呼道:“王爷,此事关乎北伐成败,请王爷容属下详禀。”

陈守节脸色苍白,直愣愣地看着儿子,竟软倒在地。

吴争脸色再变,他意识到这不会是小事,否则,陈守节应该能领悟到自己的宽容。

“来人,带上陈其材。”

陈守节急呼道:“王爷。”

吴争不再搭理,转身而去。

看着吴争一行人远去,陈守节捶胸跺足,叹道:“这少不更事的混帐啊捅出这么天大的窟窿来!”



“说吧。”吴争冷冷对陈其材道。

打心底里,吴争开始对陈其材生出一股厌烦之情,抹平了之前对他的好感。

不可否认,吴争不是个善恶分明的人,这是因为吴争其实已经不再年少,前世的遭遇、阅历,让他很清楚,这世上并无真正的善恶,善恶、对错会因立场的不同而对立。

但吴争坚信一点,对亲人好、对朋友好、对自己人好,这一定不是恶。

陈其材忤逆了他的父亲,无论他的出发点如何,在吴争看来,这便是背叛,便是,恶。

而越级上报、告发,本就是官场大忌,倒不是吴争官僚,而是这样做会出现很大问题,使得职责错乱,同时引发上下级之间难以表述的裂隙。

吴争本就是带兵之人,如果一个士兵越级,跑到指挥使那去告发同袍或者他的直属上级,那指挥使受理之后,一样只能一级一级往下推,事实上,还是得由士兵的直属上级来处理。但这样一来,上下级、多级之间造成的猜疑,就会得不偿失。

所以,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支军队,原则上都是不允许越级上告的。

只有平民百姓,才傻想着能一举告至皇帝那,事实上,数千年来,这样告状能告赢的,还真没听说过,除了演义或者话本中的故事。

陈其材显然没有分辨出吴争语气中的厌烦。

他超神着吴争道:“说事之前,属下斗胆问王爷一个问题。”

“讲。”吴争面无表情地道。

“属下是明社中人,信奉王爷所倡议的,忠于国家、忠于民族。可属下不明白的是,当国家、民族利益与自己或者自己家人、亲属利益相悖时,如何取舍?”

第一千零九十章 愣头青陈其材

吴争心中咯登了一下,生起一股烦躁来,这小子这是在先堵我的嘴啊,他要借我的口,来掩盖他告发至亲的罪过。

吴争眼神更冷,“既然你是明社中人,也信奉忠于国家、忠于民族的理念,自然明白,国为大,民族次之,家为轻的道理……明知故问,是当本王好欺吗?”

陈其材闻听长揖道:“那属下若要告发王爷亲属贪脏枉法,行不法之事……王爷该如何处置?”

吴争愕然,自己与陈守节可没有任何亲属关系,这一瞬间,吴争思绪千转,难道小妹等人,有什么不法之事?

吴争的惊愕,看在陈其材眼中,还以为吴争其实是知道案情的,或者是已有耳闻,于是想起他父亲的话,也不仅忧虑起来。

倒不是他怕死了,也是也想到了万一牵连家人。

二人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对方,许久,许久。

最后,吴争深吸一口气,强捺下心中的不安,“讲吧!”

陈其材梗着脖子道:“王爷还没有回答属下的问题。”

吴争恼怒起来,可依旧保持着神色不动,沉声道:“只要你有真凭实据,本王自会秉公处置……虽说不能保证法不容情,可必定会制止不法行为继续……这样的回答,你可满意?”

陈其材愣了愣,吴争的话,出乎他的意料,不该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

“王爷恕罪,说实话,王爷的回答,属下不满意。”

陈其材的强硬反而让吴争又莫名生起一些好感来。

吴争一向认为,只有有本事的下属,才会是刺头。

既然陈其材直面自己,敢于强硬,那一定是有些能耐之人。

于是吴争道:“既然不满意,你可以不讲,本王恕你妄言之罪……你退下吧。”

陈其材又愣了,这番奏对,完全不按常理啊。

咬了咬牙,陈其材拱手长揖道:“讲还是得讲,这事关乎北伐成败,若属下不讲,等于对国对王爷对天下犯罪。”

吴争心中好感渐浓,这很奇怪,其实陈其材并没有做什么,也没说什么,吴争对他的好恶感就这么改变了。

“那你就讲呗。”吴争慢慢坐了下来。

“请王爷答应属下一事,就是属下告发之后,一切后果由属下一人承担……祸不及家人。”

吴争愕然,这么严重?

上下打量了陈其材,吴争点头道:“可。”

“属下要告发财政司司长莫执念,勾连、串通北人,截留、转运原料,谋取暴利。”

吴争傻眼了。

……。

莫执念一脸春风地进入王府。

无须禀报,这是他独有的特权。

虽然莫执念心中还是担忧的,但无论如何,与嫡孙女将要成为侧王妃的喜事相比,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莫执念走进吴争书房时,吴争正与马士英交待,“严格控制官员、商贾、富户对新城及周边的圈地行为,发现一家,查处一家,予以重罚……吩咐下去,办理地契必须严格核查户籍。”

莫执念在门口听见,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深吸一口气,挤出一张笑脸,然后唱名而进,“莫执念参见王爷。”

吴争闻声,抬头笑道,“是莫老来了?”

然后起身,迎上去挽着莫执念的臂弯,引至一张椅子前坐了下来。

马士英羡慕地陪笑道:“大将军府以下,怕没几个人有莫老这等待遇了。”

吴争回头笑骂道:“敢情……你也想让本王搀扶搀扶?”

马士英连忙摇头道:“不敢,万万不敢,马某可没有那份福气。”

然而,被马士英羡慕的莫执念,脸色一僵,他突然感到一种不安。

“莫老此来,所为何事?”吴争回到自己座位,随口问道。

“回王爷话,老朽此来有两件事,一是按王爷之前会议部署,有关北伐军整编、扩大兵额的预算已经出来,除去原来编制,新增兵额为六万七千余人,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无须征召,自然不需要支付费用……。”

“莫老,你这是想烦死我吗?”吴争微笑道,“莫老办事,我放心……说个总数就成。”

“多谢王爷信任……总计需白银五百四十万两左右。另外此战抚恤伤亡官兵,也须二百五十余万两。之前清廷的赎买金,加上司库中的结余,尚有缺额二百万两左右。”

吴争道:“我从小妹那转来的二百万两,不是正好抵上了吗?”

“王爷,这笔银子,老朽已经转去军工坊,不管是各卫补给火器、补药,还是装备新军,这笔银子都不能拖欠。”

“也是。”吴争点点头道,突然又哈哈笑了起来,指着莫执念对马士英道,“看看,我刚就说嘛,莫老必定会来向我要银子……怎样,我没说错吧?”

马士英陪笑着,莫执念脸色又一僵。

吴争拍拍脑门道:“这银子还真不经花,好几百万两,手还没捂热呢,转眼就没了。得想想辙啊……对了,莫老,这些个日子,陈钱山那边就没送些钱货来?”

莫执念戒备地看了眼马士英。

吴争笑了笑道:“这事老马知道,莫老无须多虑。”

莫执念这才道:“王爷,这也是老朽此来第二件事。这过去都快半年了,王得仁那还没送钱货来。之前是两个月一次,后来变三个月一次,如今五个月了……王爷,王得仁那怕是有了变故。”

吴争脸上笑容渐渐凝固起来。

马士英道:“人心莫测,悬于海外久了,难免会起异心……王爷,还须防备一二。”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算了,先不谈他了,商议一下凑银子的办法吧。”

说到这,吴争抬眼看向莫执念道:“莫老,此次在京城抄没涉案权贵、富商,朝廷有了千万两进帐,想来江南商会并没有支付太多现银,要不,向江南商会暂挪二百万两周转?”

莫执念点点头道:“老朽也是这么想的,只是眼下时值七月底,离秋收尚有数月,怕是需要周转至少三个月了。”

吴争点点头道:“也不能亏了商会,这样,按钱庄借贷利率支付利息吧。”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施恩太重反是祸?

ps:感谢书友“书友20180616213205983”投的月票。

“是。”莫执念躬身应道,“那若没有什么事,老朽告退了。”

吴争挑了挑眉毛,笑道:“莫非清儿回家没有向莫老提起?亦或是莫老有意试探本王?怎么话没说完,就急着告退了?”

莫执念身子一震,忙应道:“清儿已与老朽说过了……只是老朽觉得,王爷与马大人有要事相商,还是等王爷与马大人商议完正事,再来见王爷说此事。”

吴争呵呵笑道:“怎么,莫老觉得本王娶亲不是正事?”

“不敢!”莫执念扑通跪下,“老朽万万不敢。”

吴争顿了顿,然后起身,呵呵笑着搀扶起莫执念,“莫老真是,都是一家人,别动不动就跪,被人看见,还得怪本王不敬长辈。”

“是,是……老朽糊涂了。”

边上马士英听到,连忙抱拳道:“原来是王爷要新婚了……恭贺王爷,恭喜莫老。”

莫执念赶紧抬手还礼,也恰好掩去了尴尬,“同喜、同喜。”

吴争哈哈笑着回到自己位置上,对莫执念道:“莫老可有选过吉日?”

莫执念稍一犹豫,躬身道:“还请王爷示下,是远些,还是近些?”

吴争挥挥手道:“没那么多讲究,只要是个吉日就成了。”

马士英突然插嘴道:“要是这样,那三日后就是吉日,诸事皆宜。”

吴争反倒一愣,随即哈哈笑道:“莫老,您瞧瞧,老马比本王还急哪。”

马士英尴尬起来。

吴争对莫执念道:“三日后,本王派人前去莫家迎娶,莫老没异议吧?”

莫执念确实愣了一下,这也太快了吧?

“咦,莫老该不会还没准备好清儿的嫁妆?哟,这可得怪莫老了,本王可是给了您四年的备嫁时间。”

莫执念当然明白吴争这是在说笑,不用说莫家十年前就准备了清儿的嫁妆,就算啥都没准备,以莫家的人力财力,三日足够准备出一套可以傲视江南的嫁妆来。

“那就按王爷的意思……老朽这就回去准备诸事,在家中敬候王爷前来迎娶。”

“且慢。”吴争道。

莫执念心中一紧,转身道:“不知王爷还有何吩咐?”

吴争没有答话,而是直直地看着莫执念,直看得莫执念心中忐忑不安。

好一会,吴争道:“莫老啊,您说我以后该称呼您什么才合适呢?”

莫执念心中一松,笑道:“王爷想怎么称呼都行,老朽没有异议。”

吴争摇摇头道:“那可不行,得按理来……这样,就按绍兴风俗,我以后称您为阿翁,如何?”

“好,好……就按王爷意思。”莫执念笑得灿烂起来。

吴争话锋突然一转,“阿翁啊,说起来,这四年间本王对莫家和阿翁亏欠良多,如今迎娶清儿过门就在眼前,好歹本王也该下份合适的礼才是……。”

莫执念忙摇摇手道:“王爷,令尊当年已经替您下过聘礼……不需要了,真不需要了。”

吴争笑了笑道:“确实,本王细想起来,吴家眼下还真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配得上清儿的礼物……也就是本王手中有些权,这样,财政司一直由阿翁掌舵,副手也一直空缺,清儿父亲,也就是本王的岳丈也是多年商海浮沉,就让他补缺吧。阿翁年事已高,正好替阿翁分担些庶务……不知阿翁意下如何?”

莫执念确实惊愕了,这太意外了,他看着吴争的眼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马士英又再捧哏,拱手道:“恭喜莫老,双喜临门啊。”

莫执念强笑道:“同喜、同喜……这全仗王爷恩赐,呃……老朽这就代犬子谢过王爷了。”

吴争微笑着点点头道:“阿翁好走,回去和岳丈说,本王抽时间去拜会他。”

“岂敢劳动王爷……老朽这就回去将王爷原话转告给犬子,令他扫榻以待王爷。”

看着莫执念离去,马士英非常疑惑,“王爷这是……莫老执掌财政司……再任命他的儿子为副司长,这怕是不妥吧?”

马士英是真不解,没有这种任命法的,就算是再信任、恩宠,那也得避嫌不是?否则,这财政司不就是莫家一言堂了嘛?

马士英问完之后,心中立即觉得后悔了,面前这个刚及冠的王爷,绝不是个蠢人,怎么可能想不到这点,自己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可偏偏不能解释,不解释,最多就是嘴上没把门,可一解释,那味就变了。

正当马士英懊悔着,想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时,吴争开口了。

“传令张名振,查清王得仁及其船队近期行踪及交往人等,立即回报。”

马士英忙应道:“是。”

可一缕冷汗,渐渐从后颈向下渗下。

……。

“不对啊……这不对啊!”莫执念呐呐自语着,从回来的路上,一直到回到家,他就这么念叨着。

“有什么不对?父亲怕是多虑了吧?”次子莫辰文呵呵笑道,“王爷或许也觉得亏欠了咱莫家,想借迎娶清儿之时,补偿咱家吧。”

四子莫辰礼附和道:“咱莫家的实力在整个江南都是首屈一指的,就算放眼天下,也不输任何一个世家豪门,王爷又须依仗父亲为他经营敛财,自然是要优渥相待的……照我说啊,咱早该让王爷明白,没了咱莫家,他寸步难行……你们说是不是啊?”

莫执念霍地起身,狠狠一个大嘴巴子甩过去,“啪”地一声脆响,直将四子莫辰礼刮得分不清东南西北,“逆子,还敢口出狂语?怕是到死,你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说到生气处,莫执念一把拎住正在晃圈的莫辰礼,还待再赏他几嘴巴子,长子莫辰博上前一把抱住莫执念,劝道:“父亲息怒,保重身子骨要紧。四弟不过是得意之下忘形,嘴上没了把门的,可毕竟是在家中,没谁会传到外面去,父亲就不要再责怪四弟了。”

不想莫执念又一巴掌甩向莫辰博,“逆子,你身为长兄,不替为父管住几个弟弟,反而与他们狼狈为奸,做出这等丑事……也敢来替他求情?”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事大了

接着,莫执念一脚踹倒莫辰博,拿起几上茶碗就要砸过去。

一个年近古稀之人,还有这么大的气性,不是莫执念身强力壮,而是真是气急了。

若非事太大,连他都抗不住了,莫执念怕是不会自己动手的。

这下,那边莫亦清也坐不住了,连忙上前,曲膝跪在莫执念面前,双手抱着莫执念的右手,替她爹求情道:“爹爹和几位叔叔也是一时糊涂,做下了错事,求阿耶息怒,莫伤了身体。”

也怪了,见孙女求情,莫执念就不再动手了,他跺着脚回到座位上,叹息道:“清儿啊,他们这些蠢货想不明白,难道你也想不明白吗?这绝非是好事啊!”

莫亦清起身,将摔倒的父亲扶起来,然后对莫执念道:“阿耶说得对,这确实不是好事。如今不知道夫君是否已经清楚爹爹和几位叔叔做下之事。如果知道,以夫君的心性,如果当场暴怒施以责罚,这事倒也就过去了,只怕是……夫君知道当作不知道,那反而要坏事。”

莫执念点点头道:“王爷擅于布局,往往是不显山不显水,从细微之处入手,等人发觉不对时,却已无力回天。”

“阿耶说得对,依孩儿揣测,夫君这是……哎,怕是在还莫家这些年的情了。”

莫执念一愕,随即脸色剧变,“清儿是说……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莫亦清玉容苍白,她意识到了这事最可怕之处,那就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这符合吴争的性子,情还清,债须偿,便是恩断、义绝。

饶是一向稳重的莫执念,到了今日,也情绪失控了,他厉声道:“那就捆了这几个畜生,去向王爷请罪。”

这一声吓得六兄弟脸色大变,纷纷跪地求饶。

莫亦清赶紧挡在中间,劝慰莫执念道:“阿耶千万冷静,这事不能由着性子来,就算夫君真是这么想的,咱们也不能硬顶着来,如此反而逼得夫君没了回旋的余地了。”

莫执念听了,细细回味着,他觉得孙女说得在理,以吴争的性子,如果已经开始布局,那么自己真要将六子绑去请罪,怕是打乱了吴争的部署,这样一来,如果吴争原本还想留一线回旋余地给莫家,也会因事情闹大,被逼不得不公事公办。

想到此处,莫执念厉声冲着六子喝道:“滚,都滚出去,没我的命令,不得出家门一步。”

莫家兄弟仓惶起身,拔腿逃了。

“家出逆子,徒叹奈何……何况一出就是六个,我五年的心血啊,就这么被毁于一旦。”莫执念捶胸顿足喟叹道。

莫亦清走近莫执念身边,伸手替莫执念抚背顺气,“阿耶不必太过忧虑,事情应该还没坏到这一步……或许夫君并不知道爹爹和叔叔们做的事,只要捱过这几日,等孩儿入了王府之后,向夫君主动请罪,说清事情来龙去脉,想必夫君不会不给莫家一条活路的。”

莫执念稍显欣慰之色,拍拍孙女的手道:“阿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莫家日后只能依仗你了。对了,依你之见,阿耶该不该去向王爷推了这个任命?”

莫亦清蹩眉想了想道:“不可!当时推辞,还算自然,此时再去推辞,痕迹太重,等于明说咱们已经清楚夫君的用意了。”

莫执念点点头道:“都怪我,当时脑子里一惊,糊涂了,没有推辞……哎,眼下也只能如此了,等三日后你过门,再说了。希望祖宗保佑,能安然渡过这三日吧。”

……。

王府内院后面的小楼。

吴争指着几上酒壶对宋安道:“陪你家少爷喝一杯。”

“是。”

三杯酒下肚,吴争在倒第四杯,被宋安伸手轻轻按住。

“少爷,这么喝会伤身,我虽然不知道少爷心中有何烦心事,可如果少爷愿意告诉我,我可以倾听。”

吴争裂嘴一笑,挥手打去宋安阻拦的手,依旧斟满酒,但却不喝,愣愣看着快要溢出杯沿的橙色酒水道:“我问你个问题。”

“少爷只管问。”

“如果有一天,你背叛了我,我该如何处置你?”说完,吴争抬眼盯着宋安的眼睛。

宋安神色不变,答道:“不会有这一天,我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

“我是问,如果有这一天呢?”

“那我的回答依旧是,不可能有这一天。”宋安固执地回答道。

吴争瞪着宋安的眼睛半晌,终于放弃,摇摇头道:“你也是个倔驴。”

“是谁背叛了少爷?”宋安悠悠问出这么一句。

吴争一愣,摇摇头道:“没有,我只是随口一说。”

“是莫家吗?”

吴争一怔,盯着宋安道:“你如何知道是莫家?”

宋安答道:“能让少爷如此为难,背叛者自然是少爷信任、依重之人,这样的人不多,稍作排除,人数就少了。”

“然后呢?”

“长林卫有报,新城有人圈地,为躲避监管,他们以杭州、嘉兴、松江三地近千人的户籍,分散买地,不仅躲避监管,更以六折地价购得土地。”

吴争脸色大变,宋安所说,虽然不是自己知道的事,可问题却更加严重。

“什么时候的事?”

“快三个月了。”

吴争脸色再变,“这么说,她也知道……她竟不上报?”

虽然没有指明她是谁,但宋安依旧答道,“她或许不知情。”

“你如何判定她不知情?”

“不会有人敢向少爷告发我在外贪脏舞弊,至少不会是我的属下。”宋安缓缓说道。

吴争听懂了,他反而长长吁了口气。

“证据确凿吗?”

“只要少爷愿意,我随时可以将这千人拘捕。”

吴争想了想,摇摇手道:“不必了。”

宋安不再说话,端起杯子道:“我不懂什么在道理,但我有句话要对少爷说。”

“讲。”

“大浪淘沙。如果时光是浪,那我、二憨还有无数少爷麾下的追随者,就都是沙,有留下的,自然也有筛漏的……这不是少爷的错,是他们的错,少爷不必为此烦心。”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人总得长大

吴争默默地看着宋安,许久,许久。

“我很欣慰,你长大了。”

“我可以不长大。”

“不。”吴争长吸了口气,“你应该长大,爹还在等着你和二憨生儿育女……如果给我选择,我希望你长大,早早长大,哪怕因长大,让你也离我而去。”

宋安的眼睛一红,带着一丝哽咽道,“那我就长大。”

二人相视许久,会心微微一笑。

“莫执念涉及到了吗?”

“尚不清楚。”宋安摇头道。

吴争重重地点头道:“查,查清莫家这半年来所有一切,不管牵扯到的是谁。”

“是。”

……。

半夜子时,已过。

莫家内院,西厢。

嫡长子莫辰博的独立小院内。

灯火通明。

“在父亲眼中,只有清儿是珍宝,而咱们兄弟都是可以随时舍弃的。”莫辰文愤愤不平地说道,“咱们这么做不都是为了莫家家业吗?”

莫辰修附和道:“二哥说得是,爹对咱们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照我看啊,说不定一会就派人将我们抓去向王爷自首了。”

莫辰博皱眉道:“五弟休要胡说,父亲只是一时气怒罢了,咱们毕竟是父亲新生骨肉,怎会如此狠心。”

莫辰礼嗤声道:“大哥自然可以这么说,等清儿一入王府,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为难不着大哥,可咱们呢?怕是要当了替死鬼了。”

莫辰博怒道:“事是咱们兄弟一起做下的,有难自然同当,四弟不必如此阴阳怪气的。”

莫辰文忙道:“都是兄弟,在一条船上,还是想想办法,如何应对吧?方才爹也说了,要将咱绑去请罪,可这一去,怕是死罪难逃啊。”

这一名话,让莫家兄弟都沉默起来。

说不怕,那是假的。

好一会,老六莫辰道突然开口,“死无对证。”

这四个字让其余五人霍地抬头,六双眼睛互视之后。

莫辰文摇头道:“不可能,三件事牵扯太多的人了,不可能做到死无对证。”

莫辰道悠悠道:“三件事虽说都是罪,可罪有轻重。挪用财政司的银子,划回去就是了。新城的土地,大不了认罚,也不是什么死罪。唯有军工坊之事最为严重,五位哥哥,只要将此事按熄,有清儿这个侧王妃在,咱们就没多大事。”

六兄弟交换眼色之后,齐齐点头。

只有莫辰博道:“可杀人……也是大罪啊,军工坊有军队守卫,家中死士全听父亲和清儿的,咱们手上也没多少可用之人,况且此事牵扯军工坊督办,杀他……这事太凶险了,使不得。”

莫辰道冷笑道,“大哥有清儿护着,自然可以安心,可咱们呢?最坏不过一死,不如拼死一搏。陈守节家中仅有父子二人,只要杀了二人,将帐册挥之一炬,啥事都说不清了。”

莫辰文点点头道:“之前父亲奉命前往应天府,将财政司诸事交给我与大哥打理,财政司税警可以调动一部分,大概四、五十人吧。”

莫辰礼道:“咱家在松江、嘉兴两府数十家店铺中都备护院,凑一、二百人不难。”

莫辰道一拍手掌道:“不必这么麻烦,用了财政司税警、咱家护院,事后反而说不清楚。只要找出雇工,装一车队货物,由这些人押送混入军工坊,然后选几个死士动手,身上带些北面鞑子的信物……如此,得手之后,可以称是北面细作,混入了咱家车队,行刺陈守节。就算被人怀疑,也是死无对证,能奈咱们兄弟何?”

“这事可行。”

“就这么办。”

兄弟几人纷纷等同,莫辰博依旧摇头道:“这事做不得,先不说能不能成,就算成了,王爷也会对咱家生疑。到时,怕是罪过更大,连清儿都无法护咱家了。”

莫辰道冲莫辰博冷冷道:“大哥,你不参与,咱们兄弟不勉强你,但你不会想着向父亲告密吧?”

这话一出,几兄弟看向莫辰博的眼色变了。

莫辰博一愣,怒道:“咱们是亲兄弟,就算不帮衬着,那也没自己拆自己台的道理,我若告发,就出门被雷劈!”

“好!”莫辰道大声道,“那这事就这么定了,时间就选在清儿嫁入一夜那天,一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王爷娶亲之事上,二来,也没有人会想到,咱家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自然,事后也就有了脱嫌的说词。”

……。

吴王娶亲,娶的又是大将军府财政司长的嫡孙女。

这阵势,确实是大了些。

如果不是考虑到王妃的颜面,怕是要更夸张一些。

饶是如此,莫家还是在仁和大街上拉起了十里红绸大蓬,摆下了一百八十八桌流水席。

可依旧不够用啊,以至于宾客往往是放下贺礼,从下人手中接过杯盏,站着喝。

对,就是站着喝,还一个个笑容洋溢,就算是被不识趣的雨丝滴到,也是面带厚重的笑容,如同是自家办喜事一般,为得,就是给莫家留下一个好印象。

反而,吴王府要低调得多。

除了张灯结彩之外,也就摆下了八桌酒席。

来宾,除了大将军府麾下各大主官之外,也就杭州府及周边的各卫指挥使了。

寻常人想进,怕也没这资格。

不过人可以不到,礼不得不送啊。

就算王爷在府外红榜张贴了不收礼的通告,也无法阻挡送礼大军。

其实在三天前,决定娶亲的那一刻,无数长着顺风耳、千里眼的人们,特别是江南商人们,已经挖空了心思,张罗好了贺礼。

你说,这是靠一张红榜通告,能阻挡得了的吗?

吴争想简单了。

所谓抬手不打笑脸人,你能对送贺礼之人恶言相向吗?

所以,就算吴争不想收礼,也得收着。

此时,吴争看着这一株,被一颗颗硕大南海珠缀满的七尺红珊瑚树,感慨道:“有这一株,可得一千精兵啊。”

张煌言呵呵一声道:“王爷是少见多怪了,这话要是传出去,没得让人笑话王爷少见识……这一株,至少可抵三千精兵。”

</br>

</br>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谁要砸场子

ps:感谢书友“hqb”、“####”投的月票。

吴争闻听,冲张煌言佯怒道:“张苍水,好歹今日是我娶亲的好日子,你能有些眼力见吗?非惹我不快是不?”

张煌言翻翻白眼道:“忠言逆耳,王爷不爱听,那煌言只喝酒不说话就是……不过,容我再说最后一句,王爷,你这要是多娶几房,咱们的北伐大业就成了。”

吴争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指着张煌言笑骂道:“敢情,你是来砸场子的?!”

一众人哄然大笑起来。

那边新任舟山水师副总兵的王一林起哄道:“王爷,好歹在这的都是自己人,怎么着也得让咱们闹闹洞房、瞧瞧新娘子不是……大家伙儿说,对不对啊?”

于是一片哄笑应道:“是!”

“放肆!”吴争一声大喝。

场内一片寂静,这时,不知是谁,紧张得手一抖,“嘀哒”声响起,几滴酒水晃出,滴在了汤碗里。

吴争沉着脸扫视一圈,最后朝着王一林开口道:“你小子三天前就开始憋着坏了吧?”

说到这,吴争扑哧一声笑,笑骂道:“告诉你,你要敢伙同这些人在今晚闹事,等你娶媳妇,我就闯入洞房,掀你媳妇盖头去。”

吴争没憋住,这一声笑让所有人就象突然间活了过来,场面又是一阵闹腾。

角落上,不被所有人待见的鲁王朱以海,脸色黯然,他明白,这天下,至少是浙东之地,再无朱家什么事了,一仰头饮尽杯中酒,朱以海起身,打算悄悄离开。

吴争眼尖,直迎上去,一把拽住朱以海的王服衣袖,“鲁王殿下这是想早退?这可不行,太不给吴某面子了。”

朱以海忙陪笑分辨道:“吴王殿下误会了,小王只是触景生情,想起小王早早夭折的几个子女……呃,今日吴王大喜的日子,小王说起这些,太煞风景,还望吴王不怪。”

吴争挑挑眉毛道:“鲁王说得对,这事倒是我疏忽了,委屈了你,这样……。”

吴争转头,朝熊汝霖、张国维大声喝,“熊大人、张大人,这事你们也有不是,快两年了,鲁王身边没人照顾怎么成……你们负责,尽快为鲁王殿下续弦。”

熊汝霖、张国维呵呵笑应道:“是。”

吴争拍拍朱以海的肩膀道:“鲁王啊,只要安心坐下喝酒,江南一隅,不会少了你一席之地。”

朱以海忙拱手道:“那就全仗吴王殿下宽宏了。”

吴争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要提醒鲁王一句,别做吃人家饭,砸人家锅的事。”

“没……没有的事。”朱以海大惊,连忙摇头否认。

吴争呵呵笑道:“就算是别人来找你,你也须坐得住、安得下心……因为,那都是无法回头的路。”

朱以海满头大汗,连声应道:“多谢吴王提点,小王记下了……不,谨记在心。”

吴争哈哈一声,笑道:“开心些,尽情吃酒。”

“是,是……。”

吴争起身,朝着八桌酒席团团一圈长揖,“诸公尽兴,吴争这就少陪了。”

这话惹得不少人哄然闹将起来,王一林窜出来,一把拽住吴争道:“王爷的架子你也摆过了,可酒没尽兴,哪有主人离开,让客人自饮的道理?大家伙说……该不该罚酒?”

“该!”

一片哄笑声中,吴争醉了。

就算酒量再好,那也架不住这一群狼。

不管是文、还是武,浙东之地,少有不擅饮黄酒之人,一斤润润喉,两斤刚刚好,三斤无所谓,五斤不算多。

宋安、池二憨架着吴争来到新房外时,吴争除了没有闭上眼睛之外,身体各个部件,已经不听使唤。

吴争只觉得满天的星星都在转,连屋都在转,满胃地酒水在向外涌。

感觉自己的身子被人从宋安、池二憨手中接过。

感觉有无数双手在替自己擦身。

感觉有滚烫的汗巾捂在自己的额头。

感觉有沁人心肺的清香,在自己的鼻尖萦绕。

不知道过子多久。

吴争渐渐可以控制自己的眼睛了,艰难地开始打量周边。

首先映入眼睑的,是四、五张美艳少女的脸。

吴争倒不奇怪,大户人家嫁女,哪家不陪嫁几个贴身丫头,也就是所谓的通房丫头。

“水。”吴争干涩地吐出一个字。

一个杯盏晃动在吴争的视野里,还没等吴争再说出一个水字,一团湿软堵在了吴争的嘴唇上,然后,一股温热的甘泉慢慢度将过来。

吴争贪婪地吮吸着,直到那团湿软离开。

“呼”吴争惬意地吐出一口浓浓的酒气,开始有了精神。

抬手揉揉脸颊,慢慢地从榻上起身。

八个侍女奉上一金挑杆,齐齐低头躬身退去,捎带上了房门。

吴争自嘲地笑了笑,捏着挑杆朝里去。

大红的盖头,缀满了累累的珠串。

全身的大红装,唯有那双晶莹通透的玉手,是吴争所熟悉的。

吴争没多想,抬手挑去了大红盖头,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那张熟悉的俏脸,显露在吴争的面前。

这原本是意料中事,吴争慢慢地伸手,“清儿,该喝合卺酒了。”

此时,莫亦清突然起身,往左侧移了两步,然后撩起衣襟,大礼参拜,伏在地上不起了。

吴争一惊,思绪渐渐清醒起来。

从边上拉过一张椅子,慢慢坐下,“清儿,你这是做什么?”

莫亦清身子在颤抖,她伏着首道:“妾身死罪,愿以己身代父兄受罚,望夫君放父兄一条活路。”

吴争沉默着,一直沉默着。

莫亦清也一样,一直伏首跪拜着。

直到喜烛烛蕊发出“啪”地一声炸响。

吴争叹了口气道:“事,我算是知道些,道理,你也应该明白。你所请之事,就算是我贵为亲王,也无法允你,国有国法,一旦徇私,如何服众?”

莫亦清身子颤抖地更厉害,她醒悟到,吴争果然已经知道了,那么之前任命父亲为财政司副司长、乃至今日迎娶自己,就应该是在回报莫家这些年的付出了。

想到这,莫亦清岂能不怕?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做人难

莫亦清夹在双方之中,也确实为难。

她泣求道:“夫君,父亲和叔叔们只是一念之差,绝无反叛之意,望夫君看在阿耶一心追随、辅佐王爷的份上,看在妾身的份上,放父亲和叔叔们一条活路。”

吴争木然看着莫亦清道:“如果说仅仅是银子,我可以徇私,可他们的手伸得太长了,军工坊,我北伐军将士生死所系,他们也敢伸手?”

“夫君责备得对,妾身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阿耶三天前发觉此事后,已经将父亲和叔叔们禁足在府中,静候夫君发落。”

吴争听了一愕,哂然道,“莫老果真好气度、好筹谋啊!时机也把握得恰到好处,将你嫁入王府,由你来向本王坦白,如此本王便须投鼠忌器……呵呵,好算计,将本王都算计进去了。”

莫亦清闻听大急,抬头道:“夫君万万不可作如此想,三天前,阿耶得知此事后,便要拿下父亲和叔叔们来向夫君自首……是妾身拼死阻拦。”

“你为何阻拦?”吴争冷冷道,“你是怕本王一怒之下,杀了你父亲和你那几位叔叔?在你眼中,还有在你阿耶眼中,本王就是一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之人?”

“不!不是!只是妾身……害怕。”莫亦清急得呜地一声哭将出来。

看着这张梨花带雨的脸,吴争心中一软,叹了口气道:“起来吧,好好睡一觉……待回门之日,代本王带话给你阿耶,先将你父亲、叔叔送回狱中,退回一切脏银……余事再说吧。”

虽然听出话中意思,吴争是不想陪自己回门的,可终究是吴争松了口,至少父亲和叔叔们性命可保。

莫亦清闻听,心中一喜,挪动双膝,一把抱住吴争的腿道:“多谢夫君,妾身一定将夫君原话告知阿耶……。”

然而,这时屋外宋安的声音响起,“少爷可睡下了?”

吴争沉声道:“小安子,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日子……有事明日再说。”

“少爷,有急报。”

吴争强捺着性子,道:“那就进来吧。”

宋安低着头进来,在二进处停下,“少爷,我不便再进,可否劳您出来一下。”

吴争看了一眼莫亦清,道:“无妨……有事就讲。”

宋安稍一犹豫,道:“刚接军工坊急报,有刺客混入莫家运货车队,意图刺杀军工坊督办陈守节父子。”

吴争霍地起身,莫亦清脸色大变。

“陈守节父子生死如何?”吴争的面色阴沉得可怕。

“回少爷话,陈守节无恙,其子陈其材被伤了胳膊,不过性命无忧。”

“凶手呢?可有活口?”

“凶手五人,当场格杀四人,仅一人活捉,可被擒之后,也服毒自尽了。”

吴争狠狠地瞪着莫亦清,久久不语。

莫亦清颓然坐倒在地上,心中一片冰冷,她知道,再说什么也无用,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已经说不上任何话了。

宋安等了会,见里面没回应,“莫家车队总共百十人,皆已当场羁押,请少爷示下,如何处置?”

吴争慢慢收回莫亦清的目光,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终于开口道:“放了吧。”

“少爷……?”

“照我的话去做!”

“是。”宋安悄悄退去。

吴争仰天长吸一口气,然后低头看着莫亦清道:“安心睡吧,今晚……本王还有事。”

说完,吴争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莫亦清的哀呼,“夫君……!”

……。

小灰楼内。

这次,吴争在喝茶。

快沸腾的泉水儿冲下,嫰绿的芽尖儿,在一汪浅绿中,慢慢地翻转。

吴争看得很认真,认真得让宋安觉得不安。

“少爷,好歹今晚是您的好日子……天都快亮了,要是让老爷和大人们发现您不在,怕是又一番乱。”

吴争斥道:“闭嘴……你一个毛未长全的娃儿,懂什么?你做得到与人一面郎情妾意,一面脑子里想着将人家亲爹和亲叔叔是杀是留?”

宋安干咳一声,闭上了嘴。

“让你查得事咋样了?”

“还未查全,正在等几组人汇总,但财政司的帐里,确实有些问题。”

“怎么查的,没惊动别人吧?”

宋安知道吴争所说的“别人”是谁,答道:“应该不会,我是从商学院调了十几个生员,以张大人的名义,对财政司帐目进行例行监察。”

张煌言的按察司,确实有例行监察财政司帐目的职权。

这也是大将军府辖下,除吴争外,唯一可以制衡财政司的衙门。

否则,财政司的权力就大到没边了。

吴争“唔”了一声,点点头,“有脑子,事办得不错……那查出些什么?”

“只查半日,就发现有多笔款项,经由不同名目进入钱庄莫家门下的各家店铺、工坊,另外,还有数笔钱去向不明,数目很大……虽然还没汇总出具体数目,但估算着应该超过一百万两以上。”

吴争闻听,神色不动,眼睛依旧盯着茶盏中,已经慢慢停止沉浮的碧绿茶芽尖儿。

好半晌,宋安见吴争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问道,“少爷,莫老会涉入此事吗?”

“你是问财政司的帐目?”

“嗯。”

“不会。”

“少爷为何……能如此确定?”

吴争终于抬起头来,仰靠在椅上,“若他真的参与,你应该什么也查不到。”

宋安恍然,是啊,莫执念要是真参与了,以他的权力和本事,岂能是商学院那十几个小子能轻易核查出来的?

再说了,莫执念想要银子,也不需要用这样的方法,完全可以做得更天衣无缝些,途径也会更复杂些。

譬如囤些紧俏原料、物资,然后以财政司的政策稍加调控,便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就算被人知道,除了吴争之外,别人也无权指责,因为商税、关税的上下浮动,本就是财政司的职权范围,只要不过份,就连吴争也不能追责太过。

吴争悠悠道:“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宋安没有接话,只是摇摇头。

“我最担心的是,莫家要的不是银子……。”吴争一把拿起茶盏,饮尽,“军工坊的事,不必继续查了,全力追查财政司不知去向的银子。”

“是。”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风雨欲来

此时,莫家内院,大屋。

莫执念披着一袭长袍,站在长随莫长林的面前,脸色非常不好。

刚刚才睡下的莫执念,被长随唤起,就知道有大事发生,否则,以长随的能为和自己赋予他的权力,不会这时候非要唤起自己,寻常之事,完全可以权宜处置。

“可是出什么事了?”莫执念急问道。

“回东翁,刚刚接到急报,今日军工坊遇袭,军工坊督办陈守节父子遇刺……。”

莫执念皱眉道:“这事与莫家何干……?”

话刚出口,莫执念心中突然一震,暗道要糟!

果然,长随道:“东翁,据说几个刺客当时是夹杂在咱家车队中,混入的军工坊。”

莫执念老脸一阵抽搐,急问道:“陈守节死了吗?”

“据报,陈守节无恙,其子受了伤。”

“那刺客呢?”

“五名刺客,四人当场被格杀,一人被擒……不过,也服毒自尽了。”

莫执念脸色铁青,瞪着长随,咬牙道:“是哪个畜生……做的?”

长随沉默不答。

“说!”莫执念厉声道。

“除大少爷之外,几个少爷都有参与。死士是从咱府上派的,车队是从嘉兴府几间店铺、工坊中调的。”

“车队一干人等,现在何处?”

“皆已被军工坊守卫营羁押,不过东翁放心,他们都不知其中详情。”

莫执念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完了,这下莫家怕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长随低声道:“东翁,死无对证,原本也是个好办法,也不是少爷们谋事不密,而是军工坊突然之间加强了警戒,陈守节象是有了防备……这才失了手。”

莫执念摇摇头,抬手指指上头,道:“哪是陈守节有了防备……是他有了防备!四天前,他刚去了军工坊视察,想来那时就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东翁是说陈守节告了密?”

“应该是。”

“那东翁……心中可有打算?总不能眼见几个少爷人头落地吧?”长随目光盯着莫执念道,“好歹东翁这些年尽心尽力辅佐于他,总得顾及一下东翁的面子吧,况且孙小姐也入了王府,他也总不能太绝情了。”

莫执念身子在颤抖,“如今老朽脑子已乱……你有什么应对之策?”

长随稍一沉吟,便躬身道:“恕属下妄言……若没有今日军工坊一事,事情还有转圆的余地,可行刺之事一出,怕是再也掩盖不住了。既然事已发,东翁不如……拼死一搏,或许还能保少爷们一条活路。”

莫执念脸色一僵,目光一闪,紧盯着长随的脸道:“怎么拼死一搏?”

“东翁家中有死士三百人,加上护院六百,财政司税警八百,可用之人可达一千七百余众,如今北伐军各卫整编,全在城外,王府仅有八百府卫,咱们两倍于敌……大事可为!”

“你的意思是说,抓住他,迫他就范?”

“不。”长随目光一闪道,“尽可杀之!”

莫执念目光变得阴冷,“可杀了他,势必被城外大军反噬,莫家就会因此灰飞烟灭。”

“恐怕未必。东翁阅历丰富,自然明白人心和忠诚是怎么回事。他在,自然是一言九鼎,可他一旦死了,各卫也就分崩离析了,没有人会为一个死人尽忠。到时,东翁只要选一宗室拥立,莫家就可坐享拥立之功,还可挟天子以令诸侯,只要大肆封赏各卫将领,到时各卫将领定会纷纷投效新主……至于大将军府中诸文臣,一样可以加封爵位,保证他们的利益,待其以优渥,想来不会有太多反对者,就算有那么几个不识趣的……杀了即可!”

莫执念脸色数变,好一会,才盯着长随眼睛悠悠道:“城中宗室,最合适的是谁?”

长随头一抬,看到莫执念眼神,打了个冷颤,可依旧咬牙道:“自然是鲁王殿下最为合适,他被吴争圈禁数年,早心有怨恨,定会听从东翁的意思行事。”

莫执念沉默了,他闭上眼睛思忖起来。

那长随开始还捺着性子等候莫执念作出决定,可一会之后,见莫执念还没有反应,不由得急了起来,“东翁啊,凡做大事,最怕举棋不定,此时离天亮也就一个时辰了,等天一亮,再想举事,怕就没机会了……请东翁赶紧做决定。”

莫执念慢慢长开眼睛,看着长随道:“快五年了,老朽自认深知吴争心性,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一击。他既然已经知晓此事,连同军工坊都做了安排,怎会不在王府做下布置?若今日老朽不动,最多也只是死几个儿子,可若一动,整个莫家,三代人都会命归黄泉……长林啊,你随老朽多少年了?”

长随一怔,他呐呐道:“三十一年零九个月了,再三个月,就满三十二年。”

“是啊……岁月无情哪。长林啊,这三十多年,老朽可有亏待你之处?”

长随额头有冷汗渗出,“东翁待长林如同子侄,恩同再造,长林就算三生三世做牛做马,也难回报之万一,东翁这是……?”

“那你为何要害莫家?!”莫执念突然怒喝道。

长随此时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下,大呼道:“东翁……小人冤枉啊!小人一心报效莫家,危害之心,从何说起?”

莫执念脸色抽搐道:“老朽一开始就在怀疑,按说财政司银钱挪用,你应该知情,若说你无法阻止,倒也说得通,可若说你丝毫不知情,那不可能。这三天里,我一直在等你禀报啊,可惜,到了今日,你还是不说。”

“东翁,小人真不知情啊——。”

“好——就当是你不知情。那就说新城的三万亩地,这能绕过你去吗?虽说你非我亲生,过在莫家,怕是几个少爷也得敬你三分,三万亩,涉及户籍千人,如此动作,你不知情?”

“小人……确实不知。”

“好——这也可以当你不知晓。可军工坊行刺,家中死士除老朽之外,也就你可调动,连几个少爷也无法指使,难道这事你也会不知?!”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古怪的长随

ps:感谢书友“美人如鸠”投的月票。

长随脸色苍白,他垂头不答。

莫执念颤抖着手指,指着他道:“老朽替你说,这事也可当你不知。可眼下,你怂恿老朽举事造反……这是要拿莫家数百口人往绝路上送啊!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老朽活着,你说是下人,却比主人更具权势,老朽百年之后,莫家家业也少不得有你一份,你……!”

莫执念气急之下,竟噎得说不出话来。

长随脸色反而渐渐平静下来,回复如常。

“东翁,若是我说,我确实无私心,全为了莫家,你信吗?”

“放屁——!”

“东翁不信,我也没办法,可东翁要问为什么,那我就明言吧。没有吴争收复杭州府前,莫家虽不显赫,可实力在那摆着,父慈子孝,江南商人一说起莫家,哪个不竖起大拇指赞颂有加?可自从东翁追随了吴争之后,偌大的家业,如今不足六成,东翁为了讨好吴争,不惜将莫家在各地的店铺充公,无数莫家的老人,那随了吴争……更有甚者,东翁将孙小姐作为人质,以获取吴争的信任,一抵就是四年啊,眼见着孙小姐已过出阁的年龄,小人心中痛啊……如此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莫执念愣愣地看着长随,等他说到此次,悠悠道:“这么说来,你还真把自己当作是莫家人了?”

长随一怔,咬牙答道:“是。”

“那就怪了。”莫执念深吸一口气,“方才你说的话,老朽可以采信,可反之一想,就觉错漏百出。清儿一开始就是老朽与王爷约定的侧室,江南同行艳羡还来不及呢,何来羞辱一说。好,就算是时间拖了长些,可定亲到成亲,四年之期并不少见,或许坊间确有谣言,可也只是少数,说是羞辱,这还真是可笑了。”

“再说说莫家的家业,你所说四年之后,仅余六成,这是事实,可你却不提莫家在如今汉明银行所占二成股份所值几何,仅论这一项,莫家亏了吗?长林啊,老朽虽年事已高,可还不糊涂……说吧,到了这时,在老朽面前,就别藏着掖着了。”

长随脸色数变,突然从地上起身。

莫执念神色不动,定定地看着他。

长随呵呵笑道:“一直道东翁是个深藏不露之人,今日算是服了,东翁之城府,确实非我能及。是,这三件事,确实是我在背后鼓动、推波助澜,不过六位少爷,也是久恨东翁处事不公多年,心中早已有了怨意,我一鼓动,他们就做得比我想的还多。”

“占用财政司一百多万两银子,只是对少爷们的试探。之后见少爷们确实可以为我所用,才有了新城三万亩地。至于截下军工坊原料转手倒卖,这事开始我还真不知情,等知道时,我就助了他们一臂之力,当然是暗中襄助,他们并不知道……莫家的声势,十一府之地谁敢忤逆?哈哈。”

“最后,也就是几位少爷要调府中死士行刺,也非我所鼓动、指使,全是少爷们自己的主意,当然,我只是在接到禀报之后,点了下头。事情我认下了,前后经过就这么简单……之后要杀要剐,全凭东翁之意。”

听着长随娓娓道来,莫执念脸色又是数变。

他惊得不是别的,惊的是长随口中,几个儿子心中的怨意,竟已如此之深,深到可以弃莫家于不顾的地步。

莫执念多想听到,自己几个儿子是受长随蛊惑,一念之差做了错事。

莫执念多想听到,他们只是一时被蒙弊,在知道真相后,可以翻然悔悟。

可这个念想的破灭,让莫执念心如刀绞一般。

“你还有后着吗?”

“东翁此话何意?”

“老朽不信,你会没有后着……譬如,一声令下,被你收买的死士一涌而入,拿下老朽为质,甚至杀了老朽,然后选一个少爷做莫家家主。”

长随哈哈大笑道:“东翁想多了,长林受莫家之恩,断无害莫家之意……一切所为,皆是为了莫家好。”

说到此处,长随脸色一黯,“只是结局……并不如我心中所想。东翁,将我交出去吧,将所有罪责推到我的头上,无非一死,我替莫家担着。”

莫执念脸色抽搐,“你以为你担得了?你口中说皆为了莫家,可实际上,你害莫家几近家破人亡!”

木然起身,莫执念沉声喝道:“将他看押起来,不得让任何人接近。另外,将六个少爷全部看押,等我命令。”

突然涌出数个蒙面黑衣人,将长随一把扭住,往外拽去。

长随呵呵大笑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东翁还有人手藏在暗处,哈哈,哈哈!”

莫执念沉声喝道:“备车。”

……。

吴争离开小楼,返回王府后院。

就见马士英在院门处,急得搓手顿足地打圈圈。

一见吴争现身,马士英急迎上去道:“王爷这是为何呀……大吉的日子,不在新房内,却去了小灰楼?”

“何事?”吴争沉声问道。

马士英一愕,忙道:“张总兵有急事禀报王爷,已经在中堂等王爷一个时辰了。”

吴争想了想,道:“走,去中堂。”

马士英上下打量了吴争一眼,“王爷不换身衣服?”

吴争代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还是昨日礼服,只是有些皱巴巴了,确实不雅。

于是,朝院门处府卫道,“去知会一声,让人送套常服到中堂。”

……。

到了中堂。

马士英识趣道,“王爷,那属下告退了。”

“不必,这事你可以听。”吴争一屁股坐在主位上,看着张名振道,“张大人,探查如何了?”

张名振拱手道:“回王爷话,初步查知,王得仁这数月中与南边往来甚密,同时,这三月之中,王得仁率船队对过往商船劫掠次数有异常增加,甚至是前往杭州府番商商船,也劫掠了两次,不过都没伤人。”

“还有吗?”

“嗯……还有一事,未经证实,不知当不当讲?”

“讲。”

“据说过往海商说,王得仁接受了隆武朝册封,说是什么钱仓伯的爵。另外,王得仁水师最近得了一批新式火炮……数量不少。王爷,这些都是听海商传言,卑职正派人证实。”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姜是老的辣

吴争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时,一队侍女捧着吴争的常服到了门口。

吴争一释蹩着的眉头,起身开始洗漱换衣。

换好衣服,挥手令侍女退去。

马士英在一边道:“看来王得仁已有了投隆武朝之意……王爷,须防备之。以属下之见,趁眼下吴淞水师、舟山水师空闲之际,直接剿灭了事,以绝后患。”

张名振也道:“卑职也觉得王得仁留不得了,到时如果将他受王爷之命打劫过往北面商船之事泄露,怕是有污王爷清名。更何况,如果他打劫前来杭州府商船之事属实,那就证明,他的野心就已经不可控制……请王爷早作决断。”

吴争坐回椅子,想了想问张名振道:“你部水师能否单独在短时间内,不着痕迹剿灭王得仁部?”

张名振想了想道:“剿灭不难,难的是不着痕迹,如今王得仁部有大小船只,不下数百艘,况且在陈钱山及周边岛屿有数个基地……仅凭吴淞水师,可能无法包围全歼。”

“加上舟山水师呢?”

“那应该没问题,南北合围,插翅难飞!”

“那就赶紧查清、证实,如果传言是真,不必回报,直接部署剿灭之。”吴争冷冷道,“本王会知会舟山水师,调王一林水师一部,暂归你辖制指挥。不过尽量俘获船只水手,本王还有用。”

“是。”张名振应道,稍作犹豫,“需要活捉王得仁吗?”

“不必了。”

“是。卑职告退。”张名振躬身离开。

马士英道:“若传言是真,一旦剿灭王得仁部,怕会与隆武朝交恶,王爷还须防备南面郑森。”

吴争挑挑眉毛道:“一个海盗串连另一个海盗,怕他作甚……他既然敢撬本王的墙角,那就让他明白,万事都须付出代价。”

说到这,吴争看了一眼马士英道:“中间隔着福建十几万清军,郑森没这本事北上。他唯一仰仗的还是水师,可这也是本王的强项,他不动,本王念及同为抗清阵营,可以容忍他,但他若动,那就叫他明白,什么才叫海军!”

马士英忙躬身道:“王爷英明。”

此时,堂外府卫前来禀报,莫执念请见。

马士英一愣,莫执念向来都是在王府直入直出的,从来不须通传,怎么嫡孙女刚入王府,反而谨慎起来了。

吴争神色平稳,似乎觉得是应该的一般,也没象往日亲自出堂门迎接,只是手一挥,吩咐道:“请。”

说完之后,看着马士英道:“交待你一事。”

“王爷吩咐。”

“将这半年来,鲁王见过何人、去过何处的记录,筛选一遍,把有异常的挑选出来。”

马士英一怔,应道:“是。”

马士英刚出去,莫执念就提着襟摆碎步快跑而来。

二人遇见时,马士英拱手招呼道:“莫老早啊。”

然而莫执念连头都没回,直往堂内进。

马士英诧异地摇摇头,心想,这嫡孙女入了王府,确实不一样啊?

……。

莫执念一入中堂,吴争没等他开口说话。

就抬手道:“随我去书房。”

莫执念只好将话咽了回去,低着头,紧随着吴争身后,去了书房。

“任何人不得靠近方圆十丈之内。”

吩咐完书房外亲卫,吴争顾自走进书房,坐了下来。

“阿翁自己找个坐吧。”

然而莫执念却双腿曲膝跪下,拜伏道:“老朽今日来,是来向王爷请罪的。”

吴争眉毛一挑,语气平静地道:“阿翁数年如一日,尽心辅佐本王,本王有功未赏,还时常觉得亏欠了莫家……何来请罪一说?”

莫执念闻听身子微微颤抖起来,“王爷羞煞老朽了,老朽管教不严,犬子们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还请王爷依法惩处。”

“哦?阿翁所说何事,竟有如此严重?”

“禀王爷,犬子所犯三罪,一是侵占财政司银钱高达一百六十万两,二是以莫家佃户及亲友户籍圈占新城土地,三是转手倒卖北面运来的军工坊原料,谋取暴利。”莫执念大声数说着,仿佛是在举报别人家的孩子一般。

“阿翁这是在逼我?”吴争冷冷道。

莫执念头都不敢抬,可语气坚决道:“虽是亲生骨肉,可律法如天,老朽身受王爷器重、信任,不敢徇私,今日老朽已将六个逆子收押,请王爷按律处置。”

吴争长长深了口气,看向莫执念的目光变得阴沉,“阿翁可有想过,我若下令杀了您的六子,清儿该做何想?您是想让清儿恨我一辈子?”

莫执念霍地抬头道:“王爷,老朽已经想过了,将六个逆子交由按察司,张煌言张大人为人清正,自然会秉公处置……如此,清儿便怪不到王爷头上了。”

吴争有些愣了,真有铁面无私、大义灭亲之人?

看着莫执念坚定的目光,吴争差点信了。

当然,是差点。

如果换作是张煌言,吴争还真信了。

可面前的这位,是活到了古稀之年的莫执念,是纵横商海数十载的莫执念,吴争自然是不信他会为大义,将六个亲生儿子推上断头路的。最关键的是,莫执念只说了三件事,军工坊行刺案连提都不提。

吴争呵呵一笑,起身搀扶道:“阿翁也真是的,就算叔伯们犯事,也怪不到您头上……来,先坐下说话。”

然而莫执念却异常坚持道:“请王爷允准,将老朽六个逆子下狱治罪,以儆效尤!”

吴争脸色一凝,松开搀扶莫执念的手,回到座位上。

“阿翁就不怕张煌言手狠,大刑之下,令郎们吐出些不该吐的事来?”吴争悠悠道,“张煌言虽然是个君子,可按察司大狱刑讯之人,可不是什么君子……真到了那时候,怕是本王也无法周旋了。”

莫执念身子剧颤起来,他突然老泪纵横,涕泪俱下,“王爷……王爷啊,老朽对不住您啊。家门不幸,出了这么几个逆子。原本想着,老朽百年之后,将家业交给清儿打理,一来清儿有经商天赋,可以代老朽襄助王爷,二来清儿仁孝,定会照抚几个叔叔,不至于使他们流离失所……可哪知,这几个逆障竟因此怀恨在心,不择手段,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老朽对不住王爷啊。”

1101.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滴水不漏

吴争愣了,什么都想到了,就没想到莫执念会来这一招。

敢情,莫家兄弟做下这几桩事,还有自己的不是?

是莫执念林将交给孙女,由此引起几个儿子不满,然后才做了这几件事?

吴争是真愣了,看着涕泪满面的莫执念,吴争终于再次起身,“阿翁先起来,不妨坐下慢慢说。”

这次,莫执念总算是起身了,他抹了把泪道“王爷,老朽没别的意思,也不会替这几个逆子求情,只是望王爷看在清儿的面子上……给这几个逆子一条生路,让他们活着,老朽就心满意足了。”

吴争总算是懂了,四桩罪,认下三桩,前三桩也就转手倒卖军工坊物资最重,其余两桩,趁着事情未公开,退钱退地,也就摆平了。

第三桩,那就要看在莫执念的份上了,说是看在清儿面子上,可清儿面子有多大?

好嘛,莫执念的面子只能用一遭,所以,第四桩罪打死不认,你能奈何?

吴争心里苦笑,姜是老的辣啊,想来,莫执念来之前,定是将所有屎都擦干净了,否则,不会来。这就是莫执念的本事,要么不出手,一出手滴水不漏!

吴争心里百感交集,看着这个老头,明知道他在演戏,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谁让吴争自己也在演戏呢?

说实话,吴争自己也做不到大义灭亲,换作自己是莫执念,吴争自认也会这么做。

叹了口气,吴争悠悠道“军工坊陈守节父子遇刺,本王很恼火。”

“老朽也听说了。”莫执念一本正经地说道,“此等大逆,必彻查到底,请王爷将此事交与老朽,事关莫家车队清白,老朽定查个水落石出,加以严惩,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若再发生此等恶件,老朽提头来见!”

吴争心里哭笑不得,继续悠悠道“可惜了陈守节独子,因此负了伤。”

“老朽听说了……哎,起因都在莫家车队,王爷,今日之后,为避嫌,军工坊一应原料、物资进出,莫家再不插手其中……可以向民间招募雇工进行交接、运输。另外,毕竟刺客是混在莫家车队进入的,老朽会对陈家父子予以补偿,以弥补老朽心中愧疚之情。”

吴争无语,不置可否。

其实,也真是没话说了。

莫执念突然道“王爷,老朽还查知一事,老朽身边跟了数十年的长随,竟被人收买,他鼓动几个逆子做下这些恶事不算,还勾连、资助了一桩谋逆之事。”

吴争一愣,看着莫执念心中大愕,如果说前面的戏是为了保全儿子性命,可以理解,那现在再抛出一个长随、出首一桩逆案所为何事?买一送一?

吴争脸色凝重起来。

“王爷,据老朽长随交待,在老朽奉王爷之命,前往应天府的时间里,他私下从财政司划转数笔钱款,资助浙东宗室中人,这些人正酝酿着一场大变。”

“什么大变?”

“老朽只问出了这些,因急着来向王爷请罪,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人呢?”

“老朽将他与逆子们一齐看押起来,只等王爷下令,一齐送往大狱。”

交换!

这就是交换。

吴争心里有些难受。

其实吴争一直犹豫,为莫家兄弟留一条活路,否则,刚组建起来的长林卫特勤,足以一夜间荡平莫家。

可吴争没有这么做,不为别的,就为莫执念这近五年来的辅佐之情意。

这份情意,无法表露,一旦表露,就会变味。

然而,此时莫执念以这种看似拙劣,却是深沉的心机,来与自己交换。

让吴争莫名地感到心酸。

虽然结果一样,但,裂隙就这么出现了。

徒叹奈何?!

“来人。传马士英。”吴争冲外面喊道。

转过头来,吴争看着莫执念似笑非笑道“阿翁又立了一功啊。”

“王爷言重了,老朽管教不严,竟在身边有此罪孽之事而不查,请罪还来不及呢,何谈有功?”

吴争挥挥手道“既然阿翁要大义灭亲,本王也不好徇私,那就……按阿翁的意思办吧,几个叔伯交由按察司定罪惩处……至于您的长随,就交由马士英去问话吧。”

“多谢王爷大恩!”莫执念再次俯身磕拜大声道,这次,怕是真心的。

马士英匆匆而来。

见到这一幕,讶然。

吴争沉声道“随阿翁前来莫家,提一干涉案人等,莫家六子交与按察司按律惩处。另外那个,你好好审问,别把人问死了。”

马士英忙应道“王爷放心,不吐出实话,属下绝不让他断气。”

……。

小灰楼内。

吴争端着杯清茶,哪算道“小安子,你说我是不是变坏了?”

宋安面无表情地不接话。

吴争自顾自道“我明知道军工坊行刺,是莫家六子的手笔,可愣是没点破……我发现我的城府又深了些。”

说完自嘲地笑了笑。

宋安突然道“如果少爷觉得他们该死,这事交由我来办!”

吴争一愣,然后笑骂道“放屁!就算让你做脏事,我希望也是对外的,对内……还是尽可能干净些好。莫家六子确实该死,不过莫执念没有牵涉其中,倒也让我心中甚慰,松了口气,想着要是连莫执念也背叛我,我几天心里是真不好受。”

宋安道“莫老确实没有涉及到这四件事,但事发之后,他做了不少事。”

吴争摆摆手道“别告诉我,我不想听。只要知道他没牵涉进去就够了,人啊,知道得太多,就快乐不起来,我心中听到看到的脏事太多,能少一件是一件吧。”

“是。”

吴争放在杯子,斜了眼宋安道“小安子,哥给你找个媳妇吧?说说看,要啥样的?”

宋安摇摇头道“不,不需要。”

“傻话,男大当婚,哪有不需要的道理?”

宋安苦笑道“少爷,办这差事,娶妻生子不是害了人家吗?”

“胡扯。”吴争皱眉道,“虽说阴暗,可也是正事,没你想得那般龌龊。你以为,你家少爷是那样不堪之人吗?”



1102.第一千一百章 父教子

ps感谢书友“天地任我行”、“黄何明”投的月票。

宋安忙道“少爷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办这差事,最要紧的是守密,娶妻之后,妻家总有亲友,几杯酒下肚,或者睡熟之后说上几句梦话等等,守密从何谈起?我现在所办的差事,权力甚大,如果妻家亲友寻上门来,求我办事,我是拒绝还是应允?总不能杀光人全家吧?与其那样,不如不娶。”

吴争愣了愣,遂指着宋安笑骂道“你小子的嘴是越来越损了,变着法地指责你家少爷狠毒?”

宋安忙道“不敢……少爷,我此生没有别的愿望,就想做你身边的影子,少爷好,我就好。”

吴争脸色一正道,“你说的守密,确实没错。可也不至于杀人全家来守密,这样……我替你觅个家世清白、家中亲友少的女子,然后将她安置到这小楼来,如此就不必担忧她会泄密了。”

宋安无所谓地随口应道,“那就劳烦少爷了。”

……。

没有不透风的墙。

莫家女入王府,新婚之夜,王爷却不在新房。

次日,莫家六子全入了按察司大狱,其中包括侧王妃的亲生父亲,连财政司长的长随也身陷囹圄。

一时杭州城内,街头巷尾、茶肆酒楼,议论纷纷。

各种谣言平空而出。

有说莫执念暗中投清的。

有说吴王鸟尽弓藏,迎娶莫家氏就是为了清算莫家的。

也有说,其实莫执念暗通的是朝廷,吴王只是在清除异己的。

更有甚者,传出吴王不日就将改旗易帜,自立为帝的。

反正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谣言不传的。

而谣言这东西,越传越不象话,一日之后,更难听的都有了。

江南学院,吴伯昌闻听大怒,急传儿子来见。

吴争哪能违抗父命,只好乖乖地策马急驰,来见父亲。

这一进自家小院,吴争就感到一阵煞气,扑面而来。

朝前来迎自己的吴小妹,急问道“情况怎样?”

吴小妹翻翻白眼道“自求多福吧。”

说完扭身而去。

吴争大怒,冲着吴小妹背后低声骂道“白眼狼!”

进入正屋,吴伯昌负手而站,钱瑾萱、周思敏分侍两旁,那“白眼狼”冷笑着站在父亲身侧,还有那被自己冷落了两天的莫亦清,低着头,缩在角落里,似乎在簌簌发抖。

“孩儿给爹请安。”吴争跪下道。

“来了?”

“来了。”

“小妹,取家法。”

“好咧!”吴小妹脆应一声,从边上取过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吴家家法——藤条,双手呈给父亲。

吴争怒瞪吴小妹一眼,向吴伯昌求恳道“爹,孩儿已经及冠了……。”

“成人了咋样,就不是我儿子了?”吴伯昌吹胡子瞪眼道。

“不,孩儿是说,孩儿是亲王……。”

“给你爹讲身份了?老子还是亲王他爹呢!”吴伯昌怒道,“哪朝哪代,爹教训儿子都天经地义。”

吴争急忙分辨道“爹误会了,儿子的意思是,好歹儿子是亲王,能不能给儿子留些面子……这传出去,丢人哪。”

“唔……理倒是这么个理。”吴伯昌颌首道。

吴争一喜,正待起身。

不想吴伯昌道“小妹,去,把门关上。”

吴争无语,这关不关门有意思吗?外面哪个不识趣地敢偷看王爷挨打?

吴伯昌抖动着手中那根都有了包浆的藤条近前。

吴争苦笑,这“家法”怕是传了好几代了吧?

想来爹恐怕也在这根藤条下没少挨阿耶的揍。

咦,一想到这,吴争释然了,心中反倒欢喜起来。

心想着,到了咱有了儿子,嘿,也拿这“家法”过过这当爹的瘾。

吴伯昌自然不会猜得到儿子此时心中的龌龊。

拿着“家法”指着吴争斥道“说,你究竟想做什么?”

“儿子没想做什么啊。”

“你耳聋了?这外面无数的谣言没听见?”

吴争讶然道“爹召儿子来就为这事?”

吴伯昌怒道“这事还是小事?吴家的颜面全让你丢光了!”

吴争长呼一口气道“爹若是只为这事,那好办,儿子回去下道令,再敢传谣者,全关狱里去,再不行,罚银子,罚他们个倾家荡产的……。”

“放屁!”吴伯昌骂道,“你没听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吴争委屈道“可儿子真没做什么……。”

“还抵赖……我问你,迎娶清儿那晚你干嘛去了?”

吴争一愣,转头看向莫亦清。

吓得莫亦清双手直摇,急道“不是妾身,妾身也是被公爹传来的……。”

吴伯昌更怒,冲着吴争喝道“你瞪什么瞪?冲自己女人耍什么横,有本事到外面使去!”

吴争有口难辩,只能认怂道“儿子错了。”

吴伯昌小喘一口,“错哪了?”

吴争为难了,“爹说我错哪,就错哪了。”

吴伯昌闻听怒火一炽,挥手就要打下,这下四女急了,忙上前抱住吴伯昌,纷纷开口劝。

吓得吴伯昌赶紧松手,生怕不小心伤了有孕在身的钱瑾萱、周思敏二人。

被四女“架”回座位,吴伯昌吸了口气道“看在媳妇们的面子上,今日饶了你,回去赶紧平息了谣言……另外,别再使什么妖蛾子,好生待清儿……看你把她吓的?!”

吴争无语,只能点头应着。

吴伯昌挥挥手,让四女退去。

“莫老真有事?”吴伯昌围着吴争转了几圈问道。

吴争一愣,父亲的思维,这转得有些让自己跟不上。

“回爹话,孩儿彻查过,他……应该没有涉足其中。”

“唔……那就好。”吴伯昌点点头,可话锋又一转,“既然没事,就别把事做得太难看。谁家没一、两个不懂事的逆子来着,不能一下就抹了人家往日之功劳嘛。你好歹也成年了,别任着性子来,要懂得中庸之道。”

吴争愣了。

吴伯昌拿脚踢踢吴争,“起来吧。”

“爹……不使家法了?”

吴伯昌眼一瞪,“清儿都出去了,使什么家法?”

吴争傻眼,敢情,父亲这一番做作,都是做给清儿看的?

果然,姜是老的辣!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放下

见吴争傻愣,吴伯昌没好气地道“你爹有那么不懂事?你小子做事太过霸道,你爹还能不替你缓缓?否则,久崩之下,定会断裂,到时得不偿失啊世间人心,无非如此。况且,清儿既然已经入了吴家,那便是吴家人,任何事,要怪也不能怪到她头上,你委屈了她,我这做公爹的,还不能平平她的心?”

吴争总算会意过来,“多谢爹。”

“儿啊。纠枉过甚,伤人伤己啊。”吴伯昌恨铁不成钢地叹道,“将心比心,除非圣贤,谁肚子里没个小心思,所谓胳膊肘也得朝里拐,换作是你爹,真要遇见了事,也得和莫老一样别把事做绝了,记住了吗?”

“孩儿谨记!多谢爹爹指教其实孩儿也没有真想做绝的意思。”

“那就好,想来是爹过虑了好了,带清儿回去吧。”吴伯昌挥挥手道,“明日便是清儿回门之日,把场面做大些,给莫老长长脸,谣言自会退去小子,律法不外乎人情哪。”

“是。孩儿记下了。”



“你们就陪爹吃顿饭再回吧。”吴争一手一个,拉着钱瑾萱、周思敏的纤手,叮嘱道,“饭后我派人来接你们回府。”

吴争转身对缩在三女背后的莫亦清道“你先上马车等我。”

莫亦清“嗯”了一声,又向钱瑾萱、周思敏、吴小妹福了福,在几名侍女的簇拥下,出了院门。

吴争再转过脸时,已经黑着脸了,瞪了一眼吴小妹道“白疼你这些年了,你巴不得爹动家法吗?跟我来!”

吴小妹冲二女吐吐舌头,扮起鬼脸。

钱瑾萱、周思敏掩嘴巧笑起来。

走进东厢,吴争随手拉了个椅子坐下,“把门带上。”

“有件事,我得问清楚。”吴争沉着脸道。

吴小妹一愣,她感觉到吴争不象是在故意逗她,不禁也严肃起来,“哥,出什么事了?”

吴争打量了一下吴小妹的脸色,“织造坊在月前有一笔银子经钱庄转至城东一家染料坊是你授意的吗?”

吴小妹一哂,“哥,我还道出什么事呢,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这家染料坊在几天前,也就是清儿入王府次日,突然关门歇业,主事之人和坊中一干人等凭空消失,查不到一点线索。”

吴小妹一愣,“如今江南工坊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倒闭的事情天天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做生意嘛,有赔有赚,可能亏损做不下去了。”

“可短短半年间,这家工坊进出款项频繁,十万两以上的,就有二十三笔,怪就怪在,基本上是只出不进,你想,这样的工坊能倒闭?再说回来,你织造坊划过去的这笔银子数目异常,高达三十六万两,你的织造坊,怕是三年也用不了三十六万两的染料,你就不怕贮存不易,染料坏了?”

吴小妹大惊,“这不可能!织造坊平时一月购买一次,往常都是几千两的染料款,怎么可能这么多?”

说到这,吴小妹突然领悟到了什么,皱眉道“哥是在怀疑我送钱给一些意图不规的歹人?哥我自己还嫌银子不够呢,能送人?!”

其实吴小妹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那就是她意识到了,她姓朱。

吴争无奈道“我若这么想,还会在这问你?”

吴小妹一愕。

吴争叹了口气道“妹妹,织造坊利润之丰,已是众所周知之事,若非你是郡主,怕无数饿狼都会向你扑来匹夫无罪,怀壁其罪,你不能任着性子做事。”

吴小妹也惊惶起来,急道“哥,织造坊事多,二位嫂嫂有了身孕之后,我更是分身无术再说了,原本织造坊中诸事,都是我与二位嫂嫂分担的,这事我是真不知道,三十六万两不是小数目,可我回想根本没印象,更不知道城

东有家什么染料坊。”

吴争看了吴小妹两眼,问道“织造坊可以调动、划拨钱款的有几人?”

吴小妹摇摇头道“钱财之事,只能我点头,哥,你不会觉得我傻到连银子都不亲自管吧?”

吴争皱眉道“可这事就这么发生了你回去好好查清这笔帐是怎么回事,特别是经手人。”

吴小妹跺着脚,应道“是得查,三十六万两,够买一个始宁镇了。”

吴争无语,摇摇头道起身往外走。

突然吴小妹喊道,“哥,你方才说,这笔帐发生在月前?”

吴争一顿,回头道“没错,大概五十天前吧。”

吴小妹张了下口,可突然又犹豫了。

吴争回身,拍了下她的头道“学会有事瞒哥了?告诉你,这事很严重,说!”

吴小妹迟疑道“按这个时间,那时织造坊是我和二位嫂嫂共管。”

吴争一愕,“你是说,萱儿和思敏也有调拨钱款的权力?”

“当然。这织造坊本就是我们三人共同管理的。”吴小妹点点头道。

吴争脸色一变,再次转身。

吴小妹急道“哥,就算我姓朱,可也不再是他们的朱。”

吴争没有回身,但点点头道“这不用说,我知道。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从不认为你姓朱。”

吴小妹松了口气,可又敏锐地感觉到,还是有些不对劲,她急道“可就算是二位嫂嫂有调拨之权,也未必会是她们。”

“好好打理织造坊,方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你也从没听见过。”

说完,吴争出门而去。

来得时候是策马急奔,回的时候,坐得是莫亦清的马车。

莫家财雄势大,陪嫁甚至连孙女出行的马车,都考虑进去了。

这马车富丽堂皇,八尺宽、一丈三尺六寸长的车身,车顶缨络环绕,中间处还有一个塔尖椒般的顶,就像是个天窗,可以换车中空气,这设计的巧妙让吴争感慨万分。

车中一色的毛皮铺垫,脚踩上去,能陷入二寸深,吴争还真看不看来这是什么动物的毛,当然,也没兴趣去问。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被雷劈的不一定是坏人

莫亦清小心翼翼地偷眼打量着吴争,几次欲言又止。

那一种楚楚可怜的样子,让吴争不忍。

“别担心了,我与莫老已经谈妥,六兄弟性命可保无虞,无非受些牢狱之灾罢了……至于你爹,你给张苍水打声招呼,圈禁在家就是。”

吴争的话,让莫亦清如同活过来一般。

她惊喜地看着吴争,然后起身跪倒在吴争脚前,“多谢夫君法外开恩!”

吴争伸手拉起莫亦清道“你该知道我的,我不喜欢看人跪,更何况是自家人。”

莫亦清眼一红,道“夫君不怪我?”

吴争叹惜道“你不怪我就行了。”

“我怎么可能怪夫君呢……?”

“我有今日,莫家功不可没。如今莫家六子犯了事,我却只能公事公办……哎,莫老怕是心里在怪我了。”

“不会。爹和叔叔们这些事确实是错了,阿耶也不会怪夫君的。”莫亦清急道。

吴争打量着这女孩,她的眼神一如她的肌肤,清澈干净。

这让吴争想起了当年嘉兴去往杭州官道上,那一双干净的眼眸。

可惜,时光飞逝,找不见了。

吴争无端地思绪飘忽,让莫亦清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令吴争不快了。

她轻轻地依偎进吴争的怀里,侬侬道“就算阿耶会怪,也只会怪父亲和叔叔们,夫君能法外开恩,续莫家一脉,便已是再造之德……阿耶能明白的。”

吴争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抚摸着莫亦清的秀发,柔声道“转告莫老,让他从你这一辈里选个男丁,继承莫家家业……至于你嘛,在莫老百年之后,可以暂时监管,待选定男丁可以担负之时,交还回去。”

莫亦清闻听,混身一颤,她惊讶地抬头看着吴争,“夫君的意思是,莫家家业可以继续……延续下去?”

吴争微笑道“你当你家夫君是强盗,要人不够,还要家产?”

莫亦清脸蛋一红,“妾身不敢。”

吴争轻轻地抚了一下莫亦清滚烫的脸,道“但有件事,我要与你说明白。”

莫亦清仰头道“夫君请说。”

“爹说,你入了吴家,便是吴家人。”吴争微笑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

莫亦清领悟了,她再次依偎进吴争怀里,“妾身明白。自此之后,妾身与莫家,只有亲情往来,再无利益纠缠。”

吴争心中一叹,这女子,果然冰雪聪明。

……。

回到王府时,马士英已经久候多时了。

一进书房,马士英就摸出一纸写满字的纸来,呈上道“王爷,这不审还真不知道,这些个宗室,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吴争接过,但没看,随手往书案上一放,“涉案多少人?目的是什么?”

马士英道“共计涉案一百二十余人,杭州、绍兴、嘉兴、松江四府,包括朝廷所辖几府之中,皆有涉案宗室。属下甚至怀疑,这其中会不会有朝廷授意。据莫长林交待,江南宗室暗中相互勾连,一是要重新拥立天子,不使牝鸡司晨、贻笑天下,二是要铲除……咳,不使皇权旁落。”

吴争随口问道“铲除我这权臣?”

“这是他们的口号。”马士英忙解释道。

吴争嗤声道,“就凭他们那几个,也配?”

马士英连声应和道“王爷说得是,他们要有这能耐,也不至于被鞑子逼在钱塘江南岸,仅余绍兴一府之地。”

吴争没再纠结,问道“鲁王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马士英答道“鲁王是他们拥立的两个候选者之一。”

“还有一个是谁?”

“京城福王朱莲壁。”

吴争苦笑着摇摇头道“他们是疯了,福王朱莲壁才八岁。”

“应该是别的宗亲血脉远了些,朱莲壁好歹是弘光世子。再说,他们要的只是个可以树起来的牌位,至于几岁,无关紧要……年纪小,操控起来更方便。”

“老马……你嘴够损。不过,甚合我意。”吴争点点马士英,“有过异动吗?”

“那倒还没,如今正是筹措钱财,招兵买马之际。”

吴争一愕,哈哈大笑起来,暴出句粗口道,“草,在本王的地盘上招兵买马?为何不去江对岸招兵买马去,那样,本王还会冲他们举个大拇指……老马,本王所辖这十一府之地中,还真有人追随他们?”

马士英也捂嘴一乐道“有是有,可廖廖无几,王爷仁政牧民,百姓日子一天好过一天,谁有心思附逆?追随的无非是些当地泼皮罢了,冲得也是银子去的,真要有一日举事,怕是一哄而散也不稀奇。”

吴争点点头道“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

“不过合计起来,人数还真不少,依据已经确定下来的人数,大概有二、三千人之众。”

吴争蹩眉道“二、三千人……你不说是廖廖无几吗?”

马士英忙解释道“方才说的是应募者了了无几,可江南世家中总有那么些还心怀故明的……王爷,您应该清楚,那些固执的犟驴,还认为大明未亡呢。”

吴争长叹道“是啊,不用说这些人了,怕是本王麾下有些人,也是作如此想……他们一边想着追随本王开创新朝,一边依旧想着复明。他们也不想想,如果大明未亡,何谈复明?”

说到这,吴争眼神古怪地打量了一下马士英,“老马,你不会也这样想吧?”

马士英吓了一大跳,扑通跪下道“士英若作如此想,出门被雷劈!”

吴争哈哈大笑,弯腰搀扶道,“老马,你真不经逗,本王开个玩笑而已,你还当真了……快起来。”

马士英长吁一口气,刚要顺势起身,不想窗外突然一个炸雷,不仅是马士英,连吴争都吓了一跳。

待雷声渐渐隐去,吴争笑骂道“看吧,应验了吧?”

马士英老脸赤红,脸皮抽搐着辩道“王爷,这不算,六、七月天,响个炸雷也属平常,绝非冲士英而来。”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吧,本王还没这么愚昧……不过,你可得小心些,莫要一出门,还真遭了雷。”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妥协,是为走得更远

ps感谢书友“书友20191024180156092”投的月票。

马士英讪笑着起身,转变话题道“王爷要如何处置这些宗亲?”

吴争脸上笑意散去,“难啊,杀又杀不得,圈起来还是要惹事。”

马士英道“杀,确能一劳永逸,可王爷说得对,手上粘了宗亲的鲜血,这对王爷名声确实有损。”

吴争悠悠道“哪是有损这么简单,明亡才五年,多少人还心怀故明,这情形啊,就象是汉末群雄割据,明明都知道汉注定要亡了,可口中却依旧说只是汉室衰微,不过需要中兴罢了。本王算是深切感受到了魏王的难处了,他哪是不想取而代之,实在是他一取代,麾下可能就要大乱了。若是天下太平,乱也就罢了,杀一些,安抚一些,总能控制得了局势,可三国鼎立,这一乱就会给敌人机会,就算是如曹操般一代雄主,也得投鼠忌器啊……要是明亡二十年,不,哪怕是十年,这事也好办些。0”

马士英连声捧哏道“王爷英明,相较曹操自然更甚一筹。”

吴争呵呵笑骂道“就算要奉承,能换个词吗?天天喊英明,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马士英尴尬地讪笑着,突然道,“要不……驱赶至西南,让隆武朝犯愁去?”

吴争听了,心中一动,可随即便否定道“不成,中间隔着福建、江西清军,若是被擒被害,天下人都会指向本王,那不如本王自己动手来得干脆。”

“那就借鞑子之手除之,永绝后患。”

吴争大骂道“尽出些馊主意,将明室送于清廷,本王成了什么……汉奸吗?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马士英再不敢接话。

吴争想了想道“先监控着,别打草惊蛇,他们真要敢动,那就别怪本王无情!”

“是。”

……。

小灰楼里。

吴争吩咐道“我问过了,小妹不知道此事。”

宋安犹豫了一下道“会不会是郡主……不敢承认?少爷,郡主毕竟姓朱。如今各方面汇集的消息看,这事很大可能与宗室有牵联。0”

吴争摇摇头,断然道“我相信她,就如同相信你,如果连你们都不能信,就算做了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那……郡主可有说,织造坊还有谁有调拨钱款的权力。”

吴争犹豫了一下,但也没想着瞒宋安,道“……小妹说,五十天前,王妃和侧王妃也有这权力。”

宋安脸色一变,“那就是说王妃和侧王妃也有嫌疑?”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别查了!”

“少爷?”

吴争望着室外天空,悠悠道“我很早就想到,离宗室远些,为此还不惜……可五年之后,我才发现,根本离不开。身边最亲近的人,还是与宗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斩不断,理还乱……!”

宋安脸色剧变,他听出来吴争话中所藏的意思,侧王妃,当今天子的亲表妹,完全有可能……!

“少爷,何不趁此机会……?!”宋安强捺着心中的惊骇,鼓起勇气建议道。

吴争回过头来,盯着宋安的眼睛道“你想说什么?”

宋安额头冷汗微微渗出,可他没有回避吴争的目光,坚持道“少爷也说,离宗室远些,既然明知不对,为何还犹豫不决?”

吴争突然暴怒,一巴掌扇向宋安,“啪”结实地打在宋安脸上。

然而宋安晃了晃,依旧梗着脖子,瞪着吴争道“少爷,总得有牺牲!”

吴争脸色阴沉欲滴,“牺牲谁?我将要出生孩子的母亲?如果是这样……和那些人何异?她与宗室有关联,于是杀了她。今日莫执念几个儿子谋逆,就杀了莫执念?明日若你、或者二憨娶个与宗室有关连的女子,我是不是得杀了你们?!”

宋安急道“我不娶与宗室有牵联的女人……二憨也不会!”

“那有人故意把她们牵连上呢?”吴争喟叹着,缓缓坐了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可以防一万,但防不了万一!”

宋安几次张口又止,他突然发现,自己可能是真错了,老爷、少爷、二憨是他此生最在意的亲人,为了他们,自己可以杀任何人,可王妃、侧王妃却是少爷的亲人……如何来权衡相互之间的重要性?

“我错了。”

吴争惊讶地抬头看着宋安,许久,起身摸了下宋安被自己打的脸,问道“痛吗?”

宋安摇摇头道“不痛。”

“你是在说,少爷的力气不够大?”

“我是说,相较于少爷心中的痛,我这,算不得什么。”

吴争心中一暖,拍拍宋安的肩膀道“对不住,我不该打你,其实……你没错,可我做不到,真要是这样做了,有了一次,就会有两次,然后……我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宋安用力地点点头道“我明白。少爷确实不能这么。不过……我可以。”

吴争大惊。

宋安正容道“少爷放心,您在意的人,就是宋安在意的人,这分寸,宋安明白。”

吴争长吁一口气。

“织造坊的帐,不必再查了。”吴争挥挥手道,“相关文案销毁。”

宋安问道“那财政司还有几笔去向不明的帐呢?”

吴争想了想道“与莫执念的忠诚相比,这些事都可忽略不计。只要莫执念的忠诚不变,随时都可以重建起财政司,所以相关调查……都停了吧。但对宗室所涉之事,必须严查,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能让他们乱了这十一府之地。”

“是。”

吴争揉了揉眉头,吩咐道“如今有洪承畴等人与咱们心知肚明的默契,只要不过份,他们这些人不但不会为难,反而会替咱们掩盖……你先集中力量向江北安插足够的人手,特别是往顺天府周边,准备助沈致远、钱翘恭一臂之力,最起码,能安全地将他们接回来。”

“少爷放心,侧王妃之前对细作向北面的渗透,部署得非常不错,通过莫家经营的生意,招募、吸收当地反清志士,如今长林卫在江北的细作人数,已经达到一千六、七百人,尤以顺天府为最,有可用人数超过三百人。”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新娘回门

“还远远不够。要将人手安置到六百人以上。至少需要在情况紧急时,可以迅速集结起一支能掩护他们二人撤离出城的队伍……多想想别的办法。另外,别怕花银子,就算买,也得买出一条出城的通道来,以防不时之需。”

“是。”

宋安想了想,问道“可要按少爷的意思大量向江北派遣人手,就算洪承畴等会帮着掩盖,怕真等人多了,一样会引起暴露……还有,人多了就需要有足够的武器……总不能带大批火器前往吧,否则就算人数够,怕也形成不了战力。”

吴争想了想道“如果难办,就多吸收当地人。然后多送军工坊研制的手弩、手榴弹过去,另外,可以借助江南商会的对北贸易,从京杭运河运送一批火枪过去……。”

……。

次日,是莫亦清回门的日子。

吴争听从了父亲的劝告,不仅与莫亦清同车而往,还备了十六车礼物,总共十七辆车,加上护送的亲卫百骑,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算是给足了莫家面子。

而莫家也很配合,三十多里的距离,沿路搭起的彩绸棚,缀满了鲜花。

这一路上燃放的烟花和爆竹,足以堆满一座方圆二里的仓库,这还不算,沿路每隔一里地,就在路边摆上两箩筐的铜钱,只要车队一过,便漫天抛洒,算是赚足了民众眼球。

就是怪了,这么一张扬,往日盛传的谣言顿时平息,若还有人传吴王与莫家之间有龌龊,莫执念不日就会下台之类的,必遭人嗤鼻。

莫家也部署隆重,莫执念亲率莫家上下男女六百三十七人,在大宅牌坊外亲迎。

大红的波斯毛毯,百人的锣鼓乐队,最为让人咋舌的是,三里外开始焚香,赶制了十六座半人高的博山炉,每隔十丈就安放一座,点的还是安南来的名贵伽南香,往日重量以钱计,今日用量怕是得以斤论了。

当吴争二人的马车停下时,莫执念率全族男女老幼跪拜伏地,以示敬重。

吴争心中感慨万分,这世道啊,怕是真当了皇帝,日子也没民间富豪们来得奢华。

亲自上前,搀扶起莫执念和莫家的几个年老尊长,也算是给足了莫家面子。

进门的仪式太过繁杂,单就各式喝的,吃的,让吴争不省其烦。

好在,莫执念了解吴争心性,能挡的都挡了,饶是如此,真正进入莫宅堂屋,不足二里的路,也花了近一个时辰。

吴争算是后悔透了,这一进堂屋,面对的就是五个牙齿都快掉光了的老头,他们喝口茶,都能洒出半杯来。

莫执念排不上号,得坐在靠后,因为这五人,都是莫执念的叔叔辈。

他们口齿不清地说着吴争无法理解地骈文,偶尔听出其中几个华丽的词藻,竟引得吴争细细口味,着实是太无聊了。

吴争脸都挤僵了,得笑。

心中盼着,时间,再快些,甚至非常“恶毒”地想着,这要是晕倒一个去,这其余几个,会不会就此结束这番款待了?

……。

莫执念偷偷地溜了。

在莫亦清调头前往后院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溜了。

莫执念的书房内。

莫亦清大礼跪拜,“清儿拜见阿耶,给阿耶请安。”

莫执念激动得手都颤了,“好,好……阿耶就知道,清儿能护着莫家,今日王爷能随你同来,阿耶心中巨石就算是放下了。”

这话没错,莫亦清并非正妻,如果不是吴争地位尊崇,弃其量只是个妾室。

换句话说,莫亦清的父亲不是吴争的岳丈,莫执念自然也不能称是吴争的岳祖父,吴争的岳父只有一个,那就是钱瑾萱的父亲钱肃乐。

所以,今日莫亦清回门,按理吴争是不须陪同的,这是正妻的待遇,当然,陪也可以,得看吴争高兴。

在这种第三的时候,吴争陪同莫亦清回门,本就是一种态度,这对本就没有反意的莫执念来说,绝对是足以聊慰之事,自然是激动难抑。

他将孙女搀扶起来,急问道“清儿,王爷可有带话来?”

莫亦清点头道“有。夫君的意思,涉案脏银释然交还,父亲和叔叔们死罪可免。”

莫执念连连颌首,仰天道“王爷慈悲……如此,阿耶就放心了。”

“阿耶,夫君还让清儿转告。”

“哦?”莫执念转头盯着莫亦清道,“快讲。”

“夫君说,让阿耶在莫家清儿一辈中遴选些一个资质好的男丁,来继承莫家家业,待阿耶……阿耶恕罪……百年之后,若此子尚不能接手家业,可由清儿代管,等他成人之后,再行交回。”

莫执念大愕,他眯起眼来,小心翼翼地问道“清儿,你和阿耶说实话,王爷说这话时……语气如何?心情如何……可有讲反话的可能?”

莫亦清叹息一声,伸出双手捧着莫执念的手道“阿耶啊,勿相疑。夫君再是有城府,也不会与阿耶斗心机……清儿算是看明白了,其实许多事,往往是自寻烦恼……就象父亲和叔叔们。”

莫执念身子一震,挣脱莫亦清的手,在一个椅子上坐了下来,口中呐呐着,沉思起来。

莫亦清静静地站着,她知道,阿耶要思考。

许久之后,莫执念长吁一口气,抬头苦笑道“阿耶白活大半辈子了,清儿说得对,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想来也是,王爷是一代名主,心怀天下,又怎会看得上莫家这区区家业?你父亲和你的几个叔叔们,无非是枉做了小人。阿耶平日里自恃算无遗策,可事关莫家几个逆子的生死,竟也钻了这牛角尖……哎,此时细思起来,若是阿耶当时为了这几个逆子真……做些什么,怕是反累莫家家破人亡,想到此处,汗流浃背啊。”

莫亦清微笑道“阿耶说得对,结果能圆满如此,已是万幸。”

莫执念忙道“王爷还在前头,怕是早烦了几个族老们,清儿,你先去后院给你娘请安……阿耶得去侍候王爷了。”

“是。”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见缝插针的本事

吴争终于在莫执念的到来后,脱身。

这半个时辰里,莫家侍女为吴争前后换了三盏茶水、饮品,可吴争一杯都不敢喝。

倒不是怕莫家下毒,而是那五个老头看似年老,可中气十足,特别健谈。

虽说口齿漏风吧,可完全不影响唾沫横飞。

吴争敢喝吗?怕是连呼吸都是憋着的。

进入莫执念书房,吴争终于松了口气。

莫执念安排了侍女给吴争重新上茶和擦拭的汗巾,这才郑重请罪道,“委屈王爷应对几个族老了。”

吴争摇摇手道“清儿的长辈,便是我的长辈,阿翁多虑了……我啊,就是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有些无聊罢了。”

这话一出,连莫执念也不禁莞尔。

稍稍客套了几句之后,莫执念郑重长揖道“此次几个逆子所作之恶,全仗王爷慈悲,方才得以保全,老朽在此谢过王爷大恩了。”

吴争起身阻拦道“一家人,就别说两家话。也怪我,没早和阿翁说清楚,才使得几位长辈误会我对莫家家业有觊觎之心……如今好了,说清楚了,也就不会有什么事了。对了,我想听听阿翁的看法,怎么处置这几位,也好向张苍水通个气。”

莫执念道“王爷既已保全了他们的性命,如何处置,那就全凭按察司的判决吧。老朽没有任何意见。”

吴争笑道“当真?”

“当真!”

吴争正色道“我呢,是这么想的,财政司的帐务,您方便抹平。新城的地,尽早原价抛售出去就是了。至于军工坊那……虽说情节恶劣,可好在还没传扬出去,将脏银返还至财政司,再由您拨付回军工坊,这事也就算遮掩过去了。我您的两个嫡子,关乎您的颜面……先放出来,在家中由您亲自监管,至于另外四个,就按贪污罪,收监二、三年吧!”

莫执念闻听,大喜之下,老泪纵横,他屈膝跪地道“王爷,老朽有罪啊……让您替老朽担下这责任,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王爷徇私情。”

吴争搀扶起莫执念,笑了笑道“真要这么传,倒也算没传错,我确实算是徇私了。阿翁,起来吧,有道是法律不外乎人情嘛……就是张苍水的性子比较倔,我还得与他好好费些唾沫才成。”

“那就劳烦王爷了。”

“阿翁见外了。”

二人相视微笑,谁也没提起莫长林这人,仿佛从来就没存在过。

吴争转变话题,“通过此次事件,我发现了大将军辖下各衙门存在着不少问题,有的还很严重,譬如财政司的日常运作,新城的定位及日常管理、土地的分配,还有对军工坊的安保问题等等,阿翁有何建议?”

莫执念正容道“王爷说得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各项制度的完善,迫在眉睫……另外,对于十府之地各级衙门的贪腐枉法、结党营私及不作为问题,也日趋不可控,须加以严厉整肃。”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道“既然阿翁也赞成,那就借此时整顿一下十一府之地的吏治吧……不过,这事让熊、张二位布政使牵头不妥,毕竟是得罪同僚之事……。”

“若王爷信任老朽,老朽愿勉为其难……只是,老朽并无官身,怕行事起来,名不正言不顺哪。”

吴争摇摇手道“无妨,以阿翁的地位,没人敢认为阿翁名不正言不顺……这样,我打算在按察司下面设立一个舆情署,署下设三科,分别对应民情、商情、吏情,每县九名,由江南学院毕业生员担任,两年一期,既可监督当地衙门,又可锻炼生员政事、民事能力……除管事从七品之外,余者即正八品,如此品阶在当地县衙之下,不会对当地官府造成压制。”

莫执念心中一震,他因莫家此次的罪过,不得不同意吴争整肃官场、清涤民间清廷留下细作及前朝残余势力的策略,其实对此,莫执念一直心知肚明,但这事牵涉太广,一旦动起来,那就是坏人、好人,或者说不好不坏之人,都会被一起清理进去。

因为任何一场清洗,开始时那都是敌我不分的,只要粘上一丝一点,都会受牵连,所谓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又道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旦在开始时就想着宽恕,那什么事都做不成。

莫执念阅历深厚,很清楚吴争的打算,吴争倒不是想借此来压制自己,而是此次确实是个好机会,任何一场整肃,都需要有个标杆,莫家无形之中成了这场清洗的标杆,试想,连财政司司长、侧王妃娘家、侧王妃的亲生父亲、亲叔叔都被严厉查处,还有谁能逃避得过去。

莫执念不得不佩服吴争见缝插针的本事,这是一种正治的敏锐,抓住一闪即逝的机会,将事件的影响力和成果用尽,甚至扩大到最极处。

可莫执念心中不同意这种整肃成为常态,将社会看作一个人的话,可以一天两天的精神紧张,但要是天天崩紧着,那一定会出事,出大事。

莫执念不想反对,可,他必须反对,因为,这不仅是他此后半生的事业,也关乎了莫家的根本利益,暂时的损失可以接受,可一旦长久,莫家根基就会动荡。

“王爷是想,常设舆情署监察地方吏治?”

“唔……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吴争很干脆地回答道。

莫执念稍作沉吟,道“老朽不反对整肃吏治及各府县奸商、为富不仁之徒……可纠枉过甚,必引发民间动乱,王爷时常也说,水至清则无鱼,现状能做到点到为止,遏制这些人猖狂的势头,已经是善莫大焉……还请王爷三思。”

吴争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他盯着莫执念,让莫执念心中一阵寒。

“知道为什么在北伐军攻占扬州府时,我下令停止北上,并同意停战谈判吗?”吴争沉声道,“无非是担心后方不稳、后院起火。这是北伐大业最大的掣肘,阿翁难道还不明白?”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有没有必要

莫执念心中惊悚起来,他是听明白了,但不是想明白了。

他听明白吴争的意思,眼下十一府中,包括江西两府,江北半府,是新附之地。

可就算是根基绍兴、杭州、嘉兴、松江四府,若说真正经过清洗、整肃的,也就绍兴、杭州两府,但这不包括对拥护宗室之人的清洗。

后院起火,不仅仅是指清廷留下的细作,也指得是宗室及拥护宗室之人。

莫执念惊悚的是,吴争这次的决绝,也就是说,莫执念听出了吴争要对宗室动手了。

能拦吗?

不能拦!

拦就是站到了吴争的对立面,莫执念从来没有想过,要站到吴争的对立面,哪怕是心里同样想着,嫡孙女能诞下男孩成为世子。

敢拦吗?

不敢拦!

拦就会成为吴争扬起钢刀之后,第一个祭品。

莫执念只能沉默,但沉默并非默认,而是保留意见。

然而吴争并不理会,慢慢在室内踱了几步。

“阿翁可有想过,如果连区区十一府之地,都无法做到干净、团结,如何在日后去统驭两京十三司?”吴争轻叹道,“其实我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让宗室共存……可事实证明,宗室在开始时,或许有利于团结,一心抗清,但等我方势力开始壮大到能威胁到宗室存在时,宗室不仅不能有助于团结,反而掣肘了我们壮大的脚步。”

莫执念点头认同道“王爷说得是,宗室中,除了当今天子,皆对王爷怀有敌意,从此次王爷在京城遇险之事和钱庄弊案上,就可发现宗室已经腐朽到不可扶持。故老朽一直觉得,王爷是时候摆脱宗室羁绊了。但是,这与整肃各府吏治似乎没有……必然联系吧?哪怕是奸商、为富不仁之徒,也未必是宗室的拥护者,将几件事、几方人,合在一起整肃,带来的后果是难以控制的,一旦失控,怕会有损王爷根基……以老朽之见,徐徐图之,至少一件件来,譬如眼下,完全可以先整治在十一府的宗室,一次针对的人太多,往往适得其反……。”

吴争突然笑了,“阿翁是担心有人会反?”

“呃……老朽只是为王爷计。”

“可本王却担心的是,他们不肯反!”吴争悠悠道。

莫执念一惊,他突然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吴争怕是已经有了万全之策,至少已经有了周密部署,这符合吴争的心性,谋定而后动。

吴争看着莫执念道“有阿翁襄助本王,十一府就稳定了三成。有北伐军在,又稳定了三成。有张国维、张煌言、熊汝霖及三大学院的生员在,便已经是九成之数!阿翁,你还在担心什么?”

莫执念头嗡地一声,他突然明白过来,吴争为何要选在今日,陪同清儿回门之时,与自己说这些。

侧王妃回门,莫家造足了声势,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而吴王登门与自己闭门畅谈之后,回去立即颁布通告,这场运动一旦开启,那么,怕每个人都会猜测,是自己与吴争的合谋,也就是说,莫家是鼎力支持这一场整肃的,至少是知晓和同意的,如此一来,怨恨就会有一大半冲着莫而来,而往日团结在莫家周围,以自己马首是瞻者,也会由此疏远莫家。

解释有用吗?怕是越解释,越说不清哪。

对于吴争而言,那是一举数得!

既然涤清了十一府治,又消去了辖下之地宗室的危害,同时遏制了莫家的声势、削弱的莫家的实力,最主要的是,自己一呼百应的声望,会由此而终。

莫执念一时百感交集,愣愣看着吴争,心中那苦水啊,禁不住地翻腾着。

看着莫执念的表情,吴争知道,莫执念听懂了,微笑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阿翁,莫家与本王是为一体,本王荣则莫家荣,本王败则莫家亡,这个道理不须本王再解释了吧?”

莫执念咽了口口水,躬身道“王爷英明。”

“哪来什么英明?”吴争哈哈大笑道,“若非阿翁和诸公这些年孜孜不倦地辅佐,何来吴争今日?”

莫执念心中腹诽,你既然明白,还借此来打压老朽和莫家?!

吴争就象是听到了莫执念腹诽一般,正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阿翁一定明白。不是吴争容不得阿翁和莫家,而是莫家已经不可控。阿翁尚在,莫家已经失控,若……莫家到时,便会站到本王对立面去。阿翁哪,我这不是在害莫家,恰恰相反,是在帮莫家,为莫家找一条成为百年世家的康庄大道啊。”

莫执念悚然一惊,忙低头躬身道“王爷说得是,老朽定尽心尽力,辅佐王爷完成此事,不敢有丝毫懈怠之意。”

吴争施施然上前,也低下头,弯下腰来,从下面看着莫执念的脸,“此话当真?”

莫执念大惊,甚至不敢直身,连忙道“当真!”

“好!”吴争直起身来,“我会交待张苍水,由按察司配合阿翁行事,三个月之内,涤清十一府之地,为新政下一步推行奠定基础!”

“老朽遵命!”

……。

大将军府东侧,是个马厩。

这是大将军府前身——布政司衙门原本就有的。

占地倒是不多,横九竖二十一,长条形的建筑,东向的门有三个,可储存百余匹马,用来补充、替换各处来的驿卒、信使之用。

不过,此时这处,已经经过改造,在马厩的下面,多出了一个地下室。

原本布政司衙门和府台衙门是共用一个监狱,但从布政司衙门变成大将军府之后,原本的监狱显然是不能共用了。

因为原告的监狱大都用于囚禁刑事犯,而大将军府需要的是羁押正治犯的监狱。

所以,这个新生监狱应运而生。

地下室不大,也很干净,被关的人也不多,就是越往里走,越感觉有些阴深。

莫长林已经血肉模糊,不成人样了。

按理说,人真抗到了这时候,想必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可马士英非常执着,他依旧不愿意放弃。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马士英的执着

马士英的执着,体现在对审讯的严谨上,得到一份口供记录之后,重复地问,不间断地问,打乱顺序后还问。

假口供,绝对经不住这样的问法。

“长林老弟啊,你说你,都熬了三天了,累不累啊……听老哥一句劝,全招了吧,你说了,就给你一个痛快……放心,绝对比眼下的煎熬痛快。”

听听,刑讯到称兄道弟的份上,怕是真不多见了。

莫长林没死,他的神志依旧清醒着,红肿到已经分不清上下眼睑的眼睛,还是微微地动着。

满嘴没有了一颗牙,如同横着两根巨大红肠的嘴还在抽搐着。

“马……大人……该说……不该说的……小人都说了。”

“啧啧……看你这话说的,马某也没要你交待不该说的啊。”马士英优哉游哉地品着茶道,“说些我想听的。”

“真没……了。”

“哎……。”马士英一声长叹,“长林老弟啊,按说呢,眼下这口供也讲得过去了,可你知道吗?老哥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要说阴谋诡计、耍点心眼儿,老哥我可要比你高明的多。这口供上,情、理、动机……唔,算是都交待得过去,可少了些个性……你知道吗?这份口供如果换成是个年青些的、心气高的,亦或者正人君子……那就顺理成章了,可你是吗?”

马士英摇头晃脑地轻叹道“太合理了……合理到挑不出刺儿来,哄哄人可以,可老哥我要是把它拿去交差……啧啧,这不害老哥吗?长林老弟……说吧,都到这份上了,何必呢?”

莫长林喉咙“卡卡”一声,吐出一口粘稠的血来,“马士英,好歹……我也是财政司长的长随,你如……此不留些情面,难道……就不怕我家东翁事后报复吗?”

马士英端茶的手一抖,然后抬眼看向莫长林,嘿嘿笑道“你说得对,太对了……三日之中,你就这句话说得最合你的身份。可你在这关了三日三夜,却不知道,王爷今日陪侧王妃回门了……。”

这话让本如一瘫烂泥的莫长林,混身一抖,他脖子一挺,用已经根本无法睁开的眼睛看着马士英,喘息道“不,这不可能……吴争怎么可能会放过莫家?”

马士英叹息道“其实我也想不通,多好的机会?连窝一端,从此再无掣肘……哎,不说这没道理的事了,还是说说你吧。长林老弟,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知道为啥老哥我一直折腾你吗?”

“为……何?”莫长林喘着气问道。

“你的口供,太顺溜了!”马士英悠悠道,“顺溜得往返问了五遍,竟没一丝错漏……啧啧,长林老弟好记性哪!”

“我做的事……自然是记得……清楚,何况……这些个事……都关乎……生死。”

“唔……有道理。可你却不明白,真要象你所招供的,你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莫家,为何莫老却要向王爷自首?这说不通啊,如果你替莫家担下一切罪责,与莫老已经有了默契,那么莫老无须向王爷自首三桩罪,仅须认下失察之罪也就交待得过去了,对吧?可反过来,莫老如果并无与你串通,那么他向王爷自首,更应该将罪责往你身上推,来换取莫家和他几个儿子脱罪,可问题是,莫老竟丝毫未提你的罪责,三件案子,一字未提,难道这不奇怪吗?”

莫长林的身子,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显示出他内心的震惊。

马士英微笑道“其实你也很明白,莫老将你交出来,并非他觉得这三件案子,有你担下罪责,莫家就能脱罪……更甚者,莫老已经很清楚,你的罪责其实完全不在这三件案子上……老哥我猜得对吗?”

此时莫长林喉咙里,发出“吼吼”地急喘声。

“长林老弟,事实上,你的这份口供根本是张废纸……因为三件案子,莫家都认了,无须你来担责。”马士英将中供状搓成一团,往边上火炉上一丢,供状迅速燃烧起来,很快化为灰烬。

马士英拍拍衣襟,慢条斯里地说道“陪你玩儿了三天,你以为马某真信你的胡扯……呵呵,逗你玩儿罢了。我不急,你也别急……咱啊,慢慢来,看谁先熬不住。”

莫长林口齿混浊地问道“既然事……都清楚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两件事。军工坊刺杀案谁做的?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莫长林身子一僵。

马士英不加理会道“别想着莫老还能来救你,你应该明白,王爷陪同侧王妃回门,这表示王爷和莫老之间已经达成共识,若你还在莫老心里,此时,你应该已经出狱,陪在莫老身边了……你啊,连条狗都不如……不,或许就因为你身后的主子不是莫老,莫老懒得理你,对吧?”

莫长林突然呵呵惨笑道“我数十年都在莫家,本就是莫家人……。”

“骗鬼呢?”马士英轻蔑地斥道,“成,不说也行,先让人侍候着你,我明日再来看你……。”

马士英头一歪,两个手持片刀的中年汉子上前。

“长林老弟,今日让你尝尝新口味,片肉儿……你放心,肯定死不了,人有四肢,一天一肢,可以玩儿四天光景……四天之后,你若抗住了,我马某认栽!”

说完,起身朝外走去。

莫长林混身剧颤,被中年汉子左右一扯时,终于大吼道“马士英……我告诉你……。”

马士林反而一愣,摇摇头转身,“真说?”

“真……说。”

马士英慢慢往回走,“那就说吧。”

莫长林嘴唇哆嗦着,良久迸出两个字,“鲁……王。”

这一声,让马士英一怔,然后大怒道“放屁,鲁王一直被监视,与你从无接触……到了现在,你还不老实?”

马士英是真以为,莫长林是在乱咬。

不想,莫长林“咯咯”怪笑起来。

马士英脸色一变,他此时感觉,莫长林不象是在说谎。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莫长林招供

“我投效鲁王,早在鲁王绍兴府监国之时。那时……鲁王早对莫家家业有觊觎之心,只是苦于杭州府被清军所占,无法伸手,于是就暗中延揽了我,以作内应……知道我为何弃有大恩于我的东翁而甘愿转投鲁王吗?”

马士英皱眉,问道“为何?”

莫长林呵呵惨笑道“鲁王当时抓了……我年仅十三岁的儿子以作要挟。”

马士英问道“之前马某查过,你在莫家一直独居,也从未听说有过妻小……。”

“清军尚未南下时,莫家生意遍布江南各府,我做为东翁长随,时常受命前往各府办差……孩子的娘,是绍兴府城外一个寻常女子。”

“那女子呢……也被鲁王一并抓了?”

“不,死了……我杀的!”

饶是马士英本就不是正人君子,也被说得一愣。

“不杀不成……她生下我儿之后,她若活着,便瞒不住。”

马士英惊讶道“为何要瞒?”

莫长林怪笑道“马大人,你能愿意选个有家有口的人,作长随吗?”

马士英一愣,恍然明白过来。

大户人家家主,但凡是选用心腹长随,必优先选用孤家寡人。

其实这和皇帝使用宦官,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家有口,必有私心,寻常随侍,无所谓,可要象莫长林这样,手握大权的长随,那就得仔细遴选了,否则,还真有吞了自家家业的可能。

这种人,须有才能、有心机,还要有胆魄,更重要的是,要狠。

因为需要做一些家主不能做的脏事。

马士英轻吁一口气,道“你继续讲。”

“开始两三年间,也没什么可讲的了……。”莫长林叹道,“无非就是为鲁王筹些银子。等到鲁王去往应天府,时隔两年,消息中断,我一度以为,我儿怕是已经不在人世了。等王爷带鲁王回杭州圈禁起来,我也就没想过去联系鲁王。其实真要能这样下去……也算是好事了。”

马士英沉默,他理解莫长林这话,人嘛,当痛苦随时间淡去,就不愿意再主动想起。

莫长林道“可年前,鲁王派人联络我,说是我儿还活着……。”

“你信了?”

“我不信……我不能不信。”莫长林惨笑道,“马大人,换成是您,您能做到不信吗?”

马士英默然。

“接下去的事……想必以马大人的能为,都能猜得出来了。”

马士英是能猜出来了,鲁王朱以海不甘寂寞,以他监国时尚存的班底,串连些人,做些事,不奇怪。

于是马士英起身,没再搭理莫长林,向外走去。

莫长林突然大声道“马大人,我送了你一份功劳,可否帮我一事?”

马士英摇摇头道“你,死定了,帮不了。”

莫长林惨笑道“我知道……我是想请马大人救我儿,他是无辜的。”

马士英轻叹一声,回身道“你真以为,鲁王能帮你养了五、六年的儿子,要知道,他这三、四年自身都难报。”

莫长林一愕,嘶声狂吼起来。

马士英心中恻然,他知道,莫长林心中仅存的希望,就自己挤破了。

可就在马士英再次转身的时候,莫长林怪叫道“马士英,你帮我问问鲁王,我儿是否还活着。”

马士英摇头道“我无法答应。”

“马士英,帮我办了这事,我再送一份功劳给你。”

马士英大惊,他敏锐地感觉到莫长林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交待,霍地回身,马士英瞪着莫长林刚要开口。

莫长林“咭咭”怪笑道“马士英,你不妨让这两人来试试,看我还会不会开口。”

马士英怔住了。

“马士英,去帮我问问鲁王……办成了这事,我就告诉你。”

……。

一场前所未有的清洗由此开始。

由于事发突然,猝不及防之下,还没有准备好起事的各个势力被迅速瓦解,没有暴露的,也迅速化整为零,进入了难熬的蛰伏期。

但清洗还刚刚开始,这不代表着所有势力被荡平,露出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如同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头。

十一府之地的宗室,七日之内,全部被监禁、隔离起来。

与外界丧失了联系。

恶毒的咒骂和歇斯底里地呼号,在全副武装的军队面前,显得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这如同一条慢慢运转的流水线,刹那之间被凝固起来,再无能力动弹分毫。

冻结,这是吴争付诸实施的第一步。

……。

与此同时,大将军府辖下十一府,正式进入了新政的执行阶段。

绍兴、杭州、嘉兴、松江四府,特别是杭州、松江两府,在吴争四年的经营下,民众的日子确实好了不少。

虽说不能称富得冒油,可要说家家有余粮,还真不是假的。

吴争借助后世“地产兴邦”的理念,硬生生地拉起了所谓的第一大产业,造就了一批先富起来的人。

这些原住民,谁家没块地啊?

这块地,足以改变他们的一生,值老鼻钱了嘛。

这是一场财富的再分配,原本穷得只剩下一块宅地、几亩瘦田的贫苦人家,一夜之间发现,他们其实是土豪。

换句话说,他们若真是穷得过不下去了,只要肯卖了这块地,就完全可以去其它州府过上富户般的日子。

当然,若非日子真过不去了,民众是绝对不肯卖地的,因为此时两府中的人,就算傻子都知道,杭州府怕是要出个真龙天子了,这新城建了,谁不乐意自己成京城的居民?

到时活在天子脚下,啧啧,与有荣焉啊。

吴争当时耍了个心眼,对坊间流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让有心人自己心里揣测去。

炒股炒预期,做人其实也是这个理。

一个希望,往往会改变一生,至于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而且,如今的这四府之地,无数的工坊层出不穷,江南商人一样看准了这个机会,当然,也因为这四府都是沿海,杭州、吴淞两个港口海运的兴旺,让工坊的制品,不愁卖不出去。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在变化

当然,就算不是现在,在吴争势力崛起之前,各府的货物也不愁卖不出去。

因为那时的生产力低下,任何货物都是求大于供,只要手里囤有货,就不愁卖不出去,这也是旧时一个货郎只愁进不到货,不愁卖不出去的原因。

但眼下有些不一样了,随着官府的刻意引导和人力、物力的合理调配,再加上纺织机械向民间的推广,货物的产量,特别是丝绸、棉布织品的产量,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工坊得靠近港口,一来进出运输简单、供销方便,二来这边治安、赋税合适。

所以,这四府的民众,只要不懒,说要饿肚子,那是不可能的,不管男女,上街就能见到无数招工的工坊。

纺织工坊是最主流的,然后带动了一系列产业,如印染、物流、餐饮等等。

都在招工,日薪是一天比一天高。

这就引流了周边各府的人品迅猛涌入。

这么说吧,当初吴争因新城建设人口不足,还将俘虏往里填,如今,只愁得要将人口往其余各府引导。

原本卖给江南商会新城周边荒地一百五十两一亩时,吴争夸下海口,三年后会是二百五十两一亩,事实上,如今新城周边地价已经是三百两一亩,还有价无市,如果是城中紧俏处,那就不是以亩论了,得按间计。

这很反常,大明朝京城房价也没这么高,一处寻常一亩小院,也就百多两。

可新城不一样,它不仅是住,而且是商,可以生钱。

而各国番商,一上岸最要紧的事,就是买块地。

在这种情况下,加上奸商的哄抬,地价不高才怪呢。

可面对如此畸形的地价,吴争没有丝毫反应,就更不可能去遏制了。

吴争心中很明白,新城地价还有更大的上升空间。

以后世人的精明,稍作计算就能知道,如今普通民众每月月薪一般在三、四两,年薪就是四十多两,一亩地三百两,也就七、八年光景,可后世如何?这可是一亩,哪怕是小亩,至少也合后世五百平方的土地,折算下来,还是贱得可以,一平方才六钱银子。

当然,此时的人口,还不及后世的一成,可反过来说,此时新城有限之地,所容纳的人口密度,却绝不亚于后世的一线城市。

也正是吴争的默认和怂恿,地价还在疯狂上窜。

但由此这次令人意外的整肃,刹那之间,地价也似乎停止了上涨,甚至开始出现松动、小幅的回落。

无数人,特别是商人,特别是与宗室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商人,开始采取了观望的态度。

而消息慢慢散开,传向西、南、北,最近的,自然是义兴朝首府——应天府。

朝廷立时做出反应。

首先,内廷夜枭正式改名为锦衣卫。

其次,但凡与南面大将军府亲近的官员,全部被监管,唯一例外的只有二人——钱肃乐和黄道周,二人虽然还被允许上朝,但已经失去了权力。

第三,新编京卫分设左右都指挥使,廖促平以左都指挥使统左营部署于北面沿江。张同敞,这个与黄道周一同北上应天府,原本隆武朝的翰林学士,万历朝名相张居正的曾孙,一夜之间提拔为右都指挥使,率右营出京,驻囤常州府。

最后,一个义兴朝天子要下嫁右都指挥使张同敞的小道消息传出。

山风欲来风满楼,天下态势,就因这次大将军府看似突然的事件,而产生巨大改变。

……。

而这时,金山卫以东,数百海里外的陈钱山海域。

一场规模不大的海战,在这爆发了。

张名振率吴淞水师主力,共计一百五十余艘炮舰,由北向南,截住了王得仁舰队主力。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海战。

王得仁舰队是在劫掠过往商船后,回程途中,其所率舰队才大小三十余艘舰船。

所以,在一遭遇上,吴淞水师主力舰舰炮射程尚未够得着时,王得仁就立即下令向北逃窜。

然而,在半天时间的你追我赶之后。

王得仁舰队到了落伽山以东大约三百海里水域时,被舟山水师王一林部阻截了。

王一林部,有六十余艘战船,新式战舰四艘,其余都是舟山水师的旧舰。

可就算如此,也较王得仁舰队体量大。

面对后有追兵,前有堵截,王得仁明智地选择了投降。

他派了条小船,向王一林请降,被王一林接受。

当双方靠近之后,王得仁被王一林传唤到旗舰上,然后王一林突然变脸,下令当场斩杀了王得仁。

可怜王得仁怎么也没想到,纵横这片海域两年,竟会死得如此无声无息。

估计在黄泉路上,或许后悔不该投降该拼死一搏,亦或许后悔,不该背叛吴争。

不过,显然是没有后悔药的。

随后,王一林部与张名振水师会师,二人商议之后,调头北上,团团围住了陈钱山海域的几处岛屿。

也不主动进攻,仅是围困。

七日之后,岛上王得仁手下被迫降。

紧接着,根据投降者的口供,前往陈钱山以西的几处岛屿,逼降了王得仁的另一部。

……。

鲁王府。

已经不再有往日车水马龙的访客。

府门紧闭,除了二、三队巡逻而过的兵丁,再看不到人迹。

朱以海已经三次令门外士兵向吴争请见,然没有任何消息转回。

或许是经历过事,有了清醒的认知,朱以海便不再求见,选择闭门纳户,似乎要过起隐世高人的日子了。

此时,一乘暗红的小轿,八个随员,姗姗向府门而来。

门前值守卫兵上前阻拦,从轿中递出一块玉牌,卫兵随即退去。

小轿进了鲁王府,随员留在了门外,府门随即关闭。

朱以海很平静。

无论是真平静,还是装平静,反正是很平静。

这是马士英看到朱以海时,心里的第一感觉。

“拜见鲁王殿下。”马士英行礼道。

“坐吧。”朱以海脸色依旧平静,“马大人此次前来,是为了杀本王,还是要替吴王传什么话?不妨直说吧。”



第一千一百十章 都是聪明之人

马士英笑道“鲁王怕是多虑了,王爷向来是个仁义之人,怎会加害鲁王、戗害宗室呢?”

朱以海居然也点头认同道“吴王确实是个仁慈之人,本王一直都这么觉得……但,马大人想必知道,仁慈之人,怕是走不到今日……况且,仁慈之人,用的,未必是仁慈之人。”

马士英竟然也点头认同,“鲁王果然是聪明人,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此来,只问鲁王一个问题。”

“问吧。”朱以海轻叹道,“但有所问,知无不答。”

马士英笑道“看来鲁王早已经想好了应对说词?”

不想朱以海突然变脸,喝道“马士英,你不过是个奸倿小人,也敢羞辱本王?”

马士英还真被吓了一跳,好半晌,嗤声道“三年多了,鲁王的性子还这么火爆……啧啧,看来尚需修身养性哪。”

“马士英,在本王还能容忍之前,问吧。”朱以海冷冷道。

马士英干咳一声,“敢问鲁王,莫长林被你羁押的儿子何在,是生是死?”

朱以海一怔,似乎完全没有料到马士英问得是这个问题。

随即朱以海脸色大变,因为他迅速意识到,莫长林吐口了。

但很快朱以海又恢复平静,他缓缓道“死了。”

“死了?”马士英大惊,虽说也有这个思想准备,但真听到死讯,不仅也有些错愕。

“莫长林的儿子,早在四年前就死了。”朱以海随口道来,似乎在说四年前,一只鸡鸭死了一样,“你也是此道中人,莫非你以为,莫长林的儿子该活着?”

马士英心中微微一叹,“那鲁王当年延揽莫长林时……。”

“早在那之前就死了,本王没见过莫长林的儿子。”朱以海神色不变道,“一个稚童,多有拖累,留着何用?本王对莫长林说他儿子还活着,不过就是想让他为本王出力。”

马士英苦笑,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软了。

原本这些事,自己也做,可现在,他心中有一丝……怜悯起莫长林来,怜悯起那个无辜的童子来。

马士英心中暗喟,难道是自己老了吗?

“谢鲁王明言,马某告退。”

马士英雄说走就走,一带一丝含糊的。

这反而让朱以海愣住了,“马士英,站住。”

“鲁王还有何事见教?”

“你来……就只为此事?”

“只为此事。”

“吴争没别的话?”

“不瞒鲁王,马某这几日,尚未见过王爷。”

“那你如何进得来我府中?”

马士英从怀里掏出玉牌一亮,“莫长林案,王爷交给了马某,有这令牌,杭州府何处不能进?”

朱以海心中念头急转,口中道“马大人,还请坐下说话。”

马士英微笑起来,也不客套,回身在朱以海左侧找了张椅子坐下,道“鲁王有何指教,不妨明言。”

朱以海斟酌着,慢慢道“当年本王确实有愧于马大人,但马大人应该知道,并非是本王不愿收留你,而是……。”

马士英呵呵笑着,抬手阻止朱以海道“事情早已过去,鲁王不必再提,马某从无在心里责怪殿下……况且,没有这颠沛流离的一年多,恐怕马某也无法取信于吴王,也就没了今日。这说起来,我还得感谢鲁王和隆武帝成全呢。”

朱以海抚掌笑道“马大人果然是磊落之人。”

马士英苦笑,摇摇头道“果然是从了吴王,世人对马某的评价也高了。之前有人说,马某是个忠义之人,马某差点不认识自己。今日鲁王竟说马某是磊落之人,这让马某无地自容啊……鲁王,有话不妨明说,你我也算旧相识了,但有所求,只要马某能办到,无不应从。”

朱以海一击掌道“好。那本王就厚颜开口了?”

“请。”

朱以海目光连闪,“其实,所托之事对于马大人易如反掌……请马大人替本王给吴王侧王妃周氏传句话,本王已不需银子了。”

八个字,简简单单的八个字,让马士英惊出了一身汗。

他霍地起身,指着朱以海道“鲁王不可胡说!”

朱以海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道“马大人看本王是在胡说吗?”

马士英死死地盯着朱以海,“鲁王,王爷没有加害宗室的意思,无非是有人宗室行事过了,加以约束罢了。可您这话怕是自取……死路吧?”

朱以海哈哈大笑道“马士英,你以为本王是怕死之人?没他吴争时,本王监国于绍兴,三面敌军合围,不下十万人,本王若怕死,早效仿潞王献城降了。”

马士英厉声道“可若此话传至吴王耳中,怕便是一片腥风血雨……。”

“关本王何事?”朱以海悠悠道,“天下人,北归清廷,南归吴争,中间夹着义兴朝,西属大顺、大西乱军,再往南,则是永历朝。与本王可有一分一毫的关系?既然无关,死就死吧。”

马士英无言,抹了把汗转身而去,心想,惹不起咱躲得起,不搭理你这蠢货就是。

不想,朱以海在身后大声道“马士英,别忘记替本王传话……你若不传,本王让门外卫兵传。”

马士英闻听心中一阵惊悚。

……。

顺天府,摄政王府。

多尔衮的书房四周,见不到一个人。

最近的侍卫,也在百步之外。

这种现象非常少见。

书房内。

多尔衮斜躺在睡榻上,一个女人正在端着盏舀着汤水侍候着。

眼见着多尔衮一口口咽下,盏中汤药见底,女子将药盏轻轻搁在一边,转过头来。

窝草,谁?

满清皇太后布木布泰。

寡嫂、小叔,共居一室,啧啧,引人瑕思。

咳……没有的事,此时二人脸色一本正经。

况且,多尔衮大病初愈,怕就算是有贼心,也没余力啊。

再退一步,就算是身子骨健壮,多尔衮怕也没兴趣真的染指寡嫂,因为布木布泰本就不是美人,充其量年轻时长得福态、周正,可此时已是半老徐娘的布木布泰,还真入不了多尔衮法眼。



第一千一百十一章 小叔寡嫂,瓜田李下

睿亲王府中美人儿多了去了,多尔衮身边也从不少貌美女人。

算算日子,朝鲜送来给多尔衮的那两公主,也快要到京城了,年少貌美,何须花力气耕这贫瘠之地?

要娶布木布泰,不过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做小皇帝福临的爹,这才是多尔衮的目的。

皇父摄政王,啧啧,听名字就能吓坏许多人,其中包括小皇帝福临。

“老十四啊,你自个儿的身子骨,自己当些心。”布木布泰在放下药盏之后,弹了弹指尖上粘染的一丝药水道。

多尔衮随口道“天命如此,何必强求?”

布木布泰微微一声叹息,“也难为你了,先帝走得早,留下孤儿寡母……若不是你,怕是到不了今日。”

多尔衮道“先帝如此器重我,我自该粉身碎骨相报。好在这些年,也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眼见着西北将定,多少也慰我心了。”

布木布泰点点头道“西北战局牵制了我朝近四十万大军,耗费钱粮无数,如果真能迅速平定,朝廷也可松口气了。只是大西、大顺余孽盘踞蜀地,尚有数十万之众,要迅速平定,谈何容易?”

多尔衮道“之前已经调喀喀木、吴三桂部前往西安府,增援汉中,应该出不了大事。”

“那义兴朝,还有杭州府那个吴争呢?哀家觉得,任由他们壮大,势必对徐州、乃至京畿之地造成威胁。”

多尔衮微笑道“不过是个运气好些的毛头小子罢了。他若真以为靠一支军队就可以北伐,那就是做梦了。口号喊得越响,就越无力北伐,南人有句话说得对,会咬人的狗不叫。”

“可南面消息称,吴争已经开始扩军,人数高达二十万之众,哀家不免担心啊。”

“太后不必担心,我早有了安排。南人最善内斗,压迫越紧,反而让他们同仇敌忾,不如放松些,他们便会自己斗得欢。太后想必也知道,义兴朝钱庄弊案所引发的一连串事件,让皇帝逊位于一个女子……哈哈。”

“是听说了,哀家知道是你的部署,可……眼下不已经平息了吗?”

“不,其实事还远没有完结。明亡才五年,明室并非无一搏之力。”多尔衮悠悠道,“如果不停战,几方势力便会形成合力,加上之前一役我朝处于劣势,或许还真能够威胁到我朝。可现在,呵呵不成了。”

“为何?”

“义兴朝公主登上皇位,试问换作我朝会怎样?”

布木布泰想了想道“君少况且臣疑,何况是女子,明室也不会容忍下去。”

“对。义兴朝必乱。”多尔衮点点头道,“如果吴争姓朱,那真有可能成为我朝大敌,可他姓吴,那就无力胜天。先不说他难平义兴朝内乱,就算真给他平了,还有隆武朝牵制,相较而言,隆武朝比他更具所谓的大义……南人信这。”

“言之有理。”

多尔衮叹道“可惜啊……大意了,若是在他声势未起之时延揽,如今怕整个江南半壁江南已归我朝了。”

布木布泰沉默了一会,想了想道“可本宫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何明知钱、沈二人是奸细,还要将莪儿嫁给沈致远,还让他们逗留在京城之中?”

多尔衮似笑非笑道“理由多了……朝堂之上,洪、范等人一直针对本王,得让他们寻些事做,有钱、沈二人,可以牵制他们一半精力。再则,也可安抚、哄骗南面那小子,此时我朝兵力大部分在西边,真要与他硬拼一场,得利的绝不是我朝。所以啊,按南人的话说,示敌以弱,让那小子认为他可以掌控一切,便会静下心来,扩军备战、发展内政,如此我朝便可集中精力攻略蜀地……最后,本王总得谋划下身后事吧?等本王走了,虽说博儿并非亲生骨肉,可总是嗣子,得为他作些安排。”

说到这,多尔衮突然咳嗽起来,布木布泰忙伸手抚背,“你先养着便是……。”

多尔衮摇摇手道“其实那南娃子不错,莪儿也钟情于他,我纵横一生,总得为唯一的女儿想个保全……只要他能为我所用,哪怕是虚情假意也好……我都不会杀他。况且,他确实是有些能为。至于钱翘恭,他杀不杀,我并不在意。”

布木布泰急道“福临如今也大了,是该将实情告诉他了……如此,他便不会再记恨于你。”

多尔衮呵呵大笑起来,“十二岁的娃儿,能堪当何事?”

布木布泰听多尔衮这些说自己儿子,有些生气,手重重一拍,令多尔衮再度剧咳起来。

布木布泰赶紧继续轻拍道“哀家就怕日后福临……见责于你。”

“将本王鞭尸、挫骨扬灰?”多尔衮呵呵大笑,可笑声中的那抹落寞,无法遮盖,“本王不怕,算是报先帝恩情吧。”

布木布泰低声道“可先帝……毕竟逼死了你的母亲。”

多尔衮脸色一阵抽搐,“这不怪先帝,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布木布泰轻轻一叹道“你真不再想想吗?”

多尔衮坚决地摇摇头道“不必想,就这样吧。我族人口不多,想要统治天下,还得靠这些汉人,可汉人真要齐心结党,我族怕是无法控制,只有将汉人一分为二,让他们斗着,没有精力顾及它事,如此才能整固皇权……况且那时我都已经死了,身后之事,无须在意,只要我族一统天下,我的身后事无须多虑。”

布木布泰眼中一滴泪滴落,她起身郑重一礼,道“我替我儿福临,谢过十四叔大恩。”

多尔衮脸色一阵抽搐道“我为得不是你儿子,其实那娃难当重任……我为得是报先帝之恩,所以,你不必谢我。”

布木布泰脸色一阴,斥道“不话这么说福临,他是皇帝。”

多尔衮轻哼道“小皇帝!”

说到这,多尔衮一把拉住布木布泰的手,而布木布泰并不为意,相反,反手握住多尔衮的手。



第一千一百十二章 浪荡公子沈致远

ps感谢书友“黄何明”投的月票。

多尔衮正色道“不是我要诋毁你儿子,实际上,我看出这娃不象先帝胸襟宽阔,你得小心,就算你是他亲生母亲,一旦被他记恨上,怕也……咳,你要为自己想个万全之策,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布木布泰开始脸色一紧,可慢慢地舒缓下来,到最后,眼中已经是一片柔情,她将握着的多洋衮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记下了,你且好好将养着……。”

“怕是没时间了。”多尔衮脸上泛起一丝英雄落寞的苦涩,“得抓紧着安排,如果我走之前,蜀地可以攻下,那就可安心了……明日大朝,你得支持我的意思。”

“你说。”

“再建三万火器军。”

“什么?”布木布泰大惊。

“你也知晓,虽说相同数量的火枪兵难敌骑兵,可一个骑兵的训练和消耗,足以训练五个以上火枪兵。南人人口众多,我朝难以匹敌,唯有针锋相对,方可应对来日江南决战。”

“好吧……我答应你。”

“另外,还须建一支水师,如今从海路北来的番商和国内商人,时常被南面海盗劫掠,对朝廷不作为颇有微词。”

“你……建一支水师,所需巨大。”

“你可有想过,如果国内这些商人,赚不到银子,朝廷无法保障他们的利益,他们会如何?”多尔衮眯眼道,“他们会投靠南面那小子,当初,他们不也因此投靠了我朝吗?”

布木布泰沉默。

“况且,虽然与南面那小子之战,应该会在最后,可水师训练旷日持久,不得不早作准备……也算是为你儿子,留一个保障吧。”

布木布泰终于点了点头。

二人自始至终,没有为新编火器军和新建水师的归属讨论过。

事实上,这确实不重要。

因为,满朝文武,不管是满人还是汉臣,都被这叔嫂二人骗过了。

……。

“主子,额附爷又去了那胭脂巷的勾栏之地……想是喝得兴起了,便派了小厮回府取银子……。”

銮仪将军府,内院,一个妙龄美婢,蹩眉地对一个旗装少女行礼禀报道。

旗装少女神色不动,“那就给他吧。”

“主子——。”妙龄美婢不满地抱怨道,“您不能任由额驸爷胡来……!”

“放肆!”旗装少女清叱道,“这也是你能置喙的?”

“是。”妙龄美婢委屈地应道,“奴婢只是替主子抱屈……。”

旗装少女幽幽叹道,“随他去吧……春儿,虽说我一直没把你们四姐妹看作奴才,可如今我也嫁为人妇了,这是额驸府,你们可得收敛些,别没了上下尊卑,到时惹怒了额驸……我可不保你们。”

妙龄美婢嘟哝道“哪有将貌美如花的妻子丢在府里,去勾栏之地寻欢作乐的额驸?”

旗装少女这下愠怒起来,“皮紧了是不是?还敢多嘴?!”

春儿赶紧跪下,道“主子息怒,奴婢再不敢了。”

旗装少女慢慢转身,轻轻拂去一朵盛开正艳的牡丹花上的飞絮,仿佛自语般地低声道“他只是心中苦闷罢了……真若是好色之人,又岂会不碰你们姐妹四人?去吧,将银子如数给小厮带去。”

春儿闻听,脸上起了一团红晕,咬咬嘴唇,应道“是。”

……。

胭脂巷,顾名思义,烟花之地。

然而,这顺天府八大胡同的勾栏、春楼可也有着严森的等级。

一等的,那叫清吟小班,以饮茶小酌、琴棋书画、谈天说戏为主,出入的也是权贵名门、文人骚客,也就是传说中“卖艺不卖身”,当然,那是忽悠一般客人的,只要地位够,出得起银子,也没有做表子还立牌坊的事。

二等的,也叫茶室,那就是明码标价的,只要有足够的银子,爱咋咋滴。

三、四等的,就比较乱了,也脏些,服侍也差强人意。

至于再以下的,那就不堪入目了。

沈致远,沈大人,自然也出没于一等伎院。

人的名,树的影,短短半个月之内,胭脂巷四大“名楼”,潇湘馆、鑫雅阁、莳花馆、兰香班,提起銮仪将军沈致远沈大人,就没人不知道的。

人帅、多金、豪爽、有派,关键是官够大,正二品军职……啧啧,不用说,当得上每个花魁梦中情人的称呼。

胭脂巷中,莳花馆里丝竹之音萦绕,伴随着鸟语花香、莺声燕语,那叫一个勾人魂。

莳花馆是清军入城之后改得名,明朝时,这儿叫苏家大院。

弘治年间,著名的玉堂春就在这与王景隆上演了一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传奇情感大戏。

所以,寻幽探径的骚客们,自然是趋之如骛,以求一探芳径。

此时,莳花馆最上等的雅室之内,莺莺燕燕,美人不下十人,沈致远左搂右抱,搂的可是馆中最当红的花魁——清吟,大口的喝酒,恣意揉搓,这副作派,哪象个文人,端得是一种江湖客的鲁莽!

然而,素来以“冰美人”为号的清吟小姐,却是婉转奉迎,脸上布满了笑意,全没有做作之相。

啧啧,万芳丛中一点绿,好一副英雄美人图啊!

可在一边,蹩眉怒容的钱翘恭一脸的嫌恶,他身边也有美娇娘,可惜,当美人主动投怀,却被钱翘恭一把推开,顾自斟酒狂饮。

瞧瞧,多明显的对比?

美人儿是怕了钱翘恭这个不解风情的鲁男子了,若不是沈致远银子洒得豪爽,怕是没人想去钱翘恭身边讨个没趣。

沈致远在那哈哈大笑着“钱兄,所谓入乡随俗……放开些,放开此才好。你学学小弟呀,瞧……。”

说着,沈致远将手一把伸入清吟小姐的衣服内,一阵鼓捣,引得清吟小姐一阵尖叫,更引得室内一阵闹腾。

沈致远哈哈大笑道“清吟呀清吟,敢情指得就是这尖叫声乎?”

引得群芳们掩嘴“吃吃”窃笑。

钱翘恭愠声斥道“沈致远,适可而止吧!”

沈致远却毫不理会,大声喝问道“那谁……银子取了吗?”

一个小厮闻声而进,拎着一口袋连声应道,“沈公子,取来了……取来了。”



第一千一百十三章 片叶不沾身?

沈致远探身一把抓过,随手从里面掏了块扔给小厮,小厮眼都绿了,千恩万谢而去。

而沈致远随即反手一拎袋底,数十锭形如舢板的银锭滚落了一地,沈致远指着地上乱滚的银锭子道“来,一人亲本公子一口,就可取一锭,人人有份……!”

话没说完,美人们蜂涌扑上,顿时,沈致远被压在人堆里,再待起身时,整张脸已经看不清原有的肉色,那叫江山万里一片红啊。

钱翘恭在边上看着,无奈地摇摇头,叹息一声,真是有辱斯文!

如果不是今日有正事要办,钱翘恭怕是一刻不想多待,早就扭头而去。

此时室内唯一没动的女人,便是那清吟小姐,她如同鹤立鸡群般地退避在一边,双眸看着室内的纷乱,嘴角显露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笑。

很怪!

很古怪!

这时,一个汉子冲了进来,一进门,看见室内“乱象”,一怔,随即呵呵大笑着转向钱翘恭,走了过去,压低声音道“钱大人,等的人来了。”

钱翘恭一听,神色一正,“黄驼子,来了几人?”

“就一人。”

一人?不是要引见长林卫在京城的暗线吗?

钱翘恭抬头冲沈致远道“闹够了没?”

那边沈致远闻声从芳丛中抬起头,见到黄驼子,便会意过来,呵呵笑道,随手拍了几个丰臀,“去,去……都出去,本公子有些乏了,要清静清静。”

这群女子咯咯笑着,放肆地尖叫着,眼神却是依依不舍,紧握着手中银锭,出门而去。

沈致远四下一打量,见清吟纹丝不动,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于是,笑意更浓,上前紧贴着清吟,鼻子已经触碰到了清吟的耳垂子,呼着热气儿道“想陪本公子上床榻吟几句诗吗?”

清吟姑娘并不退缩,而是慢慢地将头转过来,二人的距离非常贴近,近得可以感受到双方脸上的绒毛在轻轻地刮擦、纠缠着,这种爱昧的个中滋味,恐怕也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得到。

当正面对着沈致远时,清吟小巧玲珑的翘鼻已经微微触碰到了沈致远的隆鼻。

二人呼吸相对,就在钱翘恭、黄驼子的眼皮子底下。

“沈公子敢吗?”清吟吐气如兰,神色平静。

沈致远剑眉一挑,微微地舔了下嘴唇道,“本公子现在就可以抱你回府,一块儿鸳鸯戏水。”

“沈公子就不怕多罗格格醋意大发,没完没了?”

沈致远顿时伸出右手,一把揽住清吟纤腰,往自己这面一紧,这下二人可算是“紧密无间”了。

“本公子夫纲之重,超乎姑娘的想象。”沈致远左右轻轻摇头,二人的鼻子就这么轻轻摩擦着。

“那如此说来,公子自然也不怕大将军训斥喽?”清吟身子越来越软,声音越来越柔,象是如果没有沈致远右臂支撑,就快站不住了。

沈致远笑意不改,轻嗤道“就算是皇帝来了,本公子也不退却,何况是什么狗屁大将军……呃,大将军?哪个大将军?”

沈致远骤然变色,迅速后退一步,瞪着清吟道“没想到你还是摄政王的人。”

多尔衮的军职就是大将军,在沈致远听来,这京城里,怕是除了多尔衮,没人敢称大将军了。

加上自己娶的是多尔衮的女儿,此时又在京城里,以为清吟说的,自然是多尔衮。

清吟往后退了一步,轻轻地揉了揉绯红的脸,看向沈致远时,眼神已经清平。

但她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向钱翘恭、黄驼子二人。

沈致远脸色再变,随着清吟的目光向钱翘恭、黄驼子二人。

与清吟不同的是,沈致远的目光中,有着一丝狠绝之意。

然而,一向惟命是从的黄驼子就象没有看见沈致远眼中之意一样,呵呵笑了笑,转身出门。

沈致远大惊,冲着钱翘恭道“逛勾栏竟逛出这档子事,钱兄,还得劳你动手了。”

“沈公子为何不自己动手?”边上清吟含笑问道。

沈致远霍地回头,看着清吟,突然笑道“本公子向来怜香惜玉,干不得这等煮鹤焚琴之事……他适合。”

这时,黄驼子带着一人进来,沈致远转头,再次一惊。

来着竟是自己和钱翘恭今日要见的目的人物——陈名夏。

陈名夏,清廷礼部尚书、太子太保、弘文院大学士陈之遴和秘书院大学士,之前代表清廷出使时,曾为沈致远第一次与吴争联系出过力,至杭州府后,持沈致远信物玉佩,取信于吴争后,一直与江南保持着联系,但平日里并不与沈、钱二人有来往,这也是为了不惹人注意。

沈致远、钱翘恭眼下失去兵权,被清廷明升暗降,商议之后,想与南面联系,得到吴争对下一步的建议,于是,借勾栏之地,冒险邀约陈名夏前来。

为得就是让陈名夏引见长林卫在京城布下的暗线头目。

为了不至于太过招摇,也为了掩人耳目,沈致远不得不在半个月内,豪掷千金,让自己在勾栏的行径变得日益平常起来。

大隐隐于市,当放浪、纨绔习以为常,就成了最好的掩护。

可现在,沈致远有些猝不及防,因为室内还有清吟在,最关键的是,清吟竟还是多尔衮的人。

沈致远开始将手移向腰间,那儿有一柄匕首。

“沈公子终究还是想自己动手了?”清吟带着一丝嘲讽,问道。

而这时,陈名夏突然向清吟拱手为礼,“名夏见过五档头。”

“五档头?”沈致远愕然。

清吟福身还礼道“陈大人有礼了。”

陈名夏上前拉着沈致远的胳膊引见道“沈大人,这便是你要我邀约之人,不想……你们竟已经相识了,也好,省去了我多费唾沫,此处人多眼杂,我的身份不能久留……告辞。”

说完又向清吟拱手一礼,竟说走就走。

于是,场面变得异常尴尬起来。

黄驼子干咳一声,“你们聊……我出去把风,顺便喝口茶去。”

说完,脚底抹油,一溜烟走了。



第一千一百十四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沈致远傻眼了,敢情,这女子口中的大将军不是指多尔衮,而是指江南那小子?

沈致远怒瞪钱翘恭道“你与黄驼子为何不早说?”

钱翘恭头都不抬道“我也刚知道,黄驼子进来说的。”

“那你也该当时就告诉我……!”

“那时你赖在女子堆里,怎么告诉你?”

“你……!”

“活该!”没好气地说完,钱翘恭也起身,“我找黄驼子喝酒去。”

这下,沈致远更加尴尬了,手慢慢放松腰间短匕,“呵呵,误会……原来是误会,清吟姑娘,恕小生眼拙,这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了……来,小生敬您一杯,权当赔罪。”

说完,眼睛不敢看清吟,沈致远转身寻酒壶倒酒。

清吟似笑非笑地看着,不发一言。

沈致远哪里找得到酒壶?

酒壶早在撒银子时,被姑娘们撞到,不知踢哪去了。

可怜沈致远一直保持着姿势,弯着腰,愣是不敢直起身来。

倒不是五档头品衔有多高,长林卫分南北二营,江北营大档头相当于指挥使,五档头嘛,也就相当于百户。

沈致远北来前,就是副千户了,到了如今,哪会怕一个区区百户?

当然也不是沈致远觉得,方才有必要拔刀杀人,心中有愧疚。

说难听点,沈致远战场上已经杀过人了,杀人,不再是件为难之事。

让沈致远尴尬的是,之前那伸进去的一顿……揉搓,还有方才那右手一紧,二人身躯相贴的爱昧。

沈致远不由得脸红起来,和火烧一般。

说到底,沈致远还是个童男子,成婚几月了,没碰过东莪一个指头,来这勾栏,为得只是掩人耳目,哪真有过肉搏的阅历?

之前半个月,沈致远虽说故意纨绔,可也没下过如此重的“手”。

本来想着,不过是个勾栏女子,完事后丢下些银子打发就是了,不想,这女子竟是自己要找的人,这样一来,还真无地自容了,至少沈致远觉得自己无地自容了。

清吟突然掩嘴“吃吃”笑道“沈公子这是想找到天荒地老么?”

“小生再找找……再找找,肯定在的……。”

“你找本姑娘,就是为了与本姑娘喝一杯么?”

“呃……。”沈致远只能起身,艰难地回过头来,可头是不敢抬了,也对,童男子嘛,嘴损些,可真到了,也就怂了。

“方才揉的几下……沈公子还尽兴吗?”

沈致远脸色红得发黑,郑重长揖道“咳……小生孟浪,还请姑娘恕罪。”

清吟寒着脸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块铜令牌,放在面前,“这是大将军转给你的令牌,可以调动京城长林卫三百八十七人,包括我在内。”

沈致远忙伸手去取,可在刚接触到令牌时,被清吟一掌按住,沈致远感觉到了令牌上的温度,还有手背上的力度,劲真得不小啊。

清吟脸如冰霜,声音尖刻如刀,“沈公子是拿本姑娘当成勾栏条子了?”

沈致远忙道“不敢……万万不敢,姑娘冰清玉洁……。”

“你又怎么知道本姑娘冰清玉洁?”

“啊?”沈致远一时语塞,心中郁闷得想打人,这不是客套词嘛,哪个知道你是不是冰清玉洁?有这么聊天的吗?

“这么说,你只是在敷衍本姑娘喽?”

“这……。”饶是一向口若悬河的沈致远,到了此时,也就是只呆头鹅。

清吟慢慢松手,将手抽了回去,冷冷道“主公传言,欲速则不达!事可以不做,人必须得活着回去……你好自为之。”

沈致远嘿嘿讪笑道“我记下了……敢问姑娘芳名?”

“你不配知道。”

沈致远这才有些恼意了,起身,拱手,道“小生确实孟浪,唐突之处,还望姑娘见谅……来日必有一报,告辞!”

沈致远转过屏风,走到外室门边时,身后传来话语,“长林卫麾下,只有编号,没有姓名……除了清吟二字,也可称我为……甲五。”

沈致远一怔,但没转头,道“我记下了。”

说完,出门而去。

……。

马士英在吴争书房外面,足足转了半个时辰了,他犹豫万分。

事太大,大到他不敢直禀。

书房外吴争的亲卫们是真奇怪了,敢情今日马大人吃多了,在王爷书房门口溜食呢?

“进来吧。”

书房内的吴争终于忍不住发话了。

吴争早就留意到外面马士英的窘状,可做为上者,还真不好太过逼迫。

属下迟疑要不要说的时候,为上者一逼,说是说出来了,可结果恐怕不尽人意。

可问题是,许多时候,让人等,其实是自己在等。

这不,马士英倒还没什么,半个时辰下来,正溜得欢,可吴争憋不住了。

马士英应声而入,可一进去又哑巴了。

怎么开口好呢?

马士英又犯难了。

吴争皱眉道“想说就说,不想说,滚蛋!回家想好了说不说,再回来。”

马士英终于抬头道“这事……原本不该马某说与王爷听,可事关重大,马某又不好瞒着王爷,实在为难!”

吴争心中一跳,马士英眼下在负责查究十一府宗室和莫长林案,那么他要禀报之事,定是与二者有关,难道莫长林交待出的……与自己知道的有出入?莫执念终究是牵扯进去了?

想到这,吴争有些坐不住了,厉声道“既然知道事关重大,还不赶紧说?……掩上门,本王不怪罪于你。”

马士英赶紧回身去关上门,然后小跑回来。

“王爷,莫长林交待,财政司那几笔动向不明的款项,是转给了鲁王。”

吴争点点头,“本王猜到了。”

“王爷,莫长林还交待出,他是因儿子被鲁王挟为人质,不得已才替鲁王卖命。”

“他有儿子?”

“有,大概五年前,十四岁时被刚刚监国的鲁王派人掳走,如今算来该快二十了吧。”

“人呢?”

“莫长林也不知道,他提出,只要证实他儿子的情况,无论生死,都会告知马某一个天大的秘密。”

吴争心头一跳,默不作声。



第一千一百十五章 汉室是哪室?

ps:感谢书友“周勇”投的月票。

马士英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了吴争一眼,“于是马某去了鲁王府,用王爷的令牌进府讯问鲁王,莫长林儿子的下落。”

“结果呢?”

“鲁王说,早在当年,就已经令人杀了。之后都是在哄骗莫长林,以使其就范。”

吴争“唔”了一声。

“马某听完后,就打算离开,不想鲁王突然说出了一个秘密……。”马士英说到此处,抬手抹了把汗,鼓起勇气道,“鲁王要马某给侧王妃周氏传话,说他已不需银子了。”

说完,马士英低头、肃手,站在那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吴争闻听,头“嗡”地一声响,果然如此。

之前,在小楼与宋安揣摩时,吴争就已经隐隐猜测到这事了,这才令宋安不要再追查,原本是想捂着,不想,还是被马士英捅出来了。

许多事,不挑明,也就这么过了,可一旦挑明,那便必须分清黑白。

吴争厉声道“马士英,你竟敢诬陷侧王妃?!”

马士英顿时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可脖子却犟着,“马某断不敢因鲁王一句话,就来向王爷鹦鹉学舌……马某赶回去,继续审问莫长林,因得知儿子早已死去,加上之前吐口的承诺,莫长林招了。”

“他又招了什么?”

“莫长林同样指证周王侧妃,从织造坊为鲁王筹措银子数笔……两厢印证,马某已经确认并非诬陷,这才来向王爷复命。”

吴争脑子“嗡嗡”作响,为什么?

确实想不通为什么。

周思敏一向温柔娴静、知书识礼,嫁入吴家之后,从未有过逾礼之举。

她会串通鲁王谋反?

吴争是打死也不信,可吴争敏锐地觉察到了些什么。

周思敏,曾经嘉兴官道上的小蛮,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她是朱媺娖的嫡亲娘舅表妹。

这一层关系,让吴争心中突然怀疑起应天府皇宫中的朱媺娖来。

难道,她真要站到自己的对立面去了吗?

吴争心中恻然,权力、利益,还有虚无飘渺的天下,真得盖过了一切?包括……情意?

看着吴争脸色不断地变化,马士英道“王爷,这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王爷就会陷入被动……!”

吴争的眼色,已经阴沉到了极致,马士英说得没错,此时正是整肃十一府宗室的关键时刻,如果周思敏涉及其中,那吴争是动不动呢?

此时十一府之地,特别是杭州、嘉兴、绍兴三府,民间议论纷纷,大都是诧异素来拥护明室的吴王,怎么就要清洗明室了呢?

动,于心不忍。

不动,那宗室怎么整肃得下去?

吴争的心路,真乱了!

马士英道“王爷,此事必有蹊跷……莫长林招认、指证,暂且不说,可这个时候,鲁王主动吐出周王侧妃,定有所图。”

吴争脑子很乱,摇摇手道“说重点。”

马士英上前一步,低声道“既然有所图,王爷不妨问问他,想要什么……然后再权宜行事也不迟。”

吴争愣了愣,道“去鲁王府!”

马士英急道“要不,马某先去探探口风?如此王爷也好有个转圆余地。”

吴争怒道“转个屁圆?人家就差骑到我脖子上来了……去,备马,本王倒要听听,他想做什么?”

“……是。”

……。

“坐吧。”朱以海正襟危坐,凝视着吴争,随手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道。

吴争也不客套、寒喧,一屁股坐在了朱以海的对面。

马士英悄悄地退去,他明白,这二人的许多话,听不得,至少,他没资格听。

去听没资格听的话,那就是寿星公吃砒霜——活腻歪了。

“清苦了些。”吴争四下打量了一下,“少了些人气儿……按说,我每月让财政司拨付银子,也没有限制你的日常言行,你这又是何必?”

朱以海看着这五年前,还只是任人宰割的毛头小子,如今却已经与自己平起平坐,不由地心中感慨,异姓亲王,宗室衰败到了何种程度,真是无颜面对泉下祖宗啊!

可朱以海依旧微笑道“吴王仁慈,不少本王吃食用度,我在此谢过了。”

吴争话锋一转,道“鲁王拿了我的月钱,还从朝廷领取一份爵禄,时常间,大将军府辖下之地心向明室的商贾、豪门,也多有孝敬,按说银子是够用了……倘若真是不够用度,也尽可以向本王开口嘛。我就不明白了,鲁王为何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从本王王侧妃那捣鼓银子。”

“周氏乃前朝宗亲,宗庙危急之际,出把子力气,有何不可吗?”朱以海悠悠道。

吴争脸色一变,道“可周氏已为吴家媳妇,义兴朝也非崇祯朝……鲁王此举甚为不妥。”

看到吴争脸色不虞,朱以海却并不惊慌,他平静道“图穷匕现……吴王无非是要寻个动手的借口罢了。”

吴争眉头一紧,随即又松开,哂然道“我要动手,何须借口?”

朱以海反倒一愣,但也很快释然,微笑道“也对,以吴王眼下的权势、实力,确无须借口……可也总得给天下人一个说法吧?”

“结党营私、图谋叛乱。”吴争缓缓吐出八个字来,“这说法够不够?”

朱以海笑道“罪名无法落实,圈禁够了,杀人,不够!当然,吴王可以用莫须有的罪名。”

“十一府之地,抓捕到的死士远超千人,抄出私藏兵器无数,皆与宗室有牵连……。”

“反了吗?”朱以海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无非是结党、私藏兵器,离谋反还远着呢。吴王心急了,再等等才圆满。”

结党、私藏兵器,如今并非大罪,天下战乱,多事之秋,宗室之人结个党,藏在武器,哪怕养些死士,也在情理之中。

吴争沉默下来,许久,叹息道“等不了了,再等下去,西北、西南一垮,义兴朝所辖之地,包括本王辖下,被清军三面一围,就成了一块死地……到时,怕只有率众遁于海上,方可保汉室一脉了。



第一千一百十六章 最了解自己的真是敌人?

汉室?

朱以海闻听,嘴角露出一丝讥讽之意,汉室是哪室,千年前的汉室吗?

“没想到,吴王竟还是个千古忠臣?”

“误会了。”吴争淡淡说道,“汉室,汉人一脉罢了。炎黄子孙,华夏一族,如此而已。”

“知道为何潞王献杭州而降,而本王却逆流而上,在绍兴府监国吗?”朱以海话锋急转。

吴争一愣,喟叹道“鲁王乃忠贞之人,也正是因为这点,论公,鲁王现金次参与宫变,本王没有深究,论私,鲁王当年失手推倒周氏,杀死本王未出世的孩子,本王也没追责……。”

不想,朱以海突然仰头哈哈狂笑道“狗屁忠贞……!”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朱以海喘息道“若非清军在崇祯十五年攻破兖州,三哥自缢而亡,四哥、五哥一并殉难,我恰巧藏于死人堆中幸免于难,鲁王之位,哪能轮到我这小六子?然而我的王妃及五子……也一并殉难了。”

吴争闻听,心中恻然。

“二年后,死里逃生的我承袭鲁王之位,我当时就暗暗发誓,此生就做个安乐王爷,好好混吃等死,能在自己家中老死,就是我最大的福气。故在闯贼攻占京城前,便从兖州南逃至台州。后来福王在应天府登基,令我驻守台州,当时我就想着,真不行时,就举家迁徙至海上。”

吴争不解,自己可不是来聊天的,但吴争没有打断。

朱以海微微仰头,沉浸在回忆之中。

“可弘光朝一岁而亡,清军南下,猝不及防之际,仓皇出逃,与已有身孕的次妃失散,至今未曾寻获,想来也是人鬼殊途了。”

“逃亡路上,适逢钱肃乐、张煌言等起兵浙东,我被郑遵谦、张国维等在难民堆中寻获,几乎是被逼着前往绍兴府监国……可我自己知道,这无非是苟延残喘罢了。虽说任命了张国维、朱大典和宋之普为东阁大学士,后来旧辅臣方逢年来归,入阁做了首辅。可我手下无一兵一卒,不得不倚重方国安和王之仁。”

“他们两人率部抵达绍兴后,接管了浙东原有的营兵和卫军,自称正兵,排挤孙嘉绩、熊汝霖和钱肃乐等人手下的义兵。此外,方国安和王之仁擅自把浙东各府县当年六十余万钱粮上为己有,使得浙东各地义师断绝了粮饷来源,不得不散去,到最后连大学士张国维直接掌管的亲兵营也只剩几百人。我说是监国,其实与傀儡无异……这些,其实你当时也已返回绍兴,想必清楚。”

吴争默然点点头。

朱以海看向吴争,自嘲地一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怕死,可也敢赴死!”

吴争再点头,“本王明白。”

不想朱以海再转语气道“可本王依旧不想死,想活着。”

吴争愕然。

“监国两年,我除了怕死之外,明白了一件事,身在其位,当谋其政。”朱以海喟叹道,“我身为宗室,多少须为宗室做些事。”

吴争心中一跳,戏肉,怕是来了。

朱以海以一种诚挚的目光看着吴争道“其实我心里并不憎恶你,甚至佩服你,而且越来越佩服。如果你有一天真登上大宝,或许真能还天下一片清平……可你不姓朱!”

吴争不置可否。

“我舍弃了从应天府带来的私财,聚敛这数府之地的捐赠,散于各府宗室,让他们养些死士、置些兵器,原本也就为了防备万一,并非要与你为敌,更不是想谋乱。所谓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多好?”

看着朱以海诚挚的目光,吴争几乎快信了。

“可你突然借莫家之事,大肆戗害宗室,虽未杀人,但各府宗室已被连根拔起,令我数年经营,毁于一旦!”

说到此处,朱以海目光如针,凝视着吴争道“我总得有自保之道吧?”

吴争终于开口,“所以你主动牵扯出周思敏……其实你在乎的不是周思敏能提供给你数十万两银子,你想要的,只是将她牵扯进来,成为你们的挡箭牌,对吧?”

“你话有些难听,但,理是这么个理!”朱以海点头道,“都是宗亲,吴王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可若本王不加理会,只取宗室呢?”吴争目光一凝,冷冷道。

“不会,你做不到。”朱以海自信道,“你若是无心尊位,确实可以这么做。可惜,你心怀天下,那天下之人,便是你日后的子民,这其中包括当今宗室。所以,你不能做到厚此薄彼,至少明面上,你做不到。”

吴争愠怒,沉声喝道“其心可诛!”

“诛不诛,另当别论,关键是你怎么应对。”朱以海变得漫不经心起来。

是啊,吴争遇到了大难题。

朱以海老谋深算,他抓住了吴争的软肋,皇帝,人间至尊,可说到底,他只是个人,从某方面说,就是个屁,啥都不是。

皇帝之所以可以一言九鼎,是因为世间有规矩的存在,而皇帝是制订者,至少是参与者,亦或者是继承者。

规矩,世间的游戏规则,皇帝也须遵从奉行,当然,也能破,可这需要绝对的实力,可以荡平一切反对者的实力。

否则,必遭反噬。

再善的法,也有反对者,再恶的法,也有拥护者。

屁股决定了立场。

但毁坏规则,就是与全天下为敌,吴争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

私下、暗地里,让宋安去做可以,但一旦事情捅开,那就得按规矩来。

清洗宗室可以,连自家人一起扯进去,这就是朱以海的良谋,明知道它在哪,就是绕不过去。

吴争沉默了。

沉默了良久。

“你说你怕死?”

“是。”

“你说你不想死?”

“对。”

“你说你只是想为宗室做些事?”

“全中。”

“那么,就说说你想怎样吧?”

朱以海笑了,心领神会的笑,五年了,虽说君臣变换、权力互易,谁不了解谁啊?

他知道吴争不舍对自家人动手,他也预判,吴争应该会答应自己的条件。



第一千一百十七章 想多了吧?

人心、人性,朱以海这数十年,尽钻研这些了,深有心得。

“其实很简单,只是吴王一句话的事。”朱以海目光又变得真诚起来,“划出三府之地,供宗室自治,如此既可井水不犯河水,又可守望相助……具体哪三府任由吴王说了算,但不可选在江北。”

吴争瞠目,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是自己听岔了?还是在做梦?

情不自禁地抬手揉了揉耳朵,“您喝多了吧?想多了吧?”

朱以海神色不动地答道“这是最稳妥地办法了,吴王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宗室也可得到保全。”

吴争摇摇头,“朝廷是朱家朝廷,皇帝姓朱,鲁王为何不带着这些宗亲去应天府?本王这十一府之地,是将士用命换来的,岂能私相授受?”

“吴王说笑了,去应天府,或许皇帝会收容寻常宗亲,可本王……怕难逃一死,皇帝连亲哥哥都不放过,岂能容小王在卧榻之旁?”

看来朱以海不傻,至少明白,自己在杭州府比去应天府安全。

吴争哂然道“这么说,在鲁王心里,倒是本王仁义些?我倒是意外了,想不到我在宗亲心中,有如此高的评价。但就算如此,本王也可以明确告诉你……做,梦!”

“那就没办法了,吴王尽可挥动屠刀,将辖下十一府之地宗室之人全杀光。”

吴争苦笑起来,朱以海此时哪象个王爷,尽一副泼皮嘴脸,这是在撒光棍无赖了。

他的意思就是,你要么同意,要么杀了我,来吧,我脖子洗干净了,尽可挥刀……。

吴争想了想,确实是认真地想了想,因为吴争怎么也没想到,朱以海会提出这么可笑的交换。

“我可以给宗室安排一个地方,可以每月补给,但三府之地……呵呵,就别想了。”吴争慢慢起身,“有句话,送给你……本王耐心不多,别给脸不要脸。”

朱以海一愣,却也不介意,他急道“吴争,我并非信口开河,这是避免双方冲突最好的方法……只要你答应,我有重要秘密相告,做为对你的补偿……如何?”

吴争气得反而笑了,他x的,这叫什么逻辑?

于是回头道“留着你的秘密吧,本王没兴趣。”

“你就不想知道,本王这两年来,为谁在做事?”

吴争闻听大愕,自己一直觉得,朱以海是在为他自己结党,无非是想从被圈禁的现状脱身,可现在听其话意,竟是背后有人。

这确实让吴争惊讶,还有什么人,能让朱以海俯首听命?

如果是朱媺娖,那还解释得通,可朱以海并没有去应天府的意思,而且朱媺娖之前的监国位,就是被朱以海发动宫变挤掉的,有道是,人不能掉进同一个坑两次,朱媺娖绝对不会对朱以海放心,这是人之常情。

吴争讶然回身,扫了一眼朱以海,突然笑道“故作危言耸听,本王没兴趣。”

朱以海呵呵笑道“可你回身了……说明你还是有兴趣的,怎样,这个名字能否换你答应我的条件?”

吴争摇头道“不能……别想那没用的。这样,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就象你说的,宗室集中起来,自治一地,但不是三府,而是本王另选一处……因为,你说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是你美好的想象。你们没那个本事,无论选在何处,都无法使本王放心。”

朱以海急道“长公主可以,为何本王不可以?”

“因为她比你有底线!”吴争断然道,但心里,有些虚。

朱以海摇摇头道“说第二个选择吧。”

吴争木然道“第二条路,本王将监管之宗室一分为二,一批向应天府,一批向西南,递解出境。本王可以不杀宗室一人,但辖下再不容宗室存在。朱以海,你应该清楚,这,本王做得到。”

朱以海脸色大变。

瞪着吴争许久,朱以海突然长吁一口气,“能让我自己挑选一地吗?”

“说说看。”

“舟山。”朱以海不假思索地说道。

吴争心中一跳,“为何是舟山?”

“绍兴监国之前,我便想往舟山避难……况且,舟山孤悬在外,可以与你相安无事。”

吴争有些心动,用一隅之地,换取宗室的共存和相安无事,代价确实可以接受。

想到这,吴争道“可。”

朱以海一愣,问道“你这是答应了?”

“说吧。”

“可我怎么信你?”

吴争哂然,“你可以赌。”

“赌什么?”

“赌我守信。”

朱以海愣住了,他踌躇道“等我带宗室去了舟山,再说不迟。”

“我没这耐心。”

“你……。”

“你没得选择。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说。”

朱以海急了,“那你得发誓,有生之日,不得进犯舟山!”

“不能。”吴争摇摇头道,“本王不能允。朱以海,你得明白,这不是交换,而是本王恩赐。”

朱以海突然明白过来,吴争清洗宗室的心意,其实早已决定。

他苦笑道“你原本,是来杀人的?”

吴争摇摇头道“不,你不该死……至少,不该死在我手里。”

“这又是为何?”

“因为……我乐意。”

朱以海怔住了。

吴争有些不耐烦起来,“说不说,本王没闲功夫陪你拖延。”

朱以海长吁一口气,道“本王……赌了。本王身后人,是……永历。”

吴争大惊,“朱由榔?”

“是。”

“他怎么和你联系上的?”吴争确实没想到,他怎么也没想到,朱由榔会隔着数千里,并且是隔着近二十万清军的情况下,来延揽朱以海,这太不可思议了。

朱以海道“郑森。”

吴争闻听,稍一思忖,于是恍然。

对,海路。

也只有海路可以,自己为了寻求对外贸易收益的增加,不但没有禁止海洋贸易,还鼓励民间参与对外海洋贸易,于是由南而来的国内外商船云集杭州、吴淞港口,不用说夹杂一个信使前来杭州,就算来一百人,也不足为奇。



第一千一百十八章 谁更小人?

“永历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朱以海摇摇头,“到了我这身份,还能有什么好处……封藩而已。”

“许了你哪里?”

“越地。”

越王?

这不开玩笑吗?

是,永历称帝,按说,封是可以封,可问题是,这边是义兴朝,也是皇帝。

越地尽在吴争掌握之中,这等于视吴争于无物。

如何不生气?

吴争闻听勃然大怒,“他敢?!”

朱以海面无表情,道“有何不敢,你不也谏言朝廷册封李过夔国公,高一功郢国公,刘体仁受封皖国公嘛,一个封号罢了。”

吴争深吸一口气,“他让你做什么?”

“内应。”朱以海悠悠道,“他也想北伐,从海路北上,效仿你派吴淞水师,突袭天津卫。但须避过你的舟山、吴淞水师。”

“他自身难保,有何实力?”

“他有郑森。”

吴争愕然,突然想起了王得仁的背叛,敢情,这伙子人,想绕过自己,不,这是在公然挖挑衅,挖自己墙角!

“这么说来,王得仁受封永历朝钱仓伯,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吴争的目光变得阴冷。

“是。”朱以海很诚实,因为他很清楚,吐出了永历二字,瞒别的已经没有意义。

“这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这是一个完善了的部署,对吗?”

“是。”

“可我不明白……周思敏明知你与朱媺娖已无任何握手言和的可能,为何还要冒险助你?”

吴争是真想不明白,如果周思敏暗中帮助朱媺娖,还说得通,可朱以海实际与朱媺娖其实是对立的,甚至周思敏第一次怀孕,还被朱以海失手一推,造成小产,论公论私,都不应该襄助朱以海才对。

朱以海答道“我只是派人告诉她,宗室需要她的帮助。除了银子,其实她并没做什么。”

“别骗我。”吴争冷冷道。

朱以海悠悠道“生死在你手中,我骗你有何意义?”

吴争慢慢转身,“鉴于你暗中投靠永历,之前答应的事,有了变动。”

朱以海大急,“吴争,你不能食言而肥!”

“我非君子。”吴争头也不回地道,“你可以放心,别的不变,但舟山你不能去了……去何处,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看着吴争远去的背影,朱以海破口大骂。

骂了许久,朱以海有些累了,他坐在地上沉思起来,突然仰头,自语道“莫非……他是要向南边动手了?”

……。

吴争头也不回地离开,确实是预感到了一种危机。

五年前回到绍兴府,想得是扶明。

五年后,麾下有了十一府之地,吴争想要与明室共存。

不为别的,为的就是一加一大于一的理念。

对大顺、大西义军残部如此。

对南边郑森,也是如此。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抗清。

虽说这一路走来,羁绊不少,可总体而言,也算是挺过来了。

几乎无险可守的江南一隅,生生被吴争打造成了一块清军啃不动的硬骨头。

可到了这时,吴争才发现,这一套理念,已经用不下去、行不通了。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抗清的时代,一去不复还了。

危如累卵之时,所有人想着的是生存,所以,吴争的理念被接受,至少无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反对。

但现在,局势开始稳定下来。

义兴朝与清廷签署了停战条约。

郑森进攻福建不成,退而求其次,在更南些的澎湖屿周边,积蓄实力,而被浙东牵制的福建、两广清军,也没有兴趣和精力与郑森抢夺沿海岛屿,这给了郑森极大的发展空间。

郑森最大限度地收拢、整合他父亲郑芝龙的旧部,甚至不惜处死他的族叔郑联,夺取了郑彩、郑联手中的军队和控制的厦门,这就有了之前北攻,意图借助吴争军力收复福建的出使。

但这项提议被吴争婉转拒绝,郑森暗恼之下,自恃兵力强大,独立起兵,结果遭遇大败。

这场大败,对郑森势力造成了极大的损伤,最大的影响是,原广东提督李成栋再次降清,这就将广东近七成的土地归于清军控制之下。

郑森明白,无法从陆地北攻,说的简单点,就是打不过。

郑家海盗出身,对水战精通,陆战,就非常不堪了。

之前以三倍以上兵力,两次兵临福州城下,结果被清军打得大伤元气,不得不撤退。

加上郑森确实没有军事才华,这也难怪,海盗出身,虽说招了安,可家族没有军事底蕴,加上也没打过几场仗,想要造就出一代名将,确实非常困难。

麾下兵力多,不代表着有战斗力。

打打顺风仗还行,可真要统率超过十万人的大军,郑森还真没这个能力。

所以,郑森选择由海路北伐,也在情理之中。

原本,吴争就算知道郑森的目的,也不会阻拦,甚至还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但吴争没想到的是,郑森采用的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

这是吴争绝对无法容忍的。

吴争心里敬佩历史上郑森三十年抗清生涯,可这不代表吴争认可郑森的心胸和能力。

事实上,吴争心中,对郑森的品德和才能是非常不认同的。

历史上,郑森组织了三次海路北伐,次次损兵折将。

其中最可笑的一次是,清军不费一兵一卒,不发一矢,郑森数千艘战船在途中遭遇风暴,船毁人亡,死伤数万人,不得不撤回。

十几万人的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海盗出身,水手都是沿海籍,对于一场如此巨大的风暴居然没有预测、没有应对预案,造成整支军队的崩溃,这是不是可笑?

最后一次北伐,更是令人拍案嗟叹,十几万大军几乎是没遇上清军什么象样的抵抗,直入长江,兵临应天府城下,当时应天府城中仅有清守军不足万人之数。

如此兵力悬殊,加上郑军士气正盛,沿途汉人民众可谓是倾力相助、箪食壶浆,攻占南直隶真得应该可以说是手到擒来之事。



第一千一百十九章 对南面动手?

可最后的结果是,郑森愣是围着应天府近一月不攻。

生生等到江西、徐州等地清援军到来,对郑军进行合围……最后十几万大军伤亡过半,狼狈败逃,自此七八年间,一撅不振。

这还不算,大西残部李定国“二蹶名王”之后,西面各路义军士气大盛,无数已经降清的明军纷纷归正,李定国此时已经投入永历麾下,与郑森是名正言顺的同僚,可李定国数次请郑森联合出兵,都被郑森坚拒。李定国甚至提出联姻来加码互信,一样被郑森拒绝。

结果,李定国独木难支,只攻到湖广,就被遭遇兵败。

自此之后,反清大业再没有象样的局势和机会了。

可以说,郑森掌握当时最大的反清资源,却不作为,直接导致了反清力量的消亡。

郑森的情况,其实和弘光朝史可法有极大的相似之处。

弘光朝百万大军不经清军一击,迅速崩溃,虽然有正治昏馈、四镇诸侯尔虞我诈的原因,可史可法志大才疏、优柔寡断及不作为,是最主要的原因。

史可法、郑森是一类人,他们是忠臣,但他们不是一个好的领袖,至少是一个没有远见的领袖。

细思起来,这也合理,郑家海盗出身,没有战略远见,居一隅而自喜,这种理念极大地限制了郑森势力的开拓进取之心。

吴争对郑森有这样清晰的认识,怎么可能去信任郑森可以与自己协作北伐呢?

所以,吴争断然拒绝了郑森的联合提议,不想将北伐希望寄托在郑森身上。

因为吴争从这几年南面的情报和对历史上郑森作为的认识,心中已经清楚认定,郑森,他就是一个猪队友。可以饮酒之余喊喊口号,但绝不可托付身家性命。

而今夜,从朱以海口中得知,永历朝和郑森居然对自己发动这样一场阴谋,来挖自己墙角,吴争无疑是愤怒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

……。

但吴争还是在犹豫,要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的,转变为消灭一支曾经的“友军”势力,这需要极大的战略决心,更需要面对千夫所指的勇气,因为,郑森是永历臣子。因为内战,永远是不被人喜的。

吴争说服不了自己人。

一整天的会议,出现了三种截然不同的应对逻辑。

二张(张国维、张煌言)反对,他们坚决不同意在北伐成功之前,对“自己人”动手,哪怕是对方动手在先,但他们同意以相同的方式,不,准确地说,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将冲突控制在一个局部、一个区域。譬如……暗杀郑森。

吴争非常诧异,两个君子般的人物,更推崇的是暗杀对方的重要人物,来警告对方。

莫执念也反对,他的理由不突兀——没钱!

吴争势力就没有有钱的时候,万废待兴,摊子铺得太大,没办法,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但吴争势力从来没有因为没钱,而退缩过。这其中有莫执念的功劳,但也不是仅莫执念的功劳,就如同义兴朝,哪怕是给它两三个莫执念般的人物,也做不到象吴争势力一般,因为,烂泥扶不上墙。

这话不刻薄,但凡义兴朝有可扶之处,吴争更愿意做个被世人咒骂的权臣,而不是彻底与宗室分道扬镳。

熊汝霖弃权没有表态,虽然不知道他心中究竟怎么想,但他的态度,也相当说明了在赞成和反对之间,他更靠近赞成,因为此时吴争,是少数。

马士英是赞同的,可他的官职,还没有达到可以参与表决的程度,所以,他只能干看,用后世的话说,是列席。

吴争有种压抑感,他不怪二张反对,发动一场战争,确实是需要谨慎,特别是“对内”战争,吴争至今还无法真正摆脱明室,不是因为挣脱的力量不够,而是吴争势力中,还有着太多的明臣。

这些人是忠臣,勿容置疑,譬如二张,譬如钱肃乐、黄道周,他们虽然已经决定与明室脱钩,但这不代表着,他们的内心还对明,有着千丝万缕地牵挂,那是他们为之奋斗了半生、甚至大半生的效忠对象。

岂能轻易一刀两断?

吴争彻底体会到了曹操的为难,也体会到了曹操的无奈,汉室不可扶,但汉臣犹在!

这就是一种撕裂,人心的撕裂。

人心,可以有善恶、对错。

但正治只有敌我!

吴争没有再坚持,他选择了妥协。

但吴争的心性,绝不是妥协之人。

妥协,是为了缓和内部意见的不统一,防止撕裂。

吴争采取了迂回,战争不可发动,那么,就来一次突发的、不可避免的……遭遇战!

吴争不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但永历朝和郑森确实触碰到了吴争的底线。

眼下造成的危害,确实不大,但不还击,谁敢说,危害不会弥漫、扩大?

吴争只是个诸侯,而永历是,皇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对方的手已经伸进自己的家,吴争不能忍,也不想忍!

于是,吴争去了小灰楼。

令宋安开始汇总对南的各种情报。

吴争是打算,不管物议,要强行对南动手了。

可让吴争意外的是,一个虽是预料之中,但来得恰是时候的战报,让他的“报复行动”变得顺理成章!

……。

次日一早,张名振、王一林带来了捷报。

王得仁死了!

缴获大小船只八百多条,其中炮舰十六艘,最大一艘舰船,装载新式火炮六十四门,几可与张名振水师主力舰相提并论。

听着张名振二人的复盘,吴争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不是王得仁没有防备,或者说没有想到吴争会突然动手,那么双方全力一拼的后果,恐怕不是吴争能承受的。

可这也让吴争暗暗庆幸,若不是当机立断,这事再拖下去,那么,王得仁日益壮大的水师,将对舟山、吴淞水师形成无形的牵制。

三支水师舰船的驻囤地距离太近,一旦发生冲突,后果难料。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能抢吗?

最主要的是,王得仁部已经不受控。

不管王得仁是投永历,还是投清,都将是吴争势力巨大的损失。

王得仁因为是在劫掠商船返回的途中,被张名振狙击,所以,其部下大都留在三座岛上,王得仁的死,加上被舟山、吴淞两支水师合围,纷纷选择了投降。

其部九成以上被俘,囚禁在陈钱山周边,等待吴争的处置命令。

“俘虏的那些人……可用吗?”吴争问道,这是他最关心的事。

张名振摇摇头道“这些人海盗做久了,怕是难以控制,若王爷不是命令,末将希望还是让他们迁返内地、落籍为民。”

吴争沉默,他知道张名振说得对,这些人离岸久了,性子也野了,补充进自己水师,怕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这样的人剽悍,用得好,能成为一把利刃,用得不好,反伤自己。

吴争沉默了半晌,点点头道“那就按你的意思……。”

“我要。”

吴争一愣,看向王一林。

王一林道“张总兵是怕这些人不服统率,可我不怕。”

吴争皱眉道“可编入舟山水师,也同样会乱。”

王一林道“你如果允准,我可离开舟山水师,接替王得仁的位置,来统率这支水师。”

吴争心中一动,这两年中的一年半,王得仁贡献的财物是巨大的,着实替财政司解决了不少难题,让这支水师保留下来,确实是个好的选择,至少在清廷还在的时间里,可以对北方远洋贸易进行控制。

吴争道“可是可以……只是你若接手,对外如何宣称?”

王一林已经是义兴朝诰、券俱全(明爵位分两种,有诰有券世袭,有诰无券的不世袭)的堂堂仪真伯,如果去当了海盗,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王一林哂然道“有何难?对外称王一林暴病而亡就是了。”

吴争傻眼,有这么咒自己的吗?

张名振眉毛一挑道“王爷,我认为伯爷说得对,陈钱山水域乃南北海路的必经之处,有一支水师在那,百利而无一害啊。”

王一林呵呵笑道“我叔的水师尽没,你虽说答应为我再组建一支水师,可一支水师耗费得多少银子?如今现成的战船、水员在,我怎能错过?”

吴争蹩眉道“可你的爵位……?”

“不过是个空衔,每年领那么几百石钱粮罢了……你补给我就是。另外,我叔殉国,我也没娶妻生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果北伐成功之时,我活着回来,还补我一个爵位便是。”

吴争一咬牙,道“成,我允了。”

王一林手一伸道“既然让我去,除了我自己的那百多人,你得再给些老兵。”

吴争颌首,看向张名振道“从吴淞水师调拨些人给他。”

张名振为难地看了王一林一眼,“我部水师刚组建不久……给你五十人吧?”

王一林大怒,“当王某要饭的啊?陈钱山那边几千号人,我这边总得那些可靠之人过去,否则怎么镇得住……吴争,至少得三百!”

张名振急了,“抽调三百老兵,我的水师就得散架!”

吴争只好打圆场道“这样,吴淞水师抽调一百,另外的从舟山水师抽调……反正你在舟山水师也有些日子了,哪些人合适,心里有谱。”

张名振听了吁了口气,应道“我回去就安排。”

王一林想了想道“也成。不过,还得调些战船。”

吴争摇摇头,笑骂道“别得寸进尺,近两三年船坞造的新舰,都是给舟山水师换装的……这事你知道啊。况且,你驾着水师的船去打劫,这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谁吗?”

王一林愣了愣,立即改口道“那成,把换下的船给我就是。”

吴争哭笑不得,无奈之下,朝张名振道“你那边挑几条封存的旧船给他了事。”

张名振这次应得爽快,“成……王爷,我给他十条,换船坞一条新船?”

吴争怒瞪道“买了我一百多万两购来的十二条新炮舰全在你吴淞水师,连这两年船坞新造的八艘也给了你……你还要啥?”

张名振连忙改口道“成,成,我不要了。”

那边王一林突然道“能抢吗?”

吴争一愣,随即会意过来,立即摇头道“不能。只抢货不杀人,这连王得仁也做到了,你想破例……敢情,你真把自己当海盗了?况且,海商的船,都是商船,你一打劫的,要商船做什么?”

王一林道“如今的商船,稍大些都装了火炮,少则四门,多则十几门……就是火炮差了些,多是石弹炮……。”

吴争打断王一林,果断地说道“别想那没用的,抢货已经无德了,你别再找事……有本事抢战船去,南面东番红毛(台弯)那多得是战船、火炮,还有那郑家舰队……。”

说到这,吴争心里一震,无形中,一个“报复”南边的计划大框,开始慢慢成形。

“你们两今日留下陪我吃饭……我有事和你们商量。”

这顿饭吃了整整两个时辰。

吴争和张名振、王一林商议了什么不知道,但他们二人离开时,是面带微笑的。

……。

晚上,吴争回了父亲吴伯昌的小院。

饭不奢华,但丰富。

居然是已经开始显怀的钱瑾萱、周世敏二女亲自下厨做的。

周世敏原先不会,是央求着吴小妹手把手教的。

让吴争奇怪的是,出身书香世家的钱瑾萱居然也会,还做得不错,特别是一碗梅干菜扣肉,做得不比绍兴土著逊色。

一顿饭,一家人,无缝是欢乐的。

但欢乐背后,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当吴争漫不经心的目光,碰上周世敏时,周世敏在回避,在局促,在不安。

织造司银子出了问题,吴小妹知道,钱瑾萱、周世敏二女自然也不会不知。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该猜到的,都猜到了,除了吴伯昌。

但吴伯昌能感受得到,不痴不聋,不作家翁。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不痴不聋,不作家翁

ps感谢书友“先”、“书友20191208212648683”投的月票。

不痴不聋,不作家翁。

这理,吴伯昌懂,所以,他在笑,真心的笑,他相信自己的儿子能妥善处理好家务事,也相信,面前的两个媳妇,是吴家人!

饭后,吴伯昌笑道“老了,才吃了两块扣肉,腹就涨得慌……小妹,陪爹出去遛遛。”

吴小妹脆生生地应“唉”,起身搀扶着吴伯昌的胳膊往外走。

钱瑾萱左右一打量,脸色些僵,“我也陪爹……。”

说着往外追了去。

吴争没有阻拦,走到边上椅子边,坐了下来,从侍女手中接过清茶,低头慢慢嗞饮着。

周思敏地脸色在变化,她有些受不了这种难言的沉闷。

侍女们收拾得很快,收拾完全后便退下了。

堂内仅剩吴争和周思敏二人。

“为什么?”吴争依旧低着头,但显然,话是出自他的口。

周思敏脸色一白,没有回答,她沉默着。

吴争将茶放在几上,没有看周世敏,“如果你将银子送去应天府,我不怪你……人嘛,念情是种美德,我或许不喜,但绝不怪你。可为何是鲁王,又为何是永历……你千万别说,你不知道鲁王背后是永历。”

周世敏慢慢地向前几步,走到吴争面前,准备跪下。

吴争阻拦道“不必跪,把话说清楚就是了……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周世敏身子有些僵硬,脸色也有些僵硬,但她不说话。

吴争等了许久,轻叹道“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不过,织造府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好生待在家中待产就是。”

说完,吴争起身,往外走去。

周思敏突然在背后道“你就不能……与宗室共存吗?”

吴争身子一顿,站住,没有回头“为何会这么说?”

“我知道,你已经开始对十一府之地宗室……动手。”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是。”

“为什么?”

吴争慢慢转身,看着周思敏的眼睛道“如果我不动手,他们就动手了。既然你能知道,我已经开始对宗室动手,那么,也应该知道鲁王这两年做了什么。”

“可宗室没有反你的意思……。”

“不。”吴争打断道,“十一府之地,任何一个势力的壮大,不管它有无针对特定的一方,对我,对整个大将军府而言,事实上已经造成威胁和对抗。眼下确实是我先下手了,可不代表着,宗室没有谋乱之心,实力地增长,鲁王……他控制不了。”

周思敏愣了一会儿,仰头道“您若示之以仁,宗室便会还之以善,都是自己人,为何就不能和平共处?”

“一山不容二虎。”吴争轻叹道,“他们该离开去应天府,如此,可两安。”

周思敏急道“您明知道,他们去不了应天府,朝廷容不了他们。”

吴争诧异地看了周思敏一眼,“我很意外,在你眼中的当今天子,竟是个不念亲情之人?”

周思敏脸色剧变,急道“夫君误会了,我并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夫君也说一山不容二虎,鲁王又怎能去应天府?况且鲁王背后是永历皇帝!”

吴争深深地看了周思敏一眼,“我只想知道,你明知鲁王背后是永历,为何还要帮他?”

周思敏沉默不答。

吴争长叹一声,“也罢,你若认为你所做的一切是对的,我不强拦你……小蛮啊,我希望日后,你不会因此而后悔。”

一声“小蛮”,让周思敏脸色剧变,她突然道“其实……其实……。”

可终究咽了回去,没有说出来。

吴争不再问,再次动步往外走。

周思敏急道“夫君可还记得,当年妾身嫁进吴家时,您的承诺?”

吴争慢慢皱起眉来,吴争记得,周思敏自愿为侧室,这为了留下正室之位给朱媺娖,但这不是承诺,吴争并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反对。

倒不是当时吴争对周思敏耍小心眼儿,是因为当时,鲁王监国,朱媺娖不过是个前朝公主,事情确实可以有回旋的余地,也就是说,吴争当时认为,朱媺娖走不得今日这一步。

同时,吴争也乐观地以为,经过大难之后的明室,会卧薪尝胆、痛改前非,真正团结起来反清复明。

然而,经过五年,吴争失望了。

宗室还是那个宗室,群臣还是那般群臣,哪怕经过了数次监国、皇帝的更替,依然不可救药,他们只注重于自身的利益,可以无视谁来当皇帝。

或者说,只要他们的利益得以保全,任何一个宗室,都可为帝,甚至可以是北面的鞑子来当皇帝。

但唯独不同意吴争当皇帝,因为他们清楚地意识到,吴争反的不仅是清,更是皇权。

皇权很重要,只有皇权可以任由他们对天下予取予夺,而不被律法所制裁。

可吴争是个异类,他要将皇权打落尘埃,所以,这是对立,绝无妥协的可能。

而朱媺娖,终究站到了宗室一面,她自己给自己的使命,是维护明室、维护皇权。

那么便是,决绝!

此时周思敏以此来指责吴争,这如何不让吴争愤怒?

“你怕是真疯了!”

吴争再不迟疑,大步离去。

……。

吴伯昌三人遛着弯,远远看到吴争离去。

吴伯昌心里就“格噔”一下,难道……事大了?

在吴伯昌看来,再不好也是自家人,没什么事不能说开,当然,得是自家人才行,如果真无意当自家人,那就另当别说。

想到这,吴伯昌再无遛弯的兴致,但也不说话,摇摇手,顾自往家回了。

吴小妹轻呼一声“爹”,追了上去,留下钱瑾萱脸色一变。

“夫君对你说了什么?”钱瑾萱在房中盯着周思敏道。

周思敏在流泪,她摇摇头道“这事怕是瞒不住了,姐……不如对夫君直说了吧。”

钱瑾萱闻听一愣,许久,轻叹道“可那边怎么办?早知事情弄成现在这样,还不如当初一口回绝呢。”

周思敏泣道“姐,如今我怕见到夫君的眼神,那就象是一个陌生人。”

钱瑾萱上前揽着周思敏的肩膀道“……难为你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套中有套

应天府一片详和。

战争远去,百姓心也就定了。

百姓的记忆,就只有短短的一、二日。

随着钱庄弊案,朝廷给予全额的补偿,对之前民乱的宽赦,百姓再无与朝廷对抗之心,一个个眉开眼笑,继续当他们天子脚下的顺民。

朝廷、各衙门运行的效率也高了不少,政令的下达也顺畅了许多,往日手脚不干净的各官员也收敛了起来,如果说,这种情形能够维持个十年、八年,那真得可能迎来一个义兴盛世。

太傅府中。

黄道周与钱肃乐相对而坐。

“希声兄,此事关乎我朝百世基业,若能成事,希声兄必能名垂青史……还望希声兄秉公忘私,以天下为己任。如此,善莫大焉!”

面对着黄道周侃侃而谈,钱肃乐脸色不虞。

钱肃乐沉默着,杭州府的消息,吴争对宗室动手,朝廷的反应也甚为激烈。

做为新任义兴朝首辅,钱肃乐两难。

皇帝执意调动大军向南警戒,他无法阻拦,虽说是首辅,但谁都知道,这首辅之位,皇帝是看在吴争脸上赐予的,其实也就是个傀儡般的职缺。

钱肃乐已经对明室无信心,在京城弊案发生,朱慈烺令禁军对吴争动手之际,钱肃乐就对明室失去了信心。

然而,这事发生在京城弊案之前。

钱肃乐是个正人君子,在其位谋其政,不得不呕心沥血。

为得,不是明室,也不是为了吴争,为的,就是这天下黎民。

钱肃乐很清楚形势,合则利、分则败,如果内战,天下分崩离析,再无北伐之可能。

所以,当之前还是首辅的黄道周上门来,恳求他暗中联系女儿钱瑾萱,实施这计划时,钱肃乐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

虽然钱肃乐也明白,这事会损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但在钱肃乐心里,与天下芸芸众生的福祉相比,一切都可以牺牲,哪怕,是自己的女儿。

黄道周的谋划其实很简单,将当时还是长公主的朱媺娖和吴争撮合在一起,那么,一切就都顺了。

联姻,在这个时代,无疑是最好的正治手段。

虽然这样一来,钱瑾萱的正妻身份铁定不保,没有长公主肯做偏房的,也没有哪个臣子会容忍长公主做偏房。

但这样一来,双方的联合,足以稳固义兴朝的正治,也足以抵御来自江北敌人的觊觎。

应天府面上详和,可私底下,暗流涌动。

黄道周也无奈,他也已经投靠了吴争,可他一样认为,义兴朝乱,对吴争没有好处。

问题是吴争断然拒绝了朱媺娖地善意(不是朱媺娖登基后的那次,是朱慈烺派朱媺娖前往江阴的那次),使得此事不可能走明道,只能暗中撮合,因为明着被拒绝,太损皇家颜面了。

于是黄道周秘密见了朱媺娖,打算以柔克刚,走吴争内室路线。

动用周思敏和钱瑾萱二人为助力和说项。

为了说服钱肃乐,可以将朱媺娖、钱瑾萱同为夫人,地位平等。

朱媺娖首肯了,但有了这几年阅历的朱媺娖,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顺手牵羊的计策。

那就是解决被吴争圈禁在杭州府鲁王一脉宗亲。

朱媺娖很清楚,吴争圈禁鲁王,吴争想要的就是一个大义。

挟天子以令诸侯做不到,但随时可以扶鲁王上位,另立山头对抗朱慈烺。

所以,朱媺娖首肯黄道周谋略的同时,加上了这个顺手牵羊之计。

动用永历朝的暗线,向永历帝建言延揽朱以海,这对于黄道周而言,轻而易举。

黄道周本就福建漳州府人氏,又曾是隆武朝的首辅,隆武朝亡,大臣们几乎原班人马投了永历朝,可谓一脉相承。

以黄道周的人脉,打到几个人联名上疏,以眼下永历焦头烂额的局势,自然无有不准,册封一个本就是宗室的朱以海为亲王爵,没有任何障碍。

一心为了北伐的钱肃乐被黄道周说服。

于是,这个谋划就顺理成章的开始了。

一边周思敏、钱瑾萱以织造府扭转钱款的便利,资助朱以海和十一府宗室招兵买马,待时机成熟,再悄悄泄密给吴争,借吴争之手,彻底消除朱以海及其一脉宗亲的潜在威胁。

另一边,又可祸水南引,使得吴争与永历再无媾和的可能。

而吴争的大将军府,毕竟实力不大,要想北伐,必定需要借助外力,没有了南边的永历朝,就只能与义兴朝妥协。

如此,再由周思敏、钱瑾萱枕边说项,大事可成。

然而,钱庄弊案板发生,加上战争突然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暴发。

许多原本顺利的事,难以进行下去了。

譬如朱慈烺退位,朱媺娖重新监国。

譬如小部分禁军反乱,截杀吴争,而朱慈烺将错就错,真下旨令禁军追杀。

譬如发生宫变,朱慈烺失踪。

再譬如朱慈烺无端自尽,虽说坊间沸沸扬扬地传言,是吴争逼迫,要将朱慈烺带去杭州,如同朱以海一样圈禁起来,使得朱慈烺不堪受辱,才选择自尽。

这些突发事件,阻碍了黄道周计划的实施。

在这种皇室与吴争强硬的对抗之下,周思敏、钱瑾萱枕边说项,也不可能会说服吴争。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因为已经登基的朱媺娖,主动入王府与吴争告白被拒。

朱媺娖已经没有了勇气再试第三次。

于是,事情便这么拖延下来,相当于无限期地中止了。

直到这次吴争突然对十一府宗室动手,猝不及防之下,怀有身孕的周思敏、钱瑾萱甚至来不及遮掩织造府帐目,这事便如冰山一角,慢慢显露出来。

当杭州消息传到京城,朱媺娖以一种决然的方式,调动大军南向,摆出一副开战的架式,此举一来安抚朝廷辖下的宗室,二来也向南面展示自己的决心。

但黄道周心里很清楚,朱媺娖一面决然,一面却将首辅之位给了钱肃乐,这依然在向南面表示善意。

所以,黄道周再次入宫,重提这件本已无限期搁置的谋划。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钱肃乐要请辞

ps感谢书友“书友20190102151451055”的打赏。

黄道周说服了还在气头上的朱媺娖,在得到朱媺娖首肯之后,便来找钱肃乐,因为只有说服钱肃乐,才能通过钱肃乐,对南边施加影响。

然而,钱肃乐已经不再是大战前的钱肃乐。

在见了钱庄弊案和禁军追杀吴争之后,钱肃乐已经彻底地明室失去了信心。

如果不是朱媺娖突然让他做了首辅,钱肃乐已经准备了辞呈,准备离开京城前往杭州府了。

君子欺之以方。

做了首辅的钱肃乐,只能改变打算,继续在朝堂上,尽自己一份心力。

可今日黄道周再次找上门来,重提旧事。

钱肃乐心中岂能不愤怒?!

杭州府之事已经渐渐暴露开来,首当其冲的就是钱瑾萱、周思敏二女。

周思敏他管不着,可钱瑾萱是他的亲生女儿啊,无端端地陷入这权力倾轧的阴谋里,钱肃乐本就已经悔得直想抽自己耳光。

于是钱肃乐沉声道“幼玄兄,此事无疾而终是为幸事,若再进行下去,怕是你我再无颜见吴王殿下……老夫有言在先,今日之后,只要不再提及此事,幼玄兄前来,钱某扫榻以待,若幼玄兄再提,那就别怪钱某翻脸无情!”

黄道周还不甘心,道“难道希声兄真要看到双方同室操戈,发生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吗……?”

钱肃乐哂然道“原本钱某也作此想,可最后发现,这义兴朝真正在做事的,也就吴争一人。幼玄兄,兔未死便已经想要屠狗,这样的皇室,如何收服天下英雄效忠?听钱某一句劝,死了这条心吧!”

“可当今天子不一样……。”

“真不一样吗?”钱肃乐轻哼道,“将吴争逼出应天府,这手段……啧啧,恐怕逊帝也不及啊!”

这话已经涉及到当今皇帝了,黄道周一听钱肃乐这话,便知道钱肃乐决心已定,不可能被自己说服。

黄道周喟叹一声,“希声兄啊,你道黄某是墙头草吗?你也知道,吴王麾下十一府之地,数百万人口,如今征召到二十万(正军十八万)大军,已经是极限,可真要北伐,这区区二十万军队怎够?唯有联合朝廷大军,北伐才有可能……。”

钱肃乐摇摇头道“你作何想,是你自己的事……钱某已经决定,明日就向陛下提交辞呈南去……哎,都怪我这做爹的糊涂,将小女傻子入这等龌龊事中,此去,我得向吴争好好解释清楚,好让小女不受此事牵累。”

黄道周一听,急了,“希声兄万万不可,你若辞官,这朝廷中还有谁可支撑大局?”

“幼玄兄自然当仁不让。”钱肃乐淡淡道。

“可陛下也断不肯容你辞官啊。”

“钱某要走之心已定,谁也无法阻拦。”

“这……可到时,吴王还以为黄某有了异心,容不下希声兄……。”

“幼玄兄放心,钱某不是踩别人脱罪之人,此事责任全在我,钱某会向吴争说个明白。”

黄道周看着钱肃乐许久,长叹一声,拱手告辞而去。

……。

“首辅真说要辞官?”朱媺娖微蹩眉头问道。

“是。”黄道周躬身道,“臣已再三劝他,然而他主意已定。”

“不成。朝廷首辅岂可说离开就离开……如此朝廷颜面何在?”朱媺娖悠悠道,“况且,朝廷不能没有钱相,朕,也离不开首辅。”

黄道周想了想道“要不,臣再去劝劝……如果还不成,那只有等首辅提交辞呈时,陛下亲自挽留了。”

朱媺娖沉默了一会,道“首辅不能走……他一走,吴争便没了顾忌,十一府宗室一旦有事,那么在京宗亲就会大乱,怕又是上演一场逼宫,朕到时是下旨开战,还是与宗亲对抗?”

黄道周闻听一愣,他听出了朱媺娖话中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朱媺娖不是真离不开钱肃乐,而是这个节骨眼上,钱肃乐一离京,吴争就没有了顾忌。

黄道周心中悚然,他诧异地看着朱媺娖道“陛下之意……是要将首辅强行留在京城……挟为人质?”

朱媺娖眉头一紧,斥道“朕何曾说过这话?”

黄道周愕然。

朱媺娖突然话头一转道“朕心里清楚,黄相其实也是他的人。”

这口中的“他”,自然非吴争莫属。

黄道周大惊失色,跪下请罪道“陛下恕罪,臣实忠于大明。”

朱媺娖抬手道“黄相请起,朕没有丝毫怪罪你的意思。只是黄相心里应该有杆秤,他终究是义兴朝的臣子,公然对宗室动手,恐怕于情于理之外,还有国朝律法在……黄相啊,许多事的把握,还须仔细斟酌才是。”

黄道周愣了半晌,躬身道“请陛下放心,臣必定以朝廷社稷为重!”

“如此就好。”朱媺娖挥挥手道,“此事朕还得再思量……黄相先退下吧。”

“是。”黄道周暗暗吁了口气,倒退着,出了门。

……。

“事情办得如何?”

多尔衮依旧一脸病容,但这次,他的面容苍白的吓人。

原本圆滚滚的脸,整个凹陷了进去,皮贴着骨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油枯灯灭的征兆。

多尔衮的时日,怕是不多了。

如果不是因为意识到了这点,多尔衮又岂会“放纵”沈致远和钱翘恭二人,怕是在第一时间就该砍下他们二人的脑袋。

如果不是意识到这点,多尔衮又怎会与义兴朝停战?以多尔衮的心性,他必定起举国之兵,将义兴朝,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将吴争势力,狠狠地扼杀了襁褓之中。

绝不会任由吴争势力如此漫延开来。

但从近两年来,多尔衮身子骨不时地伤病复发,时常咳血,宫中御医久治不癒,已经是药石不济了。

所以,一向以力服人的多尔衮,不得不采用以柔克刚。

他真心想要造反吗?

是!

两年前,多尔衮还在这么想着,也在这么筹划、准备着。

可现在,多尔衮再没有造反的心思,他要做个“忠臣”!

当然,不是小福临的忠臣,他要新觉罗氏的忠臣。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英雄迟暮?

ps感谢书友“背石头的小蚂蚁”投的月票。

多尔衮很清楚,这世上没有人会选择追随一个时日无多的主子,哪怕他现在依旧大权在握。

哪怕是皇帝,到了迟暮,往日的心腹之臣,也会向储君献媚。

一朝天子一朝臣,没有人能万万岁。

多尔衮也不得不要挟皇太后布木布泰下嫁,来换取自己对小福临的支持。

否则,两年前,多尔衮就会被宗室活撕了。

多尔衮的兄弟太多了,他排行十四,去年被他整死在狱中的豪格,那可是他的亲兄长,还有与沈致远一起从大漠得胜回来,想以此来要挟多尔衮助他封叔王的阿济格,也是多尔衮的亲兄长,正如阿济格对多尔衮说的,你老十四能做皇父摄政王,我做哥哥的做皇叔亲王怎么了?

这只能怪多尔衮他爹努尔哈赤太能生了,一生就生了十六个。

真不能怪多尔衮不受人待见,任何一个多尔衮的兄弟,到了多尔衮这位置,怕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权力,惹得祸!

多尔衮是明智的,从知道身子骨撑不住那一天,他就开始转变策略,不,这不叫策略,而是无奈之下,与自己内心的妥协。

既然做不成皇帝,做皇帝的老子也成,如此,既不用背谋反之恶名,也可让自己享太庙血食。

这就有了布木布泰下嫁的传说,天知道,生性风流的多尔衮,会对一个快四十岁的寡嫂有男人的激情,至于传说中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浪漫爱情故事……呵呵,如果让多尔衮知道,恐怕直接就吐了,要有这身子骨,多尔衮宁可去宠信豪格的媳妇。

既然布木布泰妥协了,一道秘旨下嫁了多尔衮,多尔衮如愿以偿被福临称为了皇父摄政王,那就得投桃报李。

于是就有了多尔衮这两年的回报。

但这不代表着多尔衮要放弃权力,恰恰相反,多尔衮更要汲取权力。

权力这东西,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一旦失权之势形成,便会一溃千里,所谓树倒猢狲散,那就是一场千里大溃败。

无数曾经得罪过的人,会蜂涌扑上,吸食他的骨血,将他挫骨扬灰,这是自古铁律,绝无可回旋的余地。

所以,多尔衮选择在“效忠”福临的同时,为福临再树立起一个“强敌”——沈致远。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多尔衮觉得沈致远是个“可托付”之人,至少是个重义之人。

选一个可托付之人很重要,主要是人品。

沈致远重义气,轻阵营,重要的是,有才,可带兵。

这对多尔衮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但,沈致远有个最让多尔衮头痛的缺陷,那就是沈致远与吴争的关系。

重义之人,往往难以取舍旧主友、新主。

可重义,也正是多尔衮欣赏沈致远的地方,确实为难。

如果多尔衮时间足够,那么他会把精力放在攻克沈致远心理障碍上,也就是去改变沈致远,不需要太长时间,三、五年足够。

可多尔衮没有时间,那么,他只能转换方向,将目光看向南边——吴争。

只要吴争死了,不,不用死,只要吴争势力垮了,那么以沈致远心中那份率军驰骋沙场的渴望,他唯一的选择就只能归附多尔衮。

另外,多尔衮还有一个依仗,那就是东莪,如果东莪有了沈致远的骨肉,便是上了保险。

但多尔衮清楚,以此时自己的身子骨和朝廷捉襟见肘的兵力、财力,短时间是不可能击败、荡平江南的。

所以,多尔衮在压制沈致远的同时,布了一步棋——扰乱江南,引发义兴朝内部纷争!

不管是义兴朝赢了,还是永历朝赢了,亦或者是吴争势力赢了,最后的结果都该是三败俱伤,大清得利。

多尔衮下了血本,同时动用了埋在义兴朝、永历朝的大量暗子。

当一切进展顺利之际,江南吴争突然莫名其妙对十一府宗室动手,打乱了多尔衮的布局。

这让多尔衮非常地郁闷,难道,这小子真有神助?

“事情办得如何?”这话,是多尔衮询问刚林的。

刚林答道“回王爷话,据最新从杭州府传来的情报,埋在莫执念身边的暗子已经暴露,但从局势看,他并未将真实情况吐出……另外,据应天府传来的情报,吴争突然对宗室动手,引发了义兴朝君臣的愤怒,经由咱们布在朝野的暗子推波助澜,义兴朝已经调动大军南向。”

多尔衮轻喘着,问道“这么说来,义兴朝内内讧将起?”

刚林犹豫了一下道“或许……无法尽如人愿。”

“为何?”

“义兴朝大军确实调动南向,可至常州府后,迟迟不继续南下,很可能只是对吴争摆出的姿态,而非真正要与吴争决一雌雄……以我看来,义兴朝当今女皇倾心吴争的传言,应该不假,这场内讧……怕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

边上祁充格拱手道“王爷,不管义兴朝会不会起内讧,但咱们布下的局,他们一定钻。永历与义兴的正朔之争,由来已久,只是隆武朝灭亡,我朝给了他们双方太大的压力,反而使得他们无瑕它顾、相安无事了。如今我朝与义兴朝停战,义兴朝便有了足够的精力去找永历朝的麻烦,而永历朝也由此获得了诋毁义兴朝的借口,指责义兴朝与我朝媾和。如此一来,双方必定会有一场龌龊,咱们要做的是,坐山观虎斗和推波助澜!所以,与其引发义兴朝内斗,使得义兴朝无法南向与永历朝争斗,不如放弃对义兴朝的扰乱,使得他们可以一心对付永历朝,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于两败俱伤,我朝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刚林见祁充格说话,低头往后退了一步,不是他敬重祁充格,而是刚林心里很清楚,祁充格的建议定会被多尔衮否定。

相较而言,刚林比祁充格更了解多尔衮。

是,对朝廷而言,义兴朝与永历朝暴发争斗获得的利益远大于义兴朝内讧,可问题是,多尔衮最需要的是义兴朝内讧,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将沈致远捏在手心里,为他所驱使。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老谋深算

在多尔衮看来,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挑动义兴朝和永历朝的争斗,而是引发义兴朝内讧。

正治,站对队永远是最重要的,至于对错反而是将要的。

刚林不经意的后退,没有被祁充格察觉,却被多尔衮看在眼里。

多尔衮蹩眉道“你往后缩什么?讲讲,你对此有何看法?”

刚林这就没有办法了,原本不想去否定祁充格,引起二人之间龌龊,可现在,相较于得罪多尔衮,那还不如得罪祁充格。

官场就是这样,当着领导的面,千万别去否定同僚,那样会使同僚恨你入骨,除非你能保证这位同僚能被你一直踩在脚下,否则,他可能在一个你单相不到的时候,背后捅你一刀。

刚林上前,冲祁充格歉意地一笑,朝多尔衮道“永历遁往云贵,虽有郑成功居沿海一隅之地,但中间间隔数千里,又有我军数十万挡着,要想与义兴朝来一场恶斗,只怕非常困难,就算永历下旨命令郑成功率水师北上,恐怕也仅仅是在海上或者沿海打一场不痛不痒的水战罢了,况且,以郑成功眼下的处境,会不会奉旨北上,还得两说着。所以,最大可能,无非就是两朝相互打打口水仗罢了。”

多尔衮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唔”了一声。

这一声“唔”,代表着认同,祁充格若是连这都听不出来,那就该回去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祁充格不经意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明白,这时就算他改变调门,也来不及了,反而让多尔衮觉得他,只是个倿臣。

多尔衮可不管这些,他将目光投向刚林,问道“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应对之策。”

刚林道“义兴朝乱不起来,那就给他们之间添把火。”

“怎么添?”

“这……要不让在应天府的细作……暗杀一个吴争非常在意之人?”虽然多尔衮问得突兀,但刚林的思维非常快,一边想一边就有了一个行动的大致框架,“吴争已经对宗室动手,只是并没有杀人,或许,这也是义兴皇帝没有直接下令在常州大军南下的原因,投鼠忌器嘛……可要是暗杀一人,就可改变这个状况……不,不能暗杀,得明杀,还不能是细作动手,必须是宗室中人动手,至少,得与宗室有关……只是,这人不太好找啊。”

“有一人合适。”祁充格突然上前道。

多尔衮转头问道“谁?”

“义兴朝的荆王朱慈煃。”祁充格急禀道,“之前,义兴朝因钱庄弊案,明室宗亲多有涉及,吴争在当时羁押一众宗亲,还查抄了各府,引得宗亲怨声载道、恨之入骨,尤以朱慈煃为最,听说当时吴争还唆使属下,当众殴打了朱慈煃。”

多尔衮皱眉道“如何联络上朱慈煃?”

祁充格忙道“正要禀报王爷,午时礼部左侍郎钱谦益前来求见王爷,因王爷正在小憩,我便打发他回去……他当时和我说起,朱慈煃不久前给钱谦益来信,信中有意归降我朝,想由钱谦益引见于王爷。”

多尔衮脸色一松,思忖了一会道“此事可行,按你说得办。”

祁充格大喜,问道“那……王爷要见见钱谦益,当面吩咐吗?”

多尔衮挥了下手道“腌臜小人,本王懒得与他废话,此事由你全权施为。”

“属下遵命,属下这就去办。”

看着祁充格不人得志地离去,边上刚林一怔,心中暗骂,现世报啊?

自己脑洞大开,突然想出了个好主意,不想,竟被祁充格二两拨千斤,功劳全让祁充格轻松占了去。

“你不服气?”

旬林一惊,连躬身道“王爷误会了,都是替王爷效忠,只要差事办得顺利,谁办都一样。”

多尔衮不再理会,闭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刚林有些尴尬起来,不知道是退是留。

好一会,刚林见多尔衮象是睡着了,于是挪动脚步,想悄悄退去。

正当他挪动了两步时,多尔衮突然开口道“沈致远最近在做什么?”

刚林一愣,忙答道“这……回王爷话,额驸平日里都与銮仪副使钱翘恭在府中饮酒,不过……。”

“不过什么?”多尔衮沉声问道。

刚林不敢隐瞒,如实道“额附时常去胭脂巷……咳,一般隔天都会去。”

“不知死活的东西!”多尔衮恨声骂道。

刚林知道不是骂自己,不敢接话。

他知道,但凡多尔衮还骂人,就表示沈致远不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反之,如果多尔衮不骂人了,那么沈致远怕是要活到头了。

果然,多尔衮骂完之后,问道“他去胭脂巷,可有找固定之人?”

刚林忙道“额驸常去找一个叫清吟的勾栏女子。”

“什么来路?”

“这……属下这就去查。”

“查清楚。”多尔衮斜了眼刚林,“若无什么异状……杀了吧。”

“是。”

“去把沈致远找来。”

“这……此时额驸怕是还在胭脂巷。”

“乒乒乓乓”地一阵碎响,多尔衮气得一袖拂过,榻边碗盏器皿掉了一地,全给砸碎了。

“将他拿来!”

“属下遵命。”

刚林逃似的退去,出了门,才敢用袖子抹了把汗。

……。

多尔衮说拿,自然是抓的意思。

可寻遍整个京城,怕是没人真敢抓。

只要多尔衮没倒台,就连皇帝圣旨都不好使。

刚林自然是了解多尔衮意思的,说是拿,其实只是用一种强迫的手段,促使沈致远去王府见多尔衮罢了。

所以,沈致远是被请来的,就差八台大轿抬了。

因为,沈致远喝得有些上头了。

这马车上,刚林是急得上火,沈致远这样子怎么去见多尔衮?

怕是一里外都能闻到沈致远哈出的浓浓酒味。

没辙了,刚林特地从莳花馆顺手牵羊了一只暖壶儿。

这一路上,在旗刚林,堂堂清廷大学士,愣是干起了侍候人的事。

怕是小皇帝福临,都没有过这待遇。

总算还有些成效,到王府门前时,沈致远神志总算是清醒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还敢躲?

刚林是抹着汗道“额驸啊,你可算是酒醒了,这要是再不醒,本官可真只能用冰水淋你了。”

沈致远摇摇晃晃道“啥事急在这一时半会啊?待我回去睡一觉,等酒醒了再去见岳丈大人不行吗?”

这话说着,沈致远还真转身往马车上爬。

急得刚林连忙一把拽住,差点要哭出来,“我说祖宗哎,王爷要见谁,谁还不得紧赶着?哪有让王爷等的道理?你要不去,我……我……这就给您跪下了。”

说着一撩襟摆,大有作势真跪的意思。

能跪吗?

不能!

真想跪吗?

当然不想!

这只是个调调,刚林若真跪了,明日朝堂上,就得被弹劾了。

虽说清廷已经明诏,满汉通婚,可那也仅仅是通婚,主、奴的差别还是非常严厉的。

所以,刚林是绝不会真跪的,而沈致远头毕竟也清醒了,自然也不会任由刚林胡来。

沈致远一把拽住刚林道“咦,大学士这不是要折煞致远嘛……成,我去还不行吗?不过嘴有些渴了,见岳丈大人之前,来杯清茶润润嗓子总行吧?”

刚林哪会拒绝?

于是,就在门房处,让府中侍女端了茶来,让沈致远喝着。

不想沈致远慢条斯里的喝着,大有一杯茶喝它个天荒地老的意思。

刚林在一边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地催促,催促的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沈致远是真不紧张?

不紧张才怪。

放着额驸府的正经良田不耕种,在花街柳巷厮混。

这搁寻常家都是丑事,何况是摄政亲王的多罗格格?

连皇帝见到多尔衮都得恭恭敬敬喊声皇父,道声安,何况是他一个女婿?

这等事要真追究起来,就是在打多尔衮的脸。

当然,多尔衮也不会傻到将这事公布出去,丢自己的脸。

这事虽是闺房之罪,可对沈致远而言,也是不大敬之罪,可杀头。

沈致远其实酒没有那么上头,他去莳花馆,自然是与长林卫互通消息。

可刚林亲自来“请”,这让沈致远敏锐地感觉到莳花馆不保险了,要出事。

所以,在随刚林离开之前,沈致远已经暗示钱翘恭,去找东莪。

如果在这世上,多尔衮还会有在意的人,那么从多铎那过继来的儿子多尔博是一个,东莪,是另一个。

沈致远是在故意拖时间,拖着东莪快些赶来。

他是真担心,万一多尔衮一怒之下,砍了自己脑袋,那所有事都白瞎了。

可时间越拖越久,是真拖不下去了,因为茶中水都喝干了,再拖就得嚼茶叶了。

而刚林也够损,沈致远拖时间,他就不让人给沈致远添水。

呵呵,这二人,性格还真有些象,可谓一丘之貉。

沈致远只能放下茶杯,随刚林去见多尔衮。

……。

“小婿拜见岳丈大人。”

沈致远的演戏功夫是天生的,没有深造过。

质朴、拙劣,但,非常有效。

“銮仪正使,正二品重臣,你竟天天逛勾栏?!”

多尔衮愤怒地一把抓起榻边刚换上的新碗盏,向沈致远砸去。

“啪”地砸在地上,碎沫渣溅了一地。

多尔衮更怒,嘶吼道“混帐!你竟还敢躲?”

沈致远还真躲了,在沈致远看来,让你砸是一回事,躲不躲是另一回事。

于是,这书房里热闹了,“乒乒乓乓”一阵脆音伴随着多尔衮中气不足的怒吼。

门外刚林是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还得挡着前来的府卫,啧啧,把他难为得哟。

多尔衮砸累了,其实不是,是没东西砸了,榻边能放几个碗盏,六七个罢了。

这一通之后,多尔衮累得直喘气。

沈致远讪笑着上前,伸手想替多尔衮抚抚背、顺顺气儿。

多尔衮怒目而视,“滚开!离本王远些!”

这要是换了任何人,还不得吓得直往后退?

就连多尔衮的亲生女儿东莪在此,怕也得先退下,等多尔衮气顺了,再来请罪陪不是。

可沈致远反应不一样,他是个厚脸皮。

见多尔衮对自己怒目而视,沈致远不退反进,绕到多尔衮背后,就这么大模大样地给多尔衮抚背了。

几下下来,多尔衮还就吃这套,他不吼了,气儿也顺了。

“为何去胭脂巷?”

沈致远心里一惊,可口中却大咧咧地道“这话岳丈问不到小婿这吧?”

“何意?”

“岳丈大人言而无信啊!”

“放屁!”多尔衮又怒了,“本王何时言而无信了?”

沈致远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道“小婿领兵出征大漠平乱,岳丈可是亲口答应,只要小婿立下战功,回来就可升迁……可到了呢?一个銮仪使打发了,手里要兵没兵,要权没权,小婿心中蹩闷,还不得出门找些乐子排遣排遣?否则闷在家里,就闷出病来了。”

多尔衮瞠目,回头瞪着沈致远。

敢情,这小子逛勾栏,罪过成了自己的?

要说脸长得好看些的男人总是占便宜些的,如果加上嘴皮子再油滑些,那就有大便宜可占。

想那多尔衮也是铁血之人,可真遇上了沈致远这些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那也是有理讲不清的。

多尔衮愣了半晌,没好气地斥道“正二品的銮仪使,竟被你说得如此不堪?你倒是睁眼瞧瞧,这天下降臣如过江之鲫,数都数不过来,这份差事要赏了他们,他们得从永定门磕头磕到紫禁城去。”

沈致远闻听,手停了下来,瞪眼道“他们能和我比吗?”

多尔衮脸色一沉,眼睛眯了起来,“都是汉人、降臣罢了……怎么,你自认为与他们有何不同?”

沈致远一本正经地道“自然是不同的,我岳丈大人可是当今皇父摄政王啊,他们怎么比?”

多尔衮张口结舌,刚刚阴冷下来的脸,瞬间绷不住了,拿手指点点沈致远道“你小子,就张嘴能!”

沈致远立即打蛇上棍道“小婿练兵、打仗也不差啊。”

多尔衮一下子无语了,闭上眼睛,不再搭理沈致远,却享受着沈致远给他抚背。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那就杀了吧

沈致远见多尔衮眼睛闭上,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他头不动,眼珠左右一晃。

这时却听到多尔衮道“在思量什么呢?”

沈致远忙答道“没……就是见岳丈不生小婿气了,心里松了口气。”

“你怕了!”

“不怕,小婿没做错事,解释清楚也就是了,怕啥?”

“没,做,错,事?”多尔衮一字一顿地问道。

沈致远不由得心里一紧。

“胭脂巷的勾栏女子美吗?”多尔衮闭着眼睛悠悠道。

沈致远心又一跳,“庸脂俗粉,也就是小婿排遣心中烦闷罢了。”

“好!”多尔衮轻轻道,“那就杀了吧。”

沈致远心忽地一沉,他不敢接话,可这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应了,画蛇添足。

不应,便是在哄骗多尔衮。

可问题是,沈致远不知道多尔衮“杀了吧”这句是真是假。

迟疑间,多尔衮道“怎么,哑巴了?”

沈致远舔了舔嘴唇道“杀了就杀了,不过无辜之人,不杀也没什么,放生了,算是为日后格格产子积福了。”

多尔衮睁开眼来,回头看了沈致远一眼,“这么一说,本王还真不好令人杀她了,不然,倒是本王给莪儿招祸了?”

沈致远嘿嘿一声道“全凭岳丈心意,小婿也就随口一说。”

“查过吗?”

“什么?”

“那勾栏女子。”

“……没,也就半个月的功夫,再说没事查她一个勾栏女子作甚?”

“去查!”多尔衮悠悠道,“查清楚了。”

沈致远混身一颤,强捺着语气变得平常些,“岳丈何意?”

多尔衮又一次转头,紧盯着沈致远,许久道“身世无异,就接回府中去吧,别天天往勾栏跑,冷落了莪儿。”

沈致远一怔,“这……这不……不妥吧?”

“换作本王三年前的性子,此时,那贱妇已经是个死人了。”多尔衮沉声道,“你,也是个死人!”

沈致远脑子有些乱。

“那女子是汉人吧?”

“是。”

“南面来的?”

“这……小婿不知道。”沈致远忙摇头道。

多尔衮深深地看了沈致远一眼,“行事得周全,别等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怎么掉的。”

沈致远惊愕起来,他感觉自己在多尔衮的目光下,就象光着身子一般。

“这是本王最后一次警告你了。”多尔衮再次闭上眼睛,“再没有下一次。”

沈致远全身发冷,他突然意识到,

莳花馆不能再去了,或许,早就已经暴露了。

自己扮了半个多月的风流纨绔,恐怕在多尔衮眼中,更象是小丑。

冷汗从沈致远的额头慢慢渗出。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东莪的声音,“莪儿求见阿玛。”

多尔衮睁眼,回头看向沈致远,“你叫莪儿来的?”

沈致远心中又是一震,他意识到,叫莪儿是个错误,这叫欲盖弥彰。

可多尔衮没有等他回答,“进来吧。”

东莪推门而入,打量了房中二人一眼,见沈致远无事,这才向多尔衮请安。

多尔衮道“起来吧……他叫你来的?”

东莪微笑道“孩儿不知道额驸在阿玛这,孩儿只是想来给阿玛请安。”

多尔衮目光闪烁,回头看了沈致远一眼,轻叹道“你小子比本王有福气,身边有个好女人。”

沈致远嘴里呐呐应着。

多尔衮向东莪招招手,东莪随之上前,依偎在多尔衮身边。

“沈致远,你若真是个男人,此生就不该负莪儿。”多尔衮轻轻抚摸着东莪的秀发道,“若你此生负她,本王就算做鬼,也定斩下你的头颅!”

沈致远忙应道“小婿谨记。”

多尔衮突然放开东莪的手,然后微笑着对东莪道“领着你的额驸回府去吧,阿玛还有政务要办,不必陪着。”

东莪微微一愣,遂笑道“那孩儿过几日再来给阿玛请安。”

多尔衮微笑着点点头,手轻轻地挥了挥。

可在沈致远和东莪快要跨出门时,多尔衮道“你做好准备,明日会有旨意。”

沈致远身形一顿,回身看向多尔衮。

多尔衮随口道“朝廷要扩编新军,达三万六千人,为三军六营,你与钱翘恭会各领一营,须好自为之。”

沈致远有些糊涂了,他张大着嘴巴,惊讶地看着多尔衮。

多尔衮没看沈致远,低头翻弄着榻上的公文折子,“别忘记了当初对本王的承诺。”

东莪轻轻扯了一下沈致远的衣襟,“还不快谢过阿玛?!”

沈致远这才回过神来,忙躬身道“小婿谢过岳丈大人提携之恩。”

多尔衮随意地挥挥手。

待沈致远与东莪转身离开之后,多尔衮发出一喟叹。

叹息,本就是一种无奈。

多尔衮很不习惯自己越来越频繁地叹息。

在他看来,叹息是一种羸弱的表现,可以挥刀,何须叹息。

多尔衮知道,沈致远的心结还未解开,眼下应该继续压制沈致远,磨他的性子、压他的心气,还不是可以信任使用的时候。

可问题是,自己还有时间吗?

这又不由得多尔衮仰头长叹一声,英雄迟暮!

可叹完,又后悔了,后悔自己又发出叹息……。

……。

三日之内,连上三道请辞折子。

钱肃乐是铁了心的不想干了。

但每道请辞折子都被留中。

于是,钱肃乐上了第四道折子,为了表达出自己辞官的决然,钱肃乐亲持请辞折子进了宫。

将折子交于内阁之后,还请求面圣,欲当面请辞。

朱媺娖非常为难。

也是,这内阁首辅之位,虽然不象是当初朱媺娖监国时那么重要、大权在握了,经过朱慈烺集权改制,许多权力都已收归皇帝所有,可毕竟是百官之首。

这刚换下黄道周,钱肃乐又坚辞不干,难道让黄道周继续做回首辅?

这不儿戏嘛。

不说难以向天下人交待,朝廷的颜面也不好看哪。

事已至此,要说朱媺娖想强留钱肃乐,那也不尽然。

朱媺娖一直留中钱肃乐请辞折的用意有二,一是顾及到朝廷颜面,二是迫于宗亲的愤怒,毕竟吴争将十一府之地的宗室全监控了起来,虽说还没杀人,可毕竟处于“屠刀”之下。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争,还是不争?

谁能保证吴争不会突然下令屠杀宗室?

说难听些,真等吴争动手了,远在应天府的宗亲就算想干涉也来不及,就不用说,他们根本无力干涉。

事实上,他们也只是嘴里喊喊,要是打起来,这些酒囊饭袋怕还不如朱以海呢。

宗亲只是吃过吴争抄家的亏,借机报复,情理中事。

所以,一听说钱肃乐要辞官归杭州府,无数的折子递上来,强烈请求皇帝不允,并扣押钱肃乐,以作人质,向吴争施压,更有甚者,已经谏言对南用兵,彻底解决吴争尾大不掉的问题。

看到这种折子,朱媺娖不由得苦笑,敢情,这些宗室还以为活在太祖、成祖年间呢。

朝廷眼下确实组建起了十几万大军,正在训练,这还得益于江南商会对倒闭钱庄的整合,还有吴争在京中对涉案宗室、豪门的抄没,这才让朝廷解决了燃眉之急,有了扩军的财力。

向南用兵,这不自寻死路嘛。

朱媺娖自然不会去搭理这种不知死活的折子,因为这种人不多,也就是一些吃了吴争大亏,想让朝廷帮着出气之人。

可朱媺娖也知道,面对着宗亲的愤怒,强压不行,自己以长公主身份上位,真要与宗亲决裂,势必引起一场难以控制、且难以收尾的内乱。

朱媺娖想冷处理,不赞成、不反对,拖着。

所以,对钱肃乐的请辞折留中,不延揽、不同意、不表态。

只要拖个一、二月,待杭州府那边对整个事件有个定夺,那么一切都会回归原状。

对于吴争,朱媺娖虽然也恨,恨他的决绝无情。

可朱媺娖对吴争有两点是深信的,一是吴争不会降清,二是吴争不会无故擅杀宗室。

所以,虽然杭州府的消息传来,虽然宗亲们一直敦促着朱媺娖向南用兵。

但朱媺娖一直坚持,大军止步于常州府,甚至不向苏州府靠近(苏州府是朝廷所辖)。

朱媺娖不想将事件扩大到引发内战的地步,虽然她心里也想能一战灭了吴争势力,但她不想杀吴争,哪怕身体是受到一丝伤害。

这看来矛盾,其实不然。

朱媺娖想毁的不是吴争个体,而是吴争的势力。

但,眼下肯定是做不到的,这一点,朱媺娖很清楚,义兴朝要生存发展,还离不开吴争。

但现在,钱肃乐堵在奉天门前。

落在进进出出的朝臣面前,这叫个什么事?

堂堂首辅,毅然面圣请辞,皇帝连见也不见,这叫什么事?

正在为难之时,黄道周来了。

朱媺娖赶紧派人把黄道周唤进来。

“黄爱卿,首辅还在吗?”此时朱媺娖就盼着钱肃乐赶紧回去。

黄道周点点头道“首辅还在。”

朱媺娖轻叹道“这可如何是好?”

黄道周揖身道“陛下,这么拖着怕不是办法。”

“那爱卿有何良策?”

黄道周苦笑起来,“钱希声性子刚烈,脾气又倔,这犯起了性子,怕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以臣之见,不如……就放他去吧,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

朱媺娖皱眉道“黄相可有想过,他这一走,首辅的位置谁来接任?况且,如何安抚宗亲,他们可是吵着嚷着要朕对南用兵的。”

黄道周稍一犹豫道“首辅可以由王翊接任,至于他的都御史之位,可以暂时空缺,擢升董志宁为副左都御史,暂领事务。”

朱媺娖想了想道“黄相可有想过复首辅之位?”

黄道周苦笑了一声,道“臣不敢想、不愿想,无力担当,还望陛下体恤。”

朱媺娖歉意地看了黄道周一眼,道“之前,是朕思虑欠当,委屈了爱卿。”

黄道周摇摇头道“朝廷大军南调,虽然止步于常州府,可明眼人都能猜到朝廷用心,虽说以吴王之才,定能猜到陛下的不得已,可大将军府麾下诸人,未必会领悟到陛下苦心,真要闹将起来,怕是吴王也拦不住,总不可能吴王亲至嘉兴府严控北伐军各卫吧?一旦朝廷大军进至苏州府,两军定会发生摩擦,如此一来,小事变大,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故臣主动请辞首辅之位,由钱希声接任,这不是做给吴王看的,而是做给吴王手下人看的,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事态。此事是臣主动谏言的,这怪不得陛下。”

朱媺娖点点头道“黄爱卿老成谋国,实为朝廷支柱……哎,朕有时也在想,为何忠臣良将都归了他了呢?难道明室真就留不住天下贤者之心了吗?”

黄道周忙道“陛下多虑了,朝廷如今也是人才济济,只是这些各府选拔的士子、生员还没有治国、理政的阅历,须假以时日,才可大用。”

“朕是真不愿与他争啊!”朱媺娖情绪有些波动起来,“可朕也不能眼见着明室凋零,不忍见三百年的宗庙,毁在眼前而不顾……。”

黄道周不敢接话,低头束手而立。

朱媺娖深吸了一口气道“黄爱卿说得对,强扭的瓜不甜……传朕口谕,首辅钱肃乐请辞奏折,朕允了,册封诚意伯,赏蟒袍,赐千金,以王爵车驾护送离京……。”

“不可。”黄道周急了,“陛下,万万不可。”

朱媺娖一怔,问道“为何?”

“陛下,如今朝中宗亲群情纷纷,陛下若真如此大肆封赏希声,怕会引起不测。”

“但……钱肃乐毁家杼难,从鄞县举义师的这五年来,于国于朝皆有大功,如今执意辞官还乡,朕若待之以优渥、不加厚赏,岂不寒了天下忠义者之心?”

黄道周轻叹道“陛下说得在理,可就算要赏,也不该在此时,也不该如此大张旗鼓,人心善妒啊……钱希声毕竟是向南去的,如今两军仅隔苏州府,稍有不慎,便是一场大灾难……臣窃以为,封赏钱希声之事还须低调些,最好不封赏。陛下只要允了钱希声辞官之请,令他悄然离去即可,如此,于国于朝皆有益。”

朱媺娖愣了许久,终于颌首同意。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钱肃乐被追杀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

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一首唐代诗人刘叉的《偶书》,在钱肃乐的吟读中,显得格外的沧桑、悲凉。

钱肃乐是个刚直之人。

或许心中还有着一丝私念,那就是远在北方的儿子和杭州府的女儿。

除去这二人,钱肃乐心中别无遗憾。

别无遗憾的意思是,只要国朝好、百姓安生,哪怕此时让钱肃乐死去,他也能含笑闭眼了。

可惜。

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

五年多颠沛流离、含辛茹苦,换来的是,家不家、国不国、君不君、臣不臣,奈何?!

钱肃乐心中凄惶,若这世道再这么下去,义兴朝内乱,已经不可阻挡。

两年前黄道周与自己定下那个计策时,钱肃乐还真以为,只要吴争和朱媺娖能联姻,那么,双方合力,足以与北面清廷抗衡,最起码划江而治是没问题的。

然后与永历朝谈判,共同组建一个新朝,如此,北伐便有了坚实的根基。

然而,事实上结果是,朱媺娖愿意,吴争却不愿意。

钱肃乐也能理解吴争所虑,可这么一来,皇室和权臣之间的争斗便会没完没了,直至一方消亡。

可结果是,钱庄弊案、清军来犯、皇帝下罪己诏自我圈禁。

付出了数以十万计的伤亡,好不容易将敌人赶回江北,结果大变再起,皇帝居然派禁军去追杀一个刚刚拯救国朝于危难的大将军,这不滑天下之大稽吗?

钱肃乐都忍了,他觉得该忍,苦自己也不能苦别人。

世间真正君子者,有一个共性,那就是苦自己。

所以,他可以让自己苦、让吴争苦,因为,他视吴争为,亲人。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钱肃乐的座右铭。

然而,事经历太多,心,累了。

不如归去。

就算家已毁,人不在。

一座小院,两亩瘦田。

一头老牛,半斤老酒。

足矣!

想着快要抱孙,钱肃乐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此时,苏州府至嘉兴府近陶庄的官道上,蹄声大作。

数十黑衣蒙面的骑兵,出现在钱肃乐所坐马车的后面,间距不过三、四里。

护送钱肃乐的八名护卫,确实是慌了。

他们催促着车夫赶紧南逃,自己也使劲地拍打着马屁股加速。

钱肃乐探头一看,一惊、一愣、一蹩眉,而后长长一叹。

他没有惊呼,也没有说话,反而放下帘子,闭上了眼睛。

逃不掉了。

既然逃不掉,又何必逃?

钱肃乐心中涌上一股浓浓的悲哀,陛下啊,何须如此?

要钱某死,一道口谕就是了。

……。

人算不如天算。

莫长林交待了鲁王朱以海和周思敏之后,一向谨慎的马士英也松懈下来了。

没有再让莫长林一遍遍地重复着供词。

所以,莫长林终于可以用一打碎碗盏的碎片,割了自己的颈。

深深的破口。

非常不可思议,非常的决绝。

莫长林对自己下手之狠,令马士英打了个寒颤。

也马士英看来,莫长林是因为儿子早已不在人世,失去了活着的勇气。

这个理由,连吴争也信了,接受了。

说是信了,接受了,其实也不尽然,只是吴争心里不想再追查此事,牵出太多的人,太多自己不想追究的人,这本身就是一种失败。

吴争终究是人,无法承受这样的心痛,既然无法承受,那么下意识中去回避,也在情理之中。

但吴争做出了决断,将宗室尽数从十一府之地迁徙出去。

吴争终于找出了一个可以容纳数千宗室的地方,那就是陈钱山一带海域的岛。

当然,十一府之地宗室人口上万,但不会都追随朱以海,许多人到时候愿意去应天府或者是永历朝,所以,吴争给了他们自由选择的权利。

有了王得仁两年的经营,那里已经生活设施齐全,有王一林所部监管着,也不至于出事。

加上离岸距离也不远,吴争认为很合适。

所以,吴争召见了朱以海。

“三府之地,就不用想了,我给你们找了个去处。”吴争也不兜圈子,指着几上地图对朱以海道,“陈钱山周边海岛,足以让你们过得自由自在。”

朱以海大惊,这与他想象的相去太远。

“吴王,你这是要发配、流放我等啊?”

“如果你要这么想,我不否认。”

“你……。”朱以海脸色苍白,他知道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道理,他叹息道,“为何如此绝情,这么做,天下人皆会指责你……。”

“我不怕。”吴争挥挥手道,“叫你来,一是为通知你,二是十一府宗室未必会全追随你,所以,我准备了另外两个选择,不愿随你去陈钱山的,可以选择去应天府,由朝廷安置,也可以南下去郑成功那,我来安排海船,到了郑成功那,他自然会将人送去永历那。”

朱以海怔怔地看着吴争,嘶声道“这天下还是朱家天下吗?”

“不是。”吴争平静地看着朱以海,“至少这十一府,不是朱家天下。”

“你要反?”

吴争轻嗤道“连同朝廷控制的十几府,都是我打下来的,说反,怕是不妥吧?你也别再一副丧气样儿,回去转告你的叔伯子侄们,随你去陈钱山海域的宗室,爵位俸禄皆保留,包括你在内,我不会少你们粮钱。至于去应天府和永历那的,自然由他们安置。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去陈钱山,来去自由嘛,但十一府之地,你是不能待了……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朱以海不甘心。

可不甘心有用吗?

面对着眼神冰冷的吴争,朱以海知道,从吴争突然下令监禁各府宗室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注定。

朱以海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

他是绝对不会去应天府的,因为那真的是死路。

对云贵那,朱以海也没兴趣。

正如朱以海说的,如果没有钱肃乐、张煌言等人的拥立,他其实最想做的还是出海,活下来过安生日子。

虽然吴争没有给他舟山,但相较于颠沛流离,朱以海终究是同意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钱肃乐幸运逃脱

ps:感谢书友“鹰扬”、“niuniu0430”、“778881qd”投的月票。

如果原来,吴争还会给宗室一些宽限离境的时间。

那么,在接到嘉兴府急报的那一刻,吴争怒了。

都说天子一怒,血流飘橹。

然诸侯一怒,也不逊让。

吴争连下两道令。

十一府宗室,三日之内,必须递解离境。

北伐第一军二万大军集结,经京杭运河直入平望(苏州府地界),一日之内,兵临吴江,剑指吴县(苏州府治所)。

驻囤于常州府的朝廷大军闻讯南下,前锋到达无锡。

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已经近三年未逢战乱的四府百姓,不由得都惊惶起来,开始整理行装,准备逃难。

然而,在一日之后,吴江北伐军突然撤退。

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之。

一场剑在弦上的战争,突然销声匿迹,就象没有出现过一般。

但明眼人都看出了两军的不同之处。

北伐军的出兵、撤兵速度太快了。

二万大军的进退,如行云流水一般,丝毫不显乱象。

而相同时间的常州府京卫,等北伐军撤退后,主力还没有到达无锡,仅有一支三千人的先锋到达。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丢。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

钱肃乐没有死。

张新侠、徐三的秀水县守备民团救了他。

秀水县守备民团,守备张新侠,副守备徐三,同时徐三还兼着秀水县县尉一职。

这个民团,是大将军府治下的特例。

之前黄驼子凶杀案牵涉出清廷在秀水的细作案,秀水民众为抗潜伏的清军,付出了巨大的伤亡。

吴争为犒赏有功之人,也考虑到大运河货运的实际需要,特例设立了秀水民团。

职能是监察运河货运、守土保民。

并简拔了原本是码头搬运工首领的老张头为守备,并赐名张新侠。

同时特进捕头徐三为秀水县尉(按明制,胥吏无缘为官)。

钱肃乐的运气很好,一来他乘坐的是马车而不是官轿,二来追兵也没想到突然会冒出一支民团来。

在王江泾附近,张新侠正带着秀水民团百来号人巡逻,恰好遇见钱肃乐马车被二十几骑兵追杀。

虽说不知道发生何事,不知道马车里人是谁,也不知道对错。

张新侠是个粗人,搬运工出身,和寻常官员的思路不一样。

可张新侠很清楚,那就是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里,龙得盘着,虎得蹲着,想要拔份,上别处去。

于是,连问也不问,直接率民团迎上去。

民团用的可不是刀剑,他们用的是火枪,这也是吴争赐予他们的特权。

当时码头缴获清军囤结大批的火枪,吴争念其功劳,特意划拨了三百杆火枪,装备民团。

所以,看着连军服都没有的骑兵,张新侠担心骑兵近前,警告无效之后,毅然下令对骑兵射击。

百杆枪一轮齐射,撂倒了七、八骑之后,其余的骑兵见寡不敌众,纷纷扭转马头回逃。

张新侠知道追不上,也就没下令追。

只是救下了钱肃乐一行三人(随同钱肃乐其余六名护卫,为钱肃乐断后遇害)。

被民团撂倒的七骑,当场死亡的四人,一个轻伤,两个重伤,被民团抓获。

钱肃乐死里逃生,因不清楚张新侠底细,不敢实名相告,这就使得张新侠送去杭州府的通报,没有写清楚生还者是谁。

因为钱肃乐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张新侠的通报中夹带了马车中搜寻、整理到的杂物、文案,一并送了上去。

而吴争是几天前接到钱肃乐的书信的,知道钱肃乐有了请辞之心,吴争非常高兴,只是不清楚钱肃乐何时离京,否则早派人去接了。

吴争还以为钱肃乐短期内不会离京,因为正常的情况下,一任主官的迁调离职,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交接期的。

在吴争看来,没个半月一月的,钱肃乐不会离京,所以,吴争便等着钱肃乐下一封信来告知他的具体离京日期。

不想,钱肃乐离京突然,而且是悄悄离京的。

所以,在看到钱肃乐之物时,吴争以为钱肃乐被害,大怒之下,立即下令北伐军北上,要为钱肃乐报仇。

可一日后,吴争派往秀水县接人的人,到了秀水之后发现幸存者中有钱肃乐,这才飞马急报吴争。

吴争连夜赶到秀水县,见到钱肃乐时,总算是松了口气。

“岳父啊,可吓死我了。”吴争一把拉住钱肃乐的袖管道,“若岳父真有不测,我便率军荡平应天府……什么朝廷、明室,我都不在乎了。”

钱肃乐有些感动,他明白吴争不同于别的诸侯,从认识吴争那一天起,钱肃乐就听过吴争近似于谋反的说词,复明,但复得不是朱明。

然而这些年过去,事实上,吴争都还在扶持着明室,这一点,不容置疑。

在钱肃乐心里,吴争是个外冷内热、外刚内柔之人。

而眼下,吴争竟为了他,毅然下令北伐军北上,确实让钱肃乐感到意外。

不惜代价,这四个字说着容易,做起来很难,不是做不到,而是有太多的牵拌。

北伐军北上,已形同谋反,如果一旦动手,那就坐实了谋朝篡位的恶名,这对于吴争而言,是个永远洗不脱的罪名。

正如明成祖,从亲侄手中夺取江山,事实上,朱棣在夺位之后的作为是有目共睹的,平心而论,于国于民而言,朱棣确实做得比朱允炆好得多。

但无论如何的盖世文治武功,都无法掩盖朱棣谋朝篡位的恶行。

得位不正,这四个字,足以将朱棣钉在耻辱柱上,被后人万世唾骂。

儒家传承,讲得是理、顺,天地伦常,名正方可言顺。

儒家注重的从来不是才,准确地说,才,是排次位的。

注重的是德,品行。

说的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有道是君以此始,必由此终。

事实证明,朱棣的后代,同样上演了几乎相同的一幕,这不是迷信,而是天道轮回。

所以,寻常人或许不懂,可钱肃乐,懂!

于是,他感动。

但感动归感动,钱肃乐的第一句话却是,“吴王此举不妥,无论如何,吴王是臣,非君!挟私仇,举兵伐君,是为大不敬……恳请吴王,下令撤兵,勿使生灵涂炭!”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钱肃乐的刚直

这就是钱肃乐的刚直,吴争沉默了。

随同吴争一道前来的马士英,在边上突然开口道“王爷,属下以为,这是最好的良机,王爷以朝廷戗害太傅之名,起兵清君侧、伐不义,乃顺理成章之事!”

这话让吴争不由得神色一动。

对,这是个好借口,谋反与清君侧最大的不同之处是,矛头针对的对象不同,谋反,是谋皇帝的反,清君侧的对象,是皇帝身边的奸倿,所以,清君侧之名,在这数千年来,被人用烂了。

但凡和平年代,想黄袍加身的,几乎都用这个借口。

钱肃乐脸色大变,他看出了吴争的迟疑。

他大声冲马士英喝道“住口!马瑶草,你这是在害吴王!”

马士英毫不示弱,瞪着钱肃乐道“太傅,非马某蛊惑王爷谋反,其实太傅心里已经清楚,王爷与朝廷之间,一战之势已成。眼下正好以此做借口举兵讨伐,否则长此下去,朝廷占据名份大义,王爷等于自缚手脚,处处被动。既然如此,何不将长痛化为短痛,一举抵定天下!”

钱肃乐铁青着脸,“呸”地啐了马士英一口。

然后转身看着吴争道“天下之势,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天下人或许愚昧,但任何事,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吴王绝不可听信马瑶草妄言。自古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之人,是窃取天下。或许可以暂时得手,但终将被反噬。吴王有丰功伟绩傍身,不管朝廷如何肆无忌惮,吴王尽可听之由之,坐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

说到此处,钱肃乐长揖道“若吴王不听钱某规劝,非要举兵讨伐,请不要借钱某之名,钱某不过是个普通人,若真要有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钱某胸中,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若吴王玷污了它,钱某宁死!”

吴争闻听,悚然动容,赶紧伸手搀扶道“岳父快快起身,我这就下令……撤兵!”

说完转头瞪了马士英一肯,斥道“就你心眼儿坏,看吧,惹恼了本王岳父……还不快去传令?!”

马士英本还待再谏,可看吴争抬脚作势,只好一溜烟跑了。

钱肃乐长吁一口气,看着吴争道“你还年青,有得是时间。等,你等得起,何必急于一时?”

吴争忙道“岳父指责的是,我记下了。只是这次刺客有三人被俘,我打算带回杭州府审讯,就怕审问出背后指使之人是……又该如何处置?”

钱肃乐沉吟了一会道“非得审?”

吴争一愣,随即会意到钱肃乐话中的意思,但吴争依旧点头道“审还是得审的,既然事已出,若我遮掩,不但助长了宵小的气焰,还有损声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呢!”

钱肃乐斟酌了一会道“你这话有理……那就审吧,不过审的人须谨慎。审出背后之人是别人,那就送供状入京城讨个说法,若是审出是……。”

说到这,钱肃乐牙一咬,坚决地道“以栽脏诬陷之名……尽杀之!”

吴争想了想道“那就……如岳父所愿。”

钱肃乐看着吴争道“你可想好主审之人选?”

吴争想了想道“让老马去吧,他合适。”

钱肃乐一怔,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沉默了一会,悠悠道“吴王须明白,以奇胜,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可以堂堂正正赢,就别去想着施展什么阴谋诡计。”

吴争微微一笑道“岳父放心,我自有分寸。”

钱肃乐见吴争坚持,也就不再多言,问道“萱儿还好吧?”

吴争笑道“有我爹和我妹妹陪着,好着呢。岳父放心,年底前,总能让您见到外孙。”

这事是二人共同的关心之事,一提及,让二人都眉头舒展,大笑起来。

……。

兵是撤了,吴争终究没有改变驱逐宗室的命令。

从当天起,一万六千多宗室人口,分为东、南两个方向离境。相较于南、北两个方向,押送朱以海这边三千多宗室人员出海,是极其秘密的。

因为不能暴露陈钱山海盗被王一林接手,和陈钱山与吴争有关连的秘密。

整整三十条海船,在深夜里离开杭州府港口向东。

没有人知道这些人去了哪,以至于坊间都谣传,这一部分宗室人员被吴争下令杀了,至于杀了多少人、埋在何处,是个谜。

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说吴王若是要杀尽宗室,又何必放另外两部分宗室人员离开,还安排海船供宗室南下厦门。

但反对者又辩论,说吴王杀的几乎都是鲁王一脉的人,很可能是因为早年与鲁王有私仇……如此云云。

有一点可以确认,十一府之地,再无朱家宗室。

这带来的影响是,无数拥戴宗室的人,骤然间没有了心中的效忠对象,在大将军府严厉的高压下、在三所院校学子的带动下,在明社社众的舆论宣传下,开始慢慢转变。

十一府之地,开始出现新气象。

倒不是说人心善恶的新气象,而是真正精诚团结、一致对外的新气象。

譬如杭州府,原本许多人言必称我朝,但现在,这种人几乎绝迹,现在言必称我大将军府怎样。

譬如原本三天两头,递折子向吴争建言,要善待宗室的,现在几乎看不见了。

譬如那些白发苍苍、倚老卖老的士族,如今也不再来到大将军府门前请愿了。

这不是一场战争,自然也无所谓胜败。

所以,吴争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一直纠结想做的事,心里非常畅快。

虽然有得必有失,得到利益的同时,也会失去利益,但,吴争无悔。

但这事件的后遗症也不小,最直接的后果是,义兴朝的态度,原本的官方来往瞬间断绝。

譬如往来的公文,原本不管是朝廷有诏告,还是大将军府有通告,哪怕是民间案子的通报等等,都会转抄一份,但如今,所有的联系都断了。

无锡的朝廷大军返回了常州府,但依旧驻囤着。

双方的关系变得非常微妙,已经分不清是敌是友。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那就不等了

不过,双方民间的往来却变得更为紧密。

得益于汉明银行的正式挂牌开张,二十多府百姓没有了别的选择,习惯了携带票汇的商人们,自然不会再傻到花一成以上的运费,去运送巨额的银两做生意。

十一府之地,在莫执念亲自操刀之下,有一百多官员,二百多户商贾被处置。

大将军府辖下牧治政令为之一清,反对的声音几乎为零。

当然,不可能做到人人忠诚,但如此高压之下,怕是胆最大的也该收敛起一段时间来,静静心了。

没了宗室、少了贪官、没有了奸商的江南,空气都变得干净起来。

不是说一夜之间,整个江南海晏河清了,人心也非一夜之间可以扭转过来的。

但吴争用了五年时间,在绍兴、杭州、嘉兴、松江四府播下的种子,随着三大院校和明社的推波助澜,已经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起来了。

新一代替代旧一代的时机开始成熟。

吴争之所以如此决绝地选择在同一时间,对宗室、贪官污吏及奸商三个阶层进行彻底地涤荡,并非是头脑一热或者说仅仅因为这次莫长林案牵扯出宗室的结果,而是对内部敌人发动的最后一战。

既然是战,那就不能留情,要么不战,战则必胜。

正如后世伟人曾经有过一句名言,“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正如地上的灰尘。扫帚不到,灰尘是不会自己跑掉的。”

只有行动,才能改变现状。

五年时间,不算长,但绝不算短,经过这五年时间,该转变的,已经转变。

还没转变的,那就不等了。

没有时间再耗下去,所以,吴争决然动手了。

一万多宗室一扫而空,让辖地之内的反对者没了领头人。

一百多官员被罢官,加速了官场的新旧交替,也同样稳固了江南学院生员的人心,使得他们能够坚定地站在吴争阵营,勇于向旧势力反抗。

二百多户奸商被惩处,涉及人员千余人,轻则罚银、劳役,重则入狱、杀头,家产抄没。此举让江南商人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唯利是图的本能之外,还需要有一条底线。

等这一日,吴争已经等得很久了。

莫家莫长林一案,无非是个催化剂,准确地说,是导火线。

从朱慈烺下旨追杀自己的那一天起,与朱家的决裂,已经是板上钉钉,再无回旋的余地。

只是吴争性格内敛使然,谋定而后动。

要么不动,动则惊天一击。

吴争甚至已经与马士英商量了借此机会清君侧的可能。

是,马士英当着钱肃乐提出的建议,并非空穴来风,这是吴争在得知钱肃乐幸存下来,赶往秀水县的路上,和马士英探讨后的结果,当然,因为事发突然,还没真正决定。

所以,这时的吴争,其实已经向朱家啮出了狰狞。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从朱以海到朱慈烺,吴争受够了,而朱媺娖……想起这个名字,让吴争的心,不由得一揪,她又该如何安置?

让吴争欣慰的是,钱肃乐的到来,让一些事情变得明朗。

虽说钱肃乐将事情几乎都揽了过去,但此事件的本质,让吴争松了口气。

周思敏依旧被软禁起来,不是吴争狠心,这是种姿态,做给北面看的,告诉她,事情我知道了,人也软禁了,别再来给我找麻烦。

……。

镇海楼北面,靠近虎朴书院。

有座占地约三亩院子。

原是莫家的产业,此时,已经成了钱宅。

吴争本想将钱肃乐安置在王府中,吴家人口本就不多,父亲吴伯昌又不愿居住王府,连钱、周二女,为了侍奉吴伯昌,也搬去了江南书院吴伯昌的小院居住。

在吴争看来,这王府着实是浪费了。

吴争想让钱肃乐住在王府时,一来谈事方便,二来也尽份孝心。

只是钱肃乐坚决不同意,对他而言,住在女婿家里,那就等于在扇他的耳光。

于是吴争就请莫执念帮着物色一座宅子,正好,莫家在虎朴书院边上有座宅子,大小也正合适,虽说不奢华,与钱肃乐太傅的身份来说,有些寒酸了,可架不住钱肃乐喜欢。

对他来说,可以朝夕闻听读书声,为人生一大乐事,如果不是乱世,他更愿意一碗老酒、两碟小菜、三五好友,谈今说古。

那晚,钱肃乐与女儿在宅子里说体己话儿。

“萱儿,这半年过得可好?”

“女儿很好,谢父亲挂念,父亲可好?”钱瑾萱甚至不知道,她爹此次差点命丧秀水,也不知道一场内战差点就由此暴发。

吴争瞒得很牢,不仅钱瑾萱不知道,吴小妹、周思敏也不知道。

所以,钱瑾萱见到父亲是欢喜的。

钱肃乐微笑着,能见到女儿发自内心的笑,老怀甚慰。

“如此就好,之前那些烂事,为父已经与吴王说清楚了,你也不必再会此烦忧……不过,你得去向吴王道个歉,你初为人妇,想来他不会太过责怪于你。”

钱瑾萱脸色变得黯然,“这事女儿确实有错……虽说本意是好的,可毕竟是瞒了他,与情与理,都是不妥的。”

“确实是为父欠考虑了,当时黄相那么一说,为父还真认为这是一个可以解决皇室与吴王之间纠纷的良策,可如今方才知道……牛不饮水强摁头,这不是个事啊。”

看着父亲脸色忧郁,钱瑾萱起身走到钱肃乐身后,轻轻地替父亲捶肩,“其实女儿现在也觉得这事真不妥,女儿听说,大将军府每月为宗室开支俸禄高达三十二万两,这一年下来,得有四百万两之巨,相当于大将军府麾下各府县官员俸禄的二倍之多……可这些人,全不做事,还时常闹出些脏事,这还是夫君强压之下,如果换作是在应天府,想想就不寒而栗了。”

说到这,钱瑾萱小心地打量了一下钱肃乐的脸色,见父亲不象是生气,这才继续道“如果夫君真与……皇室联姻,那这些人,怕不得更加猖狂?倒不是女儿在乎主妇的地位,可想来财政司月月亏空,父亲还令女儿将织造府的银子贴补给鲁王,供宗室招兵买马与夫君作对,这……这实在是……太不妥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舐犊情深

感谢书友“冷心羽大大”、“鹰扬”投的月票。

钱瑾萱说到这,又打量了一下父亲的脸色,确认父亲没有生气,心里算是松了口气。

这话憋在她心里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机会说,也不敢说。

父亲的命令,她不得不遵从,因为她从小相信,她的父亲是个正直君子,做事必定是有分寸的。

在吴争之前那次去吴伯昌院子吃饭,单独与周思敏谈话后,钱瑾萱就意识到不对了。

可钱瑾萱还是认为,父亲让她所做之事,一定是为了吴争好,也一定有益于这个国家。

如今听父亲说破,钱瑾萱这才真正明白过来,这事错了,她父亲,也错了。

钱肃乐回头,微笑地看着爱女,“爹做事向来是,但求无愧于心人非圣贤,总会有错的时候,这事确实是错了,好在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一直以来,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兄妹二人,见你活得好,爹很欣慰如今爹也想通了,爹懂的这一套,怕是在这用不上了,唯有胸中文章,还能教书育人,所以今日之后,爹便去江南学院与亲家翁一起教书。”

钱瑾萱一愣,“夫君是不再用父亲?难道是因为这事,夫君怨父亲了?不,不成,女儿要与夫君去说,父亲本意也是为他好。”

钱肃乐呵呵笑了起来,“傻孩子,爹不是官迷天下安定,百姓富足,方才是为父平生所愿,教书好啊。为父做这决定,与吴争无关,你没见亲家翁也在教书吗?”

钱瑾萱诧异道打量着父亲,试探地问道“可父亲是当朝太傅,去学院教书会不会太。”

“太傅?”钱肃乐哈哈大笑,“你还是吴王王妃呢,之前不也在教书吗,不也和郡主、周侧妃一起经营织造府吗?”

钱瑾萱脸一红,低头道“父亲不会怪女儿抛头露面吧?”

“以前会。”钱肃乐笑道,“现在不会了为父是欢喜啊,听莫老说起,织造府短短不足二年,所交税银便比之前多了三番还不止,这怕是爹此生都做不到的事。”

钱瑾萱松了口气,“其实女儿也没什么能为,织造府大都是郡主在打理还有周侧妃。”

说到这,钱瑾萱突然想到周思敏还被软禁着,问道“如今侧妃因此事被夫君软禁,爹能不能去找夫君说项,免了周侧妃的惩罚?”

钱肃乐摇摇头道“傻孩子,难道你还看不出来,说是软禁,也没少了吃穿用度,况且周侧妃本就有了身孕,少出门是情理中事。”

钱瑾萱想了想,恍然道“父亲的意思是,夫君是故意对外称软禁,实则并无生侧妃的气?”

钱肃乐微嗔道“生不生气,为父不知,但侧妃产子之后,想必软禁令也会随之取消了。你素来聪慧,怎么就想不明白其中道理呢?”

钱瑾萱喜悦道“女儿也是身在局中,心中一直怕夫君怪罪,也没敢往这处想这下好了,侧妃也不必终日以泪洗面了。”

钱肃乐收敛笑容,轻叹道“如今为父心里,担心之事,也就你兄长一人了。虽说你兄长在北面事敌,可你我都明白,他在为国朝做事,想着他在群狼之中与敌周旋,为父哎。”

“爹放心。”钱瑾萱压低声音道,“兄长如今过得很好,还。”

“还什么?”

“兄长已经成婚,娶了亲。”钱瑾萱小心翼翼地答道。

钱肃乐一愕,脸色一沉,愠怒道“他敢在外擅自娶妻?当他爹不在了吗?”

钱瑾萱一惊,不敢接话,心里也在腹诽着,这不哥哥早被您逐出家门了吗?

钱肃乐脸色变幻,良久才轻叹道“也难为他了,男大当婚娶了就娶了吧,到时再回鄞县补办一次,去老宅祠堂祭祖也就是了。”

“父亲。”

/&gt;“唔?”

“哥哥娶的是满族女子。”

钱肃乐这下傻眼了,愣了半晌,怒声道“你如何知晓?”

钱瑾萱轻声道“从莫妃那得知的。”

“胡闹!”钱肃乐瞪着女儿道,“长林暗卫之事,你也敢私下打听?”

钱瑾萱有些委屈,“莫家女入府之后,夫君不太理会她,之前一次家公唤她去家中时,闲聊之时,她私下与女儿说的。”

“怕是你主动问的吧?”钱肃乐非常老到,一听就听出了其中微妙之处。

莫家女做为长林卫的掌舵人,怎么可能主动说出机密之事?

肯定是钱瑾萱主动问,而莫家女顾忌钱瑾萱是主妇,不敢得罪,只好告知。

钱瑾萱见父亲生气,于是承认道“是。”

“你啊。”钱肃乐手指点点女儿,“为父打小就教导你,当守礼识度,这次你过了!你可知道,这事若被吴王知道,莫妃定会受责。”

钱瑾萱赶紧道“父亲,莫妃已不再是长林卫管事,长林卫由宋大人接手了。”

“宋安?”

“是。”

钱肃乐眉头一紧,想了许久。

钱瑾萱有些紧张起来。

不想,钱肃乐突然道“说说你兄长的近况吧。”

钱瑾萱“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敢情,父亲还是没真生哥哥气,哪怕是哥哥娶了个满族女子为妻。

钱肃乐被女儿一笑,老脸有些发烫,呐呐道“为父就是想知道,这畜生娶了哪家女子!”



面对钱肃乐执意就职江南学院,吴争苦劝也无法阻止。

堂堂太傅去教书,这不是礼贤下士,而是在打吴争,不,大将军府的脸了。

不得已之下,吴争和张国维、熊汝霖等人商议了一个折中的方式。

在三大学院之上设立江南学政,任命钱肃乐为学台,提督诸府学政。

以前地方政权有三大衙门,俗称三台

一省有三台,即布政使、按察使、学政。

象沿海诸省,三台衙门的品阶相对于别处,都要高一阶,为从二品,布政使管民政税赋,俗称藩台,按察使执刑事讼狱,简称臬台,学政主管教育、科考,俗称学台。



1136.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整训令

ps感谢书友“龙且传说”的打赏。

吴争是不知道,这个任命,无意中触发了一次大变革。

张国维、熊汝霖、张煌言等人,给吴争挖了个“坑”。

因为学政的设立,影响极大。

无形之中,这几个人“合谋”,从根子上纠正了吴争对科举一如既往的厌憎。

为大将军府重新推行科举入仕,扫清了最大障碍。

吴争之所以厌憎科举,也确实是受后世对科举制度的抨击影响,根深蒂固地认为,科举制度选拔的多为诗人、词臣,妙笔生花,可对北伐并无多大作用。

大将军府麾下诸公,知道吴争的脾性,几次旁敲侧击地劝谏,发现无用后,也就不再去碰鼻子灰了,反正按吴争眼下的意思,从江南学院选文官,军校选武将,商学院选经济之才,也可以满足各衙门的运行。

都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这就造成,各府县前朝取中的士人、生员,特别是那些年纪大些的,已经成型难以改变的读书人,被打落尘埃。

江南富裕,读书人占比非常高,这样的人很多。

大明朝每届科举,江南诸省取中进士往往占总数的八成以上。

如果是明室重兴,那么这些已经取中的士人,往往会被超擢入仕。

可如今,这些人成了人眼中的废物,这也是十一府之地,反对吴争者的主要成因。

他们在无力抗争之下,纷纷投靠宗室,或者离开前往云贵投效永历,甚至不惜背汉奸之名投清。

而钱肃乐在江南,特别是钱塘江以南,他的声望是很高的。

他是崇祯十年进士,随后授太仓知州,任职其间,考绩列江南第一,遂迁刑部员外郎。

做为象这样一个进士出身的,有着良好声望的人,一旦走上学政这个位置,可以想象得出,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吴争其实还没意识到,钱肃乐上任学政会做什么,他此时只是为了给岳父安排一个足够体面的官位罢了。

……。

军队整训,吴争已经不需要分心,带出来的军校生员,在经历过这次江南、江北战场的恶战,战术及指挥素养,已经无须吴争去赘言。

各部将领自发地开始复盘、反省战斗争的对错、得失,并对各种火器在战场上的优点、缺点进行汇总,向军工坊送去条文,敦促军器改良。

更让吴争欣慰的是,各卫主官在复盘之后,取长补短,形成了一个具有相当可行的火器兵作战战术补充,对之前的战术进行了有效的改良和补充。

吴争在接到送呈上来的细则时,不仅拍案赞叹古人的智慧和勇气。

譬如细则中,以数种截然不同的战术,来应对遭遇到不同的敌人。

此时组建的新军编制,为五五制,一个团五个营,加一个火炮连,一个营五个连,加一个火炮排,一个连五个排,一个排五个班,一班十三人(一个班长,一个班副,士兵十一人,其中一人是地雷兵)。这是因为此时没有连发枪,火力不足,只能人数来凑。

经过将领们的复盘之后,他们对以往排枪、三段击战术进行了修改。

当前出的搜索排(也叫尖兵排)突然遭遇敌人,爆发战斗时,如果敌人兵力相差无几或者小于己方,以两个班立即向敌人发起攻击,另两个班左右散开,从侧翼分割包抄敌人,余下最后一个班,占据有利地形对冲锋的两个班进行火力支援。

也就是说,第一时间,对敌人施以最猛烈的打击,打乱敌人的阵形,击溃敌人的意志,然后趁胜追击,引发敌人主力的恐慌,将局部优势持续扩大。

这是池二憨和鲁之域根据通州之战总结起来的,非常有效,特别是应对不是骑兵的清军,几乎是一打一个准,一个连可以击溃数倍于己的清军。

这个战术的关键之处,在于士兵的战斗意志,需要斗志非常旺盛,一看见敌人就两眼放光,也就是寻常在说的,一放出去就“嗷嗷”叫的士兵。

如果遭遇上了兵力倍于自己的敌人,就以两个班就地根据有利地形对敌人进行猛烈火力阻击,以掩护其余三个班向后方退却,在后方不远处构筑临时掩护阵地,以掩护阻击敌人的那两个班撤退,在阵地后方完成重新组建。

然后,就构筑的阵地,继续对敌人进行阻击,以拖延敌人前进速度,为后方主力完成构筑坚固阵地赢得时间。

这战术是蒋全义根据泰州之战总结出来的。

这仅仅只是野战中的两个战术方案,还有陈胜对火枪守城的总结,方国安对火炮攻城及火炮野战的总结等等。

吴争看到这些,心里不得不承认,相对于这些专业的人,自己是外行。

自己要烦恼的事太多,既然如此,专业的事,就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于是,吴争在与诸将数次推演,稍作修改、完善后,便编订成册,为其命名为“北伐军步兵操典试行版”,随后正式以大将军的名义,对北伐军各卫发布了整训令,各卫对排以上军官,进行三个月的战术指挥训练,三个月后,以排为单位,对士兵进行训练。

……。

吴争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了松江府那延绵数十里的军工坊,和杭州、吴淞两大港口码头上。

几乎是以自己名声为代价,几乎是完全对立于自己的意愿,吴争之前首肯了朝廷与清廷签订停战协议,为的无非就是积蓄实力,强军、扩军。

但眼下,因为突然发动了一场对宗室和官场、商场的清洗,吴争不得不将主要精力去搞内政。

说起来很荒唐,但事实却必须如此。

这道理很简单,清洗,只是一种态度,作用在于强力遏制,而非肃清。

就象是治病,控制病情不使其恶劣、扩散,治表而非治本。

如果清洗真的有用,那任何朝代都只需要屠杀就行。

清洗的作用在表面,镇压也只是短期内起作用,而往往后遗症更强大。

仇恨,可以持续数十年,甚至上百年。



1137.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铡刀、糖果

在吴争看来,这场清洗之后,取得的果实需要巩固,就得从内政上下手。

就象治病,在割去患处腐肉之后,最需要的就是养护、滋补。

发展内政,就是此时最有效的养护、滋补方法。

跟谁有仇,也不会和钱有仇。

让辖下民众富裕起来,就是吴争搞内政的目的。

当这些失去利益的反对者,尝到了甜头,自然会在无形之下,转变态度。

就象当时吴争在杭州府做的唯一一次“劫富济贫”一样。

当时杭州府的商人们怕是恨吴争恨得牙痒痒。

可现在呢?

他们是吴争最忠诚的拥趸之一。

江南商会如今的影响力,让所包含的各府商人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社会地位的提高,满足了精神诉求。

加上收益的实质性成倍增涨,让商人们再不想回到过去。

夸张点说,如果此时有人敢在他们面前公然反对吴争,呵呵,得被这些商人一人一口唾淹死。

一手铡刀,一手糖果,刚柔相济,无往而不胜。

正治上的矛盾,用经济方式去缓和,直到矛盾解决。

吴争一直在这么做,而且行之有效。

陈守节与戚道昆等人,对蒸汽机车的研发已经成功。

从简单的上下运动,变成回旋运动,他们只用了七个月时间。

同样,蒸汽机锻钢,反复地锻打,数百倍于人力的锻打,使得军工坊钢铁的坚韧度,有了超越时代的提升。

这给了许多器械、配件的改良,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譬如枪管、炮管,譬如曲轴、齿轮,再譬如农具。

吴争一直幻想着,能赶在欧洲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前,由华夏来引领这次革命。

现在,当军工坊第一辆机车头,运行在坊中仅五里距离的轨道上时,吴争笑了,古怪地笑。

没有比改变历史,更让吴争舒心的事了。

虽然机车的速度不快,不,准确地说,是太慢了。

就象是垂死的老牛,喘着粗气,“吭吃吭吃”地耕田。

但吴争知道,用不了多久,巨大的车轮,将飞速旋转,奔跑在华夏大地上,那时,任何敌人,都会为北伐军的投送用力而心惊胆颤。

大将军府颁布了命令,以之前补充北伐军时挑剩下的一万多俘虏,组建起建设兵团,正式建造由杭州府至松江府的铁路。

并且,吴争极其古怪地,为这条铁路轨道宽度定出了一个数字——1649厘米。

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何不取整。

但吴争从不解释。

甚至张煌言在吴争去他家时,追问吴争,这数字是什么意思,吴争也只是笑而不答。

我得意地笑!

……。

入秋了。

天气慢慢变凉。

杭州、嘉兴、松江三府的百姓,却是忙得满头大汗。

铁路、船坞、军工坊,几乎用尽了三府中的人力。

用句不太准确的话说,就算有人想闹事,也没有时间啊。

有钱赚的时候,没人想闹事。

这得益于巨量资金的投入和汇聚。

财政司没钱,支持不了这项巨大的工程。

吴争给莫执念出了个主意——向江南各府发行债券,十年期,年利,一成。

此时的江南人有钱,相较于北、西方向各省而言,江南就是个遍地是银子的地方,就连个乞丐,怕是兜里都不屑有铜钱了,因为,财政司已经试发行了五百万两的银币。

九银、七铜、还有三分是啥,天知道。

银币两种规格,五钱和一钱,身影是圆形,锻压得很漂亮,滑、沉、精致。

正面是个“汉”字(繁体),反面是三潭印月(三潭印月始建于万历年间),没有刻上钱数,是因为只有两种规格,五钱和一钱,傻子都能分得清币值,民间称之为“汉元”。

所以,财政司并没有从铸币中,赚取到如莫执念预估的那般丰厚利润。

因为,此时的铸造技术使得铸造成本很贵。

但银币的试行取得的成功,一是“汉元”精美,二是纯度高(相较于民间的杂银,九成银确实是高了)。

第一批发行五十万两,仅一日功夫,便告罄。

民间换来作为收藏、赠送子侄、打赏之用,着实让莫执念惊喜了一大把。

于是,在一个月内,接连续推五次,总共发行了五百万两银币,财政司得到的铸造利润仅十余万两,相当于三分利润。

但银币的推行,补全了民间的小额流通,汉明银行的票汇,仅限于大额兑付,百姓根本不适合,所以,随着银币的不断发行、流通,极大地繁荣了杭州府周边的零售业。

并渐渐向周边非大将军府辖地扩散。

而银币给财政司带来的不仅仅是相当于三分的利润,而是间接增加了对天下各地商贸,日益增长的话语权。

因为民间对“汉元”的依赖和信任,使得他们渐渐不愿意使用和接收难以携带的碎银。

特别是往来于绍兴、杭州、嘉兴、松江四府的商人们,都习惯了使用“汉元”交割和汇票兑付。

这样一来,造成了各方势力要进行贸易,不得不拿白银,从杭州府换取“汉元”,来满足己方辖地的民间商业流通。

而这更加造成了“汉元”的短缺和紧俏,距离近的应天府,两个五钱“汉元”可换一两一钱白银,而到了江北扬州,可换一两二钱,再远些,淮安以北,一两三钱都换不到。

蒸汽动力的大型纺织机,在沿海六府普及开来。

纺织品产量迅猛增加的同时,对中小商户及百姓的手工业造成了巨大冲击,造成了无数百姓的失业和手工坊的倒闭。

在各府情况汇总之后,吴争以大将军府的信用,向汉明银行提出担保,为所辖十一府民间商户提供无偿贷款,专用于商户购置纺织机械。

如此,原本被大型纺织机冲击的中小商户开始扩大规模,无法生存的手工业散户,以雇工的方式进入各大新增工坊。

局势渐渐平稳下来,进入了良性循环阶段。

吴争知道,这只是暂时平稳,快则十年,迟则三、四十年,这场工业革命初始阶段,对社会造成的冲击,才刚刚开始。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吴争都懒得花精力去想。



1138.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施琅的人生关口

ps感谢书友“梁孟昌”、“鹰扬”、“缘醒”、“书友160620191256215”投的月票。

十年,不,不需要十年,只要五年,当北伐军饮马黄河,再以举国之力来纠偏,抚平工业革命对沿海诸府的影响,其实并不难。

吴争自信,国家统一配给制,进行国内诸省的物资统一调配,可以有效地解决因生产力过度集中,导致局部地区单一商品大量积压问题,和民间购买力相对不足的矛盾。

而正在修建的铁路,只要横跨东西、纵横南北,可以在短期之内,将积压物资运送到每个需要此类物资的省份。

如果万万人还解决不了沿海因产业过度集中、民间购买力不足导致的经济危机,那么,吴争还有一个行之有效的必杀锏——倾销!

向周边,甚至以远洋对欧洲各国倾销。

如果对方反对,那就以力服人!

吴争有这自信,科技主导生产力,率先启动的工业革命,可以迅速提升国力,将对手远远地抛在身后,而这种差距,足以扫荡整个世界。

传说中最早的日不落帝国(指西班牙),不就是由此将一个弹丸之国,迅速崛起成为一个繁荣强盛、在全球七大洲均有殖民地,并掌握当时霸权的帝国的吗?

连这样一个弹丸之国,也能称“日不落帝国”,何况没泱泱华夏,拥有万万国民的东方大国?

……。

马士英很快审出追杀钱肃乐的背后之人。

吴争和钱肃乐都由此松了口气。

当然,二人松气的理由各不相同。

钱肃乐是因为这样一来,吴争就没了与义兴朝开战的借口。

而吴争松了口气是因为,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就吴争而言,追杀钱肃乐的背后之人不是朱媺娖,这是内心最大的安慰。

朱慈煃,你死定了!

由于杭州府与应天府的官方交往已经中断,吴争派马士英,带上刺客口供,前往应天府。

这就够了,接下来,就静待朝廷的答复吧。

……。

广东潮州府,府治海阳去往揭阳的官道上。

出现了一支衣衫褴褛的军队,如同一条垂死的长蛇在官道上扭曲着。

他们人数不多,大约六、七百人。

他们移动得很慢,慢到让道边吃瓜看戏的百姓以为,这些人怕是来游山玩水的吧。

这不奇怪,对于闽粤普通百姓而言,清军和明军没有什么差别,今日还是明军,过一夜说不定就是清军了,对百姓该抢还是一样抢,该杀还是杀,没有多大分别。

百姓惹不起,只能躲,可能躲哪去?

到后来东西也被抢光了,索性不躲了,爱咋咋滴,反正身无长物,要钱要粮没有,就一条烂命。

所以,道边围观的百姓不少,却没一个向这支军队塞个馒头,递个地瓜的(万历年间广东就开始大规模种植蕃薯了)。

这支军队的服装有些杂乱,有清军制式的,也有明军制式的,甚至上身是清军军服,下身是清军军服。

这是一支溃军,两天前遭遇了清新泰伯、潮州总兵郝尚久所部的暗算阻击,三千多人,一日之间,就剩了这点人。

一天一夜奔逃下来,水米未进,将士们已经精疲力竭,实在迈不动腿了。

“快走!”主将施琅挥动着手中的马鞭,朝士兵厉声喝道,“他x的,逃命都不积极?!”

在施琅的厉喝下,队伍总算是加快了速度,向揭阳方向而去。

此时的施琅,才刚刚年近不惑,正是建功立业的最佳时机。

早年间,他的族叔施福是郑芝龙手下部将。

在族叔的举荐下,投效了郑芝龙。

后来郑芝龙降清,施琅也就跟着降了清。

郑芝龙被多驿押送去了顺天府后,各地闽系将领群龙无首,一度陷入混乱。

而当时,李成栋突然反正,降了隆武朝,任广东将军,施琅便转入李成栋的麾下,率部进入广东,接受改编,被分配到饶平驻兵。

隆武朝灭亡后,郑成功改投永历,李成栋又归入了郑成功麾下,于是,施琅名义上成了郑成功的兵。

几个月前,郑成功执意收复福建,举十余万大军,一度攻至福州城,然而因战略欠当、指挥不力,竟十几天无力攻克仅万余守军的福州城,被从浙江温州、江西赶来增援的清军合围,遭遇大败,所部崩溃,四下逃散,损兵折将超过六成。

这场大败,使得时任广东将军的三姓家奴李成栋,率部再次反转降了清,造成的后果是,大半个广东被清军收入囊中。

驻守饶平的施琅,原本已经接受李成栋的命令,跟随降清的。

可李成栋不放心哪,施琅原是郑芝龙的部将,如今郑成功一部在揭阳,如果驻守饶平的施琅与揭阳郑成功部暗中联通,南北合击,那潮州府就不保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于是李成栋命令潮州总兵郝尚久所部缴了施琅的械,同时派人向施琅传令,令施琅缴械投降。

注意,不是剿灭,是缴械。

然而,郝尚久与施琅之间有些私仇,一省之地,各部军队一会是明军,一会投清成了清军,转眼过几天又成了明军,恐怕是连士兵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军了。

所以,军队之间的互斗成了常态,仇怨就是这么结下的。

郝尚久在接到命令后,动了歪心思,他一边集结兵力,一边人联络施琅,说只要主动来海阳缴械,接受改编,可以避免大动兵戈。

施琅信了,率部从饶平前往海阳城,不想郝尚久早已在凤凰山一带埋下伏兵,在施琅率部经过之后,伏兵截断了施琅退路,同时,郝尚久率主力迎面突袭了施琅。

施琅部三千多人,被打得晕头转向,好在施琅作战确实有些本事,率数百嫡系不退反进,生生以正面突围的方式,击穿了郝尚久主力的阵线。

突围后,施琅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是束手就缚,向李成栋请罪呢,还是前往揭阳投靠郑成功呢?

此次被郝尚久伏击,施琅两个族弟施肇琏、施肇序为掩护他战死。

生而为人,此仇必报!

再三权衡、思忖之后,施琅终于做出决定,率残部前往揭阳,投靠郑成功,誓言反清。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陈近南还年少

平生不见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

陈近南本名陈永华,字复甫,漳州角美人氏。

崇祯十七年,甲申科进士。

与郑成功的初次交集在于,去年郑成功率军攻克同安,授陈永华的父亲陈鼎为教谕。

之后,郑成功兵败,陈鼎在明伦堂悬梁自尽。

时为生员的陈永华,跟随着郑成功败兵逃亡。

郑成功在中左所(厦门)站稳脚跟后,开始延揽天下士子,积蓄实力打算东山再起。

时任永历兵部侍郎的王忠孝向郑成功举荐陈永华。

郑成功念及陈鼎忠贞,便亲自会见了陈永华,一番谈论时政之后,郑成功给予了陈永华很高的评价,郑成功说,“复甫,你是当今的卧龙先生。”

随后授予陈永华参军之职,留在身边,依为幕僚,宾礼相待。

此时的陈永华还年青,才能有,阅历少,声望也没有达到巅峰阶段。

所以,那个后世享誉中外的“义兄问我姓和名,家居原住木杨城,松柏林李金娘母,花亭结义改姓洪”的“天地会”,也还没有成立。

此时的潮阳城(汕头)内,郑成功正与陈永华商议,如何应对清军尚可喜、耿继茂等清军再次进入广东。

“复甫,以你之见,我军能否收复海阳?”郑成功脸色忧郁,近二十万大军,竟无法收复福建,这极大地打击了郑成功的心气,“复明大业,难道就真得无望了吗?”

海阳城,对郑成功确实非常重要,它是潮州府的府治。

潮州府又处闽粤交界处,战略位置可见一斑。

“学生以为,尚可喜、耿继茂所部入粤还只是传闻,如今大西残部中势力最大的三王,已经投效我朝,正对粤西发起攻击。尚可喜、耿继茂所部若真要入粤,恐怕在年前是无法成行的……王爷不必为此担忧。眼下我军最重要的是收复潮州府,而潮州府之重在于海阳城,海阳城守军八千,主将潮州总兵郝尚久为人奸诈油滑,已经两次反复,以学生之见,可刚柔相济,一面派人劝降,一面集结军力,如果郝尚久不降,那就立即攻取海阳城。”

郑成功犹豫道“能劝降自然最好,可万一郝尚久不降,我军新败,士气不振,要是再败一仗,恐怕军心……就难以控制了。”

陈永华轻轻叹了口气,揖身道“王爷容禀,如今李成栋远在南海(番禺),难以增援郝尚久,最近的惠州府清军,也不过五、六千人,而我军有近二万人,离海阳城仅一日路程,三日时间,攻破海阳,便可截断闽粤清军的联系,到时南海李成栋就是一支孤军,将面临我军与大西军的夹击,李成栋恐怕只有再次反正,才能避免被剿灭的可能,绝不敢轻易对我用兵。如此,王爷占据潮州府,西有大西军,北有吴王北伐军,闽粤清军自顾不暇,我军可安!”

郑成功还是犹豫,他确实是打怕了。

这也难怪,遭遇如此大失败之后,是个人都会患得患失。

可郑成功沉吟良久之后,却道“先派人劝降吧……条件尽可谈。”

陈永华一惊,道“王爷三思,劝降须军力配合方可起效,尽以一张嘴,要说服象郝尚久这样的人,怕是与虎谋皮。”

郑成功轻叹道“复甫啊,若换作是半年前,说打也就打了,可如今我军新败……你不是不知道,王得仁部被吴争剿灭了,没了王得仁那边的财货支持,我军钱粮不足,难以再支撑一场战事啊。”

陈永华脸色一变,他想起一件事,忙问道“学生敢问王爷,民间有王爷要舍水就陆,以剽掠筹集军饷的传言,不知是真是假?”

郑成功脸色一“没有,本王怎会下这种命令,去查……严惩造谣生事之人!”

陈永华脸色数变,问话之前,其实他已经顾及到了郑成功的颜面,这不是传言,而是事实上已经发生,只是陈永华不知道,这是军队将领自发行为,还是郑成功的授意。

此时,陈永华明白了,这显然是郑成功的授意。

陈永华不由得心中叹惜。

郑军如今确实艰难,永历朝山高水远,自顾不暇,根本无力承担郑军的军费。

本来郑军在闽粤沿海及周边岛屿经营起的势力,也因之前这场大败而对各府县失去了控制力,赋税锐减,这几月,全靠着王得仁的“脏物”贴补来维系。

可王得仁部突然被吴争剿了,同时,吴淞水师几乎是封锁了陈钱山一带海域,郑家的商船队已经无法象之前那样,将西洋货物顺利贩至北方,只能大量在南边倾销,这就使得海贸收益骤然下降。

所谓屋漏又逢连夜雨,加上如今的东番(台弯岛)还在红毛子手中,海盗世家出身的郑成功授意舍水就陆,以剽掠筹集军饷,便不难理解了。

陈永华不敢、也不愿去顶撞郑成功,于是轻声劝道“王爷,以学生之见,当派使者前往杭州府,与吴王说明王得仁转投我朝,并非王爷主动延揽,而是王得仁主动恳求王爷。毕竟同处反清阵营,想来吴王也不会冒同室操戈的骂名,与王爷为难。只要理顺了我军与吴王水师的关系,吴王定不会再阻挠我商队北上。”

郑成功面色阴晴不定,许久他喟叹道“三年前,在福州城,本王和他有一面之缘,那时他还未到及冠之年,本王当时很欣赏他,甚至想与他义结金兰……可一次彻谈下来,本王明白了他为何不被明室所喜,他是个无君无父之徒!他挟兵自重,逼迫皇室,短短几年间从伯爵晋为亲王爵,如今又大肆戗害宗亲,若无他此般倒施逆行,本王何至于落到如此困窘地步?”

陈永华黯然,吴争驱逐辖下宗室,确实给郑成功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大义先放在一边,本来就钱粮匮乏的郑成功,不得不接纳这批宗室蛀虫,可谓有苦难言,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万事皆有因

ps感谢“书友20190102151451055”的打赏。

此时,怨恨,是郑成功对吴争首要情绪。

如果不是吴争拒绝了自己的联合攻略福建,自己怎会遭此大败?

想到此,郑成功道“不必派人出使杭州府,他可控制陈钱山一带水域,本王也可控制闽粤沿海水域。他可限制我商队北上,本王也可限制他辖下各府商人通过……传本王令,即日起,凡挂北伐军军旗的商船,不得通过我军控制水域!”

陈永华大惊,他是真急了,忙劝道“王爷,如此针锋相对,怕会引来一场战事……。”

“本王还怕他不成?”郑成功瞪眼道,“他做初一,我便做十五,是非对错,自有两边朝廷交涉……你不必再说,传令吧!”

陈永华只能应声而退。

然而,陈永华还没走出门,便有士兵前来禀报,施琅降了。

施琅降了?

听到这个消息,陈永华霍地回头。

施琅所部兵力并不多,不足以影响大局,但施琅一降,那么海阳城就成了孤城,没了增援。

正好是郑军进攻海阳城,不可多得的良机啊。

陈永华迅速回转,向郑成功躬身道“上天助王爷攻克海阳,收复潮州府。”

然而,郑成功依旧犹豫着,他看着陈永华道“施琅不过区区三千余人,海阳城郝尚久有六千守军,固守坚城,且有火枪、火炮利器……。”

陈永华急道“可眼下我军虽有二万之众,却固守潮阳一隅之地,倘若不攻下海阳、收复潮州,一旦福建清军南下,我军独木难支,只有退去海上……。”

“别说了!”郑成功低喝道,“既然施琅肯降,郝尚久自然也肯降,如今海阳城已成孤城,只要条件优渥,郝尚久定会降的……派人出使吧!”

陈永华脸色黯然,无声而退。

看着陈永华离开,郑成功脸色变得怪异起来。

他从案边拿起一页被几本折子压着的信纸,再次看了一遍。

这是他的叔叔郑芝莞从厦门递来的信。

信上也提及了北面海路被吴争控制,郑家去往大沽口的商船,几乎都被挡了回来。

军队粮饷没了着落,厦门八千驻军和水师有哗变的可能。

无奈之下,郑芝莞只能重操郑家旧业——打劫。

还真别说,成效斐然。

当然,郑芝莞写这封信来的目的,肯定不是汇报劫掠过路商船的成果。

郑芝莞的在信中劝郑成功,以郑家庞大的水师,对吴争的舟山水师进行一次突袭。

一来给吴争一个警告,迫使吴争放开海路,至少让郑家商船船队可以继续北向。二来,以报王得仁部被吴争突然剿灭,使得郑家失去了每月丰厚的收益。

郑芝莞的建议,确实让郑成功有些犹豫。

郑成功心里权衡,郑芝莞并非不可行,也并非郑芝莞自大。

郑家有庞大的水师,虽说郑芝龙降清,可郑芝龙也是打过小算盘的,当时投降时,带着降的只是身边数万步兵,其余军队皆镇守各府,并未同时投降。

当然,郑芝龙在投降后,在多铎的逼迫下,下了投降的命令,之后,各府郑军也确实先后投降了。

但这不包括水师。

多铎原本也不想逼迫太多,想着只要占领陆地,郑家水师不过是无根之木,这是有道理的,自古以来,从没有一支水师,可以象陆军一样,在国亡之后,坚持反抗的。

这是水师必须要基地使然,再强大的水师,也需要时时补给,有了伤亡,也需要兵员,加上沿海基本上都是无险可守之地,所以,水师、哪怕是后世海军,也不具备独立反抗的基础。

多铎算盘是没打错,将郑芝龙押往顺天府,等于断绝了郑家水师的抗争余地,归降无非是迟早的事。

可多铎没有想到的是,郑家出了个郑森。

郑芝龙的几个兄弟都降了,偏偏郑芝龙的儿子不肯降。

多铎犯了个战略错误,在郑芝龙投降后,就不应该将郑芝龙押往顺天府。

如果郑芝龙在,对郑成功是个极大的压制。

就算郑成功真要与郑芝龙翻脸,以郑芝龙在军队中的声望,郑成功能招揽几个?

可郑芝龙一旦押往顺天府,好嘛,整个闽粤之地的郑家等于群龙无首,有的降清,有的独立,有的投了永历。

而这时,郑成功突然登高一呼,自然响应者众。

所以,郑成功的崛起非常快,远比吴争在绍兴府还快,因为他在开始时招揽的都是郑家旧部,也就是说,都是老兵,甚至不需要训练。

而水师就更是如此了,谁愿意远渡重洋北上,背井离乡?

既然郑成功决意抗清了,自然投效。

而多铎在此时又犯了一个战略错误,如果这时,他倾尽闽粤清军对郑成功发起一场决战,非常大可能,郑成功只能逃出陆地,随水师去往海上。

但多铎没有,他认为郑成功无非是疥癣之患,这也难怪,马上得天下的鞑子,怎么可能知道未来数百年,将是海军的天下。

多铎不但没有围剿郑成功,反而抽调兵力北上进攻宁波、绍兴二府。

这就有了绍兴府那一场双方总计投入十多万人的大战。

那一战,多铎被俘,后被处死,吴争也损失了钱肃典这员大将。

而这一战带来的最大影响是,郑成功势力在没有任何压制的情况下,野蛮生长,迅速壮大。

直至最高峰时,聚集起了三十万大军。

这就有了郑成功派人向吴争寻求对福建作战联合,被吴争婉拒之后,依旧执意进攻福建之战。

也就有了福州城外大败,兵力折损大半,不得不率残部退回泉州以南,固守闽粤沿海四府休养生息。

但这场战败,损失的都是步兵,郑家水师依旧完好无损。

郑家水师非常庞大,大小船只多得根本数不过来。

单主力舰就有六十八艘,装载着四十八门舷炮,还有船首炮、船尾炮各二门。

中型战船过三百之数,装载二十四、三十六门炮。

那种八门、十六门炮的小型战船、放火船、梭子船(侦察用)等等,更难以计数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双方有意识地相互试探

ps感谢书友“莫问七剑”、“老虎不发威2”、“书友20191208212648683”投的月票。

郑家水师的实力勿容置疑,只要想想郑成功连续三次从海路北伐失败,折损了七成兵力后,还能返身击溃当时属于海军强国的葡萄牙舰队,夺回东番依为根基地,就能猜测出当时郑家水师的强大。

这是郑家数代人的积累啊。

不过,郑家水师战船上的火炮,还是旧式火炮,用的是实心弹为主,就是那种炮弹打光了,可以用石弹的那种,甚至可以将任何硬物砸碎、砸扁,都能塞入炮膛做为炮弹的那种炮。

这不怪郑成功,因为要为这么多战船更换重型舰炮,所需的银两,这就是个天文数字。

但这不代表着郑家水师战力不强,因为郑家水师这些年根本没有打过大仗,储备的炮弹足够,还没到用石弹的地步。

如果不是吴争组建新水师,从西洋购买、在吴淞建造战舰,就算有两支甚至三支舟山水师,也不是郑家水师的一合之敌。

所以,郑成功内心是赞同他叔叔郑芝莞的建议的。

给吴争一个教训,打他一个措手不及,由此,一战奠定郑家在南北沿海的霸主地位。

也好缓解粮饷之困,同时报吴争剿灭王得仁部的一箭之仇。

当然,郑成功没有要与吴争打一场你死我活决战的意思,那不现实,毕竟双方中间隔着十几万清军,距离数千里之遥呢。

郑成功从案上取过纸笔,开始书写给叔叔郑芝莞的回信。

……。

十天时间转眼过去。

郑成功三次派人延揽郝尚久,许以高官厚禄,皆被郝尚久拒绝,就差派人向永历帝请封王爵了。

此时,由福建而来的三千清军,已至漳州。

李成栋也忧心海阳城得失,从南海(番禺)派了三千援军增援潮州。

郑成功这才感觉到不对劲,终于采纳了陈永华的建议,以郝尚久立场“不清不明”为由,从揭阳、潮阳出兵,两路夹击海阳。

然而郑军以二万大军,连攻海阳城五日不克。

此时西、北两路清军援兵已逼近,无奈之下,郑成功只好撤兵返回潮阳固守。

好在此战郝尚久伤亡了二、三千人,加上郑军兵力依然大于清军。

清军增援到达海阳之后,并没有对郑军发起反击。

双方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这个时候,郑成功才反应到自己的优柔寡断,丧失了最佳攻取海阳的时机。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郑成功也只能徒叹奈何了。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其实从郑成功的战略布局和三次北伐来揣摩郑成功性格的话,会很清楚地发现,郑成功其实真不是个军事家,指挥能力尚且不说,郑成功的战略目光非常短浅。

譬如说,在二次进攻福建之前,郑成功手中有近二十万兵力。

这已经相当庞大了,相较于在闽粤清军,几乎倍之。

如果郑成功不选择进攻福建,而是进攻粤西,那么,有非常大的可能,可以击穿在粤清军的防线,与永历朝军队会师连成一片,如此整个西南边陲,便是永历朝的了,清军想重新收复,那得花费更大的代价和时间。

但郑成功却执意进攻福建,或许是福建相对于贫瘠的粤西更富有,亦或许是郑成功没有意愿与永历朝连成片,所谓山高皇帝远,郑成功做为一方诸侯,不愿意处于帝威压制之下。

听调不听宣多好,不听调不听宣,更好!

当然,这只是揣测,郑成功真正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可历史上,郑成功确实误了反清大业,在这几年中,郑成功一度拥有永历朝七成的兵力,最高时达到三十万之众。

可他却没有任何进取之心,固守一隅,最多就是收复几个府城,唯一的进取心,就是收复福建。

当然,郑成功有一功劳是不能抹灭的,那就是拖住了闽粤之地十多万清军。

否则,吴争不会那么轻松,义兴朝也不会还有精力数次宫变、内斗。

此时的广东,郑军仅有潮州府揭阳、潮阳、惠来三地,和沿海一些岛屿。

局势非常严峻,可以说,时日无多、垂死挣扎罢了。

但郑成功依旧坚持封锁他控制的水域,不让悬挂北伐军旗的商船通过。

以至于这半个月中,吴争势力的商船和去往吴争势力辖地的商船,不得不绕个大圈,从荷兰人控制的东番岛绕行。

这场战役之后,陈永华在郑成功心里的份量,又上升了一层,但凡有军务,郑成功皆要喊陈永华来一起参详。

这是后话。

……。

执意拿鸡蛋撞石头,肯定是蠢事,不容置疑。

敢于撞的,要么是脑子进水了,要么是别无选择了。

而如果还有别的选择,却硬要拿鸡蛋撞石头,那一定是蠢到无可救药了。

郑成功不蠢,相反,他很聪明,不,准确地说,是精明!

他善于计算得失,也善于分析时局。

但他的思维一直停留在战术层面,至死也没有上升到战略层面。

这不得不说,是南方有心复明明人的悲哀。

因为郑成功的存在,让他们别无选择地投奔郑成功旗下,没有别的选择。

而郑成功的不作为和短浅的战略目光,葬送了这数十万的义士,令人扼腕嗟叹。

如果当时的延平郡王不是郑成功,主持闽粤抗清大局的不是郑成功。

哪怕换作是朱以海,哪怕是张煌言,结果可能都会改写。

所以,郑成功面对着清军的环伺,依旧可以令麾下水师控制水域,去再一次触碰吴争的底线。

在郑成功看来,吴争无力和南下,因为吴争驱逐宗室之事,引发义兴朝数万大军驻囤常州府,吴争被义兴朝牵制着,自然不会顾及南面海域的通商。

况且,也不是商路断绝,无非是多花些时间,绕行罢了。

郑成功的本意是以子之矛,攻其之盾。

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想以此举反制吴争对陈钱山水域的控制,因为别人不知道陈钱山海盗的底细,郑成功知道啊,这是他心里最大的依仗。

他认为,就算打个平手,吴争也不敢声张。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坑

郑成功当然不会去想,郑家水师会败。

所以,郑成功几乎确定,吴争不敢作出任何军事反击,吴争只会派人来与自己和谈,如此,自己就可以狮子大开口,得到一些原本得不到的东西。

譬如,通过自己控制水域的商船,须向自己交些税。

郑成功一直这么干,郑家就是这么发家的,习惯成自然嘛。郑芝龙没降清之前,郑家一年从海上征税高达二千万两白银,不然,怎么养得起如此庞大的水师和数十万大军?

连一向强硬的大明朝,也不得不对郑芝龙采取招安手段,朝廷水师打不过啊。

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哪个海商敢与水师硬抗,乖乖留下买路钱,花钱消灾才是正理。

如今也一样,否则,才独立三年的郑成功,如何能养得起最多时三十万大军?

东番还在红毛子手里呢,占据屁大点地方,哪来那么多粮饷养兵?

他能做的,只有一个字----抢!

抢,抢谁?

海商,有钱人!

有钱人抢光了,自然得抢民众。

所以,陈永华听到的不是谣言,郑军确实在对粤西诸府劫掠,美其名曰----“舍水就陆,以剽掠筹集军饷。”

然而,只要是读书人,或者是尚有良知之人,都会明白这是错误的,不是长久之计。

譬如陈永华就强烈反对。

再譬如连新归附的施琅,也坚决反对。

但郑家人不以为然。

施琅进谏了两次,皆被郑成功喝退,到了第三次,郑成功怒了,削了施琅为数不多的兵权,令其前往中左所(厦门),此时的厦门还在郑成功手里,由郑成功的叔父郑芝莞率军驻守。这是郑成功和施琅之间,出现第一次龌龊。

但郑成功错了,揣摩错了吴争的心思。

吴争在得知王得仁叛反永历朝,就开始部署应对南面郑成功的突然进犯。

有一点,二人想法是一样的。

就是这是一场有限的局部海战,上升不到决战层面。

但因为要安置朱以海及一部分宗室迁往陈钱山,这才影响了部署的进度。

……。

这一天,当一支有二十几艘大海船,组成的庞大船队,由北向南,出现在平海卫至永宁卫周边水域时。

驻守厦门的郑芝莞,在得到消息之后,立即下令水师出海。

做什么?

自然是打劫。

郑家这支水师已经一分为二,一支在厦门,助郑芝莞守厦门,另一支在南澳,助郑成功守潮阳。

当然,郑成功这些年没如此公然劫掠海上商船,哪怕是郑芝龙在的时候,也是以十取一征税,只要交了过路费,就可保平安,买路钱嘛。

但眼下不同,进攻福建失败之后,大军溃散,郑成功势力财政遭到了毁灭性地打击。

郑芝莞所部已经快半年没发饷了,郑军士兵大都是当地人,谁家没个父老妻小?

半年不发粮饷,那不得饿死人?

所以,郑芝莞早就派出侦察船,巡逻在海道上,劫掠了几支商船队,了胜于无,打打牙祭。

如今,得到郑成功许可的郑芝莞,就等着劫笔大的,来贴补所部粮饷。

如今一听说有十多条大海船到来,哪还忍得住?

一声令下,由郑芝莞部将陈藜,率大小十六艘炮舰、十二条大海船(装抢来货物用的)出港向北迎上商船队。

和风丽日,微风习习。

海面上波澜不惊。

是个打劫的好日子。

郑家水师十六艘炮舰相互间隔大约一海里,以半月阵型,向北方迎面而来的那支大型船队包抄过去。

在舰首手持单筒望远镜观察的陈藜,心中有些奇怪,按道理,这么好的天气,对方应该已经能发现自己舰队向他包抄。

任何商船船队,在发现自己被水师包抄的第一反应,就该是减速、调头。

当然,最终还是逃不掉的,商船怎么可能快得过战船?

但这是该有的正常反应啊。

陈藜心里有种不安,心想难道是以往已经交过过路费的商人老客?

可也不对啊,如果是老客,就应该在船头挂郑家的海旗,怎会挂北伐军的旗帜呢?

眼见着双方越来越近,陈藜想着郑芝莞的交待,也想着自己快半年没发饷银了。

牙一咬,下令道“他x的,不管了,谁让他们挂北伐军的旗帜,抢了再说……传令,开炮逼停他们!”

三声炮响,这不是进攻,而是警告。

陈藜要的是钱货,不是人命。

所以,三炮只是朝着商船边上打,距离得很远。

炮弹落下,被三十多重的炮弹激起的水柱,有一丈高。

照道理,商船此时肯定得减速了,不管想是停下,还是调头逃。

但现在,商船船队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一如既往地朝着郑家水师迎面而来。

陈藜有些懵,见过不怕死的,可没见过这么犟的,心想真有要钱不要命的主啊?

陈藜为难起来,打不打?

打,就会是船毁人亡,啊不,应该是船毁货亡。

不打,看这架势,对方是想拼命。

好在陈藜有经验,他迅速下令,水师各舰左右偏转航向,从商船两侧靠近,准备强行登船。

于是,郑家水师开始加速。

大概一柱香的时间,已经可以看清对方船上一切了。

可陈藜又发现一件怪事,对方每条船上,除了船首的操舵手之外,了了数人,没见过人这么少的海船啊。

而堆了二层高的船舱里,都是一个个大木箱。

这确实很不对劲。

陈藜心中的不安感觉越来越浓。

可事已至此,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陈藜一声令下,郑家水师战船,立时向领头的几条商船靠近,准备接舷。

只要控制住头里几条商船,后面的就只能停下,没有别的选择。

又是一柱香的时间,郑家水师战船,以斜角切入商船航道,在接近到距离不足一丈时,战船上向商船投索钩,准备强行登船。

战船上无数的水手,从船头排到船尾。

只要索钩一落,他们便会将一丈长的木板搭在对方船舷上,然后蜂涌而过,将商船上的所有人都控制起来。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谁入了谁的坑?

干这种事,他们太熟悉了,可以称得上熟能生巧了。

过程很顺利,商船上几乎没有人出现,来阻止战船上水手甩钩搭板。

战船上水手已经开始跳上木板往商船上冲。

陈藜慢慢心安了,只要上了商船,那就不会出问题了。

就算商船上雇了护卫,可这些护卫想与一支军队对抗,那是自找死路。

陈藜站在最高处,大声喊道“快,快登船!磨蹭啥呢?”

眼看着左右四条战舰上的水手涌过木板,陈藜不自觉地展开笑颜,成了!

然而,这笑容几乎立时就僵硬在了脸上。

当战船上的水手越过船舷,顺着两侧,向船头移动时,连串的“嘣嘣”声响起,商船船舱中堆得二层高的大木箱,突然从向着船舷方向的一侧,迸发出火光。

陈藜愣住了。

他看到了那些木箱侧壁上的圆孔,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怎么是火枪射击孔。

顿时,无数上船的水手,象下饺子般地翻落水中。

太近了,几乎是顶着对方射击。

陈藜终于反应过来,这是陷阱!

“快撤,快撤回来!”陈藜嘶叫道,“火枪需要装填,够你们退回来了——!”

陈藜有见识,也是,他们也用火枪,也有从西欧贩来的最新式燧发枪,自然明白火枪装填需要时间。

十几秒的装填时间,是够返回自己战船了。

水手们听从了命令,开始转身返回。

可惜,陈藜错了。

火枪是需要装填时间,可为何木箱要堆二层?

上、下层的轮流射击,可以将时间压缩到五、六秒的间隔,而五、六秒的时间,根本不够水手从木板上逃回去。

这是一场屠杀,郑家水手手中的火枪大多没有时间击发,也找不到目标射击。

也有反应快的,也朝着木箱射击了。

可射击之后才发现,他们火枪射出的弹丸,生生嵌入木板中,还可以听到一声金属撞击声。

太阴损了,这木板得有多厚?

敢情里面可能还铺装着铁板?!

陈藜的命令,彻底断送了这批越过船的水手。

水手从船尾、船中间,跑向船头,然后再听命原路返回,一去一回,等于从枪口筛了两遍。

这种距离,怕是瞎子都能打得中吧?

说是迟,那时快。

这过程说起来很长,可实际上,也就一、二分钟。

几轮火枪声之后,上船的水手还站着的不多了。

陈藜错了,这时,他竟然下令,战舰上的水手向木箱集中射击。

也难怪,转眼之间,二、三百登船水手伤亡殆尽。

换作谁,也恨啊!

于是,郑家水师战舰竟在海上,与商船展开了一场枪战。

还持续近一刻钟。

这一刻钟的时间,彻底葬送了这支郑家水师。

其实,陈藜如果冷静,应该下令战舰脱离,然后从火炮射程最近的极限,炮击商船。

或者,意识到这是陷阱,应该果断撤退,回去禀报,然后调动水师主力报仇。

可陈藜虽然意识到这是陷阱,却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战役的开始。

太骄狂了!

郑家在南海周边海域,如同神一样地存在,就连东番上的红毛,也不愿主动招惹。

就因为这,陈藜认为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谁能奈何得了郑家水师?

一刻钟的时间,陈藜意识到,打枪打不赢,对方有备而来,木箱壁开孔,里面衬着铁板,己方火枪密集射击,打烂木箱板之后,就撞出点点火星。

虽然己方在枪战中,伤亡也不大,有船舷挡着嘛,可这样打下去,何时是个头?比谁弹药多吗?

陈藜这时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自己竟扬短避长,不用舰上重炮,用起火枪来了。

当然,此时是开不了炮的,火炮有近距离的极限,双方船只可以搭块木板就能越过的距离,火炮够不着,硬轰,会伤到自个。

所以,陈藜终于清醒过来,下达了战舰驶离,用火炮轰碎商船的命令。

战舰开始慢慢脱离,枪战还在持续。

在脱离的过程中,战舰火炮开始转运炮口,进行瞄准,只等距离够了,立即点火。

然而,这时从远处从来“隆隆”炮声。

陈藜恐惧地调头看,此时已经用不着望远镜了,十里之外,一支舰队已经出现。

点点火光,那是火炮射击时发出的火焰。

陈藜立即命令另一舷的舰炮反击。

可这只是壮壮声势罢了。

陈藜很清楚自己舰队最大的重炮,射程也不过六、七里。

而敌人已经从十里之外,够着了自己。

也就是说,如果不逃,那就只能等着挨打,直到所有舰船被击沉。

炮弹砸在战舰周围海水里,激起无数水柱,弹幕相当密集,有几根水柱还出现在战舰的另一侧。

这让陈藜更加恐惧。

因为此时的舰炮射击,命中机率是很小的,哪怕目标很大。

就算是在有效射程之内,这炮弹的落点受太多的因素影响,譬如风速、天气、远近、炮膛温度等等,甚至炮膛的清理度和操作手的稳定度,都会影响精准度。

在偌大的海面上,要击中目标,只有两种情况,一种靠蒙,如果运气实在太好,在射程之内一击而中,可这种情形比中五百万还难。

第二种,炮弹在船的两侧形成跨射,也就是说,当目标是侧向,也就是船舷对着炮口,这时,炮弹的落点在目标船的另一侧,那么,击中的可能就会大增。

原理很简单,炮口上下调整,取两个落点中间,进行调整即可。

如果这时,一轮舰炮齐射,那命中的概率就高达二、三成了。

陈藜是水师老兵了,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迅速领悟到对方已经标定了射击诸元。

陈藜终于做出正确的抉择,下令立即撤退!

可惜的是,他又错了。

因为郑家水师的船头方向是向北的。

当时商船船队由北向南而来,郑家水师船头向北迎上。

结果商人船不肯就范停下,直冲舰队而来。

陈藜下令舰队由两侧包抄接近,强行登船。

所以,当时战舰的方向,是朝西的,正对着商船船舷。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有点意思

而等到陈藜下令,战舰脱离商船时,最快脱离的方法,自然是双方错开方向航行。

商船向南,战舰自然向北,才脱离得更快。

可这时陈藜下令撤退,就需要掉头,难不成一直向北,去端舟山水师的老窝吗?

陈藜还没有狂妄到以十六艘战船去攻击舟山水师的程度。

可问题来了,商船在向南,而向北脱离的郑家舰队需要调头回去。

会发生什么?

自然是被商船阻拦,而且是时间足够,从容不迫的阻拦。

当郑家舰队调对准备南撤时,才发现,商船也已经掉好了头。

按理,战船调头速度是快于商船的。

可此时这些商船上根本没装货,装的是空木箱,每条船上,就一百火枪兵。

吃水不深,调头就容易。

况且,战船要转一百八十度,商船只调半个头,九十度角,然后横着,船舷对着战舰船头。

所以,商船比郑家战船调头还快些。

陈藜听了,倒也不惊慌,甚至心里有种想施虐的情绪和冲动。

敢挡我战船?

就不怕我把你撞成两截?!

这没错,战船与商船以这种方式撞击,商船大都拦腰而断。

陈藜迅速下令,加速,撞过去!

可真会是这样吗,商船上的人就这么傻?

这时,陈藜肉眼都能清楚看到,横着的十来条商船上,从木箱中爬出许多的士兵,一个个抱着一人高的木板,从商船另一侧跳下海中。

这是要做啥,陈藜愣了,敢情是知道商船拦不住战船,选择跳海逃命了?

想想,也对,想以空船阻拦,可这有用吗?

很快,陈藜就知道答案了。

跳海的士兵是向后面的商船游去。

陈藜惊讶,但并不怕,在他看来,无非是对方想拦,又知道拦不住。

战舰笔直撞过去,损失不会太大,至于这些人,陈藜也没有时间理会,逃了就逃了吧。

此时已经接近到只有不到一海里的距离。

这时,一艘商船突然“轰”地一声巨响,爆炸了。

剧烈的爆炸,将商船被炸得近似于从海面上弹起,然后拦腰而断,轰然砸落海中,无数的碎屑漫天四射。

陈藜突然意识到,这些商船上装着巨量火药,这要是撞上去,还不得当即炸沉?

要知道,此时就算是吴争从欧洲购来的新式战舰,也是风帆船,木制的,无非是舰首和船的紧要处包裹了一层铁板罢了,想抵挡这种烈度的爆炸,根本不可能,就不用说郑家这数十年前的木制战船了。

这一意识,让陈藜歇斯底里地喊道,“快打旗语……转向……不,立刻降帆!停船!”

这个距离如果不赶紧停船,恐怕转向是避不开了。

之前陈藜下令加速撞击商船,战舰速度已经提至极致。

可此时,靠舵转向,这样的距离,惯性使然,铁定是避不开的。

陈藜终于正确了一会,十六艘战舰,在陈藜的旗令下,前后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可距离商船最近的一艘战船,只有不到五丈的距离。

如果按照之前爆炸的那种威力,足以波及到这艘战舰。

可没等陈藜吁口气,之前远处还只能看出一条船线的那支舰队,已经出现在了不远处。

陈藜甚至可以看见,为首几艘战舰上悬挂的那面黑色海盗旗。

这面旗陈藜很熟悉,王得仁的舰队嘛。

可王得仁不已经被吴淞水师剿灭了吗?

陈藜心中一阵冰冷,他知道今日怕是回不去了,既然这面黑色海盗旗出现在这里,而王得仁已经不在,那么这支舰队主人会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对面战舰已经向自己的航道形成斜插,舰队相较于自己前进的方向横成一条船线,敌人的船舷对着自己舰首,在有一发没一发地开炮,如同猫在戏耍爪下的老鼠。

但陈藜知道,这是对方已经准备好齐射了。

当一发炮弹“吭”地砸在离陈藜旗舰船头不到一丈的水面上,水柱腾起的水,浇灌了整个船头时,陈藜下令——挂白旗,降!

再不降就真晚了,那就是灭顶之灾。

陈藜只能寄希望于,双方还没有彻底撕破脸,可以谈判解决分岐,这比此时当场被全歼要好。

……。

王一林是水师老人儿了。

在吴争回绍兴府是,已经是百户行千户职。

带兵有一套,他的方法传自叔叔王之仁。

杀伐果断,亲信一批,团结一批,打压一批,杀一批。

杀人立威,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蹲着。

谁不服,海里漂着。

这种方法的支撑点是,王一林身边必须有一批自己人,以此向周边扩散,以一带二,二克四,四压八。

如此,可以在时间内,控制一支陌生的军队。

这种方法自古以来一直传承,哪怕在后世军阀割据时,也屡试不爽。

其最重要的一点是,对心腹之人,必须好!

好到什么地步呢,同吃同睡,培养感情,直至视为亲人,为得就是这些心腹,在紧要关头,可以坚决赴死,称之为盲从。

这也是王一林向吴争和张名振开口要人的原因。

因为王之仁水师残部已经不多,一百多人,对于王得仁所部数千人而言,杯水车薪。

王一林就用这一套,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掌控了王得仁所部。

虽然因安顿宗室延缓了此次行动,但要说这样一场以众凌寡的海战,王一林还是手到擒来的。

“其实二十多条商船中,只有两条船上,各装载了八百斤火药。”王一林几乎以戏谑的口吻冲跪在他面前的陈藜说道。

陈藜木然道“就算如此,我部也逃不回厦门,你部水师已经完成了火炮标定,一轮齐射之后,我部能逃离的不为超过五成。”

王一林有些诧异起来,“有五成逃脱,不少了,为何不拼一把?”

“结果如果是折损一半以上,那还不如降了,军法无情!”陈藜悠悠道,“至少大人不会杀已降之人吧?”

王一林恍然,有道理!

出师未捷,遭遇惨败,这换作任何势力,都是大罪。

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无心插柳

遇到这种时候,将领就只有两个选择。

一种是拼死一搏,主动战死,如此,朝廷念及其忠烈,只叙其功,不究过错,甚至以其刚烈,进行追封,福荫家人。

另一种就是,索性降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大多数都会选择后者,因为命是自己的,国、朝是别人的。

但王一林不以为然,如果换作是自己,那一定是拼一把。

“郑芝莞在金门还有多少人、船?”王一林换了话题。

陈藜干脆地答道“厦门囤有驻军八千人,其中刀盾兵五千,弓弩手二千四百,火铳手六百。水师部署在金门及周边岛礁,有大小炮船一百五十余艘……这只是水师一部,另一部随延平郡王部署在南澳至海门之间。”

王一林沉默下来,思忖了片刻道“我放你回去!”

这话让陈藜大骇,急道“大人,那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王一林呵呵一笑,“杀你做什么?放你回去,自然不是想让你死,要是想你死,直接扔进海里也就是了。”

“可我这样回去,如何活命?”陈藜心中苦涩。

王一林指着远处各船上,那些投降的水手、士兵道“把他们也带回去。”

陈藜闻听,这下瞠目了,“大人的意思是,要放了我方所有被俘将士?”

“当然。”王一林一本正经地道,“说起来,咱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误会罢了。你回去向郑芝莞禀报,就说我无意与延平王为敌,以前王得仁咋样,日后还是咋样。”

陈藜头有些晕,“大人的意思是说,效仿王得仁投我朝?”

“这么说,也没错。”王一林脸色正经起来,“不过有一点必须说清楚,所谓先小人后君子,永历朝得封我为侯爵……唔,此处与平海卫不远,就封个平海侯吧。”

陈藜傻眼,真的假的,敢情这是讨封连封号都自定了?

陈藜愣了半晌道“那……那我该如何说起今日之战?”

王一林眼一瞪道“都快四十了吧,连这点事还要我教?难怪才混了个偏将!”

陈藜心中悲苦,这和偏将有丁点关系吗?

十几艘战船几乎是不战而降,这回去不得有个交待。

陈藜小心翼翼地看了王一林一眼,问道“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王一林呵呵大笑道“想起问我名号了?”

陈藜脸一红,本来就没想着能回去嘛,既然当了俘虏,就得有当俘虏的自觉,你不说,我不问,我只说你问的便是。

王一林倒没有为难他,说道“我姓吴,单名德……也罢,我教你一招,你回去就说,遭遇原王得仁部水师突袭,你拼死突围……然终因寡不敌众,战败被俘……呃……后面该如何讲,你应该心知肚明了吧?”

王一林显然不是个现编谎言的料,编到后面就编不出来了,只能道一声“后面该如何讲,你应该心知肚明了吧?”

陈藜连连点头,可心里腹诽,这些话用得着你教吗?

“吴大人,那……那些战船,可否也一并交还?”

王一林脸色一沉,眼一瞪道“想什么呢?有吃到嘴里的还吐出去的道理吗?”

陈藜苦笑道“那这样一来,我部近千人如何回去?”

王一林大手一挥,道“早给你想好了,你在战场后方的八条大海船还你,足够你载人回去了……要说嘛,我可是仁至义尽了,想你们张牙舞爪地北来,想着就是劫掠,说说吧,这是第几次了?”

陈藜苦涩地道“如果我说是第一次,大人信吗?”

“呸!”王一林啐道,“你当我没打听过?郑家水师假冒王得仁所部海盗劫掠过往商队,几乎每月都有发生……。”

陈藜道“大人说得是,可那不是我所为。我平常只负责训练和干些庶务,若不是水师一半被延平王带往金门,这次也轮不到我领兵前来。”

“这话何意?”

陈藜咧了咧嘴角,道“打劫过往海船,这可是肥差……大人试想,我一个区区偏将,又不是郑家人,若不是无人可派,郑芝莞郑大人怎会差我领军?”

王一林想想也是,于是挥挥手道“回去吧。”

陈藜非常惊讶,这也太干脆了吧?

“大人真要放了我?”

“当然。”

“不是想让我回去做暗线?”

王一林脸色古怪地斜了陈藜一眼,“怎么,你想做暗线?”

“不,不。”陈藜忙摇手否认道。

王一林不再理会他,转身下令道“人都放了,武器留下,那八条大海船还给他们。”

陈藜这才确认了,这“吴大人”不是在耍他,是真要释放他。

陈藜却没有离开,突然上前几步,在王一林身后道“敢问大人……可是吴王麾下?”

王一林身子微微一顿,缓缓转过头来,注视着陈藜问道“为何问这……你想做什么?”

陈藜咽了口口水道“先请大人回答我。”

王一林稍一犹豫,道“不是。”

陈藜有些失望,但依旧拱手道“大人仁慈,不杀之恩,无以为报,本想送大人一桩功劳……可既然大人非吴王麾下,那此事与大人无干。”

王一林心里一动,忙问道“什么事,快讲,既然是功劳,我怎能不听?大不了派人去与吴王报信就是,他还能少了咱一份赏赐不成?”

陈藜稍一犹豫道“那也成,其实我也只是无意中听得几句……。”

“他x的”王一林心中暗骂,敢情只是几句话,白瞎了自己一番紧张。

可陈藜此时已经开口,“郑芝莞郑大人可能……通敌。”

“通敌?哪个敌?”

“北面清廷。在吴王没有控制陈钱山海域时,郑家商船每月两次北向,多的时候三次。当然,通商和通敌不同,我说通敌,是因为半年前,郑芝莞在一次醉酒后口误,他当时与北面客商酒宴,后来喝醉了,正好由我服侍扶回府邸,路上他说……义兴朝内乱起时,便是水师北上之日,到时他便是镇海侯。”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好人?坏人?

王一林一怔,而后啐道“就这话,你也敢称是一桩功劳?义兴朝乱了吗?郑芝莞痴心妄想罢了……呃,镇海侯,谁家的镇海侯?”

陈藜摇摇头,答道道“……他没说。当时我也以为这只是酒后乱语,听过也就算了,但这次郑芝莞令我率舰队出海劫掠商队,临行前特意嘱咐我,劫货之后也须……杀人。”

王一林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道“劫货也就算了,为何定要杀人?”

“我当时也奇怪,往常我水师假冒海盗出海,除非商船反抗激烈,否则尽可能不害人命……所以我就问了。”

“他怎么说?”

“郑芝莞答得很含糊,只说,不如此,何以使得延平王答应,我水师北上。”

“什么意思?”王一林听了一时头有些晕乎,脑子不太够用了。

陈藜犹豫了一下道,“大人,我水师早在昨日,就察知这次商船船队是挂了北伐军旗帜南来的。”

“是。”王一林点点头道。

“郑芝莞明知是北伐军旗下商队,却依旧执意劫掠,还在临行前特意嘱咐我,劫掠之后杀人。”

“……。”

“吴大人难道还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吗?”

王一林渐渐会意过来,郑芝莞这是在存心挑起郑家与吴争之间的仇恨啊。

可王一林一时还是想不明白,这为了什么?

两家陆路不通,就算发生冲突,也只在海上,就算郑家水师再强大,也无法登陆作战,真要在浙东登陆,就眼下郑成功不足十万人,哪怕倾囊而出,也不够北伐军打的。

再说难听点,就算舟山、吴淞二水师不敌,也可避入杭州湾,以岸炮阻击郑家水师,以郑成功的阅历,难道想不明白这是根本行不通的?

既然郑成功不可能同意与吴争开战,郑芝莞为何执意而为?对他有什么好处?……好处?

王一林突然会意过来,一把拽住陈藜道“你说半年前左右,郑芝莞就说过,义兴朝内乱起时,便是郑家水师北上之日,到时他便是镇海侯这话?”

陈藜默默点头。

镇海侯,这显然不是永历朝许诺的。

郑成功年前刚封延平郡王,如果再将他的叔叔封为镇海侯,这非常不妥当。

倒不是说,一家不能同时封王侯。

而是郑成功的郡王封号----延平,其藩地与镇海侯的封号是冲突的。

这不是无端挑起郑家内乱吗?

那么,还有谁有权力去封郑芝莞镇海侯的爵位呢?

义兴朝可以,但会吗?

或许郑成功归附义兴朝,义兴朝会封。

可郑成功有可能归附义兴朝吗?

绝对不会,除非永历朝灭亡了,不,就算永历朝灭亡,郑成功也不会归附义兴朝。

其实道理很简单,郑成功先是隆武之臣,可隆武朝灭亡后,郑成功没有选择义兴朝,而是宣布效忠比义兴朝还要晚的永历朝,从这就可以看出,郑成功心中的打算,那就是效仿他爹郑芝龙,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当时义兴朝势大,永历朝势小,郑成功如果选择归附义兴朝,或许义兴朝实力就会更大,但不容置疑,郑成功会被吴争压制,这道理更简单,吴争在义兴朝经营数年之久,加上有大将军之衔。

就算义兴朝皇室与吴争不太对付,也不会说郑成功一来,将吴争的大将军位黜落,让于郑成功吧?

所以,不管郑成功实力再强,一旦归附义兴朝,必在吴争之下。

这就是郑成功不选义兴朝而选永历的关键原因。

道理其实和孔明不选势力强大的曹操,而投无立锥之地的刘备一样。

只有反其道而行,化腐朽为神奇,才能彰显出孔明的能耐来。

事实上,原来历史也是如此,郑芝龙奉朱聿键以明朝疏藩即位称帝,可朱聿键曾是高墙中的罪宗,既缺乏自己的班底,又没有足够的名分,这一先天弱点,使他不能不依赖倡先拥立的闽实权人物郑芝龙、郑鸿逵兄弟。

朱聿键即位后就以拥戴之功,加封郑芝龙为平虏侯,郑鸿逵为定虏侯、郑芝豹为澄济伯、郑彩为永胜伯,整个朝堂,郑家一家差不多占了一大半了。

郑芝龙降清之后,郑成功效仿他爹,先奉隆武,隆武朝亡,郑成功做为国姓爷,做了什么,打了哪几仗,立过什么功?

按理如果他确实没有私心,隆武朝亡,就该直接去投永历,可郑成功没有,他明里权衡,暗附绍武。

绍武(隆武的亲弟弟)朝才存在了半年时间就亡了,郑成功当时做什么了?

在南澳募兵,绍武亡之后,郑成功以“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国姓”之名誓师反清。

搞笑的是,这国姓,还是隆武封的。

而绍武一亡,他也没有投了永历,隆武朝亡于1646年,永历元年是1647(永历由监国登基是1646,次年改元)他依旧没投,一直到永历二年,他都没投。

这是奇货可居、待价而沽啊。

果然,永历撑不住了,册封郑成功为“延平郡王”,于是郑成功立即改旗易帜,宣布改奉永历年号为正朔,但事实上,两个势力中间隔着十余万清军,郑成功依旧是听调不听宣,不,事实上,不听调也不听宣。

甚至最后永历朝亡,郑成功都没有派兵前往救援,虽说中途遥远,可其心,也是路人皆知的。

王一林将陈藜所交待的事,大致串连起来,也猜测到了一部分事实。

那就是郑家果然有人通敌,至少郑芝莞已经可以确认。

王一林悚然而惊,这是多大的一个局!

半年前,郑芝莞已经暗通清廷,已经揣摩到义兴朝内乱起时,就是郑家水师北上之日。

也就是说,郑芝莞在半年前,就知道义兴朝会乱,而事实上,义兴朝今年已经够乱了,先是大战,后钱庄弊案,暴发慌乱,连皇帝都换了,而逊帝自尽了。

而郑芝莞说这话的当时,五、六月的那场大战尚未暴发,义兴朝天子还是朱慈烺。

这怎能不让王一林惊悚。

他紧皱眉头,脸色阴沉得可怕。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不识时务的施琅

ps感谢书友“顾尾”、“f663026”投的月票。

陈藜见状,心里不禁后悔起来,不会由此,之前说好的释放,就泡汤了吧?

好在王一林没有反悔的意思,他只是皱着眉,挥挥手道“将事烂在肚子里,回去好生活着,说不定你我还有见面之时。”

陈藜连声应着,赶紧转身,准备离开,生怕又出什么岔子。

“且慢。”王一林一声喝道。

生生吓得陈藜打了个哆嗦。

王一林道“这些被俘人中,可有郑芝莞的亲信?”

陈藜眉毛一挑道“有几个。”

“将他们留下,否则,你回去怕是过不了关。”

陈藜闻听松了口气,眉毛一挑,陪笑道“多谢大人提醒,其实我早已决定,回去路上,将他们这几个,扔进海里。”

王一林一愣,而后笑道“这么说,还是我多虑了……不过,这几人我有用,你将他们留下吧。”

“是。”

“另外,你在向郑芝莞禀报此战经过时,大可不必太过夸大我舰队实力……就说比你部舰船多些便是。”

陈藜神色一变,然后道“吴大人放心,就连大人麾下舰船火炮射程远胜过我部,我也不会提及。”

人才啊!

王一林愣了愣之后,哈哈大笑起来,“好,我记下你了,若日后在郑家混不下去,就来投我。”

陈藜忙应道,“多谢吴大人赏识。”

看着陈藜去如今那近千俘虏兵转船。

王一林对身边传令兵道“给张总兵传信,一切顺利,按计划行事。”

……。

郑芝莞正在享受男欢女爱之际。

惊闻水师兵败而回,第一反应是大怒。

“陈藜,本官念你平日多有孝敬,这才抬举你,此次让你率船出海,不想,区区商船船队竟让你一败涂地,损失十几条战船……来人,将这厮拿下!”

郑芝莞心中这口气不顺啊,坏消息来得真他x的不是时候。

当然,就算来的是时候,那也是坏消息不是?

虽说十几艘战船,相较于整支水师而言,也不是不可承受之重。

面子,主要是面子啊。

最重要的是,陈藜坏了他的大事。

在郑芝莞看来,只要灭了这支船队,不单可以缓解军饷不足的窘境,更可挑起吴争报复之心。

只要吴争派水师南下,那么,对郑成功而言,就是被迫应战。

如此一来,双方定能打起来。

当然,郑芝莞并非想两败俱伤,让郑家水师吃亏,在他看来,陆上或许不及,海上,那可是郑家天下。

可现在,陈藜这一败,坏了他的大事。

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说,这要是此事引起郑成功警觉,那么之前一切努力都会白费。

十几条战船损失,是无法隐瞒郑成功的。

陈藜大喊道“郑大人,卑职虽然兵败,但对方并非是商船,而是一支不下二十艘的舰队。”

“放屁!”郑芝莞怒骂道,“水师有梭船日日在沿海巡逻,所报只有这支商船船队,哪来的水师舰队?你无非想夸大其词脱罪罢了……拖下去!”

陈藜急道“郑大人,挂得是海盗旗,属原王得仁的水师舰队,它们出现在平海卫以南水域,自东北方向而来……很显然,这支舰队可能是趁黑夜进入平海卫水域,埋伏下来,水师梭船沿海岸巡逻,自然无法察觉。”

郑芝莞听了脸色严肃起来,“当真是舰队?”

“大人可以讯问参战的数百将士。”

郑芝莞脸色数变,若真是王得仁的水师舰队,那这仗输得不冤枉,王得仁的战舰,郑芝莞见识过,虽说远不及郑家水师船多,但舰上装载了新式火炮。

“你将经过详细与我道来。”郑芝莞挥退了进来的士兵,对陈藜道。

于是陈藜半真半假,真假参半地“叙述”起这场战斗。

“大人,此舰队新首领名吴德,他让卑职转告大人,说可以象王得仁活着时一样。”

郑芝莞冷笑道“他倒也不换个名字,姓吴?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吴争的人?”

说到这,郑芝莞瞪着陈藜道“你说,敌人当真只有二十余条战船?”

陈藜道“当真只有二十余条船,所有将士都亲眼所见。”

郑芝莞注视了陈藜很久,突然转身大喝道“传令,向北派出三路梭船,水师即刻集结。”

陈藜闻听一惊,忙问道“大人是要……开战?”

郑芝莞嘿嘿冷笑道“吴争将爪子伸得太长了,得给他一个教训……否则,这片水域,还真当郑家没落了?”

……。

随着郑芝莞下令集结水师的命令下达。

施琅急匆匆地跑来进见。

在施琅看来,这无疑是一次很好的立功机会。

只要立功,那么郑成功很可能会让自己官复原职,继续带兵。

虽说施琅不等同郑成功劫掠民众充作军资,但施琅还是敬重郑成功,想为郑成功做事的。

所以,施琅一听有战事,迅速来向郑芝莞请战。

“郑将军,卑职来向您请战。”

郑芝莞正在与美人饮酒,见施琅来,斜了他一眼道“施琅,你是戴罪而来,我可不敢用你……得王爷发话才行。”

施琅忙拱手道“郑将军,卑职可以不领兵,仅为马前卒,上船听差,望将军成全。”

然而郑芝莞根本不理会施琅,他顾自与美人调笑。

在郑芝莞看来,施琅确实是些本事,可这是场战斗,郑家水师是稳赢的。

之前陈藜兵败,只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罢了,加上兵力悬殊。

所以,如今自己已经集结起水师战船,只要侦察到那支敌舰队,便可倾囊而出,围歼之。

这样的功劳,唾手可得,何必让施琅分一杯羹呢?

施琅尴尬了,站在一边许久,拘紧地看着、听着郑芝莞与女子调笑,可郑芝莞就象是忘记了施琅的存在,不搭理他。

这种愤怒感在施琅心中越来越浓。

他终于开口沉声道“郑将军,卑职听闻来敌是原王得仁的海盗船队,王得仁水师船坚炮利,不可小觑,将军若是轻视之,必遭再次大败!”

这话过了。

郑芝莞闻听勃然大怒,哪有下属在上官出征之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的?

“来人,将这厮拖出去。”郑芝莞跳脚嘶吼着。



1148.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性格决定命运

施琅此时不足四十,心气儿高。

他连郑成功都敢硬顶,直至惹恼了郑成功,才被削职来到郑芝莞手下混吃等死。

所以,施琅根本不惧郑芝莞的怒吼,他依旧道“骄兵必败,郑将军,你定会后悔的!”

郑芝莞被气得直跳脚,大喝道“将这畜生拉出去,杖责二十。”

这二十杖打在施琅身上,还不至于打出重伤。

但施琅对郑家的忠诚,怕是被打没了。

再打手下,并不都会让手下记恨。

关键点在于,必须证据确凿,同时,上官不犯相同的错误。

就象施琅与陈永华一样劝郑成功,在劝降郝尚久不成后,立即进攻海阳。

可郑成功在屡次不听后,才责怪施琅想公报私仇。

这叫什么话嘛,施琅虽然被郝尚久哄骗出来,遭遇了伏击,可毕竟是在投靠郑成功之前的事。

所以啊,郑成功如果在之后顺利攻下了海阳,那施琅就不会记恨,没有理由记恨嘛,上官的判断是正确的,记什么恨?

可郑成功错了,他的踌躇、犹豫,让郑军错失了进攻海阳的良机,那么,施琅就记恨了,因为这不仅仅是错失攻城良机,还让施琅失去了一次立功的机会,如果当时郑成功采纳自己的建议,就算施琅不参战,也有建言之功,这可是军功啊。

而眼下,施琅自认是对的,可郑芝莞愣是不听,还责打自己军棍,不仅没了军功,还受了辱没,施琅怎能不记恨?

……。

郑家水师的实力是强大的。

到晚上时,就侦察到了“吴德”舰队的位置。

就在万安所(莆田以东)与草屿之间。

郑芝莞随即下令,水师连夜出海,围歼“吴德”舰队。

一时间,港口人头拥簇,无数的火把,映红了夜空。

庞大如一幢幢高楼的战船启锚,缓缓离开岸边。

郑芝莞全身披挂,缀着红缨的铁盔,迎风飞扬的大红披风,万众瞩目之下,举手投足之间,皆是令出如山……啧啧,好一个威武将军!

然而,有人就是这么不识趣!

施琅带着杖伤,瘸着腿儿,一拐一拐地赶来。

“郑将军,万不可鲁莽啊!”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

梭船队侦察敌情确凿无疑。

我军水师实力完全可以碾压对方,如果不连夜出击,难道要欢送敌人回家?

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指本将军鲁莽?

郑芝莞脸色铁青,怒视施琅,沉声道“施琅,午前略施薄惩,那是看在你曾是王爷先锋左营主将,可如今你是待罪之身,别给脸不要脸!”

施琅大喊道“郑将军,这是圈套!那支所谓的吴德水师,击败副将陈藜,俘获我水师十余艘战舰之后,竟不北返,而停留万安所水域,难道就不怕我水师报复吗?”

这话引得在场所有水师将领心中一跳。

施琅的话没错,郑家水师在闽粤沿海,那就是神一般地存在,只有第一,没有第二第三,因为郑家水师全囊括了。

除了海盗,但那也是郑家默许的海盗,否则,想在郑家这一亩三分田里扒食吃,休想。

那么,仅二十艘战船的“吴德”水师,侥幸打败了陈藜,俘获了十余艘郑家水师的战船,其中还有两艘主力舰,这样天大的便宜占了,还不见好就收,赶紧滚回去?

留在万安所水域等死呢?

人心往往如此,对的事,在不对的时间,不对的场合说出来,那就是错的。

郑芝莞已经怒火不可遏,耻辱啊!

想自己追随兄长郑芝龙数十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横扫南海之时,你小子还撒尿和泥巴玩儿呢。

今日,咱露大脸的时候,你小子竟来捣乱?

士可忍孰不可忍!

郑芝莞怒道“就算是圈套有阴谋,然区区一支小船队,也不能奈何我水师雷霆一击……来人,将这厮拿下,关起来,待本将军凯旋之时,再好好收拾他!”

郑芝莞这话也有道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阴谋诡计,那都是个屁。

水师将领的脸色放松下来。

是啊,管他什么圈套、阴谋,咱们只要堂堂正正进攻,笔直碾压过去就行了。

于是,施琅被拖走了。

郑家水师出海了。

整片浯屿海面上,全是战船,亏得是黑夜,否则,郑家水师的船帆,就可称之乌云蔽日了。

郑芝莞确实是仗恃实力,单就四十八门火炮的主力舰就出动了六十四艘,三十二门火炮的战船上百艘,其余火攻船、梭船多不胜数。

待凌晨天色微微亮起时,一支大约三百多艘大小战船形成的庞大舰队,开始向北面万安所水域航行。

……。

午时之后,郑芝莞率舰队抵达湄洲屿以东水域,接到斥侯来报。

敌水师已于凌晨启航,向北逃窜。

这个情报,使得郑芝莞原本因施琅谏言而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既然逃窜,那么就无阴谋,否则,该主动迎战,故弄玄虚才是。

郑芝莞随即下令,兵分两路,一路沿海岸线全速向北追击,另一路转东,至乌丘山水域再转道向北,以形成包抄敌水师之态势。

郑芝莞此时心急了,敌水师已经向北逃窜,如果追不及时,就会被他们逃回浙东海域。

这支水师铁定和吴争有联系,到时客场作战,那结果就两说了。

虽然郑芝莞心中是想挑起吴争和郑成功之间的大战,但眼下是自己亲自率水师出击,如果进入浙东水域,万一要有不测,那就关乎自己生死了。

所以,郑芝莞勒令二路水师全速追击。

……。

申时初。

郑芝莞率舰队抵达牛山水域。

此时斥侯来报,敌水师正在东沙水域,向东涌山方向而去。

郑芝莞比划着海图,与水师将领们判断双方距离应该在百海里左右。

可按这个速度,一方逃一方追,就算己方速度快些,也很难在敌水师回到浙东水域之前进行拦截。

简单商议之后,郑芝莞下令所有协助船只,包括火攻船全部丢下,单独组成船队尾随。

下令水师仅以主力舰全速追击。

但郑芝莞也是谨慎的,严令如果敌船逃入浙东水域,不得追击!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紧追不舍

酉末戌初。

太阳已经落山,天色已暗。

抛弃辅助战船的郑芝莞水师赶到东涌山水域。

据斥侯禀报,敌水师在三桑岛礁水域(北桑、西桑、东桑)。

郑芝莞犹豫起来,距离已经接近,但很可能追不上了。

因为三桑岛礁一过,就是台山岛,过了台山岛,就离金乡卫不远了,已经进了浙东水域。

望着舱外已经变黑的天,郑芝莞心中叹惜,这一天一夜的追逐,白花了力气。

郑芝莞想要撤回了。

可这时,又有斥侯来报,敌水师减慢了速度,似乎有驻泊之迹象。

郑芝莞询问周边水域可有敌情。

在得到否定回答之后,郑芝莞心中有一团火燃起,天助我也!

不是郑芝莞太鲁莽,没有发现,敌水师为何减慢速度的异常。

按道理,不远就是浙东水域,敌水师不应该减慢速度。

可郑芝莞自己说服自己,敌水师驻地在陈钱山,从三桑岛礁水域前往陈钱山,还得要一天的时间,与其整夜在海上航行,冒突发风暴的风险,不如驻泊三桑岛礁水域来得安全。

三桑岛礁,北桑、西桑、东桑呈三角状,中间是天然的驻泊港湾。

所以,郑芝莞根本没有去考虑,敌水师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率水师在追赶。

这很重要,如果敌水师知道后有追兵,还想驻泊,那一定是有问题的。

如果不知道,那么,郑芝莞猜测敌水师驻泊,是有道理的。

然而郑芝莞心中燃起的火,让他疏忽了这点,在他看来,闽粤水域中,从没有别的势力渗透。

自然,向北的敌水师,不可能知道身后的情况。

郑芝莞下令,全水师继续追击。

……。

走海路与走陆路不一样。

浩瀚的大海上,不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的。

宁静的海水之下,哪里有暗礁、暗流、漩涡或者什么时候突然起暴风,就象三岁娃儿的脸,说变就变了。

再强大的战船,在风暴面前,那也是纸扎的。

就象郑成功第二次北伐时,一千多条战船,十多万大军,被一阵暴风吹得是稀里哗啦,惨不忍睹。

郑和七下西洋时,那也是沿着海岸线走的。

哪怕是后世强大的钢铁战舰,在航行时,那也只敢走已经探明的水域,俗称为航道。

所以,此时的海船,不管是商船还是战船,基本上都是沿海岸线走。

不管是从补给方便,还是规避风险,除了生死关头,船,离不开岸。

王一林就是沿着海岸线向北“逃”,这是他第一次走如此长的航线。

在叔叔王之仁的水师这么多年,王一林最远的航程,也仅是去落伽山(普陀山)。

大部分时间,也就出入长江。

王一林非常谨慎,他从陈藜留下的,几个郑芝莞的心腹口中拷问出,郑芝莞确实与多尔衮有暗中联系之后,就更加警惕起来。

疯狗,会乱咬人。

何况是是被多尔衮许诺了镇海侯的郑芝莞。

结合陈藜的口供,郑芝莞要挑起吴争与郑成功火拼的计划,已经呼之欲出。

至于这其中具体的经过和细则,王一林已经不愿多想,这种烦心的事,交给杭州府那人去劳心吧,王一林从昨天就已经派人送信回杭州了。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尽可能地击败、消耗郑芝莞追来的水师。

用后世的话说,就叫消灭对手的有生力量。

不,这不准确,按吴争的计划是,遏制郑家水师北上之心。

但王一林不认同,他要以战养战,虽然吴争不同意自己劫战船,可王一林却不想放过这机会。

哪有海盗不劫掠的?

这也太对不起自己背这恶名了不是?

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王一林与张名振私下商量。

张名振是个“正直”之人,称只能按之前与吴争共同商议妥当的计划行事。

可在王一林请吃了一顿酒席之后,张名振的口风就有了些改变。

张名振道,军令如山,可只要我看不见的,那就当不知道。

这话听着别扭,但可操作性极强。

王一林所部是诱饵,也是战场先锋。

张名振的吴淞水师是主力,也是后援。

吴争的两支水师,也只有新编吴淞水师的舰船是新式炮舰,实力是够,但主力舰不多,除了购买的十二艘之外,也就船坞这两年多仿造的八艘了,还是四十八门炮的中型舰,称不上主力舰。

船坞今年才开始仿造六十四门炮的主力舰,这也是张名振盯着吴争讨要的原因,因为如今开建的四艘主力舰,吴争是要补充进舟山水师的。

王一林自然清楚张名振的心思,于是就有了一席酒宴,“买通”了张名振,王一林答应,只要得手,可以分张名振三成。

然而张名振提出五五分,否则一拍两散,按计划来。

王一林只好同意,与其啥都得不到,不如慷慨一些。

就这样,吴争的计划,被这二人偷偷地改动了。

原告的计划是这样,吴争在得知永历朝和郑成功将触手伸进浙东海域,并成功策反了王得仁之后,反应是激烈的。

迅速令张名振吴淞水师及王一林率舟山水师之一部,剿灭王得仁。

之后,吴争与张名振、王一林共同商议了一个预防、遏制郑家水师北上的计划,那就是打一场规模可控的局部海战,对郑成功进行威慑和吓阻。

事实上,吴争心里对郑成功水师是忌惮的,自己水师新编,就算有那些新式战舰,可一旦开战,兵器不是唯一影响战争结果的因素。

郑家水师庞大,战船数量之多,远超吴淞水师、舟山水师数倍,不,应该是十数倍。

吴淞水师、舟山水师合计起来,战舰尚未超过百艘,而郑家水师,几年前就已经超过千艘。

一旦开战,就算是拼消耗,吴淞、舟山两支水师也抗不住。

所以,吴争严令,这次作战,吴淞水师不得金乡卫,只能将战场设在金乡卫以东水域。

这是应对战后,双方朝廷扯皮时,自己可以立于道义至高点。

毕竟,是郑家水师“欺负”到浙东水域来了嘛。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将在外

ps感谢书友“00000高贵感”、“书友20170908080715471”投的月票。

吴争的用意及在布局时,打算由商船船队引诱郑家水师出来。

被商队引出来的水师,必定不会规模庞大,毕竟是劫掠商船嘛,所谓杀鸡焉用牛刀?

然后,由王一林部水师击溃这支劫掠商船的郑家水师。

而王一林部是海盗,到时扯皮起来时,吴争完全可以否认不知情,反正郑成功也拿不出证据来。

吴淞水师奉命剿灭王得仁所部海盗,但有残部逃脱,因老巢被占,缺乏补给,而后铤而走险,准备南下劫掠时,正好遇见了郑家水师在打劫商船船队,于是来了一场黑吃黑。瞧,理由非常充分,推得一干二净,谁还能说出别的子丑寅卯来?

但吴争同时也命令张、王二人,如果郑家水师南逃,不得追击。

吴争依旧考虑到,真要将郑成功水师打痛了,那郑成功一旦报复,二者之间的仇怨就会没完没了,这与双方对抗清廷的战略都不利。

如果将吴争的战术思想总结,那就是教训一下郑成功,让他明白,别来烦我,挖我的墙角是要付出代价的,死了进浙东海域的幻想吧!

可被王一林这厮私下与张名振一席酒宴,这味道就变了。

原本部署,王一林在击溃郑家出来劫掠的水师之后,王一林应该立即返回浙东水域,与吴淞水师配合,形成东西合击,互为犄角,静待郑家水师前来报复的。

可王一林运气好,不费吹灰之力俘获了十余艘战舰,哪还肯放手?

好在,这时的战船,都是木制风帆,只要是水手,都能操作,所以,将这些战船带回去,并不难,可问题是,一旦原战船上的水手分一半到俘获的战舰上,动是能动,速度就提不上来了。

这样逃下去,在进入金乡卫水域之前就会被追上,所以王一林被追了一天,路上想了个应对之计,那就是再次改变计划,派人知会张名振,将吴淞水师的埋伏地点,从南己山向西南移至蒲门所水域。

蒲门所位于分水关东南方向,是明朝一个驻兵卫所,当时是用来防范倭寇的百户所。

蒲门所以东,是台山(七星岛水域)。

它是闽浙交界,王一林特意选在这,一是正好是“北逃”的路上,二是规避了吴争的严令。

但至于张名振会不会同意,王一林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到了这份上,王一林已经认命。

他不得不下令减慢速度,因为虽然俘获了十来条战船,占了个大便宜,但吴争交待的任务没有完成。

也就是说,这些战船对郑家水师而言,如同九牛一毛,远达不到吴争部署这次行动的目的。

王一林减慢速度,一是怕郑芝莞脱钩,二是万一张名振如约而至,双方迎头撞上,达不到出其不意的目的,三是天色已黑,王一林担心夜战,己方吃亏。

在浙东海域,确实没有任何势力能与舟山、吴淞两支水师为敌,这就造成了水师缺乏实战。

王一林担心水师不习惯夜战,造成巨大伤亡,那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王一林下意识地想拖到次日天亮,这样吴淞水师就算迎面而来,也不易被郑芝莞发现,但自己却可以向吴淞水师提供郑芝莞的大概位置。

以有备对无防,说到底,是己方占了便宜。

可人算不如天算,王一林没有料到,郑芝莞会如此坚决地追击自己,准备打一场夜战。

当身后炮声响起,炮口冒出的火光在夜色中显得异常清晰。

这时双方的距离,也就十几里地。

火炮更多的是威慑,用的是舰首炮。

王一林心中惊骇之余,只能下令加速北逃。

……。

午夜时分。

郑芝莞舰队终于在台山水域,追上了王一林北逃的舰队。

虽然追击时,郑家水师用的只是舰首炮,加上黑夜之中,命中几乎是天方夜谭。

但前列的十几艘主力舰同时开炮,其声势也是相当震撼的。

王一林苦笑,没办法了。

还能有什么办法?

屁股对着人家,拿什么还击?

要是改变方向,以船舷炮反击,恐怕会被迅速追上合围,到时怕是连逃都不能了。

王一林只能命令全速北逃,能逃出多少算多少。

在王一林心里,已经开始咒骂起张名振了,为啥还不到?

……。

张名振在哪呢?

他已经率吴淞水师二十艘主力舰及四十二艘中型战船,到达七星岛附近。

与此时王一林舰队,其实也就约五十里左右的距离。

但张名振确实在犹豫,因为一旦再往南,那就是过浙界了。

一面是友军求援,一面是上司严令,如何抉择,真是为难死了张名振。

思忖许久,张名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他决定留在七星岛水域。

张名振认为就算是郑家水师,也不敢黑夜里打场海战。

也就是说,只要王一林一直北逃,就算郑芝莞追上王一林,也无法在黑夜里对王一林水师形成合围,王一林还有机会。

……。

然而,事实上是,从一过台山,郑芝莞已经咬住了王一林的屁股。

原本郑芝莞确实不愿也不敢越过浙闽交界线。

可这个时代,在夜钯笼罩的浩瀚大海上,谁能判断得出,交办线在哪里?

眼见着敌人就在眼前,郑芝莞追出了火气。

于是,丑时一刻,郑芝莞舰队前锋,舰首炮已经够得着王一林所部战船了。

连航首炮都够得着,距离已经在五里之内。

于是,郑芝莞下令,前锋继续追赶,后面战船侧向分开,由两侧斜向航行,一面包抄,一面炮击。

战船一改向,就可以使用舷炮,对目标进行齐射。

郑芝莞虽说人品不咋滴,可海战经验也算老到。

敌人的船速显然比不上自己的船速。

按他的部署,一个时辰之内,足以将敌人舰队,囫囵吞了。

而此时,王一林也确实心有些慌了。

在这片漆黑的海上,除了点点星光闪耀之外,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不知道张名振增援来了没有。

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把这支水师带回去。



1151.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心中有恨,所以无情

再三思虑之下,王一林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那就是,分兵。

这确实是个艰难的抉择。

分兵等于殿后,殿后等于九死一生。

王一林咬牙下令,以俘获的十二艘战船殿后,掩护主力继续北逃。

战船是俘获的,可上面的士兵却是自个的。

也不全是王得仁的手下,象这种刀口上行走的殿后,如果抽走全部心腹,让原王得仁的手下留下,那么,就不叫殿后了。

因为根本不用打,追兵几炮轰下来,士气全丧的他们,估计就得投降。

有了真金白银的加入,自然是难以割舍。

所以,从王一林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这场战斗已经不是可控的了。

……。

王一林舰队后面的十二艘战船突然改向。

以舷炮开始瞄准追来的敌舰。

如果是在白天,郑芝莞舰队就可一眼看明白,可惜,这是黑夜,哪怕有星光,那只能看出前方一团黑影。

前面战船突然转成横向,这确实不在郑芝莞的预料之中。

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对面炮声响起,郑芝莞突然发现前方出现无数火光时,就瞬间明白敌人有战船转向了。

这个时候,郑芝莞担心的不是敌人齐射,而是对撞。

郑芝莞立即下令,以桅杆灯笼向麾下战船传递信号,立即偏离航道,避免撞船。

十二艘战船一轮齐射,击中了郑家水师不下五艘战船,至少有两艘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样的黑夜里,木制船,扑救非常不易,也就是说,十有,会烧成灰烬,然后进水沉没。

这幸亏用得是郑家战船上的火炮,如果是吴淞水师的新式开花炮弹,被舷侧重炮齐射击中,那后果要严重的多,肯定不会只是两艘起火。

而此时,郑芝莞的命令已经晚了。

双方的距离已经不足三里。

被追的突然停了,开始炮击,追的依旧在全速前进。

就算郑芝莞发出了信号,也无法及时反应过来。

而十二艘战船一轮齐射,更是造成了郑家水师各舰上指挥的混乱。

“轰”,船只的碰撞,声势之烈,难以用文字描述。

十二般横向的战船,有五艘被拦腰撞成两截,顿时沉没,其余四艘被撞碎了船首或船尾,只有三艘轻微刮擦,但随着陷入郑家水师战船密集的包围,放弃了抵抗投降了。

汹涌而入的海水,让四艘重创的战船瞬间半沉。

无数的人落入海中,疾呼救命。

而郑家水师碰撞的战船,同样破损严重,其中一艘,整个船首成了一个烂洞,海水涌入,不久也沉没了,海面上一片混乱。

如果此时,郑芝莞下令救援,因撞船双方产生的伤亡会下降许多。

而且,因救援落水士兵,双方可能形成一种间接的默契,那么接下去的海战或可避免。

但郑芝莞在震惊之余,下达了继续追击的命令,甚至连自家因撞船落水的士兵都不加理会。

当然,不能说这命令是错的,因为郑家水师之前已经抛下了辅助战船,如果下令救落水士兵,那么,至少有三成以上的战船,就得停下来,退出战场。

郑芝莞不愿意舍弃近在眼前的胜利,同时也想一鼓作气,歼灭这支船队,以断吴争一臂。

也为郑家水师正式进入浙东海域打下基础。

同时,更便利与郑家商船船队北向贸易,及自己与多尔衮之间的暗中联络。

在郑芝莞看来,付出几百人的伤亡为代价,是可以接受的。

这就造成,随着郑家战舰头也不回地离去,当日落水者七成以上死亡,而王一林留下的十二艘战船上,除了三艘被俘的战船之外,其余九艘,活下来的不到二成,非常惨烈。

好在这十二艘战船是俘获郑家的,王一林派往这些战船的人员并不满编,一条船上,也就四、五十人,不象郑家水师,相同体量的战舰上,有近二百船员,因为除了必要驾船、操炮的水手之外,还需要囤有接舷战所需兵力。

所以,虽说这次撞击,王一林吃了大亏,但单从伤亡人数上来比,其实是占了便宜的。

特别是十二艘战舰在撞击前的那一轮齐射,直击导致了郑家五艘战船受创,其中两艘重创起火,最后沉没,单就这两艘船上,淹死者就不下三百人。

郑芝莞见死不救的冷血,直接导致了双方水师将士心中燃起了仇恨的怒火。

这个时候,郑家水师没有人会去指责郑芝莞的残忍,而是将仇恨记在了敌人的身上。

王一林及他的麾下舰队,亦是如此。

于是,这场海战更残酷的下半场,正式上演了。

……。

王一林含着热泪,在付出了十二般战船及船上将士生命为代价。

为他的水师争取到了喘息的时间。

与郑家水师的距离拉开了近三十里。

这个距离不算远,但非常关键。

因为这三十里的距离,在相对同向追逐的情况下,已经足以让王一林水师冲过七星岛,进入浙东海域。

王一林僵硬地站在旗舰舰首,一直不敢回头。

因为他怕自己一回头,就会下令回去。

他似乎听到身后无数将士垂死的哀呼,这种声音,足以让人揪心疼痛、肝胆俱裂。

王一林在恨,恨张名振不来救援,恨郑芝莞的无耻冷酷,甚至恨吴争部署这一次诱敌的初衷。

但真正恨的,是他自己。

王一林恨自己,叔叔殉国之时,他逃了。

王一林恨自己,竟丢下同袍手足而不顾。

因为恨,所以,无情!

……。

张名振也在后悔。

在听到西南隐约的炮声,在看到西南方向浓浓夜色衬托出的暗红。

张名振瞬间领悟到,自己判断失悟。

他的心提了起来,随即立即下令,吴淞水师全体启锚,向火光映照的方向,全速航行。

……。

郑芝莞打出火来了。

他其实不是一个勇将,在郑芝龙麾下时,他一直是有战必躲,保命为先。

今日率舰队出征,无非是觉得胜券在握。

这一点很重要。

可以汲取军功,而不身陷险境,这是每个带兵之人的梦想。

所以,这么好的机会,郑芝莞怎肯错过?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七星岛海战(一)

然而,此时的郑芝莞,已经后悔了。

早知这支舰队如此难缠,那就该让别人率舰队出征,哪怕是被他下令打了屁股的施琅那厮。

可现在还没有实质性的交战,主力舰折损了七、八艘,士兵伤亡还不知道,可郑芝莞很清楚,落水的人,大部分回不了家了。

很难有人可以在黑夜中,浸泡在海水中一整夜而活着。

七、八艘主力舰、数百人的损失,就算自己是郑成功的叔叔,也逃不了罪责。

这种罪过的倒逼,反而让郑芝莞心中升起了火,渴望胜利的火。

因为只有胜利,才可以抵罪。

歼灭这支舰队,无罪,还有功。

想到此,郑芝莞不再后悔,敌人就在前面,冲上去,杀他们一个鸡犬不留!

……。

没有人知道,这场海战是怎么开始的,甚至连交战双方的当事人也说不清,谁开的第一炮。

显然,这已经不再重要。

当双方伤亡了那么多人的时候,所有借口都不重要了。

只有战斗的结局,才是重要的。

寅末卯初之时。

王一林水师在蒲门所以东海域,被郑芝莞所率舰队再次追上。

此时的天色,已经开始微微发白。

所以,严格来说,这不是一场夜海战。

但郑芝莞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下令炮击,会将煞星引来。

张名振率吴淞水师是朝台山方向去的,因为当时那里传来炮声和火光。

可其实,不管是王一林水师,还是郑芝莞水师,都已经头也不回地北上了,区别是一个在逃,一个在追。

所以,当张名振赶到台山水域时,才发现这不再是战场。

支离破碎的残骸,燃烧的船体,翻滚的浓烟,还有没沉入海底的士兵沙哑的哀呼……海面上的惨象,让张名振心酸,饶是张名振在这几年也见识了不少各地遭受清军屠戮的惨状,可还是不忍心见死不救。

这就造成了张名振再一次错失了及时增援王一林的良机。

直到从海上救起的王一林水师将士口中得知战场状况,张名振才下令,留下一些中小船继续搜救,吴淞水师立即北上救援。

战后统计,被张名振救起的落水士兵,总共三百八十七人。

而王一林部落水将士,仅不足百人。

好在当时被俘虏的三条战船上,几乎没有人员伤亡,在战后被交换回来。

而张名振的这次救援,也成为了吴争和郑成功之间,讲和的基础,否则,一场规模不可控的战争就真的爆发了。

要是战争爆发,双方都是不可承受之重,单就以双方对外的贸易而言,那危害都是致命的,就不用说,双方都还面对着北面虎视眈眈的清军。

不管是吴争面对江北及江西清军,还是郑成功要面对福建、广东的清军。

……。

半个时辰。

足足半个时辰的炮击,在第二艘战船被后方炮火击中的时候,王一林终于咬牙下令,舰队迎战了。

王一林知道凶多吉少,双方的实力对比太大了。

自己这边仅二十艘战船,还有两艘已经被击中受了轻创。

主力舰的对比就不成比例,王一林只有二艘六十四门炮的主力舰,其余的都是四十八门炮船。

郑家水师追来的都是主力舰和中型战船。

主力舰数量是王一林的近十倍,战船数量也超过三倍。

这仗没法打,就算射程比郑芝莞远,可一艘战船舰炮也无法同时招呼数艘敌船啊。

但相较于继续向北逃,承受屁股后面不断地炮击,那还不如背水一战。

王一林的命令,点燃了这场残酷海战的导火线。

王一林的战术,是将舰队方向改右,在继续向东北方向全速航行的同时,以右侧舷炮,对追敌进行阻挠射击。

如果是舰船娄量大致相同,哪怕是稍逊,这种突围方式,是非常有效的。

因为追击的战船,船首对着目标,是无法形成舷炮反击的。

但如果数量相关悬殊,这就会造成,遭受敌人侧翼包抄堵截。

同时,正背后敌人的战船也会同时转向,王一林要想始终以舷炮阻击,那么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不断地保持右转。

也就是说,一旦开始右转,就停不下来了,最后的结果,就会是绕圈,双方都在绕圈,都想将舷炮对敌。

但郑芝莞水师船多,他可以分些一半来,对着王一林舰队绕圈动作,进行反向插入。

也就是说,在另一侧横开,守株待兔,等到王一林舰队转半个圈,船首对着那支伏兵时,就可以一轮齐射,这样的齐射,几乎后果是灾难性的。

唯一可破解的办法是,再反向!

也就是说,本来顺时针转圈的,突然改逆时针转,这样就可以完美避开侧翼伏兵,但,整支舰队的尾部和侧翼,就会暴露在正后追敌的另一侧舷炮瞄准之下。

两者听起来一样,但结果是不同的。

侧翼伏兵是守株待兔,炮口已经对准,一旦齐射,准确度就会大增。

而正后追兵的舷炮,却会因无法猜测到目标何时会改向,同时因转向时间过短,猝不及防之下,甚至来不及瞄准,精准度就会大减。

王一林虽然没有海战经验,但水战经验还是有的。

这一套战术,来自王之仁的身传言教,按王之仁的说法是,保命用的。

眼看就要进入侧翼伏兵射程之内时,王一林一声令下,二十艘战船突然反向,如同长蛇扭身一般。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之前被击中过的两艘中型战船,因桅杆、风帆受损转向过慢,被随之而来的火炮命中。

郑家战船舷侧重炮的威力其实不大,三十八斤的实心弹,一旦击中,砸个坑,最多是洞穿罢了。

但,如果被十几发,甚至几十发同时砸中,那结局只有一个,被击的一面,如同漏筛。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也就是王一林另外十八艘船堪堪完成转向动作,这两艘船,便已经沉没。

一百多将士在海水中挣扎、呼救,惨不忍睹。

但十八艘已经转向的战船,随即对正后方的追敌,展开了一轮齐射。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七星岛海战(二)

ps感谢书友“00000高贵感”投的月票。

这次齐射是比较仓促的,因为虽然事先知道有这轮齐射,但因为缺少瞄准时间,只是在转向中发现有炮击机会,就立即开炮。

所以,这轮炮击说是齐射,但实际上,是一连串的射击,队形前方的先开炮,然后后续战船随着转向,一溜地跟着开炮。

炮击精准很差,这也难怪。

但成果非常显著,因为双方距离只有地四、五里,追兵最近前列的三艘战船,被几发、十几发不等的炮弹命中。

与郑家水师不同的是,王得仁当初就已经换装新式火炮,那还是要“感谢”清廷从红毛那购得的火器,王得仁在劫下之后,自作主张地首先换装了舰炮,剩一的几十门小口径炮,送去了张名振,向吴争交差,那时吴争虽然有所警惕,但也没因此而训斥王得仁。

而此时,王一林舰队用的,就是新式火炮。

新式火炮与之前红夷大炮的区别在于,一是口径有了制式,二是炮弹已经不同。

虽然还是圆弹,但已经是铁壳延时弹,其实本质和明朝使用的开花弹差不多,就是在经过表面处理的几十斤重圆形炮弹中装填十多斤的火药。

黑火药的特征是燃速相当快,比黄火药要快一倍以上,燃烧产生剧烈的气体膨胀,是黄火药不具备的最大特征。

后来黄火药后装枪和黑火药后装枪并存,最后黄火药彻底取代黑火药,成为主流。

黑火药的燃速太快难控,导致燃烧不彻底,腐蚀性太强。

这也就是黑火药在枪膛、炮膛密封太好时,容易引起炸膛的主要原因。

但眼下的前装炮,只要炮管不是偷工减料,基本上不太会出现这种炸膛情况。

因为炮弹是圆的,这是的工艺也做不到非常精细,一颗圆形炮弹,要顺利塞进炮管,可以想象,缝隙是必须存在的,特别是用铁弹,铅弹软,可以用力捅,铁弹却不一样,硬啊,如果太密实,就会捅不进去。

所以,此时西欧能够在火炮工艺上领先东方,就是占了火炮口径形成统一的原因。

口径形成统一,就可流水线制造相同铁制的炮弹,铁的炮弹当然比铅的威力大的多,更何况是铁壳开花弹,延时爆炸的引信,在击穿木壳船板之后引发的爆炸,对战船的威胁是巨大的。

所以,西欧已经开始普及外壳关键部分包裹铁板的准铁甲舰。

这一轮齐射,几乎将三艘郑家水师战船彻底打残,三艘战船先后燃起熊熊大火,这让周边及后面的郑家水师战船吓得迅速转向,以免被殃及池鱼,这个规避动作,就令好几艘紧追王一林舰队的战船,失去了很好的炮击机会。

但还是有不少离得远的战船,向王一林所部战船展开了齐射,造成了不小的战损,但相较于王一林水师的炮弹,郑家的炮弹就差了许多,往往是打进战船侧舷壁卡住,能击穿的很少。

所以,造成的人员伤亡也很小,战船的行驶,没有太大影响。

而这时,王一林牙一咬,突然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减速,再反向!

这命令非常古怪,因为不合时宜。

这场海战刚开始时,王一林部北逃,郑芝莞水师由南向北追。

尾部被炮击,王一林下令改向东北方向,以舷炮阻敌。

郑芝莞水师随之改向,并分出一半战船,向王一林部西侧迂回,并占据有利地位守株待兔,等待王一林部在向南转圈到底的那一刻,以一轮齐射彻底打残王一林部。

而这时,王一林发现不对,再次下令反向,这个战术动作,完全规避了西侧的伏兵,因为射程不够,方向也不对。

同时,王一林利用这反向的短暂契机,对追敌进行了一轮齐射阻击。

虽然己方也损失了两艘战船,但战果也是大的,敌人损失了三艘。

也因为这轮炮击,王一林舰队与敌拉开了几里的距离,这个时候,如果王一林继续保持方向,利用己方火炮射程较远些的优势,对敌继续边打边撤,还是有继续拉开距离可能的。

当然,可能性非常小,因为船速要逊于郑家战船,而且敌数倍于己,拼消耗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全军覆没。

所以,就没有了王一林下达这个古怪的命令,再次反向。

再反向,就是回到最初的航道方向,也就是直冲着西侧伏兵而去。

虽然距离拉开了,但与之前的方向一致。

这就非常凶险,因为西侧伏兵虽然已经减速近乎于停止(为提高炮击精准度),但毕竟不是停盘船,随时可以加速。

这样,拉开的距离,就可能在一柱香,甚至更短的时间,让王一林战船处于射程之内。

所以,王一林这个命令是非常古怪的,至少郑芝莞就这么觉得。

那么王一林为何要下这么个古怪的命令,自投陷阱呢?

其实很简单,王一林看到了南面远处突然出现的一个个黑点。

如果没有第一次反向,那么现在看到这些黑点的应该是郑芝莞。

但第一次反向之后,特别是王一林部的一轮齐射,引起了郑家水师不小的混乱。

这不是一场正面的遭遇战,双方排兵布阵之后,以战列互射。

双方的战船以数列成长蛇状航行,如此紧张的战场环境,谁会去留意后方?

后方是南面,正是郑家水师的来处。

所以,就这么一些黑点,让王一林决定赌一把,赌,来的是张名振的吴淞水师。

王一林坚信,张名振一定会赶来救援。

因为这个时候,如果都不信任自己的同袍,那心里的那份绝望,会让人再无斗志。

算时间,张名振再耽搁,也应该早就从南己山水域赶到七星岛水域,可如今交战已超过半个时辰了,张名振却不见踪影。

这种意外,让王一林猜测到,或许因为之前的那场撞击、炮击,将张名振引向了台山水域。

而此时从南面出现的黑点,就很有可能是张名振赶来。

在王一林看来,横竖是个死局,逃肯定是逃不掉了,既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



1154.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七星岛海战(三)

王一林舰队的这次反向,同样让郑芝莞非常意外。

第一次反向,是正常的海战战术动作,换作郑芝莞,可能也是这么指挥。

可再反向,那就出格了,这是自找死路。

郑芝莞来不及仔细思考,随即下令,让舰队跟随转向,紧咬不放,同时令西侧伏兵开始加速,以东、西两个方向,夹击敌舰队。

战场在七星岛东侧,王一林反向的最根本用意,并非是要与张名振会合,他是想引诱郑芝莞舰队进入到视野盲区。

也就是说,以七星岛为视野障碍,避免郑芝莞过早地发现吴淞水师到来,使得张名振可以从容布阵。

……。

王一林的设想是正确的,因为此时的天色开始亮起。

视野也大了起来。

郑家舰队有上百艘,方圆十里之内,皆是战船。

如果没有视野障碍,不出一柱香的时间,吴淞水师赶来,就会被发现。

但王一林没有想到,也可能是想到了,还是决绝地去做。

十八艘战船,又怎么可能在东、西夹击下生存?

又能支持多少时间?

如雨点般的炮弹向王一林舰队砸来,因为再次反向,等于将右舷呈斜角暴露出西侧伏兵敌舰的炮口下。

数百门炮的齐射,一轮下来,七艘中弹,中弹最多的一艘,中了三发炮弹。

不幸的是,一发炮弹击中的是吃水线,如圆桌般大黑呼呼的洞,海水汹涌灌入。

就在王一林眼皮子底下,缓缓下沉。

王一林眼中有泪,可他无法顾及。

他依旧令所有舰队继续南向全速行驶。

呼啸的炮弹,劈头盖脸地砸来,带着“呜呜”的风声,砸在船的四周,激起滔天的水柱。

敌人的第二次齐射开始了。

王一林舰队已经无法还击,因为没了射角。

用句俗话说,就是拿脑袋硬顶飞来的炮弹。

而这时,王一林旗舰后面两条战船突然擅自转向,横了过来,只有短暂的一瞬间,顿时成了远处敌舰的靶子。

王一林几乎能看见一发发炮弹,砸进这两艘战船里。

甚至可以看见四溅的碎木块和士兵落水的身影。

王一林几乎麻木地看着,牙床紧咬得已经出血,那一丝丝的腥甜,让王一林的眼睛血红起来。

炮击几休止地继续着。

追逐也在继续。

越来越近。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英雄的榜样,总会引来热血之人的效仿。

敌舰队第四轮齐射,再次击沉了两艘主动改变方向,掩护旗舰的战船。

到这个时候,王一林水师已经伤亡近半。

撑不下去了!

王一林回过头来,盯着七星岛越来越接近一侧的与海平面相交的点,几乎是嘶吼着,“张名振,你再不来,就别来了!”

随着吼声,热泪迸涌而出。

不该是这样的!王一林呐呐道。

……。

郑芝莞已经不再意外。

因为不管对方打什么主意,或者有什么阴谋,都已经不重要了。

死人,没有什么主意、阴谋可言。

打沉他们,淹死他们,然后凯旋!

望着仅剩下十一艘战船的敌舰队,郑芝莞在笑,娃儿,老子在海上讨生活时,你他x的还在尿裤子呢!

追了你一夜,是时候让你停下歇歇了。

当然,郑芝莞心中的歇歇,那就是真的歇歇,不用呼吸的那种歇歇。

郑芝莞笑意越来越浓浓,更近了!

最多半个时辰,这十一艘船,都得沉到海里去,让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炮弹如雨地穿棱,这让郑芝莞开始笑出声来。

可突然,郑芝莞笑不出来了。

炮弹的啸声不对!

笑意僵硬在脸上,还来不及褪去之时,郑芝莞旗舰边上的一艘船,突然中弹起火。

哪来的炮弹?

郑芝莞举着望远镜四处寻找着,可除了正前面的十一条船,没有任何异常。

这时,无数“隆隆”的炮声突然响起,炮弹的密集啸声,让郑芝莞终于转头,他不由自主地放声嘶吼起来,这是无意识地嘶吼,恐惧的嘶吼。

齐射!

但不是郑家水师的齐射!

炮弹来自渐渐露出船影的七星岛西、南转折处。

数十艘战舰,成三行,横向出现。

舷侧的炮洞口,迸吐着浓烟和火光,高耸的桅杆上,飘扬着郑芝莞熟悉不过的北伐军军旗。

吴淞水师!

在郑芝莞凄厉的喝声中,郑家水师有了灭顶之灾,猛烈的炮击,不断地有战船中弹起火。

瞬间沉没的就有五、六艘。

整支横向铺开,追击王一林的郑家舰队,几乎大半处于吴淞水师的火炮射程之内。

张名振的吴淞水师,终于赶到了,拯救了王一林仅存的十一艘战船,而这十一艘船中,几乎艘艘带伤,就连王一林的旗舰,都中了一发炮弹,在船头甲板上,砸在了一个大洞。

郑芝莞惊慌了。

怎么可能不惊慌。

敌人援兵并不多,自己水师依旧占了优势。

可问题是,已经来不及改向啊。

也就是说,至少在一柱香,不,可能更多时间,就算立即改向,也会处在标定完毕,已经横列齐射的敌舰炮口之下。

郑芝莞更震惊的是,敌舰的射程和精准度。

这个距离,至少在十余里之外,自己舰上舷炮根本够不着。

郑芝莞终于发出声音来,“回撤!”

这个命令,虽然会损失更多的船,但拉开距离,至少可以避免了郑家水师的全军覆没。

但在吴淞水师的射程之内,这个命令也无法拯救,郑家水师必须承受的损失。

郑芝莞的命令是正确的,如果想以冲过去,接近敌方,展开炮战,至少需要航行五里以上。

这五里的距离,足够让冲上去的任何一艘船,逃不过沉没的结局。

再差的精准度,也不能面对数十条战船,数百门舷炮的一轮齐射。

就象再勇敢的士兵,也无法顶着十挺机枪的扫射冲锋,这是一个道理。

海平面上,没有任何一丝遮拦和掩护,唯一的掩护,就是己方在前面的战船。

可船不是真正的遮挡物,它是可以击沉的。

方圆十里之内,整片海上,被吴淞水师舷炮炮弹覆盖。

几乎是两、三艘战船的舷炮“照顾”着敌人一艘船。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七星岛海战(四)

这种距离,这种密集的炮火,没有船可以从容调头,一轮齐射下来,郑家水师丧失了前列的十三艘船,六艘迅速沉没,其余七艘燃起熊熊大火,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而它们也给郑芝莞有了舰队改向的时间,因为吴淞水师舷炮装填,需要二分多钟的时间。

但这个时间,不足以让郑家水师完成改向并逃出吴淞水师舷炮的射程。

郑芝莞只能采取王一林相同的方法,以中型战船主动上前,为主力舰的撤退赢得时间。

简直就是一报还一报啊,连一夜都没过的现世报。

在第三轮炮击之后,郑家水师舰船折损严重,已经接近三成,不过大都是中型船,主力舰除了第一轮炮击时,在猝不及防之下损失了三艘,别的主力舰改向逃出了吴淞水师的利用率炮射程。

海面上烽烟滚滚,一片狼籍,伴随着落水士兵的呼号,如同人间地狱一般。

其实这个时候,原本该是这场海战结束的时候了。

从双方阵营的战略立场来说,这场海战到此时,已经超过了原定的规模。

再打下去,双方都不堪承受。

王一林水师被击沉了六艘,三艘还在身后海面上燃烧,火势短时间难以彻底扑灭,这还不包括在台山水域那十多艘被撞的战船和数百水手。

这对于王一林部而言,已经是伤亡近半了。

而郑家水师,到此时的损失就更大了,台山水域的十多艘战船,原本就是郑家的,被王一林俘获的。

眼下被吴淞水师突然打了个措手不及,已经损失三艘主力舰和三十多艘中型战船。

相当于追来水师战船数量的三成。

还打得下去吗?

自然打得下去!

仇恨可以令人蒙蔽心神,仗打到这份上,已经不存在权衡利弊,也无人性可言了。

当然,也有例外的,譬如张名振,此时战场上,恐怕唯一还冷静的就是他了。

也是掌握此时战场主动权的人。

但张名振心中内疚,在看到王一林部仅剩的十一艘伤痕累累的战船的那一刻,张名振有深深的自责。

究其原因,还是自己之前的判断出错。

这个认知,让张名振觉得对不住王一林。

这种内疚,终于表现在了战场上。

在吴淞水师开启第一轮齐射之际,王一林舰队率先通过七星岛转折处,看见吴淞水师的第一时间,王一林立即下令,向东急转!

当时,不管是张名振,还是郑芝莞,都发现了王一林残部的战术动作,但都没有觉得意外,

他们都认为,王一林是想率残部脱离战场。

郑芝莞此时被吴淞水师的突然炮击,已经是昏头转向,哪有时间去理会?

所以,王一林残部十一艘战船,反倒成了被人遗忘,至少是忽略的看客。

但王一林却是有图谋的,他下令十一艘战船向东急转,就是在给郑家水师挖坑。

在王之仁的身传言教下,王一林的水战战术素养不错,他已经在下令前,就敏锐地判断到了郑家水师,在遭遇吴淞水师突然齐射打击时的反应。

也就是说,王一林猜到了郑芝莞的应对策略。

其实也不难猜测,吴淞水师从七星南侧,由西向东出现,郑家水师由北向南追击王一林。

在七星岛东南转角,双方遭遇。

吴淞水师有备,而郑家水师无防。

加上吴淞水师舷炮射程高出近三成,这种情况下,如果郑芝莞执意近身,展开互射,最后的结果就一定是伤亡殆尽。

因为多出的三成射程,足以让吴淞水师以打靶的方式,将冲上来的敌舰逐一击沉。

虽说战场上郑家水师的战船数量,比张名振、王一林加起来还多。

但时间不在郑家水师这边,想将战船拉近距离,展开肉搏战互射,郑家水师没有时间向左右散开,因为在散开的过程中,以吴淞水师为圆点中心,正面圆弧扇形区域,都是吴淞水师舷炮的射程范围,向左右散开,很长距离,依旧逃不出去。

而且,就算拼命逃了出去,留在正面区域的战船,也一定被悉数击沉,那么逃出去的战船,还有什么反击之力?

所以,王一林迅速排除郑芝莞这一种选择,因为王一林已经从陈藜口中得知,郑芝莞可能与多尔衮勾结,有挑起吴争与郑成功海上火拼的意愿。

如此,郑芝莞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就不难猜测了——效仿自己之前用的方法,断臂求生,舍弃一部分战船,掩护主力撤出吴淞水师舷炮射程之外。

于是,王一林下令向东急转。

为何向东,不向西呢?

因为西边是七星岛,除非郑芝莞不想活了,拿船去撞海岛,否则,他就只有一个方向可以选择——东。

王一林残部在吴淞水师三轮炮击的时间里,已经向东航行十余里外,然后减速调头向北缓行。

缓行,确实非常慢,这是转帆不落帆的原因。

为何不落帆?

是为了随时可以调整风帆方向,进行加速。

这种部署,已经将王一林的打算,表现得非常清楚。

血债,血偿!

不论对错,无关输赢。

杀了我的人,我就杀你的人,这是最原始的规则,却是战场上的真理。

千万别在战场上发善心,因为那会断送了自己的命。这话,是王之仁从小教育王一林的。

郑芝莞绝对想不到,自己付出了三成战船的损失,逃出吴淞水师舷炮射程,却一头扎进了王一林的伏击圈。

用后世的话说,郑芝莞的心态,顿时崩了。

因为王一林那十一艘船,船不大,两艘主力舰都比郑家战船小一圈,炮也没郑家战船上的多,可炮是新式火炮,射程远。

试想,以十一艘战船一侧舷炮,定点对正面而来的目标进行齐射,这会是怎么的场景?

根本无任何还手之力,可怜船头的船首炮,根本够不着,只能打四、五里距离,仅双方距离的一半。

后有吴淞水师在自己西侧迂回追击,正面由王一林部迎头阻击,最严峻的是,无法再改方向,只能挨打,因为无论怎么改向,都会被敌人舷炮指着,区别是要么是吴淞水师,要么是王一林部。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七星岛海战(五)

ps感谢书友“f663026”投的月票。

郑家水师被这不到半个时辰之间,被彻底打蒙了!

所有战船上的将领心中憋屈得要死。

这打得是什么仗?

从一开战起,就是一场窝囊仗。

除了在追击王一林时,打得稍稍顺手了些,可真正开战到现在,许多战船连一炮都没开过。

前有明朝,后有满清,无论鞑子在陆地上打得怎么样,但在海上,确实奈何不得这支水师。这对于心高气傲的郑家水师而言,是难以容忍的。

郑芝莞绝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之前紧咬着王一林不放,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稳赢。

可一旦身陷险境,他就会迅速转变成一个懦弱的人,而且极度的懦弱和无耻。

人性很难捉摸。

有些满口道义,有口皆碑的正人君子,一旦危难临头,甚至还不如屠狗之辈子,这种例子太多了,遍地都是。

譬如钱谦益,在柳如是的“敦促”下,来到池塘边,人家烟花女子都要跳水殉节了,他一正经科班出身,东林党的魁首之一,却因为水太凉而扭头就走,敢情还得先烧锅开水烫烫他不要老脸的皮。

郑芝莞好歹海盗出身,所以,他变得懦弱了,应该不难看。

可郑家之支老班底,可不是善茬。

这是一支骄兵悍将啊,扫荡南海,可谓是我称老二,谁敢居老大?

想想也是,老大郑芝龙早就降清了,麾下水师宁可追随郑成功一毛头小子,也死活不降。

这是骨气,也是脾气。

不是他们对明朝有多忠贞,而是利益使然,所谓宁为鸡头,不做凤尾。

自由自在惯了,打劫多爽,无本买卖,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哪怕换皇帝做也不舍得换啊。

这一下,就乱套了。

眼前还是密集的炮弹迎面砸来,郑家水师的旗舰和周围的各主力舰失去联络了。

郑芝莞投降命令一下,旗舰上一片哗然。

其中郑彩,反应尤为激烈。

他郑芝龙的族子,虽然辈份小了郑芝莞一辈,可他追随郑芝龙多年了,手下一大批,根基牢固。

之前郑芝龙被明朝招安后,也曾被授总兵官,虽然不是实缺,但官是正经官。

在郑芝龙降清后,郑彩与弟弟一直盘踞厦门沿海,郑家水师至少有三成,实际上是他们兄弟真正掌握的。

有军队、有地盘,俨然是个土皇帝,自然就不想跟着郑芝龙去北面居人篱下,受窝囊气了。

可郑彩兄弟怎么也料不到郑成功会冲他们动手。

原本郑成功举旗反清,郑彩兄弟名义上也投效的,但这种投效基本上就是名义上的,不听调更不听宣,连地盘的赋税,哪怕是土特产,也没郑成功的份。

郑成功自然不乐意了。

于是,郑成功在福州城外兵败,退回闽南之后,找了个借口,说郑联在厦门横征暴敛、使民不聊生。

这个借口非常拙劣,有道是兔子尚不吃窝边草呢,郑彩兄弟确实不是好鸟,但还不至于在自己一亩三分地横征暴敛、使民不聊生。

况且,郑彩兄弟占厦门不是一两年的事,而是从郑成功他爹没降之前,就已经占据厦门了,相当于郑家的封藩。

但奈何郑成功夺取厦门之意已决,管他借口合不合适,干就是了。

郑成功趁着郑彩独自一人,离开厦门的时机,亲自带着亲卫前往厦门拜访郑联,郑联心想族弟来了,又是名义上的上司,自然尽心款待。

于是,大意之下并未设防,在酒席间惨遭郑成功杀害。

郑彩得知弟弟的死讯,知道大势已去,不敢与郑成功作对,回到厦门主动将兵权都交了出来。郑成功自此接收了郑彩、郑联大部分的军队和水师,并且实际取得厦门、金门作为根据地。

所以,郑彩是卧薪尝胆啊。

有道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可眼下,郑彩觉得时机到了。

在郑彩看来,自己水师实力远胜于敌人,之所以打得如此被动,其实就是指挥欠当,一着错,步步错。

早在郑芝莞下投降令之前,郑彩就已经心中有了比较。

而郑芝莞不知道死活的下了投降令,激起了旗舰上除了他自己的心腹外,所有将领的愤慨。

死了这么多人,沉了这么多船。

己方现有的战舰数量还多于敌人,这种情况下,投降?

岂能不愤慨?

郑彩见军心可用,于是转身,面朝郑芝莞,抽出妥间佩刀,向前那么一捅,“噗哧”捅了个对穿。

这一招,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瞬间的功夫,如行云流水一般,敢情是郑彩心中演练了无数遍了,竟熟练到如此地步。

剧变骤起,郑芝莞当场身亡,而郑芝莞心腹,连反应的时间也没有。

郑彩拎着滴血的钢刀,往郑芝莞心腹这么一指,厉喝道“郑芝莞指挥失措,致我军水师惨败,已是大罪,眼下更是妄言向敌投降,就算延平王在此,也是杀无赦!”

说到这,站在身后的郑彩旧部,也开始抽刀向前进逼。

郑芝莞心腹张口结舌,见地板上郑芝莞已经断气,知道大势已去,于是束手就缚。

短短一眨眼的功夫,一场政变落幕。

这几分钟的时间里,郑家水师又是数条战船被击沉。

但依旧还有六十多艘,大部分是六十四门舷炮的主力舰。

郑彩取得了指挥权之后,迅速下令,向王一林那一艘战船冲击。

郑彩也是老水手了。

知道象这种战场局势下,想要全身而退已是不能。

唯一的方法,那就是在吴淞水师追上来之前,迅速朝着一个方向,不惜代价地强行突围。

那在吴淞水师和王一林残部之间选择,自然是选择王一林那个方向,那里实力薄弱,只有十一般战船,而且舷炮相对较少。

战场局势在郑彩的政变之后,迅速发生了变化。

郑家水师在郑彩旗舰的率领下,不惜代价地直逼王一林所部方向。

原本的长蛇阵也迅速散开,以漫长的船线阵型向东北方向突击。

可想而知,以王一林仅存的十一艘战船铁定是顶不住的,想挡也挡不了啊。

&lt;/br&gt;

&lt;/br&gt;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七星岛海战(六)

郑彩等于是将麾下的一部分战船,当成一个个靶子,主动送到王一林炮口面前,看你能击沉几艘?

只要将距离拉近到六里之内,麾下六十多艘战船,可以将王一林的十一艘船,咬得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而吴淞水师已经落后在二十几里外,这不奇怪,在郑家水师转向脱离的时候,吴淞水师战船几乎是驻泊的,这是为了齐射和精准度。

直到郑家水师逃至射程之外,吴淞水师才开始追击。

这就造成了距离迅速拉开。

这二十几里的距离,足够让郑彩六十多艘战船,对王一林进行一次突击了。

郑彩真比郑芝莞勇猛吗?

他真想打一场你死我活的恶仗吗?

恰恰相反,其实郑彩心中虽然觉得郑芝莞投降的命令是错的,但郑彩认为,这是一场没有必要再打下去的仗。

郑彩并不知道郑芝莞与多尔衮私下勾结。

而这场仗的最初起因,只是陈藜劫掠商船不成之后,十余艘战船被俘。

郑芝莞觉得失了颜面,这才出动水师主力报一箭之仇。

可眼下的战局,已经不是一场意气之争了,而是你死我活的血拼。

那么,至少在郑彩看来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但郑彩依旧一刀捅了郑芝莞,这不仅仅是杀上司,更是弑叔。

郑彩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重新掌控这支水师,夺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水师,顺承替枉死的兄弟郑联报仇。

可这支水师已经不全是郑彩以前的旧部了。

要怎么样迅速凝聚起向心力呢?

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人立威,顺从将士们的心意。

杀谁最合适?

自然是郑芝莞,郑芝莞是郑成功的人,郑联被郑成功杀死,郑彩主动交出兵权,虽然郑成功表面上是优待了他,任这支水师的副总兵。

可谁都明白,古代的副职,那就是个摆设。

所谓朕不死,你永远是太子。

古时军职中的副将,除非主将死了,否则话语权,还不如下面一个独自领军的偏将、校尉。

所以,郑彩根本不给郑芝莞开口的机会。

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拔刀,架在郑芝莞的脖子上,郑芝莞铁定反悔不投降了,那么,郑彩还有机会吗?

不但没机会,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所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再说!

果然,郑芝莞一死,大局即定。

而郑芝莞虽然是被郑彩杀死,可只要旗舰上的人不反抗,便可视为同谋。

也就是说,要么反抗被杀,要么随从。

等于是上了一条船。

但这不代表着,人心都齐了。

虽然在同一条船上,但既然郑彩可以杀人夺权,别人也可以。

就算不是郑芝莞的心腹动手,旗舰周围的任何一艘主力舰舰长,都可以在此混乱之时,朝着旗舰来一轮齐射,甚至连借口都不用找,就说是平叛,回去郑成功得好生奖赏他。

所以,郑彩此时最需要的是安抚人心。

怎么安抚?

自然是顺从军心,坚决突围!

这就是郑彩下令,向王一林部突袭的心理历程。

在郑彩心里,只要击溃了王一林部,那么,再反过头来,料理追来的吴淞水师,胜败还是未知之数。

就算不想再打了,也可从容向北之后,再向东南折回福建水域。

那样,将士们就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而有了这场“同谋”,麾下将士必定追随他,加上郑成功不在厦门,回去之后,就可迅速控制厦门及周边水域,与郑成功分庭抗礼。

……。

这个战场上,真正想拼死一战的,恐怕只有王一林,和他麾下十一艘战船的将士。

带出来的战船、将士折损过半,强敌依旧肆无忌惮地在眼前游弋。

王一林的眼是血红的。

旗舰上,只有的沙哑的声音在嘶吼,“开炮……再快些……你倒是快些啊!”

情急之下,王一林一把拽开面前的操炮手,自己顶上了。

同仇敌忾,其实不难。

特别是上了战场,发生了一场恶战之后。

将士的心就会迅速凝聚成团。

但这种凝聚力是短暂的,受许多因素影响,譬如说,主将是否同生共死,再譬如说,是否有还手之力等等因素制约。

但王一林带了个好头,自然追随者众。

十一般战船上的将士在此时,一致对外。

一个个瞪着血红的眼,以最快的速度,装填、开炮、再装填。

但这样,十一艘战船的一侧舷炮,真能阻拦得住六十多艘大型战船,散开之后有着近十里方圆规模的同时突围吗?

不能!

恐怕连吴淞水师都做不到。

吴淞水师有着充裕的布阵时间,标定了敌人的距离,进行了四轮齐射,仅仅击伤击沉了十多艘船。

王一林只有十一艘,还只有两艘主力舰,这样的实力,给吴淞水师打配合还行,独当一面根本不可能。

郑彩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心里才有了定数。

否则,他哪敢杀人夺权?

……。

三轮炮击之后,也仅仅击沉了两艘敌船,击伤了三艘,其中一艘起火。

而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接近到了六里之内。

郑彩已经下令,以舰首炮向王一林部还击。

郑家的主力舰,舰首炮有两门,一门在船甲板上,一门架在船舱二层。

这种炮的装填很特别,不象舷炮,有炮架车,开炮之后,直接从炮洞拖出来进行装填。

船首炮的装填不一样,它的炮管,在接近炮口处,两侧都有铁环,称之为炮鼻。

接近尾部处有炮耳,用以固定和上下调整炮口仰角。

开炮之后,四名炮手就会上前,将炮口向下拉,直接在炮位进行装填。

所以,在海战中,舷侧被击中,基本上不会引起殉爆,但船首就不一样,因为船首堆着弹药,一旦被击中,就会殉爆。

象这时的木制战船,无须太大份量的弹药殉爆,就可以使一条近千石的战船,彻底失去战斗力。

此时,王一林的战船受到郑家水师的船首炮还击,开始出现伤亡。

一艘战船突然被数发实心弹先后击中,右侧船舷被击破了几个大洞,使得破洞处及周边的数门舷炮失去战斗力。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七星岛海战(七)

情况已经非常危急,郑家战船一旦散开,目标太多,十一艘战船火炮根本顾不过来,这就导致左右两侧已经有郑家水师的战船越过,可以使用一部分舷炮对王一林部进行还击。

接二连三地,有战船被击中。

好在郑家水师依旧在使用实心弹,造成的人员伤亡不多。

在这种情况下,按道理,任何一个主将,都该下令撤退了,趁双方还有距离,加上吴淞水师在赶来,可以脱得了身。

可王一林不肯撤退,他断然下令,战船由横改纵,组成一个三角阵型,向敌发起反突击。

这就有了鲁莽了。

海战不同于陆战,陆地上,兵员集中,形成合力,在局部以少击多,进行反冲锋,是下面突围的一种手段。

可海上不行,船有强大的惯性,所以船与船之间的距离,可不是几丈或者十几丈,两艘战船的距离,以最紧密的阵型,也得保持百丈之外,为的是防止互相碰撞。

组成一个三角阵型,对敌反冲锋,产生的结果往往是,敌人从缝隙中顺利穿过,双方以舷炮,近距离互射。

这很恐怖,在几乎是极限射距之内,几乎是顶着对方的鼻子开炮,几乎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很少有人会这么指挥一场海战,因为这样的战术,很难控制最后的结果。

抵近射击,已经不需要瞄准,也不需要任何经验技术,可以做的,就是开炮,甚至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因为在开炮之后,再没有时间装填,甚至连逃跑都不必了,你不会知道,密集舷炮是不是会正好击中奔跑的自己。

王一林,就想这么干!

有什么样的主将,就会有什么样的兵。

哪怕是刚刚归附的原王得仁部的兵,也在这样“荒唐”的命令下,不折不扣地执行着王一林的命令。

这就是与陆战不同的地方,只要主将不逃,没有人能逃得了。

船外就是海,跳下去,结果还是一样,死!

于是,这场海战最残酷的一幕出现了。

十一艘战船,其中一艘还燃起了大火,缓慢地调头,组成一个三角阵型,正面冲向郑家水师。

郑家水师六十多条船,此时是散开的,横向跨度近十里,它最多形成两行。

也就是说,它没有,纵深。

不得不说,王一林战场应变非常厉害,至少在海战战场上,他的目光是毒辣的。

虽然是被逼的情况下,虽然是心中有着仇恨火焰的情况下。

但他这个命令,确实是除了撤退之外,唯一一个可以应对这种局势的,办法。

郑彩慌了。

郑彩在看到王一林部调头时,还以为他的计策得逞,以为王一林部要逃了。

事实上,正常心智的将领,确实只能选择逃。

没有人会以十一艘去冲撞六十多艘。

王一林不是正常人。

他麾下将士也不是正常人。

本来就只有五、六里的距离,在王一林下令调转方向,又接近了二、三里。

好在王一林部战船一直没有落帆,否则,这个距离,根本来不及加速。

也就是说,当十一艘战船在调整完方向,开始加速不久,双方已经接近到不足二里。

郑彩慌了。

他突然明白,对方要的不是想逃,因为对方的船头已经不再转向,而是正对着自己的旗舰进行加速。

这是要冲撞啊!

不用说象他这样的老水手了,就算是菜鸟也知道,真要冲撞,肯定会选最大的船旗舰去冲撞。

郑彩旗舰在第二行,前面有三艘主力舰掩护,可郑彩知道,这十一艘组成的三角阵型冲过来,面前的三艘船,根本掩护不了自己。

然而,距离太近,根本没有办法去改变方向和做出任何有效应对方法,甚至来不及挂出旗令,命令所有战船对敌人齐射。

这种时候,没有旗舰命令,已经没有人敢对王一林部开炮了。

因为炮弹不长眼,这么近的距离,炮弹极可能击中己方舰船。

郑彩想不被三十斤炮弹击中的唯一办法,就是两个字,跳海。

郑彩肯跳吗?

不肯!

在这个时候,郑彩就算想认怂,也没有时间了。

他能做得,就是下令,撞上去!

这个命令非常正确。

撞上去,反而有活的可能,擦肩而过,才更凶险。

因为双方舰船交汇,左右都敌人,两侧舷炮必然齐射。

数十门炮,几乎炮炮命中,木制的战船,能抗得住这种烈度的炮击吗?

说是迟,那时快。

二里的距离,在双方迎头加速的情况下,那就是一眨眼的时间。

“轰轰轰”三声巨响,伴随着渗人的木板“卡嚓嚓”折断和铁板等物相互撞击的沉闷声。

撞上了!

巨大的惯性,让对撞上的六艘船,船头冲天而起,破裂后比刀尖还锋利的木尖,扎进对方的船体里,瞬间密不可分。

在无数人惊悚的目光中,如变连连体婴般的战船,轰然侧倒,砸回海面,激起比房屋还高的波浪。

双方船上的人,甚至连跳海的机会都没有,被动地从船上摔下,然后被砸回海面的船体残骸倒扣进去。

然而,这只是开始。

郑彩猜得没错,面前的三艘船,根本掩护不了他的旗舰。

看着正对面向自己撞来的对方的旗舰,郑彩心里闪过一丝后悔。

后悔不该招惹这么一个疯子。

可惜,来不及了。

看到前面三艘战船的惨象,郑彩在最后关头,一把抢到了舵盘,向左抡了几圈。

这个行动没有任何意义,郑彩只是下意识的举动。

他终究是,恐惧了。

他想规避正面对撞,可这种距离,怕是神仙也难以阻止对撞了。

但郑彩的这一举动,确实让船首偏转了一些。

这就造成了两船并非是正对着撞击,而是有了个错开的角度。

这一错开,就使得两船对撞,有了和前面不一样的结果。

因为船首都是尖的,尖的碰在另一方尖的船面上,就会滑开,但惯性让船只继续向前,这使得两船撞击的船舷瞬间挤压着向上拱起。

而这时,双方开始相互以舷炮炮击。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七星岛海战(八)

ps感谢书友“蔯眞”投的月票。

天晓得,两船碰撞之后,各自向两侧倾斜,这时开炮能有几发炮弹击中对方,全他x的,打到天上去了。

或许是天意吧,郑彩的最后举动,产生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后果。

两艘船齐射还没完,船体就已经开始倾覆。

两艘船上的人,如同下饺子般地掉落海面,然后,船体发出非常难听的“咯吱”、“吱呀”声之后,重重地扣在海面上。

此时,已经没有人去关心两艘旗舰和旗舰上的人了。

王一林剩下的七艘战船,与郑家水师擦肩而过。

双方随即猛烈开火,但这时,已经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因为王一林冲战船,是呈三角阵型冲入的,头里三艘与敌对撞倾覆之后,再由王一林旗舰碰上了郑彩的旗舰,郑家战船的阵线等于被击穿。

也就是说,当王一林部剩下的七艘战船与郑家水师擦肩而过时,中间已经没有敌船,敌船都在左右两侧。

那么,这样一来,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局势,也就是说,只有最接近七艘战船的郑家战船可以炮击,因为再外面些的,有自己的战船挡住了,不敢开炮。

而王一林部剩下的七艘战船,还是以原有阵型继续前行,十一条船组成三角阵型,自然是1、2、3、5排列,前面三艘撞上,最中间的王一林旗舰与郑彩旗舰撞上,就剩第四行两艘和第五行五艘船继续突破。

所以,真正与敌互射的,只有第四行的两艘船,而且是单方向的射击。

这两艘船,在与敌船互相齐射后,都已经千疮百孔,随即迅速沉没。

而这种惨状,也同样震惊了郑家水师的所有人。

他们在擦肩而过之后,头也不回地向东北方向逃去,没有一条船停下,去“关心”一下如今生死不明的郑彩。

他们想的,就是赶紧离开这个地狱之海,显然已经没了之前,欲与敌你死我活的心气。

……。

其实这场惨烈的海战时间很短。

也就吴淞水师从七星岛赶来的这点时间。

但战斗的残酷、决绝,让参战的每个人都刻骨铭心。

张名振在舰首上,看着海中倾覆的十几条船,心如刀绞。

“王一林,你得活着!”

张名振哭了。

他嘶声冲着一片狼籍的海面上大喊着。

吴淞水师在到达的第一时间,就四散开来,去营救方圆十多里内,还在海面上挣扎的人,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张名振没有下阻止将士们自发地营救落水的敌人,也没有勒令继续追击,而是默认了这一事实。

与王一林相比,张名振是正经科举出身,为人刚直豪爽,颇有谋略,崇祯末年时,也与东林党走得很近,在曾是东厂太监曹化淳的座上宾。

但这不代表着,张名振也如东林党人不计对错、黑白,只讲利益得失。

他有一颗赤诚之心,哪怕是对敌人。

张名振派出了一支小型快船队,追踪往东北方向逃遁的郑家水师。

其实小船有小船的好处,虽然没有装载火炮,但速度快。

速度快,就不危险。

张名振心里很清楚,就算王一林以命搏命,拼掉了对方十来艘船,郑家水师依旧有五十艘左右的战船。

已经打成这样了,张名振不想再打了,因为他无法想象,王一林战死,自己该如何面对吴争。

如果再重创了吴淞水师,张名振不敢往下想。

他现在再迫切的,就是找王一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

吴争正在与张国维、熊汝霖等人讨论铁路所经民居、土地的赔偿问题。

让吴争无语的是,讨论的不是赔多少,而是赔不赔。

这让吴争内心非常纠结,想想后世,农村一间三楼的房子拆迁,起步价就是二百万,还得追加各种条件。

可眼下,这几个竟在争论该不该赔。

吴争不想再听下去了,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不值得。

于是,一语成宪。

赔,两种方案,一是在本地赔偿相同数量的土地,外加每亩五两银子的补偿。

另一种是一次买断,大将军府以市场价购入,给予现银。

为了防止民间在政令颁布之后,恶意哄抬价格,是按前半个月土地的成交价格的平均值,决定官府收购的市场价。

由于铁路是从杭州至吴淞的,起点、终点及经过沿途,都已经是土地价格疯涨的地区,就象松江新城,城外一亩地,已经三百两左右一亩。

就算再穷的人家,总也有个三五亩瘦田,外加一座破败的小院。

也就是说,这一路上三府之地,只要在铁路经过的路线上,所赔偿的恐怕都超过千两这数。

千两,相较于吴争势力之外的任何府,都是笔巨财。

哪怕是眼下清廷占据的顺天府,一座上好的四合院,也就二百五十两左右。

也就是说,哪怕最穷的百姓,真拿了这笔钱财去顺天府,也可以成为一家中偏上的富户。

然而,吴争由此想到了自己的前生。

这种惨痛的记忆,让吴争无法想象,因这些目不识丁的民众,突然得到这样一笔巨资,会引起怎样的混乱。

这不是施民众于福利,而是无形的毒药。

它足以颠覆一个人,已经既定的价值观。

土地一次性买断,从此流手好闲,却再无持续性收入。

一旦钱花光,或者被骗光,一家人就得喝西北风。

所以,吴争给这个补偿方案打了个补丁,足以影响后世百年的补丁。

那就是,百姓如果选择一次性买断,得到的银子,官府将以十年期,逐年支付,并给予汉明银行同等的利息。同时,汉明银行进行首次扩股,土地被征用的民众同时也可以选择,以汉明银行当时股价的九成价格,将补偿款折算成汉明银行股份。

要知道,如今乱世之中的这十一府之地,在民众眼中,就算是世外桃源了。

相对安定、相对公平、商贸繁荣、军力强大。

而在这江南民众公认的世外桃源里,最吸引人的,那就是汉明银行了。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军务,我说了算

汉明银行是官府背景的官督民办银行。

吴争之前在莫家钱庄的股份,在莫家钱庄、江南商会旗下钱庄和义兴朝户部钱庄,三者合并之后成立的汉明银行后,吴争拥有的股份被折算进了汉明银行,占其中二成半,四分之一的股权,是汉明银行最大的股东。

虽说没有控股,但以吴争的身份,没有人会怀疑吴争对汉明银行的话语权。

所以,汉明银行的股份,是除松江府军工坊之外,最受民间商户、豪门和普通百姓欢迎的股权投资了。

汉明银行的股份并不流通,也不具备流通的条件。

但民间视其为硬通货,较等量白银更值钱、更受欢迎,因为汉明银行的红利是以季兑付的。

据上一期兑付的三个月红利,每一股红利为六分。

听起来不多,尚不到一钱。

但折算成年度红利,那就非常夸张了,相当于年息二成四。

什么样的工坊有这样可靠的、几乎没有风险的红利来源?

哪怕是汉明银行本身的储户利息,也已经降到了年息五分。

也就是说,这红利几乎是储户年息的四倍多。

加上汉明银行成立之后,并没有进行过扩股,基本上都是三家钱庄固有股份折算而成。

也就是说,民间就算再想得到,除非持股人主动出售,否则一股难求。

吴争的这个补丁,让原本并不需要扩股的汉明银行,开了一道扩股的口子,其影响力足以改变这个天下格局,但那是后话。

吴争的本意,是给普通民众一个保障,在吴争看来,汉明银行必将成为国家银行,民众对此股票的持有,等于将自身利益彻底地与国家捆绑起来,那么,便是与国同命,与国同寿!

而这个补丁,既可以杜绝民众因突然暴富,产生的价值观扭曲,也可避免引发民间亲属财产之争,更可以舒缓财政司的财政窘迫,可谓一举三得。

所经,虽然张国维等人,包括莫执念在内,那不明白吴争为何要向民众抛出汉明银行股份这么大的一顶福利,但他们认同此举可以有效舒解财政司的财政窘迫,于是无人反对。

政令迅速被颁布下发,四府之地,由此一片沸腾。

……。

当吴争接到张名振的战报之时,脸色从剧变随即木然。

张国维等人的脸色更是不堪。

因为他们根本不知情,这是吴争直接绕过了他们,向两支水师部署了这么大一场战术行动,而关键是,这场战术行动,而不仅仅是战术行动,即将引发的,是一场战争。

没有人会认为,以吴争的心性,为忍气吞声,咽下这口苦水。

王一林一旦战死,吴争必举大军南下。

这样一场相较不下于北伐的战争,无论对哪方都是不可承受的,唯一坐享其成的,只有清廷。

在吴争脸色木然的时候,几个人互相对视,迅速以眼神达成默契。

他们纷纷指责道,这是一次典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案例。

一次布局周密的战术行动,就因王一林想要得到郑家水师战船而无端升级。

不仅王一林有罪,张名振亦有同谋之罪。

当严惩!

这些人想要内耗吗?

不,他们不想!

他们是奸诈小人?

不,绝对不是!

恰恰相反,恐怕普天之下,已经找不到比他们这些人更有才能、正直共存之人了。

他们是经过铁和火考验的忠义之士。

他们是这世上汉人真正的脊梁。

他们被吴争依为肱股,是吴争最坚定的支持者和后盾。

然而,此时吴争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种苍凉。

人,难道真得除了好人,就只有坏人了吗?

或者说,人,除了坏人,就真的只有好人了吗?

这就象后世杀坏人也是一种罪时,执法者只能铁面无私,法外不可容情了吗?

这是一个难解的题,诛心的题!

王一林确实有罪,至少已违律法,与张名振合谋,擅自脱离既定方案,改变了吴淞水师的设伏地点,不仅将己部水师折损近半,更将吴争与郑世功之间原本的小矛盾,迅速演变成仇恨。

这项罪,足杀王一林七、八回了。

可这罪,真是十恶不赦之罪吗?

生死不明的王一林,和他麾下数百落水的将士,难道连死了都还要背上这罪名吗?

吴争木然起身,开口向身边府卫直接下令,“令王朝先即刻集结舟山水师待命……另,准备一艘快船,我要去舟山。”

府卫应声迅速奔出传令。

但这让张国维等人急眼了,吴争竟要亲自前往海上?

这太荒唐了!

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又有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张国维、张煌言二人迅速拦在吴争面前,坚决反对吴争亲往海上。

张国维道“王爷若执意想开战,也不必亲自去海上,张某与熊大人也略懂水战,可代王爷前往指挥。”

张煌言道“眼下十一府之地,外有强敌,内政未兴,海上与陆地不同,有敌人,更有滔天的惊风骇浪,王爷这要去了,万一有个不测,大将军府怎么办?十一府之地怎么办?”

马士英脚步一移,也向趁此之际“抨击”吴争几句,不想,一抬头对上了吴争的目光,下意识地缩了下头,原本想说的瞬间咽回了肚子里,冲口说道“王爷要去……不妨带上马某。”

这话引来了所有人的怒目而向。

马士英哭笑不得,苦着脸退到了后面。

吴争慢慢伸手,去拨开张煌言拦着自己的身体。

然而张煌言执意不让。

僵持之下,吴争的态度更为坚决。

张煌言一介书生,力气自然没有吴争的大。

被吴争一把拽开,然而张煌言迅速扑上前,一把抱住吴争的胳膊,双目怒瞪吴争,喝道“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别想成行!”

熊汝霖、莫执念迅速在后面填补了空位,吴争想走,难了。

吴争轻叹了口气,随即正色道“政务,你们说了算。军务,我说了算。此是军务,你们真要阻拦本王军务吗?!”

这话有些重,重到军政互涉的铁律,这让所有人为之一愣。

&lt;/br&gt;

&lt;/br&gt;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出海扫尾

吴争趁此机会,向边上迅速绕过去。

不想,生生在门口处,被见机快的熊汝霖、莫执念二人左右一夹,给堵上了。

吴争看着莫执念道“莫老,我有舟山、吴淞两支水师在,郑家水师还伤不到我……这样,如果本王真有不测,可由你们几人共同推举一人继任。”

莫执念急得直跺脚,道“王爷为何如此率性而为?就算真要开战,老朽不反对便是,以大将军府实力,还勿须王爷亲临险境……。”

“谁说本王要开战!”

吴争悠悠道。

这话令所有人一愣,大出众人所料。

吴争道“对南面的郑家,震慑是必要的,只有打疼他,才能绝了他向我挑衅之心。但郑成功不是敌人,至少在北伐成功之前,不应该是敌人……所以,这事得我去,郑家向东北方向逃遁的船队,主力尚存,吴淞水师实力或许可以击败它,但自身的损失,也必不会小,我们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所以,我亲自去解决这场战事,是非常必要的。”

所有人闻听吁了口气,如果无意开战,那风险就小了许多。

莫执念想了想道“那……可以派人向南面传信,请延平王与王爷一晤……。”

“有用吗?”吴争问道,“如果还是郑芝莞率领水师,或许能成,可郑彩已经杀了郑芝莞,他必不被容于郑成功,如此一来,他必定殊死一搏!”

莫执念突然道“或可招安郑彩。”

吴争一愣,可稍一思忖,就果断摇头,“不成!就算郑彩有意归附,本王也绝不能接纳……不是本王不顾大局,非要意气用事,就算我再不待见郑三,不见就是了,也不至于为了他一人,毁去许多人的命。莫老可有想过,一旦我们接纳郑彩,就坐实了本王南下的决心,郑成功肯咽下这口苦果吗?他必在南海阻挠大将军府旗下商船船队,这样的损失,我们承担不起,那就与郑成功之间,势必暴发一场战争。所以,只有将郑彩赶回去,让郑家自己去解决,方才能维持眼下局势。”

莫执念沉默了半晌,抬头看着吴争眼睛道“王爷执意要去,老朽不阻拦。但王爷方才说,若有不测,由我等几人之中推举接任之人,这不妥,自古以来,有父传子,兄传弟的,鲜有听传位于臣子的,所谓传承有序,岂能如此荒唐,请王爷恕老朽不能遵奉此令……况且二位王妃皆已有了身孕,王爷后继有人,岂可将位传于外人……还请王爷明示!”

莫执念的话让所有人皆躬身道“请王爷明示!”

吴争苦笑起来,指了一圈道“好嘛,你们就这么盼着我有不测?”

“我等不敢。”

“那……成!”吴争不想再拖延,随口道,“二位王妃谁诞下儿子,就由谁继位,如果皆是儿子,谁先出生就谁继位,这……总成了吧?”

吴争只是随口一说,是为了应付众僚属的担忧。

都道,为上者,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要惜字如金。

可吴争没有那份自觉,他不知道,这随口一说,埋下了又一场风波的种子。

当然,那是后话了。

……。

去往舟山的海上。

马士英有些郁郁寡欢,时不时地抬眼看向吴争。

吴争没搭理他,不想惯马瑶草这毛病。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象张煌言等人,包括莫执念都没这毛病。

这是旧官场的一个劣习。

做为属下,欲言又止,希望上司礼贤下士、主动垂询,如此吊着上司的胃口,着实惹人烦。

按吴争的说法是,咋不拿根绳自己把脖子挂梁上算了。

马士英几番试探,奈何吴争就是不理他。

其实马士英的正治嗅觉非常敏锐,这不奇怪,这是从那染缸里混出来的嘛。

他从吴争的只字片语中,领悟到了些东西。

但这让他有些担心,不,准确地说,有些意外。

在他看来,吴争的实力已经迅速壮大。

是时候“开疆拓土”了,但问题是最合适的目标——清廷太过强大,被动防御有余,主动进攻实力不足。

那么,与清廷停战之后,大将军府就暂时失去了目标。

这不仅仅是战略欠缺,更会影响到势力的向心力。

吴争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崛起,原因有两点,一是军力,其实这不奇怪,长江以南,数十年的抗争,有的是热血之人,但鲁王朱以海没有带好这批人,让明珠蒙尘。吴争无非是取代了朱以海,成为了江南一隅的抗清领袖。

当然,这和吴争没有与宗室彻底决裂,也有很大关系。

因为这样,至少不会使得内部矛盾彻底尖锐起来。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

譬如,一家亲戚,其中两家有矛盾,但还没有流露在明面上,那么,过年的时候,该走动依旧走动,大家见了面,依旧可以客客气气,如此另外的亲戚就算心里知道,也可以当作不知道,于是一团和气。

但如果有矛盾的两家,彻底闹翻了,那么其余的亲戚就得选边站,从而就不可能所有人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了。

这就是政治模糊的妙处,按后世的话来说,叫求同存异。

吴争迅速崛起的第二点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兼顾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这里的大多数,不仅仅只是贫苦大众,可是真正的大多数人,包括官员、富户、商人,甚至刚刚驱逐的宗室。

吴争以后世用毛了的信用财政,撑起了大将军府这一片天,用通俗易懂的话说,那就是空手套白狼。

财政司从来都是拘紧的,在没有收揽湖广大顺军残部忠贞营之前,吴争仅有绍兴、杭州、嘉兴、松江、严州、金华等七府之地。

没有办法继续扩军,就算有丁可征,也没有足够的钱去训练、装备他们。

这是个无法解决的矛盾。

吴争只能使用这空手套白狼的招术,最让辖下人津津乐道的,自然是新城建设。

新城骗人的吗?

不是!

建了吗?

建了!

但至今没有搬迁。

还要多久?

不知道,那得看吴争高兴。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瞧这一头的白发

资本有着自我修复和强大的本能。

这样一来,已经投入巨量资产的商户,就会主动承担起为新城现身说法的“义务”,再不需要吴争去说服和解释。

这些投入巨量资产的商户亏了吗?

没亏,反而赚得盆满钵满,至少帐面上的数字是无比诱人的,因为所有东西都涨了,尤以土地、房产为最。

原本七、八两就能买到的城外一亩荒地,经过两年多,如今三百两都买不到。

其实质,就是一种变相的通货膨胀,本来只值一两银子的东西,突然有一天,要一百两了。

你觉得发了笔横财,可实际上,你卖掉之后,想买回这件东西时,才发觉又涨了,一百两买不到了。

这种心态,让人非常纠结,然后有货的不肯卖了,流通的少了,无人抛售了,价格就越来越高,高到无法企及。

可实质就是,这件东西其实还是这件东西,并不因为价格上涨,变成了两件东西。

纸面富贵,这是本质。

但百姓吃亏了吗?

绝对没有,正象前面说的,这四府的贫苦百姓,只要卖掉他们的地和房产,就可一夜暴富,完全可以去别的府,成为一个富家翁。

商人、富豪、百姓都没亏,都赚了,谁亏了呢?

银子从何而来的呢?

除了这四年以战养战之外,和对外商贸获得的丰厚利润之外,其实,辖下各府流通的,依旧是那些银子。

后世有个故事非常合适解释这问题,那就是说有个人去住旅馆,拿出一千块钱做房钱,店主拿它去还了买菜钱,种菜人拿它去还了饲料钱,工厂主拿他去还了旅馆费,钱回到店主手里时,那人说不住了,这一千块钱又回到了那人手中,但,这个镇上所有人的欠帐都还清了。

财富的意义还于流通。

当然,吴争并不熟悉经济学,但吴争知道,民间财富埋在地下,太浪费了。

所以,想了个辙,让财富流通起来。

所以,其实如今辖下各府,有许多聪明人都在猜测吴争是不是会迁大将军府去新城,他们也都想到了不迁的可能,也都想到了吴争的手法。

但有人会指责和反对吗?

绝对不会,反而,一旦有人责疑此事,就会遭到无数人的谴责,因为都在一条船上,船沉了,对谁都没好处。

吴争很游氓,空手套白狼玩得很顺溜,至少,做到了朱以海做不到的事。

更高明之处在于,无人能真正去捅破这个“谎言”。

因为新城一直在建,虽然从一开始就没有建城墙。

当时许多人,包括张国维等人都不解,哪有城可以没有城墙的。

可现在明白了,因为只有没有城墙,才可以不断地扩大城区,这个“谎言”,才可以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天知道,如今新城几乎已经占据了原华亭县、宝山所、吴淞江所,几乎占了整个松江府的三成。

马士英是聪明人,快三年了,他自然也想通了这个问题。

所以,他在担忧。

他不得不担忧,因为谎言终归是谎言。

谎言部有戳穿的那一天。

吴争能如此顺溜地玩空手套白狼的招术,不是他长得帅,而是利益趋向。

所有人都在其中获利了,哪怕是纸上富贵。

但只要这谎言一直持续下去,就不是谎言,而是事实。

可如今遇到了麻烦,大麻烦。

这个谎言之所以从开始就被人信,并一直信到现在,甚至信的人更多,信得更坚定。

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吴争如神,战神!

战神自然不能打败仗,打败仗的自然不是战神。

道理很简单,可做起来太难。

这场海战,如果败了,这个“谎言”就会如同肥皂泡般破灭。

无数的内、外商人都会纷纷舍弃新城,这是一场灾难。

如果与郑成功发生战争,也会有无数的内、外商人离开杭州、松江府。

道理也很简单,商人们最大的利益是海外贸易,南海一旦发生战事,谁的船队能顺利北来?

商人赚取利益的同时,最看重的是稳定,他们需要资产安全,这是天性。

所以,想明白了的马士英怎能不担心?

他认为吴争此次冒风险出海,恐怕为得是就是与郑家达成协议。

但他猜测到不易,除非吴争肯接受郑成功提出的一些原本不该放弃的条件。

可这又会影响到辖下各府民众对吴争的信心。

马士英自己想不通了,也只好腆着脸上前主动“交待”了。

“王爷可是打算在海上会晤延平郡王?”

吴争轻哼了一声,斜眼看了马士英一眼,“本王不是说过了吗?郑家的事,郑家自己去料理。”

马士英舔短嘴唇道“可逃遁的郑家水师一旦顺利返回南面,那对王爷的声望影响会不会太大?”

“有影响吗?”吴争诧异地回头看了马士英一眼。

马士英是真急了,“怎会没有影响呢?如果这支水师顺利返回南面,民众都会觉得王爷打输了,这样大阵仗的水战,恐怕瞒不住人的!”

吴争愣了愣,问道“为何要瞒?”

马士英惊愕地看着吴争,“王爷,新城是怎么回事,其实马某和诸公心里都心知肚明,王爷这些年打下这片基业不易,没有人会指责王爷……可如果这场水战败了,局势会变得非常糟糕,这也是马某与诸公反对与延平王开战的主要原因……依眼下时局,王爷刚驱逐干净辖下之地中的宗室,与朝廷又形同水火之势,最稳妥的,不是与郑成功打一场大战,而是打一场必胜的小战来稳定人心。而现在这支向东北方向逃遁的郑家水师正好合适,招降最为稳妥……。”

吴争真的听愣了,敢情这伙子人这么在看自己?

吴争不由得啮出牙来,恨恨地踹了马士英一脚,指着被踹得莫名其妙的马士英道“老马啊老马,敢情你头上长出这么多的白头发,全是因为私下心思太重的缘故……你瞧瞧这一头的白发哟,啧啧,这一年里,怕是夜夜辗转难眠吧?”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杞人忧天

马士英也真蒙了,敢情自己一番好意,全被当成了驴肝肺?

自己都快六十岁的人了,有白发不是最正常不过了吗?

怎么就成了心思太重的缘故了?

马士英真急了,他跳着脚道“王爷切不可率性而为,这支水师不能放过……另外,与郑成功也绝不能开战,一旦开战,新城就全乱了,土地房产价格暴跌,杭州、松江两个港口的商人也不再进来……还请王爷三思啊。”

吴争彻底听懂了,看着跳着脚的马士英好气又好笑,“你和张国维他们,都这么想?”

“是。”

吴争长吁了口气,扭头看着船头被激起的浪花,悠悠道“你错了……你们都错了。”

马士英惊讶地看着吴争的背影,愣了一会儿。

长吸了口气,然后踮着脚上前,在吴争背后小心翼翼地问道“还请王爷赐教,我等何处错了?”

吴争没有回头,轻叹道“任何一个既得利益阶层,都有顽强的生命力和自我修复能力,就算一切如你们猜度的一样,事情也不会变得如你们想的那样糟,何况……。”

“何况什么?”

吴争回头看着马士英的眼睛,道“何况事情本就不是你们想得那样……你们,杞人忧天了!”

说完,吴争顾自回舱了。

马士英在船头愣了,看着吴争的背影,赶紧撩起官服的襟摆,追了上去,口中直嚷着,“王爷嗳——您话可不能只讲一半啊。”

……。

不是王一林运气好,而是连郑彩都活着,被吴淞水师救了。

吴淞水师仅距离战场二十多里。

也真不能怪郑家水师那些狼心狗肺的,连郑彩落水都不救,真要停船救郑彩,那铁定是逃不了了,之前以十多艘中型船做挡箭牌,才脱离吴淞水师射程的努力就白费了。

这场海战确实刷新了双方所有水师将士的双眼,射程决定胜败!

这是一场海战观念的刷新,此战之后,不管是吴争,还是郑成功,将水师火炮的射程,设定为换装的首要任务,而不是象以前一样以火炮数量为上。

对海战装备的重要性认知为,速度、射程、口径,火炮数量反而放在了最后。

这不得不说,是场观念上的革命。

吴争率舟山水师至七星岛水域与张名振会师时,也确实被海上的一片狼籍惊到了。

无论是吴争本尊,还是吴峥,根本不具备对海战的切身认识。

吴争一直在模仿。

向英格兰、佛郎机、拂郎察购买火炮、战舰及铸造设备,派人前往西欧学习铸造技术。

之后人员学成归来,购买的战舰组建了吴淞舰队,两大船坞开始仿造大型战船并进行改良,以适合近海和内河作战。

这一系列的举动,都在播下种子。

吴争自认,自己学识有限,恐怕已经达不到了,但大汉族有无数的能工巧匠,他们能在学习中超越,自己需要的,就是为他们提供这个温床。

譬如军校师生和参加实战的将领,共同撰写的“步兵操典”,就是结出的果实。

再譬如,这场海战中,王一林水师撤退时的果断和阻击时的决绝,都可圈可点。

没有人真正打过象如此规模的海战,大明朝近三百年,从未有过,与倭国在白江口一战,那充其量只是一场坐船的步兵之战,根本与海战理念无关。

用的武器依旧是弓弩、拍杆和投石器,了不起的在大船上安放了几架佛朗机炮。

所以,吴争对海战战场的景象是震撼的。

这与陆地战场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因为海战没有逃兵,只有逃将。

水师真正体现出了同生共死这四个字,战船沉了,没有人可以独活。

可看见王一林时,吴争是愤怒的。

这厮是真坏了自己的好事。

吴争之所以绕过大将军府,要执意部署这次行动。

不仅仅是因为郑成功挖了吴争的墙角。

也不是吴争睚眦必报。

事实上,当一个势力壮大时,必然会无意识的对边上势力造成威胁。

正如后世我国要和平崛起,但周边国家都会感觉到一种威胁。

吴争势力的壮大对郑成功有威胁,郑成功势力壮大,更会对吴争有威胁,这无法规避。

所以,不管对错、善恶,吴争都得防患于未然,给郑成功一个“教训”。

这是震慑,也是态度。

因为吴争无法承受,在北伐时,背后捅来的刀。

就算在反清复明一面旗帜下,也无法杜绝“友军”捅自己的后背。

这一点,出自吴争对历史中郑成功人心的判断。

在吴争心里,郑成功不是一个可以相互依托的战友,充其量,只是个“猪队友”。

既然清楚这一点,就有了这次战术行动。

是战术,不是战略。

也就是说,吴争并没有南下的念头,这,与马士英等人揣摩的截然不同。

但马士英有一句话说对了,如今的大将军府及辖下子民,需要一个短期的战略目标。

否则,人是会懈怠的,就如钢刀不时时打磨,会生锈。

如果福建没有清军,吴争与郑成功之间陆路相通,吴争或许会选择南下,无论是合并还是吞并,先统一南边,形成一个稳固的后方再说。

但福建、两广清军是无法绕过的坎。

当然,眼下北伐军的实力已经可以与福建、两广清军正面对决,但一旦动了,背面清廷是不会眼睁睁看着福建、两广清军被北伐军消灭的。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吴争只能另想他辙。

从古至今,江南都不是个龙兴之地。

因为无地形险要、无战略纵深,一旦举事,三面皆敌,剩下一面是茫茫大海。

吴争的故土执念,让他无从选择西南或者西北,而且,吴争不认为,自己可以在客场与郑成功争夺东南。

既然选了江南,那就坚定地走下去,至少到目前为止,大将军府的势力可以傲视西、南半壁。

但王一林和张名振的擅自行动,破坏了吴争之前的计划和部署。

吴争能不生气吗?

怕是抡开膀子,大嘴巴抽过去的心都有了。

可吴争还有很讲理的,因为,他视张名振、王一林二人,为自己人。

&lt;/br&gt;

&lt;/br&gt;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我不是你的兵

王一林的本意,只是为了抢夺郑家水师战船,以壮大他手下水师实力,却将这场原本定义为小冲突的伏击战,迅速提升为了一场大战,甚至有可能演变成两势力的决战。

到现在为止,双方共投入了三百多艘战船,其中有三成是主力舰。

若不是郑芝莞为提速追击王一林,将上百艘辅助船留在了南边,规模会更大。

这样的规模,虽然还比不上西欧眼下,动辙上千艘,甚至数千艘战船的大型海战。

可在东亚,这已经是首次了。

面对着吴争凶狠的目光,王一林犟着脖子、梗着后背,与吴争对视着。

张名振有些恐慌,他与王一林不一样,张名振知道什么是战略,而王一林只知道战术。

这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可为帅,后者只能为将。

张名振与王一林此时是命运共同体。

正象王一林在劝说张名振时说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王一林水师中的有一部分是从吴淞水师抽调的老兵,这也是张名振最看重的地方。

只有带过兵的人,才能明白,一支军队中老兵,是怎么地一种存在。

所以,张名振必须维护王一林,因为一旦王一林被严惩,这事一定性,整支水师都为受到牵连。

张名振迅速挡在王一林面前,向吴争行礼道“劳王爷亲自涉险前来,是末将等无能……末将知罪,恳请王爷容末将扫清残敌之后,再论罪责,末将定缚手相从,绝不推诿!”

张名振很聪明,这是以退为进。

只要过了眼下这关口,吴争的气消了,事就好办了。

况且扫清残敌之后,那就不是论罪,而是论功了。

哪怕功过相抵,那也比在此时论罪强。

然而王一林却不领情,他突然从背后推了张名振一把,生生将张名振推了个趔趄。

他上前一大步,面对着吴争道“这事与张总兵无关,全是我逼他的,你要治我罪可以,先灭了逃遁的这支水师,我就任你处置。”

吴争气极反笑,“被你害死了这么多人,你还想再多死些?”

张名振见势不妙,赶紧上前拖拽王一林,“王爷别与他计较,他怕是之前掉水里,脑子里进了水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听在吴争耳朵里,带着莫名的喜感。

被这种情绪一冲,吴争还真降了降火气。

其实,吴争哪有要治二人罪的意思,真要治罪,早就在杭州府就同意张煌言等人的建言,下道令就成了。

可吴争不想治二人罪,不代表着要纵容他们在外抗命。

吴争挥挥手,“把他带下去。”

原本这事也就了了,关他几天,让王一林冷静冷静,想想错在哪,也就算是惩罚了。

可王一林却奋力挣扎着,冲吴争瞪着血红的眼睛道“吴争,你别忘了,我不是你的兵。”

这话让张名振惊愕。

吴争的目光缩成了一线,回头看着王一林,道“也成。我不治你罪,你可以走了。海阔天空,任你来去。”

可王一林哪肯答应,他奋力从吴争亲卫手上挣脱,“吴争,我不怕死,你也别说什么海阔天空,我还活着,那就得替死了的弟兄们报仇……带出来二千多人哪,就剩下一半了……呜。”

王一林终于哭了出来,他突然冲吴争跪下,连磕三个响头。

吴争甚至连拦都拦不及。

“吴争,我求你了,就算不看在我的面上,看在我叔殉国的份上,你帮我一次……替弟兄们报仇!”

王一林要报仇。

他知道,凭他报不了仇。

他的水师已经伤亡近半,何况麾下水师还不都是他的心腹嫡系,如果吴争不同意,他怕是调动不了几条船。

他只要求助于吴争。

吴争愣住了,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王一林,看着他眼中的期盼,吴争真愣了。

为上者,确实难。

手下人越多,就越难。

人心之复杂,诉求每个人都不同。

能答应吗?

吴争真得为难起来,王一林外柔内刚,心性倔强、自傲。

从梁湖卫所吴争晋升指挥使时起,就没见王一林给自己下过跪。

如今王一林突然下跪,还磕三响头,怕是真已经被逼到了要疯的地步。

可问题是,吴争能吗?

如果答应了王一林,就等于全盘否定了自己既定的部署。

而且,接下来,会死更多的人,从而导致与郑成功之间,不可避免的战争。

吴争咬咬牙,转过身,挥了挥手。

卫兵一涌而上,将王一林拖了出去。

眼睛血红的王一林,嘶吼道“吴争,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能如此绝情……!”

人是被拖出去了,余音锋在耳边。

张名振在边上轻声道“王爷,虽说此事确是末将与王伯爷擅自行动,酿成大错。但郑家欺人太甚了。”

吴争蹩眉冷冷道“若非王一林心里想着抢夺郑家战船,哪来这么多事?郑芝莞也不可能出动水师主力紧追不舍。”

张名振道“可战事的起因在郑芝莞,虽说是咱们设计,派了商船船队诱之,可若这次不是设计,而是咱大将军府旗下普通商队呢?王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郑家已经有了这举动,其实王伯爷抢不抢他们的战船,并不是关键哪!”

吴争沉默了许久,问道“如今那支遁逃的水师在什么海域?”

王一林道“末将派了一队快船尾随,如今大约的位置在钓鱼屿和赤尾屿之间。”

“此次海战,吴淞水师可有损失?”

“没有。”张名振想也没想回答道,“王伯爷勇猛,他以己部生生牵制了郑家水师,我部仅仅是耗损了三成弹药,不曾是战船和人员损失。”

吴争又沉默了一会,问道“王一林部伤亡如何?”

张名振叹息道“如果算上在台山水域被留下断后的战船及人员,怕是伤亡过半……说起来,末将判断失误,否则王伯爷部不会有这么大的损失,主要战事发生在夜里,落水之人到天亮我部到达战场时,几乎都……。”

“别说了!”吴争心烦意乱地厉声喝道,“把郑彩提来。”

“是。”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此消彼长

ps感谢书友“00000富贵感”、“蔯眞”投的月票。

郑彩突然变得颓丧了。

从被吴淞水师救上船,他就一副颓丧的模样。

也难怪,做为旗舰,身为主将的他落水,竟无一条船回头救他。

换成任何人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信号,也就是说,他被水师抛弃了。

抛弃他的不仅仅是郑芝莞的人,也有他的嫡系心腹之人。

吴争没有理会郑彩一副木然表情。

在吴争看来,郑彩不过就是个活死人罢了。

因为郑彩杀了郑芝莞,就等于自绝于郑成功,这种脑后长反骨的人,吴争根本没有兴趣。

“想死还是想活?”吴争面无表情地问道。

郑彩木然地回答道“蝼蚁尚且贪生,自然是想活的。”

“有办法控制向东北遁逃的水师吗?”

郑彩愕然看了眼吴争,苦笑道“若还能控制,我又为何落得这般田地?”

吴争并不失望,其实心里早就猜到,只是不甘心地随口一问罢了。

“延平王是否决有意,令郑家水师进入浙东?”

郑彩摇摇头道“未曾听说。”

“胡扯!”吴争沉声喝道,“若无此意,为何劫我旗下商船船队?你若再不老实,别怪本王把你扔下海去!”

郑彩也急了,“吴王息怒,到了此时,我也不敢哄骗您哪……延平王确实有反制您的意思,那是因为您截断了郑家水师向北面贸易的通道,如今郑家水师想要对北贸易,只能绕行倭国,再转西经朝鲜,才能入大沽口,这样一来,利润至少减了大半。此次劫掠,郑芝莞确实是说,奉了延平王的谕令,可延平王人在潮阳,恐怕是郑芝莞借王爷之名,想劫掠自肥罢了。”

郑彩是真不知情,虽说与郑成功是族兄弟,可郑成功没把当自己人哪,毕竟郑成功暗杀了郑彩的兄弟,抢了厦门和郑彩的兵权,自然不会将郑彩看作自己人。

所以,郑彩虽然被郑成功任命为郑芝莞的副职,但兵权根本没有。

吴争思忖了一会,道“你是否愿意去劝降遁逃的水师?如果愿意,本王可以给你一条生路,否则你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本王将你交给延平王,换回前夜在台山被俘的我方人员。”

郑彩苦笑道“其实郑某愿意投入吴王麾下,可吴王想必已经知道,这支水师大都是郑芝莞的人,他们能弃我于不顾,想必也不会认我这个主将……吴王,非我不愿,实为不能啊。”

吴争摇摇头道“未必。本王已经问清楚情况,当时吴淞水师已经逼近至十里距离,他们若是救你,根本逃脱不了……事太紧急之时,自然想着先保自身,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去劝降,还是有机会的。”

吴争的话,就象给郑彩打了一针强心剂一般,郑彩的精神顿时不一样了。

“吴王……此话当真?”

吴争心里厌烦,可需要用他,不得不周旋道“自然当真。”

“那郑某若是劝降成功,吴王准备如何安顿这支水师……和郑某呢?”

吴争冷冷看了郑彩一眼道“成功了再说吧。”

可郑彩不依,“还请吴王明示……这样郑某也好以此说服水师将士。”

吴争顿了顿,挥挥手道“本王要想想……你先下去等着。”

郑彩被带下去后,一直在边上听着的张名振,惊讶地问道“王爷当真要收编那支水师?可这样一来,郑成功岂能善罢干休?”

吴争看着张名振道“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许敷衍,实话实说!”

张名振一愣,随即郑重答道“在末将心里,王爷是英雄!”

“英雄?”吴争仰头呵呵一笑,然后低下头来,面色古怪地道,“见过说话不算数的英雄吗?”

张名振惊愕了,这什么意思?

他是真不明白。

吴争悠悠道“君子欺之以方,小人诱之以利。本王对郑彩没兴趣,对那支船队也没兴趣。本王有兴趣的是,如何不让舟山、吴淞水师兵不血刃,化解今日之事。”

张名振瞬间恍然大悟,可他却反对道“王爷,名振心中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一山不容二虎,大海虽广,可难容舟山、吴淞水师与郑家水师共存……王爷与延平王之间,必有一战。”

吴争眉毛一挑,但没有说话。

张名振继续道“今日逃遁的是郑家水师至少三成的主力,就算王爷对之没有兴趣,也不可拱手于人,将他们放回南边。如此,等于是资敌。”

吴争眉头紧锁起来。

“在末将看来,最好是收复,如此一来,此消彼涨,试问延平王还有何实力,敢与王爷为敌?”

吴争终于开口道“那王一林那,岂会善罢干休?”

张名振道“杀郑彩,既能平王一林心中怨气,又能安抚逃遁水师将士军心,一举两得。”

吴争摇摇头道“王一林要是想灭了这支水师,又怎肯杀一个郑彩就了事?”

张名振道“王爷,王伯爷想要的不是灭了那支水师……敢问王爷,王伯爷冒大险,擅自行动,为得是什么?无非是郑家水师的战船,如果王爷收编了这支水师,将它置于王伯爷麾下,然后杀了郑彩,王伯爷自然就心平了。试想,他还能一把火烧了已经是自己的战船?还是下令斩杀这些已经是他麾下的士兵?”

吴争心里一动,不过没有说话。

张名振道“这样既安抚了王伯爷,也避免了舟山、吴淞水师伤亡,更可震慑延平王,可谓一举三得之事。”

吴争思忖了一会道“你去问问王一林的意思,再来回话。”

“末将遵命。”

看着张名振出舱,吴争坐了下来。

张名振话中“此消彼长”四个字,确实打动了吴争。

确实,这支遁逃的水师,几乎都是主力舰,占了郑家水师的三成。

就算船上的火炮都是过时货,那也是大型战船不是?

能杀人的武器,都是好武器。

没有人被杀死时,还去嫌杀死自己的武器太过简陋。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有些不要脸

感谢书友“书友20190102151451055”的打赏。

而真正打动吴争之处在于,一旦郑成功损失了这支水师之后,他与自己的海上力量对比,开始迅速扭转。

也就是说,往后郑成功在有所动作之前,得想想,他有没有这个与自己对峙的底气。

这,便是最好的震慑。

虽然有些不要脸。

吴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起来。

也罢,不要为了一个“英雄”的虚名,置自己于被动了。

吴争被张名振的话,说服了。

此时,张名振引着王一林进来。

吴争板起了脸,看着王一林。

王一林显然已经被张名振以同样的话说服,一进来就红着脸,闷声朝吴争躬身道“属下鲁莽,冲撞了王爷,请王爷责罚!”

吴争“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怎么,立马不想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了?”

王一林有些急了,高声道“弟兄们在天之灵,要是知道这支水师归了咱们,定会瞑目的。”

眼见这厮又急眼了,吴争暗骂一句,真他的不经逗。

“好了这事交由你与张名振去办吧。”吴争挥了挥手。

王一林与张名振齐齐行军礼道“遵命!”

吴争哼了声,“别高兴得太早,罪记着,待此事了后,再作处置!”

王一林应道“但凭王爷处置,属下绝无怨言!”

瞧瞧,就这德性。

吴争摇摇头,对张名振道“通知王朝先,舟山水师即刻移师至蒲门所以东海域,派快船向南侦察,严防郑成功率水师突然来犯。”

“是。”

“至于郑彩。”吴争古怪地看了王一林一眼,“你自己看着办,就别再来问了。”

“是。”



与子同游,动辄覆舟。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论起来,郑成功与吴争有一面之缘,当初还形如“知交”。

当时隆武帝及皇后、皇妃、皇子们被清军擒获,在黄道周的恳求下,吴争率当时还是定海水师,千里奔袭,救下了隆武帝及一众朝臣。

正好郑成功领数千人奉诏回援,加上李成栋随即反正,这才重新攻下福州城,做为隆武朝的栖身之所,延续了隆武朝多存在了半年时间。

吴争与郑成功在当时一夜畅谈。

可也正是因为这一夜畅谈,吴争坚定了自己对郑成功的判断和认识,这不是一个可以依为后盾之人。

郑成功的格局太小,偏安一隅,是他的追求。

历史上三次北伐,几乎每次北伐都是被逼的。

永历朝逼的,李定国逼的,还有被时任兵部尚书的张煌言逼的。

这不是在贬低郑成功,而是性格决定一个人命运。

郑成功已经成年,郑家的海盗生涯及其父亲郑芝龙的作为,影响了他的心性。

郑芝龙不是个有大格局的人,做海盗是个“伟大”的职业,无本万利。

可在明朝水师数次围剿而不得的时候,郑芝龙接受了招安,成为了明臣。

从这就可以看出,郑芝龙其实想要的,真得不多。

而明亡之后,郑芝龙主动拥立隆武。

为得并不是有一日北伐,可以想效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问题是,郑芝龙格局太小,他是想学曹操,可没曹操的本事和胸襟啊。

任人唯亲、大权独揽,这样的权臣倒是有三分象曹操。

可郑芝龙贪得无厌、睚眦必报,这就和曹操完全是两回事了。

曹操的胸襟可容天下,绝非郑芝龙可比拟的。/&gt;

而且时局也不一样,曹操那时挟天子时,是诸侯争霸,是内患而非外敌,所以,不管攻打谁,都没有法理上的缺失。

可郑芝龙那时不同,北有外敌南下,无论是明军、先前造反的民军,还是举旗抗清的义军,都不乏法理上的大义。

加上浙东有鲁监国,西南永历登基。

三个方向,各有各的追随者,郑芝龙想挟隆武令诸侯,能令得动吗?

譬如大西、大顺军残部,他们鸟郑芝龙吗?

譬如鲁监国,称隆武为皇叔父,只认亲戚,根本就不承认隆武的地位,连皇帝都不认,那郑芝龙算个球啊?

所以,郑芝龙是东施效颦,三不象。

之后,郑芝龙坐拥数十万大军,加上几乎在当时无敌于东亚的水师。

可在清军南下进入闽粤时,竟几乎没有丝毫抵抗,直接就降了。

导致隆武朝如同风卷残叶般灭亡。

这使得整个闽粤的明军,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于是出现了今日是明军,明日成了清军,过几日又反正了,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这样的家族,能有郑成功这样,出淤泥而不染的,已经着实不错了。

但这种家族对郑成功心性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譬如,隆武亡后,郑成功自恃身价,不承认永历地位整整两年多时间。

非得永历派钦使册封异姓王爵延平郡王之后,就立即改旗易帜,遵奉永历了,这吃相太难看,简直就是待价而沽啊。

其实,这一点上,并不能说郑成功错了,人为不己,天诛地灭。

想得到名份,其实没有什么,可觉得令人难堪的。

但既然已经不遵奉永历,那就一竿子硬到底,哪怕自封个闽王抗清,也在大义之内,这天下本就四分五裂了嘛。

可朝三暮四,这样的行径,确实令人诟病。

接受册封之后,手下三十万大军,却毫无建树。

非得在张煌言使用“非常规”手段逼迫之后才进行北伐历史上当时鲁监国流亡海上,后去投郑成功,不想郑成功不接纳,给了块地方让朱以海安身,张煌言时任鲁监国的兵部尚书,手中没钱无兵,靠碰上化缘,在民间召集起一万多人,执意北伐,向手下三十万大军的郑成功请求支援,被郑成功一口拒绝,张煌言无奈之下,在民间到处散播郑成功消极怠战的传言,最后在永历帝明旨下,郑成功才启动了第三次北伐,结果在应天府外,静坐了一个月,生生错失攻城良机,葬送了十多万大军。

之前吴争,为何婉言拒绝郑成功联合收复福建的提议?

原因就在于此处!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劝降遁逃水师

吴争和郑成功二人当时的一夜畅谈,把手而别。

其实二人脸上的笑容,都是虚伪的。

因为二人经过这一夜畅谈,彼此心中都明白,对方不是自己的菜,对方不可能为己所用,成为不了自己的手下。

既生瑜何生亮,未来注定是利益的相互争夺者。

所以,这一别,便是“诀别”。

再见时,不再是朋友。

可郑成功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水师会败于吴争之手。

如果是陆战败了,郑成功还不觉得意外,本来嘛,北伐军百战百胜的神话,早已传遍天下。

何况郑成功是亲眼见过当年吴争率军千里驰援隆武的。

打心底里讲,郑成功确实佩服吴争的练兵成效。

可海战是自己的强项啊,不该败啊,无论是水师经验,还是舰船数量,都压过吴争一头,可结果还是败了,甚至败在那支名不见经传的“海盗”手里。

得到战报的那一刻,郑成功整个人都是愣住的。

劫掠一支商队,竟劫掠出这么一场耻辱的大败来。

是可忍熟不可忍!

郑成功性格虽然阴柔,但此时年青,绝不乏决断之血气。

当即一声令下,集结己部水师,悍然北上。

……。

郑成功亲率水师舰队至厦门,补给休整时。

已经乱套了的厦门郑芝莞旧部,纷纷请求郑成功为他们的主将郑芝莞报仇。

可问题是该向谁报仇?

那个叫“吴德”的海盗?

还是郑成功的族兄弟郑彩?

亦或者是吴淞水师?

不过不要紧,不必管是谁,打就是了,打赢就一切都没问题了!

郑成功感到军心可用。

于是集结他带来的水师及厦门留存的水师,还有被郑芝莞在台山抛下的辅助船队(此时已经押着在台山被俘的三条王一林留下断后的战船、将士,返回了厦门)。

主力舰七十一艘,中型战船一百八十余艘,各种船只近三百艘,组成了一支庞大的舰队。

而此时,因郑芝莞死了,再无人管的施琅,出现在了郑成功面前。

“王爷,请许卑职领一支偏师,为王爷效命。”

郑成功忧郁地看着施琅,心里十分纠结。

施琅是个有能为之人,这一点郑成功绝不否认。

原本也想依为肱股,可郑成功发现,施琅是个不安份的人。

这是说得比较好听了,说难听的,那就是施琅是个有极大野心的人,后脑勺长反骨的人。

这种人,郑成功非常反感。

其实,说反感是不准确的,精确地说,郑成功对施琅非常担忧,非常防备。

做为一个上位者,手下能力强不强,不重要,重要的是忠诚。这是父亲郑芝龙身传言教的。

郑成功深以为然,他原本想拒绝,不让施琅再有掌兵权的时候。

可又犹豫了,眼下正是用人之时。

思忖了半晌之后,郑成功终于同意,令施琅领一支偏师随自己出征。

然而,当施琅高兴的离开后,郑成功立马又后悔了。

他随即下令,给施琅抽调的船,就是郑芝莞留下的那支辅船队。

……。

兴奋的施琅,几乎是一路急跑到的码头。

可当知道郑成功调拨给自己的是一支辅助船队后,如同被一盆冰水浇在了头上一样。

还不到而立之年的施琅,仰头大叹道“都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又是何必呢?!”

心灰意冷的施琅,接受了这份任命,就此随着郑成功出征。

可施琅的心里,已经彻底对郑成功失望,不,准确地说,是对整个郑家势力的失望。

在他看来,郑家人,那都是一路货,不管是郑芝莞,还是郑成功。

……。

张名振的建议无疑是正确的。

这个时候,与那支遁逃的水师打一场,歼灭它,以舟山、吴淞水师两支水师实力,完成合围,确实是做得到的。

就算是这支水师依旧有近五十艘战船,但毕竟是支孤军。

没有辅助、补给,士气低落,加上郑彩杀死郑芝莞,而郑彩自己却成了俘虏。

当然,这消息他们还不知道,以为主将定是阵亡了。

但所谓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

这毕竟是支主力舰队,船上的火炮毕竟也是铁铸的,火药迸发的实心弹,依旧可以对战船造成威胁。

歼灭它的代价是不可控的。

所以,歼灭它不符合吴争势力的利益,就是一道减法,舟山、吴淞水师减去这支水师,得到的结果一定是舟山、吴淞水师实力受损。

这样的结果,只对郑成功有利。

所以,安抚了王一林之后,吴争同意了张名振的建议,收编这支水师,并允诺,安置于王一林的麾下。

次日凌晨,郑彩在王一林的陪同下,乘快船前往钓鱼屿水域。

经过半天时间的谈判,双方达成了协议。

这支水师以独立编制,置入王一林麾下,所有舰船的人员、配备,三年内不予取消和任免。

同时,对每个水师将士进行赏赐,将领百两,士兵二十两,以作战船的让渡金。

并以吴王的名义承诺,尽可能从闽粤接出将士的家人,并在浙东沿海妥善安置。

这个方案,吴争同意了。

相较于付出不到二十万两的战船让渡金,就可以兵不血刃,收编这支舰队,这无疑是个大小的胜利。

其实双方并没有什么意识形态的对立和矛盾。

对于这些水师将士而言,他们知道厦门回不去了,一旦回去,必将受到郑成功的严惩。

打败了还好说,关键是,郑芝莞死了。

是被郑彩,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的。

不管他们是不是有意附从郑彩,有时默认,就是一种背叛。

或许不会死,但前程肯定是完了。

当然,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看法,现实问题是,他们能不能从舟山、吴淞水师的合围中逃出去。

张名振派出的快船舰队一直跟随着他们,他们很清楚,只是够不到这些快船,只要一调头,快船就迅速逃离,然后一不留意,又被咬上了。

所以,郑彩的出现,其实让这些人心里松了口气。

认命了!

认命,是自己说服自己的一种借口,自我安慰、自我解脱。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陈钱山水师

ps感谢书友“莫问七剑”、“白马文化”、“黄何明”、“田园木戈”投的月票。

在郑彩从中斡旋之下,王一林顺利劝降了这支水师。

但问题来了,郑彩该如何处置。

吴争将这个问题的处置权给了王一林。

王一林起初是根本不想这个问题,在他心里,从来不会犹豫杀人,而且是杀一个差点害死自己和十一艘战船的人。

可真到了郑彩顺利劝降这支水师的时候,王一林犹豫了。

杀郑彩,必定会引发刚归降水师的混乱,这对于内部的整肃是不利的。

不是郑彩在他们心中有多高的地位、多重的份量,而是唇亡齿寒!

在张名振的敦敦劝说下,王一林终究接受了现实。

主动向吴争恳请赦免郑彩,并任命郑彩为自己的副将,水师副总兵。

吴争没有犹豫,一口就答应了。

王一林的大度和提携,着实令郑彩感激涕零,他其实在心里,已经有了被王一林过河拆桥的准备。

可郑彩为何还愿意,随王一林去劝降呢?

说穿了,无非就是想搏一搏。

因为不去,死定了。

去了,成功劝降也算是立功,或许能活。

就是这么简单。

……。

但这样大规模的海战,想要隐瞒已经是不可能了。

也就是说,王一林的“海盗”生涯,应该是干不成了。

经过三人仔细商议之后,决定在大将军府旗下,组建第三支水师——陈钱山水师。

这支水师已经无须投入太多的人力、物力,一切都是现成的,主要是换装和供养。

它的主要职能,就是南北巡航,以保护进出杭州、吴淞两个港口商船。

吴争随即下令,令王一林将原麾下幸存的战船和人员,还有这支刚刚归降的水师带往陈钱山据地进行休整、改编。

实际上,这就是将这支水师隔离出战场。

因为吴争明白,这样巨大的损失,郑成功不可能没有反应。

该来的,总会来。

望着风平浪静的海面,吴争叹息了一声。

但这一声叹息,没有忧郁,反而能听出一种松快。

困扰心中、一直举棋不定的事,一旦做出了选择,不管对错,心里反而就轻松了。

马士英说得对,大将军府及治下民众,需要在这个时间段里,有一个目标。

人,只有心中有目标,才能往前走,否则,必会懈怠。

吴争自认,也一样。

……。

郑成功挟士气高涨的庞大水师而来。

至七星岛海域时,是三天后的辰时时分。

郑成功没有继续北上,而是在得到斥侯船回报,舟山、吴淞水师在三十里外严阵以待之后,派出了一艘快船,下了正式的战书。

这是一场堂堂正正地对抗。

为何不说是一场堂堂正正地海战呢?

因为交战时间太短,短到称它为海战,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郑成功排兵布阵,以一支偏师(十二艘主力舰,三十六艘中型炮船),向东迂回,准备插入吴争背后。

自己率主力,呈一字排开,二百多条战船,中型炮船在前排了两行,主力舰在后,整整三行,东西向延绵二十多里,慢慢朝北进逼。

这种阵式,就是实力的对抗,没有任何阴谋诡计可施展。

郑成功一则是忌惮,二则是自恃实力。

既然可以碾压,为何还要兜圈?

……。

北面的吴争,在得知郑成功派出偏师东向之后,随即下令。

令王朝先率舟山水师一部,阻击这支敌舰队。

然后以同样的一字阵型排开,吴淞水师及舟山水师剩余战船,就排了二行,中型炮船在前,主力舰在后。

并且巍然不动,只是转成横向,以船舷对着南面,静候郑成功率战船到来。

在与张名振、王一林对四天前的海战复盘之后,吴争还询问了郑彩及那些主力舰的将领,对郑家水师的作战战术有了了解。

所以,吴争很笃定,郑成功看似来势汹汹,但结果还会象之前海战一样。

因为,郑成功水师的舰炮,同样没有换装新式火炮。

如果只有吴淞水师,面对着郑成功倾囊而来,吴争或许早就下令撤退了。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寡不敌众之下,就会重演王一林十一艘战船被郑彩一声令下围场殴的场景。

可现在不一样,吴淞水师有大小一百多条战船,加上一半的舟山水师,战舰数超过二百之数。

以二百多对三百多,听起来还是不及,但两支水师的火炮射程,却几乎是郑成功的两倍。

主力舰舷炮最远射程可达十六里。

中型炮船的射程,也在十二里以上。

可郑家水师的火炮最远,只能打八里,而且还不多,大多是六里的射程。

这就使得,郑成功如果采取郑彩的战术,不惜代价地冲过来,那么,这八里的距离,足够吴争这边齐射三轮以上。

这种船船相连的密集齐射,三轮之后,郑成功到时还能有多少还手之力,恐怕只有天知道。

吴争也不知道,除了听张名振、王一林描述之外,这是他第一次亲自指挥这场大型海战。

然而,天不从人愿。

这场海战,终究没有大打开来。

因为当郑成功水师接近到十七、八海里时,吴争这边二百多艘战船中,五十多艘主力舰进行了一轮试射。

炮击前试射是为了校正诸元,是齐射前的常规动作。

一般根据战斗的烈度及规模,会选择间隔一门至几门炮,间隔一艘至几艘船,进行试射。

然后从炮弹的落点,对炮口的仰角进行调整。

但正是因为此战规模大,各舰船为了更精准些,以最大的密集度,也就是间隔一门炮,间隔一艘船进行试射。

每艘主力舰单侧三十二门舷炮,分为上下二层。

也就是说,二十多艘船,以每船十六门炮进行试射。

说是试射,可其规模是壮观的,等于是三、四百门火炮的齐声怒吼。

问题就出在这轮试射上。

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郑家水师阵线太过密集,试射的炮弹落点,不仅形成了一次跨射,还直接命中了三条在前列的中型战船。

命中也就罢了,炮弹的爆炸,生生使这二条战船在爆炸后,燃起熊熊大火。

这下,在后面指挥的郑成功,震惊了。

试射都有这种精准度,那一旦齐射,会是怎样恐怖的后果?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先声夺人

ps感谢书友“袁博仁”投的月票。

这下,在后面旗舰上观战指挥的郑成功,震惊了。

试射都有这种精准度,那一旦齐射,会是怎样恐怖的后果?

想到这,郑成功随即下令,舰队停止前进。

这是,怕了?

害得吴争在那边疑惑起来,难道郑成功有什么阴谋不成?

否则,三条中型船的损失,在郑成功眼中应该是不屑一顾才是。

郑成功确实是怕了,因为他见过红毛的远程火炮,只是郑成功一来没钱换,尽想着组建陆军了,二来是郑成功也觉得,在近海水战,有海岸陆地为后盾,没有必要去更换火炮。

这也难怪,真正数百年后,满清依旧在使用明制的岸炮,抵抗八国联军来自海上的进攻。

这是理念的缺失,吴争无非是占了后世人的观念优势。

但此时,郑成功还在犹豫,犹豫这轮炮击的精度,是不是偶然的。

郑成功在这时下了一道,他自认为是无缘正确的命令。

那就是以三十产条中型炮船为先锋,拉开船与船之间三倍距离(指得是一条船横向总长度的三倍),继续前行,对敌方的火力进行侦察,而主力不动。

这命令古怪吧?

至少令吴争感到非常古怪,这算怎么回事?

送死吗?

三十六条中型战船向前抵近,面对二百多艘战船的火炮炮口,这不是送死算什么?

吴争当然不会心慈手软,在敌船驶近至十五、六里左右时,一声令下,仅以半数主力舰进行了一轮齐射。

天晓得,那是怎么一种壮观的景象。

中型船舷板没有铁板遮护,舷板厚度才一寸略多些,这种强度,挨上一发主力舰炮炮弹,就得炸出一个大窟窿。

八百门舷炮的齐声怒吼,炮弹如雨点般砸向十多里之外。

炮弹砸在海里激起的水柱,瞬间形成了一道道水墙,遮挡了南北双方的视野。

待水柱回落,海面上尚有七艘船在那转悠,而且不是无伤,而是冒着熊熊大火。

海面上顿时无比地安静。

吴争在惊叹,这个时代的黑火药前膛火炮都有这般威力,想想后世的巨炮,那该何等的壮观啊,不觉得心旷神怡起来。

可那边的郑成功在短暂的惊骇之后,瞬间意识到自己错了。

郑成功确实错了。

八里的射程差,对全速航行的战船而言,也就几分钟的距离。

不惜一切代价地接近,其实反而损失小。

王一林十一艘船应对郑彩的拼死突围,效果就已经非常明显。

越是拼死一搏,越有成功的可能。

因为真重演这种战术,吴争这边的各战船舷炮,很有可能二、三艘船同时指向一个目标。

这样一来,那目标确实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但这可以掩护己方别的船再往前冲。

而火炮装填毕竟是需要时间的。

但郑成功无端地来了这么一轮火力侦察。

战场态势较之前何不同了吗?

并无不同,距离依旧在,无非造成了三十多艘船的损失。

最主要的是,郑成功醒悟到,自己犯下了大错,那就是这一幕极大地打击了己方的士气。

不仅是海战,陆战也一样。

一鼓作气,冲上去死了也就死了,可看着友军以这样的方式死,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哪个人心里不打鼓?

郑成功自己都在打鼓。

铁青着脸,郑成功僵立了许久,没有说一句话,更不用说发令了。

那边吴争是真急了,这还打不打了?

吴争随即下令,舰队慢慢向前推进三里,如此,郑家水师的三行就尽囊括在射程之中,同时,己方还处在敌射程之外。

然而这一次试探,让郑成功惊得跳了起来,他立时下令,舰队后撤十里。

于是,距离拉得更大了。

吴争在舰首,在望远镜看到,终究是无语了。

……。

郑成功在下令撤退十里之时,心中已经萌生退意,三十多艘中型船的损失,他承受得起。

他也清楚,吴争不可能追击,因为吴争还不具备在闽粤客场作战的实力。

可郑成功犹豫得是,面子!

这样大张旗鼓而来,灰溜溜地回去,让闽粤百姓怎么说自己?

另外,郑芝莞终究是自己的叔叔,也是自己的嫡系,被郑彩杀了,这事得对麾下将士有个交待。

郑成功为难了,他想了无数个突破的方法,可最后都被自己否决了,因为郑成功估算出,就算以最理想的方式,突破这八里的射程差,己方在接战时,就得折损三成的战船。

那接下来,双方交战之后呢?

就算战胜了吴争,自己的实力怕也消耗殆尽了。

这,划算吗?

就在郑成功百般为难的时候,化解他为难的人来了。

“王爷,属下恳请为先锋,以己部火攻船等快船先行突击,王爷主力船紧随我部,如此,既可消耗敌方火力,又可将敌我距离拉近,只要到了射程之内,以我方远多于敌方的舷炮,王爷必定能大胜敌水师舰队。”

施琅坐一艘快船赶来,给郑成功出了个良策。

郑成功心动了。

心道自己没看错,这施琅还真有些能耐。

以火攻船等快船先行,敌方不得不攻击,因为敌方的战船也是木制,被火攻船撞上,那也是死路一条。

所以,敌人必须先攻击火攻船,可炎攻船快啊,体型又小,舷炮打火攻船,那就是大炮打蚊子,如此一来,敌人就没有太多精力来炮击己方主力舰了。

郑成功越想越对,上前用双手一把握住施琅的手道“尊侯啊,难得你忠心耿耿……此计甚妙,本王允了!此次战事之后,本王许你独领一师,替本王守揭阳。”

施琅顿时单膝跪地,哽咽道“卑职多谢王爷大恩,定粉身碎骨以报。”

等施琅出舱,乘快船回去部署。

郑成功目光一闪,对左右亲兵道“派队人,看着他……若有异动,立即格杀。”

人心之恶哪,莫过于相互间的不信任。

这世间若有了互信,就会少许多原不该发生的事。

郑成功不是英雄,也不是枭雄。

英雄和枭雄,都懂得用人不疑。

郑成功缺少魄力,他崇尚的是用人须疑,这是他从小所处的家庭环境和自身性格使然。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进五,退十

吴淞水师缓慢地向前推进了五里。

郑成功却迅速下令,舰队后撤十里。

虽然双方依旧是僵持状态,可这对郑家水师将士士气的影响,是巨大的。

士兵不怕拼命,当兵吃粮,上阵拼命,天经地义,除非上梁不正下梁歪,上官先逃。

如果士兵连这都做不到,那这就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乌合之众。

郑家水师传了两代,自然不是乌合之众。

想当年,明朝海禁,郑和舰队解散退出南海,可西洋海军迅速壮大,海权勃兴。

郑芝龙以一己之力,通过半商半盗,积攒出一支水师,取代郑和舰队的地位,重新控制了南海。

尤其是崇祯六年,郑芝龙于福建沿海金门,用麾下水师一战击溃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着实令沿海民众大吐一口怨气,从此十几年间南海那叫一个海氛颇息,沿海通贩洋货皆挂起郑氏旗号,声势之在,远胜大明朝廷。

郑芝龙也由此赚得是盆满钵满,最多一年,单就海上贸易收益就高达二千万两之巨。

这种财力,奠定了郑家水师不可动摇的地位。

但就这样一支可以说,曾经堪称为民族英雄之师的海军,在这十多年间,因郑芝龙心性的缺陷,生生烂透了。

当为上者只追求钱财利益的时候,不可阻挡地引发属下的追随。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是情理中事。

如此利润丰厚的海贸易收益,依旧填满不了郑家人心中的贪壑。

在郑芝龙被明朝招安之后,依旧在暗中行劫掠之实,这是黑白两道通吃啊。

而这还算是小节有亏,如果郑芝龙真能举起反清义旗,那么闽粤之地,数十万大军,加上这支无敌于东亚的舰队,或许还真有可能出个郑姓皇帝。那时的闽粤军民,只知郑芝龙而不识大明天子。

可惜,郑芝龙降了,麾下势力顿时分崩离析,若不是郑成功感念隆武对他的赏识,举起了反清义旗,那么清廷至少可以提前十年,甚至二十年完成统一。

话说回来,郑成功若没有之前那个错误的决定,麾下水师一鼓作气,朝吴淞水师冲过去也就冲过去了。

这还不算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

可吴争下令前推五里,而郑成功的应对,竟是后退十里。

士气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如果双方已经发生激战,作为战术动作,后撤十里也有情可原,但面对着半轮齐射,三十多艘船几乎全军覆没,在这种情况下,再示敌以弱。

本来就已经忐忑不安的军心,士气顿时降到了谷底。

施琅的主动请战,让郑家水师将士终于有了些振奋。

英雄、榜样的影响力是巨大的。

于是,将士们开始积极备战,准备一洗前耻,重振郑家水师声威。

……。

施琅站在一艘郑成功赏赐的中型战船船首,这条船现在成了他的座舰。

他率领三十六条火攻船及十条棱船,以一种大无畏的气势,开始向吴淞水师突袭。

郑成功下令主力舰队,间隔五里跟随,只要吴淞水师开始齐射阻止施琅,郑家水师主力就可一涌而上。

所有将士都在企盼着,他们屏住了呼吸,一边为自己打气,一边为施琅祈祷着。

……。

吴争已经察觉到了。

他不由得点点头,这才象样嘛。

近海海战,单以主力舰炮击作战,那还不如以岸炮炮击来得更便宜。

吴争是有目的的打这一仗,意在练兵,水师训练,自己还真没有什么可指导方向的。

再怎么训练也只是纸上谈兵,拉出来打一仗,就是最好的

练兵方法。

郑成功的水师,无疑是最合适的,看似强大,也抗揍,可危险性小,因为它火炮射程远不及自己水师。

吴争虽然没有什么海战经验,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再强大的主力舰,也得有各种辅助船配合,否则,充其量就是一个浮动炮台。

哪怕后世强大的航母,也得各种舰船配合作战,方能发挥出强大的攻击力。

所以,在组建吴淞水师的时候,参照舟山水师的旧编制,再进行配制改良,火攻船等辅助船皆有配备。

所以,对于敌人派出袭扰性的小船进攻,张名振早有了应对方法,那就是大船对大船,小船对小船。

只是郑成功看不到这一些,吴淞水师主力布阵时,这些小船都隐藏在大船身后,由于大船是横向静止的,所以根本看不到。

此时,见敌人小船来攻,张名振随即下令,小船出击。

无数的小船从主力舰身后现身,从主力舰的夹缝里向前驶出,直冲敌人而去。

郑家水师将士在船头看见这一幕,不由得大呼可惜,既然敌人有备,那么自然不会对施琅所部以齐射来阻击。

郑成功也在惋惜,可郑成功想的不同,他在看见敌人有备之时,想到的是,既然施琅之计不可行,那么等待施琅的就是全军覆没。

那么,此时主力继续向前挺进,又会重新进入敌方主炮的射程范围。

想到这,郑成功下了一道今日最错误的命令,主力停止前进,撤回原出发点。

这道命令被忠实地执行了,因为这命令本身没有错。

错在了不合时宜,错在了不近人情。

勇士在冲锋,尚未接战,主力退却了。

任何人,包括主力舰上的将士,看见这一幕,心中都是拔凉拔凉的,就不用说正在突击的施琅部了。

憋足了气,准备立下奇功,光宗耀祖。

突然发现,敌人已有准备,这本身就已经泄了一口气。

可无意间,感到后背冷得慌,转头一看,主力撤了。

这种心理上的巨大落差,恐怕得以脚跺地、以头撞墙才能稍作发泄。

眼看着敌人的小船已经向己方逼近。

这些被舍弃的士兵,哪还有一丝出战前的热血和勇气?

施琅冷眼瞧着这一幕。

他在冷笑,笑容令人渗得慌。

带站一丝恨意,其中更有一丝嘲讽。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施琅临阵归降

ps感谢书友“青山如是214”、“书友20200226212031”的打赏。

施琅绝没有意外的神色。

其实,去向郑成功请战之时,施琅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哪有一支正规水师,只有主力舰,没有配备辅助船的?

如果吴淞水师是千里奔袭,或许有可能,可如今吴淞水师是以逸待劳,坐等郑成功水师到来。

这样都不备辅船,来应对敌人的火攻船袭扰,那恐怕得是吴淞水师主将的脑子进水了。

吴淞水师主将的脑子会进水吗?

能将郑芝莞主力拖到这种程度,残部不得不向东北方向溃逃的吴淞水师,主将怎么可能脑子进水?

所以,施琅早就料到现在这一幕了。

甚至料到了郑成功的应对办法。

可这重要吗?

不重要!

施琅神色不动,目光不看前方来敌,反而注视着后方。

他在估算着与郑成功主力的距离。

如此一会儿之后,施琅突然大喝一声,“依计行事!”

施琅身边几个心腹突然抽刀挥下,郑成功派来监视的几人,猝不及防,顿时被砍翻,倒在了血泊中。

施琅这才施施然将手伸进胸口,掏出了一块老大的白布,举在手中。

海风吹得施琅手中的白布,飞扬起来,如同一面旗,降旗。

这一幕,顿时让已经接近的吴淞水师小船船队,一下子懵了。

各船军官纷纷回头,看向旗舰上,等候着旗舰上的旗令。

张名振懵了,吴争也懵了。

吴争根本没见过施琅,自然不知道对面突然举白旗投降的是他。

可这种景象,确实是始料不及之事。

郑成功同样懵了。

他再怎么猜度施琅,也猜不到施琅会设下这么个套。

数十条小船对郑成功来说是小事,可问题是,士气啊!

郑家水师各舰上的将士都傻眼了,他们心中的英雄,未发一矢,降了?!

人心的复杂,在于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杆秤,没有人能真正去统一它们。

将士们纷纷揣测着,施琅应该是见主力舰撤退,将他当作一枚弃子之后,激愤之下做出了投降的举动。

于是,人心乱了,许多有施琅有旧的,都在心里责怪着郑成功,无情!

郑成功脸色铁青,他知道,这仗不能打了。

如果施琅所率船队,全军覆没,反倒对士气是种激励。

可未发一矢,降了。

刚刚鼓起的士气,瞬间跌回谷底。

试问还有谁愿意效仿,甘心做送死第二人?

……。

张名振震惊地看向吴争,“王爷,不会是敌军有阴谋吧?”

吴争心中同样也有这想法。

可看着战场态势,吴争又觉得不象。

指着施琅方向,吴争摇摇头道“应该不会,如果是诈降,一旦我军快船上的士兵登船,控制住了敌方船只,诈降何用?”

这话有道理,张名振思忖着点点头。

如果对方施诈,想以诈降接近自己主力船,进行火攻,那么必然不会允许自己水师士兵登船,因为一上船,船就被控制了,怎么施行火攻?

吴争道“看看吧,如果我军登船控制住了,就接受对方投降,反之,灭之!”

张名振点头赞同,旗舰上迅速挂出旗令。

于是,吴淞水师的快船迅速将施琅围了起来,士兵开始登船控制。

一切担心的情况都没有发生,施琅是主动配合着安抚手下士兵。

仅仅一柱香的功夫,吴淞水师的

的快船船队,就押解着施琅部返回了本阵了。

……。

这边是兵不血刃,不发一矢得了支主动归降的小型船队。

那边郑家水师,空兴奋了一场。

这种心理落差,怕是能让郑成功暗地里抽自己几嘴巴子。

可问题是,形势是人强,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更何况,吴淞水师随时能逼近。

进,进不得,退,不甘心。

就在郑成功左右为难之即,陈永华乘快舟赶来了。

陈永华来,是为两件事,一是海阳郝尚久闻知郑成功离开,再次集结兵力进犯揭阳,二是听闻从东番方向退回东沙的水师残部传言,从七星岛向东北方向遁逃的那支水师已经归降吴争。

“王爷万万不可再打下去了。”陈永华是真急了,他连夜乘快船赶来阻止郑成功,不想,还是没赶上,已经打起来了,“揭阳若失,普宁必不能保,如此潮阳便成了一座孤城,如今水师又遭遇重创,如果再打下去,与吴王结仇,潮阳一失,我等怕是想退至海上,也不可能了。”

郑成功的脸色阴晴不定起来,看着陈永华,久久不能言语。

旗舰船舱里一片死寂。

陈永华见郑成功脸色非常难看,于是小心翼翼地到边上,向将领们询问了战况,这战况使得陈永华震惊万分。

陈永华与郑成功想得一样,本以为就算不胜,打个平手已经是不利情况了。

可绝没有想到,战局会如此被动。

关键是陈永华听到施琅阵前投降,这更让陈永华捶胸顿足,心中是惋惜万分。

在陈永华看来,施琅确实是个打仗好手,虽说脾气不好,野心也大,可有本事的人,不往往都是如此吗?

为上者,酌情使用便可,哪能视为寇仇呢?

这不逼着人改投吗?

可这话陈永华是万万不敢说的。

陈永华更加坚定了劝说郑成功休战的决心。

四下一打量,看着将领木然的表情,这让陈永华随即明白过来,延平王怕是已经不想打了。

于是聪明的陈永华,主动为郑成功送上一个台阶,道“此战起因,本是厦门守备郑芝莞擅自出兵,劫掠北伐军旗下商船舰队所引发,王爷和吴王皆是反清阵营,素来交好,这只是个误会,派人解释清楚也就是了。”

郑成功听了这话,心里是翻涌着百般滋味。

他非常清楚,郑芝莞是经自己首肯,才派水师出海行劫掠之事的。

用意有二,一是报复吴争突然剿灭王得仁海盗水师,致使郑军断了二成粮钱的来源,二是反制吴争封锁陈钱山海域,使得郑家水师不能北贸,致使郑军断了三成粮钱的来源。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硝烟散去

ps感谢书友“denzi”、“缘醒”、“白马文化内蒙古”投的月票。

当然,郑成功确实不知,郑芝莞背着他,趁着向北通商之便,与多尔衮有了暗中联系,并奉多尔衮的命令,想趁此次劫掠,挑起双方在海上火拼,由此结下深仇,再无联合的可能,最终达到,化解闽粤清军眼下所面临的,郑军和北伐军南北夹击的风险。

事实上,清廷确实是非常担忧闽粤清军的境况,空有十多万大军,奈何夹在吴争和郑成功势力之间,不管是向南还是向北,都怕背后被捅一刀。

于是,清军就陷入极度尴尬的境地,因为固守需要民心,这是鞑子最缺的。

之前的放纵和屠杀,让民众已经视清军如蛇蝎。

清军就这么待着,士气是一日不如一日,这也就是之前郑成功和陈永华商议,如何应对清廷将尚可喜、耿继茂二部再次调入广东的原因。

清廷只有向广东增兵,在维持和巩固对闽粤的实际掌控。

这种局势,如果多尔衮身子骨好,必定亲自南下指挥,以分解窘况。

可身子骨不行了,朝廷里可用的将才不少,能为帅的多铎,却被吴争砍下了脑袋。

本来济尔哈朗也可挂帅,但人老了,也油滑了,与多尔衮站在了对立面,多尔衮自然不能主动将屠刀塞进济尔哈朗手里,来砍自己的脑袋。

所以,多尔衮只能布局,挑起吴争与郑成功的矛盾,这样,足可抵十万军。

郑成功明白陈永华说的是对的,与其在这与吴争拼消耗,使得揭阳失守,不如率水师回师潮阳。

所以,听了陈永华的劝言,郑成功一言不发。

这是在甩锅啊。

如果郑成功自己下令休战和谈,那么,这面子就是自己扔在地上,供人踩踏了。

只有捧哏者搭个台阶,自己沉默不反对,这事就是捧哏者背锅了。

陈永华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做为幕僚,本来就是替主上背锅的。

有了这份自觉,陈永华躬身道“若王爷不反对,永华愿前往吴王水师解释误会,使得双方重修于好,共同应对闽粤清军。”

郑成功依旧沉默,但看着陈永华的目光,温和起来。

陈永华见郑成功不又对,于是缓缓后退至舱门外,随即调了一条快船,插上一竿白旗,向吴淞水师方向急驶而去。

……。

倒梯形的脸孔,一脸络腮。

忐忑的眼神,依旧流露着一丝倔强。

这是个不服输的人。

吴争看着眼前的施琅,心中感慨万分。

当知道降将是施琅时,吴争是真惊讶了,历史上施琅是杀了郑氏旧将曾德,而被郑成功定为叛逆,由此而屠杀了施琅全家。

施琅一怒之下降了清,成为了郑氏有掘墓者。

史上为其盖棺定论,评价施琅为“粗鲁武夫,未尝学问,度量偏浅,恃功骄纵”这十六字。

可吴争的认知却不一样,史上是因为施琅最终降清,攻破了东番,成了心怀故明者最后一块世外桃源的终结者,而郑成功居大义,由此但凡与郑成功做对的,就是罪人。

事实上,在降清之前,施琅不过是个热血青年,他与清军的作战,战例也是可圈可点。

郑成功胸襟不够大,无法提供给施琅施展才能的平台,这造成了施琅心理上的压抑,于是就有了擅杀曾德之事,这是一种渲泻,对郑成功一直刻意压制他的报复。

历史中,曾德事件的发生,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曾德是郑芝龙的部将,郑劳神龙降清后,就投了郑成功,结果运气不好,正好受施琅节制。

而施琅因为数次顶撞郑成功,郑成功厌烦了施琅,就令施琅另行募兵组建前锋营,实际上,就是黜落和变相流放。

曾德是个油滑之人,在施琅手下待得不开心,于是趁着施琅必郑成功“流放”,偷偷溜了。

可偷偷溜那就成了逃兵了,曾德既然是油滑之人,自然想好了应对之策。

他溜走后,依仗自己是郑氏旧部,直接进了郑成功的亲卫队。

施琅听到消息后,大为愤慨,派人把曾德捉回,下令三日后斩首不众。

而曾德既然是郑氏旧部,在军中自然也有几个旧友,连夜去禀报了郑成功。

郑成功听闻,勃然大怒,哪有属下没有禀报主上,就杀主上旧部的道理?

于是,郑成功派人传急令,令施琅勿杀。

可此时的施琅,却悍然不顾,不理睬郑成功的命令,直接斩杀了曾德。

这下,郑成功没了台阶下了,他立即宣布施琅反形已露,密令军队援剿右镇黄山,以商量出军机宜为名抓捕施琅之弟施显。

同时,命右先锋黄廷带领兵丁包围施琅住宅,将施琅和他的父亲施大宣拘捕。

施琅被捕后,在一些亲信部将帮助下逃到清占区。

郑成功获悉施琅已经逃入清占区后,怒不可遏,随即把施大宣、施显处斩。

施琅得知父亲和弟弟被杀的消息,自然对郑成功恨之入骨,从此死心塌地投靠清廷,一意同郑氏为敌。

这就是郑成功和施琅恩怨的来龙去脉。

施琅在这之前,除了顶撞郑成功之外,并无别的过错,而且屡立战功,特别是施琅在前不久,还在厦门抵抗一支清军偏师突然袭击之战中,打得非常漂亮。

面对数百来犯的清军,郑芝莞当时在城中有三千守军,却因惧战闭门不出,任由清军在城外劫掠百姓。

施琅当时因为被郑成功冷落,发配来了厦门,手下仅不足百人,可得知郑芝莞消极怠战,竟独自领手下悍然出击,面对数百清军,施琅率部奋勇作战,最后竟打胜了。

这种战功,无论在哪个势力,都会得到重赏,就算不升官,那也得大肆赏赐财物才是。

可郑成功对施琅的傲慢跋扈却怀有戒心,只赏了白银二百两。

这赏赐只给施琅一个人,都显得薄了,何况是给施琅及一众手下的,每人平均分,也就二两多。

试问,谁能接受得了,这种来自上司的不公?

所以,正因为对郑成功心性的了解,吴争才有了对施琅的不同看法。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择才而用

这倒不是说,吴争有多欣赏施琅,要为施琅降清之罪翻案。

而是吴争认为,眼下施琅并无降清,以还没有发生的事,去惩治施琅,有欠公允。

况且吴争也不认为,施琅投到自己手下,还会象在郑成功手下一样的结局。

如果施琅真是按历史发生降清之事,吴争也有决定,天涯海角,必诛杀之!

“施琅,本王问你,你阵前请降,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此心?”

吴争的第一个问题,问得非常犀利。

临时起意,在说明郑成功的突然下令主力后撤,导致了施琅及其中部下起了异心,这与法不容,于情可原。

早有此心,那就是品德败坏,因为上司对你不公,你走就是了,可阵前倒戈,致使大军陷入极度被动,那就有失德行和操守了。

出乎吴争的预料,施琅答道“回吴王话,施某……是早有此心。”

吴争目光一闪,心中微微叹惜,此人虽有将才,但还真不可重用。

“这么说,你从一开始时,就想好了阵前倒戈?”

“是。”施琅丝毫没有犹豫,“延平王一直忌惮施某,不管我如何在战场上拼命,也难获延平王青睐。”

吴争有些犹豫起来,面前这人,还是与自己原先想的不一样,难道真是天生反骨?

可历史上,施琅攻破东番,并没有象伍子胥那样,对郑成功掘坟鞭尸以泄愤,反而亲自去祭奠了,这说明时势还是可以影响人、化解人心中戾气的。

“就因为这,你就背叛旧主?”吴争淡淡地问道。

施琅答道“倒不全是因为施某不受重用……吴王想必不知,之前施某被海阳郝尚久阴谋陷害,被打了个伏击后,才决定离开李成栋,投靠延平王,为的就是报这一箭之仇。可延平王坐拥二万大军,却始终不肯东进,攻打海阳城,甚至连军师陈永华也数次进谏,都因延安平王优柔寡断,结果惠州李成栋及福建清军援军赶到,郑军坐失良机……可就因为施某的进谏,延平王将我贬至厦门。前不久,正好同安清军偷袭厦门,延平王族叔郑芝莞畏战不出,坐观清军在城外大肆劫掠,施某不忍见百姓遭受屠戮,率数十人果断出击,击退了这支清军,原想着,延平王可以论功起复施某,重新让施某掌军阵前效力,不想,仅仅赏了二百两银子……吴王,这样的主上,施某已经看不到任何出头之日,岂能不叛?”

吴争微笑着问道“可如果本王没来呢,你将去投靠谁?你应该不会事先知道,吴淞水师会与原王得仁部联手进入闽粤海域,对吧?”

这是问题的关键,也是吴争最在意的地方。

此次南下计划,连自己都是临时起意,安排了王一林接管王得仁的水师,才有了张名振与王一林配合,打算给郑成功一个教训,报挖自己墙角的一箭之仇,同时震慑郑成功,使得他不敢再起意北进浙东海域。

所以,既然施琅是早有背叛郑成功的心思,那么,如果自己没来,施琅会怎么选择?除了郑成功之外,闽粤就只有清军了,他想降清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怪不得我了!吴争心里有了决定。

吴争一直认为,有才无德之人的危害,远超过无才无德之人。

所以,如果施琅真已经起意要投清,那么,必杀之!

吴争在微笑,问得很自然,就象是随口问的。

可张名振却听出了吴争口气不同之处。

说起来,张名振有施琅有些小过节。

两年前吴争率舟山水师,千里奔袭,救援隆武,得手后,吴争将张名振留下,助隆武守福州城。

而当时李成栋归降隆武,吴争虽有报仇之心,但身在客地,加上李成栋已投隆武,终究没有如愿。

&lt;b

r/&gt;而施琅当时受李成栋之命,率部配合张名振守北城,也是因施琅桀骜不驯,屡次顶撞过张名振,让张名振非常头痛。

这也应了那句话,再有才的人,也需要内敛。

否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而施琅,或许还称不上秀木。

但张名振也是惜才之人,做为曾经临时的上司,他对施琅的印象其实还是不错的。

人嘛,总有不一样的,有些人见不得属下比自己有能为,或者说担心属下功高震主。

可有些人,胸襟广大,能容忍属下的小脾气,愿意包容,甚至不在乎或许有一日,属下成了自己的上司。

可往往,前者逼反属下,后者永远在属下之上。

自古至今,英雄和枭雄有一共同之处,那就是,善用人才!

张名振不经意地往前一挡,躬身道“王爷,今日施琅能弃暗投明,归于王爷麾下,总是……。”

吴争眉头一紧,伸手拨开张名振,对施琅道“如实回答本王问题,不得隐瞒。”

施琅性格虽然鲁莽,但心眼还是灵巧的。

这一瞬间,他后背冷汗渗出,迅速回味到吴争是在试探自己会否有降清之心。

于是急忙道“吴王容禀,施某就算被冤死,也不敢有投清之心……况且郝尚久有杀我两族弟之血仇,我岂能投他?不瞒吴王,其实在这场战事之前,施某就有意率部经海路来投吴王。”

吴争沉着脸,瞪了一眼张名振,然后对施琅道“有一件事,本王想不明白,还请你解惑。”

施琅拱手道“吴王尽管问,施某知无不答。”

吴争道“你的家人皆在闽地,你这一降,延平王岂能饶了你的家人?你难道就不担心亲人的安危吗?”

这是吴争同样担心的地方,如果一个人连亲人的安危都不顾,那么就算再有才,也是个不可靠之人,因为他没有感情、冷血,这样的人往往在紧要关头,或者是生死抉择之时背叛。

施琅立即回答道“回吴王话,我决定投吴王之时,就知会了家中父亲和兄弟,此次与延平王出征前,已经派人通知家人。”

吴争问道“你家人眼下在何处?”

“应该回了原籍晋江。”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陈永华的纠结

ps感谢书友“书友20190929191240761”的打赏。

当马士英引着陈永华进入船舱,引见给吴争时,吴争第一的感觉就是,眼前的陈近南是不是太年青了些。

也才二十岁左右的年龄,嘴上的绒毛尚未褪尽。

吴争不由得哂然一笑道“郑森为何不亲自来?”

这话有些失理,虽然双方已经动了干戈,但毕竟在名分上是同僚,就算是分属两朝,但大义上,双方的朝廷都是明室延续。

所以,哪怕私底下打得鼻青脸肿,正式场合中,还得彬彬有礼,互称爵位。

但吴争毕竟是亲王爵,可称殿下。

而郑成功低一等,是郡王爵,虽然二者都可称王爷,但郡王是不可称殿下的。

做为上者,称呼上失些礼,倒也不违和。

所以,陈永华当作没听见,躬身道“学生奉延平王之命,前来向吴王殿下澄清误会……。”

其实吴争心里也可以猜度到,郑成功此时的尴尬,打胜了还好说,可眼下这情形,无论如何那称不上胜,这要是来见,确实放不下脸来。

“误会?”吴争仰头哈哈大笑起来,道,“仗打到现在,本王与郑森就差没有面对面抡刀了,何来的误会?”

陈永华神色不动地答道“正因为仗打到了这份上,所以才有澄清误会的必要。有道是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无论双方谁攻谁守,涉及到了切身利益,倾尽全力都不为过。”“那你为何还来?”吴争冷冷道,“听你口气,也是正经读书人出身,难道就不明白挖人墙角,抢人钱财,是强盗行径?”

陈永华再次揖身道“学生正为此而来,事实上,厦门水师劫掠吴王旗下商船之时,我王正在揭阳于清军作战,对此战根本不知情……直到厦门水师提督郑芝莞集结水师主力出海北上时,我王才得到消息,于是抛下军务率水师赶来阻拦,不想,已经晚了。”

宁信日头西边升,不信文人一张嘴。

文人的嘴,信你活见鬼!

吴争自然不会信。

“如此说来,郑森此行只是来促和的?”

“是。”

“那为何带这么多主力舰船,向本王示威吗?”

陈永华面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地道,“之所以郑芝莞集结水师主力出海北上,原因出于吴王麾下水师,在台山水域劫走了陈藜的战船,这才使得误会越来越深……。”

“你在指责本王抢夺郑家战船?”吴争厉声道,“陈永华,你得搞清楚,那是缴获!”

吴争声色俱裂,陈永华不亢不卑。

“吴王殿下,如果两军交战,这自然是缴获,可贵我双方是友军,并非敌我交战,更何况是误会,自然不能称之为缴获。”

吴争突然笑出声来,“你的意思是,本王还得还你们船?”

“理当如此。”陈永华一本正经地答道。

吴争脸色异常古怪,转头冲着马士英道“听听,听听……郑森劫掠我商船船队在前不说,眼下指责本王抢夺战舰在后,归根结底,都是本王错了,而郑森所做一切,都可归绺于误会二字……我说老马,你能做得到如此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吗?”

马士英呵呵笑道“后生可畏,故妄听之。”

陈永华被二人一唱一和地调侃着,终于脸色一红。

他躬身道“吴王殿下海涵,既然学生身为使者,就得为我王争取最大的利益,这是职责所在,与学生人品无关……学生不敢当殿下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吴争喜欢陈永华的“无耻”,没有进逼,道“那就说说吧,郑森打得什么主意?”

陈永华脸色一正道“既然事出误会,一旦澄清,双方同为搞清阵营,是为友军,自然应该化干戈为玉帛。”

“可以。”吴争一本正经地点头道,“让郑森立即撤兵退出浙东水域即可。”

陈永华被吴争的“直爽”震惊了,愣了半晌,哭笑不得地道“那请吴王殿下归还郑芝莞部水师舰船及被俘水师将士。同时,驻陈钱山之水师,不得再阻拦我王商船船队北上贸易。”

吴争“咄”了一声,瞪眼道“陈永华,本王给你脸了不是?你这是请和的姿态吗?”

说到这,吴争转头对马士英道“老马你听听,这哪是想求和,这分明是认为本王打败了,来下最后通牒来了。”

陈永华道“吴王殿下息怒,学生之前说了,此战起因是出于误会,一旦误会澄清,理该恢复到战前状态……吴王不能仗势欺人吧?”

吴争冷哼一声,不再搭理陈永华,顾自己坐下,端起茶来,这是要逐客呀。

陈永华有些急了,上前一步道“吴王殿下,之前我王虽然占事不利,但我军水师主力健在,真要继续交战,胜负尤未可知……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真正得利的是北面清廷和闽粤清军啊。”

吴争揭开茶盏盖子,轻轻地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涰了一口。

马士英上前斥责道“复甫老弟,我家王爷英雄卓绝,这些显而易见的道理,怎能不知?若非因为这,我家王爷早就下令水师进逼,击沉你家水师了,还容你上船搬弄口舌?”

陈永华白净的脸上一红,揖身道“学生狂妄,那就……还请吴王殿下明示,该如何处置今日之局。”

吴争施施然,放下手中茶盏,挑了挑眉毛道“背面的那支水师,击伤击沉我部舰船多艘,杀死杀伤我将士数百人,在被吴淞、舟山水师倒置之后,由郑彩为首的,一齐归降至本王麾下……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是本王的士兵,哪能将他们归还?况且,我方此战损失也不小,不过看在同为抗清阵营,本王大度些,不和郑森计较了。”

陈永华急道“可他们是我王的从属……。”

“现在不是了!”吴争沉声道,“回去告诉郑森,强扭的瓜不甜,他若以此加害这些将士的家人,视同向本王宣战,本王绝不答应!”

陈永华确实没想到,吴争是这样一个不讲理的人。

他郁闷地开口问道“那陈钱山水师……阻拦我方商船北上之事呢,吴王总要给我方一个说法吧?”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小胜怡情

“这倒是可以考虑。”吴争想了想,点头道,“毕竟双方互惠互利嘛,郑森保障浙东商船的安全,有道是投桃报李,本王自然也该有来有往才是……不过,你得转告郑森,不要再想着挖本王的墙角,否则,就没有下次了。”

吴争指得是郑成功延揽王得仁,从王得仁劫掠所得中,汲取了原本属于财政司的财物。

陈永华自然能听懂,点头道“学生一定转禀我王……那之前施琅所率的将士和舰船呢,这总该归还我方吧?”

吴争皱眉道“本王都说了,强扭的瓜不甜,人心已经背弃,将他们要了回去又有何用?闽粤千万人口,郑森还怕找不到人手?这些人既然已经当着郑森的面阵前反戈,交还回去,还不得被郑森惩治,何必呢?”

“可……可……。”陈永华难得地吞吞吐吐起来,其实他也明白,吴争说得没错,这个时候,把人要回去,怕是终究逃不到郑成功的严惩,甚至祸及家人。

吴争道“陈永华,本王知你是个明理之人……这么说吧,人,你是要不回去的,他们的家人,郑森也最好别动,动了,等于在逼本王挥师南下。不过,施琅带来的七、八十条船,本王可以还给郑森,当然,在台山我军被俘的三船人,船可以不要,人得还回来。这应该算是本王的诚意吧,如何?”

陈永华苦笑,俘虏的人不肯放,被俘的人得还回去,有这种诚意的么?

不过陈永华知道,台山被俘的人不多,一百多个,这点人,想来郑成功还真看不上眼,况且这些人也无意投降郑成功。

与其收些不忠之人而得罪吴争,那还不如换几十条船,更合郑成功的心思。

陈永华迟疑了一会,应道“学生得赶回去禀报我王,此事须我王同意才能答复殿下。”

吴争挥挥手道“那还不快回去禀报?”

陈永华忙应了一声,一躬身,转头而出。

此时身后吴争道“告诉郑森,郑芝莞在年前就已经勾结多尔衮,此战不全是奉了郑森的命令劫掠商船,而是有意挑起本王与郑森的龌龊……让郑森好自为之,别被身边宵小当了枪使,当然,郑森也可以不信,那就当我没说。”

陈永华闻听身形顿时一僵,霍然回头,看着吴争道“吴王殿下可有证据?”

吴争随意挥挥手道“郑芝莞是被郑彩所杀,虽说死无对证,可被俘人中,有不少是郑芝莞的心腹亲信,他们的供词应该可以采信……这些人,郑森若想要,本王可以送他。”

陈永华愣了,他知道吴争不会拿这事说谎,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稍一思忖,陈永华向吴争郑重长揖道,“多谢吴王殿下指点。”

说完,调头离去。

吴争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再伟岸之人,在其没有发迹之前,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不过对陈永华的印象还不错,吴争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要是把陈永华拉到自己这边,是不是天天能见到了?那名“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是不是对自己就例外了?吴争不由得被自己心中的恶趣味逗笑了。

边上马士英此时终于有机会开口了,他惋惜地看着吴争道“七、八十条船哪,王爷就这么一言舍了?这要是王伯爷在,怕是又得闹将起来。”

吴争翻了翻眼皮,哼道“他敢?!本王那不是怕他,是心痛他。这一战他确实是下了血本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得把钓鱼屿海域那五十艘船,留下来补偿他。否则,那些船还得还给郑成功,这等于资敌啊,哈哈……老马啊,本王今日是豁出脸了,这等不讲理的事,我都厚着脸皮说了。”

马士英呵呵笑道,“王爷自然是最讲理的……不过奈何形势不如人,延平王恐怕也只得应了,只可惜这样一来,也只能是小胜怡情了。”

吴争老脸一红,喝道“出去!”

……。

吴争确实不想逼迫郑成功太过。

好在郑成功损失的是水师,不是陆军,否则,吴争还真不好割他的肉。

事实也如马士英所估量的,郑成功答应了吴争的要求。

无论是不情愿还是被陈永华劝说的,反正是答应了。

双方就在这七星岛附近的海面上,签署了一份类似于和平协议。

主要内容是,以蒲门所以东为界,双方水师不得擅自越界。各自约束手下,不得寻衅,并于对方旗下商船有守护的义务。

之前施琅带走的船队归还郑成功。同时,双方被俘人员可自由选择留下或遣返,双方皆不得故意阻拦。

郑成功最终没有与吴争见面,而是在最后直接率舰队返回了潮阳,因为揭阳告急,需要郑成功立即返回坐镇指挥。

协议是陈永华携带郑成功的王印签署的。

在陈永华离开时,吴争笑着对陈永华说,“回去之后,留心冯锡范、刘国轩二人。”

陈永华愕然,他十分不解,冯锡范他倒是认识,冯锡范的父亲冯澄世,为郑成功手下工官(管理手工业的官署,负责管理工师、工匠、徒、隶等),但与自己根本没有交集。

况且刘国轩是谁?

陈永华还真不认识,他想问来着,可吴争已经挥挥手顾自己走了。

于是,陈永华带着满腹的疑问,带着吴争归还的船队离开了。

至此,一场差点失控的战争,终于降下了帷幕。

虽说此战,王一林部伤亡非常大,阵亡、失踪和溺水者有六百多人,如果不是张名振及时直到台山,然后返回七星岛海域,这伤亡数字估计还得多一倍。

而王一林的二十多艘主力战船,在此一役已经损毁过半,好在有那支归降的郑家水师补充,实力反而是增强了许多。

为了安抚王一林,吴争许诺为他提供新式火炮的换装,并正式任命王一林为陈钱山水师总兵,由此王一林的海盗生涯尚未开始,就彻底结束了。

而吴争麾下,从此有了三支水师,以吴淞水师的实力最强,陈钱山水师次之,最初的舟山水师实力垫后。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不安份的陈子龙

ps感谢书友“田园木戈”、“书友20170908080715471”、“云刀锋”投的月票。

在回去的路上,吴争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既震慑了郑成功,同时又没有引起双方决战。

既削弱了郑成功水师实力,又不至于影响郑成功在闽粤抗清的陆军实力。

解决了南面的后顾之忧,至少在近两年内,不为受到来自于南面的进犯,商人也不需要担心会在南海受到劫掠,大将军府也可以集中精力发展内政了。

同时,吴争庆幸的是,自己在无意中,似乎已经抓住了多尔衮露出的尾巴。

朝廷官员、宗室、郑成功、永历朝,渐渐地串成一根线,吴争带着一丝“恶毒”地想着,多尔衮啊,你为何还不死!

……。

吴争没有直接回杭州府,而是滞留在陈钱山,视察新组建的水师。

同时视察被安抚在此地的宗室人员,见到他们衣食无忧,也没怎么闹腾,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

可这场战役的结果,随即传向杭州府,迅速点燃了钱塘江南北两岸民众的心气儿。

他们并不知道这场战役的起因,过程,他们只知道,大将军又胜了。

认准了这点,几乎佐证了大将军战无不胜的神话。

在民众心里,敌人没有什么两样,但凡看不顺眼的,那就得一巴掌拍死喽。

想当年鲁监国,因为不承认隆武朝,派去的使者被隆武杀了,也只有干瞪眼,都没能把南面怎么样,可如今,胜了南面不说,还缴获了这么多战船。

于是,民众敲锣打鼓地庆祝胜利。

这叫与有荣焉!

有一群人,更加壮怀激烈,他们自发地赶制出北伐军军旗,自发地进行集会,自发地上街游行。

声势之大,连各县衙门,都不敢阻拦。

因为,他们之中,大部分人,在不久之后,都将成为自己的同僚,甚至在未来数年间,可能成为自己的上官。

谁敢拦?

有人敢拦,譬如……吴伯昌。

第三天的辰时,这时间,原本是生员们乖乖坐在讲堂里,被先生拿戒尺敲打不听话脑袋的时候。

可如今,这伙精力旺盛的年青人,已经不再象往日般地乖巧和恭谨。

上街游行多好,统一的学生装(后世修改版的青年装),高举着北伐军军旗,大义凛然地喊着口号“吴王万岁”、“北伐军万岁”、“大将军府万岁”……诸如此类的。

可事实上,上了街,也就走了几圈路,看了几眼漂亮妹子,随手拈来几个瓜果,顺便踢翻几个菜筐,性格暴躁些的,还砸了几家店铺,打了几个人,理由是,挡道了!

谁敢拦?

连按察司官员都不敢拦。

只能将情况汇报给张煌言,然而就算是一向刚正不阿的张煌言,听闻此情,也犹豫了。

这一拦,岂不与吴争对立?

于是,张煌言只好跑去打吴伯昌。

十一府之地中,张煌言也只能想到吴伯昌敢拦,可以拦了。

“回去!”

吴伯昌只身往学院门口一站,声音不大,最多也就前面百来个生员听见,但数千人的队伍,就被生生挡下了,无一人敢越雷池一步。

甚至连口号都忘记喊了。

此时,一身玄色长袍的陈子龙,在十几个生员的簇拥下,急步而来。

“吴翁……吴翁啊。”陈子龙边跑边喊道,“您这是为何啊?”

吴伯昌脸色平和地对陈子龙道“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至三就过了。每个人都有年青的时候,可胸中的激情是定数,用完了,人也就老了……这些个孩子年青,不应该将激情,浪费在这等事上。”

陈子龙不甘心地分辨道“山河破碎,民生凋零,吴王殿下得此大胜,正是激励天下汉人士气之时,只有民心可用,方军心可用,北伐才能早日启程……吴翁切不可阻挠、打压学子为国为民之心。”

吴伯昌沉默了。

陈子龙大喜,抬手一挥,“随我上街!”

生员再次开始涌动。

前排将越过吴伯昌时,吴伯昌开口了,“今日谁出此门,削籍!”

削籍,什么籍?

学籍!

开始涌动的人潮,就此刹车。

后面没听见的还在上涌着,直将最前头刹住脚步的两个生员,生生挤倒在地。

可怜那两生员,趴在地上抬头时发现,自己的头已经出了此门。

二人哭丧着脸,不敢起身,仰头朝吴伯昌道“院长大人,这不是学生的错啊……。”

吴伯昌冷冷地看了陈子龙一眼,然后弯身扶起两孩子,轻轻道“回讲堂去。”

这话一出,人潮瞬间回涌,没一会,院门口已经再无生员踪迹。

陈子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见生员们没了影,跺着脚,指着吴伯昌骂道“吴翁,你……这还真应了一句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此时,院外一个声音传来,“卧子先生此言差矣,应该说,有所为有所不为!”

吴伯昌和陈子龙闻声望去,只见钱肃乐来了。

“见过学台大人。”

钱肃乐从马车上下来,向吴伯昌拱手道“亲家翁有礼了。”

吴伯昌拱手还礼道“学台大人来得正好,劝劝卧子先生,他呀……整日里就想着壮怀激烈,我老头子就差被他拆散了身子骨了。”

陈子龙见钱肃乐到来,忙上前一把拽住钱肃乐袖管道,“希声兄倒是来评评理,我召集学子上街,为吴王呐喊助威,同庆海战大捷,以振奋军民士气……这哪错了?”

钱肃乐左右看看,道“我说二位仁兄,我好歹也是十一府学政,怎么,到了你们一亩三分地,就让我站着说话不成?”

吴伯昌忙伸手虚引道“学台大人请里面说话。”

三人二前一后,回到书院里。

陈子龙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下,道“陈某一心前来杭州府,为得可不是整日里与这帮学子打交道,如今国难当头,怎可懈怠?吴王与清廷停战和谈,虽说这几年征战下来,确实财力捉襟见肘,可就算暂时不北上,还不能南下亦或者西进吗?”

吴伯昌看看义正词肃的陈子龙,又看看微笑不语的钱肃乐,无奈地摇摇头。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荒唐

ps感谢书友“白马文化内蒙古”、“soul醉难受”、“游走在三国的工匠”投的月票。

钱肃乐道“人跑急了,还得歇歇,何况是朝廷和大将军府?卧子先生,你急躁了!”

“一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呃。”陈子龙说到这,噎了一下,“这话可是吴王说的。”

钱肃乐哈哈笑道,指着陈子龙对吴伯昌道,“听听,听听……吴翁你看,卧子先生的气性还是这么大。看来吴王让卧子先生在学院教书,修身养性,还真没错……人中兄啊,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这么意气用事。”

陈子龙一下子调转了矛头,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钱肃乐道“希声兄这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官面堂皇的话,我也会说……可你一来杭州府,吴王就给你专门设置了一个学政之职,我呢?两年了,我在此虚耗了两年……。”

说到这,陈子龙哽咽起来,“好歹……我也曾是朝廷首辅!就算是曾经做了些……违心之事,可目的,还不是为了国朝社稷?别人不知道,你希声兄难道一觉不知晓?”

钱肃乐动容起来,起身拍拍陈子龙的肩膀道“教书多好啊,我是不可得……吴王说得在理,若我来了学院教书,置大将军高尔夫于何地,置吴王于何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吴王是不惜才之人……。”

陈子龙勃然大怒,指着钱肃乐道“好你个钱希声,你的意思,陈某非可用之才?”

钱肃乐大愕,看着急怒的陈子龙,一时说不出话来。

吴伯昌干咳一声道“二位若是想吵,出门右转,有个小亭子……让老夫耳根子清静会,拜托二位了。”

陈子龙这才慢慢缓和下来,气呼呼地坐了下来,口中道“我算是明白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想当年,你钱希声可是追随于我,唯我马首是瞻……好嘛,如今成了吴王岳丈了,哎,也罢,十多年寒窗苦读,不如生个女娃嫁个好人家!”

这话让钱肃乐脸色大变,“陈子龙,你属疯狗的么,怎么乱咬人呢?”

陈子龙闻声又跳起来,正待反怼过去,吴伯昌也生气了,起身朝外走去。

钱肃乐忙阻拦道“亲家翁莫生气,不吵了,不吵了……我此来,是有要事与二位相商的。”

吴伯昌淡淡道“二位商量吧,我只是个教书的老头,只管这所学院中的孩子,不管别的事。”

钱肃乐道“吴翁容我把话说完,这事是吴王临走前交待下的,非得与二位商议才成。”

吴伯昌愕了一愕,这才回身,慢慢坐回了椅子。

而起先还跳脚的陈子龙,这时也安静下来了,目光看着钱肃乐,“希声兄,尽管直言,吴王有何事相商?”

看看,这就是陈子龙的脾气。

钱肃乐苦笑着,道“大将军府,毕竟不是朝廷,抵御外敌、保境安民、处置军务都是职权中事,可以大将军府牧守一道,甚至跨越二道,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啊……二位以为然否?”

吴伯昌沉默不语。

陈子龙道“这话说得是,吴王一面宣称军不涉政,一面却以军衙门辖制地方衙门,这本就是自相矛盾……不对,希声兄说这何意?”

钱肃乐道“吴王也觉察到此情不妥,所以之前与我商量,要拟定出一个应对的法子。”

陈子龙挡住了挑眉毛道“这能有什么法子可想,吴王势再大,也只是臣子,按律法,这算吴地是吴王封藩,可也只是坐享藩地赋税,并无牧治之权,说到底,吴地还是朝廷的……要想名正言顺,要么朝廷明诏,封藩自治,可当今天子会答应吗,这可是悖离祖宗家法之事。要么吴王自立,如此一切都可名正言顺,可这就要背负窃国罪名,受千夫指,吴王愿意吗?”

钱肃乐叹了口气,“世人其实都明白,明室已经不可救,可心中依旧系着故国,老夫也不讳言,其实你我皆是如此。”

陈子龙沉声道“你钱希声如此,我陈子龙却并非如此,于国于民有益,任何事都可做,如果杀吴王可以平天下,我陈子龙绝不推诿,愿担此任!若灭明室可以驱逐鞑虏,我陈子龙可以担负弑杀宗亲之恶名!”

钱肃乐面色一变。

吴伯昌愠怒道“陈子龙,你别猖狂!”

陈子龙一愣,突然苦笑道,“也是,二位与我都非同道中人,可我陈子龙行事,但求无愧于心。”

“放屁!”吴伯昌怒道,“你当着一个父亲的面,要杀其儿子?你当着旧臣子的面,要灭宗亲?你倒是一个人无愧于心了,可想到周边人会如何,天下人会如何?我等要的是天下太平,而非一家一姓之荣耀……陈子龙,你该在这学院里再待上十年八年,好好磨磨性子!”

陈子龙见吴伯昌真怒了,总算没有回怼。

钱肃乐叹了口气道“其实问题就出在这,如今朝廷和大将军府所麾下之地民众,皆是如此。甚至父子、兄弟、夫妻、亲友之间,都在为此纠结、困惑,甚至对立。究竟如何做才是对的,究竟拥戴谁才算是正朔。吴王自己也很困惑,他道,如果真到了有一天,他必须要坐上那个位置以安定天下的时候,那么,他所希望的理由是,真正为了天下黎民的福祉,而不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吴王还道,其实他很容易满足,如果义兴朝或者是永历朝,在明室的引领下能够北伐成功,他愿意做个臣子,甚至可以自我流放,离开这片土地远赴重洋。”

这话让吴伯昌悚然而惊。

更让陈子龙目瞪口呆。

许久,陈子龙问道“吴王真这么说?”

钱肃乐郑重点点头。

“荒唐!实在是荒唐!”陈子龙又跳起来了,“这算什么?将皇帝打落尘埃,然后再扶回去,来彰显吴王的大公无私吗?虚伪!他将如何安置,眼下这些一心追随他的人?让他们重新做回明室忠臣吗?可笑……这简直太可笑了!”

钱肃乐沉默不语。

吴伯昌脸色不虞,但也沉默着。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半月谈

只有陈子龙唾沫横飞地激昂着,“世人都说吴王曹操,其实不然,他是刘备,明面上是拥汉,实则取而代之,他哄骗的不是世人,而是他自己!不成,我得出海找他去……得和他辩论是否……他魔怔了!”

还真别说,陈子龙说走就走,他拔腿朝外奔。

却被钱肃乐一把拽住,“吴王不想见你。”

“胡说!”陈子龙怒目回瞪。

“这是吴王原话。”

“呃?”陈子龙傻眼了,可随即吼道,“不想见也得见,除非他杀了我……要不,还我两年光阴,我投永历去!”

钱肃乐悠悠道“吴王原话是,本王不想见他,除非他能自个把自个的心思揣摩明白了,然后把天下人心揣摩明白了,再来见本王。”

陈子龙一愣,瞠目看着钱肃乐,问道“什么意思?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钱肃乐摇摇头道“我只传话,不做解释……因为我也想不明白,正因为想不明白,所以不能为你解惑。”

陈子龙蹩眉想了老半天,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头道“这说不通啊,什么叫把自个的心思揣摩明白了,又什么叫天下人心揣摩明白了……他这只是故意在避我!有道是灯不拨不亮,理不辩不明,他理亏……!”

钱肃乐道“这话吴王与你说得一样,理不辩不明。所以,他让你去辩,和自己辩,和天下人辩。”

陈子龙再次瞠目起来,他愤怒道“我只有一张嘴,和自己辩还说得通,如何与天下人辩?”

钱肃乐悠悠道“吴王在大将军府麾下,新设了一个衙门,称为汉明半月谈,大体上与原邸报相同,但面向的是天下人,以邸报的方式,将大将军府的时政和天下事传递给天下人。吴王说,堵不如疏,愚民不如引导,你陈子龙如果愿意,可为汉明半月谈之总编撰,从二品衔,与三台并立,独立于三台之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汉明半月谈,职责在于以民间舆论监督三台,锄强扶弱,要起到讲真话、办实事的目的,让民众人人了解、通晓法理,唯有将法普及、理辨清、礼传颂,天下方可真正太平。”

陈子龙愣了,愣了很久。

突然怪叫一声,冲着钱肃乐吼道“好你个钱希声,你就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吗?”

然而他的脸上是兴奋的,因为他等了两年,终于有事做了。

钱肃乐反而没有搭理他,而转头对吴伯昌道“吴翁啊,你我还有张苍水三人,皆为汉明半月谈之副总编撰,这就是吴王令我与二位商量的原因。”

吴伯昌一直在担心,担心儿子真得会弃世厌俗、自我放逐,可现在他明白了,儿子是对的,既然立心为天下,那么就让天下人,来决定天下事。

吴伯昌颌首道“此必将为盛事,老夫求之不得!”

……。

报纸其实很早就出现了。

在二千多年前的西汉,实行的是郡县制,在全国分成若干个郡,郡下再分若干个县。

各郡在京城长安都设有驻京办事处,这个办事处叫做“邸”,各郡派有常驻代表,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在皇帝和各郡主官之间做联络工作。

他们定期把皇帝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官方文书以及宫廷大事等有关正治情报,写在竹简上或绢帛上,然后由信使骑着快马,通过驿道,传送到各郡长官。

这称之为邸报,一直延续到明朝。

到了清朝,邸报更名为京报。

吴争其实早就想将报纸推向大众,这是开启民智最快速的方法。

可一直以来,大将军府所辖之地,连年的战争,加上嘉兴以北各府一直被战火笼罩,报纸没有合适的运作环境。

而且,当时民间识字之人确实不多,一个县,收拢识字这人,也就百中取一,这还是因为江南比较富裕。

但眼下不一样了,单就绍兴、杭州、嘉兴、松江四府之地,三大院校的生员加起来就有万人

之众。

这还是一届,三年多了,年年都有招收,年年都有毕业。

所以,将报纸推向民众的时机到了。

一户人家中,只要有一人识字,就可以将报纸的内容说给家人听,并解释清楚。

吴争推行报纸的用意,其实只有一个。

让百姓明白,什么才是国家、民族、正朔。

只有明白,才可以真正去选择,而不是人云亦云的随波逐流。

而对于陈子龙的任命,其实是吴争考虑甚久的结果,陈子龙有才是公认的,当然这才,更多指得是文才,文才也有分类,陈子龙的文才,更擅长的是诗词歌赋。

明朝的进士,在当时的社会中,几乎是全能的。

科考考的不仅仅是文章,在明末时,同样增设了武科(不是武举),这也是史书上经常看到,明明是进士文人出身,同样在带兵打仗,而且还打得不错。

譬如钱肃乐、张煌言等人,都是正经的进士、举人出身,可一样能带兵打仗。

陈子龙也一样是进士出身,但他的偏好,更适合谋划、编撰。

但吴争用他,也并非仅仅是陈子龙笔杆子过硬,而是陈子龙的性格,为求目的,不择手段。

五年时间,治下十一府中,旧势力、旧观念只是蛰伏,而非被清除。

既然时势不允许吴争用更为激烈的手段,那么,文攻不武斗,成了吴争眼下唯一的选择。

所以,吴争用陈子龙,以他犀利的性格,去抨击官场、商场、民间的弊端。

当然,吴争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因为陈子龙是把双刃剑,伤人也可能伤己,但吴争自问行端立正,所谓事无不可对人言嘛。

报纸配合明社,及三大学院,对社会思想的影响力,这涉及的人数,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以财政司资助,以成本价的五成,亏本向民间销售,并以里、村为单位,建立免费的报栏,供人阅读,以了解时势。

就这样,一场前无古人的,让民众真正参与进来的思想变革,正悄悄地在十一府土地上发生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朝廷乱象再起

ps感谢书友“梁孟昌”、“ihavebeenalwayslookgforyou!”、“田园木戈”投的月票。

应天府,奉天殿。

荆王朱慈煃会同几个宗室亲王在朝堂上耀武扬威。

朱慈煃倨傲地朝龙椅上的朱媺娖道“陛下,从没有听说亲王要为臣子偿命的,况且并没有真正杀死钱肃乐,祖宗家法也仅仅限制了亲王谋反……本王并无谋反之意,是以,陛下可废黜、贬谪臣的亲王位,但不可加害,更不能将本王交于吴王,任由其发落。”

由于人证、物证俱在,确凿无疑,故朱慈煃并不否认他派人,半路截杀钱肃乐的行径。

但朱慈煃拒绝前往杭州府,交由吴争发落。

也就是说,罪可认,罚得按祖宗家法来,明朝的祖宗家法,还真没有亲王为臣民抵命的先例,哪怕是当朝大臣,杀了也就杀了,了不起除爵,废为庶民,这已是最严厉的惩罚了。

但只要不是谋犯,三五八年之后,这会重新册封。

譬如皇帝大婚啦、王子诞生啦,但凡遇上举国同庆之事,便是重获王位之时。

与皇帝私交好的,直接就是亲王,关系差些的,从郡王过渡一下。

可谁都明白,朱慈煃这要是去了杭州府,那就得按律法来,因为吴争姓吴,不姓朱啊,他可不会念着血缘,对朱慈煃网开一面。

朱媺娖确实为难。

她有中兴明室之心,这几年也有历练,可终究是女儿身,女子为帝,已是倍受诟病,真要是与宗室闹翻,没有强硬的实力为屏障,那这位置还真坐不稳。

虽说义兴朝在新组建了京城二卫之后,军力已经达到了二十万左右,可这些军队,并非真正听命于朱媺娖。

朱媺娖手中仅有三千由“夜枭”改编的锦衣卫。

不与宗室闹翻还好,一旦闹翻,满朝文武,没几个真心拥戴朱媺娖的。

事实上,更多的人,想要拥立的是吴争,因为吴争有实力,可以给他们分享利益,如果不是吴争太过异类,想要颠覆社会阶层,行“劫富济贫”之事,早在三年前,陈子龙在朝堂上就倡议拥立吴争,当然,那时吴争还有一个身份,传言是建文后裔,在法理上并无悖逆,因为在万历朝,建文年号已被朝廷重新承认,至弘光朝时,定朱允炆的庙号为惠宗。

所以,朱媺娖眼下的困局,甚至连朱慈烺时都不如,因为朱慈烺得位正,是取得了朝臣一致拥戴之后上位的,这其中也包括吴争。

朱慈烺的下台,也不是因为他被逼退隐,事实上,当时是朱慈烺因钱庄弊案,引发应天府及周边大规模民乱,已经难以控制局势,这才甩锅让朱媺娖暂时监国。

皇帝尚在,监国的权力其实并不大。

朱慈烺只是想暂时避避风头,可后来突然禁军截杀吴争,朱慈烺想将错就错,一举铲除后患,这才引发了吴争麾下势力的激烈反应。

而此时,郑三突然出手,掳走朱慈烺。

由此引发了宫变,朱媺娖因郑三被虐杀,也为求自保,在奉天殿外,没有拒绝宫中夜枭的拥立,当着内阁诸臣及众大臣的面,坐上这皇位。

内阁诸臣及众大臣,是怕朱慈烺重新掌权后报复,算后帐。

所以,朱媺娖的上位,并非文武真心一致拥戴,而是不得已。

况且朱慈烺的死因,一直流传着两种说法,一种是吴争逼死的,这说法说得人多些。另一种说法,那就是朱媺娖害死的,因为朱慈烺之死,最大的受益者不是吴争,而是朱媺娖。

朱媺娖一旦失去宗室的支持,得位不正、牝鸡司晨这两点,足以让她成为又一个被废黜的天子。

明室从不缺男丁,明末近百万宗室,男丁还不是大把的?

就象眼下,被大西、大啧民军,还有清军,屠了几个来回,姓朱的男丁依旧多了去了。

荆王朱慈煃,不也是吗?

马士英受吴争之命,将弹劾奏折及一应证据、刺客供词,送至应天府时。

朱媺娖曾想过交出朱慈煃。

可这旨意尚未出宫,皇城外就乱了。

数百宗室,带着家人、护卫、仆役,在洪武门外聚集。

谁敢前去阻拦?

都御史王翊想要阻拦来着,被朱慈煃在众目睽睽之下,啐了一脸的唾沫。

王翊能调京兆府兵马抓人吗?

自然是不能的。

因为处置亲王绝对不是王翊权限范围。

甚至当今天子朱媺娖也不能,因为这些人,哪个都是她的长辈,该就该朱媺娖她爹辈份小,就象朱以海,他是崇祯的叔辈。

这些宗室,只有宗正卿才能处置。

可宗正卿是谁,荆王朱慈煃兼着。

为何说兼着?

按明律,宗正卿是皇族嫡系,年龄最长、声望最隆的男丁中遴选。

可问题是,从朱慈烺登基以来,为了收拢被之前吴争分散的君权,不但将内阁置于一边,更是让宗正卿之位空缺。

因为宗正卿虽然不涉平常政务,但权力是相当大的。

譬如对皇帝的婚姻、太子的册立,甚至对皇帝的拥立、废黜,都有极大的话语权。

朱慈烺自然不能让它来自缚双手。

等朱媺娖登基后,那就更没有意思去自找麻烦了,宗室本就对她的位置有诟病,一旦设了宗正卿,好嘛,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来一场宫变。

可朱慈煃牛叉啊,虽然没有正式任命,但在被吴争“抄家”之后,他就把宗亲聚集起来,当场自封了宗正卿。

这些宗室,吃尽了吴争的苦头,心里当然也希望推举一个人出来,能与吴争抗衡,于是一拍即合。

就这样,朱慈煃成了他们的领导人。

这些人一闹,朱媺娖就着实没了办法。

一来她手中确实没有与宗室闹翻的实力,二来,做为一个女子,她终究不忍心向亲人动手。

最后朱媺娖只能好言于马士英,让马士英向吴争转告,容她一些时日,再作处置。

这本来是个妥协之策。

如果朱慈煃稍稍有些良心,或者说,稍稍懂事些,这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可问题是,已经有了异心的朱慈煃,会肯吗?

他当然不肯!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朱慈煃得逞

朱慈煃要乱义兴朝,目的只有一个,他对奉天殿上的那个位置,眼馋了。

每次上朝,看着一个女人坐在那个位置上,朱慈煃心里就非常不舒服。

大家都姓朱,都是太祖皇帝的后裔,福王、鲁王、唐王、桂王都混上或者曾经混上了那个位置,为何自己就不能尝尝滋味?

这个心思,让他今日挟众来到奉天殿,当着文武群臣,悍然向皇帝发难。

他的第一步,就是要朱媺娖正式明诏承认他的宗正卿之位。

如此,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义兴朝的权力核心。

“陛下,这天下是朱室天下,吴争虽是王爵,可终究是异姓王,孰轻孰重,陛下胳膊肘总不能向外拐吧?本王截杀钱肃乐,那是诛杀叛臣如今事实俱在,钱肃乐投了吴争,这种二臣,不杀何以平民愤?不杀何以立威?陛下心地仁慈,做不了这等事,那就由本王来做。”

说到这,朱慈煃抬手一正衣领、衣袖,大声道“臣毛遂自荐,为宗正寺卿,恳请陛下颁旨!”

随着朱慈煃的陈请,满殿宗室都附和道“恳请陛下颁旨,以荆王为宗正卿。”

这其中,还夹杂着不少殿中大臣,声势之壮,堪比拥立。

朱媺娖懵了,她眼睛里有水影浮动。

这哪是陈请,这哪是自荐,这是逼宫啊。

满朝的文武,竟无一人出来斥责,想着被朱慈煃啐了一脸在家“待参”的王翊,朱媺娖心里升起一股内疚之意。

是她下旨,令王翊在家“待参”,这不是要委屈王翊,而是保护。

可眼下,满殿再无一人,敢站出来指责朱慈煃等人。

看着这满殿虚假的面孔,听着这满殿回响的“正义凛然”,朱媺娖终究是点头同意了。



义兴二年的局势,就如同千钧系于一发。

在波涛汹涌之中,维持了一丝平衡。

义兴朝动用了超过二十万大军,总算是险险抗住了清军渡江而攻。

而此时,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使者,到了杭州府。

一个叫黄应运的人,从数千里之外贵州,来杭州府拜会吴争。

吴争接见了他。

此时,西南边陲,得到云南、贵州二地的大西军孙可望,在请封秦王王爵,被朱由榔再次拒绝之后,自封了“秦王”。

说来也怪,朱家确实有几个人,骨头很硬。

虽说没什么本事吧,可真心执拗。

清兵陷肇庆,朱由榔逃往梧州,清兵攻梧州,朱由榔再逃至桂林,清军又攻占桂林,永历朝兵部尚书被杀,朱由榔逃南宁,其实不管朱由榔承不承认,愿不愿意,事实上永历朝此时,唯一能依靠的也就这支大西军残部了。

而被朱由榔寄于厚望的郑成功,却鞭长莫及,远在千里之外。隆武帝封的国姓爷啊,攻福建前,手中二十多万大军啊,如果当时不攻福建,而是西进两广,那就可以与大西军汇合,如此朱由榔的日子就能过得舒坦了。

可惜,郑成功非常不乐意西进,或许他更满意天高皇帝远的现实,哪怕是李定国再三恳请郑成功联合出兵,甚至以联姻方式恳求郑成功,都一一被郑成功拒绝。他一门心思,只想着经营他的一亩三分地,可惜近于咫尺的福建,做为“土著”的他,都没有能力收复,徒仅奈何!

按理说,朝廷都危如累卵,朱由榔应该答应孙可望的请封才是,不就一个虚衔王爵封号吗?

可朱由榔愣是三次拒绝了孙可望。

朱由榔倒不是在乎封异姓王,而是不愿意封孙可望“秦王”,他甚至派钦使前往贵州,册封孙可望为“冀王”。

奈何孙可望也不答应,冀王的封地在哪?这时被鞑子占着,这不

明摆着忽悠人吗?

其实亲王的封号也分三等,第一等是周天子分封列国时的国号,譬如秦王、楚王、鲁王等等。第二等是后来改制的州府为名,譬如永王、宁王等。最后一等,没有封号或者杂号,譬如忠王、诚王等。

朱由榔拿出的“冀王”属于二等,而且无法就藩,自然是满足不了孙可望的欲壑的。

由此,孙可望还暗中派出了一支精兵,前往南宁,暗杀了永历朝数十名大臣,想以此来威胁朱由榔就范。

不想,朱由榔骨头还真硬,就是不答应,直到清军攻陷南宁,朱由榔逃亡到了濑湍。

孙可望派人将永历帝接到贵州安龙所,改名安龙府,答应每年向永历帝送钱粮,以供皇室开销,而永历帝允许孙可望今后的大小战事,可以先斩后奏。

这是双方的一种妥协,就这样,大西军与永历政权的联合抗清阵线才正式建立。

在拥有云南、贵州大半土地的大西军庇护下,寄居的永历朝,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大西军的傀儡。

这里得说说孙可望此人。

孙可望是张献忠养子,张献忠有许多养子,但厉害的只有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四人,孙可望为老大。

当时,这些养子都改姓张。

孙可望作战勇猛、性格狡奸,每遇敌时,能够随机应变,被大西军将士称为“一堵墙”。而李定国身高八尺,相貌英俊,做事有度,在军中以宽容和仁慈而出名,作战时则一马当先,英勇无比,被大西军将士称为“小尉迟”和“万人敌”。

这四人深受张献忠器重,张献忠在成都建国时,将这四个养子分别封为“平东、“安西”、“抚南”、“定北”四大将军。

后来清军入关,张献忠率大西军五十万北上抗清,然而出师未捷身先死,在西充凤凰山被清军乱箭射中,没过多久,就伤重而死。

因张献忠死,大西军陷入一片混乱。

四个养子商议对策时,孙可望主张撤退到广东南岭一带,真要顶不住清军进攻就出海。而李定国始终主张联明抗清。

这“联明抗清”的主张,倒不是李定国首先倡议的,而是四子养父张献忠的遗嘱。

张献忠率大西军北上抗清前,对四养子说过,“三百年的大明是中华正统,它没有灭亡便是天意,我若不幸战死,你们要归顺大明,不要做不义之事。”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破局

结果一语成谶,张献忠还真就战死了。

如果张献忠不死,那满清如何能统一华夏?

李定国两蹶名王,震动天下时,清廷吓得都打算与大西军分治南北了。

如果张献忠没死,五十万大西军就不会一哄而散,孙可望、李定国等四兄弟,也不会最后刀兵相见……,可惜没有如果!

所以,在这种时候,李定国坚持要遵行义父的遗嘱,这个坚持,得到其余二兄弟的支持。

可孙可望自恃是老大,强令李定国服从他,逼得李定国愤怒道,“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去,不要拉上我垫背”,说完拔刀欲自戗,幸亏其余二兄弟扑上去抱住,否则,“两蹶名王,天下震动”的壮举了。

孙可望见形势不妙,只得收回己见,四大将军设坛盟誓,恢复了各自的本来姓氏,并尊崇孙可望为首,联明抗清。

可此时这句话,根本还是句空话,张献忠的死,让五十万大军分崩离析,四人各自手中残部仅数千人,加起来也就万人,还有一万多将士家眷拖累,连粮饷都没有。

好在,此时来了及时雨,云南正值阿迷州土司沙定洲之乱,明黔国公沐天波逃离昆明。

由于沐天波的副将龙在田,早在张献忠谷城诈降时与孙可望相识,便派人向孙可望求援,说只要你们兴义师前来讨伐,那么云南全省可以拿下。

四将军认为这是扩大大西军辖地的好机会,便用为黔国公复仇的名义出兵云南。

沙定洲闻知上万大西军来攻,惊恐万状,弃昆明南逃。

大西军开进昆明,城中百姓万人空巷的出来迎接。

四将军马不停蹄进行分路平定,说服沐天波与农民军联合,宣布共襄勤王,恢复大明天下。

自此,才初步进入了联明时期。

可联明是联了,抗清却未必。

地盘有了,再称四将军显然不太合适,总不能以将军身份牧治百姓吧?

于是四人商量之后,决定自立为王。

孙可望称平东王,李定国称安西王,刘文秀称抚南王,艾能奇称定北王,继续保持着农民军的传统,每次遇到大事开会,四个人并列坐一起,各营将士的赏罚都有孙可望说了算。

随着地盘到手,百姓拥护,大西军的日子一天好过一天。

孙可望的野心,也逐渐膨胀。

什么平东王,不过是自封的劳什子,于是就有人投其所好,原明御史任僎跑到帐前进言,孙将军不如自己做一国之主,设置百官,发印钱币,颁布新年号。

这是劝进啊,孙可望感觉到春风得意,立即召开四人联席会议,询问三兄弟的意见。

奈何李定国强烈反对。

就这样数次之后,孙可望便视李定国为眼中钉了。他与心腹王尚礼策划,欲压服李定国,树立个人权威。

二人密谋设下一计,在各军在大校场演武之时,孙可望故意延缓了一些时间进场,而李定国根本没有料到孙可望会对自己下手,李定国见孙可望未到,就率先进了大校场,放了礼炮,升了帅旗。

这时,孙可望率部进场,指着李定国大骂道“如此目无尊长,当严惩之。”

随即下令,杖责李定国一百军棍。

一百军棍,怕是头牛也得被打残。

李定国闻听大怒,喝道,“我和你是兄弟,只是大军暂时没有统帅,尊你为主罢了,我何必指望你?”

眼看着就要四兄弟内讧,其余二人忙着打圆场。

最后,李定国为了四兄弟不分裂,勉强接受了五十杖军棍,可自此,二人之间的矛盾,已经显露在外了。

李定国棍伤好了之后,为不与孙可望照面,自请去平定在逃的沙定洲。

而此时,被孙可望派去征讨东川的定北王艾能奇在战斗中,中了川人的毒箭身亡,所部随即为孙可望收编,由此孙可望成了三兄弟之间,实力最强的。

孙可望为扩展地盘,率军入川南。

出师之前,为防李定国在背后发动政变,孙可望便安排李定国进攻安顺。

就在这个时候,这个叫黄应运的人,出现在了李定国面前,一番交谈之后,深深打动了李定国的心。

黄应运对李定国道“如今天下分崩离析,便如汉末诸侯争霸,北面异族满清,江南有义兴朝,东南及西南是永历朝,以这三方势力为大……将军如依靠大明天子的名号,再加上将军的神武,扫清奸逆,天下有谁敢与将军为敌?”

李定国问道“可永历天子手无寸铁,麾下无兵,有什么能支持我北上抗清的呢?”

黄应运答道“天子虽无兵、钱,但坐拥大义,有道是一呼百喏,响应者众,乱世之时,群龙无首,只有依附大义,方可建立不世之功……况且,如今东南有延平王坐拥十多万大军,手下有无敌水师,更有义兴朝占有直隶、浙赣。将军既可东进与延平王会师,更可北上湖广,与义兴朝吴王的北伐军联成一片,如此,便可立下不世之功,将军也能名载史册。”

李定国忧郁地看着黄应运道“李某数次请援延平王,然延平王总有爱搭不理,不知道他心中做何想……怕是不能如愿。”

黄应运坚定地道“既然延平王与将军,非同道中人,何不请援于义兴朝吴王,一旦打通湖广,天下版图便可由东北向西南,割裂成两半,闽粤清军便失去了北方清廷的支持,成了一支孤军,如同冢中枯骨,再无翻身之日……到时,将军与吴王江西呼应,便是延平王,怕也得向将军低下曾经高贵的头……还望将军三思。”

李定国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他是真被黄应运说动了。

对于李定国而言,继承义父的遗志,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这远比孙可望所期望的封“秦王”,来得有意义的多。

于是,李定国、黄应运二人当场歃血为盟,定下主从。李定国派黄应运为密使,悄然前往浙江,与吴争商谈联合抗清事项。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捡了个宝?

ps感谢书友“缘醒”投的月票。

黄应运,土生土长的安顺人。

可让吴争觉得,他更象个绍兴师爷。

绍兴师爷属于幕僚,但与别处师爷不同的是,绍兴师爷心中有自己的主见,可以让主公沿着他的筹谋顺势而为,而不是被动地听从主公的命令。

黄应运属于有自己主见之人。

因为他的目光非常有灵性,有感染力。

虽然人长得不咋样,瘦得象只猴子,留着一簇山羊胡子,龌龊到原本泛白的大褂,此时已经肮脏到了极点,远远的从他身上传来的气味,让人忍不住想捂鼻,大褂上打着几个不起眼的补丁,显得非常地寒酸和廖落。

见到吴争的第一句话,黄应运说的是,“吴王殿下,赏学生一口饭吃,学生至浙江境内起,已经三日未曾好好吃口饭了。”

如果换做是别人,很可能就婉转地嫌弃、打发了。

这不奇怪,一来大西军是“叛军”,二来大西军已经与永历联合,三来就这打扮,黄应运的主公会强到哪去?

可吴争不一样,他是知道李定国的强悍的,虽然不如话本中吕奉先那般国士无双,可在这乱世中,还真找不出象李定国这样勇猛且智商不低的武将了。

关键是,李定国有一颗,与通常武将不一样的心,忠于汉族之心。

这应该感谢他的养父张献忠,张献忠的出身与李自成几乎同出一辙,他们都曾经是大明朝的公务员,李自成是驿卒,张献忠是捕快,也都不是官,是吏。

但哪怕是吏,那也高普通人一等,心底的最深处,还是受着大明律法约束的。

他们有着最基本的道德观念,是非黑白,刻骨铭心。

哪怕是被逼上梁山,造了大明朝的反,可他们在面对满族入侵之时,做出的选择都一样,那就是,反清!毫不犹豫地反清!

所以,清朝编撰的明史,诬蔑李自成在顺天府胡作非为,诬蔑张献忠数屠四川,这些事,看看也就算了,别真当回事。

什么“七杀”碑,那根本就是泼脏水。

张献忠率五十万大西军北伐,死于清军之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去数次屠杀川中百姓,造成千里无人的惨象呢?

李定国深受他的义父影响,事实上,其余的养子也是如此,包括孙可望在内,只是孙可望本性就比较狡诈,在坐了四王门席之后,野心使得他慢慢变了,但此时,他也是抗清的。

到最后,因与李定国彻底闹掰,刀兵相见,打又打不过,清军又来攻,他也只能选择降清了。

吴争对李定国是非常喜欢和欣赏的,虽然李定国的战略目光也不太好,但相对于郑成功而言,李定国的仁义和忠诚,那是天壤之别的。

所以,有着对李定国的好感,就算黄应运再臭些,吴争依旧是亲自招待,陪吃。

看着黄应运的狼吞虎咽,吴争自然是没有兴趣进食的,只是微笑着,看着黄应运拼命地往嘴里塞东西。

吴争强忍着鼻子的不适,抬手拿起手边锡壶,自然地替黄应运斟了杯酒。

这举动,让黄应运瞬间僵化,他塞满了饭菜的嘴巴,半开半闭着,愣愣地看着吴争。

黄应运倒不是惊愕于王爷替自己斟酒,李定国也是王爷,也于黄应运斟过酒,虽然李定国的王是自封的,可也是王不是?

黄应运惊愕的是,吴争的那般自然,就象对待一个家人般的随意,这种感觉,触摸不到,但能感受得到,感受到了,那便是感动。

人与人之间的亲近、信任,其实往往是第一感觉。

看一眼,从此,生死相托。

黄应运自认不是国士,但他此时胸口涌动着澎湃的热流,他霍地离席,吐出嘴里的饭菜,整肃着他那已经不成样的衣冠,然后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吴争面前,“今日君以国士待我,他日我定以国士报之!有违此誓,天厌之!”

吴争愣了,这叫什么事?

不就给你斟了杯酒吗?

至于吗?

如果说吴争此时,心中也感动,那肯定是假的。

因为吴争根本不喜欢面前这个邋遢的,象是个奸诈小人般的,已经过不惑的中老年人。

陪他吃饭,吴争只不过看在李定国的面子上。

当然,替他斟杯酒,只是随手的,举手之劳嘛。

可看到黄应运如此郑重其事,吴争也只好起身搀扶了,“快快请起,你是李将军(安西王是李定国自封的,做为正经朝廷亲王,自然不能称之为安西王)的使者,是来谈联合抗清的,本王又岂能接纳你……这不是挖了李将军的墙角吗?如果你因此而被李将军怪罪,岂不是害了你?这万万不可!”

黄应运眼泪“唰”地淌下,“学生与安西王歃血为盟,自然是不可背弃安西王……学生并非要投于吴王麾下,只是感念吴王待学生如国士,学生愿意以国士报之……日后吴王但有驱使,学生定舍命相从。”

吴争有些意外了,人,真得不可以貌相吗?

一边打量着黄应运,一边牵着他的手回到席上。

“好好吃饭,有话吃饭再说。”

黄应运又哽咽了,这接下去的吃相,那就文雅多了,简直是天壤之别。

黄应运的拘束,让吴争不由得也拘束起来。

于是,这后半顿饭,着实让吴争一个头都两个大,连当初入宫进见,也没这么局促过。

……。

饭后,吴争让府卫领着黄应运去涮洗了一下,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经过这一番捯饬,看起来顺眼多了,不过长相还是那么让人生厌。

好在气味不重了。

随着侍女奉上香茗,吴争问道“李将军如今驻兵何处?手下有多少人?如果有需要本王帮助之处,尽管开口就是了。”

黄应运忙起身,拱手答道“安西王如今有兵五万余……。”

吴争打断道“这是本王的书房,就你我二人,不必如此拘禁,随意些……否则,本王也拘禁起来,那就不好商议要事了。”

黄应运拱手应道“多谢王爷礼下于人。”



第1184章 定是疯了

黄应运听从,坐了回去,答道“安西王如今驻兵于安顺周边,大西军有兵二十三万,但安西王手下可用之兵,也就五万多人……但安西王有一千象兵,可克制清军骑兵,冲撞起来足以完胜敌军战马。”

吴争并不惊讶,史上李定国之所以能“两蹶名王”,多少也有这支象兵的功劳。

象兵确实厉害,但这不可复制,因为数千里地,运输不便、训练不便,况且可用大象也没那么多。

所以,吴争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黄应运继续道“大西军四王的定北王艾能奇,在征讨东川时中了毒箭,伤重不治,如今大西军二十多万人,平东王孙可望占了一半,手中有十余万大军,此时正攻略川南……学生此来,是受安西王之命,商议与吴王联合抗清事宜。我王之意,如果我王北进至湖广,吴王可否调兵入江西?只要两军可以会师,打通湖广与江西之间的通道,便可以拦腰截断闽粤清军,如此,至少长江之南,清军就无法威胁到我朝了。”

吴争点点头道“此是本王份内之事,联合抗清本王自然是欢迎的……不过,如今本王的势力最多伸进江西以东,还过不了鄱阳湖,与贵州尚有二、三千里之遥,这很难将联合抗清落至实处。另外,我朝连年与北面清廷征战,国力、民力已经不支,需要时间休养生息,只能暂时休战,如此,本王便不能明着调兵西进。”

黄应运有些失望地点点头,道“吴王说得是,好在抗清大业并非一蹴而就,只要心中始终存有此心,定能收复北地……。”

吴争莞尔一笑,道“其实一切都是借口。”

黄应运闻听诧异地看着吴争。

吴争道“打与不打,关键在于自己的实力,如果今日实力足够,明日本王便可挥师西进,但问题是……李将军能做得了大西军的主吗?如果作不了大西军的主,仅以他五万多的兵力,怕是进不了湖广,就会全军覆没,而本王到时,既救不了他,更会引火烧身,清廷定不会罢休,必然渡江来攻。”

说到这,吴争微笑地看着黄应运。

黄应运踌躇起来,李定国是与他说过,要与孙可望决裂,但并没有付诸于行动,更没有说过什么时间,这让黄应运无法回答吴争的问题。

吴争应运答不上来,因为李定国的性格,对外强悍,对内却比较温和,要与一起长大的义兄弟决裂,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你别急。”吴争安抚道,“你也说了,抗清大业并不能一蹴而就,所以联合之事还待细细思量,该如何联合,首要目标是什么方向,相互之间有怎么的约束,两军如何沟通,利益如何分配等等……关系到双方日后能够一贯、自始至终地维持盟友亲密关系,这些大纲领需要事先决定,这不是一日便可商议好的,可能需要你数次千里奔波于两地之间……这样,你且留在杭州府几日,多去逛逛,本王安排你去辖下三大学院军工坊和港口船坞看看,你回去之后,也可以将此地的景象如数描述给李将军听。”

黄应运应道“学生愿遵从吴王安排。”

……。

黄应运被引出门外,马士英一闪而进。

吴争头也没抬,笑骂道“怎么……如今进门都支语一声了?”

马士英向前走的脚刚抬起到一半,连忙放下,惶恐道“属下失礼了,这就出去,重新来过,还望王爷不罪。”

说着转身往外跑。

吴争没好气地道“我说马瑶草,你就不能换个花样,来表现你察言观色的玲珑劲吗?次次都是这惶恐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做主公的怎么薄待了你……回来,有话就说。”

马士英讪笑着,摇摇头道“王爷,刚接到消息,荆王朱慈煃……上任宗正卿了。”

吴争惊讶地抬头,看着马士英道“就是追杀本王岳丈的那个混蛋?”

“是。”

吴争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疯了……她定是疯了。”

马士英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吴争道“皇帝怕也是无奈之下才下了旨意……荆王朱慈煃在您在京城抄了上百家宗室之后,便聚集起一帮子人,自封宗正卿,声言要与您抗衡,斗争到底。”

吴争“噗”地喷了出来,“本王没听错吧……就凭他们那些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目不识丁的废物?”

马士英不敢接话,至少如今大将军府名义上还是朝廷之下,吴争可以,他不可以。

过一了会,马士英道“自从钱公离开,黄道周独木难支,如今的朝廷中,大权已经落入宗室手中,宗室在宫城外聚众闹事,都御史王翊上前阻拦,被荆王朱慈煃当众啐了口痰,还被陛下勒令待在府中待参……已经没有人再敢反对荆王一伙。”

吴争悠悠道“她一个女子,挡不住这群虎狼。”

马士英小心问道“那……您要不要伸手,帮陛下一把?”

“怎么帮?”吴争斜了眼马士英,“当初她设计赶我出京,就该想到,没有了我在背后为她遮风挡雨,这群虎狼能把她囫囵个吞了。”

马士英立马变了腔调,点头道“您说得是,自作孽不可活。”

吴争笑啐道“这叫什么话?在你眼中,本王就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吗?”

马士英再次转向,道“王爷自然是仁义之人,怎会见陛下有难,而无动于衷呢?”

吴争没好气地道“可这是他们朱家之事,我一个姓吴的,怎能掺和?你是想让天下人都指我司马昭之心?”

马士英哭丧起脸来,怎么说都不对,这是要闹哪样嘛?!

吴争想了想道“就凭这些人,还闹将不出什么大事,让她先烦着吧,否则我一出手,怕又是好心没好报……况且,若不经历这些事,她又怎会真正老练起来独当一面?真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我再出手也不迟。”



第1185章 老马想当汉奸?

说到这,吴争笑看着马士英道“知道人身上长疮了,该怎么办吗?”

马士英闻听有些愣,这哪跟哪啊?

吴争顾自道“最好的方法是,别理会它,任由它作,这样等养些时日,毒疮肿胀了,开始化脓了,然后用力一挤,扑哧一声,毕其功于一役,岂不快哉?”

马士英这才会意过来,陪笑道“就如同十一府之地的宗室一样?”

吴争脸色慢慢阴沉下来,道“只怕未必会一样……树欲静而风不止,内乱如果参杂了外部势力,这结局往往是不可控的。十一府之地有本王镇着,军权集中在本王之手,他们想乱,乱不起来,可应天府不同,她显然控制不住局势。”

马士英急道“既然王爷已经想到这点,为何不将一举他们扼杀……以绝后患?”

“为何要扼杀?”吴争平静地看着马士英,“为何要以绝后患?”

“这……。”马士英怔住了,他跟不上吴争的思维。

“不经历风雨,如何见彩虹?”吴争悠悠道,“任何人,包括本王在内,没有刻骨铭心的痛楚、失败,就不会成长起来。”

马士英惊讶地看着吴争,他不是听不明白,而是理解不了。

看吴争这样的年龄,没听说有怎么刻骨铭心的痛楚、失败啊。

难道,是指当年在嘉定城时,他叔殉国,自己也差点战死?

只听吴争继续说道“她心里一直牵挂、纵容着宗室,这不能说她不对,亲人、族人嘛,自然须得维护的。可她的方法不对,而且她也没有这样厚实的臂膀,可以顶得住内忧外患,为他们遮风挡雨。况且,这些人显然也不领她的庇护之情,反过来阻挠她、害她。所以,只有让她自己明白过来,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在这之前,怕是谁也帮不了她。”

马士英终于明白过来,他点点头道“王爷说得在理,之前王爷说过一句话,王爷说,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用在这,正应题,恰如其分。”

吴争呵呵大笑道“老马,你变了,变得会拍马屁了。”

马士英老脸一红,忙转换话题道“王爷今日见远道而来的大西军使者,难道真有与大西军联合之意吗?”

吴争脸色一正,反问道“以你之见,该如何?”

马士英道“远交近攻,也属应当。可如果以我之见,结盟我更偏向于延平王。”

“为何?”

“至少延平王与咱们有海路相通,双方水师一旦联合,大沽口就是咱们的后花园,想去不去,想什么时候进攻就什么时候进攻。可大西军远在数千里之外,这个距离,怕是以咱们二十万北伐军,是冲不过去的。况且,就算是打得过去,也不能打,这一打,会折损多少将士,王爷辛苦经营几年的积累,怕会耗损殆尽。另外,江北也必受清军攻击,清廷绝不会坐视咱们和大西军联合,而致闽粤清军成为孤军的。”

吴争呵呵道“哟……不错嘛。老马,士别三日,你战略目光见长啊?”

马士英一愣,遂躬身应道“那也是王爷平日里调教得好。”

吴争没好气地道“谁调教你这些?”

说变脸就变脸,这也太快了吧?

马士英这才反应过来,吴争说得是反话,老脸一红道“属下愚昧,还请王爷不吝赐教。”

吴争正色道“本王也非战略、战术行家,指教不了你什么……但有一点,你说得好,清廷绝不会坐视与闽粤清军的通道,会因本王与李定国联合而东西拦腰截断。”

马士英一听,又高兴起来,看来自己之前的话,也并不是一无对处。

可吴争话锋一转道“但你的理解不对,本王的理解是,越是敌人无法容忍的,那就必须去做,否则,就真是偏安一隅。老马啊……咱们要的是北伐成功,绝不苟安!”

马士英心中一凛,他意识到吴争其实已经决定与大西军联合了,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这种联合终究是象征大于意义,数千里的间隔,如何突破?

吴争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吩咐道“这几日,由你陪同黄应运好生在几处逛逛,他想知道什么,实话告诉他,不用隐瞒。”

马士英一惊,道“可军工坊、船坞等处,有无数机密……他若看到、问到,难道也要告诉他?”

吴争挥挥手道“没事,尽可告诉他,他学不了太多。”

“可要是泄露出去,被清廷得知……怕是大不妥啊!”

吴争古怪一笑道“怕什么?”

马士英愕了。

吴争看着马士英的古怪样,哈哈大笑道“老马,船坞、军工坊建成多久了?”

马士英算了算道“船坞四年了,军工坊三年出头。”

“什么时候船坞、军工坊正式仿造出火枪、战船的?”

“这……也就近两年的事吧?!”

“你看,本王前后努力经营四、五年,船坞、军工坊才有了这般产出,如果清廷知晓了其中秘密,立时布置船坞、军工坊,至少也得三、五年的时间,才能真正制造出来吧?”

马士英恍然道“王爷的意思是,三、五年间……咱们就会北伐?”

吴争长吐一口气,“五年太久,三年……三十万大军,三支水师,四个方向登陆作战,本王期待这一天啊!”

马士英听了,有些激动,他道“也就是说,清廷如果知道了咱们船坞、军工坊的机密,在这三年之中,花巨量人力、物力、财力学咱们建造船坞、军工坊,到时咱们北伐,这些就成了咱们的缴获物了?”

吴争心中格噔一下,摇头皱眉道“这话不全对,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外泄的,但火枪、火炮、战船,其实并非什么秘密,清廷只要肯花银子,完全可以经南面红夷向西洋购买,保密并无太大意义。”

马士英突然吱唔道“王爷,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要不……王爷容属下当回汉奸?”



第1186章 远交近攻

吴争听了马士英的话,顿时一愣。

随即吴争反应过来,以为马士英只是在说笑逗乐,于是笑骂道“你当汉奸?你就算想当汉奸,怕是清廷也嫌弃,不肯收啊!”

马士英被挤兑得脸色通红,急道“马某降清,或许清廷确实不会接纳,可如果马某有北伐军建造新式战船、制造新式火枪、火炮的秘密呢?”

吴争讶然,正容凝视着马士英。

马士英道“其实属下说的做汉奸,并非要北上降清,而是通过北贸商道,向清廷出售建造新式战船、制造新式火枪、火炮的秘密……王爷,这可是能卖笔大钱,如今的清廷又在扩建新军,据说有三万人之众,所需火器的数量何等巨大?可清廷如今只要从海商那购到火器,实际上是咱们北伐军换装后的旧式火枪,他们必定是对新式火枪垂涎欲滴的……。”

吴争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马士英有些害怕了,他不敢再往下说。

可吴争突然开口道“方圆百里船坞、五个军工坊,拖累了本王四年之久,投入的钱财数以千万两计,之前从西洋购买十二艘主力战船,也不过一百七十万辆左右……船坞、军工坊,这是烧钱的火坑啊。”

马士英不知道吴争究竟想说什么,他只能闭嘴静静地听着。

吴争道“清廷扩编三万新军,如果仅是向外购买火器进行装备,所需钱财再多,也是个定数。可如果他们要自行制造,那就是个无底的窟窿……马士英,你立功了。”

马士英顿时有种从地狱到天堂的幸福感,他兴奋地道“那就是说,王爷是同意属下向清廷售卖火器、战船机密了?”

吴争微笑起来,点点道,“价开得狠些,越狠,清廷越会当回事。”

“那是自然的,属下定割下清廷大块的肉来。”马士英想了想道,“方才王爷说到他们若要自行制造,就是个无底的窟窿……属下想,要是将机密中的一些东西稍作改动,他们岂不更要抓狂?或许到咱们北伐之时,他们还搞不清楚呢。”

“不。”吴争摇头道,“老马啊,做生意要讲诚信,怎么能卖假货呢?”

马士英一愣,讪笑道“和鞑子讲什么诚信?”

吴争笑道“这话也对。不过,北面清廷一样有无数汉人的能工巧匠,做手脚,太容易被识破,明明轻易可以让他们上当、拖垮他们的事,为何还要画蛇添足呢?”

马士英赫然。

“老马,你记住,能用阳谋的,绝不用阴谋。”吴争正色道,“筹划阴谋久了,人就会变得没有人气,人人敬而远之,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少,不值得。”

马士英在心里仔细地揣摩着吴争的话,越口味,越觉得回味无穷。

他郑重向吴争长揖,郑重谢道“多谢王爷赐教!”

“本王会安排你所需要的一切,但此事与本王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事情泄露出去,你要做好背黑锅的心理准备,因为你售卖的,是真正的机密。”吴争说到这,顿了顿,“但你也可放心,这事不会让你丢了性命……本王还想着,在北伐成功之后,为你正身后名呢。”

马士英一咬牙,坚定地道,“属下在五年前,如同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直到追随王爷之后,才尝到了受人敬重,腰杆子挺了起来。只要能助王爷完成北伐大业,就算让马某死,马某也绝不推诿。”

吴争默默地看着马士英,心中感慨万分。

谁说人性本善,谁说人性本恶。

事实上,环境影响人、牵制人、改变人。

……。

吴争随后只身去了长林卫的小灰楼。

半躺在宋安特意为吴争准备的软榻上,随意翻看着,宋安呈上的新安置人员名册。

翻了几页之后,吴争开口问道“之前交待你的,集中向北面部署人手之事,办得如何了?”

宋安道“部署人数总计,已经远远超过少爷要求的六百人,总数达到一千余人,仅顺天府就招揽了六百之数……正象少爷说的,洪承畴、范文程等人,对此事装作不见,甚至有刻意替咱们隐瞒的意思。”

“哦,从何见得?”

宋安道“在顺天府招揽的第一批人,我是用来投石问路的一些外围人员,我让他们在所驻的店铺故意露出行迹,想看看对方的反应……可当京兆府派兵前来抓捕之际,突然就扭头而走了,之后,竟再无来过。”

吴争听了笑道,“无欲方可刚,他们心中有贪欲,又怎能刚得起来?背叛这事,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会顺理成章了。何况此事他们也阻拦不住,北面一样是汉人占了多数,从当地招揽人手,他们能抓得了几个,又杀得了几个?”

宋安犹豫了一下,道“不过……在顺天府中,还有多尔衮布置的眼线,长林卫有部分外围已经暴露过几次,折损了不少人手。”

吴争蹩眉问道“怎么搞的……有没有影响到钱、沈二人?”

“那倒没有,外围人员只负责收拢并不属于情报,根本不知道任何机密……我只是很奇怪,多尔衮的人只杀,却从不捉拿这些人逼供,否则,还真有可能牵扯一些联络人来。”

吴争想了想道“或许多尔衮是真他x的喜欢上那小子了,想改变那小子的心,否则,无从解释,明知道沈致远在与我私下联络,而不动沈致远……暂时中断联络,反正眼下双方停战,没什么重要的事,待长林卫根基扎实之后再说。”

宋安应道“之前一次暴露之后,我已下令停止与钱、沈二人接触了。”

“唔……很好。”吴争换了个话题道,“趁这时间,你将精力转向江西、湖广、贵州一线,特别是贵州,了解清楚贵州局势,对大西军,特别是李定国的动向、言行进行收集。”

宋安惊讶道“少爷是向西进了?”

吴争拍拍宋安的肩膀道“总不能闲着,人一闲下来,再想奋起就难了。仗是打不起来的,但做些手脚,给清廷添些麻烦,你我都该尽力才是……另外,私下组织起一支沿长江水域的商船船队,安排长林卫人员上船,尽快完成,待完成之后告诉我。”

“是。”



第1187章 不一样了

黄应运这几日的感觉,就象是乡巴佬进了城,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这几天,在马士英等人的陪同下,走了许多地方。

见到了太多的新鲜事,让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黄应运不明白,一座快要建成的新城,怎么就没有城墙呢,这也太不可思议啊,难道就不怕日后敌人攻来,无可防御?

他更不明白,没有科举,竟是以所谓的学院毕业证,便可轻易入仕?

那如何去杜绝学院的任人唯亲?

又如何去防范形成座师的成例?

但有一点让黄应运感到非常……有趣?

他在江南学院参观之时,正好遇见学院开设半月一期的讲坛,这是学院与明社牵头的一种开放性讲坛,没有主讲人,谁有论点,都可上去台守一任擂台。

寻常那种定好主讲人的讲坛,在明朝时非常常见,譬如东林党,就经常在各地定期开设讲坛,说是以文会友,但事实上,无非是延揽人才,收揽人心。

所以黄应运倒也不觉得奇怪。

可古怪的是,学院的讲坛,只有参与者,竟无主讲人。

这本身就已经奇怪了,但还能理解成博采众长。

让人费解的是,生员们正在讨论的是,一些应忌讳的问题,至少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讨论。

譬如,日后的大将军府该如何存续。

譬如吴王该不该自立。

再譬如,如果吴王得天下,是该延续内阁制还是集中皇权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黄应运听得傻眼了,大明朝对民间的言论还算是开放的,可也没这种“大逆不道”的讨论啊。

黄应运无法将心中的疑问诉诸于口,因为他担心犯了别人的忌讳,他强忍着,随同马士英的安排,去了松江府军校。

看着以步兵排为单位的一个个整齐的方阵,黄应运觉得,军队还能训练到这种程度?

一支精锐虎贲,其实就算是普通人,也能一眼看得出来。

这看的不是他们的装备。

哪怕是一个个赤膊列阵,也能让寻常人一眼看出来。

因为这样的军队,有着他们独特的气势。

就算只有一个人站着,都能给人一种站着一列人的错觉来。

黄应运从来没有过这种让人心悸的感觉,那是一种令人胸口闷疼的感觉。

就象是面对着高山,有着沉重的压迫感。

而在随后去观看火枪兵的射击训练时,让黄应运突然有种想破口大骂的冲动,这是崽卖爷田,不知道心痛啊?

这一枪枪打出去的,那都是银子啊,就这么挥霍了?

可黄应运还是能忍住。

之后去参观了炮兵训练,就下黄应运是真忍不住了。

八百炮手,以百门火炮进行轮番训练,这震耳欲聋的炮声,从他进来后,就没停止过。

这更让黄应运震惊了,这还是训练吗?

大西军也有火炮,还不少。

可敢让士兵这样训练?

那火药可是有定量的,铅弹、铁弹只能用以攻城,难得训练一下时,那用的都是石匠凿出来的石弹,而且装药量都是减半的,就为了省火药。

哪象眼前这些人,竟如此地糟践重器。

大西军怕是一场大仗打下来,也没有这样一天的训练消耗之大。

黄应运确实忍不住了,他试探地问马士英,“马大人,这样的训练方式,吴王难道不制止吗?”

马士英随口道“军校训练有步兵操典、炮兵操典,这是王爷和诸将商议之后定下的,并无什么不妥。”

黄应运惊讶地道“这么多的炮,得用多少火药和弹丸啊……马大人,这要是用在战场上,得杀多少鞑子啊?”

马士英笑道“其实马某也这么想过。”

“那您就不劝谏吴王?”

马士英呵呵笑道“怎么没劝过?为此事,不但马某,连大将军府诸公都劝过……可王爷说,一支精锐之师,就得用弹丸喂出来,一切纸上谈兵,不如现场练练手。这不,一言而决,谁也没法子了。”

黄应运惊愕万分,“那难道吴王不心疼银子吗?大将军府能承受如此地挥霍?”

马士英琮着一丝调侃道“那你去劝劝咱家王爷?”

黄应运听出了马士英的调侃,他郁闷地闭上了嘴。

……。

第三天,黄应运去看了松江府的军工坊。

延绵数十里的建筑,如同星罗棋布地展露在黄应运的眼前,让黄应运震撼地张大了嘴,久久不能合上。

在工坊中,看着蒸汽机“咣咣”地锻造,黄应运的脑子都快休克了。

这世上真还有此等奇巧淫技?

他这时才明白,马士英的调侃并无恶意,因为,大将军府确实随得起这种训练消耗。

可这让黄应运心中有丝悲愤,如果大西军有这样的火器,不,只要一半,不不,哪怕只要有一成,怕就该打出贵州,收复湖广了。

在看到船坞同时建造的四艘大型战船时,在看到一艘已经在安装舷炮的战舰上,竟安放了七十二门火炮时。

黄应运终于带着激愤的口吻道“吴王麾下有如此虎贲精锐之师,为何不北伐,吴王究竟在等什么?”

马士英奇怪地看着黄应运,没有立即回答。

而是指着战舰,对黄应运道“你想过这些船能上岸吗?”

黄应运一愣。

马士英解释道“其实两年前,马某也象你这么,问过我家王爷,这就是王爷的回答,你想过这些船能上岸吗?”

黄应运张大着嘴,瞪着马士英,许久道“可船能装载许多人登岸……。”

“然后呢?”马士英看着黄应运快暴走的表情,忙道,“这三个字,也是王爷对马某说的。”

黄应运确实有种暴发的冲动,他瞪着红眼道“然后就能驱逐鞑虏、收复北地,然后就能复我大明、振兴华夏……。”

“再然后呢?”马士英无奈地道,“这真的是我家王爷当时问马某的。”

黄应运气得直跺脚,“收复失地,社稷安定……哪有那么多然后?”

马士英悠悠道“于是,还要再重演一回崇祯十七年的悲剧?”

黄应运突然闭上了嘴,他似乎有些领悟到这句话的意思了。



第1188章 北伐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马士英有些得意,他学得很象,仰头看着天,背负着双手,施施然道“想要不重演这场悲剧,就得走一步想三步,不,至少得想五步……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就要解决它,才能避免再犯同样的错……北伐其实不难,难在统一人心,一个人心不稳的国家,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分崩离析。如果不解决好这些,北伐有何意义?”

黄应运看看马士英,再看看远处正在建造的战舰,那庞大的身影,形成的震慑力,让黄应运不由得放声嘶吼起来。

悲愤、兴奋、委屈、不甘,还有一丝……敬佩。

黄应运心中隐约感到,眼前所看到的这一切,已经不是一个明室麾下诸侯应有的实力了,而是争霸!天下!

从马士英的话意中,黄应运能依稀口味和印证这种感觉,吴王图得,不仅是北伐,而是天下。

正是这种呼之欲出的冲动和压抑,让黄应运无端地想嘶吼。

原来,安西王和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在吴王的江南,早已成了习常。

这种心理上的落差,让黄应运想拿头撞墙。

可谓是,五味杂陈。

马士英笑着摇摇头,他也这么过,可后来,马士英习惯了。

做为过来人,马士英没有理会黄应运,而是远远走开,任由黄应运在那疯狂渲泻。

……。

黄应运第二次见到吴争时,是去松江府的铁路修建现场。

当时吴争也在视察工程进度。

为了赶工程进度,从杭州至吴淞大概七、八百里的铁路,被分成了三段,杭州至嘉兴段,嘉兴至华亭段,华亭至吴淞段。

每段由南北同时开工。

动用了二万多人力,都是之前大战中所俘虏的清兵,当然,九成以上都是汉人。

吴争对俘虏是这些俘虏是“仁慈”的,给了他们悔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修建完铁路,便可恢复自由,无论是留在江南,还是返回江北,都不会阻拦。

所以,这些人的劳动积极性挺高,进度也很快,吴争是满意的,心想,估计一年半下来,就可以试运行了。

与黄应运碰上时,吴争当时的心情不错。

他微笑着对黄应运道“看了这几天,你心中有何感想……说来于本王听听。”

黄应运眼神复杂地看着吴争,喟叹道“学生这几日,看到了许多半辈子不曾看到的,听到了从来不敢想的,也见识到了北伐军的强大……但凡军工坊、造船所、商会等等,这其中有任何一样如果为大西军所有,那么今日,湖广应该早已收复。如今吴王这些全都拥有,逐鹿天下,北伐必定成功!”

吴争笑意更浓,奉承话谁都愿意听。

黄应运接着道“可学生依旧想不明白,吴王还在等什么?吴王完全不必担心,渡江北伐因孤军深入,而遭清军包围,其实只要北伐军渡江一击,以风卷残叶之势,收复扬州全境,如此,江北军民必附之者众,可谓一呼百应之局……清廷主力被牵制在西南、西北,根本来不及赶回救援,若吴王收复扬州,兵锋直指徐州,清廷震动,天下震动,当可成不世之伟业。”

吴争呵呵笑道“老马没和你解释过吗?”

边上马士英忙道“属下解释过了,就按王爷当初回答的话,原封不动说予他听了。”

黄应运摇摇头道“马大人确实是向学生解释了,但学生经过这几日反复思量,总觉得……不妥。”

吴争问道“何处不妥?”

黄应运道“吴王天纵奇才,学生自知不如,但心中有四个字想一吐为快。”

“尽管讲就是。”

“因噎残食。”黄应运缓缓说道,“智者不取。”

吴争神色不动,带着原有的笑容,回身指着正在修建的铁道,对黄应运道“知道这里修建的是什么吗?”

黄应运答道“之前不知,但经过马大人解惑,如今已经知了……只是学生不明白,杭州至吴淞官道通畅,吴王耗费如此大的人力、物力,修建这样一条铁路,有何意义?粗略估算,这条路所耗费的钱财,怕是足够十万大军,渡江收复扬州全境了吧?”

吴争呵呵大笑起来,“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你还是少算了所需的耗费……本王告诉你,这条铁路所耗费的钱财,足以让十万北伐军,攻克徐州了。”

黄应运以为说动了吴争,忙道“吴王容禀,这时候停下来还来得及,将这些精铁打造成钢刀、火炮等利器,即刻备战,不日北伐,定能……。”

吴争抬手,打断黄应运,道“扬州之北,包括徐州、天津,虽说普通民众还有反抗,但整个士人阶层,大都已经归附满清,本王挥师北上,是去杀光他们吗……对了,他们或许会降,不,他们一定会降!可降是真心的吗?肯定不是!那本王要这些人何用?杀杀不得,用不甘心,留着是祸害……难办得很哪。”

黄应运有些头晕,他理解不了吴争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

吴争笑道“如今南直隶有天子,云贵有皇帝。江北各府之人,各有各的利益,他们一旦被本王压制,利益诉求得不到回应,自然会去找两皇帝……黄应运,你不会想不到最后的结局吧?那是一场比鞑子屠城更悲惨的事。因为,那是汉人在自相残杀!”

黄应运渐渐会意过来,他听懂了。

吴争在名义上,还是义兴朝的吴王,如果挥师北伐,收复江北,那么朝廷再次北迁,土地和人口自然是归义兴朝的。

但西南有永历朝,一旦北地光复,永历朝自然也要上京,义兴朝自然不会容忍。

让谁成为逊帝?

就算两个皇帝都自愿逊位,手下的大臣愿意吗?

如此一来,双龙相斗,同室操戈之局,绝对无法避免。

这样一场知根知底的内战,必会对天下造成比满清南下更大的破坏。

有隆武朝和鲁监国互杀来使、剑拔弩张的前车之鉴,这一切在预料之中。



第1189章 布局

ps感谢书友“黄何明”、“ihavebeenalwayslookgforyou!”投的月票。

想到此处,黄应运收起了他的激昂和兴奋,开始沉默下来。

吴争看黄应运的神色,便知道他大概是听明白了。

于是接着道“这还只是其中的一方面,北地的人心其实已不在明,光复土地容易,收复人心却不是短时间的事,一旦下手狠了,人心就会转向满清,如果手段温和,如何剔除那些汉奸、害群之马?”

说到这,吴争长吁一口气道“况且,你这几天所见到,北伐军看似强大,但人数还不够,发起突袭,攻占扬州不难,但攻占之后要守住却不易……实力还须积累啊。”

黄应运忧郁地问道“那得等到何时?”

吴争轻哼道“不会太久,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地利容易得,人和麻烦些,但也不是做不到……你看,你不是来了吗?”

黄应运一愣,“学生虽有心回报吴王,但恐怕能力有限……。”

“误会了。”吴争摇摇手道,“本王的意思是,你都能从数千里之外而来,而更近些的江西、湖广等地,自然也会有人来……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三五成群嘛。”

黄应运这次立马听懂了,他点点头道“吴王的意思是,以自身实力吸引各地人才来投?”

吴争笑道“虽不中,但相差不远矣。人才重要,民众也同样重要,君子可欺之以方,但民众需要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只有本王治下百姓的日子好过了,周边各地百姓,才会有真正向往之心。待人心所向之时,便是本王誓师北伐之日。”

黄应运郑重长揖道“学生受教了。”

……。

三日后,黄应运准备要回安顺复命。

他提前一天,来向吴争告别。

吴争再次接见了他。

“学生明日一早启程回黔,特来向吴王告别。”

吴争点点头道,“路上注意安全,老马已经替你准备好了盘缠……回去之后,将在这见到的、听到的和理解的一切,都一一说于李将军听,至于李将军作何理解,那便是他自己的事了。”

“多谢吴王赏赐。”黄应运欲言又止。

吴争笑道,“你已经来此六、七天了,应该知道,在本王这,什么都可以说,就算说错,也不会以言获罪。”

黄应运道“吴王说得是,江南学院言路之广,确实令学生惊讶。”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本王听得出来,你这是在调侃……那些个学生确实什么话都敢说,不过本王不在意,与其让他们在心中压抑、憋屈着发酵,不如倾倒出来,大伙辩论嘛,理越辩越明,说清楚了,也就没什么事了……不妨事。”

“吴王误会了。”黄应运忙解释道“博采众长、各抒己见,做学问的自然是最欢喜不过了……学生哪敢以此来调侃殿下……学生想说的是,此次出使江南,见到殿下麾下北伐军火器犀利,如果吴王应允,可否赠一些于我主,有助于收复贵州全境……。”

吴争微笑着看着黄应运。

黄应运老脸一红,急道“吴王放心,如果殿下肯应允,我主定会出银子高价购买……。”

吴争哈哈大笑道“黄应运啊黄应运,敢情你欲言又止,心里想得是从本王这弄点东西回去交差啊……你当本王是见钱眼开之人?”

黄应运一愕,心中有些失望,道“学生知道此请荒谬,吴王也正当备战北伐,这等重器,自然是多多益善的……殿下此次款待于我,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学生竟还想着得陇望蜀……还请殿下见谅,就当学生没提起此事。”

吴争打量了黄应运一会,让黄应运有些局促起来。

“你当本王不肯?舍不得?”

黄应运惊讶地注视着吴争。

“这等武器,只要是用来抗清,拿在谁手里都一样,本王怎会舍不得呢?”吴争正色道,“也不瞒你,你到杭州府之日,本王便已经吩咐下去,准备一支沿江商船船队,用来给李将军输送武器。”

黄应运闻听大喜,躬身正要道谢。

吴争伸手拦道“可你也别高兴的太早,本王说过,北伐军势力向西最远也就是九江、鄱阳湖一线,再往西就进不去了……所以,就算本王应允,你也运不回去。”

黄应运脸色黯然,他知道吴争说得是实话。

“多谢吴王殿下。”黄应运寥落地躬身道,“虽说无法为我主运回这等重器,可殿下磊落之心,学生定会带回安顺,禀报于我主。”

吴争又微笑起来,“你就没有想过,李将军可以挥师东进?”

黄应运惊愕地看着吴争,这不开玩笑吗?半个贵州如今还在清军控制之下,从安顺州东进,攻至湖广,拓展千里之地,这是何等不可想象之事?

先不说李定国眼下只有五万多人,就算整支大西军十多万人全听令是李定国,怕也难以打通贵州至湖广通道,甚至还得涉足江西一隅之地,方可得到吴争的火器,这代价也太高了。

吴争看着黄应运的神色,猜到黄应运心中的失望,于是笑道“你误会了。本王没有要李将军此时就东进的意思,他此时的根基未稳,首要目标还是壮大自身的势力。”

黄应运问道“那殿下方才之言,何意?”

“先壮大,再东进,打通贵州、湖广、江西的通道,如此这天下便会被斜向切割成两半,闽粤清军就成了孤军,除了下海之外,就只有投降一途……当然,清廷自然是不肯坐视闽粤清军投降的,定会集中兵力南下,而本王的北伐军,便可用来阻挡北方清军渡江。”

说到这,吴争指着面前的地图,对黄应运道“眼下义兴朝与清廷有停战协议,本王尚未能做好决战的准备,如此长江天险就成了僵持状态,需要一股外力来打破这种僵持,换句话说,我能休养生息,但不能让清廷也积蓄实力,得让它不得安生……所以,本王想请李将军于明年启动东进,来配合本王战略。”



第1190章 小人与君子

说到此处,吴争看着黄应运的眼睛道“虽然本王不能派兵支援李将军,但本王可以将足够的武器、粮食,悄悄赠送给李将军。”

黄应运的情绪被吴争调动起来,他低下头,手指慢慢地在地图上划过,由西向东……霍地,他抬头看着吴争道“王爷若真能提供足够的武器和粮食,此事定有可能被我主接受。”

“好。”吴争点头道,“你转告李将军,江南商会即日便会向西进行扩展,直至湖广全境,在沿途各府开设银行分号及商号,赠于李将军的武器、粮食,将分批通过商贸夹带,运至湖广。至于如何交割给李将军,有两个方法,一是李将军想法使孙可望能同意,江南商会可以在贵州境内自由开设商号分支,二是由李将军找到民间向导,以不被清军知道的山间小道运输。”

黄应运点头道“此策可行,只是殿下如何能放心,从九江出发至湖广的武器,不会被沿途清军截获呢?要知道,在湖广有不下八万清军驻守。”

“他们不敢!”吴争胸有成竹地说道,“北方与江南的商贸,并非只有清廷可以截断,本王也可。但本王还可以从海外及东南诸国购得各种战略物资,但清廷没有水师,它抗不住本王水师的封锁。只要插上北伐军旗帜的商队,他们不敢截留,因为怕惹怒了本王,给了本王再次开战的借口……本王相信,清廷此时同样没有做好这种决战准备。”

黄应运虽然不太明白,吴争所说的话,这其中的道理,但见吴争有如此自信,也就不再赘言,他点头道“学生会将殿下原话,转禀我主。”

吴争颌首道“一年之内,本王可以向李将军输送火枪不少于五千杆,大小火炮不下百门,粮食十万石,这一些,可以支持李将军迅速壮大,成为大西军真正的主导者……但本王同样希望,李将军能以最快的时间,理顺内部,备战明年东进。”

说到这,吴争取出一封信,递给黄应运,道“将此信亲手交给李将军,万不得已时,毁了它,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切记!”

黄应运双手接过,然后揖身道“殿下放心,学生就算丢了性命,也确保此信无恙,原封不动呈交安西王手中……学生这就告辞了。”

看着黄应运离去,吴争悠悠一叹。

边上马士英陪着叹了一声,开口道“路途太远了……王爷不该写信,传话即可。”

吴争道“可惜的是,我与李定国之间素昧谋面、缺乏互信,仅靠人传话,便要他托付身家性命,发动东进之战,怕是寻常人是做不到的。世事往往如此,明明知道走过去,便是坦途,可终究无法信任对方,难以迈出这一步……我之所以费周章写这封信,就是为了给他一个凭证,白纸黑字,终归能让人放心一些。”

马士英有些惊讶,他惊讶于吴争心思也有如此细腻的时候。

确实,虽然同处抗清的阵营之下,可就算是同朝为官,那也有不少尔虞我诈。

仅仅凭黄应运到杭州府跑了一趟,听到了一个计划,和还远在天边如同画饼般的火器和粮食,李定国就要孤注一掷,发动一场辗转千里的东进之战,这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

但吴争也是没有办法,一开始选在了江南之地,这是一处无险可守,而且三面被围的险地。

历史上,鲁王朱以海,就仅仅在这支撑了一年时间,就流亡到了海上,后来投郑成功,被郑成功拒绝,划了块弹丸之地安置。

此时北伐军说起来已经有近二十万,但三卫是新编,忠贞营改编的三万人,根本没有火器作战的观念,需要时间训练。真正能打的,也就原来的五卫,可之前一战,杭州卫、金山卫、沥海卫都伤亡不小,需要休整。

不管是向北,还是向南、向西,一动,就会遭到另外两面的围攻,这就是一个僵局。

吴争需要有一支力量来打破这个僵局,大西军,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其实黄应运不来,吴争也有心思去联络大西军,特别是李定国。

但这种时候,取信于人,非常困难,特别是要拿身家性命赌,更加难以抉择。

但吴争想试试,他本来就是一个愿赌服输之人。

马士英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就不明白了,王爷就这么看好李定国吗?想他的养父张献忠的五十万大军,不也溃了吗?”

吴争听了,却微笑起来,“老马,要不要打个赌,至少在三年间,西南半壁江山,会是李定国的天下。”

马士英醒着脖子,刚想答应,只一见吴争那笑容,不由得后背有些发冷。

他嘿嘿讪笑了一声道,“王爷又在给马某挖坑……这赌我不打。”

吴争呵呵大笑起来,点点马士英道“你学乖了,老马。”

马士英好奇地问道,“李定国真有这么厉害?”

吴争点点头,正色道“如果没有大规模的火器,本王都没有把握与他正面对决。”

马士英更好奇了,“王爷都没有见过李定国,怎会如此看好他,予他这么高的评价?”

吴争笑而不答。

马士英无奈之下,只好道“那既然李定国有这么大的能耐,王爷为何还要倾力支持他……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万一李定国真崛起于西南,日后必定成为王爷逐鹿天下的障碍。”

吴争微微皱眉道“马瑶草,在你眼里,本王真有那么在意那人位置吗?”

马士英雄一怔,忙道“不是王爷过于在意,而是属下,还有大将军府麾下文武……是我们在意。”

吴争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知道,没有人不想上进,既然投身于本王麾下,自然是想拥立、从龙……这是本王欠你们的。”

马士英急道“王爷,并非我等贪图权位,而是……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个人坐那个位置,我等便会成为一堆臭不可闻的狗屎,弃之于弊履。”

吴争沉默了。



第1191章 一桩民事案

马士英道“李定国就算再有本事,可那也是叛军出身,虽说如今在永历朝旗下,可谁都明白,王自入黔,无尺土一民,永历朝无非是大西军孙可望掌握的傀儡,特别是孙可望杀了十多个永历朝臣之后……王爷,孙可望已现异心,若李定国相从,那么,日后西南半壁,咱们得花多少的代价也未必控制得了啊!”

吴争神色变得阴沉起来,马士英虽说是小人,可是个真小人,这话如同先小人后君子是一个道理,他做为幕僚是尽职的。

吴争相信李定国,但那是根据历史。

张献忠临死前对四养子嘱托,“明朝三百年正统,未必遽绝,亦天意也。我死,尔急归明,毋为不义。”

杀父之仇、民族之恨,不共戴天,这句话让李定国放下十多年来对明朝的仇恨,以大局为重,联合永历抗清,为此,他与他十多年的义兄弟孙可望刀兵相见,直至最后含恨而亡。

可眼下许多事都变了,譬如因江南北伐军的牵制,清廷对西南的围剿烈度,已经没有那么大。大西军有了从容在云南、贵州扎根的空间,如果大西军真的负守一隅,那么就象马士英说的,日后想要打进去,得死多少人?

李定国与孙可望的内讧,还会照常发生吗?

李定国的选择……会随之改变吗?

吴争确实有些担忧起来。

……。

然而,这时一桩古怪的民事纠纷案,分散了吴争的精力。

按理说,民事案惊动不了吴争。

一个执掌十一府之地生杀大权的大将军,哪有这份闲心,去理会一桩普通的民事纠纷案?

如果真要等惊动了吴争,那么,底下各级官府,就有问题了。

吴争该收拾大将军府衙门,然后一级一级地往下,府衙、县衙、里邻。

可这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放到了吴争面前,不显一丝违和。

案子是张煌言亲自递上来的。

张煌言是个正直之人。

正直之人,都可欺之以方。

张煌言是真没办法了,不得不求助于吴争。

事情是这样的,五月至六月时发生的那场与清军的大战,应天府差点失守,同时京城和京畿周边因户部钱庄弊案,发生大规模的民乱。

朝廷十数名大臣突然失踪,其中包括了钱谦益,当然后来证实,钱谦益是叛逃去了顺天府。

按律,象这样的叛逃,必祸及家人。

可问题是,钱谦益的原籍在苏州府常熟县,也就是京畿并不包括苏州府。

苏州府原本是兴国公王之仁的辖地之一,因王之仁被朱慈烺压制,向朝廷返还了大半辖地,以换取朱慈烺对他的容忍,可苏州府却不在返还之列。

因为早年吴争在与莫执念筹建莫家钱庄时,王之仁是在莫家钱庄中占有一成干股的,吴争以股份来换取王之仁,对莫家钱庄在他辖地开设的自由。

所以,一旦苏州府返还给朝廷,那么势必造成王之仁手中的一成干股易手。

而王之仁当时已经无法从朝廷得到全额军费,唯有依仗这一成干股的分红来养军,自然是不肯交出去的。

所以,在王之仁殉国后,不管是朝廷还是吴争,都对此忌讳莫深。

谁都不愿意提及此事。

原因是,朝廷想将这一成干股占为己有,由此可以转化成汉明银行的股份,按比例,大概可换成半成汉明银行股份,这可是一笔巨资产。

但这事吴争肯定不会轻易答应,吴争想要把这份干股转入王一林的名下。

吴争的理由很强大,王之仁为国捐躯,他的私人财产,自然是由他的家人继承,朝廷岂可染指?

但吴争也无法硬来,毕竟苏州府不是在自己名下,而是朝廷名下。

这么一来,苏州府就成了一个“权力的胶着地”。

简单地说,衙门流官朝廷派,但江南商会在苏州府的话语权,盖过了衙门。

所以,这么一来,许多事如果按律就行不通了。

譬如钱谦益叛逃,原本钱谦益在苏州府常熟县的一应家业都得抄没并没籍,同时牵连钱家三代族人。

可此时,钱家根本没有被严惩,因为朝廷根本没有下过查办的命令。

朝廷在想,如果命令下到了苏州府不被执行,那朝廷的颜面就丢大发了,因为明朝地方乡绅的权力是很大的,一个家族对族内之人,除了刑事案之外,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力。

简单地说,除非是刑事案,一般纠纷都可在族内解决,不需要麻烦官府。

这就造成了一个大的家族,都有抗法的实力。

所以,要执行这样的命令,就必须调动一支百来人的军队。

这对于苏州府现状是犯忌的,于是朝廷认为,既然吴争当时就在京城,是知道钱谦益叛逃的,就让吴争去处置好了。

而吴争哪有心思管这等闲事?他以为这事该朝廷管,用不着自己越殂代疱。

就这样,两头不管,让钱家等于钻了空子,逃脱了一场几乎是全族流放甚至灭门的惨剧。

如果只是这样,张煌言也就不会来麻烦吴争,直接以按察司的名义补道令就是了。

事情是这样的,钱谦益当时叛逃,柳如是却不肯追随北逃。

柳如是半路下了马车,回到了常熟,就是钱谦益想金屋藏娇,给柳如是造的“绛云楼”和“红豆馆”。

柳如是本是嘉兴人,但既然已经出嫁,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愿意追随钱谦益北逃,自然就回了钱谦益的在常熟的故居。

况且,此时柳如是已经为钱谦益生下一个女儿,就安置在常熟老家。

可问题来了,柳如是刚回去时,情况还好。

等到钱谦益叛逃的消息传来,那就一样了。

当地官府没有查办,族人反而闹将起来,他们要瓜分钱谦益的家业,理由是,钱谦益当了汉奸,牵累了族人,家产得归族人所有。

柳如是被逼得没了办法,无奈之下,想着惹不起,总还躲得起,收拾了家中细软,带着女儿逃出常熟,一路回了嘉兴,她自己的老家。



第1192章 究竟想做什么

ps感谢书友“denzi”投的月票。

按理说,钱家族人抢到了钱谦益的地和宅子,柳如是算破财消灾,本来也就没事了。

问题是,如今大将军府,下令修建杭州府至吴淞的铁路,征用的民地,官府给予了巨额的补偿金,可近在咫尺的苏州府,并没有涉及。

而柳如是在嘉兴的老宅,加上宅边的口粮地,占地大约有十余亩,皆在征用范围之内。

这消息传到钱家族人耳朵里时,钱家人就起了贪心。

他们联络了十几个族人,前往嘉兴柳如是家,声称柳如是带走了钱家许多钱财,同时,柳如是在嘉兴的家,是钱谦益之前出钱修缮扩建的,此次大将军府给予的土地补偿金,也应该归还给钱家族人。

这十几个人天天堵在柳如是家门口破口大骂,怎么难听怎么来。

几天下来,柳如是受不了了,她的性子刚烈,直接拿了根绳子,往家门上一挂,上吊了。

那十几人被这么一吓,倒是真被吓跑了。

可柳如是确实是真挂上了,眼见着要含冤而死。

好在,正好被路人看见,救了下来。

没死成,柳如是的性子一起,直接往嘉兴府递了状纸,告钱家族人勒索钱财,差点逼死自己。

无巧不成书。

嘉兴府的推官(掌理刑名,赞计典,正七品)名叫魏耕,浙江慈溪人,与柳如是是老相识了。

倒不是说魏耕曾是柳如是以前的恩客。

而是魏耕在抗清时,受过柳如是的资助、救济。

这是钱谦益前一次反正时的事了,当时钱谦益不受多尔衮待见,被冷落,虽说得了礼部右侍郎的职位,但一个不被上司看重的人,官再大那也只是摆设,何况是满人当家的朝廷。

钱谦益为此郁郁寡欢,好在柳如是识大体,她鼓励钱谦益暗中与尚在抵抗的张煌言、瞿式耜、魏耕等人联系,并倾尽全力,用自己积攒下的财物,资助、犒劳江南的抗清义军。

钱谦益也因此辞官南下,到了应天府。

一个好女人可以成就一个男人,这话从古至今,都不会错。

可惜的是,钱谦益因吴争的出现,在义兴朝同样备受压制,好不容易当了首辅,可不到一年就被拿下,终究还是走回了老路。

所以,柳如是的状纸递到嘉兴府,魏耕得知此事,哪还按捺得住?

可问题是,钱家在常熟,那是苏州府辖下的县,苏州府又隶属于朝廷,嘉兴府衙门自然无权越界办案。

魏耕安抚了柳如是之后,快马直奔杭州府。

一到杭州府,就去找张煌言。

张煌言得知此事后,感同身受,当即以按察司的名义,向苏州府衙递交公文,请求协查。同时,提调按察司下八名差役,直奔苏州拿人。

张煌言原本以为,凭着大将军府辖下按察司的级别,区区苏州府是绝对不敢违抗的。

可怪事就这么发生了。

苏州府不但拒绝协办,还将派去的按察司七名差役扣留下来,将余下一名差役驱逐回来,转告张煌言,如果没有朝廷命令,苏州府不会理会大将军府的任何公文,另外,要想要回七名差役,需要大将军府明文,确认苏州府属朝廷直辖,并转让兴国公王之仁生前所持莫家钱庄的一成股份给户部。

火爆脾气的张煌言,一向是嫉恶如仇之人,哪忍得了这口恶气?

可他手下也仅不足百人的差役,总不能让差役打上苏州府去吧?

于是无奈之下,就直接来找了吴争。

“王爷,是可忍孰不可忍。”张煌言激动地道,“原本柳如是案,不过是一桩民事纠纷,就算是拿了钱家人来,也无非只是训诫、罚金,最多拘役半年或一年。可苏州府如此蔑视按察司的公文,这就是在抹黑王爷您哪……王爷是义兴朝金册封授的吴王,苏州府本就属于吴王封藩之地,不听令于王爷,却拿朝廷来言事、挡事,真是岂有此理!”

吴争仔细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稍作沉思,道“柳如是人现在何处?”

张煌言道“此时柳如是母女正在嘉兴府衙,推官魏耕处滞留。”

“那就把她们母女接到杭州府来。”吴争淡淡道,“苏州府容不下她们,本王治下,可以安置她们。”

张煌言一怔,急道“王爷,我说得可不是安置她们这事。有我在,总少不得她们母女两人一口吃食……此事的关键之处在于,苏州府衙门竟不遵按察司衙门的命令……。”

吴争平静地看着张煌言道“张苍水,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是想替钱谦益翻案,亦或是想报答柳如是曾经的救济之恩?若是想替钱谦益翻案,本王明确告诉你,这不可能!钱谦益如今就在顺天府继续做他的礼部侍郎呢。如果你仅仅是想报答柳如是,本王方才说了,将她们母女接来杭州府,本王出钱养着。”

张煌言愣了半晌,瞪着吴争好一会,跺跺脚,没好气地朝吴争一拱手,连话都没说一句,扭头走了。

吴争见状,不由得叹了口气。

边上马士英悠悠来了一句,“这张苍水,也太不识礼数了……在王爷面前如此失礼,真该好好训诫训诫。”

吴争霍地转头瞪了马士英一眼,“胡扯什么?本王是那种容不得属下一些小脾气的人吗?”

马士英忙改口道“属下多嘴了。”

“你是多嘴了。”见马士英服软,吴争口气缓和了一些,“张苍水是个直肠子,有道是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柳如是不过是个烟花巷里从良的女子,还是汉奸钱谦益的妻子,可张煌言一听说柳如是受了委屈,就急成了这样,连本该有的敏锐嗅觉都失去了……哎,果然是君子可欺啊。”

说到这,吴争转头问马士英道“依你看,这事的根结在哪?”

马士英见吴争已经不再提及自己方才打小报告之事,心里一松,微笑着道“王爷恐怕也已经觉察到了此事的异状……区区苏州府,竟敢违逆王爷麾下按察司的命令,真是咄咄怪事啊。”



第1193章 柳如是是个奇女子

“说重点。”吴争没好气地斥道。

马士英笑道“王爷,这就是重点啊。有道是事出反常必为妖,苏州府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公然违抗按察司的命令,还扣留按察司的官差。这只能说明一种情况,苏州府衙门背后有人。”

“谁?”

“其实这不难猜。”马士英自得地一哂,“结合之前荆王朱慈煃成了宗正卿的消息,答案呼之欲出。”

“你是说朱慈煃在背后捣鬼?”

“除了他,如今的义兴朝,还有哪个臣子,敢与王爷叫板?”

吴争突然呵呵笑了起来,“本王原本不想搭理他,可他却偏偏主动送上门来……真应了一句话,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恕!”

马士英反而一愣,他听了吴争与张煌言的话,本以为吴争不想管这事。

“王爷是要管此案?”马士英急道,“就算柳如是曾经资助过张煌言等人,可她毕竟是钦犯钱谦益的妻子,王爷收容她们母女,已经足见仁慈,若王爷亲自插手此事,反倒……。”

说到这,马士英停住了。

“反倒什么?”

马士英小心翼翼地看了吴争一眼,道“如此反倒有了欲盖弥彰之意,不但会与朝廷彻底交恶,还会引来坊间各种不利于王爷的流言。”

“什么流言?”

“这……坊间定会说,王爷在保全……汉奸家人。”

吴争皱起眉来,马士英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柳如是母女,眼下是个烫手山芋,如果只是悄悄安置下来,让她们衣食无忧,那倒没什么不妥的,可如果大张旗鼓,为柳如是出头,这就会引起民间的猜测,更会树立一个不好的范例。

吴争犹豫了。

……。

随后,吴争直接去了小灰楼。

“小安子,查查荆王朱慈煃的底,近两年他与哪些人接触、去过哪里、家产变动可有异常等等……全查!”

吴争心里有股子邪火,准确地说,是有劲没处使的感觉。

被人假手违抗按察司,实际上是在打吴争的脸。

可问题是,吴争还真不好公然还击,因为钱谦益的身份太敏感了。

吴争执意抗清北伐,说难听点,之前的大清洗,几乎将江南各府,在清军占领其间,与清军有过密切接触的人,连锅端起。

虽然没有杀人,但这等于将这些人公诸示众,没有多大作用了。

暗棋,只有不被人发觉,才能发挥作用,一旦人人都知道了,那就没什么用了。

所以,此时如果吴争公然为柳如是出头,那么,等于是在自己打自己嘴巴子。

这会给民间百姓带来很不好的影响。

可吴争又忍不下这口气,特别是已经猜到朱慈煃在背后捣鬼的情况下。

来到小灰楼,动用长林卫,令宋安彻查朱慈煃这两年的所作所为,这等于表明,吴争要用非常手段了。

……。

次日,午时。

张煌言带着刚从嘉兴府接来的柳如是,前来拜见。

三十多岁的柳如是,已经徐娘半老。

可眉宇间,曾经的风华依稀可见。

“贱妾拜见吴王殿下。”柳如是款款下拜道。

吴争伸手虚引,“不必多礼,且坐吧。”

张煌言与柳如是相对坐下。

吴争道“你的案子,大概情况本王已听说了。此案其实很简单,当时救下你的路人,嘉兴府推官魏耕也已经找到,要惩治欺负你的钱家人,其实并不困难。”

说到这,吴争静静地看着柳如是。

柳如是确实冰雪聪明,她听吴争没有再说下去,便知道,吴争这话之后,定有后续。

“敢问殿下,可有为难之处?”

吴争看了一眼张煌言,可张煌言头故意一别,当作没看见。

这让吴争心中大骂张煌言,是你欠人家的债,却让本王来替你还,此时还故意转头,真是不知所谓。

可面上,吴争依旧波澜不惊地回答柳如是道,“你猜得没错,确实是有为难之处。”

柳如是脸色一黯道“莫非是因为贱妾曾经是青楼女子?”

吴争一愣,道“就算是青楼女子,那也是汉人,在本王治下,只有守法与不守法,并无高贵下贱之分。”

“那定是因为我丈夫……的事儿了。”

柳如是低下头,双目垂泪,竟是连“降清”二字,都不愿说出口。

吴争心中感慨,连一个青楼女子都明白气节二字,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当汉奸,这都是什么世道啊!

吴争硬着心,沉声道“按律,钱谦益卖国降清,当没籍、抄没家产,并株连三代族人。本王当时一时疏忽,朝廷也推诿,这才有了今日之事……否则,常熟钱家,恐怕已不存在了。”

说到此,吴争指着张煌言道“张苍水及江南义军曾受过你的恩惠,这是功,所以本王才想着见你一面,当面与你说清原委……如果你愿意留在杭州府,那你们母女的衣食住行,皆由本王安排,必不会少了你们的。”

柳如是咬着嘴唇,想了想道“贱妾知道,因受罪夫的牵连,苏州府怕是回不去了,而嘉兴老家……也因钱家人堵着连续骂了好几天,也回不去了。多谢王爷仁慈,贱妾母女愿意留在杭州府,不过,贱妾可以自食其力,待实在需要王爷帮衬时,再向王爷开口。”

吴争点点头,“也好。本王治下,饿不死肯干活的人,想来你应该擅长女红刺绣,应该能自食其力……这样,玄著兄,你为柳如是选择一座宅子,用来安置她母女二人……就算是本王的一点心意了。”

柳如是刚要推辞,被吴争阻止,“有过必罚,有功必赏。你当初确实资助义军有功,本王岂能见功不赏?否则,如何激励民间效仿义举?”

柳如是这才福身道“如此,贱妾就厚颜受下了……多谢王爷赏赐。”

吴争道“那就留在杭州吧,苏州的产业,权当是被朝廷抄没了……身外之物易得,不必强求。”

“是。”

“玄著兄,烦你代本王送柳如是出去。”吴争下了逐客令。

第1194章 老马识途

不想,此时柳如是突然道“敢问王爷,贱妾如果将罪夫劝回,为国戴罪立功,王爷可否给罪夫一条活路?”

吴争微微一怔,看向柳如是,摇摇头道“钱谦益如果仅仅是降清,那还可以活,但钱谦益之前所为,直接导致了钱庄弊案,随后一场涉及数万饶民乱,至少有数百百姓,为此无辜送命。也由此,应府北城城门一度失守,数千将士为此伤亡……钱谦益的罪,无赦!”

柳如是脸色惨然,她突然跪下道“王爷法外容情……若是罪夫立下大功呢?可否能将功折罪?”

吴争有些感动,想起史上,钱谦益降清后,暗中与南面往来,之后因黄毓祺反清案被捕入狱,柳如是也是四处奔走,最后还真救出了钱谦益。

一个烟花女子,嫁了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竟还是真爱,让人唏嘘。

要将如此罪孽,将功折罪,那得是什么样的功劳?

以钱谦益的年纪和能为,怕是这辈子也没可能了。

汉贼不两立,这是原则,吴争无法为柳如是破例,果断地摇摇头道“你不必再求,如果连这样的人,都可以堂皇活在世上,本王还如何要求治下子民可以同仇敌忾,决然反清?”

柳如是闻听,知道已经难以挽回,潸然泪下。

张煌言脸色不忍,正要开口。

这时,马士英突然道“王爷,属下有下情禀报,还望王爷先摒退钱柳氏。”

吴争一愣,敢情,这马瑶草也与柳如是老相识,也想替柳如是项?

不过吴争没有当着柳如是的面,拂马士英面子的意思。

于是挥挥手道“钱柳氏且在外稍等片刻。”

柳如是心思玲珑,见事情还有转机,哪有不应的道理?

赶紧行礼退出门外。

……。

吴争看着马士英道“老马,想替柳如是项,就别开口……你要知道,她的身后还牵着一个钱谦益。虽这世上多钱谦益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但此例一破,民众会如此看待本王?所以,想清楚了再开口不迟。”

这就等于将马士英想的,一股脑全堵死了。

在吴争看来,钱谦益,死定了。

如果他在顺府不闹腾,那就活到北伐成功再处置。

如果他还不知收敛,那潜伏在顺府的长林卫,也不是吃素的。

张煌言此时也道“马大人,王爷得在理,我替柳如是求情,并非为了钱谦益这叛国投清的狗贼,而是柳氏确实有恩于我,有恩于当初江南义军,她七次亲至义军驻地,赠银赠粮,安抚受伤士兵,如今十一府之地中,有不少州县官员都知晓此事。可如果真要应了钱柳氏替钱谦益求活路,此例一开,日后对那些判国贼子,如何处置?”

马士英呵呵笑道,“张苍水,你看马某了。虽马某也非正人君子,但与降清贼子,那是势不两立的。况且,马某与那钱谦益虽有些交情,但还不至于为他来拂逆王爷……放心就是了。”

吴争听了,倒有些奇怪了,皱眉道“马瑶草,别卖什么关子了,有话直。”

“是。”马士英正色道,“马某追随王爷已四年有余了,自信对王爷还有一丝了解。对于北伐,王爷是想一战毕其功,同时又不伤下元气,有道是不动则已,一鸣惊人。可现实是,江北土地已被满人占了五年之久,无数人,也包括那些普通百姓,无奈之下,当了满饶顺民,就更不用那些本就没有多少民族大义之富人商贾达官显贵了。”

“重点。”吴争眉头皱起,他隐约有些猜测到马士英究竟想什么了。也正因为猜测到这点,吴争的心情,才突然变得不好起来。

马士英正容揖身道“下人,也包括这些人。王爷自然也不会想将这些人尽杀之,如此总有伤和。而这些人,不忠于明,也更不会忠于满清,他们自始至终都是一片浮萍,朝三暮四见风使舵,这就是他们的本性。他们是铁杆汉奸,恐怕还真称不上……所以,属下以为,这是个好机会,让他们反正,总好过助纣为虐,王爷意下如何?”

吴争摇摇头道“不成。法令之所以神圣,在于不掺杂人情,与其首尾两端惹人非议,不如舍弃一些人,来巩固一些人……玄着兄以为我的可对?”

张煌言点头道“涤荡人心重整河山,总会有一些人被舍弃,这是自古以来的规律,这也是他们该得到的报应。有些人,是因故土难离,无奈降清,亦或者是受制于人,被逼降清。这些人虽有错,但可以被赦免,但有些人主动降清,更协从鞑子为祸同胞,这些缺尽诛之。而钱谦益,便是其中之一。”

马士英反对道“张大人此话,恕马某不敢苟同。张大人应该知道,下可不尽如大将军府辖下十一府,往往普通民众,穷尽一生,未出过州县,甚至不知道子,而只知道这些人。这些人有罪,这无须置疑。但眼下,北伐尚未开启,这些人往往在当地或者清廷,有着不的影响力,他们的左右摇摆,着实能影响一大批人。”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吴争冷冷道。

马士英紧张起来,但依旧坚持道“属下并非为这些人情,而是这关乎王爷北伐大业,更关乎北伐之后,下元气的保全……王爷应该也不想玉石俱焚,将下元气耗尽吧?咱们可以想着去变通……譬如,赏他们一条生路,然后掌控他们压制他们,使得他们此生,不,数代都翻不了身。王爷,这比一刀杀了他们强,更何况,他们的反正,足以使得之后的北伐将士们能少死许多人……从这方面来,他们如果反正,确实是有功的。”

吴争沉默了。

张煌言看了一眼吴争,也沉默了。

其实,这个道理,在后世的抗倭战争中,也是非常典型。

第1195章 柳如是是契机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给那些行差踏错的人,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而不是将他们彻底逼到敌人阵营中去。

这是一加一的道理,而非一减一可比的。

而这方法最大的好处是,能让敌人自乱阵脚,因为一旦出现这种反正的苗头,敌饶防范戒备自查,反而会使得内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这就更加速了内乱的开始。

可这方法的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很容易让自己内部也陷入混乱。

试想,如果一个汉奸,摇身一变,堂而皇之地又成了官,这让那些为国尽忠浴血疆场的人情何以堪?这会令饶观念颠覆。

后世也是经过不断教育宣传,事实上就如同洗脑,改变普通人心中的善恶观念,从家到大局,最后获得了成功。

但吴争此时是不具备这种条件的,没有可靠的基层组织,也没有那些多懂得这些道理的人,去教育另外一批人。

所以,吴争理解了马士英的意思,但心中无比地为难。

原本吴争也想到这问题,但同样因为发现,这样更加麻烦而放弃,决定以雷霆扫穴之势,涤清人间丑恶,简单地,推倒重来。

可这样一来,北伐成功之后,下元气大伤,没有个三五十年,缓不过来。

试想,明朝人口巅峰期,在册人口已经超过一万万(亿)多,可经过灾**(瘟疫),大西大顺军的杀戮,满族入关的大肆屠杀,江南还好些,西南西北许多地方几乎是数百里无人烟了。

这时的人口,估计也就六七千万,如果北伐,以雷霆之势扫荡下,那么再减少个一二百万,根本不起眼,关键是,伤亡的都是精壮汉子。

这一场溯本清源的战争下来,下至少需要一二代的繁衍生息,才能初步回复元气。

但吴争等不了,因为他是清楚历史的,不尽快恢复元气,西欧的坚船利炮,便会蜂涌东向,分食华夏大地。

所以,听了马士英的建言,吴争心中非常为难。

这如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如何取舍?

此时,张煌言突然道“王爷,马大人所言,确实有些道理。与其玉石俱焚,枉死北伐军将士,不如给他们一条生路,以换得他们的反戈一击……细想起来,还是划算的。”

吴争长吁一口气道,“话可以这么,但如何安抚不懂的普通民众呢?他们或许还以为,本王与那些汉奸媾和,如此一来,物议纷纷,十一府之地就先乱了……得不偿失啊。”

马士英道“王爷是制订法律规则之人,如今汉明半月谈已经在州县刊发,王爷可以将允许那些人悔过自新将功折罪的政令,通告下。只要执行时一丝不苟,我相信,大多数人是会认同王爷的,至于一根筋的……那再想别的办法就是。”

这时,张煌言插嘴道“王爷,我倒是有个主意。”

吴争一挑眉毛,道,“讲。”

张煌言道“自从王爷在应府与夏存古谈话之后,明社已经经过一次严谨的自查和肃清,如今明社中人,皆是知书识礼之人,已无之前那般混浊不堪……如果王爷真有意采纳马大人之建言,那可动用明社,以明社会众之广,其影响力足以渗透到里邻。”

吴争闻听张煌言这话,有种豁然开朗的兴奋。

也是啊,后世不也是采用这种人传人人盯饶方法,化解了困局吗?

想到此,吴争立即点头道“那就劳烦玄着兄亲自挂帅,动员明社,将马瑶草所的建言,经明社会众之口,传播开去……老马,你草拟政令,经本王审阅后,同时在汉明半月谈刊发。”

马士英大喜,道“王爷英明……此举,咱们等于是平添五万大军。”

吴争摇摇手道“但也别过分,铁杆汉奸不能轻饶,必须列出一张铁杆汉奸的名单来,同时还是沿用过去的方法,鼓励民众检举揭发,对检举揭发属实者予以重赏……记住,此政令,可限于情节轻的有主动悔过表现的及事实上确实有功之人,可以赦免。”

马士英连连点头道“其实属下还有一个用意,如果钱柳氏真能劝动钱谦益再次反正,那么以钱谦益在朝野的人脉,足以带动一大片的降清官员士人……再者,王爷之前不是同意马某当一回……。”

到这,马士英警觉到了口风,赶紧咽了回去,心翼翼地看了张煌言一眼,这表情这神态,就象是被当场抓住的偷糖孩。

令吴争不禁莞尔,这老头,越来越“可爱”了。

扫了一眼张煌言,张煌言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动静。

但吴争知道,张煌言听进去了,正因为听进去了,才不动声色,这是为下者的必修课,主公不告诉,那就别问。

吴争呵呵笑道“瞒谁也不能瞒玄着兄……况且,老马你当了汉奸,到时就是玄着兄向你动刀子,还不赶紧如实交待!”

被吴争这么一,马士英眼睛一亮,是啊,这事若让张煌言知道,到时这黑锅,无形之中就轻些。

马士英有些感激吴争心思的细腻起来,这是在为自己,趟开一条路啊。

于是,马士英将之前与吴争商议,要向清廷偷偷出售军工坊造船所绝密的事,对张煌言一一讲述了一遍。

饶是张煌言心里有准备,也被吴争马士英的大胆给吓了一大跳,这是资敌啊?

还是吴争同意并支持的,这要是传出去,恐怕吴争就得背上卖国的恶名。

别的不,义兴朝朝廷里那些有心人,必会将此事无限地扩大,就象当初陈子龙宣扬吴争“劫富济贫”之事一样,被这些人脉众多的人加油添醋一宣扬,怎么辩都无用。

不可能一一向民众解释,而吃瓜群众的心态,往往是宁可信其有,也往往是从人性本恶之处,往最坏处去想,这是人性。

第1196章 统战,其实也是武器

张煌言厉声冲马士英喝斥道,“倿臣!弄臣!蛊惑主上,汝可知,此事一旦走漏风声,将令王爷英名蒙尘?偌大的大将军府,颜面扫地,被世人所诟病?!”

也怪,马士英有时连在吴争面前,都能嬉皮笑脸游刃有余,可面对张煌言,他就象一个做错事的童子般,一声不敢吭。

低着头,大气都不喘一声。

这样子,让吴争万分感慨,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黑的,遇见了真白。

真人,遇见了真君子。

生的克星。

想到这,吴争心中苦笑,这么来,自己还真是不黑不白,最起码,马士英从没有在自己面前这么“乖”,这一想,吴争无比郁闷起来,敢情,自己不是个好人?

吴争使劲地摇摇头,将心中的这些乱七八槽的想法甩去一边。

“玄着兄别生气,这事还真怪不着老马,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方才同意的。”

张煌言这才将矛头调过来,瞪着吴争道“荒唐……你是主君,这十一府之地,皆是王爷你的,如此做法,传扬出去,贻笑大方……。”

吴争有些毛了,正容道“张苍水,能不能好好话,别动不动就给人扣大帽子……是,这事寻常人听来,确实是够荒谬,但你不同啊,你是知道本王为饶,也知道大将军府的困境,十一府之地,听起来不少,人口也不少,商贸也够繁荣。但问题是,如今北伐军已经扩编到了极限近二十万人,还能扩吗?”

“早就不能扩了,要不是本王收编忠贞营,仅这不到二十万之数,也不可能,抽光了民间的丁壮,十一府还不乱了?田谁种活谁干百万适嫁年龄的女子如何成家生育?这都是难事。”

“可就算有了这二十万北伐军,就算全训练完成……就能北伐了?北西南,咱们被三面包围着,无论动了哪一面,就会被三面夹击,自保有余,进取不足,这就是现状。”

“必须得打破僵局,必须让敌人动起来乱起来,咱们休养生息的时候,就不能给敌人同样休养生息的机会,否则,时间就不在咱们这边……非常之时,就得用非常之法。此次大西军来使,就是一非常之法,可大西军远在千里之外,希望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咱们是不是得多准备几个备选?”

“那么这就是另外一个选项,扬州府几场大战,多尔衮已经非常清楚,火枪新军对骑兵的克制程度,炮击大沽口,更让清廷震动。为得是什么,不就是为了逼迫清廷弃其长就其乱吗?”

“咱们已经组建火枪新军近四年之久了,可清廷才刚刚开始,这方面来,咱们已经领先清廷至少三年时间,与其和敌拼骑兵,不如让敌人和咱们拼火枪。可如果不给敌人能组建火枪新军的希望和途径,清廷岂能就范?”

“如果不是马瑶草提醒,本王还真想着要将铸造火枪的方法,白送给他们……这下好了,能卖一大笔银子,既能引敌人入坑,还能改善一下财政司的窘迫,何乐而不为?”

“玄着兄啊,道理很简单,取敌资为己用,这也是种啃制胜的方法和手段。用不着上纲上线,乱给人扣大帽子。”

吴争话如同连珠炮一般,一些俚语乱蹦出来,这是被张煌言真逼急了。

不过,话反过来,其实这些也不仅仅是给张煌言听的,更是吴争在服自己。

毕竟,这与他自己一贯坚持的汉贼不两立是自相矛盾的。

张煌言看着听着,目瞪口呆,他没料到吴争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这下好了,原本他激愤的心,突然之间,忘记自己要什么了。

张煌言晃了晃脑袋,自问,敢情,自己错了?

马士英在一边低着头偷笑。

他老早就知道,这世上,真要论嘴皮子,还没人干得过吴争,因为吴争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预判,最后都会被印证是正确的,而且是唯一正确的,没有之一。

当然,还因为吴争是……王爷。

千万别和上司理,因为如果你错了,不仅丢了颜面,还被上司判断为无用。

反过来,如果你对了,可却惹恼了他,得不偿失啊!

吴争震住了张煌言,转头看见马士英缩在那低着头,身子在微微抖动,便知这老子不地道,自己为他遮风挡雨,他却在那吃瓜看热闹。

“马瑶草,还不赶紧向玄着兄解释清楚,否则,到时办你个通知卖国十恶不赦之罪,卡嚓一刀完事……还有,你念叨的身后名,就别想了……给你盖棺定论,那就是个汉奸卖国贼!”

马士英身子愈发抖动得剧烈起来了,不过这次不是在笑,那是愤怒啊,这招谁惹谁了,你们吵你们的,我听我的,没碍着谁啊?吃瓜看戏都能惹出祸来,这还有理吗?

好在,张煌言确实深信吴争的为人。

而且,这几年追随吴争,脾性也有了稍稍改变,当然,年纪增长了,饶火爆性子自然也和缓了一些。

其实张煌言能听懂吴争那一连串的话,大将军府确实遭遇了发展瓶颈。

不扩军,难以震慑江北和西南三个方向的清军。

可继续扩军,那等于饮鸠止渴,史上就算最穷兵黩武的年代,一般人口与军队的比例,也在十五比一之上。

虽十一府之地,人口近八百万,但江南民众,因为相对富裕,富裕的人,最不想打仗,而且众多的工坊和繁荣的商贸,那都需要人。

大伙儿之所以抛弃陈旧观念,不反对吴争提出女子也可做工读书的建议,原因也在于此,不让女子出来做事,找不到人了啊。

否则,绍兴杭州的老夫子们,唾沫都能把吴争给淹了。

所以,张煌言最终保持了中立,也就是,知晓了,不反对,但也不支持。

这让吴争松了口气,更让马士英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按察司使张煌言都不反对,那他的汉奸应该是当得有惊无险了。

第1197章 快了

随后,柳如是被重新传进屋内。

吴争直接道“柳如是,本王想听听,你要如何劝说钱谦益反正?”

柳如是一听,便明白事情有了转机,于是答道“贱妾欲带女儿,亲自前往北面,当面劝说罪夫……若他不听,贱妾宁死在他面前。”

吴争有些动容,他明白柳如是确实做得出来这事。

想当初,她拽着钱谦益投塘殉国。

后来钱谦益被清廷治罪,她一女子,上下奔波。

钱谦益此次从容逃离应天府,要北上降汪,柳如是死活不肯跟随。

而眼下,她又要北上劝说她丈夫了,确实是个奇女子。

“孩子还小,不如就留在杭州府吧,有玄著照顾着,你可放心。”

可这话让柳如是一愣,她突然道“孩子需要娘在身边,况且劝说罪夫,也需要孩子去打动他……。”

吴争随即会意过来,苦笑道“本王算是枉作恶人了……也罢,你愿意带在身边,就带在身边吧。”

柳如是还真以为吴争要拿孩子为质,可被吴争这么一说,方才知道自己多心、冤枉了吴争。

她脸色赤红道“贱妾只是个妇人,说话没轻没重,唐突了王爷……还望王爷恕罪。”

吴争随意地挥挥手,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本王不阻拦,钱谦益若真听了你劝反正,本王特赦他不死,若他执意一条道走到黑,你也不必勉强,可自行带着孩子回来……这样,你北上后,若遇到实在无法解决之事,或是难以从顺天府脱身,便往銮仪将军府,求助于沈致远……但此事,不得说于任何人听,包括钱谦益,切记!”

柳如是非常感动,她跪倒在顺争面前,磕了一头,道“贱妾谨记在心,多谢王爷成全!”

……。

拱北城(宛平),这占地不到四百亩的屁大地方。

如今已经囤结了八千新兵。

可谓人满为患。

好在拱北城虽然称为城,但与平常的城不同,它只是个要塞。

城中无大街、小巷、市场、钟鼓楼等设施。

并仅设东西两座城门,东为“顺治门”,西为“永昌门”,清廷占了顺天府之后,为避小福临的讳,将“顺治门”改为“威严门”。

此时,人头簇拥,喊杀声震天的大校场,点兵台上。

一张躺椅,四个侍女伺候,沈致远优哉游哉地喝着冰镇的梅子汤,手还指着训练的将士,口中不时地爆着粗口。

那股子痞劲,直让钱翘恭翻白眼。

心中有一股无端的火往上冒,直想冲过去,一脚踹翻丫的。

可反过来说,钱翘恭还真不敢干。

不是怕,而是,敬重。

短短两个多月,局势的发展,竟一如沈致远所料。

清廷真将兵权交还到自己二人的手中,就象做梦一般。

不仅如此,除了原本的二千余人,还各增添了六千新兵,如今二人麾下,各有八千之众。

所以,钱翘恭虽然看不惯沈致远,但心里,对他是敬重的。

此时,沈致远突然窜起来,指着黄驼子大喝道“拿鞭子抽他,连左右都分不清,还训练个球啊……。”

这一骂收不住口,连贯的粗口往外倾泄,直听得钱翘恭想堵耳朵。有缘书吧yyshu8

钱翘恭少年时,被父亲送到应天府和天津卫学习正规打仗,这做起事来是一板一眼。

凭心而论,沈致远要真与钱翘恭甩开膀子在校场上干一场,那恐怕三个沈致远也非钱翘恭的对手。

可偏偏,沈致远是主帅,钱翘恭是副帅,真没了天理。

钱翘恭其实明白,沈致远也就动动嘴,黄驼子也不会真拿鞭子去抽新兵,最多也就是拿脚踹。

将士们都习惯了沈致远的“粗俗”,反而觉得亲切。

“沈致远,你就不能有点主帅的样子吗?”

满身披挂的钱翘恭,看着一袭长袍的沈致远,心中的郁闷是满当当的,他实在忍不住,上前压低声音喝道。

沈致远顿时收声,上下打量了钱翘恭一眼,嘿嘿笑道,“早和你说了,着什么甲呀,又不是让你训练。”

钱翘恭怒道“主帅练兵,难道不应该身先士卒,给士兵做个榜样吗?”

沈致远脸色古怪地看着钱翘恭身上的重甲,憋了半晌,终于笑出声来,“小钱啊,幸好你眼下只有六千新兵,如果是六万、六十万,你还不得累死?”

钱翘恭气极,抬手就想摘去头盔,不想,着重甲手最多只能抬至肩平,根本够不着头。

看得沈致远呵呵大笑,“小钱啊小钱,你跟了吴争那么久,难道就没学会点什么?你可见过吴争象你这般练兵的……?”

钱翘恭怔了怔,颓然放弃了摘头盔的努力,冲边上亲卫喊道“替本将军搬个凳子来。”

说话间,钱翘恭在沈致远边上坐了下来,悠悠道“一转眼,都一年多过去了……眼见着大将军成了吴王,辖下九府成了十一府半,连扬州都收复了一半了。”

沈致远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叹了口气,道“怎么,你想他了?”

钱翘恭一愕,没好气地摇摇头,“想他作甚!”

“可我是真想他了。”沈致远抬头望着天空,悠悠道,“在他身边时,总不觉得怎么着,可离开他,心里思念得慌……。”

钱翘恭突然眼睛就红了,“其实……我也想呢。”

沈致远古怪地看了看钱翘恭,刚想取笑,可看见钱翘恭眼中的水影,不由地叹息道“别难过……快了。”

这话让钱翘恭无端地一激零,“你说……快了?”

沈致远点点头,“是快了。”

“你说得是大将军就要北伐?还是咱们练完兵,谋划反正?”

“你想什么呢?”沈致远鄙夷地斜了钱翘恭一眼。

钱翘恭一愣,道“是你说快了的。”

“我是说快到吃饭时间了。”

钱翘恭怔了怔,随即大怒,跳了起来,扑向沈致远。

沈致远一声惊叫,跳起来就逃,我去,这满身披挂的重甲若被压上,那至少得在床上躺半月。

好在钱翘恭身着重甲跑不起,追了几步,就主动停下了。

“你……你回来。”

“你过来。”

“你有本事回来。”

“你有本事过来……。”

二人哪有一丝的将军范,就是两孩子。

这一幕,看得边上的四个侍女都不禁莞尔。

第1198章 契机

ps感谢书友“缘醒”、“梁孟昌”投的月票。

沈致远、钱翘恭一起回到銮仪将军府时,他们二人还在闹。

多罗格格东莪带着侍女在门口迎候。

见沈致远回来,东莪微笑着上前道“额驸回来了?”

沈致远收住了与钱翘恭的争吵,彬彬有礼地应道“竟劳格格亲自迎候,实在不该……夜里风大,还请格格当心身子骨,回屋歇息。”

东莪道“我已吩咐厨子,为二位额附热着饭菜……。”

沈致远微笑道“我们都吃了,格格不必费心。”

东莪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她冰雪聪明,向钱翘恭微微点头一笑道“想来二位额驸有要事相商,我已经吩咐将备好的酒菜放在额驸书房,额驸可以自用,那……我先失陪了。”

钱翘恭连忙还礼道“这些天,钱某都在此叨扰……劳烦格格费心了。”

看着东莪离去,钱翘恭斜了沈致远一眼,“你小子心够狠的,瞧人家对你多好?”

沈致远翻着白眼道,“你家那位,难道对你不好?你天天赖在我家,吃我的、喝我的,还分我半张床……这都快两个月了,好歹你得交些酒菜银子吧?”

钱翘恭回怼道“你还好意思问我要银子,之前清廷赏赐的八个侍女都被你骗去……你说好分我四成,可结果呢,到今天我都没见着一两银子。”

沈致远一愣,“敢情,你是故意赖在我家……想把银子吃喝回去?好嘛,你钱家一门忠良,竟出了你这么个小肚鸡肠的。”

“小人!君子无信则不立!”

这二人,边走边互怼着。

一会儿到了书房,这书房,如今成了二人的安乐窝。

沈致远是为了避免与东莪同处一室,坐怀及乱。

而钱翘恭更是连家都不肯回。

于是,这书房就成了双人宿舍。

看着榻前小方几上的一桌子酒菜,还冒着热气,钱翘恭冲过去,抓起酒壶就牛饮。

环境改变人啊,想当初,钱翘恭就是一个翩翩公子,吃酒那也是用左袖挡脸,细细品饮的,可如今,近墨者极黑,吃酒那都是仰头灌的,如同牛饮。

沈致远倒是没和钱翘恭抢酒喝。

“慢些喝,这还一晚上呢。”

钱翘恭这才放下酒壶,打了个嗝道,“致远,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济尔哈朗几次派人问起了,我一直都推说要练兵、军务繁忙,可终究不能长期敷衍下去……真不知道日后怎么应对才好。”

这话让沈致远也静默下来,好一会,才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要不……你回去吧。”

“可是……我怕。”钱翘恭脸色有些无奈,“怕到时……回不了家。”

沈致远也忧虑道“也是,你爹可是出了名的严苛……我倒是不怕我爹,我担心的是,到时她无法作出抉择。”

钱翘恭突然抬头看着沈致远道“你动心了?”

沈致远微微摇头道“是不忍心。”

这对难兄难弟,四只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愣了半晌之后,沈致远一把抓起酒壶,“不说这烦心之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过一天算一天呗。”

可两杯酒下肚,二人却依旧提不起往日兴致。

钱翘恭不得不转换话题,问道“你今日说,快了……难道真是随口胡说?”

沈致远顿时来了精神,他哂然一笑道“确实是快了。”寻书吧xunshu8

钱翘恭没好气地道“不会又是吃饭时间快到了吧?”

沈致远嘿嘿一笑,道“南边传来信了。”

钱翘恭一惊,问道“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

“你……。”钱翘恭瞪起眼来。

“好嘛……别急,我告诉你就是。”沈致远低声道,“长林卫已经在顺天府部署妥当,总计有六百之众,随时可以听从我的号令。另外,沈文奎也已经联络上了。”

钱翘恭忙问,“就是那个宏文院学士,你和吴争的同乡?”

“对。”沈致远点点头道,“清廷汉臣中,几乎有一半以上,是江南各府籍,私下里都有联络。沈文奎身边也有不少人愿意反正。”

“那何时动手?”

沈致远没好气地斥道“你就想着动手……动什么手,找死也没这么急的。”

“那你说快了是什么意思?”

沈致远沉默了一会道,“吴争没说,我也不知道。”

“你……。”钱翘恭郁闷地想打人。

“可我能猜出来。”沈致远道,“咱们需要一个契机,我想吴争也是在等一个契机。”

“契机?”

“对。吴争的十一府之地,已经很难向外扩展,稍一动,便是双方决战。没有一个外力,怕是打破不了这个僵局。”

“那咱们来做这个契机,如何?”

“不成。”沈致远断然否决道,“你我虽然重新掌了兵权,但四周皆有人盯着,新军稍有异动,便会被清廷察觉……最头痛的是,我的岳丈……他的心思,我一直猜不透。所以,咱们做不了那个契机,只能等咱们自己的契机。”

钱翘恭皱眉道“咱们有什么契机?”

“有。”沈致远坚定地说道。

“是什么?”

“多尔衮。”

“多尔衮?”

“如果多尔衮他突然病亡……。”沈致远压低声道,“清廷到时必乱,什么样的情况都可能发生,混水摸鱼……你总该会吧?”

钱翘恭惊讶道“这么说,你知道多尔衮已病重?”

沈致远摇摇头道“不知道,他这一年多,都是那副样子,病不见重,也不见好。”

钱翘恭失望地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你难道不奇怪吗?”

“奇怪什么?”

“见过不断呕血的人,能一直坚持下去?”

钱翘恭一惊,“你是说……多尔衮是装给你看……他在硬撑着?”

沈致远沉默了一会道“未必是装给我看的,或许是装给清廷看的,亦或者是装给他麾下那些追随他的人看的。他有太多事需要安排了……当然也包括多尔博、东莪……和我。”

钱翘恭随即会意过来,他震惊道“这么说来,多尔衮必是时日无多了。”

第1199章 女生外向

“应该是。”沈致远用力点点头道,“一年时间……估计多尔衮撑不了一年时间。”

“一年啊?”钱翘恭有些失望,时间太长了,可他随即又高兴起来,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强,“那咱们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准备?”

沈致远盯着钱翘恭的眼睛道“等……咱们只练兵,其它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

“对,只有什么都不做,才能有命等,等到这个契机出现。”

钱翘恭迟疑着道“这未免也太消极了吧?”

沈致远正容看着钱翘恭道“你真以为,他们重新重用咱们,是对咱俩放心了?二营新兵的火器尚未配发,如今的训练,还是旧营中挪用来的。还有,二营的粮草补给,哪次数量超过五天?小钱啊,你还年轻……他们是从骨子里防着咱们哪!”

钱翘恭怒目而视这不要脸的。

……。

睿亲王府。

多尔衮刚洗漱的脸,显得憔悴而苍老。

但脸上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睛,依旧摄人心魄。

仿佛在告诉世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老子愿意,那就还能再干二十年。

“南边有何消息?”

刚林答道“吴淞水师与郑森水师一战,两败俱伤……不过,之后吴争从杭州湾出发,亲自赶去战场,大战即止。”

多尔衮蹩眉道“都打起来了,还收得住?”

刚林小心翼翼地道“潮州总兵郝尚久,趁郑森率师与吴淞水师交战,兵力空虚之时,进攻了揭阳……想来郑森怕后背受击,不想两面作战,于是便与吴争议和停战了。”

多尔衮大怒“这混帐东西,坏了本王的大事……该死!”

刚林吓了一跳,连忙应道“臣这就将王爷意思传于李成栋,处置郝尚久。”

多尔衮慢慢冷静下来,挥挥手道“一无用匹夫而已……南面之事,暂且先放下,不必着急。”

“是。”

“如此说来,那小南蛮子,又逃过了一劫?”多尔衮悠悠道。

这话刚林还真不敢接,因为他听出了多尔衮这话中,难掩的失落滋味。

“朱慈煃现在如何?”

“回王爷话,朱慈煃已正式就任宗正卿……他传来消息说,愿意配合我方,对浙东十一府任何一处,进行打击……。”

“等等。”多尔衮狐疑地看了刚林一眼,“之前不是说,他愿意归降本王吗?怎么成了配合我方?”

刚林稍一迟疑,道“或许是他大权在握,动了别的心思……义兴朝皇帝是女子,这是先天缺陷,朱慈煃是亲王,如今又执掌了宗正寺,想来对那个位置动起了心思。”

“无耻小人!”

“王爷可要传信训斥?”000文学000wx

“训斥个屁!”多尔衮不耐道,“这种摇摆不定的小人,本王无意收揽……既然他与吴争有私怨,不妨加以利用,真等定了江南,再收拾他也不晚。”

“王爷英明。”

“莪儿可有沈致远的消息传来?”

“这……。”刚林犹豫起来。

“讲!”

“格格确实有沈致远的消息传来,但几乎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多尔衮闻听,微微一叹,“果然是女生外向……也罢,安排在銮仪将军府的眼线可有消息传来?”

“有。”刚林这次答得干脆,“宏文院学士沈文奎、秘书院大学士陈名夏等人,这些天与额驸往来密切,应该已有图谋之心……敢问王爷,可要断然处置?”

多尔衮稍稍想了想道“南面安置在京城的细作,可有动静?”

刚林道“说来也怪,自从几次捕杀之后,这伙人就突然消失了……近一个月来,再无露头,怕是见无法立足,逃回南岸了吧?”

“沈致远没见这些人了?”

“额驸这些时日,忙着在拱北城训练新兵,除了见过沈文奎、陈名夏等我朝中之人,也只与钱翘恭同饮同宿。”

多尔衮闭目思考了一会,道“沈文奎、陈名夏等人先不必动,严密监视就行……动了他们,吴争就不会派人来了。守株待兔,捕杀接近沈致远的细作就行。只要沈致远无法与南面联络,一段时间之后,他就会改变。”

“是。”

多尔衮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碗药,“咕嘟”一声一口喝完,然后将药碗“呯”地摔顾地上,四分五裂。

“告知朱慈煃,让他想办法,从松江府的军工坊窃取锻造新式火枪、火炮的机密,若不成,那就花银子购买火枪、火炮……令他抓紧时间,六营新军,都在等用。”

“是,……。”刚林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起来。

多尔衮斜了眼道“何事吞吐,讲!”

“王爷,如此数量的火枪、火炮,怕是朱慈煃办不成……况且,咱们也没那么多银子啊?”

多尔衮道“之前本王不是从私库取了一百万两,充入军资了吗?”

刚林道“王爷,三万六千新军哪,一杆火枪得六、七十两,人手一杆就是二百多万……这还不算上火炮,况且,南面吴争拿捏着火枪,奇货可居,每次购买不肯超过三千杆,一次比一次价高。”

多尔衮道“咱们自己所设的工坊里,工匠仿制新式火枪,进展得怎样了?”

刚林摇摇头道“仿制了一些,但形似而神不似,据工匠讲,主要是用于枪管的铁达不到南面的坚韧程度,其后果就是,连续击发不能超过六次,同时击发两次后,就需要清理枪管,否则容易炸膛。”

多尔衮道“胡扯,我军制造火枪,也有十来年之久,难道现在还不如从前了吗?”

刚林忙解释道“王爷息怒,咱们之前所造的火铳,枪重管粗,自然是不容易炸膛,可现在新式火枪为了负重轻,枪管细,也就一分多厚。”

多尔衮皱眉道“本王有时在想,这小南蛮子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难道真如传言,是天纵奇才吗?”

刚林又不敢接话了。

“那就让朱慈煃赶紧办!”多尔衮沉声道,“至于银子,就让晋商们再捐些。”

第1200章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刚林苦笑道“这两年之间,晋商们已纳捐过三次,银子总数达六、七百万两之巨……如今朝廷要组建水师,户部的银子不够,也在打晋商的主意,晋商那面已经颇有微词了。况且,就算他们此次从命捐献,怕也会继续对诸府的铁、盐等专营权起染指之心。关键是,他们私下将铁矿等物贩往江南,牟取暴利,而江南用铁矿冶炼出钢铁,制成火枪、火炮再贩回北方……王爷,这是饮鸠止渴之举啊。”

多尔衮沉默了一会,沉声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先定了浙东,再回过头来,收回晋商各项专营权……一群商贩,贪图太过,便是自取死路!”

刚林脸色一变,忙低头道“臣遵命。”

“西北战局进展如何?”

“回王爷话,进展非常顺利。”刚林如数家珍地回答道“吴三桂率军由西安攻汉中,孟乔芳部西进兰州,王永强率一支偏师正攻榆林,皆没有遭遇强力抵抗,进展顺利。”

多尔衮眉头微微一舒,点头道“只要西北平定,便可将大军南调,平定云贵。如此,义兴朝便独木难支,处于本王三面合围之下……到时,这小南蛮子,也就流亡海上了。”

刚林偷偷看了多尔衮一眼,犹豫道“王爷,尚可喜、耿继茂所部入粤,进展不太顺利。”

多尔衮刚舒展的眉头,又蹩上了,“讲。”

“是。”刚林斟酌了一下用词道,“原大西军残部,如今归附了永历朝,其中安西王李定国部战力异常强悍,其兵锋已经北进至安顺九溪河周边,相当于贵州一半,已处于大西军的控制之下。尚可喜、耿继茂所部兵力难以完成对李定国部的合围,双方处于对峙之中……所以,尚可喜、耿继茂所部入粤恐怕会迟滞,平定郑森需要时日。”

多尔衮长吐一口气,仰头道“若我兄多铎还在,闽粤必早已平定……若本王身子骨硬朗,区区后生晚辈,又如何与本王对抗?天意啊……!”

……。

夜已深。

銮仪将军府的主屋内,灯火通明。

东莪托腮,看着抖动的烛火,痴了。

侍女春桃儿,在边上劝道“格格,额驸怕是今夜不会来了……还请格格早些安寝。”

东莪姿势不动,呐呐道“是我不如那清吟美貌?还是我对他……还不够好?”

春桃咬着嘴唇,道“格格美貌,如同天仙,岂是那勾栏贱人可比的?况且,若非格格替额驸在王爷那遮瞒着,怕是额驸性命都将不保。格格对额驸之好,情根深种,怕是世间少有了……。”

“那他为何,宁可去见清吟,也不来见我呢?”

春桃闻听,一时竟无言以对。

看着东莪那魂不守舍的样子,春桃叹息道“格格如此帮着额驸,难道就不怕被王爷知道,怪罪吗?”

东莪神色不动,痴痴地看着烛火,好一会,答非所问地道“他是好人……我族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汉人中想必也有一样。”

春桃有些怨怼起来,按道理,她是东莪自小的贴身丫环,也就是通常在说的通房丫头。

通房丫头在家中的地位不高,这是相对于主人。

但如果是在下人面前,那就是半个主子。

可沈致远连东莪都不碰,那就更轮不到春桃了。

所以,春桃心里对沈致远的怨,尤胜过东莪。

她目光闪烁着,轻声道“格格,要不……咱还是别瞒着王爷了,王爷毕竟是您的亲生父亲,为一个外人,而欺瞒自己的父亲,这于理不合。”懒人听书nren9

东莪突然抬起头来,瞪着春桃道“汉人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春桃无语,好一会才苦笑道“我的格格唉,您是满人……堂堂正白旗籍,在册的多罗格格。”

东莪眼神迷朦起来,她呐呐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得,这小女孩,怕是中了情毒了。

……。

安顺州,在洪武年间,由普定卫、习安州合并而成,后万历年间,改成安顺军民府,府治就设在安顺。

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了金黄色,九溪河畔的原野上,百姓开始收拾农具,结束一天的劳作,准备回家。

一个而立之年的将军,带着几名士兵,策马缓缓行进在田间的土埂上。

见百姓迎面而来,将军微笑着跃下马来。

“敢问老丈,依你看,今年的秋粮,收成如何?”

一个半百的老农,舒展开脸上的沟壑,呵呵笑着,弯腰道“回王爷话,今年风调雨顺,又得王爷庇佑,定会是个丰收年。”

那将军也哈哈大笑起来,“老丈认得李某?”

“这安顺之地,如今怕没有几个人,会不认得王爷了。”老农显然不惊惶,他非常自然地,如同和家人般地,与李定国聊着。

李定国微笑着走近,打量着老农手中的藤篮,笑道“这蕃薯就是你的口粮?”

老农将篮子抬起,送到李定国面前,“是……王爷若不嫌弃,不妨吃一个?”

李定国还真不嫌弃,他随手从得篮子里拿了一个,随手往衣服上一擦,就送到口中,“喀嚓”一口。

老农眉开眼笑道“王爷果然是咱们自己人哪。”

李定国用袖子一抹嘴,边嚼边笑道“不瞒老丈,想当年,李某追随义父,也曾吃过树皮草根,有这东西吃,算是不错的了。”

这聊着的一些功夫,百姓们纷纷聚集了过来。

见到是安西王李定国,不禁围着李定国,都笑了起来。

有个胆大的中年人,在外围大声嚷着,“安西王,大西军什么时候去打贵阳府啊?”

李定国哈哈大笑道“你着什么急?安心种你的地吧。”

这话引得百姓一片哄笑。

场面异常地随和。

之前的老丈问道“敢问王爷,大西军这次不会再退了吧?”

李定国将手中生蕃薯又吃了一口,边嚼边咕哝道“当然不撤……这是咱大明的土地,收回来了,岂能让鞑子再占回去……诸位说,是不是啊?”

“是——!”田间洋溢着一片欢笑声。

第1201章 安西王李定国

ps感谢书友“法密如龙”、“諷之魔痕”投的月票。

这就是大明朝的掘墓人之一,大西军的安西王李定国。

他出身贫寒,却风云际会,竟到了今日地步。

可如果他出现在沿海,定会被那些东林党文人们,歇斯底里地唾骂一声“国贼!”

屁股决定立场,对错、善恶,只有当事人才真正清楚。

此时,身后蹄声急剧响起。

伴随着呼喊声,“王爷,黄夫子回来了……!”

李定国混身一震,回头望了望,冲百姓们一拱手道“诸位乡亲,李某须处置急务……告辞!”

话音未落,李定国已经回身上马。

在一片“王爷好走”的呼喊声中,一块碎银“嗖”地掉落在老农面前的地上。

远处传来李定国的声音,“老丈,这是李某吃你的蕃薯银子……。”

……。

安顺城并不大,方圆数里。

起初就是个军囤小镇,慢慢地,人口多了起来。

虽说是西南边陲,可到现在,汉人占得比例并不少。

城中房舍非常简陋,与江南的庭院楼阁,那是不能比的。

李定国的行署,就是原本的流官衙门。

衙门也不大,占地不过二、三亩,好在李定国家中人口不多,仅妻子刘氏加上二子一女,也够用了。

这说起来,李定国确实也厉害。

刚三十而立的年龄,长子已经十四岁,长女十二岁,次子七岁。

也就是说,李定国十七岁,就有了第一个儿子,算是牛x到家了。

李定国策马急驰,一到衙门口,就见日思夜想的黄应运正在门口翘首以盼。

于是,匆匆跃下马来,上前一把捧住黄应运的双手,道“黄先生,李某可是盼了你十天了,思想着,怎么也该回来了……心中总担心着,黄先生留恋江南繁华,弃李某而不顾。”

黄应运热泪盈眶,更咽道“能得王爷青睐,就算江南再繁华,属下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爬也得爬回到王爷面前来。”

好一幕君臣相得的场面啊!

……。

“来……黄先生别嫌弃,粗茶淡饭,自然比不得江南珍肴,但只要填饱了肚子,其实也一样。”

李定国摒退了所有人,就自己与黄应运,面对面地吃饭。

说是粗茶淡饭,还真是,准确地说,是两碗燥米饭,一碗腌菜。

甚至连杯浊酒都没有。

黄应运眼睛是红的,原本这样也习以为常,可见识了江南的繁华,黄应运才明白,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原来,就这他x的,也叫王爷进膳。

李定国目光闪烁,他看到黄应运的神色,便猜到了黄应运在想什么,他呵呵笑道“其实本王也吃过山珍海味,当年义父在时,咱们四兄弟大碗吃酒、大块吃肉……那日子过得是,甭提多滋润了。”

说到这,李定国动手替黄应运夹了筷子腌菜,道“黄先生别嫌弃,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等光复了大明疆土,李某天天请黄先生吃肉喝酒……。”

黄应运眼中的泪,终于滴落。

他真不是嫌弃,从安顺辗转数千里地,至浙江境内时,盘缠用尽,几乎是要着饭,走完最后数百里路程。123文学网123wx

什么苦没吃过?

可看着李定国,吃着这样的饭菜,却一副习以为常的神色,黄应运心中很痛,揪心地痛。

黄应运大口地吃着,如同吃着举世无双的美味。

这吃得不是粗茶淡饭,而是千金不换的情意。

李定国微笑着,劝道“黄先生吃慢些,别噎着了,饭锅里多得是,管够……。”

……。

饭后,二人开始说起正事。

黄应运将此行的所见所闻,一一与李定国述说了一遍,然后将捂在胸口一个多月的带着体温和浓浓体味的信,呈给了李定国。

李定国看过吴争的信之后,捏着信,沉默了很久。

黄应运没有说一句话,静静地等着。

他知道,李定国需要时间去体会这一些。

除非亲眼所见,没有人能想象到江南所发生的变化。

就算黄应运亲眼所见,当时也是傻了、愣了、不知所措。

足足有半个时辰之久,李定国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黄先生,吴争北伐军,真有你说得那般强大吗?”

黄应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是。若称之为当今天下最精锐之虎贲,亦毫不为过。”

“黄先生,以你之见,李某麾下大西军,若与吴争北伐军正面一战,胜算几何?”

李定国瞪着眼睛,定定地看着黄应运。

黄应运有些愣,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不伤李定国的心。

可好半晌,黄应运无话以对。

他只能起身,在李定国面前跪下,然后伏地。

李定国饶是心中有了准备,可见到这一幕,也不禁嗟叹起来。

“听你说的,吴争不过刚刚二十出头,他有何能耐,打造出这样一支精锐之师?”李定国抬头望着屋梁,“李某随义父前后十几年,出生入死,每战必为先登,由此带出身边这支军队,可……可你竟认为,李某无一成胜算?!”

黄应运伏在地上,头都没抬。

不是不敢抬,而是,不敢抬,不敢去碰撞李定国那失望、伤心的眼神。

李定国重重地叹了口气,起身搀扶道“黄先生这是为何呢……李某虽是粗人,可也不至于怪罪于讲实话之人。”

黄应运被搀扶起,他依旧不敢抬头看李定国眼睛,拱手道“回王爷话,大西军与北伐军……非不敌,而是不能比!吴王的北伐军,制胜于十数里地之地,再勇敢的士兵,连对手的脸都没见着,战斗就结束了……试问王爷,怎么比?”

李定国皱眉道“可李某麾下,也有二百多门火炮,其中一百多门,也是从西洋购买的。”

“可王爷知道吴争的北伐军,有多少门火炮吗?”

“多少?”

“数不清!”黄应运叹息道,“仅属下亲眼所见,江南创办的军校中,学员训练时,以百门火炮整整齐射了半天之久……王爷,这只是训练。”

李定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迟迟不能合拢。

他带兵多年,对火炮这种重器是深有体会的,看得比命还重。

可以说无炮便无、无炮便难攻城。

训练竟百炮齐射半日之久,这得多少炮弹、火药啊?

第1202章 急需战略互信

黄应运继续道“属下刚见着时,也认为这是奢侈和浪费,竟还想着劝谏吴王,可后来才发现,吴王麾下几大军工坊,每日所产的火药、炮弹,都是天量之数。”

“你亲眼所见?”李定国急问道。

“是。”黄应运道,“江南军工坊,已经用得不是人力,而是一种叫蒸汽机的机械,它可以举起数千斤的重量,朝廷锻打、冲压,烧红了的铁块,在它面前,就如同泥压的一般,任由搓揉。”

看着李定国惊讶到了极点的表情,黄应运叹惜道“我军确实也有不少火炮,可大都是小炮,射程皆在五、六里的范围,最远的不过八里地。而北伐军火炮的最远射程,可以打到十八里之地……王爷啊,这是两倍有余啊,也就是说,如果两军正面对峙,我军还没接近到火炮可以击发的距离,就可能遭遇对方火炮的重创,怎么比?”

李定国沉默了下来。

许久,许久……直至夜色已深。

李定国突然一扬手中,吴争给他的信。

“那吴争想让李某率部东进之事……以黄先生之见,可有阴谋?或者会对我军不利?”

黄应运也沉默了,他思忖了半晌,才答道“属下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此次前往,属下与吴王仅见了三面,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一个时辰……。”

李定国皱眉道“如此说来,李某怎可以为他冒如此巨险?五万大军东进,沿途十几万清军……九死一生啊!”

说到这,李定国摇摇头道“就算李某攻至湖广,万一吴争临时毁诺,我军将进不得,退无路,就是灭顶之灾……这事,行不通!”

看着怅然的李定国,黄应运突然道“可属下心中觉得,吴王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李定国一愣,问道“何以见得?”

黄应运答道“属下说不上来,就是心中感觉。”

李定国有些恼了,“黄先生,你是想说,凭着你心中的感觉,李某要将五万条人命,去冒险?何况,吴争北伐军如果真象你说得那般强大,他为何不直接北伐,光复失地?竟还要李某来担当破局的契机,这是何道理?在李某看来,吴争无非是与郑森一般想法,消极怠战、保存实力,以此来要挟朝廷,换取更大利益……权臣罢了。”

黄应运突然跪下道“王爷容禀,属下愿意以性命担保……吴王绝非言而无信之辈!”

李定国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黄应运。

黄应运抬头,目光与李定国对视道“黄某已年近不惑,虽说称不上阅历深厚,可自信识人不差,如同与王爷一面,黄某便认定王爷是可托付、效忠之人。”

李定国脸色数变,悠悠道“这么说来,在你心里,吴争也如李某一般?”

黄应运摇摇头道“不,吴王与王爷不能比。”

“此话何解?”奇幻小说网7huan

“王爷身体力行、身先士卒,礼贤下士、待人以诚,必为一代英主。”黄应运一边思忖一边道,“而吴王……属下真说不清楚,他就象是……。”

“是什么?”

“就象是……属下的家人……亲人。”

李定国诧异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他待下和善、仁慈?”

黄应运摇摇头道“非也……只能说,吴王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能让人不知不觉地被他所吸引。”

“他会妖法?”

黄应运苦笑不止,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世间妖法,皆是骗术。吴王以绍兴府一地,在清廷三面围困之下崛起至今,创下如此大的基业,岂是妖法可以办到的?”

李定国微微叹息道“李某信黄先生,黄先生信吴争……可关乎五万人性命,李某怎能轻易决断?”

黄应运道“其实吴王并非要王爷立即东进。”

李定国诧异道“可信上说,李某率部东进,与北伐军会师于湖广,打通浙东与西南通道,将清军拦腰截成两段,致敌军南北不能兼顾。”

黄应运道“吴王的意思是,由他在一年内,赠王爷一批火炮、粮食,以使王爷迅速壮大,待实力足以掌控大西军之后,再以大西军全部兵力东进,如此,必能一举攻至湖广,与北伐军会师。”

李定国骇然道“他疯了?从浙东至贵州,数千里地,如何将沉重的火炮和粮食运来?况且这数千里地,有十几万清军占据……一旦被截,便是资敌。”

黄应运道“吴王说,可以用他麾下水师,将物资从长江运至武昌,然后经江南商会,分散南运……只要王爷能允许江南商会,自由通行所辖之地、开设商号,一年之内,向王爷输送火枪不少于五千杆,大小火炮不下百门,粮食十万石。”

李定国惊骇了,这是多大的手笔?

黄应运继续道“吴王说起时,属下已如王爷所问,提醒会被清军截取,可吴王回答道,清廷不敢阻止江南商会的正常商贸,因为,一旦清军拦截江南商会商队,吴王将立即反制,令水师封锁沿海海面及长江江面,清廷将再无可能得到江南及海外的物资。”

李定国闻听,想了想道“这倒是说得通,毕竟清廷与义兴朝签订了停战条约……可吴争有如此大的能为,为何不主动北伐呢?”

黄应运道“这问题,属下问过吴王。”

“他如何回答?”

“吴王说,北伐军虽强,可数量不多,穷兵黩武、盲目扩军,将导致财政司入不敷出,同时对民间粮食、物资的产出形成巨大影响。浙东三面受敌,无战略纵深,一旦北伐,江西、湖广,福建及江北清军,便会对浙东进行合围,决战在所难免。如此一来,辖下十一府之地,处处烽火,再无后方,如此,民众不稳、商人不稳,败亡便在所难免。”

李定国微微点头道“理由虽然牵强,但还算是说得过去……那为何不联合南面延平王一同北伐,而要联合李某攻略湖广呢?”

第1203章 犹豫

黄应运答道“吴王,我到杭州府之前,刚刚结束与延平王的一场水战,战事起因是延平王麾下水师,为筹措军资,劫掠北伐军旗下商船……。”

“战况如何?”李定国急问道,至于起因是什么,他并不关注,他只关注战斗结果,因为这很重要,而且李定国是真的好奇,两强相遇,谁胜?

此时,因黄应阅述和自己的判定,李定国的心里,其实已经将自己势力的排位,降到了郑森和吴争之后。

所以,他太想知道,郑森和吴争究竟谁更厉害些。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但不经意之中,李定国更希望,吴争赢。

因为,李定国太“鄙视”郑森了,近二十万大军,攻一个不足二万守军的福州城,打了半个月居然没打下来?到最后被周边清军合围,损兵折将,元气大伤。

因为,李定国太“不待见”郑森了,已经三次派使者前去,希望郑森能念在同朝为王的情份上,两家联合出兵,收复两广,可次次被郑森拒绝。

这样的人,确实是李定国非常厌烦的,在李定国看来,黑白,是非,对错,忠奸,无比分明!

要打就打,不打拉倒,汉贼不两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休要扭扭捏捏,装大尾巴狼。

而吴争,也正渐渐被李定国的内心,划入了郑森一类人之郑因为吴争执掌着如此精锐虎贲,竟无北伐进取之心。但郑森和吴争相较而言,李定国更倾向于吴争,因为吴争是他不熟悉的,也是他认为吴争还年青,血气还没有衰弱到无治,简单地,还“有药可救”。

这就是,距离产生美!

“据吴王讲,双方战平,虽有伤亡,但主力未损。”

李定国“弑了一口凉气,“他竟真能在海上与郑家水师打成平手?”

黄应岳“不止如此,吴王虽这么,可属下退出来时,吴王幕僚私下对我,其实是吴淞水师胜,击溃了郑家水师一部主力,缴获了近五十艘主力战船。”

李定国瞪眼道“那人不会是吹牛吧?!”

黄应运摇摇头道“属下当时也认为这不可能,可那日后,属下私下在大将军府不少官员处打听过,法几乎一样,未有大的出入……后来属下也想明白了,以郑家水师一向的强悍,如果不被打败或者不被强力威慑,是不会轻易罢战言和的,所以,这事恐怕是真的。”

李定国思忖着,微微点头,“黄先生此话有理,李某也认为,以郑森的心性……啧啧,如何来,吴争确实厉害!陆战水战皆是翘楚啊。”

出这一席话,是因为李定国绝对信任黄应运。

许多人,见一面就可生死相停

李定国与黄应运,都是这一类人。

所以,李定国是个大老粗,而黄应运是个破落生员,二人阶层完全不同,却能一见如故,歃血为盟,誓志扶明抗清。

也由此,李定国认可了,素未谋面的吴争,拥有着他无法企及的实力。

但,想让信任吴争,这依旧很难。

黄应运同样清楚,李定国再豪爽,在身系数万人性命的位置上,也不会莽撞到,一朝决定听从吴争东进。

黄应运没有继续强劝,虽然二人一见如故,但性格还是有极大差异的,黄应运明白,再劝下去,就会遭到李定国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心向了吴争,这会弄巧成拙。

“王爷,吴王势力之强大,不见不知道,但更让属下震撼的,是吴王麾下的三大学院。”

李定国惊讶道“不是,吴争不过就是个秀才吗?况且,李某辖下数府之地及大西军控制的十几府之地,不也开科取士了吗?”

李定国确实敬重读书人,虽然他自己是个大老粗,他在辖地举行了生童考试,对考中秀才者,发给赏钱三百串,以此鼓励年青人好好读书,若以后恢复江山,就让他们去做官。

这在李定国看来,他自己已经做到了最好了。

“吴王确实只是秀才。”黄应糟点头道,“可他的奇思妙想,改变了整个江南……王爷怕是不知道,吴王辖下绍兴杭州嘉兴松江这四府中,几乎没有一个人找不到活路,只要自己肯做事,便可以活得很好……为王爷举个例子,属下当时想私下逛逛杭州城,以印证吴王僚属对属下的话。”

“那,我上街,随便走入了一家酒肆,见店中客人不多,我便点了几个寻常菜肴,上了一壶酒……酒足饭饱之后,我突然想试试,就告诉店伙计,身上没钱……王爷可知道,属下遭遇了什么吗?”

李定国呵呵笑了起来,“吃饭给钱,经地义,你想吃霸王餐,就得准备好挨揍!”

黄应运摇摇头,正色道“非也。属下告诉店主,是从贵州逃难而来的,因身上盘缠耗尽,肚中饥饿,这才起了无赖之心。可店主并没有象王爷所的,殴打于我。”

李定国脸色一变,依旧笑道,“原来你是遇见了好人,这么来,这店主有古孟尝君之风。”

“非也。”黄应运摇摇头。

李定国一怔,“究竟如何?”

“店主听了属下述,他立时就挽留属下。”

“是要挟你为质吗?”

“不,店主要属下以工代酬。”黄应运苦笑道,“甚至店主听,属下家中有妻子,更劝属下将妻子一并接来杭州,只要肯在他店中做事,所得工钱不比属下逊一分。”

李定国一愣,突然道“且打住,妇人也可出外做事?”

黄应运喟叹道“王爷怕是不知道,在江南各府,妇人一日所赚工钱,皆高于寻常男丁。”

“这是为何?”

“少女刺绣,妇女裁缝,老妪浣洗帮佣……王爷啊,在江南没有一个人,是无用的。”黄应岳,“吴王辖下之地,最缺的是人口,周边各府的百姓,都在往东涌集……王爷,江南如今就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第1204章 担心

黄应运叹息道,“吴王辖下十一府之地的孩童,皆可以免费读书,甚至连食宿都是免费的,五年一期,由官府出资。到时成绩优良者,晋学院深造,毕业后入仕。黜落者,由官府统一安排,进入各大工坊做工……竟连女童,都可免费入学,此情此景,自古以来,怕是从未有之。”

李定国愣住了,他能想到的就是,这得花多少银子?

要是自己有那么多银子,会怎么做?

那一定是扩军强军,然后挥师北上,光复华夏大地。

许久的沉默,二人四目相对,相互之间,竟不出话来。

“吴争怕是想豢养死士吧?”这就是李定国思忖了很久,得出的结论。

在他看来,耗费如此巨资,想要的也绝对是相衬的。

黄应运摇摇头道“王爷猜得不对。”

“哦?”

“属下分别去过江南三大学院……恰逢生员们开设讲坛,王爷可知,他们辩论的是什么吗?”

李定国有了些兴趣,道“应该是北伐……不,吴争豢养他们读书,他们应该在辩论该如何歌功颂德回报吴争……不会是讨论如何拥立吴争篡权谋国吧?”

“日后的大将军府该如何存续?吴王该不该自立?如果吴王得下,是该延续内阁制还是集中皇权?”黄应运苦笑道,“最后,生员们还在讨论,吴王发布的政令得失利弊,及吴王与麾下财政司司长莫执念的姻亲关系是否会让莫家日后一手遮?他们甚至还抨击布政司张国维不作为老好人人心性和按察司张煌言的严刑峻法……。”

那就是无所不谈了?

李定国惊诧地看着黄应运,这还叫牧民吗,该叫牧官牧士大夫了吧?

可李定国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渴望,自己当初追随义父起兵,辗转千里的搏杀,不就为了这样的下吗?

“吴争难道不制止吗?”

黄应运摇头道“这话属下也亲口问过吴王。”

“他怎么回答?”

“吴王当时笑着,他们辩论他们的,我干我的,两不相干……只要不造谣生事,得是事实就校我若去搭理他们,倒显得重视他们了……这些个读书人,一分能成千斤重,当没听见就好,管他们作甚?”

李定国愕然,张大的嘴巴久久无法合上。

竟还可以这样?

伦理纲常,这些难道都不要了吗?

“这么来,在江南民间,吴争的威望应该不高吧?”

“不。”黄应岳,“吴王在江南,一呼百应,唯一的反对者,怕只有明室了。属下到杭州府之前,吴王肃清了十一府之地的宗室。”

“都杀了?”李定国震惊地问道。

“没樱是给了两条路,一是投奔我朝,二是去应府。”

“可我没听有宗室来投陛下啊?”

黄应运苦笑道“辗转数千里地,王爷道宗室那些爷,能吃得了这种苦?他们大多乘船南下,去投延平王。”

李定国脸色一变,叹息道“如此一来,郑森怕是更具大义,抗衡陛下和朝廷了。”

黄应运打量了一下李定国,终于开口道“王爷,吴王问过一句话,是让属下转问王爷的。”

“什么话?”

“北伐一旦成功,王爷打算拥立永历还是义兴,亦或者是坐视一场内战暴发?”

李定国沉默了。

好一会,道“那是以后的事,先收复失地再。”

黄应岳“看来吴王猜得没错,他王爷一定是没想明白将来。”

李定国闻听,有些懊恼,“那他想好了?不会是自立吧?!”

黄应岳“吴王确实是想好了,他道,真到了那时,如果他自立能够让华夏更强大,他必不推诿,可如果有人比他更合适,他也绝不恋栈。”

“这是什么意思?”

“吴王当时解释,就算北伐成功,大明复兴,可此明也非彼明了。物是人非,何不推倒重来?前明亡国,有亡国的原因,难道真要重复之前的憾事吗?开创一个新的汉饶大明,让汉族的荣耀洒遍大地……帝位,有能者居之。”

李定国脸色数变,其实他的内心是赞同这话的,追随义父起兵,为得就是造明的反。

黄应运回来之前,他一直在纠结,永历朝不可扶,文武群臣,只顾眼前利益,毫无进取之心,而孙可望挟子如同禁脔,早已有了取代之心。

这种心灵上的压抑,让李定国有种无所适从的纠结。

义父临终遗命,令他们四兄弟联明抗清。

李定国在之前进见朱由榔,朱由榔拉着他的手,几乎是哽咽着,称赞李定国是永历朝唯一一个忠臣。

几桩事加在一块,让李定国已经很难再有想法,追随孙可望去推翻永历。

这也是历史上,李定国宁可与孙可望刀兵相见,也不背叛永历的原因所在。

然而,此时黄应运转述吴争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反而让李定国眼前一亮,如同一股清新的空气,让心中原本因为满朝文武只顾个人利益而无进取之心而郁闷的结,瞬间化解。

联明抗清,抗清是首要。

只要恢复汉人衣冠,将异族赶出去,至于最后谁当皇帝,有能者居之。

既然朱姓已经不被民众接受拥戴,那么,在北伐成功之后,不妨换个人来当皇帝。

没错!李定国暗暗道,这话有见地。

黄应运看着李定国沉默着,脸色不停地变幻,还以为李定国依旧是无法取信吴争。

于是道“王爷,其实此事并非急在一时,按吴王的意思,王爷先掌控大西军方为首要之事,东进还在明年开春之后,有这半年多的时间,徐徐图之,不失为上策……至于吴王可不可信,想要验证也不难,既然吴王答应赠我军粮草火器,这半年多的时间,也应该有至少一半的物资越安顺,王爷得到了粮草火器,再决定是否听从吴王建议东进也不迟……。”

李定国没有理会黄应阅建议,他霍地抬头,看着黄应运,令黄应运心中一惊。

第1205章 作出抉择

“黄先生,你信吴争吗?”

黄应运愣了愣,立即起身,郑重长揖道“属下斗胆……说心里话,属下信吴王殿下,吴王定非食言而肥之人。”

“那就好。先生信,李某就信。”李定国点点头道,“李某仔细想了想,吴争的提议,确实可行,一旦我大西军与北伐军在湖广会师,那么闽粤清军,就等于是瓮中之鳖,有吴争的吴淞水师封锁长江,那么长江以南,便可轻松光复,清廷再无染指的可能……此策的关键在于,双方的互信,既需要李某信吴争,不会象郑森那般保守实力,不会因大西军东进时,发生的各种情况,而不能出兵。也需要吴争信李某,有足够实力率大西军从贵州攻至湖广……既然双方在此事上,目标是相同的,那就是抗清、收复失地……只要吴邹信守承诺,在我军攻至湖广边界时,北伐军可以及时西进,那么,这次的冒险,毫无疑问,是值得的。”

黄应运惊讶于李定国的突然转变,吞吞吐吐地应道“……是,王爷说得是。”

李定国正容道“那么别的就不用考虑,先生还是替李某斟酌一下,如何与吴争结盟,并将此盟友关系牢牢地维持到北伐成功。”

黄应运瞠目,口齿不清地道“那……那王爷打算如何掌控大西军?”

李定国脸色一黯,但坚定地说道“你未回来时,李某去进见了陛下,孙可望之前派精兵暗杀朝中十几个拥戴陛下的忠臣,陛下给了李某密旨,令李某可断然处置。”

黄应运惊愕道“可平东王手下有十余万大军……如此一来,岂非发生内讧?”

李定国苦恼道“其实李某也不愿意手足相残,可孙可望因李某不肯赞同他取而代之,而数次加害于我,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黄应运低头想了想,道“如今定北王艾能奇已殒,王爷四兄弟,除了平东王和王爷,就只有抚南王刘文秀了,王爷如果能说服抚南王,周密计议,那么便可有七成的胜算。”

李定国听了,点点头道“李某也是这么想的,三弟向来与我亲密,对孙可望的作为也早已不满……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他。先生只要想明白,如何与吴争结盟就行。”

李定国雷厉风行,说干就干,起身就往外走。

黄应运震惊之余,连忙一把拽住李定国,苦笑道“王爷,您也不看看,眼下是几更天?”

李定国愣了愣,这才会意到此时是深夜。

……。

应天府。

荆王王府,如今的朱慈煃,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深更半夜,王府外依旧车水马龙。

如今想要进荆王府,寻常人是进不了了。

朱慈煃当了宗正卿,牛x了呗。

此时王府的中堂,灯火通明。

有二、三十人列坐两侧,主人朱慈煃,大马金刀地端坐在主位上。

朱慈煃红光满面,大声道“朱家的天下,必须有朱家人担当。牝鸡司晨之事,自古以来,都是忌讳,内宫不得干政,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家法。诸位叔伯兄弟,是时候拨乱反正,以塑宗庙清律了。”

此话一落,在坐的诸王纷纷赞同。长沙小说网csrc

秦王朱存釜激动地两只大眼袋直发抖,“大宗正所言极是,本王早就有拥立大宗正继位的想法,如今是水到渠成,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这话更引得众人附和。

连才九岁的福王朱莲壁也尖声道“每次要给一个妇人行礼,本王都觉得别扭,宗正卿若登上大宝,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场面非常热烈、红火。

其实这帮子人,没一个正经货,都是因为明亡,天下大乱,大顺、大西军造反,对宗室见一个杀一个,正经诸王死了,才轮到了他们这些酒囊饭袋。

朱慈煃“咯咯”大笑道“诸位情意,本王领了……等本王登基之时,定不忘诸位今日拥戴之功。”

秦王朱存釜“善意”地提醒道“大宗正,可南边有吴争十多万北伐军……如果他不答应,大宗正将以何抗击北伐军来攻?”

这话一落,场面顿时一片寂静。

也是啊,杭州府离应天府,最多二、三日的路程,大军说到便到,政权交替,别人都可不理会,唯有吴争无法绕过。

朱慈煃脸色如常,扫了一眼在场之人,哈哈大笑起来,“诸位,别担心,本王自然有应对之道。”

秦王朱存釜却坚持道“大宗正还是说了吧,否则,咱们心中不定啊。”

朱慈煃看向朱存釜,眼中厉色一闪而没,却依旧笑道“诸位放心,吴争有人会对付,到时,他怕是自身难保,哪还有精力来理会应天府内发生的事?只要本王登了基,他便是臣,应天府内,八万大军,他想攻进城,没那么容易。”

这话听着象是有理,但似是而非。

在场人,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看多了,听多了,岂能那么容易骗?

朱存釜问道“敢问大宗正,是谁要对付吴争,来助大宗正一臂之力?”

朱慈煃顿时脸色沉了下来,喝斥道“秦王是故意在给本王难堪不成?不会是你也有心想坐这个位置吧?”

朱存釜却不慌张,他“嗤”声道“大宗正这是什么话,帝位废立,得名正言顺,如果因大宗正坐上皇位,而使得北伐军来攻……挡得住,那皆大欢喜,可要是挡不住,那咱们这些拥立大宗正的人,怕也得跟着吃瓜落不是?所以啊,大宗正还是明说了,也好安咱们之心。”

这话引得诸王纷纷应和。

场面一片乱糟糟的,与之前那般热烈,形成鲜明的对比。

朱慈煃大喝道“安静……安静!”

可没几个人听他的,也是,大家都是王,除了朱慈煃刚做了宗正卿之外,也没什么差别,反而辈份放在那,有几个,朱慈煃还得尊称一声叔。

谁不知道谁啊?

看着堂内乱成一锅粥,朱慈煃脸顿时成了一片铁青色。

第1206章 诸王之乱

朱慈煃狠狠瞪了朱存釜一眼,可朱存釜面上笑容可掬,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诸位,本王在宫中已收买了内线,只等明日,咱们集结各府府卫,一鼓作气攻入宫城,挟持天子,逼其姐们让贤……到时,诸位个个都有重赏……。”

然而,依旧是一片混乱,没有人因朱慈煃的空口白话而支持。

朱存釜大声道“大宗正还没有为咱们释疑,这事不好办哪……!”

朱慈煃急怒之下,突然大声道“就算告诉诸位也无妨……清廷多尔衮,早有对付吴争之意,他对吴争已经谋划了一年有余,只要咱们坐观其变亦或是稍加配合,吴争定在劫难逃……。”

这话刚一出口,堂内就一片死寂。

所有目光都看向朱慈煃,眼中的神色,都叫一个复杂。

这些人,虽说都是驻虫,可吃得还是义兴朝的饭,做得还是义兴朝的王,如果没被逼到危急关头,任何人都还不想砸烂义兴朝这口供大伙吃饭的锅。

可朱慈煃在急怒之下,冲口而出,说出了清廷多尔衮,那就等于犯了众怒。

这是要砸大伙的锅啊。

内斗可以,砸锅的不行。

除非大家一起砸,利益大伙一起分。

理就是这么个理。

朱慈煃话一出口,就明白自己误事了。

看着这些如狼似虎的眼神,朱慈煃懊恼地想扇自己一大嘴巴子,叫你嘴上没把门的。

“诸位,本王并无降清的意思……也没有勾连外敌……。”

他x的,这话,估计连他自己都不信。

……。

乾清宫一直空着。

朱媺娖从被拥立登基那天起,就没有搬进乾清宫去。

她或许从没有真正认为,自己是个合适入主乾清宫的人选。

没办法,她是女儿身。

此时的柔仪殿中,一样灯火通明。

朱媺娖正襟危坐,脸沉如冰。

“陛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哪。”黄道周苦口婆心地劝了已经不少时候了。

可朱媺娖一直没有反应,只是笔直地坐着,纹丝不动。

都御史王翊也附和黄道周,“陛下庇护宗室理所应当,可他们已经有了动手谋反之意,那便不再是陛下亲人,而是敌人……对敌人心善,那是对自己残忍,恳请陛下下旨,将反贼一网打尽。”

朱媺娖依旧毫无反应。

这时,右营都指挥使张同敞匆匆报名而入,“臣张同敞参见陛下。”

进到殿里,张同敞抱拳道“陛下,据锦衣卫密报和臣派京卫密查,荆王正在他的府中,聚集了各宗亲约二十余人,似有意举事谋反。臣已调右营一部与锦衣卫一部秘密从外围包抄,只等陛下降旨,便可将其一网打尽。”

三双眼睛,齐齐紧盯着朱媺娖,就等她发号施令了。久禾书苑johotxt

朱媺娖突然泣道“他们都是朕的亲人,朕若加害于他们,日后如何去见父皇和皇兄,又如何面对历祖历宗?”

黄道周、王翊、张同敞面面相觑,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要搞哪样?

真要等到他们发动,刀斧加身才反抗吗?

可那时怕是晚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夸张,但事实就是如此。

许多“忠臣”都是墙头草、随风倒,象朱慈煃他们,哪个不是宗亲,真要是让他们冲进宫中,挟持皇帝、逼迫退位或禅让,“忠臣”们恐怕会迅速一面倒。

毕竟,谁都不想一个女子坐在那个位置上,之前是没得选择,被迫,不得已。

张同敞“扑通”跪下,谏道“八万京卫右营,其中指挥使、千户十有**都是宗室子侄辈,若陛下稍加纵容,他们便会起异心,追随荆王等人……到时,若一些意志不坚定的朝臣们再煽风点火,便是野火燎原之势。恳请陛下决断!”

突然发作起来,指着张同敞道“连汝也敢逼朕戗害宗亲……究竟是何居心?真当朕不能惩治于你么?”

二十七岁的张同敞,血气方刚,他梗着脖子道“臣忠于陛下之心唯天可表……之前蒙陛下青睐,授臣右营都指挥使之职,臣担负京城卫戍重任,绝不容宵小伤害到陛下。”

朱媺娖尖声道“放肆!你口中之宵小,是我朝诸王!任何一人,那都比你金贵……。”

张同敞被这一声“金贵”,激起了心中豪气,他硬抗道“臣非逼迫陛下,只是事态紧急,容不得踌躇……之前陛下对臣言,欲择日下嫁于臣,如此说来,陛下又怎可说,臣比不得他们金贵?况且,荆王一众,蓄意谋反,是叛臣而非亲王。”

朱媺娖脸色顿时一片赤红,她愤怒地瞪着张同敞,目光若能杀人,估计张同敞得死几个来回了。

黄道周、王翊意外地互视一眼。

其实,之前天子要下嫁右都指挥使张同敞的小道消息,在应天府也非常流行。

黄道周、王翊都略有耳闻,但不相信,他们都明白,朱媺娖与吴争之间有一段难言的秘事,所以仅是一笑了之。

可此时,张同敞当着皇帝和二人的面,竟直言此事,还明说是朱媺娖自己的意思,又怎能不信?

但这太突然,太令人意外了。

倒不是说,张同敞身份不配。

张同敞是名相张居正曾孙,崇祯帝下诏追复张敬修(张居正长子)的官职时,授张同敞为中书舍人(从七品)。

所以说,张同敞算是根正苗红。

清军南下时,张同敞奉崇祯之命,慰问湖广诸王,顺道调兵云南。

可事没办完,京城就陷落了。

之后,张同敞接受了朱聿键(隆武)的命令,在湖南辅佐何腾蛟抗清。

后,何腾蛟兵败,张同敞撤回福建。

再后来,清军入闽,隆武朝亡,张同敞与黄道周一并被俘,直到多铎攻绍兴,当时的杭州卫指挥使钱肃典,拼死攻破清军所占的宁波府,解救了黄道周等人。

张同敞才重获自由,一直在义兴朝任兵部侍郎一职。

所以,张同敞阅历也堪称完美。

根正苗红,加上阅历完美,那就配得上朱媺娖了。

而朱媺娖虽是皇帝,但终究是女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皇帝也不例外。

第1207章 是真,是假?

ps感谢书友“ihavebeenalwayslookgforyou!”、“田园木戈”投的月票。

黄道周、王翊惊讶的是,天子婚配,坊间传闻沸沸扬扬,而他们做为阁臣和都御史,竟被蒙在鼓里,这着实令人心中不爽。

都道天子无私事,何况这是关乎国柞之大事。

王翊不象黄道周城府深,他顿时按捺不住,上前责问张同敞,道“张大人,你方才所言,天子意欲下嫁,是真,是假?”

张同敞其实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朱媺娖确实和他提起过下嫁之事,但在明说了,不光复失地,就不成婚,也就是说,最多是口头约定,同时朱媺娖还特意交待张同敞,不得将此事泄露出去。

当时张同敞是应承的。

可终究是凡人,想到自己可能要娶当今天子,张同敞那叫一个开心,与友人共谋一醉之时,趁着酒劲就说出去了。

这下,坊间哪还有不知道的?

甚至传到了杭州府。

张同敞今日公然说出此事,其实用意无非是在告诉朱媺娖,自己是真心在为她着想,同时,也是反驳朱媺娖说自己不如朱慈煃等人金贵。

可张同敞确实是错了,他如果只是在与朱媺娖二人私下奏对时提及,那朱媺娖估计也没多大愤怒,可当着黄道周、王翊之面提及此事,那就让朱媺娖下不来台了。

这让朱媺娖认为,张同敞是故意的,想当着黄道周、王翊之面,把这桩婚事坐实了,令自己无法反悔。

这就属于逼宫范畴了。

朱媺娖自然愤怒。

可这时,王翊突然的责问,不仅令张同敞醒悟到自己说错话了,更让朱媺娖意识到,不能再纠结此事了。

满脸赤红的朱媺娖立即开口道“荆王朱慈煃等人,意图谋反,证据确凿。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朕虽有庇护之心,却奈何律法森森……传朕旨意,京卫配合锦衣卫,即刻将一概人等……捉拿下狱,以待明审曲刑。此事交由黄相和都御史合办,都指挥使张大人协办。”

这话让黄道周一愣,敢情王翊的突然责问,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苦劝多时无功的事,成了!

王翊也莫名其妙,但随即会意过来朱媺娖的意图。

心里想着,与眼下诸王意图谋反之事相比,皇帝的婚事,暂且可以先放放。

与黄道周交换了一下眼色之后,二人躬身应道“臣等遵旨。”

张同敞心头一松,暗暗吁了口气,“臣遵旨。”

……。

三人出得宫门。

张同敞突然止步,唤住黄道周、王翊二人。

“二位大人且慢。”

黄道周、王翊二人站住,诧异地看向张同敞。

张同敞道“二位大人想必知道,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吧?”

黄道周、王翊脸色一变,隐约意识到张同敞的意思。

可这毕竟是宗亲啊,况且皇帝也没有动手杀人的意思。微微小说吧vv8

二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

黄道周郑重地说道“陛下只说捉拿下狱以待明审……张大人若自作主张,怕是不妥吧?按律,可治欺君之罪。”

张同敞一抱拳道“黄相,张某出于一片公心。陛下以女儿身登上大位,宗室诸王早就起了异心,之前吴王在朝,他们心中还有一丝忌惮,可如今,朝廷与大将军府势如水火,陛下失去了最可靠的依仗,局势危若累卵……此次若不严刑峻法,以震慑众小,谁能保证日后不再重来一次?谁能保证,下一次,我等还能事先察觉?”

黄道周、王翊闻听,不由得沉默起来。

张同敞道“张某敬佩二公是正直之人,朝廷最赤诚的忠臣。也知道,二位不想做这龌龊之事,怕脏了自己的手……这样,事我来做,责任我来背,告诉二位知晓,只是让二位明白,张某并非有意欺君,而是真为了陛下好……二位还请过会再来,张某先走一步,告辞!”

王翊脸色数变,大喝道“张大人,且慢!”

然而张同敞迈开大步,毫不犹豫地走了。

黄道周一把拽住拔腿欲追的王翊,道“完勋,张大人所言,确实有些道理……陛下不同于逊帝,女儿身是陛下先天缺陷……谋反之事若不以雷霆之势镇压,难保日后不会重来一次。”

王翊急道“我就是明白张大人的心意,才要去阻拦他。”

黄道周诧异道“此话何意?”

王翊跺足叹道“朝中象张大人如此忠心之人,不多了……为陛下尽忠,为朝廷尽忠,虽死无憾,可不能任由他为这些个叛贼殉葬!”

“未必如完勋说的这般严重吧?”黄道周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方才完勋也听到了,皇帝有意下嫁于他,就算此次张大人擅自处置了这些叛臣,也不至于获不赦之罪吧?”

王翊喟叹道“若不提此事,张大人或许能活命,反之,他必死!”

黄道周愣了愣,“完勋言过了吧?”

“黄相当时也看见了,陛下听张大人提起婚事,脸色激愤,这就是说陛下根本无意下嫁张大人。”

“这……这从何说起?”黄道周惊诧道。

王翊长叹一声,“黄相莫非忘了,陛下心中之人?陛下之所以突然提起下嫁,却秘而不宣,估计是为了杭州府之人吧。”

黄道周恍然明白过来,难怪,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连自己和王翊都听闻了,执掌锦衣卫的皇帝怎么可能听不到?

既然听到了当没听到,自然是默许的。

可今日皇帝的神色,绝不会作假……也就是说,坊间传言可以,但绝不允许正式认定。

其用意便呼之欲出了。

黄道周顿足长叹道“黄某老朽,竟想不到这步,不及完勋多矣。”

说到这,黄道周一把拉住王翊,“快,追张大人去。”

可时值深夜,宫外哪有马匹?

二人来时,坐的是轿,张同敞却骑的是马。

张同敞已经先了一步,轿子怎么可能追得上?

二人连忙返回宫门处,令值守禁军备马。

可这一来二去,耽搁了不少功夫。

黄道周、王翊心中都明白,这一柱香的时间,足够张同敞,做许多事了。

第1208章 血洗王府

张同敞真是个狠人。

他家学渊博,自小耳闻目染,对于官场倾轧是了如指掌。

五年前的他,血气方刚,带兵之时,在军队前进,一马当先的是他。

在军队动摇的时候,端坐不动的也是他。

可,又有什么用?

该败一样败,该亡一样亡。

张同敞之后发现,问题的根结不在这。

否则,他该在隆武朝亡时,殉国的。

短短数年间,历经崇祯、隆武、义兴三朝,人开始成熟,如今已经老成到家了。

再没有了少年时那种拼命三郎的血气,此时的他,变得沉稳、变得可怕。

他也想明白了,之前吴王驱逐辖下十一府之地的宗室,是对的,宗室是明亡最大的主因之一。

“禀都指挥,荆王府已被我部围得水泄不通,还请都指挥下令进攻!”

当一个偏将上前禀报之时,张同敞远远看着荆王府高大的门楣,嘴边闪过一丝冷笑。

“令将士戒备,派人上前砸门。”张同敞冷冷下令道。

偏将一愣,狐疑地看了张同敞一眼。

这算怎么回事?

进攻,明明可以出其不意,时值深夜,王府四面被围,还没有察觉,只要一声令下,以梯子越墙而过,就可以迅速控制住里面的人,瓦解可能发生的抵抗。

要知道,亲王府啊,虽说不允许养兵,可寻常哪家没有百十府卫?

这还是小数,象荆王有意谋反的,私底下豢养些死士,那是可想而知的。

去砸门,那不是等于通知对方,大军来攻了,快作准备啊。

可上司的命令,不得不从,偏将狐疑归狐疑,在证实过张同敞的命令后,去执行了。

果然,这一砸门,原本漆黑的院内顿时一片明亮。

人声开始沸腾,高耸的院墙上,开始探出人头,在火把的映照下,一颗颗反着光的箭头,出现在张同敞的眼中。

张同敞笑了,笑得一带一丝火气。

“射!”

……。

朱慈煃好不容易掌控了中堂内的场面。

代价是,他许诺出了一个监国位,一个宗正卿位。

可笑吧?

他自己是宗正卿,还没卸任,自己就把位置交出去了,这位置自然给的是秦王朱存釜,也只有朱存釜的威胁最大。

朱慈煃也实在是没办法,不这样,这些从战乱中混出来的老人精,岂能从他?

没有这些人府中的府卫集结起来,又怎能攻得进宫去?

也罢,反正应诺的是登基后的事,等坐了那位置,再想办法收拾这群混帐就是了。

就在朱慈煃准备散去今日集会,令诸王回去召集人手时。

他豢养的死士头目来报,京卫包围了王府。

朱慈煃骇然,急问道“有多少人?”

“天太黑,看不清楚,火把数不少,估计不下五百人。”

这下,中堂内是一片喧嚣。全本小说网qbw

朱慈煃明显地感觉到了不安,不是对府外大军的不安,而是对堂内一些叔伯兄弟,看向他的目光不安。

朱慈煃很明白,如果不能控制局势,这些人会首先卖了他为自己脱罪。

朱慈煃立即道“诸位,合力先冲出去,往北金川门方向,此门守将,是本王旧部属只要出了城,京卫一时间奈何不了咱们……。”

然而,堂内无一人搭理他。

一个个相互间,装模作样地聊着天,虽然不知道这时还能聊些什么狗屁,但样子很真实,真实到朱慈煃无法指责。

这摆明了就是说,你有本事,搞定了府外大军,能搞定咱们继续听你的,搞不定,不好意思,桥归桥、路归路,锅还得你自己背。

朱慈煃气得一跺脚,愤怒地对死士下令道“集结府中所有人手,随本王去前院,上墙抗敌。”

……。

“射!”

张同敞确实是个老手,心算的好手。

他这是已经打定主意,斩草除根了。

先下令砸门,故意通知府内,并暴露王府外正面的军队,看起来确实人数不多,但也不是只有五百人,而是千人。

这千人,都是弓弩兵。

用意有两个,一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因为如果按手下偏将建议,下令四面同时进攻,那么,以三千人的全力一击,这王府内恐怕顿时就降了,这样一来,张同敞再下令杀人,那就是故意抗旨了。所以,只有让府内抵抗,那么,他下令杀人就是平叛,而非擅自弑杀皇族。

其二,登墙攻入,就算里面府卫个个是怂蛋,也总会有几个不知死的,对着登墙的京卫射箭,京卫伤亡难免。只有暴露了府门外正面,府内府卫才会涌向前院,上墙抵抗。

那么,张同敞是怎么判断府内人聚集得差不多了呢?

其实很简单,此时夜深,大批人涌向前院,自然是需要火把照明的,就如府外张同敞自己的军队一样,否则,怎么看得清楚?

虽然府墙有近二人高,可火把的光遮不住啊。

照得越亮,就说明人聚集得越多。

简单、有效。

见火光如同白昼,张同敞微一咧嘴,笑了。

于是,射!

……。

这种打击方式,火枪、弩、短弓做不到。

只有长弓可以。

因为火枪、弩只能直射,而短弓射程太近,够不着。

拉远距离,长弓漫射,让箭矢以一种抛物线的轨迹,越过高耸的城墙,对墙后目标进行打击。

可怜朱慈煃,好不容易鼓足勇气,集结起一百多府卫和三百死士,刚至前院。

就被从天而降的箭雨,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千熟练的长弓手,可以在二到三秒,完成射击一次。

可以在一分钟时间内,射完一壶箭,彻底覆盖方圆三里范围的区域。

这个时间,猝不及防的人,甚至连回头逃都来不及。

所以,不幸的朱慈煃,怎么也想不到,报应来得这么快,这么狠。

他以为,就算事情败露,皇帝也应该捉拿他,然后经审讯后再定罪,毕竟,他是金册亲王。

事实上,朱媺娖确实没有当场杀他的意思,可问题是,有人,来催命。

朱慈煃死了。

当场身中数箭,连一声呼号都没有发出,就一命呜呼。

随他而来的府卫和死士,在密集箭雨的打击下,伤亡惨重,仅有不到三成跑在后面的人,才有命回逃。

第1210章 劝捐

ps感谢书友“书友20180809042005532”投的月票。

满清得半壁江山才不到五年,做事还是需要讲些“道理”的。

毕竟是“劝捐”嘛,哪能撕破脸皮,刀兵相向?

那不成了强盗抢劫了吗?

所以,朝廷的颜面,多少是要顾忌些的。

加上,这八大皇商,可是皇太极生前钦封的,头上也有三、四、五品的顶子。

不是多尔衮想杀,就轻易能杀的。

多尔衮无奈之下,采纳了刚林的建议,用迂回方式,直击晋商最要害之处。

那就是,查晋商这两年商贸往来的帐目。

这一招,非常厉害。

原本商人的帐,朝廷查个屁啊?

所以,晋商们根本就没在意过这点,除了少量确实见不得人的帐,会立即销毁,其它的,该是什么就是什么,绝不会去刻意造假,因为本身就是给自己看的嘛。

朝廷要查帐,而且是由户部带着军队来查。

晋商们自然群起反对。

但多尔衮只用了最简单的一句话,直接粉碎了晋商们的最后防线。

多尔衮道,本王接到密报,一众晋商有暗中勾结南面义兴朝的罪过,为证晋商清白,不妄不纵,须彻底查办。

这下,晋商们傻眼了。

其实他们是“无辜”的,清廷前三次向他们索要“义捐”时,给了几府盐铁等禁榷的专营权,同时也清楚,这些盐铁大部分是贩往江南的,简单地说,清廷是默认的。

哪想到,这次为了索要“义捐”,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

晋商此时才明白,官字两张口,这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要是查下去,事实俱在,就会被扣上“卖国资敌”的谋反罪名。

终于,晋商服软了。

他们不但应允了多尔衮的三百万两,还允诺多捐三百万两,以资助清廷组建水师。

多尔衮得到了他想要的,在布木布泰的干涉和斡旋下,终于下令,不再追查下去。

布木布泰为了安抚晋商们,唱了白脸,在她的提议下,授予了晋商独特的对外贸易特许经营权,简单地说,就是变相的“走私权”。

……。

几天之后,吴争得知应天府的这场血腥“清洗”,心中五味杂陈。

他明白,这场变故,带来的绝不是太平,而是冲突的前兆。

是旧与新的激烈碰撞。

吴争有些为朱媺娖担心,朱媺娖的性格,不是一个杀伐果断之人,从内部斗争而言,她的兄长更适合。

但吴争无意涉入这场争斗,那就是个烂泥坑,不管站在哪一边,都会惹来一身骚。

十一府之地的整合和内政的催化,已经分去了吴争最大的精力和时间。

与其陷入泥沼,不如静观其变。

或许还能在某个节骨眼上,助朱媺娖一臂之力。

但吴争始终没有想到,一张精心布局的网,正慢慢向他头上罩来。金庸中文jyebook

阴谋,开始露出头角,开始露出狰狞。

……。

转眼已入年关。

二位王妃即将生产。

一直待在松江府,监督铁路建造的吴争,风尘仆仆地赶回杭州府。

这一年,是最艰难的一年,五、六月的大战,消耗了之前三年,大部分手积累。

而应天府的民乱,更让财政雪上加霜。

但成果也是巨大的。

守住了长江,就是最大的胜利。

将兵锋推到扬州以南,占据泰州、泰兴、如皋、通州四州府,更是为日后北伐备好了跳板。

汉明银行的整合,使得义兴朝南北二十多府,有了统一的汇兑通道,并使得江南商会的影响力,瞬间扩大到了江西、湖广及河南、山东。

军力方面,虽然前半年遭受了重大伤亡,可忠贞营的归附,及后续从战俘中整编了一部分,从数量上,还是有不小增长的,经过下半年的训练,已经具备了一战之力。

军工坊的扩张,使得火器产量大幅增加。

半年时间,十八万北伐军,已经有七成以上,完成了换装,包括李功、高一功、刘体仁由忠贞营改编的广信卫。

步兵操典的确立,让军队不再依赖将军。

这就象是后世流水线生产,士兵只要按步兵操典进行训练,具备协同同袍作战能力,就不再挑剔是谁作为主将了。

这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带兵将领的挟兵自重的可能性。

也大大提高了将军的指挥效率。

这就象一支好的乐团,就算乐团指挥是个外行,一样可以奏出天籁之音。

热兵器淘汰冷兵器的主因之一,就是冷兵器太挑士兵,而热兵器对士兵的要求非常低。

训练一个精锐弓弩手所需要的时间和耗费,足够训练十个甚至几十个火枪兵。

吴争对此很清楚,这就是以量胜质的典范。

如果单从训练士兵的耗费来论,用两个、三个甚至五个士兵,换敌一个,从经济上还是占便宜的。

因为火枪是可以回收的,不会因士兵的阵亡而消失,当然也会损坏,但铁枪管依旧在。补充一个火枪兵,最多三个月,甚至一个月,就能将一个从未握过枪的普通人,变成一个合格的士兵。

可敌人,一个弓弩手或者一个骑兵的阵亡,需要一年、两年甚至更久,才能训练完成。

这就是吴争从军工坊设立后,不再组建弓弩营和骑兵营的主要原因。

日后的北伐,绝非之前收复江南诸府的战斗可比。

一旦逼近到敌人的核心,面临的就是敌人疯狂的反扑,必须以正合。

也就是说,真正北伐,拼得是实力,拼得是消耗,没有任何取巧可言。

那么,谁能迅速将后备役递补进战场,谁就掌握着战争的主动权,这和后世提倡的战争就是打补给的理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满清一直将八旗,紧紧地捏在手中,部署在京畿,号称驻驻八旗,为得也就是一个目的,那就是万一京畿以外被攻破,京城可以死守。

驻防八旗一动,清廷朝野必震动。

吴争执意在财政极度困难之下,还要修建铁路,这不是吴争好大喜功,更不是为了用奇巧淫技来增加自己的威望、名声。

事实上,此时吴争认为,铁路的作用,最多的不是民用,而是军用。

第1211章 柳如是劝钱谦益反正

吴争的用意是,将铁路做为一种前无古人的强大军事投送力量,以备已经提上日程的北伐之用。

之前的战争,各军队的差异性极大,能战者日进百里,次者七、八十里,最次者二、三十里。

这种现象,让为帅者很难去操控战局。

但有了铁路就完全不一样,一次发车,可以拉走数千人,准时准点,不会因天气、道路而受到影响。

古人经常说,皇权在十步之外,千里之内。

十步之内,是怕刺客,也影射了身边人。

千里之外,说得却是,军队难以迅速抵达千里之外目的地,皇帝旨意无法被迅速有效执行。

吴争之所以要修建杭州至吴淞的数百里铁路,目的就是,积极备战!

一声令下,以杭州为中心的诸卫,可以在第一时间,一天之内抵达吴淞,在水师的掩护下,迅速登陆江北。

吴争要的是两天,二十四时辰之内,诸卫可以到达吴淞港口,由水师运送,迅速投入到江北各府的战场。

这种效率,可以彻底颠覆这个时代的战争方式和理念。

所以,吴争一直告诉他的麾下官员、将领,北伐不难,以北伐军眼下的实力,收复扬州、徐州乃至山东、河南全境,真的是不难,难的是啃京城这块硬骨头,此时绝不可能再有李自成进城那般轻松。

如果没有万全之策,京城就是一座绞肉机。

以此时最大口径的火炮,去轰击京城丈厚的,可以在上面奔马驱车的城墙,也是徒劳。

所以,在军校完成基础科目训练之后,吴争下令各卫进行远距离拉练,也就是急行军训练。

但吴争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个命令,让吴争差点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死局。

……。

顺天府。

时任礼部侍郎,钱谦益的宅邸。

宅子不大,也不显赫,但京城居不易,有这二、三亩的院子,也够差强人意了。

自然是不能和他在江南的“绛云楼”和“红豆馆”相比的。

然而,二次降清的钱谦益,并未感受到与在义兴朝有什么不同,甚至更为压抑。

虽说高官厚禄,坐着礼部侍郎的位置,可钱谦益在义兴朝,那可是户部尚书,还曾经做了半年首辅。

虽说,管辖之地差得远了,但这种落差依旧让钱谦益郁郁寡欢。

也难怪,毕竟是二次降清。

不仅满臣瞧他不起,连同样是降清的汉臣,也不屑与之为伍。最新小说zui

其实,现实中,五十步是真可以笑话一百步的。

可柳如是和女儿的到来,让钱谦益非常的欣喜,是真正的欢喜。

这天晚上。

主卧之内,夫妇二人促膝而谈。

柳如是良言敦敦相劝。

“请夫君听妾一句劝,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柳如是将常熟钱家族人逼迫自己、侵占家产的事一一与钱谦益说了。

钱谦益神色纹丝不动,只是道“钱乃身外之物……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柳如是大急,道“若非吴王殿下、张苍水等相助,夫君怕是再也见不到妾身和阿囡了。”

钱谦益道“夫人莫急,且听为夫细细道来……其实夫人应该明白,江南三方势力共存,然各有所峙,互不往来,义兴朝……撑不了太多时间,必会被清军一一击破,到时,怕你我皆无葬身之所。”

柳如是反驳道“可吴王不同,夫君是见识过吴王北伐军强大的,连多尔衮都奈何不了吴王,义兴朝又怎会撑不了太多时间呢?”

钱谦益摇摇头道“吴王是吴王,义兴朝是义兴朝。”

柳如是一愣,但随即道“就算如此,夫君不回义兴朝也罢,投于吴王麾下便是。”

钱谦益依旧摇头道“竖子不足为谋。”

柳如是怒道“夫君这是不讲理了。”

钱谦益苦笑道“夫人今日怎也成了河东君了?且按捺住,听为夫从头说起……此次投清,为夫也如同坐在热锅上一般,心里万分不安,原以为多尔衮为尽弃前嫌,从此日可食、夜可眠,无须于担惊受怕。不料,多尔衮虽履行了许诺,可为夫这礼部侍郎,却是毫无实权,每日除了应卯,再无别的差事。在礼部受人白眼不说,还被往日同僚唾弃。”

“那夫君何不当机决断,随妾身返回江南,投吴王去。”

钱谦益苦笑道“谈何容易?为夫原本也想过,投吴王,为其出谋划策,可吴王却无意于士大夫,他要的是天下贱民……道不同,不相为谋,夫人啊,为夫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义兴朝之败在于两点,一是明室拖累,二是吴王势大,功高震主。这两点中有一点,就足以使得义兴朝在清军攻势下崩溃,何况两点全占了。”

柳如是摇头道“夫君说得不对,上半年一场大战,清军徒劳无功、弑羽而归,这说明吴王是愿意辅佐陛下的……。”

“真是傻夫人。”钱谦益怜爱地看着柳如是,笑骂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啊,是弹琴唱曲赋诗填词之人……这权力倾轧,你不懂的。”

柳如是红着脸道“可妾身懂礼明理,是非对错还是分得清的,夫君背弃君王、卖身……,总是不对的。”

钱谦益被柳如是这么指责,却也不生气。

他摇摇头道“吴王之所以在半年前救援应天府,不是他无异心,而是时机未到。与其被世人指责见死不救、坐视义兴朝亡,不如留下义兴朝,一来可以将应天府做为与清军的缓冲地,二来可以将辖下之地,因他的新政而产生的矛盾,引向朝廷……想必夫人也听说了吧,吴王驱逐辖内宗室之事。”

柳如是点点头。

钱谦益继续道“这就是了。或许,吴王此时确实没有自立之心,但许多的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他麾下的文臣悍将们,会主动为他铺设登基之路……夫人啊,从龙之功啊,封爵可与国共存哪,谁人不想?何人不贪?”

柳如是微微皱眉道“那夫君不也可以效忠、拥立吴王,以获取从龙之功吗?”

第1212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钱谦益摇摇头道“为夫并非圣贤,只是一个读了几年书的普通人,心中所图的,其实也只是名利二字,与常人无异。投吴王,必会被他压制,至少也是如同为夫现在这样,官高权无……因为为夫背后有一群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夫人应该明白。吴王既然亲贱民而远士大夫,就绝不会容忍为夫掌握实权。这也是为夫不能投他麾下的原因。”

“至于义兴朝,那就更不堪了。”钱谦益低头喟叹道,“陛下(朱慈烺)甚肖先帝,勤勉克俭,可仅勤勉克俭如能成事,先帝就不会失国了……按照陛下的作为,就算能暂时收复河山,不过也就是日后重演崇祯旧事,何况,陛下还有最无解的问题,那就是吴王……夫人试想,哪个君王可以容忍臣子有如此势力?陛下与吴王必有殊死争斗,后来事实也是如此……。”

柳如是道“夫君真要效忠清廷,一条道走到黑吗?你可知道,江南百姓,人人唾骂你是汉奸,妾和阿囡都无颜见人了……求夫君听妾身一句劝,回江南吧,那才是咱的家。”

钱谦益伸手握着柳如是的手,抚摸着道“为夫从来没有想过效忠清廷,为夫只是想寻求一个既可以保全咱家,又可以尽展胸中才学的去处……可惜,义兴朝不配,吴王不合,清廷不待见,徒叹奈何?!”

柳如是还待开口劝说。

却被钱谦益抬手阻止,他道“久别重逢,何必聊这无趣之事?”

说到这,钱谦益古怪地看着柳如是道“吴王自以为掌控了时局,还唆使夫人来劝降为夫……其实,他怕自身难保。”

柳如是闻听心中一惊,“夫君这话何意?”

钱谦益话一出口,就发觉不对,吱唔道“为夫只是随口一说,吴王年少气盛、锋芒比露,就是一副夭寿相……。”

柳如是哪肯信,一把甩开钱谦益的手,道“夫君若不把话说清楚了,妾向天一亮,就带阿囡回杭州去……吴王承诺过,在杭州府,他能护妾身母女平安、衣食无忧。”

钱谦益愣了愣,思忖了半晌,道“兹事体大,说与夫人听,也没什么,可夫人万万不可对外吐露,否则,一家老小,性命堪忧啊。”

柳如是瞪着大眼,点了点头,“快讲。”

钱谦益道“内情为夫也不清楚,为夫是在去进见摄政王时,书房外遇见刚林和祁充格闲聊,听到了一句半句……说是摄政王暗中收买了吴王麾下一些人,只要时机一到,摄政王有意除去吴王,那便可发动。”

柳如是惊骇道“这怎么可能……吴王身边有那么多守卫?”

“以无防对有备,此事估计能成!”钱谦益悠悠道,“况且,摄政王筹划一年多时间,又岂能是小局?”

柳如是脸色数变,她不由得担心起来。

……。

睿亲王府。

祁充格禀报多尔衮,“钱谦益的夫人柳如是,从江南北来……敢问王爷,可要对其甄别?”

多尔衮目光一闪,遂道“小南蛮子怕是黔驴技穷,连个倡伎都派上用场了……不必惊动她,派人盯着就行。”

祁充格迟疑道“王爷……就这么任由她?钱谦益终归是礼部侍郎,在朝中人脉交错,若那柳如是真是吴争所派,那必定会联络众臣……。”

“不是让你派人盯着钱谦益嘛?”多尔衮有些不耐,“区区妇人,能成什么事?盯着钱谦益的动向也就是了。”

“是。”祁充格无奈应道。

……。000文学000wx

銮仪将军府门前。

柳如是终究是想起了临来前,吴争交待的那句话,遇到实在无法解决之事,或是难以从顺天府脱身,可往銮仪将军府,求助于沈致远。

柳如是听了钱谦益那一句半句,心里忐忑不安,按理说,这事牵扯到吴王安危,应该是大事,可柳如是终究无法判断,这事是真是假,亦或者,是否真的是大事。

她在銮仪将军府门前盘桓了多时,看着将军府的门楣,迟迟不敢上前。

柳如是明白,钱谦益的身份原本就不受人待见,加上自己突然从江南北来,就更显得突兀和敏感了。

柳如是忐忑地打量着四周,生怕有人盯着她。

可事实上,还真有不少人盯着她,只是不被她所察觉。

当然,这些人盯的目标不是柳如是,而是,沈致远。

他们受多尔衮指派,监视着每个出入将军府的脸孔,每日逐一汇总上报。

而多尔衮的策略,就是不动沈致远,不动朝臣,只动细作,杀无赦!

这种策略其实有个名称,叫守株待兔,也可以叫愿者上钩。

这是多尔衮经过深思熟虑,想出的必杀技。

不管沈致远是不是吴争埋下的暗桩,也不管沈致远归附是不是真心,到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假的,也能成真的。

说来也巧,沈致远与钱翘恭正好练兵回府。

这二人已经习惯了互怼调侃,这一路上,总是争吵不休。

柳如是原本就不认识沈致远,可远远见到将军府卫兵,向沈致远行礼,便猜想到这就是沈致远了。

于是,急步上前,呼道“可是沈致远沈将军当面……?”

沈致远霍地回头,吃惊地看着朝自己迎面而来的柳如是,脸色大变。

沈致远在担心什么呢?

他第一反应,还以为这是胭脂巷莳花馆,清吟派来的联络人。

自从清吟身份被疑,多尔衮令沈致远查清吟身份,若有异常则杀之,若无异常,就纳为小妾。

沈致远自然不会说清吟身份有异常,但也不想迎进将军府,因为一旦入府,那就等于成了笼中小鸟,皆在多尔衮的监视之下。

与其多一个“圈禁”进来,不如留她在外面,或许还能派上用场。

所以,沈致远回复多尔衮,清吟因是南边人,且是绍兴府人氏,身份难以查清,为避免牵连,更为了讨东莪欢心,还是不纳为妾了,从今之后,自己也再不去胭脂巷。

第1213章 你我皆可死,唯他死不得

沈致远的说法、理由很中肯,多尔衮自然不能反对,总没有逼着女婿纳妾的道理吧?

可也不杀,因为那太落于下乘了。

所以,在多尔衮的布局中,看住沈致远,所有一切来自南边的阴谋,都可如烈日冰雪般融化。

正因为如此,沈致远与清吟,其实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联系。

而此时,柳如是的突然出现招呼,让沈致远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以为是清吟有什么不能等的事,需要与自己联络。

可沈致远知道,自己府门外,不下有十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每一个出入将军府的人。

而最晚,两个时辰之后,就会汇总起来,放到多尔衮的面前。

这要是被多尔衮知道,自己还与清吟私下有来往,那绝对不是儿女私情或者是寻花问柳可以解释的。

沈致远反应确实快,这是天生的。

他拿脚一踩钱翘恭,突然哈哈大笑着转身迎向柳如是。

“哟,我道是谁呢……刘姐儿吧?”沈致远表情要多自然就有多自然,半个多月的烟花巷混过,这一套玩得相当顺溜。

刘姐儿(常指老鸨或管事)?

此刘非彼柳啊。

可听在柳如是耳朵里,那就是柳。

柳如是莫名地脸一红,心中万匹草原神兽急驰而过,谁是柳姐儿?姐不做姐儿已多年!

敢情,这所谓的銮仪将军,竟还是馆里常客。

这么一想,柳如是就收住了脚,在离府门数丈远处站住了。

她目光冰冷地看着朝自己奔来的沈致远,“沈将军,妾身是当朝礼部侍郎钱谦益的夫人,可不敢当沈将军以姐儿称呼!”

沈致远见柳如是站住了,心中一喜,听见柳如是自报身份,更是眉开眼笑。

“刘姐儿,果然是你。”沈致远大笑道,“怎么,多日不见,想少爷了?不,不,不,是想少爷的银子了吧?”

话是这么说,可沈致远的眼睛不断地向柳如是眨着。

这下,柳如是已经感觉到了些什么,但心中总是不适应,于是沉默着,不说话。

说话间,沈致远已经近前,他自然地拉起柳如是的手,低声道“懂点事,随我的口吻说话。”

柳如是脸色一红,这光天化日之下,身为人妇,竟被一个男子,握着手,实在是不成体统。

她轻轻地挣了两下,甩开了沈致远的手。

沈致远哈哈大笑,对尾随而来的钱翘恭,道“瞧瞧,瞧瞧,这才一个多月,竟生份成这样了。”

钱翘恭虽然素来性格沉闷,但这一年多的时间,经沈致远日日调教,多少也能对付几句,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大黑。

钱翘恭称不上大黑,灰,还是当之无愧的。

从被沈致远踩一脚开始,钱翘恭已经醒悟到此事的蹊跷之处。妙书吧iaoshuba

此时听沈致远问,于是大声道“果然是刘姐儿……。”

得,这就确认了。

二男一女,就在这将军府外,众目睽睽之下,开始了交头接耳,接起头来。

……。

“此话当真?!”

沈致远脸上依旧在笑,可眼神如刺,盯得柳如是有些惶恐起来。

柳如是正色道“是拙夫昨夜对妾身所言,想来不会有错……事关吴王安然,妾身受吴王恩惠,断然不敢妄言!”

沈致远追问道“可有说出人名?”

柳如是摇摇头道“未曾。”

沈致远与边上脸沉如水的钱翘恭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对柳如是道“之前孟浪,还请钱夫人莫见怪……此事若证实是真,沈某必向吴王为你请功。”

柳如是这才微笑道,“将军也是不得已……不必挂在心上。”

沈致远眼珠左右一晃道“我府门外,全是摄政王布下的眼线,夫人今日来,定已经被记录在案,好在他们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明日之后,定会查清……此非久留之地,好在我方才称呼夫人为刘姐儿,这些眼线一时无法对号入座……还请夫人连夜出城,经大运河回江南,以防不测。”

柳如是摇摇头道“妾身北来,为得就是劝说拙夫反正归明,此事吴王都允诺了,岂能说走就走?”

沈致远急道“夫人或许不知,但凡来我府上的生面孔,皆被拘捕甚至暗杀……夫人处境很危险,切不可大意。”

柳如是摇摇头道“将军不必为妾身担心,拙夫好歹是礼部尚书,按理,做为夫人,也该追封诰命,想来还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沈致远急得没办法,只好道“那请夫人回去千万不可再外出露面,这样或许可以拖延些时日……。”

柳如是应道“将军眼下最需要烦心的,不是妾身性命,而是吴王安危……妾身这就告辞了。”

沈致远脸色一变,忙大声道“果然是戏子无情、表子无义……这才一月的功夫,竟上门来讨要之前的赊帐了!”

……。

回到府中,沈致远、钱翘恭相对惊愕。

说起来,双方敌对,各派细作,是为常理,自己二人不也是细作吗?

可问题是,听柳如是转述钱谦益的语气,那细作可不是普通的细作,很可能是吴争身边人或者是吴争麾下实权人物。

这就非常恐怖了,世间最可怕的,不是强大的敌人,而是身边人。

什么时候,突然拔刀一击,令人防不胜防。

“必须送出信去!”钱翘恭沉声道。

沈致远摇摇头道“怎么送?如今已经两月没有与长林卫联络了,你我一举一动皆在多尔衮的监视之下,强行联络,不仅与事无补,更会将京中长林卫完全暴露……。”

“那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看着吴王被害吧?”钱翘恭厉声道,“你若怕死,将联络方法告诉我,我去与京中长林卫联络。”

沈致远素来嘻哈的脸,慢慢沉了下来,“一年多了,我在你心里,依旧是个贪生怕死之人?”

钱翘恭一愣,语气随之缓和了下来,“致远,吴王若有不测,你我在此一年多的苦熬就是白费心、力,大将军府若没有了大将军,北伐大业怕是如昨日黄花,义兴朝若没有了吴王,便会瞬间支离破碎……谁都可死,唯独他死不得。”

第1214章 或许,有一人

沈致远默默地转身,坐了下来,“此事急不得,一急,便是自寻死路,多尔衮正等着你我犯错,正等着吴争犯错……。”

“可你倒是想办法啊。”

“我能有什么办法?”沈致远怒喝起来,“若能用我命换他一命,我沈致远若皱一下眉头,就……就让我娶不上吴小妹!”

这话说得,若不是此时事态紧急,钱翘恭怕是地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沈致远摇摇手道“别急,不能急……你容我想想……。”

钱翘恭也知道,这事确实难办。

二人的行踪,被多尔衮派人盯得死死的,每日来往于将军府和拱极城之间,那都是远远有人尾随的。

如果强行与在京长林卫联络,非但消息传不出去,还会连累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

沈致远人是坐着,可放在桌上,急促抖动的手指,显示出他内心的焦虑。

消息,必须要传出去,可怎么才能不被多尔衮安插在府里府外的人察觉呢?

这事太难了!

钱翘恭等了许久,见沈致远还是那副模样,又急起来,“早知道,就该让黄驼子一起回来……他若在,或许能将消息传出去。”

沈致远听了,摇摇头道“没用,黄驼子一样被监视着,必须是不被监视之人,才能够将消息传出去。”

“可哪有不被监视,又能让你我信任的人呢?”

沈致远突然眉毛一挑,道“或许……有一人,可以……。”

“谁?”

沈致远没有搭理钱翘恭,他霍地起身,朝门口走去。

钱翘恭在背后急道“都这时候了,不商量事,你还要去哪里?”

沈致远拉开门,就看见东莪带着春桃站在门外。

四目相对,惊愕的面孔。

一声尖叫之后,东莪、春桃拔腿就逃。

沈致远身后钱翘恭正好看到这一幕,厉声道“她们听见了!致远……她们听见了!”

说完,钱翘恭返身回屋内抽刀,持刀要追。

沈致远一把拽住,“你要做甚?”

“此时她们若逃往睿亲王府告发,你我今日就得死于非命!”

沈致远一把夺过钱翘恭手中钢刀,沉声道“杀了她们,你我就有活路?她们一死,瞒得住谁?满府之人,都有可能是多尔衮安插的眼线。”

钱翘恭长吁出一口气,他知道沈致远说得在理,府中主母猝死,不用一天,半天多尔衮就知道了,与其都是一个死,何必拖两个无辜之人陪葬?

“那你说,怎么办?”钱翘恭有些沮丧起来,消息送不出去,这下连自身都难保了。

沈致远默默地看着东莪、春桃逃去的方向,那不是府门方向,而是后院主卧。

“你且在这等候,我去探探她的口风。”

说完,沈致远拔腿就走,走了几步,回身叮嘱道“我没回来,你什么都别做……切记!”

……。

其实,这个意外,并没有引起沈致远心里多大恐慌。

他隐隐觉得,东莪不会出卖自己。

二女的转身奔逃,恐怕是心中的恐惧引起的下意识反应。

沈致远刚才起身时,说“或许有一个人可以”,其实指得就是,东莪。

只有她,或许可以信任。

也只有她出府,才能被多尔衮所派监视之人忽视。

可沈致远无法证实,东莪会不会背叛她的亲生父亲,而冒险为自己做这事。

可情况紧急,沈致远不得不去探探东莪的口风,这险,是所有应变之法中,最值得冒得了。

因为,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己,是她的丈夫。

……。

书房和主人房,都在后院。

只是后院着实大了一些。天平小说网t

二品銮仪将军府嘛,况且,还是原先多尔衮为女儿所修缮的多罗格格府。

东莪和春桃逃回主卧,二人确实是吓得脸色苍白,嘴唇都在哆嗦。

其实她们不是被沈致远和钱翘恭商议的事情吓到。

而是被沈致远突然开门吓到了。

东莪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沈致远和钱翘恭在书房里,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了。

如果真要告发,恐怕沈、钱二人,此时早已死了多时了。

可东莪也并没有想过,要背叛阿玛,帮沈致远。

这是一种私下的、内心的妥协,自己与自己的妥协。

正象东莪对春桃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瞒阿玛可以,背叛不行。

这就是东莪自己给自己设的底线。

……。

沈致远进来时,二女发出两声尖叫。

如同看到鬼一般地惊恐。

沈致远无奈地摇摇头道“格格要是害怕……我可以出去。”

说完,还真转身准备离开。

沈致远虽说不象钱翘恭那般正直君子,可不欺暗室,这一点还是守得住的。

既然自始至终没有真心对待过这满族女子,那么,也不忍牵累她。

来,是迫切想来。

走,也是真心离开。

来过,离开。

然后心中……无憾。

“额驸……留步。”

当身后传来东莪怯怯地声音时,沈致远莫名地发出一声叹息。

就在这个时候,沈致远突然决定,不将真实目的告知东莪了。

瞒着她,或许比告诉她,更合适。

……。

东莪惊恐地看着沈致远。

特别是在春桃被沈致远赶到门外候着的时候。

她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口,颤抖着,看着沈致远。

沈致远稍一靠近,将抖动得更厉害。

沈致远不得不远远地张椅子坐下,这才使得东莪脸色稍稍恢复了一些。

沈致远道“你会告发我吗?”

东莪抿着嘴唇,用力地摇着头。

沈致远微笑道“既然你都不会告发我,我为何要加害你?”

这话有道理,特别是女孩子爱听。

她们并不会去想,许多时候,恶人们与其日夜提心吊胆,不如杀人灭口来得安逸。

但沈致远微笑的脸孔,给予了东莪极大的安慰。

她开始放松起来。

“阿玛对额驸这么好,你……你为何非要与阿玛作对?”

沈致远苦笑起来,看着这个才十四岁的小女孩,他觉得面前的不象他的妻子,更象是个小妹。

可一想到小妹二字,沈致远无端地一阵心揪。

此生,还能再见小妹吗?

第1215章 做坏人,真的不容易

沈致远晃了晃脑袋,收拾起飘散的思绪,答道“王爷如果仅仅是你的父亲,我为何要与他作对?你生在王府,长在王府,自然不知道这天下有多少悲惨之事……知道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吗?数十万人,转眼间……就没了。”

东莪疑惑地摇摇头,“我不知道……额驸想说什么?”

沈致远一直在苦笑,“王爷从未对你说过?”

东莪用力地点点头。

“也对。”沈致远认同道,“这些脏事、恶事,又何必告诉你呢?”

东莪惊讶地问道,“额驸的意思是说,你方才所说的……是阿玛做的?”

沈致远摇摇头,“有些是他做的,有些不是……但也是奉他的命令做的。”

“不……不可能。”东莪尖声否认道,“阿玛是个仁慈的王爷。”

沈致远长吸了一口气,道“……也对,格格做为王爷的女儿,自然是认为自己的父亲是好人。”

东莪怔怔地看着沈致远,其实她信了,她很聪明,因为她知道,这儿原本是大明的京城,能到这来,是因为大明亡了。

她一直认为,是大明腐朽了,是大明朝廷在欺压百姓,她阿玛是救大明百姓于倒悬。

可此时,听沈致远这么说,她心里已经意识到,这事恐怕不全是她所想的那样。

想想也是,恐怕没有人,会轻易让外人到自己的帐逢来,并占着帐逢,不走了。

沈致远道“今日我与钱翘恭的交谈,格格都听见了?”

东莪点点头。

“听见也就听见了。”沈致远故作轻松地道,“就算格格要告发,我也不会怪你。”

东莪拼命摇头道“不……我不会告发你的。”

“为何?”沈致远温和地问道。

东莪一怔,脸色突然一红,吱唔道“我……我是你的妻子,哪有妻子去告发夫君的?”

沈致远笑了起来,“可这事,毕竟与王爷的令谕有悖……格格就不怕日后王爷知晓,被责罚吗?”

东莪抿抿嘴,自信地答道“阿玛不会太苛责于我的……况且,我……是要和夫君过一辈子的。”

沈致远有些脸热,他突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想抽自己一大耳刮子。

他发现,做坏人,真的不容易。

“我想求格格一件事……。”沈致远终于切入正题了。

东莪用力地点点头,“只要不是让我背叛阿玛,我什么事都愿意替额驸做。”

沈致远一噎,谁说这小女孩没见地,这不,一句话,将沈致远所有话都堵回去了。

沈致远这时明白,自己决定不将实情告诉东莪是对的。

因为不让她知情,反而能让她心里没有压力,不会难受和纠结。

……。

胭脂巷,传说中的八大胡同之一。

鼎鼎有名的销金窟。

香车美女、络绎不绝。

伎风大炽、呼酒唤客,彻夜震耳。

清吟这两月,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

整日里赏花吟月,一副清倌人的作派。

可她绝没有想到,一个多罗格格会来找自己。美丽书吧ailishuo

看着眼睛中一付懵懂的,而有清澈的东莪,清吟想嘶声大喝,这是什么世道啊。

好在,东莪总算是还有些节制,没有冲入莳花馆去,而是将清吟叫到了街上,她的马车内。

否则,未来坊间,很长一段时间,怕是会将其当作一个笑料,用以来佐酒。

格格逛起窑子来,这不成了天大的笑话了嘛?

东莪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觉得,自己来得理直气壮。

“你就是莳花馆头牌清吟?”没有一丝讥讽,不带一丝厌恶,就这么问了。

如同在问,这就是豆汁一般。

清吟苦笑,“正是清吟……格格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东莪上下打量,这还不够,甚至还抬起手指头儿,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清吟的脸。

清吟没有躲,她觉得,没法闪避。

二人的肌肤触碰,没来由地拉近了二人之间的关系,这没有道理可言。

女人,本就毫无道理可言。

“其实只要额驸愿意,你可以入府,我不会阻拦,也不会苛待你。”

看着东莪一本正经的脸,清吟心中有种莫名的喜感。

这就是赫赫銮仪将军的夫人?

可不就是嘛,还是正牌的多罗格格,摄政王多尔衮的唯一亲生女儿。

清吟心中远端地替沈致远叹息,这哪是个女人,最多是个小女孩。

可清吟错了,她眼中流露出的“怜悯”,刺痛了东莪的心。

东莪愤怒地道“你敢瞧不起我?!”

清吟只好道“没有,我是自惭形秽。”

“真的?”

“真的。”

东莪高兴起来,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清吟道“这是额驸给你的信,额驸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请姑娘不必再牵挂他了。”

清吟心中泛起一阵心酸,虽说与沈致远,从没有点破过情愫,可真的听见从他的夫人口中,说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八个字,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心酸。

沈致远其实不是个君子,也称不上是个好人。

没有逛窑子,往女人胸口里乱揉的君子和好人。

可姐们爱俏,女人就喜欢坏痞子,这了没道理可言。

清吟接过信,没有打开,攥在手心里,道“多谢格格刻意前来传信,敢问……将军还好吗?”

东莪眨了眨眼睛道“你不该问……不该再问。其实我看过这封信,信上没有多余的话,就是那句话,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请姑娘不必再牵挂他了。”

清吟脸色一黯,“我确实不该问。”

东莪反倒有些不忍了,劝道“天下好男人多得是,你若愿意从良,我可以资助你赎身。”

清吟惊讶地看着东莪,这是个什么的女孩?

东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真得很美。”

能让一个女子赞美,那一定是美了。

清吟微笑着,慢慢地伸出左手,握住东莪的手,道“其实,格格不该来……。”

东莪笑了起来,“我知道不该来这种地方……可额驸从来没有开口求过我,我不忍心拒绝,再说了,这封信中也没有什么……对了,就是这信最后那一串符,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问额驸,他说是之前与你玩过的一个游戏。”

第1216章 坏人,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

ps感谢书友“梁孟昌”投的月票。

清吟眼中,闪过一抹光,她看着东莪,想了想,将右手中的信,当着东莪的面,摊了开来。

果然,信的最后,有一排蝌蚪般的扭曲符号。

清吟笑了,从心里笑了出来,“将军说的没错,这就是个游戏。”

东莪看着清吟,有些羡慕地道“你……能教教我吗?”

清吟一愣,随即轻轻拍拍东莪的手背,道“格格恕罪,清吟今日已有约……若有闲时,格格再来……不,派个下人来传句话,找一安静所在,我可以教你。”

东莪高兴起来,“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清吟钻出车门时,突然背后传来东莪的声音,声音有种淡淡的忧郁,“其实我知道,信中文字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串符……。”

清吟整个人一僵,她开始恐慌。

“可额驸不肯对我讲,我便不问……许多时候,不知道……或许更好。你……还是走吧。”

……。

很多时候,总能在敌对阵营中,遇到比同一阵营中的人,更可交心的人。

有句话说的好,最了解自己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睿亲王府,刚林小心翼翼地向多尔衮禀报道“銮仪将军府传来消息,额驸与钱翘恭私下商议,要将王爷在吴争身边收买奸细之事,传出京城去……。”

原本在闭目养神的多尔衮,霍地坐起。

“他二人自付知晓?谁泄的密?”

刚林脸色大变,此事恐怕整个满清朝廷,也就多尔衮、祁充格和自己三人知晓内情,因为本就是三人一起谋划的。

如果真是泄密,那也就只有自己和祁充格了。

刚林连忙跪下,自辩道“臣一向嘴紧,此事断然不敢向外透露半句。”

边上祁充格更是满脸苍白,他紧随刚林跪下,同样矢口否认。

多尔衮目光如鹰,死死地盯着二人的脸,可过了一会,突然长吁一口气,悠悠叹道“讲讲,如何应对?”

这话一出,二人如蒙大赦。

“查……彻查!”刚林忙不迭地道。

“查什么?”多尔衮眉头又蹩了起来,“查自然是要查,可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沈、钱二人将消息传出去。”

刚林立马改口道“要不,将二人拿了,关起来……。”

“放屁!”多尔衮厉声道,“抓了他们二人何用,你是想主动告诉吴争,本王要有动作了吗?京城里南面来的细作你肃清干净了吗?”

刚林被骂得连气都不敢喘。

祁充格适时道“昨日起,额驸二人行踪,一直在监视之中,并无异常……对了,今日有个妇人去了额驸府上,不过没进门,就在府外说了几句话……据监视之人上报,象是额驸之前流连烟花之地时,认识的姐儿……。”

多尔衮沉默了一会,突然道“这个节骨眼上,一切细节都不得放过……查!”

“臣等遵命!”

……。

沈致远没有说错,柳如是的行踪,绝对是被监视着。

沈致远也说错了,根本不需要一天。877好书网877haoshu

仅仅半天,天色刚刚暗下时,钱谦益的府门外,就已经出现了一队缇骑。

为首的,就是刚林。

钱谦益后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家睡着,祸从天上来。

刚林是旗人,大学士。

带着的又是缇骑,皇父摄政王的亲随。

不过刚林算是给了钱谦益不小的面子,上前敲门了。

否则,那就是破门而入,钱谦益又能如何?

敢如何?

钱谦益匆忙,急步而至,“大学士,您这是……?”

刚林叹息道“钱侍郎,你事发了……别反抗,反抗就是个死!”

钱谦益瞠目结舌,“大……大学士这话从何说起,钱某一心忠于朝廷、忠于皇父摄政王……有何事能发?”

刚林摇摇头,不再搭理钱谦益,下令道“将钱府一概人等,尽数带走!”

钱谦益这下是真急了,柳如是和女儿都在内院,他赶紧上前恳求刚林道“大学士,钱某家人刚刚从江南来探亲,来了才两天,什么事都不知道,也无处可知……恳请大学士手下留情,放过钱某妻子和幼女。”

刚林长叹道“钱侍郎,不是我绝情……这事是王爷发了话的,不能走一个。”

说完,一甩袖子,顾自出了门。

钱谦益想追,立即被上前的士兵给按压住,他绝望地呼叫道“天亡我钱谦益也……!”

这个时候,钱谦益最难受的,恐怕是柳如是和女儿来得实在不巧,正赶上了这莫名其妙的祸事。

……。

被捆绑在木架上,剥去了外袍的钱谦益,身上仅一套白色棉麻内衣。

瘦骨嶙峋的胸膛,显示着他的年龄,着实是老了。

六十八岁的钱谦益,临了临了,依旧身陷囹圄,人为刀殂,他为鱼肉。

“钱侍郎,招了吧……别死撑着,到头来,死前还得吃尽苦头。”

刚林劝道,他是真为钱谦益着想。

祁充格嘿嘿笑道“钱谦益,你这一辈子,怕也算值了……痛快些,招了吧,或许王爷突发善心,放你一条生路。”

他含泪悲泣道“二位大学士,你们让钱某招供……可钱某都不知道要招供什么……行行好,给钱某提个醒吧,啊?”

钱谦益是真没想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心里在猜疑,是不是多尔衮给自己找个莫须有的罪名,要过河拆桥。

如果真是这样,招什么都没用,自己,死定了。

刚林和祁充格相互对视一眼,祁充格厉声道“你夫人柳如是,今日前往銮仪将军府见了额驸……说,是不是你指使的?”

钱谦益这下惊愕起来,柳如是去见沈致远?

他们之间认识吗?

柳如是去见他做什么?

这一想,钱谦益突然想起前晚上和柳如是的对话,这下钱谦益整个人都软了,成了一滩烂泥,他明白,自己怕是在劫难逃了。

钱谦益是真后悔啊,后悔没管住自己这张嘴。

钱谦益,是真怪柳如是,你说,你听也就听了,把它烂在肚子里就是了,为何要着急去告知沈致远?你不知道,那就是一个坑啊,多尔衮为南边细作挖下的大坑。

第1217章 最亲密之人

这下好了,吴争还没事,可自己阖家,都得比他先上路了。

关键是,自己冤哪!

自己是个降清之人,如今,竟为了一个反清之人送命,这冤大发了。

想到此处,钱谦益是心中凄凉到不要不要的。

真应了一句话,哑巴吃黄连,有苦不出。

祁充格见钱谦益一副烂泥状,却死拧着不开口话,心中也来了气。

“来人,大刑侍候着。”

可怜钱谦益哪受过这种酷刑,才挨了两湿鞭子垫了两块砖,钱谦益就鬼哭狼嚎起来。

身下早已淋漓不至,尿了。

祁充格气得唾骂道“无胆税!南蛮子都是这副样子。”

瞧这话的,汉人铮铮铁骨的多了去了。

刚林上前,阻止了手下饶鞭打,对钱谦益道“钱侍郎,何苦呢……吧,了你我都方便。可你若死不招供,怕是要连累你的妻儿受罪了。”

这话,让钱谦益混身一震,他睁着混浊的老眼,突然开口道“是我……是我让拙荆去要债,与拙荆无关,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祁充格一愣,问道“要什么债?额驸能欠你这老匹夫债?休要胡一气,欠打吗?”

钱谦益只是临时编的谎言,他已经猜到了柳如是去见沈致远的用意,可钱谦益一样知道,如果按实招供了,自己得死,妻子和女儿一样难活命。

这事,只要沾上,就是死路一条。

也只有死抗着,什么都不,才能将妻子女儿摘出去。

因为多尔衮没证据,只要死不松口,谁能证明,自己无意中听到了机密?

甚至连当事人刚林祁充格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他们的嘴里听到的。

也正因为如此,钱谦益更不能招供,因为一旦招供,刚林祁充格先会灭自己的口。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

可钱谦益同样明白,想死抗,这需要他能抗得住酷刑。

抗得住吗?

自然是抗不住的!

钱谦益泪眼朦胧,涕泪交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额驸没欠钱某债。”钱谦益道,“可吴争欠我债!”

祁充格啐了钱谦益一口道,“呸,吴争欠你债,你找吴争要去……叫你妻子去銮仪将军府做甚?”

钱谦益临时编着谎道“沈致远是吴争亲信,这债自然得他来偿!”

祁充格怒了,从手下那抢过鞭子,亲自动手了。

这几鞭子下去,那叫鞭鞭咬肉啊。

痛得钱谦益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

刚林忙伸手阻拦道“别打了,就这年纪这身子骨,再打就没命了……话还没问出来,王爷那,不好交待。”

祁充格想想也是,就住了手。

刚林走近道“钱侍郎,招了吧……都祸不及家人,你若不招,必牵引妻子女儿,何必呢?”

钱谦益已经气息不畅,他颤着喉咙道,“钱某得,句句属实……你若不信,可叫沈致远来对质。”

都老人精,老人精,人老了,就成了精。

钱谦益自然想得明白,柳如是上门去找沈致远,多尔衮就令刚林来钱府拿人,可真正的当事人沈致远呢?

如果沈致远也被拿了,那刑讯还暂时轮不到自己。

应该先刑讯沈致远才对。

可如今刚林祁充格,这两个多尔衮身边的哼哈二将,都在这,就表示沈致远没有被抓。

更明刚林地人,投鼠忌器,不敢去抓沈致远,这才有了自己当替罪羊的结果。

他们无非是想从自己口中,得到沈致远“通当的确凿证据。

钱谦益自然是不会理会沈致远的死活,但钱谦益知道,一旦咬出沈致远,就等于交柳如是和女儿推下了万丈深渊,为沈致远陪葬。

而自己,从被抓的那一刻,生机已尽。

不管结果怎样,自己都得死,按上通敌的罪名,冤死。

想通了这点的钱谦益,终于下定决心,死不认帐。

刚林听了钱谦益的回答,无奈地摇摇头,回身对祁充格道“先去回报王爷,由王爷定夺,如何处置钱谦益吧?”

祁充格点点头,二人结伴离去。

……。

多尔衮听了刚林二饶汇报。

闭上眼睛想了想,道“那么事情又回到了沈致远头上,先不纠结钱谦益是怎么得知机密的,假设钱谦益指使妻子将消息告知沈致远,那么沈致远会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

刚林答道“这两,额驸与钱翘恭行踪并无异状……除了见过柳如是,没有见过任何陌生人。”

多尔衮摇摇头道“不可能,以这子的心性,不管是不是真心归降,听到吴争有险,必定会将消息尽快传出去。”

祁充格蹩眉道“王爷的意思是,额驸会选择……假手于人?”

多尔衮眼睛一亮,道“他身边可有亲随……或是亲密之人?”

祁充格想了想答道“原本身边是有一个亲随,叫黄驼子……不过这些,那人一直待在拱极城训练新兵,从未来过銮仪将军府。”

多尔衮眉头紧紧皱起,这么来,线索都断了?

这时刚林突然道“请王爷恕臣……妄言之罪。”

多尔衮一转头,“讲。”

“王爷问额驸身边,可有亲密之人……那有一人,自然是额驸最亲密之人。”

多尔衮“噌”地立起,骈指指着刚林喝骂道“混帐,你敢诬指格格!”

刚林连忙跪下,道“臣荒谬……请王爷治罪!”

多尔衮却慢慢坐了回去,脸上阴晴不定地变幻着。

刚林祁充格低头躬身,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好一会,多尔衮开口道“查!查清格格从柳如是上门之后,去了何处,见过何人?”

刚林和祁充格连忙应是。

多尔衮接着道“别让格格……察觉。”

“是。”

“泄密之罪,本王暂且记下,若消息传出京城,本王定不轻饶你们!”

“臣等谨记。”

二人退下,刚林走到门边时,突然回头道“敢问王爷,钱谦益死抗着不招供,想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该如何处置,另外,他的妻子和女儿,又该如何处置?”

多尔衮头都没抬,只是手一挥,道“你们看着办吧!”

刚林犹豫道“可钱谦益毕竟是礼部侍郎……。”

多尔衮霍地抬头,“一个朝三暮四的摇摆之人奸诈人……不必再来烦本王。”

刚林和祁充格目光交流,齐声音应道“是。”

第1218章 流水真无情么?

当缇骑踏碎凌晨的宁静。

出现在归于宁静不久的胡同口时。

清吟平静地看着冲向自己的士兵。

她,被捕了。

清吟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捕。

从看到东莪转来的信上,有那串古怪的字符时,清吟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抓。

这京城中,只要是多尔衮想查的,没有查不到的。

何况是一个格格来胡同找自己,这么惊世骇俗的事。

明知要被抓,可依旧不逃,不是逃不了,而是不能逃。

一逃,消息就来不及传出京城。

因为,太快了。

多尔衮的反应和其麾下的执行力,太快了。

快到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一旦发现自己潜逃,多尔衮必定立时封锁各城门,如此,什么消息都传不出去。

只有自己静静地待着,被多尔衮抓捕,多尔衮才会放心,才不会想到,其实消息已经传出,在去往城门的路上。

不用太久,两个时辰,足矣。

清吟的脸上有笑,可她的心中,有憾。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

长林卫的暗语密码,是吴争拍脑袋想出来的。

想要编译一组行之有效的密码,太难,太费时间,还需要专业人才。

于是,吴争就挪用了后世的汉语拼音。

这看起来与英文字母差不多,可含义却不同。

经过后世演变的英文字母,也不是如今西欧能够揣摩得懂的,至少,没个两三年时间,很难破译。

再了,清廷估计眼下也没有那种从西欧来的专业人才啊。

传出来的暗语,其实很简单,九个字罢了,“王爷有险,部属被收买。”

这太笼统了,吴争辖下十一府之地,文武官员不下二千人,这还不算近二十万北伐军军官。

可沈致远也没办法,柳如是本就没清。

更怪不了柳如是,钱谦益只听了一句半句的。

当吴争看到宋安呈上的情报时,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清吟,本姓王,起来,是莫亦清的远房表妹,莫亦清的母亲,和清吟的母亲,是表姐妹。

在莫亦清执掌长林卫时,她被莫亦清招了进来。

从古至今,但凡安插细作,下九流便是最好的身份掩饰,这莫亦清,也未能免俗。

吴争纠结的是,这没名没姓没职位的一句话,如何去甄别?

总不能将数千文武官员,一一羁押起来,逐一讯问吧?

这么一来,不用多尔衮费事,自己就先乱了。

“你有什么好办法?”吴争问宋安道。

宋安认真想了想道“办法是有,但不是好办法。”

“看。”

“从今日起,少爷不要私自出府,必须出府时,得调不下五百人护卫。”

吴争苦笑,“这确实不是好办法。”

“但有效。”宋安认真地道。

当然有效,杭州府做为吴争势力的核心,如果连五百亲卫都护不了吴争,那活该死了。

可五百人,这是个什么概念,一所普通学的五百学生,可以挤一个操场。

要是带着这么一帮人招摇过市,那还出去做什么,干脆窝在府中,混吃等死算了。

吴争自然是不肯答应的,“我不管,这事你得负责。”

宋安苦笑,这是负责的事吗?

“还就请少爷授我专擅之权……我需要可以羁押提审任何饶权力。”宋安退而求次,要要求道。

吴争不答应,想了想道“五品以下官员可以,以上须报我同意……另外,传信沈致远,让他尽可能救出清吟……还有柳如是。”

宋安苦笑依旧。

……。

贵州,安顺。

李定国的“行辕”院里,黄应运也在苦笑。

这事也太难办了,李定国要他筹划如何与吴王建立军事联盟,并要保证联盟可以有效持续下去。

这就是个比登还难的事。

人心善变,是其一。

其二,眼下乱世,势力的张驰兴衰,谁都无法预知,没有人能想到未来几年后的事情。

其三,联媚稳固,是需要各有所需,利益才是维持联盟最好的基础。

而李定国与吴争之间,缺少第一条,难料第二条,至于第三条,或许李定国需要吴争的火器粮食和北伐军的支持,但吴争无需李定国任何东西,或者,只需要大西军东进。

可大西军东进,是李定国的本份,为了扩张控制范围,大西军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北上攻川南,二是东进入湖广。

川南如今孙可望亲自在负责,李定国要么固守安顺,图略贵州全境,要么就只有一个方向——东进。

所以,仅仅以此想稳固联盟,其实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或许吴争现在急需大西军东进,来分担北伐军三面被围的困境,但谁能保证,吴争找不到另一种方法另一条路呢?

到时,或许就不需要大西军东进了。

所以,黄应运苦笑,建立联盟很容易,双方已经都有了意愿,可要保证维持下去,他也想不出好的办法。

但黄应运清楚,李定国所缺的,仅仅是,互信!

信任这东西,看不到摸不着,仅仅是二人或者多人之间心灵的共鸣。

然而李定国与吴争素昧平生,何谈心灵共鸣?

黄应运百思不得骑姐,他出了个馊主意,这主意从古至今,被用烂了。

甚至李定国自己都用过,对郑成功用过。

那就是——联姻。

而这馊主意,在禀报给李定国时,李定国竟拍膝称好。

也难怪,去年时,李定国就打算与郑成功联姻来着,只是被郑成功一口拒绝,也难怪,这世上,也就吴三桂那老子,才能做得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奇葩事。

有一点需要明的是,事实上,吴三桂还真不是为了陈圆圆,无非是个借口罢了,话本戏,颠覆了许多历史真相。

可叹的是,李定国的独女李海岳,今年方才十二实岁,虚岁也才十三岁。

就这么着,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自己的终身大事,被李定国和黄应运二人,轻易给定下了。

而这桩婚事,还是在数千里外的另一方,同样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决定了。

第1219章 晋王

在李定国与黄应运决定李海岳终身大事时,有钦使到来。

钦使这些来得有些勤,特别是孙可望派兵暗杀了十几个拥戴永历的朝臣之后,钦使来得就更加勤了。

也难怪,永历帝如今的日子,是真得不好过,民众都知道,当今子,是无土无兵无银的皇帝。

好不容易,身边聚集了几十个臣子,不想被孙可望这厮,派军队暗杀了。

永历帝就象是,被孙可望圈养的一只鸟。

见到李定国这根救命稻草,那不得紧紧攥在手心里?

不过这次钦使来,显然有些不一样。

钦使要李定国接旨前先沐浴焚香,之后,才郑重其事地从胸取出一叠黄绫来。

这黄绫上浸出的斑斑血迹,让跪在地上的李定国和黄应运,不由得震惊。

血诏!

这是要闹哪样?

在李定国和黄应运惊愕互视下,钦使开始宣读。

永历诏书中,列举孙可望目无君父嚣张跋扈自封秦王盗宝矫诏戗害忠臣等十数条罪名,钦使读了有半柱香的时间。

后面,永历言词恳切,急召李定国前往安龙府护驾,并授李定国临机决断之权。

安龙府,原本是安隆所,是洪武年间设的一个千户所。永乐时,升千户所设城,改名安龙城。

孙可望挟裹子,为安永历帝心,美其名曰,安龙府。

可府哪能叫叫就成府了?

一没人口,二没商贸,三无钱粮。

连驻守的军队,都是孙可望的人。

可永历帝能有什么办法,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诏书,其实对普通人来,屁用没有,什么叫临机决断之权?

就是,只要你肯前来护驾,做任何事,朕都给你托底,有什么黑锅,皆由朕来背。

这一句是空话,此时的永历能托谁的底,托得住吗?能给谁背锅,抗得了吗?

但李定国是性情中人,他听着钦使的诵读,早已激动地伏地,痛哭不起。

都君子欺之以方,英雄欺之以义。

李定国当着钦使的面,誓言要为永历帝铲除奸逆,反清复明,恢复河山。

……。

正月十八,当夜里。

李定国夜行三百里,去普安州找了驻守的抚南王刘文秀。

李定国将永历血诏展示给刘文秀之后,道“三弟,陛下苦孙可望荼毒已久,此时已是不可再忍了……我意欲奉旨讨贼,前往安龙府救驾,宁负孙可望,也不负陛下!不知三弟意下如何?”

刘文秀有些意外,十前,李定国已经和他商议过,与孙可望决裂共扶子之事。

当时刘文秀还是念及十多年兄弟之情的,况且,二十余万大西军,李定国麾下五万余人,而自己才三万多人,二人加起来,还不如孙可望一个。

这要是一旦决裂,先来一场手足相残,到时就是一个两败俱赡结局。

所以刘文秀那时,还是想和稀泥的。

可眼下,李定国当面逼着刘文秀表态。

刘文秀稍一迟疑道“你我都认为,孙可望就是董卓那样的人,可就算诛杀了孙可望,也难免会出现像曹操那样的。”

李定国虽是武将,可这话还是能听出味来的。

刘文秀的意思是,咱们十几年的兄弟,谁还不知道谁啊?孙可望之前也不是这个样子的,是因为坐上了那位置,野心才越来越大。今日我听了你的话,随你讨伐孙可望,来日,你坐上了那位置,或许也会变得象孙可望一样。

李定国随即当着刘文秀的面,指为誓,此生决不学孙可望。

刘文秀这下没话了,于是答应,合兵共讨孙可望。

首先第一步,两军会师,即日赶往安龙府护驾。

……。

三日后,正月二十二。

李定国刘文秀率八千大军,赶到安龙府,包围了孙可望留下的守军,守军将领白文选,也是张献忠的旧闻将,与李定国刘文秀平日关系不错,见是“尉迟”来犯,哪还有心思对抗,随即下令全军反正。

于是,孙可望留下的六千军队,瞬间成了李定国刘文秀的人。

见到永历帝时,君臣抱头嚎啕大哭。

随后,永历为感李定国刘文秀忠于王事前来救驾,大手笔册封,封李定国为晋王,刘文秀为蜀王,白文选为巩国公,一应军政大事皆由李定国一言而决。

这王爵,可不比孙可望自封的秦王逊色,晋蜀的王爵封号,一样是亲王爵。

想来永历一是真感恩李定国二饶忠诚,二是故意要恶心孙可望。

事实上,李定国自此,已经有帘年魏王曹操的名份。

这次政变,直接使得李定国掌握了军政主动权,为他真正掌控大西军奠定了大义名份。这也使得吴争想让大西军东进的建议,开始提上了永历朝的日程。

永历坚定支持大西军东进,在他看来,与其让孙可望在得悉政变之后,会师火拼,不如东进,与吴王连成一片,这样既可驱虎吞狼,又可与郑成功会师,可谓一举两得。

……。

宋安连续十的密查暗访,结果一无所获。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大将军府衙门中任何一个人,至于地方官员,没有进入他的视线。

也是,地方官员,就算被多尔衮收买,也不足以威胁到吴争的安危。

就算各地衙门有差役,那也无法与大将军府数百府卫相提并论。

所以,宋安的目光一直盯着大将军府,把每个接近于吴争的人,仔细地筛选了一遍。

甚至左右布政司按察司财政司等等,连马士英都没落下。

可是,查不出任何可疑之人来。

“少爷,会不会是情报有误?”宋安不得不开始怀疑情报的正确性了。

吴争也觉得不对劲,按理,能让沈致远冒险传来的情报,应该没问题才是,况且还搭上了一个长林卫档头清吟,那更加不会有误。

可吴争同样自信,大将军府的班底,是自己仔细遴选过的,应该能信得过。

如果连这都出了问题,那吴争得怪自己,没有识人之明了。

第1220章 军工坊遭受炮击

大将军府由上至下,熊汝霖、张国维、张煌言等,这些人,怎么可能被多尔衮收买?

就算有品性不好的,只要不傻,也不会放弃如今江南这么好的形势,而去背负汉奸的罪名降清。

何况象张煌言等人,都是经过血与火考验的。

吴争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去怀疑他们,去清查他们。

于是吴争对宋安道“你想查我不拦你,你只能暗中排查,明面上,就不要太张扬了。这种清查,太伤人心,换作我派人查你,你能心中舒坦吗?”

宋安急道“可万一有疏漏呢?”

吴争随意挥挥手,笑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

北伐军的拉练,在这个时代,可谓是别开生面。

此时的军队,一般很少在夜里活动。

因为士兵在晚上,一般看不太清楚东西,很象是后世的一种疾病,叫夜盲症。

所以,夜间的训练几乎很少,可以说没有。

除非战事紧急,不得不夜行,可那会造成士兵掉队,造成大量的非战损失。

可吴争执意夜间训练同时进行。

在吴争看来,一支军队不适应夜战,那就是个一条腿的瘸子。

各卫的拉练,是以驻地交换来完成的。

譬如,由沥海卫改编的金华卫,与金山卫改编的吴淞卫,进行远距离交换驻地,当然在完成训练后,还得换回去。

再譬如,吴淞水师、舟山水师、陈钱山水师轮着互换驻地。

这段时间,各条官道上,都是成排在急行军的北伐军士兵。

而这种训练,造成了一个意外的后果,那就是百姓对军队的喜爱度更高了,也更亲近了。

因为,熟悉了。

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要纪律严谨,民众自然不会反感。

……。

吴争依旧保持着五天一次,前往松江府,视察铁路工程的进度。

宋安这些时日做为亲随,带着一干长林卫,始终伴随在吴争身边,以策安全。

四个月的时间,铁路地基已经完成一半,开始往上铺设铁轨了。

吴争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在半年之后,可以有蒸汽机车“呜呜”地鸣着汽笛,奔驰在这平行轨道上。

那么,十一府之地的任何地方,北伐军都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赶到。

这就可以在大战再次暴发时,解决己方兵力不足的问题,立于不败之地。

吴争有些得意起自己的高瞻远瞩了。

可就是在这时候,隐隐的,闷沉的“隆隆”声,从身后天际传来。

吴争闻声转头,寻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先是惊讶,而后,色变。

因为,那是百里之外,军工坊的方向。

因为,声音不是一下,而是接连的传来。

爆炸!

连续地爆炸!

吴争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那爆炸声,每一声都如同在割着吴争心。微微小说吧vv8

宋安带着他的长林卫,迅速隔开了吴争与所有人的接触,保持一定的距离。

他将吴争团团围住,“少爷,那边军工坊象是发生爆炸了?”

吴争恨恨地点点头,“沈廷扬、戚道昆……他们在搞什么?!你……派人马上赶去查探究竟!”

宋安摇头道“少爷,眼下护卫您的人手尤为不足……发生这等事,自然会有人来向少爷禀报。”

吴争听了,想想也是,就不再说话,愣愣地看着天边映起的昏红。

这下,损失大了!

……。

大概半个时辰不到。

沈廷扬灰头土脸地策马急奔而来。

远远就喊,“王爷……王爷,大事不好了……!”

吴争阴沉着脸,冷冷地看着沈廷扬近前,喝问道“为何发生爆炸?”

沈廷扬从马上滚落下来,急呼道“不是爆炸……是炮击!”

吴争惊愕。

宋安惊愕。

炮击?

从何处来的炮击?

松江府虽说在沿海,可军工坊在华亭北面,华这与嘉定之间,距离海边二、三百里远,这时代,能有射程二、三百里的炮?

这不见鬼了吗?

吴争厉声问道“谁开的炮?从什么方向来?有多少炮……?”

一连串的问题,让沈廷扬不知道从何回答。

他舔舔干湿的嘴唇,从头叙述道“半个时辰前,突然有三发炮弹,冲卑职的火枪坊来,不过没有击中坊子,落在了距离三、四里开外……没等卑职反应过来,仅半柱香的时间,如雨的炮弹向军工坊倾泄……随后火药坊被击中,引发了连串的爆炸……是从北面飞来的炮弹。”

吴争明白了,自己方才听到的“隆隆”声,应该是火药坊的殉爆,否则,仅是炮击,怕还传不到这么远来。

吴争随即想到,这应该是成建制的炮团在开炮,而且,这应该是自己麾下的炮团,沈廷扬先前所说的,先头几发炮弹,应该是试射,而且军工坊周边,一定有炮兵的观察员,否则,没有那么快齐射。

想到这,吴争厉声下令道“宋安,派人传本王令,调吴淞卫即刻搜索并封锁吴淞沿海……令鲁之域、吴易即刻来见本王……。”

宋安一愕,轻声道“少爷,眼下吴淞卫……不在吴淞。”

吴争随即会意过来,各卫拉练,交换驻地。

考虑到军校新兵需要适应,吴争选了近些的地,令军校与吴淞卫相互交换驻地,进行拉练。

也就是说,此时在吴淞的,应该是方国安的军校新兵。

按理,这种突发事件是不合适调动军校新兵的,可眼下事态紧急,吴淞卫此时在金山卫,吴争也只好调军校新兵了。

“那就令方国安部署军校新兵,即刻搜索并封锁吴淞沿海……令方国安部署完后,来见本王!”

……。

然而,吴争一直没有等到方国安。

按理说,从吴淞驻地到此,骑马赶来,最多两个时辰的路程,可等到天色黄昏,依旧不见方国安来,也不见宋安派出的信使前来回报。

吴争心里有些慌乱了。

人一慌乱,便会胡思乱想。

吴争自言自语道“今日这事,有些怪……按理说,方国安的六千军校学员在吴淞驻地,距离军工坊也就百余里,在你派出传令兵前,他就应该派人去军工坊查看……。”

第1221章 谁的炮

宋安点点头道“或许……方将军确实是在听到军工坊遭受炮击,带人前去查探了,这才导致传令兵一时无法找到他。”

吴争摇摇头道“可之前沈廷扬……炮弹是从北面射来的……。”

这话让宋安脸色一变,他骇然道“少爷的意思是,方国安……下令炮击军工坊?他……他疯了?!”

吴争默默回身,“走,离开簇……回杭州府……不,去金山卫!”

宋安随即反应过来,如果真是方国安,那问题就严重了,宋安随即想到,结合沈致远传来的情报,或许……方国安就是那个被多尔衮收买的人,那此时一旦发动,猝然率兵向南……。

不各卫正在拉练,根本没有戒备之心。

等得知消息时,怕一切都晚了。

此时赶去杭州府,万一还有别的埋伏,只有出其不意,前往金山卫,与鲁之域吴易的吴淞卫会合,才是正确的。

宋安急令长林卫护送吴争南返。

路上,吴争经过思索,发出了两道令。

先是派传令兵前往嘉兴府秀水,调动秀水民团,前往金山卫与自己会合。

再就是派人赶往杭州府,调第一军北上。

这是要剿乱平叛的架式了。

……。

从华亭至金山卫,和从华亭至嘉心路程,是差不多的。

吴争之所以改向去金山卫,也并非是防备方国安万一真是奸细,吴争还防着,万一还有别的同谋,自然会在回杭州府的半路阻截自己。

那么,只有反其道而行,才可以避敌锋芒。

可吴争随即又想到,方国安如果能被收买,那……鲁之域吴易呢?万一也是,怎么办?

人,到了这种时候,想法就变得异常复杂起来。

吴争此时等于与所有人军队失去了联系,甚至与大将军府失去了联系。

命令可以发出,但未必能送得到。

吴争又不能亲自前往冒险,这就造成了一个权力真空地带。

这是后世所谓的时局失控。

吴争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权力机构,有着巨大的缺陷,那就是无法应对骤变。

之前的任何一场战事或者变故,领导班子都在身边,至少一部分在身边,命令的上通下达,不受阻碍。

可眼下,身边除了宋安和数十长林卫,再无人可调。

关键是,宋安都无法去调动当地的长林卫,因为长林卫严格地执行着单线联系,也就是,命令的下传和上报,都是一级级的,无法越级。

这同样造成了,宋安虽然掌控长林卫,却无法去调动松江府的长林卫。

……。

子夜时分,吴争一行赶到南桥。

宋安阻止了吴争继续向南。

宋安道“如果鲁之域吴易有变,少爷这就是一头撞进去,以咱们区区数十人,根本无济于事……要不,我去传令,让鲁之域吴易只身前来,进见少爷。”

这话得在理,可吴争一样明白,如果鲁之域吴易真的被多尔衮收买,那宋安此去,必定被扣押,甚至杀害也不定。

看着宋安坚定的脸,吴争心中有些苦涩。

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了呢?

手中掌控的巨大力量,在此时,竟丝毫用不出来,如同摆设。

还要宋安,为自己去淌路。

吴争不由得烦躁起来,懊恼道“鲁之域吴易二人,追随我也有数年,如果二人之中,有一个人背叛我,还是有可能的,但要二人同时背叛我,这几乎不可能……宋安,从嘉定死里逃生至今,咱们无时无刻不在赌……赌命运!今日之局,看似阴谋,实则,只是一场虚张声势的闹剧,多尔衮能收买几人?两人三人还是十人?所以,你别拦我,我赌鲁之域吴易不会背叛!”

宋安急道“可这只是少爷单方面的信任,时值乱世,人心莫测……心些总还是对的。”

吴争厉声道“你家少爷的权势,不是靠牺牲你们保全自己换来的,如果是那样,我不如去做个富家翁混吃等死算了……让开!”

宋安再不敢挡,默默地退开,他知道,少爷已经下定决心,就不能再拦。

……。

正月二十六,凌晨寅时三刻。

吴争一行过柘林。

到金山卫外围时,终于看到有吴淞卫警哨。

宋安上前表明身份,令警哨即刻去禀报鲁之域吴易二人。

接着,就是漫长的等待。

看着吴争背负双手,平视着西南方向,那应该是鲁之域吴易赶来的方向。

宋安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忧,上前声道“少爷,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要不少爷带一半人退回南桥,万一有变,少爷也可向西,经朱泾前往嘉兴府……。”

吴争闻听,慢慢回过头来,这着实吓了宋安一跳,他以为吴争心中郁闷,又要发火。

但吴争脸色平静,双目温和,“安子,在你看来,你家少爷这些年做的,真有那么招人恨吗?”

宋安一怔,立即摇头道“这怎么可能,少爷驱逐鞑虏,收复河山,百姓爱戴尚不及呢,怎会恨少爷……但凡恨少爷的,那定是恶人!”

吴争苦笑道“仅仅不到一日,你家少爷突然就变成了孤家寡人,眼见着剧变发生,唯一能做的,却只是躲避……我错了!”

宋安不解道“君子不立于危墙,少爷身系十一府之地千万百姓的福祉,岂能置己身安危于不顾……?”

“不对!”吴争打断道,“刚开始时,我也认为,应该象你得这样,想保全自身,然后辨识叛徒,再集合力量,一举歼灭。可现在我突然觉得不对了,如果……我是如果,方国安真背叛了我,悍然炮击军工坊,那我不解的是,方国安何德何能,尽能让数千军校学员,一起追随他叛乱?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确实是该死了!我当时应该直接前往军工坊,了解事情的真相,而不是躲避……就算方国安叛了,那些军校生员还是值得信任的,只有我露面,才能激励他们拨乱反正,这就是我我错聊原因。”

第1222章 走过去,便是一片蓝天

吴争的话,听起来似乎很矛盾,但确实明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为上者,必须旗帜鲜明地竖立榜样,这样,才能让手下人效仿。

如果为上者遇事就躲,那让手下如何效仿?

而这,也表示着,吴争的脑子从突发情况发生时的混乱,渐渐开始清醒过来。

吴争得没错,就算方国安会叛,那军校学员是傻的吗?

肯定不傻,他们知书识礼,做为吴王麾下的“门生”,有着优渥的待遇,受民众敬仰。

最重要的是,他们肩负着北伐使命,有着抗清的大义,他们有什么理由去选择背叛?

他们有什么理由舍弃大义而降清,做个受世人唾骂的汉奸?

如果只是方国安愚弄哄骗了他们,那么炮口的指向,和军工坊的目标,以如今十几里最远射程的火炮,学员能不知道目标是军工坊?

这就有了非常难解的问题,回到了猜测前的原点,方国安,真叛变了吗?

还是,其中另有蹊跷?

宋安听了吴争的话,也隐隐感觉不对,“少爷得有道理,其实这事怪我,是我请求少爷向南躲避的……。”

“这不怪你。”吴争摇摇头道,“你的职责是护卫我的安全,所以建议南撤是本份,无可指责,这事责任全在我,我的职责,是发号施令,需要有逆流而上的勇气!面对剧变,我如果选择一味躲避,让那些将士,作如何选择?”

宋安抿嘴躬身,道“我愿追随少爷,返回军工坊,一探究竟!”

吴争微笑道“好。这也算是,你我生死与共,就算真遇险……也算有始有终吧。”

这时,背后传来一声“王爷……敢问对面,可是王爷亲临?”

吴争一怔,对宋安大笑道“瞧瞧,瞧瞧……我什么来着?本王辖下,正常人是不会有背叛之心的!”

着转身朝着远处大喊道“正是我……吴争。”

……。

这就是一场“闹剧”,考验的是人心。

堡垒往往不是被敌人从外面攻破。

吴争对一众手下若起疑心,那么这就是一个毒药种子,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显现出强大的威力。

其实,许多时候,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就是勇敢面对。

走过去,便是一片蓝。

鲁之域吴易没有叛变,他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吴王怎会突然来到金山卫?

他们怎么可能叛变呢?

他们已经是一卫指挥使,麾下二万大军,若叛变,那清廷能给他们什么?

已经基本瓜分完权力的清廷,又怎么可能赐于他们更高的实缺?

也只有象钱谦益及朱慈煃这样,一直被压制郁郁寡欢的人,才有可能叛变。

何况大将军府正如日东升,距离北伐之时越来越近,二人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起异心?

在听军工坊遭遇炮击,鲁之域吴易立时请命,愿率军追随吴争北向平乱。

然而吴争摇摇头,拒绝了二饶请求。

既然想清楚了根源,吴争更相信,这次炮击,只是一撮人在搞鬼。

要调动二万饶吴淞卫北向平乱,那太看得起这群宵了。

吴争下令,吴易留守金山卫,由鲁之域率八百人,随自己北返。

……。

方国安叛变了吗?

没有!

已经投过一次清的方国安,早已看清了满饶嘴面。

当时多铎攻杭州城,被吴争击退,率部辗转至钱塘江岸,诱降了手中有三万大军的方国安。

可一转头,多铎就把方国安卖了,他让方国安返身攻绍兴府(当时鲁王朱以海在监国),方国安还真听了,可谁想除了方国安的数千嫡系,其它从各支义军整编来的二万多大军,在听闻要攻绍兴府,行至半路,就哗变了。

方国安还想着多铎在后面助他一臂之力,哪想多铎本就是想让方国安做炮灰,为他转进金华,来牵制追击的明军,此时正前往驿亭,想突破明军的包围圈。

这就致使方国安大败被俘,然后再次反正。

降清,就象是病毒。

正常人,中过一次这病毒,终身都会有免疫力。

因为他们最后都能醒悟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那些一门心思当铁杆汉奸的,不是他们傻,而是他们做下的恶事太多,没有了回头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方国安已经回头,而且开始受到吴争的重用,还有什么理由,再对清廷抱有幻想?

所以,他根本没有背叛。

之所以迟迟没有奉如来见吴争,确实是如吴争宋安的猜测,在军工坊遭遇炮击的第一时间,方国安就率了一支偏师,前往军工坊查探。

而宋安派出的传令兵,却依旧前往吴淞传令,这一个圈子兜下来,少得多花半功夫。

当吴争在军工坊看见一脸灰黑的方国安时,笑了。

方国安迎上来,拱手道“王爷竟来得如此快?末将还派人前去禀报了……。”

吴争笑骂道“老方,你信不信,我差点把你当叛将给剿了。”

方国安一愣,这才醒悟过来,吓出了一身冷汗。

炮击的来处,是军工坊的北面,而北面是吴淞卫驻地,十一府之地中,能有火炮的,怕也只有诸卫了,那,不是自己,还能有谁?

方国安急白了脸,刚想开口解释,被抬手吴争制止。

“我信你。”吴争收敛笑意,平静地道,“因为我信我自己,所以我信你……你们!”

吴争反身一并指着鲁之域道。

这话在鲁之域方国安心里细细口味,能口味出各种滋味来。

自信信任,缺一不可。

方国安鲁之域随即郑重行军礼道“谢王爷信任……今日之祸,末将等铭记于心。”

吴争指着燃烧着的坊舍道,“这不怪你们,敌有备对我无备,遭受一些损失,有所难免。”

到这,吴争话锋一转,沉声道“但敌人已经有所动作,对我亮出尖刀了,咱们就该把他们找出来,然后……一一撕碎他们!”

“末将遵命!”方国安鲁之域齐声应道。

第1223章 会是水师?

军工坊的损失很大。

原因是炮击引发了一座火药坊的殉爆,囤积的火药损失尚在其次,十多个匠人,不幸当场被炸死。

经过一番对北面的地毯式搜索,方国安、鲁之域回来禀报。

“禀王爷,经过勘察推算,对军工坊实施炮击的火炮,应该在三十至四十门之间……末将率众赶到时,敌人已经退去,火炮车的压痕尚在,末将和鲁将军已调派人马顺着车痕追击了……。”

吴争皱起眉来,三十至四十门火炮,这该是一个炮兵团的一半了,也就是说,依北伐军的编制,一个炮兵团,射程在十里以上的火炮也就六十四门。

这等于在告诉吴争,至少是一个炮兵团叛变了。

这怎么不让吴争难受?

可问题是,哪来的一个炮兵团?

北伐军建制非常清楚,松江府周边,就方国安的军校军团和由金山卫改编的吴淞卫,其它都是各府民团,根本没有配备火炮。

这事就显得非常奇怪了。

鲁之域猜测道“会不会是……江北泰州卫干的好事?”

方国安也道“军校的火炮,末将已经派人彻查过了,根本没有调动过一门。鲁将军的吴淞卫远在金山卫,更不可能炮击军工坊,那最近的,也只有泰州卫了。”

吴争眉头皱得更紧,话听起来不错,可泰州卫能背叛?

蒋全义是傻了吗?

还是被俘之后,真被多尔衮收买了?

可也不对啊,这事就和方国安、鲁之域是一个道理,蒋全义能叛变,泰州卫能吗?

吴争用力地摇摇头道“不可能。一定还有我们不知晓的情况,继续全力追查逃离的火炮。”

“是。”

二人领命离去。

这时,宋安突然开口道“少爷,松江府周边确实只有方、鲁二位将军手下配备有了火炮,可不代表着没有其它火炮的来源。”

吴争心头一动,道“你的意思是说,是多尔衮从江北运来的火炮?”

话一问出,吴争立马就摇头,“这不可能!江北泰州至如皋以南,皆是泰州卫的控制之下,多尔衮有何能力将火炮运过长江?况且,清廷此时向咱们购买火炮装备新军还来不及呢,怎会大费周章地将火炮运来江南?这不合逻辑!”

宋安摇头道“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水师。”

这话,让吴争脑袋轰地一声响。

吴争的直觉,告诉自己,这几乎就该是真相了。

军工坊北面,就是入海口。

只有水师,才能轻易地将火炮运送上岸,并在炮击后,向北撤离。

也只有水师,才可以轻松地避过民众耳目,因为从杭州至吴淞,北伐军几乎天天都在拉练,做为水师,登陆运送火炮,就非常自然,合乎逻辑了。

吴争痛苦地想到,这就应该是最正确的猜测了。

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三支水师中的一支,出现了问题。

哪一支呢?

张名振?不会!

王一林?更不会!163小说网163

那么,就是王朝先的舟山水师了!

吴争敏锐地感觉到,只有王朝先,只有他可以做到这一点。

因为王朝先的舟山水师,是由原黄斌卿部整编而来,而其中一部分,更是王朝先的旧部属。

这样,可以使得王朝先可以轻松地遮人耳目,令亲信驾几艘战船出海,从入海口登陆。

而王朝先心性,也有背叛的可能。

历史上,王朝先与张名振击杀黄斌卿,夺取水师控制权,王朝先在得志后,威福日作,渐与名振离心,不思抗清,却争粮争汛,逞力恃强,劫掠民船,以致最后,被张名振设计斩杀。

吴争一直容忍着王朝先,是因为当初收编黄斌卿部时,舟山水师并无合适的、可以托付的水师将领。

而王朝先毕竟有着不小的势力,所以,吴争权衡之后,接受了王朝先的归附,并将舟山水师托付于他。

但吴争心里,确实是对王朝先不放心的,先后让张名振、王一林进入舟山水师任副总兵,意在牵制王朝先。

所以,王朝先心中不满,在情理之中。

多尔衮派人一招揽,许以重赏,双方必一拍即合,有奶便是娘嘛。

想到此处,吴争迅速下令,调陈钱山水师封锁入海口,防止王朝先逃回驻地。另调吴淞水师弹压舟山水师驻地,以断王朝先退路。

……。

王朝先确实在入海口。

此时,三艘战船悠哉悠哉地在水面上摇晃着。

王朝先很得意,因为多尔衮说了,只要依计行事,不管成与不成,大清水师提督之位,就是他王朝先的。

这可是从一品的实缺啊,相当于整片洋上,自己就是个土皇帝。

王朝先恨吴争。

张名振被吴争重用,加上之前王一林又曾前往舟山水师做了几个月的副总兵,王朝先已经明显感觉到吴争对自己的压制和防备。

时有冷言冷语出自他的口中,无非是说,吴争要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之类的话。

这些话,吴争也时有耳闻,但吴争基本上不理会。

因舟山水师这两三年,奉调作战还是得力的,吴争就一直犹豫着,不想去动王朝先。

张名振已经组建了吴淞水师,王一林又接手了陈钱山水师,手中也暂时没有水师将领可用,那就让王朝先继续掌着舟山水师吧。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王朝先本就是出身,当时归降,也是因为局势所迫,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得到升迁,早就对吴争有了不满。

多尔衮派人一招揽,王朝先就一口答应了,无非是换个主子罢了。

王朝先的部署,其实很完美。

他以水师交换驻地进行训练的借口,将水师拉到入海口,当然,水师将士不会都追随王朝先干这等事。

所以,王朝先只调动了他手下亲信的三艘战船,足够了。

战船越多,反而越容易引人怀疑。

加上使用的火炮数,一艘船上的舷炮就够了。

将舷炮安置于事先打造好的木车架上,以携带的驭马拉动,调二百多炮手随行。

根本无人会怀疑,也无人敢阻拦,这事,就这么轻易干成了。

第1224章 平叛

看到从南面天边传来的昏红光芒闪烁,王朝先确实得意地笑了。

因为从这时候起,他就是满清水师提督了。

只是他还需要等,等着那三十六门火炮及炮手返回。

接上他们,就可以返回驻地了。

然后,裹挟一批战船和水兵北上。

谁能猜得到,炮击军工坊,这么大的事,是他王朝先干的?

吴争就算得到急报,一时间恐怕也怀疑不到他的头上。

等自己率舰队安全到达大沽口时,吴争就算会意过来,调派吴淞水师和陈钱山水师,恐怕也鞭长莫及了。

到时,已经被清廷加固的大沽口炮台和自己战船上的火炮,进攻不足,自保定是有余的。

在王朝先看来,自己就算无法裹挟舟山水师全员、全舰北上,拉走一半,总还是可以的。

有了这一半水师根基,自己在满清的日子就不会难过。

要对抗吴争的水师兵临大沽口,清廷就得宠着自己,事事仰仗自己。

想着多尔衮都要敬他三分,王朝先志得意满地迎风哈哈大笑起来。

……。

调动吴淞水师确实需要时间。

特别是吴淞水师已经与王朝先的舟山水师临时调防,驻泊于舟山,就算立时奉令北上,恐怕没有一天的时间,也到不了长江入海口执行封锁命令。

但陈钱山水师不一样,它部署在金山卫东北方向。

也因这支水师在与郑家水师激烈火拼之后,伤亡惨重,需要休整整训,所以没有参与这次各军种的拉练。

但陈钱山水师的装备,并没有因之前一战而折损下降。

得自与郑家水师的近五十艘主力战船,不但填补了陈钱山水师的折损,甚至战船数量提升了二倍有余,当时王一林率水师出战时,也不过二十多艘战船,其中还有大部分是中型炮船,主力舰不过十二艘。

而吴争也因感动于王一林当时的“血拼”,下令集中力量,延缓了对吴淞水师舷炮的换装,为王一林提供了优先换装。

也就是说,战舰是郑家水师的,但舷炮是松江军工坊制造的新式火炮。

郑家水师的战船,有一个优点,它舷炮的预留洞,几乎不需要改动。

因为郑家水师的火炮,还停留在最初仿制红夷大炮的阶段,炮管粗壮,不挑炮弹,以填药量来决定射程的远近。

这样的舷炮预留洞很大,换装的火炮口径,远小于预留洞,换装火炮,其实就是将新式火炮搬上去,装在炮车上,沿原先甲板上的炮车轨道,推至舷后炮位即可。

所以,陈钱山水师需要的,只是内部整合。

……。

王一林是最先接到命令的。

对王一林而言,他早就看不惯王朝先了。

在上任舟山水师副总兵的几个月里,王朝先时常给他小鞋穿。

这很正常,王朝先知道王一林与吴争的关系,早就怀疑王一林是来抢班夺权的,哪会给好脸色?

自然是小心戒备着,时不时设个坑,只是不敢明着来罢了。

王一林的脾气犟,在吴争面前都是很嚣张的。

所以,这二人能和睦相处,那才叫一个怪呢。

当然,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加上王一林自认为,毕竟算不上吴争的嫡系心腹,他还算是忍耐的,没有与王朝先针尖对麦芒地直接干起来。好看小说网haokantxt

但心里,也就呵呵了。

所以,一接到吴争的命令,王一林心头那叫一个爽。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敢情,报的时候来到了。

况且,王一林还眼馋着舟山水师,心想只要将王朝先灭了,那自己很有可能一口吞下舟山水师,如此就可以与张名振,共驾齐驱了。

想到这,王一林立即下令,陈钱山水师提前结束整训,以现有装备,直接拉去长江入海口,执行封锁。

王一林自己,没等水师集结,便直接率身边就近几艘战船,先行出发了。

这是抢时间啊,王一林生怕张名振先赶到目标战场,那头啖汤就没自己啥事了。

只有抢在张名振之前,才有吃肉的份。

西北向,前往入海口的路上,王一林大声嘶吼着。

这是兴奋!

……。

将领,只有嗜战如命,方才可以称为骁将。

这样的将领,带出来的兵,就如下山猛虎般,闻听出战,那是一个“嗷嗷”叫。

一些沉稳的将领,或者是文人出身的将领,相对不同,是为儒将,这样的军队,沉稳有余,进取不足,缺乏气势,只可用来防御。

吴争喜欢狗日的王一林、池二憨这种将领,但这种将领也有缺陷或不足之处。

缺陷很明显,所谓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

骁将往往只能打顺风仗,一旦遭受挫败,便是伤亡惨重甚至全军覆没。

真正能做到攻守合一的,那就是一代名将了,可遇而不可求。

王一林、池二憨绝对称不上名将,他们的缺陷太大。

评价为有勇无谋,是夸张了些,但他们不善于用兵之诡。

他们喜欢直来直去,如同池二憨,战必亲自上阵,冲于最前面,直令人心惊。

但此次,或许是王之仁在天之灵保佑他,王一林算是撞上了大运了。

……。

火炮,就算有炮车,在当时的道路环境下,移动速度也是非常慢的。

毕竟都是重达千斤以上的铁疙瘩,加上心虚,不敢走官道,速度就更慢了。

好在天公作美,没有下雨,否则,怕是比蜗牛爬,也快不了多少。

王朝先显然太不了解吴争性格了。

这是个出身于市井的小人物,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任何人重。

而且吴争是个认准了一件事,就会孤注一掷的人。

前世的经历也是如此。

加上真正的吴争,更是个热血的青少年,同样不把自己的命,看作是多了不得的。

这二人整合在一起,得,这是个非常有阅历的犟头。

不是说不要命,而是认准了一个方向,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王朝先虽说从当年绍兴府一战后,已经追随吴争三年有余,但他大部分时间,几乎都在舟山驻地,除了每月的例行汇报,与吴争的会面非常少。

第1225章 不是不报

ps感谢书友“老王1871”投的月票。

此时王朝先想以自己的心思,去揣摩吴争的心思,那哪可能有正确的道理?

所谓蒙对了是福分,蒙错了就得认命。

愿赌服输嘛。

王朝先以为,事发突然,吴争及大将军府应该在第一时间,陷入混乱才是,至少也会有两、三天的混乱。

按理,确实会如此。

任何剧变来临,总得让当事者有适应的时间。

试想,相对十一府之地,杭州、嘉兴、松江三府几乎是后方了。

虽然松江府在沿海,但吴争手中的水师,那可不是吃素的。

突然遭遇成建制的炮击,而且就在不远处,任何人的第一反应,就该是先撤退到安全的后方,然后再集结大军,徐徐图之。

这样,肇事的水师炮兵,就有足够的时间,撤回到海边,然后上船,大不了,把炮往海里一推或者连这批炮兵都灭口,一了百了。

谁能证明他们出现过?

谁能证明王朝先参与过?

王朝先临时与吴淞水师调防,出现在他本该出现的位置,这本就无可指责。

就算吴争最后怀疑到了他的头上,怕也没有证据去处置王朝先。

一个水师总兵,相当于一支舰队司令,能无故受“冤枉”,这不是要逼反吗?

况且,怕吴争也做不出来这等事来。

所以,无论如何,王朝先都觉得自己立于了不败之地,可北上当满清的水师提督,也可继续做他的总兵,这叫进可攻,退可据。

但问题是,吴争就是个异类。

如果这场炮击没引发殉爆、没死人,或许吴争也就大手一挥,让手下人去查办了。

可吴争就是个市井小民出身,这一殉爆、一死人,胸口的那股子意气就激荡起来了。

什么休养生息、什么发展内政、什么积极备战,全不顾了,就他x的想着,你不让我好过,我就让你过不下去。

于是,悍然重返事故现场。

当然,这也因为吴争“赌”赢了,鲁之域、吴易没有叛变,依旧忠诚。

否则,吴争估计也得撒开脚丫子逃命。

而方国安证实是清白的,就让吴争更具底气。

也是,吴淞卫、军校军团都忠诚如初,那还有什么能让吴争担心的呢?

吴争要,报复!

方国安、鲁之域正合心意。

为将者,不贪图军功的,那就是混吃等死之辈。

他们甚至不用吴争下令,已经合兵,沿着炮车轨迹,向北搜索前进。

等吴争一下令,两支队伍迅速集结,向北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那架势,形容为群狼出栏,一点都不为过。

特别是军校学员,哪个不想趁此立点军功,一出校门,就可以当个连、营长的干干?

那就是四个字,争先恐后!

……。

王朝先在天色将黑前,终于等到了回撤的水师炮兵。

虽然比预定时间晚了那么一个时辰,但总算是安然回来了。

惊喜之余,王朝先为了抢速度,下令战船上的人,登陆帮忙搬火炮。

也是,将火炮往海里一推,是个最简单的办法,可那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只有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人,才崽卖爷田不知道心痛。

数十门炮,那可是一艘主力战船的所有舷炮,哪能说扔就扔了?

但王朝先确实太不懂得取舍,本身就晚了一个时辰,那能搬多少算多少呗。电子书屋dianzishuwu

怎么可以让战船上的水兵,下船去帮忙?

这要是遇见突发情况,谁来开炮?谁来伸帆、掌舵、驾船?

时也、命也。

其实从王朝先错判了吴争的应对方式之时,王朝先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就算他此时一门炮都不想要了,接上人调头就走,他也逃不掉了。

因为有这样疯狂的吴争,也就有一样疯狂的部下。

……。

王一林足够疯狂。

一样没有侦察、没有预案、甚至没有辅助船配合。

他就敢率四艘主力战船,直扑入海口。

要知道,吴争的命令根本没有说到,王朝先此时有多少战船。

做为一支水师主将,还不得先派出斥候快船侦察一下?

再不行,至少得集结起一半手下战船,再扑入海口吧?

要知道,理论上,王一林面对的,是一支成建制的水师,舟山水师。

然而王一林也是异类。

他从不去想,败了会怎样。

他只想着,如果去晚了,被张名振的吴淞水师抢了先,那怕是连口汤都喝不上了。

因为吴争三支水师之中,综合实力吴淞水师最强,王一林垫底。

可以想象,一旦吴淞水师早到一步,那还真没王一林什么事了。

王一林却不会去想,吴淞水师此时在舟山,就算插上翅膀,也没他距离近啊。

……。

王朝先绝对不可能想到的事。

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当水手和炮手装卸火炮时,南面出现了动静。

当一个北伐军军服的士兵出现在王朝先的望远镜时,王朝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这么快?

前后才一天,不到二十四时辰的功夫啊。

吴淞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朝先惊愕之余,居然没有下令迅速撤回在岸水手。

他的下意识中以为,这只是个个例。

王朝先用望远镜再次向周边搜索。

结果,令他心惊胆颤的是,这不是一个或者几个,而是成建制的吴淞卫,还有他并不陌生的军校生,因为,一年前,王朝先奉吴争令,也去过军校,回炉了三个月。

这下,王朝先终于回过神来,他这时,才醒悟到撤回岸边水手。

其实,此时王朝先又错了。

因为这时他看见的吴淞卫,还真没有发现他,王朝先是用望远镜看到的,距离至少在十多里外。

所以,一个将领的临场应变能力,至关重要。

如果换了是王一林或者是池二憨,这二人的反应就与王朝先绝对不同。

他们会集结兵力,打敌人先头部队,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再收拢兵力,从容撤退。

可以想象,就打了当头一闷棍的敌人,哪还有追击的勇气?

王朝先原本,也不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否则,当年也不会与张名振合谋,诛杀黄斌卿,夺得舟山水师控制权了。

第1226章 撞,也得撞沉它

ps感谢书友“莫问七剑”投的月票。

王朝先本就是个半路出家的武将,加上他的性格,其实和被剿灭的王得仁差不了多少,那就是山大王习性,随着地位的提高,野心渐渐增大,最后大到不能自抑的程度,就会自寻灭亡,这是规律。

所以,王朝先此时,下令撤退,为得就是自保。

逃出去,就是高官厚禄在等着他,为何要在此死战?

他根本没有信心,去打吴淞卫一个突击。

但王朝先同时也没有想到,这突然下令一撤,会引起岸上多大的混乱?

至少有二三百人,在岸边装卸火炮,原本是有序的,动静小,加上天色开始暗下来,十多里外搜索的吴淞卫士兵,或许一时间还难以发现他们,可一旦岸边混乱,人声吵杂,那等于自己将自己暴露。

顿时,正在搜索的吴淞卫,迅速发现了岸边的异状。

……。

随着连续数声示警枪声的响起。

本以散兵线平推,进行地毯式搜索的吴淞卫、军校军团将士,闻声迅速向枪响处汇聚。

这个时候,已经难以用合适的文字来形容,这股疯狂扑向海边的人潮,会产生多么大的气势了。

那几乎是不要命的往前冲,不,不对,准确地说,是不要命地抢军功。

而最先发现的吴淞卫先头部队,在开枪示警之后,部署起来就更快了,他们下意识地以步兵操典的战术,迅速以五小队(班)强悍发起正面突击,另外几小队随即向左右迂回。

说是迟,那时快,十几里的距离,在一眨眼的功夫,迅速拉近。

王朝先太明白这些北伐军的战术了,那就是不能阻击,一阻击,就会被粘上,甩都甩不脱,然后就是左右两翼被迂回包抄。

除非是有可以碾压的兵力,否则,唯一的应对之法,就是迅速撤退,来化解敌人之两翼迂回,然后再图反击。

可王朝先能吗?

不能!

水师打得了陆战吗?

他们手中虽然也有枪,但根本没有经过这种配合训练。

因为水手不需要,他们需要的是,在海上与敌接近时,躲在舷侧,向敌射击。

王朝先知道大势已去,他恐惧了,但他心里还有希望。

扑上来的是北伐军,都是火枪兵,能和自己比水性?

只要战船离岸,这些火枪兵也就只能在岸边捶胸顿足苦叹了。

王朝先下了第三个错误的命令,他下令战船立即驶离。

这是决定舍弃岸边尚未上船的百多名士兵,要自己逃命了。

王朝先带来的三艘主力战船,那可都是他的嫡系。

也就是说,这些将士,只知王朝先,不知吴争。

他们追随王朝先近十年了,有着相当牢固的忠诚度。

可王朝先说舍弃就舍弃了。

有道是兔死狐悲,在船上的将士,心中那是拔凉拔凉的。

他们低着头,甚至不敢与王朝先对视,因为他们怕王朝先看到他们眼中流露的愤怒、怨怼和沮丧。

王朝先是在自掘坟墓。

其实他是心虚,三艘主力战船,就算一艘因失去舷炮,无法作战,但另外两艘战船上,加起来也有近百门火炮,加上岸边二、三百人,配合着打一场阻击战,那是绰绰有余的。

王朝先却无心交战,他只想逃。

可逃得了吗?

……。

王朝先在士兵的深深怨意下,令战船向北驶离吴淞沿岸。酷文小说网kuwen

确实是令突击和包抄的吴淞卫扑了个空。

可还没等他吁口气,舱外士兵开始发出一阵惊呼骇叫声。

王朝先慌了,他回头冲至舱外望去。

只见南沙(今崇明三岛最东的那个)方向,四艘战船向自己方向扑来。

后有追兵,前有堵截。

这是天要亡我啊!王朝先愣了,他此时反倒不慌了。

人到了这个地步,怕是真不会慌了。

王朝先终于冷静、清醒,迅速下令,横船、降速,以舷炮迎击来敌。

虽然对方有四艘,可自己这面也有三艘,尚有一战之力。

……。

王一林早于王朝先发现对方。

他从出发开始,就不顾副将的劝阻,是一直站在船头,拿着望远镜四下搜索目标。

虽然他也知道,他的搜索,远不及桅杆上的了望哨。

但王一林心中急啊。

原本想着打郑家水师一个完美的漂亮仗,由此在北伐军中竖立自己的威信。

哪晓得,郑家水师难啃,如果不是吴争亲自赶到,怕是要吃大亏,不,其实已经吃了大亏,若不是最后吴争坑了郑成功那四十多艘主力舰,王一林得郁闷死。

所以,对王一林来说,这次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也要把握住。

王一林无后顾之忧,因为他的陈钱山水师就在后面。

所以在了望哨一发现目标后,王一林的命令就是,“冲上去,就算撞,也得撞沉它。”

这真得是玩儿呢?

有着十多里射程的火炮,王一林的命令竟不是降速、下帆,横船以舷炮对敌,而是冲过去。

如果此时吴争在,得扇这厮大嘴巴子。这不是平白增加伤亡吗?

但许多时候,歪打也会正着。

或许,这才是,气势!

一无无前的气势!

我早发现你,可以打败你,但我不屑偷袭。

我要硬撼你,打服你,让你此生再见到我,便要跪地唱征服!

这就是王一林。

十多里,以此时帆船全速前进的速度,也就半柱香的时间。

如果在陆地,这半柱香的时间,足以打一场战斗。

但在海上,体型庞大的战船,也只够调个头,转个向。

四艘战船,以决然的气势,直冲自己而来,王朝先倒也豁出去了,他立即下令开炮。

然而,士兵们不干了。

从王朝先下令舍弃岸边部下逃跑开始,这种情绪就在他的嫡系士兵中发酵。

战场撤退,常有之。

撤退时,留下殿后,亦常有之。

可这些人都是王朝先的嫡系,未战而退,还舍弃那么多士兵,没有人心服。

士兵们拒绝执行命令,他们都是老兵,从黄斌卿时,就是舟山水师的士兵,这种战场态势,就是一场恶战,三打四,况且还有一艘没舷炮,等于是二打四。对方拼着两艘被击沉,也能够让自己全军覆没。

第1227章 为何要战?!

这样的逆风仗,不是不能打。

自古以来,以寡击众以少胜多的战例多了去了。

再不成,背水一战,也有哀兵必胜的法。

但打,就需要将士用命,血战,九死一生。

原本这些士兵,确实已经决定,追随王朝先反叛降清的,他们愿意战,为王朝先也为自己活命和被许诺的前程而战。

可之前那一幕,让他们认为,自己不过是颗随意舍弃的棋子。

为何战?

为谁战?

他们于是想到,自己只是胁从,并非主谋。

为这样的主将效死,还不如给自己留条活路,谁的命,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

所以,降,自己有活路,反抗,自己死路一条。

为,何,要,战?

王朝先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命令已经不起作用。

士兵们开始向船舱聚来。

在最后的一瞬间,王朝先看到了,桅杆上的了望哨,挂出了……白旗。

完了!这是王朝先被涌来的士兵制伏时,心里发出的哀叹。

……。

此时的吴争,注意力已经转移了。

转移到反制和报复。

长江南岸,只要自己内部不乱,所有来犯之敌,那等于是自找死路。

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大将军府早就被西南北三面虎视眈眈的清军给灭了

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吴争想明白了这点。

于是,他令大将军府各主官,赶至松江府,开始商议反制事项。

有道是,有来不往,非礼也。

人,不能吃哑巴亏,如果忍了一次,那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只有奋力打回去,让敌人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这样才能解决根本问题。

很显然,吴争不是个养光韬晦的人,他没学会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文化精髓,做不了忍气吞声的事。

“强**事,绝不能少了国家报复!”

这是吴争面对大将军府各主官时的开场白,充满着无限激情和……煽惑。

“被人扇了一记耳光,还要凑上去,将另一面让人扇……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吴争厉声道,“打回去,打痛它!令它再不敢惦记!这就是我的处事之道。”

吴争的决议,简单,有效。

没有人敢反对,包括一直敢于谏言的张煌言。

在这种军工坊上万双的注视下,谁敢违逆群意,那不定,晚上睡觉,家就被茹了。

这种事,在十一府之地没少发生,针对的,就是那些“鸽派”。

面对着一座火药工坊的炸毁,和十多饶无辜丧命,百余饶受伤,这样惨痛的代价,是个人,都得怒!

但钱肃乐,还是有不同意见,他提议道“吴王既然到国家报复,那自然该有朝廷出面反制……不妨派人知会应府,如此既有大义,也能不落人口实。”

“另外,师出有名方为正道。待方鲁二位将军,将炮击军工坊的肇事者擒获,问出口供,这样出兵,方才称得上师出有名……。”

吴争一向敬重钱肃乐,不仅仅是因为钱肃乐是个正直的长者,更因为钱肃乐是他的岳丈。

但此时,吴争毫不客气地打断钱肃乐的话头,沉声道“太慢了。别人不知道,诸公难道也不知道?朝廷与我不是一条心,如果等到报上去,经内阁无数次的商议,再筹划共同出兵……黄花菜都凉了。自己遭的罪,痛,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也只有靠自己报复回去,才可证明自己的强大。”

“至于证据……我不需要!大将军府一样不需要!”吴争用力地一挥手道,“打胜了,自然就会有证据!若还没有,造一份证据出来,输家敢不认?!”

“那……以何名出师?”

“为死难的无辜匠人复仇!”吴争坚定地道。

这话,还真没人信。

骗骗寻常百姓也就是了,真骗不倒在场的所有人。

为十多个殉难的匠人,动用大军,再添无数冤魂?

但,没有人敢否定。

因为,这就是,至理,明言!

吴争一开始就过了,强**事,绝不能少了国家报复。

只有报复,才能有存在的尊严!

钱肃乐再没有应对的话了。

实力,才是真正的证据,不可被否定的证据。

无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这,从来都是世间不可忽视的基本规则。

话糙,理不糙。

吴争的话听起来非常鲁莽,但契合了兵家之道。

战机稍纵即逝。

真要将所有事,都调查清楚后,再来决断的报不报复。

那么,许多时候,战机就这样被白白浪费了。

这个时候,几乎所有饶心中都有愤怒,这种愤怒可以被传达到每个将士身上。

所谓哀兵必胜,就是这个道理。

吴争随即下令,泰州卫(原靖江卫和泰州新军合并而成)扩编,人员编额为三万人。

晓得,这哪是扩编?

泰州卫原本就是三万人,只是当初与清廷停战和谈,清廷提出江北驻军不得超过一万人,以此来换取清廷对北伐军占领泰州泰兴各皋的承认。

所以三万大军,对外只是一卫一万人,却有着二万辅兵,这无非是掩耳盗铃罢了。

可清廷也没办法啊,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权当不知晓。

吴争这是打算,以这次变故做为借口,直接突破协议的限制了。

同时,急调吴淞卫和临时征调军校学员,渡江备战。并调金华卫处州卫各有力之一部,部置于吴淞刘河堡(明卫所,在沿海吴淞以西),充当预备队。

令宁波广信二卫进入戒备,防御来自江西福建清军的进犯。

这等于是“全国动员”了。

一日之间,十一府之地,诸卫都被牵扯进来。

或许吴争自己都没有想到,情况会演变成这样。

原本想着,一面积极备战,一面给清廷挖几个坑,阻碍清廷也得到喘息的机会。

但吴争觉得自己没错,乱世之秋,唯有狠,才能生存。

吃哑巴亏的事,只会让人看不起,从而影响辖下军民的士气。

打过去,等打败了或者打不动了……再想辙也不迟!

这就是吴争此时真实的想法。

在没有任何预案的情况下,一场突发的变故,又一次拉开了战争的帷幕。

第1228章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吴争虽然已经猜到,是王朝先的舟山水师出了问题。

但真看到,被王一林扭送来的王朝先时,心里还是难受了。

吴争叹息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这说的,不是王朝先这次炮击军工坊的叛乱。

而指的是,当初绍兴府保卫战,身为多铎麾下部将的王朝先,当时被宋安包围在绍兴府城时,手中还有数千人,尚有一战之力,可王朝先一口答应率军降了。

吴争的意思是,早知要再次背叛,之前为何要降……何必呢?

王朝先梗着脖子道“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吗?我在舟山这破岛上憋屈了三年多,图得是啥?如今多尔衮许了我大清水师提督之职,从二品衔……我为何不拼死一搏?”

吴争无语了,心里明白,这种人,说不能,徒费口水。

但不得不说,吴争心里也有一丝内疚的。

因为从王朝先投降那一刻开始,吴争就没有信过他一时。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吴争对王朝先,是疑人……还在用。

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然王朝先叛很可能是迟早的事,但对于吴争而言,总觉得……如果优待他,或许……不会叛!

吴争转身,挥挥手道“我本不欲杀你,但……很不巧,你撞上了好时候,北伐军已经开始渡江,你……正是祭旗的不二之选!”

这话音一落,王朝先顿时变脸,他奋力挣脱了按压他的士兵的手,“扑通”跪下道“王爷……王爷饶命哪!给罪臣一条活路……再给罪臣一次机会,罪臣保证,现不敢背叛……!”

在场所有人都为之瞠目,这脸变得也太快了些吧?

方才还是梗着脖子,一副据理力争的“大无畏”嘴脸,可一转眼,就是这副怂样了。

象马士英更是“啐”了一嘴,嫌弃地骂道“原本当你还是条汉子,原来就是一怂蛋!”

只有王一林在那嘿嘿偷笑,他是早知道王朝先的心性了的,那会吃王朝先这一套?

吴争微微摇头,“你若活,军工坊屈死的冤魂,岂能罢休?”

王朝先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他眼珠一转道“王爷,小的有机密大事禀告……。”

吴争蹩眉道“何事?”

“关于满清摄政王多尔衮对您设局……。”

吴争哂然一笑,“你不说,本王也已经猜到……永历、郑成功招揽王得仁水师是一件,鼓动郑芝莞挑起与我水师火拼应该是一件,煽动荆王朱慈煃又是一件,若不是本王当机立断,驱逐江南十一府之地宗室,怕那些宗室,也是多尔衮设局其中一件吧?加上你此次炮击军工坊……多尔衮还有什么本王不知晓的伎俩?你说出一件,本王法外开恩,赦你死罪!”

王朝先呼叫声“嘎”然而止,他怔怔地睁着吴争,无语了。

吴争稍得意地一笑道“这桩桩件件,多尔衮得逞了吗?他本就不是玩阴谋的好手,扬短避长,徒增笑谈罢了……是时候让他付出些代价了,不过,你看不到了。”

“不!”王朝先急叫道,“还有一件……王爷,还有一件。”

这下所有人都惊诧起来。135中文135

吴争也为之一愕,看王朝先的神色,不象是胡编……难道,多尔衮还真有另一步棋?

想到此,吴争不由得严肃起来,喝问道“说!何事?”

王朝先眼珠子一转,问道“敢问王爷之前说的,只要罪臣说出一件,王爷就放了罪臣……能算数吗?”

吴争哂然一笑,“你可以选择不信。”

王朝先犹豫了一下,只能选择相信,于是吐口,道“清廷已经组建水师,多尔衮要吞并我部,扩编成一支庞大水师,与王爷争夺江南沿海各府……。”

吴争皱眉道“这还用得着你说?”

王朝先急道“不。多尔衮还有后手,他密令我,调舟山水师南下,进攻金门,从而令郑成功首尾难顾,同时挑起王爷与郑成功再次火拼。”

吴争脸色凝重起来,怒问道“你竟敢擅调舟山水师?”

这确实是个难题,如果真要是舟山水师突袭了金门,郑成功定会陷入东西夹击,首尾不能兼顾以致全军崩溃,这不仅仅是挑起双方火拼的事,而是郑成功一旦覆没,那么闽粤清军就可以调出手来北上攻浙南了。

吴争岂能不紧张?

王朝先见吴争的脸色,也着实怕了,他连忙摇头自辩道“多尔衮确实是密令我炮击军工坊和水师南下二事同时进行……可我想着,郑家水师实力尚在,如果水师南下折损过甚,那我北上就没了本钱,况且,舟山水师也未必全听我的,真要调动,反而会露了痕迹……所以想着,等炮击军工坊之事办妥之后,直接率水师北上,到时,多尔衮就算想怪,也得看看我的实力……。”

吴争脸色依旧阴沉,可心里是长吁了一口气。

面前这厮说得没错,真要调舟山水师南下,这么大的动作,不可能水师将领都会无端从他。

这样,自己反而能早些时间得知王朝先的不规。

“另外,多尔衮传言,三日之后,会由使者到大沽口,引领我及水师前往天津卫上岸,再前往京城受封赏……。”

吴争心里一动,有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只是还不能成型,所以,低头思忖着。

看着吴争沉默不语,王朝先忐忑地问道“王爷……王爷……罪臣能……能离开了吗?”

王一林急了,大声嚷道“吴争……呃,王爷,你今日若放了他,我……我……我绝不答应!”

“怎么,你不答应,也想效仿他叛乱不成?”吴争厉声道,“本王言出必行……放!”

王朝先闻听大喜,向吴争抱拳一礼,拔腿就往门外跑。

王一林咬牙切齿,指着吴争直跺脚。

吴争道“诸公先退下,王一林留下。”

在场之人,哪个不是聪明人?

于是一个个施礼而退。

留下王一林惊讶地左右打量着。

吴争脸色古怪地看着王一林。

第1229章 你敢诽谤本王?

王一林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问道“你……你究竟是何意?”

吴争调侃道“怎么……不骂了?”

王一林恼道“这样的汉奸,你都说放就放?早知道这样,当时抓住他时,就该一刀砍了。”

吴争喝斥道“王一林,你我虽有多年交情,可既然你在我麾下当差,那就得按规矩来……礼仪啥的,我不看重,你想咋样就咋样,可真要挑战我立的规矩,那到时别怪我不讲情面!”

王一林一愕,想想自己话是也有些过了,呐呐道“这不是……被你激的嘛。”

吴争道“我是吴王,话一出口,便是铁律,当着诸公的面,你是想让我食言而肥?”

王一林执拗地道“可王朝先就是不能放……。”

吴争突然呵呵笑了起来,“你当王朝先还有去处?”

王一林闻听惊讶地问道“此话何解?”

吴争道“人心善变,炮击军工坊的是谁?”

“王朝先啊。”

“呸!”吴争空啐了王一林一口,“王朝先远在海边船上,他的舷炮能打二、三百里?”

王一林这才会意过来,“自然是他指使,他手下的心腹做的。”

“那就对了,那些心腹呢?”

王一林疑惑地道“被抓了呀。岸上抓了一百多人,海上三艘船,降了三、四百人。”

“那这些人,作何打算?”

“他们都想留在舟山水师戴罪立功。”

吴争斜了王一林一眼,悠悠道“可他们是王朝先的人哪……已经叛了,如何取信?”

王一林被吴争绕乱了脑子,左右甩甩头道“那你的意思是……全杀了?这不妥吧,如今战事已起,正是用人的时候,这些人都是七、八年的老兵,杀了可惜了了……你不要,全给我成不?你放心,有我压着,这伙人翻不起浪!”

吴争傻眼,这厮的脑子,真不能以常理猜之。

吴争只好直言道“这些人,眼下已经不是我麾下了,他们要做什么,我自然也不想理会……想要取信于本王,那就得纳投名状……去将本王这话带给他们。”

王一林听了,愣愣地想了许久。

突然会意过来,一击掌道“吴争,你太阴了!这法子好……由他们动手,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哈哈,况且这一动手,等于断了他们的念想,日后控制起来,也就省事了。”

吴争脸色沉了下来,怒视王一林道“你敢诽谤本王?!”

王一林笑声嘎然而止,干笑道“口误……属下口误……!”

“滚!”吴争喝道。

……。

王朝先死了。

两条腿的他,终究逃不出四百多人的合围搜索。

他死在了他带来炮击军工坊的心腹士兵手里。

被砍了头颅,转交王一林,呈到了吴争面前。

吴争扫了一眼,哼道“这下,你满意了?”

王一林嘿嘿笑道“满意……满意是满意,只是……王爷,您……。”315中文网315w

吴争立马道“直呼名字吧,你的称呼让本王听起来,总觉得你在给本王挖坑。”

王一林不善言词,他急道“吴争,这次我算是立了大功吧?”

吴争摇摇头道“区区王朝先……就算走脱了,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也能称大功?”

王一林更急了,道“行……那就算小功,好歹是立功了,对吧?”

“唔……算吧。”吴争可有可无地颌首道。

“那……那舟山水师……嘿嘿,要不就与陈钱山水师合并了吧?”

看着这不要脸的货,吴争真想一脚踹过去。

合并?

一直伴随自己四年多的舟山水师,有着大小各种战船二百多艘,想合并就合并了?

这要是真合并了,王一林的水师实力,就盖过张名振了,至少从战船数量上超过吴淞水师。

吴争自然不会让这种情况出现。

于是,吴争摇摇头,冷冷道“你想太多了。”

王一林听吴争拒绝,失望道“那你多少得赏赐些什么吧?”

吴争没好气地道“你从前不这样啊……什么时候,成补破袜子的了?这样很不好。”

这话让王一林眼睛突然一红,他更咽道“从绍兴府算起,叔父当初定海水师虽不如舟山水师庞大,可大小战船加起来,也有百十条……如今,叔父殉国,水师等于全军覆没,每每想起,我都觉得愧对他老人家啊,呜……。”

粗犷的汉子,说哭就哭,不由得让吴争心酸。

心酸,便会心软。

心软,王一林就,得逞了。

吴争瞬间回想起与王之仁的点点滴滴,于是道“舟山水师总兵我已有人选。至于你……虽说战场杀敌,是你本份,可这次总算立了点功……赏就不赏了,送你一份功劳吧。”

王一林刚的“赏就不赏了”,心中立时一片冰凉,可后面一句“送你一份功劳吧”,让他眼睛一亮,忙问道“什么功劳,说来听听?”

吴争没好气地一挥手道“之前王朝先说到,三日后,多尔衮会派使者到大沽口,引王朝先及降清水师至天津卫……。”

王一林不笨,他立马接上道“你的意思是,咱们趁机混进去,打它一闷棍?”

吴争怒道“本王讲话,还没有过哪个敢打断!”

王一林讪讪道“属下情急,给您陪不是了。”

吴争哼一声,继续道“带二、三十艘船过去,多装些火药,从天津卫反向大沽口,给我把沿途炮台,能炸得,全炸了……我要让天津卫变成咱们的后花园,想去就去,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能做到吗?”

王一林立马应道“这还不好办吗……就是,这事若做成了,算什么功?能得什么赏赐?”

吴争无奈地摇头道“船坞有四艘六十四门炮的主力战船正在建造……到时匀你两艘。”

王一林眉开眼笑道“君子一言?!”

吴争怒道“你把本王当什么了……滚!”

王一林冲向帐门口,突然回头道“俘获的那三艘,给我当战利品吧?反正船上水手都答应跟我了。”

吴争怒喝道“那是舟山水师的船和人,别打歪主意!”

王一林讪讪地离开。

第1230章 试用施琅

直到这时,张名振所率吴淞水师,才赶到吴淞口。

张名振上岸之后,马不停蹄地来见吴争。

“王爷,属下来迟,还望恕罪。”

吴争头也不抬地摇摇手,道“不算慢,何来恕罪一。”

指着平铺在案上的地图,吴争道“大战已箭在弦上,此战不成功则成仁,不把鞑子打回黄河北岸,誓不罢兵……当然,本王的真正目标是……这。”

张名振上前,看着吴争手指的位置,“淮安?”

“对!”吴争点点淮安府治山阳,“控制淮安,江南就有了足够的战略纵深,等于成为了大后方,敌人再不能以在长江北岸囤兵,来威胁牵制我军。同时可以更彻底地掌控大运河淮扬水道,此中的财富,可谓是日进斗金啊……。”

吴争啧啧叹道“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前往应府至江浦水域,进行封锁,防止凤阳府湖北清军渡江攻应府。二是驻囤靖江水域,为泰州卫及渡江吴淞卫和军校军团提供支援及弹药物资保障。”

张名振稍一思忖,道“那属下愿意留在靖江水域。”

这其实不难选,只要想参战搏取军功的将领,都会选择留在靖江,因为江浦方向,敌人来不来还不一定,可靖江以北,泰州卫已经完成集结,各卫已经开始部署,大战一触即发。

还用选吗?

不过张名振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如果吴淞水师留在靖江水域,那江浦方向,该派谁去。二是舟山水师之乱初平,主将人选如何定?

第一个问题,吴争不加理会,第二个问题,吴争笑了。

“你也有意染指舟山水师?”吴争脸上在笑,心里却非常着恼,他最恨的就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人有进取之心,是好事,但不能奢求不该惦记的东西。

王一林外表粗枝大叶,实则心细。

他一直是个向上爬的官迷,从绍兴府梁湖卫所就是如此,但王一林得没错,王之仁水师的前身——定海水师不能就这么没了,二万多水师将士为国捐躯,得为下人,特别是江南人留个念想。

所以,吴争并不怪罪于王一林。

可……难道张名振也是如此?

就在吴争思绪纷乱心中着恼时,张名振道“属下惶恐,此事确实不是属下该置喙的,但属下做为吴淞水师主将,得为王爷计……属下并无染指舟山水师之意,但其主将人选,关乎时局,当谨慎!”

“你的意思是,想向本王举荐人选?”

“是。”

“讲来听听。”

张名振稍一犹豫,回身一把将帐外施琅拉了进来,对吴争道“属下举荐施琅。”

吴争蹩眉看向施琅,这满脸腮络的而立汉子,竟有些腼腆,低着头,不敢与吴争对视。

这让吴争有些失望,在吴争看来,一个敢战之将,怎会连眼神都不敢直视?

换句话,吴争一直崇尚一句话——有本事的人,总该有点“脾气”。

吴争沉默不语。

张名振急了,“王爷,施琅带兵有本事……属下与他交往不浅,了解他,只要王爷重用他,施琅定会为王爷效死力!”

吴争随手一挥,不理会张名振,而是冲施琅问道“可知道舟山水师总兵,官居几品?”

“回王爷话,正四品。”

“你配吗?”吴争冷哼,双目逼视着施琅道。

施琅脸色瞬间涨红,他霍地抬头,瞪着吴争。

吴争不避让,二人四目瞪视。

张名振急了,生怕施琅顶撞吴争,往二人中间稍稍一插,冲施琅低吼道“不可无礼!”

被这么一喝斥,施琅气势一泄,躬身道“卑职不配!”

吴争心里再次涌起一股失望,这样都逼不起来,成不了一员勇将。

这念头一起,施琅就算是没戏了。

可就在吴争转头不想理会二人之时,施琅突然一把拨开张名振,冲吴争道“王爷从嘉定死里逃生,返回绍兴之时,可曾想过有一日受封吴王手掌二十万大军?”

吴争慢慢回头,冷冷道“你想什么?”

“事在人为!”施琅梗着脖子道,“在其位方可谋其政……卑职若没有任过舟山水师总兵,王爷又怎能知道卑职到底配不配?”

吴争盯了施琅很久,道“本王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选武将与文臣不同,武将须不怕死,你怕死吗?”

“卑职不怕死!”

“空口白话,谁都能,你以何取信于本王?”

“这……。”施琅稍一迟疑,答道,“到底,王爷无非是指责施某临阵倒戈,以为施某贪生怕死,嫌弃施某是个降将罢了!”

吴争竟点点头道“这话,你对了。军缺重荣誉,如果本王视降将和正将一样,正将如何自处?”

施琅脸色胀得发紫,他怒道“施某未能早些年遇上王爷,这是意……如同孩子出生,无法选择亲生父母一般,若王爷以此来贬低羞辱施某……我……我……。”

“你待怎地?”吴争嗤道。

“我不服!”施琅大吼道。

一边的张名振目瞪口呆,他是个智将,已经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其实,张名振很清楚,吴争不是这样刻薄之人,至少不会当面刻薄。所谓事有反常必为妖,张名振品出了一丝味来,所以,他选择了沉默,静观其变。

可施琅怒了,他是当事人,身在局中,况且他也不是象张名振那样心思细腻之人。

吴争哂然道“不服又待如何?”

这话就是硬逼了,将人逼到墙角了,再无退路。

再无退路,便是反抗。

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吴争要看看,施琅怎么选。

因为历史上,施琅选择了降清,吴争不得不防,施琅如今会做何选择?

反,还是,不反?

然而,施琅的反应,完全出乎吴争的预料。

施琅脸色由紫转白,再由白转青之后,终于……跪倒在地!

“呜……施某恨……恨煞我哉!”施琅捶胸嚎哭起来,“原以为,过了半辈子,终于能遇上一明主,不想竟也如此不识人心……意,意啊!”

第1231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或许,施琅想表达的,就是这意思吧?吴争心里喟叹道。

吴争和张名振静静地看着施琅,听着施琅嚎哭。

许久,施琅哭累了,他从地上起身,冲吴争一拱手,然后再转向张名振长揖。

“施某无德,向王爷和总兵大人辞校”

张名振看了一眼吴争,对施琅急道“你……你这是何意?”

施琅沉声道“明主难求,不如归去!”

吴争突然开口嘲讽道“怀才不遇,不如降清?!”

施琅终于暴发起来,他顿足嘶吼道“好叫王爷知晓,施某若降清,五雷击顶……厌之!”

吴争笑了,他点点头,回到座位上,道“知耻而后勇,善莫大焉!但守住心里最后一丝底线,才是真正的勇士……施总兵,舟山水师就交给你了,望你别负本王,一片苦心!”

施琅惊愕了。

张名振微笑起来。

施琅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移舟山水师至江浦,封锁长江。

……。

吴争知道莫执念会来。

要是不来,那才叫奇怪呢!

“王爷,并非老朽反对王爷与清廷开战,只是……。”

吴争打断道“莫老不必解释,若连你都信不过,本王还能信谁?直,有何难处就是了。”

莫执念点点头道“调诸卫渡江北上,按理需开拨费,一人至少得付三个月饷银吧?王爷调动六万多人,就是七八十万两,这还没算上水师……如今铁路又是个无底洞,每月都得往里填二三十万两……一座军工坊被毁,需重建,人员伤亡需抚恤……王爷还是将老朽的司长之职,就地免了吧!”

莫执念苦笑起来。

吴争知道莫执念得是实话,虽较以前多占了泰州泰兴各皋三府之地,辖下人口多了四五百万,可这赋税,却没有增加,好歹得给光复之地的民众一些优待吧?

吴争当时大手一挥,免赋税两年。

好嘛,土地人口是多了,可光好听,不实惠啊。

加上军队扩编成了二十万,这可是个不的数字,大将军府所辖一千五百多万人口,养着二十万大军,这还不算水师长林卫按察司财政司各司固有卫兵和各府辖下府兵。

这数字确实不了,否则就有穷兵黩武之嫌了。

如果不是吴争“来钱之道”比较丰富,财政司怕早就支撑不住了。

谁知道,吴争的第一句话,竟是“莫老不妨问问,织造局有没有银子,她们来钱比我快。”

莫执念不禁莞尔。

也是,世情毕竟是,男主外女主内,哪家不是男人负责赚钱,往家里拿?

哪有家里女人挣得钱,来贴补男人在外填窟窿的?

莫执念摇头苦笑道“王妃们也不容易,织造局的摊子大了许多,也有二万多人要养活……时常挪用些填补财政司窟窿,此时若要个十万二十万还成,要上百万,怕是不易!”

吴争沉默了一会,挠挠后颈道“那莫老可有好办法?”

这话就是废话,要有好办法,还来找你吗?

当然莫执念是不敢这么顶的,他稍一迟疑,道“要不,铁路先缓缓?还有船坞正在建的四艘战船也缓缓……如此再从织造局凑些,或许可以挤出开拨费来。”

吴争果断地摇摇头道“不成!这两件事都关乎战局,绝不能停……莫老啊,咱不能人穷志短,做那杀鸡取卵之事啊!”

莫执念无语,什么叫人穷志短?

敢情,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是不?

都已经够穷的了,还什么志短啊。

莫执念又想了想,道“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吴争眼睛一亮,莫执念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习惯和马士英异曲同工,那就是往往把可行的法子放在最后。

在你一个个地将办法不定之后,好嘛,才将可行法子讲出来。

好象只有这样,方显得他们无所不能,非他们不可似的,吴争都习惯了。

莫执念稍一迟疑道“之前,清廷向我方购买火枪和火炮,预付了八十万两定金,如果……将这扣押下来,也可凑足此次开拨费用。”

吴争“啪”地一拍大腿道“好主意……这事就这么定了!都开战了,哪还讲什么信誉?难道还资敌不成?”

莫执念无奈地道“可这事……是由汤若望和卫匡国二位神父共同作保的,万一要是……。”

吴争收敛起脸上刚露出的笑意,沉默下来。

这确实有问题,如果仅仅是对清廷而言,就象吴争的,既然都开战了,那还讲什么道义?

战争本就无道义可言,想讲理,冲枪口炮口话。

可汤若望和卫匡国二位神父共同作保,那就不仅仅是二个番饶事,他们背后是欧洲教廷。

这样一来,就会影响信誉,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

吴争仔细想了想,道“不管他们,等他们来找我再……战争一开始,协议上的火枪火炮自然不能交付清廷,大不了,等二人找上门来,将合约中的火枪火炮交给他们暂时保管就是。”

莫执念皱眉道“可如今王爷答应给大西军的枪炮还没着落呢?如果战争一启,王爷又扣留了清廷的八十万定金,清廷肯定反制,断绝从北方而来的铁矿等物……如此一来,怕是军工坊就会缺少原料了。”

“你的意思是,先将这批枪炮给李定国?”

“或许只有这样,才不至于造成军工坊,因原料短缺,而无法按时制造足够的枪炮出来。”

“也对。与其让汤若望和卫匡国保管着生锈,不如给李定国使着,还能替我分担一些压力。”吴争思忖道“只是,战事一开,江南商会西向的运输队,同样会因清军阻拦而中断,清廷不会任由江南商会运输物资,如何应对?”

莫执念摇摇头道“那就……只能让大西军自己至湖广取了。”

吴争也想不出好办法,总得先管自己眼前的战事吧,也只能对数千里外的李定国,默默声抱歉了。

第1232章 犁庭扫穴

七。

从军工坊被炮击第二起开始算。

北伐军各卫,按吴争的部署,渡江正式进入攻击位置,整整用了七时间。

八百里左右的距离,七。

如果不是吴淞水师战船日以继夜的运输,士兵火炮补给弹药等等,没有半个月,恐怕想都不用想。

这还是在江南,道路还算是畅通的情况下。

吴争心里是不满意的,他原认为,四,应该可以完成部署。

但结果,还是超过了差不多一倍的时间。

然而,这已经让所有人震撼了。

三万大军(不包括本身就驻防在江北的泰州卫),七时间,最远的从绍兴金华处州,七时间,登陆江北,进入攻击位置,确实非常令人震惊。

这可不是一支千饶骑兵,可以随时出发,并以战马为脚力。

在战斗的第一枪打响之前,吴争是担心的,因为七的时间,可以让敌人做许多准备。

战争突发性的效果就会大大降低。

那么,吴争打一场突袭战的本意,就会被改变。

如果真打成一场僵持消耗战,那吴争得后悔到吐血。

江南如今也确实抗不起这样的消耗。

然而,在吴争患得患失的时候,在所有将领静候吴争下达命令的时候。

宋安派长林卫送来情报,除了淮安府有八千敌军向宝应方向增援之外,徐州的八万清军,竟纹丝不动。

看到这个消息时,吴争惊呆了。

敌人在扬州北,不过二万驻军,倒不是清廷不想部署更多兵力,是因为当初和谈时,清廷要求北伐军在扬州不得超过一万驻军,由此,吴争同样提出清军也不得超过一万人。

经双方扯皮之后,清军上限为二万人。所以,清廷在淮安府部署了一万二千驻军,以与扬州府形成犄角之势。

而徐州的八万大军,是一直驻防的,兵家必争之地嘛,特别是扬州府“陷落”一半之后,总得防备北伐军突然北向吧。

可问题是,从第一批北伐军,也就是鲁之域吴易的吴淞卫渡江,足足七的时间,徐州敌军就算爬,那也该挪挪窝了吧?

敢情,这是在看咱了?

吴争想到此处,真是哭笑不得。

“按既定目标,全线发起进攻!”

“是!”

一场犁庭扫穴的风暴开始了。

既然人家不睬咱,那就让它吃不了,兜着走!

……。

其实,吴争还真错怪了清廷或者多尔衮。

扬州急报,送往徐州,确实路途不远,快马一也就到了。

可从清廷与义兴朝和谈成功之后,徐州虽然囤兵,但没有主将啊。

倒不是清廷不肯派或者舍不得派,实在是无人可用,八万饶主将,清廷总不能随便任命一个带封号的大将军。

那多尔衮也不肯答应不是?

所以,军队在徐州驻囤着,可最高升官缺失,真正掌控军队的,仅是偏将。

偏将统率的,最多不超过三千人,那么也就是,徐州驻囤的清军,主事者有不下三十人。

人一多,想法就多,况且,他们都没有调兵权。

所以,得将情报往北面顺府送。

这一送,至少得耽搁两吧?

清廷接到急报,召集文武群众,好歹得商议个一两吧?

形成决议打或不打之后,得派快马将决议送到徐州吧?

事实上,吴争下达进攻命令的时候,徐州清军才刚刚接到清廷传来,增援扬州的命令。

可从徐州到扬州,那也是七八百里的路程啊。

八旗军都没有全部装备战马,这些汉八旗或者是降清的明军,哪来那么多战马,一样要靠脚和运河船只运输。

这就形成了一个时间差。

而吴争不一样,他的势力,仅以他一个饶意志为转移。

一声令下,大将军府就能按他的意思转动起来。

这就是双方体制的不同,效率自然也就不同了。

……。

吴争的部署是,兵分三路,以泰州卫为主攻方向,江都攻高邮州,如皋攻盐城。

三路平推,一来使得敌人无法首尾相顾,二来以泰州卫占领兴化为支撑点,形成一个尖锋突出部,从而使得敌人难以形成东西兼鼓防线。

吴争本来就是个“赌徒”,他喜欢打落水狗。

趁它病,要它命!

真要进攻受阻,吴争这些也准备了预案。

那就是以泰州卫死死顶在兴化,然后进攻高邮盐城的两路交错南撤,最后泰州卫撤回泰州,回到战争发起之前。

当然,这只是以防万一的预案。

……。

顺府,銮仪将军府。

沈致远这些日子被软禁着,出不了府门,着实是坐立难安。

自从传出消息之后,这事当日就发了。

多尔衮很生气,后果,自然很严重。

不仅软禁了沈致远,不让他接触任何人,甚至连钱翘恭都入不了銮仪将军府。

就连东莪也吃了不少瓜落。

外面的事,几乎全部被隔绝,连拱极极城练兵,都被取消了,由钱翘恭一人支撑着。

沈致远的坐立不安,却不是因为此。

而是他从东莪的口中得知,清吟当就被多尔衮抓了。

这让沈致远非常的揪心,因为……内疚。

从他胭脂巷寻花问柳开始,身为长林卫档头的清吟,一直毫无怨言地在配合他,甚至忍受着他的“无礼”举动。

这让沈致远心里,下意识地就将她视为家人,他乡遇故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

可她被捕了,生死不明。

这让沈致远心里有种是自己连累了她的内疚。

因为,那时沈致远非常清楚,多尔衮对自己的严密监视,甚至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吴争,也传信长林卫暂时与沈致远中断联络以自保,避敌锋芒。

但自己依旧强行送出情报,这才使得清吟又一次暴露。

如果之前多尔衮没有证据,对清吟只是怀疑。那么,这一次,再怎么否认,也无济于事了。

想着一个红粉佳人,就这么被自己连累,香消玉殒,沈致远此时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呯”地一声,这是沈致远砸碎的第十三个碗盏了。

下人们都不敢出声,稍机灵点的,赶紧地溜去,禀报了东莪。

第1233章 磊落之人

看着靠在椅子上,哀声叹气的丈夫。

东莪上前,轻轻地为沈致远按摩两侧太阳穴。

“额驸何必自苦?她既然是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这是情理中事。”

沈致远“噌”地跳将起来,指着东莪道“她哪错了?为自己的同胞和民族做事,哪错了?”

东莪怔怔地看着沈致远,许久,幽幽道“额驸终究是想着,自己是汉人……。”

沈致远一愣,终于缓和下来,他咕囔道“真要是忘记了自己是汉人,那和畜生何异?”

话虽声,但东莪终究是听了一清二楚。

她忧郁道“可阿玛如果知道,怕是……。”

“那又如何?”沈致远又激动起来,“你这就去告发我……让他派人来,象抓清吟一样,把我抓起来,或者直接当场格杀……无非一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腔调,象煞了某些人。

然而,沈致远却不自觉。

但这话刺疼了东莪的心,她哽咽起来,道“我若要告发你,何须到现在?你明明知道,如今就连我,都出不了府门……还这么来指责我。”

沈致远见不得女人哭,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其实……其实我就没怪过你,你知道你对我好,可……可……。”

显然是“可”不出来了。

东莪却趁机慢慢依偎进沈致远怀里,敢情,女子就算年龄些,调调儿,从古至今都一样。

……。

睿亲王府。

多尔衮已经木立了很久。

刚林祁充格在边上侍立了已有半个时辰,连声气都只敢压抑着呼。

多尔衮突然喝道“为什么?”

刚林和祁充格低着头,吓了一跳,对视一眼,想想还是闭嘴为妙,知道多尔衮在问谁,问什么事,什么为什么?

果然,多尔衮喝了一句之后,又沉默了。

可过了一会,多尔衮又喝问道“如此衣无缝的局,怎么就被那子一个个躲过了呢?是运气实在太好,还是真有照应着?”

刚林和祁充格这下总算是知道,多尔衮在问什么了。

刚林轻声道“局确是好局,荆王朱慈煃若不是行事太过,也不会遭遇惨死,由他在义兴朝牵制吴争,吴争的日子不会好过……郑成功都已经与吴争打起来了,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郝尚久偏偏在这个时候,进攻揭阳,从而使得双方罢兵,功亏一篑,最可惜的莫过于王朝先,王爷都许了他水师提督之职,可他却……要是能将舟山水师带来我方,那正在组建的大清水师可就有与吴争一较长短的可能了,哪怕是带来一半战船也好啊……哎,汉人谋事在人,成事在……王爷不必为此烦心,伤了自己的身子骨。”

多尔衮无由地一声叹息,“本王错了。”

刚林祁充格大惊,不由地向外张望了一眼,今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了?

皇父摄政王竟然自己错了?

多尔衮象是自言自语道“我朝马上得下,本王更是以铁血闻名于世,却效仿南蛮子使什么阴谋诡计,堂堂正正地打过去也就是了……可惜啊,若是本王身子骨能撑得住,岂能让此竖子一战成名?”

这话刚林和祁充格都不敢接。

多尔衮慢慢回过头,看着刚林道“扬州可有军报传来?”

刚林摇摇头道“还未曾迎…想来敌军还是调兵遣将,这才过了六七的时间,调动军队筹措粮草等等事宜,没有十半月,显然是打不起来的。王爷安心休养,我朝在徐州囤有八万大军,如今王爷又派了英亲王为主帅前往徐州坐镇,出不了差错。”

多尔衮想想也对,叹息道“这是把双刃剑啊,阿济格若胜,那本王在朝中的压力就会更大,可若他要是败了,我朝的压力就更大……左右为难啊。”

祁充格轻声道“那就不胜不败……最后继续和谈,体面地结束战事?”

多尔衮蹩眉喝斥道“混帐东西!本王磊落之人,岂能分不清国事和私怨?”

祁充格连忙赔罪道“臣满口胡吣,请王爷治罪!”

多尔衮慢慢敛去目光中的怒意,挥了挥手,疲惫地道“盯紧着些,那南蛮子忒能偷奸耍滑,不可掉以轻信!另外,派人看住沈致远那子……此时国战,真要让他再闹出些事,怕是连本王都保不住他了。”

“是。”

……。

蒋全义是真将鞑子恨入了骨子里了,所以他够狠。

从仪真开始,辗转千里,多少部下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有些甚至来不及认识,记住对方的名字。

好不容易在靖江安顿下来,没过上几舒心日子,战事又起,他手下刚整编训练而成的六千多人,又被打残了,最后仅剩三千余人。

所以,此战之前,泰州卫正兵辅兵三万人在手,蒋全义是整日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北伐,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这已经成了蒋全义的一种执念。

如今,吴争部署泰州卫打主攻,这让蒋全义有种扬眉吐气的筷福

蒋全义以六千人为前锋尖兵,连夜直扑兴化城。

连夜直扑,自然是带不了火炮的。

扬州清军以宝应兴化盐城三地进行驻军,形成一个倒三角的局势,尤以兴化城驻军最多,为八千人,宝应盐城各六千人。

所以,泰州卫的六千人,照理是攻不下兴化城的。

虽然兴化城城墙不高,也不厚,可毕竟守军有八千人,并且以逸待劳。

想攻破,不是件易事。

蒋全义心里也清楚,他的用意是,不妨先热热身,打兴化城清军一个措手不及,同时先恐吓一下兴化城守军,令他们心惊胆颤之下,向宝应盐城的清军求援,把敌人吸引过来,然后好好打一场扬眉吐气的翻身仗。

事实上,蒋全义从投至争麾下之后,还确实没有打过一场可以拿得出手的胜仗。

一直以来,他都是被打得最惨的那个。

往往刚刚组建起一支军队,转眼就打个半玻

所以,蒋全义非常渴望一次象样的胜利。

而如今,手掌三万大军。

是时候展露自己的才能了。

蒋全义在兴化城下,看着高耸的城墙,悍然下令,“进攻!”

第1234章 兴化战役(一)

巴山,瓜尔佳氏,镶黄旗人。

袭其祖父巴岱的世管职,由此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

这个人,不管是心性,还是才能、本事,具有满族人的典型。

好勇斗狠,每战必身先士卒。

明清大凌河一战,满清梅勒额真屯布禄、牛录额真郎格等战没,巴山率百骑驰直冲入阵,硬生生地夺回了几人的尸体。

凭此功巴山授牛录章京,后因功擢升甲喇额真(一甲喇为五牛录,甲喇额真之上,就是固山额真)。

由此可见,此人是员勇将、鲁将。

君子欺之以方,小人诱之以利,鲁勇之人,当逼迫之。

蒋全义深谱此道,悍然下令进攻。

但其实,蒋全义是极其保留的,他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对自己的生死看淡了,可对麾下将士的命,看得比他的命更重。

蒋全义经常自问,我,为何还活着?!

因为有人替自己死了,所以自己能活着。这是蒋全义得出的答案。

这样的人,怎会莽撞地去以少击众?

自然,蒋全义的攻,是逼迫,是诱敌。

蒋全义在泰州驻守的日子里,早已了解过巴山此人,甚至哪一日,巴山在兴化城窑子里,找了哪个姑娘,蒋全义都知道的丝毫不差。

以六千人悍然进攻八千人驻守的兴化城,是个人,都得怒!

太他x看不起人了不是?

就算手下是八千头猪,那也得拱你一个大马趴不是?

巴山果然怒了!

他听不进左右偏将的劝阻,毅然率一千八百骑兵,出城迎战蒋全义。

其实,巴山并不象表现的那么鲁莽,他已经算谨慎的了。

清骑对明军,对面就算是兵力再翻一番,一千八百骑兵也能够犁上两个来回。

可鲁勇之人,定是认死理的。

既定的观念,很难改变。

也是,顺风仗打惯了嘛,从清军入关,试看天下,谁能匹敌?

可惜……可惜啊。

蒋全义虽然没有大炮,可有小炮,就是那种靠弹力发射的改良虎蹲炮。

小炮数量还真不少,八百尊。

从各卫改编成北伐军时,军队的编制就已经规范化。

北伐军采用的四四制,四小队(班)为一排,每个排拥有一个炮队(四门小炮)。

也就是说,每五十人中,就有四门小炮。六千人,就有近五百门了。

小炮可以拆卸成炮管、基座两部分,便于携带。

而蒋全义此次有备而来,他聚集了八百门小炮,就是为了对付兴化城的巴山。

诱敌出城,以密集炮火覆盖之,就是吴争一直提倡、强调,面对清骑的典型打法。

蒋全义深谱此道。

北伐军集结于泰州,兴化城首当其冲,守军自然是严阵以待。

巴山调动骑兵,其实只是一种说法,因为骑兵早已待命。

从十里之外,火枪兵的冲锋,至城墙是需要时间的。

当然,巴山是绝不会在乎,双方在城外发生碰撞的,他巴不得能发生碰撞。

北伐军在距离城墙三里地的时候,南城门霍然大开。2018小说2018

骑兵以五纵列向外涌出,然后向左右迅速散开。

一千八百骑兵有多大规模?

如果不站在高处,怕是看不到首尾。

这本身就是一种武力的震慑。

而清骑出城迎敌,北伐军士兵如何应对?

全趴下了。

巴山见了,那是哈哈狂笑。

原来南蛮子号称的“北伐军”,就是这德性?

这能挡信铁骑兵冲锋?

巴山迅速止住笑,扬着弯刀,厉声大喝道“儿郎们……我大清的勇士们……随本将军碾碎这群无胆南蛮子,攻进泰州府,攻进应天府……杀啊!”

铁蹄飞扬,战马马蹄扬起阵阵的尘土,瞬间笼罩了数里方圆。

“隆隆”的蹄声开始轰鸣,形成了大地的共振,如同演练场中,无数同时擂响的激昂的战鼓声,震撼人心。

三里的距离,弹指之间。

然而,就在这“隆隆”的蹄声响起之后的一瞬间。

又一阵“隆隆”声从趴在地上的北伐军身后响起,一样地轰鸣。

甚至,迅速盖过了一千八百战马的蹄声。

炮弹,如同暴雨般地洒下,足以淹盖这群满清勇士。

其实,这种炮弹的威力非常小,小到只能涉及方圆二、三丈的距离。

甚至于弹片无法击穿铁骑身上的铁甲。

但,蒋全义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形成了局部的密集覆盖,这就是名将的雏形。

清骑以五纵列出城门,就算左右散开,以三里的距离,怎么可能做到疏散?

巴山的用意,无非就是冲击和碾压,又怎么可能会刻意地去控制骑兵密度?

鞑子本来就不擅长阵列,打仗靠得就是一个字——冲。

这是他们的天生优势,以攻为守,无往而不胜。

但,兵器的克制,也是先天的。

特别是刻意地克制,那效果就会成倍的扩大。

闭上眼睛,去体会那种被八百门炮齐射的酸爽吧。

这就是一场人为的“灾难”。

虎蹲炮的优点,不是它的威力,而是它发射快,如同此时西欧的速射炮。

一分钟就能打三、四发,甚至在十二发之内,不需要清理炮管。

这是一场铁雨,飞溅的弹片,就算击不穿骑兵身上的铠甲,也足以嵌入战马的内腹。

腥、风、血、雨,毫不为过。

清骑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完全地被笼罩在这五、六里方圆之内。

除了战马的嘶鸣、混乱的嚎叫、凄惨的哀号……再没有人可以逼近咫尺之外的趴在地上的北伐军士兵。

这个咫尺距离,仅仅为百步。

这个距离,便是生死线,清军难以逾雷池一步。

出城前豪言壮语的巴山,在第一轮炮弹爆炸时,就被受伤的战马甩下,幸亏战马马腿受伤,否则,战马发狂的速度,得拖死他。

但这也让巴山逃过了一劫,不得不说,战马是通灵性的,它们有着先天的避险功能。

可奇怪的事就这么发生了,或许战马是被炸晕了头了,当巴山的战马,一瘸一瘸地拖着已经昏迷的巴山,来到北伐军阵前数十步时,所有人都愣了,就算什么?临阵投敌了?

第1235章 兴化战役(二)

蒋全义反应最快,跳起来嘶吼道“都傻了吗,他x的,送上门的功劳都不知道捡吗……还不将他拿了?!”

巴山被俘,一千八百骑兵折损大半,余者早已胆寒,丧失了斗志,这一幕,仅仅发生在弹指之间。

城墙上观战的清军猝然不及之下,反应不过来,仗,还能这种打法?

双方连接触都没有,就胜败已分?

一千八百铁骑竟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在看到战马拖着巴山,被北伐军俘虏之时,城上偏将这才回过神来。

这下糟了!

主将被俘,城就算不破,自己怕是也得吃瓜落。

好在巴山只带走了骑兵,城内还有六千多步兵,来敌无非也只是六千人,可堪一战!

偏将迅速下令,下到城墙,主动出击,救回巴山。

这命令被贯彻得挺好。

至少巴山的亲信们,算是松了口气。

失去巴山,他们就会被编入别的旗,将会失去现有的一切,成为别旗的奴,一切又将重头开始。

人生有多少次可以重新开始啊?

……。

蒋全义笑了。

看着拥挤在城墙上的守军,一部分开始向城下撤退时,他笑得很开心。

这就是他的真正目的。

攻城,那是诈唬。

没有火炮跟上,就得拿士兵的命去填。

蒋全义舍不得。

“撤!”

蒋全义迅速而果断地下令道。

北伐军前锋,挟裹着刚刚得手的俘虏巴山,如潮水般地后撤。

这一幕,让守军偏将愤怒不已。

搞什么呀?

能不能堂堂正正地打一场了?

可眼见为实,敌人终究是退了。

为何退?

自然是不敢正面交战。

可他却不去想想,这支北伐军的火炮既然可以歼灭一千多骑兵,又怎会在意这数千追击的步兵呢?

可人啊,往往在抉择的叉口,总喜欢朝有利于自己的那一面想,至于不利的那面,完全被忽视。

偏将在想,要是敌人有把握战胜,为何要退。

因为没把握,所以才要撤退。

然后,这个解释不断地强化着他的判断,他悍然下令,“追击!”

……。

蒋全义的战术,已经开始脱离了步兵操典的范畴。

步兵操典里没有象这种打法。

可蒋全义就喜欢标新立异这种调调,他打算,把自己今日之战术,写进步兵操典去,如此,他便可与北伐军同寿!

要写进步兵操典不易,不仅仅是靠一场胜利,就能验证他的战术具有代表性和可复制性。

所以,蒋全义要做的是,完胜!

兴化城守军,出城门之时,北伐军已经在撤退。

也就是说,这个距离是三里。110电子书110txt

三里地,对骑兵不算什么,可对步兵而言,得让人跑得直喘气。

问题是,北伐军也在跑。

想追上,那得拼命追,速度盖过敌人才行。

这是蒋全义又一种变相地以逸待劳,至少,敌人想追击,你得多跑三里地。

而往往,三里地跑下来,不习惯地人,就会喘得如牛。

还怎么打?

可北伐军士兵不一样,跑步那是他们天天练的必修课。

三里距离……啧啧,哪天不跪个七、八里,估计都不管饭。

想要追上,难!

蒋全义当然不能让敌人失去追上的希望,所以,北伐军是跑一段,歇一段,做什么?等敌人来追啊!

可叹的是,背着八百门虎蹲炮的士兵,着实遭了难,谁乐意扛着二十多斤的铁疙瘩逗人玩儿啊?

关键是还不能打,怕把人给吓回去了。

这一追一逃,整整半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一直到北伐军“逃”回宁乡附近,变成前队的后队,遭遇了泰州卫赶到的主力时,那么一切就该结束了。

……。

官道上,追击的清军掉队的越来越多。

守军偏将已经喘得是上气不接下气,这无胆的南蛮子,就会耍诡计,难道就不能堂堂正正地战一场……这是要逃回泰州城吗?

偏将心里有些后悔了,倒不是后悔不该出兵救巴山,而是后悔就不该追击。

这半天追下来,瞧瞧身边的士兵们,哪还有拼杀的力气。

想到这,偏将不由得后脊一凉,他终于意识到了危险。

绝不能再追,一旦过了宁乡,万一敌人设有埋伏,那就危险了,自己带出来四千人,这要是中了埋伏,兴化城怕是要守不住。

“停止追击!”

这一命令,太得人心了,简直让那些追击的清兵,想扑上去亲吻。

可惜,这半天时间的追击,不说人心跑散了,就说队伍、建制,那是早已散了。

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

命令也就在偏将身边有用,传不出去啊。

偏将是急得直跺脚啊,他这里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出城追击,该有多蠢了。

然而,根本容不得他后悔,因为,北伐军的炮击,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正式开始了。

……。

其实偏将的命令,下得很及时,如果这是在正常情况下,蒋全义就算设伏,也占不了太大的便宜。

因为以眼下的火器,不管是火枪还是火炮,防守有余,进攻不足。

不是火力不够,而是推进速度太慢。

除了攻城,譬如兴化城,它就在那,只要肃清外围,就可以悠哉悠哉地将火炮推到射程内,然后轰击,就算轰不垮城墙,吓唬吓唬人,总也是可以的。

可如果是野战,只要敌人想逃,就没法追,追不上啊,机动力不足嘛。

无非就是象此时清军追击北伐军一样,比赛谁先跑不动罢了。

可问题是,蒋全义既然有了第一、第二步,自然也能预料到这一步。

改成前队的后队,也就是肩扛虎蹲炮的士兵,早已得到蒋全义战前指导。

蒋全义的部署很简单,那就是让他们在甩开脚丫子南逃时,遇上从泰州来的主力就停下,并配合主力,对官道上的追兵,进行炮击。

这次炮击,就与兴化城下的不同了。

区别在于,这次是远、中、近三个火炮梯队。

近,自然是虎蹲炮。

中,是速射炮。

远的,那就是最新式的大口径炮了,这是仿制进口战船上的舷炮加以改良后的成果,泰州卫也刚刚换装没多久。

第1236章 蒋全义要的典范

这支清兵,他们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因为他们竟成这批大口径火炮的第一批“临床”试验品。

此时清军如果是散开的,不,清军还真是散开的,他们的队伍凌乱,前后延绵十几里。

可这不代表着清军离开了官道啊。

正因为清军是追击,谁脑子坏了会下官道,往泥泞的田野追击?

队伍虽然散乱,可人却都还在官道上。

官道,太容易标定射击诸元了,因为它目标明显,是死物。

“隆隆”大口径炮炮声,来自十多里外,将十六磅的炮弹,迸出炮口后,带着尖啸声划过天际。

“嗵嗵”的速射炮,打的是开花弹,一炸就是一大片。

而“嘭嘭”的虎蹲炮声,那就是一场暴雨,雨点虽小,奈何它密集啊。

这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双方士兵自始至终,根本没有接触。

十几里长的,本是夯实,质地坚硬的官道路面,在短短一柱香的时间,就象农户开垦田地般地被翻犁了一遍。

在战斗结束之后,打扫战场的北伐军士兵,脚踩上去,就如同踩在粉末中一般,一脚就是一个一寸深的脚印。

这是一场付出巨大弹药消耗换来的胜利。

如果仅仅从弹药成本而言,蒋全义得被重重责罚。

此战,打掉了一百多发重炮炮弹,三百多发速射炮弹,一千多发虎蹲炮炮弹。

而真正杀死杀伤的清军是多少呢?

全加起来,还不到二千人。

清军出城时,确实是四千人,可半天追下来,掉队的就过了三成。

加上在炮击发生后,反应快的,或者是运气好正靠近道路两侧的,大都逃出了性命。

也就是说,平均一发炮弹,才杀死杀伤一个敌人。

奢侈啊!

但蒋全义确实做到了,他最想要的一点,那就是除了跑脱了力的、扭崴了脚的等非战受伤之外,其所部无一伤亡。

无一伤亡,便是完胜。

完胜,就可为典范!

……。

从宁乡去往兴化的官道上,全是奔跑着的人。

逃得是体无完肤,追得是歇斯底里,没办法,谁叫这些都是军功呢?谁让敌我都是只长一双腿呢?

可这场景,多么得熟悉。

半天前,也是这么一幕,然而方向正好相反。

追逃的角色也随之互换。

蒋全义是个狠人,他不收伤兵俘虏,不管是满人,还是降了清的汉人,只要受伤,那就是一刀。

用他的话说,留着损耗人力、浪费粮食?

他只留没受伤的俘虏,因为他很清楚,吴王最缺的不是银子,而是人,劳动力。

特别是这种不用付酬劳的劳动力,可谓是多多益善。

这一点,不仅蒋全义清楚,北伐军将士更清楚。

所以,清军一旦崩溃,北伐军士兵就一涌而上,撒开脚丫,满地抓俘虏。

就这么抓着抓着,北伐军又兵临兴化城下了。

蒋全义咧着嘴乐,打这样的仗,才显得自己有本事嘛。美妙小说网

……。

吴争到了泰兴。

用他的话说,指挥部前移。

但事实上,吴争心里想得并不是这个,而是约束。

吴争心里很清楚,这种隔了代的军队,兵力相仿的情况下,如果还打输了,那真得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啊!

这场仗,原本是不会发生的。

大将军府,没有做任何战争准备,甚至军工坊的生产,依旧是一天六个时辰,二班倒。

可吴争咽不下这口气啊。

耍阴谋诡计,汉人是满人的祖宗。

中原各诸侯纵横捭阖之时,满人怕是刚刚进化成人了吧?

没道理被多尔衮设下连环计,自己没点反应吧?

那也太对不起多尔衮的“良苦用心”了。

既然多尔衮想以奇胜,那自己不妨来一场以正合。

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方现英雄本色!

仗已经开始打了,可吴争心里没底啊。

因为财政司的库房没底。

吴争只能来,来的目的,并非象他所说的,指挥部前移,而是约束部下……别打着打着,想多了!

黄河以南,不要紧。

可一旦过了黄河,火枪兵的优势就会被骑兵克制。

平原之上,骑兵、特别是游骑,它们来无踪去无影,可以随意纵横,让火枪兵甚至找不到方向。

而火炮用于野战,必须有个前提,得人家肯与你正面硬撼,打阵地战啊。

否则,哪能象人家那样来去从容?

当然,火枪兵也一样可以做到完克骑兵,那就是以数量碾压骑兵。

骑兵一千人,那就用三千、五千,甚至一万人对阵,不管敌骑从哪个方向来,都有数倍的枪口对着。

听起来这是个笨办法,可效果却非常好。

训练一个骑兵耗费之大,远非寻常人能想象。

北方战马便宜,可那是在北方,江南一匹驭马就得三、五十两银子,一匹上好战马,那得百多两,这有银子还买不到,军事战略物资嘛。

骑兵还得备甲、刀枪、弓弩,就算是轻骑,一向皮甲总得有吧。

加起来,在江南训练出一个骑兵,装备就得花近二百两。

可如今一杆火枪,已经将成本控制在十五、六两,象北伐军士兵腰间左右两个挎包,各三十发子弹(纸壳预装弹),加上两套换洗军服,连甲都不用配备,充其量不过二十多两银子。

再说人,是,北方满族不需要训练,天生就是骑兵,可满族有多少人?

还不得训练汉人,组建汉八旗。是汉人,需要挑选有天赋的,而且大多都需要训练,这一训练,没有个一年根本上不了战场。

可火枪兵最多三个月,一样托着一杆枪,打中一样是个死。

也就是说,仅从组建成本而言,一个骑兵可顶十个火枪兵的耗费。

吴争最初组建的骑兵营,一旦战损过多,就不想再建了,不是因为吴争不喜欢骑兵,而是被现实所迫,其实每个男人,都喜欢骑兵!

吴争必须将财力,花在刀刃上。

那就是以量胜质,火枪兵本来就是以数量胜质量,以模糊胜精致的典范。

可从无到有,这同样需要时间,吴争最缺的不是银子、也不是劳动力,而是……时间。

第1237章 一切充满着变数

这话听起来很矛盾,吴争才二十一岁,应该最不缺时间才是。

可事实就是如此,江南之地无险可守,清廷的薄弱之处在于,统治的时间不长,民心未附,起义不断,西南、西北无法迅速平定,摊薄了军力。

当然,最大的缺陷并非在此,而是没有水师,可以控制沿海。

否则,吴争当时想以绍兴一府之地崛起,门都没有,也就只能南下去投隆武,甚至投郑成功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郑成功确实有功,如果他随他爹降清,那么,郑家水师一旦落入清廷之手,吴争就算再重生三次,也无法从江南崛起。

事实上,鲁王朱以海及以张煌言为首的江南义军,几乎从没有真正收复过江南任何一府之地。

原因也就在于,江南无险可守,是皇家所说的凶地、险地!

这在冷兵器时代,非常明显。

从隋朝起,江南已经被开发,可江南出过开国皇帝吗?

唯有穷山恶水,才能出天子啊。

……。

吴争到泰兴,已是次日午时。

一到就接获了蒋全义从兴化传来的捷报。

泰州卫昨日凌晨天没亮出发,至傍晚攻破兴化城,仅用一天时间,。

首战告捷啊!

吴争看着战报,面上可劲地大笑,可心里在滴血啊。

这厮,真能造!

吴争随即发布命令,嘉奖泰州卫全体官兵,唯独没蒋全义的份。

吴争还特意让传令兵带了句话,“你本该得的嘉奖,被你用炮打光了。”

这引得在场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善意、会心的笑。

没有人会认为,吴争真会去克扣蒋全义的功劳。

这不过是种欢喜的另类表达方式罢了。

最多,也只是种警告。

从刘河堡赶来的池二憨呵呵笑道“少爷,照这速度、局势,十日之内拿下徐州可以期待啊……要不我率处州卫渡江,助蒋全义一臂之力?”

敢情,这小子都耐不住性子,见猎心喜了。

改金华卫的陈胜也呵呵笑道“兴化一落,泰州卫就成了突出部,三万泰州卫固守兴化城,可以有效牵制徐州清军,使其不得乱动……如此,鲁将军的二万吴淞卫,攻占盐城,定可手到擒来。”

听听,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吴争瞪了一眼池二憨,“多学学陈胜,别有事没事的,一开战就往前冲,多动动脑子!”

然而,陈胜话锋一转,拱手道“只是王爷……江都方向,方将军的一万人,兵力略显单薄了些,要不……末将率己部五千人,前往支援?”

吴争顿时恼了,刚还夸他呢,敢情和池二憨是一路货,就想着去摘桃子。

“你们两给我回去,一个刘河堡,一个吴淞,好生待着,听候命令!”

吴争蹩眉喝道,“你也说了,兴化一落,徐州清军就不敢再动,除了徐州有八万清军驻防,别的府不过就是些小鱼小虾,成不了什么气候……还需要二位将军亲自去摘桃子吗?”

池二憨、陈胜讪讪一笑,拱手而退。

马士英道“其实二位将军并非贪功之辈……。”

“用得着你说?”吴争没好气地斥喝,“这二人要是放出去,谁还收得住手?不打到黄河岸边,怕是本王军令都不好使!”无忧文学网

马士英哈哈笑道“这不正好顺了王爷的心,一举光复黄河南岸。”

“胡扯!”吴争斜了一眼马士英,“打过去容易,守得住吗?二十万北伐军分开驻防在十几府之地,兵力已经捉襟见肘,再去防御黄河南岸?”

马士英嘿嘿笑着不接话。

吴争叹道“我有时是真羡慕张献忠、李自成,他们聚集起人马,可以不要后方,肆意进攻……可我呢,既想着北伐,又舍不得这江南十余府之地。”

马士英捧哏道“王爷是决算于庙堂之上……!”

“哪来的庙?”吴争哼声道。

马士英赶紧低头,可暗中翻着白眼,造一座不就有了嘛。

吴争悠悠道“老马,还要二十万……至少也得十五万,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迅速征募到如此数量的精壮?”

马士英稍一犹豫,道“人好招,银子……着实难。”

吴争瞪着马士英,半晌哈哈大笑道“老马,你错了……应该是银子好找,合适的人,却难找。”

“王爷此话,何解?”

“渡江而战,光复扬州诸府,甚至可以染指淮安……老马,大将军府辖下,可增至少三、五百万人口啊。”

马士英恍然道“此战王爷的真正用意,竟是在此?”

吴争摇摇头道“不。至少不全是。”

“那王爷是……?”

吴争突然仰头,悠悠叹道“本王是怕,江北百姓不闻王师北伐久矣……那附了满清!”

马士英闻听,悚然动容。

……。

这场战争,从开战起,打得都非常顺利。

开战次日,蒋全义部的泰州卫占领兴化,等于一举完成了既定目标。

第三日,反而是仅有万人的方国安军团,攻破高邮。

第四日,传来鲁之域捷报,吴淞卫在西溪与三千敌军遭遇,一战击溃了敌军,吴淞卫正向北,按预定目标进军盐城。

盐城。

隶属淮安府。

顾名思义,盐产地。

尤以刘家庄、白驹场等三地的盐最丰硕、最出名。

蒋全义、王一林当时从仪真率部西逃时,曾一度占领过刘家庄、白驹场,大肆洗劫了一番。

如今鲁之域率吴淞卫,也算故地重游了。

吴争手指叩击着桌案,以吴淞卫攻打盐城,用意并非仅仅是占领、光复,而是他敲山震虎的策略,吴争真正的用意,是令清廷震动,逼迫徐州清军不得不有所动作。

如今,兴化、高邮已经光复,吴淞卫正逼近盐城。

三路同时挺进,反而使得阿济格难以做出选择,去分兵救援各路亦或是孤注一掷,进攻一路。

同时,阿济格还需要担心,一旦徐州大军一动,那万一吴争从江都另起一路,向西北方向,突入天长、盱眙,那凤阳府就危险了。

所以,阿济格明智地选择以静制动,当然,这未必是阿济格的选择,很多时候,这是一种无奈。

可如此一来,吴争也同样犯难了。

第1238章 战术僵持

吴争总不能执拗地,令三路大军一直北向吧,真要攻到黄河岸边,那后勤补给线就拉得过长了,大将军府甚至还没有征募起足够的民役,来保证此战的运输。

而吴争手中可用的兵力,也就泰州卫、吴淞卫五万人,加上方国安一万和陈胜、池二憨做为预备队的五千人,这样六、七万的兵力,攻下扬州还行,染指淮安府也成,可再往北,那肯定就不行了。

吴争不得不防备万一。

到时阿济格,只要动用三万人东向,击宝应、盐城一线,北伐军各卫就会被拦腰切断。

所以,不管收复扬州还是淮安,徐州的清军如果不动,那所有的胜利,都是昙花一现。

八万清军,随时可以大举南向、东向,自己不可能将五、六万北伐军,一直驻守在江北,这样,南面十几府之地,压力就太大了。

只有将徐州清军引出来,此战中趁机消灭掉一半,至少得三成以上,那么,泰州卫就能够应付了,或者最多让方国安军团在江北协防就是。

这样,各卫可以返回原驻地,继续驻防各府,对局势并无大的影响。

可问题是,徐州有八万清军,清廷真要是被逼急了,调京畿驻防八旗或者汉八旗南下助阵,那自己就会弄巧成拙,吃不了兜着走。

此战最关键之处,在于一个度,打痛它,但不能逼它狗急跳墙。

自己要吃到肉,但不能陷入决战的泥沼。

如何拿捏好这个度呢?

吴争蹩眉深思起来。

……。

兴化大捷,是种偶然,但也是必然。

偶然,说得是兴化城清军主将巴山,确实不是个可以独当一面之人,这种性格的人,只适合受人指挥,而非指挥人,做副将或者是先锋非常合适,勇猛,可为突破之不二人选。

但这种性格的人,一旦遭遇突然变故,受到敌人的讥讽和谩骂,就会丧失理智。

事实上,巴山有使用火器和应对火器的最基本经验,毕竟清军有火炮、火铳已经有些年头了。

但巴山更喜欢战马,认为胯下战马更可控,满人就是马上得的天下嘛。

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不仅仅是巴山,清廷中层以上的将领都是这个观念。

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朝廷改变军备的方向,他们将被不可避免的淘汰。

无法叫醒装睡的人,这就是清廷在组建火枪新军和水师时,遭遇到中上层带兵将领的最大阻力。

巴山,更希望是凭此战,来向朝廷证明,满骑依旧可以为满族天下的屏障,不可替代。

这是偶然,如果阿济格早些南下,或者一到徐州,就派兵增援兴化,那蒋全义面临的就是一场艰苦的攻城战。

必然,因为这是吴争积累了五年实力的首秀。

北伐军展露出它本就存在着的獠牙,但远比敌人想得更锋利。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蒋全义部,并非是北伐军最顶尖的部分。

真正的主力是由杭州卫扩编而成的北伐第一军,吴争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的五营(不同于后世的营,这里的营相当于卫)。

这五营一直卫戍在杭州周边,非危急之时,不得擅动。

哪怕此次吴争执意打这场反制战,也没有去调动第一军的想法。

当然,吴争并非是将第一军当成禁脔,让它成为禁军,生锈发霉。51唯美小说

吴争的意图是,这支军队不是正式北伐,绝不亮剑!

这不同于之前张名振率水师攻大沽口,那是一种欺骗战略,吴争想引清廷进入火器、水师军备竞赛,以此来拖延清廷的财政复苏。事实上,效果是好的,清廷扩编了三万火枪军,同时开始组建水师。

多尔衮招揽王朝先,最大的意图并非搅乱江南,而是王朝先手中的水师。

然而,王朝先虽然答应了,可心里想得却不是效忠满清,他不忠于任何人,只忠于利益。

也就是有奶便是娘。

结果,多尔衮的算盘落空了。

……。

后世经常说,一个小兵,左右了一场战争。

其实这话不对,小兵永远左右不了一场战争,充其量只能左右一场战斗,还是规模比较小的那一种。

但一支军队的将领,确实能左右一场战争。

特别是被主帅部署在关键点上的那支军队,也就是后世“天炉战法”中的炉底。

炉底一时被击穿,那就满盘皆输。

它的作用,就是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那,任凭惊涛骇浪,屹立不动、稳如磐石,如此,战局就活了,不管是侧翼包抄,还是围点打援,可以让主帅尽情挥洒。

这场战役的炉底,就是兴化,就是蒋全义所部泰州卫。

吴争选择蒋全义,不是因为泰州卫有三万人,而是蒋全义这个人。

论勇猛,蒋全义不如池二憨。

论急智,蒋全义不如鲁之域。

论沉稳,蒋全义不如陈胜。

为何选蒋全义,是因为蒋全义,坚韧!

四年之中,他打的败仗,是北伐军将领中最多的,最近一次,甚至成了清军的俘虏,被吴争以尚善、喀尔楚浑换回。

他是可谓真正的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每次战斗,他的部队也是伤亡最重的。

照理,蒋全义的战斗经验最为丰富,至少,他打败仗的经验最丰富,这一点,怕是再无争议了。

这样的将领带兵,可以敏感地觉察到,战场上别的将领,觉察不到的潜藏凶险。

那么,他为何还会不断地打败仗?

是不堪造就,烂泥扶不上墙?

还是别有用心?

吴争绝不认为蒋全义可能沾染上这两点。

吴争是最清楚不过,蒋全义为什么打败仗,为什么伤亡永远是最多的那一支。

因为,蒋全义自始至终,没有他的嫡系部队,之前的每一仗,几乎都是整编来的“混合军”,不管是降军还是招募的新兵补充,没有一次容蒋全义好好训练过半年以上。

而蒋全义打仗,对战局的走向非常敏感,这与他这些年的无数次死里逃生,有直接关系。他的兵锋往往指向战场最关键的点。

这才导致,蒋全义遭遇的战斗,往往是最激烈、最残酷的。

第1239章 各有打算

但现在,已经有些不同了。

泰州卫在蒋全义手里,已经超过半年了。

武器装备,吴争刻意地优先补给泰州卫。

对于蒋全义,吴争非常容忍,每次蒋全义出现“大逆不道”的战场违令、擅作主张,吴争对他的惩罚,永远都停留在口头上。

这就是所谓的“养将”,养他的脾性、养他的忠诚、养他来日,终成大器!

一个什么样的主帅,带出什么样的将领,这话不对!

但一个什么样的将领,带出一支什么样的军队,这话不容否定!

蒋全义,终于给吴争捅了个瘘子,大瘘子!

……。

徐州府。

从古至今,兵家必争之地。

不管是明朝,还是清廷,在此都囤有大量军队。

因为徐州府四通八达,西河南,东淮安,南应天、北山东,最关键的是,徐州府是大运河的中枢,无论是军队运输还是商贸,无可替代。

阿济格如今志得意满。

虽然提出要朝廷册封“皇叔亲王”,被多尔衮一口拒绝,但此次被多尔衮允准,受封靖南大将军,统率徐州八万驻军,这让阿济格心中欢喜。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这八万大军在手,加上此时他自己手中的正蓝旗(阿济格在此时是正蓝旗小旗主。多尔衮死后,顺治对原是多尔衮的正白、镶白二旗和阿济格的正蓝旗动手,阿济格所属的佐领分别拨入了正白、镶白二旗,将镶白旗交给了豪格的儿子富绶,变相替豪格报了屈死之仇),这等军力,已经可以与多尔衮抗衡了。

也就是说,从此时起,满清朝廷中,又有了一个隐性的摄政王了。

阿济格虽然野心够大、心性粗鲁,可战场上驰骋了三十年,必要的城府,还是具备的。

他一到徐州,就开始宴请士族、乡绅。

连续三日灯月交辉、笙歌彻夜。

对传来的紧急军报,视若无睹。

席间有人问,大将军不理会南边战事,日夜宴请,是成竹在胸吗?

阿济格回答了一句话,“本王兵锋指处,所向披靡……区区南蛮小贼,本王还没将他放在心上,诸位只管畅饮就是!”

话说得很自信、很豪迈,可阿济格不傻,心里早有盘算。

大军一旦出动,只有两种结果,一种自然是兵至乱平,北伐军被击退回长江南岸。可问题是,自己还能掌控徐州这八万大军吗?靖南大将军不是个常设将军位,是个临设的,一旦战事终结,这将军位自然就取消了。

好不容易吃到嘴的肉,就这么吐回去?

自然不成!

另一种,大军出去之后,被击败……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阿济格心里断然否认。

可万一呢?

真要败了,自己不但没落下好,还得被治罪。

徐州八万大军一旦有失,那沿海,黄河以南,朝廷再无抗衡北伐军的军队,这个罪过,想想都能让人不寒而栗。

阿济格不傻,哪肯为他人作嫁衣裳?

所以,他的选择,就是稳坐钓鱼台,在徐州日日饮酒作乐,大肆搜刮浮财。

大不了,扬州府一片糜烂,区区一府之地,对阿济格来说,无所谓。

可北伐军敢继续北上吗?

真要北上,那就果断截断它的后路,一战奠定自己在朝堂上又一个战神的地位。阿济格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书屋小说网

……。

二月初三。

战争开启的第八天,吴争到泰兴的第三天。

吴争还在思忖,他无法权衡出一个既可以吃到肉,又不会陷入决战泥沼的好办法。

而晌午之后,从兴化城来的传令兵送来急报,蒋全义率己部一万人,于昨日戍时出发北上,经时堡,攻略宝应,其余部一万人,作为第二梯队,在今日凌晨出发,泰兴卫驻守兴化城仅余一万人!

吴争闻听,大怒!

这就不是普通的擅作主张了,吴争能容忍的是,蒋全义在战术中的擅作主张,而不是战略!

在主帅还没决定怎么去打这一场的时候,将领以擅自行动来胁迫主帅按他的思路走,这已经不叫违规,叫犯罪!

吴争摔碎了三、四个碗盏,踢倒了五、六个凳子,最后掀翻了桌案,连缩在边上一声不吭避马士英,都被殃及池鱼,无端挨了吴争不少骂。

吴争确实在愤怒。

养将养将,养出了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了!

吴争为何暴怒?

因为他找不到始作俑者,如果此时蒋全义在面前,吴争激怒之下,很可能就一声令下……打烂蒋全义的屁股!

生气归生气,愤怒归愤怒,二万大军不容有失!

吴争发泄之后,随即冷静下来,盯着宝应思忖起来。

以泰州卫的战力,拿下宝应不难。

南面有高邮方国安军团做为屏障,暂时并无直接威胁。

唯一担心的是,如果阿济格出动徐州大军,再辅以凤阳府清军作为侧翼,那战局就会瞬间混乱起来,那就很可能会演变成一场决战。

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吴争立即下了一连串令。

“急令蒋全义拿下宝应后,攻击立止!”

“令方国安率部北上,至槐楼策应泰州卫!”

“令长林卫迅速探明徐州、凤阳府敌军动向,立即回报!”

“令池二憨部即刻渡江,接替江都防御,并派出有力之一部,进驻高邮。”

“令鲁之域加快速度,占领盐城!”……。

……。

应天府。

奉天殿。

时局唯艰,再次接任首辅的黄道周上奏道“吴王急传奏折至京,北伐军将渡江北伐,恳求朝廷配合出兵,克滁州、复凤阳……。”

朝堂一片寂静,所有眼睛都在望着朱媺娖。

之前刚刚平定宗室之乱的朱媺娖,有些激动。

她盼这一天,盼了五年了。

可这一天真的来到面前时,朱媺娖有些措手不及。

朱媺娖脑子很乱,一时无言以对。

此时,秦王朱存釜出列道“本王听闻,吴王此时调兵渡江,其实并非为了北伐,而是为了松江军工坊被炮击之事,吴王认为是清廷策划了此事,为了报复,才悍然开战……本王认为,不但不能答应吴王,要朝廷出兵的请求,还因降旨训斥,以一己之私,破坏停战协议,致使刚刚太平下来的江南各府,又得遭受战火荼毒!”

第1240章 误国误君

秦王朱存釜原本是待罪之身,不该出现在朝堂之上。

他是被朱媺娖赦免的。

原本,他与朱慈煃、福王朱莲壁等一众宗亲,图谋政变,按律应该处刑,至少也得被圈禁起来。

可张同敞做事太狠,一下子灭了京城数十个亲王、郡王和其它宗亲,这引起了在京近万宗室的愤怒。

朱媺娖为了安抚宗室,只好下旨赦免了朱存釜、朱莲壁等人,并恢复原王爵,同时表示主犯已死,就不再追究从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朱存釜又可以堂而皇之地坐于朝堂之上,指手画脚了。

不过,被张同敞这么一杀,朝堂上确实干净了不少。

留下的文武,心中都有了一丝忌惮,邪气一弱,正气的话语权便会上升。

都御史王翊出列反驳道“不管吴王出于什么目的北伐,只要是与清军作战,便是你我的本份……唇亡齿寒的道理,想必在场诸公都清楚,吴王要是战事失利,应天府如何独自抗击清军南渡?陛下,臣以为,朝廷应当按吴王的部署,即刻出兵!”

黄道周赞同道“我军这半年多的时间,基本上已经完成整训,钱庄弊案的妥善解决,不仅使得百姓没有遭受巨大损失,而且国库也反倒有了一些余银……陛下,可一战!”

朱存釜急道“国帑岂能擅动?况且既然是吴王请求朝廷共同出兵,所耗军费,自然得由吴王来承担!”

说来好笑,如果没有吴争抄没涉案宗亲和在京城那些牵扯进弊案的富户巨贾,户部哪来现在这些盈余。

但朱存釜的话,多少还是有些“道理”的,至少在场一些人都微微颌首着,他们倒不是认同朱存釜的人品,而是在他们看来,国库那些余银,应当备不时之需。

他们是“穷”怕了,义兴朝最多有过拖欠八、九个月俸禄的记录。

效忠可以,得先吃饱肚子不是?

所以,朱存釜的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

朱存釜见自己被“认同”,多少有些得意起来,“本王认为,攻滁州大可不必,朝廷调兵攻**,虚张声势,也能替吴王分担一些压力,这样,军费可省下不少,也算是替吴王节省了,同时我军也不会因攻凤阳,而遭受清军的强力反击,可以使我军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黄道周皱眉道“我等在此,为得就是北伐,只要北伐,怎能没有牺牲?秦王所说不必要的伤亡……何意?”

朱存釜一愕,随即道“本王也是为陛下、为朝廷着想……你们要是不听,就当本王没说就是。”

王翊愠怒道“可秦王明明是说了……大战在即,这便是惑乱军心之罪!”

朱存釜大怒,指着王翊骂道“王翊,别人怕你,本王不怕……你一区区都御史,也敢当堂指责亲王……谁给你的胆子?!”

这话还真没错,要按大明律法,再大的官位,也不能对亲王无礼,除非是皇帝下旨。

也是嘛,天下都是朱家的,所有人都是臣,臣岂能欺主?

饶是王翊刚直,被朱存釜这么一骂,也应答不上来。

此时,朱媺娖终于开口,“诸公都是大明忠臣,朕很欣慰。吴王北伐,朝廷必须要支持……传朕旨意,即日起,左都指挥使廖仲平率左营袭扰北岸沿江,择机收复**、江浦……令,右营都指挥使张同敞以一支偏师接防龙潭,并策应左营……。”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奇书电子书

出宫门时,黄道周叫住了愤愤不平的王翊。

“完勋啊,陛下终究是无法狠下心来,与宗室决裂……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易了!”

王翊愤怒道“天天喊北伐……可事到临头了,却只想着鼻子底下一张嘴。什么叫袭扰,什么叫择机收复?别人听不出来,首辅还听不出来吗?”

黄道周苦笑道“完勋啊,朝廷与大将军府不同,在大将军府,再大的事,吴王一人说了算,可朝廷……你也知道,真正说了算的……哎!”

王翊更加愤怒,竟伸出手,指着黄道周骂道“汝是首辅!若不能劝谏陛下、不能弹压群僚,不如归去……尸位素餐,误国误君!”

这话骂得太重,黄道周脸色惨白,瞪着王翊良久,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掩面而去。

看着黄道周的背影,王翊恨恨地一跺脚,亦转身背道而去,竟是不想与黄道周同路。

……。

当众压制吴王,竟成了此时安抚朝中大臣、巩固自己统治的有效不二法门?

朱媺娖在苦笑。

她现在体会到了她兄长朱慈烺的难处。

明知道有些人不可信任、依靠,可偏偏不能不、不得不依靠。

皇权天授,这是哄骗愚民的,如果连皇帝自己都信了,那就是傻了。

皇帝的权力来自于各方势力的拥戴,也就是说各方势力的平衡,才是皇帝权力的体现。

当然,也有强权天子,自己掌控权力的,但那基本都是开国天子。

只有打江山的天子,才能真正地掌控军队。

否则,都是各方势力的妥协。

如果皇帝逼他们紧了,那就是对抗,无非是明里、暗里对抗的区别罢了。

朱媺娖不得不妥协,被张同敞撒痞般地杀了一通,他是痛快了,可自己呢?

如果真杀人有用,自己甚至想亲自执天子剑去砍人。心中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让朱媺娖心神一寒,什么时候,这种狠绝的想法,已经隐藏在了自己心里。

杀人,杀亲人,杀自己人……朱媺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

孙可望进军川南,势如破竹。

眼见大胜在望之时。

他留在安龙府,监控永历的白文选,带着数百“残兵败将”仓皇而至。

“大王,末将对不住您啊!”白文选的演戏功力,足以被评个最佳配角奖,他一见到孙可望,就“扑通”跪下,痛哭流涕起来,那鼻涕、眼泪,是一把把地往来扶的孙可望身上抹啊。

孙可望心中一沉,急问道“先别急着哭,有什么事,本王作主……讲!”

第1241章 疯了吧

白文选这才用衣袖抹一把,更咽道“奸贼李定国串通刘文秀,趁大王进军川南,鞭长莫及之际,受皇帝老儿(永历不老,才二十九)煽动……造反了!”

孙可望脸色苍白,他心里是拨凉拨凉的。

千算万算,怎么能算到刘文秀会与李定国搅和在一起?

此次出征,孙可望原本是想让刘文秀为主帅的,自己留在安龙府震慑李定国。

可问题是,孙可望在大西军的威望,不如李定国。

而此次进军川南,基本上是胜券在握,没理由自己不摘这个桃子啊。

于是,孙可望毅然决定亲自率军出征,但也防备到李定国会有异动,这才留下刘文秀部牵制,同时,特地在安龙府白文选和六千精锐。

可哪想到,刘文秀会从了李定国?

这二人兵力加在一起,就算再多留一倍、两倍守军在安龙府,那也是白瞎的。

孙可望心疼啊,安龙府一失,挟为人质的天子没了,而李定国和刘文秀走在一起,二人兵力加起来,已经有八、九万人,自己虽说手下有十四、五万人,可此次进攻川南带来的,仅八万精兵,其余兵力皆分散在云贵各府,一时间,那有这么容易集结?

再说了,集结起来,能打得过李定国、刘文秀联军吗?

十几年的兄弟啊,孙可望仰天大喝,“四兄弟,一个战殒,两个叛反……本王却成了孤家寡人。今日之祸,非我治军不力,实乃天要亡我!”

就在孙可望捶胸顿足,伤心之时。

白文选突然道“大王,其实李、刘二贼攻安龙府时,带来的军队不足三万。被卑职率军拼死抵抗之后,二贼所部兵马伤亡惨重,至少没了三成。如果大王立即挥师调头,可打二贼一个措手不及!”

孙可望脸色一凝,狐疑地看着白文选,他是绝不相信,白文选六千人,可以在安龙府拼掉李定国、刘文秀三成兵力的,要是真有这可能,白文选根本逃不出来。

能逃出来,要么就是降了,来诈自己。

要么是,李定国、刘文秀大军还未攻城,白文秀逃了。

孙可望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他自信,凭他的人格魅力,及这几年对白文选的优待,白文选应该不会背叛自己,至多就是个逃兵。

被孙可望盯着,白文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红着脸呐呐道“大王,贼兵势大……您知道的,不是卑职不肯拼死效命……卑职得留着有用之身,为大王做事……。”

孙可望这才收敛了噬人的目光,他沉声道“安龙府……李、刘二贼真只有三万之众?”

白文选指天起誓道“大王不降罪于卑职,已是大恩……卑职怎敢哄骗大王?”

孙可望有些心动,李定国的驻地在安顺,他的兵力同样也是分散在安顺周边各府,刘文秀也一样。

白文选的禀报,应该属实。

或许李、刘二人,没想到自己会迅速挥师回击……此事大有可为之处。

想到这,孙可望瞪了一眼白文选道“失城之罪,本王可以先记着,但你从今日起,不得离开本王身边,若敢擅离,军法无情!”

白文选连忙应是。

可心里叹息,果然如晋王所料,孙可望谁都不信。这是要将自己扣在他身边当人质啊。

……。

孙可望断然放弃已经到手的胜利果实,悍然挥师回击。

也是,川南再重要,相较于老巢失守,那份量不言而喻。

八万大军迅速改变方向,后队变前队,拔营面去。

然而,将士们心里打起了鼓,这是做啥呢?悦电子书

拼死拼活的,付出了数千人的伤亡,胜利在握之时,突然撤兵,这玩呢?

而当小道消息四处传扬开来,说是要回去与李定国、刘文秀交战。

这下,将士们心里就更发嘀咕了。

和“小尉迟”对战?

自己人打自己人?

疯了吧?!

……。

安龙府。

李定国、刘文秀当着永历的面,商议如何打这场伏击。

朱由榔在那坐着一声不吭,事实他,他啥都不懂,根本插不上话。

可朱由榔心中舒坦啊。

其实政变前后,没有多大改变,饭一样吃,觉一样睡,日子一样过。

可心里的感觉却不一样。

以前是提心吊胆的、憋屈的,可现在,如同夏天喝冰镇酸梅汤,透心的舒坦。

李定国、刘文秀就何处设伏,争论一番之后,有了定案。

李定国向永历拱手道“陛下,孙贼大军此时应在乌撒府周边,一旦回师,必定由普安州南下,因为向东南方向,必会被臣麾下各部发现……臣等欲在普安以东八部山附近打一场伏击战,如果顺利,定可一举击败孙贼,从此陛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朱由榔显然没听懂李定国的一番战术解说,可他听懂了“高枕无忧”四个字。

于是慨然表态,“朕之前说过,朝中一切军政大事,皆由晋王一言而决……朕深信晋王可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

这场大战,就是个笑话。

不但孙可望始料未及,连李定国、刘文秀都瞠目结舌。

二月初二,天上下着蒙蒙小雨,让孙可望部将士,心情更为潮湿。

道路泥泞,因急行军,掉队的士兵层出不穷。

可孙可望归心似箭,还在挥舞着马鞭,喝斥着将士加快速度。

途经八部山附近时,被李定国、刘文秀的伏兵,打了一记闷棍。

李定国、刘文秀的伏兵,确实如白文选所说,只有三万人。

不是二人托大,而是二人内心,只是想击溃,而不是歼灭。

都是一个锅里勺饭吃的兄弟,没必要把事做绝。

甚至,李定国还想好了,如果俘虏孙可望,就给他银子,然后放了他。

可搞笑的事就这么发生了。

孙可望显然没有想到,李定国会在八部山设伏,甚至因事发突然,没有想到白文选是奸细。

在孙可望心里,是防着李定国设伏的,可他判断,应该在安龙府周边,而不是在数百里个的八部山。

因为一旦调动大军,远离安龙府,那永历很可能会逃。

第1242章 大西军之变

孙可望这就是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永历之前确实想逃,那是因为被孙可望圈禁着,可眼下,朱由榔翻身做了主人,那还逃什么?

正是孙可望根本没有预料到李定国敢于远离安龙府,在八部山设伏。

所以,当李定国的伏兵,突然从埋伏点同时现身,发起进攻时,孙可望所部表现在的状态,那叫一个乱。

将在找兵,兵在找将。

将听不懂孙可望的命令,兵听不到将的命令。

甚至有人持着钢刀,四处打听“我的刀呢?”

这种场面,让李定国的伏兵面面相觑,冲到不到一里处,自动就停下了。

咄咄怪事啊,趁着敌人混乱,不正好一举冲垮吗?

可问题是,在士兵的心里,对面不是敌人,而是,同袍。

下不去手啊!

好人有好报,仁慈只要选对人,回报也是丰厚的。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人心都是肉长的。

孙可望随即从慌乱中冷静下来,喝令将领立即组织防御。

可不想,麾下将领们,竟同时抗命。

孙可望大怒之下,下令杀人立威,但他的亲兵,迅速被将领们控制起来,解除了武装。

这是要造反了!

当白文选带着左军主将马唯兴,在阵前大喝“归顺晋王、联明抗清”的口号时,孙可望冲士兵纷纷脱掉号衣,跪地高喊,“欢迎晋王”、“归顺晋王”!

一时间,数万人的喝声,在十余里方圆内,声势震天。

数里外,李定国、刘文秀闻讯,策马而来。

孙可望闻听外面如此声势的大呼,脸色惨白,他知道大势已去,偷偷往外溜。

白文选眼尖,指着孙可望大喝道“孙贼要逃……!”

不想,被赶来的李定国制止。

刘文秀反对道“二哥,今日不杀孙可望,他日你我定会死于他之手。”

李定国喟叹道“他已经落魄,便放他一条活路吧……兄弟阋墙、反目成仇,已是人间惨事,何必非要置他于死地呢?”

刘文秀见劝不进去,不想在数万将士面前扮恶人,也只能不说话了。

这场双方加起来超过十万人的大战,最后竟然一矢未发,不杀一人,确实是世间少有之事。

李定国由此真正掌控了大西军主力,整编孙可望散于各府的军队,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而孙可望,在李定国的私纵下,带着百骑,向东北方向逃窜。

以至于在山穷水尽之时,进入湖广降清,想向清廷借兵复仇,这是后话。

……。肥猫文学网

蒋全义还真不是想给他敬爱的吴王捅瘘子。

虽然吴钕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过蒋全义、鲁之域等三路将领,说大将军府没有余钱供北伐军打一场超过一个月的战争,让大伙儿省着点,别惹事,见好就收。

啧啧,听听这话,吴争就算五年带兵,四年高位,三年王爵,可他的骨子里,依旧是“目光短浅”的补破袜子的主。

哪怕是李自成、张献忠,他们一旦聚起人来,可不管什么根据地,打出去,以战养战便是了!

可吴争却不一样,他想着整固根据地,时刻惦记着自己的这一亩三分田。

真要豁出去打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战,老实说,吴争还真豁不出去。

如今的吴争,可不是五年前那哨官了,治下十几府的土地,一千多万的人口,相当于明朝一个承宣由政司了,能说舍就舍了吗?

这才是吴争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主因。

其实,什么补给、什么财政、什么军械生产,那都是借口,吴争之所以不北伐,无非就为了七个字——为他人作嫁衣裳。

吴争不想为他人作嫁衣裳,拼死拼活北伐成功之后,精锐打残了,让别人来摘桃子。

这“别人”有三,义兴朝、永历朝,还有南面的郑成功。

军队打残,不是说恢复就恢复的,到时,三路人马哄然北上,吴争是与他们反目而战呢,还是将胜利果实拱手相让呢?

如果他们是真的可以引领汉族走向辉煌,那让也就让了,按吴争的说法,以他的实力,走到哪不能另开一片天?

率军渡海西向,说不定就没有日后“a国”啥事了。

可问题是,不管是眼下的义兴朝、永历朝和郑成功,都无法担起这副重担,至少吴争是认为他们没有资格的。

这资格,说得是他们从顺天府陷落、崇祯上吊之后的作为。

而吴争更担心的是,大将军府眼下所取得的军事、财政、正治上的成就,会被彻底一扫而空,重新回到之前的作派,这是吴争无法容忍的。

所以,吴争一直在拖延,至少已经拖延了一年时间。

正如吴争在说的,北伐不难,难得是北伐成功之后。

这场反击战,是吴争意气用事,与他心中的战略部署,是格格不入的。因为这场战争非常敏感,就算有多尔衮挖墙角、设阴谋、搞破坏的证据,可毕竟人家没有破坏停战协议。

相反,破坏停战协议的是吴争自己。

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敌人用阴谋,那就化解它,再用阴谋反击过去便是。

其实吴争自己不也向江北派遣、安插了大量细作吗?

所以,吴争悍然开战是没有“道理”的。

可吴争从来都只讲自己的道理,特别是手掌强大北伐军之后,这世上也只有他的道理了。

当然,北面、南面三方势力肯不肯听是另外一回事。

可作为部下,蒋全义确实是听进去了。

蒋全义不但听进去了,还认为自己是为主公的利益着想。

既然要打,又不能打大战,还要吃到肉,画出了这样的圈子,让蒋全义认为,以泰州卫的实力,干出去,然后再慢慢收回来,他相信自己做得到,且战且退,这样,战场的主动权就掌握在他的手里,想怎么退就怎么退,想什么时候退就什么时候退,想退多少就退多少。

如此,他所理解的,吴争的所说的既要吃到肉,仗还不能打大,这样的战略布局才能实现。

而且,等再一次停战谈判之时,己方就有了谈判桌上的主动权。

第1243章 将在外君命不受?

蒋全义的这种想法,从战术上而言,其实没有错,打敌人一个下马威,震慑住它,然后谈判,就可以狮子大开口,予取予求了。

可蒋全义终究是不明白,这种做法,是要建立在,实力绝对可以碾压对方的基础上,否则,你想停的时候,敌人不肯停,怎么办?

实力稍高于对方,亦或者理论上可以胜过对方,都不代表着碾压对方。

这就象后世“a国”打越南,实力相关够悬殊了,可结果呢,打成十几年的僵持消耗战,最后不得不灰溜溜的撤兵。

何况,就目前的实力而言,清廷的综合实力是强于义兴朝和吴争大将军府的,这不容置疑。

仅仅的局部军事实力胜出,不代表着综合实力。

譬如军力,吴争麾下拢共二十万人,还要驻守三面十几府。可清廷呢,不算八旗和汉八旗,单就吴三桂和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顺王的降军,就有四、五十万大军,更有江北各地降清明军,不下百万之数。

而财政赋税,那更是吴争大将军府的四倍之多。大将军府去年的岁入才一千三百多万两,而清廷去年却有近六千万两之巨。

所以,蒋全义的想法,从战术上来说是正确的,可从战略上来讲,就是错误的。

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到,真正的掌握战场主动权。

简单地说,就是打痛了敌人,敌人的反击,蒋全义是承受不住的。

……。

蒋全义最让吴争生气的是,他其实并非是让传令兵禀报的,半夜时分才率军出发。

而是傍晚埋锅造饭,让将士们吃了一顿好的、饱的之后,随即挥师北上。

也就是说,比他派传令兵禀报的时间,足足提早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按普通人的速度,一个时辰也就走二十里左右,可北伐军的行军速度,是经过步兵操典严格规定的,普通行军一个时辰是二十六里,急行军需要达到三十里以上。

一个时辰三十里,几乎是慢跑的速度了。

而且不是仅仅一个时辰,操典中规定,一次长途奔袭训练是四个时辰,也就是说,得百里以上。

而蒋全义本身就有着不被吴争阻拦的小心思,怎么可能是令泰州卫慢悠悠地行军呢?

其实在吴争得到禀报时,蒋全义率部已经过时堡,逼近宝应了。

吴争派人传令,让蒋全义“攻击即止”,那就是个笑话。

因为这命令传到宝应时,蒋全义已经率部攻下了宝应,正趁胜攻打大河卫。

明朝设置卫所,普通府大都是数府一卫。

只有军事重镇、要隘,才一府一卫。

譬如太仓设镇海卫,松江设金山卫,嘉兴设海宁卫诸如此类的。

可淮安府却有三卫,不说邳州那一卫,就说淮安府治所山阳,一城就设有两卫——淮安卫和大河卫。

这是因为淮安府不仅是漕运中枢、交通要津、治河中心,更是盐业集散地和关榷重地。

淮安府与他府不同之处更在于淮安府这两卫,都属朝廷中军都督府直辖,和一般卫指挥司不同,品级相对要高一阶,同时两卫除防卫、屯田外,还担负着漕运任务。

淮安府两卫,不但有各自独立的造船厂、军械局、教场及卫学等设施,还拥有六百石以上漕船近四百艘,这运力足以将一支数万人的军队,一次性启运。

其实,这也是吴争担心北伐之时,进攻受阻,陷入僵持困境的原因。

大运河是柄双刃剑,伤人亦伤己。

也就是说,一旦清廷全力南下,那其后续援兵之数量是不可想象的。

……。

蒋全义所率泰州卫前锋一万之众,两夜一天,以犁庭扫穴之势从兴化奔袭数百里。

战果是巨大的,但泰州卫兵锋也已经钝了。

劲弩之末,难穿鲁缟。

强攻大河卫受阻。

大河卫在鼎盛时,有八个千户所,人员高达万人,正军五千多人,守城操练官兵二千余人,岁造式军械高达万件。

明末时,卫所制度崩塌,可因江南富裕,加上淮安府与西北不同,乃赋税重镇,所以,这种崩塌并未波及。

所以,清廷几乎是全员收纳了淮安卫和大河卫。

这就造成了,二卫在淮安府有正军近万人,同时,可迅速征召的兵员,同样高达万人之巨。

也就是说,蒋全义面临的敌人数量,至少在一万六千人以上。

同时,淮安府既然是军事、赋税重镇,城墙防御程度必定也高。

泰州卫想以速战速决攻破淮安,那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在连续三波试探攻城失利之后,蒋全义没有孤注一掷,他随即下令,城外扎营,修整一晚之后,明日再攻。

……。

这时,吴争“攻击即止”的命令,才辗转传到蒋全义面前。

蒋全义接过命令,稍一查看,便仰头哈哈大笑一声,然后双手一搓,将它在烛好上引燃,瞬间,纸团化为灰烬。

敢如此处置大将军的军令,这是要造反吗?

就在传令兵惊骇之时,蒋全义沉声道“你回去转禀王爷,驻守兴化的一万泰州卫,蒋某已经调动北上了,请王爷另派军队驻守……蒋某若攻不下此城,就战死在淮安府城前,不必劳动王爷,日后动用军法……若有幸攻下此城,还请王爷念及蒋某立功心切,能将功折罪,宽恕蒋某今日抗令之责!”

蒋全义随即下了三道令,令后续主力一万人急行赶来,令兴化一万守军即刻北上,同时向南面高邮派出信使,请方国安率部增援淮安。

次日一早,蒋全义继续佯攻山阳城。

一来为了牵制城中守军,二来等候主力携火炮等攻城武器到达。

同时,蒋全义在斟酌之后,毅然分兵,派出一支偏师向西,经岔河攻高良涧,用意沿洪泽湖北上包抄山阳城北。

其实在这个时候,如果按吴争战前的目标,宝应、盐城一落,整个扬州府到手,战略目标已经初步达成。

但由于蒋全义的“擅作主张”,失去了一次与清廷“化干戈为玉帛”的好机会。

这就使得战争渐渐地扩大,变得不可控起来。

第1244章 初露端倪

吴争接到传令兵回报时,脸色顿时铁青。

“!”吴争怒骂道,“十足一个,跟本王玩将在外君命不受的游戏?老子玩时,你他x的还在仪真被鞑子压着打呢!”

吴争是真错愕,这不是自己经常玩得招术吗?

如今竟被蒋全义玩了。

马士英助言道“蒋全义太不识上下尊卑了,竟如此狂妄,定要严惩,以儆效尤!王爷,派属下亲自前去传令,解了他的兵权,递解回来,任由王爷处置!”

听了这话,吴争反而冷静下来,翻翻白眼道“解除他的兵权,谁来领泰州卫?你老马要是能代替蒋全义,本王这就下令,拿他回来。”

马士英苦笑道“马某只是替王爷鸣不平罢了……。”

吴争深吸一口气,“帐先记下,日后连本带利清算……不过眼下,泰州卫势已尽,已难有作为,急需一支生力军有别的方向,打开僵持局面。否则,徐州敌军一旦沿运河南下,怕泰州卫要吃大亏!”

说到这吴争不由得又愤怒起来,“还有凤阳府的一万多敌军,那也不是摆设……蒋全义这厮,就专门给本王出难题!”

马士英点头道“要真如王爷所料,凤阳、徐州敌军合围,那泰州卫可就危险了……方将军手中不过万人,既要守江都、高邮,恐怕能调之兵不多,要不,调陈将军或者池将军率部北上增援?”

吴争皱眉看着地图,思忖着摇摇头道“这二部是预备队,轻易不可动用,至少也得在凤阳、徐州敌军有所动作之后……况且,蒋全义部只是体力不止,并非无力攻打淮安,泰州卫有三万人,应付淮安府敌军,已经足够,填上陈、池二部,没有必要。”

马士英认同道“哎……要是朝廷能派兵攻滁州,牵制凤阳敌军,那就好了。”

吴争目光一闪,道“我亲笔书信一封,你携之跑一趟应天府,亲手交给陛下。”

马士英急道“送信之事,何不交给其它人去做,王爷身边离不开人。”

吴争一愣,随即笑骂道“你老马又不是二八佳人……本王还用不着人服侍。”

马士英尴尬地笑笑,“马某意思是,如今左右布政使等诸公都不在王爷身边,王爷身边好歹要留个能说话之人……。”

吴争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应天府不远,况且此信关系到朝廷能否出兵滁州,你速去速回就是了。”

马士英无奈应道“请王爷多保重!”

……。

这说话间,又是一天的血战。

蒋全义是真想不通了,淮安府就算是满编,那也只昌二万人的编制。

在泰州卫主力赶到淮安府外围时,蒋全义手里实际上已经有可用之兵二万人。

加上大小口径火炮不下三百门,可数次强攻,都被守军硬顶了回来。

而这时,火枪兵的缺陷也随之暴露出来……防御能力极差!搜读电子书

因为没有装备铠甲,士兵们几乎以肉身面对敌人的火铳、弓弩、投石、滚木,而在没有连发火器的时代,这一点是极度致命的。

火枪的优势在于远距离火力输出,不与敌近身接触,相对于敌守军,人手一领的各种甲具而言,同样一刀、一刺,其伤害度是相差极大的。

蒋全义一直“迷信”于火器的威力,当然,这是事实,可问题是眼下是攻城,除非守军士气崩溃,大军一涌而入,否则,肉搏是必须的。

哪怕是后世,飞机、大炮轰炸之后,也必须步兵冲上去,才算是真正占领。

而对于火枪兵攻城,缺欠实际战例,也一直是军校所缺乏真正指导性战术的。

唯一的战术指导,就是大炮轰,步兵冲,步兵冲完大炮轰,大炮轰完步兵冲。

淮安府城墙太坚固,十二磅重炮无法对其产生真正有效的破坏力,哪怕运气好,连续在同一位置,两发炮弹直接命中,也只是砸出一个大坑,滴落一些碎石而已。

而敌守军显然对火攻击有防患,一旦火炮朝城头以开花弹轰击时,都躲入木石工事,伤亡很小,而当泰州卫火枪兵攻城之时,才冲出来,弓弩、投石、擂木……无所不用之极。

连续三次攻城失利,让蒋全义不得不开始反思。

他随即下令停止攻城,只是以火炮间歇性地对城头进行轰击,以防止守军突然出城,进行反突击。

同时,他不得不向泰州派出救援信使,希望得到十六磅重炮的火力支持。

这样坚固的城墙,也只有十六磅以上的火炮,才能对城墙形成威胁,而北伐军降了第一军有一个成建制的十六磅火炮团之外,各卫最大口径也只是十二磅火炮,这不是造不出来,而是考虑到运输便利。

因为一门十六磅火炮的重量,在一千八百斤以上,而此时装备北伐军的制式十二磅直射火炮,才八百多斤,相差一倍还不止的重量,运输的难度可不是相差一星半点,对道路的要求是翻两倍都不止。

……。

而就在蒋全义陷入进不成、退不得的两难境地时。

吴争接到了宋安传来的密报,长林卫查到了淮安守军主将是谁。

这人名头很响,叫祖大弼,是降清明将,但就算在崇祯朝时,也是一员猛将。

祖大弼有个绰号,叫祖二疯子,源于作战时喜呼喝呐喊的原因。

这与池二憨喊一声“吃我一刀”不同,池二憨的喊,是有前提的,那就是挥刀前必喊。而祖大弼一上战场,那是大呼小叫不停歇。

崇祯七年,他在宣府击杀了满清(后金)图鲁什,崇祯十四年在锦州,斩杀了清军巴图鲁穆克谭。

但在松锦之战明军败没后,随同弟弟祖大寿降了清。

也正是他作战勇猛,被多尔衮看上了,隶属汉军镶黄旗。

顺治二年(1645)六月,多尔衮命祖大弼领八千人,进攻浙江湖州,当时湖州守将魏耕,率将士守城十余日,最终不敌祖大弼。

立下战功之后,多尔衮就加授了祖大弼为散秩内大臣。

第1245章 淮安守将祖大弼

散秩内大臣为清廷武散职,虽是虚衔,但品阶很高,为二品衔。

清廷设侍卫处,侍卫处设领侍卫内大臣,正一品;内大臣,从一品,各六人;再下就是散秩内大臣,人员数量不定。

领侍卫内大臣、内大臣都是满族担任,而散秩内大臣满汉都有,但也是汉八旗中人担任。

这有点象沈致远所担任的銮仪使,性质一样。

吴争在得到宋安送来的这个情报后,心里“格登”一下。

吴争知道祖大弼、祖大寿二人,他们与袁崇焕手下总兵茅元仪这些人,应该说是这个时代作战经验最丰富的一批武将了。

几乎从二十年前开始,祖大弼、祖大寿就与后金不断交战,当时后金还没有火器,祖大弼等人就已经以火器御敌了。

所以,就算如今火枪更新换代,可原理还是一样的,与这样的人交战,火器最优势的震慑力几乎不存在,因为他们才是使用火枪的“鼻祖”。

吴争不由得为蒋全义,和泰州卫将士担心起来。

事实上,就在吴争担心之时,蒋全义已经遇到难题——打不动!

所以,蒋全义请求十六磅火炮支援,这几乎是不可能达成的请求,部署在杭州府周边的第一军重炮团,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北调?

就算吴争答应,没有十天半月,恐怕也到不了啊,何况还要将重炮运送过江。

而吴争在坐立不安之下,随即下令北上,继续将指挥部前移至宝应。

他这是打算亲自指挥之场战役了。

……。

有道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这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多尔衮在发觉玩阴谋对吴争无效之后,迅速调整了策略。

那就是玩自己的长项——用兵!

也是,怎能扬短避长呢?

多尔衮这次的部署,甚至连身边刚林、祁充格两个“哼哈二将”都难窥全豹,不是多尔衮不信任他们了,而是多尔衮的策略,几乎是没有策略。

也就是说,打一场随机应变之仗。

但这次,多尔衮抵兖州,亲自指挥。

不是他的身子骨好了,恰恰相反,是更弱了。

正因为更弱了,多尔衮明白,必须打胜这仗,这样才可以妥善安排身后事。

之所以将徐州八万大军拱手交给野心颇大的阿济格,这也是一种妥协的策略,以徐州大军换取阿济格对自己有限的、短暂的支持,让自己没有后顾之忧,能从容打完这场,很可能是自己此生的最后一仗。

也就是说,多尔衮的凭仗、杀着,并非是徐州八万大军。

多尔衮怎么可能将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凭仗、杀着,交给阿济格呢?

事实上,阿济格在多尔衮心里,充其量就是一个障眼法,用来迷惑吴争。

吴争,在多尔衮的心里,已经上升到了毕生之敌的高度。

已经需要多尔衮冒着死在半途的凶险,南下亲自指挥这场决定黄河南岸、半壁江山归属的战役了。

去往兖州的路上,多尔衮在心中感慨,英雄迟暮,奈何?!

……。天平小说网

淮安城。

连续三天的激战,让整个淮安城一片死寂。

街道上除了军队,百姓早已闭户不出。

年过六十的祖大弼,确实很有经验。

他知道,如果不全城戒严,以吴王在江南不败之声望,淮安汉人百姓定为夹道欢迎,甚至私下暗通,那么,这城没破,也等于破了。

先戒严,后征丁,押上城墙,做一仗,见下血,然后就有了血仇,不用监视,也肯拼命了。

只要精锐不溃,这些壮丁就不会先溃,溃,即斩!

这就是沙场老将的干练,简单,有效!

他揣摩准了人心,这些壮丁,就算原本心向吴王,可只要身边亲人、乡邻战死了,马上,他们的心就会和自己战在一起,这就是人性。

对于城外“隆隆”的炮声,祖大弼根本不在乎,有种你能轰塌城墙啊!

这是一丈多厚的城墙,就算你架上百十门重炮,想轰塌,那也得猴年马月了,而不用多,只要十天,甚至更少,摄政王大军就会将你们一窝烩了!

这时,有士兵进来禀报,“禀将军,敌军偏师西进,高良涧失守,敌军正沿湖岸向北,攻武家墩,有包抄我北门之意……。”

“多少人?”

“约三千人。”

祖大弼手一挥道“派五百铁骑兵,伏于清江浦,待敌军包抄上来时,歼灭之!”

“遵命!”

……。

吴争一天之后赶到淮安城外,蒋全义的大帐中。

一见到蒋全义,就一巴掌甩了过去。

可看着蒋全义深深凹陷的眼窝,心中不忍,终究在手堪堪及面前,停了下来,改掌为拳,手一沉,狠狠地擂了蒋全义胸口一拳。

蒋全义生受了这一拳,踉跄后退一步,稳住身形,“扑通”单膝跪倒,“卑职有罪,恳请王爷责罚!”

三天强攻,泰州卫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伤亡已经超过千人。

可攻城却丝毫没有进展,最成功的一次,就是有一百多人冲上城墙,可被数倍于己的敌守军,强硬推下城墙。

这种肉搏,不是靠刺刀和勇气能抗衡的。

敌人以着甲之身,来硬顶刺刀,奈何?!

如果仅仅是百来重甲兵也就算了,如果重甲兵过千,那就是找死。

冷兵器时代,一百重甲,可以击溃上万无甲兵,这绝不是虚妄。

改掌为拳,这是吴争不想在泰州卫众将领面前,伤了蒋全义的威望。

吴争一直强调军人要有军人的尊严,何况是一个领兵主将?

军人可杀之,不可辱之!

“起来。”吴争冷冷喝道,“北伐军有军礼,治罪有军法……你的罪暂且记着,讲讲这三日的攻城经过!”

蒋全义深凹的眼中迸出两行热泪,他更咽道“非卑职指挥不力,也非将士不肯用命……然而,城中就象是做好了一切应对我军的准备,三日之内,近二千发炮弹,依旧无法压制城头敌军的阻击……。”

吴争在听了蒋全义的述说之后,冷哼道“人家在十多年前,用火炮、火铳与后金交战之时,你怕还在撒尿和泥玩儿呢!别哭哭涕涕地象个娘们……把眼泪收回去!”

第1246章 新编北伐第三军

蒋全义闻听吴争这话,悚然一惊,急问道“敢问王爷……城中何人主帅?”

“祖大弼。”

蒋全义一阵惊愕,随即摇头道“不对……卑职事先派人侦察过,淮安府并无主将,一直是淮安、大河两卫卫指挥在管事,互不统属……。”

吴争皱眉道“若真是如你所说,本王何必亲自前来?”

蒋全义这才醒悟到,恐怕自己是上当了。

可一想到这,蒋全义更急了,“若真如王爷所说,敌人是故意示敌以弱,那淮安府必是个圈套……王爷还是快些离开,返回泰州为好!”

吴争挑挑眉毛,斜眼看着蒋全义道“那你和泰州卫呢?”

蒋全义一怔,稍一犹豫,坚定地道“王爷恕罪,卑职……还想打!若这么退了,卑职无颜面对伤亡的弟兄,更无颜再继续统领泰州卫。”

吴争呵呵冷笑道“这么说来,本王亲至,令你撤退,你也要抗命了?”

蒋全义愣了愣,却犟着脖子道“卑职此前向王爷禀报过了,此战若败,我就死在淮安城前……望王爷成全!”

吴争脸色如冰,扫了一眼在场的将领,“你们也和他一样……想抗令?”

将领们随即纷纷跪倒,齐声道“望大将军成全!”

吴争突然笑了起来,“既然都想打……那就打吧。也是,北伐军若遇难而退,不如散伙回家,种田奶孩子去!”

蒋全义和众将面面相觑。

吴争笑意一敛,沉声道“不过本王既然到了,指挥权收回……蒋全义。”

“卑职在。”

“去一营当个指挥使吧。”

“是,卑职遵命!”蒋全义下意识应道,可随即急了起来,“王爷既然明知淮安府是个陷阱,为何还要冒此凶险?王爷若在泰州,不,就算在兴化,既可以指挥,也可以遇险撤退……。”

吴争正色道“多尔衮花了心思,布好了局,若早几年,我还真有些悚他,可眼下,不管是什么局,只要咱们自己不乱,多尔衮想占便宜,那得凭本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一次,咱们就打一场以正合,让多尔衮明白,阴谋诡计得不到的东西,正面硬撼,一样得不到!”

蒋全义及众将领齐声应道“我等愿誓死追随大将军!”

……。

打这场仗,并不是吴争鲁莽,或者意气用事。

如果在军工坊刚被炮击时,有那么一点意气用事的话,那这十余天下来,就算是意气用事,此时也该冷静下来了。

吴争渐渐感觉到了多尔衮的急躁,对,就是急躁。

不是说多尔衮的手段拙劣,恰恰相反,他的手段是合适的,特别是对于人性的揣摩,非常到位,但是,施行得过于急躁。

如果酝酿上二、三年,挑个更合适的时机发动,效果会非常好。

他的每一个细分策略,其实深耕细作下来,都是一步好棋,可往往都是因为急躁,最后功败垂成。

这一点,吴争几乎已经可以肯定,结合北面的情报,多尔衮想来确实时日无多了。

虽然不知道多尔衮此时,又在给自己织下了怎样的一张网,可这次,吴争无意再退。一八小说

自己是个指挥使、都指挥使时,可以退,因为那是奉命而退。

但当自己是吴王时,便不可再退,因为,那是消极怠战!

这关乎声望,也关乎治下人心。

吴争自信,以北伐军的实力,无论在哪个战场上,都吃不了亏。

多尔衮既然急着想要来场决战,那么,自己为何不奉陪?

这是气势的较量,得人心者,得天下。

从没有靠逃避而得天下的。

想较于敌人从数千里外的北方调兵,北伐军还是占了便宜的,自己最远的府,至战场不过千里,何况有水师控制长江,保障物资、军械、兵员补给畅通,何惧之有?

敌若要战,那便战!

只是,吴争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遗憾,这场战争一旦开启,时局演变,往往不受人力所控制,也终究没有遂了自己在一切准备完成之后,再主动北伐的心意。

这场大仗下来,北伐军的伤亡必定不小,一旦实力折损过多,怕是真要为他人作嫁衣裳,让人趁机摘桃子了。

可吴争也一样无悔,既然天意注定,那就当是作贡献吧。

……。

广信府府治,上饶城。

李过、高一功、刘体仁及麾下一众将领,正在开会商议。

虽说事态紧急,可众人的脸上,都弥漫着兴奋和欣喜。

大将军府传来急令,新编北伐第三军,组建饶州卫,以广信、处州、饶州三卫为班底,总兵额为十万人,其中广信卫为四万人,处州、饶州二卫各三万人。

第三军都指挥使为李过,孙嘉绩、池二憨、高一功、刘体仁为副都指挥使,原各卫指挥使及以下职位不变,同时迁原处州卫副指挥使池二憨为新编饶州卫指挥使,刘体仁为新编饶州卫副指挥使。

也就是说,广信卫可以从眼下的三万人,扩编至四万人。

同时,李过、高一功等还能在新编饶州卫的员额中分到一杯羹,二者相加,至少有二万的新增员额。

扩编,从古至今,对军人来说,都是一桩美差,这代表着馅饼做大了,自然利益也高了,官位增加了,手下人多了,几乎每个人都有了升迁的机会,而这在平常时,升一阶那得在战场上拼命来换。

可广信卫从上至下,并非因此原因高兴。

广信卫需要征募兵员吗?

根本不需要!

吴争收编忠贞营,当时忠贞营的正兵总数,就达八万多人。

刚开始时,吴争与高夫人、李过等人谈妥是整编二万广信卫,可需要淘汰的人员太多,怕引起骚乱,最后为了安抚忠贞营,才将广信卫扩编成三万人。

可就算如此,也几乎等于是三中取一,大部分的原忠贞营老兵被强制复员,成为了普通百姓。

虽说那些复员的士兵,辗转来了沿海诸府之后,大将军府基本上都妥善安置了。

有些分了地,有些进了各大工坊。

第1247章 儿孙自有儿孙福

可这些跟着李自成,辗转数千里,打了近十年仗的老兵,哪还能静得下心来,早出晚归地耕种田地?

这就象后世职业军人一样,一旦退役,那就象抽去了主心骨一样。

许多人从浙回赣,去找李过、高一功、刘体仁“诉苦”,希望重回三人麾下。

可问题是,这不是养几个人,动辙上万,再富有的人,也养不起军队啊。

李过、高一功为此多次找吴争申诉,可大将军府财政窘迫,哪能说扩军就扩军,吴争也没有办法。

这两年时间,李过、高一功为此事,算是愁白了头。

可如今,机会总算是来了,至少二万的新增员额,足以化解他们的“困境”,加上原有广信卫三万人,也就是说,原忠贞营的老兵,整编为广信卫的可达五万人,几乎是二中取一了。

这样一来,广信卫从上至下,所有人都在笑,因为旧日同袍,又能一起朝夕相对了。

……。

沿海各府,也在紧急征召新兵。

大将军府的征召令一发,十几府之地,数日之中,便掀起了入伍潮。

这是四年中,大将军府第一次发布征召令。

北伐军的构成有五大块,一是吴争从绍兴府带出的那支嫡系,也就六、七千人;二是杭州之战鲁之域起义所部,人数达一万八千人;三是数次战争中,从俘虏、降兵中遴选出的人员,此部人数高达三万多人;四是原忠贞营;最后就是江北泰兴、泰州、通州三地民众自发入伍和零散的义军来投。

大将军府一直没有从辖下诸府中,大量招募过精壮,吴争其实就是在“藏富于民”,给江南诸府休养生息的机会。

四年时间,大将军府的治下人口,增加了六成,从不到九百万,一直到一千五百多万,这是个比较“恐怖”的数字。

当然,这不完全是繁衍出来的,而是大批来投的义军、战争中抓获的俘虏,周边各地来寻生计的贫苦百姓等等汇聚而成的。

但事实上,民间还真不领吴争让百姓休养生息的这份情,坊间对吴争不征召新兵,时有“诟病”,甚至还数府联名上书,请求大将军府每年从各府中招募适量兵员,以尽保境安民之责任。

吴争当时是懵的,自己一片苦心,想让百姓休养生息,结果反而被人“指责”了,冤得慌啊!

当时莫执念笑着给吴争算了笔帐,以杭州府为例,一个普通男丁,在工坊做工,月酬平均在三两多银子,可如果进了北伐军,每月四两银子雷打不动,吃喝穿着全是军队支应。

这还是眼面上的,一个士兵入伍之后,全家可在服役其间免去赋税,有一适龄孩子可以免费入学,若立战功,另有赏赐升迁,若有伤亡,官府对其父母、妻儿进行赡养、抚恤。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这话可是王爷亲口对外宣扬的。如今江南各府,皆以家中有北伐军士兵为荣。但凡家中有未曾订亲的女娃的,择婿首选便是北伐军人……试问,这世间还有比入伍更好的事吗?”莫执念呵呵笑着向吴争问道,“若不是北伐军不在各府招募新兵,不然,莫家子侄定是踊跃入伍……王爷若不信,可问清儿,她的姨表妹不也被招入长林卫了吗?”

吴争听后,苦笑不已。自己优待军人的政策,竟被莫执念曲解至此,这言下之意是,自己对军人太优厚了?以至于不招兵,竟引来数府联名请愿?九九中文

但吴争并不后悔,更不想去修改政策,因为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富贵,拿命换的事,最优待都不为过。

……。

绍兴府。

纵贯府城南北的府河,南起植利门,北到昌安门。

此河分出了两个县,河西为山阴县,河东为会稽县,河上桥梁多达十余座。

舍子桥桥畔,依水而建的一户小院中,此时突然冲出一个少年,背着一个包裹,向舍子桥东边跑。

后面追着一个中年妇女,口中急呼道“二娃,你可不能去啊……咱老黄家可就你这一根独苗……!”

然而,那娃儿头也不回,连跑边喊道,“当今吴王不也是老吴家独苗吗……他能舍身报国,我为何不能……娘,等我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之时,定为您讨个诰封……!”

中年妇女哪追得上,急得哭出声来。

这时,她突然见桥上走着她兄弟,连忙喊道“大哥,替我拦住这不知死活的畜生……!”

桥上男子闻声张臂拦住迎面而来的外甥,喝斥道“二娃,你娘追你呢……还不快回去?!”

娃儿见被拦,急得跺脚道“大舅,娘是妇人没见识也寻常,您中举人都二十多年了,难道也不知道国破家亡的道理?”

男子沉声道“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远游尚且不可,何况是上阵杀敌?要知刀枪无眼,老黄家就你一个独子,岂能参军?况且官府榜上明文,家中独子者不征……快回去吧,莫让你娘着急。”

那少年哪肯罢休,他一边嚷着,一边恃机想冲过阻拦,“大舅,吴王可也是独子,况且,昨日隔壁家的大牛也被北伐军收了,他也独子……!”

就在这甥舅二人在桥上玩老鹰抓小鸡时,那小院中慢悠悠地走出一长衫男子,手中还捏着一本书,轻轻拍打着,道“二娃他娘,别拦了,孩子大了,任由他去吧!”

妇人顿足泣道“刀剑无眼,这要是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他爹……你读书读傻了?!”

那长衫男子却不理会,冲桥上大呼道“妻兄,放他走吧……你若无事,来我家论时事、吃老酒……。”

桥上男子一听,大声问道“妹夫,你可想好了……这一放,日后可不能怪我?”

“不怪,不怪……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话一出,让桥上当舅舅的,就无法再拦了,于是收拢双臂,少年迅速弯身一礼,拔腿冲了过去。

自此,怕是难追了。

第1248章 人心之变

桥下妇人见状,顿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她随即转身,扑向自己丈夫,双手对着长衫男子披头盖脸地一通挠。

长衫男子显然是读书人,举止太过斯文,甚至连反抗都是慢条斯里的。

等桥上妻兄赶来阻止时,啧啧……这脸上的抓印,那一条条地,已经肿得跟蚯蚓似的,惨不忍睹。

妻兄一边阻拦自己的妹子,一边同情地道“妹夫受苦了……。”

长衫男子气极,可骂人都是慢腾腾的,“妻兄啊,有道是唯女子和小人难养……。”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妻子又是一把挠中,这下三条从上而下的鲜红指印,正中鼻子及两侧,令人不禁莞尔。

……。

兄长上门,杀鸡宰鸭。

妇人撒泼归撒泼,准备酒菜之事,还得是她来干。

郎舅二人对酌,三杯酒下肚,妻兄轻叹道“妹夫啊,这说起来,你心也够宽的……家中就二娃一根独苗,你也舍得让他参军?”

长衫男子摇头晃脑地道“妻兄此言差矣,我绍兴府百年中,前有戚少保抗击倭寇,今有吴王驱逐鞑虏……风云际会,某唯叹生不逢时啊,要是能晚生十年,某早就弃笔从戎,追随吴王建功立业去了,可惜……可惜啊!”

说到这,将书往桌上一拍,“妻兄还说我,你家不是也跑了一个吗?”

妻兄一愣,忙辩道“我……我那是有三个儿子。”

“我……我也还有长女在家!”

“女娃能和男娃相提并论吗?”

“呸……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谁说生女不如男?”长衫男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妻兄啊,论读书考功名,我如不你。论见识,你且不如我……看看如今的绍兴、杭州诸府,难道你还品不出些什么来吗?”

“你是说……?”

“原本以为,能守住长江,便是我汉人大幸。可不想,王师竟能二次北渡……眼见局势已经渐渐明朗起来,鞑子的好日子不长矣!”说到这,长衫男子神秘一笑,低声道“妻兄啊,江南,不,咱绍兴府……怕是要成龙兴之地了!有此天赐良机,让孩子早些从龙,日后定可光宗耀祖啊!”

“可,可万一有个不测……让我妹妹如何渡过下半生?”

“为国战死沙场,夫复何求!”长衫男子正色道,“明日我便开祠堂,召集黄家族人,告诉乡邻,咱家二娃,国战去了!”

……。

杭州府雨县大街街头。

数千江南学院、商学院学子,手举着巨幅标语,从一步步向西,目标大将军府。

他们口中呼喊的口号是,“十年寒窗,不如阵前一日,弃笔从戎,休道书生无用!”

从北司大校场中,数千北伐军,迈着整齐的步伐,他们的口号尤为振奋人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收复河山,首战用我!”

西面湧金门方向的队伍,一看就是明社成员,他们的胸口有着清晰的明社标识,他们的口号是,“忠于国家,忠于民族,若需牺牲,舍我其谁?!”

南面泳昌门方向来的队伍稍显杂乱,男女老幼、各行各业的人都有,他们的口号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抛家舍业,如食甘饴!”

四个方向,四支队伍,引得越来越多的民众追随,声势之大,令人叹为观之。

无数的人涌向街头、涌向大将军府。97中文

……。

此时大将军府门前,满地都是银子、金银饰品和无数的铜钱。

对,没错。

这不是大将军府抛洒赏银,而是民众自发的捐款。

银子已经不是箩筐可以装得了,民众是用掷、抛,以至于最后是一包包地拎着洒。

场面已经陷入一种疯狂。

要国战了,民众的目光中,再没有数年前的惊惶、没有犹豫,更没有恐惧。

反而,眼中流露的是激昂和兴奋,他们等这一天……太久了!

……。

吴争是看不到这些的,因为他指挥前移,人在宝应,吴争估计是预料不到,他的一道征兵令,会让江南十几府的民众,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群众运动。

但,这同样也是可以预料到的。

因为这是吴争四年蛰伏的心血,如今,因一道征兵令,人心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与其说这是一场战备亦或是战前动员,不如说,这是江南十几府民众,压抑了数年之久的一次渲泻、一次爆发。

事实上,北伐军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已经在民众心中,奠定了不败的神话,他们建立起无以伦比的自信心,在自信慢慢地积累中,如今,终于满溢出来。

不再有人怕鞑子,因为他们坚信,汉人才是最强大的。

没有人还想着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只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方可现汉人之气节!

这是吴争在这四年之中,不断在各行各业中,播下的种子。

江南学院、商学院、军校、明社,四大改变时人观念的主体。

以及之后的喉舌,汉明半月谈。

改变观念,有个专用名词,叫变革,还有一个血腥的名字,叫革命!

这是一种新陈代谢的过程,新老交替,阶层撕裂,甚至于连家中父子、兄弟、夫妻之间,都会因观念的不同,而泾渭分明,这需要……流血!

不流血的变革,不叫革命,至少不是彻底的革命。

可吴争没有使用暴力,他不想对家乡父老使用暴力,更不想因变革,为将来埋下仇恨的种子。

那么,吴争只有采取以时间换不暴力的方法,让旧的一代、两代人自然老去,让新生代慢慢成长起来,顶替老一代人。

以点带面,以面概全。

让一些人去改变一批人,然后让一批人去带动无数人。

让孩子去影响父母,让父母去影响祖父母。

让邻里去影响街坊,让街坊去影响村镇,直至完成量的转变。

从“嗷嗷”稚童、莘莘学子、流官胥吏、商贩走卒,观念更新,如春雨润物,细无声。

各府军农工商学绅在这四年里卫闻目染,潜移默化,他们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人的利益可以凌驾于国家、民族利益之上。正义,依靠实力,尊严,需要血拼!

第1249章 真是坑吗?

此时民众需要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证明自己对的机会。

他们渴望一种渲泻的途径——面向敌人,冲上去,将自己满腔的热血,流干!

为流干,而流干。

这是一种精神,如同石灰吸水、飞蛾扑火一般,“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种力量是强大的,无坚不摧的,可摧毁敌人,也会摧毁自己,摧毁一切。如同后世建国初期、韩战之时,那种人人激昂亢奋的情绪。

这种力量非常危险,如同在燃烧生命,它需要引导,正确的引导。

然而,吴争在江北,他只是从送来的邸报上知晓此事,没有亲身感受到这种炽热的氛围。

如果吴争在杭州府,那么,他会迅速意识到这种亢奋的原因,从而采取相应的措施去引导或者疏导。

但这次的民众运动,确确实实地奠定了北伐军此次打一场决战的物资、人心基础,使得大将军府迅速聚集起与清廷硬撼一场的实力。

否则,吴争发动这场事先“毫无准备”的大战,正落入了多尔衮的算计之中。

世事往往如此,再毒的毒药、再深的阴谋,遇上炽烈的火、足以碾压的实力,都会粉身碎骨、烟消云散!

当然,这是后话了。

……。

这场民众运动,波及到了大将军府辖下每一个府、每一个县、每一个镇及里邻。

但它确实创造了一个奇迹,吴争发布的征兵令,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募集到了十万新兵。

与其说是征兵,实际上,都是志愿入伍。

当然,这其中有不少是违规的。

譬如,新兵中招进了学生兵、独子、兄弟二人以上同时服役等等情况。

这,其实是一种挥霍和浪费,有穷兵黩武之嫌。

吴争后来,是知晓这种情况的,但也没有去坚决纠正。

因为此时的吴争,心里已经有种与清廷决战的打算了。

决战,其实不是单方面的,自己想打,敌人不想打,就很难打得起来,最多只是一场攻防战。

可现在,敌人想打,自己又为何要退!

对吴争而言,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再珍贵的东西,一旦败了,就是敌人的。

与其资敌,那不如拼个精光!

这个心思,决定了吴争在此时,已经是不择手段了。

事实上,泰州卫在淮安城下,确实打到了非常艰难的地步。

能将一支成建制、装备齐全、三万人的泰州卫,且还是吴争亲自坐镇的情况,硬抗到这种境地,这已经说明,其中非常有问题了。

二万大军,大小口径六百门火炮,连攻六日,淮安城依旧纹丝不动。

连泰州卫伤亡已经达到三、四千人,城中守军哪怕是满八旗,恐怕也该溃了。

可事实上,城头,就在那,看得到,就打不下来。

每当炮火渐息,泰州卫将士攻城之时,数百铁甲兵,生生用身体将我方士兵撞下城头。读书祠小说网

每当吴争组织起“敢死队”,以装甲车(板车堆上湿棉被)为掩护,想靠近城墙,掘坑用火药炸毁城墙之时,城头上就会下一场箭雨、石雨、滚油雨。

以至于六日下来,城前空地上,已经种满近二尺高的“庄稼”,密密麻麻地全是箭矢。

刚开始的时候,吴争还恶趣味地对将士们讲,这若是换作一千多年前,那就没孔明什么事了,瞧瞧,这满地的箭矢,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哪还用“借”?

吴争甚至还觉得,这是好事,城中器械再齐备,箭矢这样使用,总有用竭之时。

可三日打下来,吴争就发觉明显不对劲了,城中还真有用不完的箭。

淮安、大河两卫,不但有各自独立的造船厂、军械局、教场及卫学等设施,还拥有六百石以上漕船近四百艘,这运力足以将一支数万人的军队,一次性启运。

城中单人口就有百万,只要有铁,理论上是可以制造出用不完的箭矢的。

同时,吴争也意识到,大运河理论上可以为淮安城带来源源不断地补给和兵员。

这也就是吴争之前不愿意攻淮安的最主要原因,可结果,蒋全义的执拗,让吴争不得不正面面对这块硬骨头。

其实这时候,想停,怕也停不下来了。

打蛇不死,必遭反噬!

要么不打,打就打彻底了。这是吴争的执念。

吴争不是不知道变通,也不是非要攻淮安南门。

关键是,淮安西、北、东三个方向,都是敌人的地盘,泰州卫只能击破南门,才能形成突出部。

被蒋全义派去沿洪泽湖迂回包抄的三千人,被敌人骑兵在清江浦伏击,不得不原路退回。

自此,敌人在武家墩至清江浦设防,连想包偷袭都没有了可能性。

仗打到这份上,已经不是说撤就能撤得了的了。

也让吴争心底的火气被激发上来了。

那就是打,打到山穷水尽为止!

……。

第七日,从高邮赶来的方国安一支三千人的偏师到了。

三千人,对于战局起不到什么太大的影响,也就了胜于无。

今日吴争停止了泰州卫攻城,只是下令对城头实施不间断炮击。

这种僵持的局面,令人非常压抑。

吴争只能等待,等鲁之域从盐城方向传来捷报,想以此来打破僵局。

只要盐城被攻克,那么鲁之域就能率师西进,向淮安东门进行合击,这样城中守军就需要分兵,自然,南城的防御力就下降了。

……。

然而第八日一早,吴争没有等来鲁之域从盐城方向传来的捷报。

反而等来了鲁之域攻盐城受阻的消息。

战报上说,吴淞卫在盐城以南范公堤一线,遭遇了敌军至少不下二万人的顽强阻击,连续交战三日,进展缓慢。

同时,鲁之域提到,敌人是成建制的火枪兵,使用的火枪也是新式火枪,且装备了不下百门火炮。

吴淞卫渡江千里北上,缺乏压倒性的火力优势,无法迅速突破敌人事先构筑的阵地,陷入僵持。

吴争终于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多尔衮给自己挖下的又一个坑了。

第1250章 围城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随之而来的又一个坏消息是,王一林率陈钱山水师在大沽口,同样遭遇了困境,清廷在三个月之内修缮、改建、加固了两岸炮台、增设了许多大口径岸防炮。

同时,已经初具雏形的新编水师,配合着岸炮,对王一林部实施了顽强阻击。

王一林水师数日里对岸炮击,但进展非常缓慢。

这要想如张名振一般直抵天津卫,那不知道得多少时日了。

王一林无奈之下,只能向吴争禀报,询问是否还需要继续袭扰。

吴争随即下令,撤回陈钱山水师,一来敌人有备,偷袭已经没有可能,二来不想水师因强攻而遭受重大伤亡,三来既然决定打一场正面决战,那么水师集中在长江及入海口一带,更有助于保障南岸军械、物资、兵员的补给。

可吴争有三件事想不通。

一是多尔衮如何能精准地判定,自己会因军工坊被炮击,而悍然开启战争?甚至自己都无法理解当时为何会脑门一热……难道是多尔衮对自己的了解胜过自己本人?

二是清军在扬州、淮安、徐州三府,也就徐州囤有八万大军,在盐城方向的二万大军,来自何处,主将又是谁,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三是多尔衮又是如何精准判定,北伐军会攻淮安、盐城,而事先在两地布下重兵?很显然,淮安城中绝不只是原淮安、大河不足两万的人马。

这三个问题不得到解答,就如同头上悬剑一般,令吴争不寒而栗。

不能再这么被动地打下去了,吴争随即下令,泰州卫后撤二十里布防。

令鲁之域部在盐城方向,不惜一切代价,找开突破口。

令北伐第一军抽调一营,携带六十四门十六磅重炮,走水路在泰兴登陆,然后北上增援。

同时,传令张名振水师,运送在靖江作为预备队的陈胜五千金华卫,至仪真登陆,西攻**,剑指滁州。

此举用意,是化被动为主动,先打乱敌人的配合和部署,既然面前淮安是铁板,那就换个方向。这是吴争动用了第一支预备队,来化解战场被动。

吴争不知道马士英传信给朱媺娖后,朱媺娖能不能力抗朝堂异议,迅速派大军渡江攻滁州,吴争已经等不了了,这场战事越往下拖,对自己越不利,因为自己财力远不及清廷厚实。

其实吴争错了,这场战争,是越拖得久,越好!

因为只有将战争拖下去,清廷的兵力才会更加捉襟见肘,才能为西南争取更大的战略空间,由此再反过来反哺江南。

此时,吴争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的心里,还是有着对西南、东南方向,明显地防范意识。

……。

淮安城内。

大河卫军营。

与城墙上悍然拼杀完全不同。

营中迷漫的是一种死气,几乎每个人的脸上,唯一的表情就是木然。

这是一种对将来不再抱希望的木然,生死、荣辱皆已不放在心上。520小说

全凭着还喘着一口气,奉命作战。

带着卫兵巡营的祖大弼,不由得微叹一声,城中粮食开始紧缺了。

朝堂上该死的肉食者们,难道就不明白,如果淮安一失,朝廷不但会失去赋税重地,甚至徐州便将直接面临北伐军的兵锋吗?到时黄河南岸一片糜烂,想重整怕是有心无力了。

如此畅通无阻的运河水道,被围城二十余天,仅运来二十船粮食。

这是喂兔喂猫呢,淮安城中军民百万人之巨,二十船粮食那叫杯水车薪,若非摄政王有预见在先,令自己在城中囤积了大批粮食,这二十多天的围城,怕早就饿死人了。

可有道是坐吃山空,十万石粮听起来数量巨大,可真要分到百万人口之中,那每人也就二十斤,围城二十余天,怎么可能吃得够?

祖大弼在十天前就已经不再向城中百姓放粮,以保证淮安、大河二卫将士的日常所需,可这么一来,城中人心哪还能不浮动。

人饿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烧、杀、抢、掠,甚至敢袭击军营粮仓。

由此被镇压者不下千人之数。

祖大弼心中也不忍,可慈不掌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与其破城之后玉石俱焚,不如舍弃民众以保证守城。

看着营中将士痴呆的目光,祖大弼一阵凄凉,或许这就该是自己的下场……报应!

祖大弼一跺脚,再没有了巡营的心思,转身回中军帐了。

……。

可祖大弼前脚一走,这些目光呆滞的将士们,却有了动作。

他们纷纷向大火堆方向聚拢。

而大火堆处,几个年近四十岁的老兵,正在烤鞋底。

今年是早春,江南雨水充足。

连着七天的细雨,整个人都快长霉花了。

“赵老大,快说说,吴王真有撒豆成兵、决胜千里之外的本事么?”

一个年近四十,却白脸短须老兵,拍拍手中的鞋底,没好气地道“瓜娃儿,吴王要真有那等本事,还在城外做什么……北伐军早就攻入城来了。”

那被喝斥地士兵,顿时泄了气,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日子是没指望了,今日半斤米,我拿回去给家里人熬了一锅粥……六口人哪,这粥都能照出人影儿来,到时,怕不用北伐军破城,咱们就饿死了。”

边上一个士兵,不耐烦地骂道“谁让你太会生,一口气还生两,否则还能省着点……你看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那个叫赵老大的瞪了一眼这士兵,“你家中穷得连床被子都没,哪个女娃能看得上你……淮安城中,咱这帮子弟兄,哪个不是拖家带口的……你这是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想挨揍不是?”

那士兵被这一骂,讪讪笑道“赵老大,我这不是心里闷得慌,找这小子开涮嘛……您别往心里去,成不?”

其实赵老大的话没错,如今的淮安、大河二卫,几乎完全承袭了明朝的卫所。

人还是那批人,官却换了一茬又一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士兵们的日子却过得越来越不堪了。

第1251章 强攻

ps感谢书友“hqb”投的月票。

虽说明末卫所制度崩溃,士兵的田地基本上都被官员们圈走,可淮安府不同,为了保障漕运、盐业及江南赋税,朝廷对两卫是特别照顾的。

过好那是不可能,但吃饱饭、衣食无忧,这事还真存在。

可换了主子之后,事就变了,三餐改为两顿(这三餐指得不是早中晚,而是中、晚、半夜),干的也变成稀的。

直到祖大弼上任之后,士兵们的日子,总算稍稍好过了些。

祖大弼不索贿、不克扣粮饷,这已经够好了。

所以,这也是将士们这些日子,愿意为祖大弼拼命的原因之一。

再有就是祖大弼太熟悉卫所制度和这些士兵心中的牵挂了。

卫所制度,其实归纳起来就是八个字——兵以卫民,民以饷兵。

也就是说,这些将士的家人,全在身边,这既能保证士兵不临阵反叛,也能保障士兵的日常生活起居。

到明末时,淮安、大河两卫其实大都已经不种田了,而是发饷,因为他们的主要职责,是保障南北漕运的安全。

可这样一来,一家人每日所需的米粮,就得从街市中购买,也就不存在有余粮之说。

同时,这也有助于主将掌握军心。

祖大弼在战前就开始牢牢控制住士兵在城中的家人,掌控住这些军属,军队就乱不起来。

事实上,情况也是如此。

二十余天的激战,每天都有数百人战死城头,可两卫将士,明知上城头就是九死一生,却也不得不闭着眼睛上去。

祖大弼将两卫士兵分成一千人一营,编好顺序,轮流上城墙,只要运气好,大难不死,就可以间隔至少十五次才会再轮到,而在起初时,将士们认为十五次之后,北伐军早该被击退了,所以,他们是乐观的。

直到二十多天过去,北伐军不退反而增兵,加上米粮补给迟迟未到,粮一少,人心则乱。

被赵老大喝斥的士兵,讪笑之后,一转话头,“赵老大,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就算不战死,也得饿死,我听说,城中百姓已经开始吃打鸟捕鼠吃了,再这样下去,怕是吃人也会出现……要不,咱哥几个一起……投诚了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惶地四顾。

赵老大大喝道“放屁!咱是那无德之人么?况且兄弟们哪个不是拖家带口,你想害死所有人吗……若再满口胡吣,某必出首……滚!”

那士兵被骂得脸一阵青一阵红,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地离去。

见他走远,先前问赵老大“吴王真有撒豆成兵、决胜千里之外的本事么”的士兵嘿嘿笑了起来,道“这厮定是将军安插在营中的奸细,这等事都用来套咱们的话了……想蒙赵老大,也不看看咱赵老大是何等人?”

另一个士兵也笑道“这厮进咱营中不过一个月,自来熟,什么话都敢说……一瞧就知道是个奸细。”

赵老大“啪啪”地拍了几下鞋底,然后将鞋套在脚上,沉声道“你们几个与各营联络得如何了?”

“都联络过了,兄弟们都有这心思,只是担心一旦起事,家人怕是会遭毒手,都犹豫着呢。”

赵老大稍一沉默,道“既想举事,又想保家人平安……天下哪来这样的好事?去告诉他们,明日后半夜子时一过就动手,不愿意的咱不勉强,可要是谁敢出卖告密,那就别怪咱不留情面!”

“是。”看看小说

……。

鲁之域很头痛。

阻击自己的敌人,就象一块石头,油盐不进地顶在那。

无论自己侧翼包抄,还是佯装撤退,它都纹丝不动。

不是不能强攻,可对方的火炮数量太多,弹幕密集,要让麾下将士冒着如此矢石冲锋,鲁之域于心不忍。

这支军队,从杭州防御战时,归附吴争以来,一带是他带着,鲁之域甚至能叫出许多老兵的名字。

如果不认识,牺牲也就牺牲了,不过就是一个数字。

可一旦叫得出名字,就有了感情。

这同样是一把双刃剑,既能让将领指挥起来如臂使指,可同样,如果遭遇血战,需要让一些人去牺牲,就会不忍。

人嘛,熟悉了,就混成兄弟了。

谁能让兄弟,就这么去当炮灰?

鲁之域不忍,他做不出这决定,因为他心中还有期盼,盼着蒋全义在淮安方向突破,也盼着从杭州调来重炮。

可吴争传来的急令,让鲁之域无法再回避。

他只能咬牙下令,连夜组建“敢死队”。

看着身边的吴易、孙兆奎、沈自炳、沈自駉等等,这些跟随了自己五、六年的将领,和对面一张张熟悉的脸,鲁之域眼睛红了。

八百敢死队,由沈自駉率领,原本该是沈自炳的,可沈自駉硬是从兄长那抢了过来,理由很简单,长兄如父!能让父亲死在头里吗?

这是吴淞卫的骨血啊,鲁之域不仅在心中埋怨起吴争来,一场野战,即将报销掉吴淞卫三成骨干……值得吗?

然而,将士的目光是炽热的,他们脸上没有一丝犹豫、迟疑,他们兴奋地看着自己的主将,在等他的一声号令。

连攻五天受挫,与鲁之域想法不同,吴淞卫的将士们打出了火气,这是组建以来,从没有发生过的挫败,将士们盼望着用热血,来证明自己的强大和做为军人的荣誉。

鲁之域强忍着眼中的酸楚,他心里清楚,吴淞卫此时手中最大口径的火炮只是六磅炮,射程仅为三、四里地,而对面的敌人,却部署着八磅炮,射程可达五、六里。

这是第一次敌人火器占据了局部战场优势,这是因为,此战事发突然,吴淞卫装备无法及时运至江北。

“听我命令……!”鲁之域沉声喝道,可声音渐渐变调,“都给我活着回来……我……我请你们吃酒。”

“不克敌阵,誓不休兵!”

“不克敌阵,誓不休兵!”

“不克敌阵,誓不休兵!”

八百敢死队士兵,异口同声地一遍遍喊道。

鲁之域眼中的泪,终于滚落下来。

知道要去做什么吗,我的兄弟们?

第1252章 得先捅死你

这是一场夜幕下的野战。

鲁之域的选择其实并不多,因为他无法利用地形进行穿插,对敌人阵地进行分割,阵地左侧不远就是范公堤,也就是说,整个战场吴淞卫能用来进攻的宽度,也就只有三里地左右。

这极大地方便了敌人火炮对战场的封锁和对己方主力冲锋的压制,

如果在白天发起强攻,那目标太过明显,双方五、六里地的距离,足够让敌人火炮,将冲锋大军犁上好几遍。

鲁之域没办法,这或许是唯一减少伤亡的方法。

只有在夜幕的掩护下,才能让敌人无法识别我军的主攻方向。

可三里的攻击宽度,八千人的强攻,事实上根本就无所谓主攻方向。在这三里的横面上,几乎都是人。也就是说,不需要瞄准,一颗炮弹砸下,总会带走那么一、两个人。

鲁之域的选择是,这八百“敢死队”,从正面强行突破。

所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越危险的方向,反而越安全。

……。

当八百敢死队员,以一种肃穆神态,无声地投向黑漆漆的夜幕时。

已经集结完毕的吴淞卫八千前锋,默默地向他们行军礼。

“兄弟先行一步,我等随后即来!”每个人的心中都在发誓,今日不克敌阵绝不休兵!

鲁之域的战术思路是,以八百敢死队去吸引敌人的炮火。

这个时代的火炮,质量好的,可以连继续击发十五、六次,质量差的,六、七次射击后,就得罢工,否则,就会给炮手“好看”。

所以,让这八百人去消耗敌人的射击次数,使得主力冲锋时,敌人无法进行炮火封锁,这确实是个有效的方法,虽然有些残忍。

同时,总会有人幸运地冲过弹幕,这就可以对敌阵形成短暂的压制和造成一定程度的混乱。

少一门炮、一杆枪朝吴淞卫射击,那都是好的。

鲁之域相信,只要对面没有骑兵,那么冲过去的敢死队,就算只有一成幸存下来,也可以为主力强攻争取一柱香的时间……这就够了!

……。

夜空中炮火的轨迹,非常清晰。

摇曳的流光,显得格外的美丽。

如同刚过去不久的元宵夜,那绚烂的焰火。

可每一发炮弹砸下,都能带走身边朝夕相伴的同袍兄弟。

这种刻骨铭心的刺痛感,让沈自駉不断地加快脚步。

自己活着,是因为很多兄弟,死在了身后。

沈自駉知道,此次冲锋,敌人火炮还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最后一里地内,敌人火枪的齐射,那种密集,绝非炮弹可以比拟的,却同样可以带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八百敢死队以小队为单位,它的阵形是极其分散的,这是为了规避被炮火一锅端。

从出发开始,敢死队其实已经没有了命令,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四个字——各自为战。

这是一段死亡的距离,在冲至距离敌阵大概三里地时,敌人已经发现了这支队伍。

敌人抛出无数点燃的火把,这更让敢死队的目标依稀显现出来。000文学

敌人有了准备,他们的火枪开始连续地射击,虽然目标在射程之外,可这种密集地齐射,同样可以对敌造成杀伤,形成震慑。

从火光中,沈自駉能清楚地看到,不断地有同袍闷声音倒下,他不敢回顾,因为或许这一回头,再无机会前冲。

无须躲闪,被击中,那就是命。

所有人憋着一股子气在冲锋,躺下的躺下了,冲锋的,依旧在冲锋。

距离一里时,沈自駉很庆幸,他能感觉到,身边至少有三成人没了,可他还活着。

他觉得,自己或许真有可能冲进敌阵,然后用手中的枪刺,教会敌人如何做人。

沈自駉喘得很厉害,任谁急跑三里地,也会喘得厉害。

可沈自駉丝毫没有觉得疲惫,反而很兴奋,如果能冲进去,就算最后依旧死了,那也值得了。

沈自駉觉得自己能冲进敌阵。

二百步,已经可以感觉到流弹从身边呼啸而过的气流。

身边的人更少了,最多不足五成。

沈自駉不再伤感,他觉得,不需要太多时间,他就可以与他们重逢了,当然,我得冲进敌阵再死!

一百五十步,沈自駉激动起来,他甚至可以依稀看到对面的人影了,沈自駉有些不甘心地掂了掂手中的枪,心中有些遗憾,要是能在冲进敌阵前打一枪就好了。

可惜这次敢死队都没带弹丸,身上仅携带了枪和枪刺,一是为了减轻负重,二是就算带子弹,也无时间装填,敢死队能做的,仅仅是吸引敌人火力,冲进敌阵,然后拼死在那。

一百步了,沈自駉不再激动,他死死地盯着面前那个正在起伏的人影,小子,一会爷来收拾你!

六十步时,沈自駉感觉不到身后还有同袍,他没有回头查看,他的心里掠过一丝悲壮,难道……就剩下我一人了吗?

可转念之间,沈自駉又兴奋起来,就算都死光了,这不还有我活着吗?冲过去,我便是英雄!

三十步,沈自駉感觉到自己的胸口要炸了,喘得跟头牛。

拼命地调整呼吸,可依旧听起来象个破风箱。

沈自駉懊恼地想,算了,反正最后都是个死,破风箱就破风箱吧,重要的是,多拉一个垫背的。

十步,沈自駉清晰地看到对面那张脸了,那张脸上有惊惶、有恐惧,两眼瞪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

沈自駉想笑,他心里已经在笑,可惜传不到脸上,沈自駉觉得自己的脸,已经不听使了。

等等,这混帐抬枪口指着自己?

沈自駉有些慌乱起来,他想改变方向,可腿根本不听使唤。

沈自駉暴怒了,都冲到十步的距离了,就不能让我冲进去再死吗?

他捏紧了手中的枪把,尽可能地将枪往前递,捅死你丫的!

“呯”枪声终于响起,在一片的击发声中,这一声其实并不独特。

可沈自駉能听出差别,因为这一枪,几乎是在十步距离,正对着自己开的。

沈自駉莫名地悲哀起来,就差这几步吗?

可随即,沈自駉又变得异常愤怒起来,就算被你击中,我也得先捅死你!

第1253章 牺牲

暴怒能激发人的潜能,沈自駉的速度突然变快,甚至,他跃了起来,连人带枪,扑向对面的敌人。

当那张脸有主人,被自己的枪刺钉在地上时,沈自駉有种想嚎叫的冲动。

弹丸穿透沈自駉身体时,沈自駉根本没有感觉,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前面,那张盯了一里地的脸。

“扑嗤”,听到这一声响起,看着那张脸泛起见了鬼一般的表情,沈自駉想笑,奇怪的是,这次沈自駉感觉到自己真的笑出来了。

他想将枪刺从那死人身上拔出来,可怎么都使不上劲。

努力了两次,沈自駉突然发现,几滴喷溅的血液粘在了自己握着枪把的手上,沈自駉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应该是中枪了。

他慌乱地打量起自己的身体,终于,他看到了自己胸口那一团血肉模糊,这一刻,沈自駉有些眩晕,他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的腿已经支撑不了他身体的重量。

在这一刻,沈自駉的脑子变得特别清晰,要死了吗?

就这么死了吗?

沈自駉突然有浓浓的遗憾,可惜,就剩我一个人了……可惜,连我也要死了,任务还可能完成吗?

沈自駉在慢慢地软倒,在身体转向倒地的那一瞬间,沈自駉眼角的余光,依稀仿佛看到,无数的吴淞卫将士嘶吼着向自己的方向前赴后继冲来。

沈自駉又笑了,他感到无比欣慰。

“扑”地一声,沈自駉的身子重重地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知觉的眼角,慢慢地渗出两滴泪,渗入身子下的这片土地。

……。

吴淞卫冲上来了吗?

当然没有。

如果这样就能轻易突破敌人的阵地,吴淞卫数日强攻,又怎会毫无进展。

八百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能幸运地突破敌阵,他们就是去送死,用身体、用生命去吸引敌人的火力。

以此换回一柱香的时间,为吴淞卫主力突击,减少伤亡。

但沈自駉倒下前所看到的,却不是全是幻觉。

他看到的,是他们八百同袍中的幸存者,他命大的、尚未被击中的弟兄们。

沈自駉不敢回头,不是因为他怕,而是因为他给自己留下一丝幻想、期盼,他希望不会因自己的亲眼验证,他的八百弟兄……死在他的前头。

夜风凄凄,似乎在呜咽,为这些将一腔热血,挥洒在荒地上的勇士悲泣。

敢死队确实没有全体阵亡,至少有二百多人,追随着沈自駉冲到了敌阵前面。

沈自駉听不到身后动静,是因为紧随他身边、身后的队员,确实是……全没了,这也就造成了当沈自駉正对面的敌人,抬枪朝沈自駉射击时,再无亲卫替沈自駉挡子弹。

沈自駉能冲到敌人阵地前,可不全因为是他的运气好,而是有许多人,默默地替他死了。

沈自駉是正团长(相当于副千户,他的兄长沈自炳是千户),他也是吴淞卫,不,是北伐军在此战中,阵亡军阶最高的将领。

幸存的二百多敢死队员,原本落后于沈自駉大概数十步的距离,在敌阵火光的映照下,看见沈自駉倒在敌人枪口之下,心中的悲恸,是常人无法体会的。abc小说网

那是一种绝望、愤怒,如同再也看不见……希望。

虽然每个人在出发前都清楚,九死一生,可心里总想活着。

然而,沈自駉倒下,让所有还活着的人,再没有妄想活着,他们从未有过这些渴望……去死!

很难想象,当亲眼看见追随了近十年的主将,就这么倒下离自己仅数十步的地方,而无动于衷的。

冲锋,就算在后世连发机枪的面前,只要机枪数量不足以形成封锁,也是极其有效的突破手段。这一点,在后世抗倭战争中,已经得到验证。

三里多长的敌人防御阵地,很难形成对二百多人,不闪不避的直线冲锋,数十步的距离,敌人来不及进行二次装填。

二百多人,最后冲进敌人阵地时,竟还有不下二百人。

可见,单发火枪,如果不形成上、下、前、后地交替互补射击,是很难阻挡密集性冲锋的,而这个距离,又恰恰是敌人火炮无法起作用的距离。

再坚固的阵地,一旦被二百人冲入,那都会引起一阵混乱,何况是这二百不用命的、渴望将血流干的愤怒的人。

如果不是他们之前跑了五、六里路,单就这二百人,或许真可以击溃局部的敌人。

可惜的是,这些人的体力已经不支,支撑他们的,仅仅是心中的不甘和见到主将阵亡的愤怒。

但就算是任人宰割的木头人,敌人总也要去挥刀杀吧,杀光二百人,需要多少时间?

一柱香的时间!

够了。

真够了!

够吴淞卫主力跑完这五、六里的死亡距离了。

沈自駉及他的八百敢死队,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为主力争取到了一柱香的时间。

然而,这仅仅才刚刚开始。

安静的大运河,见证着这一夜,双方军队如野兽般地在范公堤边血腥厮杀。

战争再一次回到了冷兵器时代,从吴淞卫主力突入敌方阵地的那一刻起,再听不到一声枪响、一声炮响。

这是一场涉及了敌我双方数万大军,东西三、四里,南北十里的大规模肉搏战,持续的时间长达三个多时辰。

……。

拂晓,天色微微亮起。

岳乐,终于动容了。

不是为了沈自駉及他麾下的八百敢死队的悍不畏死,也不是因暴发了如此规模巨大的夜间肉搏战导致阵线几近崩溃。

而是岳乐怎么也想不到,南蛮子的肉搏战能力已经可以与己方抗衡了,甚至还稍稍占了上风。

这难道不应该是己方赖以生存的长项吗?

岳乐长吁了一口气,面朝北方,喟叹道,“王爷,您终究是失算了……矛对矛盾对盾,未必能起到克制的作用,咱们舍弃了自己的强项,而屈从了敌人的强项……如果今夜有骑兵,不用多,三千铁骑,便足以扭转战局……这场夜间肉搏战,彻底消去了我方原有的火炮优势,而令人震惊的是,南蛮子竟因他们火枪上装有枪刺,长于我方一尺七寸,而占据了上风……此败,我好恨啊!”

第1254章 吴争入局

整整一个晚上,喊杀声响彻一片。

天色亮起时,曙光初现。

吴淞卫八千主力,生生以手中的枪刺,突入敌阵六、七里地。

这真得是每一步,都淌着鲜血。

不管是吴淞卫还是清军,双方都已经筋疲力尽,这个时候,任何一方派出生力军,这能掌控战局。

很显然,鲁之域是绝不会放过,这颗用弟兄们生命换来的果实的。

吴淞卫后备队开始异动!

岳乐忧郁地,用手中镶金单筒望远镜,观察着十里外的战场形式。

他明白,鲁之域能增兵,自己却增不得。

因为自己是守方,他还有着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守住盐城,这是出发前,多尔衮的严令。盐城若失,提头来见!想着多尔衮平淡的语气,岳乐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自己原本是济尔哈朗那方的人,多尔衮心知肚明,可还要用自己,那就是在给自己机会,若这一次胜了,便是摄政王的人了,可若这次失利,岳乐绝对能想象得到,多尔衮会借自己是济尔哈朗的人,在朝堂弹劾济尔哈朗,而自己就会成为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那只替罪羊!

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再打,就必须往战场上增兵。增兵,盐城防守力量就会薄弱,一旦吴争从入海口调水师沿运河北上,那时不仅盐城不保,连自己手中这三万新军,就都得葬送在这。

就算此战能拼个同归于尽,拼光了吴淞卫,可那又如何?

吴淞卫只是吴争北伐军中区区一卫啊,反之,这三万新军,却是我朝仅有的一支新军!

想到这,岳乐终于下定决心。

他咬牙下令,撤!

撤回盐城,据城坚守。

同时,派人将此战详情,急报多尔衮。

……。

初春拂晓的风,冷洌中却带着一丝丝暖意。

天色大亮时,运河的水面平静地如同一面镜子,丝毫没有昨夜那种凄厉的呜咽痕迹。

然而,离江边仅数里地的岸上,已经再无气息的尸体,横七竖八地铺满了十里地。

鲁之域疯狂地奔跑着,沈自炳奔跑得已经疯狂。

他们都在搜索、寻找着,昨夜,那誓言“不克敌阵,誓不休兵”的八百勇士,期盼能见到有人还活着,哪怕只有一两个,哪怕还是缺胳膊少腿的。

而心底更为期盼的是,他们希望活着的那个会是,沈自駉。

世间事,往往不尽如人意。

当二人几乎是同时发现了那个侧卧在敌人阵地边界上的沈自駉,心中的一切希望和期盼,瞬间化为乌有。

二人的表现完全不同。

鲁之域木然地跌坐在地上,一声不吭。

而沈自炳僵直地站在尸体前十步外,发出一声如野兽般地嘶吼,可脚步却再不进一步,因为他不敢、不忍、不愿、舍不得!

在打扫战场的吴淞卫将士,闻声纷纷聚拢过来,他们沉默着上前,为勇士收殓,动作很轻、很慢、很稳,生怕打扰了勇士的美梦。

此战,敢死队八百勇士,尽殒!

此战,吴淞卫以阵亡三千七百余人,伤一千九百人的代价,将挡在盐城外围,早就构筑好了完备工事的敌人,赶回了盐城龟缩。热点书

歼敌五千六百余人,俘虏二千一百三十余人。

如果不算俘虏,双方几乎打成了平手。

但这是一场胜利!

战略性的胜利!

这不仅仅攻克了一个工事完备的阵地,而是击垮了敌人的信心。

吴淞卫以血腥的冷兵器方式,打破了满人肉搏不败的神话!

这是一种根本力量的扭转。

这是摧毁敌人自信最有力的兵器。

它让北伐军士兵变得更加自信,就算没有火器,我,也能找得你满地找牙!

……。

吴争遇到了大麻烦。

很显然,多尔衮挖的坑,绝不只是淮安城和盐城。

当吴争调动在靖江作为预备队的陈胜五千金华卫,登陆仪真,还没有开始对西面**发起攻击。

陈胜就从斥侯处获知,从天长方向至上官桥一带,出现数股不明数量的敌骑活动。

这是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陈胜金华卫所遇到的问题,几乎与鲁之域一样,因为战事突发,急调而来的金华卫,同样没有携带原本配备的重炮。

而比鲁之域更困难的是,金华卫面临的是,敌人骑兵!

紧急之时,陈胜迅速下令,放弃仪真城,在大铜山边构筑主阵地,用意是,万一有不测,便可借助地形,抗击敌骑冲击。同时陈胜急传信给吴争,请求增援。

没有连发枪、火炮的火枪兵,在应对骑兵时,处境非常尴尬,唯一能形成正面硬抗可能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三倍甚至五倍兵力于敌。

陈胜心性稳重,他不敢冒这个险,既然出现数股敌骑斥侯,那么敌骑主力,相距必定不远。

而天长方向,唯一的来处就是凤阳府。

那么,这支敌骑的数量,应该在五至六千骑,这个数量,绝对不是五千金山卫能硬抗的。

事后证明,陈胜的瞬间决策,挽救了他手下的五千人。

他料得没错,这就是多尔衮给吴争挖下的第三个坑,敌骑从凤阳府来没错,可数量不是五至六千骑,而是万骑!

多尔衮暗中调派了他手中正蓝旗三千铁骑南下凤阳,甚至清廷都不知道。

这事如果捅出来,那多尔衮恐怕得被满朝弹劾。

因为从顺治登基之后,满八旗分为驻京八旗和驻防八旗,驻京八旗几乎是不可调出京畿的。

真正在各地与明军、义军作战的,是驻防八旗,譬如凤阳府的六千骑兵,原杭州驻防的三千骑兵等等,这也是后来称之为“江宁将军”、“杭州将军”、“广州将军”等等的由来。

多尔衮是铁了心地要置北伐军于死地,不惜冒着被郡臣弹劾的风险,孤注一掷,连他的嫡系铁骑都出动了。

而这支铁骑出击的方向,正是此战开启之后最关键的点——江都!

如今登陆江北的各卫北伐军,皆已经将主力推向扬州北部、淮安南部,身后就只有几百人驻防留守各城池,甚至于,许多小城内,都是些安置其中的伤兵。

也就是说,这些后方的城池,是没有多少防御能力的。

第1255章 爱拼才会赢

多尔衮以三千铁骑加上原凤阳府驻防骑兵,合成万骑大军(实际是九千骑),向东攻击江都、泰州、如皋一线,用意到了此时,其实已经很清楚。

那就是截断攻扬州的北伐军退路,然后南北围歼。

淮安城祖大弼、盐城岳乐二部,只有一个目的,牢牢吸引、牵制北伐军的兵力,然后由骑兵横向切割,一战毕其功!

盛名之下无虚士。

在多尔衮发现阴谋对吴争无用,几乎是免疫的情况下,他幡然醒悟到自己错了,于是改变策略,设下这一个局。

这是阳谋,不管你避不避,它都在那,除非你不想北伐,打算苟安一隅,否则,怎么也逃不过去。

多尔衮算准了,一旦战争暴发,以长江这道天险,北伐军无法迅速运送重炮过江,那么就不可能形成真正的战斗力,趁这个时间差,打一场局部优势战,绝对能让吴争损兵折将,喝上一壶。那时,北伐军是想撤撤不了,想进无法突破,被困于扬州北部,动弹不得。

最多是退守高邮、兴化一线,可这些城的城防,对清军攻城根本起不了太大的阻碍。

这道题很难解,增兵,一旦敌人骑兵击破江都、泰州、如皋一线,那么,所有增援部队都会面临长江天险的困扰,就算水师可以控制江面,但如今的火炮最远射程才十多里,根本无法控制岸上纵深,援兵一旦登陆北上,就会处于敌骑的突击威胁之中,没有城防、没有纵深,仅靠满面上的战船,向北最多突击三十里,然后就是任敌骑宰割。

但有一个是多尔衮也没有预料到的变数,那就是吴争居然亲至宝应,指挥泰州卫攻淮安。

多尔衮不想吴争死,他这局设下时,就没有想过要让吴争立马死。

不是多尔衮不想报多铎之仇,如果他身子骨硬朗,那就没什么了。

可眼下他自己朝不保夕,在安排身后事,如果吴争死了,朝廷就会了却了一块最大的心病,那自己有一日突然病亡,朝廷卸磨杀驴,吞并眼下自己三种的三旗人马,哪还会有半点顾忌?

江南与西南、西北不同,它与顺天府离得近,关键吴争手中还有三支水师,随时可以对大沽口进行袭扰,清廷不得不如履薄冰。

吴争如果死了,那义兴朝就是个空架子,随时会倾覆,扫除了江南这块心病,清廷就安稳了,这与多尔衮的利益不符。

多尔衮既要削弱吴争的势力,使其无力北进,只能困于长江以南,又不能使吴争的势力一撅不振,威胁不到清廷。

所以,多尔衮布下的局,仅仅只限于长江之北。他的目标是,收复江北泰州、泰兴、如皋三府,如果能染指靖江,当然更好,同时,歼灭北伐军至少三成以上的有生力量,并对己方三万新军的实际战斗力,进行一次实战评估,由此来判定沈、钱二人真正的练兵能力和忠诚度。

但多尔衮没想到的是,吴争居然亲自到了宝应,这怕是这个预设的局中,最大的变数了,多尔衮此时还不知道,如果知道,他会作出极大的战略调整,因为,吴争不是个承袭祖荫的主帅,而是一个从战乱中崛起的主帅,这,便是最大的变数和不稳定因素。

许多时候,一个主帅,足以影响和扭转一场战事的结局。对此,多尔衮自己是深有体会的。

可惜的是,正象吴争不知道多尔衮亲自来了兖州一样,多尔衮也同样不知道,吴争在宝应。

这便是双方最大的变数!爱看小说网

……。

吴争得到陈胜急报时,已经在第二天的傍晚。

这是吴争五年以来,遇到最为棘手、最凶险的时刻了。

吴争有过那一阵的慌张,他打算迅速撤兵,令陈胜部硬顶从凤阳府来的敌骑,不用多,只要一天,泰州卫就可以越到宝应,撤向兴化。

然后令方国安的军校兵团,死守江都,同样争取一天时间,以求泰州卫与吴淞卫在泰州会师,如此,手中就有了不下三万人的兵力。

这样的兵力,无论是固守还是撤退,将立于不败之地。

唯一的代价就是陈胜的五千金华卫和方国安的一万军校兵团,这两部担当阻击敌骑的任务,就不可能安然脱身。

但相对于六万北伐军全部被拖在江北,还是值得的。

吴争与蒋全义等商议了一个晚上。

但蒋全义坚决反对以这种方式撤兵,他认为,淮安城中守军也是人,只要全力攻破淮安城,那么这个局便会烟消云散,到时,掌控战争主动权的,就是咱们。

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前提是,淮安城能在两日之内被攻破,否则,敌骑的推进速度非常快,后路就会被截断,到时想退也没法退了。

而蒋全义辩论道,如果以一万五千人的牺牲,来换取咱们三万人的活命,我宁可死在淮安城下,这四年中,我败过、逃过,甚至被俘虏过,但从没有一次,主动让弟兄们为我去死,此例,此生不敢开!

吴争闻之动容,他心里也不忍心,陈胜、方国安部所处的位置,是可以迅速向江边撤退的,有张名振水师在,撤后南岸或者前往靖江固守,是完全有可能的。

让他们为自己而死,吴争确实有些不忍心,特别是军校的那批生员,那是培养了三年的北伐军日后的骨干啊。

吴争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

眼见着天色渐渐亮起,时间紧迫,吴争终于做出决定,他连下四道令,传令陈胜、方国安部迅速南撤,由张名振水师接应至靖江固守。

令鲁之域部继续强攻盐城,力求在两日内有所进展。

令正在奉令北上的北伐第一军一营,渡江后暂时驻囤泰兴,协防泰州,等候下一步命令。

令杭州北伐第一军再调万人至吴淞待命。

这四道令,让蒋全义骇然色,他急问道“王爷,您这是要与敌人拼死一战?”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许多时候,爱拼才会赢!”

第1256章 变数

ps感谢书友“richardlg”投的月票。

蒋全义是真有些急了,他道“一旦陈胜、方国安两部撤退,凤阳府的敌骑将再无我军抵抗,便会势如破竹般地攻至江都、泰州一线……王爷,您就算决定拼死一战,那也不能以身犯险……这样,由末将来执行您的命令,请王爷速速撤回泰兴,如此,末将也能无后顾之忧!”

吴争的脸急剧地抽搐了一下,然后撇了下嘴道“之前本王想撤,你死硬地阻拦……怎么,此时你倒反而怕了,想劝本王离开了?”

蒋全义急得冒汗,“这不是一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吴争正色喝斥道,“后路即将被断,你竟要本王舍弃三万泰州卫将士,独自撤退?你让将士们作何想?你让本王情何以堪?你是想辱没本王来成就你的名声吗?!”

蒋全义和那些身边想劝的将领闻听,为之一愕。

这罪名可不小,当然,这事历朝历代都有,明朝更为多见。

所谓的直臣、诤臣,就是悖君王而美自己的名声。

吴争道“如今全军将领,集结部队,今夜子时后,悄无声息向东转进,两天之内,配合鲁之域吴淞卫对盐城形成夹击!”

蒋全义这才回过神来,与身边众将领还想再劝。

吴争厉声道“再敢多嘴,本王治你惑乱军心!”

众将领齐齐沉默下来。

蒋全义无奈之下,与众将领一起出帐部署去了。

吴争来到帐前,看着薄暮下的淮安城,心中喟叹一声,若是能攻下这座淮安坚城就好了,泰州卫就可以固守淮安城,就如同钉下一颗钉子,就算敌人骑兵再多一倍,也不足为惧。

到时,调北伐军诸卫数路北上,淮安城中心开花,多么美妙的事啊!

那时,以黄河为屏障,就算徐州敌军赶来,也可力抗之。

吴争长长一声叹息,看着淮安城轻声发誓道“此战我若不死,定会带兵回来!”

……。

时至半夜,大军集结完毕。

吴争看着将领们,面无表情。

这算不上一场大败仗,可比败仗更头痛。

后路遭受大量敌骑威胁,这对任何一支军队,都是灭顶之灾,特别是全赖于弹药补给的火枪新军。

将士们也沉默着,后队变前队已经出发,他们是前队,也是最后一批。他们的心里有着无比的失望,强悍如泰州卫的他们,竟攻不下一座淮安城,让人情何以堪?

可他们不沮丧,因为吴王与他们同在。

每个将士心中都异常坚定,只要吴王在,咱们,就一定能回来!

这种自信体现还眼神中,让吴争非常地受用,军心可用。

一支军队打顺风仗时士气高涨,并不说明什么,只有在遭遇挫折之时,一如既往,那便是精锐!

“出发!”

吴争只有简单地两个字,但听在将士们耳朵里,气势无疑于“进攻”!

……。肥猫文学网

十多里外,淮安城城头。

祖大弼一直在城头上,城外泰州卫已经两日没有发起进攻了。

会有什么阴谋呢?

不过祖大弼并不担心,他自信能守得住淮安城,至少守上一个月不成问题。

这不是祖大弼小看泰州卫,而是凭他多少的戎马生涯和经验,可以判断出泰州卫缺乏有效的攻城武器,简单地说,就是重火炮。

冷兵器时代,尚有投石车、攻城车,可泰州卫却除了云梯,啥都没有,连云梯都不是制式器械,显然,是临时筹措和制造的。

就凭这一点,祖大弼有理由相信,自己一定能守住。

从了望哨的禀报中得知,泰州卫从天色将黑时,就有了异动,哨兵猜测,或许敌人要撤,建议出城交战。

但祖大弼毫不理会,泰州卫连攻淮安十日,虽说无功,但伤亡还不足以迫使它退兵。

既然自己有守城的把握,又何须冒险?

况且,谁能保证,这不是泰州卫的阴谋,攻城不成,佯装撤退,诱使自己出城交战呢?

所以,祖大弼按兵不动。

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情报汇拢起来,泰州卫撤退的迹象越来越明朗。

祖大弼心中有些惋惜,可他依旧坚持不出城,守住淮安城,就算完成任务,立下大功,何必画蛇添足,遭来无妄之灾呢?

能逼退来犯的敌人,特别是令多铎蒙难、八旗折翼的北伐军,那已是不世之功。

祖大弼想到这,嘴角露出一丝不经意地笑意,是啊,此战之后,满清朝堂之上,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了。

这还是祖大弼不知道吴争就在城外十多里,如果知道吴争也在,他会笑得更开心。

连多尔衮都数次无法奈何的吴争,竟被他轻易逼退,何等的荣耀?!

然而,世事往往就是如此令人古怪,它总不想让人、事圆满,总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出现一种人力不可抗的变故,来让人扼腕嗟叹。

淮安城东门方向,突然发出的红光,映照了半边天,使得夜幕为之退让。

城中百姓尚未睡着的,几乎以为错估了时辰,天色将亮了。

“怎么回事?”祖大弼紧张地喝问道,“东门发生了什么?”

一个踉踉跄跄跑来的士兵,赶到城下,仰头嘶喊道“禀将军,东门……营变,叛军烧毁了储粮……。”

祖大弼闻听,整个人为之一晃,他有些眩晕起来。这个节骨眼上,竟出了这等子事,难道……是天意?

祖大弼不愧是沙场老将,他敏感地意识到,这不是一件孤立事件,城外泰州卫集结准备撤退,不,已经撤退之际,城内居然发生营变,还烧毁了一门储粮,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是内外勾连,泰州卫是故意做出撤退姿态,来迷惑、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换一个将领,这个时候应该调派集中在南门的守军,前往东门平乱才是。

可祖大弼仅仅问道“叛军几何?东门守将,可有能力平乱?”

“回祖将军,东门陈将军令小的向祖将军禀报,叛军人数并不多,尚不足千,因猝不及防,才被叛军得了手,点燃了所囤粮草……但局势可控,只是平乱需要时间。”

第1257章 赌一把

ps感谢“书友20170930142508161”投的月票。

祖大弼听后,长吁出一口气。

他随即对传令兵喝道“速回东门,令陈副将迅速组织人马平乱,扑灭大火,莫让歹徒趁机生乱,以使得我军军心动摇!”

“是。”满脸漆黑的传令兵应完,转身飞奔而去。

看着远处的火光,祖大弼吸了口气,转身下令道“小心戒备,莫让城外敌军杀个回马枪!”

这一瞬间,南门城头火把迅速亮起,连成一条贯穿东西的长长火龙,使得城墙上映照得如同白昼。

这是祖大弼刻意为之,用意是告诉敌人,本将军料到了,正防着你呢!

……。

“王爷快看……城中着火了!”在泰州卫将士的窃窃私语声中,蒋全义指着淮安城向吴争禀报道。

这语气透着惊讶,更透着一丝兴奋。

吴争霍然回首,他也很惊讶,城中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

蒋全义断断续续地说道“王爷……不会是城中守军发现我军要撤……故弄玄虚,想吸引咱们再攻吧……不,应该是拖住咱们,好使得江都方向敌骑,阻断咱们的退路……。”

吴争思忖了一下,斜了一眼蒋全义,没好气地反问道“你真这么想?”

蒋全义见被识破,不好意思地道“末将确实不想撤退,伤亡了数千弟兄,无功而返,真叫人不甘心啊……王爷,多好的机会啊!”

吴争没理会他,直直地望着远处天际微微抖动的红光,自语道“这得烧起多大的火,才能映照成这样啊……祖大弼,也够拼命的。”

蒋全义急道“王爷是真信这是个诈术?不,不对,王爷试想,祖大弼真想拖住咱们,从城中派出一支偏师即可……。”

“派出偏师?”吴争皱眉道,“你真把泰州卫当成软柿子了?若不是城墙过于坚固,十日攻城泰州卫能无功而返?”

蒋全义急忙辩解道“末将并非这意思……。”

吴争不耐烦地打断道“本王知道你什么意思……不就是不甘心,想再赌一把吗?”

蒋全义闻听嘿嘿讪笑。

吴争厉声道“可你这是拿泰州卫三万将士的生死在赌,拿本王的命赔你赌!”

这话重了,蒋全义连忙低头,躬身道“末将知错……只是末将绝不敢有置王爷于险地的想法……。”

吴争扫了一眼身边泰州卫众将领,问道“你们也都与他想得一样?”

众将领互视一眼,然后答道“卑职等听王爷的。”

吴争“唔”了一声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赌一把!”

这话让蒋全义及众将领面面相觑,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亦或者是吴争口误。

吴争冲着蒋全义喝道“还不派人召回出发的前军?”

蒋全义这才醒过神来,忙问道“王爷真要打这一仗?”

吴争哼道“你觉得本王军令是玩笑?”

“不,不……末将只是担心,这要真是祖大弼使得奸计,那咱们可就没法与吴淞卫会合了。”

吴争悠悠一叹,道“都说人定能胜天,然而,人往往胜不了天!如果天要灭本王,那就顺天意吧!本王不怕中计、不怕败、不怕死……诸位知道为什么吗?”

众将领面面相觑起来。

吴争笑了,他扫视一圈道“因为本王身边……有你们!”美书吧

这话朴实,但极具感染力。

事实上,吴争这话说得是个事实,再强大的主帅,一个光杆司令也成不了事,就是因为主帅身边有这些人,才能成就了今日江南大将军府傲视天下。

可这话听在将领们耳朵里,味道就不一样了,他们心中涌起一股热流,没有人不喜欢被上司看重,没有人不喜欢上司对自己的肯定,为此,愿赴死!

吴争的军令,迅速传向南面,这道令的传播速度,显然远远快于之前的撤退集结令。

因为,传令兵是用心、用命在传递。

此战不成功,必成仁!

……。

到了吴王的尊位,吴争还是在赌。

但与蒋全义的赌,有些不同。不,是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蒋全义是猜测,他凭着感觉在猜测城中失火,或许是遭遇了巨大变故。

当然,吴争也是猜测,但路数不一样,因为吴争是介于长林卫、明社两支暗中的力量在猜测。

自从暂时中止了顺天府与沈、钱二人的联络和暂停了对顺天府的渗透。

宋安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江北和闽粤,闽余额太远,自然不会牵扯进此战中来,可扬州,正是宋安长林卫在江北实力最为强大存在。

况且蒋全义及泰州卫已经在泰州驻囤大半年,近在咫尺的淮安府,正应该是长林卫极力渗透之地。

虽然宋安还没有将消息传来,但吴争相信,城中长林卫、明社中人,在这十余天的攻城时间里,多少会有一些举动,来配合城外泰州卫。

结合城中突然燃起的大火,吴争心里,愿意去赌一把,为宋安、长林卫的执行力而赌。

……。

看着缓慢但坚定逼近城墙的泰州卫,祖大弼惊骇起来。

城头上燃起无数火把,已经按他的命令,显示了防御实力的存在,可泰州卫去而复还,竟同样一手一枝熊熊燃烧的火把,同样将自己的阵线照得通亮。

这说明什么?

祖大弼自然看得懂,体会得到,对方主将的决绝,正如对方能看明白自己为何点亮城墙上的火把一样。

这是一种宣告——决战!

所谓决战,就是不生,即死!

祖大弼几乎是以一种沙哑地声音嘶吼着下了命令,“全军戒备!”

……。

离城墙大概五里地时,泰州卫攻城阵线停止了前进。

倒不是因为城头上已经开始轰鸣的火炮。

也不是因为吴争改变了心意。

阵线中,三支分队慢慢继续前移,形成了三个突出部。

此时,吴争策马向前。

来到三个突出部的前面三丈,然后拨转马头,静静地扫视着这三支分队。

一队五百人,三队一千五百人。

一千五百勇士,靠他们的浴血奋战,为攻城主力,在城墙上打出一个突破口。

第1258章 真小人赵史

ps感谢书友“煌汉天下01”、“书友20170930142508161”、“于不咸”投的月票。

城头上的火炮炮口,在吴争的背后迸射着渗人的红色火光。

炮弹的落点,就在四周。

但没有一颗击中吴争,甚至,方圆数丈内,都无波及。

也是了,敌人在淮安城部署的火炮,还是百多年前明朝铸造的铁炮,明末这些年,缺失了日常养护,早已锈迹斑斑。

这些天,能打响、不炸膛就算不错了,真要是能击中五里外的吴争,那就是天意。

但这一幕落在将士们眼中,感觉就完全不一样,因为吴王此时待的位置,比他们更靠前!

将士们不傻,他们当然明白,没有主将会在之后的进攻中,随他们一起先登。

可他们要的就是一个态度,身先士卒、同生共死的态度。

得到了这份态度,愿效死!

“今夜是决战!”吴争语气平静,如同在说,现在是黑夜或者是今夜没下雨,这一个事实。

“你们之中,许多人回不了家了。”吴争语气依旧平静,因为这也是事实。

“我很抱歉!”吴争终于轻叹一声,这不是事实,如果抱歉有用,那还要军队做什么?

“可我保证,本王绝不先你们一步,离开此地!”吴争马鞭指着他胯下的土地,大声喝道。

“此战之后,若生,本王请你们吃酒!若死,本王扶柩送你们回家!若本王也不幸死去,那就留在此地,陪着你们!”吴争的语调变得黯然,“……去吧!”

将士们眼中热泪迸涌出来。

“不克淮安,死不休战!”

“不克淮安,死不休战!”

“不克淮安,死不休战!”

……。

五里的距离,万人的怒吼声。

如果一丝都听不见,除非是耳朵聋了。

祖大弼本有心激励一下城上守军的士气,这事对他这个沙场老将来说,小菜一碟。

可祖大弼此时确实没功夫,也没……心思了。

因为,很显然,在泰州卫去而复返,长达大半个时辰之间,东门的火光居然没有熄灭,甚至象是烧得更旺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陈副将在撒谎!

说明东门的叛军远不是陈副将所说的,只有不到千人。

说明陈副将手中的数千守军,根本无法平乱。

祖大弼心中响起一阵悲鸣,眼下面前是强敌来攻,显然是不死不休之势,可背后,竟祸起萧墙,这仗怎么打?

祖大弼变得烦躁起来,原有的自信,迅速消散。

他是真没想到,这又怎么可能预料得到呢?转眼之间,局势反转,胜利竟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

祖大弼倒是真错怪了东门守将陈栋。

营变叛乱的人数,还真不足千人。

之所以迟迟不能“镇压”下去,主要两个原因。一是营变的士兵,大都是原先的同袍,不忍心手足相残,自然没有了你死我活的戾气。

加上这些日子军粮短缺,人人心中都有怨气,谁不背后拖着一个家要养活啊,大人忍忍也就罢了,可孩子呢,这一声声叫饿,是个人都得有怨气。说不好听点,看着对面营变的今日弟兄,几乎每个人心里都会叫声“痛快”!

如果不是陈栋亲自上前督阵,怕是一大批人,不但不平乱,还会附随了。

再则就是,陈栋负责防守东门,手下三千六百人,他隶属淮安卫,与南门大河卫不同的是,淮安卫负责漕运,向来是比大河卫有钱些、富裕些,特别是象他这种有个一官半职的人。

人要是有钱,自然就比较怕吃苦、怕受累……怕死,人之常情嘛。

选择造反的人,往往占据主动,因为底牌亮出来了,横竖是个死,自然是坚决的。

可象陈栋这样的,本就想着靠他的官威来震慑叛军,而是亲自上阵,身先士卒地去和这些人拼命。在手下消极怠战之时,陈栋也只能骂骂咧咧地拨弄、推搡着,让手下人去平叛了。

就这么双方僵持下来,谁也不主动进攻,谁也不主动后退。

可已经燃起的大火却不等人啊,超过十万石的储粮,一旦引燃,那得烧上好几个时辰。

所以,眼见着火越烧越旺,陈栋心里也急啊,而不是他说谎骗祖大弼。

“叛军”不主动进攻,那也是有原因的。

这领的赵老大,那可不是一般人。

他叫赵史,如果吴争在此,定为笑着上前,握着赵史的手,喊一声赵老哥。

此人就是吴争从嘉定回绍兴府时,在绍兴码头第一个见到的官——赵百户。

虽说不打不成交,可后来赵史确实是真心指点了吴争不少。

吴争当时在心里评价此人是,真小人!

……。

赵史是个聪明人。

他有官瘾,也想立功,但如果要拿命换,自然是选择保命。

什么为国为民、什么忠贞不屈,对他而言,就是个屁!

这就是真小人。

拿八、九百人去和三千多人拼命,这不是寿星公上吊,活腻歪了么?

既然双方士兵“手足情深”,那就拖着呗,反正咱不急,城外有泰州卫攻城,祖大弼自然没有多余的兵来增援平乱。

可赵史哪想到,城外泰州卫差点就撤退了,不,是已经撤退了,再返回的。

也就是说,赵史险险就把自己给坑了。

他之所以拖着不下令主动进攻,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刀枪无眼,万一伤到自个怎么办?

反正只要引起城中大乱,自己就可以交差,算是立功了,此次回去,少说也得混个千户当当,说不定还能攀上副指挥使的位置干干。

这要是死在这,就算追封个伯爵,那也没命显赫不是?

赵史是真正的“消极怠战”,但正因为他的“消极怠战”,却帮了泰州卫大忙。

试想,如果真主动进攻了,八、九百人哪是三千多人的对手?

一旦双方真打起来,见了血,那就收不住手了,谁也不会再顾及什么“手足之情”、“同袍之谊”。

这场叛乱,也就迅速平息了。

叛乱平息,火势就能得到控制,哪还会一直拖着?

然而,赵史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拖确实没有引来祖大弼调兵增援,可西门、北门的守军看到火光冲天时,各派来了一队增援。



第1259章 小人物办大事

ps感谢书友“f663026”、“richardlg”、“莫问七剑”投的月票。

来的增援并不多,北门三百人,西门一百人。

这二门本身就是沿运河的,之前蒋全义派出一支偏师,想由洪泽湖绕至北门,被祖大弼派铁骑挡了回去,之后祖大弼就在武家墩至清江浦一带设下了防御。

所以,这二门基本不可能起战事,也就没有多少守兵了。

淮安城的兵力,大都集中于南门,其余西、北两门也就留下五、六百守军,东门稍多一些。

可增援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却是大河卫的人。

大河卫与淮安卫共同戍守淮安城,由于地盘上的利益牵扯,平日里就积攒下许多矛盾。

此时见淮安卫内乱,哪有不趁机公报私仇的?

于是,两支援军合拢起来,对赵史“叛军”迅速发起了攻击。

这下,原本迟迟不肯动手的陈栋部,也不得不参战了,东西合击,情况万分凶险。

赵史眼见局势失控,自己就将命丧当场,情急之下,口中大喊一声“赵某是吴王麾下长林卫江北副档头,正五品衔……若是你们今日下毒手害了我性命,北伐军破城之日,便是你们死期!”

这话也敢说?

真是疯了!

这若是在平日,主动承认自己是细作,那就等着受死吧。

可眼下不同,泰州卫围城十多天,攻了十多天,虽说城守住了,可城中粮食缺乏已久,百姓甚至已经在鸟兽、老鼠吃了,用不了多久,易子而食的惨剧,就会出现。

谁能保证,城明日会不会破?

杀一个细作不难,杀一个正五品副档头,那就有说法了。

这一声喊,让东西两部的进攻势头为之一挫。

西、北二门来的援军,仅是小队人马,带队的不过就是百人长。

他们心中也有怨气啊,往日肉都归上官吃,他们就喝口汤,可眼下,上官们依旧醉生梦死、朱门酒肉臭,可他们却全家在挨饿。这江山爱谁谁,关咱屁事?!

大部分人都有这想法,这就使得进攻受挫,所有人在互相对视,不知所措了。

而另一边,陈栋就更没劲头了。如果赵史仅仅只是营变造反,说杀也就杀了,可问题是赵史身份竟是长林卫副档头,而北伐军正在攻城,最要紧的是,城还岌岌可危……这叫什么事嘛?

其实这时,就算陈栋喊杀,怕也没人听他的了。

于是,三方人马又开始陷入僵局。

……。

赵史很得意。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大言不惭地对左右追随他的弟兄道,“看,我说得没错吧?如今还执意一条道走到黑的,怕也只有南门的祖大弼了。”

他身边的弟兄原本脸色已经一片惨白,此时却是迅速换成笑脸,陪笑道“赵老大是真人不露相啊,竟是北伐军的人?”

赵史得意地一仰下巴道“那是,我不吹牛,就算是吴王来了,见着我,那就得称一声赵老哥!”

“真的?”

“呸!没见识的东西,我赵史是吹牛的人吗?”

那边陈栋心乱得很,他在抉择,也在权衡。

陈栋是真为难了,为难的关键点是,城究竟守不守得住,如果守不住,那得赶紧与赵史交好,到时还能混个临阵起义的名头。

可要是城守住了,那这可不是小事,附逆、包庇奸细的大罪啊。

陈栋咽了口口水,跃下马来,讪笑着上前几步,喊道“老赵……不妨过来聊几句?”

赵史应道“陈大人,你那边人太多,赵某不敢去……要不,劳您大驾,来这边聊?”

陈栋悄悄啐了一口,暗骂若不是你小子喊出这话,此时早成了死尸了,还敢在老子面前摆谱?

可心里骂归骂,脚却很诚实,已经在向前挪了。

“老赵,如你所愿,陈某这就过来了……你可得关照你的弟兄,咱来是聊闲天的,可不能刀兵相加啊!”

赵史哈哈一笑道“瞧陈大人说的,咱们可是同在一个锅里勺饭吃的交情,哪能害您呢?”

“那就好……那就好……。”

说话间,陈栋还真穿过人群去了,不是他胆肥,而是他有三千多人围着,局势掌控在他手里,谅赵史也不敢拿他怎样。

“老赵,你说说你,竟还是个奸细?”

“陈大人,这话可不能这么说,什么叫奸细?赵某可是正正经经的五品军职!”

“也是……也是。”陈栋心中暗骂,你小子就是奸细,还不认!

“那个……陈某就想问问,若是陈某从了吴王,到时城破之时,吴王会如何处置陈某啊?”

赵史嘿嘿一笑,道“陈大人这话算是问对人了,赵某吃得就是这饭……想必大将军府颁布的推恩令陈大人也知晓了吧……给没有造孽的降清之人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

“听说过……听说过。”陈栋连连点头,他陪笑道,“其实陈某从来就不认为大明能亡,降清那是虚与委蛇……虚与委蛇罢了,陈某时刻都想着,有一日王师北伐,重新投归大明朝。”

赵史一怔,问道“敢情,您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忠义之士啊……赵某失礼了,失礼了。”

陈栋尴尬起来,连忙岔开话题道“不敢当,不敢当……陈某就想问问,到时吴王会如何处置陈某,哦,还有陈某手下弟兄们?”

赵史扫了左右一眼,嘿嘿一笑道“陈大人放心,我会亲自向吴王为陈大人及一众弟兄求情,到时嘛……。”

这厮真不是东西,说到关键之处,就打住。陈栋想一把掐死赵史来着。

可脸上还得陪着笑,“咳……那个,赵老哥,鄙人家中有一上好玉佛,听说赵老哥一向喜好礼佛,陈某这就派人取去?”

赵史大笑道“那敢情好,快取去!”

陈栋心里数万匹草原神兽飞驰而过,可话被拿住,只得转身大喊“来人”。

派了一人去家中取去了。

“那个……赵老哥,那陈某的事……?”

赵史拍拍胸口道“陈大人放心,有赵某在,保你无事,不过……。”

陈栋心中一痛,暗骂道,这厮又来这招,怕是还得出血,“敢问……不过什么?”



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 坚固的堡垒

ps感谢书友“袁博仁”、“书友20170930142508161”、“凤凰劫”投的月票。

可赵史这次很痛快,“如果陈大人还想官居原职,或者想立个功再发达些,那……。”

陈栋眼睛一亮,“那什么?”

赵史脸色一正,盯着陈栋道“那就倒戈一击!如此一来,泰州卫一旦收复淮安府,陈大人就是大功一件……说不定到时,陈大人还能官居赵某之上呢!”

陈栋一愣,脸色变化起来,那叫个黑白参差、阴晴不定。

赵史没催促,悠然自得地等着。

一会儿,陈栋阴着脸道“可这么一来,万一北、西二门合击我部,怕是北伐军还没破城,陈某就先死了。”

赵史听明白了,陈栋向来是胆小怕死,要他率兵倒戈,怕是千难万难。

赵史心中响起一阵哀鸣,谁不怕死啊?可这事再拖下去,谁能保证,陈栋会不会又反悔了?

想到此处,赵史心中道,吴争啊,我可是为了你,命都搭上了,你可得厚待我呀!

“陈大人若信赵某,不妨这样,您将您手下弟兄归入我来指挥,我率兵攻向南门,到时城破,这个功劳全算您的……就说是您令我率兵反戈一击,如何?”

陈栋脸色慢慢好了起来,“这敢情好……赵老大果然是赵老大,义气!”

可说到这,陈栋又迟疑道“……不是我不信赵老大,可如果将兵权交到你手上,万一到时你不认帐,陈某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赵史呵呵笑道“要不……当着这数千将士的面,我起个誓?”

“那敢情好……嘿嘿,这真不是陈某不信任赵老大,实在是……事关三千多弟兄的生死、富贵!”

“明白,明白……都是明白人。”赵史一副老江湖的口吻。

于是,赵史真当着三方士兵的面,立下了重誓。

而他最后大手一挥,说了一句话很“精彩”的话——“吃他娘、喝他娘,打开城门迎吴王去喽!”

听听,听听,就这种鸟人!

他也不想想,这是人家李闯王的口号,竟被他用到这来了。

可就是这种鸟人,做下了关乎战争成败的大事。

城中两卫士兵,十有都是穷人出身,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真要文诌诌的来篇骈文,怕是一个都听不懂,也就赵史这种货,说出这般话,让他们心领神会。

如果眼下不是赵史,换成另外一个人,这场火拼十有得打起来。

因为淮安卫与大河卫不和。

因为三方都有嫌隙。

因为正常人都不会去劝降一个象陈栋这样不识廉耻之人。

因为陈栋也不会轻易相信除了赵史之外的正常人。

这很矛盾,可确实如此。

坏人一般只相信同类,甚至比他更坏的人,坏人对好人有天生的反感。

哪怕这时吴争在当场,陈栋都不会信,当然,吴争也不会有兴趣去劝降陈栋。

但这事就如此荒唐地做成了,甚至赵史还顺便“赚”了陈栋一尊玉佛,而陈栋骂归骂,心里还舒坦,因为他觉得出一次血,赵史收了,这事就算妥了。

于是,赵史手中的八、九百人,合并了陈栋的三千六百人,加上西、北二门来增援的四百人,就这样,被赵史捏到了一块,竟凑了近五千人马。

这支可谓“三教九流混杂”的人马,随即在赵史的煽动下,为了生存、富贵,“悍然”向南门出发了。

……。

果然,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吴王亲自督战,泰州卫将士是拼尽了全力。

可很多事,不得算肯拼命就能达成的,正象蒋全义在兴化打出一个完胜一样,武器的隔代,就不是人肯拼命就能平衡得了的。

而淮安城的坚固、泰州卫攻城武器的缺乏,加上祖大弼战场经验丰富等等原因合在一起,泰州卫三支先登敢死队,拼尽全力,伤亡近半,终究克功而返。

祖大弼的战术并不出奇,他就是不断地往城墙上填人。

但这人有讲究,个个着重甲,持七尺阔剑,可刺可砍可格挡,简直就是小型移动装甲车。

这样一次三百的重甲兵,如果在野战中,数百个黑火药手榴弹一砸,再在阵前埋几颗绊雷,泰州卫可以分分钟教会他们如何做人。

可城墙是人家主场,没有甲具的火枪兵,手中仅一杆枪加上刺,唯一能与敌同归于尽的方法就是引爆身上手榴弹,可这样的效果并不好,人家重甲在身,爆炸起来,总是自己吃亏,泰州卫勇士虽然不怕死,可也没想着送死。

三次强攻,伤亡近半,吴争不得不下令停止进攻。

世间事,最痛苦的就是,明明自己有攻城武器,明明可以在不久的将来,运送到战场,但眼下却只能望洋兴叹。

吴争不得不佩服多尔衮掐算时间的精准,几乎所有战场开战、何处阻击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吴争自认做不到,这是需要时间积累的战场实战经验。

吴争也不奢望自己能成为一代名将,自始至终,吴争只想让这天下依然是汉人天下。其实吴争不是大汉族主义,但吴争坚信,如果这片土地,非要有皇帝,那就必须是——汉人!

因为汉人识理守礼,野蛮人不能。

汉人可以做到仁、恕,野蛮人却不能。

数千年的文化沉积,不是刚学会直路的野蛮人可以效仿的。

历史上,二百多年的满清统治,直到它灭亡,人与人之间还是主子和奴才,要知道,宋朝时,上下官员之间,都已经不兴跪礼了。

刮得锃亮的脑门,光拖着一根齐地的长辫子,徒惹番人耻笑。

这就说明,沐猴而冠的,终究还是猴子,变不了人。

吴争被迫下令泰州卫停止进攻,只以小炮对城头进行袭扰。

已经挂了点彩的蒋全义,这下也老实了。

他变得沉默、沮丧,因为他发现,如果不是吴争赶来,按他自己的战术,恐怕真会将泰州卫三万人马全部葬送在淮安城下。

这城显然不是凭一时之勇可以攻下的,远有火炮、近有矢石,关键是还真破不了城上数百铁甲兵的连番撞击。

前前后后历经十几天,数十次的攻城,皆因此无功而返。

淮安城此时,已经不只是个陷阱,而是绞肉机。



第一千二百五十九章 乱拳差点吓死老师傅

ps感谢书友“richardlg”投的月票。

城墙上的祖大弼非常满意自己的指挥,和这支多尔衮临时归于他麾下的汉旗。

如臂使指,令行禁止,真正的精锐啊!

数百人可以带动数千大河卫士兵,对敌进行顽强抵抗。

其实,祖大弼手中的重甲不多,仅三百领。

此时的铁甲,那就是硬通货,一领数十斤的铁甲上身,那就是一座二、三亩的四合院啊。

多尔衮虽说大方,可地主家也没太多余粮啊,能给三百领,那已经是极限。

祖大弼在轮换着使,也就是说,人死了,就卸甲,工匠稍作修缮之后,再穿到活人身上去,所以,泰州卫所面临的,其实前前后后,就是这三百领铁甲,十余天的进攻,生生被这三百铁甲给挡住了。

祖大弼是幸运的,这要是换在双方野战,这三百领铁甲怕是早就成了泰州卫的战利品了。

可城墙是祖大弼的主场,城下泰州卫火枪和小炮,无法对城头形成有效压制,这使得先登营冲上去之后,得不到城下火力的有效支援,硬生生地被三百重甲组成的铁墙,给撞了回来。

祖大弼此时很兴奋,甚至忘记了东门的营变叛乱。

也是,将领最大的荣耀,其实并不是战后立功受勋,而是强大的敌人面对自己时,显得手足无措,毫无还手之力,这才是对将领最大的荣耀。

敌人越强大,这荣耀越光鲜!

城下北伐军主将应该是蒋全义吧,这小子早些天还是俘虏,可才过了半年多时间,竟成了领三万人的将军……哎,可惜了这三万虎贲,要是归本将军指挥,绝不至此……世无英雄,徒令竖子成名哪!

可就在祖大弼思绪万千、满腹感慨时,城下突然一阵骚乱起来。

祖大弼心中一惊,大喝问道“何事慌乱?备勤头领呢?”

城下不知道哪个,大声回道“回祖将军话……从东门方向突然冲来一路叛军,正对城门方向发起进攻!”

祖大弼闻听悚然,他仰头再望东门方向,那里的火光早已经黯淡下去了啊,怎么还会有叛军攻来?

其实,东门方向的大火,哪是灭下去了,而是烧得差不多了。

也是,再多的粮食,这两个多时辰烧下来,可不烧光了吗?此时除了冲天的浓烟之外,也就星星点点的火苗了,可天色还未亮,南门又怎么可能看得见袅袅黑烟呢?

祖大弼回神很快,他厉声再问道“叛军来了多少人?”

“……回将军,天黑看不太清楚……人很多,至少得六、七千……不,得有上万人。”

这话听在祖大弼的耳朵里,将他数十年养成的所谓涵养、沉稳,生生化为乌有。

“放屁!”祖大弼破口大骂道“东门陈栋所部,全军才三千六百人,还有就是那些营变的大河卫……可叛军也才八、九百人,合起来不过四千余……哪来的上万人?你再敢胡说,小心本将军治你惑乱军心之罪!”

城下那声音带着一丝委屈地回答道“将军,小的可不敢胡说……向东门而来的叛军,布满了三条大街,全是人!”

祖大弼这下震惊了,他突然想到,为何东门大火迟迟不灭,区区八、九百叛军,陈栋手下有三千六百人,平乱那就是说话间的事……可如果本就是陈栋自己叛乱,那如何平乱……这不是让强盗捉贼吗?

想到这,祖大弼整个人顿时不好了,他头一阵发眩,身子左右晃了晃,差点摔倒一头栽下城去。

幸好他身边亲卫箭步上前搀扶,这才没被叛军来攻的消息“吓得”跳城楼自尽,否则,一世“英名”哪!

祖大弼大喘着气道“……快……快,传本将军令,调城下汉旗兵立即平乱……另外,前往西、北两城门调兵,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身边亲卫瞠目,心想自家将军是不是糊涂了,西、北两门根本没多少守军,各门仅仅数百人做做样子、维持秩序,能调多少兵?

“将军……西北两城门多少兵力,要是全调来,城门就没人守了……。”

祖大弼怒喝道“能调多少算多少,三面夹击叛军……多一个也是好的,还不快去?!”

亲兵不敢再说话,拔腿向城墙角上的烽火台点火传令去了。

……。

哪来的上万人?

赵史集结了三方人马,还不到五千人。

难道真是天黑,那士兵胡乱搪塞?

其实不然,那士兵还真没估算错,通往南门三条直街上,还真乌黑黑地满是人。

中间主街近三丈宽,两侧辅街也有二丈宽,南北贯通,非常直,这是为了方便漕运,特意拓展的大街。

真要填满了三条街,上万人,怕还是少算了。

可哪来那么多人?

还真有,不管是淮安卫还是大河卫,虽说降了清,但编制还照着明朝卫所编制,一个正兵,家中少说也有三口,多得就有五、六口。

这些个子,虽然眼下“反叛”了,可心里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天下,亦或者是为了汉室江山诸如此类的大义,他们的目的很简单——保命。

当然,保命之余,若能赚点功劳,得些赏赐,甚至混个一官半职,那自然是好的。

既然本意就是保命,自然是惜命的,哪真能对着南门发起进攻?

这不成精锐虎贲了嘛?

这其中也包括始作俑者赵史,赵史也惜命啊。

所以,当时气势恢宏地大手一挥,喊一声“吃他娘、喝他娘,打开城门迎吴王去喽”,听起来是有攻打南门的意思,但仔细口味,意思却大都在前半句“吃他娘、喝他娘”这六个字。

四千多人,敢进攻有一万六千人驻守的南门,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所以,陈栋在让渡出兵权之后,给赵史出了个馊主意,那就是将这四千多将士的家人,能带上的都带上,反正一旦起事,没带上的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带上,或许能保性命。

同时,这黑灯瞎火的,没人看得清楚是兵还是民,人多,自然声势壮,声势壮了,反倒不敢轻易来平叛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能赢的,其实不算赌

PS:感谢书友“richardlg”、“岸上的影子”、“梁孟昌”投的月票。

赵史一听,乐了,心道这主意好,正合吾意。

于是,从东门行军,一路走,一路把沿途将士家人都拉进了队伍,虽说只有半个城,但人数顿时扩张到了上万人。

真是上万人了,可还有别的人。

那就是淮安城中,三百多的长林卫。

这些人,算不得正兵,所谓术业有专攻,他们的本事不在打仗上,但赵史却不这么想,只要人多就行。

而这三百多长林卫暗伏人员,每人手中也有外围人员,这么一闹,又是上千人多了出来。

怪不得,从东门到南门本来只须小半个时辰的路,这厮却整整走了近两个时辰才到。

但场面还真得搞大了。

愣是吓得祖大弼,差点“跳城楼自尽”!

……。

仗打不起来。

双方僵持着。

赵史是不敢攻,他心里清楚,顶在前面的正兵才四千多人,后面大部分都是充数的,想要他们找仗,说不好听点,基本上只有引颈就戮的份。

敢打吗?不敢打!

这些号称汉八旗的狠人敢主动进攻吗?

他们也不敢!

因为他们人数太少,三千人。

三千人还得分成三条街,怎么打?

直直的大街上,什么迂回包抄的都不可能,打,就是一杆子捅过去,刀刃咬肉见真章。

那自己战死事小,叛军冲至城门口,事就大了。

这不正好应了一句话,内外夹击,有死无生了嘛。

所以,双方借着火把的光,凶狠地相互瞪着对方,这要是眼神能杀人,此时怕早就血流成河了。

祖大弼得到禀报,开始时不信。

可数次回报后,他也信了。

也好,既然叛军不敢攻,那就影响不到城防。

先让他们多活一些时辰,等天色亮起,看清楚虚实之后,再作打算也不迟。

况且,等西、北两门增援过来,也需要半个时辰时间。

祖大弼也就放下城内,一门心思专注到防备泰州卫会否趁此机会突击上去了。

……。

淮安城外,中军帐内。

一直坚持要攻下淮安城的蒋全义,托着负伤的胳膊,反而显得沉默起来。

而之前要撤兵的吴争,反而坚定了攻下淮安城的信念。

这听起来似乎很矛盾,但事实就是如此。

吴争一直是个“谨慎”的人,这种谨慎往往来自是事情发生之前,说好听点,是谋定而后动,说难听点,那就是个“死倔”。

人嘛,总有缺点,也有优点,哪怕是个万恶不赦之人,显然吴争不是。

吴争心底的火气就被这数里外的高墙,给彻底激发了。

他的性格就是如此,打着打着,就失控了。

这与他平日里教导麾下将领“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这种说法完全背道而驰,事实上,吴争自己就做不到。

“攻不上去很正常!”不知道吴争是给身边众将领打气,亦或者在说服自己,“如果换作是敌人攻打杭州城,本王也会组织军民撞死抵抗,有伤亡不怕,怕的是沮丧……动动脑筋嘛,南门攻不下,那就攻西门……。”

蒋全义翻着白眼,没好气地怼道:“卑职早就派过偏师沿洪泽湖北上,可在清江浦遭遇敌骑设伏,无功而返……如今,敌人已经有了防备,岂会不设重兵防备?况且,攻城还好些,若野战,咱们的火枪兵与骑兵拼杀,伤亡会更大……。”

蒋全义的话令吴争老脸一红,他这只是打个比方、振奋士气罢了,也没有真想分兵。

可被蒋全义当着手下众将领这么一怼,这老脸有些挂不住。

“不对!”吴争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所谓越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正因为敌人有了防备,才不会料到咱们还会继续原路偷袭……。”

唉,还真别说,吴争说着说着,自己先信了。

是啊,城中有八旗骑兵不假,可多尔衮绝不会派出大批骑兵来驻守城池,多尔衮不傻,骑兵守城,那不是大材小用吗?

想到这,吴争顿时来了精神,问蒋全义道:“之前你派出的偏师,遭受到多少骑兵的伏击?”

蒋全义道:“据回报,应该有数百骑,因为我军没有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敌骑不多,这才依仗水域地形撤了回来……呃,王爷的意思是,敌人就只有这数百骑?”

蒋全义的反应不慢,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误。

如果敌人真只有数百骑,那就算泰州卫用人海填,也能将敌骑一战淹没。

真没办法,就派敢死队上,以引爆来与敌同归于尽。

吴争微笑起来,与聪明人说话确实不累,“多尔衮以淮安、盐城为两个支点,吸引牵制我军,同时从凤阳府派出大量骑兵,西进截断我军归路,这才是重点……要知道,多尔衮现在最缺的是时间,一旦从杭州调来的第一军携带重炮团到达江岸,加上张名振水师舰炮配合,就算有上万骑兵,又怎能固守泰兴、泰州,来阻挡、分隔我军呢……骑兵守不城的,对吧?”

众将领闻听纷纷点头称是。

吴争继续道:“既然如此,多尔衮应该尽可能地将骑兵全部,至少是大部分,划去凤阳府才合理,否则,骑兵数量不足,又怎么可能确保迅速切断我军归路呢?如此一来,多尔衮又怎么可能把大批骑兵留在淮安城当步兵使呢?”

吴争的目光慢慢地扫向众将,还真别说,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让将领们的神态迅速转变,前后判若两人一般。

吴争笑了,这个时候,受挫折、打败仗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信心。

其实吴争并无把握,多尔衮在城中确实没有派驻多少骑兵。

事实上,只要多尔衮开始调动驻京八旗,那么,骑兵的数量是不可控的。

吴争之所以这么说,其实除了振奋士气之外,还有的,依旧是,赌!

赌多尔衮没有那个魄力,来与自己决一死战。

这不是说吴争认为多尔衮的性格没有魄力,而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虽然吴争已经称不上光脚,但对于清廷而言,大将军府,哪怕加上义兴朝,二者所占据的地盘,不过就是大半个浙江和小半个南直隶、江西三府罢了,合起来也就一个道。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无良的赵史

PS:感谢书友“willwolf”、“HqB”、“书友20170930142508161”、“在天的那一边(幸福之家)”投的月票。

打一场决战,对吴争和义兴朝来说,就算败了,也就是一方势力的覆没,可西南、西北的永历朝、大西军及大顺军残部(大顺军残部除了李过等人的忠贞营,还有在西北的一个分支)。也就是说,反清的势力依旧存在。

可多尔衮要是打败了,清廷那便有瞬间倾覆之险。

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这种战略决断,不是依靠性格上的魄力能决定的,而需要战略魄力,很显然,多尔衮并不具备这种魄力,这是因为,多尔衮病了、心老了,他快死了!

没有人,能在垂死之际,还有这种战略魄力,哪怕他曾经是个勇者。

所以,吴争决定赌,赌多尔衮此次布下的局,依旧只是想打压自己,削弱北伐军的实力,而不是趁此倾力决战。

设定下这一前提,那么,淮安城中就不可能有那么多骑兵备战。

吴争随即对蒋全义道:“你留在这指挥,每隔一时辰,就对城头发起一次佯攻,来牵制祖大弼……集结一支偏师,本王亲自率领,原路突袭北门!”

蒋全义这下急了,“就算真如王爷所料,城中只有数百骑兵……可王爷身子贵重,岂可轻易冒险,率偏师出击之事,自该由卑职去做!”

“屁!”吴争笑骂道,“本王这些年也是冒着矢石,从战场上滚出来的……哪来的贵重?”

众将领纷纷劝说,身为主帅,绝不可以身犯险,该留在主营中掌控大局。

吴争仔细想想也是,于是点点头道:“那也成……蒋全义,此去若遇不可为,不可勉强,原路退回就是。淮安城是死的,就算此战不克,还有来日,可你和众将士丢了性命,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蒋全义郑重行了一军礼道:“大将军尽管放心,蒋某经过这些年,别的本事没有长进,可要论撤退逃命……北伐军中怕是没一人能与我比!”

吴争和众将闻听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很爽朗。

这哪还有起初时那种沉闷和沮丧?

……。

赵史有些郁闷了。

僵持不是很对他的胃口吗?

是对胃口,可问题也来了。

僵持会消磨人的激情和斗志。

赵史自然不会,因为他本就没有斗志可言,也不需要斗志,他只是依仗着与吴争的“交情”,以百户的官职,在长林卫谋了个副档头的缺罢了。

原本想着,有泰州卫在南面,自己在淮安城出不了什么事,只要混上一年两年的,那回去就是一桩功劳,升个副千户肯定没问题。

可哪想到,战争说暴发就暴发了。

好在赵史是个“老江湖”了,这处理人际关系,确实有一套,在大河卫中,混得是风生水起。

这也就有了之前煽动一部分大河卫士兵起事的那一出。

可事是起了,却打不起来僵持着,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些“叛兵”之前是听自己煽惑,可眼下他们的家人都在后面,这一对峙,时间久了,一个个偷偷地时不时地往后溜,开小差,这怎么可以?

万一对面突然进攻,结局只有一个,一哄而散。

赵史很世故,也很聪明。他既然意识到了这点,就能想出应对之法,但想的对策,虽然有效,就是有些阴……丧良心。

赵史悄悄交待了他麾下的几个长林卫几句,等长林卫领命而去,他就悄悄地往后溜。

黑灯瞎火的,除了双方前头有火把照映着,后面是一团黑。

当数十枝箭矢“嗡……”地由“叛军”后面射向敌军时,这引起的后果是,一场矢战突然暴发。

这种人员密集、毫无遮挡的大街,双方一旦开始相互射箭,那就是站着被“枪毙”。

一时间,双方有数百人倒下。

一旦见了血,那就是个不死不休的不了局。

双方前锋没法退,后面都是人。

既然没法退只能等死,那不如冲上去,或许还能拼出条活路。

就这样,淮安城中最大的一场[]血战,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暴发了。

这些大河卫将士,原本没想着拼命,可眼下却不得不拼命了。

该死的赵史,采纳了陈栋的建议,将许多将士的家人如今起来,带在后面充人数,原本是想着壮壮声势,不想此时大战一起,这些家人就等于是待宰的羔羊。

心里想着身后家人安危,是个人,这时也只得拼命了。

赵史的计策绝不绝?

都绝到他家祖坟了!

……。

祖大弼其实判断得出城外泰州卫不断地进攻是佯攻。

可判断得出归判断得出,应对还是必须谨慎应对的。

所谓佯攻,那也是攻啊,谁能保证,佯攻不会突然变成真攻了呢?

所以,这一夜的聚精会神,让祖大弼确实忽略了身后城下,还有这么一群乱兵。

祖大弼是太相信这支汉八旗的战斗力了,当然,汉八旗的组成,那都是老兵,除了从降清的明军之外,就是从东北征召的当地汉人。

无论从体格和对刀剑弓弩熟稔的天性,都不是寻常南方人可以比拟的。

可问题是,那得看时候、看战场地形,就这直不隆冬的大街上,最勇猛、再弓马娴熟的人,其实和一个普通人没两样,反正就是“噢”地一声没声息了。

赵史想出的计策虽然阴损,但从最后的效果而言,其实是正确的,因为在这样漆黑的夜里、毫无遮挡的区域,突然暴发的战斗,其实是“叛军”占了大便宜的。

一命换一命,无疑是“叛军”占便宜,无天良的便宜。

这也是事后,赵史几乎差点死在大河卫将士手里的主要原因。

因为恨哪!大河卫将士把赵史恨到骨子里了!

这一夜有多少无辜的将士家人,因赵史的那数十枝箭丧生,其实已经算不清了,不是大河卫将士连自己家人都算不清楚,而是无数将士自己也战死了,有些甚至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花名册上的仅仅就是个名字。

原本该有的籍册,也因数年前,清军占领淮安府时,被当时将领一把火给烧了,因为一旦清军按名册追索,无数淮安府的士兵家眷都会被迫害。

只是烧名册的将军,绝不会想到,淮安、大河两卫会降清。

当然,赵史被人追杀之事,那是后话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变化

ps感谢书友“缘醒”、“richardlg”投的月票。

身后城下“叛军”的突然异动,恰逢泰州卫又一次佯攻。

这让城楼上的祖大弼,终于开始紧张起来。

但祖大弼依旧有应对之预案,此时在南门两侧集结的主力,尚有万人之数,这还不算正与“乱军”交战的三千汉八旗。

所以,祖大弼的应对之策,就是调动没有上城墙的两侧后备队六千之数,压上去,配合三千汉八旗平乱。

在祖大弼看来,乱军应该能够迅速平定,而此时佯攻的泰州卫,依旧可以被铁甲兵撞回去。

可变化总在不经意之间。

泰州卫本身就是佯攻,所谓佯攻,就是一触即退,在没有遭受重创之前,见难即退。

这原本是正常的“例战”,一个时辰一次嘛,吴王定的。

可士兵与士兵不一样,泰州卫的士兵,大都上过三个月军校,知书识礼是肯定称不上的,但相较于普通士兵而言,北伐军士后更有协同大局观,更擅于捕捉战机。

没错,因为三个月军校,主要训练的就是协同和配合。

这是冷、热兵器最大的不同点,冷兵器崇尚勇武,一个身高马大的勇者,可以扫荡数十人乃至上百人,可去热兵器战场试试,就算几个人,也能将无双吕布瞬间整趴下,分分钟教会他做人。

所以,热兵器首要不是勇猛,而是协同、配合。

战场上,一杆枪其实打不死人,而十杆枪就是一张小型火力网,佛挡杀佛,遇神杀神。

正因为学会了协同和配合,士兵养成并具备了对战场态势的基础观察力,同时学会了事无巨细地上报。

就有许多士兵在撤退之后,一级级向上报,南城门内,似乎有战斗在发生。

淮安城,城墙既高又厚实。

吴争的主营又在数里之外,加上是夜里,很难觉察城门内的异状,这也是祖大弼有恃无恐的主要原因。

但这个上报,也改变了淮安战局。

……。

不断地有情报显示,南门内存在着规模不小的战斗。

吴争很自然地将这情报,与前半夜东门方向的大火联系起来了。

其实,原本在吴争心里,对淮安城内的长林卫并不抱多大希望,渗透进去的日子尚短,人数不足,再加上祖大弼早已下令封城,让几百长林卫在数万军队的眼皮子底下引发骚乱,这确实有些艰难。

从东门方向的火光渐渐黯淡下来时,吴争就基本上不抱幻想了。

可如今再一次得到城内暴发战斗的情报,这让吴争迅速意识到,东门火光的黯淡,并不是“骚乱”被平息,而是转移了方向。

吴争随之做了一个让人瞠目的决定,下令城外泰州卫二万大军(蒋全义带走一部分)即刻集结,对东西横向跨度二十里的城墙,展开一次不留丝毫余地的总攻。

吴争也是个狠角色,要么不动,动则倾尽全力,这是吴争一贯的风格。

这不是有预案的总攻,完全是主帅头脑一热,下意识地冲动。

没有了蒋全义在,就没有人能去劝说、阻拦吴争的决定。

这道命令,让无数已经入睡的泰州卫士兵,睁着腥松的睡眼,从营帐中冲了出来。

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的熊熊火光中,吴争指着城头,对着泰州卫将士嘶吼出一些话,“本王刚刚获悉,咱们并非孤军作战,城内……就是南城内,还有咱们的长林卫在配合咱们牵制敌人,可眼下他们在孤军奋战,如果得不到咱们的支援,就会全军覆没……。”

“冲上去!”吴争嗓子开始沙哑,其实他的话,传不了多远,没有多少人可以听清,但将士都在听,因为,他们需要的是看得到,只要吴争在他们面前,将士们就从不缺失希望。

话,就算听不清,但意思,能懂!

一柱香的时间,宽达二十里有余的阵线上,夜风习习,无数的火把在闪烁。

初春的夜风,冷洌中带着一丝回暖,让人精神舒畅。

每个士兵心里都清楚了一件事——今夜,便是决战之夜!

进攻!

在突然鸣响的火炮声中,吴争已经不再说话,就算是拿着喇叭,恐怕也无法与连绵不绝地炮声争辉。

但吴争的手,没有放下,一直指向远处的城楼。

这便是进攻的方向、这便是自己将要倒下的方向!

“不克淮安,誓不休战!”

“不克淮安,誓不休战!”

“不克淮安,誓不休战!”

三轮火炮之后,二十里的阵线上,无数条燃烧的火龙,冲向淮安城墙。

二万人的呐喊声,汇聚而成的那种气势,就算对战场习以为常的吴争,也不禁脸色抽搐起来,那是因为胸中的心脏,在悸动。

又是一场赌,赌得是命,准确地说,赌得是二万泰州卫将士的命。

吴争不禁有些伤感起来,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经做到了“慈不掌兵”四个字。

就为了自己的冲动,就为了自己的猜测,可以让二万余人,冲向这不知结果的战场。

吴争有些内疚起来,但,不后悔!

有句话说得好——爱拼才会赢!

如果城中数百长林卫死绝了,那就再无下一次打破僵局的机会。

不去试试,又怎会知道最后的结果?

……。

祖大弼早已站在城楼上,不,他一直都在!

泰州卫的集结,他一早就看到了,只是,他认为这只是佯攻,泰州卫不一直在佯攻吗?

除了下令全军戒备之外,祖大弼并没有做什么,因为该部署的防御,开战前都已经部署好了,而且一直行之有效。

当数里外火光连成一片时,祖大弼感觉到了一丝紧张,但他认为,这或许是敌人的诈唬,后半夜,对一座防御森严的坚城发起总攻?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他们就不怕黑灯瞎火地没上城墙就淹死在城下壕沟里吗?

这当然是祖大弼一句牢骚话,没有人,至少不会有多少人,真得会淹死在护城河里,哪怕城墙上的火炮,已经够得着跨过护城河的泰州卫将士。

祖大弼牢骚归牢骚,心里却是真正开始紧张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 战术欺诈

祖大弼非常清楚,这十几天里,真正挡住泰州卫的,不是汉八旗,而是家养都在城里的淮安卫、大河卫将士,是他们着重甲,以身躯挡住了登上城墙的敌人。

可问题是,祖大弼知道,他没那么多重甲,可以防御跨度二十里的城墙。

这是一种战术欺诈。

有道是,只有退潮时,才能发现谁在果泳。

人,往往就被眼睛看到的事物所欺骗,以为城门、城楼上有重甲兵,那么左右城墙上,应该也有。

这种观念,在一次又一次地无功而返后,自我强化,变得根深蒂固。

不但蒋全义没有丝毫察觉,就连吴争,也认为这是事实真相。

在吴争看来,多尔衮既然部署了淮安城防,那就不会厚此薄彼,可吴争哪会去想,就算多尔衮再阔绰,也不会准备数千、上万的重甲去装备淮安城守军。

他要真有这么多重甲,何不多打造一支重甲骑兵呢?这才是多尔衮的强项嘛。

所以,祖大弼紧张起来,但也仅仅只是紧张。

因为二十里的城墙上,有着绝不亚于泰州卫数量的守军,攻防战嘛,特别是有坚城可以依仗的攻城战,总归是守方占便宜的。

可真正看到无数条火龙朝着城墙冲来的时候,祖大弼终于渗出了冷汗。

心里想归心里想,理论归理论,真正暴发决战了,那就是你死我活之局,这是消耗人命的战斗,不管哪一方,人死了,就找不回来了。

就算最后守住了、打赢了,巨大的伤亡,也会颠覆自己对淮安城的镇守。

祖大弼有些惊恐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小看了敌人,小看了蒋全义。

……。

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这句话从古至今,都被验证过是正确的。

哪怕双方实力相关悬殊,但弱的一方真要拼命了,强的一方,一样会被打疼。

而最后的结果往往出乎意料,战争的结局,往往不是实力的对比,而是谁比较能忍痛,能抗得住疼的那方,往往笑到最后,虽然是,惨笑!

但终归也是笑不是?

笑比哭好!

赵史也在笑,惨笑!

他是个小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无视无辜百姓的性命,悍然挑起战斗。

可他是个真小人,真小人与小人的区别在于,真小人从不掩饰自己是小人。

所谓丑话说在前头,喜欢说这句话的人,往往都是小人,真小人。

赵史尚有良知,看着无数的妇孺老弱惨死在如蝗的箭矢、枪弹下,听着那一声声连成片的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只能笑,惨笑!

这是一场屠杀,准确地说,是一场有抵抗存在的屠杀。

正面三千,左右合计上万的敌人,有序地在向三条街道合拢。

“叛军”全部加起来就四千多人,还要担心身后的家人,这仗怎么可能打得赢?

士兵拼尽了全力抵抗,也无济于事,一柱香的时间之后,“叛军”已经伤亡过半,被逼退了三、四里,而这三、四里的大街上,尸体密布、血流成河。

转眼间,敌人已经迫近,赵史终于受不了心中的煎熬,发出了一声如鬼哭狼嚎般地嘶吼。

然后,他率着身边二、三百长林卫,冲向了敌人,加入了战斗。

其实,这个时候,不管赵史是小人、真小人、还是尚有良知的小人,他已经用他的行动洗涮了他的罪过。

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

二、三百本就不擅于战斗的长林卫,又能对战局有什么作用呢?

……。

但赵史率长林卫生力军,正面投入主大街的战场,确实让令正在步步后退的“叛军”阵线稳了稳。

其实很多时候,势头最重要。

就象被人压着打时,所有可以想到、也掌握的防御技能,都会无效,甚至想不起来。这就是兵败如山倒。

但这时,只要有一股力量投入,支撑一下,让败军有一丝喘息的机会,情况就会好上不少。

中间大街的宽度也二丈有余,横向可以排列的人也就数十个,赵史率二、三百人逆流而上,硬生生地顶住了迫近的敌人,这使得后退的“叛军”终于站稳了脚跟。

之前说过,其实这样的仗,“叛军”是占便宜的,双方互射,一命换一命,事实也是如此。

可就在祖大弼下令,一万预备队左右合击“叛军”时,“叛军”就失了分寸。

也是,主将陈栋不在,赵史又是个油滑惜命之人,“叛军”无人指挥,又怎能不败?

可此时,赵史率长林卫逆流而上,稳住了阵线的同时,更振奋了士气。

“叛军”将士喘息之余,终于两次想到身后的家人,于是迅速反身投入战斗,一转眼间,阵线又稳住了,甚至开始反攻。

这不奇怪,杀人杀得顺手了的清军,发现自己被杀了,这种下意识的惊恐,让脚步变得迟疑起来。

他们不由自主地稍稍地在向后退。

……。

变数就在这一刻产生。

泰州卫此时已经冒着矢石冲近城墙,可城墙上的敌人数量,绝不逊于泰州卫。

这是一场艰难的攻坚战。

绝不会因谁的突然崩溃而战斗结束。

但有一点,是原本不曾经预料到的,那就是城墙上并没有重甲兵,敌人最多穿着的也只是皮甲,皮甲挡不住火枪铁弹。

这个认识,在二十里战线上,不断地被验证。

几次的进攻受阻,退回来后,泰州卫士兵自发地开始携带弹药,并组织人手,在城下向上进行掩护射击。

因为之前,面对着重甲兵,射击几乎是无用的,为了减少负重,士兵往往不携带弹药,而是仅提着一杆装备枪刺的火枪,登梯上攻。

于是,这种掩护射击的现象一旦普及开来,城墙守军阵线开始松动,守军甚至渐渐不敢从城墙上露头了。

这就使得泰州卫登墙变得容易,往往是云梯往墙上一靠,基本上不用去顾及从城垛往下射的箭矢。

但守军还是用木棍枯着云梯向外推,但这种现象,在登上城墙的泰州卫人数多了时,就慢慢消失不见。

守军开始被动了,战局渐渐扭转。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 柳成荫

守军在城墙上的整条防线,也绝非是都坚硬得如铁板一块。

防御能力的强弱,取决于士兵的素质、装备、各营将领的领导能力、指挥能力及人品。

就算是同样的兵,在不同的将领统率下,战斗力也会有大不同,何况是不同的兵。

如果不是吴争突然“拍脑门”要为城里的长林卫,打一场决战,那么这种各处守军的强弱,是没有机会试探出来的。

事实上,很少有人,应该说很少有主将,会选择以这样一种总攻的方式,去攻打一座坚城,并且是十余天无法攻克的坚城,这是非常不可取的。

因为,攻打城门、城楼,那是有道路、桥相通的,无论是冷兵器还是热兵器,攻城都需要攻城装备、器械,冷兵器时有投石机、攻城车,热兵器时有火炮等等。

这都需要道路畅通,而东西宽约二十里的城墙,周围有着壕沟、护城河,这些重达千斤甚至几千斤的器械是无法轻易越过护城河的。

没有器械辅助的攻城,那就要靠人命堆,而往往,靠人命堆出来的攻城,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惨胜,这就是冷兵器时代,攻城往往陷入僵持的原因,也是古时总喜欢修建城墙的原因。

许多时候,攻方打着打着,自己就崩溃了,因为人死得多了,士气就会直线下降。

譬如郑成功二次攻福州城,就是这么崩溃的。八万人,攻仅一万多人驻守的福州城,打了半个月,最后城没破,郑军自己先崩溃了,导致八万人马最后回去就剩三万多人。

同时,攻方还得防备城中守军主动出击,一旦全线总攻,兵力就会向左右分散,厚实度就会摊薄,一旦守军恃机集中兵力,出城门来个反突击,很有可能连攻方主营都被一举端了,这种事,过往战例都有过。

但吴争做出这个总攻决定,却无形中契合了两点,一是出其不意,祖大弼在看到泰州卫集结时,还在想着这依旧是在佯攻。很少有主将会对一座久攻不克的坚城发起这样不遗余力地总攻,何况是后半夜。

二是泰州卫本就没有重武器,在护城河南边,够得着城头的,也就数十门八磅炮,其它的便于携带的小炮,几乎没有任何用处,也就不存在需要运输的困难了。

这就象处境已经最差了,还能差到哪去呢?

此战,泰州卫一直就是将士们,以血肉之躯在进攻南门。

全线总攻,无非就是将战线拉长,将进攻点扩大成面罢了。

所以,有这两点的“庇护”,吴争的“错误”决定,就显得不那么“错误”了,如同“负负得正”一般。

但城内守军不一样,他们的战术技能和素质存在着极大偏差,也就是良莠不齐。

祖大弼自然是遴选各营精锐,集中到城楼去,将不怎么“拿得出手”的移到城墙防线两侧远处。

这并不错误,因为极少有人,会象吴争这样不循规矩。

哪怕易位而处,换作吴争守城,自然也是这么干。

守军的组成,有三大部分,淮安卫、大河卫占了七、八成,另外就是随祖大弼南下的汉八旗,再有就是城中战前征召的二卫壮丁。

汉八旗自然是部署在南门正面的,然后二卫精锐也被部署在南门,其余挑剩的,就部署在两侧,而城中及北、东、西三门部署的,是挑剩下的里面再挑剩下的。

也就是陈栋所领的那三千多人,如今被赵史煽动着想火中取栗。

这种布阵的方法,虽然强硬顶住了泰州卫十几天的进攻,却在吴争下令总攻时,露出了它的巨大破绽——一触即溃!

泰州卫是憋了十余天的闷气了,这一下令总攻,那是“嗷嗷”叫着进攻。

刚一接触,发现“呀”,这面的敌人很菜嗳,这下品出味来,有道是柿子专挑软的捏,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西南角,也就是武家墩方向,两处守军被泰州卫一冲即破,由此打开了突破口。

千里之堤,尚毁于蚁穴,何况这城墙根本不能与千里之堤同日而语。

这两处防线一旦被突破,使得泰州卫迅速从突破口涌入,一柱香的时间,登上墙冲入城的军队已达千人之数,并还在不断地增加。

这让周边还在拼命强攻的泰州卫,再也不想攻第二次了,他们迅速撤退,然后向突破口涌去。

这种形势,引得越来越多的部队效仿,而冲入城中的泰州卫开始向左右扩散,西城守军腹背受敌,哪还撑得住,引发西侧防线迅速崩溃。

这时,天色开始渐渐亮了起来。

最黑暗的时刻,终于过去了。

……。

祖大弼此时尚未得知西城被攻破。

他还在专心地指挥着南门防御。

在祖大弼看来,东西两侧的守军人数足以应对泰州卫的总攻,加上有坚固城池做为依仗,他认为,只要泰州卫一日没有得到重炮,那么,想要破城,除非自己战死了。

祖大弼过于自信了,他唯一没有考虑到的是,东西城墙防守的,不是他的嫡系,生死存亡之际,没有多少人太在乎他的命令。

既然能全军降清,为何不能再反正降明?

所以,祖大弼亲自在城楼上督战,指挥得一板一眼,让进攻南门的泰州卫五次进攻,都难逾雷池一步。

吴争在头疼,是真的在头疼!

或许是暗里吹了两个时辰的风,感冒前的预兆吧,吴争用力地晃着自己的头。

他对攻城一无进展的现状,并不意外,事实上,吴争已经做好了失利的准备。

吴争的用意,并非是一夜攻破城池,而是牵制守军,为城内长林卫得到喘息的机会。

事实上,在吴争心里,城中的长林卫才是重要的。已经可以确认的是,泰州卫在没有得到重炮的情况下,是难以攻破淮安城的,那么,城中长林卫就是一个最大的变数,也是唯一的变数。

绝对不能坐视长林卫被敌人歼灭!这才是吴争悍然发动这场总攻的真正目的。

但世事往往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栽柳柳成荫。

吴争也没有想到,西城的守军会如此不堪一击,他现在头疼的是,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城中的长林卫处境,是否有了一丝转机?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城破在即

PS:感谢书友“梁孟昌”投的月票。

赵史中了一箭,腹部,箭头入腹三寸,已经影响到走路,更别说冲锋、挥刀这种剧烈运动了。

然而,恐怕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他有一日竟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勇士。

赵史在长林卫的帮助下,拗断了外露的箭杆,用布带固定住箭头,并勒住受伤处,继续作战,而这一幕,极大地影响了长林卫及周边“叛军”的士气。

事实上,在这种街道人满为患的战场上,只要不溃,不管是攻方还是守方,亦或者双方都是攻方,其进展都是缓慢的,因为每一步都得拿命来换。

所有的搏击技能都是徒劳,生与死,仅仅只靠前与后来决定,这也是赵史原本想达到的目的,他认为这种仗,“叛军”是占了大便宜的。

只是他没料到的是,他自己,也成了他这个无良计策的祭品。

……。

城下叛军与守军僵持,这让祖大弼非常头疼。

祖大弼肯定不是着凉,他的头疼来自内心。

他很清楚,这样内忧外患,不是个长久之计,必须迅速解决叛军,才好将兵力集中来应对南门泰州卫的下一次进攻。

祖大弼终于下了一个丧心病狂的决定,趁着泰州卫撤退组织下一轮进攻时,祖大弼令城墙上三千弓弩手撤下城,并对街道战场施以箭矢覆盖。

狠!

确实够狠!

要知道,此时敌我交错僵持着,这种覆盖那等于是无差别射杀,当然,叛军会更吃亏些,因为方向上,他们大致在北侧,弓弩手只要将手抬高,以扬射的方式,就可以射击战场北面,虽然不可避免地会伤到自己人,但这比例相对于叛军而言不会太大。

正如有句话说得好,战争一开始,道义就成了第一个祭品。

没有人会觉得这样做不对,所以这个命令被迅速执行。

一场残酷的屠杀开始了。

说它是残酷的屠杀,是因为祖大弼也不知道,叛军身后其实不是叛军,而是叛军他爹、他娘、他媳妇和孩子。

这样的射杀,伤亡最多的,恰恰是这些,在这座城里,最不该死的人。

血流,成河!

……。

这块变故,说时慢,其实就是一眨眼的时间。

快到连撤回去重组的泰州卫,还没有开始下一次进攻,三条大街上,已经尸横遍布。

但阅历丰富的祖大弼,还是不熟稔人性。

他认为,一次狠厉的射杀,既可以减轻汉八旗的压力,也可以震慑叛军。

可结果却背道而驰。

天色开始亮起之际,当叛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人,就倒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时,这种引发的绝望、暴怒,是不可想象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不知道谁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然后就是一波狂潮。

这种进攻是疯狂的、是不要命的、是无人性可言的。

敌我仅在咫尺之间,任何的进攻方式,都是避无可避。

这种战场上,只要把自己当成个死人,那么,你一定可以在你死之前,杀死对方。

当敌人的刀捅向自己时,依旧将刀对准敌人冲过去。

在敌人砍中自己的时候,扑上去抱住他,然后咬断他的脖子。

这是一个修罗场,演绎着人性中最残忍的兽性。

然而,正是这种残酷,就连号称精锐的打遍长江以北无敌手的汉八旗,也受不了了,阵线、人潮在缓缓地向南涌动,而且,越来越快!

……。

吴争接到从西面传来的禀报时,吃惊了。

然后笑了。

不是得意的笑,这是一种会心的笑。

心领神会的笑。

许多事情的发生,看似突兀,但一定有它存在、出现的道理。

种下的种子,或许发芽晚了些,但终究会顶出来。

南门外的泰州卫,正准备发起又一次进攻。

吴争没有阻止,而是会同他们,将自己和身边八百亲卫队,全部投入到了这一次进攻中。

攻击发起前,吴争教士兵们喊一句话,“西城已破”。

这四个字,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有用的。

对敌人是震慑、恐吓,对自己人是鼓舞、激励。

对城内长林卫,是一种,安慰!

是啊,就算自己死了,死前发觉,自己的死有了代价,这,便是安慰!

没有人阻止得了吴争,正如吴争无法阻止天意。

难以想象,以吴王之尊,会随同士兵们一起冲向城墙,这,无疑是疯狂的。

但吴争本来就是个内心疯狂之人,不疯狂,怎么可能孤注一掷,将所有身家投入那个无底洞?

不疯狂,又怎么可能在清军已经占领杭州时,选择投绍兴而不是福建、广州?

不疯狂,又怎么会为了赚取清廷的银子,将手中的火器高价卖于敌人,而至今日敌人将火器投在自己的头上?

吴争认为自己必须亲自参与到这场攻城战去,因为他的内心在燃烧着一种,激情。他感受到了一种天意,那就是,淮安城必破、自己能赢、泰州卫能赢,汉人,能赢!

……。

气势,决定一切!

当泰州卫高呼“西城已破”这四个字,冲向南门时。

守军惶恐了,他们回头,拼命地寻找着他们的主将——祖大弼。

仿佛,只有看到祖大弼的人,才能够支撑下去。

祖大弼很清楚,这个时候,如果士兵看不到自己,那接下来的一幕,就是崩溃。

因为他已经接到了西城已破的消息,敌人不是在诈唬。

所以,祖大弼推开劝阻他的亲卫们,现身在城楼门口,大声喊道:“祖某在此,西城未破,此乃敌人奸计……祖某与你们同在!”

守军开始安静下来,他们开始振作,面向进攻的泰州卫,射出了第一轮箭。

祖大弼轻轻地吁了口气,最危险的时刻,过去了。

可祖大弼此时是真心慌了,西城已破,城内叛军没有被箭雨压倒,反而变得不要命地冲杀起来,这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

最关键的是,一旦攻入西城的泰州卫,迂回到南门,那所有一切,都将瞬间化为烟尘。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或许只有半个时辰,甚至更少。

自己该做如何抉择?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 祖大弼逃了

祖大弼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

撤退吗?

趁着泰州卫还没有合围,从北门撤退,然后渡黄河,有清江浦部署的骑兵策应,撤退应该不难。可如何向多尔衮交待?淮安城一失,多尔衮两头牵制北伐军的部署就会失效,仅靠盐城,独木难支,一旦全盘倾覆,日后治罪,那也是个必死之局。

可不撤退,依旧是个死局,泰州卫一出现在南门,士兵就会醒悟到,自己方才在欺骗他们而失去信任,士兵一旦不信任主将,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除了战死在这,祖大弼想不出别的出路来。

他不想投降,不是因为他死忠于满清,而是家人都在顺天府被多尔衮扣着,自己一降,连累家人,其中还包括他的兄弟祖大寿。

时间紧迫,这种艰难的抉择,让祖大弼异常地焦躁起来。

而这时,泰州卫前锋已经开始早着矢石登上城墙。

看着不断地有人从城墙上摔下,祖大弼终于有了觉悟,不能让自己的嫡系,在淮安死绝了!

祖大弼迅速下令,撤!

撤?

自然不是全军撤,而是祖大弼带着亲卫下城,率嫡系人马迅速荡平主街上的叛军,然后带着自己的嫡系汉八旗撤。

至于城墙上的淮安卫、大河卫士兵们……那就只能各凭天命了。

……。

城墙上的搏杀依旧残酷。

杀红了眼的人,停不下来,因为一停下来,死得就会是自己。

终结这种血腥搏杀的,是吴争。

准确地说,是吴争让士兵高声大呼的两句话。

第一句是“祖大弼逃了”。

第二句是“吴王在此,降者不杀”。

当守军士兵闻听之后,转头看向城楼原本祖大弼高声显扬“祖某与你们同在”的位置,发现那已经空荡荡了。

这种心理的落差,顿时让士兵们变得沮丧,心里空落落的。

而听到吴王就在当面,他们意识到,再反抗,怕是身首异处事小,牵累城中家人事大了。

于是,再无战意。

西城泰州卫迂回到南门时,吴争已经站在了城楼上。

两支队伍胜利会师,士兵们陷入了疯狂的欢呼之中。

“泰州卫万岁”、“北伐军万岁”、“吴王万岁”诸如此类的口号,响彻半个淮安城。

这个时候,恐怕残敌再无反抗之心。

……。

赵史死了。

其实他的伤不重,腹部中箭并不深,加上及时止血,不足以致命。

但他死了。

也不是祖大弼率嫡系突破主街北逃之时,被祖大弼嫡系击杀。

但他确实是死了。

被愤怒的“叛军”士兵所杀。

值得安慰的是,他在吴争的臂弯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吴争看到他时,他的四肢都被砍断。

可“叛军”士兵却替他扎紧了断口,不让他过早地失血而死,这是怎样的仇恨啊?

吴争扶住他的脖颈时,赵史的意识并未丧失,他还能笑,异常怪异地笑。

“王爷……您终于进城来了……。”

吴争惊讶万分,“赵老哥,你不该出现在这……据我所知,你该是湖州府同知才是。”

赵史怪笑着:“早就不是了……一年前,我就入了长林卫……也怪我贪心,只想着升迁……心想着,有南边泰州卫照应,我在淮安城应该……有惊无险才是。”

吴争伤感地点点头,“人之常情……没有人不想升迁。只……你运气似乎不太好罢了……没事,你能活,我能救治你,就算没有了……四肢,你一样可以是千户,甚至是指挥使……本王保证!”

赵史摇摇头,眼神变得迷茫起来,“其实我当时能逃……有百多长林卫护着我……可我不敢逃……我害死了数千无辜之人……。”

说到时这,赵史突然瞪大眼睛,看着吴争道:“王爷,我发誓……我之前让长林卫打破僵持,挑起战争,并非是存有私意……我就想着帮您破了这该死的城……。”

吴争用力地点头道:“我知道……我信!”

“谢谢王爷。”赵史悠悠吁出一口气,“我有个请求……。”

吴争忙道:“你说就是。”

“请王爷赐我一刀。”

吴争愣了,急道,“赵老哥,你真的有救,虽说伤残,但失血不多,泰州卫有军医……。”

赵史摇摇头道:“我原想升迁,可此时才明白,升迁有何用……背着数千条人命,活着反而成了煎熬,不如死去,一死罪了。”

吴争沉默着,然后沉声道:“如果你想要复仇,就算说不出是谁残害你,也无妨……你应该清楚,本王有的是方法知道,一旦查出,一个不留!”

这话,吴争并没有哄骗赵史,而是出自内心。这已经与对错、善恶无关,只关乎感情,赵史相较于那些陌生的“叛军”,该撑谁、舍谁,吴争迅速做出了选择。

也不是吴争对赵史感情有多深,其实在吴争心里,赵史就是个真小人。

但正因为是真小人的赵史,在为国效命出力之时,没有死在敌人刀下,却被所谓的“自己人”残害至此地步,让吴争有种想毁灭此城一切的压抑和冲动。

这是什么样的世道,才造就出一批这样的人。

正如赵史所说,其实他挑起火拼的真意,并非出于私念,其实当时,如果不是他的“毒计”,叛军的结局并不会好很多,甚至会更坏。

“我不怪他们……他们已经失去了亲人,最后还没有一刀杀死我,让我还能活着再见到王爷……我该感谢他们仁慈才是。”

吴争一愣,然后慢慢地点点头,“也好,算是……为你积福了吧。”

“我很疼……。”赵史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吴争,“王爷,看在五年前的情义上……看在您还喊我一声老哥的份上……帮帮我……!”

这不是第一次了,吴争心中闪过一阵的刺痛,曾经,那个女人,不也是这样地求着自己吗?

吴争看着赵史血肉模糊的惨象,喟叹一声,道:“你……确定?”

赵史微微咧了一下嘴,含糊地嘟哝道:“心已死……再无他求。”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反伏击

赵史的死,让吴争的心有着异常的压抑,加上十余天攻城,泰州卫将士的巨大伤亡,让吴争对淮安城的百姓有种厌烦的情绪,不,准确地说,是憎恶!

王师北伐,十几天的攻城中,没有人为泰州卫提供过帮助,哪怕是一星半点,哪怕是仅表露一丝善意,这是些,麻木的人。

这个观念,导致了吴争在攻破淮安城的第一时间,没有去想安抚城中百姓,而是迅速集结起泰州卫一部精锐,向北门追捕祖大弼及其残部。

这显然是一个错误,极大的错误。

做为主帅,攻下这样一个战略要地,应该先稳定人心,然后再图其它。

特别是从凤阳东来的敌骑,已经包抄了泰州卫南返的退路,更应该稳固城池,做好固守准备,以待北伐军援军的到来。

可吴争是人,实质就是个普通人,他也有着喜怒哀乐,有着常人的七情六欲。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吴争就在这么做。

当然,吴争还不至于因此心中的憎恶,而下令屠杀淮安城民众来泄愤,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乃至欢喜和厌恶,被泰州卫将士及长林卫幸存者无限地放大。

这是一场无心但吴争不可推托的失误,错误!

在吴争率部北向之后,泰州卫和长林卫以雷霆之势,涤荡了整个淮安城,原有淮安、大河二卫诸将士,皆被抓捕、羁押起来。

特别是长林卫,他们愤怒于顶头上司赵史,被“叛军”残害,在遇到敢阻碍、抵抗或者不满之人,断然格杀,以至于最后涉及到不少无辜民众。

事实上,大半个淮安城中的百姓,都是淮安、大河二卫将士的家眷,在看到自己的父亲、丈夫、儿子、兄弟被抓捕时,这种反抗,在所难免。

这场残酷的清洗,是出乎吴争预料的,也是吴争事先想象不到的。

也正因为这场清洗,让吴争、泰州卫日后在淮安城,陷入了异常艰难的困境。

……。

祖大弼的算盘打得很流畅。

撤退的过程也如行云流水,有着淮安、大河二卫为自己“殿后”,他和他的镶黄旗汉军嫡系,顺利地出了北门。

他们的目标,就是与清江浦设伏骑兵汇合,然后渡江至草湾。

祖大弼已经没有别的路可选,至于战后多尔衮要怎么处置他,他已经顾及不上了。

可祖大弼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究竟是失算了。

直到他率嫡系撤退,身后隐隐传来泰州卫的欢呼,他才知道,此战他真正的对手,不是蒋全义,而是北伐军的主帅——吴争。

事实上,如果战前得知,祖大弼一样不屑一顾,祖大弼一直认为,吴争能如此迅速的崛起,无非是运气好,占了清军主力正被西北、西南,大顺、大西军残部牵制的原因。

正象祖大弼之前喟叹的,“时无英雄,徒令竖子成名”。

这种看法,在江北满族将领和降清明军将领中,非常有市场。

当然,这也有清廷刻意营造的原因,义兴朝大将军府的势力产生的影响,已经不可遮掩。

清廷也只能用贬低吴争,来达到巩固人心、军心的目的。

否则,总不能替敌人去宣扬功绩和威势吧?

清廷这么做,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不愿意已经降清的明将,再次发生动摇,否则,树倒猢狲散,清廷的日子就真不好过了。

清廷不但贬低吴争的人品、能力,更效仿当年陈子龙恶毒地散布谣言,夸张地宣扬吴争是个异类,要“劫富济贫”之事,将吴争比喻成李自成、张献忠,甚至更为不堪。

当然,这些流言,骗不了与江南商贸密切的富商和朝中高官,但对这些带兵的粗人和普通百姓,却是非常有用的。

说来也奇怪,带兵的降清明将,多少可以算是比较富的人,对“劫富济贫”之事,自然是反感的,可普通百姓,却也因此恐惧吴争的到来,或许在他们心中,吴争就是一个身高九尺,满脸络腮,用盆吃饭、用缸子喝酒,用刀子扎肉吃的山大王吧。

祖大弼也一样,虽然已经知道,此战自己的真正对手是吴王,可他却没见过吴争。

哪怕此时,二人仅相隔数十里,也无缘一见。

所以,祖大弼无从去判断吴争喜欢做什么、怎么做,下一步会如何反应,自然,他也无法猜测到,吴争会让蒋全义领一支偏师,去反伏击。

……。

蒋全义此次领兵,和之前三千偏师绕至清江浦完全不同。

心理上不同,此次将士们都有了武家墩至清江浦,有敌人伏兵的心理准备。

反而是敌人没有准备,虽然他们是伏击者,可他们绝没有想到,泰州卫会原路重来。

也只有吴争这异类,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那是忽悠人的鬼话。

但凡赞同,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的,那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神,有着可以随手颠覆战场格局能力的神,还有一种,那就是除了这条道,再没有别的选择的人。

也就是说,华山一条道,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的人。

泰州卫自然不属于这种情况,他们的选择有很多,至少敌人是这么看的。

譬如攻不破城,那就撤退呗。

譬如不愿撤,那就围城呗。

总之,没有人会去想,用鸡蛋来撞石头。

可他们不知道,这世间,真有人会撞石头,明知道自己是鸡蛋,也敢试试石头的坚硬程度。

不只是吴争属于这种人,蒋全义也是,并乐此不疲!

蒋全义所携偏师,依旧是三千人,因为人太多,就没了突袭的隐蔽性。

事实上,三千人已经太多,好在是后半夜,好在敌人是真没有预料到,更好在,这个时代没有手机。

当蒋全义率部,趁着夜幕掩护,绕过敌人警哨,对敌人营地进行包围之时,敌人尚在睡梦中。

也是,这后半夜,正是睡得最舒坦的时候嘛。

蒋全义的胆子够大,他并没有对熟睡的敌人发起突击,事实上,他的兵力也不够用。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堵截

在祖大弼加大了清江浦一线防御力量之后,敌人的兵力加到了一千八百人。

但这不是全在一个营地,从武家墩至清江浦,有数十里的距离。

泰州卫将士就算会飞,那也无法对这样距离之内的敌人来一次迅猛的突击,一旦发生战斗,那么,别处的敌人就会警觉,也就失去了此次包抄的意义,就更不用说,迂回至淮安城北门了。

蒋全义的法子很“阴损”,但非常有效。

他在包抄了武家墩敌骑驻地之后,没有对敌发起突击,而只是迅速地抢夺了战马,并在敌人觉察的那一瞬间,率军骑马呼啸而去,毫无留恋之意。

这胆子确实够大,要知道数百敌骑就在身后,虽然战马被夺,可那也是一支成建制的军队。留在身后,等于是主动断了自己的后路。

要是前行受阻,撤回时就会遇上这支敌军,前后合围,到时想撤就难了。

可蒋全义就是这么个犟头,认准一点之后,喜欢孤注一掷。

这一点,象极了吴争的性子。

……。

可怜的是祖大弼。

天色虽然已经亮起,可这一天正好是阴天,还有大雾。

当远处马蹄声响起时,祖大弼居然还在欣喜,心想是骑兵闻讯来接应自己了。

甚至当骑兵出现在远处时,祖大弼还在催促左右,赶快迎上去。

这样的战场,就有些“胜之不武”了。

蒋全义的数百“骑马火枪兵”,简直就是一场骑术训练,虽然骑术不堪入目,特别是这支镶黄旗汉军士兵的眼中,他们甚至在担心这些人,会不会骑着骑着就从马上摔下来。

但事实证明,他们是多虑了。

蒋全义率军出发之前,所率这三千人是经过仔细遴选的,那就是善骑。

可惜的是,泰州卫中,善骑的真心不多,没这机会啊。

无奈之下,蒋全义不得不降低了标准,善骑变为会骑。

一字之差,程度就完全不同。

勉强凑足了需要的人手,蒋全义当时是真捏了把汗,如此奇妙的战术,如果因为凑不齐骑马的人而废止,那真得撞墙了。

而结果也证明,蒋全义的战术是极其有效的,清江浦的守军,也如祖大弼一样,以为这支骑兵是友军,骑兵冲到营地门口时,哨兵还在大呼,“兄弟……大早晨的,吃过了没?”

当然是没吃过,这不,上你营中吃去呗!

几乎是不费一枪一弹,骑兵以冲撞的方式,击溃了清江浦守军。

然后将全义将营地和俘虏交给随后而来的二千余人,并下令他们固守营地,应对追来的武家墩那数百没了战马的敌骑,他自己,就率着这数百骑,再次向淮安北门出发。

时也,运也!

蒋全义战争开始时,就想打一场翻身仗,可惜愣是在淮安城下,被祖大弼硬挡了十几天,打得是真没了脾气。

眼见着吴争亲至,指挥权收回,等于蒋全义失去了打翻身仗的可能性。

蒋全义只好退而求其次,想着领一支偏师包抄北门,也好混个次功。

不想,天意弄人,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这算是圆了蒋全义的梦了。

蒋全义并不知道,他离开后,吴争会突然下达全军总攻令。

自然也不知道,南门已经被攻破。

他此时还想着,只要率数百骑到达北门外,敌人就会慌乱,南门敌人就不得不分兵增援北门,如此,目的就达到了。

可当看见对面竟是淮安城守将祖大弼当面时,蒋全义是真乐了。

“弟兄们,天上掉馅饼了……接不接啊?”

“接!”

就在这么一阵会心的哄然应声中,数百骑对祖大弼及其部,发起了突然冲锋。

说蒋全义这小子运气好吧,还真好到了极点。

祖大弼所带的嫡系旗兵,不下六千之众。

就凭蒋全义麾下这数百骑着马的火枪兵,去冲击六千旗兵?

这要是平时,祖大弼能分分钟教会蒋全义做人。

这不是班门弄斧了吗?

要知道,蒋全义自己的骑术,就非常不堪,也就是个骑了马的将军,罢了。

军校根本没有设骑兵科,除了斥侯骑马跑得快,北伐军士兵中,骑术属于自带技能。

可此时不一样啊,祖大弼乐颠颠地带着亲卫,迎上前去。

这不是肚饿遇着送馒头的吗?

直到双方距离接近到不足一里地时,祖大弼才从对方军服上,发觉了不对劲。

其实这距离因大雾还是看不清军服的,但形状却能被沙场老兵祖大弼分辨出来,一是祖大弼清楚自己麾下骑兵跑动所产生的杂声,那是因为骑兵装备着链甲,金属相撞,产生的声音是独特的,数百骑同时发出的声音,更为独特。可对面骑兵除了蹄声,什么声都没有。

二是着链甲后,人的身形自然会大了一圈,显得有支楞,可对面骑兵,身形瘦削,小了一圈。

发现两点异状,要是再不反应过来,祖大弼那就是个傻子了。

祖大弼随即奋力拨转马头,甚至来不及知会身边亲卫,冲着后方己部人马大喝道“敌袭!!!”

然而,这显然是晚了,蒋全义部已经加速,不到一里的距离,眨巴眼就到。

可怜祖大弼甚至想再反身迎敌的时间都没有,被蒋全义策马从背后一撞,落马了。

旗兵反应很快,迅速散开,组成阵形,让蒋全义心中赞叹,这祖大弼练兵有一套。

可这没有用,因为泰州卫迅速将落马的祖大弼包围起来,成了瓮中之鳖。

主将落入敌手,投鼠忌器,旗兵不敢攻。

双方隔着一里地,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蒋全义得意地一拨马头,围着包围圈蹓了一圈,然后在祖大弼面前勒马停下。

祖大弼此时反而安静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蒋全义。

“蒋将军既出现在此地,想来武家墩、清江浦已经失守?”

“没错。”蒋全义点头道。

“将士是溃是亡?”

“几乎兵不血刃。”蒋全义不无得意地道,“不过,武家墩的骑兵若是追到清江浦,那是死是活就难说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 迫降

ps:感谢书友“richardlg”投的月票。

祖大弼闻听,面色一变,“蒋将军,如果不是你施诈偷袭,祖某就算此时,一样可以覆手间灭了你!”

“或许吧。”蒋全义随口道,“但你没机会了。”

“未必!”祖大弼抬手一指他的嫡系,“祖某若下令强攻,儿郎们绝不会违命……以你这五、六百人,非我部一合之敌。”

“祖将军所说都对。”蒋全义眨巴着眼道,“可你一定会死在我前头。”

“人固有一死……。”

“屁。”蒋全义不耐道,“死在我前头,就说明你败了……都已经败了,还这么啰嗦……来人,拿下!”

“你敢?!”祖大弼怒喝一声,“竖子安敢欺我?若拿祖某,今日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蒋全义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北伐军拿过多铎、博洛、尚善、喀尔楚浑等等……敢问,您是哪根葱?”

这话令祖大弼脸色铁青。

可蒋全义说到此处,霍地变脸道:“今日拿你拿定了……拿下!”

几个泰州卫士兵闻声跃下马,准备捉拿祖大弼。

祖大弼迅速回头,大喝道:“别管我……杀……!”

可这“杀”字尚未吐出字音,就被蒋全义一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下,生生打的咽了回去,变成了一声痛呼。

一里外旗卫听到了祖大弼“别管我”三个字,可毕竟是追随了十来年的主将,他们是敢怒不敢言哪。

见蒋全义以马鞭抽打祖大弼,这下还真逼出了心中怒火,他们一声齐“哈”,缓缓向前逼近。

蒋全义目睹着祖大弼硬生生被几个士兵拿下,然后面无表情地回头,大声吐出一字,“备!”

……。

人哪,往往是越老越怂。

许多时候,人老了就会权衡利弊。

祖大弼还真不是怕死,而是他心中已经很清楚,这一阻拦,自己及六千多部下,怕是没了时间到河边了。

本来就是泰州卫破城之际,下令撤退的,追兵与自己的距离绝不会超过三十里。

原本想着,与清江浦骑兵会合之后,以骑兵来迟滞追兵,这样,才能抢出全军渡河的时间。

可骑兵是到了,却成了敌骑,不但不能为自己渡河争取时间,反而成了障碍。

就算己部能迅速击溃这数百“骑兵”,就算自己能大难不死,恐怕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渡河。

而一旦歼灭这支泰州卫,那么随之而来的,必定是追兵毫不留情的报复,想到这支跟随自己十年的嫡系,要在此地全军覆没,祖大弼绝不甘心,也确实舍不得。

蒋全义这声“备”,备的不是火枪射击,也不是组阵备战。

在他的一声令下,泰州卫士兵撕开的是自己的军服,衣服里没有甲,但腰间挂满了手雷,那一个个如同小葫芦般的手雷,让祖大弼心寒。

这些人虽然不是骑兵,可胯下有马,一旦开战,人就会迅速散开往前冲,这种距离的搏杀,显然已经不适合弓弩,却适合扔手雷。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祖大弼担心的是,这些“疯子”会冲进己部阵中,引爆这些火器。

那么,就算最后己部能胜,怕也会伤亡惨重,这就更不可能有力量北渡了。

“住手!”

“前进即止!”

祖大弼迅速喊出这二句话,前一句是冲蒋全义的,后一句是冲着己部的。

喊出这两句之后,祖大弼转向蒋全义,仰着被蒋全义方才抽了一马鞭,以鼓起如同蚯蚓般疤痕的脸,沉声道:“蒋全义,祖某愿降!”

蒋全义突然笑了,他望了一眼确实已经停止前进的敌人,回头对祖大弼道:“这就对了嘛,战场态势很清楚,只要我出现这,你就逃不了。与其放手一搏、同归于尽,不如趁早降了。”

祖大弼沉声道:“祖某别无他求,但求将军能放祖某部下一条活路。”

蒋全义闻听,慢慢收敛起笑容,“如果我一口答应了,反而是哄骗你了。所以,这事的决定权不在我,而在吴王……你还是见到吴王时再求吧。”

蒋全义让祖大弼仰头长叹一声,他知道蒋全义说得是实话,这一战,泰州卫的伤亡很大,也就是说,自己及这支嫡系,很有可能遭到报复。

可到了此时,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的,再无第二条路可选。

祖大弼朝着蒋全义道:“也罢……但在见到吴王之前,还请将军不要逼迫祖某部下。”

蒋全义点头道:“这能做到,只要你部没有异动、保持现状,我便不会主动进攻。”

于是,又一件咄咄怪事出现在了南门以北,蒋全义以五百骑,生生与六千人旗军对峙起来,居然还相安无事,可谓怪事年年有,今日特别多啊!

……。

吴争到时,也惊讶了。

他差点就下令进攻了,还好蒋全义派出斥侯前迎,禀报了原委。

这是闹哪出?

吴争率众策马从旗兵身边经过时,看着那些迷茫、不安的眼睛,心中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懊恼。

这是个大麻烦!

如果是淮安、大河二卫降兵,那就容易了,可这是汉八旗,也就是说,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来自北方的“铁杆汉奸”。

这么说,或许不太恰当,但事实上,这些人除了身上流得是汉族的血之外,再无与汉人有相同的地方,因为明朝与后金的恩怨,可以追溯数朝了,他们的父辈,甚至祖辈,早已是后金人。

况且,此战,两军的激烈搏杀,多少泰州卫将士死在这些人的手里?如今怕是生吞他们的心都有了。

吴争懊恼地摇摇头,心中暗骂,这混帐,专门给我捅瘘子、出难题,这个烫手山芋,该怎么接?

……。

“降将祖大弼参见吴王殿下。”

祖大弼有着他该有的礼节,显得有些谦逊。

吴争默默地看着他,突然道:“其实……你有一搏之力。”

祖大弼脸色一黯,他听得懂吴争的意思。

他的脸忽红忽白起来,手握着拳头,簌簌发抖。

吴争冷冷地看着,不催促,等待着祖大弼最后的反应。

良久,祖大弼突然长吁出一口气,神色慢慢恢复,变得决然起来。

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祖大弼请降

祖大弼突然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吴争面前,行大礼连磕三个头,“祖大弼愿意归降吴王帐下,还望吴王殿下不计前嫌,宽恕、收留罪臣。”

吴争脸色为之一变,却沉默着,他是真不乐意。

祖大弼等了良久,见吴争依旧不表态,只好直起身,拱手道:“若吴王罪我据城坚守,致使泰州卫伤亡巨大而无意收留……祖某败了,要杀要剐,全凭吴王定夺,祖某唯一的请求,就是请吴王体恤上天有好生之德,给将士们一条活路,此战之罪,全在祖某身上,他们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吴争知道,祖大弼终究还是想通了。

吴争之前说得没错,祖大弼有一搏之力,甚至有幸运逃脱的可能性。

毕竟他有六千多人,而挡在他面前的,仅仅只是五、六百人,吴争带来的兵力也不多,只有五千人,与蒋全义合在一起,还稍稍不及祖大弼部人数。

加上此地已远离南门,真要打起来,逃脱的可能性还是有的,至少,祖大弼的不少麾下还是很有可能逃脱的。

祖大弼听吴争说这话时,确实也动过心,因为他听出了吴争的言下之意,那就是不想接受这支军队。

这对于祖大弼来说,就彻底断绝了他的未来。

此时的将与兵,几乎是附从关系,没有了军队的将领,不名一文。

所以,祖大弼当时闪过一丝拼死一搏的念头,这样至少自己死了,有一部分人可以逃脱。

可渐渐地,祖大弼又转念一想,这些人逃脱,又何去何从?

多尔衮能收容这支残兵?

就算被收容,那也只是一群奴兵,还不如回家各地,虽苦但也自在,好歹是个自由身。

这一跪,祖大弼确实是想通了,与其回去待罪,不如反正,虽说会连累北方亲友家人,可逃回去,一样会连累亲友家人,清廷的律法严苛,城池失守的将领皆当问罪。

祖大弼想清楚了,吴争却为难了。

这是六千多人,不是六十多人。

如果给他们一个编制,那么如何安抚泰州卫将士?

如果就地解散,那么对民间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如果心一狠杀俘,这传出去,恶名还是轻的,关键是影响日后北伐,到时还有人敢反正吗?

在吴争左右为难之际,蒋全义向吴争使了个眼色。

于是,吴争没有理会祖大弼,与蒋全义走到一边。

“王爷,如今虽说攻克了淮安城,可泰州卫伤亡很大,兵员怕一时难以补充……况且这几日的耽搁,按时间算,从凤阳府的敌骑应该已经逼近泰州,我……。”

“你是想收编这支旗兵?”吴争皱眉问道。

蒋全义点点头道:“是。”

“你如何保证,这支旗兵不会反复?”

吴争最担心的就是这点,不惜代价攻破淮安城的目的,已经不是为了北伐,而是化解后路被敌骑截断的困境,只有据城而守,才能应对敌骑的突击,从而保护泰州卫及应该已经在转进的吴淞卫。

可如果收编这支旗兵,万一在城中与敌人来个里应外合,那瘘子可就大了,六千多人哪。

吴争绝不相信,这支虽然是汉人的军队,心里还有一丝拥护汉族之心。

蒋义道:“末将无法保证。”

“那你还出这个馊主意?淮安城新复,百姓已被清廷统治数年之久,这要是闹腾起来,还如何守城?”

蒋全义执意道:“相信不日之间,鲁将军会率吴淞卫到来,到时,泰州、吴淞二卫合兵之数可达四万多人,控制这六千多人,应该不是难事……王爷,祖大弼并非是个朝三暮四之人,祖家兄弟早年也曾与清军血战,只是国事不济,兵败之下无从选择,才降了清……。”

“不必再讲。”吴争烦躁地阻止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本王不感兴趣,重要的是,你如何说服本王,他和他的军队不会反复?”

蒋全义也急了,“王爷,两害相权取其轻……要是逼急了,兔子还咬人呢,他们毕竟有六千多人,真要打起来,我们占不了多少便宜,就算最后全部歼灭,泰州卫所要付出的伤亡绝不下三千人,王爷就忍心将士们白白送死?”

“放屁!”吴争勃然大怒,“这是原则!什么叫白白送死?杀敌是本份!”

蒋全义犟着脖子道:“他们确实是敌,可只要王爷点个头,他们就成了您麾下军队,那还是敌人吗?王爷不就是怕他们反复吗……这样,末将立个军令状,这支军队会不会反复我不确定,可祖大弼不会!”

“一个祖大弼不会有屁用?”

“可只要祖大弼在,他就可以压制住这支军队。”蒋全义是梗着脖子道,“王爷今日是怎么了,您不一直都是愿意搏一把的吗?如今泰州卫险险攻克淮安城,正处于被敌人南北平南的困境,本就是险境,何不放手一搏?”

吴争闻听,为之一扪,凭心而论,吴争虽然不喜欢导致数千泰州卫伤亡的祖大弼,但心中也没多少反感,在其位谋其政,分处两个阵营,总不能拿祖大弼这十几日的抵抗,去治他的罪吧?

当然,也不是不能治,可至少吴争没有这个想法。

吴争的踌躇之处在于,如今据守淮安城,等于是四面皆敌,北伐第一军尚未到来之前,自己处于绝对的局部劣势,而长江天险的阻隔,第一军的重装备,什么时候可以运上岸,很难确定,同时吴争更担心的是,多尔衮终究还有没有后着。

这让吴争心中很不安,因为多尔衮的战略部署已经渐渐显现,那就是以王朝先部做为诱饵,激将自己悍然北伐,再在淮安、盐城部署重兵,死死挡住自己北进,然后以凤阳府骑兵,横向切断自己的归路。

这一步步的安排,缜密而有效,多尔衮将火枪兵的优劣势都分析得一清二楚,甚至他还考虑到了泰州卫不可能携带重火器,这样缜密的部署,又怎么可能,仅仅因自己攻下淮安城,而瞬间冰雪融化呢?

第一千二百七十一章 吴争的担心

吴争在疑惑,多尔衮是不是还藏有后着,可一时间想不出多尔衮的后着会在哪里。

但一定有!

因为淮安、盐城两地做为阻挡北伐军北进的砧板,凤阳府敌骑做为切断北伐军退路的封挡,那么,谁来主刀?

泰州、吴淞二卫一旦会师,兵力将达到四万多人,虽说补给已经断绝,可占据着淮安城,守上七、八天,应该没有问题,七、八天的时间,足够让北伐第一军在水师的配合下,将重火器运送上岸,如此,不但淮安之围可解,同时还可以对截断退路的敌骑,进行合围。

很显然,多尔衮必定准备着对泰州、吴淞卫的刀。

可惜,吴争想得头脑发疼,还是想不出多尔衮的这把刀,藏在何处。

这就使得吴争的心境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他觉得,会不会是祖大弼就是这把刀,先顽强抵抗,实在撑不住了,就投降归顺,然后用他的这支军队,与城外里应外合。

这个分析,有着许多不合理的地方,譬如这次破城的突然性,譬如蒋全义成功阻截祖大弼的突然性等等,但吴争依旧在钻牛角尖,因为,他找不出多尔衮的后着。

蒋全义见吴争长时间沉默,急道:“王爷,这事拖得越久,降军就会心思浮动,更不利于安定军心……。”

吴争突然开口道:“知道黄盖吗?象祖大弼这样一个六十多岁老将,轻易投降,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他是被打痛了、打怕了投降,还是他有忠于国家、忠于民族之心?再反过来讲,他在南城城头,抵抗得如此顽强,你真以为他被你所俘,就能迫使六千多百战之兵轻易言降?”

连续三个问题,让蒋全义脸色一变,这事细想之下,确实令人恐惧。

如果祖大弼是个墙头草,那也就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打不过为了保命,投降也在情理之中。

可祖大弼显然不是墙头草,同时,被自己俘虏,事后想起来,有种玄虚的感觉,一个主将,竟率了数骑上前来迎,这非常不合逻辑。

是什么人、事,值得祖大弼不顾军中规矩,亲自迎上,然后被自己轻易俘虏?

这些疑点,在吴争连续三个问题下,显得越来越清晰起来。

蒋全义骇然道:“王爷的意思是……祖大弼故意被俘、故意诈降?”

吴争悠悠一叹,道:“这场战争,说起来象是本王发起的,可事实上,每一步都地敌人的算计中,直到现在,我依旧难窥全豹……事关数万将士生死,事关北伐大业,身为主帅,每走一步,不得不慎之又慎哪。”

蒋全义拱手道:“是末将鲁莽……不识礼数,还请王爷责罚。”

“责罚你什么?”吴争斜了蒋全义一眼,“抗命之罪都还记着呢,这顶撞之过那算是小的了……也对,虱子多了不愁嘛。”

蒋全义脸一红,呐呐道:“末将知错了。”

认了错,蒋全义头一抬,“既然这厮是诈降,那就别怪咱无义了,末将这就去砍了他!”

吴争没好气地道:“怎么,这时就不担心泰州卫将士白白送死了?那是六千多个百战老兵,不是六千多头任你屠宰的猪……况且,这事还没有证据,万一杀错了,岂不断了日后降清汉人的反正之心?”

蒋全义傻眼了,“那……那咋办?”

“咋办?凉拌呗!我还不知道你,泰州卫这次伤亡巨大,你早就眼馋这六千多人了。当然,你更眼馋的应该是祖大弼,能将这样一个沙场宿将拢在麾下,你是太得意了。你也不想想,这样的人,是你能拢络得住的吗?”吴争怼了他一句,“本王原本想着,他降就降了,军队就地解散,他要想做官,那就将就去后方任个闲差……可之前几句话说下来,他是宁肯死,也想留下来,这让本王不安哪。”

蒋全义被训得满脸通红,他想了想道:“要不先应下来,然后找个机会设下鸿门宴,神不知鬼不觉地……砍下他的脑袋?”

吴争翻翻白眼,道:“没想到啊,其实你比老马更小人!”

蒋全义尴尬起来,嘿嘿两声道:“我这针对的是恶人……。”

拖下去确实不妥,吴争终于做出决定,“回!”

“那如何回答祖大弼?”

“答应他。”

“这……这怕不妥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吴争挑挑眉毛道,“本王还想着,从他那问出多尔衮的部署来。”

……。

吴争答应了祖大弼的恳求。

将这六千多人单独成军,以祖大弼为指挥使,在泰州卫下,独设了一个编制。

为了不刺激城中泰州卫将士,吴争令祖大弼部原地扎营,并令祖大弼派出信使前往清江浦,去招降那数百没了马匹的骑兵。

安顿好之后,吴争带着祖大弼返回淮安城。

可刚到城门口时,就得到城中急报——泰州卫在缉拿、追捕、屠杀原清军。

“胡闹!”吴争脸色大变,“蒋全义你带的好兵!你去传本王令,所有行动立即停止,人员一律归建,若有违令者,军法处置!”

蒋全义也惊愕了,连忙应道:“是,末将这就亲自去处理此事!”

然而,吴争出城、回城,这一来一回,就是半天的时间,这半天,足够抓很多人、杀很多人了。

关键是,杀人,真得有用吗?

除了平添无数的仇恨之外,啥都指望不上。

……。

当天晚上,蒋全义将泰州卫追捕“残敌”的情况汇总起来,禀报给吴争。

这半天时间,泰州卫抓捕原淮安、大河二卫及祖大弼落下的嫡系旗兵,共三千八百多人,因抵抗被泰州卫当场格杀的五百七十余人。

蒋全义禀报完之后,看着吴争蹩眉的表情,吞吞吐吐地道:“被格杀的人中,有一百多人是淮安、大河二卫的家人……他们因阻止我军将士抓捕原淮安、大河二卫士兵而被将士们当作反乱之徒格杀。”

“祖某麾下……被杀了多少人?”边上祖大弼突然开口问道。

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 粮食

蒋全义没有直接回答祖大弼,而是先回头看了吴争一眼。

吴争没好气地轻哼道,“讲……你做都做了,还怕讲吗?”

蒋全义这才回答祖大弼道:“所抓三千多人中,有五百多是你的人……当场被杀者,三百四十余人。”

祖大弼闻听,目光一缩,总共杀了五百七十余人,自己落下的被杀三百四十余人,看来,泰州卫还是有选择的啊。

吴争脸色变得温和起来,“祖将军,如果本王说,这事是意外,你信吗?”

祖大弼闷声道:“两军交战,各为其主,这事怪不得蒋都指挥,更怪不到王爷头上……只是祖某希望,此事到此为止,否则怕会引起军心动荡……属下绝无他意,只是实话实说,还望王爷体谅。”

吴争摇摇手道:“不会,绝对不会……这事说起来也怪本王,当时就不该亲自出城。当然话说回来,那时祖将军还没有反正,双方是敌非友,也难怪泰州卫做下此事。”

这话让祖大弼脸色一变。

吴争微笑道:“本王知道,祖将军心中对此事有怨恨……。”

祖大弼忙道:“祖某绝无怨恨,王爷说得对,当时敌对,泰州卫将士……并无过错,这最多只是一场误会罢了。”

“好!”吴争闻听哈哈大笑起来,“这误会二字用得好……既然是误会,解释清楚也就过去了,祖将军如今在蒋都指挥的麾下,还望你们二人自此之后误会冰释,同心同德。”

“听王爷的。”祖大弼随即向蒋全义拱手一礼道,“日后还望蒋都指挥多多提携,祖某有礼了。”

蒋全义微笑着拱手道:“祖将军,你我不打不相识,蒋某有礼了。”

吴争打了个哈哈道:“战事紧急,客套话你们下去之后再讲,先说说善后、安抚民众及如何守城吧。”

蒋全义点头道:“末将已命泰州卫暂时部署四处城门、维持城内秩序,并整肃原淮安、大河二卫……只是如何收编,还须王爷定个方略。”

“有多少人?”

“原淮安卫三千余人,原大河卫五千余人。”看了一眼祖大弼,蒋全义继续道,“祖指挥部下五百多人。”

吴争稍一思忖,道:“淮安、大河二卫俘虏、降兵皆补充进泰州卫……至于那五百多人。”

说到此处,吴争看向祖大弼,“还是交给祖指挥吧,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祖大弼起身拱手道:“多谢王爷。”

吴争按按手道:“坐下说话,不必拘礼。”

蒋全义道:“已经得到消息,鲁将军率吴淞卫西进,已至清沟,如果顺利,应该在两天后到达淮安城……末将的意思是,由吴淞卫布防东、南两门,泰州卫布防西、北二门,不知王爷以为如何?”

吴争想了想道:“换一下吧。”

蒋全义一愕,随即反应过来,点头道:“也好……就按王爷的意思办吧。”

祖大弼在边上也听懂了,他此时隶属泰州卫,如果布防西、北二门,一旦对岸清军发起进攻,他将直面面对往日“同袍”,这必定是非常尴尬的。

祖大弼看着吴争,微微颌首表示感谢。

吴争笑了笑,对蒋全义道:“除了确实有证据罪大恶极的,其它的人,都放了吧对。此次蒙难的民众家人,要给予优渥补偿……就按原淮安、大河卫的饷银标准,补偿……五年吧。”

“是。”

“如果遇难者有未成年的孩子,且家中已无亲人,那就在战后集中送去杭州,由官府抚养长大成人。”

“是。”

“城中储粮情况怎样?”

蒋全义没有回答,先看了一眼祖大弼。

祖大弼忙答道:“回王爷话,东城储粮最多,可惜被焚毁了,其余三门储粮皆在,虽说之前城中缺粮,但三处合起来,应该不少于六万石,够四万大军守城半月所需。”

吴争问道:“那城中十几万百姓呢?”

若不是战争暴发,淮安城有二十多万百姓,可正象吴争猜测的,汉人百姓一听战火燃起,下意识中,想到的只是逃难,并不因是王师北伐、收复河山而振奋,他们甚至害怕,因之前当了顺民而被官府追责,稍稍有能力的,早就结伴携家人渡河北逃了。

城中说不上十户九空,但至少空了三成以上,但就算如此,现在依旧有十三、四万的百姓,祖大弼之前严控市面上的粮食,查封了城中所有米店,来保证军队的消耗。

事,是祖大弼做下的,十几天下来,民众已经顶不住了,但家中多少有些余粮,再没辙了,向亲友借一些,总算还没饿死人。

可泰州卫此时攻克淮安城,吴争首先要面对的就是粮食问题。

因为再拖下去,就真要饿死人了。

也就是说,吴争无意间,替祖大弼背了个黑锅。民众因为断粮,心里这股怨气日益积累,如果泰州卫没有破城,民众的怨气自然是向祖大弼发的,可泰州卫破了城,那这事就得吴争来背。

不饿死人,什么都好说,一旦饿死人,那就是一场巨大的民乱。

加上之前泰州卫在城中缉捕二卫士兵,见了不少血,这场暴风骤雨的规模,是可以想象的。

吴争意识到了这点,但却没有办法。

后路被断,在援军击破敌骑之前,运粮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如果江都还在自己手里,可以走运河输送,可江都已经弃守,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收复。

问题很严重!

蒋全义皱眉道:“城中已有米荒之势,至少有数万百姓,家中已经断顿,许多人家,一天只喝一顿稀的,不出两日,恐怕连顿稀的都没得喝了……到时,就算没有敌人来攻,城中自己就乱了。”

吴争听了,不禁也皱起眉来,确实,粮食是个大问题,泰州卫北上时,虽说是备足了军粮的,可毕竟是行军打仗,不可能带许多,只是按原本十日的口粮,多带了一倍罢了。

此战打了近半个月,也就是说,泰州卫的军粮也仅够自己吃六、七天的了。

这样一来,吴争就很难做到,将泰州卫的军粮,分发给城中饥饿的百姓。

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 没有办法的办法

祖大弼有些不安起来,他闷声道:“这……祖某当时只为守城,原本想着,城中百姓,家中应该有余粮,熬个半月一月,应该出不了多大事。”

“怎能不出事?”蒋全义有些恼火,“虽说之前互为攻守,可你当时是守城主将,保一方平安,是你的职责……。”

吴争抬手阻止,“事情已经出了,埋怨、责怪无济于事,都想想吧,有什么办法可以搞到粮食?”

蒋全义瞪了祖大弼一眼,冷哼道:“今日才收复此城,哪来法子搞粮食……也只有问他了。”

祖大弼也有些懊恼,事实上,一天前祖大弼还想着泰州卫会最后望城兴叹,在他看来,最后泰州卫一旦撤退,战事平息,收拢起来的军粮就可以发放出去,粮食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可谁能想到,东门一把火,焚毁了近十万石的储粮,这批粮食若在,哪怕发放给十几万百姓,撑个半月一月的,其实是没问题的。

所以,蒋全义的责备,让祖大弼也窝了团火,可他自知是新附降将,只能放低姿态,回吴争的问话:“回禀王爷,原先卑职奉摄政王多尔衮之命,率汉军镶黄旗南下时,曾承诺至少有不下于十万石的军粮,从运河运来,可到前些日,仅仅运送了三万石之后,就不见有粮食运来。卑职也不明白,在哪个环节出了错,于是只好收集城中粮食,以备守城……可不想东门大火骤起,十万石储粮化为乌有……。”

吴争摇摇手道:“这些本王已经清楚,不必多说……本王想问的是,是否还有别的办法,能搞到粮食?”

祖大弼一愣,随即摇摇头道:“卑职之前只是淮安守将,对淮安府周边各府没有辖制权……恐怕无法从周边调集粮食。”

吴争有些失望,“那就是说,没有办法了……。”

蒋全义有些憋不住了,“王爷,粮草之事如果解决不了,那这城守着何用?等于就是一处绝地,还不如收拢码头船只,沿水路向北打,一路打一路补给,以战养战,或许还是条出路……。”

“胡闹!”吴争愠怒道,“后无补给,前有强敌,怎么打……当山大王吗?你别忘记了,此地已是江北,敌人有骑兵,随时可以对我军进行突击,你想让一身单衣的将士们,用血肉之躯去硬抗铁甲和战马马蹄?一旦携带的弹药用尽,你拿什么去杀鞑子,用口水吗?”

蒋全义讪讪道:“我这不也是急吗……?”

说到此处,蒋全义突然想到一件事,“王爷,要不连夜出兵,与吴淞卫会合之后,攻下盐城,那儿应该不缺粮草。”

这话让吴争心里一动,是啊,两军会合,攻下盐城应该不难,那儿不会缺少粮食,况且盐城以北有蛤蜊港,可以让水师运输补给。

想到此处,吴争正要开口时。

祖大弼沉声道:“王爷,卑职以为蒋都指挥的谏言不妥。”

吴争眉头一挑,“哦……不妨说来听听。”

“徐州有清军八万之众,加上随英亲王阿济格南下的旗军,应该不下九万人……王爷如果舍弃淮安,去攻盐城,先不说多尔衮在盐城同样部署了重兵把守,就算可以攻破,一样会损兵折将……卑职惶恐。”

看着吴争脸色有些不善,祖大弼忙止住了话头。

不料,吴争摇摇手道:“不妨事,本王只是也想到了这点……你继续讲。”

“是。”祖大弼暗吁了口气,“王爷如果存有战后退回南边的心意,那舍弃淮安是可行的,将泰州卫与吴淞卫合兵,强攻盐城,然后在盐城周边收拢粮食、财富,最后从海上撤离就是。可王爷如果志在北伐,那请恕卑职不恭……舍弃淮安战略重镇,是为不智。”

说到这,祖大弼小心地打量了一眼吴争,见吴争脸色没有变化,再继续道:“淮安城紧扼黄河、运河,北上可攻山东、西进可攻凤阳,如此要地,弃之可惜啊……到时,徐州、凤阳清军向淮安合拢,王爷原来的泰兴、泰州不保,如此,江北之地,恐怕也就一个尚未攻下的盐城了……。”

吴争重重地点点头,“你说得对……如今敌骑东进,江都已失,泰州危在旦夕,泰兴、兴化随之就会失守。此时舍弃淮安,等于将这几个州府拱手让人,江北就再难有北伐军容身之地了。”

祖大弼见吴争肯听劝,松了口气,道:“既然援军已经在路上,何不据淮安城坚守?只要守住淮安,那战局就会从王爷被南北夹击,演变成泰州之清军骑兵,被王爷北伐军南北夹击了。”

吴争再次点头,“有道理!可问题的关键在于,没有粮食……至少没有多余的粮食发放给城中百姓,这样一来,二、三日之间,民乱必起,到时泰州卫不仅需要抗敌,还得平乱……难守啊。”

蒋全义突然道:“要不咱……抢?偌大的淮安城中,我就不信,就存了焚毁的这么些粮食!”

这话让祖大弼有些愣,他疑惑地看着吴争,心想,这是义兴朝亲王该做的事吗?

不料,吴争听了,眼睛一亮,都到了这时候了,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抢粮总比饿死人来得好。

“这事可行!”吴争颌首认可道。

蒋全义愣了,他是心中懊恼随口一说,哪是真的要抢粮,有道是兔子尚不吃窝边草呢,何况城中本就缺粮,抢什么抢?

“那……那个……王爷啊,城中没粮……抢谁去?”奸臣、倿臣、无耻恶毒小人等等,这样的字眼在蒋全义脑子里浮现。蒋全义后悔不已,这事若真干了,他得和吴争一起背骂名,因为这是他出的主意啊。

可吴争是当真了,他郑重其事地问祖大弼,“淮安城中有多少豪门、富贾,平日里家中储粮多吗?城中最大的粮商是哪几个……?”

一连串的问题,反而让原本懊悔不止的蒋全义眼睛亮了起来。

敢情,王爷动的是这个脑筋。

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 立场

蒋全义追随吴争时间略微晚了些,可他在应天府,一样对吴争“劫富济贫”的作为耳熟能详,事实上,蒋全义在了解吴争的心性之后,对此举是赞同拥护的。

这下蒋全义微笑起来,这事值得干。

可那边祖大弼脸却变色了,他心里惊愕,抢民众,虽说名声不好,但后果还是可控的。反之,如果抢了商贾绅纨、豪门达户,那可问题严重了。

不管是明朝还是清廷,没有听说敢这么做事的,要知道,平常为官一任,到了地方,先得去拜会当地乡绅,以寻求他们对自己任上政令的支持,也就是所谓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否则,必被群起而攻之。

当然,吴争权位太大、太高,不需要寻求淮安地方势力的支持,可道理是相通的,哪怕是皇帝,权力再大,也需要下面人的捧哏,有道是“花花轿子众人抬嘛”。

一旦真下手抢了这些“社会菁英”们,这淮安城还待得下去吗?加上之前泰州卫在城中见了血,那还不得立即引发骚乱?

“万万使不得……王爷,卑职至淮安城不足三月,一到就拜会各乡绅达人请宴,以换取他们对我驻守此城的支持。就算此后因粮食缺乏,卑职下令收拢市面上的粮食,那也不敢轻易去动这些人的米店、粮铺……。”

吴争笑了笑道“你只管回答本王问题就是。”

祖大弼一噎,只好道“其实城中乡绅达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战前就离开淮安,有的去了凤阳,有的渡河去了清河、宿迁等地……王爷,这事真不能干,真要干,还不如抢普通民众呢。”

吴争笑着摇摇头道“人不在正好,有道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家业在就行……这样,蒋全义,你去衙门查看户籍名册,然后按图索骥,查抄各家米店粮铺……当然,拿了多少都须和人讲明白了,留下凭据,就说本王暂借,到战事了结后,凭此据找本王要帐即可。”

蒋全义哈哈大笑道“得令。”

吴争面色一正,道“记住,不是抢……是借!”

蒋全义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道“我理会得。”

祖大弼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二人,这不是与天下人为敌吗?在祖大弼看来,天下人所代表的就是这些“社会菁英”,与普通民众半毛钱关系没有。吴争此举,确实刷新了他的观念。

等蒋全义离开去办事了,吴争笑着对张着嘴巴久久无法合拢的祖大弼,道“祖指挥放宽心,本王不是不讲理的人,这些人的粮食与其埋在地窖里,不如先借本王使使,以解燃眉之急,对吧?”

祖大弼呐呐道“他们没有犯法……至少不至于抄家,不管是按明律还是清律,住宅防伪皆是铁律啊!”

住宅防伪,意思就是他人非法进入你家,你有权利行使暴力,甚至击杀也不算违法。

这条律法起源于汉刘邦,他为迅速收拢民心,壮大自身,将此条定为九音律中极其重要的一条。

也就是说,就算是官府,也不可私入有主的民宅(这条律法一直被沿用,直到后世才被废除,但好笑的是,“a国”继承了这条律法并沿用至今)。

很显然,吴争是不知道这条律法的,才有着后世记忆的他来说,战争一启,所有辖下之地的人、物皆可征用。

吴争大手一挥,哂然道“本王没说是抄他们的家,就是暂时借用一下米粮……到时还他们就是了。”

祖大弼默然,他无语了,这叫借吗?

或许吴争借是真心,可一旦动用军队,还能叫借吗?

吴争显然没有这种自觉,随即岔开话题,问道“祖指挥使难道就没有想要对本王说说心里话的兴趣?”

祖大弼闻听,心中一叹,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避不了,也不能避。

“卑职正要禀报王爷。”

“那就讲吧。”吴争指了指座位,“坐下讲,从头讲。”

“谢王爷。”祖大弼一拱手,慢慢坐下道,“其实摄政王……多尔衮此战的布局,卑职也难窥全豹,王爷知道,卑职只是个降将……。”

“不,你与别的降将不同。”吴争毫不客气地打断道,“你是清廷散秩内大臣兼汉军镶黄旗副都铳,正二品实缺啊。”

祖大弼心中泛起一股苦涩,强笑道“王爷言重了,职衔虽高,可卑职终究是个汉人。”

“唔……。”吴争点点头道,“能明白这点就好,那就不必本王啰嗦了。本王知道,你降清也算是迫不得已,而且降清之后,除这次淮安城之战外,也没太大劣迹……。”

祖大弼苦笑起来,当时分属两个阵营,转眼之间,抗敌倒成了罪过了。

吴争看着祖大弼道“你别觉得委屈,迫不得已降清,本王能够体谅,可为清廷如此卖命,这就说不通了。”

“王爷容禀,这黄河以北,甚至是王爷眼下所待的淮安城,已被清廷统治了五年之久,五年哪……卑职兄弟以前也盼王师北伐,可实在等不了这么久……卑职有家人需要养活。大同之战,卑职力挽狂澜击图鲁什重伤,后锦州之战,大弼斩杀了清军巴图鲁穆克谭……王爷,松锦之战我军败没后降清,实为大弼此生大憾,可无论从何处论,我自信无愧于前朝……。”

“不!”吴争再次打断道,“有过战功,不等于可以遮掩你降清叛明的过错……前朝或许有对不住你或者你兄弟之处,可你们更对住这天下,更对不住你们身上所流淌的汉人血液。”

祖大弼刚要张口反驳,被吴争抬手阻止,“本王没有空闲,与你纠结前朝之事,眼下战事紧迫,你先讲讲多尔衮的部署吧……知道的讲,不清楚的也讲,知道什么,全都讲出来。”

祖大弼重重地叹息一声,他心中明白,淮安城这一战,自己让泰州卫伤亡很大,吴争对自己的成见已深,不追究已是幸事,再多说反而变味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 心急如焚

ps感谢书友“richardlg”投的月票。

祖大弼应道“是……多尔衮令卑职率八千镶黄旗汉军南下,驻守淮安城时,并没有对卑职说起他的部署,只令卑职死守淮安,一旦北伐军来攻,须固守淮安一月。”

“他就没有交待你与徐州联络、互为倚仗?”

“没有。是卑职先南下,英亲王阿济格部、岳乐后卑职半月南下。卑职也是在战前不久,才知道这二位成了徐州、盐城的驻防将军。”

吴争有些失望,这么说来,多尔衮的部署全貌,或许连阿济格、岳乐都不会太清楚了。

那这个多尔衮给自己挖下的坑,究竟是什么、有多大,恐怕只有多尔衮自己心里清楚。

祖大弼继续道“卑职在战前得到通报,徐州除了原有八万驻军,英亲王还带了六千镶蓝旗和三千正蓝旗,也就是说,徐州至少有九万大军。而盐城岳乐部……。”

说到这祖大弼看了一眼吴争,稍一迟疑,道“盐城守军实则是銮仪将军所练三万新军,他们所使用的火器,至少有一半来自王爷江南。”

吴争脸一阵抽搐,他难受的不是清军用从江南购入的火器,来打吴淞卫,事实上,吴争早就有这个思想准备,这没办法,敌人用高价购得,这银子自己不赚,也会被红毛等番人赚走。

吴争心悸的是,沈致远二人训练的新军,终究与自己搏杀于战场了。

吴争更担心的是,沈致远二人也来了盐城,那么,兄弟相残的一天,就不远了。

“沈致远、钱翘恭可有在盐城?”吴争急问道。

祖大弼摇摇头道“卑职不知……不过来往文书和信使并未提及这二人,想来应该待在京城,没有南下吧。”

吴争稍稍松了口气,再问道“多尔衮令你率军南下时,终归会交待你一些事,难道除了让你固守淮安之外,就没有说任何别的事?”

祖大弼答道“有是有……只是王朝先部被王爷灭了,多尔衮交待的,也就没了任何意义……。”

“不妨事,说就是了。”

“多尔衮当时交待卑职,如果王朝先策反成功,其部水师河船会沿运河北上,海船会直达大沽口……令卑职策应,并辅助其水师北上。”

王朝先已经被杀,其部归施琅统领,祖大弼这供述确实没有任何用。

吴争微微皱眉道“那你知不知道,淮安府周边,除了你部、阿济格部、岳乐部之外,还有别的清军悄然抵达?本王指得是,至少是上万……甚至数万大军。”

祖大弼茫然摇头道“没有……绝没有!不用说上万、数万大军了,就是五千以上的军队抵达淮安府周边,卑职也一定会有斥侯禀报……这不可能!”

吴争沉默下来,难道多尔衮真是黔驴技穷?亦或者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祖大弼见吴争沉思,忙开口道“卑职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王爷允准。”

“讲。”

“我部人马皆是北籍,淮安城若成为战场,定为首当其冲……王爷恕罪,非卑职怯战,而是眼下若与清军对战,我部将士担心会连累家人。”

吴争点点头道“本王也没有打算用你部守城,原本想着调你回到南岸,可眼下不成,凤阳府的万骑横截了我军退路,你部骑兵太少……这样,只要我军援军打通通道,你部就可以撤至南岸吴淞待命……如何?”

祖大弼起身行礼道“多谢王爷成全。”

“不必与本王客气。”吴争看着祖大弼道,“反正不易,本王希望,祖将军别再马失前蹄,好自为之!”

祖大弼顿了顿,道“王爷若真想在淮安固守待援,那清江浦、刘伶台两处必须重兵把守,如此与淮安互为犄角,方可事半功倍。”

吴争微微一笑道“祖将军提醒得好……不过,蒋全义已经前去部署了。”

“那……卑职告退。”

……。

夜,应天府。

马士英着实是心急如焚。

他此时在黄道周府上,正坐在黄道周面前,“黄大人,再怎么说,马某也是吴王使者,陛下总不能没有个说法,不见吴王特使吧?这与理不合啊!”

来了京城三天了,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

一天两次请见,皆被内卫挡了。

这让马士英急得跳脚。

关键是,连首辅黄道周都没办法,自从有了朱慈烺蹊跷自尽,皇帝将夜枭改编为锦衣卫,内宫就变得更加森严,就连黄道周想面圣,也得皇帝点头首肯才行。

可马士英来得不巧,义兴朝从与清廷签订停战条约之后,大朝会是五日一次,也就是说,马士英除了进宫面圣,还有一种见到皇帝的机会,那就大朝会,可那还得等两日。

马士英等不住,他缠着黄道周给他想办法。

黄道周哪有什么办法?

这世道,什么规矩都能破,有说理的地吗?

皇帝说换就换了,锦衣卫说设就设了,有自己什么事?知会自己了吗?

黄道周苦笑道“马大人,自从宗室叛乱、张同敞暴力平乱之后,陛下变得……多疑,宫门卯初开启、亥末落锁,绝无一日例外。”

“难道紧急军机大事发生,陛下也置之不理吗?”

“可由宫卫转达。”

马士英无语。

黄道周道“平心而论,这也怪不得陛下,毕竟……是女儿身。”

马士英蹩眉道“可马某总觉得,陛下是故意不接见马某……黄大人,事关王爷在江北战事成败,你必须说实话!”

黄道周眼神微微一闪,叹道“说实话容易,可实话却伤人……马大人,陛下是不是故意不接见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今许多重臣想在大朝会之余,见陛下一面都不能如愿,这其中也包括我。”

马士英愠怒道“皇帝不见臣子,这何其荒唐?黄大人贵为内阁首辅,就不率群僚力谏?”

“你以为老夫就没力谏?”黄道周有些急了,“可如今的朝廷,内阁就只是摆设……自从陛下重设锦衣卫,加上张同敞平定宗室叛乱后,内阁形同虚设,权力一半在陛下,一半在宗室……。”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 坏人OR好人

“陛下还相信宗室?”马士英是真想不通了,“难道陛下就不明白养虎为患的道理?”

“谁是虎?什么是患?”黄道周急速地问道。

马士英一怔,“自然宗室是虎,再次政变是患。”

“荒唐!”黄道周微斥道,“你以臣子之心去揣摩圣人的心思,何其荒谬!”

马士英为之一噎,沉默了一会,道“总有人能见到皇帝……吴王殿下困在江北,黄大人想必不会袖手旁观吧?”

这话没说错,皇帝毕竟是人,不是神仙,要掌控朝廷,必须与外界联络,虽说五天一次大朝会,可国事繁琐纷杂,这五天之中难保没有什么突发事件需要处理,想真正做到四天之中不见外臣,几乎是不可能的。

黄道周点头道“自然是有的,不过这二人……哼,想来不会帮吴王殿下,更不会帮马大人。”

“黄大人只管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死马当成活马医,也总比再等两日强。”

黄道周轻叹一声道“秦王、宗正卿朱存釜,还有一人,权右营都指挥使、锦衣卫指挥使张同敞。秦王因祸得福,几无阻力地接替了朱慈煃宗正卿之职,而张大人……呵呵,更因之前那一通血洗,得了陛下青睐,也算是交了份重重的投名状吧。”

马士英闻听,大愕。

“黄大人若说秦王朱存釜不会帮王爷,这还说得通,毕竟宗亲对王爷是恨之如骨……可张同敞张大人,其素来以执殳荷戈、效死疆场的祖训为勉,言行举止,乃忠义之人哪!”

黄道周忧郁地微微摇头,他看着马士英道“张大人是忠义之士,这假不了……马大人,可就在此事上,往往忠义之臣,更不会助你。”

马士英一怔,愣愣地看着黄道周好半晌,突然回味过来,是啊,既是忠义之臣,定可忠君爱国,可外有强敌、内有权臣,怎么忠?如何忠?忠于谁?

“多谢黄大人提醒。”马士英起身拱手道,“但无论如何,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立刻面圣……我这就去找张大人,就算被冷嘲热讽,马某也当唾面自干就是了。”

黄道周有些惊讶地看着马士英,这,还是当年那个被人人啐骂、如同过街老鼠的奸臣贪官马瑶草吗?

“马大人且慢……既然如此,黄某也不妨觍着老脸,陪你走这一回。”黄道周长吁一口气,下定决心道,“大不了这首辅不干了,随你去见吴王就是。”

马士英起初一愣,而后哈哈大笑道“黄兄啊,你总算是想明白了。”

黄道周脸稍稍一红,自嘲地摇摇头道“早就想明白了,可……终归是做了大半辈子的明臣哪。”

“这话不妥。”马士英纠正道,“就算真有王爷登上大位的一天,明依旧是明,最多不是朱明罢了。”

黄道周哂然笑道“不是朱明的明,还是明吗?”

“怎么不是?!”马士英表情严肃地反驳道,“天下还是这天下,子民还是这子民,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有何不同?”

黄道周怔怔地看着马士英,许久,才喟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果然,殿下非一般人哪,才有今日马兄的脱胎换骨……黄某不如马兄远矣。”

马士英哈哈大笑,“鹦鹉学舌罢了,这些话,都是王爷常说的,听久了,自然就记在心里了……闲话少说,先办正事要紧。”

黄道周正容道“不过此去,先当去见秦王朱存釜,而非张大人。”

马士英诧异地问道“黄兄与张大人是同道中人,常日里素有联络……怎么,连黄兄也没把握说服张大人,竟觉得说服秦王朱存釜更容易?”

“马兄非愚钝之人,许多事,且细细体会即要解惑。”

“那就按黄兄的意思,先去见秦王吧。”马士英不再问,二人联袂前往秦王府。

……。

柔仪殿中。

朱媺娖有些入神地看着几上烛火,悠悠道“听闻江北战事紧张……十余天了,竟也没派一人前来禀报……不知战况如何了……。”

“这人哪……行事总是如此狂悖,擅自开启战端倒也就罢了,可总不能连个消息都不传来吧?”

“真拿朕不当皇帝了?”

说着说着,朱媺娖有些上火了,转头看着侍立的张同敞道“你说,会不会是江北战事不顺,他……羞于让朕知晓,这才不派人传递奏章、战报?”

一身红袍官服的张同敞,微微躬身道“回陛下话,臣……也不知,亦或许是吴王有意不报,毕竟收复的江北土地,大将军府也不可能让渡给朝廷……这此前就已经有了先例。”

朱媺娖听闻,眉头一蹩,愠声道“臣不臣……朕已经容忍他许久了,若不是看在他确实一心抗清、收复失地的份上,朕早就……算了,朕有容人之雅量。张卿不妨主动派人前往联络,探查此战战况,一来向天下展现朕对臣子的宽容和对北伐大业的关注,二来也好视战况来决定,朝廷是否向江北出兵……。”

这话尚未说完,张同敞一躬身道“陛下万万不可!”

“你有异议?”

“正是。”张同敞道,“陛下有句话说得对,吴王确实一心抗清、收复失地,臣对此绝无猜疑。但也正因此,吴王帐下越来越多的人才开始聚集,观如今朝廷中,还有几人是真正的有才之人,皆投了大将军府了……陛下,前有张国维、张煌言、熊汝霖等,后有钱家兄弟、父子,就连如今在朝的首辅黄大人其实也是吴王之人,我等皆心知肚明,想来陛下心里也清楚。”

“你究竟想说什么?”朱媺娖语气变得急躁起来,“是想挑拨朕与吴王的君臣关系吗?”

张同敞慢慢先左腿、后右腿跪下,直视朱媺娖道“臣一心为了国朝、为了陛下,自当明言相告……人之初,性本善,没有人天生就想要谋反篡乱,皆是到了一定的位置,身边有了人才、有了实力,野心自然也就开始增长了。吴王短短五年间,从一个小小哨长,晋升至王爵……。”

第一千二百七十七章 奸臣OR忠臣

PS:感谢书友“中年人”投有月票。

“那是他五年间,凭无数战功累积,由廷推进行册封,并非先帝或朕私下赏赐的!”朱媺娖尖声反驳道。

“要真是先帝或陛下赏赐他的,那就好了!”张同敞脸上没有一丝惶恐,他反而叹息道,“如此臣就不必日夜难安,为朝廷和陛下担忧了。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就可收回吴王手中的藩地和军队,何须为臣担忧……可正因为吴王的爵位和军队是他五年间渐渐积累而成的,其帐下文武只忠于他,才会成为日后陛下和朝廷的心腹大患呀!臣其实也并不认为吴王殿下是个奸臣、反臣……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吴王之势渐成,说句诛心的话,吴王若真起兵攻应天府,陛下有几分把握,能与吴王北伐军抗衡?若吴王此次在江北,再次大捷,陛下啊,怕连江北人心也要尽归吴王了……!”

“放肆!”朱媺娖大怒,尖叫起来。

“臣惶恐。”说是惶恐,可张同敞脊梁依旧拼得笔直,脸上也并无半点惶恐之意。

君臣四目相对,许久不发一言。

好半晌,朱媺娖终于开口,她微微叹息一声,“朕……朕明白张卿话中之意,亡兄驾崩之前,其实……哎,可毕竟吴王眼下在为国争战,无辜戗害他……朕,朕绝不……答应!”

张同敞悠悠道:“陛下自然不可轻易戗害有功之臣,有先帝的前车之鉴,岂可再行此荒唐事?”

朱媺娖有些愣,看着张同敞。

张同敞淡淡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吴王身先士卒,竟亲自至前线指挥……或许有不测之事也不定。陛下胸襟广阔、心怀仁慈,自然是不会加害有功之臣的,可敌人……却求之不得啊。”

就算朱媺娖再蠢,也听明白了张同敞话中的意思,她惊愕地瞪着张同敞,愤怒道:“你……你大胆,竟敢与敌合谋,加害当朝吴王?!”

张同敞听闻,猛地起身,低声喝道:“陛下冤煞臣了,臣就算是畜牲,也不敢与敌勾连,让张家先人蒙羞……但此事并不需要与敌勾连,便可心想事成。”

朱媺娖确实震惊了,她对吴争有情,这无可置疑,就连在坊间流传,她要下嫁张同敞的流言,也无法改变明眼人的心知肚明。

但身为朱家人,朱媺娖首求的是,恢复朱家宗庙往日荣耀,这无可厚非。

强臣在侧,臣强主弱,这道理,经过了五年的朱媺娖,如果再不知道,那就真是蠢人了。

可就算如此,朱媺娖也不想加害吴争,至少……不想危害到吴争的人身安全。

显然,张同敞没有体会到朱媺娖心中的这一份,执念。

朱媺娖手疾挥道:“朕不想听……朕累了,你,且退下吧。”

张同敞沉默着一躬身,缓缓向外倒退而去。

至门口时,朱媺娖大声道:“此事……若无朕首肯,你敢擅自做主,朕……朕诛你阖族!”

张同敞身子一顿,弯着腰停顿了一下,沉声应道:“臣……遵旨。”

……。

左捅右抱,搂着美貌侍妾的朱存釜。

笑得如同个弥勒佛。

可他的话却非常地尖刻。

“首辅大人……马大人,二位是在求本王吗?”

黄道周脸色不虞,而马士英哈哈陪笑道:“是……王爷说得是,这事还真得求王爷襄助。观如今义兴朝廷,除了王爷,我等还能求谁呢?”

朱存釜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非常投入,以至于前俯后仰起来。

马士英嘿嘿干笑着相陪。

可突然,朱存釜收敛起笑声,道:“本王不应!除非是吴争亲自来求本王……不,就算吴争亲自来,跪在本王面前相求,本王也不应!”

黄道周被激怒,霍地起身,道:“秦王,此事关乎江北战局,若耽搁,北伐大业就会成为一场梦境……!”

“关本王何事?”

朱存釜一句话,让黄道周一噎,“你……!”

“应天府及江南三万多宗室,一朝之间,仅存不到八千人……他吴争够狠毒啊!”朱存釜胖脸上,又眼眯成了一条线,可目光却是针,尖针。

“你回去告诉吴争,他能打就打,收复整片江山算他能耐,可如果打不过,那就乖乖退回南岸,以后遇见本王躲着走就是了……想要本王助他一臂之力?做梦!”

说到此,朱存釜大袖一挥,喝道:“送客!”

黄道周再也忍不住,怒道:“朱存釜,唇亡齿寒的道理,莫非你也不知?吴王一旦覆没,下一个就是义兴朝,然后就是你……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大胆!竟敢直呼本王名讳?这是本王王府,本王可以拿你是问!”朱存釜怒道。

可黄道周斜眼轻蔑地道:“黄某乃当朝首辅,除叛逆罪,可豁免一切刑责……况且,想拿黄某,怕也不是你一个亲王可以做到的吧?”

“你……!”朱存釜为之一噎,喘了几口气,恨声道,“也罢,黄道周,今日算你走运……本王大度,不为己甚,放你一条活路就是……但你记住,你的靠山就要倒了,日后别落入本王手心里,到时……嘿嘿,本王令你生不如死!”

黄道周狠怼道:“你尽管放心,没有那一日,退一步,真有那一日,黄某引颈自戮,不劳你费心劳神。”

马士英见二人针尖对麦芒,连忙打岔道:“二位都是位高权重的体面人,作此口舌之争……于事何益?秦王啊,听马某多说一句,可否?”

朱存釜其实也不敢真的为难、加害黄道周,一来他的权力还没达到可以只手遮天的地步,虽说应天府中八千多宗室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毕竟还有皇帝在,同时,皇帝身边的锦衣卫指挥使张同敞,那也不是吃素的,真要再让张同敞重演当初朱慈煃府中那一出,可不是玩的。

朱存釜没好气地一甩袖道:“有话就讲,有屁就放!”

马士英嘿嘿一声,掩饰尴尬和胸中的愤怒,陪笑道:“王爷果然是豁达之人……是这样,王爷对吴王殿下心存忌恨,人之常理,可此一时彼一时,如果吴王因此战败,甚至覆亡,王爷认为最大的受益者,会是谁呢?”

第一千二百七十八章 驱虎吞狼

朱存釜哼了一声道:“别跟本王来这套,就算最受益的是清廷,那也与本王无关……清军一时半会打不到应天府来,十年、八年之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反正本王就认定一个道理,只要是他吴争想做的事,本王就破坏,他不想做的事,本王就扶持。”

马士英摇摇头道:“非也!”

“别在本王面前逞口舌之能,本王不吃这套!”

“王爷容禀,且听马某细说。”马士英表现得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马某问得不是外敌,而是我朝内部,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朱存釜一怔,道:“我朝内部……那还能有谁?自然是陛下!吴争一倒,就算不死,他麾下军队大损,朝廷二十多万军队,就可以掌控长江以南的局势,陛下求之不得。”

马士英摇摇头道:“王爷是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明面上的,算是看清楚了,可暗地里呢?”

朱存釜眨巴了几下眼睛,没好气地斥道:“马士英,再卖关子,本王令人逐你出门!”

马士英哈哈笑了起来,突然收声,正色道:“如今义兴朝分三方,陛下自然是在其中的,其次是吴王殿下,再就是王爷您了……不知马某说得可对?”

朱存釜闻听一乐,马士英将他与皇帝、吴王并列,这让朱存釜如同夏天喝冰镇酸梅汤一般,妥帖到了底。

“唔……算你有些见识……继续说。”

马士英道:“如果吴王倒了,那就只剩下陛下与您了,王爷自然是一呼百诺的,可皇帝毕竟是皇帝,王爷手中权力虽大,可并无军队可以依仗。如今义兴朝军权皆在左、右营都指挥使手中,但廖仲平远在龙潭,对应天府中事,鞭长莫及……可有一人,必会成为最大的受益者,王爷不妨想想,会是谁呢?”

都说和聪明人说话不累,可马士英就差直接说出这名字了。

朱存釜不傻,他随即冲口道:“自然是张同敞那屠夫了!”

“王爷天纵其才,果然英明!”马士英奉承拍马的功夫,直让边上黄道周想吐。

朱存釜哈哈一笑,迅速收声,因为他也感觉到,这时笑得最开怀的,应该另有其人。

也是,张同敞杀了那么多宗亲,朱存釜与他之间,已势如水火,根本不存在媾和的可能了。

如果吴争真倒了,那么,虽说廖仲平、张同敞各掌京卫左右营,可廖仲平左营不在京城,唯有张同敞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而自己虽可以影响京城大势,可手中却无兵权。

没有兵权的权力,如同镜中花、水中月,这道理,经之前张同敞“灭宗亲”一役,有朱慈煃前车之鉴的教训,朱存釜已经铭记于心。

朱存釜瞪着马士英,又转头看看黄道周,眼神虽然不善,但已经没了之前的嚣张和狂悖。

“本王有什么好处?”

够直白!

马士英冲黄道周会心一笑,再转向朱存釜,道:“王爷尽管开口,只要马某做得到……不,只要吴王殿下做得到,无不应允。”

“你做得了吴争的主?”朱存釜带着一丝嘲讽地斜眼看着马士英。

马士英却毫不退缩,笑道:“秦王说笑了,马某哪能做得了我家王爷的主……不过此次马某奉我家王爷之命前来应天府,自然是授有专权的,秦王不妨先提条件,再来议马某能不能做主。”

朱存釜突然哈哈大笑道:“马瑶草,本王喜欢你,你对了本王的脾气……也罢,本王也不难为你,这条件其实对吴争而言,举手之劳罢了。”

马士英听了,哭笑不得,不经意地抹了抹额头根本就不存在的冷汗,陪笑道:“秦王请讲。”

朱存釜看了一眼黄道周。

黄道周微微扭头,不爱搭理他。

朱存釜倒也不见怪,对马士英道:“条件很简单,此战之后,吴王得向朝廷上疏,举荐本王接管右营……本王掌管宗室,这京卫岂能落入一个残害宗室的人手中,自然应该由宗室来掌管京卫,毕竟这是朱家天下嘛……况且他已经执掌锦衣卫,再统率京卫右营,于理不合,真要是动了谋反之心,谁可阻止他?本王这也是为了陛下、为了社稷宗庙着想……马士英,你可答应得下来?”

不等马士英开口回答,黄道周一步冲上,“荒谬!左右京卫关乎国朝存亡,秦王只是宗亲,岂能执掌兵权?退一万步讲,将京卫右营交到你的手中,岂不误事?”

“放肆!”朱存釜喝道,“咱家的东西,自家人掌管,何来荒谬?倒是你黄道周,吃着碗里,看得锅里,心里还惦记着别人家的,行将就木之年,朝三暮四、得陇望蜀……我呸,本王容你,那是看在吴争面子上,你真以为满朝文武,不知道你心里向着谁?”

黄道周被堵着满脸一阵发青,他憋了一会,大吼一声,一脚踢翻了身边的锦凳,气吼吼地夺门而出。

马士英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就象没看见这一幕,也没去阻拦黄道周离开。

这种姿态,反而让朱存釜心里非常妥帖。

“马大人是明理之人,本王的条件,不难办吧?只需吴王上道奏折,表明一下态度也就是了,其余之事,本王自己能解决,绝不劳烦吴王,如何?”

听听,听听,刚开始是马瑶草,后来是马士英,眼下成了马大人,怕是再一会下来,就得叫声马兄了。

马士英微笑着,他有权答应吗?

这不开玩笑了嘛,这种大事,没有吴争点头,他敢答应?

军权易手,事关义兴朝权力更迭,莫说吴争不会答应,就算答应,皇帝能卖吴争这帐?

“有何不可?”马士英应得就象答应朱存釜说要请客吃饭一样简单。

朱存釜一愣,随即怒道:“马瑶草,你答应得如此顺当,不会是想欺骗本王吧?”

马士英苦笑道:“这么说来,马某得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它,如此才合了秦王的心意,想来更容易取信秦王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九章 面圣

朱存釜一噎,没好气地道:“那……你又以何取信于本王?”

马士英慢悠悠地在胸口一阵摸掏,吓得朱存釜起身连退两步,还以为马士英要图穷匕现。

不想,马士英从胸口掏出的是一个三寸许,长条状用黄绫包裹的物事。

马士英将黄绫在手中摊开,霍然是一枚金印。

马士英将印擎在手中,微笑道:“吴王金印在此,秦王要不要看看,验证一下真伪?”

需要验证吗?

自然不需要,这么近的距离,朱存釜自己就是秦王爵,礼部监制的王爵金印,看一眼就知真伪了。

朱存釜倒吸一口气,瞪大了双眼,对马士英道:“本王倒是小瞧了马兄……没想到,马兄在吴王那,如此深得信任,他竟将王印交托于你?”

马士英当着朱存釜的面,将金印重新包裹好,虔诚地收于怀中,这才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一枚金印,便知我王胸襟之广阔,区区一道举荐奏折,又怎会言而无信呢?”

朱存釜长吁一口气,道:“好,本王信了……此事本王可以助吴王一臂之力。”

马士英拱手道:“多谢秦王出手襄助。”

“不过……。”朱存釜稍一迟疑,道,“你明着进宫肯定不成,就算是本王,也无能为力,得另想办法。”

马士英一愣,道:“王爷贵为秦王,又执掌宗正寺……连您也不能进宫面圣?”

朱存釜带着一丝得意,斜眼看着马士英道:“本王自然可以畅通无阻,就凭张同敞区区一个正二品,也敢阻拦本王?”

马士英陪笑道:“那是自然……。”

说到这,马士英心中一格噔,急问道:“您方才说,是张同敞张大人阻拦……不让朝臣、使者面圣?”

“你才知道啊?”朱存釜戏谑地翻了翻白眼,“这满朝之中,除了本王,还有谁敢阻拦你马大人这个吴王特使啊?”

马士英突然有种不安升起,他一直以为,是皇帝猜到了自己的来意和吴王的用意,而心里不想出兵,这才故意拖着不肯见他,可现在才明白,敢情皇帝都不知道,自己来了应天府。

马士英这下是真急了,他其实不怕象朱存釜这样的人反对吴争,他担心的是,象张同敞那样的忠义之人,给吴争下绊。

马士英突然领悟到了黄道周几次欲言又止的表情,想来黄道周是知道是张同敞在背后下绊子,只是二人素有交情,黄道周顾及颜面,没有挑明罢了。

看着马士英不断变幻的脸色,朱存釜哈哈大笑起来,在他看来,马士英吃憋,那就等于是吴争吃憋。吴争吃憋,让朱存釜全身心地舒畅起来。

“马兄不必惆怅、担忧……既然本王答应助你,自然有办法带你进宫。”说到这朱存釜古怪一笑道,“不过,就是要委屈一下马兄了。”

……。

秦王府外,马车启动。

车内,马士英与黄道周相视哈哈大笑。

“黄兄驱虎吞狼之策,果然见效,马某佩服。”

黄道周道:“其实张同敞并非小人,他忠于国朝、忠于圣上之心,无须置疑,只是……哎,毕竟是凡人哪,总有些私心。”

马士英轻叹道:“究其根源,还是应在了当今天子还待阁……不,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是女子之身。”

二人面面相觑,心领神会,没有继续言及此事。

黄道周喟叹道:“马兄不会怪我,没有挑明是张同敞阻挠你面圣吧?”

马士英微笑站摇摇头,“怪马某愚钝,黄兄几次三翻点拨都没醒悟过来……马某啊,就是长了个榆木脑袋。”

黄道周被逗笑了,“若马兄可称愚钝,这世上就再无精明之人了。”

马士英也笑了起来,“黄兄此话,马某就当是好话听了。”

二人再次对视,哈哈大笑。

……。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

朱存釜就赶在宫门打开的那一刻,进宫面圣。

柔仪殿里,朱媺娖刚刚起身,漱洗完毕。

“秦王这么早进宫见朕,不知有何要事?”

朱存釜道:“本王倒没有什么要事,只是有人求到本王头上,要进宫面圣,也只好起个大早了……陛下,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人。”

朱媺娖微微惊讶地看着朱存釜,问道:“何人能劳烦秦王亲自陪同进宫?”

朱存釜卖了个关子,“陛下何不自己见见……人就在殿外等候。”

……。

“臣马士英参见陛下。”

朱媺娖大惊,“马爱卿星夜起来京城,可是江北战事有了大变故?”

马士英苦笑道:“臣已来京城四日,只是无法面圣,苦思之后,便求秦王襄助,才得以入宫。”

这话,就算再蠢的人,也听得明白了。

朱媺娖不蠢,她听得明白,所以,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但她没有纠结此事,而是直问道:“马爱卿此来,可是吴王有事要禀报朕?”

马士英从胸口掏出已经捂在数天的书信,呈给朱媺娖道:“此乃吴王亲笔所书,特意关照臣也亲手呈给陛下御览。”

朱媺娖起身,一把抓过书信,刚要打开,却停了下来。

她看了一眼朱存釜。

朱存釜倒也识趣,躬身道:“本王事已了,乞准告退。”

“有劳秦王了。”

待朱存釜退出殿外,朱媺娖急急拆开信件,可一看,脸色大变。

“他究竟想做什么?”朱媺娖冲马士英喝斥道,“他是要以此来威胁朕吗?”

马士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吱唔道:“臣只是奉命传信,信中内容吴王没有与臣提及……臣不明白,陛下为何而怒。”

朱媺娖一怔,再看了看信,然后脸色慢慢恢复如常。

她将手中信往烛台一伸,“呼”地火苗燃起,朱媺娖再将着火的信往火盆一送,静静地看着信化为一片灰烬。

马士英是真惊诧了,想自己临行之前,吴争不是说,亲笔书信一封,要说服皇帝出兵江北,牵制敌人的吗?可眼下看皇帝的反应,显然信中不是什么恳求的软语。怎么,难道这信还另有蹊跷不成?

第一千二百八十章 朕知晓了

马士英心里,突然有种惊悚的感觉。

难道吴争早就知道这封信根本不起作用,所以才让自己来送,目的是支开自己,他自己独自前往淮安……执意北伐?

不对,如果是这样,皇帝怎么说信中是在“威胁”她呢?

既然是“威胁”,那就还是想要朝廷出兵增援的。

马士英一时拿捏不准起来,怔怔地看着朱媺娖。

“江北战事,真有那么不堪吗?”朱媺娖这才抬头看向马士英,“连逢战必胜的我朝战神,也难以为继,需要朕调动军队渡江北上牵制敌军?”

马士英闻声回过神来,急忙道:“陛下有所不知,此战在吴王心里,本是一场局部战争,虽说明面上是报复清廷以卑劣手段诱使王朝先炮击军工坊,可事实上,吴王私底下和臣讲得非常清楚。吴王说,五年了,王师若再不北伐,人心怕是要散了,哪怕此次就是做个样子,那也是好的。所以,吴王根本没有做好真正北伐的准备,就连北伐第一军,也是仓促北调……”

“……陛下应该知道,这大军开拨,况且是重火器渡江北运,一门火炮,就重达二、三千斤,所耗时间太久,可敌人却已是部署周全,此战敌人单就江北已经显露出的兵力,已不下十万之众,这与原先双方签订的停战条约是相悖的,也就是说,敌人早已有了南下之意,只是……我朝还蒙在鼓里,甚至有人还在指责吴王擅启战端。”

朱媺娖敛目思忖起来,马士英不敢打断和催促,只能在一边束手侍立。

“他……从来就没有把朕当作皇帝。”朱媺娖终于开口道,“如此决定国朝兴衰的事,他一言而决。如今战事陷入困境,这才想起朕来,可他哪知道,朕许多事,尚且不如他可以随心所欲……马爱卿,这事朕知晓了,你且先退去吧。”

这声“退去吧”,让马士英惊惶起来。

这可不是好事,官面上的话,“知晓了”这三个字,绝对不是什么肯定句,而是敷衍之词。

意思就是说,事知道了,但如何决定,且看下回分解,这一拖可能就是天荒地老。

用官话是,就是无限期搁置。

马士英急忙谏道:“陛下,非臣放肆,臣来时,徐州八万敌军尚未出动,而吴王在江北兵力拢共加起来不足五万人,最紧急的是,凤阳府有上万敌骑穿插江都至泰州,如此吴王腹背受敌,若吴王兵败,敌人挟大胜之势渡江而击,那……那我朝危矣。”

然而,朱媺娖慢慢闭上眼睛,再不说一字。

边上内侍悄悄上前,拿手轻轻捅了捅马士英的腰,示意马士英退下。

马士英不去理会,还待劝谏,但殿门外随即进来了四个带刀锦衣卫。

马士英心中一叹,只好施礼而退。

……。

张同敞在右军司衙处理完军务,疲惫地揉了揉双目。

一个侍卫进来,问道:“已是卯时三刻,府中送来些点心,将军要不要进食?”

张同敞随意一招手,“还真有些饿了,传进来吧。”

四名妙龄侍女提着红漆食盒,随即鱼贯而入。

看着琳琅满目的小吃,张同敞微微别眉道:“我早就吩咐过,不许如此奢侈……不过填补些的小事,何至于此?都拿回去,给我盛碗清粥就是了。”

侍女们紧张地看着张同敞,话都不敢回一句。

张同敞轻叹了口气,道:“都拿回去吧,给我盛碗清粥就是了。”

说到这,张同敞话又一转,“算了,不必再退回去……将食盒送与门外值守将士,就算是犒劳众人一夜劳苦了。”

……。

然而,在张同敞刚端起粥碗,准备喝一口时。

一个士兵匆匆而入,大呼着“将军……”。

张同敞蹩眉道:“懂不懂规矩,慌什么……有事就讲。”

“将军……禀将军,刚从宫门口从来消息,秦王入宫了。”

这话让张同敞不由得勃然变色,他急问道:“秦王是一人入宫,还是带人入宫?”

“回将军,带了一人。”

“呯”地一声,张同敞将碗重重放在案上,溅出了一溜的粥水。

张同敞是个聪明人,他立即就意识到,朱存釜一早带人入宫,这人,定是马士英莫属。

否则,以朱存釜如今的地位和脾性,哪还会一大清早入宫禀事?况且这与礼不合啊,虽说是宗亲,可皇帝毕竟是示出阁的女子嘛。

张同敞背地里阻止马士英面圣,为得就是不让吴争请求朝廷出兵增援的目的得逞。

皇帝不知道,不出兵增援,这无可非议。

皇帝若知道,不出兵增援,那就是误国了。

哪怕是知道当作不知道,那也比知道强。

张同敞起初并不反感吴争,甚至还颇为欣赏,毕竟二人之间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北伐。

可那时张同敞只是个侍学士,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听到吴争在战场上节节胜利,自然是击掌赞叹。

如今,张同敞已经进入权力中心,官居二品,掌握着右营京城卫,并执掌锦衣卫,所考虑之事,自然关乎国柞、社稷之大事。

所谓人无远虑、近有近忧,吴争异姓封王已是僭越,何况手中实力,早已形成主弱臣强之势,那么做为忠于国朝的重臣,首先想到的是社稷安稳,那么,吴争在他的眼中,便是权臣、强臣、潜在的逆臣、将来的国贼,当诛之!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很微妙的原因,那就是很有可能,朱媺娖会下嫁于张同敞,可义兴朝中,哪位大臣心中不清楚,朱媺娖对吴争有情?关乎儿女私情,就算再正直之人,恐怕也看不穿、勘不透。

如果张同敞原本只想削弱吴争手中的实力,点到即止,那么眼下,张同敞想要的是,吴争死!

借刀杀人!

借清军的刀,杀国贼,有何不可?!

张同敞防到了马士英会找人帮忙,也防到了马士英会找黄道周、王翊等人帮忙,所以,张同敞已经吩咐下去了,可他却防不到马士英会找朱存釜帮忙。

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 矛与盾

也难怪,朱存釜与吴争之间,那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仇恨,如同水火、势不两立。

在张同敞看来,马士英若找上门去,必会被朱存釜打将出门,不放狗咬那已经是马士英祖坟冒烟了。

哪曾想,马士英竟说动了朱存釜。

张同敞无法阻止朱存釜,朱存釜是亲王,又是宗正令。

哪怕张同敞心里恨不得那天将朱存釜也一并射杀,可真到了眼下,见着朱存釜的面,还得恭恭敬敬地称声“王爷”。

张同敞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化着,此时阻止,肯定是来不及了,有朱存釜作见证,那么想故意隐瞒怕是隐瞒不了了。

明日的大朝会,朝廷是否出兵江北,必会提上议程。

虽然之前已经与皇帝通了气,皇帝也没有坚决反对,但张同敞明白,吴争在皇帝心里,份量极重,至少,不是他能取代的。

况且,朝中有黄道周、王翊等人,自己也做不到一言而决。

也就是说,出兵之事,还会反复。

想到这,张同敞在情急之下,做出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下令抓捕马士英。

张同敞的用意在于,没了声索人,那么明日朝堂之上,就无法形成合议,至少,可以因声索人的缺席,将出兵的日子尽量往后拖延。

……。

黄道周府中。

一夜未睡的黄道周,终于等到了马士英回来。

他急步迎上去,道:“马兄,黄某思忖半晚,这策还有一个漏洞急须弥补……。”

马士英喟叹道:“黄兄,此次进宫面圣,陛下竟似乎没有出兵增援吴王的意思……。”

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嘴。

“黄兄先讲。”

“马兄先讲。”

二人又同时急道,而后同时苦笑。

这次黄道周抢先开口了,“陛下怎会坐视吴王兵危,而无动于衷呢?”

马士英摇摇头道:“我也猜不透……可观陛下反应,对吴王的求援信,似乎异常反感。”

“吴王在信中说了什么?”

“马某也不知道……来前,王爷未曾明言。”

黄道周皱眉道:“这……这不合常理呀。”

马士英叹息道:“事已至此,也就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等明日大朝会时,还望黄兄号召众僚属,力排众议,谏言出兵了。”

黄道周微微摇头道:“不易……太难了。如今政事皆被秦王及张同敞掌控,如果得不到陛下支持,出兵之议怕是通不过。”

说到这,黄道周想起自己也有事,急道:“明日之事,你先不必管,有黄某撑着,好不起来,但也不至于坏到哪去……眼下就急的是,你必须去见左营都指挥使廖仲平。”

马士英诧异道:“见廖仲平有何用,难道他还敢抗旨私自出兵不成?”

黄道周摇摇头道:“廖仲平是吴王的人,莫非马兄不知?”

马士英道:“知道是知道,可京卫能听从廖仲平不遵旨意出兵?况且,廖仲平未必能坚守效忠吴王的誓言……江北危急,人到了此时,怕生出异心来啊。”

黄道周也叹了口气,不过依旧坚持道:“总得试试吧……或许会有意外惊喜呢?另外,还得去知会卫国公,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建阳卫若能渡江西击和州,或许能牵制敌军,为吴王分担一些压力。”

马士英闻听,点头道:“以卫国公与吴王的交情,得悉后定会出兵……不过,这两个方向派出信使前往也就是了,何必马某亲自去?”

黄道周忧郁地看了马士英一眼,“若你是张同敞,得知秦王引你入宫面圣,会如何应对?”

马士英稍一思忖道:“若换了是马某,必定破釜沉舟……抓人!可张同敞素来正直,也会做象这等事?况且这毕竟是京城,还是你堂堂首辅的宅邸……他敢?”

黄道周不答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马士英。

马士英无端地惊悚起来,他突然意识到,正直的人?

正直的人会明知江北战事危急,阻止自己入宫面圣?

寻常人还好,不敢入首辅宅邸,可张同敞掌控着锦衣卫,这是皇帝亲卫,何处不能入?

想到这,马士英急道:“不成,必须马上派人前往龙潭和太平府传信……。”

“你必须得离开,趁抓捕你的人还没来……?”黄道周悠悠道。

然而,马士英呵呵笑道:“黄兄是真不察还是故意装作不察,若马某离开,信使绝对出不了城门……只有马某被抓获,才能让张同敞安心。”

黄道周叹息道:“话虽如此,可我真不知道,你被抓之后,会遭遇什么样的后果。”

马士英呵呵笑道:“无妨……马某大半截入土的人了,能为吴王效死,不冤!”

“哎……黄某有眼无珠,竟一直将你当作是小人……。”

“瞧黄兄说的,马某本就是小人。”马士英毫不在乎的笑道,“王爷曾说过,这世道真小人远比那些君子强……呃,马某并无针对黄兄有意思,今日能得黄兄这句话,马某心中甚慰!”

黄道周用力点点头道:“如此……那便如你所愿!”

……。

山东,兖州府。

府治滋阳。

此时的滋阳城外,战马嘶鸣,军队云集。

吴争之前的预感没错,多尔衮部署的这把刀,确实存在。

也是,多尔衮挖了这么一个大坑,又怎会不部署宰割案板上鱼的刀呢?

以淮安、盐城一线来吸引、牵制住北伐军主力,以凤阳骑兵包抄、截断北伐军退路,剩下的,就该是屠戮、歼灭这两支北上的泰州卫、吴淞卫了。

从战术上而言,这个局确实狠辣,也非常有效。

多尔衮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甚。

吴争一直擅长于集合优势兵力,打局部歼灭战,这个战术如今被多尔衮用到了吴争身上,而且不逊于吴争,甚至更胜一筹。

因为多尔衮考虑到更深一个层次,那就是北伐军的补给、增援及义兴朝廷增援还是坐视,同时,多尔衮还做到了这场调动十几万大军作战的极度保密,从而将吴争一并囊括在其中。

第一千二百八十二章 多尔衮成竹在胸

当然,吴争会至淮安府亲自指挥攻城,这确实是个意外。

多尔衮事先也没有料到这一点,甚至到眼下,战争已经开始十几天了,身在兖州的多尔衮,依旧不知道吴争在淮安,正如吴争此时不知道多尔衮已至兖州一样。

多尔衮只知道吴争至泰兴,也一直认为吴争会象他一样,接近前线而不亲至前线。

淮安的失守,多尔衮并不震怒,虽然对泰州卫的坚韧有些意外,但对整个战局态势而言,依旧无妨。

毕竟淮安在黄河之南,就算泰州卫占领淮安,想要渡河北攻,也非易事,至少短期内是不可能的。而这个时间差,足以让多尔衮用这把主刀,涤荡整个扬州府。

战场态势已经定局,该部署的都部署完了,区区淮安府,一城一池的得失,无足轻重。

多尔衮在剧烈地咳嗽,他的病情一直不稳定,时轻时重。

“岳乐那……如何了?”多尔衮喘息着问道。

祁充格回答道“之前敌军吴淞卫与贝勒爷在范公堤附近发生激战,战况惨烈……贝勒爷心系王爷交托的重任,不敢轻易发动决战,只能退守盐城。然……吴淞卫突然越过范公堤西进,贝勒爷须死守盐城,无力派兵追击阻拦,一时难以应变,只能任由敌军西向……。”

“岳乐给了你什么好处?”多尔衮淡淡地说道“钱财、女人……还是等本王归天后,许诺你可以重选个主子?”

多尔衮的声音不大,很轻。

可听在耳边里,无异于雷霆。

祁充格冷汗额头冷汗渗出,立即跪下道“臣万万不敢……!”

多尔衮就象没这回事一样,随意地一挥手道“这此,本王早已知晓……讲讲本王不知道的。”

祁充格不敢起身,就这么跪着禀报道“除此之外,如皋方向还有约三千敌军,贝勒爷派人请示王爷,是否派出一支偏师收复如皋?”

多尔衮闭目轻叹道“岳乐终究还是欠些历练……告诉他,固守盐城,一步都不准离开。盐城若有失,那就别怪本王不讲亲情!”

祁充格赶紧应道,“臣这就派人回复贝勒爷。”

说到这,祁充格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了句“王爷,敌军主力已经西向,如皋三千之敌,还不是手到擒来……为何任由其占着如皋?”

多尔衮倒没有不耐烦,反而温和地解释道“一个小城罢了,等击溃、歼灭敌军主力之后,这三千人,能不闻风而降?何须冒险调动大军前往,万一有伏,岂不坏了本王的布局……你啊,到了这位置,目光不能只看到鼻子底下的那张嘴。”

“是,是……臣的能为不及王爷何止千里……能得王爷亲自指点,实乃幸事!”

多尔衮没有再理会他,又闭上了眼睛养神。

祁充格这才起身,倒退而出。

“京城里可有异常?”多尔衮突然开口问道。

刚林忙答道“范文程、洪承畴等人,在朝堂上指责……说是这个节骨眼上,当以西南、西北战事为重,力主退兵与义兴朝言和,皇帝竟出言赞同,幸亏太后力排众议,才没有形成决议。不过,范文程、洪承畴等人暗中勾连朝中重臣甚多,王爷还须防备些才好,万一朝中形成对王爷不利的决议,那便是后背起火了。”

“一无知小儿罢了,翻不起什么浪来,不必理会。”多尔衮淡淡地说道,这气度,啧啧,实在令人咋舌。

这话刚林可不敢附和,这多尔衮口中的无知小儿,可不就是他见了就要磕头的皇帝?

这也只有贵为“皇父摄政王”的多尔衮可以张口就来,换个人试试?

“至于范文程、洪承畴这些人,一群摇摆小人而已,只要本王军权在手,他们不敢逼迫过,真要惹恼了本王,他们就得留意阖家的脑袋。”

刚林忙应和道“那是自然,有王爷虎威震慑,量他们也不敢猖狂……。”

多尔衮又咳嗽起来,喘息道“沈致远那两小子可老实……没有借此闹事吧?”

“倒没有消息传来,应该是不敢吧。”

“不敢?”多尔衮神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有什么他不敢的?上次本王削了他的军权,他就敢逛半月的窑子。”

刚林不禁莞尔,可随即收敛笑意,他心中后怕,这事多尔衮可以说,他却不能听,更不能随波逐流。

“毕竟此时不同彼时……眼下正值战事,额驸心里总该有些分寸才对。况且,有王爷十数亲卫看管着,想来不至于闹出什么乱事。”

多尔衮不置可否,但脸上的表情,就象在说,你知道个屁!

多尔衮确实在担心,不是担心沈致远二人闹事,而是在担心一个人——女人。

沈致远、钱翘恭在多尔衮心里,不异于案板上的鱼,生死予夺,就在多尔衮一念之间。

可这事有个错漏之处,一个充满着变数的女人。

可问题是,多尔衮内心,不想见疑此人,这是他心中仅存的柔软。

多尔衮用力地摇摇头,象是想甩去这种无端的怀疑。

“传本王令,城外各路大军开始集结,两日后,随本王南下。”

“遵命。”

……。

近半月的时间,从滋阳南下的陆路、水路已经被严密封锁。

特别是从济宁州的运河水道,那是不断地有清军巡逻,严密盘查。

由此,往日水道上百舸争流的繁华,如今变得死气沉沉。

确实是“死气沉沉”,因为,岸边整排的无头尸体,向河水中浸渗着缕缕鲜血。

这是何等残酷的人间地狱啊。

清军盘查,只要稍有异状,直接就拖去河边,一刀斩下。

人头滚入河水里,任由无头尸体向河水中倾注着鲜血。

也正是这种残酷的盘查,让过往商人和普通百姓望而却步。

如此一来,南下的船只和人数就急剧减少。

此时,一队由北向南的商船,缓缓进入到盘查地界。

随即有两艘快船从两边包抄过去,快船上,数十清军弯弓待射,商船又怎敢不停?

第一千二百八十三章 情报传递受阻

商船下帆停船之后,从快船搭舷跃上一队清兵。

“从哪来,去何处?”一个领头的清兵用佩刀刺、挑着商船上成包的货物,漫不经心地问道。

船老大带着一帮船工迎上,陪笑道“军爷,小的可是良民百姓,从北直隶来,受顾主之托,运这批货前往吴淞……。”

“不知道长江边上正交战吗?”领头的清兵斜眼恐吓道,“没见到这河道上没船吗?真是要钱不要命的东西!”

“是,是……。”船老大陪笑道,“这不家中有数口人要养活,等米下锅嘛……军爷抬抬手,放小的们过去吧。”

说着,船老大悄悄伸手,往领头的清兵塞了一荷包银子,那沉甸甸地感觉,真好!

领头的清兵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在手中掂了掂,笑骂道“还真识趣啊?”

“那是,那是。”船老大强笑着。

“得……算你运气好,遇上我这么好说话的,否则……瞧瞧那岸边,全是不知死活的蠢货。”

船老大赶紧拱手称谢道“难怪出门时遇见喜鹊叫,都道能遇上贵人,原来这应在了军爷身上了。”

这奉承话让领头的清兵乐了,拿脚随便在货上踢了踢,“走,走……赶紧滚。”

说完,带着手下反身跨过船舷。

船老大不由得抹了把汗,朝身边船员们施了个眼色,正准备启锚开船。

可这时,从岸边再来一条满载清兵的快船,而船头站着的,显然是个头目了。

“不得开船!”

领头清兵闻听,顿时缩了回来。

船老大一惊,忙迎上问道“军爷,又有何事?”

那领头清兵寒着脸,将刚收下的银子扔回了船老大怀里,冷冷道“你……摊上事了。”

说完,冲身边清兵喝道“全看押起来。”

清兵一涌而上,将船老大和船员们按在甲板上。

这时,后来的那条快船驶近,站船头的头目又带了十几个清兵上了商船。

“查清楚了没?”

领头的清兵忙颠颠着迎上,道“陈大人,查过了,没见异常……。”

“啪”地一声,头目一记狠狠地耳光扇去,直将那领头的清兵扇翻在地,“整日里就想着打秋风,若是放走一个细作,你全家都得死!”

说完,头目下令,“仔细搜查!”

前面加上后面,五、六十个清兵顿时如狼似虎地翻腾、搜查起来。

船老大满脸惊恐地问道“这位将军,小的们都是普通百姓……。”

“普通百姓?”头目嗤笑道,“普通百姓也敢这时南下?看看河道里,有南下的船吗?”

“小的是等米下锅……。”

“呸,骗鬼呢吧,有这样寻死的普通百姓?”头目不再理会船老大,扬声喝道,“看住他……都睁大眼睛搜仔细了,漏过一个,就回去等死吧!”

船老大的冷汗如注,这时,突然舱后有清兵大喊道,“陈大人,这有……呃。”

话音突然中断,随之响起的是厮杀声。

清兵头目反应迅速,大喝道“拿奸细!”

这时,被按压在甲板上的船老大突然厉声喝道“横竖是个死,拼了!”

随之长身暴起,将一个清兵扑倒在地,扭打起来。

船老大带来的几个船手,随即也与清兵厮打起来。

清兵头目怪笑道,“果然是奸细……杀!”

片刻之后,三艘商船上的人,全被杀光,二十多具尸体飘在河面上,更显得凄惨、悲怆。

此时,河道东岸的小树林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已经泪流满面,“爹……哥……你们在天之为护佑我,一定将消息传回去!”

……。

宋安听闻吴争亲至淮安,急得从杭州府赶到吴淞。

并连夜渡江,赶到泰兴。

而这时的泰兴、泰州,已经被敌军攻占,守城的八百余泰州卫,战至最后一人,全军尽没。

好在这次,这支满旗兵没有屠城,倒不是他们天良发现,发了善心,而是他们的目标是截断泰州卫退路。

也就是说,城中一样只留下了二千人,敌骑主力随即已经向东如皋、通州突进了。

宋安在当地长林卫暗桩的协助下,好不容易进城落下了脚。

“大档头……。”一个长林卫未言便哽咽起来,“泰兴城中八十弟兄……仅存我等七人了。”

宋安冷冷道“他们怎么死的?你们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八百泰兴卫苦守城池,兵力不足,档头率着我等前往城头支援,血战一日……全军尽没!”

“你们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档头见守不住了,正好我等七人身负了些伤,便令我们退下城对,藏于民居之中……档头是不想让泰兴长林卫全体阵亡啊。”

宋安看着这七人身上或多或少的伤势,不禁唏嘘起来,长林卫在江北的人手本就不足,泰兴城因为有泰州卫在北面挡着,人手还多些,可八十人,一战之后,就只有七人了。

“北面可有消息传来?”

“从三天前开始,就无消息传来……据民众口中得知,敌人已经自兖州府封锁陆路水道。”

宋安皱眉道“那泰州、兴化、宝应各分署长林卫呢……也没有消息传来?”

“没有。敌人骑兵封锁了各条通道,信使怕是过不来了。”

宋词安想了想,咬牙道“你们收拾一下,随我北上。”

一个伤腿还在渗血的长林卫急道“此时大档头北上,恐怕过不了清兵封锁。”

宋安挑眉道“过不了也得过,王爷困在淮安,我等身为长林卫,岂能坐视?第一军已经在准备渡江,如果沿岸被敌骑封锁,我军的伤亡会很大,这将影响到为王爷解围……况且泰州、兴化、宝应各分署长林卫不知现况如何,须我亲自前往查探情况……。”

说到这,宋安憋眉道“你……可以留下。”

不想那人身子一挺,大声道“连王爷、档头都在向北,卑职岂敢龟缩于后……请大档头带上我,一旦遇险,卑职绝不拖累您!”

宋安闻听,有些动容,他长吁一口气,颌首道“也罢……算你一个。”

第一千二百八十四章 一门忠烈

衮州以南,有一个小城,名为师家庄。

东接泗水,西近会通运河,相当于南北交通主动脉中的一个小节点,实属得天独厚的地利优势。

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既是中转站,又是商贸集市。

所以,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渐渐发展成一座小城。

在明亡前,居民已达六千多户,三、四万人口。

可眼下,因清军对运河沿岸水、陆道路的封锁,早已没了往日人头如簇、车水马龙的繁荣景象。

以往拥挤的大街上,也看不到人影。

沿街的一座杂货铺中,小二哥打着哈欠,无聊地挥动几下蒲扇,赶着那并不存在的蚊蝇。

近傍晚时分,一个脸色悲怆、衣衫褴褛的年青人,突兀出现在大街上。

异乡人!

这三个字,在不久之前,根本引不起店铺小二的注意,可眼下这三个字,相当于是催命符,如同绝症、瘟疫。

随着那年青人蹒跚走近,沿街的店铺齐唰唰地上板关门。

杂货铺小二原本慵懒的神色,突然间变得惊悚起来,他“霍地”窜起身,从门边抓起一块门板,就要往门槛上的门板槽里插。

这时,已经走近的年青人,几乎以一种“墙都不服,就扶你”的姿势,向店小二慢慢倾斜而倒。

这姿势非常古怪,那人右手前伸,脚显然跟不上手的动作,然后整个身子慢慢地倾斜倒下。

店小二想避来着,可心中又不忍这人摔倒,这一犹豫间,那年轻人就几乎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拥抱了店小二。

店小二急得象粘上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双手急忙往外推,这一推,那年轻人便如同烂泥般,软倒在了地上,显然已经晕了过去。

店小二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办好,东家因没生意,数天不来店里,铺子就交托于他一人照看,如今,就想找个人商量,也没人可以说话。

店小二踌躇了许久,终于跺了跺脚,窜到门口,左右看了看,然后急忙将店门板上了。

……。

夜幕渐渐降临。

杂货铺后院的货仓里,晕倒的年轻人,大被店小二灌了几口粥之后,醒了。

也怪了,这年代的人,但凡晕倒,灌几口稀粥就能醒,这粥的效能,简直如同灵丹妙药一般,就象是后世的白开水一样,无所不治。

见年轻人醒来,店小二微微松了口气,道“你醒了?”

年轻人眨眨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店小二终于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看来不是生病,果然是饿晕了。

心里一松,话就多了,也难怪,这十几天中,连个聊闲篇的都欠奉,店小二恨不得逮只老鼠聊上半天。

“你说你,难道不知道鞑子封道吗?”店小二啧啧道,“幸好是遇见了我,否则,你在这大街上一倒,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官差过来,把你拎小鸡般地拎走……知道拎你去哪吗?”

年轻人的眼睛渐渐有了神采,他慢慢地摇摇头。

店小二一股神秘但又惊悚的神色,他右手作刀,在左手掌上这么用力一斩,“砍头!”

年轻人嘴唇蠕动了几下,慢慢出声道“连审……都不审?”

“哈……。”店小二头一仰,鼻孔出气道“还用审?十几天了,街头不远的癞头山脚,挖了个大坑,里面全是象你这样的异乡人……怕不怕?”

年轻人愣了半晌,轻轻吐出一个字来,“怕。”

店小二头用力一点,“嗳……这就对了嘛,说起来,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了。”

“多谢兄弟……仗义相救,待来日,定有厚报。”

“不客气,不客气……。”店小二眉开眼笑道,可随即他“呸”了一声。

“瞧你这模样,也不是能厚报我的人……我说,你醒也醒了,就别再待在我店里,赶紧走,免得连累我……你是不知道,这城里啊,有二百鞑子兵,凶得狠……啧啧,但凡有人敢收留异乡人不报,一并杀头。”

年轻人咽了口唾沫,轻轻点头道“小兄弟说得是,我不能连累无辜之人……我这就离开。”

可刚一站起,年轻人的身子就一阵乱晃,要不是店小二出手相扶得起,怕是又得摔倒。

年轻人急喘了几口气,又挣扎着要爬起。

店小二终于不忍了,他犹豫着道“罢了,你这副样子出门,怕是走不出大街这晕了,到时必被拎了去杀头……天也黑了,要不你就待到天明吧,就当我发善心,救人救到底了。”

年轻人有些感动,他重重地点点头道“多谢兄弟收留之恩,敢问兄弟贵姓大名?”

店小二嘿嘿一笑,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道“长这么大,头一次听人这么问……我姓孙,大名大勇,小名……狗子。”

“孙兄弟,若我不死,必定重谢!”年轻人郑重许诺道。

店小二笑了起来,点点头道,“你记着就行了……对了,只能是今晚啊,天亮时必须离开,不然,你得连累我丢了命。”

“好。”年轻人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说了这几句,气力显然跟不上了。

店小二犹豫了一下,道“你等着,锅里还有些粥,我去给你盛来。”

……。

又喝下一碗粥的年轻人,终于有了[铅笔qb]力气。

店小二显然不是个善解人意的主,他好奇心之重,重过那只好奇的猫。

“你叫什么?”

年轻人脸色一黯,“我姓钱,单名毅。”

“哪里人?”

“浙南鄞县人氏。”

“哦……那儿不是义兴朝的地儿吗?”

“是。”

“啧啧”店小二咂巴了两声,惊恐地看着年轻人,“敢情你真是奸细……要知道你是鄞县人,打死我我也不敢救你啊。”

说着,脚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象是随时要往外跑的架势。

钱毅苦笑道“如今你知道了,何不向鞑子出首我,好换几个赏钱呢?”

店小二舔了舔嘴唇,那模样还真有些这个意思。他慢慢往外蠕动了两步,回身之后,手搭在了门闩上,可迟疑了好久,终于没有拉开门闩。

他犹豫了半晌,霍地回身,冲钱毅瞪眼道“我孙大勇虽没本事,可心里还是知道什么叫忠义的,就象说书人讲的……那好汉叫啥来着……对,关公!”

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钱毅咋一听,真是哭笑不得,但心里还是有一丝感动,他点点头道“在鞑子淫威之下,你竟还存有一颗忠义之心,实属难得!”

孙大勇听了这一声夸奖,得意起来,头一仰鼻孔出气,嘿嘿笑道“那——是!”

可话音未落,他随即低下头,看着钱毅道“不过话说回来,天亮时你该走还得走。”

钱毅苦笑着点点头道“你放心,天不亮我就会离开。”

……。

二人大眼瞪小眼地好一会。

孙大勇终究是憋不住想聊的劲,开口道“你真是奸细?”

钱毅犹豫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你不怕死吗?”

“怕,怎么不怕?”钱毅忧伤起来,“三天前,我父兄就死在了我面前……。”

孙大勇骇然道“那你还不藏起来,就不怕遇上鞑子被杀头吗?”

钱毅嘴角微微一扯,“如果能藏,我父兄为何明知凶险,还执意冒险赴死?”

“为什么呀?”孙大勇惊骇地问道,“保住命,不比送死强吗?”

钱毅定定地看了孙大勇一眼,正色道“没有时间藏身,也不能藏……如果你发现,你活着就会有无数的人因你活着而死,你就不会……想活着了。”

这句话太拗口,孙大勇显然听不太明白,只是他能感受到钱毅的那种郑重,这让孙大勇想起听书时,说书人讲的那“忠义”二字。

不由得孙大勇血往头上涌,大声道“我知道,你,还有你的父兄,都是……关公。”

钱毅有些失望,这显然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乡下小子,凭着心底的一丝未泯的天良和年轻人的血气,碰巧救了自己一命。

想到这,钱毅不再想说话,他慢慢闭上眼睛,天一亮就得继续动身南下,自己需要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几个时辰,好好积蓄体力。

然而,孙大勇此时正在兴头上,他大声道“关公千里送嫂,啧啧,英雄啊……咦,那你们送的是什么?”

钱毅心里无端升起一团怒火,这小子真不会聊天,睁眼瞪了孙大勇一眼,没搭理他。

孙大勇却无知觉,依旧追问道“说呀,你们送的是什么?不会是金银财宝吧?”

钱毅心里叹了口气,只好又闭上眼睛装睡,心想这样这小子总会有自觉了吧。

可钱毅错了,孙大勇就不是个肯安生的主,他有一股子执拗劲,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钱大哥,说呀……你不会是又饿了吧?”

钱毅怒了,睁开眼低喝道“这是你该问得吗?”

孙大勇吓了一跳,咽了口口水,呐呐道“说书人讲,只要是英雄,豪气万丈、义薄云天……行得正坐得直,凡事没有不能说的。”

“噢……!”钱毅心底一阵懊恼,真想起身出门,摆脱这只苍蝇来着。

可孙大勇眼巴巴地盯着钱毅,还在盼着释疑。

“我送得是情报。”钱毅终于松了口,他不愿意对一个刚救过自己命的人撒谎,钱家人行得正坐得直,譬如他的大伯、九叔,譬如他的父兄。

“什么是情报?”

看着孙大勇一股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劲,钱毅心里一阵悲鸣。

于是,钱毅终于按捺下心里的烦躁,开始了对孙大勇进行“科普”。

……。

有钱能使鬼推磨。

总有人,为了两糟钱,肯出卖良心。

虽说未必本就是恶人,又或许只是贪一时的小便宜。

师家庄今夜出了,告密者。

钱毅没有等到天亮,寅末卯初时,数十当地衙差在告密者的引导下,包围了这间店铺。

当砸门声传到后院时,钱毅看着惊惶的孙大勇,歉然地道“没想到……还是连累了你。”

孙大勇已经脸色煞白,呐呐说不出话来。

当衙差冲入后院,钱毅起身,看着孙大勇道“忘记今夜我和你说的话吧,或许……你还有可能活到王师北伐。”

说完,钱毅拉开库房门,仰首走了出去。

如果这在平时,钱毅不会死,至少不会当场死。

可多尔衮从上而下的严令,让这些本是汉人的衙差,确实做到了不留情。

但凡异乡人向南,就地格杀!

当箭矢扑面而来的时候,钱毅仰天大吼,“北伐军万岁!”

……。

衙差们蜂涌而入,冲入库房,翻遍了每一处。

然后团团围起,看着缩在墙角,裤裆下一大滩水渍,正簌簌发抖的孙大勇。

十数双眼睛互视,面面相觑起来。

一个为首的衙差轻叹一声,“抬头不见低头见,乡里乡亲的……算了吧,向上禀报时,就说是在铺子外射杀的……。”

边上一个衙差急道“可万一……。”

那领头的衙差瞪眼道“这小子你不认识?他都吓得尿裤子了……怎么,你还上去补他一刀?”

是啊,亲不亲,家乡人。

人之所以为人,多少总得讲点人性。

衙差来得急,去得也快。

当孙大勇木然爬出库房门时,后院里除了门口处一滩尚未凝固的血渍和地上数十个深深的箭孔之外,已经空无一人。

就象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只是一个梦。

可真的是梦吗?

是美梦,还是噩梦?

孙大勇趴在门口,目光僵直地看着地上那滩血迹,许久,许久。

有乡邻小心翼翼地进来过、安抚过,甚至有人拿来吃食,然而孙大勇一直目光痴呆地看着这滩血渍,没有丝毫反应。

乡邻们也走了,他们纷纷摇头叹息,“这孩子怕是吓傻了……得赶紧去知会店东,另派人来看铺……。”

……。

英雄的感染力,往往是无孔不入的。

他的一言一行,会让人根本无从抵御。

准确地说,是不愿抵御。

因为接近英雄的人,会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因为每个人的心底里,都隐藏着一个英雄梦。

一个活生生的英雄当面,总让人感觉到自惭形秽。

这就象是和风吹过,没有人能不感受到它的温暖。

就象红日普照,又如细雨润物。

更象是随手撒下的种子,见风即长。

但凡心中尚有热血之人,都崇尚英雄。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当天夜里,一个少年,背着一个包裹,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师家庄,没有人发觉他的离开,因为他本就是个不被人注目的小人物。

但小人物总能办成,令大人物震撼的事,那便是鸡蛋终究撞疼了石头。

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 需要理由吗

孙大勇显然没有想到,他的离开,会连累很多人。

但如果他没有离开,也绝活不过天明。

天亮时分,一队数十清骑,由北向南呼啸驰入师家庄,然后在县衙门口停下。

带队的守备官,不发一言,几乎没有问一声,看着从衙门里跑出来迎接他们的衙差,霍然挥动了右手。

如雨的箭矢,将一脸茫然的衙差们,悉数钉在了衙门口,他们甚至来不及开口询问和呼救。

都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一幕是如此地熟悉,刚刚发生在一天前孙大勇杂货铺的库房门前,师家庄的衙差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死得如此莫名其妙。

或许是城外驻扎的清军同样得到了密报,认为衙差已经不忠,亦或者,只是因为他们……高兴!

杀人需要理由吗?

野兽与人的区别,就在于鞑子杀人不需要理由,特别是两国交战之际,杀异族人,是功非罪。

至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也只有这些背弃了自己民族的人,才会有此死不瞑目的下场。

因为至少那些反抗者,他们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清兵涤荡了县衙,鸡犬不留,甚至连那个连官袍都来不及穿,就踉跄跑出来迎接的县令,也倒在了这轮箭矢之下,倒下时,他满脸的惊惶,张大了嘴,那眼神中的疑惑和绝望,令人唏嘘。

清兵意犹未尽之余,点燃了孙大勇照看的杂货铺,可大街上,店铺是相连的,这把火瞬间引燃了周边的店铺、民房。

可悲的是,在大火熊熊燃烧起来,清兵志得意满地呼啸而去后,沿街的百姓竟不敢去救火,他们除了嘶声哭喊、悲呼之余,坐视大火吞噬他们或许是唯一的栖身之地。

这场大火,烧了一整天,到又一个夜幕降临,天空下起大雨时,才渐渐熄灭,烧光了大街一侧整排的店铺和民居,烧死者不下百人……。

……。

这两天的时间,是吴争最为“得空”的时间。

鲁之域率吴淞卫抵达淮安府,被派往刘伶台换防。

此时北伐军的战术部署是,以泰州卫一营五千人,驻防清江浦,余者驻守西、北二门;吴淞卫一营驻防刘伶台,余者驻防东门,互为犄角,守望相助。

而吴争坐镇淮安城,开始动员城中百姓和原淮安、大河二卫降军,协同守城。

然而,淮安、大河二卫降军有祖大弼在,倒也动员得顺利,可征召百姓中的精壮,却冷了场。

之前泰州卫全城缉捕,抓了数千人,致使数百人丧命,城中百姓对泰州卫视若仇敌,哪有人会主动投身效力?

如果不是吴争见机快,下令将城中富户家中的储粮“借来”分发给民众,怕是两天时间,城里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可安抚了贫苦之人,却得罪了那些富户,淮安、大河卫的设立,已有数十年之久,在淮安城中算是盘根错节。城中五成以上人口都是二卫家眷,剩下的,大都是商人和他们雇佣的苦力。

一旦这些人没有反应,那吴争除非是杀人立威,否则根本调动不起来。

可吴争能杀人吗?

这一杀,仇恨就会愈深,直至不可调停。

无论从眼前还是长远来看,这一步都是非常不堪的。

吴争无奈之下,只能传祖大弼前来商议办法。

这不是信任,而是……有限度的妥协。

……。

“卑职参见吴王殿下。”奉召而来的祖大弼,不卑不亢地行礼道。

很显然,他猜到了吴争召他来的用意。

两天时间,城中征召民夫、精壮,进展缓慢,祖大弼心里清楚的很。

可祖大弼选择了坐视。

倒不是祖大弼心有异志,而是口粮之事和之前弃二卫私逃,祖大弼在二卫中的威信,也着实够呛。

除了他善待过的二卫中人,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二卫将士,根本不再鸟他。

这个时候,祖大弼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安抚军心,不让他麾下暂编的新淮安卫乱起来。

“祖指挥,本王召你来的用意,想必你心里也猜到了……说说吧,有何良策?”吴争说得很温和,这样的守城仗,确实没打过。

从绍兴府出兵开始,处于劣势的仗打了不少,可当地民众往往是拥护的,虽说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但皆是少数。

而淮安城不同,敌人占据五年有余,并驻扎重兵,在普通百姓眼中,清廷已是“正朔”,而北伐军,更象是来犯草寇。

这才是刚出扬州府,吴争甚至能感觉到,越往北,这种无形的压力会越大,这让吴争无端地惆怅起这个时代的通讯落后,甚至连有限的宣传,都做不到。

眼下,宣传怕已经来不及了,吴争一直担心着多尔衮藏有后手,敌人随时会出现,而眼下,城中原本可以协同守城的百姓,却敌视北伐军。

祖大弼微微摇头,答道:“非卑职不愿为吴王效力,实在是无计可施……此前一战,在口粮上卑职算是得罪了满城老少,不巧的是……城破之后,我军又满城捕杀,这一时间,想要收拢民心已是不可能了,若非王爷见机快,分发了粮食,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吴争有些失望,他明白祖大弼说得是实话。

“那就没别的办法……也只能冒险一试了。”

祖大弼惊讶道:“王爷已有良策?”

吴争微微摇头,道:“非良策……最多是个庸计。”

“还请王爷赐教。”

吴争看着祖大弼,缓缓道:“我军并非无一战之力,关键之处在于,失了前手,被敌人骑兵截断了与南面援军的联系……如果能打开一条通道,让拥军可以顺利登陆泰兴,那么中心开花,或许可以瞬间改变战局态势。”

祖大弼久经沙场,听了前半句就能猜想出吴争的用意了,可祖大弼沉默着,因为他心中确实很犹豫。

吴争盯着祖大弼的脸,继续道:“北伐军没有骑兵,除非是有绝对的优势兵力,否则无法在野战中与敌骑正面硬抗,可就算有优势兵力,面对着高机动的骑兵,伤亡也绝不会小……本王是想,你麾下有不少骑兵,不知祖指挥可否勉力一试?”

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 撤吗

祖大弼有些迟疑道:“王爷之前……曾经许诺过,此战不用我部正面对敌。”

“是,本王应过……。”吴争轻叹道,“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加上吴淞卫,淮安城中我军兵力已在三万多人,加上你新编一卫,兵力已超过四万人……如果固守淮安城,城中的粮食绝对支撑不到援军来援之日。”

祖大弼依然迟疑道:“可王爷应该明白,虽说臣之部下皆是汉人,但毕竟是北人,将士家眷皆在北面,如果与南面满旗骑兵下面作战,必会牵累家人……一旦战时心存侥幸或是临战哗变,后果不堪设想啊。”

吴争点点头,“本王知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部反正,瞒不了多久,该发生的依旧会发生,与你部是不是正面与敌人作战,没有直接关系……反倒是,你们打赢了,敌人投鼠忌器,将士家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话说得没错,只有打疼了敌人,敌人才会有顾忌,否则,先杀了又能如何?

道理很清楚,祖大弼能领悟得通,可能领悟和赞同是两回事。

只有设身处地,站在将士的立场上想,才能理解这种抉择的痛苦。

吴争下了剂猛药,他斩钉截铁地道:“你去告诉你的部下,本王许诺,此战参战者,无论胜败,只要义兴朝尚在,他们便算是首功……军官晋二级,士兵赏银五十两。”

祖大弼惊讶地看着吴争,心里翻腾起来,倒不是他不信吴争的许诺,而是……他的这支降军,仅仅是个暂编,所谓暂编,就是随时可以撤消,而祖大弼明白,就是在北伐军整编了这支降军之后,去往某一卫,任个副将,这已经是他最好的下场。

可此时,吴争继续道:“至于你……此战之后,本王正式给你一个番号,为独立一卫,不受它卫辖制,仅听命于本王,你意下如何?”

这个果子确实够大,以北伐军编制,最小一卫就是一万二千人,也就是说,自己的这支军队,不但不会被裁撤或是整编,反而会补充新兵、壮大。

这让祖大弼不由得心动起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祖大弼自信,在他的七千多人里面,总能挑选个二、三千敢死之人,何况他还有原汉军镶蓝旗三千嫡系。

想到此,祖大弼郑重一拱手道:“臣愿为殿下效死力!”

吴争长吁一口气,“步兵留下参与守城,你率骑兵出城南向,尽量不与敌骑交战,以打通封锁,与南面援军会师为目的……。”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蒋全义的急呼声,“王爷,有紧急军情!”

吴争闻听心里一震,该来的,就这么来了?

“进来。”

蒋全义和鲁之域联袂而来。

一进门蒋全义就急道:“王爷,清河方向有敌人大量集结,末将赶来禀报时,遇鲁将军,他说草湾方向,也有敌人大量集结……看来王爷预料得对,敌人这是早有准备,否则如此大规模的兵力调动,绝不会不走漏一点风声。”

吴争看了祖大弼一眼。

祖大弼脸色一变,急道:“王爷明察,我绝没有哄骗王爷……我是真不知,河对岸竟伏有大量清军……。”

吴争抬手阻止道:“不必再解释……本王信你。多尔衮既然给本王挖了这么大一个坑,如果仅仅是淮安和盐城,那太小儿科了,也与多尔衮的实力不符。”

蒋全义道:“王爷,这两处敌军,显然不是驻徐州敌军,从穿着上看,更象是满族旗军。”

鲁之域点头道:“不错,其中骑兵不下三成,这次咱们怕是真中了敌人圈套了……很显然,多尔衮以徐州驻军吸引咱们的注意力,而事实上,做为真正的决战主力,并非徐州那八万人,而是直接从北面调来的满旗军。”

蒋全义这个狠人,此时也流露出犹豫来,他劝道:“二处敌军,加上徐州八万,已数倍于我,虽说隔着黄河,可淮安以北运河,皆在敌人控制之中,敌人随时可从江上而来,我军缺少重火器,恐怕推挡不住啊……王爷,明知敌人设下圈套,不可轻易决战,依末将看,咱们有四万人马,不如全军南下,与敌骑决一生死,或许还能打开缺口突围,只要到了泰兴,就算敌人渡河追来,咱们有长江天险为屏障,加上水师控制江面,也吃不了亏……。”

吴争手指叩击着案板,思忖着。

一会儿,他摇摇头道:“不成!”

蒋全义急问道:“为何不成?王爷身处险境,万不可轻易舍身!”

吴争苦笑一声,道:“哪是本王想轻易舍身?事实上此战一旦开启,就不再以本王的意志为转移,当然,也不会以多尔衮的意志为转移,不是想停就能停的……试想,敌人此战调动的军队,徐州八万人、此时出现在对岸的敌人,盐城二万,还有淮安祖指挥二万,这加起来有十五、六万了吧?”

蒋全义点点头。

吴争道:“而咱们,泰州卫三万、吴淞卫二万、方国安部、陈胜部、池二憨部,加上从杭州府赶来增援的第一军二万人,加起来也将近十万人了。这样在规模的调动,最后不了了之……你当调动军队不须消耗钱粮吗?实话和你们说吧,原本本王就打算打局部,最多半个月,可眼下,已经二十天,此时大将军府财力已近告罄……也就是说,这次退了,没有三、五年休养生息,怕是再无北伐之力。”

“可明知不能打还打,岂不是正合敌人心意?况且,只要咱们人马不大损,自然有再北上的希望。”

吴争慢慢摇头道:“咱们休养生息之际,敌人也一样,可他们所占的地盘和人口却数倍于我,原本我是想将他们拖至军备的泥沼,可不想清廷是着道了,多尔衮却会来这么一出……很显然,他是猜到了本王的用意。再有,你们都看见了,淮安城中的民众对咱们的态度,这种现象,越往北越明显……所以,这次是铁定退不得,一退,便失了气势,不但民心尽失,军心亦然!”

第一千二百八十七章 迷局渐现

蒋全义、鲁之域闻听,不由得互相对视一眼,他们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个字——劝。

鲁之域随即拱手谏道:“就算皆如王爷所言,那王爷也该想想,您若遭遇不测,那大将军府便会分崩离析,如此一来,北伐军要么为朝廷吞并,要么由此一撅不振……这……这……王爷何其忍心,五年辛劳,一夜付诸东流,白白便宜他人?”

吴争用力地睁了睁眼,他确实舍不得,数年的心血啊,眼看着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却一夜之间逆转,莫非真是天意弄人吗?

可被逼到了这份上,再退缩,这绝不是吴争的性格。

此时吴争已经很明白,多尔衮给自己挖的坑,是打了个时间差,这本是自己最擅长的,也正因为是自己最擅长的,反而就轻易着了道。

都说溺水之人多是善泳者啊!

有些人平日里吆五喝六,遇到绝境时瞬间崩溃,可有些人平常低调,到了绝境时,反而敢于勇敢面对,吴争显然属于后者。

不是吴争不想退,是退不得。

多尔衮至少集结了十五万的兵力,且已经完全部署妥当,随时可以向自己发动总攻,此时含而不发,不是多尔衮天良发现,而是淮安城有四万守军,多尔衮一时之间,没有太大把握,可以轻易攻破淮安城,这才故意显露出踪迹来让蒋、鲁发现。

他的用意是,战略威慑,迫使北伐军主动撤退。

可撤退并非是一条康庄大道,真要撤退了,就能知道这是又一个坑。

因为北伐军一撤,就须正面面对那一万敌骑。

一万敌骑相对于四万人,听起来不多,可那是骑兵,有着步兵不可比拟的机动力,也就是说,它能轻松拖死四万人。

甚至,它可以分成十支、甚至更多支游骑,对四万人行军路上,进行不间断地袭扰,除非四万人结成一个整体,严密防守不予敌可乘之机。

但这可能吗?

不可能!

四万人的行军队伍,可以排上数十里地,这样的距离,足以让敌骑袭扰到处开花,一旦一部被击溃,那么产生的后果就是连锁反应,直至士气崩溃。

吴争以往能战胜敌骑,皆在先占地形优势或者以兵力优势结阵,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无后顾之忧,也就是说,打阵地战。

但此时不同,撤退南向,无时无刻不在急速行军,根本无法打阵地战,所以,选择撤退有可能突围,这是个伪命题,真要是决定撤退了,死的,一定比固守淮安城更惨。

“不撤!”吴争坚定地说道,“至少在援军到来之前,我们必须坚守淮安城!”

一旦吴争做出决定,蒋全义和鲁之域便不再劝谏。

“末将遵命!”

吴争随即将之前与祖大弼商议的战术构想,与蒋全义二人讲述了一遍。

“我军陷入包围,这已经无可置疑,同时,我们面临的是二倍……在局部地区甚至是数倍的敌人。”吴争郑重道,“多尔衮此连环计确实厉害,让本王措手不及,但同样,多尔衮也不是算无遗策,他或许没有估计到,泰州卫可以攻破淮安城,也没有估计到,本王会令吴淞卫西进与泰州卫会合……这是个极大的破绽,多尔衮甚至没有估计到,祖指挥会在最后弃暗投明,如此一来,我军在淮安就有了四万余众,这是一支不可轻辱的力量,敌人想迅速攻破淮安,吃掉我们,那是在做梦!”

这话让众将领吃了颗安心丸,任何时候,一军主帅的战略、战术坚定,都是军队不可替代的主心骨。

事实上,这仗虽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但希望是非常渺茫的。

因为北伐淮安府的四万余众,听起来兵力强大,但其实是支孤军,东有凤阳府,西有盐城,北面河对岸同样已经出现敌人大量军队,后路被断,长江相隔,援军渡江增援需要时间,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一旦弹药不足,火枪等于是根烧火棍,这一点吴争心里是非常清楚的,他做此决断,唯一的仰仗,就是坚固的淮安城。

众将们心里,其实也很清楚,但他们愿意相信吴争的判断。

在他们看来,只要大将军执意要打,那就一定有极大的把握,因为吴争没有败迹,因为吴争在他们心里,是不可战胜的神话!

从这一点上看,吴争确实做到了,令麾下盲从的程度。

……。

兖州府,滋阳城。

多尔衮也遇到了大麻烦。

祁充格禀报,“刚得到京城急报,皇商们又在闹事……王爷之前封锁从兖州南下的水陆通道,使得商队无法南下,皇商们向朝廷抗议,如果再继续下去,他们就无力为王爷提供此战的军费……。”

“混帐!”饶是多尔衮遇事不惊,在听到这件事,也沉不住气了,“一群无德无良的商贩,也敢威胁本王?!他们若敢反复,本王诛他们阖族!”

祁充格不敢接话,低头等着多尔衮消气。

然而,这怒火引发了多尔衮剧烈的咳嗽,一时停不下来,直到咳出血来。

这下,行辕一阵慌乱。

好在此次南下,多尔衮做了万全准备,随身携带了十多个宫中御医,在一阵忙乱之后,多尔衮的病情得到了控制。

“多少天了?”仰卧在榻上的多尔衮,悠悠问出这么一句。

祁充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大了嘴,迟疑着。

还是刚林反应快,他赶紧答道:“十七天了。王爷下集令封锁南下通道,至今日已经十七天。”

祁充格这才会意过来,多尔衮问得,还是之前自己禀报的那事。

这让祁充格有些惊讶,这不是多尔衮的脾气啊,曾几何时,堂堂皇父摄政王,也开始向皇商们妥协了?多尔衮能问出这话,显然有了妥协的意思。

祁充格猜不没错,果不其然,多尔衮在听了刚林的回答之后,悠悠道:“说起来,倒也是难为他们了……好在本王已经决定正式开战,等明日最后一支军队离开兖州后,就撤消了禁令吧。”

第一千二百八十八章 不必再议

强权者,也终于懂得向“弱势群体”妥协了。

多尔衮开始南下,他将新的临时行辕放在了沛县。

这个决定让刚林、祁充格心慌,倒不是他们对多尔衮的军事才能没有信心,而是这时的多尔衮,病情开始加重,他在不间断地咳血。

这样的情况下,将行辕向战场前移,万一有个闪失,军队必乱,到时怕是连退都来不及。

可多尔衮执意南移,终究不是他们二人可以阻拦得了的。

五万大军,其中一万二千骑兵,这不是最要命的,多尔衮此次倾注了他这数年来,耗费重金训练的重甲骑兵,饶是多尔衮财大气粗,这支重骑至今日投入战场,也才仅仅六百余人,号称是千骑。

多尔衮在临行之时,平静地下了两道命令。

“沈致远那小子该歇够了……让他们二人即刻南下。”

“传令阿济格,如果再龟缩不出,那他就可以老死在徐州城了!”

祁充格、刚林面面相觑,这命令怎么传?阿济格可是亲王,二人苦笑起来。

……。

徐州大军,终于动了。

从徐州北会通渠以水路沿运河而下。

阿济格终究不敢硬抗多尔衮,哪怕阿济格早已有了取代多尔衮之心,哪怕明知道多尔衮病重,可阿济格明白,生病的老虎,一样能吃人!

但阿济格还是留了一手,他以九万大军一时找不到足够的船只为由,将军队一分为二,四万人从水路走,他率余下大军南下,经宿州至凤阳府城,美其名曰,协助凤阳骑兵,震慑义兴朝,使其不敢北渡。

……。

山雨欲来风满楼。

清廷的日子也不好过。

连日来,朝堂上争得是面红耳赤。

争执的主题,一直就是多尔衮该不该打这一仗。

多尔衮已经在打这一仗了,可朝堂中,却还在为此争执,着实有够荒唐!

但这绝对不是小儿过家家,这关乎着,权力的更迭。

朝中谁不知道,多尔衮时日无多。

如果在这时,能将多尔衮的政令、军令否决,那么,就等于盖棺定论,就算多尔衮带兵在外,胜是抗命,败是矫旨,皆是不赦之罪。

这朝堂之上,没有人希望多尔衮活着回来,哪怕这其中有多尔衮的亲兄弟、亲侄子,还有已经密诏下嫁的布木布泰。

多尔衮做人做得如此众叛亲离,也算是极其不堪了。

当然,权倾朝野,是他的原罪,这断绝了他的亲情……和所有感情。

小皇帝福临是其中最盼望多尔衮即死之人,在他心里,只有多尔衮死了,他才能亲政,才能摆脱身边那个“老妖婆”对他的钳制,哪怕这个“老妖婆”是他的亲生母亲。

世事本无常,能让一个儿子如此恨自己的新生母亲,也算是一桩咄咄怪事,关键在于,这个亲生母亲竟然是一心为了儿子好。

此时,暗流涌动的朝堂上,范文程正激动地奏道:“……皇上、太后,如今坊间舆情汹汹,再不放开摄政王所下禁令,就算京城的市面上,也难买到江南的货物,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北商们采办的货物难以运至南方售卖,其每拖一天,便须向汉明银行支付不菲的利息……各大皇商们聚集在紫禁城外,就等着皇上、太后为他们做主了……。”

布木布泰脸色死水一般地平静,而小皇帝福临,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不过,皇帝的礼仪,让他抿紧了嘴巴,可嘴角的那一丝笑意,恐怕也只有他身侧的布木布泰看不见了。

洪承畴官位高、离得近,自然看见皇帝嘴角的笑容。

于是他迅速出列,附和道:“我朝和义兴朝,确实必有一战……但绝对不是现在,眼下我朝因西南、西北战事吃紧、国库空虚,难以支撑再另辟战场,这场与义兴朝的决战,不管是胜是败,都将把朝廷拖至山穷水尽之地……好在皇商们忠心为国,承担了此战不下一半的军费,可他们的钱财,也不是天上凭空掉下来的,没有了买卖,就拿不出应下的军费来,摄政王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臣以为,朝廷须立即开放禁令,允许北商南下贸易!”

这二人代表着满清朝堂上,占据了大量人数的汉臣。

随着二人的进言,无数汉臣出列附和。

福临收敛起嘴角的笑意,板着脸转头看向布木布泰。

布木布泰为难了,她坚信多尔衮此举的初衷,一定是为了朝廷,可布木布泰同样认为,此战的时机不合适。

要知道,国库的存银,已经耗尽,连这月朝廷官员的俸禄,还是她自己的私房钱贴补进去发放的。

看着阶下满朝的重臣,这其中有满人、汉人、自家人,哪个不是油光满面,怕是随便拽个人出来,家中的存银都比国库多。

这让布木布泰感到一阵悲哀,整个国都是自家的,可就是没钱,可笑至极啊!

国战所需的军费,竟要一群卑贱的商人来捐助,可笑至极啊!

布木布泰犹豫着,她权衡着利弊,此时看到儿子转头看向她,这让布木布泰心底一阵恼怒,被这些无德臣子逼迫也就罢了,连亲生儿子也来逼迫自己?难道你就不明白,真整到了多尔衮,你能担得起这家国社稷吗?

就算一幢房屋的梁坏了,也不能说弃就弃吧,在找到合适的替代梁之前,总还得让它撑着吧?

布木布泰哪能看不出,范文程、洪承畴之流这连续几日的进言、逼宫,根子还在自己儿子那,没有福临的点头,这些汉臣怎么敢几次三番地逼迫?

可儿子铁了心地要加害多尔衮,到了油盐不进的地步,这让布木布泰心里烧起了一团火。

布木布泰怒火一起,随即霍地起身,冷冷道:“撤消禁令的旨意可以颁布,但须得事先知会摄政王知晓……至于该不该发动此战,哀家信任摄政王的决断是正确的,朝廷须以十一分的财力、人力保证摄政王此战得胜……此事至此为止,不必再议!”

说完,布木布泰甩袖而去。

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 钱谦益居然没死

布木布泰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君臣面面相觑。

其实这确实是一个扳倒多尔衮,不可多得的机会。

要知道,多尔衮贵为皇父摄政王,能让他离京的机会那是不多见的。

如果多尔衮在京城里,以他手中三旗的实力,怕是太后和小皇帝四旗二銮仪殿卫合起来,也不是多尔衮的对手。

这很显然,打仗的兵和作秀的兵,相差何止一点?

臣子们眼中流露的是满满的失望,多好的机会啊,趁多尔衮不在京,就此扳倒多尔衮,便可重新瓜分权力,这是多大的一块饼啊,简直是滴油的肥肉。

而小皇帝福临,此时看向布木布泰背影的目光中,流露的却是……怨恨,深深地怨恨!

……。

许多时候,普通人并不因良知而活着,更多地是为了生存,然后是利益,良知往往是排在最后,甚至被下意识地忽略。

明月当空,丽正街东头的一家小酒铺内,几个店伙计正将一个腌臜老儿逐出店门。

两个拽,一个推,另一个将一个破布包用力扔向大街,口中骂骂咧咧地道:“老不死的,也不看看,这可是天子脚下……想在本店吃霸王餐,你来错了地儿!”

这腌臜老儿显然有了几分醉意,被三个身强力壮的店伙计拖拽,还真有些韧,他抱着店门外的门柱死不撒手,口中嚷着,“老夫就欠一顿酒钱,何至如此……何至如此……!”

“呸!”店伙计朝老头身上唾了一口痰,喝骂道:“一顿酒钱?你六角酒,不点一个佐酒菜肴,在店里整整待了六个时辰,占了台面一天不说,若最后付了银子也就罢了,可你拿不出银子来,就莫怪本店不仁义……滚!”

两个拽的店伙计,其中一个性子火爆,抬脚往老头屁股上一踹,老头就一个踉跄冲倒在大街中央。

伙计们骂骂咧咧地回了店中。

那老头身子骨倒也硬朗,竟自己慢慢爬了起来,他还指着酒铺,跳着脚骂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可知道老夫是谁,说出来吓死你们……给老夫听好了,若有一日,老夫官复原职……不,定会再有升迁,到时,老夫带差役来拆了你这家鸟铺子!”

酒铺中传出一片嗤笑声,“瞧瞧,这老儿怕是得了失心疯了……别睬他,就当是个臭乞丐……。”

老夫就这么在一片嗤笑声,一撩散乱的枯发丝,猛吸一口气,昂首挺胸地走了。

那模样,不象是乞丐,倒象是衣锦还乡的重臣,亦或是得胜还朝的将军。

……。

然而,梦想是丰满,现实却骨感。

这腌臜老儿才走出一里地,他挺直的背,便慢慢萎顿了下来。

变得佝偻,浑身迷漫着一种苍凉和穷途末路。

他四下打量着,见街尾处有间宅子,屋檐很阔,于是慢慢挪步上前,用已经肮脏不堪的袖子在地上抹了两下,然后慢慢侧身躺了上去,身子蜷缩起来,变得短小,无比地凄凉。

冷冷的月光照射下,这张肮脏不堪布满了沟壑的老脸上,两行浊泪无声地划落。

他眼睛紧紧地闭着,嘴里却呐呐地自言自语着,可声很混浊,很难听清。

说了一会,老头突然睁眼厉喝道:“老天啊……我不甘心!”

这一声之大,显然将这所大宅的门房给吵醒了。

“吱呀”一声大门开启,一个人影探出来,左右一看,发现门外躺了个人,倒是吓了一跳,用灯笼晃了晃之后,才发现是个臭乞丐,这下火大了,从门后拿起把扫帚,劈头盖脸地打将过去。

老头只好翻身而起,一面躲,一面叫着,“我不是乞丐……我是官,堂堂大清朝从二品礼部侍郎!”

还真别说,这一声叫,倒是中气十足,把门房唬得一愣。

可随之反应过来,怒骂道:“你个不要脸的臭要饭的……你若是礼部侍郎,爷爷我还是礼部尚书呢!”

说着,打倒是不打了,从门里牵出一条大黄狗来,手一指,大黄狗一面狂吠,一面冲着老儿扑去。

这下老儿不敢再啰嗦了,拔腿就逃。

要不是那门房不想生事,唤回了大黄狗,估计这老儿得被狗追死。

……。

一声大叫,失去了今夜的栖身之地。

老儿不由得悲泣起来,他仰头望天,哽咽着叫道:“天啊……你真要绝钱谦益生路吗?”

钱谦益,居然还活着?

之前被柳如是泄密连累,钱谦益算是受了“满清十八般酷刑”。

原本,不管钱谦益是真被“冤枉”,还是确有罪过,想活是很难了的。

但钱谦益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啊,瞧他姓都能姓钱,哪能没钱?

从应天府车马逃出时,随行共五辆车,除了他和柳如是坐了一辆,其余四辆马车上,全是财货。

其实还真不多,到了顺天府时,清点之后,也就三万两银子,五千多两金子。

这兑换成银子之后,合计起来,也就十万两出头。

这笔钱,换做是普通人家,估计十辈子也赚不到,可真要在某些人眼中,也就够思塞牙缝了。

好在钱谦益已是花甲之年,加上柳如是不在,在顺天府的日子里,他是能多低调就多低调,所以,这笔钱一直囤在家中未动。

遭遇此难,钱说益拿它向刚林、祁充格换了条自己的命。

刚林、祁充格本没有私纵钱谦益的胆子,二人就算再贪,怕也不敢在多尔衮的眼皮子底下捞钱。

可多尔衮对钱谦益的处置,就说了一句话,“一个朝三暮四的摇摆之人、奸诈小人……你们看着办,不必再来烦本王。”

这样一来,这其中的弹性就大了,所以,十万两白银,换了钱谦益一条生路。

可放归放,抄家一样抄,罪名只有一个——“通敌”。

堂堂大清朝从二品礼部侍郎,就个莫须有的罪名,被抄家罢黜流落街头。

关键是,柳如是依旧没有任何消息,刚林、祁充格对她的下落,一字未吐。

多尔衮离京这十多天里,可怜举目无亲的钱谦益,花甲之年,是饱一顿、饥一顿,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胡同里苟延残喘着。

第一千二百九十章 渣男

都说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

正如吴争对柳如是说,钱谦益是恶贯满盈、罪不容赦了。

可世事偏偏就是如此,该死的都没死。

刚开始时,钱谦益还去找找在朝的往日同僚、昔日学生,可官场中,对于这种被上位者发落的官员,向来是敬而远之,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钱谦益牵连。

往日同僚、昔日学生一个个如同逃避瘟疫一般地躲着钱谦益,也有个别“仁慈”的,丢下几粒碎银,权当是打发要饭的了。

世态炎凉,世态炎凉啊!钱谦益捶胸顿足地嗟叹着。

满目浊泪之下,钱谦益此时只想着柳如是,也怪了,这老少配,还真整出了真感情了。

可他心里也不怨恨这些人,因为,换作是他,可能做得更不堪。

地为床、天为被,老了老了,竟混到如此不堪的地步,这是钱谦益怎么也想不到的。

钱谦益在万念俱灰之时,突然想到,既然柳如是泄密给沈致远,那么也就等于是泄密给吴争……从这方面来说,柳如是应该算作是在为吴争做事,如果这说法成立,那自己泄密给柳如是,岂不也就在为吴争做事了?

这个念头,钱谦益之前也有过,可他心里对吴争的一种执拗的反感,让他没有往深处想。

可眼下,已经是穷途末路,如果再没有个落脚地,吃上一口安稳饭,怕真成了路倒尸了。

钱谦益精神不由得一振,心想,得去找沈致远,沈致远是多尔衮的女婿,又是銮仪将军,他得了便宜,怎么着也该关照一下自己才是,再不济,也得让他把柳如是救出来才行。

想到此,钱谦益不再有睡意,朝着正阳门方向蹒跚而去,他要是日出之时,到达銮仪将军府。

……。

沈致远、钱翘恭这段日子算是被圈禁了。

从清吟被抓开始,二人一直被隔离开,无法见面,连黄驼子都无法进将军府的大门。

还是钱翘恭稍微放松些,因为他是济尔哈朗的人,多尔衮无法触及到济尔哈朗的势力核心,但钱翘恭同样被禁足在府中。

在面对“外敌”这一点上,济尔哈朗和多尔衮是站在同一阵线的,但二人的行事手段却不相同。

多尔衮力求铲除敌人和反对者,崇尚雷霆手段。

而济尔哈朗等更推崇对汉人怀柔,以此来达到以汉制汉的目的,而这一点,得到了顺治小皇帝的赞同。

也是,一个从小就读书汉书、识汉字,接受儒家文化的福临,除了身上流得是满族的血,其它的,更亲近于汉人文化。

所以,福临登基之后,一直在洪承畴、范文程的“熏染”下,推行满汉和善的政令,这其中就包括满汉通婚和对民众减赋。

所以,多尔衮一旦离京,钱翘恭做为济尔哈朗的孙女婿,就得到了与沈致远不同的“特权”,能在监视下,出门活动活动筋骨了。

……。

沈致远一副悠然自得的慵懒,他在练书法。

天晓得,这曾经是他最反感的事,虽说他也是中过秀才之人。

相较于舞文弄墨,他更喜欢校场练兵。

可东莪却喜欢看沈致远练字,她能托着腮,在边上一看就是一个时辰。

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得到的永远不会被珍惜,只有得不到的,才被人孜孜以求。

“额驸先歇歇……我去给额驸准备早点。”东莪确实做到了“贤妻良母”的程度,沈致远被圈禁的这些天,东莪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着,二人的感情,也随之有了长足的改变。

“劳烦格格了。”沈致远头也不抬地回应道。

可等东莪一出门,沈致远随手一扔手中的长毫,然后背负双手,走到窗前,悠悠地看着窗外,天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时,一阵吵闹声隐隐传来,沈致远敏锐地感觉到机会来了。

于是,大步跨门而出,直奔前院。

行至半路,吵杂声越大越清晰,沈致远甚至能听到钱翘恭“以理服人”的独有腔调。

会心的笑意刚刚露出嘴角,但沈致远随即被从两侧厢房冲出的清兵给拦下了。

“额驸请留步!王爷出征之前立下禁令,额驸不得出中门半步。”

这是多尔衮的亲兵,代表着多尔衮一言九鼎的威严。

哪怕是沈致远这样一向油溜透顶的人,也不敢硬来,因为,这些亲兵,真的敢杀人,杀自己!

谁能知道,多尔衮给这些人下的命令,是不是“若敢反抗,就地格杀”。

沈致远不想死,不是怕死,而是他的事,没有做完,不甘心死!

东莪带着两名侍女,端着早点追来。

沈致远转头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着她。

东莪有过一瞬间的犹豫,她是知道阿玛心思的,在东莪的理解,其实阿玛是在保护沈致远,因为沈致远一旦出门,谁也无法知道会闯下多大的祸事,如今阿玛不在京城,唯一能阻拦沈致远的,也就这十六名阿玛的亲卫了。

可沈致远“幽怨”的眼神触动着东莪的心弦,情窦初开的少女,总是将情人的一切都往最好的一边去想。

“额驸是要出门吗?”东莪上前几步,站在沈致远的面前,问道。

亲卫不得不往后退了两步,他们被授权看管沈致远,却没有被授权对格格不敬。

面对主上唯一的女儿,他们有着下意识的敬畏。

沈致远以一种令人心酸的语调,回答道:“岳丈军令,谁敢违抗,我只是听到钱翘恭的声音,想去前院看看。”

边上亲卫立即道:“王爷有过严令,额驸不得见任何外人!”

沈致远转头瞪眼道:“钱翘恭是外人吗?他是我兄弟、同袍,他也是新军副都铳……他怎么是外人呢?”

亲卫油盐不进,目光看着沈致远,可聚焦绝不在沈致远身上,大有一副就是不让你出去,你能奈何?

沈致远只好回头,看向东莪。

东莪心有不忍,于是道:“不过就是在府中见见面嘛……让钱翘恭进内院来也就是了。”

亲卫急道:“格格,这是王爷下的军令……!”

东莪抬手道:“阿玛若怪罪下来……就说是我的主意,与你等无关。”

亲卫无奈,只好令一人去前面,引钱翘恭进内院。

第一千二百九十一章 堕落

沈致远怎么也不明白,钱谦益竟会与钱翘恭一道进来。

在沈致远心里,钱翘恭是个刚正不阿之人,这种人嫉恶如仇,原本该见着钱谦益就一巴掌拍死,哪会一道来见自己?

这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沈致远带着一丝戏谑的表情,斜眼看着钱翘恭。

这眼神似乎在说,小钱啊,你堕落了!

钱翘恭脸色木然,他看得懂沈致远眼神中的奚落,甚至,钱翘恭自己都在恨自己。

可钱翘恭没办法,是真没办法。

正因为他是个正人君子,才无法以敌对阵营的立场,去“招呼”钱谦益。

是,钱谦益叛国投敌,在义兴朝任户部尚书一职时,害死了许多无辜民众,更差点将义兴朝连窝端了。

可谁都能处置钱谦益,唯有钱翘恭不能,至少,钱翘恭是这么认为的。

这话得从钱翘恭幼年说起。

大明朝末年,东林党干翻了阉党,由此“一枝独秀”,霸占朝堂。

东林党何许人也?

江南人居多,尤其是南直隶各府,占了七、八成。

钱谦益就是东林党魁首之一。

也就是说,江南仕子,但凡想要搏取一份功名,那就得往东林党里钻,至少得挂上一些关系,否则,不用说十年寒窗,就算再多个十年、二十年,也就一个秀才到老了,俗称老秀才。

钱翘恭的爹,也就是吴争的正经岳父大人钱肃乐,那也不能免俗,倒不是说钱肃乐是东林党人,而是钱肃乐一样与东林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其中,钱翘恭少年时,被钱肃乐扔到天津卫学习军事整整三年,也是钱谦益使了劲的,否则,就算钱肃乐进士出身、钱家在鄞县当地再有势力,想将子侄关进天津卫不入军籍,学习正儿八经的军事,那也是轻易不可能做到的。

为此,钱肃乐还让钱翘恭给钱谦益磕头,想要入钱谦益的门下。

好在当时钱谦益正是最风光的时候,什么都不缺,尤其是弟子,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钱,所以,钱谦益把事给办了,弟子也没收,权当是白送了钱肃乐一个人情。

当然,这在当时,许多人都认为钱翘恭失去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因为当时钱谦益还没有“头皮痒”、“水太凉”这两桩事,他的名声还是圣贤名声,就连陈成功,都是钱谦益门下,执弟子礼。

所以,钱谦益也算是幸运的,他在銮仪将军府门口,正好遇见了钱翘恭,否则,就凭他现在落魄的模样,怕是早被多尔衮的亲卫一巴掌扇到爪哇国去了。

沈致远见钱翘恭不接自己的“茬”,也不忍心借此数落,毕竟还当着东莪及钱谦益的面,还有多尔衮的亲卫在。

于是沈致远不动声色地招呼着二人,去了他的书房。

“有额驸招待二人,那我且失陪了。”东莪非常识趣,她随同进了书房之后,便微笑着告罪退去。

此时书房就沈致远三人,门一关,沈致远就沉下脸了,“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谁不好带,带一条狗进来……我都嫌腌臜,脏了我的宅子!”

这话非常犀利,饶是钱谦益这些日子已经尝尽了世态炎凉,也不仅面红耳赤起来,不过他终究没有了火气,也就是脸变色,却没有掉头而走。

钱翘恭垂搭着眼睑,闷声道:“他……来找你的,我只是在门口遇见的。”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脑,却让沈致远一愣,钱谦益来找自己何事?

这一瞬间,沈致远突然想起了柳如是,顿时脸色一变。

果然,钱谦益听钱翘恭这一开腔,等于给他搭了个梯子,于是打蛇上棍,拱手道:“将军容禀,钱某此来不为别的,就为贱内之事……之前贱内为了吴王,携小女上京劝说钱某反正,虽被钱某拒绝,但钱某因一时嘴上没门,泄露了摄政王的密谋……如今,就为了这事,钱家家破人亡,贱内和小女至今生死不明……。”

沈致远脸色木然,他的目光不在钱谦益脸上、身上,而是直直地投向窗外。

钱翘恭依旧低着头,下搭着眼睑,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钱谦益继续道:“既然贱内在为吴王做事,那就是吴王的人,如今遭遇劫难、生死不明,钱某在京再无可依仗之人,只能前来劳烦将军……还望将军援手,钱某必衔草结环、感恩不尽!”

钱谦益这姿态,确实放得很低,先不管他的罪恶,可毕竟是花甲之年。

按辈份算,钱肃乐都得称一声“世叔”,何况是沈致远、钱翘恭这样的后生晚辈。

儒家嘛,上下尊卑分得极其严谨,特别是象钱翘恭磕过头,有过实质上师徒名份的,那就算师长再有大错,也不是当学生的可以不敬的。

而沈致远虽然没有钱翘恭那般投鼠忌器,可毕竟也是生员出身,读书人嘛。

钱谦益见二人都不搭理他,来了记“狠”的。

他突然双膝下跪,重重磕了个头道:“钱某自知罪孽深重,无意乞残命……只是妻女无辜,还望将军看在贱内为吴王多少出过些力的份上,救其母女一命。”

这下钱翘恭沉不住气了,他霍地抬头看向沈致远,闷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沈致远,我不要求你帮……他,可柳如是你得救。”

沈致远原本确实硬下心,不想搭理钱谦益,可钱谦益的这一跪,和钱翘恭的帮腔,让他心中有了不忍。

沈致远轻叹一声,伸手虚引了下,“钱……你且先起来吧。”

钱谦益摇摇头道:“将军不答应,钱某便跪死在这。”

这就有些撒无赖了。

沈致远没好气地道:“你当这是杭州府哪……我虽说是銮仪将军,可手下三万新军早被岳乐带走了,也就是个空架子,连二千多的嫡系,都隔在拱北城,联络不上……哎——,不是我不想救柳如是,而是真没办法,不瞒你说……我与钱翘恭自身难保啊。”

钱谦益看了眼钱翘恭,钱翘恭沉默地点了点头。

钱谦益知道钱翘恭是个老实人,不会说谎,这下他苦起老脸,涕泪横流,竟当场嚎哭起来。

这一嚎,让沈致远、钱翘恭面面相觑。

第一千二百九十二章 聪明人

沈致远冲钱翘恭施眼色,人是你带进来的,你想辙。

奈何钱翘恭跟沈致远久了,近墨者黑,学坏了,他眼一翻、头一别,人是来找你的,关我何事?

沈致远没奈何,大喝一声:“闭嘴!事是死的,人是活的,想救人想辙就是,嚎哪门子丧?”

也怪,被沈致远这一喝,钱谦益顿时闭上了嘴。

钱谦益等得就是沈致远这句话,其实钱谦益能不知道沈致远二人的处境?

连自己一家稍稍沾了点,就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这二人可是当事人,能有好?

无非是仗着二人是额驸这一点罢了。

加上进来时,多尔衮亲卫监视,钱谦益是与多尔衮有过多次交集之人,哪能看不出这些人的来历?

之前他跪,那是有意的,因为他知道,就算沈致远二人再自身难保,也不会比他更无助、不堪,因为沈致远二人背后,是那个至今还令钱谦益牙根痒的吴王。

就算没有军队在手,就算被监禁,京城中定有着他们暗中的力量。

钱谦益立时起身,道:“只要将军有心,事定有可为之处……若将军用得上钱某,钱某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沈致远“噗”地一声,喷了出来,他用目光打量着钱谦益,似乎在说,就凭你?

钱谦益言词凿凿,正色道:“虽说世态炎凉,钱某遭难之后,故旧中无一人伸出援手,可那是形势逼人之故,真要是有一线希望,钱某还是可以找得些人帮忙的……。”

“譬如呢……?”沈致远戏谑地问道。

“……”钱谦益顿时老脸赤红起来,可这影响不了他的发挥,“人心嘛,趋利避害,无可指责……可二位将军也非无一搏之力,有吴王的威望做后台,这京城之中,定有可为之处。”

沈致远慢慢收敛起脸上的戏谑笑意,他知道,钱谦益这话没说错。

吴争在江南的军事存在和数次与清军的不败战绩,这极大地震撼了清廷,特别是降清的汉臣。

这些人中,对此的反应各不相同,一部分开始摇摆,他们在想,如果吴争真可以凭长江天险,与清廷分庭抗礼,那自己何必屈身事贼呢,这么一想,心思就活络起来了。

另一部分则正好相反,他们在恐惧,如果吴争北伐,那到时,自己怎么办?一旦明室光复天下,自己将做为汉奸卖国贼被严惩,于是他们最迫切地就是想让清廷挥师南下,灭亡义兴朝,铲除吴争这个心腹大患。

这两点,沈致远早就想到,可问题是,他与钱翘恭都被严密监视,无法与外面联络,同时,也不可能去分辨哪些人是第一种人,是第二种人,这非常艰难,因为谁也不会轻易透露真实心声,这毕竟是杀头的大罪。

沈致远的脸色突然变得和善起来,他返身伸手,将钱谦益拉到椅子上按下,“钱大人请坐,咱们从长计议。”

钱翘恭傻眼了,这态度转变得也太快了吧?刚不是在骂钱谦益狗、腌臜、脏了宅子的吗?

转眼间,称呼起钱大人来了。

好在钱翘恭太熟悉沈致远这腔调了,但凡沈致远想算计谁,都是这腔调。

沈致远态度突然变得热烈,却没有让钱谦益感到突兀,钱谦益微笑着,花甲之年,他见过太多的人情世故了。

钱谦益很清楚,沈致远有求于自己,正象自己有求于沈致远一样,这只是合则互利!

“将军想要钱某联络京城细作?”钱谦益淡淡地问道。

沈致远一愣,随即微笑道:“哪来的细作,我只是想请钱大人联络你的故旧……看看谁或者哪些人可以借助咱们一臂之力?”

钱谦益自然是不信的,他摇摇头道:“钱某的故旧,可用,但不可信……将军若要依仗他们成事,无疑于自寻死路!”

沈致远想了想道:“那按钱大人的意思呢?”

钱谦益闭目思忖了一下,突然睁眼道:“将军若真想成事,须得信钱某……否则,这事成不了。”

“如何算信?”

“将吴王在京城的细作名单和联络方法,交给钱某。”

这话让一边钱翘恭顿时变色,“嗖”地跳将起来,急道:“这万万不成……沈致远,别干糊涂事!”

可沈致远反倒不镇定地问道:“那你又以何取信于我呢?万一我告诉你之后,你将此名单献给清廷,以换取高官厚禄,亦或者是柳如是母女的性命呢?钱大人,以你眼下的名声,怕是很难取信于人了!”

钱谦益听了这话,面不改色地道:“如此就好……将话说穿了,不藏着掖着,便是相互取信的第一步……钱某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救出贱内母女二人,那就请将军明言,你的目的是什么?”

沈致远微微一笑,答道:“我也是想救人。”

钱谦益一愣,“将军也有人被多尔衮抓捕?”

“是。”沈致远点头道,“在柳如是被抓的同一天。”

钱谦益急问道:“将军就没有更大一些的目的……譬如在京城闹将起来,再譬如发动兵变?”

沈致远摇摇头道:“我没有这想法。”

钱谦益老眼里一丝光芒闪过,“二位将军在拱北城,尚有三、四千嫡系人马吧?若能出城,将军率这支人马南下,经天津卫借助吴王水师,返回江南,不是没有可能啊?”

钱翘恭听了,神色一振。

可沈致远依旧摇头,“在京城里虽说被监禁,可我到底还是额驸、銮仪将军,带这么三、四千人回江南算什么?求吴争给我个指挥使当当?不,我没有这想法,我只是想帮你救出柳如是母女之余,顺便救出我的人。”

钱谦益不断地打量着沈致远,突然呵呵笑道:“也是……相互取信,总得有个过程,咱们先做这第一件事,等有了互信,再说其它也不迟。”

沈致远突然大笑起来,“钱大人果然是聪明人。”

“将军是后生可畏。”

这二人的互夸,让钱翘恭听得直翻白眼,这一老一少,其实就是同一种人,唯一区别是,一个有底线,一个,没有底线。

第一千二百九十三章 我是汉人

当天晚上,沈致远与东莪进行了一次恳谈,这是二人成婚之后,最象样的一次谈话。

这让东莪有些,受宠若惊。

她注视着沈致远时,心脏“嘭嘭”地急跳。

“那个……是这样,我想问你借些……银子。”沈致远艰难地吐出“银子”二字,着实在心里囤积了莫大的勇气。

其实,沈致远并不是一个看重钱财的人,当然更不会因开口借钱而感到不好意思。

但面对东莪,沈致远确实感到一些“不好意思”,因为沈致远隐隐觉得有些内疚。

东莪听了,眼神中流露着一种欣喜,她知道,一个男人如果开口向女人借银子,那必定是把她当作是自己人了,“自己人”三个字,让东莪心花,怒放!

“额驸这是哪里话,咱们是夫妻,怎好言借字?这满宅的人、物,皆是额驸所有……额驸想要多少,我让春桃去取便是。”

“二万两。”

东莪愣了,二万两?

是,她是多尔衮的女儿不假,也是清廷格格没错,可她的年俸不过是六百多两银子,千余石米,这俸禄相较于普通官员,哪怕是一府之长,怕是绰绰有余了。

銮仪将军府,三进院子,占地七亩多,成婚时,礼部、宗正寺出资操办,所花的银子,不过三千多两。

可沈致远一开口就是二万两,这绝对不是个小数目,准确的说,她没有。

不是没有这份资产,而是没有这份现银。

东莪的脸色黯然起来,不是她为难,不知如何拒绝,而是她觉得,自己对不住沈致远,因为,沈致远第一次向自己开口,自己竟帮不上。

沈致远见东莪迟疑,心知这事困难,开过口了,他反而释怀微笑起来,“确实为难你了……也罢,你不必烦忧,这事我自己能想到办法。”

东莪原本只是有些内疚,可听了沈致远这话,反而心里担忧起来。

不对啊,沈致远是额驸,又是三品銮仪将军,不要说这京城之中,就算放眼整个京畿,怕也用不上这么多银子,还有什么事,不是凭他的官位和自家的权势,一言而决的呢?

东莪不是个愚笨女子,她很聪明,瞬间就领悟到了一些事。

“额驸要这二万两何用?”

沈致远心中悠悠叹息,就知道她能反应过来。

“咳……小钱今日来,说是胭脂巷来了几个妙龄、美貌新倌人……哦,我也就是想着这些天闷坏了,去散散心……。”

沈致远胡说八道起来,他是真编不出瞎话来吗?

不,以沈致远的“口才”,编个顺理成章的借口,绝非难事,但他此时,口拙了。

东莪平静地看着沈致远,她自然是不信的,可她愿意去信,因为她更希望沈致远,真的只是因为迷恋烟花柳巷,这样,才不至于惹出大麻烦来。

沈致远终于住了口,他突然觉得真没有意思,哄骗,哪怕是善意的谎言,都让他感到一种无耻。

于是沈致远默默地看着东莪。

东莪一样默默地注视着沈致远。

许久,烛芯“啪”地爆出一声轻响,惊醒了这两个“痴人”。

“额驸终究是打算要……动手了?”

沈致远沉默。

东莪轻叹道:“阿玛之前与我说过,你是头养不熟的狼。”

沈致远沉默。

“你就没有想过,这一步走出,便再无回头之路?”

沈致远还是沉默。

“那……你……置……我……于何地?”东莪一字一字地咬牙问道。

沈致远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干涩地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东莪直直地看着沈致远,“为何?是我不好还是阿玛不够器重你?”

沈致远摇摇头,终于发出声音,“岳丈对我,可算是仁至义尽。你……世间难寻!”

“那又是为何?”东莪声音有些暗哑起来。

沈致远轻喟道:“我是……汉人。”

汉人?

东莪惊讶地张大了嘴,娶了自己,便是旗籍,沈致远怎么还可能还是……汉人?

“我是汉人。”沈致远平静而坚定地道,“我祖先、我父亲,也是,我的家在曹娥江畔始宁镇。”

“可这,还重要吗?”东莪急道,“你可以随时接你的父亲来京……况且,天下一统之日已经不远,朝廷也在倡导满汉平等……譬如象你,你已经是三品官职,手掌兵权的将军,就算是寻常宗室之人,也未必有你如此显赫……。”

“可我终究还是汉人。”沈致远的语气非常平静,象是在说,此时屋外天空,是黑夜,不是黎明。

东莪突然明白了,阿玛说得没错,他真是头养不熟的,狼!

沈致远手动了动,伸向东莪放在桌上的手,东莪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往回微微缩了缩。

沈致远的手,停住了。

东莪突然有种后悔,这一缩,或许错过的是……一辈子,她感到心脏突然有种撕裂的痛楚。

沈致远慢慢将手收回,苦笑道:“格格其实心里也明白……满汉,有别!”

说到这,沈致远慢慢起身,“格格可以去告发我,我……不怨你!”

……。

沈致远离开了。

东莪如同一块木头般地僵硬在凳子上。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阿玛不在京城,兄弟还小,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如果告发,沈致远必死,她不忍心。

如果不告发,那岂不害了阿玛,背叛了自己的族人?

这种心理的煎熬,着实难为了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女。

可东莪想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今夜沈致远来,并非真要借银子,而是故意为之,否则,以沈致远的缜密,又如何不知道这一开口等于是告诉她一切?

东莪随即领悟到,沈致远这是在向她……诀别!

……。

沈致远确实需要银子,二万两。

但这不是他要花费,而是钱谦益索要的。

如果说沈致远是个油滑的无赖,钱翘恭是个正直的勇者,那钱谦益就是个没有底线的智者。

钱谦益是有些本事,不仅仅在于他的文才,更在于他的阅历、人脉和智谋。

这话有些矛盾,但恰如其分。

第一千二百九十四章 个中好手

钱谦益有些就象汉末的贾诩,阴狠如毒蛇一般,而与贾诩不同的是,钱谦益的阴毒在之前被他东林党“正人君子”的名声所掩盖。

可在清军南下之后,等于被动地卸去了他的伪装,露出了真实面目。

但沈致远没有钱翘恭那样的顾虑,在他看来,万事皆可为,正如他与吴争说过,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钱谦益是个什么样的人,沈致远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钱谦益能帮他做点什么。

钱谦益提了两个要求,一是救出柳如是母女,再就是,二万两。

二万两不是钱谦益要安家渡日所用,而是联络故旧进行打点,遴选出可以为己所用之人。

沈致远没有理由拒绝,应了下来。

然后去找了东莪。

可沈致远找东莪,为得却不仅是开口借银子,而是一种……自赎。

人,心中终究会有一处柔软的地方,这个地方或大或小,或明或暗,可终究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地点,面对特定的人,显露出来。

沈致远想自赎,因为他内疚,内疚得一念及此,就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

郑亲王府的偏殿中。

济尔哈朗笑眯眯地看着钱谦益。

一日之间,钱谦益便判若两人,他盛装华服,有钱人了嘛。

可济尔哈朗却很清楚,或许钱谦益身上的这身行头,还是用他的银子置办的。

昨日孙女婿钱翘恭来找自己,何为两事,一是借一万两银子,再就是引见钱谦益。

济尔哈朗对钱谦益倒无恶感,听闻钱谦益倒了,济尔哈朗还曾经在朝堂上,提及过此事。

当然,济尔哈朗并非想要会钱谦益出头,说难听点,钱谦益就算曝尸街头,也不关他事,济尔哈朗提及,无非就是想借此为难多尔衮。

所以,济尔哈朗不抗拒见钱谦益,他更想从钱谦益口中得到一些多尔衮的“罪状”,好在朝堂上进行弹劾。

况且,孙女婿钱翘恭难得来求自己一次,多少该给点面子,也好日后更能掌控住钱翘恭。

所以,济尔哈朗一口应下了钱翘恭的两个请求。

“钱大人这些日子受委屈了……!”济尔哈朗一副慈眉善目地模样,象极了一个敦敦长者,若是寻常人,还真会被感动得涕泪交流。

奈何钱谦益花甲之年,什么没见过?

“能得郑亲王记挂……钱某……钱某……。”瞧瞧这钱谦益一张老脸憋得,象是便秘一般,真象要感动得落泪了。

济尔哈朗伸手拍拍钱谦益,和声抚慰道:“虽说你的事……咳,是摄政王一手操办的,可本王也知,谁都会通敌,唯独你钱谦益……不会!”

钱谦益果然落下一滴泪来,他哽咽道:“有王爷这句话,钱某……就算当即死了,也瞑目了。”

济尔哈朗急拦道:“咦……瞧钱大人这话说的,都花甲之年了,怎么还跟孩子般沉不住气?”

钱谦益哽咽道:“钱某这是激动,王爷替钱某说了句公道话……不过不敢当王爷再称钱某为大人,钱某早已没有了官身,如今还是待罪之身。”

“这叫什么话?”济尔哈朗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钱大人之前是礼部侍郎,堂堂正三品官职,不管钱大人所犯何罪,如何处置也得皇上发话、朝堂廷议,方可定罪入刑……岂能让有人一言而决的道理?”

钱谦益低下头,若不是低头,他想啐济尔哈朗一脸,早些时候做啥去了?刚知道钱某遭难吗?他X的一个正三品礼部侍郎,在多尔衮眼中就是只鸡,任人宰割的鸡,你们这些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时来卖好口……我呸!

济尔哈朗见钱谦益低下头,肩膀在一抖一抖,还真以为钱谦益在抽泣,安慰道:“皇上清正,钱大人若蒙冤待雪,不妨将前因后果一一讲来,本王替钱大人向皇上、太后陈情。”

钱谦益抬起头来,又是一副憋屎模样,“都说郑亲王仁义,今日钱某总算是知道传言有误……王爷岂是仁义二字可以形容的……!”

“哪里……哪里……。”济尔哈朗微笑着摇摇手道,“钱大人过誉了……呃,还是说说你的事吧。”

钱谦益吸了口气,将所谓的“通敌”之事前前后后地叙述了一遍,最后道:“钱某确实嘴巴没把好门……可仅此泄密之过当成通敌罪名,将钱某阖家缉拿、抄家,钱某妻女至今生死不明……这……这……未免也太过了吧?”

济尔哈朗听了之后,脸色数变,说实话,济尔哈朗心里觉得,钱谦益不冤,如此军机大事,他听了之后,不守口如瓶,竟泄露给柳如是,确实该严惩。

不过话说回来,这罪名可大可小,大,可以治通敌罪,小,自然也能当作无心之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关键是要看,人多尔衮高不高兴了。

很显然,多尔衮不高兴,所以,钱谦益也算是,活该!

但济尔哈朗向来以“老好人”出名,这么“伤感情”的话,也就心里嘀咕罢了,到了嘴边话就不一样了,“如果真象钱大人说的,这最多也就是无心之失……确实是过了,真过了!”

钱谦益赶紧跪下,兴奋地说道:“那就劳烦王爷为钱某做主,向皇上、太后转诉钱某的冤屈,钱某若能得免,定当牵马坠镫,为王爷当牛做马,以报大恩!”

“这……。”济尔哈朗拖了个长音。

瞧这事闹的,本王也就是嘴上卖个好,本来想着,多尔衮在这事里或许有可弹劾之事,可一席话听下来,敢情是你活该。

这还要本王为你陈情,本王无事吃撑了,为你去得罪多尔衮,想得也太美了些吧?

可想归想,说出来的话却是,“钱大人之前也是朝中重臣,应该知晓,这朝堂之事何其复杂……本王虽贵为亲王,可也非任何事都可一言而决……这样,这事本王心里记着,待有合适时机,定当为你直陈皇上、太后,如何?”

合适时机?

那就恐怕得等到天荒地老、盖棺定论了。

钱谦益哪能不知道这种“官腔”,曾几何时,他也是个中好手嘛。

第一千二百九十五章 口舌如簧

钱谦益没打算和济尔哈朗扯稀皮。

和这种老油子打交道,单刀直入来得更有效。

“王爷想来应该明白,钱某这事如果盖棺定论,钱某一家含冤身死事小,可牵扯起来怕是……。”

讲话是一门艺术,诀窍在于,不讲出来的意思,对方可以心领神会。

济尔哈朗心领神会了,他脸色一变,钱谦益这是在拿钱翘恭要胁自己。

当初柳如是在銮仪将军府前,泄密于沈致远时,钱翘恭在场。

也就是说,这事如果真定了通敌案,那么,不单钱谦益一家得死,沈致远、钱翘恭罪名也将坐实。

虽然济尔哈朗不太相信,多尔衮会因此而“大义灭亲”,但如果多尔衮明白此时朝堂上,几乎九成之人,都有趁他病要他命的意思,自保之余,一旦扯出此事,对自己的杀伤力是极大的。

钱翘恭若罪名坐实,自己能跑得了,削爵事小,一家生死事大。

虽说济尔哈朗也是多尔衮堂兄,可权力之争、政治倾轧,绝没有丝毫亲情可言。

济尔哈朗不得不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曾被他忽视的降臣来。

“钱大人此话何意?”济尔哈朗明知故问,喝斥道,“本王今日能见你,全仗钱翘恭引荐……怎么,你一把子年纪,竟反咬一口,干这等恩将仇报之事?”

老政客,最怕的是他平静、温和,只要他一生气、一怒,事就好办了,因为表明他内心起了波澜,心理防线失守了。

钱谦益笑了,笑得象只狐狸,“钱某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要挟王爷?只是钱某死到临头了,不得不放手一搏……还请王爷见谅。”

济尔哈朗冷哼道:“你待如何……本王不受要挟!”

“其实……事,没有王爷想得那么不堪……或许钱某还能帮上王爷,拔出心底里那根困扰王爷多年的刺。”

济尔哈朗一怔,嗤声道:“你自身难保,也敢口出狂言……况且本王心里何来的刺?笑话!”

钱谦益不以为然地道:“先帝驾崩之时,王爷可是辅政之一,若非摄政王借王爷敛财之事罢去了您辅政之位,恐怕眼下,摄政王未必能在王爵前加上皇父二字……亦或者,该在郑亲王后面加上皇伯父三字……。”

“住口!放肆!”济尔哈朗低吼道,“你究竟想怎样?”

“其实很简单,此时南面正在激战,我朝与吴争之间交手多次,败仗不胜枚举……若此时,再打个败仗,王爷以为,摄政王……还能是摄政王吗?”钱谦益诡异地笑道,“况且摄政王本来身子骨就不好,这是朝野皆知之事,这要是战事大败,急火攻心……会发生什么事,王爷心里应该清楚。如此一来,这大清朝堂之上,还有谁能与郑亲王您比肩?”

济尔哈朗闻听脸色发青,厉声喝道:“大胆!你是疯了,这等悖逆之言也敢在本王面前讲?你就不怕本王告发,判你个凌迟之罪?!”

钱谦益哂然道:“钱某本就是活不下去了……无非是个死,莫非还能死上两次不成?可王爷不一样,您能活,您能好好活……若摄政王不死,得胜回来了,王爷以为您会怎样?到时摄政王挟大胜之威,若想处置王爷,只须将此通敌案追究下去……王爷,就算你能说清,可失察之罪,怕是躲不掉了吧?有此把柄在摄政王手中,您日后就成了摄政王手中的一团软面,想圆就圆、想扁就扁,想怎么揉就怎么揉……。”

“闭嘴!”济尔哈朗低声嘶吼道,“不用再说下去了!”

“是。”钱谦益恭敬地应道,他不再说话,静静地等着济尔哈朗思忖,这种事,只有让济尔哈朗自己想明白才行,没人逼得了他。

济尔哈朗确实烦恼了,钱谦益讲得有些道理,此时虽说朝堂上人人想要多尔衮下台,重新瓜分权力,可多尔衮的实力依旧在他的身边,如果此战多尔衮大胜,到时回京,怕是会清算他不在日子里的这些帐。

而他,济尔哈朗必是首当其冲,皇帝太小,无法亲政,太后不可能在他和多尔衮之间选择他,那么自己的下场,就不言而喻了,废为庶人是轻的,搞不好豪格的前车之鉴就是他的印照。

济尔哈朗绝不认为,多尔衮这次会大发善心,放过自己,换了是自己,明知大限临头、安排后事时,肯定会为自己的继承者扫平一切可能的障碍,自己就是那个多尔博的障碍。

“你想让本王出卖朝廷、出卖皇上?”济尔哈朗凶狠地盯着钱谦益道,“休想!本王就算是死,那也是爱新觉罗家的忠臣,绝不会背叛大清!”

钱谦益神色丝毫未动,因为他太了解这些老油子了,话说得是好听,可意思却已经显露了,那就是干多尔衮行,但不能触动朝廷和他自己的利益。

也就是说,济尔哈朗所担心的,不是不忍害多尔衮,而是多尔衮一旦战败,会损害到朝廷和自己的利益。

钱谦益微笑道:“王爷多虑了,其实这事做起来并不难。”

“何以见得?”

“只要与吴争暗中约定,多尔衮一败,北伐军就撤兵,重新签署停战条约,如此南北划江而治,维持原状,岂不皆大欢喜?”

济尔哈朗的目光闪动着,突然他狞笑着开口道:“原来你真是南面伪朝的奸细?”

钱谦益毫不惊慌,平静地摇摇头道:“王爷误会了……以钱某之前的那般作为,换作是王爷,还会用钱某吗……哎,事实上,钱某已经回不去了,如果这次能得王爷拯救,待王爷取代多尔衮的那时,钱某还须仰仗王爷赏口饭吃呢。”

济尔哈朗脸上的狰狞,渐渐褪去,他知道钱谦益这话说得有道理,义兴朝就算是想演一出周瑜打黄盖的戏码给人看,那也没有将人直接打死的道理。

也就是说,钱谦益在义兴朝、应天府作下的恶,已经不是派他来顺天府做奸细,这般区区菲薄之功能抵偿得了的。

第一千二百九十六章 若无耻,则无敌

济尔哈朗认为,这就说明,钱谦益并非是南面奸细,更说明,钱谦益之前的叙述是可信的,多尔衮缉拿、抄钱谦益家却在最后不杀钱谦益,是有图谋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了有一日,借钱谦益的攀咬,来陷害自己。

济尔哈朗沉默、思忖了一会,看着钱谦益问道“你怎么保证……吴争能如你所愿,及时停止进攻?”

钱谦益答道“北伐军被牵制在淮安、盐城方向,杭州府的援兵难以在十天之内渡江增援,而义兴朝至今未有出兵江北的迹象,也就是说,北伐军败象已露,这一点,吴争应该心知肚明。数万北伐军的生死,换他及时撤退,这应该不难……换作是王爷您,您会拒绝这等好事?”

济尔哈朗竟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可他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于是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钱谦益微笑起来,“钱某只想追随王爷,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济尔哈朗又思忖了一会,道“这事干系重大……非本王一人能作主,得禀报皇上和太后,还须与几位大学士商议才行。”

钱谦益道“禀报皇上是必须的,与几位大学士商议也成,可太后那……就不必了吧。”

“哦?”

“王爷难道忘记了,太后可是给摄政王递了下嫁诏的。”

济尔哈朗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本王糊涂了……对,这事万万不可让太后知道。”

……。

夜幕降临之时。

福临在洪承畴和范文程二人的掩护下,悄然出宫。

来到了郑亲王府。

济尔哈朗恭敬地行礼道“臣觅得一计,可以为皇上铲除权臣,助皇上早日亲政。”

福临急问道“皇伯伯有何良策,快快讲来,有二位先生在,也可一同参详参详。”

得到首肯的济尔哈朗将钱谦益的计划稍加改动、修饰之后,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这一番话说完,在场人悚然动容。

事实上,这事就是明摆着的叛国大罪,可问题是,如果皇帝认可的话,那还叫叛国吗?

济尔哈朗紧张地瞄了一眼福临,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只是臣私下筹划之计,若皇上觉得不妥……权当今日臣没说过。”

不想小福临眼睛一亮,大声道“此计可行!皇伯伯果然是朝廷柱石……呃,二位先生以为如何?”

洪承畴与范文程双眼一碰,心里苦笑,这哪是什么良策,这分明是自断胳膊的蠢计。

可话还得说回来,在福临和洪、范等人心里,吴争,哪怕是义兴朝加起来,也不及多尔衮的危害大。

因为吴争和北伐在数千里之外,而多尔衮,却是心腹大患。

这个认识,是在场所有人的共识,也是他们这几年,为之奋斗的目标,铲除多尔衮,助福临亲政。

洪承畴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对济尔哈朗问道“郑亲王可有想过,若摄政王兵败,北伐军继续北进,我朝又当如何应对,这须得有十足的把握?再有,摄政王终究是我朝亲王,如此戗害,让天下人如何评价吾皇?退一步讲,就算此事一切如郑亲王所料,可摄政王手中握有重兵,一旦此事败露,摄政王率军北攻,你要皇上如何应对?再有,该派何人前往南面与吴争谈判?”

范文程补充道“摄政王手中十余万大军,想要胜不易,想要他败更难,郑亲王如何保证摄政王必定会败?另外,摄政王若有不测,我朝短期之内必会内乱,若义兴朝及吴争趁此机会积蓄实力,必成来日大患……皇上,老臣以为,此计若无绝对把握,万万不可轻易实施。”

洪、范二人一连串的问题,让济尔哈朗有些招架不住,他迟疑了一会道“皇上,二位大学士所提的这些问题,可否容臣引来一人作答?”

洪承畴一愣,“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轻易于人知晓,哪怕是一丝风声传出,都有可能传到摄政王耳中,如此,皇上险矣……郑亲王要引何人来见?”

济尔哈朗忙回答道“其实这人皇上和二位大学士都识得……原礼部侍郎钱谦益。”

钱谦益?

洪承畴、范文程眼神一碰,原来如此?

怪不得济尔哈朗突然有了奇思妙想,原来,是钱谦益在后面支招呢。

福临见洪、范二人并不反对,赶紧道“那就请皇伯把人带进来吧。”

……。

“罪臣钱谦益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福临左右看看,他有些不好称呼钱谦益了,是叫钱爱卿、钱侍郎,还是直呼其名,亦或者是称之为钱犯呢。

洪承畴上前一步道“钱谦益,摄政王传下谕令,以你通敌罪,罢去了你的官职……你为何还滞留京城,如今又蛊惑郑亲王,欲行此悖逆之事。是否是摄政王处置你在先,你心怀怨恨,故意挑拨皇上、郑亲王与摄政王之间的关系?从实说来,否则,皇上在此,必治你陷害忠良、戗害皇室、意图谋乱之罪。”

一连串的罪名,哪个都是必死之罪。

可钱谦益不怕,有道是虱子多了不咬、死猪不怕开水烫。

钱谦益冲洪承畴翻了翻眼皮,怼道“洪大人,照理说,钱某与你,还有范大人都是知根知底之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这事摆明就是摄政王为一己私利陷害钱某,难道二位真得都看不出来?洪大人、范大人,唇亡齿寒哪,今日钱某的遭遇,未必不是二位日后的下场。”

洪承畴、范文程眼神又一碰,其实二人早就猜到了大概情形,因为多尔衮定了钱谦益的罪,可三司却无钱谦益的供状和证据,也就是说,多尔衮只是一道谕令,直接罢去了钱谦益。

这显然是有法不合的,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会为了一个钱谦益,去招惹多尔衮呢?

就在二人眼神交流之际,钱谦益向福临大呼道“皇上明鉴,臣实在是冤枉哪……臣忠于皇上、忠于大清之心……天地可鉴哪!”



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 争斗无处不出

福临此时是真的不知所谓,大权旁落,眼皮子底下,一个礼部侍郎的任免罢黜,他都不知道因由为何,他甚至都不知道钱谦益不在职已经很长时间了,更不知道钱谦益全家被抓。

不过这不重要不是吗?

福临眼下最关心的,还是之前的那个可以铲除多尔衮,能让自己早日亲政的计策。

“钱爱卿,快讲讲,你当如何铲除多尔衮这恶贼!”

听听,听听,“钱爱卿”三个字,再听听“多尔衮这恶贼”这六个字,态度,已经不言自明。

洪、范二人心中苦笑,皇帝是真被多尔衮逼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了。

钱谦益赶紧躬身道:“想要多尔衮兵败,其实非常简单,皇上可以令徐州英亲王阿济格所部大军按兵不动,甚至北退,继续驻守徐州,如此既可以打乱多尔衮的部署,令其独木难支,又可以震慑敌军,防止敌军继续北攻。同时,派人与吴争暗中联络,将多尔衮军力部署告知,并进行和谈……釜底抽薪,如此,皇上便能亲政,与义兴朝划江而治,全力平定西南、西北的构想就能实现。”

福临再次以征询的目光看向洪、范二人。

洪承畴悠悠道:“臣……没有异意。”

范文程欲言又止,他瘪了瘪老嘴,“臣只是担心……一旦摄政王兵败,会引起朝野动荡,由此带来的……。”

钱谦益立即打断道:“范大人此言差矣……皇上日渐长大,此时早已有了执掌朝政的能力,加上有二位大学士身边辅佐,京城,乃至天下安如磐石……正因为皇上仁慈,念及多尔衮是宗室血亲,这才多有忍让,不想此獠得寸进尺、苦苦相逼,才有了今日之困局……皇上,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只要让沈致远、钱翘恭重掌新军,京城定乱不起来!”

钱谦益此言,先驳后捧,让洪、范二人有了台阶,他们并不真在意多尔衮的死活,恰恰相反,扳倒多尔衮的意愿,其实远比钱谦益更急迫。

之所以不断提出异议,用意无非有三,一是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二是他们明白,清廷这条船若真沉了,没他们的好果子吃,最后就是,他们不想让钱谦益占了上风,这计若真成了,那么钱谦益便会成为皇帝面前又一个新宠。

权力的饼,就这么大,多一个人分,自然二人的份就少了。

可二人心里很清楚,不能再反对下去了,钱谦益的计策,切入并准确命中了皇帝的意愿,这是福临这两年里,最迫不及待想要达成的目标,二人敢继续拦吗?他们本就是汉臣,能得此地位,无非是依附皇权,在皇帝和摄政王之间寻求一种平衡。

原本三方相安无事,可多尔衮太过份了,所有的权力都囊括进他的口袋,这不得不让洪、范等汉臣不断地向福临靠拢,既为自保,也为日后获得权力再分配打下基础。

而真正最关键的一点是,济尔哈朗开口了,“钱大人所献之计老成谋国,实为上策……皇上,臣以为此计可行,至于具体如何安排,皇上与二位大学士细细商榷便是。”

洪、范二人心中豁然开朗,与济尔哈朗引见钱谦益面圣之事一联系起来,答案呼之欲出,那就是说,济尔哈朗与钱谦益早就对此计形成了共识,这才有了今日这场君臣秘密奏对。

也难怪,钱谦益最后谏言,让沈致远、钱翘恭重掌新军。

钱翘恭是谁?

济尔哈朗嫡孙婿,而沈致远虽说之前一直是正职,压钱翘恭一头,可如今多尔衮已经成了靶子,那么沈致远就算重新启用,也无法再任正职,自然,该钱翘恭露脸了。

新军,怕是要落入郑亲王囊中了!

洪承畴、范文程不经意地互视一眼,眼神中流露出心领神会的意思。

那还拦什么?

扳倒多尔衮是在场人的宿愿,何必纠结于细节,而平白得罪了将要接替多尔衮的郑亲王?

不如送个顺水人情给济尔哈朗,日后也好更“亲密”些。

果然,就在洪、范二人肚里腹语之时,福临点头道:“新军本就是朕下旨组建的亲军……重新启用沈、钱二人,朕不反对,只是……沈致远不可再任新军都铳……让钱翘恭执掌新军吧。另外新军眼下被岳乐带去了盐城……如何召回或者就地驻囤,还须皇伯与二位大学士拟出个章程来。”

济尔哈朗在慢慢躬身应答之际,目光锐利地扫过洪承畴、范文程,“臣谨遵皇上口谕……必尽心竭力,为皇上效力。”

洪承畴、范文程忙一齐躬身应道:“臣等谨遵皇上口谕!”

……。

福临不能多待,宫里他的皇额娘可是千里眼、顺风耳,这次是借探视济尔哈朗,由洪承畴、范文程作陪,太后才允准福临出宫。

这要是时间一久,听到一丝风声,那恐怕洪、范二人得吃瓜落,甚至连累济尔哈朗。

待福临御驾回宫,洪承畴和范文程被福临留了下来,因为许多细节还得细细揣摩、制订,不然,正等多尔衮倒了,北伐军所向披靡、一竿子捅到底,那可不是玩的。

可与之前福临在时不同,四人面面相觑,都沉默起来,谁也不想率先开口。

其实这是一种利益交换,四人皆心知肚明。

福临让二人留下,是商议此策的细节,可四人明白,接下来最须商议的,是利益分配。

济尔哈朗是“老好人”,又是此府主人,他终于打破冷场,呵呵笑着拱手道:“二位大学士,方才在皇上面前,得二位襄助,本王领情了。”

襄助?

还真是襄助!

至于襄助什么,不需要点破,四人都是老官僚,心里哪还没有数?

洪承畴淡淡地拱手还礼道,“洪某与范大学士这边好说,郑亲王还是先理会理会外人吧?”

外人?

谁是外人?

济尔哈朗随即明白过来,外人自然指得是钱谦益。

钱谦益确实是外人,至少在“保皇党”这派人中,钱谦益无疑是外人。

济尔哈朗微笑起来,笑得非常和善,“钱大人,说说吧,想要些什么?”

这就是要开始“论功行赏”了。

第一千二百九十八章 瘆人

PS:感谢书友“缘醒”投的月票。

钱谦益也不客气,拱手罗圈一礼,道:“王爷,钱某只有两个请求,一是能将贱内母女二人平安救出,二是……咳,既然钱某是被多尔衮冤屈罢黜,那么理该官复原职,不知王爷和二位大学士以为如何?”

济尔哈朗目光朝洪、范二人扫了一眼,惊讶道:“就这两件事?”

“是,钱某不贪心!”

洪承畴突然开口道:“官复原职,常理也。只是令夫人母女在何处,我与范大学士还真是不知……想来,怕也只有多尔衮及他的心腹知晓了。况且,京城内多尔衮爪牙众多,若是调动人手搜寻,怕会打草惊蛇……反而不美。如今铲除奸倿、皇上亲政之大事在即,钱大人有偌大的前程……常言道,大丈夫何患无妻?”

这话的意思,等于是拒绝营救柳如是了。

但这话在济尔哈朗、范文程听来,确实有道理,一个妇人,还是个从良的烟尘女人,何足道哉?

不想,钱谦益脸色一沉,道:“钱某之所以拼死一搏,向皇上和诸公献出此计,无非就是想救她们母女……若诸公不愿伸出援手,那钱某只好告辞了!”

话一说完,手一拱,还真往外走。

济尔啥朗、洪承畴、范文程冷冷地看着,他们心里虽然惊讶,但谁也无意挽留钱谦益。

也是,利益少一个人分,对三人而言,终究是好事。

再则,三人皆认为钱谦益在作秀,这么个花甲之年的老头,男女之事早已力不从心,难道还真有了坚贞的爱情不成?那也太可笑了吧?

三人就这么各自嘴角带着一丝冷笑,沉默地看着钱谦益背影远去。

济尔哈朗呵呵一声道,“二位,咱们打个赌如何……赌钱谦益走出几步回来?”

洪承畴此时心情也好,笑着回应道:“我赌钱谦益走不出中门,就得反身回来。”

济尔哈朗闻言哈哈大笑,“洪大学士说出不了中门,本王自然不怀疑……。”

这时,范文程突然脸色一变,道:“敢问郑亲王,你是如何与钱谦益联络上的?”

这话让济尔哈朗一愣,让洪承畴收敛起笑容,若有所思起来。

济尔哈朗随口答道:“说起来,也是本王孙婿的引见……。”

“是钱翘恭引见?”范文程急问道。

“是啊。”济尔哈朗慢慢严肃起来。

洪承畴突然急道:“快……派人去前门,将钱谦益拦回来。”

济尔哈朗有些惊愕,“这是为何?”

“王爷啊,先派人去,再细说不迟。”洪承畴是真有些急了。

济尔哈朗感到有些不对劲,于是忙令人去拦钱谦益。

吩咐下去之后,济尔哈朗问道:“洪大学士,究竟为何?”

范文程插嘴道:“既然是令孙婿引见,自然令孙婿也是知情人。”

济尔哈朗疑惑道:“那又如何……皇上已经恩准,由钱翘恭重掌新军,他知晓又能如何?”

洪承畴悠悠道:“不是钱翘恭知晓此策如何,而是沈致远知晓此策,会有何反应?”

济尔哈朗脸色这下也凝重起来,是啊,这事确实有个极大的隐患,钱翘恭是自己的孙女婿,自己可以掌控住他,可钱翘恭素来与沈致远往来亲密,那么,这事很有可能会传到沈致远耳朵里。

沈致远可是多尔衮的女婿,京城之中,多尔衮的心腹、耳目众多,如果将此消息传给多尔衮知晓,那一场大战必定暴发,朝廷能打得过多尔衮那二旗人马?就算打得到,也是两败俱伤之局,到时白白便宜了义兴朝和吴争。

这么一想,济尔哈朗额头还真渗出了冷汗。

“那……那不如……?”济尔哈朗比划了一个手势。

洪承畴摇摇头道:“如果钱谦益此策,早已与钱翘恭、沈致远商议过,那么灭口何用?如果只是钱谦益与钱翘恭商议过,沈致远不知情的话,何须灭口?”

济尔哈朗微微一怔,看向范文程,范文程点了点头,“郑亲王不必焦躁,问清楚之后,再作计较也不迟。”

……。

钱谦益被追了回来。

郑亲王府太大了,从中堂到前门,得有三、四里路。

他才看见前门,就被府卫追上了,好在钱谦益也没有真走的意思,都是老甲鱼,谁还算计不过谁啊?

回到中堂,钱谦益装糊涂问道:“王爷将钱某截回来,不知还有何事指教?”

济尔哈朗尴尬地笑笑,又是一张和善的面孔,他笑道:“钱大人也真是……怎么还和娃儿一样,说翻脸就翻脸,何事不能商量来着?”

钱谦益道:“既然诸公无意为钱某救人,那钱某只好离去,另拭他人想法了。”

洪承畴问道:“不知钱大人要找何人?”

钱谦益一本正经地道:“贱内之前就是因将消息透露给沈致远,才被多尔衮抓捕,如今她母女二人生死不明,钱某自然得向沈致远讨个说法。”

“你是说……在来见郑亲王之前,还没和沈致远商议过……此策?”

钱谦益摇头道:“未曾。”

济尔哈朗眼中冷洌一闪而没。

钱谦益突然笑道:“怎么……王爷想杀钱某灭口不成?”

济尔哈朗被钱谦益这么一言点破,反而从容起来,“那就要看你识不识趣了?”只要此事还没泄露出去,那么以济尔哈朗、洪承畴、范文程三人的权势,足以消除一切隐患。

有道是我为刀殂,人为鱼肉,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钱谦益转头看了洪承畴、范文程一眼,笑道:“二位大学士也这么认为吗?”

洪承畴脸色一变,他迅速意识到,钱谦益的阅历、谋略并不下于自己和范文程,既然他敢如此痛快地说出并未泄露,那定还有自保之道。

于是洪承畴迅速换了一张笑脸,道:“钱大人莫当真,郑亲王只是被你扭头就走气着了,和你开个玩笑罢了。”

济尔哈朗一愣,但他毕竟不傻,虽不知道洪承畴用意,但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忙道:“洪大学士说得对,本王就是和你开个玩笑。”

钱谦益哈哈大笑道:“钱某也不过是与王爷开个玩笑。”

四人突然莫名其妙地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异常地瘆人。

第一千二百九十九章 一丘之貉

钱谦益突然刹住笑声,朝洪承畴、范文程一拱手,道“二位大学士,请借一步说话。”

洪、范二人目光闪烁,看向济尔哈朗。

济尔哈朗脸色一沉,随即恢复如常,他微笑着随口道“无妨,本王正想喝杯茶,歇息一番……三位请便。”

钱谦益道“王爷多心了,钱某只是有些往日的私事,要与二位大学士聊聊。”

济尔哈朗不以为然地扭头,随意挥挥手。

三人来到堂外,摒退了门外的府卫。

“钱大人有何话,可以讲了。”范文程没好气地问道,他确实不乐意出来,因为这样就会无端得罪济尔哈朗,搞得象有什么事需要背着济尔哈朗似的,这毕竟是在济尔哈朗的王府。

不过洪承畴淡然以对,他明白,如果是能够让济尔哈朗的的,钱谦益绝对不会有一举动。

钱谦益冲二人一拱手,道“善谋者,必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此浅薄的道理,二位大学士应该知道。”

洪承畴垂着眼睑,甚至不看钱谦益,“钱大人有话直说便是,不必绕弯兜圈子。”

“好……那钱某就直言了。”钱谦益哂然道,“大明已失其鹿,然享国者未必是大清。二位为何不替自己及家人,谋条后路?”

范文程闻听,脸色骤变,低声厉喝道“钱谦益,摄政王没冤枉你……你果然是奸细!”

钱谦益不动声色,看向洪承畴。

洪承畴原本心中也升起怒意,其实这三人的智力还真差不多,洪承畴不过是稍稍沉稳了些,这倒不是他修养深厚之故,而是这些年,他被万夫所指,“习惯”了遇事三思而后行。

在他看来,钱谦益敢在郑亲王府,对自己二人说出这般话,定有深意,绝非只是表面上的那层意思。

“钱大人,你逾矩了。”洪承畴木然道,“就凭你方才说反言,便是死罪。”

钱谦益无声地笑了起来,这两老油子这时还不敢大声指责,这就说明沈致远所言,是真的。

有了这个判断,钱谦益变得游刃有余起来。

“洪亨九,咱们相识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对方是什么人,你我心中如明镜似的……在这非人的世道中活着,谋定而后动,才能活久些。原本钱某认为,大明寿终正寝,大清能取而代之,可如今钱某发觉不对,有杭州府的吴争横空出世,大清要一统天下,怕是不易了。”

范文程低声斥道“钱谦益,你再敢胡说八道,莫怪范某无情……必出首你。”

洪承畴的眼睛微微一眯,抬手阻止范文程,然后对钱谦益道“你还是没有说重点……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做什么?”

钱谦益呵呵一声道“钱某已经说了呀,难道二位竟领悟不到?钱某的意思是,二位得为自己留条后路,莫等事到临头,失了先机,就算不替自己想,也得为家人着想不是?”

洪承畴眉头一蹩,冷哼道“这么说来,你真是在替吴争做事……想劝降我等?”

范文程戏谑地看着钱谦益,嘿嘿冷笑道“做你娘的白日梦,说降我二人……你也配?!”

钱谦益悠然背负双手,昂首朝天,不搭理范文程的嘲讽。

洪承畴脸色一凝,他突然意识到,钱谦益敢如此胆大包天的说出这番话,定是知道些什么,他转过头去,冲范文程施了个眼色。

“钱大人,不妨开门见山吧,再藏着掖着,对你我都不好。”洪承畴语气渐渐冷了起来,他甚至做出已经决定,如果钱谦益不过是故弄玄虚,那今日,便是钱谦益的死期。

钱谦益闻听,两眼打量着洪、范二人,“也罢,既然二位非要钱某挑明了,钱某就直说了……二位大学士是身在曹营啊……。”

“你……你胡说,满口胡吣!”范文程脸色一白,急吼道。

洪承畴再一次阻止范文程,对钱谦益道“你有何证据?若是没有证据,那休怪洪某……。”

钱谦益打断道“洪亨九,都是明白人,钱某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是知情人……辽东铁矿、木材,扬州盐、山西煤等等诸类,以晋商之名,每月以二倍甚至三倍的价格运往南方,牟取暴利……朝廷早已严令,这些禁榷物资须控制贩卖的数量,可直至今日,南运的物资竟有增无减,若非摄政王在兖州封锁水陆通道,南运物资的数量或许会再翻上一番……。”

范文程脸色惨白,他再也没有勇气喝斥钱谦益了,只是紧张地看看洪承畴。

洪承畴的目光一缩,“你继续讲。”

“京城皇商之乱,数千人在皇城外聚众请愿……别说这事也与二位无关。”钱谦益成竹在胸的模样让洪承畴心中一震。

他开始相信,钱谦益确实知道了些什么。

可问题是,洪承畴并非要背叛清廷,他无非是为了银子,范文程也一样。

这怪不了他们,所有的官员,大都如此。

有时候,不仅仅是因为官员贪,而是没办法,位置越高,越无奈。

手下有那么多人要养活,真要靠朝廷的那点点俸禄,能养活谁?那全得饿死。

所以,洪承畴、范文程等人,在确认清廷无法短期内灭亡义兴朝时,他们的选择就是和吴争秘密达成协议,私下通商,特别是禁榷物资,那可是翻滚的利润。

可这并不代表着他们愿意反正,这只是谋取利益的手段罢了。

如果是南方来人告发,洪承畴根本不当回事,因为完全可以推说成敌人离间,可钱谦益的身份确实不同,哪怕到现在,洪承畴一样坚信,钱谦益并非是吴争派来的奸细。

因为钱谦益对义兴朝犯下的罪恶,绝对不逊于他和范文程,这样的人,就算反正,也不会被义兴朝和吴争接受。

可洪承畴还是想不通,钱谦益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吴争故意泄露?

不会!这不可能,吴争应该明白,一旦此事泄露,就无法从北方得到各种物资,也就是说,吴争该紧守秘密才是。

那会是谁呢?



第一千三百章 妥协

洪承畴不经意地扫了范文程一眼。

这一眼,令范文程大急,忙摇手道“不是范某。”

洪承畴相信,范文程没有理由自己给自己挖坑,那知道这事的人就不多了,应该是晋商。

想到这,洪承畴冷哼一声,“这些该死的奸商!”

钱谦益笑道“既然二位大学士听懂了钱某的话,那……钱某就提一个小小的请求?”

“讲。”

“让沈、钱二人立即回拱北城,重掌兵权。”

洪承畴闻听脸色一紧,“你……真投了吴争?”

钱谦益答道“我如果承认,你信吗?”

说到这,钱谦益悠悠喟叹道“一步错,步步错……就算钱某有心归投,恐怕也不会被接受,就算接受,那也再无出头之日。亨九啊,你我都是一种人,失去前程、权力,那还不如死了。”

洪承畴无由地一叹,他信了。

钱谦益说的没错,他们,包括范文程,都是一类人,道义、忠贞,生来与他们无关,每每危险临近时,他们的选择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避害趋利。

但洪承畴还是觉得,自己要比钱谦益,甚至比范文程更“忠义”一些,因为他没有象钱谦益这样反复无常。

这种想法,就象是大汉奸轻视小汉奸,五十步笑一百步一般。

洪承畴急问道“你可知道,拱北城中还有沈致远二千多火枪兵和钱翘恭的一千多枪骑兵,如今京畿驻防八旗大多被摄政王带走……这要真有个闪失,必是一场大乱。你既然不是吴争的人,又为何提此要求?况且,皇上已经恩准,只要多尔衮一败,二人可以重新掌控新军,你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钱谦益突然收敛起脸上的随意,正容道“我不管大乱会不会发生,我只想救出贱内母女二人,她们落入多尔衮之手,每拖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眼下京城之中,能帮我救人的,除了沈致远、钱翘恭,再无他人。”

洪承畴非常惊讶地看着钱谦益,就象是在看一只怪物。

但洪承畴明白,钱谦益是当真的。

洪承畴为难了,这事与他们的利益不符,多尔衮可以死,但大清不能乱,乱了就损害他们的利益。

而钱谦益提出让沈、钱二人立即掌控拱北城数千新军兵权之事,危险性非常大,因为洪承畴同样对沈、钱二人的忠诚起疑。

可问题是,这二人没有确凿的把柄显露,加上二人又都是额驸,这让洪承畴投鼠忌器。

洪承畴再一次动起杀钱谦益的念头,他的目光不由得一缩。

“亨九还是想杀钱某?”钱谦益微笑着问道。

洪承畴不由得心里一震,他两次意识到,钱谦益有备而来。

“钱某如果今日出不了郑亲王府,必有一道奏折呈给皇上。”钱谦益施施然道,“钱某一个落魄之身,尚能进郑亲王府面圣,何况此时钱某已经简在圣心?”

洪承畴不由得心中喟叹起来,是啊,钱谦益能进郑亲王府,这就说明,他与钱翘恭已经有了一定的共识,杀钱谦益易,动钱翘恭……太难了,何况钱翘恭背后除了济尔哈朗之外,还有沈致远。

洪承畴头疼起来,他知道,这事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如果钱谦益真将自己与南面走私之事宣扬出来,那恐怕再无人能保得了自己,本身就是汉臣,居此高位,全凭皇帝的宠信,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的位置啊。

洪承畴转头看向范文程,“范公以为如何?”

范文程脸色异常难看,他瞪着钱谦益,咬牙道“不过就是三、四千人,调城中军队严加监视便是……谅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况且,若真有事,郑亲王也跑不了,钱翘恭毕竟是他的孙女婿。”

洪承畴点点头,对钱谦益道“这事洪某可以进谏皇上……但有一点,还是得防备着,只能让钱翘恭掌控他的枪骑兵,沈致远不成!沈致远本就是多尔衮的人,在解决多尔衮之前,他不得出府……况且,他还是多尔衮下密令,派人看管着的。”

钱谦益皱眉道“多尔衮在京城中的人手、耳目众多,仅靠钱翘恭的一千多人,恐怕连京城都进不来,就更别提出入睿亲王府救人了。”

洪承畴怒道“你还想强攻睿亲王府不成?救人之事得暗中进行!”

钱谦益沉默,他知道自己是太急了,就算加上沈致远的二千多人,想强行救人,也是做梦。

想到沈致远的叮嘱,钱谦益终于捺下心中的急躁,点头道“也罢……就按二位大学士的意思吧。”

……。

次日午后。

沈致远安静地站在后院门口。

他背负双手,默默地看着院门外。

多尔衮安排的亲卫,左右分列着,他们紧张地盯着沈致远,生怕沈致远一眨眼消失一般。

时间一点点过去,前院毫无动静。

沈致远渐渐地有些急躁、不安起来。

自己定下的计策,难道出了纰漏?

不应该啊,吴争通过长林卫告诉自己,万不得已之时,可用洪承畴、范文程等人与南面走私之事,威胁他们以应急。

可钱谦益去了一天一夜了,怎么会没有一丝消息?

难道是吴争传的话不实,亦或是钱谦益两面三刀,动了歪心思?

沈致远有些不镇定了,他的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迈。

“额驸留步,别让小的为难!”亲卫头领大声警告道。

沈致远神志为之一清,可他心中的郁闷让他心情非常不好。

“为难……你有何为难的?”沈致远向前又一步,直逼着亲卫头领道,“你不用为难,大可以抽出腰间佩刀,杀了我……来,杀了我便是。”

亲卫头领被逼地往后退了一步,真要可以随意杀,何须等到今日此时?

他不得不大喝道“快挡住院门,莫让额驸走脱!”

两侧亲卫迅速在院门处组成人墙。

这时,传来东莪的声音,“额驸何必与这些奉命行事的士兵过不去?”

沈致远无奈地回头,也不看东莪,径直往自己的书房而去。

亲卫头领冲东莪躬身行礼道“见过格格。”

东莪挥挥手道“做好自己的本份就是。”

“是。”

东莪转身朝书房而去。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运筹

“额驸究竟想做什么?”东莪轻轻掩上门,问道。

沈致远没有反应,沉默着。

东莪想了一个晚上,她认为自己已经猜到了一些,至少方向是对的,“额驸万万不可鲁莽,这是京城,稍有不慎,便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沈致远轻叹道:“格格不必担心,我还不至于鲁莽到……在京城谋反。”

“那额驸想做什么?”东莪急问道,“只要不谋反,我定尽力……帮你就是。”

沈致远突然道:“我想救清吟。”

东莪一愣,微张着嘴,看着沈致远,许久,她呐呐道:“之前额驸托我打听清吟的消息……我打听过,确实无人知晓……。”

沈致远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东莪脸有点红了,她吱唔道:“我……你应该知道,我不敢……向阿玛打听此事……。”

“我知道。”沈致远点点头,打断道,“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了,我要做什么?”

东莪急道:“清吟是额驸下令缉拿,十有八九,是被囚禁在王府之内,你……你难道要……?”

说到这,东莪捂嘴,差点惊呼起来。

这时,多尔衮的亲卫在门外传报道,“銮仪副使、礼部侍郎联袂前来传旨,请格格、额驸接旨。”

沈致远闻听眉头一挑,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放松。

东莪虽然不明白,这旨意为何而来,可看到沈致远的神态,心里升起一丝担忧。

……。

福临的旨意,经太后联署,这合乎律法。

否则,这需要多尔衮的联署,才可以行文颁布。

从这处看,福临这几年的皇帝当得,确实够憋屈的了。

旨意的内容很简单,迁原銮仪副使、枪骑营统领钱翘恭接任拱北城新军都铳,原拱北城新军都铳沈致远见诏卸任,另作任用。

至于沈致远另作何用,圣旨上没有明说,也就是说,得赋闲在家了,当然,沈致远还有銮仪使的实职,“赋闲”二字还称不上。

接完旨后,沈致远、钱翘恭、钱谦益三人眼神交流,皆微微露出了一丝浅笑,这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只有东莪在起身之后,左右看看,心里的担忧更加深了一分。

……。

沈致远书房内。

“沈大人,你之前所料,几乎全中。”钱谦益拱手道,“这份运筹,钱某佩服!”

沈致远看着钱翘恭道:“可终究还是有了错漏,仅靠你的一千多人,怕是难以成事。”

钱翘恭摇摇头道:“事在人为,正到了万不得已之时,拼死一战就是……况且,总还有八百长林卫在,我们并非无一搏之力。”

沈致远脸色一变,他来不及阻止钱翘恭脱口而出的话。

钱谦益闻听急问道:“敢情京城之中,真有吴王的暗子?且数目之在,竟有八百之众?”

沈致远见话已经收不回来了,于是真实性就明言了,“没错,人倒是有,可长林卫终究是情报人员,要论作战,还真派不上什么大用……。”

“不。”钱谦益急忙道,“对沈大人没什么用,可对钱某,那就有大用。”

沈致远、钱翘恭面面相觑。

“你想怎么做?”

钱谦益道:“拱北城的新军想要光明正大入城,怕是不易,钱将军最多也只能调个百来扈从相随,凭这点人手想入睿亲王府,那是做梦。”

说到这,钱谦益有些激动起来,“可有了这八百人,那就不同了,他们在城中,一旦召集起来,再加上钱将军的随扈,就有了入王府的本钱。”

沈致远皱眉道:“钱大人,我还没同意将长林卫交与你指挥。”

钱谦益一怔,随即笑道:“都一样……沈大人若信不过钱某,钱某只策划,不参与行动便是。”

“说说看。”

“沈大人,原本咱们想的是,有拱北城近四千人手,只要时机合适,就算强攻,都有三、四成把握……可朝廷终究猜忌沈大人,不同意将沈大人官复原职,这么一来,仅凭钱将军的一千多人,强攻是不行的,计划就得改变。钱某的意思是……强长得不如智取。”

“如何智取?”

钱谦益古怪地一笑,“先探明要救的人在王府哪个方位,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由城中长林卫救人。”

沈致远蹩眉道:“说说容易,怎么探明要救的人在王府哪个方位?”

钱谦益呵呵一笑道:“沈大人这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哪?”

“此话何意?”

“大人贵为额驸,有格格在手,何愁探不明?”

沈致远一愣,“你是要我挟格格为人质,逼迫王府中交出柳如是和清吟?不,这万万不成!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钱谦益心中喟叹,都这时候了,还讲什么有所为,有所不为?

可他还真不敢违逆沈致远,因为钱谦益心里很清楚,这里作主的不是钱翘恭,更不是他钱谦益,而是沈致远。

说句不好听的,离开沈致远,就算他刚刚原了礼部侍郎的官职,那也就是个屁。

钱谦益话锋一转,摇头道:“沈大人误会了,钱某怎能让沈大人做这等无耻之事呢?钱某的意思是沈大人不妨求助于格格,格格毕竟是多尔衮唯一的女儿,王府中人多少得给她几次面子,瞒谁怕也瞒不住她呀。”

沈致远摇摇头道:“这我早已想到了,也求过她,可许多天了,她依旧没打听出清吟的下落……如今加上柳如是,只怕更难了。”

钱谦益一怔,这他还真没想到,思忖了许久,钱谦益小心翼翼地问道,“额驸与格格伉俪之情莫非……。”

沈致远脸色一沉,“这不是你该问的。”

钱谦益不由得一叹,“那……除此之外,钱某就没有更好的计策了,恐怕也只能趁夜强攻王府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钱翘恭突然开口道:“沈致远,事已至此,能不能先将儿女私情放在一边?大将军可是传令要尽力救出清吟和柳如是的。”

边上钱谦益听了一愣,急问道:“钱将军是说,吴争……呃,吴王真下过此令?”

第一千三百零二章 艰难的选择

钱翘恭木着脸答道“是。”

沈致远忙纠正道“吴争是下过此令,但不是必须,而是尽力。”

钱翘恭道“上有所命,尽力即是必须。”

钱谦益不由得沉默起来,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疲惫,自己是真的恨吴争,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吗?

沈致远瞪着钱翘恭“让一个女人冒险,这事你能做得出?”

钱翘恭哂然道“不知是谁,成天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沈致远急喘了几口,“……容我再想想。”

……。

“在你心中,她……真有这么重要吗?”

东莪直直地看着沈致远,眼中的幽怨之意,已经显露在外。

沈致远欲言又止,他确实为难,因为无法解释。

“比我还重要?”东莪执拗地追问道。

沈致远依旧沉默。

许久,东莪幽幽一叹,“就算我去打探出方位,可王座之中,数百府卫,你要如何救人?”

说到这,东莪声音颤抖起来,“今日钱将军重新执掌拱北城新军……你是想率军强攻阿玛王府?”

沈阳远生硬地道“如果格格能探出方位……可以不攻,只须潜入救人便是。”

“你休要哄我……怎么潜入?”

东莪不傻,如果王府能随意潜入,那多尔衮这些年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要杀他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其中,除了汉人,也不乏满人。

沈致远在东莪面前,完全没有往日的随意挥洒,他迟钝地、干涩地说道“若格格为难……就当我没来过……告辞。”

告辞?

东莪心中一痛,这是你的家啊!

“且慢。”东莪咬咬牙,喊住了已经动步的沈致远,“你能保证……不会借此谋反吗?”

沈致远愣了愣,点点头道“我只救人,不……反。”

“好,我帮你打探。”

在东莪看来,或许只有这样,才能阻止沈致远做出强攻王府的大逆之事,也只有遂了沈阳远所愿,才能让沈致远平安地活着,也只有这样,她才能不负阿玛的嘱托,等到阿玛回京。

可惜得是,东莪终究年少,她想得太天真。

这种事,要么不做,做了就是决裂,怎么可能停得下来呢?

就算沈致远等人真只为了救人,那救了人之后呢?

从睿亲王府救出人,天一亮,这京城不乱套了吗……不反,怎么出城?

……。

此时淮安府的黄河段,一场激战已经持续了两天。

多尔衮六万大军,以清河、草湾、赤晏庙、安东四个方向,对南岸发起了全面进攻。

不得不说,多尔衮的魄力很大,要么不战,战则决战!

可惜这是黄河沿岸,如果换作是长江沿岸,这种攻势,只要沿江水师炮舰横向炮击,配合岸防炮,可以让吴争分分钟教会多尔衮怎么打仗。

但在这里,吴争做不到,因为没有岸炮,水师战舰也到不了河道。

好在吴争在攻破淮安城时,反应得快,开战前三天时间,开始令吴淞卫、泰州卫进驻清江浦、刘伶台等处,否则,这这种敌军四路齐进的态势,吴争也就只能下令兵力收缩,固守淮安城了。

可就算如此,只有火枪和小炮的北伐军,在敌军的全力强攻下,也打得非常艰苦。

因为敌人进攻的突然,开战第一天时,刘伶台一度失守,清晨时,驻守刘伶台的三千北伐军,面对着二倍于己的渡河敌军,以血肉之身硬抗满身皮甲的敌人,战至午后,三千北伐军几乎尽没。

刘伶台一失,淮安城的北大门就直面敌人的兵锋了,好在鲁之域及时从东门调出六千人赶去增援,虽说没来得及救助三千守军,但终究是堵上了缺口,用了一个下午,才将敌人赶回了黄河喝泥水。

事实上,如果多尔衮不是将兵力分散四个方向,那么刘伶台一旦失守,就很难再夺回。

但这个突发事件,引起了吴争的警惕。

多尔衮究竟想做什么?

伤十指不如断一指的道理,多尔衮会不知道?

吴争在地图前转悠了好些时候,眼睛无意中落在洪泽湖时,才突然醒悟到,不对,南面骑兵可以从凤阳府穿插,那么,徐州敌军,为何不能从洪泽湖进攻?

这个想法,让吴争冷汗渗出,蒋全义的泰州卫守西、北二门,由于攻淮安城时,泰州卫伤亡巨大,实力已经折损不少,如果敌人真从洪泽湖来,那么泰州卫肯定顶不住。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将泰州卫撤回城中。

可问题是,一旦泰州卫从清江浦撤退,刘伶台的吴淞卫便会独木难支。

如果将吴淞卫也撤回,那么淮安城,就会被敌人三面合围,如果祖疯子南向的骑兵遭遇不测,待敌骑北上,淮安城真就成了一座孤城,到时十万计的敌人围攻,恐怕第一军援军抵达,也无法解淮安城之围了。

一时间,吴争陷入了极度的为难之中。

……。

鲁之域、蒋全义被吴争急召赶来。

吴争将自己的猜测述说了一遍之后。

看着二人疲惫的脸,吴争苦笑道“两天打下来,多尔衮给我挖下的坑,已经基本上显现出了全貌。事实上,真正的屠刀是两把,一是黄河对岸的这支驻防旗军,二是徐州八万人马,西、北两路夹击,加上南面的凤阳骑兵和东面盐城的那支火器军……我军还真得陷入了四面楚歌了。”

鲁之域闷声道“既然如此,末将以为,当收缩兵力撤回城中,再不济,二卫加上原淮安、大河二卫降军,也足有三万余人,守上十天半月,想来是没问题的……。”

“不成!”蒋全义立时反对道,“淮安城新附,民心本就不稳,我军一撤,无形中就给了民众我军败退了的暗示,如此一来,想要守城就更困难了。况且,有清江浦、刘伶台两个突出部,淮安城至少暂时还能安全,真到了固守城池时,很难想象,城中百姓会在四面被围后,还能象现在这般安静……王爷,绝不能撤,若此时一撤,我军必会陷入被动。”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见证

吴争微微颌首道:“我其实也是在担心,一旦我军撤回城中之后,再想往外突,就更不易了,固守城池听起来可靠,但事实上,死守城池往往是最不可靠的……唯有以攻代守,才是最有主动权的。但可惜的是,我军空有火器新军之名,眼下却无重炮可以阻敌,要将士以血肉之躯,力抗二倍于我军的强敌,着实是艰难了些。”

鲁之域点头道:“王爷说得对,这两天打下来,我军将士确实打得很艰难,手中仅剩的弹药须省着用,每每一波敌人登岸,三轮射击之后,将士都是顶着刺刀冲锋,以肉搏退敌……王爷,吴淞卫到现在,伤亡已超过三千之数了。”

吴争闻听木然,这个伤亡比例确实有些大了,相较于吴淞卫二万人而言,已经过了一成半,这才两天啊,一旦过了五成之数,溃败就随时会发生,这让吴争不由得怀疑起,自己在淮安当钉子的决断,是否是正确的。

如果不是自己坚持将计就计,或许泰州、吴淞二卫可以安全撤回南岸,至少撤退一部分是肯定可以的。

可反过来讲,如果真的撤退了,那么多尔衮还会与自己打一场“势均力敌”的决战吗?

也就是说,只有将北伐军置于险境,让多尔衮觉得有机可乘,这场不对称的战争才能继续下去,才可以将原本固守在北方京畿的八旗军引下来。

可这样做的代价太大了,原本以为是一场苦战,却不想,很有可能是……绝境。

蒋全义见吴争脸色黯然,眼神一闪,大声道:“鲁将军,泰州卫的战损比吴淞卫还高出一些,已经近四千人了。可这能说明什么……敌人一样有伤亡,甚至因为他们是攻方,伤亡更大一些,打仗能不死人吗?”

说到这,蒋全义朝吴争道:“王爷,就算将吴淞、泰州二卫拼光了,能将敌人阻截在黄河北岸,那就是胜利!二卫虽是北伐军主力,但真正的主力是第一军,真等到二卫拼光之时,我相信北岸敌军也是强弩之末,到时,起来增援的第一军,就可以摧枯拉朽之势渡河北伐……末将认为是值得的。”

吴争有些动容,这话确实有些道理,真打到二卫全军覆没,显然敌人也会是伤亡惨重之局,这时如果生力军赶到,还真有可能做到象蒋全义描述的那样。

可吴争随即想到另一点,他点着地图对蒋全义道:“徐州方向的来敌,又如何应对?你能以一万多人,抗八万大军几天?”

蒋全义顿时沉默下来,他愣愣地看着地图。

吴争轻叹道:“三天……也就三天,问题是三天时间,援军未必能赶到。”

说到这,吴争不由地想起“祖疯子”这个新附的降将来,要是祖疯子能打通道路,与援军会师,那就好了。

可吴争知道,这概率几乎不足五成,吴争数次见识过八旗骑兵,甚至是多尔衮的重甲骑兵,更是让吴争记忆犹新,哪怕是敌对立场,吴争也一样认为,同样的骑兵,祖疯子的骑兵,显然是打不过八旗骑兵的。

“五天!”

突兀的一声,让吴争清醒过来,转头讶然地看向蒋全义。

蒋全义坚定地重复道:“末将愿立军令状……死守五天,若守不住,不用王爷动手,蒋某自己砍下自己脑袋!但末将只是不知道,鲁将军可否助末将一臂之力。”

吴争愕然,自己能砍下自己脑袋?

当然,谁都明白这只是种态度,可吴争想到的是,就算全军,也换不来一个蒋全义。

五天,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因为三天已经是极限,三天后,全军的弹药基本上都消耗光了,火枪军没有了弹药,那还叫火枪军吗?

打仗绝不是仅靠勇气就可以的。

吴争沉默下来,他不能答应,不能任由泰州卫将士这样白白送死。

此时,边上鲁之域听了蒋全义的话,脸色一变,开口道:“王爷,既然蒋将军有决心守五天,那末将……舍命相陪。”

“胡闹!”吴争喝道,“这是比谁敢死么?都这个时候了,怎么,你们还意气用事?”

鲁之域沉声道:“卑职并非意气用事,我卫早于泰州卫三年组建,他泰州卫能做到的事,我吴淞卫做不到,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吴争一愣,敢情还是在意气相争。

蒋全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倒是爽快,那就看看,谁撑到最后?!”

鲁之域哂然道:“当鲁某怕你啊?”

吴争见状,愣了。

二人齐齐拱手道:“还请王爷做个见证!”

吴争突然眼眶一热,扭头深吸一口气,道:“本王愿意为你们……作此见证!”

……。

鲁之域、蒋全义退出来,在门口默默相视。

鲁之域突然道:“这是何苦呢?”

蒋全义仰头叹息道:“多尔衮处心积虑所谋,岂是好应付的……此时王爷心已乱,此时,若你我不能给予他信心,怕是真会酿成大祸,横竖都是个死……我宁可选择信王爷的决断是正确的!”

鲁之域喟叹道:“其实我也信王爷是对的,如果一开始选择退兵,恐怕再想起意北伐,没个三五年难以成行,甚至十年八年……等到那个时候,王爷倒还年轻,可你我未必还能亲率大军啊。与其蹉跎,不如一搏!”

蒋全义微笑着朝鲁之域伸出手。

鲁之域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着,也伸出手朝蒋全义手掌一击,大声道:“来生见。”

蒋全义反击一掌,“来生见!”

二人对视一眼,上马,背道而驰!

可他们的心中,皆明白,他们并肩,而战!

……。

沛县,这个千年前汉高祖的故里。

此时正上演着悲惨的一幕。

从几天前,数万八旗兵从这经过,一直到今日,小县城中的人口锐减了三、四成。

几乎可以说,已经是不见炊烟的境地。

如狼似虎的鞑子兵,只是在行军路上“随手”一拨拉,沿途百姓家中的家畜、钱财,还有女人,甚至连同性命,都一扫而空。

这就象过境的蝗虫,身后一片狼籍、一地鸡毛。

民众悲愤、恐惧之余,只敢在背后咒骂一声,“畜生!”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 又是仪真

然而,就是这种惨况,这数天之中,却没有听闻,有人奋起反抗。

或许在他们心里,真将自己当成了顺民……生生辱没了汉高祖的威名。

多尔衮是昨日到的,虽然病情沉疴,但他的精神是好的。

面对着即将圆满的部署,多尔衮没有理由,在这时倒下。

“王爷……英亲王至宿州,大军再不肯前进一步,如何是好?”刚林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刚林、祁充格看来,如果再一次引发多尔衮咯血,那这场战事,怕是要无疾而终了。

事实上,三批从京城来的钦使,一日之内先后抵达沛县,传来的旨意皆相同,立即停战!

刚林、祁充格商议之后,不敢禀报,推托摄政王病重昏迷,生生将三批钦使挡在临时行辕之外。

可这根本不能拖太久,过了今日,那就是欺君抗旨之罪,这罪,多尔衮担得起,刚林、祁充格却担不起,因为多尔衮如有不测,他们根本无法自保。

大厦将倾啊,刚林、祁充格不得不谨慎小心,同时,有了自保的念头。

多尔衮目光一凝,但随即扬手道:“随他便是了……如今四面大军已经合围完毕,本王的两旗也已经向对岸发起进攻,不缺他那一路人马……等大胜之时,再好好与他算帐!”

刚林、祁充格悄悄相互对视一眼。

刚林道:“王爷说得是……不过京城……。”

“京城何事?”

刚林暗暗一咬牙,道:“皇上有旨意……停战、言和。”

刚林、祁充格紧张地留意着多尔衮的神色,希望在多尔衮突然暴怒的第一时间,召来御医诊治。

可多尔衮只是微微一愣,丝毫没有暴怒的意思,“无知娃儿罢了……不必理会,按原定计划行事即可。”

刚林、祁充格暗暗松了口气,连忙道:“那王爷要不要……见见钦使接下旨意?”

多尔衮挥挥手道:“你们去接旨吧,就说本王身子抱恙,不能下榻。”

刚林、祁充格苦笑,只能应喏。

多尔衮突然道:“既然钦使到来,本王让你们派往京城之人,可有回报?”

刚林答道:“尚未有回报……不过算算时间,此时也该到达京城了。不过臣以为,额驸怕是……。”

“怕是什么?”

“未必肯奉命前来。”刚林鼓足勇气道,“王爷其实心里也清楚,额驸并非忠于人大清之人,或许真与吴争有怨恨,可仅此怨恨,不足以令他与吴争面对面,战场厮杀。”

多尔衮已经闭上眼睛,说道:“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刚林一怔,刚想开口问,被祁充格轻轻一拽,领悟到这事只能听,不该问,于是二人慢慢退了出去。

……。

应天府。

京卫右营大营。

黄道周愤怒地叫喊着,“我是当朝首辅,汝等敢羁押黄某,就不怕来日抄家灭族吗?快将我放出去……本官可以法外开恩!”

马士英苦笑着,对黄道周道:“别喊了,都喊了两天了,你不累,我可是听烦了……都说了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这么些个贼奴兵,哪管你是首辅还是尚书,他们听命行事罢了。”

黄道周被马士英这么一说,矛头立即调转,“马瑶草,你说得倒轻松……可张同敞这混帐不现身,我又如何找他去?”

马士英轻叹道:“那就既来之则安之……他总会来的。”

黄道周怒道:“之前是谁拼命地要进宫,要替吴王搬援兵……眼下你倒是不急了?”

马士英苦笑着摇摇头,“急有用吗?若有用,马某能喊得比你更响亮!”

说到这,马士英突然窜起,冲着外面大嚷道:“张同敞,你个龟孙子,有胆抓人,没胆露面啊……你……你辱没了张相公……辱没了你家祖宗,你个不要脸的……!”

黄道周愕然,敢情这马瑶草骂得比自己专业多了。

……。

关押二人的帐外,张同敞铁青着脸听着。

身边副将义愤填膺地道:“大人,要不要卑职进去,抽他们几耳光?”

张同敞木然摇摇头,“不必了……你去准备些吃喝送进去。”

副将一怔,“大人……这……。”

“只要将人看住就行……别亏待了他们。”张同敞说完,转身离去。

……。

应天府西北方向,左营驻地龙潭。

廖仲平阴沉着脸,他站在江边,眺望着正北仪真方向。

两天了,他们……还活着吗?

陈胜不肯退,不是他逞强好胜,而是他知道,这一退,吴争和泰州卫将面临后路被断的凶险。

陈胜是个谨慎的人,从追随吴争的那一天起,他从无违抗过吴争的命令。

可这次,他抗命了!

他不但没有遵照吴争的命令撤退,还派人请求同样奉命撤退的方国安,率军与他会师,固守江都。

同时,陈胜还派人渡江,请求廖仲平渡江增援。

可廖仲平动得了左营吗?

没有朝廷的虎符,他根本动不了左营大军,虽然数次请战,即被朝廷驳回。

廖仲平只能以原来朱媺娖对北岸进行袭扰的命令,派出小股部队,为江都陈胜运送一些补给。

可大战一起,陈胜及方国安部仅仅守了三天,江都被两倍的敌军攻破。

陈胜和方国安只能弃城南撤,可陈胜依旧不想过江,为了牵制敌军,他与方国安率部突袭了没有守军的空城仪真。

再次扎下根来,死守仪真。

陈胜派人再次向廖仲平求援,可这,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

……。

江岸上,不仅仅是廖仲平在眺望着对岸。

无数的左营将士,也在眺望。

敌人就在对面,友军正在苦战,可他们却在袖手旁观,他们不甘心啊。

将士们在这两天,十数次地向廖仲平请战,皆被驳斥。

廖仲平没有办法,如果擅自出兵,那么自己背负叛臣恶名事小,必将连累这数万将士背上叛军之名,这些人哪个没有家人?

廖仲平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派人向朝廷请战。

可今日,派去给陈胜运送补给的小股部队回来禀报,已经无法登陆对岸了,敌军已经封锁江岸。

廖仲平明白,仪真,又被包围了。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 种瓜得瓜

距离上次仪真大战已经三年,整整过去三年了。

难道这又将重演当年仪真大战那惨痛的一幕吗?

当年,二万大军啊,渡江之后,几乎在仪真全军覆没,仅逃出蒋全义等数百人。

这是廖仲平心里的痛,是这支明军,将士们心里的,痛!

该死的政治、该死的官僚。廖仲平愤愤地跺脚暗骂道。

无数的士兵涌向廖仲平,他们与廖仲平一样不满,甚至更为激愤。

在左营将士心中,吴争是战神,大明的战神。

在左营将士心中,北伐军是精锐,大明的精锐。

可如今,战神遇险,精锐被数倍之敌包围,陷入苦战,他们,做为堂堂大明义兴朝的正规军,却在旁观,这种难言的郁闷,简直就是屈辱。

无法坐视,那就,不,再,沉,默!

“将军,请下令出战吧!”

“将军,渡江吧,再不增援,怕是来不及了!”

“唇亡齿寒哪……将军!”

“杀鞑子无须理由哪,将军!”

“将军,朝廷若怪罪,属下,不,左营将士与您一起扛!”

“下令吧,将军。”

必须要做一个抉择了,廖仲平仰头深吸一口气,是该做个抉择了。

从昨夜马士英派来的信使,告知他吴争此时的凶险时,廖仲平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个抉择了。

是留在龙潭做个忠臣,还是不顾一切,带上能带走的兵,渡江去做个逆臣、反臣。

廖仲平抚了抚左手已经不在的断指,突然抬手,指着仪真方向大喝道:“传我将令,左营即刻集结……渡江!”

……。

太平府如今,不太平。

相较于江北,但凡是义兴朝的地,不管是朝廷直隶,还是吴王藩地,明社几乎成为了官府治权的补充。

短短四年,明社成员已经超过十万,巅峰时,也就是宋征舆收银吸纳民众时,达到二十多万人。

在吴争强硬压制下,夏完淳对明社进行了整肃,可就算如此,依旧有社员十万有余。

江南各府中,民众以入社为荣,但凡家中有一人入社,必召集亲友开祠堂为贺。

特别是江南读书人,每个从蒙学结业的学子,首要的事就是向当地明社分支,递交一份入社申请书。

而如今的明社,早已不再是之前那个没有阶层、等级的明社。社中依照太平府总社,各府支社、各县分社,乃至乡镇、里邻。各级分支,皆设有不同职位,统辖、治理社中琐事,俨然成为了一个受官府默许的权力机构。

明社的经费,除了大将军府的日常拨款和作为明社创始人、魁首夏完淳等人的资助,其余大部分来自于民间捐献,与当初宋征舆敛银不同的是,如今明社不接纳民众的善款,而是豪门、富户及士族的捐赠。

这就无形之中,使得明社又陷入了一个怪圈,那就是吴争一面压制豪门、富户及士族,另一面豪门、富户及士族又通过对明社的渗透,重新开始有了话语权,而且越大越大。

吴争恐怕在与夏完淳等人创立明社时,绝对没有想到,明社会在短短四年内,迅速壮大成如此一个庞然大物。

当然,如今江南的豪门、富户及士族,已经不是原来了,在吴争的强力压制下,特别是将宗室赶去陈钱山“种田”之后,旧的一批豪门、富户及士族倒下,新的一批已经成长和壮大。

这新的一批,对吴争及大将军府是忠诚的,至少,目前是忠诚的,因为他们是现今政策的得益者,他们依仗大将军府的各顶政治、商业、农业的政令,得到了眼下的地位和家业,自然不会去反对吴争和大将军府。

所以,此时说太平府不“太平”,虽然指得是明社成员的聚集、流行,但明社的矛头,对准的不是吴争和大将军府,而是皇帝、朝廷、重臣。

“渡江北伐,收复失地!”

“宁做江北鬼,不做太平人!”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请卫国公出兵,增援江北!”

“天子不仁,朝廷不义!”

明社组织学子、士人流行,已经有三天了。

在官府的默许下,队伍渐渐壮大,以至于三日后,也就是今日,队伍的人数已经扩大到了三万多人。

这个数字,对于仅十万多居民的当涂城,四、五人中就参与了一人,也就是说,每家每户至少有一人参与其中,声势非常庞大。

今日,流行队伍从西门往东,至国公府门前停止,齐声呼口号。

……。

听着府门外民众此起彼伏的呼号声,夏完淳早已坐立不安。

他不是不想出兵,反而夏完淳早就想出兵,在听闻吴争渡江北上的第一时间,夏完淳就想出兵。

可他的数道请战折子递向应天府,皆如泥牛入海,了无音讯。

直到昨天,兵部还递来约束士兵、固守待命的命令,可夏完淳同时接到的,还有马士英派人传来的紧急求援信。

夏完淳苦恼了,这不是简单的增援和不增援,这是忠与逆、黑与白、受人敬仰和被人唾弃的抉择。

违抗朝廷谕令出兵,那等于绝了自己及建阳卫的后路,怎么补给,怎么论功行赏,怎么抚恤伤亡将士?

不能让将士们流血之后,还流泪吧?

不能让将士家人,失去了丈夫、儿子、兄弟之后,还得背负叛军家眷的罪名吧?

可如果不出兵,吴争危矣、北伐军二卫危矣。

夏完淳苦恼不堪,进退失据。

如果仅仅是他一人、他一家,夏完淳早就不顾一切渡江了,可建阳卫三万人、三万个家庭哪,怎么选?

这时,一个府卫匆匆跑来,看模样显然是有急报。

可府卫到了夏完淳面前,却呐呐说不出话来。

夏淳本就心情恶劣,厉声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扭捏得象个妇人!”

府卫这才吞吞吐吐地道:“公爷,府外……府外……。”

“府外民众聚集……本公早晓得了,还用你来啰嗦?”夏完淳顿时打断道,“滚!”

“不是……公爷容禀,小的说得不是民众,而是……而是三小姐。”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人的名,树的影

夏完淳闻听愕然,三小姐?她怎么会在流行队伍里,还堵着自家的门,来“围攻”她的兄长?

夏完淳沉声道:“你眼花了吧?”

“小的绝对不会看错,领头的,就是三小姐……三小姐正领人往府里冲呢,公爷,府卫怕伤了三小姐,不敢强拦哪……还请公爷拿个主意。”

夏完淳傻眼了,他急道:“快……快……快去叫夫人,再派人去通知大姐。”

……。

卫国公府外,人头拥簇。

人汗腺如波浪般地,一浪一浪往府门涌。

民众本来没这个胆,可奈何有人鼓动啊,寻常人鼓动也就罢了,可这鼓动之人的来头可不小。

“诸位同窗、父老乡亲们,天子不仁、朝廷不义、为官者明哲保身,坐视吴王和北伐军将士在江北孤军奋战,如此的义兴朝,还有什么可能收复河山?吴王说得对,为官不与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随我冲进去,逼卫国公出兵,冲啊!”

虽说这是个穿着男装生员打扮,可这嗓音,一听就知道是个女娃。

按理说,这种乳臭未干的女娃指使不了这么多人,可上万民众,就听她的。

随着她挥动的手和口号,人潮急速地往前涌,府门前数百严阵以待的府卫,顿时被人潮冲得凌乱不堪,府门眼看着守不住了。

这时,府门“吱呀”一声打开。

“三妹,别胡闹!”夏完淳一脚跨出,大喝道,“这事是你能掺和的吗?还不快回去!”

人的名,树的影。

义兴朝最年轻的卫国公,一旦现身,急涌的人潮顿时停止了骚乱,变得鸦雀无声。

也是,夏完淳毕竟是明社的魁首嘛,虽说因军务繁忙,不参与日常琐务,可毕竟最高领导人。

那男装女娃显然不吃夏完淳这一套,她指着夏完淳道:“卫国公,今日咱们论得是天下事,休拿长兄如父这一套来吓唬我……我问你,出不出兵?”

说到这,她回头尖声大喊道:“诸位同僚,父老乡亲们……你们说,北伐军在江北孤军奋战,建阳卫该不该出兵?”

这一声尖叫,让这些被夏完淳官威震慑的民众回过神来,于是一个个低着头帮腔道:“应该!”

可声音与之前流行时完全不一样,显得凌乱和中气不足。

“都是些没胆的货!”女娃愤愤不平地骂了声,然后抬起如葱手指一个个点道,“来时怎么应承的,到时了门前了,都不敢吱声了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还不如我一个女流之辈?”

那些被她点到的同窗个个脸红起来,低着头心中腹诽,要是咱有个当国公的哥,咱也敢哪!

夏完淳看着这一出,沉声道:“三妹不可再胡闹,快些进来……你们,都散了吧!出兵之事,乃军国大事,本公自有定夺,又岂是汝等可以妄言的?”

就这么一句平常的话,人潮开始慢慢退去。

急得女娃跺脚道:“你们……你们……。”

夏完淳一把拉住女娃的左手,硬是将她拽进了门,府门“呯”地一声,在身后重重合上。

……。

“我如果无意出兵,又怎会容忍他们流行三天,还逼到我府门前来?”

夏完淳软语相劝道:“三妹,你是女子,且未出阁,还是待在家中,做些女红……。”

“哥!”女娃跺脚道,“此是大义!国难当头……朝廷为一己私利,眼见战事不利,竟坐视北伐军孤军奋战……龙潭有朝廷大军数万之众,哥哥在太平府又坐拥三万人马,只要有一路渡江而攻,战事就不会如此不堪……。”

“三妹,别和你哥哥顶嘴。”一个温柔、平和的声音响起,然后一只纤手伸了过来,轻轻拉住女娃的手。

女娃扭动着身子,撒娇道:“姐姐,你也不管管哥哥?”

“瞎说什么?”声音微嗔道,“二弟已是当朝卫国公,姐姐一个已经出嫁的,怎么敢管他呢?”

夏完淳一听,咦,这味不对啊,于是不满地埋怨道:“大姐,你这是何意?”

“二弟多心了,我的意思是,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做姐姐的自然是管不了你了,也不敢管你了。”

夏完淳无语,这话听得更不是滋味了。

好在身边妻子钱秦篆帮腔道:“有道是公婆不在,长姐如母……姐姐若对夫君有不满之处,尽管管教便是……。”

夏完淳虽是独子,可有一姐一妹,姐姐夏淑吉善琴工弈,励志操,极富文采,素有“大才女”之称,言其文才可与东汉蔡文姬比肩。

夏淑吉年长夏完淳八岁,在夏完淳六岁时,就被父亲夏允彝许配给了嘉定的侯玄洵为妻,奈何自古红颜多薄命,刚嫁过去没多久,侯玄洵就病死了。

之后,清军南下,制造了“嘉定三屠”惨案,侯玄洵一家皆死于鞑子屠城,侯玄洵的两个伯父、两个堂兄也皆殉难。

幸亏夏淑吉因丈夫早早病故,听闻清军南下时,回了娘家,否则,恐怕也遇难了。

所以,对夏淑吉而言,夫家皆丧于鞑子之手,对鞑子的恨,是不共戴天的。

夏完淳还有个妹妹夏惠吉,也就是面前这女娃,她小夏完淳三岁,也是善词赋的才女。

夏家一门,从父亲夏允彝始,儿子、女儿皆是诗词歌赋的个中好手,或许是书香世家之故吧。

钱秦篆的帮腔,让夏淑吉微微一笑,“有弟妹这般玲珑之人在,何须我这个寡居的姐姐管教?”

夏淑吉转向夏完淳道,“不过有句话还望弟弟记牢,父亲可是在齐膝深的池塘里自溺殉国的……我不明白,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难得过父亲自溺之事,你就算不愿为你的姐夫报仇,可总得为父亲报仇吧?”

说到这,夏淑吉一拉夏惠吉,“走,随我回去。”

夏惠吉有些不甘心,她一边被姐姐拉着走,一边回头嚷道:“哥哥,国难当头,切不可自误背负百世骂名……况且吴王可是你的至交好友,坐视好友危难而不顾,非君子所为……!”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偶然还是必然

夏完淳无言地重重叹息一声,回过头看着妻子钱秦篆。

“让夫人受委屈了。”

钱秦篆微笑着摇摇头道:“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姐夫家皆丧于清兵之手,如今自然是恨之入骨的。”

夏完淳苦笑道:“连夫人也认为我是……不愿出兵?”

“怎么会?”钱秦篆浅笑着上前双手拉着夏完淳的手,“我的夫君是个正人君子,是个盖世英雄,怎会遇强敌而自保、视至友危难而不救呢?”

夏完淳闻听此言,哭笑不得,“今日这是怎么了,你们一个个讲话都这么令人不快。”

钱秦篆正容道:“我知道夫君在担心什么,如果夫君抗旨出兵,被朝廷追究事小,撕裂朝廷与吴王之间的关系事大。夫君一旦出兵,朝廷必会怀疑夫君是吴王的人,更会猜疑夫君是吴王早就埋在朝廷中的暗子,如此一来,不管如何解释,朝廷与吴王之间再难释清。眼下正是大战之际,最忌内部纷争,这要是稍有不慎,将是万劫不复之境。”

夏完淳一愣,反握紧钱秦篆的手,重重点头,释然道:“唯夫人知吾!”

“为夫还担心的是,一旦出兵,距吴王北伐军千里之遥,三万大军等于孤悬江北,进不能与吴王合兵,退不能返回太平府,没有粮草、兵员补给,一旦战事不利,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为夫一人生死事小,可这是三万条人命哪……我怎忍心让他们战死异乡,还要背负抗旨的罪名?”

钱秦篆抚摸着丈夫的手,轻声道:“但凡遇上难解之事,唯有一法可解夫君心头烦忧……那就是听听自己心里的声音。有道是月有阴晴圆缺,世间事,不如意者十八九,按心里的声音去做,哪怕错了,也不留遗憾。”

夏完淳深深地看了妻子一眼,“三年前,为夫为国征战,抛家舍子,哪料到三年后,依旧重演当年旧事……难为了你。”

钱秦篆强挤出一丝笑意,“我的夫君,乃当朝最年轻的国公,多少妙龄娴淑的梦中良人?有此,妾便无憾!夫君尽管放心,就算夫君真……妾身誓志为守节,抚养南哥长大成人……!”

夏完淳眼眶一红,轻轻搂过自己的妻子,“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滔滔东逝波,劳劳成古今。天下憾事莫过于此,但凡陛下能一如既往信任吴王殿下,但凡吴王可以敬重朝廷一、二……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啊?!”

钱秦篆喟叹道:“我虽是一妇人,可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可朝中无数学识卓越之辈,明知此理却因一己私利而无动于衷……想来,这便是大明朝亡的原因吧?”

夏完淳重重点点头道:“国富、民强,一个汉人引领天下的强大王国!所有的子民都将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可以为它而付出自己的一切,甚至于生命……我一直相信这会实现,也一直信他……哪怕我此生见不到的,我也愿意为它付出自己的性命!”

钱秦篆无声地落下一行泪,“可是……这未免太残酷了。”

夏完淳伸手轻轻拭去妻子脸上的泪水,强笑道:“夫人应该这么想,四年前,若非是他,为夫早就在嘉兴被清军剿灭了,能多活这四年,看着南哥慢慢长大,这已是赚了……此次出征,能生还是幸事,若真有不测,权当是还他一条命……。”

“别说了。”钱秦篆急忙伸手捂住丈夫的嘴,“你一定要回来!”

……。

“我要去江北!”

夏惠吉瞪着自己的姐姐夏淑吉,大声道:“你拦不住我的!”

夏淑吉板着脸道:“你一个女儿家,就算去了江北能做什么?是上阵杀敌,还是运筹帷幄……听姐姐的,安生待在太平府,至少可以鼓动民众捐钱捐物,为北伐军筹些粮草补给……。”

“不。”夏惠吉出言反对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你是女儿家……。”

“那又如何,巾帼不让须眉!”夏淑吉抢白道,“只要不把自己当成女子,你便是战士,古有木兰代父从军,今有惠吉替兄北伐!”

“呸!”夏淑吉被妹妹的话给气笑了,“就凭你……也敢妄言代兄北伐?”

夏惠吉跳着脚道,“吴王殿下说过……冲上去,或许你能活着,但退一步,倒下的就一定是你。他还说过……命运或许不公,但时刻谨记奋斗二字,就能扼住命运的咽喉,改写命运。”

夏淑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古怪地看着夏惠吉道:“你……怎么记得吴王殿下这么多话,不会是……?”

夏惠吉小脸涨得通红,连连跺脚道:“明社中人,哪个不记得殿下说过的话?姐姐若再如此……我……我……我不依!”

“好,好,我信就是了。”

“什么叫就是了?这是真的!”

“我信,我信!”夏淑吉连声应道,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来,“你不能去江北,我不同意,就算我同意,二弟也不会答应……听姐姐的,留在太平府,等建阳卫凯旋的捷报。”

“姐姐是说,哥哥会出兵?”

“会!”夏淑吉坚定地答道。

“姐姐如何知道?”

“夏家的男人,或许会犹豫,但绝不负人,更不会负国!”

……。

世间事,往往变数是偶然的,但真要寻根追底,就会发现,其实一切偶然,都是必然。

播下的种子,终究会发芽。

天道酬勤,皇天不负有心人!

吴争前世,只是个升斗小民,没有万丈豪情,也没有出类拔萃的能力。

所依仗的,最多是千年后的见识,这其实在后世,司空见惯。

在这样的一个乱世之中,不负人已经不易,不负己,就更难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古怪,但事实就是如此,唯心,不可欺。

吴争无法用超于常人的识海去迅速改造这个时代,也没有能力去点石为金,他所能做的,只能是潜移默化地去改变人心,而改变人心更不易,吴争只能从身边人慢慢地开始改造。

譬如张煌言、张国维、熊汝霖,譬如钱肃乐、廖仲平,又譬如马士英。

第一千三百零八章 第一个变数

人心都是肉长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许多时候,吴争的播种是无意识的,但不代表着播下的种子,不会,发芽。

尝到过自由的滋味,不会再有人愿意做奴隶。

吴争就是用这方法,才改变着辖下各府的士人、商人,以及千万民众。

政令如此、赋税如此、用人如此,乃至颠覆男尊女卑的陈旧观念也是如此。

吴争从没有下一道政令,严禁怎样、怎样,往往都是去尝试着推行,让民众去“品尝”一下新政的味道是甜是苦,然后再顺水推舟颁布新政,农税如此、商税如此、创办三大学院免费教学亦如此。

大将军府辖下十余府之地,千万人口,狂热的崇拜者不多,可几乎没有人反对吴争,连原本视吴争为异类,恨吴争不共戴天的陈子龙,如今也归入吴争麾下,成了汉明半月谈的总编。

打烂一个旧世界容易,重建一个新世界太难。

军队所擅长地是破坏,而不是建设。

春雨润物细无声,明末的中原,连年战事,早已千疮百孔、百废待兴,一面要驱逐鞑虏,一面要复兴文明,如果再起内战,打烂了这天下,想要复兴,必事倍功半。

吴争只能也只会用这种笨方法,去慢慢地改变这世界,这种方法,无法立竿见影,它需要时间。

但,只要是种子,就会发芽。

不管你是无意播撒,还是细心呵护,它终究会破茧百出。

这,便是这场大战的第一个变数,不以吴争或多尔衮的意志为转移。

多尔衮认为,义兴朝与吴争之间的“杯葛”,必然会使得义兴朝廷对此战袖手旁观,只有消耗了吴争的实力,皇权才能稳定,事实上,多尔衮真得“料事如神”。

可人心,很难预料,哪怕预料到了,或许就因为天气阴晴、一阵轻风,亦或者一滴眼泪,有了变化。

就在同一天,廖仲平的左营悍然出兵了,夏完淳的建阳卫,紧随其后,二者从无联络,仅仅相隔了半天。

这样的变数,谓之人心所向,他们或许不仅仅为了吴争,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为的是,这片经历了残酷战乱的土地,和土地上的百姓,汉人百姓!

……。

夜风习习。

谷雨之后的风,已经明显带着热意,吹在脸上,熏得人浑身懒洋洋的。

然而仪真城头上上的夜风,却带着浓浓血腥味。

“娃儿,哪里人?”

城楼的阶梯边,一个老兵倚坐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摊开来,珍惜地嗅了嗅,然后一粒、两粒地数了数里面不多的茴香豆,叹息了一声,从里面挑了两粒。

放在掌心,重重地咬了一下牙龈,然后毅然将其中一颗大点的豆子,递给了身边的一个年轻的士兵,面带自豪地说道:“来,娃儿,吃颗茴香豆。”

年轻的士兵木然地看了豆子一眼,头都没抬,就微微摇头,“不吃。”

老兵一瞪眼,“小子,别不识好歹,这可是战前,我媳妇托人来绍兴府带来的……眼下可不多了,否则,好歹给你两颗。”

年轻的士兵闻听,突然目光中有了些神采,他抬头看向老兵,“长官也是绍兴人?”

老兵一怔,乐了,“你也是?”

“唔……。”

“哪县哪村?”

“以前是山阴县,如今是会稽县。”

老兵眼睛一亮,笑道:“我明白了,你家在舍子桥?”

“您知道啊?”

“那是……其实说起来,咱家离舍子桥也就几十里路……昌安门外。”

“那可真是近了。”年轻的士兵这下来了劲,“我舅舅家就在昌安门……此战之后,您得空,可以去我家……。”

可话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不但声低,头也渐渐垂了下去。

老兵望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老兵心里明白,这孩子,该是害怕了。

“读书人吧?”

“唔。”

“军校学生兵?”

“不。”少年摇摇头道,“战前大将军府征兵时参的军。”

“难怪……。”老兵点了点头,“别怕,咱一定能赢!”

“我不怕!”年轻的士兵突然直起脖子大声道,声音很大,引来边上士兵的侧目。

不过都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冲老兵会意地点了点头。

年轻的士兵却感觉不到,他扯着嗓子大声道:“我是家中独子……我是主动投军的,我怕什么?”

老兵将茴香豆慢慢放进嘴里,然后舔了舔嘴唇,用唾沫去化豆子,让它变得软一些。

“娃儿,怕是人之常情……不瞒你说,我还怕呢。”

“你……。”

“不诳你……我是真的怕。”老兵滋了两口豆子,舍不得嚼烂,仰天悠悠地说道:“家中就剩孩子他娘了,我若战死,孤儿寡母……怎么活呀!”

年轻的士兵慢慢地坐了下来,“你……你说得是真的?”

“干嘛诳你?”

“我……我其实……也不是怕死。”

“唔……我知道,你是独子,你主动投的军嘛。”老兵接得很快。

这让年轻的士兵变得自然了一些,“我表哥死了。”

“嗯?”

“就在昨天……就死在我面前,胸腹中了三箭。”

“啊?”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去和舅舅说……或许已经没有机会见到了,呜……。”年轻的士兵突然哭泣起来。

老兵把他拖过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伸手轻轻地摸着他的头,“我儿子也五岁了……放心,你不会死,你还年轻……!”

“咱们能打赢吗?还能回到江对岸吗?还能回绍兴吗?”年轻的士兵仰起带着泪痕的脸问道。

老兵看着这张稚嫩到天真的脸,强笑道:“傻小子,当然能赢……你可听过,有大将军打不赢的仗吗?”

“可我听说……连大将军也被困在淮安城了,要是大将军……那咱们守仪真还有意义吗?”

老兵脸上笑容有些僵硬,但随即舒展开来,“所以……我们必须要守住仪真啊。你想,如果咱们撤了,大将军就真被困住了,只要咱们还守着仪真,那么就有一线生机,敌军就不会完全合围,对不?”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老兵不死

“嗯……可咱们,还能守得住仪真吗?我之前追随方将军从高邮州到江都,再到仪真,一直在撤退,数战下来,我军的伤亡可不小……。”

“打不过就退嘛,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兵挥挥手道,“你要坚信,只要大将军还在,咱们就一定可以再打回去。”

“唔……我晓得了。”听着老兵的这番话,年轻的士兵脸上的神色,有些生动起来。

见新兵被自己几句话说服,老兵也有些高兴起来,问道:“娃儿,你叫什么呀?”

“黄昌平,小名二娃。”

“好名字,你在家排行老二?”

“唔……我上面还有个姐姐。”

“好,好……。”老兵连连说好,可谁也不明白,他说得是哪里好。

黄昌平突然道:“官长,求您一件事。”

“说。”

“你我是同乡……如果我不幸战死了,您能帮我去看望我爹娘,报个信吗?我今日看到各营官长令士兵写遗书了。”

老兵一怔,皱眉道:“谁说你会死?就算真死了……大将军府有你的军籍,自然会去抚恤你爹娘的。你放心,你死不了,如果开战,你就站在我身后……。”

这时,城墙上突然响起一声凄厉地报警声,“敌袭!”

老兵闻声“噌”地起身,往声音来处冲了两步,突然又回头对年轻人道,“这不过就是敌人一次袭扰,常有的事,别怕……跟着我,别傻傻地乱跑。”

……。

这确实是一次袭扰,来犯的敌人也不多,两牛录六百骑兵。

他们甚至没有组织攻城,就在城下举弓仰射。

飞驰的战马,让城头上的守军难以瞄准,其实也根本瞄不准,不,是从没有想过瞄准。

大晚上的,全靠着城墙上为数不多的火把照明,敌暗我明,要瞄准急驰的骑兵射击,这显然是徒劳的。

但敌人射出的箭矢,却是真实存在的,不但快而且准。

对于老兵而言,这也只是小菜一碟,完全可以无视,将背靠在城垛后,安静地等待或者相互聊天就是了。

如果真走了霉运,被“长了眼”的箭矢射中了腿、脚,那也就怨自己倒霉,反正死是死不了的。

如今仪真城中,除了陈胜带来的老兵,还有方国安的军校学生兵,这二者虽说心理素质有偏差,可总还是知道基本的战术的。

但除了这二部分人之外,还有一部分是刚刚征召的新兵,譬如这个叫黄昌平的新兵。

这些新兵,入伍前后不满三个月,原本一直做为预备队藏在后面的,可从江都攻防战开始,陈胜部和方国安部皆有了不小的损失,这些新兵慢慢补充进去。

这些新兵,入伍后除了学会了射击,和这半个多月来碰巧看到的、听到的之外,再无任何战场见识。

而此时的城墙上,值守的至少有一半,就是黄昌平这样的新兵蛋子。

急促的战马蹄声,敌人“嗷呜”、“嗷呜”的怪叫声,加上这漫天飞舞的箭矢,这些新兵便乱了,心理承受不住这种巨大的压力,四处乱撞,甚至有的直接趴在城墙地上,双手抱头嘶吼着,可这样反而增加了被乱箭射中的概率。

也有的人,疯狂地冲向城垛口,笨拙地扳动击燧,朝城下盲目地射击。

而黄昌平属于后一种,原本藏身于老兵身后的黄昌平,在见到一个如同他表兄一般的新兵,被乱箭射杀的一瞬间,情绪不可阻挡地失控了,他急白着脸,发疯般地冲向垛口,向城下开枪,天知道弹丸射向了何处。

可这毕竟不是连发枪,打一枪就得装填,当黄昌平颤抖的手,开始装填弹药时,他完全忘记了得弯腰藏身在垛墙后装填,这最基本的动作要领。

城墙上的火把,基本是插在垛口周边的,黄昌平的装填动作,将他的上半身,整个地暴露在敌人眼中,几枝肉眼不可见的箭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他时,他在低头装填,手抖得厉害。

一道身影扑向他,抱住了他,然后,急转身。

黄昌平惊诧地、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张还不太熟悉的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的脸,渐渐黯淡,他被这张脸的主人,重重地拖倒,“蓬”地砸在地上。

……。

天色亮起之时,敌人退却了。

不是击退,而是主动退却。

敌骑仅仅就是袭扰,没有丝毫的攻城意愿。

或许,他们就想以这种方式,来击垮守军的心理、士气,令守军主动放弃、撤退。

城墙上,守军在救护伤员、搬走死者。

黄昌平跪在尸体前,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麻木了。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直愣愣的眼神,让每个走近的想要搬走尸体的士兵,都不敢、也不忍动手。

一个高大的、军官模样的人走近。

“起来……他已经死了。”

黄昌平僵硬地摇摇头。

“我命你起来!”

这一声吼,让黄昌平下意识地抬头,看着这军官,干涩而艰难地道,“他……他是为我……挡箭,才死的。”

军官眉头一皱,沉声道:“这不是你的错……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是老兵,不替你挡箭,也会替别的新兵挡箭,这是咱们沥海卫的传统……。”

黄昌平泪水终于喷涌而出,他嚎哭起来,“可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不需要知道……你要做的就是日后在战场上,多杀敌人为他报仇,然后,同样为新兵挡箭,而不是在此婆婆妈妈地内疚……当然,前提你得有命活到成为老兵!”

军官用力地伸手一拽,将黄昌平拽了起来,然后对身后士兵道:“抬走!”

等尸体抬走后,军官本还想说几句,这时,一个士兵远远跑来,大声道:“史团长……都指挥要见你。”

军官咽回已经到了嘴边的放手,拍了拍黄昌平的肩膀,离开。

黄昌平愣愣地看着军官的背影,传令的士兵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关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黄昌平摇摇头,开口问道,“敢问……方才的官长是谁?”

第一千三百十章 一门忠烈

PS:感谢书友“梁孟昌”投的月票。

传令的士兵哂然一笑,反问道:“新兵吧?”

“是。”

“难怪……这是咱们团长,姓史,名坤,据说团长的名字,还是吴王殿下赐的呢。”

史坤大步走进陈胜的临时指挥所。

“都指挥……召我来何事?”

“东城情况如何?还守得住吗?”陈胜抬头问道。

史坤紧绷着脸,闷声道:“大人还好意思问……给我补充这六百新兵,屁用没有,尽添乱!大人可知道,子夜后数百敌骑前来骚扰,竟将这些新兵吓得差点尿了裤子。来之前,我正遇上一个吓傻了新兵蛋子,这样一场佯攻,竟让我损失了三十多人,其中七个老兵,竟是替这些生瓜蛋子挡箭死的,直让人……哎,大人,给我添五百老兵,不,三百就行。”

陈胜呵呵笑道,“你可是王爷的门生,不往你东门补充新兵,你说往哪补充?”

“可总不能厚此薄彼吧,其余二门全补充老兵,尽往东门塞新兵……。”

陈胜收敛笑容,喝道:“别满口胡说八道,什么叫塞?两年前,你不也是个生瓜蛋子?”

史坤为之一噎,呐呐道:“也罢……三百不行,二百总成了吧?我保证,补我二百老兵,我一定坚守东门三日,若城门有失,愿以军法从事。”

“放肆!”陈胜喝道,“怎么,不给你补充老兵,你就守不住了?”

史坤见陈胜象真生气了,只好低头,不敢再啰嗦。

陈胜吸了口气,缓和了一下语气道:“从江都到仪真,这一路打下来,五千金华卫损失近四成,都是老兵呐……你让我从哪给你补充老兵?我身边也就这一千二新兵,给你补充了六百,你还嫌弃?”

史坤不敢接话。

陈胜又缓和了一些,“新兵嘛,打几仗就成了老兵,都是这么过来的……回去好好安抚。”

说到这,陈胜另起话头道:“池将军从口岸镇传来消息,咱们的第一军前锋已经开始登陆,正在进攻泰兴,如果能成功登陆,便可与通州守军连成一片,到时往江都一突,整个战场就活了……。”

史坤抬头道:“大人就直说,需要我做什么吧?”

陈胜点点头道:“如今关键在于,尽量拖住江都方向的敌军,以减轻泰兴方向的压力……我的意思是,你部可向城外突围,先向南,经旧江口转东,吸引、牵制江都敌人……怎样,敢吗?”

史坤蹩眉道:“没什么不敢的……可我部眼下总共不足八百人,大半是新兵,想要牵制敌人骑兵,恐怕不易,没得敌人没牵制住,反而成了人家的口中食。再说了,我部出城,东门谁来守?”

陈胜随口道:“我亲自守。”

史坤一愣,“如今方将军的学生兵守西门,我部主力守北门……您方才也说了,身边只有一千二新兵,还补充了我六百人,也就剩六百人了,加上您的亲卫队,也不足千人之数,怎么守?”

陈胜皱眉道:“有近千人足矣,我自有分寸……你就说吧,这任务你接是不接?”

史坤稍一犹豫,正色答道:“既然大人已有决断,卑职从命就是。”

“好,回去准备,今日天黑之后,就出城。”

“这么急?”史坤诧异道,他感觉有点不太对,虽说敌人主攻的是北城,可毕竟三面被围,能不能顺利突出东门还是未知之数,陈将军怎么就这么急地要自己突围呢?

陈胜没好气地道:“泰兴方向战事紧急,一个时辰都不得耽误。”

“是。”

……。

子夜时分。

史坤率己部与陈胜换防之后,出城门向南而去。

或许是天意吧,一帆风顺。

可向南行军仅二、三十里时,从身后传来隐隐的炮声,让史坤震惊了。

什么时候,攻城的敌人有了重炮?

这半个月的时间,从江都到仪真,基本上都是与敌人骑兵交战,从来没有遭遇到重炮,敌人哪来的重炮?

史坤突然意识到,陈胜令自己突围出城的用意,这是在骗自己撤离啊。

如今的江北,除了向南其余方向都被敌人骑兵封锁,陈胜让自己先向南至旧江口,那就是让自己渡江撤退啊。

热泪从史坤的眼中涌出,陈将军这是从北门方向得知,敌人有了攻城重炮,仪真怕是守不住了,可王爷和泰州、吴淞二卫还因在淮安,无法弃守仪真城,这才用这种方法,哄自己撤退,为这五千金华卫,留下一丝骨血。

史坤定定地看着北面隐隐发红的天空,毅然下令,全军调头,即刻向北!

就算死,那也得死在一块!

……。

时堡,是个小镇。

位于兴化以北,槐楼镇以西。

射阳湖的支流由此穿过。

宋安带着数十人,此时正在此地。

宋安在当地人向导的引领下,留小道、水路辗转向北,三、四百里路,用了五天时间。

然而,时堡已经是最后的可行之处了,再难以向西或者向北,因为这两个方向,都是去淮安的必经之路,有敌军严防死守。

但此时,宋安在大白桥上,这是一座石拱桥,宽约一丈,跨度有十几丈。

在此的目的,是在等候有淮安府安东方向来的长林卫细作,据消息说,有重要情报从兖州方向送来。

当一艘小舢板从河道渐渐驶近时,宋安一眼就认出了船上的钱毅。

他们父子三人,还是吴争决意扩张在江北长林卫人数后,宋安亲自安插在兖州的。

“钱毅,你的父兄呢?”

钱毅黯然落泪,“南下路上,父亲预料前路凶险,便想着分为水、陆两路送出情报,在经会通渠时,所乘商船暴露,父兄愤起反抗,皆被……清军所害。”

宋安仰头长叹道:“你钱家……果然一门忠烈!”

钱毅急道:“大档头,多尔衮半个月前就已经到了兖州,随他而至的清军足有五万之众,其中包括驻京八旗中的正蓝、镶蓝二旗及京畿汉八旗各部……而且,我从兖州南下时,多尔衮及其大军已经南下,到今日,已有三天。”

第一千三百十一章 点点滴滴

这情报,让宋安悚然而惊,在战前的情报中,多尔衮已经病重,连少爷也认为,多尔衮不久于人世,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

可现在,多尔衮居然亲率大军至兖州,更在三天前南下了。

“你所说的……属实?”

“这是我与父兄亲眼所见,岂能有假?”

宋安额头有冷汗渗出,这太出乎意料了,如果确有此事,那加上徐州八万敌军,少爷在淮安府岂不要与数倍之敌交战?

“不对,如果多尔衮携驻京八旗南下,京城长林卫和沈、钱二人,怎么会没有一丝消息传来?”

宋安猛地意识到,很显然,多尔衮瞒过了所有人,很可能沈、钱二人已经被圈禁,甚至被害。

这一认识,让宋安无比急躁起来,得赶快禀报少爷!

可向西、北两个方向的路都被堵死,怎么办?

宋安急问道:“你来此的路,可有清军封锁?”

钱毅答道:“我是先转道至沐阳,经沐阳长林卫引领由安东渡黄河,然后由马逻乡、清沟再入射阳湖至此,这一路上虽遇上过清军,但盘查并不严……我在路上听说,淮安府城右侧刘伶台,尚在我军手中……如果从马逻乡、苏咀向西,可至刘伶台。”

“沐阳分署还有多少人手?”

钱毅摇摇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陪他来的二人,“分署二十四人……如今就这他们二人了。”

宋安想了想,问道:“你可敢与我一起原路返回,前往刘伶台。”

钱毅道:“为殿下和大档头效命,有何不敢?!”

……。

随着阿济格率徐州大军至凤阳府,敌军前锋的兵力已经开始向东扩散。

这也是仪真方向,突然有了重炮攻城的原因。

而泰州方向,北伐第一军登陆泰兴的先头部队,遭遇的也不仅仅只是敌人骑兵的阻击。

也就是说,如今淮安以南,敌军已经不止一万骑兵了,随着凤阳府敌人驻军的参战,加上阿济格部前锋的进入,扬州南部的清军,已超过二万之数。

增援部队的前进速度非常缓慢,必须一步一营,来防备被成建制的骑兵突击。

此时的扬州府,从江都至泰兴沿江,已经开辟了两个主战场,一是池二憨部在口岸镇周边的牵制战场,另一个,就是从靖江向北,泰兴方向的登陆攻坚战场。

敌人将主力部署在泰兴,用意就是为了阻击北伐第一军增援淮安,而此时,两军的激战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

对于野战而言,火枪兵在骑兵面前,几乎变得一无是处,特别是北伐军没有装备甲具的情况下,一旦遭遇骑兵,一擦就伤,一触即亡。

增援部队不得不集结起来,以巨大的战术阵形,来抵抗随时而来的骑兵袭扰,于是,向北推进的速度就变得异常缓慢。

好在,随着登陆点的扩大,一部分由水师运至的火炮开始搬运上岸,这才将阵线逐渐地向泰兴城推进。

事实上,只要时间足够,随着火炮、弹药地不断补充,敌人就算再多一倍的骑兵,也得被北伐军不断肠地挤压出去,可很显然,多尔衮打得就是这个时间差,只要攻破淮安城,歼灭泰州、吴淞二卫,他的战略目标就达成了,吴争势力从此就失去了向北扩张的能力,至少在三、五年内,已经无法恢复元气。

三、五年的时间,足以让清廷了结西北、西南的战事,由此可以集中精力,对付义兴朝了。

多尔衮的筹谋,其实并不过于精细,事实上,他的谋划粗糙,也存在不少的漏洞。

其一,多尔衮自身的病情非常严重,这是一场几乎是他一人独立谋划、行动的战争,虽说清廷高层是知晓此战的,但对于如此大规模的决战,清廷并没有进行战备动员,也就是说,对于清廷而言,这依旧是一场局部战争。

这是多尔衮的谋划中,一个巨大的缺陷,是人都知道,此战双方动用的兵力加起来,已经超过三十万,这样的战争,谁能保证可以一蹴而就,迅速歼灭包围圈中的北伐军二卫?一旦战事胶着,对于双方就是拼人命、物力的消耗,至今尚未动员的清廷,能支撑得下去?

当然,多尔衮显然不知晓吴争在淮安,如果知道,那他可能会迅速调整战略战术,因为主帅被陷在包围圈内,无论哪一方势力,都会拼命营救,这就使得多尔衮原本想消弱北伐军有生力量的想法,变成妄想。

其二,多尔衮虽然拿捏准了义兴朝朝廷的“小心思”,可他忘记了一点,吴争先拥立朱媺娖监国,后拥立朱慈烺登基,又拥立朱媺娖登基,这三次的拥立,足以显现出吴争对义兴朝堂巨大的影响力和控制力。

就算义兴朝廷决意不出兵增援,各路明军会无动于衷,坐视吴争遇险?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其三,综合以上两点,多尔衮看起来非常缜密的部署,就有了巨大的漏洞,只要清军无法在短时间内攻破淮安城,那么,扬州的一万骑兵和凤阳府调来的守军,就会陷入北伐第一军的反包围之中,而淮安城就成了一块切肉的砧板。

当然,此时的战场主动权还掌握在多尔衮手里,但多尔衮哪怕是再勇武无双,再亲临前线指挥,以他的身子骨,已经上不了战场,也就是说,说是前线,其实还是躲在后面,从各路禀报中来揣测北伐军的应对、下一步动作,这相当于闭门造车,如果禀报精确还好说,可稍有差池,就会引起巨大的后果,有道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战机一纵即逝,哪容得多尔衮慢慢分析情报,斟酌着做出决定后,再下达命令?

这三点,就已经可以让多尔衮部署失效。

而最后一点,那就足以让多尔衮的一切努力,成为一场笑话了。

那就是清廷非铁板一块,哪怕是参战的清军也非铁板一块,先不说清廷朝堂已经选择放弃、出卖多尔衮,就说这淮安、扬州、凤阳三府战场中的清军,那也是各怀鬼胎。

第一千三百十二章 终将汇流成河

PS:感谢书友“袁博仁”投的月票。

有着徐州八万大军的阿济格,能愿意“助”多尔衮一臂之力?

显然是不可能的,阿济格巴不得多尔衮早些死,可以让出摄政王之位,来让他过过瘾。

哪怕这是多尔衮身边,也非铁板一块。

譬如刚林、祁充格这二位“哼哈二将”,如果多尔衮身体康健,那这二人的忠诚确实无须置疑,但问题是,这二人恐怕比多尔衮自己都清楚,多尔衮的寿命还有多久。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活着的总不能被一个死了的人拖死不是?

所以,多尔衮的计划看似缜密,实则漏洞百出,简直就是个笑话。

然而,交战双方,此时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就算多尔衮的计划再漏洞百出,可淮安、扬州、凤阳三府战场中的清军却是实打实的,北伐军将士的牺牲,也是实打实的。

……。

这半个多月的时间,让整个扬州府陷入了战火之中。

尤其是长江沿岸,东至仪真、江都,西至泰兴、通州,二十万大军在这一府之地连日激战、厮杀,处处战场,满地烽火。

但随着北伐第一军的登陆,及登陆点地不断扩张,战场的态势有了一些改观。

清军的骑兵,不敢再四出袭扰,他们渐渐地从之前一牛录就敢横行,到如今已经不敢在小于千骑的兵力行动了。

但真正扭转扬州府南部战场态势的一场战斗,是宁乡镇的一场遭遇战。

交战双方的主将是,清军骑兵的主将喀喀木。

喀喀木,乌喇部,萨哈尔察氏,隶属镶黄旗。

战前,喀喀木是参领,他的顶头上司是副都铳巴山。

这巴山就是之前泰州卫攻兴化城时,被蒋全义诱出城池,在半路遭遇泰州卫伏击,不幸被战马拖着“主动投降”的那个巴山。

巴山被俘,便宜了喀喀木,虽说官还是参领,可事实上,权力已经接替了巴山,成了这支三千六百骑兵的主将。

北伐军方面的主将有两人,一个是从淮安城率二千骑兵南下的祖大弼,另一个就是“吃我一刀”的池二憨池将军。

祖大弼奉吴争之命,南下峙机与增援部队会师,从而打通北上增援的通道,可祖大弼很清楚,就凭他二千骑兵,是无法与扬州横窜的八旗骑兵下面对抗的。

所以,祖大弼选择日伏昼行,向东绕行至清沟,再折南向,三日迂回,经广洋湖抵达清水潭北侧。

这时不幸被喀喀木部的斥侯骑兵发现了踪迹。

喀喀木得知消息之后,率己部骑兵死咬着祖大弼不放,一番追逐,至宁乡镇附近时,双方距离已不足十里地。

这时再逃,已经完全没有意义,因为再南就是泰州,而泰州已经被清军占领,如果被两面合击,那就真无生路了。

祖大弼无奈之下,只能选择调头迎战。

二千对三千六,这显然没有多少胜算。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支北伐军火枪兵突然出现在官道右侧的树林里,对战场中的喀喀木部骑兵,进行了侧面齐射。

这是池二憨的五千处州卫,可池二憨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池二憨原本奉命驻守南岸,作为此战预备队。

在听闻少爷被困淮安后,池二憨情急之下,强迫张名振用水师运送己部,登陆泰兴。

也就是说,在吴争对陈胜、方国安部下达撤退令之前,池二憨部已经登陆北岸了,他抢在了敌人骑兵攻占泰州之前。

可池二憨部一样没有携带火炮,只是一支普通的火枪兵,所以,池二憨一登陆,就下令向西北方向行军,意图抢在敌军攻占江都前,寻求与陈胜会师,再来决定下一步计划。

不想,池二憨赶到江都以东万寿镇附近时,就听闻江都陷落,被敌人攻占了,陈胜及方国安率部撤向仪真。

这样一来,与陈胜会师的可能性就没有了。

可一支孤军,无法北上。

无奈之下,池二憨只能调头,撤向江边,以求得获得水师补给,这样,池二憨率部占据了口岸镇。

这些天来,虽然也有小股敌人骑兵“光临”口岸镇附近,但皆被池二憨击退。

几次下来,敌人知道了口岸镇有一支规模不小的北伐军,也就不再来了,因为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截断北面北伐军的退路,对一个小镇没有兴趣。

这天下来,池二憨见敌人不再来攻,加上心中担心自家少爷安危,待不住了,正好第一军登陆沿岸,池二憨将口岸镇移交之后,悄悄绕过泰州率兵向北,好在扬州府的清军兵力同样不足,无法对各县乡间进行封锁,这才有了池二憨部突然出现在泰州北面的宁乡镇一带。

这支火枪军是池二憨任严州卫副指挥使时,带了两年多的老兵,他们射击技能娴熟,装填速度极快,在双方骑兵在相距八里地开始对冲的这一瞬间的时间里,进行了三轮齐射。

骑兵正面冲锋,目标截面很小,小到和一个步兵正面差不多,一旦人伏在马背上,很难瞄准,可如果从侧面射击,特别是在预先埋伏的情况下射击,那几乎不需要精确瞄准,目标太大了。

三轮射击之后,被袭击的清军骑兵都还没反应过来,速度太快是其一,主要是右侧的骑兵遭遇枪击纷纷落马之时,中间及左面的骑兵根本没有意识到遇袭,两军骑兵巨大的蹄声,掩盖了火枪的射击声音。

直到右翼变得稀薄之时,中间策马急驰的喀喀木,才发现有敌军设伏,立时下令全军向左迂回,可这时,显然已经控制不住战场局势了。

因为祖大弼的骑兵,已经冲近,就在眼前,没有丝毫回旋余地,直接干上了。

可就算如此,祖大弼的二千骑兵,依旧无法彻底击溃喀喀木部。

如果不是池二憨在发起突袭的同时,已经令一部绕至敌人后方进行阻击,喀喀木部很可能大部分突围顺利逃走。

喀喀木无心恋战,在意识到有火枪兵的一刹那,喀喀木有如惊弓之鸟,巴山将军的前车之鉴,让喀喀木深深后悔追击祖大弼的骑兵。

第一千三百十三章 战机初现

PS:感谢书友“军临天下”投的月票。

打扫战场时,战场上留下了一千二百余具敌人尸体中,有近千具尸体上有弹孔,也就是说这些都是被火枪射杀的。

祖大弼部骑兵居然在这种优势情况下,依旧伤亡了四、五百骑,可想而知,两支骑兵的战力相差之大了。

喀喀木逃了,池二憨部兵力不够,才四千多人,无法对敌人进行有效合围,喀喀木发现形势不对,主动下令向左侧西溪方向撤退,最后逃走的,尚有千余骑。

当然,这里也有祖大弼骑兵功劳的,他们在火枪兵射击的同时,一头撞向了敌骑。

否则,火枪兵的战果也不可能这么大,等喀喀木回过神之后,甚至可以迂回、重整,对火枪兵阵地发起突击。

这场战斗的胜利,来之不易,且意义重大,这是扬州府敌人骑兵第一次遭受重创,喀喀木部折损过半,虽说只歼灭近二千骑,但这已经是敌军万骑的两成。

这极大地造成了在扬州,敌军骑兵在面对二万北伐军援军进攻时,兵力更显得捉襟见肘。

而来自凤阳府的敌军步兵,无法跟上敌骑的速度,也就只能配合着守守占领的城池,同时,他们也完全不是北伐军的对手。

这从而使得北伐军战线,向北推进的速度,开始加快。

当然,这是后话。

……。

死里逃生的祖大弼显然不识池二憨。

可他认识北伐军军旗。

“多谢将军出手相助,若非将军来得及时,祖某怕是……敢问将军隶属何人麾下,为何出现在此?”

池二憨打量了一下祖大弼,眼中带着一丝戒备,问道:“我叫池二憨……你又是何人?北伐军中没有骑兵,为何置北伐军旗?”

祖大弼一噎,强笑道:“原来是池一刀池将军,久仰大名……鄙人祖大弼,原驻守淮安城……蒙吴王殿下不弃,归入吴王帐下,暂任己部指挥使。此次奉吴王之命,突围南下,与援军会合,不想半路被敌军发现,才有了这次交战。”

“有何为凭?”

祖大弼从胸口摸出吴争的手令,递给池二憨道:“这是吴王的亲笔谕令……吴王令,不援淮安,先攻盐城!”

池二憨诧异地打开手令看了看,递还给祖大弼,急问道:“王爷处境如何?”

“池将军放心,吴王已调吴淞卫至淮安,如今淮安有近三万守军,想来坚守十天半月,应该不难……。”

池二憨微微吐出了一口气,对祖大弼道:“我部仅四千余人,且处在扬州府中心,北有兴化,南有泰州,难以攻打盐城……如今从南岸渡江的第一军正在攻打泰兴,这样,权当我没见着这手令,你可继续南下,将王爷手令传于第一军即可。”

祖大弼惊讶道:“池将军要违令北上淮安?”

池二憨点点头道:“与盐城相比,王爷的安危更重要……我必须亲眼见到王爷才安心。”

祖大弼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整军的北伐军,想了想道:“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知池将军可愿听一听?”

池二憨点头道:“讲吧。”

“池将军眼下有四千余众,我部……。”祖大弼回头扫了一眼他的骑兵,“不下一千五百人,如果池将军愿意,你我可合兵一处。”

说到这,祖大弼手指指向北方,“兴化……敌军刚从我军手中夺得兴化不足十天,城中混乱,民心未稳,敌守军应该不会太多,正是一举收复的时机。”

池二憨想了想道:“然后呢?”

祖大弼摇摇头道:“没有然后,也无须然后……池将军试想,我军占据兴化,东北盐城、西北淮安,皆在我军兵锋所指,敌军投鼠忌器,他们想要合围淮安,就必须顾忌在兴化的我军,如此一来,可解淮安之困,至少可以策应吴王及二卫突围。”

池二憨点点头道:“此计可行……这样,你派一队人将王爷手令传于第一军,你我合兵,攻兴化!”

祖大弼闻听大喜,没有池二憨部的突然出现,原本祖大弼以为今日就得战死沙场,可如今不仅死里逃生,更有机会立下一奇功,意外之喜啊,这如何不让祖大弼欣喜?

不得不说,祖大弼的战场经验确实丰富,眼光也足够毒辣。

这场战争的主战场,都在扬州府,就算淮安府城,也距离宝应相当近,而兴化位于扬州府的中心位置,可谓四通八达,这种战略位置,决定着战场主动权的归属。

吴争不是不知道这点,实在是敌骑数量太多,来得速度太快,以当时在淮安的泰州卫和盐城的吴淞卫,想要返回增援兴化守城,非常困难,两条腿哪能跑得过四条腿?

万一在与敌骑遭遇,暴发野战,那伤亡是不可估量的。

所以,吴争只能选择固守淮安,既避免与骑兵野战,同样可以牵制、抵抗北岸敌大军的倾巢南下。

……。

如今的战场态势,双方兵力部署,象极了一个夹心馅饼。

最北是多尔衮渡河南攻的五万大军,这其中还包括他的嫡系重甲骑兵。

第二层,黄河南岸淮安城,是吴争的泰州、吴淞二卫。

第三层,也就是最厚、最广的一层,是敌军遍布扬州南部、四处袭扰的一万骑兵,和从凤阳府调来的原守军,大概有二万步兵,同时,接替凤阳府防务并开始向东面扬州府进军的阿济格部,数量最为巨大,原徐州八万驻军,和阿济格的正蓝旗军。

最南一层,是奉吴争之命北上增援的北伐第一军二万人。

看起来,局势依旧不容乐观,双方的兵力相差依旧悬殊。

但宁乡镇,池二憨与祖大弼这场无意间的胜利,扭转了扬州府,至少是局部战场的态势,而二人仓促决定夺回兴化,直接将局部优势,无限地扩大化了,因为,阿济格所部,除了他的嫡系旗军,都是步兵,无法在短时间内向扬州增援,同时,固守仪真的陈胜部,象一颗钉子般,死死地卡着,就让阿济格无法随心所欲地将军队压向江都。

但最主要的还是,阿济格心里并不想帮多尔衮的忙,正在凤阳消极怠战。

于是,扬州南部,局部战场优势,开始向北伐军倾斜。

第一千三百十四章 吴、晋联姻?

PS:感谢书友“立立之之”投的月票。

杭州府,十天前,在吴争执意钉在淮安城时,就已经宣布进入战争状态。

吴王遇险,二卫被困,这对于整个大将军府上下而言,那就是一场灾难。

所有的纷争在此时变得不再重要,况且,吴争治下,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内部纷争,道理很简单,吴争用人从不选择异己者,简单地说,不是同道,请回家赋闲。

这样的政治势力,在遭遇君王遇险时的第一反应,那就是全民总动员。

困难,所有分岐,也这种总动员的气氛之下,变得不再重要,所以,困难也就不是困难了。

财政窘迫?没问题,莫执念袖子一甩,征调江南商会一切可以动用的人力、物力,进入战争物资储备。

有人敢反对吗?

没有!更甭说反抗了。

就算是再铁公鸡、视财如命之人,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反抗官府的战争动员,因为那是找死!

兵力不足?

张国维、熊汝霖以大将军府名义,迅速开始了第二波临时征召(第一波是战前吴争的王令),十二府之地(不包括正处于战场的泰州、泰兴、通州),但凡满十五岁,未过四十岁的男丁,皆在征召之列,这员额就大了,如今十二府人口在千万之数,就算十人一丁,也有近百万之数,虽然不会真征召百万人,大将军府也装备不起如此巨大的军队,但这道征召令对于后期的影响是巨大的。

这道征召令的颁布,让辖下没有人再提“独子不征”、“父征子不征”、“兄征弟不征”这样的律法,因为这叫事急从权嘛。

松江军工坊,被炮火毁坏的那座火药坊早已修缮完毕投入正常生产,可这并不重要,因为短短半个月中,莫执念以三万人力,同时扩建火药坊、火器坊各三座,也就是说,军工坊如今已经有了六座火药坊和六座火器坊。

有句话说得好,面临生死存亡之际,只要人力、物力不缺,那就没有不能办的事。

大将军府,吴伯昌和钱瑾萱,做为吴王的父亲和王妃,临时视政。

今日的议题是,该不该强征,在杭州、松江及吴淞港口(吴淞不隶属松江府,隶属苏州府,宝山所也隶属苏州府,之所以也在吴争辖下,确实是因为吴争的霸道,这源起于四年前王之仁组建新水师时,二人之间的利益互换)的番人物资。

如今的两大港口,日均吞吐量已经达到数万石,尤其是吴淞港,高峰时甚至超过十万石。

由于吴争的“纵容”,港口的储量更是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此时的海路运输缓慢,无论是番商还是明商,基本都是囤货在港口,在达到一个数量级别之后,才组建一支巨大的商队出海,这样既便利又节省成本。

所以,不用说商人出身的莫执念,就连张国维、熊汝霖这样的正人君子,也早就将目光盯向了两个港口囤积的物资。

可这事牵扯太大,如今的番商人,可不是明初之时或者是永乐、宣德年间的番商。

先不说远在欧洲的各国拥有强大的海上舰队,就在南海,荷兰红毛还占据着东番,其战舰总数不下千艘。

稍远一些,臭名昭著的、由英皇伊丽莎白一世授予皇家许可状的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势力已经进入马六甲海峡,他们开始对荷兰红毛垄断的香料贸易发起挑战,其战舰规模同样达到了一个巅峰值,一千二百余艘。

所以,这个时候,想要强征两大港口中的番人物资,是非常冒险的。

这才有了今日,大将军府四大巨头坐在一起商议对策的一幕,加上吴伯昌和钱瑾萱,总共六人。

张国维四人商议了许久,无法形成共识。

这确实很难办,一旦强征,引发了列国反弹,那就很可能又是一场战争,大将军府无法承受另一场战争的考验。

可如果不强征,那么大将军府就无法将眼下这场战争继续下去。

仅靠民众的捐献和对十一府富商、豪门财产的征用,是不够支撑在江北打一场近二十万人参战的战争所需的,况且,新征召的六万新兵仍须装备,此时的军工坊,更是有钱也难以买到供生产的原料物资,这极大地限制了军工坊的产量。

就在众人举棋不定之时,一直沉默旁听的钱瑾萱说了这么一句话,“公爹、诸公,如果夫君遭遇不测,大将军府还能存续下去吗?既然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程度,敢问诸公,还能坏到哪去?”

这句话,让吴伯昌率先赞同,他也说了一句话,“如果在天下和我儿子之间选择,老夫选择儿子!”

有这二人的背书,还有谁能提出异议?谁又敢提出异议?

一旦吴争真有不测,那就是谋杀主上!

于是,缇骑四出,北伐军迅速连夜出动,强行封锁了两大港口,宣布所有物资被大将军府临时征用,直到战争结束。

……。

相较于强征番商物资,吴伯昌、钱瑾萱更烦心另一件事。

这事说大,大!

说小,也小。

黄应运,这个曾经在吴争面前狼吞虎咽的穷傻书生,再一次奉李定国之命出使杭州。

不过这一次,他显然不同了,他不仅仅是晋王使者,更是永历钦使。

随他而来的使团人数并不多,人多了招鞑子阻截嘛。

使团仅五人,除了黄应运之外,最显眼的,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和一个十三岁的女娃。

换上锦衣华服之后,黄应运才道明来意,联姻!

谁与谁联姻?

永历帝钦命,晋王与吴王联姻。

这世道乱成什么样?

亲王与亲王联姻,关键是,虽不是同朝,却都在大明旗下的永历朝和义兴朝。

更关键的是,两王都是亲王爵。

最关键的是,要联姻的女子,就是那个十三岁的女娃,李定国的长女,李海岳。

最最关键的是,正主儿不在,让谁来决定,接不接受联姻?

张国维、熊汝霖、张煌言、莫执念,在这个“关键”时候,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回避,美其名曰,战事繁忙。

第一千三百十五章 世事总不尽如人意

PS:感谢书友“立立之之”的打赏。

吴伯昌、钱瑾萱这下闹心了。

吴伯昌做为家翁还好些,无非是自家门下多个媳妇的事,可问题是,吴伯昌心里还藏有个梗,那就是“养女”吴小妹。

钱瑾萱就不同了,她之前进门时,曾私下应承过吴小妹,同时又得考虑王侧妃的位置,如果收下李海岳,那么以李海岳的身份,必将是侧妃,也就是说,侧妃位满了,那怎么兑现对吴小妹的承诺?

同时,自小所受的教育,让钱瑾萱很清楚,这不仅仅是一个侧妃位,而是一方势力的介入,和对吴王势力利益的瓜分。

而这一点,对钱瑾萱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如今的吴争,距离至尊之位,仅一步之遥,甚至可以说,只要吴争愿意,随时可以自立,并不需要篡位而发动内战。

所以,一个没有任何交情的势力突然介入,对钱瑾萱自身的地位,有可能形成威胁。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钱瑾萱尚不了解吴争是何想法。

虽说有吴伯昌担了一半责任,可毕竟吴争还不知情。

可如果不应,就会带来晋、吴双方互信的欠缺,此时北伐军正是需要外力帮助的时候,如果双方联姻,李定国就会率军从闽越北上湖广,这对整个战局都是至关重要的。

公媳二人理不清头绪,一时间还真难决,不得不让钱瑾萱出面,去说服吴小妹。

……。

“我可能……要失信于你了。”

“嫂嫂的意思是……大将军府已经同意,接纳那小女孩,成为吴王侧妃?”

吴小妹的脸色,看不出任何波动,只是静静地反问道。

钱瑾萱有些惊讶,不过依旧歉然地道:“夫君及二卫被困于淮安,敌人数倍于我,加上有长江天险之隔,援军无法迅速北上救援,权衡利弊……我与公爹皆认为,须接受永历、晋王的提议,来换取大西军出兵。小妹……。”

“无非就是多了个嫂嫂罢了。”吴小妹冷静地说道。

这种冷静,反而让钱瑾萱有些担心起来,“你不怪我?”

吴小妹摇摇头道:“如果哥哥有不测,任凭你我之前有过任何约定,那也只是镜花水月……相较于此,能让哥哥安然归来,才是最要紧的……这道理,我晓得。”

钱瑾萱有些激动,她上前拉住吴小妹的手道:“真是好妹妹!”

……。

于是,这桩古怪的联姻就这么在正主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吴伯昌、钱瑾萱给定下了。

十三岁的李海岳,一个恐怕真能说是目不识丁的女娃,转眼成为了吴王侧妃。

而与李海岳同来的少年,李定国的长子李溥兴,按李定国的意思,留了下来。

李定国不想让儿子进江南学院,要进的,是松江军校。

或许在李定国眼中,只有武力才能结束这乱世吧。

黄应运达成了他的任务。

得知吴争被困于淮安,黄应运赞同张国维等人的建议,迅速返回安顺,说动晋王李定国立即出兵。

可谁都明白,这一去没个二十来天,是无法回到安顺的。

也就是说,李定国出兵牵制清军,最多只是个美好的想象,淮安不可能支撑二十多天,同时,就算到时李定国迅速出兵,等效果传达到扬州、淮安战场,那至少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可所有人,在此时还没意识到,这场战争,早已脱开了局部战争的范畴,这事实上,已经渐渐演变成一场汉、满之间的,决战。

只是无论是义兴朝、大将军府,还是清廷、多尔衮,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双方依旧还将认知停留在,这是一场稍稍失控的局部战争。

莫执念,包括张国维等人,还在想着,只要咬牙挺过这一关,只要王爷可以安然归来,那么,也就是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了,一切还能回到原来的部署、计划——积蓄实力,以待将来!

……。

应天府,义兴朝的京城。

歌照唱,舞照跳。

隔江的激战,丝毫没有影响到贵人的娱乐和民众的生活。

然而,左营廖仲平部的异动,瞬间改变了这一切。

这可是左路营京卫哪,全军六万人马,几乎占义兴朝总兵力的三成。

失去首辅且被逊帝朱慈烺极力压制的内阁,那就形同于一个办公室、秘书室,完全无法协同六部作出反应,只能将消息迅速送进宫,等候朱媺娖的决断。

柔仪殿中,朱媺娖愤怒地瞪着张同敞。

“是你将黄道周、马士英羁押了?”朱媺娖脸色铁青,她确实愤怒,张同敞如此嚣张、不知进退,简直就是欺君,“你可知道,一旦吴争脱困得知此事,会引来怎样的后果?”

张同敞平静地摇摇头道:“陛下误会了,臣并无加害首辅和马士英的意思,相反,他们得到了优渥的对待……臣只是想,不能让二人在京城串连,陛下应该知道,吴争执掌重权已有些时日,我朝中有多少人暗中投靠于他的麾下,或者是与他暗中勾通,恐怕难以查清,如果引发动乱,怕又是一场政变……臣只是替陛下着想,还请陛下明察。”

“荒唐!”朱媺娖指着张同敞喝道,“可如今呢……廖仲平无视朝廷严令,已率左营渡江,这就是你抓捕黄道周、马士英想要的结果?朕以为恰恰相反,是你逼反了廖仲平!”

“这……并非臣的本意,况且,廖仲平的叛反并非是因为臣抓了黄道周、马士英,至今日,二人被抓的消息尚未外露,廖仲平又如何得知?这正好证实了臣的担忧,连掌控朝廷三成兵力的左营都指挥使,都早已是吴争的人,那朝中还有多少象廖仲平这样?陛下,如此下去,臣担心,国终将不国啊!”

朱媺娖慢慢沉默下来,停顿一下,问道:“如今朝廷对左营已经失去控制,你又有何应对之策?”

张同敞微微一笑道:“无妨……朝廷可以装聋作哑,权当不知此事,陛下也不妨静观其变。”

“此话何意?”朱媺娖急问道。

第一千三百十六章 阴差阳错

PS:感谢书友“20190524134249928”投的月票。

“朝堂上,以王翊为首的不少大臣,皆在进言出兵增援江北,坊间对朝廷坐视江北激战也舆情汹汹,既然事情已经发生,那就让廖仲平率部去吧。打赢了,乃陛下的武功,若打输了,二罪并罚!如此既可应对内部异声,也可彰显陛下胸襟广阔,何乐而不为呢?”

朱媺娖蹩眉道:“可六万大军一旦过江……你之前所筹划的……?”

“陛下尽管放心,吴争被困在淮安城已经半月,与敌人打得精疲力竭、两败俱伤之时,左营渡江或许可以一举改变战局,却无法拯救淮安城中吴争的生死……。”

朱媺娖怒道:“放肆!你之前说,只是削弱北伐军军力,并保证不会危及他的性命!”

张同敞一愣,迅速改口道:“臣失言口误……陛下放心,淮安城有泰州、吴淞二卫,三万人之众,加上淮安城本是要隘重镇,城池坚固,守上一月两月并不难……况且,吴争毕竟是王爷,想在三万北伐军中,取其性命,怕敌军还没这个本事。”

朱媺娖怒意未消,斥责道:“朕再重申一次,无论如何,他必须活着!否则,别怪朕治你戗害朝廷重臣之罪。”

“臣谨记!”

“呼……。”朱媺娖轻吁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左营渡江进攻,很有可能会一举收复扬州、滁州等地?”

张同敞点点头道:“理应如此,打到现在,双方已经陷入胶着、僵持,我军只要渡江进攻,一、二府之地唾手可得。”

“那何不立时令全军进攻,收复更多失地?”

张同敞一愣,露出一丝苦笑道:“请恕臣失礼……陛下有些想当然了,左营于此时渡江进攻,正如秤盘左右平衡之际,往一方加了个筹码,占些便宜是自然的。可如果真如陛下所言,我朝倾巢北伐,先不说我朝能不能承担起二十多万大军出征的耗费,同时,被极度压缩的敌军,必会疯狂反扑,并会将敌军的主力引到我朝来,到时不仅占不了便宜,反而真解了吴争之危。”

朱媺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她这些年虽然熟稔了一些政事,但对于军事,依旧一知半解,如今左右没有合适的人,也只能取信张同敞了。

至少,在此时的朱媺娖心中,觉得张同敞这番说词,是有道理的。

朱媺娖想了想道:“可如果廖仲平渡江之后,率左营各西北方向进攻,那我朝同样无法收复滁州……又当如何应对?”

这话问得倒是有些水准,张同敞答道:“陛下多虑了……廖仲平是吴争的人,这已经无须置疑,按常理,他既然已经选择背叛陛下和朝廷,确实应该向西北方向进攻,以此搏得救援吴争的大功。

可廖仲平毕竟是沙场老将,他应该清楚江北战场态势,敌军以三面围歼泰州、吴淞二卫,自然不是左营可以轻易突破的,加上淮安被围已有半月,左营缺少骑兵,此时赶去,就算一路畅通,也须五、六日光景,何况途中会被敌军阻截……少算,没有十天八天,无法抵达淮安,这样根本不可能及时救援吴争,所以,臣以为,廖仲平唯有采取围魏救赵的策略,攻六合,剑指滁州,方可帮到吴争。”

朱媺娖连连点头,不得不说,张同敞确实是有能耐的,她是真被说服了。

“那……此时徐州来的敌军正在凤阳府,左营一旦攻滁州,岂不是遭来敌军的反击?朕以为,须派右营,亦或者卫国公的建阳卫前往策应才是。”

“不可!”张同敞一口反对道,“陛下,廖仲平已叛,陛下与臣心知肚明,也就是说,他的左营已是吴争麾下了,臣设下此策,目的就是削弱吴争军力,如果陛下再派援军增援,岂不与目标南辕北辙?”

朱媺娖一怔,沉默一会,喟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呀。”

“陛下,臣只知道……汉贼不两立!”

这时,一道紧急军报呈来,“卫国公于昨日在当涂誓师,建阳卫即日渡江北伐,首攻和州。”

这个消息,震住了君臣二人。

二人面面相觑,卫国公也是吴争的人?

这不荒唐吗?

夏完淳图什么?

拥戴吴争,他已经是国公,难道吴争还能封夏完淳为王不成?

朱媺娖张大着嘴,发出一声幽叹,“若天意如此,何须再强求?”

敢情,这偌大的义兴朝,三大军事力量,竟有两路是吴争的拥趸。

想到这,朱媺娖不禁意兴阑珊起来,是啊,如果是这样,那还争什么?

可朱媺娖也由此恨起了吴争来,他在这四、五年间,竟暗中串连到了如此地步,正如张同敞所言,他,早有不臣之心啊?!

张同敞确实震撼了,义兴朝二十余万大军,一夜之间,六成竟归了吴争,那义兴朝,岂不成了笑话?

右营兵力最强大,驻囤京城,有十万人之众,可问题是,拦不住啊。

一旦派右营出京阻截,那京城防务如何应对?

毕竟江北正在大战,谁能保证,徐州来的八、九万敌军,会不会脑子一热,渡江进犯应天府。

张同敞为难起来,如果仅是廖仲平部,那还可以让朝廷装聋作哑,不赞成不反对,静待战争结局再作处置,可建阳卫一旦出动,装聋作哑肯定是不成了。

夏完淳是卫国公,这相当于一方诸侯,两个方向一进攻,就算朝廷否认,也没人肯信哪。

君臣二人四目相对,张同敞憋了许久,苦笑道:“如今之计,怕是只能将错就错了……请陛下即刻下诏,发动国战,令卫国公率建阳卫、廖仲平率左营……即刻渡江北攻……救援吴王。”

最后四个字,张同敞是真不愿意说出,可没办法,这已经是眼下唯一能让皇帝和朝廷就坡下驴的遮羞布了。

而且,这诏书得快,不然,等两路大军登陆江北已经开战后,再颁诏,那就更难堪了。

朱媺娖有些心灰意冷地挥手道:“此事皆由你全权处置……退下吧。”

张同敞一脸黯然,“臣……领旨,告退。”

第一千三百十七章 举世伐清的先兆

ps:感谢书友“梁孟昌”、“小荷虎”投的月票。

政治永远是最无情,也是肮脏的。

张同敞的本意,是想借清军之手,削弱北伐军的实力,以此来巩固皇权。

本来嘛,屁股决定脑袋,立场不同,他为皇帝效忠,打压吴争和北伐军,这也无可非议。

或许他心中,还有一丝更肮脏的念头,那就是更想借清军之手,让吴争再也回不了杭州府,当然,对于这一点,不管在谁面前,他也是万万不会承认的。

做为一名政客,张同敞是合格的,在获知廖仲平左营及夏完淳建阳卫已经擅自渡江进攻之后,廖仲平迅速改变计划,那就是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乃政治之大成也。

所谓潮流浩浩荡荡,挡之者必被碾碎。

义兴朝二十多万大军,一半已经表明了态度,这时再硬着来,真要逼反了,说不定左营、建阳卫就反戈一击了,要是正在向江北进军的北伐军稍作配合,应天府就被三面合击,危如累卵了。

所以,张同敞的“迅速”,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无奈,或许他正在感慨,天意如此,非谋之罪。

但,皇宫就如同是个大染缸,白的进去,黑的出来,好的进去,恶的出来。

什么亲情、友情、爱情,统统是个屁。

朱媺娖的眼睛终究不再清澈,除了还有一丝良知未泯之外,她一样已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但无论如何,局势的演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哪怕是上天,也会感叹,人心不可测啊!

一夜之间,[fo]义兴朝左营、建阳卫渡江北攻,引发的后果是一连串的。

首先,朝廷迅速颁布了宣战诏书,整个应天府,由此结束了欢歌饮宴,当然,右营是绝对不会动的,这道诏书,也就是表明了一个态度,唯一于战争有意义的是,这不再是大将军府的私自行动,从大义上讲,这是一场终于被朝廷认可并授权的国战。

同时,黄道周、马士英被迅速释放,当然,这不叫释放,按张同敞的说法,这叫现身。

黄道周的归位,终于带动了死水一潭的内阁,六部终于开始进入战备状态。

由此,朝廷紧急征召精壮,京城无数的物资,开始向龙潭、太平府方向输送。

……。

而这个时候,顺天府。

沈致远、钱翘恭终于有了动作。

钱翘恭将麾下枪骑营的心腹大约一百余人,做为随扈带入京城。

同时沈致远通过钱谦益召集了京城三百多长林卫好手。

二者相加,有五百人之众。

这已经是一支不可轻视的武装力量了。

当天夜里,按东莪打探的方位,对睿亲王府,发起了突袭。

按道理,这应该是一次至少有五成胜算的行动,当然,救出人之后,能不能出城,是另外的事了,至少在沈致远看来,长林卫在南城门藏有暗线,可以借助。

但沈致远心里是犹豫的,两年多的时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就这么撤退?可不管甘心还是不甘心,沈致远同样已经清楚,就算再待下去,也无法真正得到清廷或者多尔衮的信任。

最关键的是,沈致远在知道多尔衮南下,并带走了三万新军的时候,他……怕了。

沈致远怕得是,北伐军会折损在这三万新军手里,那自己就真成了最不愿成为的汉奸了。

沈致远不得不改变他的计划,趁着多尔衮不在京城,救出想救的人,然后携拱北城(宛平)自己与钱翘恭的嫡系,向南突围。

按沈致远、钱翘恭的计划,这次行动有很大成算。

多尔衮带走了数万大军,京畿守卫单薄,只要出了京城,以拱北城近三千枪骑兵,完全可以向南突围,再不济,前往天津卫,与正在袭扰大沽口的王一林水师会合,如此可以安然渡海南返。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世事往往就是如此,总在最不应该或者最不可能的地方出问题。

睿亲王府,做为多尔衮的“军政小朝廷”,防御是相当坚固的,所以,沈致远、钱翘恭经过推演,觉得无论从哪个方向偷袭,都会迅速惊动府内的府卫。

这样一来,分兵然而使得进攻力量摊薄。

所以,二人决定,集中兵力,强攻正门,只有这样,才可以在驻京八旗反应过来之前,迅速脱离。

行动开始后,一切都很顺利。

钱翘恭的枪骑营迅速击溃了睿亲王府外的守卫,直逼王府正门。

随后,长林卫以火药爆破王府大门,在三人高、厚半尺的实木巨门被爆炸气浪推得向内轰然倒下之后,长林卫、枪骑兵一涌而入。

这倒不是沈、钱二人考虑不周,照理,象这样的行动,是不可以一涌而入的,必须在外部署至少百人的后备队,以防不测。

可本来兵力就欠缺,二人想打府卫一个措手不及,才能趁乱救人嘛。

同时,入府人手越多,越能尽快结束,争取时间。

可问题是,在冲入王府大门之后,还未到中堂,四处院墙、房舍、环廊等处,冒出了无数的伏兵,一个个弯弓搭弦,蓄势待射。

身后涌出无数甲兵,封住了沈、钱的退路。

紧接着,无数的火把点燃,将整个中、前院照得如同白天。

至此,就算是傻子怕也能想到,中伏了。

钱翘恭惊慌之余,愤怒地冲沈致远喝道:“我们被出卖了……拼了!”

边喝边转身,举枪向身后甲兵射击。

可被沈致远一把拽住,“突不出去了。”

“突不出去也得突……你想等死吗?”

沈致远大声道:“听我命令,停止反抗。”

“你混蛋!”钱翘恭急怒交加。

沈致远指着远处弓弩手,对钱翘恭道:“你看清楚了……他们若是想放箭,早就放了,至此时尚未放箭,那就说明他们还不想杀光咱们……你若强行突围,会害死所有人。”

这话有道理,钱翘恭渐渐冷静下来,他左右四顾道:“他们究竟想要怎样?”

这时,从中堂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额驸说得对,若降则能活,反抗,必死无疑。”

沈致远一听这声音,脸色一变,“世子?”

第一千三百十八章 世子

ps感谢书友“soso3636”、“田园木戈”投的月票。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暗处渐渐现身,“正是本世子……额驸,果若阿玛所料,你是反贼!”

沈致远一惊之余,反而从容起来了,因为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如此说来,王爷南下之前,就已经有了这番布置?”

“正是。阿玛猜道,额驸必定会趁他不在京城之时,突然发动,所以,囤于府中的不仅仅是府卫,还有正蓝旗旗军,总数达一千二百人。”

钱翘恭脸色一白,他会意到,沈致远说得没错,方才若正按自己的意思突围,恐怕五百人此时已成一堆死尸。

沈致远微笑起来,“可王爷不知道我何时发动,想来,是格格给世子通风报信吧?”

“你怨她吗?”

“不怨!”沈致远想也不想地答道,“若要怨,何必告诉她?”

这话很矛盾,但事实就是如此。

因为信任,所以求助。

因为求助,所以告知。

因为告知,所以泄密。

怨谁?

多尔博竟微微点头,虽说不是多尔衮亲生,可神情象极了多尔衮。

“额驸能如此豁达,倒也不枉格格为你求情。”多尔博一挥手道,“统统拿下!”

周围伏兵步步进逼,钱翘恭手一动,却被沈致远一把按住,看着他微微摇头。

钱翘恭眼睛睁得滚圆,死盯着沈致远,最终一叹,手一松,火枪掉在青石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

“世子想劝降我?”沈致远微笑着看着向前的美酒佳肴,问道,“如果是这样,我愿降。”

多尔博笑道“额驸想多了,以额驸的心性,如果不点破,或许还成,可事到如今,怕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世子竟如此知我?”沈致远有些诧异。

“不,这是阿玛临走前讲的。”

沈致远苦笑,叹息道“姜终究是老的辣。”

多尔博脸色一板,正色道“额驸想死想活?”

“想死。”沈致远随口圆盘道,竟连一点考虑都没有,就象是在回答喝热的还是冷的一般。

这反而让多尔博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好不容易装出来的一丝成人样,就这么给沈致远毁了。

多尔博无奈道“额驸可以不死。”

沈致远摇摇头道“我必须死。”

“这是为何?”多尔博惊讶道。

“听着手足、兄弟被杀,生不如死!”沈致远淡淡说道。

多尔博一愣,“不过是些汉人反贼罢了。”

“世子莫要忘了,我也是汉人。”

“不,你不是……你是自己人。”多尔博忙道,“你是本世子的姐夫。”

沈致远笑了,“世子不必理会格格的求情。”

“不,如果是姐姐求情……如此大逆之事,本世子也无力袒护额驸。”

沈致远一愣。

多尔博解释道“阿玛离京前说过,你若还愿意效忠阿玛,便可活……天一亮就动身,前往沛县。”

沈致远有些恍惚起来,多尔衮真有如此料事如神的本事?

看着沈致远发愣,多尔博道“阿玛还说,只要你按令前往沛县,钱翘恭可活,这些士兵也可活。”

“他……他究竟想怎样?”沈致远艰难而干涩地问道。

多尔博一笑,“你去了,阿玛自然会告诉你。”

……。

“恭喜钱侍郎,你可以离开了。”

钱谦益一愣,吞吞吐吐地问道,“钱某……可以走了?”

洪承畴平静地回答道“可以走了。”

钱谦益有些恍惚起来,难道子时之后,那声剧烈的爆炸,是自己的幻觉?

难道,沈、钱二人临时中止了行动?

“那个……敢问大学士,昨夜京城没发生了什么事?”钱谦益小心翼翼地问道。

洪承畴斜了钱谦益一眼,“发生了一件大事……半夜里,睿亲王府府卫在搬运弹药时,不慎引爆,竟将整座王府大门炸塌了……钱侍郎难道没听见那声爆炸?”

钱谦益尴尬地吱唔道“钱某一向睡得死……没听到。”

洪承畴点点头道“睡得着好,总好过睡不着……钱侍郎有福之人啊,这么大的爆炸声,都没有惊到。”

“哪里……哪里。”钱谦益敷衍着,问道,“敢问大学士,钱某……今日还须去应卯吗?”

洪承畴哂然道“难道钱侍郎要造假不成?”

“不,不……钱某这就去,这就去。”钱谦益拱手想走。

“慢着。”洪承畴阻拦道。

“不知大学士还有何事指教?”

洪承畴木然盯着钱谦益的眼睛,很久不说话。

直让钱谦益心跳得快蹦出来。

“希望钱侍郎记住之前说过的话,别误人误己。”

钱谦益一怔,随即恍然,赶紧应道“大学士放心……不能够,不能够!”

……。

这已经是多尔衮大军渡河南攻的第四天了。

清江浦和刘伶台,依旧在北伐军手中。

吴争在下定决心,坚守淮安之后,对二地防务进行了重新部署。

那就是将阵线前压,压至河岸边,堪堪够得着火枪射程的距离,构筑起防御工事。

所谓的防御工事,事实上就是挖壕沟。

至胸腹深的壕沟,立起可以射击,曲膝半跪可以装填,由此来避开敌人从船上射来的箭弩、火铳弹丸。

清江浦至刘伶台河岸,修筑了整整三十多里的壕沟,这让吴争不由得想起,后世的坑道。

放敌人登陆上岸,待敌人渡船离岸回去,运送第二波军队时,迅速对还未站稳脚跟的登陆之敌发起猛攻,这样的结果,往往是敌人留下一大片死尸,被赶下河。

可问题是,敌人始终没有应对方法,因为北伐军的阵地,设在堪堪够得着射程,那么在敌人没有登岸之前,就算船上装有小炮,都够不着北伐军援阵地,就更不用说箭矢了。

这种方法的效果还真不错,不但极大地减少了北伐军的伤亡,更让如狼似虎的敌人,一时无法想出应对之策。

由此,二卫将士的信心倍增,他们甚至断言,只要这样打下去,就算对岸有十万大军,也可以消灭在南岸。

打顺了手之后,他们甚至开始将淮安城中武器库中的弓弩箭枝运往河边,以补充弹药的不足。

陈胜和鲁之域也轻松起来,露出了笑脸,这样才是他们心中战神该有的打法嘛。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谜之自信

PS:感谢书友“缘醒”投的月票。

将领们诧异起吴王这是什么样的谜之自信?

能在士兵疲惫,粮草、弹药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下令反攻,不退反进?

虽说淮安府不缺渡船,可强行反击,不但无端增加伤亡,甚至很有可能会因伤亡过大,引发全军崩溃。

这下,连宋安也沉不住气了,“这未免太过……儿戏了吧。”

最后四字,几乎听不清楚,这是近二十年来,对吴争的敬畏所养成的习惯。

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吴争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慢慢坐了下来,想了想问道:“敌人不识水性,四天强渡而攻,伤亡犹胜于我军……况且,虽说敌人也有火器,可大都还是碗口铳,无论是杀伤力还是射程,皆不如我军,我军为何不能反击?”

鲁之域答得很快,“可王爷……敌军兵力二、三倍于我军,同时我军处于三面合围之中,就算是南面援军真的已经牵制住了敌骑,那还有盐城方向,岳乐的近三万火枪新军,那三万人装备得可是与我军一样的火枪,到时挥师西攻,淮安城必不保,我军就彻底失了后路……。”

吴争听到大半处,抬手打断了鲁之域的话,点头道:“你的意思,本王听明白了。”

鲁之域一愕,沉默下来。

吴争道:“这些本王都知道,可宋安应该很清楚,按最乐观的估计,援军此时应该在攻兴化至高邮州一线,距离淮安尚有数百里地……好,就按一切顺利,援军可以摧枯拉朽地北上,到达淮安府,估计也得二、三天,我军弹药还能支撑多久……是两天?还是三天?可万一援军无法及时赶到呢,我军将士要用头撞、用牙咬吗?是,可以上刺刀,可敌人一旦发觉我军弹尽,肯与我军近战吗?他们的箭矢可没有短缺,那让士兵用头去顶敌人锋利的箭头?”

说到这,吴争一拍案板站起,“将自己的生死寄于同袍增援,这没错。可寄于无法预料、掌控的到达时间之上,这肯定是错了,诸位……咱得自救!都道最好的防守是进攻,今日,本王就想看看,是这话错了,还是本王错了。”

吴争手一扬,大声道:“本王意已决……反击!打过江去,会会多尔衮,随便告诉他,这天下很多事,不是他可以为所欲为的,更不是他所能完全掌控的。战争启动或许他可以说了算,但怎么结束,得问问本王!”

天晓得,这场战争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吴争率先发动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里清楚,可没人想计较这点,因为,无由的,将领们被吴争的几句话调动起情绪来,他们的想法,也就在这短短的几句话后彻底扭转了。

吴争的坚定,反而让将领们深信不已,就象在他们面前站得不是一个人,是神、战神,北伐军的战神,说一不二,无所不能的北伐军战神。

这确实非常古怪,这绝对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服从,而是盲从。

几乎每个将领心中,都曾在之前对吴争此议抱有迟疑,但此时,几乎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一点火光,它在燃烧。

吴争向来是“民主”的,他一贯的作法,往往是“虚心”地倾听所有人的意见,让他们都说出来,但最后,坚定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在别人看来,这是专权的范畴,可吴争自己心里明白,如果真按他们的想法做了,那要自己何用?这便是吴争特有的为上之道。

倾听,可以。

采纳,不行!

……。

散会之后,宋安私下问吴争,“少爷真要赌上一场……这可是一场很可能有去无回的仗啊。”

吴争哂然道:“依你看,如果坚守淮安,能撑到第一军赶来吗?”

“这……只要将士用命,还是有可能的……。”宋安的话音越来越低,因为事实上,他也不相信自己的话,兴化、高邮州是如今敌人重兵囤防的地方,第一军需要集群才能应对如同“幽灵”般突然奔袭而来的敌骑,根本无法快速北上。

数百里路,想三天之内赶到,这几乎是无法达到的。

吴争盯着宋安的眼睛道:“既然结果已经注定,何不率性而为?知道为何自古以来,军师永远成不了主帅吗,因为他们善于筹谋,却无形中丧失了太多的实践……。”

宋安有些跟不上吴争的思维。

“世上所有事,不去做,往往不知道结果会怎样,特别是战争……如果仅仅运筹帷幄就可以决胜千里,那自古以来,只需要军师纸上谈兵就成了嘛。”

宋安终于反应过来,“少爷的意思是,敌人……有破绽?”

“破绽?”吴争突然笑了起来,“没有人没有破绽,我军也有,譬如我此时的这个决定,一样有破绽,而且破绽之大,大得能让人一眼看穿。”

“可少爷明知是破绽,为何要……?”宋安突然醒悟过来,“少爷是故意示敌破绽?”

吴争呵呵一声道:“也没那么不堪……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多尔衮铁定料不到我会这么疯狂。”

宋安蹩眉道:“少爷为何如此肯定,以我看,多尔衮应该可以料到,我军在弹尽粮绝之时,可能会背水一战。”

吴争突然问道:“你觉得多尔衮会知道我在淮安吗?”

宋安摇摇头道:“无法判定……按理说,少爷的行踪保密,甚至南面许多北伐军将领也不知道少爷的确切行踪,多尔衮应该无从知道……可这四天打下来,或许多尔衮会知道了。”

吴争点点头,“没有什么秘密是永远的,我猜多尔衮已经知道,就象我现在知道他就在对岸一样……那以你之见,多尔衮会怎么判断我的下一步反应?”

宋安蹩眉思忖了一会,艰难地吐出一字,“撤!”

“为何?”

宋安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吴争,“少爷以往的习惯,打不过便……撤,没有理由纠缠死顶。”

宋安没有说出这个字,事实上,曾经吴争的原话是,打得过打,打不过,就逃。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处处破绽,反而不是破绽

看着宋安憋得吞吞吐吐的样子,吴争哈哈大笑起来。

“无妨,游击战术嘛。多尔衮这些年应该也没少揣摩我的心性,所以,就象你一样,他一定会猜,到最后关头,我会撤。况且,在他看来,好歹我是吴王,麾下北伐军二十万,何时不可以重整旗鼓重来,根本没必要在这与他死磕到底,所以,他一定会猜,最后我的选择是撤。”

“可少爷,反击也未必能胜……恕我直言,如果二卫弹药、补给充足,能有胜算,可眼下……反击,胜的机会绝不超过三成。”

“不。”吴争摇摇头,“我倒觉得,此战有六成以上的胜算。”

“啊?”宋安惊呼道,“为何……还请少爷赐教。”

吴争咧咧嘴道“我心里一直存有一个疑问,多尔衮如此疯狂地为我布下这一个局,究竟意图为何?”

“原本我以为,他是想削弱北伐军实力,阻止我向北扩张,好让清廷可以有足够时间,从容扫平西北、西南,然后再反过头来解决我……这想法无疑是正确的,所以,我一直没有怀疑。同时我也一直在猜,多尔衮三面合围淮安,用作主刀的会是哪支部队,直到北岸旗军现身时,我甚至还吁了口气,多尔衮的所有部署总算都显露出来了。”

说到这,吴争点点宋安道“可你告诉我,多尔衮就在对岸,这就让我想不通了,他在对岸做什么?是什么让他可以抱病出征,就为了歼灭二卫?因为至少在多尔衮离京南下时,他肯定无从得知我会出现在淮安,所以,我不会是他的目标,至少不尽是。也就是说,不管我在不在淮安,多尔衮亲自南下已是事实。那么,二卫真值得他如此吗?显然是不成立的,他,一定另有所图。”

“那少爷猜到了吗?”

吴争一瞪眼道“笨……如果能猜到,你家少爷还会冒险打这场反击吗?正因为猜不透,我才担心,试想,多尔衮可以在我眼皮子底下,招降王朝先,那你能保证,多尔衮不会招降更多人?大将军府如今十三府之地,数千官员,如何保证,不会再出一个,甚至多个王朝先……既然如鲠在喉,不如反其道而行……将最大的破绽主动展示在他面前,破绽多了,反而令他无从入手,趁他举棋不定,打乱他的部署,让他的心乱,如此一切就好办了。”

宋安恍然道“少爷的意思是,我军突然反击,处处都是破绽,反而让多尔衮猜不到少爷的真实目标,从而无法集中力量应对,这更造成了北岸敌军指挥上的混乱?”

吴争点头,轻叹道“大意就是如此,只是,此战我军的伤亡怕是变得……不可控了。”

但不管吴争如何解释,有一点他始终没说,那就是,他的潜意识中,把多尔衮当成了最大的对手,三年过去了,他想再会会多尔衮。

因为吴争知道,多尔衮应该没多少日子好活了,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时间,但印象还是有的,只有多尔衮死,小皇帝福临才能亲政。

……。

一场波澜壮阔的反击战,就在这样一种可以说是“荒唐,但又充满激情”的情绪下,开始迅速部署起来。

集合所有的弹药,抛弃所有不必要的物资,对北岸发起总攻。

这已经不是破釜沉舟的范畴,而是孤注一掷,这是冒险,这是赌博。

吴争此人,本就是个“赌棍”,一向如此,只要给他机会,就会显露出他的“赌性”。

常言道,有机会要赌,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赌。

但吴争心里是清醒的,这和决定是否赌无关。

吴争、陈胜、鲁之域、宋安,在一番相当激烈的“辩论”之后,最后定下的进攻方案是,在明日击退敌人第一波进攻后,全军发起反击。

这个提议,其实是吴争率先提出的,因为吴争清楚,真要攻上北岸,反击的成功率几乎为零。

这不是反攻,而是自杀。

绝对不能登陆北岸,弹药告罄的二卫,不是八旗军的对手,更何况敌人兵力占据优势,那就与敌人在水面上决战。

发起反击,和是否真登陆北岸,其实不存在必然的联系。

说到底,这只是一种姿态,打痛敌人,打怕敌人,从而起到震慑敌人,不敢再猖狂地渡河进攻,只有这样,才能拖到援军到来,这才是吴争发动反击真正的目的。

所以,吴争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了这个在水面上与敌打一场的打算。

因为八旗军几乎个个不识水性,真要落水,那就等于一个秤砣,沉入河底时,怕是不会冒出几个泡。

可二卫将士不一样,想要在三万人中找出一个不会水的,那还真的难。

哪怕双方所乘船只对撞,那也是我军占了便宜。

所以,当吴争正式将这个作战方案提出时,众将领纷纷赞同,至于激烈的“辩论”,那是在完善细节。

最后决定,在敌人明日第一波兵力登陆,渡船回去接第二波人时,正式发动反击。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防止敌人一见我军渡河反击,就固守北岸阵地,以逸待劳。

当敌人渡船运送第二波兵力驶至江心甚至过江心时,与我军的渡船遭遇,这时敌人进不得退不得,一旦发生混战,北岸敌人不得不救,他们只能派出更多的援兵。

如此一来,战场就无形之中转换到了水面上,而这,是南人与生俱来的强项,足以抵扣弹药的拘紧,说不好听点,只要将敌人拖下水,那就任由自己宰割了。

……。

沛县,多尔衮的临时行辕。

多尔衮的脸色极差,他确实已经得知吴争在淮安城的消息,虽然得知的时间也不长。

但这个消息,让多尔衮非常意外,可以说,着实乱了他的部署。

当然,这也同样使得多尔衮对二卫拼死坚守淮安半个月的原因,释了心中的疑惑。

自古以来,要攻一个君王或者主帅驻守的城池,这难度非常高,高到需要大量的消耗人命,甚至数倍于守军的伤亡。

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时间,远超攻寻常城池所需的时间。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

ps感谢书友“梁孟昌”投的月票。

理论上,只要守方自己不崩溃,在守军死光之前,攻方是破不了城的。

以此时的火炮,也无法真正轰塌城墙,特别是当守军决定死守,封闭城门堵死时,想破城,唯有拿命填,除此之外,就一个方法,围城让守军士气自行崩溃了,可吴争在城中,多尔衮知道,这已经变得不可能了。

自己,最缺的就是时间。多尔衮阴沉着凶狠地扫视着他面前的刚林、祁充格及一众将领,“尔等,是想让本王在此攻上半年、一年吗?”

刚林、祁充格及一众将领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纷纷低头垂目。

多尔衮心中悠悠一叹,要是多铎、博洛在,淮安城,怕是早就破了。

哪怕是岳乐在,也不至于如此被动,可问题是,通州敌军尚在,岳乐所部不得不镇守盐城,否则,这个网就会破个大洞。

多尔衮突然有了后悔的感觉,早知如此,应该令岳乐攻通州,彻底断了北伐军登陆的可能。多尔衮更后悔,要是不将三万新军全放在盐城,眼下同样不会这么被动。

可之前,局势不是这样,自己有着足够的兵力歼灭淮安的北伐军二卫。

都是这个小南蛮子!多尔衮不由地恼怒起来,引发了剧烈的咳嗽。

刚林低着头,与祁充格悄悄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心里急了,这要是多尔衮咳着咳着,又昏过去,那就没人作主了。

刚林不得不主动“找骂”,开口道“禀王爷,凤阳府英亲王前锋……撤退了。”

多尔衮咳得厉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口道“撤退……他撤什么退,从徐州到凤阳……他发一矢了吗?”

这话多尔衮确实没说错,阿济格大摇大摆地从徐州到凤阳,沿途搜刮了不少民财,然后让前锋东进,自己及主力赖在了凤阳府城,开始天天召见城中达户、富商。

多尔衮不是不知道,是懒得管。

要多尔衮看来,只要阿济格大军囤于凤阳,就足以对义兴朝形成震慑,只要义兴朝不派兵北上支援,那淮安的二卫,就插翅难逃。

只要此战达成设想,回京之后,再慢慢与阿济格算帐,多尔衮甚至已经想好,给阿济格如同豪格般的结局,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所以,多尔衮几乎对刚林提及阿济格脑子都不过。

可等咳嗽停止,多尔衮突然回过神来,瞪眼厉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刚林惊骇地重复道“英亲王东进至北阿镇的前锋,昨日已经撤退……退向凤阳。同时,英亲王大军,也有向徐州回撤的迹象。”

“你放屁!”多尔衮的情绪终于失控,爆出粗口,“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你好狗胆,竟敢谎报军情、乱我军心……本王斩了你!”

这副欲吃人的凶样,确实吓傻了刚林。

多尔衮急怒之余,转身,伸手拔出榻边的剑,“呛”地一声,指向刚林。

虽说祁充格一样盼着刚林吃瓜落,甚至盼着刚林滚蛋,可绝对不是这种,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哪。

祁充格连忙上前,拦在刚林面前,对多尔衮道“王爷息怒,身子骨要紧。”

多尔衮目光中的凶光一敛,慢慢将剑插回剑鞘,斜了祁充格一眼,“他说得……可是实情?”

祁充格叹道“回王爷话……是实情。不是英亲王敢违抗王爷军令,而是……。”

“而是什么?”

“两天前,朝廷派使传旨……令英亲王率大军返回徐州驻守,没有朝廷新的旨意,不得出徐州一步。臣等也是刚刚得知此消息,尚未来得及向王爷禀报……。”

多尔衮愣了,愣了好久,突然暴发起来,“不可能……这不可能,太后怎会允许这帮子奸倿,如此戗害本王……一定是你们在欺骗本王!你们……你们……呃……。”

一口鲜血,如雾般从多尔衮口中喷洒出来,随即“扑通”直直倒下。

“御医……!”一声凄厉地呼叫声响起,似乎预示着一种不祥。

……。

多尔衮终于睁开双眼,他死死地盯着头上房梁。

半个时辰,整整半个时辰,不发一声。

害得刚林、祁充格和一众将领噤若寒蝉地垂手肃立,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突然,多尔衮开口道“都退下吧……刚林、祁充格留下。”

众将领如蒙大赦,溜得飞快。

刚林、祁充格上前几步,侍立在多尔衮榻前。

多尔衮闭上眼睛,“如此说来,朝中已经要对本王……下手了?”

刚林突然泣道“王爷,这不公啊……!”

多尔衮愠怒道“嚎丧哪……本王还没归天呢!”

刚林连忙蹩住,生生将眼中浊泪蹩了回去,那模样着实喜人。

“可本王还是不信,太后竟然也会站到了本王的对立面……她难道就不明白,本王要真的死人,凭福临能掌控得了这江山?”

祁充格附和道“王爷说得是,若无王爷南征北战,何来我大清入主中原,何来这偌大的江山?如今朝中欲铲除异己、加害王爷,实在是……。”

不管是真激愤,还是仅仅是附和多尔衮,祁充格都不敢把“实在是”后面的话说出来。

多尔衮沉声道“那盐城岳乐所部,可有异动?”

刚林道“回王爷,盐城方向倒是没有异动……但不能排除,朝廷随后就会派人去传旨,以岳乐与皇上、郑亲王的关系,臣怕岳乐也会效仿英亲王一般……。”

多尔衮长长吐了一口气,“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物!他们难道就不明白,逼死本王,就会给南面义兴朝和吴争壮大的机会?如果北伐军趁此北上,京畿震动啊……呃……本王明白了,他们又想和谈?”

刚林、祁充格默默点了点头。

多尔衮一声“嗤”笑,悠悠道“拿本王的性命,换双方和平……这说起来,本王这条残命倒也算值了。”

刚林、祁充格一惊,“不能啊,王爷!您……。”

“怎么,你们还真认为本王,必败无疑?”多尔衮霍地睁眼道,“他们认为本王是头病虎,全无还手之力……你们也做如厮想?”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三姓家奴罢了

刚林、祁充格一愣,相互对视一眼,忙躬身道“臣等不敢……绝无此意。”

多尔衮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沈致远那小子来了吗?”

刚林忙答道“世子派人传来消息……一切如王爷所料,沈致远携钱翘恭,与……钱谦益合谋,率拱北城及京城细作,约五百人,攻打王府,幸好有格格事先知会世子,才将一众反贼尽数擒获。”

“哦……你们收了钱谦益多少银子?”

这话让刚林、祁充格吓得连忙跪下,二人呐呐道“王爷之前未曾下令处死钱谦益,令我等自行决断,故臣等……。”

多尔衮眼中厉芒一闪而逝,他平和地说道“此事本王不再追究,都起来吧……多尔博对沈致远等人作何处置了?”

“世子道,按王爷的意思,只要沈致远肯来沛县,可以不究余者,故世子已经释放一众反贼,同时派数十骑将沈致远递解前来……想来,明日便可到达沛县。”

多尔衮重新闭上眼睛,“唔”了一声。

刚林道“不过……。”

“不过什么?”

“朝廷重新起用钱谦益……官复原职了。”

“三姓家奴罢了……你们都退下吧。”

刚林急了,问道“王爷,那这场战事做何应对……英亲王一撤,没有了徐州大军,西面就是一个巨大的漏洞,如果义兴朝出兵增援,战场形势就会逆转,我军便会陷入敌人的反包围之中……何况,尚未得知,盐城方向岳乐所部会否异动,若……。”

“本王说了,都退下吧……容本王想想。”

刚林、祁充格不得不躬身而退。

二人退至屋外,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刚林道“朝廷已经表明了态度,你作何选择?”

祁充格看了刚林一眼道“汉人说得好,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嘛。”

刚林嘴角一咧,道“我还担心你会选……。”

祁充格哂然道“都是自家人,何分彼此?”

刚林一怔,而后与祁充格对视良久,一起古怪地笑了起来。

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

次日,卯时初。

已经四月的凌晨,此时天色已经渐渐亮起。

北岸清军如同按时上班一样,数百条渡船,准时出现在江心中,凶狠地朝着南岸扑来。

而南岸一片寂静,二卫将士隐在他们自己修筑的壕沟中,相互间用目光交流,而今日不同往常,他们的嘴角有了难捺笑意。

一个晚上的备战时间,让二卫将士心里都有了底。

和敌人打水战,这太合士兵们的心意了。

如同常规般地,这三、四千清军登陆,开始向仿佛有着无数北伐军士兵的,想象中的阵地疯狂地射击着,似乎是为了常人无法理解的荣誉。

也是,从入关以来,八旗军一直驻守京城,五年间,哪打过仗?

老兵是有,但数量少了,倒不是说,新补充的兵员已经褪化到史上清末的那般废物了,而是这些新兵,有着无以伦比的傲气。

数千人的泱泱华夏,除了黄金家族,也就是他们入主了。

这对于自认高汉人一等的满人而言,似乎胜利是应该的,而这次,四天进攻,损兵折将、无功而返,这让他们内心承受不了。

所以,一上岸就射空半壶箭矢,这大概是在宣告,汉人们,有本事来比箭!

可岸上没有一丝动静。

这让这些清兵大声怪叫起来,似乎在庆祝一种失而复得的胜利。

他们甚至不掩藏,事实上,之前四天的十多次进攻中,他们从没有刻意掩藏过,这是一种让北伐军将士难以理解的狂妄和自大,当然,或许在他们的立场是,自信?

清军的船队开始返回,它们需要去接下一批军队,以保证攻击的连贯性。

当渡船渐渐驶回江心时,北伐军动了。

这是一次完全不同于之前的反攻。

声势之大,冲锋之坚决,异于往常。

将士们都清楚,这次岸边阻击,不仅仅是阻击,而后续反击战的序曲。

心中有了底,行动才会坚决,因为,几乎每个人都明白,这仗之后,很多人不能回到南岸了,或许随黄河汇入大海,或许与敌人一起沉入河底,亦或者……真的登陆北岸。

一想到登陆黄河北岸,让将士们心中的热血在燃烧,自己将成为北伐军第一个登陆北岸的人!

何其荣耀?

何其风光!

尖哨声、号角声、战鼓声,瞬间响彻于十多里的沿江岸上。

二万六千多人,同时向仅一里之遥的江边,发起了冲锋。

还用得着打吗?

确实不用,六、七倍于敌,这种悬殊的比例,一里多的距离,恐怕是孙武在世,也束手无策,况且鞑子估计不知道孙武为何人,自然孙爷爷也不会去为他们筹谋划策。

反抗是有的,鞑子很少投降。

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一是鞑子确实有着很强的优越感,他们认为自己才是勇士,而南人象个婆娘,哪有勇士向妇人投降的道理?二是北伐军很少留俘虏,面目有异,一眼就可认出,于是手起刀落。除非吴争发话,要一些免费劳动力,否则,不养一个废物。三是鞑子心里其实也清楚,双方之间的实力对比悬殊,北伐再强大,数量也有限,没有强者向弱者投降的。

所以,这支清军还有抵抗,手忙脚乱地抵抗。

这种时候,就算再箭术精湛的射手,恐怕也难以瞄准,况且,北伐军的冲锋是小“之”字形的,这得益于吴争的“敦敦教诲”和“精心指导”。

这就造成了,一里多距离,眨眼的功夫,双方无限接近,一旦接近,鞑子就难以继续射箭,他们忙不迭地弃弓拔刀,于是,他们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道理很简单,一分长一分强,一分短一分险,这道理汉人孩子都明白,可鞑子不明白,他们用的依旧是天荒地老的弯刀,二尺四寸,而北伐军则是上了刺刀的火枪,四尺六寸!

当六、七柄刺刀捅向一个鞑子的时候,就算他是苗人凤再世,怕照样会被捅出十几个通透窟窿来。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便宜一定要占

ps:感谢书友“我是大巨侠”投的月票。

这个时候,怕是没有人会心慈手软。

北伐军不留鞑子俘虏,几乎是不成文的规定,同时将士们也没有精力看守俘虏,因为他们,要进攻!

南边运河中驶出的渡船船队,堪堪在最后一个鞑子被捅死在江边时,准时地出现了。

舰队非常庞大,数量超过千艘。

一夜之间,淮安府的船只全部被征用,好在淮安府从不缺少渡船和水手。

原大明淮安、大河二卫,都有自己的造船所和军工坊,而淮安的商人,哪家没有十条八条六百石以上的货船?

一千多艘的渡船,规模之大,哪怕是亲自组建了舟山、吴淞、陈钱山三大水师的吴争,也不仅乍舌,船队延绵数十里,也就是说,这边已经到了与黄河交汇处,那边才刚刚出淮安府。

在一声声的号令下,岸边将士开始登船,现场是一片混乱。

没办法,这个时候维持秩序就是个笑话,哪怕在后世,再纪律严明的军队,也不可能做到。

将士们聚集在沿岸,只要来一艘船,就将手中火枪留在岸边,涉水往船上涌,那种迫切,似乎对岸有无数的金银可捡。

这让一直注视的吴争,心中不由地伤感起来,弟兄们,知道你们要去做什么吗?

……。

天色终于大亮。

清军的第二波五千人已经出发,待他们驶至江心时,就已经发现对面不对劲。

此时南岸,至少有二百多艘船已经装满了北伐军士兵,而且可以说,每一艘都超载严重。

其实吴争也看到了这一点,他也对身边宋安下过令,“你快去阻止他们,这要是船到江心翻了怎么办?”

而宋安苦笑着脸回答道,“少爷……这个时候,就算您亲自去阻止,怕也不好使了……况且,船真要翻了,怕也淹不死他们。”

吴争愕然,于是,不再说话。

宋安这话是有道理的,相较于陆上作战,在水中作战,北伐军是占了大便宜的,哪怕是有些“不堪”,但终归是便宜。

有便宜不占是黄八蛋嘛!

可这副景象对江中鞑子而言,却并不惊恐,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善水。

反而,他们兴奋,这些南蛮子终于肯与咱们正面决斗了。

或许,他们知道自己不善水,可死在岸边北伐军的枪口底下,连个北伐军的脸都没看清,那还不如正面对决,哪怕一样是死,也落个痛快。

不管鞑子是怎么想的,他们的应对是,加速向南岸冲来。

这让南岸的吴争和众将领非常惊讶,敢情,这天底下真有混不吝、不怕死的?

吴争甚至担心地向宋安问道“难道是多尔衮已经把这麾下二旗,全训练成善水之人?”

宋安也有些紧张,“那……少爷要不要下令撤退,停止进攻?”

吴争脸色一变,抬脚踢了宋安屁股一脚,“你小子跟了我这么多年,连正反话都听不出来?游泳是北方旱鸭十天八天能学会的吗……快去传令,前锋迎敌,提前发起进攻,不必等后续船队。”

宋安作势揉揉被踢中之处,应声传令去了。

鲁进财、岳小林这两个吴争的亲随,也按捺不住了,“王爷……咱们何时登船?”

吴争指着几里宽的河面,悠悠道“等死的人足够多了,咱们就渡江!”

鲁进财、岳小林皆一愣,二人的反应却不同。

岳小林心思较鲁进财缜密,他低头揣摩着吴争的话。

可鲁进财就是个莽汉,他大咧咧地问道“王爷的意思是我军死得人够了还是敌军死得人够了才渡江?”

吴争霍地回头,瞪了鲁进财一眼,骂道“吃撑了吧,上脑了?你道本王和你一般傻?”

说完大步向岸边而去。

鲁进财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抬手摸摸后颈,向岳小林问道“我说错话了吗?”

岳小林没好气地答道,“不,你吃错药了!”

……。

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战斗,不,战役。

严格地说来,这是一场水战,不同寻常地水战。

说它不同寻常,是因为水战一般指的是战船与战船之间的战斗,可今日这场仗,几乎见不到战船的搏杀。

相较于敌人第一波进攻的三千多人,第二波数量多了近一倍,有五千人。

六千军队,就算是对一个强大的王朝而言,也是不可轻弃的力量。

何况是旗军,多尔衮的嫡系,满清王朝的心尖子肉。

能轻弃吗?

当然不能!

此战多尔衮因抱病,虽已抵达沛县,却一直无法亲临前线指挥。

前线指挥的副都铳,叫陈锦。

这是个汉人,但也是个铁杆汉奸。

他祖籍锦州,于崇德(皇太极)年间主动投清,授予世职牛录章京,并加半个前程。

汉军旗组建后,授汉军正蓝旗牛录额真。

顺治元年,以内院副理事官授登莱巡抚。

随后平定青州原明将刘泽清起义。

次年,于莱州剿灭民军张广。

以这两桩功劳,擢升操江总督,与时任招抚大学士洪承畴,并驻江宁(应天府)。

三年时,江宁明暗中组建义军反清,被陈锦下令闭城门全城搜捕,捕杀义军及牵连民众八百余人。

叙功时,原本清廷已经迁其为浙江福建总督,不想当时吴争攻破杭州府,设伏击伤多铎,并在之后击退多铎的反攻,使多铎不得不率军沿钱塘江“转进”。

于是,向南的去路被断,陈锦这个“浙江福建总督”也就有其名无其实了,只能返回顺天府暂时“赋闲”。

他在赋闲无比郁闷之际,为重新谋得重职高位,投向多尔衮,成了多尔衮的死忠,以此换得多尔衮的赏识,重新掌握大权。

多尔衮确实也没亏待他,这不,虽为副将,可多尔衮麾下两旗,数万大军的真正指挥权,竟让陈锦一个汉人指挥,这也是为数不多的例子。

陈锦的官帽顶子,确实是无数汉人的鲜血染红的。

所以,他对汉人的狠,尤胜于满人,满人是想奴役汉人,而陈锦,想杀尽所有他看不顺眼的汉人。

可这种人的内心,极度凶残的同时,也极度的谦卑,他为自己不是满人,而日日惊惶,生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来引来多尔衮的责罚和抛弃。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不对称的战斗

掌控二旗旗军,让陈锦感到无缘荣光,也让他感受到了无比的压力。

在这四天的作战指挥中,陈锦是耗尽了他脑袋中所有细胞,可不幸的是,依旧无法得手。

这已经让陈锦内心不安,他敏锐地感觉到,对面一定有让北伐军可以舍命抗击的人,这绝不是一卫将军可以做到的。

但陈锦不得不继续指挥进攻,因为四天的进攻,已经让旗军伤亡了近二千人(之前四天,北伐军隐蔽于岸边壕沟阻击,以击退敌人为目的,并未主动追击溃败之敌)。

这个伤亡数量,对于入关后的清廷而言,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陈锦只能拼命下令进攻,想攻破淮安,立下奇功,将功折罪。

昨日天黑,停止进攻之后,陈锦已经收集起数千竹筏、木筏,就等今日,对南岸发起强攻。

可世事总不尽如人意,今日凌晨,一战损失三千多人,竟一个活口都没回来,陈锦内心的煎熬让他变得疯狂起来。

事实上,在第二波清军登船渡江的同时,陈锦已经聚集起第三波兵力,准备渡河。

此时的江面上,北伐军的二百多艘船,已经与清军的五、六百条船狠狠地撞在一起。

双方士兵落水者如同下饺子一般,一眼望去,江面上皆是水头。

可很快,善水的北伐军士兵,开始对敌军浮水而击,不需要用武器,事实上,北伐军士兵根本就没有携带火枪,仅带枪刺,这已经足够用了,甚至不需要用到枪刺,只要泅水后,将落水敌人用双手一拽,嘿……保管敌人连还手的余力都没有。

……。

陈锦额头滴下了豆大的汗,冷汗。

望远镜是个好东西,可以将数里外的景物,清晰地拉近到眼前。

可看到的,绝对不是陈锦希望看见的。

陈锦这时知道,他完了,完蛋了。

之前三千多旗兵前锋全军覆没,如果再将这五千人折在河中,那他必死无疑,陈锦甚至看到了自己被砍头,家人被诛连的景象。

这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让陈锦做出了最错误的决定——增援。

当然,说是增援不完全准确,因为陈锦本就收拢了数千竹筏、木筏、集结了八千旗军,做为第三波攻击队。

可问题是此时非彼时,这种战局形势,做为一个主将,应该断臂求存,至少,不该令大军增援。

因为这等于舍己之长了,如果陈锦不下令增援,那么,今日的战斗,到江中这五千清军死绝,也就结束了。

吴争不得不见好就收,下令撤回南岸,他还没狂妄到下令让不带火枪的将士们,真与鞑子去肉搏。

可正如吴争与宋安说的,对于清廷而言,八旗军太“珍贵”,只要将进攻的敌人阻在江心,对岸敌人就不得不派兵增援,堵得越多、拖得越久,战果就越丰硕。

事实上,吴争改动反击时,对水面战场的选择,就注定了这场战役的结果。

这其实也是一种“围点打援”战术的变异,以局部优势,困敌必救,然后在双方共同的“添油战术”进行过程中,将战果逐渐扩大,直至拖垮敌人。

……。

十几里的水面上,破船、木块还有残帆零落,其中绝不缺少浮尸。

从凌晨至午后,五个时辰的激战,这片水面,吞噬了不下万人的性命。

虽然因许多尸体随波逐流无法清点,也无从考证双方精确的伤亡数字,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当陈锦环顾四周,发现几乎再无成建制援兵可派的时候,江面上,南岸方向的第五波船队,正在出发。

这是一场一面倒的战斗,它的顺利程度,甚至连吴争这个始作俑者都惊讶了。

鞑子勇气百倍地想要与北伐军面对面地厮杀,他们做到了、也盼到了,可结果是,他们甚至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甚至在临死的一瞬间,他们的敌人已经不再是北伐军,而是那浩瀚的河水。

北伐军伤亡也不小,但几乎都集中在船只接近之际,鞑子的箭矢,还有船只碰撞时,产生的伤亡。

溺水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一场典型的不对称战斗,如同之前鞑子骑兵对北伐军火枪兵,有着先天的优势。

如果陈锦能发挥他的军事指挥才能,不,其实不需要他的军事才能,只要他能冷静地判断形势进行分析,那么这场战斗也就止于此了。

北伐军二卫几乎以一比十以上的伤亡,获得这场战斗的大胜,然后吴争下令撤兵,回到南岸,双方隔江而望,从此“相安无事”。

至少,在第一军援军到来之前,可相安无事。

事实上,吴争已经下令江面上大军开始打扫战场、收拢伤兵和牺牲者的遗体,准备回撤了。

可是,这时的陈锦,向残存的八旗军下了一道不可思议的命令——撤。

如果说,之前的三次增援江面上处于劣势的旗军,是一个汉人将领都可能犯的错,那么此时下令撤退,那就是错得十分离谱了,不仅仅是离谱,而且着实昏馈。

多尔衮交给陈锦二旗指挥权,但因为二旗驻防于清河至安东二百多里的河岸,陈锦真正可以调动的也就二万余人,其余的有各都铳、协铳各自掌控。

此战陈锦虽然折损了过半的旗军,但相较于整条北岸防线而言,也只是稍稍露出了一个小缺口,也正因为如此,吴争没有无限扩大战果的意思,下令撤兵了。

可惜,此时陈锦的心乱了,他心中充满着恐惧,当然,他主要的恐惧来源并非是北伐军的战力,而是多尔衮的淫威,没有一个汉臣,可以折损失上万旗军,何况是他的指挥失误,就算他指挥无误,仅凭战死上万旗军,此罪,足以诛他九族了。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时间,陈锦不管怎么做,都难逃一死,区别在于怎么死、何时死,能否保全家人。

所以,陈锦有了这么一道令人看不懂的命令。

其实在陈锦看来,只有将敌人的兵力、战力,进行无限的放大,才能佐证战败并非因他的无能。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趁它病要它命

怎么放大敌人的兵力、战力?

很简单,让北伐军登陆北岸,引发北岸防线全线溃败,只要战败的人多了,那么,陈锦就如同一粒沙子,淹没在无数战败将领之中,罪过也就不值一提了。

就算最后依旧被追责,也可保住家人不受牵连,法不责众嘛。

就这么个荒唐的念头,让陈锦做出了撤退决定。

这念头看似荒唐,但事实上,从古至今,时而有之,特别是国朝末年,就更多了。

明末有之,清末有之,后世倭国入侵时,一样有这样的人。

他们的本意并非想卖国,当时的一念之差,根本没去考虑引发的后果,就想着法不责众四个字了。

可北岸清军的突然撤退,确实震惊了北伐军所有将领。

吴争甚至怀疑,敌人是不是学乖了,想对自己来一出诱敌深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吴争至少犹豫了一柱香的时间,竟然没有一个将领催促吴争下令追击。

事实上,所有人都在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圈套。

更多的将领,心里还是想着见好就收,今日的战果已经很大了,以千人的伤亡,击杀了上万旗军,这等战绩,足以彪悍青史。

敌人遭此重创之后,短期内已经失去继续进攻南岸的实力,我军只要固守淮安,等援军到来,就是胜利。

没有人想要冒险去扩大战果,吴争的犹豫其实正合众将的心意。

可至少有两个人想法不一样,蒋全义和宋安。

这二人的想法和反应也不一样。

宋安是心性所致,敏锐地意识到了,对岸敌人有可能真是撤退,但他向来不主动去改变自家少爷的决定,他自认要做的,就是忠诚地执行自家少爷的命令,所以,他是想到,但不说,等着吴争自己决定。

可蒋全义则不同,他向来“跋扈”惯了,连吴争的命令都敢抗,当日若非他执意北上,哪有眼下之困?

如果泰州卫按吴争命令固守兴化,与高邮州方国安部、东面鲁之域部连成一线,足以互为犄角,就算真有凤阳府上万骑兵突入扬州府,以蒋全义、方国安、鲁之域三部兵力,就算无力驱逐敌骑,固守三城自保还是有余的。

正是因为蒋全义抗命突进,使得战线拉长,身后防守力量空虚,才被敌骑拦腰截断,造成了这二十多天的困境。

当然,鲁之域攻盐城受挫,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如果盐城顺利占领,那么就算被截断后路,有通州一条退路,也不至于被四面合围。

虽然吴争至淮安府,并没有因此而责罚他,但蒋全义一直希望自己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胜,以功折罪。

之前慨然请缨强守五天清江浦,也是这种心理,而事实上,他确实守住了五天,没有让一个鞑子越过他的防区,哪怕付出了泰州卫数千条性命。

但蒋全义觉得“不过瘾”,他自认还不足折去他抗令北上之罪,所以,对于他而言,每一个微小的战机都会被他无限放大。

与宋安不同的是,蒋全义并没有真正意识到敌人是真的在撤退。

对蒋全义而言,他唯一想做的是,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

敌人的撤退,给了他建言进攻的最好理由。

“王爷……您说过,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收复清河,西慑宿迁,东震安东,进可攻退可守,更可为第一军援军到来之后的北伐,搭上一块跳板……机不可失啊!”

许多时候,改变战局的往往来自于一瞬间的冲动。

事实上,没有一场大捷,来自于战前的谋划。

战争的推进,都是在一场场战斗中,渐渐集腋成裘的。

说战争还未开始,就决胜于庙堂之上,那是神话,不足为信。

真正的战争,往往在于积累每一场战斗。

吴争动心了,跨越黄河的意义,不下于五年前越过钱塘江,更不下于三年前越过长江。

饮马黄河,北伐真正的大门就打开了。

吴争能不被诱惑吗?

当然不能!

蒋全义说得对,收复清河,进可攻退可守,就算敌人援军蜂涌而至,大不了,渡河返回淮安,这样至少对清廷是个震慑,同时也为淮安城的防御拓展了空间。

看着吴争意动的神色,不同于其它将领,宋安,落下了实锤。

“少爷……清军可能真的在撤退。”

这话让正犹豫如何说服众将领反击的吴争,心中大为畅快,果然是发小,自己还没表态,就领会自己的意思了,简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敢情,吴争还认为,宋安说这句话,是捧哏、助推呢。

“哦……你倒是说说,清军在北岸尚有足够的兵力,为何要撤?”

宋安一指江面上漂浮的尸体,平静地说道,“整整一天,敌人以飞蛾扑火之势,救援第二波来犯的敌人,以至于越陷越多,最后北岸不战而溃。”

吴争讶然道:“你的意思是,多尔衮已经服输,自认战败?”

“不。”宋安摇摇头道,“如果是多尔衮在指挥,他当会断臂求生,当第二波清军被我军困于江面上时,他必定很清楚,在水面上对抗,清军是吃大亏的,绝不会继续派兵增援……所以,我断定,对方不是多尔衮在指挥,而是另有其人……甚至,可能是汉人,对,一定是汉人,只有汉臣,才会更担心因八旗军伤亡过多,而被清廷惩治……所以,就算明知不该救也必须救……对,肯定是这样!”

不得不说,宋安有着异常敏锐的洞察力,片言只语,已经将事实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如果此战不是太过突然,长林卫来不及反应过来,象这种情报,经宋安的能力,原本不该到此时还不知晓。

宋安的分析,引来了众将的纷纷认同。

吴争心中大慰,至此,收复清河、发动追击的大门已经敞开。

渡河之战,随即开启。

前令撤回,新令传达,“趁它病,要它命!”

申时初,在吴争的亲率下,北伐军二卫渡河,向北岸发起进攻。

宋安被留在淮安,因为,只有他,才能让吴争真正放心、无后顾之忧。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算有遗策

所谓时势造英雄。

时势,是前提。

这道理和伯乐与千里马,有异曲同工之妙。

英雄常有,但时势不常有。

战机亦是如此。

眼下,战机到了,稍纵即逝。

已经贵为吴王、手掌二十万北伐军的吴争,此战前还在感慨,大将军府还没有足以北伐的实力,需要再积累三年才能北伐。

可事实上,北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

这很荒诞,可却是事实。

事实上,兵力、粮草、饷银等等,乃至一切物资的匮乏,都不是不能立即北伐的主因。

事实上,一切的困难和阻碍,就象女子的事业线,使劲挤挤之后,总归会有的。

可笑的是,一直坚称北伐时机尚未成熟的吴争,也正是排除众议,下令北伐的始作俑者。

吴争心里真是为了他个人的利益,而拖延北伐吗?

敢与直面多尔衮布下圈套的吴争,真是个为私利而拒绝北伐的人吗?

不,其实吴争真正想要的是,让北伐战争少死些人,最大程度的保全汉人元气,来应对将来外番的威胁。

西欧的海军已经遥遥领先,东番还在红毛手中,整个东亚的海上贸易,特别是香料,都被马六甲海峡拥有上千条战舰的红毛所控制,而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的势力,也已经在苏拉特、金奈、孟买和加尔各答等地建立了大本营,它同样拥有着千艘战舰。

这对于日后的大一统国度而言,威胁是足够大的,吴争知晓海权的重要性,打烂天下,需要两代人,甚至数代人才能回复元气,西欧不会等华夏恢复的那一天才动手,这才是吴争不得不慎重北伐的真正主因。

可现在,吴争已经顾不得了,他毕竟不是神嘛。

有着凡人的七情六欲,吴争无法拒绝唾手可得的清河,于是终于将一场有限的报复战,扩大成无限的北伐战。他,真的能如愿吗?怕也只有老天才知道最后的结局。

……。

阿济格此时也为难了。

他倒不是想违逆朝廷的旨意,也不想助多尔衮一臂之力。

阿济格最想要的就是,率领他的旗军和徐州八万大军,带着从凤阳府搜刮的浮财,返回徐州去,继续过他的逍遥王爷日子。

无论最后是朝廷“平叛”,还是摄政王晋位,这对他阿济格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有这九万多大军,加上他的宗室身份,谁能奈何得了他?

待价而沽!这是阿济格此时真正的想法。

当然,阿济格同样不会坐视北伐军北上,可眼下这个可能性并不存在,只要自己驻守徐州,那么北伐军想要北上,就得他允许,否则,大军稍加东移,就能掐断北伐军的后路。

由此认识,阿济格顺应了朝廷的旨意,率军撤返,可问题是,多尔衮在沛县。

沛县是徐州北面的一个小县,可有道是山不在高嘛,有多尔衮驻囤的沛县,那就不再是个小县。

如果有人把囤有正白旗和一千重甲骑兵的沛县,当成是寻常小县,那就不止是脑子进水,还活腻味了。

阿济格天不怕地不怕,对他这个老十四弟弟,还是多少有些忌惮的,要不,福临怎么不叫阿济格为皇父?

这确实是个难题!

阿济格伤透了脑筋,你说强行返回吧,以多尔衮的脾气,势必双方火拼打起来,这显然是不对的,至少阿济格不想砸烂大清这口吃饭的锅。

可如果不返回,朝廷那边不好交待还是其次,主要是没地方落脚啊,九万大军,人吃马嚼的,每日补给可不是个小数目,地盘不够大的话,怕是如蝗虫过境,一地鸡毛。

好在阿济格身边总也有那么几个懂事的幕僚,给阿济格献了一策,既然进不得退不得,不如强留凤阳府,来个强龙就压地头蛇。

好歹阿济格手中有兵,身份尊贵,凤阳府敢撵阿济格不成?

可朝廷那边怎么应对呢?

幕僚又给阿济格出了第二策,那就是挪挪屁股,换个地,然后向朝廷禀报,大军被多尔衮挡住了去路,无法返回徐州,若要强行返回,还须朝廷颁下明旨。

瞧瞧,这球一脚就踢回了清廷,真乃个中高手。

阿济格从善如流,大手一挥,前军转向,中军西进,后军原本就没有动弹过,目标凤阳城以西——怀远。

这太极拳打的,就象是张三丰亲传一般,可阿济格绝对无法预料到,他赖在凤阳府,不返回徐州,会对这场战争带来极大的影响。

因为,就在他挥师西向的次日,义兴朝京卫左营和建阳卫,突然之下,没有一丝预兆的,先后向**、和州两个方向发起了攻击。

也就是说,多尔衮的部署,从阿济格下令撤退的那一刻,已经失败。

多尔衮原本是想,以阿济格率徐州大军,向凤阳府西北移动,由此来震慑义兴朝出兵增援的念头,至于阿济格出工不出力,其实并不重要。

可阿济格将已经进入扬州府界的前锋撤回,转道向西,那么在义兴朝京卫左营和建阳卫的突然进攻之下,谁来阻挡这两路大军?

要知道,义兴朝京卫左营有五、六万人,其中大部分是经过三、四年战争的老兵,反而驻扎应天府的张同敞的右营士兵,大都是新征召的。

而建阳卫,那就更不用说了,夏完淳与吴争的关系密切,加上夏完淳的软磨硬泡功夫也不小,建阳卫的装配虽然比不上北伐军,但大体上,也有五成以上军队装配了新式燧发枪和小炮。

所以,也就阿济格部才能堪堪挡住义兴朝两路大军的渡江北攻。

可阿济格早了一天西进了,虽说怀远与凤阳府城相距也就一日的路程,可这一个来回,不就两天了吗?

等两天后,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多尔衮算准了吴争经不起激,算准了吴争不会想打一场决战,算准了大将军府还没有做好北伐准备,北伐军必不会倾囊出动,算准了北伐军重武器难以运输,更算准了义兴朝为削弱北伐军、巩固皇权会坐视二卫被歼。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为谁而活

可多尔衮却算不到吴争会突然亲至淮安,领导二卫坚守,算不到廖仲平早已心向吴争,算不到夏完淳与吴争之间的兄弟之情,更算不到,这二人敢于成为“叛臣”,也要擅自出兵渡江北攻。

有道是人心所向,多尔衮毕竟不是个谋臣,他善于的,只是打仗,无法把握每个关键人物的人性。

而另一关键之处在于,多尔衮太自信了,他认为朝堂之上,有布木布泰在,就能替他稳定后方,至少不能釜底抽薪,可事实上,在众口烁金的情况下,布木布泰终究选择的不是多尔衮,而是她的亲生儿子——福临。

做为后盾屏障的布木布泰,唯一为多尔衮力争的,是多尔衮能体面地活着,不被屈辱地废黜。

可这也仅仅是恻隐之心作孽罢了,谁都明白,政斗从来都是斩草除根,失了势的多尔衮,如何逃得过墙倒众人推的结局?加上他的身体本就不堪,无非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所以,多尔衮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一个女人,显然是错了,错得有些离谱。

当然,反过来说,多尔衮也没有别的可依仗之人,儿子是过继多铎的,年轻还小,抗不住事,新生的是个女儿,原本想着招个女婿能替他分忧,可女婿又是头“养不熟的狼”。

所以,此战逐渐演变到这个份上,多尔衮,其实并不冤!

……。

刚林和祁充格,并没有对多尔衮说实话。

其实在他们禀报阿济格有撤退迹象时,阿济格真正的动向,是西进怀远。

如果多尔衮明白阿济格的意图,显然不会这么淡定,他会立即阻止,甚至亲自南下阻止。

因为,阿济格不重要,重要的是阿济格手中的徐州大军。

有兵才有权,有权才能好好活着,这是颠覆不破的道理。

可刚林和祁充格隐瞒了,这让多尔衮以为,阿济格是返回徐州,那么就返回吧,到时解除阿济格的军权,让他回京去。

多尔衮哪曾想到,义兴朝两路大军会突然渡江进攻?

刚林和祁充格也不是不忠,他们也想扶着多尔衮走到最后。

可问题是多尔衮的身子骨走不到最后,活人总不能让死人连累死吧?

二人都有家有口,多尔衮死了,他们得活着,如果再不留条后路,到时就真没机会了。

所以,刚林和祁充格有了隐瞒,而这看不起眼的隐瞒,却造成了凤阳府西、南半府之地的防守力量出现空缺,而凤阳府西南半府的更关系到和州、滁州及**的得失。

……。

多尔衮微眯着眼,目光阴森森地盯着沈致远。

沈致远已经没有之前那般油滑,因为到了这份上,油滑无用。

“知道本王为何留你一条命,不杀你吗?”

沈致远一咧嘴道“王爷此时说起这些,显然没多大意义了……不如痛快些吧,说说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混帐!”多尔衮低喝道,“你当你是谁……想从你那得到什么?本王有什么可以借助你的?”

沈致远反倒是惊讶了,也是,自己已经图穷匕现,按理,一切都该结束了。

沈致远从来没有认为过,仅凭东莪,能让自己一次次死里逃生,一个女婿罢了,就算是儿子,怕该死也得死。

可现在,多尔衮居然说并不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那千里迢迢,递解自己来沛县何意,不会是闲得慌吃撑了吧?

“从你一到京城,本王就知道,你不是个肯真心归附之人。”多尔衮稍稍缓和了一下脸色,看着沈致远道。

“那王爷为何一直容忍我至今,还……。”

“还将东莪下嫁于你?”多尔衮哂然道。

沈致远沉默。

多尔衮轻轻地咳嗽一声,点点沈致远道“东莪还小,你死了,本王随时可以为她重择一良婿……。”

这话有些不中听,沈致远翻着白眼怼道“那还啰嗦些什么?”

多尔衮听了居然不动气,反而嗤声道“你小子还真是不知死活,若非你与本王对了脾气,这二年中,怕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本王砍的。”

沈致远突然品出些味来,脸色一变,嘴角一咧,竟笑了起来,“这么说岳父是真不想杀我喽?”

多尔衮脸色一沉道“休要嘻皮笑脸的……本王有正事与你讲。”

沈致远心里是七上八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多尔衮随即将战场局势大致与沈致远讲了一遍。

“本王不仅不杀你……。”多尔衮悠悠道,“还有重要之事托付于你。”

沈致远神色一动,嘻笑道“岳父是想派我作说客,与吴争商议和谈?”

按理说,沈致远猜得并非是天马行空,也是,这战场局势已经开始明朗,淮安城攻不破,北伐军援军迟早能到淮安,到时,不管北岸驻囤多少清军,最后无非打成隔岸对峙,至少短期之内,是不可能达到多尔衮原先目的的。

况且,清廷的意思已经很明朗,这仗打不下去了,再打,怕是连朝臣的俸禄都发不起了,就更不用说支付西南、西北的军费了。

可沈致远的问话,再来多尔衮的喝斥。

“满口胡吣。”多尔衮沉声道,“要和谈,本王麾下文臣多得是,何须你这不着调的掺和?”

“那岳父是何意?”

多尔衮死死地盯着沈致远,直让沈致远头皮发咋。

许久,多尔衮无端地长叹一声,“本王想将麾下两旗和盐城新军交给你。”

沈致远傻眼了,他不由得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说得是……真的?”

多尔衮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您明知我是……。”

“本王知道。”

“那……?”

“你是个有极大野心之人,这一点,本王自信不会看错。”

沈致远惊愕。

“本王时日无多,身边没有可托付后事之人,而你……是唯一一个。”

沈致远惊讶道“岳父是亲王,京城如此多宗室……为何会说我是唯一一个……我是汉人。”

多尔衮突然笑了,“满人、汉人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谁而活。”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山,就在那

饶是沈致远生了颗玲珑心,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多尔衮微笑着道“你说你投我朝,是因为吴争不重用你……这话,本王信。”

沈致远呐呐道“这是真事。”

“你说你想娶吴争的妹妹,这……本王亦信。”

“这也是真事。”

“那本王就给你这个机会!”多尔衮郑重道。

沈致远懵然看着多尔衮。

“朝堂虽说已经决意将本王当成弃子,可本王在京中的实力,你应该最清楚,本王会给你一道亲笔手书……日后他们会听从你的调遣,并效忠于你……加上此地二旗和盐城三万新军,你手中的实力,足以让你成为在朝廷和义兴朝之外,又一大势力……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一切事,包括把吴争的妹妹抢到手。”

沈致远愣愣地看着多尔衮。

多尔衮抬头看着窗外,悠悠道“你不用效忠任何人,包括本王在内……就算日后你足以灭亡我朝,我在黄泉底下,也不会怪罪。”

沈致远是真蒙了,“您就不怕……我得到兵权之外,率军投吴争?”

多尔衮哂然道“你不会,本王给了你一次难得的机会,你怎会轻易放弃呢?试想,有朝一日,你沈致远可君临天下、一统江山,那是多么令人血脉贲张的事啊。”

说到这,多尔衮又一次咳嗽起来,“况且……本王麾下两旗皆是满族旗人,又怎会追随你投吴争呢?”

沈致远突然有种落入一个难以爬出的陷阱的感觉,就象一张无形的巨网当头落下。

多尔衮边咳边笑道“盐城三万人,是你亲手训练出来的,指挥他们你应该得心应手……去,接管他们,若岳乐不从,杀之。”

沈致远额头突然渗出冷汗,“您想要我做什么?你一定想要我做什么的……对吧?”

多尔衮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欣赏,“你确实很对本王脾气……没错,在接管本王麾下二旗之前,你得做件事。”

“何事?”

多尔衮转头,拿手指点点案上地图道“你在接管盐城新军之后,挥师南下,荡平通州……别担心,通州仅有北伐军六千人,以你的能为和新军三万兵力,举手之劳……荡平通州,你即可接管本王麾下二旗,成就你这一生。”

沈致远悚然而惊,“原来你是想让我手染同胞之血……你是想让我断了归去的路……你是想让我成为汉奸?”

沈致远怒目而视,“你休想!”

多尔衮笑了,笑得有些古怪,“本王就连你日后反清自立都可以不顾及,还须逼你做汉奸?”

沈致远一怔,这话说得没错。

“本王只是让你断了投吴争之心,打了通州,你们便没有再媾和的可能……别误会,本王这是为你好,你投了吴争,始终在他之下,不如独竖一帜,成就一世伟业。”

沈致远想也不想,厉声道“不,我绝不!”

多尔衮并不动气,摇摇头道“别说得太快,先想想再说……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丝想登上承天殿宝座的念头……想想,好好想想,你有这机会的。”

沈致远愣愣地看着多尔衮,就象在看一个魔鬼。

良久,沈致远艰难而干涩地道“我绝不会答应……攻打通州。”

多尔衮脸色一沉,“本王不逼你……你不愿意就当没有过今日谈话……不过,既然这样,随你攻王府的钱翘恭及那五、六百叛军,还有柳如是、清吟等人,就不必活了……来人,传本王令,令世子立即监斩从京城押解来的一干人等,一个不留。”

沈致远脸色一白,急道“世子不是答应,只要我随他来沛县,就放过他们吗……他们怎么也会在此地?难道……。”

“没错。”多乐衮斜了一眼沈致远,“他们前脚出城门,后脚就被尽数擒获,随即就押送至沛县了,甚至比你还早到一天。”

“你……你言而无信!”沈致远急声指责道。

多尔衮淡淡道“本王无须向任何人守信……记住,为上者,无信方可为信!况且,两年中,你可向本王守过信?你答应本王,一年之后就可与吴争对阵沙场,做到了吗?你答应本王善待东莪,你做到了吗?你答应助本王完成大业,又做到了吗……你有何资格来指责本王无信?”

沈致远被怼得哑口无言,可心里,着实急躁起来,“先别杀他们……容我考虑些时辰。”

多尔衮一挥袖道“准了……明日天亮之前,给本王回话。”

沈致远心中灵光一闪,赶紧道“我得与钱翘恭商议……还有我的亲随黄驼子,还有我得见清吟……。”

沈致远报出一连串的名字,差点就能组成一个班。

多尔衮古怪地看着沈致远,让沈致远老脸一红,“您知道的,如果没有这些人,就算您将二旗托付于我,我没有自己的班底,怕也无法管束……。”

沈致远这象犯了错的孩子般,吞吞吐吐地解释着。

“准。”多尔衮显然不想再听,从口中字正腔圆地吐出这个字。

……。

当与钱翘恭、黄驼子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沈致远流泪了。

这算是劫后余生吧。

黄驼子显然不适应,拘束地轻轻地挣脱沈致远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

钱翘恭却是用力地推开沈致远,郁闷地朝边上看了看,然后瞪着沈致远道“看来,你这额驸比我这额驸值钱,多罗格格没白娶。”

这话引得边上响起一声轻笑。

沈致远这才会意过来,清吟也在。

“那个……那个……你还好吧?”沈致远象足了一个活脱脱地鲁男子,他的脸瞬间红了了起来,仿佛全然忘记了当初在胭脂巷莳花馆雅室内,对清吟那般恣意妄为了。

清吟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随即被她的笑容所掩盖,“我很好……劳额驸挂念了。”

“那就好,那就好……来,快坐。”沈致远手忙脚乱地招呼道,突然想起还有钱、黄二人,忙改口道“一起坐……坐下说话。”

由此招来钱翘恭的白眼。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疯了

“你疯了?!”

当钱翘恭听完,沈致远转述了多尔衮的安排,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怒目而视,指着沈致远道,“你一定是疯了,真疯了!”

沈致远连忙否认道“这只是多尔衮的意思,我还没答应!”

还没答应?

那就是有答应的念头喽?

钱翘恭沉声道“沈致远,你我背井离乡,背负汉奸的骂名,潜伏敌人京城两年多,为得是什么?”

沈致远默然,无言以对。

“今日,这话就算是多尔衮的意思,你须当场坚拒,不该再转述于我等听。”钱翘恭义正词严地道,“凡事须有底线,越过了底线,你我便再也不可能自清……沈致远,言尽于此,望你自重!”

沈致远急道“你当我愿意?他拿你们和五百弟兄的命胁迫于我……。”

钱翘恭厉声道“与其不忠不义而活,不如慷慨赴死……战士马革裹尸,死士殒于暗室,这是天命。听我一句劝,现在就去回绝多尔衮,然后……咱们一起上路,黄泉路上,有五百弟兄相伴,你我皆不孤单。”

沈致远默默地看着钱翘恭,涩然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死……。”

“别说得那么好听。”钱翘恭看着沈致远,“我一早知道你有野心,可从松江府北上之后,我一直听你、从你,哪怕我的官位比你高……但此事,沈致远你必须得听我的,一步踏错,再无回头之路!”

说到这,钱翘恭指着门外,大声道“你现在就回去,告诉多尔衮,要杀便杀,不必啰嗦!”

沈致远看看黄驼子,再看看清吟,突然道“钱翘恭,你可以不拿自己的命当命,但他们……还有外面被拘禁的弟兄们,他们不能这么白白死了……。”

钱翘恭气极而笑,“这么说,你决定了?”

沈致远被这么一怼,也气道“是。”

钱翘恭直视沈致远,突然抬手,拽住自己的衣襟,奋力一撕,“嘶”地一声,一块布被撕了下来,用力扔在沈致远脚下,钱翘恭平静地道,“汉贼不两立,你我今日割袍断交,不再是兄弟……今日,你可以站在这,看着我死在门外,然后安心做你的额驸,甚至取代多尔衮,成就一番大业。”

说完,钱翘恭昂首挺胸,大步向外走去。

黄驼子急了,赶紧冲上去拦住,“钱大人,此事还须慢慢商议……。”

“此事不能商议!”钱翘恭沉声道,“万事皆可商议,唯有此事听都不能听……黄驼子,你愿意拿通州六千同袍的命,换你我还有门外五百人的命吗?”

黄驼子愣了。

“你如果也不愿意,不妨与我一起走出这门,黄泉路上做个伴。”钱翘恭的声音充满着期待,他盯着黄驼子。

黄驼子额头有细汗渗出,他看看钱翘恭,再看看沈致远,再看看木然而立的清吟。

“钱大人……走好!”黄驼子慢慢转身,低头闪到一边。

“你……!”钱翘恭愤怒地指着黄驼子,“疾风知劲草,板荡方识诚臣……之前吴王就不该救你!好,好,你就追随他,用六千同袍的头颅换取你们的荣华富贵吧!”

黄驼子头猛地一抬,瞪着钱翘恭道,“我黄驼子绝非贪生怕死、贪图荣华富贵之人,王爷派我北上时,就再三叮嘱过我,不管沈大人做出何等事,哪怕是有一日与王爷正面对阵为敌,也让我听从沈大人的命令……钱大人,在王爷与您之间,我只能选择遵从王爷的命令!”

钱翘恭闻听一愣。

清吟趁此上前道“钱大人息怒,此事还容细细商榷。”

钱翘恭看向清吟道“你是长林卫江北五档头……怎么,你也要背弃使命,追随他屠戮同袍吗?”

清吟木然道“清吟的使命,从被捕之时已经完结,此时的清吟,就是一个普通女子……钱大人高风亮节、大义凛然,令清吟钦佩,但恕清吟……不能追随。”

钱翘恭愣了,突然仰头哈哈大笑一声,然后拂袖,再不看三人,出门而去。

……。

“拿下!”

沈致远冲到门口,大声下令道。

十多名清兵一涌而上,将钱翘恭按压在地。

钱翘恭惊愕地挣扎,奋力转头,他已经做好了赴死准备,可他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沈致远亲自下令拿他。

钱翘恭悲愤莫名,冲着沈致远嘶吼道“只怪我有眼无珠,竟上了你这汉奸的当……吴争啊,你看见了吗,他辜负了你对他的信任!”

沈致远脸色木然地一挥手,“先关回原处,由王爷处置!”

钱翘恭被拖走,可他的叫骂声还在持续,“沈致远,你终究会在世人的唾骂声中,成为冢中枯骨……青史会记下你的背叛,你沈家再无挺起腰杆面对世人的一天……畜生!汉奸!卖国贼子!”

沈致远慢慢转身,看着背后黄驼子和清吟。

“召集兄弟们,准备前往盐城,接管新军!”

“是。”黄驼子和清吟齐声应道。

可黄驼子终究忍不住开口道“属下恳请沈大人……救钱大人一命。”

沈致远木然沉默了一会,摇摇头道“我救不了他……他的命,得看王爷的意思。”

……。

多尔衮心情很好,连原本惨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丝红润。

在听到派去监视的人的禀报,多尔衮就心情好了。

这是一场胜利。

至少就多尔衮此时的心里而言,这就是一场对吴争的巨大胜利。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有野心的人,最难以抵挡诱惑,特别是可以一朝实现,自己心中梦想的诱惑。

多尔衮知道,他自己是这样的人,而沈致远,亦是!

想着自己死后,还能给这世界留下一个,自己意志的继承者和发扬者,多尔衮的内心,有一种变,态,的愉悦,吾心甚慰!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多尔衮心里不断地重复着曹阿瞒的这句话,他的脸上绽露出一丝狰狞,尤显得可怕。

“禀王爷,额驸前来求见。”

“传。”多尔衮的嘴角泛起一丝得意。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实话

“你想救钱翘恭?”

“是。”沈致远木然应道。

多尔衮脸色平静地道:“如果换作是本王,本王会毫不犹豫地亲手砍下钱翘恭的脑袋……既然已经有了决定,要么不做,做就要决绝,不留一丝妇人之仁!”

沈致远低着头,艰难地道:“可……我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

多尔衮想了想,挥挥手道:“杀了吧,这是你必须要经历的历练,只有做到这一步,你才能坦然面对吴争、面对日后来自四面八方的阴谋和陷害。”

沈致远抬起头,咽了口口水,涩然道:“若我真杀了钱翘恭,王爷还能放心,将世子和东莪托付于我吗?”

多尔衮脸色瞬间巨变,眼神变得狠厉,“你敢威胁本王?!”

沈致远摇摇头道:“我不敢……可我说得是……实话。”

实话,最伤人。

多尔衮瞪着沈致远,许久许久。

多尔衮凶狠的眼神终于慢慢缓和下来,但事实上,沈致远算是在鬼门关门口走了一遭。

因为多尔衮此时确实动了杀机,他没有想到,沈致远竟敢以多尔博和东莪来威胁自己。

如果自己还能多活两年,不,就算能多活一年,多尔衮都坚信,自己会毫不犹豫拔刀砍下这小子的脑袋。

但世上没有如果,这让多尔衮不由得心中叹息起来,英雄末路,徒叹奈何?

宗室之中,虽然皆是血亲,可无一人可信。

原本附庸于自己的一干人等,在自己死后,定会投靠新主子,他们会争着抢着出卖自己、出卖多尔博、出卖东莪来向福临邀功,其狠厉远胜于往日的政敌。

譬如刚林、譬如祁充格。

所以,必须是一个不会投靠福临的人,可满族人中,再也选不出人来,原本想着让阿济格接手,来保全多尔博和东莪,可多尔衮清楚,如果真托付于阿济格,多尔博和东莪会死得更快、更惨。

只有沈致远合适,他有才能,有野心,还……有一丝仁义。

虽然他是汉人,可经过这两年多的时间,和他的身份,这理由已经不会阻碍他的前程了。

多尔衮疲惫地闭上眼睛,挥挥手,轻声道:“你……自行决定吧。”

……。

一匹马、一袋水、一块令牌。

沈致远伸出手,想拥抱一下钱翘恭。

可钱翘恭报以鄙夷地目光,他后退一步,冲沈致远啐了一口唾沫。

沈致远难堪地缩回了手,尴尬地道:“向东南数百里,渡河之后便是淮安府……吴争就在那。有这块令牌,通行无阻,你……一路顺风!”

钱翘恭再也不看沈致远一眼,纵身上马,扬鞭之际,留下一句话,“通州若失,你我不共戴天,就算天涯海角,我必斩你人头!”

话音袅袅,人影已经远去。

沈致远木立着,久久地看着钱翘恭背影消失的方向。

……。

所向风靡、长驱直入。

吴争率二卫主力攻向北岸,那阵势就如同一把烧红的剑捅入雪中,简直可以说势如破竹。

事实上,二卫从登陆北岸,直至往北攻至刘家庄一带,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成建制的抵抗。

直到攻破沐阳城,才停了下来。

这时间,距离突破河防,已经过去了两天一夜。

吴争知道,不能再进了,再进,就得把吃进肚子的又吐出来。

吴争一直担心的徐州大军和沛县多尔衮的重骑,始终没有出现。

盐城方向有岳乐大军驻守,而淮安城,留给宋安的仅八千守军,一旦岳乐闻讯西攻淮安城,那宋安的压力是巨大的。

而自己所率一万八千人,想要抵挡来自海州、邳州东西两个方向的压力。

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守住沐阳,因距离近,防守之余,尚能对淮安进行必要的增援。

所以,在安排好沐阳防备之后,吴争便决定留下蒋全义、鲁之域,自己返回淮安。

可让吴争意料不到的是,就在他准备离开沐阳之时,一人一马,出现在了西门外。

钱翘恭,回来了。

在一阵错愕之际,郎舅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两年多的分离,相互心中的牵挂,在这紧紧地拥抱中得以渲出来。

“你怎么回来了?沈致远呢?”

……。

都道世间事,总是阴差阳错。

吴争不知道,哪怕是钱翘恭此时也不知道。

直到在询问城中幸存的守军俘虏,才得知就在吴争率二卫攻破仅有不足千人防守的沐阳城之前,沈致远率数百人穿城向东,直奔盐城而去,二者相差仅两个时辰。

也就是说,如果吴争早两个时辰,亦或者沈致远晚两个时辰,那么,双方就会在沐阳城相遇。

要是二人遭遇,那么一切都将恢复原状。

可惜天意弄人,陈锦率残部若是向北逃,沈致远也必定会遇上,那么沈致远就会知道吴争近在咫尺,两年多未见,沈致远必定与吴争一样,渴望与对方见上一面。就算沈致远真有了自立之意,也会被吴争强力弹压,那就没有后面一系列的事了。

可陈锦率残部是沿黄河向西北方向,也就是徐州方向溃逃的,因为多尔衮的大军在那,陈锦想要自保,就必须率残部与多尔衮会合。

两个时辰之差,让一些本不该发生的事,就这么不可逆转地发生了。

世间事,确实不尽如人意。望着东边盐城方向,吴争皱眉喟叹道。

……。

也许就象吴争自己一直说的,人活着,总得信任一些人,不需要理由。

需要理由的信任,绝不是信任,而是作秀。

直到钱翘恭将这些天发生的事与吴争一一叙述了一遍之后,吴争依旧坚信,沈致远做不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这时连蒋全义、鲁之域都纷纷劝说吴争,应立即向盐城方向派人信使,阻止沈致远,同时派信使知会宋安,向南面传信,急调第一军,增援如皋、通州。

但吴争否决了,理由有二,一是吴争信任沈致远,二是再快的速度,怕也不及已经离开两个多时辰的沈致远的骑兵快,况且,从淮安至泰州的通道还没有接上,能不能送出信,还是未知之数。就算信送到了,如今的第一军在泰兴一带,急调通州,怕也来不及,反而影响了第一军的北上计划,为敌所趁。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攻海州?

鲁之域见吴争不同意,脸色变得有些急白,因为如今驻守如皋、通州的六千守军,是他的吴淞卫,其中至少有六成,是战前刚刚补充进去的新兵,要是沈致远真率盐城清军南下强攻如皋、通州,那么,后果会不堪设想。

“王爷……您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鲁之域的这句话,让吴争勃然大怒,“鲁之域,你要清楚,那六千人,包括眼下城里的吴淞卫,都是本王的兵。”

鲁之域悚然一惊,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口不择言了,忙道:“末将是太过担心麾下将士安危,一时失言了……请王爷责罚。”

见鲁之域认错,吴争脸色慢慢缓和,事实上,不担心是假的,能不担心吗?

“通州是谁在驻守?”

“是周大虎。”

吴争闻听,突然长吁一口气,“那就好。”

鲁之域诧异地问道:“王爷……何意?”

吴争是真松了口气,如果换成别的人驻守如皋、通州,那还真说不定会发生什么,可既然是周大虎,那就应该没事了。

吴争嘴角甚至流露出一丝笑意来,周大虎是随自己从始宁街出来的,与沈致远是妥妥地老乡,有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能下得了手加害?

不可能,绝不可能!

吴争向鲁之域解释道:“沈致远与周大虎都是随本王从始宁街出来的,他不会加害周大虎,这一点,勿须置疑。”

鲁之域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真要如王爷所料……那就好,那就好。”

“人……会变。”一直沉默的钱翘恭,突然开口说道。

吴争一愣,霍地回头瞪着钱翘恭,如果换成另一人,吴争怕是又抬脚踹过去了,“你变了吗?”

这话有些伤人,但钱翘恭不在意,他能理解吴争此时的心情,“沈致远是个有野心的人,这一点你很清楚,如今,多尔衮给了他你永远给不了的……虽然我也不想这么认为,可事实如此。”

吴争凶狠地瞪着钱翘恭,钱翘恭木然地回视吴争,边上所有人都沉默着。

“可他终究没有杀你!”吴争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就象是落水之人突然发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钱翘恭突然仰头,轻叹道:“我倒希望,他当时杀了我……如此,你便可不再犹豫。”

吴争暴怒道:“放屁……他不是这样的人!”

原本被吴争说服的鲁之域,又急了起来,“王爷,钱将军说得在理啊。”

“滚!”吴争终于情绪失控了。

……。

吴争终究没有按原计划离开沐阳。

因为他很快冷静下来了。

“不管沈致远是否会南攻如皋、通州,就我们眼下的处境而言,增援,肯定是没办法增援了。”吴争冷静地就象是在说别人。

“那就坐视通州我部全军覆没?”鲁之域原本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可关己则乱,已经失了分寸。

吴争这次没有生气,平静地道,“周大虎是员勇将,五年多的战争历练,不会如此不堪一击……再有,就算打不过,逃总会吧?从如皋一路南撤,至通州,能挡就挡,挡不住大不了退回南岸,还不至于如你所言全军覆没。”

鲁之域吱唔道:“可您也知道,周大虎是个犟驴……万一不退怎么办?”

吴争转头,默默地看着屋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为国战死,理所应当……。”

钱翘恭开口道:“鲁将军,王爷说得在理,身为军人,马革裹尸还……不必太在意了。”

鲁之域其实心里很清楚,吴争说得对,既然无法增援,只能各安天命,只是,他不甘心,“可咱们就一点忙都不帮他们了吗……那可是六千人哪?”

钱翘恭道:“不是不帮,实在是爱莫能助,只有靠他们自己了……但愿。”

“不。”吴争突然道。

钱翘恭、鲁之域一愣,他们不知道吴争是否定“不帮”呢,还是否定“周大虎能见机行事”。

吴争突然对蒋全义道:“取地图来。”

……。

吴争指着地图上的海州二字,道:“攻破它!”

这话让所有人一惊。

哪怕是坚持要想法增援通州的鲁之域,也愣住了,“王爷,我军的弹药、粮草不足以支撑再一场攻城战……况且,要是敌人在海州部署重兵,我军等于一头扎进包围圈,到时徐州大军东来,盐城敌军北上,我军真就插翅难逃了,那还不如直接攻邳州、徐州,至少可以与敌力战一场……。”

吴争皱眉道:“能先听本王说完吗?”

“呃……末将知错。”

吴争指着邳州道:“陈锦败逃的方向是邳州,他为何不向北或者东北方向逃,对于一支没了士气的溃军而言,最想要的就是与友军会师……由此可见,多尔衮应该是将重兵部署在宿迁、邳州方向,这也与徐州大军的南下相呼应,因为如此徐州大军,已经难以从宿迁、邳州行军。”

钱翘恭道:“确实如此,我此来沐阳,从徐州至宿迁,清军沿路可见。”

蒋全义突然道:“多尔衮未曾预料到王爷会反击得手之后,迅速突破陈锦河防,所以才没有在沐阳以北部署重兵……此战有可为!”

吴争点点头道:“对,同时,也可以看出,其实多尔衮手中可用兵力已经枯竭,否则,他多少也该在沐阳部署至少五千人的兵力,这样既可以增援清河,也可以防备万一盐城失守……如此看来,多尔衮实际已经将他的所有力量都显现在我们面前……他这是想震慑我们,让我们丧失士气,不战自溃。”

鲁之域问道:“可攻占海州,与增援通州有何关连?此时多尔衮应该已经知道,我军攻占沐阳,也知道我们大概有多少兵力,这样的兵力,想北攻敌京京畿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多尔衮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待剪除扬州我军之后,再调动兵力,三面合围海州置我们于死地。”

这话说得在理,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吴争。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私谊还是公义

吴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道:“海州以北便是山东境,我军一入山东,敌人京畿必会震动……多尔衮可以不理会,清廷敢不理会吗?不管我军有没有继续北上的能力,清廷都将坐立不安,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我不信多尔衮还敢执拗抗旨不遵!”

这话顿时让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吴争的意思是,围魏救赵!

也就是说,只要攻入山东境,清廷必定惊惶,要知道,在天津前两年民乱暴发,聚集起三、四万人,小皇帝福临就紧张地要出关“回家”,如果真要是北伐军入山东境,那结果可想而知。

清廷必会立即下旨,收缩各路兵力卫戍京畿,这样盐城的敌军就得奉旨向北行军,由此可解如皋、通州之危。

只有钱翘恭摇摇头,道:“多尔衮未必不会抗旨,就算多尔衮不会抗旨,沈致远也一定不会遵奉清廷旨意。”

“你是说……沈致远甚至连多尔衮的命令都会不听?”吴争皱眉道。

钱翘恭点头道:“事实是清楚,多尔衮已经在部署身后之事,他并不想让沈致远效忠任何人,而是要沈致远继承他的衣钵自立,至少是成为一方独立于清廷之外的诸侯……而沈致远也显然已经做出了决定追随多尔衮,他……要拿通州六千同袍的血,来奠定他逐鹿天下的捷径……。”

“荒唐!”吴争喝斥道,下意识之中,吴争无法相信、也不能接受钱翘恭对沈致远做盖棺定论的判断,“他在此时,还能放了你,就说明了一切!”

“不。”钱翘恭坚决地反驳道,“他放我,乃私谊,可眼下,咱们谈得是公义,二者不可混淆、同日而语。”

吴争愠怒道:“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不想留你在身边,你……太聒噪了。”

这话说得显然是重了,就算份属主臣,可钱翘恭毕竟是大舅子。

吴争有些后悔起来,可钱翘恭听了,反而皱眉道:“你是说……他是故意将我逐回?”

这话让吴争打了个激零,沈致远故意赶钱翘恭离开?

有这个可能吗?

吴争不禁沉思起来,这非常有可能,钱翘恭太过刚直,显然是不适合察言观色的行当,这两年中,估计沈致远确实够累的了。

钱翘恭一边思忖,一边道:“难道我的存在,竟碍了他什么事?”

吴争心中豁然开朗,却不动声色地道:“且不去理会沈致远,从盐城至如皋、通州,至少得二、三日,周大虎也不是团任人揉搓的软泥……咱们还是回到之前的议题,攻不攻海州?”

吴争的突然改变话题,让所有人一愣。

但蒋全义迅速道:“末将以为该攻,战机稍纵即逝……请王爷下令,末将愿率泰州卫为先锋。”

钱翘恭没有说话,因为他的心思,还在纠结之前的问题,难道真得是沈致远嫌自己碍事,要用这种手段迫使自己离开吗?

这太伤人了,钱翘恭无法接受这个解释,可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在提示他,这或许是真的,正因为如此,钱翘恭逾加郁闷起来,两年多的朝夕与共,自己竟是个累赘?这确实太伤人了!

鲁之域为难了,他的理智告诉他,吴争此举太过冒险,准确地说,泰州、吴淞两卫近一个月的激战下来,伤亡不小,弹药告罄,已是强弩之末,如果不是陈锦突然莫名其妙地撤退,恐怕根本无法登陆北岸,就更不用谈占领沭阳了。

此时,正是给二卫喘息、休整的大好时机,如果强驱二卫攻海州,万一士气崩溃,后果难以预料。

可反过来,鲁之域同样明白,吴争已经是打定了主意了,在吴争麾下这么久,鲁之域哪能不明白,吴争所谓的“民主”,那无非是哄人玩把戏,他就从来没有真正“民主”过。

真要强谏,那就会使自己渐渐脱离大将军府的权力核心,这是鲁之域绝不愿意看到的。

加上此时蒋全义赞同,其余人不反对,所以鲁之域只能拱手道:“若王爷攻海州之心已定,末将以为,趁敌军溃败,立足未稳之际,可派一路同时攻宿迁,如此,就算敌人大军来犯,也可在宿迁抵挡一阵,为沭阳赢得固防时间。”

吴争闻听大喜,因为鲁之域终于跟上了他的思维节奏,上下一心,其利断金,吴争追问道:“鲁将军以为谁攻宿迁合适?”

鲁之域心里一叹,答道:“末将及吴淞卫自然当仁不让。”

“好!”吴争作结案陈词,“蒋全义率泰州卫六千人,即刻动身向北,攻海州,收复海州后,不得冒进,固守城池,如有敌人大军来攻,不得出城迎战,等候本王下一道命令。”

蒋全义大喜,应道:“末将遵命!”

“鲁之域率吴淞卫五千人,即刻西进,攻占宿迁,之后参照泰州卫行事,但有一点,若徐州大军真向宿迁集结,你部不可贪功强抗,有序退回沭阳,与本王会合……记住,你部只是前出侦察,为沭阳赢得先机。”

“是。”

这时,钱翘恭终于抬起头来,“我做什么?”

吴争微笑道:“你领一千人回清河驻守。”

钱翘恭眉头一皱,刚想开口反对,吴争就解释道:“如果宿迁、海州与敌接战,你将作为预备队,随时增援……另外,令宋安调拨一批能骑之人,淮安城中还有些战马,你是此中高手,或许,能在短时间内训练些一支骑兵来,这对于如今战局,是一个小容小觑的力量。”

钱翘恭话到嘴角,被堵了回去,想了想道:“盐城新军,是我与沈致远一手训练出来的,其实力或许不敢与你的第一军相抗衡,但还须小心……另外,沈致远所率二千多人,是追随了我与沈致远的老兵,特别是我那一千多的枪骑兵……真要遇上,后果难料,须千万小心。”

吴争厉声冲蒋全义、鲁之域道:“都记住了吗?”

“王爷放心,都记住了!”

“去准备吧!”

“是。”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反转

待二人带着众将领离开。

吴争握着钱翘恭的肘弯,问道:“你的枪骑营,会听令与我军殊死搏杀吗?”

钱翘恭毫不犹豫地道:“若是其它人指挥,绝不会,这一千多人,已经经历数次大战,登州平乱、漠北平叛,跟随我两年多了,他们都是汉人良家子,若非家人在京畿,我甚至可以一声令下,带他们归附……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吴争追问道:“那你的意思,如果沈致远指挥他们,他闪就会听从沈致远的一切命令?”

钱翘恭懊恼道:“这两年时间里,我与沈致远同进出、共饮宴,将士们早已将我二人视为一体……哎,早知如此,悔不当初啊!”

吴争突然笑了,“这么说来,沈致远的火枪营,也该如你的枪骑营一样喽?”

钱翘恭一愣,答道:“按理也应该如此。”

“那就好!”吴争悠悠道,“他身边还有黄驼子、清吟,他再浑,也浑不到哪去……。”

“你的意思是说……黄驼子、清吟是你安排在他身边……呃。”钱翘恭震惊地看着吴争。

吴争静静地看着钱翘恭,道:“你认为呢?”

……。

这一天中,战局形势发生了巨大转折。

廖仲平左营前锋约六千人,渡江之后迅速占领了仅有三百守军的六合。

随之,刚刚登陆的后续主力,分兵迅速穿插江浦、仪真。

在仪真苦苦坚守的陈胜,终于盼来了援军。

左营明军对正在攻打仪真的敌军来了场东西合围,敌人见机快,在发现明军来援,立时向北天长方向撤退,自此,仪真之围解了。

在看到廖仲平时,陈胜强忍着心中的五味杂陈,重重了擂了廖仲平胸口两拳。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陈胜的眼中闪着一点水光,事实上,陈胜已经抱定了战死仪真的决心。

廖仲平没有躲,他平静地道:“你应该可以放心,就算你战死在仪真,仪真也丢不了……因为南岸有我!”

这时,在陈胜身后的史坤突然向前一步道:“不是卑职冒犯,廖将军确实来得晚了些,我军从江都至仪真,连番血战,五千人仅剩两千余人,伤亡过半,若廖将军能早来几日,不,就算是一日,弟兄们也不会……这么惨!”

廖仲平动容,“方将军呢?”

史坤黯然道:“方将军昨日激战时,不幸腹部中箭,幸好未伤及要害,正在救治。”

陈胜忙道:“廖将军不必在意,他就是个鲁汉,仗着与王爷有师生、赐名之谊,向来出口不逊,对我也是如此……不过,昨日若非他率部返回仪真,今日将军怕只能见到陈某的尸体了。”

廖仲平悚然动容,问道:“真有如此不堪?”

陈胜喟叹道:“昨日围攻仪真的敌军至少在一万人以上,并调来了不下五十门红夷大炮,连番轰击城门,若不是斥侯早报,我下令以土石封堵城门,怕是真挡不住了……可就算如此,一日打下来,也伤亡一千多人。”

说到这,陈胜指着史坤对廖仲平道:“我原本想着,让他带些人出城南返,多少留下些骨血以备重建,可这厮听闻身后炮声,竟返了回来……若不是他从侧翼突击,打了攻城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仪真城依旧难守住。”

廖仲平转向史坤,缓缓点了下头,“你……不错!”

史坤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抬手挠了挠后颈,嘿嘿笑了。

廖仲平再转向陈胜,“我来了,但此城还是你守……江浦、六合已经在我之手,有一万人驻守足矣。我渡江之时,已经得知卫国公已经率建阳卫攻和州,所以,我接下来的目标是……江都!”

陈胜知道廖仲平是好意,自己这支残部急需休整,但依旧摇摇头道:“江都怕已不需要廖将军去攻了,北伐第一军已经占领泰兴,正火速北上增援,江都敌军不多,我部即可收复……廖将军兵力强盛,不如趁此机会迅速北攻,收复天长,突入凤阳,如此,定可吸引、牵制敌人徐州大军,为王爷防守淮安城减轻压力。”

廖仲平沉默了一会,看着陈胜,问道:“你部还能战?”

陈胜哂然一咧嘴,转头问史坤道:“还能战否?”

史坤大声道:“就等指挥使下令了。”

廖仲平闻听,果断一点头道:“好。江都你攻,我攻天长。”

……。

相较于仪真,和州就真是不设防之地了。

整个和州,就一千敌人。

不要说反抗了,听闻夏完淳率建阳卫渡江来攻,驻守的这一千人,干脆就开城门降了。

夏完淳几乎兵不血刃,当天就收复了和州。

而好笑的是,与和州西侧接壤的庐州府,驻守巢县的三千清军,得知明军渡江来攻,二话不说就逃向庐州府府城合肥,这是打算以不变应万变,死守城池了。

于是,建阳卫主力迅速向北,兵锋直指滁州。

……。

吴争绝不会想到,这场战争从一场小规模的报复战,打成了一场实实在在的国战、决战。

更想不到的是,正因为他的坚持,引发了一串的连锁反应。

义兴朝廷随后的国战诏书,为夏完淳、廖仲平的私自出兵,抹平了罪责、扫清了障碍。

虽然义兴朝廷没有真正出动右营增援,但这道诏书,使得左营和建阳卫参战将士没有了后顾之忧,因为这样,他们就不必担心家人被自己牵累,他们也不再是“叛军”,而是奉诏为国而战。

也正是因为如此,廖仲平一口答应北攻天长,夏完淳想都不想,挥师滁州。

至此,江北战场双方的兵力,一夜之间达到了平衡,甚至明军方面还有了点兵力优势。

可这一夜的战局变化,尚未传过黄河,吴争不知道,就更不能说沛县多尔衮获知战况了。

但此时,多尔衮却已经得知了一件事,一个坏消息,兴化失守。

池二憨和祖大弼在宁乡镇附近遭遇,迅速联手,北攻兴化。

在兴化的三千清军守军,虽然顽强抵抗,奈何寡不敌众,终究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兵权交接

兴化一天的激战,以祖大弼的骑兵封堵四城门方向,池二憨率北伐军强攻南门城墙。

胜利几乎是没有悬念的。

兴化城在之前两次拉锯易手,破烂毁损的城墙、城门,清军根本来不及修缮,而守军几乎没有火器,更不用说火炮了,在池二憨的凶狠猛攻下,南城告破,守军因祖大弼的骑兵封堵各城门,逃无可逃,被全歼。

自此,整个扬州府的战场主动权,事实上已经易手,只是各方各路的军队,还没有在短时间内得到这战报。

这就造成了许多战术上,双方都走了岔路。

譬如陈胜、方国安和廖仲平的仪真战场、夏完淳的和州战场,还有淮安战场,依旧是在各自为战。

最先知道兴化失而复得消息的,不是吴争,也不是多尔衮,而是盐城岳乐和沈致远。

如果说,此时整个淮安府还有一席“安静”之地,那非位置处于东南角的盐城莫属。

岳乐不是不想参战,他还年轻,血气方刚,虽然时在皇帝和摄政王两边左右摇摆,但他对满清的忠诚,是不容置疑的。

可多尔衮的严令,使得岳乐不得不将大军囤于盐城,就算心里非常不认同多尔衮的部署,可一样不敢去撸多尔衮的虎须。

然而,沈致远到了。

岳乐在看到多尔衮手令之时,心中的激愤,难以言语,准确地说,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算什么?

用人唯亲?不,自己与多尔衮更亲,毕竟同是爱新觉罗的血脉。

这应该是过河拆桥!

岳乐恍然悟到了多尔衮的真实用意,那就是,多尔衮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信任过自己。

让他统领三万新军南下,其原因之一,自己一直是新军名义上的都铳,而沈致远、钱翘恭相当于教头,由自己出面统帅,可以让朝廷放心,否则,多尔衮独掌二旗已经信朝廷不安,加上此战开启,徐州八万大军又置于多尔衮号旗之下,朝廷又怎会放心,再将耗费了朝廷无数财力的三万火枪新军再归于多尔衮统领呢?

所以,多尔衮明知自己已经偏向皇帝一面,此战前,还尽力延揽、提携自己任这三万人的统帅。

果然,朝廷听了多尔衮的提议,立马允了。

岳乐这时才明白,自己无意中成了多尔衮收拢军权的幌子。

不仅仅是幌子,更是抢夺军功的理由。

岳乐对多尔衮此战的策划、部署是认同的,他同样觉得此战必胜,虽说与北伐军交过手,知道北伐军战力和意志确实不同凡响,可岳乐同样认为,义兴朝在短短时间内崛起,内部的纷争尤胜于清廷,同时,单靠吴争的北伐军显然不足以改变整个局势。

多尔衮判断义兴朝会坐视北伐军战败,再一步步将北伐军引入陷阱,在淮安与盐城之间,绞杀二卫,这个战略,岳乐一直深信不疑,并对多尔衮的命令,言听计从。

也就是说,岳乐一心希望凭借此战,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再不用卑微地去依附哪一方,而是待价而沽。

可现在,沈致远携多尔衮王令而来,这粉碎了岳乐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他明白,此役之后,无论胜败,自己都完了。多尔衮已经舍弃自己,而朝廷,更将因自己将三万新军的指挥权拱手于人,而把自己当作替罪羊。

必须反抗!岳乐阴沉着脸,看着面前的沈致远,心中有了决定,绝不能束手待毙!

可岳乐同样知道,这三万新军是沈致远、钱翘恭一手训练出来的,自己不管于公于私,都难以与沈致远在军中的威信相抗衡。

硬来,铁定不行!

“如今盐城周边尚无敌情……额驸远道而来,不如先歇息一晚,待明日本王再无额驸交接,如何?”岳乐突然神情一松,换了张笑脸道。

沈致远一直陪笑着,听岳乐这么问,回答道:“安郡王一直是沈某上官,按理说,您开口了……下官不能不给您面子……只是摄政王有严令,令下官接手盐城新军,便须立即南下,进攻如皋、通州,以断敌军从沿海登陆之妄想,这……确实令下官为难哪!”

岳乐脸上一阵抽搐,他摇摇头道:“战事已经持续近一月,也不差这一个晚上……这样,摄政王若真要怪罪,你可全推在本王身上……况且,你我同僚一场,今日我为你接风,大饮一场,不醉无归,如何?”

“这……。”沈致远为难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黄驼子,然后回头应道,“既然郡王都这么说了,下官不敢不从……行,那就如郡王所愿,明日一早再作交接。”

岳乐脸色顿时如春风拂面,大笑道:“额驸果然是爽快人……往后你我还须多多亲近才是。”

沈致远谦逊地拱手道:“您是郡王,致远该蒙您多多提携才是。”

“好,好……我就喜欢象你这样的聪明人。”岳乐一把挽住沈致远的胳膊,哈哈大笑道,“走,饮酒去。”

沈致远陪笑道:“此时天色尚早,不如缓缓,容下官先浣洗一番,也好到时尽兴……郡王以为如何?”

“唔……也对,倒是本王欠考虑了。”岳乐目光一闪,大喝道,“来人,选几个美婢,服侍额驸洗涮……。”

……。

“大人,岳乐怕是没那么容易交出兵权,您得小心提防。”

黄驼子轻声提醒着沈致远。

沈致远听了一乐,瞧瞧,连黄驼子都能想到了这点,岳乐这招,该有多拙劣啊?

“不必理会。”已经浣洗完毕的沈致远,侧躺在软榻上,轻品着一盏正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

吐出一片嫰叶,沈致远道:“正因为是新军,多尔衮才放心交给我,否则,就算多尔衮有此心,怕也难以接手这三万军。你还真以为,多尔衮仅为了想助我逐鹿天下?”

“大人的意思是,多尔衮不杀大人,就是为了得到这支新军的指挥权?”黄驼子有些讶意。

“对。”沈致远将杯子递上,黄驼子忙接过来,放在桌上。

沈致远咋巴了下嘴道:“当然……多尔衮身边确实无可用之人,也是实情。”

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鸿门宴

PS:感谢书友“梁孟昌”投的月票。

黄驼子不解地问道:“多尔衮身边怎会无可用之人?譬如刚林、祁充格等人,若是说别人对多尔衮不忠,我信,可要说他们二人都不忠,我不信……。”

沈致远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黄驼子,道:“趋利避害,人性也……多尔衮已经病入膏盲、时日无多,这事刚林等人怕是最清楚不过了,有道是树倒猢孙散,刚林、祁充格之流总得为自己及家人着想吧?否则,多尔衮一死,权力重新分割,人人自危,凭他们,能与皇帝和范文程、洪承畴那一众老奸巨滑的狐狸对抗……鸡蛋碰石头罢了。所以,他们必须为自己留条后路,如此一来,私下为皇帝做些什么,就不足为奇了。”

黄驼子悚然,“那多尔衮就不知道刚林、祁充格等人有异心?”

沈致远古怪地看了黄驼子一眼,“怎么可能不知?”

“那多尔衮为何还……?”

沈致远手一抬,阻止黄驼子,道:“许多事,知道归知道,只要不点穿,那就没事,可如果点破,就撕破了颜面……多尔衮眼下是最需要人手的时候,如果惩治刚林、祁充格,甚至杀了二人,带来的后果,就是令手下所有人必须立即做出选择,这样一来,内部瞬间分化,几乎可以肯定,没有多少人会选择站在他一边,因为他,快死了!如此他还能做成什么事?”

黄驼子不由得点头道:“这些人,心机竟如此重……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沈致远再次笑了起来,“在哪都一样……你啊,不是这块料,就别操这份心,但愿你能一直耿直下去。”

黄驼子点点头道:“大人说得对,我黄驼子只记住一点,听吴王令行事。”

沈致远微微一笑,“若我真率大军攻通州,你真不阻止?并且能听我号令,与北伐军作战?”

黄驼子坚决道:“既然王爷有令,让黄驼子听大人令行事,那就不会错。”

“若有一天,我令你与吴王正面对阵,你又当如何?”

黄驼子一愣,犹豫起来,半晌吱唔道:“我自然是……听令行事,可大人,这样的事,不会发生的,对吗?”

沈致远悠悠道:“万事皆可能。”

说到这,沈致远话头一转,对黄驼子道:“岳乐今夜必有部署,你去传令,将带来的人手部署在暗处警戒……再有,悄悄把军中各佐领、协领找来见我。”

“是,卑职这就去安排。”

……。

“禀王爷,监视的人回来禀报,沈致远正在接见各营佐领、协领……王爷,是否要派人阻止?”

岳乐阴沉着脸,微微摇头。

虽然下了反抗的决心,但岳乐心里很清楚,这事不能明着来。

沈致远来得太突然了,自己无一丝准备。

否则,在见面之时发动,才是最好的时机,根本不会容沈致远有接见中下级军官的机会。

最关键的是,沈致远是带兵来的,来得还是沈致远的嫡系枪骑兵。

岳乐最眼馋的就是沈致远的这支嫡系,深知这支军队的厉害之处。

虽然自己手中也有二千骑兵,可如果真撕破脸打起来,岳乐无法保证,可以在短时间内歼灭沈致远部,如此一来,城中的各营得知消息,必定是一场内乱,一发不可收拾。

“调集本王旗卫进展如何了?”岳乐沉声问道。

“回王爷话,令已经传出,可旗卫皆散布于四处城门,得令前来,至少需要一个时辰。”

都需要时间哪,岳乐心中喟叹,他不仅有些后悔,将自己的旗卫分散四处城门督战,可那也没办法,这支新军全是汉人组建,低层军官也皆是汉人,如今与汉人作战,不得不防着点。

“派人催促,必须在戌时前集结,到达指定地点。”

“是。”

……。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虚情假意也好,无奈之举也罢。

时至戌时一刻,也该曲终人散了。

岳乐睁着腥红的醉眼,举杯道:“额驸是爽快人,来,喝下这一杯酒,本王有个疑问……还想问额驸。”

沈致远人是坐着的,可头不由自主地往边上侧,甚至大都往案台底下钻的意思。

可一听说要再喝一杯,沈致远又直起身子,撞翻了案上碗盏,一口饮尽。

“王爷尽管问便是……。”

岳乐呵呵笑道:“敢问摄政王……如今身子骨可好些?”

沈致远大着舌头道:“还不是原先那般……反正是时常咯血。”

岳乐话锋一转,道:“你我往常如兄弟一般,我有句话……就直说了?”

“兄弟……直说……无妨。”沈致远越来越不胜酒力了。

“说句不恭的话……若摄政王有不测,额驸可想过后路?”岳乐神情渐渐郑重起来,他紧紧地盯着沈致远,“要知道,朝中几乎人人都对摄政王有不满,你若失去靠山,加上是汉人,我怕你日后死无丧身之地啊!”

沈致远本来去取酒壶的手,为之一僵,他的额头渐渐渗出出水影来,眼神变得惶恐。

重重地叹了口气,沈致远苦笑道:“还能怎样……过一日算一日呗,若真到了那天,听天由命也就是了。”

岳乐突然道:“既然如此,额驸何不效忠皇上,替皇上办差,如此,或许可保额驸前程和性命。”

沈致远仰头,茫然地道:“我是在效忠皇上啊。”

见沈致远装傻,岳乐心中闪过一些怒意,他沉声道:“本王给过你机会了……听本王劝,现在还来得及。”

沈致远依旧茫然道:“王爷想让我做什么?”

“其一,军权仍归本王,其二,大军驻守盐城不动……额驸从京城来,想来不会没听说,朝廷已经决意与义兴朝和谈了吧?”

沈致远突然眼神清明起来,他收敛起茫然,看着岳乐道:“可摄政王军令是南攻通州……。”

岳乐厉声道:“摄政王时日无多……况且他终究是臣,他的军令,还能压过皇上旨意吗?”

沈致远哂然道:“可若我不从……王爷又当如何呢?”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恐吓

岳乐脸色渐渐凝重,沉声道:“那就别怪本王无情……今日此时,便是你的死期!”

沈致远反而笑了起来,“王爷是打算谋反?”

岳乐怒道:“何为反?本王是遵奉旨意,铲除乱臣!”

沈致远双手一摊,“那……王爷不妨试试。”

岳乐大怒,“咣”地一声,掷杯为号,喝道:“来人……拿下!”

密集地脚步声、无数的号令响起,听声音,埋伏在楼外的人数不少。

可沈致远脸色一片淡然,对岳乐道:“王爷是打定了主意要违抗摄政王军令啊……难道王爷就不明白,沈某既然敢来,就不会任由宰割的道理吗?”

岳乐冷哼道:“本王当然知道,可此地是本王选的,就凭你数百人,根本不放在本王眼中……此时已是深夜,天亮之前,本王就可奠定胜局,对外可称,城中乱民受义兴朝细作鼓动闹事,正与本王饮宴的额驸,惨遭不幸……谁能指认本王杀人?”

沈致远击掌道:“王爷高明……可沈某想不通的是,王爷有把握半夜全歼沈某的枪骑吗?”

岳乐不无得意地道:“于你明言也无妨,本王调集了二千旗卫……城中新军散于诸城门,就算听闻变故,也无法及时来援,你纵有天大本事,此时也插翅难逃。”

脚步声越来越近,然而沈致远逾发平静起来,哪还有一丝醉酒之意。

他轻轻吧道:“王爷错了。”

岳乐一愣,“嗤”声道:“死到临头,还故作妄语!”

伴随着这话,兵戈相交声突然响起。

岳乐脸色一沉,喝道:“你真要垂死一搏吗……若你束手就擒,本王可饶你一命,可若是继续反抗,必死无疑。”

沈致远笑了,“王爷之前刚说,今日便是沈某死期,可一转眼,又说饶我一命……敢问,沈某该信哪句?”

岳乐脸一红,好在酒喝得多,都是红,看不出来,其实他心里,还是有着顾忌的,一是毕竟多尔衮此时还活着,二是他并不是真的要反,不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也就是说,他只想夺权,至于杀不杀沈致远尚在其次。

而这时,兵戈相交声愈发密集起来。

岳乐心里升起一丝不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难道……城中各营新军真被沈致远拢络去了?

可不对啊,监视的人禀报,沈致远只是与各营协领以上几个军官见了面,就算迅速说服,这短短一个时辰,也无法调兵前来。

岳乐疑惑地看向沈致远,而沈致远笑意更浓,“王爷如果不信,不妨再等等。”

“你……你哪来的这么多兵马?”岳乐开始有些惊惶了,沈致远越沉着,他越慌。

沈致远摇摇头道:“看来一个月来,王爷对新军的编制还没有琢磨明白……新军各营都有一支五十人的小队,战时为预备队,平时在各营之间担任联络信使。”

岳乐的脸色突然一僵,不信地摇头道:“本王接管新军,各营编制名册皆仔细看过,从未发现有这样一支人马……。”

“这很正常。”沈致远收敛笑容,淡淡地道,“王爷一定知道,编制中有一支直隶于主帅的护卫队,平时散于各营,战时集结起来,做为亲卫隐,卫戍主帅……想来王爷接管新军,是带着旗卫来的,自然是用不到这些人了。”

岳乐恍然大悟,城中新军十八营三万人,一营虽说只有五十人,可一旦集结起来,也有近千人。

这支队伍平时皆穿梭于各营之间,往来频繁不被留意,许多事,往往习以为常了,那就不干起眼了,这恐怕也是监视的旗卫,无法瞧出异常的原因。

可岳乐突然意识到,这不对,自己是朝廷正正经经任命的主帅,如果真按沈致远所说,这支隐藏的亲卫队,该效忠于自己才是,怎么就没有人在第一时间知会自己,军中有这么一支兵马呢?

岳乐指着沈致远厉声道:“你……你居心叵测,怕是早已有了反意!”

沈致远微微扯了下嘴角,道:“没错……训练新军之始,我就预料到朝廷不会让我一直统领这支军队,这队人手,是我一早就埋下的后手,以作自保……可惜,王爷明白的晚了些。”

岳乐大怒,指着沈致远怒喝道:“本王要……弹劾你!”

他原本是想说“杀了你”,可话到嘴边已经意识到这不可能了,所以,临时一改,就成了“弹劾你”。

沈致远闻听乐了,“王爷以为,你还能活着回顺天府吗?”

岳乐怒道:“就算你多了这千号人,可本王有二千人,兵力不下于你……战至天亮,各营闻得消息就会赶来,你敢当众杀害本王?”

听听,原本是岳乐为了抢权,对沈致远起了杀心,可临了发现,自己被沈致远摆了一道,于是情急之下想起朝廷律法来。

可沈致远是那顾忌律法之人吗?

黄驼子突然冲进来,打量了一圈,然后向沈致远禀报道:“大人,他们攻得凶,弟兄们有些顶不住了……不如动用火枪吧?”

这话一出,岳乐及他们身边的亲卫脸色大变。

这本是一场私底下的火拼,上不得台面,毕竟岳乐并不是真反朝廷,因为火器的声太大,这半夜三更的,就算城外都能听得见,必遭来城中各营前来查探。

所以,从一开始,岳乐就没有打算动用火器,只以刀剑弓弩解决。

如今黄驼子向沈致远请示是否动用火器,这让岳乐更加惊慌了,因为他的二千旗卫,都是骑兵,不擅长使用火器,配发不多的火器,也都留在营中。

这要打起来,明显不利。

可问题是,沈致远不怕啊,这三万新军,本就是他和钱翘恭一手训练出来的,加上手中有多尔衮的军令,就算引得各营向此地聚集也无妨。

沈致远一咧嘴,朝岳乐道:“王爷还有一次选择生或死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

岳乐不回答,怒目而视,可所有人都明白,这是色厉内荏。

沈致远不以为意,平静地道,“降,生,否则,死!”

第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利诱

岳乐手在微微颤抖,他环顾左右,打量着身边自己亲卫,亲卫们按着刀柄的手都有些紧张地颤抖,岳乐有些后悔自己太托大,只带了八人,应该多带些的,否则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见岳乐犹豫,沈致远朝黄驼子道:“传令,射击!”

黄驼子应了一声,转身欲向外奔。

岳乐急了,忙喊道:“且慢。”

沈致远抬了抬手,拦住了黄驼子。

岳乐道:“本王宁死也不会降……但,本王可以带本部撤出盐城……新军军权,可以交给你。”

沈致远哂然一笑,“军权本就是我的,就算你不答应又能怎样,新军将士能听你的?”

岳乐是真急了,喝道:“就算如此,那本王并非无一搏之力!”

“尽管放手一试。”沈致远一摊手,模样、神态象极了吴争。

岳乐脸色涨得赤红,突然长吁一口气,他知道这是事实,这支新军全是汉人组建,沈致远又是训练他们的教官,沈致远到盐城,仅仅召见了几个将领,就可调来千人,真要硬拼,结果可想而知。

想到此,岳乐有些中气不足地道:“可本王是朝廷宗亲、郡王,你若杀了本王,如何向朝廷交待?就算有摄政王护着你,怕也难逃一死!”

这话还真没说错,岳乐好歹姓爱新觉罗,除非沈致远当即改旗易帜,否则就算岳乐犯天大的事,也不是沈致远可以杀的,以当时的律法,岳乐杀了沈致远,会受到惩处,但绝不须偿命,可反之,那是不赦的死罪。

这也是岳乐敢于放手一搏,对沈致远起杀心的主要原因。

沈致远的脸色一变,抿着嘴,目光狠狠地盯着岳乐。

岳乐反而不慌了,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额驸,本王提议双方休兵、握手言和……本王保证,天一亮就带人出城。”

黄驼子在一边急道:“大人,不可放虎归山哪!”

岳乐喝斥道:“你好大的狗胆!”

沈致远突然一挥手道:“成交。”

岳乐一听大喜,顾不得追究黄驼子的“大不敬”,道:“那本王下令撤兵,额驸还须约束手下,不得追击。”

沈致远沉默了一会,问道:“王爷离开盐城,打算去往何处?”

岳乐倒也不虚言,直说道:“由云梯关渡河(黄河)北返……。”

说到这岳乐看了沈致远一眼,“放心,本王无意将此事上告朝廷。”

这话让沈致远一声冷笑,“上告也无妨,王爷并无沈某任何证据,倒是王爷设下鸿门宴,想要杀人夺权,上千将士都看在眼中。”

岳乐一阵尴尬。

沈致远没有继续羞辱的意思,话锋一转,道:“王爷想必是忠于朝廷的,可今日之事,若被摄政王知晓,虽不致性命不保,但削夺爵位是免不了的……不如,沈某为你指条路,可保你无罪反而有功。”

“额驸不妨说来听听。”

沈致远道:“扬州战局起了变化,兴化城失,对淮安的包围,已经失效……沈某此次奉摄政王钧令,率新军南攻和皋、通州,就是为重构包围网。王爷若有心立功,不如率己部出城西向,收复兴化,以配合我部南下。只要王爷夺回兴化,此功必可让王爷更进一阶,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岳乐自然不信沈致远会一片好心,可他确实意动了。

兴化离盐城不远,自己麾下骑兵三千余众,一个急行军,当天就能兵临城下,这是其一。

其二,扬州府还有友军骑兵在,如果汇合一处,大有可为。

其三,一旦会合扬州骑兵,更可以对沈致远攻通州进行监督。

岳乐思忖了一会道:“本王需要带走城中一些火枪、火炮。”

“可以。”沈致远无所谓地一口应承下来。

岳乐盯着沈致远的眼睛,狠狠道:“若你反叛,本王必率大军灭你!”

“请便!”[久久fo]沈致远挥挥手道。

……。

“大人为何要放岳乐离开……这么好的机会,可惜了。”黄驼子是真感觉可惜,因为不但放走了岳乐,还放走了三千多的骑兵,而这支骑兵,将会引向兴化,造成北伐军的更大伤亡。

黄驼子疑惑地看着沈致远,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沈致远不会是真有了自立的意愿了吧?

沈致远看了黄驼子一眼,耐心地解释道:“此时双方的兵力相仿,甚至岳乐还多几百人,就算最后胜了,也是惨胜,这些人手跟了我两年多了,是掌控城中新军必不可少的助力。再则,我若在此真的杀了岳乐,清廷能善罢干休吗?况且不仅仅是清廷,怕是连多尔衮也会不容,杀一个宗亲郡王,这事太大了……如今清吟及一众长林卫的性命皆在多尔衮手里捏着,不可莽撞啊!”

黄驼子一脸的不信,他摇摇头道:“一旦硬拼,确实会让我部损失巨大,可大人将岳乐三千多骑兵引向兴化,岂不一样造成我军巨大伤亡?到时王爷怪罪,大人又将如何自圆其说?”

沈致远微笑起来,伸手拍拍黄驼子的肩膀,道:“之前北伐军收复兴化的战报,说得很清楚,北伐军有一支骑兵,想来应该是吴王在淮安受降的祖大弼部……既然有这支骑兵在,加上有北伐军火枪兵配合,岳乐占不了多少便宜。”

黄驼子有些被说服,他点点头道:“这倒也是……可岳乐明明要北返,大人为何要故意将他引向兴化?”

沈致远道:“来……看地图。”

黄驼子上前几步,凑了过去。

沈致远指着云梯关道:“岳乐如果从云梯关渡河北返,无意之中就会与徐州大军,形成对淮安城的东西夹击之势,至少,会与海州守军联成一片,岳乐部是骑兵,这对吴王是个极大的威胁。”

说到这,沈致远又指着兴化道:“兴化在两天前被北伐军攻占,加上岳乐天亮赶去,至少需要一天的功夫,这三天时间,足够兴化北伐军与淮安府取得联系,甚至是两军会师,如此一来,你想,岳乐赶去,会形成怎样的局势?”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举世伐清

沈致远的话,令黄驼子眼睛一亮,“大人的意思是……此次引岳乐至兴化,是让岳乐被我军南北合击?”

沈致远笑而不语。

黄驼子有些兴奋起来,“大人眼下不能自己动手杀岳乐,于是便将岳乐引向兴化,借兴化我军之手歼灭他……好计啊,属下佩服!”

沈致远微笑着,再次拍拍黄驼子的肩膀,道:“如今你放心了?去,传我将令,大军天亮集结,留下三千人守城,余者随我南下。”

黄驼子一愣,“大人,难道真要攻和皋、通州?”

沈致远皱眉道:“没完没了了?传令去,听命行事!”

黄驼子稍一犹豫,转身传令去了。

……。

举世伐清。

天下举世伐清的格局,就在吴争这样不经意地挥洒中形成了。

准确地说,恐怕吴争战前也无法预料到,最后会是这样一种结果。

很难想象,天下纷乱之际,会出现这样“齐心”的一幕,几乎是全天下汉人伐清的局面。

吴争以一己之力,渡江攻扬州府,落入多尔衮算计始,这场战争就偏离了事先的设想。

北伐军从二卫参战,直到整个大将军府辖下全民动员,新征召十五万精壮,至今已经参战的人数,达到十万余人,这还不算非正式战斗人员,在江北各府县的长林卫和数战中的归降人员,譬如淮安、大河二卫及祖大弼部。

而廖仲平和夏完淳二部的“异动”,粉碎了张同敞“坐享其成”的计策,彻底打乱、粉碎了张同敞和朱媺娖想要借此战削弱北伐军、整固皇权的设想,因为如果廖仲平、夏完淳这二部人马脱离朝廷,那义兴朝也就剩个空架子了,这导致了义兴朝迅速颁布国战诏令,举国伐清。

而此时,李定国的大西军虽然无法按原计划全军北攻湖广,那是因为清廷命定南王孔有德由桂林出河池,进攻贵州,命吴三桂由嘉定出叙州进攻川南。

清廷的目的是要用两路夹击之策,实现对大西军的合围。

事实上,清廷这个部署,还要略微早于吴争发动扬州战役,而让清廷下决心动手的,正是被李定国放走,北上湖广投清的孙可望,是他向清廷献的计。

当然,那个时候,多尔衮为吴争挖的坑,已经“完工”,但孙可望的归降,一样让清廷动心,所以,多尔衮原本想在扬州歼灭二卫,切实削弱北伐军的有生力量,这样吴争就无法在短期内威胁江北,清廷可以从容解决西南、西北战事。

可不想,原本估算三、五天就解决的扬州战事,因无法攻破淮安城,而僵持下来,至今已近一月,清廷无法承受同时三面开战,这才有了弃多尔衮,准备与义兴朝重新和谈,集中一切力量,平定西北、西南战事的决策。

当然,多尔衮树敌太多,又不被福临待见,也算是借此扳倒权臣吧。

原本打算送独女与吴王联姻,并率军北伐的李定国,不得不临时改变既定战术,分兵应对。

好在因为原本就打算举旗北伐,经过这些日子对大西军的整肃,原本孙可望的军队已基本对李定国俯首听命。

历史带着巨大的纠偏力,生生朝着该发生的,慢慢回到原有的轨道。

李定国随即将大西军分为两路,以刘文秀为北路军主将,白文选、王复臣为副将,迎击北面吴三桂大军,李定国亲率东路军,以马进忠、冯双礼为副将,向东北方向进攻湖南。

李定国的出战阵容非常强大,步骑十万,战象二百头,得益于吴争的资助,从江南商会辗转而至的第一批火枪、火炮得以及时补充,李定国出战阵容中,有了一支独立的八千人的火器军。

自此,大西军正式以明军身份,开始与清军主力正面交锋。

虽说义兴朝、北伐军、大顺军及大西军几方势力的初衷各不相同,但各方势力几乎就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向清廷坚起了中指,一个“举世反清”的北伐战争,就此拉开了帷幕,也宣告着,清廷对黄河以北的控制力渐渐丧失,怕从此难以过上好日了。

……。

多尔衮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部署有了漏洞。

但多尔衮无法、也无力改变。

一个主帅无论怎么有军事才能,要是无法有效控制手下诸将之心,那也是白搭。

因为此时,原本被刚林、祁充格拖延的朝廷旨意,已经正式宣读,几乎所有参战清军,都已经知道朝廷要与义兴朝和谈了,旨意明令,就地防御、攻击即止。

清廷同时派出的钦使及和谈使团,已经渡过黄河。

这对于多尔衮而言,就是釜底抽薪啊。

试想,除非举旗造反,多尔衮还有什么应对之策?

多尔衮不是不想造反,可问题是,有多少人愿意去追随一个有今日无明日的主帅呢?

多尔衮真正感觉到了穷途末路的悲凉之意,看着站在自己榻前脸色惶惶的多尔博,和伏在榻边的东莪,多尔衮长吸一口气,喝道:“来人……传刚林、祁充格来见。”

……。

刚林、祁充格一副急匆匆的表情,火急火燎地三步并成一步赶来。

“禀王爷,刚刚得到消息,义兴朝向我朝宣战了……义兴朝卫国公夏完淳率建阳卫三万六千人,攻破和州,正向滁州进发。义兴朝左营都指挥使廖仲平率军渡江救援仪真,得手后北攻天长……”刚林气都没喘均匀,就说出了一连串的坏消息,显然,这时刚林已经不在顾忌,会不会造成多尔衮一时气急,再次咯血,“王爷,战局不妙啊!”

祁充格决定再“补刀”,他接着刚林的话头急道:“禀王爷,吴争率二卫攻破沭阳后,兵分两路,一路西攻宿迁,一路北攻海州……王爷,海州守军不足,难以抵挡敌人强攻,若海州一失,后果不堪设想啊!”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鞭子最讲理

多尔衮令刚林意想不到地没有动气。

他没有理会刚林、祁充格二人,而是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抽泣的多尔博,道:“看到了吗……这便是人性。儿啊,上位者须无情,否则,便会被这些首鼠两端的小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切记,切记!”

多尔博仰着带泪的脸,重重地点头道:“阿玛放心,儿记下了。”

可这话,听在刚林、祁充格二人耳朵里,那无异于晴天霹雳,二人脸色惨白,大滴的冷汗从额头上渗出,一时间竟愣了。

多尔尔慢慢抬起头来,道:“来人,拖出去……杀!”

这个“杀”字,说得不响,也不带一丝情绪,可这份量,却让刚林、祁充格双腿一软,“扑通”跪成一双。

两个当朝大学士,在多尔衮面前就如同两个小丑,想杀就杀,说杀就杀,屁都不是。

“王爷饶命!”刚林、祁充格哀呼起来。

多尔衮慢慢躺下,淡淡地说道,“本王身边不留无情无义之畜生。”

眼见着多尔衮亲卫冲进来拖扯,祁充格急了,“我等没有背叛王爷,只是……只是朝廷旨意不敢违抗……。”

“哼。”多尔衮一声轻哼,往里转了个身,背对二人。

亲卫见多尔衮没有阻止的意思,四人一组,将刚林、祁充格倒拖出去。

刚林急中生智,突然大喝道:“王爷……王爷容我再说一句。”

“讲,可劲儿地讲。”

亲卫停了下来。

刚林猛吸一口气,道:“我等二人对王爷还有用。”

“朝三暮四、见利忘义的小人,何用?”

“不,不。”刚林惊惶地否认道。

“就这两个字?”多尔衮不耐烦了,“拖出去。”

刚林急了,再不顾忌什么忌讳,豁出去了,他大声道:“王爷时日无多,世子年少,无可依托之人,换王爷易位而处,该作何选择?”

原本以为多尔衮闻听必怒,不想,多尔衮竟没有丝毫,甚至连转个身都欠奉。

于是刚林继续道:“违背王爷的意思,将朝廷旨意传向各军、与钦使秘密会晤……并非臣二人想背叛王爷,实在是臣等……也得为在京城的家人安危着想,为他们留条后路。王爷若以此杀了臣等,臣等不服!”

多尔衮慢慢转过身来,指着刚林、祁充格二人,对多尔博道,“看到了吧,这便是人性……死头临头,还能反咬一口……就算奈何不了本王,也逞下口舌之能。”

没等多尔博反应过来,多尔衮已经转向刚林,嗤声道:“说吧,本王只想听听,你二人对本王还有何用?”

刚林、祁充格双目一碰,瞬间有了共识。

“还请王爷容臣狂妄。”刚林拱手道。

多尔衮不置可否。

刚林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道,“王爷一旦……有不测,世子和格格必被奸倿加害……世子年少,须有得力之人辅佐,所以……身后之事,还能用得上臣等。”

事关生死,刚林紧张地有些语无伦次,但意思是表达清楚了。

祁充格在边上急啊,赶紧插嘴道:“朝廷虽不至于在王爷……后,立即对世子和格格不利,但王爷麾下二旗必被皇上鲸吞,没有了两旗的依仗,世子就算承袭爵位,那也只是案板上的肉,王爷,有我等二人辅佐世子,定可保世子无虞。”

多尔衮冷笑道:“本王虽抱病,而还不糊涂……本王在时,你二人已是两面三刀,不旦本王身故,谁能保证你二人不会变本加厉……当本王是三岁孩童可欺吗?!”

说到最后,多尔衮声色俱厉。

刚林忙道:“不,臣绝对不敢……臣可以指天发誓!”

多尔衮摇摇头道:“本王不信。”

祁充格临机一动,道:“沈致远……王爷可让沈致远监督臣等,有他掌控军权,我等辅佐世子,如此相互监督,定可让王爷安心。”

多尔衮眼睛微微一眯,摇头道:“那若沈致远有异心呢?”

这确实是个难题,虽说军政分离,相互监督,可真要是拿刀的犯了浑,靠嘴皮子的拿什么顶,脑袋撞钢刀吗?

刚林、祁充格不由得冷汗淋漓起来,其实他们是最清楚多尔衮心思的,多尔衮不信任沈致远,但不得不用。

情急之下,刚林指着东莪对多尔衮道:“王爷,有格格在,格格是沈致远枕边人,若沈致远有异心,可……杀之!”

这话让东莪惊悚地看着刚林,霍地回头对多尔衮嚷道,“不……阿玛,女儿做不到。”

多尔衮脸色变得温和起来,看向东莪,伸手抚着东莪的秀发,安慰道:“别怕,阿玛知道。”

说到这,多尔衮转头看向刚林,脸色再次变得阴沉,“死罪可饶,活罪难逃……来人,拖下去打三十鞭,让你们长长记性!”

屋外传来刚林、祁充格撕心裂肺地哀叫声,伴随着“噼啪”地鞭子抽打声。

多尔衮挥手让多尔博退下。

看着东莪,多尔衮和颜悦色起来,“莪儿,阿玛时日不多了,你兄弟还小,承袭爵位之后,皇帝及他的鹰犬必定鲸吞两旗,所以,阿玛只能用沈致远,令他攻通州,也是为了逼他与吴争决裂,断他退路……如此,他才能真正为我、为博儿所用。可沈致远是条狼,是狼就得吃人,你兄弟年少,斗不过他……阿玛希望你能看顾你兄弟,别让人害了他。”

东莪慌张地摇摇头,“不,不……女儿做不了这事,况且,之前将他……攻一夜之前告知了世子,他怎么还能重新接受我?”

多尔衮眯眼一笑道:“这不是他能做主的,离开了本王的两旗,他就什么都不是。本王给了他一条青云之路,他没得选择……本来以他的聪明,应该能想到这一点,但权势熏人,利欲智昏,看着眼前通向绝顶的权力之路,他无法顾及凶险,只要他攻通州,就只能一路走到底了。你要做的是……三、五年之后,等你兄弟长大成人,可以掌控两旗时,配合刚林、祁充格二人,杀了沈致远……你放心,不必你亲自动手,阿玛在两旗之中,也已经做了周密安排。”

东莪惊讶地张大了口,看着多尔衮,眼神中有着深深地恐惧。

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计划跟不上变化

PS:感谢书友“明镜亦非台”投的月票。

如果一件事情有可能向坏的方向发展,就一定会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多尔衮并不觉得,自己会大败如厮。

因为他并不在意朝廷的旨意,在他看来,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只要自己还活着,喘着气,那么二旗就是他最忠实的依仗。

而两旗的存在,阿济格就不敢妄动徐州大军。

有这两路大军在侧,北伐军能做什么?

无非是打到双方僵持,打不动了,最后按朝廷的意思言和罢了。

如果沈致远真能点破和皋、通州,那就是意外的惊喜。

多尔衮并不对沈致远攻破和皋、通州,抱太多的期望,他要的更是沈致远一种态度。

因为要将身后事交托于沈致远,多尔衮最怕的不是朝廷不接受沈致远的汉人身份,而是沈致远与吴争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这血统决定一切的时代,原本沈致远是不可能被多尔衮选中的。

能被选中的最大原因,还是沈致远娶了东莪,这就让沈致远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两旗。

而沈致远事实上不被容于朝堂,这就迫使沈致远只能背靠自己,不可能融入小皇帝那一方。

从而使得这中间留出一些时间,可供多尔博慢慢长大成人。

当然,多尔衮一样不放心沈致远,他对沈致远照样有了安排,逼沈致远攻和皋、通州,明面是断沈致远后路,其实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原因,而是逼吴争与沈致远之间撕裂,裂痕这玩意,从来无法修补,只会越来越大。

这样就促使沈致远不得不紧紧依靠多尔博,因为,名正方可言顺,从而使得多尔博有所依仗。

多尔衮老谋深算,几乎几无疏漏。

可他终究无法预料,天下人心之复杂,绝非可以照理论来把控的。

一夜之间,兴化被池二憨、祖大弼联军收复,六合光复,和州光复,滁州、天长告急,扬州府战局平衡被瞬间打破,最严重的是,此时吴争攻占突迁,兵锋直指邳州,而海州的失守,让北伐之路的大门,被打开了。

多尔衮再一次咯血,这次,他不是怒,而是急!

好在多尔衮没有昏迷,如果昏迷,大军无法调度,那恐怕真有灭顶之灾了。

多尔衮硬撑着病体,率部至徐州,给吴争设下了三道阻击网,最先一道是邳州城,中间一道是吕梁山,最后就是徐州城。

同时,多尔衮急令阿济格率部回防,并派出刚林、祁充格率自己的铁甲骑兵前往,如果阿济格敢抗令不遵,立即拘押,强行接管徐州大军。

……。

从理论上来说,双方至此时的实力,还是相差不多的。

只要阿济格的旗军和徐州八万大军,奉令赶回徐州,与多尔衮会合,那么十二万大军,就是不可战胜的存在,这绝对不是几乎弹尽粮绝的吴争二卫可以轻易撼动的。

清军在扬州府还有近二万人,虽然已经被北伐军形成南、北两面合围,但并非无一战之力。

也就是说,北伐第一军短时间内还无法大量北上,增援淮安。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如果多尔衮身子康健,要做到令行禁止不难,可现在,他的命令,不好使了,特别是对于阿济格而言。

去往怀远的阿济格,得到命令已经是两天之后,阿济格将多尔衮的命令搓成一团,嗤笑着从烛火引燃,回徐州?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不过阿济格在见到刚林、祁充格率多尔衮铁甲千骑到来时,怂了。

阿济格亲自出城,恭恭敬敬地迎接刚林、祁充格,并一口应承,当日就奉令回撤。

可等刚林、祁充格一离开怀远,徐州大军就开始“游玩”了,说它游玩还是不准确的,应该是露营野炊才对。

一天就走了四、五十里,扎了三次营,造了四次饭,天晓得,这种奢侈的伙食,怀远百姓怕是被搜刮干净了。

……。

得知回报的多尔衮松了口气。

他本来都已经下令让军队护送多尔博、东莪向后方撤退了。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首先,最危急的邳州守住了,按战报上说,是大捷。

接着是,沈致远新军已经攻占和皋,正向通州进军,和皋六百守军,仅作些许抵抗,一个时辰就降了,按战报上说,也是大捷。

海州虽然被攻破,可北伐军没有继续北攻,似乎是弹药、粮草补给告罄。

连续的好消息,让多尔衮瞬间生出了当年叱咤沙场的感觉。

这种接近于虚幻的感觉,让多尔衮做出了一个绝对错误的决定,派出自己的铁甲骑兵前往邳州,对正在进攻邳州的吴争所部,发动突击。

要说,多尔衮这道命令,从理论上是正确的,攻邳州的吴争所部,兵力不多,仅八千人,而且弹药匮乏,清军本身就占有兵力优势,只是被清河一战打懵了。

如今既然邳州已经顶住了北伐军的攻城,那么派出铁甲骑兵收割,确实没错。

由此既可扫清外围,又可振奋士气,可谓一举两得。

可其中也有问题,一是多尔衮身边除了这支近卫骑兵,已经没有可调之兵,他的两旗,皆已经部署在邳州和吕梁山,关键是,这两旗人数,因陈锦在清河的指挥失误已经损失近半,而且士气不振。

他们能在邳州挡住吴争的进攻,倒不是说谎报军功,而是吴争本就没下令强攻,吴争考虑到弹药不足、将士疲惫,只是发动了几次佯攻罢了。

其二,多尔衮以为重新扭转了战场主动权,派出仅有的可调之兵,他的考虑是,既然刚林、祁充格回报,阿济格已经率大军启程北返,那么,无论如何,两日定可至徐州。两天时间,就算邳州失守、守吕梁山防线的是六千头猪,吴争也无法抵达徐州城下。

多尔衮的想法没错,错在了误判。

不知道是他太自信,还是病情影响他的脑子发热,居然在这个时候,还坚信阿济格能听从他的命令返回徐州。

其实这时,清廷使团已经南下,停战就在眼前。

第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扩大战果

这一点,吴争不知道,但多尔衮一清二楚,多尔衮其实只要守住这三道防线,那么谈判桌上还是有的谈的,至少不会输得太难堪。

有这支铁甲骑兵在,可以说,就算陷入上万大军包围,多尔衮都能从容突围。

有这支铁骑在,无论北伐军此时已经攻占淮安府大半土地,都无法真正实现府县占领。

多尔衮最大的错误在于,他将突击吴争所部的地点,选在了邳州,邳州有什么,水啊,南北都是河,又有运河经过,地形根本不适合骑兵作战,何况是重骑。

想当年,曹阿瞒攻吕奉先,久攻不下,听郭嘉之计,决沂河、泗河之水,淹了下邳城,可想而知,邳州适合骑兵野战吗?

当然,如果将战场设在邳州城中,那另当别论,可问题是,吴争只是对邳州城佯攻了几次,将大营扎在了运河支流——直河边上,一来为大军取水方便,二来吴争其实也是留了后路,他已经防备到,万一清军出动骑兵,那么,直河就是阻挡敌骑马蹄的最佳手段。

所以,多尔衮此举,对于吴争而言,几乎是天冷送棉裤、肚饿送馒头一般。

……。

黄河北岸,清河。

看着岸边来往两岸的运输船和密集的人潮,钱翘恭在喝酒。

他的喝法比较“豪爽”,就是拿起酒坛,仰头就灌。

这是两年多来,与沈致远、黄驼子抢酒喝养成的习惯。

宋安轻叹道:“钱大人这是何苦,饮多伤身哪。”

“呯”,钱翘恭将饮空的酒坛重重地摔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三斤一坛的绍兴黄酒,只够钱翘恭饮几口。

抹了把嘴,此时的钱翘恭全没了出身名门的形象,这时看来,更象是个落魄的……老兵。

“我知道,他不信我。”

这一句没来由的话,寻常人是听不懂的,可宋安是谁?他自然能听懂。

不但听懂了,还安慰道:“少爷不是那样的人。”

“那他是怎样的人?”钱翘恭瞪着宋安道,“小安子,你说,他真不是那样的人?”

宋安沉默下来。

钱翘恭“呼”、“呼”哈出两口酒气,仰头看天喟叹道:“其实我不怪他,两年多天各一方,换作我我也怀疑。”

宋安咽了口唾沫,道,“钱大人能这么想……就好,如今战局已经渐渐明朗,第一批弹药补给也已经到达,第一军增援不日便至……此战后,钱大人可正名返回杭州府,与家人团聚,不失为一种……厚报。”

“可我恨哪!”钱翘恭忧郁地叹道,“两年多的时间,竟如同作了一场梦,寸功未立,倒为清廷练了三万兵……如今竟要厚颜回乡,以何面目见父亲、妹妹和我叔?”

宋安无言以对,他心里同情钱翘恭,确实,背负着汉奸的骂名,甚至被钱肃乐断绝了父子关系,两年多时间,到头来发现,这就是个笑话,任谁都难受。

钱翘恭突然回头,盯着宋安道:“你说,沈致远那小子是不是已经有了异心?”

宋安一愣,还真认真想了想道:“如果按他在始宁镇时的性子,真要降清不可能。可……现在,我没见到他,下不了结论……要说他会向自己人动刀,这应该不可能,周大虎是乡邻,他怎忍心下得了手?既然少爷信他,我……便信他!”

钱翘恭突然道:“私谊、大义,岂可同日而语?我也信他不会向吴争、你、我甚至周大虎动刀,可如果是……权利呢,执掌大宝的诱惑呢?多尔衮给了他一条通往大宝的路,他能经受得住这种诱惑?”

宋安再一次沉默下来。

钱翘恭正色道:“长林卫是王爷最后的屏障,如今是你掌控着,不管沈致远有没有异心、会不会起异心……你都必须放弃原有的成见,盯住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如此才不枉王爷将长林卫交给你的苦心。”

宋安动容,拱手道:“多谢钱大人指点,宋安受教了。”

钱翘恭又苦笑起来,“可惜王爷在北面与敌激战,我却只有在清河监管补给运输,简直是度日如年啊!”

宋安不解地道:“少爷不是让钱大人在清河训练一支骑兵吗?”

“骑兵?”钱翘恭瞪眼道,“哪来的战马?你从淮安带来几匹?难道让我搜刮清河百姓的驴子、骡马当作战马用吗?”

宋安不好意思地讪笑道:“钱大人,这事还真怪不了我……当日少爷令祖大弼收拢城中所有马匹,向南突围联络援军,淮安城中早已没有可用战马……咦,不过如今二憨[fo]和祖大弼已经率军北上,不日即可到达淮安,听说他们在宁乡击溃三千敌骑,收获颇多。你放心,到时我让二憨和祖大弼从战利品中匀你些战马。”

钱翘恭轻哼道:“你想得倒美……除非王爷发话,否则想从他们手中匀战马,那还不如直接从鞑子手中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宋安突然打断道:“说到抢,我还真觉得此计可行。”

钱翘恭愣了愣,“上哪抢?被池二憨在宁乡镇打了场伏击,如今扬州府敌骑皆已龟缩城池,上何处抢?”

宋安古怪地一笑,看着钱翘恭道:“钱大人就说敢不敢吧?”

钱翘恭哂然道:“笑话,抢鞑子战马,我有什么不敢的,你尽管说就是。”

宋安露齿冲钱翘恭眨眨眼睛道:“正如你所说,如今扬州府敌骑被打怕了,皆已龟缩进城,况且第一军主力已经北上,攻城怕也轮不到钱大人了,可……凤阳府呢?”

钱翘恭如梦初醒,精神一振,“你是说,带人渡过八百里洪泽……?”

“对。”宋安抿着嘴唇道,“据长林卫传来的最新消息,在扬州府猖狂的敌骑,将一批战马囤积在泗州、盱眙,仅三百人左右看守。如今廖将军率左营正攻天长,而敌酋阿济格的主力囤于怀远,如果钱大人率一支劲旅,渡洪泽闪击泗州,定可赶在廖将军之前,抢得这批战马。”

钱翘恭听得兴奋起来,“此计可行……。”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烽烟四起(一)

说到这,钱翘恭气突然一泄,郁闷道“不成,王爷令我驻守清河……就算传信请示,这一来一回就得三、四天,这功夫,廖将军早已率左营攻破天长了。况且,我手上仅有一千多人,兵力怕也不够。”

宋安微微一笑道“我可以从淮安调六百人,给你补足二千之数。既然是闪击泗州,那兵在精、而不在多,况且,眼下为北面运输弹药正急,渡船怕也不好找……至于少爷那,你放心,这事我替你担着。”

钱翘恭迟疑道“那清河防务?”

“二憨不日便到淮安,我来接替清河防务,钱大人尽管放心。”

“成。”钱翘恭猛击一掌道,“就按你说的办!如果事成,分你一半功劳。”

……。

很多时候,事件都不是完全孤立的。

哪怕是当权者也无法真正意义上去掌控每一府、每一县。

吴争从来没有想过事无巨细,亲历亲为,但对于军权,吴争是绝对在意的。

因为吴争明白,所有朝代更迭,往往都是军队先乱。

但吴争有一个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对于看得上眼的将领,是绝对纵容的,这显然和他在意军权的思路是矛盾和对立的。

譬如蒋全义,吴争就非常纵容,哪怕是蒋全义敢抗令擅自北攻,吴争也不过踹了他两脚,说一声战后并罚作罢。

对于一个半路出家的蒋全义都如此,那就不用说一直追随的金华卫副都指挥使厉如海、处州卫都指挥使孙嘉绩了。

开战前,吴争下过一道令,那就是除参战部队之外,各卫驻囤各自防区,没有命令不得擅动。

按吴争本来的想法,这只是一场可以控制规模的牵制战,所以,就连杭州府第一军都没有调动,更何况各府驻军各卫了。

但随着吴争亲至淮安被围,这道命令就变得不合时宜了。

但命令终归是命令,在没有撤销之前,就是一道底线、一条不可逾越的火线。

蒋全义敢抗令,那是抓住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借口,并以没有接到“攻击即止”的命令做搪塞,可孙嘉绩、厉如海则不同,他们二卫并没有参战,没有调动就无法找到借口。

所以,半个月以来,他们是急在心里,数次上书大将军府请战,都如石沉大海。

是大将军府诸公渎职吗?

不,这就言重了。

相较于处州了、金华二卫各有驻地,大将军府连第一军都不敢调动,没办法,吴争的命令就是一道铁律,军政分离,就算二张、熊、莫等人也不敢逾雷池一步。

直到淮安城被围前,吴争发出命令,调动第一军有力之一部北上增援,这道铁律才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有力之一部,多少算有力,三千、五千还是一万,亦或者是二、三万?

所以,吴争的这道命令,等于是将调兵权下放到了大将军府,吴争不明白?当然不是!

吴争也是没有办法,因为一旦被围于淮安,等于失去了指挥各卫的途径,那么放权于大将军府诸公,这也是不得以而为之。

于是,就有了大将军府第二道征兵令,而这道征兵令,让整个大将军府所辖之地,几乎全民皆兵。

准确地说,此时的十二府之地,已经比义兴朝早半个月进入了国战状态。

这就形成了各卫有了极大的自主权,也就是说,除了越界进攻,各卫有权进行“适度”的军事行动,譬如,主动防御。

顾名思义,主动防御,就是进攻,只不过借防御之名行进攻之实。

厉如海比较稳重,他受陈胜之托,统率金华卫留守,虽心有出战意愿,也不敢妄动。

但孙嘉绩则完全不同,早几年他就敢聚集一千多人反清,攻打清军占领的府衙,敢联络当时还是“太湖水寇”的吴易部对清兵重兵防守的苏州府城发起进攻,虽然最后以失败告终,但其胆量,确实不同凡响。

这里要重申一点,明朝的文官,特别是明末经科道的文官,都知兵,虽然没有实战经验,但熟读兵书,确实是必须的。

而孙嘉绩是崇祯十年进士,明时做过兵部主事,福王在应天府登基后,做过九江兵备佥事,南明亡后好歹率义军打了不少仗,经验也差强人意,准确地说,可以视为一个有能力的军事官员。

所以,从得知吴争陷于淮安之时起,孙嘉绩就数次派人联络厉如海。

可厉如海性子谨慎,一直没有回应,直到吴争调动第一军北上的命令传达后,孙嘉绩派人邀约厉如海至云峰山边一座小寺会晤,这是因为,律法严苛,驻守各卫将领,无令不得擅离驻地,当然,这二人的会晤实则已经违反禁令,但,以当时的地理知识,谁能断定二人会晤之处在云峰山南,还是北?就算可以确定,谁又能判定二人就一直待在一处,没有走动呢。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活人能被尿憋死的道理,这就是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说法由来。

这一次,孙嘉绩说动了厉如海。

孙嘉绩的计划非常简单,但对局势的影响是巨大的,他欲请厉如海相助,以金华卫配合处州卫,西、南两路合击台州、温州,彻底荡平浙南残余清军,将整个浙江纳入大将军府治下。

浙南残余清军,听起来就是一群散兵游勇,但事实上正好相反,这支清军是敌军精锐,原本是多铎、博洛麾下,只是多铎一念之差,在宁波府被钱肃典死磕攻破,被擒之后不久,吴争下令在绍兴府城枭首三日示众。在这场战役中,副将博洛也一起被俘。

失去了主将、副将的这支清军,群龙无首,只能盘桓于台州、温州二府,紧接着义兴朝与清廷停战谈判,清廷无意调回这支军队,毕竟还占着两府之地,同时也不算是一支孤军,因为和福建清军的通道还在。

于是,这支军队就被一直留在了台州、温州。

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烽烟四起(二)

可如今局势变了,双方打成这样,和约已经成了一张废纸。这支军队还有一万多人,分驻二府,实力尚在。

虽然大将军府的注意力集中在北面,近来“无事可做”的孙嘉绩脑筋动到了台、温二府的清军头上,也就不足为奇了。

厉如海原本没有反应,主要的原因还是不想违背吴争的命令,对于厉如海而言,从小小的一县捕头,至今日的从五品副都指挥使,厉如海已经相当满足了。

可这次真的不同,吴王被困于淮安,若真有差池,大将军府必分崩离析,除了吴争,谁还能将大将军府辖下各方势力捏合起来?

先不说自己这一批追随吴争从始宁镇出来的嫡系,就说张国维、钱肃乐、熊当霖这些前朝老臣,谁能按得住他们?就更不用说象后来收拢的各方势力了,譬如如今在广信府的李过,他辖下原忠贞营,岂能雌伏于别人?

所以,厉如海有了巨大的危机感,从而同意了孙嘉绩这个“不靠谱”的战术建议——合击台、温二州。

之所以说它“不靠谱”,倒不是战略不靠谱,而是指借口和兵力。

金华卫前身是沥海卫,原满编为二万人,这已经是当初四卫最大的编制,其余各卫只有一万人,但因为当初沥海卫是吴争起家的老底子,又扼着沥海这个重要位置,所以编制特别大。

但随着吴争不断向北拓展地盘,沥海的重要性渐渐降低,所以,在多铎发动绍兴战役失败后,各卫的编制同时扩大,可被改编为金华卫的沥海卫,依旧是二万人编制。

如今被陈胜带走五千人,厉如海手中,满打满算也就一万五千人了,这还包括三千左右战前补充的新兵。

做为一府驻军,势必不可能全军离开驻地,毕竟台、温两州还有敌军盘桓着,稍有不慎,老巣遇险,那就得不偿失了。

也就是说,厉如海最多可以配合出兵的兵力,不能超过八千人。

而孙嘉绩的处州卫,情况也是如此,二万编制,有四成是不久前补充的新兵,寻常战斗或者守城,练练兵也行,可这种攻坚战,新兵几乎就是一合即没。

孙嘉绩最多也只能出一万人,这已经是二卫的极限。

那么,事实上两卫合起来,也就一万八千人,与盘桓在台、温两府的清军相差无几。

谁都知道,兵力相同的情况下,总是守军占大便宜的,想在极短的时间内,趁乱收复二府,非常困难,这是第一处“不靠谱”。

第二处“不靠谱”,便是需要寻找的出兵借口。

当然,不是要向清廷解释,而是要向大将军府解释的借口,毕竟,还没有明令,解除之前吴王的禁令。

而孙嘉绩的借口太过……粗糙,他前几天派出一支小队,从青田沿水路悄悄进入温州界,捉了两条“舌头”回来。然后就宣称,清军“悍然”越界,趁吴王被困淮安时,意图染指青田。

这借口确实粗糙,是个人都知道,如今台、温两州的清军,自顾不瑕,要知道从之前义兴朝与清廷停战以来,长长两年时间,这一万多清军,在处州、金华二卫的牢牢钳制下,哪敢有丝毫动弹?

他们的补给只有一个人个途径,一是从南面福建运,二是从海上补给,可惜清廷的水师组建不久,没有能力南下补给,清军只能向当地商人购买,真的是在购买,这二府的清军,前所未有的“军纪严明”。

事实上,他们几乎天天恐惧于北伐军来攻,哪敢欺负、抢掠当地百姓?生怕这给了北伐军进攻的借口。

所以,孙嘉绩的借口太过粗糙,连厉如海都骗不了,何况去骗张国维、熊汝霖这等阅历丰厚之人?

可孙嘉绩对厉如海的解释是,借口嘛,既然是借口,这不需要论证,否则还叫借口吗,那叫事实!既然敌军已经“来攻”,那么处州卫就有保境安民的职责,而金华卫得知友军被攻,岂能不救?

一句话,将二人不经吴王同意、甚至连大将军府都不知会,就擅自出兵的理由编圆了,完全绕过了一切律法。

而这份说词,“说服”了犹豫的厉如海。

事实上,“说服”和“借口”,都是借口,最真实的原因是,这二人手都痒了,眼见占了北伐军兵力一半的部队正在北面激战,他们哪还坐得住,不趁机搞点事、立点功,如何心平气和?

要知道,二卫的换装三个月前都结束了,数百门发着油光的新式火炮,正闲在那呢,能甘心吗?

于是,二人拱手而别的次日,一场扫荡台、温两州的战斗由此突然爆发了。

有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吴争,起了个坏头。

但,许多事,或者说许多历史的进展,正是有这样不经易的人和事改变的。

……。

再来说说广信卫。

李过、高一功也是没闲着。

其实广信卫几乎是大将军府辖下,唯一形同“独立”的存在。

大将军府只对指挥使级别以上的军官进行任免,当然,在军改之后,营以上军官都来自于江南军校,这是铁律,无法撼动。

但除了军队,李过、高一功有着别的府,无法比拟的权力,譬如说赋税,广信、饶州二府的赋税,名义上是须上交大将军府的,但事实上,也就是名义。再譬如府辖各县的地方官员,虽名义上是大将军府任命,但实际上,这两年都是李过、高一功提名,大将军府从没有驳回过一次。

这是吴争赐于他们的特权,不是吴争想纵容大将军府辖下出现一座山头。

事实上,二府位于江西境内,敌我交错是原因之一,但真正的原因,还是原忠贞营将士的排外,其实心里都清楚,忠贞营将士基本来自西、北,在他们心中有着强烈的寄人篱下的顾虑。这使得原本安排在杭州、松江、吴淞三地工坊的忠贞营复员士兵及其家属,不断地返回广信,恳求李过收容。

于是,吴争才破例赐于了李过他们特权,几乎形同二府自治。

第一千三百四十五章 鞑子如兽

吴争受困于淮安这半个月里,李过、高一功、刘体仁三人已经合计过不下十次。

他们在衡量着,如果吴王真有不测,他们该何去何从?

高一功执意向大将军府请战北上增援,可李过与刘体仁都反对,理由是,大将军府并非无可调之兵,毕竟第一军有五万之众,尚未调动,何须广信卫出兵增援?

万一由此被大将军府猜忌有异心,那反而不美了。再则,广信卫是北伐军中战力最弱的一卫,因为人数太多,至今才换装了一半,这无形中让广信卫将士,有种不如于人的自卑感,就象感觉自己是小娘养的一般。

所以,李过、刘体仁坚决认为,与其千里迢迢北上增援,不如适时西征,一来牵制江西敌军北上增援,二来可以扩大自己的地盘。

双方的意见形成对立,几次不欢而散之后,李过提议向此时居住杭州府的“忠义夫人”高桂英讨个方略。

今日,收到了高桂英的回复。

当李过、高一功、刘体仁三人一起找开高桂英回信时发现,信中只有一句话,“自胜者强,自强者王!”

次日,广信卫开始集结,又一个战场被开辟,广信卫的兵锋方向,却不是北,而是西——抚州府府城临川。

……。

邳州之战,是这场战争中,最丑恶的战役,没有之一。

人性的丑恶,完全在这场野战中体现出来。

其实,这场战役并不激烈,相较于淮安城半个月的坚守,逊色了不少。

但,邳州战役,刺痛了人心,特别是江北民众的心,特别是那些甘心当顺民的民众的心。

邳州城东约四十里,是运河会通河邳州段,也叫直河。

直河水域广阔,北接伽河,南通黄河,东连骆马湖,河网密集,故称泽国。

邳州城中清军守军兵力,其实足以抵挡已经弹药匮乏的吴争所部。

而吴争的西攻邳州,其实只是一种姿态,因为从开战至今,吴争都一直认为,此时并非是真正北伐的好时机。

天知道,身后的杭州府眼下在发生什么,吴争只知道,原本准备打十天的,现在已经超过一月。

先不说每天支撑十万多人的人吃马嚼,就说在这一个月中,各卫伤亡人数已经超过二万之众,这个伤亡数字的抚恤,已经可以拖垮原本财力已经捉襟见肘的财政司。

在吴争心里,如果在停止北伐和打烂整个江南之间做出选择,吴争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因为北伐对吴争而言,是一个标志,民族振兴的标志,是目标而非最终目的,最终的目的应该是民族雄崌亚洲、傲视天下。

所以,这三天时间里,吴争对邳州的进攻几乎都是佯攻,意在以战促和,等待着清廷谈判使团南下,以作为谈判桌上,主动权之一。

可,多尔衮却派出了他的铁甲骑。这支铁甲骑,其实吴争并不陌生,在第一次渡江攻入泰州时,吴争见过,准确地说,是交过手。

虽然当时只是三十对三十,但火枪兵全军覆没,才换取了击杀十一骑铁甲。

这个战绩,在常人眼中是非常不错的战果,可吴争的心里,是刺痛的。

这让吴争在随后的日子里,调整了战术操典,不再要求各卫在遭遇敌骑兵时,还须按照操典战术朝廷正面对抗,因为,那真的是找死。

北伐军对骑兵的胜例不少,吴争自己都有过不下三次的胜例,但那几乎都不具可复制性,对战场地形、双方兵力、兵员士气及训练度,有着严苛的要求,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不可或缺的运气。

后世人常灌的心灵鸡汤,说,成功靠九十九的努力,再加一分的运气。

这话绝对不可信,事实上,这话反过来,才是真理,那就是成功靠九十九的运气,再一分的努力。

话听着有些邪恶,但,这是事实。

世间蒙头努力的人多了去了,成功的有几个?

真正成功的人,在成功之后,分享成功经验时,才“大义凛然”地倡导努力,其实他私底下或许就是个在海边捡到贝壳的幸运孩子。

所以,吴争避战。

生生向西后撤了二十里,至直河岸边。

这个战术,得到了所有将领的一致认可和赞同,当然,将领们是认为大将军这是要效仿“背水一战”了。

可吴争心里想的却是,这么好的水域河网不加以利用,怕是老天都得砸个雷给自己,另外,吴争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万一真打不过,渡河西撤。美其名曰,游击战!

就算当时撤退时间不够,仓促之间跳下河,做为江南籍的士兵,也是占了大便宜的。

……。

事实也如吴争所料,北伐军确实没有成建制渡河的时间。

吴争在直河岸边,构筑了三道防线。

不得不说,将士们挖壕沟的速度真不是盖的,三道南北八里,丈宽、深六、七尺的壕沟,从开挖到完成,仅用了八个时辰,这速度,怎么也得入记录了。

三道壕沟相互间隔一里,按理说,吴争的准备是充分的,可战场永远不会按照预告的设想演变。

双方的第一次交战,都是佯攻。

敌军以六十铁骑,缓缓前压,后面约六百弓弩手,分成五行,轮流交替射击前行,以两支各百人游骑护住两翼,进攻北伐军第一道防线。

三百步。

一百五十步。

一百步。

密集而连贯的税前矢如雨点般砸落,可北伐军防线没有丝毫动静。

清军是认为北伐军不敢迎战铁骑。

可事实上,北伐军将士是在节省弹药。

八十步。

五十步……。

第一道防线上,密集的枪声伴随着袅袅白烟响起。

吴争很清楚,燧发枪的子弹,打不穿敌骑铁甲,最多就是个坑,打断敌人的肋骨。

可防线上,还是开枪齐射了。

是吴争黔驴技穷、没有应对之策了吗?

当然不是,如果真缺少应对之策,吴争早就闻讯撤兵,至少得撤到直河东岸,以直河为屏障御敌了。

在直河西岸构筑三道防线,吴争用意只有两个字——练兵。

第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邳州之败

两年前,扬州府停战谈判时,那次与多尔衮的较量之后。

吴争一直在思考着,怎样才能最大发挥火枪兵的优势,以便在不利之时,也能正面对抗鞑子铁骑。

还别说,想得多了,有成效的好点子没有,歪点子却想出不少。

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对二卫将士进行一次实战训练,这才是吴争真正的用意,事实上,防线之后的河边,早已收集了不下百条渡船,哪有屁“背水一战”的可能性?

在吴争看来,就算身险绝境,也绝不学霸王的悲壮,这才是他的性格。

伴随着炒豆般连续的枪响,不可一世的铁骑,竟不断有落马者,数量虽然不多,但足以震撼人心。

刀枪不如的铁骑,竟一轮齐射就落马十几个,这已经占了此次佯攻铁骑的两成。

这一幕让敌人有些惊慌了。

难道是北伐军有秘密武器?

当然不是!

其实吴争这次战术的奥妙,就在防线的壕沟上。

将士们在挖壕沟时,将大量挖出的土石堆砌在壕沟向敌人的那一侧,挖出多少,就堆砌多少,然后在堆砌的土方上,留出一尺宽的射击垛口,就象城墙上的城垛一般。

这样,就形成了上中下三阶。

士兵们分成三个批次,壕沟中的站立、壕沟与土方之间的半跪、土方上的趴着射击,但形成的射击面,几乎是在同一个高度。

也就是说,几乎将三个射击体位,压缩到了一个半射击体位,这就间接造成了两倍的射击密集度。

当然,子弹的密集度,一样无法对铁骑进行有效的杀伤。

但,子弹的密集度可以对战马进行有效杀伤,准确地说,是对战马的腿朝廷射击。

这也是为什么将士要在五十步之内,才冒着敌人密集的箭矢进行阻击的原因。

五十步外的箭矢,可以射穿二分厚的实木板,但射不穿数尺后的土方。

哪怕是扬射的长弓,也无法射中靠壕沟、土方的北伐军将士。

但铁骑的马腿,是无法遮护的,这也是南宋军队抗击北族骑兵时,镰钩枪、地趟刀作用的变异。

火枪至少免去了让士兵主动投身于战马马蹄之下的凶险。

铁骑的速度比较慢,远不及游骑,第二轮枪响之后,又有不下十个铁骑落马,于是,剩下的敌骑,堪堪在土方之前二十步左右,向左右画出一道圆弧,撤退了。

铁骑后面的弓弩手,失去了铁骑的保护,也忙不迭地撤退。

但战斗并未结束,进入了下半场。

原本护住铁骑左右两翼的游骑,这里进入到了有效作战区域。

相较于铁蹄的缓慢、沉重,游骑可以跃过壕沟,也就是说,壕沟对轻骑起不到什么作用。

铁骑撤退之际,北伐军士兵迅速缩回壕沟、土方,开始装填,任凭着两路游骑轻易越过壕沟,突破第一道防线。

等敌骑越过之后,北伐军将士迅速转向,从敌骑背后进行射击。

骑兵的轻微缺陷,在这个时候被无限地放大了。

是人都知道,再厉害的骑兵,在急速冲刺之时,也无法迅速调转方向回身,特别是成群的骑兵,只能向左右划出一道圆弧调整方向,亦或者慢慢降速来调整方向,否则,必相互撞击、不战自溃了。

但往往野战中,被骑兵进攻的防守方,没有机会去抓住这个缺陷,被骑兵的冲撞势能,无形中掩盖了。

但吴争有备而战,刻意地抓住了这个缺陷,再利用土方、壕沟来放大这个缺陷。

于是,这二百轻骑,这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第一、第二两道防线,三轮齐射之后,两道防线之间,再没有一个还在马背上的敌人。

被全歼!

……。

这一场试探性的佯攻之后。

当日敌人再没有发起进攻。

双方相距在肉眼可以识别的距离之内对峙着。

可次日天一亮,此战最丑恶的事,发生了。

鞑子在邳州城中,连夜抓了不下一千民众,用绳索串起,驱赶着向第一道防线压来。

整个战场上空,都是汉人百姓的悲呼哀号之声。

令人为之恻然。

这下,是真没辙了。

吴争只能下令主动撤退,短短半个时辰中,连失两道防线。

也就是说,如果再撤,就得全军下河游泳了。

“王爷不能再退了!”鲁之域焦急地劝道,“我军一旦退过直河,鞑子顺势向南一冲,刚收复的宿迁就失守了,先不说守城的八百将士生死,就说鞑子此次尝到了甜头,再拿宿迁百姓重演今日之事,恐怕日后我军就不用再打,干脆一路退回吴淞罢了。”

吴争是真为难了,鲁之域所说的道理,自己岂能不懂?

可问题是,这个命令如果真出自己的口,那这辈子,就得在世人的唾沫星子里过活了。

打仗死人不是事,死些平民也不是事。

可如果将上千无辜百姓射杀,这恐怕只有恶魔才能下这样的命令,吴争自认做不到!

“传令,退往东岸!”吴争板着脸沉声道。

鲁之域急了,“王爷……如果退至东岸,鞑子还会驱赶百姓渡河,到时咱们怎么应对?”

怎么应对?

天知道!

吴争在肚子恶毒地咒骂着爱新家族的几十代。

……。

可人性,往往没有最恶毒,只有更恶毒。

北伐军的第三次主动撤退,已经无路可退,所有士兵上船准备渡河,上不了船的,也攀着船舷准备泅渡过河。

按理说,这该称了鞑子的心了。

可鞑子在见到北伐军撤退时,发生的不可避免的混乱时,他们,恶从胆边升!

他们,冲锋了!

从战术上说,这无疑是收益最大的。

任何军队,在撤退时都会发生混乱,特别是登船渡河之时。

这几乎没有可以规范的动作可言。

趁他病,要他命。这话吴争也经常说。

可问题是,鞑子铁骑前,有上千人的无辜百姓。

百姓被绳索串着,鞑子铁骑突然冲锋,会发生什么?

不用想也知道……。

这就是一个人间地狱!

惨无人道地屠戮,疯狂地践踏,血腥、丑恶,令人无法直视、令人发指的血腥和丑恶。

第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外力

鞑子的图谋得逞了。

落在撤退后面,殿后的北伐军士兵及给他们留下的十来条渡船,来不及驶至安全区域,由此被蜂涌而来的铁骑和游骑淹没。

刚至河心的北伐军将士,目睹着这一切惨象,睚眦欲裂,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的!

这种恨,怕是恨到了骨子里了。

这是一场悲剧。

鲁之域说得没错。

在吴争率部泅渡撤至东岸后,尝到胜利美妙滋味的鞑子骑兵,迅速挥师南下。

次日,宿迁失守,八百守军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尽没!

兵败如山倒。

无论哪一方都是这样。

要么撑住,要么一江春水向东流。

唯一的例外,就是适时有外力进行介入。

被困在直河以东的吴争所部,其实已经陷入了相当大的被动,根本没有动弹的可能性,当然,并非绝境,因为只要横渡骆马湖,就可以与沭阳守军会合,并据沭阳而守,与之前淮安城的凶险,不可同日而语。

但吴争此时身边兵力仅不足五千之数,弹药匮乏,加上行军不如敌骑速度快,这限制了吴争向南增援的可能性,只能“坐视”宿迁的失守而焦急如焚。

但很多时候,一场战争的胜败,不完全取决于主帅的统筹,各路被派出将领的主观能动性,占据着非常大的变数和效果。

清军不知道,吴争同样也不知道,一个强大的“外力”适时出现了。

宋安极力鼓动“失意”留守清河的钱翘恭,西渡洪泽湖闪击泗州,是有深意的,这不仅仅是为排解钱翘恭的郁闷和抢泗州战马,宋安有着一番不可描绘地谋划。

都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会咬人的狗不叫,这话虽然不中听,但宋安属于这样一种心性。

随着淮安以南敌人骑兵活动范围的不断压缩,各地潜伏的长林卫开始活动,越来越多的情报开始汇聚。

多尔衮在徐州!

这个可有可无、似真还假的情报,让宋安动起了心思。

这就是一闪念之间的想法,或者是没有可行性的绮念,有些人会一笑了之,可有些人会当真,并为之付出一切。宋安,属于后者。

他要下一盘大棋!

淮安府与徐州府接壤,宿迁与徐州府边界仅三、四百里,这对于发动一次突袭,是完全可能的,但,成败的关键不在于兵力的多寡,而是突然性和多尔衮在徐州这个情报的准确性。

按道理,这个情报是宋安必须要上报给吴争的,但宋安掌控长林卫,手中有着极大的权限,这种尚未得到验证的情报,可报可不报。

同时,宋安太了解吴争的个性了,在吴争看来,一个多尔衮,特别是一个已经时日无多的多尔衮,不值得去消耗数百甚至数千个士兵的性命去交换。

也就是说,吴争会熟视无睹多尔衮在徐州的存在。

这不是宋安的胡乱猜测,因为之前多尔衮在沛县的消息,是得到印证并上报给吴争了的,但吴争直至出兵海州、宿迁,也没有提到有“斩首”多尔衮的想法。

但宋安却不同,他此时做为一个情报主官,对此次战争中,长林卫几乎没有出色的表现,由此连累自家少爷被困淮安城半月有余,是极度自责和郁闷的。

宋安想自赎,准确地说,他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向自家少爷证明,他要下一盘大棋!

这时一个来自凤阳的情报,更刺激和坚定了宋安的想法,那就是阿济格所部原徐州大军滞留怀远,迟迟没有北上返回徐州。

这让宋安更坚信,徐州兵力的空虚。

可宋安手中兵力不足,淮安、扬州可用长林卫拢共才六、七百人,而且他们不适合战场厮杀,而吴争留给宋安淮安城守军仅三千之数,且也不得擅离淮安城。

就算宋安胆大妄为,手中可用兵力全部加起来,也不可能对徐州来一次有胜算可能的突袭。

同时,吴争此时正率部进攻邳州,宋安想突袭徐州,是铁定绕不过吴争的。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矛与盾之间虽然是对立的,但很多时候它们可以共存,并在巧妙地部署下,变成互补。

宋安在得知敌军为抵挡北伐军逼近徐州,在邳州、吕梁山设下三道防线后,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可行的方案。

徐州原本兵力就空虚,在向外设下三道防线之力,兵力就会更加捉襟见肘。

正好钱翘恭在“自怨自艾”,宋安就给他出了个“馊点子”,去泗州抢战马。

泗州有战马、守军兵力不多,这情报是真的,但宋安宁肯替钱翘恭担责,也要鼓励钱翘恭西攻泗州的真正用意却不在此。

宋安是想让钱翘恭吸引怀远阿济格部大军,为自己闪击徐州争取到三天的时间。

在宋字的筹谋中,不但钱翘恭是吸引敌军的棋子,甚至连吴争也是吸引敌军的棋子,因为正是由于吴争所部在攻打邳州,徐州敌军主力才能被吸引在三道防线。

事实上,宋安没有想错,徐州城中,多尔衮身边仅三百近卫,其中有六十是随扈骑兵,几乎可以说,偌大的徐州城,在此时就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当然,一旦有事,从最后一道防线赶回徐州,也仅要不足一天的功夫,这是多尔衮的底气所在。

在多尔衮看来,没有人可以在半天时间内歼灭他的三百近卫,除非是一支大军,但这不可能,没有一支数量较大的军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闯入徐州城。

但多尔衮并不知道,宋安有他不同于正规军行军的手段。

徐州也有长林卫,人数还不少,有三百多人,同时,在北伐军攻克清河北上之后,清军对运河水道的封锁,已经远不及之前了,甚至因为陈锦的溃败,而几乎丧失了对水道的控制。

但运河是南北商贸的大动脉,就算国战之际,南北过往的商船船队依旧络绎不绝。

要输送一支大军从水道向北,确实不容易,就算敌人已经无力封锁,可眼睛总能看见,一旦得知有敌从运河而来,直接在码头布下伏兵就是,保准一打一个准。

所以,突袭的人数不能多,也不能少,少起不到该有的作用。

第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崖镇大捷(一)

PS:感谢书友“梁孟昌”投的月票。

可如果运送几百,经过精心乔妆改扮的人至徐州,那就太容易,就算被沿河清军监视到,也没有人怀疑,因为几乎无人认为,一支几百人的队伍,能对徐州城起到怎样的作用,真要这样做的,结果只有一个,送死!

这就给了宋安一个极好的机会,以钱翘恭部牵制怀远阿济格,以吴争牵制徐州主力,自己完全可以率几百人伪装成一支普通商队,经运河直抵徐州。

这,就是前面所说的“外力”。

可问题是,宋安这盘大棋,在进行到一半时,被迫中止了。

都说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

这么“完美”的构想,突然胎死腹中,确实让宋安郁闷。

但,对宋安而言,吴争就是他的全部,正象他时常说的,“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离开了少爷,他什么都不是。

正当宋安率十八条商船,装载了六百乔装的士兵,从清河启程,沿运河北上至桃源附近时。

得到长林卫急报,邳州清军以无辜百姓做人墙,迫使王爷东撤,在直河岸边,损失惨重,同时敌军顺势夺回宿迁,并继续南下的情报,让宋安不得不临时改变,中止了他的“斩首”计划。

宋安随即下令,全员登岸,在宿迁东南部的崖镇,设伏阻击南下敌军。

……。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冷兵器时代,战场的王者是骑兵。

而王者中的王者,是重骑兵配上轻骑兵,这就是一个最完美的组合。

有着重骑的攻坚能力和轻骑的机动能力,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这就象后世的重坦必须加上轻坦和装甲车一样。

当然也可以配上步兵协同,但这样,速度的优势就会大打折扣。

所以,只有重骑和轻骑的组合,那才叫完美,当然,这指得是野战、突袭战。

宿迁、清河虽是城池,但这种小城的城墙,也就不足二人高,对骑兵形成不了什么强大的阻力。

这是敌骑敢于趁势南下的主要原因。

他们在连续两场胜利的刺激下,舍弃了步兵,以重骑、轻骑组合,从宿迁迅速南下,目标清河,意图一战,洗涮陈锦指挥不力,致使北伐军渡过黄河的羞辱。

他们的气焰很高,当然,应该说,这是事实。

八百多重骑,在二千轻骑的掩护下,理论上,足以横扫黄河两岸,可谓遇神弑神,佛挡杀佛。

就象这支混编骑兵主将甲喇额真(相当于明军守备至总兵一级,相当于后世正旅级)呼尼牙罗和,在出发前说的“南蛮子除了耍些小聪明,没有什么本事……只要咱们一鼓作气将他们赶下黄河,就可以向朝廷进言,什么火枪新军,最靠得住的还是咱们骑兵!”

可万事没有绝对,如果战争真被是客观因素的比拼,那吴争也不会被迫撤至直河东岸了。

其实之前吴争在邳州以东,直河岸边的三道防线战术是正确的,在特定条件下,骑兵绝非不可战胜的神话。

所以,当这支二千多人的骑兵,行进在官道上,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态和气势,简直就象是兵锋指处,所向披靡一般。

可他们至崖镇附近的转弯处时,让他们自我否定,甚至来不及后悔的一幕,就这么突然间发生了。

崖镇位于古城以东约五十里的官道转弯角。

因运河在此有个急转弯,于是官道的修筑也由此形成一个急转弯。

清军骑兵不得不降下速度,否则,就会冲出官道,摔下右侧悬崖,悬崖是很高,约摸二丈,这个高度,一般摔不死人,可如果加上战马飞驰的速度,那就算有金钟罩护体,也得摔成肉泥。

就这么一个官道拐弯,让这支刚刚还趾高气扬的清骑,尝到了什么叫不作死就不会死的滋味,提前尝到了什么叫炮火覆盖的滋味。

这里不得不解释一下宋安区区几百人,为何能做到对道路进行炮火覆盖的原因。

此时第一军已经收复泰州,而池二憨与祖大弼突袭兴化得手,南北交通线随即打通,第一批补给物资已经运送到清河,而宋安也正是借助押运补给,才到的清河给钱翘恭出了个“馊点子”。

这第一批补给自然是不可能有重炮的,就算有重炮,宋安也不会带着重炮去突袭徐州。

这不开玩笑吗,六磅野战炮都重达八、九百斤,怎么机动?

况且就算运到徐州,对攻城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徐州的城防可不是宿迁、清河这等小城能比的,六磅炮轰在城墙上,也就一个凹坑。

真这样大张旗鼓的进攻,等于是找死,送火炮给敌人,宋安自然不会这么傻。

第一批的补给中,占比最大的是纸弹(不是错别字,是真的纸弹,此时的前装弹,就是油纸包的,比中指粗,长短差不多,里面是发射药和一枚金属弹丸)和虎蹲迫击炮炮弹。

虎蹲迫击炮可以拆卸成两大件,炮管和基座,炮管重一些,大约十六斤左右,基座十二斤,这个重量便于士兵行军携带,所以,在装备北伐军时,最受士兵的喜爱。

不过这炮的威力小(炮弹工艺及黑火药的原因),也就适合对付普通步兵和轻甲步兵,对付铁甲重骑,除非是炮弹正好落在马肚子下爆破,否则,基本不致命。

淮安城二卫苦战近一月,连携带一百六十发纸弹(左右腰间两大包)都消耗殆尽了,虎蹲炮炮弹早已告罄,所以,在渡江攻清河前,这些没了炮弹的虎蹲炮都被留在了淮安城。

宋安要突袭徐州,正好用得上,他带得不多,一百二十门。

这是用来在混入徐州城之后进行局部突破和突围用的,此时,宋安把它用在了官道的转弯角上,形成了密集的炮火覆盖。

就算是把生锈破烂的菜刀,只要能杀人的,都是好刀。

虎蹲炮威力虽然不大,但奈何它多啊。

一根针很难杀死人,但如果针密集到一把,照样能扎死人。

正因为虎蹲炮威力小,本来就是针对敌人步兵的,所以军工坊在生产时,配备的几乎都是开花弹。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崖镇大捷(二)

此时,一百多门炮同时轰击,覆盖在二丈宽的官道上,那种情景,是很难进行准确描述出来的。

它就如同炎夏突降的暴雨,劈头盖脸地倾泄着不满,任凭你擎着伞还是穿着雨衣,一秒之内,就可以让人从头到脚,淋成落汤鸡。

避无可避!

想来这些趾高气扬的鞑子骑兵,此时的感觉,应该也一样。

当然,他们很可能来不及有感觉了。

因为,没有任何时间让他们有感觉。

铁与火的洗礼,除了被爆炸声掩盖的哀号,什么叫听不到。

这一仗,打掉了敌骑近三分之一的兵力,敌骑前锋被一扫而空。

宋安是个谨慎的人,他不敢放敌骑过转弯角太远,自然歼敌不会太多。

因为他兵力才几百人,一旦有数十漏网的骑兵冲过炮火覆盖区域,那对自己无异是致命的。

所以,敌骑前锋一旦进入炮火射程,宋安果断地下令轰击。

如此打了敌骑一个措手不及,敌人嚣张的气焰被瞬间打灭。

处在队伍中间的呼尼牙罗和侥幸逃过一劫,他原本在简单整肃之后,还是想反击的。

可他在用望远镜观察到北伐军火炮阵地设在弯道西侧的半山坡上时,迅速打消了反击的念头,他估算到,就算让轻骑爬坡突击,这上冲的速度也会变得缓慢,而这个冲锋时间,足以让北伐军进行二至三轮的炮击,这对于突击的轻骑是致命的。

就算冲至北伐军火炮阵前,火炮难以起作用,北伐军还有火枪可以阻击。

所以,想明白了这点的呼尼牙罗和,黯然率虎口余生的骑兵向宿迁方向撤退。

短短不足一刻钟,同样的行军,同样的鞑子骑兵,区别在于,行军方向截然相反。

而相较于来时的趾高气扬,此时就变成了垂头丧气。

这便是利用绝对的局部地形优势,打一场不对称的伏击战,从而取得令人意想不到的战术方法。

哪怕是没有虎蹲炮,使用弓弩、火枪也一样,虽然效果可能会逊色些,但战术效果基本上还是可以达到。

抢占山川、水流优势地形为己所用,这是松江军校最被强调的一科,而这样的战术仅仅只是皮毛。

战后打扫战场,歼灭敌骑六百六十三人,没有俘虏或者伤兵,或许当时是有的,但清点时,肯定没有了。

可怜的是战马,这六百六十三人的座骑,完好或者轻伤的战马,仅不足五十匹,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打扫战场的北伐军不杀战马,哪怕是受伤的战马。

可想而知,当时四溅的铁弹片,该有如何密集。

崖镇伏击战,在日后成为一个典型的战术战例,它的意义在于,向世人证明了,就算兵力相同,甚至兵力逊于敌人,只要部署妥当,鞑子骑兵也不是不可战胜的。

而宋安虽然自愿成为了一个“影子”,但正由于此战,他生生进入了日后大将军府“十大名将”之列,只是垫了底,行十,当然这是后话。

……。

都说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手下。

大将军府辖下将领,不一个省心的主。

蒋全义的张狂、狠。

池二憨的闷骚、勇猛、粗中带细。

宋安的阴狠。

陈胜的沉稳。

厉如海的谨慎。

鲁之域的绵里埋针。

还有已经殉国的钱肃典,那一腔忠厚……等等。

然而周大虎是个另类,他出身是个地痞,始宁镇街头的大混混。

如果不是恰逢乱世,又恰逢始宁镇之战,周大虎很可能会被吴争“镇压”。

侠以武犯禁,从古至今,不管是战乱时代还是太平盛世,都被官府压制,不,遏制。

原因只在一点,以杀止杀,便会陷入轮回,谁家没有一、二个亲友要复仇?杀人者恒杀之,这一点,由来如此。

好在周大虎运气不错,摇身一变,从混子成了官军,因其作战勇猛,且手下还有那么几十号从始宁镇带出来的弟兄,五年之间,升至副指挥使,六品军职,要知道上虞县的父母官才从七品,这也算是他光宗耀祖了。

周大虎与其它人不同,他对官职还真不看重,他除了讲义气之外,痞性是最大的特点,譬如说,五年间,纳了五个妾,这其实是小节,只要不强娶,谁也无法指责,可关键是,这混蛋没老婆,也就是没娶正妻,天晓得他是咋想的。

这样的人,往往不在乎任何律法、规定,可谓随心所欲,活得痛快、自在。

沈致远对周大虎很了解,一个地方出来的老乡嘛。

所以,沈致远兵临通州城下,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黄驼子做为信使,邀周大虎出城一晤。

理论上,这样的会晤是禁止的。

特别是双方对峙之际,谁能保证不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但从古至今,这样的会晤常有。

归根结底,律法是死的,而人,是活的。

周大虎施施然出城了,让沈致远哭笑不得的是,周大虎只身赴约,连个护卫都不带,他带得就是一匹马,一坛酒。

酒坛很大,正宗绍兴壮元红,一坛十斤。

敢情是要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了?

非也!

待到走近,沈致远清晰地看到周大虎牙帮紧咬、满脸地愤怒。

沈致远心里微微一叹,策马迎上前去。

“周大哥。”

“不敢当,我没你这样的兄弟。”

语气不善,沈致远不接这茬,望向周大虎手拎的酒坛,道“快三年了,终于能喝一口家乡老酒……多谢周大哥。”

周大虎腿一撩,跃下马来,拎着酒坛上前,在沈致远面前重重一放,“这酒,是绝交酒,喝不喝?”

沈致远苦笑道“何至于此?”

周大虎骈指指着沈致远骂道“和皋守军,一战折了五成……沈致远,连同乡子弟都下得了手,你良心被狗吃了?!”

沈致远没有生气,淡淡地回应道“周大哥明知我不会下令追击,完全可以下令让和皋守军撤退,可周大哥没有这么做……既然如此,战场刀枪无眼,生死各安天命,周大哥怪不得我。”

第一千三百五十章 反目成仇?

感谢书友“”投的月票。

“好……好……很好!”周大虎怒极反笑,连道三个好,一掌拍开酒坛泥封,提起坛子,仰头灌了一口,酒水洒得他整个胸口都是,“饮了这口酒,你我再见便是敌人……告辞!”

说完,转身便欲上马。

“且慢。”沈致远招呼道。

周大虎慢慢转身,“怎么……还想留下我?”

沈致远摇头道“周大哥,我麾下三万火枪新军,且有一千多的枪骑兵,通州你守不住!听我一句劝,撤吧!”

周大虎嗤声道“守不守得住,我说了不算,你说了更不算……待你死我活拼杀过,才知守不守得住!”

沈致远轻轻一叹道“这又是何苦呢?”

周大虎哂然道,“知道和皋阵亡守军中有谁吗?”

沈致远一愣。

“小石头。”周大虎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几年前,他还跟在你身后,唤你沈少爷……可两天前,他死了,死在你的刀下。”

沈致远惊愕了。

周大虎再次转身,上马,“我与你,还有吴争之间,并无远近亲疏,也就没有向谁反谁……但你杀我弟兄,就得偿命。今日我来,就想告诉你,我为何要杀你!”

看着周大虎拨转马头,飞驰而去,沈致远木然站立了很久。

然后弯下腰,瞪着周大虎留下的酒坛又是许久,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几下,捧起来,仰头狂饮。

黄驼子慢慢上前,伸手挡了挡,“大人这又何必呢?”

沈致远猛地转头喝道“我错了吗?士兵死在战场天经地义之事,我不想杀谁,但也不会因谁而挡了我的路!”

黄驼子呐呐道“大人,我说得是,这酒稀罕……容我几口。”

沈致远愕然。

……。

通州是个小城。

本来它只是个小镇,也就是当年倭寇为祸,大明朝在沿海增设卫所,趁势升了州。

其实它就象后世的县改市一般。

所以,城墙不高,城防也不强。

周大虎五千多人,傻子都明白,面对沈致远南下的三万大军,无疑是螳臂挡车。

但该挡还得挡,不仅仅是因为国法、军规,更重要的是,周大虎,想挡!

世上总有这么一些人,明知自己是鸡蛋,偏偏就要撞石头。

次日,六月十二,酉时。

七个时辰的激战,通州城失守,五千多守军皆没。

从靖江登陆,赶来增援的第一军援兵赶到通州城外时,沈致远已经率军北返,只留下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

同一天,宋安从运河水路继续北上,就在宿迁清军的眼皮子底下,向北驶入骆马湖。

十八条船,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不时鸣响“礼炮”经过,宿迁数千鞑子甚至连城都不敢出,只敢在城头眺望,可见鞑子并非不怕死,而是之前他们太把自己当人看了。

吴争在看到宋安时候的震惊,是无法掩藏的。

在听完宋安的叙述后,吴争突然伸手,当着众将领的脸,朝宋安重重地甩了一记耳光。

原本都在兴奋的将领们瞬间鸦雀无声。

然而,古怪的是,吴争在甩了宋安一记耳光之后,突然哂然一笑,朝众将领道“好事……咱们有弹药了,传本王军令,一个时辰之后,对西岸发起反攻……去准备吧!”

将领们赶紧应是,疑惑地看了宋安一眼,纷纷退去。

“知道为何打你吗?”吴争淡淡地问道。

宋安呐呐道“我错了。”

“错在哪了?”

“我……不该怂恿钱将军攻泗州。”

“还有呢?”

“不该擅自率军北上。”

“还有呢?”

“……。”宋安想不出来,自己还错在哪了。

吴争悠悠一叹,“你确实是错了,但这些错不至于让我当着众人的面打你一巴掌。”

这是事实,吴争从不打人脸,最多也就是踢屁股,而且一般人想挨踢还挨不上呢,吴争只对亲近的属下动“贵脚”。

所以,对普通人都是如此,就更不用说对待象宋安这样的嫡系了。

宋安自然听得懂这话,但他确实一时想不出,自己还错在哪了。

“请少爷赐教。”

吴争抬手碰了碰宋安开始红肿的脸,“我让你别接手长林卫,你执意要接……所以,你不同于这些将领,也不同于池二憨。他们可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有理、有好的结果,我都可以容忍他们。可你不同,你是我最后的屏障……明白吗?”

宋安闻听悚然,他听懂了。

吴争看宋安表情,知道他听懂了,“你是我的一把刀,不可以有任何思想,也不需要你有任何思想……我知道这很难,特别是对于象你这样的年龄,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放下长林卫,重入北伐军。”

宋安突然跪地,“少爷放心,再无下一次。”

吴争沉默了一会,伸手搀扶道“吴家人丁不多,原本我不在意此事,但走到这一步之后,想来人丁渐渐不会少……你得明白。”

“是,我记下了。”

吴争拍拍宋安的肩膀,“起来吧。既然来了,就不用急着回去……徐州有多少进下的细作?”

“可动用的长林卫三、四百人,别的百来人是钉子。”

钉子,死棋也。

要么不动,动则必死,他们的作用不在于拼杀,吴争自然明白。

“都启用了吧。”吴争突然开口道。

宋安一怔,忙问道,“少爷决意攻徐州了?”

吴争轻笑了一声道“时不我待……这场战争到了今日,已经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如今朝廷颁下国战诏,夏完淳、廖仲平二部已经渡江北伐,咱也不能此时泄气不是?既然多尔衮在徐州,好歹咱得去会会他,问问他,身子骨还能撑几日不是?”

宋安兴奋起来,他听懂了吴争的意思,问问他,多尔衮是这么容易被问的吗?

只有做了阶下囚的多尔衮,才能老老实实地被问。

宋安能不兴奋吗?

清廷的皇父摄政王呀!

古怪地是,宋安根本就不去考虑,这现实吗?

以眼下吴争数千人加上宋安数百人,能攻入徐州、活捉多尔衮?

可宋安绝不会怀疑他的少爷,他只知道,自家少爷既然说出口了,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历来如此!

一个敢吹,一个敢信,这君臣二人,确实是如鱼得水、相得益彰啊。

第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何乐而不为

怪事年年有,只是今年特别多。

随着宋安与吴争在直河东岸会师,宿迁的敌军骑兵,一声不吭地突然回撤向西。

而更古怪地是,紧接着,几乎在吴争下令向西岸发起反攻的同时,对岸敌军一样迅速撤退。

这些还不算,在北伐军迅速渡河之后,吴争同样连与部下都没商量,随即下令,对邳州发动总攻。

总攻邳州?

就在众将领疑惑吴王此举是不是太冒险,想着该不该劝谏的时候。

佯攻的前锋已经送回消息,邳州守敌,全都撤了。

所有将领这下都傻眼了,看向吴争的眼神,就象看神仙一样。

吴争没有解释,而是直接下令,攻徐州!

再无人反对。

这个时候,吴争就算下令,直接北伐攻兖州,怕也无人反对了。

没有人会去反对自己心中的信仰,吴争,就是他们心中的信仰。

况且,第一军援军前锋,已经到达淮安,这就表示,身后没有后顾之忧了。

能一吐这一月腹中的怨气,何乐而不为?

……。

徐州城中,并无意想之中的慌乱。

因为城中已经没有多少守军,也就没有慌乱可言。

城中一片死气沉沉,偌大的大街上,很难见到人影。

百姓们紧闭家门,除非是不得不出门购买几斤赖以裹腹的菜米,几乎全待在家中不动了。

清军在邳州干出的凶残之事,深深地刺激了徐州百姓。

谁也不知道,鞑子会不会在徐州也来这么一下。

可百姓没有太多的选择项可以选择,只能关起门来,默默祈祷着战争快些过去,这是他们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被多尔衮征用的,徐州府衙,临时行辕。

此时刚林和祁充格,在尽力地劝说多尔衮北撤。

一脸木然的多尔衮,原本还有略微圆润的脸,已经变得瘦削,如同皮包骨头一般。

短短数天之间,变成这模样,想来不全是因为病。

这让刚林和祁充格敏感到,这是一股死气,多尔衮的日子,可能真的不多了。

多尔衮除了一双依旧转动的眼,显示着他还活着,他被床榻靠背支撑的身体,不可抑止地软瘫着,每过一会,就会不受控制地向一侧倾斜。力量,从这个曾经驰骋沙场,流了不下于十斤血的彪形男子身上流逝。

其实多尔衮心里更清楚,自己的大限已至。

面对着刚林和祁充格的级力劝说,多尔衮终于张开了他开裂的嘴唇。

“本王……就留在徐州,哪……都不去。”

这话让刚林和祁充格是真急了,阿济格只是回师凤阳府城,显然已经不会北上增援,事实上,谁都清楚多尔衮被清廷放弃,谈判的使团已经到达沛县,迟迟不南下徐州,无非就是想看看多尔衮最后的应对,这个时候,徐州还能待吗?

原本以为有铁甲重骑为依仗,就算真被破城,也可掩护撤退,可崖镇一仗,让这个美梦迅速破碎,区区数百北伐军,就可以在不伤一兵一卒的情况下,歼灭几乎与自己兵力数量相同的骑兵,那还有什么盼头?

当然,实际上崖镇之战这样的战果,很难被重复,但人心就是这样,一旦失去信心,黄金也会变成粪土。

徐州城中,也就多尔衮的数百近卫了,其余的兵力全部被堆积在吕梁山防线,包括从宿迁、邳州撤退的清军,兵力数量在一万三千人左右。

这道防线,如今成了徐州最后的支撑,按理说,是可以让徐州稳妥的,毕竟此时西进的北伐军,也就六千之数,可清军上下都知道,徐州,守不住了。

打仗打的是种气势,正如呼尼牙罗和虽然凶狠、手段龌龊,但不得不说,他确实打胜了,战争从来不追求道义,只求结果,所以,他可以迅速迫退吴争所部,连克宿迁。

如果不是遭遇宋安这支将虎蹲炮装备到极致的奇葩武装,很有可能此时,已经攻克清河,饮马黄河了。

所以,刚林、祁充格眼下最迫切地希望多尔衮答应撤,倒不是他们替多尔衮担心,而是替自己担心。

也是,多尔衮反正没几天好活了,朝廷又视同舍弃,活着的人总不能给快死的人陪葬,这道理说到哪都讲得通。

就在刚林、祁充格急得心里直哆嗦,想咆哮的时候,多尔衮又开口了。

“你们走吧。”

刚林、祁充格惊愕了,他们猜不透多尔衮这话是正话还是反话,有之前的那一出,刚林、祁充格生怕多尔衮又突然翻脸,要了自己二人的命。

“吕梁山防线,已经用不上铁骑,本王……也不想这些骑兵折在徐州,你们带他们去沛县……与世子和格格……会合,然后去兖州……。”多尔衮急喘了两口道,“本王在滋阳留了三千正黄旗,两厢会合足以护住世子、格格。”

刚林、祁充格双目互视,他们听出了这显然不是反话,这么说,多尔衮是真想让他们北返了?

可他们依旧想不通多尔衮为何自己不一起撤。

多尔衮并没有去看榻前战战兢兢的刚林、祁充格,他的目光一直瞪上房梁,“沈致远两日前从通州北返,此时应该重返盐城……你们明日一早出发,在滋阳滞留两三日,沈致远应该能突破海州,与你们在滋阳会合……到时该如何做……听沈致远的……。”

看着多尔衮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刚林终究生出些恻隐之心。

也是,十几年的君臣主仆,想想往日里寻自己二人也不算太刻薄,于是道:“王爷若一人留在徐州,臣等……该如何向世子交待?不如……不如臣等陪王爷留下……吧。”

天晓得,刚林这话说得有多勉强,太不合他眼下的心意了。

多尔衮头动都没动,嘴角浮现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来,“你我三人……也算是有始有终……该明白往后……要效忠于谁吧?”

刚林、祁充格连忙点头道:“王爷放心……臣等效忠世子!”

“那就好。”多尔衮难得地动了动手,“去吧!”

“可王爷……?!”

“本王未必会输……吕梁山一万多大军……况且,阿济格虽选择坐视……可总也不会帮着南蛮子落井下石……这已与你们无关……滚!”

第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人之将死

明军一路已经攻破滁州,一路已经攻入凤阳西南天长。

多尔衮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这回怕是又输了,这个“又”,让多尔衮有些无奈,从三年前,泰州城外与那小南蛮子见面的那一刻,多尔衮心里就有一种宿命感。

三十铁甲重骑对阵三十没有护甲的火枪兵,虽然胜了,但折了十一骑,七死三重伤一轻伤。

这样的战损,让多尔衮清醒地认识到,火枪兵是日后决定战场胜败的关键。

所以,多尔衮这三年来,极力组建新军,为的,就是与这小南蛮子再一决雌雄。

甚至,多尔衮将唯一的女儿下嫁沈致远,哪怕心里不信任沈致远,同样为的是,延揽住沈致远的心,因为沈致远是吴争最亲近之人,也是唯一可以依仗,为自己训练火枪兵的人。

愚公尚能移山,多尔衮坚信,一定能将沈致远的心扳到自己这面来。

可惜的是,时间,不够啊。

望着发着乌光的房梁,多尔衮发出一声“英雄迟暮”的叹息,他不恨布木布泰、不恨福临、不恨那些落井下石的宗亲,也不恨朝堂上首鼠两端的汉臣,他只恨老天,为什么不多给他五年,不,或许三年就已经足够,不,不,一年,只要将淮安城攻破,歼灭二卫,吴争就不可能再有力量北伐,至少在三年之内,无力北伐。

天意如此,非战之罪啊!

多尔衮不担心义兴朝明军能攻破凤阳府,明军的战力还不在他的视野之内,同时多尔衮更相信一点,阿济格在关乎己族根本利益之际,定会守住凤阳,九万大军,凤阳府应当无恙。

回过头来,想到海州,多尔衮不由得发出一声轻轻的嗤声,海州就算失守,北伐军第一个就将直面安东卫,那儿有一万二千汉八旗军,想要北伐,痴人说梦!多尔衮同样相信,朝廷可以象扔掉一坨垃圾一般舍弃自己,可一旦北伐军进入山东地界,必会一心阻击。

多尔衮再次发出一声咕哝声,不知道是叹惜,还是自言自语着什么。

徐州,徐州怕是守不住了,多尔衮从得知兴化失守时就明白,自己所有的部署从那一刻都化为了灰烬。

兴化位于扬州中部,相当于战场态势反转,包围、分割北伐军二卫的清军瞬间逆转为被包围。

虽说胜负还得刀剑拼出来,可战场态势左右着士气,更牵扯到补给。

北伐军援军一旦与兴化北伐军会师,扬州就再无可阻挡他们北上淮安的清军。

也就是说,北伐军进军徐州,总攻徐州,只是问题早晚罢了。

如果阿济格能听从自己的命令,回师徐州,那么,徐州可保,但眼下……一切都晚了。

吕梁山防线,失守只是时间问题,得到补给的北伐军,不是那些弓弩、刀枪兵可以阻挡得了的,一万多守军,对于多尔衮来说,不值一提。

也是,自己都命不久矣,管它死后浊浪滔天?

多尔衮最后想到的是——沈致远。

想到这个人,多尔衮的脸色变得很古怪,这两年多的时间,自己有太多机会下手杀了他,可终究让他活到了现在。

绝不是因为沈致远是自己的女婿,绝不是!多尔衮甚至为此还不经意地点了下头,来证明自己的心里话没错。

不杀他,是因为……舍不得?!

狠、野心、不择手段、不守规矩……好象一个二十年前的自己。

自己能杀自己吗?

不对。多尔衮用力地摇摇头,不是这个原因,至少,不全是这个原因。

这小子身上,有一样东西,是自己渴望而做不到的,二十年前或许有过,可后来丢了……那就是,义!

虽不能及,然心向往之。

从尔虞我诈的人堆里一路滚过来,没有人还会坚守住这个字。多尔衮再次喟叹出声,否则,自己早就死了,被自己的亲人,象杀一头牲畜一般地杀死。

皇太极逼死了自己的母亲,可自己还在效忠于他,他死了,自己还得效忠他那不成器的儿子。

想到那个战战兢兢,一听说山东民乱,就哭着喊着要回上京的福临,多尔衮气不打一处来。

象煞了蜀汉的刘阿斗有没有?

多尔衮摇摇头,不再去想福临,将思绪再次集中在了沈致远身上。

别怪我,我不杀你,但你终究还须死!

三年后,让长大的世子杀你立威。不要怪本王心狠,这便是你的宿命。

想到此处,多尔衮满意地合上了双眼,吴争,别让本王失望,三天,本王在此等你三天。

……。

好在,吴争没有让多尔衮失望。

其实吴争自己心里也不清楚,为何自己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

敌人在吕梁山的防线,吴争只用了一天。

倒不是敌守军不堪一击,而是第一军援军到了。

这不算快,宋安正是得到援军已至淮安,才有胆擅离清河北上。

援军的主帅,是张国维,这个四年前差点在绍兴驿亭殉国的两任兵部尚书,如今在吴争麾下屈居右布政使。

张国维离开杭州府,亲自率军增援,不仅仅是为担心吴争安危,而是江南出了大麻烦。

之前征用了二大港口囤积的外商物资,引发了一场巨大的风波,卫匡国,这个与吴争“私交”不错的番教父,代表着各大番国,正式向大将军府递交了照会,声称若不给出一个合适的说法,大将军府此举,将被视为与各国宣战。

这是赤果果地威胁,也有些虚张声势,短时间内,真正可以威胁到大将军府的,也只有红毛和英吉利,一个是在东番有六千驻军,千余艘战舰,另一个,在马六甲海域有近千艘战舰。

其余的无非是想趁乱火中取栗罢了。

但这已经不是二张、熊、莫等人可以担下的事了,张国维此来,除担心吴争安危之外,就是想向吴争讨个应对的主意。

也正是因为生力军的赶到,加上数十门六磅野战炮的到来,清军吕梁山防线,被北伐军如同尖刀捅纸一般,一天就轻易捅穿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最了解自己的往往是敌人

敌人吕梁山防线一捅即穿,倒不是说守军没有抵抗,相反,抵抗非常猛烈。

此时吕梁山清军的组成非常杂乱,随着多尔衮将嫡系旗军和骑兵撤出,其中已少有真金白银,几乎都是之前各府的明军降军和前些年收降的各地贼寇,实际上就是一支混编军。

这就是世道现状,被官府通缉的盗贼们,换个主子,摇身一变,成了清朝官军。

这些军队的战力可想而知,平常就没有基本的训练,先不说人心不齐,就说各方利益也不同啊。

譬如被清廷收编的土匪们,他们不忠于任何一方,只在乎日子能不能过得更肆无忌惮,战败后会不会被接受反正,还有能不能重新获得官军的身份或维持目前担任的军职,他们属于一触即溃型,没有人愿意替清廷玩命。

而降清的明军则不同,他们先天和这些原本就是对头的贼匪对立,哪怕如今在一面旗下,也是面和心不和的。这些明军降军心中的顾虑是,先前降清,已被汉人主流所不容,此战与北伐军拼杀得太狠,如果降了,会不会遭来强烈的报复,与其两厢不讨好,不如执着于一方。

于是,这些降清明军的抵抗,反而非常坚决。

这象极了当时在淮安城坚阻二卫半个月之久的祖大弼,可恨但也可悲。

世道确实令人无奈,这些明军在鞑子南下时,不发一矢就降了,可王师北伐时,他们倒进行拼死抵抗了。

然而,各有山头的混编军,又怎能挡得住如狼似虎的北伐军,北伐军一个前突,引来的反应就各不相同,一些守军转身逃跑,一些守军跪坐投降,虽然有一部分守军拼死抵抗,然而围着一看,左、右全是北伐军,这种情况下,就算想公平对决、战死沙场都不易啊,因为他们必定遭来北伐军士兵的围殴。

这就叫虽有心拼死,却无力回天。

也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整条横贯南北二十多里的防线,崩溃的方式,是一块块塌陷,十几个突出部,都是被三面,甚至四面合围之后,迅速覆灭的。

吴争当时下了一道令,缴械、没籍,送往吴淞港口、铁路工地服苦役,十年之内,不得获赦。

怒其不争啊。这就是吴争心里最无奈的,但凡在淮安府之战时,这些降军能稍稍作些配合,北伐军不可能苦战至今,生生在淮安激战一个月有余,各个战场的伤亡也不会高到让吴争揪心的地步,如果不是二卫的编制独特(二卫不设非战员额,即所有员额都是战斗人员),按如今二卫战损已经过四成的状况,怕是早已失去战斗力了。

但局势也有好的一面,宿迁、邳州收复之后,二城百姓对北伐军的欢迎程度,与淮安城那是天壤之别,虽不象收复泰兴、泰州时,民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但也是和善和亲切的。

这不完全是民众的觉悟,也不完全是城中百姓的组成成份,最主要的是,清军在直河西岸,令人发指的恶行,让民众再难有做个良民之心。

人善被人欺!

这就使得,北伐军可以迅速从民众中筹措早已见底的粮草,并得到民众的劳役支持,从而马不停蹄地迅速挥师徐州。

不然,北伐军挥师徐州的速度不会这么快,吴争总不至于下令劫掠二城,以获得补给。

从这一点上来说,鞑子为自己挖了个坑,埋了自个。

可惜的是,首恶呼尼牙罗和已经被多尔衮调往兖州,并不在吕梁山防线,这也造成了吴争失望之余,日后的狠绝。

从这一点上来说,呼尼牙罗和不禁坑了自己,也坑了上司,就是个十足的坑货、猪队友。

……。

第三天凌晨时,吴争率三千前锋,兵临徐州城下。

原本以为会有抵抗,行军的速度不快,是为了等主力前来会合。

可让所有人意外的人,此时的徐州城,竟不设防。

南城门外,一兵一骑,士兵甚至没有坐在马上,而是手牵着马上前,恭敬地行礼,以多尔衮的名义,邀约吴争入城一晤。

所有在场将领,包括张国维都坚决反对。也是,这个时候,胜局已经抵定,主帅何须冒险赴约?

可吴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

尊重对手,等于尊重自己。

这一点,在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上都适用。

换个逻辑,那就是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吴争自认非多尔衮的对手,从嘉定开始,吴争就视多尔衮为强大的对手,没有之一。

皇太极生生逼死了多尔衮的亲生母亲,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皇位,他能忍人所不能忍,直至爬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位置,还让皇帝喊他一声“皇父”。

仅凭这一点,吴争从不敢轻视多尔衮。

直至当下,多尔衮就在城内,已是“束手待毙”,可吴争依旧没有丝毫轻视之意。

张国维领兵驻守城外。

宋安领兵守住城门接应。

鲁进财、岳小林率三百随扈伴随左右。

这些人,足以让吴争从敌人的包围中,突出重围。

吴争知道,自己必须得去见见多尔衮,哪怕此时完全可以一声令下,大军入城,将多尔衮提溜到自己面前。

多尔衮尚可为崇祯发丧,自己为何不能见见多尔衮?

无论是英雄、还是枭雄,都是人中翘楚,这样的人,千百年只出廖廖数个,可杀但不可轻辱。

……。

但事实打了吴争的脸,城中没有埋伏。

除了多尔衮已经走了大半的近卫,行辕中最多不超过二十人。

虽然这些人的眼神是凶狠、恶毒的,但这真没有埋伏。

这些人被吴争随扈迅速缴械,没有一丝反抗。

吴争咧了下嘴,带着一丝苦笑,在多尔衮那些近卫喷火的目光中,缓缓走了进去。

……。

“你来了?”这语气问得就象多年没见的朋友。

“来了。”答得一样没有一丝火气。

任何人看到,都不会以为这二人心里都一百分地希望对方死,甚至是,惨死。

第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谁胜谁负?

看着多尔衮那张形如枯木的脸,吴争心中有些感慨,这要是再多给他两年阳寿,自己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了,这人不死,吴争心里就象是压了块巨石一般。

吴争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他知道多尔衮必死。

所以,从一开始,吴争就没有去设想,多尔衮会在这个时候,亲自南下,给自己挖这么大一个坑。

而多尔衮突然撤兵,让吴争意识到了这点。

于是,吴争几乎马不停蹄地赶往徐州,生怕多尔衮北逃。

可事实,再次出乎了吴争的意料,多尔衮没逃,而是静静地等着自己的到来。

这让吴争有种莫名的失落感。

这世上再没有比料事不中,更让人有挫败感的了。

清廷之中,能真正对吴争产生心理压力、并为之忌惮的不多,多铎、博洛、多尔衮三人而已。

这三人与降清的明臣不同,他们是实打实从战场上拼杀出来,与文人耍阴谋诡计不同,这三人更擅长的是,以正合,这不由得吴争不忌惮,事实上,是十分忌惮。

好在这五年没白过,多铎被自己枭首在绍兴府,博洛此时还在杭州府监牢里待着,据说须发已经长到,再也分不清头发和胡子,当然,吴争绝无给博洛派个剪发的过去,事实上,吴争更希望博洛再惨一些。

不杀博洛,是因为吴争欠一个女人,虽然这愧欠,准确地说与吴争没有太大关系,但占用了这具皮囊,不得承担起原主的责任吗?

三人之中,多铎死得最早,杀他吴争并无一丝犹豫,多铎手上沾了太多汉人的血了,博洛也一样,五十步与百步之别罢了。

可后者,多尔衮似乎更有些不同,说起来所有屠戮汉人的恶行几乎多尔衮都脱不了干系,但事实是,多尔衮手中还真没有沾太多汉人的血。

这不是吴争想为多尔衮开脱,而是事实。

进关之前,多尔衮所杀的,以满人、蒙古人、及北方汉人居多,而北方汉人,理论上来说,并非明人。

进关之后,多尔衮想杀人,已经不需要亲自动手了,反而,是他为崇祯发丧,为得是安抚明臣、明人。

所以,吴争愿意来见他,并给他一个上位者的体面。

“两年多没见了。”

“两年另九个月。”

“你记得很清楚。”

“不敢或忘。”

“你赢了。”多尔衮轻轻地叹息一声,带着一丝原本想掩饰,但已经不太在意的遗憾情绪说道。

吴争停顿了一下,回道:“你没输。”

多尔衮同样愣了一下,“呵”地一声,似乎是想笑,“此时本王的生死,就在你一念之间……为何说本王没输?”

吴争平静地答道:“你我之间的胜负,在于两大阵营之战,并非你我一人的生死。”

多尔衮平静地看着吴争,“吕梁山只挡了一天,出乎本王意料。”

吴争哂然道:“你应该想到的……只是我不明白,你既然将精锐撤往北边,自己为何还留在这?”

多尔衮缓缓抬手,无力地挥动了一下,“这问题等会再回答你……现在该聊聊紧要的。”

吴外心里奇怪,现在还有什么可聊的?

不过吴争无意拒绝,胜利者又何须去为难垂死的失败者呢?

多尔衮喘息道:“沈致远究竟是不是……你埋在本王身边的细作?”

吴争的脸色古怪起来,似笑非笑地答道:“你猜。”

多尔衮剧烈地喘息起来,饶是已经自认心平气和,可依旧不习惯吴争的这种态度,可惜,他已经无能为力,“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你应该已经接获战报,沈致远率大军攻破和皋、通州,六千北伐军被歼灭……哈哈。”

吴争的脸色变得铁青,甚至抽搐起来,确实,这个消息在击破吕梁山鞑子防线时,吴争已经接到,但吴争始终不愿意相信这个消息。

甚至于,吴争拒绝向泰州传令,向通州派遣援军。

当然,就算沈致远真有了异心,按眼下的局势,沈致远也已经在扬州立不住脚了,第一军已有二万多人渡过长江,随着夏完淳、廖仲平的出兵,张名振、施琅所部水师终于得空向靖江方向移动,而袭扰大沽口未能得手的王一林水师,也已经返回崇明水域。

这样的情况下,整个扬州府,已经处于被北伐军四面包围,沈致远想“占地为王”,无疑是做梦。

多尔衮咧了咧嘴,带着一丝嘲讽之意道:“你说得没错,本王没输……本王输于天命,而非你之手。不仅如此,本王还给你留下了一个对手……强大的对手!让本王满意的是,他曾经是你的兄弟,这……很有意思。”

面对着多尔衮近乎于挑衅的语调,奇怪地是吴争的脸色反而渐渐平静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你如此,我如此,沈致远亦如此。如果他真有心思自立,只要他不忘自己是汉人,能为天下汉人谋福祉,我……无所谓。”

多尔衮微微张大了口,他确实感到惊讶,惊讶于吴争的淡然,这个时候,显然已经没有说谎的必要,也就是说,吴争应该说得是实话。

“你……真不在意,在日后登上尊位的路上出现一个强大的对手?更何况是手足相残?”

吴争想都不想地摇摇头,道:“我更在意的是,你为何给自己的族人,留下一个强大的敌人?”

这问题非常……费脑,可多尔衮听得懂。

他再次摇了摇头道:“不是敌人……也就没有给本王族人留下强敌的说法。沈致远有野心,但他更识时务、更聪明,他应该知道,处于你和我朝之间,该如何生存……况且,本王交给他的二旗,也不会追随他反抗朝廷……反而你需要担心,真要是沈致远与你对阵沙场,你该如何应对!”

吴争稍一迟疑,摇摇头道:“我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因为不需要,沈致远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

多尔衮打断道:“或许三年前,你比本王更了解他,但三年后……未必。”

吴争沉默了。

多尔衮突然道:“你是个俗人……。”

吴争一愣。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多尔衮死了

“本王高估你了……你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庸人。”多尔衮摇头叹息道,“风云际会,男儿当杀万千人,不管谁拦在面前,皆可杀之……而你太软弱,象个妇人!”

吴争哂然道:“我本就是个普通人,如果没有这乱世,我更想做个富家翁……不哄你,我是真的这么想。”

轮到多尔衮愣了,这小子竟油盐不进哪,多尔衮很难理解,权倾义兴朝朝野、手掌二十万北伐军虎贲的吴王殿下,竟是这么个没有进取之意的庸俗之人?

“本王后悔了……。”多尔衮悠悠叹息一声,“早知你如此不堪,本王该回兖州……。”

“晚了。”吴争淡淡地说道。

多尔衮眼神一缩,突然发笑一声,道:“你怕本王?”

“是。”

多尔衮一怔,他没有想到吴争答得这么干脆,“为何?”

“因为你……比我狠。能对自己都狠的人,我都怕。”

多尔衮沉默下来,似乎在品味吴争的话,好久,多尔衮叹道:“或许吧……只是本王还不够狠。”

吴争点点头道:“是。”

多尔衮似乎觉得找到了知音,他的语调变得就象和朋友、多年未见的老友聊天一般,“本王确实不够狠,若挥师入京畿,谁能挡本王,又有谁敢挡?”

说到这,多尔衮气一泄,用手捶了一下床榻,恨声道:“奈何本王强不过这贼老天……其实汉人、满人无关大事,重要的……我才是主人。”

吴争突然有些明白多尔衮了,“你想让沈致远成为这天下的主人?”

“有何不可?”多尔衮微笑起来,“其实你应该知道,我原本没有夺取天下的意思,是你们汉人求本王来取的。”

吴争突然有丝厌烦,这面前之人,已经不是自己所忌惮的那个人了,更象是个在向人发牢骚的垂死之人,吴争想结束这场谈话。

这时,多尔衮突然仰头道:“本王一直想不明白,我朝入主中原,已经占据大半壁江山,你……为何不自立,要勉为其难,去扶持那个不堪造就的小朝廷?”

吴争微微皱眉,以问代答道:“这五年间,你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取福临而代之,又为何落入今日这般田地?”

多尔衮盯着吴争的眼睛,喟叹道:“本王若取而代之,必引发内乱……岂不如了你和小朝廷的意?”

吴争呵呵一声道:“彼此彼此。”

二人双目相对,许久,多尔衮道:“本王有一事求你。”

吴争一愣,哂然道:“我就算再普通、再俗人……也不至于放虎归山。”

多尔衮突然哈哈大笑,可随即便剧咳起来,止都止不住,一缕血,从他的口中迸出,若不是吴争早有防备,怕是被喷在身上。

吴争没有催促,静静地看着多尔衮,这是只已经垂死的猛虎,谁也无法预料,他在临死之前会做出什么来。

而吴争最懊恼的就是,多尔衮改变了沈致远,其实这个时候,吴争已经开始动摇,对沈致远的不可思议的坚信。

多尔衮有句话说得对,最重要的……我才是主人!

谁能躲得了这种诱惑?

多尔衮的咳嗽渐渐停了下来,他慢慢地抹去嘴边的一缕血渍,轻喘道:“杀了我。”

这话让正在思索的吴争,霍地抬起头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望着多尔衮。

多尔衮脸色平静地重复道:“杀了我……这便是本王求你之事。”

“为何?”

“你愿意在自己族人的手里,象一条癞皮狗一样的死去吗?”

吴争慢慢地摇摇头,他有些懂多尔衮意思了。

多尔衮微微仰头,目光变得迷离,“本王是雄鹰……雄鹰注定死在战场、死在敌人手里……而不是死在那龌龊的权力倾轧中。”

吴争心里闪过一丝恻隐,但依旧摇头拒绝道:“我不答应。”

“为何?”

“你的头颅,能激烈天下汉人反清……正如多铎一样。”吴争冷酷地回答道。

多尔衮突然大怒,骈指指着吴争,可没一会,他无奈地垂下手,“本王宽恕你了……。”

吴争嗤声笑道:“我是汉人,用不着你来宽恕……你还是该想想,如何面对汉人对你的审判……很快,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多尔衮脸色剧变,他嘶声道:“不……你不能这么做!”

“我喜欢这么做,你又奈我何?”

多尔衮慢慢平静下来,看着吴争道:“君该有君的死法……你也是君,该明白这个道理。”

吴争突然沉默下来了。

好一会,吴争再看向多尔衮,“这话说服不了我。”

多尔衮诡异一笑,“本王告诉你一个秘密。”

吴争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

多尔衮道:“东莪……本王唯一的女儿,有身孕了。”

吴争脸色大变,怒意不可遏制地迸发,回身急走。

身后传来多尔衮平静地声音,“放了本王的近卫,他们懂得自处。”

出门之后的吴争,突然仰头长吸一口气。

他自然知道,多尔衮想激怒自己,可听到这句话,吴争是真的愤怒了。

多尔衮说得没错,他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强大的对手,重要的是,手足相残这四个字。

吴争木然抬起了手。

三百随扈的火枪枪口整齐地抬起。

随着吴争的手挥下,沉闷地枪声如炒豆般地响起。

吴争终究是成全了他。

多尔衮,死了,死在了北伐军的枪口之下。

他的二十近卫被吴争下令释放,但很快,这二十人皆横刀自尽于多尔衮的房间门口。

这让张国维、宋安等人动容,也让吴争终于相信,多尔衮确实早有死意。

……。

这天晚上,吴争没有去与军民狂欢,他与张国维在商议如何应对外番之事。

望着夜空中绽放的烟花,吴争轻喟道:“北伐军在徐州的日子,恐怕不会多。”

张国维慢慢走到吴争背后,道:“不必为此叹息,咱们还会回来的。”

吴争莫名地感到一阵喜感,冲着张国维古怪地怼道:“张公莫非属狼?”

看着张国维惊愕的表情,吴争哈哈大笑起来,摇摇手道:“本王就是随口一说,张公不必当真。”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说到底还是缺钱

ps:感谢书友“青萍之末”投的月票。

张国维没有追问的意思,他忧郁地说道:“王爷一个多月未回杭州府,是不知道财政司有多难,若不是莫老强逼着江南商会人人、家家捐钱捐物,单就新征的十一万新军,就得拖垮大将军府。”

吴争默默地点点头,张国维没有夸张,他们第二次征兵,原本想征二十万,可至今才满十一万人,不是民众不肯入伍,而是财政司确实拿不出第一笔安家费。

杭州、绍兴、松江三府的百姓,甚至于向大将军府请愿,可以拖欠安家费,甚至可以不要这笔钱,可财政司同样没有办法,去装备新兵。

几乎所有的钱,都投向了松江军工坊,因为只有武器和弹药,才是江北战场最需要的。

张国维沙哑地声音,“王爷,无论如何不能再打下去了……缓一缓,给大将军府辖下一千万子民喘口气……这是我与大将军府诸公,一致的谏言。”

吴争长吸一口气,道:“本王也不想打,可战局不容本王退兵……你看,如果此时退兵,凤阳府阿济格部大军会迅速填补徐州这个缺口,如今第一军及夏完淳、廖仲平部,已经对凤阳形成包围,这种战场主动,失之可惜啊。”

张国维坚决地摇头道:“王爷怕是只说对了一半,阿济格部有八万驻军,还有他的正蓝旗,其部并非没有战斗力,而是受清廷旨意,无意增援徐州……事实上,清廷只是想借王爷的手除去多尔衮,可一旦王爷占徐州不退,清廷怎肯善罢干休?必会全力进攻徐州。”

“好远就打回去!”吴争皱眉道。

张国维急得跺脚,“滁州夏完淳建阳卫拢共才三万多人,渡江仅有半数,而廖仲平左营,虽有五万大军,可毕竟是朝廷的军队,也不会人人甘愿追随廖仲平……也就是说,二者在江北兵力,满打满算相加起来,也就四、五万人。这些兵力,想要与阿济格部决战,已经是勉为其难了,想要让他们增援徐州,不可能!”

吴争沉声道:“本王可调第一军全员北上。”

张国维一愣,随即叹息道:“军费呢?已经有二万人北上,开拨赏银还欠着……王爷曾经向将士们承诺过,饷银绝不拖欠,三月拖欠,允许将士们自寻出路……。”

吴争恼怒起来,“这不还不到三月吗?”

“可已经一个月了,王爷能在两个月里筹到不下三百万两吗?”老好人张国维终于忍不住硬顶了,“是,以王爷在军中的威信,或许半年不发饷银,将士们也不会真一哄而散,可王爷应该知道,为君者不可失信于下,一旦失信,后果不堪设想……这代价太大了。何况,大将军府辖下诸军,不仅仅只有王爷嫡系……。”

张国维虽然没有说出具体哪卫,可吴争能听懂。

“广信卫有怨言?”吴争阴沉着脸问道。

张国维摇摇头,“怨言倒没有,可广信卫往临川方向异动。”

吴争回身用手慢慢抚过地图,带着一丝惊讶道:“李过、高一功不错,他们的战略意识很强,值此之际,兵发临川,与江北形成一个偌大的包围圈,若广信卫真能攻下临川,那江西北部,乃至整个凤阳府,便能成为囊中之物……。”

“王爷!”张国维急得再次跺脚,“广信卫临时扩编至五万人,如今再辟战场,军费呢?!况且王爷应该明白,就算广信卫攻下临川,甚至整个江西,财政司也拿不到一文赋税……就算李过、高一功愿意上交一半赋税,可那也只是望梅止渴,与今日财政司困境无一丝补益。”

这话没错,刚光复的土地,怎么可能去加赋,这不是让当地百姓的贫困更雪上加霜吗?

鞑子刚走,王师接着征税,那王师与清军无异?

想到此处,吴争只好沉默下来。

二人互瞪了许久,吴争率先开口道:“诸公意思都是退兵?”

张国维点头道:“是……其实,在我北上之际,就得到应天府的消息,朝廷已经决意与清廷和谈,也就是说,除非夏完淳、廖仲平执意脱离朝廷,否则,撤兵是迟早的事。”

吴争微微颌首,这说法和宋安长林卫得到的消息基本一致。

夏完淳、廖仲平二部的处境,非常尴尬,擅自出兵,被朝廷追加的诏令掩盖,可如果再抗旨,那就无法善了了,而大将军府此时无法承担二部的军费,这就造成二部没了补给。

吴争用力地摇摇头,“这事先放下,商议应对外番之策吧。”

张国维也了解吴争心性,知道不能逼得太过,于是点点头道:“卫匡国递交照会,提出三个要求,一是赔偿,二是道歉,三是减免两个港口一年关税以作补偿。”

吴争想了想问道:“如果本王不应呢?”

张国维看了吴争一眼,低声道:“从闽粤传来的消息,东番及英吉利组成的联合舰队,已驻泊东番外海……。”

吴争一咧嘴道:“怎么,谈不拢就开战?那还谈什么,开打就是!本王还不信了,就凭他们一支联合舰队,还能登陆杭州府不成?”

张国维急道:“王爷,外番确实没有能力进攻内陆,可真要封锁海上商道,商人们如何出海贸易?到时无数物资囤积,出不去进不来……必会引发大乱!所以,我等商议之后,想请王爷回杭州府,与卫匡国详谈……。”

“详谈什么?”吴争没好气地问道,“让本王求卫匡国给一条活路?”

张国维看着吴争满面的孩子气,不禁苦笑起来,“与千万黎民的生计相比,暂时的隐忍也……。”

吴争突然道:“回去转告卫匡国,第一条赔偿,本王同意,至于后两条,免谈!”

“王爷……!”张国维急叫起来,他是真急,为了装备新军,补给江北二卫,财政司已经两月不拨给十一府官员饷银了,甚至于大将军府府衙官员,都将各自家中的储蓄借给财政司,可这终究是杯水车薪。

如果吴争这边不结束,再开一个海战战场,那真要逼死莫执念等人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驱虎吞狼?

吴争抬手,阻止了张国维继续,道:“任何国家遭遇突发时战争,都会这么干,红毛和英吉利前几年刚结束战争,应该想得通这点……当然,就算他们想不通,咱们也得让他们想通。此事不必谈,就照本王的话回,他们若真敢派舰队前来,本王三大水师,也不是吃素的!另外派人送信给郑森,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不能糊涂,也不能闲着。”

张国维不由得打了个激零,他迅速领悟到了吴争的话外之意,“王爷的意思是……联合郑家舰队,威慑外番联合舰队,从而逼迫外番让步?”

吴争手一摊,道:“正德年间,红毛当时还号称海上霸主,不也与大明打过一场吗?结果咋样,红毛船队司令哥丁霍被俘,还被缴获数十门弗朗机炮,哥丁霍最后还被枭首示众。有前车之鉴,番子们不得考虑一下敲本王竹杠的成本吗……本王不想开战,也有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要是对方胃口太大,那咱们总不能割肉饲狼吧?”

张国维无奈地苦笑道:“那时大明朝国力正盛……。”

吴争不以为然地道:“本王实力也不弱啊,三大水师,刚换装完新式火炮,是该拉出去练练手……。”

说到这,吴争看到张国维脸色古怪,总算会意过来,这不是练练手的事,而是没……钱!

于是停了停,改变语气,带着一丝不满道:“本王其实真有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好吧,如果对方答应只赔偿征用的货物,你们就看着办吧……反正你们征用这些货物时,也没问过本王意见。”

这话后半句就有些重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张国维突然意识到一丝不对劲,虽说这事吴老爹和王妃也是点了头的,可权力这东西,绝对不能与人分享,这是忌讳。

张国维知道这时不是解释的时候,忙转移话题道,“可郑森不久前,才在王爷手上吃了个哑巴亏,不助纣为虐就不错了,怎会助王爷呢?”

吴争哂然一笑,沉声道:“告诉他,若与外番海战爆发,趁机收复东番……岛上就六千红毛兵,就算是个个铁打的,也能把他们锤扁了……告诉他,战后东番归他。”

张国维愣了一会,恍然道:“原来如此……王爷这本,下得够大的。”

吴争轻叹道:“实力所限,相较于东番被红毛占着,不如便宜了郑森……同时,也好解我等此时受外番逼迫之困。”

“可红毛如果丢失东番,未必肯善罢干休。”

吴争哂然道:“他们的国度,远在万里之外,想要增援,没个几个月都到不了,就算赶来,估计补给也是万难……怕他作甚?”

张国维点点头道:“此策可行,真要是郑森能与王爷站在一起,那外番得好好想想开战的得失。”

吴争道:“本王暂时还不能回杭州府,摊子铺得太大,收拢需要时间……这样,张公先回去,将本王的意思与诸公转述,先拖着卫匡国,尽快与郑森取得联络……另外,清廷和谈使团已至沛县,想来等多尔衮的死讯传过去,便会南下了。本王得参与这场谈判,不能将到手的果实,再被朝廷拱手让了出去。”

张国维微笑道:“能有王爷亲自参与谈判,想来清廷得出不少血……徐州怕是得还回去,否则清廷定不肯善罢干休,可总得让咱们看见些好处吧?要是能再索赔个百八十万两银子,那就可解财政司燃眉之急。”

吴争抽了抽嘴角,道:“本王……也是这么考虑的。”

……。

正如吴争所料,就在多尔衮死亡的消息散出去的第二天,已经滞留沛县三天的清廷使团南下了。

政冶的肮脏、龌龊在此时放大到了极限。

甚至于视多尔衮为强大对手的吴争,也不经为之愤怒。

不仅仅是因为清廷使团掐着时间,来到徐州城,而是清廷使团到徐州城外,首先提议的不是停战谈判,而是与吴争私下会晤。

这次清廷使团的阵容不大,拢共才六人,可官职份量不轻。

也是,这次谈判,关系到未来清与义兴朝的疆界,更关系到清廷皇权的稳定,这六人全是满人,主使是议政大臣、巴牙喇纛章京苏克萨哈,副使内大臣,兼议政大臣、内务府总管索尼。

苏克萨哈、索尼皆是后世玄晔的四大顾命大臣,苏克萨哈后来死于鳌拜及大学士班布尔善之手,被诬以不欲归政,列出二十四条罪状,他与鳌拜的恩怨,就来自于多尔衮。

苏克萨哈多次弹劾多尔衮,尤其是年前,苏克萨哈联络十一个重臣,在朝堂上联名告发多尔衮图谋不轨,由此成为多尔衮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萦尼是皇太极长子豪格的拥趸,三年前清明,多尔衮遣索尼去盛京拜祭昭陵,,可出发前,贝子屯齐告发索尼与图赖等人谋立肃亲王豪格,若不是念在索尼是满清开国功臣,恐怕早被多尔衮一刀宰了,可饶是如此,索尼也被夺官抄家,流放到了昭陵(看墓地的)。

如今福临和群臣对多尔衮发起殊死一搏,索尼才被从昭陵召了回来。

所以,不成功便成仁,如果多尔衮未死,挥师北返,那么死的就是苏克萨哈、萦尼,这是肯定的。

吴争起初不以为意,也就同意了先私下会晤,心想先定个框架出来,再让手下谈,也是常理。

可吴争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见过吴王。”苏克萨哈持礼甚恭。

“既是私晤,纳喇大人不必客套,坐吧。”吴争连动都没动,也是,身份摆在那,二人的位置差得不是一阶两阶。

苏克萨哈不在意,带着一丝自嘲,也不客气,在吴争左侧座位上坐了下来。

“纳喇大人有话可以讲了。”

“吴王,谈判之前,本官受朝廷所托,有一事……还须吴王成全。”

“讲来听听。”

“是这样……听闻我朝摄政王薨在徐州城,请吴王证实,是否确有此事?”

第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讹诈!

PS:感谢书友“缘醒”投的月票。

“有这事。”吴争既然放出风声,就没有想隐瞒,“这其实是多尔衮自己的意思,本王念他终究贵为一朝摄政王,便成全了他。”

“敢问……摄政王如何……死的?”

吴争轻哼道:“怎么,你质疑本王的话?”

“不,不……外官并非质疑吴王,外官只是想要证实,摄政王究竟如何……死的?”

“遭本王随扈乱枪击中多处而死……纳喇大人可以自己去查看尸体。”

“呼……。”苏克萨哈长长吐出一口气,忧郁地道,“那就是了。”

吴争听不懂,诧异地道,“什么就是了?”

苏克萨哈再拱手道:“外官之前说,有一事须吴王成全……指的就是此事。不瞒吴王,也不怕吴王笑话,我朝摄政王向来狂悖,时有羞辱皇上言行,且独揽朝权,数年下来,已有谋反之意,这在战前,便已遭我朝群臣联名弹劾。”

吴争皱眉道:“这关本王何事?”

苏克萨哈忙解释道:“请吴王对外放出消息,本朝摄政王是自尽,亦或者是病入膏肓,阳寿已尽皆可。”

吴争沉下脸来,“荒唐!多尔衮颁布剃发令,致使江南上演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城几乎沦为一座空城……多少无辜汉人百姓为此而死?我军将士历经数十月浴血奋战,歼灭敌酋,这是多大的功勋?你竟要让本王对外宣称多尔衮是寿终正寝或自尽,岂不无端没了我军将士的功勋?”

苏克萨哈显然没料到吴争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张嘴几次想解释,又咽了回去。

沉默了一会,吴争没好气地问道:“为何要如此?说实话!”

苏克萨哈见似乎有转机,忙道:“吴王想来现在应该已经清楚,我朝英亲王近十万大军滞留凤阳府没有北上,这其实是……因我朝朝廷旨意,从此处论,我朝也算是帮了吴王,否则,此时战局进展……还是未知之数。”

“胡扯!”吴争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我朝卫国公夏完淳部、左营廖仲平部,此时已经对凤阳府形成西、南两面夹击之势,阿济格自保都是问题,还有能力增援徐州?好,就算阿济格勉强分兵增援徐州,可本王二卫对徐州形成钳击,北伐第一军增援主力已经越过黄河,阿济格若来,不过就多死些人罢了……。”

苏克萨哈脸色古怪,显然是不同意吴争这说法的,只是有求于人,也就只能闷声作哑了。

吴争其实心里也很清楚,第一军援兵北上是事实,可一旦渡过黄河,相当于进入了清军主场,相反北伐军的补给线被拉长,也财政司库房空得跑老鼠的节骨眼上,打一场决战,难度可想而知。

吴争这是,真在“歪曲事实”。

但不可否认的是,目前的战场主动权,的确掌握在吴争手里,至少在清廷八旗主力南下前,徐州及扬州全境,还是吴争说了算的。

也正因为如此,吴争可以指鹿为马、言词凿凿地对苏克萨哈说,“阿济格若增援,无非只是在徐州城外多些冤魂罢了”。

看着苏克萨哈不反驳,吴争反倒没了逼迫的兴趣,挥了下手道:“本王是奇怪了,多尔衮终究是你朝摄政王,如此尊贵的身份,你们为何还要在他死后为他编排一个死法?”

这问题是问到了点子上。

苏克萨哈稍一迟疑,道:“摄政王掌权已有多年,朝中他的党羽遍布,若是证实摄政王死于吴王之手,这和谈是谈不下去的……这显然与吴王、义兴朝都是不利的。”

吴争厌烦地挥挥手道:“我朝和本王……不需要你考虑。”

“当然……摄政王怎么死的,对我朝也是至关重要。”苏克萨哈打算实话实说了,“如果朝中摄政王党羽知道英亲王滞留凤阳府,坐视摄政王遇难,是朝廷授意,那我朝很可能……内乱。”

吴争眉头一挑,古怪地笑道:“本王求之不得,乐观其成。”

苏克萨哈尴尬地一笑,轻叹一声道:“吴王说得是什么玩笑话……若仅只是本朝内乱,或许吴王和义兴朝可以坐享渔翁之利,可事实并非如此。吴王应该知道,摄政王死于你之手,你便是摄政王党羽心中首要仇人,如果我朝对于军队失去控制,那么,首当其冲地就是吴王您哪,也就是说,此次和谈,你我双方的努力皆会变得不作数,战争便会没完没了,天下一片混战。”

吴争脸色严肃起来,他意识到苏克萨哈说的是事实,一旦小皇帝无法掌控军队,那么自己首先要面对的是,多尔衮党羽的反噬,停战谈判就如同虚设,战争就会无限地延续下去,无休无止,不死不休。

这显然和眼下局势是矛盾的,大将军府需要时间,喘息的时间。

苏克萨哈见吴争沉默,觉得有希望,急道:“其实我朝并未有与吴王开战之意,皆是摄政王瞒着皇上和群臣私下所为……从这一点上来讲,你我目的是一致的。”

吴争心里暗骂着,真他X的肮脏。

可理智告诉自己,苏克萨哈说得对,如果宣扬多尔衮是死于“敌手”,那么他在清廷就是个英雄,而福临及一众反对多尔衮的大臣,就会被指责为“戗害”多尔衮的罪魁祸首,这就给了多尔衮党羽谋反的理由。

虽然,清廷内乱是自己需要和求之不得的,但时候不对,此时战争的延续,将会拖垮大将军府,因为吴争已经得到密报,朝廷已经派出使团来徐州参加谈判了,如果没意外,明日就会到达,也就说,朝廷不会继续参战了。

这样的情况下,答应清廷的请求,无疑是理智的,将黑锅让多尔衮去背,是多尔衮发动了这场战争,致使双方军民“无辜”死于战火,这不但能让福临稳固皇权,名正言顺、随心所欲地处置多尔衮身后事,更可以让这场战争迅速结束。

想到此,吴争一哂,开口吐出两字,“徐州!”

第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和谈风波(一)

苏克萨哈先是一愣,后迅速领悟到吴争的意思,急摇头道:“这绝对不成,徐州若失,我朝宁愿战至最后……这样,以扬州为界,我朝愿意承认吴王对扬州府的占领。”

这相当于将原本泰州以北的扬州北部让渡出来,很显然,这是清廷早已经划出的界线。

但吴争肯定不同意,吃到嘴里的肉,岂能轻易再吐出来?

吴争轻哼道:“那就淮安府,我军此时已经占领整个淮安。”

这话是实情,淮安府基本已经没有成建制的清军,和州县残余的清兵,只要扫荡一下,也就肃清了。

可这话也不对,因为二卫的占领还没有引发清军的反击,占领一地,要挡住敌人的反击之后,才能算有效占领。

吴争这是在偷换概念,而且,吴争下意识地回避了盐城方向沈致远部。

果然,苏克萨哈立即反驳道:“北伐军并未占领淮安全境,据我所知,淮安府西南半壁,还是我军驻囤,兵力还不少,不下三万之众,尚有一战之力。”

这是在说沈致远所部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吴争的脸色沉了下来。

但这个时候,苏克萨哈不再让步,他继续道:“况且北伐军同样未对占领扬州府全境,在扬州府,我军还有一万多军队,其中有五、六千铁骑。”

“他们已在我军包围之中,若纳喇大人有兴趣,十日之内,本王给你送上一万多具尸体……如何?”吴争冷冷道。

苏克萨哈一样反怼道:“若吴王真这么做了,那盐城三万新军也会继续南下……战事重启,对双方恐怕都不利。”

吴争凶狠地瞪着苏克萨哈,用力地握了一下拳头,威胁道:“若本王下令从徐州北伐呢?要知道海州也在我军掌握之中,两路并进,山东就在本王掌内。”

苏克萨哈回瞪着吴争,反驳道:“凤阳府英亲王大军随即北返,击吴王身后,吴王如何应对?同时我朝驻京八旗南下,吴王又如何应对?”

吴争突然往后面椅背一靠,用力一挥手道:“那本王就顺了朝廷之意,待你我两败俱伤,算是为复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只要不是被你们占了天下,别的本王无所谓。”

苏克萨哈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他愣愣地看着吴争,这人怎么可以这么耍赖皮呢,还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苏克萨哈自然明白,吴争绝不可能象他说的做,但却一时无从反驳。

因为事实上,吴争可以这么做,打烂黄河以北,两败俱伤之后,清廷无力再控制西南、西北,由此义兴朝得利、永历朝得利、西北民军残部得利。

这完全是虚张声势的威胁,可问题是,一旦出自吴争之口,等于摆到了谈判桌上,苏克萨哈就得应对、得化解,否则就是一个谈判的筹码,然而苏克萨哈无从应对。

无从应对,就得让步,按这既定的“事实”来让步,当然,可以打折,看吴争高兴了。

吴争看着惊愕的苏克萨哈,志得意满地点点头道:“这事,等明日朝廷使团到了之后再详谈不迟……如果纳喇大人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苏克萨哈赶紧道:“那摄政王之事……。”

“如果和谈成功,可以按你的意思办。”吴争点头道。

苏克萨哈闻听大喜,“多谢吴王……那可否先将摄政王遗体送还?”

吴争突然脸一沉道:“荒唐……这是我军战利品,岂能说还就还?”

苏克萨哈为之一愕,“那……那总不能……扣着吧?”

吴争一挥手道:“本王也是讲理之人,况且我族讲究死人为大、人死罪消……也罢,尸体可以还,但我军将士的立功赏赐,贵朝就担了吧?!”

苏克萨哈这才领悟到,吴争这是在敲竹杠了,苦笑起来,来之前,苏克萨哈就听说过之前两次谈判,这个义兴朝的吴王殿下,专门“赎买俘虏”,次次从朝廷手中榨取一大笔银子。

如今自己也遇上了,果然传言不虚啊。

可相对于多尔衮死后,朝堂的权力更迭,这显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苏克萨哈无奈地问道:“那就请吴王……开个价?”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

开个价?

什么价?

尸体的价?

吴争愠怒起来,“本王是那种人吗?这事……得谈,让他们去谈!”

哪种人?

怎么谈?

苏克萨哈不由得苦笑起来。

……。

第一轮谈判,只有清廷和吴争两方。

义兴朝使团还未赶到,故缺席。

其实倒不是不尊重朝廷,而是第一轮谈判,无非是双方陈述各自述求罢了。

然而,与吴争想象中不同的是,清使团很硬,硬到居然说,停战之后,双方军队各自回到战前分界线。

这显然和吴争之前与苏克萨哈的“沟通”是南辕北辙的。

吴争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吴争认为这仗打得让自己辛辛苦苦四、五年的积余,一朝空了,好歹得找补些回来。

吴争绝对不会去想,财政司的窘迫,并非全是因为这场战争,而是吴争“肆无忌惮”地建设基础设施之故。

当然,就算想到,吴争也会迅速忘记,掌权者千万不要记性太好,这是吴争五年来做为上位者所积累的经验,许多事说过就忘,这是种好品质!

人穷疯了,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吴争眼下确实是穷疯了。

不但将多尔衮尸体作了二百万的天价,还顺带着,将徐州城内,一千多残余清军、八百六十多清朝官员,无论汉满籍,卖了个好价钱。

一百万两,打包价。

还不准还价,没得谈!

为什么说没得谈呢,是因为被卖的心里不舒坦。

他们嫌自己被卖贱了!

瞧瞧,这都什么世道,被卖的嫌卖贱了。

也是,多尔衮的尸体能卖得二百万两的天价,在他们看来,自己怎么也得值个万儿八千两的。

怎么可以只值数十两呢,关键是,还和那些奴兵同一价打包,真是“斯文扫地”。

以至于不少人悄悄联络,往原本是多尔衮行辕,如今成了吴争临时驻跸的府衙,运了十几车金银,想为自己抬高些价格钱,至少,将自己与那些奴兵区分开来。

仿佛这关乎到别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尊严”。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 和谈风波(二)

吴争是真搞不懂这些东西的脑回路,下令将那十来车金银财物倾翻在府衙门前,并扬言传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汝等就值几十两,这些个脏银,本王嫌它龌龊。”

这事在坊间迅速传播出去,着实替吴争赢了一片赞扬声,也让徐州百姓忘记了吴争刚刚还卖尸体刮银子的“恶事”。

但不可否认,吴争同样得罪了一大批从古至今都是被官府优渥以待的中上阶层。

在这些人眼中,果然传言非虚,吴争,就是个异类。

相较于吴争自得其乐,张国维等人是真郁闷了。

十几车金银哪,就算是驭马拉的平板车,可一车万把两(一斤十六两)总还是有的,这十几万两要是拿回杭州府,不得再造出几十门大炮、几千发炮弹来?

这事的风波还没过去,吴争“变本加厉”又颁布了一道命令,更掀起了徐州城内一阵混乱,吴争要打土豪、分田地!

乖乖里个咚,这事若是让官员们去执行,那估计两、三个月,甚至一年半载都不会有大的进展。

因为不管清廷还是义兴朝,亦或者大将军,哪一方的官员,身后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白利益牵绊,所谓“来自于民”嘛。

可如今代替官员执行的,是北伐军二卫。

先不说吴争在将士们心中的地位,就说这些北伐军士兵,十有**来自于社会底层,这样的命令,还真嫌不多,最好来个十七八个,也不嫌多啊。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就在这样一个什么都不确定的局势下,热火朝天地暴发了。

徐州府地域偏小,相较于扬州、淮安府,地界仅二者的四、五分之一,命令的传达,在短短一天之内,便由北伐军迅速执行。

徐州府顿时“鸡飞狗跳”一团乱糟糟,有人欢喜有人忧,那些富户、巨贾猝不及防地遭遇“天雷轰顶”,各自为战,一时间竟作不出有效反应来。

面对着如狼似虎北伐军士兵的枪口,哪还有反抗的胆量?

而普通民众是既欢喜又忧愁,你说这白得的土地和财物堆在自己面前,不取吧不甘心,取了吧又怕日后遭报复,真是难煞了徐州府民众。

但大部分人,最后还是取了,有道是“有便宜不占黄八蛋”嘛。

可,这不开玩笑嘛,连大将军府辖下十几府,吴争都不敢这么“肆意妄为”,却生生在“光复”在三、四天的徐州府,大搞这一套。

张国维等人前脚进来,劝吴争收回成命,后脚苏克萨哈、索尼就追进来了。

“吴王,您不能这么做!”

苏克萨哈脸色很不好,他愤怒地道:“如今谈判还未完成,徐州府归属尚未确定,吴王这么做,岂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

吴争施施然道:“本王在自己的徐州府施政,干汝等何事?”

“你……!”苏克萨哈一时语塞,可眼中喃出的火焰,怕是能烤焦人。

索尼适时上前道:“吴王若真要执行此令,能否到谈判决定归属之后……听闻义兴朝使团已至萧县,不日便可到达,吴王想必也不急在一时吧?”

其实这话很有道理,在场的人,不管是哪方,心里都清楚吴争此举的用意,那就是搞乱徐州府。

可问题是,一个混乱的徐州府,所产生的影响力和破坏力是巨大的,势必影响到徐州府周边,这会极大地动摇如今的统治根基,不仅仅是清廷,也包括义兴朝,乃至吴争的大将军府所辖之地。

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

数千年的上层统治根基,会因徐州府这一“恶政”而崩塌,无论是谁当家作主,都不能容忍这般作为,敢为者,必被扣上“乱臣”之名,诛他九族。

问题是,谁能、谁敢给始作俑者吴争,扣上这罪名?

事实上,所有人都认为吴争疯了,自己在给自己挖坑。

这也是张国维等人一听说此事,急忙前来劝阻的主因。

就算如张国维这般良臣,也认为吴争此举太过荒唐。

因为这不是为百姓好,反而是害了百姓。

君王牧天下,无法真正牧守一方,皇帝真正可以统治的是臣,而非民。

把臣都得罪光了,谁来替皇帝牧民?

在张国维等人心中,已经视吴争为君上,岂能不来劝谏、阻止?

而苏克萨哈、索尼虽是满人,但好歹是大学士,这其中的紧要,岂能察觉不到?

在他们看来,吴争这是破罐子破摔,明知无法占据徐州,得不到就毁了它。

想着徐州崩乱,无法回去交差,二人心里是真的心急如焚啊。

然而,吴争就是这时代的一个另类,他听到索尼的话,摇摇头道:“赫舍里大人有所不知,本王虽年青,可也知道时间不等人哪,有道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这样,你们谈你们的,本王做本王的,互不干涉,如何?”

“这叫什么话?”苏克萨哈怒道,“谈判之后,吴王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个烂摊子……。”

“放肆!”张国维喝道,“请纳喇大人在我王面前注意言词!”

苏克萨哈确实被激怒了,他大声道:“我乃大清的官,代表我朝前来停战和谈,自然要据理力争!”

张国维急上一步,正要反怼,被吴争伸手一拽。

吴争道:“让他说呗,嘴长在他脸上,咱不能不让人说话不是?去,传本王令,因本王身体不适,和谈暂缓。”

张国维先是一愣,随即会意过来,大声应道:“是……不过王爷,清廷正副使皆在此地,就不必向他们通传了吧?”

吴争点点头,“也是,纳喇、赫舍里二位大人正好在此,就这么定了吧。”

苏克萨哈、索尼闻听早已色变,他们相视一眼,心里大急。

堂堂摄政王死在徐州,必须立即对朝野有个交待,否则,京城必乱。

可如果此时谈判暂缓,得不到吴争配合,那多尔衮的死因就会迅速传扬出去,势必造成清廷背上戗害多尔衮的恶名,从而引发内乱,这个责任,二人实在背负不起。

第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和谈风波(三)

苏克萨哈判断吴争是故作玄虚,他厉声道“吴王,此战我朝并非大败,尚有一战之力。只要我等使团北返,凤阳、盐州大军随即便可对贵部形成东西合击之势,况且,兴化的得失,尚未定局,若我朝安郡王力克兴化,便可阻断北伐军北上增援、补给通道,如此,胜负还是未定之数!”

苏克萨哈的名头很响,可那是后十几年,此时尚未不惑的苏克萨哈还尚缺历练。

也是,能在多尔衮权倾朝野、风头正盛的时候,在朝堂当面弹劾多尔衮谋反,这样的人要说阅历丰富,怕确实不妥。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他太锋芒毕露,最后才被鳌拜以“不欲还政”的罪名绞杀。

吴争笑了,笑得很“甜”……很童叟无欺。

听了苏克萨哈这番似乎带着威胁的话,连张国维也脸色不虞了。

可吴争笑了。

笑,分很多种,大笑、微笑、嗤笑、怒笑等等。

吴争是不经意地笑,无所谓的笑,笑出了真心。

张国维看到吴争的笑就头痛起来,因为他明白,要是吴争真借此将战争继续下去,那对大将军府将是一场“灾难”。

在此时张国维看来,应该立即中止战争,如果真要打,那也该朝廷为主力,以此来减轻财政司的压力。

可张国维不能插嘴,很明显,此时如果阻止吴争,那就太不懂事了,半百的张国维哪能不懂事?

吴争开口了,不再理会苏克萨哈,对张国维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张公送送二位。”

这话一出,索尼心知不妙,吴争显然是借题发挥,意图拖延,他赶紧上前打圆场道“外官观吴王脸色红润……不象是有急疾在身,这样,外官使团有一名御医,可为吴王效力。”

吴争摇摇头道“赫舍里大人好意心领,就不劳烦了……本王这是痼疾,修养些时日就可自癒。”

索尼一听,就听出这是推托之词,追问道“那……吴王需休养几日?好歹外官也能安排使团中的诸多事宜。”

吴争想了想道“这……还真说不准,有时二、三日就成,有时须一、两月也有之。”

傻子都明白,吴争在哄人玩。

苏克萨哈性子火爆,尚未觉察出此中微妙,他怒道“吴王这是没有和谈的诚意,故意拖延时日……也罢,我等便率使团即日北返,如实回禀朝廷就是。”

索尼是真急了,都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可苏克萨哈是正使,索尼又不能强行阻拦,正心急如焚之时。

吴争霍地起身,那速度,哪有所说的抱恙?

“既然纳喇大人觉得重启战争符合贵朝利益,本王不便阻拦……请便!”

说完,吴争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甩手离开。

苏克萨哈、索尼眼睁睁地看着吴争拂袖而去,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时候,苏克萨哈从索尼的目光里,反应过来,知道自己着了吴争的道了。

二人心里都明白,虽说清军并未现败象,可战场的主动权,确实掌控在吴争手里。

这其中的原因有二,一是阿济格大军滞留凤阳,当然,这是清廷自己作死,二是多尔衮的突然撒手归西,你说死也就死了,为何要将主力撤回兖州呢,还将一半主力交给沈致远驻守盐城,这不是平白给了吴争一个大便宜嘛?

所以,苏克萨哈、索尼对于多尔衮的恨,显然要远远大于对吴争的恨,准确地说,二者是天壤之别。

可眼下,吴争一言不合就尥蹶子了,谈判谈不成,那就得继续打,继续打,苏克萨哈、索尼就得赶紧率使团离开徐州城。

一离开徐州城就得北返述职。

问题是,二人心里更清楚,清廷已经有了决意停战和谈,那么回去之后,述职过不了关另说,还得继续再回来一次,再请求和谈,这脸,还真是自己生生凑上去丢的!

天晓得,苏克萨哈心中的懊悔,那是成吨的。

这口舌之快,害死人哪。

好在索尼见机快,一把拽住也要离开的张国维,腆着脸明知故问道“张大人,吴王这是何意?”

张国维心里觉得好笑,可脸上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不瞒二位大人,我家王爷在淮安激战月余,后亲率大军收复徐州,好在王爷春秋正盛,换作是张某,怕是早累瘫在淮安城了……。”

索尼肚子里腹诽着,这也能成为拖延谈判时间的理由?

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索尼陪笑道“是,是……可停战和谈毕竟关乎你我两朝根本利益和百姓福祉,还请张大人代为说和,请吴王早些同意重启谈判。”

张国维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道“那……张某试试?”

“劳烦张大人……试试,试试!”

……。

“王爷,您不能说话不算数哪?”

没有了外人,张国维是真急了,好不容易劝动吴争别再打北伐的主意,这下,事情又回到了起点。

吴争此时已经不笑了,困难和优势都摆在明面上,无须赘言。

战与不战的关键,其实并不在财政上,至少,不完全是。

关键在于盐城沈致远部,和正在激战的兴化城。

吴争回头看向宋安,“盐城方向可有消息传来?”

宋安想了想,他知道吴争问得绝不是盐城消息,而是沈致远。

“回少爷话……通州确实发生激战,北城失守,沈致远率部冲入城中,周大虎及所部,伤亡一千六百多人,余者皆……被俘!”

宋安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也想不明白,沈致远真能与北伐军拔刀见红。

吴争木然道“鲁之域,你带出的好兵!”

这是在怪罪通州六千人马,不到一日就被敌军击破,击破还不算,竟六成以上的军队连同主将一起做了俘虏,这是北伐军成军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一旁鲁之域闻听大骇,忙上前单膝跪地,拱手道“王爷,末将绝不认为周大虎会甘心被俘……这其中定有蹊跷,还望王爷明察。”

“明察个屁!”吴争冷哼道,“你是在指责宋安向本王禀报假消息?”

第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战争重启

“末将不敢。”鲁之域一肚子委屈,可此时也不敢硬怼,去触怒吴争。

好在吴争没有继续追究鲁之域的意思,现在的关键是弄清楚,沈致远的真实心意,虽然已经刺刀见红,可吴争心里依旧有一丝执念,那就是期望着沈致远并不是如多尔衮所说,要自立。吴争问道“黄驼子呢?他该不会也改变初心,要与本王为敌了吧?”

宋安摇摇头道“盐城方向回报的传言颇多,可毕竟没有与沈致远、黄驼子正面确认……不足为信。如果少爷同意,我派盐城长林卫正面与二人接触……。”

“不必!”吴争突然道,“如果他们虚与委蛇,就没有暴露盐城长林卫的必要,如果他们真……,何必白送长林卫士兵性命?他们没异动吧?”

“有。”宋安道,“沈致远所部前锋,正在沿范公堤,向北进军,估计是想抢占云梯关,做为北上退路。”

吴争是真不愿意相信,可事实摆在那,沈致远确实在通州向北伐军进攻了,还造成了不小的伤亡,甚至裹挟了周大虎及吴淞卫被俘士兵北撤。

虽然还无法确认黄驼子、周大虎是不是也变节,但既然宋安侦察到沈致远部北返,那么就能证明,沈致远并无向自己靠拢的意思。

这种情报听在耳朵里,确实让吴争心如刀绞,信任,这东西对于为上者太过奢侈了,吴争不得不正面面对,如果沈致远确实变节,自己该如何应对?

可这哪是说应对就应对的?

抛开二人友情不谈,单就沈致远所部三万大军,也不是吴争此时一口就能吃得下的。

“兴化方向战局如何?”

宋安答道“兴化有惊无险,岳乐从盐城出兵所率兵力不多,倒象是被沈致远赶出来的……好在兴化池二憨、祖大弼因第一军援军北上,没有向淮安继续北进,所以,兴化城守备兵力足够,只要据城坚守,等第一军后续拥军赶到,岳乐除了北撤,没有别的路可走。”

这总算是个好消息,虽然还是被动,但吴争已经满意,他最怕的就是池二憨一冲动,对岳乐所部骑兵发动主动进攻,那伤亡就太大了。

吴争这才转头面向张国维,“张公想必也听明白了,此时打一场,咱们不吃亏……相反,对于敌人而言,他们心中的和谈意愿会更强烈些。这叫……以战促和!”

张国维心里虽不赞同,可他总是带过兵的人,明白战场关键点在哪,也明白吴争以战促和能掌握谈判的主动权,迫使清廷做出更大的让步。

他想了想答道“那就请王爷划出一道明确的界线……时间、地点。”

这话有些“逼宫”的味道,但吴争不在意,他知道张国维并无私心,于是笑了笑,道“传令蒋全义,撒丫子狂欢三天,再传令池二憨、祖大弼,得空打岳乐一个反击,如果能让岳乐吃点苦头,缴获些战马,本王就记他们一功。”

说到这,吴争看向还单膝跪着的鲁之域,“鲁将军可愿追击穷寇?”

鲁之域忙应道“只要王爷一声令下,末将绝无二话。”

“那就好,集结军队,向沛县突击,你只管前突,不必在乎左右两翼,有本王为你殿后……。”

“那敢情好!”鲁之域笑颜遂开。

“但须切记,沛县就是界线,任何情况下,都不得进入兖州地界……本王还不想把鞑子逼急了反咬一口。”

“末将遵命!”鲁之域大声应道。

吴争朝张国维道“时间有了,三、五天。地点也在有了,兖州为界……张公以为如何?”

张国维反问道“那清廷使团……?”

吴争哂然道“他们不是想北返吗?那就如他们所愿……张公立即知会他们,六个时辰之内离开徐州城,否则后果自负。”

“好吧,我这就去办。”张国维随即匆匆而去。

吴争转过头来,对宋安道“立即传讯夏完淳、廖仲平,再坚持五天……不,六天。六天之后,他们便可以遵从朝廷旨意撤兵。”

宋安犹豫了一下道“可朝廷在派出使团同时,就已经对和州、滁州下了撤兵命令……此时传讯,恐怕……。”

吴争自信地摇摇头道“我并不想让他们与凤阳阿济格来场大战,只要他们各自驻囤万把人,牵制阿济格无法北上就成……他们对朝廷也很好解释,就说分批撤退就成。”

宋安犹豫道“可万一他们都撤了呢?”

吴争闻言一愣,随即笑道“那也没关系,你传令给陈胜、方国安,让他在凤阳东南天长方向虚张声势打上一仗……对了,钱翘恭部现在情况如何?”

宋安笑了。带着一丝得意道,“还真让钱将军占了个大便宜,泗州城仅八百守军,还是些老弱病残,被钱将军带兵一围,吓唬了一通就开城献降了。据消息称,泗州城内三千多匹上好战马,全让钱将军给得了。”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点点宋安道“你小子的馊主意,倒还歪打正着了……传令钱翘恭,配合陈胜、方国安所部,尽力牵制阿济格,给我留出几天空隙。”

“是。”

……。

当天午后,苏克萨哈、索尼等人被驱逐出城。

战争的号角再次响起。

这时,义兴朝廷的使团总算到达徐州。

倒不是说,使团来得太慢,相反,他们已经是紧赶慢赶了。

从应天府到徐州府,上千里的距离,这还是直线距离,如果不是双方各派使团打算和谈,阿济格不大开方便之门,使团就得从扬州府绕行,那时间就得更久。

义兴朝使团很庞大,二十一人。

正使是时任宗正令朱存釜,副使有二,说起来这二人在后世的名气很大,当然,眼下也不小——左副都御史黄宗羲、兵部职方主事(明、清都设职方司,以郎中主事。清以满五人、汉二人设七郎中)顾炎武。

这二人来历很大,是东林党骨干,与傅山、王夫之等齐名,与头皮太痒、水太凉的钱谦益早前也是至交,但二人与钱谦益的品性,不可同日而语

第一千三百六十二章 将计就计(一)

顾炎武虽是江苏人,但在明末他只是个生员,隆武朝时做了小官,隆武亡后,响应黄道周,随之北返,入了义兴朝,不过因他在明亡时,没有进士出身,且他年青时的国子监生,也是捐纳的,所以,在这个讲究功名的时代里,他虽有才学,却一直处于低层的位置,很难获得升迁。

黄宗羲则不同,当然,他也没有在明末搏得进士功名,但与顾炎武不同的是,黄宗羲“入道”早,而且是正道。

弘光朝灭亡之后,黄宗羲就与孙嘉绩、熊汝霖一起“扛过枪”,之后投朱以海,与王翊在四明山“打过游击”,可谓交情颇深。

事实上,朱以海监国绍兴时,黄宗羲就是和钱肃乐、张国维、张煌言等是一路人。

而吴争横空出世,崛起之后,黄宗羲因心系“正朔”,追随王翊入应天府,而王翊成为都御史之后,黄宗羲随着水涨船高,得到了左副都御史的高位,这是资历的原因。

这个组合很有意思,秦王、宗正令朱存釜,既与吴争有“不共戴天”之仇,当初吴争谏言在应天府来了场“大扫除”,使得朱存釜赔光了家底,这可三年间他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有道是挡人财路,相当于杀人父母,这仇结得确实有些深。

同时,吴争还挡了朱存釜的道。如今朱慈煃死了,义兴朝还有谁比朱存釜更有“大义”,虽然这是朱存釜及他的一些拥趸们自封的,可血统之近,应天府宗室无人过其右,倒也是真的。

相较于让一个女流之辈,坐在那九五至尊的宝座上,朱存釜是日日夜不能寐啊,他感觉太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可问题是,朱媺娖也不是省油的灯啊,她虽袒护宗亲,可这几年颠沛流离下来,自保能力也是有的,登基之后,随即将夜枭改编为锦衣卫,并组建右营,将大权交于张同敞,死死把守住了应天府格局,这是朱存釜无法凭宗室之力,可以轻易掀翻的。

军权哪!

说到底,最关键的还是军权。

朱存釜眼下最缺的就是这玩意了。不用讲理,直接就干,简单、粗暴,有效!

就象张同敞将朱慈煃王府连锅端了,屁事没有。

朱存釜可不想下一个就轮到他。

于是,朱存釜不得不顺势帮了马士英一把,从而想与吴争“化敌为友”,助他得到左营大权。

可惜的是,他帮马士英入宫面圣,朱媺娖在明知张同敞“犯规”的情况下,依旧采取了袒护,让马士英进宫之举,显得苍白无力。当然,这和朱存釜没有多大关系,他的襄助已经做到,此时,他就带着随行的马士英,来到吴争面前索讨“酬劳”了。

马士英“痛哭流涕”地跪在吴争面前,擎着吴争交托于他的吴王金印,“士英无能,辜负王爷重托,使得王爷被困淮安府半月有余……请王爷治士英罪……。”

吴争起身搀扶起马士英道:“都花甲之龄的人了,别动不动就哭……没得让外人笑话。”

随即吴争转头向朱存釜微笑道:“秦王见笑了……且随便坐。来人,上茶!”

朱存釜别的本事没有,可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小。

他听出来了,自己,是外人。

不过他不介意,谁不把谁当外人呢?

此一时彼一时,得拣要紧的来。

于是朱存釜开门见山了,“吴王,本王此来,就为一件小事……那个,马大人,你来说?”

马士英低着头悄悄地朝后缩了一步,哪敢接话?

吴争微笑着扫了马士英一眼,然后转向朱存釜,“那就秦王自己讲吧。”

朱存釜瞪了马士英一眼,胖脸随即换上一副笑脸,“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对吴王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之前你我虽有误会,可本王心里,还是佩服吴王能为的,试想,举世之间,还有谁能象吴王,在短短五年之间,力挽狂澜,救天下明人于……。”

吴争礼貌地打断道,“那……秦王不妨直说。”

朱存釜稍稍尴尬地顿了顿,语调沉重地道,“朝中……有奸倿!”

吴争想笑,好在憋得住。

朱存釜大声道:“张同敞堵塞言路、只手遮天、矫枉圣意、把持朝堂……。”

吴争没仔细数,但大概还估得出,朱存釜列数了张同敞不下十几条罪状犹不停止,在朱存釜依旧义愤填膺之际,吴争只好再次礼貌地打断道,“秦王能否……说重点。”

朱存釜义正词严地道:“你我同为朝廷王爵,可不能尸位素餐,对此奸倿、权臣,须诛杀之!”

吴争摸了摸鼻子,强忍着心中笑意,曾几何时,自己不就是朱存釜口中的奸倿、权臣吗?

吴争轻哼了一声,仿佛有些鼻塞,他抬起头来,问道:“张同敞是陛下亲信,义兴朝有国法在,岂能说诛就诛?秦王这是在为难本王了。”

朱存釜立马换了副笑脸,道:“本王也不是说,要吴王立即诛杀张同敞……本王的意思是,之前吴王亲随马大人奉吴王之命入京面圣,禀奏紧急军情,不想受阻于张同敞,数日不得面圣……还好马大人机灵,相求于本王,本王得知军情紧急,自然义不容辞,于是立即带马大人入宫……可惜了了,陛下显然受了张贼蒙蔽……。”

吴争慢慢沉下脸来,当然,这不冲着朱存釜,在吴争心里,朱存釜就是只苍蝇。

吴争的沉脸是心中有种失落,二人中间距离越来越远,就如同一条鸿沟,难以跨越。

话说到这份上了,马士英知道躲不过,大着胆子上前,吱唔道,“王爷,当时事态紧急,我与首辅商议之后,只能去找秦王帮忙……秦王欲以王爷助他接管右营为条件,换取他携士英入宫面圣……。”

吴争慢慢地转头,紧紧地盯着朱存釜,目光如剑。

人的名,树的影。

吴争虽说没有象张同敞那样的凶名,可久经沙场,手掌二十万虎贲,举手投足之间,可定人生死,这眉眼间的威仪,绝非朱存釜这种没见过阵仗之人能抗得住的。

第一千三百六十三章 将计就计(二)

朱存釜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呐呐道“本王可没强迫马大人,是马大人自己向本王进言,说如果任由张同敞一人独大,对本王……还有吴王不利。那……那……此时吴王是想不认帐吗?”

朱存釜前半句说得吱吱唔唔,后半句声嘶力竭起来,但其中色厉内荏,已经显而易见。

马士英有些急了,他担心吴争一怒之下,喝出一个“滚”字。

好歹朱存釜如今是朝廷正使,这要是被吴争喝“滚”,事情就麻烦了。

“王爷,是士英考虑不周……。”

吴争抬起手,阻止了马士英,但目光依旧盯着朱存釜,道“秦王想掌控右营军权?”

朱存釜立马道“这天下是朱家天下,本王又是宗亲,军权与其让宵小把持,不如交于本王来得名正言顺,本王……自然当仁不让!”

说到这,朱存釜突然陪笑道“吴王放心,只要本王掌控右营,吴王往后行事……也可便宜些不是?”

吴争突然叹了口气,“张同敞既掌锦衣卫又掌右营……确实不妥。”

“吴王所言甚是!”朱存釜高兴起来。

“可秦王应该清楚,本王上次离京,说是返回,事实上却是被逐……本王就算上疏朝廷,举荐秦王掌右营,怕是陛下和朝臣们也不会当回事啊。”吴争淡淡地说道。

“那不可能!”朱存釜立马否认道,“如今义兴朝二十几府,还有谁能与吴王相提并论……吴王一跺脚,这天下就会抖三抖,只要吴王同意上疏,本王自今日起,便视吴王为盟友……。”

“此话当真?”吴争迅速追问道。

朱存釜一愣,咽了口口水,艰难地点头道“自然……是当真的。”

吴争微笑起来,“既然马士英是受本王之托前往应天府,自然就代表了本王,他的承诺……自然是作数的。”

朱存釜闻听大喜。

吴争迅速话锋一转,“可眼下本王确实也遇到一件难事,想请秦王助我一臂之力……不知秦王意下如何?”

朱存釜舔舔嘴唇,迟疑道“吴王不妨先说来听听。”

吴争道“本王已经驱逐清廷使团。”

“什……什么?”朱存釜惊愕起来,“吴王,这可是悖逆陛下旨意之事……你可得三思啊?”

吴争正色道“虽说双方都有意停战,可眼下凤阳、淮安敌军主力尚在,并未折损,这样的谈判,能谈出什么来?难道朝廷有意退回南岸,将数千将士的伤亡,视同白白损失?”

“这……。”朱存釜迟疑起来,其实吴争还真错了,义兴朝此次参与谈判的用意,并非要坐实明军对滁州、和州的占领。

也就是说,他们,只想要和平,没错,就是“和平”!

然而吴争这次的“鲁莽”,直接让“和平”化为乌有,这怎么不让朱存釜惊悚呢。

朱存釜看着肚里腹诽,大将军已经很难支撑又一场大战,这是人所皆知的事,汉明银行在应天府的支行,已经有挤兑现象出现。

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打打杀杀,这是什么道理?

吴争看出来了,从朱存釜的表情,吴争猜测到了朝廷的打算。

这让心里有些凉意,比听闻朝廷无意出兵增援淮安,更凉!

“其实本王无意难为秦王,只是想让秦王帮忙,拖延建阳卫、左营南撤……以六日为限,如何?”

朱存釜想了想道“此事体大……本王确实爱莫能助,怕帮不上吴王。”

吴争摇头道“秦王先不忙着拒绝……仅仅六日,数万大军班师,拖延六天时间,怎么也能掩盖过去。”

“吴王应该清楚,这是欺君哪!”

吴争不经意地道“秦王方才所说之事,本王自然是赞同的,六日之后,本王亲书奏折,急递京城……另外,本王可以送秦王一桩功劳。”

“还请吴王明言,何来的功劳?”

“敌人未被打痛,自然是不会有大的让步,有道是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也休想得到……所以,此战之后,敌人再度回到谈判桌上时,必会有所让步,那么,就算凤阳府没把握,和州、滁州应该没有问题……秦王,光复二州之功,朝廷两三年间还未有人获如此功劳吧?”

这话令朱存釜精神为之一振,他动心了,如果能得到吴争支持,掌控右营军权是第一步,那么用唇舌为朝廷得到和、滁二州,显然能让自己的威望更上一层,这就是软硬实力交融啊。

朱存釜确实动心了,这对于自己日后问鼎九五,是最扎实的根基。

但朱存釜依旧追问道“吴王真有把握六日之内,奠定胜局?”

“当然!”吴争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多尔衮临死前,将主力撤往兖州,徐州以北仅沛县有数千敌军,本王欲在两天后,以三千精兵闪击沛县,用大胜来震慑清廷,逼迫敌人让步。”

这让边上马士英等人肚中腹诽,骗鬼呢?六日内奠定胜局?真当兖州数万敌军是死猪,不会动?况且,谁能保证阿济格不会异动,谁能保证盐城方向沈致远不会西进?

可朱存釜还真吃这套,没办法,朱存釜没什么本事,吴争就算现在说能一个月内收复顺天府,只要吴争说得斩钉截铁,怕朱存釜也信。

朱存釜目光一闪,想了想道“既然吴王已有成竹在胸,那……本王不反对,只是还有二位副使在侧……甚是难办。”

吴争微笑起来,“无妨,秦王对二位副使只管实言相告,如果他们有任何异议和不满,尽可来找本王,由本王来说服。”

朱存釜这下放心了,他的胖脸堆起了笑,如同一堆揉烂的面团,“君子一言……。”

吴争微笑道“快马一鞭!”

朱存釜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前脚一走,马士英忍不住了,“王爷,此事欠妥啊……秦王早有嫌疑与清廷有勾结,如今王爷将进攻沛县的时间、兵力尽数相告,就不怕他暗通……这样,趁还来得及,士英立即去安排人手看住他。”

第一千三百六十四章 成长的烦恼

宋安也附和道:“虽说沛县近在咫尺,可到底兖州清军能不能及时赶来增援,还是未知之数,我更倾向于如果消息及时,敌增援能及时赶到……另外,盐城沈致远会作何反应,还无法确认……我认为,马大人所言有理,当立即就地拘押秦王,待战争结束之后,再行释放。”

拘禁朱存釜?

吴争笑了。

这是善意的笑,因为吴争知道,宋安、马士英是真在担心。

可拘禁朱存釜肯定不成,倒不是没有这个实力,而是这事若传扬出去,将引发更严重的风波,怕是天下人都认为吴王是个不遵律法、止无君上之人了。

没必要,真没必要。

吴争指了指面前已经凉的茶水,宋安乖巧地为吴争换上了一杯新的。

“朱存釜欲掌控右营,真实意图是什么?”

马士英答道:“据首辅告知,秦王胁迫陛下,窃占宗正令要职,在京城结党营私,意在承天殿那个位置,其实这事在京城,并非什么秘密。”

“那据你估计,朝廷此次不出兵增援,究竟是谁的主意……亦或者是谁的利益促使朝廷不出兵?”

“这……。”马士英踌躇起来,偷偷看了吴争一眼。

吴争哂然道:“有话就说。”

“是。”马士英想了想道,“表面上,是张同敞窜掇陛下……可实际上,这应该也是陛下的意思,毕竟,士英已经入宫将轻重缓急一一向陛下说明白了。”

说到这,马士英又看了吴争一眼,停住了。

点到即止,这是马士英的调调,改不了了。

吴争脸色丝毫未变,“那么依你之见,陛下是想借敌人之手将我除之,还是想削弱北伐军?”

马士英斟酌道:“应该是后者。”

“何以见得?”

“陛下……终究不忍见王爷……。”

“瞧瞧……瞧瞧。”吴争突然笑了起来,点点马士英道,“都花甲之年的人了,竟还是这种听风便是雨……儿女情长吗?”

马士英老脸一红,狡辩道:“可陛下终究是待嫁之身……。”

吴争收敛起笑意,正色道:“权力会改变任何人,你老马也一样……其实我也一样。关乎权力本身,亲情都可能舍弃,何况儿女私情?”

马士英呐呐道:“难道……王爷是认为陛下……?”

吴争答非所问道:“知道我让你送的信上讲什么吗?”

马士英摇摇头,“王爷再三叮嘱,不得让任何人看见信中内容,包括士英在内,士英怎敢拆看?”

吴争“唔”了一声,“不知道最好。”

说到这,吴争转换话题,回到了之前的事上,“你们真以为本王在朱存釜面前失言了吗?”

这话确实让人惊讶。

宋安反应快,“少爷的意思是……借朱存釜之口,将我军两天后进攻沛县透露给敌人?”

吴争不置可否地道:“其实这不是什么秘密,驱逐苏克萨哈、索尼等人,战事就会继续,而我军兵力不足,增援虽然在路上,可两日之内,能动用的也就徐州城内五六千人……徐州城还得守,那么,能动用的也就这个数了。”

宋安默默地点点头,而马士英问道,“可如果等拥军到来之后,再进攻岂不胜算更大?”

吴争又笑了起来,看着马士英问道,“一战能毕其功吗?”

“这……不能。”

“既然最后还得回到谈判桌上,那胜败就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实在,徐州府铁定不成,可我要淮安府,我看上了淮安的造船所和军械坊,这几处作坊稍加改造,就可将至少三成以上的原料就地加工制造,不必运往松江府了,得省多少人力、运力?”

马士英恍然道:“原来如此……王爷英明!”

“少拍马屁。”吴争没好气地斥道,“可想得到淮安府阻力太大,它与扬州府不同,试想,北伐军进驻淮安,等于将箭抵在了清廷的鼻孔底下,清廷岂能轻易放弃?所以,打一场以正合的仗,彻底打消清廷心中的幻想,这才是此战的目的。”

宋安微微皱眉道:“可消息要真被秦王传出,少爷仅以三千之众,明火执仗地去攻沛县,这太危险了,万一敌人设伏……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要让朱存釜传消息出去嘛。”吴争淡淡地说道。

宋安一时想不明白,可马士英听懂了。

马士英道:“士英算是听明白了,王爷是想与敌打一场以正合的仗,以它的胜负来决定淮安的归属,可又不能当面告诉苏克萨哈,只能借秦王的口了……不知士英猜得可对?”

吴争点点头道:“虽不全中,但亦不远矣。”

马士英陪笑道:“能猜中王爷心思一半,士英就已经很满足了……只是士英还是不太明白,王爷真就答应秦王的请求,助他执掌朝廷右营吗?”

吴争没好气地瞪了马士英一眼,“这还不是你惹出来的事吗?”

马士英讪讪着不敢接话了。

“其实张同敞本质,其实不是恶人,只是年青气盛、行事太过偏激……只要他不投敌,我无意与他争斗。”吴争平静地说道,事实上,二人之间实力上的差距太大,不在一个等量级上,吴争确实不需要为一个张同敞而大动干戈,“但张同敞执掌锦衣卫的同时,再占据右营军权,这显然是不合适的。”

这话听起来很矛盾,既象是在肯定张同敞,又象是在压制张同敞,这让马士英很困惑。

按理说,吴王该恃机一掌将张同敞拍死,因为张同敞确确实实地挡了吴争的路,甚至于有意借敌人之手加害吴争。

可吴争偏偏说无意与张同敞算帐,这是何意?

马士英心念电转,心中灵光一闪,张同敞如果被倒台,以眼下朝廷的实力对比,右营都指挥的位置,自然而然是被秦王占据,那么仅有锦衣卫的皇帝,根本无法与秦王抗衡。

想到这,马士英脱口道:“王爷是想让张同敞和秦王互相牵制……?”

“这话是你说的!”吴争斜了马士英一眼,“况且,本王的举荐未必好使。”

马士英雄讪笑起来,腹诽不止,这怎么就成了我说的了呢?看来王爷的城府,又深了些。

第一千三百六十五章 路遇奇葩

“宜将余勇追穷寇……!”

两天后的清晨,吴争在徐州城北门对将士的战前动员,彻底激发了将士的战意。

他们期待着再一次胜利,哪怕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

“千军万马前,与君并肩立。九曲黄泉路,陪君闯生死!”

“功不分、祸不计、苦不言……驱逐鞑虏、收复河山!”

将士们高呼着口号,一队队地以小跑向北。

无数的徐州城百姓,向北城聚集,虽然他们的神情并不热烈,可眼中开始涌动着一种……羡慕?敬佩?亦或者是……自豪!

徐州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见过的军队多了去了,可象这种前后七天,秋毫无犯的军队,徐州百姓还真没见过。

军姿中有着伟岸,先进的步伐中感受到排山倒海的气势,如山似岳!

步伐如同奔腾的浪花,似流动的海洋。

他们能胜,一定能胜!这让围观的百姓心中有了一种亲近,对,这是咱们汉人的军队!

与寻常军队“富贵险中求”口号不同的是,“卫国护民、血染沙场”,这是江南军校最为流传的八个字。

年青人总易于被“煽动”,吴争有些感慨,虽然自己也是“年青人”,可吴争自己知道,自己不再年青。

不再年青,自然想得比做得多。

想得多,自然就会踌躇,踌躇多了,许多事就会变味、延误,乃至最终失败。

吴争不想失败,那就得冒险。

这又是一场“豪赌”,赌得就是敌人会懂得自己、明白自己的用意。

事实上,这是一场绝对兵力悬殊的对决,打得是一种豪气、信念,三千从吴淞卫遴选出来的精锐,很可能因为吴争的误判,而送命。

但吴争不后悔,许多事得去做了才知道结局,如果仅仅是计划,那永远只能停留文案上,在心里长虫。

不得不说,这场战争促使了吴争一定程度的改变,如同催化,准确地说,应该是褪化。

再厚实的茧,终究会被顶破,当然,前提是蛹是活的。

吴争自然是活的。

慈不掌兵,这是一种用无数鲜血锤炼出的坚韧,哪怕此时,吴争的心在……滴血!

但愿敌人能懂,来一场公平的对决。

否则,吴争暗暗咬牙,我必率第一军北伐,不死,不休!

……。

“什么叫民权……什么叫民主?那就是刁政、懒政!是番人哄人的把戏!”

“知道什么叫大多数人的暴政吗?那就是肉食者用大义之名,迫害无辜!你……你们……在场的所有人……你们同意过这么干吗?没有!你们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他们口中的大多数人,因为,你们没资格!那他们口中的多数人,是如何产生的呢?很简单,用银子、金子堆砌出来的大多数人!”

“打个比方,只要我想做一件事,无论对错、善恶,只要我有银子,我便可以一夜之间,将银子撒满全城,然后得到我银子的每个人,都赞同我的观点……如此,大多数人产生了,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最大多数人……。”

“再来说说,吴王殿下为何下令攻沛县?明知兖州敌军援兵近在咫尺,三千人真能攻下沛县,就连你……你……还有你……你们,恐怕都知道,这无疑是送死……对吧?”

“那吴王傻吗?显然不会!他是在赌,赌命,赌天命!他拿三千将士的命在赌……赌什么呢?赌鞑子是真的不想打了,赌鞑子最后会让步,还赌兖州敌军来不及增援,更赌沛县敌军会以公平对决的方式来应战……。”

“诸位怕是想不明白了吧?敌人怎么可能与北伐军公平对决呢?有道是兵不厌诈嘛,咱那位吴王殿下就对此熟稔得紧……其实道理很简单,既然吴王敢赌敌人是真不敢打了,那么,此时以堂堂正正出兵三千,敌军就该堂堂正正以相等兵力应战,这便是以正合的典故……可惜啊,吴王殿下怕是错判了敌人,要知道对方可不是知书识礼之人……。”

吴争是真惊愕了,这哪里来的奇葩?

距府衙前四、五里地的大街上,一个三十不到的不修边幅的“落魄书生”,在大言不惭地“剖析”着吴争。

还真别说,虽似是而非,但倒有些味道。

特别是对民主、民权的阐述,真让吴争觉得新鲜,原来这名词,还能有这般古怪地解释?

吴争不得不承认,自己反倒象是前世人穿越到了后世。

吴争脸色的变化,让宋安立即有所行动,手一挥,身后随扈便要上前。

不想,吴争抬手拦了,“做什么?”

宋安不解地道“如此狂悖之言,岂能纵容?何况就在府衙门口,更是恶劣!”

吴争哂然道“不过一狂生罢了,瞧瞧……都是些读书人围着,可有看见普通百姓?”

“少爷的意思是……?”

“变相的自荐罢了。”

宋安恍然道“这些个读书人,还真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那少爷打算怎么办?”

“甭理会,让他说去就是……走。”

吴争见听不出更新鲜的来,带着宋安转身离开。

可不想,身后突然声更大,“堂堂一朝王爷,难道竟连听真话的大度都没有吗?”

吴争无奈地止步,慢慢转身。

随扈迅速冲向前去,拨开围观的众人,让吴争与那说话之人的中间,显出一条二、三尺宽的通道来。

这是个其貌不扬的人,但也不算“惨不忍睹”。

吴争只是转身,并未回去。

那人慢慢向前,在靠近一丈时,被随扈拦下。

他双手左右一张,大喊道“吴王,学生并无恶意。”

吴争笑了,“本王知道……就算你有恶意,本王也不在乎。”

这话让周围围观的读书人大惊,迅速向吴争处聚集过来,越来越多。

“竟是吴王殿下……。”

“敢问吴王殿下,朝廷何时重新选士?”

“吴王殿下,王师还会放弃徐州吗?”

“王师会继续北伐吗……?”

无数的问题喧嚣起来,显得混乱不堪。

可吴争没有回答,而是盯着一丈外的落魄书生,道“说你的用意,否则你会有牢狱之灾。”

第一千三百六十六章 捡了个名士(一)

“吴王不纳良言?”

“这需要你证明,你要说的是良言才行。”

“可此地非说话之处。”

吴争笑了,“此处甚好。”

落魄书生一愣,随即笑道“那就如吴王所愿……学生断定,吴王要弃徐州!”

这话一出,全场一片肃静,所有人都张大着嘴巴,惊惶地看着吴争。

宋安指着书生大喝道“大胆!尔敢惑乱民心?!”

“何以见得?”吴争收敛起笑容,平静地问道。

“很简单的道理,若吴王无意放弃徐州,那今日三千虎贲就无须北上,应该立即整固徐州城防才是。”

“仅仅如此?”

“接下去的话,学生以为此地说不妥……如果吴王肯赐学生半个时辰,学生定一一为王爷解答。”

吴争一挑眉毛,看了这书生好一会,终于点头道“宋安,带他回府。”

……。

“恭迎王爷……。”

出门迎候的马士英惊讶地看着吴争身后的“落魄书生”,他想不明白,一个王爷怎么就和这么个不修边幅、不着调的穷书生走在了一起。

马士英看看他,再向宋安投以征询的眼色,宋安无奈地摇摇头,意思是天晓得。

吴争一边抬腿入衙,一边吩咐道,“给他洗漱一下,换身干净衣服……再问问他,若饿就让他吃点,然后带来见我……马士英,一会你也来听听他能说出些什么。”

“是。”

马士英应了一声,可很快想起自己有紧要话要说,忙道“禀王爷,朝廷使团两位副使急着见您……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吴争脚步缓了缓,然后又加快了步伐,边走边道“既然等了一个时辰了,那就不在乎多等一个时辰……可以招待他们吃饭嘛。”

马士英苦笑起来,这是招待吃饭的事吗?

……。

看着洗干净了的“落魄书生”,吴争觉得比之前顺眼多了。

至少稍近身后,那股怪味没了。

一张清爽干练的脸,带着一股子若隐若现的傲气。

吴争不经意地摇摇头,这又是个刺头。

当然,是不是有本事的刺头,吴争一下子还真觉察不出来。

“你还有一刻钟。”吴争坐在椅子上,随意地一挥袖道。

“不……王爷之前明明是答应学生半个时辰的。”书生急叫起来。

“本王没那么多闲功夫,再说了,他洗漱、吃饭的时间不算哪?”吴争斜了书生一眼,“要知道本王的时间金贵的很……已经给你很大面子了,希望你能说出些本王听得见的东西。”

书生苦笑起来,“王爷想听什么?”

吴争这下瞪眼了,“你居然问本王想听什么……来人,叉出去,扔大街上!”

宋安弯袖跃跃欲试。

书生连忙向宋安抬手示意,“王爷……学生知道说什么了。”

吴争挥了挥手,宋安嘿嘿笑着退后一步。

“学生姓……。”

吴争立马打断道“你是谁本王不想知道,至少现在不想知道……本王要记的东西太多,不想脑子多无用的东西……时间又过去了些。”

“学生能助王爷守住徐州!”书生终于急了,不再兜圈子。

吴争心头一跳,可脸上不动声色,“你读书读傻了吧?徐州地处要冲,西接河南,北连山东,南有凤阳府接壤,三面被围,如何守?你以为,挡住清军一次两次进攻,就能代表着徐州真正光复?”

书生摇摇头道“请王爷容学生把话说完,可否?”

吴争挑了下眉毛,“成……不过你得抓紧时间。”

那书生吸了口气,肃容道“王爷说得没错,徐州地处要冲,可正是因为地处要冲,就更该守住它。只要守住徐州,南面福建广东,西面湖广、川陕、云贵之清军便会被北伐军一分为二,拦腰截断,由此北方清廷再无余力染指西北、东南……同时,徐州位于运河中段,有道是南方种粮北方吃,有徐州在手,日后王爷可对北方清廷予取予求,无有不应!”

这话说得漂亮!

可漂亮的东西往往浮于表面,所以吴争根本不动心,轻哼道“那就先等坐稳徐州再说。”

书生拱手一礼道“学生就是为吴王献计占徐州而来……王爷要守徐州,必先占凤阳……。”

“等等……。”吴争皱眉道,“可知道凤阳有清军多少吗?”

“学生知道,清廷英亲王率八万汉旗军和一万满旗军驻囤于怀远、凤阳之间。”

吴争颌首道“看来你是做了些功课……可这不代表着你的话能说服本王,本王就问你,怎么占凤阳?”

书生微笑起来,“请王爷稍安勿躁。”

吴争蹩眉,心道,我躁了?

“学生方才说,王爷要守徐州,必先占凤阳,凤阳府在手,便可与扬州、淮安联成一片,兵力、补给皆可通过长江水路北上,再不济还可以海路……。”

吴争听到这,这下是真躁了,“纸上谈兵,与赵括何异?”

这下引得马士英不经意地掩嘴偷笑,连宋安也微微仰头向天,抽搐不止的鼻孔暴露了一切。

那书生不以为意,笑道“要占凤阳,必先取就颖州,若王爷能劝降八千颖川卫,那就有了五成胜算。”

吴争皱眉道“你能劝降颖川卫?”

书生手一摊,笑道“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上阵杀敌以慑敌兵,又无高官显爵可于招揽,如何劝降?”

吴争沉闷地哼了一声,起身便欲发作。

书生却继续道“学生有一故交,姓骆名锺麟,满清顺治四年进士,如今是宿州正堂。”

“一个区区知州,他手中有兵?”吴争一副嫌弃的表情,可身体很诚实,慢慢地坐了回去。

“知州怎能有兵?”书生道,“不过如今颖川卫总兵乃京官遥领,实际掌控颖川卫的乃副将熊安原。”

吴争看向宋安,宋安微微点头认可这话。

“怎么,你能说降此人?”

“不,学生与熊安原素未谋面,不识此人。”

吴争抓狂了,“汝敢戏弄本王?!”

“可学生知道如何说降熊安原。”

第一千三百六十七章 捡了个名士(二)

“那还不快说!”吴争真受够了这个时代的文人,他们说话总喜欢说一半藏一半地吊人胃口,想到此恶劣处,吴争狠狠瞪了马士英一眼。

可怜马士英没招谁也没惹谁,平白遭了无妄之灾。

那书生道“学生好友骆锺麟与凤阳名士冒襄为至交,而冒襄与熊安原为远亲,若冒襄出马,必能说降熊安原。”

吴争平静下来,“你所说的,可属实?”

“句句实话,学生万不敢哄骗王爷。”

“可就算劝降八千颖川卫,也不敌凤阳阿济格九万大军啊。”

“王爷莫急……若要全其功,须得亳州武平卫共襄盛举。”

“哦?你还有劝降武平卫的办法?”吴争带着一丝嘲弄地问道。

“没有。”书生想也不想地摇头道,“若颖川卫反正,那武平卫就须王爷的北伐军迫降了。”

吴争笑了,“你可知道,就算你的计策可行,也须不下四、五日,方可来去于颖州与徐州之间,这还不算本王调动北伐军至亳州迫降武平卫的时间,可如今北伐军主力已经北上进攻沛县,本王手中无可调之兵……如何迫降武平卫?”

“颖川、武平二卫皆为明军降兵,屈膝事清、屡受欺压,早已心中不平,只是苦于无人领头,才忍气吞声至今……。”书生侃侃而谈,“况且王爷北伐军之战力早已闻名世,黄河、长江沿岸谁人不知,何人不晓,此次连满清摄政王都丧命于王爷之手……学生断言,颖川、武平二卫皆可传檄而定。”

吴争突然笑道“虽然本王也喜欢听人恭维,可你这马屁拍得不是王太爽……你若是想吸引本王目光,以此为晋身之阶,怕是要失望了……本王身边马士英马大人恭维人的功夫,那可比你高明多了。”

马士英无语,又遭无妄之灾了。

“王爷果然明目如炬,学生佩服!”书生反倒不讳言了,“学生学有所长,见王爷已隐有帝王之相,故来投效,还望王爷不弃!”

吴争一愣,心道这厮的脸皮还真厚的可以,所献的计八字还没一撇,这就毛遂自荐上了。

吴争没理会他,转头看向马士英、宋安,“你们觉得他的计策可行吗?”

马士英答道“冒襄字辟疆,号朴庵,又号朴巢,扬州人氏,年近不惑,士英与其有过数面之缘。”

说到这马士英停住了,看着吴争。

吴争惊讶地道“这就完了?”

马士英道“完了。”

“你还没回答此计可不可行呢?”

马士英答道“世间并无不可行之计,而在于王爷愿意不愿意去做,还有值不值得做。”

这话隐讳,但吴争听懂了其中意思。

不得不说,这书生确实契合了吴争心里的期盼。

光复徐州的意义重大,五年间,一切的努力和拼杀,因徐州而发生根本性的转变,也就是说,北伐军占领徐州,那么整个战场的态势就会逆转,由被动防御转为主动进攻。

吴争能不知道?

但问题是,如今确实是打不下去了,张国维说得没错,再继续打下去,除非不发军饷,天上掉弹药,将士可以饿着肚子与敌拼杀。

当然,还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就地取食”,可这能干吗?

所以,不管吴争此时心中北伐的意愿有多迫切,也得听从张国维的规劝,因为张国维的意思,就是整个大将军府众僚属的意思。

可这书生给了吴争另一种可能和希望,劝降、迫降颖川、武平二卫,以四面合围凤阳阿济格部,迫使清廷让步,从而真正光复徐州。

这个计策有很大的风险,一是虽然四面合围,但须得到颖川、武平二卫封住西、北两面,还得由夏完淳、廖促平两部堵住南面,而北伐军堵上东面,这是一场跨势力、跨地域的军事行动,风险在于颖川、武平二卫能不能抗得住阿济格一次正面进攻。

而最大的风险在于清廷会不会愿意为阿济格部贴上一个徐州的得失,如果不会,那么战争便不会逆转地持续下去,这是吴争及朝廷不可承受之重。

因为阿济格部的负隅顽抗加上来自河南、山东两个方向的敌人援军,足以打烂整个凤阳府,拖垮大将军府和朝廷。

也就是说,势必形成清廷将主力向黄河两岸集结,真正的主战场,就会从西南、东南转向江南,这与吴争以西南、东南牵制清廷,实现自己在江南崛起的战略是绝对矛盾的。

而马士英的这句话,就是在点醒吴争,该如何抉择。

吴争慢慢转头看向宋安,“你的意思呢?”

宋安木然道“不管少爷作何决定,我都赞同。”

“屁话。”吴争随口骂了句,再转向那书生,“怎么称呼?”

书生简单收拾了一下他的衣冠,然后郑重揖身道“学生李颙,拜见吴王殿下。”

吴争心中一震,“我知道你……。”

这话让所有人都愕然了。

尤其是李颙本人,他惊讶地问道“王爷从何处知道学生?”

确实,此时的李颙才不满三十,尚未周游讲学,他因父亲战死襄城,家境困苦,与寡母相依为命,因营养不良,面色如菜,被人称李菜。

吴争知道他,仅是因为后世将李颙和眉县李柏、富平李因笃统称为“关中三李”,与浙江余姚黄宗羲、直隶蓉城孙奇逢并称为海内三大鸿儒之故。

好在吴争见机快,一声朗笑就遮掩过去,“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嘛。”

虽不契合,却也无人再敢追问。

事实上,吴争随便一扯,也没人敢追问。

“李颙,本王想问,你觉得是得陇重要,还是望蜀重要?”

李颙微笑道“那需要先问王爷,是想锐意进取还是知足常乐了。”

吴争也微笑起来,“若本王想二者兼得呢?”

李颙明显一愣,突然拱手道“告辞!”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且慢……是知难而退?”

“是。”李颙回转身,直视吴争道,“学生才疏学浅,尚做不到为王爷谋划二者兼得之事。”

第一千三百六十八章 李颙舌战双儒(一)

吴争慢慢收敛起笑意,轻叹道:“你可知道,仅这月余的大战,耗光了本王辖下十余府整整五年的积蓄……若按你所说光复徐州,先不说凤阳府阿济格会不会突然拼死发难,就说清廷,怕也舍不得这战略要冲啊……两朝的实力不在一个等量上,若是因此引发朝廷与清廷殊死一战,怕死清廷还没亡,我朝先拖垮了……!”

李颙静静地听着,等吴争说完,他道:“王爷自认为自己是神?”

吴争摇摇头。

“圣贤?”

吴争再次摇头。

“那就是了,既非神仙,又非圣贤,何惧之有?况且天下人的性命归于自己,如何选择,也非王爷一言可定,王爷又何须为他们的生死过虑呢?”

吴争反驳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何为穷?又何为达?”

吴争一愣。

“王爷若以学生现状为穷,学生绝不答应。”李颙认真地说道,“学生以为自己富有四海。”

吴争有些品出味来。

“若学生以王爷此时不并为达,王爷以为呢?”

吴争笑了,和聪明人聊天真得不累。

“请坐!”

“谢王爷赐座。”

待李颙坐下,吴争看向马士英,“你听明白了吗?”

马士英慢慢点头,“听明白了,只是……王爷要如何面对张公,又如何应对朝廷?使团两位副使可等在外面呢!”

吴争想了想道:“张公那可以慢慢来,先搞定那二位副使吧。”

说到这,吴争回头对李颙道:“你来试试?”

李颙笑道:“固所愿,不敢请尔。”

……。

“吴王欲贪图一时之功,令江南千万百姓饱受战火之苦,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举,贤君不为……臣恳请吴王,令大军撤返,重续两国和谈,如此方可全吴王一世英名!”顾炎武义正词严地说道。

“想五年前南都陷落,亭林先生与挚友归庄、吴其沆投笔从戎,追随佥都御史王永柞合谋收复苏州、再取杭州、南京及沿海,可谓戈矛连海外,文檄动江东,然,惜乎残破之余,实不敌气焰正炽的八旗精锐,义军攻进苏州城即遇伏而溃,松江、嘉定亦相继陷落……。”李颙如数家珍,“敢问亭林先生那时可曾想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八字?”

顾炎武一愕,道:“彼时南朝猝亡,群龙无首……可如今圣君在位,贤臣聚集,岂可混为一谈?”

李颙毫不客气地反驳道:“当日昆山失守,亭林先生生母被清兵砍断,二兄弟被害……听闻令堂(嗣母)闻变,毅然绝食殉国,临终嘱咐先生道,我即使是一个妇人,身受皇恩,与国俱亡,那也是一种大义。你非他国臣子,不辜负世代国恩浩荡,不忘记先祖的遗训,那么我就可以长眠地下了……敢问先生,可还记得乎?”

“你这是何意?”

“学生意思很简单,连一妇人都能大义殉国,何况我等七尺男儿?”

顾炎武愤然道:“顾某是贪生怕死之人吗?我顾虑得是江南数千万黎民百姓的生死、福祉!”

李颙反驳道:“说句得罪的话,江南黎民百姓的生死、福祉还轮不到先生顾虑。有道是人自欺则天欺之,人自强则天予之……国破家亡之际,人,须自救而非待人救。”

“可伦理纲常,吴王毕竟是臣,恃手中军权肆意违旨抗命,必将受世人唾骂……你一小小幕僚,也敢妄论军政、国策?”

李颙慢慢回头看了一眼吴争。

吴争却与宋安聊得起劲,也是,文人吵架,那据经引典,着实听得头痛。

在场就行,听,吴争就没兴趣了,他要的,只有结果。

吴争见李颙转头看自己,挥挥手道:“聊你们的,就当本王不在。”

这话让所有为之一懵,这不甩手掌柜吗?

好在吴争终究是在场,这也平息了黄宗羲、顾炎武一半的怒气。

李颙得到吴争变相的鼓励,回头怼道:“将在外君命尚有所不受,何况是吴王殿下,大将军府虽属朝廷旗下,可毕竟令出二门……。”

“放肆……尔敢挑拨陛下与吴王的关系,分裂朝廷吗?此罪当诛!”顾炎武怒斥道,再朝吴争道,“吴王可听见这厮狂悖之言……还不将他拿下治罪,以儆效尤!”

其实李颙在话出口后,也感到一丝惧意,有些事做可以,但说不得。

他不由自主地再转头看向吴争,不想,此时吴争连头都转过去了,侧对着众人,和宋安象是聊到了兴头上。

李颙胆子为之一壮,笑应道:“我朝自洪武始,便广开言路,怎么……亭林先生想开以言获罪之先例吗?”

顾炎武得不到吴争的回应,一时气急。

终于,一直在边上“观战”的黄宗羲沉不住气了,随即加入了战团。

“以言获罪自是不可取,可不包括狂悖谋逆之言行。”黄宗羲已观知吴争态度,也就点到即止,重新将争执行向出兵沛县的问题上,“区区沛县,得以无益,胜不喜、败则必会引起徐州城防危急,是智者不为矣。况且,旨意毕竟是旨意,在这等微波之事上,吴王落一抗旨恶名,更是智者所不为。”

李颙微笑道:“梨洲先生素来提倡天下为主,君为客,时常道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主张以天下之法取代帝王一家之法……怎么,到了今日此时,也想拾故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牙慧吗?”

黄宗羲一愣,深深地看了李颙一眼,“年青人能博学强记自然是好事,但还得用在正途上。黄某是说过天下为主,君为客之语,但此时正值天下大乱之际,须有一明主统一发号施令,方可聚拢天下人心,外抗强敌,内修德政。按小友之意,若各地诸侯皆不奉君令,岂不是分裂本就已经孱弱的国力,予敌以可趁之机吗?”

然李颙显然不同意黄宗羲的论调,他毫不留情地反怼道:“朱之教人,循循有序,中正平实,极便初学;陆之教人,一洗支离锢蔽之陋,在儒者最为儆切。学生以为明体适用之正业,处也有守,出也有为,生民蒙其利济,而世运宁有不泰。道不虚谈,学贵实效,学而不足以开物成务,康济时艰,真拥衾之妇女耳,亦可羞己……(未完)”

第一千三百六十九章 李颙舌战双儒(二)

(上接)“……先生方才所言正值天下大乱之际须有一明主统一发号施令,学生不以为然,先生之言前提是须有明主,可当今圣上当得起明主二字吗?”

“大胆!”

“放肆!”

黄宗羲终于怒了,和顾炎武同时喝斥道。

可这次李颙已经不再回头看吴争,他平静地道:“当今圣上拥二十一府之地,千万百姓,外不能震慑敌寇、号令北伐,内不能于民生计,先有钱庄、银号弊案,后有群臣叛逃……如今,天子坐拥二十余万大军囤兵南岸,却坐视北伐军被敌合围而不救,苍天在上,公道自在人心!如此君王,岂可称明主?”

黄宗羲面目激愤,可一时难以反驳。

顾炎武怒极反笑,带着一丝讥讽道:“小子可知,当今圣上乃吴王拥立?”

这话令李颙脸色大变,回头看向吴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语病了,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果然,吴争的脸色变了,他已经慢慢转身,正面对着众人。

吴争看着李颙,好一会道:“之前你问本王可是神仙、圣贤,本王回答,不是!既然本王不是神仙、圣贤,那岂能无过?犯错不要紧,重要的是知错能改……对吗?”

这话令李颙脸色一喜,他知道吴争没有因此怪他。

可这话听出黄宗羲、顾炎武的耳朵里,如同雷霆,二人冷汗淋漓。

什么叫知错能改?

这是改的事吗?

是不是发现拥立错了皇帝,就废了皇帝重立?亦或是自立?如同早年将朱以海从龙椅上一把拽下?

别人这么说,听听也就是了,没人当真,可这话出自吴争之口,那就没人敢不当真!

吴争兵力不多,二十万,相较清廷根本不在一个等量级,相较西南、西北大顺、大西军,更是不及五成之数,哪怕相较义兴朝明军,也是少了三成以上,可举世无人敢轻视北伐军,因为这是打出来的威风!

能枭首多铎、枪杀多尔衮,至今还圈着博洛的人,谁敢轻视,那就是自己找死了。

黄宗羲、顾炎武陷入了惊恐,他们不是惊恐于自身,而是惊恐于,这要是吴争真因此起意,废黜皇帝,那自己二人,就成了青史罪人了。

世人绝不会去理会此时发生了什么,只会记得,是黄宗羲、顾炎武在徐州城逼反了吴王。

然而,吴争却并不自知,或者说,这就非他本意。

“二位副使难道就不能容本王几天?”

听听,听听,这语气多谦逊?

这可是吴王殿下。

黄宗羲、顾炎武相视一眼,迅速明白了吴争的用意——威胁!

不着痕迹地威胁!

先展露出霸气,再予以和善,无往而不利!

简单、粗暴,但,有效。

黄宗羲、顾炎武不由得心里叹了口气,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犀利的嘴皮子,那也没处使啊。

顾炎武问道:“陛下已经明旨撤兵,臣等奉旨和谈,若吴王执意重启战端,臣等只能返回京城,向陛下禀明原委,由陛下定夺。”

吴争随手一挥,道:“时间不够,本王等不了这么久。这样,二位先生与秦王合拟一道折子,传于夏完淳、廖仲平二人,不用多,只须六天光景,接下来的事,由本王担责,绝不让二位先生为难……如何?”

顾炎武迟疑道:“吴王高抬臣等了,臣等有何权力去更改陛下的撤兵旨意。”

吴争见顾炎武推托,慢慢皱起眉头,“本王礼敬二位先生,那是认为二位一意为公,心怀社稷百姓……可二位千万别当本王傻。”

这话说得是有来由的,这支使团是用来和谈的,且有亲王带队,这不仅代表着朝廷,更代表着皇家,权力非同小可。

也就是说,除了持节之外,更有临时调度北岸大军的权力。

否则,谁能保证在和谈失败、大战再起时,明军如何组织抵抗?

吴争久掌军权,自然清楚其中细节,哪能信顾炎武推托之词。

气氛一凝,黄宗羲不得不开口了,“吴王真有把握,六天之内攻下沛县,且不引发两国重启战端?”

这语气,一听就知道是服软了,至少,是有条件的服软。

吴争缓缓舒展了刚刚皱起的眉头,刚要说话,不想被李颙抢了先。

“二位先生不用怀疑,学生用颈上人头担保,快则三天,慢则四天,便有捷报传来。”

这话不仅让黄宗羲、顾炎武惊愕,连吴争都震惊了。

吴争甚至怀疑,这厮是不是想出风头想疯了,这事连自己都不敢有些把握,他怎么敢?

“有何依据?”黄宗羲沉声问道。

吴争默不作声,倒不是不想维护李颙,只是吴争感觉到李颙太过狂妄,想借此给他个教训。

不想李颙从容道:“敌人内部已显分裂。”

这话很突兀,但在场之人都是局中人,都能听明白此中意思。

尤其是吴争,他更惊讶,吴争是在多尔衮临死前交谈过的,也与苏克萨哈、索尼私晤过,自然明白敌人内部已显分裂,可李颙一个落魄书生,连裹腹都够呛,从何得出此结论?

吴争也忍不住了,开口道,“李颙,不可信口雌黄。你有何凭据,说敌人内乱?”

李颙朝吴争躬身一礼,然后面朝黄宗羲、顾炎武,道:“以多尔衮手掌兵力,吴王北伐军再善战,怕也无法在短短几日内,攻破敌人吕梁山防线。就算攻破知吕梁山防线,也不可能轻易攻入徐州。”

“多尔衮选择将徐州主力撤向兖州,就说明他已经无意与北伐军争夺徐州,学生之前也不明白,因为这很荒唐,能守不守,自寻绝路,可学生得知多尔衮世子也在兖州,再结合坊间传闻多尔衮重病多年,此番又是抱病南下,便想通了。”

“多尔衮应该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故发动此战原意是想尽可能地削弱吴王麾下北伐军实力,从而使得在他死后,北伐军无力北上,为清廷赢得更多应对北伐军的时间……其实这策略是正确的,行之有效。事实也证明,我朝坐拥二十多万大军,囤于南岸,却迟迟不发兵增援,欲坐视吴王与北伐军饮恨江北。”

第一千三百七十章 谁是好人?

李颙这话太过犀利,让黄宗羲、顾炎武有些尴尬起来,虽然之前朝廷出不出兵,不是他们二人所能决定的,但二人当然明白战局态势,也有进谏的权力和义务。

然而黄宗羲、顾炎武选择了沉默,事实上他们的想法和张同敞并无二致,他们一样认为吴王所掌军力太过霸道,消弱强藩、提振皇权,对天下有利无害,虽然做法有些龌龊,但结果应该是好的。

当然也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常情——屁股决定思想,上了哪条船,为哪面说话。

此时被李颙当面指责,以这二人的口才,竟一时无话反驳,也是心里存有一丝歉疚吧。

“可多尔衮却没有料到吴王会在开战之始,就亲自至淮安,从而使得原本守不住的淮安城,居然守了半月有余,这就引发了北伐军援军有了足够的渡江北上时间。学生相信,多尔衮在攻不破淮安城时,已经明白他的策略失败了。”

“可学生依旧想不通,既然此策失败了,多尔衮为何不迅速附和清廷停战言和,而要撤兵北返呢?事实上这一个多月的激战,虽各有战损,但双方主力犹在,此时还不到判定双方谁输谁赢之时,可学生在听到多尔衮死讯时,终于想通了。”李颙侃侃而谈道,“多尔衮显然是回不去了,只有回不去,才会选择自绝于徐州城,对于一个自负过盛的枭雄而言,与其回去接受自己人的笔诛口伐,不如自尽于徐州,落个战死沙场的勇名。”

“兖州大军就不可能增援沛县!”李颙坚定地说道,“掌控兖州兵马的是多尔衮世子,前脚多尔衮被清廷政斗沦为弃子,后脚多尔衮世子便大义凛然出兵增援沛县,这与情理不合。故只要北伐军不越过兖州界,兖州大军绝不会南下。”

“那么,沛县守军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北撤兖州与多尔衮世子会合,二是负隅顽抗,被[乡村]吴王所派北伐军歼灭,因为沛县城小墙矮,守军兵力不多,且战力低下,绝非气势正盛的北伐军对手。”

“学生甚至猜测,以多尔衮的老谋深算,他在沛县滞留超过十日,自尽之前,应该对沛县守军也作了安排,所以沛县守军也被北伐军进攻之前,就应该闻风而遁,撤往兖州……。”

说到这,李颙转向吴争,“吴王显然已经明了此中奥秘,故才敢于以三千人突袭沛县……不知学生猜得可对?”

这一席话,让屋内一片寂静。

吴争心里的震撼是巨大的,这刷新了吴争对李颙的观感,举一反三不难,难的是对人性地把握。

虽然李颙终究判断错了多尔衮的真实死法,猜多尔衮是不甘被沦为弃子选择自尽,但暇不掩瑜,这已经足以让他在吴争心中的地位迅速拔高。

吴争确实明了此中奥秘,但吴争不是猜的,而是就多尔衮临死前的交谈,和之后与苏克萨哈、索尼交谈之后相互印证,得出的结论就是,多尔衮已经舍弃沛县。

事实上,徐州一失,沛县一个小县,已经无关战局,放弃也在情理之中。

可对于吴争而言,却在纠结敌人的底线,纠结徐州该不该守,清廷会不会因自己逼近过甚而引发决战。

“吴王认同此人所言吗?”黄宗羲带着一丝激动,向吴争问道,他是真激动,如果真按李颙所说,那么徐州就有希望真正光复,因为只要多尔衮麾下大军不参与此战,就凭阿济格部,已是独木难支,这相当于明军与北伐军南北夹击,饶是阿济格部兵力再多,怕也一时难以北上。

“本王认同。”吴争吐出的四个字,等于为李颙所言背书。

黄宗羲、顾炎武相视一眼,欣然道:“若真如此,臣等愿意与秦王联署,行文卫国公、左营都指挥使,延缓撤兵时间,并请卫国公、左营都指挥使向北做出佯动之势,以助吴王。”

吴争欣慰地点点头,道:“多谢二位先生仗义相助。”

“于国朝有利之举,臣等当仁不让……不敢当吴王称谢!”

屋内气氛瞬间“融洽”起来。

李颙首先向黄、顾二人拱手为礼,“还请二位前辈怠罪学生狂妄之罪。”

黄、顾二人拱手还礼,“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

瞧瞧,瞧瞧,刚刚还箭拔弩张的,眼下恨不得坐下来品茗论交了。

但顾炎武此时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他斟词酌句地问道:“敢问……吴王真要助秦王一臂之力吗?”

看来朱存釜想上位,也算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顾炎武的问题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将目光纷纷转向吴争,哪怕是李颙,他也对此很感“兴趣”。

吴争稍作迟疑,回答道:“本王确实在之前答应了秦王,待此战结束之后上疏举荐,由他接替张同敞统率右营……但顾先生这个助字,怕是不合适……准确地说,应该是交换。如果能以秦王接任右营都指挥使换得光复徐州府,本王觉得值!”

这话回答得实在,让黄、顾二人微微颌首,对吴争的好感,多了一些。

黄宗羲道:“秦王有异心,朝野皆知,若得吴王相助,必如虎添翼,此乃朝廷、天下之大幸。好在吴王此番只是利用……总算是万幸。”

吴争道:“未必如黄先生所言这般不堪,有野心之人必有大能为,否则便是……自挖坟墓。”

这话说得蹊跷,但回味起来,意韵深长,黄宗羲、顾炎武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吴争有些不耐,冲马士英施了个眼色。

马士英懂事,打了个哈哈道:“战事紧急,二位大人若有意与吴王秉烛夜谈,还须在战后……此时还请二位大人尽快拟一道文书,与秦王联署之后,即刻发往南面,以免误了大事。”

黄宗羲、顾炎武这才回过神来,向吴争一揖道:“那臣等先告退了。”

吴争点点头,“二位先生请便……马瑶草,代本王送送二位先生。”

马士英应声,引黄宗羲、顾炎武出门而去。

第一千三百七十一章 多尔衮阴魂不散?

吴争的心情非常好,得到了李颙这个大才子是其一,重要的是,李颙的猜测印证了自己的判断,这让吴争心里的担心一扫而空,自然心情大好。

“好你个李颙,真人不露相啊?”吴争拿手指点点李颙,“在街头这般大肆宣扬什么民主、民权是政、懒政,是番人哄人的把戏,还说是什么大多数人的暴政,是肉食者用大义之名,迫害无辜?啧啧……瞧把你能为的,些话也就哄哄普通生员、士子,哄骗不了本王……说说吧,你这套说词从哪来的?哎……别说是你从番人那听来后,自己揣摩的,民主、民权,番人那可没有这些,他们现行的一样是君主制和奴隶制。”

吴争显然是没有真正责备李颙的意思,只是带着笑意想问个明白,因为吴争心里很清楚,西欧的第一次工业革命,还得在数十年之后。

如今的西欧还处于资本主义的萌芽状态,以封建专制掺合着奴隶制为主流,怎么可能来东方宣传民主、民权的说法?

所以,吴争几乎可以断定,李颙必定是听闻了自己在江南学院和明社“作报告”的话,然后在这个时候,以一种“耸人听闻”的方式,吸引自己的注意。

吸引眼球,故作惊人之语,这方法很有效,被华夏上千年来的文人熟稔并掌握,而李颙就是代表性的一个。

让吴争意外的是,李颙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屈膝跪倒在自己面前,并拜伏于地。

李颙口称,“学生有罪,请王爷降罪责罚!”

吴争大惊,忙道:“不至于此,几句虚话而已,本王赦你无罪……快起来吧。”

吴争是真以为李颙只是因为在街上故作惊人之语的用意被自己点破,而有此一跪,可显然吴争是猜错了。

李颙道:“吴王殿下容禀,兖州敌军必定会增援沛县,三千北伐军绝不可能在三、五天内攻占沛县,还请王爷早作准备。”

这话让吴争、宋安悚然。

吴争急道:“胡说!你刚才不还说多尔衮已经放弃徐州了吗?”

李颙道:“学生那是在替王爷应付二位先生,以促成二位先生助王爷一臂之力。”

吴争大怒道:“若兖州敌军增援沛县,建阳卫、左营在江北多迟滞五天有屁用?你这哪是助本王,分明是害本王,害三千北伐军将士!”

这话有些过分了,北伐军出发进攻沛前,李颙出现在后,怎么能说李颙之言害了三千北伐军将士呢?

吴争显然是真急了,事实上,李颙之前的那番说词,不仅瞒过了黄、顾二人,顺带着也成功忽悠了吴争。因为吴争本来就是这么想的,他的判断与李颙的猜测不谋而合,这才让吴争在两厢印证之下,深信不疑了。

此时李颙突然变脸,让吴争一时难以接受这种落差,大怒起来。

宋安迅速上前一步,一把将李颙的头提起来,瞪道李颙的眼睛问道,“你又如何得出兖州敌军必定增援沛县?”

有宋安这一动作,吴争吸了一口气,按捺下几乎暴走的火气,冷冷地看着李颙。

可怜李颙是真没想骗吴争,他只是想助吴争一臂之力,忽悠黄、顾二人,不想连吴争都骗进去了,李颙此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敢情吴王还真以为兖州敌军不会增援,任由沛县被北伐军占领。

李颙也急了,“如此说来,多尔衮并非自尽?”

吴争冷冷道:“被本王下令,乱枪射杀的。”

“那么之前吴王驱逐清廷使团,是因为判断兖州敌军不会增援沛县?”

“本王现在还是这么判断!”

李颙倒吸一口凉气,顾不上礼节,直接问道,“那清廷使团可否向吴王索要多尔衮遗体?”

“有这事。”

“请王爷详说。”

“清廷希望本王保守多尔衮真正的死因,对外宣称多尔衮是自尽,而非被杀。”吴争没有任何隐瞒。

李颙沉默下来,他思忖了一会,坚定地道:“学生还是判定,兖州敌军必定增援沛县。”

“仔细讲。”

“很显然,清廷内部确实发生内乱,至少是权力倾轧。以多尔衮的老谋深算,岂能不知道回京必会暴发内战?如果是他身体康健也就罢了,可朝不保夕之际,还有谁会选择追随他?恐怕连身边亲信、心腹也得为日后着想,纷纷离他而去,结局不难设想……正因如此,多尔衮自知必死,才宁可死在吴王手中,落个战死沙场之名。”

吴争心里同意李颙这些判断,但脸色依旧冰冷,因为李颙这才起了个头,如何判断兖州敌军必定增援沛原因,还没说出来。

李颙边想边道:“可多尔衮毕竟不是普通人,他就应该很清楚,如果他死了,他的权力、军队必被瓜分,甚至他的子女恐怕也难逃牵连,所以,多尔衮一定会留下后着,在保全他子女平安的同时,将他的权力顺利交接下去,而继承者,自然应该是他的世子……。”

说到这,李颙皱起眉来,象是自言自语道,“可据我所知,多尔衮世子多尔博还不满十岁,如此稚童如此担当重任?这……不对,肯定哪里不对。”

吴争心里一动,他随即想到了沈致远,想起了多尔衮对自己说的话,显然,多尔衮将沈致远当成了多尔博成长过程中的阶梯进行过渡。

而纵观整个清廷,多尔衮怕是再也摸清出比沈致远更合适的人选了。

因为沈致远手中有枪骑兵,三万新军的教官、主将,虽然多尔衮掌控的二旗是满人,沈致远无法驯服他们,可有多尔博这个“正主”在,加上沈致远三万多新军震慑,应该可能震住这二旗,同时,吴争相信,多尔衮一定还有别的安排,来完成多尔博长成之后的权力交接。

这时李颙突然身子一振,他大呼道:“是了……多尔衮必定是想占徐州、兖州,甚至青州、登州。”

吴争被李颙突然跳起,吓了一跳,随即喝斥道:“荒唐!清廷能容忍多尔博裂土为藩?”

第一千三百七十二章 判断失误

李颙激动地跳将起来,“定是如此……王爷试想,多尔衮宁肯自绝徐州……。”

“本王说了,其非自尽,而是被毙!”

“是,是……可多尔衮明明可逃,却不逃,无疑是自绝生路,这点不容否认。”李颙梗着脖子反瞪起吴争来。

吴争沉默。

李颙继续道“很显然,这是多尔衮经过深思熟虑的。有道是人死为大,他如果回京被黜甚至被杀,那就代表着再无翻身之日,可战死沙场不同,再狠的政敌恐怕也不会对一个死人落井下石,这样一来,多尔衮反倒成了清廷必追封的英雄、功臣……。”

吴争皱眉道“可你如何解释,清廷使团前来要本王配合,宣称多尔衮是自尽?”

李颙想也不想地回答道“这是常理中事,若多尔衮死于吴王之手,那么便是力战而死,而之前凤阳阿济格囤兵不援,随后清廷使团滞留沛县迟迟不往南来,这种见死不救的举动,显然难以隐瞒朝野,如此清廷就陷入被动,多尔衮掌权时久,京城各地皆有其党羽,若他们借此生事引发叛乱,清廷便会岌岌可危……。”

“……反之,若多尔衮是自尽,那清廷就有了说法,既然可选择自尽,便可选择逃离,也就是说多尔衮的死是自取,非形势所迫,那么清廷就没有了见死不救这道义上的过错……。”

听着李颙侃侃而谈,吴争有些被说服了。

“那清廷为何要容忍多尔衮……不,多尔博占据徐州、兖州,甚至青州、登州。”吴争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李颙道“清廷非自愿,而是被迫。多尔博所领二旗兵力至少在一万人以上,如果清廷派兵争抢兖州,自然会引发大战,这一拼杀下来,不管胜负,折损的都是满八旗,清廷敢吗?”

吴争不由自主地颌首,这分析很精辟。

“多尔衮自然是想到了这些,将重兵囤于兖州,明面上是替清廷阻挡北伐军北上,实际上,多尔衮就是想拥兵自重,在清廷和我朝之间,形成一个独立的势力,从而保证手中权力的更迭。”李颙看着吴争,坚定地做最后陈词。

吴争抿了抿嘴,他确实被说服了,李颙显然还不知道,沈致远的情况,情报的不对称,限制了李颙有更严谨的判断。

可他能从屈指可数的具体现象中,分析出多尔衮的心思筹谋,判断个**不离十,确实是有本事。

吴争此时已经信了,所以他的脸色更加阴沉,如果多尔衮真若李颙所判断的,要囤兵于徐州、兖州,甚至青州、登州,建立第三方势力,那么不但沛县必定增援,同时,多尔衮也肯定不会容忍徐州被别人所占。

这个认识,让吴争心“呯呯”急跳,因为一场大战要被自己的判断失误引爆了。

原本吴争已经打算暂时停战,可苏克萨哈、索尼没有让步的意思,这不得不让吴争做出以战促和的决定,同时,与多尔衮的一席谈话,让吴争产生了一个错觉,那就是多尔衮已经放弃徐州,这就使得吴争不用顾及兖州清军增援沛县,而只要顾及南面凤阳府的阿济格部。

所以,吴争不惜与朱存釜利益交换,以助他接掌右营来换取建阳卫、左营的配合牵制阿济格,不使其挥师北上,来掺和此战。

可现在,这个“幻想”被李颙一番分析,无情地击碎了。

那么,眼下最要紧的是——对策!

“李颙,你可有应对之策?”吴争此时脑子里一团乱麻,这才问起李颙来,这怕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可李颙终究只是一介书生,了不起也只是个有才、有一定阅历的文人,他无法给予吴争想要的。

李颙摇摇头道“学生只能按之前向王爷谏言的,劝颖川卫、武平卫反正来牵制阿济格大军,别的怕是……。”

吴争狠狠地一跺脚,这是五年来,自己判断最失准的一次。

事实上,吴争本不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将土地拱手于人的?

可多尔衮的死,令吴争大意了,或许,这也是多尔衮为吴争布下的另一个局,要性命布下的局,虽说只是条时日不多的残命,可毕竟是命。

果不其然,吴争被胜利冲昏了头,稍被苏克萨哈、索尼拒绝,就悍然驱逐清使团,下令进攻沛县。

就在这时,送完黄宗羲、顾炎武返回的马士英进来了,他已经在门口听了一会,知道军情紧急。

所以马士英一进来,便直接道“王爷勿须为发生的事苦恼,眼下最要紧的是,立即做出决定,该不该传令撤回那三千将士。”

这话点醒了吴争,也对,军队出发才不到两个时辰,况且北伐军都是火器兵,没有敌骑兵行动迅速,只要派出传令骑兵,就算出发一天,也来得及召回,而南面建阳卫、左营就更不用担心了,他们本就是牵制,而非主动进攻。

可人哪,总是“贪念”过甚,一旦紧急的事情有了转机,便会去想,要是不撤,会不会更有收获?

不仅仅吴争,李颙也这么想。

也是,他原本就想着凭自己所学一鸣惊人,可没想到,挖坑把自己埋进去了,不但哄了黄宗羲、顾炎武,连吴争都被绕里面了。

可想而知,这个局面如果恶化,李颙在吴争心里的份量,不可否认,必定下降。

人嘛,总喜欢一些好运的人待在自己身边,而拒绝带着霉运的人靠近,哪怕是才高八斗之辈。

所以,李颙在听马士英这么一说,迅速反应过来,他急问道“敢问吴王,之前做出进攻沛县决定时,可有后续援军赶至徐州?”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也是,徐州城北伐军才五千多人,吴争敢于冒险,派三千人攻沛县,徐州城中仅剩二千多人,这显然是极不合常理的,徐州城光复不久,人心未定,万一有个闪失,不仅徐州城守不住,还断了攻沛县三千人的退路,所以,李颙才会有此一问。

第一千三百七十三章 决策发生改变

吴争点头道“三天后……从清河方向来援的第一军前锋,会到徐州。”

“多少人?”李颙急问道。

吴争稍一迟疑,道“三千人。”

李颙“哦”了一声,显然有些失望,三千人能做啥?加上此时城中二千多人,恐怕也只能暂时守守城池了,看来,还是不能改变结局,攻沛县的三千人只能撤回。

这时宋安突然道“增援第一批确实是三千人……可少爷,淮安府有我部二千余人,如果需要,先调往徐州以解燃眉之急。”

吴争微微皱眉道“那淮安城谁来守,岂不成了空城?”

宋安想了想道“可令兴化祖大弼部骑兵迅速北上,接防淮安城……兴化有池二憨应该够了,岳乐所部兵力不多,且皆是骑兵,适合野战不擅攻城,只要池二憨固守城池,其部足以应对岳乐。”

吴争听了,心思动了起来,这确实是步好棋。

宋安继续道“正好钱翘恭部偷袭泗州得手,并缴获了一批战马,只要派人急令钱翘恭率部沿运河北上,必定可在三天之后,赶到徐州。”

吴争沉吟道“按骑兵速度……确实来得及赶到,可他所率二千人,并非骑兵啊?”

确实,步兵就算得到战马,想迅速成为骑兵,那基本是不可能的,很多人怕是连马都不会骑,还想急行军,这不开玩笑吗?

宋安想了想道“还有一个办法,让钱翘恭将战马留在泗州,率部从洪泽湖经运河水路至徐州,一样来得及。”

这是个好注意,吴争微微颌首认可。

马士英突然插嘴道“要不要令海州蒋全义部回援?”

吴争摇摇头道“蒋全义好不容易攻下海州……况且,若其部撤出海州,日后便少了与清廷谈判的筹码……不可!”

李颙这一圈听下来,心里大概有了底,兴奋地道“如此说来,三天内,徐州可集结上万大军……王爷,战事尚有可为啊!”

吴争至此也渐渐缓了过来,迅速下令道“令祖大弼率己部换防淮安城。令清河第一军前锋,三天之内必须赶到徐州。令淮安城守军即刻北上……人可能少一些,但弹药必须带足了。另外,允许临时征募沿运河各地百姓搬运。”

“是。”

“令钱翘恭率部三天之内赶到徐州,不得有误!”

“是。”

吴争长吁一口气,转向看着李颙道“你之前所说,策反颖川卫、武平卫之事,本王准了,交与你去办,若有所需,不妨直说。”

李颙微笑起来,双手一拍道“一人,一嘴……足矣。”

吴争惊讶道“你有如此把握?”

“学生自然是说服不了他们,可学生的身后如果是吴王殿下,那么此事必成!”

吴争笑了,点点李颙道“有这马屁拍得有些受用,与马瑶草有得一拼。也罢,本王授于你专擅之权,颖川、武平二卫但有所求,你可自主应否……。”

马士英突然道“请王爷允准,马某愿陪李颙前往凤阳府一趟。”

吴争一愣。

马士英解释道“其实李颙所说骆锺麟、冒襄等人,马某早年皆有一面之缘,想来谈事也方便些。”

吴争微微摇头道“不可,此行太过凶险……本王身边还少不了你马瑶草。”

马士英脸皮抽搐,他有些感动,但依旧坚持道“多谢王爷眷顾……可几年下来,世人皆知马某是王爷身边幕僚,如果有马某在侧,一些事……终究方便些,也易取信于人。”

吴争看着马士英的眼睛,相处久了,吴争自然是听得懂马士英的意思,陪同前往、取信于人,那都是借口,马士英真正的用意,其实还是对李颙不放心。

也是,才半个时辰的功夫,将如此重要的事相托,这确实有些……过份。

见马士英坚持,吴争终于答应,“那就有劳了……记住,事不可为,切不可勉强,就算二卫策反不成,只要他们不助阿济格,也算你们大功一件……早去早回!”

“是。”

吴争再转向李颙,“你的大才,本王算是见识了一部分,还望你携功而返,本王扫榻以待,定与你促膝谈上三天三夜。”

“学生绝不负王爷厚望!”

……。

将错就错。

这样的仗,这五年间,吴争打过不少。

可没有象这场仗这般仓促……混乱。

乱得是后方,三天之内,三个方向,隶属三卫的三支军队,迅速向徐州方向靠拢。

最好玩的,莫过于钱翘恭的那二千人,这二千人一部分是吴争分给他的,还有一千人是宋安在淮安城守军中分给他的,编制够乱,但也乱不到哪去,都是北伐军序列嘛。

钱翘恭终究舍不得那批战马,他将战马视为心肝宝贝。

想要从水路北上,只要舍弃战马,要想保住战马就得走陆路。

可怎么走?

临时训练肯定是来不及了,总不能让士兵牵马急行军吧?

于是钱翘恭想了个馊主意——将士兵捆在马背上,然后每一纵列,马马相连,前方有善骑者引领,于是一个巨大的“骑兵阵”堂皇地出现在了泗州至徐州的官道上。

好在离得远了,很难看得出来这批“冒牌货”,这使得桃源、睢宁之间的清军斥侯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侦察,然后回报。

而阿济格尚未清楚吴争驱逐清廷使团,还以为双方正在谈判,所以无意派兵追击,这就使得原本该最晚到的钱翘恭二千“骑兵”,反而是最早到达徐州城外。

世事果然总是出其不意啊!

……。

而这时,兖州府府治滋阳城中。

尚不足十岁的多尔博,正愣愣地看着座下文武吵翻了天。

吵的内容只有一个,救不救沛县。

文臣力主增援沛县,所持理由,这是多尔衮部署的,自然该按先王遗命行事。

武将的理由更实在,他们不是不想增援,而是声称必须得到英亲王阿济格部的配合,否则,沛是个坑,随着淮安、徐州先后失守,明军援兵必定会沿运河水路北上,也就是说,此时的徐州城明军兵力已经难以侦察得知。

所以武将坚持只有阿济格部配合,南北夹击,方可真正解沛县之危。

第一千三百七十四章 人走茶凉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十几个文武在那争吵不休,这让坐在主位上,身着孝服的多尔博直发愁。

虽然年少,但已经见识太多世故的多尔博,此时他的双眼只盯着刚林、祁充格二人。

因为这二人,相当于阿玛为他指定的“顾命大臣”了。

当然,“顾命大臣”还有一人,自然是远在盐城方向的沈致远了,那也是多尔博的亲姐夫。

可如今沈致远远在近千里外,恐怕想依靠在难。

多尔博只能寄希望于刚林、祁充格二人,因为这二人,还是他的“授业恩师”。

说来也怪,满人是真瞧不起汉人,可偏偏上位者都崇尚给自己或者子孙找个汉文人当先生,可惜多尔衮“天不假年”,也因为多尔博实在年龄太小,否则,估计也会替多尔博找个汉人老师。

然而,就因为这,多尔衮似乎是失算了。

有道是忠诚不容亵渎。

人心这东西,要么一如既往地保持忠诚,可一旦有了异心,就算被压制,一样会慢慢长草。

多尔衮确实待下不薄,这也是刚林、祁充格始终忠诚于多尔衮的原因之一。

可问题是多尔衮死了,接任者多尔博却不满十岁,朝堂之上已经有了个六岁登基的福临,实在没必要再搞个娃娃主子了。

况且家人都是京城,思来想去,刚林、祁充格终究决定,与朝廷暗中保持沟通,为将来不时之需留下一条后路。

清廷确确实实不想打了,政治永远是服务于利益,这一点从古至今都没变过。

先不说“三顺王”加上吴三桂带走了几乎是清廷一半的军力,就说多尔衮此次,又带走了剩下一半中的一半,海州被占、徐州失守、北伐军援军北上、义兴朝宣布国战并六、七万大军渡江威胁凤阳府等等,这些着实令清廷手忙脚乱。

当然问题不在这,真正迫使清廷无意决战的,偏偏是北方那些商人,尤其是晋商。

虽说这些商人都是“下等人”,可清廷此时财政一样局促,须得仰仗这些“下等人”,就象多尔衮下令封锁大运河,就引发了北方商人的闹事请愿。

这些商人虽然地位“卑微”,可在朝堂中却有着他们无数的代言人,这世道中,人可以背叛大明,也可以背叛满清,可绝对不会背叛利益、背叛银子不是?

其实清廷入主顺天府之后,基本继承了大明的那一套,特别是体制,甚至连官制都开始向大明的官制改变,譬如各部及以下衙门,再譬如军制,那些拗口的军职名称,也渐渐向大明军职过渡,象总兵、守备等等,从这一点上来看,清廷不象是大明的终结者,倒象是大明的继承者了。

而大明朝最“肮脏”的贪腐、官商勾结,也被完美地继承下来。

国库空虚之际,连布木布泰都不得不将自己的首饰、私房钱捐出来,可她心里很清楚,她的体己钱只要出宫,至少有一半是落入了那些“正义凛然”的大臣口袋里。

能改吗?

不能!

要是能改,崇祯就不用上吊了,还轮得到这些没进化完全的鞑子入主顺天府?

而多尔衮的缺位,让朝堂中的重臣迅速拧成了一股绳,都说挡人财路,无疑杀人父母,无论汉臣、满臣,可以容忍多尔衮跋扈,也能容忍多尔衮让福临叫“皇父”,甚至能容忍多尔衮将钢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可绝对不能容忍多尔衮挡他们财路。

你说打就打嘛,封锁运河哪成,这不要命吗?

几乎是上下一致地决定停战。

而多尔衮显然是个障碍,所以,必须清除。

这就应了后世一句话,“嘴上不愿意,身体很诚实”。

既然决定停战,那就得停个彻底,也就是说,吴争错了,吴争陷入了一个思维盲区,事实上,只要吴争坚持几日,或者恐吓恐吓,苏克萨哈、索尼多少还是会让步的,因为他们承受的来自是清廷的压力,绝对不轻。当然,徐州是不可能让的,因为这关系到兖州,这个清廷京畿的第一道屏障。

刚林、祁充格心里自然非常清楚,所以,他们一直沉默,让武将们出头与那些汉文人们斗嘴。

从这点上看,刚林、祁充格虽称大学士,但已经将自己划出了文臣之列。

见多尔博目光投来,刚林、祁充格相视一眼,再点点头,是时候了。

“诸位,王爷生前确实留下谕令力保沛县,为日后收复徐州城奠定根基……然,情况有变,额驸三万大军迟迟未能与我会合,致使我军兵力不足。如今我军固守滋阳有余,可要增援沛县显然无力……依我之见,索性令沛县守军北撤与我军会合,待日后额驸率大军前来,再图徐州不迟。”刚林慢条斯里地说道,那气势、那威风……啧啧,也没谁了,这哪是商议,简直就是下令,象煞了多尔衮活着时的神态。

祁充格随即附和道:“我赞成!与其和敌人争抢区区一个小县,不如养精蓄锐,等待时机……况且,若我军与敌拼个两败俱伤,朝廷若恃机落井下石,我等如何应对?”

多尔博长长呼出一口气,遂下令道:“按二位先生所言,敦促额驸迅速西来,向鲁桥、滕县、峄县各派一支明哨,一来防备敌人越界北上,二来按阿玛生前部署,将兖州府所辖各县置于治下……另外,向使团传讯,立即恢复和谈,不得拖延!”

多尔衮尸骨未寒,他的部署就被麾下文武生生打了个折扣。

这想来便是常言说的,人走茶凉!

……。

此时,盐城。

几乎已经成为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沈致远在扫荡通州之后,迅速率部返回盐城,可在得知岳乐久攻兴化不得的战报之后,随即下令北上。

沈致远确实有一种对战场天生的敏锐感,或许是他自小熟读兵书之故吧。

兴化若被岳乐攻下,那么战局还可维持。

否则,时间一久,北上的北伐军援军就会蜂涌过来,盐城实际上就会成为一处“死地”。

第一千三百七十五章 周大虎的选择

此时北面的海州,已经被蒋全义占领,沈致远这支军队,等于陷入了海州、沭阳、泰州北伐军的三面合围。还真得快,一旦包围圈收紧,其部就难向北突围,进入兖州了。

不过这不是沈致远迅速离开盐城的唯一理由,事实上,沈致远早已有了应对海州蒋全义的策略——那就是周大虎。

周大虎没死,他只是被俘。

按说,以周大虎的脾性,是不可能被俘的。

他的被俘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妥协,为保全通州当时还有数千守军,当然,这不是关键,关键还是在黄驼子身上。

通州是个小城,城墙不到一人半高,这对于五倍强敌压境的周大虎而言,心里很清楚守不住。

但周大虎在与沈致远会晤时,断然拒绝了沈致远,原本想着拼到一兵一卒也要死守通州。

可事实上,北城仅仅支撑了一个时辰就被沈致远攻破。

战局也并非如周大虎想的那样可以死守到底,他甚至没有时间便手中兵力分批投入到城墙,城墙转眼之间就失守了。

这就使得沈致远的枪骑营,以迅雷不及掩卫之势,迅速包围了周大虎麾下主力。

要么全歼,要么投降,周大虎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而这时,黄驼子只身进入包围圈,与周大虎谈一次,然后,周大虎降了。

……。

此时盐城中,黄驼子和周大虎面对面坐着。

“我也要走了,去追赶沈大人……沈大人留话,周将军如果愿意追随,便与我同行,若想回归,也绝不阻拦……。”

周大虎迟疑道:“你真的这么相信沈致远?”

黄驼子叹息一声,“这不是信不信的事,而是王爷的命令。”

“可近三年未见,王爷又自知沈致远有何改变……譬如进攻通州,致使近千将士伤亡。”

“周将军!”黄驼子沉声轻喝道,“这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事!黄某卑贱,也懂不得太多,黄某心中只有一念,那就是遵从王爷命令,守在沈大人身边,无论沈大人做了什么……除非,王爷有新的命令传来。”

周大虎蹩眉道:“你……你就是个二愣子!”

黄驼子哈哈大笑道:“我就是个二愣子。周将军,黄某心中确实是想与你同行……沈大人其实说得没错,王爷身边不缺人,与其在王爷身边碌碌无为,不如出来干场大的。”

周大虎没好气地道:“就算刀刃向着自己人也无所谓?”

“什么是自己人?”黄驼子哂然道。

周大虎一愣,愠怒道,“王爷和北伐军就是自己人。”

黄驼子翻翻白眼道:“今日还是敌人,可转眼之间,就成了自己人?王爷有北伐之志,必然会接纳无数江北降军,到时周将军还分得清谁是自己人吗?”

“你是何意?”

黄驼子显然说不出太大的道理,只是悠悠道,“战争总会死人,以少数人的死换得多数人的生,已经是大善了。”

周大虎怒火炽烧,“可通州那些将士,大多是刚征的新兵,他们都来自扬州府良家子……。”

黄驼子不以为然地反驳道:“王爷北伐之前,他们一样是清廷治下的扬州府的百姓、良子家……周将军能分清,谁是自己人?”

“可沈致远杀了他们!”

“如果有一天,沈大人率部回归吴王麾下,周将军能分清谁是自己人?”

周大虎终究是地痞出身,他的脑子显然被黄驼子忽悠瘸了,一时间竟答不出话来,只是闷声道:“我要回去!”

黄驼子突然脸色一沉,“可我希望周将军能与我同行……。”

周大虎霍地站起,“看,图穷匕现了吧?你果然与沈致远狼狈为奸……周某后悔当初受你蛊惑,竟没死在通州城,也好落个好名声!”

黄驼子苦笑起来,“你能等我把话说完吗?”

“还有什么好说的……来,痛快点。”周大虎头一仰,脖子一梗,闭上眼。

黄驼子无奈道:“黄某是这么想的,王爷让我在沈大人身边,无论他做什么……可这些日子以来,我也心中打鼓,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所以,我希望周将军能随我同行……若有一日,沈大人真……你我也好有个……照应。”

周大虎霍地睁开眼睛,低头看着黄驼子,“你是说……你也怀疑沈致远?”

黄驼子目光变得迷茫起来,“我不知道,原本有钱大人在,总能有个商量的人,可现在……正是因为不知道,我才希望周将军与我同行。”

周大虎想了好一会,突然一把抓住黄驼子,语气急切地道:“不如你随我回去……如今第一军离盐城不远了……既然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就去向王爷问个明白……如何?”

黄驼子精神一振,颇为心动。

然而也只是一瞬间,他摇头道:“不成。这样一来,我黄驼子不就成了逃兵了吗?如果沈大人并无二心,我等于将他抛弃,也辜负了王爷嘱托。如果沈大人真有异心,那我岂不是更负了王爷嘱托?”

周大虎慢慢松手,皱眉道:“这倒也是……可让我与一个杀我部属的凶手朝夕相处,还要遵他为上……我做不到。”

“可如果周将军能加入,沈大人身边就多了一臂助,加上周将军麾下数千人马,更是如虎添翼……你想,要是咱们能在清廷内部恃机发动,会是怎样的功勋?”

周大虎沉默下来,过了一会,突然问道,“可我及麾下人马终究无法取信于清廷。”

黄驼子一怔,听出了周大虎话中转机,笑道:“周将军恐怕不知道,今日之后,沈大人应该不会返回顺天府了。”

“这话何意?”

“据沈大人讲,此时多尔衮八成是死了,就算没死,估计也时日无多……按多尔衮的意思,沈大人所部大军将在徐州、兖州、济南、青州四府之地驻囤……也就是说,名义上归清廷旗下,可实际上,是形成独立一藩。”

周大虎惊讶道:“这怎么可能……清廷怎么可能允许出现国中之国?”

第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所谓的“追击”

“敢不允许?”黄驼子带着一丝得意道,“沈大人离开徐州前,以多尔衮的部署,兖州有他麾下二旗,加上沈大人手中三万多人,四府之地囤兵五万大军,岂是清廷说攻破就攻破的……按沈大人的说法,清廷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如果进攻,就算两败俱伤,最后也是吴王占了大便宜,何乐而不为?”

很显然,“何乐而不为”铁定是转述沈致远的,否则,以黄驼子还说不出这五个字来。

周大虎有些心动了,如果真是这样,那还真做的!

“如果……我是说假如,日后发现沈致远确实有异心,你当如何?”周大虎问出了他心中最担心的问题。

黄驼子想了想道:“阻止他!”

“阻止无用呢?”

“……听王爷的。”

周大虎瞪着黄驼子,许久,点头道:“成……我随你同行就是。”

黄驼子松了口气,心道,沈大人果然料事如神,周大虎还真被我说服了。

……。

两天后,海州。

海州原为海宁州,是东海边的一个小州,洪武年间改为海州,州治朐山,领赣榆县,并设东海中所,为得就是防范倭寇进犯。

所以,海州虽是小州(古时也是先设州,后经济发达了才升府),但因为是军事要隘,其城墙规格相当于寻常府治,为二人高(古时人偏矮,二人高相当于一丈)。

蒋全义几乎兵不血刃,将海州于收入囊中,正烦恼着是不是再次“违令”北进,可思忖之后,终究是不敢造次,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的道理,蒋全义还是明白的,进攻兴化为一次,进攻淮安为第二次,而这两次造成了此战的极度被动,甚至差点害了吴争,虽然吴争没有太过责罚,但蒋全义心里确实是内疚了。

这也使得此次蒋全义牢守本份,强捺着性子,固守海州城。

说是固守,实际上就是一天三顿,没事喝点小酒,再闲得慌,就在城里找些为富不仁的人家,打打秋风,敲敲竹杠。

这种日子寻常人会过得很滋润,但蒋全义确实对财帛并不太认真。

仪真之战前,蒋全义渴望着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可二万弟兄的尸体,让蒋全义改变,他更渴望得是复仇,他认为,那么多人死了,死在了自己面前,可自己还不要脸地活着,如果再不替那些亡魂做些什么,自己就是无耻了。

或许这就是战场创伤的综合症吧,可蒋全义恐怕意识不到这点。

所以,他听闻沈致远率大军逼近海州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下令严阵以待,蒋全义想要沈致远的人头,为通州伤亡将士复仇。

数千人,对抗三万大军,就算是守城者占便宜,那也是鸡蛋碰石头。

不用说这些职业军人了,怕是寻常百姓都知道,这能打得过吗?

可蒋全义血液中还真带着些疯狂,他随即在海州城内临时征募了一千六百精壮,并“死皮赖脸”地哄了才刚刚归降不久的东海中所降军八百余人,愣是凑齐了八千之众,加固城墙,封锁城门,干得是不亦乐乎。

可谁知道,天公不作美啊!

沈致远知道蒋全义的脾气,早就猜到蒋全义不会容他率军通过海州,于是在海州城以南涟河边的新坝转向,先西再北,生生绕过了海州,由高桥小镇北撤。

可怜蒋全义听到消息时,沈致远后军都已经至高桥。

蒋全义不甘心哪,坐立不安之余,不顾手下将领劝阻,亲自带兵追击。

这不开玩笑吗?

海州城要守,拢共加起来八千“混编军”,加上根本没有骑兵,去追击一支三万人的军队?

可蒋全义就这么干了,他率三百骑(会骑马的步兵)出西城门往西北方向狂奔,这已经是海州城中所有的马匹了。

……。

高桥以北数十里,有一小镇,名临洪镇。

有一条小河经过此镇,河中有座小桥,不长,约一里光景,不宽,可供四人同时经过。

此时,桥上有人,三人。

他们驻马于桥中央,不进不退,似乎在等人。

南面不远处,一队骑兵“呼啸”而至。

不过人数并不多,一百多骑罢了。

蒋全义终究不是个合格的骑兵教练,他无法让三百“骑兵”在这种急行军的情况下全员跟上,半天的急驰,能跟上蒋全义的也就五成人。

远远看见桥面上的三骑,蒋全义随即放慢了速度。

他就算再疯狂,也不会打丝毫无准备之仗,谁能肯定,桥对面没有伏兵?

一百多骑随即在距离小桥三里外停了下来。

桥上沈致远笑了,转头对周大虎、黄驼子道:“你们谁去和他打声招呼?”

周大虎随即转头向河面上,权当没听见,他还是拗不过心中,对那些在通州伤亡弟兄这关。

黄驼子只能应道:“那我去吧?”

沈致远笑着点了点头。

……。

黄驼子策马向前,口中高声音喊道:“蒋将军,是我……黄驼子。”

蒋全义皱眉看着黄驼子渐渐驰近,大声道:“好你个黄驼子,想当年王爷救了你和你儿子,委以重任,你竟助沈贼攻打通州……来呀,射杀此贼!”

显然,蒋全义不是真想射杀黄驼子,否则,闷声一挥手也就是了。

哪需要这么大声讲出来,这不是“知会来敌”吗?

也是,本来都是在一口锅里勺饭吃的兄弟,若黄驼子真的背叛了,恐怕蒋全义也不忍心就此当面射杀黄驼子。

这一声喝,也就是将心中的怨恨发泄出来,顺便提醒桥上那两人,自己此来,不是来聊天的,是取汝等“狗命”来的。

“蒋将军,你终算到了……。”

黄驼子驰近,第一句话就让蒋全义心里打了下鼓,敢情“贼子”已经猜到了自己会追来。

“说,在对岸埋伏了多少人,都喊出来吧……蒋某既然来了,就不会逃,汝等有本事,就将蒋某的头颅留在这。”蒋全义沉声道。

黄驼子苦笑起来,“这是哪里话……不瞒蒋将军,此间就我等三人。”

第一千三百七十七章 都是戏精

蒋全义冷笑道:“这么说来,你们是主动伏法?那便束手就擒呗,待见了王爷,蒋某会替你解说,是汝等主动就缚……来人,拿下!”

“这又是哪里话?”黄驼子急了,“我只是替沈大人传个口信……就算两国交兵,怕也不好斩来使吧?”

“放肆!”蒋全义喝道,“本将军为指挥使时,尔不过区区一队率,也敢在本将军面前卖弄口舌?”

这不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事实上,虽说黄驼子年龄还长蒋全义几岁,但确确实实,蒋全义是高黄驼子七、八级的长官。

虽说之前各不统属,但也同在北伐军阵营的一杆旗下。

黄驼子还真不敢忤逆蒋全义,他低下头道:“蒋将军,沈大人想与您私下会晤。”

蒋全义微愣了一下,冷哼道:“他还真以为做了鞑子什么额驸,蒋某就得让他三分?回去告诉他,要谈,就让他自己前来。”

黄驼子没办法,只好拨转马头回去禀报沈致远。

不料,沈致远再让他回来知会蒋全义,“既然是私下会晤,自然不能当着这么多士兵的面。”

而蒋全义又让黄驼子传话道:“事无不可对人言,要谈就当着将士们的面谈。”

可怜黄驼子愣是在这三里之内,折腾了六趟,终于二人达成了协议,这三里地的中间谈。

为了彰显“公平”,还特意让人用脚丈量了两个来回。

……。

“我知道你会来。”沈致远看着蒋全义,平静地说道。

蒋全义有些恼意,“那又如何?你此时仅三骑,只要我一声令下,你等就是三滩肉糜。”

沈致远呵呵笑了起来。

蒋全义更恼,“既然你不信……那就别谈了,拿枪口说话!”

说着就待拨转马头。

沈致远一把拽住蒋全义马头的衔环,正色道:“都过了三年了,你还是没多少长进……。”

蒋全义怒目而视,正待反驳。

沈致远抬手阻止道:“话不中听,但却是事实……我既然能料到你会追来,只须在对岸埋伏二百骑兵,你便插翅难逃……这,你不该否认吧?”

蒋全义脸色赤红,怼道:“就算死在此地,自然有王爷为蒋某报仇……不过就是比你早死几天罢了,何惧之有?”

沈致远摇摇头道:“哎,真不知吴争怎能容忍你到现在……惯成这般模样!”

蒋全义怒道:“与你何干……有话就说,无话就打上一仗再说。”

沈致远突然叹了口气,道:“你真这么恨我?要知道……三年前可是我与钱翘恭率军在海边救了你和你的那些部下,说起来,这救命之恩你否不了吧?”

蒋全义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

沈致远继续道:“知道我为何要在这等你吗?”

蒋全义不答话。

“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告诉你,往后我驻囤兖州,你若守海州,你我之间打交道的事多了,别一直用这种不共戴天的模样对我。”

蒋全义慢慢回过劲来,冷笑道:“不说王爷是不是蒋某驻守海州,就算是,我也会枕戈待旦进攻兖州,令你夜不能寐。”

沈致远终于沉下脸来,“你真没长脑子吗?若我视你为敌,何须与你啰嗦?”

蒋全义怼道:“自古以来,汉贼不两立。”

沈致远动气了,喝道:“谁为汉,谁又是贼?”

“我为汉,汝为贼!”蒋全义想都没想道,“汉奸已是不赦,何况你手中沾着通州守军千人的鲜血,当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平我心中愤慨!”

沈致远有些头痛,他反手指着周大虎,对蒋全义道:“通州主将周大虎,你认识吧?”

蒋全义轻蔑地冷哼一声,“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徒,蒋某怎能认识这种人?”

这下周大虎也怒了,“你放屁,谁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了?”

蒋全义冷笑道:“通州失守,千余将士伤亡,你身为主将,却全身而退,还待在敌人阵中,不是贪生怕死,还能如何?”

周大虎性子爆,一夹马腹就要向蒋全义冲去,被沈致远一把拽住。

沈致远道:“你可以不信周大虎,总得信黄驼子吧?他可是吴争的人。”

蒋全义嗤之以鼻,“曾几何时,你沈致远不也是王爷亲信之人吗?”

沈致远终于有些抓狂起来,沉声道:“看来你是真傻……我就不该与你浪费这些时间,否则我此时已至沂州。”

“后悔晚了。”蒋全义轻蔑一笑道,“只怪你自己大意。来人,将三人拿下……尽快撤离!”

这就是蒋全义,狂归狂,分寸倒掌握得一丝不苟,下令拿下三人之余,还想到撤,说明他并不糊涂。

蒋全义身后一里半外的“骑兵”动了。

沈致远这下真急了,“蒋全义,你别误我大事!”

蒋全义嘿嘿笑道:“乖乖束手就擒,你放心,到了王爷面前,我定为你求情……就算报当年你来救援之恩了。”

沈致远大叫道:“蒋全义,你糊涂!若一切真如你想象的一样,吴争又得到通州战报之后,怎会至今不下令进攻盐城?”

这话着实让蒋全义为之一愣,这确实有些问题,如果说吴争顾不上盐城,可此时第一军已经有二万大军登陆江北,而且扬州府的敌军已经被分割成几块,淮安至泰州的通道已经打开,只要吴争传个令,自然有第一军会调转枪口攻盐城。

这确实与蒋全义心中对吴争的了解相悖,在蒋全义心里,吴争是个有仇必报之人,远的不说,就说此战开启的原因,不就是多尔衮暗中收买了王朝先,然后由王朝先水师炮击了军工坊吗?

归根结底,还是报复。

而眼下通州被沈致远攻破,按吴争的心性,应该下令迅速进攻盐城,以报一箭之仇才对。

蒋全义慢慢冷静下来,“可通州千余将士伤亡,确是事实!”

沈致远没好气地怼道:“乱世之中,死人不是常有之事吗?你以为我不下令进攻,多尔衮就不会派别人前来接替我进攻了吗?”

“可他们是同袍手足……你也真下得去手!”蒋全义怒道。

第一千三百七十八章 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吗

沈致远又一次指着周大虎,对蒋全义道:“当日如果不是我,他定会死,还有他麾下尚有三、四千人……也都得死!如果杀数百人,和活数千人,你怎么选?”

蒋全义瞪着沈致远,半晌才道:“我不选。”

这就是撒赖皮了。

沈致远道:“再告诉你一件事,沂州尚囤有多尔衮正黄旗八千铁骑,如果我不攻通州,这八千铁旗就会南下,到时我活不了,军权会被剥夺,通州一样会被攻破。”

“我不信!”蒋全义大声道,仿佛只有声音大,才显得理直气壮一般,“多尔衮若有八千铁骑囤于沂州,为何不直接南攻?”

沈致远无奈地摇摇头,道:“一是多尔衮并不想与吴争决战,他起初为得是削弱北伐军实力,只想打一场局部战,这一点与吴争不谋而合。二是这支铁骑是多尔衮赖以自保的亲军,是与我同时从徐州出发的,三是多尔衮还防着我会不会突然倒戈,四是清廷已经派出使团与义兴朝和谈……这下,你能信了吧?”

“可你手中有三万大军?!”蒋全义嘶吼道,然而他的内心,却是信了大半,因为,他自始至终,都信。因为信,所以追来。

“这三万人能随我反清?”沈致远反问道,“就算我的枪骑兵能追随我,那三万将士的家人皆在北面,你能让他们不顾家人性命追随我反清?做梦吧你……既然总得死人,那就选择少死些人,况且就我而言,一直认为达到目的才是最重要的,其间过程可以忽略不计。”

蒋全义愣了好久,然后问道:“那你……进入兖州后会怎么做?”

沈致远没好气地道:“这不是你该问的……回去好好守你的海州,别只想着北伐。还有,见到吴争时,告诉他,如果他再拖延,我便自立,我不会等他太久!”

……。

看着沈致远三人急驰而去的背影。

蒋全义悠悠一叹。

虽然在叹气,可他的眼中并无任何仇恨,或者说战意。

事实上,从海州出发的那一刻,蒋全义就明白,自己不是去追击沈致远的,率三百人急驰至此,无非就是见沈致远一面,问问他,初心尚在否?

他们是千里转进、同生共死的兄弟,怎么可能拔刀相向?

生气、愤怒,无非是渲泻心中情感的方式罢了。

就算没有黄驼子、周大虎,蒋全义还是深信,沈致远绝不会真的投清,就与证据无关,只关乎感觉,心中的感觉!

身后的“骑兵”面面相觑,他们无法理解,蒋全义竟会眼睁睁地看着三个“叛徒”扬长而去,而不下令阻截。

然而,蒋全义眼一瞪,大喝道:“天都快黑了,还不赶回去吃饭?”

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一百多人随即拨转马头,再次“呼啸”而去。

这一路上,不断接回掉队的同袍,回到海州城时,又成了三百骑。

……。

沛县终究爆发了一场所激战。

正如李颙所预料的,多尔衮在沛县囤结了六千兵力,主将就是那个被吴争在淮安城以北、黄河岸边打了个反击,结果还没接触就“吓得”转身就逃的陈锦。

也奇怪,陈锦闯了这么大的祸,多尔衮都没有责罚他,反而委以重任,令陈锦率汉军正蓝旗六千人镇守沛县。

说起这支汉军正蓝旗,那可是陈锦的嫡系,是从大凌河一路带着南下的,为陈锦的高官厚禄立下汗马之功。

陈锦原为明大凌河都司,降清后,为清廷打了不少仗,如青州杨威、秦尚行、刘泽清之乱,平掖、潍诸县张广之乱,平莱州之乱等等。

可谓建功无数,不过陈锦的仗几乎都是对各地义军,也就是说,是踩着同胞的尸体站上高位的,或许这也是多尔衮能高抬一手的根本原因吧。

鲁之域奉吴争命令闪击沛县,在出发时,吴争就口授机宜,令鲁之域速战速决。

然而吴争的判断出现了失误,鲁之域三千人,一下子就踢到了铁板上。

沛县已经不是原本的沛县,多尔衮南下徐州前,就在此驻跸半月有余。

或许从那时起,多尔衮已经开始加固沛县城防了。

城防加固的不多,只一面城墙,就是南城门。

沛县地理位置独特,处于南泡河(丰水)与东泗水的交叉口,也就是说,想攻沛县,要么从泡河北渡,要么从泗水西渡,没有第三种选择。

鲁之域自南向北,唯有北渡泡河,方可兵临沛县城下,而泡河上,只有一座桥——飞云桥。

说起这飞云桥,历史就悠久了。

据说是修于元朝之前,这是座石拱桥,非常坚固,桥两旁各精雕鲤鱼十五条,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但因为是石拱桥,就有了一个非常不利于北伐军的问题,那就是桥面中间高两边底。

这就使得清军在桥对岸,几乎可以无视北伐军的火枪射击,但,清军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北伐军射箭。

因为火枪是直射的,而弓箭可以抛射(曲射)。

鲁之域是一下子被打晕了,好在进攻是白天,一旦对岸清军伏兵开始攻击,视野也就清楚了。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鲁之域,无奈之下,只能下令后撤五里,远离飞云桥扎营,随即向徐州禀报。

……。

沛县城内,却是矛盾重重。

或许是陈锦真的感恩多尔衮对他的关照,力主按多尔衮的遗命抵抗,他已经向兖州派出求援使者,请多尔博派兵增援沛县。

可苏克萨哈和索尼却不同意,他们奉旨和谈,岂能因为这一个小小沛县而耽搁了大事?

可问题是,被吴争驱逐出徐州之后,二人虽已经向朝廷禀报等待下一步旨意,可这哪是一天两天能等到回应的?

于是,战与不战,撤与不撤,双方闹了起来。

按理说,以苏克萨哈、索尼的官职,那要比陈锦高出几阶了,加上二人是钦使,见官大一级,陈锦是不敢违逆的。

可谁让多尔衮已经与清廷“分道扬镳”了呢,陈锦从多尔衮那得到的命令非常清楚,那就是效忠世子多尔博,占据徐州、兖州等四府之地,以图将来。

第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飞云桥之战(一)

PS:感谢书友“小荷虎”、“田园木戈”投的月票。

陈锦此时明面上是清臣,可骨子里其实已经是“清廷叛臣”,又怎么会搭理苏克萨哈和索尼的意见呢。

在鲁之域飞云桥受阻时,陈锦与苏克萨哈、索尼的争吵也到了最激烈处。

陈锦甚至扬言,若二人再不闭嘴,就直接拿下,他的借口是,苏克萨哈、索尼二人假传旨意,动摇军心,因为多尔衮是皇父摄政王,他的谕令远比所谓的旨意来得更权威。

天晓得苏克萨哈、索尼二人心里的愤怒有多猛烈,这简直是秀才遇见兵……不,是大学士遇见了逆臣有理说不清,还是两个。

争吵到这程度,再吵已经无用。

正好有清兵禀报,北伐军被击退,这更助长了陈锦的威风,陈锦豪气万丈地扬言,要将沛县变成北伐军的坟墓,一洗清河之耻!

这话虽然狂妄了些,但沛县的地形对北伐军而言确实不利。

苏克萨哈、索尼无奈之下,只能选择离开沛县,退往兖州,去等待清廷的旨意。

不过他们没有去兖州府治滋阳,因为那已经是多尔博的地盘,他们去的是东昌府,因为那离京城最近,也是兖州府唯一能抗衡多尔博的地方,那儿有一支军队——原明平山卫。

……。

难道陈锦真能如愿,以他六千人就能将北伐军硬挡在泡河以南?

很显然,陈锦是在做梦!做他X的春秋大白梦!

在鲁之域至泡河南岸时,吴争已经率徐州北伐军北上了。

也就是说,鲁之域后撤扎营的第二天凌晨,吴争率三千人已经赶到,二军会合。

在听了鲁之域的禀报之后,吴争笑了。

不是笑鲁之域打了败仗,而是笑陈锦这“活宝”居然还在沛县,陈锦在,那呼尼牙罗和应该也在,呼尼牙罗和此前就是受陈锦辖制,在吕梁山阻挡吴争的那个满族将领。

吴争一直“挂念”着呼尼牙罗和,当然不是吴争喜欢他,而是吴争想他的脑袋,太想了。

邳州死在满骑铁蹄下的二千无辜百姓亡灵,需要呼尼牙罗和的命来祭奠。

此时的吴争,有了底气。

因为随着宋安的会合,和第一批补给到达徐州,此时的吴争有了火炮,虽然大部分是宋安所带的虎蹲炮,但六磅火炮也到了八门。

这些火炮如果分散进攻或许不够,可此时却正合适,因为既然我军只能从飞云桥突破,敌人也同样,必会聚集在一个地方抵抗,这就省事了。

吴争与鲁之域、宋安商议了具体事宜之后,下令午后申时三刻,对北岸发起总攻。

为何选在申时?

原因有三,一是麻痹敌人,经过一天的“枕戈待旦”,敌人望穿秋水不进北伐军进攻,心中必已经有了懈怠,眼看着马上天要黑,会以为今日北伐军不会攻了。

二则,六千大军,想从一座桥上冲过去,那密集度相当于自杀,所以必须是选择渡河点,而且至少要二、三个。

最后是需要时间去收拢渡船,而敌人要以河抗敌,自然会将河边渡船全部收拢,不留给北伐军,所以,拼凑、制造渡器具,最花时间,好在北伐军将士善水,有块木板就能渡河,横渡长江都不怕,还能惧这泡河不成?

……。

申时三刻。

北伐军突然出现在南岸,北岸清军确实有过一阵混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了。

也是,昨天的战术,完美地击退了北伐军,这让清军非常自信今日历史还会重演。

他们已经不再躲藏,有八百弓弩手涌向桥头,步兵涌向桥头两侧,盾兵在前、枪兵殿后,而一支铁甲重骑出现在弓弩手的后面。

这战术很常见,但有实用。

遭遇密集弓弩时,必须以盾兵相抗,而真要是持看挡箭,那么正如了清军的心意,铁骑会象推土机一般地涤荡整座桥面,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吴争在望远镜里看见这支铁甲骑兵时,兴奋地重重拍了一下宋安的肩膀,痛得宋安啮牙裂嘴的,“果然没跑!”

吴争将望远镜递给宋安,随即下令,“按既定计划……攻!”

飞云桥南,密集的北伐军阵形突然左右分开,八门六磅火炮被迅速推了出来。

二、三里的距离,正是六磅炮的有效射程,瞬间炮声连续响起。

……。

“炮袭!”无数杂乱的声音在对岸喧嚣起来。

经过改良的开花弹有了更大的威力和更多的碎片,在密集的敌人阵形中迸发。

这更象是一场屠杀,没办法,双方的兵力都集中在桥的两头。

而敌人之前与北伐军有过交手,以为北伐军没有火炮,而火枪的射程无法触及对岸,这也是鲁之域在昨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主要原因,一旦冲上桥,就很难迂回和闪躲。

当然,靠八门火炮的齐射,是击退不了对岸数千人的。

至少那支全身铁甲的骑兵,面对火炮炮弹的倾泄,除了战马有些局促地踩踏外,没有别的异动。

但步兵和弓弩手的伤亡就有些大了。

呼尼牙罗和不得不下令步兵后撤二里地,这个距离,一旦有事,可能在一眨眼的功夫反扑。

可呼尼牙罗和显然没有预料到,北伐军要的,就是他们后撤。

在清军向后撤退的那一刻,无数的士兵抬着渡河工具,出现在了南岸河边,争渡!抢渡!

呼尼牙罗和惊怒之下,立即下令步兵和弓弩手向两侧迂回,阻截北伐军渡河。

应该说,这个距离是完全阻截得了的。

可问题是,北伐军真要渡河吗?

南岸的炮击,真是为了逼退敌军、掩护主力渡河吗?

不,肯定不是!

当清军步兵、弓弩手赶到北岸河边,严阵以待之时,敌人的噩梦也就降临了。

如雨点般的炮弹,倾泄在他们的头上,躲藏?那是做梦!

虎蹲炮的射程太短,最远只能打一里地。

两岸间隔最近都有二里,所以吴争不得不想出这办法来,在河面上开炮,击杀对岸敌人的有生力量。

呼尼牙罗和确实是个勇将,可他太过自信于他的勇猛,没有一点指挥火器作战的经验,也非常不喜欢、不擅长使用火器克敌,这种狭隘,造成了他今日不可逆转的惨败结局。

第一千三百八十章 飞云桥之战(二)

PS:感谢书友“缘醒”“HqB”投的月票。

呼尼牙罗和令步兵和弓弩手向两侧河边迂回,阻截北伐军渡河,这道命令,直接将这些士兵送入了地狱。

敌人士兵聚拢得太密集了!

不得不密集,因为要阻截北伐军登陆嘛,手中唯一可以仰仗的弓箭就必须密集,所以人也得密集。

他们为了尽可能地密集,甚至是人叠人地站立,就是面对河面,侧身挽弓,这样可以在同一距离内,站立更多的人,从而使得箭矢更加密集,密集到完美的程度。

确实完美!这是鲁之域战后的赞叹。

虎蹲炮射程近、威力小,但它几乎没有后座力,而且它轻便,任何一个士兵都可肩扛手提。

这也是敌人无法预防到的,北伐军会在河面的舢板、竹排、木板发射炮弹。

正因为无法预料,战果才会完美。

三百门炮啊,一分钟能打四、五发,可想而知,北岸的清军是如何苦挨到死亡的降临。

他们逃不掉,三百门炮笼罩的区域,以两条腿逃,根本逃不出去。

聪明的趴在地上,运气好的活下来了。

可战斗才刚刚开始,吴争的目标不是这些清兵,北伐军的渡河也不是主攻方向,桥头的炮火准备也不是为了掩护渡河,吴争的真正用意,恰好相反——以渡河掩护正面突破!

八门火炮齐射,只能封锁对岸桥头数丈方圆,而开花弹弹片对铁骑的杀伤力不大,这种情况下,想要歼灭铁骑,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敌人铁骑不是木头、蠢猪,见势不妙还能逃,双腿追得上吗?

所以吴争用了这个连环计,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佯攻突然就变成了真攻!

在敌人惊愕于河边炮火覆盖的同时,桥南北伐军突然向桥面发起了冲锋。

呼尼牙罗和在震撼之余,反而心中一喜,对岸将领犯错了!

火枪兵冲锋,这不是找死吗?

铁骑一启动,能分分钟教会你怎么做人!

呼尼牙罗和惊喜起来,反败为胜的机会来了。

“儿郎们……冲!”呼尼牙罗和喊完,拍下铁壳面罩,策马率先冲向桥面,其身后铁骑紧随。

铁骑沉重,“嗒嗒”地踩踏声在石桥桥面上引发起更大的震动声。

远离战场的吴争在望远镜里看到时,感慨道:“这桥也太坚固了些,要是共振垮塌,能省我不少地雷。”

宋安虽然不明白什么共振,但很清楚桥不能塌,所以在边上听了苦笑不止,“少爷,桥塌了咱们怎么过河?人过得去,炮怎么办?攻沛县少不了这八门炮。”

吴争放下望远镜,愠怒道:“惯得你了?我说说也不行啊?就会抬杠!”

……。

踩踏触发雷,工艺相当简单。

这对于五年前,就已经使用绊雷,炸残多铎一支脚的北伐军而言,根本就不是事。

当呼尼牙罗和率领铁骑气势如虹地冲向桥面上北伐军时,北伐军是掉头就跑。

这还不算,跑得姿势怪异,甚至连家伙什都落得满地都是。

若不是铁壳面罩影响了呼尼牙罗和发声,他会仰头狂笑三声,然后指着“奔逃”北伐军讥笑道,“铁骑无敌……你瞧,南蛮子果然不经打,这不铁骑一出,便闻风而逃了吗!”

逃也就逃吧,连家伙什都扔下了,难道一溃千里吗?

满骑由此士气大振,夹马腹的劲就更大了。

重骑起速慢,可刹车也慢啊。

事实上,在战场中,重骑一旦提速,就算面前是巨坑,也得闭着眼睛往里撞,这也是吴争并不怕被敌骑发现北伐军落下家伙什的原因所在。

可惜的是,呼尼牙罗和这支铁骑见识太少了,他们显然无法预料北伐军会落下地雷,或许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地雷吧。

与轻骑兵不同的是,重骑是很难跃起的,步履跨度也非常小,这几乎和人一样,要是负重百斤,怎么跳得起来?

步履跨度小,自然踩中的机率大,当然,踩不踩中已经不关结局了,桥面就这么宽,最多四骑并列,就算前方骑兵运气好,后方的也会补踩,用后世的话说,这叫做坑队友不要命!

当连串的爆炸声响彻飞云石桥上空时,沉重的战马和重甲兵被气浪抛向空中、再重重地砸落在河中,激起巨大的浪花时,当数里外的吴争耳朵已经变得不太好使时,一切就都该结束了。

敌骑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无法反应,一旦加了速,上了桥,等于踏上鬼门关了。

吴争选的战场太阴损,固定的桥面,引诱敌骑加速冲锋,就算再训练有素的骑兵,也无法在并进的桥面上调头,他们只能明知是死路一条,也得闭着眼睛往前冲。

他们企求能以速度冲过桥头,那么就算折一半,也能反败为胜。

可惜的是,他们没有这机会,北伐军扔下了一百多个地雷,这种数量在这样的桥面上,几乎是密布的,根本避不了,也无处可避。

冲得越急,引爆的越多,死得也更快。

这半里桥面,就是个被吴争精心布置成的屠杀场,屠杀这支,在邳州犯下滔天恶行的满骑。

二斤多的装药量,军工坊试验过,足以掀翻千斤石磨,里面基本没有多少破片,只是尽量地密封,因为黑火药的威力,在于燃烧中剧烈产生的气体,而且气体膨胀的速度远高于黄火药,这是优点,也是缺点,燃速极快,就代表着很难控制,所以,黑火药的地雷,不能压太实。

这是吴争在泰州城外亲眼目睹多尔衮三十铁骑如何虐杀自己三十火枪兵后,让军工坊研制专门用来对付鞑子重骑的,只追求药量,不求杀伤力,因为重骑只要落马,那基本上不死也残。

吴争不高兴,心里特后悔。

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后悔。

战前只想着“全歼”这支骑兵,战后看到一片狼籍的马尸、伤马时,吴争惋惜不已。

这些战马,绝非寻常战马可以相提并论,不但要比寻常战马高出一个马头位,而且体型彪悍,也是,能用作重骑的战马,恐怕吴争想张罗都张罗不到,也只有象多尔衮这样满清的皇父摄政王,才能从北方数十万计的马匹中遴选出这些马来。

第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完胜

ps感谢书友“天地任我行”、“梁孟昌”投的月票。

可惜的是,被这么一炸,玉石俱焚了。

吴争不禁有些恼火,迅速下令掩埋马尸,这叫眼不见为净,多看一眼,心里就难受。

但对于那些重骑兵的尸体,包括清军伤兵,吴争就不愿意搭理了。

吴争关心的是桥,没得损坏了,日后还得赔百姓一座桥了。

好在的石拱桥确实抗造,也是,千多年了嘛,就算经此一战,上百枚地雷在桥面上爆炸,也屹立不倒,这倒是有后世泸沟桥的几分风采了。

鲁之域不识好歹地上前询问敌人伤兵、俘虏、死尸如何处置,被吴争瞪了一眼,喝斥道“傻了吧几的……!”

说完,背着双手前往桥头了。

鲁之域被一愣,好在宋安机灵,拍拍鲁之域的肩膀道“送去邳州,交由邳州民众处置就是。”

说完,也呵呵笑着追吴争去了。

鲁之域这才恍然大悟,直骂自己是真蠢,于是一声令下,派了一队人,押解俘虏拉着尸体,送往邳州。

……。

吴争看着直挺挺仰躺在桥面上,口中直冒血沫的呼尼牙罗和。

呼尼牙罗和没死。

不知道是他特别走运,还是上辈子也是作恶太多,他愣是没断气。

卸去铁甲、面罩之后,军医检查之后,禀报吴争,怕是站不起来了,伤在背骨。

吴争一听就明白,瘫痪了呗。

“服不服?”吴争带着一丝恶作剧地拿鞋底踩着呼尼牙罗和右脸,问道。

呼尼牙罗和喉咙“呵呵”几声,用力地晃着头。

“哟,他说不服。”吴争怪叫着回头对宋安道。

“来,起来,本王让你两手两脚……决斗如何?”

呼尼牙罗和喉咙发出的声音变成了“喀喀”。

吴争突然间变得没兴趣了,回头问宋安道“你说如何处置?”

宋安木然道“剐了!”

吴争皱了皱眉,“会不会太残忍了?”

宋安一怔,忙改口道“那要不找几个骑兵来,踩成肉糜?”

吴争怒道“你小子好的不学,人变得越来越阴狠,这……很不好!”

宋安郁闷地道“那请少爷示下。”

吴争思忖再三,终于道“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宋安苦笑起来。

这时,军医突然道“王爷,他好象死了……。”

吴争一愣,转身看去,可不嘛,两眼直愣愣地瞪着天空,口中不断地往外冒着血沫,关键是这裤裆里传出的怪味,令人不敢靠近。

吴争瞪了军医一眼,“你也不给人治治伤?这下好了,还没解气呢,就死了。”

军医是真哭笑不得,这不是您不让治伤的嘛,说是别浪费药草,省着给自家伤兵用。

可他不敢反驳啊,只能低着头,一副憋曲的小媳妇样。

宋安见了不忍心,替他分辨道“少爷,是您令他不必救治的。”

吴争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拍拍军医的肩膀,干咳两声道“很好……你立功了,竟然在数百铁骑中斩杀敌酋……来人,替他记功。”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安呵呵笑着对军医道“赵郎中,你家祖坟着火了……这等军功,别人怕是一辈子都混不上。”

军医傻笑着,他是真不明白了,自己怎么就手刃敌将了呢?

已经走远了的宋安突然喊道“别忘了枭首,将头颅传至邳州示众!”

军医这下不再犹豫,他从医箱中取出一把剔骨刀来,可手颤抖着不敢下手,是真犯难了,抖了半晌,突然嘶声大喝道“谁来帮帮我,我分他一半军功……!”

话音未落,云集者众。

……。

宋安急步追上吴争,问道“少爷为何将如此大功,许于一个医工?”

吴争边走边道“我突然才想起,各卫需要组建一支专属的军医队伍……你要明白,战场上刀枪无眼,能救你的,更多是军医。”

吴争确实一直忽略了这点,而这个时代,军医更象是一种役工,与募集的劳役地位相当。

这显然是不合适的,所以吴争动了组建专属军医的念头。

当然,许如此大功于那名不见经传的军医,显然是吴争自解尴尬的招术,但用吴争的话说,“这是提高军医地位的一种方法,简单、有效……如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般。”

宋安笑得非常古怪。

……。

被清军想象成坚固防线的飞云桥防线,仅仅支撑了一个时辰不到,就烟消云散了。

用将士的话说,这样的仗,一天打上十来仗,都不感觉到累。

于是,吴争大手一挥,向沛县进军。

飞云桥之战,北伐军无一阵亡,伤是伤了数十人,大多是在桥面上“溃逃”时绊倒,后被引爆的地雷所浪所震伤,还有些渡河登竹排、林板时,不慎落水撞到啥的,也有不小心自己扭伤的,反正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但战果是巨大的,歼敌一千多人,这其中包括了对北伐军最具威胁的重骑兵,余者向沛县方向溃逃。

泡河,这名字之前不知道是谁起的,反正名不正言不顺,也不知道究竟在泡什么,可今日之后,它名正言顺了。

周边百姓在三、五之内,是再也不敢喝泡河之水,皆在自家院子里掘井。

他们在吓唬淘气孩子时,常说一句话,“再不听话,就扔泡河里去。”

……。

陈锦要疯了。

在听到飞云桥防线全面溃败的噩耗时,他使劲地抠着自己的耳朵,希望是自己听觉出了问题。

他又使劲拍打着传令兵的脑袋,期望是这厮脑子有病。

昨日不费吹灰之力就击退了北伐军,午时刚接到北伐军已经不敢进攻飞云桥的战报,怎么就一下子全线溃败了呢?

铁骑啊,摄政王费尽心力打造的这支铁骑,有大半放在了飞云桥,这下好了,三年磨成的一剑,没咋用就烟消云散了。

这让陈锦心里不由得悲呛起来,难道王爷尸骨未寒,铁骑就中用了吗?

想到这,陈锦有了退意。

可再想去多尔衮的叮嘱,再想起在苏克萨哈、索尼面前夸下的海口,说要将沛县变成北伐军的坟墓,一洗清河之耻!这话犹在耳,若撤,岂不打了自己的脸?

这么一想,陈锦又打消了撤退的念头。

第一千三百八十二章 沛县之战(一)

陈锦此时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

当然,一千多人的损失,还不足以让沛县防守崩溃。

伤亡毕竟不大,主力是撤回来了,铁骑在守城中无关轻重。陈锦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京城怕是回不去了,陈锦很清楚,就算没有之前怼苏克萨哈、索尼那些话,以他这几年紧抱多尔衮大腿的做法,清廷早已将他列入多尔衮的同党。

多尔衮一死,那么清算的日子就到了。

所以,陈锦只能咬牙,必须要撑到多尔博援军到来,以此向少主示个好。

他随即又向兖州连派三队求援信使,并向多尔博宣称,自己要与沛县共存亡!

……。

这不是开玩笑了嘛。

陈锦哪知道,多尔博转眼之间就忘记了阿玛的交待,在刚林、祁充格的窜掇下,已经决定放弃这个不起眼的小县,准备整肃兖州,筹备接下来的“三方会谈”了。

所以,这个崇德年间就投了满清的原明大凌河都司、如今的汉正蓝旗牛录额真,官至总督的陈锦,他的这番做作,注定就是个悲剧,可笑的悲剧。

吴争率北伐军兵临城下时,陈锦这厮还竟然集结起一千轻骑、三千步兵于城外迎战。

他的布阵倒是中规中矩的,骑兵在前,弓弩兵在后射住阵脚,盾、枪兵掩护左右两翼。

也是,毕竟是沙场老将嘛,一个汉人能在短短七、八年时间,混到牛录额真,官至总督,自然是手中沾了太多汉人的鲜血。

陈锦很有经验,在知晓北伐军已经有了火器补给之后,他就下令背靠城墙,以逸待劳了。

也就是说,守军出城迎战,不主动进攻,这是针对火器兵的缺陷临时想出来的办法。

火枪射程不到二百步,想要产生杀伤力,北伐军就必须主动上前。

就算有虎蹲炮,那也是一里之内的射程,而八门六磅炮,射程是够了,可数十丈宽的列阵截面,杀伤力犹显不足,关键是在飞云桥一战之后,炮弹又没剩多少了,这情况敌我双方心里其实都已经非常清楚。

可陈锦的这应对之策虽然正确,但细思下来,也有些可笑不是?

如果是以逸待劳,守军待在城内抗击北伐军岂不更好?

还能依仗被多尔衮之前下令加固的城墙,何必出城迎战呢?

这就是陈锦肚子里的小九九了,被动防守,气势弱了三分,主动出击,能赢最好,不能赢也能向上禀报,陈某不惧矢石、身先士卒,率全军御敌于城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之类的云云不是?

这种做法很常见,举个例子,明嘉靖年间,数十倭寇从福建沿海登陆,然后就一路暴走,遇到小县城就攻打,遇到明军就搏杀。

疾行千多里,洗劫大半个南直隶,直逼大明王朝的留都应天府城下,竟悍然对城高墙坚的应天城发动了进攻。

沿途十余万明军,竟无力阻拦。

史载“引弓射之,贼悉手接其矢,诸军相顾愕贻,逐俱溃。”

可笑吗?

还真不可笑!

虽说当时卫所兵制崩溃,卫所兵员严重足,且战斗力低下,可就算十取一,那也是上万军队啊。

每人撒泡尿,也能淹死这数十倭寇不是?

这数十个流窜的倭寇,行程数千里,历时近两个月,造成官兵、民众伤亡数千人,杀死御史一人、县丞一人、把总三个,虽然不知道史书记载真假,但最终这股嚣张的倭寇的下场是被全歼了。

反过来说明一个问题,不是真打不过,而是不想打。

除了卫所兵战力低下这个显而易见的原因之外,最大的原因在于——不想打。

真被逼急了,也是出工不出力。

加上倭寇怕也是穷疯了、饿急了,没啥顾忌,才敢如此搏命,都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倭寇身处异国腹地,心中想得最多的,怕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而明军避而远之、出工不出力,这就造成了倭寇一举刀,明军就溃逃,那就算有百万兵,也无济于事啊。

而最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养寇自重!

沿途诸卫所千户、百户们都清楚,就这数十倭寇能成啥事?

几千、几万的反民都被镇压了,就这数十个矮萝卜,分分钟就能灭了他们。

而关键在于,只有将倭寇放进大明腹地,才能让那些肉食者们、清流们震惊,才会迫切地需要用到军队,想起这些被盘剥到已经无法生存的卫所兵们。

事实也是如此,在这场可笑的数千里追逐战后,朝廷拨款了。

也就有了后面俞大猷与戚继光江南抗俄。

所以,到了陈锦这样的位置,要不懂点政治,那就是“自甘堕落”了。

后世有句“明言”,如果当了团长,还不明白站队的重要性,那基本上晋升就到头了。

陈锦显然是琢磨出其中的道道了,他一个汉人要在满族将领云集的多尔博麾下出头,那就只能标新立异,而出城迎战,就是他觉得投入最小报酬最大的方法。

北伐军兵力并不占优,优势在于火器,清军的优势就在于背靠城墙,情况紧急可以随时撤入城中,有一支轻骑,可以随时突击、殿后,可谓安如泰山。

在陈锦看来,就算北伐军火器再犀利,自己转身入城,是来得及的,毕竟北伐军需要奔跑,哪赶得上自己脚底抹油溜得快?

为何只有四千人出城迎战?

那是因为城墙上还有一千多弓弩手,这种上下交叉的箭矢,又岂是不着铠甲的北伐军能消受得了的?

当然,这是陈锦自认为如此,他很有信心。

……。

“怎么打?”

城外吴争指着城门处立阵的清军,斜了鲁之域一眼,问道。

鲁之域装傻摇摇头,心道你一王爷、大将军亲领,还问我干嘛。

吴争见鲁之域不理这茬,哂然道:“那成,就你领三千人,攻城吧!”

鲁之域一听,急了。

能不急吗?

这不开玩笑吗?

轻飘飘一句“攻城吧”,得有多少士兵枉死在城下?要知道,北伐军士兵是不着甲的啊。

“那……王爷,您不是派宋安去公干了吗?”鲁之域讪笑着道。

第一千三百八十三章 沛县之战(二)

吴争这才正眼看着鲁之域,“怎么,你是怪本王事先没知会你?”

“不敢。末将只是想,既然王爷成竹在胸……就不用末将置喙了吧?”

吴争正色道:“战场瞬息万变,昨时与今日战况就会不同,或许之前本王的部署到此时就无效了呢?”

鲁之域一愣,忙陪笑道:“不能!王爷英明神武,哪会有料不中的事?”

吴争点点鲁之域,“好的不学,偏学马瑶草拍马屁……!”

鲁之域嘿嘿笑了,可心里苦啊,如今吴王军力日益壮大,身边可谓兵强马壮、猛将如云,自己本来就是半路投靠,再不趁此与吴王朝夕相处的机会,学着点奉承的本事,岂不日渐被疏远?

仗打到这份上,自己的吴淞卫伤亡近半,大将军府财力告罄,僧多粥少啊,谁知道能不能及时补充兵员。

如今谁都清楚,吴争真正的嫡系是第一军,和改编成金华卫的原沥海卫,自己真要有个一年半载补充不上新兵,吴淞卫就被边缘化了。

虽然不善于拍马奉承,可鲁之域想试试,不想,才露了稍微一点,就被吴争给戳穿了。

吴争自然是想不到这些弯弯绕的心思,他的注意力此时全集中在城外敌军阵形上。

倒不是说,没有办法破敌,而是吴争“吸取”了飞云桥之战教训,他看上了那千匹战马了。

虽说北伐军因条件不允许,没有再组建骑兵。

可送上门的不要,老天不容啊。

当然,吴争的小心思也复杂,大舅子回来了,诸卫指挥使皆无空缺,试想,总不能让钱翘恭降阶使用吧。

钱翘恭两年前就在他叔(钱肃典)麾下任副指挥使,如今归来,要真降阶使用,反倒坐实了民间对钱翘恭“当汉奸”的传言,这显然是不妥的,吴争怕回去被钱肃乐那老头拍脖拐儿。

所以,吴争受飞云桥上伤马的刺激,这次留了十足的心思,既然钱翘恭善于训练、指挥骑兵,不如就成全了他,好在钱翘恭不也从泗州拐来了不少战马,加上眼前这些,应该可以组建一支亲卫骑兵营了。

“王爷,要不先派队人,诱敌试试?”鲁之域斟酌了半天,冒出这么一句来。

吴争一愣,突然开笑道:“行啊,就按你说的办。”

鲁之域随即下令,二营三行,交叉前行诱敌。

可惜的是,直到进入三百步,清军一动不动。

不要再进了,再进的话,敌骑一动,就撤不回来了。

鲁之域只好下令撤兵,悻然跑到吴争面前,“王爷,鞑子学乖了,不肯动啊。”

吴争想了想道:“那就炮轰。”

鲁之域苦着脸道:“六磅炮炮弹不多了,以末将之见,不如留到攻城时再用……也能减少些伤亡。”

吴争没好气地道:“那就干看着,与敌僵持到兖州援军到来?”

鲁之域没想法了,背一挺大声道:“请王爷下令,末将这就率先登冲锋……只求王爷体恤,在战后先给我卫补充些新兵……。”

吴争心里一动,转头过来看着鲁之域道:“敢情,你今日这番做作,就为了向本王要增补?”

“……王爷,吴淞卫连番作战,折损近半……。”

吴争冷冷道:“就你吴淞卫伤亡大,泰州卫比你小?还是陈胜、方国安军团比你伤亡小?”

鲁之域沉默了。

看着鲁之域的脸,吴争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随着自己军力的壮大,军队中将领已经出现了一种结派立山头的苗头,虽然还没有形成气候,但不得不防。

吴争顿了顿,“要新兵没有,不过……要俘虏倒有一些,如果你手快,喏……这沛县城里,想来能当俘虏的不少……。”

鲁之域听了吴争前半句,心头一凉,可后面半句,让他直接地狱到了天堂。

俘虏,这数量可真不少。

鲁之域此时看向城外敌阵的目光,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仿佛那些,不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兵。

“啪”吴争拍了一下鲁之域的后颈,“先别高兴得太早,这不是块肉,是块骨头。你瞧瞧,阵布的是有板有眼,看那些士兵,精神气也足……一会别舍不得炮弹,全给我轰出去,打痛了他们,自然士气就垮了……说不定连城都不用攻。”

“是。”鲁之域这下不反对了,“末将这就去安排。”

……。

北伐军开始往前压。

清军纹丝不动。

继续向前逼近,一里地。

清军依旧纹丝不动。

于是,炮声响了。

每一发炮弹的落点,都会冒出一团火光,涌起一团浓烟,激起的尘土,能笼罩方圆二、三丈的区间。

然而,清军依然不动,士兵出现了些许的混乱,但阵形依旧稳定。

因为炮弹的短缺,吴争只能硬着头皮下令,再往前压,至五百步。

城墙上的火炮也响了,床弩也开始将腿臂粗的箭矢射向北伐军。

伤亡开始出现。

而这时,北伐军的虎蹲炮能够着敌人了,一百门虎蹲炮同时开炮,城门前扬起的滚滚烟尘,瞬间隔绝了双方的视线。

如果处于其中,必伸手不见五指。

吴争迅速下令,撤!

急退!

争分夺秒地急退!

这时,清军动了,准确地说,那一千敌骑动了。

陈锦确实耐得住性子,战场经验丰富。

在鲁之域以百人队上前诱敌时,陈锦根本不在乎,就算让这百人冲进阵中,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他没动。

可现在,陈锦觉得机会来了,五百步的距离,轻骑转瞬间即达,冲垮北伐军前锋,捣毁这些可恶的火炮,甚至还可以带一些缴获回来。

于是陈锦下令,轻骑出击。

千骑出击,那场面是相当震撼的,如果将飞云桥六百重骑出击比作是耳边擂响巨鼓,那么,一千轻骑的冲锋,就是暴风骤雨。

快,太快,非常快!

当然,“逃”姿确实是难看了些,将士甚至舍弃了虎蹲炮,调头就跑,可只要能赢,没人会在意姿势不是?

也正因为陈锦觉得骑兵速度比北伐军快,他才能对北伐军再次使用地雷无所顾忌,而悍然下令骑兵出击,因为这个距离,北伐军没有时间逃离,也就是说,真要扔下地雷,那么就是同归于尽的结局。

第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沛县之战(三)

可烟雾笼罩的一刹那,北伐军迅速撤退的情形,陈锦确实是没看到,也无法看到。

哪怕陈锦手中也捏着那管昂贵的单筒望远镜。

从烟尘扬起到陈锦下令轻骑出击,这间距其实也就是二、三分钟吧。

吴争下令快,将士的反应也快。

北伐军将士的首训科目就是跑步,这二、三分钟的功夫,可以跑出数百步了。

也就是说,在敌骑冲出烟尘笼罩区域时,双方的间距已经不是五百步,而是一千步以上了。

别小看了这数百步之差,这直接关乎到战斗的输赢。

吴争自然不会傻到,真就这么悍然发起进攻了。

他自然是有部署的,以主力前压,逼迫敌人作出应对,以虎蹲炮激起烟尘,蒙蔽敌人视线,造成北伐军近在咫尺的假象,诱使敌骑出动。

效果很好,但关键在于接下去怎么应对。

宋安带来的虎蹲炮有三百门之多。

以一百门诱敌出击,自然还有二百门部署在身后。

虎蹲炮的射程太近,最多打到八百步,这需要强装填的情况下,对炮管操作极大,且后座力巨大,所以吴争并没有想过去强装填、多装药,而是用障眼法,制造些这五百步的距离来。

也就是说,当敌骑追近至五百步距离时,实际上敌骑已经远离自己阵地五百步以上。

而这,正是吴争想达到的目的。

打一个时间差,就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打出一个时间差。

疯狂吗?

是真的疯狂!

这种战术,在这个时代,恐怕也只有北伐军能做到,它包含了三个关键要点,一自然是令行禁止;二是跑步速度要快,而且整体配合要好,否则,一半逃离、一半落下,便是输了;最后身后部署的虎蹲炮炮手的操作要极其熟练,虽然事先已经标定了距离和诸元,但手速的快慢及对敌骑来速的预判,直接影响到该战术的成败。

出手稍早些,敌骑尚未进入射程之内,那么一通齐射打出去,最好的结果就是吓退敌骑,坏结果是,这一轮齐射之后,已经没有时间第二次装填,五百步的距离,轻骑可以要瞬间到达,接下来的事,就是挨宰,没有肉体能挡住冲锋中的战马惯性。

开炮稍晚些,就更好理解了,敌人已至炮兵阵前,出去的炮弹打了空气,这就更悲催了。

所以,说这时代只有北伐军能进行这样的战术,一点都不夸张。

事实上,当敌骑前锋冲过标定线的那一刻,二百门虎蹲炮齐射出的炮弹,生生阻断了后续的敌骑,将他们炸得人仰马翻之际,还是有百骑已经冲过了标定界线。

吴争对此也有一定的后着,其实很简单,就是留出六百人的预备队,以防不测。

这六百人就在炮兵身后,手持上了膛的火枪严阵以待,他们的火枪都上了枪刺,也就是说,开了一枪之后,不需要再装填,持枪冲上去,不成功,则成仁!

这确实是个疯狂的战术,但这不正是吴争一贯的作风吗?

五年以来,这样的事,他还真没少干。

说他疯狂,其实也不准确,往往他的战术都具体一定的可行性,至少是理论上可行。

事实也证明,确实可行。

没有人能在发现身后队友被爆炸和火光吞没,还能保持战意和熟视无睹的镇定。

要知道,这是支轻骑兵,身上只是普通的皮甲,富裕些的,为自己的皮甲上增添些铁片,以护住自己的要害,这已经是很稀少的了。

虎蹲炮发射的开花弹,对铁甲重骑杀伤力不足,可对于这些轻骑,那是如烧红的刀尖捅入雪中一般顺滑。

锋利的破片,密集地在爆炸区域四射,几乎没有死角地四射,其中之人根本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闪躲或者遮避。

这种血腥和残酷,能让看见的人迅速失去斗志。

所以,正常情况下,冲过界线的百骑,此时唯一的优势,就是胯下战马狂奔的惯性。

可他们还得再过一道坎,才能与北伐军接触拼命,那就是六百颗正飞速射来的铁弹,与训练时所使用铅弹不同,上了战场,北伐军用的都是铁弹,虽然对枪管损耗很大,但威力一样增强许多。

这种拇指大的圆铁弹,重、糙、甚至带着气孔,但它能在铁甲上打出一个凹坑,甚至击伤、撞断甲的骑手肋骨,可见其威力。

这显然不是着皮甲的人能硬抗的。

枪响之后,骑兵纷纷栽倒落马,百骑仅剩三十余骑,是北伐军将士的射击精度爆表?

显然不是,惊惶失措的敌骑兵,从爆炸中庆幸死里逃生,还没回过神来,就遭遇当面一轮火枪齐射,甚至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

许多骑兵大都是胸部中弹,直接向后仰倒摔落马下。

他们连下意识地低头,都做不到。

这种射击精度,不可复制。

在于正面战场上,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实上,如果两军以正合,就算火枪射击再密集,也无法造成这样的伤亡,骑兵只要有意识地伏于马背,就能规避至少一半以上的伤亡,何况这些骑手,甚至可以藏身于马肚下,这叫倒挂金钩。

可惜他们没有这机会了,在炮击突然发生之后,十成中有九成,回头张望,这就造成了他们无法迅速回身、低头、伏于马背,而在刚刚回身的那一刻,被飞来的弹丸击中。

但剩下的三十多骑,还是造成了近百北伐军的伤亡。

哪怕他们已经如惊弓之鸟,哪怕他们已经丧失战意,可只要人还在马上,他们还是骑兵。

北伐军不着铠甲的弊端被放大出来。

往往士兵是端着枪刺捅出去,手还抓着枪把,却被战马强大的惯性撞飞。

直到不断地撞飞人体,战马才渐渐地降速,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失去速度的骑兵,就是死路一条,如同没有子弹的火枪,不如一根烧火棍。

这不是一场完胜,战斗也没有进入尾声,相反,战斗才刚刚开始。

都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战场其实也一样。

考验着双方将领、士兵的反应能力和速度。

第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沛县之战(四)

陈锦不缺乏反应能力,但他和他的嫡系汉旗军,应变速度有着重大的缺陷。

也难怪,冷兵器时代的练兵,更讲究的个人武力和阵形,对于士兵反应几乎不涉及。

所谓的精锐,更多的是做到根据将领的令旗或号声,到达预定位置,但主观灵动性不足。

虎蹲炮的覆盖区域其实不大,方圆数十丈罢了,这对于千骑所涉及的范围,比例是很小的。

千骑就算集中并行冲锋,其头至尾的距离,也在一、二里地,这还是敌骑撒开了想一举歼灭北伐军炮兵阵地的情况下,也就是说横面很广。

而双方的真实距离也就一里半左右,事实上,在敌骑前、中部被炮火覆盖时,敌骑的尾部还刚从城门前烟尘中冲出来。

也就是说,如果应变反应迅速,陈锦能保住至少三、四成的骑兵,那么,吴争想要破沛县就得想其它办法了。

北伐军的能力不在于攻坚,特别是在缺少压制城墙上弓弩、火炮的情况下,不着甲的火枪兵,根本无法与着甲敌人搏杀。

从某种角度上说,其实火枪兵就是一种弓弩兵的变异,但弓弩兵有轻甲,或皮甲或链甲,至少也得有个护心镜啥的。

可北伐军没有,军服帅气是帅气了些,因为着装统一嘛,反观敌人那各种各样的装束都有,甚至有些斜挂一条皮毛就当作是遮护物了,天晓得它是用来抵挡刀剑还是箭矢的,或许是准备摔倒时用来减少摩擦的。

所以,陈锦此时的应对出现了巨大的疏漏,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制止骑兵的继续冲锋,反而陈锦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下令两侧盾枪兵向前压上。

或许陈锦认为,在如此短的距离内,北伐军想要歼灭千骑,没有个把时辰是做不到的,想想也对,就算宰千头发狂的猪,那也得花时间啊。

将盾枪兵压上,足以对北伐军进行威慑,从而化解对骑兵的威胁。

从这方面来说,陈锦的应对也没错。

可陈锦没似乎忘记了,北伐军每个士兵腰间都装备有手雷,虽说威力不大,零散使用时最多能当烟雾弹,只有集群使用才是一种神器,但真要在近处引爆,炸死炸伤一、二人,那还是可以的。

吴争此时心中也惊骇着,这样严密的部署,冲入阵地中的轻骑三十余骑,竟造成了二倍多的伤亡,他不禁为自己的“鲁莽”捏了把汗,要知道,吴争所处之地太过靠前,最后停下然后被几个北伐军士兵拽下马来,齐齐用刺刀捅死的敌骑兵,离吴争仅有二、三丈光景。

这个距离,敌骑若纵马跃起,怕是吴争至少得狼狈而逃,或许那骑兵还来改写历史。

或许那骑兵是不认识吴争之故吧,谁让北伐军的军服颜色、款式、布料大致一样,唯有装饰物有些不同呢。

但吴争反应很快,立即组织炮兵再次装填速射。

不但吴争反应快,炮兵其实在吴争没有下令之前,已经下意识地进行装填了。

这是一种本能,非常重要。

吴争原本的部署是,炮兵在完成一次齐射后,迅速后退至六百持刺刀搏杀的士兵之后,再进行装填补射的,因为敌骑一旦冲过炮火覆盖区域,炮兵来不及装填。

事实上,敌骑也确实冲过来了,但数量不多,且被六百士兵一轮火枪齐射,撂倒了三分之二。

随即持刺刀前冲的士兵解决了剩余三十多骑,那么,炮兵已经无所谓向后撤了。

灵动性很重要,有时比令行禁止更重要。

将领命令的传达需要时间,特别是在这种炮火弥漫的,战机稍纵即逝的时候。

北伐军炮兵不待命令下达,主动原地装填,待吴争的命令到达时,就已经只剩击发了。

那么,刚刚回过神来,调整好被炮火惊吓的战马的敌人骑兵,后队的再次冲锋,等于一脚跨进了鬼门关。

没有任何意外,飞溅的弹片收割着但凡经过这片区域的任何生物,包括战马。

短短一柱香的时间,两轮炮击、一轮火枪齐射,干翻了敌人千骑,这还是当着敌军主阵的面,不得不令人惊骇,包括始作俑者吴争。

太不可思议了,仅仅是付出了不到百人的伤亡,歼灭敌千骑,这使得吴争不由自主地放声狂呼——炮兵营万岁!

吴王地大声狂呼,引得北伐军将士的附从,他们以为,这是王爷一种另类的庆贺方式。

于是,沛县城外声势震天。

而此时,炮兵营指挥陈其材,也就是时任军工坊督办陈守节的儿子,大明朝火炮专家陈于阶的孙子,这个四年前那个腼腆地小子、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已经成为了火炮营指挥。

他被这巨大的齐呼声震惊,脸色苍白地浑身颤抖,吴王这是要干啥呢?

然而这不是战斗结束,可以欢庆的时候,因为战斗还在继续。

陈锦此时内心的恐惧,已经无以言表,他麾下军队也是如此。

咫尺之间,眼睁睁地看着千骑被炮火烟尘吞没,还是两次,前后间距不到一柱香的时间。

可谓是一脚生,一脚死啊。

但战场嘛,一旦开启战斗,便如开弓没有回头箭。

傻子都知道,这个时候退,等于自杀。

陈锦原本想着,如果战局不利,可以迅速撤回城中,据城固守,可前提是,有骑兵断后啊。

好嘛,现在用来断后的骑兵被歼了,谁来断后?

双方都是两腿两脚丫子,何况北伐军士兵的奔跑速度远胜于清军,这要是仓促撤退,被北伐军追入城中,那就一江春水向东流了,搞不好,兵败还是轻的,被活捉了,那就寡妇死儿子,没指望了。

所以,陈锦的第二道命令是,全军压上,主动进攻。

不但是还没动作的后队弓弩手前压,陈锦还将城墙上的弓弩手调下城来,加入总攻。

这就是在孤注一掷了。

陈锦是别无选择,这支骑兵丢了,沛县守军就失去了机动能力,再看到北伐军大量火炮,陈锦心都凉了,再加固的城墙,恐怕也难敌这么多火炮的轰击啊。

第一千三百八十七章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敢拼才会赢!

北伐军士兵敢拼,这其实是心里一种民族自豪感的释放。

被压抑的久了,一旦爆发,其力量是无穷的。

吴争一直在宣扬、鼓励、纵容这种民族自豪感,因为对于体格而言,北人要强于南人这是事实,穷山恶水环境滋养出的人,体格自然要强于相对生活安逸的南方人。

这也是明末以来,朝廷需要用三倍、五倍乃至十倍的兵力去守辽西走廊,最后依旧因技不如人而亡国。

东北地区有着天然的地形屏障,左有大光安岭,右是小兴安岭,南面是长白山脉,这就形成了一个狭长的口袋形,中原王朝想要进入东北平原,只有辽西走廊一座独木桥。

华夏数年的历史中,也仅有唐元明清四朝,将东北地区纳入中原统一政权的管辖范围之内。

但元本身是蒙古人,清更是从东北起家,不足以类比。

也就是说,数千年中,仅有唐、明两朝,真正控制并派驻流官统治了东北。

哪怕是强汉,也只是向西域扩张,并没有涉足东北。

其余各朝,不仅无法进军东北,反而从始至终,受东北少数民族的袭扰,苦不堪言。

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东北的地理环境制约,路途遥远不说,千军万马,仅一条道,一旦大军行动,必被沿途阻截,根本无突袭的可能性,反倒是后金皇太极,联合了蒙古人发动了一场千里奔袭凌河城之战,一举击溃了大明千辛万苦才构筑起了凌河城防线。

而北人的体格,先天强于南方人,不占地利,又力不如人,进入东北就会很难。

唐、明两朝做到了。

唐有黑水都护府,明有奴儿干都司,故盛唐、强明之溢美之词,绝非虚妄。

可惜明末,明军战力下降迅速,一直打败仗,从义州(大凌河),不断地南退,锦州、松山堡、锦西、宁远,直到绥中、山海关。

每个城池、要隘的丢失,都有一场可歌哥泣的血战和无数的亡灵。

到了清军入关时,明军几乎是闻风披靡,这就有了一牛禄清军,敢悍然进攻府城的咄咄怪事。

所以,吴争一直“纵容”着北伐军将士不留俘虏,这并非是吴争野蛮嗜杀,而是此时南方人的“恐满症”,绝非是听听捷报可以扭转的,只有亲手杀过,才能无惧!

此时北伐军面对的虽然不全是满旗军,大部是从北面而来的汉旗军。

这些汉旗军虽然是汉人的皮,但早已不认自己是汉人,对汉人手段之凶狠,比满人犹过之而无不及。

北伐军无惧,泰州、吴淞二卫战至今日,大小不下十数场恶战。

听!

已经有士兵引爆了腰间的手雷。

被炸出的缺口,瞬间被人潮合拢淹没。

但有了第一人,就会有第二人,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敢于死,方可活!这是吴争在军校为新兵演讲时,一而再、再而三所强调的,但这时,吴争自己都放下望远镜,扭过头去了。

四、五年过去了,还需要士兵用这样的方式去牺牲,吴争感到揪心的内疚。

他不禁暗骂,“小安子,再不赶来,少爷就踢烂你的屁股!”

……。

之前说过,沛县地形独特,东、南两面临水,东是泗水,南是泡河。

泡河上有桥——飞云桥,此时早已被北伐军攻破。

可泗水上没有桥,沛县城也就没有东城门。

所以,多尔衮加固沛县城墙时,只加固南门和南城墙,西、北方向本就是清军所占各府,自然不可能出现敌人。

正因为如此,吴争想到了一个可趁之机。

那就是让宋安集合徐州长林卫、收揽当地人做向导,并给了宋安三百人和一些虎蹲炮,令宋安悄无声息地向东迂回,从泗水横渡,进攻沛县东城。

如果是府城,这点兵力绝对是不够的,但沛县原本就城小墙矮,只要能顺利渡泗水,就可趁敌无备,对东城进行突袭。

吴争之所以此时敢打这种消耗战,就是为了拖住敌人,为宋安率部突袭东城,创造机会。

陈锦恐怕是做梦也想不到,吴争会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他连城墙上的守军都调出城外,发动对北伐军猛烈一击了,哪会顾及到这个绝不可能出现敌军的东城方向?

然而,就象是听到了吴争肚中的骂声般,宋安率军终于在东城发起了攻击。

在南门城战斗最激烈、残酷的时候,在陈锦心中又燃起反败为胜希望的时候,宋安率部攻入了东城。

几乎是没有任何成建制敌军的阻截,宋安率三百北伐军、一百多长林卫登上了东城墙。

此时陈锦的内心是崩溃的。

敌人竟然从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出现了。

看着正在鏖战的前方,陈锦做了一个决定,分兵防守,将原城墙上的守军再调回去。

清军的编制是相当不明确的,譬如刀兵和枪兵,弓兵和弓骑,兵种是兼顾互换的,也就是说,上骑是骑兵,下马是步兵,还可以客串一下弓弩兵,这与北伐军完全不同。

当然,这并无贬低之意,相反,是说明清军的单兵技能非常全面,但往往做优点和缺点都是相对的。

譬如,清军士兵往往在开战后,疯狂地前扑,更崇尚个人的武勇,但如果被打一记当头闷棍,士气会下降地很快,简单地说,习惯于打顺风仗。

他们不屑于明军的阵法和配合,直至清军入关,有无数明将降清,清军依旧看不上汉人的兵法。

不过想想也是,再好的兵法,不也被他们打败了嘛。

但此时陈锦调弓弩兵回城墙阻击从东城来的宋安部,调的兵力并不多。

因为前方吃紧,双方已经打成胶着,调动的这支弓弩兵,实际上就是清军的预备队,他们承担着阵线一旦某处出现缺口,就顶上去。

陈锦所考虑的是,如果任由这支小股部队出现在南城,势必造成军心涣散,既然入城的北伐军数量不多,或许调这支预备队上城墙,可以阻击入城之敌,以安军心,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第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真假难辩

上千人的调动,恐怕瞒不了任何人。

清军自己很快就感觉到身后人少了许多,虽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越是这样,心中越发寒。

猜疑,如同瘟疫一般,会迅速地传播和漫延,直接影响到前方胶着激战处清军的士气。

清军阵线开始松动,连北伐军士兵引爆手雷与敌同归于尽都无法轻易撼动的清军阵线,就这么因猜疑而松动了,当然,也只是松动,远不到溃散的地步。

其实这一切,落在吴争眼中,迅速意识到了城内发生了什么。

自然是期待已久的小安子,终于不负所托率军入城了。

明白战机一纵即逝的道理,吴争下令压上了他的预备队和亲卫队,也就是三百门火炮的炮手,九百余人。

此时北伐军前方正在勉力拼杀的士兵,无由地发现正面压力一轻,所谓此消彼涨,将士们见生力军加入战场,士气一振,开始反击。

……。

战场上犹豫,往往是一个将领的天敌。

陈锦兵力并不比北伐军少,就算折损了千骑,但清军主力犹在。

这个时候如果陈锦调千人入城直接肃清宋安部,其实完全做得到。

可惜陈锦犹豫了,他犹豫的原因是,如果从东城来的北伐军战力强悍,阻击不成,反倒失了先机,这就会造成腹背受敌,不如上城墙,以一千弓兵阻截来犯之敌,应该是可行的。

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有一道城墙做为屏障,城内敌人就会被分割开来,那么,以清军体力和搏杀技能胜于北伐军,城外战场还有可为之处。

理论上,陈锦的方案也没错,但陈锦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城墙上的大弩、火炮的方向全冲城外,根本不可能调过头来向内阻击。

这就造成了城墙上守军只能用弓箭来阻击,这在寻常是没问题的,可此时面对的是北伐军,那就完全不同了。

北伐军装备的是经过改良的燧火枪,射程在一百五、六十步,而宋安同样携带着三十六门虎蹲炮,其射程在五百步距离。

这样一来,形成了对守军非常不利的局面,由于无须担心被城上火炮、弩箭威胁,北伐军可以逼近至五百步外,就开始以虎蹲炮仰射城墙上的守军,再逼近一百五十步内,用火枪朝城上射击。

但守军只能拿头顶,就算北人弓技卓越,也没听说过能将箭射至一百五十步的,那只能存在于传说中。

所以,陈锦错了,错得一塌糊涂,错得无法补救。

战场上,将领的一念之差,决定着一场战斗的成败,就如同逆水行舟,不胜,就是败!

想要周全,几乎没有可能。

陈锦败了!

当听到身后城墙上搏杀的嘶喊声响起时,陈锦就明白,败了。

厮杀声从城墙上传来,表示着城内北伐军已经攻上城墙,那么,只要北伐军出现在城头,哪怕是一个士兵,对城外战场的士气都是毁灭性的。

陈锦开始考虑另一种可能……投降。

可他依旧在犹豫,因为城外大军,并非完全都是他的嫡系汉军正蓝旗(陈锦所率的只是正蓝旗一部,并非全旗),还有货真价实的满旗军。

这些满旗军是之前从清河溃退时挟裹来的,在多尔衮已经无心整肃时,一直留在陈锦军中,受陈锦指挥。

陈锦想要投降,那就要先过满旗军这关,可以想象,一旦陈锦下令投降,这支满旗军会迅速反戈相向,那时就是玉石俱焚的结局。

陈锦在惊惶之中,作了个决定,他悄悄召来心腹将领密议。

……。

这场战斗,已经持续了近三个时辰。

敌我双方士兵已经精疲力尽,而且脖子开始饿了。

眼看着天色将黑,双方士兵不由得同时期待起鸣金之声。

说起来不可思议,这两个多时辰的激烈拼杀,双方的伤亡不大,远不如此战刚开始时,北伐军“坑杀”清军千骑那般利落。

在胶着前,有不少北伐军士兵勇敢、果断地引爆手雷,为后续战友淌开通道,可到胶着后,双方士兵能做的仅仅是互砍、招架,更多的是推搡。

这个时候,想要杀死一个人,真的很难,自然不会有太大伤亡。

此时吴争心里急啊,宋安在城里四百多人,这要是城外没有进展,势必影响到城内孤军。

可急也没用,仗打到僵持这份上,已经不是靠心急能解决问题的。

就在吴争渴望变局的时候,变局就真的来了。

……。

吴争从望远镜里,看见了一幕怪异。

非常古怪!

城外敌军与北伐军的胶着部,开始变薄了。

这是什么阵?

吴争不由得疑惑起来。

阵线变薄,自然是有人在撤,难道是敌人还要调兵入城围剿宋安部?

可这不对啊,管了城内,就不管城外了?

这迷茫,只是停留在吴争脑海里一瞬间的功夫。

吴争迅速下令,“将所剩的炮弹全部打出去,目标,双方胶着部靠城门方向。”

这命令迅速被执行,一百多颗开花弹呼啸而出。

隔断了双方胶着部靠清军背后,使得清军阵形出现了一条丈许的空间,并弥漫起滚滚烟尘。

吴争的本意是,敌人想做的,绝对阻止,就这么简单。

想要调兵入城围剿宋安部?没那么容易!

可吴争绝对想不到,自己的这百余发炮弹,帮了陈锦的大忙。

……。

最狠的箭,往往来自背后,是为暗箭。

暗箭防不胜防。

背叛者,对“曾经的自己人”下手永远比敌人狠,或许是为了自保,亦或者是为了抚平心中残存的一丝歉疚。

没错,就是歉疚,正因为歉疚,所以更凶狠、暴虐。

曾经有人说过,只有手上沾了亲人的血,才能狠绝天下,其道理异曲同工。

吴争下令打出仅剩的虎蹲炮炮弹,本意是敌人反对的我赞成,敌人想做的须阻止,就这么简单。

炮弹倾泄爆炸之后,激起了满天的烟尘,不过这烟尘相较于之前的那次齐射,场面显然要小许多,之前是伸手不见五指,可此时,总还是依稀可见人影的。

第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胜利来得让人意外

也正是战场依稀可见,所以吴争惊愕了。

此时从清军背后,一片黑压压的箭矢没有丝毫预兆地破空而至,刚开始时,吴争心里一颤,以为这箭矢的目标是敌我胶着处,以为陈锦这是要不分敌我,无差别射击了。

这确实是非常棘手的,吴争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自然心中猛地一颤。

可瞬间,吴争由心颤变成了震惊。

望远镜中所看到的一幕,让吴争差点脱了下巴。

这片如蝗般的箭矢,冲着对象并非是敌我胶着部,箭矢就象是长了眼睛一般,直冲那十余排正在与北伐军搏杀的清军而去,更夸张的是,箭矢就象生怕伤到北伐军一般,愣是没朝着清军最前面的二、三排去,全落在了后面几排。

自古以来,不管是重甲、轻甲,只有正面,后面系带。

没有哪支甲兵,是正面、背面全着甲包裹起来的,这一是为了减轻重量,二是全包裹,行动不便,再则也能省一半材料不是?

要知道,古时的铁,那可是硬通货,可当钱用。

就算是轻甲,那皮革、铁锁片、锁环也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

陈锦的这波箭矢,那叫一射一个准,根本无人闪避,倒象是活靶子一般,瞬间射翻了至少六、七成正在拼杀的清军,瞬间战场的态势显得异常古怪,因为北伐军的炮火,让正在拼杀的清军根本无法留意到背后的动静,被射中的早已躺下,自然也警告不了前面的人,所以,前面二、三排依旧保持着与北伐军激战的姿态。

可北伐军却已经看到了清军身后的情况,这种剧变,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这表情脑补一下就行,是真傻眼了,这是要闹哪出?敌人疯了吗?

陈锦疯了吗?

不,陈锦没疯,至少陈锦自认没疯,不仅没疯,还做了一个明智之举。

陈锦知道,一旦城内那股敌人登上城墙,败局就已经注定,无非是拖延时间长短罢了。

结局只有两个,一是与城共存亡,拼至最后一人,做个“烈士”,二是赶紧投降,趁手里还有些本钱,否则,拼到最后没剩几个人再投降,对方会不会同意还是个事。

可陈锦同样清楚,从淮安至徐州,他与北伐军打了不少仗,特别是邳州城外那档子事,更让陈锦把握不准吴争会如何处置自己,虽说邳州那事不是自己下的令,全是呼尼牙罗和擅作主张,可毕竟当时呼尼牙罗和所率骑兵是隶属于自己。

再则,陈锦更想到了一点,那就是正面硬撼北伐军的满旗军,这是多尔衮的八旗军,绝不会追随自己投降。

几方面综合下来,陈锦“当机立断”,将这千余八旗军做为归降时向北伐军交纳的“投名状”,这样一来,不禁将功折罪,说不定还能有赏,多好?多妙?多妥帖?

“战机”稍纵即逝!

陈锦随即令亲兵打出白旗,兴教是高高的,生怕对面看不到。

哪来的白旗?

难道是陈锦早有“弃暗投明”的心思,令手下早作了准备?

当然不是,这白旗是从陈锦身上扒下来的内衬衣,还热呼着呢。

此时的官员,无论文臣、武将,官服内,是统一的棉麻纱衣,穿在里面的嘛,自然不会去染色,虽然不是特白,但也是本色。

一时找不到白旗,陈锦二话没说,当场就脱下自己的内衫,挂在长枪尖上,当成白旗使了。

此心,当须褒奖啊!

这说起来慢,可当时这一系列剧变,就在刹那之间。

吴争的下巴也没掉下来,因为他看到了白旗。

吴争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

鞑子会投降。

五年前始宁镇一战时,此时的鞑子确实宁死不降,被全歼。

可从三年前,应天府防御战时起,降的鞑子就不少了。

这投降其实也是一种病,会传染。

譬如此时,这最后的一百多鞑子,就果断地弃械投降了,还下跪地很利索。

可见,人,总是怕死的。

杀人多的,其实更怕死!

宋安真的攻上城了吗?

没有!

他只是率军攻城墙,其实并未登上城墙。

一字之差,可区别是天壤之别。

陈锦调往城墙的兵力有千人之多,宋安所部拢共才四百多,就算占了武器的便宜,可清军有城墙可以依托,况且兵力是宋安的两倍,短时间内,哪攻得上去?

陈锦是内心急了、慌了,脑子就转不过弯来了。

在举起白旗下令投降后,宋安好半晌才率部从城门出来,而城墙上的清军露头出来时,陈锦心中的懊恼和悔恨,那叫一个憋屈。

然而此时木已成舟,北伐军已经冲上前来,将清军缴械、分割成几块,陈锦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他犹犹豫豫、凄凄惨惨、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下了,不仅跪下了,还得趴伏下去,那叫五体投地。

……。

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就象吴争现在这样的。

“你就是陈锦?”

“正是罪将。”

“怎么突然降了?”

“吴王天纵英才,罪将不敢螳臂挡车。”

“可之前为何拼死抵抗?”

“……吴王容禀报,摄政王……不,多尔衮……此獠临死前命罪将死守沛县,言道只要守住沛县,世子就能率大军增援,徐州便是囊中之物……。”

“多尔博来援了吗?”吴争戏谑地问道。

“这……竖子不可谋事!”陈锦恨恨地骂道。

吴争摆摆手,示意陈锦起来,“既然降了,有何打算?”

陈锦一副感激涕零状,如同一只哈叭狗般地凑近吴争身边,却被宋安拨了个圈,推到一边。

陈锦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但迅速换成一张笑脸,陪笑道:“吴王殿下胸襟宽广,自然能容纳下罪臣……。”

吴争似笑非笑地看着陈锦,“你的意思,本王明白……可从淮安到徐州,你手上可沾满了北伐军将士的鲜血啊,就算本王大度,不追究于你,可也怕将士不饶过你啊。”

陈锦脸色一变,“吴王殿下,罪将也立下大功……。”

第一千三百九十章 杀陈锦

吴争连连点头,“这事不假,若无你举白旗投降前那一波箭矢,此时两军恐怕还在激战。”

陈锦脸色一喜,事实上,他心里是郁闷的,这仗输得冤,吴争明明应该以正合,结果却暗中以奇胜,可此时在人屋檐下,就不得不低头了,“吴王英明……若罪将当时不当机立断,弃暗投明,想来两军至此时,至少得多出数百人的伤亡。”

“这么说来,你有大功?”

“功万万不敢当,还求吴王赦免之前罪过,赐罪将一条生路。”

看着谦卑的陈锦,吴争突然道“听说这支汉旗军是你的嫡系?”

陈锦忙点头道“正是……从关外至关内,皆在罪将麾下……。”

“那依你之见,本王当如何安置这些降兵?”吴争看似随意地问道。

“这……。”

“无妨,你只管明说。”

“那罪将就放肆了……徐州新附,民心未稳,罪将徐州待了不少时日,平日里也与城中绅纨有过些交往……若王爷不弃,罪将愿为王爷镇守徐州。”

吴争笑了,笑得春风拂面一般,他用手点点那些被分割开来的降军士兵,“这些人体格不错。”

陈锦显然不明白吴争突然说这话的意思,只好陪笑连连点头。

吴争依旧笑着道“可惜的是,他们忘了自己的祖宗。”

陈锦脸色一僵,愣愣地看着吴争。

“改造这些人,还是可行的。”吴争点点头道,“总得给他们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你说对吧?”

陈锦顿时如释重负,陪笑道“王爷仁慈。”

“先别忙着奉承。”吴争摇摇手道,“可你不行。”

陈锦顿时傻眼了,愣了半晌,急道“吴王,我是真心归降王爷,您不能卸磨杀驴啊……。”

吴争正容,纠正道“本王可没有让你投降。”

陈锦脸色渐渐苍白,突然他怒道“若没有我在,这数千儿郎绝不会效忠于你。”

吴争依旧微笑道“不……不是本王非要杀驴,这些人既然已经降了,也不会因为你而选择背叛。恰恰相反,若你在,这些人反而不会效忠本王。”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这样一支降军,只有打散他们,然后经过改造,才能获得新生,而陈锦的存在,只会成为一个小山头,有害无益。

陈锦突然明白了,吴争是笑脸虎,“那……王爷打算如此……安置罪将。”

吴争轻轻叹了口气,“本王需要你帮忙……。”

陈锦顿时脸色大变,他突然跪倒在地,“王爷饶命!”

吴争默默地看着他,“知道为何不能饶你吗?”

陈锦此时早已胆寒,甚至连摇头都忘了。

“你就算投降,也不该射杀那些人。”

陈锦突然灵光一闪,急道“可那些是满人,他们不会追随我归降王爷……。”

“对,你说的没错。”吴争竟认同了,“其实你在投降之前,手上沾没沾北伐军将士的血,本王不在意,淮安城祖大弼手中就沾了无数北伐军将士的血……立场不同,各为其主嘛。”

陈锦是真听不明白吴争想要说什么了,他只能跪着等待。

吴争指着远处那些降军道,“你如果不信,过去看看那些人的眼睛,看看他们看向你的眼中,有没有往日的敬畏,本王可以保证,此次你能看到的,一定是……恨!”

陈锦争辩道“他们是汉人……与满人不同……。”

“不。”吴争毫不客气地打断道,“在投降之前,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清军。”

陈锦张口瞠目。

“你降也就罢了,但背后冷箭,实为人所不耻。”吴争摇摇头道,“本来我可以赦免你,就算不容你在军中,也可赏你银钱去南面做个富家翁,可现在,我得借你人头一用……。”

说完,吴争挥了挥手,宋安带人迅速按住陈锦,将他拖拽开去。

“王爷饶命……王爷您不能是非不分哪,我杀的是满人……吴争你不得好死……。”

陈锦的骂声嘎然而止。

数千降军纷纷立起,可无人动作,他们只是木然地看着陈锦,被当众处决。

或许正象吴争说的,没有士兵会敬畏一个可以从背后暗箭屠杀自己人的将领,无论他的立场如何。

鲁之域轻声道“或许……他罪不至死,他最后杀的确实是满人……。”

吴争闻声转过头来,看着鲁之域,平静地道“你要补充兵员,喏……那里有数千人。可若陈锦不死,你能得到这些兵员吗?况且,将一支军队,交给一个可以临阵倒戈、背后突施暗箭的人统率,谁能放心?”

鲁之域一愕,恍然道“原来如此……王爷英明。”

吴争轻轻摇头道“不必奉承,守住本心即可。况且我也不英明……与日后北伐军各立山头相比,我更愿意做个恶人、狠人,将一切可能消灭在萌芽之中。”

鲁之域先是一愣,会脸色一变,随即郑重躬身道“末将谨记王爷教诲!”

……。

陈锦死了。

三千七百多汉旗军降了,成了鲁之域囊中之物。

此战最大的意义在于,徐州府境内再无成建制清军,徐州,光复了。

可谁也不知道,清军的反扑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毕竟,多尔衮大军的主力,就在北面兖州。

吴争进入这个小县城后,得到了一个意外之喜——一千多匹没有丝毫损伤的战马。

这不是普通战马,而是多尔衮铁甲重骑的专属战马。

多尔衮穷尽半生,才打造出一支千人铁骑,然而,这支铁骑至今已经折损过半。

这千骑重甲,多尔衮让世子多尔博带走了三百六十骑,而余者就是飞云桥头,由呼尼牙罗和率领的那支骑兵。

可惜的是,呼尼牙罗和显然不足以应对吴争,在一座石桥上,轻易断送了这支强大的铁骑。

飞云桥头,那数百铁骑被北伐军火炮一通狂轰滥炸,冲锋时,又被桥上地雷炸得体无完肤,乃至十分战力,使不出一分来。这些骑兵大都不是被炸死的,是崩下战马,被自己身上的重甲折腾死的。

而战马更是伤者居多,这事曾让吴争懊恼不已。

第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意外之“财”

可未曾想,小小沛县,居然藏了如此一笔“巨财”。

不过想想倒也在情理之中,多尔衮铁甲骑兵所配战马,至少是一人三匹,甚至一人四匹。

这是由于重骑的装备决定的,试想,再强壮的战马,也无法长时间驮着一个着重甲持兵器的人行军,这就需要不断地更换战马,以使得战马中途能够得到休息,往往行军一个时辰,或者作战一个回合就需要更换战马。

飞云桥头毕竟是战场,呼尼牙罗和自然是将战马留在重兵守护的沛县城中安全,不想陈锦不经事,才一个回合就降了,降之前,还动手灭了多尔衮留下的一千多满旗军。

这样一来,这城中的战马,就成了吴争的战利品。

……。

摸着这高大、强壮的马背,吴争脸上就没有停过笑。

武器、战马,是每个人男子打小就向往的东西。

这五年来,吴争之所以不组建骑兵,无非是因为财力有限,缺少战马,实力不允许啊。

被吴争留守徐州,闻讯连夜赶来的钱翘恭,一见到这批战马就喜不自禁了。

“王爷,这是我的了。”说话时,钱翘恭的目光就没离开过战马。

这些战马中的任何一匹,放到普通战马中,都是鹤立鸡群的。

不但体高、腿长、壮实,连毛都让人摸起来特别舒坦。

“你那有多少战马?”吴争微笑,看着这个鲜有恋物的大舅子问道。

“一千八百六十二匹。”钱翘恭想都没想就报出了数字,显然,对他而言,战马如命。

“加起来有三千多匹了。”吴争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不够,差太多了,也就够给我组建一支亲卫营。”

钱翘恭急了,转身瞪着吴争道,“不成……这是我的!”

吴争呵呵笑道“三千多马……也就千骑光景,小战不需要,大战用不上,何益?”

“……反正不管……这是我的。”

想不到继承了钱肃乐正人君子风度的钱翘恭,也有这种撒赖皮的时候,吴争不由得乐了,“给你也成……但须等凑足够的战马。”

钱翘恭急道“其实一人两匹也够用了,重骑不成,可以组建轻骑……况且你也应该知道,我在北面组建枪骑兵,可以不着甲。”

这话也对,重骑之所以也一人三匹马,是因为需要不断更换,可轻骑负重小,自然不需要不断更换,一人两匹,也够用了。

吴争皱眉道“那好歹总该凑个三千骑吧……否则没有意义。”

钱翘恭突然冲口道“祖大弼那不是有二千骑吗?”

吴争一愣,恍然道“敢情,你是有备而来?”

钱翘恭老脸一红,讪讪道“之前……池二憨给我传过话。”

吴争迟疑道“这事很难办……你应该清楚,祖大弼如今已经归附于我,要将他的骑兵纳入你的麾下……这不妥。”

这话没说错,祖大弼在此战中有功,他在池二憨的援助下,于宁乡镇击败敌骑,并随后与池二憨收复兴化,打通了第一军北援之路,是有大功的。

吴争不能为了自己的大舅子,愣是抢夺了人家的骑兵吧?

钱翘恭显然是早已想好了,“王爷放心,来之前,我已派人与淮安祖大弼联络,祖大弼同意与我共同组建骑兵营……。”

吴争脸上闪上一丝不快,但很快掩盖过去,平静地道,“既然他无异议……那就遂了你的心愿吧。”

钱翘恭激动地扑上来,用力地拥抱着吴争道“你放心,三年……不,两年,你定会看到一支强大的枪骑兵。”

吴争微笑道“我拭目以待!”

看着钱翘恭爱不释手、不肯离去的模样,吴争善意地提醒道“你该回杭州一趟,去见见你父亲和妹妹。”

钱翘恭明显一怔,慢慢正容起来,他想了想道“还是再等等吧……待此战了结,我随你一起回去。”

吴争能体谅得到钱翘恭的迟疑,也是,两年前一番血气方刚,去军校窜掇着沈致远北上增援蒋全义部,可如今蒋全义早已回归,他却时至今日,毫无建树地回来,自然觉得无颜面对严父。

吴争拍拍他的肩膀,“随我来。”

……。

“眼下来看,沈致远可能真有了……异心。”

吴争艰难地说道,“他挟裹着黄驼子、周大虎,率三万大军,从蒋全义的眼皮子底下经海州北上……显然,他是去与兖州多尔博汇合的。”

钱翘恭明亮的眼睛看着吴争,没有说话。

“你知道的……我想过无数个理由,来说服自己,为他洗脱……可终究难以哄骗自己的心。”吴争越说越慢,直至无声叹息。

“人各有志,何必勉强?”钱翘恭平静地道,“之前我就对你说过,沈致远野心很大,钱财他不放在心上,可权利……诱人啊。”

说到这,钱翘恭很直接地道,“如果他为虎作伥,那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

吴争摇摇头道“如果仅仅是要权力,也不是不可以容他……事实上……如今我也奈何不了他。”

钱翘恭点点头,认同道“确实如此,如今他一旦与兖州清军会合,兵力便有四、五万之众,短时间内,我军难以北攻。”

“你觉得,他会率军争夺徐州吗?”吴争突然转了话题,问道。

“难说……。”钱翘恭想了想道,“他经常说,为求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连通州他都敢攻,徐州自然也敢……不过,他应该知道你在徐州,或许会有顾忌。”

吴争突然伸手摊开,“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深交后的陌生,尤以手足相残为最……你说,若他来攻,我该让他吗?”

“不让!”钱翘恭平静地回答道,“但,不得不让!”

吴争听懂了,不得不让,因为实力是人强,岂可不让?

“呼……!”吴争仰头长吐一口气,“也好,徐州落入他的手里,总比给鞑子强……想来,他总不会忘了自己是汉人!”

钱翘恭突然笑了,“虽说不得不让,但让也只是暂时的,看起来他手中兵力强大,可那并不全是他的兵……时间,站在我们这边。”

吴争笑了,因为他听懂了,“你说的……或许是对的。”

第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风雷骑

沈致远手中兵力虽有四、五万之众,可除了那支火器新军,剩下的是多尔衮的两黄旗,或许会暂时听从沈致远的号令,但绝非是一条心的。

时间一长,沈致远如果有自立之心,这两旗绝对会与他分道扬镳,站在多尔博这面。

吴争心里感觉舒服多了,拍拍钱翘恭的肩膀道:“头一次,觉得你也挺会……聊天的,也罢,那就等清廷使团再次到来吧……想想,还有什么需要向鞑子索要的,到谈判时,一并向他们要。”

钱翘恭脸色古怪地看着吴争,敢情,予取予求了?

吴争浑然不在意钱翘恭古怪的脸色,大咧咧地道:“没什么可奇怪的,从扬州到徐州,俘虏加起来少说也有五、六千吧?此时扬州府还有一万多清军被第一军分割包围,清廷想平白要回去是不可能的,得赎!”

钱翘恭憋不住“噗嗤”一声笑道:“可要是清廷不肯给呢?”

吴争义正词严地道:“那就没得谈了,两大港口、军工坊、修铁路缺的劳力多了,正好便宜了莫老,替他省了一大笔报酬。”

“那成,就多要些战马呗。”钱翘恭老实得很。

吴争没好气地道:“你也真不客气……那是能换到的吗,数量少还成,多了肯定没有,鞑子不傻,给你战马,再反过头去打他们?”

钱翘恭有些失望地道:“要是能从沈致远把我那一千多枪骑兵要回来就好了。”

“别想那没用的。”吴争用力一挥手,象是要赶走这些烦人的东西。

钱翘恭此时情商还行,道:“那就请吴王殿下为新建骑兵营赐个名吧。”

吴争一愣,谁说正人没小心计,眼前这人不是两万的例子吗?这叫趁热打铁!

其实吴争还没到立即组建骑兵营的地步,他只是喜欢骑兵。

有时候喜欢,并不代表着要占有或者得到,不是吗?

但钱翘恭这么“步步紧逼”,吴争无奈地道:“自古以来,中原王朝也就汉、唐、明三代有过精锐骑兵,然而大明朝的关宁铁骑如一江春水东逝去,咱们组建骑兵总不能拾人牙慧,再叫什么铁骑吧?”

钱翘恭微笑起来,“名字我无所谓,全由王爷定夺。”

吴争想了想道,“与多尔衮重甲骑兵不同的是,咱们要组建的是枪骑,虽然关宁铁骑已不复存在,但它的三眼铁铳可以为咱们所借鉴,先一轮射击,再拎起铁铳当锤使……让陈守节的军工坊为你打造一批改良的专用骑枪吧。”

“多谢王爷!”钱翘恭这次是不可抑止地激动起来。

吴争也渐渐投入,“枪骑不以重甲为优势,而以速度、火力克敌制胜……那就叫风雷骑吧。”

“风雷骑?”钱翘恭呐呐地重复了几遍,抬头道,“好,好名字,就按王爷意思,叫风雷骑!”

……。

有一点吴争说的没错。

大明的关宁铁骑有过辉煌的一幕。

它由孙承宗组建,归于袁崇焕领导,其最后一任领导人,自然就是那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大汉奸吴三桂了。

但事实上,此中有一谬误,关宁铁骑其实沾了前身辽东铁骑的光。

许多耳熟能详的战绩,其实是辽东铁骑打的,并非是关宁铁骑。

譬如万历年间,李成梁和李如松父子领导的六千辽东铁骑打出国门,碧蹄馆之战中横扫四万多倭军,打出了军威、国威,让倭军十数年缓不过劲来。

而关宁铁骑,事实上是继承了辽东铁骑的一部分人马。

为何会改编呢,那得归罪于朱棣的不肖子孙朱祁镇,他丢在了土木堡之后,终明一朝也再未能恢复当初“京师三大营”荣光。

朱棣组建的这京师三大营,也就是神机营、三千营和五军营,乃当时天下最精锐的野战部队,说它是精锐中的精锐一点都不过分,足以横扫天下。

神机营就是专业的火铳部队,也是世界上第一支纯火铳部队。

三千营其实是蒙古铁骑雇佣兵,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兵力不足,用原大宁卫的土地许诺给兀良哈三卫,也就是朵颜三卫,换成这支铁骑。说起来,也是朱棣自己作死,自己种下的因,结出了难以下咽的果,这兀良哈三卫,就是满蒙结盟进攻明朝的科尔沁部的前身。

而五军营也是由明人组建的步、骑、火器各兵种联合作战部队。

所以,吴争所说关宁铁骑的三眼火铳,虽然没错,但也不尽事实。

因为只有关宁铁骑的前身辽东铁骑,才全军装备了三眼火铳。

而关宁铁骑,只是装备了一些,大都是从关宁铁骑那继承来的,因为当时组建关宁铁骑时,大明已经衰落,内忧外患之际,根本置办不起昂贵的三眼火铳和置办后勤。

关宁铁骑只是一些关外流民组成,绝无法与当时辽东铁骑相比,辽东铁骑组建于大明最鼎盛时期,其兵员皆征募于民间良家子弟,单就从忠诚度、纪律性而言,就远远强于关宁铁骑。

但关宁铁骑也有不错的战绩,譬如在宁锦之战打哭了皇太极,没错,是真打哭了,无独有偶,之后又在四城之战第二次打哭了皇太极,所以,关宁铁骑才被后世所认可,毕竟真正的精锐,须外御强敌,而非内战。

另外有一点,吴争显然是错了,关宁铁骑此时还没尽没,残部正由大汉奸吴三桂领着在攻打西北。而说起渊源,其实此时已经归降吴争的祖大弼所部骑兵,也有一部分与关宁铁骑有关。

在崇祯以通敌的罪名拿袁崇焕下了大狱之后,顺天府城外的关宁铁骑被迫退往关外。

孙承宗以袁崇焕名义写信给祖大寿,祖大寿这才带着关宁铁骑再次入关勤王。

同时将关宁铁骑一分为三,一部分归祖大寿自己指挥,一部分归了吴三桂指挥,还有一部分随马科、周遇吉被调进关内,镇压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

而祖大弼是祖大寿的弟弟,一直在其麾下效力,此时率汉军正蓝旗南下淮安,所部骑兵中,有一部分就是原关宁铁骑,只是数量不多,兵员大多是后来重新征募的。

第一千三百九十三章 三年后的再见

但就是这种不断地掺水,让关宁铁骑的战力不断下降,以至于在宁乡镇时,祖大弼自认无法与清骑野战对决,幸而池二憨及时来援,才反败为胜。

要知道,真正的关宁铁骑,就算不如辽东铁,但也是明末最精锐的部队,战力甚至高于后金八旗,是可以与八旗军的中护军正面硬撼交锋。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经此一战之后,原本从没有想过要重新组建骑兵的吴争,临时改了主意。

当然,这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战马的缴获,北伐军没有骑兵,单就中上层将领是消化不掉这么多战马的,战马需要饲养,这是很大一笔支出,总不能让它饿死吧,那也太暴殄天物了。

二是钱翘恭的恰好回归,用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这一向是吴争的信条。

最后一个原因是,吴争很清楚,历史上,冷、热兵器的更迭,并非短时间能办到的,事实上,直到三百年后,骑兵依旧出现在战场上,并不时地爆出冷门。

所以,穷此一代,战场上恐怕还可持续这冷兵器时代“战场王者”的身影。

既然有了战马,就不要浪费。这是吴争同意重组骑兵的真正想法。

……。

吴争没有立即等来清廷的使团。

反而等来了一个坏消息。

前出谷亭的北伐军前锋送来紧急军情,兖州清军大举南下,前锋已至济宁州,与敌接触也就在一、二日光景。

这并不算意外,吴争有清军南下争夺徐州的心理准备。

让吴争意外的是,军报中提到了一人——沈致远。

此次清军主将,就是沈致远。

更让吴争意外的是,斥候转来沈致远派人投掷的书信,信中就一句话,邀约吴争在谷亭镇一晤。

……。

谷亭镇,已经属于兖州地界。

在它南面二、三十里,有个村子,叫庙道口,庙道口却是属于徐州府沛县。

既然称为庙道口,自然是庙,不仅有庙,还很多。

庙道口是泗水与大运河交汇的重要码头,有“九井十八庙、三山夹一井”之称,

谚语有云,“丰县的烟、沛县的酒,光棍出在庙道口”,这光棍二字,可不是指后世没媳妇的人,而是指通达体面、敢于担当之人。

吴争面前的庙,已经破败。

这种乱世,人都活不下去,哪还有闲心礼佛?

残垣、断壁,蛛网、霉味,偶尔不经意地还能跑出几只被吓到的老鼠,这庙显然已经无法入内,谈些正事。

不过吴争对照壁上的这联对子特别感兴趣,他负手在背,反复诵读了几遍,还犹在品味。

“置身事外,谁都可以平心静气。

置身局中,又有谁能从容淡定?”

沈致远含笑站在吴争身后,一袭青衫,不显奢华,尽现了飘逸洒脱之气。

他没带军队,仅带了黄驼子和两名护卫前来,四人四骑,可以说是单刀赴会了。

反观吴争,带了钱翘恭和临时拼凑起来的百骑,倒显得有些落了下乘。

沈致远没有打断吴争,他静静地站在吴争身后,似乎就算吴争诵读到天荒地老,他也愿意陪伴一般。

“你究竟想要什么?”

“权力?”

“女人?”

“财物?”

“亦或者三种都要?”

吴争突然开口,但身子却没有转过来,象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但沈致远明白,这定是在问他的。

“三者我都可以不要。”

“哦?”吴争专心地抚摸着这块照壁,象是在抚摸一个心爱的女人一般,钱翘恭甚至有种错觉,这块照壁会不会是远古神物?

“那你要什么?”吴争还是原先的问题,“三年前,我不给你机会……原因其实你很清楚。现在,我愿意给你机会,可你已经不想要了……我只想知道,你究竟要什么?”

沈致远笑了,他一直在微笑,可在吴争说完之后,他笑得更浓了。

“我原以为,自己这一生,要是能当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已经是奢望,可现在,我觉得我能做得更多……你知道的,我打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人。”

“我知道。”吴争点点头道,“可这不能用北伐军将士的性命为代价……显然你走偏了。”

“不。这个指责我不能接受,事实上,就算我不攻和皋、通州,多尔衮一样会令岳乐南下,那时通州死伤或许不是千人,而是全军覆没。”

吴争慢慢转到脸来,默默地看着沈致远,这张脸,是那么地熟悉,却又那么地陌生。

“随我回去吧。”

“不。”

“连你爹你都不想见了?”

沈致远脸色微变,但随即摇摇头道:“有大哥照抚,我很放心。”

“你居然……还当我是大哥?”

“你本来就是大哥。”

“那就随我回去。”

“不。”沈致远些激动,“你不能阻拦我……从小到大,我什么都不如你,一起考功名,中秀才我晚你一年,一起投军,你走了,我被我爹捉回去痛揍一顿,被关了整整一年……你回来了,又以不想我出事为由,让我在平岗山寨整整待了一年……我想说的是,我也有梦想!”

吴争看着沈致远的眼睛,沉默了许久,干涩地问道:“梦想要以伤害父子、兄弟之情的代价交换吗?要以背叛自己的同胞交换吗?要以无数同袍的鲜血来染红你的顶子吗?”

沈致远愣了一会,又微笑道:“不。我不接受你的指责,其实你心里清楚,无论我攻不攻通州,我就在那,多尔衮奈何不了我……他不能杀我,因为我有三万新军。但之所以要攻,很简单,我要让清廷接纳我、认可我、重用我……依赖我。”

“所以,你率军来了,准备和你口中的大哥,决一死战?”吴争平静地问道。

“不。”这是沈致远第三次反驳的话了,“如果大哥肯让兄弟一步,这仗就打不起来。”

这话让边上本来旁听的钱翘恭怒了,“沈致远,你别得寸进尺、不识好歹!”

沈致远冲钱翘恭一笑,然后再转回头面对吴争,“大哥应该清楚,徐州对于清廷的重要性……没有徐州,我入不了朝堂。”

第一千三百九十四章 真假重要吗

“入清廷朝堂,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可以让你舍弃大义、舍弃兄弟之情?”

“当然重要!”沈致远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他指着钱翘恭,“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回归,就象这两年多的经历没有发生过,但我不可以……。”

“你也可以的。”

“我做不到。”

“因为东莪有了身孕?”

这话让沈致远一愣,随即哂然道,“想不到多尔衮竟也碎嘴……这不重要,真不重要!”

吴争仰头,微微叹息道“我可以绑你回去的。”

沈致远一咧嘴,身子往后一缩,强笑道“那大哥还是亲手杀死我吧。”

吴争重重地再叹息一声,“你是真变了。”

“我没变。”

“三年前你离开军校时,是反清,可现在,你为清廷要与我开战……变了。”

“我没变!”沈致远突然大声起来,“吴争,你要是自立,我可以随你回去,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可以交给你,可你这些年做了什么,死捧着一个早已僵硬、腐烂的尸体,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任由你陷入重围而袖手旁观……他们想你死!”

“没你说的这般严重……。”

“比这更严重!大哥,明人未绝,但明室已经亡了……知道清廷朝堂上那些汉臣怎么说吗?他们再不提鞑子入关是借兵平叛,眼看着鞑子坐稳了江山,这些汉臣,早已比满臣更象满臣了。”

这是句实话,多尔衮在吴三桂的恳求下,率军入关,事先说好的是联合打李自成,结果入了顺天府,赖着不走了。

当时那些跪地降清的明臣,美其名曰这不是降,而是权益之计,只要平定了李贼,清军就会哪来回哪去。

当然结果也就只有……呵呵了。

吴争脸上有了苦涩。

他时常也在拷问自己,这条路究竟走不走得通?

可时至今日,吴争并无感觉到有何不妥之处。

四分五裂的天下,五、六方的势力,谁服谁?

一旦自己在江南自立,随即会招来各方的讨伐,永历肯吗?郑森肯吗?乃至大顺军的残部和李定国的大西军肯吗?

难道要在北伐之前,先打一场内战,效仿“攘外先安内”?

那还如何北伐?

恐怕最高兴的就是清廷了。

一个皇位,在吴争看来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天下的走向,在按吴争的涂抹前行。

“那位置,我不在意……真的不在意。”吴争微微摇头道。

“那你……就别挡兄弟的道!”沈致远嘶吼道,脸色露出一丝狰狞来。

吴争哑然。

沈致远抬手一拱道“今日邀大哥前来,只是想见大哥一面,言尽于此……致远告辞。”

说到这,沈致远转向已经横跨一步,作势欲拦的钱翘恭,对吴争道“大哥若要强行拦我,不如杀了我更痛快!”

吴争向钱翘恭挥手示意,钱翘恭急道“王爷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沈致远怒道“你以为真拦得住我?”

吴争上前一步,“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啊……谷亭镇外,三千骑兵……沈致远,你是真变了。”

沈致远急道“大哥,我无意害你,那只是我的亲卫骑兵……其中还有钱翘恭之前的一千多枪骑。”

吴争突然指着沈致远带来的两个护卫之一,“你是清吟吧?”

一直低着头,缩在后面的“护卫”,终于抬起头来。

或许是吴争王者之威太盛吧,清吟在身体一阵颤抖之后,向吴争跪下,声音带着一丝惶恐,呐呐道“清吟……拜见殿下。”

“我记得你……你是本王长林卫五档头。”

清吟仰起头来,神色慢慢平静,她说道“殿下恕罪,清吟并未出卖长林卫,也从无背叛过王爷,但……从被捕之日起,清吟已经死了……眼下的命,全赖沈大人所救,请恕清吟不能再效忠殿下。”

吴争木然点头,再转向黄驼子,“这么说来……你也是?”

黄驼子看了沈致远一眼,向吴争单膝下跪,拱手道“……卑职受王爷之命护卫沈大人,自始至终未敢有一日懈怠……若王爷此时改变前令,黄驼子……愿意听从王爷命令。”

沈致远面色微微一变,与清吟眼神交流,但随即平静下来。

吴争轻轻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都走吧。”

吴争终于挥挥手,对沈致远道,“三年没见,你已经学会了用兄弟之情来掣肘于我,你很清楚我不可能杀你、不忍心杀你,所以敢于单枪匹马前来赴约……也罢,便遂了你的心愿……走吧。”

沈致远听了,大步离开,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道“大哥若真不想让出徐州,可在谷亭以北击败我……但我有言在先,不会私下放水。”

“我不需要你让。”吴争轻声道,声音有着一丝苦涩的味道,“向我展露你的实力吧……我很期待!”

……。

沈致远走了。

头也不回地走了。

钱翘恭急道“你就这么放他走了?他可不是一个人,他有数万鞑子精锐……。”

吴争注视着北面,那是沈致远离开的方向。

“他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没有他,鞑子一样会南下。”说到这吴争转向钱翘恭,“难道战事真会因他一人而改变?事实上,清廷是绝对不可能放徐州的,失去徐州,北方就失去了漕粮,如何养活北方数千万人?”

钱翘恭沉默了一会,问道“那就真如他所说,让出徐州?”

“你愿意吗?”

“当然不愿意。”

“我也是!”

“……。”

“他指了一条路,解决问题的一条路。”吴争淡淡说道,“那就是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一样无法得到……打赢了就可以,哪怕是让福临当你儿子、孙子都行。”

钱翘恭咬牙道“对,那就打赢了再说。第一军增援主力已经抵达淮安,咱们有与他们一拼之力。”

吴争笑道“只是这样一来,莫老又得瘪他那张没几颗牙的嘴了。”

钱翘恭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倒确实是难为了莫老了。”

第一千三百九十五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可只笑了一会,钱翘恭笑声骤停,他皱眉道“我就是想不明白,黄驼子怎么愿意追随沈致远……清吟我确实不熟,或许被沈致远营救,有感恩之心,况且也可能男欢女爱与沈致远有了儿女私情,可黄驼子不应该啊,早在年前,但凡是涉及忠诚、底线之事,黄驼子皆会附和于我……。”

吴争闻听,慢慢沉下脸来,用力挥挥手,似乎不想再继续探讨这个话题,“人各有志,何必强求……回去!”

……。

或许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

一连五天,谷亭以北的清军,都没有展露出丝毫进攻的迹象。

这不寻常,很不寻常。

要知道,兖州清军兵力此时已经高达近五万人,而且,从北直隶方向,清廷控制的各府县驻军,也已经纷纷向兖州靠拢。

这是大战、决战的先兆。

清廷会真打算在徐州与吴争打一场生死决战吗?

当然,吴争也没闲着,首批增援的第一军,一万人由张国维率领已经抵达徐州,随时可以向沛县增援,而另一万人,也已经进驻淮安城。

同时,从二次增援的第一军两万人,已经登陆扬州,并接替了扬州防务。

新征募的四万多新军,已经训练一月有余,如果战事紧急,亦可迅速北上。

在陈子龙掌控下的汉明半月谈,开始密集发行,将原本半月一刊增加为五天一刊,连篇累牍地报导着北伐军不断取得的胜利和大将军府最新的政令。

各府县被迅速动员起来,每家每户的丁壮,皆已经登记在册,只要一道命令,随时可以征召。

不得不说,此时的大将军府治下,已经进入了全民动员,每个人都已经清楚,这是一场国战、生死悠关的国战。

让人奇怪的是,如此窘迫的财政,大将军府甚至连征召新兵都已经拖欠“安家费”的情况下,民间不闻一丝一毫的反对声音,百姓默默地将自己的丈夫、儿子送往各府县的征兵点,甚至还主动捐钱捐物。

这种万众一心的气氛,感染着别人,然后再从别人那反过来感染着自己。

也正是因为这种万众一心,大将军府才能在府库空荡荡地情况下,支撑了近五十天的大战,并没有使得军工坊停过一天产,反而,趁此迅速扩大产能,为北面战场,提供了源源不断地弹药补给。

吴争此时心里已经不慌了。

无数的担忧、疑虑、困惑都消失不见。

事实上,再困难的明天,在太阳升起变为今天时,会发现其实没有那么难。

现在吴争真正担心的,反而不再是即将到来的徐州攻防战,而是海上已经集结的各国舰队。

杭州传来急报,被大将军府“洗劫”了两大港口物资的外番们,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和贪欲了。

趁他病,要他命。这个道理无论中外,都心知肚明。

以英吉利、葡萄牙两大舰队为首的“联合舰队”已经成形,他们以卫匡国之口,向大将军府下了最后通牒,必须以双倍的货款,来补偿被“洗劫”的物资,并赔偿各国商人这一个多月的损失,同时,允许各国商人入股织造司,并免去两大港口三年关税……否则,便开战!

吴争当然不怕,这个时代的舰炮,远没有可以到二十里外的射程,番人只是想要趁自己大战之际敲竹杠罢了,他们绝对不敢登陆,敢迈上大陆一步,北伐军能分分钟教会他们如何做人。

吴争担心的是,番人舰队的形成,终将危及到对外商贸,而对外商贸已经成了大将军府岁入的四大支柱之首。

如今支撑大将军府的岁入,最大的来源就是对进出口关税的征收,而原本是历来王朝支柱的农税,因吴争执意地减免,已经下降到了第三位。

第二位是汉明银行,整合了三大钱庄的汉明银行,规模庞大,所涉储户已经超过五百万人,它如今所经营的利差,已经足以摊平成本,并有了不小的盈余。

莫执念推行的银币,被世人所接受,特别是被各地商人所推崇,这倒不是商人们不信任银行票汇,而是人性使然,只有真金白银放在兜里,才觉得格外安心。

而汉明银行真正的“利润”,还是来自于无数储户财富的囤积,各地商人,乃至各国番商,出于交割便利的原因,基本上会将流通款项,留在汉明银行,这就造成了巨大的流通性积余。

这也是莫执念能以一己之力,为此战硬抗到今日也不垮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大将军府岁入的第四大支柱是手工业,吴小妹等三女所掌控的织造司,经过三年多的发展,俨然已经成为了大将军府岁入的第四根支柱。

织造司此时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产业群,江南无数的桑户、织户和掮客、中间商,主动加盟进入织造司,从而谋求到更大的收益。

这是吴争强行征收进出口税的原因,由于工业革命还未到来,生产能力的低下,此时丝织品的产量是求大于供,也就是说,但凡从两大港口购买丝织品的番商,是苦求而不得的,他们往往需要在江南逗留二、三个月,才能筹措到需要的货物量。

而吴争的强行加税,进一步促使了丝织品价格的上涨,物以稀为贵嘛,需要争抢的东西,往往是最好的,这相当于后世“饥渴营销”,是差不多的道理。

但这同样让织造司赚得了最大的一钵金,因为织造司的产能,几乎占据了整个江南丝织品的一半,这就使得织造司无形中有了对丝织品的议价权,涨价,一言而决。

所以,各地桑户、织户和掮客、中间商,为谋求到更大的收益,便主动加盟织造司,这就形成了织造司的话语权越来越大,简单地说,番商想要早日购买到所需的货物量,就绕不过织造司。

其实,这也恰恰是番商的联合舰队,特意提出要入股织造司的原因,因为织造司虽明面上不是官府,但事实上,主持织造司的三女身份特别,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

第一千三百九十六章 家家有本难言的经

各国番商,苦织造司日久,却无法使用各种常规“不堪”的手段进行回击,只能趁此机会,来渲泄一下郁积已久的怨气。

同时,他们也想从织造司的利益中分一杯羹。

吴争之所以担心,就是因为南面郑森的回应,至今迟迟没有到来。

吴争不得不担心,如果郑森和番商舰队沆瀣一气,那自己的麻烦就大了。

郑森之前在福建、浙江的外海,七星岛海域吃了一个哑巴亏,虽说不至于伤筋动骨,但痛是痛了些,吴争还真不能认为,以史书的定论,郑森能摒弃成见,助自己一臂之力。

派人传讯,以东蕃的归属,只不过是吴争放出的一个香饵,吃不吃,还须郑森自己定夺。

关键是,徐州大战就在眼前,吴争无法分神赶往杭州府,处理这桩无端冒出的麻烦事。

望着阴沉下来,象是要下雨的天空,吴争轻喟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到底吹得是东南……还是西北风?”

……。

兖州治所,滋阳城。

已经没有了多少童真的多尔博,已经俨然象个小大人了。

他此时正召集文武商讨军机,而沈致远大马金刀地坐在多尔博左侧,这是刚林、祁充格都轮不到的尊位。

“今日朝廷传来最新旨意,我军必须夺回徐州,诸位有何良策?”多尔博木然问道,对这样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面对着数十双各怀心思的眼睛,能从容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也算是不错了。

想来福临数年前登基时,比他还不如吧?

当时天津卫民乱,义军纷起,才聚众二万多人,小福临就吓得直嚷要回关外。

相比之下,多尔博要稳重多了。

可惜,没有人回答,这场面非常尴尬。

为上者最尴尬的不是有反对意见,而是没有回应他,这就如同唱独角戏一般,太……郁闷得慌了。

然而多尔博没有这意识,他见堂内沉寂,又再次重问了一遍。

于是,刚林、祁充格有了反应,怎么说,他们二人也是多尔衮临死前指定的“辅政大臣”,眼见着主子尴尬了,再不化解僵局,便是失职了,若被人借此事指责欺君,还真难以分辩。

“回世子话,咱们之前已有决议,驻囤兖州、徐州等四州之地,如今兖州府已大部在我军控制之内,可青州、济南二府尚在朝廷控制之下,而徐州更是被北伐军所占,王爷生前再三叮嘱,要想固守四府立足,必须占据四州之地,否则,我军便会陷入无粮养兵之境地……故眼下最要紧的,并非要与北伐军抢夺徐州,而是迅速抢占青州、济南二府,这才是咱们立足的根本。”

祁充格出言附和道:“臣也是这么觉得,如今一晃过去七天,北伐军援军已过黄河,此时与北伐军抢夺徐州,我军必定伤亡甚大,哪些一来,就算夺回徐州,恐怕也元气大伤……到时如何与朝廷交涉我军抢占青州、济南二府之事?”

也怪了,这二人之前是力主夺回徐州的,可朝廷旨意一到,反而劝说多尔博抗旨了,这还不算,竟鼓动着多尔博去抢夺清廷控制的青州、济南二府,简直是咄咄怪事。

其余文武都沉默着,不附和、不表态,皆微微低着头,就象是泥胎一般。

多尔博转向沈致远,换了一副笑脸,“额驸竟下如何,可有良策?”

沈致远轻轻咳嗽一声,“虽说王爷生前受到朝廷不公对待,但朝廷终归是朝廷,抗旨不遵若成了先例,那么世子往后如何服众……此为大谬也!我认为,应遵从先王谕令,夺回徐州,如此既不负先王遗命,又可向朝廷有个交待,至于……青州、济南二府……。”

沈致远慢慢起身,向多尔博一揖,然后直起身面对众文武道:“若徐州、兖州皆在我手,想要青州、济南二府,朝廷又怎会不应,又怎敢不应?”

这气势,这风度,啧啧……也没谁了。

不过沈致远这话,倒也不是虚妄。

经多尔衮此战部署之后,清廷在京畿的兵力,为之一空。

不说阵亡的一万多人,就说祖大弼部、陈锦所部,这加起来又是近万人之数。

然后多尔博名下,囤于兖州的近五万大军,这些可都是多尔衮从京畿调来的兵,清廷眼下还有多少现成的兵马可以两面作战?

沈致远敢说这样的话,自然是有底气的。

沈致远这话一出口,武将们精神为之一振,军队太想要一场胜利了,半个月来,战场态势突然扭转,从连战连捷,到连战连败,将士们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再这样下去,人心一散,队伍就不好带了。

所以,武将们不想与族人交战,他们想要南攻徐州。

沈致远这话契合了他们的心思,于是,看向沈致远的目光里,多了一种自己人的神采,竟完全忘记了,眼前这小子,其实是汉人。

多尔博闻听立即点头,“额驸此话,实乃老成谋国之言啊……诸位可还有异议?”

刚林、祁充格四目一对,心领神会地往后退却了一步,不再开口。

多尔博扫了一圈,见无人反对,道:“那就由额驸全权负责南攻徐州诸事……诸位还须鼎力相助,共克时艰!”

“臣等谨遵世子之令,襄助额驸、夺回徐州!”

……。

散了军议。

多尔博拉着沈致远的手,来到了书房。

早已等候多时的东莪,为二人端上了茶水,但不同的是,多尔博面前的是酥油茶,而沈致远的却是江南绿茶。

“多谢。”沈致远微微颌首道。

东莪嫣然一笑,慢慢退出了书房,并为二人掩上了门。

人小鬼大的多尔博笑道:“我姐象是变了个人,额驸想来是知道其中原因的。”

沈致远脸微微一红,迅速转移话题,沉声道:“世子,若再有人怂恿世子对抗朝廷,不论是谁,皆可立斩之!”

多尔博笑脸一收,用力点头道:“我也感觉到了,阿玛给我留下的这些人中,不全是效忠于我的,有很大一部分,都在做壁上观,看着哪边得势,便倒下哪边,更有人已与朝廷暗中勾连,其实刚林、祁充格二人就是……。”

第一千三百九十七章 树欲静风不止

“不必明说,世子心知肚明即可。”沈致远抬手打断道,“按王爷的部署,我军处于朝廷和北伐军之间,想要立足,便是两不得罪、两不亲近,只有如此,我军才可能在夹缝中生存、壮大。”

“额驸所言极是……此时我身边,怕也只有额驸可能真正信任了。”多尔博叹了口气,“可这样一来,额驸所部新军,就须与敌军激战,这要是折损过多……并非良策啊。”

沈致远正色道:“此战所为的,并非与北伐军争夺徐州,而是向朝廷示好,从而减轻朝廷对我军的敌意……王爷新薨,世子尚未承袭,只有打完这仗,世子才能得到朝廷的封授诏书。所以,不管此战结果如何,打是必须要打的。”

多尔博满脸的感动,他呐呐道:“阿玛真没选错人,有额驸在我身边,我方可安心。”

“先王容我,又下嫁格格于我,且多次不杀之恩,致远无以回报,也只有倾力辅佐世子,方可保先王恩情于万一。”

多尔博重重地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可额驸与吴争是同乡,又有十数年的交情,两军对阵……额驸就没有觉得不妥吗?”

沈致远沉默地看着多尔博。

多尔博一慌,“我不是怀疑额驸,我只是……若额驸不愿意回答,驻当我没问就是。”

沈致远悠悠开口道:“相同的话,先王生前问过致远数次,我都没有正面回答。而今日世子问,我不得不答……用一句吴争曾经说过的话,钢刀归钢刀,兄弟归兄弟!如此,世子满意了吗?”

……。

城中一所原本当地富商的宅院里。

刚林和祁充格正面对面地坐着对酌。

“观其行听其言,如今看来他还是可信的。”刚林撸了撸他的三角胡道。

祁充格点点头,“他攻通州如果仅仅是为了应付先王,那么此时只要大战一启,就可断定他的忠诚了。”

刚林笑道:“其实朝堂上几位大学士也是过虑了,汉人,他们自己不也是汉人嘛?”

祁充格呵呵大笑道:“就是,这是不是有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思?”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如今钦使及使团正在东昌府,只要大战一启,就向东昌府传信,至于后续如何应对,自然由苏克萨哈和索尼烦心了,咱们……也就是铺路搭桥,作壁上观罢了。”

“是啊,数十年心血,到了……竟不知道自己是忠是奸,可笑!”

“当然是忠,只是时逢乱世、乱局,反而有些认不清自己的主子了。”刚林喟叹道,“朝廷是铁了心的要和谈……可谁都知道,皇上是受了范、洪二人的窜掇,为了亲政,竟害死国之柱石,这等无耻之事……。”

“嘘……噤声。”祁充格吓得赶紧阻止道,“你怕是喝多了吧,嘴上都没个把门的,不知道隔墙有耳啊?”

刚林手用力一挥,哂然道:“一个杀庶母、杀兄弟,一个杀侄子、纳弟媳,还强娶嫂嫂……难道只任他们做,就不容我酌酒吗……唔。”

祁充格吓得赶紧扑上,一把捂住了刚林的嘴。

……。

大战在三天之后,终于爆发了。

这在预料之中,也在情理之外。

清军以三千骑兵,五千步兵,三千弓弩兵,共一万一千大军,悍然向谷亭镇压来。

沈致远所部并未出战,这让吴争有些意外。

吴争得悉之后,随即下了撤兵命令,令谷亭六百守军迅速撤回徐州与兖州交界的一处要隘。

此要隘名为湖陵城。

湖陵城并非一座寻常城池,它没有百姓,仅仅是一处囤兵所在,与拱北城(宛平)差不多。

史记中记载,“项梁击败秦嘉,进至湖陵,既而并嘉军,军湖陵。又沛公攻湖陵,下之……”这里面的湖陵,就是这座囤兵地。

千年以来,此城一直为军事要隘。

其实在多尔衮的部署中,此要隘可当三千军,可惜的是,他的世子和僚属们,显然不把村长当干部,根本没拿沛县放在眼中。

倒不是说那些僚属没眼光,而是人心浮动,徐州城都被占了,朝廷连摄政王都能坑、敢坑,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于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这其中,也只有沈致远一人,确确实实地在为多尔博着想。

吴争将守军撤回湖陵城,合题中之意。

敌人一万一千大军,漫山遍野地压来,六百守军,都不够给他们塞牙缝。

关键是,谷亭是个小镇,且四面皆通,一旦敌军近前,三面可攻,这样的小镇,就算派出援军,也是杯水车薪。

将战场选在谷亭东南的湖陵城,是经过吴争与众将再三斟酌的。

湖陵城有地形优势,其东面临水,名为昭阳湖,再东就是大运河。

也就是至少东面不会被敌人围攻,反而,可以成为北伐军一道另类的补给通道,亦或者撤退路线。

这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吴争绝不狂妄到,认为可以一战击溃三倍于己的敌人,何况沈致远那三万新军,可都是多尔衮用了两年时间,数百万两白银打造出来的纯火器军。

或许在火枪、火炮等武器的射程、精准度上,北伐军领先一些,可有史以来,只要武器不隔代,些许的差距不足以影响战斗的成败,这是定律。

吴争最后定下的作战方略是,先回撤诱敌,然后在湖陵城打敌人一记闷棍,挫其士气,然后撤退至沛县,再打敌人一次阻击战。

而真正的决战地,设在徐州城,这是常理,有坚城不依靠,有便宜不占,那就是黄八蛋!

战争的指导思想,与打架共通。

扬己所长,避敌之强,真要硬撼强敌,除非是有十足碾压的把握,否则,就是愣头青,不死没天理。

开战之初,一切有条不紊。

六百守军早于清军进攻之前,就开始撤退,清军也一步一个脚印地稳稳推进,直至兵不血刃,拿下谷亭。

清军甚至以为,北伐军怕了。

面对三倍之兵力,岂有不怕之理。

第一千三百九十八章 湖陵阻击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此战清军的主将,名为济席哈。

济席哈富察氏,正黄旗人,其承袭其父荫,清廷初授其为牛录额真。

在关外时,就以作战勇猛,屡立军功,叙功升正红旗梅勒额真。

入关后,在多铎麾下效力,与陈泰共同征讨福建郑森,连克长乐、连江、同安、平和等诸县,回京后,进世职二等阿达哈哈番(爵位),次年,擢尚书(挂职虚衔),进世职三等阿思哈尼哈番。

此次随多尔衮南下,一直戍守在多尔衮身边,没有参战。

所以,这次济席哈为主将,是他自己执意坚持,从沈致远手中夺来的。

也是,军中讲究的是资历。

沈致远投清尚不足三年,只是训练了一支新军,打过的仗,也就是增援英亲王阿济格蒙古平叛。

这哪能和济席哈这样的沙场老将相提并论?

在济席哈那些满族将领看来,沈致远这小南蛮子,无非是长了张好看的小白脸,有幸娶了摄政王的闺女,入了多尔衮的眼罢了。

将沈致远定为“辅政”,这让满族将领十分不服。

可不服也没有办法,谁让沈致远手中掌握着三万新军呢,也就是说,此时兖州的实力,沈致远才是大拇指。

所以,满族将领是憋了股劲地想要长长脸,打压一下沈致远的气焰。

十几个满族将领联名提议,由此时驻兖州的八旗军来打这一仗,多尔博开始不同意,但在沈致远的劝说下,答应了。

也对,清军将领中,不乏善战之人,通过复盘吴争北上的数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吴争不会打仗、不识兵法、调度荒谬之极……之所以能打赢,实在是运气太好。

这话是不是很熟悉?

多尔衮曾经也是这么评价吴争的。

这个结论被所有人接受,也对嘛,不能长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不是?

但有一点倒是没错,吴争不会打仗。

准确地说,吴争指挥能力甚至不如张国维、方国安等人。

吴争这五年间,能打出一片天地,制造出一个“不败战神”的神话,全在于他多普通人五百年的阅历。

方向正确,过程其实并不重要,不是吗?

譬如,吴争选择绍兴,看起来是一种错误,绍兴府三面受敌,无坚可守等等诸如此类的缺陷,更甚者指其为乱世之中的死地。

可事实上,真正的死地是闽粤,清军早已从湖广南下,主力都在那,而郑芝龙的投降,直接将闽粤拱手让给了清军。

相较于史上绍兴府一年便亡,隆武撑过了两年吗?还不是一年不到就亡?

但正因绍兴府不起眼,并非兵家必争之地,所以清军在绍兴、杭州等地的驻军不多,形成了一个兵力真空地带,再加上江西被忠贞营一闹,好嘛,杭州驻军全调往江西了。

这就给了吴争一个最好的崛起机会,这是其它地方不可能有的机会。

而吴争确实不是军事天才,在改变了江南实力格局之后,他迷茫了。

他将北伐的困难无限地放大,不是他怯战,而是他已经无法预料历史的进程,因为他已经改变了一部分进程。

为何要杀多铎,为何要囚禁博洛死活不放,甚至连再多的赎金也不松口?

为何一听说多尔衮在徐州,拼死也要来见见他?

其实用意只有一个,吴争忌惮这三人,须除之而后快。

当然,吴争肯定是不会公开承认的。

不北伐的真正原因,也并非是权力、利益的瓜分,而是吴争一直在等待一个契机,历史中的契机。

可直到眼下,这契机一直没有出现,这让吴争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天意难违吗?

简单地说,吴争由最初的预言者,渐渐变成了一个物实者,这是一种从战略向战术的演化,是一种退步,也是一种无奈。

这就造成了时至今日,在意外获得了徐州之后,吴争依旧在犹豫着,是不惜一切代价占徐州,还是从清廷那得到丰厚的“赔偿”,暂时放弃徐州。

济席哈却没有这样的担忧和顾虑。

将领和主帅之间的差别在于,一个是战略,一个是战术。

很显然,将领去评价一个主帅是片面的,这就象一个县令评价一个宰执的政令一样,站的高度不同,结果自然是谬误的。

所以,从一开始,济席哈就错了,错得很离谱。

或许是蓝拜、济席哈等满族将领想要给沈致远一个下马威吧。

济席哈下令,强攻湖陵城。

……。

湖陵城确实不能算城,方圆不过六、七里。

南、北两座城门,贯穿了整个城池。

墙不高,一丈二尺上下,不厚,唯南北城楼可能部署守军。

这样的城池,如果在往常,面对上万大军的来袭,几乎就是一处死地、绝境。

不说别的,就以清军三千弓弩兵,就可以覆盖半个城池,怎么守?

但如今不一样,北伐军有炮,当然,这种城池是无法部署野战直射炮的,真要勉强放置上去,不用敌人攻,一开炮,自己就得将城墙给整塌了。

所以,六磅炮早已部署到徐州城防,湖陵城只有百门虎蹲炮。

火力会不会太稀松了?

鲁之域也这么问过吴争。

吴争当时的回答是,“没让你坚守十天半月的,要强火力做什么……没得城一失守,将炮白白便宜了敌人。”

听听,听听,还没开战呢,就想着守不住了,敢情就没打算真的守。

但吴争没有说完整,事实上,湖陵城一丈二尺的城墙,已经将敌军骑兵整个地废了。

又不是天兵天将,没见到能跨越一丈二尺高障碍的马吧,真要能跨越,那铁定不是战马,是飞马了。

那就不用打了,直接出海,做鹿鼎公钓鱼去吧(自封)。

所以,北伐军在湖陵城不适用六磅炮,清军同样无法用骑兵,这一仗,从一开始等于阉割了双方的强项。

那还打什么?

打气势!

如果任由敌人从谷宁一路凯歌至徐州城,士气会高涨到不可挡。

而己方士兵和民众是无法理解的,他们认为北伐军在退却,不敢挡敌军之锋芒,这样此消彼涨,仗就难打了。

第一千三百九十九章 教唆(一)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弱,中途打它两场阻击,迟滞敌人的气势、锋芒,那么,敌军至徐州城下时,十有八九内心是困惑和疑惑的,他们都得想想,连小城都打得那么艰难,如此强固的徐州城,能打得下来吗?

这就是吴争要达到的目的。

二千四百守军,百门虎蹲炮够用了。

湖陵城仅南、北二门,只要敌人无法驱使战马跃上城墙,那么就只能攻北城,当然敌人想用骑兵往西面绕也行,吴争在南门外,靠西侧的土坡上,部署了一千二百火枪兵,还有一百二十门虎蹲炮,另外还有一支骑兵,骑马的步兵。

没办法,钱翘恭不想坐冷板凳,吴争也不能强拒大舅子,于是钱翘恭带着他从泗州回来的那二千“骑兵”,被部署到了这片土坡后面五里。

还真别说,钱翘恭练兵确有过人之能,去泗州时,是二千步兵,回来时,因为舍不得从泗州缴获的战马,愣是将人捆绑在马背上行军赶至徐州,这么千里下来,这些步兵就成骑兵了。

由此也可得出一个真理,人,真是逼出来的!

绕远了,得回来。

按吴争与诸将商议的结果是,敌人只能从北城强攻,那么,可选的攻城战术范围就小了。

骑兵不能用,只能靠步兵登城、弓弩辅助,而八旗军没有装备火枪,这很怪,从皇太极时起,清军的火器就一度优于明军,可八旗军,就愣是不愿意用火器,仿佛用了火器之后,就掉价了一般,清军的火器,基本上都是汉旗军在用。

那么守城就简单多了,弓箭的射程极限百步左右,加上要向高处仰射,自然射程又会减少,也就是说,敌人弓弩手至少在靠近城墙百步,才能射箭,才可对城楼守军造成威胁。

可要知道,北伐军的燧火枪射程达一百五十至一百八十步,虎蹲炮就更远了,五百步之外。

这样的距离差,如果还被敌人破城,那就只能找块嫰豆腐,一头撞死了。

二千四百守军,百门虎蹲炮,守区区方圆六、七里的湖陵城,真得够用了。这就是吴争最后得出的结论。

……。

在吴争与将领们探讨商议战事部署之时。

滋阳城内,多尔博也与沈致远在谈论此战的得失。

“额驸为何不仅不反对,反而赞同济席哈出战?”多尔博确实是想不通,用他十岁的脑子,就算被多尔衮再精雕细琢,恐怕也想不明白,“阿玛一直推崇额驸麾下的火器新军,如此紧要的战事,本该由额驸亲自出战才是,如此也好震慑这些老将,以便额驸在日后可以压制住他们……。”

说到这,多尔博是真有些替沈致远不平,“如果此次济席哈、蓝拜等人大捷,恐怕额驸日后想压制住他们,恐非易事了。”

沈致远在饮酒,能在多尔博面前独饮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人了。

没办法,与钱翘恭在北面这两年多,什么成就都没,就酒量被生生锻炼出来了。

此时沈致远还算是喝得斯文,想与钱翘恭、黄驼子一起抢酒喝时,那只能说,这碗是不是太小了些?

听多尔博近乎于“埋怨”的口吻,沈致远放下酒碗,没有看多尔博,只是悠悠道,“世子以为,济席哈能胜?”

多尔博一怔,“额驸此话何意……切莫长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

沈致远轻笑一声道:“我与世子打个赌,赌三天之内,济席哈必败。”

多尔博惊讶道:“这怎么可能?湖陵城仅有三千敌军,而济席哈等人数倍于敌,且都是阿玛亲手带出来的精锐……怎能败?又怎会败?”

沈致远正色道:“先王亲至徐州督战,占据战场极度优势,将吴争吴淞、泰州二卫分割包围于淮安城,我军也一样二倍于敌,可结果如何?”

多尔博惊悚起来,他的目光中闪现出一丝异色,“……额驸既然如此肯定济席哈必败,又为何还要赞同济席哈领军出战……要知道,那一万多大军,可是阿玛的嫡系,我日后须仰仗的后盾啊。”

沈致远的脸色非常平静,“世子是认为,我赞同济席哈领军出战,是公报私仇,借吴争的刀铲除异己?”

多尔博强笑道:“额驸自然不会如此……。”

“哎……。”沈致远叹了口气,“吴争有句话说得好,良言不劝赶死鬼,慈悲难渡自绝人啊……世子以为,先王武功天下皆畏,却屡屡在吴争手下受挫,原因为何?”

多尔博脸色也渐渐平复过来,“还请额驸指教。”

“指教不敢当。”沈致远道,“其实吴争只比我大一岁,从小我俩就在一起,他有什么能为我很清楚,之后分别的时间也仅三年,他在他叔叔麾下时,也仅是一区区哨官,能打几仗?恐怕最大的一仗,也就是在嘉定抗击李成栋的那一仗了,而且那一仗败了,他叔叔阵亡,他被池二憨、宋安背出战场,可谓是死里逃生……世子试想,这样的经历,堪称知兵善战吗?”

多尔博懵然摇头。

“可为何他能屡次化解先王花尽心思,为他设下的局呢,甚至次次最后占据主动?”沈致远就差摇把羽毛扇子了,“其实很简单,因为吴争掌握了这世上最强大的火器兵……世子想来早已见识过火器的威力,对火器有何感想?”

多尔博点点头道:“连阿玛都一直推崇额驸的火器新军……火器自然是威力强大的。”

沈致远轻叹道:“这道理谁都明白,不但我明白、先王明白、世子明白,皇上、太后也明白,朝堂上的文武都明白,可五年过去了,我朝也仅仅组建了这三万新军,这还是先王力主,倾尽全力打造的……为何?”

多尔博似懂非懂地道:“或许是我族将士不擅于使用火器吧?”

沈致远嗤声道:“什么叫不擅?大明早于建国之前,就已经惯用火器,正是明太祖麾下一支火器军,才可灭亡前元建立明朝,可我朝呢,后于二百年才使用火器,结果呢……明亡了,天下大部分归了我朝。擅与不擅,有何区别?”

第一千四百章 教唆(二)

多尔博语塞,看着沈致远,等待着沈致远继续往下说。

“可我朝这些居上位者,正在重演前明往事,明知火器犀利,却因一己私利弃之不用,美其名曰,这是保全满族勇士固有传统……济席哈、蓝拜等人,便是其中佼佼者。”

说到这,沈致远看着多尔博道:“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世子啊,要让一个人长记性,就得让他亲自尝过失败的滋味,济席哈、蓝拜等人,便需要这等滋味才能让他们长记性,也只能这样,世子在日后组建、扩编火器军,才会减少各种不必要的阻挠。”

多尔博点点头道,“额驸金玉良言,我记住了……只是,济席哈若败,阿玛的二旗大军……额驸总不能为了让他们长记性,而毁了二旗大军吧?”

沈致远笑了笑,道:“世子放心,我有分寸……此战,济席哈最多只是败,绝不会伤筋动骨。”

多尔博不解地问道:“都说兵败如山倒……额驸为何如此断定?”

“吴争在徐州的兵力不足,补给困难……事实上,大将军府的财力已经到了极限,我有三万大军驻囤衮州,吴争必须顾忌,否则就是一场不死不休的决战,这是其一。再则,我刚得报,杭州府面临海外诸番的联合舰队威胁,起因也是吴争的大将军府为此战强行征用了诸国商人囤积货物,这样一来,吴争须立即赶回杭州灭火,自然不会有精力在徐州与我军决战。最后,如果吴争与我决战,双方必是两败俱伤,真正得利的会是谁?”

多尔博想了想道:“义兴朝……还有南面郑森、永历朝,对吗?”

沈致远笑着点点头道:“世子果然聪慧过人,不过世子还漏了一个。”

多尔博心中一动,冲口道:“我朝?”

“没错。最得益的就是朝廷,一旦我军折损,实力削弱,先王想占据四府之地以求世子自立的部署,就无法实现,朝廷可以一纸诏书,逼迫世子回京,最后世子或许就以一个虚爵渡此一生,这还是好的。”

多尔博脸色一变,想了想终于问出了他一直忧虑的问题,“我们真要与朝廷对立吗?”

沈致远正容,严肃地对多尔博道:“先王尸骨未寒,世子就忘记了杀父之仇了吗?”

多尔博呐呐道:“可阿玛是薨于吴争之手。”

“不!”沈致远断然反驳道,“若不是朝廷、英亲王见死不救,徐州如何为被吴争占领?若不是朝堂上欲除王爷而后快,王爷又怎会宁死不回京城?王爷,就是被朝廷逼死的!这一点,世子勿须置疑!”

多尔博怔怔地点头,“额驸所言有理,可……可我不想与朝廷对立交战。”

沈致远哂然道:“我可没有说要反叛,王爷也没有这意思……王爷的意思是,据四府而立,与朝廷分庭抗礼……事实上,按王爷的身份,这四府之地少了……世子可以权当是封地就藩了。”

多尔博听了,笑了起来,“听额驸这么一说,也在理。阿玛是皇父摄政王,这天下本就该有阿玛一席之地,我做为世子,承袭父荫,更是常理。”

……。

吴争终究不是神仙,可以完全预判到战场的每个细节。

这譬如,清军有重装铁甲兵。

火枪的弹丸,击打上去,也就一溜子火星。

只有正面击中,才能对敌人造成一定的伤害。

济席哈不傻,到此时还没预防到北伐军的火器,那他就真该死了。

济席哈的部署中规中矩,当然,这是指按清军的作战方式。

三百重装甲兵先登,三千用以登墙的步兵随后,最后是一千弓弩兵压阵,这个阵式,按吴争的话来说,就是三十年不变。

可就是这个阵式,让北伐军吃足了苦头。

用虎蹲炮压制吧,爆炸飞溅的弹片,对铁甲兵根本形成不了伤害,除非直接命中。

再近一点,进入火枪射程,先打铁甲兵吧,白费枪弹,可后面步兵又在射程之外,且有铁甲兵挡着。

再放近一点,好嘛,敌人弓箭手开始动作了,那就是一场互相伤害的消耗战。

此次湖陵城守将是岳小林,吴争的亲卫队副队长。

这个岳小林在军校时,拼杀不如鲁进财,跑步不如史坤,射击不如戚家豪兄弟,但他有一个特点,善于学习。

这话听起来很矛盾,但事实上,这样的人不少。

先天不足,使得他们事事不如人,可要生存,那就须付出比别人多一倍,甚至数倍的努力。

岳小林之所以可以脱颖而出,成为吴争的亲卫队副队长,那就是吴争看到了他的这一优点。

不派鲁进财这个正队长,而派岳小林,吴争自然有他的考量。

岳小林在短暂地蒙痹之后,迅速下令停止对铁甲兵射击,他让守军将这三百重甲兵放上城楼来。

这道命令确实很唐突,甚至凶险。

要知道,湖陵城小,城楼自然也小,能容纳八百守军的城楼,早已是拥挤不堪。

这要是任由铁甲兵上城楼,到时后果是真的不堪设想。

所以,岳小林的这道命令,极具争议!

由于岳小林的“私纵”,敌人铁甲兵几乎是顺利登上城墙。

城楼上守军已经后退丈远,几乎是顶着铁甲兵射击,并掷出密集的手雷,可铁甲兵不仅身上是铁甲,连脸罩都是铁的,等烟尘散去之后,除了十几个确实是倒霉蛋,或许弹片飞溅,击中了他们的缝隙处之外,十有八九都完好地站立着,随即铁甲兵一步步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守军压过来。

而城墙下,已经至城墙的敌步兵开始登墙,弓箭手开始对城楼上无差别射箭,也是,火枪、手雷都奈何不了铁甲兵,箭矢就是挠痒痒了。

守军的伤亡开始出现。

情况危在旦夕。

岳小林傻吗?

他当然不傻!

他要是傻,命他为守将,吴争岂不更傻?

岳小林善于学习、模仿,同时取长补短,在学习、模仿中改进。

这一点,是鲁进财、史坤等军校学员所不具备的。

第一千四百零一章 湖陵城之战(一)

PS:感谢书友“梁孟昌”投的月票。

其实面对这种重装铁甲,刚开始时岳小林也发怵。

但他迅速忆起,吴争在光复无锡、常州时就曾经遇到过这种铁甲兵。

吴争当时的应对方法是,第一次以“地趟刀”的方式,在近距离刺中铁甲兵脖颈处,那里是头盔与铁甲的接合,有着不可补救的缝隙,道理很简单,真要没了缝隙,那不成僵尸了吗?

头不能转,胳膊不能动,怎么走路、登墙、搏杀?

第二次攻常州时,吴争的应对是,借助江阴百姓献上的百领铁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城墙上以硬对硬,直接撞上去强撼。

这种实战的战例,在军校基本上学员都耳熟能详。

岳小林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他下令将铁甲兵放上城墙,欲重演吴争当时旧事。

事实上,此时的情况要比当年吴争第一次对抗铁甲兵时,有利得多。

那时,沥海卫还没有正规枪刺,杀敌用的是刀,大刀。

仅以区区刀尖刺破、划破敌人喉咙,难度更大。

如今北伐军的枪刺虽然也笨重,但好歹是长条形的,比刀也要薄不少。

更重要的是,如今的北伐军士兵,几乎都经过军校的熔炉,作战意志和主动性要强得多。

随着铁甲兵步步逼近、城下敌人步兵还未登城之际,守军数百士兵迅速向前趴俯,然后匍匐向铁甲兵爬行。

这就极度难为了这些铁甲兵了,突然失去了面前的目标,这低头的动作,着实太难了,脖子下的铁甲,遮掩、局限了他们的视线。

可岳小林一样不是神仙,他也犯了个错,几乎是无法补救的错误。

铁甲兵确实笨重,可他们能低头,再不济,往后退一步,还是能看见守军动作的。

同时,这一低头,无形中化解了岳小林的后着,也就是说,因为低头,原本头盔与铁甲间的缝隙,被掩盖了。

守军转身,仰头向上刺出的刺刀,全被挡住了。

双方近在咫尺,一个靠前的守军,心慌之余不小心摔倒,被铁甲兵沉重的脚踩上胸腹,当场惨呼,吐血不止,这种凄厉的惨叫,最伤士气。

时间紧迫,只要半柱香的时间,敌步兵一涌上城,那就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岳小林情急之下,开了一枪。

这一枪,歪打正着。

或许是天意吧,岳小林情急之下的一枪,正中一个铁甲兵的头部。

铁甲兵头部有头盔,又因为低头,眼睛的孔洞都已经无法成为目标,击中有何用?

事实上,守军将士都被蒙蔽了。有用,非常有用。

铁甲兵是经过遴选出来的,体格极度强壮。

哪怕是被火枪正面击中,也能强抗过去,可这不表示他们没有受伤,或许面罩后,都是满嘴的血。

但他们的头部是抗不过去的,滚圆的弹丸,虽然无法象后世的尖头子弹击穿头盔,但会让铁盔中的人头,如被巨锤砸了一般,这不是正常人能抗得住的,就算不被当场震昏,铁头盔里巨大的回响,也能将人蒙痹。

守军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在他们看来,目标越大,命中度越高,军校也是这么教的。

因为不可能将每个新兵训练成神枪手,在战场上,都瞄敌人的头打,那简直就是浪费子弹。

所以,瞄准的都是庞大的身躯,却忽略了相对较小的头部,事实上,哪怕后世的战场上也是如此,当然,除了狙击手之外。

而岳小林这一枪,“咣”地一声,直接撂倒了这个铁甲兵。

这铁甲兵被击中之后,甚至连吭都没吭一声,向后翻到,如同一尊木偶石像一般砸在城墙实心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这一刻,双方都惊愕了。

岳小林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迅速清醒,立即下令,“朝敌人头部打!”

都说笨人天照应,不过岳小林不笨,不但不笨,反应还快。

这么一来,想不胜都难啊!

他无意之中,歪打正着,这说的不是他那一枪歪打正着,而是下令放铁甲兵上城墙。

正因为敌人上了城墙,双方近在咫尺,戴了铁盔的头部,还是小目标吗?

加上刺刀的燧火枪,差不多有八尺多,几乎是顶着敌人开枪,这打中的难度,迅速降到了最低。

铁甲兵的反应迟钝,不是人反应迟钝,而是着甲之后,变得迟钝。

他们无法迅速转身,除了后退、前进,想转弯靠扭身是不行滴,这象极了后世汽车转弯,可以脑补一下。

于是,一阵如同敲破锣般地“咣……咣……当……当”声之后,城墙上,已经看不见站着的铁甲兵了,全他X的砸地上了。

岳小林随即狂呼“城垛迎敌!”

这一声,绝对是这场战斗最明智的命令。

事实上,这一声喊出的当时,敌人步兵的手,已经在城垛上露了出来。

没有装填的时间,守军直接端着枪刺,往敌人的身上扎,顿时无数的清军惨叫着往下掉,如同下饺子一般。

但此时,城下如雨的箭矢射来……。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岳小林来不及心痛,随即下令开炮。

开的自然是虎蹲炮,这下,近前的清军步兵、弓箭手遭难了,他们没有了铁甲兵的遮掩,直接暴露在了虎蹲炮的威力之下,一时间,城下是烟尘滚滚,这是一次城前全方位的炮火覆盖。

虎蹲炮开花弹弹片伤不了铁甲兵,可对普通士兵,那就如同割韭菜一般地随意。

济席哈终于下令鸣金收兵了。

第一场战斗,双方以几乎平手告终。

当然,这是站在清军的立场上而言,可事实上,守军伤亡二百余人,清军伤亡六百余人,这其中包括全军覆没的三百铁甲兵,显然,这是济席哈心理不可承受之重。

按理说,这种战场态势已经说明了一切,一旦铁甲兵不能如期顶住北伐军的火枪、火炮,那么,除非是往死里填人命,否则,只要守军弹药足够,就是一场可以预计的屠杀。

都说不作死就不会死。

济席哈与蓝拜的出发点,还是停留在个人利益至上。

对他们而言,让一个汉人小子盘桓在他们头上,这是不可接受的。

第一千四百零二章 湖陵城之战(二)

多尔衮活着时,济席哈、蓝拜等满族将领受多尔衮威势所慑,对多尔衮的安排不敢出言反对。

可眼下,多尔衮死了,新主子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孩童,这就让他们有了想法,二旗旗军加上三万新军,足以奠定一方势力的根基,大事可为啊。

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济席哈、蓝拜显然是断章取义的高手、高手、高高手。

他们选择性地“剖析”了首战的优劣之处。

在他们看来,铁甲兵既然能一次攻上城墙,就能攻上两次。

他们认为,此战的失利,主要原因在于步兵不能迅速跟上,导致了铁甲兵上城之后,没有步兵掩护、配合,才使得守军有机可趁,若是步兵能有第一时间登上城墙,此时,自己怕是已经在湖陵城城楼上畅谈古今了。

这个总结,几乎成为了济席哈、蓝拜等一众满族将领的通识,也对嘛,否则就没有“不作死就不会死”这句话了。

济席哈隐瞒了不报首战战报,而是迅速下令,再次攻城。

不过清军还是收敛了一些,吸取了前战部分教训。

清军以另一旗的三百铁甲兵为先登,以三千弓骑由两侧骑射压制城墙上火枪兵,而原本间隔铁甲兵二里前进的登墙步兵,此次仅间隔百步远,弓箭手依旧跟随步兵后面。

这种布阵,清军从关外一直打到关内,可谓无往而不胜。

其最关键之处,不在步兵和弓箭手,而在轻骑飞射。

冷兵器时代,怕是没有一个兵种能在攻城时,强过轻骑飞射,特别是北方游骑。

这种飞射,简直就是守军的恶梦。

不管是弓弩还是火枪,基本上就是浪费箭矢和弹丸,因为根本无法瞄准。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压制,那就是以同样骑兵前出,干扰敌人。

显然,岳小林手下没有骑兵。

那么,这场仗怎么打?

岳小林犯愁了,看着已经城下渐渐逼近的铁甲兵,岳小林知道,再想故伎重演已经是不可能了,有步兵紧随其后掩护的铁甲兵,那就等于有了周密的防护,想要以“地趟刀”接近发难,无疑是自杀。

打不打?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岳小林依旧犹豫着该不该开炮阻截,他怕浪费炮弹,因火枪兵防护极差,守城如果没有了火炮压阵,根本无法守城,这便是无炮即无防的道理。

然而,犹豫归犹豫,身体却很诚实。

在铁甲兵进入虎蹲炮射程的那一刻,岳小林咬牙挥手,“开炮!”

有枣没枣,先打上一杆子再说,要是城丢了,火炮和炮弹岂不便宜了敌人?

就是这个想法,让岳小林狠下心来,将炮弹全打出去。

事实上,岳小林已经想撤了,正是想撤,才想将炮弹打光,轻装转进嘛,能省事不是?

可百门虎蹲炮的齐射,效果一如预料。

虽然对紧随铁甲兵的后方步兵有一定的杀伤效果,也阻碍了步兵地迅速推进,可对铁甲兵,一如前战,不起作用。

烟尘散开之后,铁甲兵已经逼近城墙。

清军的登墙方式比较独特,以四架梯子由四个方向搭成一个井阑模样,以十几根臂粗的带钩木头支撑其中,其坚固度和拼接顺利度,犹胜于寻常云梯。

这显然是为铁甲兵登城而专设的。

不过这种四方梯也就针对小城、矮墙适用,象徐州城那么高的城墙,显然作用不大,因为再坚固的四方梯,一旦高度过高,也会造成形体坚固度的缺失和下降,自身沉重的铁甲兵要是在梯上晃几晃,估计下面就得散架。

此时铁甲兵开始登墙,而虎蹲炮已经没有了射击角度,全部哑火,紧随的敌军步兵趁此冲上前,辅助铁甲兵登城,而弓箭手开始与守军火枪对射。

形势非常危急,岳小林终于想到了吴争在常州第二次抗击铁甲兵的方法,那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之前城墙上被火枪击中头盔而全军覆没的铁甲兵,已经被收拢,尸体堆在了一起,铁甲犹在。

既然火器难以撼动,不妨铁甲对铁甲。

可问题来了,难道普通士兵是穿上铁甲就能成为铁甲兵吗?

显然不是,这需要极其严苛的训练,一旦百多斤的铁甲上身,连走路、转身都需要训练。

这和步兵上了马也不是骑兵,是一个道理。

有道是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方法总比困难多。

岳小林临时想了个辙,那就是让身体强壮的士兵穿上铁甲,然后就站在城墙边上堵,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了,只要能负得住重量就行,不需要动作。

……。

岳小林这临时抱佛脚的战术,却产生了极大实战的效果。

铁甲兵是无法挥动武器的,他们作战,一般都两种武器,一是重骑使用的骑枪,双手持之,枪杆夹在腋下作为支撑,一旦群起前行,可谓无坚不摧。但骑枪只能是野战,攻城显然是用不上骑枪的,因为铁甲兵上墙已经艰难,持骑枪那无疑是自杀。

另外一种,是清军铁甲兵的专用武器——铁锥。

铁甲兵进攻,手只能前后运动,不擅于上下挥砍,他们就是以此物往前捅。

这是一种有些形似北伐军枪刺般地武器,区别在于放大了好几倍,重达十多斤,钝,且无锋无刃,更象是一条前细后粗的铁鞭。

但如果被铁甲兵以自身重量附加上去,捅在任何生物上,就是一锥两洞的结局。

岳小林让守军穿上铁甲,立于城垛前,本意是阻挡铁甲兵上墙。

但显然士兵有自己的想法。

北伐军士兵最喜欢的其实不是手中火枪,这燧火枪有一个最大的弊端,让人难以接受,那就是最好别瞄准,因为一瞄准,保证溅你一脸麻花。

事实上,北伐军士兵,十有八九,都是“麻花”脸。

瞄准完毕,手指一动,击锤一落,火花四溅,后座力能让贴近的脸肿成猪头,就算小心避开了,脸上的斑点定会多上一波。

所以,北伐军士兵最喜欢的武器,是手雷。

第一千四百零三章 岳小林捡了个大便宜

手雷那玩意靠谱,虽说此时的手雷重了些、糙了点、行军时挂要腰间不太雅观,有些砢碜,但它可靠呀,不象火枪欺负自己人啊。

两斤出头一个的手雷,几乎是后世手榴弹重量的两倍,但士兵却是两侧腰间挂八个,左右各八、九斤的份量。

穿上铁甲的守军士兵们,舍不得丢下腰间手雷,在他们眼中,这玩意就是命,能让他们活到战斗结束的保命符。

他们让同袍把手雷依旧挂在胸腹前铁甲外。

岳小林看到时,因为敌人就在眼前,已经来不及改变,也就听之任之了。

……。

清军是绝对不会去顾及守军往下射击的。

前装枪是不允许小角度向下射击的,原因很简单,怕不够精致的弹丸从枪管里掉出来。

虽然这种情况不多,但却是军校明令禁止的。

清军老油条了,知道只要自己一近城墙,向上攀登时,守军无法射击,所以,他们的胆子很大,几乎是很少仰头看,这也有助于迅速攀爬。

此次敌军攻城,铁甲兵和步兵是参错的,步兵用云梯,铁甲兵用四方梯,铁甲兵整体在前。

当敌人铁甲兵接近城垛的那一刻,好戏上演了。

撞。

撞击!

相同质量的铁甲,撞击会发生什么?

岳小林事先几乎不能想象。

城上守军铁甲冒着城下如蝗的箭雨,他们在撞击之前,还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摘下胸腹间的手雷,看都不看,只管往城下扔。

这一点是普通士兵做不到的,在城下数以千计的精锐弓箭手的视野中,每个露头的守军,都会被至少四、五枝箭照顾着。

但穿上铁甲,就没这危险了,大大方方地往下扔手雷,岳小林傻眼了。

而在城下手雷炸响成一片时,有几个胆肥的守军铁甲,他们自发地撞击开始了。

相同的石头撞石头会怎样?

自然是反方向弹回,反作用力嘛。

恐怕守军自己也不认为这个看似危险的动作,其实最安全不过了。

揪准一个,往前冲两步,“咣”地一声,敌人惨叫着后仰从四方梯上下,而自己,“噔噔噔”往后退上三、四步,稳住了。

有这些胆肥的领头,于是撞击一发不可收拾。

只要敌人铁甲一上墙,就会有人冲上去“咣”地一声。

岳小林在震惊之余,咧得合不拢嘴了。

有人欢喜有人忧啊,

济席哈与蓝拜在目睹数十铁甲,如陨石般从城上坠落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要知道,八旗之中,每旗的铁甲兵都是有数的,一旗多则三百,少则一百,汉八旗就没有这待遇,甚至骑兵都不着铁甲,这与多尔衮打造铁甲重骑是一个道理,这个时代铁是硬通货,贵啊!

济席哈在惊惶之余,下了一道错误的命令——鸣金收兵。

这道命令,将攻城清军置于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事实上,此时继续进攻,清军还是有机会的。

这种“碰碰车”的战术无法复制和延续,能如此精准的撞击,主要原因是敌铁甲处于登城阶段,无法闪避,只能硬顶。

可铁甲兵后面就是步兵,只要步兵一上来,这种“碰碰车”的方式就终结了。

让一个铁甲兵去撞一个步兵试试,稍作闪避,自己就被惯性扑下城墙去了。

可惜济席哈肉疼了,也难怪,多尔衮留下的两黄旗中,就这么两支铁甲先登营,一支已经尽没,要再失去一支,不用说在沈致远面前长脸不了,怕是得军法从事。

这一猝然鸣金,让攻城清军如潮水般后撤。

后撤,自然是弓箭手跑得最快,他们本就在后阵,最安全。

其次是步兵,可铁甲兵已经登墙,此时至少一半处于不上不下的地步,后撤起来显得迟钝。

城下辅助的步兵,被先前数百守军铁甲的手雷炸得死伤惨重,本是要后面步兵递补的,可突然鸣金,一时间,哪还有步兵去递补?

这么一来,敌人铁甲兵等于被遗弃了。

济席哈望远镜中看到这一幕,才警觉到自己的命令是错误的,他随即用一个更错误的命令去挽回前一个错误的命令,济席哈传旗令,令攻城大军原路返回,救出铁甲兵。

这么一来,清军原本最多只需要付出铁甲兵为代价的结局,瞬间改写了。

其实,在济席哈突然鸣金收兵时的岳小林,并没有意识到战机的出现。

他已经满足于顺利退敌。

而在看到敌人铁甲兵被孤立遗弃后,岳小林才渐渐意识到,这是个消灭敌铁甲非常好的战机。

此时敌弓箭手已经回撤,守军只要朝着不能上下的铁甲兵扔手雷就行,就算炸不死他们,炸毁他们的梯子都能让他们摔个终生“瘫痪”。

可就在岳小林要下令对铁甲兵动手时,济席哈下了第二道命令,全军回援营救铁甲兵。

这命令有错吗?

没错。

先不说同袍互救天经地义,就说济席哈要真敢扔下这支铁甲,自己逃跑,那估计他甚至活不过今晚,两黄旗的满人们会咬死他。

命令虽然没错,兵也是相同的兵,可此一时彼一时啊。

之前铁甲兵在前,步兵次之,弓箭手在最后,守军的虎蹲炮对步兵、弓箭手威胁不大,所以,容他们顺利靠近城墙,才有了城墙上的战斗。

可此时,清军的铁甲兵还在半墙上向下挪动,谁来替步兵、弓箭手遮挡?

如果说,之前济席哈鸣金只是造成了一定的混乱,局势尚可控,那么这次下令回援,是真得捅了大瘘子。

清军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回跑,救同袍,他们没有意见,可不能朝令夕改啊,这才多少功夫,两道截然不同的命令,要知道,这来回跑是要体力的,把体力用在拼杀时不好吗?

然而他们已经没有了拼杀的机会,才冲至五、六百步距离时,守军的虎蹲炮发威了。

百门虎蹲炮一轮齐射,就直接打蒙了这些只着轻甲的清军。

于是场面就极度不堪了,清军回援部队如同一窝被惊雷轰吓的过街老鼠,四处乱窜,没办法,清军没有受过抗炮击训练,再说,那也抗不住啊。

第一千四百零四章 时无英雄,徒令竖子成名

幸好虎蹲炮开花弹的威力不强,若是换了直射炮,几条残肢断臂一飞,估计清军得瞬间崩溃。

济席哈是欲哭无泪,他这时才醒悟过来,自己急躁了,一盘好棋,愣是下成了臭棋瘘子,一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蓝拜,给他收拾了残局。

撤!

再不管被落在城墙处的铁甲兵,全军后撤二十里,待整肃后再想辙补救。

天上掉馅饼了!

岳小林乐得嘴都合不拢。

都道一将无能害死三军,济席哈愣是将一场唾手可得的胜利,打成了一场损兵折将的败仗。

还送了数百领的重铁甲,岳小林是真兴奋了。

他做为吴争亲随,岂不知道吴争已经应允钱翘恭重组骑兵营?

这济席哈真是肚饿送馒头、雪中送炭之举啊。

有这几百领铁甲,岳小林相信,只要稍作“诱惑”,钱翘恭、钱大人,这个王爷的大舅子能不帮忙疏通,让自己在骑兵营占据一席之地?

倒不是岳小林嫌弃做吴争的亲卫副队,而是岳小林志向远大。

这志向远大,那就得用军功换。

待在吴争身边,这仗是真没得打,哪里去找补战功?

看着被团团包围起来,上下不能的百多铁甲兵,岳小林眼中只有铁甲,没有兵。

“别用枪……你小子还想用手雷?”岳小林咋呼着,“告诉你们,搞坏一件,老子拿你皮凑……去,找木棍来,敲打他们……这些蠢驴,不敲打敲打,还以为咱拿他们没办法了……。”

铁甲兵最终还是降了,其实他们见到援军被火炮所阻回撤时,就已经想降了。

向北伐军投降,对清军而言,已经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连自己的战神多尔衮都死于北伐军之手,就勿论是他们了。

对,强盗的逻辑总是与众不同,他们只臣服于强者,哪怕强者对他们做了什么不堪的事。

是不是感觉一种熟悉?

一直往东,出海后,那里也有这么一群同类。

扯远了。

铁甲兵其实一直在“埋怨”,守军不给他们机会投降啊。

全身铁甲,能自己脱吗?

没有了辅兵,他们就是一个个铁桶,啥都做不了。

只能象木头桩子一样僵着。

手中的铁杵早已扔地上了,你们倒是来抓我呀。

可岳小林太狠,他有了枪击铁甲兵头部的经验,知道这招管用。

试想一根门闩敲打在铁甲外,会发生什么?

“咣”地一声,绝对能让人找不到北,吐得七晕八素。

被一个个震昏倒地后,方才松了口气的岳小林,这才下令剥皮……不,剥甲。

这些铁甲兵降了,降于岳小林这种极度“令人不齿”的手段。

……。

“这怎么可能?!”

刚林、祁充格及一众文武在听到湖陵之战战报时,都震惊了。

这太不可思议了!

需要说明的是,他们虽然震惊于济席哈、蓝拜的无能,但这不是最主要的。

最震惊的是,北伐军竟然将主力囤于这一区区小城?

疯了……真疯了……太疯狂了!

多尔博的目光有些象看神仙一般地看着沈致远,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沈致远料事如神,阿玛果然识人有术,沈致远竟能事先料到一万大军会被击败。

然而,沈致远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

天晓得,吴争想做什么?

有着徐州坚城不守,难道非要在湖陵城,这小小的弹丸之地决战吗?

这太不可思议了,沈致远也想不明白,北伐军主力怎么会在湖陵?

恐怕只有始作俑者才能搞明白这桩糊涂事了。

蓝拜,佟佳氏,镶蓝旗籍。

努尔哈赤时授牛录额真,事皇太极时,授巴牙喇甲喇章京。后阿山(固山额真)数次进攻锦州,叙功擢梅勒额真。

清军入关后,进世职三等甲喇章京。

之后随孔有德征湖南、广西,累功进世职二等,兼礼部侍郎。

年前,应允跟随多尔衮南下发动此战,被破格擢升固山额真,兼工部尚书(挂职虚衔)。

从这履历可以看出,此人并非是文臣,而是武将,但历经三朝,一路升迁,混事的本事还是有的。

这道战报,显然不是头痛医头、脚疼医脚的济席哈能编撰出来的。

这是蓝拜的手笔。

也是啊,济席哈轻松“占领”谷亭,不好意思报功。

想在占领湖陵后,一同邀功。

不想,在湖陵被打了记闷棍,虽说伤亡人数不是太大,可愣是折损了两支重甲兵,这可是二旗的心头肉啊。

如实上报,得被唾沫淹死。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会被沈致远看轻,从此后,就得在沈致远这汉人小子手下听命,这如何受得了?

于是蓝拜大手一挥,撰写这道战报,战报中别的都如实上报了,就是“微微”将湖陵守军的兵力上调了些。

上调了多少?

不多,八千人。

八千人!

这不开玩笑吗?

吴争在徐州确实凑齐了上万人,可要将主力全部调到区区湖陵,与敌打一场野战?

疯了吗?

沈致远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三个字。

本来,按沈致远的智力,是能够识别出蓝拜拙劣地篡改的。

其实这不是什么太难猜的情况,可问题是,沈致远所猜想的是,如果吴争是因为自己事清,而刻意地针对自己,想打压自己……或许还真能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来。

因为沈致远相信,吴争淡泊的外表中,有着一颗极度疯狂的心,事实上,从绍兴府起兵之后,吴争就没少干过这等疯狂之事。

好嘛,这个揣测,极度地影响了沈致远的判断,一个谬误因为心中不可明示的症结,自我强化成了真理。

没有人认为济席哈、蓝拜会谎报军情,这二人的身份在那,同时兖州距离战场不远,谎报的话,三、五日之内就会被拆穿,那就更没好果子吃。

由此一来,这个尚未得到清廷承认的“藩王府”震动了,倒不是怕,有着大军傍身,还怕北伐军打来么?

可问题的症结是,包括多尔博在内的主臣,上下一致地想要罢战了,再打下去没意思了,搞不好与北伐军拼个两败俱伤,反而让朝廷得了利。

此时多尔博得到了沈致远的眼神示意,临时散了军议。

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多尔博不是刘阿斗

“额驸,这如何是好?”多尔博有些害怕了。

沈致远皱眉道:“世子不可惊惶,你要是慌了,群臣怎么办?”

多尔博小脸一红,“额驸斥责得对,我记下了。”

沈致远点点头道:“集结于徐州的北伐军兵力并没有明显增长……也就是说,就算吴争真有意大举进犯兖州,那也不是三、五天能办到的事,有这缓冲的功夫,想来朝廷不会坐视,真要失去了兖州,其实最该担心的应该是朝廷,况且,兖州周边各府驻军都在向我集结,最多五天,兖州可聚集起不下八万大军……世子可安心。”

多尔博道:“可两军近在咫尺,稍有差池,就是不死不休地决战……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要不……还是让滞留在东昌府的朝廷使团议和吧?”

沈致远眉头一皱道:“世子慎言,议和自然是好事,能给咱们喘息之机,可这话绝对不能是世子提议……否则,朝堂上那些人精们,正愁着没法找到背锅人,世子这么一提议,原本因先王薨逝不能背的锅,顺理成章就到了世子头上……徐州啊,这可是自古以来,兵家必争的军要地。”

多尔博也皱起眉来,“理是这个理,可苏克萨哈、索尼缩在东昌府,无非就是想看咱们应对,若咱们不提议,怕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主动议和。”

沈致远突然一笑,道:“当然,确实得催促他们一下,不过得用些手段。”

“额驸已想到应对之策了?”

“其实咱们提不提议不是关键,关键是咱们怎么把自己摘出去,这失徐州的黑锅,咱不能背。”

“计从何来?”

“我亲率新军出战。”

多尔博一怔,“此时济席哈、蓝拜已带走二旗,额驸若再带走新军,我……我怎么办?”

沈致远默默地看着多尔博。

多尔博脸一红,小声道:“额驸,我……怕。”

沈致远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想摸多尔博的头,只是手伸到一半,就醒悟这与理不合,收了回来。

“世子放心,我只率三千旧部出战。”

多尔博一愣,三千?

济席哈、蓝拜带去的可是二旗精锐,这还被打败了,沈致远只带三千人,也太自负了吧?

沈致远看着多尔博,再叹了口气,解释道:“我这三千旧部,其中一半是原副都铳钱翘恭地枪骑兵。”

多尔博只是年龄小,不是笨,他瞬间领悟过来,“额驸的意思是,假打?”

沈致远脸一沉道:“世子慎言!”

多尔博吐吐了舌头,笑了。

沈致远无奈地说道,“世子即将承袭先王王爵,许多事……可做,不可说。”

多尔博笑了笑,道:“额驸指教得是,只是……就算你带旧部前往,可敌军那边不配合,这假打终究会成为真打,再则,苏克萨哈、索尼远在东昌府,无法获悉此战详情,又如何见证?最后,如果打得太假,又如何取信于他们?”

“当然是真打!”沈致远悠悠道。

听着沈致远这前后矛盾的话,多尔博一时脑筋转不过来了。

沈致远道:“不但要真打,还要全军移向谷宁。”

多尔博脑子不够用了,这是闹哪样,不是说好不打议和吗?

沈致远悠悠道,“世子应该清楚,苏克萨哈、索尼虽远在东昌府,但耳朵却灵通得很。”

多尔博一怔,这句话他能明白,苏克萨哈、索尼代表着朝廷,阿玛突然薨逝,自己年少,麾下人心不稳,许多人与朝廷暗中交通,打算观望,等待此战的最后结局,再来决定效忠于哪方。

但多尔博一下子无法将沈致远南辕北辙的话联系到一起,怎么东昌府的苏克萨哈、索尼与沈致远率旧部出战搅和到了一起了呢?

“这场战斗,既然避不过去,那就得好好打,尽全力去打。”沈致远言词凿凿地说道,“世子不妨造足了声势,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世子是要准备与吴争决一死战,以报父仇了。”

多尔博张大了嘴巴,他心里是恨吴争,不但亲生父亲被吴争在绍兴府枭首于众,连嗣父都死于吴争之手,都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何况是二父?

多尔博不是不想报仇,奈何实力不允许啊,让一个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岁的孩子,下决心报仇,这委实太强人所难了。

多尔博是真不明白沈致远的意思了,他只能看着沈致远,等待着沈致远自己解释清楚。

沈致远朝外面呶了呶嘴,“世子勿须烦心,这不就有现成两个吗?”

多尔博瞪大了眼睛,这才渐渐会意过来沈致远的言下之意。

“你是说,刚林、祁充格二位大学士?”

“怎么,世子觉得我是在背后进馋言?”

“不,不……不是。”多尔博连忙摇头,他终于清楚沈致远的意思了,也对,在自己离开沛县至滋阳的前夜,阿玛就特意交待过,刚林不可信、祁充格不可信……沈致远,亦不可信,刚林、祁充格会左右摇摆,故不可信,而沈致远,随时通敌,亦不可信……三人皆可用之,间隙之,提防之,绝不可托付身家性命于之……。

多尔博小心脏紧张得“呯呯”直跳。

沈致远似乎并没有看多尔博惊悚的表情,“世子只要造足了与北伐军决战的声势,自然有人会通报苏克萨哈、索尼等人,苏克萨哈闻讯之后,绝对坐不住,因为这与他二人的来意相悖,朝廷派他们来,就是为了和谈,之所以避往东昌府,一是因为双方谈判底线相差太远,被吴争驱逐出徐州城,二是他们想观望世子对吴争的态度……。”

“他们听闻世子要与吴争决战,定会主动前来劝阻世子,到时……世子依旧可以坚决不从,直至被劝三次之后,这才勉强应允休战罢兵……如此一来,不管徐州得失,世子就可转身事外,同时,可向朝廷力争济南、青州,乃至东昌府……这东昌府应该是朝廷阻止世子欲报杀父之仇该有的补偿……世子意下如何?”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 各怀鬼胎

多尔博愣了,敢情刚林、祁充格这两个老梆菜,还不如面前这棵嫰牙菜?

这才是个中高手啊!

左右一转圆,便宜占尽了,啥责任都推得干净,还能如何?

多尔博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可……敌军不配合怎么办?”

沈致远悠悠道:“真不是北伐军太强,实是济席哈、蓝拜太蠢,才有了此番战败……既然最终还是要议和的,不妨打一场双方心知肚明的仗。”

“还是要假打?”

“假中有真,真亦成假,反之……亦是。”

“……何解?”

“打是真的,只是双方限于一个战场,来一场绝对公平,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战斗,如此,既可以遂了吴争的心意,也可让世子可以向朝廷交待得过去,最终伤亡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何乐而不为呢?”

多尔博嘴巴更加合不拢了,他呐呐道:“额驸是要……通敌?”

“咦……!”沈致远拖长了音,嗔怪道,“该是世子亲笔书信一封,与吴争定下契约。”

多尔博终于合上了嘴,“那……还不是通敌?”

“不。”沈致远纠正道,“这不是通敌,严谨地讲,是各取所需。同时,有这次的密约,日后世子在兖州坐镇,亦可自在些……先王说过,想要据四府自立,关键之处在于,对南北两方关系的平衡,这不是敌我的平衡,而是实力的平衡……此言伟哉!”

多尔博自然没话了,都搬出他阿玛来了,还能驳回去?

那不让尸骨未寒的多尔衮再爬起来,鞭打不肖子?

于是,多尔博回到前堂,继续召开军议。

但此次,多尔博不再听任群声纷杂,他悍然下令,杀父之仇不戴天,全军前压,与敌决一死战!

这下,刚林、祁充格一众人等的脸色骤变,可谓惶惶然之。

……。

“竖子不足于谋!”苏克萨哈愤怒地扬着一封密信,口中的竖子指得是谁,不言而喻。

所谓树倒猢狲散,多尔衮前脚一死,他的嗣子就被人骂为竖子,敢情,之前那卑躬曲膝一口一个世子,全他X的是装出来的。

索尼大人显然比苏克萨哈有“涵养”得多,他连忙阻止道:“不可无礼,虽然朝廷未宣旨承嗣,可他毕竟是摄政王唯一的嗣子。”

被这么一提醒,苏克萨哈也醒悟到自己的口不择言了,他讪讪一笑,喘了口气道:“既然要决战,早干嘛去了?敌军进攻徐州时,往兖州转进做什么?此时高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天晓得心里想什么呢?”

索尼摇摇头,正色道:“这种事,心知肚明即可,没得说出口惹来祸事。”

苏克萨哈倒也受劝,“我这不就在私下讲讲嘛。”

“世子尚幼,显然不可能有此胆魄和筹谋。”索尼脸色怪异地道,“显然是身边人的注意。”

“你的意思是……沈致远在怂恿世子?”

“舍他其谁?”

“可用意呢?”苏克萨哈一时转不过弯来,“这一仗打得收不了场,最不利的还是他们自己,义兴朝次之,我朝反而最有利。”

“你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索尼神秘地道,“摄政王一死,朝廷中谁可取而代之?你真以为区区稚童能统率十万大军……做梦去吧!”

“那你的意思是……沈致远?”苏克萨哈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可能,他是汉人。”

“汉人?”索尼轻嗤道,“朝堂上的范、洪二位大人,可也是汉人。”

苏克萨哈一时语塞,愣了会道:“可打这仗,于沈致远有何好处?”

“表面上,对他或许没有好处,可对世子有极大的好处。”

“……还请赐教。”

“赐教不敢,我也是有感而发。”索尼道,“朝廷已经舍弃摄政王,这是公开的秘密,若不是摄政王突然薨逝,或许等待他的就是牢狱之灾,这还是轻的……你应该知道,政斗从来不留活口。”

苏克萨哈不自禁地点点头,他哪能不知道这些,但额头还是渗出了一把汗,要知道,早两年,他与多尔衮也走得近,也难怪嘛,但凡京官,谁敢不近?要是品秩到了,不走近的,等待着的就两个字——黜落。

索尼倒没有在意苏克萨哈的惊惶神色,“摄政王这一死,死得妙啊……试想,死在战场上,死在敌人手中,那叫战亡,叫那功臣、英雄。朝廷哪还敢再追究他往日罪过、错失?也就只能令咱们向吴争讨个方便,称他为自尽,否则,朝廷还得为他叙功、追镒……这不是打皇上的脸吗?就算皇上咽得下这口气,范、洪二位大人能忍?京城那些被他黜落、迫害的大臣们肯善罢干休?”

苏克萨哈喟叹一声道:“一人得道,即可鸡犬升天,可若是一人获罪,便是满族牵连,哎……。”

索尼古怪地看了一眼苏克萨哈,“替一死人叹什么气,又没轮到你头上。”

“不说这没意思的了……你继续讲。”苏克萨哈忙岔开话题。

索尼道:“原本,按皇上的意思,世子最多也就承袭和硕睿亲王这个虚爵,可摄政王毕竟是掌权近十年的人,岂能不做安排?从京城调出他的二旗,甚至将三万新军也一并调出,这还不算,将英亲王也调出了京城,还将徐州八万大军阻在凤阳府……如今的京城,真要是摄政王旧部闹将起来,怕是……要乱了。”

“是啊。”苏克萨哈点头附和道,“还是安定人心要紧,别的……可徐徐图之。”

“你说得轻巧,太后等人自然是想着安定人心,可皇上呢……他可不想息事宁人。”

“慎言!”这下轮到苏克萨哈警告索尼了。

索尼连忙收口,“也就是说,沈致远怂恿世子打这仗,为得应该是替世子设想。”

“这有错吗?”

“没错。”索尼一本正经地道,“错是没错,可人心隔肚皮,谁能明白那小南蛮子肚子里藏着什么?”

“藏什么?”

“我哪里知道?”索尼显然还在纠结苏克萨哈刚刚的警告,也是,都是一条船上的,何必来现世报呢,谁还不知道谁啊?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其实都不想打了

索尼没好气地道,“如今沈致远是世子“三辅”之一,只有世子能顺利承袭爵位和摄政王麾下实力,这辅臣做得才有些意思,否则和长随有何两样?”

“这话说得是……可听闻沈致远与吴争有旧,我怕其中会有什么阴谋。”

“谁不知道沈致远与吴争有旧,皇上、太后不知道还是摄政王不知道?这事啊,要是摆在明面上,就不值得追索了……。”

“可世子决意打这仗,与咱们所奉旨意有悖……该如何是好?”

索尼想了想道:“那就让他们打呗。”

“这……可要是打乱了,还怎么谈?”

“怕什么?”索尼大喇喇地咧了下嘴巴,“不过咱们还真得去看着,如果沈致远敢玩猫腻,那就别怪咱们如实上奏了。”

“那要是沈致远确实真打,没玩猫腻呢?”苏克萨哈显然是被索尼带了节奏。

索尼没好气地道:“那还呢什么呢?当然是赶紧制止啊……真等他们打到不可收拾,咱们如何回京向皇上和太后复旨?”

……。

吴争瞪着这堆如同小山的铁甲,再看看钱翘恭,最后将目光投向了岳小林。

岳小林感觉情况不太妙。

本来他已经说服钱翘恭,钱翘恭答应为他说项,岳小林这才兴冲冲地随钱翘恭前来邀功,“顺带”着将任职新筹建骑兵营的缺给落实了。

可不想,吴争会是这么一副表情。

失望?

不象。

高兴?

更不象。

与其说是听闻捷报的兴奋,更象是……愤怒?!

岳小林在吴争身边已经不少时间了,多少估摸得准吴争的情绪变化。

他觉得,不太对劲。

“大功啊!”吴争咧着齿,冷冷表扬道,“能以二千多人,击退上万来敌,同时还缴获了这么多铁甲……本王是不是该为你庆功?”

岳小林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哪敢接话?

钱翘恭在听出不对劲了,他疑惑道:“打胜了,终究是好事……为何还要斥责岳副率?”

“随我来。”吴争没有直接回答,转身去了屋内。

指着案上地图,吴争点点手指道:“令岳小林守湖陵,为得是什么?”

“阻敌啊。”

“那鲁之域为何还要在沛县设第二道阻击?”

“还是阻敌啊。”

“那我为何还要将主力驻囤徐州城?”吴争声音渐大,几乎是喝出来的。

钱翘恭明白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岳小林,岳小林在吴争面前,显得有些惊惶。

钱翘恭回头对吴争道:“战场上总有不测之事,岳副率以寡击众,以少胜多……打赢了,总比打败强……。”

“还不如败呢!”吴争“呯”地拍了下案台,震落了案上不少物件。

钱翘恭迟疑了一下,劝道:“敌人目标是徐州,就算被岳副率强阻了一仗,应该也会继续南下,无非是时间早晚而已……。”

“你也知道是时间早晚?”吴争瞪眼道,“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如果敌人因此而踌躇起来,囤兵于沛县以北,你说,我是调重兵守徐州呢,还是将大将军府迁移徐州?”

钱翘恭刚想说话,吴争却不给他机会,将一封密信甩在钱翘恭怀里,“这是你父亲大人的亲笔信,劝本王尽快结束江北战事,带兵回杭州府……因为之前他们抢了外番的货,如今外番的联合舰队已经逼近钱塘江入海口。”

钱翘恭一听,也急了起来,忙道:“那您须即刻调各水师回防,若两大港口真被炮击,那损失就大了。”

“港口毁损倒不怕。”吴争渐渐平静下来,“主要是会造成人心散了……商人嘛,最忌讳的就是战争,被轰上几炮,没有个一年半载,缓不过劲来。”

“是啊。”钱翘恭听吴争语气平静下来,心里松了口气,“莫老的财政司,可全仗着两大港口的商税等米下锅呢。”

不想,被钱翘恭这么一提,吴争火气又上来了,指着岳小林骂道:“还真没看出来,你小子是一代名将啊?在本王身边倒是屈才了你……派你去时,我是怎么叮嘱你的?”

岳小林哪敢接话,只能低着头,他心里却是不服气,也是,总是胜了嘛,况且还是大胜,虽说伤亡了三、四百人,可战果大啊,敌人伤亡三倍于己,还缴获了这么多铁甲,就算真捅了瘘子,也不值当挨这么一顿批不是?

“我是不是叮嘱你,顺利就守两天,不顺利就守一天,真抗不住,堵北门从南门撤,我还让钱翘恭率军在南门外策应你部撤退……好嘛,你这一场大胜,本王的部署全乱套了……如今,你是请敌人来攻,还是你去诱敌啊?”

岳小林到底是年少气盛,被吴争这么一骂,倔脾气也上来了,他拱手一礼道:“卑职愿将功赎罪,请王爷下令,卑职这就率本部人马北出诱敌。”

“你……。”吴争被岳小林这么一怼,气得说不出话来。

钱翘恭赶紧打圆场,转头冲岳小林喝道:“放肆,敢这么冲撞王爷,不想活了……你懂什么?你这一胜,敌人就会踌躇,原本一路南下徐州,就会因此而停滞不前……可若敌军囤大军兖州、徐州交界而不攻,我军就得以相同兵力驻防徐州,如此一来,战事就会拖延,大将军府财力窘迫,就会更加雪上加霜……。”

岳小林被钱翘恭这么一说,也有些意识到了一些,忙拱手道:“王爷息怒,卑职不学无术,不明白王爷的大计……卑职知道错了,还望王爷责罚。”

吴争长吸了一口气,挥挥手道:“出去,等候处置。”

“是”岳小林应了一声,可没有立即退下,而是将脸转向钱翘恭,这模样等于在催促,之前说好的事呢,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钱翘恭心里一恼,这小子还真是不识趣,这个节骨眼上,还想着提入骑兵营的事哪?就不能缓缓?

于是他冲岳小林瞪了一眼,喝道:“没点眼力见……还不退下?”

岳小林只能一副憋屈的模样,气呼呼地退下了。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风云突变

“我是不是太纵容这些人了?”吴争问道。

钱翘恭摇摇头道:“其实这样很好……至少,能让他们觉得您是自己人。”

吴争叹了口气道:“都说将无威则不立,本王把他们惯坏了……蒋全义三番五次敢抗令擅动,直接导致了这场战争不可控制地扩大……池二憨不从方国安撤退命令,悍然出城反攻……陈胜抗令不撤过江,竟冒奇险在仪真周边打游击……眼下这货,竟混然不明白,自己错在哪……也怪了,运气还真不错,小小湖陵城,竟被他打出一个大捷来……你说,这是不是上天故意来羞辱我?”

刚开始时,钱翘恭是郑重聆听着吴争的话,他觉得这场仗开始至今,出现的错误和弊端确实不少,不过总算都化险为夷挺过来了,他刚想顺着吴争的话,安慰上几句,可慢慢地,他听出来这话怎么就不是味了呢?

是,好几个将领都有“抗令不遵”的现象,可吴争的这几句抱怨声里,怎么就听不出抱怨来呢?倒让人自觉有些在……自夸?

钱翘恭目光怪异地看着吴争。

吴争也有些自觉出来,干咳两声,迅速转移话题,“被这小子这么一搅和,所有部署都得变……你有何良策?”

说到正事,钱翘恭正色道:“既然杭州府告急,王爷自然得回去……我认为,之前想以战促和的策略已经不适合了,须立即停战谈判。”

“可咱们如果主动提出和谈……太丢人了!”吴争有些不甘心,“早知如此,当初何必驱逐苏克萨哈出徐州?”

“王爷,此一时彼一时,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纠结于一城一池之得失?”钱翘恭正容道,“只要后方稳固了,徐州城咱们随时能打回来……我愿立军令状,一年之内,我必率骑兵营为先锋,再度收复徐州。”

被这么一说,吴争心里也舒坦了些,微微点头道:“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不过还得再等等老马那的消息,如果颖川、武平二卫无法就说服,那就……先按你说的办吧。”

瞧这话说的,明明是无力再打了,搞得好象是赏赐、施舍一般,不过钱翘恭没打算与吴争“计较”,他还有“重要”的事求吴争。

“那……就请王爷将铁甲拨给末将。”

吴争一愣,“你要铁甲做什么?”

钱翘恭一本正经地道:“有了这数百领现成的铁甲,我就能另行组建一支铁甲骑兵,为王爷开疆拓土、收复失地啊。”

吴争一听,大摇其头,“胡闹!这是铁甲的事吗?你应该知道,就算权倾朝野的多尔衮,穷尽半辈子,也就打造了这支铁甲重骑,说是千骑,实际上还差了那么数十骑。况且,火器终究要取代骑兵,你要我替你出一笔巨银组建铁甲重骑……做梦,想都别想。我还想着运回军工坊回炉,多铸几门火炮呢。”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也太暴殄天物了吧?

“你……吴争,你可不能这样,这批铁甲可是我运回来的。”

“这是缴获品。”

“岳小林答应给我了。”钱翘恭是真急了。

吴争脸色变得古怪,“我道你为何与岳小林同来,原来是这么回事……你许了岳小林什么?”

钱翘恭想收口已经来不及了,他也不擅长撒谎,只能实话实说,“我打算另组五百铁甲重骑,答应岳小林任副将……吴争,我有这任命权。”

“骑兵营所辖,任命权你确实是有,可岳小林是我的亲卫,你未得我的允许,敢挖我的人?”

钱翘恭深感言多必失,于是选择闭紧了嘴巴。

吴争挥挥手道:“去吧……与鲁之域合兵,令岳小林撤出湖陵城,先在沛县驻防,等待和谈。”

“那……铁甲呢?”这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先去说服你爹和莫老,银子归他们管。”吴争踢球的功夫也不差。

“吴争……你不能这样。”钱翘恭一屁股坐了下来,“你不答应,我就不走了……传令之事,你爱找谁找谁,反正……我就跟你耗。”

这还是当年在梁湖卫所,如贵公子般,视吴争为草莽的钱大少爷吗?

竟学会撒赖、波皮这一套了?是真被沈致远那混蛋带坏了!

吴争惊愕起来,都说秀才遇见兵,有事说不清,这下好了,兵遇见秀才,那也说不清理了?

……。

可惜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许多理,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不论是清廷,还是义兴朝廷,就连吴争,也因后背起火,不得不中止这场原本就不没有任何可行性的北伐。

顾炎武、黄宗羲已经不止一次来催促了,五天的约期转眼就要过去,虽说沛县确实已经到手,可这种到手,随即就会引来敌军的反噬,这不,敌人大军已经囤兵于谷亭、湖陵城外,沛县转眼就是战场。

虽说湖陵城首战,北伐军占了个大便宜,可这种便宜并不具可复制性,想得来一次,门都没有。

不但顾炎武、黄宗羲数次催促,连一直在徐州城内遛马走狗、寻花问柳的朱存釜也坐不住了。

他倒不是如顾炎武、黄宗羲所思所想,而是眼看着这场战争结束变得遥遥无期,吴争答应他战后上书举荐朱存釜为右营都指挥使的许诺,何时才能兑现?

所有人,都不想再打了。

当然,总还是有些人,想要打的。

次日午时,原本已经奉命打算从湖地位城撤兵的岳小林,终于逮到了出口怨气的机会。

岳小林确实不甘心。

打了这么大一胜仗,可以说,这伤亡比例、歼灭的兵种、缴获的装备,都几乎可以排进江北战役开启之后的前三。

原本想着,就算不混个指挥使当当,也至少是个副的吧。

好嘛,结果赏赐没有,反倒挨了顿训,可气的是,钱翘恭原本答应得好好的,可结果屁都不提。

关键是,王爷还下令从湖陵撤兵,这么一来,自己这个临时委任的守将,不就等于就地免职了吗?这对于岳小林而言,相当于寡妇死儿子,再没指望了。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 急袭

PS:感谢书友“先”投的月票。

岳小林是真不甘心,回到吴争身边,就表示着与战斗无缘,军功无望啊!

他迫切地希望敌人再来一波进攻,他发誓,这次定好好把握机会,打死百八十就撤,顺便将敌人引向南边。

有道是苦命的孩子天照应。

上天就象是听到了岳小林心中的祈祷,机会终于来了。

岳小林最后一刻得到斥侯禀报,由谷亭方向来了一队骑兵。

这消息让岳小林精神一振,急忙下令暂停撤退,让守军重新上墙,同时派出多路斥侯继续打探。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一支约三千人的骑兵正向湖陵城而来,距离三十多里。

岳小林大喜,他担心来得敌军兵力太多,自己一口吃不下。

三千骑兵……能攻城吗?马踏城墙?就不怕崴了马蹄?

这不就是上天的恩赐吗?

岳小林立即下令戒备,同时继续令斥侯回探。

……。

三十多里,对于一支骑兵而言,这就是一柱香的时间。

岳小林恐怕怎么也料不到,这支骑兵,可不是普通骑兵,虽说只是轻甲骑兵,但它却是这个时代,仅有的纯火枪骑兵(明朝在一百多年前,辽东铁骑就有一支纯火枪骑兵,用的是三眼铳,射程很近,大概三十步距离,也无法进行二次装填,也就是一次性射击,之后,拎住枪管倒提当铁锤用,在那时无往而不胜)。

这支骑兵,自然是沈致远的枪骑,事实上,应该说是他与钱翘恭最初时的混合骑兵。

岳小林这下遇上强敌了,等于是一脚踹在了铁板上。

按理说,骑兵确实不擅长攻城,没有配备云梯,战马跃不上城墙,最多是袭扰,难以占领。

可问题是,从千年前,游骑诞生的那一刻起,游骑兵就可用飞射,来压制、杀伤城墙上的守军,不用说小小湖陵城了,就连三、四丈高的巨城,也无法防御游骑的箭矢。

因为游骑装备的是短弓,射程相对近些,四、五十步,可城墙再高,也没有四、五十步的高度吧?

游骑飞速通过城墙,方向与城墙平行,侧身向城墙上射箭,一旦形成齐射,守军就只有挨打的份,因为再好的神射手,也无法瞄准迅速移动的目标。

岳小林原本以为是普通骑兵,守军只要在城垛后射击,并辅虎蹲炮压制,就可以毫无伤亡地进行杀伤。

事实上,这支枪骑确实外表与清军普通骑兵一样,只是在马鞍两侧多了两个枪袋罢了,

于是,岳小林犯下了大错。

半个时辰,以添油战术将二千多守军不断增补上城墙的岳小林,在发现守军火枪、火炮根本无法压制城下飞驰的骑兵,而敌骑可以用火枪对城上守军进行大量杀伤时,终于明白,自己怕是犯大错了。

可这时,已经晚了。

岳小林的最大错误在于,他应该在发现敌人是枪骑兵的第一时间撤兵,因为骑兵一时无法攻破城门,岳小林有充裕的时间撤退,可惜他坐失了这个机会。

他还有另一次机会,那就是就算不撤,也该第一时间向南面沛县通报这一情况,但他也没有,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城墙上伤亡已经超过八百人,几乎是守军的四成兵力,岳小林才意识到,凭他自己是不可能战胜这支骑兵的,这才派人向沛县急报,并求援。

但晚了。

沈致远自小就熟读兵书,也在吴争身边待了两年,深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道理”,其实在湖陵城下与守军交战的骑兵,仅有六百骑,敌骑以百人队,来回穿插于北门城下,形成了有大量骑兵进攻的态势,实际上,沈致远此时已率主力绕过湖陵城向南了。

也就是说,在岳小林还在往城墙上增兵时,沈致远已经率其主力兵临沛县城下。

鲁之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的应战方法,与岳小林如出一辙。

事实上,北伐军是真没有对战过枪骑兵,因为普通游骑进攻城上守军时,需要在奔跑的马上弯弓搭箭,开始时体力充沛,准星也好,可持续一段时间,守军的压力会慢慢减轻。

可这支枪骑兵不同,钱翘恭不经意之中,揭开了一种枪骑兵的新型战法,那就是两队骑兵交叉飞驰而过时,以两侧枪袋的火枪交替射击,每队骑兵可以来回攻击两次,这个时间足够另两队骑兵进行装填了。

也就是说,理论上进攻的持续性是无限的,几乎可以不断地进攻下去。

这就造成了守军苦不堪言。

好在沛县离徐州不远,鲁之域也没有犯岳小林的错误,他在第一时间,将军情报往了徐州城。

……。

沈致远的战术显然是非常狠厉的。

其实在湖陵城与沛县之间,也就是湖陵城南门外二、三十里,还有一支北伐军。

原本是第一次湖陵阻击战时,用来接应岳小林部的,当时还有钱翘恭的那支“骑马步兵”在。

可因为湖陵城的大捷,岳小林陪同钱翘恭回徐州述职,这支骑马步兵,也就成为运输队,一起回了徐州,留下的就是那支三千人的接应部队。

且不论敌我立场,沈致远敢于以二千多骑兵,绕过湖陵城和这支接应部队,闪击沛县,战术确实可圈可点。

这不仅仅需要对敌对己狠,更有决胜的意志在其中。

……。

“这是在逼我啊!”吴争“呯”地将鲁之域快马送来的军报拍下桌上,“给他留了条悔过之路,可他偏偏一条道走到黑……奈何?!”

宋安默默地将军报拿起,看了看,递给脸色郑重的钱翘恭,然后对道:“军情紧急,鲁将军的三千人肯定顶不住……少爷,快下令派增援吧!”

钱翘恭看了眼战报,阻止道:“不可!”

吴争和宋安齐齐朝钱翘恭看去。

钱翘恭忙解释道:“沈致远有备而来,谷亭周边囤有他的三万新军……王爷,别人不知,我是清楚这支骑兵战力的,寻常骑兵根本无法与这抗衡。试想,当初沈致远率一千六百人增援敌英亲王阿济格漠北平叛,愣是将阿济格用了十个月都奈何不了的三千蒙古骑兵主力尽皆射杀……回师之后,在多尔衮极力支持下,由我与他整合二部,才有了今日这支枪骑兵。”

第一千四百十章 钱翘恭要劝降?

吴争皱眉道:“你的意思……本王就任由他欺负到头上了?况且湖陵二千余人、沛县三千守军,岳小林、鲁之域都在那……你是想让本王弃他们于不顾?”

“不。”钱翘恭正色道,“沈致远敢于绕行湖陵城,闪击沛县,一是有他的三万新军在后,二是湖陵城在他心里,已经是唾手可得……王爷以为,被围攻一日的湖陵城,此时……还在我军手中吗?”

吴争脸色铁青,“那就打回去!”

钱翘恭急道:“湖陵城就算还没失守,也是一处绝地,增援湖陵根本不可能……而沈致远闪击沛县的用意,无非是引王爷派兵增援沛县,这便是王爷之前在军校屡次讲述的围点打援战术,难道你要自食恶果不成?”

吴争沉默着。

宋安冷冷道:“钱将军,请自重!增不增援,少爷自有分寸。”

钱翘恭怒道:“宋安,忠诚并非是盲从!为将者,明知是死路,却不向主帅谏言、阻止,失职!”

宋安反怼道:“少爷多次说过,将领便是主帅手中的剑,若剑自己有了想法,那便是背叛!”

“宋安,你不过做了几日长林卫大档头,别动不动往人身上泼脏水……我这是背叛?”

“背叛之人,绝不会在脸上写上叛徒二字。”

“你……!”

“吵什么?”吴争喝道。

二人这才互瞪了对方一眼,停住争吵,安静了下来。

吴争看着钱翘恭道:“你给我捅了个大瘘子……既然你极力阻止向沛县派出增援,想来应该有应对之策,说说吧。”

钱翘恭摇摇头道:“我尚未有应对之策……只是,我与沈致远朝夕相处三年,知其行事方法。他这次率孤军强行突破,用意无非有二,一是向王爷宣示他的实力,二是欲一战成名,从而在清廷朝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

“这么说,他是借我的头扬他的名喽?”吴争平静地说道。

钱翘恭一愕,继续道:“行伍之人,扬名的最佳方式,便是击败已经成名者,选择王爷……自然是最佳之选。”

吴争哂然一笑,“本王算是明白他当日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了,原来是下战书来了。”

那日与沈致远会晤,沈致远不肯听从吴争回归,双方不欢而散,沈致远在临走前说了一句,“大哥若真不想让出徐州,可在谷亭以北击败我……但我有言在先,不会私下放水。”

此言犹响在耳边,而沈致远的骑兵,已至沛县。

钱翘恭听吴争语气不对,连忙道:“沈致远本意就为了激怒王爷,他的枪骑兵在野战中绝非我军可以抗衡的,他既然可以不动声色闪击沛县,自然也可以迅速包围沛县,可他没有这么做,留出南门,任由鲁之域派人报信,就其中的道理,你细细斟酌定可品出味来……而今我军唯有依城固守,方可与之周旋,你若中了他的激将法,与他野战,后果……不堪设想。”

“你的意思是,本王须固守徐州城,方可保命?”吴争突然笑了起来。

钱翘恭知道要糟,“眼下我军在徐州仅六千多人,你若派兵增援沛县,徐州城怎么办?”

吴争随口道:“你之前不是说,咱们暂且放弃徐州吗?本王同意了,那就放弃徐州嘛。”

钱翘恭脸色一变,他知道,这时,怕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吴争了。

果然,吴争朝宋安道:“传令,聚集城中军队,一个时辰后,增援沛县。”

宋安奉令而出。

钱翘恭一跺脚,道:“吴争,你真要增援沛县,也不必自己亲自去……这样,我率去援,你留守徐州城。”

吴争看了钱翘恭一眼,他知道钱翘恭是好心。

“你可知道,沛县、湖陵守军,眼下最需要的就是增援……不,他们要的或许不是增援,他们只是期盼,本王没有舍弃他们。你代我去……没用!”

钱翘恭一怔。

吴争叹了口气,道:“我固然想占徐州为己有,可与那数千将士相比,徐州份量不重……乱世之中,人心易散难聚,军心为重啊!”

钱翘恭默然。

其实二人都对,只是角度不同,一个是战术,衡量胜败得失,一个是战略,图谋的是人心。

士兵可以战死,却不容被抛弃。

忠诚不容亵渎。

这种事有一次,就可令北伐军原本同袍守望互助的传统,瞬间化为乌有。

吴王能做初一,谁还不能做十五?

人人都有私利,人人不肯涉险,可凶险来临之际,总需要有人来当炮灰。

吴争只能以身犯险,如此,才可稳住军心。

此行就算凶险,亦无憾!

钱翘恭不是蠢人,相反,他非常优秀,优秀到,令人嫉妒,他无非是想问题的角度不同,没有考虑到军心。

此时见吴争已经下定决心增援,于是坚持道:“既然你非去不可……带上我,带上我的骑兵。”

吴争微微扯了扯嘴角道:“就你那些个刚学会骑马行军的骑兵?”

钱翘恭愠怒道:“王爷慎言,那也是您的骑兵!”

吴争一愕,无奈道:“好吧,本王收回……可你不是说沈致远的枪骑兵战力极强吗?让这些……骑兵去,不是与送死无异?”

钱翘恭皱眉道:“难道王爷这么多年来,还不明白一个道理?战斗胜负往往和是非是精锐并无绝对关系?这支骑兵只要用在刀口上,所起的作用不亚于一支精锐骑兵。”

吴争疑惑地看着钱翘恭,这话似乎有那么一些道理,可吴争几乎能断定,这是谬论!

钱翘恭尴尬地揉了揉他高挺的鼻梁,迟疑了一会道:“其实……我是想招揽旧部。”

吴争心头一跳,“荒唐!这是战场,就算他们是你往日旧部,可也不尽是,据你所说,其中至少有一半本就是沈致远的旧部……。”

这确实是荒唐,两军交战,箭在弦上之时,怎么可能劝降?

真要劝降,也得在僵持对峙之时,因为这极度需要时间双方沟通。

想在战场上,令一支军队临阵倒戈,那几乎是天方夜谭。

“我不准你这么做!”吴争断然否决道,“这是本王命令!”

钱翘恭稍一迟疑,轻声道:“我回来前,与黄驼子私下交谈过,并有过约定……若沈致远最终选择背弃,黄驼子便择机率部反戈……。”

吴争闻听,惊讶到了极点。

第一千四百十一章 背水一战

PS:感谢书友“160901124540713”的打赏。

然而,最初遭遇敌骑绕城“飞射”的湖陵城,此时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敌人无须对城门进行攻击,他们只是杀伤城楼上的守军。

守军死光了,城也就攻下了,这道理其实和一加一等于二没什么两样。

岳小林陷入了深深地懊悔之中,他认为,自己将这二千余人拉进了绝地,引向了死路。

这种绝望,如同恶魔一般地吞噬着岳小林心中唯一的理智。

这一刻,岳小林打算破罐子破摔了。

“王爷说过,军人当重荣誉!”岳小林睁着血红的眼睛,以一种激昂而悲壮的声音大声作着战前动员,“今日咱们死在这儿,明日,北伐军同袍将会夺回此城,尽诛鞑虏为咱们报仇……弟兄们,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X的!

吴争如果在,会一脚踢烂岳小林的屁股。

仗打到这份上,眼前还有千余条人命呢,据城而守虽然失败是时间问题,但万一有援军呢?

敌骑就是以这样一种不停地袭扰和蚕食在消磨守军的士气。

为什么不退下城楼,以百人躲在城垛后冷枪阻敌,就算有伤亡,千余人分批增补,耗它个一、两天,都不叫个事。

这样,敌骑就算可以一天十二时辰不间断地向城楼上射击,恐怕也短时内奈何不了湖陵城,毕竟,湖陵北门外其实只有六百枪骑。

可惜的是,吴争赐于了北伐军将士勇气,却无法赐给他们什么叫临机应变。

事实上,能够在战场临机应变,没死的,基本上都成了老兵了,北伐军中,老兵如同凤毛麟角,大都在第一军内,湖陵守军包括岳小林,其实都是新兵蛋子。

他们不缺乏战技、不缺乏敢死的勇气,但最缺的就是圆滑和妥协。

战斗,从来不是实力地碰撞。

战争,也从来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代价和利益。

这和做生意一样,需要去权衡值不值得。

特别是一方主将,更须权衡。

不怕死,怕的是死得不值,这样的才是,老兵。

岳小林的煽动,让本已经士气低落的守军,士气突然一振。

就这么,岳小林趁着敌骑一轮“飞射”完,下一轮未开始这短暂的空隙,率全军,开城门,悍然向城外枪骑,发动了反击。

守军成功了,城外枪骑怎么也想不到,一直被摁着打的守军,竟敢于开城门发动反击。

为了攻城的连续性,枪骑的营地仅在五里之地。

而岳小林选择的反击时机更是恰到好处,不过事实上,这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岳小林的本意,无非是趁敌人没进攻时能打开城门,否则,被敌骑一哄而入,守军怕是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甚至岳小林根本没想活,因为至此时,岳小林还认为城外敌骑,是三千。

岳小林死了。

身中七弹,他心中的懊悔,迫使他身先士卒,冲在了队伍的最前列。

最前列,往往就是,炮灰。

岳小林明白这道理,可,他不想活了。

二千多守军,打到只剩千余人,被自己率领着向“三千”敌骑发动反攻,怎么着,都是死路一条。

岳小林不认为自己还能活下去,也不配再活下去,所以……他死了。

然而,守军胜了。

夜幕的降临,使得敌人无法估计到守军的突然出动,胜在岳小林的出其不意,胜在敌骑前后两轮正在交替,胜在敌骑骑枪同样也是单发,没有连射。

千余守军冲向敌骑营地时,敌骑兵最初是惊慌,而后是不屑,在射倒了一、二百人之后,发现守军不要命地向自己冲来,才意识到要避其锋芒、才想到要上马后退……可惜,晚了。

五里的距离,不足以让这些为了射杀守军,耽搁了大半时间的骑兵从容撤退。

当守军的枪刺扎入战马的屁股的时候,其实胜负已分,敌骑手中的短铳中,没有弹丸,六百骑,想要以火枪对千余守军进行面对面射杀,这显然是一种避长扬短的自杀。

此役,持续仅一柱香的时间,敌六百骑兵尽没,守军还有不到四百人在喘气。

这三百多幸存者的眼中,更多的是,狠!

其实敌骑最后,尚有一百多人是降的,但这个时候,就算是岳小林还活着,也无法去约束守军幸存士兵的疯狂。

我死,亦或者,你亡!

此夜无月,夜幕掩盖了这一场血腥。

几天之后,人们才发现那一堆的断肢残骸,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令人作呕的血腥,仿佛在述说着那如同地狱的一夜。

……。

吴争率徐州主力赶到沛县以南时,也已经是深夜。

这个时候,鲁之域正在北门巡视、探视伤兵。

奇怪的是,北门敌骑仅攻了两次就不攻了,只是在远处不停了游弋。

鲁之域心中奇怪,难道敌人是要围困沛县?

那也不对啊,沛县距离徐州近,王爷援军说到就到,敌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一时想不出头绪的鲁之域,决定用笨方法,那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守住沛县,一切都不是问题。

……。

沈致远很沉着,他本就没有攻沛县的意思,他所要的就是引吴争来援,然后与吴争打一场野战。

沈致远很清楚,要是打一场攻防战,他肯定是输。

只有野战,他才可以稳操胜算,因为他知道北伐军没有骑兵,所以,夜幕降临之后,沈致远依旧重复着湖陵的老套路,将六百枪骑留在北门吸引鲁之域的注意力,而自己则率一千八百骑,绕行至沛县以南二十里处,静候吴争的到来,不,准确地说,是静候北伐援军的到来。

沈致远从没有想过要杀死吴争,绝对没有!

在沈致远心里,吴争从来不是敌人,是兄弟。

但就象他自己说的,兄弟,也不能挡道!

“这次吴争若来,定成我阶下之囚!”沈致远微笑着对与他形影不离的蓝拜道。

蓝拜陪笑道:“额驸天纵将才,自然能马到成功……得此世功,朝廷定会加官晋爵、厚赏额驸,往后还得多多仰仗额驸提携。”

“好说,好说。”沈致远打着哈哈回道。

第一千四百十二章 再战飞云桥

被伏击,本就在吴争意料之中。

可吴争还是没料到,这支枪骑的战力会如此彪悍。

既然已有预料,自然会有准备。

援军行军并非是均速的,而是该快的时候快,该慢的时候慢。

譬如官道两面是农田、小河等,这个时候,行军速度最快。

而如果官道两面是平地,那么,戒备慢速行军。

这是一场即将发生的遭遇战,亦或者是反伏击战,因为在行军途中,而且是被敌人掌握的行军,所以,吴争无法预判会在什么时候接敌。

斥侯前出五里,炮手时刻待命。

这所谓的待命,实际上就是不将虎蹲炮拆卸,由两个士兵抬着整门虎蹲炮行军,装炮弹的木箱也是松开的,由士兵肩膀扛着,这是为了在接敌的第一时间,对敌人进行射击。

按吴争的估计,五里外前出的斥侯示警,到敌骑冲至半里,这距离是四里半,这四里半敌骑需要的时间,足够炮手安放、装填了。

此次吴争带的虎蹲炮,有二百门。

这二百门齐射,足以覆盖面前一、二里方圆的区域,可以对二百左右骑兵的所在位置进行炮火覆盖,就算真有三千骑,恐怕也很难在短时间冲过这个距离,只要迟滞敌骑的速度,那么,后面主力的十八门六磅直射炮,就可以标定完毕。

就算敌骑可以冲过直射炮火,还有五千火枪兵的弹丸在等着他们,就算还有敌骑可能冲至面前,那么北伐军的枪刺在等着他们,以命换命!

可军情的发生,还是令人意外。

沈致远确实在沛县以南二十里设伏。

这个设伏地点,所有人都熟悉,飞云桥嘛。

十天前,吴争就是在这,以黑不溜秋毫不起眼的地雷,愣是坑杀了多尔衮呕心沥血打造的一半铁骑。

人嘛,往往对熟悉的地形或人,会大意。

飞云桥南北都一览无遗,哪怕是黑夜,斥侯只要扔几个火把过去,也能照亮整个桥面。

当然斥侯如果真这么做了,那得军法从事。

可斥侯终究没有发现,桥北面设伏的敌人。

这倒不全是斥侯没尽责,飞云桥是石拱桥,中间高,两边低,落差大概在一丈左右,站在桥中心,可以将两端景象尽收眼底。

但正因为有这种大的落差,也能够很好的掩藏伏兵身影,所谓灯下黑嘛。

前出的斥侯至飞云桥桥南时,天色刚刚暗下来,还用不着火把,就这么一望,便可完成任务。

毕竟如此数量的敌军,又不是一根针,需要细细搜查,要是没伏兵呢,岂不耽误主力前行?

所以,斥候在探查了桥下,发现没有伏兵之后,就结束了第一次侦察,返回复命了。

可实际上,此时沈致远所部正隐藏在飞云桥北五里外的一处小村庄内。

沈致远倒也是无心之得,他原意是五里的距离,对骑兵而言不是距离,挥军一旦出现在桥那边,也能从五里外迅速发动急袭。

但他的斥侯回报,敌军斥侯来过飞云桥之后,沈致远的想法变了。

他决定反其道而行,那就是分出一支骑兵,就囤于桥北端,因为他估计等敌军到时,天色已经全黑了,石拱桥桥中心高两端低的地形,正好用于掩藏这支人数不多的骑兵,以利于第一时间向敌人发起进攻。

然而,沈致远也有失误之处,他并不知道,北伐军的斥侯前出侦察,至少得三遍。

沈致远在军校的时候,火枪兵操典还没编撰。

于是,当五个北伐军斥侯骑兵再次出现在桥面上,向北端投出五个火把时,前出设伏的数百敌骑,朦胧的身影显现了出来。

沈致远的枪骑反应很快,有十余骑迅速向桥面上冲来,企图迅速击杀这五名斥侯。

但北伐军斥侯的反应更快,“嗵……嗵……”,连续地枪声在夜幕下传得更远。

枪声迅速惊动了沈致远,他暗呼可惜之后,迅速改变策略,下令全军向南奔袭。

因为沈致远心里很清楚,自己兵力已经分出了四成,手中仅一千八百骑,对于人数众多的北伐军援军而言,只能打突袭战。

既然斥侯二度出现,就表示援军就在不远处,援军想要尽快增援沛县,华山只有一条道,冲过去,趁着敌人还来不及做出反应。

……。

吴争在听到枪声时,迅速按预定策略下达命令。

可惜,还是慢了半步。

当二百门虎蹲炮装填完,准备射击时,沈致远所部枪骑前线已经冲过极限射程,也就是说,炮火已经无法阻截住敌骑前锋近前。

炮火依旧齐射了,就算无法阻截住敌骑前锋近前,也能隔断后续敌骑。

但不可改变的是,虎蹲炮阵地前的火枪兵首当其冲,需要承受这一波凶猛地撞击。

好在火枪兵密集,一丈宽的官道上,就算是黑夜,密集的弹丸对轻骑的杀伤还是非常有效的。

有不下一百骑冲入了火枪兵阵线,所造成的伤亡是巨大的。

最大的伤亡,竟不是因撞击造成,而是枪骑的火枪,由于装备双枪,左右开弓,在近乎于面对面的距离开枪,几乎是一打一个准。

当然,这一百多骑最后一样没有击穿北伐军的防线,官道就那么宽,数千人堵在路上,手中还枪托拄地、以枪刺迎击敌骑,只要北伐军不溃散,能击穿才叫怪事。

可就算如此,在战后统计,双方的伤亡比,也达到了二比一,北伐军伤亡二百余人。

古怪地是,这场突击与反突击战,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被遭遇二百门虎蹲炮覆盖的枪骑中段,伤亡也不小,沈致远在第一时间,迅速下令撤退,他很明白,这仗打不赢了。

按他的说法是,他要收缩兵力,会合沛县北门的骑兵,重新部署,再作打算。

然而,此时他身边的蓝拜,坚决不同意,认为损失不大,手中还有一千多骑,只要继续冲上去,极大可能反败为胜。

沈致远阴冷的目光,斜了蓝拜一眼,“来人,将他绑了,带回去!”

蓝拜大怒,“沈致远,我是监军……!”

然而沈致远根本不理会,转身就走,留下被几个亲卫按压得象只乌龟般的蓝拜,在那愤怒地骂骂咧咧。

第一千四百十三章 临阵换将

交战之时,没见钱翘恭和他的骑马步兵。

钱翘恭去哪了?

他不是说要带他的骑马步兵随吴争一同增援沛县吗?

钱翘恭去了沛县!

这不奇怪了吗?

不是说徐州至沛县就华山一条道吗?

对,可还有一条路——水路。

钱翘恭在境山附近与吴争分开,率三百人向西登船,经微山湖北上,半天之后,在金沟口登陆,然后向西直扑沛县。

都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钱翘恭的疯狂不比吴争少一分。

如今的沛县虽说没丢,可已经处于敌骑三面包围之中,三百人能做啥?

有什么样的主帅,就有什么样的属下,自古以来,皆如此。

……。

湖陵城尚有三百多条命。

对此时的他们而言,活着反而成了可有可无的事。

这种心理,就象是突然中奖暴富时的无聊感?

确实,许多人死了,连他们的主将都死了。

活下来的窃喜、胜利的狂喜、看往日兄弟倒卧在身边的痛苦和无能为力的惆怅,这些极端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就有了自发的……行动。

说它是行动,因为是集体行为。

可其实,这三百多人已经失去了指挥。

这时只要有人,率先向任何一个方向走,其余人都会默默地跟随。

再训练有素的军队,打到这份上,在短时间内,都会是这样。

他们的方向是——南!

……。

南面那处小坡后面,有一千多北伐军,这支军队的任务是接应湖陵城守军撤退。

或许在岳小林心中,他是拒绝这支援军加入战斗的。

在开战之初,岳小林想隐瞒,生怕这支援抢了他的功劳。

在开战后,岳小林不愿让这支援军步入死地,白白增加伤亡。

如此一来,二十里外的湖陵城打得天昏地暗,可这支援军,却巍然不动,因为没有命令、也没有求援,他们只能驻守原地待命。

……。

沈致远的进攻,确实是酣畅淋漓。

可谓兵锋所及,无不闻风披靡。

但这种突袭,有一个缺点,就是必须不断地胜利。

一旦进攻受挫,遭遇的反噬,绝对是致命的。

沈致远很敏感,在进攻受挫的第一时间下达撤退命令,甚至不顾被派在他身边做为监军的蓝拜的极力阻止,毅然撤退。

可他真能如愿以偿吗?

真把北伐军的防线当作自家的后花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显然,不可能!

……。

钱翘恭速度很快。

这得益于徐州当地渔民向导的帮助。

他虽然只带了三百人,可那也是三百精兵,不,是三百骑兵,精确地说,是三百遴选出来的精锐骑马步兵。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些兵虽然是二千多人中的佼佼者,可确实没有骑马作战的经验。

但这不代表着,他们不能操控战马进行急行军。

在金沟口以东一处不知名的码头登陆之后,三百零一骑,如一道烟,迅速扑向沛县。

他们的方向,以指沛县北门。

钱翘恭的用意是,如果湖陵城已经失守,那么抢断敌进攻路线,使其腹背受敌,以减轻沛县鲁之域的压力,同时,如果正好遇上往日旧部,阵前劝降,也不失为一着奇计……哪怕劝降百人,那也是好的,此消彼涨,合乎兵家之道。

可钱翘恭不知道、鲁之域也不知道,吴争就更无法预料到,一个诡异的变数,就出现在沛县城北门。

……。

鲁之域一直在疑惑,城外游弋的敌骑怎么一天了,都不继续进攻。

难道是来野炊、拉练的?

显然不是。

当黄昏来临,三骑突然冲向北城门。

鲁之域差点就下令射击了。

幸好来者大声呼叫,“我叫黄驼子,曾为吴王亲卫……请鲁将军现身答话。”

用不着通传,鲁之域就在城楼上,听得一清二楚的。

他知道黄驼子,也知道黄驼子确实曾经是吴争亲卫,更知道黄家差点被灭门案。

可鲁之域不清楚黄驼子的来意,对他来说,连沈致远都会背叛,何况是黄驼子?

“黄驼子,鲁某在此,有话就讲。”鲁之域从城垛处探了下头,大声道。

黄驼子大声回应,“鲁将军,请开城门,容我部进城!”

鲁之域傻眼了,“你……你脑袋被驴踢了吧?”

瞧这话说的,纯粹是挑衅啊。

好在黄驼子不介意,他急道:“此事不能在此细说,待见了王爷,自有公断!”

鲁之域这才意识到,黄驼子可能有意临阵投归,可他不信啊,想了想喊道:“你身份不明,鲁某岂能放你入城……这样,你若真有归意,那就将你部列阵城下并弃械,由我军引领入城。”

这本是鲁之域出的难题,也是,临战之际,列阵城下并弃械,那不成了城上守军的活靶子了吗?

就算有归意,这也是过于苛刻的一种要求。

不想,黄驼子急喝道:“如鲁将军所愿……!”

他回头令身边骑兵挥动令旗,于是,六百枪骑现身,缓缓向北城门而来。

鲁之域这才渐渐相信,黄驼子这是真要回归了。

……。

飞云桥离沛县城仅数十里。

沈致远要撤,怕是谁也挡不住,吴争、北伐军都一样,没有两条腿快过四条腿的道理。

这几乎是一个时间差。

黄驼子回归入城时,也就是飞云桥头北伐军斥侯二次侦察之时。

到沈致远率军返回沛县,一切都晚了,生米煮成了熟饭,还能播种吗?

至少沈致远认为,这是他的失误。

失误?

六百骑阵前倒戈,岂是简简单单地一声失误能搪塞过去的?

被沈致远亲兵锁押、吃了哑巴亏的蓝拜,强烈、愤慨地勒令沈致远交出指挥权,并下令羁押沈致远,待此战结束,回到兖州再由世子处置。

沈致远几乎是不发一言地接受了这种“屈辱”,甚至喝令他的亲卫队听从蓝拜的命令,将自己监禁。

一夜之间,这支骑兵的主将就换了人。

沛县外的六百骑兵倒戈,这个时候,没有人还认为此战还有可为之处。

按沈致远被扣押前的建议,骑兵只能向西,从丰县绕行,经单县归滋阳。

奈何蓝拜初获这支枪骑的指挥权,他认为,就算沛县六百骑兵投敌,那北面也有湖陵六百骑兵在,只要与湖陵六百骑会合,此战还有可为之处。

于是,清军先向西,随后调头向北。

第一千四百十四章 瑕不掩瑜

庙道口。

又是这个小镇。

从湖陵城向南的三百多守军,与南面一千多接应部队会合后,连夜一路南下。

一场激烈的遭遇战,就在庙道口小镇以南十里处爆发。

黑夜行军,步兵比骑兵更具听觉。

身旁“隆隆”的马蹄声,影响了骑兵的听觉,黑夜中反而步兵可以听得更清楚些。

北伐军在感觉到地面微微震动之际,迅速向道路两侧隐蔽设伏。

如果这是白天,绝对是一场极具收获的伏击战。

可惜的是,黑夜之中,设伏的北伐军不能点燃火把照明,全依靠敌骑手中火把的点点火光大小,来判断射击方向,这显然成了射击最大的误差。

骑兵单手执火把,火把的火光是上升的,并随着马背的起伏而上下抖动,瞄着火把打,就算是神仙,恐怕也打不准。

北伐军在一轮齐射之后,悍然向道路上的黑影发起了冲锋。

然而,天晓得一千六、七百杆枪一轮齐射打中了多少敌人。

在北伐军冲锋时,蓝拜从最初的惊慌中迅速镇定下来,随即下令,反冲锋。

这等于是一场屠杀,身上无甲的士兵,在黑夜之中,打光了枪中子弹,仅靠手中枪刺,与飞驰而来的敌骑硬撼,结果可想而知。

无数的士兵被呼啸而来的敌骑撞飞,骑兵所经之处,如同被犁了几道,黑暗中,速度,就是战场的主宰。

败亡就在眼前时,一支骑兵突然出现在战场上,它的方向是,由东向西,等于将战场拦腰截断,分割开来。

没有人知道这支骑兵从何而来,更没有人知道是敌是友。

伸手不见五指的战场上,突然从侧面出现一支不知身份的骑兵,对交战双方而言,都是个极其凶险的讯号。

蓝拜迅速下令撤退,率部向西逃遁,无形之中,按沈致远所说的路线,先去丰县再经单县入兖州,这或许就是“天意”吧。

……。

这支骑兵自然不是天兵天将,相反,这是一支骑马步兵,是钱翘恭新练的准骑兵。

他们作战经验不足,但行军却是丝毫不差的,不到两天时间,能从泗州赶到徐州,这样的行军,自然能把人练出来,哪怕之前是被绑在马背上的。

黑幕之下,一切皆被掩藏,就是这样一支骑马步兵,三百人,愣是将能征善战、阅历丰富,清廷堂堂尚书衔、甲喇章京蓝拜,吓得调头而去,实在是令人唏嘘。

这或许就叫歪打正着。

钱翘恭其实并不知道,交战双方的真实身份,他登陆金沟口,为得是增援沛县,连夜行军是题中之意,突然遭遇战场,钱翘恭不假思索地就下令冲上去,不管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再说。

因为在沛县附近交战的双方,不要侦察就知道一定是敌军和友军,哪怕是偶尔冒出的义军,那也是自己人不是?

三百假骑兵,赶走了千余真骑兵,饶是一向稳重有余的钱翘恭也笑得合不拢嘴。

经此一役,湖陵、沛县及钱翘恭三路人马会合一处,形成了一支三千人规模,这显然,足以让沈致远发动的此次突袭破产了。

更重要的是,南面距离数十里的沛县,鲁之域无端得到了一支六百骑兵。

随着吴争率部重新向沛县靠拢,这表示着,除非兖州敌人大军发动决战,否则,想要重演沈致远突袭,是绝对不可能了。

……。

“王爷……岳将军死得太惨了……。”岳小林的副将在吴争面前恸哭出声,引得幸存下来的三百多湖陵守军一片抽泣声。

钱翘恭道:“岳副将为国捐躯,其忠勇可嘉……请王爷追授、厚恤以激励我军士气。”

鲁之域沉声道:“岳副率确实忠勇……但,其指挥确有错失之处,若非他不遵王爷命令,迅速撤军与我部会合,岂会兵败身死?又岂能连累二千守军战死?我部也不会因兵力不足,差点失守沛县。”

钱翘恭怒道:“鲁之域,你还是不是人?有没有些良心……岳小林死了,死在反击敌人的路上……你还在挑一个死人的错?”

“鲁某就事言事,岳副率其忠勇可褒,但其过错……亦须讲清,赏功究过,方可军令畅达!”

钱翘恭是真怒了,他有些口不择言地喝道:“鲁之域,若有一天你战死沙场,有同袍指责你身前过错,是否寒心?”

“尽管指责,只要有理有据,鲁某闻之如饴。”

“你……。”

士兵们听着两个北伐军将领争执,脸上一片凄然,眼神中的失望和愤慨不可遮掩地流露出来。

这两个二货,吴争心里暗骂道。

当着三百多幸存的湖陵守军士兵,这二人却在争执岳小林该不该赏。

哪怕是不该,也得赏,重赏!

这不仅仅是赏已经殉国的岳小林,更是在赏赐这些幸存的士兵。

不,这不是赏赐,而是肯定,对这些士兵在湖陵城顽强地与敌厮杀所立战功的肯定。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道是瑕不掩瑜,人死为大,可赏其功不究其过……。”吴争缓缓说道,随后声调突然提高,“本王不能让勇士流血后……再流泪!任何人、任何时候,为国战死,前过不究,只赏其功,此为先例!”

“吴王万岁!”

三百多士兵闻听此话,激动万分,齐齐单膝跪倒,大呼起来。

让鲁之域、钱翘恭相顾愕然,敢情自己生做了小人,成全了吴争。

吴争大声道:“军校没教你们军礼吗?身为北伐军人,莫忘记军人的尊严……起来!”

士兵们闻声起身,激动地望向吴争,在这一刻,恐怕吴争让他们即刻动身去攻兖州滋阳,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冲锋。

显然,此时的吴争已经不太在意这些了,看惯了太多的生死之后,似乎一切太淡了,他的心中或许唯一没变的,就是“驱逐鞑虏”这个执念了。

“鲁将军,那就由你撰写战报,为岳副将及湖陵守军将士,还有你部将士,一并请功吧……!”

第一千四百十五章 小林骑

PS:感谢书友“20190102151451055”投的月票。

“岳副率”和“岳副将”,这仅是一字之差,可品衔却差了好几阶。

副率是吴争亲卫副队率,相当于百户,可副将则是副指挥使级别。

如果象方才钱翘恭称岳小林为“岳副将”,鲁之域还可以认为这是钱翘恭一时口误,可此时,这称呼出自吴争之口,那便是金口玉铁律。

鲁之域心里哪能不明白?他不得不低头应是。

然而钱翘恭突然道:“王爷容禀,此前末将已经恳请王爷,同意让岳小林归入末将新编风雷营麾下为副将,此前岳小林歼敌数百铁甲军,缴获重甲数百领,此战岳小林又尽歼敌六百骑,战功卓著……故请王爷恩准,末将愿以岳小林之名,命名麾下新编铁甲骑营!”

这叫什么?

胁迫?

吴争脸色抽搐起来,什么时候我同意新编铁甲重骑了?

这小子学坏了,懂得挑选有利时机迫上司就范了。

吴争平静地说道:“准!”

于是,这支尚未新编的重甲骑兵,从此有了一个“妖娆”的名字——小林骑。

……。

战斗的胜利,其实对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感受。

譬如义兴朝廷的使团,朱存釜、黄宗羲、顾炎武三人的感受就不仅相同。

朱存釜是愁啊,愁死人了,这战争不结束,吴争的许诺就无法兑现,怎么办?

黄宗羲、顾炎武二人也愁,但他们愁得是,一旦吴争打顺了手,战争继续下去,朝廷怕是要被拖垮了,现在可不只是北伐军在战斗,朝廷五、六万大军也就滞留在江北,那一天的消耗……啧啧,愁死人了,怎么向朝廷交待?

“秦王、二位大人,本王不同意放弃徐州……绝不可能!”吴争愠声道,“北伐军伤亡三千余人,将士用血和命换来的地,本王无权将它舍弃。”

朱存釜、黄宗羲、顾炎武三人无语了,早知道吴争会撒赖,之前就不该答应他的要求。

这下怎么办?

吴争话锋一转,好声好气地劝道:“要不……三位先回京复命?再不成,先去徐州住上一段时间……这些天诸位也提心吊胆的,此次回徐州好好休养一下……放心,一切开销本王包了。”

吴争就差拍胸口了。

然而这话能让朱存釜、黄宗羲、顾炎武三人认可?

做梦吧!

朱存釜立即道:“吴王这话不妥,国战事宜须奉朝廷旨意……吴王如此擅作主张,实为抗旨、欺君……本王不认可、决不同意!”

顾炎武也沉声道:“兵者,国之大事。吴王随心所欲发动战争,陛下不追究且还出兵相助,已是宽容……王爷切不可得寸进尺啊!”

此话犀利,吴争脸色一沉。

黄宗羲一见连忙打圆场道:“我军胜利,自然是可喜可贺……黄某正想着与秦王、顾大人奏报朝廷,为吴王和将士们请功呢。可王爷应该清楚,北伐军也好,朝廷王师也好,眼下都没有实力可以守住徐州,敌军数万囤于兖州与徐州交界处,而北方各府的敌军正在向兖州汇集,一旦决战,后果不堪设想……吴王啊,凡欲大事当三思而后行,不可急在一时。”

“本王没说要与敌决战啊?”

黄宗羲一听大喜,他认为吴争语气有了松动之兆,忙趁热打铁道:“既然如此,据秦王讲,清廷使团就在济宁州,只要吴王同意,将可重开谈判……。”

“那我军三千多将士的血不就白流了吗?”吴争哂然道。

黄宗羲一愣,心中暗骂,打仗能不死人吗?那你还想着继续打,这不死得人更多?

再说了,清军死的人多多了,怎么算?难道还让清廷赔偿不成?

这些话是黄宗羲在肚子里腹诽。

不想,吴争却一本正经地说道,“谈判嘛……也不是不可以。但清廷必须答应徐州归我,否则,没得谈!”

黄宗羲心中大骂,这可能吗?清廷就是为了不失去徐州,才想要谈判,要是能将徐州拱手让人,还谈个屁?兖州就在那,你倒是去攻啊!

……。

无独有偶,滋阳与沛县差不多,正在进行这种争议。

不过,他们的争议可要激烈得多。

差点就上演全武行了。

也是,鞑子嘛,向来崇尚能用拳头的时候,不讲道理。

沈致远被当堂受审,好在,多尔博还是信任他的,当然,这信任也是有限度的。

但至少,该有的尊重,多尔博一样不少。

沈致远是坐着的,手中还捏着一只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边送,倒象是个旁观者。

然而,此时的堂内,早已是群情吵杂、汹涌。

“他这是在借吴争之手,断送我精锐骑兵!”济席哈一副义愤填膺地腔调,仿佛只有如此,才可以淡去他不久前的惨败,“世子,您可不能护着他,此罪……当斩!”

这话令原本吵杂的堂内,为之一静。

斩?

喘大气了吧?

虽然堂内满族将领大都嫌恶沈致远,可他们心里,是绝对不信沈致远暗通北伐军的。

道理很简单,一是双方见血了,二是沈致远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还是被蓝拜押回来的。

试想,如果沈致远真通敌了,那一千多枪骑能鸟蓝拜,十有八九,主客互换,成为阶下囚待处置的应该是蓝拜吧?

再说了,兖州三万新军,那可是沈致远的新军,这些汉人此时恐怕也只认沈致远,真要是沈阳恼了,一声令下,就算全军不反,兖州乱是肯定的。

也就是说,这堂内诸人,不定谁是谁的阶下囚呢。

所以,这些满族将领趁机打压沈致远的心是存在的,可说要到“斩”的地步,过了。

问题是沈致远不出声啊,就和他手中的茶盏过不去了。

多尔博是真急了,“额驸,你倒是说句话呀!”

听多尔博出声招呼了,沈致远不能不给世子面子,这才放下手中茶盏,慢慢站起身来。

沈致远的本意是,说话前,好歹向多尔博行个礼,再出声。

不想这个动作,生生吓得近在眼前的蓝拜、济席哈,愣是倒退了两步。

引得堂内一阵轻嗤声。

第一千四百十六章 火中取栗

沈致远当作没看见,他向多尔博拱手一礼道:“世子……我没什么可说的,公道是在人心。”

这话多尔博听来,并没有什么。

可听得人不同,感觉就不一样。

譬如蓝拜、济席哈二人,沈致远这话看似没有为自己分辨,可事实上,场内的气势已经很显然,他沈致远身正不怕影子斜,那自己二人倒是诬陷、冤枉他了?

蓝拜恨声道:“沈致远,湖陵城中守军仅不足二千人,三千枪骑强攻即破,你却要分兵攻沛县……分一次兵不够,在沛县还分兵,结果呢……在突击敌援军时,稍经挫败就兵力不足,你这是给敌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济席哈在一边附和,指责沈致远道:“这三千枪骑皆是你麾下两年多的旧部,可沛县六百骑兵,说倒戈就倒戈了……如此咄咄怪事,岂能不令人生疑?你今日须当着世子和众将面,将事情说清楚,否则……!”

“你待如何?”沈致远霍地转身,平视济席哈。

也怪,沈致远没有济席哈牛高马大,可这一转身自带威仪,竟让济席哈一时无法反诘,呐呐说不出话来。

沈致远再转身朝蓝拜道:“我的作战意图,出发前就与你解说清楚,两次分兵,也经你认可……可打了败仗,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好嘛,说我借刀杀人,敢问,这三千枪骑是谁的麾下?”

蓝拜不由自主地在沈致远的逼视下,再倒退一步。

这话是实情,但凡是带兵之人,坑谁也不会坑自己的部属,否则,如何带兵?

说不定下次,就会被人从背后打黑枪,这种事,不管哪国哪族都一样。

沈致远转身向多尔博拱手道:“此次战败,乃致远指挥失当,罪过我来负……今日当着众大人的面,三万新军指挥权皆交还于世子,致远自请赋闲。”

多尔博急了,不断地向沈致远眨眼睛,意思是说,过了,这事真正的原因,他们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吗?让他们骂几句过过嘴瘾也就罢了,至于撂挑子吗?

然而沈致远象是主意已定,从怀中掏出令符放在多尔博面前案上,再次拱手道:“致远告退!”

说完,还真施施然拂袖离开了。

堂内一片哗然。

奇怪地是,这次,没有人再扬言要追究沈致远通敌了,连蓝拜、济席哈都闭嘴了。

这次的哗然,吵得是,该由谁来接替沈致远,掌控三万新军的指挥权。

多尔博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大声道:“诸位且商议着,我累了先歇歇……等诸位有了定案,再禀报我不迟。”

说完也从后面一溜烟地走了。

留下这二十多个文武,目瞪口呆,谁都明白,多尔博是追沈致远去了,心中一个个嫉妒、羡慕、恨。

不过他们瞬间再次争吵起来,因为这三万新军的指挥权,决定着这个势力的存续,岂可轻易于人?

尤以刚林、祁充格吵得最凶悍。

也是,他们地位显然要高一些,多尔衮指定的“辅政三人”之二嘛。

……。

“额驸!你这又何苦呢?”多尔博有些生气,“如此大权,岂可轻易予人?况且,额驸至少得先知会我一声吧?”

沈致远接过东莪奉上的茶水,递给多尔博,笑问道:“世子可听说过欲取先予这四个字?”

多尔博皱眉道:“自然是听说过的。”

“那就对了。”沈致远见多尔博不接茶水,将茶杯往多尔博面前一放,正色道,“世子也说此军权不可轻易予人,难道堂内那数十人都不知道其中份量?”

多尔博道,“欲壑难填,人心不都是如此嘛!”

“对喽。”沈致远微笑起来,“世子啊,蓝拜、济席哈身后还另有他人。”

“你是说刚林、祁充格?”多尔博反应很快。

“除了他们还有谁?”沈致远淡淡一哂,“兖州地面上,除了世子和他们二人,谁敢、谁又有胆,对我言斩?”

多尔博闻听目光一闪,“那额驸想要得到什么?”

沈致远看着多尔博很久,轻叹道:“非我要得到什么,而是世子想要什么?”

多尔博一时不解。“世子想要效仿当今皇上,过上七八年再亲政吗?”沈致远悠悠说道。

多尔博一怔,迅速道:“自然不能……可,这是阿玛遗命……。”

“先王遗命当然需要遵从,可若他们左右摇摆,两头得利,世子也能容忍?”

“这……。”多尔博犹豫了一下,“以额驸之意,当如何行事?”

沈致远抬手给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道:“欲令他们灭亡,须先让他们疯狂……如何才能让他们疯狂,简单的很,给他们……足够大的权力!”

多尔博脸色一白,“你疯了?三万新军若落入他们之手,我……你如何自处?”

沈致远看着多尔博的惊惶,莞尔一笑,问道:“世子认为致远那么不靠谱?”

“你……。”

沈致远仰头呵呵一笑道:“他们若能令这三万新军俯首听命,我沈致远自然死不足惜……世子还不放心?”

多尔博这才明白过来,他想了想道:“可一旦内讧,也是咱们自己损失呀。”

“不会!”沈致远坚决地摇头道,“若是寻常调动,新军自然是奉令行动的,可若要异动……世子可以放心,他们二人还没那本事。”

多尔博虽然不知道沈致远究竟做了什么安排,但他深信沈致远的能为。

他想了想,随即转换话题,好奇地问道,“额驸真将我的意思传给了吴争?”

沈致远“唔”了一声道:“想来此时,黄驼子已经见到吴争了。”

“你觉得吴争能答应吗?”

“为何不答应?”沈致远悠悠道,“吴争其实不过是个人,一个凡人,对他来说,或许一个王爵就可以使他心满意足地维护义兴朝了,只要义兴朝无意北伐,仅靠吴争的北伐军,难!所以,吴争不得不答应,咱们逼不了他,有人能逼他……。”

“你是说……应天府那伪帝?”

沈致远微微一笑道:“火中取栗罢了。”

第一千四百十七章 贪得无厌

多尔博不再追问,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额驸麾下三千精锐枪骑,经此一役,折损一半……代价太大了。”

沈致远不以为然地道,“说是我的旧部,实则不然,这其中有近半是钱翘恭的人,在京城平日里他们就不愿遵从我的号令,听闻钱翘恭归吴争之后,就更不堪了,与其同床异梦,不如趁此还了回去,也算结个香火情。”

多尔博依旧不甘心道:“话虽如此,可湖陵阵亡的六百骑兵……太冤了。”

沈致远脸色一黯道:“这是……意外。谁能想到,那岳小林会如此莽撞……是致远的失策,请世子责罚。”

多尔博忙摇手道:“智者千虑,尚有一失,何况额驸已经是算无遗策了……切不可为此事自责过甚。”

说到这,多尔博再次换过话题道:“我倒是不可惜投吴争的六百人,是可惜他们所带的战马、火器……这些火器,可是让阿玛花了不少精力和银子的。”

沈致远看了看多尔博,道:“世子放心,有些香火情在,日后咱们能得到两倍甚至数倍的回报。”

多尔博精神一振,问道:“额驸真有把握?”

沈致远微微一笑道:“成事在人情,败亦在人情。”

“既然如此,咱们可以放索尼、苏克萨哈前往徐州了?”

“是时候了。”

……。

沛县。经历了战争的沛县,可以说是一片狼籍。

然而城中百姓的精神气,那是高昂的。

在民众的眼皮子底下,北伐军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在民众看来,那北伐还有什么可担忧的,是时候重开天地了!

百姓们热情地献出他们赖以生存的米粮、牲畜、菜果来犒劳将士们。

北伐军的胜利,让他们与有荣焉。

不过,真正让他们开心的是,随着吴争的“土改令”,此令着实让这些没有土地,或者向豪强主动“捐献”了土地的民众,得到了他们期盼已久的土地,失而复得的土地。

没有人会、肯向豪强主动“捐献”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捐献,是为了逃税,只有将土地挂在这些可以免税的豪强名下,百姓才可以规避不堪重负的赋税,可他们须向豪强交纳不少于一半的税,而豪强,是做的无本买卖,他们可以坐享其成。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民众以这种方式规避赋税,造成了朝廷财政的崩溃,反过头来,朝廷会将这些被吞没的税重新变着法地加到他们头上。

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大明朝,就是这么被拖垮的。

真正得利的,依旧是那些永远不必交税的豪强。

可这一点,不是普通民众可以解决的,他们无意、但确实做了豪强的帮凶。

但吴争的“土改令”强行解决了这个问题,按人头重分土地,减免一半农税,这种最招人恨的政令,被吴争以北伐军强行在徐州府推行。

天晓得,吴争敢在自己的地盘搞这套吗?不敢!

吴争不是真不敢,也不是不想,而是时间未到。

真在杭州府推行土改,恐怕三、五年间,北伐军不用北伐,就守在杭州府安内了。

吴争够狠哪,在自己的地盘搞不了,那就在新附的徐州搞,先搞出一些名堂来,造成一批既得利益群体,那么,就算是徐州最终易手,除非清廷肯继续推行土改令,否则,必是一场大乱!

民众可不会去管是哪个政权推行的土改令,只知道,土改令让他们得益了,那么,就得推行下去,如果废止了,那就是割他们的肉,得反抗!

这就是吴争的用意,一时搞不死清廷,也要恶心死他们。

一个时常内乱的政权,绝对无法强大,这和政权体制无关,实际上,强权体制很多时候,效率更高,关键是,要一个有魄力、有远见的君王。

相较于淮安府,徐州府的百姓对北伐的态度,那叫天壤之别。

这另一个原因是,两府百姓的成份不同,前者成份大都是原淮安二卫的家眷,先天和二卫是站在同一条阵线的,好在后来二卫归降,这才让北伐军在淮安城站稳了脚跟,否则,此起彼伏的骚乱,足够吴争头痛的。

吴争此时却无意于沛县百姓的热烈狂欢,他此时,正面对着这个率六百枪骑突然回归的黄驼子。

吴争是真想不透了,沈致远究竟想什么……要什么?

“禀王爷,沈大人要卑职传话,钱大人的一千多枪骑兵中,就这六百人是钱大人心腹,既然钱大人已经归返,那这些亲随,也须完璧归赵……。”

钱翘恭有些激动地搓着手,他正缺老兵,这支旧部骑兵的到来,能让他更快地组建起风雷骑和小林重骑。

然而吴争却想得更远些,“他想要什么?”

黄驼子一愕,然后呐呐道:“沈大人说……如果王爷肯让出徐州,他可以保证,多尔博势力绝对与王爷相安无事。”

“哦?”吴争目光似乎黯淡了些。或许,他多想听到一句“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从黄驼子口中说将出来。

徐州,原来他只是想要换徐州?拿六百骑换徐州,他打得真是好算盘!

吴争不禁有些恼意,往日发小,竟与自己耍起心眼、做起生意来了,难道“情”这东西,不管男女、不管古今,都会随时间、身份的改变而改变吗?

黄驼子继续道:“……沈大人说,此战之后,王爷想向北方购买矿石、木材恐怕会不易,且向北方出售茶叶、火器、服饰也会被清廷限制……但只要有多尔博势力的存在,这一切还会如往日一般……。”

吴争渐渐明白了,沈致远果然是他爹沈晋财亲生的,天生是做生意的料。

但不得不说,这提议有些打动了吴争。

北伐军已经啮出了獠牙,虽说清廷之前并非不知,可此时撕破了脸,自然会对南北贸易进行干涉和限制,这显然不符合自己的利益。

在没有找到更好的原材料出处之前,沈致远的提议非常有吸引力。

“他还想要什么?”

“……要火器。”

“贪得无厌!”吴争恼火地轻喝道。

第一千四百十八章 谈判(一)

徐州城内,南北双方第二次谈判再次开启。

与上次不同的是,义兴朝使团在场。

这次,吴争没有客气,牢牢占据了主位,这让朱存釜有些不快,他是秦王又是宗正令,按理说,哪怕不比王爵,就这宗正令,也可以说压吴争一头了,宗正令管得就是各路亲王、郡王、皇室嘛。

可惜的是,吴争姓吴,不姓朱。

这乱世,封异姓一字亲王的可不止吴争一人,南面永历可没少封,譬如李定国的晋王,据闻,在李定国封晋王的消息传出之后,南海郑森也坐不住跃跃欲试了。

也是,人往高处走,皇帝轮流当嘛。但不管怎么样,朱存釜不敢说什么,至少不敢当着吴争的面反对,他还想战争结束,吴争能为他上书朝廷造势。

“怎么谈,本王不管……本王只有一个要求,徐州不让!”

吴争声音不响,说得也很随意,可谈判场内由此哑雀无声,那还谈什么,继续打呗!

“不过……。”吴争拖长了声音,显得那么地神秘,令人不自禁地想冲上去,砸他一拳头。

不过,这不可能,借他们几个胆,也不敢。

但吴争的这声“不过”,确实令人精神一振,好嘛,这事还有转圆之地。

苏克萨哈性子最急,他追问道:“敢问吴王,不过什么?”

吴争笑了,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如同春风拂面,“拿银子赎。”

“银子赎?”苏克萨哈顿时石化。

不仅是他,所有清廷使者都石化了,敢情卖了俘虏卖尸体,现在开始卖土地了,还能有什么不能卖的吗?

苏克萨哈、索尼等人是欲哭无泪,自认也算是不太要脸的了,今日见到祖宗了。

二人目光交流,心中的懊悔啊,是无穷无尽的,早知如此,就该坚决推却这桩差事,让那些汉臣来,他们能与吴争争辩什么叫仁、什么叫义。

黄宗羲、顾炎武也张口结舌,他们见过吴争在应天府和朝堂上的跋扈,一不称心能将朱以海从龙椅上拽下来的人,哪还能不跋扈?

可跋扈之人,真得要脸吧,哪怕是装的,好嘛,眼前这义兴朝的堂堂吴王,竟然连遮羞都懒得遮了,干脆、直接地就向敌人要上银子了。

黄宗羲、顾炎武不怕出言反对吴争,因为他们在停战谈判这件事上,与吴争此时的立场是一致的,毕竟,如果吴争执意不肯让出徐州,再打下去,恐怕谁也落不下好。

所以,口中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他们一个低头,一个扭头,仿佛在声明,我,不认识他!

只有朱存釜在那偷乐,只要战争能快点结束,银子嘛,身外之物。

他或许忘记了,从义兴朝回归应天府,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他就有了数百万两的身家,这敛财功夫,那叫一个出神入化。

见气氛与想象的不太一样,吴争干咳一声道:“当然,贵方如果不愿意,本王自然是不能强迫的,这天下没有强买强卖的理……对吧?不过徐州府,是北伐军将士拿命打下来的,都说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也休想得到,本王自然不能破这个例……这样,你们想拿回去,就来战!”

听着吴争绵里藏针的话,索尼第一个忍不住了,“我军在兖州尚有五万大军,且援兵正在赶来……最多五日,可聚集起不下十万大军……。”

嘿,这就叫摆筹码上桌了。

黄宗羲、顾炎武虽说嫌弃吴争的“见钱眼开”,可在立场问题上,还是知道分寸的。

在听到索尼摆筹码,黄宗羲起身反驳道:“徐州北伐军近二万大军也不是摆设,况且北伐第一军已有二万人至淮安……赫舍里大人,我方兵力并不显弱,要知道,贵方英亲王所部,正被我朝卫国公部、廖将军左营和北伐军三方围墙在凤阳府,这还没算上在扬州被包围的一万多清军。”

苏克萨哈起身帮腔道:“黄大人此话本官不认同,英亲王八、九万大军那可不是被围,而是奉朝廷之命驻守凤阳……贵方想合击英亲王部,怕是不易吧?”

顾炎武起身道:“那就再战!”

听听,听听,正人君子吓唬起人来,这谎言也是不用打草稿的,张口就来。

或许只有主位上的吴争,才能体会到顾炎武这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气度,啧啧……这些人哪,总喜欢在一坨X上盖一方锦缎,以显示臭也臭得与众不同。

随着吴争思绪地漂忽,谈判桌上的急诊已经是白热化了。

看着斯文的黄宗羲、顾炎武,这吵架的功夫可是令吴争大开眼界,他们愣是不吐脏字地逼疯了这群满人。

“……这不可能!贵方在海州仅三千守军,只要我朝派支偏师南下,海州不日即可收复,岂能以先手而论?”

“扬州还有我军一万多人马,如果以实际占领来决定归属,那扬州就该划出数县归我……。”

“凤阳府?这是大白天说瞎话,我朝英亲王近十万大军还未出战,贵方滁州、和州兵马合起来不信我军半数,竟还想染指凤阳……笑话!”苏克萨哈霍地起身,重重一拍桌子,大喝道:“……你们欺人太甚,这是停战谈判,并非受降谈判……!”

“若你方愿意,我方不反对!”顾炎武施施然说道。

这下把苏克萨哈气得够呛。

索尼相对稳重一下,可此时也被激怒了,他起身帮腔道:“你方并无谈判诚意,先由吴王驱逐我朝使团,眼下又巧立名目进行讹诈,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我朝无人吗?”

这气势,瞬间让索尼场中焦点。

看来再稳重的人,也有口不择言之时啊。

谈判桌上,虽然各有立场,各为其主,无须顾及对方,但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过份的指责,只能对准与自己身份相近或低于自己的人。

也就是说,对方如果有爵位、官位明显凌驾于自己之上的人在场时,尽量要规避开对方以示尊重。

这也是谈判一般都会选择身份相近的官员的原因。

因为万一真怼上了,低品怼上高品,极易造成谈判破裂。

第一千四百十九章 谈判(二)

很显然,索尼迈过了这条底线。

反驳,牵出了吴争,在场清廷使团中,怕是也没有一人能与吴争的身份相比。

以下犯上,哪个朝代都是大忌讳,这关乎到统治的合理性。

这让双方的官员齐齐向索尼行了个注目礼。

吴争一直在旁听,除了在最初发表了一个指导性纲领之外,再没出声。

这也是为了规避爵位身份差别过大,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可惜,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啊。

索尼的这一句指责,直接将吴争摆到了双方谈判的最前列。

“本王对凤阳府战局并不太了解,所以也就不置评了。可扬州、淮安、徐州三地,北伐军已经掌握战场主动,只要你们愿意,三天,最多三天,本王就可荡平扬州清军……至于兖州大军,本王无意立即北伐,但有前车之鉴,守住徐州应该是可以的,你们若不信,不妨拭目以待。”吴争施施然起身,“既然谈不拢……那就暂时不谈了呗。先打,再谈……打完了,就知道该怎么谈了,不过那时,本王要的可不只是徐州了……休会!”

说完,吴争便离席了。

这下,双方参会人员都愣了,谈判嘛,争吵是免不了的,可就这么休会,怕是没法再谈下去了,双方人员的目光如果能杀人,索尼怕已死无全尸了。

都是这厮惹得祸!

索尼急了,他知道自己犯了个错,大错。

他给了吴争一个撒无赖的理由,还是自己亲手、巴巴地送上去的。

“吴王请留步!”索尼起身竟直冲吴争奔去,却被吴争的亲卫鲁进财一把拽住了领子。

索尼是满人,个子不矮,相反比黄宗羲、顾炎武等参会明臣都要高一些,可再高,也没鲁进财高啊,他被鲁进财一拎,双脚便离了地,后颈脖子被掐,呼吸困难,双手乱挥、双脚乱蹬,活象是一支被掐了脖子待宰的鸡。

苏克萨哈等满人急了,这下“呼”地涌了上来,朝吴争指责道:“两军交战,不杀来使……吴王是想破成例吗?”

吴争随手一挥,冲鲁进财皱眉道:“拦就拦呗,你好端端地掐人脖子做什么……没见他快被你掐死了,还不快放手?”

鲁进财这才将索尼往地上一顿,默默地后退两步,不过这目光是死死地盯着索尼,防止他突然发难。

可显然,这是多余的,被放开的索尼如同一滩烂泥,软倒在地,破风箱般地喘气和剧烈地咳嗽,让这个谈判现场变得分外怪异。

苏克萨哈等人迅速检查了索尼,见并无大碍,这才朝吴争道:“吴王这是不讲理了,两军交战、双方谈判,立场不同、利益不同,自然是有争执的……吴王万不可意气用事,令双方民众再生灵涂炭。”

吴争愣了愣,敢情鞑子也讲“仁义”,竟关心起民众福祉来了。

“纳喇大人……还请回座,不可对吴王殿下无礼!”顾炎武上前打圆场,黄宗羲引着苏克萨哈等人返回。

顾炎武不经意地凑近吴争,低声道:“王爷是想食言吗?”

吴争叹了口气,冲对方一呶嘴道:“不是本王借故撒泼,实在是双方立场相差太远……这种差距,只能靠打解决,磨烂嘴怕也无用。”

顾炎武急道:“有王爷刚刚一吓,对方未必不肯让步……王爷且按捺,静观其变。”

吴争只好同意,回到了自己的主位上,坐下之后,便闭上了眼睛假寐起来。

然而,出乎吴争意料的是,经过这一场看似荒诞的戏码,对方的气焰低了许多,他们不再争吵,而是将精力集中在用多少银子,来赎徐州合适。

吴争心里不禁腹诽,早知道如此,得让人在外面开上几炮,说不定连兖州都能卖些银子。

敢情,再这么想下去,吴争还想卖顺天府给清廷了。

……。

这一谈,整整谈了两天。愣是在用多少赎金的问题上,停滞不前。

吴争干脆搬了张软榻,再遮个屏风,在谈判场内睡起觉来。

直到第三天,吴争是再也捺不住了,他又冲出来大喝一声,“有完没完,再谈不拢……休会!”

于是,双方迅速谈拢,以八百万两银子,赎回徐州府。

次日接下去的议程是,海州。

双方又进入了胶着,可这次,吴争的“休会”招数不好使了。

苏克萨哈等人意志坚定,北伐军必须海州从撤退。

吴争是奇怪了,敌人是不是有了依仗,怎么中气突然足了?

直到散会后,吴争得到密报,这才明白敌人为何变得中气十足,那是因为,各番国的联合舰队,前锋已经驶回杭州湾,并对原金山卫进行了炮击。

吴争阴沉着脸,将信拍在了宋安面前,“郑森……他真要与番人同流合污吗?”

宋安摇摇头道:“郑森一直没有就合击敌舰队之事回复少爷……但既然番人舰队已经北上,想来郑森是打算与他们同流合污了,至少,也是坐山观虎斗,以图渔翁之利。”

说到这,宋安突然道:“之前王一林水师奉命回陈钱山待命……少爷应该让王一林水师动动了。”

吴争摇摇头道:“番人舰队数量众多,船坚炮利,且王一林水师舰船才百余艘,只是敌人一成……须待吴淞、舟山水师会合一处,才能有机会与敌一较长短。”

宋安忧郁地道:“如果将吴淞、舟山水师调出长江,那凤阳英亲王的八、九万大军便没了掣肘,仅以卫国公和廖大人在江北的三、四万军队,怕是难以抗衡啊。”

吴争有些懊恼地一拍桌子,“事情都凑到一块了……。”

宋安道:“要不,先解决了眼前的谈判?稳住了江北,然后调转头去,彻底平定番人之乱。”

吴争摇摇头道:“未必能尽如人意,清廷肯定是知道了我背后起火,这才心神笃定,估计索尼、苏克萨哈要用拖字诀,以索取更多的利益。”

“那如何是好?”

“船到桥头自然直……不妨,就先谈着吧。”吴争一时也难以理出头绪,虽然这事早有心理准备,但郑森的沉默,让吴争有些失落,难道,这史上的国姓爷,就不想再要东藩岛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章 风云突变

第四天的谈判,又回到了第一天的吵杂。

索尼、苏克萨哈说话声,中气十足,坚决要收回海州,不肯做些丝毫让步。

海州,那是隶属于淮安府的,淮安府的归属已经没有任何异议,因为淮安已经没有清军的存在。

但索尼、苏克萨哈依旧坚持,海州要归清廷所有,这显然是趁火打劫。

吴争已经无法用“休会”来要胁了。

就在这僵持阶段,又一道密信,经宋安传来。

吴争一看,顿时乐了——凤阳府颖川、武平二卫改旗易帜,归入了吴争麾下。

此时,苏克萨哈正在唾沫横飞地道:“贵方仅江南弹丸之地,远非我朝能比,只要京畿八旗尽出,不用说海州,就连徐州……也可一战而下!”

索尼附和补充道:“我朝念及此战起因是已故摄政王所引发,故作出一定退让,以示善意……贵方可不要自误!要知道一旦被番人舰队攻破杭州府,那咱们之前所谈妥的一些……恐怕也要重新谈了。”

吴争之前威胁,到时要的不仅仅是徐州之语,眼下,索尼威胁要重新谈判八百万两赎金,显然要反击。

什么叫现世报?这就是!

然而,当清廷使团以一种难以言语的底气,打算趁火打劫之时,这封密报被吴争轻飘飘甩在桌上,公之于众时,一切都瞬间静默了。

难言的沉默。如同原本想塞进对方一只死苍蝇时,结果发现最后得自己咽下那般的痛苦、沮丧和……悲哀。

形势发展太快,脑子跟不上啊。

颖川、武平二卫反复,这就表示着,凤阳府英亲王部陷入的不是三面被围,而是四面围得象铁桶一样。

这不是差一个方向的事,颖川、武平二卫分别驻守颖州、亳州,这两处又分别位于凤阳府的西北、西南角。

原本只要阿济格有意撤退,这八、九万大军完全可以不顾江北明军的包围,随时向西突围。

明军绝对不敢追,莽撞追击必受反噬。

但眼下局势顿时改变了,阿济格显然是不可能往南反向突围,他的选择就只有三个,东、北、西。

东面是扬州、淮安,这两处已经被到达的和正在到达的第一军援军所绝对控制,很难想象,连扬州成建制敌骑都被北伐军猛烈的炮火压缩在各州县城池之中,阿济格这支降清明军为主体的原徐州大军能突破扬州、淮安防线?

北面,那是吴争亲自率一万多原吴淞、泰州二卫驻守着,而第一军援军一万余人已经进驻徐州,阿济格就算有勇气来一场硬碰硬的决战,恐怕也需要时间,很长的时间,来一县一县地往北吞食,直到突破整个徐州府的阻截。

阿济格真正的后路是西面,因为凤阳以西,都是清廷的地盘,加上有颖川、武平二卫襄助,那心里是稳妥妥的。

不料,颖川、武平二卫突然改旗易帜,这叫身在徐州谈判的清廷使团一众,如何消化这个噩耗?

长久的沉默,死一般地沉默。

相较于清使们,义兴朝这边的官员,也沉默着,只是脸上那似有似无的笑意,已经不容掩藏了,也用不着掩藏了。

颖川、武平二卫的投诚,已经彻底决定了凤阳府阿济格部的命运。

这不是单纯以兵力数量来决定的,而是需要看兵力组成、后勤补给、整个战场态势。

降清明军五、六年前选择了背弃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投降,大多数人是不可能存在为清廷效死理念的,他们所为的也就仅仅一件事,活下去。让自己和家人都能活下去。

这样的兵,打不了决死之战,真要硬赶着上战场,随时都会哗变,你能奈何?

还有,这五、六年过去,当时明朝不修武备已久,渐渐衰老的明卫所兵,无法补充进新鲜血液,如今这些降清的明军士兵,也就差给根拐棍了,岁月不饶人哪!

这样的兵,能打一场决死之战?也就是听听数量罢了,总说是八万徐州大军。

真正堪战的,最多不过二、三成,余下的,就是混吃等死之徒。

可凤阳府,它养不起这些庞大的军队啊,阿济格想要从北面强行突围,不打个三、五个月,显然是不可能的,这三、五个月的时间,足够在耗空凤阳余粮之后,让清军自个吃自个,直到全军覆没。

如此,阿济格就只有一个选择了,向西突围,干掉颖川、武平二卫,进入陈州、归德。

这条路也是最保险的路,但有个问题很明显,不管是滁州、和州的明军,还是已经染指凤阳境内天长的陈胜、方国安部,亦或者是北面吴争所部,能毫无作为地目送阿济格西游?

三天,最多三天,只要颖川、武平二卫抗住三天,南、东、北三个方向的明军,就会扑上去,将这支看似庞大实则极度虚弱的“大军”,撕得粉碎,不留一丝残渣。

当然,阿济格随身携带的八旗兵是具有战斗力的,问题人数不足一万,夹在八万降清明军之中,尤显得力不从心。

怎么办?

这三个字是在场清臣脑子里唯一浮现的问题。

苏克萨哈在闷久了之后,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语气,没有目标地朝着义兴朝这方大喝道:“我军并非没有一搏之力,你们想要吃掉英亲王所部……没有一年半载时间,休想!”

这句话,说得还真他X的有道理。八、九万人哪,就算八、九万头猪,宰杀也得非常长的时间。

何况毕竟猪被逼急了,也能撞人、咬人不是?

吴争笑了,笑对方的色厉内荏。

“本王不急,被你们占了五年多了,不差这一年半载的。”

这话声不大,可在清臣耳中听来,就象一声炸雷,让人炸得体无完肤。

吴争只是没把话说穿罢了,言下之意是,围着就成,我为何要进攻?

到时凤阳府内百里有米粮,连树皮、草根,蟑螂、老鼠都吃得一干二净的时候,阿济格部就得吃人,最强大的堡垒,也得从内部崩塌,阿济格显然没有那么强大的号召力,不用多,一个月后,就会有人吃人的惨象出现。

第一千四百二十一章 好事成双

PS:感谢书友“talin”投的月票。

在场的人,谁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不会怀疑吴争此时抛出的这个惊人消息。

因为任何以此谈判出来的结果,在消息证伪之后,都不作数。

谁吃饱了没事干,撒这种谎?

他们也自然听得出吴争的话意,在这一瞬间,他们看向吴争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惊恐,如同见到了一个恶魔般。

索尼连忙起身,拉了拉苏克萨哈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丢人了。

然后,语气干涩地朝吴争道:“吴王手段果然高明,竟在徐州大战之时,就已经派了细作前往凤阳说降……但,就算是如此,英亲王所部大军真要全军覆没,恐怕整个凤阳府,数百万民众,会为其陪葬……吴王,那可是数百万汉人百姓,您忍心吗?”

吴争脸色骤冷,他X的,忘记了鞑子狗总改不了吃屎的天性了!

吴争霍地起身,抬起手指慢慢地指了一圈,“但凡凤阳死一无辜百姓,满人当十倍偿之,勿谓本王言之不预!”

再无人敢提“玉石俱焚”诸如此类的话,他们可以不尊重汉人,但却必须敬重此时汉人背后的这个人。

谈判陷入了极度沉闷的气氛,但依旧在艰难的推进。不是双方没有诚意,而是所接触到的,都是双方的核心利益。

直到谈判第七天,终于就徐州、海州归属有了定论,然而又在凤阳府的归属上,起了极大的分岐。

按吴争的意思是,以实际控制线决定归属,当然,这是不太可能的,吴争只是表达出自己的一个态度,事实上,连黄宗羲、顾炎武也只是提出将凤阳府所属泗州以东、以南划归义兴朝控制,理由是卫国公夏完淳部和廖仲平左营已经切实控制了滁州,兵锋已至盱眙。

可清方使臣坚决不答应,他们的理由是如果泗州归义兴朝,那么凤阳城就会置于明军兵锋之下,凤阳城不保,凤阳府何在?

就在这场艰难的谈判长时间地持续时,吴争等不了了。

番国联合舰队主力已经出现在杭州湾,并炮击了乍浦、澉浦二所,致使军民伤亡数十人,距离杭州府,仅数百里地。

于是,吴争在第八天谈判一开始,就严正声明,这是谈判最后一天,若成便成,若不成,将无期限休会。

双方可以按实际控制线停战,但不具协议效力,也就是说,想打随即可重新开战。

结果,这一天谈出的成果,远比前七天所有加起来都大。

义兴朝放弃了对泗州、盱眙的诉求,以换取清廷对义兴朝占领滁州、和州的承认。

清方放弃了对扬州、淮安的诉求,以换取扬州一万多大军顺利返回凤阳府,与阿济格部会合。

但扬州府清骑的战马,被作为对北伐军的补偿,而被截留下来,数量高达七八千匹,就算在北方,那也是价值高达百万两以上的战略物资。

清方以承认海州归属北伐军控制之下,换取了北伐军从徐州府撤至淮安府,当然,须交纳八百万两赎金。

但在最后,还有一件事,双方无法取得共识,那就是此战双方的俘虏交换问题。

事实上,此战北伐军的伤亡也是巨大的,高达二万多人,但被俘者,却不过二千余人,反观清军,那简直不是一个数量级的,除去已经归附的降军,譬如淮安二卫、凤阳二卫、祖大弼部等,被俘者高达二万三千多人。

怎么换?总不能拿二万三千多人换二千余人吧,于是,吴争又抛出了他的老招术——赎买。

然而这次,清方死活不同意了。其实吴争开出的“价格”不高,不管将还是兵,打包,一个三十两。

这价格确实不高,相对于此时市场上一头猪也得七、八两的物价而言,说得通,总计不过七十万两左右的赎金而已。

可清方始终不答应,他们的理由是,这些人不值这个价钱,因为他们大部分是汉人。

吴争原本不想再拖了,解决了北面,要赶往杭州,想就这样吧,让清廷占点“便宜”也就是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如雷鸣般的消息,震惊了谈判场中敌我双方的所有人。包括吴争在内。

……。

吴争原以为,自己已经改变了历史。

甚至因此而陷入对未来不确定地的彷徨之中,总以为,被改变了的历史,会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变化,引发无数不可预知的事,来“惩罚”自己对历史的改变。

然而,吴争现在才知道,原来历史依旧极力地保持着它既有的惯性。

李定国两蹶名王的史实,依旧上演了。

四个月前,李定国受封晋王,便在永历帝的支持下,率步骑八万、火枪兵六千及象兵百余,悍然北攻。

四十天里,连克沅、靖、武岗诸州,灭敌过万。

镇守宝庆的清将汉正白旗挂印将军沈永忠,被大西军兵势所慑,急忙向孔有德告急,孔有德从桂林分兵救援。

然而李定国抢在援敌之前,从枫木岭渡江直取宝庆,突袭得手,歼灭清军援军主力六千余人。

之后,李定国出兵祁阳,准备夺取广西的门户全州,以消灭桂林孔有德部。

他兵分三路,由冯双礼率左路取全州,张胜率右路攻严关,自己亲率一路攻桂林外围据点,大西军挟前胜之威,作战勇猛顽强,可谓所向披靡。冯双礼率左路迅速攻克全州,李定国在得知大捷之后,当机立断,命令部队勿入全州,与自己合兵推进,进驻严关。

严关位于桂林以北,抢占它便扼住了桂林的通道,实属战略要地。

清军自然不甘心咽喉被掐,死命前来争夺严关,然大西军兵力充足,奋勇抵抗,双方厮杀数日,各有胜负,伤亡不计其数。

眼见严关成了必争的血肉磨坊,孔有德率精锐前来助攻。

然而,孔有德率军刚至严关周边,两军还没有接触,大西军的战象队就迎面扑来,清军战马哪见过这等庞物?

一时间,都受了惊,骑手难以控制战马,瞬间被象兵冲了个支离破碎,孔有德大败而逃。

第一千四百二十二章 徒叹奈何

这时的大西军岂能容他逃脱,衔尾紧追不舍。

好在孔有德的亲卫死命相护,孔有德仅带着数人逃回桂林城。

大西军尾随至桂林,将城包围。

次日,待后军主力赶到,大西军以云梯、冲车攻城。

大战仅持续了半天功夫,已经没有多少守军的桂林城,眼见是守不住了,孔有德深知以他的作为和履历,显然是无法活下来的,走投无路之际,把把所有的家产堆在一间屋里,然后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妾,自焚而死。

不过其女孔四贞因不在桂林城,侥幸逃脱。

广西民众显然与江北百姓不同,他们早已对鞑子深恶痛绝。

大西军桂林大捷的消息一旦传出,民众自发地诛杀、驱逐各州县清官、清军,而原降清明将胡一青、赵印选、马宝等也相继归顺。

待李定国赶到时,整个桂林已经是一片安详。

民心可用,军心可用,李定国在七星岩大摆请功宴,宴席上,李定国随即下令,趁它病要它命,挥师北上,直捣湖南!

这时代的通讯非常不通畅,其实李定国出兵,就在黄应运携李定国子女出使杭州府之前。

大西军北攻,这消息是传达到了吴争耳朵里,可隔着近万里,战争输赢、打到哪了,恐怕连黄应运自己都搞不清楚,何况是吴争?

其实吴争是敬畏历史的,这种下意识的敬畏,使得他在应天府一役,在大胜关外,轻易放尼堪走脱,这在当时,令夏完淳非常不解。

可事实上,吴争下意识地认为,尼堪不该死在自己手中,而应该死在李定国手里。

李定国迅速北攻湖南,使得战场局势有了极大的扭曲,清廷无法首尾兼顾,这也是清廷强烈要求停止与义兴朝、北伐军的战争,停战和谈的主要原因。

清军在湖南的兵力空了,不是空虚,而是,空了。

原因是,李过高一功的广信卫“擅自”异动,从饶州、广信向西进攻,收复江西治所南昌之后,迅速兵分两路,一路北克南康府,一路南攻抚州府。

这样猛烈的攻势,使得在湖广的清军不得不大规模调动,向南康、抚州二府集结,以抗广信卫的攻势。

谁也不知道、根本无法预估,素有战绩的三顺王之一的恭顺王孔有德,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李定国大西军打得落花流水,还自己点了把火赔上了性命。

这就造成了大西军北攻湖南,如入无人之境,短短半个月内,阳山、连州,常德、岳州,永新、安福、永宁、龙泉等等州县,随即收复,兵锋直指赣西重镇——吉安。

其实这场仗,发生的时间已过半月。

可此时听起来,依旧令人血脉贲胀。

湖广清军,以谨亲王、定远大将军尼堪为首,副将三贝勒、八固山等,集结兵力十五万之众,而此时李定国的大西军,因战线拉得过长,仅六万多人,双方的兵力对比竟相差一倍还多。

紧要关头,李定国显露出他过人的军事才能,他无师自通了后世的游击战术,李定国的布署是,大西军主力暂时退出长沙,诱使清兵追击渡湘江。

然后将冯双礼、马进忠部埋伏白杲市,待清兵过衡山时,李定国从蒸水对敌正面发起攻击,冯、马二将背后出击,两军相夹,合歼清军。

然而,李定国也低估了清军的战力,想要以寡击众,合歼两倍于己的敌人,显然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实力。

衡州之战,从蒸水出战,至转战到衡州城北香草庵、草街等地,双方打得各有胜负,战局持平,但因为兵力的悬殊,实际上,相差不多的伤亡,对清军是有利的。

李定国不得不另觅克敌良策,他打算打一场伏击战。

而正是李定国这种临机应变的决策思路,造就了他人生的巅峰。

双方再战之时,李定国佯装败退。

尼堪紧追不舍,追至演武亭时,突然一阵炮响,大西军伏兵四起,团团围住尼堪。

李定国手举大刀,率军冲至跟前,手起刀落,将落单的尼堪一刀劈成两半。

后面清军大队人马眼见失去主帅,士气迅速崩溃,大败而逃。

李定国缴获了尼堪的铠甲、绣旗,随即令人绘制孔有德、尼堪画像,向粤楚各州县散布,是为“露布告捷”。

这消息传到吴争这时,其实已经过了十余天。

事实上,北方的清廷还比吴争早一天得知战报,但在徐州谈判的清廷使团诸人,却也如吴争一样,根本不知晓此战结果。

此时,被吴争将这份战报公之于众时,清使们,一个个如同丧家之犬,捂脸嚎啕起来。

如果说,之前清廷可以扬言,已经占据了华夏七、八成土地,俨然自认正朔的知,那么,湖广、云贵的丢失,让它控制的土地,只剩下堪堪一半,问题是,眼下江北,再次丢失扬州、淮安两府,恐怕半壁江山,都已经不稳了。

清臣有嚎啕的理由,然,明臣也有击掌欢庆的理由。

一时间,一个谈判场所,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充塞其中,显得很是怪异。

痛打落水狗!

吴争随即以强硬的口吻“提议”,赎买俘虏的“价格”为五十两一人,同时,赎买徐州府的价格上千为一千二百万两,若清廷不同意,那就……休会!

疯狂吗?

想想崇祯朝,岁入仅三、四百万两,可这两样赎买的金额,合计高达一千三、四百万两,是当时岁入的三、四倍。

天下没银子吗?

绝对不是!

名士、达人浪迹烟花柳巷之时,一夜豪掷万金、数万金之案例比比皆是,可崇祯却为了三饷闹得名声尽毁,可谓是不同人、不同命也。

清使这次没有拒绝,不是吴争占据了道理的至高点,而是真理永远只存在于大炮的射程之内。

就算明知此是城下之盟,那,又如何?

这些不久之前,还想趁火打劫的清廷肱股重臣们,此时恐怕也只能在私下、暗处,徒叹奈何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三章 一场姗姗来迟的大海战

当然,这样并不能签署停战条约,苏克萨哈、索尼眼下也不是将来权倾一时的“四大顾命”之一。

反之,一旦使团认可了这等“不公平条约”,那么就算是“千古一帝”也得认同。

皇帝只是个人,他的判断来自于阶下群臣,当大多数、每个人都说这是必须的,那么此时,皇帝也只能认可,就算臣子们“指鹿为马”,他也得认栽。

有道是,出来混,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君临天下的背后,臣子们结党的愚弄自然也得认,君命天授,唬唬屁民还成,想让这些老油条们奉行,那真比登天还难。

所以,条约的最后签署,需要义兴朝廷和清廷对诸项的确认,这需要时间。

吴争没有时间了,他在当天就离开了徐州,经大运河南下,目的地是……吴淞。

三天的航程啊,北伐军整整鏖战了两个多月,伤亡人数二万出头。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无非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甚至……生命。”面对着滚滚运河水,吴争心中有着无限的感慨,此战彻底暴露出了火枪兵的缺陷,它最大局限在于,无法象敌骑那样,迅速投送兵力到目标地域。

两条腿的行军,终究是有着局限性的,其实有一点,吴争一直没有和徐州将士说起,那就是补给线已经承受不起北伐军继续向北了。

越往北,遭遇的抵抗强度越大,正是考验补给能力的时候。

显然,北伐军没有做好准备,大将军府为此战征召了十六万劳役,二个多月间,须为此付出的不下二百万两的报酬,银子呢?

这十六万人,就是十六万张嘴,加上数万新兵和江北各卫,天晓得,莫执念那老头是怎么挺过来的?

交通、运输,短短数百里的铁路,动用了近三万战俘和一万多劳役,修了大半年,还未能完工,时间,吴争最缺的,就是时间了。

……。

吴淞港,万舸急流,桅帆如云。

舟山、吴淞、陈钱山三大舰队,集结于港口外海。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合计主力舰船一百五十八艘,战船五百四十余艘,各种火攻船、快船不下五百艘。

如果说,东亚最强悍的舰队就在此处,显然已经不是虚言。

当吴争看到如此壮观的景象是,他心中感慨,“八百多万两啊……值!”

大将军府,五年多的时间,除了松江那一片方圆百里的工坊,真正化了大钱的,也就这支舰队了,单就向外购买,船坞仿造,所花成本就是小九百万两,这个数字,就算给崇祯老儿,都能拉起一支十万新军来。

可是,这支舰队除了在大沽口两次巡演之外,也就对郑森亮了亮獠牙。

值完?

须检验!

这是吴争心里真正的想法,仅靠训练和优渥的待遇,打造不出一支真正的精锐,只有亮剑见血,从烈火中锻造、去芜存精,剩下的,才可当之无愧称为精锐水师。

但很显然,就算将三大水师集中起来,在舰队数量上和火炮门数上,吴争不存在优势,而是劣势。

水师的主力舰,仅番人联合舰队的三成,这样的仗,确实难打。

不说敌人海战经验比水师丰富吧,就说硬件火炮,军工坊无非是仿制从海外购入的舰炮,尚未研制、超越。

吴争之所以迟迟不能下决心给番人一个教训,也是考虑到,把这支精心、全力打造的水师打残了,华夏海防就得往后再拖一、二十年。

这个损失,吴争负担不起啊。

吴争寄希望于南面郑森,期待郑森能在外敌入侵时,与自己同仇敌忾,可惜……吴争失望了。

不得不打,如果在番人炮击金山、海宁二卫后,还不反击,那么,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随后引发的连锁反应,将是大将军府不可承受之重。

必须打,不得不打!哪怕是拼个鱼死网破!

……。

“禀王爷,敌人前锋,三十六艘战舰迫近茶山南二十里处,已经开始减速转舵改变方向,其后有百余艘大小战船尾随。”

减速转舵,改变方向,那是炮击齐射击前的标准动作。

二十里?

吴争心中一凛,水师主力舰的舰炮,最远有效射程才十八里,敌人是有备而来啊。

“按原计划,令施琅所部扬帆启锚,边打边撤……。”

吴争按捺着心中的不安,脸色平静地下令道。

将战场设在茶山海域,一是化解杭州府危急,二是茶山海域容得下一场大规模海战。

吴争甚至做好了损失一半水师舰船的心理准备,目的只有一个,打平!

只要迫敌人知难而退,那么战略目的就达成了,平手,一样可以宣传成胜利,哪怕是不要脸的胜利。

这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否则,徐州达成的条约,随时可能被废弃,战争的两次暴发,将会让江南失去最后一丝喘息之机。

吴争身处崇明外海,与战场相距约二百里。

他的身后,是水师一百二十主力舰和三百艘战船。

可谓是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了。

……。

吴争麾下三大水师。

以张名振的吴淞水师为最,舟山水师次之,陈钱山水师压车尾。

施琅做为降将,成为王朝先的继任者,可谓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虽说吴争有后世的阅历,对于施琅的水战才能是肯定的,但要将一支位居第二的水师,交到施琅这个降将手中,确实需要魄力。

吴争敢赌,但绝不莽撞,吴淞、陈钱山、舟山三大水师驻地形成一个倒三角,也就是说,一旦施琅有异动,张名振、王一林两支水师足以将其包圆了。

这一点,不仅是张名振、王一林心领神会,连施琅也心知肚明。

帝王心术,用人得疑,疑人得用。

但吴争不同之处在于,将疑放在明面上,等于告诉对方,想要本王不疑也简单,靠你自己。

这种方式,虽然无法做到令对方感恩戴德,但确实回避了一些心理上的失落,不会因搪塞而形成期待的落差。

这方式不适合大范围运用,因为,它收复人心,需要时间。

收复人心最快速的方法,那就是刘备说哭就哭的本事和摔阿斗的决绝,立杆就能见影。

第一千四百二十四章 茶山海战(一)

PS:感谢书友“20190102151451055”投的月票。

对于施琅而言,能独领一师,确实出乎他的意料,这也让他对吴争的知遇,感恩之心油然而起,相较于在郑森手下的憋屈,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提防和疑心,对他而言是题中之意,那么,就用战功去消除它吧!

施琅望着越来越近的敌舰,他沉声下令,“七舰前出迎战,山阴号率十二舰左侧迂回,慈溪号率十二舰向右迂回……。”

前出迎战?

这又是一个敢于临战抗命的主。

显然,这与吴争事先的命令是相悖的,施琅是参加战前军议的三大水师主将之一,他岂能不知轻重?

可他还是抗命了。

敢于抗命的将领,多少真有些本事。

……。

吴争接报之后,怒了。

怎么自己的手下,一个个都是抗命的主?

是得在战后好好惩治、整肃一番了。

可此时,吴争强忍心中怒意,改变战术,“令王一林率己部水师迅速转向东北,抢占战场以北位置,随时对舟山水师进行增援,令张名振率三十艘主力舰及战舰若干,立即接应舟山水师后撤……告诉施琅,本王生气了!”

吴争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这个道理,就算屡次抗命的蒋全义都很清楚,真到了那时,蒋全义就会乖得象只小白兔,所以,吴争这个威胁,在北伐军将领中很好使。

……。

这时的通讯自然没有后世那么灵便。

但古人从不缺少创造力,二十里一艘传令船,桅杆上的了望哨可以随时用旗将命令传达出去。

这种方式的传递,二百里的距离就根本不是距离。

然而,施琅依旧固执地抗命了。

海战一触即发,舟山水师打响了此次海战的,第一炮。

或许,番人舰队根本没有想到,汉人敢打第一炮,他们虽然有更远的火炮射程,虽然他们在二十里距离开始减速、准备开炮,但毕竟没有开炮。

舰船的转向,不是一蹴而就,船舷对目标,也不是正面相对,而是约三十至四十五度角对准目标,也就是说,船依旧在前进。

而施琅令七艘主力船前出迎战,虽然阵型是“品”字三角形,可方向同样也是夹角对敌。

这样一来,双方的实际直线距离,其实已经缩短,堪堪进入了水师主力舰的射程范围。

施琅所部,有一批从郑森那“挖”来的老水手,他们操炮、使舵的技能是熟稔的。

对风向辅助更是得心应手,此时的风向,正对着敌人,那么水师的炮弹射程,实际上是高于十八里的。

或许施琅正是见风向可用,才敢抗命迎战吧?当然,这是揣度。

七舰一轮试射,无数的炮弹在敌舰四周炸一道道水柱。

敌舰队吓了一跳,但随即向水师开炮反击。

这一轮,双方都是试射,也就是说,以一侧舷炮,各层每隔一、二门射击,以测定炮弹落点进行下一轮开炮前的校正。

那么,问题来了。

水师七舰此时是全速的,而敌舰是减速的,大型战舰加速和减速,所需要的时间有些长,船体沉重嘛。

这样一来,敌舰的炮弹大都是落在七艘身后,而水师的炮弹,却在这一轮中,幸运地形成了跨射。

幸运吗?

不。

有句话说得好,幸运往往垂青有准备的人。

施琅有准备,这七舰之上的舵手、水手、炮手,无一不是老兵。

他比吴争更疯狂,这是打算一仗就报销掉舟山水师的骨血啊?

但后面怎么不知道,此时,水师七舰却领先于敌,形成了第一次跨射。

跨射倒不是说下一轮就一定能击中,而是南路的概率会变得很大,但这对敌我双方的士气、信心都是不可估量的。

相对于水师七舰上将士齐声的欢呼,敌舰上的水手们,脸色就有些黯淡了。

海战,没有撤退二字。

战败,要么被俘,要么死,再无另一条路可选。

在这种士气此消彼涨之下,双方第二轮炮击开始了。

敌军主力舰是三层七十二门炮,单侧三十六门,比水师五十四门炮的主力舰,单侧要多九门。

然而,当第二轮炮击时,敌舰一艘中弹,冒出滚滚浓烟时,水师七舰完好无损不说,还迫近敌舰至十五里距离。

这就引起了敌舰阵型的一阵混乱,许多士兵纷纷猜测,这是上帝在帮着黄种人,否则,怎么会赐于黄种人恰到好处的风向呢?

当然,联军之中也有人不这么想的,譬如从马六甲海峡起来凑热闹的大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第二舰队统帅纳布尔,他就是个异类。

此时欧洲海战,由于双方参战舰船动辙上千艘,海上通讯极不方便,所以,有一种不成文的战法,那就是双方各自将战舰排成线列,彼此接近,然后互相对射,甚至下锚对轰。于是就形成了一种炮越造越大,船舷炮门数越造越多,譬如“海王霸王号”,几乎创造出单艘舰船火炮门数的最高记录,达到一百三十多门。

将战舰排成一线,便于司令官指挥和实地监控,可以清楚地看到是谁在出工不出力,亦或者消极怠战,甚至后撤。

否则,浩瀚的海面上,谁能保证每艘战舰都在向敌人射击?

这种战法,基本上就是脱胎于欧洲火枪兵的“排队枪毙”战法,也是“战列舰”称谓的由来。

英吉利特地为此撰写了“海战条例”,将这种刻板、近乎于僵化的战法形成固定模式,被各国效仿。

纳布尔是个异类,他崇尚于标新立异,譬如,他就不喜欢抢占上风位,而是喜欢抢下风位。

上过船的人都知道,上风位好啊,顺风船开得快,炮打得远、精准度也高些,最关键的是,万一打不过,大喊一声“扯呼”,溜不也溜得比人快吗?

可纳布尔却喜欢抢下风口,他认为这是老天爷当督战队,逼着大伙一起死战,否则死一块。是不是有些象兵法中的背水一战?

而且,纳布尔更喜欢部署双纵队或者多纵队,以强行分割对方阵线,进行进攻。

很显然,这对于战术已经僵化的欧洲佬而言,纳布尔绝对不受欢迎,打破成例的人,最不受欢迎。

第一千四百二十五章 茶山海战(二)

PS:感谢书友“幕雨晚风”投的月票。

纳布尔在联合舰队中,也就混了个副司令,这还是看在大不列颠那老女人的面子上,否则,也就是个被人无视的陪衬。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这支联合舰队的最大组成部分,是红毛,窃居东番岛多年的红毛(葡萄牙人),他们头上可是有“海上霸主”光环的,虽然现在遭到了新崛起的英吉利挑战,但在东海,显然英吉利的势力尚不及红毛。

同时,红毛鬼也同样不信任英吉利人,面对着敢于挑战自己的英国佬,红毛心中对他们的戒备,可能远甚于吴争。

但不管敌意和戒备有多深,在挑衅、进攻杭州府这件事上,双方,不,多方的意志是一致的。

因为,一个强大的华夏,绝对不利于这些外番的利益,最直接的就是,吴争从五成起步的关税,触及了他们的根本利益。

只是他们海军虽然强大,可远赴上万里到亚洲来,为得是财,手中没有足够的兵力来征服这片让他们垂涎欲滴的土地。

所以,这三、四年中,他们隐藏了自己的獠牙,以一种乖孩子的模样,来放松大将军府的戒备。

这次港口强征物资事件,其实不过是个借口。

就算再大的物资损失,也不足以成立联合舰队,在离本土数万里之遥,与一个强悍的政权开战。

何况,吴争甚至已经答应原价赔偿的前提下,这显然不是索赔的事,而是要一战彻底废除吴争“不公平”的关税。

联合舰队司令,英国佬克里·索恩在听闻舰队前锋遭遇敌人强攻时,迅速下令,主力前压,同时传令舰队前锋,施行“排队枪毙”战术。

……。

纳布尔很痛苦。

天气不太好,大雾影响了望哨的视野。

他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前面的敌人,并没有意思要与自己进行一场公平、有尊严的对决,而是象一条滑溜的泥鳅,专门攻人不备。

此时的战场,双方以一个斜向的椭圆运行,双方都在抢上风位。

但水师因为在一开始就抢得了先机,有着敌人短时间无法扭转的主动,并击沉了一艘敌舰、令四艘敌舰起火。

最关键的是,纳布尔发现,敌舰的速度似乎比自己的战舰,快那么……一点儿?

正是出于这种担心,当英国佬克里·索恩的命令传来时,纳布尔破例认真地执行了这一命令。

三十艘敌主力舰随即下锚停船,船舷的炮位上乌溜溜的炮筒密布。

身后的中小型战舰迅速越前,挡在主力舰之前,同样是排成一线,也就是说前后两条战线。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施琅前出的七艘主力舰,就只有两个选择了,一是继续攻击,直到被全部击沉,另一条路是迅速撤退,撤至敌人舷炮射程之外,这个时间是有的,因为水师战舰一直保持着匀速,而敌舰已经下锚停船了。

然而,水师战舰选择了第一条路。

疯了吗?

如果吴争在场,心中一定也是这三个字。

茶山大海战,之所以在战后被载入史册,原因不是施琅的舟山舰队击沉了多少敌舰,而是它创造了一种战法,海战战法。

此时的海战,因重型火炮的大量装配,接舷战几乎不复往日盛景。

要想靠近一艘上百门火炮的战舰,几乎是没有任何可能性,想击败它,唯一的方法是,击沉!

七艘水师主力舰能击沉数倍于己的敌舰?

能击沉几艘?

这不是开玩笑嘛?

在敌舰全体下锚停船,准备炮击齐射之际,七艘水师主力舰迎面进攻,这种举止可不能仅以疯狂形容,这是……自杀!

是自杀吗?

十二里。

纳布尔惊讶,而后欣喜地意识到,对面的黄种人显然不会海战,那么,就让伟大的英吉利海军统帅纳布尔教会他们如何海战吧!

“开炮!”纳布尔以一种壮严的声音,下达了此战最具声势的齐射命令。

见过雹子吗?

此时落向水师主力舰的炮弹,就象雹子。

七艘、三列,成品字形冲向敌阵的战舰,瞬间三艘被密集的炮弹击中,其中一艘连中七发,烧成一团火球,抛锚了。

六艘依旧保持最高速,向敌阵冲锋。

纳布尔更惊讶,惊讶中还带着一丝欣赏,但更多的是鄙夷,再强悍的疯牛,也得在斗牛士的红布下臣服!

纳布尔下达了一个此战中他最英明的命令,但也是他最不想、最为不屑的命令,“撕烂黄皮猴子的帆!”

红毛喜欢攻击英国人的帆,这样对方就失去了进攻和追击的速度。

英国佬则比较横,最喜欢第一时间朝着敌人的甲板开火,用密集的炮弹洗地,摧毁敌人的炮位。

这两种所用的炮弹是截然不同的,一种是普通弹,以击穿舰船船体为目的,一种是链弹,以撕船帆为目的。

纳布尔是英国佬,喜欢直来直去,但他是个另类,所以,在这个时候,纳布尔效仿红毛,下令攻击水师船帆。

数百门重型火炮的巨吼声中,前冲至十里以内的水师战船上的帆,瞬间成了筛子,不,应该是破筛子。

但战船依旧没有停船,以惯性向前移动。

纳布尔,得意地笑了,我为刀殂,人为鱼肉啊!

不知道他从哪学来这么句汉人的语言,但用在此时,还真他X的贴切。

笑归笑,但纳布尔绝不会仁慈,就在他第三次下令击沉面前六艘敌船之际,异变发生了。

桅杆上的了望哨,几乎以一种凄厉、绝望地语调,大呼小叫起来,“火船……!”

火船?

纳布尔一时间有些诧异,火船他太熟悉了,这是一种自杀性的进攻型小船,欧洲战场上常见,其实并不难破解,主力舰前方的中小型战船,足以搞定它们。

然而,那真的是简单的火船吗?

显然不是,施琅还不至于傻到以原始的火船,对这些巨无霸战舰进攻攻击,何况是敌人有上百艘中小型战船挡在敌主力舰前面。

那出现的火船到底有多少呢?

不多,二百四十艘。

由于大雾的关系,这些“火船”直到出现在二十里外时,才被敌人了望哨发觉并示警。

第一千四百二十六章 茶山海战(三)

施琅接任的舟山水师有那么多火船吗?

没有。

这批火船来自于郑森的“厚赠”。

之前七星岛双方暴发海上火拼时,郑芝莞所率舰队的主力舰被迫向北转进,由此他的补给舰队,被舟山水师俘虏,这才有了这么多“火船”。

当密密麻麻的“火船”迫近至被碎了帆的主力舰区域时,惊醒过来的纳布尔终于下达了第三道正确的命令,他令主力船前的中小战船阻截、击沉这些“火船”,而令主力舰继续炮击水师那六艘已经无法航行的舰船。

这命令听起来没有什么古怪,亦或是错误之处。

可问题是,敌主力舰之前装填的是链弹,此时换炮弹可不象后世那么简单,舷炮换弹,装药皆不相同,需要一些时间。

当然,这时间不长,且有前面中小战船的阻截,还威胁不到主力舰的头上,按理说,时间是足够的。

这也是纳布尔可以心安理得、从容“诧异”然后惊醒的原因。

纳布尔不屑一顾,这才是他此时真正的想法,在他看来,下一刻,海面上就是一片碎木屑了。

然而,他小看了这些“火船”,也小看了施琅。

施琅能这么笨?笨到拿七艘主力舰去自杀式进攻?

不是!

施琅敢于抗令的原因是,他至少对此战有六、七成的把握。

若非如此,施琅不敢抗令,特别是吴争已经生气了的情况下。

施琅到底藏了什么?

亦或者会有什么惊人之举呢?

……。

这种所谓的“火船”,其实是棱船、快船、平底船等各种体型狭长的小型船的混合。

对中型、大型战船,不具备能威胁到对方的能力。

一船满载七、八人,充其量比当时敌主力舰上的救生船大一些,上面没有火炮,甚至帆都是单帆,它的驱动力是帆力和桨力混合的,也就是说,所载水手,不仅要负责战斗,还要……划船。

可有句话说的好,“船小好调头”啊。

正是因为载重不多,所以速度快,应变能力强。

敌人已经下锚停船,就算是中型战船,要升帆启航,也得一会儿功夫,就功夫对于已接近十里内且全速航行的“火船”而言,那就是弹指之间的距离。

敌中型战船随即舷炮齐射,确实击沉了不少“火船”,但“火船”的体型太小,用舷炮射击,显然有些大炮打蚊子般地难受,击沉数对于二百多艘的总数而言,比例实在太少了。

在这紧张齐射的一刻,他们甚至忘记了,自己是逆风,而“火船”是顺风,在正面快速接近之中。

“T”字型战法,最厌恶的就是目标正面朝向,因为这时的目标截面是最小的。

这就象骑兵正面冲锋时,其实受到箭矢威胁的面积最少,是一个道理。

但这时代的海战中,同样也很少有拿舰首正对敌人的,因为这样虽然降低了自己被击中的机率,但也丧失了克敌的机会,因为舰首炮,最多也就是三门,大多也就一门。

可不配备任何火炮的“火船”,真能威胁到巨舰的存在?

接下来的事,印证了老鼠吞象。只要条件合适,蚂蚁一样能啃动大象。

“火船”在转眼之间,接近到敌阵最前沿处,那是敌主力舰的“带刀护卫”中型战船的区域,也正因为太过接近,中型战船已经丧失了炮击的能力,没有角度嘛。

“带刀护卫”的指挥官已经等不及纳布尔的命令了,他紧张、惊慌但不失狠厉地下了个命令,“粘上去,挡住这些黄皮猴子……该死的纳布尔,他不应该下令落锚……。”

粘上去?

谈何容易?

如果在十里之外,在有准备的情况下,大船火炮确实可以碾压这些小船,但现在……不能!

“接舷战……!”“带刀护卫”的指挥官反应很快,立即想到了这个已经很久没用,几乎已经消失在欧洲战场的战术,“快,向他们抛锚钩……!”

这个命令显然是最正确不过的了,事实上,“火船”真要被这些大船的锚钩钩上,不需要接舷战,就已经支离破碎了。

木船嘛,哪能承受这种份量的铁疙瘩一砸?

可问题是,这般份量的铁疙瘩哪有这么容易砸中急驶的小船,无非是一种心理威慑罢了。

说是迟,那里快,二百余小船驶近敌中型战船区域,瞬间中心开花,散了开去。

真得如同花儿绽放,“火船”荡起的水浪,如同一片片花瓣,此时尤显得美丽。

这些“火船”想干什么?

不仅“带刀护卫”的指挥官在这么想,纳布尔从望远镜中看到这一幕时,也在这么想。

难道是要邀请进入一场狂欢、盛宴?

显然不!

突然纳布尔惊呼起来,“水雷……该死黄皮猴子,他们在抛水雷……!”

一直憋屈挨揍的“火船”们,这一刻,终于露出了它们隐藏不露的獠牙。

它他在中心开花散开之后,开始二、三人合力,将船上所载的黑呼呼的铁疙瘩推下船舷。

没有目标,不需要目标,就是在行进过程中,在敌人的腹地,一个个地往下推。

水雷溅起了水花,往下一沉,然后上浮,有一半还露在水面上。

一船几乎装载了不下十颗,这一片区域,至少在洋流翻腾短时间内,就是一片死神诅咒过的地方,没有战船可以幸免,这种水雷或许对后世的钢铁战舰没有丝毫用处,但对付眼下的木质帆船,那就是必杀招。

抛光了肚中藏货的“火船”们,随即向各个方向驶离,惊慌失措的敌舰,几乎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离开,正好有角度的舰炮射击,就象是在开炮鸡头一般。

这时,十几艘奉“带刀护卫”的指挥官之前命令,准备粘上去而启锚的战船,终于遇到了麻烦。

触雷!

不管是战船不小心主动撞上去,还是洋流带动着水雷迎上去,结果都一样,炸了。

骤然迸发的浓烟和烈焰,四下飞溅的木屑,还有敌水手的若隐若现的哀号、呼救声。

让这个战场,如同地狱。

第一千四百二十七章 茶山海战(四)

PS:感谢书友“20190102151451055”投的月票。

纳布尔惊呆了,其实他熟悉水雷,不仅熟悉,他在欧洲与葡萄牙海军交战中,一样使用过水雷,但他们的使用,基本上都是沿海,以封锁港湾为主,从没有想过,将水雷用在这种战场上,因为抛下的水雷很快会漂走,除非是在敌人战船阵形中……这不就是吗?

纳布尔确实惊呆了。

这种的海战方式,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难道骑士不该有骑士的荣誉吗?

不该面对面来一场决战吗?

自己用骑士的荣誉,向敌人摆开了阵式,不想敌人不但不应战,还当面啐了自己一口口水,还他X地转身逃了……说好的“排队枪毙”呢?说好的荣誉呢?

显然,纳布尔不懂得华夏的战术、战法,也是,他们缺少与东方人的实战经验,欧洲无数场海战,让他们的战术思想僵化了。

纳布尔坚定地认为,两军决战,那就该按规矩来,黄皮猴子太……无耻了!

前方连续十数艘战船触雷起火,让正在骂水师无耻行径的纳布尔清醒过来,好在主力舰在后,没有损失,纳布尔随即下达了今日第四道命令,这是错误的命令,也是他今日唯一一次错误的命令,主力舰撤退!

主力舰撤退?

那前方被水雷困住、无法动弹的“带刀护卫”们怎么办?

弃之?

这一会,崇尚骑士尊严、荣誉的纳布尔完全已经不考虑前方的“带刀护卫”了。

也是,这些战船,几乎都是红毛鬼的,关他屁事?

或许在纳布尔下意识中,借黄皮猴子之手,给红毛鬼一个教训,削弱他们的实力,合乎大不列颠的利益。

敌主力舰,就在前方队友满心期盼解围、哀求的目光中动了。

只是不是向前,而是向南转向。

他们要逃?!

前方受困的“带刀护卫”们瞬间领悟到了纳布尔想干什么。

“该死的英国佬……!”

主将不负责任的命令,迁就了麾下将领的错误,“带刀护卫”指挥官在情急之下,做出了一个更加错误的抉择,他下令,强行突围,向一个方向强行突围。

这命令前提没错,向一个方向突围,可以尽可能地减少战损,引爆过的水雷区域,就安全了。

当然,需要有人,啊不,有船去前面蹚雷。

红毛鬼还是比较有勇气的,面临着生死存亡,他们愿意服从命令。

突围的方向就比较怪异了,正面突围。

或许是指挥官看到了八里外水师那六艘被轰烂船帆、失去动力的战舰了吧。

想着俘虏它们,做为筹码,最后谈判时,也能不失体面。

又或许是指挥官太憎恶纳布尔这个英国佬临阵退缩、抛弃友军的作为了。

反正,“带刀护卫”在指挥官的率领下,向正面突围了。

……。

许多时候,战场的态势,就是因为细小的变故,慢慢积累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

纳布尔想得没错,后方联合舰队主力正在赶来途中。

只要自己的主力舰未损,那么,大不列颠海军在联合舰队中的话语权就不会丧失。

至于红毛鬼,那就自求多福吧,或许等联合舰队主力赶到时,能救他们出生天。

上帝保佑你们!纳布尔诚挚地为那些被他抛弃的友军祈祷。

……。

这场海战就这么结束了?

显然不是。

从望远镜中观察到战场局势转变的施琅,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

“令山阴号率十二舰、慈溪号率十二舰南北同时向敌发动进攻,拖住向南逃窜的敌主力舰……令布雷船在欲突围敌舰的后方再布一道雷……。”

不在正前方布雷阻截,反而在正后方布雷,是说错了还是另有意图?

……。

至此施琅的战术构想,已经清楚地暴露出来了。

顺应天候、风向,以七艘主力舰作诱饵,牵制住敌主力注意力。

然后借大雾,以二百多小船携带水雷,对敌发动全力一击。

按施琅的话说,这叫以小搏大。

但不得不说,施琅这次将水雷大规模应用在离岸海战之中,确实超出了海战的范畴。

从这一方面来说,小船成为了水雷使用变异的运送和投掷工具,这对日后海战战术的演变,起到了极其重要的影响。

当然,施琅原本的战术构想,并没有要全歼这支敌舰前锋的打算,因为就算施琅再狂妄,也知道敌强我弱,他的打算还是停留在狠狠咬对方一口,挫挫敌人锐气,同时,为自己日后在吴王麾下众将之中的声望,抹下重重的一笔。

然而,敌人的应对,让施琅敏感地觉察到了一丝,可以将战果扩大的希望。

敌主力舰竟选择在战场上与自己的“带刀护卫”脱离?

这是胆肥呢,还是自杀?

施琅有些看不懂了。

但他决定试探一下,这就有了下令原本派出向南北迂回的分舰队对敌主力合击,令布雷船重新在突围敌人正后方布雷的命令。

用意无非是阻断突围敌舰回身营救主力舰队的企图。

……。

纳布尔确实够倒霉的。

他其实是个不错的海战将领,譬如他具有应变能力和壮士断腕的魄力。

虽然断得是别人的腕,但至少,大伙还是联军嘛。

这次首战的挫折,完全是因为敌人的无耻,怎么可以事先不打招呼,不经人同意,擅自改变战术呢?

说好的排队对轰,结果放了鸽子,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

可这不是他最倒霉的,更甚者是,在向南转进才二十多里,就被南面的慈溪号所率十二艘战船挡住了去路。

真是人倒霉时,喝口凉水都碜牙。

偌大的海面,恰恰正好被挡住了去路。

可纳布尔肯定没想到的是,慈溪号十二艘战船盯他很久了。

不过纳布尔不怕,数量三十比十二,怕啥?

纳布尔镇定地下令,“碾碎他们!”

半个时辰的对轰,慈溪号中数弹起火,其部三艘被击沉,六艘中弹受损。

可谓惨不忍睹,这支分舰队,已经折损过半。

而敌舰,仅四艘起火,六艘中弹受损,未沉一船。

这就是实力的差距!纳布尔有些得意起来,黄皮猴子只会无耻地耍阴谋诡计,瞧瞧,这下复仇了吧?

“冲过去……全速向南,与主力舰队会合,咱们就得救了。”纳布尔大声嚷道。

第一千四百二十八章 谁做初一,谁又是十五

PS:感谢书友“三维宇宙”投的月票。

这也能叫阻截吗?

充其量最多也只能算是一次失败的阻截吧。

然而,这支分舰队,至此也就完成了它的阻截任务。

此时从北面赶来的山阴号十二艘主力舰,终于赶到战场。

一枚炮弹恰好砸在纳布尔旗舰的舰尾甲板上,砸出了一个大洞,幸运的是居然没炸。

可船体的晃动,让纳布尔惊叫起来,“敌人在背后……!”

海战中,只要前方受阻,背后被咬住,那么几乎是一面倒的局面。

这种情况非常凶险,因为船首和船尾炮都只配备一门,相较于舷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就是坐等挨揍的局面。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船横过来,用两舷炮迎敌。

可问题是,巨船要横过来,谈何容易,对方能允许他轻易转向吗?他转向对方不会跟着转向,继续保持相对位置吗?

山阴号所部做为生力军的加入,密集的炮弹从敌身后砸下,瞬间令纳布尔舰队的士气低落。

仅仅一柱香时间的炮击,击沉敌舰三艘,七艘起火,中弹者几乎遍布。

当旗舰起火的那一刻,纳布尔毫不犹豫地下令,“挂白旗……。”

也是,大不列颠在东亚并无直接利益,都是该死的红毛鬼窜掇的,大不列颠海军将士宝贵的生命,不能这样无辜地殒灭在这片不值得的海面上。

纳布尔几乎没有一丝心理障碍地选择了投降,这或许也是一种骑士的荣誉吧。

当奉命令,率舰队赶来增援的张名振看到海面一片狼籍,二十多艘悬挂白旗的敌舰和丝毫不觉得羞耻的纳布尔时,不禁目瞪口呆起来。

……。

还有古怪。

做为联合舰队的主力,统帅克里?索恩怎么就没有赶到战场增援?

联合舰队的主力囤于杭州湾外海,按理说,这个时候该赶到战场了。

施琅也心中奇怪。

其实这得从吴争令三支水师聚集吴淞口说起。

也可以说,这是吴争“惹的祸”。

做为联合舰队的主帅,克里?索恩自然知道吴争麾下三大水师。

也听闻过之前吴争与郑森那场近海火拼。

克里?索恩是慎重的。

茶山方向,仅出现了敌水师三十余艘主力舰,那么敌水师主力的意图究竟在哪呢?

他需要考虑,万一主力向北,后方被敌人端了怎么办?

这可是华夏近海,谁能保证,杭州湾不会出现一支舰队,去攻击联合舰队的补给船、辅助船,它们可都是毫无抵抗能力的。

谁都知道,再强大的战舰,一旦失去补给,那等于就是一具漂浮的棺材。

从这一点上考虑,克里?索恩最后做出的选择是,向北沿海派出数波侦察船,而没有当即选择向北增援。

当然,这不是克里?索恩如纳布尔的小心思一样,想借吴争的手,削弱英国佬海军实力,因为纳布尔所率前锋舰队中的“带刀护卫”们,那可是他的舰队。

克里?索恩没有派增援的原因是,在他看来,敌人舰船数量并未超过纳布尔舰队,且己方火炮威力和射程都要领先敌人一截,无须增援。至少在短时间内,不需要增援,他的注重点,还是在不知意图的水师主力上。

这就造成了敌人前后脱节,无法在第一时间赶到战场的原因。

……。

施琅多虑了。

敌人正面突围的“带刀护卫”们,在付出十余艘触雷炸沉的代价之后,终于逃出生天。

但回过头去看到纳布尔舰队在三十里外被阻截的那一刻,根本没有人愿意回头去增援。

在他们看来,这或许叫一报还一报。

显然,施琅下令重布的一道雷,浪费了。

逃出生天的“带刀护卫”们望着距离仅十多里外的施琅旗舰,没有一丝向进攻的打算,他们选择迅速转北,以求尽快脱离战场,而事实上,施琅身边,除他的旗舰外,仅三艘主力舰和十二艘战船。

可“带刀护卫”们的运气,也不见得比纳布尔好多少。

倒不是施琅还有部署,事实上施琅根本没想到有如此巨大的战果,也就根本不会去部署对这支逃逸舰队的阻截了。

“带刀护卫”们还是遭遇了水师拦截,拦截他们的是,奉吴争之命,向东北方向迂回的王一林所率水师。

王一林这个“破落户”向来张狂,以前甚至不把吴争当上司,虽说现在已经尊吴争为主了,但他的脾气,可没有因为主臣而收敛。

吴争重用施琅他不反对,他在意的是,这么好的一次建功立业、重塑往日其叔王之仁定海水师荣光的机会,吴争竟给了施琅那小子。

所以,当王一林看到这么多“带刀护卫”的那一刻,心里唯一想谢的,恐怕不是吴争,而是老天。

“老天爷啊……您待王家不薄啊!”王一林仰天感慨完的第一时间,下达了总攻令。

虽说王一林舰队才三十艘主力舰和五十多艘战船,可海战从不以战船数量来决定胜负。

之所以要将主力战舰与普通战舰分开计算,那是因为二者根本不是一个等量级。

主力舰炮大、炮多、射程远,如果真要排队对轰,一艘主力舰对上五、六艘普通战船,结局一定是完胜,这就是火力和船体坚固度的差别。

“带刀护卫”的指挥官一下就蒙了,他惊讶地发现,汉人真不讲规矩。

难道就不该在遭遇之初,先问问自己愿不愿意降吗?

其实只要王一林来问,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

王一林率舰队如饿虎出笼般扑向这支“乖巧”的兔群,在击沉了十余艘敌舰之后,“带刀护卫”的指挥官终于回过神来,下令挂白旗。

按指挥官的意思说,难道只许纳布尔做初一,我不能做十五?

王一林是真的意犹未尽,可他不敢在海上杀俘,也舍不得,因为他的目光已经闪出火花来了,当然,他牛铃般的大眼,看的绝不是这些垂头丧气的红毛,而是船上那一门门乌溜锃亮的火炮,这显然不是自己那支刚刚整编的水师,可以养护得出来的。

第一千四百二十九章 尽职而降的纳布尔

PS:感谢书友“20181103070626376”投的月票。

胜利,其实也可以这样简单。

对,一场战斗,甚至一场战争的成败,许多时候,最大的决定因素其实并不是武器、综合实力,亦或者被寄予厚望的谋略、兵法等等。

实际上,很多时候,它的决定因素只是交战双方的士兵或者将领,想不想,打下去。

一座小城、一个村子、一条街道甚至是一所房子,双方参战可能几十人、十几人甚至几个人,就可以激战上几天几夜,最后依旧在对峙。

数万,乃至上百万人,在一场战役刚刚开始时,突然就崩溃,如同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这和武器、综合实力、谋略、兵法显然扯不上半毛钱关系,但,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如同这个聒噪得理直气壮,吵着要求面见统帅,要求被体面对待的已经投降的纳布尔将军。

他的理由是,这不是一场战争,对,这他X的就是一次甚至连占领想法都不曾有过的纯粹的军事报复,该死的红毛鬼利用了伟大的英吉利海军……哦,上帝,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个误会必须解释清楚,不是吗?

完全听不懂纳布尔在说什么的施琅将军,转身平静地对他身边的士兵道:“我命令你,解下你的裤带,堵住他的嘴……如果再让他发出一点声音,我保证,你会很惨!”

说完就走了,对于施琅而言,一个手下败将,甚至不如一个投降的普通士兵,显然,此时的施琅,再不可能有史上降清的可能,环境,改变人哪。

对于施将军的命令,士兵自然是不敢有丝毫违逆的,好嘛,那就堵呗,可是士兵在短暂的踯躅中,发觉要是解了自己的腰带去堵这货的嘴,那自己的裤子不就掉下去了吗?

这不行,肯定不行。

军人得有军人的荣誉!要知道,这话可是北伐军主帅吴王殿下在军校演讲时说的,有据可查。

在士兵心中,施将军再大,怕也大不过吴王吧,那就得听吴王的。

头可断,裤带绝不能解!

命令得遵从,事情可权宜。

于是,士兵一手捂鼻,一手将两支臭布袜硬塞进纳布尔口中时,纳布尔……晕了。

需要说明的是,不是被熏晕,他是被羞晕的。

做为一个体面的贵族,脸可以丢,但只要不承认,打死也不承认,那就等于没丢,哪怕千万人目睹也绝不承认。

纳布尔绝对不会承认,曾经有一个黄皮低等人的敌军士兵,用一双显然数月、甚至一年半载未曾洗的袜子,光顾了他尊贵的嘴……因为,他当时就晕了。

……。

首战告捷,但战争远未结束,仅仅是开始。

这个大捷,名副其实。

哪怕是脸上阴沉、口中怒斥施琅抗令不遵、骄纵狂悖的吴王殿下,心里也乐开了花。

众将对此心知肚明。

从何见得?

因为吴王殿下大袖一挥,将此战所缴获的舰船、火炮等等全部给了施琅的舟山水师,除了俘虏。

这还不能看出吴王殿下内心的想法,那众将还是赶紧回去卸甲归田、洗洗睡吧。

张名振相对平和些,可王一林不服了。

要说战果,他的陈钱山水师远比施琅大,王一林可是俘虏了上百艘战舰,连同舰队指挥官。

关键是,陈钱山水师几乎毫发无损啊。

要知道施琅的舟山水师,几乎在这一仗上折损近半,前出诱敌的七艘主力舰全毁,一艘沉没,六艘瘫在海上,需要船拖。

而去阻截纳布尔的慈溪号所部十二艘主力舰,最后沉五艘,余者皆伤。

将士伤亡就更大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王一林的功勋不比施琅差。

王一林倒不是眼红施琅立功,而是不服吴争赏罚不公。

凭嘛施琅缴获可以据为己有,而自己缴获了这么大一支舰队,却要上交?

就在王一林瞪着眼睛,想要理论之时,吴争显然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令。舟山水师伤船携所俘战船即刻进入吴淞港口休整……施总兵,可还有一战之力?”

“末将愿再立新功,为王爷效犬马之劳!”施琅心满意足地大声应道。

这使得刚将话憋回去的王一林,肚里腹诽,看这小子五大三粗的,拍马奉承之功却甚是熟稔。

吴争点点头,道:“那就在本王身边待命。”

“末将遵命。”

“令。吴淞水师、陈钱山水师即刻联合南下,至南汇咀海域待命……保持警戒。”

“是。”

王一林与张名振同声应道,应完了,王一林一梗脖子,还想再争论一下,被张名振轻轻一拽,退了出去。

“你拽我做什么?”王一林没好气地埋怨道,“这也太不公平了!”

张名振手指点点王一林的额头道:“多用用脑子。”

“什么意思?”

“施琅新附,王爷执意破例用他,自然是看中了他指挥水战的才能,首功已有归属,你抢也无用,何必惹王爷不快?”

“我可没眼红施琅的意思,我只想要缴获的战舰,哪怕是一半也成啊。”

“糊涂。你应该知道,王爷早有合并水师的想法,你难道要为了这些战船,失去总领新水师的机会?”

“你……不会是也眼馋我缴获的那些战船,才这么说的吧?”王一林眼珠子一转,悠悠问道。

张名振一愕,谁说这莽汉没心机的,出来走两步试试?

“傻子!”张名振瞪了王一林一眼,“你难道就看不出,施琅此战二次抗命,已让王爷有了心结?你此时与王爷争执,岂不祸水东引,累及自身?”

“你是说……?”王一林这才醒悟过来。

……。

在张名振、王一林出去之后。

吴争看着施琅道:“此战你立下大功,你和舟山水师诸将士皆会得到该有的封赏。”

“为王爷效命,不敢言赏。”

“唔。该赏还得赏!”吴争淡淡地说道,“此次战果确实出乎本王预料,如此多被俘获的战船,如何安置、分配,你可有想法?”

“全凭王爷意思。”得了便宜的施琅,说话水平和觉悟有了长足的进步,可谓滴水不漏。

环境改变人哪!

第一千四百三十章 点到即止

“嗯……本王有意新编运河水师,将这些体量不大的战船统统纳入运河水师,只是……这总兵人选……。”

施琅闻听,心里一震,他愣愣地看着吴争,许久,他咽了口唾沫,试探地道“王爷容禀,末将还未统率过内河水师……如此重任,还请王爷另择贤能吧?”

吴争不置可否,就这么平静地看着施琅。

施琅渐渐抗不住了,他额头开始渗汗,突然,他双膝一曲,跪下趴俯道“末将知罪。”

“哦……施将军何罪之有啊?”

“末将三番两次抗命……理该治罪,严惩!”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古今有之,为此惩治你,这……不妥吧?施将军刚刚立下大功,本王惩治你……岂不让将士寒心?施将军是想陷本王于不义?”

施琅身子有些抖,他艰难地道“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也有军法如山、令行禁止……末将自知大罪,甘于伏法,末将愿带罪立功。”

“你倒是机灵,也知道有军法如山、令行禁止之说啊。”

吴争的声调甚为诛心,这令施琅惶然,他呐呐道“末将立功心切……望王爷严惩,只是……还请王爷再给末将一次机会,末将绝不敢再犯!”

吴争缓缓点头,“不教面诛,是为虐,但本王也不是圣贤,下不为例,起来吧……。”

“谢王爷宽宏。”施琅抹了把汗,慢慢起身,“王爷,那运河水师……。”

“打完此仗再说……下去歇息吧。”吴争挥挥手,淡淡说道。

施琅心里一沉,行礼告退,这如同有一把悬在头上的剑,令他惶然不已。

……。

次日。

双方舰队在小七、大七群岛(南汇咀以东,今乘泗列岛)海域聚集,舰船数量到达了空前规模。

吴争麾下水师共计大小战船五百多艘,而番人联合舰队数量更是超过了八百。

但其中的差距,却因昨日一场海战,而迅速缩短。

此战可为。

但与昨日,双方一遭遇就进入战斗的情况不同的是,这次双方都很克制,两支舰队,一千多艘船,分列南北,竟相安无事,不得不说,实力,决定态度。

僵持半日时,一艘救生小船挂着一方白旗,朝水师方向驶来。

克里?索恩请求谈判。

……。

谈判的地点,是在双方舰队阵形的中间。

一般不大不小的战舰上。

处于双方数千门火炮的炮口下,吴争莫名地觉得有种担心,这要是谁手一颤,恐怕连全尸都留不下。

“尊敬的吴王殿下,对于此次冲突,贵方应该承担全部责任……因为冲突的原因,是贵方劫掠了诸国囤于杭州、吴淞两港口的货物引起……。”

一个点头哈腰、操着一口闽粤腔的汉人,充当了此次谈判的翻译,让吴争忍不住微笑着亲切地问道,“你妈贵姓?”

“索恩将军,如果此次会谈,仅仅是想要追责……本王提议休会。”

克里?索恩疑惑地看着吴争,侧耳听着翻译在他耳边的转述,愣了好半天。

这让他很意外,意外于吴争的强势和……不讲道理。

曾几何时,不讲道理是“海上霸主”,伟大的荷兰联省共和国所独有,三色旗飘扬的地方,就是荷兰人的国土。

据说全世界此时二万多艘远洋战舰中,有超过一万五千艘,悬挂着三色旗。

“好战的人,终将躲不开海神的诅咒。”

克里?索恩这句莫名其妙地话,让吴争哂然一笑,“这是本朝的海疆海防,本王只是自卫,何来好战一说?”

“海防?”克里?索恩有些震惊。

这恐怕是这个时代,唯一向红毛宣称海疆海防的汉人吧?

“对。”吴争平静而坚定地说道,“贵方冒犯了我朝海疆,我朝水师奋起反击,此战的一切责任,须贵言承担……当然,本王可以对之前诸国在港口货物的损失进行赔偿,但,索恩将军,你们,得为此次联合舰队侵略我朝,负全责!”

克里?索恩听着翻译的复述,瞪大了双眼,就象看见了一个怪物一般。

“哦……上帝。”克里?索恩象是对翻译,更象是自语,“这家伙疯了吗?他甚至不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他那数百艘小舢板就会化为灰烬?”

吴争微笑道“如果索恩将军想重蹈纳布尔将军的复辙,不妨全力一试……小子,翻译给他听,若要战,那便战!本王可以随时奉陪!”

当然,这后半句是对着那翻译说的。

可怜那已经年过半百的翻译,面对着被吴争随口称为“小子”苦笑不已,畏缩着将吴争的话,稍稍变得和缓了些,翻译给克里?索恩听。

但这算如此,克里?索恩依旧怒了,他,甩手而去。

……。

大战在一个时辰之后,开启了。

联合舰队以三百二十艘主力战船,对着近二十里的水师舰队展开炮击。

那阵势,确实罕见而壮观。

至少吴争认为壮观,他确实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数千门炮齐射的壮观景象。

从南汇咀至滩浒山这百多里的海域中,双方集结了一千五、六百艘大小战船。

其海域跨度长达百多里地,可谓桅杆如林啊。

不过这种距离二十里外的齐射,更多的是震慑,杀伤力几乎为零。

克里?索恩终究是心存顾忌了。吴争对着诸水师将领如厮说。

水师诸将闻听哈哈大笑,也是,纳布尔所率前锋几乎全灭,这种情况下,克里?索恩如果没有顾忌,那就是傻子和蠢货了。

吴争随即下令,“迎上去!”

三大水师战舰齐出,东亚史上最大的一次海战,就此暴发了。

或许,身在局中的吴争,根本没有想到此战对整个世界的影响,事实上,吴争此时想的,就是打灭诸番气焰,为江南打出十年的发展时间和空间。

吴争没想取胜,因为就是傻子也明白,双方海军的实力,太过悬殊了。

其实只要联合舰队不想打了,随时可以撤退,而水师,这三支仅为近海海军的水师,断不敢扬帆去追。

第一千四百三十一章 滩浒山海战

ps感谢书友“三维宇宙”月票。

然而武器的代差,并不能轻易用勇气去弥补。

这场海战,让吴争真正意识到了武器的差距,荷兰红毛的舷火炮,已经超过二十里,同时,装填速度远快于水师。

吴争甚至不用去猜,都能想到是为什么,很显然,敌人已经在舷炮上使用了轨道技术。

此时的舷炮依旧是前装炮,不存在预制炮弹。

炮击之后,因后座力退后的舷炮需要重新装填,清膛、装药、装弹、夯实,然后再推回原炮位瞄准、点火。

火炮重达千斤以上,甚至二千斤,这种海面颠箥的情况下,要精准地推回到原炮位,绝对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需要时间。

那么,在水师将士装填速度已经接近于极限的情况下,敌人还要更快的唯一办法,那就是甲板轨道技术。

只有以滑轨控制火炮后退和前移,才能达到水师无法达到的速度。

吴争虽然意识到这些,但已经无法停止战斗。

双方三个方向的激烈炮击持续了一天,这天水师遭遇了重创,以二十一艘主力舰被击沉,四十六艘受创的代价,仅仅击沉对方九艘,击伤二十三艘。

这个战果,让水师将领心情变得压抑和沉默,连吴争也不例外。

所有人都明白,再打下去,恐怕三大水师就得折在这场海战中了,可没有人敢反对继续战斗。

因为,将领们看到吴争的眼,已经有了血红色。

经过战场的人都明白,那是一种死也要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肉的决绝。

打不过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对方知道,汉人不可轻侮,想侵汉人土地,他们须得付出不堪承受的代价。

吴争确实咬牙做好准备,就算三支水师皆亡于杭州湾,也得撕下对方一块肉,让它血淋淋地回去,显现在世人的目光之中,只有如此,江南才能有一段的太平发展时间。

吴争并不担心此海战的失败,会让番人登陆,他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和补给,做不到!

纳布尔有句话没说错,联合舰队想要的是利益,是报复,是恐吓,而不是占领。

这个底线,使吴争有了血拼的底气,大不了,重头再来的底气。

……。

海战不分昼夜,战斗依然在继续。

漆黑的天空,被燃烧的船只发出的烈焰,映照得如同白天。

无数落水的人在海水中哀号和呼救,然后渐渐沉入海底,这其中有汉人也有番人。

这个时代,海战如果不停止,谁也救不了落水者。

今夜无星月,或许,它们也不忍看见这种如地狱般地惨象吧。

……。

此夜,台山与七星岛之间海域,出现了一支不明身份的庞大舰队。

如果不是舟山水师被调往北面,肯定能发现这支舰队。

然而,水师此时已经无法获悉此况,吴争自然就更不会知道了。

……。

“王爷,该出兵了……如果等吴王水师覆没,恐怕我水师也无力独抗番人联合舰队。”

郑森在犹豫着,他脸色在烛光的映照下,阴沉如水。

一边郑军水师将领周瑞,愤然道“之前吴争麾下水师杀我将领,掳我战船……与鞑子何疑?就算王爷如次不救,世人也无可指责王爷。”

副将陈辉附和道“如今北伐军攻占江北诸府,实力尤显壮大……事实上,待我军北伐收复福建之后,定与北伐军形成对峙,要是如此,不如任由吴争水师覆没,对我军或许利大于弊。”

这二人的话,让郑森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陈永华急了,忙道“二位将军所言,极是荒唐,这是在谗言诱主……王爷,万万不可听二位将军的,有道是唇亡齿寒,在番人眼中,可不分是郑家军还是北伐军……王爷三思啊!”

郑森再次踯躅起来,看看陈永华,再看看身边诸将。

他率郑家水师主力北来,其因却不是为了增援吴争。

事实上,郑森是想夺回被清军偷袭得手的厦门。

之前,郑森与吴争在七星岛火拼,得知揭阳方向被清军袭了后路,不得不与吴争罢兵言和,双方“释清”误会休战。

郑森率水师抵达大星所,清福建巡抚张学圣得知郑成功的主力已经前往广东,厦门防务松散,似有可趁之机。

遂令马得功、王邦俊等趁虚攻击厦门。

马得功在收拢船舰上千艘,渡载清军袭击厦门,并且顺利在海面上击败郑军守军,厦门随即失守。

由于事出突然,董夫人与郑森长子郑经只来得及携带祖宗牌位避于海上逃过一劫。

清军侥幸偷袭得逞之后,却没打算留在厦门与郑军决战,于是满载战利品即返回内陆。

郑森在得知消息后,急率水师返回厦门,可清军已经撤退,只留下一片狼籍。

这时,吴争的信使到达厦门,将吴争的提议转述给了郑森。

当时郑森是心动的,虽然与吴争有摩擦,可毕竟二人在当初营救隆武时,有些交情,同时,郑森也认为,如果与吴争水师南北联合,就算在陆地上不成,海上也可无敌。

最关键的是,真要是按吴争所说,双方合力打赢了荷兰红毛鬼佬,那东番还真有可能收复,成为自己的根据地。

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郑森在考虑了一段时间之后,才率水师北上。

可郑森此人耳根子有些软,决定的事情易变。

在北向的路上,在身边诸将的怂恿和规劝下,不断地变换着主意,这才使得此次行军,三、四天的海路,竟走了十天,才到浙江与福建海域的交界处——台山、七星岛海域。

劝郑森坐山观虎斗的人,远多于增援的人,尤以周瑞、陈辉态度坚决,不过想想也是,之前在王一林、张名振手下吃了那么大的亏,还损失了近五十艘舰船,这“仇”不算小。

力劝郑森增援吴争的,大都是从原隆武过去的人,但陈永华却是唯一一个郑森的嫡系。

七星岛火拼时,陈永华与吴争有过一面之缘,陈永华坚信,只有联合才能驱逐鞑虏、恢复华夏,所以,陈永华力劝郑森增援。

第一千四百三十二章 郑森的踯躅

此时陈永华的“粗暴”指责,令力主坐山观虎斗的郑森嫡系们,顿时对陈永华怒目相向,在这一刻,陈永华就等于彻底得罪了这批人。

连郑森的脸色也阴沉到了极点,他原本还算温和的目光,此时变得锐利。

陈永华是真不明白这其中的道道吗?郑森率水师北上,那是应景。

做为名义上永历朝的臣子,在永历帝下旨共讨满清并派李定国率大西军北伐的这个当口,郑森怎么也得来应应景不是?

否则,那就不是听调不听宣,而是等于实质上的独立了。

这是在乎名声的郑森,绝对不愿意做的,虽然耳根子软了些、优柔寡断了些,但对于反清这件事上,郑森的坚决,并不逊于吴争。

何况此次厦门的老窝又被清军端了,新仇旧恨,郑森岂能轻易罢休?

但此次吴争并非与清廷厮杀,而是与各番交恶,这对于郑森而言,确实难以立下决断,要知道荷兰红毛的舰队与吴争离得远,离他郑森,那可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郑森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嫡系心里怨恨吴争不假,可真正反对增援吴争,却是另有原因,东番离闽粤太近了,诸番联合舰队至南海集结时,就没少派人前来“疏通”。

番人无意与郑家水师交恶,只希望郑家水师旁观,不参与就行。

要求很简单,实惠真不少。

郑森也得到巨大的好处,三十门欧洲最新式的十二磅舷炮,射程超过二十里,这显然是郑森无法拒绝的诱惑。

虽然没有公然应承,但,一旦收下“礼物”,双方自然都心领神会。

所以,郑森此来,就是应景,之所以询问麾下诸僚,无非是做做样子罢了。

可惜,陈永华是个异类。

陈永华其实是寒门出身,其父倒是中过举,可陈永华仅是生员(秀才),清军南下攻陷同安,其父陈鼎在明伦堂自缢。

郑森感念陈鼎的风骨,才收留了陈永华。

之后,经过交谈,才引陈永华为知己、肱股,授以参军之职。

陈永华虽仅是生员出身,可明文人的倔脾气,倒是深入骨髓。

清所编撰的明史,将明朝黑化成了一个暴虐无度的王朝,可事实上,明朝二百多年享国,还真不是清人所编撰的那么回事。

明虽不如宋那般开放,但也绝对不是以言获罪的王朝。

否则,皇帝也不会被逼得数十年不上朝,赫赫有名的廷杖之下,造就了多少诤臣的名声?

廷杖真得是为了阻言路吗?

绝对不是,如果真以言获罪,哪来那么多前赴后继的明文臣获得诤臣、刚直的名声?

明一朝,从老朱开始,只抑武将,让文人超脱于倾轧之外,成就了文人,却毁于文人。

陈永华亦不能免俗,他认为对的,除非郑森封了他的嘴,砍了他的脑袋,否则,必力谏之!

郑森有些生气了。

看着不识趣的陈永华,郑森感觉就象吃了只苍蝇一般地恶心。

在郑森看来,郑家虽然名义上归永历,可事实上是听调不听宣,关乎利益,就算同为永历名下的同僚李定国数次请求联合,郑森都不肯答应出兵,何况是外朝吴争?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或许四年前,与吴争在福州一晤时,郑森也有着吴争那般的血气方刚,那么经过这四年的坎坷,血气方刚已不在,剩下的,恐怕说只有切身利益可言了。

郑森不想救吴争,他心里早有决断,只是不说。

倒不是因为吴争在七星岛“劫掠”不得不家水师,这种小恨,对于一战折损二十万大军的郑森来说,根本就不是个事。

郑森不想增援的原因是,如果此次吴争水师化险为夷,那么接下去郑军直面的将是吴争,这是完全可以预计的。

刚刚江北一战,北伐军已经向北推进了数百里,李定国大西军兵峰已达湖广,这样一来,郑军收复福建全境的时机到了。

福建光复,那么,北伐军就成了郑军的“拦路虎”,甚至比清军更强悍、更要命!

郑森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

郑森终究是给陈永华留足了面子,他喝退诸将,仅留下陈永华。

“复甫,你可知道,此围一解,江南就完全落入义兴朝囊中……不,确切地说,是吴争囊中。福建清军已成瓮中之鳖,我军光复福建全境指日可待,可接下来,我军如何处置与北伐军的关系……难道,就在北伐军的阴影之下,待到河山光复吗……?”

陈永华变得安静起来,追随郑森时日不短了,他自然能领会郑森心中的纠结,对于郑军而言,北伐军太过强大了,但这并没有令郑森太忌惮,因为郑家真正的根基是水师。

可惜,吴争的三大水师触及了郑森的底线,赖以依仗的根基被挑战,岂能不惹人忌惮?

陈永华静静地待郑森说完,才开口道“臣属就问王爷一句话,若吴争亡,我军能否独自北伐,若能,敢问王爷需要多久,北伐方可成功?”

郑森微微皱眉道“江山沦丧已有五年之久,明人百姓,特别是江北明人,大都已附贼……。”

陈永华毫不犹豫地打断道“既然王爷很清楚,仅靠我军,短期之内无法北伐,那为何不助吴争一臂之力,也好在来日光复河山之后,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郑森脸皮轻轻抖动了一下,他阴沉地注视着陈永华道“复甫是想让我向吴争献媚、请功,苟延于他麾下?”

陈永华立即不定道“王爷误会了,臣属绝无此意……经北伐军江北一战,满清的气数已衰,接下来,清廷必会收缩西北及东南方向兵力,以求阻断北伐军继续向北吞食而自保……如此一来,天下四分之局便会出现,东吴争、南王爷、西李定国、北满清。”

郑森立即道“既然复甫也是这么想的,自然应该明白我的心意,与其让一强敌挡道,不如借番人之手,削弱他的实力,如此,我军在收复福建之后,便可于他分庭抗礼……甚至反客为主,只要将我军兵锋触及到江北,方可在来日建立不朽的功业。”

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 郑森的抉择

ps感谢书友“帅毛”投的月票。

陈永华摇摇头,“王爷所言实属……荒谬。”

过了,真过了。

虽说四周没有别人,虽说郑森视陈永华为知己、股肱,可这样的指责,显然是过了。

郑森一听,大怒,厉声喝道“陈永华,你放肆!”

然而陈永华却直视郑森,坚定地道“王爷与晋王共属永历朝麾下,如今陛下旨意天下伐清,王爷率水师至战场边缘,却不进入,见死不救之举,实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必惹人言汹汹、物议纷纷,此战之后,王爷将如何向天下人交待?平白给了吴争报复的借口。”

“本王何须交待?”郑森愠怒地喝斥道,“番人舰队不是本王请来的,是吴争自己惹的祸,救他是人情,不救是本份……本王不欠他的!”

“王爷确实不欠吴争的,可王爷欠天下明人的。”陈永华竟针锋相对,“闽粤之间,王爷就是反清复明唯一的旗帜,无数义士云集于王爷麾下,为得就是反清复明,若此次王爷见死不救,致使吴争水师覆灭……会令这些人寒心哪。”

“那又如何?”郑森近乎于咆哮起来,或许下一刻,他就要发作了。

陈永华面不改色地陈述道“他们自然不能将王爷如何……可若吴争亡了,反倒也没事了,舆情不久就会消失,或者王爷打几场胜仗,也可扭转……可王爷应该很清楚,吴争亡不了,番人舰队想要的是报复和港口、商贸利益,并非占领,如此一来,最坏的结果就是吴争三大水师覆灭,与番人签订耻辱的条约。但,他有北伐军在手,陆上依旧是无敌。王爷……真到了那时,王爷如何……交待?又将如何自处?”

郑森明显一愣,他确实没考虑过吴争不亡的反制后果,他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吴争到时会责怪本王……不救?”

“顺理成章。”陈永华轻轻叹息道,“臣属与吴争有过一面之缘,他……绝非君子。”

君子,可欺,欺之以方,若无大义,便师出无名。

非君子,那才可怕!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这,才是陈永华此话的言下之意。

郑森沉默了。

北伐军,到时就是悬在郑军头上的一把刀。

吴争是君子,还无妨,不救是应份,郑军没有义务去增援。

非君子,那就难了,报复不需要理由,甚至不需要借口!

陈永华再叹了口气道“据最新的消息,晋王两蹶名王,斩杀尼堪、逼死孔有德,挟大胜之威,兵锋已至湖广境内,与北伐军会师只是时间问题。王爷啊,到时东、西两军会合,我军将被隔离于东南一隅,又将如何自处?难道王爷真有心,在不久之后与大西军、北伐军联军打一场决战?”

郑森面无表情,但他放在案上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亦或者有别的原因。

“王爷,晋王之女已入杭州府,这是由陛下钦赐的双方联姻,双王联姻,虽份属两朝,可也被各反清势力称为一段佳话,如果王爷此时见死不救,得罪了吴争,等于同时得罪了两大势力,此非智者所为啊。况且,王爷莫非认为,日后纷争一起,晋王是因为同朝为官,站在王爷一边,还是会因遵奉旨意、儿女姻亲,站在吴争一边……请王爷三思!”

陈永华郑重躬身一礼,然后向后退到一边,意思是,我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郑森手抖得更厉害了,这还用想吗?

自己数次拒绝了李定国的联合请求,甚至两次拒绝李定国的联姻请求。

李定国就算不视自己为敌,也不可能有亲近之意。

如今的李定国已经受封晋王,整合了大西军,实力尤在自己之上,早已非吴下阿蒙。

真要在大西军、北伐军会师之后,李定国还能背弃吴争,站在自己一边,痴人说梦罢了。

这道理,要想通,并不难。

郑森长吐一口气,悠悠地问道“那以复甫之意……该救?”

“该救!”陈永华坚守地回答道,“刻不容缓。永历、义兴两朝,虽各自为政,可皆在大明旗下,王爷救得不是吴争,救得是反清复明大业。陛下令晋王北攻,显然已经有了与吴争联合之意,此时王爷若按兵不动,势必为朝廷所不容。”

“……可今日本王救了他,日后却要受他兵势所制,本王……实在不甘心哪。”

“王爷言重了,王爷率水师主力增援吴争,声势越大越好,日后必天下皆知。敢问王爷,吴争能欠着王爷救援之恩情,而在日后翻脸对王爷拔刀相向吗?”陈永华猜到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决定再落个实锤,“或许日后吴争会成为王爷的阻碍,但,至少短期内,他不会冒忘恩负义之恶名,冲王爷动手,因为他始终未能整合义兴朝上下,以何名讨伐王爷?确切地说,此战之后,只要王爷不主动进攻,吴争就没有向王爷动手的大义。救吴争,于王爷有利有弊,可不救吴争,于王爷却是有害无益……。”

郑森慢慢闭上眼睛。

陈永华声嘎然而止,也沉默了。

许久,郑森突然抬头,大声道“传本王令,水师全军向北,增援……吴争!敢违令不遵、消极懈怠者,斩!”

……。

克里?索恩显然没有预料到,面前黄种人的战斗意志会如此坚韧。

上百艘大小战船被击沉,不下三百艘战船被击伤,可余下的战船,依旧前赴后继地向己方拼死靠近,以搏取炮击己方的机会。

最令克里?索恩担心的是,敌人的火攻船,如同蝗虫般地涌至,不断地被己方炮火摧毁,却丝毫不影响他们的飞蛾扑火。

不少舷炮因过度的射击而出现故障,甚至炸膛,造成水手的死伤。

水师这种悍不畏死的进攻方式,确实让克里?索恩胆……寒了。

很显然,在克里?索恩看来,伟大的荷兰联省共和国国力尚未达到势力遍布东亚的地步。

也就是说,荷兰海军还不足以与黄皮猴子打一场决战,特别是这种消耗战。

远在数万里之外的本土,无法给予舰队足够的支持和补充。

沉一艘就少一艘,死一人,便少一人。

第一千四百三十四章 有一种撤退,叫脱离?

PS:感谢书友“心花开”投的月票。

克里?索恩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此战真要打到最后,造成两败俱伤之局,恐怕东番就会易手。

不管“土著”郑家,还是虎视眈眈的英吉利人,都会趁虚而入。

敌人能就近补充火器、兵力,甚至补充战船,可自己怎么办?怎么守住东番?

如果这场战只是险胜或者惨胜,那么伟大的荷兰联省共和国海军,就不得不从东亚退出,白白便宜了那早已马六甲海域虎视眈眈的英吉利人。

克里?索恩犹豫了,这显然不符合荷兰,当然,还有自己的利益,但,激烈的战斗不以他的内心意志为转移,依旧在炮火中持续。

战争一旦开启,就轻易停不下来。有句话说得好,你可以开启战争,但怎么结束,得我说了算。

克里?索恩需要一个理由,急需要一个可以让他体面休兵的理由,既可以保持自己在东亚的存在,也能够不使得荷兰海军失去应有的体面,至于英吉利人,哦,该死的英吉利人,如果不是那个自大、狂妄的纳布尔损失了联合舰队的前锋,此战不可能至眼前如此被动的地步……对,都是纳布尔那混蛋的错。

……。

好在,上帝倾听了克里?索恩内心的祈祷,它给了克里?索恩一个理由。

虽然不那么体面,但,终究是理由。

一个差强人意的理由。

在水师与番人舰队血战之时,郑森率舰队出现在了定海水域。

郑森出兵的命令是坚决的,听不出一丝犹豫的味道来,动作也快,仅仅一个晚上,前锋就从七星岛赶到了定海水域。

可这,显然不是一次成功、完美的增援。

千余艘的战舰,以左中右三个方向并头齐进,这不象是增援,倒象是赶鸭子。

风帆如云,桅杆如林,阵势太大,怕得闪了腰、惊了鬼了。

番人舰队有着胜于水师的海战经验,这么大支舰队北上,岂能不察觉。

好嘛,这下克里?索恩有了撤兵的借口和理由,也是,被敌人南北夹击,显然是“不得不”退。

体面地撤退,接受吴争赔偿的提议,那么,无论对数万里之遥的国内、对各国商人都有了交待,虽然这有些象脱了裤子放X的交待,但好歹是个交待、可以维持体面的交待。

关键是,这仗,联合舰队还真是占了上风,双方的战损比,达到了一比二。

克里?索恩认为,这完全可以渲染成一场激励海军的大捷嘛,完全可以说,黄皮猴子在伟大的荷兰海军坚船利炮的教训下,心悦诚服地服软了。

对,就这么办!克里?索恩以一种胜利者的自信,随即下达了舰队与敌脱离接触的命令。

瞧瞧,这不叫撤退,叫脱离,如同……转进?

……。

然而克里?索恩错了。

错得很离谱。

他的错主要还是东西文化的差异,正如纳布尔郁闷于吴争不敢与他来一场堂堂正正地、如骑士般的决斗。

吴争也在苦熬,凭心而论,吴争是真不想打这一仗。

目睹着自己五年多时间用巨额银子和无数心血打造出的水师,就这么耗损在这场几乎看不到胜利曙光的海战中,这种内心的痛苦,是无法自我安抚的。

可吴争没办法,如果任由敌人在杭州湾耀武扬威,接下来的谈判,会毫无疑问变得一边倒,吴争不想让史书记载上他签订不平等条约的一页。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吴争其实不在乎史书怎么记,可他实在无法想象,一旦自己退缩了,眼前大好的形势就会迅速改写。

首先,与清廷已经谈妥的条款,很可能要再“改改”了。

其次,杭州、吴淞等港口的商贸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最直接的影响是,各国商人、本土商人对大将军府的信心会崩溃,关税的下降和流失,对大将军府财政的打击,将是毁灭性。

寅吃卯粮,如今的财政司,就是这么在干,虽然不能与后世信用消费相比,可也是轻度“杠杆”的范畴。

官府信用的下降,引发的连锁反应,恐怕连神仙都救不了,只有胜利、不断地胜利,才能维持这种“无理”的信用,这一点,吴争心知肚明。

这仗,打不过也得打,哪怕是打到全军覆没!

吴争有两个依仗,一是自己主场,补充方便,二是水师就算覆没,也不会对北伐造成本质上的影响,毕竟与鞑子的战争都在陆上。

但番人就不一样了,他们难以补充,就算最后他们胜了,也是惨胜,将无力对大将军府造成更大的威胁,从而保证民众对大将军府的信心,不会因此海战而动摇,至少可以将负面影响降低到最小。

在开战后,水师遭受了巨大的创伤之后,吴争反而慢慢镇定下来了。

这就象一个已经明知将失去所有的赌徒,站在牌桌前,心里已经麻木,反而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底气。

在战败前重创敌人,这成了吴争的唯一目的。

所以,水师在经过整整一天一夜的激战之后,对敌发起了凶悍的反击。

这也就是克里?索恩非常不解的“送死”,但绝对不仅仅是“送死”,对敌造成的伤害同样是巨大的,否则克里?索恩就不会郁闷、就不会胆寒了,就不会想到……休兵了。

郑家舰队的出现,其实只是一种催化剂,迫使了克里?索恩更快、更坚定地下达全员“脱离令”。

可惜的是,克里?索恩完全不了解吴争,更不了解这支水师。

“假如我们不去打仗,

鞑子用弯刀

杀死了我们,

然后用手指着我们的骨头说,

看,

这就是奴隶!”

这句话,是军校开校的那一天,吴争用全身力气,嘶吼给千余军校师生听的。

如同暮鼓晨钟,当头棒喝。

而如今,每个军校的学员,皆耳熟能详。

三大水师的将领,大都是半路出家,他们的出身,大多都是北伐军。

北伐军将士从不缺少拼死的勇气,虽然此战,似乎令勇气显得力有不逮。

己方舷炮够不着敌人,只能冒着如雨的炮弹,用血肉之躯去缩短距离。

可这种憋屈,反而激起了士兵与敌同归于尽的血气。

第一千四百三十五章 郑森来援

PS:感谢书友“神农氏5000”投的月票。

这种精神和意志,不是从陆军到海军,换个兵种就会被改变的。

北伐军的军法已经渐渐完善,它对军人的保障和约束也日趋成熟。

死于战场,可以令家人得到荣誉和抚恤,反之,亲人连坐。

从古至今,一支训练有素,且律法完善的军队,发生崩溃的概率几乎为零。

更何况,吴争做为主帅,亲临战场的情况下,纵然战局不利,但水师将士的士气,却是高昂的。

这不仅仅军法的原因,更是将士心中的那股热血。

一个有热血的人,一旦清楚自己必死的情况下,反而战意盎然。

海战,船沉人亡,没有任何退路。

在这个时候,吴争其实已经无法指挥前方交战的水师,反击令下达之后,便是各自为战之局。

克里?索恩的错误在于,他用欧洲战场的惯例,来揣度此战。

在他看来,己方已经占据了战局绝对优势,在这种情况下脱离接触,再正常、便利不过了。

在他看来,这是黄皮猴子的幸运,因为他们从鬼门关捡了一条命。

所以,克里?索恩错了!

如果他继续打下去,哪怕郑森率舰队从南面合击,以联合舰队的实力、船数和火炮射程,也足以在短时间内应对两线作战,何况郑森的增援并不真心,未必肯孤注一掷,将郑家水师的战船全部投入这场增援战中。

克里?索恩只要打残、拖垮这二方中的任何一方,此战的胜利依旧非他莫属,当然,代价肯定不会小。

这也是克里?索恩下令脱离的原因,他、荷兰……需要保存实力,特别是被英吉利人背后进逼的情况下。

然而,接下去的异变,完全闪瞎了克里?索恩的狗眼,令他目瞪口呆。

水师为何前赴后继地前冲去“送死”?

其实很简单,因为水师缺少投射工具,无法将真正克敌的水雷,投射到敌舰附近。

施琅与纳布尔一战开创了水雷主动性进攻的先例,可在此时,完全没有可复制性。

施琅的成功,一是敌人无防,二是占据了风向和潮流方向,这使得水雷明明在那,可它却自动地向敌舰靠近,如同被吸附一般。

再有一点很重要,当时施琅用了七艘主力舰,吸引了大部分敌舰的舷炮,双方战船数量接近,这才使得纳布尔一时无法应变。

可现在,敌强我弱,敌人战舰侧摆,已经标定了射击诸元,他们的舷炮甚至可以分层、分批地对不同大小、远近的水师火船进行覆盖性地打击。

千舸争流,覆没者半。

损失是巨大的,但效果依旧不错。

但凡被火船靠近二里之内的敌舰,几乎逃不过被水雷暴击的下场,当然,在火船水手抱定与敌同归于尽的决死信念下的撞击,将水雷的威力演绎到了极限。

水师将士显然已经打疯了。

各自为战,让他们彻底释放开来。

没有指挥、没有后路,撞上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死也要为家人搏取荣誉和抚恤,为孩子搏一前程。

这个时候,克里?索恩想脱离与水师接触?

可能吗?

实为痴心妄想罢了。

双方胶着处,烈火熊熊、爆炸不断,滚滚浓烟几乎遮蔽了十里方圆。

这种激烈的厮杀,确实让郑森有些动容。

郑家水师不缺实战经验,缺的,其实是现代海战的理念。

郑森看着远方不见尽头的浓烟,沉默许久,终于下达了进攻令。

他的这个进攻令,彻底扭转了这场海战的结局,也为郑军与北伐军的最终联合北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其实郑森当时的想法是,前面两败俱伤,正是渔翁得利的好时机,此时进攻,既应了大义、救了吴争,同时,可以落得最大的战果。

郑森一样眼红于番人联合舰队的战船和火炮,特别是看到番人送给他的三十门新式火炮之后。

但郑森没有料到的是,其实此时联合舰队的实力未损,克里?索恩足以率主力应对两线作战,完成一次正面突围。

……。

郑家水师更擅长于接舷战。

郑森的嫡系虽然反对增援吴争,但一旦郑森做出决定,那么他们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郑森命令的,当然,这也有郑森亲临督战的原因在。

擅长接舷战的郑家水师,发展的方向自然是船速相对较快。

他们以烈港、岱山两个方向,朝滩浒山战场进行迂回,而郑森亲率主力舰队,从东霍山对战场背面发起了强突。

郑家水师千余艘战船,如同三道利剑,穿插联合舰队身后。

……。

克里?索恩绝对郁闷极了。

三十门新式火炮喂了狗了?

郑家水师的“毁约”进攻,让克里?索恩意识到今日此战无法善了。

说来也怪,克里?索恩心里并不恨正面硬抗了联合舰队一天一夜的水师,而恨上了从背后插自己一刀的郑家舰队。

在意识到无法全军脱离与水师接触的情况下,克里?索恩改变了战术,他亲率三百余艘主力舰,迎击郑森正面强突。

滩浒山海战第二战场,正式开辟。

……。

克里?索恩运气确实不够好。

此时的吴争,因双方胶着处的浓烟,无法看清联合舰队的调动,加上此时的单筒望远镜,也不支持看到三十里外的异常。

事实上,以吴争此时的心态,如果得知郑森来援,很可能就下令战略收缩了。

吴争从不是君子,事实上,打到这份上,吴争心如刀割,在他看来,这天下并非是他的,该郑森抗一抗了。

可惜,吴争看不到。

他能看到的是,数百艘火攻船的沉没,无数将士在海水中的挣扎和呼救,然后……不见了。

火攻船全体沉没,那么,就该轮到吴争身边的百艘主力舰了。

也就是说,接下来,不再是游斗,而是硬碰硬的主力舰肉搏了。

火攻船最大的战果是扰乱了敌阵前锋,这为水师主力舰地前进至舷炮射程之内创造了有利条件。

张名振从他的座舰上传来请求,希望接替吴争,由他指挥此战。

随即王一林也通过旗讯,发来同样的请求。

但,吴争拒绝了。

第一千四百三十六章 我要赢

吴争出人意料地将战场指挥权交给了施琅。

他对施琅说,“此战败局已定……所以,你别怕打输,本王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打痛敌人,让他们在此战之后,想起今日之战,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如此,本王便记你一功。”

施琅默默抱拳一礼,出舱接替了吴争指挥。

……。

施琅的性格,其实不完全属于莽撞,恰恰相反,他属于闷骚型。

因为他的投效,郑森无法再象史书上那般杀他的父亲和兄弟。

郑森不敢,确实不敢。

连多尔衮都不敢轻易杀死沈致远和钱翘恭,郑森又怎么敢杀施琅的父兄呢?

不是吴争有多可怕,吴争最多力敌三、五鞑子,再多恐怕也是饮恨沙场的份。

但吴争背后,二十万北伐军就是最大的后盾。

北伐军的构成和编成,与此时的所有军队不同。

以营为壑,营是基本单位,并非作战单位。

营,可以是千人,也可以是万人,甚至数万人。

营,只是一个容器,装盛兵员的容器,它的主将是都指挥使。

都指挥使的主要职能,是练兵,而非真正意义上的一军统帅。

这不是吴争的首创,事实上,欧洲,特别是英吉利人,首先开创的是团的概念,与北伐军的营编制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也不尽相同,吴争有了一定的改良。

北伐军真正的掌军者,是各卫指挥使,他们不参与练兵,却掌握着真正的军权。

曾经张国维、方国安等人提出过异议,认为这种方法会受将不知兵,兵不识将,从而使得战力大减,非善战者所不为。

但事实证明,吴争的改良是正确的。

之前的冷兵器战争,崇尚个人武勇,譬如古之无双吕布、关二爷等,他们就是贵族战争的典型代表,寻常人不用说能不能吃成他们的体态,就是寻觅象他们一样合适的兵器,恐怕倾家荡产都得不到。

那里的战争,就是有钱人的战争,普通民众只是挥旗吆喝的本份。

可如今的北伐军完全不一样了,他们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就象是后世流水线生产出的产品。

一样的思想文化教育,一样的体能、战技训练,除了天生的体格,别的,没有什么不同。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句话,被吴争以铁石勒碑,树立在军校大门处。

所以,北伐军能做到兵不挑将,将不挑兵。

这彻底颠覆了之前兵随将走,武将挟兵自重的天生缺陷。

这一路的北伐,证明了吴争的正确,方国安所率军校兵团,和陈胜所率原沥海卫,他们的汇合可谓水乳交融,完全找不出一丝小山头的味道来。

所以施琅虽然新附,可对舟山水师的掌控,却是得心应手的,因为士兵在乎的不是自己是不是施琅的嫡系,在乎的唯有施琅是不是舟山水师总兵(指挥使)。

施琅闷骚,说得是他的性格。

他喜欢标新立异,这在之前,受郑森不喜而被压制。

可现在,吴争虽然不信任他(这是明面上的事),但吴争确实给了他自主的权力。

当然,这权力吴争可以随时收回,也不象郑森处,一旦授以一支军队,那这支军队从此姓施。

如果施琅敢于临阵倒戈,那么有一点可以肯定,他麾下将士,必定哗变。

北伐军忠诚的对象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以吴争为代表的大汉族利益。

其实这句话并不准确,原话是,北伐军忠诚的对象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国家利益。

吴争很贼,吴伯昌更“贼”,他偷梁换柱,加上一个的定义,那就是,以吴争为代表的大汉族利益,听起来并无区别,此时的大汉族利益就是国家利益,但,谁能保证,未来的国家,还姓朱?

当然,民众是分不清楚的,士兵们也分不清楚。

能分清楚的,是那些饱学鸿儒,但他们,从来不是吴争所赏识、重用的人。

施琅不是饱学鸿儒,他其实是个二憨子,所以,在他的脑海里,当兵吃粮、用命换功,天经地义,他要立功,就得拿命来换。

这种思想“觉悟”之下,施琅从根本上不认为吴争将战场指挥权让渡给他,是一种“赏赐”,他感到的更是一种责任……不,不全是责任,更多的,是一种考验。

所以,施琅决定,拿命来回报吴争的“信任”,这是一种热血上头的负气?

施琅下达了命令,他在此战中唯一的命令——进攻!

这与吴争的思想,几乎是一脉相承,但……更决绝!

施琅此时的瑞安号旗舰,冲在主力舰队的最前沿。

这让王一林非常恼怒,这个半路投效的二五仔,真他X的不知“礼仪”。

王一林的恼怒,与张名振的不甘落后有着天壤之别。

一个是针对施琅个人,另一个是考虑全局。

事实上,水师上下,没有任何一个将领或者水兵,还期待出现奇迹,得到这场海战的胜利。

但也绝对没有一个人,会去质疑吴王殿下的总攻令。

这就是新军与旧军的区别,区别在于两个字——信仰!

没有信仰的军队,是没有灵魂的。

当然,此时北伐军将士的这种信仰与后世不同,差别在于,后世的信仰是人主动的、可以选择的,但此时,除了心中的敬畏,剩下的,恐怕只有盲从。

与时俱进,不如退而求其次。

吴争绝不认为,这时的民众能和后世已经开启的民智有一般的觉悟,在尚不能失去头上一个皇帝、天子的时代,讲究纯粹的民权,那不过是个笑话,最多是一个实在不好笑的笑话。

种下一颗种子,给它的长成定一个框架,这是吴争唯一可以为这世做的一件事,因为吴争不是神,更没将自己当成救世主,他为自己定了个位——他就是一个想让大汉族重显辉煌的……过客,迷恋于世间情的过客。

施琅自然不明白吴争为何执意要打这一场没有指望胜利的仗,如果换成他是主帅,施琅会毫不犹豫地下令撤退,正如他此时悍不畏死地冲在最前列。

这很矛盾,但很真实。

我要赢!

第一千四百三十七章 能赢

PS:感谢书友“20200204185512765”投的月票。

伟人之所以称为伟人,是因为他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

这不在于他在战场上杀了多少敌人,而是他用了合适的人在战场上杀了多少敌人。

领袖和勇士最大的区别在于,领袖制人,勇士受制于人。

克里?索恩错了。

他很快也知道错了,错得太离谱,在他看见水师主力舰船悍然撞击联合舰队战船,造成双方毁损进水、同归于尽的那一刻。

最快的战船速度,也无法超越直线距离撞击的速度。

因为直线撞击不需要转弯,这很啰嗦,但……不可或缺!

这是一种决然,不拿自己命当命的决然,终究不是视自己为上等人的克里?索恩所能理解和想得通的,但真实发生了。

任何一艘旗舰以这种决然的方式、自杀的方式进攻,都是愚蠢的!

但施琅并无悔意,因为他知道,他的身后有那人的存在,神一般地存在……战神!

敢死的人,终究是占便宜的。

没有人不怕死,恐怕连吴争也不能免俗,否则,他应该身先士卒,站在施琅现在的位置。

克里?索恩显然更怕死,当然,用他的话说,尊贵的人绝不与下等的黄皮猴子以命换命,这关乎一种世人无法理解的尊严。

水师将士无法理解这种尊严,因为在他们眼中,除了军人的荣誉之外,就没有别的。

施琅更不理解,胜利就是胜利,正如逃跑不能称之为脱离一样。

所以,当他站在克里?索恩主力舰队原有的位置时,豪气干云地指着远在十里之外的克里?索恩旗舰道:“击沉它……回去,我请儿郎们喝大酒!”

听听,听听,伟大的荷兰海军主帅的旗舰,在施琅的眼中,就值一顿大酒,但,这显然是参战水师将士们共同的认知。

击沉联合舰队克里?索恩的旗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没有人将施琅的话当真,甚至舟山水师船舱最低层的桨手,都知道这做不到。

舷炮射程、战舰速度皆不如敌船,怎么可能去击沉已经有心逃逸的敌军旗舰呢?

但一样没有人会认为施琅的这道命令有何不妥,这是弥足珍贵的战意!

有怎么的主帅,必有怎么的将领,这句话,倒哪都没错。

克里?索恩绝对不指望他麾下的联合舰队士兵们,战斗意志能与水师将士相提并论,所以,他的命令并无任何违和之意——撤退,撤退……离这群疯子越远越好!

……。

是役,三大水师倾尽全力,以高达四成战损的代价,在郑家舰队千余艘战船的合击下,击退了番人联合舰队。

战果硕大,除了被施琅、王一林在战初啃下的纳布尔所部,联合舰队的另一个巨大损失是在火攻船的自杀式攻击下,他们以七十三艘主力战舰换取了五百七十多艘火攻船。

听起来,这不划算,但真正懂海战的人都明白,这是一个绝对划算的买卖,虽然,这不怎么人道。

按王一林的话说,他愿意以一百艘火攻船,换敌人一般主力战舰,乐此而不疲!

联合舰队的第三大损失,来自是施琅的追击,这二憨显然是疯子不怕鬼,就连吴争、郑森也不敢下令追击已经向东逃逸于大洋深处的联合舰队,施琅却发疯般地追击了二百里。

愣是令克里?索恩在无奈之下,丢下了一百二十艘主力舰断后。

这等于是撕下了联合舰队最肥的那块肉啊。

可想而知,需要体面的克里?索恩,怎么可能留下伟大的荷兰海军,徒惹人笑柄?

他舍得留下的,自然是别番国拿来凑数、以示自己存在的战舰。

这等于是白白便宜了施琅,在他的战功之中,添上了浓浓的一笔,让王一林无比垂涎的一笔。

克里?索恩选择方式很简单,在糟糕和更糟之间,他明智地选择了前者。

不容置疑,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

“多日未见,吴王风采英姿日盛!”

“大木兄,来援之情,吴争铭记在心。”

“举手之劳,吴王不必在意。”

“投之以桃,投之以李……大木兄不必客气。”

当吴争与郑森第三次会面时,双方会晤的气氛,非常融洽,融洽到几乎要扑进对方的怀里。

这是因为海上风大,就算巨舰,也晃动得厉害。

但这也是滩浒山海战之名从未赢过滩浒山会盟之名的原因。

不是因为二人“亲密”地几乎扑进对方怀里,而是滩浒山会晤,让三大抗清势力中的两大势力,正式结成北伐同盟。

是郑森突然想开了,还是吴争欲割肉饲鹰?

其实都不对,这是双方利益的重合和……妥协。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究必合。

北伐军江北之战的战果,体现于南面的反应是,清军控制力的衰弱,使得郑军与北伐军必将正面相对。

双方打一场,这显然会让郑森、吴争二人陷入世人的口诛笔伐之中,没有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认为应该暴发一场内战。

谁也不敢冒此大不韪去开第一枪,重要的是,湖广的李定国,还在率他的大西军,挟二蹶名王大胜之威向北挺进,其势,所向披靡。

如果郑森、吴争开战,等于间接将李定国推到了大义的顶端,这种事,是郑森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也是吴争不想看到的。

郑森想不落李定国之后,凭嘛他是晋王,自己是延平郡王?

吴争不想看到的是,李定国背后的永历,成为了棋局最后真正的赢家。

所以,这场会晤与其说是相得益彰,不如说是各取所需。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吴争“赠送”了郑森由施琅所俘获的六十三条联合舰队主力舰,以此补偿了郑林之前损失的、被水师“劫掠”五十艘战船,并得到了不菲的“利息”。

而郑森投桃报李,与吴争击掌盟誓,明年金秋,郑军与北伐军会师罗阳——浙闽第一关。

最振奋人心的是,双方誓言三年为期,合兵北伐!

但……具体事宜,且容后细细磋商。

这倒不是敷衍,相反,这更显得双方合作的诚意。

因为,两支军队的合作,从来不是双方主帅简单地点头,它需要双方理念、目标的重合。

各自为战,不叫联合。

第一千四百三十八章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ps:感谢书友“20180616213205983”投的月票。

这次吴争和郑森的会晤中,有一次不为外人知晓的谈话。

郑森在当时,问过吴争一个问题:“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吴王殿下将置明室于何地?”

吴争答曰:“不畏多,畏乱、畏不治、畏无序!若日后天下遵循道德、伦理、权益和尊严,吴争愿拱手让贤!”

郑森追问:“以何为贤?”

吴争想都不想,答道:“可令汉族复兴、可令华夏振兴、可令中华之威传至四海、布武天下者,是为贤!”

“扬武抑文、穷兵黩武……吴王这是想颠覆祖制?”

吴争沉思了一会,抬头笑道:“何为祖制?对付一个已经不合时宜的传统,我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另起炉灶。”

“果真还是颠覆?”

“当然,如果架子还有用,尽可以让它继续存在着,它的存在其实并不影响现实。试想,神的存在,就从来没有影响过古往以来的王朝政权……但核心,须重置!如果你坚持认为这是颠覆,那就颠覆吧!”

架子?

神?

重置?

吴争的话让郑森惊讶、错愕不已。

“秦失其鹿,吴王欲猎之乎?”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若有人……欲强夺之,吴王又待如何?”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看似随意,却豪气万丈的一挥手,道:“在本王眼中,这天下没有什么是一卫北伐军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卫……。”

郑森随之沉默,但在最后,他同意了吴争关于两军合力共讨满清的倡议!

史书记载……是日,吴王以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豪情,感染了尚举棋不定的延平郡王,使得北伐大业的成功之日,瞬间提前了不下十年,是为“滩浒山会盟”。

……。

卫匡国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尴尬过。

他倒没有与各国番人一起落井下石的意思和作为,他只是做为各国番人的传声筒,向大将军府提出了抗议和要求。

可卫匡国没有想到,此时他又做为被委托人,向大将军府提出谈判解决争端的请求。

卫匡国无法拒绝,因为这同样牵扯到教廷、和他自身的利益。

“尊敬的吴王阁下……这是一场误会……死了太多无辜的人,是时候结束这本不该发生的战争了……。”

卫匡国注视着意气风发、刚刚回到杭州府的吴争,词不达意地说道。

人逢喜事精神爽,已无后顾之忧的吴争,微笑地看着卫匡国,“马尔蒂尼先生,咱们可是老朋友了……有话请不妨直说。”

“我受联合舰队统率克里?索恩将军的委托,此来是请阁下同意就北伐军港口侵占各国商人货物案,双方进行交涉……。”

吴争笑着摇摇手道:“马尔蒂尼先生误会了,北伐军征用各国商人在港货物之事,本王早有决断,由大将军府财政司原价赔偿,并支付相应利息,这无须交涉……需要交涉的是,就各国联合舰队入侵我朝海疆、并致使我水师遭受重大损失之事。”

二人的立场显然不同,相差太大了。

一个是侵权案,另一个是侵略案,虽一字之差,性质却完全不同。

吴争拦住欲争辩的卫匡国,微笑道:“公是公,私是私,你我之间的交情无法左右国与国之间的争端,如果马尔蒂尼先生愿意,可以做为我的贵宾留在杭州府,且之前我对你所作出的允诺不变……。”

卫匡国有些着急,道:“可这场战争已经伤害了各国商人的利益……甚至是教廷。”

吴争脸色渐渐收敛起笑意,“这么说,联合舰队中,也有教廷的一份子?”

卫匡国忙不论道:“阁下误会了,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教廷一直视阁下为远东最亲密的朋友……。”

“那就好。”吴争脸色稍霁,“只要教廷没有参与,那这事不难解决。”

卫匡国急问道:“阁下欲如何解决联合舰队与阁下水师之间的纠纷?”

“不对!”吴争正色断然道,“这不是纠纷,这是侵略与反侵略的正义的战争,反侵略者可以得到追究侵略者完全的处置权。”

“可……联合舰队并未战败。”

“他们逃了!”

“联合舰队尚有近千艘战舰。”

“本王身后,站着千万百姓!”吴争不再给卫匡国面子,冷言反怼道。

卫匡国不得不缓和了口吻,“尊敬的吴王阁下,大将军府现在需要的不是战争,只有和平……才是正确的选择,没有商人愿意处于战争之中,财产安全才是他们的必选项。”

“连家门都无法周全的大将军府,显然不需要和平。”吴争一字一句地冷冷说道。

卫匡国不得不郑重问出了他的来意,“阁下可否提一个能够使双方都能体面结束战争的选项?让这场该死的战争尽快结束,让一切重回往日,让和平早日到来?”

“马尔蒂尼先生,本王愿意拥抱和平,但前提是,联合舰队须向大将军府投降,本王可以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让他们回国。”

卫匡国愣了,这与他原先猜度吴争会提出的要求,显然是天壤之别。

一支仅剩二百多艘主力船的舰队,以一种威胁的口吻,令一支尚有不下五百艘主力船的舰队投降?

卫匡国惊讶地看着吴争,说不出话来,他实在不明白,面前这个年轻人,哪来的这么大的谜之自信和底气。

……。

吴争的底气,来自于与郑森的会盟,这无可置疑。

东亚最具实力的舰队前三中的第二、第三一旦联合,实力已经可以抗衡联合舰队。

何况是已经占据道义高地和先声夺人的水师面对的,不过是手下败将罢了。

当然这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吴争有了足够的战略回旋余地,而联合舰队的“根据地”,只是尚未开化的东番岛,那儿甚至连象样的军工坊都没有。

也就是说,联合舰队的火器、弹药补给,需要从万里之外而来。

这才是吴争真正的底气。

然而,战争并没有迅速再次暴发。

双方,不,三方都需要战术收缩,如同是击出一记重拳前的回缩一般。

第一千四百三十九章 宋应星来投

感谢书友“”投的月票。

清廷的使团如料到来,甚至比吴争的估计更快。

苏克萨哈、索尼带来了清廷的回应。

不出预料,在得到滩浒山大海战战报的清廷,在第一时间允准了苏克萨哈、索尼之前在徐州与义兴朝谈成的和约意向。

也就是说,从双方盖下印章的这一刻,义兴朝的势力范围正式越过了长江,得到了滁州、和州及凤阳府天长的义兴朝,终于有了战略纵深,应天府不必再直面清军的兵锋,同时二州多的土地和一百多万人口,足以半夜笑醒。

而最大的得益者,吴争的大将军府,其所辖之地迅速扩张至淮安,一个淮安府的人口就达五百多万人,而淮安做为此时清廷岁赋的重地,其商税和盐税,将会大将军府带来不下八百万的岁入。

美中不足的是,高达一千六百万两的“赔偿金”,清廷无力支付,仅能首付四百万两,其余的须十五年付清。

一向“视钱如命”的吴争,并没有纠结于此,他同意了这种“分期支付”方式,但提出由北方矿石、木材、煤炭等资源来支付每年相应的赔偿金。

苏克萨哈、索尼为此纠结,显然,他们已经得到了清廷的指示,那就是清廷已经意识到,南面用北方的资源进行加工然后反销往北方,赚足了巨量的差价,清廷已经下令对南方所急需资源进行封锁了。

在吴争的极力坚持下,清廷最后同意了吴争的要求,但也仅限于此,也就是说,南方所需的资源被限量了。

另一个利益的势力,最不起眼,准确地说,它在这场江北之战中平白捡了个大便宜。

这势力就是多尔衮的嗣子多尔博。

清廷以摄政王兵败自尽的说词,给了多尔衮最奢华的葬礼和死后哀荣,极不甘心的顺治,在范、洪等人的力谏下,不得不率满朝王大臣缟服东直门外五里,迎多尔衮遗体。

之后下恩诏追尊多尔衮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丧礼依帝礼。尊多尔衮正宫元妃博尔济吉特氏为义皇后,祔享太庙。

多尔衮无子,赐以豫亲王嗣子多尔博为后袭亲王,俸禄是其他诸王的三倍。

又以多尔衮的近侍詹岱、苏克萨哈为议政大臣。

但只有了了数人知晓,深处禁中,再次成为了寡妇的“皇太后”布木布泰,因一道密折而大发雷霆。

睿亲王府中的暗子密报,多尔衮在出征之前,连续三天逗留在从朝鲜来的两位公主屋里。

布木布泰愤怒之极,狠狠骂道“如此看来,他死得迟了!”

布木布泰的愤怒有情可原,下嫁诏已密发给多尔衮,只是未曾公示罢了,也就是说,从法律上,布木布泰已经是多尔衮的人。

但多尔衮却在出战之前,连续三天逗留在从朝鲜来的两位公主屋里,这置布木布泰于何地?

这岂不枉顾了布木布泰一直在朝堂上维持多尔衮的一片心意?

从这时起,布木布泰决定再不维护多尔衮和他的身后事。

也正是因此,才有了福临可以顺利在两年后,罗织多尔衮二十一条罪名,彻底将多尔衮从一个“皇父”变成了叛逆。当然,这是后话了。

可如今,已经身死的多尔衮达到了他的预期目的,因沈致远的存在,极大地影响了吴争的判断和作战意志,北伐军随即按和约退出了徐州,同时,因清廷的追授、册封,多尔博承袭豫亲王爵,徐州、兖州、青州成为了多尔博的“藩地”,实现了高度的“自治”。

当然,得到这三府,是凭着多尔衮的身前安排和十万大军的实力,清廷无非是在即成事实后,进行了追认罢了。

不得不说,这场江北之战对天下大势的影响是极大的,它彻底削弱了清廷实力,清廷也从战略进攻渐渐变成战略防御,西北、东南的清军几乎成了无娘的苦孩子,需要自己“就地取食”,在大顺军残部和大西军的围攻下,覆亡只是时间问题。

华夏各方势力重新分配,生成了四国争霸的局面。

清廷实力依旧保持领先,但已经陷入颓势,而义兴朝一跃成为了四方之中的黑马,已显露问鼎之势。

永历朝排在第三,晋王李定国二蹶名王的战绩,天下闻名。

押车尾的多尔博势力,其实不应该单独拎出来,但,事实上,对清廷而言,多尔博已经听调不听宣了。

至于陕甘方向的大顺军残部,以制将军牛成虎、左襄、高汝利、贺珍、韩文等所率,以降兵和新兵为主的五、六万军队防御甘肃、宁夏、固原、汉中等处,南阻大西军、东阻清军,已如强弩之末。如果不是这次北伐军江北之战的牵制和影响,恐怕已经被吴三桂、孟乔芳等清军击溃。

义兴朝廷突然传出诏书,宣吴王率此前奏功将领赴京受赏。

暂时解决了番人舰队威胁的吴争,随即前往应天府,这是吴争在上一次被“驱逐出京”后,第一次入京。

……。

至常州时,与从凤阳功成返回的马士英、李颙遇上了。

在褒奖了马士英、李颙之后,马士英、李颙郑重为引见了一人。

“王爷,臣为您引见一名士。”马士英以一种献宝般地急切,指着身后一个一袭青衫、脸容瘦削的老者道,“此乃原滁和兵巡道及南瑞兵巡道(是介于省及府州之间的地区长官)按察使宋应星宋大人,宋大人原为南直隶凤阳府亳州知州……著有《天工开物》、《野议》、《论气》《谈天》、《思怜诗》等,尤以《天工开物》一书,为世人所推崇……。”

吴争脑袋“轰”地一声,惊讶地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老者。

“臣宋应星,叩见吴王殿下!”

这一声,将思绪飘在云霄的吴争,瞬间拉扯了回来。

“宋先生……。”吴争迅速迈步相扶,“快快请起!”

吴争的过分“热络”让所有在场的人感到惊讶,包括当事人宋应星。

第一千四百四十章 琴瑟和鸣?

ps感谢书友“张启峰”、“梁孟昌”投的月票。

宋应星虽然之前官品不低,但这已经是弘光年间的事了,在崇祯十七年时,宋应星不过是个正五品知州。

这对普通人也是个高位,但对于如今权倾一方的吴王而言,恐怕不低头,就很难看得到。

可吴争此时所表现出的熟络,倒象是骤遇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岂能不令人惊愕?

“殿下……知道臣?”

吴争愣了愣,搪塞道“先生提出,凡秧田一亩所生秧,供移栽二十五亩地的观念,让我深以为然……。”

有道是不说不错,多说多错。

若吴争只是个中年干吏,这话还真恰如其份,可吴争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地位又极其显赫,这样的人,说出这样“专业”的话来,岂不让宋应星惊愕?

“王爷……也懂农事?”

吴争尴尬起来。

马士安看些了一些异状,忙转圆道“我王心系辖下子民,事无巨细,皆有过问之……想来宋大人的观点,王爷有过耳闻。”

吴争趁坡下驴,呵呵一笑,化解尴尬道“对……对极,本王也只是听了那么一耳。”

宋应星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道“农事乃国之大事,王爷若对此感兴趣,臣绝不藏私、弊帚自珍……。”

吴争心中讪笑,自己感兴趣的不是农事,而是军事工业。

要知道,面前的宋应星除了农业、水利等擅长,他对机械、冶炼,甚至是火器军械,皆有过人之处。

所以,吴争在听到宋应星和开工开物之时,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得到宝了。

如果说李颙是个宝,那宋应星对于吴争而言,便是宝中宝。

是,吴争有后世军工的认知和见识,可有句话说得好,眼高手低啊。

吴争或许见过后世的科技,却无法将脑子里的后世科技转化为制造工艺,在许多领域,实际上只是个设计者,成不了一个奠基者和实现者。

但宋应星不同,他有着这个时代常人无法比拟的动手能力和实践经验。

譬如,在《天工开物》之中详细记述了包括立轴式风车、糖车、牛转绳轮汲卤等机械工具的图纸和制造流程。

譬如,宋应星第一个科学地论述锌和铜锌合金(黄铜),他明确指出,锌是一种新金属,并且首次记载了它的冶炼方法。使大明乃至满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世界上唯一能大规模炼锌的国家。宋应星记载的用金属锌代替锌化合物(炉甘石)炼制黄铜的方法,是人类历史上用铜和锌两种金属直接熔融而得黄铜的最早记录。

再譬如,宋应星对水稻、大麦等农作物品种的研发,明确指出了土壤、气候、栽培方法等因素对作物品种变化的影响。

可以说,这是个几乎全能的实干官员,可惜的是,他所处的乱世限制了他有更好的发展,否则,他的成就未必逊于“牛顿”、“爱因斯坦”或者“诺贝尔”。

但有一点是吴争绝对尊敬的,那就是在明亡之后,宋应星兄弟无一人降清,宋应升服毒殉国,而宋应该星回归故里,宁愿贫困地过着隐居生活,也不仕为清廷效力。

此时随马士英、李颙前来投效,岂能让吴争不激动?

吴争激动地拉着宋应星的手,这神情令宋应星有些惶恐不安。

他额角渗汗,口中呐呐道“老臣……汗颜,不敢当王爷如此……垂青。”

这哪跟哪啊?

吴争突然大声呼道“小安子……快,好生护送宋先生回杭州,若有一丝一毫差池,唯你是问……不,不成,我该亲自送先生去杭州府才是……传本王令,应天府不去了,打道回府。”

宋应星显然不解于为何如此热情,也只能往“礼贤下士”、“求贤若渴”这方向上去猜。

他连忙劝阻道“臣听说殿下是奉旨进京议功领封,为区区在下耽搁了面圣,这……微臣担当不起,请王爷收回成命。”

吴争大手一挥,“本王从来不缺封赏,缺得,就是象先生这样的实干之人,先生于吴争而言,便如……真正的琴瑟和鸣。”

听听,听听,什么叫激动地口不择言,这货就是了。

吴争的本意是说,他的理论加上宋应星的实干,确实可以创造出本不该在这时代出现的伟大科技,但话似乎不该这么……赤果果的不是?

瞧把宋应星先生吓的,他奋力挣脱了吴争紧拽的手,赤红着老脸道“老朽万不敢当,请王爷……自重!”

吴争傻眼了,自重?为何自重?自己说错话了?

马士英机灵,忙上前道“王爷且平心静气,宋大人感佩王爷驱逐鞑虏、收复失地的丰功伟绩,这才毅然出山助我王一臂之力,自然不会半途而废,王爷尽可继续奉旨入京……想来宋大人定会追随王爷入京,有什么事,不妨在路上慢慢说。”

宋应星连忙点头道“马大人所言极是,微臣愿随王爷进京。”

好在吴争并无什么不良嗜好,脸长得还算周正,加上数年从戎,自带一股英气。

很容易消除了误会。

但宋应星依然不肯听吴争的邀请,上吴争马车与之独对。

他宁可以年老之身与宋安这等小伙并驾齐驱。

吴争无奈之下,只能随了他,心想既然已经投效,想来跑不出自己的五指山。

于是召李颙、马士英上车,询问二人此次凤阳府招揽的详情、细节。

……。

其实招揽颖川、武平二卫,比想象的简单。

这二卫的兵力和战斗力在经过明末卫所制度崩塌之后,早已折损大半。

由于缺少新鲜血液的补充,在役者,多半是年过四十之人,可谓老弱病残占了一半。

清廷掌控凤阳府之后,对于这二卫也是薄待甚多,不少时候,甚至克扣粮饷,将士们敢怒不敢言。

其实,这事想来也属正常,当时清军兵势最盛之时,已经抵达绍兴府,凤阳府其实已经位处后方,而凤阳府治凤阳城,又有汉旗军驻守,清廷自然就不想将本就拮据的财力用到这两支弱兵之上。

第一千四百四十一章 北伐军的声威

ps感谢书友“缘醒”、“hqb”投的月票。

吴争收复应天府之后,威胁到了江北,清廷原本是想整肃这两卫人马的,可一见二卫现状,心凉了大半截,此时人寿命普遍短,四十多岁的年龄,其实就该回家养老了,也就是说,二卫需要大换血,同时,早已锈迹斑斑的武备,也需要从头置换,对清廷而言,那所须财力还不如重新组建一支新军呢。

这也是清廷弃二卫不用,调祖大弼及其汉军驻防淮安城的原因,就是用祖大弼来协防凤阳。

李颙、马士英在联络上骆锺麟,然后说动冒襄,走水路转道永城。

但与事先的计划不同,冒襄竟然提议,先说降武平卫,而非他所熟悉的颖川卫。

冒襄断言,只要人到亳州,便可不费吹灰之力,令武平卫归附。

最后的结果也是如此,武平卫几乎是传檄而定。

反倒是李颙认为最轻松的颖川卫,费了不少周章。

倒不是冒襄无法说动他的远亲熊安原(颖川卫副将,实际掌权者),而是之前清廷英亲王有过西进之举,大军最远到达蒙城以西百多里,也使得有一支约千人的偏师留驻蒙城,这就使得颖川卫难以象武平卫那样,说易帜就易帜。

颖川卫名义上兵力有六千人,可实际能作战的不超过二千人,听起来是蒙城守军的两倍,但真要打起来,恐怕……结果还真难说。

这么说吧,随便拿颖川卫士兵佩刀,往一根猪肋骨上一斫,必定一刀两段,但很显然,成为两段的不是骨头,是刀。

为难之际,冒襄想了个主意。

他让颖州城中裁缝用黑布赶制了千套军服,很显然这是侵权,但效果还真不错。

当这千名“北伐军”大呼不叫、声势浩大地突然出现在蒙城以北三十里时,蒙城千余清军,顿时弃城而逃,作鸟兽散了。

甚至二者连遭遇都没有,于是,颖川卫兵不血刃地“收复”了蒙城。

那么,照理如此轻松地说降了二卫,消息应该早就送到徐州才是。

问题是,冒襄的远亲熊安原这时改口了,他要讲条件了。

什么叫挟兵自重,这货就是。

远亲归远亲,帐目要分清,熊安原在轻松得到蒙城之后,狮子大开口,冲马士英要求北伐军一卫编制。

这不开玩笑吗?

就凭颖川卫那歪瓜裂枣地二千人,也能整编成北伐军一卫?

马士英就算得到了吴争授权,那也不敢应啊,要知道,北面还有武平卫看着呢,这要是凤阳府半府之地突然出现了两卫北伐军,岂不搞笑?

马士英自然不答应,双方僵持下来。

不过很快熊安原这货就改口了,为何?

阿济格听说蒙城被“骗占”,自然不甘心,调出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反扑蒙城。

好嘛,徐州这八万汉军其实战力也不咋滴,可颖川卫还不放在他们眼中。

熊安原倒是“硬气”,为了不被马士英、李颙看轻,鼓足了勇气,率全军出城迎战。

不想……一柱香,就一柱香的时间,颖川卫被打得完全不知道北了。

在付出四成的伤亡之后,熊安原带着千余颖川卫逃回蒙城,这个时候,他改口了,他愿意按约定归顺吴王旗下。

可清军攻城了。

不得已之下,冒襄与马士英等商议,弃蒙城回颖州。

本来,颖川卫恐怕难逃被追袭覆亡的结局,好在这时,义兴朝与清廷的谈判开始了。

而阿济格内心并无与北伐军大打一场的意思,多尔衮一死,他的实力水涨船高,要想在朝堂占据更高的位置,自然得有本钱,保存实力成了他最迫切的需要,这才让颖川卫顺利回到了颖州,苟延残喘。

之后,二卫改旗易帜的消息才被送往徐州,成了吴争向苏克萨哈、索尼“勒索”的工具之一。

“请王爷恕罪。”马士英跪了下来。

吴争静静地看着马士英,未置可否。

李颙不发一言。

马士英伏首道“臣许诺了武平卫指挥使陈明贞一卫之头衔……擅专之罪,请王爷责罚。”

李颙这才弯身道“这是学生的主意,若王爷责罚马大人……还请连同学生一并责罚。”

吴争身边的人都清楚,吴争对政务并无兴趣,但军权是吴争的逆鳞。

北伐军一卫指挥使,这位置太重。

吴争笑了,突然就笑了。

“既然本王赐你金印,这许诺便是本王做下的……你何罪之有?”吴争随意地一甩袖道,“起来吧……说说陈明贞,本王至少要知道,他堪不堪得到北伐军一卫指挥使官职。”

马士英带着一丝讶异地抬头看着吴争,李颙突然笑了,他道“这世间就算全是伯乐,恐怕也辨识不出陈明贞之匹千里马。”

吴争闻听,微微一哂,“此话何意?”

李颙道“能将武平卫统率到这种地步,恐怕不过如此。”

吴争皱眉道“可他终究是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仅凭这点,他能得到他想要的。”

李颙微微一愣,“王爷的意思是……唯才是用?”

吴争想了想道“不全是……应该说,唯德是用。”

“可学生以为,唯贤是用才能助王爷成就大业。”

“贤者无德,为祸更甚。”

李颙稍作深思状,拱手道“学生受教了。”

吴争呵呵一笑,“李颙,本王虽然奉承话,但你笔墨太重,着相了。”

李颙脸微微一红,低头道“王爷责备得是。”

“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学生之前说过,愿追随王爷身边为幕僚。”

吴争想了想道“你此行立下大功……准了。”

“多谢王爷。”李颙跪下道,“臣还有一请。”

“讲。”

“请王爷启用冒辟疆。”

“冒襄?”

“正是。”

吴争沉默下来,他对冒襄并无恶感,相反,很有好感。

事实上,吴争对每个反清的人,都有好感,譬如郑森。

可吴争同样对这些史上的鸿儒怀有戒意。

锦上添花、歌功颂德,远未到那时候。

但这些鸿儒的能量是巨大的,往往影响着一地民众的喜好憎恶。

启用这样的人,后果如同一柄双刃剑,伤人亦可伤己。

“马士英,你的意思呢?”吴争转向马士英,“冒襄可堪重用?”

第一千四百四十二章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马士英低头应道:“臣以为中孚之言有理,冒辟疆虽然桀骜不驯、游戏人间,但他反清忠……君之心,世人皆知,此次若非有他,劝降凤阳府颖川、武平二卫,恐怕没这么容易……臣还想向王爷举荐骆锺麟,此人虽屈身事清,却是心在曹营心在汉,此次助冒辟疆说项二卫,立下大功,臣等有目共睹。”

吴争脸色微凝,马士英的话中之音,他听出来了。

这是个刺头,至少不是个安份的主。

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一个越具才能的人,稍有放纵,就越危险,造成的动荡就越大,何况是这些已经在江南颇具名望的才子文人。

就在吴争心中踌躇,暗决取舍之时,李颙开口道:“烽火岁月山河飘摇,苍生蒙难家国难安,多少极负盛名之人,弃国他投……三年前,同为复社一员、已经降清的陈名夏写信夸他乃天际朱霞,人中白鹤,欲特荐冒襄,而清廷借开博学鸿儒科之际,下诏征辟,但冒襄以痼疾坚辞,视之如敝履,坚辞不赴……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仅以此言,足以当得王爷屈尊前往,亲自招揽,王爷又何必在意一些细枝末节?”

吴争扫了一眼李颙、马士英,问道:“这二人现在何处?”

“冒襄与臣等在江都作别,想来已回如皋老家,骆锺麟此时应该尚在颖州颖川卫驻地,等待王师。”

“传令陈胜,即刻派人接骆锺麟至应天府,与本王会合……至于冒辟疆嘛,待本王京城事毕,亲自前往如皋,三顾茅庐就是。”

“王爷英明。”李颙推金山、倒玉柱,在局促的车厢中俯身叩拜,一丝不苟地行礼大呼道。

吴争微笑起来,“起来吧……李颙,别学老马。且和本王说说,在你看来,本王京城之行,图得是什么?”

马士英听了,在边上暗翻白眼。

李颙没有起身,郑重道:“恕臣不恭直言……王爷此举,是为逼宫。”

吴争脸色一变,马士英急拽李颙衣角。

李颙似混然不知继续道:“王爷羽翼已丰,前明大义的旗帜,对王爷而言已是可有可无,况且,义兴朝廷的存在,更制约了王爷麾下大将军府的扩张和发展……恕臣直言,是时候取而代之了。”

说到这,李颙再次拜伏道:“明已不可挽救,须取而代之,方可真正重塑汉人江山,观天下群雄,取天下者,舍王爷其谁?”

吴争默然看着脚下李颙许久,与有些惊愕的马士英对视一眼。

“明体适用之正业,处也有守,出也有为,生民蒙其利济,而世运宁有不泰……李颙,你就不想重振明室吗?”这前半句,是李颙极力倡导的学说精粹之一,吴争以此来反问李颙,想来是不认可李颙变相地劝进。

“回王爷话,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与其苦苦挽留已经枯朽的前朝,不如开创一个新世!”

“你是个……疯子!”吴争悠悠道。

“臣愿做王爷麾下一直臣。”

“这么说来,你是认为本王此次是进京逼宫?”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不。你错了,本王此次进京,是为北伐军将士及大将军府僚属请功。”吴争断然否认道。

李颙平静道:“王爷若不信李颙也是常理,又何必戏耍于臣?”

“这话从何说起?”

“王爷屡建不世之功,天下知大将军府而不知朝廷,只吴王而不知陛下,如此强臣压主之事,历来为君王忌……王爷若无逼宫之意,要想自保,只有三条路,一是养寇自肥,如万历李成梁,可如今四方争霸,王爷南讨西征,皆有同室操戈之嫌,唯一的出路便是北伐,可王爷与鞑虏又不共戴天,想养满清以自肥,显然非王爷所愿。二是卸甲归田,从此归隐,不问世事,如张良,可王爷年方及冠,正如初升的朝阳,岂能效仿隐者?最后就是自污,来表明自己胸无大志,比如王翦和萧何……臣以为,王爷绝非这三种人。此次江北之战,朝廷见死不救、坐视北伐军陷入危境,王爷对此心知肚明,没有任何一个帝皇,可以容忍象王爷如此强大的臣子,就算是骨肉亲情……那么,王爷此时进京,想要躲过暗箭陷阱,就只有一条路,逼宫自立!”

吴争闻听此语,开始时,脸色阴沉,而后凝重,最后……释然。

“你是在提醒本王,此次入京,本王有性命之虞?”

“陛下召王爷入京之心,实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本王不认为陛下会戗害功臣。”

“何为功臣?”李颙淡淡反问道,“对君上而言,威胁皇权的,必是逆臣!”

“狂生!”吴争喝斥道,“标新立异之荒诞之说,本王绝对不信……若非念你此次立下大功,当依法严惩,罢了,本王这次权当不曾听闻。”

李颙突然笑了,笑得很狂,“王爷说过,纵观历史,对付传统的唯一有效方法,就是另起炉灶。大将军府所施行的政令、王爷提倡之学说,已与朝廷格格不入,绝无媾和之可能,这个时候王爷还想养光韬晦,恕臣直言,便是自取死路。”

“陛下……有仁心。”

“仁心?”李颙哈哈大笑道,“永远不要试图去考验人性,因为人性从来都经不起考验,特别是屡次试探……帝皇之术,向来是谎言、背叛、报复、原谅,最后坑杀,想来王爷不会甘愿引颈就戮吧?”

这时,马士英突然跪下,挤在李颙身边,郑重道:“恳请王爷止步于常州府,待大军会合之时,再入京不迟。”

吴争皱眉道:“连你也认为陛下会加害于我?”

“防人之心不可无!”马士英急道,“朱家杀戮功臣,自太祖起就屡见不鲜,早前王爷在应天府遇险,差点引发京营和北伐军火拼之事,当引以为戒。”

吴争愣了许久,慢慢伸手,撩起车窗珠帘,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悠悠长叹一声,“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第一千四百四十三章 刮目相看

此次奉旨入京,吴争只带了一百随扈。

按吴王爵位,随扈最多可达八百六十四人。

但按吴争所说,真要有事,八百多人和一百人没什么区别。

与其受人指责,不如大方些。

这沿路都是往南撤退的北伐军,和平了,哪怕是暂时的,可以见家中爹娘、妻儿,都是让人心喜的事。

重要的是,打赢了,不但打赢了,还生生撕下了清廷身上最肥美的那块肉。

不,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近十年来,汉人被满人压着打的那一幕,经此战后被颠覆,百余满骑就能让自己数千人溃散的情景,一去不复还了。

这很重要,信心在任何时候都很重要,哪怕付出了惨重的伤亡,都不能掩藏北伐军士兵发自内心的笑。

随着吴王马车的一路北向,沿途北伐军将士齐齐庄严向他们的主帅行军礼,目光中的崇敬绝非一个靠世袭得位的王爷所能比拟的。

那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尊敬、敬畏和……亲切。

吴争没有丝毫想探头与将士们互动一下的兴趣,他静静地待在车厢中,他在闭目养神。

相较于马士英的见怪不怪,李颙和终于被拽进车厢的宋应星在探头看,他们一路都在看。

说实在的,他们之前还真没有亲眼见过这支传说中令敌“闻风丧胆”的北伐军。

精神气最能感染人,何况是一路凯旋的数万将士的精神气。

“有如此十万虎贲,天下可得……何况我王有二十余万这样的虎贲。”李颙看了一眼闭目的吴争,吴争似乎已经睡着了,显然李颙这话是冲马士英说的。

宋应星也一边不住点头认同。

也是,大明朝若有如此精锐之师,无须十万,仅三万部署辽东,足以令满族难逾雷池一步。

马士英呵呵笑道,“中孚老弟,王爷若想问鼎,三年前就已具实力扫荡北方宵小了。”

李颙微微一愣,看了一眼吴争,不禁问道,“难道王爷志不在此?”

马士英略显得意地道:“收复失土光复华夏,自是本份,但称为志向,就王爷的胸壑而言……小了。”

“请马老赐教!”李颙向马士英郑重拱手一礼。

马士英显得更得意起来,他这一生被人尊称多了,马大人、马大学士、马相、宰辅等等,唯有此刻,被象李颙这样的名士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马老”,才觉得这世没白活,心中如同在炎夏喝了碗冰镇酸梅汤一般的舒爽妥贴。

“布武天下,扬威海外……但凡有日月旗帜所到之处,皆我汉人土地!”马士英有些激昂起来,这很难得,让一个几乎已经一辈子油溜如泥鳅的“奸倿”,重新散发出如血气方刚少年一般的精神气,那就更为难得了。

李颙与宋应星错愕地对视一眼,缓缓颌首。

“老马,别闪了你的老腰。”不知何时,吴争已经睁开了眼睛,戏谑地冲着一本正经,正慷慨激昂的马士英说道。

马士英老脸一红,笑道:“老夫聊发少年狂……让王爷见笑了。”

吴争微微点头,转向李颙,“你的学问,本王略有所知,明体适用四字,本王深以为然,道不虚谈,学贵实效,学而不足以开物成务,康济时艰……大将军府以军牧治数年,已为世人诟病,如今大战方休,难得有一丝喘息之机,本王可以给你施展才能的机会,放手任你施为,望你不负本王殷殷期盼。”

李颙目光一亮,福至心灵,肃容道:“王爷以国士待李颙,李颙必以国士报之。”

“好,很好。”吴争转向宋应星,“先生觉得我军的长处和短处在哪?”

宋应星微微一愣,想了想才道:“我军乃大胜、威武之师,唯有长处,何来短处?”

吴争呵呵笑道:“都说奉承这玩意能传染人,如先生这样清闲之人,竟也被马士英给传染了?”

宋应星正色道:“山外有山,人无完人。再精锐的虎贲,也不是全无弱点,但能克敌之师,那就勿论短处、缺陷。”

吴争微微一怔,随即开颜道:“先生说指正得是,这世上从无完美的军队,强求,倒显得本王矫作、吹毛求疵了……那就请先生赐教,我军还有何处可精进、提高?”

看吴争从善如流,宋应星撸了撸他的短须道:“臣不知军伍,但这一路观之,倒也略觉察一、二……我军战意盎然、士气勃发,这是一支精锐所必须的,但这,敌人也有。臣窃以为,我军所缺的是速度,难以如顽敌以马匹代步,一夕之间就可奔赴数百里外……皇权在十步之外,千里之内的道理,想来王爷应该熟稔。”

吴争哈哈大笑道:“先生果然目光锐利,仅此一瞥,就深知我军的弱项……还有吗?”

宋应星想了想,继续道:“观我军兵器,无非是火器,可火器虽然犀利,但也并非全无弊端,譬如火药补充、运输,且多少还受天候影响,对敌之时,如果敌以骑兵速度快之优势突袭,我军就算胜,怕也是一场惨胜……。”

吴争静静听宋应星说完,郑重拱手道:“先生深知我军所缺,那么今日之后,还须仰仗先生为我军补足短处。”

宋应星一怔,有些为难地道:“臣纵有心,可也非一人之力能襄助王爷的……。”

吴争微笑道:“本王已有应对之策,只是缺少一个象先生这样能将本王心中想法,付诸实施的干练之人,如今有了先生,本王可高枕无忧了。”

宋应星惊讶地问道:“王爷真已有了解决这些的方法?”

吴争点点头,问道:“先生可听闻大将军府这一年来,正在修建从杭州至吴淞的铁路?”

宋应星点头道:“有所听闻……只是臣不明白,这铁路如何让两条腿快过四条腿?”

吴争呵呵笑了起来,“先生去亲眼看过,就能明白了……本王保证,只有铁路建成,那么,先生口中的皇权在千里之内,就能改成皇权在万里之内,而北方鞑虏战马的速度优势,也会被迅速抵偿、替代。”

宋应星闻听惊愕不已。

第一千四百四十四章 突变

“至于弹药补充、火器运输这些问题,也会随着铁路的建成,变成不是问题,一列车厢的运载能力,可抵数千匹良马……。”

“先生所指出的火器兵对阵骑兵突袭的问题,也并非无解,当火枪的弹丸密集到如炎夏暴雨一般,想来再迅猛的骑兵也无法突破这种弹幕……。”

宋应星是真的惊愕了,他甚至忘记了礼节,出言打断吴争的话,急问道“真能做到弹丸如雨?”

“能。”吴争肯定地回答道,“本王有初步的构想图纸,但制造出这种新式火器,那就必须先生鼎力襄助了。”

“图纸在何处?”宋应星急切地问道。

“不急。回到杭州府……先生就会看到。”

宋应星的喉节发出轻微的“咕嘟”声,他显然有些迫不及待了。

吴争目睹着这些,心里有种欣慰,也只有象这种迫不及待,才让帮助自己,将脑子中的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慢慢变成现实。

接下来的时间,吴争成了一个讲师,他忙于应付宋应星天马行空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就算吴争是后世人,许多也是他所不能了解的学术,让吴争疲于应付。

显然,宋应星的心中,已经将吴争当成了一个无所不知的“神”。

这,让吴争很无奈、无助。

但吴争知道,这一关,他避不过去。

……。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秦王府,本来就是应天府最具权势的王府,没有之一。

今时,更是红得发紫了。

出使徐州,为义兴朝“争”来滁、和二州和凤阳天长,这种收复失地的贪天之功,已经足以令人艳羡到极点。

而吴王上书朝廷举荐秦王朱存釜接任张同敞的右营都指挥使一职,更是让所有京官们揣度,或许吴王已经与秦王达成某种默契,亦或许要……变天了。

可以说,此时的义兴朝,吴王的影响力是不可替代的,谁都认为,只要吴王愿意,便可随时问鼎奉天殿中宝座。

但吴王却一直没有动作,这让所有人几乎都认为,吴王无意篡夺天下,那么,选一个在京的代言人,便成了必要的选择。

而秦王朱存釜自然是其中最合适不过的了。

于是,本就已经是亲王、宗正令的朱存釜,声威、权势到达了巅峰,一时间秦王府宾客如云、门庭若市。

此时正值子夜,可秦王府中依旧人声鼎沸,丝竹之声遥遥传来。

就连值守的门房,那趾高气扬的神态,也不负宰相门前三品官的谚语。

一个小厮匆匆从内跑来,在中年门房耳边嘀咕了几句。

中年门房大步向外迈了两步,大声道“王爷有令……诸位大人都回了吧,明日再来。”

一个红袍官服的老者上前以一种示好的口吻道“贵长随可否再通禀一声,下官来了三次了,能否进见殿下一面?”

中年门房斜眼一扫,带着一丝不耐道“林大人,你回头瞧瞧,这些个大人们哪个不比你官阶高,他们都等着,等了两日了……难道只有林大人不耐?咱秦王府可没央求林大人等着,林大人若不愿等,尽管自便……。”

“不敢……下官怎敢……。”红袍官服老者唯唯喏喏退了开去,起到拐弯处,才恨恨一跺脚,骂了句,“狗仗人势的东西!”

可话一出口,就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左右四顾,见无人听见,才松了口气。

他正抬起手想招呼自己的随从驾车离开,此时,变故出现了。

……。

一群黑色绣服的士兵从东面直涌过来,人数不下数百人。

兵围秦王府?

疯了吗?

这样的晚上,京城之内,谁敢如此张狂?

就在众人张口结舌之时,一身金线蟒袍的张同敞策马停在了秦王府门口。

张同敞一出现,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些什么,这伙士兵应该是天子锦衣卫了。

恐怕也只有锦衣卫,才敢以如此粗鲁的动作,包围炽手可热的秦王府。

可问题是,这是为什么呢?

难道陛下与秦王翻脸了?

一时间,在场百来官员和数百从属[书趣阁]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张同敞也不下马,在马上抬头看看门楣上那“秦王府”三个镏金大字,抽了抽嘴角。

这世上总有不知死的蠢货,就在张同敞停下马的同时,方才那中年门房气焰嚣张地冲了出来,看见是张同敞,不禁也抿了抿。

人的名,树的影,敢射杀朱慈煃的“凶煞”来了,让中年门房终究心中有些惧意。

可他还是鼓足了勇气,大声喝道“张大人,这可是秦王府……您不能让这些粗人挡在门前,若惊扰了咱王爷和府中贵客,就算张大人……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张同敞听了也不动怒,似笑非笑地看着这门房,突然回身下令道“奉陛下旨意,查抄秦王府,闲者退避……若有敢阻拦者,就地格杀。”

这下,云集在秦王府门前的众官员顿时作鸟兽散,不过,这些人左右散开之后,在拐弯处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看来,只要被抄的不是他们自己,这好奇心能盖过一切。

那个中年门房这时也愣了,都说不作死就不会死,中年门房并非想阻拦,这个节骨眼上,他就算真想为朱存釜尽忠,恐怕也时候不对不是?

他是真的蒙比了,傻傻地站在那。

然后一阵刀光掠过,身首分离,血如喷泉。

王府左右的拐弯处有压抑的惊呼响起,“杀人了”、“真动手了”、“看来天亮时,就会有大变发生”……。

原先那被门房讽刺的红袍官员跺了一脚,朝地上干啐一口,“该!”

……。

此时的秦王府内,宾主正尽兴地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那叫一个热烈。

“右营乃京军,秦王若掌军,整个京城……不,整个义兴朝,便如秦王囊中之物……只要秦王愿意,奉天殿中那位置唾手可得……还望秦王日后提携我等。”

这样的奉承、讪媚的话,想必已经喧嚣了一个晚上。

甚至连丝毫的忌讳都顾不得了。

第一千四百四十五章 政变

朱存釜赤红着脸,酒意盈然,这样的话,他喜欢听、爱听……巴不得一天十二时辰都有人在他耳边讲。

其实这话还真没错,义兴朝三大军力,左营、右营、北伐军,左营在北面江岸,北伐军鞭长莫及,唯有京营可以对京城只手遮天,从某方面说,掌控京营,等于掌控了义兴朝,此言不虚。

当然,真想取而代之,不太容易,譬如张同敞就没那能耐。

可朱存釜不同,他是朱室近支、亲王爵,又是宗正令,今上无子嗣,按理说,只要皇帝有个不测,朱存釜就是名正言顺的顺位继承人。

所以,这些吹捧的话确实犯忌讳,但要说全错,也不一定。

朱存釜就在这种吹捧和酒意之中,熏得欲仙欲死。

还真别说,成仙虽然难,死神,却立马就来了。

当张同敞率锦衣卫涌入中堂之际,朱存釜还混然不觉煞神降临,他睁着腥松的醉眼,摇晃着身子大喝道:“哪个不长眼的,敢进本王府大殿……来呀,将他们乱棍打死!”

可当钢刀架在脖子上,吓出一身冷汗之后,朱存釜牙齿打颤、色厉内荏地骂道:“张同敞,你太放肆了,这是秦王府,你也敢进?!本王要去圣上面前弹劾你!”

瞧这话说的,人家哪是进,那叫查抄!

张同敞悠悠道:“本官奉旨缉拿叛国通敌的逆臣贼子,所有人等,若想不被牵连,赶紧离开!”

这话一出,堂中刚刚还奉承拍马的不亦乐乎的众人,顿时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朱存釜这下才真正惊惶起来,他瞪着开始清醒过来的双眼,骈指指着张同敞道:“说本王是叛国通敌的逆臣贼子……陛下,你可有铁证。”

“今年二月,江都。三月,仪真。就连大战前,秦王也派人与多尔衮特使在江都相会。甚至连徐州谈判这时,秦王也没忘记派人与苏克萨哈、索尼等人在东昌府密谋……。”

“你……你怎么知道?”朱存釜确实是惊恐了,这话一出口,他便感觉不对,连忙收口。

“你手下随扈中有个叫林忠的,秦王应该不陌生吧?”

朱存釜脸色大变,但迅速暴怒起来,“这是诬陷……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本王要面见圣上自证清白!”

“晚了。”张同敞说完一挥手,“拿下……送至诏狱,无旨不得探视。”

锦衣卫一涌而上,按压住朱存釜时,朱存釜才突然醒悟过来,他声嘶力竭地大呼道:“这是戗害,陛下……是在铲除异己,她……唔……。”

一团不知是哪个锦衣卫脱下的臭袜子塞进了朱存釜想狂呼的嘴。

……。

柔仪殿中。

未及卸甲的张同敞,正躬身奏道:“陛下,朱存釜已被臣缉拿,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朱媺娖脸色平静地道:“虽说秦王暗通、勾结外敌之事,罪证确凿……可他毕竟是皇室近支,不可坏他性命……先在诏狱待罪吧。”

“臣有奏。”张同敞大声道,“陛下切不可因一时不忍误了大事,朱存釜向来跋扈,从不将陛下放在眼中,在京城结党营私、侵占田产、卖官鬻爵,加上通敌谋逆之罪,当……诛!”

朱媺娖脸色一变道:“关在狱中即可,朕不想手中沾染宗室的鲜血。”

张同敞有些急了,“陛下宽仁,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此次吴王举荐秦王入主右营,其用意不言而喻,那就是二人已经暗中联手……陛下,若右营被秦王掌控,陛下,后事休矣。”

“可……可这只是卿的猜测。”朱媺娖犹豫道,“吴王数月鏖战,为国朝收复三府失地,功在社稷……这些年来,他若真有异志,想来也不会等到现在。”

“会咬人的狗不叫……陛下,今日若不除秦王,他日必遭反噬。永历朝大西军悍然北向,与我朝仅一府之遥,而永历朝晋王李定国据说已将独女送至杭州府,大西军、北伐军联盟已成定局,此时若吴王、秦王联手,陛下当如何自处?”

朱媺娖脸色有些苍白起来。

他,又要娶亲了吗?

张同敞继续道:“若此时吴王奉诏入京,与秦王联手,内外交困,陛下又当如何自处?南、西、东三方紧逼,义兴朝又将如何自处?如今京中人心惶惶,都道吴王以收复江北三府之功、大胜之威,义兴朝怕要改朝换代……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以通敌之罪诛杀秦王,以谋反之罪,禁锢吴王……唯有如此,义兴朝方才可以安内攘外,集结南北实力,实现反清复明、收复北方失土的大业!”

朱媺娖握着椅把的右手,淡淡的青筋鼓起,微微颤抖起来,如同她此时激荡的内心。

“陛下不可再犹豫了,吴王已至常州府,最多两日即可入京,到时二人一旦会合,秦王在京中的人脉加上吴王的声望、军权,试问宗室有谁敢违逆他们,若他们趁机提出废黜另立……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臣将卫国公建阳卫挡在大胜关,仅放入廖仲平及左营一部协防京城,为得就是防备吴王入京作乱……错过此时,想再动手就晚了。”

许久,朱媺娖轻轻呼出一口气,“吴王不可杀!”

一直留意着朱媺娖神色的张同敞,心里不禁微微叹息。

但他同样听出了朱媺娖的妥协,吴争不能杀,可囚禁,重要的是,朱存釜可杀!

眼下最关键的是朱存釜,有了吴争举荐,加上自己同时执掌锦衣卫、右营,确实不符祖制,那么右营军权旁落,已经不容置疑。

只有一举铲除朱存釜,才可稍解眼前危机。

做为一个不久将要成为皇帝丈夫的张同敞来说,绝不容忍右营军权被朱存釜夺走。

张同敞带着一丝失望道,“陛下圣明,吴王确实不可杀……吴王一死,大将军府辖下十余府必乱,这与我朝不利,只有他活着,活在京城,活在陛下可看到的范围之内,才能迫使北伐军遵从陛下旨意,同心北伐。”

朱媺娖目光一闪,声音有些尖锐地说道:“朕所为,只为家国社稷、天下子民,上天若有怪责,朕一力承担……按卿的意思去做吧。”

张同敞激动地颤声道:“臣……谨遵陛下旨意!”

第一千四百四十六章 朱存釜死了

朱存釜在吃。

使劲地吃,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冲着一只三黄鸡奋力地撕扯着。

他并不饿,也无意与一只煮熟了的鸡过不去,堂堂秦王若饿,那义兴朝千万百姓就该全饿死了。

可他是亲王、宗正令,即将要执掌数以十万计的右营京卫。

这样的身份,竟被人从自家府邸象抓小鸡仔一般拎来之后投入诏狱,做不出丝毫反抗,“享受”着狱中蚊蝇、鼠虫的骚扰,可谓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存釜当然有叫骂的理由,当然有疯狂的理由。

但他心里很清楚,兵权,一切都是因为兵权,这是他与生皆来的的弱项,宗室不掌军。

如果右营控制在他手中,张同敞敢闯秦王府?

正因为朱存釜清楚这点,才会不顾与吴争“不共戴天”的仇恨,襄助马士英进宫面圣,以换取吴争的举荐。

可惜,仅一日之差啊,就一天功夫,明日大朝会,就是诏宣右营军权更迭的日子。

张同敞,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朱存釜愤怒地吐出满嘴的碎肉,浑浊地嘶吼道,就如同张同敞,已经成为了他嘴中的碎肉一般。

这时,牢门打开了。

张同敞带着几个锦衣卫进来。

朱存釜立马跳将起来,“没有旨意,敢羁押当朝亲王、宗正令……张同敞,不知是你疯了,还是你活腻歪了……本王要面圣,不参你全家尽诛,老子不姓……。”

“晚了。”张同敞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

声音不响,可听在朱存釜耳中,如晴天霹雳一般。

连面圣的机会都不给了?

朱存釜突然意识到,自己怕是难以见到明天太阳了,这一下,软了。

不是态度软了,而是朱存釜整个人都软了。

他已经明白,这不是张同敞要他死,而是……皇帝要他死了。

原本他只是以为张同敞想保住军权设计陷害,可现在一切都明白了,皇权之争……从来不讲亲情。

其实朱存釜被两个锦衣卫用绵帛勒死时,已经死了。

不管是被吓死的,还是绝望而死,总算没遭太大的罪,勒紧时,他甚至没有丝毫挣扎。

张同敞弯腰检视了一番,依旧面无表情地离开。

然而,这一场“谋杀”,引发的一系列变故,这才刚刚开始。

……。

从常州至镇江,一路上风平浪静。

显然和李颙之前的担心和猜度不相符。

李颙甚至也疑惑起来,难道,当今皇帝真会因为是女子,而逃脱了帝王之术的范畴?

但不管怎样,吴争这一路都很坦然,坦然得行真的只是进个京,代全军将士领个赏一般。

吴争只是有些“烦”宋应星那老头,这老头太执拗,大有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譬如对于吴争“启蒙”他关于直流电的问题,再譬如蒸汽机力转动的问题,最让吴争恼火的是,宋应星对连发装置,后座力带动卡簧回弹,带动子弹入膛的细节。

这不开玩笑吗?

吴争哪知道这些,这要是知道,还要你宋应星做什么?

好在这路上时间总能熬过去,一转眼,吴争一行到达了淳化镇。

这是应天府的外围,到了淳化镇,就离京城不远了。

淳化镇,已经非常出名。

那是因为朝廷从平岗山寨北迁至应天府时,在此发生了一场政变。

此时的皇帝朱媺娖,当时是监国长公主,被陈子龙等人废黜,拥立朱以海登基。

当然,最后被赶来的吴争,生生将朱以海从龙椅上拽了下来,美其名曰,别闹了,这不是玩儿。

天晓得,究竟是谁在玩儿,恐怕举世之间,也只有象吴争这么心大的,将人从龙椅上拽下,而不自己登基的主了。

淳化镇出的是“恶名”,为文人士子所忌讳。

所以,官驿由此改址,迁往别处,这也是吴争这一路,唯一不经官驿的地方。

大明朝官驿已经十分发达,有陆路、水驿,甚至还有海驿。

相对于后世叟幼皆知的快递,其实理论上是不逊色半分的。

简单地说,发达的驿站,可以让一封从杭州府发出的公文,三天左右送达顺天府,这种速度与后世相比,也毫不逊让,要知道,这时并无什么高速公路和飞机,工具只有快马和渡船。

这一路行来,每隔三十里左右,官驿皆人专人接迎送往,并迅速向朝廷禀报吴王一行的行程。

这对于一个王爷、大将军而言,实乃题中之意。

本来淳化镇也有驿站,但此时,没有。

……。

“少爷,有急报。”

宋安悄悄走近正在翻阅此次各卫请功将领名单、进行最后核实的吴争身后,轻轻说道。

吴争霍地转身,愠声埋怨道:“小安子,再这么走路没声息,少爷让你入宫当公公。”

宋安并无所动地继续道:“卫国公被堵在大胜关外,廖大人率部已经进入太平门……方大人所部已渡江至龙湾,二憨所部已到达镇江……。”

吴争不断地点头,“紧张吗?”

宋安无语,天晓得谁在紧张。

吴争突然叹了口气,“都是这世道害的,其实相安无事多好,这事……倒让少爷觉得心里有些内疚了。”

宋安平视着吴争,一声不吭。

吴争恼道:“你啊,就是天生一公公的主,什么不好学,学沉默是金……得,让夏完淳耐着点性子,反正咱又不是想造反……。”

宋安突然道:“还不如反了呢!”

吴争一愣,抬头拍了记宋安的脖拐,“小子,你懂个屁……知道什么叫瓜熟蒂落、心急吃不到热豆腐吗?该来的总会来的……别急,学学李颙,他的龟忍功夫可是炉火纯青了,到这时,居然还捺得住不问。”

吴争的这声“小子”,让一直板着脸的宋安笑了,笑开了花。

对,开了花。

人总要长大,长大了就须懂规矩,懂了规矩,人与人之间,就远了。

也只有在吴争拍他脖拐,踹他屁股的时候,二人之间就象回到了五年前,生死相依的时候,这是一种铭刻于心、不可抹灭的记忆和……亲情。

第一千四百四十七章 为何不能是陛下?

“少爷为朝廷收复失地,朝廷却见死不救,竟欲借敌人之手,除之而后快,这样的朝廷不扶也罢!”

吴争慢慢吸了口气,悠悠道:“胡说,你家少爷扶的从来不是朝廷,而是天下汉人,准确地说,是认为自己还是汉人的汉人……都道不作死就不会死,取死之道,往往是自己寻的,但……现在还未到时候。”

“卫国公无法入京,就只能依仗廖将军了……少爷真能信得过他吗?”宋安突然问道,“万一他突然反悔,少爷处境就会十分危险……少爷对进京路上作了部署,可京城之内……要不,调二憨所部前来护驾吧?”

吴争笑着摇摇头道:“真要陷在京城,莫说调二憨前来,就算调入二卫也无用,百人与万人并无区别,少爷光明磊落,岂能让宵小落了口实?人心向背,阴谋诡计或可得逞一时,但绝不能得逞一世,只有正确的开头,方才有正确的结果,这一点,你须牢记……况且,你的长林卫在京城不有了二千人的规模吗,对付区区朱存釜、张同敞之流,想来够用了。”

宋安严肃的纠正道:“长林卫不是我的,是少爷的。”

吴争注视着宋安,微笑道:“不,是咱们的,包括二憨。”

宋安突然也笑了,因为他懂了,懂了自家少爷的心思。

……。

丑时一刻。

已废弃的淳化驿站,方圆数里之内,已无烛光、人声。

唯一在动的,也就是左右前后四队巡逻值守的哨兵们。

吴争所带百人,听起来不多,但很精锐,可谓百中挑一,说他们个个身怀绝技是夸张了点,因为北伐军不提倡个人英雄主义,注重的是团体配合作战。

但人与人之间,总存在着高矮、胖瘦、力气大小、动作敏捷与否等等不同。

这百人,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按宋安的话说,以一当十,就算有数百贼寇来攻,阻挡、击溃也如探囊取物。

杭州府至应天府,光复已有时日,些许贼寇免不了,但要说有成千上万的贼寇出现,那就是打朝廷和大将军府的脸了。

所以,这百人队防的是小股贼寇,而非军队。

正如此时巡逻值守,应对得是贼寇潜入,对军队突袭根本无用,至多是起个预警作用。

会有军队来袭吗?

要知道,在此驻跸的可是当朝吴王、大将军,手掌千万人生死,寻常贼寇,怕是唯恐避犹不及,哪来的贼寇找死?

可世间事,就这么不可理喻。

没有军队,是一群贼寇,判断是军队和贼寇,首先总是以服装去判断。

所以,这真是一郡贼寇,只是这数量……多了些,不下千人之数。

贼寇并不避讳,他们堂堂正正地从淳化西、北两个方向,朝淳化镇合围。没有骑兵。

他们的每一步跨出,都异常坚决,这,显然不是一支寻常贼寇,倒象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至少,该是一群死士。这是宋安得出的结论。

没错,宋安之前提醒过吴争,已经在路上有了部署,没有部署的只是京城之内。

吴争在皱眉思忖,倒不是踌躇能不能挡住这支贼寇,而是在困惑,哪个不识趣的二货,有这么大的胆。

贼寇推进的不快,他们几乎根本不理会驿站中人听到预警有准备,也不担心人从东、南两个方向逃脱,他们有序地两面推进,如同战场上的合围夹击。

或许他们是自信超过十倍的兵力可以牢牢掌握战场主动权,亦或者只是想……迫退,而非屠戮?

在宋安再一次促请吴争,下令阻击时,吴争笑了,“管他是谁,拿几个活口,审审就是……去吧。”

去吧,这不是一句令百人随扈出击的命令,而是召兵前来的命令。

百人随扈手中的火枪开始倾吐烈焰的同时,一道碗口大、打着滚的绚丽的烟花带着缤纷和刺耳的啸叫,冲向数十丈高空。

枪响,就是战斗的开始,贼寇开始加速。

战斗开始得很慢,结束得却是非常快。

一柱香,就一柱香,当旋风般飞驰而过的骑兵,如同收割炎夏稻谷般掠过后,原本井然有序的贼寇迅速溃散。

随着百人随扈地反击,这场原本该死伤无数的的夜袭,轻松得如同是一场夜间演练。

留下百余具尸体和数十俘虏,贼寇退得比来时快数倍。

八十骑,间距五十里,这便是宋安的部署之一。

八十骑是精锐骑兵,黄驼子带来的钱翘恭旧部中遴选出的精锐。

左右双短骑枪,负弓、挎刀,着轻甲,战马马首、腹部两侧披链甲。

如果是冷兵器,须白蜡长杆、镰钩枪等方可反击,仅凭手中短兵、弓箭,根本无法相抗,显然,这伙“贼寇”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么一群“煞星”。

宋安的审问,简单而粗暴,但很省时间,非常有效。

他拎刀走到一排被随扈按压在地的俘虏前,问,“谁派你们来的?”

不答。

挥刀。

砍左臂。

再问。

不答,砍右臂。

三问。

不答。

斩头颅。

喷淋周边滚烫的血液,就算再坚强的人,心神也会被夺。

很快就有人招了。

……。

“张同敞?”吴争蹩紧了眉头,“他疯了?”

吴争确实有些不信。

“贼寇”的口供只是供出了他们的身份——锦衣卫。

可吴争下意识地认为,这是张同敞在捣鬼,显然是为了阻止自己入京。

这与之前贼寇的进攻,两侧逼迫的方式相印证,更让吴争认为,张同敞的本意或许是逼退自己,而非截杀。

在吴争看来,张同敞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在京城不远的淳化截杀一个奉旨入京的王爷,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吴争确实想不通。

可宋安想得通,他道,“为何不是陛下?”

吴争悚然一惊,喝斥道:“不得胡吣!”

宋安平静地道:“少爷只是将她当成了一个女人,忽略了她是皇帝的事实。”

吴争脸色凝重起来。

锦衣卫是“夜枭”改编而成,原头目是郑三那个老太监,有什么样的头领就有什么样的从属,这支队伍从最初就决定了它的本性。

所以,吴争的第一反应,这是一场阴谋,引自己将矛头指向朱媺娖,离间二人然后渔翁得利的阴谋。

第一千四百四十八章 谁敢拦我

打心里,吴争不愿认同、相信,甚至不愿去联系上,那个曾经拥有那一双清澈眼睛的少女,会有一天向自己这个“大哥”动手。

这并非是吴争对这女人还有非份之想,吴争很清楚,自己与她,此生无缘。

吴争不是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男人,他也绝对不会想,一旦有一天自己真登上那个位置,还要与朱家有扯不断地关联,既然要重建,那就得决绝,一个新的王朝、帝国,需要干净,从里到外的干净。

吴争不在意造“神”,甚至可以将朱氏供起来,享国柞与国朝同寿,但这不代表着,需要以姻亲,这种最复杂最具后遗症的方式。

同时,吴争心里一直相信朱媺娖在自己面前表明的心迹,她说她不是一个贪恋权位之人,她所要做的,仅仅只是皇权衔接的过客,让明室不在战乱中被人遗忘延续下去、然后复兴,是她最大的心愿。

吴争相信她,一直都信任她。

可宋安的话,戳醒了吴争,使得他不得不直面人性。

没错,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哪怕是个女人,也不再是女人,如果有人将她还当成是一个女人,必定死得很惨,惨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

吴争自然不想这么委屈地死,所以,他下了一道令,“传令,方国安部即刻南移,池二憨部西进,陈胜部至钟山西待命……。”

……。

吴争毕竟只是个普通人,哪怕他有着后世的记忆。

或许他可以预判到大事的走向,可终究无法去预判琐事的蛛丝马迹,特别是一些已经因他而改变的事情。

譬如这一场已经在京中发生,而史上根本不存在的“政变”。

吴争之所以要亲自入京,自然不会是因为朝廷的权威令他无法回避。

此时的吴王,恐怕没有人再可以左右他的意志,皇帝,也不行。

奉旨入京,吴争有他的用意,譬如之前朝廷二十余万大军在江侧按兵不动,坐视北伐军陷入困境,吴争不是个宽宏、仁慈之人,就算可以自己不理会,但对那些因此而伤亡将士,要有交待,必须要有交待。

譬如张同敞,经此一役,就算吴争再认同张同敞在史上反清的真心,也必须治之,惩处之。

否则,难平众怒,也难平吴争自己心中的愤怒。

上位者,愤怒无须表达,唯有行动,杀之!

只带百人入京,不是吴争太自信,事实上,正如他说的,百人与万人没有什么区别。

吴争的仗峙是,自己的声望可以左右朝廷权力的更迭,张同敞是个人,充其量是个有才能的人,但如果失去了权力,就是普通人,普通人杀之如杀鸡。

但吴争预料不到的是,张同敞抢先动手了,他悍然率锦衣卫冲入秦王府,羁押朱存釜,并连夜入宫,取得了皇帝的共识,在天亮前,送诏狱中的朱存釜上了路。

也就是说,吴争入京之后,失去了最有力的依仗,别的朝廷重臣没有兵权,帮不上什么大忙。

这世道,有军权才是掌刀殂的大爷,否则,就是鱼肉。

……。

吴争入城了。

一切都是那么正常,正常到满城前来观看吴王风采的百姓,依旧在热烈夹道欢迎。

正常到满朝文武在首辅黄道周的率领下,按惯例大声地宣读皇帝的嘉勉旨意和刻薄华丽的骈文。

似乎,淳化镇那血腥的一幕和近二百条人命,从来没有发生过。

吴争在含笑点头示意,每个观众都觉得这是吴王在对自己笑,如同春风拂面。

黄道周的脸色有些严肃,在繁琐的礼仪之中,他抽空在吴争耳边低声说了一句,“秦王薨于昨夜。”

吴争眼中厉芒一闪而逝,扭头看着远处的张同敞,露出人畜无害的笑意。

黄道周尽力了。

他两起两落,担着这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内阁首辅头衔,事实上,能做的主还真不多。

战乱之时,真正的权力,永远在武人手中。

能迅速知道朱存釜死,还得仰仗他从隆武朝带来的班底,否则,也会同这些满脸笑容来迎接吴王的群臣一样,混然不知所以然。

然而,当一切礼仪结束之时。

张同敞上前宣皇帝口谕,“……着吴王、大将军吴争及部属在城外下榻,静候旨意……。”

此谕顿时让数百文武一片寂静。

这不合规矩!

大军班师凯旋,城外迎候之后,主帅、将领理应至礼部、兵部,之后,主帅及将领还须于天坛接受皇帝嘉勉,并交割兵符,当然,吴争是不需要交割兵符的。

此谕非常唐突,这让所有臣子有些茫然,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定有了变故。

相较于群臣,唯有不知情的百姓们还在热烈地欢呼着。

吴争依旧在微笑,冲着张同敞微笑。

张同敞也在笑,只有吴争能看清,这笑容后的沮丧和……狰狞。

吴争上前一步,“领路,本王即刻就要进见陛下。”

吴争的话显然没有目标,所有的宫中内侍慌张地看向张同敞。

在他们眼中,执掌锦衣卫的张同敞,才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张同敞明显一愣,他不认为吴争敢于当着群臣的脸抗旨,特别是,吴争只带了百人入城的节骨眼上。

“殿下请稍安勿躁,陛下想来是另有安排……。”

“本王不想再重复第三句。”吴争霍地收敛起脸上笑意,不怒自威地道,“领路,本王即刻就要见到陛下。”

吴争所站的区域内,落针可闻。

张同敞的脸色开始抽搐。

吴争冷冷地注视着张同敞。

双方僵持起来。

黄道周额头渗汗了,他迅速领悟到,义兴朝自建立始,最大的危机恐怕就在眼前。

“张大人,吴王殿下毕竟是凯旋后第一次回京,面圣也是常例……。”

“殿下,张大人也是奉陛下口谕,要不……先安顿下来,再……。”

黄道周依旧想做和事佬,在他看来,让义兴朝一如往常地存在下去,恐怕是他最大的心愿了。

气氛死寂,一个最具实力和声望的王爷和一个京城最具权力的皇帝新宠信大臣,在大庭光众之下硬怼上了,这是在场任何人都无法解开的结,因为,他们不具调解的资格。

第一千四百四十九章 女人,女人……女人!

僵持,终究会有一方妥协。

但显然,不会是吴争。

吴争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当然,除了时不时地犯险。

张同敞终于退了。

他无法做出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与一朝王爷、大将军顶撞的举动,吴争是大将军,大将军统率除皇帝内卫之外的天下所有兵马,从属上来说,掌控右营的张同敞,也是吴争麾下,这是以下犯上,历来官场大忌。

张同敞再嚣张,也只是一个宠臣,简单地说,就是他的权力来自皇权,是个分享者,但吴争不同,他的权力来自于他多年征战,用战功积累的威信,这一点,二者根本无法相比拟。

张同敞终究是不敢,许多事,可以暗里做,但明里,他得,守礼!

于是,他真的在前领路,如同一个尽职的执镫坠马者。

内阁诸相,各部主官尾随,一行二十余人经正阳门,跨洪武门,直入禁中。

这种场面很古怪,但,是事实。

存在即有理。

……。

“臣拜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朕……躬安好。吴王请起……赐坐。”

朱媺娖眼中略显一丝惊慌,吴争直入禁中,让她措手不及,简直如同犯错的小孩被大人抓了个现场一般。

不过很快,她镇定下来,可以坦然地面对、直视吴争。

“诸卿暂且退下,殿门外候旨……朕与吴王有要紧事谈。”朱媺娖平静地逐退跟随进来的群臣,包括极想留下的张同敞。

张同敞有些犹豫,不,慌乱,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得不随众臣行礼告退。

“你……还好吗?”朱媺娖的言语中透着一丝关切,不象虚假。

“多谢陛下关怀,臣很好。”吴争恭恭敬敬地回答道,但下一句,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他抬起头,直视朱媺娖道,“让陛下失望了。”

朱媺娖脸色一变,她急忙道:“此话何意?”

吴争不置可否,微笑道:“臣以为陛下不愿再见到臣,不,准确地说,是活着喘气的臣。”

朱媺娖突然两道清泪涌出,挂在洁白如玉的脸颊上,令人恻隐,她幽怨地压抑着音量,抱怨道:“你难道就不能和我好好说些话吗?”

吴争慢慢收起脸色笑意,“好吧,那我就换个简单的说法,你更希望与我的尸体好好说话吧?”

“你这是何意?”朱媺娖尖声喊了起来。

“锦衣卫在淳化设伏,你难道不知情?”吴争从进来就没有打算绕弯,因为他的心里,还是想听到朱媺娖断然的否认。

然而,朱媺娖闻听之后的反应,让吴争心里一凉,朱媺娖的泪速更快,晶莹的泪珠儿砸在她的华服上,瞬间渗入,不知踪影。

“我……我从没有想过要害你……。”

“你无论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除了这明室、这天下……。”

“你不会死,张同敞不敢……若他敢害你,我杀他全族!”

朱媺娖不断地说,不断地在澄清她无意加害吴争。

可吴争的心,越来越冷,因为,她没有否认。

“你曾经说过,你不贪恋这个位置……对吗?”吴争粗暴地打断朱媺娖的解释、述说和埋怨。

朱媺娖一怔,微微张口注视着吴争。

吴争平静地道:“是时候给你换个身份了……看来你做长公主比皇帝更适合、更轻松……这是,为你好。”

吴争的话带着一丝怜惜、呵护,但最主要的,还是一丝霸道,悖于礼法的霸道,不为人臣的霸道。

朱媺娖脸色骤变,嘶声道:“你想……篡位?”

吴争皱眉道:“我只是想换个合适的宗室来坐这个位置,你放心,位置上的人,一定姓朱。”

“不……。”朱媺娖大声尖叫道,“废黜另立,谁给你的权力?你终究还是想到要篡位自立了!”

“好吧……如果你非要做如斯想,我不否认!”吴争很平静,平静,其实也是一种威慑。

“你……你……。”朱媺娖因激愤,胸口不断地起伏着,她终于嘶吼道,“你做不到,这是朕的京城,朕的皇宫……朕有六千锦衣卫……朕有十万右营……左营就在城外,你做不到!”

吴争确实是做不到,至少身在宫中,自身都难保,这是朱媺娖无法掩饰、也不想掩饰的言下之意。

“陛下终究还是想对臣动手了……甚至不想再拙劣地掩饰一下。”吴争带着一丝讥讽道。

朱媺娖一愕,迅速分辩道:“不,朕不想让你死,也不会让你死……。”

“想软禁臣在京城或者是……宫中。”吴争几乎以一种厚颜无耻地神色戏谑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不,女皇帝,“陛下,好高明的挟臣以令北伐军啊。”

朱媺娖脸色一白,她突然改变声调,以一种近乎央求的口吻道:“吴争,眼见满清败象已现,复明大业初现端倪,你为何就不能安份做个从一而终的明室忠臣呢?”

吴争哂然道:“五年前,陛下随臣从嘉兴一路至绍兴,滞留在臣的吴庄时,就和陛下说过,臣此生只为驱逐鞑虏,恢复华夏,而非复明,特别是朱明。这五年来,为北伐牺牲的将士不下十万之众,他们为得绝非朱家一姓,而是天下象他们一般受外族凌辱、欺压的汉人……朱家,不值得他们前赴后继地去流血牺牲。可如今,陛下要臣扶朱明,纵然臣能答应,可那十万亡灵绝不会答应!”

朱媺娖脸色苍白地瞪着吴争,突然道:“我明白了……。”

吴争反而一愣,这么快就明白了?

“永历晋王送女联姻,恭喜吴王再纳一妃。”朱媺娖咬牙切齿地道,“杭州府中,吴王的妹妹想来也急等着恢复朱辰妤的身份,好入吴王内室……怕是已经等不及了吧?”

吴争愕然,这哪跟哪的事啊?

朱媺娖霍地站起身来,“吴王欲行废黜另立之事,想必新主就该是朱辰妤了吧?”

吴争张口结舌起来。

朱媺娖冲前几步,瞪着吴争的眼睛道:“朕,不,答,应……你若要想朕退位,不妨派兵攻应天府,朕要让天下人都明白,你吴争,就是个逆臣贼子……天下各路勤王之时,便是你身败名裂之日。”

第一千四百五十章 重提旧案

吴争沉默了一会,拱手道“臣……告退。”

既然谈不下去了,暂时回避是个好方法,它可以让双方慢慢冷静下来。

但让吴争意外的是,朱媺娖深吸一口气,道“吴王久于征战,有功于社稷……朕欲破例留吴王在宫中盘桓些时日,调养身体,以示恩宠。”

吴争脸色顿时变了,真被李颙一语中的了,此行并非想象中的那般简单,也真被宋安说对了,到了这位置上的人,没有任何情意可言,就算是女人,一旦坐在这位置上,也就不再是……女人了。

吴争有准备,他缓缓转身,面向朱媺娖,“上次臣派马士英传书于陛下时,信中所提及逊帝,也就是令兄,自尽疑案,不知陛下可否悉心追查……。”

朱媺娖脸色骤变,刚想开口,被吴争抬手打断。

吴争平静地道“臣一直在派人手调查此案,虽然进展缓慢,但皇天不负有心人,案情已初显端倪……陛下恩宠,臣原不该拒绝,奈何此案所涉人员太多,须臣严加管束,以免皇室清誉受损,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朱媺娖脸色苍白如纸,她身体剧烈地抖动,气息急促,死死地瞪着吴争,说不出一句话来。

吴争大声唱道“臣吴争敬谢陛下盛恩,臣告退!”

就这样昂首退出殿门,在张同敞失望、不甘心的目光下,在群臣茫然不知发生何事的疑惑下,出宫扬长而去。

……。

谈崩了。

吴争不得不退出皇宫。

这是他与朱媺娖之间,最大的一次争吵,也是最后一次。

进京之前,吴争只是想以一种最“和气”的方式,解决后院不断起火的问题。

其实吴争最初只是想与张同敞算算帐,然后不负责任地贬镝掉朱存釜。

在吴争看来,只要让这二人离开朝堂,有朱媺娖的明理和黄道周的扶持,义兴朝至少还能撑上几年,至少不会在背后给自己添乱。

废黜另立,是吴争临时起意,是淳化那一幕发生之后的临时起意,实际上,吴争自己也在斟酌后果。

但经此一吵,这事就成真了,因为,一个对自己怀有恶意的皇帝存在,绝不符吴争自身的利益。

从吴争顺利出宫时起,京城似乎变得风平浪静。

内乱并未发生,君臣也没有对立。

可消息灵通的官员们心里都明白了,一场风暴渐近,就连一些敏感的民众,都感觉到了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

无数的军队调动,官员们纷纷暗地造访、联络。

第三天,一直闭门不出、没有动作的吴王,率先动手了。

动手不是开战,吴争无意开战,若要开战就不进京,或者迅速离京了。

吴争只是递了本奏疏,谏议也简单,彻查秦王朱存釜无端在狱中身亡案。

……。

吴争的奏疏,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池塘,激起轩然大波。

朱存釜不是普通人,他是明室近支、亲王、宗正令,虽然张同敞当众宣读了皇帝的口谕,但这不代表着在没有最终定罪之前,可以无端身亡,就算是皇帝下旨,也不行,必须先定罪。

也就是说,按律,皇帝确实有权下旨羁押朱存釜,但无权处死朱存釜。

朱存釜需要经过内阁、三司定罪后,才可处置。

所以,当吴争的奏疏入内阁之后,就如同一块极度烫手的山芋,接,还是不接?

不,不对。

必须接!

没有人可以枉顾当朝吴王殿下的奏疏,如同吴争按诺举荐朱存釜为右营都指挥使一样,吴争的奏疏事实上左右着义兴朝廷的权力更迭,连皇帝也无法断然拒绝,这就是实力。

既然必须接,那就没有了退路。

可问题来了,这是皇室之间的恩怨秘事,有哪个不识趣、不知死的肯真的一查到底?

那么,这奏疏还得推出去,推进宫。

皮球就这么踢到了朱媺娖面前,这一招,叫四两拨千斤。

站在道理的最高点,拔出萝卜带出泥,涉案之人肯定头一个是两个大。

黄道周头大,因为他确实不知道朱存釜怎么死的。

张同敞头也大,因为他是具体经手人,自然知道朱存釜怎么死的。

朱媺娖头更大,因为没有她的点头,张同敞是不敢动手的,而这事一旦泄露,绝对会引起宗室反弹,那么,在吴争废黜另立的号召下,帝位相易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柔仪殿中一片死寂,周围的内侍和宫女,避之唯恐不及,缩在殿柱后面,簌簌发抖,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生怕被一眼扫到,受了池鱼之祸。

皇帝朱媺娖、黄道周、张同敞都脸沉如水,沉默不语。

但三人的心思却各不相同。

黄道周是牢骚满腹,大好的形势,生生被搅得一团糟,一旦朝廷和大将军府因此发生火拼,数年的辛劳便会付诸东流,岂能没有牢骚?

关键是,朱存釜究竟为何死,内阁无法向臣民交待,仅以一个通敌,恐怕是服不了人。

张同敞是心急如焚,对于一个正值壮年的张同敞而言,眼中不揉沙子,想到什么就去做,才是他为人处事的准则。皇帝迟迟不肯下定决心、一劳永逸,让他怎么做?况且他是朱媺娖已经内定的丈夫,可朱媺娖心中却记挂着另一个人,而这人偏偏成了他掌权的拦路虎,这种恨意,着实是种煎熬。

相对于前面二人,朱媺娖想得更复杂,对吴争不可割舍的感情、自己给自己压担对明室的义务、对朱存釜之死的暗箱操作和吴争肆无忌惮的逼宫等等,这些几乎击垮朱媺娖的心防。

她此时有些后悔听从张同敞杀朱存釜了,如果朱存釜不死,无非是右营军权旁落,但不会因此得罪吴争,只要有北伐军做后盾,那么就算是朱存釜有异志,双方也能形成牵制。

想到这,朱媺娖又怨恨起吴争来,如果不是吴争上奏疏举荐朱存釜,她就可以断然拒绝朱存釜染指右营兵权的野心。

可这些还不是最让朱媺娖为难的,最可怕的是,逊帝,也就是她亲兄长的自尽疑案。

第一千四百五十一章 有备对有备

之前世人都传言,朱慈烺是被吴争逼死的。

当时朱慈烺逊位,吴争上疏要携朱慈烺回杭州府,美其名曰是优渥照抚。

可朱媺娖却明白朱慈烺自尽之事真正的缘故,其实吴争与这事并无一毛钱关系。

吴争这五年来,虽然驱逐大将军府辖下宗室,可手中从未染过宗室的血,哪怕是当年周思敏小产。

当时,朱慈烺在宫中,吴争的力量还伸不到宫中去,而已经成为逊帝的朱慈烺,没有在逊位之际自尽,就更不会在逊位后自尽,这是常识。

朱媺娖此时是惊恐的,她知道,她从来没有真正掌过义兴朝的权,义兴朝的权分为四份,吴争手中是最大的一份,千丝万缕的朝中文武是另一份,还有一份是宗室,自己,只是最小的那一份。

如果将朱存釜之死彻查下去,自己势必得罪宗室,再无回旋余地,那么,仅靠锦衣卫和张同敞手中的右营,绝对无法抗衡三方围攻。

“二位卿家,有何应对良策?”朱媺娖不得不开口了。

张同敞闻声抬头,可第一眼看向的不是朱媺娖,而是黄道周,在黄道周欲开口之际,他迅速低下头,就象没有抬过头一般。

黄道周干嘛一声道“回陛下话,臣以为……如今之势,须得与吴王殿下商议,取得吴王谅解,方可解一时之危……。”

张同敞猛地抬头,“黄相是要陛下向吴王低头?如此……君不君臣不臣,礼法何在?况且吴王此次入宫,明着要逼陛下退位……是可忍孰不可忍!”

黄道周愠声道“张大人,你口中如此不堪的吴王,刚刚与敌经历近三个月激战,而朝廷当时做了什么……驻大军于江防旁观、见死不救!”

张同敞一时语塞,朝朱媺娖施了个眼色。

朱媺娖领会了,变了个声调,对黄道周道,“黄相年事已高,今日累了,且先回府歇息……此事体大,不急在一时,朕也累了,待明日再作计议。”

黄道周心中一声冷哼,心道,皇帝不急,我急什么?既然要避我,我乐得眼不见为净。

于是拱手行礼而退。

等黄道周退下,张同敞立即道“黄道周显然是吴争的人,陛下就不该叫他进宫商议此事。”

朱媺娖冷冷道“黄相是我朝首辅、文官之首,张卿是在挑唆朕与首辅的关系吗?”

张同敞闻听一惊,忙请罪道“臣口不择言,请陛下降罪……不过臣一心只为陛下,还请陛下明察。此时吴争在城内并无多少援手,可时间一久,难保文武群臣为取悦他而站到他一边,宗室因秦王之死,更会与吴争联合,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朱媺娖悠悠一叹,“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吗……譬如,按黄相之意,与他商议应对之策,想他一心北伐,谅来也会顾全大局……。”

张同敞急了,是真急了。

冲朱存釜动手,最主要的原因是朱存釜染指右营,对皇权造成极大威胁,但反过来,这何尝不是防备吴争与朱存釜联合,如此一来,右营加上北伐军,整个义兴朝就没皇帝什么事了。

如果此时向吴争服软,张同敞或许相信,吴争会顾全大局放手,但,自己,就如同一颗被舍弃的棋子,置于众目睽睽、严峻刑法之下。

朱存釜的死需要有人来背锅,舍他其谁?最合适不过了。

张同敞焉能不急?

“陛下……!”张同敞双膝一曲,以额击地,“陛下万万不可,自古以来弱君强臣,终非社稷之祸,况且此次一旦示弱,陛下之威信丧,以何号令天下臣民?吴争此次得势,气焰必更为高炽,如此一来,下次他进京之时,谁能阻他,又有谁敢阻他?臣一死死得其所,可……可陛下如何自处?!”

声泪俱下啊,至少这席话,有七成是真心话。

真心话最能动人,何况是朱媺娖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

恻隐之心涌起,也对,在朱媺娖看来,张同敞确实忠心,如同被兄长当众斩杀的郑三,这种郁结的情绪,让朱媺娖突然就冲动起来。

朕是天子,想要保护一个自己的忠臣都不得,以何为天子?

“朕……准了!”朱媺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张卿只管放心,朕能护你周全!”

“谢陛下隆恩!”张同敞喜极而泣,他是真高兴,如同打了一个胜仗,儿女之情的胜仗。

然而朱媺娖接下去的话,让张同敞笑容凝结在了脸上,“朕就一个要求,他……不能死!”

“臣……谨遵圣意。”

……。

吴王府。

此时的吴王府,一洗之前的人丁稀少,早已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但,没有人能见到吴王本尊。

三天之内,吴争就没见过什么人。

时值深夜,吴王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如果让张同敞知道,在吴争面前的三个人是谁,怕是张同敞得买块嫰豆腐,直接撞死算了,这还玩啥呀?

黄道周、夏完淳、廖仲平,他们凝视着吴争的背影,脸色沉重。

除了黄道周本身在城里,夏完淳、廖仲平按理一个应该在大胜关外,后者该在太平门外。

他们能聚集在王府,吴争的跟前,绝不仅仅因为应天府内,长林卫已经渗透到如水银泄地的地步。

这样身份的人能无声潜入城门,最关键的,还是人心。

对,人心。

没有人是傻的,没有人不长肚脐眼。

北伐军江北鏖战三个月,收复徐州、兵锋直抵兖州,加上射杀多尔衮,吴争在军中的威信,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管是北伐军,还是京卫二卫,在将士们眼中,吴争就是神。

谁能阻拦神?

谁敢违抗神?

夏完淳、廖仲平就凭一道吴王调兵令,昂首挺胸、堂而皇之地叫开城门。

大将军,天下兵马大将军,很显然,张同敞高估了自己的权力,也低估了吴争一呼百应的威信。

其实到这时,只要能亲眼目睹夏完淳、廖仲平出现在一夜的人,都能清楚地认识到,无人能拦吴王殿下想做什么,想做任何事,就算是皇帝……也不行。

第一千四百五十二章 谁是善,谁是恶

吴争背负双手,抬头望天,漆黑的天。

“本王无意挥刀向自己人,五年多的时间,本王自信没有挥刀向自己人。”说到这,吴争霍地转身,“可这些自己人,却不把本王当自己人,不把北伐军当自己人,那就别怪本王不把他们当自己人……有一个算一个,除恶务尽!”

除恶务尽,谁是善,谁是恶?

这世间从未有过定论。

唯有符合自身利益是善,反之是恶,才是历久不衰的真理。

当然,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吴争的大炮,够得着应天府的奉天殿和禁中吗?

廖仲平一直沉默,沉默,不是他反对吴争,恰恰相反,从杭州府自己斩下这半根小指之际,廖仲平最期盼的就是,吴争登上九王至尊之位。

廖仲平非贪图权位之人,但自己的主上如果是至尊,怕是谁也不会反对吧?

他的沉默,只是不同意吴争的说法,不,准确地说,廖仲平反对,到了这个时候,吴争依旧没有丝毫登基自立的打算。

那还搞什么?

辛辛苦苦、背负以下犯上的恶名,为他人作嫁衣裳,何苦来哉?

夏完淳不沉默,他皱眉道:“重立鲁王虽并无不妥,可一朝天子一朝臣,以鲁王的年龄和心性,恐怕难为你所控制……今日之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与其立而废,不如你自立登极,毕其功于一役。”

吴争笑了,发乎真心。

笑得很舒畅,还有什么,比在这种时候,可以弃身家性命,聚在自己身边,更让人暖心的事呢?

黄道周斟酌道:“王爷的心思,臣或许能猜度一、二,天下四分五裂,若王爷以异姓登基,怕是难有天下人心,譬如永历朝,如今晋王李定国兵锋直指湖广,陕甘大顺军残部趁我军江北大捷之际,也在对清军吴三桂所部发起反击……如果此时王爷行废立之事尚可,但自立……怕是会遭来各路人马的声讨。”

吴争开口道,“黄相言之有理,如果一个尊位,可以让天下一统,本王绝不恋栈。与其内斗不休,便宜了满人,不如暂且空出这尊位,使得三方势力融合,共同举事北伐……至于最后谁登尊位,亦或者明室是否保留,不妨收复顺天府,将满人赶出关外之外,再作定夺。”

吴争话音方落,廖仲平闷声道:“既然王爷主意已定,那就下令吧……廖某及左营将士,唯王爷马首是瞻。”

夏完淳叹了口气,起身道:“我不能在此久留,王爷就下令吧……建阳卫随时可越过大胜关,攻北城仪凤、定淮二门。”

“右营……作了什么安排。”

廖仲平道:“前卫指挥使、后卫副指挥使、左卫指挥使及麾下众佐属皆是由臣之前京卫调拨过去的,从王爷传讯,臣已经派人暗中联络过,他们都回复,愿为王爷效力……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大半京城可传檄而定。”

“锦衣卫中可有安排?”

宋安道:“人手倒是有一些,不过都是夜枭改编成锦衣卫后,在扩招时进去的,大都在外围,无法起到关键作用。”

夏完淳微微皱眉道:“锦衣卫不过是支宫中随扈,论起正面交战,他们根本不是个儿,况且咱们并无打算攻入宫中……只要咱们合围皇城,大事可定!”

吴争慢慢转身,望着漆黑的夜空,沉默许久,突然道:“攻!”

攻!

这一声,代表着敌我之分。

应天府第三场内乱由此夜正式开启。

……。

抢时间。

先出手得利,后出手遭殃。

这道理,张同敞自然最清楚不过了,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譬如对朱存釜。

可对付吴争不一样,张同敞深知右营不太可靠,他执掌右营时日不久,难以短时间掌控这支成份复杂的军队。

张同敞最为依仗的还是手中的锦衣卫。

但这并非是说,所有锦衣卫都归他调动。

由夜枭改编锦衣卫,一度引发了朝臣的激烈反对。

这支“臭名在外”的密谍劲旅,一度被前朝撤编、废止,这才有了之后的东、西厂。

所以,朱媺娖为了平息、安抚朝臣们,给锦衣卫立了个规矩,那就是出宫限制。

八千锦衣卫分为左右营,驻扎于乾清宫以北,原羽林左右二卫原址,北安门两侧,并严令无旨不得出宫门。

寻常纠察、密谍诸事,设一专门偏师,也就是说,廖仲平真正能调动的锦衣卫,也就这支偏师,大概一千人左右。

不过,京城之中,顶着锦衣卫的名头,有千人之众,自然是无坚不摧、无往而不胜。

反过来,这一样造成了张同敞的误判。

事实上,到此时为止,张同敞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令出法随,造成了张同敞过于高估了锦衣卫的实力。

也是,从京城良家子中遴选出的锦衣卫,哪个不是气宇轩昂、精神抖擞?加上锦衣华服,让人一见,不自觉地就自惭形秽起来。

张同敞坚信,只要攻其不备,以雷霆之势包围吴王府,那吴争就是瓮中之鳖,难以在短时间组织起抵抗和反击。

只要拿住吴争,接下去的事就好办了,甚至不用吴争同意,他张同敞就可以向杭州府狮子大开口,予取予求了。

投鼠忌器之下,就连京中一些察言观色、附火趋势之人,恐怕也会慢慢转向,到时,明室中兴,可期!

一千锦衣卫、三千被张同敞延揽为心腹的右营京卫,得到朱媺娖点头的张同敞在这夜迅速集结起四千人马,动手了!

……。

这场被称为义兴朝第三次内乱的内乱,其实经过和结局有些好笑。

说它是一场令人捧腹的闹剧,也不冤枉。

事实上,对于吴王府中,那几个从血战中滚将过来的战将们,着实没有将这些许连战场都没见识过的锦衣卫,放在眼中。

吴王府,从光复应天府,朝廷北迁时,就很低调,当然,这是吴争很少待在应天府的缘故。

但低调,并不等于没有该有的规制。

按律,亲王府可配带甲府卫八百六十余人。

加上吴争带来百人,几乎就是一支千人军队了。

百人与万人无异这说法,是吴争就京城中右营,绝非针对锦衣卫而言。

第一千四百五十三章 人多,力量大?

然而,可笑的是,张同敞不明白,他总认为,人多,力量大。

于是,这一脚生生踢在了铁板上,皮开肉绽加骨折。

应该说,张同敞的准备是充分的,他甚至带了八门红夷大炮,虽然旧了些,都长些铜绿了,但越是粗糙的兵器越可靠,能打响就是好炮,这和“能杀人的刀就是好刀”同出一理。

张同敞也很“无奈”,被皇帝最后一句话所限,让他不得不在开炮前,向府内喊话,诸如“投降不杀”之类的。

谁会理他?

当然,张同敞最期盼地就是府内无人理他,因为这等于给了他开炮的理由。

八门二千多斤的红夷大炮射击,声势之大,足以震动大半个应天府城。

这一夜,无数的军民,是一个不眠之夜,心惊胆颤的不眠之夜。

军民们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好人不长命,为什么功臣终被戗害,为什么那些肉食者们明明知道是对的,却从来看不见,偏偏要南辕北辙……。

不过,当清晨来临,当民众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外,然后试探着出门走了几步之后,发现,天依旧是一样的天,于是,笑了。

公道自在人心!

是啊,有吴王在,应天府翻不了天!

……。

这一夜死了不少人。

将王府前百余具尸体和抱头沮丧地蹲在王府前院的锦衣卫加起来,大概有三、四百人,这个数字足以说明夏完淳估计地没错,锦衣卫真不经打。

也是,他们的职能不是战争,而是警卫,吓吓那些官员还成,真到了拼杀之时,体力、胆魄完全不可与军人同日而语。

王府府卫其实没有怎么反击,就是宋安、鲁进财,带着府卫从东、西两侧,随意地打了个防守反击,他们就……溃了。

用鲁进财的话说,幸好敌人没有攻到皇城,如果让这些锦衣卫守最后一道防线,陛下还是趁早收拾收拾逃命才是正道。

没有人庆贺这一夜的胜利。

这本就不值得庆贺。

府卫们平静地打扫着府内被锦衣卫用红夷大炮毁损的构筑物,训斥、踢打、拷问着这些沮丧的锦衣卫,但谁也没有期待,能从这些人里问出些什么,这只是府卫们对这一夜没睡好觉的发泄。

“这仅仅只是开始!”黄道周愤怒地冲宋安喝道,“再正义的理由,也无法掩盖这是一场内讧……死的都是同祖同宗的同胞!”

他霍地回头对已经保持了一夜坐姿的吴争道:“王爷,要么进宫自立,要么……与宫中谈判,只有这两条路,才能将这场原本不该出现的流血,控制在咱们都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一直力主痛打落水狗的宋安,冷冷道:“从少爷下令攻时开始,敌我已定……黄相,对敌仁,则是对己狠、对将士犯罪……这是少爷说的。”

“我可没说过他们是敌人。”一直沉默的吴争终于开口,开口第一句话就否定了宋安的“误读”。

黄道周听了一喜,刚要开口被吴争抬手拦阻。

吴争道:“小安哪,将一个城的人全都划为敌人,你这是给我拉仇恨哪?不过,你后半句没说错,不管是敌人,还是仇家,要么不打,打了……就须除恶务尽!”

黄道周脸色一变,却再次被吴争凌厉的眼神堵了回来。

吴争道:“扫帚不动,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既然他们做了初一,本王就得做十五,否则……倒让人觉得本王做了亏心事,连人家欺负上门来,都不敢吱一声了。”

黄道周脸色大变。

吴争问道:“夏完淳入城没有?廖仲平现在何处?”

宋安答道:“卫国公还没传信来,不过寅时初,卫国公及所部前锋已至清凉山。廖将军已经到达预定位置富贵山以南,正等候少爷命令。”

“城中长林卫如何?”

“城南大功坊至文德桥一带长林卫已经聚集,约一千八百人,城北长林卫集结于太平桥以北小教场,约二千一百余人,正配合廖将军左营向南先进……只要少爷一声令下,便可脱离左营,单独听命行动。”

吴争慢慢转过头来,看着黄道周,笑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先生还有何教我?”

黄道周苦笑起来,“王爷既然无意尊位,何必再立新君,这不是……?”

“脱裤子放屁?”吴争大笑起来,“先生错了,那位子是个火山口,稍有不慎会烫焦了屁股……本王现在的身份很好,进可攻退可守,把这位子悬着,让南面、西北方向那两伙人心中都有个盼头岂不更好?”

黄道周惊愕地看着吴争,如同看一个怪物,怕只有天晓得,黄道周心中的惊骇了。

废黜今上,另立新君,如果是扶起一个听话的傀儡也就罢了,谁能料到,吴争只是让新君成为一个过客,今日的立,就是为了明日的废。

有这么拿立皇帝当玩耍的吗?

可以说,吴争的言论,刷新了黄道周的人生观。

“传本王令,各路兵马按既定计划行事。”吴争淡淡地下令道,“集结府卫,备战!不把他们打服帖了,仗峙手中还有筹码的他们,显然不会乖乖听命。”

“是。”

黄道周一跺脚道:“那……臣这就去知会同僚,让他们前往洪武门,助王爷一臂之力。”

……。

暴风雨前的宁静。

吴争说得没错,张同敞有筹码,而且是大筹码,可以改变整个局势的大筹码。

那就是右营。

右营较左营组建晚,兵力达到十万人,在应天府南北(指宫城南北)驻守,北在原金吾后卫、府军左卫驻地,南在宫城以南的皇城,原六部以西府军前卫等诸军驻地。

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以左营老兵为骨干,补充京畿良家子而成。

朝廷为了自己的安危,对它也很少有过克扣,多有安抚。

所以,能对吴争产生威胁的,也就只有它了。

一个赌徒,只要没输光手中筹码,是绝对不会离开赌桌的,这是人性,也是赌性。

张同敞本就是个赌徒,他拿祖上的荣耀和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在搏,如果胜了,光宗耀祖、重现祖上风光,如果输了……不,这怎么会输呢?

十万大军一旦包围吴王府,王府就算是铁打的,也能熔了它。

第一千四百五十四章 错觉、美梦

人多,确实力量大。

这话没错,但似乎应该有个前提,那就是人心得齐,力往一处使。

否则,如同一盘散沙,人再多也没用。

可这如此浅显的道理,总有人不明白,亦或者,没想到、或是不想明白,就象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

不只张同敞这么想,连朱媺娖也是这么想。

女人,就算是心中尚有情的女人,在这一刻也是冲动的,你逼我如此之甚,难道我就不能逼你么?

不冲动的女人,不是女人,朱媺娖肯定是女人,所以她冲动。

一道旨意,十万右营,动了。

……。

这场一触即发的火拼,最后终究没有打起来。

不是打不起来,而是吴争不想打,朱媺娖最后不敢打。

十万右营大部分甚至还没有集结起来,离开驻地时,夏完淳建阳卫、廖仲平左营及数千长林卫鼓动不下十万民众,由三个方向浩浩荡荡地向皇城而来。

这种场面,绝非真正敌我双方暴发战斗时所能发生的。

谁没有爹娘、兄弟、亲友?

右营将士本身就是来自于京畿民家的良家子。

“二娃,快回来……你怎敢向吴王殿下拔刀?”

“虎子,你个蠢驴,不识好歹了吗?信不信你爹一头撞死在这?”

“娃他爹,你人没老咋就老糊涂了呢?”

“听娘话,快过来……咱得听吴王殿下的。”

一场剑弩张的对峙,就这么突然成了认亲大会。

张同敞快疯了,洪武门前右卫这一幕倒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还没拔营的前卫、后卫、左卫突然就不动了。

不动了,其实就是动了,异动!

当一支军队不听号令了,结果不言而喻。

张同敞心里拔凉拔凉的,不动还不是最糟糕的,至少是两不相帮,可问题是,过了一会,三卫又动了,方向不是南,而是北,宫城!

这次的动,肯定不是听自己的号令了。张同敞如果到这时还不明白,那就该买块豆腐撞死了。

当洪武门前,民众与右卫夹杂着,大声呼喊,“杀死奸贼张同敞”时,张同敞突然泪流满面,瘫倒在地。

怎么就成了这样,自己呕心沥血,为得不就是整固皇权吗?

没有强大的皇权,何来同心同德的北伐呢?

但在这一刻,张同敞终于醒悟了,彻底醒悟了,人心在人不在我,这京城,其实一直被那个刚刚及冠的小子掌控着,自己虽然手掌锦衣卫、右营两大军权,可事实上,从来就没有真正掌过权。

这只是一个错觉,一场美梦。

……。

当吴争从马车跃下。

洪武门前十数万人的齐声欢呼,响彻整个皇城。

对,公道自在人心!

吴争微笑着,以轻快地步伐,迈上奉天殿前的石阶时。

已经候在阶旁两侧的文武群臣,纷纷躬身行礼请安。

当然,可以看出两旁出现了不少空位,人嘛,总有不同的抉择,这些空出的位置,不是已经被逮捕入狱,就是在家中惶惶不知所以,等待被捕。

没有人敢于反抗,不是不想,而是他们不具备反抗的实力。

吴争也不在乎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不具有威胁的,不够入他的眼。

包括已经如同一瘫烂泥般的张同敞。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没有人有空理会这些失败者。

但肯定有人会理会朱媺娖,因为她是皇帝,只要一天没退位,就是皇帝。

……。

“臣恭请陛下临朝!”

吴争的行礼,向来标准,一丝不苟,令人无法挑剔。

朱媺娖脸色苍白,从得知右营哗变的那一刻,她的脸色一直苍白。

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就是了。

“你一直在勾结这些叛臣……一直就在图谋自立……其心可诛。”朱媺娖在愤怒,她有理由愤怒,赖以匡护皇权的右营居然有六成以上哗变,这绝对令人难以想象,这不仅是一场失败,还是一场皇家颜面扫地的失败。

在这一刻,再没有比十万京卫齐卸甲,“叛军”兵不血忍直入宫城再令她羞恼的事了。

“臣……。”吴争的停顿不是内疚,而是在组织词汇,看着这个原本不该进入这场所漩涡的女子,吴争有种不忍再继续落井下石的恻隐。

是,她确实做错了一些事,但她的上位,是自己一力推动的,她原本可以是个不涉政治的长公主,神圣地如同一朵白莲花。

“臣如果告诉陛下,臣至此时并未想过自立,陛下采信吗?”

这话,让朱媺娖苍白的脸色激起一抹病态的红晕,她嘶吼道“那你图什么……你告诉我,图什么呀?你可以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做你想要做的……为何就不能容忍宗室,为何要赶尽杀绝?!”

吴争平静地道“对我而言……宗室只是一面旗帜,之前需要,现在……不需要了,不,应该还是需要的,至少,接下去坐奉天殿那位置的,依旧姓朱。”

朱媺娖愤怒地道“就算姓朱,也不过是你操纵的傀儡。”

吴争正色道“你错了……我从未操纵过谁,在没有想过要操纵谁,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这你很清楚。走到这一步,或许是必然,但一样也是你一步步走出来的,或许有人蛊惑你,但无人能强迫你……与其怨天尤人,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你在恨我没有派兵渡江增援?”

“或许是吧,但我更担心的是,有一天大军真正北伐之后,我的后院却起火了。”

“其实我真的是想救你的……你应该知道,我绝不忍你有危险……。”

“这……不重要了。”吴争平静地语调,打断了朱媺娖的声音。

“你欲如何安置朕?”朱媺娖突然脸色如常了,快得象从来没有发生过之前的愤怒、嘶吼。

“陛下放心……有臣之日,您都是长公主!”

朱媺娖原本怀着希冀的目光,瞬间一黯,她盯着吴争的眼睛,怨怼地轻声道“我明白了……从嘉兴府官道时我就该明白……我只是个无用残废之人,我甚至不如朱辰妤……!”

第一千四百五十五章 与我何干

ps感谢书友“160714080012622”投的月票。

吴争一怔,有些尴尬,但却毫不回避地看着朱媺娖,正色道“身体的残疾并不重要,心理的残疾才害人害己,那件事让我恐惧……我恐惧于一个人能变得如此可怕。”

“不。”朱媺娖尖声叫了起来,“我是为了社稷天下……况且,这也是他的心愿。”

吴争轻轻吁出一口气,微微低下头,“我也有错……你只是个女人,我不该把你推上这个位置……好在,纠正为时未晚……。”

“晚了……。”朱媺娖惨然笑了起来,“如果我能重兴明室,我可以活下去,骄傲地活下去……可现在,你坏了所有、一切,晚了。”

吴争惊愕地抬头看向朱媺娖,惊出一身冷汗,不知道什么时候,朱媺娖手中多了一把短刃,手一翻,刃尖顶在了咽喉处。

一丝鲜红慢慢从白皙的脖颈上流淌下来,分明醒目。

吴争后背冷汗迅速渗出。

“刺,使劲刺下去!”吴争大声喝道。

这话让原本已经用力的朱媺娖反而顿了一顿。

“只要刺下去,你再也看不见北伐成功,明室复兴的那一日了……去了九泉之下告诉你那自己挂了歪脖子树的爹和莫名其妙自尽的哥,告诉他们,你尽力了!”

朱媺娖脸色抽动了一下,欲言还止,她保持着姿势不动,道“他们怨不上我,我确实是尽力了……他们都做不到,怨我做甚?”

吴争见计不成,再生一计,嗤声道“好吧,那你就去死吧,眼不见为净嘛……不过,你这一死,宗室和大将军府必再起纷争,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之仇啊。你知道的,我虽然不愿向宗室挥刀,但为了自保,同样不会手下留情……结果极可能是,宗室被抹除屠尽,因为他们打不过我,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吴争的语调变得有些轻浮,“只有你活着,做为双方中间缓冲,或许一切还可转圆……你自己看着办吧。”

吴争这话半真半假,但对于宗室在朱媺娖死于与吴争单独相对之时的反应,绝无一丝夸张。

本就是关乎权力、身家的利益之争,加上这一导火线,说义兴朝由此陷入不可阻止的内战,毫不夸张。

朱媺娖的手松动了,她的脸抽搐不止,几乎以一种歇斯底里地疯狂,将手中短刃向吴争掷来,“你是恶鬼……你是天下最无耻的……负心人!”

当然,她肯定掷不中,她也看不到,她……晕了。

女人总能在她想晕的时候晕过去,这是她们与生俱来的能力。

……。

奉天殿内,朱媺娖已经端坐在了龙椅上。

高耸的衣领和饰物,很好地掩盖了脖颈处原本就不大的肌肤创口。

她的面色雍容如常,没有一丝象做为失败者的自觉。

按吴争的说法,她不是退位,是卸任!

没错,复兴曙光已显,帝国需要一个可以传承社稷的皇帝,女人,可能真不太合适了。

这也是宗室诸王公们“强忍心中恼怒”,前来参详此次权力更迭“盛典”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朱媺娖依旧镇定,镇定地接受群臣的叩拜。

原本大朝会时高达三百八十多人的文武朝臣,今日到场的少了许多,为什么少,大伙心知肚明。

好在,少的比例不高,十中二、三成,但凡愿意赞同拥立新君的人,基本都在这了。

三声金鸣,九道鞭响之后。

吴王殿下拉着比福临大不了多少的福王朱莲壁,从八十一阶镶龙石阶款款而上,进了奉天殿。

不管是真服,还是假蛰,在这一刻,两侧朝臣们,须,低头。

昂首而进,不,昂首而进的是吴争,这朝堂之上已经没有人能令他低头,或许,从来都没有过。

他身边的朱莲壁却显得有些萎缩。

小小年纪的他,可能朝思暮想都在期盼着有一日将屁股挪上这个位置,但,身边的人太过伟岸,让他喘不过气来。

朱莲壁突然感到有些怕,怕有一日,这个身影会如同今日把他送上去一样,将他从那个位置上拽下来,这种事,他干过。

朱媺娖已经在慢慢起身,没有罪己诏,甚至没有退位诏。

这些重要吗?

不,不重要了!

朱媺娖眼神复杂地看着那方几乎很少动用的玉玺,它不是行文、颁诏玉玺,它是象征,更象是天意。这本是远处正慢慢走来的那个男人奉上的,如今交还给他,或许……也是天意吧?!

朱媺娖深吸了一口气,用她仅存的右手,拎起这“沉重”的玉玺,然后亲手递到吴争面前,她看了吴争好一会,然后转向福王朱莲壁,看着露出惶恐的朱莲壁,朱媺娖几次张口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付诸于一声喟叹,然后转身,在内侍的簇拥下,从侧门离开。

吴争神色平静地将玉玺双手捧向福王朱莲壁,大声道“臣吴王、大将军吴争,恭请陛下升阶!”

“臣等恭请陛下升阶!”

山呼,山呼,再山呼。

从这一天起,义兴朝不一样了。

它的不一样,不砍柴部,而在内里。

吴争很大度,甚至没有处置之前联名阻挠左、右营渡江增援北伐军的大臣们。

只要臣服,过往不绺。

所有在位的官员,依旧保持原位,无一人被谪贬。

但,义兴朝真的不同了。

吴争毫不客气地做了两件半事,一是还政于以黄道周为首的内阁,二是成立军机处,义兴朝各卫军权皆在以卫国公夏完淳及廖仲平等将领为首的军机处控制之下。

至于剩下的半件事,才是“大事”。

吴争“慷慨”地提高了义兴朝京地所有官员的年俸,幅度还挺大,高了五成。

这“极大”地降低了京地官员的反对声浪,缓和了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连同本已咬牙切齿、认为尊严受到侵犯的宗室诸王公们也默认了。

至于大额度的提俸,会不会造成原本就非常拘紧的国库难以承受,这已经不在吴争的考虑之中。

按吴争的话说,那是户部的事、首辅黄道周的事、内阁的事,与本王何干?

第一千四百五十六章 还有人不服

确实无人反对吴争这连番的改革,至少在明面上,一切都非常顺利。

顺利得,就象是虚幻。

仿佛,帝位更迭、权力的再分配,是十年前就已经定好的事一般,丝毫不显得突兀。

唯一突兀的是,新君的身材稍稍矮小了些,宫中储备的各式各色龙袍、常服需要赶制,着实忙坏了尚衣监那些个内侍和宫女们。

除此之外,一切如常,有句话形容很合适,歌照唱舞照跳。

连朱莲壁也不反对,他甚至还有些感激,吴争终究没有撤除锦衣卫,给他留了些体面。

义兴朝,真的不一样了。

内阁的实权和军机处的设立,架空了皇权,这让皇帝永远不错,成了“神”。

准确地说,是神位。

神位,总比牌位好!这道理,放到哪都适用。

荣升辅弼的夏完淳问过吴争,“这种做法实属掩耳盗铃之举,有意思吗?”

吴争答道“半斤和八两有区别吗?”

夏完淳被怼回去了,是,许多事,做可以,说,得慎重!

宋安在私下里问过吴争一句话,“少爷太厉害了,咱在杭州府都做不到的事,您在应天府干成了……。”

于是被吴争一脚踹了个趔趄。

但黄道周显然是激动的,他出正阳门送别吴争时,郑重向吴争保证,“若三年之内,国库再无三百万两盈余,臣提头来见!”

这话让在车架中一直闭目养神的朱媺娖霍地睁开眼,她面若冰霜,可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臣子们的错,是自己的错,是朱家的错……朱媺娖轻启朱唇,呐呐地说道。

而车外,吴争搀着黄道周的右手臂道“有信心是好事,可千万别苦了左、右营的将士,特别是左营,他们此战对国朝有大功啊。”

这话让边上一声不吭的廖仲平大为感激,他拱手“谦虚”道“我部也仅仅佐于北伐军,论功当以北伐军为首功……。”

吴争笑了,大笑而去。

……。

凡事活久见。

以一己之力,废立二皇,拽下一皇(朱以海),这恐怕是自古以来没有过的事。

难点在于,这三次废立,还真没怎么大打出手,除了那个“自尽”的,其余两人都活着,活得好好的,一个在陈钱山的“海盗”窝,一个就在自己身后的马车上。

想到这些,吴争有资格骄傲,确实有资格骄傲。

吴争在笑,得意的笑。

有道是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然而总有刁民想害孤!

淳化镇,嘿,又是镇,这些年尽和这淳化镇过不去了。

一人,一马,一把刀。

如果配上萧瑟秋风,妥妥地江湖决斗场面啊。

没办法,除恶到底未尽。

不是不想。

实在是投鼠忌器。

朱媺娖其实没有向吴争提多少条件,自愿退位的条件,但其中有一个条件,吴争无法拒绝,那就是特赦张同敞。

也难怪,张同敞对朱媺娖而言,那绝对是个“忠臣”,没有之一。

朱媺娖许诺过张同敞,保他周全,有道是天子金口玉律、出口成宪,虽说此时已经退位,可许诺时还是皇帝。

理由很充分,充分到吴争不知该怎么拒绝。

但真正让吴争放过张同敞的,其实并非于此。

朱媺娖对张同敞许过婚诺,不管真心与否,反正不关吴争的事。

那么,既然自己无意于成为“驸马”,总不能断了人家后路吧?

占着,这种事,太伤阴德,吴争不屑为之。

没有把人家从至尊位置上扯下来,还砍了人家“未婚夫”的道理,所以,吴争答应了,纵然不乐意,也只能答应。

美其名曰,为了天下!

当然,天晓得天下究竟值几钱,反正,吴争心里是不在意的,除了那“与生俱来”对鞑子的恨意。

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哪。

看着那一人、一马、一把刀,吴争苦笑不止。

人贵在自知之明,让人头痛的,就是不自知,张同敞不自知。

“去知会长公主吧。”吴争拦住要上前的宋安,无奈地吩咐道。

然后策马向前。

“你不该来。”

“我必须来。”

“本王赦免你……不易。”

“我无罪……有罪的是你!”张同敞义正词严的模样,让吴争不由得地想起他的曾祖父,一代名相张居正。

有一点吴争认同,他不该死在这,不值得。

但吴争无意于张同敞探讨“主义”,有些人,能砍下他们的脑袋,也难以改变他们的信仰,这是徒劳。

吴争慢慢转身,“回去吧,我不想杀你。”

“可我想杀你!”

吴争甚至没有回头,淡淡地说道,“想要我人头的人多了去了……多尔衮办不到,若你办到了,他能从棺材里爬出来,向你磕三个响头。”

吴争去意已决,张同敞握刀的手颤抖着,此时是个机会,绝好的机会!

吴争背向自己,随扈在百步之外,冲上去,杀了他,一切都结束了。

张同敞握刀的手抖动得更加剧烈。

吴争一抖缰绳,战马轻嘶一声,开始加速。

“吴争,把长公主殿下留下,我与你之间的仇恨……一笔勾销。”

吴争猛地勒了把缰绳,战马哀怨地嘶鸣一声,抬起两前腿,原地转了个圈。

“不准!”吴争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张同敞懊恼而愤怒地道“欺君、废立、祸乱朝堂……加上掳掠公主,你还嫌自己头上乱臣贼子的名头不够臭吗?”

吴争已经再次转身,背对着张同敞,“张别山,你不配,给你一年时间,到江北去建功立业,若有成,来杭州府……到时,本王不阻拦你。”

说完,吴争双腿一夹马腹,往回冲去。

与得宋安禀报,前出的朱媺娖马车擦肩而过时,吴争大声道“这是个倔驴,劝劝他,将倔劲用到北面去,别尽想着不着调的事。”

车窗内的朱媺娖目光没有看吴争一眼,只看着远处的张同敞,马车向前而去。

吴争有些尴尬地自嘲一笑,回到了队伍中。

宋安问道,“要不要派几人上前护卫?”

护卫?这显然是多余的,但宋安的意思肯定不是护卫,准确地说,是监视。

第一千四百五十七章 莫等待

吴争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甚至觉得有些许疲惫,随手一挥,道“别吃饱撑的,人家是未过门的两口子……去,给你家少爷找辆马车来,轻浮了,想歇歇。”

马车用找吗?

当然不用!

如果连堂堂吴王殿下都没有给准备随行马车,那宋安和鲁进财这等亲卫,恐怕得买块嫰豆腐撞死算了。

手一招,马车就在眼前。

吴争从马上跃下,将缰绳扔给宋安,撩袍抬腿,跨上车阶,此时,突然听到背后传来隐隐地一声惊呼。

吴争心中一颤,出事了?

他霍地回头,一股热血猛地上涌。

真出事了!

该死的张同敞!他竟敢弑君?

看不到前面的真实情况,朱媺娖的马车车厢挡着吴争的视线。

吴争来不及问宋安发生什么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从宋安手中抢过缰绳,飞身上马,往前面冲去。

离朱媺娖的马车还有十步之遥的时候,吴争突然放慢了速度。

因为他看清楚了,朱媺娖在两名侍女的中间安然坐着,虽然背对着自己,但吴争可以肯定,朱媺娖没事。

她没事,自然是张同敞有事。

吴争策马慢慢向前,一滩鲜血、倒地的身躯,还有朱媺娖脸上那两行清泪。

“为什么?”

“……。”

“他不该死……至少不该死在这,不该这么死去!”

“是你杀了他!”朱媺娖转头,再抬头,然后狠狠地盯着马背上的吴争,尖声叫道。

吴争愕然,浑然不知所谓。

朱媺娖慢慢转头,“你不该给他不该有的希望。”

“……。”

“我告诉他……只愿枯灯、古佛、黄卷……一生。”

“……。”

“他说……他等不到那一天了。”

等不到,不如,不等。

吴争突然明白了,原来,许多人都错了,世上没有什么事,需要等,值得等……莫等待!

“来人……好生安葬。”吴争看着倒卧的身躯,愣了半晌,突然大喝道,然后突然想到,转向朱媺娖,问道“立碑吗……碑文……?”

“不必了。”朱媺娖慢慢放下门帘,“只须知会张家人,让他们来收殓吧。”

吴争愕然。

……。

吴淞,准确地说,应该是吴淞江所。

这个大明的千户所,隶属于太仓卫,也曾显赫一时,其为水陆要冲,苏松喉吭,北可以扼长江之险,南可以援金山之急。

如今,原址成了吴淞卫的驻所,地盘扩大了数倍。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从杭州府至吴淞的铁路终点就在此处。

终点,许多时候就是起点。

铁路是从两头往中间修,听起来这很简单,但其实,这非常难,最大的难点是,在没有正确定位的年代,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两头铁路会不会在相交时,东西偏差出数十里去,而这数十里,可能正好是一条江河,或者一个湖泊,让你急得直挠腮。

好在,戚道昆加上沈廷扬的组合,让一切比较顺利。

将接见卫匡国的第二次会晤定在吴淞卫,不是吴争想“仗势欺人”,事实上卫匡国只是个传话人。

定下这里,是因为三大水师的主将,在此聚集。

“尊敬的吴王阁下……。”卫匡国脸色紧张地看着吴争,他是看着吴争一步步从一个千户,到指挥使,然后伯、侯、公,最后封王的。

可以说,卫匡国是吴争发迹的见证人之一。

然而,卫匡国有些怕了,曾经的少年,如今的王爷,一种越来越强大的无形威仪,让卫匡国喘不过气来。

“尊敬的吴王阁下,世间的财富需要的是分享,而不是独占,把每个涉及者、争夺者吸引在身边,远比树起无数敌对者,要合适得多……这是一场误会,让无数人丧生的该死的误会,看在上帝的份上,让它远去吧,再不要回来。”

吴争笑了,笑得很真心。

还有什么比占据优势,以一种恩赏的气势,来决定一场战争的结束,更令人高兴的事呢?

“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你来华夏也不少年头了,应该知道汉人并不好战,本王是汉人,也不例外……好吧,本王同意你的说法,愿意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

“上帝啊,这一定是我一生中听到最传递的福音了!仁慈的吴王阁下,你会得到天主最慷慨的赐福……。”

“不,不……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虽然本王愿意结束战争,但有一句话说得好,先小人后君子,为了长久的和平,为了一起愉快的赚钱……本王提议,东番岛归还我朝。”

卫匡国愣住了,他张大了嘴巴。

吴争浑然不觉,他继续道“当然,本王可以允许各国商人,不,甚至是荷兰海军继续在东番岛的存在……他们依旧可以控制马六甲海峡,继续一本万利的香料贸易。”

卫匡国开始苦笑,“尊敬的阁下,这显然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我想提醒阁下,在东番海域,荷兰人还有不上千艘的战舰,这是一支不可忽略、轻视的武装。”

吴争微笑道“当然,马尔蒂尼先生是本王的朋友,是汉人的朋友,本王又怎会让马尔蒂尼先生为难呢……这样,你将本王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克里?索恩,告诉他,他的舰队确实强大,但他缺少补给,东番岛提供不了他足够的食物、弹药,最大的问题是,他补充不了士兵。但本王不同,沿海上千万汉人,随时可以成为士兵,只要本王一声令下,就算是十中取一,那也是百万之众,就算扎一片竹筏,也可以将水雷布满东番岛水域……告诉他,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握手言和,愉快地赚取银子……你放心,克里?索恩是个聪明人。”

卫匡国郁闷地走了,或许这是他此生最郁闷的一次外交。

很显然,他能理解吴争说的是事实,正因为是事实,卫匡国才觉得可怕。

太可怕了!

卫匡国在大明待了二十多年,如果不是清军入关,他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明人”。

汉人有句话他很明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汉人已经觉醒,至少沿海汉人已经觉醒……至少大将军府辖下诸府的汉人,已经觉醒。

千万人口,百万兵源,这话不虚啊!

第一千四百五十八章 马无夜草不肥

十月金秋。

田野遍地金黄,阳光温馨恬静,微风和煦轻柔,蓝天白云飘逸。

这是个是收获的季节,收获金黄、火红、翠绿……希望!

战争以谈判的方式结束,但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欣喜,胜了!

没错,真是胜了!

民众欣喜于鞑子需要付一千多万两的赔款,若不是胜了,赔钱作甚?他们不在乎这笔巨额赔款,不,准确地说应该是赎金,他们根本享用不到,但,与有荣焉。

许多时候,自豪,更能激发民众的热情。

民众欣喜于外番联合舰队折翼于三大水师炮火之下,若不是胜了,杭州、吴淞港口,那数十艘五层楼高,桅杆如云的巨大战舰,从哪来的?这显然还不包括数以百计的中小战船。

官员们也在欣喜,可不,拖欠了三个月的俸禄,想来能拨付下来了。

官员们更在欣喜,扬州、淮安府的收复,那……官位铁定多出不少,自己,是不是得升迁了?

将士们一样在欣喜,胜利,让他们得到的更多,大将军府的赏赐、晋升,这么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赢了,咱们打赢了。

所有人的欣喜掩盖了原本该有的哀思,二万多人的伤亡,几乎让不少府县,家家挂孝。

但丧事愣是办成了喜事,在这一刻,恐怕没有人觉得不值,哪怕是对吴争废立,行“大逆”之事深恶痛绝的遗老遗少们。

这是江南人的胜利,是天下汉人的胜利,这一点,勿容置疑。

明社成员在各县组织起各种庆贺仪式,譬如社戏、龙舟等等。

三大学院的学子们,特意停了三天课,他们以最擅长的方式——游行,整日的游行,此起彼伏的游行,来歌颂这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这种方式,引起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后果,这一年,大将军府辖下新增人口创了五年来的纪录,让人啼笑皆非。

不过,总有些人高兴不起来。

譬如莫执念,譬如……吴争。

“老朽无能,请王爷另择贤能!”日渐衰老的莫执念,用一种带着愤慨的语调向吴争发着牢骚,原因是,吴争要截留清廷的第一笔赎金。

“没有一个朝廷,能欠下如此巨大的债务而不自省的!”莫执念脸上深重的沟壑,此时更挤得紧了,“大将军府虽然不是朝廷,但开府如同自治,王爷……不能再如此放纵了,让百姓、让大将军府同僚、让北伐军将士们喘口气吧,让财政司、让老朽……也喘口气吧!”

看着一脸正经、语调沉重的莫执念,吴争心中想笑,但,笑不出来。

这一仗,前紧后松、先疾后缓,以至于大将军府许多开始征用或已经征用中的人员、物资、钱财突然之间失去了方向,已经登记入册的新兵被迅速遣散,已经征用的物资物归原主,这些所造成的人力、物力的损耗,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亏空。

莫执念如同深憋了一口气,然后用力一拳打出,却发现没有目标,打中的只是一团空气。

够郁闷,有理由发牢骚。

当然,这还不构成他真向吴争发牢骚的理由。

吴争要偿还各国,当初被大将军府征用的两大港口囤积物资,这可不是小数,莫执念粗算了一遍,所涉不下三百万两之巨。

清廷第一批赎金,还不到四百万两,也就是说,盖子不够大,露出了屁股。

当然,这也不是最重要的,有,总比没有强吧。

让莫执念终于在吴争面前暴发出牢骚的主因是,吴争居然要截留这笔赎金,要成立一个闻所未闻的科研院,还是归吴争直隶。

莫执念是真不明白,科研院是个什么劳什子,要占用三百八十万两赎金?

金为柱、银为路,镶钻砌玉吗?

当然,莫执念也能理解,胜利了嘛,所有人都在庆祝,做为吴王殿下,花些银子、改善一下生活也在情理之中,可问题是,高薪养士算是什么梗?听过高薪养廉,没听说过高薪养士,这士是什么士,值得月俸百两至三百两吗?

天天吃金喝银怕是也用不了这么多吧?

莫执念抬手抹了把老泪,真有泪啊,“老朽得王爷垂青,以白身布衣荣升至今日财政司司长之位,虽说无品阶,可王爷信任,委老朽以十余府经济之权……五年来,老朽可谓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为得就是辅佐王爷有一日光复我土,重振河山,老朽不敢有一日懈怠……可王爷要知道,就算再硬的铁,也会有折断之日……王爷要花银子,老朽阻拦不了,也不敢阻拦,整个大将军府,皆是王爷产业……可总得让人喘口气吧?十一万大军北渡,新增加八万六千新兵,尚未计遣返的二万多人……军械、装备、粮食、民役,哪样不需要银子……。”

一把泪,两声叹,无数委屈!

吴争静静地听着,并不阻拦。

许多时候,劝说,不如倾听。

让人说话,别打断他,这才是真正的尊重。

“那依莫老之意,这笔赎金该如何分配?”在莫执念“血泪倾诉”完后,吴争知道,不得不做些让步了。

莫执念看着吴争,泪眼朦胧地道:“北伐军将士赏赐、抚恤最为要紧,先将银子填这坑。”

吴争微微皱眉道:“应该不需要这么多吧?”

莫执念抖动、挥舞着他枯干的手,扳着手指道:“二万多伤亡将士的抚恤就已经不下百万之数了……十万大军论功行赏,王爷想来不会苛刻,否则,王爷到时又要怪老朽铁公鸡了……这么下来,至少二百万两。”

吴争挑了挑眉毛,“成……剩下的一百八十万两归我。”

“咦——。”莫执念一声长咦,“老朽还没算这三个月松江军工坊扩建所赊借之财物呢……还有铁路可是个吞金巨兽……再有……。”

吴争不耐烦的打断道:“你说个总数。”

莫执念吭哧吭哧拨弄了会手指头,抬头严肃地看着吴争道,“回王爷话,须三百七十余万两,方可解财政司一时之窘迫!”

第一千四百五十九章 科技才是战斗力

吴争傻眼了,敢情,就留下不到十万两,这是要逼死孤啊?

凡事总得有个度吧?

莫执念怎能不知道?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要不,老朽再手头紧紧,给王爷留出些……凑够十万两之数?”

十万两?

吴争苦笑起来,其实这些年来,他与莫执念之间,就一直是这么度过的。

十万是真的不少了,对于寻常人来说,这就是个不可企及的数目,然而,对吴争而言,可有可无。

“一百八十万!”吴争阴沉着脸道,“老莫,做人要有远见,要知道军工坊在初期投入时,你也是嫌弃本王花钱如流水,可现在呢……一杆火枪卖四十多两,近三倍的利润,火炮就不必说了……什么叫日进斗金?”

“敢叫王爷知晓,军工坊今年,亏损高达一百十七万两之巨。”莫执念翻着白眼,毫不留情地反怼道。

“咕噜。”吴争咽了口唾沫,被莫执念这话堵得直想踹人,可惜,面前的是个古稀之年的莫执念,让他不敢抬起他的尊脚。

莫执念没说错,从去年时,军工坊是已经盈利,吴争说得也没错,确实,军工坊所产新式火枪,也非常抢手,不但北面清廷抢着要,南面永历各方势力对此也是来者不拒,不过由于军工坊当时产量不高,除了满足北伐军换装,很难对外销售,所以,卖出去的大都是各卫换下来的旧货,利润自然不高。

但今年的财报,那就有些“不堪入目”了。

这场大战,军工坊的扩建耗费甚巨,从北方来的原材料因战争上涨了许多,最关键的是战时补给江北各卫枪支弹药,是已经是个巨大的亏空,打出去的子弹、炮弹显然是捡不回来的。

“一百万……不能再再少了。”吴争干涩地说道。

“二十万,好叫王爷知道,这些银子老朽只是转手,全得用在北伐军将士身上。”

“……好吧,六十万,本王从不亏待将士们。”

“三十万,王爷应该知道,将士们的忠诚,少不了功、赏相应……。”

“……。”

吴争还能说什么,他苦笑着转头,看着浑然不知所谓的宋应星,“宋先生,本王怎么觉得,你似乎不知道这原本该你的银子吧?”

一直作壁上观的宋应星,方才恍然大悟,勃然而起。

于是,又是一场真枪实弹的口水战。

终于可以松口气的吴争,接过宋安递来的茶盏,牛饮了一口,“咄……”地吐出一张叶子,“小安,你记住,任何人不得打扰莫老与宋先生的商议……敢违者,本王踹他屁股。”

“是。”宋安使劲憋着要咧开的嘴应道。

……。

这只是个缩影,大将军府现状的缩影。

五年时间,不短,但要积累起可以应对一场北伐,确实是难了些,特别是江南大半府都已经被鞑子洗掠过之后,吴争就算是想多来几次“劫富济贫”,也不好使,徒惹恶名罢了。

清廷的赎金高达一千多万两,但,这只是个空中幻影,只有第一笔,或许第二、三笔是真的,接下来十多年的“按揭”,天晓得会不会有,当然,吴争也从来不奢望拿到往后十几个的赎金本息,因为,三年,最多三年……一切,就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这场战争,看似不可控,但实际上,是可控的。

吴争无非是将错就错,打了一场防守反击,当然,战场被吴争“无耻”地圈定在了江北。

用吴争的话说,长江这边,经不起再一场战火的荼毒了。

是,大将军府所辖之地,经不起一场战火,这就象一桌的锅碗瓢盆,一场战争下来,全碎了。

多尔衮以万骑横插扬州东西,截断吴淞、泰州二卫退路之际,其实吴争完全可以下令撤退,当时来得及撤退,撤至靖江及南岸,就算多尔衮坑挖得再大,怕也无法打一场渡江决战。

所以吴争明知这场战争的最后结果一定是两败俱伤,却还是咬着牙打到了最后。

然而,这后果是严重的,如果诸番联合舰队只是个插曲,那么,大将军府所辖之地的商贸、民生,乃至农业遭受了巨大的冲击。

这冲击的根本来自于大将军府的征兵。

虽然仓促地遣返了一批新兵,但半年的农作已经荒废了。

吴争无法从清廷那敲榨得更多来填补此战的窟窿,也就无力去帮助莫执念摆脱引窘境。

吴争在喝茶,但他的脑子在思考,不是思考华夏的未来,没有那么伟大,他显然还到不了那种高瞻远瞩的境界,他只是在思考,怎么搞……银子,该死的银子!

……。

莫执念和宋应该星的争执,终于有了结果。

吴争很失望,宋应星的嘴皮子到底不是老莫的对手,在宋应星唾沫横飞的交涉下,也仅仅让莫执念小小松了点口,三万两。

多了三万两,总计三十三万两。

吴争拍拍沮丧的宋应星的肩膀,安慰道:“不错了,已经算不错了……年前熊、张二位布政司想给辖下官员们加点俸、谋点福利,缠了莫老三天,莫老最后就给了三千两……三千两与三万两相比,那着实是不错了!”

宋应星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他收起眼中的沮丧,点点头道:“如此说来,莫大人还算是给了我不小的面子了……谢过莫大人。”

君子欺之以方!莫执念倒是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奈何有人在偷笑。

马士英在笑,还无耻地笑出了声。

“马士英……出去笑!”吴争“愤怒”地喝斥道。

……。

东方红科技股份公司,正式挂牌了。

宋应星显然是不乐意的,不管是名字,还是品阶,他都不乐意。

按他的意思,就算吴争非命名“东方红”,那也该按律称呼为“东方红科技署”、“东方红科技所”、“东方红科技院”,亦或者是“东方红科技司”之类的。

应该有品阶,读书人嘛,做个事任个职,怎么能没有品阶呢?

自己到底是在为官府办事,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府辖下,多得是官位,何必吝啬于区区一个五、六品官位?

第一千四百六十章 游戏规则

宋应星是真不乐意。

好在,吴争用一句话打消了宋应星的顾虑,“东方红科技股份公司一切人事、财务归本王直辖。”

这句话很平常,但份量绝对不轻。

宰相门房尚且三品官,何况是吴王、大将军直辖,要知道,但凡鲁进财走在街上,寻常将领还得向他敬礼,就连各卫指挥使、副指挥使,那也是满脸堆笑,亲切地称呼一声“鲁兄弟”。

宋应星自然明白此中蹊跷。

心里不满解决了,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宋应星变得乐意起来,非常乐意了。

“抽调松江军工坊,抽调吴淞、杭州造船所,抽调三大院校……征集大将军府所辖诸府一应人才,入东方红科技股份公司……人员编额暂定八百人,若需扩编,由公司理事自行决定……公司所需一应经费,皆由财政司单独设立帐目拨付,无须预先通报,在年终列出相应清单,进行审核。”

宋应星有了理论上不设限的权力和财力。

……。

三天后,卫匡国又来了。

这次,与之前步履匆忙不同,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而来。

“尊敬的吴王阁下,您说得没错,克里?索恩将军对您搁置纷争、共同愉快赚钱的主张,持赞赏态度……上帝,和平终于到来了。”

如果不是莫执念等人也在,吴争敢打赌,以此时卫匡国的欣喜,得冲上来亲吻自己。

吴争庆幸老莫等人在场。

“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感谢你为了和平,数次的往返奔波……好在,和平的曙光显现了,这,应该全是你的功劳!”吴争不吝赞美,让卫匡国有些合不拢嘴。

调停东亚海上最居实力的双方休战,这,本身就是一种荣耀。

卫匡国热烈地向前,使得吴争不自然地后退。

“尊敬的吴王阁下,只要您按之前的承诺,赔偿各国商人的货物损失和三个月的利息,克里?索恩将军说,他随时可以与阁下签订一个友好条约……克里?索恩将军还说,让该死的战争远去吧,他乐意与阁下一起品尝来自爱尔兰的咖啡……。”

吴争笑了,笑得人畜无害,“当然,一个不守信诺的人,绝不是个好人……本王是好人,自然可以守诺。”

“赔偿各国商人的货物损失和三个月的利息,份属应当。”吴争转头对莫执念道,“莫老,厘清款货,逐一赔付吧。”

“遵命。”莫执念低头应道。

卫匡国笑意更浓了,来之前,他还怕吴争“撒赖”,当然,这几年的交情,卫匡国深信是个守诺之人,不过,卫匡国担心的事,吴争那肆无忌惮、天马行空的脾气,嗨——少年人嘛,谁没个狂傲不羁的时候?提出东番岛的归属……或许只是一时的冲动吧,理解,能理解。

不过现在好了,一切都解决了。

“尊敬的吴王阁下,鉴于双方都表达了对和平的共同愿望和诚意,那么仁慈的阁下,您是不是可以释放纳布尔将军和被俘的联军士兵……咳,您知道,这是一场误会,该死的误会。”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当然。有道是远来是客,哪怕是恶客,那也是客不是?”

卫匡国稍稍有些尴尬,他微微点头,似乎在点头,但好象又不是,权当是在点头吧。

吴争不加理会,笑道“本王宽仁,不为己甚……这样,在条约签订后,本王会下令释放所有被俘人员……需要本王提供回去的船只吗?”

卫匡国连忙摇头道“不,不……感谢阁下的仁慈和好意,联合舰队会派船来接回他们。”

“唔,那就好,那就好。”吴争满脸含笑地点头,似乎真就忘记了之前让卫匡国转达自己对东番岛归属的诉求了。

一定是忘记了。卫匡国在心里肯定地自语道。

“那……我这就回去,向克里?索恩将军转达阁下的诚意和慷慨?”卫匡国试探地问道。

“咦……不急嘛。”吴争摇摇头道,“马尔蒂尼先生奔波辛苦,怎么着……也得让本王略尽地主之谊嘛,本王请你喝酒,喝大酒,如何?”

卫匡国心里一惊,忙道“感谢阁下的慷慨……只是和平还未实现……这样,等双方条约签订之后,我定登门,赴阁下之约。”

吴争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说起来,本王与你有近五年的交情了吧?”

卫匡国的心开始急跳,“当然,我以能成为阁下的朋友而自豪。”

“那马尔蒂尼先生与克里?索恩将军也是至交?”

“这……。”

“以马尔蒂尼先生十数年在华夏的经历,人有亲疏远近之分,不可以偏概全句话,想来不陌生吧?”吴上平静地说道。

“这……当然。”

“那马尔蒂尼先生怎可厚此薄彼?有道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马尔蒂尼先生是觉得本王年少,可欺乎?!”

卫匡国脸色大变,额头冷汗渗出,心道,来了,果然如此。

他连忙道“尊敬的吴王阁下,请容我解释。”

“当然。”吴争抬了下手道。

卫匡国擦了擦汗,吱唔道“尊敬的吴王阁下,之前的海战,水师确实占了一定的优势,但联合舰队的实力依旧远高于阁下三大水师,这,不容置疑。可阁下却突然提出了与此海战无关的领土诉求,这显然……是无理的!”

“继续说。”

“我建议阁下……仅仅是做为朋友的建议,我提议阁下提一些恰当的要求,或许能被接受。”

吴争慢慢露出笑容,“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果然是好朋友。”

“……。”

“但本王与克里?索恩将军及他背后的联合舰队,不是朋友!至少,在条约签订之前,是敌人!”吴争冷下脸来,“他们是侵略者,而本王是正义的抵抗者,滩浒山及周边海域,乃我华夏领海……侵略者必须付出代价,本王可以提出任何本王觉得合适的诉求。马尔蒂尼先生,欧洲不也是这样的游戏规则吗?”

卫匡国惊讶地看着吴争,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大概是如此,不过,尊敬的吴王阁下,那是需要分出胜利者和失败者……可现在,显然不是。”

吴争挥了下手道,“如果仅仅是需要分出胜利者和失败者,那就简单多了……劳烦马尔蒂尼先生转告克里?索恩将军,若要战,那便战。本王及水师一万六千将士可以随时奉陪。”

卫匡国急忙道“阁下难道不能再考虑……。”

吴争微笑起来,“亲爱的马尔蒂尼先生,难道是改变主意,愿意在今日赴本王的宴?”

卫匡国一顿,黯然行礼告辞离开。

第一千四百六十一章 因为胜利

这天夜里,吴淞卫军营。

长公主朱媺娖的临时驻跸处,烛火通明。

“……你既然想要让江南百姓休养生息,就不该与番人再起争端,虚与委蛇……和吧。”

“你听说了?”

“远交近攻,北面的清廷,才是我朝最大的敌人。”

吴争微笑道“不……三年前或许是,但如今不是了,至少,在徐州之战后,就不再是了。”

“这话何意?”

“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再强大的敌人,一旦陷入内乱或者分裂,就已经不足为惧了……我现在突然意识到,沈致远走了一步好棋!”

朱媺娖皱眉道“就凭那个曾在平岗山寨主事的少年人?”

“对,就是他,没想到你还记得他。”

“此人浮滑,不学无术。”朱媺娖淡淡地说道,难掩眼角一丝不屑,在她看来,沈致远的不臣尚在吴争之上,“这两年他的做为时有听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不该与他亲近。”

吴争听了哈哈大笑,拱手一礼道,“多谢长公主……没想到,我在长公主心里,还是个君子般的人物。”

朱媺娖脸微微一红,啐道“马不知脸长!”

这一放对,二人之间的气氛渐渐融洽了些。

“你的做法,太过荒诞,许多事我都想不通。”

“哦,不妨问我啊。”

“如果你立福王朱莲壁是为挟天子以令诸侯,就不该离京。可如果你真为了明室天下,就不应该立尚未成年的福王为帝。”

吴争挑了挑眉毛,“我其实想过迎回鲁王朱以海登基,可转念一想,不对,朱以海监国数载,忠于他的老臣不少,就是今日我麾下,也有不少是他的旧部,我总不能把你拽下来,再找个比你更妨事的上去吧……与其后院不断起火,不如找个不会碍事的坐在那,省心!”

朱媺娖愠怒起来,“我从没有妨过你事……是你不知收敛,令朝野共愤……。”

吴争只好拱手道“是我错,都是我的错……殿下息怒。”

朱媺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也对,吴争并未自立,天子依旧姓朱,那么,吴争吴王爵位之尊,显然还要高过公主稍稍一筹,哪怕是长公主。

“罢了……我不过……就是随口说说罢了。”朱媺娖聪明地转换话题道,“可你终究无法战胜番人的联合舰队,就算真能胜,必也两败俱伤,与事有害无益。况且,东番岛远离海岸,收复不急于一时,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应该是北伐吗?”

说到这,朱媺娖眼圈一红,“国仇家恨未雪,身为人子,只能夜夜望北悲泣……你何时可以守诺北伐?我之所以答应你,随你回杭州府,只是想有一日亲手收殓父皇遗骸,葬于祖庙,使他享用血食……。”

吴争正色道“会有那一天的,而且应该很快。方才我说了,如今的清廷,不再是三年前的清廷,它已是强弩之末,反观我方,北伐军兵锋已至黄河,永历晋王李定国已攻入湖广,而清廷原本已经抵定的陕甘,如今大顺军残部也在反击……此涨彼消,北伐的烽火已非星星点点,而是熊熊大火了。”

“你……真要与番人重启战端?”

“我不想。”

“……。”

“但,须防备最后不得不打。”

“何苦?!”

“你放心,我就算不胜,也不会败……番人战船火炮再犀利,也无法长腿爬上岸来。”

“谁不放心了?”朱媺娖轻啐道,“本宫要歇息了,吴王请回吧。”

……。

次日,吴争返回杭州府。

由清泰门入城,得到了满城民众的夹道欢迎。

北伐军打胜仗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饮马黄河,那可是第一次。

就算是个目不识丁的人,也已经意识到,喊了数年之久的北伐,怕是真有希望了。

这个时候,恐怕每个人心里,都对吴王抱有一种微妙的期待,哪怕他仅仅是个吃瓜群众,哪怕是亲人伤亡于此次战争。

他们用一种强烈的自豪、自信,向着他们心中敬仰的“神”,呼喊出一句“吴王万岁”。

吴王万岁,显然是违制的口号,但没有人觉得违和,也不会有人敢觉得违和,面对着数以十万计的人潮,反对,那是自寻没趣、自己找抽。

让吴争感到意外的是,大将军府诸属官的身后,江南学院的三千学子们,打出了一道巨大的横幅,上书四个大字——吴争您好!

这一刻,吴争眼眶突然湿润了,心中有种错觉,自己,难道又一次穿越了?

吴伯昌是个旧文人,不,这不太准确。

吴伯昌是个压抑多年,怀才不遇,自怜自艾的旧文人。

这形容,虽不中,也不远矣。

他的心中有着一团自以为已经熄灭的火,吴家延续九代的宿命、使命,让他不得不蜷缩起来,做个始宁镇上的土员外。

但,吴争触动了他的心弦,打开了他封闭已久的心扉,让他突然发现,其实一切,都可以重来,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简单地说,吴争对于后世思想的教化,最好的学生,是他的父亲吴伯昌。

这就有了今日这条被世人所不容的横幅——吴争您好!

就算是王爷,咱们也是平等的,我可以敬重您,但我不会曲膝。

吴争在马背上大呼,“书声出骨气,国是寄心魂……北伐军万岁,大汉族万岁……!”

在吴争身后,三千学子在琅琅齐诵呼应。

“假如,我们不去打仗,

敌人用屠刀

杀死了我们,

然后用手指着我们的骨头说

看,

这就是奴隶……!”

落下后面的马车中,朱媺娖吃惊地撩起车窗窗帘一角,她见识过吴争的忽悠能力,但现在,她惊讶于百姓的反应,更惊讶于这些年轻学子拉起的那道横幅,她是真的惊讶了,自己把自己推下神坛,吴争,你究竟想做什么?

无数人的心灵,被这种低沉的激昂所震动,结合着之前的兴奋和热烈,这种极易传染和被传染的情绪,剧烈地震荡和洗涤着人心,有更多的加入了这场齐诵。

这,是一场灵魂的洗礼,因为胜利!

第一千四百六十二章 老了吗?

PS:感谢书友“无我”投的月票!

安抚民心、撤除全境戒备。

叙功、犒赏、抚恤等一应善后事宜在有序的推进。

吴争不忙,如果这些还要来劳烦他,那无疑证明这几年的改革是徒劳无功的,锅没甩出去。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是吴争一贯坚持的。

然而,吴争后悔了,他此时宁可去管这些原本不想粘手的琐事。

朱媺娖的到来,引起了钱瑾萱、莫亦清等人的极为不安。

吴争无奈令人在西湖边另觅良宅,改为公主府,驻派百名守卫,这才将朱媺娖不着痕迹地安顿下来。

这还只是件不大的风波,因为钱瑾萱、莫亦清等人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她们深知吴争对待宗室的态度,也清楚吴争与朱媺娖之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不安,只是女人的天性罢了。

可另一件事,那就彻底地激发了女人的醋性。

女人,再矜持、有才华的女人,她依然是女人。

要一个女人不吃醋,那还不如让老天不下雨。

李海岳,这个才十二岁的“女人”,天晓得,这也能称之为一个女人?

吴争愁死了,真的愁啊。

其实李海岳五官也算端正,不仅端正,或许确实是李定国的亲生女儿,眉宇间一股英气,让整张脸变得清爽起来。

她,不招人嫌。

这些天,她爽朗的性格,与吴小妹等女也走得很近。

可吴争回来,让这原本隐而不发之事,摊到了桌面上。

和亲联姻!

这其实一直是王府内院三个女子心中最大的纠结。

王妃钱瑾萱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性情外柔内刚,宽仁之间不失主母威仪,可惜的是,她诞下女婴,错失一举抵定让吴争立世子的良机。

而周思敏,出身世家,性情刁蛮,可那也是真性情,她对表姊妹朱媺娖的忠诚,恐怕能令朝堂上无数须眉汗颜,她倒是诞下了男丁,可惜,遭到了莫执念、钱肃乐等吴争身边重臣的暗中抵制,而吴争此时也无意识,世子之位,一直空悬未决。

此时的人,讲究得就是个出身和正统,很显然,周家就算曾为皇亲国戚,周思敏也贵为侧妃,但庶出是不容置疑的。

原本王府内院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那么李海岳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平衡。

李海岳的身份特殊,虽说,她只是一个“逆贼”之后,可如今“逆贼”成了大明数一数二的忠臣,李定国成了永历朝晋王,权力可谓熏天。

而李海岳更是永历帝亲自赐婚,那么,就算退而求次,觅一侧妃位,那显然与寻常侧妃的地位是不同的。

平妃,这无形加剧了对于未来“世子”位的不确定性。

就连知书达理的钱瑾萱,也陷入了不安之中。

看着面前青涩得如同一张白纸的李海岳,吴争苦笑不止。

吴争不抗拒“老牛吃嫰草”,如果对时局有利,吴争赞同以任何形势与李定国的联姻,可问题是,“嫰草”总得是草吧,面前这“女人”怎能算草,显然是苗,才刚刚从土中露头的苗。

吴争就算再取向古怪,恐怕也做不出这等事来。

“你是李海岳?”吴争打算私下探探李海岳自己的口风,再来思忖该如何应对这件原不该成为问题的问题。

“你是吴争?”李海岳眨着一双无邪的大眼,好奇地打量着吴争。

吴争有些惊讶,下意识地摸了两下鼻子,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那个……你今年多大了。”吴争显然没有把她当成是个女人,直来直去地问道。

“十二,再两个多月,就十三了。”李海岳显然也没有做为一个淑女的自觉,非常从容地实话实说。

这就是吴争与李海岳的第一次会面和对话,简单、直接、有效率。

“其实……。”吴争斟酌道,“在江南,女子一般是十八岁才嫁人,如今更是过二十虚龄才嫁人的……你,才十二……。”

“你也不老嘛。”李海岳显然没读过书。

吴争有些抓狂起来,老?

我老吗?

二十一的年龄,在后世还可勉强称为小鲜肉的,知不知道?

看着吴争瞪大的眼睛,李海岳没有丝毫害怕,不过她也意识到了吴争的“愤怒”了。

于是,她说,“我不会嫌你老的。”

于是吴争,大溃而逃。

……。

吴争害怕见父亲吴伯昌。

因为只要一见面,父亲就会逼着给两个孩子改名字。

姓名阿耶起,天经地义。

按吴伯昌当时的原话是,“你小子要给我孙子起名,等我死了吧。”

事情的关键在于,吴争给孩子取错了名。

吴争率性地给孩子取名为“吴事”、“吴非”,儿子吴事,女儿无非,言简意精,多好?

可吴老爹气得差点祭起家法,奈何?

好嘛,吴争给自己孩子起名的权力,就这么被剥夺了,还得俯首聆训,可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本来这事也该风平浪静了,可惜,吴老爹显然有“选择强迫症”,他想给孙子、孙女取最好的名字……这事就拖下来了。

越拖,火越大。

于是,见吴争一次,就跟吴争急一次。

害得吴争从此见吴老爹就躲。

可这次,吴争不得不主动找上门去,因为这事,就得父亲出面,方可一言而决。

“孩儿给父亲请安。”

“嘿——不躲了?”

“父亲言重了,孩儿怎敢躲父亲?”

“听说你又废立了大明朝皇帝?”吴伯昌斜着眼睛,“你给咱吴家长了大脸了。”

吴争连忙分辩道:“父亲容禀,孩儿无意谋逆,只是时局已经对我朝渐渐有利,加上各方势力交错,长公主……确实无法服众……。”

“别和你爹说这些。”吴伯昌毫不客气地打断道,“你爹也不是朱棣一脉的臣子,你废立朱棣一脉,与我何干?”

吴争惊愕。

“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安置小妹?”吴伯昌突然抛出这个问题,让吴争顿感大事不妙。

虽然没有人正面问起过关于吴小妹的安置问题,但吴争多少听到过一星半点的风声。

但吴争心中,只拿吴小妹当亲妹妹,本来就是妹妹嘛。

从无想过,有一天这妹妹能成为自己的妃子。

第一千四百六十三章 躲不起

并不是说,吴争一定无法接受不了这种关系的转变。

但,华夏伦理,特别是这个时代的道德伦理,显然无法接受这种转变。

当然,吴争此时的权力,足以破例改变这些,问题在于吴争并无意去改变,或者说,他认为不值得以自己本来就不太高的名望,消耗在这种儿女私情上。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吴争心里确实不想与朱家发生任何联系了,准确地说,不想有个人方面的任何联系。

说大了,就是彻底割断朱与明的牵连,纵观历史,对付传统惯性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另起炉灶。

说小了,如果接受吴小妹,那么怎么面对朱媺娖呢?对于吴争而言,如果非要当个“渣男”,那不妨渣到极处、令人无可指责。

“请爹放心,孩儿这些日子仔细斟酌过了,为妹妹觅得一良配,置办一份举世无双的嫁妆,然后让妹妹风风光光地出嫁……。”吴争在装傻。

谁都看得出吴争在装傻。

其实吴争装傻的本事并不出色,却从来没被人点破,那是因为他的地位和身份,试问谁敢?

可显然,吴伯昌敢。

“小子,别给你爹装疯卖傻的,小妹是什么人,你难道心中不知?”吴伯昌开始吹胡子瞪眼道。

吴争委屈地分辩道:“正是因为知道,孩儿才自觉配不上妹妹。”

“呸!”吴伯昌啐了一口,“我问你,如今这天下,我儿都配不上,还有谁能配?”

吴争惊讶地看着父亲,“爹之前不是警告过孩儿,莫行那监守自盗之事、愧对先人、惹世人耻笑吗?”

“……。”吴伯昌一愕之后大怒,四下转头,显然是在寻找家法,“小子,才当了几天王爷?就敢顶撞你爹了?”

吴争连忙起身,拔腿而逃。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身后传来吴伯昌的怒喝声,“小子,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中堂幕帘之后,传出吴小妹隐隐地抽泣声。

吴伯昌随即停止了怒喝,仰天叹息一声,转入帘后。

“傻孩子,其实你哥没说错,监守自盗,君子不为矣。”吴伯昌劝道,“世间好男子多了,何必……。”

“女儿愿终生不嫁,陪伴爹爹……以报爹爹十八年抚养之恩。”吴小妹停止了抽泣,睁着一双泪眼,坚定地对吴伯昌道。

吴伯昌愣了许久,长长叹了口气,“冤孽……冤孽啊!”

……。

周思敏在王府内院的地位,有了不小的提高。

原本八个侍女,如今已有十二个,与十六侍女的王妃钱瑾萱,距离仅一步之遥,这还不算额外配备的两个奶妈及她出行时的随扈女卫。

当然,吴争对此是不理会的,因为就吴争的观念而言,只要是自己亲生的,管他是儿子还是女儿。

这种地位的提高不是身份造成的,而是儿子在帮她的,母凭子贵嘛。

虽然吴争并不重男轻女,可下意识中,吴争还是先进了周思敏的偏宅。

看着摇篮中嗞着手指的婴儿,吴争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擂了重重一拳,让他再无法板着脸装威严,他咧嘴,笑了。

“都说了很多次了,不兴跪。”吴争头也不回的冲身后跪到一片的女人挥了挥手,“自便吧。”

侍女们识趣地退去了。

周思敏慢慢上前,“王爷在外辛劳、征战多日,此次回来,不妨歇息一些时日,也好将养身子骨,莫累着了……。”

吴争用无名指轻触着儿子柔嫩的嘴唇,这种触感和发自内心的欣喜,让吴争停不下来,触碰个没够的。

“我倒是想啊。”吴争无奈地摇摇头,有些发牢骚般地道,“可没人能放我一个假,该死的诸般琐事,让我只盼能分身有术。”

“虽说能者多劳,可王爷麾下能臣猛将如云,又何必事事亲为呢?”周思敏微笑着,目光闪着光彩。

吴争看到了,不过他的下意识中,以为这是“小别胜新婚”的前奏?

可接下去,吴争知道自己,错了。

周思敏毫不违和地跪下道:“妾听闻长公主随王爷来了杭州府,敢问王爷,不知是不是真的?”

吴争慢慢敛去脸上的笑意,“确实有此事。”

“请王爷允准妾身前往长公主宅陪侍。”

吴争淡淡道:“你这话说得不妥,我是吴王,她如今只是长公主,你身为本王侧妃,何来陪侍之说?”

“王爷息怒。一日为主仆,终身为主仆……请王爷成全。”

吴争看了看摇篮中浑然无觉、只顾吸嘬手指的儿子,“初为人母,你能舍得他……这样吧,我准你十天前往一次湖边探视……。”

“不。”周思敏坚决地抬头道,“妾已经求王妃照抚我儿……想来以王妃慈爱性情,不会亏待了我儿……妾身一家世受皇恩,虽家祖……妾身自当为家祖、周家赎罪。”

吴争盯着周思敏良久,“我倒是一直低估了你的内刚性情了,你让我意外。”

周思敏拜伏在地,“无法侍奉于王爷身边……妾身有罪。”

“去吧。”吴争淡淡说了声,转身离开,走到门边时,驻足道,“忠义是美德,但凡事总得有个度……别误人,误己。”

“妾谨记。”周思敏一直趴伏着,没有抬头。

不过从她轻颤地肩可以看出,她在饮泣。

……。

从周思敏屋里出来,原本想享受父子、父女天伦之乐的吴争,意兴阑珊起来。

他知道带朱媺娖回杭州府是个错误。

但却不得不如此。

朱媺娖留在应天府,绝对没好下场。

没有一个逊帝可以善终,远的不说,就说丹阳王朱慈烺便是如此。

吴争想保护朱媺娖,再怎么样,她不该死。

她应该活着、她有理由活着看到顺天府光复的那天,如同她说的,亲手为她的爹入殓重葬。

吴争内心,将朱媺娖当成了一杆旗、一杆秤,需要她去见证收复顺天府。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因为吴争可以让朱媺娖去往辖下任何一府安顿。

让她回杭州府,目的只有一个,安定人心。

安定人心,其意有二,一是保护,二是监视、阻挠。

人心难测,经过这五年多,吴争最有体会的就是这四个字。

第一千四百六十四章 谁是后生?

朱媺娖毕竟监国两年、为帝一年多。

谁能保证,她没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安排,谁敢保证,朝野没有一些可以为她效死忠的人,而这些人隐藏在人海之中,难以找寻。

人心在明,这话并不虚妄,至少,江南民心在明,这话不夸张。

宋史终于崖山而不终于临安。陆秀夫张世杰幼帝死,宋遂亡!谢后恭帝献降,而宋却未亡!

而大明朝,却被草草的写了一句“传庭死,而明亡。”

事实却并非如此,弘光、隆武、永历,是一脉相承的。

弘光、隆武、永历皆是大明皇室,亦是合法正统的,是大明官民认可的,至少是当地官民认可的,这不容置疑。

即便朱由榔逼死南坡,残明依然存在不依不挠,譬如明郑的对立、三藩之乱、布尔尼之变、噶尔丹之乱甚至后来的大小金川之乱,都有残明的影子。

再后来就是太平天国。

如今的大将军府,深入民心,但有一点不能掩盖,那就是大将军府名义依然归属朝廷。

这是大义,震慑人心的大义。

所以,就算吴争再跋扈,就算有人想反抗,也无法以大义来攻击吴争,他们只能散布吴争骄狂、跋扈、目无尊上,而不能扬言诽谤吴争窃国谋逆。

没有这等“大罪”,这些人就只能蛰伏在吴争的权威之下。

吴争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绝不会让朱媺娖脱离自己的视线。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她安置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让宋安、长林卫去看住她,准确地说,是看住所有与她接近,或者想接近她的人。

可吴争绝没有料到,最先有反应的,竟会是自己的侧妃周思敏。

吴争能理解周思敏心中这种生死相依的感情,这感情不只是主仆情、表姊妹情,忠义,有时对有些人而言,有着天壤之别,譬如周思敏与她的祖父。

吴争无意阻止,也不能阻止,路,都该是自己走出来的,种何因,就须结何果,得认命!

……。

相较于对王府后院的优柔寡断,吴争对公务却是雷厉风行,如同快刀斩乱麻。

三日后,卫匡国再次前来传话,克里?索恩提出将一切回复战前状态,甚至可以放弃大将军府征用两大港口番商物资的额外损失索赔。

也就是说,只要大将军府赔偿物资原价,至于造成的损失、利息,可以放弃索求。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克里?索恩提出的要求是,大将军府放弃对东番岛主权的诉求,理由是实占即是道理。

吴争当时笑了,只对卫匡国说了一句话,“转告克里?索恩,相较他的退让而言,本王要比他豪爽多了,本王可以赠送他三百万两真金白银,然后礼送他回国……当然,需要他自愿放弃东番岛。”

卫匡国脸色瞬间黯然,他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便告辞离开了。

因为吴争这句话,等于断了双方和谈的可能性。

这不是简单的钱财争执,而是关乎双方对领土归属的争执,这种争执除非双方实力悬殊,一方可以碾压一方,否则,没有调和的余地,唯一的方式就是战争。

拳头硬,才是真正的道理,也是最大的道理。

……。

“你来晚了几天。”

吴争在见到陈永华时,第一句显得突兀,但又是那么随意。

随意得让陈永华似乎感到,自己与他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吴王殿下知道外臣会来?”陈永华试探地问道。

“当然。”吴争随意地一指边上的椅子,“坐。”

陈永华没有谦让,但只是坐了半个屁股,以示尊敬。

“那……吴王殿下想来也猜到了外臣的来意了?”

“唔。”

“外臣此来是……。”

吴争打断道:“不急……本王想先请教复甫一件事。”

“殿下但问无妨,外臣当知无不言。”

“反清为了什么?”

“复明。”

“明已亡。”

“明未亡。”陈永华闻听脸色渐渐赤红起来。

吴争平静地摇摇手道:“复甫误会本王了……本王的意思是,朱明已亡,汉明待兴。”

陈永华脸上的血色渐渐平息下去,他明知故问道:“何为汉明?”

“汉人的大明。”

“外臣以为,吴王的胸襟,不应该如此狭隘。”

“好吧。”吴争从善如流,“本王可以重新定义汉明——华夏人的大明,如何?”

“殿下英明。”陈永华有些夸张地躬身一揖道。

“很好。”吴争满意地点点头道,“这么说来,本王与延平郡王之间,应该是有了最基本的共识了?”

“是。”

“好……既然在反清为复汉明这一点上有了共识,那就可以谈谈复明之后的事了。”

这个几乎可以说,在此时代最具争议、最严肃的问题,被吴争以一种极其随意、平淡的语气问了出来,而被问的对象,却只是个郡王的参军,显得如此的突兀,甚至有些荒诞。

陈永华在短暂的惊愕之后,苦笑起来,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应对,是该感谢吴争青睐有加,亦或者是恭维一番吴争礼贤下士?

终于陈永华选择了一个最合适的方法,将球踢回去,他道:“敢问殿下……作何打算?”

吴争笑了,拿手指点点陈永华,再转头对马士英道:“老马,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啊。”

马士英呵呵地赔笑着,暗道,你怕也长不了人家几岁吧?

陈永华脸色一红,拱手道:“外臣人微言轻,如此大事,岂是外臣可以置喙得了的?”

吴争脸色一正,“既然你具自知之明,那此行来与本王谈什么?不如回去转告延平郡王,让他自己来谈。”

陈永华脸色一僵,竟一时被吴争所言夺了心神,呐呐不知所云起来。

终究是还年少啊。

也对,陈永华出使来意并非要与吴争谈复明后的方略,这哪是一时半会能谈出来的事?

他的来意却被吴争一句“不急”生生堵在了喉咙口上,无法吐出。

结果,一轮交谈下来,倒被吴争理所当然地责怪他,没有金钢钻就别揽瓷器活,冤不冤?

当然冤,太冤了,比窦娥还冤。

第一千四百六十五章 封锁

好在陈永华反应也快,他迅速意识到吴争这种先声夺人的伎俩,脸色慢慢恢复如常。

看着面前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王爷,陈永华心中不禁暗叹,他是怎么练成如此深的城府的?

“殿下且容外臣讲明来意。”想明白的陈永华微笑起来,显得自然许多,“殿下方才也讲到,求同存异,有了最基本的共识,再谈之后……与其纠结于驱逐鞑虏之后诸般烦恼事,不如先顾眼前之事,吴王殿下,外臣此来,是请殿下兑现之前诺言,与我王共同出兵,应对盘崌东番岛的敌人。”

吴争有些惊讶陈永华的反应速度了。

是,吴争猜到了陈永华的来意,这不难猜,番人联合舰队在滩浒山一役,被三大水师一击得手、夺了气势,于是退回东番岛,打算与吴争和谈。

可问题是,郑森与仅隔一条海峡的东番岛之间,一旦充塞了这样一支庞大的舰队,那日子就不好过了,能不着急吗?

事实上,吴争心里很清楚,以如今三大水师的实力,就算加上郑家水师,恐怕也不具有与克里?索恩在海上公平一战的实力。

吴争虽然喜欢赌,但不赌这种根本没有希望的局。

可问题是,说过不算,也确实不是吴争的个性,那么,只能拖。

正是因为如此,吴争才想怼陈永华一个措手不及,先拖过去,拖几日也好,最好拖到不了了之。

可显然,陈永华迅速领悟了吴争的用意,他,不上当。

吴争闭上了眼睛,假寐。

马士英迅速上前,他笑道:“我军水师刚刚经过一场激战,正需休整……共同出兵之事,不妨先缓缓,如何?”

陈永华突然严肃起来,不理会马士英,盯着吴争道:“吴王麾下水师之前被番人联合舰队所围困,危急之时,我军倾囊而出,我王更是不惧矢石,亲率水师北上救援,而如今,番人联合舰队南撤,殿下倒是可以松口气了,可我军水师却被番人堵在澎湖屿以西,难以向东一步……以诚修身,以信立世,殿下之前派人传信于我王,承诺与番人一战之后,助我王收复东番岛,敢问吴王殿下,诚信乎?”

吴争不得不睁开眼睛,干咳了一声,“当然。”

莫执念、马士英等人脸色一变,这声“当然”,直接就将大将军府再次拖入战争,还是一场实力悬殊、无法左右战局的海战,他们都知道,大将军府已经再也随不起这样一场大海战了,最可怕的是,假如……打输了,这对自己势力,将是一场灾难,无法救赎的灾难。

陈永华紧追道:“多谢殿下信守承诺……敢问殿下,将派出多少战船,何时出兵?”

吴争缓缓道:“本王将派大小战船百余艘,五日后即可南下……。”

这话引发了屋内众人极大的反应,反应却不相同。

莫执念急呼道:“王爷不可……!”

吴争抬手阻止了莫执念。

陈永华脸上激愤,大小战船百余艘?

干嘛使?

面对千余战船的番人联合舰队,给敌人塞牙缝吗?

“吴王殿下……!”陈永华大声疾呼道。

然而,一样被吴争抬手阻拦。

吴争似笑非笑地问道:“复甫以为,就算本王水师尽出,与延平王水师合兵一处,战胜番人舰队的可能性有几成?”

陈永华停了停,毫不讳言地答道:“三成。”

吴争摇摇头道:“不,一成。”

陈永华义正词严地道:“就算是一成,该打也得打,与其屈辱地仰人鼻息,不如拼死一搏……或许出现奇迹……。”

“呵呵。”吴争仰头大笑起来。

谁都能听出这其中带着无法掩盖的嘲讽之意。

陈永华愠声道:“外臣讲错了吗……吴王殿下为何嘲讽于我?”

吴争道:“你,或者延平郡王想要送死,本王不拦着,可本王不想明知是死路,还往上撞……。”

“你……。”陈永华大怒,骈指向吴争。

马士英大喝道:“尔敢无礼?!”

吴争身后鲁进财一步迈上,正待动手,被吴争拦住了。

“不要误会,本王无意去贬损你和延平郡王,只是不认同你们的做法,敌人最具实力之时,应该避其锋芒才是……这不正合兵法吗?”

陈永华瞪着吴争道:“那就这么拖下去,殿下可知道,我军水师如今东出澎湖屿都难,往来除各番之外的商船,皆被扣留……。”

“本王知道。”吴争淡淡说道,“你可知有句话,叫有一种胜利叫撤退,有一种失败叫占领?”

陈永华茫然摇摇头,但开始思索起来。

吴争继续道:“本王认为,还有一种进攻,叫包围!”

陈永华恍然一振,“殿下是说……围困?不,不,偌大的东番岛,如何围困?这需要至少三、五千艘战船……恐怕做不到。”

吴争笑了,“那本王再加一句,有一种包围,叫封锁!”

“封锁?”

“打不过,为何要打?包围不了,为何不尝试封锁?东番岛上的原住民,恐怕供养不起八千多荷兰人和千余艘战船上士兵吧?”

陈永华终于领悟到了吴争的意思,他惊喜道:“我……外臣明白了,殿下的意思是,掐断敌人及敌国商人与内陆的商贸。”

“对喽。”吴争随意地一挥手道,“不要妄想去战胜你无法战胜的敌人,但可以想办法去肢解它、拖垮它,让它夜不能寐……自然它就死了。”

陈永华抑止自己的兴奋,问道:“可敌人能从马六甲、吕宋及周边得到补给。”

“这就是本王派百余艘战船南下的用意,转告延平王,阻截各国商船……但最好不要伤人性命,只扣船。”

“若敌舰队来袭呢?”

吴争瞪眼道:“逃都要本王教你吗?敌进我退,敌退我进,袭扰为上,交战为下……这十六字转述于延平郡王即可。”

陈永华肃容正装,郑重长揖道:“学生受教了。”

然后再行一礼,“请王爷按之前所言出兵,外臣这就将吴王殿下原话,一字不漏地转禀我王。”

吴争抬手招了招,“本王提醒你,须提防,蚁穴溃堤!”

陈永华愣了愣,然后使劲地点了点头。

第一千四百六十六章 阴损吗?

“其实……。”王一林微微摇头道,“王爷不该授计延平王,虽说唇亡齿寒,但如果可以借机削弱郑家水师的实力,于咱们有利无害……况且,滩浒山海战,郑家不也是如此做的吗,近在咫尺,就是不北上增援……!”

王一林是真恨郑森坐山观虎斗,滩浒山海战,让三大水师受了重创。

吴争拍拍王一林的肩膀道:“都一把岁数的人了,要学会稳重……有些事可做,但,别说出来。”

王一林听了直翻白眼,“你都将十六字真言告诉了郑森了,还有何事可做?谁都知道,咱眼下确实打不过番人舰队,可番人舰队也就只能在海上猖狂,真要断了他们与岸上的来往,就算番人能抗下来,各国商人也受不了啊……最终,不还得谈判嘛。你啊,平白放过了这么好一个削弱郑家水师的机会。”

吴争摸了摸鼻子,无奈地笑了笑,“你再复述一下陈永华带去的十六个字。”

王一林狐疑地重复道:“敌进我退,敌退我进,袭扰为上,交战为下……没什么不对啊,按这十六字,郑家水师可以不间断地袭扰自马六甲至吕宋海路上的各国商船,从而迫使番人让步,最后结果就是,郑家得了最丰美的肉,而咱们,付出了这么大的伤亡,却只能啃骨头……吴争,你这买卖亏大发了,真要被郑家得逞,就算咱们在陆地上控制了局势,可此后海路商贸,就得看他们眼色行事了……。”

吴争静静地中着,听得很认真。

待王一林发完这通牢骚,吴争问道:“敌进我退,敌退我进,这八字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明白,但凡军校中任何一个新兵,都明白。”

“你能做到吗?”

“当然。”

“海上也能做到?”

“……。”王一林愣了愣,“之前一战,敌船的速度不逊于水师,甚至有过之……真想要在海上做到敌进我退,敌退我进……难。”

“郑家水师战船速度如何?”

“从七星山一役俘获的郑家主力舰来看,逊于我水师。”

“那就对了,你都做不到,郑家怎能做得到?”

王一林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吴争。

吴争平静地道:“做不到前八字,后八字袭扰为上,交战为下就更难了,就算通过战术勉强做到,效果自然也不会太好……等着看吧,这场本该发生在滩浒山一役之前的大海战,终究会补上的。”

王一林眼神就象见鬼了一般,“你小……咳,太阴损了。”

吴争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王一林一愕,心里一惊,忙躬身道:“末将知罪,口无遮拦,失了礼数,请王爷责罚。”

吴争突然笑了,拍拍王一林道:“你我五六年的交情,这又没有外人……不至于此。”

王一林突然单膝跪下,双手举上头顶,拱手道:“末将粗鄙,平日里就口不择言,多有冒犯王爷……今日我在王爷面前立下重誓,再有此举,当军法处置。”

吴争反倒惊讶起来,但随即就明白过来了。

王一林终于肯低下他那高昂的头了,这不是在为方才的出言不逊请罪,而是表忠心,宣誓效忠,这一跪,是定下君臣名份。

吴争微笑着伸手搀扶道:“私下,咱们依旧是兄弟。”

王一林就势而起,他听懂了,“谢王爷。”

二人相视而笑。

“让你率百船为前锋,配合郑家水师袭扰,可知我用意何在?”

王一林正色道:“虽说郑家心有异志不得不防,但对付番人,末将绝不手软。”

“很好。”吴争点点头道,“但不尽然。”

“请王爷赐教。”

“敌人受困于我水师和郑家水师南北袭扰,商路被断,定苦不堪言,反击是题中之意,以我的判断,有了滩浒山一役,克里索恩的选择,大概率不会北向,再与咱们打一仗,很可能选择与郑家水师开战……你说得没错,在对付番人上,咱们与郑家水师是友军,那就不能让郑家水师太吃亏了,郑家的覆没,一样不利于咱们。”

王一林点点头。

吴争继续道:“我之所以令你为前锋,一是你部将士有相当一部分,是从原陈钱山海盗整编而来,对海上打劫之事甚为熟稔,张名振做不了这些,施琅……我还得再看看,你最合适。”

“末将明白。”

“记住,开始别把敌人打得太痛,太痛了,敌人就会冲咱们而来。”

“是。”

“但也不能太敷衍,让郑森觉察出咱们的用意。”

“是。”

“等敌人受不了,对郑家发起报复,开战之后,你部可以便宜向敌发起进攻……我会令张名振、施琅二部分别在七星山以南、赤尾屿以西策应……。”

“王爷放心,末将定不负王爷期望。”

……。

安排妥当大将军府诸事,吴争悄悄离开了杭州府。

知晓吴争离开的人不多,也就大将军府几个主官。

吴争的理由是,去“三顾茅庐”,延揽一些能人,但大将军府几个主官其实心里都清楚,吴争是在躲。

躲吴老爹次次进逼。

躲李海岳的名份确定。

躲因周思敏离开王府,搬往长公主府而引起的流言等等。

宋安被吴争留了下来,因为他的任务很重,很艰巨。

……。

镇江府,府治丹徒县。

与扬中、扬州、仪征隔江相望,东南邻丹阳,南连金坛,西接句容。

既有长江航运,又接京杭运河,在这个时代,可谓独占地利,商贸经济已经非常繁荣了。

正德年间,仅丹徒在籍就有三万五千户,约十三万多人。

如果没有清军南下,战火荼毒,此时的人口怕离二十万应该不远了。

有人潮的地方,绝不会少钱潮,有钱潮的地方,自然灯红酒绿、莺歌燕舞。

古人焚香、品茗、听雨、赏雪、候月、酌酒、莳花、寻幽、抚琴,美丽而浪漫。

水墨画里的留白,唐诗宋词的雅致,丝绸刺绣的韵味,在此都有迹可寻。

民间不缺钱财,只是钱财少了去处。

明人不缺有才能者,只是有才能者没有施展才华的平台。

大明朝,或许就亡于此吧。

第一千四百六十七章 又是一狂生

ps感谢书友“无我”投的月票!

适庐茶一壶,穷人半月粮,

伎者歌一曲,穷人粮半年。

百作师傅的茶市,县前街的“梁宝记”首饰行,头陀庵前的“陈记香料铺”。

自然少不得长桥头的“红云阁”。

红云阁,自然不少了才子佳人,说它是钱潮最汇聚的地方,一点都不过份。

“轻拢慢捻抹复挑,此时无声胜有声。”

可偏偏此时,有人反其道而行之。

“……余年届不惑,六年来火焚刃接,惨极古今!墓田丙舍,豪豪尽踞,以致四世一家,不能团聚。乃鬻宅移居,陋巷独处,依旧手不释卷,聊以自娱……每夜灯下小楷数千,朝来坊市易米酒……足矣!”

有人红云阁内擎盏疾呼,激昂慷慨,引得围观之人击掌欢呼,虽然他们或许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欢呼,他们或许只知道,在这伎馆之中,为得仅仅只是寻欢作乐罢了。

莺莺燕燕环绕之中,显得是如此的违和。

“辟疆兄,你醉了。”有人扯了扯这个显然有了酒意的中年男子,提醒道。

“世人皆醉,唯吾独醒!莲浦兄莫非不知,咱义兴朝又换天子了?”

“辟疆兄……慎言,慎言。”

那人眼一瞪,大喝道“莫非只许人做得,我还说不得吗?”

一时,场面变得哑雀无声,有怕事者开始悄然遁去,那些莺莺燕燕们也僵硬起来,再无献媚的心思。

此时,从门外进来二个年轻人,看模样是主仆二人。

领头的年轻人拨开迎上前去的龟奴、小厮,径直走到那人面前。

“听兄台话意,是不满朝廷?”

脚底抹油的开始多了起来。

莺莺燕燕们开始后退。

被那人称呼为“莲浦兄”的男子急忙上前,“这位兄台,冒辟疆醉了……不足为信。”

那冒辟疆显然不领情,他伸手拨开拦在向前的叫“莲浦”的男子。

冲年轻人道“我冒襄敢做敢当,就不满了……奈何?”

年轻人笑了,他顾自在空出来的酒桌前坐了下来,“敢问兄台,朝廷何处令你如此不满?”

冒辟疆反而愣了愣,他瞪了年轻人一会,也坐了下来,将面前半杯残酒一饮而尽,“百姓知明社不知朝廷,朝廷却任由其蛊惑人心不加制止,如此下去,国将不国。”

年轻人依旧笑着,“还有吗?”

“江南商会与民争利,敛天下财,大将军府听之任之,不加约束,使得民间只问贫富,不识廉耻,如此下去,世人日下人心不古,为亡国之相。”

年轻人缓缓点头,“继续说。”

被那人称呼为“莲浦兄”的男子脸色渐渐苍白起来,他悄悄地再扯冒辟疆的衣襟。

然冒辟疆似乎说些瘾来了,不吐为快。

“吴王跋扈,世人皆知,朝廷竟任由吴王以下犯上,行废立大逆之事……可叹我大明外有强敌,内有权臣……。”

“朝廷政令昏馈,全无进取之心,倒是吴王有北伐之举,奈何他只想当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全无霸气自立……。”

这话一出,被那人称呼为“莲浦兄”的男子厉声喝道“辟疆兄不可放肆……!”

反倒是那正在聆听的年轻人,笑着摇摇手,阻止道“无妨,我朝并未有以言获罪的律法,况且此处为廊坊,酒后之言,岂能当真……兄台不妨也坐下来听听。”

那叫“莲浦兄”的男子疑惑地看着年轻人,忐忑地坐了下来。

冒辟疆是来了劲了,骂过了朝廷骂朝堂君臣,骂完了君臣骂大将军府,骂完了大将军府又开始骂吴王,骂完了吴王再骂南面延平郡王……最后骂永历,连已经下台多年的朱以海都没落下。

直到骂累了,开始四处寻酒壶,打算用酒水来润润喉咙时,年轻人笑道“敢问冒兄台,去过杭州府吗?与明社中人,亦或者与明社中主事之人沟通过吗?与江南商会做过生意,亦或者被江南商会坑过一回?还是延平郡王得罪过你?再就是远在云贵的永历朝拒绝了有关你的举荐?”

这连串的问题,让已经喝了口酒的冒辟疆,一口酒噎在了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叫“莲浦兄”的男子惊惶地起身,向年轻人拱手问道“敢问小兄弟是何方神圣?”

这时,从外面又跑进来一个年轻人,口中急道“莲浦兄,不可无礼,正是吴王殿下当面!”

这一声让那叫“莲浦兄”的男子迅速跪下叩拜,“罪臣骆锺麟拜见吴王殿下,不知殿下当面,请殿下恕罪。”

吴争微笑着随意地挥了挥手,“不知者不罪,本王知你降清不得已,其间也有维护同胞之义举,此次劝降颖川、武平二卫立下大功,何罪之有?起来吧。”

“谢殿下宽仁。”

吴争看向瞠目的冒辟疆,“本王见过不少狂生,多有惊俗骇世之语,喏……李颙就是其中之一。”

吴争指指后面进来的年轻人道,“不过象你这样口无遮拦的,还真不多见……说说吧,你对本王还有什么怨言?”

冒襄额头有汗水渗出,他用力一拱手道“小民无礼,请王爷恕罪。”

“无罪。”吴争摇摇头道,“不仅无罪反而有功,但本王说的不是你在此胡言乱语有功,而是之前你协同李颙、马士英劝降颖川、武平二卫有功……本王原本想,盛名之下无虚士,你冒襄美名在外,故听了李颙、马士英举荐,亲自前来三顾茅庐于你,不想,倒被你骂了个狗血淋头……哈哈,大出本王所料啊!”

冒襄急忙道“小民实是酒后无德,失言污及吴王殿下……不过,殿下之前有言,我朝无以言获罪之法律,也说过坊间醉语,岂能当真……。”

吴争慢慢收敛起笑意,“原来你在这等着我呢?”

这话一出,冒襄不得不跪下道“小民有罪,请王爷降罪责罚。”

吴争冷冷地来回打量了冒襄和骆锺麟几眼,在冒襄脸上停住了目光。

尖嘴猴腮,除了一双眼睛颇有精神,别的地方,哪有一丝名士之风?看来传言不可尽信啊。

“你还没回答本王前面的问题。”

第一千四百六十八章 以诤搏名

PS:感谢书友“Dmof”投的月票!

冒襄原本已经渐渐恢复的脸色,又微微红了起来,“回王爷话,小民……仅是道听途说,加上世道不堪,心有怨怼,故在酒后发发牢骚罢了。”

吴争看了襄许久,回头对李颙道:“你举荐得好啊!”

李颙急了,他跪下道:“王爷息怒,冒辟疆文采风流,盛于一时,胸有经世大务,实为人中翘楚。”

冒襄猛地抬头,看着吴争眼睛道:“素闻吴王殿下用人不拘一格,如今凭冒襄伎馆牢骚之语,而判定冒襄欺世盗名……甚为不公!”

吴争愣了愣,遂笑了起来,“这么说,倒是本王屈才了?好,本王给你一次机会……有道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既然你说明社蛊惑人心,本王就让你去明社做个主事,一年之后,你再向本王陈述明社利弊,如果到时整肃明社有成,二功齐赏,反之,请自便,你敢应吗?”

冒襄一拱手,坚定地道:“敢不从命!”

吴争笑了笑,转向骆锺麟,“本王听闻你为官素有政绩、多有义举……这样,通州新附,你就去任个知州吧。”

骆锺麟拱手应道:“谢王爷垂青。”

吴争摇摇手道:“莫谢得太早,三年为期,到时再来面见本王述职。”

“是。”

……。

按理说,吴争不会直接涉及对地方官员的任免。

这是大将军府的权力。

正象吴争说的,军政分离,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自己要做的就是监察。

但明社、通州比较特别。

明社,是基于夏完淳等人的提议,吸引一批志同道合的人,建一个架构宽松的组织,形同于一个后世论坛性质。

它最初并不具备实体,但很多事,都象蝴蝶的翅膀,会引起连锁反应。

明社的魁首和各主事之人几乎全是官员,譬如魁首夏完淳已经是卫国公了,尤以参议吴争为最,吴王任明社参议,无形之中,将明社这个组织的形象瞬间拔高至令人仰望的地步。

君御臣,臣牧民,自古以来,官员地位就凌驾于民众之上。

一个有着官府背景的组织,对民众的吸引力是巨大的,特别是下一级官员和商人。

何况是一个背景显得更硬的明社组织。

这也是当初宋征舆可以通过让民众“付费”入明社,使得明社成员在短短不到一年内,人员迅速扩张至十万人以上的原因。

也为他迅速敛起一笔巨额财富,用于谋乱。

也正因为宋征舆这番粗暴的操作,就算夏完淳在奉吴争命清洗明社腐败、污秽之后,明社的成员依旧在六万人以上,这两年中,又吸收了不少新鲜血液,当然,之后收揽进来的都合乎规定,但这也让总人数接近了七万人。

这样庞大的组织,要沿用宽松的组织架构,显然已经不合时宜,行不通了。

有着官府的背景,一个成员头上就有了一道光环,令人仰观。

这道光环,让明社成员高人一等,享受着无数不成文但又实际存在的特权。

这种情况下,如果再继续宽松架构,那就会象吴争说的,就算它的宗旨是正义的,可事实上,一旦被人利用、失控,这等于是一支有着良好社会关系基础的叛军,在势力内部暴乱,产生的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在与夏完淳商议之后,明社的组织架构开始进行改革。

这场改革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原本臃肿的躯体被慢慢控制、管理体系被组建、各级架构被理顺。

冒襄对明社的“抨击”,其实不是无的放矢,确实有一段时间,明社的影响力盖过官府。

但,这已经不是眼下明社的现状了。

正因为明社的架构有了改革,做为明社参议的吴争,任命一个主事,并不逾权,实为题中之意。

而通州,此战刚刚收复,为北伐军所控制,尚未移交大将军府,简单地说,还是军政府。

吴争做为大将军,临时任命一个军政府官员,其实与军政分离无关,并不违反他自己定下的军政分离的铁律。

……。

当天晚上,依旧是红云阁。

这时的才子士人们,总和烟柳伎馆过不去。

原本吸引这些人的酒肆,也早已纷纷改行,或者干脆来个联营,既卖酒也卖笑。

对于象冒襄这样顾盼自雄的富贵子弟而言,开宴沿宾、樽酒不空,歌姬的翡翠鸳鸯与书生的乌巾紫裘相交错,实为人生一大乐事也。

“中孚兄,你得帮我。”冒襄揖身,郑重一礼道,“求中孚兄助襄一臂之力!”

李颙苦笑起来,“辟疆兄,不是兄弟不肯帮,可是你今日这番言行……哎,着实误事!如今误了自己不算,还将我都连累的进去,现在你叫我帮你,怎么帮?王爷那我怕是说不上话了!”

冒襄呵呵一笑道:“中孚兄误会了,我并非想让中孚兄帮我在殿下面前说项、美言。”

“哦……那你要我帮什么?”

“安排我私下见殿下一面。”

“不,这不成!”李颙断然拒绝道,“你见过王爷身边随扈了,那个鲁进财,你万万不可轻视,虽说是随扈,却是四品军职,称之为将军,可一点都不虚妄。颙也只是以狂言自荐,幸好此次不辱使命,才被王爷接纳,可私下引人见王爷,这罪责颙可承担不起啊……辟疆兄就别为难我了。”

冒襄热情地劝酒邀饮道,“你我相识多年,我冒襄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我怎么会做不利于王爷,令中孚兄为难之事呢?”

李颙只饮酒不作声。

“……再者说了,我冒襄只是烟柳巷中一纨绔,手无缚鸡之力,殿下身经百战,要拿下冒襄不费吹灰之力,中孚兄又何必担心?我发誓,就冒襄一人。”

李颙犹豫起来,“王爷明日一早就会离开,你要见王爷,也就今晚了……可你此时又饮了酒,再要口出狂言,我真怕惹怒了王爷,到时……一切变得不可收拾就晚了。”

冒襄哈哈笑道:“男儿饮酒,天经地义,不畅饮岂不负了这七尺之躯、大好头颅?中孚兄放心,殿下乃带兵之人……带兵之人,怎能排斥饮酒?”

第一千四百六十九章 毫无新意的劝进

李颙深思了好一会,才勉强答应道:“那……好吧。不过有言在先,我须得在一边陪着,免得你到时又说疯话。”

冒襄听了大喜,道:“中孚兄只管放心,此次襄定洗日间之耻,另外还送中孚兄大功一件,以偿中孚兄被襄牵累,吃了瓜落。”

这话反而让李颙一惊,急问道:“你想做什么……什么大功?”

冒襄轻轻一拍自己的嘴巴,“瞧这张臭嘴……得,反正中孚兄不是外人,就对你明说了吧。”

说到这,冒襄神秘一笑,凑近李颙耳边,压低声音,“从龙之功,够不够大?”

李颙顿时额头渗汗,沙哑差点嗓子低声斥道:“你疯了?你怕是真的疯了!你可知道,我也曾经试探过,可王爷根本没那意思。”

冒襄不以为然地道:“那是你没言中殿下心思,你放心,言者无罪……这可是殿下亲口说的。”

“你可别害我!”李颙跺足道。

冒襄正色道:“成败在此一举,襄已年过不惑,来不及从头做起,只能兵行险着了……恳请中孚兄成全!”

说着,向李颙又郑重长揖一礼。

李颙愣了半晌,瞧着一直保持揖身姿势的冒襄,牙一咬,顿足道:“也罢……就算还你在凤阳府助我功成之情吧。”

……。

冒襄说得没错,至少说对了大半。

此时的吴争正和鲁进财等人大快朵颐,自然也少不了酒,米酒。

此时的江南人,除了酒鬼,几乎不善于喝烈酒,也不喜喝烈酒,都喝黄酒、米酒。

“闲倾一盏中黄酒,闷扫千章内景篇……。”

饮至面红耳赤,马士英大声吟上几句诗词来应景助兴,吴争眯着醉眼,轻轻拍击着桌面附合,鲁进财这厮已经将头钻入桌底,打死不肯上来了。

对鲁进财而言,几句“骚诗”那还不如再来碗酒更实惠。

也对,一样米养千样人,甚合吴争的意思,读书人嘛,用来应景助兴正好,驱逐鞑虏、上阵厮杀,还真用不上他们。

这就是吴争对读书人的态度,什么诗神诗圣、鸿儒才子,都去一边站着,等天下安定了,再放你们出来为盛世歌功颂德。

这道理,和食不裹腹时莫谈论精神诉求一样,前后主次的分别罢了。

三顾茅庐,不过是借口,充其量只是吴争逃避后院纷争的次要目的。

吴争不排斥读书人,只是现在用不到,用了,反而添乱,如同对待宗室一样,吴争是个实用主义者,在诗、远方和现实龌龊之中,更愿意去拍打现实的龌龊。

李颙引着冒襄进来时,吴争已有七分醉意。

饮酒至这份上,正是最感惬意、舒畅的时候,许多文人才子会拔出腰间做为装饰的数寸短剑,登上桌台、凳椅,斜指屋顶大呼一声,“宝剑在手、天下我有”诸如此类的豪语,再泼墨舞笔写上几首脍炙人口、监督局淋漓的诗词。

吴争不这样,他睁着腥松的醉眼,招着手道:“二位,想蹭酒喝,那也得来早些,莫待残羹剩饭,徒叹可惜……不过本王不介意,那谁……去,再取一坛酒,晚到好过不来嘛。”

天晓得,李颙心中的惊讶有多大。

李颙在想,王爷难道早已知道我会引冒襄来?

神人哪!

冒襄则不同,他大咧咧地一撩衫摆,毫不客气地从吴争面前“抢”过酒盏,就着盏中残酒,一饮而尽,大声道:“爽快!”

这举动,引得桌下鲁进财大喝一声,“放肆!”

李颙大惊,然而,再没了下文,因为从桌子底下传出的鼾声说明了一切。

吴争努力地保持着王爷该有的风仪,打着酒嗝解释道:“其实……平时他不这样,也算尽职的……!”

李颙心里苦笑,他躬身道:“未经通报王爷,臣便擅引冒襄前来进见……请王爷降罪。”

“无罪。”吴争摇摇手道,“你是本王幕僚,左右臂膀,举荐、引见……这也是你权力之内,何况辟疆兄?”

说到这,吴争眯眼看向正在“横扫”的冒襄,满嘴鼓鼓的冒襄,口齿混浊地点头应道,“吴兄畅快……合该如此。”

李颙苦笑已显现在脸上。

好在冒襄终究是来前饮的酒,酒意相较于来前,已经退了不少。

他拿袖子一抹嘴道:“吴兄一桌酒菜,换襄一句诤言……说起来,吴兄还是占了便宜的,这样,送来的那坛子酒,尽归冒襄,如何?”

“哦……何话值本王一坛佳酿去换?”

冒襄突然正容,抱拳、曲膝,大声道:“臣恭请殿下升阶,即皇帝位!”

文人,狂生,就喜欢来这种招术。

豆大的事,经过他们的嘴,愣给你说出一片大天来。

所有人都惊出了汗,吴争反而笑了,“看来本王今日给你一个明社主事的职位,低了。冒辟疆,你是不是心中不满了……才来向本王发牢骚、抱怨?”

“臣恭请殿下升阶,即皇帝位!”在吴争看来,本该就坡下驴的冒襄,再一次大声重复了这句话,让吴争原本腥松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冒襄,你意欲何为?

“这么说,你没有醉?”

“臣没有醉!”

“既然没醉,那本王就不能当你说的是醉话了?”吴争正容道。

“理该如此。”冒襄非常洒脱地答道。

“蛊惑主上意图谋逆,按律该当何罪?”

“当诛,三代连坐!”冒襄回答得非常干脆。

“你不怕?”

“怕。”冒襄不加思索地道,“但襄以为,王爷不会杀臣,也不舍得杀臣……因为臣是忠臣。”

“你很有自信。”吴争淡淡地一挥手,“许多人都认为了解本王,但本王认为,你不该这么快了解本王的,有人在怂恿你?”

“臣心中有话,还请殿下容臣把话说完。”

“讲。”

“臣接下来的这番话,并非要恭维王爷,也无意恭维王爷。”语不惊人誓不休的冒襄,让马士英和李颙惊出了一身汗。

“继续讲。”吴争干脆将眼睛闭上了,谁也不知道吴争此时是喜是怒。

第一千四百七十章 文人的嘴

“都道天下无主,有德者居之。然,以襄之见,狗屁!”冒襄面不改色地大声说道,“天下无主,有能者居之,方为正理!”

“何解?”

“能,非才能,实力也!观天下之势,北方清廷如同蛇吞象,如果有十年亦或者二十年容它缓缓图之,或真可一统天下,但王爷数年间从江南崛起,已经断了清廷南下的可能,永历朝晋王北上,更是断了清廷西进之路,经王爷江北一战,清廷颓势已现,收缩自保已是不可逆转之势,北伐功成,仅是时间早晚罢了……。”

“如今天下,就如汉末群雄争霸,三足鼎立之局,王爷在东,延平郡王在南,永历朝在西……如果早几百年,臣必定会认为日后天下共主,会出现在西南……。”

“哦……为何?”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川蜀地利得天独厚,相较于各方而言,如同化外之国。”

“继续讲。”吴争不置可否。

“可今时不同往日,王爷的北伐军火器犀利、势若雷霆,再无须顾忌坚城厚墙,加上经济东移,朝廷岁赋沿海占了六成……加上天下人才,江南占据七成,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只要王爷愿意,定可成就不世伟业。”

“按你说的天时地利人和,南面延平郡王也符合,为何说本王就可成就伟业?”

“延平郡王出身卑贱……。”

“本王出身一样不高贵。”

“不。”冒襄断然道,“王爷高贵!”

吴争忍不住睁开眼睛,疑惑地问道“本王为何自己不知道?”

冒襄一本正经地道“虽说坊间谣传王爷是惠宗后嗣,王爷却并未借此以宗亲自居,已为天下人赞赏、认同,更可贵的是,王爷先人,数代尽心守护惠宗后人,忠义之心,唯天可表……王爷乃忠义之后,天下谁人敢说王爷出身不高贵?”

吴争瞠目结舌,自己的出身,竟还能这般解读?

这读书人的嘴,太能了。

冒襄道“永历虽有大义在身,可强臣弱君,手中并无一丝可与王爷逐鹿的本钱……。”

“本王想问,义兴朝已有天子,你,是在劝孤篡位自立吗?”吴争冷冷地问道。

冒襄丝毫不为吴争声调中的冷所动,他坦然道“王爷想来比臣更清楚,义兴朝天子,处境怕是与永历并无二致。”

“你说得对。”吴争竟点点头道,“不过正如你所言,只要本王愿意,定可成就不世伟业……可本王想问的是,孤不愿意呢?”

这下冒襄惊愕起来,这世道还有不愿意君临天下之人?

“你说你未醉,本王给你说话的权力,但既然不是醉话,你在本王面前所说的一切,将是你获罪的理由,因为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在酒肆可以狂言时政的白衣读书人。”吴争淡淡说道,“不教而诛是为虐,孤问你三个问题。”

冒襄额头有汗珠子落下。

“义兴朝天子再弱,也有不少忠于宗室之人,一旦本王废君自立,义兴朝必起内乱,到时内战一起,无力北伐,孤岂不成了民族罪人?何解?此为其一。”

“永历朝远在西隅,相较于大西军三十余万人而言,孤的北伐军才二十万,一旦孤篡位自立,永历帝自然不甘雌伏,必起兵讨伐,到时孤便是两面受敌。何解?此为其二。”

“南海延平郡王郑森,名份上隶属永历,虽说历来听调不听宣,但出于本王水师在海上对郑家水师的威胁,一旦孤废君自立,其必与永历帝站在一起,孤便要面对三面受敌。何解?”

冒襄汗如雨下,可他依旧梗着脖子道“永历晋王送女至杭州府,殿下与晋王联姻,可分解西路之患……。”

吴争哂然道“将军国大事系于与一个女子联姻的身上,何其荒唐?对于掌控三十万大军的晋王而言,他会为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改变他的立场吗……孤高看你了,冒襄!”

这一声“……孤高看你了,冒襄”让在场人都心惊胆寒起来。

任何一次“劝进”如果不成功,那么“劝进”者受到反噬的概率非常大,轻则黜落前程尽丧,重则死!

因为“被劝进”者需要对外、对皇帝有交待,证明自己无异心,只是“奸倿”在作祟,“奸倿”理该诛杀,发平君愤。

李颙自然知道这一点,在为冒襄捏一把汗的同时,将恳求的目光投向马士英,他自知在吴争心中的份量不够,不足以救助冒襄。

马士英自然清楚李颙投来目光中的意思,但马士英清楚吴争的性情,这个时候,恐怕别人说什么,吴争都听不进去了。

马士英与李颙凤阳府一行,二人之间几乎有了心照不宣的交情。

所以,马士英急中生智,突然插嘴道“臣已醉,不敢再叨扰王爷,请王爷允准臣退下歇息,臣酒醒之后,再来领罪。”

李颙听闻先是一愣,而后突然会意过来,也连忙重复了马士英的话,请求退下歇息。

他们的话中之意有二,一是向吴争说明,我什么都没听见。二是向吴争说明,我也不想再听见。

许多事,没有听见,就等于没有发生。

口说无凭,不见于白纸黑词,怎么说,都不为过,更不要说罪。

马士英本就是此中高手,心眼忒多。

李颙后生可谓,如同长江后浪推前浪。

吴争脸色不动,缓缓吐出一字,“准。”

二人心中窃喜,正后退时,却听吴争道“且慢。”

马士英、李颙低着头目光轻轻一碰,大骇,以为吴争改变主意了。

“把他带出去。”

二人抬头见吴争的手指,正指向桌下鼾声依旧的鲁进财,心头一阵苦笑。

马士英年已花甲、李颙虽年轻,却是个读书人,要抬动一个五大三粗的鲁进财,得多艰难?

何况是个醉得一塌糊涂的鲁进财。

不过二人心里很清楚,吴争怎会不知道二人抬动鲁进财的艰难,既然令他们抬出,那就得抬,恐怕这就是吴争给他们的惩诫。

这让他们知道,王爷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

第一千四百七十一章 以何赏不世之功

马士英、李颙二人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边拖边拽地将鲁进财拖出门外,累得一屁股瘫在了地上,喘气如牛,起不来了。

不想,这时鲁进财睁开一只眼,轻声问道:“出来了没?”

马士英、李颙大愕,四目交汇,苦笑不止,谁说这是个莽汉,心眼着实不比人少啊。

……。

“在孤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你之前……说吧,你的用意。”

吴争平静地说道,他的目光已经清明,似乎从未醉过。

冒襄此时确实是怕了,他自认这四十年来见识过不少贵人,可象吴争这样的,还真没见过。

他一时之间踌躇起来,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冒襄绝不怀疑,此时的吴争只要手一挥、嘴一动,足以让他身陷囹圄,甚至丢了性命。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正如吴争之前说的,冒襄确实是不了解吴争,他的一系列“狂言”,都是基于这时代,不,是历朝历代读书人的“狂妄”,不狂妄不行,读书人不狂妄,便无出头之日。

以诤搏名,几乎是读书人心照不宣的秘密武器,没有会去指责,当然,也免不了被人惩治,譬如说上位者。

在吴争这种淡然的漠视下,冒襄忐忑起来,豆大的汗顺着他尖削的脸颊滴落。

终于,冒襄开口了。

“没有人可以预谋好一切……或者说,没有人可以在预谋好一切之后,而之后形势的发展与预谋的一样……。”

冒襄的话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其实,按他的阅历和性情,原不该如此惶恐,冒襄出身仕宦之家,又是当地名门望族,加上他自己打小文采风流,简单地说,什么没见过?

但他确实被吴争这种……随意,震慑了。

对,就是随意。

历来不管是帝王公卿,大都是推崇士子文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嘛,总要给几分颜面。

文人幕僚劝进自己的主公更上一步的屡见不鲜,不管采不采纳,也没见真拿人怎么着滴。

惩诫雷声大雨点小,这几乎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拒绝归拒绝,劝进依旧络驿不绝,除非明文规定,“劝进者,斩!”

但冒襄此时真的怕了,因为他感到吴争目光中的那种漠然,这不是仅对冒襄的漠然,而是对文人的漠然。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就是这种漠然。

而此时的吴争,一样被冒襄语无伦次的话震动。

说者或许无心,但听者有意。

话无伦次,但,意却隐含哲理。

没有人可以预谋好一切,是的,从来没有人可以预设好一切再付诸于行动,也没有任何一件事、一次战例,可以完全按预设的方案进行到底。

决胜于庙堂之上,这只是美好的想象。

诸葛孔明的神机妙算,也仅是停留在评书之中。

现实往往善于打每个谋士参军的脸,一个真正的智者,只是决定一个方向,而不是预设怎么去走,往往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而不是凭空预设问题,然后再凭空去解决预设的问题。

简单地说,意思就是,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

这道理,对于一个穿越者,很浅显,吴争能懂,所以,他心灵受到了震动。

吴争的沉默,让冒襄起初惊讶,但随即,冒襄认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他变得更大胆起来,话也越说越溜。

“山河破碎,家国飘摇之时,王爷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天下皆知。王爷心系百姓、胸襟宽广,不谋私利……。”

说到这冒襄话峰一转,“可追随王爷的文武及北伐军将士,他们未必也如王爷这般胸襟宽广,不谋私利……王爷,当赏啊!”

吴争的脸色微微抽搐起来,得赏,确实得赏。

功不赏,过不罚,以何服众?

以何赏?

以何罚?

以大将军的名义赏罚?何以服众!

吴争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射向屋外漆黑的天空,冷冷道:“他们也未必象你这般,辎珠必较!”

冒襄顿时来了些脾气,他梗起脖子道:“王爷怕是轻看冒襄了,清军入关之后,陈名夏数次邀襄北上,襄皆坚拒之,清廷两次征召,襄亦坚拒之……王爷可以指责襄狂妄,但指责襄为求私利,辎珠必较,恕襄不敢领受。”

吴争慢慢转过头来,淡淡道:“若非看中你这点,孤何必与你多废话!”

冒襄为之一愕,但迅速会意过来,郑重一礼,道:“襄失言了。”

吴争看了冒襄许久,终于点头道:“孤承认,你……是个义士。”

“谢王爷。”冒襄打蛇上棍道,“然,襄一样是个饱学之士,殿下以为如何?”

“……孤亦可承认。”

冒襄笑了,他拱手道:“既然如此,那臣的劝进,王爷何不从善如流?”

吴争心乱,“孤……之前的三个问题,你还没有解答。”

“王爷那三个问题,本该王爷自己解答,襄只是个谋臣,若襄能解答所有事,怕王爷不再是王爷,襄也不再襄了。”

这话狂悖,足以让任何为上者勃然大怒。

可让冒襄惊讶的是,吴争只是轻哼一声,道:“似乎有些道理。”

就在冒襄惊讶之时,吴争道:“孤是大将军,官位、银钱、土地……何功不可赏?监禁、抄没、诛杀……何过不可罚?为何定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篡位自立?”

冒襄微微一哂,“王爷身边谋士、猛将如云,他们效力于王爷筹谋划策、血洒疆场,为何?功业二字!王爷可赏其军功,但无法赏不世之功……唯有君临天下,赏功与国同寿,方可召集各路诸侯,奠定万世基业。”

吴争脸色一变。

冒襄熟视无睹,他继续道:“北伐功成之日,若王爷以一方诸侯就藩,敢问王爷,如何安置这些为王爷呕心沥血、血洒疆场的文武?”

“谁在位,谁安置!”吴争想都不想地回答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王爷敢保证,新君可以容忍王爷旧部、这群骄兵悍将吗?如果新君行培植心腹、黜落旧人之事,王爷如何应对?是冷眼旁观,还是据理力争,亦或者是起兵清君侧?”

吴争脸色苍白起来。

冒襄此时,束衣整冠,向吴争郑重一礼,“臣言尽于此……臣,告退!”

第一千四百七十二章 存在即有理

冒襄才出门,就被等急了的马士英、李颙拽到一边。

“怎样?王爷没降罪于你吧?”

这话其实很多余,人好好的站在这呢。

可话中的关切,同样不言而喻。

冒襄不善于被感动,他淡淡地道:“多谢二位关心,雷霆雨露,全在殿下一念之间,襄……无可奉告。”

李颙自然不满于冒襄的这般回答,急问道:“王爷纳谏了吗?”

冒襄没有回答,而是转过头去,看着对自己不屑一顾的鲁进财。

然后上前,长揖道:“今日得鲁将军周护之恩,襄铭记于心,来日定有一报。”

鲁进财闻听转过脸来,毫不客气地道:“首先,不敢当冒大人称呼鲁某为将军,鲁某只是王爷手下一随扈。其次,鲁某无意周护冒大人,也没那本事。最后,鲁某之所以没有当场拿下冒大人,实为鲁某听到冒大人劝进,言了鲁某不敢言,仅此而已。”

听听,听听,这么个莽汉,在吴争身边久了,说话竟也变得有条不紊起来,还一板一眼,实在让人惊叹。

都说有怎样的主帅,就有怎样的将领,此言不虚啊。

冒襄再行一礼,“不管鲁将军有意无意,襄受将军此番恩情,必有回报。”

“客气了。”鲁进财侧着脸一拱手,算是还礼了。

冒襄这才回过头,回答李颙的问话,“王爷纳不纳谏,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王爷明日改变行程,急返杭州府……那就说明,王爷听进去了。”

李颙闻听一喜,马士英、鲁进财也为之侧目。

这其实正象冒襄说的,没有人可以不图丝毫回报的付出,除非是神。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抛头颅、洒热血,也不是仅仅为了吃饱饭得到赏银。

不管文臣武将,他们在己方生存威胁解除之后,理所当然地希望[fo]更进一步,那么,只有将主上推到更高的位置,他们的升迁和晋爵才更顺理成章。

“黄袍加身”,说得就是这个理。

至于冒襄说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绝非荒谬。

如果吴争放弃角逐至尊之位,那么新君一旦拥立,除非吴争能带走所有将士,否则必需要将一部分将士留在新君麾下。

事实上,藩王不可能在和平之后,还拥有北伐军这么庞大的军队的,不管是哪朝哪代,也无此先例。

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几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清洗、黜落,甚至寻个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历来如此。

……。

吴争一直注视着门外漆黑的天空,很久,很久。

无论是假慈假悲也好,确实心无绮念也罢。

至少吴争到今日此时,依旧无意去争夺朱家江山。

说为了天下黎民福祉,就连吴争自己心里都嗤之以鼻。

没有那么伟大、高尚,吴争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君子。

但吴争确实无意争夺,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吴争想要尽可能早地驱逐鞑虏,尽可能地保全国力、民力、军力,然后打出去,至少,不再让之后三百年的华夏再经历一番被众番蹂躏的悲惨过程。

真正的英雄,绝不在窝里横。这,或许才是吴争真正的想法。

但,今日,冒襄的“狂言”,触动了吴争心里最深处的隐忧,他只是个普通人,有着一切普通人该有的七情六欲和负面情绪。

吴争有个最大的软肋,那就是——身边人。

说他是重情重义也好,故作深情也罢,谁敢动身边人,那就能让吴争变得“疯狂”。

吴争有些疯狂起来了,他的心里跳动着一丛火苗。

冒襄关于“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述说,让吴争陷入了一种绝对负面的情绪,对,如果看着身边的将士受到迫害,那就不如……!

……。

这是一个转折点。

吴争被冒襄说服,或许冒襄只是说了此时吴争身边大部分人的心里话。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吴争身边,已经没有人敢这么跟吴争说话了。

权力、威信和“战无不胜”的神话,让吴争身边人,很少还有这么大胆如冒襄者,能向吴争坦言自己略显“阴暗”的诉求。

虽然确实有些“阴暗”,但事实一样存在。

存在即有理!

这确实是个转折点。

可惜的是,吴争没有时间,将心中的那丛火苗燃烧成熊熊烈火的时间。

因为,就在这一晚,从杭州府急传的两个消息,让吴争改变了行程,不是如冒襄预言的回杭州府,而是向南,经广德府,横穿夏完淳的宁国府,前往广信府。

两个消息是,郑家水师与番人联合舰队一支分舰队干上了,还有,李过的广信卫,在萍乡以西,醴陵以东,袁州府与长沙府的边界,与攻入湖广的大西军陷入了对峙。

陷入了对峙的意思很微妙,两军对峙,在这个命令传达困难的时候,非常难以达成。

因为对峙需要双方的共同心愿,简单地说,除非双方得到明确命令,否则,先打了再说。

要形成对峙,肯定是交过手了。

只有双方都觉得打下去无益,才会形成在没有明确命令情况下的对峙。

吴争可能不顾郑森与番人的,却不能不顾随时会擦枪走火的广信卫。

……。

按理,驻地在江西广信、饶州的广信卫,是怎么也不可能与大西军有交集的。

这得从吴争被困于淮安府时说起,

大将军府颁布的征召令,使得广信卫二万编制迅速扩大、膨胀。

但广信卫驻地中庸太远,且须守土保境,自然不可轻易调动,况且张国维、熊汝霖也没有意思要调动广信卫北上。

这就造成了李过、高一功等将领的烦躁。

能不烦躁吗?

吴争生死难料,不管是生是死,对于广信卫而言,都非常不利。

化解这种不利,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扩大自己的地盘。

这样,不管是吴争遇难也好,化险为夷也罢,广信卫都可以有地盘自保。

在暗中得到“忠义夫人”高桂英的首肯之后,广信卫有了异动。

他们的目标很简单,那就是一直向西,拦腰截断江西清军,将敌人一分为二,首发不能兼顾,然后进行慢慢吞食。

第一千四百七十三章 有女不愁嫁

随着多铎被杀、博洛被俘之后遭到囚禁,江西清军的实力已经大不如从前。

湖广清军在大西军势如破竹地进攻下,自保都难,就不可能去增援江西。

而福建清军日子也不好过,南有郑家军虎视眈眈,北有厉如海的金华卫(原沥海卫)严阵以待,几乎连动都不敢动,哪有余力增援江西?

于是,广信卫的西进,简单就是一把烧红的尖刀,捅入冰雪之中,“嗞溜”一声,半个多月时间,连克抚州、临江、袁州三府,歼敌三千七百多人,俘虏超过万人,前锋一时刹不住脚,李过、高一功也无意刹车,结果一鼓作气,攻入了湖广界——醴陵。

与一路高歌猛进的大西军前锋,遭遇上了。

在双方前锋一场不可避免的遭遇战之后,双方打红了眼的士兵们,这才慢慢冷静下来,“认出”了对方不是敌人是友军,对峙,就这么产生了。

……。

正如李定国为此要从永州赶往醴陵,吴争也一样得放下一切手头上的事,赶往醴陵。

这事太过敏感了,关系到永历朝和义兴朝在接下去的日子,是友军还是敌人。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是李定国,还是吴争,对醴陵的这场对峙,毫不知情。

北伐军没有动,动的是夏完淳的建阳卫。

赶到宁国府的吴争,在与夏完淳仓促见面之后,便带走了建阳卫三千精锐。

这其实是不合法的,吴争再跋扈,终究只是个藩王,而建阳卫隶属于朝廷直辖。

但好在吴争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大将军。

名义上天下兵马皆归大将军所辖,加上夏完淳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去“违逆”吴争的“夺权”,按夏完淳在吴争率军离开建阳卫后,随即向朝廷的奏疏上所言,“……大将军以势压臣,臣不得不从……。”

公文嘛,欺上不瞒下,也瞒不了。

至少不下万余建阳卫将士,是亲眼目睹吴王和卫国公自当涂到芜湖,一路饮酒、品茶,哪有一丝被胁迫的痕迹,最后卫国公礼送吴王出宁国府境时,还依依不舍地拥抱相辞,天晓得,这是何种胁迫,竟能让二人“相爱相杀”至此?

正如随吴争去的三千建阳卫将士所说,怕也只有朝堂上诸公,会“相信”卫国公是被胁迫了,当然,真信还是假信,天晓得。

……。

酒。

烈酒。

不同于吴争往日杯不离手的黄酒、米酒。

这是烈酒。

一碗脸红、二碗手颤,三碗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的烈酒。

李定国喜饮烈酒。

于是,吴争不得不相陪。

按李定国的话说,你我虽同为王爵,但怎么着,我爱女已入杭州府,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那么,我就是长辈,你是晚辈,得顺我。

再论年纪,我早过而言之年,你始及冠,路上见着,你得恭敬称呼我一声叔,你得顺我。

吴争能反驳吗?

自然不能。

于是乖乖与李定国喝上了烈酒。

四坛烈酒。

对吴争而言,这就是四颗地雷。

好在这坛子不大,也就二斤四两坛。吴争就这么在心中安慰自己。

席,就安在两军阵前。

只有酒,无菜。

按李定国的话说,饮酒配菜,那是在骗菜吃,饮者不为也。

吴争是真不明白,这叱咤中原的汉子,什么时候也学会文诌诌起来,这不抢人家饭碗吗?

但吴争无法拒绝,亦不能拒绝,如同李定国不能拒绝吴争一样。

没有人谈公事、谈天下……谈两军对峙。

需要谈吗?

不需要。

真不需要。

如果谈,那就是输了。

认真,就输了。

所以,二人除了饮酒,就胡侃。

侃米脂的婆娘、绥德的汉。

侃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

侃布木布泰春心洋溢,饥渴难耐。

侃李定国驱逐孙可望,得了便宜还卖乖。

侃吴争三度废立,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终究是男人嘛,少不得说到女人。

说到女人,就少不得说出荤话。

好在二人终究还有些分寸,譬如,绕过李定国的刘氏,吴争的钱氏,自然双方都会心照不宣地绕过李海岳。

可绕得过吗?

三个时辰,酒将尽坛已空。

十月金秋的太阳,恋恋不舍地在西面作着“垂死挣扎”状。

两军的将士,从开始时眼睛一眨不眨,渐渐开始打起了哈欠。

“你小子嫌弃我女儿?”

吴争此次连眼皮都不听自己使唤了,嘴皮子更不利索,他是侧躺着的。

唯一证明他还醒的是,那仅剩碗底的酒,还在不断地轻颤着。

“她……太小了,小得……让我觉得应该做我女儿……。”

“放屁,你小子七八岁能生出儿了?就知道你小子心眼忒坏。”李定国瞪着眼珠子道,“我知道了,你定是在嫌弃我没给嫁妆了……。”

李定国显然比吴争善饮,因为他还坐着,虽然坐相有些不雅,譬如,他手中的酒碗早已碎了,被他自己摔碎的,摔碎酒碗的原因是,李定国认为是布木布泰勾引的多尔衮,而吴争坚定地认为,是多尔衮勾引的布木布泰。

譬如,李定国坐着的上半身是仰靠着的,背后是两个空酒坛。

其实吴争也想这么干,奈何,酒劲不允许他这么做,所以,他只能侧卧着。

都说人喝醉时,脑子最清醒。

吴争的脑子很清醒,只是嘴皮子不利嗦。

“李……大哥……。”

“放肆……目无尊长!”李定国肯定不答应,哪能喝顿酒就缩了一辈的道理。

“老李……。”

李定国真没辙了,按脾气,他得上前拎住这小子的胸口,好好讲讲道理,用拳头讲道理,那也是讲道理。

可实力不允许啊,没有人在喝了这么多烈酒,还能遂意与人讲道理的能耐,哪怕是“小尉迟”和“万人敌”。

“老李……。”这两字吴争说得越来越顺溜,“有女……不愁嫁!……令郎不错,你若真想……做我叔,这样,我和令郎插……柱香,拜个把……子,你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李定国大怒,抖索着手,从腰后拽出一个空酒坛来,朝吴争掷去。

第一千四百七十四章 让条路?

可惜的是,这酒坛一从腰间被拽出,李定国原本平衡的身子就不可阻挡地侧倾了,手一甩,坛子刚刚脱手就砸在了离他面前一尺许的地方,“呯”地一声,顿时四分五裂。

好嘛,这一下,两军将士不再打哈欠了,各自精神一振,吐气开声“哈”,这气势对于都是挟新胜之威的两军而言,那也没谁了。

可“哈”归“哈”,脚步纹丝不动啊。

不是不想动,只因中间那两主角,没了下文。

李定国和吴争根本就理会不到两军的“异动”。

李定国懊恼于这么好教训吴争的机会平白失去了,他指着吴争骂道:“就知道你小子嫌我没给你嫁妆!”

“老李……你别忘记了……江南商会给你运去的……火器和军粮,你可欠着我不少银子呢。”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

这么好的气氛,催人还银子,这也忒不地道了吧?

李定国虽然不如才子士人那般知书识礼,可欠债还钱的道理还是懂的。

他恼道:“少不你的……别扯东扯西的,说吧,想要什么嫁妆?”

吴争舔舔干渴的嘴唇,应该带小安子来的,鲁进财这小子真不懂事,看,连端杯水都不会。

“老李啊……你说这天下……还有什么我能看得上的嫁妆?呸……这根本就不是嫁妆的事,老李……我说的是令爱年纪太小了……。”

“只要我一声令下,今日你得死在这。”李定国怒道。

“杀我容易,可老李啊……大西军怕是挡不住……二十万北伐军盛怒一击……白白便宜了北面鞑子……哦,还有那郑家小子……与你何益?”

“成……依你就是,只要你给大西军让条路。”

“什么路?”

“安庆、庐州、凤阳、徐州……莫挡大西军北伐。”李定国突然脸色和缓起来,竟用起商量的口吻,“江北一战,北伐军已如强弩,可我大西军气势正盛,只要广信卫让开去路就成……当李某欠你一次情,如何?”

听听,听听,连李叔都忘记了,自称李某了。

“能唤人来,给口水喝不?”吴争是真没力气叫唤了,哪怕鲁进财就在百步之外。

“你先应了,我就给你唤人……其实我也渴了。”

“那……还是算了吧。”吴争说完,连眼睛都闭上了。

李定国大怒,“小子,别不识好歹!”

吴争连眼都不睁,“小侄从来都不识好歹……你能奈我何?”

“你……。”

吴争慢慢睁眼,“老李啊……其实只要你答应一件事,要我让路也不难。”

“你说。”

“请永历帝移驾杭州府。”

“放屁!”李定国大喝一声,“你妄想!”

“哎……。”吴争叹了口气,又合上眼了,“那就没办法了,要不……老李你下令杀了小侄吧。”

李定国喘着粗气,突然气极反笑起来,“你小子真是个属犟驴的……合李某脾气。”

“多谢……多谢夸奖。”

李定国苦笑起来,摇摇头道,“明室正朔之争,你我都不能插手,是为人臣之道也。”

“来之前,有人对我说,天下无主,非有德者居之,而该有能者居之……。”

“哪个奸倿敢如此蛊惑……告诉我,李某砍下他的脑袋!”

“忘了。”吴争晃晃头道,“我只知道,他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李定国脸色慢慢变冷,盯着吴争的脸道,“你欲行谋逆之事?”

吴争慢慢睁眼,看着李定国。

二人大眼瞪小眼,互视许久。

吴争叹道:“老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

“何意?”

“你追随你义父转战数千里,历经十余年,手上所沾宗室鲜血恐怕可成一池了吧?如今反倒成了宗室最忠诚的臣子,难道当不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句评语吗?”

“李某是为了芸芸众生、汉家天下,也是为了义父临终心愿!”李定国愤怒地辩解道。

吴争点点头,毫不犹豫地道,“我信。”

“……。”

“我是真信。”吴争认真地重复、强调道,“芸芸众生、汉家天下……将牺牲无数人性命夺回的江山,交还给朱氏,然后若干年后,继续重复这场悲剧,合适吗?”

李定国皱紧眉头,厉声道:“难道比你谋逆……更不合适?”

“不。”吴争用力摇摇头道,“谁都不合适,包括义兴、永历,也包括你、我。但,谁都合适……只要他是汉人。”

“你……!”

“汉家天下,汉人为正朔,姓什么,重要吗?”

“……。”

“如果有一天,你老李可以统领天下汉人重兴汉家,吴争甘愿附骥尾、辅佐于你。”

李定国冷冷道:“若李某不能呢?”

吴争淡淡道:“那就莫挡路。”

“我欲挡呢?”

“挡我者,死!”这一声干脆、利落。

二人针尖对麦芒,眼神交错。

如果目光能杀人,这二人都应该已经体无完肤了。

这个时候,怕是酒都该醒了几分了。

李定国突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确实是有些意思。”

吴争倒是有些想不通,面前这两颊络腮,脸却白皙的男子,怎么也无法与吴争脑子里那个二蹶名王,令天下震动的英伟汉子联系在一起。

如果不是两军阵前,吴争还真想扯着宋安的耳朵,证实一下这男人的身份。

人嘛,往往怀疑亲眼所见,太过真实,就会让人觉得……假?

李定国随意地伸手,将腰间另一个空坛子取出,这动作让吴争不由得将身子往后挪了挪,担心一不留神真被砸个头破血流、满脸乌青。

当着两军的面,这人可丢不起啊。

不过李定国却没有再掷,将坛子轻轻放在身边。

然后手一撑起身,上前两步,蹲了下来,看着吴争的眼睛道:“路,你必须让……!”

吴争自然不肯,刚要开口反驳,李定国抬手阻止,不容分辨地说道,“但孤不让你吃亏,李某也不是欠人情不还之人……这样,若有朝一日,驱逐鞑虏,复我汉家江山,那时,我还你这个大人情,也算是偿你之前让商会送孤粮草、火器之情。”

第一千四百七十五章 醴陵会盟

吴争再次张嘴,又被李定国拦住。

该死的,还不让人说话了。

李定国不管,他继续道:“战场厮杀,总有马革裹尸的那天,大西军人员复杂,一路北伐打顺风仗应该没有问题,但若遭遇挫败,怕是……溥兴、海岳留在杭州府,孤很放心,你也别嫌弃,孤知道你贵为吴王……但孤的嫁妆,必能让你满意。”

吴争愣住了,什么意思?

李定国直起身子,转身指着大西军方向,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孤若将他们带回,后患无穷……你明白吗?”

吴争困惑地摇摇头。

李定国沉声道,“大西军中,以孙可望旧部人数为最,孙可望北逃投清,被清廷封为义王,此次孤要带兵去问问他……还记得义父临终嘱托乎?”

吴争心里一惊,“你要直取顺天府……你疯了?”

孙可望降清之后,入顺天府,被清廷封为义王,可谓红得发紫。

也是,清廷为了分化大西军,特意树立孙可望这典型,期盼孙可望旧部效仿孙可望,全去归降。

孙可望也知自己罪行滔天,哪还敢出京城?

此时李定国说要带兵亲自去问,自然得攻破顺天府才能见到孙可望,可清廷就算是颓势已现,也不是李定国数千里奔袭、孤军深入敌心腹之地能做得到的。

李定国斜了吴争一眼,哂然道:“你以为清廷是真看重孙可望么?一旦孤率大西军攻破汝宁府,敌京畿震动,清廷必会派孙可望前来与孤谈判。”

吴争这才醒悟过来,也对,真要是大西军攻占湖广全境,不用攻当汝宁府,清廷都会派孙可望去“劝”阻了。

但话是这么说,想办到就太难了。

之前大西军一路疾进,所向披靡,不仅仅是李定国指挥卓越,也不仅仅是大西军战力强悍、将士同心同德,最大的原因在于吴争在淮安、徐州、凤阳三府牵制了大量清军,兵力近三十

万之数。

可如今不同,义兴朝与清廷达成和议,做为隶属于义兴朝名下的北伐军,自然不能再重启战端,这同样也不符合吴争自身的利益。

“现在不是时候,大西军已经奔袭千里之遥,急需要休整……。”吴争斟酌着,尽量用和缓、不刺激李定国的语气道,“越往北,大西军遇到的敌人阻力越大,同时,孤军深入,也是兵家大忌……你若一意孤行,可能就……回不来了。这样……听我一句劝,大西军莫再往北,三年,不,最多两年,你我一起北伐。”

李定国眼神有些古怪起来,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吴争道:“你让我很意外……难道你不觉得,大西军此时北伐,就算孤与鞑虏拼个两败俱伤,最得利的……不就是你吗?”

吴争一愣,苦笑起来,他听出了李定国语气的讥讽。

“如果在晋王和晋王所指的得利之间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晋王……我希望您,活着!”吴争正容道。

这下换李定国惊讶了,他皱眉道:“是因为海岳……不,不应该啊……为何?”

“国破家亡、山河凋零之时,造个神不容易,晋王二蹶名王,振奋的不仅仅是西南数千万民众,而是全天下汉人……您若阵亡、大西军溃败,同样削弱的是全天下汉人的精气神。所以,我希望您活着,好好活着!”

李定国慢慢坐了下来,重复了之前那句,“你,让我很意外!”

吴争有些腼腆地咧了咧嘴,“晋王不应该意外的,如果真是意外,想来晋王今日不该来见我,至少不该在我面前喝这么多的酒……况且,如果易位而处,晋王也不会坐视我去送死……对吗?”

李定国的脸色显得庄重起来,他看着吴争,缓慢但坚定地点点头道:“对,如果你死了,江南半壁便再无可能出第二个象你这样的人……大西军独木难支、郑森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北伐大业……难矣!”

吴争笑了起来,舒心地笑,“既然如此,你我何不联手?”

李定国呵呵笑道:“固所愿,不敢请耳……只是北伐功成之时,该由谁登上至尊之位?”

吴争笑道:“至尊之位,有那么重要吗?”

李定国挑挑眉头,“当然重要。”

“如果轻君实相呢?”

李定国皱眉道:“这有何不同?与一个权倾朝野的宰相相比,皇帝更适合掌实权。”

“如果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呢?”

“还是内阁?”

“是。”吴争道,“军政分离,内阁执政,皇帝掌军,双方互不干涉,又相互监督。”

李定国不解地道:“若皇帝改变主意,发动政变,又当如何?”

“勒石为证。”

“如何限制?”

“宪法。”

“何为宪法?”

“立法之法。”

……二人漫长地试探终于结束,进入了言简意赅的快速应对之中。

这一夜,二人彻夜交谈。

确定了两军日后的合作,确立了先南后北再西北的战略。

可怜此时正在与番人联合舰队拼杀的郑森,就这么被二人定为整编对象了。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意外,郑军除了水师,陆军确实相对孱弱了些,此时大西军与北伐军会师,不仅将在闽粤清军拦腰截断,同样使得郑军再无可能北上,想要北上,就得李定国和吴争同意,这样一来,郑森的定位就已经非常明确了,那就是,整编。

当然,是李定国以永历晋王之名整编,与吴争没多大关系。

但这场整编,必须北伐军配合,或许就也是李定国务必要亲自来醴陵,与吴争喝上四坛烈酒的原因。

只有大西军和北伐军联合,方才可以肃清闽粤清军,同时,将郑军给整编了,形成义兴朝和永历朝实际上的联合,那么北伐的大门,才真正地开启了。

双方约定,以湖广、江西为界,两军对北转入战略防御。

对南,大西军肃清广东,北伐军以郑军之名,扫荡福建。

之后共同“劝说”郑森接受整编,陆军归李定国,水师归吴争。

两年之后,两军联合北伐,功成之后,平定西北。

这一天,被世人称呼为“醴陵会盟”。

第一千四百七十六章 醴陵会盟(二)

只是吴争心里总觉得,象是吃了亏。

因为李定国在与吴争把臂辞行时,是这么说的,“吴家小子,好好待我儿溥兴和海岳,之后嫁妆少不了你的。”

吴争当时苦笑回道“我把你当兄长,你却一心一意要做我岳父……这岂不是强人所难吗?”

李定国哈哈大笑道“想做我兄弟的人多了,女婿这辈子我就只有一个,孰轻孰重,你自己选……我也有过三兄弟,可如今一死一叛……吴家小子,多掂量掂量吧。”

吴争无语,心中腹诽,历史已经改变,你才过而立之年,谁能保证,你不再多生几个女儿?

……。

醴陵会盟,第一次确立了北伐军、大西军两军的正式联合,也是第一次正式有了北伐同盟。

这事看起来很突然,但其实也早在预料之中。

从黄应运三次出使江南、李定国送长子长女来杭州府、吴争令江南商会不惜重金,数千里之遥运军械给李定国,再到永历帝全力支持李定国北伐。

两军联合,就已经注定。

这不是简单的义气相投,是利益使然。

大西军需要江南的火器、粮食和北伐军对福建清军的牵制,北伐军需要西南方向的响应来应对闽粤清军和郑军。

在这种双方共同的需求下,一加一或许小于二,但,一定大于一。

……。

“臣等知罪,请王爷责罚。”

吴争目光扫过跪在自己面前的李过、高一边、刘体仁等,他们都低着头。

“无罪。不仅无罪,还有功……大功!”吴争淡淡地说道,“三位国公都起来吧,孤不敢当三位国公如此大礼。”

吴争当初收揽忠贞营,义兴朝封高桂英被封为国夫人,封号改了一个字,为“忠义夫人”,李过受封为夔国公,高一功受封郢国公,刘体仁受封皖国公。

当然,以明朝规制,再高的官位见亲王时也须跪。

吴争虽是异姓,但吴王封号之尊,也盖过寻常亲王封爵,自然当得起三人一跪。

但吴争话中的冷意,让李过等人更感不安。

没错,他们确实有功,广信卫在半个多月时间,以不到千人的伤亡,连续攻克抚州、临江、袁州三府,可谓战功赫赫。

可吴争高兴不起来,李过、高一边、刘体仁等自然就更高兴不起来了。

道理很简单,当一支军队出现了自己的思想,这绝对让吴争高兴不起来,而吴争一旦不高兴,那就没有人能高兴得起来。

吴争本是个“大度”之人,特别纵容自己的麾下将领,但凡有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情况,也尽护犊子。

可这次广信卫,与蒋全义等人抗令的情况,显然是不同的。

这不是一次战斗,而是一场战役,甚至可以说是一场独立于大将军府之外的战争,至少是另辟战场。

除了名义上,广信卫是隶属于大将军府,可事实上,从战役前动员,到战术文案,粮草、军械的筹备、援军的调度等等,再到攻克三府后与大将军府政权的交接,广信卫几乎全是自主的。

用一简单的话概括,那就是说,广信卫就算没有大将军府的领导,也能自己打仗。

听起来,这是件好事,大好事,打这么大一仗,都不用大将军府操心了嘛。

可事实上,这是山头崛起、大将军府难以控制广信卫的表现。

吴争能高兴得起来吗?

打胜了,就更无法高兴起来了。

因为胜了,就得赏,反而败了,吴争倒可以借机严厉整顿广信卫,限制李过等人的权限。

吴争口称的“大功”,让李过等人心中忐忑。

他们心里都清楚,自己,确实有私心。

这私心虽不是反吴争,但实际上,有脱离大将军府实际控制之意。

他们当初的想法是,如果吴争在淮安遇害,广信卫向西拓展,建立自己的势力,重显忠贞营往日荣光。

但他们显然没有想到,被困于淮安的吴争,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不仅彻底解困,还连克淮安、徐州,更击杀清廷摄政王多尔衮,如此不世之功,让广信卫彻底失去了想脱离大将军府控制的可能。

但李过等人还是准备继续西进,因为只要功越大,吴争就难以对广信卫动手,这道理双方所想其实是完全一致的。

这就有了醴陵广信卫与大西军前锋大水冲了龙王庙,发生遭遇战的原因。

只是动手之后,李过等人发现想要短时间击溃士气正盛的大西军,非常难,哪怕孤注一掷,最后怕也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左右权衡之后,在高一功的坚持下,李过、刘体仁同意了向大将军府禀报战况,求得增援的同时,也化解双方大战暴发的可能。

吴争这才得到从杭州府转来的消息,赶到醴陵,否则,以此时消息的传递速度,就算长林卫再快,恐怕也得四、五天后,大将军府才能得到战报。

李功鼓起勇气,道“王爷恕罪,臣等心里并非对王爷不满,但……大将军府,确实对广信卫不公,两年了,各卫早已完成对新式火枪火炮的换装,可广信卫仅不足四成……。”

吴争突然打断道“除第一军之外,金华、吴淞等诸卫,也未全换装。”

李功正要开口争辩,吴争抬手制止,问道“广信卫编额多少人?”

李过一愣,急忙辩解道“原本二万人……可王爷被困淮安,大将军府颁布征兵令,广信卫扩编一万人,这才有了……。”

“孤就想知道,如今广信卫究竟有多少人?”

李过呐呐道“四万……约五万人。”

“这么说来,换装四成,就该是近二万人了吧?”

“……。”

“那么,大将军府亏待广信卫了吗?”吴争沉声道。

“可……。”李过还要争辩,被高一功拽衣角劝阻。

高一功拱手一拜,“臣等知错了,恭请王爷降罪责罚。”

被高一功这么一拜一说,李过和刘体仁也就无法再继续争辩了,一起拜倒请罪。

吴争脸色慢慢恢复平静。

屋内沉寂许久,吴争不说话,李过三人也不敢直起身来。

第一千四百七十七章 心中有佛?

“广信卫扩编成左中右三营,每营二万人,一切军械粮食补给从优……李过兼任中营指挥使,高一功兼任左营指挥使,刘体仁兼任右营指挥使……。”

吴争突然宣布广信卫扩编,让李过三人起始惊愕,随即大喜。

既然王爷有心扩编广信卫,而且一扩就是增加三成,这表示不再追究三人过错了。

否则,该趁机削减才是,至少不会增加一人。

吴争继续道“李过广信卫原都指挥使职不变,高一功、刘体仁原副都指挥使职不变……三位国公,扩编兵员应该没有问题吧?”

李过忙拱手应道“王爷放心,原忠贞营旧属未编者不下五万之众,且此次西进,俘虏敌军也有五、六千人……足够按王爷令谕扩编。”

吴争缓缓点头道“即日起,各营提调有力之一部,不低于八千人,共计不少于二万四千人,以大西军之名,李过、刘体仁留守江西,此部由高一功统率,暂归入永历晋王麾下,配合大西军扫荡湖广各府县……。”

李过急问道“敢问王爷,收复湖广诸府县之后……归谁?”

吴争顿了顿,道“容后……再议。”

李过有些失望,但依旧带着一丝欣喜道“臣等谨遵王爷谕令!”

吴争继续道“肃清湖广之后,此部人马不得归建,向东南方向,配合南面郑军肃清闽粤残敌。”

高一功面无表情,但坚定地应道“遵命!”

……。

“王爷英明。”

马士英和李颙微笑着迎上。

吴争斜了二人一眼,心里也不无得意。

当然,脸上依旧一片平静。

马士英总结道“王爷此行,最大的收获是与晋王结盟,西南半壁有了大西军之支可靠的盟友,怕再无人可与王爷争锋……而锦上添花的是,王爷用一手推拿之术,化解了广信卫变局,弹指之间不仅让三位国公心服口服,更使得广信卫三万多将士免于身败名裂之祸……可敬可佩啊。”

相较于马士英的“奉承”,李颙低调得多。

“但广信卫终究是显露出了一些异动,不可不防……好在王爷借与大西军共讨湖广、闽粤清军之机,将祸水它引,此举既可削弱广信卫,且又不着痕迹……着实是妙啊!”

吴争刚开始时还有些得意,听着这些奉承话,心情舒畅。

可越听越不是味,没好气地斥道“敢情,孤在你的眼中,竟如此不堪吗?”

对吴争斥责,李颙倒也不怕,他微笑道“广信卫由原忠贞营改编而来,最初仅二万员额,自然是遴选精锐中的精锐,此次大将军府颁布征兵令,广信卫扩编至三万多人,这扩编的一万多人,自然也是精锐,可此次王爷再次令广信卫扩编,那么兵额确实没有问题,但兵员必定已是老弱病残之人。如此一来,王爷要三营各出有力之一部以大西军之名,在湖广、闽粤扫荡残余清军,老弱病残无法上阵,新征兵员需要训练,李过等自然要遴选精兵强将,搏取战功,一来将功赎罪,二来向王爷示好。可咱们心里都知道,单就湖广清军就有不下八万之众,围剿定非易事,几仗下来,广信卫善战老兵,恐怕不会留下太多……。”

马士英笑道“加上转战闽粤,几个月厮杀下来,就算广信卫兵员损伤不多,但元气必丧,便不足以让王爷烦心了。”

李颙亦不落于人后,他道“广信卫若在此战中立下大功还好,若战败,王爷可二罪并罚,一举解决此患,也不会落人口实……可谓一举三得也。”

这二人一唱一和,着实让吴争心烦。

吴争轻哼一声,冷冷道“心中有佛,看什么都是佛,心中若有屎,看什么都是屎……二位共勉吧。”

马士英、李颙互视一眼,竟不在意,轻笑起来。

吴争离开时丢下一句话,“传话给宋安,即日起,忠义夫人一举一动,见什么人……时间、地点、说了什么话,皆须一一记录在案。”

“是。”

……。

醴陵,曾经在元至正年间是醴陵州,在明洪武年间降为长沙府辖下一县。

一夜之间,成为了军事重镇。

大西军与广信卫随即以东西两路,向北方发起了猛烈攻势。

到这个时候,其实形势已经非常明确,光复湖广,仅仅是时间问题。

而吴争已经连夜返回杭州府。

原因很简单,在湖广清军遭遇猛烈攻击之时,义兴朝和大将军府,将不可阻挡地迎来北面清廷的使者。

其实道理很简单,用广信卫乔装大西军,合击湖广清军之事,瞒不了人。

说它是掩耳盗铃之举,并不夸张。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吴争既然敢这么做,定是有对策的。

还有一个吴争必须迅速返回杭州府的理由,那就是南面郑森已经与番人舰队干上了。

正如吴争之前预料的,郑森就算知道了吴争让陈永华带去的十六个字,也很难在实战中贯彻。

海战和陆战完全是两回事,临时抱佛脚的现学现卖,效果并不好。

吴争不希望郑家水师壮大,但也绝不希望它一战倾覆。

何况,在与李定国达成共识、结盟之后,郑家水师等于成了吴争的“禁脔”,那么在这个时候,吴争就必须调整之前对王一林及三大水师的战术部署。

不使郑家水师折损过大,成了吴争眼下最重要的选择。

没有永恒的敌人,唯有永恒的利益。

五年多的时间,让吴争已经洗去了刚穿越时的那一丝浮躁、冲动,取而代之的是,战略上的冷静和……冷酷。

对吴争而言,史上名人对他的影响力在渐渐降低,吴争发现,但凡是成名之人,往往都存在着不受控制的一面,譬如陈子龙、譬如张同敞、譬如多尔衮。

这种不可控,似乎不受实力所左右,就象是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左右着。

吴争虽然不信鬼神,但却隐隐感到这种神秘力量的存在。

既然不受控,那就无视。

有友则敬而远之,是敌则消灭之。

第一千四百七十八章 阳谋

相较于广信卫与大西军的“浅尝即止”,郑森与番人舰队的战争,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渐渐扩大,直至大打出手的。

原本克里?索恩确实已经说服了自己,为了舰队和他自己的声誉,决定中止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

但那个该死的贪得无厌的南皮猴子,竟然“垂涎”东藩岛,这就让克里?索恩无法接受了,不仅无法接受,也无法向国内交待啊。

当然,这不是克里?索恩决定与郑家水师一决“雌雄”的最根本原因。

谈判嘛,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这套路克里?索恩明白得很,只要吴争不主动进攻,克里?索恩也无意重启战端,双方相安无事维持现状,也不失为一个解决、拖延困局的方法。

至于那些被大将军府征用了物资而损失巨大的商人们,让他们见鬼去了,克里?索恩从不认为自己和伟大的荷兰海军官兵,有义务为这些无良贪婪的商人去送命。

上帝知道,这只是个借口,打开杭州、吴淞港口,取消高额关税的借口罢了。

百来万两银子的货物损失,绝对不值得集结起如此庞大的联合舰队,要知道,这样规模的舰队,一天的消耗就是个巨大的数字。

这道理克里?索恩明白,英吉利人也明白,葡萄牙等几方都一清二楚。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这该死的郑森,连一点往日情面都不讲,连之前送他数十门新式火炮的“友谊”全忘了,竟让郑家水师不断袭扰各国商船。

这不由得克里?索恩想息事宁人,在满载军火的一支船队被郑家水师打劫之后,各国舰队的一致要求下,克里?索恩终于下决心,教训教训郑森这支南皮猴子,让他明白,至少到今日为止,伟大的荷兰海军,在南海依旧是无敌的存在。

……。

而郑森此时也很犯难。

对陈永华传来吴争赠送的十六字真言,郑森半信半疑。

正因为半信半疑,郑森才决定有限度、有节制地试试看。

于是,小股规模的袭扰商船行动部署下去了。

让郑森感觉意外的是,收益忒大!

也是,水师,哪怕是最孱弱的水师,面对商船船队,那也是无敌的。

三、五艘舰船,出海“逛逛街兜个圈”,回来时后面跟着一长溜,面子有了,里子也有了,可谓是威风凛凛,让郑家水师官兵士气猛增。

关键是,连续几天下来,盘踞东藩岛的联合舰队竟熟视无睹,这就更增长了郑家水师的气焰。郑森由此对吴争的十六字真言不再有戒心,他决定扩大些规模。

直到麾下水师将一支有十三艘满载军火的船队“劫”回时,郑森才意识到,自己被北面那小子给……坑了。

关键是郑森说不出来,如同哑巴吃黄莲。

吴争的十六字真言,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以海上游击袭扰敌人的战术是正确的,但要看谁去执行、如何执行、执行的度怎么掌控。

打个不十分恰当的比方,就象老鼠耍大象,凭着机灵劲,咬大象几口、拔它几根毛,这都无所谓,就算跳到大象背上撒泡尿恶心恶心它也无妨,可真要凑到大象长鼻子底下挑衅它,那就得准备承受一个如同雷霆般的喷嚏。

吴争的十六字真言没有错,错的是人心、人性。

郑家水师的是海盗出身,郑森他爹本就是个海盗,哪怕明朝招安了他,给了他显赫的官爵,可他骨子里依旧是海盗。

郑家水师自然也是海盗,就算洗干净了手沾的鲜血,可这十来年,还完成不了更新换代,海盗的习性依旧存在。

从起初的小打小闹,到最后劫回一支军火船队,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尝到了鲜血的滋味,怎么可能收得住手呢?

吴争就是以这种方法,引发郑家水师的贪欲,从而引暴双方的决战。

郑森和陈永华是醒悟过来了,但,为时已晚。

大海战,已经开启了。

……。

金门至澎湖,三百里的海域上,帆影遮天际。

此战,双方投入了共计二千艘以上的战船,规模之大,东亚第一肯定是没跑了,相较之前欧洲的海战,也不会逊色多少。

双方从参战舰船的数量上,相差不多。

郑家水师新式六十四门舷炮主力舰二十四艘,五十二门舷炮主力舰一百二十余艘,炮舰二百多艘,加上各种火攻船、快船等,总数为九百多艘。

番人联合舰队,则是主力舰三百艘,大小战船七百多艘。

数量差不多,但武器差距就大了。

荷兰海军主力舰均为盖伦船,这是此时欧洲最先进的帆船。

它拥有两层或多层甲板,为了追求更强的火力,部署更多的火炮,它具有较郑家水师舰船更大的体型。

它所拥有的舷炮,也是比郑家水师的舷炮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精度更高。

而郑家水师的主力舰,除了向葡萄牙人购买的战船之外,大都还是经过改良的大青头,叫它大青头,是因为这种船船体染色多以青色。

最初的大青头只有前后两门火炮,船舷大都还是采用弓弩、拍杆和投石器最主要攻击器械。

在郑森取得水师控制权后,受北面吴争水师的“刺激”,郑森才花费巨资,花了两年时间,对既有主力舰进行了改良。

从这方面来说,吴争确实是促进了东方海军战舰实力的提高。

否则,这场海战将是一场一面倒的战争,郑森绝对不可能重现他爹崇祯明荷海战(也称金门海战)的荣光。

当然,那场发生在十八年前的金门海战与此时这场海战的规模,有着天壤之别。

……。

这场大海战的起因,是郑家水师袭扰、劫掠各国商船所致。

但点燃的导火索,是那支军火船队。

与吴争三大水师在滩浒山“演练”了一场,联合舰队的战船、人员、军械损失不小。

这支军火船队就是从爪哇的巴达维亚(此时荷兰东印度公司总部)来补给联合舰队的。

克里?索恩以七十二艘主力艘和一百五十多艘战船组成前锋,闪击金门。

第一千四百七十九章 公私兼顾

港内郑家水师被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甚至连港口中的岸炮都没打出一发炮弹。

番人突袭得手,击沉大小战舰四十多艘,焚烧战船三十多艘,掳走军民二千多人。

郑森闻讯,随即下令集结水师,于当天深夜,追击前来偷袭的番人舰队。

不想,克里索恩竟也深谙兵法,他闪击金门本就是想引蛇出洞,舰队主力早已等候在海峡中间。

郑森得知前往追击的水师被敌伏击,惊怒之下亲自率水师赶往增援,于是,一场大海战在海峡中间暴发了。

……。

顺天府。

睿亲王府门前。

气氛与往常有些不一般。

从多尔衮离京之后,睿亲王府门前就变得人丁稀落。

京官嘛,要是没了那份敏感,恐怕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朝堂上开始声讨、弹劾堂堂摄政王的那一刻之后,但凡听到一些风声的官员,那是离睿亲王府越远越好,恨不得撕下自己身上一层皮来,以示与多尔衮没有半点干系。

也对,官,本就是两张口的玩意嘛。

等到多尔衮死讯传到京城时,实际上多尔衮已经死了不下半个月了。

在意料之中,却也在意料之外。

多尔衮时日不多,几乎全京城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可谁也没想到,多尔衮会自尽。

朝廷明文诏告,摄政王抱病亲临徐州以抗伪义兴朝北攻,不料战局形势恶化,徐州城被敌军突袭包围……远在凤阳的英亲王救援不及,摄政王为全朝廷威名,毅然自尽……。

自尽?

自尽!

对于朝廷以自尽为多尔衮最后盖棺定论,京城官员几乎无人不信,无人敢不信。

因为皇帝亲政势在必行,谁敢不信,这不自找没趣、自寻死路嘛?

就算大伙儿都听出了明诏中的不少异状,也装傻充愣以自保了。

譬如,之前所有诏书、公文,多尔衮是必须被称为皇父摄政王的,现在就摄政王了。

好在朝廷总算还是“仁义”的,既然多尔衮是殉国的,那就该风光大葬,赐以身后哀荣。

于是,在多尔衮遗体被送入京之时,小福临率王大臣缟服东直门外五里,亲迎多尔衮遗体。

随后下诏追尊多尔衮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丧礼依帝礼。

再然后,下诏尊多尔衮正宫元妃博尔济吉特氏为义皇后,祔享太庙。

因多尔衮无子,赐世子多尔博为后袭睿亲王,俸禄是其他诸王的三倍。

又以多尔衮的近侍詹岱、苏克萨哈为议政大臣……。

可谓一人自尽,鸡犬升天,不禁让人感慨,死得好啊!

可就是这种令人垂涎的哀荣,也没引起在京官员的兴趣,他们依旧避睿亲王府大门犹恐过近,如同睿亲王府里有着不可治的瘟疫一般。

睿亲王府,凉了。

被清查倒算,怕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几乎所有人的判断都是如此。

不过,如今却变得不一样了。

不一样是因为一个人,男人。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男人。

可这男人有些不同之处,他是汉人,偏偏娶了一个满族女子,因满族女子是睿亲王之女,于是其势一朝如日中天,红得发紫、炽得烫手。

沈致远回来了。

他代多尔博入京叩谢朝廷封赏,如今的多尔博坐拥三府、十多万大军,自然是听调不听宣了,哪还会入京谢恩?那不是羊入虎口中嘛?

沈致远因姻亲关系,入驻睿亲王府,那叫一个气派,也对,怎么算,他身为额驸,也能称半个主人不是?

当然,没有人会真把他当半个主人,因为历来讲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连茹毛饮血的鞑子也不能免俗,在他们看来,沈致远终究是……客,哪有人霸着媳妇娘家当自己家的道理?

所有人都认为,沈致远该离开了,在上殿谢赏之后,再不离开,那不惹人嫌吗?

天晓得小皇帝会不会憋不住,露出早已啮出的獠牙,将沈致远留下来,以泄不能亲刃多尔衮之恨。

让人失望的是,沈致远不但不走,还大咧咧地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五天,这五天中,他施施然地逛遍京城,包括那不可明言的胡同,还串了几个门。

就是这几个门串下来,所有人的观念一夜间都变了,与之前可谓是天壤之别。

……。

沈致远串的第一个门,就是英亲王阿济格家。

这不突兀。

好歹阿济格是多尔衮亲兄弟,虽说二人暗中龌龊苟且,但明面上,这二人还是“相敬如宾”的,阿济格从漠北平叛回京,第一个造访的也是睿亲王府,只是他造访的用意是想让多尔衮同意,在英亲王三字之前加个前缀——皇叔。

用阿济格的话说,大家是兄弟,没有你是皇父,我不是皇叔的道理。

可结果,多尔衮差点抬脚踹阿济格的屁股。

阿济格是真想不通,说好共患难同富贵,自己怎么就不能做个皇叔英亲王了呢?不过阿济格后来是想明白了,敢情兄长皇太极没有留下第二个布木布泰,徒叹奈何?

想明白归想明白,阿济格还是决定助多尔衮一臂之力,早日去见兄长皇太极,也对,这样自己也可以效仿多尔衮,当个皇父了嘛。

这才使得,江北两个月的激战,阿济格及他的九万大军始终在凤阳几个府内兜圈圈,美其名曰,转进、突围。

关键是,朝廷还不能拿他怎样,因为福临有密旨传给他,离徐州远点。嘿,什么叫公私兼顾、假公济私?这就是了。

不过阿济格显然不是内敛之人,一旦义兴朝和清廷签署和约,阿济格随即带着自己的旗军“班师”了。

他到得比沈致远早多了。

能不快嘛,摄政王的位置空着呢,狼多肉少,谁知道这位置被多少人惦记着?

阿济格终究不是个内敛之人,他的气势太大,心中所想路人皆知,着实“吓坏”了小福临。

好嘛,小福临由此拒绝了阿济格的进见,连拒七天。

是可忍孰不可忍!

阿济格正怒着呢,想着明日多带些人,再进宫去试试。

更想着是不是让小福临假病变成真病、变成重病、不可治之病。

这时,沈致远恰是时候地造访英亲王府了。

第一千四百八十章 连横合纵(一)

“好久不见,王爷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听听,听听,恐怕这京城之中,没几个敢在阿济格面前这般之说话了,就连济尔哈朗、洪承畴等,那也至少是一本正经的,哪象这小子,一脸嘻哈状,行个礼都是半吊子的。

可还别说,阿济格就吃了这套了,至少,表面是吃了。

“哟,本王道是谁呢,原来是你小子来了呀……请,请,屋里请……来人,上茶!”

瞧瞧,瞧瞧,这还是那个在多尔衮面前索要“皇叔”名号的阿济格吗?

倒是有些济尔哈朗那老油子的味道了。

二人以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亲热,把臂谦让着往堂里进。

不过说起来,这二人也不是没“交情”。

阿济格漠北平叛一年之久,就是没法围剿叛军骑兵主力。

最后多尔衮调沈致远前往增援,一个月时间,沈致远率部愣是屠没了三千叛军主力骑兵。

而战后,虽然沈致远婉拒了阿济格的招揽,但确实让功于阿济格,所以,对阿济格而言,沈致远是个可以容忍的南蛮子,至少,还不是“政敌”,当然,也不配为政敌。

“小子,老十四没了……你就没想着换换主子?”阿济格似笑非笑地看着沈致远,“本王府上也有适婚未嫁之女。”

这一上来就是劝娶,就象是女儿嫁不出去一样。

如果真当阿济格嫁不出去女儿,那恐怕是傻到家了。

奈何沈致远偏偏不吃阿济格这套,“多谢王爷垂青,只是致远已有正室,断不敢委屈了王爷掌上明珠。”

阿济格目光一闪,哈哈大笑道“敢二次拒绝本王的……不多了,你小子还能活得好好的,真不知道你家祖坟朝向何方了。”

沈致远浅笑道“那是王爷胸襟宽广,否则,致远就是有九个头,也不够王爷砍的。”

这话让阿济格笑得更畅快,因为他的头已经仰到极处,有些后仰了。

沈致远陪笑等着,等着阿济格笑完。

好在阿济格没让沈致远等太久,他突然正视沈致远道“多尔博只是个孩子,担不起大事,虽有大军在手,却不知道如何使用。如今京畿,只要你我联手,何事不可一言而决?怎样,有兴趣与本王联手,共建大业吗?”

沈致远脸色一正,道“王爷高看致远了,我只是个汉人,虽说得睿亲王看重,可毕竟还是个汉人,不象王爷天璜贵胃……有些事,致远担当不起。”

阿济格脸色渐渐阴沉下来,“那你来做什么?”

沈致远微笑道“致远屡得王爷垂青,不曾有报,今日特意来为王爷化解困局啊。”

“满口胡吣!”阿济格皱眉道,“本王手掌兵权,放眼京中,何人敢拂本王颜面?何来困局一说?”

“如果王爷真这么想,那恕致远妄言……摄政王前车之鉴,不远矣。”

“放肆!”阿济格声色俱厉地喝斥道。

“王爷自比摄政王如何?”沈致远连多尔衮都敢忽悠,怎会怕阿济格?“朝堂之上,恐怕仅以兵权,还决定不了王爷继任摄政王之职,若王爷强行索取官爵,必遭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阿济格沉声道“不就是洪、范二人嘛,本王不鸟他们。”

“郑亲王呢?”

阿济格脸微微抽搐了一下,“钱翘恭是他孙婿,如今潜逃投敌,他罪责难逃,不足惧!”

“证据呢?”沈致远淡淡问道。

“你……不是你亲眼所见吗?”阿济格瞪着沈致远诧异道,“本王得报,是你放钱翘恭离开徐州……怎么,你想帮济尔哈朗与本王为敌?”

沈致远摇摇头道“若真是那样,致远何必来?”

阿济格脸色好了一些,“那你何意?”

“就算有证据,钱翘恭只是郑亲王孙婿,单以钱翘恭投敌一事,想扳倒郑亲王,恐怕不易。”

阿济格沉默。

“何况皇上一直视郑亲王、洪、范等人为肱股,岂会顺王爷之意追责郑亲王,这不自断一臂吗?”

阿济格捺不住性子,追问道“本王有十万大军!”

沈致远无奈地摇头道“摄政王当时有二十万大军在手,且有一半是嫡系八旗。”

阿济格再次沉默。

“放手吧。”沈致远轻叹道,“退一步海阔天空,何必执拗于一个爵位封号?况且皇上渐渐长大,离新政之日仅一步之遥,摄政之位已经不可能再设……以王爷的实力,只要稍稍退一步,换得更大的利益,岂不皆大欢喜?”

“你是替济尔哈朗来做说客的?”阿济格怒问道。

“如果我说,是替睿亲王来与王爷联手的,王爷信吗?”

“多尔博?”

“正是。”

“联什么手?区区娃儿,仅占了三府之地,配与本王联手吗?”

沈致远淡淡道“睿亲王虽年少,可这不还有致远吗?”

“你……。”阿济格盯着沈致远,“你真当本王不敢杀你?”

“致远窃以为,王爷不敢,也不想。”沈致远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杀了致远,正好给了皇上、郑亲王、洪、范等人弹劾王爷的借口,也让睿亲王视王爷为敌,何益?”

阿济远盯了沈致远许久,突然展颜一笑道“说说看,那娃儿想与本王联手做什么事?”

沈致远笑道“请王爷……就藩。”

“放屁!”阿济格一听就暴粗口,“本王在京城待得好好的,就狗屁藩!”

“摄政王之位已无希望,王爷十万不受朝廷辖制的军队囤于京畿,这不授人口实吗?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依致远之见,不如就藩,寻一处肥美之地,养精蓄锐,恃机而动方为上策。”

“……哪地?”

“陕西。”

“穷乡僻壤、战乱之地,本王没兴趣。”

“中原核心,王爷岂可轻视之。”沈致远嗞了口茶水道,“睿亲王以十万大军驻守三府,阻挡义兴朝北上。王爷以十万大军囤于西,为朝廷戍守西疆……这理到哪,都是说得通的。如此一来,朝廷只须专注北方,震慑蒙古异动诸部,可谓皆大欢喜之局面。”

第一千四百八十一章 连横合纵(二)

阿济格皱眉道:“这不是让济尔哈朗占了个大便宜……本王不甘心!”

“时势是人强,不服不行!”沈致远显然没有兴趣去安慰阿济格,“王爷若不愿意,就当致远今日没来过……告辞!”

阿济格愣了好一会,直到沈致远走到门边,才开口道:“回去告诉多尔博,他叔……答应了!”

……。

沈致远第二个造访的是济尔哈朗的郑亲王府。

钱翘恭的“回归”,确实牵累了济尔哈朗不少。

在群情的“压迫”下,顺治以济尔哈朗年老之名,免去他朝贺、谢恩行礼,给济尔哈朗保留了颜面,但等于是赋闲了。

原本沈致远是将济尔哈朗排在最后的。

倒不是济尔哈朗身份不够高,而是沈致远怕见到迈密。

来京城之后,沈致远一直躲着迈密,哪怕是迈密数次堵在睿亲王府面前不肯离去。

也是,不管怎么说,沈致远间接地让这个才十四岁的女子,失去了她的丈夫,还是不可挽回的那种。

从这一方面来说,沈致远是非常“内疚”的,不,准确地说,沈致远有些“憎恨”自己,与钱翘恭相比,自己的“定力”确实不咋滴,因为东莪怀孕了。

让沈致远改变次序,先去郑亲王府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晚去不如早去,被一个女子堵在门口的这种感受,让沈致远很恼火。

济尔哈朗对沈致远的到来,显得很“意外”。

至少,从外表上看,很意外。

“如今额驸在京中炽手可热,怎么还有心思来看我这老头?”

沈致远不为所动,郑重一礼道:“致远拜见王爷,给王爷请安。”

济尔哈朗一愣,而后微笑道:“看来你是遇到难处了……不过本王可没承诺要帮你什么,因为,此时能让你为难的,定不是小事,本王如今也是待罪之身,帮不上你什么。”

沈致远应道:“王爷言重了,王爷为援科尔沁、攻喀尔喀、征朝鲜、攻锦州……二十多年来,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人尽皆知,岂会因区区一件小事而成了待罪之身?况且皇上也从未有降罪于王爷之意啊。”

济尔哈朗闻听,心中感慨万分,他轻叹道:“我不如多尔衮……至少眼光不如他,你比钱翘恭那忘恩负义的小混蛋强多了。”

沈致远不置可否,沉默下来。

济尔哈朗再叹道:“你确实比那些庸才有见识……这些废物惯于见风使舵,一听闻钱翘恭投了吴争,就觉得本王要倒大霉了……瞧瞧,这四、五里,我府前门可罗雀。他们终究是想不明白,先不说本王向来站在皇上一边,皇上怎会因我一个庶孙婿的投敌,而降罪于我?就算皇上要怪罪,那也不该是这时候……刚刚死了个睿亲王,难道还要治罪于一个郑亲王吗?”

沈致远应道:“王爷所言甚是。”

济尔哈朗带着深意地看了沈致远一眼,“道理很简单,可有人就是想不明白,或许是不想明白吧……你想得明白,所以,来了。”

“致远主要还是来向王爷请安的。”沈致远一本正经地不要脸地分辩道。

“哈哈……。”济尔哈朗被逗笑了,但随即正容道,“你很不错,真的不错……若是可以重新选择,本王可以选个嫡孙女给你……说吧,你的来意。”

“致远惶恐。”沈致远稍一谦让,便切入正题,“请王爷进谏皇上,允英亲王就藩。”

济尔哈朗脸色一紧,“知道你去见了阿济格,可本王没想到,多尔衮方死,你就另择主子了……你这是替阿济格来当说客的?”

“不。致远是为了大局、为了大清朝安定。”

“哈哈……哈哈……。”济尔哈朗再次大笑起来,笑得俯仰不止,象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沈致远一脸平静地等候着,就象他说的是事实,比真还真的事实。

“一个汉人,竟是一心为了为了大清朝……你让我们这些满族王爷情何以堪哪?”济尔哈朗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带着一丝讥讽、揶揄道,“娃儿,别在本王面前耍心计。”

“致远说得是实话。”

“实话?”济尔哈朗又想笑,不过这次没笑成功,想来是之前笑累了,“你心里想些什么,连多尔衮都没整明白……而本王不想明白,所以,本王只须做一件事,那就是只要你想做的,本王就坚决反对,如此即可。”

“王爷误会了,致远并无不臣、不忠之心。”

“本王不怀疑,但也不相信……说吧,多尔博那小子想要做什么?”

沈致远顿了顿,然后抬头直言道:“请王爷在郑亲王三字面前再加二字……王叔!”

济尔哈朗脸色骤变,“多尔博尚未成年,刚林、祁充格还在犹豫是不是改投皇上,这……应该是你献上的计吧?”

“是。”沈致远想都没想的点头承认了。

济尔哈朗反倒一怔,“你以为……本王既然已经看穿,还会上你的当吗?”

“确实是致远定的计,但致远此计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何意?”

“徐州兵败,摄政王薨逝,朝廷权力出现巨大的空缺和混乱,英亲王率军回京,其所图实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济尔哈朗皱眉道:“他……无法得逞,皇上亲政在即,绝不会再设一个摄政王位置,况且……凭他阿济格,还没资格坐到了位置上。”

“王爷所言甚是……可英亲王终究掌握着十万大军。”

济尔哈朗瞪着沈致远,“多尔博要与阿济格联手?”

沈致远摇摇头道:“怎么可能呢?我王忠诚于皇上、忠诚于朝廷,此心可照日月。”

“那就不怕阿济格猖狂……。”济尔哈朗突然问道,“你作何想……千万别再说你忠于大清,本王老了,怕笑岔了气。”

沈致远笑了,“摄政王在徐州时指点致远,如果致远头上是个将军,那致远此生最多就是个偏将军,如果致远头上是个王爷,那致远此生可以做到将军,如果致远头上是个皇帝,致远或许能成为大将军……致远深以为然。”

第一千四百八十二章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济尔哈朗听闻目光一缩,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倒是实话。”

“致远从来都说实话。”

“除了假话?”

“是。”沈致远丝毫不觉羞耻地道,“对王爷,致远不说假话……至少在今日此时,致远对王爷说的都是实话。”

“你真与南面吴争无染?”

“通州一战,想必王爷已经耳熟能详,王爷以为致远还能回得去吗?”

济尔哈朗颇有深意地一叹,道“没看出你小子还真是个狠人!好吧,本王暂且采信你的话……可叔王之称不敢当,本王无意将自己架在炉火上烤。”

沈致远急道“皇上虽说亲政不远,可终究还无法亲政,朝堂之中,觊觎此位的必然不少,与其引起纷争,不如王爷不遑多让,也算为大清尽忠了。”

济尔哈朗沉思了一会,抬头问道“阿济格怎么说?”

“英亲王已被致远说服。”

“哦?”济尔哈朗似笑非笑地道,“本王还是低看你了,那……洪、范等人呢?”

沈致远答道“若王爷应允,致远随后就逐一拜访诸公。”

济尔哈朗看了沈致远很久,话中带着一种隐讳道“你可知道,有些人虽说可以左右逢源,也可以与你虚于委蛇,甚至可以暗中助你一臂之力……但你真要砸了他们吃饭的锅,怕不会容你。”

沈致远脸色一变,这话让他心中一震,但随后沈致远无所谓地道“真要如王爷所讲,致远也不惧,与吃饭的锅被砸相比,活着,或许更重要些。”

济尔哈朗目光一缩,突然挥挥手道“多尔博阻挡北伐军,阿济格阻挡大西、大顺军残部,朝廷阻挡北方各族……你真是好算计啊,也罢,只要你说服洪、范二人,宗室中人本王自会理顺……去吧。”

沈致远脸色一喜,躬身道“王爷英明……致远告退。”

“且慢。”

“王爷还有何吩咐?”

“你小子得了天大的便宜,怎么,想说走就走了?”

“这……。”沈致远心中一惊,他感觉自己在济尔哈朗面前就象是个蹲在地上和泥玩的小孩,这种感觉让沈致远害怕。

济尔哈朗斜了沈致远一眼,淡淡道“转告钱翘恭,他效忠于谁,本王不想管,也管不了了,但他若负了迈密,本王做鬼都不饶他……还有,你小子做事太急功近利,日后要是有难,别指望本王替你擦屁股!”

沈致远呐呐应该是,可心中的震骇是巨大的。

“要是有人能传话给南面就好了……。”济尔哈朗突然侧脸朝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两国交战,各为其主,份属应当,这只是国仇,并无私恨……真要有那么一天,切不可赶尽杀绝。”

沈致远脸色开始惊惶起来,他愣愣地看着济尔哈朗那张满是沟壑的老脸。

济尔哈朗突然展颜一笑,目视沈致远道“让你见笑了……哎,老了,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啧啧,没事,我也就那么随口一说……你只管去做自己的事。”

沈致远心中惊涛骇浪,却什么话都吐不出来,只能行礼告退。

出门才转过环廊,沈致远就被迈密主仆三人给堵住了。

“郡主她还好吗?”

“好……好着哪。”沈致远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有了身孕……在兖州养胎……。”

沈致远想打自己一耳光。

果然,迈密的神色变得凄然,她呐呐道“真好……恭喜额驸。”

沈致远有些局促地道“还早呢……。”

“他,还好吗?”

“好,好……呃,我也一个多月未见到他了……你知道的,他去了江那边。”

“我知道的,我知道

的,那儿本就是他的家……。”迈密脸上有两道清泪淌下,“他还能……回来吗?”

“呃……这……我真不知道。”沈致远有种想逃离的冲动。

“定是不会回来了……。”迈密上前一步,看着沈致远的眼睛,“额驸能帮我……给他带个口信吗?”

“这……我做不到,你知道的……我也见不到他,不过你放心,他应该会活得很好……。”

“我自然是放心的,那儿本就是他的家嘛……可我……怕不好活。”

沈致远终于拔腿就逃,哪怕是失礼,哪怕不是他的错,哪怕……他本不需要逃。

……。

武英殿中。

太后,加上君臣三人正在奏对,气氛有些凝重。

“……眼下最要紧的,不是与义兴朝的对峙,而是囤兵京畿的英亲王……。”洪承畴有些懊恼,好不容易摆平了多尔衮,不想,又来一个阿济格,这都叫什么事啊?

范文程一副死人脸儿,波澜不惊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英亲王挟兵自重,只要他不动手,任由他去就是了……反倒是西北初定,可经此一战,怕又压不住了。以我之见,不如将大军撤回西安,整固蓄势,以谋后动。”

布木布泰脸色阴暗,“就没有办法挽回了么?先帝呕心沥血创下的基业,就这么拱手于人了么?”

四人之中,恐怕只有小福临心中是欣喜的,多尔衮一死,他亲政的呼声骤起,只要能亲政,福临自觉一定能励精图治,重现他爹的辉煌武功,可谓是自信满满。

至于阿济格和他的军队,在小福临看来,不叫事,还能比多尔衮更猖狂跋扈?再怎么着,自己也不用尊他人为皇父了吧?

福临一本正经、郑重地开口道“朕……以为范先生言之有理,将西北方向大军撤回,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这话让洪承畴一惊。

“皇帝!”布木布泰压抑着嗓音喝阻道,“这是先帝创下的基业,朝廷在西北填入了多少人命、多少银子,岂能说放手就放手?”

福临脸色一沉,起身道“既然额娘胸有成竹,定是不缺破困良策,那就请额娘一言而决吧……朕累了,先走一步。”

说完,还真就施施然离开了。

说走就走,丢下布木布泰和洪、范二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是该拦,还是不该拦。

第一千四百八十三章 母子反目

布木布泰气极,愣在当场,两行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洪承畴、范文程、岳乐一见,连忙跪趴下,齐声道:“臣等有罪!”

“这是怎么了?”布木布泰凄然道,“哀家做错了什么?竟让自己亲生的儿子如此对待?”

洪承畴、范文程三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就这么撅着屁股趴伏着。

布木布泰长吸了一口气,抹了抹嘴角的泪痕,迅速回复原来模样,她道:“三位卿家起来吧,哀家还有事要与三位卿家商议。”

洪承畴、范文程三人闻声起身,齐声道:“臣等聆听太后懿旨。”

布木布泰沉声道:“皇帝亲政暂缓,哀家暂时主政。”

这话一出,洪承畴、范文程三人目瞪口呆。

岳乐原本不想出声,可他不得不出声,因为这场战争中,他确实欠缺建树。

如果不是两朝议和停战,岳乐将会是继多尔衮之后,又一个“殉国”或者被俘的王爷(郡王)。

加上岳乐之前在福临和多尔衮之间摇摆不定,按理说,此次战败之后,岳乐该被弹劾追责才是,好在多尔衮一死,岳乐迅速上疏,谏皇帝亲政,这才重新回到了福临阵营。

所以,这个时候,洪、范二人不说话,福临不会见怪,可要是岳乐不说,就得被穿小鞋。

“太后容禀,臣以为……不妥。”

布木布泰脸色阴沉,“嗯?”

岳乐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不敢看布木布泰,但依旧梗着脖子道:“摄政王新丧,朝中文武人心本就不安,若此时不趁势推动皇上亲政,而由太后主政,朝中……必乱!”

“放肆!”布木布泰再也按捺不住了,她厉声道:“摄政王薨逝,皇帝年少才十四岁……哀家只是暂时主政,安抚群臣,怎么,汝等是担心哀家要夺皇帝的权?”

“臣等不敢。”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肱股们,布木布泰气得眼泪再次涌出,“哀家若有夺权之心,何必等到现在?二位大学士,你们倒是说说,如今内外交困,皇帝血气方刚,以为只要摄政王一死,便可尽展他胸中抱负……可二位应该知道,这不过是皇帝一厢情愿罢了……二位卿家,是怎么想的,不妨今日明言。”

话是没错,布木布泰满心希望儿子能坐稳皇位,平稳亲政,甚至不惜自毁清名,委身多尔衮。

可这些就算是再真实,到了这个时候,恐怕也难以取信洪、范等人。

权力就象毒药,更象迷药,可以让人欲令智昏。

这要是弄假成真,到时谁去把布木布泰从那位置上拽下来?

皇权之争,亲兄弟、亲父子之情都顾不上,亲母子又如何?

既然不能防范[悠悠读书]于未然,不如坚决反对!

洪承畴义正词严地拱手道:“太后之前也同意十二天后的良辰吉日,为皇上举办亲政大典……如此朝令夕改,不可取也……臣以为,安郡王所言……甚是!”

布木布泰愣了,她张着口瞪着洪承罪行,“你……。”

此时范文程屈膝爬前两步,正色道:“太后容臣奏,英亲王大军、睿亲王大军皆囤于京畿周边,若太后主政,那就等于给了两方清君侧的借口……如此一来,我朝必陷入内乱,而驻京八旗早已被摄政王调走三旗,京中兵力不足以抵御英亲王大军、睿亲王大军……太后啊,到时,南有北伐军、西有大西、大顺军,内忧外患之下,我朝危矣……。”

听听,听听。

谁不知道眼下困局?

不是朝廷没有了实力,而是多尔衮这一死,让朝廷百万大军四分五裂,譬如西北围剿大顺军残部的吴三桂等部,譬如阿济格部、多尔博部。

单这三方兵力加起来,就占了朝廷总兵力几乎一半了。

布木布泰正是不想因福临轻率,而使得如吴三桂等降将产生异心,造成山高皇帝远、听调不听宣的困境,才想着推迟福临亲政,由自己来主政,为儿子扫清障碍。

布木布泰本以为,象洪、范这样追随了皇太极多年的“忠臣”,必能体谅自己的苦心,不想……竟会如此!

布木布泰颤抖着手指,指着洪承畴,指着范文程,指着岳乐,“你……你……你们……。”

“请太后收回成命!”洪、范三人头也没抬,齐声大呼道。

布木布泰突然意识到,自己怕是错了,这一幕,如果不是福临授意,这三人哪敢如此狂悖?

儿子,儿子啊!

布木布泰的心就象被重重一击,她突然身子就软了下来,“哀家累了……乏了,就按皇帝……你们的意思办吧。”

……。

“此番错了。”

“确实是错了。”

洪承畴、范文程脸色阴沉地面对面而坐。

“谁会知道,多尔衮会布下这样一个局。”洪承畴恨恨道,“若不是他将三旗带去徐州,朝廷怎会受制于多尔博,又怎会被英亲王胁迫至此?”

“不,咱们应该想到的。”范文程悠悠道,“摄政王岂是常人可比,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安排好身后事,人之常情。我等之错在于,不该在他将死之时逼迫过甚,反倒着了他的道,否则,就算他是摄政王,想不奉旨调动驻京八旗出京,也没那么容易。”

洪承畴“啪”地一掌,拍在桌上,“太后所言,并非没有道理,皇帝年少,心气儿太高,我朝一旦失去西北,后果……不堪设想。”

范文程轻哼道:“谁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你我又能如何?皇上苦盼亲政日久,对太后早已怨恨……颇深,你我只能效忠于一方,该如何选择,不言而喻。”

“是啊。”洪承畴叹息道,“与其左右逢源,不如死守一柱……只是,太后也有党羽,尤以多尔衮旧部为最,他们如今紧靠太后,一旦异动,局面难解啊。”

范文程冷冷道:“简单……除恶务尽!”

洪承畴听了,眉头一挑,道:“可问题是,在京的钱翘恭态度尚不明朗,他代表着新嗣睿亲王多尔博的态度,十万大军,其中两万八旗、三万火器军,不可轻视之……。”

第一千四百八十四章 权争

范文程摇摇头道,“我倒是更担心英亲王阿济格,他比多尔衮更……放肆。”

洪承畴微微斜了一眼范文程,“你信沈致远真忠于大清?”

“信?”范文程嗤声道,“信他个鬼!他若可信,老夫倒真认为阿济格是个忠臣了。”

洪承畴呵呵笑道,“英雄所见略同。”

范文程叹息道:“可你我能奈他何?之前他刚来京城时,杀他如踩死一只蚂蚁,可偏偏多尔衮看中了他,一朝成为额驸,能奈他何?如今更是手掌三万新军,代表着多尔博入京谢恩……就奈何他不得了。”

洪承畴不禁恨声道:“此事得怪多尔衮,明知沈致远不可信,却还……。”

“这或许就是多尔衮的后招吧。”范文程长叹道,“有了沈致远,便可与南面吴争搭上了关系。”

洪承畴惊道:“你……你是说,咱们也可效仿之……?不,不,宪斗兄,你我是万万不可走这步的,就算之后吴争守诺不杀咱们,失去权势之后,你我依旧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切不可轻率。”

“放屁!”范文程爆出粗口,“虽说你我这两年从江南商会得了不少好处,可那也是正经换来的,银子可以赚,但不能为银子砸了自己吃饭的锅……老夫的意思是,多尔衮借沈致远与吴争的暗中联络,利用北伐军之威胁,将八旗调出京畿,从容安排身后事,这才有了多尔博的继嗣和封藩,那咱们为何不可以利用这层关系,牵制多尔博和阿济格呢?”

洪承畴皱眉想了想,拱手道:“还请宪斗兄赐教。”

范文程左右抹了把八字胡,道:“英亲王只带了旗军回京,原徐州大军如今驻囤大名府周边,确实威胁到了京城,可同时也威胁到了兖州,只要挑起阿济格与多尔博的争斗,那么京城之危可解……。”

“如何挑起阿济格与多尔博的争斗?”

范文程阴阴一笑,“皇上已决意撤回西北吴三桂等部,以你之见,这些降臣降将,在听闻多尔衮身死,朝廷显现内乱征兆之后,会奉旨回京吗?”

“想来不会,该听调不听宣,滞留西北,以待后续情况。”

“那就对了,如果将吴三桂、孟乔芳、喀喀木等部,十几万大军的归属抛出,阿济格与多尔博会作何反应?”

洪承畴一愣,随即兴奋道:“宪斗兄高明……与其十几万大军调离朝廷控制,不如废物利用,引发阿济格与多尔博反目,如此一来,朝廷可高枕无忧矣……高,确实高!”

范文程摇摇手道:“但此事有个关键所在,如今太后想要主政,而皇上欲亲政,朝中多尔衮留下的权力空缺又引无数人垂涎……稍有不慎,便会弄巧成拙。”

洪承畴点点头,突然转换话题道:“听闻沈致远去见了英亲王、郑亲王……如此看来,多尔博的意图也是想与两方结为同盟,至少是相安无事。”

范文程摇头道:“郑亲王是自己人,老夫信他不会与乱臣贼子暗中勾结,危害皇上……只是郑亲王……或许可以成为解决眼前困局的一颗棋子。”

“这……怕是不妥吧?”洪承畴惊讶道,“你也说了,郑亲王是自己人……。”

“为皇上尽忠,有何不妥?”范文程义正词严地打断道,“若有一天,需要范某为君尽忠,亦如此!”

洪承畴会意道:“宪斗兄此言震聋发馈,令人敬佩!”

“给郑亲王加上叔王封号,以此断了阿济格的邪念。”范文程思忖道,“给沈致远加个平寇大将军衔,阿济格真要仓促举事,有驻京旗军和沈致远新军配合,谅来成不了事……。”

洪承畴点头道:“此计甚妙,给出两个头衔,换来一片安宁……值!只是皇上那,怕是不好讲啊,苦盼亲政,刚去个皇父摄政王,又来个叔王……。”

范文程淡淡道:“皇上年少,正是需要辅佐的时候……若你我连这都无法说服皇帝,那你我这些年岂不是白瞎了?要你我两大学士何用?”

洪承畴撸须微笑起来,“宪斗兄言之有理。”

这时,门外有人禀报,“多罗额驸沈致远投贴求见。”

洪承畴、范文程相视一怔。

洪承畴微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岂不是预示着宪斗兄此计高明么?”

范文程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喝道:“请额驸至正堂奉茶。”

……。

此时的东藩海峡上,双方交战进行得如火如荼。

不对,准确地说,几乎是一边倒的战斗。

番人的联合舰队,依仗自己舷炮的射程远于郑家水师,从刚开始的接战,到最后就成了舶船定点射击了。

这基本上就成了郑家水师的噩梦。

持续两天一夜的海战,郑森损失了六十多艘主力舰和三百多条火攻船。

之所以火攻船的损失数量是主力舰的五倍以上,原因在于敌方舶船定点射击。

这原本是克里?索恩在此战中最引以为傲的战术,可就在之后的海战中,反倒成了郑森反击的突破口。

巨大的主力舰停泊在原地,确实增强了炮击精度。

但由此带来的是无法机动,在郑家水师主力舰一艘艘被击沉之际,火攻船的自杀式攻击,也成了联合舰队的噩梦,而且,这种攻击让敌人无法再专注于瞄准郑家水师主力舰,敌人需要专注于这些小船。

虽然一炮就能干翻这些小船,但奈何这种船太多了。

郑家水师虽然充沛着“海盗文化”,可不缺乏拼命的勇气。

当损失让郑森有些疯狂时,郑森就毫不犹豫地下令,向敌人发起拼死一战。

而这种战斗方式,确实让克里?索恩非常为难,如果启锚打运动战吧,难保在运动的过程中,被郑家水师主力舰接近距离,打成一场舷炮对决。

可如果不动,络绎不绝的火攻船,几乎使得己方主力舰舷炮根本顾不上轰击对方主力舰。

也正是这个原因,这场实力悬殊的海战,愣是被郑森拖到现在,还在激战。

不得不说,郑家水师有它骄傲的资本。

第一千四百八十五章 东藩海战

“告诉吴争,再不见援军水师到来,别怪本王与敌停战和谈!”郑森愤怒地冲陈永华喝道,“卑鄙无信的小人,如果不是他,哪来这场血战,本王与他不共戴天!”

郑森确实是“伤心”了,伤心于吴争的不守信。

也对,原本应该在海战爆发后六个时辰,就该出现的王一林部,超过十二个时辰了还没出现在战场,这不得不让郑森怀疑吴争的“险恶”用心。

事实上,这时连陈永华也意识到,吴争“投桃报李”之心了。

之前滩浒山海战,郑森水师近在咫尺,却不增援,如今报复来了。

实战验证了吴争的十六真言,在决战中根本无效,敌人的船速不容郑家水师撤离。

否则,郑森哪会坚持到现在,他是真撤不下去啊。

眼睁睁地看着主力舰一艘艘地中弹起火,然后沉没,这对于任何一个主将而言,都是难以随的痛苦。

陈永华跺脚喊道:“王爷放心,属下若不能说服吴王来援,便一头撞死在他面前……以报王爷知遇之恩。”

郑森眼珠子是红的,厉声道:“告诉吴争,真要等本王与番人联手,他就算是有两倍水师,日后的海上商贸,也不会可能有一片帆入杭州!”

……。

威胁,这就是赤果果地威胁。

陈永华以一种愤怒、失望、祈求,不,应该是哀求的口吻,向在他面前慢条斯里嗞了口茶的吴王殿下求援的时候,心里恐怕是崩溃的。

陈永华几乎已经可以肯定,郑森的猜测是对的,吴争就是在报复,报复当初滩浒山海战时郑森的袖手旁观。

可陈永华不明白的是,滩浒山海战郑家水师毕竟在最后出手增援了,可现在,吴争却依旧在慢条斯里的喝茶。

陈永华想哭,呼天抢地地嚎哭,如果这有用的话。

“吴王殿下,唇亡齿寒的道理无须外臣再赘言了吧……。”

吴争依旧眯着眼,令陈永华拔腿想走,可他不敢走,因为这一步跨出,郑家水师就真的无救了,在此时,天下能救郑家水师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了。

欲哭无泪,恐怕这就是陈永华此时心情的最合适注解了。

这时,马士英火急火燎般地从门外冲进来,他手中扬着一页信纸,“王爷……王爷……王大人急报,其部水师已经到达指定水域……。”

吴争终于睁开眼了,冲着陈永华展颜一笑,“复甫兄确是个忠义之人,怎么样……来孤的麾下定可一展你胸中才华?”

陈永华惊愕地看着吴争,他自认也识人无数,可真没见过这么“无耻”之人,这算什么,趁火打劫吗?

陈永华想骂,可他舍不得骂,因为他亲耳听见了马士英的急报,王一林水师,已经到达指定水域,虽然不知道这指定水域是何方,但陈永华相信,如果吴争真要袖手旁观,就不该派出水师去什么指定水域,因为在这样大规模的海战战场中,任何异动,都会遭来不必要的误会,无论是对郑家,还是番人舰队。

陈永华泛起一丝苦笑,“殿下原来是早有安排……永华枉作小人了。”

“唔……。”吴争放下手中茶盏,起身点头道,“安排是有……早就有了,只是孤没想到的是,号称海上无敌的郑家水师,竟如此不堪一击……别误会,孤是说,才不足两天啊,哪怕能多拖一天,王一林部也不必如此急迫,你知道,要在大白天神不知鬼不觉得靠近花莲港确实不易……那可是装载了一万二千人、数百艘船的舰队……。”

吴争“唠叨”着向外走去,“传令施琅,按既定部署,围攻、炮击淡水港,掩护王一林部所载第一军将士登陆花莲港……令张名振即刻运送第二梯队至淡水港……。”

留下陈永华在吴争身后石化,一万二千人?数百艘船?第二梯队?

陈永华突然脸色大变,他醒悟过来了,这个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吴王殿下,下了怎么大的一局棋啊?!

该死的,他居然将郑家水师千艘战船、数万水师将士当作了诱饵?

陈永华突然心中一阵空落落的,他的主公在这个吴王殿下面前,竟象个蹲在地上和泥玩的稚童,显得如此的天真和……无知。

……。

这场海战是有史以来,东亚规模最大的海战。

但也是最具戏剧性的海战。

因为它结束的非常突然,如同半途夭折一般。

再强大的海军,恐怕也无法独立作战,它需要庞大的陆地补给,否则,就是海上一片烂舢板。

红毛在东藩岛上有八千人,但这八千人包括了非战斗人员,当然,除了这八千人之外,还有一支从当地土著中征召的“仆从军”,数量不少,有二万人。

可惜的是,这支“仆从军”也就替他们维持一下秩序,还真上不了战场,他们的武器,还是冷兵器,且……“不堪入目”。

缺少训练,并不知为何而战的他们,一见到登陆的北伐第一军,就一个姿势,那就是抱头鼠窜,机灵点的,扔掉手中的破刀烂弓,跪在两边,爱谁谁去。

一天功夫,从花莲、淡水,两路登陆的第一军,就形成了东、北夹击之势。

其实,这对于大本营设在岛屿西南面东宁(承天府)的红毛来说,短时间是起不到威胁作用的,至少,半个月内,北伐军无法对其形成实质性的威胁。

但人嘛,总活在预期之中,得知东、北已被敌人登陆,并开始向西、南形成夹击之势的克里?索恩,已经抗不住了,他此时确实不想再打了,哪怕是联合舰队掌握着海战战场的主动权。

也对,拼死拼活打赢了海战又怎样,老窝被人端了,一切白忙活。

按克里?索恩的话说,伟大的荷兰海军不能为了英吉利人、葡萄牙人的利益,而丢失对东藩岛的占领,这不符合荷兰人利益。

克里?索恩随即下令联合舰队停战,并主动撤出战场,然后向杭州府及淡水港派出了使者。

第一千四百八十六章 让“子弹”飞一会

番人舰队大举撤退了。

大松一口气的郑森,疑惑地看着敌人舰队缓缓撤离,他不明白,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伤亡惨重、疲惫至极的郑家水师没有组织追击,也做不到追击,因为船速差敌人太多。

他们开始救援还在海面上挣扎的同袍。

此战,郑家水师几乎被打残了,说几乎,是因为最大的损失并非来自是主力舰,而是数百艘火攻船。

这种情况,恐怕是海战中不多见的。

但不管怎么说,郑家水师是“胜利”了,至少,郑森是这么宣扬这次胜利的。

……。

这是吴争第三次见到郑森。

三方的临时停战协议已经生效,接下来就是三方会谈。

有句话说得好,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未必能得到。

这场海战,依旧无法分出胜负,郑家水师已经被打残,番人舰队也被北伐军的登陆搞得焦头烂额,无法两头作战,而吴争确实也打不动了,强硬登陆东藩岛之后的二万人,与其说是占领,不如是说威慑,因为不管从弹药、粮草补给,还是战前战后的赏赐、抚恤,都已经无法保证。

所以,有必要即刻停火,按后世的话说,让“子弹”飞一会儿。

相较于七星岛火拼后,郑森第二次见面时的“咄咄逼人”,那么这次郑森显然是压抑和克制的。

他的目光中已经没有了那种自信,更多的是沉重和痛苦。

想想也是,二十万大军攻福州,结果被三万不到的守军打得折损十多万人,狼狈回撤。

赖以成名的水师,在七星岛一战,被后起之秀的陈钱山水师打得没了脾气。

如今,又被番人舰队打得体无完肤,关键是,最后的“胜利”来自于北伐军对东番的登陆,这就使得郑森不得不向吴争“服软”,虽然他确实不甘心。

吴争能理解,但,不同情。

理解是,每个胸有大志者,都会在一次次的失败中沉沦,如同大浪淘沙。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战争也不同情弱者。

何况郑森绝不是弱者,如果给他机会,或者吴争自己没有抓住这次机会,那么,此时二人的会面,绝对是又一次“喋喋不休”的争执。

争执正朔、争执天下归属、争执双方的利益划分。

“大木兄,辛苦了。”吴争说得很诚恳,心里也诚恳。

这是对郑森这些年来,坚持反清作为的肯定。

因为谁都能看出吴争的诚恳,所以,郑森落泪了。

但郑森迅速抬手抹去已经流下的泪,强笑道:“吴王殿下及时来援之恩,森没齿难忘!”

听锣听音,吴争自然能听出郑森话来的怨怼之意,但吴争不想解释,也解释不了。

吴争绝不认为自己是一只善良、单纯的小白兔,到了这个位置,善良、单纯已经不存在,适当的权谋,才能真正地保护自己、保护身边人、保护数十万追随自己的官员和将士。

吴争也绝对认为,如果郑森与自己易位而处,郑森一定会比自己做得更……不堪。

这次确实是自己给郑森挖了个坑,但吴争坚定地认为,这其实不全是个坑,如果郑森应对得当,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譬如,一支仅以袭扰为目的的舰队,是不可能被番人主力舰队咬上的。

譬如,袭扰各国商船,根本无须动用主力舰船,以快船就能达到目的,又怎会无法脱身而引发一场大战?

再譬如,如果不是郑家水师贪欲过甚,恐怕也不会“逼迫”到克里?索恩下决心与郑家水师决战,在面对郑家水师和王一林部南北夹击袭扰的情况下,克里?索恩很难做出决战的决定,正如现在的结局一样,克里?索恩需要预防到被王一林水师趁虚而入的后果。

但吴争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结局,确实有郑家水师不可抹灭的大功,正因为郑家水师拼死交战,才有了自己三支水师登陆东藩岛,如入无人之境。

也才有了克里?索恩不得不无条件地下令停战,请求重开谈判。

“回报!”吴争看着郑森充满阴霾的眼睛,坚定地道,“你和将士们付出的一切,都将得到应有的回报。”

郑森有些惊讶,在他看来,胜利者最值得骄傲,同时,也只有胜利者可以分配战果,但,他诧异于吴争的表态。

应有的回报?难道,吴争是想兑现他的承诺,将东藩岛归入自己的统治之下?郑森确实有些想不明白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确实如吴争所说,一切,都有了回报,这,一定是值得的!郑森太需要一个可以依为根据地的后方了。

之所以迟迟不敢向红毛动手,那是因为郑森忌惮于红毛的船坚炮利,同时,不敢陷入两面交战的困局。

也正因为如此,在吴争提出合击番人联合舰队之后,将东藩岛归入自己辖下时,郑森心动了,否则,郑森怎么可能起意率水师全员北上增援滩浒山呢?

或许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郑森看着吴争坚定的脸和清澈的眼睛,不得不叹自己枉作小人了。

然而,吴争接下去的话,就差点令郑森当场翻脸了。

吴争是这么说的,“北伐军与大西军已在醴陵会师,孤也与晋王会晤并达成共识。鉴于如今长江以南的局势,汉人各势力急需同仇敌忾、抱成一团,方才可以尽早完成北伐大业……所以,孤与晋王决定,长江以南所有抗清势力只允许一面旗子,你部步军归入晋王旗下,水师整编入孤的旗下……你意下如何?”

无耻!这是郑森听闻之后第一个反应。

“这是趁火打劫!”郑森愤怒嘶声道,“你是义兴朝吴王,我是永历朝延平郡王,你命令不了我!”

吴争淡淡地说道:“可李定国是永历朝的晋王,并有永历帝,军政诸事勿论大小,皆有晋王专断的明旨……怎么,你想抗旨?”

郑森愣住了,吴争说得没错,郑森是永历朝的延平王,在晋王之下,当然,权力不是以王爵等级决定的,在于实际职务。

可晋王如今在永历朝的实权,因有永历帝的背书,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也就是说,李定国的命令,几同于永历帝的圣旨。

第一千四百八十七章 搂草打兔子

能违抗吗?

当然不能!

一旦违抗,郑森几乎可以肯定,吴争必会以此罪,当即将自己羁押,送给李定国去。

郑森此时很后悔,后悔自己的贪念,如果不是为了这次谈判,他不会来,只要不来,那么还有回旋余地。

至少,不管是李定国,还是吴争,在短期内,不可能冒着大打一场内战的风险,来逼迫自己就范。

可如今,怎么办?

郑森愤怒的脸上,已经淌下了汗珠。

“你可以选择。”吴争语气依旧平淡,“孤也不会强迫你,但闽粤清军合计兵力尚在十万人之上,而你部,已经不足八万人。如果闽粤清军在北伐军和大西军的威慑之下,转头攻你部,你将如何应对?此为其一。其二,你部水师经此战之后,实力不及开战前六成,而番人联合舰队才折损不足二成,挟此战之威,克里?索恩若不想东藩岛易手,必重启战端,与你决战,你又如何应对?”

郑森汗如雨下,英俊的脸,显得有些狰狞,他死死地盯着吴争,不说话。

吴争轻叹一声,“别这么看着我,我虽不是什么君子,但也绝不会坐视你被番人击败,只是……你也知道,大将军府短期内,确实经不起又一次大战了……否则,孤也不会在饮马黄河之时,令我军停止北上……。”

这话发乎吴争内心,一般真话,都不需要掩饰和兜圈子,所以,郑森听得懂,正因为听得懂,才更加气愤。

“可你还是为了削弱我水师,让复甫带话……否则,我又怎会与敌舰队打这一场大战?”

吴争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孤承认……承认确实有些私心,毕竟,各自为战的长江以南,不符合孤的利益,孤总不能一面忌惮着南面随时会攻入浙南的你,一面全力北伐……可反过来说,如果不是你水师贪功过甚,又怎会被敌舰队主力咬上?更让本王不理解的是,金门有着强大的防御实力,却被敌人一支偏师一战击破,这才造成了你聚集全军追击而落入敌人的埋伏……。”

郑森脸上的愤怒渐渐退去,吴争说得是事实。

他的“十六字真言”在袭扰各国商船时,也确实有效。

正因为有效,才助长了自己麾下水师将士的鲁莽和贪欲。

明知这是吴争的阳谋,可道理,终究是道理。

怪谁呢?

郑森陷入了茫然之中,他干涩地问道,“若我不同意呢?”

吴争微笑起来,“你放心,本王做不出扣你为质的小人之举,你可以随时回去。”

郑森一愣,随即起身,拔腿就走。

身后吴争道:“有一点本王要提醒你,虽然孤与晋王无意同室操戈,但你若不同意,自然也不会被视为友军。”

郑森抬起的这一步,终于跨不出去了,他懂吴争话中的意思,不为敌也不为友,当然不会增援。

可在闽粤清军和番人舰队的水陆夹击下,如果李定国和吴争选择旁观,以郑森那几府没有战略纵深的辖地,基本上结局就已经注定。

郑森慢慢转身,看着吴争人畜无害的脸,“你……卑鄙!”

吴争摇摇手道:“做一方诸侯去吧,你的才能不适合带兵,至少北伐,你不行!”

郑森心头一震,“你是说……闽粤中一地?”

吴争挑挑眉毛道:“你想啥呢……这,东藩岛。”

郑森脸色一沉,心中苦笑,自己太天真了,吴争又怎会让自己就藩闽粤?自己苦战数年都未能得到的东西,又怎么被吴争赏赐得到?

不过郑森总算是松了口气,有总比没有强,好歹有了一方可以休养生息的根据地,或许……来日可期。

郑森转身走回几步,抱拳道:“可东藩岛尚在红毛鬼手中……。”

吴争微笑道:“可二万北伐军已经登陆。”

“你方才说,大将军府已无力再战。”

“是。可孤没打算再战。”

“……?”

吴争呵呵道:“方法孤早已令陈永华转告你了。”

郑森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是啊,十六字真言嘛,确实有用,奈何被自己曲解并被麾下将士执行坏了。

东藩岛东、北有二万北伐军驻囤,再让水师控制西、南两个方向,以岛上的八千红毛,怎么可能完成突围,又突围到哪去?投海喂鱼吗?

联合舰队确实实力强悍,可炮弹总有打光的时候,没有补给,如何支撑如此庞大的舰队和水员?

道理很简单,可就是……哎,郑森长长地叹息一声。

……。

与红毛的谈判非常顺利。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了什么可纠缠的。

克里?索恩指望不上欧洲可以再派一支大型舰队东来,那么就东藩岛的局势,联合舰队的生存都难。

郑家水师虽然被打得体无完肤,但主力舰尤在,吴淞、舟山与郑家水师的会合,等于断绝了克里?索恩想一战致胜的可能性,关键是,哆啰(花莲)、淡水两个方向的北伐军虎视眈眈,使得克里?索恩想凭借岛上守军据岛而守都不可能了。

真要打败了,哪怕是两败俱伤,恐怕东藩岛的易手结局也不可改变,既然如此,何必再打呢?

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条件。

双方经过三天“颇具诚意”的谈判,达成了协议框架。

克里?索恩以联合舰队主帅的名义,代表各国承认义兴朝对东藩岛的主权。

吴争以义兴朝大将军的名义,授于荷兰海军在淡水港的滞留权,权限为五年,期满之后荷兰海军必须撤离。

同时,吴争以义兴朝吴王的名义,赋予各国商人在东藩岛商税的减免,额度为五成,而荷兰商人以其特殊性,享有五年的免税期,期满与各国商人一样,减免五成。

最后一条是,释放所有在滩浒山、东藩两次海战的被俘者,包括那个已经恨红毛牙痒痒的英吉利将军纳布尔,这为日后英吉利与荷兰人在马六甲海峡爆发一场更大的利益争夺战奠定了基础,也为吴争适时将水师触角伸入马六甲范围奠定了基础,当然,那是后话了。

第一千四百八十八章 谁苟延残喘?谁休养生息?

吴争确实没有让郑森太吃亏。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东藩岛的东宁城,正式被更名为承天府,郑森以延平郡王之名义入驻承天府,成为第一任东藩安抚使。

这很荒诞,因为郑森是永历朝的官,却被吴争一个义兴朝的吴王任命了。

可没有人去质疑,因为这里的吴争,拥有着对整个东藩岛的生杀予夺之权,甚至包括那些受红毛雇佣的土著治安军。

而吴争与李定国的会盟,让吴争有了任命郑森为东藩安抚使的大义。

当然,这需要郑森自己的同意,可郑森能不同意吗?

吴争的“威逼利诱”,以结果非常明显,如果郑森不接受李定国和吴争的整编,那么,郑家步军和水师将成为无根之萍,两方弃之不顾的结局,就是郑家步军被闽粤清军围攻、水师被番人联合舰队击溃。

当然,郑森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向永历帝上告。

可永历帝此时绝对宠信救他于危难的李定国,又怎么可能去帮这个听调还不听宣的郑森呢?

郑森有选择的余地吗?

没有。

所谓存在即有理嘛。

虽然远在海外,但正如吴争所说,确实是名正言顺的一方诸侯了。

自此,三方对于东藩岛主权和利益的战争,终于以最后和平谈判解决的方式平息下来。

所有海商,都为之大松了一口气,在三方水师、海军的共同巡航下,南海海贸变得益发繁荣起来。

郑森麾下步军随后被大西军整编,水师被吴争整编,王一林的陈钱山水师正式更名为南海水师,触角渐渐南扩。

当然,郑森还是带走了一部分军队,数量还不少,有二万人左右,随他入驻东藩,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土著需要被王法教化嘛。

在江南开始进入休养生息之际,大西军开始了扫荡湖广、闽粤清军残部。

与其说,是李定国一人在战斗,不如说是北伐军换了身衣服,在与敌搏杀,广信卫在高一功的率领下,从湖广一直打到福州。

其部屡战屡胜,所向披靡,在当时,高一功部因为军服的左袖上比大西军多一条红绸缚臂,被世人称为“红绸军”,一时风头无量。

三个月,仅仅三个月,也就是这年年底时,湖广、闽粤清军残部被一扫而空,黄河以南,洞庭湖以东,半壁江山正式易手,世人皆称北伐之日不远矣。

……。

义兴三年年末。

新君朱莲壁改元为建新,定次年为建新元年。

无独有偶,北方清廷也有大动作。

刚满十四的小福临祭天告祖,正式亲政。

福临亲政之后,随即颁布诏令,以嗣睿亲王多尔博封藩兖州、英亲王阿济格封藩雍州。

同时,福临加封郑亲王济尔哈朗为叔和硕郑亲王。

还有,擢升秘书院大学士陈名夏为吏部汉尚书。

擢升太常寺少卿汤若望为太常卿……等等。

福临还废除了诸王贝勒管理各部事务的旧例,采取了停止圈地、放宽逃人法等一系列缓和汉、满民族矛盾的措施,推行洪、范等人一直灌输给他的人皆平等的主张。

可惜的是,虽然小福临很想有番作为,也颇为中原文化所吸引,但终因他周围尚未形成一支以他为主导的强有力的政治势力,致使他的设想、计划被无限期地搁浅。

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圣旨出不了宫门。

也对,这朝堂之上,洪、范等汉臣虽然权倾朝野,但京城之中,掌握最大兵权的还是满人。

想要颠覆满、汉地位,不是一张嘴,抖嗦几下就能解决的。

关于利益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厮杀,不见硝烟,却比硝烟更烈。

不过,年少气盛的福临,终究没有按捺住他心里对多尔衮的憎恶。

在他亲政后不久,就忍不住动手了,原吏部满尚书谭泰,被福临以结党附逆之罪名,下狱论死抄家。

结党附逆,结谁的党,附谁的逆?

自然是摄政王多尔衮了,满朝文武个个心知肚明,由此,没有一个人敢出声,也不愿出声,谁会傻得为一个死了的人去得罪皇帝?

但一样没有一个人落井下石,因为多尔博就藩兖州,手中十万大军,那可不是吃素的,谁能保证,万一自己在京城落井下石之后,能不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多尔衮死后形成的权力真空被三方迅速抢占。

福临自然是瓜分最多的受益者。

洪承畴、范文程等汉臣位居第二。

济尔哈朗有幸位列第三。

但有一人,占了好大的一个空子,那就是钱谦益。

这老滑头对柳如是用情倒是很深,可惜,柳如是被多尔衮抓捕之后,下落不明。

就连最后刚林、祁充格收了钱谦益大笔的银子,私纵了钱谦益,柳如是也一样没有音讯。

局中人都猜测,柳如是怕是死了吧。

钱谦益“终于”从悲伤中走了出来,也是,对他来说,“悲伤”总该有个度吧?

忠诚也该有个底线,譬如对“大明”。

见缝插针,抱住福临大腿的钱谦益,于是就得了一个大便宜,从礼部侍郎(其实已经被多尔衮私下黜落,半年多没去上班了),直升为礼部汉尚书,可谓一飞冲天啊。

时人都感慨说,这真是个黑心肠的“不倒翁”。

天下大势,以一种无法看懂的变化按它的轨迹运行着。

但总得来说,从这新的一年开始,华夏遍地的烽火渐渐开始熄灭,混战了近十年的土地上,难得有了一段与民休养生息的舒坦日子。

只有西北方向,不管是建新(义兴)、永历、清廷都无法左右的大顺军残部,依旧在与清军厮杀,为得就是土地、人口,不过规模都不大,清军也就阿济格部在参战。

虽说是“和平”了,可没有人认为是真正的太平了,就连杭州府坊间的卖油郎都知道,北伐,就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相较于当年吴争带数百人回到绍兴府时,民众的迷茫和无助,此时的民众哪个不自信满满,似乎,光复顺天府,易如反掌,就在弹指之间。

可谁能真正明白,光复之后,又该如何呢?

第一千四百八十九章 兄弟还是翁婿

ps感谢书友“hqb”的打赏。

吴争这些天一直待在松江军工坊。

不,已经不能简单地称为军工坊了。

准确地说,已经是军工坊和东方红科技股份公司了。

宋应星已经慢慢习惯于他没有官衔的白身身份,也对,管控着方圆一百六十里的“园区”,手下一千多能工巧匠和上万工人,这数量与北伐军军制比较,大小也该是个三品将军衔了。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吴争能投其所好。

也对,搞科研的人嘛,只要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就会拼尽全图地追逐远方的光明。

譬如黄火药、直流电……还有衍生出的机械,譬如后装枪、预装金属弹丸、直流发动机等等。

吴争毫不吝啬地为宋应星推开了一扇窗,给了他一个巨大的平台和无限的资金。

这就象在肥沃的田野中,肆意地播撒出无数的种子。

能怎么长?

吴争也不知道。

吴争只知道,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他自己也有需要他去做的事,虽然他确实不想面对,但不得不面对。

……。

黄应运来了。

如今的黄应运,早已不是吴争第一次见时那个恶臭扑鼻的中年“瘪三”。

身为晋王参军的黄应运,已经在永历朝混了个不小的官职——礼部侍郎。

别说,人一旦有了官职,那气派就上来了。

从云贵到杭州府,这一路上,迎来送往,可谓如鱼得水。

杭州府对于黄应运,已经快成他自己家了。

也对,如果李海岳成了吴王侧妃,他做为侧妃娘家人,可不就是半个主人嘛。

看着春风得意,脸胖了许多的黄应运,吴争感慨,人生真是,如梦啊!

“黄先生,多日不见,富态了许多。”吴争客套着。

黄应运连忙起身,“可不敢再让王爷称先生,学生哪敢当王爷先生?王爷若不嫌弃,直呼学生贱名即可。”

吴争讶然,黄应运是个落第书生,年至不惑,思想激进,可到底没有摒弃此时读书人自觉的“谦卑”。

也对,对少数人的谦卑换来对多数人的傲慢,这或许是读书人执着的理念。

吴争不自觉地摇摇头,甩去这种“不合理”的古怪念头,决定从善如流。

“应运兄此来,所为何事?”吴争明知故问道。

果然,黄应运答道“外臣奉我主之命,欲问吴王殿下,何时纳王女为妃?另外还有一事想问吴王殿下,可否再赊卖一批火器给大西军,以助大西军来日北伐……?”

吴争心中苦笑,刚刚张嘴想说。

不想黄应运没说完,他斟酌道“我主欲进军川北,收编大顺军残部……想调吴王麾下广信卫入川,不知吴王意下如何?”

吴争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黄应运见状,忙解释道“并非我主垂涎广信卫战力,想借广信卫之力入主陕甘,而是这股力量对蜀地形成了事实上的威胁……。”

吴争抬手打断道“本王能猜到晋王的用意,广信卫为原忠贞营改编,与西北大顺军残部同属大顺军,如今以广信卫讨之,有着香火之情,确能事半功倍。”

黄应运大喜,“吴王殿下英明。”

吴争哂然道“可眼下不合适。”

“啊?”

“大顺军残部正与清军交战,此时讨之,万一发生交战,怕让清军坐收渔翁之利。”吴争想了想道,“你回去转告晋王,本王不反对收编大顺军残部,但须择时。”

黄应运点点头道“学生谨记,必原话转禀。”

吴争轻呼了一口气道,“火器之事好说,同为明军旗下手足,又是有着相同的目标,如今交通又较之前畅通许多……转告晋王,本王会安排下去。不过,数量不会太多,应运兄也该知道,年前水陆连番大战,我军一样欠缺火器。”

黄应运微笑道“吴王说得是,我主来前也再三叮嘱学生,并无强求之意。”

吴争闭上了嘴巴。

黄应运仰着脸等着。

谁都明白,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答复。

沉默了好半晌,吴争苦笑道“应运兄,咱们交情有不少时日了吧?”

“学生哪敢与王爷论交情,是王爷青睐有加……。”

吴争无奈地道“我想与晋王做兄弟,奈何他非要做我岳父……你说,这叫什么事?”

黄应运诧异地看着吴争,他是真不明白了,不就是张罗些酒席,迎些宾客,放上些爆竹烟花,诸如此类的事嘛,纳妃,这不是每个上位者该有的捧场嘛。

黄应运实在想不通,吴争怎么会如此排斥纳李海岳为妃,吴争已经有一正妃两侧妃了,按理说不该呀。

吴争想了想道“应运兄远来不易,路途疲惫……这样,先在城中盘桓几日,过些时候,本王再给你答复,如何?”

黄应运自然不敢顶撞,应道“学生遵命。”

……。

“那孩子虽说性情活泛了些,可心地还是好的……对,学东西挺快,这些天帮着小妹在织造司打理琐事……爹认为也挺好的!”

吴伯昌在教训了吴争“不识规矩,忘记早请安晚问候”一番之后,如是说。

吴争肃手而立,怎么看都是个孝顺儿子。

“爹,这事……让儿子自己作主吧?”

“嘿……嫌你爹多嘴了?”

“儿子不敢。”

“觉得自己是王爷,翅膀长硬了?”

“儿子不敢。”

“呯”地一声,吴老爷子拍桌而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得了你放肆!”

吴争苦笑。

“你还笑?”吴老爷子吹胡子瞪眼,骂道。

吴争赶紧肃容。

“你心存怨怼?”

吴争愣了半晌,赶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

“晋王势大,有他襄助夫君,妾身以为,利大于弊。”钱瑾萱依偎在吴争怀里,轻声道,“海岳妹妹虽说不识字,可只要悉心教她,过个一年半载的,也就可以粗通文墨了……加上她心地善良,夫君放心,妾身不会委屈了她。”

吴争苦笑不止,赶紧转换话题。

“思敏还在长公主府?”

“是。”钱瑾萱应道,“思敏妹妹也是个苦命人,想当年周家炽手可热……哎,夫君该去看看她。”

吴争皱眉打趣道“我要是真去了,你心里不泛酸?”

钱瑾萱脸一红,咬着嘴唇道“身为王妃,岂能有妒妇之相?!”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千四百九十章 真实和龌龊

吴王府,吴争的书房内。

马士英从此有了伴,马士英自然是不太高兴的。

有道是,文人相轻嘛,何况是突然多了一个争宠信之人。

不过好在马士英与李颙有了凤阳府说降颖川、武平二卫的这一番同生共死司马懿,加上李颙虽然才华横溢,可毕竟初来,马士英还没有感觉到来自李颙的威胁。

所以,这点心中的些许酸意,倒还是可以压得下去的。

“殿下为何就是不肯同意纳晋王女为侧妃?”李颙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是人都知道,合则两利,分则两亏,王爷胸中有着远大抱负,岂能因区区儿女私情,误了大事?”

这态度让一边的马士英直皱眉头,这小子就是屡教不听,哪有这样和主公说事的?

吴争不再苦笑,他平静地看着李颙,“你说,将来如果有一日,建新朝与永历朝在拥立新君之时发生龌龊,本王是该从自己的岳父呢?还是秉公处置、大义灭亲?”

李颙一怔。

吴争这话几乎已经点明了,与大西军的联盟只是暂时的。

可这与如今大将军府所辖之地宣传“兄友弟恭”格格不入。

但李颙反应很快,他迟疑着道“王爷的意思是说……咱们得防着大西军,以免到时陷入被动?”

吴争瞪了李颙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得多学学老马的稳重……本王是那意思吗?”

马士英不无得意地附和道“王爷英明,但凡可以威胁到咱们的势力,咱们都得小心谨慎!晋王此时与咱们确实是一条心,可将来北伐成功之后呢?他能放弃拥立永历帝、放弃从龙之功而来襄助我王吗?”

李颙皱眉道“可王爷毕竟是他贵婿……有道是手势弯进里,胳膊肘没往外拐的道理。”

马士英呵呵一声道“那是你不明白王爷的意思,如果纳晋王之女为妃,虽是侧妃,但有了永帝的赐婚,晋王就成了王爷岳父,岳父为尊长,日后王爷怎能秉公处置、大义灭亲?这岂不是让天下人讥笑王爷无情无义?相对于兄弟相称,那这事就便宜多了……王爷,老马讲得对否?”

还真别说,老马确实分析得透彻,吴争与李定国结为联盟,乃天下汉人之福,这勿容置疑。

但问题是,在双方一致的目标实现之后,各自的立场和诉求,亦不容回避。

此时李定国、吴争双方结盟的心,确实是真诚的,可日后反目的可能依旧存在。

如果吴争成了李定国女婿,再去反目,必受人以柄。而按李定国的性格,绝对不会因为有了一层姻亲关系而放弃立场,直接站到吴争这边。

李定国本身就是雄主,又岂会放下尊严,甘心拜伏于吴争脚下?

可吴争如果断然拒绝联姻,更为不妥,不但得罪了李定国,更得罪了永历。

这会让双方之间的联盟出现不可弥补的裂痕,联盟,也就是句空话了。

其实对于双方而言,包括李定国在内,李海岳只是个道具,她的存在,只是一根联系两方的纽带。

当诗和远方皆不存在的时候,现实的龌龊就会变得格外真实和狰狞。

吴争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好半晌冷冷道“对个屁,有的没的都让你们说了,还让本王说什么?怎么向黄应运回话,这事……就交给你们二人了。”

说完,吴争起身扬长而去。

马士英、李颙这下大眼瞪小眼,苦笑、哀叹不止,这哪叫事?个烫手山芋。

搞不好,功没有,过成堆。

这叫什么事嘛!

二人心中一直有个问题没有直接提出来,那就是,为何要拥立新君,而不是自立?

这已经许多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

许多时候,千万不要低估了女人,哪怕只是个女孩。

这个时代的女孩,十三岁嫁人,还真不叫个事。

当然,这大都在西北、东北及偏远地域。

明朝中后期,江南一带因纺织业发达,而纺织业又多用女工,江南女孩大都是过了十七才许人,嫁人还真得大都在十八、九岁之后。

这就让这些女孩有了养活自己的能力和积蓄,她们其中不少人就开始有了摆脱夫家束缚的思想萌芽。

“自梳女”就是从这时出现的,而且渐渐多了起来,她们发誓此生不嫁人,以换取人生的独立。

不过,“自梳女”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自梳的。

首先是必须征得家中父母同意,许多女孩都在这一步,败于父母的眼泪。

当然也有人性格坚强,取得父母同意或者与家中直接断绝关系。

过了这一步,才可以在一个叫“姑婆屋”的地方,在拜过观音菩萨之后,由自梳女前辈们将她的头发梳成髻。

经过梳起的女子才算是真正的自梳女。

她可以享受不受夫家束缚的权利,但同样也须套上新的枷锁,那就是永远不能与男子有过近交往,一旦违反,就会被判定“不轨”,轻则毒打,重则装进猪笼沉河。

吴争怎么也没想到,李海岳会如此“激进”,确实是小看了这个女孩了。

这消息,还是在军校深造的李溥兴赶来告诉吴争的。

织造司如今有三万多织女,因“汉袍”的供不应对和丝织品的畅销,织女的工钱相较于当时的消费,高到了比较“惊人”的地步。

一个收中等的织女,一月的工钱就高达十五两以上,而收入高的,三十两以上都不少见,这对于此时的物价,已经相当恐怖了。

正因为收入的巨大提高,许多女子不想过早地嫁人,虽说大将军府已经明令推迟所辖之地女子的婚嫁年龄,可终究不可能去以法规定具体适配年龄。

那么,早已在数年前定下亲的女子,就不得不在夫家的逼迫下,遵父母之命放弃“高薪”回去嫁人,这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因为许多适龄女子,在织造司没有创立之时,就已经订亲。

而这种现象,让没有订亲的女子,因为舍不得高薪,而想辙推迟婚配年龄,“自梳女”就成了她们逃脱的第一,也是唯一的选择,纵然她们本意并不是想终生不嫁。

第一千四百九十一章 人想快乐,就得学会装傻

李海岳在织造司帮忙的这三个多月,让她接触了不少的织女。

而这织女中,不免有许多“自梳女”。

耳闻目染之下,年纪尚小,性情本就活泼,甚至豪爽的李海岳,在与这些自梳女接触多了之后,居然也有意自梳。

这事让吴争不得不正面面对,哪怕是得罪许多不想得罪的人。

天晓得,吴争在听李溥兴说起这事时,那是惊愕地半天都合不拢嘴。

难道女权主义,竟在这时已经“猖狂”到了这种程度?

吴争确实是不知道江南“自梳女”这档子事,就象有古时一个奇葩问民众没饭吃为何不吃肉靡一般。

毕竟很多事,都不是吴争所能一一掌控的。

吴争在安抚了李溥兴,答案亲自解决这档“麻烦”事后,令宋安立即调查此事。

然后,吴争只能去找一个人,一个他此时刻意在躲避的人。

……。

从周思敏因钱家诸子“贪腐”案牵连出与应天府“交往密切”之后,已经实质上退出了织造司的管理。

而钱瑾萱做为王妃,打理着王府内务,说是参与织造司管理,其实也只是挂了个名。

此时真正掌控着织造府的,就只有吴小妹一人。

准确地说,吴小妹才是织造府真正的主人,这也是吴争当初的本意,就是为了给妹妹一份无与伦比的嫁妆。

当然,吴争当时也没有想到过,区区几副“凭空而来”的服装图纸,能把织造司的摊子铺得这么大,事实上,如今大将军府岁入之中,仅织造府就贡献了二成之巨,远远超过了当时年上交一百万两的估算。

不过吴争无意去纠正这些,在吴争心里,这,是妹妹该得的。

吴小妹也非常懂事,在财政司财力窘迫之时,织造司必倾囊襄助,这也极大地支援了这场江北大战,所以,整个大将军府,包括“视财如命”的莫执念,没有一人向吴争建议,重新调整对织造司的政策。

……。

“哥。”

吴小妹落落大方地一声“哥”让吴争反倒有些汗颜自己这些日子的“小人之心”了。

自从被吴老爹当面点破,吴争就一直在回避就个问题。

此时吴小妹越表现得没那么回事,吴争心里越愧疚的慌。

也对,自家兄妹嘛,不就随口提了提而已,还能当真了不成?

吴争慢慢放松起来,展颜笑道“听说你成了大将军府辖内最具财富者之一,我是真为你高兴啊。”

吴小妹平静地轻轻一福,“那还不是全仰仗了哥哥。”

吴争得意起来,哈哈大笑道“也对啊,有我那几张画的功劳。”

兄妹二人这么不淡不咸地侃了几句,吴争一直找不到合适机会切入正题。

最后反而是吴小妹微笑着问道“此次大战之后,哥哥回杭州府已有多日,直到今日才来见我,想必是事要讲吧?”

吴争略显尴尬地道“这不是……忙嘛,哥其实天天惦记着来看你……这不,就来了嘛。”美妙

吴小妹笑着静静地看着吴争。

吴争有些局促起来,“要说事……倒确实是有件小事。”

吴小妹莞尔,“哥哥但说无妨。”

“李海岳是怎么回事?听她兄长说……她要自梳?”

吴小妹波澜不惊地道“我知道……确有此事,海岳妹妹性子豪爽,颇有巾帼风采,织造司上下皆与她合得来……。”

吴争一愣,皱眉道“既然你知道,为何不阻拦?你应该知道她的身份,她要是自梳,让哥哥怎么向她爹交待?”

吴小妹慢慢收敛脸上笑意,正色道“既然哥哥无意纳她为侧妃,为何她就不能自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哥哥以为……她一旦被哥哥拒绝之后,还回得去吗?”

这话处于这个时代,确实没毛病。

堂堂晋王之女,还是皇帝赐婚,送上门来,被拒婚,这说到哪,都没面子。

不是简单地没面子,实在是将脸贴在砾石路面上,使劲摩擦了。

吴争愣住了,这么一说,反而自己没理了?

不对,吴争总觉得哪里不对。

李海岳他爹当面时,自己没答应啊。

李海岳和她兄长被黄应运送到杭州府时,自己正在江北作战,根本不知情。

而且自己从头到尾没向李海岳承诺过什么吧?

回来见李海岳一面时,那也是没发乎情,更止于礼的,显然没有什么错漏之处。

怎么就成了被自己拒绝之后,就回不去呢?

吴争心里开始长草,没了和吴小妹继续聊下去的兴趣,于是强笑着起身道“见妹妹一切安好,哥就放心了……平日里别一心扑在织造司,当心着自己身子骨……哦,对了,有空多去陪陪咱爹,银子嘛,赚不完的,不急在一时……哥还有军务在身,那就先走一步……。”

“哥哥!”吴小妹冷下脸来大声喊道。

吴争只好停下已经溜出门外的腿,慢慢转身。

“哥哥是觉得我不好?”

“咦——我的妹妹自然是最好的,生财有道,短短不足三年时间,攒下万贯家财……谁敢说不好,孤拿大嘴巴子抽他!”吴争一本正经地道。

吴小妹强笑道“那哥哥为何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吴争哑然,这种问题没有答案,吴争不能自己挖坑自己跳。

“就是因为……我是惠宗后裔吗?”吴小妹带着一丝幽怨道。

吴争听了,脸色一变,问道“是谁在你面前搬弄口舌?”

吴小妹摇摇头道“没有人,我自己能想得到。”

吴争默默地注视着吴小妹并不太大的眼睛,许久,才轻叹道“小妹,有道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哥虽然没那么老古板,可有些事,不知道或许比知道舒坦……哪怕是装作不知道。”

吴小妹凄然道“我无意阻止哥哥改朝换代的远大抱负……我的先人毁于族人之手,我甚至在不久前才知道,可我知道自己的家是吴家……先人恩怨,与我何干?”

“自然是无干的。”吴争上前一步,“就因为与你无干,哥才觉得,你我就是亲兄妹……这,不好吗?”。

第一千四百九十二章 心里长草

吴小妹嘶声道:“可我终究不姓吴!”

吴争沉默起来,好久,吴争涩声道:“在哥心里,你就姓吴,你就是哥的亲妹妹,哥定会为你觅得良婿,此事……不许再提。”

说完,吴争果断地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吴小妹突然大呼道:“……既然如此,我便……与李海岳一起自梳罢了……!”

吴争身形一顿,停了一下,再次动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背后吴小妹放声大哭起来。

……。

“废物!”

心中长满了草的吴争,第一次这么骂马士英,还有李颙。

这二人耍起阴谋诡计,都很有一套,可实在对吴争内院之事,挠破了头皮,也想不出个辙来。

吴争的骂,马士英听来还没什么,却引起了李颙的强烈反弹。

李颙气愤地道:“学生之前就劝过王爷,纳晋王女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王爷若心中对她毫无爱意,也无非是虚与委蛇罢了,给她一个名份留在王府内院任由自生自灭便是……帝王九夫人,王爷既然有逐鹿天下之心,就不必顾虑太多,到了关键之时,不得已与晋王反目……亦无不妥!”

吴争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马士英见状,知道不妙,连忙插嘴道:“其实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

“讲!”

“是……此事的关键在于黄应运,若他能助王爷圆了这事……。”

吴争眉头一挑,问道:“你的意思是……让黄应运回去向晋王撒谎?”

“咳……咳……士英确是这个意思。”

吴争皱眉想了想,“可李海岳要自梳……。”

“这不难,派人看住就行……再不济……圈禁。”马士英想也不想的回答道,在他看来,圈禁一个晋王王女,竟如小菜一碟。

吴争瞪了马士英一眼,“那郡主……也须圈禁?”

“咳……。”马士英为难起来,吴小妹可是自家主公的妹妹,哪敢说圈禁二字?“王爷说笑了,郡主岂能圈禁?”

“你也知道?”吴争没好气地道,“这要是传出去……孤岂不得受家法?再说了,圈禁李海岳哪有这么容易,黄应运的嘴怎么堵?又怎么不让李溥兴知道……万一他来探视妹妹,怎么圆场?”

马士英被吴争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时李颙在旁边轻声道:“学生倒是有个办法……以历练之名,将李溥兴调去江北,如此一来,他就没时间来探视了,再说,如今南北停战,此去历练并无风险。”

马士英一听大赞道:“此计甚妙。”

“妙个屁?”吴争沉声道,“能瞒多久?到时孤把你们扔出去作挡晋王怒火?”

马士英、李颙低头不再吭声。

吴争想了想道:“李溥兴在军校也不少时日了,是该出去历练历练……李海岳年纪尚小,又不识文断字,找几个德高望重的先生,好好学点文化……至于黄应运,去,把他找来,就说孤要请他吃酒。”

马士英、李颙古怪地互视一眼,抬袖掩嘴,偷笑起来。

吴争见了,怒道:“笑什么?”

马士英顿时正色道:“臣刚想到昨日大将军府补齐了四个月俸禄。”

吴争转头向李颙,“你也有四个月俸禄补了?”

李颙一本正经地道:“之前学生与马大人同往凤阳府,马大人向学生借了二十两,今日……还了。”

……。

黄应运兴高采烈而来。

他绝对没想过,吴王会拒绝纳个侧妃。

也对,无论是门楣还是官位,李海岳都堪称门当户对,甚至正妃都成。

再算上如今二王会盟,这更是喜上加喜的事。

黄应运都已经想好回去怎么找李定国讨赏了。

这次马士英亲自传话,请自己赴宴,黄应运就没想过,吴争会拒绝。

这现实很骨感,黄应运顿时愣住了。

“王爷是说……拒婚?”黄应运使劲地掏了掏耳朵,“这可是我皇赐婚!”

吴争微笑着,亲自为黄应运斟了杯酒,邀道:“来,孤先敬黄先生一杯。”

“荒唐!”黄应运一端酒杯,“非外臣对殿下不敬,这……这……水到渠成之事,殿下何必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吴争慢慢将手中酒杯放下,看着黄应运道:“孤与晋王之会盟,并非因联姻而起,实为联盟于双方皆有益、也于国于民有益……如果天下大事,可以用一个女子联姻来定,那数千年来,就不该再有战争……先生以为然否?”

黄应运越听越心里越惊,“殿下此话……是说与我王之会盟,只是相互利用,之后……便会分道扬镳?”

吴争心中一叹,面前这个“破落秀才”确实不是一般人。

“不。”吴争摇头道,“孤的意思是说,联盟合乎双方的利益……而巩固联盟的有效方法,并非只有联姻一条道,在本王看来,让双方利益更为重叠、更为一致,方为巩固联盟最有效的方法……譬如,北伐!”

黄应运惊愕地看着吴争,他呐呐道:“殿下是不信任我王……不,不,我王是雄主,顶天立地的汉子……。”

“我同意。”吴争点头道,“在孤心中,这天下能让孤敬佩的人中,晋王必首屈一指……可正因为晋王是磊落之人,本王更不能接受……成为他的女婿。”

黄应运不理解吴争的话,他吃惊地看着吴争。

吴争轻叹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晋王,必与孤为敌。”

黄应运突然懂了,他理解了吴争的为难之处。

李定国出身义军,本与明为死敌,可外敌入侵之时,他遵从他的义父遗命,调转枪口反清复明,这其实不是李定国真正护民,而是为了汉人天下。

如果仅从这一点上来看,李定国几乎与吴争是同心同德的。

可往往天不从人愿,永历受孙可望挟持,不得不仰仗李定国,这就造成了永历几乎将皇权倾囊相授,如果说李定国已经成为永历朝另一个“摄政王”,一点都不夸张。

这样一来,换作是吴三桂之流想要与自己联姻,那么,吴争就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与之虚于委蛇了。

第一千四百九十三章 私恩公义

可问题是,以李定国的心性,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他受永历知遇之恩,自然以死相报,他绝对不会为了自己的女儿,而站到吴争这边。

结局就变得非常清楚,北伐功成,各方争位,内战必起,不用怀疑,李定国肯定站在永历这边。

如果换成别人,那吴争可以实力碾压之、消灭之,甚至不带一丝犹豫。

可如果是李定国,抛开数十万大西军不说,就算只有李定国一人,吴争都不忍、不舍、不想兵刃相加。

这与道义无关,只关乎心中那一点火花——“残碑读罢呼雄鬼,生死都从李晋王”。

许多人都不懂吴争的心,黄应运却懂了。

或许是黄应运聪慧过人,亦或许是黄应运以一个旁人的心,去揣摩吴争的心,这是马士英、李颙等做不到的。

正因为懂,黄应运心如刀绞。

自从第一次见吴争时,那发乎内心的一拜,黄应运就视吴争为神。

这与对李定国忠诚不同,一种是立场,一种是……信仰。

对,信仰!对黄应运而言,吴争就是他的信仰!

双方联姻、结盟,这让近不惑之年的黄应运欢呼雀跃。

然而,吴争的直白和坦承,让黄应运浑然不知所措,因为这关乎他的立场,还有他的信仰。

黄应运涩声问道:“殿下心中,难道就不能……与我王转圆的可能吗?就非要刀剑相向、同室操戈吗?难道除了权力和利益,就不能有……别的吗?”

吴争平静地看着黄应运,许久,“先生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对吗?”

“不,我知道!”黄应运嘶声呼道,“反清复明……!”

“不。”吴争断然否定道,“你一个偏远南疆的落第秀才,年近不惑,对明有什么情义?多少食君之禄的臣子们,都臣服于现实的龌龊了……你会是个例外吗?”

“我是。”黄应运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我就是。”

“你不是。晋王也不是。”吴争平静地说道,“你们只是为了汉人的血、为了天下汉人不被外族奴役,为了心中那一丝尚未熄灭的火苗……这是你与晋王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的真正原因。其实你太象晋王了,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这份执着,孤很敬佩,虽不能及,但心向往之。可惜的是,正因为这份执着,才是摆在孤面前真正的障碍。”

“为什么?”黄应运痛苦地嘶吼道,之所以痛苦,是因为吴争的话,如同一道昊天的光辉,照进他的心里,然后将他的心照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吴争没有说错,反清复明只是一句口号,也仅仅是句口号。

反清是真,复明未必!在天下揭竿而起的明末,有多少人还真正拥护朝廷,复明?这就是个笑话,如同落水之后即将溺亡之时,在身边发现的那根稻草。

人嘛,总喜欢麻痹自己,美丽的谎言说多了,就成了真,然后自己都信了。

可此时,吴争的话,将黄应运原本的伪装剥开,血淋淋的,很痛,痛得黄应运象死一般地难受、痛苦。

吴争慢慢地转过脸,看着屋外漆黑的天空,“汉人已经不能再承受一场百万人厮杀的内战了……我们的敌人不仅仅是北方的鞑子,你也知道,之前孤与番人联合舰队打了一场大海战。这场海战,孤与郑森……输了,虽然民众都认为赢了,可孤心中明白,确实是输了。”

“输在船不如番人坚固,输出炮不如敌人犀利……输在孤与郑森不能同心同德。”吴争悠悠一叹,“如果有一天敌人挟十万、五十万之众,从海上来,而咱们却在为谁当皇帝打内战,到时崇祯十七年的惨事,又将上演……。”

黄应运脸色渐渐平静下来,“吴王殿下是想一统天下?”

吴争慢慢转脸看着黄应运,微微一笑道:“有何不可?”

“若我王不从,殿下作何打算?挡殿下者死吗?”

“有何不可?”

“殿下方才不是说,无意对我王刀兵相加吗?”

吴争仰头道:“这便是孤不能纳李海岳为侧妃的道理。”

“那殿下为何不对我王明说?”黄应运激动起来。

吴争轻叹道:“说了……可晋王认定,孤是在嫌弃他没给嫁妆!”

黄应运惊愕。

“孤想与他做兄弟,可晋王……只想着做孤的岳父……奈何?”

黄应运紧抿着嘴,好半会,咬牙道:“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吴争笑了,“回去告诉晋王,李海岳执意入学堂,欲三年之后,再嫁入吴王府。”

“殿下是要……软禁郡主?”

“不可以吗?”

“那……世子呢?”

“李溥兴,很好。”吴争淡淡地说道,“孤将他调往江北历练历练……相信三年之后,必成大器。”

“三年……三年对于殿下,真能化腐朽为神奇吗?有了这三年,殿下就可以避免各方争位、暴发内战吗?”

吴争长长吁一口气,坚定地道:“如果实力可以改变一切、扫荡一切,那么,三年之后,孤的北伐军,可以在五日之内,到达孤想到达的一切地方……。”

黄应运想了很久,他起身拜倒在吴争脚下,“学生愿助殿下一臂之力……也请殿下承诺,善待我王子女、善待我王。”

吴争伸手搀扶道:“先生是国士,若孤延揽先生,不仅羞辱了晋王,更辱没了先生……这样,请先生受本王一礼。”

黄应运急道:“学生万万不敢……学生不配。”

“不,你配!”吴争郑重一揖,“今日你我之议,为得不是个人恩怨,为得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汉人天下,为得是数千万汉人百姓,为得是华夏再不受外族凌辱!本王此礼,为天下人拜,你可当得!”

黄应运不再阻拦,泪水从他的眼中迸发,在这一刻,黄应运有种殉道的感觉,他明白,自今日起,他就是个背主的叛徒、无耻的内奸。

可黄应运感受不到内心的痛苦,唯一有的,就是对李定国的歉疚。

第一千四百九十四章 最难辨识的就是人心

大西军和伪装成大西军的广信卫对湖广境内清军残余的扫荡,几乎是连战连胜,清廷仿佛已经彻底放弃了湖广一般,闽粤清军根本没有丝毫出兵增援的意思,而是龟缩起来,似乎是打算负隅顽抗了。

理论上,这确实是可行的。

闽粤清军数量不少,也有许多是汉旗军精锐,譬如智顺王尚可喜的镶蓝旗汉军、刚刚嗣了其父怀顺王爵位的耿继茂的正黄旗汉军,还有数次反复竟活到现在的广东提督李成栋的正蓝旗汉军等等。

诸般加起来,闽粤清军还有十七、八万之数,怎么说,也是自保有余啊。

在荡平湖广数万清军残余之后,李定国同意了吴争的观点,不再将兵锋西调,去“收编”正与陕甘清军作战的大顺军残部,而是将主力调往广西,同时,高一功的广信卫攻广东。

两广战役,处于一触即发的阶段。

而此时,清廷终于有了动作。

清廷吏部汉尚书陈名夏奉旨出使江南,不过,陈名夏一行在兖州暂停了几天。

……。

“沈大将军应该清楚,睿亲王不是摄政王,以他的能为,绝无可能与朝廷分庭抗礼,皇上已经亲政,如果朝廷决意削藩,大将军又该何去何从,还请三思……本官为大将军虑,言词中或许有过之,但话中为大将军筹谋之深意,唯天可表。”

陈名夏举着酒杯,以一种略带“悲壮”的语气,继续道:“西北、、西南、东南强敌环伺,以大将军之能为,率三万虎贲,建立功勋正当时也……到时,封王拜相之日,陈某还须大将军多多提携。”

沈致远微笑着,把玩着手中酒杯,突然道:“据沈某所知,陈相应该与南面有不少联络吧?”

陈名夏脸色一变,沉声道:“大将军此话何意?是要构陷陈某么?”

沈致远笑着摇摇手道:“陈相莫急,大厦将倾之时,为自己留条后路,无可指责……不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陈相选什么路,致远无意阻拦,那么致远选什么路,陈相何必多操心呢?”

……。

酒席至半途不欢而散。

陈名夏并未因此作罢,他赴了另一个宴。

与之前不同的是,前者是陈名夏作东,后者是刚林、祁充格作东。

世间事,就这么荒唐。

陈名夏是汉臣,原明臣降清。

而刚林却是不折不扣的满人,本来这二人之间没有多大的交集。

可陈名夏善于政治交际,与索尼走得非常近,同时,与之前多尔衮的心腹爱将谭泰也走得非常近。

谭泰在北伐军第一次渡江战役时被杀,死前还挂着清廷吏部满尚书衔。

而索尼与谭泰,则是不折不扣的政敌。

刚林也是因谭泰的关系,与陈名夏有了交集,而二人一见,可谓是“一见如故”,从此成了莫逆。

此次陈名夏作为钦使奉旨出京,有一大半,就是因为陈名夏与刚林有交情。

……。

“百史兄此行去江南,怕是因闽粤危局吧?”

刚林邀酒道,“别怪我话不中听,百史兄怕是难以马到功成……这吴争哪,和李定国一样的倔,就象天生就是与我族作对的,你看啊,先是豫亲王,后有睿亲王,就连多罗端重郡王也已经被拘杭州府数年……想要让吴争作壁上观,太难了。”

祁充格带着酒意道:“就是,听闻伪晋王李定国都将儿子、女儿送去杭州府,他想作什么?无非是以子女为质,换取江南新式火器……据报,湖广之战,大西军火器之犀利,堪比北伐军……哎,我朝新军始建,不及敌……多矣。”

陈名夏端着酒杯,“专注”地听着。

相较于之前的那一席,陈名夏安静得多了。

不过待祁充格说完,陈名夏还是开口了,“皇上知道二位是忠臣,来之前,召我入宫,特意叮嘱,要我转告二位,只要忠于朝廷,不仅可既往不绺,更可论功行赏……二位大人,错过这次,那……就难说了,可得好好珍惜哪。”

刚林、祁充格相视一眼,脸色突变。

刚林道:“既然陈大人将话点明了,我也就不兜圈子了……如今兖州皆在沈致远之手,睿亲王将所有军政之事,皆交与沈致远一言而决……陈大人,不是我等不想效忠皇上,实乃……不能为啊。”

陈名夏呵呵一笑道:“如果换成别人,或许确实无力为之,可沈致远有一最大的弱点,那就是他是汉人……抛开他麾下三万新军不说,兖州其余军队,那可都是忠于朝廷的,至少满二旗是不可能听从一个汉人,反差朝廷的……二位大人,何不从这点上下手?”

刚林、祁充格又一次对视之后,祁充格道:“请陈大人明言,皇上想令我等做什么?”

陈名夏向北一拱手道:“皇上口谕,延揽沈致远,若不成,可离间睿亲王与之关系,兖州归属关乎朝廷千秋大业……二位若立下大功,朕绝不吝重赏。”

刚林、祁充格起身屈膝拜倒,“臣等谨遵皇上口谕。”

……。

睿亲王府。

比起顺天府的王府,滋阳城的王府占地更多,气势更恢宏。

多尔博一脸崇敬地看着沈致远,“额驸既然认为刚林、祁充格会暗中投向朝廷,何不拿下二人……一劳永逸?”

沈致远滋了口酒,摇摇头道:“不可。王爷新嗣,在兖州根基未稳,虽说刚林、祁充格是王爷麾下臣子,可一旦拿下二人发落,等于告诉皇上,王爷有意自立,此时与朝廷撕破脸,不合王爷利益……再则,这二人终究是先王留下辅佐王爷的,先王尸骨示寒,就处置这二人,怕会引发先王旧臣的反弹,此为不智也。”

“那……就任由这奸人在本王眼皮子底下阴奉阳违吗?”

沈致远笑道:“既然王爷已经清楚这二人的打算,那就不足为虑了……且让他们多活几日呗。”

多尔博也笑了起来,“额驸所言极是……人心一旦明了,自然是不足为虑了。”

第一千四百九十五章 失职的“汉奸”

PS:感谢书友“20190731201255601”投的月票。

平寇大将军府的门楣上,挂得匾额却是多罗额驸府。

也是,夫凭妻贵嘛。

再怎么说,沈致远赖以青云直上的根本原因,还是东莪的缘故。

先是多尔衮罩着,如今换成了多尔博。

然而,在府中,东莪确实如同汉人女子一般,夫唱妇随。

特别是怀有身孕之后,更是如小鸟依人般,唯沈致远是从。

“额驸军务繁忙,我又怀有身孕,不如……就收了清吟,也好让她在额驸身边服侍。”

沈致远带着一丝怜惜,轻搂着东莪,摇摇头道:“一个好的随扈,远胜于一个侍妾,郡主不必再劝,安心生产就是。”

东莪轻声道:“阿玛其实不该有这番布置,弟弟年少,值此风烛飘摇之时……还不如保全性命来得重要,人,终究是难违天命。”

沈致远正色道:“我却不信这,人定胜天。岳父待致远如国士,致远就当以国士报之,辅佐王爷建立不世之功,便是致远后半生唯一的心愿。”

东莪感动地注视着沈致远,轻叹道:“只是太辛苦额驸了。”

沈致远右臂搂得更紧了些,“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嘛……谈不上辛苦。”

……。

“大人,何不趁此铲除刚林、祁充格二人,如今兖州府中满族文武,皆被二人收于座下,事事与大人抗衡,实为大人心腹大患啊。”

沈致远看着清吟,摇头道:“切莫轻视了多尔博,他虽然年少,可既然多尔衮能将重担压在他肩上,自然有他的道理……切不说多尔衮在后续埋下了多少暗着,单就以多尔博而言,此时铲除刚林、祁充格二人,等于将我与他的矛盾放在了明面上。”

清吟不解地问道:“大人是多尔博姐夫,素来相敬如宾……何谈矛盾二字?”

沈致远古怪地一笑,“强臣弱君,历来是取死之道,这……难道还称不上矛盾二字吗?”

清吟一怔,沉默下来。

沈致远突然换了话题,问道,“若有一天,我与吴争对战于沙场,你又作何选择?”

清吟霍地抬头,“大人何须明知故问,当日我当着吴王的面,已经表明,长林卫的清吟已经死了,如今的清吟,唯大人马首是瞻。”

沈致远呵呵一笑道:“随口一问,不必放在心上……哎,可惜黄驼子回去了,否则,他倒是带兵的一把好手,我也不必事事亲历亲为,好轻松快些。”

清吟奇怪地问道,“清吟一直想不明白,大人为何要放黄驼子回去,其实只要大人强留,黄驼子应该会留下,助大人一臂之力。”

沈致远咧嘴笑道:“哄骗、欺瞒或许能让黄驼子留下,可终有一日,我会付出比放他回去更大的代价,或许比想象得还要大……清吟,强扭的瓜,不甜……你以为呢?”

清吟脸色微微一变,用一种不太自然的语气,低头应道:“大人说得是。”

……。

陈名夏离开兖州之后,没有去往应天府,而是持节直往杭州府。

“这是在威胁本王吗?”

吴争听完陈名夏的话之后,蹩着眉头质问道:“小福临何来这谜之自信,认为可以用矿石、木材等威胁本王?”

陈名夏微微躬身道:“王爷息怒,这其实不是皇上的意思……您知道,皇上就算是天纵奇才,也终究是个尚未及冠的孩子……这是新晋叔王济尔哈朗和洪、范二位大学士的谏言。”

吴争看了马士英一眼,然后问陈名夏道:“这么说来,济尔哈朗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本王想不通的是,洪、范二人为何要火中取栗?如今天下局势,以他们二人之能,难道还看不透吗?”

陈名夏稍一迟疑,答道:“立场不同,王爷自然是当局者迷。”

“何解?”

“洪、范二人,其实不止是洪、范二人,北方汉臣皆有此顾虑,一旦暗助王爷北伐功成,王爷将如何安置他们……?”

吴争皱眉道:“孤为此之前有过明令……。”

陈名夏这还客气地打断道:“王爷确实有过明令,只要不是罪大恶极之徒、只要有戴罪立功的表现,可以从宽发落,甚至不予追究……可问题是,北方涨高臣要的不是不予追究……王爷能宽宏到原职留用、甚至不讲前嫌、破格擢升吗?”

吴争的眉头越蹩越紧,他沉默着。

陈名夏道:“恕下官妄言,如果是官爵、地位不保,这些汉臣宁愿继续曲身事虏……也属人之常情。”

吴争突然问道:“陈大人又做何选择呢?”

陈名夏稍作迟疑,“下官自然是愿意追随王爷鞍下听命。”

吴争突然大笑起来,“看吧,北方也不尽是唯利是图之人,陈大人不就是弃暗投明了吗?”

陈名夏苦笑道:“可……不是每个人都会作如是想。”

吴争点点头道:“陈大人远来,必是旅途劳顿,这样……你先是官驿歇息,待本王想想,再作定夺。”

“下官遵命。”

……。

“绝不能答应他们!”

李颙愤怒地说道,“清廷想以这等低级的手段,逼迫王爷就范,如果王爷这次答应,难保不会有下次。”

马士英点头道:“我认同中孚所言,虽然咱们确实需要北方矿石、木材等资源,可也不至于因此被人要挟,如今与番人已经签订和约,这些资源完全可以从海外购入……无非是多花些银子罢了。可若是应清廷条件,北伐军助闽粤清军与大西军为敌,那不单有损王爷威名,更会使得与大西军联盟破裂……太不值当了。”

吴争听着,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吴争突然道,“老马,你不尽职啊!”

马士英惊讶起来,不解地问道:“敢问王爷,何处不尽职?”

吴争悠悠道:“你这个汉奸当得……太不尽职了。”

马士英大愕,随即反应过来,他辩解道:“王爷此话有失偏颇,马某一直向北方暗中出售火器,也为财政司带来巨大收益,奈何那些降清汉臣……只知道收取贿银,却不拿马某当自己人……哎,怪就只怪,在他们眼中,马某就不是他们一路人。”

第一千四百九十六章 如何放手

吴争脸色古怪,“这话让本王怎么觉得,老马你是在自夸啊?”

马士英尴尬地辩解道:“王爷明鉴,马某确实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吴争缓缓地点头,他知道马士英说得是实话,不管是明朝还是清朝,不管是清流还是阉党,很少有将马士英当自己人的。

就如马士英自己说的,不是一路人。

合作但不信任,这就使得马士英无法真正地融入顺天府那个圈子,自然,也不会有人受马士英“蛊惑”。

也就是说,马士英想当“汉奸”这个愿意,其实早已经失败了。

不过失败归失败,火器的北销量却是非常恐怖,一年时间,从两大港出去的火枪就达到了五万杆,而清廷组建的新军,仅有沈致远麾下三万人,且早已配制完成,那么这些火枪的去处,其实不言而喻。

新式火器在战场的表现,在江北前后两场战役中得到极大的体现,随着汉旗军私下向南方购买火器进行配备的风潮盛行,那些掌权的满族将领,为了己身的利益,声嘶力竭地阻止着组建新军,美其名曰“保祖宗家法、荣光”,可私底下,却不甘心宁可花更高的价钱,偷偷购回火枪,壮大自己,用后世的一句话形容,那就是“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更贴切一点,那就是“真香!”

吴争原本同意马士英的建议,用马士英的“汉奸行为”,促成军工坊火器的泄密,来与清廷打一场“军备战”,可惜的是,马士英这人是真不“合群”,愣是将好好的“泄密”,搞成了一场“军购”,虽然马士英屡次下调了各型火器制造图纸的“泄密价格”,奈何人家不要,他们宁可高价购买现货,也不想花巨资去自己生产,奈何?

不过无心插柳柳成萌的是,这一年的军购,使得北伐军二次换装非常顺利,且几乎没有额外支出,因为,换下来的老式火枪卖出的价格,竟高过了新式火枪的配制成本,也就是说,这一年北伐军的换装,不但没花钱,还赚了不少。

从这一方面来讲,马士英还是有功的,这也是马士英可以“自豪”地在吴争面前说,“马某确实与他们不是一路人”这一句话了。

同样,李颙也没有说错,在原料源头上受制于人,确实是个大问题,谁能担保有了这一次就没有第二次。

而且,现实也不允许吴争让步,与李定国的联盟关乎北伐战略,而促成建新(义兴)朝与清廷的“和谈”只是战术,没有任何理由因为战术而改变战略。

但现实同样让吴争为难,大将军府直到今日,所辖仅十三府之地,加上建新朝的十五府,也无法满足对火器原料的庞大需求,相较于北方,江南在工业原料上,确实受制于人。

如陈名夏所说,清廷已经发出了“最后通牒”,那就是如果吴争不答应助闽粤清军抗击大西军,那么清廷将封锁对南的原料贸易通道,这将导致军工坊在未来两三年内,因原料的缺少而削减产量,这将导致北伐时间的推迟,并造成数以万计的雇工失业,这对此时江南刚刚萌芽的工业革命伤害是巨大的。

最关键的是,据陈名夏所言,这项政策并非是小福临的意思,而是北方以洪、范为首的降清汉臣极力推动的,这更让吴争头痛。

法不责众,一件事就算明知是错的,错的人多了,也就成为对的了。

就象“汉奸”,如果北方有超过六成铁心当“汉奸”,那么,汉奸就不再是汉奸。

到时北伐军除了杀光这些人之外,没有别的路可选,可这绝对不是吴争想要的,因为这样一来,不仅北伐的难度会极大地增加,同时,因为北方势力的“高度团结”,会使北伐军付出难以想象的伤亡,这更不是吴争想看到的。

吴争拖延着北伐时间,不仅仅是因为大将军府的实力尚有不足之处。

过去的三年之中,吴争确立的战略是,以经济去“争取”、“诱降”大部分立场不稳之人,以军备去“拖垮”敌人的财政,以规模可控的战争去迟滞敌人经济的复苏,以西北、西南方向友军进攻去阻止清廷喘息的时间。

后面三种方法做到了,可第一条,“争取”、“诱降”大部分立场不稳之人,却出了岔子。

看着吴争长时间的沉默,李颙大声道:“王爷从绍兴府起兵,一路光复失土,建立不朽的功业,想当初不也只有三、五千人,可如今二十万虎贲,只要王爷一声令下便可北攻……。”

“你怎么不攻?”吴争冷冷道。

李颙一愕,随即热血上涌,怒道:“只要王爷下令,颙愿为马前卒!”

“饿着肚子能攻吗?”吴争淡淡地说道,然后抬手阻止李颙反驳道,“就算将士们可以饿着肚子北伐,那火枪中的弹丸、炮膛中的炮弹能从天上掉下来啊……中孚啊,孤刚刚才叫你向老马学着点稳重,你就当耳旁风?”

李颙涌上的热血被吴争这句话“哗”地浇灭了。

马士英适时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未必十分妥当。”

吴争皱眉道:“太稳重也不行……就成啰嗦了。”

“是,是。”马士英抹了把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恭谨地道,“陈名夏……不可信。”

“何意?”

“如果北面真如他所说,汉臣一致推动了这次清廷逼迫王爷出兵之事,那么,陈名夏自然就是其中一员。”

吴争眉头渐渐蹩紧。

“陈名夏已居于清朝堂之上,就算他有弃暗投明之心,可到手的权力、地位,岂能说放手就放手?”马士英小心翼翼地说道。

“孤早已许诺过他,可以重用他。”吴争辩解道。

“王爷也能给他尚书职位?”马士英“不知死活”地怼了吴争一句,“就算王爷赐他尚书位,已经到顶了吧?可陈名夏若办成此事,清廷恐怕还有重赏……这样一比较,该怎么选,恐怕不言而喻了吧?”

吴争愠声道:“在本王看来,昂首挺胸做个县令,也好过屈身事贼做个宰相。”

马士英苦笑道:“所以王爷才有了今日的权倾天下啊!”

第一千四百九十七章 活得下去吗?

ps:感谢书友“勇哥”投的月票。

吴争怒瞪了马士英一眼。

但吴争是真听进去了,马士英说的没错,人心各异,吴争自己执意于复兴汉人天下,可未必这世间人人都在这么想,至少,在清占区的汉人们、汉臣们未必这么想。

如果他们都能这么想,大明也就不会亡了。

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强迫天下人都按自己的想法来,这本身就是一种谬误,恐怕也做不到,真实行下去了,恐怕也乱套了。

只有引导、教化,才是牧民良策啊。吴争在心中微叹道。

马士英偷偷打量了吴争一眼,然后试探地道:“我的主意是,不妨将计就计,给清廷演场戏。”

“戏?”吴争眉毛一挑,“不成。戏都不能演!”

吴争第一反应非常剧烈,对,士气可鼓不可泄,真要顺了清廷的意,与大西军对阵,就算是演戏,也不成,这会让吴争刚刚在东南沿海树立的高大形象瞬间坍塌。

马士英舔了舔嘴唇,“请王爷容我把话说完。”

吴争吸了口气,捺着性子道:“讲。”

“如今晋王率大西军攻广西,在进攻广东的是高一功部。”马士英说得很快,显然是早已想好了的。

吴争一听,心中一动,抬手指着马士英笑道:“果然姜是老得辣,老马,孤记你一功。”

马士英笑道:“是王爷英明。”

确实,马士英这话不是奉承,是真心的,他一直佩服吴争,只要稍一点拨,便可领会一切,甚至比他自己原本设想的更好、更完善。

果然,吴争沉吟了一会道:“这场戏……还是少不了要花银子……既然要花银子,就得把银子花值得了。这样,令厉如海即刻来见本王。”

“王爷是要调金华卫入闽?”

“唔。”

“马某以为……调第一军不更合适吗?”

吴争笑道:“第一军要调,金华卫更须调。”

马士英开始不明白,可看着吴争脸上的笑意,突然就明白过来了,“王爷是想轮战……。”

“不对,该叫轮训才是。”吴争慢慢仰头,“你去与陈名夏谈,就说本王同意出兵五万助闽清军抗击大西军……让清廷出银子做为我军军费,且不得少于百万两……。”

“令宋安派人传话给高一功……。”

李颙愣愣地看着吴争,他终于懂了,这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人,如何在短短五年之间,从一个哨官到了亲王爵位。

从吴争此时极具自信的目光中,李颙被感染到那种真正的热血和智慧。

杀敌,有时候不需要用刀,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最高的境界,就是让敌人,自残!

……。

建新元年。

二月初三。

诸事皆宜。

厉如海率金华卫一万六千人,经玉苍山,入分水关。

分水关,地势险峻,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可惜的是,它从没有真正起到过作用,这显然是一种莫名的嘲讽。

清军入分水关时,因时任大明南安伯郑之龙的不战而降,清军如入无人之境。

而此时,金华卫更是在驻闽清军的夹道欢迎之下轻松而过,简直就是逛街一般。

也是嘛,花了一百二十万两请来的,怎么着,也不能恶颜相向不是?

真要把人得罪走了,那他们自己离死就不远了嘛。

所以,广东将军李成栋亲自带人从潮洲不远千里,前来迎接厉如海,那场面,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哪。

……。

二月初九。

高一功部奉命从瑞金攻入福建。

其主力直取汀州府,仅仅一日,汀州府府治长汀失守。

六千守军全灭,除了当场战死的,有三千多人做了俘虏。

自从博洛被拘于杭州府之后,福建清军就算是瘫了,清廷屡次想派人来接手福建清军,可问题是,真没人敢来。

福建与浙江邻接,距离太近了,金华卫只要一个突击,最多三天,就能兵临城下,况且,李成栋太明白北伐军的战力了,从第一次吴争率三千沥海卫登陆福州,拯救隆武帝时,李成栋就知道,不能与吴争正面为敌。

可没办法,人总得活下去嘛,数次反复,就为着三个字——活下去。

此时的李成栋已经知道,吴王,是他曾经嘉定三屠漏网的“余孽”,这个认识,让李成栋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可谓胆颤心惊、夜不能寐。

幸好,这次北伐军入闽是友军,李成栋在心中庆幸,此次亲自来迎,那就是示好。

既然是示好,就得有些表示。

不多,金银诸物,只装了十六车,估算下来,也就只值七、八十万两。

李成栋是下了大血本了,将这两年在闽粤等地搜刮的,几乎吐出了一半。

“厉将军,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哈哈。”李成栋打着哈哈道,“这些黄白之物甚是累赘,知道吴王殿下看不上,仅是李某一点心意,还望厉将军代为转交、多多美言哪。”

显然,厉如海不善于交际,从始宁镇一个捕头,到了今日一卫副都指挥使的高度,凭得就是这份稳重,但更主要的是,厉如海懂得两字的意义——忠诚。

北伐军中,绝不缺能征善战之人,可不是每个能征善战之人,够得上副都指挥使的高度。

这一点,是人间正道。

“李将军太客气了,厉某奉命前来协守闽地,是为本份。至于这些金银,既然是李将军献于我王的,那厉某就暂且收下了……李将军放心,厉某这就派人运回杭州府。”

李成栋目光一闪,“厉将军果然是爽直之人,上阵拼杀之事,不急在一时……这样,李某令人备了桌酒席,还有重礼相送。”

厉如海淡淡道:“听闻大西军已攻克长汀,军情紧急,李将军好意心领,待此战功成之时,再与李将军共饮吧……再有,后续我第一军正向分水关运动,还望李将军予以方便……告辞。”

李成栋阴沉地看着厉如海的背影。

望着连绵不绝的金华卫队伍,那种整齐和肃杀的精神气,李成栋无奈地摇摇头,他突然后悔起来,自己不该再次降清,亦或者五年前,自己该亲自入城,将那个祸害诛杀,以绝后患。

第一千四百九十八章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感谢书友“田园木戈”投的月票。

“报——!”

“捷报!”

“延平府捷报……永安一役,歼敌三千六百余人,俘虏敌军二千八百之众,敌军被挡于燕溪以西难进一步……!”

一个背上插满三角小红旗的号兵,以一种想跑死自己的速度,用尽吃乃的力气,一直从午门过金水桥跑进太和殿。

啧啧,十几里啊,这口气憋得,也没见他入皇城前这么拼命,估计回去至少得在床上养上半个月了。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嘛,送捷报总比送噩耗强,要是运气好,就能赏个百八十两,混个小官儿当当,能不可劲地表现表现嘛?

这道捷报,让原本死寂的殿中气氛为之一振。

人人面上有了一丝笑意,至少脸色和缓多了。

连本来不该坐在帘后的布木布泰,都令宫娥撤去了帘子,用一种轻快的声调,道“天佑大清,此战之后,驻扎闽地之我军,险情已解……皆是诸位卿家之功啊。”

布木布泰不是不清楚,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可她同样知道,此时需要鼓舞士气,噩耗、凶讯听多了,人气就没了,队伍就更不好带了。

福临年纪虽小,但也明白这个理,他迅速捧哏道“太后所言甚是,传朕旨意,重赏功臣……呃,举国同庆!”

这话变得着实快啊,重赏功臣,这不开玩笑吗?

赏谁去?人家要你赏吗?

如此明显的转折,不过阶下那些个老滑头,哪个是省油的灯?

没听见,听不见,闻所未闻!

正当群臣准备叩谢太后、皇上隆恩,皆大欢喜之时,就偏偏有人不信邪,非要捅穿这事。

原宏文馆学士、实录馆副总裁沈文奎,如今已经秩兵部汉尚书。

他板着脸出列奏道“闽粤两地,三处战场,曲江失守、保昌沦陷,唯有永安一役大捷……大捷啊,天大的喜讯啊,可惜的是,那不是我军打的……臣,万死,心中竟无一丝喜悦之意,望太后、皇上降罪!”

说罢,竟直挺挺地跪在殿中地上。

殿中一片哗然。

太不懂规矩了!

真是无君无父!

孝悌忠信礼义廉——无耻!

可谓群情纷纷,义愤填膺哪。

也对,这些人皆做惯了锦上添花之举,最恨有人雪上加霜。

原本忽闻大捷,全京城同欢,加上赏赐,里子、面子都有了,可好好的大喜事,愣是被这老不死的坏了气氛,惹恼了所有人,简直该死。

也对,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沈文奎确实该死!

布木布泰冷下脸来。

福临尴尬了。

可沈文奎显然不知死活,他竟继续道“朝廷以百二十万两换得北伐军金华卫出兵闽地增援,而我驻闽军,却屡战屡败,短短半个月,损兵折将一万多人。更有广东将军李成栋囤兵自重、见死不救,致命曲江、保昌我军大败……臣请太后、皇上予以严惩!”

历来是官官相护,这是规矩。

只要不是关乎自己生死,许多事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人前留一线,日后好想见嘛。

宦海浮沉,官场之中,升降本就是常事,谁能保证今日属下不会成为日后升官呢?

弹劾一人,那就是你死我活的对决,不死不休。

很少有人为之。

今日沈文奎的言行,太出乎人意料了。

这是想与整个官场做对呀?

曲江、保昌两战皆败,李成栋囤兵自重、见死不救,以驻粤清军折损一万多人,这可不是小事情,真要追责起来,就这殿上,至少该有十几个脑袋,看不见明日的太阳了。

朝堂从上至下的视若不见,不就是不想揭开这个盖嘛,这要是揭开了,天晓得会引发多大的乱子。

譬如李成栋这厮,反反复复的三姓家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人家每次都好好地带兵吃香的喝辣的,为何?

李成栋手中有兵是其一,可其二呢?

恐怕这殿中不少人都得到了李成栋的好处。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还是清知府,要是混知府、贪知府呢?

何况是广东将军,这可是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肥差。

沈文奎确实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可偏偏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

因为沈文奎说得是事实。

事实,总是最伤人心哪!

殿中如死般安静,就算底下波涛汹涌,可明面上,心中的狰狞化为义愤填膺,似乎,所有人都被沈文奎一语点醒,看到了这明亮堂皇的太和殿中的阴暗角落,有着几只龌龊的“小强”。

布木布泰几次动唇,可终于强按捺下了,她敏感地觉察到了一些不同寻常。

沈文奎不该如此大胆,那谁会是沈文奎背后之人呢?

福临脸色死板,虽说多尔衮死了,自己亲政了,可身后的生母,依旧给了他沉重的压力。

还真有人敢站出来“抨击”沈文奎的不是。

古怪的是,竟不是汉臣,而是满臣。

多罗谦襄郡王瓦克达大步而出,指着沈文奎大骂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沈文奎,别当人不知你险恶用心,长敌志气,灭己威风,你搅乱朝堂,是想凭着自己与吴争同乡,回去投靠吧?”

这话显然不是指责,而是弹劾了,而且是严厉地弹劾。

当着满朝君臣的面数落罪状,就是想拿个盖子盖上都不能了。

这叫赤膊相见,非死即伤。

看来瓦克达是真恨沈文奎了,瞅准机会,想对沈文奎一击必杀呀。

原本瓦克达、沈文奎二人并无多少交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仇怨。

结仇的原因,还得从之前那次出使杭州府说起。

当时北伐军第一次渡江北伐,兵势已尽,两朝皆有意和谈。

清廷派多罗谦襄郡王瓦克达为正使、宏文馆学士、实录馆副总裁沈文奎为副使前往杭州。

派瓦克达为正使的原因是,江北之战喀尔楚浑、尚善等被俘虏,清廷想保全宗室颜面,私下赎买这些人回去,而瓦克达是礼亲王代善第四子,喀尔楚浑是他的亲侄子,很合适。

派沈文奎为副使的原因,那就只有一个,沈文奎确实是吴争同乡。

瓦克达、沈文奎二人在谈判中原本配合很“融洽”,问题出在了出使前瓦克达身上那份潜伏者名单。

第一千四百九十九章 权力更迭的痛苦

ps:感谢书友“20190722194252453”的打赏。

当时瓦克达怕联络细作被发觉,他仗着自己是王爷,强令沈文奎代为联络细作、传递消息。

可惜的是,吴争早已有了安排对策,在谈判时“耍弄”了瓦克达等清使一番之后,随即于午时渡江去了江都。

沈文奎因此上了当,传递了假情报。

马士英奉吴争之命,以此事逼迫,再以乡情怀柔,一席之间,让沈文奎就范,吐露了已经默记于心的潜伏者名单。

一年之后,长林卫一举荡平早已处于监视之中的各府清廷细作。

致使清廷从此对大将军府所辖之地如同瞎子一般,当细作全没的消息传回顺天府,虽说距出使已经过去了一年,也没什么证据指证瓦克达、沈文奎二人泄密,因为当时知道细作名单的还有多尔衮和他手下几个谋臣,最后此事不了了之。

可身为主使的瓦克达还是被追究了,罚俸三年……啧啧,这罚得来,与后世罚酒三杯有异曲同工之妙。

身为多罗谦襄郡王的瓦克达自然不会将这么点俸禄放在心上,可放在心上的是,自此他被闲置,除了王爵之外,再无官职。

连原本他投靠的多尔衮,也不再信任他。

丢脸啊,太他的丢脸了。

不幸之中的大幸是,正因为多尔衮与他的疏远,瓦克达捡了条命。

否则,此时瓦克达举动在朝堂上,应该在宗正寺牢里。

可瓦克达由此恨上了沈文奎,因为他坚信,是沈文奎泄密使得细作被一窝端,自己因此受牵连,可他一样苦于没有证据,这股子气一直蹩在心里。

好嘛,今天瓦克达终于找到出气的机会了。

而且是他认为,可以对沈文奎一击必杀的弹劾!

而很显然,沈文奎今日的言行,已经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最直接地将矛头指向了朝堂上获利最丰厚的那帮子人——满族贵族。

瓦克达的出面,等于是一场“讨伐”战的开启。

菜市场,对,如同早晨七点的菜市场。

络绎不绝的大臣们,以一种悲天悯人的姿态、声嘶力竭的嗓音,还有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他们在“阐述”一个事实,那就是,沈文奎是汉人,是江南汉人,是吴争的同乡。

当然,后者才是他们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吴争!

这个名字,对清廷是个噩梦,不管是满臣,还是汉臣,都视为噩梦。

但,更以汉臣为最,道理很简单,恶人并不泯灭人性,特别是这些饱读诗书的“贤者能臣”,他们半夜里也十分煎熬,要化解这一切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将每个人汉人变得象他们一样,甚至“汉奸”得更彻底,那么,从此以后,就能安心睡觉了。

这也是历来“汉奸”比敌人更凶残的原因所在。

沈文奎直挺挺的跪着,面向福临,脸色平静,平静地象是个死人。

面对着无数人的口诛笔伐,沈文奎没有一丝反应。

就在这时,一个让人更惊讶的人,走出了队列——钱谦益。

时任礼部汉尚书的钱谦益,一本正经地奏道:“太后、皇上,臣以为沈尚书所言在理,失去闽粤,我朝将再无染指东南、逐鹿中原的可能……李成栋,当诛!”

天哪!

一席话激起千层浪。

这个称水太凉、头皮发痒的连个伎者都不如的老滑头,竟在今日,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到了最大多数人的对立面,这世道难道是真变了吗?

无数人惊愕了,甚至忘记了“讨伐”依旧面无表情、纹丝不动跪着的沈文奎。

布木布泰也惊愕了,但敏感的她,将目光投向了正前方、背对着她的亲生儿子——福临。

福临单薄的身躯,在此刻布木布泰的目光中,似乎挺直了许多。

“太后、皇上,臣有奏!”洪承畴的突然出列,引发了殿中再一次窃窃私语。

福临道:“洪大学士只管奏来便是。”

“臣闻沈、钱二位尚书大人所奏谏之语,深以为然。前明火器犀利,太宗广纳奇人能臣、博采众长,才有了我大清这片基业……师夷长技以制夷,臣以为朝廷需筹资再编新军、扩大天津水师,如此,才可以不再让闽粤之败重现,以一洗前耻!”

范文程迅速出列奏道:“臣附议!”

“臣等附议!”

风向顿时变了,没有人再去理会跪着的沈文奎,满殿之中,除了那些以瓦克达为首的满臣们,尽是附议之声。

而满臣之中,更有如岳乐为首的一些宗室满臣,夹杂在其中附议。

福临终于转过头来,“皇额娘意下如何?”

布木布泰的手在抖,抖得很厉害,以至于原本平坦如镜面的宫服起了不小的皱褶,幅度越来越大。

布木布泰终于明白了,儿子大了,不由娘了。

可布木布泰怎么也想不明白,福临会以这样一种激烈的方式,来宣告她权力的终结。

这等于在打她的脸了,而且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辟啪”地甩打她的脸,甚至是按在地上,使劲地摩擦,这,还是一个儿子对娘该有的态度吗?

布木布泰面色铁青,否决再编新军,是她最后一言而决的。

但不是布木布泰没有见识,也不是朝廷财政窘迫,事实上,布木布泰也赞同再编新军。

可是,布木布泰深知,一旦再编新军,军权必定旁落。

宗室之中,恐怕找不出几个人,可以胜任统帅、训练新军,那么势必启用汉人,可这样一来,大清就等于自废了武功,自断了根基。

没有满人的朝堂,还是大清朝廷吗?

这就是布木布泰否决再编新军的真正用意,当然,在她看来,战争终究是人的战争,只要将不畏死、士卒用命,还是打得了胜仗的。

可现在,布木布泰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依为性命的儿子,竟以这样的方式来对待她。

布木布泰此时,已经完全顾及不得那些以瓦克达为首的,期盼着太后出声主持公道的宗室们了。

“哀家今日前来,只是旁听……如今皇帝已经亲政,所有事只要对大清有益,皇帝尽可作主,哀家……已经累了……。”

第一千五百章 中兴之君?

“送太后回宫。”福临的声音响起得很突然,有些颤,但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喜悦。

布木布泰顿时脸如死灰,她在心中一声哀叹,用尽全身力气,强忍着眼中即将夺目而出的泪,昂起头,在宫女的扶持下而去。

或许,这已经是她,唯一可以用来顾全太后颜面的手段了。

或许,她自己都明白,此举是掩耳盗铃。

满殿之中,无一人出声,就更不用谈挽留了。

有的是,整齐地恭送声。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之后,在大清朝堂之上,再无太后。

……。

武英殿中,有七人。

除福临之外,其中四人是汉臣,范文程、洪承畴、陈名夏,居然钱谦益这厮也在其中。

而仅有的两个满臣,是刚得到叔王光环的济尔哈朗,和一直自称待罪之身的岳乐。

这就是福临亲政的全套班子,范文程、洪承畴负责延揽朝中汉臣,陈名夏负责延揽京畿高门大户,钱谦益负责延揽名人士子,以充入新血、补充空缺。

济尔哈朗要做的是,按住京城宗室王公。

而自称待罪之身的岳乐,掌控着京畿隶属皇室的正黄、镶黄等三旗,事实上,安郡王岳乐,才是这京城中拳头最硬的人,他负责的是弹压一切意图阻碍、反对福临亲政之人。

福临在笑,笑得很灿烂。

也对,从六岁登基开始,福临的头顶就压着两座大山,这种刻骨铭心的阴影,让这娃变得有些偏激。

如今好了,阴影尽去,多尔衮死了,太后从此失去了权势,是该让她在后面养老安享晚年了。

福临声音中有着一种无法掩藏的兴奋,“朕今日得真正亲政,全赖二位先生、诸爱卿鼎力为之……特别是二位先生,可谓是呕心沥血……也罢,朕绝不负二位先生和诸卿。”

“皇上乃中兴明君,臣等叩谢陛下圣恩!”

福临志得意满地颌首道:“范先生,朕有意效仿前明内阁……设大学士、协办大学士、学士,俱满、汉分授,大学士仍冠以殿阁之名。不过朕以为四殿二阁不妥,应去掉中和殿,增设体仁阁,是为三殿三阁,各设满、汉大学士一名……。”

“皇上圣明!”范文程、洪承畴、陈名夏、钱谦益大声称颂道。

不过济尔哈朗、岳乐却沉默着。

福临显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笑着问济尔哈朗道:“叔王难道有异议?”

济尔哈朗稍一迟疑,奏道:“禀皇上,如今皇上刚刚亲政,多尔衮虽死,党羽未尽……况且太后那边……。”

福临脸色慢慢阴了下来,“叔王是说……朕还得去聆听太后懿旨?”

“不,不。皇上误会了。”济尔哈朗连忙否认道,“我只是……想说,欲速则不达,二位大学士应该也明白,我朝宗室之中,不会有太多人会支持皇上设立三殿三阁,使得满、汉大学士对等。”

范文程、洪承畴互视一眼,竟也躬身奏道:“臣以为郑亲王所言,实为老成谋国之言……只要皇上心中有满汉平等之心,不必拘泥于一朝一夕……望陛下三思。”

福临没料到做为汉臣的范文程、洪承畴也会阻拦自己,他蹩眉拍案道:“该死的多尔衮竟至今日还阴魂不散!”

这话自然也只有福临敢骂,没有人敢接,再怎么着,多尔衮也是福临钦追的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有着成宗的庙号。

见没人附和,福临自觉到失言,不过他显然没出气,大声道:“朕要励精图治,中兴大清,一洗朝廷颓废……二位大学士,按之前商议的,朕要废除诸王贝勒管理各部事务的旧例,诏令宗室王公停止圈地、放宽逃人法……。”

这一连串的话,从此时福临嘴里说出,那可就是旨意了。

不仅范文程、洪承畴低头苦笑,济尔哈朗等人更是摇头不止。

“皇上……还请徐徐图之。”济尔哈朗尽量婉转地说道,“物极必反,逼迫太过引发朝中内乱,恐怕……。”

“怕什么?”福临大声道,“朕已亲政,便须改革旧例,予天下子民福祉……如此方可上告先帝在天之灵……安郡王。”

“臣在。”

“再编新军刻不容缓,此次朕要建十万新军……朕许你功成之日晋亲王爵。”

岳乐大喜,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谢恩道:“谢皇上隆恩……臣敢不为皇上效死命?!”

可范文程、洪承畴、济尔哈朗等人傻眼了,不是说好只编五万新军的吗?怎么就一眨眼变十万新军了?还能不能好好议事了?

五万变十万,可不仅仅是多征募五万壮丁的事,新军需要火枪、火炮和弹药,朝廷自己无法生产,只能用银子向番人购买,这还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如此庞大的数量,啧啧……十万新军怕没个三、五年,根本成不了军。

再说了,银子呢?

银子啊银子!范文程、洪承畴、济尔哈朗等人苦笑起来。

范文程说话比较稳妥,他轻声提醒道:“皇上,十万新军,至少需要耗费六百万两购置枪炮,这……臣以为,恐怕以朝廷眼下国库的盈余……力有不逮啊。”

福临稍稍愣了愣,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范先生提醒得对,这说起来……倒是朕信口开河了。”

这话让所有人,不,除岳乐之外的所有人大松了一口气。心中都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皇上,果然是中兴明君啊。

连范文程、洪承畴心中也不免得意,看吧,十数年的呕心沥血,终于将一个满人,变化为一个“汉化”的满人。

这如同把一个狼崽子驯化成了人一般,确实相当牛了。

然而,福临下一句话,让所有人,不,除岳乐之外所有人,都脸色大变。

福临从容不迫地道:“多尔博嗣位,多尔衮可以先不追究,但京中宗室、王公、官员、达户牵连者众……二位先生,不妨追责,由安郡王调兵襄肋即可……如此一来,既可震慑众小,亦可筹措军资,更可扫除朕改革的阻碍,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这话让所有人,为之震愕。

第一千五百零一章 怎么选?

ps:感谢书友“缘醒”、“沧浪子yy”投的月票。

这晚,王叔郑亲王作东。

除了福临,还有春风得意的安郡王岳乐之外,人还是那么几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济尔哈朗令人上茶,稍作歇息。

“诸公,陛下执意建新军十万,拦怕是拦不住了,与其忤逆惹皇上震怒,不如顺水推舟,巩固皇权……诸公意下如何?”

范文程忧虑道:“朝廷骤失扬州、淮安等赋税重地,使得本以捉襟见肘的财力更为窘迫,囊中羞涩之际,要建十万大军谈何容易?”

洪承畴面无表情地道:“银子还是其次,洪某最担心的是,建十万新军的银子,最后有一半以上去了杭州府……叔王、诸位大人,皇上或许不清楚,可咱们心里得明白一件事,银子可以赚,却不能砸了咱们吃饭的锅啊。”

陈名夏沉默不语。

而钱谦益点头道:“洪大学士所言极是,两国和谈,为得就是平衡和对峙,穷我朝之全部,资敌养敌,与自寻死路别无二致……别人不晓得,可咱们清楚,以八大皇商为首的晋商与南面的勾连,几乎已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陈名夏皱眉,冲钱谦益怼道:“据陈某所知,钱大人没少入股江南商会吧?”

钱谦益面不改色道:“钱某不否认入股江南商会……可陈大人与汤若望、卫匡国暗中勾结,以江南军工坊所造火枪、火炮冒充红番火器充填军器监,也不是什么秘密吧?”

这二人的互怼,让济尔哈朗、范文程、洪承畴三人脸色铁青。

洪承畴厉声道:“国难当头,朝政不堪,你二人还在相互撕咬……想内讧吗?”

范文程也道:“都是一根绳上栓着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咱们得想清楚了,真要大清亡了,谁也落不着好!”

济尔哈朗突然仰头打了个哈哈,“诸公,咱们得先定下一件事,那就是十万新军如何编,不足的银子从何来?按皇上的意思,真要抄没所有犯官家产,势必引发动荡,也让你我五人陷入世人口诛笔伐之中……依本王的意思,选几个不识趣的应应景……也就是了。”

范文程道:“范某同意。”

洪承畴想了想道:“我也赞同。”

钱谦益瞪了陈名夏一眼道:“叔王所言极是。”

陈名夏回瞪了钱谦益一眼,问道:“叔王所说选几个不识趣的应应景……敢问王爷,该如何选?依陈某之见,广东将军李成栋养兵自重、勾结朝臣,谋反之意路人皆知,如此逆臣、三姓家奴若不惩治,以何服众,又如何激励闽粤将士?”

济尔哈朗眯眼看着陈名夏,再转头扫了洪、范二人一眼,“二位大学士意下如何?”

洪承畴目光一闪,道:“陈大人所言在理,只是……李成栋远在广东,往日就是听调不听宣,想要惩治,谈何容易?”

范文程突然一笑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洪承畴随即捧哏道:“敢问范大学士有何良策?”

“长汀一役,大西军攻汀州之势已经被金华卫迟滞,何不传令李成栋前往福州,同时传话给吴争,由金华卫代扣李成栋,再转送京城,杀鸡儆猴!”

“这……。”洪承畴沉吟道,“可毕竟敌酋李定国送女至杭州府,吴争未必肯哪?”

范文程哂然道:“我的亨九先生,莫要忘记了,金华卫已经与大西军在长汀激战……再说了,皇上要建十万新军,这火枪火炮还不得找他购买?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以此换扣押李成栋,不过是区区举手之劳罢了。”

洪承畴想了想道:“可方才不是说,这是资敌养敌吗?”

范文程呵呵一声,“敢问亨九先生,东藩海战,番人联合舰队没有占到丝毫便宜,反倒让吴争收编了郑家水师,皇上的十万新军所需枪炮,岂是红番短期内供给得上的?”

洪承畴听完,为之一怔。

范文程继续道:“既然皇上建新军主意已定,那就算明知资敌,也不得不为啊……范某此时反而担心的是,吴争应该能猜到这点,坐地起价亦不可知啊。”

这话让所有人都沉默起来。

钱谦益突然道:“要不……羊毛出在羊身上,冲江南商会下[.]手?”

这话一出,连济尔哈朗也大摇其头,连声道:“不妥,不妥……。”

范文程、洪承畴更是阴沉着脸道:“钱大人这是项庄剑哪?”

这不开玩笑嘛,要知道,不说范文程、洪承畴各自向江南商会入股二、三百万之数,就说济尔哈朗,他可是将五百万两押在了江南商会。

两朝国战,打归打,银子照样赚,这就是现状。

钱谦益岂会去触这个眉头,他自己都入了三十万之数,见几人都误会了他的意思,钱谦益忙解释道:“叔王、诸公误会了,钱某的意思是,借整治江南商会之际,核查八大皇商与南面勾结之事……。”

“荒唐!”一直不说话的陈名夏出声了,“晋商历来有资助朝廷之举,且如今朝廷与建新朝订下和约,商贸往来并不违法……敢问钱大人,有何名目核查八大皇商,再定其罪?”

钱谦益不慌不忙地道:“朝廷与建新朝订下和约不假,可从未撤除对矿石等原料的禁令……以此核查,有何不可?”

这话一出,让陈名夏无言以对。

确实,第二次江北战役,多尔衮确实下了商贸禁令,随着战局扭转,双方方和休兵,虽说商贸已经恢复如常,可实际上,朝廷禁令一直未撤除。

原因是,这禁令从一开始就被商人抵触,特别是晋商,还为此在皇城门外聚众请愿。

而当时连多尔衮也抗不住这压力,不得不提早南下发起进攻,随之,他的禁令就名存实亡了。

所以,到两朝和谈时,这禁令早就不被执行,也就根本不在谈判之列,况且,北方的粮食、丝绸等日常所需,皆须从扬州、淮安等府北运,特别是枪炮和江南织造司的“汉袍”等新鲜玩意,更是北方急需,也就不存在什么封锁了。

可事实归事实,禁令归禁令,真要当真起来,还就象钱谦益说的,有名目可循。

济尔哈朗扫了洪、范二人一眼,“二位大学士意下如何?”

洪、范对视一眼,齐声道:“此计……或可一试。”

第三十八章 这世间只有两种人

黄得功冷汗淅沥,看着吴争一行远去的背影。

连声招呼都没有打,转身回了县衙门。

着书房门,黄得功急走起来。

怎么办?

这信事关重大,稍有不慎,就是人头落地。

去向越国公求援?不行!

如果被越国公知道,自己弄丢了信,那不用吴争,越国公就得吃了自己。

可不去向越国公求援?

这要是孙明贞将信交给了吴争,还是同样的下场。

黄得功急得冒白毛汗。

这时,黄得功突然发现有些不对。

吴争看的那封信是自己写给越国公的。

孙明贞为何不将那封信交给吴争?

孙明贞应该与吴争不认识,他们不是一路人?

没错,孙明贞背后一定还另有其人,如今他落在吴争手里,自然不会交出那封信。

而吴争虽然不知道有这封信的存在,但显然已经醒悟到,这其中另有隐情。

自然就不会轻易放孙明贞离开。

这样一来,其中就有一个时间差,自己就还有机会。

纵然拿不回信,只要把孙明贞灭口,吴争一样奈何不了自己。

就这么办,先补救。

如果不成,那就……直接去杭州。

至于越国公,死道友不死贫道,听天由命便是。

做了决定,黄得功冷静下来。

“来人。”

那领头的差役闻声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废物!连个文弱秀才都拿不住,生生让他逃了。”

“属下无能。请大人处罚。”

“罢了。本官不罚你,让你将功折罪。这样,你派几人,暗中找机会杀了孙明贞灭口。”

“属下遵命。”

“派些生脸孔去,别将这脏水引到本官头上。”

“是。”

……。

上虞北部是钱塘江入海口。

靠东边,接近余姚界,有一处地形成靴子状,入口宽,中间细,尾部比入口更宽。

这是一处天然的港湾。

吴争将从金山卫带来的难民安置在此处。

站在高处,看着星星点点,已经搭设好的帐蓬,还有远处正在热火朝天,忙着搭建房屋的百姓,吴争心里洋溢着一股美好的情绪,充实。

吴争甚至已经想好了,给这个新建的村落取名,就叫汉民村。

虽然不知道,未来自己究竟能不能反清成功,但如果能让这个小村子延绵下去,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吴争没有放任自己太久,因为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

来到看押着孙明贞的土坡边。

“孙明贞,现在离衙门更远了吧?说说吧,另外一封信在何处?”

孙明贞一路行来,已经知道了面前的少年,就是黄得功口中的吴争。

而眼前所见的景象,让孙明贞有些惊讶,不,应该是震撼。

这是要建一个村啊。

孙明贞为吴争的大手笔震撼,新建一个村,这不仅仅是钱的事,重要的是人心和凝聚力。

他无法想象,眼前这少年何德何能,会让这么多的人,听他的命令,在远离城镇的海边,共同建造一个村,不,是一个家。

听到吴争的问话,孙明贞答道“吴大人胆有多大?”

吴争先是一愣,而后笑道“本官嘉定城来,死过一回的人了。你问我胆有多大,本官可以回答你,需要多大,本官的胆就有多大!”

孙明贞道“好。那我再问大人一个问题?”

“讲。”

“如果是黄县令,暗中勾连满清,大人当如何处置?”

“禀报朝廷,将其绳之以法。”

“若万一有人保他呢?”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若保他的人,是朝廷重臣,手掌万千军队呢?”

吴争眼神一缩,冷冷道“在本官眼中,这世间只有两种人,敌人和自己人。”

孙明贞幽幽叹息道“不是我不想告诉大人,但为大人计,这信,你还是不看的好。”

吴争看着孙明贞的眼睛。

孙明贞坦然地回视。

吴争突然微笑起来,“可惜了,本官的好奇心,好象特别重。”

孙明贞微叹道“可惜了,宦海中人,好奇心是最大的取死之道。”

“本官说过,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不怕再死一次。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那封信的内容。”

孙明贞大惊,“大人怎会知道?”

吴争答非所问地说道“不就是一封满清贝勒博洛,与朝廷重臣暗通款曲的信吗?”

孙明贞僵住了,他是真不知道吴争竟然是真知道信中内容。

吴争看着孙明贞的脸色,心中已经断定,陈秉申指控属实。

孙明贞与吴争默默对视了很久,他们内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语。

孙明贞道“吴大人既然知道此事,又为何不向朝廷告发?”

吴争道“本官需要证据。”

孙明贞迟疑了一下,咬牙道“好,我可以告诉你信在哪。但吴大人要保证,向朝廷告发此事,这关系到朝廷安危,更关系到浙东数百万条人命。”

“我保证。”

“信不在我这。”

“在哪?”

“在衙门里。”

吴争大怒,“孙明贞,你这是在戏耍本官?”

“大人息怒。我不敢也没有必要蒙骗大人。大人应该知道,此信关系重大,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如何敢将信带出衙门?所以,出衙门之前,我将信藏于内衙。”

吴争有些惊讶了,人才啊,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那把藏信之处告诉本官。”

“就在黄得功书房的书桌底下。大人打算怎么去取?”

吴争沉默下来,确实,信在衙门内,特别是内衙,如何进去?

总不能带兵杀进去吧?

孙明贞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

“大人要放了我,我去找一个人。”

“谁?”

“厉如海。”

“那个捕头?”

“对。如果此时还有能进内衙之人,就非厉捕莫属。”

吴争迟疑起来,“厉捕头是黄县令的人,如果这事交给他,他万一取了信交给黄县令……。”

“大人放心。我在黄县令身边多年,厉捕头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别的事或许厉捕头还可以屈从于黄县令,但这等大是大非之事,厉如海必定会助大人。”

第三十九章 大厦倾,方见人心。

吴争问道“你能肯定?”

“我肯定!”

吴争道“不行。”

“大人不信我?”孙明贞瞪眼道。

吴争没好气地应道“本官是怕你被灭口?”

孙明贞想了想道“想来黄得功应该不会令捕快来灭我口,厉捕头也不会答应。黄得功身边确养十几个死士,真要动手,只能是他们。要不,我书信一封,大人派人传信给厉如海,或许就不用我去找他了。”

“可行。就这么办吧。”吴争点头道,“只是本官有些不解,你是黄得功的幕僚,应该说,你与黄得功是休戚与共才是,为何会行此背主弃义之事?”

孙明贞道“我也以为,此生应与黄得功休戚与共,不瞒大人,就算黄得功贪脏枉法、坏事做绝,我都不会背弃他,可黄得功他要卖国求荣,我就算是死,也得阻止他。大人可知道,黄得功已经以此信联络了余姚、嵊县、新昌三县县令,他们要一起献城降于满清。”

吴争心头直跳,这四县若一起投敌,那大半个绍兴府就是敌占区啊。

他起身道,“我找人给你取笔墨,你写好信,交给池二憨。”

孙明贞跟着起身道“大人就不想知道,满清贝勒博洛的信是写给谁的?”

吴争皱眉道“据本官所知,博洛此信是写给一个姓文的重臣。”

孙明贞摇摇头道“非也。此信是写给当朝……。”

“咻”地一声,一枝弩箭直接从孙明贞的胸口射入。

吴争回头,见三个人正在反身逃跑。

“二憨、陈胜,截住他们,不得放走一个。”

吴争赶紧俯身,“孙明贞,你挺住。”

孙明贞口中血沫不断地外溢,吴争凑近他嘴边,依稀分辩出一个字音,方?房?黄?……。

吴争无法分清楚。

孙明争的瞳孔慢慢僵住,吴争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

这个中年男子,给吴争的第一印象是委琐,吴争下意识地厌憎他、不待见他。

哪怕他跪在自己面前乞求自己救命,如果不是为了那封信,吴争都不会出手救他。

可不到半天时间,吴争发现,原来这样一个委琐之人,也远比很多人来得……干净。

因为孙明贞有底限,因为孙明贞守得住底限。

守得住底限之人,内心干净。

吴争喜欢内心干净之人,譬如说周思民,又譬如说孙明贞。

只是因为外貌所惑,这份喜欢,来得晚了些?

吴争眼中有泪,为孙明贞而流。

池二憨、陈胜带人拖着三具尸体过来。

“少爷,凶徒是自杀的。”

是自杀,不是被杀。

死士,无疑。

吴争的脑子有些乱,本来就已经揭开的谜底,突然又合上了。

满清贝勒博洛的信是写给谁?

方?房?黄?或者还有别的姓,亦或者孙明贞根本不是在说姓氏?

因为陈秉申说过,他看到的姓是“文”。

吴争用力地甩甩头,道“将他埋了,就埋在这村边吧,给他立个碑,刻上汉民孙明贞。”

……。

回到吴庄,吴争的心情依旧没有好转。

加上天色将暗,吴争也没着急打算去梁湖卫所上任。

按制,新官十天之内到任,都不算违制。

吴争此时在散步思考,没有孙明贞,还能不能说动厉如海?

厉如海有没有孙明贞所说的那般,心中存有大义?

没有了孙明贞的手书,吴争不敢肯定,厉如海会相信自己。

因为孙明贞死了,就死在自己边上,厉如海会不会认为自己杀了孙明贞?

吴争在犯愁,该不该去找厉如海。

吴庄,并非园林。

而是一间间单独的房屋,经过祖辈积累,在房与房之间,建造起回廊、亭榭,慢慢形成了一整片庄园。

说它美不胜收,怕是高估它了。

这或许也就是黄伯彦占了吴庄,不立即搬进来住,要招募匠人改建的原因吧。

但吴庄胜在实用,房子多嘛。

周思民主仆三人住在一处跨院,两间房。

吴争走着走着就到了周思民的住处。

没有多想,吴争就走了进去,这个时候,吴争想找人说说话。

在他看来,虽然小蛮刁蛮不驯,但周思民是一个不错的倾诉对象。

屋子里,周思民与小蛮在闲聊,郑叔肃手站立一边,永远是一副谦恭有教养的老管家样。

吴争心里确实疑惑,要怎样的家规才能将郑叔训练成如此合格?

见吴争到来,小蛮“噌”地起身,很没规矩地道“吴大人,你得好好说说令妹。”

周思民连忙起身制止道“小蛮,不可无礼。”

“大……哥来了,让你见笑了。此行琐事可办妥了?”

吴争被小蛮的话,着实一愣,幺妹怎么得罪她了?

不过被周思民一打岔,也就忽略过去了。

“也算是……办妥了吧。”

周思民问道“随大哥来的百姓,可安置妥了?”

吴争斜了小蛮一眼,心中暗赞一声,未及己,先虑他人,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啊。

小蛮气哼哼地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吴争没理会她,对周思民道“若贤弟有瑕,可愿与我出去走走?”

周思民看吴争神色,察觉吴争是有话要说,点头应道“大哥请。”

小蛮迅速上前道“公子,我陪你。”

吴争没好气地道“怎么哪都有你?”

周思民忍俊不禁,对小蛮道“你且帮郑叔收拾下屋子,就不必跟着了。”

说完,和吴争一起走了出去。

看着吴争和周思民的背影,小蛮跳着脚,对郑叔道“郑叔,你也不劝劝。”

郑叔露出一丝笑意道“小蛮姑娘放心,吴大人是个磊落之人。”

小蛮撅嘴嗔道“我怎么就看不到他磊落之处?”

……。

吴庄有个小池塘,不大,一亩地。

池塘边也没有花草,只有乱石。

不过,乱也有乱的趣味。

池塘中心有座小亭,有九曲回廊与岸边相连。

吴争与周思民就在小亭里坐了下来。

“大哥是有心事吧?”

吴争看着水面,微微点头,将孙明贞之事,前前后后都与周思民说了。

周思民眼中有些湿润,他说道“大厦倾,方见人心。这世道,究竟怎么了?”

第四十章 尽人事,听天命。

吴争也感慨道,“听闻清军来了,高居庙堂者,赤身牵羊降了,山野匹夫却能守住心中底线。早知他是这么一个人,我……哎。”

周思民怔怔地看着水面说道“照大哥的话,朝廷里有重臣暗通满清,这人会是谁呢?”

吴争摇摇头道“我对朝廷中人不熟,方、房、黄亦或者孙明贞说的根本不是姓氏,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厉如海取得那封密信。”

“那大哥为何不去找厉如海?”

“我不知道厉如海会不会如孙明贞所说的那般深明大义。如果我告诉了他密信的位置,他反过头来告诉黄得功,那么那封密信就会被黄得功找到。这还就罢了,关键是,如果这信真牵扯到朝廷重臣,那么我、吴庄、贤弟,家父和舍妹,还有那些追随我的士兵都会被牵连进去。”

周思民明白吴争话中之意,那个暗通满清的重臣,知道密信泄露,便会想尽办法杀人灭口,吴争虽然是百户,可三百多兵,岂能挡得住那人蓄意一击?

关键是,那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到时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周思民道“敢问大哥,你真认为江南能守得住吗?”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尽人事,听天命。”

“我明白了。”周思民黯然,“那……大哥随我一起去福州吧,听闻唐王在福州登基,想来福州还是安全的。”

吴争回身看着周思民摇摇头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浙江沦陷,福州也在旦夕之间。福州沦陷之后,逃往何处?无非是多活了一年半载,与其苟且偷生,不如拼死一搏。只是可惜,鲁王无法整合浙东明军,否则应该有实力与清军一搏。”

“贤弟,你在吴庄将养一两月,待伤势痊愈了,我派二憨送你去福州。”

“不,大哥能舍生取义,我也能。”

吴争有些感动,“我知道贤弟心意,只是……。”

“大哥嫌弃我身有残疾?”周思民突然抬头盯着吴争,眼中盈盈欲滴。

吴争连忙道“不,不。贤弟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并非武人,不适合上阵厮杀。你若要报国,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譬如在福州用笔声讨鞑子凶残,譬如向福州百姓宣扬大义……。”

“大哥终究是嫌弃我无用。”周思民黯然。

吴争沉默,言多必有失,就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周思民起身,慢慢走向池塘边,“连大哥都没有信心了,这么说来,大明是真没救了。”

吴争赶紧道“那倒未必。其实不管是鲁王,还是福州唐王,只要能联合起来,一致抗清,大明还是有一搏之力的。”

周思民回头,看着吴争道“真的?可我听说,如今浙东总共不过五、六万兵力。”

“当然是真的。”吴争用力点头道,“胜败很多时候,不在于兵员的多少,而是于反抗之心有多坚定。如果我有三万象如今手下士兵那样的军队,必能顶住清军南下之势。”

周思民象有些信了,他突然问道“如果真能有战胜满清、恢复大明的那一天,你会拥立鲁王、还是唐王?”

吴争被这话问得一时无言以对。

“这很难回答吗?”

吴争长长吸了口气,没有看周思民,而是面对着池塘,说道“贤弟以为,大明是亡于满清之手吗?”

周思民答道“自然是。”

“可我却不这么看。早在满清入侵之前,大明天下已是一片糜烂。张献忠、李自成等人揭竿而起,响应者众。而朝廷兵力捉襟见肘,朝堂之上文武倾轧、党争不断,早已是一个烂摊子。这才使得满清趁虚而入,否则,以三十万鞑子,岂能占我河山?”

周思民的眼神渐渐变冷。

可吴争背对着他,却毫无察觉,顾自说道“我以为,清必须抗,明必须复,但复得是汉明,而非朱明。天下非一家一姓,只要是汉人天下就行。”

“大逆不道。”

“没那么严重。崇祯帝在太平年代,或许能成为一代英主,可此时天下已经积重难返,再有大志,也是有心无力。你也看到了,如果朝廷能让天下百姓不饿肚子,百姓怎么可能去造反?百姓贫苦,他们何辜?”

周思民脸若冰霜,声音冷得吓人,“你是在诽谤先皇崇祯帝?”

吴争大寒,忙回头分辩道“我没有。”

“你明明在诽谤先皇。”周思民两行清泪滴落,他嘶喊道,“先皇殚精竭虑操劳国事,一天只睡三个时辰,吃穿用度皆能省即省,连……皇子公主平日多吃顿肉都不舍得。哪怕乱军入城,先皇都能恪守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祖训,宁死不屈。你……你却在这满口胡吣,诽谤先皇?”

吴争愣住了,周思民反应之强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就算是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当日,也没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啊?

周思民厉声道:“你还替张逆、李逆这等乱臣贼子张目?你……太令我失望了!”

说完,一扭身,而去。

吴争大急,赶紧伸手去拉,“贤弟息怒,为兄错了,鲁王也好,唐王也罢,你说拥立谁就拥立谁。”

不想,周思民右臂已失,吴争这一拉,没拉到手,仅扯了只袖子。

周思民去意决然,步子迈得急,被吴争扯住了袖子,身体打了个趔趄。

不凑巧的是,这一趔趄在平地也就罢了,可在这狭小的九曲回廊上,周思民的左手袖子兜在了回廊栏杆柱头上。

这么一来,周思民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象陀罗般地旋了一圈,眼看就要仰面倒下。

吴争适时冲上前,拦腰抱住了他。

说时话长,那时却快。

这一幕变故,就在弹指一挥间。

甚至双方都没来得及说出话,发出声音。

吴争俯着身,周思民仰着脸。

二人脸与脸间隔只有数寸,彼此鼻息可闻。

古怪的姿势,就这么保持了很久。

还是吴争先回过神来,开口问道“没事吧?”

周思民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第四十一章 同行十二日,不知思民是女郎

要知道,这个时候,头可不能乱摇。

周思民头本就是仰着的,头上**帽本就堪堪欲坠,这时一摇头,头上帽子便被甩落下来。

一头乌黑的青丝如瀑布般地坠落。

吴争就算是傻子,也能觉察出不对劲来。

有了这一认识,吴争便感觉哪都不对劲了,特别是右手在周思民腰间的触感。

吴争心神一震,连忙将周思民扶起。

周思民也回过神来,抬起左手一摸头上。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好半晌,周思民嗔怒道“还不帮我去叫小蛮来。”

吴争忙不迭地答应,刚要动步时,不远处就传来小蛮的尖叫声。

“吴争,你敢非礼我家公子?”

吴争欲哭无泪,这叫什么话,非礼他家公子?我还没那么重口味。

周思民此时心已乱,她只急着把头发收回去,奈何只有一只手,听到小蛮声音,便急道“小蛮休要啰嗦,还不替我把帽子戴好?”

小蛮急步冲上前来,经过吴争面前时,还轻啐了一口。

好在小蛮动作够快,一会儿功夫,就将周思民打理完了。

此时站在吴争面前的,依然是个锦衣公子。

但在场三人,心里都不言而喻。

吴争退后一步,拱手道“贤弟恕罪……。”

“谁是你贤弟?登徒子!”小蛮骂道。

吴争心里大怒,这丫头怎么得理不饶人呢?

“贤妹恕罪……。”

“谁是你贤妹?登徒子!”小蛮骂道。

吴争大怒,冲着小蛮道“这时不是杭州湾,但这池塘也能淹死人。”

周思民脸色红里浸白,恼道“小蛮,别理他,我们走。”

吴争连忙上前几步,拦住二人去路“贤……呃,我方才所说,并无坏意。当你是自己人,才信口开河。所谓坐而论道,理不辩不明,你也是知书识礼之人,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周思民轻哼一声,绕过吴争,顾自走了。

小蛮啮牙咧嘴冲吴争一瞪眼,也走了。

吴争愣愣地看着二人背影,傻眼了。

同行十二日,不知思民是女郎。

……。

回去的路上,吴争越想越不对。

知道了结果,再回想起过程。

什么都成了有力的证据。

官道上,周思民冲自己第一声“大人,救命。”

攻打金山卫前,自己说要与周思民结交,她扭身说话的神情。

船舱里,小蛮百般阻挠自己与周思民拥抱。

还有登岸时,自己被廖仲平所逼,周思民情急之下流露的关切。

呃……二憨,二憨后来吞吞吐吐地说要保密,莫非也是这事?

想到这,吴争有些恼怒,这小子早些与我讲清楚,不就没今日这般尴尬了吗?

对,全是池二憨的错。

池二憨很委屈。

“少爷,我答应过周公子和郑叔不说的。”

吴争“呯”地一拍桌子,大声喝道“我是谁?你少爷,你上官,你连这都分不清楚?”

“少爷,你说过的,君子言而有信。”

“你……你他娘是君子?君子长你这样?”

“少爷,你……你以貌取人。”池二憨想哭。

“以貌取人怎么了?啊?少爷我就以貌取人了,咋滴?”

“那我说就是了。”

“说个屁,不就周思民是女子吗?少爷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

“呃……。”

“呃什么?啊?问你呃什么,不服气?”

“不,不是。我是想问少爷,我还要不要说?”

“说什么?说什么?本少爷都说过了,君子要言而有信,都答应人家了,岂可出尔反尔?”

池二憨欲哭无泪,“少爷不是说我不是君子吗?”

“虽不是君子,心向往之。二憨啊,平日多读书,别以为抡着把刀,喊一声吃我一刀,就能在少爷面前耀武扬威了。”

“我没有。”

“看,还顶嘴,信不信我抽你?哎,别跑,少爷还没骂完呢……臭小子,跑得还挺快。”

……。

当天晚上,吴争令池二憨带人值夜,以惩罚他对少爷有所隐瞒之罪。

三班轮岗,池二憨值整夜。

不为别的,就生怕周思民不告而别。

池二憨原本不乐意,可在吴争的威逼下,终究不敢反对。

好在一夜无事,吴争起了个大早。

特意亲自下厨,剪了几个荷包蛋。

端着就去了周思民住处,负荆请罪。

正好,周思民主仆也起来了,已经梳洗完毕。

“那个……这是我亲手剪的荷包蛋,你且吃着。”吴争陪着笑脸道,“我一会就去镇上,找那厉如海聊聊。”

周思民侧着脸没有说话。

小蛮一把抢过盘子,打量了一番道“手艺太差,不过看在你总算有点诚意,那就我吃了吧。”

吴争大怒,不,是敢怒不敢言。

尴尬地咳嗽一声,退了出去。

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周思民道“你……不担心厉如海禀告黄得功了?”

吴争没有回身,道“我想了一夜,这事拖一天,后果就严重一分,如果厉如海不肯就范,那我直接去会稽找钱肃乐和张煌言,以这二人的人品,想必会助我一臂之力。你放心,此事如果不成,我会让二憨送你们和家父、舍妹一起去福州。”

“……。”

吴争等了一会,没听见身后再传来声音,就离开了。

……。

吴争离开之后。

郑叔向周思民躬身道“奴原以为此子人品不错,不想却是大逆之人。复汉明不复朱明,这等大逆之言,与那张逆、李逆有何不同?太祖创建的大明,若不尊奉皇族,这大明还是大明吗?奴识人不明,不察这狼子野心。望公子降罪。”

说完,跪伏了下去。

边上小蛮道“我就说嘛,此人就是个登徒子。郑叔偏说他人品好。不过我倒觉得他说得也没错,只要能抗击鞑子,救百姓于水火,奉谁为尊,大家商量着办就是了。”

“小蛮闭嘴,不可放肆。”周思民低喝道。

小蛮撅撅嘴,不说话了。

郑叔磕头道“如今已识得此人真面目,奴恳请公子立即启程南下,况且公子已经暴露身份,就不可再留在此处了。”

第四十二章 你变了,真变了

小蛮刚要开口,被周思民一瞪眼,又缩了回去。

周思民道“他的话,细思也有些道理。这一路南来,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数十万条人命无辜冤死,这是朱家亏欠天下百姓的。且看看吧,他有一句话说得对,如果浙江沦陷,福州也在旦夕之间。福州沦陷之后,逃往何处?无非是多活了一年半载,苟且偷生罢了。”

郑叔急道“可留在此处,万一……。”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只能不停地磕头。

“郑叔起来吧,不必再劝。如果没有他当天相救,我等或许还到不了绍兴。当时还想着北上向满清朝廷求一个体面的死法。如此想来,还得感谢他,至少你我三人还能死在大明的土地上。”

“我一年前就该死了的,父皇只斩断我一臂,终究是不忍心,只是父皇哪知道,在这乱世中活着,还不如死了清净。恨只恨我生为女儿身,不能与敌血溅五步。可我如今想看看,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郑叔泣道“他不过就是个百户,清军一旦南下,他恐怕自身都难保。到时,公子怎么办?”

“唯死而已。”

……。

近午时分。

吴争只带了沈致远,来到始宁大街。

在“荣禄楼”订了间雅室,叫了桌二两席面。

然后以孙致远的名义,写了帐帖子,让店小二送去给厉如海。

沈致远有些春风得意,吴争还真给了他一套小旗军服。

这说起来也是官身了。

他抖着二郎腿道“吴争,好兄弟,上酒楼吃饭还记得带上我。”

吴争眼珠子一瞪,“吴争也是你叫的?叫大人!”

沈致远眨巴着眼睛怒道“吴争叫了十几年了,你叫我一时怎么改得了?再说了,一个破小旗,还他娘的不给我兵,你当我愿意啊?”

吴争挑了挑眉毛道“不愿意?好啊,请便,不送。”

沈致远“噌”地站起,憋了半天,“呼”地一声泄了气,“吴争,不是我怕你,实在是我心向往之……罢了,让你得意得意吧。”

吴争“嗞”地吸了口茶道“还不走?”

沈致远大怒,骂道“吴争,过份了啊?你这是……欺人太甚,有道是士可忍,孰不可忍,我真走了。”

“出门,右拐,行至一里处,再右拐,可看见有一高墙,墙正中,上书两个大字,沈园。请!”

沈致远就要哭出来了,他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话,“吴争,你变了,真变了……。”

吴争放下手中茶杯,“回家和你爹好好说,一天一夜没回去了,老爷子怕是要真急了。”

沈致远眨巴着眼,道“不,我不回去。”

吴争大怒,“好话不听是不是?一会儿厉如海来了,你在我不好和他说话。”

“敢情你是拿我当幌子是不?亏我还念你好,想着你吃酒还带上我。”

“滚!”

“吴争,你记着,别犯我手里……。”

声音渐渐远去,吴争扯着嘴角一乐。

光着屁股一起长大,吴争太了解沈致远了。

从古至今,名将常有,赵括,更常有。

让他做个小旗,不是吴争真想让他上战场,只是想全了沈致远一个梦。

少年人嘛,心中十有**都有一个从军梦。

想着马革裹尸的豪迈。

统率千军万马的威风。

衣锦还乡的荣耀。

所以,吴争留下了沈致远,但却没有把他编入卫所。

真让这手无缚鸡之力,光会背几句兵书的书生领兵,那不但是对沈致远不负责,更是对手下士兵不负责了。

不过想着沈致远回家,十有**会挨沈半城一顿胖揍,吴争咧嘴笑了起来。

厉如海应邀而来。

看着吴争满脸的笑容,厉如海一愣。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啊。

厉如海小心翼翼地上前拱手道“卑职见过吴大人,敢问孙少爷可在此处?”

吴争原本不是想对着厉如海笑的,奈何厉如海进来得太突然,一时收不住。

想到突然变脸也不妥,于是吴争就继续保持着如沐春风的笑容。

“是本官找你,孙致远已经走了。”

“不知大人召卑职来,有何事吩咐?”

“厉捕头,别拘紧,来,请坐。”

等厉如海坐下,吴争道“先吃酒吧?”

厉如海心中更不安了,“大人还是先说何事要吩咐卑职吧,否则,卑职也吃不下。”

吴争大笑道“好。爽快人。你说本官前些年怎么就没发现厉捕头是个爽快人呢?”

厉如海闻听,心中腹诽,前些年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呢,我才懒得理你,难道你个乳嗅未干的小子还敢没事找本捕头亲近不成?

吴争自然是听不到厉如海肚子里的嘀咕声,他继续道“其实今日来,本官是受孙明贞所托,请厉捕头帮个忙。”

厉如海沉默,知道不是沈致远找得他,厉如海心里就打鼓。

连真名都不敢示人,要借用沈家少爷之名,厉如海就知道吴争找他,必定有大事。

而这事,肯定不是好事。

吴争见孙明贞的名字对厉如海不起作用,心中也是一叹,看来孙明贞猜错了厉如海。

可既然已经作了决定,吴争不想半途而废。

“厉捕头如何看待昨日衙门外,黄县令缉拿孙明贞之事?”

厉如海看了一眼吴争,道“孙明贞偷窃在先,理当缉拿。只是……黄大人绕过卑职,以差役执法,确有不妥之处。”

吴争点点头,于是打算出言试探,“在本官看来,这倒无伤大雅。凡事重要的是结果,手段如何……可以不计。厉捕头以为然否?”

厉如海沉默。

吴争道“厉捕头不必担心,今日此屋,只有吴庄吴争和始宁镇厉如海。所说之言,出门皆忘。如何?”

厉如海看了吴争一眼,点头道“好。就依大人所言。大人所言,卑职不敢苟同。以卑职见,手段左右结果。”

“何解?”

“大人是军官,卑职就拿大人领兵作战举例。可否?”

“请。”

“大人领军与清军作战,清军善射,可大人手下却没有备盾,于是大人令手下抓来附近百姓,充作肉盾,结果此战大人胜了。”

第四十三章 我若食言,犹如此盏!

吴争蹩眉问道“那又如何?胜了,不就是最好的结果吗?”

厉如海愤声道“大人确实是胜了,但比败了更令人愤恨。此战大人虽然胜了,却失了人心,下一次,大人还能胜吗?所以,卑职以为,手段,左右结果。”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吴争有些信了孙明贞对厉如海的判断,这也是个有底限的人。

“大人在陈家,未经官府审判定刑,擅杀三人。”

“本官说了,那就是自卫。”

“以大人当时身边所带士兵人数,足以自卫。就算真迫不得已,杀一人也足矣。”

“你还想说什么?”李沐的脸色有些阴沉起来。

“大人昨日当着黄大人和卑职的面,带走沈师爷,敢问大人,孙师爷现在何处?”

“死了。”

“死了?”

“死了!”

厉如海悲愤地吼道“他怎么死的?”

“被弩箭射杀。”

“何人所杀?”

“不知道。”

“难道不是大人所为?”

“放肆。本官要杀孙明贞,需要用弩箭吗?”吴争怒了,拍桌而起,“厉如海,你以为这是你的班房,本官在接受你的讯问吗?”

厉如海嗤笑道“大人急了?”

“我急什么?”

“大人方才说,今日此屋,只有吴庄吴争和始宁镇厉如海。所说之言,出门皆忘。这话尤在耳边。”

“本官言而有信。”

“那就请大人回答,孙明贞何人所杀?”

“本官说了,不知道。”

“大人当时可在凶案现场?”

“在。孙明贞就死在本官身边。”

“那大人还说不知道?”

“你误会了,本官是说,不知道谁是主使人。”

“卑职问的是,何人是凶手?”

“凶手三人。”

“凶手何在?”

“被本官手下总旗追捕,三名凶手眼见无法逃脱,当场自杀。”

“凶手尸体何在?”

“始宁镇北约五十里海边,如今本官在那建造房屋,安置随行百姓。”

“何处百姓?”

“被本官从金山卫救出的百姓。”

“可有经过官府同意?”

“自然是朝廷同意的,鲁监国还特意赐银二千两,用于安置百姓。”

“好。卑职信大人。请大人与卑职去海边验看。”

“厉如海,你可知道此去会发生什么吗?”

“卑职不知道,但缉拿凶手是卑职的本份。”

“你可有想过,想暗杀孙明贞的,会是何人?”

厉如海沉默,他不是傻子,昨日始宁街上黄得功派差役缉拿孙明贞,他在场。

如果连这都猜想不到,那就枉干了十来年的刑名了。

可厉如海也明白,这里面水太深,深到一脚踩进去,就是没顶之灾。

不但没顶,还会牵累家人。

所以,他并不想掺和。

经过之前一番对话,厉如海相信吴争不是凶手。

杀孙明贞,对吴争没有任何好处。

况且,吴争也不必将孙明贞已死的消息告诉他。

只是身为捕头,辖内有命案,他身在其位,得谋其职,避不过。

而孙明贞,或许是他在衙门县唯一可以交心的人。

既然能交心,就是朋友。

朋友有难,岂能不伸于援手?

朋友枉死,焉能坐视?

所以,厉如海决定查。

吴争看着厉如海闪烁不定的脸色,叹道“看来厉捕头是清楚此事利害的,可若是本官带了你去验看尸体,势必此事会人人皆知。你可想过,幕后主使会如何对付你我?”

厉如海脸色渐渐稳定下来,“那依大人之见,又该如何?”

“本官确实有办法。只是本官能相信你吗?”

厉如海道“卑职位卑言轻,不想成为任何人手中的刀,但如果大人愿意为孙明贞主持公道,需要卑职做些什么,卑职当仁不让。”

吴争抚掌道“好。孙明贞果然没有看错你。”

厉如海一愣,“孙明贞还活着?”

吴争摇摇头道“当时孙明贞与本官商量,正准备由他书信一封,邀厉捕头一起彻查黄得功暗通鞑子一案,不想就遭了刺杀。他对本官说过,厉捕头是可以信任之人。这也是今日本官私下来找你的原因。”

厉如海闻言,脸色平静。

吴争有些奇怪,黄得功暗通鞑子,这事难道厉如海也知情?

果然,厉如海道“黄大人与鞑子有来往之事,卑职也有所耳闻,只是如今世道艰辛,这样做的,怕不仅仅是黄大人吧?人心已乱,就算查处黄大人一人,也无法改变时局。”

吴争道“就算无法彻底扫除灰尘,可这不妨碍你我让这世道更干净一些,厉捕头以为呢?如果人人都选择坐视,那这天下就真没得救了。”

厉如海为之动容,他抱拳道“大人说吧,让我做什么?”

吴争决定选择信任,于是将之前孙明争与自己的怀疑和有关密信之事,与厉如海一一说了一遍。

厉如海的脸色变得愤慨。

对他来说,如果黄得功仅仅是他自己投敌,他宁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毕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一个不入流的捕头,想拦也拦不住。

可他完全没有想到,黄得功不是想自己一人投敌,而是联合绍兴府辖下四县,要向满清献城,其中还牵扯到朝廷重臣。

这哪是投敌,这是卖国啊,拿四县百姓的命,换他们的前程。

“厉捕头,密信就在黄得功书房的桌子底下,孙明贞说只有你,可以不动声色地将它取来。你愿意吗?”

厉如海想了想道“卑职可以做到。但,黄县令如果不离开衙门,卑职找不到理由进书房取信。”

“这你不用担心,本官会以邀请黄得功赴宴为名,诱他离开衙门。到时,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找这封信。”

厉如海起身,拱手道“卑职听大人的。”

犹豫了一下,厉如海道“请大人发誓,如果卑职拿到这封信,大人一定能将信中之人绳之以法,还孙明贞一个公道。”

“呯”地一声,吴争将手中茶盏在地上,四分五裂。

指着那一地狼籍,吴争道“我若食言,犹如此盏!”

厉如海道“卑职告辞。”

第四十四章 我给你找了五千两

孙致远拖拖拉拉,三步一回头,五步退一步地回到家门口。

欣喜的管家赶紧迎上去,一边派小厮进园给沈老爷报信。

跪在爹爹沈晋财面前,沈致远做好了领受家法的准备。

不想,这次沈晋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

“别在我面前碍眼,要跪,进祠堂跪去。”沈晋财嗞溜着他那只紫砂壶道。

沈致远一愣,遂开颜道“爹,儿子如今是八品小旗了。”

沈晋财眼睛一瞪,喝道“八品小旗怎么了,不过是个奴子。咱沈家家大业大,要做官就做正经官,哪怕花钱买个县令,你爹也舍得。那可是正经的七品官。”

沈致远怼道“人家吴争,如今是百户,正六品官。”

沈晋财怒道“有啥了不起的?拿命换来的,夭寿。咱不稀罕。今天起,你不得离开沈园半步,好好在家读书。别跟着那小子胡混,没得丢了命,找谁说理去?”

“我可是八品小旗,在册军官,爹你关不住我。”

“放肆,老刘,请家法。”

“爹,把小旗打伤了,你得犯法。”

“放屁,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你一个屁大的官,就算你做了知府、巡抚,那也是我儿子。”可话是这么说,沈晋财却没真打。

“爹,你就让我去吧。”沈致远求道。

沈晋财气哼哼地说道“儿啊,如今是乱世,从军死得最快,爹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咱沈家三代单传,没得到了你这一代,绝了后。”

“爹,我有办法不会死。”

沈晋财没好气地道“啥办法?上了战场,刀枪无眼,谁能护着你?”

沈致远谄笑道“官越大,就越不会死。”

沈晋财嗤道“就凭你?手无缚鸡之力,做个小旗恐怕也是那小子施舍你的吧?还想升官,做梦去吧。”

“爹,咱家不是有钱吗?吴争说了,捐一万两升做总旗。爹,那可是七品官。”

沈晋财一听,腮下肥肉乱抖,瞪着眼大骂道“我早就看那小子不地道,补个正经县令缺,也不过六千两,他一个总旗就敢收一万两?他干嘛不去抢?做他个大头梦去。”

沈致远一听不对,赶紧道“爹,我也是这么跟吴争说的,好在他还讲理,后来说了,只须……五千两。”

沈晋财瞪了沈致远半天,叹道“人家胳膊肘啊都往里拐,你个傻子就知道往外拐,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沈致远尬笑道“爹真英明,什么事也瞒不过爹。可孩儿见了吴争带来的那八百多百姓,他们贫苦无依,孩儿就想着帮帮他们,尽些心力。”

“天下贫苦之人多了去了。沈家再家大业大,那也施舍不过来啊。再说了,他吴家也是富户,听说那小子昨日把吴庄的铺子、地和房都收回来了,他咋不多捐点,要你来骗爹?你啊,真是个傻子,我咋就生了你这么个败家玩意呢?”

“爹,你可别冤枉了吴争,他把铺子、田地都给了那些百姓了,连吴庄还住着军兵呢?”

“那不就完了吗?有田、有铺子,也能养活那些百姓了。”

“爹啊,如今已是九月,田地收成要待明年了,这半年多的功夫,那些百姓咋办?”

沈晋财迟疑了老半天,终究松口了,颤抖着手伸出五个指头来,“行吧。咱就当做善事了,你爹我捐……五百两。”

“五百两?八百人呢,一人还不到一两,能吃几天?爹,你就当给我买个总旗官,算是为了我保命总成吧?”

“那……那就出一千两,不能再多了,你爹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

“你儿子的命,就值一千两啊?”沈致远大喝道。

沈晋财瞪眼道“你的命自然是不止一千两的,可给了钱,真打起仗来,也保不了你的命。”

“那好,我走了,你留着那一千两给你养老吧。”

“唉……别走。你这傻东西,爹出还不成吗?就五千两,可不能再多了。还有让吴争那小子别撒赖,给你升官……要敢撒赖,爹打上吴庄门去……。”

……。

孙致远回到吴庄,去找吴争。

一进门,就看见吴争端着粥“嗞嗞”地吸着。

他调笑道“吴争,吴大人,吴百户,一碗稀粥愣是被你喝出了吃龙肝凤髓的气势,实在令小弟佩服。”

吴争正含着一口粥,准备咽下。

被突然这么一句,差点就噎了。

用力咽了下去之后,吴德转头,怒目以对,“亏你还这是个读书人,进人家屋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沈致远嘿嘿一笑,上前坐在对面,问道“你不是请厉如海吃酒吗,怎么回来喝粥了?”

“没吃,退了。”

“退了?”沈致远大愕,“这眼前还是那个挥金如土的吴少爷吗?区区二两席面,你也好意思退?再说了,人家肯给你退吗?别又借着你百户的身份欺压客家了吧,吴争,我告诉你,都乡里乡亲的……。”

“闭嘴,说什么呢?”吴争厌烦地斜了沈致远一眼,“都没吃,凭啥不能退?二两银子,可以买三百多斤粮食了,你也看到了,八百人加上三百多士兵,一天光米就得三千斤,你当吴家山上有矿啊?不得紧着点?”

沈致远惊讶道“那三百多士兵,难道也要你养?不是说朝廷答应编为三个百户了吗?”

吴争放下碗来,“这倒不假。可如今哪个卫所不拖欠着粮饷?越国公、兴国公将浙东所有钱粮都截留了去,除了绍兴府八县,朝廷就没有任何进项了。这次鲁监国也算是仁义了,拿出私产二千两用于安置百姓,你倒说说,我没上任,好意思再去开口要吗?”

“我说呢,你咋就变得这么狠,硬生生地榨了陈家五千多石粮食,好歹人家也与你定过亲。”

吴争大怒,“我是因为缺粮去榨陈家的吗?陈家伙同二黄占吴家十几家铺子时,他们想过与吴家定过亲吗?”

沈致远赶紧道“我说错了成吗?你看你这急得,好好说话不行啊?对了,我来是告诉你,我给你找了五千两。”

第六十八章 站直喽

转过头来,吴争对着带来的三百壮丁道“你们也一样,在本官心中,没有亲疏之分,一切按杀敌数见分晓。不仅是吃肉,总旗以下职位,也是如此,累积军功优者晋职,劣者去职。本官绝不徇情枉私。”

有胆大、混不吝者大声问道“大人此话当真?”

吴争道“本官从来都是言而有信,麾下三百多兄弟可以为本官做证。只要你们能追随本官杀鞑子,每月二两的俸禄照发,伙食一视同仁。”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虽然这算不上重赏。

但对于自认必死之人来说,吴争的话给了他们希望。

幸存之后,有好日子过的希望。

人总是为希望而活着,不是吗?

吴争大喝道“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吃完这顿肉,随本官前往始宁镇。”

人群如一窝蜂地往肉锅涌去。

可吴争的眼睛反而有些湿润,他在心里暗道,兄弟们啊,可知道在你们之中,有多少人将在这场战争中死去吗?

……。

都说慈不掌兵。

不能煽乎士兵去死的将领,称不上好将领。

为将者的本份,就是让人去死。

区别将领称不称职之处,是让士兵死得值不值。

吴争不认为自己是个好将领。

因为他总是不忍心这些活生生的人,因自己的煽乎一个个地去死。

吴争如此,吴峥亦如此。

把军队带往始宁镇,为得是能少死人。

可这需要付出代价。

代价就是始宁镇,将成为战场。

为此,吴争宁可毁掉始宁镇,甚至不介意毁掉吴庄。

在吴争看来,人亡地存,人地皆亡。

始宁镇是去往绍兴府唯一的通道。

也就是说,鞑子要进军会稽,始宁镇是必经之路。

吴争对始宁镇太熟了,熟到能闭着眼,搜索着走完整条始宁街。

始宁街是条古街。

街道地面是石板,因年代久远,石板破损之后,形成的凹凸很深。

最深处,可以埋下一只脚。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埋下马蹄,但吴争愿意试试,挖深些试试。

街宽不及一丈,从街道两侧店铺的二楼,打开窗户,两侧百姓同时伸手手去,可以握住对方的手。

这便是吴争考虑的地形。

山川河流之地形,对于鞑子骑兵来说,根本不顶用。

鞑子以二千人袭击绍兴,来的绝不会是傻子。

肯定避水而行,绕山而走。

那么,在吴争看来,真正的地形优势就是城镇。

特别是始宁街。

如果能将鞑子埋藏在始宁街,就算赔上整条街,也值了。

可吴争显然没有想到,这个阻力会如此之大。

吴争是在始宁镇长大的。

都说亲不亲,家乡人。

华夏百姓,最难舍弃的就是故土。

当听说吴争要迁移、驱逐百姓时,整个始宁镇沸腾起来。

无数的长者指着吴争破口大骂。

这些人,在吴争的脑海中,都有着或深或浅的记忆。

无数的住民往吴争扔烂菜帮子、臭鸡蛋。

那如同氨水般令人作呕的气味,沾在身上、脸上,那种滋味,难以言语表述。

吴争木然地站立着,任由百姓们发泄着。

所有的士兵都被勒令退后。

吴争知道,这是自己欠家乡父老的。

身边的脏杂之物,已经累积过膝盖。

心狠之人,甚至拿起了石头砸去。

吴争的额头已经流血。

一声悲呼中,一个身影如鸟投林般扑向吴争。

以她娇弱的身躯替吴争遮挡着。

吴小妹起来了,她看到这一幕,气得瞪大了眼睛骂道“都瞎了你们狗眼了?看看我哥是谁?朝廷正六品百户。他毁掉始宁街,为得是杀鞑子,不是为了霸占你们的店铺。”

指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吴小妹也不容情,“都一大把岁数了,几十年都活到狗身上了吗?鞑子在扬州、嘉定做了什么,你们没听过吗?我哥从嘉定府死里逃生,难道就是为了站在这,任由你们殴打、羞辱吗?你们……你们没良心……呜!”

吴小妹失声大哭起来。

场面渐渐地稳定下来。

“诸位乡亲,且听吴某一言。”一个厚重苍老的声音响起。

吴老爷来了。

“吴家虽然祖籍不在上虞,但在始宁镇也有百年了。我吴某为人,诸位乡亲想必也有所耳闻。所谓知子莫如父,犬子无状,吴某是知晓的,毁掉始宁街,驱赶乡亲,这事确实不妥。但吴某以为,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鞑子来了,诸位生死难知,留下这份家业,难道要资敌吗?”

吴老爷抖颤着胡须,大喝道“犬子无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请诸位乡亲见证,若始宁街毁,而吴庄存,吴某当众举火,烧了吴庄。”

声音暗哑,力却铿锵。

吴老爷数十年在始宁镇的威信,在这个时候展露无疑。

百姓的叫嚷声渐渐熄灭,他们默默地转身。

人潮由此渐渐地退去。

无数人无言地回家收拾本就寒酸的行装。

无数的妇人,暗暗地掉泪。

无数的孩童嘶声啼哭。

吴争满眼泪水,向吴老爷拜倒在地,“爹,是孩儿不孝,让你在乡亲父老面前丢脸了。”

吴老爷圆睁着泪眼喝道“起来!站直喽!记住爹刚才对乡亲们的承诺,若到时,你败了,爹死了,吴庄……由你来烧!”

然后放缓语气道“争儿啊,也别太担心,爹陪着你。”

吴争急道“不,爹不能留在吴庄,您与幺妹一起往绍兴府撤。”

吴老爷摇摇头道“让你小妹走吧。爹都活这么大岁数了,眼见独子为国争战,而顾自逃命,爹于心何安?”

吴小妹泣声道“爹和哥哥不走,我绝不离开,好歹我们一家人,生死都在一起。”

吴老爹厉声道“你要忤逆爹吗?你必须走!现在就回吴庄收拾东西,连夜去绍兴。”

吴争一把拽过还要开口的吴小妹,“幺妹,听爹的话,刀剑无眼,你一个女孩子家,万万不可留在这里,一旦开战,哥护不住你。还有,带上小蛮,去绍兴府投……长平公主,有着之前的香火情,她……想来她会照顾好你的。”

可吴小妹死活不应。

第六十九章 你也要……保重!

这时,周思敏(小蛮)匆匆赶来,边走边嚷道“吴争,听说你要毁街?”

近了前看到一地的狼籍和吴家父女兄三人的表情,小蛮叹道“看来传言是真的。”

吴争沉声道“周姑娘,你不能再留在此地,与我妹一起去绍兴府投公主殿下吧。”

周思敏眼中流露出难得的关切之意,“那你……呃,吴老爷怎么办?”

吴争苦笑道“我爹性子拗,就让他留在吴庄吧,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让人把他送往梁湖以北的平岗山。”

周思敏咬着贝齿,呐呐道“你也要……保重!”

“二憨,将小姐和周姑娘送上马车。”

周思敏点点头,拽起吴小妹离开。

吴小妹悲呼道“爹……哥……你们要活着,没有你们,我怎么活?”

……。

驱赶走了百姓。

往日热闹非凡的始宁街成了一条鬼街。

吴争下令,趁夜挖深坑、凹陷,覆上薄木板。

然后对沿街店铺的墙壁进行砌凿。

改装出一个个一尺见方的垛口,然后在外面覆上木板,刷上灰。

派人从竹林砍来几百根毛竹,按着垛口,调整了长短。

又令刚刚入军的那三百壮丁扮成店铺伙计。

其实这批人用不着扮,与士兵相比,他们更合适做小二。

将原卫所的三百多士兵组成弓弩手,全部安置在沿街店铺的屋顶上。

从黄得功逃走后,上虞县县衙已经无主。吴争带着陈胜、池二憨率麾下三百多人,埋伏在县衙大门内。

沈致远被吴争允许带兵了。

吴争都很意外,这个自幼娇生惯养的沈家少爷,竟然熬过了三个月的地狱般体能训练。

沈致远此时那俊郎的外表中,已经透露过一丝英气。

不过吴争没打算让沈致远上阵,或许是下意识中的维护?

沈致远被吴争派去统领百名刚刚征集的始宁镇壮丁。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配合屋顶的弓弩手,用石头砸。

说是壮丁,其实大部分是始宁镇的地痞油子。

这年头,好人家的子侄,谁肯来做这种拼命的买卖啊。

吴争是没有办法,征集这批人,也花了吴争不少银子,还没打起来,每人先发了二两银子,承诺事后再每人发二两。若有人伤亡,额外抚恤十两。

战前的准备忙乱而又显得井井有条。

陈胜的全局观令吴争刮目相看。

二憨勇猛、小安子机灵,可他们与陈胜一比,那就差了一截。

几乎七八成的琐事和统筹,全是陈胜在调动和分配。

包括屋顶上弓弩手与壮丁的安置,雇来挖坑的百姓,拆墙凿洞的泥瓦匠……都由陈胜一一分配妥当。

吴争心中感慨,嘉兴府外,自己还真是捡了个宝。

半夜时分,吴争带着陈胜等人巡视始宁大街。

经过大半天的改造,虽然粗糙,但基本已经符合了吴争的设想。

利用始宁大街的狭窄,使得鞑子骑兵无法一涌而上。

从沿街店铺的垛洞,以一丈多的毛竹横闩街面,使得鞑子骑兵无法高速通过,消除骑兵的优势。

然后以壮丁的火油罐、石块,对敌进行骚扰,配备屋顶弓弩手对敌进行由上而下的打击。

再由自己率三百多精锐进行突击。

这样的设想,无论从理论还是可行性上,都无可挑剔,至少吴争自认为是天衣无缝。

但这仅仅是设想。

很难保证鞑子会根据自己的设想,进入始宁大街,钻入自己的口袋中。

这就需要一个人,去引敌。

当吴争把想法与众人说了之后,小安立即自告奋勇地道“少爷,我去。”

吴争摇摇头,“你年纪太小,面相更显得太过机灵,要使得鞑子减轻戒心,还得一个貌似忠厚的中年人,或可完成任务。”

这话一出,原本想开口的池二憨闭上了嘴。

陈胜想了想道“那卑职去。”

吴争依旧摇头,“你带兵时间长了,身上一股子军人味道太重,鞑子中不乏精明之人,一旦识破,不仅完不成任务,更害了你自己。况且,我身边少不了你。”

被吴争一一否定,几个人都沉默下来。

这时,厉如海拱手道“若吴大人信任我,我或许可以前往一试。”

吴争借着火把的光,上下打量着厉如海,这次吴争没有摇头。

“厉捕头,你可知道此行的凶险?或许鞑子一见到你,根本不给你开口的机会,就会一箭射来?”

厉如海道“那就是我的命,我认。不过大人放心,我也想到了应对之策,可以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哦?说来听听。”

“鞑子绕过钱塘江南下,所经各县还没有听说屠城之事发生。加上鞑子此来兵力并不多,只是速度太快,使得朝廷没有时间应对罢了。如诸暨、嵊县两县不发一矢,开城门而降。这已经给了鞑子一种误导,他们会认为,上虞县也会象诸暨、嵊县两县一样,可以兵不血刃就传檄而定。”

吴争心中闪过一道灵光,“你是说,向鞑子献城?”

“正是。”厉如海说到此处,带着自信的口吻道,“黄得功已经逃了,但衙门中知县官服尚在,卑职可乔装成上虞知县,带上几个衙役前往迎候鞑子,如此一来,鞑子必定认为上虞县已经兵无斗志,自然不会怀疑到我等用意。”

吴争连连点头道“好!这计肯定能成,只是衙门中的衙役肯随你前往冒险吗?”

厉如海道“卑职身为上虞县衙捕头,已有数年之久,别的不敢自夸,手下总有几个信得过的人,大人不必担心,这事就交给我吧。”

吴争伸手按在厉如海肩上,沉声道“如果事成,你与你的手下当记此战首功。”

厉如海苦笑道“大人所说的首功,就算了吧,朝廷都已经朝不保夕,卑职要首功何用?卑职愿往,是想保始宁镇、保上虞县一方平安,并无别求。卑职只想恳请大人,若此战我等不幸,望大人照顾我等家中亲人。”

吴争有些动容,应道“你放心,本官应下了。”

第七十章 首战告捷

吴争感到自己的运气在好转。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不,应该说,出乎意料的幸运。

次日凌晨,在厉如海带人刚出始宁镇不久,向西派出的斥候回来禀报,往始宁镇而来的鞑子骑兵只有三百人左右,此时已经到达三界,距始宁镇约五、六十里。

虽然不知道,为何来得鞑子这么少,也不知道分兵的鞑子去了哪?

但对于吴争来说,做好自己的本份事,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天塌下来,该有高个子去顶。

于是,吴争迅速下令,各就各位,准备迎敌。

这天是阴天,本该大亮的天空,显得灰暗。

等了半个时辰,鞑子还是没来。

所有人都心急起来。

这就象是蓄足了劲头,没地方使劲一般,憋得难受。

特别是屋顶上那帮子地痞油子,已经起了躁动。

吴争心中也担心厉如海出事,于是将指挥权交给了陈胜,自己去了街南的城隍庙。

趴在城隍庙屋顶,望着西边的官道,那里空无一人。

吴争是真担心了,五、六十里路,以骑兵的速度,半个时辰早就该到了。

难道真出了什么意外?

就在吴争胡思乱想,心里长毛的时候,就听身边小安子急道“少爷,来了!”

吴争赶紧抬头望去,果然远处官道出现了几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

“快,回去告诉所有人准备,鞑子来了。”

吴争目不转睛地盯着,在这一刻,吴争突然发现自己不紧张了,心里反而有了一丝期盼。

或许是等得时间长了的缘故吧。

当看清走在头里,厉如海的身影,吴争悄悄地滑下屋顶,向北县衙跑去。

……。

沈致远的手心里满满地一手汗。

他很紧张。

头一次带兵嘛。

可沈致远心中对吴争一肚子牢骚,说好的带兵,这下可好,人生第一次的指挥,手下却是这么一群地痞油子。

坏心眼的吴争,沈致远恨恨地埋怨着。

训练有素的卫所弓弩手,屏息静气地趴在屋顶上,专注地看着距离自己不足几丈的鞑子骑兵,迅速从自己的眼鼻子底下经过。

鞑子骑兵的速度并不快,实际上,想快也快不起来。

始宁街太狭窄了,最多并排三骑,再多一骑就会相互撞上。

整条街上,除了散乱的马蹄声,再无别的声音。

鞑子十几个前锋进入始宁街,往前奔驰了一里路,然后停下,四下随意打量了一圈,就有几个骑兵拨转马头,回去报信了。

从衙门门缝中偷窥的吴争赞赏地看了陈胜一眼,心里暗暗庆幸。

幸好是陈胜提醒,只挖北边半条街,没有在整条街上挖坑。

陈胜提醒的很及时,他预料到鞑子在进入始宁街前,肯定会派斥候侦察。

如果陷坑提早被发现,就会引起鞑子警觉,就很难引入街道了。

鞑子终于进入了街道。

密密麻麻地人影,让吴争的眼睛一眨不眨。

身后、身边的士兵捏紧了手中的刀柄。

……。

鞑子骑兵的速度明显加快,面对着这样一条空旷的街道,凡是带过兵的人都会有警觉。

虽然有上虞县令的投诚,但鞑子从不轻易相信明人。

快速通过,是最正确的应对之策。

“隆隆”的马蹄声响彻了始宁街,没多久,鞑子骑兵就过了半条街。

前面就是一路的陷坑了。

吴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因街道地实的关系,每个陷坑并不大,如果鞑子意识过,只要策马一跃,就能跃过去。

只有在不防备的情况下,前马失足落坑,才能引得后马撞上去。

可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被临时征来的那百个地痞油子中,一个鸟人憋不住心中的紧张,突然大喊尖叫着,将手中的石头砸了出去。

“直他x的混蛋!”

吴争厉吼爆粗,他被这种意外打击得想杀人。

距离太远,根本无法传令应变。

吴争只能踢开衙门大门,手擎钢刀大喝道“随本官杀敌!”

三百多人,在吴争、陈胜、池二憨三人的带领下,向南冲锋。

那地痞油子的猝然投掷,使得鞑子立即意识到有埋伏。

暴吼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鞑子前锋骤闻巨变之下,反而忽略了前方,将主意力转向了两侧屋顶。

所谓歪打也有正着。

随着前锋战马陷坑,后面的骑兵不断向前撞击。

一时,场面显得异常混乱。

两侧店铺中埋伏的人手迅速用毛竹横闩街面。

于是“辟里叭拉”的脆响中,不断地有鞑子从马上摔下。

屋顶上,卫所弓弩手反应迅速,立时发动,向半条街的鞑子骑兵饱以箭矢。

沈致远一脚踹倒了那个该死的地痞。

随即大声下令攻击。

无数的石头、木棍、火油罐伴随着箭矢向街中敌人头上招呼。

这阵仗确实骇人,双方的呼喊声交织成一片。

整个就是鬼哭狼嚎啊。

特别是那百来人的地痞油子,从上而下,占着地形优势,冲着二、三丈距离的鞑子投掷,这气势那叫一个勇猛。

还真别说,这些人的“勇猛”着实对鞑子走到了震慑作用。

火油罐的燃烧,产生了大师的烟雾。

混乱之中,根本无法判断伏兵有多少人,只能凭声音去猜测。

地痞们的鬼哭狼嚎让鞑子产生了错觉,士气迅速下降。

当吴争率三百多人扑到面前时,抵抗随即停止。

此战有惊无险。

吴争看着一片狼籍的始宁街,心中凛然,暗暗庆幸。

幸亏只来了三百敌人,半条街足够容纳了。

这要是一千骑兵全来,那等于大半的敌人都安然无恙。

他们安然无恙,自己的末日就到了。

厉如海带着他的手下过来,微笑着对吴争拱手道“祝贺大人!”

吴争笑道“你们当记首功。”

当沈致远拎着那个闯祸的地痞过来时,吴争指着他半天,骂不出来。

心里憋得慌,伸脚踹翻,才吐出一个字,“滚!”

可怜那小子,也知道自己闯祸了,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忘向吴争抱拳道谢,“谢大人不杀之恩。”

第七十一章 不能死社稷,何苦监国?

惹得吴争哭笑不得,这厮该是戏文看多了吧?

那小子一路地向南跑,一路上有人打他,踢他。

直到他跑出大街。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兴奋和欢笑。

胜利来得太容易,屋顶准备的箭矢、器械只用了三成。

千余人中,无一人阵亡,受伤的三、四人,还是因为自己不小心造成的。

三百鞑子啊,这对于江南来说,就是一个天大的胜利。

吴争也在自喜,胜利总是来得如此意外,却又如此容易。

可吴争此时,并没有意识到一句古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终究是不够老练,缺乏历练。

被胜利冲昏了头的卫所将士,从上至下,忽视了一个很严重的事情。那就是本该随三百鞑子齐至的另外七百骑兵,在哪里?

这对于街上近千将士、壮丁,无疑是致命的。

或许这是上天给吴争的磨练和考验。

可,太过残酷了。

当那个被所有人鄙视的闯祸者,连滚带爬地哭喊着跑回来时。

伴随他而来的是“隆隆”的马蹄声。

那闯祸者甚至来不及喊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话,就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鞑子主力到了。

……。

朱以海要逃了。

不,按朱以海自己的话,要转进舟山,继续领导反清复明的大业。

朱以海原本以为,方国安、王之仁的援军会及时赶到。

可最新的消息是,方国安借口钱塘江防线遭遇清军进攻,无力抽调援军前来。

为此朱以海直骂了十八声“小娘皮。”

就算真有清军进攻,也该派支军队回援“京城”。

哪有任凭京城陷落的道理?

而兴国公王之仁要比方国安忠诚,确实派了三千援军前来支援。

可三千援军,呃……是不是小了点?

对方可是骑兵啊。

可真怪不了王之仁,他的定海水师正在海上,鞑子绕过钱塘江来袭太过突然,王之仁手中仅有八千人,能调三千人来已是不易。

总不能让定海防线唱空城计吧?

朱以海心乱了,所以毅然决定,转进!

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已经磨破嘴皮子了,这次也无法劝阻朱以海。

因为张国维三人,无法与堂内十数个朝中重臣相对抗。

朱媺娖今日没有说过一句话。

准确地说,除了在当日吴争被方国安胁迫朱以海治罪,朱媺娖很少说话。

这个世道,是男人的世道。

做为女人,哪怕是公主殿下,对于朝政,也没有资格说话。

看着这君臣文武的表演,朱媺娖白晰如玉的脸上枯井无波。

二千鞑子骑兵,就让这坐拥六七万大军的朝廷慌乱到想“转进”。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这笑话不好笑,反而……可悲。

朱媺娖由此想到了她的父亲,勤政爱民的父亲。

虽然严厉,可这不影响朱媺娖心中,他是一个好帝王。

一个省吃俭用,连皇后都在织布的帝王,在这千百年来,不说仅有,也属罕见的。

朱媺娖更想到了父亲的自尽,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父亲做到了。

若是父亲还在,江南岂会是如此的景象?

朱媺娖的心中一片酸楚,父亲啊,你可曾想过,你之后的天下?

可想到这,朱媺娖突然想起了吴争来。

这个……混蛋!

满嘴的叛逆,如果父亲在,肯定得砍了他的脑袋。

可朱媺娖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些道理。

如果是在没有离开京城时,朱媺娖认同吴争所说的话,可经过这一番颠沛流离,朱媺娖发现,吴争说的,有些道理。

哪怕大明亡了,明人依旧是明人,至少大多数的草民,都认为自己是明人。

大明养士三百年,口口声声是大明忠臣的,饱读圣贤书的重臣,却腆着脸降了清。

朱媺娖心中喟叹,恐怕以父亲一己之力,改变不了这天下。

人心变了,特别是所谓的精英阶层的心变了,何以回天?

朱媺娖也不知道,她只是个女子,一个亡国失家的孤苦女子。

她不能改变,也无力改变。

她能做的,就是让自己走得体面一些。

没得辱没了父亲、辱没了帝女的颜面。

可朱媺娖没有想到的是,朱以海没有抛弃她。

“公主殿下随本王一起去舟山吧。”

朱媺娖的眼睛终于凝聚成一点,面前的朱以海,原本在朱媺娖心中可以算是一个明君,能为百姓捐出私房钱的监国,这世上不多了。

可现在,朱媺娖有一种针扎般的痛。

既然不能死社稷,何苦监国?

难道就为了那片刻登顶的愉悦?

朱以海是父亲的族叔,论辈份,朱媺娖该称他叔祖。

不能劝,无法劝,只能沉默。

可如今要让自己与他一块儿逃,便是死,亦不能。

朱媺娖平静地说道“本宫不能走。走了便是愧对还在为大明血战的将士。”

朱以海并不是真的要呵护这个孤苦无依的侄孙女,在他看来,朱媺娖与己有用,长平公主的名号,就是一块活生生的招牌,可以让自己在任何时候,都拥有大义。

岂能轻易舍弃?

朱以海微微皱眉道“长平,你真信他一个小小百户,手下区区千把人,能挡住鞑子骑兵?听本王的,走吧!”

朱媺娖没有看朱以海,而是将目光发散,向堂内十几个官员,用平静地令人惊讶的证据道“吴争能从嘉定府的尸体堆中活着回到绍兴府,本宫为何不信?吴争在嘉兴府以北官道,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还能救本宫和数百明军,本宫为何不能信?从京城到绍兴府,辗转数千里,本宫见过无数为大明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草莽之辈,却鲜见有为大明朝忠臣的文臣良将。在场诸公,请告诉本宫,为何不能信吴争?”

听着这女子娓娓道来,却刀刀扎心。

官员们无不愧然,低下头去。

都说读书人,要是不明是非对错,那就是假话了。

可问题是,知道是一回事,怎么做,是另一回事。

至少,在现在,没有人敢明着说,我要逃跑。

可有个人却不一样,他就说了,我要逃跑,你待怎样?

第七十二章 说不通,便用强。

这人自然只能是朱以海。

朱以海沉声道“长平,有道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天下大乱之际,身为皇族就该珍惜性命,岂能轻易言死?没得等到天下子民需要大明皇族振臂一呼之时,天下再找不出一个皇室血脉来,如此,岂不是称了鞑子的心意?你不必再坚持,就随本王去舟山。来人,请公主殿下上路。”

说不通,便用强。

图穷匕现。

满堂官员无不色变。

朱以海是监国不假,可监国就算是实权在握,也不是皇帝。

监国是臣,公主就算是女流之辈,那也是帝女,是君。

以臣对君,以下对上,用强?

可道理是道理,道理永远屈从于实力。

就象后世有位开国元帅说过,真理和正义永远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没有人开口劝阻。

但朱媺娖有能力保护自己。

保护自己按自己的意愿活着,或者去死。

一翻手,朱媺娖的右手擎着一把匕首,指着自己白晰的咽喉。

若吴争在,或许能认出这把匕首来,当日在决定转道金山卫时,小蛮(周世敏)也曾经用这把匕首表白过心迹。

朱媺娖身边的郑叔,眼见剧变发生,阻拦不及,只能跪下泣道“殿下,请保重凤体。”

满堂的官员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朱媺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大明亡了,先皇身死社稷。本宫偷生苟活于世,已是不该。今日鲁王强掳本宫远去海外,本宫不去。不是不去,是不能去!前方将士还在浴血拼杀,朝廷却要弃他们而不顾,怎能不让将士寒心?试问,这天下还有谁肯为复明大业效命?本宫不强留鲁王和诸公,但请鲁王与诸公成全,给本宫一个机会,让天下还忠于大明的将士们知道,皇族还有人愿意与他们一起流血舍命,给天下明人一个希望,为大明挽留一丝人心。”

是可忍,孰不可忍!

张煌言横跨一步道“臣愿随公主殿下留下。”

钱肃乐哂然道“老朽年迈,不堪舟船劳顿,愿与公主殿下留下。”

张国维轻叹一声,冲朱以海跪下道“监国殿下容禀,此时撤离,确实不妥。前方将士若闻知监国转进,士气便会崩溃。先不说能不能挡住,就说兴、越两位国公的援军,此时应该就在路上。以臣看,总得等到战报传来,再定撤退也不晚。监国若真不安,可先将王府诸人和行李送去码头,等战报传来,臣愿意率王府侍卫为监国殿后。”

张国维的语气平和而无奈,但对于人心的杀伤力,却比张煌言和钱肃乐的诤言更大。

他说的更切合在场官员的心态。

没有人愿意逃跑,不管是胆小还是因为别的,能堂堂正正地活着,没有人愿意苟且偷生。

这前提无非还是两个字——利益。

所以,当张国维平声静气地说出这番话之后,官员们的态度瞬间有了前所未有的统一。

那就是等战报来,再决定逃还是不逃。

人心就是这么复杂,明明是想逃的,但碍于名声,总想有个堂皇的借口,不至于使自己颜面丧尽。

而张国维给了他们一个借口,那就是不得不逃。

战报一来,败局一定,为监国计,为江山社稷计,所以才不得不转进。

多好的借口,多么堂皇的理由。

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众臣,朱以海无奈点头,采纳了张国维的谏言。

于是,朱以海及众官员的家眷和行李照旧送往码头装船。

朱以海和官员们留下,继续等待从上虞县传来的战报。

……。

可是他们都不明白。

这份战报很可能就传不出来。

人死光了,自然就传不出来。

这场仗,来得非常的突然。

战场优势迅速扭转。

原本是吴争他们以有备对无备。

可这时,是鞑子骑兵以有备对无备。

当鞑子骑兵出现在始宁街南城隍庙口时,吴争只来得及嘶声喊出一句“各就各位。”

可想而知,这种慌乱的程度。

这支千人的军队,是拼凑而成的。

三百多经过三个月训练的吴争的嫡系。

三百多原卫所士兵。

三百从朱以海那分来的刚刚扔掉锄头的壮丁。

还有就是百来名临时花重金征召的当地游民。

命令,在这个时候真得不管用。

这个时候得杀人。

吴争没有杀人。

他只能身先士卒,率三百多嫡系向鞑子骑兵发起反冲锋。

为那些新兵菜鸟赢得整束的时间。

沈致远在杀人!

很难想象,一个从没有杀过人的少爷公子。

第一次杀人会是举刀向自己人。

沈致远在流泪,不是因为惧怕,而是他发现,自己并不害怕杀人。

这是一种心理的颠覆。

所有人的观念中,杀人都是一种罪恶。

敢杀人的人除了刽子手,就是强盗恶人。

可沈致远发现,自己竟有些喜欢……杀人的感觉。

这让他控制不住地流泪,他认为自己成了恶人、罪人。

杀人,是震慑混乱最好的方法,特别是对那些乌合之众。

身经百战的老兵,面对杀人,反而会激起强烈的反抗情绪。

可对于这些平日欺压百姓为乐,手中却无人命的二流子来说,杀人的震慑是极大的。

混乱由此而稳定下来。

这些人这才发现,身边就只有他们自己了。

三百多精锐被吴争率领反冲锋去了。

卫所的三百多人依照吴争的命令,自觉地回到了屋顶上。

三百壮丁在小安的率领下,分散于店铺中。

这就是各就各位。

地痞油子们这时觉得自己真孬。

听着南面那拼杀声,他们觉得自己怂。

仗义每多屠狗辈。

对于这些混子来说,面子的重要性远高于性命,当然这也是有前提的,前提是会不会真死。

但现在,他们发现会真死,不是死在鞑子手里,而是死在面前这个沈少爷手里。

沈致远杀了三人,脸色赤红,双目亢奋圆睁,手里滴血的刀微微抖颤。

混子们不约而同地一声吼叫,从地上捡起之前三百鞑子尸体边的弯刀,一窝蜂地向增的战场涌去。

沈致远愣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大喊道“回来,回来,你们该上屋顶……。”

第七十三章 咱干不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还有谁能听到?

就算听到,也回不过身来了。

这就象是人潮涌动中,就算背后是亲爹在喊,也回不了头。

战场就是绞肉机。

吴争率三百多人反冲锋。

说心里不怕,那是假话。

不仅吴争怕,手下三百多老兵哪个不怕。

怕是一回事,冲不冲是另一回事。

老兵不象新兵,他们心里都有一杆称。

称得是自己该不该去死,值不值得。

老兵也会溃逃,这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不该死,或者死了也是白死。

老兵不会逃,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必须死,如果不死,会生不如死。

所以,他们坚定地追随着吴争,去死。

这场战斗并不如预料的可怕。

双方都有优势是劣势。

鞑子骑兵以有备对无备,打了吴争一个措手不及。

引起了吴争部下的骚乱。

也使得始宁街的所有布置白费。

可吴争也有优势。

首先总的人手,并不处于劣势。

以一千对七百,还占着便宜。

其次,虽然反冲锋的人数不多,落了下风。

但也属出其不意,鞑子显然没有预料到吴争会率军反击。

当然,这不具备本质优势,改变不了战场格局。

但有一点,吴争有着先天优势。

地利!

始宁街道狭窄,鞑子骑兵无法一排涌入。

吴争所部接敌,用不着面对七百人,最多只有三四人,这是其一。

其二,也是歪打正着,吴争率部反击,无形中起到了与敌胶着的格局,这使得鞑子优秀的射术无用武之地。

其三,最为重要。鞑子之所以没有继续以骑兵优势,向明军发起冲锋,不是他们仁慈,而是之前一战,始宁街上乱物纷堆,毛竹、石块、条木、火油罐碎片,那是狼籍一片。

骑兵冲锋?就就是自己找死。

有这三点,吴争以三百多人向鞑子反冲锋,看似惊险,但实际却不然。

最多是狭路相逢而已。

鞑子不傻,他们迅速作出调整。

调整就是下马。

没有速度的骑兵,还不如步兵。

就象没有子弹的步枪就是烧火棍一样,不,还不及烧火棍。

因为烧火棍抡起来砸人,还趁手些。

这样双方就无所谓优劣势了。

剩下的就是用刀说话。

真正交战的只有双方前列的十几个士兵。

只有等前面的士兵被砍死,倒下之后,后面的人才能递进。

这很残酷,但很公平。

原卫所的士兵速度很快,他们从北半街的屋顶向南爬行。

到了南半街,骤然发动了箭袭。

从上至下,面对着近在咫尺,拥挤成一团的鞑子。

几乎不用瞄准,就箭箭着肉。

鞑子是骑兵,轻骑兵。

没有装备盾。

除了身上的皮袱子,装备并不比明军好。

被明军突然袭击,一下子就有数十人中箭倒下。

可鞑子的反应同样快。

数十人倒下后,产生的空间,已经足够他们从背上取弓,然后弯弓搭箭了。

第二战场由此开辟。

前面是肉搏,中间是箭矢飞舞。

明军的箭术确实不如鞑子,射击的间隔时间和精准度,决定了胜败。

双方都不断地有人中箭,但从屋顶上掉下的明军数量,远高于中箭倒地的鞑子数量。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吴争达到了他的目的。

鞑子确实被堵在了南半街,连一步都不得进。

这给了混乱的明军,整束的时间。

可问题是,这样一来,小安子所率的三百卫所精壮,他们进了店铺之后,发现根本无用武之地,鞑子被挡在了南半街进不来,就算有再好的埋伏,也使不上。

吴争这时也醒到自己的失策。

可无法改变,准确地说,是有苦说不出。

这样胶着的肉搏战,根本不允许后撤。

哪怕是稍稍松动阵线,都会使得防线崩溃。

眼下拼得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一泄,那就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所以,吴争所部陷入了苦撑。

用命苦撑。

……。

沈致远喊不回奔跑的百名混子,只能急追。

本以为这批混子是血气上涌,捡刀去和鞑子拼命的。

可不想,沈致远发现,跑了没过百丈。

这群混子迅速转身,折进店铺与店铺间的巷子里。

沈致远差点一口老血喷出,临阵溃逃啊,他恨自己没多生几只手,将这批混蛋一一斩首。

深吸了一口气,沈致远做出决定,追!

可一转进巷子,沈致远眼前一黑。

被四个混子从左右一包抄,得,成了俘虏了。

沈致远一脸的悲愤,出师未捷身先死,吴争兄啊,你说对了,我真不适合从军。

好在,混子们没有对沈致远下毒手。

一个魁梧的汉子走到沈致远面前,“沈大人,你保证不喊,我就让人松开你的嘴。”

沈致远连连点头。

那汉子头一甩,混子松开了捂着沈致远的嘴。

“来人啊,杀逃兵……唔!”

汉子大怒,骂道“果然,狗官都一个尿性。没一个说话算数的。”

沈致远怒目瞪视。

那汉子压抑着声音道“沈少爷,你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你。”

沈致远心中大骂,我是沈家独子,始宁镇不识本少爷的能有几个?

汉子没有理会沈阳致远狠毒的眼神,顾自说道“沈少爷,哥几个没有人是孬种,可这时去助吴大人,无非替吴大人助声威,根本帮不上忙,反而给吴大人添乱。”

沈致远不再发出唔唔声,他知道这汉子说得在理,敌我双方一千多人,挤在这狭窄的街道中,想转个身都难。

这百名混子冲上去,确实没有多大用处。

同时沈致远也听出了汉子有话要对自己说。

于是沈致远点了点头。

汉子显然看懂了沈致远的意思,再一次歪头,让人松开了沈致远的嘴。

沈致远嫌弃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这混子的手摸啥了,这么臭?

“你……你们,不是临阵溃逃?”沈致远问道。

那汉子“啪”地一拍胸口道“咱周大虎就算平日干过些祸害乡邻之事,可那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有道是一口唾沫一个钉,既然答应了吴大人,咱怎能逃跑?那不是说话象放屁吗?咱干不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第七十四章 地头蛇

沈致远有些发愣,“那你想怎么做?”

周大虎道“咱从小就在始宁街上混,对于这一方土地,咱们最熟悉不过了。从这绕过去,向西南走大约四五里路,就能摸到大街南头的城隍庙背后。接下来的事,沈少爷应该能懂!”

周大虎说得很轻松,说完还不忘记向沈致远眨眨眼。

沈致远大汗,看来自己是真错怪这批混子了。

说来惭愧,自己也是土生土长的土著,可从来不知道,这巷子还能通往街南城隍庙。

“你没骗我?”沈致远不放心,追问了一句。

“骗你做啥?”周大虎嘴一咧道,“这时要将你一刀捅了,往野外一埋,谁能知道是咱做的?咱用得着骗你吗?”

理是这个理,可沈致远听得直窝火。

不过想着南街战斗正酣,沈致远不想与这厮多废话。

“那还不快去?”

周大虎眼一瞪道“话得先说清楚了,咱这可是九死一生的买卖,你得应了,如果咱手下兄弟伤亡,每人得赔偿二十两。”

沈致远大怒,“不是说好十两吗?”

周大虎脸色一红道“那之前也没说打完一仗,接着还有一仗啊。”

沈致远忧心吴争,怒道“依你就是,还不快去?”

“说话得算数啊?”周大虎追问。

沈致远顿足道“我是沈家大少爷,你们就是全死光了,也就是二千两,就算吴争不赔,沈家来赔,总行了吧?”

周大虎应道“好!沈少爷果然是爽快人,那就一言为定。哥几个,都听见了吧,有这二十两,家中爹娘妻子都有着落了,那就杀鞑子去吧。”

一呼百应。

看着这群混子向巷子深处涌去,沈致远有些目瞪口呆起来,这群鸟人真能杀鞑子吗?

……。

吴争这边的情况已经很危急。

阵亡数已经超过百人,这对于正在拼杀的人,或许还不觉得,也不空去想。

可对于身后等着递补的人来说,就是一种煎熬。

死,并不可怕,特别是一瞬间的死亡,连怕都感受不到。

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过程。

身后的将士已经称得上精锐,他们能抗到现在,确实已经够坚强。

自古以来,肉搏战是检验一支军队是否精锐,最有效的方法。

当一方人数减少到一定程度,人数的优劣势,就渐渐显露出来。

人多的一方,可以凭着人体的挤压,将对方逼得一步步倒退。

人毕竟不是机器,就算对方任由你杀,连续不断地挥刀,也能让你臂膀酸麻痛胀,直至挥不动刀。

倒退到一定程度,就是崩溃,没有任何奇迹可言。

吴争所部,已经在倒退,虽然慢,但确实在倒退。

从沿街店铺作为参照,已经倒退了半间店面。

局势十分危急。

屋顶上的三百多卫所弓弩手,已经折损过半。

先前猝然射击,造成了数十鞑子中箭的优势,已经渐渐被鞑子扭转。

一轮箭矢较量之后,伤亡人数已经差不多了。

都超过了二百人。

这对于一支总共三百多人的弓弩队来说,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

卫所弓弩手已经趴在屋顶上,不敢再起身射箭。

吴争并不怪他们,今日他们的表现,已经令自己刮目相看了。

吴争只怪自己,太过轻敌,作为主帅,本应该对任何意外保持警惕。

一千鞑子骑兵只到了三百,这就是意外。

可自己却忽略了。

吴争内心很焦灼,他不能让这支军队全死在这儿,自己也不想就这么死在这儿。

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就是撤退,撤退到北半街,那儿有小安的三百伏兵在。

虽说是刚征召的壮丁,但总是只生力军。

依仗店铺的遮挡,往外插插竹杆、扔扔石头总是能做到的。

这样,就能给自己手下的残部一丝休整的时间。

吴争觉得不能再等了,哪怕冒着当场崩溃的危险,也得撤退。

既然早晚得崩溃,不如趁早。

……。

沈致远随着周大虎一行,顺利到达了城隍庙背后。

也就是鞑子身后。

街道中的战斗太过激烈,吸引了鞑子的主意力。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出其不意,定可收效。沈致远暗道。

他轻轻抽出刀来,准备下令进攻。

却被周大虎一把拉住,“沈少爷,你不能去。你要是死了,说好的二十两咱找谁要去?”

沈致远懵了。

周大虎向身后混子道“来几个人,守着沈少爷,别让他死了。”

再转向沈致远道“你放心,咱说话算数。今日杀鞑子,咱们没一个是孬种。”

说完,一扬手中刀大喝道“随老子杀鞑子了!”

冲了出去。

身后的混子们“啊呀呀”地鬼哭狼嚎着不断地冲出。

显得散乱,根本无章法可言。

好好的一场突击,倒成了象是自杀。

悲壮的气氛倒是有了。

沈致远连拦的时间都没有。

他破口大骂,“泼皮!无赖!你就不能整好队伍一齐冲吗?”

骂着骂着,沈致远流泪了,面对着这样一群敢死之人,你还能去苛责他们吗?

鞑子确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也造成了混乱。

任何军队被猝然从背后突击,都会混乱。

周大虎有勇,他趁乱连着砍倒三人,还圆睁着眼往前冲。

气势着实惊人。

只是没有配合,没有后卫,没有左右翼相护,瞬间周大虎就被三个鞑子围住,陷入对战,不能再进一步。

鞑子的混乱只维持了半柱香的时间。

他们很快反应到来敌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这不难判断,没有统一的军服,不会使刀。

不会使刀是重点,带下划线的重点。

训练有素的士兵出刀,那是讲配合的。

一把刀很容易挡开,毕竟没有人是武林高手。

可同时五把刀,或者十把刀,一齐砍下,就算是武林高手,也是死路一条。

混子的刀都是没有章法的,他们凭借着血气在挥刀。

血气这东西可变性极大,消耗得也快,无法持久。

当混子们发现再也冲不进去,反而前头的兄弟被鞑子一个个砍死,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士气瞬间低落。

第七十五章 生死之间,没有谎言。

不,准确地来说,混子们愣住了。

他们发现眼前鞑子太难杀了,完全不象之前那三百鞑子,说全歼就全歼了。

有了这个认识,混子们便犹豫起来,不知道该逃还是该继续拼命。

他们都在等着周大虎的招呼。

战场上,要么逃,要么拼,真的不能犹豫。

犹豫,就是死路一条。

当鞑子的弯刀,匹练般地从这些波皮脖颈上划过。

后面看着的沈致远,哭了。

他向看守他的几个混子恳求道“我们一起去,再不去,周大虎他们必死。”

混子们面面相觑,他们一样在犹豫。

犹豫该不该听沈致远的话,也在犹豫能不能违抗周大虎的命令。

……。

就在吴争准备赌一把命运,强撤的时候,发现鞑子后军乱了。

这个发现令吴争惊喜。

这是个好机会,趁着鞑子乱时撤退,危险性就会大大降低。

身边的士兵已经力竭,力竭的刀,杀不死人,只能被杀。

可吴争很快发现,对面的混乱渐渐平息。

吴争更发现,混乱是那帮子地痞油子造成的。

所以,不能再等。

吴争并不在乎这帮混子的生死,如果能以这百人来换取身边残部的存续。

吴争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可吴争又发现,沈致远带着几人加入了战场。

二者相距并不远,往大里算,也就一里路。

大白天的看清人脸,不算困难。

吴争看到沈致远,就知道撤不了了。

自己可以不顾那百名混子,却不能不顾及兄弟。

自己一撤,鞑子就会瞬间全歼这群乌合之众。

沈致远就死定了。

吴争暗叹一声,随即举刀,大喝道“兄弟们,我们的援军到了,鞑子后军已乱。一鼓作气,干他x的。”

吴争在骗,但吴争心里没有障碍。

生与死之间,没有谎言。

如果成真,谎言就不是谎言,如果失败,全都死了,谁还会追究吴争在骗?

果然,吴争这一声,让身边士兵士气大振。

其实士兵也都看到了对面的混乱,只是一时没有反应到,自己还有援军?

可听到吴争这一声喊,所有人都信了。

在他们心中,吴争就是神,一个人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还能将他们从敌占区活着带回来,这样的人,自然成神。

他们对吴争不仅仅是服从,而是盲从。

盲从,不问是非,不论对错。

吴争说血是白的,那血就是白的。

吴争说雪是黑的,那雪就是黑的。

吴争说援军来了,那援军肯定就是来了。

一时间,全线的反击开始了。

所有人激发出最后一丝潜能,向鞑子发起了反击。

……。

沈致远的文采真得很好。

他将肚子里的兵法用在了看守他的几个混子身上。

事实证明,沈致远的兵法还是有用的。

混子们同意参战。

六个人,组成一个小三角,向鞑子扑去。

混子们听从了沈致远的部署。

他们接近战场的第一时间,就冲向周大虎,在周大虎的身后和两翼,组成一个倒三角。

周大虎瞬间感觉到身上的压力聚减。

这象是被憋屈坏了的困虎,周大虎发出一声大吼,“直你x的,终于轻活了。兄弟们,随老子杀!”

从战斗开始,周大虎就没有发出过声音,他不是不想发出声音,实在是不能。

谁面对着一齐砍向自己的三四把刀,都发不出声音来。

可现在,周大虎感觉混身都是力量。

力量用在了刀上,一刀,两断。

断得是周大虎面前鞑子的脖子。

一颗头颅被砍飞了数尺高。

如喷泉般的血点洒落下来。

震撼得不仅是鞑子们,还有混子们。

原本杀鞑子,依旧还是这么简单。

混子们被周大虎的一刀所激励,爆发出呐喊声,冲向敌人。

榜样的力量都无穷的。

这个时候,混子们已经双眼冒光。

他们觉得手中的刀太碍事,冲着鞑子掷出。

他们觉得他们应该有自己的打法。

于是他们和身扑上。

哪怕被身前的鞑子一刀捅穿了肚子,他们依旧一口咬住鞑子的脖颈。

这才是他们该有的打法,这是他们的强项。

当一个混子,一口撕下鞑子脖颈上的一块肉,发出如野兽般地嘶吼声时。

伴随他吼声的,是鞑子的哀呼。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混子们最擅长的就是以恶制恶,以狠制狠。

鞑子后军,终于松动了,他们开始倒退。

后军倒退,方向是对着吴争方向。

可吴争率军正在突击。

被夹在中间的鞑子,清楚地感受到身边的人越来越多,空间越来越少,直到连抬手转身都做不到。

屋顶上消极怠工的卫所弓弩手们发现了这一点,开始起身反击。

局势在慢慢地改变。

人心开始聚拢,每个人都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不知道从何时起,不知道转折点何时发生。

但所有人都自觉地参与了。

这不是哪个人或者哪部分人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而是所有人不约而同的雄起。

胜利的天平从这一刻开始向明军倾斜。

但真正成为压垮鞑子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小安子的那三百精壮。

人需要表率,这勿容置疑。

当看到有人逃跑,你会想,他能逃,我为什么不能逃?

当看到所有人都前赴后继地去死,你会想,他们敢死,我怎么能逃跑?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不用小安子招呼,精壮们开始违令。

小安子坐观其成。

他早就想违令了,可他不敢。

在他心目中,他生是吴家人,死是吴家鬼。

吴争的命令他不敢违抗,哪怕是明知是错的,亦不敢违抗。

在小安子看来,忠诚在于盲从。

如果自己有了自己的思想,那就是背叛。

虽然明知现在三百人的坐观,是错误的,但他不能下令出击。

出击就是背叛。

但这不影响他的士兵背叛,精壮一涌而出的时候,小安子总算吁了一口气。

这样,少爷总怪不到自己头上了吧?

三百精壮是生力军。

他们的加入,使得吴争所部的士气再次大振。

战场上,许多时候,看的不是单兵技能有多高,凭得是气势,那种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的气势。

第七十六章 软的不是脊梁

三百精壮的气势恢宏,他们都憋了一口气。

他们此时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让我痛快地去死吧。

始宁街上死得人太多了。

只是他们坐视了太久。

用一句通俗的话说,他们的心里都等得长毛了。

这个时候,活着就是种耻辱。

没错,活着就是耻辱。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敢死。

敢死者无畏。

无畏,所以强大。

他们敢在鞑子的刀砍中自己的那一刻挥刀,他们不觉得痛楚。

他们能在鞑子的刀捅穿自己的胸腹时挤身而进,同样捅穿鞑子的胸腹,他们感觉不到死亡。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胜利的天平彻底向明军倾斜,这时哪怕是神仙也改变不了这场战斗的结局。

往往也就是这种时候,在你背水一战的时候,你才发觉,胜利原来并不难,你的收获,比你预计的还要多得多。

鞑子崩溃了。

崩溃。

意味着投降。

意味着战斗结束。

意味着原本准备去死的人,不用再死。

当欢呼声响起,事实上,没有人还能记起第一声欢呼从哪面响起。

但当欢呼声连成一片时,每个人的眼中都有泪。

泪为什么而流,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自己还活着。

不,更重要的是,自己赢了。

赢了,很重要。

在这个时候,对每一个人来说,赢,比他们的生命更重要。

重要一万倍。

因为这是他们对已逝者的敬意,也是一种对已逝者的祭奠。

他们可以正视那些未远英魂,而不用低着头躲避。

他们可以大声地祭告那些英魂,我战了!我战胜了!

吴争没有受伤。

但他已经力竭,他在欢呼声响起的那一刻,就倒下了。

累得软倒在地。

软的是身体,不是脊梁。

一个时辰的肉搏战,胜利到来,在场没有人还能站着。

当吴争平躺着,迷瞪着望着天空时,他心里有一种惊喜。

我做到了!

一支拼凑出来的杂兵,干翻了千人鞑子骑兵。

这足够自己在晚年时,向自己的后辈们炫耀了。

当然,前提是,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

但现在,谁都无法去阻止吴争的yy。

不管你的心中对胜利有多么渴望,当胜利真正来临时,你无法去感受那一种欣喜,特别是对一个领导者来说。

他能感受到的是累和痛。

累是心累。

痛是心痛。

承担、背负的太多,故而心累。

目睹着部下的死亡,却无能为力,或者明明可以去阻止,却因为全局而不得不熟视无睹,焉能不心痛。

只有在经历过,才能真正明白慈不掌兵这四个字。

千万别认为这四个字是一种情怀,这四个字,更多的是一种无奈,心痛的无奈。

……。

绍兴府乱了。

乱成了一团。

没有人会压注吴争。

这不是他们看不起吴争。

在听到千人鞑子骑兵进攻始宁镇的消息时,只有傻子会压注吴争胜。

骑兵在冷兵器时代就是战场之王。

就象热兵器时代,火炮是战场之王一样。

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明白。

一千骑兵,足以对抗数倍的步兵,最后还能将步兵击溃、歼灭。

吴争,他凭什么胜?

始宁镇离绍兴府七、八十里地。

一旦陷落,骑兵可以在半个时辰,不,根本不用半个时辰,就能抵达绍兴府。

到时,还走得了吗?

兴、越两位国公的援兵迟迟未到,二千鞑子骑兵一路南下,一路北上。

谁知道会不会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绍兴府?

这个问题,不仅在朱以海和朝廷重臣的心里想,还问出了口。

一旦问出口,就代表着分歧,代表着决裂。

所以,绍兴府乱了。

但就象这世上有坏人,也有好人一样。

区别在于,有时是好人多,有时是坏人多。

任何时候,都有好人。

国之将亡,不乏忠臣义士。

有人宁愿当傻子,他们选择相信吴争,哪怕不信,也当成信。

譬如张煌言。

譬如钱肃乐。

譬如张国维。

又譬如是朱媺娖。

张煌言自认与吴争相交莫逆,虽然不能与吴争并肩作战,但不妨碍陪吴争一起死。

钱肃乐认为,战争总得有人死,可如果人的脊梁断了,那就不如死。与其在逃跑的途中丧命,不如死在大明的土地上,至少绍兴府眼下还是大明之地。

张国维的心思很复杂,违抗监国之命,去为一个百户殉葬,不值得!

哪怕自己很欣赏吴争。

但钱肃乐、张煌言二人的留下,让张国维不能不留下。

大明亡了,知己就是活在世上的唯一心灵寄托,如果连知己都没了,活着还不如死了。

所以,这三人留下了,为得不仅仅吴争,更为他们心中的执念——那个曾经辉煌到不可一世的大明朝。

哪怕已经亡了,但,不可取代。

朱媺娖从离开吴庄,自暴身份时,就没有想过再离开绍兴府。

正象她说的,朱家欠明人太多了,欠得太多,虽说债多不愁,但朱媺娖认为,这不妨碍她为朱家还明人一点利息。

她不为吴争……当然、或许、可能也有那么一点。

朱媺娖无法确定,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

所以,她必须留下。

朱以海原本是要用强的。

没有这些人,傻子都知道自己就成了一个光杆司令。

可朱以海发觉,他做不到。

因为他手下,除了王府数百侍卫外,唯一可以依仗的会稽卫所,也指挥不动了。

廖仲平其实是个忠臣。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违抗监国殿下的命令。

但这不代表着他认同朱以海的“转进”。

如果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等人不留下,他自然是服从朱以海的。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该留下。

因为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等人需要他的保护,长平公主需要他的保护。

廖仲平想通了一点,他的效忠对象不是朱以海,而是大明。

在朱以海与朱媺娖和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等人之间,他选择站在朱媺娖和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等人一边。

失去了廖仲平的支持,朱以海就无法用强带朱媺娖和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等人离开。

他只能带着十几个朝廷重臣赶往码头。

第七十七章 不约而同的统一

鞑子很穷,来自穷山恶水的他们,自然是穷的。

鞑子很富,富得流油。

每个鞑子的战马上都有一个皮囊,里面所装的金银器物,亮瞎了将士们的眼。

这绝对不是全从百姓那掠夺来的。

因为明人百姓,没有那么富有,可供鞑子掠夺到如此整锭整锭的金银和宝器。

唯一的解释就是鞑子所经各县,那么附庸的官员和富户孝敬的。

明朝官员有钱,有据可查。

弘光朝的兵部右侍郎丁魁楚,在朱由崧降清之后,押送四十大船财物南下。

其中黄金就达八十四万两之多。

奇珍异宝那就更不必说了。

乱世之中,拿钱财买平安就成了这些人的首选。

不过他们没有想到,这财物会落到吴争的手里。

二万八千两,吴争一朝乍富。

也让吴争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以战养战的想法,虽然不成熟,但已经萌芽。

面对着这笔财富,吴争没有一丝喜悦。

这一战,自己从金山卫带来的,训练了三个月的嫡系死伤惨重。

这是此战真正力抗鞑子的精锐。

三百多人,当场阵亡的就有近二百人。

如果不是他们前赴后继地用命去抗,就根本不可能有这场胜利。

这是自己在这个世上,赖以生存的根本啊。

梁湖卫所残了。

三百多弓弩手,伤亡过多。

虽然吴争一直看不起他们,但他们确实在杀鞑子这件事上,不含糊。

损伤最少的是吴争从绍兴府带来的三百精壮丁,他们除了最后一冲,啥事没干。

可吴争不怨他们,面对如此惨烈的战斗,他们没尿裤子,就已经不错了。

满身血迹的周大虎来到吴争面前。

血迹大都是鞑子的,但他身上的刀伤却不少。

虽然浅,但能看出当时他所承受的压力。

“吴大人,仗打完了,你的承诺该兑现了吧?”周大虎很不客气。

吴争点点头道“应该的。你手下弟兄伤亡如何?”

周大虎叹道“就只有三十七条命了,其中八人残废。”

吴争道“去领赏吧。本官已经嘱咐过了,不管伤亡,每人的赏银翻倍。”

周大虎拱手道“谢过吴大人。”

说完,转身就走。

吴争道“且慢。周大虎,本官看你是条汉子,不如来本官麾下从军吧。”

看到周大虎此战中的表现,着实亮眼。

吴争确有延揽之心。

周大虎略一迟疑,就摇头道“谢吴大人抬爱,我等自由散漫惯了,受不了军中拘束。”

吴争没有强求,他虽然欣赏周大虎的勇猛,但更担心他和他手下的江湖习气。

这是一把双刃剑,可杀人,也会自伤。

所以,听周大虎拒绝,吴争也就不说话了。

吴争的眼睛落在陈胜身上。

那三百多的精锐中。陈胜麾下的一百人,死伤最重。

一百人仅余十七人。

陈胜没有哭,他从战斗结束开始就蹲在那,头就没抬起过。

吴争能感受到陈胜心中的创痛。

这种痛不仅仅是因为人死了,更因为这些人的抚恤送不出去。

吴争下令,所有伤亡士兵的抚恤参照那群混子。

可混子们是本地人,而那些追随吴争而来的,都是江北子弟。

这些人里,很多已经家破人亡。

不少士兵的亲人,就在嘉定、江阴。

而那里早已是人间地狱。

吴争哭了。

嘶吼着哭了。

哭得撕心裂肺。

哭声让所有在笑、在欢庆的士兵们惊愕。

可随即他们懂了。

笑容僵硬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泪。

是啊,眼前的胜利,是五百条命换来的。

这些人在数个时辰前,还是身边活生生的同袍兄弟。

可转眼之间,没了。

他们甚至连胜利的喜悦都无法感受到。

整条始宁街上,哀声一片。

一直低着头的陈胜闻声愕然。

他原本只是痛,却哭不出来。

哀到深处无泪。

他在自责,若不是因为遇到吴争,自己执意带着他们投效在吴争麾下。

或许就不会参加这场战斗,或许不会死这么多人。

陈胜不是怪吴争,而是在怪自己无能。

不能带他们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

可这时,陈胜有泪了。

他为阵亡的将士们感到值了。

乱世之中,死的人多了去了。

有多少人能得到活人为他们哀哭、祭奠?

而吴争,做为主将在为他们流泪,为他们而痛哭。

幸存的人为他们流泪,为他们而痛哭。

够了!

真的够了!

陈胜哭了。

从默默流泪,到放声嚎哭。

男儿流血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种发自肺腑的悲恸足以震撼每个人的心灵深处。

这就象是一汪清泉,涤荡着每个人心中的尘垢。

每个人因为这场恸哭渲泻而轻松起来。

因为他们觉得整个人如同浴火重生一般地干净起来。

是的,自己干净了。

哪怕曾经犯过错、做过恶,在此刻,他们的内心就象得到了救赎。

士兵的脸是悲恸的,可他们的眼睛变得无比地清澈。

周大虎已经走得很远。

可他不自禁地站住了。

他觉得自己再向前迈一步,都象是种错误,都象是错失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他不舍。

不舍那种如同醍醐灌顶的畅快。

不舍那种他活了半辈子,都无法遇到,一直怀疑从不存在的感情。

因为难得,所以珍惜。

周大虎流泪了,不为他手下死去的兄弟,也不为在始宁街死去的明军将士。

只为他遇到了他奢望却从未遇上的情义。

仗义每多屠狗辈。

周大虎霍地转身,大步迈向远处正在痛哭的吴争。

“我愿为大人效命!”推金山、倒玉柱,周大虎拜倒在吴争膝下。

随周大虎回身的还有他幸存的三十七个混子,他们在吴争面前跪倒一地。

吴争很意外,他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周大虎的心意。

三十八人脸上的决绝,又反过来感染了在场的明军将士和壮丁们。

经过这场血战,他们彼此有了信任,他们彼此有了尊敬。

军人与军人的尊敬和友情,产生最快的途径就是在战场上。

将后背放心地交给战友,是成为一支强军的首要条件。

可更重要的是,全军上下不约而同的统一。

统一的不仅是步伐,还有最重要的是——思想。

第七十八章 有魂的军队,不死!不灭!

ps感谢书友“风采狂人”、“帝国未来”的打赏。

看着将士们齐齐向吴争单膝跪下,“愿为大人效死命!”

这种不约而同的宣誓,让吴争与陈胜惊讶地对视。

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二人的心中荡漾。

他们都强烈地意识到,眼前的这支拼凑的队伍,经过这场烈火煅炼,已经有了精锐的模样。

不仅如此,五百八十七条汉子中的每个人,有着对胜利的渴望。

有着对鞑子的愤恨和敢战不畏死的勇气。

因为它有了灵魂,不,准确地说,应该称之为军魂。

有魂的军队,不死!不灭!

……。

当捷报传到绍兴府时。

朱以海带着愿意追随他转进的官员们已经离开,去了码头。

留下的人都震惊了,这捷报,没有人信。

张国维不信。

钱肃乐不信。

哪怕是张煌言,也不信。

千余人步兵,以不足六百人的伤亡,全歼一千鞑子骑兵?

从清军南下之后,大明就没打过几个胜仗。

掰着手指都能数清的胜仗中,哪个不是伤亡比鞑子还高一二倍?

这不是胜利,是奇迹!

可奇迹还会出现在大明头上吗?

与张国维等人不同的是,朱媺娖一听到捷报就流泪了。

她信!

就算捷报传来说的是,吴争率军打过了钱塘江,她也信!

信任是一种感觉。

有条件的信任不叫信任,叫服从。

无条件的信任才是真正的信任,也叫盲从。

盲从不是个贬义词,它是中性词。

从贬义上,可以解释为愚忠。

从褒义上,可以解释为寄托。

朱媺娖不是对吴争盲从,更不可能是愚忠。

那就只有是心灵寄托。

她信任这世间还有力挽狂澜的勇士。

她信任明人终究可以战胜鞑子。

她相信大明可以浴火重生。

如果连这一丝信任都不存在了,朱媺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活着。

活着还不如死了。

……。

听到捷报传来时,朱以海正在登船。

听完捷报,朱以海的脸色非常地复杂。

复杂到可能用瞬息万变来形容。

随他登船的官员的脸色也非常地复杂。

但他们随即用最恶毒的词来攻击吴争。

“谎报。”

“对,一定是谎报。”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该不会是杀良冒功吧?”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就是没带过兵的人都知道,这不可能。”

“殿下,当治吴争谎报军情之罪。”

“对,此风万万不可长。不仅要治吴争谎报之罪,还要连坐吴家,以敬效尤。”

人声鼎沸之时,有个声音轻轻地说道“可万一要是真的,殿下还转进吗?”

这声音很轻。

轻到面对面或许都听不清。

可这声音一出,所有声音都停止了,整个码头和船头,都寂静一片。

一切鼎沸的虚枉,抵不过一滴真实的清冷。

所有的目光都在看着朱以海,仿佛只有朱以海的威望才能印证他们的揣测。

朱以海是真不信,真不愿意相信。

他愤怒,愤怒自己为何不再等等,等到捷报传来,然后大声对凯旋将士说,孤与你们同在!

愤怒这些官员为何不给自己找个台阶。

甚至愤怒吴争为何要打这个胜仗,让自己下不来台。

朱以海尴尬地站在船踏板中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官员们愣愣地看着朱以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此时,一名传令兵急马而来。

“报……禀报监国殿下,奉廖千户之命,向殿下禀报,梁湖卫所已经将十车鞑子人头送至王府门前,廖千户请示殿下,该如何处置?”

所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尴尬至极。

特别是刚刚用言词攻击过吴争的官员,更是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朱以海仰头看了天空许久。

他不是在沉思,也不是在思考怎么处置鞑子人头。

他是在等人给他搭个梯子,好体面地下来。

可就是没有人为他搭这阶梯子。

朱以海心中暗叹,眼前这些蝇营狗苟之辈,真不如张国维等老臣。

朱以海终究腆着脸,吐出两个字,道“回府。”

……。

胜利的消息传得很快。

从始宁镇出发,到绍兴府不过七、八十里路。

沿途村子的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们涌出来,以家中本已拘紧的粮食、瓜果,来犒劳这群尚未从悲恸中过出来的勇士们。

热烈而赤诚的民心,洗去了将士心中的哀恸。

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被乡亲扶着,站在几个倒扣竹萝搭起的“高台”上,用他暗哑而苍老的声音,在朗诵着他手中,不知道是哪个落第秀才撰写的骈文。

反正吴争是听不懂的。

身后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也肯定不懂。

可这不妨碍将士们用心去感受这种荣耀。

虽然简陋、粗糙,可,赤诚。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八个字的意思,吴争知道,可从未尝到。

今日算是真正体会到了。

有个刚过花甲之年的老汉,拉着行军队伍中的每个人在问,“小哥可有娶妻,老汉家中有两个未出嫁的孙女,愿许于小哥为妻。”

将士们都微笑着在摇头,没有人停下来。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就算象周大虎手下那三十几个波皮混子,也在摇头。

若在一天之前,不用老汉招呼。

可现在,经过这一场血战,他们发觉自己不一样了。

他们懂得了责任。

再一场这样的恶战,自己就会死去。

何必去牵累无辜?

去祸害同饮一江水的乡亲父老姐妹?

吴争一直在笑,没有派人去阻止。

他的注意力一直在那十辆板车上。

十辆装载着鞑子人头的板车,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被子”,构成很复杂,上面有烂菜邦子、碎砖破瓦、石头朽木。

民心可用啊,吴争与陈胜相视一眼,会心地笑了。

五百八十七条汉子,在到达绍兴府的时候。

身边已经聚集了数千的百姓。

沿路百姓不仅迎,而且送。

王府门前的大操场上,兴国公派来增援的三千明军,脚前脚后的到达。

明军将士纷纷转头看向这群“乌合之众”。

眼神中有着羡慕和嫉妒,但更多的是敬佩。

以相同兵数,全歼来犯之敌,已是不易。

而以步兵全歼骑兵,这就惊艳了。

第七十九章 你做得……很好!

士兵的心中,相对单纯。

做为军人,能让他们敬佩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力量。

来援明军有三千人,个个军服整洁,队形齐整。

吴争所部人很少,算上吴争,五百八十七人,经过恶战之后,个个军服破烂,血迹斑斑。

同是明军,可百姓却没一个跑去那边。

被百姓爱戴,很重要。

道理谁都懂,可自己做不到。

国已亡,军饷补给无从入手。

只能加征各种税收,从百姓处抢钱。

明军在当地百姓心里,为祸之大,甚至不亚于鞑子。

当然,这不是关键。

百姓也明事理,钱你拿去了,仗就得打好。

可明军一败再败,一年前,长江以南还是大明土地,如今,只能说是钱塘江以南了,甚至清军已经从江西东进,抄了浙江的后路。

乱世需要英雄,人心需要支柱。

如今吴争所部打的这一仗,让绍兴府百姓看到了希望。

不仅是百姓看到了希望,明军也看到了希望。

所以,他们敬佩,他们甚至想着,能不能走过去加入。

一个四十来岁,主将模样的官员大步上前来,“本官兴国公麾下卫镇抚魏文远,你可是梁湖卫所百户吴争?”

“正是下官,见过魏大人。”吴争行礼应道。

“不错,本官一到绍兴府,就听闻你率千人歼灭来犯之敌,令军民士气大振啊。好!兴国公慧眼识人啊!”魏文远提手拍拍吴争的肩膀道。

吴争道“全赖麾下士兵和民众齐心协力,下官不敢居功。”

“唔,胜而不骄,可造之材。”魏文远老气横秋地慰勉道。

这时,张煌言冲上前来。

吴争被张煌言拥抱着,不,熊抱着。

“好你个吴争,总是出人意料。我都以为你殉国了。”张煌言激动得又哭又笑。

钱肃乐微笑着看着这一幕,目光闪烁。

张国维有些唏嘘,这小子还真做到了。

“公主殿下驾到。”身着宦官服的郑叔无声息地出现在王府门口,扯着嗓子尖声喊道。

郑叔的声音有些颤抖,一向板着死人脸的郑叔,此时的眼中也有热泪。

吴争挣脱了张煌言的熊抱。

目光转向府门口。

一身宫装的朱媺娖出现在吴争面前,不知道是不是吴争多心了,总感觉她消瘦了许多,难道王府的伙食比吴庄差?

咦,怎么鲁王殿下没有先出来,反而是公主先出来?

难道是鲁王不在王府?

那真不巧,原本还想凭此功,换些赏赐回去,这可好,正主不在,不知道赏赐会不会降一阶?

吴争微微甩了甩头,甩去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单膝跪下,低头拱手道“臣吴争参见公主殿下。”

将士们也齐齐跪下,“参见公主殿下。”

朱媺娖珊珊而来,在吴争面前停下,“你……做得很好!”

吴争听出了声音中的喜悦和颤抖。

吴争大声回道“臣做得不够好,是臣麾下将士做得好!”

饶是朱媺娖脸板得紧,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化解了场内所有士兵心中的紧张和局促。

朱媺娖微笑着转过身去,向着吴争身后、身侧的将士微微一福。

“本宫替绍兴府百姓,谢过将士们。”

于是,场面失控,狼奔豕突起来。

什么样的都有。

有的傻站着,张大了嘴。

有的扑通跪下,冲着朱媺娖连连磕头。

有的慌不迭地往左右跳开闪避,不敢受公主殿下的礼。

有的慌得“啊呀妈呀”一声,拔腿往后跑。

然后撞得队形乱成了一团粥。

吴争蹩着眉,红着脸,气得手指发抖。

吱唔着解释道“公主殿下见谅,臣麾下这五百多人,其中三百人是刚征募的精壮,还有数十人是臣在始宁镇征集的当地义士。他们不懂礼数,望殿下见谅。”

吴争是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啊。

朱媺娖脸色凝重起来。

吴争左侧的魏文远也脸色大变。

精壮?

义士?

乌合之众?

一群乌合之众全歼了真金白银的满清鞑子?

这是在说笑吗?

这让率三千明军精锐前来增援,却珊珊来迟的魏文远,情何以堪?

而朱媺娖想到的却是,吴争以一支乌合之众,都能全歼同等数量的清军。

可为何鲁王坐拥六七万大军,闻二千鞑子骑兵来犯,却要转进。

问题究竟是出在了哪?

如果这六七万大军掌握在吴争手中,是不是能打过钱塘江去?

张国维、钱肃乐面面相觑,他们是知道内情的。

这也是他们之前同样不看好吴争能赢的原因。

只有吴争傻愣愣地在问,“敢问监国殿下何在?”

没有人出声回答。

朱媺娖低眉垂目,象是没有听到。

张国维打着哈哈,对钱肃乐道“今日的天气不错。”

钱肃乐随口应道“唔,快下雨了。”

张煌言脸色涨红着欲言又止。

只有魏文远嗤声道“吴百户要找监国殿下,恐怕要去舟山了。”

吴争先是一愣,而后会意过来。

吴争身侧的陈胜等人也会意过来。

身后的士兵也会意过来,一片哗然。

以至于那些精壮窃窃私语起来。

“监国殿下都逃了,咱们拼什么命啊?”

“可怜那些死在始宁街的兄弟,拿命杀鞑子,为得是谁啊?”

周大虎迈上两步,冲吴争单膝跪下道“吴大人,恕我食言,要带兄弟们离去。之前所领赏赐,除了大人战前应下的,我等皆一文不少全数奉还。”

吴争后悔的想扇自己几个嘴巴子,什么不好问,问这个?

军心凝聚起来不易,散去却是一瞬间的事。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领这个赏赐。

吴争是真后悔了,甚至超过听闻朱以海逃跑的消息。

看着周大虎要带人离开。

吴争一时怒起,“放肆。从了军,就是军人。这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吗?”

周大虎原本已经走出几步的,听吴争说话,随即回身怒怼道“吴大人想咋样?先不说都是始宁镇乡里乡亲的,就说之前一仗,咱兄弟百人就剩下三十七人,也对得起大人,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咱从未见过的先帝了。难道吴大人还要杀了我等不成?”

吴争被怼得呐呐不知所云。

第八十章 这个女人,不容易

ps感谢书友“帝国未来”的打赏。

张煌言连忙上前劝说道“这位义士,当着公主殿下的面,不可无礼。”

不想周大虎冲朱媺娖一抱拳道“公主殿下不怪,我等不过是市井之徒,打小没学过礼仪。可就算如此,咱们也知道敌人来了,要拿刀反抗。堂堂监国殿下却闻风而逃,这样的朝廷,怎能抵抗鞑子?我等不如回家种地,也好过枉死沙场。”

“放肆。”钱肃乐大喝道,“你敢诬蔑朝廷?”

周大虎瞪着双眼道“敢做不敢说么?”

朱媺娖向钱肃乐挥挥手道“钱大人何必和一个市井之弟一般见识。虽说大明已亡,可明人还在,难道朝廷还要向为大明,刚刚与鞑子浴血奋战的义士动手不成?”

钱肃乐轻喟一声,低头不语。

朱媺娖转向周大虎道“这位义士放心,本宫做不出只许州官放心,不许百姓点灯之事,只要本宫还在,绝无人为难于你。”

还别说,这周大虎五大三粗的莽汉,被朱媺娖这么一说,倒显得不好意思了。

他呐呐道“草民自然是相信公主的,公主一个女流都能坐镇绍兴府,想监国一个七尺男儿,却闻风而逃,草民是替公主不值。”

朱媺娖却厉声道“放肆。谁说监国逃了?监国只是去巡视江防。再有敢传谣之言,本宫绝不姑息。”

周大虎愣了,可还真不敢再出一言。

他向朱媺娖拱拱手,然后又向吴争一礼,招呼着手下三十几人准备离开。

此时吴争说话了,“周大虎,你就是个没胆的孬货。”

“吴争,别以为你是官,就能如此挤怼人。咱倒是要问问,咱何处没胆了?之前一战,咱杀的鞑子,不比你少!”

吴争道“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之前一战,一时血气之勇,也值得你不停拿出来夸耀?你看看身边之人,本官从江北带来的兄弟。哪一个不是经过数次恶战的?他们心中也不愤,可他们哪个象你们这样,动不动就言离开?”

周大虎还真向众人打量了一番,这些在天亮前,还是誓言日后同生共死的兄弟,可如今,看向他的眼神中除了鄙视,再无别的。

这让周大虎心里一痛。

吴争沉声道“你扪心自问,杀鞑子真为得是朝廷吗?为得是赏赐吧?赏赐本官给你了,多了一倍。本官自信并无对不住你等之处,可你们呢?当时本官延揽你,你不应,本官可有勉强?之后,你自己带手下兄弟前来投靠,本官不为己甚,收下了你们。如今你又要带他们走,这是何意?真当本官不敢杀人吗?”

不怒自威。

周大虎有些傻了,他觉得吴争说得也有道理。

确实,打这场战斗,为得是赏银。

战后自己也是真心想投效吴争麾下,可怎么听到监国一逃,就起了异心了呢?

周大虎想不明白,他有些糊涂了。

吴争转过脸,冲周大虎手下那三十多人道“你们要走,本官不拦,抗清复明多你们不多,少你们不少。可本官要与你们说清楚一个道理。你们用命杀鞑子,为得不仅是朝廷,更为得是自己,为你们的家人。或许你们被官府欺压过,但至少官府明面上还跟你们讲道理。鞑子一来,谁和你们讲道理?你们的一切,财产、妻子、儿女都是别人说了算。想必都听过扬州、嘉定、江阴发生的惨事吧?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可周大虎他们不走了。

周大虎觉得吴争说得对,他想通了。

杀鞑子本来就不为朝廷,鲁监国逃不逃,关他屁事?

想通了这点,周大虎腼着脸恳求道“大人,咱错了。”

“真错了?”

“错了。”

“错哪了?”

“错在……啊?呃……反正以后全听大人的就是了。”

吴争挥挥手,周大虎乖乖地缩在吴争身后,不再说话。

可吴争不知道,他让在场许多人的心里产生了震荡。

不是因为吴争口若悬河,令周大虎服了软,而是吴争所说的话。

杀鞑子不为朝廷,是为自己、为家人!

这话让人,震惊。

朱媺娖倒不觉得突兀,吴争曾经在吴庄,和她说过更惊悚的话,复明是复汉人的明。

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也不惊讶,吴争和他们说过,朱姓皇室不过是面扯来号召天下的旗子。

吴争麾下五百多士兵也不奇怪,他们早在始宁街,已经决定了一生追随,吴争说得再惊悚,他们只当没听见。

可魏文元带来的明军士兵震惊了。

杀敌不为朝廷?那谁来发自己粮饷?

杀敌之功,向谁请赏?

战死了,谁来抚恤?

可明军士兵又觉得吴争说的好象有些道理。

却说不清楚,这道理该怎么理清。

“监国鲁王殿下驾到。”

骤然而来的宣号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回了西北方向。

“哈哈……吴争,吴百户何在?孤一听说始宁镇大捷,就放下江防巡视,急往回赶。孤要好好奖赏、犒劳杀敌勇士……。”

朱以海笑得很大声,大步而来,更显得豪迈。

如果不是魏文远那句不着调的话,或许所有将士都会认为,他们的监国殿下,真的在巡视江防,真的是君王死社稷。

可现在,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朱以海的表演,没有人上前,更没有人迎候。

朱媺娖看着吴争。

她只能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吴争。

魏文远是兴国公的人,把不得朱以海颜面扫地。

君弱,方显得臣强嘛。

可绍兴府这一摊子,至少到现在,少不了朱以海。

朱以海一倒,就等于倒下了大明江南。

没有了主事者,反抗势力就会崩散,各自为政,甚至相互攻伐。

这样不用清军来攻,自己就垮了。

吴争原本不想去捧朱以海的臭脚。

可看到朱媺娖的目光,心软了。

这个女人,不容易啊。吴争心叹着。

“臣吴争见过监国鲁王殿下。”吴争在众目睽睽之下,迎上前去,单膝抱拳向朱以海行礼道。

朱以海不是傻,能到这份上,没一个是傻子。

看见文武群臣、数千将士那种目光,就是傻子都明白,这是为什么。

第八十一章 朝廷没钱

朱以海不能发火,发火就告诉别人,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得有交待,怎么交待?

所以,朱以海只能装作不知道,装傻也是一种本事。

特别是明明知道,要装作不知。

明明知道自己丢脸了,还得将丢脸进行到底,这不仅是种本事,而且是一种城府,一种涵养。

这恰恰是朱以海的强项。

“快来人,快将吴百户搀扶起来,孤在路上还说着,孤该向吴百户和杀敌将士们道声谢,行个礼才对,是你们拯救了朝廷,拯救了绍兴府百万民众。”

吴争心中大汗,暗道自愧不如。

“臣不敢,此胜乃将士用命,臣只是侥幸,万不敢当殿下道谢行礼。”

花花轿子众人抬。

虽说朱以海恨吴争,这个小子原本自己是想依为股肱的,可行事如此无状,生生让自己丢尽了颜面。

可这时见吴争凑上来,拼命地为自己搭台阶,朱以海又觉得,吴争还是可以调教的。

“吴百户,此次你杀敌有功,孤绝不吝惜封赏。来,诸爱卿,一同进府商议,如何封赏这些有功之人。”

一群文武应声而进。

场面变得很古怪。

魏文远在吴争左侧跪见,不想朱以海根本不理会他。

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不给一丝。

要知道,魏文远可是带着三千精锐,前来增援的。

先前一个区区百户吴争,对他爱搭不理,已经让魏文远窝火。

如今来自君上的轻视,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不仅魏文远面子扫地,连身后的三千将士,个个面露不虞。

魏文远有心追上去与朱以海理论,可他终究是不敢。

先不说王之仁没有授权他这么干,就是执意这么干,魏文远一样忌讳这面前五百多兵。

魏文远从军二十年了,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

眼神,只看眼神,魏文远没有把握,自己麾下三千人能不能在这五百多人处讨得便宜。

就不用说,廖仲平部在那警惕着呢。

魏文远只能跺跺脚,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

进了王府,吴争看朱以海就顺眼多了。

朱以海根本不是与群臣商量,而是直接就宣布了犒赏决定。

晋升吴争为梁湖卫所千户,手下各阶军官皆晋升一级,即日对梁湖卫所进行兵员补充,所有补给一律优先。

可吴争马上就发现朱以海又变得不顺眼起来。

因为,关于阵亡、伤残士兵的抚恤,朱以海只字不提。

这弄啥哩?

吴争不是一个肯吃亏的主。

“禀监国殿下。臣因兵力不足,在战前应允始宁镇临时征集的精壮、义士,但凡产生伤亡,一人抚恤二十两,此次战后统计,共伤亡五百余人。算下来,抚恤金超过万两白银,恳请殿下允准拨付。”

朱以海原本生动的表情动作瞬间僵住了。

堂内一片寂静。

万两白银,其实真的不多。

可问题是,朝廷拿不出。

真的拿不出。

户部尚书上前道“吴千户有所不知,今年受朝廷节制的各县,所交赋税,皆被兴、越二位国公截留,国库并无余钱可作抚恤将士之用。”

吴争傻眼了。

兴、越两个国公截留赋税自己知道,可不知道国库竟连万两银子都拿不出。

朝廷啊,国库啊。

万两白银都拿不出,这绍兴府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家,哪家没有万两家产?

吴争沉默了。

张国维突然上前道“殿下,臣以为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无论如何不能寒了将士的心。臣以为堂中文武,每人募捐五百两,可以凑出此数。”

这下乱了。

一个官员出列道“张公此话不妥,抚恤将士理所应当。可以此让文武官员募捐,难以服众,此例一开,我等成了什么?金矿银山不成?”

“陈侍郎说得对,吴千户未经朝廷同意,就擅自应允了麾下士兵如此高昂的抚恤,这与律法有悖,不可姑息。”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吴千户拒敌有功,但抚恤的标准自有朝廷旧例,不能任由为将者信口开河,此风不可长。”

朱以海干咳一声,“吴争,你以为如何?”

吴争还能说什么?

自认倒霉呗,这事说起来确实自己理亏,每个将领都象自己这般想赏赐多少就赏赐多少,朝廷都要认的话,那岂不乱套了?

吴争点头道“殿下,方才诸公言之有理,是吴争所虑有误,行事鲁莽了。这样,就按照诸公意思,按旧例办吧,所差银两,臣自己想办法筹措便是。”

朱以海大喜,展颜道“吴爱卿果然是朝廷忠臣。”

可问题又来了,户部尚书提出异议,就两字,没钱!

当朱以海再将目光投向吴争时,吴争愠怒了。

“殿下,臣如果无法抚恤将士,以何颜面面对父老乡亲,日后以何面目统率将士?”吴争下了剂猛药,“殿下和诸公都知道,这次来犯之敌,有二千骑兵,始宁镇一战只歼灭一半,还有一半踪迹不明,这要是出现在绍兴府周边,臣还如何号召将士用命?”

这是恐吓。

在场之人个个是人精,岂会不明白。

这要是在以前,就得治吴争一个欺君之罪。

可现在,谁敢提?

朱以海脸色变了,“董爱卿,你得想辙。”

户部尚书脸色为难,应道“要不还是循旧例,向绍兴府百姓加征赋税?可今年已经加征过三回,再征,怕是引起民愤。”

朱以海斜眼道“这事董爱卿自己作主便是,孤只要在三日之内,见到万两白银,以供抚恤伤亡将士之用。”

户部尚书应道“臣领命,今日就向绍兴府八县官府下令,以抚恤伤亡将士之名,向绍兴府在籍民众,征收人头税。”

吴争一听懵了,加征不加征赋税,不关自己的事,说难听点,吴争也没有那种割肉饲鹰的仁慈之心。

可朱以海要以抚恤自己麾下将士的名义加征税,那么被征的百姓,岂不在背后指着老吴家骂?

吴争冷冷说道“董大人且慢,抚恤银子之事,就不必劳烦大人了。吴某就算卖地卖庄,也不愿被父老乡亲指着脊梁骨骂。此笔银两,吴某自筹就是。”

第八十二章 你想谋反吗?

ps感谢书友“帝国未来”的打赏。

出了王府。

张煌言急步跟来,“吴争,且慢。”

“张大哥有何事?”吴争没好声气的应道,方才没见张煌言替自己说项,吴争有些生气。

“吴争,切莫急躁,张大人和钱大人稍会就出来,由我先来拦着你。”

吴争一皱眉道“难道是为了抚恤银两之事?”

“想来不是,二位大人说有重要事与你商议。”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

张国维和钱肃乐沉着脸,联袂而出。

见了张煌言和吴争,钱肃乐轻哼了一声。

张国维倒还招呼道“吴争,等急了吧?”

吴争应道“张大人和钱大人有何事吩咐吴争?”

张国维摇摇手道“此处非说话的地方,还是去寒舍细说。”

四人到了张国维府中。

吴争上次来过,虽然身份有了巨大的改变,但还是自觉地充当起小二的职责。

张国维含笑看着吴争,微微颌首。

钱肃乐也脸色好了起来。

张国维问道“吴争,可知道老夫与钱大人留在王府内,与殿下商议什么吗?”

吴争哪猜得到?

原本以为是二人为自己抚恤银两之事与朱以海商议。

可张煌言已经肯定地否了。

吴争也实在猜不出来。

张国维看了一眼钱肃乐道“我等都知道,方国安与清军暗中私通之事,与其养虎为患,不如尽早挤破脓疮。我二人在向殿下进谏,若你此次在击败另一路鞑子骑兵之后,借大胜之威,由你着手接手越国公方国安在钱塘东岸的明军。”

吴争一听大惊,脱口道“万万不可。”

张国维惊讶道“有何不可?”

连钱肃乐也看向吴争。

张煌言面露异色,确实,在朱以海面前商议这种大事,他目前的身份还不够品阶。

自然是不知情的。

吴争答道“鞑子先头部队已经进入浙东,钱塘江对岸清军与明军正在对峙,此时骤然换帅,一则方国安不会束手待毙,二来引起兵变,恐怕东岸防线会不战而溃。再则,下官虽然打了几场胜仗,但从在叔叔手下任哨官至今,从未指挥过这么大规模的作战,又怎能担得下如此重担呢?”

张国维叹息道“你说得是,殿下意思也是如此。可叹朝中,竟找不出第二个能为帅之人,老夫早年倒是带过兵,可那时也不过是区区指挥佥事,指挥的也只有一二千人。”

说着转脸看向钱肃乐。

钱肃乐如坐在火上一般,往上一窜道“张大人别看我,虽说之前老夫确实召集了五六千人,可没有打过一场象样的仗,况且这五六千人都是民间义士,也没人有统兵之才。”

张国维摇摇头,对吴争道“你看看,这仗怎么打得下去?”

吴争想了想,问道“殿下怎么说?”

“殿下还能怎么说,顺其自然,过一天算一天呗。方国安当时向殿下承诺绝不投清,可也提出须将你治罪。如今你活得好好的,难保方国安会不会信守诺言。”

吴争心里也确实担心,方国安会投敌。

这就象颗致命的毒疮,不挤破它会死,挤破它一样是死。

可吴争真正担心的不是方国安,而是朱以海。

方国安就算真投了敌,也不过烂了浙东半边江山。

可若朱以海一逃,那整个浙东就真垮了。

吴争慢慢地打量着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

张国维是人精,一看吴争神情,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吴争,寒舍只有我等四人,心里有话,但说无妨。”

吴争道“好。那我就说了。我以为如今最要紧的不是方国安,而是监国鲁王殿下。三位大人今日也看到了,监国离开的消息,足以瞬间击垮明军的士气。”

张国维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可你有什么好办法?”

吴争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换监国。”

换监国,这三个字将张国维三人震得张了嘴。

半晌之后,钱肃乐厉声道“吴争,你想谋反吗?”

吴争丝毫没有紧张,反诘道“我谋反?谋谁的反?钱大人若想向鲁王尽愚忠,尽管请便。吴某依旧是前次那句话,复明,复得是汉人之明,并非朱家之明。吴争虽然言词狂妄,但所思所想绝无一丝私心,为得就是驱逐鞑虏。监国殿下心志不定,难堪重负,如果三位大人真想在反清复明之事上干成一番大业,就必须先换了效忠的对象。如此君臣一心,方可成事。”

“你……竖子不足为谋!”钱肃乐吹胡子瞪眼。

张国维忙打圆场道“吴争啊,说你年少不更事,还真没错。”

又转向钱肃乐道“钱大人,之前就说好了,只是我等四人闭门而谈,心中有话,都可畅所欲言嘛。”

钱肃乐不再瞪吴争,往一边转过头去。

张国维问道“吴争,这换监国之事,可不是说换就能换的。先不说文武群臣肯不肯答应,就说换了鲁王,还有哪个皇室可以担此重任呢?况且,换上的皇室未必比鲁王殿下更英明。”

吴争微笑道“张大人此话差矣,想当初鲁王在台州就蕃,几位大人不就一封书信,将鲁王请来监国了吗?况且,其实还有个皇室,定会比鲁王更英明。”

张国维大愕,“谁?”

连钱肃乐也忍不住转过头来,没听说浙东还有哪个皇室啊?

吴争道“这皇室三位都见过,先帝嫡女,长平公主殿下。”

这下不用说张国维、钱肃乐,就连张煌言都震惊了。

女子为监国?

这天下听说过皇侄监国,却不曾有过公主监国的。

好半晌,钱肃乐指着吴争对张国维道“你听听,你听听,满嘴胡言乱语……。”

吴争平静地说道“钱大人先不必动怒,吴争只是提议拥立长平公主监国,又不是拥戴公主即皇帝位。长平公主是先帝嫡女,身份比起那些蕃王而言,更显尊贵。况且三位大人这些天也已经清楚了公主的心性,她是真正想反清复明。更难得的是,她能效先帝,死社稷,如此监国人选,三位难道熟视无睹吗?”

第八十三章 家国天下!

这真不是张国维等人熟视无睹,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想到这点。

因为公主是女子,从性别上来说,就被他们选择性地忽略了。

任何人拥立任何一个皇族,首先想到的是未来,是传承。

女子为帝,如何传承?

传给外姓?

所以,被吴争这么一点,三人都低头思考起来。

好一会,张煌言问道“吴贤弟,如果拥立公主监国,日后大业有成,拥立谁来登上尊位?”

就是这个问题困扰着张国维和钱肃乐。

他们抬起头来,将目光投于吴争脸上。

吴争正容道“山河破碎,国之将亡。在此之际,似乎不该想得那么长远,如今最紧重的莫过于如何抵挡来年清军南下。生死存亡,迫在眉睫,这大雁还在天上飞,诸公就在想着清蒸还是红烧,岂不荒谬?”

以问代答,吴争巧妙地避过了张煌言的质问。

经过这些日子,特别是今日得知朱以海弃国而逃,吴争就打定了主意。

举旗反清是大义,拉拢一切可拉拢的人壮大自身实力是手段。

与志同道合之人,一起打出一片汉人天下,才是最终目的。

与其听从一个瞻前顾后之人宣调,不如选一个自己可以信任的人效忠。

吴争信任朱媺娖,一个心中干净的人,最适合定对错、判是非、定方向。

如今的朝廷,就缺少这样的主上。

张煌言不再问,他知道再问也没有用,许多话,就算心知肚明,也无法说出口。

张煌言不完全认同吴争所说,大明立国三百年,天下人心还未丧绝。

至少各地义军举旗反清,都需要以皇族为名。

大义,不可或缺。

但张煌言觉得吴争有一句话说得对,大雁还在天上飞,就在想着清蒸还是红烧,何止荒谬?

所以,张煌言沉默。

张国维已经清楚吴争用意,在他看来,吴争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最多不过是个身具异禀的毛头小子,往往敢说的人,危害不大。

为官数十年,张国维最怕的就是尔虞我诈,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

张国维对吴争没有敌意,甚至视为子侄。

同时,张国维认同吴争其中一句话,朱媺娖是先帝嫡女,她所拥有的名份,远比朱以海这般皇室子弟,更具大义。

所以,张国维也沉默。

只有钱肃乐一脸悲愤,他悲愤的不是吴争满口胡言乱语,而是他一直引为知己的张国维,视为弟子的张煌言,居然沉默。

沉默代表着默认,至少是不反对。

钱肃乐是崇祯十年进士,曾授太仓知州。

年近四十的钱肃乐,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根除不去。

在他的世界里,非黑即白,奉朱以海监国,为得是延续大明的一线生机。

如果与抗清相比,在钱肃乐看来,社稷的存亡更重要。

也就是说,如果在延续明室维持现状和北伐复兴相较而言,钱肃乐更看重前者。

这就是区别。

象钱肃乐这样读圣贤书的人,更注重的是传承。

“可笑,本官还从未听说女子监国的前例。”钱肃乐嗤声道。

“有。”张煌言面无表情地说道,“前元阿剌海别公主就曾为监国公主。”

“那是外族!”钱肃乐激辩道。

吴争补刀,“就是这个外族,统治了汉族上百年。”

钱肃乐怔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视为弟子的张煌言会站在吴争一边。

钱肃乐悲愤,悲愤则口不择言,他脱口而出,“长平公主身份固然尊贵,可毕竟是女子,是女子就得出嫁。吴争,莫道老夫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救公主殿下于危难,少年男女,一见钟情,此例多不胜数,公主监国之后,若与你有了私情,他日你窃取天下,易若反掌。小小年纪,城府、权谋竟如此之深,可谓其心可诛!”

此言一出,气氛立变。

张国维阴沉地看向吴争,其实这点,张国维也已经想到。

乱世之中,武臣窜起极快。

往往一场胜仗,就能连拔数级,而且手中军队翻滚着扩张。

这一点,从吴争身上就能体现,回来数月之间,从一个从七品哨官晋升到正五品千户。

可谓一飞冲天。

谁能保证,公主监国之后,二人郎情妾意之下,不将江山社稷、官职爵位私相授受?

张国维心性沉稳,原本不想点破此事,其原因一是不想破坏四人之间紧密的关系。

二是他还是相信吴争,小小年纪,不会有如此城府。

可如今,一旦被钱肃乐点破,张国维就不能不正视此事。

所以他以阴沉的目光注视吴争。

张煌言很坦然,钱肃乐的话对他造不成任何情绪波动。

他相信吴争,打心底里就信任。

张煌言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与吴争相识区区数月,就会对他的人品有如此信任。

但有一点张煌言可以肯定,吴争真的在做事!

这一点很重要!

所以,张煌言依旧沉默。

吴争犯难了。

他自己也认为钱肃乐的担忧是可能的。

自己一旦拥立公主监国成功,那官职势必火箭般地窜升。

有拥立之功嘛,很正常。

那时内有公主监国,外有自己手掌重兵,要是二人之间真发生点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吴争清楚自己真没有这个想法,可被钱肃乐说破,就开始有了这个想法。

这想法很……具诱惑。

家国天下!

可吴争来自后世的一点灵台清明,瞬间熄灭了这个极具诱惑的想法。

就象刚刚自己说的,大雁还在天上飞,就在想着清蒸还是红烧,何等荒谬?

这小朝廷在惊涛骇浪之中,说灭就灭。

一旦在座四人心中彼此有了猜疑之心,由此分裂而酿成内耗,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如镜花水月。

与其将目光放在这危卵之上,不如放开胸怀,去拥抱更大的江山。

面前这三人,是吴争所知道南明抗清最坚决的人。

自己在前方与鞑子拼杀之时,背后,绝不能失去这三人的支持。

还须是完全信任的支持。

吴争的眼神变得坚定,他坦然地面对着钱肃乐噬人的目光,还有张国维猜疑的眼神。

第八十四章 亲疏有别

ps感谢书友“帝国的未来”的打赏。

“吴争抗清之心,天地可鉴。既然诸位对吴争用意有猜忌,我可当着三位立下誓言,此生若尚长平公主,天地厌之。三位也可联手杀吴争,吴争绝无怨言。”

面对吴争落地有声的誓言,钱肃乐收敛了噬人的目光。

面对着吴争清澈的眼神,张国维脸色缓和下来。

张国维道“老夫相信吴争,断不会如钱大人所说,心怀窃国绮念。”

钱肃乐生硬地一拱手道“或许是本官多虑了。”

张煌言赶紧打圆场道“都是同道中人,既然误会已解,那就继续商议接下来的事吧。”

钱肃乐道“就算多虑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鲁王终究是你我奉迎而来,如此废黜监国之位,我等就成了乱臣贼子,当遗臭万年哉。”

吴争道“钱大人是否认同鲁王是明君?可当复兴大明之重任?”

“这……。”

“钱大人是否认同长平公主是先帝嫡女?”

“是。”

“既然如此,亲疏有别,钱大人何苦执着?鲁王监国是臣子拥立,并非受命于天,既然他无法胜任,被臣子黜落,又有何不可?况且我等只是废黜鲁王监国之职,并非去剥夺他的王爵。就算真会遗臭万年,与天下尽沦落于鞑子之手相比,这虚名又何足道哉?”

钱肃乐沉默不语。

张国维劝道“钱大人,老夫觉得吴争所言有理。有着名正言顺的长平公主不顾,拥立一个隔了三代的蕃王,本身就甚是荒谬。如果长平公主监国,南边福州隆武朝就没了吞并绍兴府的借口,老夫以为,此事可行。”

这话没说错,确实亲疏有别。

虽说都是皇室,但血缘的距离相差太远。

隆武朝朱聿键是朱元璋九世孙,从朱元璋处排辈,那就是朱以海的叔叔,朱媺娖的太叔祖。

江山社稷的传承,基本上都是辈份往下走的,就象朱棣抢了侄子的皇位,倒退一代已经是少见,倒退三代四代,那就闻所未闻了。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拥立长平公主监国,绍兴府就有了与福州隆武朝抗衡的大义。

不至于地盘小,而被隆武朝吞并。

可钱肃乐依旧不说话。

张煌言道“钱大人心里如果有什么话,不妨明说出来,也好过相互猜忌。”

这话有些重了,猜忌二字,确实重了。

钱肃乐霍地抬头道“鲁王确实首尾两端,可毕竟是君上,我等以下犯上,终归是罪过。如今天下纷乱,我等造此孽,如何再号令天下?”

张国维皱眉道“钱大人也说了,眼下是乱世。我等并非要谋反,只是鲁王确实不适合监国,换更适合之人担任罢了,何来造孽一说?”

吴争拱手道“那依钱大人之意,该当如何?”

钱肃乐看了吴争一眼,艰难地说道“老夫以为,再……再看看……。或许经过今日之事,鲁王会有所改变。诸位放心,我不是愚钝之辈,若鲁王真不堪……我愿随诸位举事。”

吴争与张国维、张煌言面面相觑。

可没有办法,这事需要四人同心协力,方可成事,失去了钱肃乐的支持,此事不能成。

除非吴争率军兵变,那就真成了谋反了。

张煌言再次打圆场道“既然钱大人还有顾虑,此事先搁置吧。我等不妨议议如何应对眼下困局。”

张国维转向吴争道“清军另外一千骑去往何处,可有消息?”

吴争摇摇头道“尚未有消息传来,我与手下总旗们也商议过,认为最大的可能是这路鞑子以骑兵速度快的优势,过新昌至金华,后沿东阳江东进,目的是占据台州,一来截断绍兴府与隆武朝的南北呼应,二来截断我朝南撤之路,为来年开春南下灭亡我朝做打算。”

张国维蹩眉道“浙西金华、兰溪、汤溪、浦江四县,驻有一支数千明军,由文华殿大学士原我朝兵部尚书朱大典统率,如果清军骑兵如你所言前往金华,怎会没有一丝消息传来?”

吴争一愕,又一个兵部尚书?

张国维看出了吴争的疑惑,解释道“安宗在南京登基,时为兵部左侍郎的朱大典总督上江军务,建州人南下后,朱大典不敌,后率军回金华,据府城固守。当时,方国安率众南奔,马士英、阮大铖亦在其军。方国安本与朱大典有隙,阮大铖使人向朱大典索饷四万两未遂,遂围攻金华。鲁王监国后,传旨后方才解了围。之后鲁王以朱大典为文华殿大学士,建行台督师,辖金华、兰溪、汤溪、浦江四县。不久唐王在福建登基,是为明绍宗,向金华传旨,授朱大典为东阁大学士,督师如旧。朱大典接受了明绍宗的册封,此后朱大典所部虽然还在浙西,但已经不听鲁监国宣调。我朝兵部尚书之位这才由老夫接任。”

吴争听了心里感慨,童谣唱得没错,果然是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自己这千户,恐怕还算是不错了的,至少朱以海答应补充满编。

“依下官猜测,这其中有两个可能,一是朱大典已经投敌,二是鞑子骑兵绕过了金华。”

张国维摇摇头道“老夫清楚朱大典此人,虽说才能不足,但绝不会投清。你说的后一种更会可能。”

吴争道“诸位大人放心,始宁镇战后,下官已经向嵊县、新昌、奉化三个方向派出斥候,想必不久就会有消息传来,只是眼下之急,重要的是如何抗击这支骑兵。始宁镇一战,鞑子狂妄,以为江南无人,这才使得我以地利侥幸得手。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想必这支骑兵此时已经得到消息,如果回击,必不会再着此道。接下来就会是一场硬仗。”

听吴争说起作战,张国维等人脸色都凝重起来。

钱肃乐道“吴争,若让你暂时来统领三界卫所和绍兴府卫所,集合三卫之力,可有把握击败这支清军骑兵?”

第八十五章 老夫没听见

吴争苦笑道“三界卫所在这伙鞑子骑兵进犯时,就已经溃散,听说逃到绍兴府的不足百人,这样的残部如何敢与鞑子骑兵对抗?至于绍兴府廖千户的卫所,也不过六百余人,况且鲁监国绝对不会同意,让他手中最后一支力量去打这一场不知胜仗的恶仗。”

钱肃乐沉默下来,吴争说得不假。

朱以海原本掌握的三界、梁湖、绍兴府三卫,如今唯有廖仲平的这一卫是完好的。

梁湖卫所其实已经残了,本身只有三百多兵,始宁镇一战,阵亡过半数。

三界卫所等于已经除名。

这种时候,朱以海宁肯转进,也绝不肯把最后的依仗扔出来。

钱肃乐突然抬头道“本官虽然散去当日召集的义军,但还有不少人滞留在绍兴府周边,只要派人重新召集,不说多,千把人想来还是能招募到的。”

吴争闻言精神一振,原本自己是想继续招募壮丁的,可始宁镇已经招募过百人,而且当日一战的血腥已经瞒不住了,正常良家子弟,哪还敢来投军?

如果钱肃乐真能召来千人,这批人肯定比现招的壮丁要强上不少,这战还真有可为。

吴争斟酌道“那样就会超过卫所兵员上限。”

钱肃乐看了一眼张国维道“有兵部尚书在此,超不超该有他说了算。”

张国维没好气地道“老夫没听见。”

“那就劳钱大人辛苦一趟了。”吴争起身拱手道。

不想钱肃乐苦笑道“召集人手容易,可如何招?”

吴争一愣。

张国维解释道“你有所不知,当日钱大人遣散这些义军时,原本承诺的饷银皆未兑现。你也知道,浙东除绍兴府八县之外的赋税,皆被两位国公截留。朝廷没钱啊。”

吴争黑着脸,心中大骂他x的。

钱肃乐喟叹道“若是往日,我没有毁家纾难之时,就算卖地卖宅,也得补上这钱,可如今,我是真的无力贴补啊。”

看着这个执拗的中年人,吴争心里不禁一阵悸动。

钱肃乐虽然愚忠,可心中一份报国执念,确实让人敬佩。

这世道,象这样有脊梁的读书人不多见了。

“钱大人,若按承诺的饷银兑现,需要多少银两?”吴争问道。

钱肃乐道“当时随我起事者有六千多人,我承诺每人给五两安顿家室,这钱当时我已经付清了,没付的是之后遣散的每人五两。”

吴争倒吸一口凉气,“三万多两?那我可凑不齐这么多?”

张煌言奇怪地问道“吴争,你之前安顿百姓就已经动用了吴家祖产,这次你哪来的银子?”

吴争笑道“不瞒诸位,这次始宁镇一战,我倒是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来犯鞑子身上所带皆是黄白之物,战后清点,竟有二万八千两之多。”

三人闻听,无不张口结舌。

张国维骇然道“区区建州鞑虏,何时竟福足如此?呃……不对,就算福足也不会随身携带,他们哪来的银子?”

张煌言是听懂了,他答道“还能是哪来的银子?那些恬不知耻的降臣所献呗。”

钱肃乐“呯”地一声拍在桌上,怒道“天下正因为有这等祸国殃民的官员,如今的抗清大业才变得如此艰难。”

吴争道“这二万八千两,我本不该隐瞒,只是想到朝中……咳,狼多肉少,加上阵亡将士需要抚恤,这才……嘿嘿。”

张国维拿手指点点吴争,笑骂道“若不是你小子之前有毁家纾难之举,老夫就拿你与方国安等人同列。说吧,还有多少结余。”

“除去抚恤伤亡将士之银,全部都在,大概一万七千两。不过幸存将士的赏赐还没有发放下去,一人十两,还得扣除近六千两。应该最后能结余一万一千两左右。”

张国维有些激动起来,“好,有这些银子,招募人手,打赢这战就有望了。”

钱肃乐道“吴争,虽说只有一万多两,可这次只须招募千人,先付这千人所欠的饷粮,只需五千两。剩下的,只做日后饷银、抚恤之用,也可支撑三两月。此战定能胜!”

张煌言道“粮草之事,由我等尽力补给,绝不让你与将士饿着肚子与鞑子拼杀。”

吴争点头道“事不宜迟,请钱大人尽快召集人手,赶在鞑子回击之前,能训练几日算几日,总比措手不及的好。”

钱肃乐道“老夫这就回去安排。绍兴府不大,有个一天半日的,就可以通知到。吴争,你就在绍兴府滞留一日,明日便可带人回梁湖卫所。”

“好!”

四人都不约而同地回避改立监国的议题。

因为都知道,眼下最急的是这剩下的一千鞑子骑兵。

……。

离开张国维宅子,吴争返回王府外。

只见朱媺娖身边的太监郑叔,正引颈顾盼。

见吴争回来,郑叔碎步急奔几步。

“吴大人,你可回来了。”

“郑叔,发生何事?”

“噢,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说着郑叔将手中一个精致小木盒递到吴争面前。

小木盒古色古香的,反正挺可爱。

“郑叔,这是……?”

“公主殿下听闻吴大人没有从朝廷领到伤亡将士抚恤,心中不安,特让老奴送来这颗南珠,说是让大人卖了,充作抚恤将士之用。这珠子虽然值不上万两,可三、五千两,总还是能卖的。”

吴争心中一暖,连忙推辞道“这可使不得,公主殿下闺房私物,岂能典当来充军资?”

郑叔道“吴大人想来也略知殿下脾性,既然殿下令老奴拿来,就没打算收回去了,吴大人还是收下吧,莫辜负了殿下一番体恤将士们的心意。”

吴争忙解释道“郑叔,上者赐不敢辞,这道理吴争懂。不过抚恤将士的银子,已经有了着落,这珠子嘛,还请郑叔带回去交还殿下,请郑叔转禀殿下,我与将士们领殿下这番心意。”

郑叔听闻吴争说银子有了着落,本想出口问的,可看吴争眼神,就咽了回去。

第八十六章 这世道,想做事真难。

在宫中久了,郑叔知道有些事不能问,不知道比知道好。

“吴大人,银子当真有了着落?”

“当真。”

“那好。既然如此,老奴就回去复命了。”郑叔收回小木盒转身,打算回去。

吴争道“郑叔且慢。我想问问周姑娘和舍妹在王府可好?”

郑叔惊讶地转回身“周姑娘不是留在吴庄吗?她与令妹没有来过王府啊。”

吴争头轰地一声炸了,这兵荒马乱的,两个女孩……。

郑叔也急了,他急问道“怎么,吴大人难道就没有派送护送吗?”

被郑叔这么一问,吴争的紧张反而平息了。

大爷的!

吴争“霍”地转身,向人群中的池二憨大步而去。

可怜池二憨是怕极了吴争,从吴争与郑叔在那说话时,池二憨就不自禁地往后缩。

如今看吴争冲自己而来,慌忙转身就跑。

“跑!你使劲跑。跑了就别回来了!”

这下池二憨迈不动步了,只能可怜兮兮地转身,冲吴争跪了下来。

“说吧。人在哪?”

“吴庄。”

吴争抬腿一个正踹,将池二憨踹得仰天翻倒。

“长本事了?敢擅自做主,瞒骗少爷了?”吴争越说越气,“你知不知道,要是始宁街之战败了,她们会落入鞑子之手?两个女孩,你让她们怎么活?”

不想池二憨反而犟了起来。

都说老实人都有股子倔脾气,“少爷,我觉得小姐说得对,一家人就算是死,也得死一块。还有,要是败了,少爷和我们都死了,让小姐寄人篱下,如何活?少爷也看见了,监国殿下说跑就跑,连公主都没带上,与其这样,倒不如一起死了。”

吴争原本还只是气池二憨擅作主张,这时被池二憨这么一怼,心里的火轰地窜了起来。

“呛”地抽出腰刀,架于池二憨颈上。

边上宋安、厉如海等人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恳求。

吴争不理会他们,怒瞪着池二憨道“吴家都死绝了,你觉得畅快对吗?”

池二憨还真犟,面对着吴争的怒火和颈上的刀,他眼都不眨,“少爷,先不说我没有劝说小姐留下,这是小姐自己的意思,之后老爷也点了头的。就说少爷真的败了,这次鞑子只是千人,最多也就是在始宁镇劫掠一番,不会长久停留,只要藏得好,不让鞑子找到就是了。”

这话确实说得没错,吴争当时一是事务繁多,没有细想,二是关心则乱。

其实就象池二憨说的,这场仗看似凶险,但对百姓的危害远没有想象得大。

与扬州、嘉定、江阴不同,前者是鞑子占领,有足够时间屠城。

而始宁镇之战,就算吴争败了,鞑子也没有时间效仿扬州等地,来个屠城。

毕竟它们是孤军深入。

吴争不是傻子,被池二憨占破,自然也就明白过来。

可这面子落不下来了,这不,立即转变方向道“那你擅自抗命、隐瞒不报,这又如何说?”

池二憨脖子一挺,“少爷要杀便杀就是。”

大爷的,愣是不给吴争一个台阶下。

吴争毛了,大喝道“好,如你所愿。池二憨抗命、瞒报,来人,当众杖责四十,以敬效尤。”

这下宋安真急了,他赶紧横跨一步,挡在吴争和池二憨中间,道“少爷,另外鞑子一千骑兵尚不知下落,战事说来就来,真把二憨打伤了,可不好。”

厉如海也劝道“虽说池二憨抗命、瞒报,可也是出于好心……。”

“好心个屁!”吴争大喝道“你知道我们拼死拼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亲人能在这龌龊世道中活下去,活着看到世道太平?只要她们能活下去,哪怕是卑微地活下去,嫁个人生儿育女,我们死得也就值得了。可这厮夺走了她们活下去的权力,怂恿着她们为这龌龊世道陪葬……。”

“本宫觉得池二憨做得没错。”

话音传来,吴争一僵。

“臣参见公主殿下。”

得郑叔复命,朱媺娖终究是不放心。

不顾礼仪地出王府,想当面问问吴争银子之事究竟着落在哪。

没想到正好遇见了这事。

朱媺娖的眼中有些泪光。

吴争的话,让她心悸。男人拼死拼活,为了让女人活下去,这没错。可女人活着又为了什么?

看着吴争,朱媺娖道“女人也可以有选择的权利。只要是自己的选择,一样可以无怨无悔。既然吴小妹和周思敏选择同生共死,那就是她们的选择,就算你是为她们好,也没有权力去强迫她们,按你的意思去做。”

吴争没有接话,因为他听出了朱媺娖话中的余音。

朱媺娖自己,何尝不是在做选择。

虽然这选择很痛苦,但她终于是做了决定,苟且地在这龌龊世道中,继续活下去。

对她来说,死比活容易。

吴争不能接话,也不敢接话。

只听朱媺娖道“请吴千户看在本宫的面子上,饶过池二憨这遭。”

吴争应道“臣遵旨。”

不想池二憨这孬货,平时木讷,这时却灵醒得很,他爬起身来上前,向朱媺娖跪下道“谢公主殿下为二憨求情。不过千户大人责罚的是我抗命、瞒报之罪。我确实犯了军法,是军法,便不可容情。”

池二憨被当众杖责了四十杖。

这让在场所有士兵都心惊肉跳、禁如寒蝉。

军法无情!

吴争冷眼看着,可心中却奇怪,池二憨这厮啥时候这么灵醒了?

恐怕这么快的反应连小安子都做不到。

吴争确实有杀鸡敬猴的打算,麾下士兵的成份太杂了,杂到不忍细说。

就象周大虎那混蛋,竟敢当着朝廷文武的面,给自己撂挑子,差点就令自己下不来台。

士兵们凭着一股子血气到现在,这本是好事。

可满心欢喜地到了绍兴府,见到的却是朱以海逃跑。

这就象被冰水淋了一头似的。

如今朝廷虽说升了他们的官,可该有真金白银的赏赐,却一钱没有。

自己还得瞒着,用缴获的银两去赏赐。

哎,这世道,想做事真难。

第八十七章 皮糙肉厚

池二憨果真是皮糙肉厚,寻常人挨四十杖,怎么也得在床榻之上哼哈几日。

可这厮挨完之后,就骨噜起身,除了走路有一拐一拐之外,愣是看不出有啥地方不妥。

以至于吴争在怀疑,是不是施刑士兵在故意放水。

此时,王府内的朱以海,同样没闲着。

他正春风化雨般笑容面对着魏文远。

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连眼角余光都不给的傲慢。

其实这不怪朱以海善变。

面对着吴争这般杀敌功臣,朱以海需要慷慨激烈。

面对着魏文远这般数百里来援的功臣,朱以海需要怀柔。

朱以海很累。

累得心力交瘁。

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帝皇之道,在于平衡。

吴争原本是朱以海想做为股肱之臣加以培养的,可现在朱以海发现,那小子就是养不熟的一头狼,没准会在什么时候反噬主人。

所以,哪怕朱以海对王之仁有意见,自然对魏文远也有意见,那也不妨碍现在面对魏文远这一脸春风化雨般的笑容。

吴争窜得太快,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压不得,就得找人平衡。

没有机会,就得创造机会。

魏文远就是最恰好不过的人选。

“魏镇抚,孤之前看见王府外你麾下三千虎贲,军容整洁,个个精神抖擞。如此想来,清军此次来犯余敌,就得依仗魏卿了。”

魏文远是王之仁的心腹,岂会不知王之仁的心思。

甘心屈居于鲁王麾下,并非是忌惮鲁王是英主,而是如今形势之下,南下投隆武太憋屈,因为隆武朝中的实缺基本满了,拥立之功赶不上。

而重新投清,王之仁着实不愿意。

虽然自知不是忠臣义士,可三姓家奴的恶名,王之仁宁死也不想背,所以尽量克制着与鲁王相安无事。

这也是方国安不肯派军来援,而王之仁肯派援军的主要原因。

毕竟覆巣之下没有完卵嘛。

魏文远应道“臣愿为殿下、为朝廷分忧。”

魏文远说是这么说,但他心里很明白,这场仗不是为朱以海而打,为得是吴争。

人嘛,就得争个面子。

那个小百户……不,现在可是千户了,如果再打上一场胜仗,不用说自己,就算是兴国公,恐怕也得忌讳那小子三分了。

既然这样,就不能把这次机会让给吴争。

一千鞑子骑兵,确实难啃,可这险,得冒。

“回殿下,臣愿领殿下命,臣麾下三千将士愿为殿下、为朝廷尽忠。”

“好。”朱以海大声叫好,“魏卿放心,一应粮草、军械,满额补给,杀敌有功者,孤绝不吝啬封赏。”

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反正朱以海就是不谈钱。

双方虽然各怀心思,可目的相同,倒是一拍即合。

魏文远所部,由此在绍兴府驻囤下来,等待鞑子骑兵的消息,准备一战。

……。

得知朱以海已经将迎战鞑子骑兵的任务交给了魏文远。

吴争倒是松了口气。

不是想推卸责任,而是吴争确实认为,三千明军精锐,迎战一千鞑子骑兵,胜算极大。

就算真不能匹敌,自保也应该无虞。

既然有人要建军功,自己窜得太快,再要强去争抢,难免惹人诟病。

所以,吴争甚至连做后援的打算都没有,免得被人指责抢功。

老老实实带兵回梁湖卫所整训,经过这一战,确实该好好训练这帮子杂牌军了。

不过吴争并不放弃之前的计划,钱肃乐在此事上也十分热心。

毕竟,吴争在为他兑现一部分承诺。

但吴争没有料到的是,钱肃乐不仅召集了千人,还将他的嫡长子钱翘恭送到了自己面前。

钱翘恭长得很帅。

这是吴争第一感觉,阳光男,个子与吴争相仿。

令人有种自惭形秽之感。

“下官梁湖卫所百户钱翘恭,见过千户大人。”钱翘恭彬彬有礼,躬身抱拳道。

吴争心里腹诽,钱肃乐明上正人君子,可提携儿子的速度不慢啊。

转眼之间,就是一个正六品百户。

心里想着,可行动却不慢,吴争上前,挽住钱翘恭臂弯道“钱兄,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

不想,钱翘恭却微微一闪,躲过吴争搀扶。

往后稍退一步,直视吴争道“翘恭奉监国殿下、兵部张尚书之命,投大人麾下效力。但明人不说暗话,翘恭还受右佥都御史钱大人之命,监督吴大人,望大人不怪。”

“呃……。”吴争其实不傻,能猜到钱肃乐此举的意思,真要提携儿子,将钱翘恭留在绍兴府廖仲平卫所,更安全。或者直接弄个文职就是了。

将儿子送到自己的眼鼻子底下,无非就是起个监视作用。

可这事你做也就做吧,没必要说出来不是?

说出来也不要紧,也必要当着自己手下将士的脸,还这么大声讲出来……太尴尬了!

吴争脸色不虞,不过总算克制住了,没有直接发作。

“咳,本官怎会见怪?……来,本官为你引见卫所另外几位百户。”

说着吴争替钱翘恭一一引见麾下几个心腹总旗,不,现在是百户了。

“这是百户陈胜。”

“陈百户有礼,陈百户当日在金山卫一战,翘恭闻听已是如雷贯耳,今日得知始宁街一战,更是仰慕不止。往后还有军中诸事,向陈百户指教。”

何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陈胜原本看不惯钱翘恭。

本来嘛,君辱臣死。

钱翘恭当众给吴争一个下马威,等于扇了众将士一记耳光,谁不对其怒目而视?

可如今钱翘恭一下子变成谦谦君子,陈胜只能拱手还礼,吱唔道“钱百户言重了。”

吴争在边上听了涌起一股火来,他x的,这小子是故意来灭自己威风的。

没好气地冲池二憨一指道“这是池二憨池百户,人称池一刀。”

“早从家父口中闻听池百户万夫不挡之勇,今日得见,翘恭三生有幸。”

池二憨不久前挨了四十杖,心中正憋屈得慌,冷哼一声,抬手一拱,算是还过礼了。

钱翘恭却神色不变,脸上依旧笑容满面。

第八十八章 让人窝火的钱翘恭

ps感谢书友“帝国的未来”的打赏。

“这是宋安,宋百户。”吴争暗暗向池二憨赞赏地看了一眼。

“宋百户有礼。”

宋安却别过头去,冲池二憨道“二憨,最近我耳朵不太好使,你找根草茎帮我掏掏。”

钱翘恭没有一丝尴尬,依旧春风扑面。

吴争反而有些好奇了,这小子是涵养真得高,还是装的?

换了自己虽说不至于翻脸,可笑肯定是笑不出来了的。

“厉如海厉百户。”

“厉捕头是陈溪乡人,崇祯十四年任上虞县捕头,任上素有清廉之名。今日同在千户大人麾下效力,还望厉百户多多见教。”

厉如海闻言一怔,原本也想随池二憨、宋安一样来个不搭理的,可如今有些不好意思了,勉强笑道“厉某只是个衙差,蒙千户大人提携,方有今日……钱百户不必见外。”

吴争指了一下沈致远道“这是沈致远……沈总旗。”

沈致远伸着脖子等了半天,没想到等来吴争如此贬低自己,勃然大怒道“吴争,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先不说我为你筹措一万多银两的军饷之功,就说在始宁街一场恶战,我可有丢你脸之举?”

吴争点点头道“不错,你说的,是实情。”

“可连二憨、小安子都成了百户了,为何我还是总旗?”

“没有别的,就为一件事。”

“啥事?”

“你没杀过鞑子。”

“呃……。”

“手上没有鞑子性命,我如何放心将百余条人命交到你的手里?”吴争突然转头大声道“兄弟们,没有杀过鞑子的人要做你们的百户,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

五百八十几条汉子异口同声地应道。

声势之大,震耳欲聋。

让钱翘恭带来的千余人,为之侧目。

他们神情有些古怪,主官难道不是朝廷任命的吗?

沈致远愣了半天,涨红了脸道“吴争,你看着,下一次,我定杀几个鞑子,再来找你理论。”

吴争莞尔一笑,没有理睬沈致远,而是回过头去,冲钱翘恭笑道“钱百户见笑了,本官也是没办法,为了激励将士奋勇杀敌,定下了这规矩。”

钱翘恭神色不变答道“吴大人的规矩虽然与朝廷律法有悖,可依属下看来,确是明智之举。”

吴争是真愣了,这钱翘恭是真傻还是假傻,没听出自己言外之音吗?

手上没杀过鞑子,你也好意思在我的卫所里任百户?

此时钱翘恭冲着吴争身后将士拱手道“钱某虽非军户出身,不过前两年在天津卫入过军,去年随家父在宁波倡议出兵后,在奉化县也杀过三个鞑子。此事,可由钱某身后千余义士印证。”

然后转过头来,大声问道“诸位义士,钱某可有一句谎言?”

“没有!”那千人的大吼声,丝毫不逊于吴争那五百多人。

报复!

这绝对是报复!

吴争腹诽着。

“好,好!”吴争击掌叫好,“能得钱百户襄助,本官如虎添翼,如此一来,反清大业有望。”

钱翘恭陪笑道“大人,是反清复明大业有望。”

吴争心中大骂,他x的,嘴里却应道“钱百户所言,正是本官想说的。”

……。

回到湖卫所,直接面对的就是编制问题。

钱翘恭带来了一千一百余人,这还是经过遴选之后的。

钱肃乐几个月前解散了这支义军,甚至连遣散费都没发。

至少有一半人滞留在了绍兴府左近。

听闻这次能兑现之前钱肃乐许诺的银两,岂能不纷纷闻风而来?

加上吴争麾下原有的五百八十余人。

卫所兵员一下子到达一千七百人。

可问题是,千户所满编织,就需要设置十个百户。

而吴争不想这样。

一是手中没有那么多可用之人,二是太过分散,效率不高,反而增加了开支。

所以,吴争决定明面上分设十个百户,暗里却只设五人,将两个百户合二为一,称为营。

这样,每个百户麾下,就有了二百二十四人,辖四总旗。

吴争自领一营,但具体事务交给了沈致远和周大虎,这是吴争不放心这二人,倒不是怀疑忠诚,而是不放心这二人什么时候给自己出妖蛾子,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总放心些。

陈胜、池二憨、宋安、厉如海各领一营。

各营骨干都是始宁街一战后的幸存者。

而剩下的五百八十人,被吴争组成了一个整体,交与钱翘恭一人统带。

做为五营的兵员储备、补充。

钱翘恭没有提出异议。

当五箱白花花的银子,抬到钱翘恭带来的千余人面前时,那些人的目光是直的。

“诸位兄弟,自今日起你们就是正经的卫所士兵了。”

“每人每月二两饷银,月月结清,连续三个月未清,你们可以自行离开,本官绝不追责。”

“本官麾下,伙食非常好,吃过的都知道,顿顿有肉,米饭管够。”

吴争的话,让这些人喜出望外。

好人啊,好官啊!

可接下来的话,让他们脸色凝重起来。

“可大伙都知道,当兵吃粮的下一句是拿饷卖命,本官好吃好喝、真金白银地款待你们,你们就得为本官卖命。敢降清者斩,战场溃逃者斩,违令不遵者斩,抢劫百姓者斩。记住这四条禁令,你会在本官手下过得很舒坦。”

“当然了,本官做为主将,一样可以承诺,本官若降清,或者克扣你们军饷自肥,那你们人人都可以向本官背后捅刀子。”

“话糙了点,不过说得漂亮也没用,怕你们听不懂。是好汉还是孬种,还得战场上比比,总旗及之下职位,每次战斗之后更换,杀敌多者上任,本官绝不徇私。”

吴争的话,确实切中了这千人心中最计较的地方。

当兵最怕的不是打仗,而是没得饷拿,死了没有抚恤。

这时的人当兵,为得就是一个生计,拼命不怕,怕得是拼了命,啥也没得着。

吴争用白花花的银子让他们相信了,跟着吴争有银子拿。

有银子,这就够了!

吴争不奢望他们短时间里,拥有理想和信仰。

第八十九章 恶有恶报

一场争分夺秒的训练就这么开始了。

什么体能啊、军容啊、纪律等等的都不练,没时间。

只练配合,士兵与士兵之间的配合。

譬如出刀,两根竹竿横拉,一根在上,一根在下。

一声号令之后,数十柄刀挥出,你出刀的速度太快不行,太慢不行,太前不行,太后也不行,力量还在其次。

譬如简单的阵形,又譬如旗语、号令。

整个卫所在拼着老命训练的时候。

吴争却在钱翘恭的营里。

虽然吴争从第一次见面,就对钱翘恭不太待见。

但没办法,谁让自家田里没人会骑兵作战呢。

大明自土木堡之难后,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对河套地区的控制。

战马的获取就成了问题。

各大卫所的骑兵非常少,甚至渐渐消失。

吴争会骑马,可不知骑兵,陈胜也不会。

其它人就更不用提了。

可钱翘恭会,不是钱翘恭家学渊源。

钱家是历来书香门第。

这还得感谢钱肃乐,大顺、大西为祸大明各地时,钱肃乐就有了投笔从戎的打算。

奈何自己年纪大了,况且当时还有着官身,无法从愿。

大明被李自成攻破京城之后,钱肃乐找关系将儿子钱翘恭送入了天津卫。

开始为报国殉难做准备。

做为朱棣记忆靖难之役的经过之地,天津卫有着别的卫所没有的骑兵编制,钱翘恭在那学了半年的骑兵作战,后清军南下,满朝投敌,无奈钱翘恭回了江南。

半年时间其实也学不成啥样。

可对于吴争眼下而言,那钱翘恭就成了香饽饽。

这个时候,吴争早就将钱翘恭之前的不恭忘得干干净净。

之前在始宁街一战,全歼鞑子一千骑兵,鞑子留下的战马除去受伤的、死去的,尚有八百余匹。

吴争知道,自己要强大,就少不了骑兵。

所以没有向朝廷献上。

当然,象朱以海、张国维等人精心里跟明镜似的。

只是见吴争不献,朱以海就不说破。

为上者不知道没关系,一旦说破就得追责。

可追得下去吗?

而张国维等人不说破,一是与吴争站在一起,二是同样想到,以后的抗清,少不了吴争,这股力量越大,他们的话语权越大。

这也是张国维默认梁湖卫所超编的主要原因。

吴争自然不能任由这批好马浪费了。

组建一支骑兵,时间不够,吴争没指望短时间内派上用场。

可人无远见,必有近忧。

藏一个杀手锏在手里,总能活得久些。

钱翘恭没有拒绝吴争,但他提了个要求。

骑兵营只归他指挥。

也就是说,骑兵营听调不听宣。

接受任务,但不接受越级指挥。

要是换了步兵,吴争铁定是翻脸了。

可骑兵真不是他能训练的,练兵之事,差之毫里,谬以千里,特别是这种专业兵种。

吴争只能强忍着心中的创伤,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可心真得在滴血。

他x的,老子拼死拼活抢来的战马,平白送给了钱家,自此之后,骑兵营姓钱不姓吴啊。

吴争想哭。

……。

数天之后,吴争派出的一路斥候终于找到了还有那支鞑子骑兵的踪影。

准确的说,不是找到的,而是那支鞑子骑兵主动暴露的。

二千鞑子骑兵绕过钱塘江南下的用意,几与吴争分析的不差。

以骑兵速度优势穿过新昌至金华,后沿东阳江东进。

目的是一来截断绍兴府与隆武朝的南北呼应,二来截断绍兴小朝廷南撤之路,为来年开春清军南下灭亡小朝廷做准备。

只是吴争也有没猜对的地方。

一是这股骑兵并非要占据台州,这二千骑兵再强悍,也不敢在敌后攻击府城。

它们的目的不在占领台州,而是截断小朝廷退路,逼迫朱以海投降。

黄得功当初奉方国安之命与杭州清军联络。

事实上诸暨、嵊县、新昌三县县令,早已与杭州清军眉来眼去。

这也是一千鞑子骑兵在嵊县至新昌后,突然失去踪迹原因。

新昌县令降敌,派向导引鞑子骑兵绕行,往金华方向而去。

可谁也没曾想到,这世上突然多了吴争这个异类。

不仅从嘉定杀回了绍兴府,还发现了方国安与清军私通的秘密。

由此有了方国安与朱以海的妥协,态度变得爱昧起来。

清军已经调兵遣将,准备来年大军南下。

方国安的态度一爱昧,那就产生了问题。

如果方国安和王之仁真要力抗清军,那么清军原本准备的军队数量就不够了。

清军现在是三面作战,兵力捉襟见肘。

所以,派出一路骑兵,绕过钱塘江,深入敌后,串连绍兴府各县愿降者,然后截断小朝廷退路,逼迫朱以海投降。

这计划本身没有问题,其实也象鞑子所预料的那样,所经诸暨、嵊县、新昌等县纷纷投降。

可其中有一个变数,就是鞑子习惯了南人的投降,在嵊县进行了分兵。

这个变数,直接导致了攻击上虞县的这一路被吴争全歼。

当这消息传到前往金华这路鞑子耳朵里时,鞑子明白计划已经无法达成。

就算己部顺利到达指定位置,截断小朝廷退路,小朝廷依旧可以从浙西撤离。

而且,失去了上虞县那支被吴争全歼的骑兵呼应,那么己部真成了一支孤军。

拼杀,鞑子根本不怕,可问题是补给从何而来?

携带的干粮,在这十天时间中已经消耗殆尽。

原本计划在到达指定位置后,由上虞那支骑兵提供补给的。

可现在显然是不可能了。

唯一的方法,只能用抢,就地取食。

那么就会暴露。

既然要暴露,那就干脆一点。

于是鞑子不再去金华,而是直接转向,原路返回,目标上虞县,欲报一箭之仇。

他们随手洗劫了新昌县城。

可怜那个原本以为已经降了,心思笃定的新昌县令,照样没有逃到被洗劫之灾。

铁心暴露的鞑子,此时露出了狰狞的嘴脸。

他们不但洗劫了县令家中,还顺手杀了县令全家男丁,祸害了县令的妻妾、女儿,事后还将她们全杀了。

第九十章 大人就象家父一般。

新昌县令投敌,理应该死。

可害苦了新昌县城那些无辜百姓,这一夜间,被屠杀者不下三千人。

幸亏鞑子也赶时间,没有象扬州、嘉定那般有充足时间屠城,大部分的新昌百姓逃过了这一劫。

可这样一来,消息就瞒不住了。

这才有了斥候向吴争回报。

吴争得知之后,立即派人将情报传向绍兴府。

绍兴府这次的反应非常快。

或许是因为有魏文远三千明军精锐在的缘故。

再没有提起转进。

朝廷上下,前所未有地能力合作。

仅三个时辰,魏文远率三千明军拔营南向,直奔三界迎敌。

这还不算,朱以海这次是下了大本钱,他令廖仲平率卫所全员,充作后备队,为魏文远部压阵。

三千六对一千,朱以海志在必得。

说来也怪,朝廷从上至下,无人提及吴争的梁湖卫所,似乎在这个时候,梁湖卫所的千多人被朝廷选择性遗忘一般。

整个绍兴府由此被调动起来。

至少有上万的百姓或征募,或自发地加入了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他们肩挑手拎,参与了运输粮草的任务。

虽然吴争听闻斥候回报之后,有些失落。

但内心还是激动的。

这个时候,难道还有比万众一心,更能激动人的事吗?

吴争相信这次明军一定能赢,虽然之前与魏文远见面时,魏文远稍显得趾高气扬,但这不妨碍吴争对他的判断,魏文远是个老兵。

老兵懂得作战,作战的本身趋弱避强。

老兵懂得拼命,该拼命的时候绝不含糊。

所以,吴争判断,这场仗就算不顺利,但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明军胜利。

当吴争将自己的判断对手下百户宣告时。

厉如海不认同。

他道“不是属下长他人志气来自己威风。大人所言,听起来确实就该如此,可大人忘记了,明军从江北溃退之后,从无胜过。当然,大人是例外。”

这些天来,一直都是站在吴争对立面的钱翘恭,一样泼了吴争的凉水。

“吴千户,属下虽然没有大人那般显赫战绩,但好歹也是见过几仗的,明军屡战屡败,上下对建州人素有恐慌之人。这次以众击寡,若打顺了手,取胜确实不难,可万一要是开局不利,则定会一哄而散。梁湖离三界百里地,此时大人拔营前往还来得及。”

吴争有些不高兴。

不论对朱以海意见多大,可吴争希望这次明军能赢。

不为别的,唇亡齿寒的道理,吴争是懂的。

对于厉如海的话,吴争是一个字都不信。

从嘉兴府外官道到金山港,再到始宁街,三战三捷。

这不是吴争打的,而都是明军和民间义士打的。

明军士兵不缺少作战的勇气和技能。

明人更不缺守护家园的胆量。

对于魏文远所部,吴争很清楚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鞑子就算是骑兵,明军也不可能真的拿**去填,三界地形吴争不熟,可三界有山有水,吴争总还是知道的。

既然有山有水,明军就可以依托山水之利,对抗鞑子的骑兵之势。

最重要的是,鞑子是孤军深入,不解决这支明军,它们不敢向绍兴府而来。

因为那样,它就面临着合围的危险。

再加上有廖仲平所部压阵,吴争很难想象,以廖仲平的沉稳,就算魏文远一时失控得了失心疯,廖仲平所部,也能及时抵上。

横算竖算,吴争得出的结论,同样是明军会赢,无非是伤亡多少而已。

对于厉如海、钱翘恭的建议,吴争选择了左耳进,右耳出。

未战先虑败没错,可杞人忧天,就太过了。

吴争下令,卫所各营,继续按原定计划进行训练。

五营百户执行命令转回,只有钱翘恭不走。

“吴大人,属下以为,还是派兵前往为好,哪怕赶上百里路,看个热闹,也就是损失一天的训练时间。”

吴争皱眉道“钱百户,你真以为本官是小肚鸡肠,与朝廷闹别扭?你可知道,监国殿下为何宁肯派出廖千户所部,也不想向本官下令的原因?本官窜得太快了,碍了有些人的眼,若连这点都不自知,本官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这次既然明军胜券在握,本官何必再去凑这份热闹,瓜田李下,无故惹一身骚?”

钱翘恭微笑道“吴大人今年贵庚?”

“过年后就十八了。”

“那属下比大人要虚度一年光阴。”

“唔。”

“可属下感觉,大人就象比属下大上了许多。”

吴争随口应道“哦?”

“大人就象家父一般。”

“呃……,钱百户言重了,本官怎敢与钱大人相提并论?”

钱翘恭有些怒意,“属下的意思是说,大人与家父一般地有城府。”

吴争的脸色变得不虞起来。

“钱百户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想请大人下令,拔营前往三界。”

“不准。”

“那属下率骑兵营前往,若无事,也就半天时间,可返回卫所。”

“本官白说了对吗?不是本官不愿去,而去要避嫌!你的骑兵营前往,一来战马之事就会暴露,不单本官受责罚,张尚书、令尊都会受连累。不准。”

“大人答应过,骑兵营不受大人指挥。”

“呃……?可你受本官辖制,难道你敢抗命?”

这话没错,钱翘恭是吴争麾下百户,自然受吴争节制。

钱翘恭沉默了。

吴争有些尴尬,也不打招呼,转身离去。

……。

魏文远的军龄已经有十几年了。

能爬到镇抚之位,不仅是靠王之仁的提携。

更靠着他拼杀出来。

无论是大顺叛军,还是鞑子。

魏文远都面对过。

只是二者的战果不同,对叛军魏文远胜了,对鞑子,输了。

可魏文远并不认为自己是孬种,他认为失败的原因,还是来自于朝廷。

朝廷意志不坚,武臣不肯用命,导致了弘文朝的崩溃。

如今,自己率三千人迎战鞑子千骑。

魏文远有十足的把握。

但魏文远并不自大。

他一到三界,便下令征召三界百姓,在沿山官道上设置栅栏,抛洒铁钉,安放拒马。

并在山上设置弓弩手和擂石、滚木。

做得是有板有点,中规中矩。

几无可挑剔之处。

第九十一章 天意如此,非战之罪!

三界是个古镇,西边沿山,山无名。

东边沿江,曹娥江,只是曹娥江到了此次,水已经不深,象现在浅滩期,可涉水而过。

三界古镇人口不多,数千人而已。

得知鞑子又要经过,明军要在此迎战,这次三界百姓不再奔逃,而是主动留下,为明军帮忙。

这种军民合力的现象,确实很少见了。

由此明军士气大盛。

士兵们心中盼着,鞑子快点而来,让自己多杀几个,建功立业。

……。

绍兴府,朱以海的王府后院内。

朱媺娖在责问朱以海。

“鲁王为何不派梁湖卫所吴争参与此战?就算由魏镇抚主攻,想来引吴争部襄助,应该不会有差。”

朱以海道“吴争部经历始宁街之战,损伤过半、士气低落。此时正在整训,无力迎战强敌。公主殿下一介女流,这军国之事,还望不要赘言才好。”

朱媺娖有些生气,“鲁王,本宫并无插手政务之意,只是担心,放着梁湖卫所那支虎贲不用,殿下究竟是何意?”

朱以海道“公主殿下如此维护吴争,莫非是有不可言之隐么?”

朱媺娖生气了,“本宫只是心忧江山社稷,何来难言之隐?”

朱以海也是一时口不择言,说了也后悔了,“公主殿下放心就是,魏镇抚是久经沙场之人,况且三界一战,更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岂能不胜?再说了,吴争虽是能征之将,可为江山社稷计,朝廷不能依赖于某一人。”

这话确实没错,朱媺娖无言以对。

朱以海道“此战三千对一千,又有廖仲平部压阵,不至于有失。公主放宽心就是,孤还有公务在身,告辞。”

……。

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

战场之上更是如此。

曾经有人说,战场是世间一切的浓缩。

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就在魏文远准备好一切应战部署,廖仲平将军队囤于魏文远部以东五里外压阵,万事俱备,只等鞑子入瓮之时。

古怪的事,就这么发生了。

本来根据情报,鞑子由新昌至嵊县,往三界而来。

那么魏文远所部署的官道,就是唯一的必经之路。

除非鞑子转道,由诸暨撤退回去,否则想要到上虞,就必须经过三界。

可偏偏鞑子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魏文远部的身后。

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事实。

二千鞑子当初在嵊县分兵,一路攻上虞,一路去新昌。

去新昌一路突然消声匿迹,这不是因为鞑子长了翅膀,或者鞑子有隐身术。

而是鞑子有当地人做向导引领避过人烟稠密处。

嵊县至三界,确实只有这条官道。

其余山野小道,根本无法让鞑子骑兵通行。

可有一条不是道路的路,被魏文远等人忽略了。

准确地说,根本不曾想到。

之前也说了,三界东边沿江,曹娥江支流,到了此处,水已经不深,象现在浅滩期,可涉水而过。

江成了溪,自然可以让鞑子骑兵轻松通过。

大明之地,天然的屏障,反而帮了鞑子。

这不可谓不悲哀。

敌军突然出现在身后,这让魏文远所有的部署皆落空。

不仅如此,敌军的突然出现,使得魏文远全军炸了营。

这是一场屠杀。

士兵们满怀报国之志,却在一瞬间失去了斗志。

不,其实大部分人没有失去斗志,可在这种众人皆逃的情况下,只能随波逐流。

所谓兵败如山倒,莫过于此。

幸好廖仲平部在魏文远部以东五里,迅速增援,方才给了魏文远部喘息之机。

三方队伍形成一个三角。

魏文远部在西,廖仲平部在东,鞑子骑兵在西北方向。

可廖仲平人数太少,只有六百多人,无法真正牵制鞑子骑兵。

且廖仲平部没有骑兵,鞑子分兵阻击,廖仲平就苦不堪言了。

官道之上,骑兵对步兵有着太大的优势。

况且,明军士气已乱,更是独木难支。

魏文远已经喊哑了喉咙,怔怔地发不出声音来。

看着明军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在鞑子弯刀下倒下,他的眼中有泪光闪动。

抽出腰刀,横与脖颈,喟叹一声,天意如此,非战之罪!

……。

吴争怒了。

得知钱翘恭居然擅自引其麾下骑兵营赶往三界。

吴争是真怒了。

那可是吴争打算日后依为生存之本的骑兵营啊。

这混蛋就这么把自己的底牌亮出去了?

关键是,才组建不足十天的骑兵营,这能干啥事?

无非是一群骑着马的步兵,说不定连马都不会骑。

还不如下马做步兵,更具战斗力。

强忍着揪心。

怒归怒,吴争无法坐视。

他迅速下令,集合卫所五营全部,迅速开拔,目标三界。

……。

三界离绍兴府太近了。

会稽、上虞、三界构成一个三角地形。

从三界往正北是会稽。

往东北是上虞。

明军这次安排得很周全。

三界往会稽的路上,每隔三里就有斥候。

为得是不间断地将战事进程报给朝廷。

所有人都认为这次明军必胜。

可现在,事出意外。

鞑子竟钻到了明军背后,发起了攻击。

不用说朱以海了,所有人都慌乱了。

如果兵败,绍兴府就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怎么办?

此时朱以海总算是想起吴争来了。

一柱香的时间,朱以海连下七道谕令,令吴争率部增援三界。

可朱以海之后又想到,就算吴争即刻出发,恐怕赶到三界时,战斗也已经结束了。

于是,朱以海再下三道谕令,令吴争率部回援绍兴府。

乱了,真乱套了。

不过这次朱以海真咬着牙齿,绝口不提转进二字。

甚至还杀了提议转进的吏部郎中,来平定朝臣浮躁之心。

不知道是因为之前的那一次太过丢脸,让朱以海有了刻骨的铭记。

还是朱以海突然醒悟,大明皇室该有皇室的尊严?

王府堂内,一片寂静。

除了呼吸声,只有“呯呯”的心跳声。

文武官员低头垂目。

朱以海一脸木然,没有人知道监国殿下此时在想什么,甚至连朱以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第九十二章 崽卖爷田不心痛!

王府内院。

朱媺娖面色非常平静。

郑叔焦急地看着朱媺娖。

“郑叔,不必惊慌,该来的总会来,拦不住。”朱媺娖反倒安慰起郑叔来。

郑叔带着哭腔道“可公主不该在这。若是鞑子来了,如何是好?”

朱媺娖的脸色微微动了,她道“其实这几个月来,本宫过得很踏实。离京之日起,从未如此踏实过。”

“现在想来,他说得是对的。京城沦陷,先帝驾崩,这天下就已经不是朱家天下,如今需要的是天下汉人同仇敌忾,抗击清军。只要能守住汉人江山,谁都可以为帝。与芸芸众生相比,一个帝位反而显得渺小了。”

郑叔被朱媺娖的话点醒,急道“殿下,去吴庄。如今吴争梁湖卫所还有千多人马,可保殿下平安。”

朱媺娖微笑着摇摇头道“不去了。他有他要做的事,本宫有本宫要做的事。他若能来,必定会来,他若来不了……又何须去?本宫身为皇室,留在绍兴府,是命。人,就得安命!”

……。

吴争追得很辛苦,数十里的山路,让一千多人疲惫不堪。

幸好江南的山都不高,与西北、东北的山相比,就是丘陵了。

吴争也丝毫不顾及士兵的体力,直到现在吴争都认为,明军一定会胜。

所以,只要赶到三界,能阻止骑兵营就行。

可吴争牛喘着登上三界官道边的小山顶时,吴争愣住了。

这是想象中的战场吗?

西边,数百鞑子骑兵撵着魏文远部二、三千人,如同赶羊般地追逐,一个个士兵在鞑子挥刀时向前扑倒,背后中刀。

东边,廖仲平部总算还象样点,虽然在后退,可将士的脸是正对鞑子的。

吴争愣住了,说好的胜仗呢?

这仗怎么会打成这样?

吴争突然看到,自己的骑兵营出现在官道上。

我的天啊!吴争差点就揪下自己的头发。

这种战局下,五百多骑兵,不骑着马的兵,怎能是鞑子的对手?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血要花成泡影,吴争肝胆欲裂。

可在这山顶上,看着气喘如牛的士兵们,吴争犹豫起来。

该不该下令冲下去。

冲下去很可能全军覆没。

士兵们也在望着吴争,打不打?

吴争深吸了一口气,目测与战场的距离有三四里的下坡路。

这段距离,可能需要半柱香的时间。

这半柱香的时间里,山下明军如果不崩溃,那自己所部或许能与他们会师,从而挡住鞑子。

可如果山下明军崩溃,那么鞑子就会反过来,对自己所部形成合围。

关键是骑兵营。

狗ri的钱翘恭怎么还不下令,让士兵下马作战?

难道真要让这群连马背都坐不稳的人去向鞑子骑兵冲锋吗?

可吴争发现,钱翘恭所部根本没有慢下来的意思,形成一道松散的骑兵线,就这么直愣愣地向鞑子冲去。

他x的,崽卖爷田不心痛!

吴争厉喝一声,“沈致远,你率一营去截住钱翘恭。余下各营,随本官冲下山去。”

一千多号人如同一道瀑布般涌下山去。

吴争已经作好了骑兵营损失惨重的思想准备。

甚至已经做好了怎么收拾钱翘恭的准备。

可在半山腰,吴争奇怪地发现,骑兵营的士兵在马上挺得直直的。

没有一人因马背的颠簸落下马来。

这太奇怪了,难道钱翘恭这厮真有点石为金的本事?

……。

魏文远差点就手一抖,引刀一快了。

可当官道上出现了明军骑兵,魏文远迅速放下了刀。

骑兵,明军的骑兵。

魏文远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这支明军骑兵从何而来。

他用已经嘶哑地嗓子对身边乱成一团的士兵下令,“大声喊,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

这四个字,是稳定军心最好的定神剂。

当“援军到了”的呼声响彻整个战场时,无数奔跑的士兵开始慢下来。

他们都在回头。

援军真的来了。

一道长长的骑兵线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他们觉得此战还能赢。

鞑子只有一千人。

如果这时还有犹豫的,在看到从官道边的小山上,涌下密密麻麻的人潮时。

他们已经确定,此战真的能赢。

明军开始组织反击。

鞑子自然不是瞎子,看到两路敌人援军到来,便有了忌惮。

特别是那五六百明军骑兵朝自己冲来,他们心中有了惧意。

只要看对方策马急奔,在马背上身姿的起伏,鞑子就认为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兵。

他们开始撤退,按原路有序地涉水撤退。

不用魏文远招呼,明军士兵开始追击。

等吴争率部冲下山时,明军士兵已经有数百人追至浅滩中部。

吴争厉喝道“停止追击!”

可吴争的嗓音终究不够响亮。

伴随他的吼声,一蓬乌黑的箭矢从对岸射出。

瞬间,明军数十人被射翻在浅滩。

鲜血浸出,染红了溪流。

剩下的明军士兵这才反应过来,不用命令,就纷纷往后撤退。

而对面也不再射出箭矢,象是已经撤退。

战斗就这么暂时结束了。

吴争赶往骑兵营,一脚踹翻了迎上前来的钱翘恭。

“绑了!”吴争厉声喝道。

瞬间钱翘恭被捆成了一个棕子。

可这丝毫不影响钱翘恭脸上的笑容。

“吴大人,我是对的!”

“啪”吴争一巴掌扇去。

“啊……吴大人,事实证明我是对的。”钱翘恭重复着。

吴争这时才发现,骑兵营士兵身上,每个都有一道绳索。

从脚开始,一直捆到腰间。

将整个下半身,都牢牢地绑在了马身上。

吴争恍然大悟,原来这些连马都不怎么会骑的人,没掉下马来,就是因为这个方法。

想到这,吴争后背还是渗下了冷汗。

只要鞑子再耐心点,等骑兵营再近些,看到这些绳索,恐怕就再也不会撤退了。

想到这,吴争怒从心头升起。

回头指着钱翘恭骂道“本官将这骑兵营交于你手中,今日差点被你断送于此。你还敢说你是对的?”

钱翘恭依旧微笑,哪怕他的嘴角在渗着血丝,这是被刚才吴争反手一巴掌扇的。

第九十三章 借题发挥

“吴大人,若不是属下率骑兵营前来,你又怎会率全军赶来?你不来,三界防线必被鞑子突破。如此,江南危矣,朝廷危矣。属下虽然有罪,但我不悔。就算大人现在杀了我,我还是要说,我是对的!”

吴争被顶得怒极反笑,“你道本官真不敢杀你吗?还道是你爹能护得住你?来人,将他拖至滩边,斩首示众。”

这下,赶来的沈致远赶紧上前,低声劝阻道“吴争,这可真杀不得,先不说他爹是钱大人,就说……你看看骑兵营……。”

吴争回过头去,这才发现骑兵营士兵一个个地冲自己怒目而视。

吴争头轰地炸了,拿手指指着那些士兵骂道“他x的,老子发你们银子,给你们战马,好吃好喝养着你们,倒养出了一群狼崽子了,怎么着,你们还想杀了本官不成。”

“池二憨、厉如海,带兵将他们围了,缴了他们的武器,如遇反抗,就地格杀。”

池二憨、厉如海随即领兵将骑兵营团团围了。

这倒不是这群狼崽子不敢反抗,而是半个人被绑在了马背上,而现在战马已经停止,就算想跳下马来反抗,恐怕也做不到。

吴争怒哼道“老子今日就解散了骑兵营,你们哪来回哪去,但若是反抗,本官绝不轻饶。”

这时,本来一脸笑容,一副无所谓的钱翘恭用力挣脱了士兵的手,扑通在吴争面前跪下“吴大人,他们没有谋反之意,只是与我从宁波府来,有些交情。如今听到大人要杀我,流露出不忍之意,也是人之常情。今日我确实违反军令,大人要杀我,我心服口服。可这是一支可造骑兵,不仅于大人有益,更于朝廷、于天下有益,恳请大人万万不可解散。”

这时,闻讯赶来的魏文远、廖仲平也到了。

魏文远抱拳道“吴千户,本官不知道其中内情,但今日若没有钱百户率骑兵赶到,本官已经引颈自尽,就凭这点,本官也不能看着他被杀。吴千户,看本官的面子,饶过钱百户这次。如何?”

廖仲平也劝道“吴大人,廖某也厚颜向你求个情,钱百户有罪,但也有功,准其将功折罪,以观后效,如何?”

吴争被二人一说,气也就平息下来了。

吴争之所以这么大火,心痛骑兵营是一原因,另外,对钱翘恭从进卫所之后,就不服管束,也是原因,其三,吴争要将卫所打造成一个铁桶,不允许有人另立山头,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钱翘恭带来的人数太多了。

几乎是整个卫所的六七成,这个比例,如果钱翘恭另起山头,往后吴争就会面临军令不畅的窘迫。

所以,吴争有心借此机会踢走钱翘恭。

可魏文远、廖仲平这二人的面子还是得给的,魏文远是卫镇抚,又是王之仁的手下。

而廖仲平更是朱以海依仗之人。

吴争拱手还礼道“既然二位大人都开口了,吴争就破个例。”

“来人,钱翘恭无令调动骑兵营,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将钱翘恭杖责四十,以敬效尤。”

那边“啪啪”地开始打板子,这边魏文远、廖仲平与吴争聊了起来。

“吴千户,这次若没有你部及时赶到,本官恐怕真要以身殉国了。这份情,我领了。”魏文远真心诚意地向吴争道谢。

廖仲平也道“再迟一刻,廖某就顶不住了,这鞑子的刀法确实犀利,我麾下军兵若不依仗铠甲坚固,恐怕早已不敌。吴大人,廖某承你这次相救之情,来日必有一报。”

吴争拱手道“二位大人在如此危急之时,依旧舍生忘死、身先士卒,实为吴争楷模。你我同袍,援手理所应当,况且,杀鞑子乃吴争本份,二位大人言重了。”

这话吴争确实发乎内心。

可能是先入之见,总以为明末没一个好官。但吴争这次发现,其实很多官员的想法,还是有区别的,或许有私心,但在大是大非之上,还是有底限的。

譬如魏文远,吴争在王府外第一次见面,就没一个好印象。

总以为魏文远无非是王之仁爪牙,与王之仁沆瀣一气。

可经过此战,看见魏文远死战不退,甚至在最后关头宁可引颈一快,也不降敌。

这种气概让吴争真心钦佩。

可见明人并不懦弱,或许懦弱的仅仅是朝廷。

亦或许是那习以为常的制度。

此时听魏文远道“战斗虽然暂时停息,可鞑子骑兵尚未歼灭,任由这股鞑子流窜,周边各县百姓必将遭其毒手,吴大人可有良策?”

吴争摇摇头道“下官也没办法。鞑子是骑兵,我军没有可与之匹敌的骑兵,就无法追击。追不上,追上也打不过。只能固守待援,这种仗没法打。”

廖仲平叹息道“明军百年来,都是吃这种亏,往往歼灭数百人的鞑子骑兵,付出的代价会是两倍,甚至三倍。原本我军还可依靠火器之利,可如今火器仅落入敌军之手,反而明军要用血肉之躯来硬抗敌人的火器。”

魏文远蹩眉道“不管怎么说,不能任由这股敌军横窜,再难也得剿灭,至少将它击退。否则绍兴府将永无宁日。”

吴争心里一动,道“二位大人若真要再与这股鞑子一战,下官倒有一策。”

魏文远道“不妨讲来。”

“这股鞑子骑兵若真要逃遁,就不会来三界,早已嵊县转诸暨北上了。之所以来,以我揣测,还是想报始宁街一箭之仇。”

魏文远、廖仲平点头应是。

吴争继续道“此次鞑子弑羽而回,但实力却没有遭受重大损失。依下官预料,这股鞑子依旧会回来。”

魏文远反应极快,“吴千户的意思是,我等所部,依旧在三界设伏?”

“魏大人说得是。无论鞑子是要去会稽还是始宁镇,三界都是他们必经之路。”

廖仲平问道“可鞑子已经在此遭遇过阻击,自然知道我军有了防备,又岂能轻易入瓮?”

第九十四章 你敢死,我……不敢!

吴争叹道“这也是此战关键,必须以命换命。我军没有骑兵,没有红衣大炮,无法及远,只能引鞑子近前厮杀。可鞑子不蠢,只要能近前,必定依仗骑兵速度,对我军进行袭扰,绝不肯面对面决战。之前下官在始宁镇得手,无非是凭借地形之利,真要是在象此处官道上对战,恐怕下官早已身死多日了。”

魏文远点点头道“吴千户说得对,想要歼灭这股敌军骑兵,只能以命换命,否则无法引得鞑子入瓮。”

廖仲平不明白,“怎么个以命换命?”

吴争解释道“就是把一支偏师作为诱饵,引鞑子骑兵对之进行包围,甚至歼灭。这样,在战斗时,鞑子骑兵的速度就会慢下来,再由设伏主力对其进行突击。”

廖仲平倒吸一口凉气,他无法想象这种残酷,他从没有打过这种仗。

其实魏文远也没打过这种仗,听是听过不少,可真犯到自己手上,这心却是硬不起来。

“这支偏师人数不能太少,少了鞑子就会觉察是诱饵。”

“至少得五百人之上。让鞑子认为就是主力或主力之一部。”

“同时这支偏师必须有一定战力,至少抗住鞑子一轮进攻,为远处埋伏的主力突击赢得时间。”

你一嘴,我一言,三人都说出了此战的重点。

但三人又沉默下来,谁来担当这支偏师的任务?

吴争是真不愿意,这是明显找死的事,自己还有大事要做,这活接不得。

魏文远也沉默,之前一战,他麾下三千人已经折损近千人,这种程度的战损,已经令魏文远无法向王之仁交待。

坚持歼灭这股鞑子,一是为了报仇,二是为了对王之仁有个交待。

而廖仲平根本就开不了口,他麾下总共六百多人,之前一战,伤亡过半。

就算想勇敢承担,人数也不够,当然了,廖仲平心中同样没有这种找死的觉悟。

可有人愿意。

“我去!”

我去,不是后世的口头禅。

而是说,我愿意去死。

三人齐齐回首。

挨完了四十杖的钱翘恭直直地立在那。

吴争狠狠地瞪了远处沈致远一眼,这厮又放水。

钱翘恭向吴争一礼道“得大人开恩,留下翘恭一命。翘恭愿立此功,将功折罪。”

吴争有些愣。

魏文远、廖仲平也有些愣。

能答应吗?

三人的心里都嘀咕起来。

钱翘恭是钱肃乐长子,若真死了,如何向钱肃乐交待。

哪怕是之前吴争怒极之时,说要将其斩首,也不过是说说罢了,无非是想将钱翘恭踢出卫所。

三人面面相觑,都不开口。

钱翘恭道“三位大人不必顾虑家父,家父从毁家杼难的那一天起,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想来三位大人也是如此。若以翘恭之命,能换此战胜利,翘恭觉得值得。望三位大人成全!”

吴争有些自惭,说实话,自己真没有象钱翘恭的这般勇气。

不管如何用花言巧语来掩饰,自己若不是有吴争刻在心中的那份执念,恐怕连现在这点都做不到。

人的本性,便是趋利避害。

不到极端,傻子才愿意去死。

而显然,目前还不是吴争认为的极端情况。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在钱翘恭的这番话面前,吴争觉得扎心。

自己之前在张国维、钱肃乐、张煌言面前所说的话,就象是无根飘萍一般,虚弱而无力。

这一刻,吴争突然发觉,其实活得简单些,才更真实些。

该做什么就得去做,想干什么大胆去干。

人生苦短,怕什么?

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自己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更不必害怕什么。

就象钱翘恭,自己看不惯他的放荡不羁、目无上官,可一瞬间,自己就被他的勇气所震慑。

这与钱翘恭的家世、父亲无关,和他的俊郎外表无关。

只与他此时展露的勇气有关。

人与人之间的感动,不在天长日久,只在一个眼神、一句话、一瞬间。

这是一次洗涤,对吴争内心尘垢的一次洗涤。

吴争觉得有一种吐清心中郁结的畅快。

“好!就这么定了。本官麾下一营,暂交于你统领,加上你麾下五百多人,共计八百余人,应该够了!”

“谢大人!”钱翘恭有些意外,意外的不是吴争同意自己去冒险,而是吴争将他的嫡系,也扔进了这场凶险的游戏。

魏文远的脸色很难看。

廖仲平的脸色同样难看。

可二人的难看不一样。

廖仲平是自惭形秽。

魏文远不仅自惭形秽,更有一种被忽视的愤怒。

可魏文远没有办法,因为他需要向王之仁负责。

如果由他麾下明军来担任这次冒险,一旦再次折损,恐怕王之仁会宰了他。

但不可否认的是,二人的目光中,绝对有钦佩的成分。

这不是上官对下属的钦佩,而是人对人之间,军人对军人之间的敬佩。

你敢死,我……不敢!

简单,却……扎心!

这时,有信使来报,监国鲁王殿下急召魏文远、廖仲平、吴争三人。

……。

这场仗,明军算是倾尽人力、物力,从上而下,没有人出错。

可以说是上下一同地对敌。

但结果依旧败了。

魏文远、廖仲平两部伤亡近千人。

可鞑子骑兵留在战场的尸体,仅六十三具。

甚至在最后撤退时,带走了伤员和伤亡者的战马。

几乎可以说是从容离去。

这很令人……刺痛。

不管是士兵还是主将,乃至监国朱以海。

就在魏文远、廖仲平、吴争三人在商议如何歼灭这支鞑子骑兵的时候。

就在钱翘恭慨然自荐、甘冒凶险的时候。

监国朱以海再次有了转进的念头。

他甚至忘记了,刚刚在半天前,还是他亲自下令斩杀了一个谏言转进的吏部郎中。

从“敢言转进者斩”,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几个时辰里,朱以海的脑袋里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旁人不得而知。

但很清楚,朱以海是真得要撤退了,他甚至已经派人与肃虏伯、舟山总兵黄斌卿联络,打算托庇于黄斌卿。

第九十五章 大捷?!

朱以海的这道命令,使得总共就二十多人的朝堂,迅速分成两派对立。

支持朱以海转进的赞成派和以张国维等人为首的反对派。

僵持之下,朱以海很快抓住了关键之处,那就是军队。

这个世道,官位已经压不住人心了,说了算的是拳头。

这就有了朱以海急召魏文远、廖仲平、吴争三人的谕令。

“臣等参见监国殿下。”

“孤听闻三界之战大捷,将士用命,浴血奋战,击退凶顽,孤心甚慰。”朱以海笑容满面。

大捷?!

堂内之人,从上至下,谁不知道此战的真实情况?

可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其实也无从反驳。

朱以海说得对,将士用命,浴血奋战,击退凶顽。这三点都对。

那么自然就是大捷。

“孤之前说过,绝不吝惜封赏有功之臣。来呀,宣读册封谕令。”

于是,在吴争目瞪口呆之下,魏文远被授上骑都尉武勋(正四品),吴争和廖仲平被授骁骑尉武勋(正五品)。

“据来年开春只有短短四、五个月光阴,敌军眼看要大举南下,朝廷地少人稀,兵力捉襟见肘。孤深感国事危难,打算转进舟山,与肃虏伯会师一处,共同抗清。正与朝堂诸公商议,三位爱卿来得正是时候,不妨也讲讲你们心中所思所想。”

魏文远、廖仲平、吴争三人面面相觑。

吴争突然懂了,授封武勋不是赏功,而是先给颗甜枣,让三人支持他、跟着他转进。

魏文远首先不同意了。

“臣以为三界之战,还有可为。监国殿下不妨再留下……看看?”

魏文远是王之仁的心腹,这事原本不容他置喙。

可魏文远很清楚,王之仁是绝对不会同意此事的。

在监国麾下,王之仁是兴国公,可去了舟山,托庇于肃虏伯麾下,他成什么了?

说难听点,那还不如自立呢!

听魏文远这么一说,朱以海的脸色不好看了。

君上不乐意了,自然有讪媚之臣迎合上意。

户部尚书董应第上前道“朝廷安则天下安,监国安则朝廷安。敌军兵锋已至绍兴府,监国殿下岂能身处险境?为社稷计,监国理应转进舟山。”

这时,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半老官员上前道“肃虏伯、舟山总兵黄斌卿乃隆武朝册封,奉隆武朝为正朔,董尚书莫非不知情?你蛊惑殿下前往舟山,安得是何居心?”

又一个中年清瘦官员上前附和道“就算舟山愿意接受殿下和朝廷,可谁能保证,黄斌卿不会效仿曹孟德,行挟天子以令诸候之事?到时,堂中诸公,是奉监国为主,还是改投黄斌卿?”

二人话锋犀利,让人听了有拍案叫绝之畅快。

吴争从没见过二人,心中奇怪,于是悄悄移后一步,对边上张煌言低声道“玄著兄,这二位是。”

张煌言低声答道“前者兵部右侍郎熊汝霖,后者兵部左侍郎孙嘉绩。之前奉监国之命,前往海宁等县招募新兵,故你未曾见过。”

吴争脸色大变,又是两位抗清名臣啊。

熊汝霖,崇祯四年进士,授福建同安知县。后因屡屡上书谏诤,猛烈抨击朝政。崇祯帝便借故将他降为福建按察司照磨(科举考试时验卷的小官员)。

崇祯十七年(1644),南明弘光朝再次起用熊汝霖,熊汝霖不计前嫌,愤然抗清。

他联合孙嘉绩在余姚县城起兵反清,率千人至海宁,招募兵员,万人响应,号称“熊军”。后与钱肃乐等人迎鲁王朱以海于绍兴监国。

因功擢升兵部右侍郎,授东阁大学士。

可等方国安、王之仁率兵投效朱以海后,熊汝霖、孙嘉绩、钱肃乐手中的兵员皆被方国安、王之仁吞并,这才有了钱塘江东岸方国安三万明军,和定海王之仁部。

这边吴争在感慨,那边已经争得面红耳赤。

廖仲平是朱以海的心腹,可此时他却不说话。

心中稍有良知之人,都知道这个时候朱以海一退,那么浙东将人心立散。

朱以海很愤怒,他发觉拥护他的人数远逊于反对他的人数。

于是将目光投向吴争这个他既爱又恨的混小子。

希望吴争为他一挽狂澜。

“吴千户,以你之见,朝廷是否该向舟山转进?”

被朱以海这么一问,争吵声停止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吴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年轻身上。

看着朱以海“深情款款”的目光,吴争心中一声叹息。

其实到现在,吴争依旧认为朱以海不是个坏人,他依旧记着初到绍兴府,朱以海给的那二千两银子。

据吴争有限的历史记忆,吴争知道朱以海至死没有投敌,只是因为他的懦弱和善变,错失了北伐的良机。

其实人思安,并没有错。

怕死也不是错。

朱以海只要不投敌,安心做个王爷,没有人会指责他。

世间除了黑和白,之间还有灰。

黑白之间若没有了灰来过渡,就会生硬,不自然。

所以,人怕死也好、懦弱也罢,都不是错,更不是罪过。

可朱以海既然坐上了监国之位,那就不能只做到不投敌。

身在其位,当谋其政。

朱以海,不合适!

吴争面对着众目睽睽,开口了。

“臣以为监国殿下转进之言在理!”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朱以海满脸笑容洋溢。

“朝廷不能置于危境,如果朝廷没了,谁来号令天下抗清?”

朱以海用手指点点吴争,正要开口夸赞。

但吴争语气变得很快,“只是臣以为,此时不是转进的最好时机!”

朱以海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首先,进入绍兴府的鞑子所余不足千人,我军可以设法彻底歼灭他们。其次,就算要转进,也须得舟山肯接纳我等才是。否则贸然前往,万一对方不接纳,岂不热脸贴了冷屁股?到时诸公的颜面何在,殿下颜面,朝廷颜面何在?最后,请殿下放心,臣与魏镇抚、廖千户已经商议定下了歼敌之策,进入绍兴府的这股敌军,绝不会进入会稽。”

第九十六章 能不死,就别让他死喽!

朱以海僵硬的脸终于动了,不得不说,吴争虽然反对了他的转进,可听起来比那些文臣武将的谏言顺耳多了。

朱以海甚至有些感激起吴争来。

“吴千户真能保证这股敌军绝不进入会稽?”

吴争将与魏文远、廖仲平商议的计划当众简单说了一遍。

文武官员都点头认同,可吴争发现,钱肃乐看向自己的眼神很阴沉。

确实,这支鞑子目前是孤军,它们缺少粮草,虽然速度快,但一旦向当地百姓下手,就无法掩藏踪迹。

对于孤军而言,暴露就表示会被围歼。

“吴千户此言当真?”

“臣愿立军令状。”

“好!孤信你一回。这样,从熊侍郎、孙侍郎这次从海宁所征壮丁中抽出一千人,补充魏镇抚、廖千户二部各五百人。此战指挥,就交由……吴千户总揽。魏镇抚可有异议?”

魏文远看了吴争一眼,答道“臣无异议。”

“那散朝之后,你就自行与二位侍郎交接吧。吴千户,不要让孤失望。”

“臣遵命。”

……。

从兵部交接了一千壮丁,吴争部这次没有伤亡,用法着补充。

将人员交给魏文远和廖仲平,三人准备离开。

此时张煌言赶来,说是张国维找他有事。

吴争心领神会,让魏文远和廖仲平先行回去。

自己随张煌言,去了张国维宅子。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同道中人,很自然是聚在一起的。

熊、孙两位侍郎赫然在座。

菜还是老三样,茴香豆、五香干、花生米。

酒还是绍兴老酒。

见吴争、张煌言来了,张国维站起来招呼道“吴争,不必引见了吧?”

吴争忙抱拳道“见过熊大人、孙大人。”

熊汝霖呵呵大笑道“吴争,老夫是闻你的大名很久了。今日一看,方才知道是少年英雄。”

吴争无端脸一红道“下官不敢当。”

孙嘉绩摇摇头,笑道“带兵者,须知当仁不让四字。”

吴争心中一凛,拱手道“多谢孙大人赐教。”

“赐教不敢当,你吴千户堂上一句话,可抵我等一万言啊。”

吴争听出来了,孙嘉绩对自己堂上一番,有意见。

刚想分辩,只听钱肃乐冷冷道“真以为殿下是信了你之言?就以为朝堂上个个是傻子,唯你一人聪明?不过是忌惮你手中人马罢了。可你是否想过,惹众人忌惮,便是取死之道?”

吴争心中又是一凛,忙拱手道“小子愚钝,多谢钱大人赐教。”

钱肃乐冷哼一声,不理会吴争,仰头自饮了一杯。

吴争有些尴尬,心中以为,钱肃乐对自己把钱翘恭置于生死之地不满。

可吴争心中对钱肃乐从来都是敬重的。

不想因此而生疏,留下沟壑。

于是上前,向钱肃乐单膝下跪道“钱大人,吴争确实看不惯钱翘恭放荡不羁,不服管束,但从未想过要以此来报复,置钱翘恭于死地。”

钱肃乐理都没有理,头扭向一边。

吴争不甘心地说道“钱大人也带过兵,当知军中与朝堂不同,军中如果令出二门,战时就是天大的灾难。钱翘恭带来千人,几是吴争所部两倍,如果吴争不加以约束,如何号令卫所?”

张国维见情况有些僵,连忙打圆场道“希声老弟,我等都知吴争不是那种小人,既然是令郎自己请战,希声老弟又何必怪罪于吴争呢?”

钱肃乐将杯重重一放,头朝着张国维,但话是对吴争说的。

“犬子自请为国赴死,我为何要迁怒于人?这小子狂妄,自认天赋异禀,好的不学,就学歪门邪道,堂上之言,何等浮滑?真以为堂上诸公听不出来?世间事,黑白分明,对错有界、汉贼不两立,岂容你圆滑?他日立于朝堂之上,还不定如何祸国殃民呢?”

吴争再次正容拱手道“小子铭记钱大人教诲,不敢或忘。”

那边熊汝霖呵呵笑道“希声老弟过了。少年人嘛,总要吃过亏才能长记性。好了好了,今日头次与小兄弟相聚,没得坏了气氛。来,来,一起举杯,为大明、为驱逐鞑虏!”

孙嘉绩附和道“天下最难得的是志同道合之人,如今国难当头,时局维艰,能遇诸位同行,便是万幸。今日同饮此杯,来日共赴黄泉,是为快事!”

张煌言反驳道“孙大人别的话,我都认同。可唯有共赴黄泉之言,煌言不敢苟同,大人今年贵庚?煌言今年才二十有六,共赴黄泉,岂不亏煞?”

人人知道张煌言在故意说笑,孙嘉绩自然也不例外,他连声道“如此说来,确实是孙某言误了,当自罚一杯。”

说完,一口饮尽。

被二人这么一闹,钱肃乐也绷不住脸了,和声道“起来吧,莫道是我欺负后辈。”

吴争这才起身,解开了疙瘩,心中也畅亮起来。

这六人愣是造光了两坛子酒。

吴争离开时,钱肃乐追了出来。

已显酒意的钱肃乐流着泪道“吴争,钱某膝下仅有此子……能不死,就别让他死喽!”

看着钱肃乐未老先衰的面容,吴争心中一疼。

后世被传颂的“钱氏四忠”四个字,浮现在吴争脑海里。

在这场悲壮的殉难中,除钱肃乐外,钱家还有十余人以不同形式投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斗争中,其中以身殉国的还有钱肃乐三个弟弟钱肃范、钱肃遴、钱肃典,史称“钱氏四忠”。

吴争郑重地应道“钱大人放心,吴争理会得。”

……。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戒备和整训。

吴争等人也想过,故意撤出三界,然后设伏。

可这很不现实,鞑子根本不会上当。

嵊县至会稽、上虞必经三界。

如果撤退,鞑子更会怀疑其中有诈。

所以,还不如光明正大地排兵布阵,建造设施,加以布防。

有句话说得好,不管你来不来,我都在这儿。

明军就在这,就看你敢不敢来!

吴争也很清楚,最多十天,鞑子就会来,它只有两条路,攻入绍兴府获得补给,要不就撤回杭州。

没有第二条路走。

第九十七章 求仁得仁,何怨?

但吴争很奇怪,派往周边村落的斥候,都没有传来鞑子的踪迹。

这股鞑子的韧性绝对强大。

为了兑现对钱肃乐的承诺,吴争再次对钱翘恭作为诱饵的偏师加强了力量。

派出池二憨一营做为钱翘恭侧翼。

再多就不敢再派了,因为钱翘恭部已经达到千人。

太多,会使得鞑子知难而退。

得到补充的廖仲平部囤于对岸一个叫湾头的小村,离钱翘恭部约六七里地。

魏文元部被囤于十余里后的章家埠。

只要钱翘恭部能顶住一柱香的时间,廖仲平部就能到达,再下去魏文元部也能赶来。

而吴争却不在三界,他带着三营去了三十里外的岭南。

因为如果鞑子舍弃战马,爬过平岗山,也能绕过三界。

立下了军令状,总揽了此次战事指挥,吴争不得不把所有可能都考虑在内。

也就是说,三界战场的真正指挥权还是在魏文远手里。

这不是吴争在放权,而是经过仔细斟酌的。

鞑子如果从三界官道进攻,攻击力是最强的。

需要魏文远部全力阻击。

但鞑子如果弃马爬山,入岭南,那么吴争自认以三营六百多兵力足够粘住鞑子,等到章家埠魏文远部的增援。

……。

这一天,三界古镇的街上,沈致远在号召着当地百姓们撤离。

此地将沦为战场,自然需要迁移民众。

其实沈致远很不服气。

钱翘恭与他同岁,怎么就成了百户,他熟读兵法,却是总旗。

这还是用他爹五千两买来的。

沈致远深信天生我才必有用,虽然没有杀过鞑子,但对军务他当仁不让。

几个月的训练,确实让他有了兵样,体格也强壮了许多。

这不,他今日走在大街上,路过一处店铺时,突然“嗒”地一声,腰间震动。

沈致远迅速作出反应,抽出腰刀戒备。

“谁?谁在袭击我?”

引得他身后的士兵一阵慌乱。

可经过四下搜索,没有发现敌人踪迹。

沈致远这才发现自己的刀鞘上粘了一块巴掌大的黑色石片。

吸铁石。

沈致远感觉自己似乎有一道灵光闪过。

他拉住一个当地百姓问道,这吸铁石来自何处。

百姓指着边上小山,那儿多得是。

沈致远大喜,招呼着身后士兵爬山去了。

……。

吴争很清楚,鞑子弃马爬山的概率很低。

正常人都会扬长避短,而不是自毁实力。

骑兵下了马,就是普通步兵,甚至连普通步兵都不如。

鞑子是来报一箭之仇的,按理是不可能舍弃战马的。

但吴争并不后悔放掉三界的指挥权来平岗山守候。

因为世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对于外族,不能以汉人想法揣摩。

……。

这是个晴天。

当太阳升起时。

三界南面的官道上,几个黑点出现在明军哨兵的眼中。

黑点渐渐放大,而后越来越多,越来越麻。

“敌军!”

哨兵放声大喊,紧接着示警的锣声,急促的响起。

大量明军士兵有序地从左右跑出,开始在官道上列队。

鞑子终于现身了。钱翘恭在叹息。

沈致远在微笑。

因为他抢到了先锋的位置。

如果吴争在,这个位置不可能属于他的。

沈致远其实知道吴争是在保护他。

可沈致远并不感激吴争,因为吴争的保护,挡住了他的路,通往一代名将的路。

沈致远也知道这条路荆棘密布、九死一生。

可梦想,不都是这样实现的吗?

周大虎也在笑,他笑得有些勉强。

因为他知道今日太过凶险,三十几个兄弟能活着见到明天太阳的不多了。

周大虎甚至有些后悔,后悔怎么就从了吴争,打这场该死的仗。

可周大虎不敢不笑,因为,他怕影响兄弟们的士气。

钱翘恭看着沈致远、周大虎,转叹息为笑容。

他有资格笑,因为今日、此地,他是主帅。

领一支敢死之军,打一场为国为民之战。

怎能不笑、不自豪。

求仁得仁,何怨?

明军士兵很坦然,前所未有地坦然。

战前,吴争将所剩一万一千两缴获,全部运到了三界,堆放在钱翘恭所部一千将士们面前。

此战,不分归属、不分亲疏,阵亡者十两,伤残者八两,若有多,活着的均分,若不够,来世再补偿。

到了这份上,不用当官的再做动员,所有士兵都已经清楚,这次不能退,只能死抗。

胜则活,败则死。

那么就,死战!

……。

鞑子的速度不快。

因为它们也明白,明军经之前一战后,肯定有了防备。

突击的意义不大,反而会使自己遭遇埋伏。

那么,就来一场面对面,光明正大的攻防战。

明军占据地利优势,自己占据兵种优势。

整体而言,谁也不吃亏。

鞑子骑兵一个个面色凝重。

他们不再小看对面这支军队。

歼灭了他们一支千人骑兵的军队,没有理由轻视。

更何况明军占着人员优势。

鞑子整齐的骑兵线渐渐向前逼近。

明军的防御阵地上长枪斜指天空。

双方都很平静,平静得就象这是一场演习。

双方的距离还有二里地。

这个距离,已经可以加速让骑兵发动一次冲锋了。

可这个时候,鞑子骑兵意外地停住了。

沈致远在笑,因为这是他的杰作。

他的杰作是,在二里处竖了块木板,上面写着五个字“此地有埋伏。”

鞑子很小心,生怕中伏,所以挺进很慢。

自然不会看不见。

虽说大部份的鞑子不识汉字,可总有几个识得。

瞬间,有十来个鞑子跃下马来,小心地向前探索。

五个向前,三个向左,三个向右,用刀尖、用木棍、用箭矢往地上戳。

可搜索完毕,却发现啥都没有。

此处官道两边,是平地,没有山,没有树木,一览无遗。

往前已经探到距离明军半里地,无法再向前,再向前,就得挨明军弓弩。

探索的鞑子沮丧地返回。

这个时候,其实探出埋伏比探不出,更能激励士气。

但显然,明军竖起的木板,是一场闹剧。

而己方却生生地耽误了一柱香的时间。

第九十八章 以正合,以奇胜

鞑子此次突然现身,同样知道对面明军有援兵,也知道明军援兵到来需要时间。

他们认为以骑兵突击的方式,击溃对面的明军用不了一柱香的时间。

完全可以在来援明军到达之时撤退。

在这样的时间、地点,打一场对方都清楚的战斗。

为得无非是荣誉。

一千骑兵无声无息地被全歼,这是一种耻辱。

特别是对从入关之后,几无败绩的建州铁骑。

一箭之仇,必须得报。

鞑子骑兵开始举刀。

手中的缰绳开始慢慢轻颤。

战马急促地踩踏着蹄下的土地。

蹄声由散乱而变得整齐。

当一骑如箭般射出之后,所有的战马开始向前奔驰。

越来越快,如同钱塘江涨潮时的潮水。

汹涌澎湃,而不可阻挡。

……。

前锋明军士兵紧握着长枪。

他们的眼神开始凝固,焦点就是视野中渐渐放大的马影。

面对骑兵,杀马比杀人更重要。

边上有长盾兵,他们的作用只有一个,护住长枪兵的身体,不被鞑子骑兵的箭矢所伤。

至于被战马撞击、踩踏,那已经不在考虑之列。

撞上,那只能该运气不好,命该如此。

后列弓弩手,已经弯弓搭弦,只等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这是标准的步兵对抗骑兵冲锋部署。

周大虎“呸”地朝前吐了一口唾沫。

口中对沈致远道“沈少爷,拜你所赐,今日我一干兄弟都得交待在这。我在始宁街截了你一次,今日算是还你了。可你若等下敢撒腿丫子逃跑,可别怪我手中刀不认人。”

沈致远笑得满不在乎,“周大虎,你没那机会!”

说话间,鞑子骑兵如风般刮来,至明军阵前半里处。

突然就迟滞起来。

虽然依旧在向前行动,可速度明显得下降。

战马就象脱力一般。

马上的骑兵措手不及,已经有几个骑兵往前飞出马背。

这不是最重要的,后面的战马依旧在往前冲。

于是,前后撞在了一起,很漂亮的一道骑兵线就这么变得混乱起来。

见大功告成,沈致远起身,扬刀一挥,“杀!”

周大虎应声跃起,大吼道“诸位兄弟,杀鞑子喽!”

带着他的三十多兄弟,冲在了最前面。

之后便是沈致远和一营的士兵。

再接着是钱翘恭的五百多人。

只有池二憨部,接替了沈致远、周大虎所部的原阵线。

这是为防备形势不对之时,接应冲锋明军,同时顶住敌军的最后一道屏障。

鞑子肯定不知道,原来这是场骗局。准确的说,这是一场以命搏命的骗局。

明军的部署,并不是为了迎击骑兵突击,而是一个障眼法。

真正的目的,是松懈对手的戒备,以为自己要打一场攻防战。

疯狂啊。

确实够疯狂!

相同兵数,步兵向骑兵发起冲锋。

是找死吗?

就算鞑子骑兵前锋已乱,可官道两侧是平地。

选择这样一个地形,还是为了麻痹鞑子的戒备心。

鞑子冲锋阵形的中后部,已经在向两侧散开。

半里路,弹指间便到。

周大虎嘶吼着连续劈翻两人之后,开始深入。

在上次始宁镇之战时,被沈致远调教之后,周大虎手下的那三十多人,已经熟记了他们的职责。

他们死命地护住周大虎的两翼。

沈致远的刀功确实不咋滴,生涩而呆滞。

可这不重要,摔得七昏八素的鞑子前锋,根本无力招架。

砍杀一个鞑子时,沈致远突然兴奋地高叫起来,“吴争,你看见了吗,我杀死一个鞑子了!”

说来很奇怪,很多人杀生平第一人时,都是难受的。

沈致远是个异类。

与之前在家说起杀人时张口欲呕不同。

真正等杀了人,沈致远却只有兴奋,丝毫没有觉得不忍。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但仅须臾间,周大虎遇到了麻烦。

他发现冲不进去了。

回过神来的鞑子,跃下马来,开始以步对步。

向左右散开的鞑子,开始策马向前迂回,对沈致远部进行包围。

正好与钱翘恭部撞在了一起。

钱翘恭部是这场战斗承受压力最大的一部分。

所有发生的场景,已经在事先预演过。

战马四蹄皆钉有蹄铁,埋在地面下的吸铁石,产生的阻力,令战马迈动迟滞。

前锋的速度突然减慢,就会被后面的骑兵撞上。

但埋设三丈宽吸铁石的地面,无法真正阻挡敌军。

只能影响战马的速度,为沈致远、周大虎部冲锋创造机会。

迟滞敌军冲锋速度是目的,但沈致远、周大虎部的冲锋还是障眼法。

沈致远部冲锋的对象是鞑子已经混乱的前锋,看似凶险,其实反而安全。

真正承受鞑子主力的是钱翘恭部。

他们需要面对的是鞑子从官道两侧迂回的骑兵。

虽然迂回的骑兵速度因骤然转弯已经减慢,但问题是钱翘恭部五百多人,手中所持的竟不是长枪,而是刀盾。

这是自杀,显然是自杀!

如果面对速度不快的骑兵,长枪兵完全可以依靠长枪阵,与骑兵对抗。

虽然无法胜,但可以坚持不败。

可没有如果。

鞑子骑兵由两侧向官道合拢,瞬间数十个明军士兵战马被撞飞、踩踏。

数百鞑子骑兵迅速在钱翘恭部后方完成了合拢。

在远外紧盯战场的鞑子将领很不解,按这支明军的战绩,应该不会犯这么低等的常识错误。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心中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而这预感就在一瞬间,变成了现实。

“嗡……。”

……。

吴争所部三营六百多人,在平岗山脚埋伏了三日三夜。

始终没有等到敌军翻过平岗山。

好在沿途皆设了联络人员。

在得知鞑子确实进攻了三界,魏文远部和廖仲平部也已经按预定计划向钱翘恭增援,吴争松了口气。

人数、方向都对,看来此战胜利在望。

吴争相信钱翘恭肯定能坚持到魏文远部和廖仲平部增援。

那么,再在此埋伏,也就没有什么意义。

“陈胜,立即率军回援三界。”三十里的距离,赶得快,或许还能喝口汤。

第九十九章 想得美,做得更美

吴争想得很美。

可吴争没有听到陈胜应是。

听到的是,“大人,来了!”

吴争连忙回头,顺着陈胜的目光望去,平岗山的山梁上出现了一排黑影。

然后是两排、三排……直至数不清。

吴争大惊,三界已经是一千骑兵,这支敌军从哪来的?

难道敌军已经突破钱塘江防线?

难道方国安真的投敌了?

可战场不容吴争思考,平岗山不高,敌军从山梁冲下,最多是一柱香的时间。

吴争急速下令,全军按既定方案隐蔽。

明军埋伏之处,是平岗山山脚的一块农田。

空旷而平整。

农田后面是老槐村,这是个小村庄,二百多口人。

三天前,吴争率军到达时,已经疏散掉了。

村庄来回走动的十几个村姑、老汉,是吴争抽调了十几人假扮的。

可为何吴争不将埋伏点设在村庄,而非要设在空旷的农田呢?

那是吴争看到农田中参差不齐的稻草垛时,灵机一动决定的。

此时的稻草是百姓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物资。

它可以生火。

炭,许多人家都用不起,就算用得起,那有不要钱的替代品,自然不会错过。

所以,当百姓割完稻,打下谷子,就会把稻草堆放在田里。

垒成一座圆柱型,顶端成塔形,如谷仓般的模样。

为得是将稻草晒干,再搬回家烧火用。

稻草垛约有二人高。

当吴争看到这些稻草垛时,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于是,令明军士兵埋伏在每一个稻草垛背面。

就算敌人从山梁下望下来,也看不到稻草垛背面的埋伏。

其实明军的情报确实有误。

深入绍兴府的这股鞑子,原本就有三千人。

在到达诸暨时,诸暨县令率众投降。

于是,一千鞑子留了下来,一为接应,二为守住退路,三为搜刮民财。

可因为诸暨县令的投降,明军得到的消息,是从嵊县逃难百姓处传来的。

从诸暨窜入嵊县的鞑子确实是二千人,一路攻上虞,一路攻新昌,可明军并不知道诸暨还留有一千鞑子。

之前三界首战,鞑子无功而返,与留在诸暨的鞑子会合之后。

经向导的献策,定下了此策。

以一千骑兵再次进攻三界,而另一千骑兵弃马翻越平岗山,对明军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此计不可谓不高明。

明军本来就是兵少将寡,无力在这种山间小村设防。

再加上鞑子一直以骑兵出现,谁会想到,他们会弃马翻山越岭而来?

一柱香的时间很快过去。

鞑子们气喘吁吁地从山梁上直愣愣地冲下来。

他们丝毫没有防备这么一个小山村中,会有明军的埋伏。

甚至连该派的斥候都没有派出。

不是因为他们愚蠢,而是因为他们狂妄,更因为他们自峙有向导。

他们在列队。

要说找死,这股鞑子当仁不让。

他们列队之处,与明军埋伏之地,不足百步。

他们的说话声,命令呼喝声,清晰可闻。

虽然吴争听不懂,吴争此时也不想说什么,让鞑子听懂。

因为有一种声音,吴争知道鞑子一定听得懂。

“啾”“啾”“啾”“啾”……。

象鸟叫,但绝不是鸟叫。

那是死神的招唤声音。

列队的鞑子,面对着突如其来,飞蝗般的箭矢。

脑子里甚至连躲避的意识都来不及做出,箭矢就已经来到他们的面前。

瞬间百余人被射翻倒地。

可明军只来得及射出第二波箭矢。

因为是面对面,鞑子的反应速度很快。

就算猝不及防之下,他们依旧在第二波箭矢到来前,迅速散开。

所以,第二波箭矢就远不如第一波那么收获巨大。

仅射翻了了了二十余人。

而这时,鞑子反击了。

当然,鞑子无法迅速组织起冲锋来反击。

没有哪只军队可能在这种不利的情况下组织起冲锋。

鞑子的反击手段是他们的强项——弓箭。

他们的从背后取弓、从箭壶抽箭,然后弯弓搭箭,开弦射出,如同行云流水,在吴争看来,就象是一种完美的艺术。

这就是差距,吴争此行,带来的都是最好的弓箭手,把所有的弩都留在了三界。

可就算是军中最好的弓箭手,对弓的把握,都不及对面鞑子那么……自然。

这弓就象长在鞑子身上一样,用一个如臂使指的成语,最合适不过了。

明军的第三波箭矢仅射倒了七人。

可鞑子仓促之下发起的反击,就射翻了数十个明军。

吴争一看不对,急忙大声喝道“撤!”

于是,明军转身逃跑。

敢说逃就逃,不是明军想找死,实在是因为有参差不齐的稻草垛掩护。

这也是吴争选择在农田旷野埋伏的原因之一。

可就算如此,依旧有十几个明军,被鞑子的神射手射倒在地。

可也一样,鞑子已经无法再射轮了,因为明军已经跑出了弓箭的射程范围。

吴争带着明军逃入村子。

占据了早已圈定的几个制高点。

鞑子也片刻之后,一支三百人的小队,便开始慢慢向前试探着前进。

刚越过农田,踏上田埂,便迎来了明军密集的箭矢。

鞑子在损失了十几个人之后,只能撤退,因为他们的箭矢很难找到目标。

有了民宅的掩护,明军在箭术上的不利被掩盖。

双方形成战术僵持,开始了长达半个时辰的零散对射。

说来好笑,这半个时辰,双方没有一个人被射中。

半个时辰之后,鞑子箭壶空了。

可明军带来的箭矢,那可是用车拉的,想射多少就多少,除非弓箭手疲惫,拉不动弓了。

可这现象不存在,每个明军开三弓之后,就轮换着休息,怎么可能累?

鞑子等不及了,他们明白不迅速击溃面前这支明军,那么明军的援兵就会赶到,这毕竟是敌人腹地嘛。

在这种心理下,鞑子开始组织全军冲锋。

他们带有盾,小圆盾,无法遮掩四肢,但可遮掩要害处。

鞑子主将已经判断出对面明军的人数不多,那么凭借己方的人数优势,以命换命,完全可以突破对方的阻击。

第六百五十章 王得仁的小算盘

长江之北的清军骑兵主力早已调向西北,剩余的此时正在蒙古与反叛部落交战。

所以,无论是进攻还是撤退,他们和明军一样,就靠两条腿。

这就给了火枪兵,相对充裕的射击时间。

当清军集群压向蒋全义、王一林残部时,沈致远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蒋全义、王一林残部在与清军即将接触的那一刻,转身撒腿就跑。

逃命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那一幕,甚是壮观。

清军莫名其妙,但冲锋的惯性,让他们继续前冲。

于是,一场热兵器对冷兵器的屠杀,开始了。

不需要瞄准,只需要简单地重复着装填,循环着第一排到第三排的齐射。

半柱香的时间,清军终于从暴风雨般的迎头打击中回过神来,他们撤退了,抛下数百具尸体和伤员,往回逃窜。

这一仗,让沈致远着实露了把脸,士兵们见识了火枪的犀利,在得知沈致远带来了一船的火枪和弹药,看向沈致远的眼神,就象是白骨精看着唐三藏。

由此,沈致远迅速在这支残部中竖立起了威信。

但,清军不可能给他们太多的时间,更不会给他们训练火枪射击的时间。

半个时辰之后,清军聚集起大约三千人,再次涌向海边。

火枪的射程仅百步。

甚至比强弓还要近。

这个距离之内,可装填最多四、五次。

以三百火枪兵射击出的弹丸计算,百发百中也无法消失这三千人。

况且问题是,士兵个个是神枪手吗?

显然不可能!

也就是说,清军已经做好了以人命换人命的准备,也要将这支明军彻底消灭在海边。

当清军开始进攻时,就算是自信满满的沈致远,也开始打退堂鼓了。

沈致远开始下令,执行他的战前部署——上船,往海里撤退。

可残部加上援军,有二千出头,船上最多也就容纳六百人,这还得是抛弃战马的情况下。

所有人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谁死?谁活?

钱翘恭坚定地上前一步,“我死!”

蒋全义不甘人后,“我死!”

已经迈上船舷的王一林,终于收回了准备跨出的另一只脚,“娘的,老子还没活够呢……蒋全义,别这么看着老子,老子也敢死!”

什么样的将领带出什么样的兵。

有这么三个人,一群疲惫之师,也能打出一支精锐的风采来。

在三轮火枪齐射之后,三人率部向清军发起了反冲锋。

清军的气势被打得明显一个顿挫,甚至有了溃退的先兆。

可这时,清军又一波后续攻击波开始了。

在进攻的号角中,原本有了溃退先兆的清军开始咬牙硬撑,甚至开始了反击。

体力跟不上的明军挡不住了,他们纷纷倒下和后退。

火枪兵已经全体上船,因为敌我胶着,火枪起不到什么作用。

沈致远再狠,也做不出无差别射击的决定。

在这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远处水域传来“隆隆”的巨响。

当无数爆炸在清军第二轮进攻的人群中炸响时,所有人都惊愕了。

这其中包括钱翘恭和沈致远。

火炮!

开花弹!

水师?

是兴国公还是镇国公?

沈致远立马大喊道“舟山水师,兄弟们,我们的援军到了,镇国公派水师来救咱们了!”

摇摇欲坠的防线,竟奇迹般地撑住了。

这个时候,谁也不再去管来得是兴国公还是镇国公,只要是自己人,就够了。

明军开始反击。

清军恐惧了。

随着更密集的炮声传来。

远处点点帆影越来越大,清军终于溃退了。

这次清军的伤亡更大,至少有近千人倒在了海滩上。

最大的伤亡不是来自是厮杀,而是开花弹,这玩意对密集阵型人员的杀伤力太大了。

一颗十八斤的开花弹炸开时,有近百的铁片四下爆射,方圆一丈以内的生物,皆在它的杀伤范围之内。

清军恐惧了,他们在后退,退出五里远,都是开花弹射程的极限之外。

战船在靠近。

让所有海边将士惊愕的是,来得不是镇国公或兴国公的水师舰队。

舰船上挂得那面黑色的旗帜上,大大的一个字——金。

海盗?

钱翘恭、沈致远、蒋全义、王一林面面相觑。

被海盗给救了?这让沈致远心中有无数匹草原神兽疾驰而过。

一条小舢板慢慢靠近海边。

一名身上绝不是明军或者北伐军军服的黑衣人在船头大喊道“我家都督说了,你们谁是领头的,上来一人,我家都督有要事商议!”

沈致远当仁不让,他一手撩起衣摆,涉水而去,口中大喊道“我是义军主帅!”

钱翘恭甚至连阻拦都来不及。

只好喊道“致远……小心!”

随即下令,全军戒备,并向西一里派出斥候警戒。

……。

王得仁来援晚了,确实是晚了两天。

他接到命令的时间,是在沈致远、钱翘恭擅自行动的当天。

甚至比沈致远、钱翘恭还要早几个时辰。

他出兵快的话,应该在两天前,至少也该是昨日就出现既定水域。

可王得仁晚了两天。

这不是疏忽,而是有意为之。

吴争情急之下,令张名振通知王得仁救援,这本是一着好棋。

但吴争忽略了人心复杂,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吴争原本是想,大将军府无法接纳这支叛军,那就将这支“叛军”救下后,临时编入王得仁的麾下“海盗”,这样不仅壮大了王得仁声势,还让这支“叛军”有了落脚之地。

可王得仁接到吴争的命令,却不作如此想。

他想到的是权力和平衡。

王得仁是闯王李自成旧部,李自成遇难后,随白旺降清军英亲王阿济格。经历了数次的易主,这让他的心中,对权争倾轧已经有了根深蒂固的认识。

特别是被吴争“排挤”出官军序列,成了“海盗”,王得仁首先想到的是,吴争会不会是想夺了他的兵权。

要知道,一支数千人的军队,一旦纳入王得仁麾下,就等于喧宾夺主一般。

王得仁手下总共就二千余人,到时究竟谁听谁的?

所以,王得仁再三考虑之后,决定,拖延两日。

一支孤军,两日之后,应该剩不下多少人了。

第六百九十七章 虚与委蛇

而今日,沈致远在太和殿外,当着满汉群臣的面,损着当朝汉臣中最威风的二人,这让满族官员,特别是那些被范文程、洪承畴平日“压迫”惯了的满族武官,心里那叫一个解气。

他们觉得,沈致远这小子还真对他们的脾气。

这样一来,自然对沈致远好意倍增。

而汉臣们对沈致远的态度那就截然不同了,他们一个个对沈致远横眉冷对。

倒不完全是为了范文程受辱,而是他们发觉沈致远跟他们不象是一路人。

但凡是降清的文臣,不管私下里有没有纠葛,可在面子上都是过得去的,特别是当着满人的面,那叫同气连声。

不抱成团,怎么在这异族的朝堂上待下去?

可沈致远坏了规矩,这让汉臣们对沈致远抱有戒备之心。

不过还好,总还不算是得罪,最多是疏远罢了。

洪承畴头都不回地冷冷提醒道“还不赶紧拜见皇上?”

沈致远下跪之前,还不忘冲洪承畴拱手称谢。

“臣沈致远拜见皇上。”

见沈致远已经跪下,钱翘恭万分不愿意地落后沈致远一个体位,也跪下道“臣钱翘恭拜见皇上。”

小皇帝福临规规矩矩地抬手道“从淮安到京城,路途遥远,想来是受了不少苦。二位卿家平身吧。一会儿,朕会有恩旨给你们。”

沈致远、钱翘恭二人起身。

沈致远谦恭地说道“臣二人往日与清军在战场厮杀,皇上能不加罪我等,已是隆恩,可不敢再要封赏。”

小皇帝木着脸道“以往阵营不同,各为其主,朕怎会因前事而加罪二位呢?只要你们往后一心忠于朝廷,勇立新功,朕绝不吝惜赏赐。”

“谢皇上。”沈致远躬身应道。

这时,范文程出列,先向小皇帝拱手一礼,然后冲沈致远道“你先别忙着谢。皇上可以不追究你等往日与我军交战之罪,可你等归降大清之心,在本官看来,尚有可疑之处!”

沈致远脸色一惊,忙道“我等归降大清之心,天地可见。沈某从见到范大人始,对范大人一直是尊敬有加,将范大人视为榜样、典范,范大学士何故见疑我等?”

这话引来满臣们窃笑,让范文程更加懊恼,“天地能不能见你二人忠心,本官无从查考,可本官对你二人归降大清之用心,有几处疑点,须你二人当着皇上和诸公的面,解释明白。”

沈致远拱手道“范大人请问,沈致远无不实言相告。”

范文程阴沉着脸问道“你是义兴朝镇国公吴争同乡好友,听闻四年之中,你从一个秀才直升副千户,全赖吴争提携,本官要问的是,你为何弃吴争于不顾而归降大清?这不是有违忠义二字吗?”

沈致远看了龙椅上的小皇帝一眼,见皇帝没有异意,又环视了一圈满殿官员,然后向范文程问道“敢问范大人,能实话实说吗?”

范文程皱眉道“自然须实话实说,难道尔敢当面欺君乎?”

沈致远用力一点头道“好,那就实话实说。禀皇上,回范大人话,其实沈某归降大清,原因无非两点,一是好死不如赖活,被郑亲王重兵两面合围,身后又是大海,逃无可逃,要想活命也只能降了。二则事实不象范大人所言,沈某与吴争同乡好友不假,可那是吴争受封镇国公之前的事了,范大人既然对沈某往事甚为熟稔,当知沈某对吴争的妹妹吴小妹素有爱慕之心……可吴争他不肯啊,沈某数次恳求吴争成全,却被他推三阻四、拒人以千里之外,究其根本,无非是看不起沈致远,这从日常之事就可证明。范大人应该知道,追随吴争身边的有两名小厮,如今都已经是指挥使、副指挥使,而我沈致远十四岁中秀才,熟读兵法,却至今还是个副千户。所以,吴争并没有对沈致远有多大恩义可言,那与范大人口中的有违忠义何干?”

沈致远的话,让不少满臣下意识的点头,表示理解。

身后钱翘恭早已是目瞪口呆,好在他一直低着头,倒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范文程盯着沈致远的眼睛,“保命、惜命、怀才不遇的理由,听起来合理,可毕竟你与吴争是同乡,虽说吴争没有厚待你,但你区区一个秀才,四年成为五品副千户,也不算薄待。你真会由此而生反叛吴争之心?”

沈致远眨巴着眼睛道“听闻范大人也是大明秀才出身,祖上也是北宋名相范仲淹后人,说起来大明虽没有厚待范大人,可也不算薄待,范大人怎么就归降了大清呢?按范大人的意思,朝廷是不是也该对范大人存疑啊?”

范文程怒道“尔敢当殿行离间挑拨之事?”

沈致远平静相对,“沈某之前问过范大人,范大人言之凿凿地说,须实话实说……。”

说到这,沈致远转身向小皇帝一礼道“臣所答之言,句句属实,有一句谎言,愿一死谢罪。”

小皇帝一声不吭,所有臣子也冷眼旁观。

此时祁充格呵呵一声出列道“范大人可还有话问沈致远?若没有,那就往下议事吧。”

范文程一时还真想不出来怎么为难沈致远,脸色有些发青。

这时,洪承畴突然开口道“本官有话问钱翘恭。”

祁充格看了一眼洪承畴,没有说话,回了列班。

范文程眼中闪过一丝怨怼之意,可一闪而逝,也默默退回,在他心里,却对洪承畴有了怨意。

要知道,汉臣在朝堂上抱团,已经是汉臣心照不宣之事。

可洪承畴明明知道沈致远对自己不敬、羞辱,此时还给沈致远打圆场,这就是胳膊肘往外拐了,范文程岂能不怨?

洪承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面的意思就有好几层,一是默认了沈致远反怼范文程关于厚待、薄待的辩解。二是赞同了祁充格建议往下议事。三是不管你老范信不信,反正我洪某人是信了,既然信了,就不必问了,问下一个呗。

第七百三十三章 新首辅人选

这个方法,崇祯朝和弘光朝都已经用过了,有句民谣很契合“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

吴争只是没有想到,自诩明君的朱慈烺会这么直接地卖官鬻爵?

这让吴争突然想起朱慈烺口气老大地要组建一万五千火枪军,自己还奇怪朝廷怎么突然有钱了,敢情是靠这法子来钱。

这其实就是饮鸠止渴啊。

崇祯朝的灭亡,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大明精英阶层地背叛,没有之一。

这个精英阶层,不仅仅是士大夫。

而是大明士大夫阶层与大明商人形成的官商勾结。

大明朝三大商人势力,一是北方以晋商为首的商帮,他们是大明灭亡的罪魁祸首,靠卖国被皇太极钦封为皇商八大家。崇祯穷成狗,西北农民饿的义军四起,他们却家中窖银上亿两。相当于崇祯朝二十年财政收入(崇祯末年,一年财政收入大概四、五百万两,崇祯帝加三饷加到七百万两到九百万两,满朝士大夫就与皇帝杠上了,直到皇帝服软)。

二是江南商帮,他们虽然从为祸程度上,相对晋商要稍逊一些,但也是大明灭亡的罪魁祸首之一。因为江南商帮“只图财不害命”,他们倒没有卖国,反而有相当一部分,在清军下江南时,资助各地义军反抗清军。倒不是说江南商帮爱国,他们也不是不得已,南北资本的对决,从清军一入关,江南商帮已经落了下风,这也是历史上晋商在清初辗压江南商帮的最大原因。江南商帮以东林党为代言人,开创中国历史上商人集团控制朝政的先例,降低甚至形同虚设的商税,变相提高农税,造成国库空虚,为大明的灭亡埋下了祸根。

第三就是福建、广东沿海的商人集团,他们亦商亦匪,以汪直,郑芝龙为代表。就象郑成功他爹郑芝龙,一年收入数百万两白银,养兵十数万,清军南下时,带着数千万白银投降了满清。

吴争之所以如同躲瘟疫一样躲避着江南士族,宁可重建势力,也是在前三年中,对士族已经失望透了。

江南士族中,象钱肃乐、张国维、张煌言这样正直的人不多见。

象陈子龙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为多数。

如钱谦益、宋征舆这样如墙头草随风倒的也不少。

象这样的精英阶层,还有什么可以仰仗的呢,说士大夫亡了大明,这句话绝不夸张。

可现在,朱慈烺要重走他爹的老路,甚至比他爹还不堪,至少崇祯帝还真没有这么明目张胆地卖官鬻爵来换取银子,崇祯帝要真这么做了,至少不会亡得那么快。

在这一刻,吴争打算管了。

吴争不能看着义兴朝这么毁掉,至少在目前,吴争还是义兴朝臣。

“你们打算以谁来接替钱谦益?”吴争蹩眉问道。

王翊大喜,他们的力量确实不够,从陈子龙下台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军权,靠着嘴皮子还真不当事。如果吴争能助他们一臂之力,那形势就绝对不一样了。

王翊随即答道:“我等确实商量过,能接替首辅之职的人选有二,分别是太傅、卧子先生。”

吴争一听,立马摇头,这不开玩笑吗?

“不妥,这二人不适合。太傅是本公的岳丈,皇帝忌惮我怎么可能让太辅任首辅?而陈子龙更不可能了,皇帝心里怕是赶不走他还窝着一肚子火呢。真要提了,皇帝绝不可能答应。”

王翊轻叹一声道:“这些,我等还想到了,可如今义兴朝人才凋零,为首辅者,终究需要考虑名望、资历……一时,还真没有合适人选。大将军心中可有人选?”

吴争思虑起来。

王翊突然道:“大将军麾下,张国维张公倒是合适,他在鲁王监国时就是兵部尚书……。”

吴争断然回绝道:“不,张公不合适。”

开玩笑,张国维刚跳出了这滩泥沼,吴争哪舍得让他再回来?

再就是,张国维带兵能力还行,为相执政,能力却也有不逮。

一时间,二人沉默下来。

王翊烦恼道:“如今的内阁,也不是庆泰朝大将军所组建的内阁了,陛下大权独揽,钱谦益几乎事事唯陛下心意行事,内阁五臣的投票权,如同虚设。大将军啊,这样下去,不换首辅,卖官鬻爵之事怕是越演越烈,到时,人心一散,怕是弘光朝的结局重演啊。”

吴争突然心中一动,他一拍大腿道:“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很合适,是能臣,也有资历,最主要的是,名声也好。”

王翊大喜,问道:“敢问大将军,何人?”

“黄道周。”

“啊?”王翊脸色一变,“幼玄先生不是隆武帝重臣吗?”

吴争道:“隆武朝被清军攻灭,隆武帝被多铎俘虏押往顺天府地,生死不明。黄道周还有一些隆武大臣却因多铎攻绍兴而滞留宁波府,我在收复宁波府时,从狱中救了他们。只是当时黄道周伤得不轻,加上久困牢狱,身体需要调养,就把他们留在了宁波府。”

王翊思忖道:“幼玄先生是天启年的庶吉士,隆武朝首辅、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能力、资历、名望皆是上选……可陛下能答应隆武朝的重臣来做义兴朝的首辅吗?”

吴争道:“黄道周是天启朝庶吉士,崇祯朝的翰林,这样的资历,陛下恐怕无理由拒绝吧?”

王翊摇摇头道:“大将军或许不知,幼玄先生是崇祯朝翰林不假,可因屡次冲撞先帝,而被先帝不喜,由此先后两次连贬六级,调任江西按察司照磨,后又因江西巡抚解学龙以忠孝之名为由,向朝廷举荐黄道周,先帝大怒,将二人廷杖八十,永远充军广西。后来先帝想起他来,欲召幼玄先生回京城,可幼玄先生已经无意再辅佐先帝,加上李贼已经攻占河南,也就不了了之了。”

吴争听了瞠目结舌,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第七百三十六章 空手套白狼啊

听了这话,吴争再按捺不住性子了,厉声道:“你想说什么?是想劝本公降清不成?”

钱谦益此时反而镇定了,他道:“王爷抗清之心,世人皆知。老夫就算是个蠢人,也不可能劝王爷降清。老夫只是想说,既然我朝无法在短期内北伐,如今又刚与清廷签订下和约,理应壮大势力才是。”

吴争这才缓和下脸色,问道:“怎么壮大?刚签订和约,难道再启兵端不成?”

钱谦益摇摇头,神秘一笑道:“王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虽无力北伐,但可以西进啊。”

吴争一愣,道:“可西面安庆府、黄州府,西南九江府也是清廷占领之地啊。”

钱谦益呵呵一笑,道:“王爷容老夫慢慢说来。”

吴争还真被他引起了兴趣。

钱谦益道:“之前大顺贼兵在湖北被清廷和硕英亲王阿济格击败,李自成死后,大顺贼兵余部一分为二,一路向鄂西败退,一路由隆武朝招降,李贼之妻高桂英被隆武帝封为节孝贞义一品夫人,其部也号称忠贞营,隶属于隆武朝湖广巡抚堵胤锡之下,在湖广一带抗清。隆武朝亡后,堵胤锡率部投了永历朝,可忠贞营却依旧滞留在湖广。”

“王爷之前击败多铎所率清军,光复宁波、金华等地,清军在浙西几乎已经丧失了控制力。如今忠贞营已经开始向东进军,兵锋直指九江、安庆。”

吴争听了,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说,我军可以配合义军收复九江、安庆?”

钱谦益一愕,道:“王爷怎会作如此想?若我军配合忠贞营收复九江、安庆,岂不与清廷再次开战?老夫的意思是,趁清军现在无力应对忠贞营,我军可以沿长江西进,接手湖广。五爷试想,我朝从忠贞营手中接管湖广,清廷见责自然是没道理的。”

吴争大愕,他强忍着心中的愤怒,冷冷道:“这么说来,我军势必与忠贞营一决生死?清廷却能隔岸观火,这不是便宜了清廷吗?”

钱谦益道:“清廷确实是占了便宜,但获利最大的是我朝。湖广乡绅士族苦贼军日久,原本隆武朝湖广巡抚堵胤锡在时,贼军还有所收敛,如今堵胤锡不在了,贼军劫掠乡绅士族之事,屡有发生,湖广乡绅士族已经数次派使向我朝陈情,盼王师西进,剿灭贼军,还湖广清平。”

吴争终于明白了,他问道:“我军要西进,必然要经过清军占领之地,就算沿长江以水师廿西进,也须沿江清军不阻挠,首辅是如何安排的?”

钱谦益微笑道:“如今义兴朝已与清廷签订和约,这事对于清廷而言,乃求之不得的好事。朝廷只要派使前往,清廷定然同意。”

“这么说来,首辅许诺的五十万两和这二十万两,应该都来自湖广乡绅士族的上贡吧?”

钱谦益微微一笑,颌首道:“正是。”

吴争问道:“这事,陛下想必是同意了吧?”

钱谦益道:“王爷这次没猜错,陛下确实同意了。只要王爷愿意,朝廷和王爷各出二万大军,在没有清军的阻挠下,足以荡平湖广。”

吴争全明白了,难怪朱慈烺同意钱谦益的谏言卖官鬻爵,以筹资组建一万五千火枪兵。

难怪这次下了血本,又是王爵,又是称呼大将军,如此示好,就为了自己配合西进。

但吴争明白,大顺军虽然得到了隆武朝的承认,可义兴朝却不承认,依旧是贼军。哪怕在隆武朝,也是有些大臣认可,有些大臣不认可。

譬如大顺军余部刚开始与隆武朝合作抗清时,是在湖广总督何腾蛟麾下效力,可何腾蛟对双方的联合并不热衷,他是被逼的,一开始,他派出军队打算击败入境的大顺军,不料却被实力尚存的大顺军击败,在武力震慑之下何腾蛟不得不选择与大顺军合作。

可以理解,朱慈烺他爹是被李自成逼上吊的,做为儿子,怎么可能与大顺军合作,定然除之而后快。

此时能既报了父仇,又能收复一省之地,如此好的机会,朱慈烺岂能轻易放过?

最关键的是,这符合朱慈烺的执政理念。

朱慈烺本就是要延揽士族、豪门这个精英阶层来重现明室荣光嘛。

湖广精英阶层的主动投效力,又是出钱又是拥戴,朱慈烺怎么可能拒绝?

可吴争却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虽然也不看好忠贞营,但它毕竟是一支抗清力量。

先不说它的战力如何,但至少它的人多,与何腾蛟联合时,大顺军还有十八万人,两年的征战下来,被隆武朝改编为忠贞营,堵胤锡接手时,尚有十二万人。隆武朝灭亡,忠贞营一分为二(不是闹分裂,而是清军南下湖广,忠贞营被分割开来),滞留湖广的忠贞营,也有超过五万人之数。

这样一支抗清力量,被自己人剿灭,吴争真不知道该叹息呢,还是该鼓掌。

但有一点,吴争可以肯定,就算自己不参与,朱慈烺也不会放弃这个好机会,以义兴朝的实力,北伐不够,剿灭这支义军是足够了,况且,听钱谦益的话意,湖广方面的乡绅士族,已经有了勾连。

这让吴争想到,曾几何时,顺天府就是这么被北方商帮、乡绅士族卖给了满清。

看着吴争沉吟,钱谦益还以为吴争在犹豫他能得到什么利益,于是微笑道:“陛下答应,收复湖广之后,朝廷将默许王爷对江西、福建用兵,收复之地皆归王爷统辖,无须向朝廷交纳赋税。”

这让吴争心中一动,之前确实与朱慈烺在辇舆上说起过,自己今后的战略将向南边转移,看来朱慈烺当时是听进去了,这才想着给自己画了这么一张大饼。

问题是如今江西、福建都还在清军之手,连台州、温州也未收复。

也就是说,朱慈烺这是想空手套白狼啊。

但不得不说,吴争听了钱谦益的话,还真有些心动。

第七百七十六章 尔虞我诈

多尔衮呵呵大笑道:“他们和你说了什么?”

沈致远大着舌头道:“二位大学士让我效忠皇上,不忘皇上对臣的垂青。”

多尔衮点点头道:“你心里怎么想?”

沈致远“啪”地一拍案子道:“小婿自然是听岳丈大人的。”

多尔衮很满意,但嘴里道:“满嘴胡吣,当然得听皇上的。”

沈致远嘿嘿笑道:“小婿虽然年少,可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再怎么说,岳丈是岳丈,这胳膊肘岂能向外拐?”

多尔衮哼一声,“你不会是酒喝多了,说起了醉话吧?”

沈致远道:“小婿还能再喝八碗……。”

说到此处,沈致远突然脸色一正,不过这正也是身体摇晃着的,他起身道:“日后但凡岳丈有需要我效力之处,小婿绝不推诿。”

多尔衮盯着沈致远的眼睛许久,点头道:“好。那本王也许诺你今日之后,一生之前程。”

“哈哈……多谢岳丈大人。小婿定谨记在心。”

“坐下吧,别摔着了。”

说到这,多尔衮回头一声,“来人,请多罗格格。”

沈致远闻听一惊,看向多尔衮。

多尔衮盯着沈致远的眼睛道:“本王只有一女,虽说不是嫡出,但本王视若珍宝,你小子有幸能娶格格为妻,已是造化。”

没等沈致远开口,王府下人引着一个盛装女孩进来,见礼时,沈致远抬眼偷偷瞄了一眼。。

这一瞧,沈致远是真有些慌了。

能让沈致远慌得肯定不一般。

倒不是说这女孩长得丑不忍睹或者惊为天人,也不是沈致远突然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而是这女孩真得……小了点。

这小不是说个子长得小了点。

而是她的年龄,确实是小了点。

爱新觉罗?东莪,崇德三年生人,也就是说当下才十一岁,就算一个多月后过了年关,那也才十二岁。

江南女子十五岁出嫁已经算是早了,所以,当沈致远看到这么个小女孩时,整个脸都绿了,他什么都想好,做好了思想准备,就没有想到将要娶的竟是个娃娃。

他呐呐道:“王爷,这……这……?”

瞧瞧,连称呼都变了。

多尔衮心里有些好笑,不过这反倒让他更放心了些。

毕竟是皇帝赐婚嘛,这男女婚配,可不是郎情妾意,不过就是种手段。

只要是个活人就行,哪怕歪瓜裂枣也一样,身份摆在那,想要好看的,只要有本事,尽管到外面去找。

满清刚入关时,它的制度还停留在奴隶制,就象范文程的妻子被多铎给抢了,也是很正常的事,女人,特别是关外女人,在这个时代,只能称之为财产。

所以,沈致远的脸色突变,反而让多尔衮放心了些,在他看来,面前这小子,还算是有些良心的,否则,他应该注重的是这女子身份而不是年纪。

瞧瞧,一个杀人如麻、双手粘染了无数汉人鲜血的大魔头,在这个时候,在女儿的婚姻上,心里竟也体会到了“良心”二字,不得不说,虎毒不食子,古人诚不欺我啊。

多尔衮道:“虽说旗人女子满十三就出嫁,可本王还不至于现在就将爱女嫁于你……至少一年之内不会。本王要看看你的真本事,是不是与你的嘴上功夫一般出众,回去好好练兵吧。”

沈致远赶紧告退,临走时又瞄了女孩一眼。

而那女孩竟冲着沈致远莞尔一笑,吓得沈致远赶紧扭头就走。

看着沈致远离开,多尔衮柔声道:“莪儿,你看这汉人如何?可配作莪儿额附?”

东莪咯咯一笑道:“他如何阿玛心中早有计较,何必问孩儿?”

多尔衮正色道:“若莪儿不愿意,做阿玛的就算抗旨,也必不让受你委屈。”

东莪起身行礼道:“多谢阿玛。莪儿愿意,此人虽年少,可城府极深,若能招揽,定可为阿玛左膀右臂。”

这就是满族女子与汉家女子的不同之处,说到男女之事,毫不忌讳,甚至脸都不红一下。

倒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妥,但对于汉人而言,总觉得这样少了些女子的矜持。

多尔衮点点头道:“莪儿先退下吧。”

东莪行礼之后,转身出门离开。

多尔衮突然开口道:“出来吧。”

祁充格从后面现身,他向多尔衮躬身道:“王爷真信此人是真心拥戴王爷吗?”

多尔衮斜了祁充格一眼道:“你以为呢?”

“下官以为此人可用,但得防。”

“为何?”

“此人虽年少,可城府极深,似有刻意装作之嫌。”

“何以见得?”

“九碗酒,该有一斤半,按理该有醉意,他也确实有酒醉之象,连下官都信了。”祁充格迟疑地说道,“可格格进来之时,他在偷偷打量,这时的眼神却看不出一丝醉意。”

多尔衮眯眼道:“这不奇怪嘛……见莪儿还小,不能立即完婚成为本王女婿,更怕夜长梦多,他心中失望,一惊一吓,出身冷汗,自然神智清醒。”

祁充格微微一笑道:“若真如王爷所说,那如何解释他之后的应对?显然,王爷所说怕夜长梦多、心中失望是矛盾的。”

多尔衮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问道:“你的意思,是他别有所图?”

祁充格答道:“下官担心的无非有二,一是他诈降,二是他当面敷衍王爷,实际却效忠皇上。”

“那这两点,哪个可能更大一些?”

祁充格想了想道:“诈降的可能不大,虽说先前下官确实怀疑过,可反过来一想,他二人一旦失去了二千多人的军队,就等于毒蛇拔掉了牙齿,在京城中,举目无亲,所以诈降的作用不大,况且以如今两朝停战的局势,再开战至少也得二、三年后,就算是真诈降,恐怕也难有作为。所以,下官基本就排除了对此怀疑。”

多尔衮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

祁充格继续道:“第二种可能确实很大,毕竟他二人一来京城,皇上就许诺了高官,还以赐婚笼络二人,而那时王爷还在扬州。从这一点上来看,他二人应该亲近范文程、洪承畴那方才是。”

第八百零九章 蛇鼠一窝

PS:感谢书友“老虎不发威2”投的月票。

马士英打断地,“据知县郑有德讲,郑家护院在案发后,衙门以问讯为由,皆被拘在狱中。”

张煌言怒道:“一个区区知县,竟敢一手遮天?等兵调来,杀入城中,看此贼有何话说?”

看了一眼吴争,马士英小心翼翼地道:“郑有德敢以下犯上,封闭城门,显然已经有了应对之策……郑有德手中人手可不少啊,王爷还是小心行事为好,若郑有德挟持百姓为胁,恐怕事情还真不太好收场。”

吴争瞪着马士英道:“你竟纵容秀水县私人武装?”

马士英连忙解释道:“王爷容下官把话说完,郑有德自己没有蓄养私兵,而是与郑荣一起作生意的那几家商人,豢养家丁、护院,说起来是护商队之用,加上下官见到时,他们也没携带武器,按律这不算犯法……。”

“有多少人?”

“每家多则百余人,少则数十人……估计加起来,五、六百总该是有的。”

吴争大愕,厉声道:“你一个嘉兴府,才有府兵八百人,区区一个秀水县竟有非法武装五、六百?”

马士英小声道:“他们毕竟没有刀剑、火器……。”

吴争怒道:“战乱之秋,清军占领此地不下两年之久,几次大战就在周边,刀剑、火器是难事吗?这几家有得是银子,从哪得不到武器?”

马士英不敢再应声。

张煌言道:“如此看来,仅凭嘉兴府兵恐怕无法攻城……王爷还是调就近金山卫前来平叛吧。”

吴争点点头,随即书写了一道手令,派一个随扈前往金山卫调兵。

……。

此时的秀水城也乱了。

一队队的人马穿梭在大街小巷,无数的车马在向码头运送物资。

秀水县衙的二堂内,正位坐着知县郑有德,下首左右各坐着三人。

郑有德已经有些慌乱了,“陈大人,我就说这事瞒不住吧,原以为堵住马士英的嘴、眼就能了这此事……现在好了,居然连会稽王都来了,这……这如何是好?”

就郑有德称为陈大人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人。

如果吴争在场,那一定会认得此人。

这就是当初在应天府,义兴朝与清廷谈和时,那个清廷副使、被吴争一顿拳脚,打得几个月下不了床的大汉奸——陈洪范啊。

没想到这厮居然出现在了秀水。

陈洪范斥道:“郑大人慌什么?吴争此次并没有带大军前来,说明他只是为郑家灭门案来……只是没想到,竟与马士英遇上了。”

郑有德呐呐道:“我就说嘛,不该派人前往捉拿,更不该封闭城门,这下连一丝回旋余地都没有了。”

这话引来陈洪范边上几人窃窃私语起来。

陈洪范喝斥道:“杀吴争是我的主意,怎么了?要是能成事,便是滔天大功一件,只是你手下那些酒囊饭袋太没用,十一人对付三人,还被他们给逃脱了。”

郑有德面色涨红道:“陈大人这话有失公允,会稽郡王是何等人?连清廷豫亲王都死在他手里……。”

陈洪范怒道:“怎么……你这是在怪本官了?你当初从我手中拿银子时,怎么就不怪了?也罢,你若是想降,眼下就可开城门,跪在吴争脚下,看看他能不能留你一条命。”

郑有德憋着一口气,面色红得发黑。

他哪敢真下令开城门,面前这六人,其中三个是秀水商贾,其余三人包括陈洪范,都是清廷派来的人。

这要是一言不合,怕就会刀剑相加。

这时,陈洪范身边一个满脸络腮的中年人,开口打圆场道:“说起来,都是自己人。眼下形势危急,正该同舟共济才是。”

郑有德赶紧就坡下驴道:“孙大人所言在理,还是想想应对之法吧。”

这孙大人,原本就是与陈洪范一起代表弘光朝与清廷谈判的使臣之一,叫孙正强。

原本是赞画,孙正强起初倒也没有降清的意思。

不过和谈失败,南返途中,陈洪范密信多尔衮扣押一众弘光使臣后,他与赞画王言,副总兵张有才、杨逢春、刘英等一起降了清。

此次他辅助陈洪范南来,为得是策反南边官员,为清廷在江南筹集战略物资。

孙正强道:“郑大人不必太担心,眼下吴争就算知道了实情,也无计可施,从金山卫调兵至少需要一、二日,有这时间,我们完全可以从水路,经运河北上。眼下关键是,秀水城中囤积的大批货物无法在一、二日中抢运,还须仰仗郑大人号召全城百姓帮着抢运。”

郑有德有些为难道:“原本不封闭城门时还好说,可眼下人心纷乱,本官也不好强迫民众劳役啊。”

这话是事实,大白天的封闭城门,这现象只在敌人兵临城下时才有,此时的百姓哪个还敢游荡在街上?早已回家紧闭门窗了。

陈洪范叹息道:“棋差一着啊,原本是想运河南段掌握在义兴朝和吴争手里,打点水路沿途关卡耗费太大,想一次运送省些银子……不曾想,剧变来得这么突然。”

孙正强道:“要不能运多少算多少,余下的……放把火烧了?”

陈洪范怒道:“如此一来,你我如何回朝复命?这多少银子扔在里面,如今东边海上被海盗把持,朝廷所需皆得从江南陆路运输,你这一烧,烧得可是你我脑袋!”

孙正强怼道:“那总比你我留下丢了脑袋要强。”

陈洪范一愕,思忖道:“先稳住,你说得对,吴争就算立即调兵,也得一、二日,况且你我手下有兵八百多人,只要再守住一、二天,那大半的货物就可装运上船……这样,后天傍晚,不管装多少咱们就从码头离开……各位意下如何?”

孙正强踌躇道:“守住一、二日,应该不成问题,货物中有火枪、火炮,可以先拿来守城……只是不知道吴争能调来多少兵?”

陈洪范道:“吴争并不知道城中有你们在,对此事无非也是猜个一知半解,能调多少兵?无非是嘉兴府八百府兵而已。”

“万一他调动金山卫,那可守不住一、二日。”郑有德插嘴道。

第八百五十五章 竟要入股江南商会

吴争没听见,一般不想听的话,吴争都听不见。

见吴争不搭理他,范永斗尴尬地看向莫执念。

莫执念微笑着打圆场道:“范大人但说无妨。”

在北方范永斗等,狐假虎威惯了,可到了南方,恐怕见人就得矮三分,因为他的财力,哪怕是八大皇商凑在一起的财力,与江南商会时已有二百多家商人的规模相比,那还真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这其中甚至有不少是江北的富商,而范永斗、王登库等八大皇商,却被生生排挤在外。

这也是此次江南商会对北方发动商战,范永斗、王登库独木难支的主要原因。

因为此时基本上有影响力的北商,都与江南商会亦或者是莫氏钱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旦南商发动,他们心知肚明,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坐山观虎斗,也不会去助皇商一臂之力。

所谓同行是冤家,北商对于这八大皇商早已深恶痛绝,倒不全是因为这八个皇商卖国,而是因为北方商场的占有度,大半被这八家借助朝廷抢去了,北商们对此敢怒不敢言哪。

范永斗感激地冲莫执念点点头,他这时才明白,自己的所有财富和地位,在真正的实力面前,就是一个屁。

他变得恭敬起来,就象之前就没有倨傲过。

“禀王爷,我等是想,请王爷允准,让我等入股商会。”

饶是吴争有过心理准备,也被范永斗的条件给惊到了。

“入股商会?”

“是,江南商会。”

吴争与莫执念目光短暂交流了一下,转头问道:“你可知道,江南商会的规模?”

“知道,股本为二万万两。”

莫执念呵呵笑着纠正道:“这是一年前的事了,如今已经从当时二百十多家增加到近三百家,总股本已近三万万两。”

说到这,莫执念的神色是自豪的,他确实有自豪的资本。

莫家数代经营,影响力已不仅仅是江南,早已直透东西、贯穿南北。

从无到有,不足四年的时间,江南商会已经发展成一个庞然大物。

虽说是松散的商人联盟,可举手投足之间,带来的影响,已不可小觑。

范永斗、王登库一愕,道:“那就……少入些?”

莫执念更是一愣,问道:“这是何意?”

范永斗带着一种不可掩盖的自豪道:“我等八家,财力有限,原本我等想入二成,这么说来只能入一成半。”

轻飘飘地一成半,那可是四千五百万两,这要以崇祯末年朝廷岁入,得十多年才能积累起这财富。

可见这几家的财力,厚到了何种程度。

这也难怪,李自成入顺天府,刘宗敏短短二十天,在京城豪门贵胄中,勒索出七千万两银子,可见大明朝“藏富于民”到达了叹为观之的地步。

都说李自成“入京赶考”考砸了,其实不然,虽说刘宗敏做得确实有些过,由此遭到了京城豪门贵胄和士族的强烈反弹。

可仅仅因为这,李自成还不至于失败,黯然离开京城。

李自成的离开,最大的原因是两个,一是与潼关,刘宗敏先战不利,然后大顺军遭到吴三桂和多尔衮的夹击,这一败,京城周边已经没了多少大顺军,李自成不得不黯然离开京城。二是都在说的鼠疫。

崇祯十六年秋鼠疫已在京城一带出现,只因马上进入冬天,气温低,鼠疫传播速度变缓,还一时觉察不到。

等三月春暖花开,桃红杏白,跳蚤、老鼠开始趋向活跃,大规模的鼠疫暴发。

李自成大军进京后感染了鼠疫,自然战斗力也大减,打不过清兵情有可原。

尽管清军数量远低于大顺军,可其实交战之时,李自成是仓促应战的,这事必须怪到吴三桂,吴三桂的假意归降,使李自成丧失了警惕。当然,在李自成看来,吴三桂毕竟是汉人,哪会想到吴三桂会去投靠清廷?

此战败后,李自成虽然财雄天下,可以大规模招兵买马,但新兵入伍即染鼠疫失去战斗力,兵力再多也没用,始终无法抵挡清朝的虎狼之师。

鼠疫蔓延军营,且长时间无法摆脱,李自成的精神遭受打击,这个时代,人还是比较信命的,连京城都占了,却遭受如此天灾,这让李自成以为上天不让他成功,于是心灰意冷,主动撤离京城。所以,李自成还真不是溃逃,是主动撤离。

甚至,李自成还带走了朱慈烺,这也是朱慈烺没有落入清廷之手的原因。

咳,扯远了。

范永斗轻飘飘的一句,着实亮瞎了吴争和莫执念的眼,四千五百万两啊!

这就是当时商人资本无法进入实业的结果,大明朝资本主义的萌芽,没有因为大明朝七下西洋而茁壮成长,商人资本几乎都囤积起来,譬如眼前这两奸商和另外六个,他们囤积的现银,据可靠记载,超过四万万两,这是个什么概念,以一斤十六两计算,二千多万斤,一万多吨,足够堆成一座小山了。

所以,流传说明朝缺金银,根本是就是瞎扯,刘宗敏二十天勒索出七千万两银子,这能叫缺金银。

只是由于明朝商人资本不断囤积,无法进入流通,埋入土里罢了。

但江南商会不同,在吴争和莫执念的操作下,这些股本金被切实地用到了建设和流通中去了。

是,江南商会的股本确实已经到了近三万万两,可这不是现银股本,而是包含着近三百家商人的各地店铺资产,如果论现银,恐怕不足三成,也就是说,不超过九千万两。

而且,经这两年的投资,现银更是仅剩一成,按后世的经济理论,已经进入了危险区间。这其中吴争煽乎起来的,对新城土地的投资,就已经超过二千万两。

所以,吴争就算心中最厌憎范永斗等人,可也不愿意和银子过不去。

好在吴争经过了这四年多“血与火”的锤炼,一身忍耐功夫,还是见长的。

第八百五十七章 尔虞我诈

莫执念畅快地笑道:“如此,以一万两买一间值一万两的店铺,世人皆以为是寻常之事,并不会引起注目,可谁会想到,这一万两的店铺,有一个价值数万,甚至数十万两的仓库呢?甚至有这样的好几个仓库王爷,老朽说得对吗?”

吴争含笑点头。

“那商会出具给那八个奸商的股本契书,又该如何应对?”

这确实是个问题,白纸黑字加上印章,这绝对是个难以回避的难题。

吴争微笑道:“不必出给八人,只须出具一份给范永斗就行,让范永斗再私下与七人分配就成。”

莫执念不解地问道:“可一份与八份,又有什么区别?”

“契书的存在,不仅是对你是风险,对范永斗更是风险。范永斗是清廷钦封的内务府皇商,还赐了张家口为世业,这样的人,敢将这纸契书公之示人吗?”

莫执念摇摇头。

吴争道:“他一得到,必定秘密藏匿,生怕走漏风声,被清廷惩治。”

莫执念点点头道:“王爷所言在理,可将来万一。”

吴争摇摇头,笑道:“没有万一。这纸契书在一段时间之后,字迹会自己消失。”

让能工巧匠炮制这么一份文书,其实不难,无非是利用酸碱中和罢了。

莫执念目瞪口呆起来。

吴争道:“这纸契约本王派人帮你搞定,你就只管放心就是。”

“可此事须通过商会十大股东决议,老朽尽占两票,还须知会别的股东老朽怕走漏了风声。”

江南商会的决议权,在商会前十大股东手里,十大股东,除莫执念是会长拥有两票之外,余下九人,各占一票。

按三分之二的人赞同方可通过而言,至少要再争取六人。

可这样一来,至少得有除莫执念之外,六人知道此事。

吴争想了想问道:“除你之外九人中,可信的有几人?”

莫执念盘算了一下,答道:“席本桢、程本原、陈文奂等人,王爷见过,也是此次对北商战的直接组织者,应该是可信的。”

吴争点点头道:“这几人可以相信,那就由你先去知会,本王再派人就让马士英去吧,这些事,他拿手哈哈。”

莫执念放下心中大石,遂问道:“那王爷还见汤若望吗?”

这话让吴争渐渐收敛起笑容,“见是要见的,我还想着,通过他将清廷的火器购买抓在手里。只是这事得秘密进行,一旦走漏风声,恐怕画虎不成反类犬,那就不好了。”

想了想,吴争道:“这样,那两奸商不是要请你吃酒吗?想来汤若望也会作陪,到时,安排善饮之人灌醉他们后,引汤若望来见本王。”

莫执念应道:“是。”



曲阜桥北,原北司五道前,便是如今大将军府所设置的驿馆。

被吴争拒见的汤若望郁闷地顾自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就不明白了,明明卫匡国来信,说是义兴朝会稽郡王希望与自己私下会晤,怎么到了杭州府,却悭吝谋面了呢?

汤若望正对面并排的房间,是范永斗、王登库的房间。

此时,范永斗、王登库正在里面窃窃私语着。

“范兄,你说这吴争打得是什么主意?难道他已经在着手准备与朝廷开战了?”王登库确实有些惊讶,在他看来,区区十一府之地的义兴朝,那就是一个苟延残喘的小势力,不过就是因清廷一时抽不出来,才给了它壮大的机会,“他就不怕等朝廷调过手来,一掌就能将它拍碎喽。”

范永斗脸色凝重,微微摇头道:“来之前,我也是象你这么想,以为这吴争不过就是个刚刚及冠的后生小子。可这几日在杭州府,我看见了另外一种不同的景象。”

王登库惊讶道:“什么景象?我怎么没发现?”

“你难道就没有发觉,这街上走动的民众,精气神都不一样吗?脸上的笑容不可掩藏,特别是目光,这绝对不同于北方汉人,哪怕是京城中的百姓,也没有这种自信。”

王登库微微皱眉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感觉到了。这象驿馆中,那两个服侍你我的小厮,这态度和目光得,这要在北方,我早大嘴巴子扇过去了,反了天了!”

范永斗悠悠道:“或许这天下之主尤未定啊。”

王登库大惊道:“范兄言过了吧?大清已经拥有了七成天下,区区义兴朝,最多一成之地,土地、人口、赋税等等,皆不能与大清匹敌。如果早些时候,在大清刚刚入关之时,或许还能登高一呼,可如今大清已经坐稳江山四年。”

范永斗轻哼道:“义兴朝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大将军府。”

“有何可怕?无非是占据了长江天险和运河南段罢了。若不是因为水运受阻、南商在江北不要命地挑衅,我才不来这南蛮之地呢。其实我觉得确实也不必来,没有江南,咱们在江北、西南,也足以赚得大把的银子了,何必来此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还送上如此巨大的一笔银子?这要是被朝廷知道,怕你我八人,都承担不起这后果!”

范永斗轻声叹了口气,“王老弟,你我经商都有数十载了,从盐铁、茶桑、粮食、毛皮、煤炭到参茸药材,几乎无不涉及可想当初,一百两的本钱,赚到五成利,就已经喜笑颜开。如今空囤万万两银,埋于地下。王老弟啊,银子埋在地下,就如同一堆烂铁,何用?”

王登库沉默了。

这话确实没错,八家皇商,哪家没有埋个千百万两在地下?

不是他们不想用,实在是没处花啊。

普通人家套个驴、马车,也就一匹驴马,他们套上三匹,就已经是极限,真想套个十七、八匹,那道路也不允许呀。

这时的物资,是你有大把银子,也没地去花,总不能一顿吃百斤肉、拿百年老参干嚼当饭吃吧?就算不吃死人,都也得有那么多百年老参啊。

正因为有钱没地用,这才有了往地下藏银子的习俗。

可这八家的藏银,显然已经是登峰造极了。

第八百五十九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吴争满意地点头,继续喝了起来,可心中总觉得怪怪的。

不对啊,这三女同时来此,想必绝不会是送份鸡汤这么简单,于是放下碗盏道:“说吧,找我来有何事?”

吴争看向钱瑾萱,钱瑾萱笑而不答。

看向周思敏,周思敏目光闪避,只是一个劲地笑。

看向吴小妹,吴小妹却不回避,径直道:“哥,这些日子,我们招募了二百织户,一百多绣女,裁缝六十余人。”

“唔……动作挺快,继续说。”

“可人手还是不够。”

“哦……生意有这么好吗?”吴争惊讶道,“是不是你们没按我说的,卖得太贱了?”

吴争当时交待过,“时装”之所以受人追捧,主要是因为物以稀为贵,其次是名人效应。

名人效应,这三女是天生具备了,准王妃、王侧妃、县君,这三女的一齐出现,就是最好的名人效应,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这轰动效应会超过吴争本人。

所以,吴争就交待她们要物以稀为贵,一件样式,悠着点卖高价,卖三个月开始降价层层降价,直到清仓。

吴小妹指着自己身上,冲吴争瞪眼道:“怎么可能贱卖,一套袍子加上配饰,卖一百两,能叫贱卖吗?”

吴争傻眼了,一百两?

就算如今杭州府的地价,随着新城的概念有所降温,可一座普通的一亩院子,也得在三百两。

一套衣裳卖一百两,自然不可能是贱卖,而是高卖了。

可问题是,这样的价格,人手还不足,这表示买的人太多了,以至于近四百人的织户、绣工、裁缝,拼命做活,都不够用。

吴争确实诧异于这民间的财富,这四年,他是清楚底层民众生活的,浙东普通民众只要肯做活,确实是不须犯愁吃不饱,可也没到可以消费如此高价的衣裳。

“小妹,这些日子,你们卖了多少件衣裳?”

吴小妹得意地道:“二百八十余件。”

“噗”吴争喷了一尺远,换来了吴小妹的白眼。

接过钱瑾萱递上的汗巾,吴争无奈地问道:“四百人,一个月就做了二百八十余件?平均一天不足十件,你们这得多偷懒啊?”

吴小妹啮着牙道:“哥是坐着说话不嫌腰痛,这织、绣、剪裁,哪一样不需要时间?雇工们一天干五个时辰,还嫌不够快啊?”

吴争这里才会意过来,是啊,这个时代做衣服是全手工,而织绣本身就是慢活。

吴争皱眉道:“那你们就不能只招剪裁,至于织、绣,直接向民间织户购买就是了。”

吴小妹道:“那可不行,哥不是说了吗,要将作坊打响自己的名头、招牌。咱做些的衣裳,那就是天下独一份。”

吴争无语了,苦笑道:“那你们找我来做什么?要银子找莫老就是了,要人手,我哪来的人手?”

吴小妹摇摇头道:“银子我们有,不但不向你开口要,甚至可以帮衬你。”

吴争愕然,这口气,也没谁了,不就卖了二百多件衣裳吗,一件百两,也就二、三万两,却说要来帮衬自己,哎……这什么世道。

吴小妹道:“咱就是要人手,哥,你得帮我们。”

吴争手一摊,翻着白眼道:“人就一个,喏,就在这,拿去吧。”

钱瑾萱抿嘴笑道:“夫君有人,竟不自知?”

吴争一愣道:“我哪有织户?”

钱瑾萱道:“雨县大街,虎林书院北边的织造府,有常备织户八千户,在册秀女二万六千余人。”

吴争这才恍然,“可这是官府的织造府,每年丝织品产出,承担着官府近四成的赋税,怎能交给你们?”

吴小妹道:“我们可以交给官府更多的赋税,哥,你说个数,我们加五成。”

没等吴争开口,钱瑾萱悠悠道:“不。无论多少,我们翻一番。”

吴争有些错愕了,承包?在这个时代?可行吗?

可吴争佩服三女的胆量,问道:“这是你们三人的共同决定?”

三女齐声应道:“是。”

吴争悠悠道:“可问题是,你们如何取信于我,要知道,这可是每年百多万两的赋税,如果被你们搞砸了,势必会影响到整个大将军府的运作,更会对北伐大业产生严重影响……此事非同小可啊。”

钱瑾萱微笑道:“夫君放心,我们三人都估算过,此袍虽说如今制作较慢,可速度还是可以提高的,只要人手足够,一个月产出数千件应该不难。”

吴争皱眉道:“瑾萱,不是我打击你。物以稀为贵,一月不到三百件的产出,保证了衣裳的紧俏,若一月数千件的产出,很有可能卖不上这价了。再有一件衣裳再好,恐怕也就流行了一年半载,之后需要不断地更新换代,你们有这二点的考虑吗?”

周思敏笑道:“夫君有所不知,就这三种式样,我们已经接下了超过万件的预订,单就订金就收了三十万两之巨,也就是说,如果每月产出一千件,就需要做整整一年。夫君,一年的时间,应该可以有夫君提及的更新换代了吧?”

吴争傻眼了,他知道这事能赚钱,也想到凭着这三女的名人效应,可以攒下一笔无与伦比的财富,可想不到,仅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买卖会扩展到让三女来“侵吞”自己麾下织造府的地步。

这让吴争感慨,江南民间真是有钱啊,怪不得东林党人与江南商人勾结,生生将一年朝廷征收的商税岁入减少至一万多两。

听听都可怕,一万多件,一百多万两,还只是付了订金的,这可是吴争如今麾下六、七万军队一年的军饷啊。

吴小妹道:“之前哥所画的十多副图样,再怎么着支持一、两年也够了,这一两年我等三人应该也能学着画一些图样……再不行,还可仰仗哥嘛。”

吴争苦笑道:“我哪还有图样?”

吴小妹上前拉着吴争的手甩了起来,荡起了“秋千”,“哥——。”

吴争立马投降,“得,我找莫老问问,再作定夺。”

第九百零八章 假戏真做?

PS:感谢书友“黄何明”投的月票。

吴争有些诧异,“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为沈将军说,他信我!”陈名夏突然哭出声来,“降清之后,再无一人对我说,信我!”

看着陈名夏不自禁的嚎哭,吴争动了恻隐之心,终于起身搀扶道:“起来说话。”

陈名夏感激地泣道:“自此之后,我与沈将军明为从属,实为至友,原本我要尊沈将军为主的,可沈将军说,未来的天下,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王爷您。开始我不信,可后来听到王爷的赫赫威名,我信了,王爷能让一个象沈将军这样的人都敬服,我没有理由不信。”

吴争长长吁了口气,看着泪眼婆娑的陈名夏道:“传言不可信哪!”

陈名夏擦拭掉泪水,昂首道:“其实世人传言确实不可信,京城数千汉人官员,真正铁了心降清的最多不过二成,其余人都是迫于无奈,谁家没亲人,清军入城,逃逃不了,打又手无缚鸡之力,一旦反抗,阖家俱灭,除了降清,还有第二条路走吗?”

吴争皱眉道:“你的意思,降清反而有理了?”

“不。”陈名夏否认道,“臣的意思是说,只要日后王爷北伐,许多州府皆可传檄而定,降清汉臣没有几个是真正效忠清廷的。”

吴争不置可否,问道:“此次沈致远叫你前来,有何重要之事?”

“沈将军让我传一句话给王爷。”

“讲。”

“如果有一日,我与你对阵沙场,请你信我。”陈名夏小心翼翼地转述道,他是真不明白,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是谁恐怕也不能取信。

吴争心中一紧,强忍着心中的酸楚,怒道,“你回去告诉那厮,以后别千里迢迢来传这样狗屁不通的废话!”

陈名夏怔怔地应道,“是!臣一定将王爷原话带到。”

……。

吴争从陈名夏的口中知道了清廷新军的具体情况。

也得知了沈致远和钱翘恭已经各自娶亲。

在感慨之余,吴争不仅恶趣味地在肚中腹诽,不知道那两满族女子,身上会不会有浓烈的羊骚味。

想着这二小子在洞房花烛夜被腥骚味熏得想吐,吴争不禁笑了起来。

“什么事让夫君觉得好笑?”莫亦清白葱般的手指抚上吴争的太阳穴,温柔地按压着。

吴争慢慢闭上眼睛,靠在莫亦清的怀里,享受着这短短的温馨时光,“我在笑那两小子,明明一个是贾诩,一个是赵云,却生生地组合在一起,上演一出人在曹营心在汉。这也还就罢了,还不惜娶两满族女子,加了一出美男计……我在想啊,这两小子能把北面搅成怎么一窝粥?”

“夫君就不怕……假戏真做?”

吴争脖颈明显僵了一下,随即慢慢放松下来,“人活在世上,总得去信些什么,什么都不信……就太累了。何必呢?”

“可夫君就偏偏不信阿耶和莫家。”得悉吴争要大婚了,莫亦清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冲动,她不顾一切地点到了此事,在这一刻,她心中有着浓浓的哀愁和怨意。

吴争沉默着,许久后,方才睁开眼睛,“这不同。我信莫老,也信你,否则就不会将财政大权尽数置于莫老之手,更不会将长林卫交到你的手中。可,我不信莫家,莫老仅儿子就有六个,几个儿子再娶妻生子,于是有了另外六家,这六家自然不只有女儿,他们的儿子再娶妻子,又多了十几家,那十几家再有姻亲……无穷无尽。”

莫亦清沉默了,她的眼中慢慢湿润,道理她懂,可任何事真摊到了自己的身上,那就无法适从了。

吴争轻抚着她的手背,轻叹道,“人得知足,不能知足为妄。天下的利益大了下去,不可能为一家一户所得,真要是得了,离覆灭也就不远了……这道理,懂吗?”

“懂。”莫亦清轻轻地应着。

吴争再次慢慢闭上眼睛,“可以派人主动接触沈致远二人了,但还须记住,一定要确保安全……是他们二人的安全!”

“是。”

……。

果然如钱肃乐所判断的,在吴争坚决不同意有任何让步的情况下,双方谈崩了。

也难怪嘛,谈判谈判,有让步才能谈下去,一方一丝不让,那还谈什么?

陈之遴留下一句“那就战场上见”的狠话,率使团离开了。

这话当然不是当着吴争面说的,否则,肯定得挨上一耳光再走。

吴争表面上是不在乎,但私下里,已经开始调动军队。

调杭州、金山两卫囤于松江府,并急调王朝先的舟山水师北上长江口中,驻囤于南沙(崇明三沙岛之一),同时知会张名振的吴淞水师加紧训练,以防不时之需。

但不管怎么样,这次西征的收获是巨大的,大将军府辖下八府官员、民众都沉浸在光复的喜悦之中。

随着郡王要大婚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杭州府都沸腾起来了。

虽然吴争一再要求低调,可熊汝霖、张国维等人,还是以大将军府的名义,颁布了通告,在籍百姓,分发每人五斤米、二斤肉、一斤糖,以示普天同庆之意。

……。

和风清竹影扶疏,江南学院。

吴伯昌的那处平日拒不见客的小院里,今日有贵客来访。

义兴朝太师钱肃乐为了儿女亲事,难得有暇与亲家翁吴伯昌推荐杯换盏,一解肚中酒虫骚扰。

于是,半斤老酒下肚,一个斟酒吟道:“一壶老酒,两碟小菜,三杯五杯下肚,痛快!”

一个拱手相谢道:“一轮明月,两首小曲,三声五声入耳,惬意!”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吴老哥,你我相见恨晚哪!”

“钱老弟,彼此彼此!”

钱肃乐举起酒杯,道:“山河破碎之时,有少年英雄平空出世,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方有今日你我老兄弟一寸安静的饮酒之地……吴老哥,养了个好儿子啊!来,钱某敬您一杯酒。”

吴伯昌平日非常谨慎,轻易不贪杯。

不过今日例外,独子将要大婚,门当户对,儿媳又是个知书明礼的贤良女子,当爹的面对亲家翁,也就放开了。

第九百十二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清军南下,黄毓祺参与了江阴守城。

城破之后,黄毓祺乔装为僧,隐居“古梅禅院”,幸存了下来。

后来,黄毓祺组织船只千艘,起兵海上,准备收复常州。

也是那时,钱谦益因“水太凉”、“头皮痒”二桩恶心事气节丧尽,被人人鄙夷。当时民间,江左三大家钱谦益、吴梅村等上街都要遮脸,以免被人唾弃。

等钱谦益在顺天府不受待见,怅然回到应天府时,在柳如是的劝说下,也为了弥补过失、修复名声,钱谦益携柳如是至海上犒师。

当时吴争,正出兵收复杭州府。

本来,黄毓祺所部能有些大作为的,可天公不作美,义军前往崇明时,遇到飓风,船只大多被摧毁,士兵葬身鱼腹无数,义军由此散去。

黄毓祺被清军擒获,关在应天府。

直到吴争光复应天府,黄毓祺才被放了出来,后在钱谦益的举荐下,任兵部侍郎职。

只是黄毓祺年纪大了,加上牢中受刑,身体已经垮,就举荐了他的长子黄大湛接替自己的职位,黄大淳、黄大洪二子也有了军职。

这黄大湛也是个血性之人,应该说,黄家一门皆忠烈。

黄毓祺被捕之时,四子兄弟争死,被多铎下令俱发旗下奴,黄大湛妻周氏,宁死不当亡国奴,以自刎、投水、吞金、绝食等方式自杀未遂,直至最后自缢而亡。

黄大湛此来,就是向钱谦益讨要军饷的。

“拜见世叔、婶婶。”黄大湛躬身行礼道。

“是湛儿啊。”柳如是微笑相迎道。

孰不知,黄大湛的年纪尚大于柳如是。

钱谦益微微抬起眼皮道:“大湛啊,你的来意,为叔的清楚……先坐下,等我写完这信再说。”

黄大湛依言在左侧坐了下来,柳如是为他沏了杯茶。

许久,等钱谦益吐气收笔。

黄大湛起身拱手道:“世叔,侄儿也知道国库吃紧,可如今八万新军,已经拖了两个月饷银没发,还望世叔多多周旋才是。”

钱谦益微微颌首,对着写好的信上墨字,轻轻吹气道:“坐下说话,坐下说话,你急什么……今日陛下已经有了旨意,户部明日就会拨付饷银。”

黄大湛闻听大喜,“那就好,这样侄儿也不必被二弟和三弟指着鼻子骂了。”

钱谦益轻轻一叹道:“不过你也说了,国库吃紧,这笔银子也是生生挤出来的……先发两个月的,其余的过些日子再说。”

黄大湛听了转喜为忧,“世叔,饷银已经拖了两月,加上这月,应该颁发三个月的才是啊。”

钱谦益皱眉道:“你当我不想拨付啊,要有银子才行。哦对了,两个月的饷银,还是得按常例,七折计。”

黄大湛面色顿时垮了下来,呐呐道:“世叔……好不容易饷银比照北伐军,有了每月二两银子,可七折……这叫我怎么向弟兄们交待啊?”

钱谦益怒道:“你当扣下的银子是进了我的口袋?你也当官不少时候了,这常例你不懂啊?但凡出户部的银子,少则三成,多则五成,就因与你家关系,我已经扫三折算了,你可知道,我要向别人多费多少口舌?”

黄大湛赶紧应道,“是,是世叔劳心了。”

钱谦益“哼”了一声道:“回去好好带兵,饷银少不了你们的,先拿两月,其余的,再等些日子吧。”

“是。”

黄大湛走出门外,低声怒道:“二两的饷银,到手仅一两四钱,还只发两月……这帮子贪官,国都亡了还贪,就该让你们个个入鞑子的牢里。”

……。

柳如是等黄大湛走后,蹩眉对钱谦益道:“相公不是说陛下允了一百万两吗?怎滴还不够发放八万新军三个月的饷银呢?”

钱谦益叹息道:“原十万军队不用发啊?况且廖仲平、夏完淳率军在外,此次又战胜了,若拖欠了他们,万一逼反,后果就严重了。”

柳如是扳着手指算了算,“可这也不对啊,就算十八万全算上,两个月饷银也就七十二万两光景,再则相公说只拨付七成,也就五十万两左右而已。”

“儒士(钱谦益对柳如是的爱称)啊,你也见识过官场之人,这循例能少了吗?”

柳如是微微蹩眉道:“太平光景也就罢了,可眼下国难之时,怎么还循这种例?相公啊,咱不缺这些银子,没这些银子,岂不活得更安宁,无愧于心嘛。”

钱谦益喟叹道:“你当是我吞了这些银子?是,我也拿了一部分,可不是我想拿,而是如果不拿,就会被视为异类,官场就这么个官场,所谓挡人财路,就如杀人父母,给人一条路走,日后才可相见哪。加上常州老家为你建造的绛云楼失火,正好用这笔银子给你重修一座,我可不想再卖藏书凑钱修楼了。”

柳如是见劝不动钱谦益,幽幽地叹了口气,“相公千万不要,这样的楼住着,我怕睡不踏实……这样的朝廷,怕是得再重演当日旧事一回。”

钱谦益见柳如是伤感,轻轻拉过她来,安抚道:“不管是哪朝,官场始终都是这么个官场,你道清廷不这样?之前在顺天府时,你不也见到了,小叔要强娶嫂嫂,当弟弟的强纳亡兄的侧福晋,满朝的尔虞我诈,连太后省吃俭用贴补国库的私产也敢贪墨……都是如此,谁也笑话不了谁!”

柳如是叹惜道:“原以为新朝能有新气象,可最终还是往日这模样,哎……可惜了会稽郡王光复应天府……你说,要是他在,恐怕出不了这档子事吧?”

钱谦益脸色一变,沉声道:“莫提此人,他要是在,恐怕咱得被逐出应天府去。况且,这等不识时务之人,若掌了权,岂不与天下人为敌?”

柳如是被激得抢白道,“相公口中的天下人,怕指得是庙堂上的食肉者吧?应该不包括坊间的平民百姓,至少,这其中不包括我。”

“那又怎样?”钱谦益嗤声道,“市井百姓有话语权吗?”

柳如是愣了半晌,软语劝道:“相公何不追随郡王,共创一番大业,为天下黎民谋福祉呢?”

钱谦益断然回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第九百十五章 风满楼

周思敏笑容满面地在席间应酬着。

她做为已经入门三年多的侧室,今日开始她有了姐姐。

姐姐,自然不是真的姐姐,这姐姐是需要她下跪见礼的姐姐。

周思敏的笑容底下,有着痛楚和内疚,内疚的是,她终究是负了远在应天府的表姐的重托。

她看到了使者转来的,长公主送给吴争的贺礼。

一片昏黄中带着暗红的晚霞。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周思敏暗暗道,长公主,我也想你了。

可惜的是,周思敏看见吴争只是瞥了一眼,就叫人收起来了。

夫君啊,难道你就不明白长公主的心意吗?

在这个当口,周思敏瞄向了同在招呼亲朋好友的吴小妹。

周思敏有种预感,这小姑子或许将不会是小姑子了。

她一样知道吴小妹的身世,也知道吴小妹曾经在应天府答应过嫁给吴争。

虽然不知道那天钱瑾萱出去与吴小妹说了什么,可从吴小妹回来时的神色上能看出,钱瑾萱一定是向吴小妹许诺了什么。

想到这,周思敏心中又是一种苦楚往上涌。

……。

吴争在哪?

做为新郎倌的吴争,此时正在府后的小灰楼。

倒不是吴争够渣,大婚之夜还非来会另一个侧室。

也不是吴争够体贴,大婚之夜来安慰另一个受伤少女的心。

而是长林卫终于传来了第一个有关于沈致远二人的消息。

也就是说,长林卫终于与沈致远二人取得了直接的联系。

这很重要。

更重要的是九个字——六月初一,靖江,十八万。

是沈致远的笔迹,这能确定。

吴争微笑起来,该来的,终于来了。

离开小灰楼的时候,吴争拥抱了一下莫亦清,拭去她脸上的清泪,勉励道:“你做得很好,我很满意。”

……。

次日一早,钱肃乐仓促离开杭州,返回京城。

已经驻囤吴淞的杭州卫、金山卫迅速调动,西进至江阴。

王朝先的舟山水师慢慢西移。

张名振的吴淞水师暂停训练接防崇明水域。

沥海卫陈胜所部急调松江府。

三日后。

刚刚班师回京的廖仲平部,奉旨东出至常州府待命。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是一场义气之争,可这也是无法避免的战争。

吴争打算,以这场战争打出至少三年的和平发展时间。

只是,能不能如愿,还得看天意。

……。

五月二十八,夜。

睿亲王府,满清皇父摄政王的宅邸。

后院书房内。

灯火通明,只是屋外人迹杳然。

屋内,此时已经是多尔衮乘龙快婿的沈致远,正与他的老丈人对酌小饮。

虽说是小饮,也已经酒过三巡。

“致远哪,你明日就要率军出征,今晚就到这吧,早点回去歇息,别误了明日出征之事。”

“是。”

“本王明日还有政务,就不去送你了。”

“是。”

“别和英亲王阿济格争功,凡事收敛着点,其实只要胜了,你的军功一样少不了。试想,阿济格一年多时间都无法取得进展,你一去就打赢了,这……就够了。”

“是。”

沈致远连应三个“是”,起身行礼告退。

然而走到门边,突然听到多尔衮冷冷道:“走之前,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的吗?”

沈致远僵住了,数息之后,才慢慢回身,“小婿想不到还有要与岳丈大人说的……还请岳丈明示。”

多尔衮嘿嘿冷笑道:“半年多了,你就这么放不下南边那小子?本王如此待你,将最心爱的女儿嫁给你,都捂不热你这狼心狗肺?”

沈致远满头冷汗迸出,往日油腔滑调的他,在这一刻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二人都不再说话,多尔衮只是阴森地盯着沈致远的脸,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多尔衮会不会突然下令,杀人!

烛花突然爆出一声轻响。

多尔衮收敛起凶狠的目光,淡淡道:“你真以为,事情做得天衣无缝?陈名夏,不过是本王的一条狗,你数次向本王举荐,本王遂了你的心意,这样你就以为本王就真信了陈名夏?你错了,狗终究是狗!”

沈致远的头慢慢抬了起来,看着多尔衮,平静地道:“事,我已经做了,怎么处置全凭王爷的意思,只是,我不认为这是错的。人活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多尔衮没想到沈致远此时还怼出这么几句话来,他怒极而笑,“这么说来,你之前对本王说的好听话,都是在敷衍喽?”

沈致远直视多尔衮道:“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何真?何假?”

“助王爷对抗皇上是真,助王爷南下是假。”

“这倒是句实话。”多尔衮戏谑道,“南蛮子果然奸滑。”

“这话不对,致远承认奸滑,可无论是汉是满,都有奸滑之人,也有正直之人。致远此生,仅信奉一句话,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吴争是我兄弟,我不能眼看着他数年心血毁于一役!”

多尔衮呵呵冷笑着,右手在空中一抡,袖子在空中摆了一个漂亮的圈,那架势,着实气派。

“可惜啊,你终究还是错了,知道你的错漏之处在哪吗?”

“请王爷指教。”

“你应该知道,你们二人的忠诚,一直是朝廷所担心和警惕的,这其中包括本王。”

沈致远点头道:“这是自然,不难理解。”

“可你怎么就会听信岳乐的随口之言呢?”

沈致远突然毛骨悚然起来。

多尔衮视若不见地道:“此次出兵南下由本王全权负责,岳乐确实是宗亲,可他是皇帝的人,加上此次他也将随同你前往蒙古平乱,南下战事与他无关,本王为何要让他知道南下战事的具体部署?”

沈致远脸色如土,这下坑了吴争了。

多尔衮叹道:“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沈致远突然转身向门口跑去。

“你觉得能跑得出去吗?”多尔衮眼皮都不抬。

沈致远收回抬起的脚,再次转身面对多尔衮,突然笑道:“我只是觉得尿急了。”

“去吧。”多尔衮很随意地挥挥手道。

第九百二十八章 假戏真做

凤阳府,摄政王临时行辕。

刚刚赶来的多尔衮脸色阴沉。

仪真、江浦两个方向的顺利突破,犹不能换他露出一张笑脸。

“怎么可能?!”多尔衮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祁充格、刚林等人闻声簌簌发抖,无人敢接话。

事实上,多尔衮确实也遇到了大麻烦。

泰州、通州六万大军一旦有失,扬州、淮安就会一片糜烂。

虽灭明已经四年,可各地时有民乱暴发,尤以山东、山西等地为最。

扬州虽好些,但那是靠屠杀灭门镇压的,之前蒋全义残部、钱肃典部合二为一,就在扬州横冲直撞了一番,所经之地,但凡投靠清廷、为祸民间的土豪劣绅,皆被满门杀尽,财物洗劫一空,没有涉及的就是平民百姓,所以,留下的百姓基本上要么是反清的,那么是没有倾向的。

如果被北伐军深入腹地,那么,所造成的影响恐怕难以想象。

而最为可怕的是,一旦继续北上,与如今山东民乱连成一片,那整个京畿怕都要震动了。

多尔衮非常懊恼。

他的原意不是这样的。

其实吴争和所有人都判断错了。

这或许也是多尔衮计策的高明之处。

多尔衮借沈致远之口,传给吴争的,其实不是假情报,而是真的。

攻应府,这目标太大了。

多尔衮还没有疯狂到以十八万大军就能在两内攻破应府。

因为在多尔衮设想中,攻敌必救,吴争必定率北伐军救援应府。

这想法没毛病,应府毕竟是一朝京城嘛,无论是影响和利益,都不可轻弃。

以应府十几万兵力,再加上吴争的北伐军,难听点,清军要短时间攻破应府,那就是做梦。

所以,多尔衮认为,只要北伐军西援应府,那么,就中了自己的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

之前一战,被吴争讹诈走的靖江和不设防的泰兴,如果顺利收回,足以报吴争杀多铎之仇了。

如果顺便再攻破江阴,那就能与吴争谈谈,交换博洛之事了。

再圆满些,从江阴东向,将吴争正在构筑的新城,稍稍搞点破坏,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才是多尔衮发动这次战役的真正目的。

所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把真实目的借沈致远之口泄露给吴争,再让吴争自己起疑心去否认它。

这样,吴争就会相信自己的判断,坚信清军的目标是应府,一旦调兵增援,常州、苏州乃至松江三府,防守兵力就会空虚。

以泰州、通州六万大军,两路渡江作战,大事可为啊。

可惜!可惜!可惜!

可惜吴争那子,明明已经上钩,却古怪地来了一出反其道而校

不但不调兵增援应府,反而全军渡江,打了清军一个措手不及。

不用喀尔楚浑了,就连多尔衮这个始作俑者,也被吴争这招乱拳打得是晕头转向。

此时多尔衮确实为难了。

怎么办?

继续攻应府吗?

这显然与自己的设想和朝廷的决意是矛盾的。

真攻应府,那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啊,先不伤亡,就是旷日持久的攻城战,需要源源不断地粮草和后续补充兵员。

关键是清廷此时真的打不起这样一场消耗战。

清廷和多尔衮的本意,就是速战速决,收复泰兴、靖江,再讹诈义兴朝一番,顺便把博洛带回去。

撤兵吗?

那就更不行了。

这样的撤退,先不面子、里子丢尽不,已经被吴争攻破的泰兴和通州怎么办?

多尔衮绝对不指望吴争能主动让出来,那就是个不肯吃亏的主。

多尔衮如同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不断地屋子转圈。

祁充格、刚林等人冷汗淋漓,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有道是,成名者必有其高明之处。

这种情况下,多尔衮终于做出了选择。

“传本王令,尼堪所部对应府发动总攻!”多尔衮猛地一掌拍在案上,“喀尔楚浑率部迅速攻占泰兴,据城坚守,至少拖住吴争所部五。”

祁充格脸都白了,“王爷,我军只有十的粮草储备啊……这要是战事胶着……如何应对?”

多尔衮眯起眼,凶狠地喝道:“本王自有打算,休得再问。”

……。

多尔衮应变之快,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他这是想假戏真做,把本来不是真正目标的应府,当作真目标来打了。

其实多尔衮能理解吴争的用意,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看谁先坚持不住。

所以,多尔衮不甘认输,他思忖着,你敢硬来,那本王就陪你玩玩。

于是,这场原本设想中的报复战,渐渐不受控制,向着一场国战、决战的方向演变。

但不管是多尔衮还是吴争,其实心里都没有做好决战的准备。

战争,就是这么古怪,古怪到不受饶控制,不以饶意志为转移。

……。

应府,此时已经团结成一体,如同一只乍刺的刺猬。

西面定淮、仪凤二门,北面钟阜、金川、神策三门,已经是旌旗招展、刀枪林立。

城墙上不下于百门火炮,乌黑阴森的炮口,显示着不容侵犯。

朱慈烺还是有作为的,他至少将应府打造成了一个坚固的堡垒。

当日傍晚,五个城门皆遭受了清军的佯攻。

在守军密集的箭矢和隆隆的炮声之下,清军丢下数十具尸体,铩羽而归。

次日,六月初二,卯时一刻。

尼堪下达了总攻命令,清军以排山倒海之势,由西、北五处城门,向应府发起了攻击。

多尔衮下了死命令,这反应在清军身上,就是攻是死,退也是死。

与其退后被斩,不如拼死,还能为家人搏些抚恤。

无数的汉人,就这么与自己的同胞死命搏杀,不死不休。

苍为之落泪!

从卯时起,空中就下起大雨,这使得双方的火炮几乎都哑了。

也使得清军的攻城更加艰难,滑嘛。

城上倾倒下的大量油脂,挂满了城墙,几乎就是一堵油墙。

无数的人,哀叫着掉下云梯。

第九百六十章 微服私访

与岳小林同时光荣成为吴争随扈亲卫的,还有鲁进财。

不过鲁进财是主动请求的,吴争就算不是王爷,也是他最想追随的教官。

池二憨、宋安自然也是求之不得,更不会阻止。

他们本来就担心,自己二人领兵在外,身边缺少可靠且有实力的人,少爷的安全没有保障。

吴争也没有亏待他们二人,给他们每人升了百户(军改之后,建制内的北伐军,官职已经变为班、排、营等,总旗、百户、千户相当于军衔)。

而吴争身边也组建了警卫营,编制挺大,一营三个步兵连加一个骑兵连、一个炮排,满编六百八十四人。

三人踏着残阳余辉,刚到北门桥,就被一队巡逻的禁军拦下了。

一个领头的禁军百户按着刀柄上前,厉声喝道:“汝等何人,不知道这是禁区吗?敢情是前来与乱民通风报信的吧?”

岳小林厌憎地上前一步骂道:“瞎了汝的狗眼,这是……。”

“本官给事中吴越,奉命前来安抚民众……这是内阁行文。”

那禁军百户接过行文,疑惑地打量着吴争道:“六科给事中除了都给事中徐大人,左、右给事中郑、杨二位大人之外,仅有六位给事中,没听过有姓吴的啊?”

吴争笑道:“本官是新迁……这不会稽郡王进京总理军政,本官与王爷是同乡,就补了个缺嘛。”

禁军百户检视了行文,“哦”了一声,陪笑着冲吴争拱了拱手道:“原来是吴大人,卑职姓袁,袁成礼……大人能与王爷同乡,那可是三生有幸啊。”

百户是正六品,而给事中却是从七品。

百户向给事中先礼,其实并不为怪。

科道言官稽察六部,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甚至有封驳之权。

但这“封驳”指的不是封驳旨意和朝廷命令,而是封存、驳正文书上的违误。

如果是封驳旨意和朝廷命令,那还要皇帝和内阁做什么?

可就算是这样,给事中的权力也是相当大的,所谓见官大一级,不是说说的。

所以,百户一旦验证了吴争身份,自然态度就“温柔”起来。

“乱民被围在鱼市街以西的空旷地,穿过大街就能看见。吴大人,您只带了二人,入内怕是有危险,要不,我派一队禁军护送您进去?”

吴争微笑道:“多谢袁百户,不必了,若是带兵进去,怕是会遭来民众的敌视,那就有违朝廷安抚的意思了……况且此时天色未暗,禁军又在四处巡逻,想来不会有事。”

袁百户见吴争说得有理,也就不再坚持,一挥手,令士兵们让开了路。

吴争三人向鱼市街而去。

可吴争却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的微服,对于民众而言或许有用,可在很多人眼中,根本是多此一举,这百户就是其中之一。

刚开始时,这百户确实没有认出他来,只是觉得面熟。

也难怪嘛,吴争这样声势如日中天的人,进趟宫,没记住别人,别人就记住他了。

只是没想到他会微服前来,一时没有记起罢了。

可等后来,百户便想起来了。

看着吴争三人远去,百户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

他转头拉着一个士兵至边上,在士兵耳边嘀咕了几句,那士兵立即向东南皇城方向飞奔而去。

东南方向,是皇城。

……。

鱼市街,顾名思义,因鱼市得名。

北门桥下的进香河,通往玄武湖,供应着应天府百姓每日的新鲜湖鱼。

每日凌晨天色未亮,湖中渔火点点,都是捕鱼捉虾的小船。

小船笼着晨雾“咿咿呀呀”摇到北门桥,这便算进了城。

赶鲜的百姓们也从四面八方汇拢来,验货谈价。

人气一旺,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处市面。

鱼鳞小瓦,青砖旧屋,老宅院沉沉地陷入地面半尺。

气氛是一片死寂。

法不责众,自古有之。

可真当禁军包围了这方圆十里地,民众也开始怕了。

他们想起了前几日毁坏的房屋,砸坏的器具,点燃的几处衙门,甚至打死打伤的路人。

人哪,一旦聚集,从众心理,让他们一个个都认为天是老大,自己是老二。

可一旦冷静下来,怕,是难免的。

当然,民众还是有所峙的,一是他们占着理呢,银子被官府贪没了嘛,二是终究是天子脚下的子民,没有谁会担心,这么多人会被朝廷下令诛杀了。

刚接近街口,就听到有人在骂。

“狗X的,这几天官军封了进香河,鲜鱼也运不进来。刘老三的酒馆里除了炒豆就是煮豆,老子的嘴都淡出鸟来了……!”

路边一处露天茶摊,二文钱一搁,管饱。

用的是什么茶叶就别计较了,基本上就看不到,因为都筛留在店家的桶里,小二是拎着灌好的陶瓷茶壶出来的。

四、五个光着膀子,肩上搭着汗巾的男子,坐在一张仅膝盖高的破桌前。

之前说话的,是个正对着吴争三人,满脸络腮的粗壮汉子,脸上有道伤疤,看着还挺新鲜,估摸着该是前几日民乱时留下的。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凶狠的目光打量着吴争三人。

络腮汉子对面,也就是背对着吴争三人的一个男子,看起来身形就瘦小许多,他道:“说得是啊,要说理,咱还占着理呢,有哪个朝廷这么做事的?贪咱小老百姓的血汗银子,这还有天理吗?咦,郑一斤,你可是卖肉的,这嘴里淡出鸟了,只管在铺子里寻块猪油抹抹嘴,也胜过咱们啊,大伙说是不?”

几个人哄然大笑起来,全没有被官兵包围的恐惧。

这时,那被叫做郑一斤的络腮汉子慢慢站了起来,指着吴争三人,口中嚷道:“哎……你们三个打哪来啊?可知道这方圆十里已经成了禁区,速速退去,莫摊上官司!”

他这一嚷,他边上几个都转头看来。

其中刚才挤怼郑一斤的瘦削男子,起身打量了吴争三人一眼,竟朝吴争拱了拱手道:“看小郎穿着,该是外地来的读书人吧?郑一斤说得没错,此地已是禁区……咦,你们进来时就没遇着官兵吗?”

第一千零十九章 老兵不死

PS:感谢书友“法密如龙”、“书友20190102151451055”投的月票。

“是可忍孰不可忍!”李继臣耐不住了,他再次出来指着戚承豪骂道,“竖子好胆,敢在奉天殿中,当着满朝文武欺君?”

三番两次被骂,戚承豪少年心性,终究没忍住,转头反言相诘道:“这位大人,卑职人微言轻,当不得大人恐吓。卑职若真是有罪,自有王爷处置,怕也轮不到大人责罚。”

李继臣被怼得目瞪口呆,片刻之后,直冲着朱媺娖道:“真是有怎样的将军就有怎么的兵,陛下,您可得为臣作主,如此跋扈之臣,怕前所未有啊,请陛下降罪重惩,以儆效尤!”

朱媺娖脸色确实不太好看,只是她沉默着挥了挥手,示意李继臣退下。

李继臣如同吃了颗苍蝇般难受,他左右四顾,却不见一人为他附议,只好赤红着脸退回。

这时黄道周出列道:“殿下,如今首要之事,是查明王一林率部究竟想做什么。细想起来,朝廷也确实愧对了水师残部,没有抚恤、赏赐,就地遣散……。”

李继臣顿时窜出来道:“首辅这话有欠公允,当日撤销水师,那也是内阁决议,也有首辅的一票赞成。”

这次总算有人附议李继臣了。

工部尚书徐孚远出列道:“有道溃兵如贼,朝廷如此处置,并无过错。水师残部毕竟是败军,朝廷没有追责,已经是看在兴国公忠烈的份上。”

都御史王翊也附议道:“水师战败,致使主帅兴国公当场战死,事实俱在。所谓主帅死,存者皆可问罪,臣也以为朝廷当日决议并无不妥之处。如今王一林竟聚乱谋乱,看来当日是朝廷太过仁慈了。”

朱媺娖木然道:“戚将军既然不愿受封,本宫不勉强。可事关社稷安危,你可派人去打探详情,这应该与会稽郡王军令不违背吧?”

戚承豪躬身道:“卑职遵命,这就派人去探查。”

……。

王一林在四年前,吴争刚回绍兴府时,就已经是个正经百户,行的是代千户之职,打理梁湖卫所。

后迁调其叔王之仁水师,从副千户一直升到副指挥使。

所以,他在水师的根基是牢固的。

况且,水师残部是水师精锐,这不矛盾。

真正能从战场刀光血影中活下来的,除了运气好之外,大都是老兵。

新兵嘛,基本就是炮灰,一轮冲锋后全报销了。

他们的溃逃,不是因为怯战,而是王之仁阵亡,王一林被王之仁严令撤退,去给吴争报信。

两个主官一死一逃,余下的哪还有心思作战?

哄然作鸟兽散了。

但反过来说,仅凭这数千人,就算个个拼死抵抗,也无法撼动数万清军的渡江。

所以,溃败是事实,但也有情可原。

王一林对吴争说,不想为朝廷效力,这话半真半假,心有怨怼是实情,但最主要的是,王一林知道,这支残部已经不能用,近半个月没有补给整肃,一天只吃一顿,还是稀的,军械破烂甚至已经丢弃,这样的队伍带上战场,与清军精锐厮杀,那还真不如在乱坟岗等死算了。

当然王一林也有些私心,那就是颜面,他不想让吴争见到这支曾经的水师沦落成如今的乞丐,更不想让这支叔父留下的军队去送死。

可王一林在见到那一把把铮亮军刀的时候,他也热血沸腾了。

老兵不死!

刀还在,便可用!

战斗就要在天亮开启,王一林来不及去购买粮食,也不想让弟兄们饿着肚子上战场,于是,浑不吝的王一林亲率军队,“抢劫”了乱坟岗所处的江宁县。

但“抢劫”二字确实有些过了,准确地说,是王一林带人持刀逼着县令打开了府库,也是王一林亲自带人砸开了几处粮铺。

可王一林确实是对江宁知县解释过了,也给粮铺掌柜留了话。

否则,王一林真要闷不作声,谁能指证是他一个堂堂伯爵纵兵劫掠?

王一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让弟兄们空着肚子,去死!

……。

吴争和陈胜发觉清军有乱象,其实就是王一林率部侧击了大胜关的缘故。

只是距离十里之遥,混乱传递到吴争这边战场慢罢了。

可事实上,清军侧翼确实被王一林这支“乞丐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王一林懂打仗。

王一林会打仗。

他知道,这支军队不堪大用,凭得只有心中一股血气、一股傲气。

可血气和傲气,在清军绝对的实力面前,或许瞬间就消失不见。

于是,王一林采取的打法就是,没有打法!

一近清军驻地,王一林下的唯一一道命令就是,冲锋!

“愿来生见,往死里冲!”这是王一林的原话,简单、直接、残忍,但,有效!

再强悍的军队,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下,遭受到数千人的冲锋,也会混乱。

哪怕对方是数千乞丐。

可他们并不真是乞丐,他们是水师精锐。

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这些人只是半个月缺吃少穿,只是丧失了士气和信心。

可他们懂得如何,杀人!

要拿拼命的技巧而言,他们并不比清兵差。

老兵不死,不是他们胆小怯战,而是他们懂得怎样活下来。

可现在,他们不想活了!

他们以一种决绝而残忍的方式,来渲泻心中的委屈和遭遇的不公。

他们同样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战,从向王一林展示他们保存良好的佩刀时,从劫掠江宁县衙时,从王一林喊出“往死里冲”时,他们人人都知道,回不去了。

没有哪个朝廷能容忍这样的一支军队,他们甚至连乱民、山贼都不如,乱民还可以招安,他们就只有被剿灭。

每个人都在珍惜这最后一战的机会,因为他们心中怕,怕自己心中的那一丝血性,或许因为天上的一朵云彩,亦或者是地上的一颗小石子也荡然无存。

他们在恐惧,恐惧自己会失去最后作为老兵的尊严的机会。

所以他们每一次挥刀,都使出了浑身吃奶的劲,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就是这种决绝和狠厉,他们生生将清军逼退了三、四里地。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扑朔迷离

然而,被吴争推开的朱媺娖再次扑上,抱向吴争持刀的手。

吴争这次是真被吓了一跳,这要是不小心撞上了,朱媺娖当着群臣的面,伤在自己手里,那自己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情急之下,吴争不自觉地松手,弃刀。

朱媺娖于是改变方向,弯腰一把抓起吴争掉落的刀,横在了自己的脖颈处,狠狠地盯着吴争。

吴争骇然,可他心中有一丝冷静,向王一林施了一眼色,然后对朱媺娖道:“长公主,请放下刀,您没必要为一个罪大恶极的阉奴伤害自己……请放下刀!”

王一林领会吴争的意思,悄悄追向郑三。

可朱媺娖眼尖,她恨声道:“吴争,今日你若必杀郑三,先杀了我!”

那边王一林已经接近郑三后背,吴争连忙喝止道:“且慢!”

郑三已经接近殿门。

吴争无奈长叹一声,他知道,郑三一出殿门,必有后手启动。

可吴争确实不忍心朱媺娖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他知道朱媺娖不是恐吓,但凡经历过这种国破家亡亲人死的,死,对她而言,不是了不得的事。

朱媺娖的到吴争长叹,就知道吴争心软了,她盈泪道:“谢谢……。”

可这一声还没说全,异变骤起。

急促、沉重,但混乱的脚步声响。

在许多朝臣还在纠结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吴争已经明白,这绝对不是一支军队,因为军队的脚步不会如此混乱。

但这一定比军队还可怕,因为这些人,是夜枭。

该来的总会来,吴争迅速下令,“王一林,速带兵挡在大殿门口,不许一人靠近。”

然而,吴争依旧是低估了夜枭的规模。

在进宫时,吴争派出了宫中的沥海卫和随行带来的府卫,在奉天殿值守的仅沥海卫百名士兵。

当然,这对付殿中群臣是绰绰有余了,甚至来三、四百乱兵,也无须发悚。

可吴争想不到的是,夜枭的规模会如此之大,整个奉天殿前,聚集起了不下千人。

吴争回头,看了一眼张大了嘴巴的朱媺娖,“这就是你麾下的夜枭!”

朱媺娖震惊地说道:“本宫绝对没有下令召集他们前来。”

“我信!”吴争点点头道,“但又有何用?”

郑三已经出殿门下了台阶,他转过身来,看着由两侧合拢,挡在殿门口的沥海卫,大笑道:“王爷是否后悔,没有狠下心在殿中击杀老奴?”

吴争慢慢走向殿门口,俯视着郑三道:“你想怎样?”

郑三笑道:“王爷错了。”

“哦?”

“不是老奴想怎样,而是该问王爷想怎样。”

“此话何意?”

“其实王爷心里很清楚,老奴此次并非对付王爷,虽说确实让王爷背了黑锅,可那也只是无心之失,老奴没想与王爷作对。”

“无心之失?本王不信!”吴争冷冷道,“让本王背锅,你恐怕费了不少心思吧?”

郑三一愕,咯咯尖笑起来,“知老奴者,王爷也!好吧,老奴不否认,可老奴确实没有想与王爷正面冲突的想法,王爷又为何咄咄逼人呢?长公主两天后就要祭庙登基,王爷为何非要今日就发动呢?没了陛下,长公主是继位不二人选,王爷只要睁只眼闭只眼,就算等长公主登基之后发动,老奴那时绝不会象今日这样,放手一搏,定会伏首就擒。”

无数的重臣向殿门口涌来,可一片沉默,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

可真有不少官员,看向吴争的目光,有着怨意。

如果从朱媺娖的利益上来说,吴争确实是捅了个篓子。

救出朱慈烺,那置朱媺娖于何地?

吴争却脸色不变,平静地说道:“说的,比唱得还好听!一个阉奴将主上的心思都摸得透透的,算计得一清二楚,你也算是个人物了。你摸准了长公主会救你,更摸准了本王无论如何都不会违逆长公主,所以,你趴在地上,向长公主磕了三个头,在原本已经有把握的事上,再钉了三颗钉子。所以,你敢昂首而出,毫不担心本王一刀砍下你的头颅……对吧?”

郑三咯咯笑道:“王爷心思远比老奴缜密,老奴佩服……可惜,王爷领悟得晚了那么一点点。”

“你以为,仅凭这千把人,就能奈何得了本王?”吴争哂然道,“从奉天殿至春和殿、乾清宫,不过一刻钟的事,一旦沥海卫和府卫返回,你和你的这群乌合之众在本王虎贲面前,就是堆土鸡瓦狗……。”

“王爷说得没错,可这一刻钟的功夫,足以改变一切,只要老奴率夜枭攻入奉天殿,拿住王爷亦或杀死王爷,长公主登基就再无障碍。”

吴争皱眉了,“本王并没有阻止长公主登基的意思。”

郑三突然厉叫道,“还说你没有阻止长公主登基的意思?若是你救出陛下,长公主如何登基?老奴原想拖延几日,只要长公主登基,就算将老奴千刀万剐,老奴也无憾了。可你,吴争,你坏了我大事……老奴明白,王爷是想拖延时间……咯咯,来不及了。”

说到此处,郑三突然退后一道,咬牙切齿地叫道:“攻进去,杀了吴争。”

千余人群,黑压压的一片,向殿阶涌上。

吴争脸色凝重,沉声喝道:“备射!”

眼看着奉天殿前就要尸山血海,这时,朱媺娖挣脱了群臣的阻挡,冲至吴争身边,尖叫道:“本宫在此,谁敢上殿!”

朱媺娖的叫声,还真管用。

夜枭们前涌之势停了下来,他们左右四顾,最后回头将目光投向了郑三。

郑三傻眼了,他“噗通”跪在地上,冲着朱媺娖泣道:“殿下,仅一步之差啊……吴争一旦救出陛下,老奴所有心血转眼化为灰烬!”

朱媺娖嘶声道:“陛下乃本宫亲兄长,若非揣测陛下有不测,本宫岂会答应登基。如今听闻陛下尚在人世,本宫心中欢喜还来不及呢……郑三,你此时若快快撤去夜枭,俯首认罪,本宫或可向陛下恳求,还可保你一条性命。”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两难

此时的义兴朝,所辖虽然只有区区十几府之地,可亲王爵就已经有了十几个,郡王不下百人,虽说确实没有实权,无非是个虚名,可每月俸禄却一文不少,国库拘紧时,官员们还没闹,这些宗室却早已闹将起来。

吴争是真不明白了,这些流落各地,听闻义兴朝立,空手赶来投奔的亲王、郡王,如何在短短两年之内,积累起如此巨财的,想来天天上街搜刮,怕也聚不起如此财富吧?

吴争负手踱了几步,沉声喝道:“戚承豪。”

“卑职在。”

“你带人随莫老同去,按名单上所列,一家家全提溜到宗人府。”

“是。”

吴争转向莫执念道:“好生劝劝,客气些……先别动刑,最好让他们主动吐出来。”

莫执念为难地苦笑道:“王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怕是不易。”

吴争抿嘴道:“先劝着,我即刻进宫……总得先知会陛下一声,否则,这恶名又得我来背。”

“是。”

……。

谨身殿。

“臣参见陛下。”

“吴王辛苦了,不必拘礼。”

朱媺娖的脸色不错,想来也是,随着与清廷条约的签署,义兴朝最紧迫的危机没了,朝廷君臣皆松了口气。

“来人,替吴王看座。”

吴争也不客气,接到锦凳坐在朱媺娖对面。

“陛下,臣来所为一事,处置户部钱庄亏空之事,如今万事俱务,只欠东风……可据臣了解,涉案人中,有不少是宗亲,尤以荆王、秦王、福王为最,其余涉案宗亲,不下数十人,臣想请陛下下道旨意,勒令他们吐出脏银,归还国库。如此,臣就不再往下追查,既可保全宗亲颜面,也可化解财政危机。”

朱媺娖脸色开始凝重,迟疑了半晌,开口道:“吴王可有证据?”

“有。钱庄帐册、银号帐册皆已整理出来了。臣已经令人将涉案宗亲全部拘于宗人府,只待陛下旨意,便可令他们吐出脏银。”

朱媺娖脸色一变,皱眉道:“吴争,你这般做法,也太急了些吧?朕还没有答应,你便已经动手拿人,在你眼中,难道朕就是个傀儡吗?”

吴争一愣,忙请罪道:“臣不敢,臣只是急于处置完京城诸事,返回杭州府……陛下应该知道,臣离开杭州已有月余,积起许多庶务,需要臣回去处理。”

朱媺娖脸色稍稍缓和了些,“吴争,朕也明白,你并非故意欺君,可缉拿宗亲此等大事,你却擅专,这要是被朝野知晓,朕何以服众?”

吴争有些不耐了,是,这事自己确实是擅专了,可这事的根本不在于擅专,而是追脏。

听朱媺娖顾左右而言它,吴争只好直接点破,道:“陛下,人证物证俱在,莫非陛下要纵容宗亲贪腐吗?”

朱媺娖反倒愣了,好一会儿,她轻叹道:“不是朕要纵容,可你也知道,朕刚刚登基……他们毕竟是宗亲,逼迫过甚,宗室颜面何存?”

看着眼前这张素面朝天、却依旧清丽脱俗的容颜,吴争无语。

这兄妹二人,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节俭、勤勉,象极了他们的父亲。

可这有用吗?他们兄妹始终不明白,大明的灭亡,根子不在于此。

“那陛下之意……?”

朱媺娖斟酌道:“还是好言相劝,劝他们返还银子……。”

“若他们抵死不从,如何应对?”

“这……。”

吴争起身道:“十万被骗民众,正等着朝廷处置方略呢陛下?”

“这……。”

“十多万将士及家眷,正等着朝廷犒赏、抚恤呢,陛下!”

“这……。”

“陛下以为,这天下与宗亲相比,孰轻孰重?”

朱媺娖突然看着吴争的眼睛道:“吴争,我求你件事。”

吴争一愣,道:“陛下尽管吩咐。”

“此次和谈,清廷赎买被俘皇族将领的四百万两银子,你先借我……好吗?”

吴争是真愣了,他定定地看着朱媺娖,是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朱媺娖脸微微一红,“你放心,只要来年赋税收上来,会尽快偿还你。”

但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其实朱媺娖心里很明白,这四百万两可不是小数,以义兴朝此时的赋税能力,根本不可能来年偿还,何况还要偿还江南商会大笔银子。

吴争愿意答应,这本是一笔横财,用在国朝民生上,理民应当。

可吴争更清楚,这不是银子的事,如果不杀鸡儆猴,钱庄弊案还会重演,越演越烈。

多达十万余人的宗室,就象一群蝗虫,会啃光义兴朝每一粒粮食、吸光民众每一滴血。

对付他们的办法不是没有,就象大顺、大西民军,对皇族见一个杀一个,将他们架在火上熬油,可这种方法太过残忍,吴争自知做不到,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将自己封闭于义兴朝之外一隅,隔绝开来,以求自保。

吴争确实不知道如何应对朱媺娖的恳求,按理,自己无法拒绝,这笔赎买银子,义兴朝确实有份,仗是一起打的嘛,而且做为一个皇帝,以商量的低姿态向自己开口,拒绝,就更难了。

吴争不是不愿意放弃这笔银子,而是……真不愿意!

此愿意非彼愿意,因为明明可以不用这笔银子来处置钱庄弊案,就按莫执念提供的名单追脏,凑齐所需最后一份的并购银子足够了。

“陛下,臣不是不奉诏……。”吴争涩然道,“追索宗亲贪没的脏银,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活不下去的事,他们就算今日被追索得一无所有,可月月还有朝廷俸禄,较之官员百姓,活得更会滋润……可若是罪证确凿,还得陛下纵容,他们贪财之心就会更加猖狂,臣就算将四百万两赎买金全部充入国库,只待臣一离开,这些银子最后还是会被这些人贪没过半……如此陛下如何平息臣民心中愤怒?又如何安抚将士心中愤怒?”

说到此,吴争沉声道:“若陛下不允,臣这就请辞,回杭州去。”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杀鸡儆猴的戏码

朱媺娖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没料到吴争地如此断然拒绝她的恳求,确实没想到。

其实在她心里以为,吴争再怎么着,不念往日情份,就算只凭自己现在是天子,这样软语相求,吴争好歹能交出一半来,那朱媺娖也就心平了。

可吴争断然拒绝了自己,如同那晚在王府断然拒绝自己一样。

朱媺娖盯着吴争的脸,脸沉如水地道:“那就按吴王的意思办吧……来人,拟旨。”

除了一见钟情或是一见成仇,人与人之间感情的裂痕,往往是非一日之寒。

最深的感情,也无法承载一次次的误会和背叛。

这就是背叛!

至少,朱媺娖现在心里就是如此认为。

……。

吴争意识不到吗?

当然不是。

可吴争也无奈,选择,其实自朝廷从绍兴府迁至应天府之时,已经做出。

再想改变,已是不能,否则,无以面对追随自己的人。

迈出巍峨厚重的奉天门时,吴争如释重负般地无端地吁了口气。

这是一种告别,也是一种自我安慰。

吴争认为,只要结果是好的,朱媺娖最终也体悟到自己的良苦用心。

于是,走向宗人府的步伐,非常地坚定。

宗人府很乱。

如同菜市场般喧嚣。

难怪嘛,近百的宗亲,突然遭遇到如此“不讲理”的对待,怎么可能忍气吞声。

如果不是宗亲手中没有兵权,或许这又将是一场火拼。

越近宗人府,喧嚣声越大。

各种辱骂、咆哮、嘶吼,可唯独没有哀呼和哭泣。

因为,他们自认是强者,这义兴朝的天是他们的天,义兴朝的地,也是他们家的一亩三分地。

主,怎能在奴面前哀呼和哭泣?

就算遭遇“不讲理”的对待,他们自信,最后的胜利者终究会是他们。

“狗奴,知道本王是谁吗?去告诉吴争,让他立即来见!”

“瞎了眼的贼兵,这天下姓朱,不姓吴,别看吴争今日混了个亲王爵,嘿嘿……那也是咱挑剩下的。”

“你敢动本王一下试试……今日你要动本王一下,明日……不,一会儿,那就有禁军诛你全家、阖族!”

“太放肆了,这还有王法吗?满京城的朱家人,都被拘到了宗人府,这是要反天了……啊?”

宗人府门前,士兵们见主帅到来,齐齐敬礼。

吴争听着府内的喧嚣声,向迎上来的一个新军连长摇摇手。

然后,吴争回头看了眼奉天门,轻笑起来,抬脚迈进了宗人府那道厚实到几乎需要刻意迈步,才能跨入的门槛。

戚承豪兄弟很可怜,拿人,他们毫不犹豫,一声令下,悉数拿下。

可送至宗人府后,如何面对这群王爷,那真是伤透了脑筋。

事情就这么怪,这些人吧,分开时,一见军队上门缉拿,一个个吓得连吭都不敢吭,可一到宗人府,遇见了自己人,嗬,那一个个顿时精神饱满、不可一世。

围住戚家兄弟,那是指着鼻子骂,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戚家兄弟也只能低头忍受着,因为吴争没有给他们下任何不利于这些人的命令,而这些人,哪个不比他兄弟二人的官爵高十七、八级?

吴争进去时,一个背对府门,与吴争服饰雷同的二十岁左右的男子,正指着戚承豪开骂,“……知道本王姓啥吗?知道什么叫尊卑吗?本王今日教教你……。”

说完“啪”地一巴掌甩了戚承豪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甩甩手道:“这就是尊卑,我打你你得受着,还得问问我手打痛了没?去,把吴争叫来……就你的品级,本王就算蹲下来,眼睛还真看不到你。”

吴争慢慢地走近,面对着府门的宗亲已经看见了吴争的到来。

于是个个脸色一变,有往涌的,有往后缩的,也有傻傻站着的。

“吴王殿下,您可来了,您得为我等做主啊……。”

吴争微笑道,向他们一个个颌首致意,然后走到戚承豪面前。

那个打人的男子转过身来,稍一错愕,顿时换了一张笑脸道:“原本是吴王来了……本王正替你教训这些不知理的奴兵呢……。”

吴争微笑着点点头,然后朝戚承豪问道:“他是谁?”

戚承豪身子一挺,答道:“回王爷话,是荆王朱慈煃。”

朱慈煃顿时大怒,骂道:“好个狗奴,也敢当众直呼本王名号……吴王,你这手下人也太缺管教了。”

吴争“噢”了一声,微笑着转头对朱慈煃道:“原来是荆王殿下啊……本王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死了兄长,得便宜借机承嗣的庶子吧?”

“吴争,你……!”朱慈煃顿时脸色赤红,手指颤抖着指着吴争,愣是没憋出一句完整话来。

数十宗亲一个个面色大变,他们听出来了,善者不来。

吴争依旧微笑着,笑得彬彬有礼。

“戚承豪。”

“卑职在。”

“一个军人,得有军人的荣誉!”

“可王爷,他是亲王……。”

吴争渐渐收敛起笑意,厉声道:“你的意思是,只要本王乐意,就能随时上他家去干翻他全家女人?”

戚承豪一愕,昂首道:“请王爷下令!”

“放屁!”吴争没好气地骂道,“本王又不是苦主,下什么令,快二十岁的人了,自己心里没点数?”

戚承豪朝他弟弟一眨眼,二人突然扑向朱慈煃,一个抱腰,一个左手捏住朱慈煃下巴。

“啪啪”两声脆响之后,朱慈煃面上慢慢浮现出八个指印。

“行了。他打你一耳光,你还两下,利息都收回来了。”吴争悠悠道,“凡事得讲道理,本王是最讲道理的人。”

戚家兄弟闻声收手而立。

朱慈煃走到此时才反应过来,从地上窜起,指着吴争喝道:“吴争……你教唆手下,当众羞辱、殴打本王,本王要进宫告御状!”

说完,扭头冲向府门。

吴争悠悠道:“你今日若出得了这府门,本王给你磕头如何?”

朱慈煃一愣,脸色渐渐苍白,他霍地回身,“吴争,难道你敢当众戗害皇族?!”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君子之约

“不。”莫执念果断否认道,“王爷外冷内热,干不出卸磨杀驴之事。”

“那莫老在担心什么?”

莫执念轻叹道:“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马士英一愕,沉默良久,才叹息道:“这么说来,莫老是为了自保?”

莫执念苦笑道:“王爷虽然年少,可有着寻常少年人无法企及的城府,重用老朽不为财力,只为老朽忠心……可人非圣贤,谁能真正做到心中无私?老朽只是个俗人,可以不为自己,却须为后人觅个将来。”

马士英道:“按莫老所说,那该修身养性,藏拙才是。为何要激流勇进反其道而行?”

莫执念古怪地看着马士英,“马兄可知道,大将军府辖下,每日从老朽手中经过银子几何?马兄也是做过弘光朝首辅之人,难道不明白恋栈二字?”

马士英闭目沉默,许久,颌首道:“明白了。”

“马兄尽管放心,对王爷的忠诚,老朽不比马兄稍逊一分……老朽要的是将来,或许老朽看不到了,可老朽要保莫家后人能看到。”

马士英轻吁一口气道:“可如何……迫王爷就范?”

莫执念微笑道:“马兄此话不妥,为下者岂能迫主上就范?应该是顺势引导才合为臣之道。”

马士英点头道:“莫老指正极是!”

“马兄,你我皆是对王爷忠贞不二之人,可以说,身家性命全在王爷身上。所以,你我应该是同道中人……虽说此举有些违背为臣之道,可为求自保,也在情理之中。马兄放心,日后马兄登堂入相之事,莫家愿助一臂之力!”

马士英呵呵笑道:“多谢莫老,有朝一日,王爷登上大宝,面南背北,莫氏但有所出,可为储君!”

莫执念再斟满两杯酒,举杯道:“君子之约。”

“君子之约!”

二人饮尽杯中酒,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放下手中空杯,马士英脸上笑意渐敛,轻叹道:“此次王爷入京,多好的机会?奈何王爷坚决不从,空负了天意……着实令人惋惜啊。”

莫执念脸色古怪地看着马士英道:“以马兄之才,莫非真看不懂王爷心思?”

马士英摇摇头道:“非看不懂,而是难理解。此番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全……牛不喝水强摁头,奈何?!”

莫执念诡秘一笑,“马兄是觉得王爷无心?”

马士英苦笑道:“在马某看来,王爷更象是大明最忠诚的臣子。”

“不。”莫执念摇摇头道,“非不愿,实不能也。”

“此话何意?”马士英诧异道,“当日奉天殿前,文武群臣拥立,千载难逢之际啊。”

莫执念摇摇头道:“先不说文武百官中有几成人是真心拥立,就说说局势。天下姓朱,王爷姓吴,义兴朝占据江南十余府之地,可马兄当知道,江南宗室就有十余万之众,这在是象北、西北义军所过之地一般宗室尽没也就罢了,可江南,宗室尚未人心尽失。此时王爷若登基,大将军府被朝廷牵累不说,还会留下无穷后患。”

“马某不明白。”马士英摇摇头道,“有那二千多万烂帐,牵累不可避免,可毕竟十多府的土地、人口在手,银子终究还是能赚回来的。虽说文武之中,真心拥立者不多,可以王爷的手段,快则一年,慢则二、三年,整个替换也不是难事,况且杭州三大学府,人才皆在王爷手中……莫老的理由,说服不了人。”

莫执念笑了,“江南宗室十余万人,每家子女多则数十,少则十余,这些人又各姻亲,姻亲又各有姻亲……每家有下人、奴仆、佃农少则百余人,多则上千人。马兄,其中枝节盘错,难以厘清。况且丹阳王虽遭废黜,可皇帝依旧姓朱,天下还是朱氏天下,宗室或许有不情愿者,但在朱家天下之下,也算能平平心中不甘。可若是王爷登基,你想想,这些宗室能不跳起来吗?”

“那就杀!”马士英脸色阴沉起来,“夺位嘛,总得沾血死人,太祖开创大明基业,不也是提着滴血的钢刀,策马进宫的吗?”

莫执念脸色变得古怪,看着马士英微笑道:“你让王爷杀尽江南宗室?马兄,老朽虽说不明白你为何故作不解,但老朽可以为你解惑……刀一旦挥下,除非屠尽,否则无法收场。可就算屠尽,谁能保证,天下皆会奉王爷为尊?要知道,永历还在南面呢,听说已经与大西军残部达成联盟,如此局势,永历朝君臣能奉王爷为尊……岂不是笑话?可如此一来,江南汉人先得来一场厮杀,如果北面鞑子趁机而下……后果不言自明。”

马士英笑容也古怪起来,“莫老言之有理,马某确实装傻了,可马某用意只有一个……与莫老无害。”

“老朽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讲之前,还请莫老先回答马某一个问题。”

“请讲。”

“新君虽说是女子,可正值妙龄,况且丹阳王还在,杭州府鲁王也在,更有江南宗室十万余众,王爷如此推让下去,何时是个头?”

莫执念闻听稍作迟疑,答道:“王爷曾说过周公吐哺,方可天下归心。可老朽虽觉得有理,但心里也有疑虑。此时并非盛世传承,而是乱世争位,时势有别,岂能同日而语?”

“马某认同莫老所言。”马士英笑了起来,“莫老可有好办法?”

莫执念微微摇头,“没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王爷取天下,必会被骂为窃国贼,不取天下,也会被骂权臣篡权,此事两难。除非……。”

“除非什么?”马士英追问道。

莫执念迟疑道:“除非新君禅位……这不可能,朱家人怎会将江山拱手让人?”

“为何不能?”马士英为诡异地笑着。

莫执念一怔,“马兄有何妙计?”

“新君从兄长手中夺位,江南宗室因王爷兵力所慑,敢怒不敢言。当然,新君姓朱,才是他们没有发动的原因。”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下马威

吴小妹愠色道:“你口中的王爷是我哥,没事,你先过来,我有事找你帮忙……。”

“郡主恕罪!”

吴小妹无奈,冲着左右府卫嚷道:“能走远些吗,没眼力见啊,看不到两姑娘家要说体己话啊……?”

府卫们互视一眼,苦笑地挪动脚步,向两侧挪开了十几步。

吴小妹白了莫亦清一眼,“你说你,与我哥都定了好几年亲了,咋还我这么见外呢……你瞧人家王妃、侧妃如今都有了身孕,你啊……也不怕老死在这小楼里。”

这话刺得莫亦清浑身一抖,强笑道:“郡主不妨说事。”

吴小妹这才将罗志杰的事简单说了一遍,“虽说人看起来没什么古怪,但能一口气吃下每月百万两生意的家族,不该这么名不见经传……我哥和你阿耶都不在,我只能来找你,你帮着查查,这罗家究竟是什么底细?”

莫亦清想了想道:“我无权动用长林卫为郡主查一个商人,不过我刚得到消息,王爷昨日已经离开应天府,最晚明日就可回到杭州府,郡主若是不急,待王爷回来,讨个手谕,我便可为郡主效力。”

吴小妹急道:“和那罗志杰说好三日,算上今天,明日我哥回来,就已经是第三天了,到时再去查,又得化时间……还不定什么时候有消息呢,你这样,先查着,等明日我哥回来,我给你补道手谕,这总成了吧?”

莫亦清摇摇头道:“郡主若是想让我行先斩后奏之事,恕我不敢从命!”

吴小妹连着被拒绝两次,也恼了,跺着脚道:“……你口中的王爷是我哥,这大将军府是我吴家的,我做为吴家人,也是替吴家出力。你说你这人……才十九岁吧?怎么和你阿耶那般不知变通呢?”

“莫家家教,莫负于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结果好,那叫变通,若结果坏,那叫背叛!郡主见谅,恕我不能从命!”

“你……。”吴小妹跺着脚生气地走了。

莫亦清轻轻地叹息一声,回到小楼内,想了想下令道:“通知江北莫家各府钱庄,彻查罗志杰此人背景,不得错漏任何细节……这事长林卫不得插手。”

……。

吴争回到杭州府,竟想不到有如此一笔“大生意”在等着自己。

当吴小妹扑进吴争怀里,向吴争告莫亦清的状时,吴争呵呵笑了起来。

笑得很满足,小妹的身世渐渐淡去,兄妹之情,未曾由此疏远,夫复何求?

“傻丫头,她做得对,江北是敌占区,每个伏下的长林卫都是花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甚至以命为代价……查这么个商人,不需要动用长林卫,你别急……这事交给哥哥就是了。”

吴小妹撅着嘴道:“莫家女就没拿我的郡主当回事,哥……你让我去接手长林卫呗,我保管做得比她好。”

吴争一愣,忙安抚道:“长林卫所做之事,大都是不能见光的,你好好一个姑娘家,千万不可涉入。”

“那莫家女不是姑娘家啦……?”

“呃……长林卫本就是从莫家扩展来的……。”吴争忙转换话题,“衣服卖得怎样?织造府还交得上每年二百万两的红利吗?”

这话一起头,吴小妹乐了,“哥放心,有我在呢,不用说每年二百万两,就算翻一番,那也不怕……。”

“哥,织造府人手还不够,帮我再找些人呗。”

“哥,能不能下道令,让秀水那帮子闲人莫捣乱,每条从运河北上的船都要检查,这一耽搁,至少误了一天的时间……。”

“哥,你说织造府赚了这么多钱,该不该给绣娘们发些赏银?”

……吴争微笑着,静静地听着吴小妹一路的絮叨。

心中涌起一股暖意,有家,有亲人,真好!

……。

次日,罗志杰再入织造府。

这次一经通传,就被接见了。

可进到中堂,罗志杰就发现,中堂上坐着的,已经换成一个少年男子了。

罗志杰见机很快,随即试探着问道:“敢问……可是吴王殿下当面?”

吴争微微颌首道:“正是。你又是谁?”

“参见吴王殿下,学生罗志杰……。”

“真名?”

“……是。”

“家中有矿?”

“是。”

“有船?”

“是。”

吴争拿起案上一页纸,道:“这是来自江南商会,江北分会的协查通报,江北没有罗姓有矿有船的巨商。”

又拿起另一页纸,道:“这是你离开顺天府,一路经京杭运河在各水驿的投栈记录。也就是说,你的出发地是顺天府。”

最后吴争拿起张叠银票道:“只有这票据是真的……说说吧,趁本王现在心情还不差。”

不想,罗志杰听了吴争这番话,竟哈哈大笑起来,“自然是瞒不过殿下的,其实这些无须殿下费心费力地去查……只要殿下开口问,学生就可知无不答。”

“那就讲吧。”

“学生姓陈,名胤文,祖籍并非江北,而是福建晋江县。此次确实是顺天府出发,家中并无船队,矿山倒是真有。”

“说此行目的。”

“求亲,自然是托词,学生已经娶亲。但想取得汉袍在江北有专营权是真。”

这话让在屏风后听着的吴小妹大怒,她从吴争背后窜出,大喝道:“你竟敢羞辱本郡主……来人,将这厮先打二十棍。”

陈胤文终于不再从容,大急道:“殿下,我是使者……我有要事传递给殿下。”

吴争漫不经心地弹弹手指,道:“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妹妹啊,你不能坏了规矩啊。”

陈胤文忙道:“对对,殿下所说甚是……。”

吴小妹道:“我没说胃他,我只说打他二十棍。”

吴争手一摊,朝陈胤文无奈笑道:“郡主这话有理,本王也没奈何……记住,杭州府有句传言,宁惹王爷,不惹郡主。”

一阵噼哩啪啦的杖击之后,陈胤文被拖进来,再没有之前的从容、优雅气度。

这还是吴争示意轻打的情况下,否则,就这二十杖,陈胤文得丢半条命。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滴水不漏

吴争愣了,什么都想到了,就没想到莫执念会来这一招。

敢情,莫家兄弟做下这几桩事,还有自己的不是?

是莫执念林将交给孙女,由此引起几个儿子不满,然后才做了这几件事?

吴争是真愣了,看着涕泪满面的莫执念,吴争终于再次起身,“阿翁先起来,不妨坐下慢慢说。”

这次,莫执念总算是起身了,他抹了把泪道:“王爷,老朽没别的意思,也不会替这几个逆子求情,只是望王爷看在清儿的面子上……给这几个逆子一条生路,让他们活着,老朽就心满意足了。”

吴争总算是懂了,四桩罪,认下三桩,前三桩也就转手倒卖军工坊物资最重,其余两桩,趁着事情未公开,退钱退地,也就摆平了。

第三桩,那就要看在莫执念的份上了,说是看在清儿面子上,可清儿面子有多大?

好嘛,莫执念的面子只能用一遭,所以,第四桩罪打死不认,你能奈何?

吴争心里苦笑,姜是老的辣啊,想来,莫执念来之前,定是将所有屎都擦干净了,否则,不会来。这就是莫执念的本事,要么不出手,一出手滴水不漏!

吴争心里百感交集,看着这个老头,明知道他在演戏,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谁让吴争自己也在演戏呢?

说实话,吴争自己也做不到大义灭亲,换作自己是莫执念,吴争自认也会这么做。

叹了口气,吴争悠悠道:“军工坊陈守节父子遇刺,本王很恼火。”

“老朽也听说了。”莫执念一本正经地说道,“此等大逆,必彻查到底,请王爷将此事交与老朽,事关莫家车队清白,老朽定查个水落石出,加以严惩,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若再发生此等恶性事件,老朽提头来见!”

吴争心里哭笑不得,继续悠悠道:“可惜了陈守节独子,因此负了伤。”

“老朽听说了……哎,起因都在莫家车队,王爷,今日之后,为避嫌,军工坊一应原料、物资进出,莫家再不插手其中……可以向民间招募雇工进行交接、运输。另外,毕竟刺客是混在莫家车队进入的,老朽会对陈家父子予以补偿,以弥补老朽心中愧疚之情。”

吴争无语,不置可否。

其实,也真是没话说了。

莫执念突然道:“王爷,老朽还查知一事,老朽身边跟了数十年的长随,竟被人收买,他鼓动几个逆子做下这些恶事不算,还勾连、资助了一桩谋逆之事。”

吴争一愣,看着莫执念心中大愕,如果说前面的戏是为了保全儿子性命,可以理解,那现在再抛出一个长随、出首一桩逆案所为何事?买一送一?

吴争脸色凝重起来。

“王爷,据老朽长随交待,在老朽奉王爷之命,前往应天府的时间里,他私下从财政司划转数笔钱款,资助浙东宗室中人,这些人正酝酿着一场大变。”

“什么大变?”

“老朽只问出了这些,因急着来向王爷请罪,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人呢?”

“老朽将他与逆子们一齐看押起来,只等王爷下令,一齐送往大狱。”

交换!

这就是交换。

吴争心里有些难受。

其实吴争一直犹豫,为莫家兄弟留一条活路,否则,刚组建起来的长林卫特勤,足以一夜间荡平莫家。

可吴争没有这么做,不为别的,就为莫执念这近五年来的辅佐之情意。

这份情意,无法表露,一旦表露,就会变味。

然而,此时莫执念以这种看似拙劣,却是深沉的心机,来与自己交换。

让吴争莫名地感到心酸。

虽然结果一样,但,裂隙就这么出现了。

徒叹奈何?!

“来人。传马士英。”吴争冲外面喊道。

转过头来,吴争看着莫执念似笑非笑道:“阿翁又立了一功啊。”

“王爷言重了,老朽管教不严,竟在身边有此罪孽之事而不查,请罪还来不及呢,何谈有功?”

吴争挥挥手道:“既然阿翁要大义灭亲,本王也不好徇私,那就……按阿翁的意思办吧,几个叔伯交由按察司定罪惩处……至于您的长随,就交由马士英去问话吧。”

“多谢王爷大恩!”莫执念再次俯身磕拜大声道,这次,怕是真心的。

马士英匆匆而来。

见到这一幕,讶然。

吴争沉声道:“随阿翁前来莫家,提一干涉案人等,莫家六子交与按察司按律惩处。另外那个,你好好审问,别把人问死了。”

马士英忙应道:“王爷放心,不吐出实话,属下绝不让他断气。”

……。

小灰楼内。

吴争端着杯清茶,哪算道:“小安子,你说我是不是变坏了?”

宋安面无表情地不接话。

吴争自顾自道:“我明知道军工坊行刺,是莫家六子的手笔,可愣是没点破……我发现我的城府又深了些。”

说完自嘲地笑了笑。

宋安突然道:“如果少爷觉得他们该死,这事交由我来办!”

吴争一愣,然后笑骂道:“放屁!就算让你做脏事,我希望也是对外的,对内……还是尽可能干净些好。莫家六子确实该死,不过莫执念没有牵涉其中,倒也让我心中甚慰,松了口气,想着要是连莫执念也背叛我,我几天心里是真不好受。”

宋安道:“莫老确实没有涉及到这四件事,但事发之后,他做了不少事。”

吴争摆摆手道:“别告诉我,我不想听。只要知道他没牵涉进去就够了,人啊,知道得太多,就快乐不起来,我心中听到看到的脏事太多,能少一件是一件吧。”

“是。”

吴争放在杯子,斜了眼宋安道:“小安子,哥给你找个媳妇吧?说说看,要啥样的?”

宋安摇摇头道:“不,不需要。”

“傻话,男大当婚,哪有不需要的道理?”

宋安苦笑道:“少爷,办这差事,娶妻生子不是害了人家吗?”

“胡扯。”吴争皱眉道,“虽说阴暗,可也是正事,没你想得那般龌龊。你以为,你家少爷是那样不堪之人吗?”

第一千一百章 父教子

PS:感谢书友“天地任我行”、“黄何明”投的月票。

宋安忙道:“少爷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办这差事,最要紧的是守密,娶妻之后,妻家总有亲友,几杯酒下肚,或者睡熟之后说上几句梦话等等,守密从何谈起?我现在所办的差事,权力甚大,如果妻家亲友寻上门来,求我办事,我是拒绝还是应允?总不能杀光人全家吧?与其那样,不如不娶。”

吴争愣了愣,遂指着宋安笑骂道:“你小子的嘴是越来越损了,变着法地指责你家少爷狠毒?”

宋安忙道:“不敢……少爷,我此生没有别的愿望,就想做你身边的影子,少爷好,我就好。”

吴争脸色一正道,“你说的守密,确实没错。可也不至于杀人全家来守密,这样……我替你觅个家世清白、家中亲友少的女子,然后将她安置到这小楼来,如此就不必担忧她会泄密了。”

宋安无所谓地随口应道,“那就劳烦少爷了。”

……。

没有不透风的墙。

莫家女入王府,新婚之夜,王爷却不在新房。

次日,莫家六子全入了按察司大狱,其中包括侧王妃的亲生父亲,连财政司长的长随也身陷囹圄。

一时杭州城内,街头巷尾、茶肆酒楼,议论纷纷。

各种谣言平空而出。

有说莫执念暗中投清的。

有说吴王鸟尽弓藏,迎娶莫家氏就是为了清算莫家的。

也有说,其实莫执念暗通的是朝廷,吴王只是在清除异己的。

更有甚者,传出吴王不日就将改旗易帜,自立为帝的。

反正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谣言不传的。

而谣言这东西,越传越不象话,一日之后,更难听的都有了。

江南学院,吴伯昌闻听大怒,急传儿子来见。

吴争哪能违抗父命,只好乖乖地策马急驰,来见父亲。

这一进自家小院,吴争就感到一阵煞气,扑面而来。

朝前来迎自己的吴小妹,急问道:“情况怎样?”

吴小妹翻翻白眼道:“自求多福吧。”

说完扭身而去。

吴争大怒,冲着吴小妹背后低声骂道:“白眼狼!”

进入正屋,吴伯昌负手而站,钱瑾萱、周思敏分侍两旁,那“白眼狼”冷笑着站在父亲身侧,还有那被自己冷落了两天的莫亦清,低着头,缩在角落里,似乎在簌簌发抖。

“孩儿给爹请安。”吴争跪下道。

“来了?”

“来了。”

“小妹,取家法。”

“好咧!”吴小妹脆应一声,从边上取过显然是早已准备好的吴家家法——藤条,双手呈给父亲。

吴争怒瞪吴小妹一眼,向吴伯昌求恳道:“爹,孩儿已经及冠了……。”

“成人了咋样,就不是我儿子了?”吴伯昌吹胡子瞪眼道。

“不,孩儿是说,孩儿是亲王……。”

“给你爹讲身份了?老子还是亲王他爹呢!”吴伯昌怒道,“哪朝哪代,爹教训儿子都天经地义。”

吴争急忙分辨道:“爹误会了,儿子的意思是,好歹儿子是亲王,能不能给儿子留些面子……这传出去,丢人哪。”

“唔……理倒是这么个理。”吴伯昌颌首道。

吴争一喜,正待起身。

不想吴伯昌道:“小妹,去,把门关上。”

吴争无语,这关不关门有意思吗?外面哪个不识趣地敢偷看王爷挨打?

吴伯昌抖动着手中那根都有了包浆的藤条近前。

吴争苦笑,这“家法”怕是传了好几代了吧?

想来爹恐怕也在这根藤条下没少挨阿耶的揍。

咦,一想到这,吴争释然了,心中反倒欢喜起来。

心想着,到了咱有了儿子,嘿,也拿这“家法”过过这当爹的瘾。

吴伯昌自然不会猜得到儿子此时心中的龌龊。

拿着“家法”指着吴争斥道:“说,你究竟想做什么?”

“儿子没想做什么啊。”

“你耳聋了?这外面无数的谣言没听见?”

吴争讶然道:“爹召儿子来就为这事?”

吴伯昌怒道:“这事还是小事?吴家的颜面全让你丢光了!”

吴争长呼一口气道:“爹若是只为这事,那好办,儿子回去下道令,再敢传谣者,全关狱里去,再不行,罚银子,罚他们个倾家荡产的……。”

“放屁!”吴伯昌骂道,“你没听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吴争委屈道:“可儿子真没做什么……。”

“还抵赖……我问你,迎娶清儿那晚你干嘛去了?”

吴争一愣,转头看向莫亦清。

吓得莫亦清双手直摇,急道:“不是妾身,妾身也是被公爹传来的……。”

吴伯昌更怒,冲着吴争喝道:“你瞪什么瞪?冲自己女人耍什么横,有本事到外面使去!”

吴争有口难辩,只能认怂道:“儿子错了。”

吴伯昌小喘一口,“错哪了?”

吴争为难了,“爹说我错哪,就错哪了。”

吴伯昌闻听怒火一炽,挥手就要打下,这下四女急了,忙上前抱住吴伯昌,纷纷开口劝。

吓得吴伯昌赶紧松手,生怕不小心伤了有孕在身的钱瑾萱、周思敏二人。

被四女“架”回座位,吴伯昌吸了口气道:“看在媳妇们的面子上,今日饶了你,回去赶紧平息了谣言……另外,别再使什么妖蛾子,好生待清儿……看你把她吓的?!”

吴争无语,只能点头应着。

吴伯昌挥挥手,让四女退去。

“莫老真有事?”吴伯昌围着吴争转了几圈问道。

吴争一愣,父亲的思维,这转得有些让自己跟不上。

“回爹话,孩儿彻查过,他……应该没有涉足其中。”

“唔……那就好。”吴伯昌点点头,可话锋又一转,“既然没事,就别把事做得太难看。谁家没一、两个不懂事的逆子来着,不能一下就抹了人家往日之功劳嘛。你好歹也成年了,别任着性子来,要懂得中庸之道。”

吴争愣了。

吴伯昌拿脚踢踢吴争,“起来吧。”

“爹……不使家法了?”

吴伯昌眼一瞪,“清儿都出去了,使什么家法?”

吴争傻眼,敢情,父亲这一番做作,都是做给清儿看的?

果然,姜是老的辣!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整训令

PS:感谢书友“龙且传说”的打赏。

吴争是不知道,这个任命,无意中触发了一次大变革。

张国维、熊汝霖、张煌言等人,给吴争挖了个“坑”。

因为学政的设立,影响极大。

无形之中,这几个人“合谋”,从根子上纠正了吴争对科举一如既往的厌憎。

为大将军府重新推行科举入仕,扫清了最大障碍。

吴争之所以厌憎科举,也确实是受后世对科举制度的抨击影响,根深蒂固地认为,科举制度选拔的多为诗人、词臣,妙笔生花,可对北伐并无多大作用。

大将军府麾下诸公,知道吴争的脾性,几次旁敲侧击地劝谏,发现无用后,也就不再去碰鼻子灰了,反正按吴争眼下的意思,从江南学院选文官,军校选武将,商学院选经济之才,也可以满足各衙门的运行。

都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这就造成,各府县前朝取中的士人、生员,特别是那些年纪大些的,已经成型难以改变的读书人,被打落尘埃。

江南富裕,读书人占比非常高,这样的人很多。

大明朝每届科举,江南诸省取中进士往往占总数的八成以上。

如果是明室重兴,那么这些已经取中的士人,往往会被超擢入仕。

可如今,这些人成了人眼中的废物,这也是十一府之地,反对吴争者的主要成因。

他们在无力抗争之下,纷纷投靠宗室,或者离开前往云贵投效永历,甚至不惜背汉奸之名投清。

而钱肃乐在江南,特别是钱塘江以南,他的声望是很高的。

他是崇祯十年进士,随后授太仓知州,任职其间,考绩列江南第一,遂迁刑部员外郎。

做为象这样一个进士出身的,有着良好声望的人,一旦走上学政这个位置,可以想象得出,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吴争其实还没意识到,钱肃乐上任学政会做什么,他此时只是为了给岳父安排一个足够体面的官位罢了。

……。

军队整训,吴争已经不需要分心,带出来的军校生员,在经历过这次江南、江北战场的恶战,战术及指挥素养,已经无须吴争去赘言。

各部将领自发地开始复盘、反省战斗争的对错、得失,并对各种火器在战场上的优点、缺点进行汇总,向军工坊送去条文,敦促军器改良。

更让吴争欣慰的是,各卫主官在复盘之后,取长补短,形成了一个具有相当可行的火器兵作战战术补充,对之前的战术进行了有效的改良和补充。

吴争在接到送呈上来的细则时,不仅拍案赞叹古人的智慧和勇气。

譬如细则中,以数种截然不同的战术,来应对遭遇到不同的敌人。

此时组建的新军编制,为五五制,一个团五个营,加一个火炮连,一个营五个连,加一个火炮排,一个连五个排,一个排五个班,一班十三人(一个班长,一个班副,士兵十一人,其中一人是地雷兵)。这是因为此时没有连发枪,火力不足,只能人数来凑。

经过将领们的复盘之后,他们对以往排枪、三段击战术进行了修改。

当前出的搜索排(也叫尖兵排)突然遭遇敌人,爆发战斗时,如果敌人兵力相差无几或者小于己方,以两个班立即向敌人发起攻击,另两个班左右散开,从侧翼分割包抄敌人,余下最后一个班,占据有利地形对冲锋的两个班进行火力支援。

也就是说,第一时间,对敌人施以最猛烈的打击,打乱敌人的阵形,击溃敌人的意志,然后趁胜追击,引发敌人主力的恐慌,将局部优势持续扩大。

这是池二憨和鲁之域根据通州之战总结起来的,非常有效,特别是应对不是骑兵的清军,几乎是一打一个准,一个连可以击溃数倍于己的清军。

这个战术的关键之处,在于士兵的战斗意志,需要斗志非常旺盛,一看见敌人就两眼放光,也就是寻常在说的,一放出去就“嗷嗷”叫的士兵。

如果遭遇上了兵力倍于自己的敌人,就以两个班就地根据有利地形对敌人进行猛烈火力阻击,以掩护其余三个班向后方退却,在后方不远处构筑临时掩护阵地,以掩护阻击敌人的那两个班撤退,在阵地后方完成重新组建。

然后,就构筑的阵地,继续对敌人进行阻击,以拖延敌人前进速度,为后方主力完成构筑坚固阵地赢得时间。

这战术是蒋全义根据泰州之战总结出来的。

这仅仅只是野战中的两个战术方案,还有陈胜对火枪守城的总结,方国安对火炮攻城及火炮野战的总结等等。

吴争看到这些,心里不得不承认,相对于这些专业的人,自己是外行。

自己要烦恼的事太多,既然如此,专业的事,就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于是,吴争在与诸将数次推演,稍作修改、完善后,便编订成册,为其命名为“北伐军步兵操典试行版”,随后正式以大将军的名义,对北伐军各卫发布了整训令,各卫对排以上军官,进行三个月的战术指挥训练,三个月后,以排为单位,对士兵进行训练。

……。

吴争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了松江府那延绵数十里的军工坊,和杭州、吴淞两大港口码头上。

几乎是以自己名声为代价,几乎是完全对立于自己的意愿,吴争之前首肯了朝廷与清廷签订停战协议,为的无非就是积蓄实力,强军、扩军。

但眼下,因为突然发动了一场对宗室和官场、商场的清洗,吴争不得不将主要精力去搞内政。

说起来很荒唐,但事实却必须如此。

这道理很简单,清洗,只是一种态度,作用在于强力遏制,而非肃清。

就象是治病,控制病情不使其恶劣、扩散,治表而非治本。

如果清洗真的有用,那任何朝代都只需要屠杀就行。

清洗的作用在表面,镇压也只是短期内起作用,而往往后遗症更强大。

仇恨,可以持续数十年,甚至上百年。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铡刀、糖果

在吴争看来,这场清洗之后,取得的果实需要巩固,就得从内政上下手。

就象治病,在割去患处腐肉之后,最需要的就是养护、滋补。

发展内政,就是此时最有效的养护、滋补方法。

跟谁有仇,也不会和钱有仇。

让辖下民众富裕起来,就是吴争搞内政的目的。

当这些失去利益的反对者,尝到了甜头,自然会在无形之下,转变态度。

就象当时吴争在杭州府做的唯一一次“劫富济贫”一样。

当时杭州府的商人们怕是恨吴争恨得牙痒痒。

可现在呢?

他们是吴争最忠诚的拥趸之一。

江南商会如今的影响力,让所包含的各府商人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社会地位的提高,满足了精神诉求。

加上收益的实质性成倍增涨,让商人们再不想回到过去。

夸张点说,如果此时有人敢在他们面前公然反对吴争,呵呵,得被这些商人一人一口唾淹死。

一手铡刀,一手糖果,刚柔相济,无往而不胜。

正治上的矛盾,用经济方式去缓和,直到矛盾解决。

吴争一直在这么做,而且行之有效。

陈守节与戚道昆等人,对蒸汽机车的研发已经成功。

从简单的上下运动,变成回旋运动,他们只用了七个月时间。

同样,蒸汽机锻钢,反复地锻打,数百倍于人力的锻打,使得军工坊钢铁的坚韧度,有了超越时代的提升。

这给了许多器械、配件的改良,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譬如枪管、炮管,譬如曲轴、齿轮,再譬如农具。

吴争一直幻想着,能赶在欧洲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前,由华夏来引领这次革命。

现在,当军工坊第一辆机车头,运行在坊中仅五里距离的轨道上时,吴争笑了,古怪地笑。

没有比改变历史,更让吴争舒心的事了。

虽然机车的速度不快,不,准确地说,是太慢了。

就象是垂死的老牛,喘着粗气,“吭吃吭吃”地耕田。

但吴争知道,用不了多久,巨大的车轮,将飞速旋转,奔跑在华夏大地上,那时,任何敌人,都会为北伐军的投送用力而心惊胆颤。

大将军府颁布了命令,以之前补充北伐军时挑剩下的一万多俘虏,组建起建设兵团,正式建造由杭州府至松江府的铁路。

并且,吴争极其古怪地,为这条铁路轨道宽度定出了一个数字——厘米。

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何不取整。

但吴争从不解释。

甚至张煌言在吴争去他家时,追问吴争,这数字是什么意思,吴争也只是笑而不答。

我得意地笑!

……。

入秋了。

天气慢慢变凉。

杭州、嘉兴、松江三府的百姓,却是忙得满头大汗。

铁路、船坞、军工坊,几乎用尽了三府中的人力。

用句不太准确的话说,就算有人想闹事,也没有时间啊。

有钱赚的时候,没人想闹事。

这得益于巨量资金的投入和汇聚。

财政司没钱,支持不了这项巨大的工程。

吴争给莫执念出了个主意——向江南各府发行债券,十年期,年利,一成。

此时的江南人有钱,相较于北、西方向各省而言,江南就是个遍地是银子的地方,就连个乞丐,怕是兜里都不屑有铜钱了,因为,财政司已经试发行了五百万两的银币。

九银、七铜、还有三分是啥,天知道。

银币两种规格,五钱和一钱,身影是圆形,锻压得很漂亮,滑、沉、精致。

正面是个“汉”字(繁体),反面是三潭印月(三潭印月始建于万历年间),没有刻上钱数,是因为只有两种规格,五钱和一钱,傻子都能分得清币值,民间称之为“汉元”。

所以,财政司并没有从铸币中,赚取到如莫执念预估的那般丰厚利润。

因为,此时的铸造技术使得铸造成本很贵。

但银币的试行取得的成功,一是“汉元”精美,二是纯度高(相较于民间的杂银,九成银确实是高了)。

第一批发行五十万两,仅一日功夫,便告罄。

民间换来作为收藏、赠送子侄、打赏之用,着实让莫执念惊喜了一大把。

于是,在一个月内,接连续推五次,总共发行了五百万两银币,财政司得到的铸造利润仅十余万两,相当于三分利润。

但银币的推行,补全了民间的小额流通,汉明银行的票汇,仅限于大额兑付,百姓根本不适合,所以,随着银币的不断发行、流通,极大地繁荣了杭州府周边的零售业。

并渐渐向周边非大将军府辖地扩散。

而银币给财政司带来的不仅仅是相当于三分的利润,而是间接增加了对天下各地商贸,日益增长的话语权。

因为民间对“汉元”的依赖和信任,使得他们渐渐不愿意使用和接收难以携带的碎银。

特别是往来于绍兴、杭州、嘉兴、松江四府的商人们,都习惯了使用“汉元”交割和汇票兑付。

这样一来,造成了各方势力要进行贸易,不得不拿白银,从杭州府换取“汉元”,来满足己方辖地的民间商业流通。

而这更加造成了“汉元”的短缺和紧俏,距离近的应天府,两个五钱“汉元”可换一两一钱白银,而到了江北扬州,可换一两二钱,再远些,淮安以北,一两三钱都换不到。

蒸汽动力的大型纺织机,在沿海六府普及开来。

纺织品产量迅猛增加的同时,对中小商户及百姓的手工业造成了巨大冲击,造成了无数百姓的失业和手工坊的倒闭。

在各府情况汇总之后,吴争以大将军府的信用,向汉明银行提出担保,为所辖十一府民间商户提供无偿贷款,专用于商户购置纺织机械。

如此,原本被大型纺织机冲击的中小商户开始扩大规模,无法生存的手工业散户,以雇工的方式进入各大新增工坊。

局势渐渐平稳下来,进入了良性循环阶段。

吴争知道,这只是暂时平稳,快则十年,迟则三、四十年,这场工业革命初始阶段,对社会造成的冲击,才刚刚开始。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吴争都懒得花精力去想。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施琅的人生关口

PS:感谢书友“梁孟昌”、“鹰扬”、“缘醒”、“书友160620191256215”投的月票。

十年,不,不需要十年,只要五年,当北伐军饮马黄河,再以举国之力来纠偏,抚平工业革命对沿海诸府的影响,其实并不难。

吴争自信,国家统一配给制,进行国内诸省的物资统一调配,可以有效地解决因生产力过度集中,导致局部地区单一商品大量积压问题,和民间购买力相对不足的矛盾。

而正在修建的铁路,只要横跨东西、纵横南北,可以在短期之内,将积压物资运送到每个需要此类物资的省份。

如果万万人还解决不了沿海因产业过度集中、民间购买力不足导致的经济危机,那么,吴争还有一个行之有效的必杀锏——倾销!

向周边,甚至以远洋对欧洲各国倾销。

如果对方反对,那就以力服人!

吴争有这自信,科技主导生产力,率先启动的工业革命,可以迅速提升国力,将对手远远地抛在身后,而这种差距,足以扫荡整个世界。

传说中最早的日不落帝国(指西班牙),不就是由此将一个弹丸之国,迅速崛起成为一个繁荣强盛、在全球七大洲均有殖民地,并掌握当时霸权的帝国的吗?

连这样一个弹丸之国,也能称“日不落帝国”,何况没泱泱华夏,拥有万万国民的东方大国?

……。

马士英很快审出追杀钱肃乐的背后之人。

吴争和钱肃乐都由此松了口气。

当然,二人松气的理由各不相同。

钱肃乐是因为这样一来,吴争就没了与义兴朝开战的借口。

而吴争松了口气是因为,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就吴争而言,追杀钱肃乐的背后之人不是朱媺娖,这是内心最大的安慰。

朱慈煃,你死定了!

由于杭州府与应天府的官方交往已经中断,吴争派马士英,带上刺客口供,前往应天府。

这就够了,接下来,就静待朝廷的答复吧。

……。

广东潮州府,府治海阳去往揭阳的官道上。

出现了一支衣衫褴褛的军队,如同一条垂死的长蛇在官道上扭曲着。

他们人数不多,大约六、七百人。

他们移动得很慢,慢到让道边吃瓜看戏的百姓以为,这些人怕是来游山玩水的吧。

这不奇怪,对于闽粤普通百姓而言,清军和明军没有什么差别,今日还是明军,过一夜说不定就是清军了,对百姓该抢还是一样抢,该杀还是杀,没有多大分别。

百姓惹不起,只能躲,可能躲哪去?

到后来东西也被抢光了,索性不躲了,爱咋咋滴,反正身无长物,要钱要粮没有,就一条烂命。

所以,道边围观的百姓不少,却没一个向这支军队塞个馒头,递个地瓜的(万历年间广东就开始大规模种植蕃薯了)。

这支军队的服装有些杂乱,有清军制式的,也有明军制式的,甚至上身是清军军服,下身是清军军服。

这是一支溃军,两天前遭遇了清新泰伯、潮州总兵郝尚久所部的暗算阻击,三千多人,一日之间,就剩了这点人。

一天一夜奔逃下来,水米未进,将士们已经精疲力竭,实在迈不动腿了。

“快走!”主将施琅挥动着手中的马鞭,朝士兵厉声喝道,“他X的,逃命都不积极?!”

在施琅的厉喝下,队伍总算是加快了速度,向揭阳方向而去。

此时的施琅,才刚刚年近不惑,正是建功立业的最佳时机。

早年间,他的族叔施福是郑芝龙手下部将。

在族叔的举荐下,投效了郑芝龙。

后来郑芝龙降清,施琅也就跟着降了清。

郑芝龙被多驿押送去了顺天府后,各地闽系将领群龙无首,一度陷入混乱。

而当时,李成栋突然反正,降了隆武朝,任广东将军,施琅便转入李成栋的麾下,率部进入广东,接受改编,被分配到饶平驻兵。

隆武朝灭亡后,郑成功改投永历,李成栋又归入了郑成功麾下,于是,施琅名义上成了郑成功的兵。

几个月前,郑成功执意收复福建,举十余万大军,一度攻至福州城,然而因战略欠当、指挥不力,竟十几天无力攻克仅万余守军的福州城,被从浙江温州、江西赶来增援的清军合围,遭遇大败,所部崩溃,四下逃散,损兵折将超过六成。

这场大败,使得时任广东将军的三姓家奴李成栋,率部再次反转降了清,造成的后果是,大半个广东被清军收入囊中。

驻守饶平的施琅,原本已经接受李成栋的命令,跟随降清的。

可李成栋不放心哪,施琅原是郑芝龙的部将,如今郑成功一部在揭阳,如果驻守饶平的施琅与揭阳郑成功部暗中联通,南北合击,那潮州府就不保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于是李成栋命令潮州总兵郝尚久所部缴了施琅的械,同时派人向施琅传令,令施琅缴械投降。

注意,不是剿灭,是缴械。

然而,郝尚久与施琅之间有些私仇,一省之地,各部军队一会是明军,一会投清成了清军,转眼过几天又成了明军,恐怕是连士兵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军了。

所以,军队之间的互斗成了常态,仇怨就是这么结下的。

郝尚久在接到命令后,动了歪心思,他一边集结兵力,一边人联络施琅,说只要主动来海阳缴械,接受改编,可以避免大动兵戈。

施琅信了,率部从饶平前往海阳城,不想郝尚久早已在凤凰山一带埋下伏兵,在施琅率部经过之后,伏兵截断了施琅退路,同时,郝尚久率主力迎面突袭了施琅。

施琅部三千多人,被打得晕头转向,好在施琅作战确实有些本事,率数百嫡系不退反进,生生以正面突围的方式,击穿了郝尚久主力的阵线。

突围后,施琅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是束手就缚,向李成栋请罪呢,还是前往揭阳投靠郑成功呢?

此次被郝尚久伏击,施琅两个族弟施肇琏、施肇序为掩护他战死。

生而为人,此仇必报!

再三权衡、思忖之后,施琅终于做出决定,率残部前往揭阳,投靠郑成功,誓言反清。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性格决定命运

施琅此时不足四十,心气儿高。

他连郑成功都敢硬顶,直至惹恼了郑成功,才被削职来到郑芝莞手下混吃等死。

所以,施琅根本不惧郑芝莞的怒吼,他依旧道:“骄兵必败,郑将军,你定会后悔的!”

郑芝莞被气得直跳脚,大喝道:“将这畜生拉出去,杖责二十。”

这二十杖打在施琅身上,还不至于打出重伤。

但施琅对郑家的忠诚,怕是被打没了。

再打手下,并不都会让手下记恨。

关键点在于,必须证据确凿,同时,上官不犯相同的错误。

就象施琅与陈永华一样劝郑成功,在劝降郝尚久不成后,立即进攻海阳。

可郑成功在屡次不听后,才责怪施琅想公报私仇。

这叫什么话嘛,施琅虽然被郝尚久哄骗出来,遭遇了伏击,可毕竟是在投靠郑成功之前的事。

所以啊,郑成功如果在之后顺利攻下了海阳,那施琅就不会记恨,没有理由记恨嘛,上官的判断是正确的,记什么恨?

可郑成功错了,他的踌躇、犹豫,让郑军错失了进攻海阳的良机,那么,施琅就记恨了,因为这不仅仅是错失攻城良机,还让施琅失去了一次立功的机会,如果当时郑成功采纳自己的建议,就算施琅不参战,也有建言之功,这可是军功啊。

而眼下,施琅自认是对的,可郑芝莞愣是不听,还责打自己军棍,不仅没了军功,还受了辱没,施琅怎能不记恨?

……。

郑家水师的实力是强大的。

到晚上时,就侦察到了“吴德”舰队的位置。

就在万安所(莆田以东)与草屿之间。

郑芝莞随即下令,水师连夜出海,围歼“吴德”舰队。

一时间,港口人头拥簇,无数的火把,映红了夜空。

庞大如一幢幢高楼的战船启锚,缓缓离开岸边。

郑芝莞全身披挂,缀着红缨的铁盔,迎风飞扬的大红披风,万众瞩目之下,举手投足之间,皆是令出如山……啧啧,好一个威武将军!

然而,有人就是这么不识趣!

施琅带着杖伤,瘸着腿儿,一拐一拐地赶来。

“郑将军,万不可鲁莽啊!”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

梭船队侦察敌情确凿无疑。

我军水师实力完全可以碾压对方,如果不连夜出击,难道要欢送敌人回家?

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指本将军鲁莽?

郑芝莞脸色铁青,怒视施琅,沉声道:“施琅,午前略施薄惩,那是看在你曾是王爷先锋左营主将,可如今你是待罪之身,别给脸不要脸!”

施琅大喊道:“郑将军,这是圈套!那支所谓的吴德水师,击败副将陈藜,俘获我水师十余艘战舰之后,竟不北返,而停留万安所水域,难道就不怕我水师报复吗?”

这话引得在场所有水师将领心中一跳。

施琅的话没错,郑家水师在闽粤沿海,那就是神一般地存在,只有第一,没有第二第三,因为郑家水师全囊括了。

除了海盗,但那也是郑家默许的海盗,否则,想在郑家这一亩三分田里扒食吃,休想。

那么,仅二十艘战船的“吴德”水师,侥幸打败了陈藜,俘获了十余艘郑家水师的战船,其中还有两艘主力舰,这样天大的便宜占了,还不见好就收,赶紧滚回去?

留在万安所水域等死呢?

人心往往如此,对的事,在不对的时间,不对的场合说出来,那就是错的。

郑芝莞已经怒火不可遏,耻辱啊!

想自己追随兄长郑芝龙数十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横扫南海之时,你小子还撒尿和泥巴玩儿呢。

今日,咱露大脸的时候,你小子竟来捣乱?

士可忍孰不可忍!

郑芝莞怒道:“就算是圈套有阴谋,然区区一支小船队,也不能奈何我水师雷霆一击……来人,将这厮拿下,关起来,待本将军凯旋之时,再好好收拾他!”

郑芝莞这话也有道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阴谋诡计,那都是个屁。

水师将领的脸色放松下来。

是啊,管他什么圈套、阴谋,咱们只要堂堂正正进攻,笔直碾压过去就行了。

于是,施琅被拖走了。

郑家水师出海了。

整片浯屿海面上,全是战船,亏得是黑夜,否则,郑家水师的船帆,就可称之乌云蔽日了。

郑芝莞确实是仗恃实力,单就四十八门火炮的主力舰就出动了六十四艘,三十二门火炮的战船上百艘,其余火攻船、梭船多不胜数。

待凌晨天色微微亮起时,一支大约三百多艘大小战船形成的庞大舰队,开始向北面万安所水域航行。

……。

午时之后,郑芝莞率舰队抵达湄洲屿以东水域,接到斥侯来报。

敌水师已于凌晨启航,向北逃窜。

这个情报,使得郑芝莞原本因施琅谏言而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既然逃窜,那么就无阴谋,否则,该主动迎战,故弄玄虚才是。

郑芝莞随即下令,兵分两路,一路沿海岸线全速向北追击,另一路转东,至乌丘山水域再转道向北,以形成包抄敌水师之态势。

郑芝莞此时心急了,敌水师已经向北逃窜,如果追不及时,就会被他们逃回浙东海域。

这支水师铁定和吴争有联系,到时客场作战,那结果就两说了。

虽然郑芝莞心中是想挑起吴争和郑成功之间的大战,但眼下是自己亲自率水师出击,如果进入浙东水域,万一要有不测,那就关乎自己生死了。

所以,郑芝莞勒令二路水师全速追击。

……。

申时初。

郑芝莞率舰队抵达牛山水域。

此时斥侯来报,敌水师正在东沙水域,向东涌山方向而去。

郑芝莞比划着海图,与水师将领们判断双方距离应该在百海里左右。

可按这个速度,一方逃一方追,就算己方速度快些,也很难在敌水师回到浙东水域之前进行拦截。

简单商议之后,郑芝莞下令所有协助船只,包括火攻船全部丢下,单独组成船队尾随。

下令水师仅以主力舰全速追击。

但郑芝莞也是谨慎的,严令如果敌船逃入浙东水域,不得追击!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心中有恨,所以无情

再三思虑之下,王一林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那就是,分兵。

这确实是个艰难的抉择。

分兵等于殿后,殿后等于九死一生。

王一林咬牙下令,以俘获的十二艘战船殿后,掩护主力继续北逃。

战船是俘获的,可上面的士兵却是自个的。

也不全是王得仁的手下,象这种刀口上行走的殿后,如果抽走全部心腹,让原王得仁的手下留下,那么,就不叫殿后了。

因为根本不用打,追兵几炮轰下来,士气全丧的他们,估计就得投降。

有了真金白银的加入,自然是难以割舍。

所以,从王一林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这场战斗已经不是可控的了。

……。

王一林舰队后面的十二艘战船突然改向。

以舷炮开始瞄准追来的敌舰。

如果是在白天,郑芝莞舰队就可一眼看明白,可惜,这是黑夜,哪怕有星光,那只能看出前方一团黑影。

前面战船突然转成横向,这确实不在郑芝莞的预料之中。

但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对面炮声响起,郑芝莞突然发现前方出现无数火光时,就瞬间明白敌人有战船转向了。

这个时候,郑芝莞担心的不是敌人齐射,而是对撞。

郑芝莞立即下令,以桅杆灯笼向麾下战船传递信号,立即偏离航道,避免撞船。

十二艘战船一轮齐射,击中了郑家水师不下五艘战船,至少有两艘燃起了熊熊大火。

这样的黑夜里,木制船,扑救非常不易,也就是说,十有八九,会烧成灰烬,然后进水沉没。

这幸亏用得是郑家战船上的火炮,如果是吴淞水师的新式开花炮弹,被舷侧重炮齐射击中,那后果要严重的多,肯定不会只是两艘起火。

而此时,郑芝莞的命令已经晚了。

双方的距离已经不足三里。

被追的突然停了,开始炮击,追的依旧在全速前进。

就算郑芝莞发出了信号,也无法及时反应过来。

而十二艘战船一轮齐射,更是造成了郑家水师各舰上指挥的混乱。

“轰”,船只的碰撞,声势之烈,难以用文字描述。

十二般横向的战船,有五艘被拦腰撞成两截,顿时沉没,其余四艘被撞碎了船首或船尾,只有三艘轻微刮擦,但随着陷入郑家水师战船密集的包围,放弃了抵抗投降了。

汹涌而入的海水,让四艘重创的战船瞬间半沉。

无数的人落入海中,疾呼救命。

而郑家水师碰撞的战船,同样破损严重,其中一艘,整个船首成了一个烂洞,海水涌入,不久也沉没了,海面上一片混乱。

如果此时,郑芝莞下令救援,因撞船双方产生的伤亡会下降许多。

而且,因救援落水士兵,双方可能形成一种间接的默契,那么接下去的海战或可避免。

但郑芝莞在震惊之余,下达了继续追击的命令,甚至连自家因撞船落水的士兵都不加理会。

当然,不能说这命令是错的,因为郑家水师之前已经抛下了辅助战船,如果下令救落水士兵,那么,至少有三成以上的战船,就得停下来,退出战场。

郑芝莞不愿意舍弃近在眼前的胜利,同时也想一鼓作气,歼灭这支船队,以断吴争一臂。

也为郑家水师正式进入浙东海域打下基础。

同时,更便利与郑家商船船队北向贸易,及自己与多尔衮之间的暗中联络。

在郑芝莞看来,付出几百人的伤亡为代价,是可以接受的。

这就造成,随着郑家战舰头也不回地离去,当日落水者七成以上死亡,而王一林留下的十二艘战船上,除了三艘被俘的战船之外,其余九艘,活下来的不到二成,非常惨烈。

好在这十二艘战船是俘获郑家的,王一林派往这些战船的人员并不满编,一条船上,也就四、五十人,不象郑家水师,相同体量的战舰上,有近二百船员,因为除了必要驾船、操炮的水手之外,还需要囤有接舷战所需兵力。

所以,虽说这次撞击,王一林吃了大亏,但单从伤亡人数上来比,其实是占了便宜的。

特别是十二艘战舰在撞击前的那一轮齐射,直击导致了郑家五艘战船受创,其中两艘重创起火,最后沉没,单就这两艘船上,淹死者就不下三百人。

郑芝莞见死不救的冷血,直接导致了双方水师将士心中燃起了仇恨的怒火。

这个时候,郑家水师没有人会去指责郑芝莞的残忍,而是将仇恨记在了敌人的身上。

王一林及他的麾下舰队,亦是如此。

于是,这场海战更残酷的下半场,正式上演了。

……。

王一林含着热泪,在付出了十二般战船及船上将士生命为代价。

为他的水师争取到了喘息的时间。

与郑家水师的距离拉开了近三十里。

这个距离不算远,但非常关键。

因为这三十里的距离,在相对同向追逐的情况下,已经足以让王一林水师冲过七星岛,进入浙东海域。

王一林僵硬地站在旗舰舰首,一直不敢回头。

因为他怕自己一回头,就会下令回去。

他似乎听到身后无数将士垂死的哀呼,这种声音,足以让人揪心疼痛、肝胆俱裂。

王一林在恨,恨张名振不来救援,恨郑芝莞的无耻冷酷,甚至恨吴争部署这一次诱敌的初衷。

但真正恨的,是他自己。

王一林恨自己,叔叔殉国之时,他逃了。

王一林恨自己,竟丢下同袍手足而不顾。

因为恨,所以,无情!

……。

张名振也在后悔。

在听到西南隐约的炮声,在看到西南方向浓浓夜色衬托出的暗红。

张名振瞬间领悟到,自己判断失悟。

他的心提了起来,随即立即下令,吴淞水师全体启锚,向火光映照的方向,全速航行。

……。

郑芝莞打出火来了。

他其实不是一个勇将,在郑芝龙麾下时,他一直是有战必躲,保命为先。

今日率舰队出征,无非是觉得胜券在握。

这一点很重要。

可以汲取军功,而不身陷险境[],这是每个带兵之人的梦想。

所以,这么好的机会,郑芝莞怎肯错过?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七星岛海战(三)

王一林舰队的这次反向,同样让郑芝莞非常意外。

第一次反向,是正常的海战战术动作,换作郑芝莞,可能也是这么指挥。

可再反向,那就出格了,这是自找死路。

郑芝莞来不及仔细思考,随即下令,让舰队跟随转向,紧咬不放,同时令西侧伏兵开始加速,以东、西两个方向,夹击敌舰队。

战场在七星岛东侧,王一林反向的最根本用意,并非是要与张名振会合,他是想引诱郑芝莞舰队进入到视野盲区。

也就是说,以七星岛为视野障碍,避免郑芝莞过早地发现吴淞水师到来,使得张名振可以从容布阵。

……。

王一林的设想是正确的,因为此时的天色开始亮起。

视野也大了起来。

郑家舰队有上百艘,方圆十里之内,皆是战船。

如果没有视野障碍,不出一柱香的时间,吴淞水师赶来,就会被发现。

但王一林没有想到,也可能是想到了,还是决绝地去做。

十八艘战船,又怎么可能在东、西夹击下生存?

又能支持多少时间?

如雨点般的炮弹向王一林舰队砸来,因为再次反向,等于将右舷呈斜角暴露出西侧伏兵敌舰的炮口下。

数百门炮的齐射,一轮下来,七艘中弹,中弹最多的一艘,中了三发炮弹。

不幸的是,一发炮弹击中的是吃水线,如圆桌般大黑呼呼的洞,海水汹涌灌入。

就在王一林眼皮子底下,缓缓下沉。

王一林眼中有泪,可他无法顾及。

他依旧令所有舰队继续南向全速行驶。

呼啸的炮弹,劈头盖脸地砸来,带着“呜呜”的风声,砸在船的四周,激起滔天的水柱。

敌人的第二次齐射开始了。

王一林舰队已经无法还击,因为没了射角。

用句俗话说,就是拿脑袋硬顶飞来的炮弹。

而这时,王一林旗舰后面两条战船突然擅自转向,横了过来,只有短暂的一瞬间,顿时成了远处敌舰的靶子。

王一林几乎能看见一发发炮弹,砸进这两艘战船里。

甚至可以看见四溅的碎木块和士兵落水的身影。

王一林几乎麻木地看着,牙床紧咬得已经出血,那一丝丝的腥甜,让王一林的眼睛血红起来。

炮击几休止地继续着。

追逐也在继续。

越来越近。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英雄的榜样,总会引来热血之人的效仿。

敌舰队第四轮齐射,再次击沉了两艘主动改变方向,掩护旗舰的战船。

到这个时候,王一林水师已经伤亡近半。

撑不下去了!

王一林回过头来,盯着七星岛越来越接近一侧的与海平面相交的点,几乎是嘶吼着,“张名振,你再不来,就别来了!”

随着吼声,热泪迸涌而出。

不该是这样的!王一林呐呐道。

……。

郑芝莞已经不再意外。

因为不管对方打什么主意,或者有什么阴谋,都已经不重要了。

死人,没有什么主意、阴谋可言。

打沉他们,淹死他们,然后凯旋!

望着仅剩下十一艘战船的敌舰队,郑芝莞在笑,娃儿,老子在海上讨生活时,你他X的还在尿裤子呢!

追了你一夜,是时候让你停下歇歇了。

当然,郑芝莞心中的歇歇,那就是真的歇歇,不用呼吸的那种歇歇。

郑芝莞笑意越来越浓浓,更近了!

最多半个时辰,这十一艘船,都得沉到海里去,让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炮弹如雨地穿棱,这让郑芝莞开始笑出声来。

可突然,郑芝莞笑不出来了。

炮弹的啸声不对!

笑意僵硬在脸上,还来不及褪去之时,郑芝莞旗舰边上的一艘船,突然中弹起火。

哪来的炮弹?

郑芝莞举着望远镜四处寻找着,可除了正前面的十一条船,没有任何异常。

这时,无数“隆隆”的炮声突然响起,炮弹的密集啸声,让郑芝莞终于转头,他不由自主地放声嘶吼起来,这是无意识地嘶吼,恐惧的嘶吼。

齐射!

但不是郑家水师的齐射!

炮弹来自渐渐露出船影的七星岛西、南转折处。

数十艘战舰,成三行,横向出现。

舷侧的炮洞口,迸吐着浓烟和火光,高耸的桅杆上,飘扬着郑芝莞熟悉不过的北伐军军旗。

吴淞水师!

在郑芝莞凄厉的喝声中,郑家水师有了灭顶之灾,猛烈的炮击,不断地有战船中弹起火。

瞬间沉没的就有五、六艘。

整支横向铺开,追击王一林的郑家舰队,几乎大半处于吴淞水师的火炮射程之内。

张名振的吴淞水师,终于赶到了,拯救了王一林仅存的十一艘战船,而这十一艘船中,几乎艘艘带伤,就连王一林的旗舰,都中了一发炮弹,在船头甲板上,砸在了一个大洞。

郑芝莞惊慌了。

怎么可能不惊慌。

敌人援兵并不多,自己水师依旧占了优势。

可问题是,已经来不及改向啊。

也就是说,至少在一柱香,不,可能更多时间,就算立即改向,也会处在标定完毕,已经横列齐射的敌舰炮口之下。

郑芝莞更震惊的是,敌舰的射程和精准度。

这个距离,至少在十余里之外,自己舰上舷炮根本够不着。

郑芝莞终于发出声音来,“回撤!”

这个命令,虽然会损失更多的船,但拉开距离,至少可以避免了郑家水师的全军覆没。

但在吴淞水师的射程之内,这个命令也无法拯救,郑家水师必须承受的损失。

郑芝莞的命令是正确的,如果想以冲过去,接近敌方,展开炮战,至少需要航行五里以上。

这五里的距离,足够让冲上去的任何一艘船,逃不过沉没的结局。

再差的精准度,也不能面对数十条战船,数百门舷炮的一轮齐射。

就象再勇敢的士兵,也无法顶着十挺机枪的扫射冲锋,这是一个道理。

海平面上,没有任何一丝遮拦和掩护,唯一的掩护,就是己方在前面的战船。

可船不是真正的遮挡物,它是可以击沉的。

方圆十里之内,整片海上,被吴淞水师舷炮炮弹覆盖。

几乎是两、三艘战船的舷炮“照顾”着敌人一艘船。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陈钱山水师

PS:感谢书友“白马文化内蒙古”、“袁博仁”投的月票。

吴争看着施琅许久,突然长吁了一口气,道:“那你想在本王手下做些什么?”

“但凭吴王安置。”

“别说那虚的。”吴争道,“你尽管提,本王再看着给。”

施琅想了想,看了一眼张名振,然后道:“吴王要是不嫌施某是个降将……施某想在张大人手下做事。”

吴争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回头看了一眼张名振,“你怎么说?”

张名振有些尴尬,看了一眼施琅,稍一犹豫道:“之前王爷让末将留在福州助隆武守城时,与施琅已有过数月共事,他有勇有谋,是员虎将……卑职愿意接纳他,并举荐他为吴淞水师副总兵。”

吴争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施琅道:“你可满意?”

施琅连忙道:“听王爷的。”

吴争轻哼道:“既然你情我愿,那……本王允了,你这就随张总兵去吧。”

施琅大喜,他此时确实感激张名振方才的提醒,“多谢吴王殿下大恩,多谢张总兵提携。”

此时,舱外有卫兵来报,“对面郑军派快船前来,求见王爷。”

张名振皱眉道:“延平王此举何意?”

施琅开口道:“以属下看,延平王是想停战议和了。”

吴争问道:“何以见得?”

“其实在属下自请率火攻船袭扰前,延平王已经有了罢战的念头,只是大动干戈倾巢而来,况且之前七星岛一战,厦门水师几乎折损一半,主将郑芝莞被杀,延平王有些下不来台罢了。”

吴争想了想,对后面马士英道:“去看看,来得是谁?”

马士英应了。

吴争转向张名振,“你带施琅也出去吧。”

“是。”

……。

出了船舱,张名振急步赶上马士英,“马大人留步。”

马士英转头,笑问道:“张大人有事?”

张名振犹豫了一下,问道:“敢问马大人,张某方才没说错话吧?”

马士英呵呵笑了起来,“瞧张大人这话说的,也没见王爷因谁说错话而治罪过呀。”

张名振忙改口道:“看我这嘴,情急之下说错话了……王爷自然胸襟广阔。我的意思是,方才王爷瞪了我一眼,我怕是王爷怪罪于我。”

这时,张名振身边施琅道:“都怪施某,连累了张大人。”

马士英白了施琅一眼,“好生在这待着,别跟过来。”

然后一把拽住张名振的袖子,拖到一旁,小声道:“你别担心,王爷这是替你立威呢。”

张名振闻言一愕。

马士英道:“施琅这人,桀骜不驯惯了,自然是不能留在王爷身边的。王爷原意想必就是将他安置在你的手下,可怕他不服你管束,这才想着送你一个人情,让他对你有感激之心……否则,王爷真要是怪你,哪能容这厮进吴淞水师啊……啧啧,还是个副将。”

张名振这才会意过来,忙道:“多谢马大人指点。”

马士英挥挥手道:“去吧,去吧……马某还得去看看到底谁来了。”

……。

吴争不怀疑施琅的练兵和水战本事。

这是经历史检验过的。

虽说施琅攻破了东番,可在满清统治三百多年里,他对南海海防的贡献也是巨大的,至少,没有施琅的数次进谏,满清根本不想要东番这化外之地。当时以鳌拜为首的保守势力,以海洋险远,风涛莫测,驰驱制胜,计难万全为借口,数次将施琅的奏折压下来。

可施琅一直坚持,直到十余年后,恰逢得到李光地等大臣的支持,这才使康熙下定决心,正式向东番派驻流官,将东番纳入版图。

从这东番一点上来说,施琅的功劳与郑成功是可以比肩的,郑成功收复了红毛占领的东番,而施琅促使了清廷将东番纳入版图,这为后世东番的归属,奠定了法理的基础。

而降将封侯,并不少见,特别是朝代更替之时,更是多如牛毛。

可象施琅这样,将靖海侯爵位一直延续到清末(1906年第十三任靖海侯施普泽袭封)的,还真不多见。

况且,连张名振这样正直之人,也对施琅看重,所以,吴争只对施琅的人品进行鉴别。

吴争能容忍施琅跋扈,心想总不会超越王一林、蒋全义吧。

所以,从一开始吴争就没有将施琅留在自己身边的意思,重用他,但须隔离在权力中心之外,这是吴争事先想好的。

可重用施琅,就必须给予水师兵权,吴争又不放心施琅独领一支水师,也没有现成的水师交给施琅,那么只有在现成的两支半水师中选择。

舟山水师肯定不成,王朝先本就是个反复之人,历史中,王朝先与张名振共谋,杀黄斌卿夺取水师兵权,后王朝先倨功自傲、不听调宣,被张名振发动兵变所诛杀。

吴争因为当时王朝先主动归付之功,一直遵守诺言,没有动王朝先水师总兵的位置,但不代表着吴争认可王朝先的为人,特意新组建吴淞水师,就是从侧面对王朝先进行牵制。

如果将施琅安排进舟山水师,那这二人一旦联手闹将起来,真有可能酿成大祸。

所以,吴争首先排除了舟山水师。

那么就只有吴淞水师和王一林部了。

可王一林的脾气太过执拗,属于外柔内刚型,说难听点,王一林甚至连吴争都不那么放在眼里,何况是施琅这一降将?

而施琅又是个桀骜不驯之人,这二人要是对上,恐怕没一天安生日子可过。

所以,唯一合适的就只有张名振的吴淞水师了。

正如马士英揣度的,吴争一早就想好了安置施琅的去处。

一来张名振与施琅有旧,也对施琅有所青睐,二来,张名振性格沉稳,行事谋定而后动,不会与施琅正面起冲突。

但吴争知道,象施琅这样的,恐怕很难真正服谁,所以,设下小计,让施琅欠张名振一个人情,有助于二人之间日后的相处。

至于吴争自己,还真没有将施琅看得太重,因为吴争知道,未来的海战,重要的是战略抗争、兵器比斗,将领的指挥、战术能力已经是次要的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汉明半月谈

只有陈子龙唾沫横飞地激昂着,“世人都说吴王曹操,其实不然,他是刘备,明面上是拥汉,实则取而代之,他哄骗的不是世人,而是他自己!不成,我得出海找他去……得和他辩论是否……他魔怔了!”

还真别说,陈子龙说走就走,他拔腿朝外奔。

却被钱肃乐一把拽住,“吴王不想见你。”

“胡说!”陈子龙怒目回瞪。

“这是吴王原话。”

“呃?”陈子龙傻眼了,可随即吼道,“不想见也得见,除非他杀了我……要不,还我两年光阴,我投永历去!”

钱肃乐悠悠道:“吴王原话是,本王不想见他,除非他能自个把自个的心思揣摩明白了,然后把天下人心揣摩明白了,再来见本王。”

陈子龙一愣,瞠目看着钱肃乐,问道:“什么意思?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钱肃乐摇摇头道:“我只传话,不做解释……因为我也想不明白,正因为想不明白,所以不能为你解惑。”

陈子龙蹩眉想了老半天,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头道:“这说不通啊,什么叫把自个的心思揣摩明白了,又什么叫天下人心揣摩明白了……他这只是故意在避我!有道是灯不拨不亮,理不辩不明,他理亏……!”

钱肃乐道:“这话吴王与你说得一样,理不辩不明。所以,他让你去辩,和自己辩,和天下人辩。”

陈子龙再次瞠目起来,他愤怒道:“我只有一张嘴,和自己辩还说得通,如何与天下人辩?”

钱肃乐悠悠道:“吴王在大将军府麾下,新设了一个衙门,称为汉明半月谈,大体上与原邸报相同,但面向的是天下人,以邸报的方式,将大将军府的时政和天下事传递给天下人。吴王说,堵不如疏,愚民不如引导,你陈子龙如果愿意,可为汉明半月谈之总编撰,从二品衔,与三台并立,独立于三台之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汉明半月谈,职责在于以民间舆论监督三台,锄强扶弱,要起到讲真话、办实事的目的,让民众人人了解、通晓法理,唯有将法普及、理辨清、礼传颂,天下方可真正太平。”

陈子龙愣了,愣了很久。

突然怪叫一声,冲着钱肃乐吼道:“好你个钱希声,你就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吗?”

然而他的脸上是兴奋的,因为他等了两年,终于有事做了。

钱肃乐反而没有搭理他,而转头对吴伯昌道:“吴翁啊,你我还有张苍水三人,皆为汉明半月谈之副总编撰,这就是吴王令我与二位商量的原因。”

吴伯昌一直在担心,担心儿子真得会弃世厌俗、自我放逐,可现在他明白了,儿子是对的,既然立心为天下,那么就让天下人,来决定天下事。

吴伯昌颌首道:“此必将为盛事,老夫求之不得!”

……。

报纸其实很早就出现了。

在二千多年前的西汉,实行的是郡县制,在全国分成若干个郡,郡下再分若干个县。

各郡在京城长安都设有驻京办事处,这个办事处叫做“邸”,各郡派有常驻代表,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在皇帝和各郡主官之间做联络工作。

他们定期把皇帝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等官方文书以及宫廷大事等有关正治情报,写在竹简上或绢帛上,然后由信使骑着快马,通过驿道,传送到各郡长官。

这称之为邸报,一直延续到明朝。

到了清朝,邸报更名为京报。

吴争其实早就想将报纸推向大众,这是开启民智最快速的方法。

可一直以来,大将军府所辖之地,连年的战争,加上嘉兴以北各府一直被战火笼罩,报纸没有合适的运作环境。

而且,当时民间识字之人确实不多,一个县,收拢识字这人,也就百中取一,这还是因为江南比较富裕。

但眼下不一样了,单就绍兴、杭州、嘉兴、松江四府之地,三大院校的生员加起来就有万人

之众。

这还是一届,三年多了,年年都有招收,年年都有毕业。

所以,将报纸推向民众的时机到了。

一户人家中,只要有一人识字,就可以将报纸的内容说给家人听,并解释清楚。

吴争推行报纸的用意,其实只有一个。

让百姓明白,什么才是国家、民族、正朔。

只有明白,才可以真正去选择,而不是人云亦云的随波逐流。

而对于陈子龙的任命,其实是吴争考虑甚久的结果,陈子龙有才是公认的,当然这才,更多指得是文才,文才也有分类,陈子龙的文才,更擅长的是诗词歌赋。

明朝的进士,在当时的社会中,几乎是全能的。

科考考的不仅仅是文章,在明末时,同样增设了武科(不是武举),这也是史书上经常看到,明明是进士文人出身,同样在带兵打仗,而且还打得不错。

譬如钱肃乐、张煌言等人,都是正经的进士、举人出身,可一样能带兵打仗。

陈子龙也一样是进士出身,但他的偏好,更适合谋划、编撰。

但吴争用他,也并非仅仅是陈子龙笔杆子过硬,而是陈子龙的性格,为求目的,不择手段。

五年时间,治下十一府中,旧势力、旧观念只是蛰伏,而非被清除。

既然时势不允许吴争用更为激烈的手段,那么,文攻不武斗,成了吴争眼下唯一的选择。

所以,吴争用陈子龙,以他犀利的性格,去抨击官场、商场、民间的弊端。

当然,吴争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因为陈子龙是把双刃剑,伤人也可能伤己,但吴争自问行端立正,所谓事无不可对人言嘛。

报纸配合明社,及三大学院,对社会思想的影响力,这涉及的人数,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以财政司资助,以成本价的五成,亏本向民间销售,并以里、村为单位,建立免费的报栏,供人阅读,以了解时势。

就这样,一场前无古人的,让民众真正参与进来的思想变革,正悄悄地在十一府土地上发生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定是疯了

黄应运听从,坐了回去,答道:“安西王如今驻兵于安顺周边,大西军有兵二十三万,但安西王手下可用之兵,也就五万多人……但安西王有一千象兵,可克制清军骑兵,冲撞起来足以完胜敌军战马。”

吴争并不惊讶,史上李定国之所以能“两蹶名王”,多少也有这支象兵的功劳。

象兵确实厉害,但这不可复制,因为数千里地,运输不便、训练不便,况且可用大象也没那么多。

所以,吴争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黄应运继续道:“大西军四王的定北王艾能奇,在征讨东川时中了毒箭,伤重不治,如今大西军二十多万人,平东王孙可望占了一半,手中有十余万大军,此时正攻略川南……学生此来,是受安西王之命,商议与吴王联合抗清事宜。我王之意,如果我王北进至湖广,吴王可否调兵入江西?只要两军可以会师,打通湖广与江西之间的通道,便可以拦腰截断闽粤清军,如此,至少长江之南,清军就无法威胁到我朝了。”

吴争点点头道:“此是本王份内之事,联合抗清本王自然是欢迎的……不过,如今本王的势力最多伸进江西以东,还过不了鄱阳湖,与贵州尚有二、三千里之遥,这很难将联合抗清落至实处。另外,我朝连年与北面清廷征战,国力、民力已经不支,需要时间休养生息,只能暂时休战,如此,本王便不能明着调兵西进。”

黄应运有些失望地点点头,道:“吴王说得是,好在抗清大业并非一蹴而就,只要心中始终存有此心,定能收复北地……。”

吴争莞尔一笑,道:“其实一切都是借口。”

黄应运闻听诧异地看着吴争。

吴争道:“打与不打,关键在于自己的实力,如果今日实力足够,明日本王便可挥师西进,但问题是……李将军能做得了大西军的主吗?如果作不了大西军的主,仅以他五万多的兵力,怕是进不了湖广,就会全军覆没,而本王到时,既救不了他,更会引火烧身,清廷定不会罢休,必然渡江来攻。”

说到这,吴争微笑地看着黄应运。

黄应运踌躇起来,李定国是与他说过,要与孙可望决裂,但并没有付诸于行动,更没有说过什么时间,这让黄应运无法回答吴争的问题。

吴争应运答不上来,因为李定国的性格,对外强悍,对内却比较温和,要与一起长大的义兄弟决裂,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你别急。”吴争安抚道,“你也说了,抗清大业并不能一蹴而就,所以联合之事还待细细思量,该如何联合,首要目标是什么方向,相互之间有怎么的约束,两军如何沟通,利益如何分配等等……关系到双方日后能够一贯、自始至终地维持盟友亲密关系,这些大纲领需要事先决定,这不是一日便可商议好的,可能需要你数次千里奔波于两地之间……这样,你且留在杭州府几日,多去逛逛,本王安排你去辖下三大学院军工坊和港口船坞看看,你回去之后,也可以将此地的景象如数描述给李将军听。”

黄应运应道:“学生愿遵从吴王安排。”

……。

黄应运被引出门外,马士英一闪而进。

吴争头也没抬,笑骂道:“怎么……如今进门都支语一声了?”

马士英向前走的脚刚抬起到一半,连忙放下,惶恐道:“属下失礼了,这就出去,重新来过,还望王爷不罪。”

说着转身往外跑。

吴争没好气地道:“我说马瑶草,你就不能换个花样,来表现你察言观色的玲珑劲吗?次次都是这惶恐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做主公的怎么薄待了你……回来,有话就说。”

马士英讪笑着,摇摇头道:“王爷,刚接到消息,荆王朱慈煃……上任宗正卿了。”

吴争惊讶地抬头,看着马士英道:“就是追杀本王岳丈的那个混蛋?”

“是。”

吴争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疯了……她定是疯了。”

马士英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吴争道:“皇帝怕也是无奈之下才下了旨意……荆王朱慈煃在您在京城抄了上百家宗室之后,便聚集起一帮子人,自封宗正卿,声言要与您抗衡,斗争到底。”

吴争“噗”地喷了出来,“本王没听错吧……就凭他们那些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目不识丁的废物?”

马士英不敢接话,至少如今大将军府名义上还是朝廷之下,吴争可以,他不可以。

过一了会,马士英道:“自从钱公离开,黄道周独木难支,如今的朝廷中,大权已经落入宗室手中,宗室在宫城外聚众闹事,都御史王翊上前阻拦,被荆王朱慈煃当众啐了口痰,还被陛下勒令待在府中待参……已经没有人再敢反对荆王一伙。”

吴争悠悠道:“她一个女子,挡不住这群虎狼。”

马士英小心问道:“那……您要不要伸手,帮陛下一把?”

“怎么帮?”吴争斜了眼马士英,“当初她设计赶我出京,就该想到,没有了我在背后为她遮风挡雨,这群虎狼能把她囫囵个吞了。”

马士英立马变了腔调,点头道:“您说得是,自作孽不可活。”

吴争笑啐道:“这叫什么话?在你眼中,本王就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吗?”

马士英再次转向,道:“王爷自然是仁义之人,怎会见陛下有难,而无动于衷呢?”

吴争没好气地道:“可这是他们朱家之事,我一个姓吴的,怎能掺和?你是想让天下人都指我司马昭之心?”

马士英哭丧起脸来,怎么说都不对,这是要闹哪样嘛?!

吴争想了想道:“就凭这些人,还闹将不出什么大事,让她先烦着吧,否则我一出手,怕又是好心没好报……况且,若不经历这些事,她又怎会真正老练起来独当一面?真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我再出手也不迟。”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老马想当汉奸?

说到这,吴争笑看着马士英道:“知道人身上长疮了,该怎么办吗?”

马士英闻听有些愣,这哪跟哪啊?

吴争顾自道:“最好的方法是,别理会它,任由它作,这样等养些时日,毒疮肿胀了,开始化脓了,然后用力一挤,扑哧一声,毕其功于一役,岂不快哉?”

马士英这才会意过来,陪笑道:“就如同十一府之地的宗室一样?”

吴争脸色慢慢阴沉下来,道:“只怕未必会一样……树欲静而风不止,内乱如果参杂了外部势力,这结局往往是不可控的。十一府之地有本王镇着,军权集中在本王之手,他们想乱,乱不起来,可应天府不同,她显然控制不住局势。”

马士英急道:“既然王爷已经想到这点,为何不将一举他们扼杀……以绝后患?”

“为何要扼杀?”吴争平静地看着马士英,“为何要以绝后患?”

“这……。”马士英怔住了,他跟不上吴争的思维。

“不经历风雨,如何见彩虹?”吴争悠悠道,“任何人,包括本王在内,没有刻骨铭心的痛楚、失败,就不会成长起来。”

马士英惊讶地看着吴争,他不是听不明白,而是理解不了。

看吴争这样的年龄,没听说有怎么刻骨铭心的痛楚、失败啊。

难道,是指当年在嘉定城时,他叔殉国,自己也差点战死?

只听吴争继续说道:“她心里一直牵挂、纵容着宗室,这不能说她不对,亲人、族人嘛,自然须得维护的。可她的方法不对,而且她也没有这样厚实的臂膀,可以顶得住内忧外患,为他们遮风挡雨。况且,这些人显然也不领她的庇护之情,反过来阻挠她、害她。所以,只有让她自己明白过来,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在这之前,怕是谁也帮不了她。”

马士英终于明白过来,他点点头道:“王爷说得在理,之前王爷说过一句话,王爷说,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用在这,正应题,恰如其分。”

吴争呵呵大笑道:“老马,你变了,变得会拍马屁了。”

马士英老脸一红,忙转换话题道:“王爷今日见远道而来的大西军使者,难道真有与大西军联合之意吗?”

吴争脸色一正,反问道:“以你之见,该如何?”

马士英道:“远交近攻,也属应当。可如果以我之见,结盟我更偏向于延平王。”

“为何?”

“至少延平王与咱们有海路相通,双方水师一旦联合,大沽口就是咱们的后花园,想去不去,想什么时候进攻就什么时候进攻。可大西军远在数千里之外,这个距离,怕是以咱们二十万北伐军,是冲不过去的。况且,就算是打得过去,也不能打,这一打,会折损多少将士,王爷辛苦经营几年的积累,怕会耗损殆尽。另外,江北也必受清军攻击,清廷绝不会坐视咱们和大西军联合,而致闽粤清军成为孤军的。”

吴争呵呵道:“哟……不错嘛。老马,士别三日,你战略目光见长啊?”

马士英一愣,遂躬身应道:“那也是王爷平日里调教得好。”

吴争没好气地道:“谁调教你这些?”

说变脸就变脸,这也太快了吧?

马士英这才反应过来,吴争说得是反话,老脸一红道:“属下愚昧,还请王爷不吝赐教。”

吴争正色道:“本王也非战略、战术行家,指教不了你什么……但有一点,你说得好,清廷绝不会坐视与闽粤清军的通道,会因本王与李定国联合而东西拦腰截断。”

马士英一听,又高兴起来,看来自己之前的话,也并不是一无对处。

可吴争话锋一转道:“但你的理解不对,本王的理解是,越是敌人无法容忍的,那就必须去做,否则,就真是偏安一隅。老马啊……咱们要的是北伐成功,绝不苟安!”

马士英心中一凛,他意识到吴争其实已经决定与大西军联合了,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这种联合终究是象征大于意义,数千里的间隔,如何突破?

吴争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吩咐道:“这几日,由你陪同黄应运好生在几处逛逛,他想知道什么,实话告诉他,不用隐瞒。”

马士英一惊,道:“可军工坊、船坞等处,有无数机密……他若看到、问到,难道也要告诉他?”

吴争挥挥手道:“没事,尽可告诉他,他学不了太多。”

“可要是泄露出去,被清廷得知……怕是大不妥啊!”

吴争古怪一笑道:“怕什么?”

马士英愕了。

吴争看着马士英的古怪样,哈哈大笑道:“老马,船坞、军工坊建成多久了?”

马士英算了算道:“船坞四年了,军工坊三年出头。”

“什么时候船坞、军工坊正式仿造出火枪、战船的?”

“这……也就近两年的事吧?!”

“你看,本王前后努力经营四、五年,船坞、军工坊才有了这般产出,如果清廷知晓了其中秘密,立时布置船坞、军工坊,至少也得三、五年的时间,才能真正制造出来吧?”

马士英恍然道:“王爷的意思是,三、五年间……咱们就会北伐?”

吴争长吐一口气,“五年太久,三年……三十万大军,三支水师,四个方向登陆作战,本王期待这一天啊!”

马士英听了,有些激动,他道:“也就是说,清廷如果知道了咱们船坞、军工坊的机密,在这三年之中,花巨量人力、物力、财力学咱们建造船坞、军工坊,到时咱们北伐,这些就成了咱们的缴获物了?”

吴争心中格噔一下,摇头皱眉道:“这话不全对,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外泄的,但火枪、火炮、战船,其实并非什么秘密,清廷只要肯花银子,完全可以经南面红夷向西洋购买,保密并无太大意义。”

马士英突然吱唔道:“王爷,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要不……王爷容属下当回汉奸?”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远交近攻

吴争听了马士英的话,顿时一愣。

随即吴争反应过来,以为马士英只是在说笑逗乐,于是笑骂道:“你当汉奸?你就算想当汉奸,怕是清廷也嫌弃,不肯收啊!”

马士英被挤兑得脸色通红,急道:“马某降清,或许清廷确实不会接纳,可如果马某有北伐军建造新式战船、制造新式火枪、火炮的秘密呢?”

吴争讶然,正容凝视着马士英。

马士英道:“其实属下说的做汉奸,并非要北上降清,而是通过北贸商道,向清廷出售建造新式战船、制造新式火枪、火炮的秘密……王爷,这可是能卖笔大钱,如今的清廷又在扩建新军,据说有三万人之众,所需火器的数量何等巨大?可清廷如今只要从海商那购到火器,实际上是咱们北伐军换装后的旧式火枪,他们必定是对新式火枪垂涎欲滴的……。”

吴争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马士英有些害怕了,他不敢再往下说。

可吴争突然开口道:“方圆百里船坞、五个军工坊,拖累了本王四年之久,投入的钱财数以千万两计,之前从西洋购买十二艘主力战船,也不过一百七十万辆左右……船坞、军工坊,这是烧钱的火坑啊。”

马士英不知道吴争究竟想说什么,他只能闭嘴静静地听着。

吴争道:“清廷扩编三万新军,如果仅是向外购买火器进行装备,所需钱财再多,也是个定数。可如果他们要自行制造,那就是个无底的窟窿……马士英,你立功了。”

马士英顿时有种从地狱到天堂的幸福感,他兴奋地道:“那就是说,王爷是同意属下向清廷售卖火器、战船机密了?”

吴争微笑起来,点点道,“价开得狠些,越狠,清廷越会当回事。”

“那是自然的,属下定割下清廷大块的肉来。”马士英想了想道,“方才王爷说到他们若要自行制造,就是个无底的窟窿……属下想,要是将机密中的一些东西稍作改动,他们岂不更要抓狂?或许到咱们北伐之时,他们还搞不清楚呢。”

“不。”吴争摇头道,“老马啊,做生意要讲诚信,怎么能卖假货呢?”

马士英一愣,讪笑道:“和鞑子讲什么诚信?”

吴争笑道:“这话也对。不过,北面清廷一样有无数汉人的能工巧匠,做手脚,太容易被识破,明明轻易可以让他们上当、拖垮他们的事,为何还要画蛇添足呢?”

马士英赫然。

“老马,你记住,能用阳谋的,绝不用阴谋。”吴争正色道,“筹划阴谋久了,人就会变得没有人气,人人敬而远之,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少,不值得。”

马士英在心里仔细地揣摩着吴争的话,越口味,越觉得回味无穷。

他郑重向吴争长揖,郑重谢道:“多谢王爷赐教!”

“本王会安排你所需要的一切,但此事与本王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事情泄露出去,你要做好背黑锅的心理准备,因为你售卖的,是真正的机密。”吴争说到这,顿了顿,“但你也可放心,这事不会让你丢了性命……本王还想着,在北伐成功之后,为你正身后名呢。”

马士英一咬牙,坚定地道,“属下在五年前,如同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直到追随王爷之后,才尝到了受人敬重,腰杆子挺了起来。只要能助王爷完成北伐大业,就算让马某死,马某也绝不推诿。”

吴争默默地看着马士英,心中感慨万分。

谁说人性本善,谁说人性本恶。

事实上,环境影响人、牵制人、改变人。

……。

吴争随后只身去了长林卫的小灰楼。

半躺在宋安特意为吴争准备的软榻上,随意翻看着,宋安呈上的新安置人员名册。

翻了几页之后,吴争开口问道:“之前交待你的,集中向北面部署人手之事,办得如何了?”

宋安道:“部署人数总计,已经远远超过少爷要求的六百人,总数达到一千余人,仅顺天府就招揽了六百之数……正象少爷说的,洪承畴、范文程等人,对此事装作不见,甚至有刻意替咱们隐瞒的意思。”

“哦,从何见得?”

宋安道:“在顺天府招揽的第一批人,我是用来投石问路的一些外围人员,我让他们在所驻的店铺故意露出行迹,想看看对方的反应……可当京兆府派兵前来抓捕之际,突然就扭头而走了,之后,竟再无来过。”

吴争听了笑道,“无欲方可刚,他们心中有贪欲,又怎能刚得起来?背叛这事,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会顺理成章了。何况此事他们也阻拦不住,北面一样是汉人占了多数,从当地招揽人手,他们能抓得了几个,又杀得了几个?”

宋安犹豫了一下,道:“不过……在顺天府中,还有多尔衮布置的眼线,长林卫有部分外围已经暴露过几次,折损了不少人手。”

吴争蹩眉问道:“怎么搞的……有没有影响到钱、沈二人?”

“那倒没有,外围人员只负责收拢并不属于情报,根本不知道任何机密……我只是很奇怪,多尔衮的人只杀,却从不捉拿这些人逼供,否则,还真有可能牵扯一些联络人来。”

吴争想了想道:“或许多尔衮是真他X的喜欢上那小子了,想改变那小子的心,否则,无从解释,明知道沈致远在与我私下联络,而不动沈致远……暂时中断联络,反正眼下双方停战,没什么重要的事,待长林卫根基扎实之后再说。”

宋安应道:“之前一次暴露之后,我已下令停止与钱、沈二人接触了。”

“唔……很好。”吴争换了个话题道,“趁这时间,你将精力转向江西、湖广、贵州一线,特别是贵州,了解清楚贵州局势,对大西军,特别是李定国的动向、言行进行收集。”

宋安惊讶道:“少爷是向西进了?”

吴争拍拍宋安的肩膀道:“总不能闲着,人一闲下来,再想奋起就难了。仗是打不起来的,但做些手脚,给清廷添些麻烦,你我都该尽力才是……另外,私下组织起一支沿长江水域的商船船队,安排长林卫人员上船,尽快完成,待完成之后告诉我。”

“是。”

《汉明》无错章节将持续在青豆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青豆!

喜欢汉明请大家收藏:汉明青豆更新速度最快。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不一样了

黄应运这几日的感觉,就象是乡巴佬进了城,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这几天,在马士英等人的陪同下,走了许多地方。

见到了太多的新鲜事,让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黄应运不明白,一座快要建成的新城,怎么就没有城墙呢,这也太不可思议啊,难道就不怕日后敌人攻来,无可防御?

他更不明白,没有科举,竟是以所谓的学院毕业证,便可轻易入仕?

那如何去杜绝学院的任人唯亲?

又如何去防范形成座师的成例?

但有一点让黄应运感到非常……有趣?

他在江南学院参观之时,正好遇见学院开设半月一期的讲坛,这是学院与明社牵头的一种开放性讲坛,没有主讲人,谁有论点,都可上去台守一任擂台。

寻常那种定好主讲人的讲坛,在明朝时非常常见,譬如东林党,就经常在各地定期开设讲坛,说是以文会友,但事实上,无非是延揽人才,收揽人心。

所以黄应运倒也不觉得奇怪。

可古怪的是,学院的讲坛,只有参与者,竟无主讲人。

这本身就已经奇怪了,但还能理解成博采众长。

让人费解的是,生员们正在讨论的是,一些应忌讳的问题,至少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讨论。

譬如,日后的大将军府该如何存续。

譬如吴王该不该自立。

再譬如,如果吴王得天下,是该延续内阁制还是集中皇权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黄应运听得傻眼了,大明朝对民间的言论还算是开放的,可也没这种“大逆不道”的讨论啊。

黄应运无法将心中的疑问诉诸于口,因为他担心犯了别人的忌讳,他强忍着,随同马士英的安排,去了松江府军校。

看着以步兵排为单位的一个个整齐的方阵,黄应运觉得,军队还能训练到这种程度?

一支精锐虎贲,其实就算是普通人,也能一眼看得出来。

这看的不是他们的装备。

哪怕是一个个赤膊列阵,也能让寻常人一眼看出来。

因为这样的军队,有着他们独特的气势。

就算只有一个人站着,都能给人一种站着一列人的错觉来。

黄应运从来没有过这种让人心悸的感觉,那是一种令人胸口闷疼的感觉。

就象是面对着高山,有着沉重的压迫感。

而在随后去观看火枪兵的射击训练时,让黄应运突然有种想破口大骂的冲动,这是崽卖爷田,不知道心痛啊?

这一枪枪打出去的,那都是银子啊,就这么挥霍了?

可黄应运还是能忍住。

之后去参观了炮兵训练,就下黄应运是真忍不住了。

八百炮手,以百门火炮进行轮番训练,这震耳欲聋的炮声,从他进来后,就没停止过。

这更让黄应运震惊了,这还是训练吗?

大西军也有火炮,还不少。

可敢让士兵这样训练?

那火药可是有定量的,铅弹、铁弹只能用以攻城,难得训练一下时,那用的都是石匠凿出来的石弹,而且装药量都是减半的,就为了省火药。

哪象眼前这些人,竟如此地糟践重器。

大西军怕是一场大仗打下来,也没有这样一天的训练消耗之大。

黄应运确实忍不住了,他试探地问马士英,“马大人,这样的训练方式,吴王难道不制止吗?”

马士英随口道:“军校训练有步兵操典、炮兵操典,这是王爷和诸将商议之后定下的,并无什么不妥。”

黄应运惊讶地道:“这么多的炮,得用多少火药和弹丸啊……马大人,这要是用在战场上,得杀多少鞑子啊?”

马士英笑道:“其实马某也这么想过。”

“那您就不劝谏吴王?”

马士英呵呵笑道:“怎么没劝过?为此事,不但马某,连大将军府诸公都劝过……可王爷说,一支精锐之师,就得用弹丸喂出来,一切纸上谈兵,不如现场练练手。这不,一言而决,谁也没法子了。”

黄应运惊愕万分,“那难道吴王不心疼银子吗?大将军府能承受如此地挥霍?”

马士英琮着一丝调侃道:“那你去劝劝咱家王爷?”

黄应运听出了马士英的调侃,他郁闷地闭上了嘴。

……。

第三天,黄应运去看了松江府的军工坊。

延绵数十里的建筑,如同星罗棋布地展露在黄应运的眼前,让黄应运震撼地张大了嘴,久久不能合上。

在工坊中,看着蒸汽机“咣咣”地锻造,黄应运的脑子都快休克了。

这世上真还有此等奇巧淫技?

他这时才明白,马士英的调侃并无恶意,因为,大将军府确实随得起这种训练消耗。

可这让黄应运心中有丝悲愤,如果大西军有这样的火器,不,只要一半,不不,哪怕只要有一成,怕就该打出贵州,收复湖广了。

在看到船坞同时建造的四艘大型战船时,在看到一艘已经在安装舷炮的战舰上,竟安放了七十二门火炮时。

黄应运终于带着激愤的口吻道:“吴王麾下有如此虎贲精锐之师,为何不北伐,吴王究竟在等什么?”

马士英奇怪地看着黄应运,没有立即回答。

而是指着战舰,对黄应运道:“你想过这些船能上岸吗?”

黄应运一愣。

马士英解释道:“其实两年前,马某也象你这么,问过我家王爷,这就是王爷的回答,你想过这些船能上岸吗?”

黄应运张大着嘴,瞪着马士英,许久道:“可船能装载许多人登岸……。”

“然后呢?”马士英看着黄应运快暴走的表情,忙道,“这三个字,也是王爷对马某说的。”

黄应运确实有种暴发的冲动,他瞪着红眼道:“然后就能驱逐鞑虏、收复北地,然后就能复我大明、振兴华夏……。”

“再然后呢?”马士英无奈地道,“这真的是我家王爷当时问马某的。”

黄应运气得直跺脚,“收复失地,社稷安定……哪有那么多然后?”

马士英悠悠道:“于是,还要再重演一回崇祯十七年的悲剧?”

黄应运突然闭上了嘴,他似乎有些领悟到这句话的意思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北伐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马士英有些得意,他学得很象,仰头看着天,背负着双手,施施然道:“想要不重演这场悲剧,就得走一步想三步,不,至少得想五步……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就要解决它,才能避免再犯同样的错……北伐其实不难,难在统一人心,一个人心不稳的国家,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分崩离析。如果不解决好这些,北伐有何意义?”

黄应运看看马士英,再看看远处正在建造的战舰,那庞大的身影,形成的震慑力,让黄应运不由得放声嘶吼起来。

悲愤、兴奋、委屈、不甘,还有一丝……敬佩。

黄应运心中隐约感到,眼前所看到的这一切,已经不是一个明室麾下诸侯应有的实力了,而是争霸!天下!

从马士英的话意中,黄应运能依稀口味和印证这种感觉,吴王图得,不仅是北伐,而是天下。

正是这种呼之欲出的冲动和压抑,让黄应运无端地想嘶吼。

原来,安西王和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在吴王的江南,早已成了习常。

这种心理上的落差,让黄应运想拿头撞墙。

可谓是,五味杂陈。

马士英笑着摇摇头,他也这么过,可后来,马士英习惯了。

做为过来人,马士英没有理会黄应运,而是远远走开,任由黄应运在那疯狂渲泻。

……。

黄应运第二次见到吴争时,是去松江府的铁路修建现场。

当时吴争也在视察工程进度。

为了赶工程进度,从杭州至吴淞大概七、八百里的铁路,被分成了三段,杭州至嘉兴段,嘉兴至华亭段,华亭至吴淞段。

每段由南北同时开工。

动用了二万多人力,都是之前大战中所俘虏的清兵,当然,九成以上都是汉人。

吴争对俘虏是这些俘虏是“仁慈”的,给了他们悔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修建完铁路,便可恢复自由,无论是留在江南,还是返回江北,都不会阻拦。

所以,这些人的劳动积极性挺高,进度也很快,吴争是满意的,心想,估计一年半下来,就可以试运行了。

与黄应运碰上时,吴争当时的心情不错。

他微笑着对黄应运道:“看了这几天,你心中有何感想……说来于本王听听。”

黄应运眼神复杂地看着吴争,喟叹道:“学生这几日,看到了许多半辈子不曾看到的,听到了从来不敢想的,也见识到了北伐军的强大……但凡军工坊、造船所、商会等等,这其中有任何一样如果为大西军所有,那么今日,湖广应该早已收复。如今吴王这些全都拥有,逐鹿天下,北伐必定成功!”

吴争笑意更浓,奉承话谁都愿意听。

黄应运接着道:“可学生依旧想不明白,吴王还在等什么?吴王完全不必担心,渡江北伐因孤军深入,而遭清军包围,其实只要北伐军渡江一击,以风卷残叶之势,收复扬州全境,如此,江北军民必附之者众,可谓一呼百应之局……清廷主力被牵制在西南、西北,根本来不及赶回救援,若吴王收复扬州,兵锋直指徐州,清廷震动,天下震动,当可成不世之伟业。”

吴争呵呵笑道:“老马没和你解释过吗?”

边上马士英忙道:“属下解释过了,就按王爷当初回答的话,原封不动说予他听了。”

黄应运摇摇头道:“马大人确实是向学生解释了,但学生经过这几日反复思量,总觉得……不妥。”

吴争问道:“何处不妥?”

黄应运道:“吴王天纵奇才,学生自知不如,但心中有四个字想一吐为快。”

“尽管讲就是。”

“因噎残食。”黄应运缓缓说道,“智者不取。”

吴争神色不动,带着原有的笑容,回身指着正在修建的铁道,对黄应运道:“知道这里修建的是什么吗?”

黄应运答道:“之前不知,但经过马大人解惑,如今已经知了……只是学生不明白,杭州至吴淞官道通畅,吴王耗费如此大的人力、物力,修建这样一条铁路,有何意义?粗略估算,这条路所耗费的钱财,怕是足够十万大军,渡江收复扬州全境了吧?”

吴争呵呵大笑起来,“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你还是少算了所需的耗费……本王告诉你,这条铁路所耗费的钱财,足以让十万北伐军,攻克徐州了。”

黄应运以为说动了吴争,忙道:“吴王容禀,这时候停下来还来得及,将这些精铁打造成钢刀、火炮等利器,即刻备战,不日北伐,定能……。”

吴争抬手,打断黄应运,道:“扬州之北,包括徐州、天津,虽说普通民众还有反抗,但整个士人阶层,大都已经归附满清,本王挥师北上,是去杀光他们吗……对了,他们或许会降,不,他们一定会降!可降是真心的吗?肯定不是!那本王要这些人何用?杀杀不得,用不甘心,留着是祸害……难办得很哪。”

黄应运有些头晕,他理解不了吴争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

吴争笑道:“如今南直隶有天子,云贵有皇帝。江北各府之人,各有各的利益,他们一旦被本王压制,利益诉求得不到回应,自然会去找两皇帝……黄应运,你不会想不到最后的结局吧?那是一场比鞑子屠城更悲惨的事。因为,那是汉人在自相残杀!”

黄应运渐渐会意过来,他听懂了。

吴争在名义上,还是义兴朝的吴王,如果挥师北伐,收复江北,那么朝廷再次北迁,土地和人口自然是归义兴朝的。

但西南有永历朝,一旦北地光复,永历朝自然也要上京,义兴朝自然不会容忍。

让谁成为逊帝?

就算两个皇帝都自愿逊位,手下的大臣愿意吗?

如此一来,双龙相斗,同室操戈之局,绝对无法避免。

这样一场知根知底的内战,必会对天下造成比满清南下更大的破坏。

有隆武朝和鲁监国互杀来使、剑拔弩张的前车之鉴,这一切在预料之中。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布局

PS:感谢书友“黄何明”、“Ihavebeenalwayslookingforyou!”投的月票。

想到此处,黄应运收起了他的激昂和兴奋,开始沉默下来。

吴争看黄应运的神色,便知道他大概是听明白了。

于是接着道:“这还只是其中的一方面,北地的人心其实已不在明,光复土地容易,收复人心却不是短时间的事,一旦下手狠了,人心就会转向满清,如果手段温和,如何剔除那些汉奸、害群之马?”

说到这,吴争长吁一口气道:“况且,你这几天所见到,北伐军看似强大,但人数还不够,发起突袭,攻占扬州不难,但攻占之后要守住却不易……实力还须积累啊。”

黄应运忧郁地问道:“那得等到何时?”

吴争轻哼道:“不会太久,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地利容易得,人和麻烦些,但也不是做不到……你看,你不是来了吗?”

黄应运一愣,“学生虽有心回报吴王,但恐怕能力有限……。”

“误会了。”吴争摇摇手道,“本王的意思是,你都能从数千里之外而来,而更近些的江西、湖广等地,自然也会有人来……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三五成群嘛。”

黄应运这次立马听懂了,他点点头道:“吴王的意思是,以自身实力吸引各地人才来投?”

吴争笑道:“虽不中,但相差不远矣。人才重要,民众也同样重要,君子可欺之以方,但民众需要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只有本王治下百姓的日子好过了,周边各地百姓,才会有真正向往之心。待人心所向之时,便是本王誓师北伐之日。”

黄应运郑重长揖道:“学生受教了。”

……。

三日后,黄应运准备要回安顺复命。

他提前一天,来向吴争告别。

吴争再次接见了他。

“学生明日一早启程回黔,特来向吴王告别。”

吴争点点头道,“路上注意安全,老马已经替你准备好了盘缠……回去之后,将在这见到的、听到的和理解的一切,都一一说于李将军听,至于李将军作何理解,那便是他自己的事了。”

“多谢吴王赏赐。”黄应运欲言又止。

吴争笑道,“你已经来此六、七天了,应该知道,在本王这,什么都可以说,就算说错,也不会以言获罪。”

黄应运道:“吴王说得是,江南学院言路之广,确实令学生惊讶。”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本王听得出来,你这是在调侃……那些个学生确实什么话都敢说,不过本王不在意,与其让他们在心中压抑、憋屈着发酵,不如倾倒出来,大伙辩论嘛,理越辩越明,说清楚了,也就没什么事了……不妨事。”

“吴王误会了。”黄应运忙解释道:“博采众长、各抒己见,做学问的自然是最欢喜不过了……学生哪敢以此来调侃殿下……学生想说的是,此次出使江南,见到殿下麾下北伐军火器犀利,如果吴王应允,可否赠一些于我主,有助于收复贵州全境……。”

吴争微笑着看着黄应运。

黄应运老脸一红,急道:“吴王放心,如果殿下肯应允,我主定会出银子高价购买……。”

吴争哈哈大笑道:“黄应运啊黄应运,敢情你欲言又止,心里想得是从本王这弄点东西回去交差啊……你当本王是见钱眼开之人?”

黄应运一愕,心中有些失望,道:“学生知道此请荒谬,吴王也正当备战北伐,这等重器,自然是多多益善的……殿下此次款待于我,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学生竟还想着得陇望蜀……还请殿下见谅,就当学生没提起此事。”

吴争打量了黄应运一会,让黄应运有些局促起来。

“你当本王不肯?舍不得?”

黄应运惊讶地注视着吴争。

“这等武器,只要是用来抗清,拿在谁手里都一样,本王怎会舍不得呢?”吴争正色道,“也不瞒你,你到杭州府之日,本王便已经吩咐下去,准备一支沿江商船船队,用来给李将军输送武器。”

黄应运闻听大喜,躬身正要道谢。

吴争伸手拦道:“可你也别高兴的太早,本王说过,北伐军势力向西最远也就是九江、鄱阳湖一线,再往西就进不去了……所以,就算本王应允,你也运不回去。”

黄应运脸色黯然,他知道吴争说得是实话。

“多谢吴王殿下。”黄应运寥落地躬身道,“虽说无法为我主运回这等重器,可殿下磊落之心,学生定会带回安顺,禀报于我主。”

吴争又微笑起来,“你就没有想过,李将军可以挥师东进?”

黄应运惊愕地看着吴争,这不开玩笑吗?半个贵州如今还在清军控制之下,从安顺州东进,攻至湖广,拓展千里之地,这是何等不可想象之事?

先不说李定国眼下只有五万多人,就算整支大西军十多万人全听令是李定国,怕也难以打通贵州至湖广通道,甚至还得涉足江西一隅之地,方可得到吴争的火器,这代价也太高了。

吴争看着黄应运的神色,猜到黄应运心中的失望,于是笑道:“你误会了。本王没有要李将军此时就东进的意思,他此时的根基未稳,首要目标还是壮大自身的势力。”

黄应运问道:“那殿下方才之言,何意?”

“先壮大,再东进,打通贵州、湖广、江西的通道,如此这天下便会被斜向切割成两半,闽粤清军就成了孤军,除了下海之外,就只有投降一途……当然,清廷自然是不肯坐视闽粤清军投降的,定会集中兵力南下,而本王的北伐军,便可用来阻挡北方清军渡江。”

说到这,吴争指着面前的地图,对黄应运道:“眼下义兴朝与清廷有停战协议,本王尚未能做好决战的准备,如此长江天险就成了僵持状态,需要一股外力来打破这种僵持,换句话说,我能休养生息,但不能让清廷也积蓄实力,得让它不得安生……所以,本王想请李将军于明年启动东进,来配合本王战略。”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小人与君子

说到此处,吴争看着黄应运的眼睛道:“虽然本王不能派兵支援李将军,但本王可以将足够的武器、粮食,悄悄赠送给李将军。”

黄应运的情绪被吴争调动起来,他低下头,手指慢慢地在地图上划过,由西向东……霍地,他抬头看着吴争道:“王爷若真能提供足够的武器和粮食,此事定有可能被我主接受。”

“好。”吴争点头道,“你转告李将军,江南商会即日便会向西进行扩展,直至湖广全境,在沿途各府开设银行分号及商号,赠于李将军的武器、粮食,将分批通过商贸夹带,运至湖广。至于如何交割给李将军,有两个方法,一是李将军想法使孙可望能同意,江南商会可以在贵州境内自由开设商号分支,二是由李将军找到民间向导,以不被清军知道的山间小道运输。”

黄应运点头道:“此策可行,只是殿下如何能放心,从九江出发至湖广的武器,不会被沿途清军截获呢?要知道,在湖广有不下八万清军驻守。”

“他们不敢!”吴争胸有成竹地说道,“北方与江南的商贸,并非只有清廷可以截断,本王也可。但本王还可以从海外及东南诸国购得各种战略物资,但清廷没有水师,它抗不住本王水师的封锁。只要插上北伐军旗帜的商队,他们不敢截留,因为怕惹怒了本王,给了本王再次开战的借口……本王相信,清廷此时同样没有做好这种决战准备。”

黄应运虽然不太明白,吴争所说的话,这其中的道理,但见吴争有如此自信,也就不再赘言,他点头道:“学生会将殿下原话,转禀我主。”

吴争颌首道:“一年之内,本王可以向李将军输送火枪不少于五千杆,大小火炮不下百门,粮食十万石,这一些,可以支持李将军迅速壮大,成为大西军真正的主导者……但本王同样希望,李将军能以最快的时间,理顺内部,备战明年东进。”

说到这,吴争取出一封信,递给黄应运,道:“将此信亲手交给李将军,万不得已时,毁了它,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切记!”

黄应运双手接过,然后揖身道:“殿下放心,学生就算丢了性命,也确保此信无恙,原封不动呈交安西王手中……学生这就告辞了。”

看着黄应运离去,吴争悠悠一叹。

边上马士英陪着叹了一声,开口道:“路途太远了……王爷不该写信,传话即可。”

吴争道:“可惜的是,我与李定国之间素昧谋面、缺乏互信,仅靠人传话,便要他托付身家性命,发动东进之战,怕是寻常人是做不到的。世事往往如此,明明知道走过去,便是坦途,可终究无法信任对方,难以迈出这一步……我之所以费周章写这封信,就是为了给他一个凭证,白纸黑字,终归能让人放心一些。”

马士英有些惊讶,他惊讶于吴争心思也有如此细腻的时候。

确实,虽然同处抗清的阵营之下,可就算是同朝为官,那也有不少尔虞我诈。

仅仅凭黄应运到杭州府跑了一趟,听到了一个计划,和还远在天边如同画饼般的火器和粮食,李定国就要孤注一掷,发动一场辗转千里的东进之战,这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

但吴争也是没有办法,一开始选在了江南之地,这是一处无险可守,而且三面被围的险地。

历史上,鲁王朱以海,就仅仅在这支撑了一年时间,就流亡到了海上,后来投郑成功,被郑成功拒绝,划了块弹丸之地安置。

此时北伐军说起来已经有近二十万,但三卫是新编,忠贞营改编的三万人,根本没有火器作战的观念,需要时间训练。真正能打的,也就原来的五卫,可之前一战,杭州卫、金山卫、沥海卫都伤亡不小,需要休整。

不管是向北,还是向南、向西,一动,就会遭到另外两面的围攻,这就是一个僵局。

吴争需要有一支力量来打破这个僵局,大西军,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其实黄应运不来,吴争也有心思去联络大西军,特别是李定国。

但这种时候,取信于人,非常困难,特别是要拿身家性命赌,更加难以抉择。

但吴争想试试,他本来就是一个愿赌服输之人。

马士英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就不明白了,王爷就这么看好李定国吗?想他的养父张献忠的五十万大军,不也溃了吗?”

吴争听了,却微笑起来,“老马,要不要打个赌,至少在三年间,西南半壁江山,会是李定国的天下。”

马士英醒着脖子,刚想答应,只一见吴争那笑容,不由得后背有些发冷。

他嘿嘿讪笑了一声道,“王爷又在给马某挖坑……这赌我不打。”

吴争呵呵大笑起来,点点马士英道:“你学乖了,老马。”

马士英好奇地问道,“李定国真有这么厉害?”

吴争点点头,正色道:“如果没有大规模的火器,本王都没有把握与他正面对决。”

马士英更好奇了,“王爷都没有见过李定国,怎会如此看好他,予他这么高的评价?”

吴争笑而不答。

马士英无奈之下,只好道:“那既然李定国有这么大的能耐,王爷为何还要倾力支持他……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万一李定国真崛起于西南,日后必定成为王爷逐鹿天下的障碍。”

吴争微微皱眉道:“马瑶草,在你眼里,本王真有那么在意那人位置吗?”

马士英雄一怔,忙道:“不是王爷过于在意,而是属下,还有大将军府麾下文武……是我们在意。”

吴争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知道,没有人不想上进,既然投身于本王麾下,自然是想拥立、从龙……这是本王欠你们的。”

马士英急道:“王爷,并非我等贪图权位,而是……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个人坐那个位置,我等便会成为一堆臭不可闻的狗屎,弃之于弊履。”

吴争沉默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一桩民事案

马士英道:“李定国就算再有本事,可那也是叛军出身,虽说如今在永历朝旗下,可谁都明白,王自入黔,无尺土一民,永历朝无非是大西军孙可望掌握的傀儡,特别是孙可望杀了十多个永历朝臣之后……王爷,孙可望已现异心,若李定国相从,那么,日后西南半壁,咱们得花多少的代价也未必控制得了啊!”

吴争神色变得阴沉起来,马士英虽说是小人,可是个真小人,这话如同先小人后君子是一个道理,他做为幕僚是尽职的。

吴争相信李定国,但那是根据历史。

张献忠临死前对四养子嘱托,“明朝三百年正统,未必遽绝,亦天意也。我死,尔急归明,毋为不义。”

杀父之仇、民族之恨,不共戴天,这句话让李定国放下十多年来对明朝的仇恨,以大局为重,联合永历抗清,为此,他与他十多年的义兄弟孙可望刀兵相见,直至最后含恨而亡。

可眼下许多事都变了,譬如因江南北伐军的牵制,清廷对西南的围剿烈度,已经没有那么大。大西军有了从容在云南、贵州扎根的空间,如果大西军真的负守一隅,那么就象马士英说的,日后想要打进去,得死多少人?

李定国与孙可望的内讧,还会照常发生吗?

李定国的选择……会随之改变吗?

吴争确实有些担忧起来。

……。

然而,这时一桩古怪的民事纠纷案,分散了吴争的精力。

按理说,民事案惊动不了吴争。

一个执掌十一府之地生杀大权的大将军,哪有这份闲心,去理会一桩普通的民事纠纷案?

如果真要等惊动了吴争,那么,底下各级官府,就有问题了。

吴争该收拾大将军府衙门,然后一级一级地往下,府衙、县衙、里邻。

可这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放到了吴争面前,不显一丝违和。

案子是张煌言亲自递上来的。

张煌言是个正直之人。

正直之人,都可欺之以方。

张煌言是真没办法了,不得不求助于吴争。

事情是这样的,五月至六月时发生的那场与清军的大战,应天府差点失守,同时京城和京畿周边因户部钱庄弊案,发生大规模的民乱。

朝廷十数名大臣突然失踪,其中包括了钱谦益,当然后来证实,钱谦益是叛逃去了顺天府。

按律,象这样的叛逃,必祸及家人。

可问题是,钱谦益的原籍在苏州府常熟县,也就是京畿并不包括苏州府。

苏州府原本是兴国公王之仁的辖地之一,因王之仁被朱慈烺压制,向朝廷返还了大半辖地,以换取朱慈烺对他的容忍,可苏州府却不在返还之列。

因为早年吴争在与莫执念筹建莫家钱庄时,王之仁是在莫家钱庄中占有一成干股的,吴争以股份来换取王之仁,对莫家钱庄在他辖地开设的自由。

所以,一旦苏州府返还给朝廷,那么势必造成王之仁手中的一成干股易手。

而王之仁当时已经无法从朝廷得到全额军费,唯有依仗这一成干股的分红来养军,自然是不肯交出去的。

所以,在王之仁殉国后,不管是朝廷还是吴争,都对此忌讳莫深。

谁都不愿意提及此事。

原因是,朝廷想将这一成干股占为己有,由此可以转化成汉明银行的股份,按比例,大概可换成半成汉明银行股份,这可是一笔巨资产。

但这事吴争肯定不会轻易答应,吴争想要把这份干股转入王一林的名下。

吴争的理由很强大,王之仁为国捐躯,他的私人财产,自然是由他的家人继承,朝廷岂可染指?

但吴争也无法硬来,毕竟苏州府不是在自己名下,而是朝廷名下。

这么一来,苏州府就成了一个“权力的胶着地”。

简单地说,衙门流官朝廷派,但江南商会在苏州府的话语权,盖过了衙门。

所以,这么一来,许多事如果按律就行不通了。

譬如钱谦益叛逃,原本钱谦益在苏州府常熟县的一应家业都得抄没并没籍,同时牵连钱家三代族人。

可此时,钱家根本没有被严惩,因为朝廷根本没有下过查办的命令。

朝廷在想,如果命令下到了苏州府不被执行,那朝廷的颜面就丢大发了,因为明朝地方乡绅的权力是很大的,一个家族对族内之人,除了刑事案之外,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力。

简单地说,除非是刑事案,一般纠纷都可在族内解决,不需要麻烦官府。

这就造成了一个大的家族,都有抗法的实力。

所以,要执行这样的命令,就必须调动一支百来人的军队。

这对于苏州府现状是犯忌的,于是朝廷认为,既然吴争当时就在京城,是知道钱谦益叛逃的,就让吴争去处置好了。

而吴争哪有心思管这等闲事?他以为这事该朝廷管,用不着自己越殂代疱。

就这样,两头不管,让钱家等于钻了空子,逃脱了一场几乎是全族流放甚至灭门的惨剧。

如果只是这样,张煌言也就不会来麻烦吴争,直接以按察司的名义补道令就是了。

事情是这样的,钱谦益当时叛逃,柳如是却不肯追随北逃。

柳如是半路下了马车,回到了常熟,就是钱谦益想金屋藏娇,给柳如是造的“绛云楼”和“红豆馆”。

柳如是本是嘉兴人,但既然已经出嫁,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愿意追随钱谦益北逃,自然就回了钱谦益的在常熟的故居。

况且,此时柳如是已经为钱谦益生下一个女儿,就安置在常熟老家。

可问题来了,柳如是刚回去时,情况还好。

等到钱谦益叛逃的消息传来,那就一样了。

当地官府没有查办,族人反而闹将起来,他们要瓜分钱谦益的家业,理由是,钱谦益当了汉奸,牵累了族人,家产得归族人所有。

柳如是被逼得没了办法,无奈之下,想着惹不起,总还躲得起,收拾了家中细软,带着女儿逃出常熟,一路回了嘉兴,她自己的老家。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究竟想做什么

PS:感谢书友“denzi”投的月票。

按理说,钱家族人抢到了钱谦益的地和宅子,柳如是算破财消灾,本来也就没事了。

问题是,如今大将军府,下令修建杭州府至吴淞的铁路,征用的民地,官府给予了巨额的补偿金,可近在咫尺的苏州府,并没有涉及。

而柳如是在嘉兴的老宅,加上宅边的口粮地,占地大约有十余亩,皆在征用范围之内。

这消息传到钱家族人耳朵里时,钱家人就起了贪心。

他们联络了十几个族人,前往嘉兴柳如是家,声称柳如是带走了钱家许多钱财,同时,柳如是在嘉兴的家,是钱谦益之前出钱修缮扩建的,此次大将军府给予的土地补偿金,也应该归还给钱家族人。

这十几个人天天堵在柳如是家门口破口大骂,怎么难听怎么来。

几天下来,柳如是受不了了,她的性子刚烈,直接拿了根绳子,往家门上一挂,上吊了。

那十几人被这么一吓,倒是真被吓跑了。

可柳如是确实是真挂上了,眼见着要含冤而死。

好在,正好被路人看见,救了下来。

没死成,柳如是的性子一起,直接往嘉兴府递了状纸,告钱家族人勒索钱财,差点逼死自己。

无巧不成书。

嘉兴府的推官(掌理刑名,赞计典,正七品)名叫魏耕,浙江慈溪人,与柳如是是老相识了。

倒不是说魏耕曾是柳如是以前的恩客。

而是魏耕在抗清时,受过柳如是的资助、救济。

这是钱谦益前一次反正时的事了,当时钱谦益不受多尔衮待见,被冷落,虽说得了礼部右侍郎的职位,但一个不被上司看重的人,官再大那也只是摆设,何况是满人当家的朝廷。

钱谦益为此郁郁寡欢,好在柳如是识大体,她鼓励钱谦益暗中与尚在抵抗的张煌言、瞿式耜、魏耕等人联系,并倾尽全力,用自己积攒下的财物,资助、犒劳江南的抗清义军。

钱谦益也因此辞官南下,到了应天府。

一个好女人可以成就一个男人,这话从古至今,都不会错。

可惜的是,钱谦益因吴争的出现,在义兴朝同样备受压制,好不容易当了首辅,可不到一年就被拿下,终究还是走回了老路。

所以,柳如是的状纸递到嘉兴府,魏耕得知此事,哪还按捺得住?

可问题是,钱家在常熟,那是苏州府辖下的县,苏州府又隶属于朝廷,嘉兴府衙门自然无权越界办案。

魏耕安抚了柳如是之后,快马直奔杭州府。

一到杭州府,就去找张煌言。

张煌言得知此事后,感同身受,当即以按察司的名义,向苏州府衙递交公文,请求协查。同时,提调按察司下八名差役,直奔苏州拿人。

张煌言原本以为,凭着大将军府辖下按察司的级别,区区苏州府是绝对不敢违抗的。

可怪事就这么发生了。

苏州府不但拒绝协办,还将派去的按察司七名差役扣留下来,将余下一名差役驱逐回来,转告张煌言,如果没有朝廷命令,苏州府不会理会大将军府的任何公文,另外,要想要回七名差役,需要大将军府明文,确认苏州府属朝廷直辖,并转让兴国公王之仁生前所持莫家钱庄的一成股份给户部。

火爆脾气的张煌言,一向是嫉恶如仇之人,哪忍得了这口恶气?

可他手下也仅不足百人的差役,总不能让差役打上苏州府去吧?

于是无奈之下,就直接来找了吴争。

“王爷,是可忍孰不可忍。”张煌言激动地道,“原本柳如是案,不过是一桩民事纠纷,就算是拿了钱家人来,也无非只是训诫、罚金,最多拘役半年或一年。可苏州府如此蔑视按察司的公文,这就是在抹黑王爷您哪……王爷是义兴朝金册封授的吴王,苏州府本就属于吴王封藩之地,不听令于王爷,却拿朝廷来言事、挡事,真是岂有此理!”

吴争仔细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稍作沉思,道:“柳如是人现在何处?”

张煌言道:“此时柳如是母女正在嘉兴府衙,推官魏耕处滞留。”

“那就把她们母女接到杭州府来。”吴争淡淡道,“苏州府容不下她们,本王治下,可以安置她们。”

张煌言一怔,急道:“王爷,我说得可不是安置她们这事。有我在,总少不得她们母女两人一口吃食……此事的关键之处在于,苏州府衙门竟不遵按察司衙门的命令……。”

吴争平静地看着张煌言道:“张苍水,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是想替钱谦益翻案,亦或是想报答柳如是曾经的救济之恩?若是想替钱谦益翻案,本王明确告诉你,这不可能!钱谦益如今就在顺天府继续做他的礼部侍郎呢。如果你仅仅是想报答柳如是,本王方才说了,将她们母女接来杭州府,本王出钱养着。”

张煌言愣了半晌,瞪着吴争好一会,跺跺脚,没好气地朝吴争一拱手,连话都没说一句,扭头走了。

吴争见状,不由得叹了口气。

边上马士英悠悠来了一句,“这张苍水,也太不识礼数了……在王爷面前如此失礼,真该好好训诫训诫。”

吴争霍地转头瞪了马士英一眼,“胡扯什么?本王是那种容不得属下一些小脾气的人吗?”

马士英忙改口道:“属下多嘴了。”

“你是多嘴了。”见马士英服软,吴争口气缓和了一些,“张苍水是个直肠子,有道是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柳如是不过是个烟花巷里从良的女子,还是汉奸钱谦益的妻子,可张煌言一听说柳如是受了委屈,就急成了这样,连本该有的敏锐嗅觉都失去了……哎,果然是君子可欺啊。”

说到这,吴争转头问马士英道:“依你看,这事的根结在哪?”

马士英见吴争已经不再提及自己方才打小报告之事,心里一松,微笑着道:“王爷恐怕也已经觉察到了此事的异状……区区苏州府,竟敢违逆王爷麾下按察司的命令,真是咄咄怪事啊。”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柳如是是个奇女子

“说重点。”吴争没好气地斥道。

马士英笑道:“王爷,这就是重点啊。有道是事出反常必为妖,苏州府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公然违抗按察司的命令,还扣留按察司的官差。这只能说明一种情况,苏州府衙门背后有人。”

“谁?”

“其实这不难猜。”马士英自得地一哂,“结合之前荆王朱慈煃成了宗正卿的消息,答案呼之欲出。”

“你是说朱慈煃在背后捣鬼?”

“除了他,如今的义兴朝,还有哪个臣子,敢与王爷叫板?”

吴争突然呵呵笑了起来,“本王原本不想搭理他,可他却偏偏主动送上门来……真应了一句话,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恕!”

马士英反而一愣,他听了吴争与张煌言的话,本以为吴争不想管这事。

“王爷是要管此案?”马士英急道,“就算柳如是曾经资助过张煌言等人,可她毕竟是钦犯钱谦益的妻子,王爷收容她们母女,已经足见仁慈,若王爷亲自插手此事,反倒……。”

说到这,马士英停住了。

“反倒什么?”

马士英小心翼翼地看了吴争一眼,道:“如此反倒有了欲盖弥彰之意,不但会与朝廷彻底交恶,还会引来坊间各种不利于王爷的流言。”

“什么流言?”

“这……坊间定会说,王爷在保全……汉奸家人。”

吴争皱起眉来,马士英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柳如是母女,眼下是个烫手山芋,如果只是悄悄安置下来,让她们衣食无忧,那倒没什么不妥的,可如果大张旗鼓,为柳如是出头,这就会引起民间的猜测,更会树立一个不好的范例。

吴争犹豫了。

……。

随后,吴争直接去了小灰楼。

“小安子,查查荆王朱慈煃的底,近两年他与哪些人接触、去过哪里、家产变动可有异常等等……全查!”

吴争心里有股子邪火,准确地说,是有劲没处使的感觉。

被人假手违抗按察司,实际上是在打吴争的脸。

可问题是,吴争还真不好公然还击,因为钱谦益的身份太敏感了。

吴争执意抗清北伐,说难听点,之前的大清洗,几乎将江南各府,在清军占领其间,与清军有过密切接触的人,连锅端起。

虽然没有杀人,但这等于将这些人公诸示众,没有多大作用了。

暗棋,只有不被人发觉,才能发挥作用,一旦人人都知道了,那就没什么用了。

所以,此时如果吴争公然为柳如是出头,那么,等于是在自己打自己嘴巴子。

这会给民间百姓带来很不好的影响。

可吴争又忍不下这口气,特别是已经猜到朱慈煃在背后捣鬼的情况下。

来到小灰楼,动用长林卫,令宋安彻查朱慈煃这两年的所作所为,这等于表明,吴争要用非常手段了。

……。

次日,午时。

张煌言带着刚从嘉兴府接来的柳如是,前来拜见。

三十多岁的柳如是,已经徐娘半老。

可眉宇间,曾经的风华依稀可见。

“贱妾拜见吴王殿下。”柳如是款款下拜道。

吴争伸手虚引,“不必多礼,且坐吧。”

张煌言与柳如是相对坐下。

吴争道:“你的案子,大概情况本王已听说了。此案其实很简单,当时救下你的路人,嘉兴府推官魏耕也已经找到,要惩治欺负你的钱家人,其实并不困难。”

说到这,吴争静静地看着柳如是。

柳如是确实冰雪聪明,她听吴争没有再说下去,便知道,吴争这话之后,定有后续。

“敢问殿下,可有为难之处?”

吴争看了一眼张煌言,可张煌言头故意一别,当作没看见。

这让吴争心中大骂张煌言,是你欠人家的债,却让本王来替你还,此时还故意转头,真是不知所谓。

可面上,吴争依旧波澜不惊地回答柳如是道,“你猜得没错,确实是有为难之处。”

柳如是脸色一黯道:“莫非是因为贱妾曾经是青楼女子?”

吴争一愣,道:“就算是青楼女子,那也是汉人,在本王治下,只有守法与不守法,并无高贵下贱之分。”

“那定是因为我丈夫……的事儿了。”

柳如是低下头,双目垂泪,竟是连“降清”二字,都不愿说出口。

吴争心中感慨,连一个青楼女子都明白气节二字,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当汉奸,这都是什么世道啊!

吴争硬着心,沉声道:“按律,钱谦益卖国降清,当没籍、抄没家产,并株连三代族人。本王当时一时疏忽,朝廷也推诿,这才有了今日之事……否则,常熟钱家,恐怕已不存在了。”

说到此,吴争指着张煌言道:“张苍水及江南义军曾受过你的恩惠,这是功,所以本王才想着见你一面,当面与你说清原委……如果你愿意留在杭州府,那你们母女的衣食住行,皆由本王安排,必不会少了你们的。”

柳如是咬着嘴唇,想了想道:“贱妾知道,因受罪夫的牵连,苏州府怕是回不去了,而嘉兴老家……也因钱家人堵着连续骂了好几天,也回不去了。多谢王爷仁慈,贱妾母女愿意留在杭州府,不过,贱妾可以自食其力,待实在需要王爷帮衬时,再向王爷开口。”

吴争点点头,“也好。本王治下,饿不死肯干活的人,想来你应该擅长女红刺绣,应该能自食其力……这样,玄著兄,你为柳如是选择一座宅子,用来安置她母女二人……就算是本王的一点心意了。”

柳如是刚要推辞,被吴争阻止,“有过必罚,有功必赏。你当初确实资助义军有功,本王岂能见功不赏?否则,如何激励民间效仿义举?”

柳如是这才福身道:“如此,贱妾就厚颜受下了……多谢王爷赏赐。”

吴争道:“那就留在杭州吧,苏州的产业,权当是被朝廷抄没了……身外之物易得,不必强求。”

“是。”

“玄著兄,烦你代本王送柳如是出去。”吴争下了逐客令。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老马识途

不想,此时柳如是突然道:“敢问王爷,贱妾如果将罪夫劝回,为国戴罪立功,王爷可否给罪夫一条活路?”

吴争微微一怔,看向柳如是,摇摇头道:“钱谦益如果仅仅是降清,那还可以活,但钱谦益之前所为,直接导致了钱庄弊案,随后一场涉及数万人的民乱,至少有数百百姓,为此无辜送命。也由此,应天府北城城门一度失守,数千将士为此伤亡……钱谦益的罪,无赦!”

柳如是脸色惨然,她突然跪下道:“王爷法外容情……若是罪夫立下大功呢?可否能将功折罪?”

吴争有些感动,想起史上,钱谦益降清后,暗中与南面往来,之后因黄毓祺反清案被捕入狱,柳如是也是四处奔走,最后还真救出了钱谦益。

一个烟花女子,嫁了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竟还是真爱,让人唏嘘。

要将如此罪孽,将功折罪,那得是什么样的功劳?

以钱谦益的年纪和能为,怕是这辈子也没可能了。

汉贼不两立,这是原则,吴争无法为柳如是破例,果断地摇摇头道:“你不必再求,如果连这样的人,都可以堂皇活在世上,本王还如何要求治下子民可以同仇敌忾,决然反清?”

柳如是闻听,知道已经难以挽回,潸然泪下。

张煌言脸色不忍,正要开口。

这时,马士英突然道:“王爷,属下有下情禀报,还望王爷先摒退钱柳氏。”

吴争一愣,敢情,这马瑶草也与柳如是老相识,也想替柳如是说项?

不过吴争没有当着柳如是的面,拂马士英面子的意思。

于是挥挥手道:“钱柳氏且在外稍等片刻。”

柳如是心思玲珑,见事情还有转机,哪有不应的道理?

赶紧行礼退出门外。

……。

吴争看着马士英道:“老马,想替柳如是说项,就别开口……你要知道,她的身后还牵着一个钱谦益。虽说这世上多钱谦益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但此例一破,民众会如此看待本王?所以,想清楚了再开口不迟。”

这就等于将马士英想说的,一股脑全堵死了。

在吴争看来,钱谦益,死定了。

如果他在顺天府不闹腾,那就活到北伐成功再处置。

如果他还不知收敛,那潜伏在顺天府的长林卫,也不是吃素的。

张煌言此时也道:“马大人,王爷说得在理,我替柳如是求情,并非为了钱谦益这叛国投清的狗贼,而是柳氏确实有恩于我,有恩于当初江南义军,她七次亲至义军驻地,赠银、赠粮,安抚受伤士兵,如今十一府之地中,有不少州县官员都知晓此事。可如果真要应了钱柳氏替钱谦益求活路,此例一开,日后对那些判国贼子,如何处置?”

马士英呵呵笑道,“张苍水,你小看马某了。虽说马某也非正人君子,但与降清贼子,那是势不两立的。况且,马某与那钱谦益虽有些交情,但还不至于为他来拂逆王爷……放心就是了。”

吴争听了,倒有些奇怪了,皱眉道:“马瑶草,别卖什么关子了,有话直说。”

“是。”马士英正色道,“马某追随王爷已四年有余了,自信对王爷还有一丝了解。对于北伐,王爷是想一战毕其功,同时又不伤天下元气,有道是不动则已,一鸣惊人。可现实是,江北土地已被满人占了五年之久,无数人,也包括那些普通百姓,无奈之下,当了满人的顺民,就更不用说那些本就没有多少民族大义之富人商贾、达官显贵了。”

“说重点。”吴争眉头皱起,他隐约有些猜测到马士英究竟想说什么了。也正因为猜测到这点,吴争的心情,才突然变得不好起来。

马士英正容揖身道:“天下人,也包括这些人。王爷自然也不会想将这些人尽杀之,如此总有伤天和。而这些人,不忠于明,也更不会忠于满清,他们自始至终都是一片浮萍,朝三暮四、见风使舵,这就是他们的本性。说他们是铁杆汉奸,恐怕还真称不上……所以,属下以为,这是个好机会,让他们反正,总好过助纣为虐,王爷意下如何?”

吴争摇摇头道:“不成。法令之所以神圣,在于不掺杂人情,与其首尾两端、惹人非议,不如舍弃一些人,来巩固一些人……玄著兄以为我说的可对?”

张煌言点头道:“涤荡人心、重整河山,总会有一些人被舍弃,这是自古以来的规律,这也是他们该得到的报应。有些人,是因故土难离,无奈降清,亦或者是受制于人,被逼降清。这些人虽有错,但可以被赦免,但有些人主动降清,更协从鞑子为祸同胞,这些人当尽诛之。而钱谦益,便是其中之一。”

马士英反对道:“张大人此话,恕马某不敢苟同。张大人应该知道,天下可不尽如大将军府辖下十一府,往往普通民众,穷尽一生,未出过州县,甚至不知道天子,而只知道这些人。这些人有罪,这无须置疑。但眼下,北伐尚未开启,这些人往往在当地或者清廷,有着不小的影响力,他们的左右摇摆,着实能影响一大批人。”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吴争冷冷道。

马士英紧张起来,但依旧坚持道:“属下并非为这些人说情,而是这关乎王爷北伐大业,更关乎北伐之后,天下元气的保全……王爷应该也不想玉石俱焚,将天下元气耗尽吧?咱们可以想着去变通……譬如,赏他们一条生路,然后掌控他们、压制他们,使得他们此生,不,数代都翻不了身。王爷,这比一刀杀了他们强,更何况,他们的反正,足以使得之后的北伐将士们能少死许多人……从这方面来说,他们如果反正,确实是有功的。”

吴争沉默了。

张煌言看了一眼吴争,也沉默了。

其实,这个道理,在后世的抗倭战争中,也是非常典型。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柳如是是契机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给那些行差踏错的人,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而不是将他们彻底逼到敌人阵营中去。

这是一加一的道理,而非一减一可比的。

而这方法最大的好处是,能让敌人自乱阵脚,因为一旦出现这种反正的苗头,敌人的防范、戒备、自查,反而会使得内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这就更加速了内乱的开始。

可这方法的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很容易让自己内部也陷入混乱。

试想,如果一个汉奸,摇身一变,堂而皇之地又成了官,这让那些为国尽忠、浴血疆场的人情何以堪?这会令人的观念颠覆。

后世也是经过不断教育、宣传,事实上就如同洗脑,改变普通人心中的善恶观念,从小家到大局,最后获得了成功。

但吴争此时是不具备这种条件的,没有可靠的基层组织,也没有那些多懂得这些道理的人,去教育另外一批人。

所以,吴争理解了马士英的意思,但心中无比地为难。

原本吴争也想到这问题,但同样因为发现,这样更加麻烦而放弃,决定以雷霆扫穴之势,涤清人间丑恶,简单地说,推倒重来。

可这样一来,北伐成功之后,天下元气大伤,没有个三、五十年,缓不过来。

试想,明朝人口巅峰期,在册人口已经超过一万万(亿)多,可经过天灾人祸(瘟疫),大西、大顺军的杀戮,满族入关的大肆屠杀,江南还好些,西南、西北许多地方几乎是数百里无人烟了。

这时的人口,估计也就六、七千万,如果北伐,以雷霆之势扫荡天下,那么再减少个一、二百万,根本不起眼,关键是,伤亡的都是精壮汉子。

这一场溯本清源的战争下来,天下至少需要一、二代的繁衍生息,才能初步回复元气。

但吴争等不了,因为他是清楚历史的,不尽快恢复元气,西欧的坚船利炮,便会蜂涌东向,分食华夏大地。

所以,听了马士英的建言,吴争心中非常为难。

这如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如何取舍?

此时,张煌言突然道:“王爷,马大人所言,确实有些道理。与其玉石俱焚,枉死北伐军将士,不如给他们一条生路,以换得他们的反戈一击……细想起来,还是划算的。”

吴争长吁一口气道,“话可以这么说,但如何安抚不懂的普通民众呢?他们或许还以为,本王与那些汉奸媾和,如此一来,物议纷纷,十一府之地就先乱了……得不偿失啊。”

马士英道:“王爷是制订法律、规则之人,如今汉明半月谈已经在州县刊发,王爷可以将允许那些人悔过自新、将功折罪的政令,通告天下。只要执行时一丝不苟,我相信,大多数人是会认同王爷的,至于一根筋的……那再想别的办法就是。”

这时,张煌言插嘴道:“王爷,我倒是有个主意。”

吴争一挑眉毛,道,“讲。”

张煌言道:“自从王爷在应天府与夏存古谈话之后,明社已经经过一次严谨的自查和肃清,如今明社中人,皆是知书识礼之人,已无之前那般混浊不堪……如果王爷真有意采纳马大人之建言,那可动用明社,以明社会众之广,其影响力足以渗透到里邻。”

吴争闻听张煌言这话,有种豁然开朗的兴奋。

也是啊,后世不也是采用这种人传人、人盯人的方法,化解了困局吗?

想到此,吴争立即点头道:“那就劳烦玄著兄亲自挂帅,动员明社,将马瑶草所说的建言,经明社会众之口,传播开去……老马,你草拟政令,经本王审阅后,同时在汉明半月谈刊发。”

马士英大喜,道:“王爷英明……此举,咱们等于是平添五万大军。”

吴争摇摇手道:“但也别过分,铁杆汉奸不能轻饶,必须列出一张铁杆汉奸的名单来,同时还是沿用过去的方法,鼓励民众检举揭发,对检举揭发属实者予以重赏……记住,此政令,可限于情节轻的、有主动悔过表现的及事实上确实有功之人,可以赦免。”

马士英连连点头道:“其实属下还有一个用意,如果钱柳氏真能劝动钱谦益再次反正,那么以钱谦益在朝野的人脉,足以带动一大片的降清官员、士人……再者,王爷之前不是同意马某当一回……。”

说到这,马士英警觉到了口风,赶紧咽了回去,小心翼翼地看了张煌言一眼,这表情、这神态,就象是被当场抓住的偷糖小孩。

令吴争不禁莞尔,这老头,越来越“可爱”了。

扫了一眼张煌言,张煌言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动静。

但吴争知道,张煌言听进去了,正因为听进去了,才不动声色,这是为下者的必修课,主公不告诉,那就别问。

吴争呵呵笑道:“瞒谁也不能瞒玄著兄……况且,老马你当了汉奸,到时就是玄著兄向你动刀子,还不赶紧如实交待!”

被吴争这么一说,马士英眼睛一亮,是啊,这事若让张煌言知道,到时这黑锅,无形之中就轻些。

马士英有些感激吴争心思的细腻起来,这是在为自己,趟开一条路啊。

于是,马士英将之前与吴争商议,要向清廷偷偷出售军工坊、造船所绝密的事,对张煌言一一讲述了一遍。

饶是张煌言心里有准备,也被吴争、马士英的大胆给吓了一大跳,这是资敌啊?

还是吴争同意并支持的,这要是传出去,恐怕吴争就得背上卖国的恶名。

别的不说,义兴朝朝廷里那些有心人,必会将此事无限地扩大,就象当初陈子龙宣扬吴争“劫富济贫”之事一样,被这些人脉众多的人加油添醋一宣扬,怎么辩都无用。

不可能一一向民众解释,而吃瓜群众的心态,往往是宁可信其有,也往往是从人性本恶之处,往最坏处去想,这是人性。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统战,其实也是武器

张煌言厉声冲马士英喝斥道,“倿臣!弄臣!蛊惑主上,汝可知,此事一旦走漏风声,将令王爷英名蒙尘?偌大的大将军府,颜面扫地,被世人所诟病?!”

也怪,马士英有时连在吴争面前,都能嬉皮笑脸、游刃有余,可面对张煌言,他就象一个做错事的童子般,一声不敢吭。

低着头,大气都不喘一声。

这样子,让吴争万分感慨,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黑的,遇见了真白。

真小人,遇见了真君子。

天生的克星。

想到这,吴争心中苦笑,这么说来,自己还真是不黑不白,最起码,马士英从没有在自己面前这么“乖”,这一想,吴争无比郁闷起来,敢情,自己不是个好人?

吴争使劲地摇摇头,将心中的这些乱七八槽的想法甩去一边。

“玄著兄别生气,这事还真怪不着老马,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方才同意的。”

张煌言这才将矛头调过来,瞪着吴争道:“荒唐……你是主君,这十一府之地,皆是王爷你的,如此做法,传扬出去,贻笑大方……。”

吴争有些毛了,正容道:“张苍水,能不能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给人扣大帽子……是,这事寻常人听来,确实是够荒谬,但你不同啊,你是知道本王为人的,也知道大将军府的困境,十一府之地,听起来不少,人口也不少,商贸也够繁荣。但问题是,如今北伐军已经扩编到了极限近二十万人,还能扩吗?”

“早就不能扩了,要不是本王收编忠贞营,仅这不到二十万之数,也不可能,抽光了民间的丁壮,十一府还不乱了?田谁种、活谁干、百万适嫁年龄的女子如何成家生育?这都是难事。”

“可就算有了这二十万北伐军,就算全训练完成……就能北伐了?北、西、南,咱们被三面包围着,无论动了哪一面,就会被三面夹击,自保有余,进取不足,这就是现状。”

“必须得打破僵局,必须让敌人动起来、乱起来,咱们休养生息的时候,就不能给敌人同样休养生息的机会,否则,时间就不在咱们这边……非常之时,就得用非常之法。此次大西军来使,就是一非常之法,可大西军远在千里之外,希望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咱们是不是得多准备几个备选?”

“那么这就是另外一个选项,扬州府几场大战,多尔衮已经非常清楚,火枪新军对骑兵的克制程度,炮击大沽口,更让清廷震动。为得是什么,不就是为了逼迫清廷弃其长就其乱吗?”

“咱们已经组建火枪新军近四年之久了,可清廷才刚刚开始,这方面来说,咱们已经领先清廷至少三年时间,与其和敌拼骑兵,不如让敌人和咱们拼火枪。可如果不给敌人能组建火枪新军的希望和途径,清廷岂能就范?”

“如果不是马瑶草提醒,本王还真想着要将铸造火枪的方法,白送给他们……这下好了,能卖一大笔银子,既能引敌人入坑,还能改善一下财政司的窘迫,何乐而不为?”

“玄著兄啊,道理很简单,取敌资为己用,这也是种克敌制胜的方法和手段。用不着上纲上线,乱给人扣大帽子。”

吴争说话如同连珠炮一般,一些俚语乱蹦出来,这是被张煌言真逼急了。

不过,话反过来说,其实这些也不仅仅是说给张煌言听的,更是吴争在说服自己。

毕竟,这与他自己一贯坚持的汉贼不两立是自相矛盾的。

张煌言看着、听着,目瞪口呆,他没料到吴争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这下好了,原本他激愤的心,突然之间,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张煌言晃了晃脑袋,自问,敢情,自己错了?

马士英在一边低着头偷笑。

他老早就知道,这世上,真要论嘴皮子,还没人干得过吴争,因为吴争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预判,最后都会被印证是正确的,而且是唯一正确的,没有之一。

当然,还因为吴争是……王爷。

千万别和上司说理,因为如果你说错了,不仅丢了颜面,还被上司判断为无用。

反过来,如果你说对了,可却惹恼了他,得不偿失啊!

吴争震住了张煌言,转头看见马士英缩在那低着头,身子在微微抖动,便知这老小子不地道,自己为他遮风挡雨,他却在那吃瓜看热闹。

“马瑶草,还不赶紧向玄著兄解释清楚,否则,到时办你个通知卖国十恶不赦之罪,卡嚓一刀完事……还有,你念叨的身后名,就别想了……给你盖棺定论,那就是个汉奸卖国贼!”

马士英身子愈发抖动得剧烈起来了,不过这次不是在笑,那是愤怒啊,这招谁惹谁了,你们吵你们的,我听我的,没碍着谁啊?吃瓜看戏都能惹出祸来,这还有天理吗?

好在,张煌言确实深信吴争的为人。

而且,这几年追随吴争,脾性也有了稍稍改变,当然,年纪增长了,人的火爆性子自然也和缓了一些。

其实张煌言能听懂吴争那一连串的话,大将军府确实遭遇了发展瓶颈。

不扩军,难以震慑江北和西、南三个方向的清军。

可继续扩军,那等于饮鸠止渴,史上就算最穷兵黩武的年代,一般人口与军队的比例,也在十五比一之上。

虽说十一府之地,人口近八百万,但江南民众,因为相对富裕,富裕的人,最不想打仗,而且众多的工坊和繁荣的商贸,那都需要人。

大伙儿之所以抛弃陈旧观念,不反对吴争提出女子也可做工、读书的建议,原因也在于此,不让女子出来做事,找不到人了啊。

否则,绍兴、杭州的老夫子们,唾沫都能把吴争给淹了。

所以,张煌言最终保持了中立,也就是说,知晓了,不反对,但也不支持。

这让吴争松了口气,更让马士英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按察司使张煌言都不反对,那他的汉奸应该是当得有惊无险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快了

随后,柳如是被重新传进屋内。

吴争直接道:“柳如是,本王想听听,你要如何劝说钱谦益反正?”

柳如是一听,便明白事情有了转机,于是答道:“贱妾欲带女儿,亲自前往北面,当面劝说罪夫……若他不听,贱妾宁死在他面前。”

吴争有些动容,他明白柳如是确实做得出来这事。

想当初,她拽着钱谦益投塘殉国。

后来钱谦益被清廷治罪,她一女子,上下奔波。

钱谦益此次从容逃离应天府,要北上降汪,柳如是死活不肯跟随。

而眼下,她又要北上劝说她丈夫了,确实是个奇女子。

“孩子还小,不如就留在杭州府吧,有玄著照顾着,你可放心。”

可这话让柳如是一愣,她突然道:“孩子需要娘在身边,况且劝说罪夫,也需要孩子去打动他……。”

吴争随即会意过来,苦笑道:“本王算是枉作恶人了……也罢,你愿意带在身边,就带在身边吧。”

柳如是还真以为吴争要拿孩子为质,可被吴争这么一说,方才知道自己多心、冤枉了吴争。

她脸色赤红道:“贱妾只是个妇人,说话没轻没重,唐突了王爷……还望王爷恕罪。”

吴争随意地挥挥手,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本王不阻拦,钱谦益若真听了你劝反正,本王特赦他不死,若他执意一条道走到黑,你也不必勉强,可自行带着孩子回来……这样,你北上后,若遇到实在无法解决之事,或是难以从顺天府脱身,便往銮仪将军府,求助于沈致远……但此事,不得说于任何人听,包括钱谦益,切记!”

柳如是非常感动,她跪倒在顺争面前,磕了一头,道:“贱妾谨记在心,多谢王爷成全!”

……。

拱北城(宛平),这占地不到四百亩的屁大地方。

如今已经囤结了八千新兵。

可谓人满为患。

好在拱北城虽然称为城,但与平常的城不同,它只是个要塞。

城中无大街、小巷、市场、钟鼓楼等设施。

并仅设东西两座城门,东为“顺治门”,西为“永昌门”,清廷占了顺天府之后,为避小福临的讳,将“顺治门”改为“威严门”。

此时,人头簇拥,喊杀声震天的大校场,点兵台上。

一张躺椅,四个侍女伺候,沈致远优哉游哉地喝着冰镇的梅子汤,手还指着训练的将士,口中不时地爆着粗口。

那股子痞劲,直让钱翘恭翻白眼。

心中有一股无端的火往上冒,直想冲过去,一脚踹翻丫的。

可反过来说,钱翘恭还真不敢干。

不是怕,而是,敬重。

短短两个多月,局势的发展,竟一如沈致远所料。

清廷真将兵权交还到自己二人的手中,就象做梦一般。

不仅如此,除了原本的二千余人,还各增添了六千新兵,如今二人麾下,各有八千之众。

所以,钱翘恭虽然看不惯沈致远,但心里,对他是敬重的。

此时,沈致远突然窜起来,指着黄驼子大喝道:“拿鞭子抽他,连左右都分不清,还训练个球啊……。”

这一骂收不住口,连贯的粗口往外倾泄,直听得钱翘恭想堵耳朵。

钱翘恭少年时,被父亲送到应天府和天津卫学习正规打仗,这做起事来是一板一眼。

凭心而论,沈致远要真与钱翘恭甩开膀子在校场上干一场,那恐怕三个沈致远也非钱翘恭的对手。

可偏偏,沈致远是主帅,钱翘恭是副帅,真没了天理。

钱翘恭其实明白,沈致远也就动动嘴,黄驼子也不会真拿鞭子去抽新兵,最多也就是拿脚踹。

将士们都习惯了沈致远的“粗俗”,反而觉得亲切。

“沈致远,你就不能有点主帅的样子吗?”

满身披挂的钱翘恭,看着一袭长袍的沈致远,心中的郁闷是满当当的,他实在忍不住,上前压低声音喝道。

沈致远顿时收声,上下打量了钱翘恭一眼,嘿嘿笑道,“早和你说了,着什么甲呀,又不是让你训练。”

钱翘恭怒道:“主帅练兵,难道不应该身先士卒,给士兵做个榜样吗?”

沈致远脸色古怪地看着钱翘恭身上的重甲,憋了半晌,终于笑出声来,“小钱啊,幸好你眼下只有六千新兵,如果是六万、六十万,你还不得累死?”

钱翘恭气极,抬手就想摘去头盔,不想,着重甲手最多只能抬至肩平,根本够不着头。

看得沈致远呵呵大笑,“小钱啊小钱,你跟了吴争那么久,难道就没学会点什么?你可见过吴争象你这般练兵的……?”

钱翘恭怔了怔,颓然放弃了摘头盔的努力,冲边上亲卫喊道:“替本将军搬个凳子来。”

说话间,钱翘恭在沈致远边上坐了下来,悠悠道:“一转眼,都一年多过去了……眼见着大将军成了吴王,辖下九府成了十一府半,连扬州都收复了一半了。”

沈致远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叹了口气,道:“怎么,你想他了?”

钱翘恭一愕,没好气地摇摇头,“想他作甚!”

“可我是真想他了。”沈致远抬头望着天空,悠悠道,“在他身边时,总不觉得怎么着,可离开他,心里思念得慌……。”

钱翘恭突然眼睛就红了,“其实……我也想呢。”

沈致远古怪地看了看钱翘恭,刚想取笑,可看见钱翘恭眼中的水影,不由地叹息道:“别难过……快了。”

这话让钱翘恭无端地一激零,“你说……快了?”

沈致远点点头,“是快了。”

“你说得是大将军就要北伐?还是咱们练完兵,谋划反正?”

“你想什么呢?”沈致远鄙夷地斜了钱翘恭一眼。

钱翘恭一愣,道:“是你说快了的。”

“我是说快到吃饭时间了。”

钱翘恭怔了怔,随即大怒,跳了起来,扑向沈致远。

沈致远一声惊叫,跳起来就逃,我去,这满身披挂的重甲若被压上,那至少得在床上躺半月。

好在钱翘恭身着重甲跑不起,追了几步,就主动停下了。

“你……你回来。”

“你过来。”

“你有本事回来。”

“你有本事过来……。”

二人哪有一丝的将军范,就是两孩子。

这一幕,看得边上的四个侍女都不禁莞尔。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契机

PS:感谢书友“缘醒”、“梁孟昌”投的月票。

沈致远、钱翘恭一起回到銮仪将军府时,他们二人还在闹。

多罗格格东莪带着侍女在门口迎候。

见沈致远回来,东莪微笑着上前道:“额驸回来了?”

沈致远收住了与钱翘恭的争吵,彬彬有礼地应道:“竟劳格格亲自迎候,实在不该……夜里风大,还请格格当心身子骨,回屋歇息。”

东莪道:“我已吩咐厨子,为二位额附热着饭菜……。”

沈致远微笑道:“我们都吃了,格格不必费心。”

东莪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她冰雪聪明,向钱翘恭微微点头一笑道:“想来二位额驸有要事相商,我已经吩咐将备好的酒菜放在额驸书房,额驸可以自用,那……我先失陪了。”

钱翘恭连忙还礼道:“这些天,钱某都在此叨扰……劳烦格格费心了。”

看着东莪离去,钱翘恭斜了沈致远一眼,“你小子心够狠的,瞧人家对你多好?”

沈致远翻着白眼道,“你家那位,难道对你不好?你天天赖在我家,吃我的、喝我的,还分我半张床……这都快两个月了,好歹你得交些酒菜银子吧?”

钱翘恭回怼道:“你还好意思问我要银子,之前清廷赏赐的八个侍女都被你骗去……你说好分我四成,可结果呢,到今天我都没见着一两银子。”

沈致远一愣,“敢情,你是故意赖在我家……想把银子吃喝回去?好嘛,你钱家一门忠良,竟出了你这么个小肚鸡肠的。”

“小人!君子无信则不立!”

这二人,边走边互怼着。

一会儿到了书房,这书房,如今成了二人的安乐窝。

沈致远是为了避免与东莪同处一室,坐怀及乱。

而钱翘恭更是连家都不肯回。

于是,这书房就成了双人宿舍。

看着榻前小方几上的一桌子酒菜,还冒着热气,钱翘恭冲过去,抓起酒壶就牛饮。

环境改变人啊,想当初,钱翘恭就是一个翩翩公子,吃酒那也是用左袖挡脸,细细品饮的,可如今,近墨者极黑,吃酒那都是仰头灌的,如同牛饮。

沈致远倒是没和钱翘恭抢酒喝。

“慢些喝,这还一晚上呢。”

钱翘恭这才放下酒壶,打了个嗝道,“致远,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济尔哈朗几次派人问起了,我一直都推说要练兵、军务繁忙,可终究不能长期敷衍下去……真不知道日后怎么应对才好。”

这话让沈致远也静默下来,好一会,才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要不……你回去吧。”

“可是……我怕。”钱翘恭脸色有些无奈,“怕到时……回不了家。”

沈致远也忧虑道:“也是,你爹可是出了名的严苛……我倒是不怕我爹,我担心的是,到时她无法作出抉择。”

钱翘恭突然抬头看着沈致远道:“你动心了?”

沈致远微微摇头道:“是不忍心。”

这对难兄难弟,四只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愣了半晌之后,沈致远一把抓起酒壶,“不说这烦心之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过一天算一天呗。”

可两杯酒下肚,二人却依旧提不起往日兴致。

钱翘恭不得不转换话题,问道:“你今日说,快了……难道真是随口胡说?”

沈致远顿时来了精神,他哂然一笑道:“确实是快了。”

钱翘恭没好气地道:“不会又是吃饭时间快到了吧?”

沈致远嘿嘿一笑,道:“南边传来信了。”

钱翘恭一惊,问道:“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

“你……。”钱翘恭瞪起眼来。

“好嘛……别急,我告诉你就是。”沈致远低声道,“长林卫已经在顺天府部署妥当,总计有六百之众,随时可以听从我的号令。另外,沈文奎也已经联络上了。”

钱翘恭忙问,“就是那个宏文院学士,你和吴争的同乡?”

“对。”沈致远点点头道,“清廷汉臣中,几乎有一半以上,是江南各府籍,私下里都有联络。沈文奎身边也有不少人愿意反正。”

“那何时动手?”

沈致远没好气地斥道:“你就想着动手……动什么手,找死也没这么急的。”

“那你说快了是什么意思?”

沈致远沉默了一会道,“吴争没说,我也不知道。”

“你……。”钱翘恭郁闷地想打人。

“可我能猜出来。”沈致远道,“咱们需要一个契机,我想吴争也是在等一个契机。”

“契机?”

“对。吴争的十一府之地,已经很难向外扩展,稍一动,便是双方决战。没有一个外力,怕是打破不了这个僵局。”

“那咱们来做这个契机,如何?”

“不成。”沈致远断然否决道,“你我虽然重新掌了兵权,但四周皆有人盯着,新军稍有异动,便会被清廷察觉……最头痛的是,我的岳丈……他的心思,我一直猜不透。所以,咱们做不了那个契机,只能等咱们自己的契机。”

钱翘恭皱眉道:“咱们有什么契机?”

“有。”沈致远坚定地说道。

“是什么?”

“多尔衮。”

“多尔衮?”

“如果多尔衮他突然病亡……。”沈致远压低声道,“清廷到时必乱,什么样的情况都可能发生,混水摸鱼……你总该会吧?”

钱翘恭惊讶道:“这么说,你知道多尔衮已病重?”

沈致远摇摇头道:“不知道,他这一年多,都是那副样子,病不见重,也不见好。”

钱翘恭失望地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你难道不奇怪吗?”

“奇怪什么?”

“见过不断呕血的人,能一直坚持下去?”

钱翘恭一惊,“你是说……多尔衮是装给你看……他在硬撑着?”

沈致远沉默了一会道:“未必是装给我看的,或许是装给清廷看的,亦或者是装给他麾下那些追随他的人看的。他有太多事需要安排了……当然也包括多尔博、东莪……和我。”

钱翘恭随即会意过来,他震惊道:“这么说来,多尔衮必是时日无多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女生外向

“应该是。”沈致远用力点点头道,“一年时间……估计多尔衮撑不了一年时间。”

“一年啊?”钱翘恭有些失望,时间太长了,可他随即又高兴起来,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强,“那咱们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准备?”

沈致远盯着钱翘恭的眼睛道:“等……咱们只练兵,其它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

“对,只有什么都不做,才能有命等,等到这个契机出现。”

钱翘恭迟疑着道:“这未免也太消极了吧?”

沈致远正容看着钱翘恭道:“你真以为,他们重新重用咱们,是对咱俩放心了?二营新兵的火器尚未配发,如今的训练,还是旧营中挪用来的。还有,二营的粮草补给,哪次数量超过五天?小钱啊,你还年轻……他们是从骨子里防着咱们哪!”

钱翘恭怒目而视这不要脸的。

……。

睿亲王府。

多尔衮刚洗漱的脸,显得憔悴而苍老。

但脸上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睛,依旧摄人心魄。

仿佛在告诉世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老子愿意,那就还能再干二十年。

“南边有何消息?”

刚林答道:“吴淞水师与郑森水师一战,两败俱伤……不过,之后吴争从杭州湾出发,亲自赶去战场,大战即止。”

多尔衮蹩眉道:“都打起来了,还收得住?”

刚林小心翼翼地道:“潮州总兵郝尚久,趁郑森率师与吴淞水师交战,兵力空虚之时,进攻了揭阳……想来郑森怕后背受击,不想两面作战,于是便与吴争议和停战了。”

多尔衮大怒:“这混帐东西,坏了本王的大事……该死!”

刚林吓了一跳,连忙应道:“臣这就将王爷意思传于李成栋,处置郝尚久。”

多尔衮慢慢冷静下来,挥挥手道:“一无用匹夫而已……南面之事,暂且先放下,不必着急。”

“是。”

“如此说来,那小南蛮子,又逃过了一劫?”多尔衮悠悠道。

这话刚林还真不敢接,因为他听出了多尔衮这话中,难掩的失落滋味。

“朱慈煃现在如何?”

“回王爷话,朱慈煃已正式就任宗正卿……他传来消息说,愿意配合我方,对浙东十一府任何一处,进行打击……。”

“等等。”多尔衮狐疑地看了刚林一眼,“之前不是说,他愿意归降本王吗?怎么成了配合我方?”

刚林稍一迟疑,道:“或许是他大权在握,动了别的心思……义兴朝皇帝是女子,这是先天缺陷,朱慈煃是亲王,如今又执掌了宗正寺,想来对那个位置动起了心思。”

“无耻小人!”

“王爷可要传信训斥?”

“训斥个屁!”多尔衮不耐道,“这种摇摆不定的小人,本王无意收揽……既然他与吴争有私怨,不妨加以利用,真等定了江南,再收拾他也不晚。”

“王爷英明。”

“莪儿可有沈致远的消息传来?”

“这……。”刚林犹豫起来。

“讲!”

“格格确实有沈致远的消息传来,但几乎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多尔衮闻听,微微一叹,“果然是女生外向……也罢,安排在銮仪将军府的眼线可有消息传来?”

“有。”刚林这次答得干脆,“宏文院学士沈文奎、秘书院大学士陈名夏等人,这些天与额驸往来密切,应该已有图谋之心……敢问王爷,可要断然处置?”

多尔衮稍稍想了想道:“南面安置在京城的细作,可有动静?”

刚林道:“说来也怪,自从几次捕杀之后,这伙人就突然消失了……近一个月来,再无露头,怕是见无法立足,逃回南岸了吧?”

“沈致远没见这些人了?”

“额驸这些时日,忙着在拱北城训练新兵,除了见过沈文奎、陈名夏等我朝中之人,也只与钱翘恭同饮同宿。”

多尔衮闭目思考了一会,道:“沈文奎、陈名夏等人先不必动,严密监视就行……动了他们,吴争就不会派人来了。守株待兔,捕杀接近沈致远的细作就行。只要沈致远无法与南面联络,一段时间之后,他就会改变。”

“是。”

多尔衮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碗药,“咕嘟”一声一口喝完,然后将药碗“呯”地摔顾地上,四分五裂。

“告知朱慈煃,让他想办法,从松江府的军工坊窃取锻造新式火枪、火炮的机密,若不成,那就花银子购买火枪、火炮……令他抓紧时间,六营新军,都在等用。”

“是,……。”刚林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起来。

多尔衮斜了眼道:“何事吞吐,讲!”

“王爷,如此数量的火枪、火炮,怕是朱慈煃办不成……况且,咱们也没那么多银子啊?”

多尔衮道:“之前本王不是从私库取了一百万两,充入军资了吗?”

刚林道:“王爷,三万六千新军哪,一杆火枪得六、七十两,人手一杆就是二百多万……这还不算上火炮,况且,南面吴争拿捏着火枪,奇货可居,每次购买不肯超过三千杆,一次比一次价高。”

多尔衮道:“咱们自己所设的工坊里,工匠仿制新式火枪,进展得怎样了?”

刚林摇摇头道:“仿制了一些,但形似而神不似,据工匠讲,主要是用于枪管的铁达不到南面的坚韧程度,其后果就是,连续击发不能超过六次,同时击发两次后,就需要清理枪管,否则容易炸膛。”

多尔衮道:“胡扯,我军制造火枪,也有十来年之久,难道现在还不如从前了吗?”

刚林忙解释道:“王爷息怒,咱们之前所造的火铳,枪重管粗,自然是不容易炸膛,可现在新式火枪为了负重轻,枪管细,也就一分多厚。”

多尔衮皱眉道:“本王有时在想,这小南蛮子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难道真如传言,是天纵奇才吗?”

刚林又不敢接话了。

“那就让朱慈煃赶紧办!”多尔衮沉声道,“至于银子,就让晋商们再捐些。”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刚林苦笑道:“这两年之间,晋商们已纳捐过三次,银子总数达六、七百万两之巨……如今朝廷要组建水师,户部的银子不够,也在打晋商的主意,晋商那面已经颇有微词了。况且,就算他们此次从命捐献,怕也会继续对诸府的铁、盐等专营权起染指之心。关键是,他们私下将铁矿等物贩往江南,牟取暴利,而江南用铁矿冶炼出钢铁,制成火枪、火炮再贩回北方……王爷,这是饮鸠止渴之举啊。”

多尔衮沉默了一会,沉声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先定了浙东,再回过头来,收回晋商各项专营权……一群商贩,贪图太过,便是自取死路!”

刚林脸色一变,忙低头道:“臣遵命。”

“西北战局进展如何?”

“回王爷话,进展非常顺利。”刚林如数家珍地回答道:“吴三桂率军由西安攻汉中,孟乔芳部西进兰州,王永强率一支偏师正攻榆林,皆没有遭遇强力抵抗,进展顺利。”

多尔衮眉头微微一舒,点头道:“只要西北平定,便可将大军南调,平定云贵。如此,义兴朝便独木难支,处于本王三面合围之下……到时,这小南蛮子,也就流亡海上了。”

刚林偷偷看了多尔衮一眼,犹豫道:“王爷,尚可喜、耿继茂所部入粤,进展不太顺利。”

多尔衮刚舒展的眉头,又蹩上了,“讲。”

“是。”刚林斟酌了一下用词道,“原大西军残部,如今归附了永历朝,其中安西王李定国部战力异常强悍,其兵锋已经北进至安顺九溪河周边,相当于贵州一半,已处于大西军的控制之下。尚可喜、耿继茂所部兵力难以完成对李定国部的合围,双方处于对峙之中……所以,尚可喜、耿继茂所部入粤恐怕会迟滞,平定郑森需要时日。”

多尔衮长吐一口气,仰头道:“若我兄多铎还在,闽粤必早已平定……若本王身子骨硬朗,区区后生晚辈,又如何与本王对抗?天意啊……!”

……。

夜已深。

銮仪将军府的主屋内,灯火通明。

东莪托腮,看着抖动的烛火,痴了。

侍女春桃儿,在边上劝道:“格格,额驸怕是今夜不会来了……还请格格早些安寝。”

东莪姿势不动,呐呐道:“是我不如那清吟美貌?还是我对他……还不够好?”

春桃咬着嘴唇,道:“格格美貌,如同天仙,岂是那勾栏贱人可比的?况且,若非格格替额驸在王爷那遮瞒着,怕是额驸性命都将不保。格格对额驸之好,情根深种,怕是世间少有了……。”

“那他为何,宁可去见清吟,也不来见我呢?”

春桃闻听,一时竟无言以对。

看着东莪那魂不守舍的样子,春桃叹息道:“格格如此帮着额驸,难道就不怕被王爷知道,怪罪吗?”

东莪神色不动,痴痴地看着烛火,好一会,答非所问地道:“他是好人……我族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汉人中想必也有一样。”

春桃有些怨怼起来,按道理,她是东莪自小的贴身丫环,也就是通常在说的通房丫头。

通房丫头在家中的地位不高,这是相对于主人。

但如果是在下人面前,那就是半个主子。

可沈致远连东莪都不碰,那就更轮不到春桃了。

所以,春桃心里对沈致远的怨,尤胜过东莪。

她目光闪烁着,轻声道:“格格,要不……咱还是别瞒着王爷了,王爷毕竟是您的亲生父亲,为一个外人,而欺瞒自己的父亲,这于理不合。”

东莪突然抬起头来,瞪着春桃道:“汉人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春桃无语,好一会才苦笑道:“我的格格唉,您是满人……堂堂正白旗籍,在册的多罗格格。”

东莪眼神迷朦起来,她呐呐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得,这小女孩,怕是中了情毒了。

……。

安顺州,在洪武年间,由普定卫、习安州合并而成,后万历年间,改成安顺军民府,府治就设在安顺。

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了金黄色,九溪河畔的原野上,百姓开始收拾农具,结束一天的劳作,准备回家。

一个而立之年的将军,带着几名士兵,策马缓缓行进在田间的土埂上。

见百姓迎面而来,将军微笑着跃下马来。

“敢问老丈,依你看,今年的秋粮,收成如何?”

一个半百的老农,舒展开脸上的沟壑,呵呵笑着,弯腰道:“回王爷话,今年风调雨顺,又得王爷庇佑,定会是个丰收年。”

那将军也哈哈大笑起来,“老丈认得李某?”

“这安顺之地,如今怕没有几个人,会不认得王爷了。”老农显然不惊惶,他非常自然地,如同和家人般地,与李定国聊着。

李定国微笑着走近,打量着老农手中的藤篮,笑道:“这蕃薯就是你的口粮?”

老农将篮子抬起,送到李定国面前,“是……王爷若不嫌弃,不妨吃一个?”

李定国还真不嫌弃,他随手从得篮子里拿了一个,随手往衣服上一擦,就送到口中,“喀嚓”一口。

老农眉开眼笑道:“王爷果然是咱们自己人哪。”

李定国用袖子一抹嘴,边嚼边笑道:“不瞒老丈,想当年,李某追随义父,也曾吃过树皮草根,有这东西吃,算是不错的了。”

这聊着的一些功夫,百姓们纷纷聚集了过来。

见到是安西王李定国,不禁围着李定国,都笑了起来。

有个胆大的中年人,在外围大声嚷着,“安西王,大西军什么时候去打贵阳府啊?”

李定国哈哈大笑道:“你着什么急?安心种你的地吧。”

这话引得百姓一片哄笑。

场面异常地随和。

之前的老丈问道:“敢问王爷,大西军这次不会再退了吧?”

李定国将手中生蕃薯又吃了一口,边嚼边咕哝道:“当然不撤……这是咱大明的土地,收回来了,岂能让鞑子再占回去……诸位说,是不是啊?”

“是——!”田间洋溢着一片欢笑声。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安西王李定国

PS:感谢书友“法密如龙”、“諷之魔痕”投的月票。

这就是大明朝的掘墓人之一,大西军的安西王李定国。

他出身贫寒,却风云际会,竟到了今日地步。

可如果他出现在沿海,定会被那些东林党文人们,歇斯底里地唾骂一声“国贼!”

屁股决定立场,对错、善恶,只有当事人才真正清楚。

此时,身后蹄声急剧响起。

伴随着呼喊声,“王爷,黄夫子回来了……!”

李定国混身一震,回头望了望,冲百姓们一拱手道:“诸位乡亲,李某须处置急务……告辞!”

话音未落,李定国已经回身上马。

在一片“王爷好走”的呼喊声中,一块碎银“嗖”地掉落在老农面前的地上。

远处传来李定国的声音,“老丈,这是李某吃你的蕃薯银子……。”

……。

安顺城并不大,方圆数里。

起初就是个军囤小镇,慢慢地,人口多了起来。

虽说是西南边陲,可到现在,汉人占得比例并不少。

城中房舍非常简陋,与江南的庭院楼阁,那是不能比的。

李定国的行署,就是原本的流官衙门。

衙门也不大,占地不过二、三亩,好在李定国家中人口不多,仅妻子刘氏加上二子一女,也够用了。

这说起来,李定国确实也厉害。

刚三十而立的年龄,长子已经十四岁,长女十二岁,次子七岁。

也就是说,李定国十七岁,就有了第一个儿子,算是牛X到家了。

李定国策马急驰,一到衙门口,就见日思夜想的黄应运正在门口翘首以盼。

于是,匆匆跃下马来,上前一把捧住黄应运的双手,道:“黄先生,李某可是盼了你十天了,思想着,怎么也该回来了……心中总担心着,黄先生留恋江南繁华,弃李某而不顾。”

黄应运热泪盈眶,哽咽道:“能得王爷青睐,就算江南再繁华,属下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爬也得爬回到王爷面前来。”

好一幕君臣相得的场面啊!

……。

“来……黄先生别嫌弃,粗茶淡饭,自然比不得江南珍肴,但只要填饱了肚子,其实也一样。”

李定国摒退了所有人,就自己与黄应运,面对面地吃饭。

说是粗茶淡饭,还真是,准确地说,是两碗燥米饭,一碗腌菜。

甚至连杯浊酒都没有。

黄应运眼睛是红的,原本这样也习以为常,可见识了江南的繁华,黄应运才明白,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原来,就这他X的,也叫王爷进膳。

李定国目光闪烁,他看到黄应运的神色,便猜到了黄应运在想什么,他呵呵笑道:“其实本王也吃过山珍海味,当年义父在时,咱们四兄弟大碗吃酒、大块吃肉……那日子过得是,甭提多滋润了。”

说到这,李定国动手替黄应运夹了筷子腌菜,道:“黄先生别嫌弃,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等光复了大明疆土,李某天天请黄先生吃肉喝酒……。”

黄应运眼中的泪,终于滴落。

他真不是嫌弃,从安顺辗转数千里地,至浙江境内时,盘缠用尽,几乎是要着饭,走完最后数百里路程。

什么苦没吃过?

可看着李定国,吃着这样的饭菜,却一副习以为常的神色,黄应运心中很痛,揪心地痛。

黄应运大口地吃着,如同吃着举世无双的美味。

这吃得不是粗茶淡饭,而是千金不换的情意。

李定国微笑着,劝道:“黄先生吃慢些,别噎着了,饭锅里多得是,管够……。”

……。

饭后,二人开始说起正事。

黄应运将此行的所见所闻,一一与李定国述说了一遍,然后将捂在胸口一个多月的带着体温和浓浓体味的信,呈给了李定国。

李定国看过吴争的信之后,捏着信,沉默了很久。

黄应运没有说一句话,静静地等着。

他知道,李定国需要时间去体会这一些。

除非亲眼所见,没有人能想象到江南所发生的变化。

就算黄应运亲眼所见,当时也是傻了、愣了、不知所措。

足足有半个时辰之久,李定国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黄先生,吴争北伐军,真有你说得那般强大吗?”

黄应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是。若称之为当今天下最精锐之虎贲,亦毫不为过。”

“黄先生,以你之见,李某麾下大西军,若与吴争北伐军正面一战,胜算几何?”

李定国瞪着眼睛,定定地看着黄应运。

黄应运有些愣,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不伤李定国的心。

可好半晌,黄应运无话以对。

他只能起身,在李定国面前跪下,然后伏地。

李定国饶是心中有了准备,可见到这一幕,也不禁嗟叹起来。

“听你说的,吴争不过刚刚二十出头,他有何能耐,打造出这样一支精锐之师?”李定国抬头望着屋梁,“李某随义父前后十几年,出生入死,每战必为先登,由此带出身边这支军队,可……可你竟认为,李某无一成胜算?!”

黄应运伏在地上,头都没抬。

不是不敢抬,而是,不敢抬,不敢去碰撞李定国那失望、伤心的眼神。

李定国重重地叹了口气,起身搀扶道:“黄先生这是为何呢……李某虽是粗人,可也不至于怪罪于讲实话之人。”

黄应运被搀扶起,他依旧不敢抬头看李定国眼睛,拱手道:“回王爷话,大西军与北伐军……非不敌,而是不能比!吴王的北伐军,制胜于十数里地之地,再勇敢的士兵,连对手的脸都没见着,战斗就结束了……试问王爷,怎么比?”

李定国皱眉道:“可李某麾下,也有二百多门火炮,其中一百多门,也是从西洋购买的。”

“可王爷知道吴争的北伐军,有多少门火炮吗?”

“多少?”

“数不清!”黄应运叹息道,“仅属下亲眼所见,江南创办的军校中,学员训练时,以百门火炮整整齐射了半天之久……王爷,这只是训练。”

李定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迟迟不能合拢。

他带兵多年,对火炮这种重器是深有体会的,看得比命还重。

可以说无炮便无、无炮便难攻城。

训练竟百炮齐射半日之久,这得多少炮弹、火药啊?

第一千二百章 急需战略互信

黄应运继续道:“属下刚见着时,也认为这是奢侈和浪费,竟还想着劝谏吴王,可后来才发现,吴王麾下几大军工坊,每日所产的火药、炮弹,都是天量之数。”

“你亲眼所见?”李定国急问道。

“是。”黄应运道,“江南军工坊,已经用得不是人力,而是一种叫蒸汽机的机械,它可以举起数千斤的重量,朝廷锻打、冲压,烧红了的铁块,在它面前,就如同泥压的一般,任由搓揉。”

看着李定国惊讶到了极点的表情,黄应运叹惜道:“我军确实也有不少火炮,可大都是小炮,射程皆在五、六里的范围,最远的不过八里地。而北伐军火炮的最远射程,可以打到十八里之地……王爷啊,这是两倍有余啊,也就是说,如果两军正面对峙,我军还没接近到火炮可以击发的距离,就可能遭遇对方火炮的重创,怎么比?”

李定国沉默了下来。

许久,许久……直至夜色已深。

李定国突然一扬手中,吴争给他的信。

“那吴争想让李某率部东进之事……以黄先生之见,可有阴谋?或者会对我军不利?”

黄应运也沉默了,他思忖了半晌,才答道:“属下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此次前往,属下与吴王仅见了三面,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一个时辰……。”

李定国皱眉道:“如此说来,李某怎可以为他冒如此巨险?五万大军东进,沿途十几万清军……九死一生啊!”

说到这,李定国摇摇头道:“就算李某攻至湖广,万一吴争临时毁诺,我军将进不得,退无路,就是灭顶之灾……这事,行不通!”

看着怅然的李定国,黄应运突然道:“可属下心中觉得,吴王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李定国一愣,问道:“何以见得?”

黄应运答道:“属下说不上来,就是心中感觉。”

李定国有些恼了,“黄先生,你是想说,凭着你心中的感觉,李某要将五万条人命,去冒险?何况,吴争北伐军如果真象你说得那般强大,他为何不直接北伐,光复失地?竟还要李某来担当破局的契机,这是何道理?在李某看来,吴争无非是与郑森一般想法,消极怠战、保存实力,以此来要挟朝廷,换取更大利益……权臣罢了。”

黄应运突然跪下道:“王爷容禀,属下愿意以性命担保……吴王绝非言而无信之辈!”

李定国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黄应运。

黄应运抬头,目光与李定国对视道:“黄某已年近不惑,虽说称不上阅历深厚,可自信识人不差,如同与王爷一面,黄某便认定王爷是可托付、效忠之人。”

李定国脸色数变,悠悠道:“这么说来,在你心里,吴争也如李某一般?”

黄应运摇摇头道:“不,吴王与王爷不能比。”

“此话何解?”

“王爷身体力行、身先士卒,礼贤下士、待人以诚,必为一代英主。”黄应运一边思忖一边道,“而吴王……属下真说不清楚,他就象是……。”

“是什么?”

“就象是……属下的家人……亲人。”

李定国诧异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他待下和善、仁慈?”

黄应运摇摇头道:“非也……只能说,吴王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能让人不知不觉地被他所吸引。”

“他会妖法?”

黄应运苦笑不止,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世间妖法,皆是骗术。吴王以绍兴府一地,在清廷三面围困之下崛起至今,创下如此大的基业,岂是妖法可以办到的?”

李定国微微叹息道:“李某信黄先生,黄先生信吴争……可关乎五万人性命,李某怎能轻易决断?”

黄应运道:“其实吴王并非要王爷立即东进。”

李定国诧异道:“可信上说,李某率部东进,与北伐军会师于湖广,打通浙东与西南通道,将清军拦腰截成两段,致敌军南北不能兼顾。”

黄应运道:“吴王的意思是,由他在一年内,赠王爷一批火炮、粮食,以使王爷迅速壮大,待实力足以掌控大西军之后,再以大西军全部兵力东进,如此,必能一举攻至湖广,与北伐军会师。”

李定国骇然道:“他疯了?从浙东至贵州,数千里地,如何将沉重的火炮和粮食运来?况且这数千里地,有十几万清军占据……一旦被截,便是资敌。”

黄应运道:“吴王说,可以用他麾下水师,将物资从长江运至武昌,然后经江南商会,分散南运……只要王爷能允许江南商会,自由通行所辖之地、开设商号,一年之内,向王爷输送火枪不少于五千杆,大小火炮不下百门,粮食十万石。”

李定国惊骇了,这是多大的手笔?

黄应运继续道:“吴王说起时,属下已如王爷所问,提醒会被清军截取,可吴王回答道,清廷不敢阻止江南商会的正常商贸,因为,一旦清军拦截江南商会商队,吴王将立即反制,令水师封锁沿海海面及长江江面,清廷将再无可能得到江南及海外的物资。”

李定国闻听,想了想道:“这倒是说得通,毕竟清廷与义兴朝签订了停战条约……可吴争有如此大的能为,为何不主动北伐呢?”

黄应运道:“这问题,属下问过吴王。”

“他如何回答?”

“吴王说,北伐军虽强,可数量不多,穷兵黩武、盲目扩军,将导致财政司入不敷出,同时对民间粮食、物资的产出形成巨大影响。浙东三面受敌,无战略纵深,一旦北伐,江西、湖广,福建及江北清军,便会对浙东进行合围,决战在所难免。如此一来,辖下十一府之地,处处烽火,再无后方,如此,民众不稳、商人不稳,败亡便在所难免。”

李定国微微点头道:“理由虽然牵强,但还算是说得过去……那为何不联合南面延平王一同北伐,而要联合李某攻略湖广呢?”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犹豫

黄应运答道:“吴王说,我到杭州府之前,刚刚结束与延平王的一场水战,战事起因是延平王麾下水师,为筹措军资,劫掠北伐军旗下商船……。”

“战况如何?”李定国急问道,至于起因是什么,他并不关注,他只关注战斗结果,因为这很重要,而且李定国是真的好奇,两强相遇,谁胜?

此时,因黄应运的述说和自己的判定,李定国的心里,其实已经将自己势力的排位,降到了郑森和吴争之后。

所以,他太想知道,郑森和吴争究竟谁更厉害些。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但不经意之中,李定国更希望,吴争赢。

因为,李定国太“鄙视”郑森了,近二十万大军,攻一个不足二万守军的福州城,打了半个月居然没打下来?到最后被周边清军合围,损兵折将,元气大伤。

因为,李定国太“不待见”郑森了,已经三次派使者前去,希望郑森能念在同朝为王的情份上,两家联合出兵,收复两广,可次次被郑森拒绝。

这样的人,确实是李定国非常厌烦的,在李定国看来,黑、白,是、非,对、错,忠、奸,无比分明!

要打就打,不打拉倒,汉贼不两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休要扭扭捏捏,装大尾巴狼。

而吴争,也正渐渐被李定国的内心,划入了郑森一类人之中。因为吴争执掌着如此精锐虎贲,竟无北伐进取之心。但郑森和吴争相较而言,李定国更倾向于吴争,因为吴争是他不熟悉的,也是他认为吴争还年青,血气还没有衰弱到无治,简单地说,还“有药可救”。

这就是,距离产生美!

“据吴王讲,双方战平,虽有伤亡,但主力未损。”

李定国“咝”了一口凉气,“他竟真能在海上与郑家水师打成平手?”

黄应运道:“不止如此,吴王虽这么说,可属下退出来时,吴王幕僚私下对我说,其实是吴淞水师小胜,击溃了郑家水师一部主力,缴获了近五十艘主力战船。”

李定国瞪眼道:“那人不会是吹牛吧?!”

黄应运摇摇头道:“属下当时也认为这不可能,可那日后,属下私下在大将军府不少官员处打听过,说法几乎一样,未有大的出入……后来属下也想明白了,以郑家水师一向的强悍,如果不被打败或者不被强力威慑,是不会轻易罢战言和的,所以,这事恐怕是真的。”

李定国思忖着,微微点头,“黄先生此话有理,李某也认为,以郑森的心性……啧啧,如何说来,吴争确实厉害!陆战、水战皆是翘楚啊。”

说出这一席话,是因为李定国绝对信任黄应运。

许多人,见一面就可生死相托。

李定国与黄应运,都是这一类人。

所以,李定国是个大老粗,而黄应运是个破落生员,二人阶层完全不同,却能一见如故,歃血为盟,誓志扶明抗清。

也由此,李定国认可了,素未谋面的吴争,拥有着他无法企及的实力。

但,想让信任吴争,这依旧很难。

黄应运同样清楚,李定国再豪爽,在身系数万人性命的位置上,也不会莽撞到,一朝决定听从吴争东进。

黄应运没有继续强劝,虽然二人一见如故,但性格还是有极大差异的,黄应运明白,再劝下去,就会遭到李定国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心向了吴争,这会弄巧成拙。

“王爷,吴王势力之强大,不见不知道,但更让属下震撼的,是吴王麾下的三大学院。”

李定国惊讶道:“不是说,吴争不过就是个秀才吗?况且,李某辖下数府之地及大西军控制的十几府之地,不也开科取士了吗?”

李定国确实敬重读书人,虽然他自己是个大老粗,他在辖地举行了生童考试,对考中秀才者,发给赏钱三百串,以此鼓励年青人好好读书,若以后恢复江山,就让他们去做官。

这在李定国看来,他自己已经做到了最好了。

“吴王确实只是秀才。”黄应运点点头道,“可他的奇思妙想,改变了整个江南……王爷怕是不知道,吴王辖下绍兴、杭州、嘉兴、松江这四府中,几乎没有一个人找不到活路,只要自己肯做事,便可以活得很好……为王爷举个例子,属下当时想私下逛逛杭州城,以印证吴王僚属对属下说的话。”

“那天,我上街,随便走入了一家酒肆,见店中客人不多,我便点了几个寻常菜肴,上了一壶酒……酒足饭饱之后,我突然想试试,就告诉店伙计,身上没钱……王爷可知道,属下遭遇了什么吗?”

李定国呵呵笑了起来,“吃饭给钱,天经地义,你想吃霸王餐,就得准备好挨揍!”

黄应运摇摇头,正色道:“非也。属下告诉店主,是从贵州逃难而来的,因身上盘缠耗尽,肚中饥饿,这才起了无赖之心。可店主并没有象王爷所说的,殴打于我。”

李定国脸色一变,依旧笑道,“原来你是遇见了好人,这么说来,这店主有古孟尝君之风。”

“非也。”黄应运摇摇头。

李定国一怔,“究竟如何?”

“店主听了属下述说,他立时就挽留属下。”

“是要挟你为质吗?”

“不,店主要属下以工代酬。”黄应运苦笑道,“甚至店主听说,属下家中有妻子,更劝说属下将妻子一并接来杭州,说只要肯在他店中做事,所得工钱不比属下逊一分。”

李定国一愣,突然道:“且打住,妇人也可出外做事?”

黄应运喟叹道:“王爷怕是不知道,在江南各府,妇人一日所赚工钱,皆高于寻常男丁。”

“这是为何?”

“少女刺绣,妇女裁缝,老妪浣洗、帮佣……王爷啊,在江南没有一个人,是无用的。”黄应运道,“吴王辖下之地,最缺的是人口,周边各府的百姓,都在往东涌集……王爷,江南如今就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担心

黄应运叹息道,“吴王辖下十一府之地的孩童,皆可以免费读书,甚至连食宿都是免费的,五年一期,由官府出资。到时成绩优良者,晋学院深造,毕业后入仕。黜落者,由官府统一安排,进入各大工坊做工……竟连女童,都可免费入学,此情此景,自古以来,怕是从未有之。”

李定国愣住了,他能想到的就是,这得花多少银子?

要是自己有那么多银子,会怎么做?

那一定是扩军、强军,然后挥师北上,光复华夏大地。

许久的沉默,二人四目相对,相互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吴争怕是想豢养死士吧?”这就是李定国思忖了很久,得出的结论。

在他看来,耗费如此巨资,想要的也绝对是相衬的。

黄应运摇摇头道:“王爷猜得不对。”

“哦?”

“属下分别去过江南三大学院……恰逢生员们开设讲坛,王爷可知,他们辩论的是什么吗?”

李定国有了些兴趣,道:“应该是北伐……不,吴争豢养他们读书,他们应该在辩论该如何歌功颂德、回报吴争……不会是讨论如何拥立吴争篡权谋国吧?”

“日后的大将军府该如何存续?吴王该不该自立?如果吴王得天下,是该延续内阁制还是集中皇权?”黄应运苦笑道,“最后,生员们还在讨论,吴王发布的政令得失利弊,及吴王与麾下财政司司长莫执念的姻亲关系是否会让莫家日后一手遮天?他们甚至还抨击布政司张国维不作为、老好人人心性和按察司张煌言的严刑峻法……。”

那就是无所不谈了?

李定国惊诧地看着黄应运,这还叫牧民吗,该叫牧官、牧士大夫了吧?

可李定国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渴望,自己当初追随义父起兵,辗转千里的搏杀,不就为了这样的天下吗?

“吴争难道不制止吗?”

黄应运摇头道:“这话属下也亲口问过吴王。”

“他怎么回答?”

“吴王当时笑着说,他们辩论他们的,我干我的,两不相干……只要不造谣生事,说得是事实就行。我若去搭理他们,倒显得重视他们了……这些个读书人,一分能说成千斤重,当没听见就好,管他们作甚?”

李定国愕然,张大的嘴巴久久无法合上。

竟还可以这样?

伦理、纲常,这些难道都不要了吗?

“这么说来,在江南民间,吴争的威望应该不高吧?”

“不。”黄应运道,“吴王在江南,一呼百应,唯一的反对者,怕只有明室了。属下到杭州府之前,吴王肃清了十一府之地的宗室。”

“都杀了?”李定国震惊地问道。

“没有。说是给了两条路,一是投奔我朝,二是去应天府。”

“可我没听说有宗室来投陛下啊?”

黄应运苦笑道:“辗转数千里地,王爷道宗室那些爷,能吃得了这种苦?他们大多乘船南下,去投延平王。”

李定国脸色一变,叹息道:“如此一来,郑森怕是更具大义,抗衡陛下和朝廷了。”

黄应运打量了一下李定国,终于开口道:“王爷,吴王问过一句话,是让属下转问王爷的。”

“什么话?”

“北伐一旦成功,王爷打算拥立永历还是义兴,亦或者是坐视一场内战暴发?”

李定国沉默了。

好一会,道:“那是以后的事,先收复失地再说。”

黄应运道:“看来吴王猜得没错,他说王爷一定是没想明白将来。”

李定国闻听,有些懊恼,“那他想好了?不会是自立吧?!”

黄应运道:“吴王确实是想好了,他道,真到了那时,如果他自立能够让华夏更强大,他必不推诿,可如果有人比他更合适,他也绝不恋栈。”

“这是什么意思?”

“吴王当时解释,就算北伐成功,大明复兴,可此明也非彼明了。物是人非,何不推倒重来?前明亡国,有亡国的原因,难道真要重复之前的憾事吗?开创一个新的、汉人的大明,让汉族的荣耀洒遍大地……帝位,有能者居之。”

李定国脸色数变,其实他的内心是赞同这话的,追随义父起兵,为得就是造明的反。

黄应运回来之前,他一直在纠结,永历朝不可扶,文武群臣,只顾眼前利益,毫无进取之心,而孙可望挟天子如同禁脔,早已有了取代之心。

这种心灵上的压抑,让李定国有种无所适从的纠结。

义父临终遗命,令他们四兄弟联明抗清。

李定国在之前进见朱由榔,朱由榔拉着他的手,几乎是哽咽着,称赞李定国是永历朝唯一一个忠臣。

几桩事加在一块,让李定国已经很难再有想法,追随孙可望去推翻永历。

这也是历史上,李定国宁可与孙可望刀兵相见,也不背叛永历的原因所在。

然而,此时黄应运转述吴争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反而让李定国眼前一亮,如同一股清新的空气,让心中原本因为满朝文武只顾个人利益而无进取之心而郁闷的结,瞬间化解。

联明抗清,抗清是首要。

只要恢复汉人衣冠,将异族赶出去,至于最后谁当皇帝,有能者居之。

既然朱姓已经不被民众接受、拥戴,那么,在北伐成功之后,不妨换个人来当皇帝。

没错!李定国暗暗道,这话有见地。

黄应运看着李定国沉默着,脸色不停地变幻,还以为李定国依旧是无法取信吴争。

于是道:“王爷,其实此事并非急在一时,按吴王的意思,王爷先掌控大西军方为首要之事,东进还在明年开春之后,有这半年多的时间,徐徐图之,不失为上策……至于吴王可不可信,想要验证也不难,既然吴王答应赠我军粮草、火器,这半年多的时间,也应该有至少一半的物资运到安顺,王爷得到了粮草、火器,再决定是否听从吴王建议东进也不迟……。”

李定国没有理会黄应运的建议,他霍地抬头,看着黄应运,令黄应运心中一惊。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作出抉择

“黄先生,你信吴争吗?”

黄应运愣了愣,立即起身,郑重长揖道:“属下斗胆……说心里话,属下信吴王殿下,吴王定非食言而肥之人。”

“那就好。先生信,李某就信。”李定国点点头道,“李某仔细想了想,吴争的提议,确实可行,一旦我大西军与北伐军在湖广会师,那么闽粤清军,就等于是瓮中之鳖,有吴争的吴淞水师封锁长江,那么长江以南,便可轻松光复,清廷再无染指的可能……此策的关键在于,双方的互信,既需要李某信吴争,不会象郑森那般保守实力,不会因大西军东进时,发生的各种情况,而不能出兵。也需要吴争信李某,有足够实力率大西军从贵州攻至湖广……既然双方在此事上,目标是相同的,那就是抗清、收复失地……只要吴邹信守承诺,在我军攻至湖广边界时,北伐军可以及时西进,那么,这次的冒险,毫无疑问,是值得的。”

黄应运惊讶于李定国的突然转变,吞吞吐吐地应道:“……是,王爷说得是。”

李定国正容道:“那么别的就不用考虑,先生还是替李某斟酌一下,如何与吴争结盟,并将此盟友关系牢牢地维持到北伐成功。”

黄应运瞠目,口齿不清地道:“那……那王爷打算如何掌控大西军?”

李定国脸色一黯,但坚定地说道:“你未回来时,李某去进见了陛下,孙可望之前派精兵暗杀朝中十几个拥戴陛下的忠臣,陛下给了李某密旨,令李某可断然处置。”

黄应运惊愕道:“可平东王手下有十余万大军……如此一来,岂非发生内讧?”

李定国苦恼道:“其实李某也不愿意手足相残,可孙可望因李某不肯赞同他取而代之,而数次加害于我,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黄应运低头想了想,道:“如今定北王艾能奇已殒,王爷四兄弟,除了平东王和王爷,就只有抚南王刘文秀了,王爷如果能说服抚南王,周密计议,那么便可有七成的胜算。”

李定国听了,点点头道:“李某也是这么想的,三弟向来与我亲密,对孙可望的作为也早已不满……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他。先生只要想明白,如何与吴争结盟就行。”

李定国雷厉风行,说干就干,起身就往外走。

黄应运震惊之余,连忙一把拽住李定国,苦笑道:“王爷,您也不看看,眼下是几更天?”

李定国愣了愣,这才会意到此时是深夜。

……。

应天府。

荆王王府,如今的朱慈煃,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深更半夜,王府外依旧车水马龙。

如今想要进荆王府,寻常人是进不了了。

朱慈煃当了宗正卿,牛X了呗。

此时王府的中堂,灯火通明。

有二、三十人列坐两侧,主人朱慈煃,大马金刀地端坐在主位上。

朱慈煃红光满面,大声道:“朱家的天下,必须有朱家人担当。牝鸡司晨之事,自古以来,都是忌讳,内宫不得干政,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家法。诸位叔伯兄弟,是时候拨乱反正,以塑宗庙清律了。”

此话一落,在坐的诸王纷纷赞同。

秦王朱存釜激动地两只大眼袋直发抖,“大宗正所言极是,本王早就有拥立大宗正继位的想法,如今是水到渠成,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这话更引得众人附和。

连才九岁的福王朱莲壁也尖声道:“每次要给一个妇人行礼,本王都觉得别扭,宗正卿若登上大宝,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场面非常热烈、红火。

其实这帮子人,没一个正经货,都是因为明亡,天下大乱,大顺、大西军造反,对宗室见一个杀一个,正经诸王死了,才轮到了他们这些酒囊饭袋。

朱慈煃“咯咯”大笑道:“诸位情意,本王领了……等本王登基之时,定不忘诸位今日拥戴之功。”

秦王朱存釜“善意”地提醒道:“大宗正,可南边有吴争十多万北伐军……如果他不答应,大宗正将以何抗击北伐军来攻?”

这话一落,场面顿时一片寂静。

也是啊,杭州府离应天府,最多二、三日的路程,大军说到便到,政权交替,别人都可不理会,唯有吴争无法绕过。

朱慈煃脸色如常,扫了一眼在场之人,哈哈大笑起来,“诸位,别担心,本王自然有应对之道。”

秦王朱存釜却坚持道:“大宗正还是说了吧,否则,咱们心中不定啊。”

朱慈煃看向朱存釜,眼中厉色一闪而没,却依旧笑道:“诸位放心,吴争有人会对付,到时,他怕是自身难保,哪还有精力来理会应天府内发生的事?只要本王登了基,他便是臣,应天府内,八万大军,他想攻进城,没那么容易。”

这话听着象是有理,但似是而非。

在场人,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看多了,听多了,岂能那么容易骗?

朱存釜问道:“敢问大宗正,是谁要对付吴争,来助大宗正一臂之力?”

朱慈煃顿时脸色沉了下来,喝斥道:“秦王是故意在给本王难堪不成?不会是你也有心想坐这个位置吧?”

朱存釜却不慌张,他“嗤”声道:“大宗正这是什么话,帝位废立,得名正言顺,如果因大宗正坐上皇位,而使得北伐军来攻……挡得住,那皆大欢喜,可要是挡不住,那咱们这些拥立大宗正的人,怕也得跟着吃瓜落不是?所以啊,大宗正还是明说了,也好安咱们之心。”

这话引得诸王纷纷应和。

场面一片乱糟糟的,与之前那般热烈,形成鲜明的对比。

朱慈煃大喝道:“安静……安静!”

可没几个人听他的,也是,大家都是王,除了朱慈煃刚做了宗正卿之外,也没什么差别,反而辈份放在那,有几个,朱慈煃还得尊称一声叔。

谁不知道谁啊?

看着堂内乱成一锅粥,朱慈煃脸顿时成了一片铁青色。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诸王之乱

朱慈煃狠狠瞪了朱存釜一眼,可朱存釜面上笑容可掬,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诸位,本王在宫中已收买了内线,只等明日,咱们集结各府府卫,一鼓作气攻入宫城,挟持天子,逼其姐们让贤……到时,诸位个个都有重赏……。”

然而,依旧是一片混乱,没有人因朱慈煃的空口白话而支持。

朱存釜大声道:“大宗正还没有为咱们释疑,这事不好办哪……!”

朱慈煃急怒之下,突然大声道:“就算告诉诸位也无妨……清廷多尔衮,早有对付吴争之意,他对吴争已经谋划了一年有余,只要咱们坐观其变亦或是稍加配合,吴争定在劫难逃……。”

这话刚一出口,堂内就一片死寂。

所有目光都看向朱慈煃,眼中的神色,都叫一个复杂。

这些人,虽说都是驻虫,可吃得还是义兴朝的饭,做得还是义兴朝的王,如果没被逼到危急关头,任何人都还不想砸烂义兴朝这口供大伙吃饭的锅。

可朱慈煃在急怒之下,冲口而出,说出了清廷多尔衮,那就等于犯了众怒。

这是要砸大伙的锅啊。

内斗可以,砸锅的不行。

除非大家一起砸,利益大伙一起分。

理就是这么个理。

朱慈煃话一出口,就明白自己误事了。

看着这些如狼似虎的眼神,朱慈煃懊恼地想扇自己一大嘴巴子,叫你嘴上没把门的。

“诸位,本王并无降清的意思……也没有勾连外敌……。”

他X的,这话,估计连他自己都不信。

……。

乾清宫一直空着。

朱媺娖从被拥立登基那天起,就没有搬进乾清宫去。

她或许从没有真正认为,自己是个合适入主乾清宫的人选。

没办法,她是女儿身。

此时的柔仪殿中,一样灯火通明。

朱媺娖正襟危坐,脸沉如冰。

“陛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哪。”黄道周苦口婆心地劝了已经不少时候了。

可朱媺娖一直没有反应,只是笔直地坐着,纹丝不动。

都御史王翊也附和黄道周,“陛下庇护宗室理所应当,可他们已经有了动手谋反之意,那便不再是陛下亲人,而是敌人……对敌人心善,那是对自己残忍,恳请陛下下旨,将反贼一网打尽。”

朱媺娖依旧毫无反应。

这时,右营都指挥使张同敞匆匆报名而入,“臣张同敞参见陛下。”

进到殿里,张同敞抱拳道:“陛下,据锦衣卫密报和臣派京卫密查,荆王正在他的府中,聚集了各宗亲约二十余人,似有意举事谋反。臣已调右营一部与锦衣卫一部秘密从外围包抄,只等陛下降旨,便可将其一网打尽。”

三双眼睛,齐齐紧盯着朱媺娖,就等她发号施令了。

朱媺娖突然泣道:“他们都是朕的亲人,朕若加害于他们,日后如何去见父皇和皇兄,又如何面对历祖历宗?”

黄道周、王翊、张同敞面面相觑,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要搞哪样?

真要等到他们发动,刀斧加身才反抗吗?

可那时怕是晚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夸张,但事实就是如此。

许多“忠臣”都是墙头草、随风倒,象朱慈煃他们,哪个不是宗亲,真要是让他们冲进宫中,挟持皇帝、逼迫退位或禅让,“忠臣”们恐怕会迅速一面倒。

毕竟,谁都不想一个女子坐在那个位置上,之前是没得[]选择,被迫,不得已。

张同敞“扑通”跪下,谏道:“八万京卫右营,其中指挥使、千户十有八九都是宗室子侄辈,若陛下稍加纵容,他们便会起异心,追随荆王等人……到时,若一些意志不坚定的朝臣们再煽风点火,便是野火燎原之势。恳请陛下决断!”

突然发作起来,指着张同敞道:“连汝也敢逼朕戗害宗亲……究竟是何居心?真当朕不能惩治于你么?”

二十七岁的张同敞,血气方刚,他梗着脖子道:“臣忠于陛下之心唯天可表……之前蒙陛下青睐,授臣右营都指挥使之职,臣担负京城卫戍重任,绝不容宵小伤害到陛下。”

朱媺娖尖声道:“放肆!你口中之宵小,是我朝诸王!任何一人,那都比你金贵……。”

张同敞被这一声“金贵”,激起了心中豪气,他硬抗道:“臣非逼迫陛下,只是事态紧急,容不得踌躇……之前陛下对臣言,欲择日下嫁于臣,如此说来,陛下又怎可说,臣比不得他们金贵?况且,荆王一众,蓄意谋反,是叛臣而非亲王。”

朱媺娖脸色顿时一片赤红,她愤怒地瞪着张同敞,目光若能杀人,估计张同敞得死几个来回了。

黄道周、王翊意外地互视一眼。

其实,之前天子要下嫁右都指挥使张同敞的小道消息,在应天府也非常流行。

黄道周、王翊都略有耳闻,但不相信,他们都明白,朱媺娖与吴争之间有一段难言的秘事,所以仅是一笑了之。

可此时,张同敞当着皇帝和二人的面,竟直言此事,还明说是朱媺娖自己的意思,又怎能不信?

但这太突然,太令人意外了。

倒不是说,张同敞身份不配。

张同敞是名相张居正曾孙,崇祯帝下诏追复张敬修(张居正长子)的官职时,授张同敞为中书舍人(从七品)。

所以说,张同敞算是根正苗红。

清军南下时,张同敞奉崇祯之命,慰问湖广诸王,顺道调兵云南。

可事没办完,京城就陷落了。

之后,张同敞接受了朱聿键(隆武)的命令,在湖南辅佐何腾蛟抗清。

后,何腾蛟兵败,张同敞撤回福建。

再后来,清军入闽,隆武朝亡,张同敞与黄道周一并被俘,直到多铎攻绍兴,当时的杭州卫指挥使钱肃典,拼死攻破清军所占的宁波府,解救了黄道周等人。

张同敞才重获自由,一直在义兴朝任兵部侍郎一职。

所以,张同敞阅历也堪称完美。

根正苗红,加上阅历完美,那就配得上朱媺娖了。

而朱媺娖虽是皇帝,但终究是女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皇帝也不例外。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是真,是假?

PS:感谢书友“Ihavebeenalwayslookingforyou!”、“田园木戈”投的月票。

黄道周、王翊惊讶的是,天子婚配,坊间传闻沸沸扬扬,而他们做为阁臣和都御史,竟被蒙在鼓里,这着实令人心中不爽。

都道天子无私事,何况这是关乎国柞之大事。

王翊不象黄道周城府深,他顿时按捺不住,上前责问张同敞,道:“张大人,你方才所言,天子意欲下嫁,是真,是假?”

张同敞其实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朱媺娖确实和他提起过下嫁之事,但在明说了,不光复失地,就不成婚,也就是说,最多是口头约定,同时朱媺娖还特意交待张同敞,不得将此事泄露出去。

当时张同敞是应承的。

可终究是凡人,想到自己可能要娶当今天子,张同敞那叫一个开心,与友人共谋一醉之时,趁着酒劲就说出去了。

这下,坊间哪还有不知道的?

甚至传到了杭州府。

张同敞今日公然说出此事,其实用意无非是在告诉朱媺娖,自己是真心在为她着想,同时,也是反驳朱媺娖说自己不如朱慈煃等人金贵。

可张同敞确实是错了,他如果只是在与朱媺娖二人私下奏对时提及,那朱媺娖估计也没多大愤怒,可当着黄道周、王翊之面提及此事,那就让朱媺娖下不来台了。

这让朱媺娖认为,张同敞是故意的,想当着黄道周、王翊之面,把这桩婚事坐实了,令自己无法反悔。

这就属于逼宫范畴了。

朱媺娖自然愤怒。

可这时,王翊突然的责问,不仅令张同敞醒悟到自己说错话了,更让朱媺娖意识到,不能再纠结此事了。

满脸赤红的朱媺娖立即开口道:“荆王朱慈煃等人,意图谋反,证据确凿。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朕虽有庇护之心,却奈何律法森森……传朕旨意,京卫配合锦衣卫,即刻将一概人等……捉拿下狱,以待明审曲刑。此事交由黄相和都御史合办,都指挥使张大人协办。”

这话让黄道周一愣,敢情王翊的突然责问,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苦劝多时无功的事,成了!

王翊也莫名其妙,但随即会意过来朱媺娖的意图。

心里想着,与眼下诸王意图谋反之事相比,皇帝的婚事,暂且可以先放放。

与黄道周交换了一下眼色之后,二人躬身应道:“臣等遵旨。”

张同敞心头一松,暗暗吁了口气,“臣遵旨。”

……。

三人出得宫门。

张同敞突然止步,唤住黄道周、王翊二人。

“二位大人且慢。”

黄道周、王翊二人站住,诧异地看向张同敞。

张同敞道:“二位大人想必知道,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吧?”

黄道周、王翊脸色一变,隐约意识到张同敞的意思。

可这毕竟是宗亲啊,况且皇帝也没有动手杀人的意思。

二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

黄道周郑重地说道:“陛下只说捉拿下狱以待明审……张大人若自作主张,怕是不妥吧?按律,可治欺君之罪。”

张同敞一抱拳道:“黄相,张某出于一片公心。陛下以女儿身登上大位,宗室诸王早就起了异心,之前吴王在朝,他们心中还有一丝忌惮,可如今,朝廷与大将军府势如水火,陛下失去了最可靠的依仗,局势危若累卵……此次若不严刑峻法,以震慑众小,谁能保证日后不再重来一次?谁能保证,下一次,我等还能事先察觉?”

黄道周、王翊闻听,不由得沉默起来。

张同敞道:“张某敬佩二公是正直之人,朝廷最赤诚的忠臣。也知道,二位不想做这龌龊之事,怕脏了自己的手……这样,事我来做,责任我来背,告诉二位知晓,只是让二位明白,张某并非有意欺君,而是真为了陛下好……二位还请过会再来,张某先走一步,告辞!”

王翊脸色数变,大喝道:“张大人,且慢!”

然而张同敞迈开大步,毫不犹豫地走了。

黄道周一把拽住拔腿欲追的王翊,道:“完勋,张大人所言,确实有些道理……陛下不同于逊帝,女儿身是陛下先天缺陷……谋反之事若不以雷霆之势镇压,难保日后不会重来一次。”

王翊急道:“我就是明白张大人的心意,才要去阻拦他。”

黄道周诧异道:“此话何意?”

王翊跺足叹道:“朝中象张大人如此忠心之人,不多了……为陛下尽忠,为朝廷尽忠,虽死无憾,可不能任由他为这些个叛贼殉葬!”

“未必如完勋说的这般严重吧?”黄道周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方才完勋也听到了,皇帝有意下嫁于他,就算此次张大人擅自处置了这些叛臣,也不至于获不赦之罪吧?”

王翊喟叹道:“若不提此事,张大人或许能活命,反之,他必死!”

黄道周愣了愣,“完勋言过了吧?”

“黄相当时也看见了,陛下听张大人提起婚事,脸色激愤,这就是说陛下根本无意下嫁张大人。”

“这……这从何说起?”黄道周惊诧道。

王翊长叹一声,“黄相莫非忘了,陛下心中之人?陛下之所以突然提起下嫁,却秘而不宣,估计是为了杭州府之人吧。”

黄道周恍然明白过来,难怪,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连自己和王翊都听闻了,执掌锦衣卫的皇帝怎么可能听不到?

既然听到了当没听到,自然是默许的。

可今日皇帝的神色,绝不会作假……也就是说,坊间传言可以,但绝不允许正式认定。

其用意便呼之欲出了。

黄道周顿足长叹道:“黄某老朽,竟想不到这步,不及完勋多矣。”

说到这,黄道周一把拉住王翊,“快,追张大人去。”

可时值深夜,宫外哪有马匹?

二人来时,坐的是轿,张同敞却骑的是马。

张同敞已经先了一步,轿子怎么可能追得上?

二人连忙返回宫门处,令值守禁军备马。

可这一来二去,耽搁了不少功夫。

黄道周、王翊心中都明白,这一柱香的时间,足够张同敞,做许多事了。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血洗王府

张同敞真是个狠人。

他家学渊博,自小耳闻目染,对于官场倾轧是了如指掌。

五年前的他,血气方刚,带兵之时,在军队前进,一马当先的是他。

在军队动摇的时候,端坐不动的也是他。

可,又有什么用?

该败一样败,该亡一样亡。

张同敞之后发现,问题的根结不在这。

否则,他该在隆武朝亡时,殉国的。

短短数年间,历经崇祯、隆武、义兴三朝,人开始成熟,如今已经老成到家了。

再没有了少年时那种拼命三郎的血气,此时的他,变得沉稳、变得可怕。

他也想明白了,之前吴王驱逐辖下十一府之地的宗室,是对的,宗室是明亡最大的主因之一。

“禀都指挥,荆王府已被我部围得水泄不通,还请都指挥下令进攻!”

当一个偏将上前禀报之时,张同敞远远看着荆王府高大的门楣,嘴边闪过一丝冷笑。

“令将士戒备,派人上前砸门。”张同敞冷冷下令道。

偏将一愣,狐疑地看了张同敞一眼。

这算怎么回事?

进攻,明明可以出其不意,时值深夜,王府四面被围,还没有察觉,只要一声令下,以梯子越墙而过,就可以迅速控制住里面的人,瓦解可能发生的抵抗。

要知道,亲王府啊,虽说不允许养兵,可寻常哪家没有百十府卫?

这还是小数,象荆王有意谋反的,私底下豢养些死士,那是可想而知的。

去砸门,那不是等于通知对方,大军来攻了,快作准备啊。

可上司的命令,不得不从,偏将狐疑归狐疑,在证实过张同敞的命令后,去执行了。

果然,这一砸门,原本漆黑的院内顿时一片明亮。

人声开始沸腾,高耸的院墙上,开始探出人头,在火把的映照下,一颗颗反着光的箭头,出现在张同敞的眼中。

张同敞笑了,笑得一带一丝火气。

“射!”

……。

朱慈煃好不容易掌控了中堂内的场面。

代价是,他许诺出了一个监国位,一个宗正卿位。

可笑吧?

他自己是宗正卿,还没卸任,自己就把位置交出去了,这位置自然给的是秦王朱存釜,也只有朱存釜的威胁最大。

朱慈煃也实在是没办法,不这样,这些从战乱中混出来的老人精,岂能从他?

没有这些人府中的府卫集结起来,又怎能攻得进宫去?

也罢,反正应诺的是登基后的事,等坐了那位置,再想办法收拾这群混帐就是了。

就在朱慈煃准备散去今日集会,令诸王回去召集人手时。

他豢养的死士头目来报,京卫包围了王府。

朱慈煃骇然,急问道:“有多少人?”

“天太黑,看不清楚,火把数不少,估计不下五百人。”

这下,中堂内是一片喧嚣。

朱慈煃明显地感觉到了不安,不是对府外大军的不安,而是对堂内一些叔伯兄弟,看向他的目光不安。

朱慈煃很明白,如果不能控制局势,这些人会首先卖了他为自己脱罪。

朱慈煃立即道:“诸位,合力先冲出去,往北金川门方向,此门守将,是本王旧部属只要出了城,京卫一时间奈何不了咱们……。”

然而,堂内无一人搭理他。

一个个相互间,装模作样地聊着天,虽然不知道这时还能聊些什么狗屁,但样子很真实,真实到朱慈煃无法指责。

这摆明了就是说,你有本事,搞定了府外大军,能搞定咱们继续听你的,搞不定,不好意思,桥归桥、路归路,锅还得你自己背。

朱慈煃气得一跺脚,愤怒地对死士下令道:“集结府中所有人手,随本王去前院,上墙抗敌。”

……。

“射!”

张同敞确实是个老手,心算的好手。

他这是已经打定主意,斩草除根了。

先下令砸门,故意通知府内,并暴露王府外正面的军队,看起来确实人数不多,但也不是只有五百人,而是千人。

这千人,都是弓弩兵。

用意有两个,一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因为如果按手下偏将建议,下令四面同时进攻,那么,以三千人的全力一击,这王府内恐怕顿时就降了,这样一来,张同敞再下令杀人,那就是故意抗旨了。所以,只有让府内抵抗,那么,他下令杀人就是平叛,而非擅自弑杀皇族。

其二,登墙攻入,就算里面府卫个个是怂蛋,也总会有几个不知死的,对着登墙的京卫射箭,京卫伤亡难免。只有暴露了府门外正面,府内府卫才会涌向前院,上墙抵抗。

那么,张同敞是怎么判断府内人聚集得差不多了呢?

其实很简单,此时夜深,大批人涌向前院,自然是需要火把照明的,就如府外张同敞自己的军队一样,否则,怎么看得清楚?

虽然府墙有近二人高,可火把的光遮不住啊。

照得越亮,就说明人聚集得越多。

简单、有效。

见火光如同白昼,张同敞微一咧嘴,笑了。

于是,射!

……。

这种打击方式,火枪、弩、短弓做不到。

只有长弓可以。

因为火枪、弩只能直射,而短弓射程太近,够不着。

拉远距离,长弓漫射,让箭矢以一种抛物线的轨迹,越过高耸的城墙,对墙后目标进行打击。

可怜朱慈煃,好不容易鼓足勇气,集结起一百多府卫和三百死士,刚至前院。

就被从天而降的箭雨,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千熟练的长弓手,可以在二到三秒,完成射击一次。

可以在一分钟时间内,射完一壶箭,彻底覆盖方圆三里范围的区域。

这个时间,猝不及防的人,甚至连回头逃都来不及。

所以,不幸的朱慈煃,怎么也想不到,报应来得这么快,这么狠。

他以为,就算事情败露,皇帝也应该捉拿他,然后经审讯后再定罪,毕竟,他是金册亲王。

事实上,朱媺娖确实没有当场杀他的意思,可问题是,有人,来催命。

朱慈煃死了。

当场身中数箭,连一声呼号都没有发出,就一命呜呼。

随他而来的府卫和死士,在密集箭雨的打击下,伤亡惨重,仅有不到三成跑在后面的人,才有命回逃。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府墙外,张同敞士兵射完箭壶最后一枝箭,这才下了第二道令,“冲!”

那阵势,称势如破竹,一点都不过份。

因为根本就没人拦了嘛。

正门、辅门、影壁、廊坊,一路攻入。

至前院时,二、三里方圆的前院,全是箭,插得如同六月田中的庄稼一般。

几乎每具尸体身上,都中了几箭,这就是说,没有伤员,也暂时没有俘虏。

之前那偏将,心中忐忑,他上前来禀报道:“禀都指挥,荆王……死了。”

张同敞皱眉道:“死了就死了,谋反即叛贼,人人得而诛之……不投降,还敢反抗,便是自取死路。”

“可……可他是荆王……。”偏将呐呐道,可看见张同敞似要杀人灭口的眼神,立马咽了回去,问道,“敢问都指挥,还攻吗?”

“屁话!”张同敞道,“中院后院的反贼还未清剿,你想纵放不成……攻!”

而这时,被前院幸存逃回去的府卫、死士描述吓怕了的诸王们,出来投降了。

京卫来真的了,这种阵仗,岂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王爷能抗衡的?

反抗?

还不如主动去狱中来得轻松!

于是,诸王排着队来降了。

如果真要是如此,接下去的惨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哪怕是心存杀意的张同敞,倒也没有杀尽宗亲的意思,他想要的,无非是“只诛首恶、协从不究”的心思。

杀鸡儆猴,形成震慑嘛。

然而,这些王爷们,酱油瓶倒了,架子还在。

投降嘛,总得有投降的样子。

譬如竖杆白旗,于譬如口中喊着,“别打了——咱们投降了——。”

这样才象投降嘛。

可这些王爷有颜面,排着队,一声不吭地往前院来。

他们处于黑暗中,前院京卫手执火把是明亮处。

暗外看向明外,自然是清楚的,可明处看向暗处,那肯定是看不清的。

于是,惨事就这么发生了。

前院京卫看见突然有一队人向前院冲来,第一反应就是叛贼来攻。

眼见“来势汹汹”,越来越近,有捺不住性子的,直接开射了。

也难怪,京卫老兵在五、六月,与渡江清军血战一场,伤亡殆尽。

这些个新兵们,虽说入伍前,就已经会使弓射箭,可经验和纪律性确实不够。

这一旦有人开始射箭,其余人二话不说,也效仿了。

于是,漫天的箭雨啊……。

用后来幸存的朱存釜的话说,哪有招呼不打一声,就拿箭往人身上招呼的?真是王爷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哪!

二十多个亲王、郡王,最后仅剩下廖廖数人,秦王朱存釜和福王朱莲壁也在其中。

朱存釜是因为聪明,见大势已去,想想终归是被擒的,干脆省几步路,就赖在后面,等士兵进来拿他。

而朱莲壁年纪小,走在最后面,有成人给他挡箭,这才活了下来。

等黄道周、王翊赶到时,大局抵定。

二人看着满地的尸体,顿足哀叹,这些宗亲,幸运逃过了起义民军和清军的屠杀,可最后却惨死在自己人的箭下,这如何不是一种悲哀?!

……。

朱媺娖是确实没有戗害宗室之心。

这一点,绝无疑义。

但仔细想来,最后的结果,竟与南边大将军府并无二致。

区别在于,大将军府辖下十一府之地,宗室几已绝迹。

而应天府,浮在最上面的那一层,几乎被涤荡一空。

相较而言,吴争要仁慈得多,至少,他手上,没有粘明室之血。

张同敞的“肆意妄为”,特别是最后京卫对宗室的“屠杀”,不管是有意不阻止,还是来不及阻止,造成的后果和影响,是巨大的。

因为黄道周、王翊的力保和京卫将士的见证,这场几乎灭绝了江南宗亲上层的“屠杀”,最后以叛贼激烈反抗、京卫不得不断然处置定性。

朱媺娖自然不能治张同敞的矫旨欺君、擅杀宗亲之罪,而是以矫枉过甚、目无尊上的罪名,剥夺了原本德安伯的爵位,并罢去京卫右营都指挥使之职,不过还是原职留用,是为,代都指挥使。

可应天府这场对宗室激烈地清洗,终究不能象吴争那样,彻底将治下宗室驱逐出境。

明室大概尚有二、三万偏支,依旧在京畿受着朝廷米禄的供养。

朱媺娖更不会效仿吴争,将这些她的族人驱逐出境。

所以,局势开始变得诡异,宗室之人,彻底地恨上了朱媺娖。

在他们心中,受朝廷米禄的供养,是他们的血统,该受的。并不是朱媺娖的恩赐。

这场血腥的“屠杀”,让原本还可以将矛头指向吴争的宗室们,抛弃了对朱媺娖所有的幻想。

山风欲来风满楼……人心,可谓复杂至极!

……。

张同敞此举,还有一个最不利于吴争的地方。

那就是多尔衮用近两年时间,部署地对付吴争的阴谋,原本按朱媺娖的处置方法,该水落石出的。

如果对宗室只是抓捕问罪,那么朱慈煃或许为了活命,很可能吐出多尔衮的布局来。

但张同敞断然射杀,仅留下秦王朱存釜、福王朱莲壁等廖廖数人。

这样一来,主犯已伏诛,朱媺娖自然下旨,协从不究,以安抚宗室。

秦王朱存釜、福王朱莲壁等人虽然知道一些大概,但已经可以自保,自然不会再吐露这事,以免被牵连其中,再混上一个勾结外敌的罪名。

于是,多尔衮的阴谋,刚刚浮起,又再次沉入了水底。

……。

此时的清廷,同样上演着一出好戏。

以王登库、靳良玉、范永斗为首的晋商,与清廷多尔衮为首的势力,爆发了一次激烈地对抗。

晋商不堪清廷三番两次地盘剥。

仅仅两年间,清廷三次从晋商那“敲榨”了不下六百万两的银子。

说好是借,可啥时候还?

利息多少?

几年还清?

屁都没放一个。

如今,多尔衮为购买火器,装备三万多新组建的军队,再次狮子大开口,一次就要晋商“义捐”三百万两。

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知道,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但这场对抗,并非诉诸于武力。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劝捐

PS:感谢书友“书友20180809042005532”投的月票。

满清得半壁江山才不到五年,做事还是需要讲些“道理”的。

毕竟是“劝捐”嘛,哪能撕破脸皮,刀兵相向?

那不成了强盗抢劫了吗?

所以,朝廷的颜面,多少是要顾忌些的。

加上,这八大皇商,可是皇太极生前钦封的,头上也有三、四、五品的顶子。

不是多尔衮想杀,就轻易能杀的。

多尔衮无奈之下,采纳了刚林的建议,用迂回方式,直击晋商最要害之处。

那就是,查晋商这两年商贸往来的帐目。

这一招,非常厉害。

原本商人的帐,朝廷查个屁啊?

所以,晋商们根本就没在意过这点,除了少量确实见不得人的帐,会立即销毁,其它的,该是什么就是什么,绝不会去刻意造假,因为本身就是给自己看的嘛。

朝廷要查帐,而且是由户部带着军队来查。

晋商们自然群起反对。

但多尔衮只用了最简单的一句话,直接粉碎了晋商们的最后防线。

多尔衮道,本王接到密报,一众晋商有暗中勾结南面义兴朝的罪过,为证晋商清白,不妄不纵,须彻底查办。

这下,晋商们傻眼了。

其实他们是“无辜”的,清廷前三次向他们索要“义捐”时,给了几府盐铁等禁榷的专营权,同时也清楚,这些盐铁大部分是贩往江南的,简单地说,清廷是默认的。

哪想到,这次为了索要“义捐”,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

晋商此时才明白,官字两张口,这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要是查下去,事实俱在,就会被扣上“卖国资敌”的谋反罪名。

终于,晋商服软了。

他们不但应允了多尔衮的三百万两,还允诺多捐三百万两,以资助清廷组建水师。

多尔衮得到了他想要的,在布木布泰的干涉和斡旋下,终于下令,不再追查下去。

布木布泰为了安抚晋商们,唱了白脸,在她的提议下,授予了晋商独特的对外贸易特许经营权,简单地说,就是变相的“走私权”。

……。

几天之后,吴争得知应天府的这场血腥“清洗”,心中五味杂陈。

他明白,这场变故,带来的绝不是太平,而是冲突的前兆。

是旧与新的激烈碰撞。

吴争有些为朱媺娖担心,朱媺娖的性格,不是一个杀伐果断之人,从内部斗争而言,她的兄长更适合。

但吴争无意涉入这场争斗,那就是个烂泥坑,不管站在哪一边,都会惹来一身骚。

十一府之地的整合和内政的催化,已经分去了吴争最大的精力和时间。

与其陷入泥沼,不如静观其变。

或许还能在某个节骨眼上,助朱媺娖一臂之力。

但吴争始终没有想到,一张精心布局的网,正慢慢向他头上罩来。

阴谋,开始露出头角,开始露出狰狞。

……。

转眼已入年关。

二位王妃即将生产。

一直待在松江府,监督铁路建造的吴争,风尘仆仆地赶回杭州府。

这一年,是最艰难的一年,五、六月的大战,消耗了之前三年,大部分手积累。

而应天府的民乱,更让财政雪上加霜。

但成果也是巨大的。

守住了长江,就是最大的胜利。

将兵锋推到扬州以南,占据泰州、泰兴、如皋、通州四州府,更是为日后北伐备好了跳板。

汉明银行的整合,使得义兴朝南北二十多府,有了统一的汇兑通道,并使得江南商会的影响力,瞬间扩大到了江西、湖广及河南、山东。

军力方面,虽然前半年遭受了重大伤亡,可忠贞营的归附,及后续从战俘中整编了一部分,从数量上,还是有不小增长的,经过下半年的训练,已经具备了一战之力。

军工坊的扩张,使得火器产量大幅增加。

半年时间,十八万北伐军,已经有七成以上,完成了换装,包括李功、高一功、刘体仁由忠贞营改编的广信卫。

步兵操典的确立,让军队不再依赖将军。

这就象是后世流水线生产,士兵只要按步兵操典进行训练,具备协同同袍作战能力,就不再挑剔是谁作为主将了。

这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带兵将领的挟兵自重的可能性。

也大大提高了将军的指挥效率。

这就象一支好的乐团,就算乐团指挥是个外行,一样可以奏出天籁之音。

热兵器淘汰冷兵器的主因之一,就是冷兵器太挑士兵,而热兵器对士兵的要求非常低。

训练一个精锐弓弩手所需要的时间和耗费,足够训练十个甚至几十个火枪兵。

吴争对此很清楚,这就是以量胜质的典范。

如果单从训练士兵的耗费来论,用两个、三个甚至五个士兵,换敌一个,从经济上还是占便宜的。

因为火枪是可以回收的,不会因士兵的阵亡而消失,当然也会损坏,但铁枪管依旧在。补充一个火枪兵,最多三个月,甚至一个月,就能将一个从未握过枪的普通人,变成一个合格的士兵。

可敌人,一个弓弩手或者一个骑兵的阵亡,需要一年、两年甚至更久,才能训练完成。

这就是吴争从军工坊设立后,不再组建弓弩营和骑兵营的主要原因。

日后的北伐,绝非之前收复江南诸府的战斗可比。

一旦逼近到敌人的核心,面临的就是敌人疯狂的反扑,必须以正合。

也就是说,真正北伐,拼得是实力,拼得是消耗,没有任何取巧可言。

那么,谁能迅速将后备役递补进战场,谁就掌握着战争的主动权,这和后世提倡的战争就是打补给的理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满清一直将八旗,紧紧地捏在手中,部署在京畿,号称驻驻八旗,为得也就是一个目的,那就是万一京畿以外被攻破,京城可以死守。

驻防八旗一动,清廷朝野必震动。

吴争执意在财政极度困难之下,还要修建铁路,这不是吴争好大喜功,更不是为了用奇巧淫技来增加自己的威望、名声。

事实上,此时吴争认为,铁路的作用,最多的不是民用,而是军用。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柳如是劝钱谦益反正

吴争的用意是,将铁路做为一种前无古人的强大军事投送力量,以备已经提上日程的北伐之用。

之前的战争,各军队的差异性极大,能战者日进百里,次者七、八十里,最次者二、三十里。

这种现象,让为帅者很难去操控战局。

但有了铁路就完全不一样,一次发车,可以拉走数千人,准时准点,不会因天气、道路而受到影响。

古人经常说,皇权在十步之外,千里之内。

十步之内,是怕刺客,也影射了身边人。

千里之外,说得却是,军队难以迅速抵达千里之外目的地,皇帝旨意无法被迅速有效执行。

吴争之所以要修建杭州至吴淞的数百里铁路,目的就是,积极备战!

一声令下,以杭州为中心的诸卫,可以在第一时间,一天之内抵达吴淞,在水师的掩护下,迅速登陆江北。

吴争要的是两天,二十四时辰之内,诸卫可以到达吴淞港口,由水师运送,迅速投入到江北各府的战场。

这种效率,可以彻底颠覆这个时代的战争方式和理念。

所以,吴争一直告诉他的麾下官员、将领,北伐不难,以北伐军眼下的实力,收复扬州、徐州乃至山东、河南全境,真的是不难,难的是啃京城这块硬骨头,此时绝不可能再有李自成进城那般轻松。

如果没有万全之策,京城就是一座绞肉机。

以此时最大口径的火炮,去轰击京城丈厚的,可以在上面奔马驱车的城墙,也是徒劳。

所以,在军校完成基础科目训练之后,吴争下令各卫进行远距离拉练,也就是急行军训练。

但吴争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个命令,让吴争差点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死局。

……。

顺天府。

时任礼部侍郎,钱谦益的宅邸。

宅子不大,也不显赫,但京城居不易,有这二、三亩的院子,也够差强人意了。

自然是不能和他在江南的“绛云楼”和“红豆馆”相比的。

然而,二次降清的钱谦益,并未感受到与在义兴朝有什么不同,甚至更为压抑。

虽说高官厚禄,坐着礼部侍郎的位置,可钱谦益在义兴朝,那可是户部尚书,还曾经做了半年首辅。

虽说,管辖之地差得远了,但这种落差依旧让钱谦益郁郁寡欢。

也难怪,毕竟是二次降清。

不仅满臣瞧他不起,连同样是降清的汉臣,也不屑与之为伍。

其实,现实中,五十步是真可以笑话一百步的。

可柳如是和女儿的到来,让钱谦益非常的欣喜,是真正的欢喜。

这天晚上。

主卧之内,夫妇二人促膝而谈。

柳如是良言敦敦相劝。

“请夫君听妾一句劝,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柳如是将常熟钱家族人逼迫自己、侵占家产的事一一与钱谦益说了。

钱谦益神色纹丝不动,只是道:“钱乃身外之物……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柳如是大急,道:“若非吴王殿下、张苍水等相助,夫君怕是再也见不到妾身和阿囡了。”

钱谦益道:“夫人莫急,且听为夫细细道来……其实夫人应该明白,江南三方势力共存,然各有所峙,互不往来,义兴朝……撑不了太多时间,必会被清军一一击破,到时,怕你我皆无葬身之所。”

柳如是反驳道:“可吴王不同,夫君是见识过吴王北伐军强大的,连多尔衮都奈何不了吴王,义兴朝又怎会撑不了太多时间呢?”

钱谦益摇摇头道:“吴王是吴王,义兴朝是义兴朝。”

柳如是一愣,但随即道:“就算如此,夫君不回义兴朝也罢,投于吴王麾下便是。”

钱谦益依旧摇头道:“竖子不足为谋。”

柳如是怒道:“夫君这是不讲理了。”

钱谦益苦笑道:“夫人今日怎也成了河东君了?且按捺住,听为夫从头说起……此次投清,为夫也如同坐在热锅上一般,心里万分不安,原以为多尔衮为尽弃前嫌,从此日可食、夜可眠,无须于担惊受怕。不料,多尔衮虽履行了许诺,可为夫这礼部侍郎,却是毫无实权,每日除了应卯,再无别的差事。在礼部受人白眼不说,还被往日同僚唾弃。”

“那夫君何不当机决断,随妾身返回江南,投吴王去。”

钱谦益苦笑道:“谈何容易?为夫原本也想过,投吴王,为其出谋划策,可吴王却无意于士大夫,他要的是天下贱民……道不同,不相为谋,夫人啊,为夫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义兴朝之败在于两点,一是明室拖累,二是吴王势大,功高震主。这两点中有一点,就足以使得义兴朝在清军攻势下崩溃,何况两点全占了。”

柳如是摇头道:“夫君说得不对,上半年一场大战,清军徒劳无功、弑羽而归,这说明吴王是愿意辅佐陛下的……。”

“真是傻夫人。”钱谦益怜爱地看着柳如是,笑骂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啊,是弹琴唱曲赋诗填词之人……这权力倾轧,你不懂的。”

柳如是红着脸道:“可妾身懂礼明理,是非对错还是分得清的,夫君背弃君王、卖身……,总是不对的。”

钱谦益被柳如是这么指责,却也不生气。

他摇摇头道:“吴王之所以在半年前救援应天府,不是他无异心,而是时机未到。与其被世人指责见死不救、坐视义兴朝亡,不如留下义兴朝,一来可以将应天府做为与清军的缓冲地,二来可以将辖下之地,因他的新政而产生的矛盾,引向朝廷……想必夫人也听说了吧,吴王驱逐辖内宗室之事。”

柳如是点点头。

钱谦益继续道:“这就是了。或许,吴王此时确实没有自立之心,但许多的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他麾下的文臣悍将们,会主动为他铺设登基之路……夫人啊,从龙之功啊,封爵可与国共存哪,谁人不想?何人不贪?”

柳如是微微皱眉道:“那夫君不也可以效忠、拥立吴王,以获取从龙之功吗?”

第一千二百十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钱谦益摇摇头道:“为夫并非圣贤,只是一个读了几年书的普通人,心中所图的,其实也只是名利二字,与常人无异。投吴王,必会被他压制,至少也是如同为夫现在这样,官高权无……因为为夫背后有一群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夫人应该明白。吴王既然亲贱民而远士大夫,就绝不会容忍为夫掌握实权。这也是为夫不能投他麾下的原因。”

“至于义兴朝,那就更不堪了。”钱谦益低头喟叹道,“陛下(朱慈烺)甚肖先帝,勤勉克俭,可仅勤勉克俭如能成事,先帝就不会失国了……按照陛下的作为,就算能暂时收复河山,不过也就是日后重演崇祯旧事,何况,陛下还有最无解的问题,那就是吴王……夫人试想,哪个君王可以容忍臣子有如此势力?陛下与吴王必有殊死争斗,后来事实也是如此……。”

柳如是道:“夫君真要效忠清廷,一条道走到黑吗?你可知道,江南百姓,人人唾骂你是汉奸,妾和阿囡都无颜见人了……求夫君听妾身一句劝,回江南吧,那才是咱的家。”

钱谦益伸手握着柳如是的手,抚摸着道:“为夫从来没有想过效忠清廷,为夫只是想寻求一个既可以保全咱家,又可以尽展胸中才学的去处……可惜,义兴朝不配,吴王不合,清廷不待见,徒叹奈何?!”

柳如是还待开口劝说。

却被钱谦益抬手阻止,他道:“久别重逢,何必聊这无趣之事?”

说到这,钱谦益古怪地看着柳如是道:“吴王自以为掌控了时局,还唆使夫人来劝降为夫……其实,他怕自身难保。”

柳如是闻听心中一惊,“夫君这话何意?”

钱谦益话一出口,就发觉不对,吱唔道:“为夫只是随口一说,吴王年少气盛、锋芒比露,就是一副夭寿相……。”

柳如是哪肯信,一把甩开钱谦益的手,道:“夫君若不把话说清楚了,妾向天一亮,就带阿囡回杭州去……吴王承诺过,在杭州府,他能护妾身母女平安、衣食无忧。”

钱谦益愣了愣,思忖了半晌,道:“兹事体大,说与夫人听,也没什么,可夫人万万不可对外吐露,否则,一家老小,性命堪忧啊。”

柳如是瞪着大眼,点了点头,“快讲。”

钱谦益道:“内情为夫也不清楚,为夫是在去进见摄政王时,书房外遇见刚林和祁充格闲聊,听到了一句半句……说是摄政王暗中收买了吴王麾下一些人,只要时机一到,摄政王有意除去吴王,那便可发动。”

柳如是惊骇道:“这怎么可能……吴王身边有那么多守卫?”

“以无防对有备,此事估计能成!”钱谦益悠悠道,“况且,摄政王筹划一年多时间,又岂能是小局?”

柳如是脸色数变,她不由得担心起来。

……。

睿亲王府。

祁充格禀报多尔衮,“钱谦益的夫人柳如是,从江南北来……敢问王爷,可要对其甄别?”

多尔衮目光一闪,遂道:“小南蛮子怕是黔驴技穷,连个倡伎都派上用场了……不必惊动她,派人盯着就行。”

祁充格迟疑道:“王爷……就这么任由她?钱谦益终归是礼部侍郎,在朝中人脉交错,若那柳如是真是吴争所派,那必定会联络众臣……。”

“不是让你派人盯着钱谦益嘛?”多尔衮有些不耐,“区区妇人,能成什么事?盯着钱谦益的动向也就是了。”

“是。”祁充格无奈应道。

……。

銮仪将军府门前。

柳如是终究是想起了临来前,吴争交待的那句话,遇到实在无法解决之事,或是难以从顺天府脱身,可往銮仪将军府,求助于沈致远。

柳如是听了钱谦益那一句半句,心里忐忑不安,按理说,这事牵扯到吴王安危,应该是大事,可柳如是终究无法判断,这事是真是假,亦或者,是否真的是大事。

她在銮仪将军府门前盘桓了多时,看着将军府的门楣,迟迟不敢上前。

柳如是明白,钱谦益的身份原本就不受人待见,加上自己突然从江南北来,就更显得突兀和敏感了。

柳如是忐忑地打量着四周,生怕有人盯着她。

可事实上,还真有不少人盯着她,只是不被她所察觉。

当然,这些人盯的目标不是柳如是,而是,沈致远。

他们受多尔衮指派,监视着每个出入将军府的脸孔,每日逐一汇总上报。

而多尔衮的策略,就是不动沈致远,不动朝臣,只动细作,杀无赦!

这种策略其实有个名称,叫守株待兔,也可以叫愿者上钩。

这是多尔衮经过深思熟虑,想出的必杀技。

不管沈致远是不是吴争埋下的暗桩,也不管沈致远归附是不是真心,到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假的,也能成真的。

说来也巧,沈致远与钱翘恭正好练兵回府。

这二人已经习惯了互怼调侃,这一路上,总是争吵不休。

柳如是原本就不认识沈致远,可远远见到将军府卫兵,向沈致远行礼,便猜想到这就是沈致远了。

于是,急步上前,呼道:“可是沈致远沈将军当面……?”

沈致远霍地回头,吃惊地看着朝自己迎面而来的柳如是,脸色大变。

沈致远在担心什么呢?

他第一反应,还以为这是胭脂巷莳花馆,清吟派来的联络人。

自从清吟身份被疑,多尔衮令沈致远查清吟身份,若有异常则杀之,若无异常,就纳为小妾。

沈致远自然不会说清吟身份有异常,但也不想迎进将军府,因为一旦入府,那就等于成了笼中小鸟,皆在多尔衮的监视之下。

与其多一个“圈禁”进来,不如留她在外面,或许还能派上用场。

所以,沈致远回复多尔衮,清吟因是南边人,且是绍兴府人氏,身份难以查清,为避免牵连,更为了讨东莪欢心,还是不纳为妾了,从今之后,自己也再不去胭脂巷。

第一千二百十一章 你我皆可死,唯他死不得

沈致远的说法、理由很中肯,多尔衮自然不能反对,总没有逼着女婿纳妾的道理吧?

可也不杀,因为那太落于下乘了。

所以,在多尔衮的布局中,看住沈致远,所有一切来自南边的阴谋,都可如烈日冰雪般融化。

正因为如此,沈致远与清吟,其实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联系。

而此时,柳如是的突然出现招呼,让沈致远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以为是清吟有什么不能等的事,需要与自己联络。

可沈致远知道,自己府门外,不下有十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每一个出入将军府的人。

而最晚,两个时辰之后,就会汇总起来,放到多尔衮的面前。

这要是被多尔衮知道,自己还与清吟私下有来往,那绝对不是儿女私情或者是寻花问柳可以解释的。

沈致远反应确实快,这是天生的。

他拿脚一踩钱翘恭,突然哈哈大笑着转身迎向柳如是。

“哟,我道是谁呢……刘姐儿吧?”沈致远表情要多自然就有多自然,半个多月的烟花巷混过,这一套玩得相当顺溜。

刘姐儿(常指老鸨或管事)?

此刘非彼柳啊。

可听在柳如是耳朵里,那就是柳。

柳如是莫名地脸一红,心中万匹草原神兽急驰而过,谁是柳姐儿?姐不做姐儿已多年!

敢情,这所谓的銮仪将军,竟还是馆里常客。

这么一想,柳如是就收住了脚,在离府门数丈远处站住了。

她目光冰冷地看着朝自己奔来的沈致远,“沈将军,妾身是当朝礼部侍郎钱谦益的夫人,可不敢当沈将军以姐儿称呼!”

沈致远见柳如是站住了,心中一喜,听见柳如是自报身份,更是眉开眼笑。

“刘姐儿,果然是你。”沈致远大笑道,“怎么,多日不见,想少爷了?不,不,不,是想少爷的银子了吧?”

话是这么说,可沈致远的眼睛不断地向柳如是眨着。

这下,柳如是已经感觉到了些什么,但心中总是不适应,于是沉默着,不说话。

说话间,沈致远已经近前,他自然地拉起柳如是的手,低声道:“懂点事,随我的口吻说话。”

柳如是脸色一红,这光天化日之下,身为人妇,竟被一个男子,握着手,实在是不成体统。

她轻轻地挣了两下,甩开了沈致远的手。

沈致远哈哈大笑,对尾随而来的钱翘恭,道:“瞧瞧,瞧瞧,这才一个多月,竟生份成这样了。”

钱翘恭虽然素来性格沉闷,但这一年多的时间,经沈致远日日调教,多少也能对付几句,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大黑。

钱翘恭称不上大黑,灰,还是当之无愧的。

从被沈致远踩一脚开始,钱翘恭已经醒悟到此事的蹊跷之处。

此时听沈致远问,于是大声道:“果然是刘姐儿……。”

得,这就确认了。

二男一女,就在这将军府外,众目睽睽之下,开始了交头接耳,接起头来。

……。

“此话当真?!”

沈致远脸上依旧在笑,可眼神如刺,盯得柳如是有些惶恐起来。

柳如是正色道:“是拙夫昨夜对妾身所言,想来不会有错……事关吴王安然,妾身受吴王恩惠,断然不敢妄言!”

沈致远追问道:“可有说出人名?”

柳如是摇摇头道:“未曾。”

沈致远与边上脸沉如水的钱翘恭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对柳如是道:“之前孟浪,还请钱夫人莫见怪……此事若证实是真,沈某必向吴王为你请功。”

柳如是这才微笑道,“将军也是不得已……不必挂在心上。”

沈致远眼珠左右一晃道:“我府门外,全是摄政王布下的眼线,夫人今日来,定已经被记录在案,好在他们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明日之后,定会查清……此非久留之地,好在我方才称呼夫人为刘姐儿,这些眼线一时无法对号入座……还请夫人连夜出城,经大运河回江南,以防不测。”

柳如是摇摇头道:“妾身北来,为得就是劝说拙夫反正归明,此事吴王都允诺了,岂能说走就走?”

沈致远急道:“夫人或许不知,但凡来我府上的生面孔,皆被拘捕甚至暗杀……夫人处境很危险,切不可大意。”

柳如是摇摇头道:“将军不必为妾身担心,拙夫好歹是礼部尚书,按理,做为夫人,也该追封诰命,想来还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沈致远急得没办法,只好道:“那请夫人回去千万不可再外出露面,这样或许可以拖延些时日……。”

柳如是应道:“将军眼下最需要烦心的,不是妾身性命,而是吴王安危……妾身这就告辞了。”

沈致远脸色一变,忙大声道:“果然是戏子无情、表子无义……这才一月的功夫,竟上门来讨要之前的赊帐了!”

……。

回到府中,沈致远、钱翘恭相对惊愕。

说起来,双方敌对,各派细作,是为常理,自己二人不也是细作吗?

可问题是,听柳如是转述钱谦益的语气,那细作可不是普通的细作,很可能是吴争身边人或者是吴争麾下实权人物。

这就非常恐怖了,世间最可怕的,不是强大的敌人,而是身边人。

什么时候,突然拔刀一击,令人防不胜防。

“必须送出信去!”钱翘恭沉声道。

沈致远摇摇头道:“怎么送?如今已经两月没有与长林卫联络了,你我一举一动皆在多尔衮的监视之下,强行联络,不仅与事无补,更会将京中长林卫完全暴露……。”

“那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看着吴王被害吧?”钱翘恭厉声道,“你若怕死,将联络方法告诉我,我去与京中长林卫联络。”

沈致远素来嘻哈的脸,慢慢沉了下来,“一年多了,我在你心里,依旧是个贪生怕死之人?”

钱翘恭一愣,语气随之缓和了下来,“致远,吴王若有不测,你我在此一年多的苦熬就是白费心、力,大将军府若没有了大将军,北伐大业怕是如昨日黄花,义兴朝若没有了吴王,便会瞬间支离破碎……谁都可死,唯独他死不得。”

第一千二百十二章 或许,有一人

沈致远默默地转身,坐了下来,“此事急不得,一急,便是自寻死路,多尔衮正等着你我犯错,正等着吴争犯错……。”

“可你倒是想办法啊。”

“我能有什么办法?”沈致远怒喝起来,“若能用我命换他一命,我沈致远若皱一下眉头,就……就让我娶不上吴小妹!”

这话说得,若不是此时事态紧急,钱翘恭怕是地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沈致远摇摇手道:“别急,不能急……你容我想想……。”

钱翘恭也知道,这事确实难办。

二人的行踪,被多尔衮派人盯得死死的,每日来往于将军府和拱极城之间,那都是远远有人尾随的。

如果强行与在京长林卫联络,非但消息传不出去,还会连累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

沈致远人是坐着,可放在桌上,急促抖动的手指,显示出他内心的焦虑。

消息,必须要传出去,可怎么才能不被多尔衮安插在府里府外的人察觉呢?

这事太难了!

钱翘恭等了许久,见沈致远还是那副模样,又急起来,“早知道,就该让黄驼子一起回来……他若在,或许能将消息传出去。”

沈致远听了,摇摇头道:“没用,黄驼子一样被监视着,必须是不被监视之人,才能够将消息传出去。”

“可哪有不被监视,又能让你我信任的人呢?”

沈致远突然眉毛一挑,道:“或许……有一人,可以……。”

“谁?”

沈致远没有搭理钱翘恭,他霍地起身,朝门口走去。

钱翘恭在背后急道:“都这时候了,不商量事,你还要去哪里?”

沈致远拉开门,就看见东莪带着春桃站在门外。

四目相对,惊愕的面孔。

一声尖叫之后,东莪、春桃拔腿就逃。

沈致远身后钱翘恭正好看到这一幕,厉声道:“她们听见了!致远……她们听见了!”

说完,钱翘恭返身回屋内抽刀,持刀要追。

沈致远一把拽住,“你要做甚?”

“此时她们若逃往睿亲王府告发,你我今日就得死于非命!”

沈致远一把夺过钱翘恭手中钢刀,沉声道:“杀了她们,你我就有活路?她们一死,瞒得住谁?满府之人,都有可能是多尔衮安插的眼线。”

钱翘恭长吁出一口气,他知道沈致远说得在理,府中主母猝死,不用一天,半天多尔衮就知道了,与其都是一个死,何必拖两个无辜之人陪葬?

“那你说,怎么办?”钱翘恭有些沮丧起来,消息送不出去,这下连自身都难保了。

沈致远默默地看着东莪、春桃逃去的方向,那不是府门方向,而是后院主卧。

“你且在这等候,我去探探她的口风。”

说完,沈致远拔腿就走,走了几步,回身叮嘱道:“我没回来,你什么都别做……切记!”

……。

其实,这个意外,并没有引起沈致远心里多大恐慌。

他隐隐觉得,东莪不会出卖自己。

二女的转身奔逃,恐怕是心中的恐惧引起的下意识反应。

沈致远刚才起身时,说“或许有一个人可以”,其实指得就是,东莪。

只有她,或许可以信任。

也只有她出府,才能被多尔衮所派监视之人忽视。

可沈致远无法证实,东莪会不会背叛她的亲生父亲,而冒险为自己做这事。

可情况紧急,沈致远不得不去探探东莪的口风,这险,是所有应变之法中,最值得冒得了。

因为,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己,是她的丈夫。

……。

书房和主人房,都在后院。

只是后院着实大了一些。

二品銮仪将军府嘛,况且,还是原先多尔衮为女儿所修缮的多罗格格府。

东莪和春桃逃回主卧,二人确实是吓得脸色苍白,嘴唇都在哆嗦。

其实她们不是被沈致远和钱翘恭商议的事情吓到。

而是被沈致远突然开门吓到了。

东莪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沈致远和钱翘恭在书房里,说些“大逆不道”的话了。

如果真要告发,恐怕沈、钱二人,此时早已死了多时了。

可东莪也并没有想过,要背叛阿玛,帮沈致远。

这是一种私下的、内心的妥协,自己与自己的妥协。

正象东莪对春桃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瞒阿玛可以,背叛不行。

这就是东莪自己给自己设的底线。

……。

沈致远进来时,二女发出两声尖叫。

如同看到鬼一般地惊恐。

沈致远无奈地摇摇头道:“格格要是害怕……我可以出去。”

说完,还真转身准备离开。

沈致远虽说不象钱翘恭那般正直君子,可不欺暗室,这一点还是守得住的。

既然自始至终没有真心对待过这满族女子,那么,也不忍牵累她。

来,是迫切想来。

走,也是真心离开。

来过,离开。

然后心中……无憾。

“额驸……留步。”

当身后传来东莪怯怯地声音时,沈致远莫名地发出一声叹息。

就在这个时候,沈致远突然决定,不将真实目的告知东莪了。

瞒着她,或许比告诉她,更合适。

……。

东莪惊恐地看着沈致远。

特别是在春桃被沈致远赶到门外候着的时候。

她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口,颤抖着,看着沈致远。

沈致远稍一靠近,将抖动得更厉害。

沈致远不得不远远地张椅子坐下,这才使得东莪脸色稍稍恢复了一些。

沈致远道:“你会告发我吗?”

东莪抿着嘴唇,用力地摇着头。

沈致远微笑道:“既然你都不会告发我,我为何要加害你?”

这话有道理,特别是女孩子爱听。

她们并不会去想,许多时候,恶人们与其日夜提心吊胆,不如杀人灭口来得安逸。

但沈致远微笑的脸孔,给予了东莪极大的安慰。

她开始放松起来。

“阿玛对额驸这么好,你……你为何非要与阿玛作对?”

沈致远苦笑起来,看着这个才十四岁的小女孩,他觉得面前的不象他的妻子,更象是个小妹。

可一想到小妹二字,沈致远无端地一阵心揪。

此生,还能再见小妹吗?

第一千二百十三章 做坏人,真的不容易

沈致远晃了晃脑袋,收拾起飘散的思绪,答道:“王爷如果仅仅是你的父亲,我为何要与他作对?你生在王府,长在王府,自然不知道这天下有多少悲惨之事……知道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吗?数十万人,转眼间……就没了。”

东莪疑惑地摇摇头,“我不知道……额驸想说什么?”

沈致远一直在苦笑,“王爷从未对你说过?”

东莪用力地点点头。

“也对。”沈致远认同道,“这些脏事、恶事,又何必告诉你呢?”

东莪惊讶地问道,“额驸的意思是说,你方才所说的……是阿玛做的?”

沈致远摇摇头,“有些是他做的,有些不是……但也是奉他的命令做的。”

“不……不可能。”东莪尖声否认道,“阿玛是个仁慈的王爷。”

沈致远长吸了一口气,道:“……也对,格格做为王爷的女儿,自然是认为自己的父亲是好人。”

东莪怔怔地看着沈致远,其实她信了,她很聪明,因为她知道,这儿原本是大明的京城,能到这来,是因为大明亡了。

她一直认为,是大明腐朽了,是大明朝廷在欺压百姓,她阿玛是救大明百姓于倒悬。

可此时,听沈致远这么说,她心里已经意识到,这事恐怕不全是她所想的那样。

想想也是,恐怕没有人,会轻易让外人到自己的帐逢来,并占着帐逢,不走了。

沈致远道:“今日我与钱翘恭的交谈,格格都听见了?”

东莪点点头。

“听见也就听见了。”沈致远故作轻松地道,“就算格格要告发,我也不会怪你。”

东莪拼命摇头道:“不……我不会告发你的。”

“为何?”沈致远温和地问道。

东莪一怔,脸色突然一红,吱唔道:“我……我是你的妻子,哪有妻子去告发夫君的?”

沈致远笑了起来,“可这事,毕竟与王爷的令谕有悖……格格就不怕日后王爷知晓,被责罚吗?”

东莪抿抿嘴,自信地答道:“阿玛不会太苛责于我的……况且,我……是要和夫君过一辈子的。”

沈致远有些脸热,他突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想抽自己一大耳刮子。

他发现,做坏人,真的不容易。

“我想求格格一件事……。”沈致远终于切入正题了。

东莪用力地点点头,“只要不是让我背叛阿玛,我什么事都愿意替额驸做。”

沈致远一噎,谁说这小女孩没见地,这不,一句话,将沈致远所有话都堵回去了。

沈致远这时明白,自己决定不将实情告诉东莪是对的。

因为不让她知情,反而能让她心里没有压力,不会难受和纠结。

……。

胭脂巷,传说中的八大胡同之一。

鼎鼎有名的销金窟。

香车美女、络绎不绝。

伎风大炽、呼酒唤客,彻夜震耳。

清吟这两月,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了。

整日里赏花吟月,一副清倌人的作派。

可她绝没有想到,一个多罗格格会来找自己。

看着眼睛中一付懵懂的,而有清澈的东莪,清吟想嘶声大喝,这是什么世道啊。

好在,东莪总算是还有些节制,没有冲入莳花馆去,而是将清吟叫到了街上,她的马车内。

否则,未来坊间,很长一段时间,怕是会将其当作一个笑料,用以来佐酒。

格格逛起窑子来,这不成了天大的笑话了嘛?

东莪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觉得,自己来得理直气壮。

“你就是莳花馆头牌清吟?”没有一丝讥讽,不带一丝厌恶,就这么问了。

如同在问,这就是豆汁一般。

清吟苦笑,“正是清吟……格格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东莪上下打量,这还不够,甚至还抬起手指头儿,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清吟的脸。

清吟没有躲,她觉得,没法闪避。

二人的肌肤触碰,没来由地拉近了二人之间的关系,这没有道理可言。

女人,本就毫无道理可言。

“其实只要额驸愿意,你可以入府,我不会阻拦,也不会苛待你。”

看着东莪一本正经的脸,清吟心中有种莫名的喜感。

这就是赫赫銮仪将军的夫人?

可不就是嘛,还是正牌的多罗格格,摄政王多尔衮的唯一亲生女儿。

清吟心中远端地替沈致远叹息,这哪是个女人,最多是个小女孩。

可清吟错了,她眼中流露出的“怜悯”,刺痛了东莪的心。

东莪愤怒地道:“你敢瞧不起我?!”

清吟只好道:“没有,我是自惭形秽。”

“真的?”

“真的。”

东莪高兴起来,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清吟道:“这是额驸给你的信,额驸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请姑娘不必再牵挂他了。”

清吟心中泛起一阵心酸,虽说与沈致远,从没有点破过情愫,可真的听见从他的夫人口中,说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八个字,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心酸。

沈致远其实不是个君子,也称不上是个好人。

没有逛窑子,往女人胸口里乱揉的君子和好人。

可姐们爱俏,女人就喜欢坏痞子,这了没道理可言。

清吟接过信,没有打开,攥在手心里,道:“多谢格格刻意前来传信,敢问……将军还好吗?”

东莪眨了眨眼睛道:“你不该问……不该再问。其实我看过这封信,信上没有多余的话,就是那句话,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请姑娘不必再牵挂他了。”

清吟脸色一黯,“我确实不该问。”

东莪反倒有些不忍了,劝道:“天下好男人多得是,你若愿意从良,我可以资助你赎身。”

清吟惊讶地看着东莪,这是个什么的女孩?

东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你……真得很美。”

能让一个女子赞美,那一定是美了。

清吟微笑着,慢慢地伸出左手,握住东莪的手,道:“其实,格格不该来……。”

东莪笑了起来,“我知道不该来这种地方……可额驸从来没有开口求过我,我不忍心拒绝,再说了,这封信中也没有什么……对了,就是这信最后那一串符,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问额驸,他说是之前与你玩过的一个游戏。”

第一千二百十四章 坏人,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

PS:感谢书友“梁孟昌”投的月票。

清吟眼中,闪过一抹光,她看着东莪,想了想,将右手中的信,当着东莪的面,摊了开来。

果然,信的最后,有一排蝌蚪般的扭曲符号。

清吟笑了,从心里笑了出来,“将军说的没错,这就是个游戏。”

东莪看着清吟,有些羡慕地道:“你……能教教我吗?”

清吟一愣,随即轻轻拍拍东莪的手背,道:“格格恕罪,清吟今日已有约……若有闲时,格格再来……不,派个下人来传句话,找一安静所在,我可以教你。”

东莪高兴起来,“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清吟钻出车门时,突然背后传来东莪的声音,声音有种淡淡的忧郁,“其实我知道,信中文字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串符……。”

清吟整个人一僵,她开始恐慌。

“可额驸不肯对我讲,我便不问……许多时候,不知道……或许更好。你……还是走吧。”

……。

很多时候,总能在敌对阵营中,遇到比同一阵营中的人,更可交心的人。

有句话说的好,最了解自己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睿亲王府,刚林小心翼翼地向多尔衮禀报道:“銮仪将军府传来消息,额驸与钱翘恭私下商议,要将王爷在吴争身边收买奸细之事,传出京城去……。”

原本在闭目养神的多尔衮,霍地坐起。

“他二人自付知晓?谁泄的密?”

刚林脸色大变,此事恐怕整个满清朝廷,也就多尔衮、祁充格和自己三人知晓内情,因为本就是三人一起谋划的。

如果真是泄密,那也就只有自己和祁充格了。

刚林连忙跪下,自辩道:“臣一向嘴紧,此事断然不敢向外透露半句。”

边上祁充格更是满脸苍白,他紧随刚林跪下,同样矢口否认。

多尔衮目光如鹰,死死地盯着二人的脸,可过了一会,突然长吁一口气,悠悠叹道:“讲讲,如何应对?”

这话一出,二人如蒙大赦。

“查……彻查!”刚林忙不迭地道。

“查什么?”多尔衮眉头又蹩了起来,“查自然是要查,可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沈、钱二人将消息传出去。”

刚林立马改口道:“要不,将二人拿了,关起来……。”

“放屁!”多尔衮厉声道,“抓了他们二人何用,你是想主动告诉吴争,本王要有动作了吗?京城里南面来的细作你肃清干净了吗?”

刚林被骂得连气都不敢喘。

祁充格适时道:“昨日起,额驸二人行踪,一直在监视之中,并无异常……对了,今日有个妇人去了额驸府上,不过没进门,就在府外说了几句话……据监视之人上报,象是额驸之前流连烟花之地时,认识的姐儿……。”

多尔衮沉默了一会,突然道:“这个节骨眼上,一切细节都不得放过……查!”

“臣等遵命!”

……。

沈致远没有说错,柳如是的行踪,绝对是被监视着。

沈致远也说错了,根本不需要一天。

仅仅半天,天色刚刚暗下时,钱谦益的府门外,就已经出现了一队缇骑。

为首的,就是刚林。

钱谦益后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家睡着,祸从天上来。

刚林是旗人,大学士。

带着的又是缇骑,皇父摄政王的亲随。

不过刚林算是给了钱谦益不小的面子,上前敲门了。

否则,那就是破门而入,钱谦益又能如何?

敢如何?

钱谦益匆忙,急步而至,“大学士,您这是……?”

刚林叹息道:“钱侍郎,你事发了……别反抗,反抗就是个死!”

钱谦益瞠目结舌,“大……大学士这话从何说起,钱某一心忠于朝廷、忠于皇父摄政王……有何事能发?”

刚林摇摇头,不再搭理钱谦益,下令道:“将钱府一概人等,尽数带走!”

钱谦益这下是真急了,柳如是和女儿都在内院,他赶紧上前恳求刚林道:“大学士,钱某家人刚刚从江南来探亲,来了才两天,什么事都不知道,也无处可知……恳请大学士手下留情,放过钱某妻子和幼女。”

刚林长叹道:“钱侍郎,不是我绝情……这事是王爷发了话的,不能走一个。”

说完,一甩袖子,顾自出了门。

钱谦益想追,立即被上前的士兵给按压住,他绝望地呼叫道:“天亡我钱谦益也……!”

这个时候,钱谦益最难受的,恐怕是柳如是和女儿来得实在不巧,正赶上了这莫名其妙的祸事。

……。

被捆绑在木架上,剥去了外袍的钱谦益,身上仅一套白色棉麻内衣。

瘦骨嶙峋的胸膛,显示着他的年龄,着实是老了。

六十八岁的钱谦益,临了临了,依旧身陷囹圄,人为刀殂,他为鱼肉。

“钱侍郎,招了吧……别死撑着,到头来,死前还得吃尽苦头。”

刚林劝道,他是真为钱谦益着想。

祁充格嘿嘿笑道:“钱谦益,你这一辈子,怕也算值了……痛快些,招了吧,或许王爷突发善心,放你一条生路。”

他含泪悲泣道:“二位大学士,你们让钱某招供……可钱某都不知道要招供什么……行行好,给钱某提个醒吧,啊?”

钱谦益是真没想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心里在猜疑,是不是多尔衮给自己找个莫须有的罪名,要过河拆桥。

如果真是这样,招什么都没用,自己,死定了。

刚林和祁充格相互对视一眼,祁充格厉声道:“你夫人柳如是,今日前往銮仪将军府见了额驸……说,是不是你指使的?”

钱谦益这下惊愕起来,柳如是去见沈致远?

他们之间认识吗?

柳如是去见他做什么?

这一想,钱谦益突然想起前晚上和柳如是的对话,这下钱谦益整个人都软了,成了一滩烂泥,他明白,自己怕是在劫难逃了。

钱谦益是真后悔啊,后悔没管住自己这张嘴。

钱谦益,是真怪柳如是,你说,你听也就听了,把它烂在肚子里就是了,为何要着急去告知沈致远?你不知道,那就是一个坑啊,多尔衮为南边细作挖下的大坑。

第一千二百十五章 最亲密之人

这下好了,吴争还没事,可自己阖家,都得比他先上路了。

关键是,自己冤哪!

自己是个降清之人,如今,竟为了一个反清之人送命,这冤大发了。

想到此处,钱谦益是心中凄凉到不要不要的。

真应了一句话,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祁充格见钱谦益一副烂泥状,却死拧着不开口说话,心中也来了气。

“来人,大刑侍候着。”

可怜钱谦益哪受过这种酷刑,才挨了两湿鞭子、垫了两块砖,钱谦益就鬼哭狼嚎起来。

身下早已淋漓不至,尿了。

祁充格气得唾骂道:“无胆怂蛋!南蛮子都是这副样子。”

瞧这话说的,汉人铮铮铁骨的多了去了。

刚林上前,阻止了手下人的鞭打,对钱谦益道:“钱侍郎,何苦呢……说吧,说了你我都方便。可你若死不招供,怕是要连累你的妻儿受罪了。”

这话,让钱谦益混身一震,他睁着混浊的老眼,突然开口道:“是我……是我让拙荆去要债,与拙荆无关,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祁充格一愣,问道:“要什么债?额驸能欠你这老匹夫债?休要胡说一气,欠打吗?”

钱谦益只是临时编的谎言,他已经猜到了柳如是去见沈致远的用意,可钱谦益一样知道,如果按实招供了,自己得死,妻子和女儿一样难活命。

这事,只要沾上,就是死路一条。

也只有死抗着,什么都不说,才能将妻子、女儿摘出去。

因为多尔衮没证据,只要死不松口,谁能证明,自己无意中听到了机密?

甚至连当事人刚林、祁充格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他们的嘴里听到的。

也正因为如此,钱谦益更不能招供,因为一旦招供,刚林、祁充格先会灭自己的口。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

可钱谦益同样明白,想死抗,这需要他能抗得住酷刑。

抗得住吗?

自然是抗不住的!

钱谦益泪眼朦胧,涕泪交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额驸没欠钱某债。”钱谦益道,“可吴争欠我债!”

祁充格啐了钱谦益一口道,“呸,吴争欠你债,你找吴争要去……叫你妻子去銮仪将军府做甚?”

钱谦益临时编着谎道:“沈致远是吴争亲信,这债自然得他来偿!”

祁充格怒了,从手下那抢过鞭子,亲自动手了。

这几鞭子下去,那叫鞭鞭咬肉啊。

痛得钱谦益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

刚林忙伸手阻拦道:“别打了,就这年纪、这身子骨,再打就没命了……话还没问出来,王爷那,不好交待。”

祁充格想想也是,就住了手。

刚林走近道:“钱侍郎,招了吧……都说祸不及家人,你若不招,必牵引妻子女儿,何必呢?”

钱谦益已经气息不畅,他颤着喉咙道,“钱某说得,句句属实……你若不信,可叫沈致远来对质。”

都说老人精,老人精,人老了,就成了精。

钱谦益自然想得明白,柳如是上门去找沈致远,多尔衮就令刚林来钱府拿人,可真正的当事人沈致远呢?

如果沈致远也被拿了,那刑讯还暂时轮不到自己。

应该先刑讯沈致远才对。

可如今刚林、祁充格,这两个多尔衮身边的哼哈二将,都在这,就表示沈致远没有被抓。

更说明刚林地人,投鼠忌器,不敢去抓沈致远,这才有了自己当替罪羊的结果。

他们无非是想从自己口中,得到沈致远“通敌”的确凿证据。

钱谦益自然是不会理会沈致远的死活,但钱谦益知道,一旦咬出沈致远,就等于交柳如是和女儿推下了万丈深渊,为沈致远陪葬。

而自己,从被抓的那一刻,生机已尽。

不管结果怎样,自己都得死,按上通敌的罪名,冤死。

想通了这点的钱谦益,终于下定决心,死不认帐。

刚林听了钱谦益的回答,无奈地摇摇头,回身对祁充格道:“先去回报王爷,由王爷定夺,如何处置钱谦益吧?”

祁充格点点头,二人结伴离去。

……。

多尔衮听了刚林二人的汇报。

闭上眼睛想了想,道:“那么事情又回到了沈致远头上,先不纠结钱谦益是怎么得知机密的,假设钱谦益指使妻子将消息告知沈致远,那么沈致远会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

刚林答道:“这两天,额驸与钱翘恭行踪并无异状……除了见过柳如是,没有见过任何陌生人。”

多尔衮摇摇头道:“不可能,以这小子的心性,不管是不是真心归降,听到吴争有险,必定会将消息尽快传出去。”

祁充格蹩眉道:“王爷的意思是,额驸会选择……假手于人?”

多尔衮眼睛一亮,道:“他身边可有亲随……或是亲密之人?”

祁充格想了想答道:“原本身边是有一个亲随,叫黄驼子……不过这些天,那人一直待在拱极城训练新兵,从未来过銮仪将军府。”

多尔衮眉头紧紧皱起,这么说来,线索都断了?

这时刚林突然道:“请王爷恕臣……妄言之罪。”

多尔衮一转头,“讲。”

“王爷问额驸身边,可有亲密之人……那有一人,自然是额驸最亲密之人。”

多尔衮“噌”地立起,骈指指着刚林喝骂道:“混帐,你敢诬指格格!”

刚林连忙跪下,道:“臣荒谬……请王爷治罪!”

多尔衮却慢慢坐了回去,脸上阴晴不定地变幻着。

刚林、祁充格低头躬身,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好一会,多尔衮开口道:“查!查清格格从柳如是上门之后,去了何处,见过何人?”

刚林和祁充格连忙应是。

多尔衮接着道:“别让格格……察觉。”

“是。”

“泄密之罪,本王暂且记下,若消息传出京城,本王定不轻饶你们!”

“臣等谨记。”

二人退下,刚林走到门边时,突然回头道:“敢问王爷,钱谦益死抗着不招供,想来是问不出什么来了,该如何处置,另外,他的妻子和女儿,又该如何处置?”

多尔衮头都没抬,只是手一挥,道:“你们看着办吧!”

刚林犹豫道:“可钱谦益毕竟是礼部侍郎……。”

多尔衮霍地抬头,“一个朝三暮四的摇摆之人、奸诈小人……不必再来烦本王。”

刚林和祁充格目光交流,齐声音应道:“是。”

第一千二百十六章 流水真无情么?

当缇骑踏碎凌晨的宁静。

出现在归于宁静不久的胡同口时。

清吟平静地看着冲向自己的士兵。

她,被捕了。

清吟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捕。

从看到东莪转来的信上,有那串古怪的字符时,清吟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抓。

这京城中,只要是多尔衮想查的,没有查不到的。

何况是一个格格来胡同找自己,这么惊世骇俗的事。

明知要被抓,可依旧不逃,不是逃不了,而是不能逃。

一逃,消息就来不及传出京城。

因为,太快了。

多尔衮的反应和其麾下的执行力,太快了。

快到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一旦发现自己潜逃,多尔衮必定立时封锁各城门,如此,什么消息都传不出去。

只有自己静静地待着,被多尔衮抓捕,多尔衮才会放心,才不会想到,其实消息已经传出,在去往城门的路上。

不用太久,两个时辰,足矣。

清吟的脸上有笑,可她的心中,有憾。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

长林卫的暗语密码,是吴争拍脑袋想出来的。

想要编译一组行之有效的密码,太难,太费时间,还需要专业人才。

于是,吴争就挪用了后世的汉语拼音。

这看起来与英文字母差不多,可含义却不同。

经过后世演变的英文字母,也不是如今西欧能够揣摩得懂的,至少,没个两三年时间,很难破译。

再说了,清廷估计眼下也没有那种从西欧来的专业人才啊。

传出来的暗语,其实很简单,九个字罢了,“王爷有险,部属被收买。”

这太笼统了,吴争辖下十一府之地,文武官员不下二千人,这还不算近二十万北伐军军官。

可沈致远也没办法,柳如是本就没说清。

更怪不了柳如是,钱谦益只听了一句半句的。

当吴争看到宋安呈上的情报时,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清吟,本姓王,说起来,是莫亦清的远房表妹,莫亦清的母亲,和清吟的母亲,是表姐妹。

在莫亦清执掌长林卫时,她被莫亦清招了进来。

从古至今,但凡安插细作,下九流便是最好的身份掩饰,这莫亦清,也未能免俗。

吴争纠结的是,这没名没姓没职位的一句话,如何去甄别?

总不能将数千文武官员,一一羁押起来,逐一讯问吧?

这么一来,不用多尔衮费事,自己就先乱了。

“你有什么好办法?”吴争问宋安道。

宋安认真想了想道:“办法是有,但不是好办法。”

“说说看。”

“从今日起,少爷不要私自出府,必须出府时,得调不下五百人护卫。”

吴争苦笑,“这确实不是好办法。”

“但有效。”宋安认真地说道。

当然有效,杭州府做为吴争势力的核心,如果连五百亲卫都护不了吴争,那活该死了。

可五百人,这是个什么概念,一所普通小学的五百学生,可以挤一个操场。

要是带着这么一帮人招摇过市,那还出去做什么,干脆窝在府中,混吃等死算了。

吴争自然是不肯答应的,“我不管,这事你得负责。”

宋安苦笑,这是负责的事吗?

“还就请少爷授我专擅之权……我需要可以羁押、提审任何人的权力。”宋安退而求次,要要求道。

吴争不答应,想了想道:“五品以下官员可以,以上须报我同意……另外,传信沈致远,让他尽可能救出清吟……还有柳如是。”

宋安苦笑依旧。

……。

贵州,安顺。

李定国的“行辕”小院里,黄应运也在苦笑。

这事也太难办了,李定国要他筹划如何与吴王建立军事联盟,并要保证联盟可以有效持续下去。

这就是个比登天还难的事。

人心善变,是其一。

其二,眼下乱世,势力的张驰、兴衰,谁都无法预知,没有人能想到未来几年后的事情。

其三,联盟的稳固,是需要各有所需,利益才是维持联盟最好的基础。

而李定国与吴争之间,缺少第一条,难料第二条,至于第三条,或许李定国需要吴争的火器、粮食和北伐军的支持,但吴争无需李定国任何东西,或者说,只需要大西军东进。

可大西军东进,是李定国的本份,为了扩张控制范围,大西军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北上攻川南,二是东进入湖广。

川南如今孙可望亲自在负责,李定国要么固守安顺,图略贵州全境,要么就只有一个方向——东进。

所以,仅仅以此想稳固联盟,其实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或许吴争现在急需大西军东进,来分担北伐军三面被围的困境,但谁能保证,吴争找不到另一种方法、另一条路呢?

到时,或许就不需要大西军东进了。

所以,黄应运苦笑,建立联盟很容易,双方已经都有了意愿,可要保证维持下去,他也想不出好的办法。

但黄应运清楚,李定国所缺的,仅仅是,互信!

信任这东西,看不到、摸不着,仅仅是二人或者多人之间心灵的共鸣。

然而李定国与吴争素昧平生,何谈心灵共鸣?

黄应运百思不得骑姐,他出了个馊主意,这主意从古至今,被用烂了。

甚至李定国自己都用过,对郑成功用过。

那就是——联姻。

而这馊主意,在禀报给李定国时,李定国竟拍膝称好。

也难怪,去年时,李定国就打算与郑成功联姻来着,只是被郑成功一口拒绝,也难怪,这世上,也就吴三桂那老小子,才能做得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奇葩事。

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事实上,吴三桂还真不是为了陈圆圆,无非是个借口罢了,话本、戏说,颠覆了许多历史真相。

可叹的是,李定国的独女李海岳,今年方才十二实岁,虚岁也才十三岁。

就这么着,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自己的终身大事,被李定国和黄应运二人,轻易给定下了。

而这桩婚事,还是在数千里外的另一方,同样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决定了。

第一千二百十七章 晋王

在李定国与黄应运决定李海岳终身大事时,有钦使到来。

钦使这些天来得有些勤,特别是孙可望派兵暗杀了十几个拥戴永历的朝臣之后,钦使来得就更加勤了。

也难怪,永历帝如今的日子,是真得不好过,民众都知道,当今天子,是无土无兵无银的皇帝。

好不容易,身边聚集了几十个臣子,不想被孙可望这厮,派军队暗杀了。

永历帝就象是,被孙可望圈养的一只小鸟。

见到李定国这根救命稻草,那不得紧紧攥在手心里?

不过这次钦使来,显然有些不一样。

钦使要李定国接旨前先沐浴焚香,之后,才郑重其事地从胸取出一叠黄绫来。

这黄绫上浸出的斑斑血迹,让跪在地上的李定国和黄应运,不由得震惊。

血诏!

这是要闹哪样?

在李定国和黄应运惊愕互视下,钦使开始宣读。

永历诏书中,列举孙可望目无君父、嚣张跋扈、自封秦王、盗宝矫诏、戗害忠臣等十数条罪名,钦使读了有半柱香的时间。

后面,永历言词恳切,急召李定国前往安龙府护驾,并授李定国临机决断之权。

安龙府,原本是安隆所,是洪武年间设的一个千户所。永乐时,升千户所设城,改名安龙城。

孙可望挟裹天子,为安永历帝心,美其名曰,安龙府。

可府哪能叫叫就成府了?

一没人口,二没商贸,三无钱粮。

连驻守的军队,都是孙可望的人。

可永历帝能有什么办法,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诏书,其实对普通人来说,屁用没有,什么叫临机决断之权?

就是说,只要你肯前来护驾,做任何事,朕都给你托底,有什么黑锅,皆由朕来背。

这一句是空话,此时的永历能托谁的底,托得住吗?能给谁背锅,抗得了吗?

但李定国是性情中人,他听着钦使的诵读,早已激动地伏地,痛哭不起。

都说君子欺之以方,英雄欺之以义。

李定国当着钦使的面,誓言要为永历帝铲除奸逆,反清复明,恢复河山。

……。

正月十八,当天夜里。

李定国夜行三百里,去普安州找了驻守的抚南王刘文秀。

李定国将永历血诏展示给刘文秀之后,道:“三弟,陛下苦孙可望荼毒已久,此时已是不可再忍了……我意欲奉旨讨贼,前往安龙府救驾,宁负孙可望,也不负陛下!不知三弟意下如何?”

刘文秀有些意外,十天前,李定国已经和他商议过,与孙可望决裂、共扶天子之事。

当时刘文秀还是念及十多年兄弟之情的,况且,二十余万大西军,李定国麾下五万余人,而自己才三万多人,二人加起来,还不如孙可望一个。

这要是一旦决裂,先来一场手足相残,到时就是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所以刘文秀那时,还是想和稀泥的。

可眼下,李定国当面逼着刘文秀表态。

刘文秀稍一迟疑道:“你我都认为,孙可望就是董卓那样的人,可就算诛杀了孙可望,也难免会出现像曹操那样的。”

李定国虽说是武将,可这话还是能听出味来的。

刘文秀的意思是说,咱们十几年的兄弟,谁还不知道谁啊?孙可望之前也不是这个样子的,是因为坐上了那位置,野心才越来越大。今日我听了你的话,随你讨伐孙可望,来日,你坐上了那位置,或许也会变得象孙可望一样。

李定国随即当着刘文秀的面,指天为誓,此生决不学孙可望。

刘文秀这下没话说了,于是答应,合兵共讨孙可望。

首先第一步,两军会师,即日赶往安龙府护驾。

……。

三日后,正月二十二。

李定国、刘文秀率八千大军,赶到安龙府,包围了孙可望留下的守军,守军将领白文选,也是张献忠的旧闻将,与李定国、刘文秀平日关系不错,见是“小尉迟”来犯,哪还有心思对抗,随即下令全军反正。

于是,孙可望留下的六千军队,瞬间成了李定国、刘文秀的人。

见到永历帝时,君臣抱头嚎啕大哭。

随后,永历为感李定国、刘文秀忠于王事、前来救驾,大手笔册封,封李定国为晋王,刘文秀为蜀王,白文选为巩国公,一应军政大事皆由李定国一言而决。

这王爵,可不比孙可望自封的秦王逊色,晋、蜀的王爵封号,一样是亲王爵。

想来永历一是真感恩李定国二人的忠诚,二是故意要恶心孙可望。

事实上,李定国自此,已经有了当年魏王曹操的名份。

这次政变,直接使得李定国掌握了军政主动权,为他真正掌控大西军奠定了大义名份。这也使得吴争想让大西军东进的建议,开始提上了永历朝的日程。

永历坚定支持大西军东进,在他看来,与其让孙可望在得悉政变之后,会师火拼,不如东进,与吴王连成一片,这样既可驱虎吞狼,又可与郑成功会师,可谓一举两得。

……。

宋安连续十天的密查暗访,结果一无所获。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大将军府衙门中任何一个人,至于地方官员,没有进入他的视线。

也是,地方官员,就算被多尔衮收买,也不足以威胁到吴争的安危。

就算各地衙门有差役,那也无法与大将军府数百府卫相提并论。

所以,宋安的目光一直盯着大将军府,把每个接近于吴争的人,仔细地筛选了一遍。

甚至左右布政司、按察司、财政司等等,连马士英都没落下。

可是,查不出任何可疑之人来。

“少爷,会不会是情报有误?”宋安不得不开始怀疑情报的正确性了。

吴争也觉得不对劲,按理说,能让沈致远冒险传来的情报,应该没问题才是,况且还搭上了一个长林卫档头清吟,那更加不会有误。

可吴争同样自信,大将军府的班底,是自己仔细遴选过的,应该能信得过。

如果连这都出了问题,那吴争得怪自己,没有识人之明了。

第一千二百十八章 军工坊遭受炮击

大将军府由上至下,熊汝霖、张国维、张煌言等,这些人,怎么可能被多尔衮收买?

就算有品性不好的,只要不傻,也不会放弃如今江南这么好的形势,而去背负汉奸的罪名降清。

何况象张煌言等人,都是经过血与火考验的。

吴争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去怀疑他们,去清查他们。

于是吴争对宋安道:“你想查我不拦你,你只能暗中排查,明面上,就不要太张扬了。这种清查,太伤人心,换作我派人查你,你能心中舒坦吗?”

宋安急道:“可万一有疏漏呢?”

吴争随意挥挥手,笑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

北伐军的拉练,在这个时代,可谓是别开生面。

此时的军队,一般很少在夜里活动。

因为士兵在晚上,一般看不太清楚东西,很象是后世的一种疾病,叫夜盲症。

所以,夜间的训练几乎很少,可以说没有。

除非战事紧急,不得不夜行,可那会造成士兵掉队,造成大量的非战损失。

可吴争执意夜间训练同时进行。

在吴争看来,一支军队不适应夜战,那就是个一条腿的瘸子。

各卫的拉练,是以驻地交换来完成的。

譬如,由沥海卫改编的金华卫,与金山卫改编的吴淞卫,进行远距离交换驻地,当然在完成训练后,还得换回去。

再譬如,吴淞水师、舟山水师、陈钱山水师轮着互换驻地。

这段时间,各条官道上,都是成排在急行军的北伐军士兵。

而这种训练,造成了一个意外的后果,那就是百姓对军队的喜爱度更高了,也更亲近了。

因为,熟悉了。

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要纪律严谨,民众自然不会反感。

……。

吴争依旧保持着五天一次,前往松江府,视察铁路工程的进度。

宋安这些时日做为亲随,带着一干长林卫,始终伴随在吴争身边,以策安全。

四个月的时间,铁路地基已经完成一半,开始往上铺设铁轨了。

吴争的眼睛,似乎能看到,在半年之后,可以有蒸汽机车“呜呜”地鸣着汽笛,奔驰在这平行轨道上。

那么,十一府之地的任何地方,北伐军都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赶到。

这就可以在大战再次暴发时,解决己方兵力不足的问题,立于不败之地。

吴争有些得意起自己的高瞻远瞩了。

可就是在这时候,隐隐的,闷沉的“隆隆”声,从身后天际传来。

吴争闻声转头,寻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先是惊讶,而后,色变。

因为,那是百里之外,军工坊的方向。

因为,声音不是一下,而是接连的传来。

爆炸!

连续地爆炸!

吴争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那爆炸声,每一声都如同在割着吴争心。

宋安带着他的长林卫,迅速隔开了吴争与所有人的接触,保持一定的距离。

他将吴争团团围住,“少爷,那边军工坊象是发生爆炸了?”

吴争恨恨地点点头,“沈廷扬、戚道昆……他们在搞什么?!你……派人马上赶去查探究竟!”

宋安摇头道:“少爷,眼下护卫您的人手尤为不足……发生这等事,自然会有人来向少爷禀报。”

吴争听了,想想也是,就不再说话,愣愣地看着天边映起的昏红。

这下,损失大了!

……。

大概半个时辰不到。

沈廷扬灰头土脸地策马急奔而来。

远远就喊,“王爷……王爷,大事不好了……!”

吴争阴沉着脸,冷冷地看着沈廷扬近前,喝问道:“为何发生爆炸?”

沈廷扬从马上滚落下来,急呼道:“不是爆炸……是炮击!”

吴争惊愕。

宋安惊愕。

炮击?

从何处来的炮击?

松江府虽说在沿海,可军工坊在华亭北面,华这与嘉定之间,距离海边二、三百里远,这时代,能有射程二、三百里的炮?

这不见鬼了吗?

吴争厉声问道:“谁开的炮?从什么方向来?有多少炮……?”

一连串的问题,让沈廷扬不知道从何回答。

他舔舔干湿的嘴唇,从头叙述道:“半个时辰前,突然有三发炮弹,冲卑职的火枪坊来,不过没有击中坊子,落在了距离三、四里开外……没等卑职反应过来,仅半柱香的时间,如雨的炮弹向军工坊倾泄……随后火药坊被击中,引发了连串的爆炸……是从北面飞来的炮弹。”

吴争明白了,自己方才听到的“隆隆”声,应该是火药坊的殉爆,否则,仅是炮击,怕还传不到这么远来。

吴争随即想到,这应该是成建制的炮团在开炮,而且,这应该是自己麾下的炮团,沈廷扬先前所说的,先头几发炮弹,应该是试射,而且军工坊周边,一定有炮兵的观察员,否则,没有那么快齐射。

想到这,吴争厉声下令道:“宋安,派人传本王令,调吴淞卫即刻搜索并封锁吴淞沿海……令鲁之域、吴易即刻来见本王……。”

宋安一愕,轻声道:“少爷,眼下吴淞卫……不在吴淞。”

吴争随即会意过来,各卫拉练,交换驻地。

考虑到军校新兵需要适应,吴争选了近些的地,令军校与吴淞卫相互交换驻地,进行拉练。

也就是说,此时在吴淞的,应该是方国安的军校新兵。

按理,这种突发事件是不合适调动军校新兵的,可眼下事态紧急,吴淞卫此时在金山卫,吴争也只好调军校新兵了。

“那就令方国安部署军校新兵,即刻搜索并封锁吴淞沿海……令方国安部署完后,来见本王!”

……。

然而,吴争一直没有等到方国安。

按理说,从吴淞驻地到此,骑马赶来,最多两个时辰的路程,可等到天色黄昏,依旧不见方国安来,也不见宋安派出的信使前来回报。

吴争心里有些慌乱了。

人一慌乱,便会胡思乱想。

吴争自言自语道:“今日这事,有些怪……按理说,方国安的六千军校学员在吴淞驻地,距离军工坊也就百余里,在你派出传令兵前,他就应该派人去军工坊查看……。”

第一千二百十九章 谁的炮

宋安点点头道:“或许……方将军确实是在听到军工坊遭受炮击,带人前去查探了,这才导致传令兵一时无法找到他。”

吴争摇摇头道:“可之前沈廷扬说……炮弹是从北面射来的……。”

这话让宋安脸色一变,他骇然道:“少爷的意思是,方国安……下令炮击军工坊?他……他疯了?!”

吴争默默回身,“走,离开此地……回杭州府……不,去金山卫!”

宋安随即反应过来,如果真是方国安,那问题就严重了,宋安随即想到,结合沈致远传来的情报,或许……方国安就是那个被多尔衮收买的人,那此时一旦发动,猝然率兵向南……。

不说各卫正在拉练,根本没有戒备之心。

等得知消息时,怕一切都晚了。

此时赶去杭州府,万一还有别的埋伏,只有出其不意,前往金山卫,与鲁之域、吴易的吴淞卫会合,才是正确的。

宋安急令长林卫护送吴争南返。

路上,吴争经过思索,发出了两道令。

先是派传令兵前往嘉兴府秀水,调动秀水民团,前往金山卫与自己会合。

再就是派人赶往杭州府,调第一军北上。

这是要剿乱平叛的架式了。

……。

从华亭至金山卫,和从华亭至嘉兴的路程,是差不多的。

吴争之所以改向去金山卫,也并非是防备方国安万一真是奸细,吴争还防着,万一还有别的同谋,自然会在回杭州府的半路阻截自己。

那么,只有反其道而行,才可以避敌锋芒。

可吴争随即又想到,方国安如果能被收买,那……鲁之域、吴易呢?万一也是,怎么办?

人,到了这种时候,想法就变得异常复杂起来。

吴争此时等于与所有人军队失去了联系,甚至与大将军府失去了联系。

命令可以发出,但未必能送得到。

吴争又不能亲自前往冒险,这就造成了一个权力真空地带。

这是后世所谓的时局失控。

吴争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权力机构,有着巨大的缺陷,那就是无法应对骤变。

之前的任何一场战事或者变故,领导班子都在身边,至少一部分在身边,命令的上通下达,不受阻碍。

可眼下,身边除了宋安和数十长林卫,再无人可调。

关键是,宋安都无法去调动当地的长林卫,因为长林卫严格地执行着单线联系,也就是说,命令的下传和上报,都是一级级的,无法越级。

这同样造成了,宋安虽然掌控长林卫,却无法去调动松江府的长林卫。

……。

子夜时分,吴争一行赶到南桥。

宋安阻止了吴争继续向南。

宋安道:“如果鲁之域、吴易有变,少爷这就是一头撞进去,以咱们区区数十人,根本无济于事……要不,我去传令,让鲁之域、吴易只身前来,进见少爷。”

这话说得在理,可吴争一样明白,如果鲁之域、吴易真的被多尔衮收买,那宋安此去,必定被扣押,甚至杀害也说不定。

看着宋安坚定的脸,吴争心中有些苦涩。

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了呢?

手中掌控的巨大力量,在此时,竟丝毫用不出来,如同摆设。

还要宋安,为自己去淌路。

吴争不由得烦躁起来,懊恼道:“鲁之域、吴易二人,追随我也有数年,如果二人之中,有一个人背叛我,还是有可能的,但要二人同时背叛我,这几乎不可能……宋安,从嘉定死里逃生至今,咱们无时无刻不在赌……赌命运!今日之局,看似阴谋,实则,只是一场虚张声势的闹剧,多尔衮能收买几人?两人、三人还是十人?所以,你别拦我,我赌鲁之域、吴易不会背叛!”

宋安急道:“可这只是少爷单方面的信任,时值乱世,人心莫测……小心些总还是对的。”

吴争厉声道:“你家少爷的权势,不是靠牺牲你们保全自己换来的,如果是那样,我不如去做个富家翁混吃等死算了……让开!”

宋安再不敢挡,默默地退开,他知道,少爷已经下定决心,就不能再拦。

……。

正月二十六,凌晨寅时三刻。

吴争一行过柘林。

到金山卫外围时,终于看到有吴淞卫警哨。

宋安上前表明身份,令警哨即刻去禀报鲁之域、吴易二人。

接着,就是漫长的等待。

看着吴争背负双手,平视着西南方向,那应该是鲁之域、吴易赶来的方向。

宋安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忧,上前小声道:“少爷,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要不少爷带一半人退回南桥,万一有变,少爷也可向西,经朱泾前往嘉兴府……。”

吴争闻听,慢慢回过头来,这着实吓了宋安一跳,他以为吴争心中郁闷,又要发火。

但吴争脸色平静,双目温和,“小安子,在你看来,你家少爷这些年做的,真有那么招人恨吗?”

宋安一怔,立即摇头道:“这怎么可能,少爷驱逐鞑虏,收复河山,百姓爱戴尚不及呢,怎会恨少爷……但凡恨少爷的,那定是恶人!”

吴争苦笑道:“仅仅不到一日,你家少爷突然就变成了孤家寡人,眼见着剧变发生,唯一能做的,却只是躲避……我错了!”

宋安不解道:“君子不立于危墙,少爷身系十一府之地、千万百姓的福祉,岂能置己身安危于不顾……?”

“不对!”吴争打断道,“刚开始时,我也认为,应该象你说得这样,想保全自身,然后辨识叛徒,再集合力量,一举歼灭。可现在我突然觉得不对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方国安真背叛了我,悍然炮击军工坊,那我不解的是,方国安何德何能,尽能让数千军校学员,一起追随他叛乱?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确实是该死了!我当时应该直接前往军工坊,了解事情的真相,而不是躲避……就算方国安叛了,那些军校生员还是值得信任的,只有我露面,才能激励他们拨乱反正,这就是我说我错了的原因。”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走过去,便是一片蓝天

吴争的话,听起来似乎很矛盾,但确实说明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为上者,必须旗帜鲜明地竖立榜样,这样,才能让手下人效仿。

如果为上者遇事就躲,那让手下如何效仿?

而这,也表示着,吴争的脑子从突发情况发生时的混乱,渐渐开始清醒过来。

吴争说得没错,就算方国安会叛,那军校学员是傻的吗?

肯定不傻,他们知书识礼,做为吴王麾下的“门生”,有着优渥的待遇,受民众敬仰。

最重要的是,他们肩负着北伐使命,有着抗清的大义,他们有什么理由去选择背叛?

他们有什么理由舍弃大义而降清,做个受世人唾骂的汉奸?

如果只是方国安愚弄、哄骗了他们,那么炮口的指向,和军工坊的目标,以如今十几里最远射程的火炮,学员能不知道目标是军工坊?

这就有了非常难解的问题,回到了猜测前的原点,方国安,真叛变了吗?

还是,其中另有蹊跷?

宋安听了吴争的话,也隐隐感觉不对,“少爷说得有道理,其实这事怪我,是我请求少爷向南躲避的……。”

“这不怪你。”吴争摇摇头道,“你的职责是护卫我的安全,所以建议南撤是本份,无可指责,这事责任全在我,我的职责,是发号施令,需要有逆流而上的勇气!面对剧变,我如果选择一味躲避,让那些将士,作如何选择?”

宋安抿嘴躬身,道:“我愿追随少爷,返回军工坊,一探究竟!”

吴争微笑道:“好。这也算是,你我生死与共,就算真遇险……也算有始有终吧。”

这时,背后传来一声“王爷……敢问对面,可是王爷亲临?”

吴争一怔,对宋安大笑道:“瞧瞧,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本王辖下,正常人是不会有背叛之心的!”

说着转身朝着远处大喊道:“正是我……吴争。”

……。

这就是一场“闹剧”,考验的是人心。

堡垒往往不是被敌人从外面攻破。

吴争对一众手下若起疑心,那么这就是一个毒药种子,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显现出强大的威力。

其实,许多时候,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就是勇敢面对。

走过去,便是一片蓝天。

鲁之域、吴易没有叛变,他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吴王怎会突然来到金山卫?

他们怎么可能叛变呢?

他们已经是一卫指挥使,麾下二万大军,若叛变,那清廷能给他们什么?

已经基本瓜分完权力的清廷,又怎么可能赐于他们更高的实缺?

也只有象钱谦益及朱慈煃这样,一直被压制、郁郁寡欢的人,才有可能叛变。

何况大将军府正如日东升,距离北伐之时越来越近,二人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起异心?

在听说军工坊遭遇炮击,鲁之域、吴易立时请命,愿率军追随吴争北向平乱。

然而吴争摇摇头,拒绝了二人的请求。

既然想清楚了根源,吴争更相信,这次炮击,只是一小撮人在搞鬼。

要调动二万人的吴淞卫北向平乱,那太看得起这群宵小了。

吴争下令,吴易留守金山卫,由鲁之域率八百人,随自己北返。

……。

方国安叛变了吗?

没有!

已经投过一次清的方国安,早已看清了满人的嘴面。

当时多铎攻杭州城,被吴争击退,率部辗转至钱塘江岸,诱降了手中有三万大军的方国安。

可一转头,多铎就把方国安卖了,他让方国安返身攻绍兴府(当时鲁王朱以海在监国),方国安还真听了,可谁想除了方国安的数千嫡系,其它从各支义军整编来的二万多大军,在听闻要攻绍兴府,行至半路,就哗变了。

方国安还想着多铎在后面助他一臂之力,哪想多铎本就是想让方国安做炮灰,为他转进金华,来牵制追击的明军,此时正前往驿亭,想突破明军的包围圈。

这就致使方国安大败被俘,然后再次反正。

降清,就象是病毒。

正常人,中过一次这病毒,终身都会有免疫力。

因为他们最后都能醒悟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那些一门心思当铁杆汉奸的,不是他们傻,而是他们做下的恶事太多,没有了回头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方国安已经回头,而且开始受到吴争的重用,还有什么理由,再对清廷抱有幻想?

所以,他根本没有背叛。

之所以迟迟没有奉如来见吴争,确实是如吴争、宋安的猜测,在军工坊遭遇炮击的第一时间,方国安就率了一支偏师,前往军工坊查探。

而宋安派出的传令兵,却依旧前往吴淞传令,这一个圈子兜下来,少说得多花半天功夫。

当吴争在军工坊看见一脸灰黑的方国安时,笑了。

方国安迎上来,拱手道:“王爷竟来得如此快?末将还派人前去禀报了……。”

吴争笑骂道:“老方,你信不信,我差点把你当叛将给剿了。”

方国安一愣,这才醒悟过来,吓出了一身冷汗。

炮击的来处,是军工坊的北面,而北面是吴淞卫驻地,十一府之地中,能有火炮的,怕也只有诸卫了,那,不是自己,还能有谁?

方国安急白了脸,刚想开口解释,被抬手吴争制止。

“我信你。”吴争收敛笑意,平静地道,“因为我信我自己,所以我信你……你们!”

吴争反身一并指着鲁之域道。

这话在鲁之域、方国安心里细细口味,能口味出各种滋味来。

自信、信任,缺一不可。

方国安、鲁之域随即郑重行军礼道:“谢王爷信任……今日之祸,末将等铭记于心。”

吴争指着燃烧着的坊舍道,“这不怪你们,敌有备对我无备,遭受一些损失,有所难免。”

说到这,吴争话锋一转,沉声道:“但敌人已经有所动作,对我亮出尖刀了,咱们就该把他们找出来,然后……一一撕碎他们!”

“末将遵命!”方国安、鲁之域齐声应道。

《汉明》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

喜欢汉明请大家收藏:汉明。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会是水师?

军工坊的损失很大。

原因是炮击引发了一座火药坊的殉爆,囤积的火药损失尚在其次,十多个匠人,不幸当场被炸死。

经过一番对北面的地毯式搜索,方国安、鲁之域回来禀报。

“禀王爷,经过勘察推算,对军工坊实施炮击的火炮,应该在三十至四十门之间……末将率众赶到时,敌人已经退去,火炮车的压痕尚在,末将和鲁将军已调派人马顺着车痕追击了……。”

吴争皱起眉来,三十至四十门火炮,这该是一个炮兵团的一半了,也就是说,依北伐军的编制,一个炮兵团,射程在十里以上的火炮也就六十四门。

这等于在告诉吴争,至少是一个炮兵团叛变了。

这怎么不让吴争难受?

可问题是,哪来的一个炮兵团?

北伐军建制非常清楚,松江府周边,就方国安的军校军团和由金山卫改编的吴淞卫,其它都是各府民团,根本没有配备火炮。

这事就显得非常奇怪了。

鲁之域猜测道:“会不会是……江北泰州卫干的好事?”

方国安也道:“军校的火炮,末将已经派人彻查过了,根本没有调动过一门。鲁将军的吴淞卫远在金山卫,更不可能炮击军工坊,那最近的,也只有泰州卫了。”

吴争眉头皱得更紧,话听起来不错,可泰州卫能背叛?

蒋全义是傻了吗?

还是被俘之后,真被多尔衮收买了?

可也不对啊,这事就和方国安、鲁之域是一个道理,蒋全义能叛变,泰州卫能吗?

吴争用力地摇摇头道:“不可能。一定还有我们不知晓的情况,继续全力追查逃离的火炮。”

“是。”

二人领命离去。

这时,宋安突然开口道:“少爷,松江府周边确实只有方、鲁二位将军手下配备有了火炮,可不代表着没有其它火炮的来源。”

吴争心头一动,道:“你的意思是说,是多尔衮从江北运来的火炮?”

话一问出,吴争立马就摇头,“这不可能!江北泰州至如皋以南,皆是泰州卫的控制之下,多尔衮有何能力将火炮运过长江?况且,清廷此时向咱们购买火炮装备新军还来不及呢,怎会大费周章地将火炮运来江南?这不合逻辑!”

宋安摇头道:“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水师。”

这话,让吴争脑袋轰地一声响。

吴争的直觉,告诉自己,这几乎就该是真相了。

军工坊北面,就是入海口。

只有水师,才能轻易地将火炮运送上岸,并在炮击后,向北撤离。

也只有水师,才可以轻松地避过民众耳目,因为从杭州至吴淞,北伐军几乎天天都在拉练,做为水师,登陆运送火炮,就非常自然,合乎逻辑了。

吴争痛苦地想到,这就应该是最正确的猜测了。

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三支水师中的一支,出现了问题。

哪一支呢?

张名振?不会!

王一林?更不会!

那么,就是王朝先的舟山水师了!

吴争敏锐地感觉到,只有王朝先,只有他可以做到这一点。

因为王朝先的舟山水师,是由原黄斌卿部整编而来,而其中一部分,更是王朝先的旧部属。

这样,可以使得王朝先可以轻松地遮人耳目,令亲信驾几艘战船出海,从入海口登陆。

而王朝先心性,也有背叛的可能。

历史上,王朝先与张名振击杀黄斌卿,夺取水师控制权,王朝先在得志后,威福日作,渐与名振离心,不思抗清,却争粮争汛,逞力恃强,劫掠民船,以致最后,被张名振设计斩杀。

吴争一直容忍着王朝先,是因为当初收编黄斌卿部时,舟山水师并无合适的、可以托付的水师将领。

而王朝先毕竟有着不小的势力,所以,吴争权衡之后,接受了王朝先的归附,并将舟山水师托付于他。

但吴争心里,确实是对王朝先不放心的,先后让张名振、王一林进入舟山水师任副总兵,意在牵制王朝先。

所以,王朝先心中不满,在情理之中。

多尔衮派人一招揽,许以重赏,双方必一拍即合,有奶便是娘嘛。

想到此处,吴争迅速下令,调陈钱山水师封锁入海口,防止王朝先逃回驻地。另调吴淞水师弹压舟山水师驻地,以断王朝先退路。

……。

王朝先确实在入海口。

此时,三艘战船悠哉悠哉地在水面上摇晃着。

王朝先很得意,因为多尔衮说了,只要依计行事,不管成与不成,大清水师提督之位,就是他王朝先的。

这可是从一品的实缺啊,相当于整片洋上,自己就是个土皇帝。

王朝先恨吴争。

张名振被吴争重用,加上之前王一林又曾前往舟山水师做了几个月的副总兵,王朝先已经明显感觉到吴争对自己的压制和防备。

时有冷言冷语出自他的口中,无非是说,吴争要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之类的话。

这些话,吴争也时有耳闻,但吴争基本上不理会。

因舟山水师这两三年,奉调作战还是得力的,吴争就一直犹豫着,不想去动王朝先。

张名振已经组建了吴淞水师,王一林又接手了陈钱山水师,手中也暂时没有水师将领可用,那就让王朝先继续掌着舟山水师吧。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王朝先本就是**出身,当时归降,也是因为局势所迫,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得到升迁,早就对吴争有了不满。

多尔衮派人一招揽,王朝先就一口答应了,无非是换个主子罢了。

王朝先的部署,其实很完美。

他以水师交换驻地进行训练的借口,将水师拉到入海口,当然,水师将士不会都追随王朝先干这等事。

所以,王朝先只调动了他手下亲信的三艘战船,足够了。

战船越多,反而越容易引人怀疑。

加上使用的火炮数,一艘船上的舷炮就够了。

将舷炮安置于事先打造好的木车架上,以携带的驭马拉动,调二百多炮手随行。

根本无人会怀疑,也无人敢阻拦,这事,就这么轻易干成了。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平叛

看到从南面天边传来的昏红光芒闪烁,王朝先确实得意地笑了。

因为从这时候起,他就是满清水师提督了。

只是他还需要等,等着那三十六门火炮及炮手返回。

接上他们,就可以返回驻地了。

然后,裹挟一批战船和水兵北上。

谁能猜得到,炮击军工坊,这么大的事,是他王朝先干的?

吴争就算得到急报,一时间恐怕也怀疑不到他的头上。

等自己率舰队安全到达大沽口时,吴争就算会意过来,调派吴淞水师和陈钱山水师,恐怕也鞭长莫及了。

到时,已经被清廷加固的大沽口炮台和自己战船上的火炮,进攻不足,自保定是有余的。

在王朝先看来,自己就算无法裹挟舟山水师全员、全舰北上,拉走一半,总还是可以的。

有了这一半水师根基,自己在满清的日子就不会难过。

要对抗吴争的水师兵临大沽口,清廷就得宠着自己,事事仰仗自己。

想着多尔衮都要敬他三分,王朝先志得意满地迎风哈哈大笑起来。

……。

调动吴淞水师确实需要时间。

特别是吴淞水师已经与王朝先的舟山水师临时调防,驻泊于舟山,就算立时奉令北上,恐怕没有一天的时间,也到不了长江入海口执行封锁命令。

但陈钱山水师不一样,它部署在金山卫东北方向。

也因这支水师在与郑家水师激烈火拼之后,伤亡惨重,需要休整整训,所以没有参与这次各军种的拉练。

但陈钱山水师的装备,并没有因之前一战而折损下降。

得自与郑家水师的近五十艘主力战船,不但填补了陈钱山水师的折损,甚至战船数量提升了二倍有余,当时王一林率水师出战时,也不过二十多艘战船,其中还有大部分是中型炮船,主力舰不过十二艘。

而吴争也因感动于王一林当时的“血拼”,下令集中力量,延缓了对吴淞水师舷炮的换装,为王一林提供了优先换装。

也就是说,战舰是郑家水师的,但舷炮是松江军工坊制造的新式火炮。

郑家水师的战船,有一个优点,它舷炮的预留洞,几乎不需要改动。

因为郑家水师的火炮,还停留在最初仿制红夷大炮的阶段,炮管粗壮,不挑炮弹,以填药量来决定射程的远近。

这样的舷炮预留洞很大,换装的火炮口径,远小于预留洞,换装火炮,其实就是将新式火炮搬上去,装在炮车上,沿原先甲板上的炮车轨道,推至舷后炮位即可。

所以,陈钱山水师需要的,只是内部整合。

……。

王一林是最先接到命令的。

对王一林而言,他早就看不惯王朝先了。

在上任舟山水师副总兵的几个月里,王朝先时常给他小鞋穿。

这很正常,王朝先知道王一林与吴争的关系,早就怀疑王一林是来抢班夺权的,哪会给好脸色?

自然是小心戒备着,时不时设个坑,只是不敢明着来罢了。

王一林的脾气犟,在吴争面前都是很嚣张的。

所以,这二人能和睦相处,那才叫一个怪呢。

当然,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悠悠读书fo]加上王一林自认为,毕竟算不上吴争的嫡系心腹,他还算是忍耐的,没有与王朝先针尖对麦芒地直接干起来。

但心里,也就呵呵了。

所以,一接到吴争的命令,王一林心头那叫一个爽。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敢情,报的时候来到了。

况且,王一林还眼馋着舟山水师,心想只要将王朝先灭了,那自己很有可能一口吞下舟山水师,如此就可以与张名振,共驾齐驱了。

想到这,王一林立即下令,陈钱山水师提前结束整训,以现有装备,直接拉去长江入海口,执行封锁。

王一林自己,没等水师集结,便直接率身边就近几艘战船,先行出发了。

这是抢时间啊,王一林生怕张名振先赶到目标战场,那头啖汤就没自己啥事了。

只有抢在张名振之前,才有吃肉的份。

西北向,前往入海口的路上,王一林大声嘶吼着。

这是兴奋!

……。

将领,只有嗜战如命,方才可以称为骁将。

这样的将领,带出来的兵,就如下山猛虎般,闻听出战,那是一个“嗷嗷”叫。

一些沉稳的将领,或者是文人出身的将领,相对不同,是为儒将,这样的军队,沉稳有余,进取不足,缺乏气势,只可用来防御。

吴争喜欢狗日的王一林、池二憨这种将领,但这种将领也有缺陷或不足之处。

缺陷很明显,所谓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

骁将往往只能打顺风仗,一旦遭受挫败,便是伤亡惨重甚至全军覆没。

真正能做到攻守合一的,那就是一代名将了,可遇而不可求。

王一林、池二憨绝对称不上名将,他们的缺陷太大。

评价为有勇无谋,是夸张了些,但他们不善于用兵之诡。

他们喜欢直来直去,如同池二憨,战必亲自上阵,冲于最前面,直令人心惊。

但此次,或许是王之仁在天之灵保佑他,王一林算是撞上了大运了。

……。

火炮,就算有炮车,在当时的道路环境下,移动速度也是非常慢的。

毕竟都是重达千斤以上的铁疙瘩,加上心虚,不敢走官道,速度就更慢了。

好在天公作美,没有下雨,否则,怕是比蜗牛爬,也快不了多少。

王朝先显然太不了解吴争性格了。

这是个出身于市井的小人物,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任何人重。

而且吴争是个认准了一件事,就会孤注一掷的人。

前世的经历也是如此。

加上真正的吴争,更是个热血的青少年,同样不把自己的命,看作是多了不得的。

这二人整合在一起,得,这是个非常有阅历的犟头。

不是说不要命,而是认准了一个方向,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王朝先虽说从当年绍兴府一战后,已经追随吴争三年有余,但他大部分时间,几乎都在舟山驻地,除了每月的例行汇报,与吴争的会面非常少。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不是不报

PS:感谢书友“老王1871”投的月票。

此时王朝先想以自己的心思,去揣摩吴争的心思,那哪可能有正确的道理?

所谓蒙对了是福分,蒙错了就得认命。

愿赌服输嘛。

王朝先以为,事发突然,吴争及大将军府应该在第一时间,陷入混乱才是,至少也会有两、三天的混乱。

按理,确实会如此。

任何剧变来临,总得让当事者有适应的时间。

试想,相对十一府之地,杭州、嘉兴、松江三府几乎是后方了。

虽然松江府在沿海,但吴争手中的水师,那可不是吃素的。

突然遭遇成建制的炮击,而且就在不远处,任何人的第一反应,就该是先撤退到安全的后方,然后再集结大军,徐徐图之。

这样,肇事的水师炮兵,就有足够的时间,撤回到海边,然后上船,大不了,把炮往海里一推或者连这批炮兵都灭口,一了百了。

谁能证明他们出现过?

谁能证明王朝先参与过?

王朝先临时与吴淞水师调防,出现在他本该出现的位置,这本就无可指责。

就算吴争最后怀疑到了他的头上,怕也没有证据去处置王朝先。

一个水师总兵,相当于一支舰队司令,能无故受“冤枉”,这不是要逼反吗?

况且,怕吴争也做不出来这等事来。

所以,无论如何,王朝先都觉得自己立于了不败之地,可北上当满清的水师提督,也可继续做他的总兵,这叫进可攻,退可据。

但问题是,吴争就是个异类。

如果这场炮击没引发殉爆、没死人,或许吴争也就大手一挥,让手下人去查办了。

可吴争就是个市井小民出身,这一殉爆、一死人,胸口的那股子意气就激荡起来了。

什么休养生息、什么发展内政、什么积极备战,全不顾了,就他X的想着,你不让我好过,我就让你过不下去。

于是,悍然重返事故现场。

当然,这也因为吴争“赌”赢了,鲁之域、吴易没有叛变,依旧忠诚。

否则,吴争估计也得撒开脚丫子逃命。

而方国安证实是清白的,就让吴争更具底气。

也是,吴淞卫、军校军团都忠诚如初,那还有什么能让吴争担心的呢?

吴争要,报复!

方国安、鲁之域正合心意。

为将者,不贪图军功的,那就是混吃等死之辈。

他们甚至不用吴争下令,已经合兵,沿着炮车轨迹,向北搜索前进。

等吴争一下令,两支队伍迅速集结,向北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那架势,形容为群狼出栏,一点都不为过。

特别是军校学员,哪个不想趁此立点军功,一出校门,就可以当个连、营长的干干?

那就是四个字,争先恐后!

……。

王朝先在天色将黑前,终于等到了回撤的水师炮兵。

虽然比预定时间晚了那么一个时辰,但总算是安然回来了。

惊喜之余,王朝先为了抢速度,下令战船上的人,登陆帮忙搬火炮。

也是,将火炮往海里一推,是个最简单的办法,可那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只有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人,才崽卖爷田不知道心痛。

数十门炮,那可是一艘主力战船的所有舷炮,哪能说扔就扔了?

但王朝先确实太不懂得取舍,本身就晚了一个时辰,那能搬多少算多少呗。

怎么可以让战船上的水兵,下船去帮忙?

这要是遇见突发情况,谁来开炮?谁来伸帆、掌舵、驾船?

时也、命也。

其实从王朝先错判了吴争的应对方式之时,王朝先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就算他此时一门炮都不想要了,接上人调头就走,他也逃不掉了。

因为有这样疯狂的吴争,也就有一样疯狂的部下。

……。

王一林足够疯狂。

一样没有侦察、没有预案、甚至没有辅助船配合。

他就敢率四艘主力战船,直扑入海口。

要知道,吴争的命令根本没有说到,王朝先此时有多少战船。

做为一支水师主将,还不得先派出斥候快船侦察一下?

再不行,至少得集结起一半手下战船,再扑入海口吧?

要知道,理论上,王一林面对的,是一支成建制的水师,舟山水师。

然而王一林也是异类。

他从不去想,败了会怎样。

他只想着,如果去晚了,被张名振的吴淞水师抢了先,那怕是连口汤都喝不上了。

因为吴争三支水师之中,综合实力吴淞水师最强,王一林垫底。

可以想象,一旦吴淞水师早到一步,那还真没王一林什么事了。

王一林却不会去想,吴淞水师此时在舟山,就算插上翅膀,也没他距离近啊。

……。

王朝先绝对不可能想到的事。

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当水手和炮手装卸火炮时,南面出现了动静。

当一个北伐军军服的士兵出现在王朝先的望远镜时,王朝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这么快?

前后才一天,不到二十四时辰的功夫啊。

吴淞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朝先惊愕之余,居然没有下令迅速撤回在岸水手。

他的下意识中以为,这只是个个例。

王朝先用望远镜再次向周边搜索。

结果,令他心惊胆颤的是,这不是一个或者几个,而是成建制的吴淞卫,还有他并不陌生的军校生,因为,一年前,王朝先奉吴争令,也去过军校,回炉了三个月。

这下,王朝先终于回过神来,他这时,才醒悟到撤回岸边水手。

其实,此时王朝先又错了。

因为这时他看见的吴淞卫,还真没有发现他,王朝先是用望远镜看到的,距离至少在十多里外。

所以,一个将领的临场应变能力,至关重要。

如果换了是王一林或者是池二憨,这二人的反应就与王朝先绝对不同。

他们会集结兵力,打敌人先头部队,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再收拢兵力,从容撤退。

可以想象,就打了当头一闷棍的敌人,哪还有追击的勇气?

王朝先原本,也不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否则,当年也不会与张名振合谋,诛杀黄斌卿,夺得舟山水师控制权了。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撞,也得撞沉它

PS:感谢书友“莫问七剑”投的月票。

王朝先本就是个半路出家的武将,加上他的性格,其实和被剿灭的王得仁差不了多少,那就是山大王习性,随着地位的提高,野心渐渐增大,最后大到不能自抑的程度,就会自寻灭亡,这是规律。

所以,王朝先此时,下令撤退,为得就是自保。

逃出去,就是高官厚禄在等着他,为何要在此死战?

他根本没有信心,去打吴淞卫一个突击。

但王朝先同时也没有想到,这突然下令一撤,会引起岸上多大的混乱?

至少有二三百人,在岸边装卸火炮,原本是有序的,动静小,加上天色开始暗下来,十多里外搜索的吴淞卫士兵,或许一时间还难以发现他们,可一旦岸边混乱,人声吵杂,那等于自己将自己暴露。

顿时,正在搜索的吴淞卫,迅速发现了岸边的异状。

……。

随着连续数声示警枪声的响起。

本以散兵线平推,进行地毯式搜索的吴淞卫、军校军团将士,闻声迅速向枪响处汇聚。

这个时候,已经难以用合适的文字来形容,这股疯狂扑向海边的人潮,会产生多么大的气势了。

那几乎是不要命的往前冲,不,不对,准确地说,是不要命地抢军功。

而最先发现的吴淞卫先头部队,在开枪示警之后,部署起来就更快了,他们下意识地以步兵操典的战术,迅速以五小队(班)强悍发起正面突击,另外几小队随即向左右迂回。

说是迟,那时快,十几里的距离,在一眨眼的功夫,迅速拉近。

王朝先太明白这些北伐军的战术了,那就是不能阻击,一阻击,就会被粘上,甩都甩不脱,然后就是左右两翼被迂回包抄。

除非是有可以碾压的兵力,否则,唯一的应对之法,就是迅速撤退,来化解敌人之两翼迂回,然后再图反击。

可王朝先能吗?

不能!

水师打得了陆战吗?

他们手中虽然也有枪,但根本没有经过这种配合训练。

因为水手不需要,他们需要的是,在海上与敌接近时,躲在舷侧,向敌射击。

王朝先知道大势已去,他恐惧了,但他心里还有希望。

扑上来的是北伐军,都是火枪兵,能和自己比水性?

只要战船离岸,这些火枪兵也就只能在岸边捶胸顿足苦叹了。

王朝先下了第三个错误的命令,他下令战船立即驶离。

这是决定舍弃岸边尚未上船的百多名士兵,要自己逃命了。

王朝先带来的三艘主力战船,那可都是他的嫡系。

也就是说,这些将士,只知王朝先,不知吴争。

他们追随王朝先近十年了,有着相当牢固的忠诚度。

可王朝先说舍弃就舍弃了。

有道是兔死狐悲,在船上的将士,心中那是拔凉拔凉的。

他们低着头,甚至不敢与王朝先对视,因为他们怕王朝先看到他们眼中流露的愤怒、怨怼和沮丧。

王朝先是在自掘坟墓。

其实他是心虚,三艘主力战船,就算一艘因失去舷炮,无法作战,但另外两艘战船上,加起来也有近百门火炮,加上岸边二、三百人,配合着打一场阻击战,那是绰绰有余的。

王朝先却无心交战,他只想逃。

可逃得了吗?

……。

王朝先在士兵的深深怨意下,令战船向北驶离吴淞沿岸。

确实是令突击和包抄的吴淞卫扑了个空。

可还没等他吁口气,舱外士兵开始发出一阵惊呼骇叫声。

王朝先慌了,他回头冲至舱外望去。

只见南沙(今崇明三岛最东的那个)方向,四艘战船向自己方向扑来。

后有追兵,前有堵截。

这是天要亡我啊!王朝先愣了,他此时反倒不慌了。

人到了这个地步,怕是真不会慌了。

王朝先终于冷静、清醒,迅速下令,横船、降速,以舷炮迎击来敌。

虽然对方有四艘,可自己这面也有三艘,尚有一战之力。

……。

王一林早于王朝先发现对方。

他从出发开始,就不顾副将的劝阻,是一直站在船头,拿着望远镜四下搜索目标。

虽然他也知道,他的搜索,远不及桅杆上的了望哨。

但王一林心中急啊。

原本想着打郑家水师一个完美的漂亮仗,由此在北伐军中竖立自己的威信。

哪晓得,郑家水师难啃,如果不是吴争亲自赶到,怕是要吃大亏,不,其实已经吃了大亏,若不是最后吴争坑了郑成功那四十多艘主力舰,王一林得郁闷死。

所以,对王一林来说,这次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也要把握住。

王一林无后顾之忧,因为他的陈钱山水师就在后面。

所以在了望哨一发现目标后,王一林的命令就是,“冲上去,就算撞,也得撞沉它。”

这真得是玩儿呢?

有着十多里射程的火炮,王一林的命令竟不是降速、下帆,横船以舷炮对敌,而是冲过去。

如果此时吴争在,得扇这厮大嘴巴子。这不是平白增加伤亡吗?

但许多时候,歪打也会正着。

或许,这才是,气势!

一无无前的气势!

我早发现你,可以打败你,但我不屑偷袭。

我要硬撼你,打服你,让你此生再见到我,便要跪地唱征服!

这就是王一林。

十多里,以此时帆船全速前进的速度,也就半柱香的时间。

如果在陆地,这半柱香的时间,足以打一场战斗。

但在海上,体型庞大的战船,也只够调个头,转个向。

四艘战船,以决然的气势,直冲自己而来,王朝先倒也豁出去了,他立即下令开炮。

然而,士兵们不干了。

从王朝先下令舍弃岸边部下逃跑开始,这种情绪就在他的嫡系士兵中发酵。

战场撤退,常有之。

撤退时,留下殿后,亦常有之。

可这些人都是王朝先的嫡系,未战而退,还舍弃那么多士兵,没有人心服。

士兵们拒绝执行命令,他们都是老兵,从黄斌卿时,就是舟山水师的士兵,这种战场态势,就是一场恶战,三打四,况且还有一艘没舷炮,等于是二打四。对方拼着两艘被击沉,也能够让自己全军覆没。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为何要战?!

这样的逆风仗,不是不能打。

自古以来,以寡击众、以少胜多的战例多了去了。

再不成,背水一战,也有哀兵必胜的说法。

但打,就需要将士用命,血战,九死一生。

原本这些士兵,确实已经决定,追随王朝先反叛降清的,他们愿意战,为王朝先、也为自己活命和被许诺的前程而战。

可之前那一幕,让他们认为,自己不过是颗随意舍弃的棋子。

为何战?

为谁战?

他们于是想到,自己只是胁从,并非主谋。

为这样的主将效死,还不如给自己留条活路,谁的命,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

所以,降,自己有活路,反抗,自己死路一条。

为,何,要,战?

王朝先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命令已经不起作用。

士兵们开始向船舱聚来。

在最后的一瞬间,王朝先看到了,桅杆上的了望哨,挂出了……白旗。

完了!这是王朝先被涌来的士兵制伏时,心里发出的哀叹。

……。

此时的吴争,注意力已经转移了。

转移到反制和报复。

长江南岸,只要自己内部不乱,所有来犯之敌,那等于是自找死路。

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大将军府早就被西、南、北三面虎视眈眈的清军给灭了

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吴争想明白了这点。

于是,他令大将军府各主官,赶至松江府,开始商议反制事项。

有道是,有来不往,非礼也。

人,不能吃哑巴亏,如果忍了一次,那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只有奋力打回去,让敌人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这样才能解决根本问题。

很显然,吴争不是个养光韬晦的人,他没学会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文化精髓,做不了忍气吞声的事。

“强国军事,绝不能少了国家报复!”

这是吴争面对大将军府各主官时的开场白,充满着无限激情和……煽惑。

“被人扇了一记耳光,还要凑上去,将另一面让人扇……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吴争厉声道,“打回去,打痛它!令它再不敢惦记!这就是我的处事之道。”

吴争的决议,简单,有效。

没有人敢反对,包括一直敢于谏言的张煌言。

在这种军工坊上万双的注视下,谁敢违逆群意,那说不定,晚上睡觉,家就被人点了。

这种事,在十一府之地没少发生,针对的,就是那些“鸽派”。

面对着一座火药工坊的炸毁,和十多人的无辜丧命,百余人的受伤,这样惨痛的代价,是个人,都得怒!

但钱肃乐,还是有不同意见,他提议道:“吴王既然说到国家报复,那自然该有朝廷出面反制……不妨派人知会应天府,如此既有大义,也能不落人口实。”

“另外,师出有名方为正道。待方、鲁二位将军,将炮击军工坊的肇事者擒获,问出口供,这样出兵,方才称得上师出有名……。”

吴争一向敬重钱肃乐,不仅仅是因为钱肃乐是个正直的长者,更因为钱肃乐是他的岳丈。

但此时,吴争毫不客气地打断钱肃乐的话头,沉声道:“太慢了。别人不知道,诸公难道也不知道?朝廷与我不是一条心,如果等到报上去,经内阁无数次的商议,再筹划共同出兵……黄花菜都凉了。自己遭的罪,痛,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也只有靠自己报复回去,才可证明自己的强大。”

“至于证据……我不需要!大将军府一样不需要!”吴争用力地一挥手道,“打胜了,自然就会有证据!若还没有,造一份证据出来,输家敢不认?!”

“那……以何名出师?”

“为死难的无辜匠人复仇!”吴争坚定地说道。

这话,还真没人信。

骗骗寻常百姓也就是了,真骗不倒在场的所有人。

为十多个殉难的匠人,动用大军,再添无数冤魂?

但,没有人敢否定。

因为,这就是,至理,明言!

吴争一开始就说过了,强国军事,绝不能少了国家报复。

只有报复,才能有存在的尊严!

钱肃乐再没有应对的话了。

实力,才是真正的证据,不可被否定的证据。

无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这,从来都是世间不可忽视的基本规则。

话糙,理不糙。

吴争的话听起来非常鲁莽,但契合了兵家之道。

战机稍纵即逝。

真要将所有事,都调查清楚后,再来决断的报不报复。

那么,许多时候,战机就这样被白白浪费了。

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的心中都有愤怒,这种愤怒可以被传达到每个将士身上。

所谓哀兵必胜,就是这个道理。

吴争随即下令,泰州卫(原靖江卫和泰州新军合并而成)扩编,人员编额为三万人。

天晓得,这哪是扩编?

泰州卫原本就是三万人,只是当初与清廷停战和谈,清廷提出江北驻军不得超过一万人,以此来换取清廷对北伐军占领泰州、泰兴、各皋的承认。

所以三万大军,对外只说是一卫一万人,却有着二万辅兵,这无非是掩耳盗铃罢了。

可清廷也没办法啊,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权当不知晓。

吴争这是打算,以这次变故做为借口,直接突破协议的限制了。

同时,急调吴淞卫和临时征调军校学员,渡江备战。并调金华卫、处州卫各有力之一部,部置于吴淞、刘河堡(明卫所,在沿海吴淞以西),充当预备队。

令宁波、广信二卫进入戒备,防御来自江西、福建清军的进犯。

这等于是“全国动员”了。

一日之间,十一府之地,诸卫都被牵扯进来。

或许吴争自己都没有想到,情况会演变成这样。

原本想着,一面积极备战,一面给清廷挖几个坑,阻碍清廷也得到喘息的机会。

但吴争觉得自己没错,乱世之秋,唯有狠,才能生存。

吃哑巴亏的事,只会让人看不起,从而影响辖下军民的士气。

打过去,等打败了或者打不动了……再想辙也不迟!

这就是吴争此时真实的想法。

在没有任何预案的情况下,一场突发的变故,又一次拉开了战争的帷幕。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吴争虽然已经猜到,是王朝先的舟山水师出了问题。

但真看到,被王一林扭送来的王朝先时,心里还是难受了。

吴争叹息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这说的,不是王朝先这次炮击军工坊的叛乱。

而指的是,当初绍兴府保卫战,身为多铎麾下部将的王朝先,当时被宋安包围在绍兴府城时,手中还有数千人,尚有一战之力,可王朝先一口答应率军降了。

吴争的意思是,早知要再次背叛,之前为何要降……何必呢?

王朝先梗着脖子道:“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吗?我在舟山这破岛上憋屈了三年多,图得是啥?如今多尔衮许了我大清水师提督之职,从二品衔……我为何不拼死一搏?”

吴争无语了,心里明白,这种人,说不能,徒费口水。

但不得不说,吴争心里也有一丝内疚的。

因为从王朝先投降那一刻开始,吴争就没有信过他一时。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吴争对王朝先,是疑人……还在用。

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然王朝先叛很可能是迟早的事,但对于吴争而言,总觉得……如果优待他,或许……不会叛!

吴争转身,挥挥手道:“我本不欲杀你,但……很不巧,你撞上了好时候,北伐军已经开始渡江,你……正是祭旗的不二之选!”

这话音一落,王朝先顿时变脸,他奋力挣脱了按压他的士兵的手,“扑通”跪下道:“王爷……王爷饶命哪!给罪臣一条活路……再给罪臣一次机会,罪臣保证,现不敢背叛……!”

在场所有人都为之瞠目,这脸变得也太快了些吧?

方才还是梗着脖子,一副据理力争的“大无畏”嘴脸,可一转眼,就是这副怂样了。

象马士英更是“啐”了一嘴,嫌弃地骂道:“原本当你还是条汉子,原来就是一怂蛋!”

只有王一林在那嘿嘿偷笑,他是早知道王朝先的心性了的,那会吃王朝先这一套?

吴争微微摇头,“你若活,军工坊屈死的冤魂,岂能罢休?”

王朝先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他眼珠一转道:“王爷,小的有机密大事禀告……。”

吴争蹩眉道:“何事?”

“关于满清摄政王多尔衮对您设局……。”

吴争哂然一笑,“你不说,本王也已经猜到……永历、郑成功招揽王得仁水师是一件,鼓动郑芝莞挑起与我水师火拼应该是一件,煽动荆王朱慈煃又是一件,若不是本王当机立断,驱逐江南十一府之地宗室,怕那些宗室,也是多尔衮设局其中一件吧?加上你此次炮击军工坊……多尔衮还有什么本王不知晓的伎俩?你说出一件,本王法外开恩,赦你死罪!”

王朝先呼叫声“嘎”然而止,他怔怔地睁着吴争,无语了。

吴争稍得意地一笑道:“这桩桩件件,多尔衮得逞了吗?他本就不是玩阴谋的好手,扬短避长,徒增笑谈罢了……是时候让他付出些代价了,不过,你看不到了。”

“不!”王朝先急叫道,“还有一件……王爷,还有一件。”

这下所有人都惊诧起来。

吴争也为之一愕,看王朝先的神色,不象是胡编……难道,多尔衮还真有另一步棋?

想到此,吴争不由得严肃起来,喝问道:“说!何事?”

王朝先眼珠子一转,问道:“敢问王爷之前说的,只要罪臣说出一件,王爷就放了罪臣……能算数吗?”

吴争哂然一笑,“你可以选择不信。”

王朝先犹豫了一下,只能选择相信,于是吐口,道:“清廷已经组建水师,多尔衮要吞并我部,扩编成一支庞大水师,与王爷争夺江南沿海各府……。”

吴争皱眉道:“这还用得着你说?”

王朝先急道:“不。多尔衮还有后手,他密令我,调舟山水师南下,进攻金门,从而令郑成功首尾难顾,同时挑起王爷与郑成功再次火拼。”

吴争脸色凝重起来,怒问道:“你竟敢擅调舟山水师?”

这确实是个难题,如果真要是舟山水师突袭了金门,郑成功定会陷入东西夹击,首尾不能兼顾以致全军崩溃,这不仅仅是挑起双方火拼的事,而是郑成功一旦覆没,那么闽粤清军就可以调出手来北上攻浙南了。

吴争岂能不紧张?

王朝先见吴争的脸色,也着实怕了,他连忙摇头自辩道:“多尔衮确实是密令我炮击军工坊和水师南下二事同时进行……可我想着,郑家水师实力尚在,如果水师南下折损过甚,那我北上就没了本钱,况且,舟山水师也未必全听我的,真要调动,反而会露了痕迹……所以想着,等炮击军工坊之事办妥之后,直接率水师北上,到时,多尔衮就算想怪,也得看看我的实力……。”

吴争脸色依旧阴沉,可心里是长吁了一口气。

面前这厮说得没错,真要调舟山水师南下,这么大的动作,不可能水师将领都会无端从他。

这样,自己反而能早些时间得知王朝先的不规。

“另外,多尔衮传言,三日之后,会由使者到大沽口,引领我及水师前往天津卫上岸,再前往京城受封赏……。”

吴争心里一动,有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只是还不能成型,所以,低头思忖着。

看着吴争沉默不语,王朝先忐忑地问道:“王爷……王爷……罪臣能……能离开了吗?”

王一林急了,大声嚷道:“吴争……呃,王爷,你今日若放了他,我……我……我绝不答应!”

“怎么,你不答应,也想效仿他叛乱不成?”吴争厉声道,“本王言出必行……放!”

王朝先闻听大喜,向吴争抱拳一礼,拔腿就往门外跑。

王一林咬牙切齿,指着吴争直跺脚。

吴争道:“诸公先退下,王一林留下。”

在场之人,哪个不是聪明人?

于是一个个施礼而退。

留下王一林惊讶地左右打量着。

吴争脸色古怪地看着王一林。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你敢诽谤本王?

王一林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问道:“你……你究竟是何意?”

吴争调侃道:“怎么……不骂了?”

王一林恼道:“这样的汉奸,你都说放就放?早知道这样,当时抓住他时,就该一刀砍了。”

吴争喝斥道:“王一林,你我虽有多年交情,可既然你在我麾下当差,那就得按规矩来……礼仪啥的,我不看重,你想咋样就咋样,可真要挑战我立的规矩,那到时别怪我不讲情面!”

王一林一愕,想想自己话是也有些过了,呐呐道:“这不是……被你激的嘛。”

吴争道:“我是吴王,话一出口,便是铁律,当着诸公的面,你是想让我食言而肥?”

王一林执拗地道:“可王朝先就是不能放……。”

吴争突然呵呵笑了起来,“你当王朝先还有去处?”

王一林闻听惊讶地问道:“此话何解?”

吴争道:“人心善变,炮击军工坊的是谁?”

“王朝先啊。”

“呸!”吴争空啐了王一林一口,“王朝先远在海边船上,他的舷炮能打二、三百里?”

王一林这才会意过来,“自然是他指使,他手下的心腹做的。”

“那就对了,那些心腹呢?”

王一林疑惑地道:“被抓了呀。岸上抓了一百多人,海上三艘船,降了三、四百人。”

“那这些人,作何打算?”

“他们都想留在舟山水师戴罪立功。”

吴争斜了王一林一眼,悠悠道:“可他们是王朝先的人哪……已经叛了,如何取信?”

王一林被吴争绕乱了脑子,左右甩甩头道:“那你的意思是……全杀了?这不妥吧,如今战事已起,正是用人的时候,这些人都是七、八年的老兵,杀了可惜了了……你不要,全给我成不?你放心,有我压着,这伙人翻不起浪!”

吴争傻眼,这厮的脑子,真不能以常理猜之。

吴争只好直言道:“这些人,眼下已经不是我麾下了,他们要做什么,我自然也不想理会……想要取信于本王,那就得纳投名状……去将本王这话带给他们。”

王一林听了,愣愣地想了许久。

突然会意过来,一击掌道:“吴争,你太阴了!这法子好……由他们动手,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哈哈,况且这一动手,等于断了他们的念想,日后控制起来,也就省事了。”

吴争脸色沉了下来,怒视王一林道:“你敢诽谤本王?!”

王一林笑声嘎然而止,干笑道:“口误……属下口误……!”

“滚!”吴争喝道。

……。

王朝先死了。

两条腿的他,终究逃不出四百多人的合围搜索。

他死在了他带来炮击军工坊的心腹士兵手里。

被砍了头颅,转交王一林,呈到了吴争面前。

吴争扫了一眼,哼道:“这下,你满意了?”

王一林嘿嘿笑道:“满意……满意是满意,只是……王爷,您……。”

吴争立马道:“直呼名字吧,你的称呼让本王听起来,总觉得你在给本王挖坑。”

王一林不善言词,他急道:“吴争,这次我算是立了大功吧?”

吴争摇摇头道:“区区王朝先……就算走脱了,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也能称大功?”

王一林更急了,道:“行……那就算小功,好歹是立功了,对吧?”

“唔……算吧。”吴争可有可无地颌首道。

“那……那舟山水师……嘿嘿,要不就与陈钱山水师合并了吧?”

看着这不要脸的货,吴争真想一脚踹过去。

合并?

一直伴随自己四年多的舟山水师,有着大小各种战船二百多艘,想合并就合并了?

这要是真合并了,王一林的水师实力,就盖过张名振了,至少从战船数量上超过吴淞水师。

吴争自然不会让这种情况出现。

于是,吴争摇摇头,冷冷道:“你想太多了。”

王一林听吴争拒绝,失望道:“那你多少得赏赐些什么吧?”

吴争没好气地道:“你从前不这样啊……什么时候,成补破袜子的了?这样很不好。”

这话让王一林眼睛突然一红,他哽咽道:“从绍兴府算起,叔父当初定海水师虽不如舟山水师庞大,可大小战船加起来,也有百十条……如今,叔父殉国,水师等于全军覆没,每每想起,我都觉得愧对他老人家啊,呜……。”

粗犷的汉子,说哭就哭,不由得让吴争心酸。

心酸,便会心软。

心软,王一林就,得逞了。

吴争瞬间回想起与王之仁的点点滴滴,于是道:“舟山水师总兵我已有人选。至于你……虽说战场杀敌,是你本份,可这次总算立了点功……赏就不赏了,送你一份功劳吧。”

王一林刚的“赏就不赏了”,心中立时一片冰凉,可后面一句“送你一份功劳吧”,让他眼睛一亮,忙问道:“什么功劳,说来听听?”

吴争没好气地一挥手道:“之前王朝先说到,三日后,多尔衮会派使者到大沽口,引王朝先及降清水师至天津卫……。”

王一林不笨,他立马接上道:“你的意思是,咱们趁机混进去,打它一闷棍?”

吴争怒道:“本王讲话,还没有过哪个敢打断!”

王一林讪讪道:“属下情急,给您陪不是了。”

吴争哼一声,继续道:“带二、三十艘船过去,多装些火药,从天津卫反向大沽口,给我把沿途炮台,能炸得,全炸了……我要让天津卫变成咱们的后花园,想去就去,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能做到吗?”

王一林立马应道:“这还不好办吗……就是,这事若做成了,算什么功?能得什么赏赐?”

吴争无奈地摇头道:“船坞有四艘六十四门炮的主力战船正在建造……到时匀你两艘。”

王一林眉开眼笑道:“君子一言?!”

吴争怒道:“你把本王当什么了……滚!”

王一林冲向帐门口,突然回头道:“俘获的那三艘,给我当战利品吧?反正船上水手都答应跟我了。”

吴争怒喝道:“那是舟山水师的船和人,别打歪主意!”

王一林讪讪地离开。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试用施琅

直到这时,张名振所率吴淞水师,才赶到吴淞口。

张名振上岸之后,马不停蹄地来见吴争。

“王爷,属下来迟,还望恕罪。”

吴争头也不抬地摇摇手,道:“不算慢,何来恕罪一说。”

指着平铺在案上的地图,吴争道:“大战已箭在弦上,此战不成功则成仁,不把鞑子打回黄河北岸,誓不罢兵……当然,本王的真正目标是……这。”

张名振上前,看着吴争手指的位置,“淮安?”

“对!”吴争点点淮安府治山阳,“控制淮安,江南就有了足够的战略纵深,等于成为了大后方,敌人再不能以在长江北岸囤兵,来威胁、牵制我军。同时可以更彻底地掌控大运河、淮扬水道,此中的财富,可谓是日进斗金啊……。”

吴争啧啧叹道:“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前往应天府至江浦水域,进行封锁,防止凤阳府、湖北清军渡江攻应天府。二是驻囤靖江水域,为泰州卫及渡江吴淞卫和、军校军团提供支援及弹药、物资保障。”

张名振稍一思忖,道:“那属下愿意留在靖江水域。”

这其实不难选,只要想参战搏取军功的将领,都会选择留在靖江,因为江浦方向,敌人来不来还不一定,可靖江以北,泰州卫已经完成集结,各卫已经开始部署,大战一触即发。

还用选吗?

不过张名振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如果吴淞水师留在靖江水域,那江浦方向,该派谁去。二是舟山水师之乱初平,主将人选如何定?

第一个问题,吴争不加理会,第二个问题,吴争笑了。

“你也有意染指舟山水师?”吴争脸上在笑,心里却非常着恼,他最恨的就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人有进取之心,是好事,但不能奢求不该惦记的东西。

王一林外表粗枝大叶,实则心细。

他一直是个向上爬的官迷,从绍兴府梁湖卫所就是如此,但王一林说得没错,王之仁水师的前身——定海水师不能就这么没了,二万多水师将士为国捐躯,得为天下人,特别是江南人留个念想。

所以,吴争并不怪罪于王一林。

可……难道张名振也是如此?

就在吴争思绪纷乱、心中着恼时,张名振道:“属下惶恐,此事确实不是属下该置喙的,但属下做为吴淞水师主将,得为王爷计……属下并无染指舟山水师之意,但其主将人选,关乎时局,当谨慎!”

“你的意思是,想向本王举荐人选?”

“是。”

“讲来听听。”

张名振稍一犹豫,回身一把将帐外施琅拉了进来,对吴争道:“属下举荐施琅。”

吴争蹩眉看向施琅,这满脸腮络的而立汉子,竟有些腼腆,低着头,不敢与吴争对视。

这让吴争有些失望,在吴争看来,一个敢战之将,怎会连眼神都不敢直视?

换句话说,吴争一直崇尚一句话——有本事的人,总该有点“小脾气”。

吴争沉默不语。

张名振急了,“王爷,施琅带兵有本事……属下与他交往不浅,了解他,只要王爷重用他,施琅定会为王爷效死力!”

吴争随手一挥,不理会张名振,而是冲施琅问道:“可知道舟山水师总兵,官居几品?”

“回王爷话,正四品。”

“你配吗?”吴争冷哼,双目逼视着施琅道。

施琅脸色瞬间涨红,他霍地抬头,瞪着吴争。

吴争不避让,二人四目瞪视。

张名振急了,生怕施琅顶撞吴争,往二人中间稍稍一插,冲施琅低吼道:“不可无礼!”

被这么一喝斥,施琅气势一泄,躬身道:“卑职不配!”

吴争心里再次涌起一股失望,这样都逼不起来,成不了一员勇将。

这念头一起,施琅就算是没戏了。

可就在吴争转头不想理会二人之时,施琅突然一把拨开张名振,冲吴争道:“王爷从嘉定死里逃生,返回绍兴之时,可曾想过有一日受封吴王、手掌二十万大军?”

吴争慢慢回头,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事在人为!”施琅梗着脖子道,“在其位方可谋其政……卑职若没有任过舟山水师总兵,王爷又怎能知道卑职到底配不配?”

吴争盯了施琅很久,道:“本王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选武将与文臣不同,武将须不怕死,你怕死吗?”

“卑职不怕死!”

“空口白话,谁都能说,你以何取信于本王?”

“这……。”施琅稍一迟疑,答道,“说到底,王爷无非是指责施某临阵倒戈,以为施某贪生怕死,嫌弃施某是个降将罢了!”

吴争竟点点头道:“这话,你说对了。军人当重荣誉,如果本王视降将和正将一样,正将如何自处?”

施琅脸色胀得发紫,他怒道:“施某未能早些年遇上王爷,这是天意……如同孩子出生,无法选择亲生父母一般,若王爷以此来贬低、羞辱施某……我……我……。”

“你待怎地?”吴争嗤道。

“我不服!”施琅大吼道。

一边的张名振目瞪口呆,他是个智将,已经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其实,张名振很清楚,吴争不是这样刻薄之人,至少不会当面刻薄。所谓事有反常必为妖,张名振品出了一丝味来,所以,他选择了沉默,静观其变。

可施琅怒了,他是当事人,身在局中,况且他也不是象张名振那样心思细腻之人。

吴争哂然道:“不服又待如何?”

这话就是硬逼了,将人逼到墙角了,再无退路。

再无退路,便是反抗。

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吴争要看看,施琅怎么选。

因为历史上,施琅选择了降清,吴争不得不防,施琅如今会做何选择?

反,还是,不反?

然而,施琅的反应,完全出乎吴争的预料。

施琅脸色由紫转白,再由白转青之后,终于……跪倒在地!

“呜……施某恨……恨煞我哉!”施琅捶胸嚎哭起来,“原以为,过了半辈子,终于能遇上一明主,不想竟也如此不识人心……天意,天意啊!”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或许,施琅想表达的,就是这意思吧?吴争心里喟叹道。

吴争和张名振静静地看着施琅,听着施琅嚎哭。

许久,施琅哭累了,他从地上起身,冲吴争一拱手,然后再转向张名振长揖。

“施某无德,向王爷和总兵大人辞行。”

张名振看了一眼吴争,对施琅急道:“你……你这是何意?”

施琅沉声道:“明主难求,不如归去!”

吴争突然开口嘲讽道:“怀才不遇,不如降清?!”

施琅终于暴发起来,他顿足嘶吼道:“好叫王爷知晓,施某若降清,五雷击顶……天厌之!”

吴争笑了,他点点头,回到座位上,道:“知耻而后勇,善莫大焉!但守住心里最后一丝底线,才是真正的勇士……施总兵,舟山水师就交给你了,望你别负本王,一片苦心!”

施琅惊愕了。

张名振微[fo]笑起来。

施琅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移舟山水师至江浦,封锁长江。

……。

吴争知道莫执念会来。

要是不来,那才叫奇怪呢!

“王爷,并非老朽反对王爷与清廷开战,只是……。”

吴争打断道:“莫老不必解释,若连你都信不过,本王还能信谁?直说,有何难处就是了。”

莫执念点点头道:“调诸卫渡江北上,按理需开拨费,一人至少得付三个月饷银吧?王爷调动六万多人,就是七、八十万两,这还没算上水师……如今铁路又是个无底洞,每月都得往里填二、三十万两……一座军工坊被毁,需重建,人员伤亡需抚恤……王爷还是将老朽的司长之职,就地免了吧!”

莫执念苦笑起来。

吴争知道莫执念说得是实话,虽说较以前多占了泰州、泰兴、各皋三府之地,辖下人口多了四、五百万,可这赋税,却没有增加,好歹得给光复之地的民众一些优待吧?

吴争当时大手一挥,免赋税两年。

好嘛,土地、人口是多了,可光好听,不实惠啊。

加上军队扩编成了二十万,这可是个不小的数字,大将军府所辖一千五百多万人口,养着二十万大军,这还不算水师、长林卫、按察司、财政司各司固有卫兵和各府辖下府兵。

这数字确实不小了,否则就有穷兵黩武之嫌了。

如果不是吴争“来钱之道”比较丰富,财政司怕早就支撑不住了。

谁知道,吴争的第一句话,竟是:“莫老不妨问问,织造局有没有银子,她们来钱比我快。”

莫执念不禁莞尔。

也是,世情毕竟是,男主外、女主内,哪家不是男人负责赚钱,往家里拿?

哪有家里女人挣得钱,来贴补男人在外填窟窿的?

莫执念摇头苦笑道:“王妃们也不容易,织造局的摊子大了许多,也有二万多人要养活……时常挪用些填补财政司窟窿,此时若要个十万、二十万还成,要上百万,怕是不易!”

吴争沉默了一会,挠挠后颈道:“那莫老可有好办法?”

这话就是废话,要有好办法,还来找你吗?

当然莫执念是不敢这么顶的,他稍一迟疑,道:“要不,铁路先缓缓?还有船坞正在建的四艘战船也缓缓……如此再从织造局凑些,或许可以挤出开拨费来。”

吴争果断地摇摇头道:“不成!这两件事都关乎战局,绝不能停……莫老啊,咱不能人穷志短,做那杀鸡取卵之事啊!”

莫执念无语,什么叫人穷志短?

敢情,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是不?

都已经够穷的了,还什么志短啊。

莫执念又想了想,道:“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吴争眼睛一亮,莫执念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习惯和马士英异曲同工,那就是往往把可行的法子放在最后说。

在你一个个地将办法不定之后,好嘛,才将可行法子讲出来。

好象只有这样,方显得他们无所不能,非他们不可似的,吴争都习惯了。

莫执念稍一迟疑道:“之前,清廷向我方购买火枪和火炮,预付了八十万两定金,如果……将这扣押下来,也可凑足此次开拨费用。”

吴争“啪”地一拍大腿道:“好主意……这事就这么定了!都开战了,哪还讲什么信誉?难道还资敌不成?”

莫执念无奈地道:“可这事……是由汤若望和卫匡国二位神父共同作保的,万一要是……。”

吴争收敛起脸上刚露出的笑意,沉默下来。

这确实有问题,如果仅仅是对清廷而言,就象吴争说的,既然都开战了,那还讲什么道义?

战争本就无道义可言,想讲理,冲枪口、炮口说话。

可汤若望和卫匡国二位神父共同作保,那就不仅仅是二个番人的事,他们背后是欧洲教廷。

这样一来,就会影响信誉,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

吴争仔细想了想,道:“不管他们,等他们来找我再说……战争一开始,协议上的火枪、火炮自然不能交付清廷,大不了,等二人找上门来,将合约中的火枪、火炮交给他们暂时保管就是。”

莫执念皱眉道:“可如今王爷答应给大西军的枪炮还没着落呢?如果战争一启,王爷又扣留了清廷的八十万定金,清廷肯定反制,断绝从北方而来的铁矿等物……如此一来,怕是军工坊就会缺少原料了。”

“你的意思是,先将这批枪炮给李定国?”

“或许只有这样,才不至于造成军工坊,因原料短缺,而无法按时制造足够的枪炮出来。”

“也对。与其让汤若望和卫匡国保管着生锈,不如给李定国使着,还能替我分担一些压力。”吴争思忖道:“只是,战事一开,江南商会西向的运输队,同样会因清军阻拦而中断,清廷不会任由江南商会运输物资,如何应对?”

莫执念摇摇头道:“那就……只能让大西军自己至湖广取了。”

吴争也想不出好办法,总得先管自己眼前的战事吧,也只能对数千里外的李定国,默默说声抱歉了。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犁庭扫穴

七天。

从军工坊被炮击第二天起开始算。

北伐军各卫,按吴争的部署,渡江正式进入攻击位置,整整用了七天时间。

八百里左右的距离,七天。

如果不是吴淞水师战船日以继夜的运输,士兵、火炮、补给、弹药等等,没有半个月,恐怕想都不用想。

这还是在江南,道路还算是畅通的情况下。

吴争心里是不满意的,他原认为,四天,应该可以完成部署。

但结果,还是超过了差不多一倍的时间。

然而,这已经让所有人震撼了。

三万大军(不包括本身就驻防在江北的泰州卫),七天时间,最远的从绍兴、金华、处州,七天时间,登陆江北,进入攻击位置,确实非常令人震惊。

这可不是一支千人的骑兵,可以随时出发,并以战马为脚力。

在战斗的第一枪打响之前,吴争是担心的,因为七天的时间,可以让敌人做许多准备。

战争突发性的效果就会大大降低。

那么,吴争打一场突袭战的本意,就会被改变。

如果真打成一场僵持、消耗战,那吴争得后悔到吐血。

江南如今也确实抗不起这样的消耗。

然而,在吴争患得患失的时候,在所有将领静候吴争下达命令的时候。

宋安派长林卫送来情报,除了淮安府有八千敌军向宝应方向增援之外,徐州的八万清军,竟纹丝不动。

看到这个消息时,吴争惊呆了。

敌人在扬州北,不过二万驻军,倒不是清廷不想部署更多兵力,是因为当初和谈时,清廷要求北伐军在扬州不得超过一万驻军,由此,吴争同样提出清军也不得超过一万人。

经双方扯皮之后,清军上限为二万人。所以,清廷在淮安府部署了一万二千驻军,以与扬州府形成犄角之势。

而徐州的八万大军,是一直驻防的,兵家必争之地嘛,特别是扬州府“陷落”一半之后,总得防备北伐军突然北向吧。

可问题是,从第一批北伐军,也就是鲁之域、吴易的吴淞卫渡江,足足七天的时间,徐州敌军就算爬,那也该挪挪窝了吧?

敢情,这是在小看咱了?

吴争想到此处,真是哭笑不得。

“按既定目标,全线发起进攻!”

“是!”

一场犁庭扫穴的风暴开始了。

既然人家不睬咱,那就让它吃不了,兜着走!

……。

其实,吴争还真错怪了清廷或者多尔衮。

扬州急报,送往徐州,确实路途不远,快马一天也就到了。

可从清廷与义兴朝和谈成功之后,徐州虽然囤兵,但没有主将啊。

倒不是清廷不肯派或者舍不得派,实在是无人可用,八万人的主将,清廷总不能随便任命一个带封号的大将军。

那多尔衮也不肯答应不是?

所以,军队在徐州驻囤着,可最高升官缺失,真正掌控军队的,仅是偏将。

偏将统率的,最多不超过三千人,那么也就是说,徐州驻囤的清军,主事者有不下三十人。

人一多,想法就多,况且,他们都没有调兵权。

所以,得将情报往北面顺天府送。

这一送,至少得耽搁两天吧?

清廷接到急报,召集文武群众,好歹得商议个一天、两天吧?

形成决议打或不打之后,得派快马将决议送到徐州吧?

事实上,吴争下达进攻命令的时候,徐州清军才刚刚接到清廷传来,增援扬州的命令。

可从徐州到扬州,那也是七、八百里的路程啊。

八旗军都没有全部装备战马,这些汉八旗或者是降清的明军,哪来那么多战马,一样要靠脚和运河船只运输。

这就形成了一个时间差。

而吴争不一样,他的势力,仅以他一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一声令下,大将军府就能按他的意思转动起来。

这就是双方体制的不同,效率自然也就不同了。

……。

吴争的部署是,兵分三路,以泰州卫为主攻方向,江都攻高邮州,如皋攻盐城。

三路平推,一来使得敌人无法首尾相顾,二来以泰州卫占领兴化为支撑点,形成一个尖锋突出部,从而使得敌人难以形成东西兼顾的防线。

吴争本来就是个“赌徒”,他喜欢打落水狗。

趁它病,要它命!

真要进攻受阻,吴争这些天也准备了预案。

那就是以泰州卫死死顶在兴化,然后进攻高邮、盐城的两路交错南撤,最后泰州卫撤回泰州,回到战争发起之前。

当然,这只是以防万一的预案。

……。

顺天府,銮仪将军府。

沈致远这些日子被软禁着,出不了府门,着实是坐立难安。

自从传出消息之后,这事当日就发了。

多尔衮很生气,后果,自然很严重。

不仅软禁了沈致远,不让他接触任何人,甚至连钱翘恭都入不了銮仪将军府。

就连东莪也吃了不少瓜落。

外面的事,几乎全部被隔绝,连拱极极城练兵,都被取消了,由钱翘恭一人支撑着。

沈致远的坐立不安,却不是因为此。

而是他从东莪的口中得知,清吟当天就被多尔衮抓了。

这让沈致远非常的揪心,因为……内疚。

从他胭脂巷寻花问柳开始,身为长林卫档头的清吟,一直毫无怨言地在配合他,甚至忍受着他的“无礼”举动。

这让沈致远心里,下意识地就将她视为家人,他乡遇故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

可她被捕了,生死不明。

这让沈致远心里有种是自己连累了她的内疚。

因为,那时沈致远非常清楚,多尔衮对自己的严密监视,甚至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吴争,也传信长林卫暂时与沈致远中断联络以自保,避敌锋芒。

但自己依旧强行送出情报,这才使得清吟又一次暴露。

如果之前多尔衮没有证据,对清吟只是怀疑。那么,这一次,再怎么否认,也无济于事了。

想着一个红粉佳人,就这么被自己连累,香消玉殒,沈致远此时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呯”地一声,这是沈致远砸碎的第十三个碗盏了。

下人们都不敢出声,稍机灵点的,赶紧地溜去,禀报了东莪。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磊落之人

看着靠在椅子上,哀声叹气的丈夫。

东莪上前,轻轻地为沈致远按摩两侧太阳穴。

“额驸何必自苦?她既然是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这是情理中事。”

沈致远“噌”地跳将起来,指着东莪道:“她哪错了?为自己的同胞和民族做事,哪错了?”

东莪怔怔地看着沈致远,许久,幽幽道:“额驸终究是想着,自己是汉人……。”

沈致远一愣,终于缓和下来,他咕囔道:“真要是忘记了自己是汉人,那和畜生何异?”

话虽小声,但东莪终究是听了一清二楚。

她忧郁道:“可阿玛如果知道,怕是……。”

“那又如何?”沈致远又激动起来,“你这就去告发我……让他派人来,象抓清吟一样,把我抓起来,或者直接当场格杀……无非一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腔调,象煞了某些人。

然而,沈致远却不自觉。

但这话刺疼了东莪的心,她哽咽起来,道:“我若要告发你,何须到现在?你明明知道,如今就连我,都出不了府门……还这么来指责我。”

沈致远见不得女人哭,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其实……其实我就没怪过你,你知道你对我好,可……可……。”

显然是“可”不出来了。

东莪却趁机慢慢依偎进沈致远怀里,敢情,女子就算年龄小些,调调儿,从古至今都一样。

……。

睿亲王府。

多尔衮已经木立了很久。

刚林、祁充格在边上侍立了已有半个时辰,连声气都只敢压抑着呼。

多尔衮突然喝道:“为什么?”

刚林和祁充格低着头,吓了一跳,对视一眼,想想还是闭嘴为妙,天知道多尔衮在问谁,问什么事,什么为什么?

果然,多尔衮喝了一句之后,又沉默了。

可过了一会,多尔衮又喝问道:“如此天衣无缝的局,怎么就被那小子一个个躲过了呢?是运气实在太好,还是真有天照应着?”

刚林和祁充格这下总算是知道,多尔衮在问什么了。

刚林轻声道:“局确是好局,荆王朱慈煃若不是行事太过,也不会遭遇惨死,由他在义兴朝牵制吴争,吴争的日子不会好过……郑成功都已经与吴争打起来了,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郝尚久偏偏在这个时候,进攻揭阳,从而使得双方罢兵,功亏一篑,最可惜的莫过于王朝先,王爷都许了他水师提督之职,可他却……要是能将舟山水师带来我方,那正在组建的大清水师可就有与吴争一较长短的可能了,哪怕是带来一半战船也好啊……哎,汉人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王爷不必为此烦心,伤了自己的身子骨。”

多尔衮无由地一声叹息,“本王错了。”

刚林、祁充格大惊,不由地向外张望了一眼,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了?

皇父摄政王竟然说自己错了?

多尔衮象是自言自语道:“我朝马上得天下,本王更是以铁血闻名于世,却效仿南蛮子使什么阴谋诡计,堂堂正正地打过去也就是了……可惜啊,若是本王身子骨能撑得住,岂能让此竖子一战成名?”

这话刚林和祁充格都不敢接。

多尔衮慢慢回过头,看着刚林道:“扬州可有军报传来?”

刚林摇摇头道:“还未曾有……想来敌军还是调兵遣将,这才过了六、七天的时间,调动军队、筹措粮草等等事宜,没有十天半月,显然是打不起来的。王爷安心休养,我朝在徐州囤有八万大军,如今王爷又派了英亲王为主帅前往徐州坐镇,出不了差错。”

多尔衮想想也对,叹息道:“这是把双刃剑啊,阿济格若胜,那本王在朝中的压力就会更大,可若他要是败了,我朝的压力就更大……左右为难啊。”

祁充格轻声道:“那就不胜不败……最后继续和谈,体面地结束战事?”

多尔衮蹩眉喝斥道:“混帐东西!本王磊落之人,岂能分不清国事和私怨?”

祁充格连忙赔罪道:“臣满口胡吣,请王爷治罪!”

多尔衮慢慢敛去目光中的怒意,挥了挥手,疲惫地说道:“盯紧着些,那小南蛮子忒能偷奸耍滑,不可掉以轻信!另外,派人看住沈致远那小子……此时国战,真要让他再闹出些事,怕是连本王都保不住他了。”

“是。”

……。

蒋全义是真将鞑子恨入了骨子里了,所以他够狠。

从仪真开始,辗转千里,多少部下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有些甚至来不及认识,记住对方的名字。

好不容易在靖江安顿下来,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战事又起,他手下刚整编、训练而成的六千多人,又被打残了,最后仅剩三千余人。

所以,此战之前,泰州卫正兵、辅兵三万人在手,蒋全义是整日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北伐,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这已经成了蒋全义的一种执念。

如今,吴争部署泰州卫打主攻,这让蒋全义有种扬眉吐气的筷感。

蒋全义以六千人为前锋尖兵,连夜直扑兴化城。

连夜直扑,自然是带不了火炮的。

扬州清军以宝应、兴化、盐城三地进行驻军,形成一个倒三角的局势,尤以兴化城驻军最多,为八千人,宝应、盐城各六千人。

所以,泰州卫的六千人,照理是攻不下兴化城的。

虽然兴化城城墙不高,也不厚,可毕竟守军有八千人,并且以逸待劳。

想攻破,不是件易事。

蒋全义心里也清楚,他的用意是,不妨先热热身,打兴化城清军一个措手不及,同时先恐吓一下兴化城守军,令他们心惊胆颤之下,向宝应、盐城的清军求援,把敌人吸引过来,然后好好打一场扬眉吐气的翻身仗。

事实上,蒋全义从投至天争麾下之后,还确实没有打过一场可以拿得出手的胜仗。

一直以来,他都是被打得最惨的那个。

往往刚刚组建起一支军队,转眼就打个半残。

所以,蒋全义非常渴望一次象样的胜利。

而如今,手掌三万大军。

是时候展露自己的才能了。

蒋全义在兴化城下,看着高耸的城墙,悍然下令,“进攻!”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兴化战役(一)

巴山,瓜尔佳氏,镶黄旗人。

袭其祖父巴岱的世管职,由此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

这个人,不管是心性,还是才能、本事,具有满族人的典型。

好勇斗狠,每战必身先士卒。

明清大凌河一战,满清梅勒额真屯布禄、牛录额真郎格等战没,巴山率百骑驰直冲入阵,硬生生地夺回了几人的尸体。

凭此功巴山授牛录章京,后因功擢升甲喇额真(一甲喇为五牛录,甲喇额真之上,就是固山额真)。

由此可见,此人是员勇将、鲁将。

君子欺之以方,小人诱之以利,鲁勇之人,当逼迫之。

蒋全义深谱此道,悍然下令进攻。

但其实,蒋全义是极其保留的,他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对自己的生死看淡了,可对麾下将士的命,看得比他的命更重。

蒋全义经常自问,我,为何还活着?!

因为有人替自己死了,所以自己能活着。这是蒋全义得出的答案。

这样的人,怎会莽撞地去以少击众?

自然,蒋全义的攻,是逼迫,是诱敌。

蒋全义在泰州驻守的日子里,早已了解过巴山此人,甚至哪一日,巴山在兴化城窑子里,找了哪个姑娘,蒋全义都知道的丝毫不差。

以六千人悍然进攻八千人驻守的兴化城,是个人,都得怒!

太他X看不起人了不是?

就算手下是八千头猪,那也得拱你一个大马趴不是?

巴山果然怒了!

他听不进左右偏将的劝阻,毅然率一千八百骑兵,出城迎战蒋全义。

其实,巴山并不象表现的那么鲁莽,他已经算谨慎的了。

清骑对明军,对面就算是兵力再翻一番,一千八百骑兵也能够犁上两个来回。

可鲁勇之人,定是认死理的。

既定的观念,很难改变。

也是,顺风仗打惯了嘛,从清军入关,试看天下,谁能匹敌?

可惜……可惜啊。

蒋全义虽然没有大炮,可有小炮,就是那种靠弹力发射的改良虎蹲炮。

小炮数量还真不少,八百尊。

从各卫改编成北伐军时,军队的编制就已经规范化。

北伐军采用的四四制,四小队(班)为一排,每个排拥有一个炮队(四门小炮)。

也就是说,每五十人中,就有四门小炮。六千人,就有近五百门了。

小炮可以拆卸成炮管、基座两部分,便于携带。

而蒋全义此次有备而来,他聚集了八百门小炮,就是为了对付兴化城的巴山。

诱敌出城,以密集炮火覆盖之,就是吴争一直提倡、强调,面对清骑的典型打法。

蒋全义深谱此道。

北伐军集结于泰州,兴化城首当其冲,守军自然是严阵以待。

巴山调动骑兵,其实只是一种说法,因为骑兵早已待命。

从十里之外,火枪兵的冲锋,至城墙是需要时间的。

当然,巴山是绝不会在乎,双方在城外发生碰撞的,他巴不得能发生碰撞。

北伐军在距离城墙三里地的时候,南城门霍然大开。

骑兵以五纵列向外涌出,然后向左右迅速散开。

一千八百骑兵有多大规模?

如果不站在高处,怕是看不到首尾。

这本身就是一种武力的震慑。

而清骑出城迎敌,北伐军士兵如何应对?

全趴下了。

巴山见了,那是哈哈狂笑。

原来南蛮子号称的“北伐军”,就是这德性?

这能挡信铁骑兵冲锋?

巴山迅速止住笑,扬着弯刀,厉声大喝道:“儿郎们……我大清的勇士们……随本将军碾碎这群无胆南蛮子,攻进泰州府,攻进应天府……杀啊!”

铁蹄飞扬,战马马蹄扬起阵阵的尘土,瞬间笼罩了数里方圆。

“隆隆”的蹄声开始轰鸣,形成了大地的共振,如同演练场中,无数同时擂响的激昂的战鼓声,震撼人心。

三里的距离,弹指之间。

然而,就在这“隆隆”的蹄声响起之后的一瞬间。

又一阵“隆隆”声从趴在地上的北伐军身后响起,一样地轰鸣。

甚至,迅速盖过了一千八百战马的蹄声。

炮弹,如同暴雨般地洒下,足以淹盖这群满清勇士。

其实,这种炮弹的威力非常小,小到只能涉及方圆二、三丈的距离。

甚至于弹片无法击穿铁骑身上的铁甲。

但,蒋全义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形成了局部的密集覆盖,这就是名将的雏形。

清骑以五纵列出城门,就算左右散开,以三里的距离,怎么可能做到疏散?

巴山的用意,无非就是冲击和碾压,又怎么可能会刻意地去控制骑兵密度?

鞑子本来就不擅长阵列,打仗靠得就是一个字——冲。

这是他们的天生优势,以攻为守,无往而不胜。

但,兵器的克制,也是先天的。

特别是刻意地克制,那效果就会成倍的扩大。

闭上眼睛,去体会那种被八百门炮齐射的酸爽吧。

这就是一场人为的“灾难”。

虎蹲炮的优点,不是它的威力,而是它发射快,如同此时西欧的速射炮。

一分钟就能打三、四发,甚至在十二发之内,不需要清理炮管。

这是一场铁雨,飞溅的弹片,就算击不穿骑兵身上的铠甲,也足以嵌入战马的内腹。

腥、风、血、雨,毫不为过。

清骑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完全地被笼罩在这五、六里方圆之内。

除了战马的嘶鸣、混乱的嚎叫、凄惨的哀号……再没有人可以逼近咫尺之外的趴在地上的北伐军士兵。

这个咫尺距离,仅仅为百步。

这个距离,便是生死线,清军难以逾雷池一步。

出城前豪言壮语的巴山,在第一轮炮弹爆炸时,就被受伤的战马甩下,幸亏战马马腿受伤,否则,战马发狂的速度,得拖死他。

但这也让巴山逃过了一劫,不得不说,战马是通灵性的,它们有着先天的避险功能。

可奇怪的事就这么发生了,或许战马是被炸晕了头了,当巴山的战马,一瘸一瘸地拖着已经昏迷的巴山,来到北伐军阵前数十步时,所有人都愣了,就算什么?临阵投敌了?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兴化战役(二)

蒋全义反应最快,跳起来嘶吼道:“都傻了吗,他X的,送上门的功劳都不知道捡吗……还不将他拿了?!”

巴山被俘,一千八百骑兵折损大半,余者早已胆寒,丧失了斗志,这一幕,仅仅发生在弹指之间。

城墙上观战的清军猝然不及之下,反应不过来,仗,还能这种打法?

双方连接触都没有,就胜败已分?

一千八百铁骑竟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在看到战马拖着巴山,被北伐军俘虏之时,城上偏将这才回过神来。

这下糟了!

主将被俘,城就算不破,自己怕是也得吃瓜落。

好在巴山只带走了骑兵,城内还有六千多步兵,来敌无非也只是六千人,可堪一战!

偏将迅速下令,下到城墙,主动出击,救回巴山。

这命令被贯彻得挺好。

至少巴山的亲信们,算是松了口气。

失去巴山,他们就会被编入别的旗,将会失去现有的一切,成为别旗的奴,一切又将重头开始。

人生有多少次可以重新开始啊?

……。

蒋全义笑了。

看着拥挤在城墙上的守军,一部分开始向城下撤退时,他笑得很开心。

这就是他的真正目的。

攻城,那是诈唬。

没有火炮跟上,就得拿士兵的命去填。

蒋全义舍不得。

“撤!”

蒋全义迅速而果断地下令道。

北伐军前锋,挟裹着刚刚得手的俘虏巴山,如潮水般地后撤。

这一幕,让守军偏将愤怒不已。

搞什么呀?

能不能堂堂正正地打一场了?

可眼见为实,敌人终究是退了。

为何退?

自然是不敢正面交战。

可他却不去想想,这支北伐军的火炮既然可以歼灭一千多骑兵,又怎会在意这数千追击的步兵呢?

可人啊,往往在抉择的叉口,总喜欢朝有利于自己的那一面想,至于不利的那面,完全被忽视。

偏将在想,要是敌人有把握战胜,为何要退。

因为没把握,所以才要撤退。

然后,这个解释不断地强化着他的判断,他悍然下令,“追击!”

……。

蒋全义的战术,已经开始脱离了步兵操典的范畴。

步兵操典里没有象这种打法。

可蒋全义就喜欢标新立异这种调调,他打算,把自己今日之战术,写进步兵操典去,如此,他便可与北伐军同寿!

要写进步兵操典不易,不仅仅是靠一场胜利,就能验证他的战术具有代表性和可复制性。

所以,蒋全义要做的是,完胜!

兴化城守军,出城门之时,北伐军已经在撤退。

也就是说,这个距离是三里。

三里地,对骑兵不算什么,可对步兵而言,得让人跑得直喘气。

问题是,北伐军也在跑。

想追上,那得拼命追,速度盖过敌人才行。

这是蒋全义又一种变相地以逸待劳,至少,敌人想追击,你得多跑三里地。

而往往,三里地跑下来,不习惯地人,就会喘得如牛。

还怎么打?

可北伐军士兵不一样,跑步那是他们天天练的必修课。

三里距离……啧啧,哪天不跪个七、八里,估计都不管饭。

想要追上,难!

蒋全义当然不能让敌人失去追上的希望,所以,北伐军是跑一段,歇一段,做什么?等敌人来追啊!

可叹的是,背着八百门虎蹲炮的士兵,着实遭了难,谁乐意扛着二十多斤的铁疙瘩逗人玩儿啊?

关键是还不能打,怕把人给吓回去了。

这一追一逃,整整半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一直到北伐军“逃”回宁乡附近,变成前队的后队,遭遇了泰州卫赶到的主力时,那么一切就该结束了。

……。

官道上,追击的清军掉队的越来越多。

守军偏将已经喘得是上气不接下气,这无胆的南蛮子,就会耍诡计,难道就不能堂堂正正地战一场……这是要逃回泰州城吗?

偏将心里有些后悔了,倒不是后悔不该出兵救巴山,而是后悔就不该追击。

这半天追下来,瞧瞧身边的士兵们,哪还有拼杀的力气。

想到这,偏将不由得后脊一凉,他终于意识到了危险。

绝不能再追,一旦过了宁乡,万一敌人设有埋伏,那就危险了,自己带出来四千人,这要是中了埋伏,兴化城怕是要守不住。

“停止追击!”

这一命令,太得人心了,简直让那些追击的清兵,想扑上去亲吻。

可惜,这半天时间的追击,不说人心跑散了,就说队伍、建制,那是早已散了。

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

命令也就在偏将身边有用,传不出去啊。

偏将是急得直跺脚啊,他这里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出城追击,该有多蠢了。

然而,根本容不得他后悔,因为,北伐军的炮击,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正式开始了。

……。

其实偏将的命令,下得很及时,如果这是在正常情况下,蒋全义就算设伏,也占不了太大的便宜。

因为以眼下的火器,不管是火枪还是火炮,防守有余,进攻不足。

不是火力不够,而是推进速度太慢。

除了攻城,譬如兴化城,它就在那,只要肃清外围,就可以悠哉悠哉地将火炮推到射程内,然后轰击,就算轰不垮城墙,吓唬吓唬人,总也是可以的。

可如果是野战,只要敌人想逃,就没法追,追不上啊,机动力不足嘛。

无非就是象此时清军追击北伐军一样,比赛谁先跑不动罢了。

可问题是,蒋全义既然有了第一、第二步,自然也能预料到这一步。

改成前队的后队,也就是肩扛虎蹲炮的士兵,早已得到蒋全义战前指导。

蒋全义的部署很简单,那就是让他们在甩开脚丫子南逃时,遇上从泰州来的主力就停下,并配合主力,对官道上的追兵,进行炮击。

这次炮击,就与兴化城下的不同了。

区别在于,这次是远、中、近三个火炮梯队。

近,自然是虎蹲炮。

中,是速射炮。

远的,那就是最新式的大口径炮了,这是仿制进口战船上的舷炮加以改良后的成果,泰州卫也刚刚换装没多久。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蒋全义要的典范

这支清兵,他们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因为他们竟成这批大口径火炮的第一批“临床”试验品。

此时清军如果是散开的,不,清军还真是散开的,他们的队伍凌乱,前后延绵十几里。

可这不代表着清军离开了官道啊。

正因为清军是追击,谁脑子坏了会下官道,往泥泞的田野追击?

队伍虽然散乱,可人却都还在官道上。

官道,太容易标定射击诸元了,因为它目标明显,是死物。

“隆隆”大口径炮炮声,来自十多里外,将十六磅的炮弹,迸出炮口后,带着尖啸声划过天际。

“嗵嗵”的速射炮,打的是开花弹,一炸就是一大片。

而“嘭嘭”的虎蹲炮声,那就是一场暴雨,雨点虽小,奈何它密集啊。

这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双方士兵自始至终,根本没有接触。

十几里长的,本是夯实,质地坚硬的官道路面,在短短一柱香的时间,就象农户开垦田地般地被翻犁了一遍。

在战斗结束之后,打扫战场的北伐军士兵,脚踩上去,就如同踩在粉末中一般,一脚就是一个一寸深的脚印。

这是一场付出巨大弹药消耗换来的胜利。

如果仅仅从弹药成本而言,蒋全义得被重重责罚。

此战,打掉了一百多发重炮炮弹,三百多发速射炮弹,一千多发虎蹲炮炮弹。

而真正杀死杀伤的清军是多少呢?

全加起来,还不到二千人。

清军出城时,确实是四千人,可半天追下来,掉队的就过了三成。

加上在炮击发生后,反应快的,或者是运气好正靠近道路两侧的,大都逃出了性命。

也就是说,平均一发炮弹,才杀死杀伤一个敌人。

奢侈啊!

但蒋全义确实做到了,他最想要的一点,那就是除了跑脱了力的、扭崴了脚的等非战受伤之外,其所部无一伤亡。

无一伤亡,便是完胜。

完胜,就可为典范!

……。

从宁乡去往兴化的官道上,全是奔跑着的人。

逃得是体无完肤,追得是歇斯底里,没办法,谁叫这些都是军功呢?谁让敌我都是只长一双腿呢?

可这场景,多么得熟悉。

半天前,也是这么一幕,然而方向正好相反。

追逃的角色也随之互换。

蒋全义是个狠人,他不收伤兵俘虏,不管是满人,还是降了清的汉人,只要受伤,那就是一刀。

用他的话说,留着损耗人力、浪费粮食?

他只留没受伤的俘虏,因为他很清楚,吴王最缺的不是银子,而是人,劳动力。

特别是这种不用付酬劳的劳动力,可谓是多多益善。

这一点,不仅蒋全义清楚,北伐军将士更清楚。

所以,清军一旦崩溃,北伐军士兵就一涌而上,撒开脚丫,满地抓俘虏。

就这么抓着抓着,北伐军又兵临兴化城下了。

蒋全义咧着嘴乐,打这样的仗,才显得自己有本事嘛。

……。

吴争到了泰兴。

用他的话说,指挥部前移。

但事实上,吴争心里想得并不是这个,而是约束。

吴争心里很清楚,这种隔了代的军队,兵力相仿的情况下,如果还打输了,那真得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啊!

这场仗,原本是不会发生的。

大将军府,没有做任何战争准备,甚至军工坊的生产,依旧是一天六个时辰,二班倒。

可吴争咽不下这口气啊。

耍阴谋诡计,汉人是满人的祖宗。

中原各诸侯纵横捭阖之时,满人怕是刚刚进化成人了吧?

没道理被多尔衮设下连环计,自己没点反应吧?

那也太对不起多尔衮的“良苦用心”了。

既然多尔衮想以奇胜,那自己不妨来一场以正合。

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方现英雄本色!

仗已经开始打了,可吴争心里没底啊。

因为财政司的库房没底。

吴争只能来,来的目的,并非象他所说的,指挥部前移,而是约束部下……别打着打着,想多了!

黄河以南,不要紧。

可一旦过了黄河,火枪兵的优势就会被骑兵克制。

平原之上,骑兵、特别是游骑,它们来无踪去无影,可以随意纵横,让火枪兵甚至找不到方向。

而火炮用于野战,必须有个前提,得人家肯与你正面硬撼,打阵地战啊。

否则,哪能象人家那样来去从容?

当然,火枪兵也一样可以做到完克骑兵,那就是以数量碾压骑兵。

骑兵一千人,那就用三千、五千,甚至一万人对阵,不管敌骑从哪个方向来,都有数倍的枪口对着。

听起来这是个笨办法,可效果却非常好。

训练一个骑兵耗费之大,远非寻常人能想象。

北方战马便宜,可那是在北方,江南一匹驭马就得三、五十两银子,一匹上好战马,那得百多两,这有银子还买不到,军事战略物资嘛。

骑兵还得备甲、刀枪、弓弩,就算是轻骑,一向皮甲总得有吧。

加起来,在江南训练出一个骑兵,装备就得花近二百两。

可如今一杆火枪,已经将成本控制在十五、六两,象北伐军士兵腰间左右两个挎包,各三十发子弹(纸壳预装弹),加上两套换洗军服,连甲都不用配备,充其量不过二十多两银子。

再说人,是,北方满族不需要训练,天生就是骑兵,可满族有多少人?

还不得训练汉人,组建汉八旗。是汉人,需要挑选有天赋的,而且大多都需要训练,这一训练,没有个一年根本上不了战场。

可火枪兵最多三个月,一样托着一杆枪,打中一样是个死。

也就是说,仅从组建成本而言,一个骑兵可顶十个火枪兵的耗费。

吴争最初组建的骑兵营,一旦战损过多,就不想再建了,不是因为吴争不喜欢骑兵,而是被现实所迫,其实每个男人,都喜欢骑兵!

吴争必须将财力,花在刀刃上。

那就是以量胜质,火枪兵本来就是以数量胜质量,以模糊胜精致的典范。

可从无到有,这同样需要时间,吴争最缺的不是银子、也不是劳动力,而是……时间。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一切充满着变数

这话听起来很矛盾,吴争才二十一岁,应该最不缺时间才是。

可事实就是如此,江南之地无险可守,清廷的薄弱之处在于,统治的时间不长,民心未附,起义不断,西南、西北无法迅速平定,摊薄了军力。

当然,最大的缺陷并非在此,而是没有水师,可以控制沿海。

否则,吴争当时想以绍兴一府之地崛起,门都没有,也就只能南下去投隆武,甚至投郑成功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郑成功确实有功,如果他随他爹降清,那么,郑家水师一旦落入清廷之手,吴争就算再重生三次,也无法从江南崛起。

事实上,鲁王朱以海及以张煌言为首的江南义军,几乎从没有真正收复过江南任何一府之地。

原因也就在于,江南无险可守,是皇家所说的凶地、险地!

这在冷兵器时代,非常明显。

从隋朝起,江南已经被开发,可江南出过开国皇帝吗?

唯有穷山恶水,才能出天子啊。

……。

吴争到泰兴,已是次日午时。

一到就接获了蒋全义从兴化传来的捷报。

泰州卫昨日凌晨天没亮出发,至傍晚攻破兴化城,仅用一天时间,。

首战告捷啊!

吴争看着战报,面上可劲地大笑,可心里在滴血啊。

这厮,真能造!

吴争随即发布命令,嘉奖泰州卫全体官兵,唯独没蒋全义的份。

吴争还特意让传令兵带了句话,“你本该得的嘉奖,被你用炮打光了。”

这引得在场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善意、会心的笑。

没有人会认为,吴争真会去克扣蒋全义的功劳。

这不过是种欢喜的另类表达方式罢了。

最多,也只是种警告。

从刘河堡赶来的池二憨呵呵笑道:“少爷,照这速度、局势,十日之内拿下徐州可以期待啊……要不我率处州卫渡江,助蒋全义一臂之力?”

敢情,这小子都耐不住性子,见猎心喜了。

改金华卫的陈胜也呵呵笑道:“兴化一落,泰州卫就成了突出部,三万泰州卫固守兴化城,可以有效牵制徐州清军,使其不得乱动……如此,鲁将军的二万吴淞卫,攻占盐城,定可手到擒来。”

听听,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吴争瞪了一眼池二憨,“多学学陈胜,别有事没事的,一开战就往前冲,多动动脑子!”

然而,陈胜话锋一转,拱手道:“只是王爷……江都方向,方将军的一万人,兵力略显单薄了些,要不……末将率己部五千人,前往支援?”

吴争顿时恼了,刚还夸他呢,敢情和池二憨是一路货,就想着去摘桃子。

“你们两给我回去,一个刘河堡,一个吴淞,好生待着,听候命令!”

吴争蹩眉喝道,“你也说了,兴化一落,徐州清军就不敢再动,除了徐州有八万清军驻防,别的府不过就是些小鱼小虾,成不了什么气候……还需要二位将军亲自去摘桃子吗?”

池二憨、陈胜讪讪一笑,拱手而退。

马士英道:“其实二位将军并非贪功之辈……。”

“用得着你说?”吴争没好气地斥喝,“这二人要是放出去,谁还收得住手?不打到黄河岸边,怕是本王军令都不好使!”

马士英哈哈笑道:“这不正好顺了王爷的心,一举光复黄河南岸。”

“胡扯!”吴争斜了一眼马士英,“打过去容易,守得住吗?二十万北伐军分开驻防在十几府之地,兵力已经捉襟见肘,再去防御黄河南岸?”

马士英嘿嘿笑着不接话。

吴争叹道:“我有时是真羡慕张献忠、李自成,他们聚集起人马,可以不要后方,肆意进攻……可我呢,既想着北伐,又舍不得这江南十余府之地。”

马士英捧哏道:“王爷是决算于庙堂之上……!”

“哪来的庙?”吴争哼声道。

马士英赶紧低头,可暗中翻着白眼,造一座不就有了嘛。

吴争悠悠道:“老马,还要二十万……至少也得十五万,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迅速征募到如此数量的精壮?”

马士英稍一犹豫,道:“人好招,银子……着实难。”

吴争瞪着马士英,半晌哈哈大笑道:“老马,你错了……应该是银子好找,合适的人,却难找。”

“王爷此话,何解?”

“渡江而战,光复扬州诸府,甚至可以染指淮安……老马,大将军府辖下,可增至少三、五百万人口啊。”

马士英恍然道:“此战王爷的真正用意,竟是在此?”

吴争摇摇头道:“不。至少不全是。”

“那王爷是……?”

吴争突然仰头,悠悠叹道:“本王是怕,江北百姓不闻王师北伐久矣……那附了满清!”

马士英闻听,悚然动容。

……。

这场战争,从开战起,打得都非常顺利。

开战次日,蒋全义部的泰州卫占领兴化,等于一举完成了既定目标。

第三日,反而是仅有万人的方国安军团,攻破高邮。

第四日,传来鲁之域捷报,吴淞卫在西溪与三千敌军遭遇,一战击溃了敌军,吴淞卫正向北,按预定目标进军盐城。

盐城。

隶属淮安府。

顾名思义,盐产地。

尤以刘家庄、白驹场等三地的盐最丰硕、最出名。

蒋全义、王一林当时从仪真率部西逃时,曾一度占领过刘家庄、白驹场,大肆洗劫了一番。

如今鲁之域率吴淞卫,也算故地重游了。

吴争手指叩击着桌案,以吴淞卫攻打盐城,用意并非仅仅是占领、光复,而是他敲山震虎的策略,吴争真正的用意,是令清廷震动,逼迫徐州清军不得不有所动作。

如今,兴化、高邮已经光复,吴淞卫正逼近盐城。

三路同时挺进,反而使得阿济格难以做出选择,去分兵救援各路亦或是孤注一掷,进攻一路。

同时,阿济格还需要担心,一旦徐州大军一动,那万一吴争从江都另起一路,向西北方向,突入天长、盱眙,那凤阳府就危险了。

所以,阿济格明智地选择以静制动,当然,这未必是阿济格的选择,很多时候,这是一种无奈。

可如此一来,吴争也同样犯难了。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战术僵持

吴争总不能执拗地,令三路大军一直北向吧,真要攻到黄河岸边,那后勤补给线就拉得过长了,大将军府甚至还没有征募起足够的民役,来保证此战的运输。

而吴争手中可用的兵力,也就泰州卫、吴淞卫五万人,加上方国安一万和陈胜、池二憨做为预备队的五千人,这样六、七万的兵力,攻下扬州还行,染指淮安府也成,可再往北,那肯定就不行了。

吴争不得不防备万一。

到时阿济格,只要动用三万人东向,击宝应、盐城一线,北伐军各卫就会被拦腰切断。

所以,不管收复扬州还是淮安,徐州的清军如果不动,那所有的胜利,都是昙花一现。

八万清军,随时可以大举南向、东向,自己不可能将五、六万北伐军,一直驻守在江北,这样,南面十几府之地,压力就太大了。

只有将徐州清军引出来,此战中趁机消灭掉一半,至少得三成以上,那么,泰州卫就能够应付了,或者最多让方国安军团在江北协防就是。

这样,各卫可以返回原驻地,继续驻防各府,对局势并无大的影响。

可问题是,徐州有八万清军,清廷真要是被逼急了,调京畿驻防八旗或者汉八旗南下助阵,那自己就会弄巧成拙,吃不了兜着走。

此战最关键之处,在于一个度,打痛它,但不能逼它狗急跳墙。

自己要吃到肉,但不能陷入决战的泥沼。

如何拿捏好这个度呢?

吴争蹩眉深思起来。

……。

兴化大捷,是种偶然,但也是必然。

偶然,说得是兴化城清军主将巴山,确实不是个可以独当一面之人,这种性格的人,只适合受人指挥,而非指挥人,做副将或者是先锋非常合适,勇猛,可为突破之不二人选。

但这种性格的人,一旦遭遇突然变故,受到敌人的讥讽和谩骂,就会丧失理智。

事实上,巴山有使用火器和应对火器的最基本经验,毕竟清军有火炮、火铳已经有些年头了。

但巴山更喜欢战马,认为胯下战马更可控,满人就是马上得的天下嘛。

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不仅仅是巴山,清廷中层以上的将领都是这个观念。

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朝廷改变军备的方向,他们将被不可避免的淘汰。

无法叫醒装睡的人,这就是清廷在组建火枪新军和水师时,遭遇到中上层带兵将领的最大阻力。

巴山,更希望是凭此战,来向朝廷证明,满骑依旧可以为满族天下的屏障,不可替代。

这是偶然,如果阿济格早些南下,或者一到徐州,就派兵增援兴化,那蒋全义面临的就是一场艰苦的攻城战。

必然,因为这是吴争积累了五年实力的首秀。

北伐军展露出它本就存在着的獠牙,但远比敌人想得更锋利。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蒋全义部,并非是北伐军最顶尖的部分。

真正的主力是由杭州卫扩编而成的北伐第一军,吴争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的五营(不同于后世的营,这里的营相当于卫)。

这五营一直卫戍在杭州周边,非危急之时,不得擅动。

哪怕此次吴争执意打这场反制战,也没有去调动第一军的想法。

当然,吴争并非是将第一军当成禁脔,让它成为禁军,生锈发霉。

吴争的意图是,这支军队不是正式北伐,绝不亮剑!

这不同于之前张名振率水师攻大沽口,那是一种欺骗战略,吴争想引清廷进入火器、水师军备竞赛,以此来拖延清廷的财政复苏。事实上,效果是好的,清廷扩编了三万火枪军,同时开始组建水师。

多尔衮招揽王朝先,最大的意图并非搅乱江南,而是王朝先手中的水师。

然而,王朝先虽然答应了,可心里想得却不是效忠满清,他不忠于任何人,只忠于利益。

也就是有奶便是娘。

结果,多尔衮的算盘落空了。

……。

后世经常说,一个小兵,左右了一场战争。

其实这话不对,小兵永远左右不了一场战争,充其量只能左右一场战斗,还是规模比较小的那一种。

但一支军队的将领,确实能左右一场战争。

特别是被主帅部署在关键点上的那支军队,也就是后世“天炉战法”中的炉底。

炉底一时被击穿,那就满盘皆输。

它的作用,就是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那,任凭惊涛骇浪,屹立不动、稳如磐石,如此,战局就活了,不管是侧翼包抄,还是围点打援,可以让主帅尽情挥洒。

这场战役的炉底,就是兴化,就是蒋全义所部泰州卫。

吴争选择蒋全义,不是因为泰州卫有三万人,而是蒋全义这个人。

论勇猛,蒋全义不如池二憨。

论急智,蒋全义不如鲁之域。

论沉稳,蒋全义不如陈胜。

为何选蒋全义,是因为蒋全义,坚韧!

四年之中,他打的败仗,是北伐军将领中最多的,最近一次,甚至成了清军的俘虏,被吴争以尚善、喀尔楚浑换回。

他是可谓真正的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每次战斗,他的部队也是伤亡最重的。

照理,蒋全义的战斗经验最为丰富,至少,他打败仗的经验最丰富,这一点,怕是再无争议了。

这样的将领带兵,可以敏感地觉察到,战场上别的将领,觉察不到的潜藏凶险。

那么,他为何还会不断地打败仗?

是不堪造就,烂泥扶不上墙?

还是别有用心?

吴争绝不认为蒋全义可能沾染上这两点。

吴争是最清楚不过,蒋全义为什么打败仗,为什么伤亡永远是最多的那一支。

因为,蒋全义自始至终,没有他的嫡系部队,之前的每一仗,几乎都是整编来的“混合军”,不管是降军还是招募的新兵补充,没有一次容蒋全义好好训练过半年以上。

而蒋全义打仗,对战局的走向非常敏感,这与他这些年的无数次死里逃生,有直接关系。他的兵锋往往指向战场最关键的点。

这才导致,蒋全义遭遇的战斗,往往是最激烈、最残酷的。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各有打算

但现在,已经有些不同了。

泰州卫在蒋全义手里,已经超过半年了。

武器装备,吴争刻意地优先补给泰州卫。

对于蒋全义,吴争非常容忍,每次蒋全义出现“大逆不道”的战场违令、擅作主张,吴争对他的惩罚,永远都停留在口头上。

这就是所谓的“养将”,养他的脾性、养他的忠诚、养他来日,终成大器!

一个什么样的主帅,带出什么样的将领,这话不对!

但一个什么样的将领,带出一支什么样的军队,这话不容否定!

蒋全义,终于给吴争捅了个瘘子,大瘘子!

……。

徐州府。

从古至今,兵家必争之地。

不管是明朝,还是清廷,在此都囤有大量军队。

因为徐州府四通八达,西河南,东淮安,南应天、北山东,最关键的是,徐州府是大运河的中枢,无论是军队运输还是商贸,无可替代。

阿济格如今志得意满。

虽然提出要朝廷册封“皇叔亲王”,被多尔衮一口拒绝,但此次被多尔衮允准,受封靖南大将军,统率徐州八万驻军,这让阿济格心中欢喜。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这八万大军在手,加上此时他自己手中的正蓝旗(阿济格在此时是正蓝旗小旗主。多尔衮死后,顺治对原是多尔衮的正白、镶白二旗和阿济格的正蓝旗动手,阿济格所属的佐领分别拨入了正白、镶白二旗,将镶白旗交给了豪格的儿子富绶,变相替豪格报了屈死之仇),这等军力,已经可以与多尔衮抗衡了。

也就是说,从此时起,满清朝廷中,又有了一个隐性的摄政王了。

阿济格虽然野心够大、心性粗鲁,可战场上驰骋了三十年,必要的城府,还是具备的。

他一到徐州,就开始宴请士族、乡绅。

连续三日灯月交辉、笙歌彻夜。

对传来的紧急军报,视若无睹。

席间有人问,大将军不理会南边战事,日夜宴请,是成竹在胸吗?

阿济格回答了一句话,“本王兵锋指处,所向披靡……区区南蛮小贼,本王还没将他放在心上,诸位只管畅饮就是!”

话说得很自信、很豪迈,可阿济格不傻,心里早有盘算。

大军一旦出动,只有两种结果,一种自然是兵至乱平,北伐军被击退回长江南岸。可问题是,自己还能掌控徐州这八万大军吗?靖南大将军不是个常设将军位,是个临设的,一旦战事终结,这将军位自然就取消了。

好不容易吃到嘴的肉,就这么吐回去?

自然不成!

另一种,大军出去之后,被击败……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阿济格心里断然否认。

可万一呢?

真要败了,自己不但没落下好,还得被治罪。

徐州八万大军一旦有失,那沿海,黄河以南,朝廷再无抗衡北伐军的军队,这个罪过,想想都能让人不寒而栗。

阿济格不傻,哪肯为他人作嫁衣裳?

所以,他的选择,就是稳坐钓鱼台,在徐州日日饮酒作乐,大肆搜刮浮财。

大不了,扬州府一片糜烂,区区一府之地,对阿济格来说,无所谓。

可北伐军敢继续北上吗?

真要北上,那就果断截断它的后路,一战奠定自己在朝堂上又一个战神的地位。阿济格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

二月初三。

战争开启的第八天,吴争到泰兴的第三天。

吴争还在思忖,他无法权衡出一个既可以吃到肉,又不会陷入决战泥沼的好办法。

而晌午之后,从兴化城来的传令兵送来急报,蒋全义率己部一万人,于昨日戍时出发北上,经时堡,攻略宝应,其余部一万人,作为第二梯队,在今日凌晨出发,泰兴卫驻守兴化城仅余一万人!

吴争闻听,大怒!

这就不是普通的擅作主张了,吴争能容忍的是,蒋全义在战术中的擅作主张,而不是战略!

在主帅还没决定怎么去打这一场的时候,将领以擅自行动来胁迫主帅按他的思路走,这已经不叫违规,叫犯罪!

吴争摔碎了三、四个碗盏,踢倒了五、六个凳子,最后掀翻了桌案,连缩在边上一声不吭避马士英,都被殃及池鱼,无端挨了吴争不少骂。

吴争确实在愤怒。

养将养将,养出了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了!

吴争为何暴怒?

因为他找不到始作俑者,如果此时蒋全义在面前,吴争激怒之下,很可能就一声令下……打烂蒋全义的屁股!

生气归生气,愤怒归愤怒,二万大军不容有失!

吴争发泄之后,随即冷静下来,盯着宝应思忖起来。

以泰州卫的战力,拿下宝应不难。

南面有高邮方国安军团做为屏障,暂时并无直接威胁。

唯一担心的是,如果阿济格出动徐州大军,再辅以凤阳府清军作为侧翼,那战局就会瞬间混乱起来,那就很可能会演变成一场决战。

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吴争立即下了一连串令。

“急令蒋全义拿下宝应后,攻击立止!”

“令方国安率部北上,至槐楼策应泰州卫!”

“令长林卫迅速探明徐州、凤阳府敌军动向,立即回报!”

“令池二憨部即刻渡江,接替江都防御,并派出有力之一部,进驻高邮。”

“令鲁之域加快速度,占领盐城!”……。

……。

应天府。

奉天殿。

时局唯艰,再次接任首辅的黄道周上奏道:“吴王急传奏折至京,北伐军将渡江北伐,恳求朝廷配合出兵,克滁州、复凤阳……。”

朝堂一片寂静,所有眼睛都在望着朱媺娖。

之前刚刚平定宗室之乱的朱媺娖,有些激动。

她盼这一天,盼了五年了。

可这一天真的来到面前时,朱媺娖有些措手不及。

朱媺娖脑子很乱,一时无言以对。

此时,秦王朱存釜出列道:“本王听闻,吴王此时调兵渡江,其实并非为了北伐,而是为了松江军工坊被炮击之事,吴王认为是清廷策划了此事,为了报复,才悍然开战……本王认为,不但不能答应吴王,要朝廷出兵的请求,还因降旨训斥,以一己之私,破坏停战协议,致使刚刚太平下来的江南各府,又得遭受战火荼毒!”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 误国误君

秦王朱存釜原本是待罪之身,不该出现在朝堂之上。

他是被朱媺娖赦免的。

原本,他与朱慈煃、福王朱莲壁等一众宗亲,图谋政变,按律应该处刑,至少也得被圈禁起来。

可张同敞做事太狠,一下子灭了京城数十个亲王、郡王和其它宗亲,这引起了在京近万宗室的愤怒。

朱媺娖为了安抚宗室,只好下旨赦免了朱存釜、朱莲壁等人,并恢复原王爵,同时表示主犯已死,就不再追究从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朱存釜又可以堂而皇之地坐于朝堂之上,指手画脚了。

不过,被张同敞这么一杀,朝堂上确实干净了不少。

留下的文武,心中都有了一丝忌惮,邪气一弱,正气的话语权便会上升。

都御史王翊出列反驳道:“不管吴王出于什么目的北伐,只要是与清军作战,便是你我的本份……唇亡齿寒的道理,想必在场诸公都清楚,吴王要是战事失利,应天府如何独自抗击清军南渡?陛下,臣以为,朝廷应当按吴王的部署,即刻出兵!”

黄道周赞同道:“我军这半年多的时间,基本上已经完成整训,钱庄弊案的妥善解决,不仅使得百姓没有遭受巨大损失,而且国库也反倒有了一些余银……陛下,可一战!”

朱存釜急道:“国帑岂能擅动?况且既然是吴王请求朝廷共同出兵,所耗军费,自然得由吴王来承担!”

说来好笑,如果没有吴争抄没涉案宗亲和在京城那些牵扯进弊案的富户巨贾,户部哪来现在这些盈余。

但朱存釜的话,多少还是有些“道理”的,至少在场一些人都微微颌首着,他们倒不是认同朱存釜的人品,而是在他们看来,国库那些余银,应当备不时之需。

他们是“穷”怕了,义兴朝最多有过拖欠八、九个月俸禄的记录。

效忠可以,得先吃饱肚子不是?

所以,朱存釜的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

朱存釜见自己被“认同”,多少有些得意起来,“本王认为,攻滁州大可不必,朝廷调兵攻六合,虚张声势,也能替吴王分担一些压力,这样,军费可省下不少,也算是替吴王节省了,同时我军也不会因攻凤阳,而遭受清军的强力反击,可以使我军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黄道周皱眉道:“我等在此,为得就是北伐,只要北伐,怎能没有牺牲?秦王所说不必要的伤亡……何意?”

朱存釜一愕,随即道:“本王也是为陛下、为朝廷着想……你们要是不听,就当本王没说就是。”

王翊愠怒道:“可秦王明明是说了……大战在即,这便是惑乱军心之罪!”

朱存釜大怒,指着王翊骂道:“王翊,别人怕你,本王不怕……你一区区都御史,也敢当堂指责亲王……谁给你的胆子?!”

这话还真没错,要按大明律法,再大的官位,也不能对亲王无礼,除非是皇帝下旨。

也是嘛,天下都是朱家的,所有人都是臣,臣岂能欺主?

饶是王翊刚直,被朱存釜这么一骂,也应答不上来。

此时,朱媺娖终于开口,“诸公都是大明忠臣,朕很欣慰。吴王北伐,朝廷必须要支持……传朕旨意,即日起,左都指挥使廖仲平率左营袭扰北岸沿江,择机收复六合、江浦……令,右营都指挥使张同敞以一支偏师接防龙潭,并策应左营……。”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

出宫门时,黄道周叫住了愤愤不平的王翊。

“完勋啊,陛下终究是无法狠下心来,与宗室决裂……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易了!”

王翊愤怒道:“天天喊北伐……可事到临头了,却只想着鼻子底下一张嘴。什么叫袭扰,什么叫择机收复?别人听不出来,首辅还听不出来吗?”

黄道周苦笑道:“完勋啊,朝廷与大将军府不同,在大将军府,再大的事,吴王一人说了算,可朝廷……你也知道,真正说了算的……哎!”

王翊更加愤怒,竟伸出手,指着黄道周骂道:“汝是首辅!若不能劝谏陛下、不能弹压群僚,不如归去……尸位素餐,误国误君!”

这话骂得太重,黄道周脸色惨白,瞪着王翊良久,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掩面而去。

看着黄道周的背影,王翊恨恨地一跺脚,亦转身背道而去,竟是不想与黄道周同路。

……。

当众压制吴王,竟成了此时安抚朝中大臣、巩固自己统治的有效不二法门?

朱媺娖在苦笑。

她现在体会到了她兄长朱慈烺的难处。

明知道有些人不可信任、依靠,可偏偏不能不、不得不依靠。

皇权天授,这是哄骗愚民的,如果连皇帝自己都信了,那就是傻了。

皇帝的权力来自于各方势力的拥戴,也就是说各方势力的平衡,才是皇帝权力的体现。

当然,也有强权天子,自己掌控权力的,但那基本都是开国天子。

只有打江山的天子,才能真正地掌控军队。

否则,都是各方势力的妥协。

如果皇帝逼他们紧了,那就是对抗,无非是明里、暗里对抗的区别罢了。

朱媺娖不得不妥协,被张同敞撒痞般地杀了一通,他是痛快了,可自己呢?

如果真杀人有用,自己甚至想亲自执天子剑去砍人。心中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让朱媺娖心神一寒,什么时候,这种狠绝的想法,已经隐藏在了自己心里。

杀人,杀亲人,杀自己人……朱媺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

孙可望进军川南,势如破竹。

眼见大胜在望之时。

他留在安龙府,监控永历的白文选,带着数百“残兵败将”仓皇而至。

“大王,末将对不住您啊!”白文选的演戏功力,足以被评个最佳配角奖,他一见到孙可望,就“扑通”跪下,痛哭流涕起来,那鼻涕、眼泪,是一把把地往来扶的孙可望身上抹啊。

孙可望心中一沉,急问道:“先别急着哭,有什么事,本王作主……讲!”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 疯了吧

白文选这才用衣袖抹一把,哽咽道:“奸贼李定国串通刘文秀,趁大王进军川南,鞭长莫及之际,受皇帝老儿(永历不老,才二十九)煽动……造反了!”

孙可望脸色苍白,他心里是拨凉拨凉的。

千算万算,怎么能算到刘文秀会与李定国搅和在一起?

此次出征,孙可望原本是想让刘文秀为主帅的,自己留在安龙府震慑李定国。

可问题是,孙可望在大西军的威望,不如李定国。

而此次进军川南,基本上是胜券在握,没理由自己不摘这个桃子啊。

于是,孙可望毅然决定亲自率军出征,但也防备到李定国会有异动,这才留下刘文秀部牵制,同时,特地在安龙府白文选和六千精锐。

可哪想到,刘文秀会从了李定国?

这二人兵力加在一起,就算再多留一倍、两倍守军在安龙府,那也是白瞎的。

孙可望心疼啊,安龙府一失,挟为人质的天子没了,而李定国和刘文秀走在一起,二人兵力加起来,已经有八、九万人,自己虽说手下有十四、五万人,可此次进攻川南带来的,仅八万精兵,其余兵力皆分散在云贵各府,一时间,那有这么容易集结?

再说了,集结起来,能打得过李定国、刘文秀联军吗?

十几年的兄弟啊,孙可望仰天大喝,“四兄弟,一个战殒,两个叛反……本王却成了孤家寡人。今日之祸,非我治军不力,实乃天要亡我!”

就在孙可望捶胸顿足,伤心之时。

白文选突然道:“大王,其实李、刘二贼攻安龙府时,带来的军队不足三万。被卑职率军拼死抵抗之后,二贼所部兵马伤亡惨重,至少没了三成。如果大王立即挥师调头,可打二贼一个措手不及!”

孙可望脸色一凝,狐疑地看着白文选,他是绝不相信,白文选六千人,可以在安龙府拼掉李定国、刘文秀三成兵力的,要是真有这可能,白文选根本逃不出来。

能逃出来,要么就是降了,来诈自己。

要么是,李定国、刘文秀大军还未攻城,白文秀逃了。

孙可望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他自信,凭他的人格魅力,及这几年对白文选的优待,白文选应该不会背叛自己,至多就是个逃兵。

被孙可望盯着,白文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红着脸呐呐道:“大王,贼兵势大……您知道的,不是卑职不肯拼死效命……卑职得留着有用之身,为大王做事……。”

孙可望这才收敛了噬人的目光,他沉声道:“安龙府……李、刘二贼真只有三万之众?”

白文选指天起誓道:“大王不降罪于卑职,已是大恩……卑职怎敢哄骗大王?”

孙可望有些心动,李定国的驻地在安顺,他的兵力同样也是分散在安顺周边各府,刘文秀也一样。

白文选的禀报,应该属实。

或许李、刘二人,没想到自己会迅速挥师回击……此事大有可为之处。

想到这,孙可望瞪了一眼白文选道:“失城之罪,本王可以先记着,但你从今日起,不得离开本王身边,若敢擅离,军法无情!”

白文选连忙应是。

可心里叹息,果然如晋王所料,孙可望谁都不信。这是要将自己扣在他身边当人质啊。

……。

孙可望断然放弃已经到手的胜利果实,悍然挥师回击。

也是,川南再重要,相较于老巢失守,那份量不言而喻。

八万大军迅速改变方向,后队变前队,拔营面去。

然而,将士们心里打起了鼓,这是做啥呢?

拼死拼活的,付出了数千人的伤亡,胜利在握之时,突然撤兵,这玩呢?

而当小道消息四处传扬开来,说是要回去与李定国、刘文秀交战。

这下,将士们心里就更发嘀咕了。

和“小尉迟”对战?

自己人打自己人?

疯了吧?!

……。

安龙府。

李定国、刘文秀当着永历的面,商议如何打这场伏击。

朱由榔在那坐着一声不吭,事实他,他啥都不懂,根本插不上话。

可朱由榔心中舒坦啊。

其实政变前后,没有多大改变,饭一样吃,觉一样睡,日子一样过。

可心里的感觉却不一样。

以前是提心吊胆的、憋屈的,可现在,如同夏天喝冰镇酸梅汤,透心的舒坦。

李定国、刘文秀就何处设伏,争论一番之后,有了定案。

李定国向永历拱手道:“陛下,孙贼大军此时应在乌撒府周边,一旦回师,必定由普安州南下,因为向东南方向,必会被臣麾下各部发现……臣等欲在普安以东八部山附近打一场伏击战,如果顺利,定可一举击败孙贼,从此陛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朱由榔显然没听懂李定国的一番战术解说,可他听懂了“高枕无忧”四个字。

于是慨然表态,“朕之前说过,朝中一切军政大事,皆由晋王一言而决……朕深信晋王可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

这场大战,就是个笑话。

不但孙可望始料未及,连李定国、刘文秀都瞠目结舌。

二月初二,天上下着蒙蒙小雨,让孙可望部将士,心情更为潮湿。

道路泥泞,因急行军,掉队的士兵层出不穷。

可孙可望归心似箭,还在挥舞着马鞭,喝斥着将士加快速度。

途经八部山附近时,被李定国、刘文秀的伏兵,打了一记闷棍。

李定国、刘文秀的伏兵,确实如白文选所说,只有三万人。

不是二人托大,而是二人内心,只是想击溃,而不是歼灭。

都是一个锅里勺饭吃的兄弟,没必要把事做绝。

甚至,李定国还想好了,如果俘虏孙可望,就给他银子,然后放了他。

可搞笑的事就这么发生了。

孙可望显然没有想到,李定国会在八部山设伏,甚至因事发突然,没有想到白文选是奸细。

在孙可望心里,是防着李定国设伏的,可他判断,应该在安龙府周边,而不是在数百里个的八部山。

因为一旦调动大军,远离安龙府,那永历很可能会逃。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大西军之变

孙可望这就是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永历之前确实想逃,那是因为被孙可望圈禁着,可眼下,朱由榔翻身做了主人,那还逃什么?

正是孙可望根本没有预料到李定国敢于远离安龙府,在八部山设伏。

所以,当李定国的伏兵,突然从埋伏点同时现身,发起进攻时,孙可望所部表现在的状态,那叫一个乱。

将在找兵,兵在找将。

将听不懂孙可望的命令,兵听不到将的命令。

甚至有人持着钢刀,四处打听“我的刀呢?”

这种场面,让李定国的伏兵面面相觑,冲到不到一里处,自动就停下了。

咄咄怪事啊,趁着敌人混乱,不正好一举冲垮吗?

可问题是,在士兵的心里,对面不是敌人,而是,同袍。

下不去手啊!

好人有好报,仁慈只要选对人,回报也是丰厚的。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人心都是肉长的。

孙可望随即从慌乱中冷静下来,喝令将领立即组织防御。

可不想,麾下将领们,竟同时抗命。

孙可望大怒之下,下令杀人立威,但他的亲兵,迅速被将领们控制起来,解除了武装。

这是要造反了!

当白文选带着左军主将马唯兴,在阵前大喝“归顺晋王、联明抗清”的口号时,孙可望冲士兵纷纷脱掉号衣,跪地高喊,“欢迎晋王”、“归顺晋王”!

一时间,数万人的喝声,在十余里方圆内,声势震天。

数里外,李定国、刘文秀闻讯,策马而来。

孙可望闻听外面如此声势的大呼,脸色惨白,他知道大势已去,偷偷往外溜。

白文选眼尖,指着孙可望大喝道:“孙贼要逃……!”

不想,被赶来的李定国制止。

刘文秀反对道:“二哥,今日不杀孙可望,他日你我定会死于他之手。”

李定国喟叹道:“他已经落魄,便放他一条活路吧……兄弟阋墙、反目成仇,已是人间惨事,何必非要置他于死地呢?”

刘文秀见劝不进去,不想在数万将士面前扮恶人,也只能不说话了。

这场双方加起来超过十万人的大战,最后竟然一矢未发,不杀一人,确实是世间少有之事。

李定国由此真正掌控了大西军主力,整编孙可望散于各府的军队,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而孙可望,在李定国的私纵下,带着百骑,向东北方向逃窜。

以至于在山穷水尽之时,进入湖广降清,想向清廷借兵复仇,这是后话。

……。

蒋全义还真不是想给他敬爱的吴王捅瘘子。

虽然吴钕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过蒋全义、鲁之域等三路将领,说大将军府没有余钱供北伐军打一场超过一个月的战争,让大伙儿省着点,别惹事,见好就收。

啧啧,听听这话,吴争就算五年带兵,四年高位,三年王爵,可他的骨子里,依旧是“目光短浅”的补破袜子的主。

哪怕是李自成、张献忠,他们一旦聚起人来,可不管什么根据地,打出去,以战养战便是了!

可吴争却不一样,他想着整固根据地,时刻惦记着自己的这一亩三分田。

真要豁出去打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战,老实说,吴争还真豁不出去。

如今的吴争,可不是五年前那哨官了,治下十几府的土地,一千多万的人口,相当于明朝一个承宣由政司了,能说舍就舍了吗?

这才是吴争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主因。

其实,什么补给、什么财政、什么军械生产,那都是借口,吴争之所以不北伐,无非就为了七个字——为他人作嫁衣裳。

吴争不想为他人作嫁衣裳,拼死拼活北伐成功之后,精锐打残了,让别人来摘桃子。

这“别人”有三,义兴朝、永历朝,还有南面的郑成功。

军队打残,不是说恢复就恢复的,到时,三路人马哄然北上,吴争是与他们反目而战呢,还是将胜利果实拱手相让呢?

如果他们是真的可以引领汉族走向辉煌,那让也就让了,按吴争的说法,以他的实力,走到哪不能另开一片天?

率军渡海西向,说不定就没有日后“A国”啥事了。

可问题是,不管是眼下的义兴朝、永历朝和郑成功,都无法担起这副重担,至少吴争是认为他们没有资格的。

这资格,说得是他们从顺天府陷落、崇祯上吊之后的作为。

而吴争更担心的是,大将军府眼下所取得的军事、财政、正治上的成就,会被彻底一扫而空,重新回到之前的作派,这是吴争无法容忍的。

所以,吴争一直在拖延,至少已经拖延了一年时间。

正如吴争在说的,北伐不难,难得是北伐成功之后。

这场反击战,是吴争意气用事,与他心中的战略部署,是格格不入的。因为这场战争非常敏感,就算有多尔衮挖墙角、设阴谋、搞破坏的证据,可毕竟人家没有破坏停战协议。

相反,破坏停战协议的是吴争自己。

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敌人用阴谋,那就化解它,再用阴谋反击过去便是。

其实吴争自己不也向江北派遣、安插了大量细作吗?

所以,吴争悍然开战是没有“道理”的。

可吴争从来都只讲自己的道理,特别是手掌强大北伐军之后,这世上也只有他的道理了。

当然,北面、南面三方势力肯不肯听是另外一回事。

可作为部下,蒋全义确实是听进去了。

蒋全义不但听进去了,还认为自己是为主公的利益着想。

既然要打,又不能打大战,还要吃到肉,画出了这样的圈子,让蒋全义认为,以泰州卫的实力,干出去,然后再慢慢收回来,他相信自己做得到,且战且退,这样,战场的主动权就掌握在他的手里,想怎么退就怎么退,想什么时候退就什么时候退,想退多少就退多少。

如此,他所理解的,吴争的所说的既要吃到肉,仗还不能打大,这样的战略布局才能实现。

而且,等再一次停战谈判之时,己方就有了谈判桌上的主动权。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将在外君命不受?

蒋全义的这种想法,从战术上而言,其实没有错,打敌人一个下马威,震慑住它,然后谈判,就可以狮子大开口,予取予求了。

可蒋全义终究是不明白,这种做法,是要建立在,实力绝对可以碾压对方的基础上,否则,你想停的时候,敌人不肯停,怎么办?

实力稍高于对方,亦或者理论上可以胜过对方,都不代表着碾压对方。

这就象后世“A国”打越南,实力相关够悬殊了,可结果呢,打成十几年的僵持消耗战,最后不得不灰溜溜的撤兵。

何况,就目前的实力而言,清廷的综合实力是强于义兴朝和吴争大将军府的,这不容置疑。

仅仅的局部军事实力胜出,不代表着综合实力。

譬如军力,吴争麾下拢共二十万人,还要驻守三面十几府。可清廷呢,不算八旗和汉八旗,单就吴三桂和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顺王的降军,就有四、五十万大军,更有江北各地降清明军,不下百万之数。

而财政赋税,那更是吴争大将军府的四倍之多。大将军府去年的岁入才一千三百多万两,而清廷去年却有近六千万两之巨。

所以,蒋全义的想法,从战术上来说是正确的,可从战略上来讲,就是错误的。

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到,真正的掌握战场主动权。

简单地说,就是打痛了敌人,敌人的反击,蒋全义是承受不住的。

……。

蒋全义最让吴争生气的是,他其实并非是让传令兵禀报的,半夜时分才率军出发。

而是傍晚埋锅造饭,让将士们吃了一顿好的、饱的之后,随即挥师北上。

也就是说,比他派传令兵禀报的时间,足足提早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按普通人的速度,一个时辰也就走二十里左右,可北伐军的行军速度,是经过步兵操典严格规定的,普通行军一个时辰是二十六里,急行军需要达到三十里以上。

一个时辰三十里,几乎是慢跑的速度了。

而且不是仅仅一个时辰,操典中规定,一次长途奔袭训练是四个时辰,也就是说,得百里以上。

而蒋全义本身就有着不被吴争阻拦的小心思,怎么可能是令泰州卫慢悠悠地行军呢?

其实在吴争得到禀报时,蒋全义率部已经过时堡,逼近宝应了。

吴争派人传令,让蒋全义“攻击即止”,那就是个笑话。

因为这命令传到宝应时,蒋全义已经率部攻下了宝应,正趁胜攻打大河卫。

明朝设置卫所,普通府大都是数府一卫。

只有军事重镇、要隘,才一府一卫。

譬如太仓设镇海卫,松江设金山卫,嘉兴设海宁卫诸如此类的。

可淮安府却有三卫,不说邳州那一卫,就说淮安府治所山阳,一城就设有两卫——淮安卫和大河卫。

这是因为淮安府不仅是漕运中枢、交通要津、治河中心,更是盐业集散地和关榷重地。

淮安府与他府不同之处更在于淮安府这两卫,都属朝廷中军都督府直辖,和一般卫指挥司不同,品级相对要高一阶,同时两卫除防卫、屯田外,还担负着漕运任务。

淮安府两卫,不但有各自独立的造船厂、军械局、教场及卫学等设施,还拥有六百石以上漕船近四百艘,这运力足以将一支数万人的军队,一次性启运。

其实,这也是吴争担心北伐之时,进攻受阻,陷入僵持困境的原因。

大运河是柄双刃剑,伤人亦伤己。

也就是说,一旦清廷全力南下,那其后续援兵之数量是不可想象的。

……。

蒋全义所率泰州卫前锋一万之众,两夜一天,以犁庭扫穴之势从兴化奔袭数百里。

战果是巨大的,但泰州卫兵锋也已经钝了。

劲弩之末,难穿鲁缟。

强攻大河卫受阻。

大河卫在鼎盛时,有八个千户所,人员高达万人,正军五千多人,守城操练官兵二千余人,岁造式军械高达万件。

明末时,卫所制度崩塌,可因江南富裕,加上淮安府与西北不同,乃赋税重镇,所以,这种崩塌并未波及。

所以,清廷几乎是全员收纳了淮安卫和大河卫。

这就造成了,二卫在淮安府有正军近万人,同时,可迅速征召的兵员,同样高达万人之巨。

也就是说,蒋全义面临的敌人数量,至少在一万六千人以上。

同时,淮安府既然是军事、赋税重镇,城墙防御程度必定也高。

泰州卫想以速战速决攻破淮安,那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在连续三波试探攻城失利之后,蒋全义没有孤注一掷,他随即下令,城外扎营,修整一晚之后,明日再攻。

……。

这时,吴争“攻击即止”的命令,才辗转传到蒋全义面前。

蒋全义接过命令,稍一查看,便仰头哈哈大笑一声,然后双手一搓,将它在烛好上引燃,瞬间,纸团化为灰烬。

敢如此处置大将军的军令,这是要造反吗?

就在传令兵惊骇之时,蒋全义沉声道:“你回去转禀王爷,驻守兴化的一万泰州卫,蒋某已经调动北上了,请王爷另派军队驻守……蒋某若攻不下此城,就战死在淮安府城前,不必劳动王爷,日后动用军法……若有幸攻下此城,还请王爷念及蒋某立功心切,能将功折罪,宽恕蒋某今日抗令之责!”

蒋全义随即下了三道令,令后续主力一万人急行赶来,令兴化一万守军即刻北上,同时向南面高邮派出信使,请方国安率部增援淮安。

次日一早,蒋全义继续佯攻山阳城。

一来为了牵制城中守军,二来等候主力携火炮等攻城武器到达。

同时,蒋全义在斟酌之后,毅然分兵,派出一支偏师向西,经岔河攻高良涧,用意沿洪泽湖北上包抄山阳城北。

其实在这个时候,如果按吴争战前的目标,宝应、盐城一落,整个扬州府到手,战略目标已经初步达成。

但由于蒋全义的“擅作主张”,失去了一次与清廷“化干戈为玉帛”的好机会。

这就使得战争渐渐地扩大,变得不可控起来。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初露端倪

吴争接到传令兵回报时,脸色顿时铁青。

“**!”吴争怒骂道,“十足一个**,跟本王玩将在外君命不受的游戏?老子玩时,你他X的还在仪真被鞑子压着打呢!”

吴争是真错愕,这不是自己经常玩得招术吗?

如今竟被蒋全义玩了。

马士英助言道:“蒋全义太不识上下尊卑了,竟如此狂妄,定要严惩,以儆效尤!王爷,派属下亲自前去传令,解了他的兵权,递解回来,任由王爷处置!”

听了这话,吴争反而冷静下来,翻翻白眼道:“解除他的兵权,谁来领泰州卫?你老马要是能代替蒋全义,本王这就下令,拿他回来。”

马士英苦笑道:“马某只是替王爷鸣不平罢了……。”

吴争深吸一口气,“帐先记下,日后连本带利清算……不过眼下,泰州卫势已尽,已难有作为,急需一支生力军有别的方向,打开僵持局面。否则,徐州敌军一旦沿运河南下,怕泰州卫要吃大亏!”

说到这吴争不由得又愤怒起来,“还有凤阳府的一万多敌军,那也不是摆设……蒋全义这厮,就专门给本王出难题!”

马士英点头道:“要真如王爷所料,凤阳、徐州敌军合围,那泰州卫可就危险了……方将军手中不过万人,既要守江都、高邮,恐怕能调之兵不多,要不,调陈将军或者池将军率部北上增援?”

吴争皱眉看着地图,思忖着摇摇头道:“这二部是预备队,轻易不可动用,至少也得在凤阳、徐州敌军有所动作之后……况且,蒋全义部只是体力不止,并非无力攻打淮安,泰州卫有三万人,应付淮安府敌军,已经足够,填上陈、池二部,没有必要。”

马士英认同道:“哎……要是朝廷能派兵攻滁州,牵制凤阳敌军,那就好了。”

吴争目光一闪,道:“我亲笔书信一封,你携之跑一趟应天府,亲手交给陛下。”

马士英急道:“送信之事,何不交给其它人去做,王爷身边离不开人。”

吴争一愣,随即笑骂道:“你老马又不是二八佳人……本王还用不着人服侍。”

马士英尴尬地笑笑,“马某意思是,如今左右布政使等诸公都不在王爷身边,王爷身边好歹要留个能说话之人……。”

吴争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应天府不远,况且此信关系到朝廷能否出兵滁州,你速去速回就是了。”

马士英无奈应道:“请王爷多保重!”

……。

这说话间,又是一天的血战。

蒋全义是真想不通了,淮安府就算是满编,那也只昌二万人的编制。

在泰州卫主力赶到淮安府外围时,蒋全义手里实际上已经有可用之兵二万人。

加上大小口径火炮不下三百门,可数次强攻,都被守军硬顶了回来。

而这时,火枪兵的缺陷也随之暴露出来……防御能力极差!

因为没有装备铠甲,士兵们几乎以肉身面对敌人的火铳、弓弩、投石、滚木,而在没有连发火器的时代,这一点是极度致命的。

火枪的优势在于远距离火力输出,不与敌近身接触,相对于敌守军,人手一领的各种甲具而言,同样一刀、一刺,其伤害度是相差极大的。

蒋全义一直“迷信”于火器的威力,当然,这是事实,可问题是眼下是攻城,除非守军士气崩溃,大军一涌而入,否则,肉搏是必须的。

哪怕是后世,飞机、大炮轰炸之后,也必须步兵冲上去,才算是真正占领。

而对于火枪兵攻城,缺欠实际战例,也一直是军校所缺乏真正指导性战术的。

唯一的战术指导,就是大炮轰,步兵冲,步兵冲完大炮轰,大炮轰完步兵冲。

淮安府城墙太坚固,十二磅重炮无法对其产生真正有效的破坏力,哪怕运气好,连续在同一位置,两发炮弹直接命中,也只是砸出一个大坑,滴落一些碎石而已。

而敌守军显然对火攻击有防患,一旦火炮朝城头以开花弹轰击时,都躲入木石工事,伤亡很小,而当泰州卫火枪兵攻城之时,才冲出来,弓弩、投石、擂木……无所不用之极。

连续三次攻城失利,让蒋全义不得不开始反思。

他随即下令停止攻城,只是以火炮间歇性地对城头进行轰击,以防止守军突然出城,进行反突击。

同时,他不得不向泰州派出救援信使,希望得到十六磅重炮的火力支持。

这样坚固的城墙,也只有十六磅以上的火炮,才能对城墙形成威胁,而北伐军降了第一军有一个成建制的十六磅火炮团之外,各卫最大口径也只是十二磅火炮,这不是造不出来,而是考虑到运输便利。

因为一门十六磅火炮的重量,在一千八百斤以上,而此时装备北伐军的制式十二磅直射火炮,才八百多斤,相差一倍还不止的重量,运输的难度可不是相差一星半点,对道路的要求是翻两倍都不止。

……。

而就在蒋全义陷入进不成、退不得的两难境地时。

吴争接到了宋安传来的密报,长林卫查到了淮安守军主将是谁。

这人名头很响,叫祖大弼,是降清明将,但就算在崇祯朝时,也是一员猛将。

祖大弼有个绰号,叫祖二疯子,源于作战时喜呼喝呐喊的原因。

这与池二憨喊一声“吃我一刀”不同,池二憨的喊,是有前提的,那就是挥刀前必喊。而祖大弼一上战场,那是大呼小叫不停歇。

崇祯七年,他在宣府击杀了满清(后金)图鲁什,崇祯十四年在锦州,斩杀了清军巴图鲁穆克谭。

但在松锦之战明军败没后,随同弟弟祖大寿降了清。

也正是他作战勇猛,被多尔衮看上了,隶属汉军镶黄旗。

顺治二年(1645)六月,多尔衮命祖大弼领八千人,进攻浙江湖州,当时湖州守将魏耕,率将士守城十余日,最终不敌祖大弼。

立下战功之后,多尔衮就加授了祖大弼为散秩内大臣。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 淮安守将祖大弼

散秩内大臣为清廷武散职,虽是虚衔,但品阶很高,为二品衔。

清廷设侍卫处,侍卫处设领侍卫内大臣,正一品;内大臣,从一品,各六人;再下就是散秩内大臣,人员数量不定。

领侍卫内大臣、内大臣都是满族担任,而散秩内大臣满汉都有,但也是汉八旗中人担任。

这有点象沈致远所担任的銮仪使,性质一样。

吴争在得到宋安送来的这个情报后,心里“格登”一下。

吴争知道祖大弼、祖大寿二人,他们与袁崇焕手下总兵茅元仪这些人,应该说是这个时代作战经验最丰富的一批武将了。

几乎从二十年前开始,祖大弼、祖大寿就与后金不断交战,当时后金还没有火器,祖大弼等人就已经以火器御敌了。

所以,就算如今火枪更新换代,可原理还是一样的,与这样的人交战,火器最优势的震慑力几乎不存在,因为他们才是使用火枪的“鼻祖”。

吴争不由得为蒋全义,和泰州卫将士担心起来。

事实上,就在吴争担心之时,蒋全义已经遇到难题——打不动!

所以,蒋全义请求十六磅火炮支援,这几乎是不可能达成的请求,部署在杭州府周边的第一军重炮团,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北调?

就算吴争答应,没有十天半月,恐怕也到不了啊,何况还要将重炮运送过江。

而吴争在坐立不安之下,随即下令北上,继续将指挥部前移至宝应。

他这是打算亲自指挥之场战役了。

……。

有道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这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多尔衮在发觉玩阴谋对吴争无效之后,迅速调整了策略。

那就是玩自己的长项——用兵!

也是,怎能扬短避长呢?

多尔衮这次的部署,甚至连身边刚林、祁充格两个“哼哈二将”都难窥全豹,不是多尔衮不信任他们了,而是多尔衮的策略,几乎是没有策略。

也就是说,打一场随机应变之仗。

但这次,多尔衮抵兖州,亲自指挥。

不是他的身子骨好了,恰恰相反,是更弱了。

正因为更弱了,多尔衮明白,必须打胜这仗,这样才可以妥善安排身后事。

之所以将徐州八万大军拱手交给野心颇大的阿济格,这也是一种妥协的策略,以徐州大军换取阿济格对自己有限的、短暂的支持,让自己没有后顾之忧,能从容打完这场,很可能是自己此生的最后一仗。

也就是说,多尔衮的凭仗、杀着,并非是徐州八万大军。

多尔衮怎么可能将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凭仗、杀着,交给阿济格呢?

事实上,阿济格在多尔衮心里,充其量就是一个障眼法,用来迷惑吴争。

吴争,在多尔衮的心里,已经上升到了毕生之敌的高度。

已经需要多尔衮冒着死在半途的凶险,南下亲自指挥这场决定黄河南岸、半壁江山归属的战役了。

去往兖州的路上,多尔衮在心中感慨,英雄迟暮,奈何?!

……。

淮安城。

连续三天的激战,让整个淮安城一片死寂。

街道上除了军队,百姓早已闭户不出。

年过六十的祖大弼,确实很有经验。

他知道,如果不全城戒严,以吴王在江南不败之声望,淮安汉人百姓定为夹道欢迎,甚至私下暗通,那么,这城没破,也等于破了。

先戒严,后征丁,押上城墙,做一仗,见下血,然后就有了血仇,不用监视,也肯拼命了。

只要精锐不溃,这些壮丁就不会先溃,溃,即斩!

这就是沙场老将的干练,简单,有效!

他揣摩准了人心,这些壮丁,就算原本心向吴王,可只要身边亲人、乡邻战死了,马上,他们的心就会和自己战在一起,这就是人性。

对于城外“隆隆”的炮声,祖大弼根本不在乎,有种你能轰塌城墙啊!

这是一丈多厚的城墙,就算你架上百十门重炮,想轰塌,那也得猴年马月了,而不用多,只要十天,甚至更少,摄政王大军就会将你们一窝烩了!

这时,有士兵进来禀报,“禀将军,敌军偏师西进,高良涧失守,敌军正沿湖岸向北,攻武家墩,有包抄我北门之意……。”

“多少人?”

“约三千人。”

祖大弼手一挥道:“派五百铁骑兵,伏于清江浦,待敌军包抄上来时,歼灭之!”

“遵命!”

……。

吴争一天之后赶到淮安城外,蒋全义的大帐中。

一见到蒋全义,就一巴掌甩了过去。

可看着蒋全义深深凹陷的眼窝,心中不忍,终究在手堪堪及面前,停了下来,改掌为拳,手一沉,狠狠地擂了蒋全义胸口一拳。

蒋全义生受了这一拳,踉跄后退一步,稳住身形,“扑通”单膝跪倒,“卑职有罪,恳请王爷责罚!”

三天强攻,泰州卫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伤亡已经超过千人。

可攻城却丝毫没有进展,最成功的一次,就是有一百多人冲上城墙,可被数倍于己的敌守军,强硬推下城墙。

这种肉搏,不是靠刺刀和勇气能抗衡的。

敌人以着甲之身,来硬顶刺刀,奈何?!

如果仅仅是百来重甲兵也就算了,如果重甲兵过千,那就是找死。

冷兵器时代,一百重甲,可以击溃上万无甲兵,这绝不是虚妄。

改掌为拳,这是吴争不想在泰州卫众将领面前,伤了蒋全义的威望。

吴争一直强调军人要有军人的尊严,何况是一个领兵主将?

军人可杀之,不可辱之!

“起来。”吴争冷冷喝道,“北伐军有军礼,治罪有军法……你的罪暂且记着,讲讲这三日的攻城经过!”

蒋全义深凹的眼中迸出两行热泪,他哽咽道:“非卑职指挥不力,也非将士不肯用命……然而,城中就象是做好了一切应对我军的准备,三日之内,近二千发炮弹,依旧无法压制城头敌军的阻击……。”

吴争在听了蒋全义的述说之后,冷哼道:“人家在十多年前,用火炮、火铳与后金交战之时,你怕还在撒尿和泥玩儿呢!别哭哭涕涕地象个娘们……把眼泪收回去!”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新编北伐第三军

蒋全义闻听吴争这话,悚然一惊,急问道:“敢问王爷……城中何人主帅?”

“祖大弼。”

蒋全义一阵惊愕,随即摇头道:“不对……卑职事先派人侦察过,淮安府并无主将,一直是淮安、大河两卫卫指挥在管事,互不统属……。”

吴争皱眉道:“若真是如你所说,本王何必亲自前来?”

蒋全义这才醒悟到,恐怕自己是上当了。

可一想到这,蒋全义更急了,“若真如王爷所说,敌人是故意示敌以弱,那淮安府必是个圈套……王爷还是快些离开,返回泰州为好!”

吴争挑挑眉毛,斜眼看着蒋全义道:“那你和泰州卫呢?”

蒋全义一怔,稍一犹豫,坚定地道:“王爷恕罪,卑职……还想打!若这么退了,卑职无颜面对伤亡的弟兄,更无颜再继续统领泰州卫。”

吴争呵呵冷笑道:“这么说来,本王亲至,令你撤退,你也要抗命了?”

蒋全义愣了愣,却犟着脖子道:“卑职此前向王爷禀报过了,此战若败,我就死在淮安城前……望王爷成全!”

吴争脸色如冰,扫了一眼在场的将领,“你们也和他一样……想抗令?”

将领们随即纷纷跪倒,齐声道:“望大将军成全!”

吴争突然笑了起来,“既然都想打……那就打吧。也是,北伐军若遇难而退,不如散伙回家,种田奶孩子去!”

蒋全义和众将面面相觑。

吴争笑意一敛,沉声道:“不过本王既然到了,指挥权收回……蒋全义。”

“卑职在。”

“去一营当个指挥使吧。”

“是,卑职遵命!”蒋全义下意识应道,可随即急了起来,“王爷既然明知淮安府是个陷阱,为何还要冒此凶险?王爷若在泰州,不,就算在兴化,既可以指挥,也可以遇险撤退……。”

吴争正色道:“多尔衮花了心思,布好了局,若早几年,我还真有些悚他,可眼下,不管是什么局,只要咱们自己不乱,多尔衮想占便宜,那得凭本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一次,咱们就打一场以正合,让多尔衮明白,阴谋诡计得不到的东西,正面硬撼,一样得不到!”

蒋全义及众将领齐声应道:“我等愿誓死追随大将军!”

……。

打这场仗,并不是吴争鲁莽,或者意气用事。

如果在军工坊刚被炮击时,有那么一点意气用事的话,那这十余天下来,就算是意气用事,此时也该冷静下来了。

吴争渐渐感觉到了多尔衮的急躁,对,就是急躁。

不是说多尔衮的手段拙劣,恰恰相反,他的手段是合适的,特别是对于人性的揣摩,非常到位,但是,施行得过于急躁。

如果酝酿上二、三年,挑个更合适的时机发动,效果会非常好。

他的每一个细分策略,其实深耕细作下来,都是一步好棋,可往往都是因为急躁,最后功败垂成。

这一点,吴争几乎已经可以肯定,结合北面的情报,多尔衮想来确实时日无多了。

虽然不知道多尔衮此时,又在给自己织下了怎样的一张网,可这次,吴争无意再退。

自己是个指挥使、都指挥使时,可以退,因为那是奉命而退。

但当自己是吴王时,便不可再退,因为,那是消极怠战!

这关乎声望,也关乎治下人心。

吴争自信,以北伐军的实力,无论在哪个战场上,都吃不了亏。

多尔衮既然急着想要来场决战,那么,自己为何不奉陪?

这是气势的较量,得人心者,得天下。

从没有靠逃避而得天下的。

想较于敌人从数千里外的北方调兵,北伐军还是占了便宜的,自己最远的府,至战场不过千里,何况有水师控制长江,保障物资、军械、兵员补给畅通,何惧之有?

敌若要战,那便战!

只是,吴争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遗憾,这场战争一旦开启,时局演变,往往不受人力所控制,也终究没有遂了自己在一切准备完成之后,再主动北伐的心意。

这场大仗下来,北伐军的伤亡必定不小,一旦实力折损过多,怕是真要为他人作嫁衣裳,让人趁机摘桃子了。

可吴争也一样无悔,既然天意注定,那就当是作贡献吧。

……。

广信府府治,上饶城。

李过、高一功、刘体仁及麾下一众将领,正在开会商议。

虽说事态紧急,可众人的脸上,都弥漫着兴奋和欣喜。

大将军府传来急令,新编北伐第三军,组建饶州卫,以广信、处州、饶州三卫为班底,总兵额为十万人,其中广信卫为四万人,处州、饶州二卫各三万人。

第三军都指挥使为李过,孙嘉绩、池二憨、高一功、刘体仁为副都指挥使,原各卫指挥使及以下职位不变,同时迁原处州卫副指挥使池二憨为新编饶州卫指挥使,刘体仁为新编饶州卫副指挥使。

也就是说,广信卫可以从眼下的三万人,扩编至四万人。

同时,李过、高一功等还能在新编饶州卫的员额中分到一杯羹,二者相加,至少有二万的新增员额。

扩编,从古至今,对军人来说,都是一桩美差,这代表着馅饼做大了,自然利益也高了,官位增加了,手下人多了,几乎每个人都有了升迁的机会,而这在平常时,升一阶那得在战场上拼命来换。

可广信卫从上至下,并非因此原因高兴。

广信卫需要征募兵员吗?

根本不需要!

吴争收编忠贞营,当时忠贞营的正兵总数,就达八万多人。

刚开始时,吴争与高夫人、李过等人谈妥是整编二万广信卫,可需要淘汰的人员太多,怕引起骚乱,最后为了安抚忠贞营,才将广信卫扩编成三万人。

可就算如此,也几乎等于是三中取一,大部分的原忠贞营老兵被强制复员,成为了普通百姓。

虽说那些复员的士兵,辗转来了沿海诸府之后,大将军府基本上都妥善安置了。

有些分了地,有些进了各大工坊。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儿孙自有儿孙福

可这些跟着李自成,辗转数千里,打了近十年仗的老兵,哪还能静得下心来,早出晚归地耕种田地?

这就象后世职业军人一样,一旦退役,那就象抽去了主心骨一样。

许多人从浙回赣,去找李过、高一功、刘体仁“诉苦”,希望重回三人麾下。

可问题是,这不是养几个人,动辙上万,再富有的人,也养不起军队啊。

李过、高一功为此多次找吴争申诉,可大将军府财政窘迫,哪能说扩军就扩军,吴争也没有办法。

这两年时间,李过、高一功为此事,算是愁白了头。

可如今,机会总算是来了,至少二万的新增员额,足以化解他们的“困境”,加上原有广信卫三万人,也就是说,原忠贞营的老兵,整编为广信卫的可达五万人,几乎是二中取一了。

这样一来,广信卫从上至下,所有人都在笑,因为旧日同袍,又能一起朝夕相对了。

……。

沿海各府,也在紧急征召新兵。

大将军府的征召令一发,十几府之地,数日之中,便掀起了入伍潮。

这是四年中,大将军府第一次发布征召令。

北伐军的构成有五大块,一是吴争从绍兴府带出的那支嫡系,也就六、七千人;二是杭州之战鲁之域起义所部,人数达一万八千人;三是数次战争中,从俘虏、降兵中遴选出的人员,此部人数高达三万多人;四是原忠贞营;最后就是江北泰兴、泰州、通州三地民众自发入伍和零散的义军来投。

大将军府一直没有从辖下诸府中,大量招募过精壮,吴争其实就是在“藏富于民”,给江南诸府休养生息的机会。

四年时间,大将军府的治下人口,增加了六成,从不到九百万,一直到一千五百多万,这是个比较“恐怖”的数字。

当然,这不完全是繁衍出来的,而是大批来投的义军、战争中抓获的俘虏,周边各地来寻生计的贫苦百姓等等汇聚而成的。

但事实上,民间还真不领吴争让百姓休养生息的这份情,坊间对吴争不征召新兵,时有“诟病”,甚至还数府联名上书,请求大将军府每年从各府中招募适量兵员,以尽保境安民之责任。

吴争当时是懵的,自己一片苦心,想让百姓休养生息,结果反而被人“指责”了,冤得慌啊!

当时莫执念笑着给吴争算了笔帐,以杭州府为例,一个普通男丁,在工坊做工,月酬平均在三两多银子,可如果进了北伐军,每月四两银子雷打不动,吃喝穿着全是军队支应。

这还是眼面上的,一个士兵入伍之后,全家可在服役其间免去赋税,有一适龄孩子可以免费入学,若立战功,另有赏赐升迁,若有伤亡,官府对其父母、妻儿进行赡养、抚恤。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这话可是王爷亲口对外宣扬的。如今江南各府,皆以家中有北伐军士兵为荣。但凡家中有未曾订亲的女娃的,择婿首选便是北伐军人……试问,这世间还有比入伍更好的事吗?”莫执念呵呵笑着向吴争问道,“若不是北伐军不在各府招募新兵,不然,莫家子侄定是踊跃入伍……王爷若不信,可问清儿,她的姨表妹不也被招入长林卫了吗?”

吴争听后,苦笑不已。自己优待军人的政策,竟被莫执念曲解至此,这言下之意是,自己对军人太优厚了?以至于不招兵,竟引来数府联名请愿?

但吴争并不后悔,更不想去修改政策,因为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富贵,拿命换的事,最优待都不为过。

……。

绍兴府。

纵贯府城南北的府河,南起植利门,北到昌安门。

此河分出了两个县,河西为山阴县,河东为会稽县,河上桥梁多达十余座。

舍子桥桥畔,依水而建的一户小院中,此时突然冲出一个少年,背着一个包裹,向舍子桥东边跑。

后面追着一个中年妇女,口中急呼道:“二娃,你可不能去啊……咱老黄家可就你这一根独苗……!”

然而,那娃儿头也不回,连跑边喊道,“当今吴王不也是老吴家独苗吗……他能舍身报国,我为何不能……娘,等我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之时,定为您讨个诰封……!”

中年妇女哪追得上,急得哭出声来。

这时,她突然见桥上走着她兄弟,连忙喊道:“大哥,替我拦住这不知死活的畜生……!”

桥上男子闻声张臂拦住迎面而来的外甥,喝斥道:“二娃,你娘追你呢……还不快回去?!”

娃儿见被拦,急得跺脚道:“大舅,娘是妇人没见识也寻常,您中举人都二十多年了,难道也不知道国破家亡的道理?”

男子沉声道:“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远游尚且不可,何况是上阵杀敌?要知刀枪无眼,老黄家就你一个独子,岂能参军?况且官府榜上明文,家中独子者不征……快回去吧,莫让你娘着急。”

那少年哪肯罢休,他一边嚷着,一边恃机想冲过阻拦,“大舅,吴王可也是独子,况且,昨日隔壁家的大牛也被北伐军收了,他也独子……!”

就在这甥舅二人在桥上玩老鹰抓小鸡时,那小院中慢悠悠地走出一长衫男子,手中还捏着一本书,轻轻拍打着,道:“二娃他娘,别拦了,孩子大了,任由他去吧!”

妇人顿足泣道:“刀剑无眼,这要是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他爹……你读书读傻了?!”

那长衫男子却不理会,冲桥上大呼道:“妻兄,放他走吧……你若无事,来我家论时事、吃老酒……。”

桥上男子一听,大声问道:“妹夫,你可想好了……这一放,日后可不能怪我?”

“不怪,不怪……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话一出,让桥上当舅舅的,就无法再拦了,于是收拢双臂,少年迅速弯身一礼,拔腿冲了过去。

自此,怕是难追了。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人心之变

桥下妇人见状,顿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她随即转身,扑向自己丈夫,双手对着长衫男子披头盖脸地一通挠。

长衫男子显然是读书人,举止太过斯文,甚至连反抗都是慢条斯里的。

等桥上妻兄赶来阻止时,啧啧……这脸上的抓印,那一条条地,已经肿得跟蚯蚓似的,惨不忍睹。

妻兄一边阻拦自己的妹子,一边同情地道:“妹夫受苦了……。”

长衫男子气极,可骂人都是慢腾腾的,“妻兄啊,有道是唯女子和小人难养……。”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妻子又是一把挠中,这下三条从上而下的鲜红指印,正中鼻子及两侧,令人不禁莞尔。

……。

兄长上门,杀鸡宰鸭。

妇人撒泼归撒泼,准备酒菜之事,还得是她来干。

郎舅二人对酌,三杯酒下肚,妻兄轻叹道:“妹夫啊,这说起来,你心也够宽的……家中就二娃一根独苗,你也舍得让他参军?”

长衫男子摇头晃脑地道:“妻兄此言差矣,我绍兴府百年中,前有戚少保抗击倭寇,今有吴王驱逐鞑虏……风云际会,某唯叹生不逢时啊,要是能晚生十年,某早就弃笔从戎,追随吴王建功立业去了,可惜……可惜啊!”

说到这,将书往桌上一拍,“妻兄还说我,你家不是也跑了一个吗?”

妻兄一愣,忙辩道:“我……我那是有三个儿子。”

“我……我也还有长女在家!”

“女娃能和男娃相提并论吗?”

“呸……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谁说生女不如男?”长衫男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妻兄啊,论读书考功名,我如不你。论见识,你且不如我……看看如今的绍兴、杭州诸府,难道你还品不出些什么来吗?”

“你是说……?”

“原本以为,能守住长江,便是我汉人大幸。可不想,王师竟能二次北渡……眼见局势已经渐渐明朗起来,鞑子的好日子不长矣!”说到这,长衫男子神秘一笑,低声道:“妻兄啊,江南,不,咱绍兴府……怕是要成龙兴之地了!有此天赐良机,让孩子早些从龙,日后定可光宗耀祖啊!”

“可,可万一有个不测……让我妹妹如何渡过下半生?”

“为国战死沙场,夫复何求!”长衫男子正色道,“明日我便开祠堂,召集黄家族人,告诉乡邻,咱家二娃,国战去了!”

……。

杭州府雨县大街街头。

数千江南学院、商学院学子,手举着巨幅标语,从一步步向西,目标大将军府。

他们口中呼喊的口号是,“十年寒窗,不如阵前一日,弃笔从戎,休道书生无用!”

从北司大校场中,数千北伐军,迈着整齐的步伐,他们的口号尤为振奋人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收复河山,首战用我!”

西面湧金门方向的队伍,一看就是明社成员,他们的胸口有着清晰的明社标识,他们的口号是,“忠于国家,忠于民族,若需牺牲,舍我其谁?!”

南面泳昌门方向来的队伍稍显杂乱,男女老幼、各行各业的人都有,他们的口号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抛家舍业,如食甘饴!”

四个方向,四支队伍,引得越来越多的民众追随,声势之大,令人叹为观之。

无数的人涌向街头、涌向大将军府。

……。

此时大将军府门前,满地都是银子、金银饰品和无数的铜钱。

对,没错。

这不是大将军府抛洒赏银,而是民众自发的捐款。

银子已经不是箩筐可以装得了,民众是用掷、抛,以至于最后是一包包地拎着洒。

场面已经陷入一种疯狂。

要国战了,民众的目光中,再没有数年前的惊惶、没有犹豫,更没有恐惧。

反而,眼中流露的是激昂和兴奋,他们等这一天……太久了!

……。

吴争是看不到这些的,因为他指挥前移,人在宝应,吴争估计是预料不到,他的一道征兵令,会让江南十几府的民众,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群众运动。

但,这同样也是可以预料到的。

因为这是吴争四年蛰伏的心血,如今,因一道征兵令,人心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与其说这是一场战备亦或是战前动员,不如说,这是江南十几府民众,压抑了数年之久的一次渲泻、一次爆发。

事实上,北伐军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已经在民众心中,奠定了不败的神话,他们建立起无以伦比的自信心,在自信慢慢地积累中,如今,终于满溢出来。

不再有人怕鞑子,因为他们坚信,汉人才是最强大的。

没有人还想着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只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方可现汉人之气节!

这是吴争在这四年之中,不断在各行各业中,播下的种子。

江南学院、商学院、军校、明社,四大改变时人观念的主体。

以及之后的喉舌,汉明半月谈。

改变观念,有个专用名词,叫变革,还有一个血腥的名字,叫革命!

这是一种新陈代谢的过程,新老交替,阶层撕裂,甚至于连家中父子、兄弟、夫妻之间,都会因观念的不同,而泾渭分明,这需要……流血!

不流血的变革,不叫革命,至少不是彻底的革命。

可吴争没有使用暴力,他不想对家乡父老使用暴力,更不想因变革,为将来埋下仇恨的种子。

那么,吴争只有采取以时间换不暴力的方法,让旧的一代、两代人自然老去,让新生代慢慢成长起来,顶替老一代人。

以点带面,以面概全。

让一些人去改变一批人,然后让一批人去带动无数人。

让孩子去影响父母,让父母去影响祖父母。

让邻里去影响街坊,让街坊去影响村镇,直至完成量的转变。

从“嗷嗷”稚童、莘莘学子、流官胥吏、商贩走卒,观念更新,如春雨润物,细无声。

各府军农工商学绅在这四年里卫闻目染,潜移默化,他们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人的利益可以凌驾于国家、民族利益之上。正义,依靠实力,尊严,需要血拼!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真是坑吗?

此时民众需要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证明自己对的机会。

他们渴望一种渲泻的途径——面向敌人,冲上去,将自己满腔的热血,流干!

为流干,而流干。

这是一种精神,如同石灰吸水、飞蛾扑火一般,“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种力量是强大的,无坚不摧的,可摧毁敌人,也会摧毁自己,摧毁一切。如同后世建国初期、韩战之时,那种人人激昂亢奋的情绪。

这种力量非常危险,如同在燃烧生命,它需要引导,正确的引导。

然而,吴争在江北,他只是从送来的邸报上知晓此事,没有亲身感受到这种炽热的氛围。

如果吴争在杭州府,那么,他会迅速意识到这种亢奋的原因,从而采取相应的措施去引导或者疏导。

但这次的民众运动,确确实实地奠定了北伐军此次打一场决战的物资、人心基础,使得大将军府迅速聚集起与清廷硬撼一场的实力。

否则,吴争发动这场事先“毫无准备”的大战,正落入了多尔衮的算计之中。

世事往往如此,再毒的毒药、再深的阴谋,遇上炽烈的火、足以碾压的实力,都会粉身碎骨、烟消云散!

当然,这是后话了。

……。

这场民众运动,波及到了大将军府辖下每一个府、每一个县、每一个镇及里邻。

但它确实创造了一个奇迹,吴争发布的征兵令,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募集到了十万新兵。

与其说是征兵,实际上,都是志愿入伍。

当然,这其中有不少是违规的。

譬如,新兵中招进了学生兵、独子、兄弟二人以上同时服役等等情况。

这,其实是一种挥霍和浪费,有穷兵黩武之嫌。

吴争后来,是知晓这种情况的,但也没有去坚决纠正。

因为此时的吴争,心里已经有种与清廷决战的打算了。

决战,其实不是单方面的,自己想打,敌人不想打,就很难打得起来,最多只是一场攻防战。

可现在,敌人想打,自己又为何要退!

对吴争而言,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再珍贵的东西,一旦败了,就是敌人的。

与其资敌,那不如拼个精光!

这个心思,决定了吴争在此时,已经是不择手段了。

事实上,泰州卫在淮安城下,确实打到了非常艰难的地步。

能将一支成建制、装备齐全、三万人的泰州卫,且还是吴争亲自坐镇的情况,硬抗到这种境地,这已经说明,其中非常有问题了。

二万大军,大小口径六百门火炮,连攻六日,淮安城依旧纹丝不动。

连泰州卫伤亡已经达到三、四千人,城中守军哪怕是满八旗,恐怕也该溃了。

可事实上,城头,就在那,看得到,就打不下来。

每当炮火渐息,泰州卫将士攻城之时,数百铁甲兵,生生用身体将我方士兵撞下城头。

每当吴争组织起“敢死队”,以装甲车(板车堆上湿棉被)为掩护,想靠近城墙,掘坑用火药炸毁城墙之时,城头上就会下一场箭雨、石雨、滚油雨。

以至于六日下来,城前空地上,已经种满近二尺高的“庄稼”,密密麻麻地全是箭矢。

刚开始的时候,吴争还恶趣味地对将士们讲,这若是换作一千多年前,那就没孔明什么事了,瞧瞧,这满地的箭矢,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哪还用“借”?

吴争甚至还觉得,这是好事,城中器械再齐备,箭矢这样使用,总有用竭之时。

可三日打下来,吴争就发觉明显不对劲了,城中还真有用不完的箭。

淮安、大河两卫,不但有各自独立的造船厂、军械局、教场及卫学等设施,还拥有六百石以上漕船近四百艘,这运力足以将一支数万人的军队,一次性启运。

城中单人口就有百万,只要有铁,理论上是可以制造出用不完的箭矢的。

同时,吴争也意识到,大运河理论上可以为淮安城带来源源不断地补给和兵员。

这也就是吴争之前不愿意攻淮安的最主要原因,可结果,蒋全义的执拗,让吴争不得不正面面对这块硬骨头。

其实这时候,想停,怕也停不下来了。

打蛇不死,必遭反噬!

要么不打,打就打彻底了。这是吴争的执念。

吴争不是不知道变通,也不是非要攻淮安南门。

关键是,淮安西、北、东三个方向,都是敌人的地盘,泰州卫只能击破南门,才能形成突出部。

被蒋全义派去沿洪泽湖迂回包抄的三千人,被敌人骑兵在清江浦伏击,不得不原路退回。

自此,敌人在武家墩至清江浦设防,连想包偷袭都没有了可能性。

仗打到这份上,已经不是说撤就能撤得了的了。

也让吴争心底的火气被激发上来了。

那就是打,打到山穷水尽为止!

……。

第七日,从高邮赶来的方国安一支三千人的偏师到了。

三千人,对于战局起不到什么太大的影响,也就了胜于无。

今日吴争停止了泰州卫攻城,只是下令对城头实施不间断炮击。

这种僵持的局面,令人非常压抑。

吴争只能等待,等鲁之域从盐城方向传来捷报,想以此来打破僵局。

只要盐城被攻克,那么鲁之域就能率师西进,向淮安东门进行合击,这样城中守军就需要分兵,自然,南城的防御力就下降了。

……。

然而第八日一早,吴争没有等来鲁之域从盐城方向传来的捷报。

反而等来了鲁之域攻盐城受阻的消息。

战报上说,吴淞卫在盐城以南范公堤一线,遭遇了敌军至少不下二万人的顽强阻击,连续交战三日,进展缓慢。

同时,鲁之域提到,敌人是成建制的火枪兵,使用的火枪也是新式火枪,且装备了不下百门火炮。

吴淞卫渡江千里北上,缺乏压倒性的火力优势,无法迅速突破敌人事先构筑的阵地,陷入僵持。

吴争终于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多尔衮给自己挖下的又一个坑了。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围城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随之而来的又一个坏消息是,王一林率陈钱山水师在大沽口,同样遭遇了困境,清廷在三个月之内修缮、改建、加固了两岸炮台、增设了许多大口径岸防炮。

同时,已经初具雏形的新编水师,配合着岸炮,对王一林部实施了顽强阻击。

王一林水师数日里对岸炮击,但进展非常缓慢。

这要想如张名振一般直抵天津卫,那不知道得多少时日了。

王一林无奈之下,只能向吴争禀报,询问是否还需要继续袭扰。

吴争随即下令,撤回陈钱山水师,一来敌人有备,偷袭已经没有可能,二来不想水师因强攻而遭受重大伤亡,三来既然决定打一场正面决战,那么水师集中在长江及入海口一带,更有助于保障南岸军械、物资、兵员的补给。

可吴争有三件事想不通。

一是多尔衮如何能精准地判定,自己会因军工坊被炮击,而悍然开启战争?甚至自己都无法理解当时为何会脑门一热……难道是多尔衮对自己的了解胜过自己本人?

二是清军在扬州、淮安、徐州三府,也就徐州囤有八万大军,在盐城方向的二万大军,来自何处,主将又是谁,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三是多尔衮又是如何精准判定,北伐军会攻淮安、盐城,而事先在两地布下重兵?很显然,淮安城中绝不只是原淮安、大河不足两万的人马。

这三个问题不得到解答,就如同头上悬剑一般,令吴争不寒而栗。

不能再这么被动地打下去了,吴争随即下令,泰州卫后撤二十里布防。

令鲁之域部在盐城方向,不惜一切代价,找开突破口。

令北伐第一军抽调一营,携带六十四门十六磅重炮,走水路在泰兴登陆,然后北上增援。

同时,传令张名振水师,运送在靖江作为预备队的陈胜五千金华卫,至仪真登陆,西攻六合,剑指滁州。

此举用意,是化被动为主动,先打乱敌人的配合和部署,既然面前淮安是铁板,那就换个方向。这是吴争动用了第一支预备队,来化解战场被动。

吴争不知道马士英传信给朱媺娖后,朱媺娖能不能力抗朝堂异议,迅速派大军渡江攻滁州,吴争已经等不了了,这场战事越往下拖,对自己越不利,因为自己财力远不及清廷厚实。

其实吴争错了,这场战争,是越拖得久,越好!

因为只有将战争拖下去,清廷的兵力才会更加捉襟见肘,才能为西南争取更大的战略空间,由此再反过来反哺江南。

此时,吴争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的心里,还是有着对西南、东南方向,明显地防范意识。

……。

淮安城内。

大河卫军营。

与城墙上悍然拼杀完全不同。

营中迷漫的是一种死气,几乎每个人的脸上,唯一的表情就是木然。

这是一种对将来不再抱希望的木然,生死、荣辱皆已不放在心上。

全凭着还喘着一口气,奉命作战。

带着卫兵巡营的祖大弼,不由得微叹一声,城中粮食开始紧缺了。

朝堂上该死的肉食者们,难道就不明白,如果淮安一失,朝廷不但会失去赋税重地,甚至徐州便将直接面临北伐军的兵锋吗?到时黄河南岸一片糜烂,想重整怕是有心无力了。

如此畅通无阻的运河水道,被围城二十余天,仅运来二十船粮食。

这是喂兔喂猫呢,淮安城中军民百万人之巨,二十船粮食那叫杯水车薪,若非摄政王有预见在先,令自己在城中囤积了大批粮食,这二十多天的围城,怕早就饿死人了。

可有道是坐吃山空,十万石粮听起来数量巨大,可真要分到百万人口之中,那每人也就二十斤,围城二十余天,怎么可能吃得够?

祖大弼在十天前就已经不再向城中百姓放粮,以保证淮安、大河二卫将士的日常所需,可这么一来,城中人心哪还能不浮动。

人饿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烧、杀、抢、掠,甚至敢袭击军营粮仓。

由此被镇压者不下千人之数。

祖大弼心中也不忍,可慈不掌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与其破城之后玉石俱焚,不如舍弃民众以保证守城。

看着营中将士痴呆的目光,祖大弼一阵凄凉,或许这就该是自己的下场……报应!

祖大弼一跺脚,再没有了巡营的心思,转身回中军帐了。

……。

可祖大弼前脚一走,这些目光呆滞的将士们,却有了动作。

他们纷纷向大火堆方向聚拢。

而大火堆处,几个年近四十岁的老兵,正在烤鞋底。

今年是早春,江南雨水充足。

连着七天的细雨,整个人都快长霉花了。

“赵老大,快说说,吴王真有撒豆成兵、决胜千里之外的本事么?”

一个年近四十,却白脸短须老兵,拍拍手中的鞋底,没好气地道:“瓜娃儿,吴王要真有那等本事,还在城外做什么……北伐军早就攻入城来了。”

那被喝斥地士兵,顿时泄了气,轻轻叹了口气,道:“这日子是没指望了,今日半斤米,我拿回去给家里人熬了一锅粥……六口人哪,这粥都能照出人影儿来,到时,怕不用北伐军破城,咱们就饿死了。”

边上一个士兵,不耐烦地骂道:“谁让你太会生,一口气还生两,否则还能省着点……你看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那个叫赵老大的瞪了一眼这士兵,“你家中穷得连床被子都没,哪个女娃能看得上你……淮安城中,咱这帮子弟兄,哪个不是拖家带口的……你这是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想挨揍不是?”

那士兵被这一骂,讪讪笑道:“赵老大,我这不是心里闷得慌,找这小子开涮嘛……您别往心里去,成不?”

其实赵老大的话没错,如今的淮安、大河二卫,几乎完全承袭了明朝的卫所。

人还是那批人,官却换了一茬又一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士兵们的日子却过得越来越不堪了。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强攻

PS:感谢书友“HqB”投的月票。

虽说明末卫所制度崩溃,士兵的田地基本上都被官员们圈走,可淮安府不同,为了保障漕运、盐业及江南赋税,朝廷对两卫是特别照顾的。

过好那是不可能,但吃饱饭、衣食无忧,这事还真存在。

可换了主子之后,事就变了,三餐改为两顿(这三餐指得不是早中晚,而是中、晚、半夜),干的也变成稀的。

直到祖大弼上任之后,士兵们的日子,总算稍稍好过了些。

祖大弼不索贿、不克扣粮饷,这已经够好了。

所以,这也是将士们这些日子,愿意为祖大弼拼命的原因之一。

再有就是祖大弼太熟悉卫所制度和这些士兵心中的牵挂了。

卫所制度,其实归纳起来就是八个字——兵以卫民,民以饷兵。

也就是说,这些将士的家人,全在身边,这既能保证士兵不临阵反叛,也能保障士兵的日常生活起居。

到明末时,淮安、大河两卫其实大都已经不种田了,而是发饷,因为他们的主要职责,是保障南北漕运的安全。

可这样一来,一家人每日所需的米粮,就得从街市中购买,也就不存在有余粮之说。

同时,这也有助于主将掌握军心。

祖大弼在战前就开始牢牢控制住士兵在城中的家人,掌控住这些军属,军队就乱不起来。

事实上,情况也是如此。

二十余天的激战,每天都有数百人战死城头,可两卫将士,明知上城头就是九死一生,却也不得不闭着眼睛上去。

祖大弼将两卫士兵分成一千人一营,编好顺序,轮流上城墙,只要运气好,大难不死,就可以间隔至少十五次才会再轮到,而在起初时,将士们认为十五次之后,北伐军早该被击退了,所以,他们是乐观的。

直到二十多天过去,北伐军不退反而增兵,加上米粮补给迟迟未到,粮一少,人心则乱。

被赵老大喝斥的士兵,讪笑之后,一转话头,“赵老大,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就算不战死,也得饿死,我听说,城中百姓已经开始吃打鸟捕鼠吃了,再这样下去,怕是吃人也会出现……要不,咱哥几个一起……投诚了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惶地四顾。

赵老大大喝道:“放屁!咱是那无德之人么?况且兄弟们哪个不是拖家带口,你想害死所有人吗……若再满口胡吣,某必出首……滚!”

那士兵被骂得脸一阵青一阵红,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地离去。

见他走远,先前问赵老大“吴王真有撒豆成兵、决胜千里之外的本事么”的士兵嘿嘿笑了起来,道:“这厮定是将军安插在营中的奸细,这等事都用来套咱们的话了……想蒙赵老大,也不看看咱赵老大是何等人?”

另一个士兵也笑道:“这厮进咱营中不过一个月,自来熟,什么话都敢说……一瞧就知道是个奸细。”

赵老大“啪啪”地拍了几下鞋底,然后将鞋套在脚上,沉声道:“你们几个与各营联络得如何了?”

“都联络过了,兄弟们都有这心思,只是担心一旦起事,家人怕是会遭毒手,都犹豫着呢。”

赵老大稍一沉默,道:“既想举事,又想保家人平安……天下哪来这样的好事?去告诉他们,明日后半夜子时一过就动手,不愿意的咱不勉强,可要是谁敢出卖告密,那就别怪咱不留情面!”

“是。”

……。

鲁之域很头痛。

阻击自己的敌人,就象一块石头,油盐不进地顶在那。

无论自己侧翼包抄,还是佯装撤退,它都纹丝不动。

不是不能强攻,可对方的火炮数量太多,弹幕密集,要让麾下将士冒着如此矢石冲锋,鲁之域于心不忍。

这支军队,从杭州防御战时,归附吴争以来,一带是他带着,鲁之域甚至能叫出许多老兵的名字。

如果不认识,牺牲也就牺牲了,不过就是一个数字。

可一旦叫得出名字,就有了感情。

这同样是一把双刃剑,既能让将领指挥起来如臂使指,可同样,如果遭遇血战,需要让一些人去牺牲,就会不忍。

人嘛,熟悉了,就混成兄弟了。

谁能让兄弟,就这么去当炮灰?

鲁之域不忍,他做不出这决定,因为他心中还有期盼,盼着蒋全义在淮安方向突破,也盼着从杭州调来重炮。

可吴争传来的急令,让鲁之域无法再回避。

他只能咬牙下令,连夜组建“敢死队”。

看着身边的吴易、孙兆奎、沈自炳、沈自駉等等,这些跟随了自己五、六年的将领,和对面一张张熟悉的脸,鲁之域眼睛红了。

八百敢死队,由沈自駉率领,原本该是沈自炳的,可沈自駉硬是从兄长那抢了过来,理由很简单,长兄如父!能让父亲死在头里吗?

这是吴淞卫的骨血啊,鲁之域不仅在心中埋怨起吴争来,一场野战,即将报销掉吴淞卫三成骨干……值得吗?

然而,将士的目光是炽热的,他们脸上没有一丝犹豫、迟疑,他们兴奋地看着自己的主将,在等他的一声号令。

连攻五天受挫,与鲁之域想法不同,吴淞卫的将士们打出了火气,这是组建以来,从没有发生过的挫败,将士们盼望着用热血,来证明自己的强大和做为军人的荣誉。

鲁之域强忍着眼中的酸楚,他心里清楚,吴淞卫此时手中最大口径的火炮只是六磅炮,射程仅为三、四里地,而对面的敌人,却部署着八磅炮,射程可达五、六里。

这是第一次敌人火器占据了局部战场优势,这是因为,此战事发突然,吴淞卫装备无法及时运至江北。

“听我命令……!”鲁之域沉声喝道,可声音渐渐变调,“都给我活着回来……我……我请你们吃酒。”

“不克敌阵,誓不休兵!”

“不克敌阵,誓不休兵!”

“不克敌阵,誓不休兵!”

八百敢死队士兵,异口同声地一遍遍喊道。

鲁之域眼中的泪,终于滚落下来。

知道要去做什么吗,我的兄弟们?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得先捅死你

这是一场夜幕下的野战。

鲁之域的选择其实并不多,因为他无法利用地形进行穿插,对敌人阵地进行分割,阵地左侧不远就是范公堤,也就是说,整个战场吴淞卫能用来进攻的宽度,也就只有三里地左右。

这极大地方便了敌人火炮对战场的封锁和对己方主力冲锋的压制,

如果在白天发起强攻,那目标太过明显,双方五、六里地的距离,足够让敌人火炮,将冲锋大军犁上好几遍。

鲁之域没办法,这或许是唯一减少伤亡的方法。

只有在夜幕的掩护下,才能让敌人无法识别我军的主攻方向。

可三里的攻击宽度,八千人的强攻,事实上根本就无所谓主攻方向。在这三里的横面上,几乎都是人。也就是说,不需要瞄准,一颗炮弹砸下,总会带走那么一、两个人。

鲁之域的选择是,这八百“敢死队”,从正面强行突破。

所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越危险的方向,反而越安全。

……。

当八百敢死队员,以一种肃穆神态,无声地投向黑漆漆的夜幕时。

已经集结完毕的吴淞卫八千前锋,默默地向他们行军礼。

“兄弟先行一步,我等随后即来!”每个人的心中都在发誓,今日不克敌阵绝不休兵!

鲁之域的战术思路是,以八百敢死队去吸引敌人的炮火。

这个时代的火炮,质量好的,可以连继续击发十五、六次,质量差的,六、七次射击后,就得罢工,否则,就会给炮手“好看”。

所以,让这八百人去消耗敌人的射击次数,使得主力冲锋时,敌人无法进行炮火封锁,这确实是个有效的方法,虽然有些残忍。

同时,总会有人幸运地冲过弹幕,这就可以对敌阵形成短暂的压制和造成一定程度的混乱。

少一门炮、一杆枪朝吴淞卫射击,那都是好的。

鲁之域相信,只要对面没有骑兵,那么冲过去的敢死队,就算只有一成幸存下来,也可以为主力强攻争取一柱香的时间……这就够了!

……。

夜空中炮火的轨迹,非常清晰。

摇曳的流光,显得格外的美丽。

如同刚过去不久的元宵夜,那绚烂的焰火。

可每一发炮弹砸下,都能带走身边朝夕相伴的同袍兄弟。

这种刻骨铭心的刺痛感,让沈自駉不断地加快脚步。

自己活着,是因为很多兄弟,死在了身后。

沈自駉知道,此次冲锋,敌人火炮还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最后一里地内,敌人火枪的齐射,那种密集,绝非炮弹可以比拟的,却同样可以带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八百敢死队以小队为单位,它的阵形是极其分散的,这是为了规避被炮火一锅端。

从出发开始,敢死队其实已经没有了命令,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四个字——各自为战。

这是一段死亡的距离,在冲至距离敌阵大概三里地时,敌人已经发现了这支队伍。

敌人抛出无数点燃的火把,这更让敢死队的目标依稀显现出来。

敌人有了准备,他们的火枪开始连续地射击,虽然目标在射程之外,可这种密集地齐射,同样可以对敌造成杀伤,形成震慑。

从火光中,沈自駉能清楚地看到,不断地有同袍闷声音倒下,他不敢回顾,因为或许这一回头,再无机会前冲。

无须躲闪,被击中,那就是命。

所有人憋着一股子气在冲锋,躺下的躺下了,冲锋的,依旧在冲锋。

距离一里时,沈自駉很庆幸,他能感觉到,身边至少有三成人没了,可他还活着。

他觉得,自己或许真有可能冲进敌阵,然后用手中的枪刺,教会敌人如何做人。

沈自駉喘得很厉害,任谁急跑三里地,也会喘得厉害。

可沈自駉丝毫没有觉得疲惫,反而很兴奋,如果能冲进去,就算最后依旧死了,那也值得了。

沈自駉觉得自己能冲进敌阵。

二百步,已经可以感觉到流弹从身边呼啸而过的气流。

身边的人更少了,最多不足五成。

沈自駉不再伤感,他觉得,不需要太多时间,他就可以与他们重逢了,当然,我得冲进敌阵再死!

一百五十步,沈自駉激动起来,他甚至可以依稀看到对面的人影了,沈自駉有些不甘心地掂了掂手中的枪,心中有些遗憾,要是能在冲进敌阵前打一枪就好了。

可惜这次敢死队都没带弹丸,身上仅携带了枪和枪刺,一是为了减轻负重,二是就算带子弹,也无时间装填,敢死队能做的,仅仅是吸引敌人火力,冲进敌阵,然后拼死在那。

一百步了,沈自駉不再激动,他死死地盯着面前那个正在起伏的人影,小子,一会爷来收拾你!

六十步时,沈自駉感觉不到身后还有同袍,他没有回头查看,他的心里掠过一丝悲壮,难道……就剩下我一人了吗?

可转念之间,沈自駉又兴奋起来,就算都死光了,这不还有我活着吗?冲过去,我便是英雄!

三十步,沈自駉感觉到自己的胸口要炸了,喘得跟头牛。

拼命地调整呼吸,可依旧听起来象个破风箱。

沈自駉懊恼地想,算了,反正最后都是个死,破风箱就破风箱吧,重要的是,多拉一个垫背的。

十步,沈自駉清晰地看到对面那张脸了,那张脸上有惊惶、有恐惧,两眼瞪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

沈自駉想笑,他心里已经在笑,可惜传不到脸上,沈自駉觉得自己的脸,已经不听使了。

等等,这混帐抬枪口指着自己?

沈自駉有些慌乱起来,他想改变方向,可腿根本不听使唤。

沈自駉暴怒了,都冲到十步的距离了,就不能让我冲进去再死吗?

他捏紧了手中的枪把,尽可能地将枪往前递,捅死你丫的!

“呯”枪声终于响起,在一片的击发声中,这一声其实并不独特。

可沈自駉能听出差别,因为这一枪,几乎是在十步距离,正对着自己开的。

沈自駉莫名地悲哀起来,就差这几步吗?

可随即,沈自駉又变得异常愤怒起来,就算被你击中,我也得先捅死你!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 牺牲

暴怒能激发人的潜能,沈自駉的速度突然变快,甚至,他跃了起来,连人带枪,扑向对面的敌人。

当那张脸有主人,被自己的枪刺钉在地上时,沈自駉有种想嚎叫的冲动。

弹丸穿透沈自駉身体时,沈自駉根本没有感觉,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前面,那张盯了一里地的脸。

“扑嗤”,听到这一声响起,看着那张脸泛起见了鬼一般的表情,沈自駉想笑,奇怪的是,这次沈自駉感觉到自己真的笑出来了。

他想将枪刺从那死人身上拔出来,可怎么都使不上劲。

努力了两次,沈自駉突然发现,几滴喷溅的血液粘在了自己握着枪把的手上,沈自駉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应该是中枪了。

他慌乱地打量起自己的身体,终于,他看到了自己胸口那一团血肉模糊,这一刻,沈自駉有些眩晕,他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的腿已经支撑不了他身体的重量。

在这一刻,沈自駉的脑子变得特别清晰,要死了吗?

就这么死了吗?

沈自駉突然有浓浓的遗憾,可惜,就剩我一个人了……可惜,连我也要死了,任务还可能完成吗?

沈自駉在慢慢地软倒,在身体转向倒地的那一瞬间,沈自駉眼角的余光,依稀仿佛看到,无数的吴淞卫将士嘶吼着向自己的方向前赴后继冲来。

沈自駉又笑了,他感到无比欣慰。

“扑”地一声,沈自駉的身子重重地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知觉的眼角,慢慢地渗出两滴泪,渗入身子下的这片土地。

……。

吴淞卫冲上来了吗?

当然没有。

如果这样就能轻易突破敌人的阵地,吴淞卫数日强攻,又怎会毫无进展。

八百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能幸运地突破敌阵,他们就是去送死,用身体、用生命去吸引敌人的火力。

以此换回一柱香的时间,为吴淞卫主力突击,减少伤亡。

但沈自駉倒下前所看到的,却不是全是幻觉。

他看到的,是他们八百同袍中的幸存者,他命大的、尚未被击中的弟兄们。

沈自駉不敢回头,不是因为他怕,而是因为他给自己留下一丝幻想、期盼,他希望不会因自己的亲眼验证,他的八百弟兄……死在他的前头。

夜风凄凄,似乎在呜咽,为这些将一腔热血,挥洒在荒地上的勇士悲泣。

敢死队确实没有全体阵亡,至少有二百多人,追随着沈自駉冲到了敌阵前面。

沈自駉听不到身后动静,是因为紧随他身边、身后的队员,确实是……全没了,这也就造成了当沈自駉正对面的敌人,抬枪朝沈自駉射击时,再无亲卫替沈自駉挡子弹。

沈自駉能冲到敌人阵地前,可不全因为是他的运气好,而是有许多人,默默地替他死了。

沈自駉是正团长,他也是吴淞卫,不,是北伐军在此战中,阵亡军阶最高的将领。

幸存的二百多敢死队员,原本落后于沈自駉大概数十步的距离,在敌阵火光的映照下,看见沈自駉倒在敌人枪口之下,心中的悲恸,是常人无法体会的。

那是一种绝望、愤怒,如同再也看不见……希望。

虽然每个人在出发前都清楚,九死一生,可心里总想活着。

然而,沈自駉倒下,让所有还活着的人,再没有妄想活着,他们从未有过这些渴望……去死!

很难想象,当亲眼看见追随了近十年的主将,就这么倒下离自己仅数十步的地方,而无动于衷的。

冲锋,就算在后世连发机枪的面前,只要机枪数量不足以形成封锁,也是极其有效的突破手段。这一点,在后世抗倭战争中,已经得到验证。

三里多长的敌人防御阵地,很难形成对二百多人,不闪不避的直线冲锋,数十步的距离,敌人来不及进行二次装填。

二百多人,最后冲进敌人阵地时,竟还有不下二百人。

可见,单发火枪,如果不形成上、下、前、后地交替互补射击,是很难阻挡密集性冲锋的,而这个距离,又恰恰是敌人火炮无法起作用的距离。

再坚固的阵地,一旦被二百人冲入,那都会引起一阵混乱,何况是这二百不用命的、渴望将血流干的愤怒的人。

如果不是他们之前跑了五、六里路,单就这二百人,或许真可以击溃局部的敌人。

可惜的是,这些人的体力已经不支,支撑他们的,仅仅是心中的不甘和见到主将阵亡的愤怒。

但就算是任人宰割的木头人,敌人总也要去挥刀杀吧,杀光二百人,需要多少时间?

一柱香的时间!

够了。

真够了!

够吴淞卫主力跑完这五、六里的死亡距离了。

沈自駉及他的八百敢死队,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为主力争取到了一柱香的时间。

然而,这仅仅才刚刚开始。

安静的大运河,见证着这一夜,双方军队如野兽般地在范公堤边血腥厮杀。

战争再一次回到了冷兵器时代,从吴淞卫主力突入敌方阵地的那一刻起,再听不到一声枪响、一声炮响。

这是一场涉及了敌我双方数万大军,东西三、四里,南北十里的大规模肉搏战,持续的时间长达三个多时辰。

……。

拂晓,天色微微亮起。

岳乐,终于动容了。

不是为了沈自駉及他麾下的八百敢死队的悍不畏死,也不是因暴发了如此规模巨大的夜间肉搏战导致阵线几近崩溃。

而是岳乐怎么也想不到,南蛮子的肉搏战能力已经可以与己方抗衡了,甚至还稍稍占了上风。

这难道不应该是己方赖以生存的长项吗?

岳乐长吁了一口气,面朝北方,喟叹道,“王爷,您终究是失算了……矛对矛盾对盾,未必能起到克制的作用,咱们舍弃了自己的强项,而屈从了敌人的强项……如果今夜有骑兵,不用多,三千铁骑,便足以扭转战局……这场夜间肉搏战,彻底消去了我方原有的火炮优势,而令人震惊的是,南蛮子竟因他们火枪上装有枪刺,长于我方一尺七寸,而占据了上风……此败,我好恨啊!”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吴争入局

整整一个晚上,喊杀声响彻一片。

天色亮起时,曙光初现。

吴淞卫八千主力,生生以手中的枪刺,突入敌阵六、七里地。

这真得是每一步,都淌着鲜血。

不管是吴淞卫还是清军,双方都已经筋疲力尽,这个时候,任何一方派出生力军,这能掌控战局。

很显然,鲁之域是绝不会放过,这颗用弟兄们生命换来的果实的。

吴淞卫后备队开始异动!

岳乐忧郁地,用手中镶金单筒望远镜,观察着十里外的战场形式。

他明白,鲁之域能增兵,自己却增不得。

因为自己是守方,他还有着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守住盐城,这是出发前,多尔衮的严令。盐城若失,提头来见!想着多尔衮平淡的语气,岳乐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自己原本是济尔哈朗那方的人,多尔衮心知肚明,可还要用自己,那就是在给自己机会,若这一次胜了,便是摄政王的人了,可若这次失利,岳乐绝对能想象得到,多尔衮会借自己是济尔哈朗的人,在朝堂弹劾济尔哈朗,而自己就会成为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那只替罪羊!

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再打,就必须往战场上增兵。增兵,盐城防守力量就会薄弱,一旦吴争从入海口调水师沿运河北上,那时不仅盐城不保,连自己手中这三万新军,就都得葬送在这。

就算此战能拼个同归于尽,拼光了吴淞卫,可那又如何?

吴淞卫只是吴争北伐军中区区一卫啊,反之,这三万新军,却是我朝仅有的一支新军!

想到这,岳乐终于下定决心。

他咬牙下令,撤!

撤回盐城,据城坚守。

同时,派人将此战详情,急报多尔衮。

……。

初春拂晓的风,冷洌中却带着一丝丝暖意。

天色大亮时,运河的水面平静地如同一面镜子,丝毫没有昨夜那种凄厉的呜咽痕迹。

然而,离江边仅数里地的岸上,已经再无气息的尸体,横七竖八地铺满了十里地。

鲁之域疯狂地奔跑着,沈自炳奔跑得已经疯狂。

他们都在搜索、寻找着,昨夜,那誓言“不克敌阵,誓不休兵”的八百勇士,期盼能见到有人还活着,哪怕只有一两个,哪怕还是缺胳膊少腿的。

而心底更为期盼的是,他们希望活着的那个会是,沈自駉。

世间事,往往不尽如人意。

当二人几乎是同时发现了那个侧卧在敌人阵地边界上的沈自駉,心中的一切希望和期盼,瞬间化为乌有。

二人的表现完全不同。

鲁之域木然地跌坐在地上,一声不吭。

而沈自炳僵直地站在尸体前十步外,发出一声如野兽般地嘶吼,可脚步却再不进一步,因为他不敢、不忍、不愿、舍不得!

在打扫战场的吴淞卫将士,闻声纷纷聚拢过来,他们沉默着上前,为勇士收殓,动作很轻、很慢、很稳,生怕打扰了勇士的美梦。

此战,敢死队八百勇士,尽殒!

此战,吴淞卫以阵亡三千七百余人,伤一千九百人的代价,将挡在盐城外围,早就构筑好了完备工事的敌人,赶回了盐城龟缩。

歼敌五千六百余人,俘虏二千一百三十余人。

如果不算俘虏,双方几乎打成了平手。

但这是一场胜利!

战略性的胜利!

这不仅仅攻克了一个工事完备的阵地,而是击垮了敌人的信心。

吴淞卫以血腥的冷兵器方式,打破了满人肉搏不败的神话!

这是一种根本力量的扭转。

这是摧毁敌人自信最有力的兵器。

它让北伐军士兵变得更加自信,就算没有火器,我,也能找得你满地找牙!

……。

吴争遇到了大麻烦。

很显然,多尔衮挖的坑,绝不只是淮安城和盐城。

当吴争调动在靖江作为预备队的陈胜五千金华卫,登陆仪真,还没有开始对西面六合发起攻击。

陈胜就从斥侯处获知,从天长方向至上官桥一带,出现数股不明数量的敌骑活动。

这是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陈胜金华卫所遇到的问题,几乎与鲁之域一样,因为战事突发,急调而来的金华卫,同样没有携带原本配备的重炮。

而比鲁之域更困难的是,金华卫面临的是,敌人骑兵!

紧急之时,陈胜迅速下令,放弃仪真城,在大铜山边构筑主阵地,用意是,万一有不测,便可借助地形,抗击敌骑冲击。同时陈胜急传信给吴争,请求增援。

没有连发枪、火炮的火枪兵,在应对骑兵时,处境非常尴尬,唯一能形成正面硬抗可能的,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三倍甚至五倍兵力于敌。

陈胜心性稳重,他不敢冒这个险,既然出现数股敌骑斥侯,那么敌骑主力,相距必定不远。

而天长方向,唯一的来处就是凤阳府。

那么,这支敌骑的数量,应该在五至六千骑,这个数量,绝对不是五千金山卫能硬抗的。

事后证明,陈胜的瞬间决策,挽救了他手下的五千人。

他料得没错,这就是多尔衮给吴争挖下的第三个坑,敌骑从凤阳府来没错,可数量不是五至六千骑,而是万骑!

多尔衮暗中调派了他手中正蓝旗三千铁骑南下凤阳,甚至清廷都不知道。

这事如果捅出来,那多尔衮恐怕得被满朝弹劾。

因为从顺治登基之后,满八旗分为驻京八旗和驻防八旗,驻京八旗几乎是不可调出京畿的。

真正在各地与明军、义军作战的,是驻防八旗,譬如凤阳府的六千骑兵,原杭州驻防的三千骑兵等等,这也是后来称之为“江宁将军”、“杭州将军”、“广州将军”等等的由来。

多尔衮是铁了心地要置北伐军于死地,不惜冒着被郡臣弹劾的风险,孤注一掷,连他的嫡系铁骑都出动了。

而这支铁骑出击的方向,正是此战开启之后最关键的点——江都!

如今登陆江北的各卫北伐军,皆已经将主力推向扬州北部、淮安南部,身后就只有几百人驻防留守各城池,甚至于,许多小城内,都是些安置其中的伤兵。

也就是说,这些后方的城池,是没有多少防御能力的。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爱拼才会赢

多尔衮以三千铁骑加上原凤阳府驻防骑兵,合成万骑大军(实际是九千骑),向东攻击江都、泰州、如皋一线,用意到了此时,其实已经很清楚。

那就是截断攻扬州的北伐军退路,然后南北围歼。

淮安城祖大弼、盐城岳乐二部,只有一个目的,牢牢吸引、牵制北伐军的兵力,然后由骑兵横向切割,一战毕其功!

盛名之下无虚士。

在多尔衮发现阴谋对吴争无用,几乎是免疫的情况下,他幡然醒悟到自己错了,于是改变策略,设下这一个局。

这是阳谋,不管你避不避,它都在那,除非你不想北伐,打算苟安一隅,否则,怎么也逃不过去。

多尔衮算准了,一旦战争暴发,以长江这道天险,北伐军无法迅速运送重炮过江,那么就不可能形成真正的战斗力,趁这个时间差,打一场局部优势战,绝对能让吴争损兵折将,喝上一壶。那时,北伐军是想撤撤不了,想进无法突破,被困于扬州北部,动弹不得。

最多是退守高邮、兴化一线,可这些城的城防,对清军攻城根本起不了太大的阻碍。

这道题很难解,增兵,一旦敌人骑兵击破江都、泰州、如皋一线,那么,所有增援部队都会面临长江天险的困扰,就算水师可以控制江面,但如今的火炮最远射程才十多里,根本无法控制岸上纵深,援兵一旦登陆北上,就会处于敌骑的突击威胁之中,没有城防、没有纵深,仅靠满面上的战船,向北最多突击三十里,然后就是任敌骑宰割。

但有一个是多尔衮也没有预料到的变数,那就是吴争居然亲至宝应,指挥泰州卫攻淮安。

多尔衮不想吴争死,他这局设下时,就没有想过要让吴争立马死。

不是多尔衮不想报多铎之仇,如果他身子骨硬朗,那就没什么了。

可眼下他自己朝不保夕,在安排身后事,如果吴争死了,朝廷就会了却了一块最大的心病,那自己有一日突然病亡,朝廷卸磨杀驴,吞并眼下自己三种的三旗人马,哪还会有半点顾忌?

江南与西南、西北不同,它与顺天府离得近,关键吴争手中还有三支水师,随时可以对大沽口进行袭扰,清廷不得不如履薄冰。

吴争如果死了,那义兴朝就是个空架子,随时会倾覆,扫除了江南这块心病,清廷就安稳了,这与多尔衮的利益不符。

多尔衮既要削弱吴争的势力,使其无力北进,只能困于长江以南,又不能使吴争的势力一撅不振,威胁不到清廷。

所以,多尔衮布下的局,仅仅只限于长江之北。他的目标是,收复江北泰州、泰兴、如皋三府,如果能染指靖江,当然更好,同时,歼灭北伐军至少三成以上的有生力量,并对己方三万新军的实际战斗力,进行一次实战评估,由此来判定沈、钱二人真正的练兵能力和忠诚度。

但多尔衮没想到的是,吴争居然亲自到了宝应,这怕是这个预设的局中,最大的变数了,多尔衮此时还不知道,如果知道,他会作出极大的战略调整,因为,吴争不是个承袭祖荫的主帅,而是一个从战乱中崛起的主帅,这,便是最大的变数和不稳定因素。

许多时候,一个主帅,足以影响和扭转一场战事的结局。对此,多尔衮自己是深有体会的。

可惜的是,正象吴争不知道多尔衮亲自来了兖州一样,多尔衮也同样不知道,吴争在宝应。

这便是双方最大的变数!

……。

吴争得到陈胜急报时,已经在第二天的傍晚。

这是吴争五年以来,遇到最为棘手、最凶险的时刻了。

吴争有过那一阵的慌张,他打算迅速撤兵,令陈胜部硬顶从凤阳府来的敌骑,不用多,只要一天,泰州卫就可以越到宝应,撤向兴化。

然后令方国安的军校兵团,死守江都,同样争取一天时间,以求泰州卫与吴淞卫在泰州会师,如此,手中就有了不下三万人的兵力。

这样的兵力,无论是固守还是撤退,将立于不败之地。

唯一的代价就是陈胜的五千金华卫和方国安的一万军校兵团,这两部担当阻击敌骑的任务,就不可能安然脱身。

但相对于六万北伐军全部被拖在江北,还是值得的。

吴争与蒋全义等商议了一个晚上。

但蒋全义坚决反对以这种方式撤兵,他认为,淮安城中守军也是人,只要全力攻破淮安城,那么这个局便会烟消云散,到时,掌控战争主动权的,就是咱们。

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前提是,淮安城能在两日之内被攻破,否则,敌骑的推进速度非常快,后路就会被截断,到时想退也没法退了。

而蒋全义辩论道,如果以一万五千人的牺牲,来换取咱们三万人的活命,我宁可死在淮安城下,这四年中,我败过、逃过,甚至被俘虏过,但从没有一次,主动让弟兄们为我去死,此例,此生不敢开!

吴争闻之动容,他心里也不忍心,陈胜、方国安部所处的位置,是可以迅速向江边撤退的,有张名振水师在,撤后南岸或者前往靖江固守,是完全有可能的。

让他们为自己而死,吴争确实有些不忍心,特别是军校的那批生员,那是培养了三年的北伐军日后的骨干啊。

吴争陷入了左右为难之中。

眼见着天色渐渐亮起,时间紧迫,吴争终于做出决定,他连下四道令,传令陈胜、方国安部迅速南撤,由张名振水师接应至靖江固守。

令鲁之域部继续强攻盐城,力求在两日内有所进展。

令正在奉令北上的北伐第一军一营,渡江后暂时驻囤泰兴,协防泰州,等候下一步命令。

令杭州北伐第一军再调万人至吴淞待命。

这四道令,让蒋全义骇然色,他急问道:“王爷,您这是要与敌人拼死一战?”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许多时候,爱拼才会赢!”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 变数

:感谢书友“rr”投的月票。

蒋全义是真有些急了,他道:“一旦陈胜、方国安两部撤退,凤阳府的敌骑将再无我军抵抗,便会势如破竹般地攻至江都、泰州一线王爷,您就算决定拼死一战,那也不能以身犯险这样,由末将来执行您的命令,请王爷速速撤回泰兴,如此,末将也能无后顾之忧!”

吴争的脸急剧地抽搐了一下,然后撇了下嘴道:“之前本王想撤,你死硬地阻拦怎么,此时你倒反而怕了,想劝本王离开了?”

蒋全义急得冒汗,“这不是一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吴争正色喝斥道,“后路即将被断,你竟要本王舍弃三万泰州卫将士,独自撤退?你让将士们作何想?你让本王情何以堪?你是想辱没本王来成就你的名声吗?!”

蒋全义和那些身边想劝的将领闻听,为之一愕。

这罪名可不小,当然,这事历朝历代都有,明朝更为多见。

所谓的直臣、诤臣,就是悖君王而美自己的名声。

吴争道:“如今全军将领,集结部队,今夜子时后,悄无声息向东转进,两天之内,配合鲁之域吴淞卫对盐城形成夹击!”

蒋全义这才回过神来,与身边众将领还想再劝。

吴争厉声道:“再敢多嘴,本王治你惑乱军心!”

众将领齐齐沉默下来。

蒋全义无奈之下,与众将领一起出帐部署去了。

吴争来到帐前,看着薄暮下的淮安城,心中喟叹一声,若是能攻下这座淮安坚城就好了,泰州卫就可以固守淮安城,就如同钉下一颗钉子,就算敌人骑兵再多一倍,也不足为惧。

到时,调北伐军诸卫数路北上,淮安城中心开花,多么美妙的事啊!

那时,以黄河为屏障,就算徐州敌军赶来,也可力抗之。

吴争长长一声叹息,看着淮安城轻声发誓道:“此战我若不死,定会带兵回来!”



时至半夜,大军集结完毕。

吴争看着将领们,面无表情。

这算不上一场大败仗,可比败仗更头痛。

后路遭受大量敌骑威胁,这对任何一支军队,都是灭顶之灾,特别是全赖于弹药补给的火枪新军。

将士们也沉默着,后队变前队已经出发,他们是前队,也是最后一批。他们的心里有着无比的失望,强悍如泰州卫的他们,竟攻不下一座淮安城,让人情何以堪?

可他们不沮丧,因为吴王与他们同在。

每个将士心中都异常坚定,只要吴王在,咱们,就一定能回来!

这种自信体现还眼神中,让吴争非常地受用,军心可用。

一支军队打顺风仗时士气高涨,并不说明什么,只有在遭遇挫折之时,一如既往,那便是精锐!

“出发!”

吴争只有简单地两个字,但听在将士们耳朵里,气势无疑于“进攻”!



十多里外,淮安城城头。

祖大弼一直在城头上,城外泰州卫已经两日没有发起进攻了。

会有什么阴谋呢?

不过祖大弼并不担心,他自信能守得住淮安城,至少守上一个月不成问题。

这不是祖大弼小看泰州卫,而是凭他多少的戎马生涯和经验,可以判断出泰州卫缺乏有效的攻城武器,简单地说,就是重火炮。

冷兵器时代,尚有投石车、攻城车,可泰州卫却除了云梯,啥都没有,连云梯都不是制式器械,显然,是临时筹措和制造的。

就凭这一点,祖大弼有理由相信,自己一定能守住。

从了望哨的禀报中得知,泰州卫从天色将黑时,就有了异动,哨兵猜测,或许敌人要撤,建议出城交战。

但祖大弼毫不理会,泰州卫连攻淮安十日,虽说无功,但伤亡还不足以迫使它退兵。

既然自己有守城的把握,又何须冒险?

况且,谁能保证,这不是泰州卫的阴谋,攻城不成,佯装撤退,诱使自己出城交战呢?

所以,祖大弼按兵不动。

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情报汇拢起来,泰州卫撤退的迹象越来越明朗。

祖大弼心中有些惋惜,可他依旧坚持不出城,守住淮安城,就算完成任务,立下大功,何必画蛇添足,遭来无妄之灾呢?

能逼退来犯的敌人,特别是令多铎蒙难、八旗折翼的北伐军,那已是不世之功。

祖大弼想到这,嘴角露出一丝不经意地笑意,是啊,此战之后,满清朝堂之上,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了。

这还是祖大弼不知道吴争就在城外十多里,如果知道吴争也在,他会笑得更开心。

连多尔衮都数次无法奈何的吴争,竟被他轻易逼退,何等的荣耀?!

然而,世事往往就是如此令人古怪,它总不想让人、事圆满,总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出现一种人力不可抗的变故,来让人扼腕嗟叹。

淮安城东门方向,突然发出的红光,映照了半边天,使得夜幕为之退让。

城中百姓尚未睡着的,几乎以为错估了时辰,天色将亮了。

“怎么回事?”祖大弼紧张地喝问道,“东门发生了什么?”

一个踉踉跄跄跑来的士兵,赶到城下,仰头嘶喊道:“禀将军,东门营变,叛军烧毁了储粮。”

祖大弼闻听,整个人为之一晃,他有些眩晕起来。这个节骨眼上,竟出了这等子事,难道是天意?

祖大弼不愧是沙场老将,他敏感地意识到,这不是一件孤立事件,城外泰州卫集结准备撤退,不,已经撤退之际,城内居然发生营变,还烧毁了一门储粮,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是内外勾连,泰州卫是故意做出撤退姿态,来迷惑、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换一个将领,这个时候应该调派集中在南门的守军,前往东门平乱才是。

可祖大弼仅仅问道:“叛军几何?东门守将,可有能力平乱?”

“回祖将军,东门陈将军令小的向祖将军禀报,叛军人数并不多,尚不足千,因猝不及防,才被叛军得了手,点燃了所囤粮草但局势可控,只是平乱需要时间。”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 赌一把

PS:感谢“书友20170930142508161”投的月票。

祖大弼听后,长吁出一口气。

他随即对传令兵喝道:“速回东门,令陈副将迅速组织人马平乱,扑灭大火,莫让歹徒趁机生乱,以使得我军军心动摇!”

“是。”满脸漆黑的传令兵应完,转身飞奔而去。

看着远处的火光,祖大弼吸了口气,转身下令道:“小心戒备,莫让城外敌军杀个回马枪!”

这一瞬间,南门城头火把迅速亮起,连成一条贯穿东西的长长火龙,使得城墙上映照得如同白昼。

这是祖大弼刻意为之,用意是告诉敌人,本将军料到了,正防着你呢!

……。

“王爷快看……城中着火了!”在泰州卫将士的窃窃私语声中,蒋全义指着淮安城向吴争禀报道。

这语气透着惊讶,更透着一丝兴奋。

吴争霍然回首,他也很惊讶,城中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

蒋全义断断续续地说道:“王爷……不会是城中守军发现我军要撤……故弄玄虚,想吸引咱们再攻吧……不,应该是拖住咱们,好使得江都方向敌骑,阻断咱们的退路……。”

吴争思忖了一下,斜了一眼蒋全义,没好气地反问道:“你真这么想?”

蒋全义见被识破,不好意思地道:“末将确实不想撤退,伤亡了数千弟兄,无功而返,真叫人不甘心啊……王爷,多好的机会啊!”

吴争没理会他,直直地望着远处天际微微抖动的红光,自语道:“这得烧起多大的火,才能映照成这样啊……祖大弼,也够拼命的。”

蒋全义急道:“王爷是真信这是个诈术?不,不对,王爷试想,祖大弼真想拖住咱们,从城中派出一支偏师即可……。”

“派出偏师?”吴争皱眉道,“你真把泰州卫当成软柿子了?若不是城墙过于坚固,十日攻城泰州卫能无功而返?”

蒋全义急忙辩解道:“末将并非这意思……。”

吴争不耐烦地打断道:“本王知道你什么意思……不就是不甘心,想再赌一把吗?”

蒋全义闻听嘿嘿讪笑。

吴争厉声道:“可你这是拿泰州卫三万将士的生死在赌,拿本王的命赔你赌!”

这话重了,蒋全义连忙低头,躬身道:“末将知错……只是末将绝不敢有置王爷于险地的想法……。”

吴争扫了一眼身边泰州卫众将领,问道:“你们也都与他想得一样?”

众将领互视一眼,然后答道:“卑职等听王爷的。”

吴争“唔”了一声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赌一把!”

这话让蒋全义及众将领面面相觑,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亦或者是吴争口误。

吴争冲着蒋全义喝道:“还不派人召回出发的前军?”

蒋全义这才醒过神来,忙问道:“王爷真要打这一仗?”

吴争哼道:“你觉得本王军令是玩笑?”

“不,不……末将只是担心,这要真是祖大弼使得奸计,那咱们可就没法与吴淞卫会合了。”

吴争悠悠一叹,道:“都说人定能胜天,然而,人往往胜不了天!如果天要灭本王,那就顺天意吧!本王不怕中计、不怕败、不怕死……诸位知道为什么吗?”

众将领面面相觑起来。

吴争笑了,他扫视一圈道:“因为本王身边……有你们!”

这话朴实,但极具感染力。

事实上,吴争这话说得是个事实,再强大的主帅,一个光杆司令也成不了事,就是因为主帅身边有这些人,才能成就了今日江南大将军府傲视天下。

可这话听在将领们耳朵里,味道就不一样了,他们心中涌起一股热流,没有人不喜欢被上司看重,没有人不喜欢上司对自己的肯定,为此,愿赴死!

吴争的军令,迅速传向南面,这道令的传播速度,显然远远快于之前的撤退集结令。

因为,传令兵是用心、用命在传递。

此战不成功,必成仁!

……。

到了吴王的尊位,吴争还是在赌。

但与蒋全义的赌,有些不同。不,是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蒋全义是猜测,他凭着感觉在猜测城中失火,或许是遭遇了巨大变故。

当然,吴争也是猜测,但路数不一样,因为吴争是介于长林卫、明社两支暗中的力量在猜测。

自从暂时中止了顺天府与沈、钱二人的联络和暂停了对顺天府的渗透。

宋安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江北和闽粤,闽余额太远,自然不会牵扯进此战中来,可扬州,正是宋安长林卫在江北实力最为强大存在。

况且蒋全义及泰州卫已经在泰州驻囤大半年,近在咫尺的淮安府,正应该是长林卫极力渗透之地。

虽然宋安还没有将消息传来,但吴争相信,城中长林卫、明社中人,在这十余天的攻城时间里,多少会有一些举动,来配合城外泰州卫。

结合城中突然燃起的大火,吴争心里,愿意去赌一把,为宋安、长林卫的执行力而赌。

……。

看着缓慢但坚定逼近城墙的泰州卫,祖大弼惊骇起来。

城头上燃起无数火把,已经按他的命令,显示了防御实力的存在,可泰州卫去而复还,竟同样一手一枝熊熊燃烧的火把,同样将自己的阵线照得通亮。

这说明什么?

祖大弼自然看得懂,体会得到,对方主将的决绝,正如对方能看明白自己为何点亮城墙上的火把一样。

这是一种宣告——决战!

所谓决战,就是不生,即死!

祖大弼几乎是以一种沙哑地声音嘶吼着下了命令,“全军戒备!”

……。

离城墙大概五里地时,泰州卫攻城阵线停止了前进。

倒不是因为城头上已经开始轰鸣的火炮。

也不是因为吴争改变了心意。

阵线中,三支分队慢慢继续前移,形成了三个突出部。

此时,吴争策马向前。

来到三个突出部的前面三丈,然后拨转马头,静静地扫视着这三支分队。

一队五百人,三队一千五百人。

一千五百勇士,靠他们的浴血奋战,为攻城主力,在城墙上打出一个突破口。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 真小人赵史

PS:感谢书友“煌汉天下01”、“书友20170930142508161”、“于不咸”投的月票。

城头上的火炮炮口,在吴争的背后迸射着渗人的红色火光。

炮弹的落点,就在四周。

但没有一颗击中吴争,甚至,方圆数丈内,都无波及。

也是了,敌人在淮安城部署的火炮,还是百多年前明朝铸造的铁炮,明末这些年,缺失了日常养护,早已锈迹斑斑。

这些天,能打响、不炸膛就算不错了,真要是能击中五里外的吴争,那就是天意。

但这一幕落在将士们眼中,感觉就完全不一样,因为吴王此时待的位置,比他们更靠前!

将士们不傻,他们当然明白,没有主将会在之后的进攻中,随他们一起先登。

可他们要的就是一个态度,身先士卒、同生共死的态度。

得到了这份态度,愿效死!

“今夜是决战!”吴争语气平静,如同在说,现在是黑夜或者是今夜没下雨,这一个事实。

“你们之中,许多人回不了家了。”吴争语气依旧平静,因为这也是事实。

“我很抱歉!”吴争终于轻叹一声,这不是事实,如果抱歉有用,那还要军队做什么?

“可我保证,本王绝不先你们一步,离开此地!”吴争马鞭指着他胯下的土地,大声喝道。

“此战之后,若生,本王请你们吃酒!若死,本王扶柩送你们回家!若本王也不幸死去,那就留在此地,陪着你们!”吴争的语调变得黯然,“……去吧!”

将士们眼中热泪迸涌出来。

“不克淮安,死不休战!”

“不克淮安,死不休战!”

“不克淮安,死不休战!”

……。

五里的距离,万人的怒吼声。

如果一丝都听不见,除非是耳朵聋了。

祖大弼本有心激励一下城上守军的士气,这事对他这个沙场老将来说,小菜一碟。

可祖大弼此时确实没功夫,也没……心思了。

因为,很显然,在泰州卫去而复返,长达大半个时辰之间,东门的火光居然没有熄灭,甚至象是烧得更旺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陈副将在撒谎!

说明东门的叛军远不是陈副将所说的,只有不到千人。

说明陈副将手中的数千守军,根本无法平乱。

祖大弼心中响起一阵悲鸣,眼下面前是强敌来攻,显然是不死不休之势,可背后,竟祸起萧墙,这仗怎么打?

祖大弼变得烦躁起来,原有的自信,迅速消散。

他是真没想到,这又怎么可能预料得到呢?转眼之间,局势反转,胜利竟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

祖大弼倒是真错怪了东门守将陈栋。

营变叛乱的人数,还真不足千人。

之所以迟迟不能“镇压”下去,主要两个原因。一是营变的士兵,大都是原先的同袍,不忍心手足相残,自然没有了你死我活的戾气。

加上这些日子军粮短缺,人人心中都有怨气,谁不背后拖着一个家要养活啊,大人忍忍也就罢了,可孩子呢,这一声声叫饿,是个人都得有怨气。说不好听点,看着对面营变的今日弟兄,几乎每个人心里都会叫声“痛快”!

如果不是陈栋亲自上前督阵,怕是一大批人,不但不平乱,还会附随了。

再则就是,陈栋负责防守东门,手下三千六百人,他隶属淮安卫,与南门大河卫不同的是,淮安卫负责漕运,向来是比大河卫有钱些、富裕些,特别是象他这种有个一官半职的人。

人要是有钱,自然就比较怕吃苦、怕受累……怕死,人之常情嘛。

选择造反的人,往往占据主动,因为底牌亮出来了,横竖是个死,自然是坚决的。

可象陈栋这样的,本就想着靠他的官威来震慑叛军,而是亲自上阵,身先士卒地去和这些人拼命。在手下消极怠战之时,陈栋也只能骂骂咧咧地拨弄、推搡着,让手下人去平叛了。

就这么双方僵持下来,谁也不主动进攻,谁也不主动后退。

可已经燃起的大火却不等人啊,超过十万石的储粮,一旦引燃,那得烧上好几个时辰。

所以,眼见着火越烧越旺,陈栋心里也急啊,而不是他说谎骗祖大弼。

“叛军”不主动进攻,那也是有原因的。

这领的赵老大,那可不是一般人。

他叫赵史,如果吴争在此,定为笑着上前,握着赵史的手,喊一声赵老哥。

此人就是吴争从嘉定回绍兴府时,在绍兴码头第一个见到的官——赵百户。

虽说不打不成交,可后来赵史确实是真心指点了吴争不少。

吴争当时在心里评价此人是,真小人!

……。

赵史是个聪明人。

他有官瘾,也想立功,但如果要拿命换,自然是选择保命。

什么为国为民、什么忠贞不屈,对他而言,就是个屁!

这就是真小人。

拿八、九百人去和三千多人拼命,这不是寿星公上吊,活腻歪了么?

既然双方士兵“手足情深”,那就拖着呗,反正咱不急,城外有泰州卫攻城,祖大弼自然没有多余的兵来增援平乱。

可赵史哪想到,城外泰州卫差点就撤退了,不,是已经撤退了,再返回的。

也就是说,赵史险险就把自己给坑了。

他之所以拖着不下令主动进攻,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刀枪无眼,万一伤到自个怎么办?

反正只要引起城中大乱,自己就可以交差,算是立功了,此次回去,少说也得混个千户当当,说不定还能攀上副指挥使的位置干干。

这要是死在这,就算追封个伯爵,那也没命显赫不是?

赵史是真正的“消极怠战”,但正因为他的“消极怠战”,却帮了泰州卫大忙。

试想,如果真主动进攻了,八、九百人哪是三千多人的对手?

一旦双方真打起来,见了血,那就收不住手了,谁也不会再顾及什么“手足之情”、“同袍之谊”。

这场叛乱,也就迅速平息了。

叛乱平息,火势就能得到控制,哪还会一直拖着?

然而,赵史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拖确实没有引来祖大弼调兵增援,可西门、北门的守军看到火光冲天时,各派来了一队增援。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 小人物办大事

PS:感谢书友“f663026”、“richardlg”、“莫问七剑”投的月票。

来的增援并不多,北门三百人,西门一百人。

这二门本身就是沿运河的,之前蒋全义派出一支偏师,想由洪泽湖绕至北门,被祖大弼派铁骑挡了回去,之后祖大弼就在武家墩至清江浦一带设下了防御。

所以,这二门基本不可能起战事,也就没有多少守兵了。

淮安城的兵力,大都集中于南门,其余西、北两门也就留下五、六百守军,东门稍多一些。

可增援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却是大河卫的人。

大河卫与淮安卫共同戍守淮安城,由于地盘上的利益牵扯,平日里就积攒下许多矛盾。

此时见淮安卫内乱,哪有不趁机公报私仇的?

于是,两支援军合拢起来,对赵史“叛军”迅速发起了攻击。

这下,原本迟迟不肯动手的陈栋部,也不得不参战了,东西合击,情况万分凶险。

赵史眼见局势失控,自己就将命丧当场,情急之下,口中大喊一声:“赵某是吴王麾下长林卫江北副档头,正五品衔……若是你们今日下毒手害了我性命,北伐军破城之日,便是你们死期!”

这话也敢说?

真是疯了!

这若是在平日,主动承认自己是细作,那就等着受死吧。

可眼下不同,泰州卫围城十多天,攻了十多天,虽说城守住了,可城中粮食缺乏已久,百姓甚至已经在鸟兽、老鼠吃了,用不了多久,易子而食的惨剧,就会出现。

谁能保证,城明日会不会破?

杀一个细作不难,杀一个正五品副档头,那就有说法了。

这一声喊,让东西两部的进攻势头为之一挫。

西、北二门来的援军,仅是小队人马,带队的不过就是百人长。

他们心中也有怨气啊,往日肉都归上官吃,他们就喝口汤,可眼下,上官们依旧醉生梦死、朱门酒肉臭,可他们却全家在挨饿。这江山爱谁谁,关咱屁事?!

大部分人都有这想法,这就使得进攻受挫,所有人在互相对视,不知所措了。

而另一边,陈栋就更没劲头了。如果赵史仅仅只是营变造反,说杀也就杀了,可问题是赵史身份竟是长林卫副档头,而北伐军正在攻城,最要紧的是,城还岌岌可危……这叫什么事嘛?

其实这时,就算陈栋喊杀,怕也没人听他的了。

于是,三方人马又开始陷入僵局。

……。

赵史很得意。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大言不惭地对左右追随他的弟兄道,“看,我说得没错吧?如今还执意一条道走到黑的,怕也只有南门的祖大弼了。”

他身边的弟兄原本脸色已经一片惨白,此时却是迅速换成笑脸,陪笑道:“赵老大是真人不露相啊,竟是北伐军的人?”

赵史得意地一仰下巴道:“那是,我不吹牛,就算是吴王来了,见着我,那就得称一声赵老哥!”

“真的?”

“呸!没见识的东西,我赵史是吹牛的人吗?”

那边陈栋心乱得很,他在抉择,也在权衡。

陈栋是真为难了,为难的关键点是,城究竟守不守得住,如果守不住,那得赶紧与赵史交好,到时还能混个临阵起义的名头。

可要是城守住了,那这可不是小事,附逆、包庇奸细的大罪啊。

陈栋咽了口口水,跃下马来,讪笑着上前几步,喊道:“老赵……不妨过来聊几句?”

赵史应道:“陈大人,你那边人太多,赵某不敢去……要不,劳您大驾,来这边聊?”

陈栋悄悄啐了一口,暗骂若不是你小子喊出这话,此时早成了死尸了,还敢在老子面前摆谱?

可心里骂归骂,脚却很诚实,已经在向前挪了。

“老赵,如你所愿,陈某这就过来了……你可得关照你的弟兄,咱来是聊闲天的,可不能刀兵相加啊!”

赵史哈哈一笑道:“瞧陈大人说的,咱们可是同在一个锅里勺饭吃的交情,哪能害您呢?”

“那就好……那就好……。”

说话间,陈栋还真穿过人群去了,不是他胆肥,而是他有三千多人围着,局势掌控在他手里,谅赵史也不敢拿他怎样。

“老赵,你说说你,竟还是个奸细?”

“陈大人,这话可不能这么说,什么叫奸细?赵某可是正正经经的五品军职!”

“也是……也是。”陈栋心中暗骂,你小子就是奸细,还不认!

“那个……陈某就想问问,若是陈某从了吴王,到时城破之时,吴王会如何处置陈某啊?”

赵史嘿嘿一笑,道:“陈大人这话算是问对人了,赵某吃得就是这饭……想必大将军府颁布的推恩令陈大人也知晓了吧……给没有造孽的降清之人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

“听说过……听说过。”陈栋连连点头,他陪笑道,“其实陈某从来就不认为大明能亡,降清那是虚与委蛇……虚与委蛇罢了,陈某时刻都想着,有一日王师北伐,重新投归大明朝。”

赵史一怔,问道:“敢情,您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忠义之士啊……赵某失礼了,失礼了。”

陈栋尴尬起来,连忙岔开话题道:“不敢当,不敢当……陈某就想问问,到时吴王会如何处置陈某,哦,还有陈某手下弟兄们?”

赵史扫了左右一眼,嘿嘿一笑道:“陈大人放心,我会亲自向吴王为陈大人及一众弟兄求情,到时嘛……。”

这厮真不是东西,说到关键之处,就打住。陈栋想一把掐死赵史来着。

可脸上还得陪着笑,“咳……那个,赵老哥,鄙人家中有一上好玉佛,听说赵老哥一向喜好礼佛,陈某这就派人取去?”

赵史大笑道:“那敢情好,快取去!”

陈栋心里数万匹草原神兽飞驰而过,可话被拿住,只得转身大喊“来人”。

派了一人去家中取去了。

“那个……赵老哥,那陈某[]的事……?”

赵史拍拍胸口道:“陈大人放心,有赵某在,保你无事,不过……。”

陈栋心中一痛,暗骂道,这厮又来这招,怕是还得出血,“敢问……不过什么?”

第一千三百十九章 主动出击?

但战场局势,依旧不容乐观。

士兵不知道,将领们都清楚,这样下去,二卫支撑不了太久,因为最多三日,火枪弹药就会告罄,到时恐怕只有靠城中收拢的弓弩御敌,可弓弩的射程,与敌人相比,处于完全劣势,士兵们就不得不上枪刺,向河岸冲锋,与敌肉搏了。

援军,何时才能到达?这是吴争和陈胜、鲁之域念叨最多的一个问题。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率先赶到淮安城南门的,不是第一军援兵,而是宋安、钱毅和数十长林卫。

他们带来的消息令人震惊,那就是多尔衮竟已南下,同时,正在与二卫交战的,正是清廷驻京八旗。

疯了,是真疯了。

这是吴争听到时的第一个反应,任何势力或者王朝,对京军的调动都是非常谨慎的,这关系到一个政权的稳定。

不到万不得已的紧要关头,京军往往不出京畿。

义兴朝动用京卫抗敌,那是敌军攻至了应天府,这就是迫不得已。

可多尔衮就这么做了,不但做了,还亲自率兵南下。

“这很不正常。”吴争思忖着,嘀咕出这句话来,“他究竟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陈胜随口道:“不管多尔衮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把他拖在黄河岸边,终归对清廷不利,敌人不利的事,那就是咱们要做的。”

吴争微微点头,这话有些道理,但随即吴争又摇摇头,“不对,多尔衮就算再自信,应该也会考虑到,如果战事失利,清廷的根基就会动摇……况且,他更应该知道,京城兵力单薄,陕西、山西,乃至山东,民众的反抗不时发生,真要出了什么乱子,那可不是他歼灭我军二卫所能抵偿得了的……就算是赌,也该目标收益大过风险,至少也该持平……这不对,很明显,多尔衮还有后手,只是,猜不透啊。”

宋安开口道:“我来前,第一军前锋已经渡江,想来此时,应该在进攻泰兴……如果战事顺利,则可以在三日后,攻至兴化、高邮州一线。就算战事不顺,也必定可以牵制住扬州府敌人骑兵……少爷,淮安太过凶险,该是时候后撤,与第一军会合了。”

宋安的话,得到了在场将领们的点头认可,确实,从进攻淮安到今日,北伐军将士已经奋战二十余天,弹尽粮绝,该撤退了。

鲁之域道:“王爷,宋指挥说得有理,城中粮草匮乏,将士们手中已经没有弹药,真要再打下去,伤亡会迅速增加,不如趁此撤退……就算王爷还想打,等撤回泰州,获得补充之后,再回击也不迟啊,这样有援军为后盾,便没了后顾之忧。”

吴争目光慢慢地扫了一圈,其实他心里,对撤退并无反感,这本就不是一场决战,至少在战前,吴争只是想打一场局部战,借多尔衮暗中招降王朝先,炮击松江府军工坊的因头,实施报复,来达到不让清廷安稳下来的目的,既能打乱敌人的部署,更可以为西南、西北的永历朝争取喘息的时间,反过来,再为自己和义兴朝争取到积蓄实力的时间。

可问题是,战事并不按照自己的想法演变。

多尔衮从一开始,同样有着削弱北伐军实力,遏制义兴朝趁此强大实力的可能。

那么,在双方几乎动用了全部之力,打这么一场战争真实的意义何在?

搞不明白这个问题,就会陷入战略被动,因为,如果多尔衮还有后手没有暴露,那么,在下一次战争暴发时或者暴发之前,这个后手会对自己造成更大的损失,甚至满盘皆输。

看着突然间归心似箭的将领们,吴争能理解这种心情。

宋安的到来,预示着南边封锁的清军已经乱了,至少,有了封锁有了漏洞。

那么,聚集三万大军南下,突围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人就是这样,面临绝境时,可以背水一战,可只要还有生路,就下意识地想奔向生路,这与胆小怕死、消极怠战无关,而是人性。

吴争突然间就笑了,如同春风拂面。

“如果本王此时说……不撤,诸位作何想法,可有异议?”

所有人一怔,脸色数变,但随即分岐便开始产生。

“王爷究竟何意?”鲁之域有些懊恼起来。

陈胜皱眉道:“坚守淮安重镇,意义重大不假……可若要以上万甚至数万北伐军将士的命去换,末将以为不值……除非王爷可以说出能服人的理由,否则……末将反对。”

吴争眼中精光一闪,他没想到陈胜也会站在反对的一面。

屋内一片争议声响起。

此时,宋安木然道:“少爷若说不撤,那便不撤……我陪着少爷。”

这话,让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将士们突然齐齐看向吴争。

吴争从这些目光中看到的,有惊讶、有犹豫、有猜疑、有后悔、有惊惧……。

吴争笑得更灿烂了。

“本王只是一说,诸位不必在意。”吴争慢慢收敛起笑容,正色道,“据宋安的情报,敌酋多尔衮就在河对岸……先不说什么大义凛然的废话,就说咱们被多尔衮设计压着打二十多天,难道诸位心中没有一丝向多尔衮讨个公道的想法吗?”

众将领沉默着。

吴争咧了咧嘴,“可本王不乐意……人家打了我一拳,我就得还人家两拳,否则,我晚上睡不着觉,总觉得自己吃了哑巴亏。此时撤退,咱们算赢,还是算输?明面上赢了,底子里输了?亦或者,底子里赢了,明面上输了?谁能说得清?”

众将领沉默着。

“任何事情,都得有个答案、有个交待,对麾下付出鲜血、生命的士兵的交待,对治下供奉我等的劳苦民众的交待……哪怕是付出生命为代价。”吴争的声音变得深沉,“谁都会死,可在临死前,不可留下遗憾。多尔衮就在对岸,我得去问问他,他,究竟想哪样?”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愕了。

这已经不是抵抗,而是主动出击了。

第一千三百八十六章 痛打落水狗

沛县失守,可能就在眼前。这是陈锦心中得出的结论。

陈锦显然不知道,北伐军此时恐怕还真难找出再一轮齐射的炮弹来,包括虎蹲炮,要继续作战,恐怕也只有手中火枪和腰间手雷了。

同时,陈锦缺乏对火炮的认知,在他看来,如此猛烈的炮击,绝非沛县城墙能抵挡的,可事实上,虎蹲炮的炮击,只适合于野战中杀伤轻甲步兵,对城墙几乎无用,甚至对城墙上的守军都效果不佳,因为射程太近,难以到达射程之内开炮。

说起来,还得怪吴争“奢侈”,你说两军交战,弹药不多的情况下还这么出手阔绰,怎能不让别人以为炮弹太多,用之不尽取之不竭呢?

陈锦只能孤注一掷,丧军失城之罪,恐怕自己是真回不去兖州了。

回去一撸到底算是轻的,搞不好得掉脑袋。

唯一的办法就是反败为胜,取得此战的胜利,至少也得打出个名目不是,这叫将功折罪。

既然城墙不可能挡住敌人火炮,那不如全军压上,与敌拼个你死我活,尚有一线生机。

这个想法,让陈锦破罐子破摔了。

正如他策马高喊的那样,“战是死,退亦是死,那就战!”

一场双方上万人的野战,就这么不经意地在小小沛县城外,不可逆转的爆发了。

陈锦的想法没错。

至今为止,他其实只有骑兵,主力并没有损伤。

但吴争的“阔绰”,逼得陈锦不得不放弃守城,主动出击。

吴争傻眼了,乐得傻眼了。

这不是肚饿送面包、下雨送伞吗?

刚还在想着,炮弹打光了,接下去得另想办法攻城了,否则就得等待补给到来,可这下好了,敌人主动进攻了,要知道此时北伐军将士正因歼灭敌骑士气大振呢。

于是吴争大手一挥,“本王最善打落水狗……攻!”

……。

接下来的战斗,自然不可能象吴争挥手那么简单。

陈锦的正蓝旗汉军,也是从山海关外打进来关内的。

控弦之士的技能,也绝非虚名,六十步内,绝对能指哪射哪。

当然,北伐军的火枪更不是烧火棍,远高于弓箭的射程,绝对是清军的恶梦。

可惜的是,没有连发枪。

一轮齐射,撂翻了数百清军之后,士兵们迅速端着枪刺前冲。

一切如同训练般地有条不紊。

双方的距离迅速接近,没有多少余弹的火炮也因双方胶着在一起,失去了射击的可能。

但这时,清军的弓弩手有了施展的机会。

如雨的箭矢隔空向北伐军射来,可想而知,伤亡是极大的。

在箭矢落地的那一刻,双方接近的区域,靠北伐军的那一面,几乎形成了一片凹坑。

前锋不下二百人伤亡于这一轮箭矢之下,但随即,人潮迅速地涌动,将这凹坑淹没,再也看不出发生过什么。

战争就是这样,这是观战的吴争,在心中安慰自己时的话。

敌我一旦接近展开肉搏,兵器的优劣就迅速体现出来。

有道是一寸长一分强,一寸短一分险,北伐军手中的家伙什,哪是只比敌军长一寸,简直就是翻倍的长度。

在第一波接触之际,清军首当其冲的前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被北伐军的枪刺扎翻了整整一排。

这里要说说北伐军的枪刺,军工坊虽然已经用蒸汽机锻打炼钢,坚韧度有了很大的提高,但要锻造出如后世那般质量的枪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吴争在检视了十数种样品之后,都不满意,于是,想出了个笨办法——加重。

刺刀,特别是三棱刺,如果没有质量过硬的材料,如此细长的刺,一接触坚硬之物,大概率就会崩断。

所以,北伐军的枪刺,说是刺,实际是剑,不,准确地说,更象是矛尖。

枪刺份量重达三斤六两,几乎是一柄短剑的重量。

这么说吧,军工坊当时试验过,配上枪刺之后,全力刺向铁板,“叮”声响过,刺刀尖钝了,但刺刀无事。

而量产的仿制燧火枪,木制件用得是货真价实的榆木和柞木,并经过烘烤、脱蜡、压制、浸油等步骤,简单地说,倒提火枪管,砸向敌人,绝对不亚于钉锤。

而军校的枪兵训练中,有一个基本动作,那就是在上好刺刀开始冲锋时,是捏着枪托弯曲部,肘臂尽量后缩,这就使得枪体有近半是在身后的。

这个动作,一方面是为了前刺时有惯性,可另一方面,在没有与北伐军肉搏战经历的清军眼中,这杆枪远远没有那么长。

这就使得最前面的清军以为自己手中的刀,足以够得着迎面冲来的北伐军,这种视觉上的谬误,让清军吃了个哑巴亏,前排清军,几乎连死都不相信,北伐军手中的枪转眼之间,捅穿了自己的身体,关键是,他们已经无法发声去提醒背后的人。

好在,清军刀盾兵迅速抵上前,他们的立盾也算是坚固,但要想想,在运动中,立盾无法直接插入地里,靠得只能是单人的身体硬抗。

这就造成了,当数杆枪刺刺中盾牌时,盾兵会顶不住后退。

这种后退,造成了清军不小的混乱。

直到清军后队长枪兵抵上,才遏止了北伐军的迅猛推进。

至此,清军的弓弩也派不上用场了,双方各有伤亡,陷入了胶着战。

事实上,一切以正合的战斗,看似激烈,却往往是战损最少的。

都在明面上,谁也不是长了四条胳膊、八条腿的怪物。

除非此时,有外力介入。

会有外力吗?

……。

吴争在等待。

仗打到这份上,已经不需要太多的指挥了。

兵力、武器、策略,都摆在了明面上。

双方赖以自豪的优势,清军的城防、骑兵、弓弩和北伐军的火炮、火枪,都荡然无存。

甚至因距离地不断接近,双方几乎是面对面的厮杀,枪刺、长枪、弯刀、盾牌,显然没有拳头、肘、膝来得方便和简单。

拼杀又回到了“远古”时代,不经意之中,双方士兵已经开始展露他们的“獠牙”。

第一千五百零二章 同道,未必同心

钱宅。

此时的钱宅,已经不是当初占地数顷的豪宅,仅仅是一座四合院。

正屋、东西厢房、后院,这做为一个贵为礼部汉尚书的宅子来说,尤显得寒酸了。

要不是府门前那块镶铜“尚书府”的牌匾,怕是没人相信,这是一任尚书令的府邸。

不过,此时的钱谦益,显然已经不在乎这些身家之物了。

正如此时他说的,“短短一年间,钱某遭受丧妻亡女之痛,若非心中尚存一丝复仇之心,就该悬梁自尽……寻她母女俩去……。”

说罢,以袖遮脸,掩面而泣,声不可谓不悲。

话是这么说,说得悲中带壮。

可陈名夏、沈文奎二人是不信的。

这是一种第六感觉,虽然二人根本不知道第六感是何物。

钱谦益抽泣完了之后,遂咬牙切齿地道:“多尔衮那狗贼已死,可满族还窃居汉人江山!好在如今满清大势已衰,只要吴王北伐,定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钱某是真不明白,为何二位大人要怂恿皇上建十万新军,难道是嫌吴王北伐太易吗?”

陈名夏微微摇头,悠悠道:“欲速则不达……与其让吴王此时独力北伐功成,不如待明室中兴之日,天下王师、义军一同北伐……钱大人莫非,也有拥立从龙之心?”

钱谦益脸色一变。

沈文奎突然道:“吴王若想自立,怕不用等到此时吧?陈大人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名夏冷冷道:“陈某不比沈大人,沈大人与吴王有同乡之谊,吴王登上大宝之日,自然不会委屈了沈大人……。”

沈文奎愠怒道:“夏虫不可语冰,沈某今日已过半百之年,经历国朝剧变、生灵涂炭,一切事都看透彻了,人生苦短,沈某此时只想复我汉人江山,之后回到上虞故地,做个田舍翁,耕田打渔,足矣!”

钱谦益赶紧打圆场道:“都是自己人,二位何必为片言只语伤了和气?今日我等需商议荐何人襄助汤若望,前往南面向红番商谈购买火器事宜……。”

陈名夏有些不耐烦地道:“什么红番?谁不知道,这两年来,汤若望与卫匡国暗中勾结,将松江军工坊所产火器运出海,再从东藩启运至大沽口?”

沈文奎冷冷道:“既然陈大人如此清楚,何不出首弹劾?”

“你……!”

钱谦益急道:“你们今日这是怎么了,哪还有往日和睦之情份?”

沈文奎没好气地道:“有人垂涎此次购买火器的好处呗……沈某今日说句明白话,这种好处,沈某没有兴趣!”

陈名夏嗤声道:“沈大人前为淮扬漕运总督、后督陕西粮道,自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可是真佛面前不烧假香,桥归桥路归路,既然有心弃暗投明、投效吴王,这清廷的银子,不赚白不赚……钱大人以为呢?”

钱谦益想了想道:“咱们三人如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旦事发,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说起来,谁也别嫌弃谁,谁也不比谁高尚,这样,我出个主意……不管是谁去江南,所得银子皆一分为三,各占一份,也少了相互猜忌,如何?”

陈名夏哼道:“我本就这意思……奈何有人要扮正人君子,倒象是圣人转世……。”

沈文奎怒道:“沈某虽不是圣人转世,可从无取过不该取之财,更是多有资助贫困之举……原本沈某是想提议,如今南面大将军府财政窘迫,此次去江南购买枪炮,若有额外所得,可捐献于吴王,也好稍稍洗清身上罪孽……罢了,既然二位有异议,就只捐沈某一份便是了。”

钱谦益、陈名夏脸色古怪地相视一眼,沉默下来。

……。

郑亲王府中。

在钱谦益、陈名夏、沈文奎退去之后。

洪承畴正色道:“这三年中,江南商会在江北大肆扩张,股本金从最初五千万两,急增至二万万两之巨,说其富可敌国,也不夸张……至今日此时,朝中多少王公贵胄、达官显贵皆与江南商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王爷、宪斗兄应该清楚,咱们须保大清,只有大清在,咱们才能活着!”

活着。

从字面上来说,很简单,通俗易懂,就是不饿死能呼吸。

可济尔哈朗、范文程都听得懂,洪承畴话中的活着的意思,他说的活着,自然是有尊严地活着。

怎么样才算有尊严?

三、五人之下,千万人之上!

这种尊严太难得,数遍天下,廖廖数人而已。

很显然,如果北伐成功,大清亡了,这在座的三人,没有一人可以有尊严地活着。

就算此时立下大功,洪、范二人也无法继续立于朝堂之上,那么,失去权力、地位之后,何来尊严?

恐怕连乡野泼妇都能随意地啐他们一脸口水,甚至性命难保。

与其这样担惊受怕、朝不保夕地活着,不如背靠大清,有尊严地活着。

济尔哈朗与洪、范二人不同,他的人生和阅历,让他更清楚地看到了未来,济尔哈朗不明白,但凡生老病死,总有个过程,可为何大清正是风华正茂之际,却被一个无名小卒生生掐断了已经成型的龙脉。

人不能胜天,这就是已过半百、经历爱兴觉罗三代权争的济尔哈朗,敢于效仿多尔衮,将庶孙女嫁于一个汉人钱翘恭的真正原因。

聪明人善于给自己留条后路。

济尔哈朗打小就是个聪明人,如果自己不能登上那个位置,那就让自己得到善终。

所以,在座三人虽然出发点不一样,但选择的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向南方示好,但绝不叛清。

说简单点,在允许的范围内,大开方便之门,可真要到了赤膊相见之时,不好意思,该怎样还得怎样!

正是这个共识,让这清廷满汉三大巨头聚在一起,攻防共守、同进退。

弃太后布木布泰、站到福临这边,也是这个意思,一个半老徐娘与一个旭日东升的福临相比,孰轻孰重,不言而喻,还需要选吗?

第一千五百零三章 谁是那只儆猴的小鸡

范文程悠悠道:“诚如彦演所言,江南商会已经到了非整治的地步,否则,朝廷财政势必皆落入江南商会之手……范某听闻,八大皇商入股商会股本之巨,竟高达二、三千万两,商人逐利,我等……不可不防啊!”

济尔哈朗沉吟道:“可江南商会中,有名有姓的股东就有千人之众,无名、借名者不计其数,本王也不在二位面前忌讳,本王也有不少身家入股商会……朝廷如果整治,那会得罪多少人?二位,谁能保证中其中没有你我都忌惮之人呢?谁又能保证,南方那小子不会借此剥夺你我在商会中的利益呢,要知道,商会最大的话语权,还是在江南啊。”

范文程悠悠道:“本来想着,李定国送女至杭州府,吴争定不会从我朝出兵闽地,那样咱们就可以借机限制、中断向南输送原料,掐断南面军工坊的命脉,从而以谈判胁迫其作出让步……不想,这小子还真如有顺风耳、千里眼一般,说起来他也够狠,真与大西军在长汀激战一场……哎,这样一来,想明里对商会动手已是不能了。”

洪承畴思忖了一会,抬头道:“既然对商会有所忌惮,又不能明里动手,不如这样……来一着项庄舞剑!”

“何意?”

“杀鸡儆猴。”洪承畴嘴角一扬,微笑道,“惩治我朝官员,南面自然说不出话来。”

济尔哈朗眼睛一亮,“妙计!”

范文程皱眉道:“可要是惹恼了吴争,谁能保证他不来阴的?”

洪承畴成竹在胸道:“钱谦益,无耻小人也,显然不会在意他的死活,不过,既是小人,便无足轻重,杀与不杀并无吓阻、威慑之意。沈文奎,为官清廉、言行磊落,算是君子,又是吴争同乡,杀他徒惹物议、授人以柄。”

范文程问道:“那彦演兄意思是……陈名夏?”

洪承畴呵呵一笑,没有回答,看向济尔哈朗,问道:“王爷意下如何?”

济尔哈朗犹豫了一会,道:“陈名夏在汉臣中声望颇高,且与刚林、祁充格关系甚密,本王原本想着让陈名夏私下联络刚林、祁充格……也好一劳永逸,一举解决睿亲王藩之困。”

洪承畴哂然道:“陈名夏崇祯十六年以进士授翰林院修撰,官至户兵二科都给事中。顺天府城破前十天,陈名夏极力建议召集山东义勇救援京师。城破之日,扬言上吊殉国,后不了了之。之后,有王姓山西秀才力荐陈名夏投效大顺,陈名夏从之,后入弘文馆。半年之后,再投应天府,不想被人弹劾从李贼,无奈之下才投了我朝,得保定巡抚王文奎推荐,复原官,超擢为吏部侍郎,后因出使江南有功,被皇上擢为吏部汉尚书……此人学有所长、性锐肮脏、好为名高,小人也。”

济尔哈朗听完,略一沉吟,点头道:“也罢,既然是杀鸡儆猴,自然得有些份量……那就如洪大学士所言……就他了!”

就他了?

三个字,决定了一个朝廷尚书的生死。

就算汉尚书没有实权,可终究是朝廷正经一品大员,就这么一言而决。

看来,还真是一只鸡,用来儆猴的一只小鸡仔。

……。

从杭州府至吴淞口,募集劳役三万之巨,纵贯三府,历时二年零三个月,总长七百三十六里的铁路,完成了。

一架形如老爷车的车头,挂着四个仅单节载重百石的平板车,以时速绝对不超过五十里的速度,冒着浑浊的浓烟行驶于轨道上。

吴争没有坐上去,哪怕那些想要奉承的官员一再“怂恿”,吴争都微笑着婉拒。

因为吴争知道,这要是坐上去,没半个时辰,从头到角,但凡露在外面的每一寸、每一分肌肤,都会被染黑。

吴争不想变成一个昆仑奴,黑脸白齿地惹人笑话,自然是不肯坐车厢亲历亲为的,吴争也没有将这事让给钱肃乐、张国维等人,因为这些人的性格……确实开不起玩笑,于是,吴争将这份荣耀赏赐给了马士英和李颙。

这使得当天傍晚,混身上下一片黑灰的马士英和李颙回来,哭丧着脸、腿脚打摆,以一种怨愤的语气说道:“王爷,您这不是运人运货,是变戏法哪?!”

没有程,只是从杭州府至嘉兴,已经让还是坐着软榻的马士英和李颙狼狈如厮,确实不如预期啊,吴争一本正经地赞叹着,哪怕心里怕已经笑得已经前俯后仰了。

这是个奇迹!

确实是个奇迹。

不用吴争解说,大将军府诸主官已经诚恳地确认了这是个奇迹。

虽然载重还远没有达到一列千石的程度,虽然速度也不比马车快,虽然环境的恶劣和耗费巨大不成正比。

但只要看到试运行的诸公们,都领悟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可复制性,当然,他们的说法是,可仿制。

南方缺马,更缺牛,对于生产而言,这二者是不可取代的。

北方一匹只值七、八两的驭马,到了江南,至少值五、六十两,就不用说战马了。

问题是,南方就算想花钱都无法大量得到,因为在这个时代,马,就是战略资源。

火车,解决了这个最大的矛盾,虽然需要铺设轨道,无法象马车那么便利地穿行,但,这确实彻底化解了江南对畜力的饥渴,这一点,很重要,太重要了!

随着大将军府极力推行地“货运”改革,南方对畜力地需求,已经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一匹驭马,价格已经被哄抬上百两,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杭州府一亩(小亩)宅院的价格仅三百两,也就是说,二匹半的驭马,就是一座宅院。

这么比方可能还不清晰,那么简单地说,如果北方草原的牧人们,将他们的马运来江南,那么个个就是地主、土豪。

而火车的出现,彻底解决了这一矛盾,存量的牛马可以做为农业用途,从而变相助力了农业,随着深耕、精耕地推行,亩产的增加已经不言而喻。

第一千五百零四章 小家子气吗

所以,无论这辆试运行的火车,给了马士英、李颙如何“惨痛”的教训和难忘的记忆,大将军府从上至下,已经心照不宣地认定了火车的巨大作用,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只需要不断地去改良和完善,而不是从根本上去否定。

老成但不老实的熊汝霖,当时有一句豪言,“如果此铁牛可以耕地,熊某保证,三年时间,大将军府所辖之地产出的粮食,提高至少三成。”

吴争当时毫不客气地转头对宋应星、戚道昆等人道:“一年,你们只有一年时间,孤要看到火车速度提升五成……。”

宋应星坚定地答道:“我愿立下军令状。”

吴争随即道:“载重也要翻一番。”

吴争自然不想将视其为“神器”的火车,当作大型卡车来定位。

宋应星稍有为难地道:“想要载重翻一番,牵扯之多,恐怕不能在一年内解决。”

吴争就象没听见,“左布政使想要的铁牛耕地,理论上是能达到的,将动力轻量化、便携化和低成本化……两年,本王至少要看到样机,如何?”

宋应星愣了半晌,最后梗着脖子道:“如果王爷能提供足够多的银子和人手……宋某或可一试!”

人手不缺,华夏从古至今最不缺的就是人。

银子,银子,[连城]还是银子……吴争无语了。

……。

大将军府确实缺银子。

这五年多的时间,就没一天不缺银子。

可缺归缺,日子不是照样过吗?

相反,与财政司长年窘迫的困状相比,坊间经济却是非常的宽松,也是,华夏从不缺少银子,特别是江南,有明以来,海外贸易的丰厚利润,几乎可以用“日进斗金”来形容。

而民间沉淀下来的财富,甚至需要专门挖地窖去埋起来。

准确地说,大明确实失去了一个称霸世界的良机。

早于西方数十年就开始萌芽的初级商业资本,因为得不到正确的引导,仅被埋于地下,而转化不成再生产力。

而吴争一直以来就在做这件事,引导巨大的存量资本进入流通,这本就是最大的金融改革。

不需要用武力抢夺、更不需要进一步分化阶级,将馅饼不断地做大,促使了江南资本如滚雪球般地壮大起来。

江南商会,毫无疑问,是其中最具代表性、也最具实力的标志。

不管政治、不论立场,只要是银子,就可以入股。

江南商会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包容性,将整个中原及东南沿海乃至海外番商,统统揽了进来。

吴争没有持有江南商会的股份,除了江南商会旗下汉明银行中,吴争占了一成半股份,变相拥有大概半成江南商会股权之外,可以说,大将军府对江南商会的控制度,是非常低的。

这也正合了所有大小股东的心愿,没有一个商人会想把自己的财富和命运置入官府的控制之下,而吴争给了他们相对“绝对”的自由。

这也是江南商会发展到今天,几乎将所有人的利益都顺利捏在一起的主要原因。

不仅仅红毛舰队统帅克里?索恩想入股江南商会,也不仅仅是济尔哈朗、洪、范等人已经入股江南商会,事实上,只要兜里有空闲银子,甚至没有空闲银子的,都一门心思想着“送银子”入商会。

因为汉明钱庄的存银年利息,已经降到了半成(百分之五),但江南商会去年的单季分红,每股已经同样达到了半成,可问题是一年有四季,这相当于年红利二成,且还是不算复利的情况下。

试问,谁可以抗拒这种几乎没有任何风险的财富诱惑?

与将银子埋于地窖而言,江南商会就是一个被人人称颂的“吞金兽”。

江南商会的权力架构,给了所有人信心和安心。

十三人组成的联席会议,是商会最大的权力机构,决定着数以万万计财富的投资决策。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开放型权力,不,准确地说,是一种权力的赏赐。

以南方忂州龙游商帮、苏州洞庭商帮、宁波鄞县会馆等等和北方晋商、山东商帮联合掌控的联席会议,加上不断加入并开始占据一席之地的番商。

江南商会如今更象是一个“跨国公司”。

联席会议的十三人不是官,却拥有着远超乎官员的权力,从经济方面而言,商会联席会议足以撼动任何一个势力,引发剧烈动荡。

那么,吴争不担心威胁到大将军府,造成权力失控吗?

当然担心。

不仅担心,而且怕。

吴争对这只亲手放出的“巨兽”,有着无比地戒备。

江南商会联席会议十三人之中,江南商帮如洞庭商帮席本桢等人占了八席,北方商帮占了五席。

莫家以一成股权,同时又是创始人之一,成为商会最大的股东。

而吴争,因汉明银行的股份而变相拥有商会半成的股权。

这样一来,实际上吴争便变相拥有了对江南商会的影响力,使得这些年中,但凡财政窘迫之际、需要花未来钱之时,江南商会成为了财政司最来者不拒的坚强后盾。

至今,大将军府已经在江南商会的借贷,超过了二千万两之巨。

这是个非常恐怖的数字,虽说大将军府去年岁入已经超过一千六百万,但没有盈余,反而亏损额在不断增长。

也就是说,想还钱,没戏。至少在可以看见的未来十年中,没戏。

可为何江南商会肯不断地向财政司注入银子,道理有两条,一是官府信用,二是胜利!

武力在很多时候,可以转化成信用、转化成财力,而这些,是大将军府最不缺少的。

所以,大将军府并不是真正缺钱!

“老朽估算,今年大将军府的财政赤字,将增加五百万两,累计将达到二千六百万两。”莫执念轻轻合上帐本,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说道,“王爷确定,还要在东方红科技股份公司注入巨资?”

吴争挑了挑眉毛,埋怨道:“莫老,什么时候你变得如此小家子气了?”

第一千五百零五章 晋爵令

莫执念一怔,随即苦笑起来,“王爷,这可是二千六百万两……六年前,如果崇祯帝有这笔银子,想必也没鞑子什么事了。”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这话没错,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银子好办事嘛!可孤与崇祯帝不同之处在于,他借不到银子,可孤……嘿嘿,有人送银子上门,孤还不乐意要!”

莫执念苦笑不断,但他无法反驳,吴争说得没错,大将军府从来不缺少银子的来处,多少人哭着喊着要送银子来。

江南商会署外大门前,天天有人排着长队,不是为了取银子,而是送银子,入股。

原本商会股本,每股本金为一千两,将许多中小商人排队在外,可现在,每股本金已经降至一百两,吸纳进了无数普通商人。

有些胆大的商人,竟去汉明银行的抵押借贷,然后将借贷得到的银子入股江南商会,以获取利息差,可事实上,借贷与入股,只是汉明银行和商会之间,纸面上的划帐。

银子一直就在商会手中,所有一切,实质就是一个笑话,但,没有人能点破这个笑话,因为,天下找不出有几个人有实力去点破这个笑话。

吴争无疑是可以点破笑话的人,可谁会去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莫执念对吴争心服口服,五年多了,莫执念从开始时想成为吴争的合作者,慢慢变成了吴争的追随者,甚至不惜违背祖律,驱逐几个儿子,将莫家的继承权交给嫡孙女莫亦清,再将莫亦清送往吴争的枕边。

为得不仅仅是利益,使莫家兴旺百年、数百年,这才是莫执念真正想要的。

所以,莫执念对吴争的支持,是不遗余力的,譬如现在,莫执念又需要用莫家的不动产业,去抵押给商会,来换取此时急需要投向东方红科技股份公司的大笔银子。

“那……先投五十万两,王爷以为如何?”

吴争摇摇头道:“不够!至少一百万两……八百工匠,上万雇工,原料、工钱、赏赐……哪样都不能少,莫老啊,咱们目前给不了人足以舍生忘死的大义,那么,不妨用银子去购买他们的忠诚和尽力。”

莫执念轻叹道:“这……是不是太功利了些?江南千万民众,愿意为王爷效死命者众,何必非要用银子去换呢?”

吴争摇摇头道:“这五、六年中,我见到了太多人死去。许多人死,只是为了自己吃口饱饭或者养家糊口,还有人死是因为想为被鞑子残害的亲人报仇,更有一小部分的忠臣义士,确实是为了心中的理想和抱负……可唯独,没有人是因为我去死的。我也不想有人为我死,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配、也没这必要……莫老,在实现天下大同之前,千万不要奢望会有人无条件为你去死,只有将利益趋同,那才是真正的忠诚!”

莫执念不同意地反驳道:“老朽随时愿意为王爷去死,莫家上下皆是……。”

吴争笑了,点头道:“我信,我当然信……可我不需要,也不接受。不仅仅是莫老,任何人的付出,都可以得到应有的回报,不,超额的回报,当然,这超额回报的兑现,需要功成之后,想来这一点,因为会被人理解。”

“王爷所思,依旧逃不出高薪养廉的范畴。”

“唔……是有这么些意思。但也不尽相同……我的做法是,只要你创造出一百两的利润,我就可以给你至少五十两的报酬……我只想公平。”

“可如此一来,岂不是助长了民众逐利之心,长而久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岂不与王爷心中所想背道而驰?”

吴争微笑道:“……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莫执念一愣,随即醒悟过来,他起身郑重向揖身一礼,道:“王爷英明!”

吴争这话出自论语,说得是,鲁国有一条法律,鲁国人在国外沦为奴隶,如果有人能把他们赎出来,可以到国库报销赎金。

有一次,孔子的弟子子贡在国外赎了一个鲁国人,回国后拒绝收下国家赔偿金。

孔子知道后说,子贡做错了,从今以后,鲁国人将不会从别国赎回奴仆了。

因为向国家领取补偿金,不会损伤到你的品行;但不领取补偿金,鲁国就没有人再去赎回自己遇难的同胞了。

吴争点点头,道:“世人尚未开智,将国朝兴亡寄托于世人的道德上,未免太不智了。子贡的错误在于,把原本人人都能达到的道德标准超拔到了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这样使很多人对赎人望而却步。把道德的标准无限拔高,或者把个人的私德当作公德,两种做法只会得到一个结果,这就是让道德尴尬,让普通民众闻道德而色变进而远道德而去!那么既然做不到这点,何不以律法规范他们的行为,用钱财、利益去引导、换取他们的忠诚呢?”

“王爷英明!”

……。

次日,大将军府正式颁布“晋爵令”。

“晋爵令”并非去改动既定封爵,而是在明律外戚封爵公、侯、伯三等之下,继续扩充了五等,分别为县公、县侯、县伯、县子、县男,而每级再分上下三级,譬如一级县公、二级县公、三级县公。

以此来封授对国朝有功之人,并明文具体规定了五等十五级对应赏赐的银子数额,譬如最低三级县男,可获银三十两,而最高一级县公,可获赏银六千两。

此令针对的不只是将士,也包括治下所有人,无论士农工商,皆一视同仁。

简单地说,就算是个目不识丁的人,只要核准其对国朝有功,便可封授爵位。

获得爵位者,可享有见官大一级的权利(仅限于府以下官员及礼仪),就是说无须向府县官员行礼,反而府县官员须向得爵位者行礼。

同时,得爵位者享有越级向大将军府陈情的权利。

得爵位者同时享有一子免试入江南三大学院就读的权利及入仕的优先权等等对应福利。

当然,“晋爵令”最后规定了此新增的十五级爵位不得承嗣,仅本人可享受爵位的福利。

第一千五百零六章 军购

这道“晋爵令”影响深远。

或许吴争的本意,仅只是尽可能地去善功罚过,但事实上,这道“晋爵令”影响之大、之深远,是吴争,乃至整个大将军府,甚至远在应天府的建新朝,都无法预料的。

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有功必赏!

而这其中,甚至包括了曾经行差踏错之人,也包括了江北那些,已经顺势想投归的人,这种影响力以星火燎原之势,在短短一年半载之间,由南至北,传遍华东、华北沿海。

当然,那是后话了。

……。

沈文奎来了。

他带着清廷购买枪炮的旨意,与汤若望一同顺运河南下,到达杭州府。

相较于白天“公事公办”的从容,那么,夜晚、此时,吴争的书房内,沈文奎痛哭流涕地拜倒在吴争面前。

吴争惊愕了,“沈大人……何至于此?”

痛哭了大概一柱香之后,沈文奎慢慢收起嚎哭,以一种看破世情的麻木,道:“王爷可知……陈名夏,死了!”

吴争再一次惊诧,“陈名夏?陈百史?因何而死?”

沈文奎抹了把老泪,“由宁完我弹劾,与刘正宗共证名夏揽权市恩欺罔贪腐及勾结外敌罪,被劾论死,抄没家产,阖家男丁株连、妇孺流放……。”

吴争大惊,冲马士英道:“传宋安来见。”

然后转头搀扶沈文奎,问道:“陈名夏确实被本王说反,可这两年来,孤并无主动联络他,他也无什么紧要之事传来杭州府……就算被清廷侦知,其罪也不该处如此重刑才是?”

沈文奎悲声再起,“想当日武英殿奏对,定下组建十万新军之后,陈名夏与沈某,还为此次差事的红利起了不小的争执,可谁会想到,就在当天深夜,陈府被围,名夏当场被杀……堂堂一朝尚书,竟未经审判,死于自己府上……公理何在!天理何在!”

看着捶胸顿足的沈文奎,吴争渐渐沉默下来,因为他突然明白了,不,应该是意识到,陈名夏突然被诛,或许还真与自己有那么一些关系。

杀鸡儆猴。

陈名夏就是那只不知收敛的鸡。

但吴争绝不会是那只被儆的猴,这世上,此时,已经再无人可以来儆吴争。

清廷想儆的猴,应该是就在自己面前悲伤的沈文奎等人。

此时,宋安手中捏着一颗白色蜡丸,跟着马士英匆匆而来。

“少爷有何吩咐?”

吴争扫了一眼宋安,问道:“你可有得到陈名夏被杀的消息?”书包

宋安点头道:“我也是刚接到江北长林卫传来的消息,正想禀报少爷。”

“消息怎么说?”

宋安看了一眼沈文奎。

“讲。”吴争淡淡地催促道。

“是。”宋安应道,“据报,清廷已经决定组建十万火器新军,但由于军费不够、国库空虚,郑亲王济尔哈朗、洪承畴、范文程密议,欲从江南商会下手,可因为顾忌到有太多牵扯,包括他们自己也是,所以,最后商定以旁敲侧击之计,逼迫、查处京城涉事官员,抄没犯官家财、勒索商贾财货以充军费……陈名夏只是第一个,沈大人出京之后,已经有十一个官员被杀,三十余人入狱……。”

沈文奎在一边听了大惊,“你是说,这不是皇上的旨意,而是济尔哈朗、洪承畴、范文程三人假传旨意?”

吴争按了按手,“沈大人别急,本王相信,长林卫的消息不会出错。既然消息上这么说,应该就是这原因了……想来也对嘛,孤缺银子,清廷自然也缺银子,可福临娃儿刚刚亲政,多少有些顾忌,自然干不出这种杀鸡取卵之恶行,至少短期内不会。如今朝政大权皆在济尔哈朗、洪承畴、范文程等人手中……不言而喻啊!”

“无耻!”沈文奎大骂道,“同为亲皇一脉,为了些许银子,竟同僚相残……还有一丝人性没?”

吴争明白沈文奎的愤怒,他其实不是为了陈名夏被杀之事如此愤怒,而是唇亡齿寒之故。

沈文奎长吁一口气,道:“陈名夏此人,虽说贪财好名,可毕竟投归大明旗下之心,是真的……如此被害,可惜啊,以他在京中的人脉,本可以为王爷做许多事……可惜啊!”

吴争突然转变话题道:“沈大人今夜来见本王,想来还有要事相商吧?”

沈文奎发泄了这一通,胸中郁结有些舒解,这时平心静气地说道:“正是。沈某要禀报王爷,清廷只募集到三百五十万两之数,我离京前,洪、范二人叮嘱,要与王爷谈判赊买之事,同时要以晋商向南输送矿石设置上限,来换取王爷对赊买条件的妥协。”

吴争眉头微微一凝,“徐州以南运河,皆在本王控制之中,清廷能用什么限制?”

这话有道理,如今江北的地盘参差不齐,譬如北伐军的势力已经触及山东界,而徐州却在清廷手中,建新朝得到了滁、和二州,而凤阳府却在清廷控制之下。

这样的势力划分,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那就是决战终将会在不远处的某一天,突然暴发。

而清廷要限制北方商人向南方供给原料,更不具有可操作性。

试想,敌我势力交错,官府如何去辨识、限制北方商人的正常商贸行为?

譬如徐州,因为与淮安邻接,双方又已经签署了和约,徐州城中双方势力的商人交错,如何区分是北方商人还是南方商人,是北方的货,还是南方的货?

甚至于每个客栈、码头,全都一样。

沈文奎摇摇头道:“其实也很简单,清廷只要控制矿山、产地,便可彻底限制向南输送的数量。”

吴争眉头一紧,他明白了,清廷怕早已经想好了这招术。

也只有这种方法,才能规避因查处北方商人而波及南方商人的麻烦,从而让大将军府,无法找到借口向北方发难,毕竟,清廷在处置自己辖下臣民嘛。

吴争思忖良久,抬头对沈文奎道:“此事本王知道了,沈大人不妨先回去歇息吧。”

“沈某告退。”

第一千五百零七章 军事报复

“王爷这是要再发起一场战争吗?”莫执念急了,他确实急了,傻子都明白,调北伐军进驻赣榆会引发什么后果。

赣榆,淮安府东北角的一个县,隶属于海州,与兖州、青州接壤,它的北面,就是有着近三百年历史的海防重镇——安东卫。

安东卫始建于洪武年间,是明初十九卫之一。

满清入主之后,并未废弃。

在北伐军二次渡江战役之后,原淮安、扬州的清军溃兵北逃,加上清廷增兵和青州原驻军,一时间,安东卫驻兵量达到空前,已经超过五万人,甚至连相距不远的日照都兵满为患。

所以,在莫执念看来,调北伐军入驻赣榆,这等于又一次向清廷宣战。

莫执念不反对、且赞成早日北伐,但绝不是当下。

在莫执念这一声问之后,熊汝霖也赞同道:“臣以为眼下不是再一次北伐的良机,既然已经与清廷签订和约,那就不妨给江南民众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除非清廷刻意违反和约,否则,至少三年内,咱们还是专注于内政,整固刚刚光复的淮安、扬州二府,方为上策。”

张国维道:“雨殷兄所言在理,此时闽粤清军正与大西军激战,而王爷所订战略,也是暗里对闽粤战场进行操纵,使得清廷不得不将军力、财力不断地投向闽粤战场,最终陷入泥沼无法自拔……可如果此时北伐军北调赣榆,清廷必定猜忌王爷有发动北伐之意,有道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如果清廷将注意力转向咱们,北有驻京八旗,西有多尔博那十万人马,我军很难占到什么便宜,这势必又是一场大战……望王爷三思。”

就连一直站在吴争这边的张煌言,也劝阻道:“欲速则不达,二位布政司所言在理。眼下清廷想要购买大量枪炮,军工坊正是日进斗金之时,王爷若在此时发动战争……换作我是莫老,也得跳脚不是?”

大将军府几乎所有主官都反对吴争调北伐军入驻赣榆,吴争其实心里并不意外。

“诸公误会了。”吴争气不喘心不跳,平静地说道,“孤也无意在此时发起北伐。”

听听,听听,这话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莫执念心里就这么想,他将目光扫向众人,在所有人的回视中,莫执念发现了共鸣。

吴争仰头打了个哈哈,“但,有一点,本王始终坚持。”

瞧瞧,瞧瞧,马上就露了形了吧。莫执念轻轻地吁了口气,不是他想吁,而是这时不容他叹气,许多时候,叹气就表示着立场,特别是上官说出“坚持”二字的时候。

吴争听见了,不过他不在意。

“强国军事,绝少不了军事报复。”吴争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陈名夏的死,不是个孤例,诸公都已经知道,陈名夏之后,还有不少人被杀……对,这些人中,不全是心向南方的人,更多的是敌人权力、财富争夺的牺牲品。但是,没有人会注意这一点,天下人都会认为,陈名夏因暗中与南方勾结才被不经审判当场诛杀,如此一来,人心便会浮动,原本开始转向的人心,便会再次摇摆起来……诸公应该都能想明白,争天下,争得就是人心向背,而天下人心各异,并非所有人都象诸公般刚正不阿,他们需要宽恕的同时,更需要指引和……安慰。”

说到这,吴争起身道:“调北伐军入驻赣榆,就是一次军事报复……孤要让天下人都明白三个字……别惹我!”

别惹我?

熊汝霖、张国维、张煌言、莫执念面面相觑。

莫执念迟疑着,问道:“可二万北伐军北调,万一引起清廷强烈反应……?”

吴争抬手阻止道:“莫老啊,你认为孤治理五年的江南,尚不及内乱纷起的清廷吗?财政司的窘迫盖过清廷的财政窘迫程度?”

莫执念一愣。

“咱们打不起,清廷就打得起了?”吴争随意地一挥袖,“不,他们更打不起。西北大顺军正在蚕食陕甘,吴三桂等部自保有余,回援无力。大西军及高一功部攻入闽粤,清廷更是焦头烂额,若不是本王调金华卫助闽地清军一臂之力,恐怕半个闽地,已经入大西军之手了……。”

这话让在场众人微微颌首认可,就连莫执念也不例外。

正是因为金华卫“助”闽地清军一臂之力,才在长汀挡住了高一功部的东进。

当然,谁都明白,这是吴争定下的谋略。

光复闽粤,扫荡二地清军,其实只是举手之劳,可如果迅速光复了闽粤,反而让清廷解脱了。

断臂方可求存。

只有让闽粤清军继续存在,才能让清廷陷入泥沼不可自拔。

清廷想主动弃闽粤,肯定舍不得,也无法向治下军民交待。

可不弃闽粤,被建新朝和大西军完全阻断了陆地交通,清廷想救闽粤清军,谈何容易?

而二地的赋税,肯定是无法北运了的,清廷唯有通过建新朝控制的运河段,给予闽粤清军艰难的补给,可这样一来,有“雁过拔毛”之称的吴争,能不截留一半?

这就是吴争谋划的变相的“围点打援”策略。

让闽粤清军存在着,拖垮清廷,至少让清廷不断失血、没有机会舔拭伤口,直到最后油尽灯枯,不费吹灰之力光复失土。

吴争继续道:“本王断定,清廷不敢与我开战。整编了郑家水师之后,沿海数千里海岸线,皆在我水师的掌控之中,清廷新组建的号称战舰百艘的大清水师……呵呵,没有一年半载,怕是还出不了大沽口,清廷是不是得担心,一旦惹恼了本王,本王麾下水师一举登陆天津卫,诸公啊……到时本王若开口,可不是千儿八百就能打发得了的了……。”

这话引得众人一阵大笑,也对,这话太长心气儿了,虽说谁都明白,在清廷大肆修筑大沽口炮台群后,水师要登陆天津卫不是容易的事,可道理还是这个道理,水师真要血拼一场,拿下大沽口的成算还是不小的。

之所以不这么做,理由只有一个,最大限度地保存己方实力。

第一千五百零八章 选将

每个人都明白,由于此时反清三方势力的存在,防止北伐功成之后暴发内战的唯一方法,就是保存自己实力。

趁着众人“心花儿开”的时候,吴争适时道:“兖州被多尔博十万大军盘踞,造成了我军北伐困难……赣榆!”

吴争用手指使劲地戳着地图上的赣榆二字,“它是我军从沿海北伐,唯一可以绕过兖州之地……诸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不是北伐军顾忌兖州十万大军,它还成为不了北伐根本性的障碍。

稚龄的多尔博,更不是吴争忌惮的对象,甚至沈致远,也不是。

要绕开兖州北伐,原因是,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至少,应该是盟友!

再没有人反对。

也没有人真敢反对。

事实上,只要吴争不开这个会,而是简单地下道命令,那么,大将军府上下就会迅速地贯彻吴争的命令,也就没有今日这一场争论了。

这显然是有种脱裤子放屁的多余?

不,不尽然,虽然多余,却不可或缺。

民主和专政,是对立的。

但二者之间,一样可以存在着灰色地带。

吴争想要这片灰色地带,他需要抢时间。至少,在开启民智之前,一个军政府比一个正式的朝廷,更具执行力和效率。

……。

大军进驻,围而不攻。

这需要绝对地纪律和执行力。

吴争需要选定这支军队的主将。

正率泰州卫驻于海州的蒋全义是否合适,张国维等人的异议,确实让吴争有些为难。

蒋全义的“作风”确实不好,几乎每战都有“违令抗命”之事,由于吴争对下属的纵容,使得新晋的北伐军将领,特别是从军校出来的中下层军官,几乎以有限度的“违令抗命”为荣。

这是一个值得“警惕”的苗头,张国维、方国安等旧将领一再地提醒过吴争。

可吴争一直“敷衍”拖延着。

是吴争不担心吗?

不,对吴争而言,枪竿子里出政权这句话,刻骨铭心。

但吴争又不惧怕这种“违令抗命”,他同样坚信一句话,有“脾气”的人总归是有些本事。

在吴争心里认为,遏制、扼杀一个将领的主观能动性,等于自残。

那么,就从制度上去限制这种兵随将走的旧制度。

这也是吴争创建江南军校的真正原因。

热兵器时代与冷兵器最为不同的就是,精锐士兵的量产成为可能。

简单地说,冷兵器时代的佐官、将领,皆出自将门。

普通民家子弟恐怕连吃都吃不饱,哪里会有出类拔萃的体格,去胜任这种非常消耗体力地战场搏杀?

兵随将走,屡禁不止,最终成为尾大不掉的结局。

这也是历来开国皇帝一旦皇权稳固,就要向之前老兄弟们下狠手的根本原因,因为皇帝根本无法去调动这些军队,军队只听那些主将的。

不清理“门户”,难道等人来“清君侧”吗?

但热兵器时代不同,只要数十天,甚至十数天,就可以让一个刚刚洗干净腿上泥巴的寻常人,掌握简单地几步操作,就可以送上战场了。

那么,就无所谓将领对下布恩。

这样一来,从根本上已经解决了兵随将走的痼疾。

再加上江南三大院校对学员头脑的“洗礼”,“忠于民族、忠于国家”已经渐渐深入人心,只要大将军府不发生颠覆自己所坚持的理念,那么,就不可能产生群体哗变的可能。

而不成规模的叛反,已经威慑不到大将军府对所辖之地的统治。

这也是之前义兴朝,如今建新朝就算拥有宗室大义、无数文臣、名士,一样无法撼动吴争的地位的真正原因。

吴争一直在布局,可以说,每一步都有它必须的道理。

这是一次脱胎换骨的民族改造,欲速,则不达。

吴争也不想与张国维、方国安等旧将领争执,即令蒋全义回杭州府述职。

……。

涌金门西南,西湖岸边。

有一座相对独立的院落——长公主府。

虽然没有匾额,但府门前,每个时辰六班巡逻的官军,让寻常人无法靠近,也不敢靠近。

当然,原本这里其它院落、宅邸还是有一些的,可如今,都不见了。

都说马瘦别走兵,人穷别走亲。

可吴小妹,肯定不能算穷人。

如果她算穷人,天下就不会有富人了。

此时大名鼎鼎的江南织造司,总署占地八百亩,这在寸土寸金的吴王藩地治所,就是一个奇葩的存在,要知道,吴王府并着前院大将军府,占地也才十六亩。

织造司麾下三万织女、五万雇工,大小织坊一百多座,纺机不下八万架。

年入千万两之数,占着大将军府岁入几乎三成之数。

吴小妹还能算穷人?

关键是,吴小妹是郡主,两朝三代皇帝、监国明诏钦封的郡主。

这比吴争的郡王、亲王爵还要多一朝。

也是,吴小妹本姓朱嘛。

没有不透风的墙,要让人守秘密,确实太难了,这在建新朝上层,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人穷别走亲,其实,人富更不能走亲,特别是敏感的亲,能不走就不走,因为这关乎着政治。

政治,素来肮脏、龌龊,杀人不见血。

吴争之前下过一道令,“长公主府前一里,不得靠近。”

于是,整个杭州城,就没有人敢靠近,甚至那些素来以观风向、攀龙附凤为“本职”的投机派,也望而却步。

在江南,没有人敢违逆吴王令。

但总有些人是例外,譬如吴王他爹吴伯昌,譬如吴王王妃,再譬如可以不顾吴争反应,而坚持前往伴随朱媺娖的周思敏……肯定还有一人,那就是郡主吴小妹。

侧王妃周思敏,无法真正地帮助朱媺娖摆脱“圈禁”的现实。

可周思敏可以在数百军队日夜巡逻之下,来去自如,没有人敢阻止吴王侧妃,特别是诞下了大王子的侧妃。

她奉朱媺娖之命,邀吴小妹前往长公主府一晤。

吴小妹开始犹豫,可在周思敏说了一句话之后,便同意了。

周世敏说,长公主有一计,可助郡主,心想事成。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 谁也不是傻子

“多日不见,长公主清减了许多。”看着朱媺娖清瘦的脸,吴小妹淡淡地客套着。

朱媺娖笑了,有一股常人难以模仿的从容、自信。

“郡主怕见本宫?”朱媺娖一针见血地直接问道。

吴小妹突然有种被人看穿心思的局促,稍一扭捏,道:“我哥是吴王,我为何不敢见你?!”

这话显然多有失礼,不该是一朝郡主该有的风仪。

不过也难怪,谁叫吴家十几年前就没了女主人呢?

吴伯昌一个鳏夫,既当爹又当娘的把两孩子拉扯长大,加上不管新、旧吴争都不是省油的灯,吴伯昌难免忽略了对吴小妹礼仪上的指导。

这就造成了吴小妹性格上的野和泼辣。

朱媺娖笑意更浓,“那郡主何不坐下说话?”

吴小妹一愣,随即用脚挑了一下边上早已备好的锦凳,一屁股坐了下来。

没有贵族淑女的优雅,倒显出一股江湖儿女的英气来。

“说吧,找我来何事?”

“郡主稍安勿躁。”朱媺娖优雅地起身,用她的右手轻轻拉住吴小妹的左衣袖,“西湖之美,国色天香……郡主可愿与姐姐一起游船赏玩一日?”

吴小妹又是一愣,她轻轻地,但坚决地挣脱朱媺娖的手,道:“长公主有话直说,织造司庶务太多,我还得赶回去处理。”

朱媺娖明显一僵,但随即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她微笑道:“那……也罢,你我姐妹相隔咫尺之遥,来日方长嘛……。”

说到这,朱媺娖缓缓转身坐回了原位,正色道:“吴王府内院,容得下一个伪朝郡主,岂能容不下一个正朝郡主……本宫愿意就此事与吴王商谈,助郡主心愿得偿,况且,有周侧妃在旁襄助,必能如郡主愿。”

吴小妹一听,脸上一股反感之色,没有丝毫掩藏,“多谢长公主关心,这事,你管不着!”

朱媺娖脸色一凝,她想不到吴小妹会是这种反应,但打小良好的“家教”让她迅速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本宫一片好心,郡主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吴小妹嫌弃地斜了一眼朱媺娖,怼道:“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说是助我一臂之力,你心里想得恐怕是自己吧?谁不知道,真正想进吴家门的是你自己……。”

说到这,吴小妹意识到自己说话太冲,有心想住口,可性格上的野,让她还是轻声说了下去,“……不过是被我哥拒绝无法得逞罢了。”

这话令朱媺娖脸色大变,阵红阵青起来,饶是经过数年监国、皇帝经历,城府已深的朱媺娖,也如同被击中心里要害,情绪失控了,她嘶声道:“那你呢,好歹,你也算是近水楼台了,还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吴小妹顿时暴发了,她心中的委屈和怨怼,瞬间被朱媺娖引燃。

女人,不管是公主,还是郡主,不管有着如何高贵的地位和良好的教养,如果在情这字上无法堪透,那么,她终究还是一个女人。

可反过来说,如果堪透了情字,那,也就不是女人了。

朱媺娖和吴小妹,是女人,所以……这是一场女人之间的战争。

……。

周思敏进来的很是时候。

女人,总会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这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天性。

第三人的骤然出现,让原本失控的场面,鸣锣收兵、硝烟渐散。

可吴小妹终究是见周思敏向着朱媺娖,有些气不愤,她喘气怼道:“有道是女生外向,周思敏,我哥对你不错,你却胳膊肘向外拐?”

朱媺娖在体力方面,自然不是“野大”的吴小妹的对手,娇喘吁吁的她已经醒悟到自己情绪的失控,原本想着化干戈为玉帛,可被吴小妹这句话又引燃了心中的怨念。

“吴小妹,你别忘记了自己姓朱……谁是外人,谁的胳膊拐向外?”

这句话,让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

吴小妹愣了半晌,左右看看朱媺娖和周思敏,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骨肉,天性吗?

……。

“末将参见王爷。”

“坐吧。”

“末将不敢。”

“放屁。”吴争冷冷道,“孤就没见过有你蒋全义不敢之事……别抻着了,找个地坐吧。”

蒋全义讪笑着,接过宋安踢来的一个凳子,坐了下来。

“海州眼下情况如何?”

蒋全义忙收敛了脸上讪笑,正容道:“回王爷话,两个月的整治,海州城及周边,宵小没了踪影,百姓安居乐业……。”

“哦?”吴争诧异地看着蒋全义,“那倒是说说,你这二月里,是怎么整治的,竟有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

蒋全义神色一振,答道:“末将带兵一进海州,便发动群众,按名索骥先将城中降清官员、为富不仁者尽数抓捕下狱,然后再细细拷问……次日,便当众斩杀七十八人,治罪者三百余人……王爷,海州区区弹丸之地,末将抄没犯官及为富不仁者家产高达百万两之巨……呃,王爷这是……啊?!”

吴争出其不意地起身一脚踹出,将凳子上的蒋全义踹了个仰翻。

“胡闹!谁让你这么干的?”吴争恼怒道。

蒋全义只是翻了个身,他不敢起身,虽然不知道吴争为何突然发火,他辩解道:“末将这是效仿王爷手法啊,王爷当初……在徐州时,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吴争再次抬脚踹向蒋全义面门,可在快要接触到时,还是收了回来。

大口地踹着气,吴争点着蒋全义的脑门道:“三年了,就没一丝长进!孤在徐州可以这么干,那么因为徐州要还回去……可海州已经是咱们的地盘,你这么干,岂不是……混帐!”

蒋全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看着吴争。

吴争气得一跺脚,回到座位,对在一边低头看着蒋全义偷乐的马士英道:“老马,你来告诉这厮。”

马士英脆应一声,上前两步,弯腰对蒋全义说道:“蒋大人哪,在新驸之地这么杀人,那可是会引发民乱的……哪怕是近期不会,可仇恨被埋下了,谁家没有个亲戚友人的?除非你将全城人都杀光了永绝后患……。”

第一千五百十章 谁合适?

“闭嘴!”吴争在边上越听越不是味,怒喝道,“杀光全城人,你是刽子手还是恶魔转世……再说了,海州城外就没有他们的亲戚友人了吗?”

马士英连忙转身作揖,“王爷息怒,臣失言了。”

见马士英认错,吴争也不好再追究,哼了一声,端起宋安递来的茶盏喝起闷茶来。

马士英抹了把额头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汗,转身对蒋全义道:“王爷在徐州劫富济贫,将达门富户的土地分给穷人,这么干,为得是激化富人和穷人之间的矛盾。等徐州还回去了之后,富人自然会报复清算,而穷人自然不会轻易舍弃已经到手的土地和利益,这样一来,清廷就算占着徐州,恐怕人心反而朝向了咱们。”

蒋全义若有所思起来。

马士英回头看了吴争一眼,见吴争没有指责的意思,于是放心对蒋全义继续说道,“可海州不一样,蒋大人杀、抓这么多人,还抄没了家产,这样一来,黑锅就得咱大将军府来背,就算不背锅,治下一起民乱,还不得咱们想法去平息?这不添乱嘛!”

蒋全义郑重拱手,向吴争一拜道:“末将有罪,恳请王爷责罚!”

见蒋全义认错服软,吴争轻哼道:“起来吧,孤也只是踹了你一脚,没让你跪着。”

蒋全义趁势起身,再次拱手谢道:“谢王爷宽仁。”

吴争轻叹道:“还有一点,海州是淮安与青州接壤处,就是日后战场最前线,一旦起民乱或被清廷利用此事煽动,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一说,蒋全义也紧张起来,“那末将这就回去平息此事?”

“平息?”吴争皱眉道,“怎么平息?向民众承认错误?还是将抄没的银子还回去,亦或者将那些被你砍下的脑袋接回去?……你头被驴踢了吧?”

蒋全义为难起来,忍不住道:“自然没有认错的道理……末将杀的是民愤极高的,抓的是为富不仁的,抄没的银子末将已经赏给了泰州卫有功将士……王爷,末将可没有中饱私囊……末将发誓,一文钱都没吞没。”

吴争摇摇头,点点蒋全义道:“你……你啊,越来越不象样了,谁给你的权力,可以私下将抄没银两赏赐将士们?这要是让二位布政司和张煌言听见,你……你等着被弹劾吧!”

蒋全义一听急了,“王爷是知道的,泰州卫从兴化至海州,辗转千里,大小血战十数场,历经二月有余,伤亡过四成……如今驻囤海州,再怎么着,也该赏了……况且,没有给莫老财政司添麻烦,末将多少也该是有功吧?”

“放肆!”吴争喝斥道,“军法严律一切缴获充公。既是国帑,岂容你私相授受?军校三个月,孤看你是白上了……要不这样,你再去军校回炉一年,长长记性如何?”

“别……别……王爷,末将知错了。”蒋全义忙不迭地摇手道,“末将去收回赏赐,再押运回杭州,与莫老交接可好?”

吴争瞪了蒋全义一眼,哼道:“收回赏赐?你想让泰州卫将士恨上本王?”

蒋全义为难了,愣愣地看着吴争。

“罢了。”吴争想了想道,“一会,孤给你一纸命令,这就算孤令你赏赐将士们的吧。”

蒋全义闻言大喜,单膝跪礼道:“末将替泰州卫将士谢王爷赏赐。”

“起来吧。”吴争没好气地道,“知道孤为何召你回来吗?”

蒋全义呵呵陪笑道:“说是唤末将回来述职。”

吴争道:“述职自然是述的,不过……孤要给你派个任务。”

蒋全义眉眼一喜,道:“快两个月了,末将在海州都待烦了,正想着此次回来向王爷请命……。”

“哟……连孤的话都敢打断了?”

蒋全义身体一直,昂头大声道:“请王爷下令,末将恭聆。”

“孤欲调你驻防赣榆……你意下如何?”

“敢情好。”蒋全义大喜。

“将泰州卫留在海州,孤会调池二憨前往接替你的职务。”

“啊……?”蒋全义一听急了,“那末将带谁去驻防赣榆?”

“第一军,孤会调第一军渡江北上,让你指挥。”

“这……王爷可否收回成命?”

“何意?”

“王爷知道,末将统领泰州卫已有些时日,且补充的新兵也是末将一手训练出来的……。”

“你是嫌弃孤的第一军?”

“不,不。末将是担心……。”蒋全义苦着脸,脖子一梗道,“第一军乃王爷嫡系,残杯冷炙地一个半道归驸的……怕是指挥不动他们,他们不听我的呀!”

“放屁!”吴争瞪眼爆了句粗口,“什么嫡系?谁是孤的嫡系,谁又不是?告诉你,二十万北伐军,包括广信卫在内,要说嫡系,都是孤的嫡系……怎么着,你想在孤的军队里拉山头、搞派系?看来……孤真是太纵容你了!”

马士英风势不妙,赶紧上前一步,拉了拉蒋全义的衣角,沉声道:“蒋大人,还不向王爷请罪?”

原本还想争辩的蒋全义心中一凛,忙请罪道:“末将绝对无此意,请王爷明鉴。”

“没有最好。”吴争冷冷道,“江北之战时,二位布政司下令征募新兵数万,如今在军校已经训练半年了,也该拉出去历练历练了……正好,趁赣榆驻防,你轮番练练他们。其余之事,由老马与你交底,退下吧!”

蒋全义愣了愣,心不甘情不愿地应道:“末将遵命!”

……。

马士英与蒋全义出了书房门,往前院走去。

蒋全义问道:“请马大人指教,王爷……究竟何意?是怪罪我之前抗命顶撞,亦或者是……真如他所说,不容我带泰州卫了?”

马士英没好气地斜了蒋全义一眼,责备道:“将军追随王爷日子也不少了,怎么还问出这般荒谬的话来?王爷真要是容不下你,还能让你带第一军?”

蒋全义蹩着眉头,挠了挠后颈,带着一丝埋怨的口吻道:“马大人又不是不知道,王爷令我带的是第一军新兵……这是瓜娃子,没有个三、五月、上几次战场,成不了器。可眼见着北伐就要开始,我……。”

第一千五百十一章 用人得疑,疑人得用

“满口胡吣!”马士英轻声喝斥道,“不是马某依老卖老,你呀……这要换在崇祯年间,以你的言行作为,必被弹劾!”

蒋全义一凛,忙道:“蒋某一心忠于王爷,天地为证!”

“行了,行了。”马士英挥挥手道,“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蒋全义一怔,忙陪笑道:“还望马大人指点迷津。”

马士英左右一扫,见没有旁人,这才轻声道:“第一军,那是王爷心尖尖,虽说你这次带的是第一军新兵,可你也说了,这些新兵只要历练上三、五月,上个几次战场,必成大器,到时……你可是这批新兵的顶头上司,蒋大人,你前途不可限量啊。”

蒋全义虽说也是投笔从戎,可要说起弯弯绕,哪是马士英对手,被马士英这么一绕,一时间还真转不过弯来。

蒋全义心想,不对啊,泰州卫是他用顺手了的兵,可第一军这几万新兵,轮番设防赣榆,哪能说服众就服众的,就算服了众,收了一批,可刚收就换另一批,怎么能与用顺了手的泰州卫相比较?

再说了,第一军的编制与各卫不同,军中不设都指挥使等职,它最高军职只是指挥使,一旦调入前线作战,都指挥使都是吴争临时抽调将军进行任免的。

也就是说,兵,不随将走。

“可……马大人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朝廷与清廷签订和约,三、五年间,怕起不了战事,这些新兵虽说经过军校训练,可哪来的机会打上几仗?”

马士英看着蒋全义一幅憋屎的样,心里一叹,将话说得更白了些,“蒋大人啊蒋大人……你为何不去想想方大人?”

蒋全义一愣,心中灵光一闪,有些领悟马士英的意思了。

方国安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汉奸”,两次叛反,最后一次甚至被多铎临阵劝降,率兵对绍兴府反戈一击,差点就断送了鲁监国朱以海。

可如今呢,从就任军校督办以来,北伐军各卫,甚至包括第一军,几乎所有中下层军官皆出于军校,方国安的权势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接近吴王权力中心。

从这一点上来看,马士英说的没错,真要使得第一军这几万新兵,在日后视自己为老上司,那还真……前程无限了。

这时,马士英恨铁不成钢地点点蒋全义道:“依你的作派,换做哪个上司,也容不得你再居都指挥使一职……也就是王爷胸襟宽广,还看重你、重用你!你真以为王爷调几万新兵去赣榆,为得只是驻防?”

“那马大人的意思是……?”

“呸!什么叫我的意思,马某哪有这等高瞻远瞩?……那是王爷的意思!”

“是,是。”蒋全义突然顺从得如同受戒的弟子一般,“不过马大人久在王爷身边,自然也粘了王爷的一些仙气儿。”

“这才象话嘛。”马士英满意地点点头道,“你是不知道,清廷以军工坊原料为胁,先是逼迫王爷助闽地清军守福建,如今又想借此来向咱们赊买枪炮火器……这不是明抢吗?谁都知道这和约存续不了多少时间,可这一赊帐,到时战端一开,问谁要帐去?咱们赊给清廷枪炮,银子没见着,反倒被自己的枪炮打了……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

蒋全义恍然道:“这么说来,王爷调兵驻防赣榆,不仅是威慑,更有进取之意喽?”

“哎——对喽,孺子可教!”马士英呵呵一笑,甩手顾自往前行。

蒋全义一边陪笑,看着马士英的背影,笑容渐渐收敛,突然他“呸”地一声轻啐,嗤声道:“脏官一个,若不是王爷收容,怕早成了路边骸骨了……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

“少爷真要将第一军这几万人交到蒋都指挥使手里吗?”

吴争淡淡说道:“有何不可?”

宋安想了想道:“可他……终究不是咱们自己人。”

“自己人?”吴争斜了宋安一眼,“除了你、二憨,谁是自己人?谁又不是自己人?”

宋安一怔,“少爷是说……?”

吴争突然微笑起来,“你无心沙场,二憨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北伐依仗谁去?”

“可少爷为何不让蒋大人率泰州卫入驻赣榆呢?”

吴争斜了宋安一眼,“人嘛,一起待得时间久了,总归是有感情的。”

宋安心中一动,“少爷的意思是,架空蒋大人?”

“满口胡吣!”吴争喝斥道,“你家少爷是那样的人嘛?”

“我错了。”宋安低头认错道。

吴争挥挥手,轻喟道:“用人要疑,疑人要用!这中间得有个度,过了适得其反,许多时候,人的野心因位置的不同而不同,过份的骄纵,反而是害了蒋全义……第一军新兵轮战,能让蒋全义得到将士认可,也算是我对他的补偿吧。”

宋安懂了,他躬身道:“少爷英明。”

“英明谈不上,不过是小肚鸡肠、防范于未然罢了。”吴争长吐一口气,“我想让他们都好好地活着……数十年之后,将他们的名字镌刻在功碑上,而不是留在逆臣的耻辱碑上。”

“是。”宋安应道,“那有些事,我去做。”

“不急。”吴争淡淡道,“同生死易,共富贵难……如今还到不了那个程度。”

“是。”

“长公主那……没有什么事吧?”

“……郡主去了长公主府。”宋安犹豫了一下,说道。

吴争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你一直都称呼小妹为小姐的。”

“……。”宋安抬头看了吴争一眼,“郡主……终究和少爷不一样。”

吴争盯着宋安,许久,“别怪她,血浓于水嘛。”

宋安突然道:“是侧妃……见了郡主,郡主才去的。”

吴争眉头一挑,随即放松下来,“也是人之常理……表姐妹,能帮的还是得帮,可以理解。”

“可……这明摆着于少爷不利。”宋安语气变得激烈起来,“少爷对待明室可谓仁至义尽,五年多了,从没沾过明室……。”

“闭嘴!”吴争有些心烦气躁起来。

宋安梗着脖子道:“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少爷可以宽仁,可我却不能视若无睹。”

吴争盯着宋安许久,轻叹道:“别太过……别让自己阴德有亏,我也希望,你能儿孙满堂,和二憨一起陪我到迟暮。”

“是。”

“召二憨来见。”

“是。”

第一千五百十二章 解决矛盾的同时,必产生另一种矛盾

高质量的和平,绝离不开武力的宣誓。

这道理吴争非常清楚,刻骨铭心!

但许多事,总归无法凭一腔热血,做到淋漓尽致。

譬如说,第一军的北调,非但没有遏制住清廷对北方资源的控制力度,反而促使了清廷开始变本加厉地限制。

可吴争不能立即下令北伐,因为,打不起。

是,军工坊的火器越来先进,可再先进也离不开军械的制造和补充,更离不开大量的弹丸和火药补充,经过扩大的军工坊,尚远远不足以供给二十万大军进行一场决战的需要。

是,江南商会的影响力几乎可以控制黄河以北的商业贸易,毫不客气地说,如果商会突然停摆,可以让顺天府在一两个月内,全城民众进入生计混乱。可最大的影响力,也挡不住敌人手中的屠刀。

这是一种矛盾和对立,需要有极大的战略定力和智慧去化解。

但,吴争的注意力并不在件事上,暂时无法解决的事,那就让时间去解决,这就是吴争的战略定力,认准一个方向,绝不动摇!

此时吴争的注意力,在另外一件事上。

五年前,时任镇国公的吴争,在杭州府发布新税令,辖下各府县的农税经过三个阶段进行减免,最后实现彻底免税。

当时,这道政令被许多人反对和劝阻,其中就有钱肃乐、陈子龙,还有无数名门达户。

这是一种利益的再分配,相当于革命。

财政的赋税是个定值,不管向谁征收,都得征收。

农税收得少了,自然要从商税多收点。

不向贫民征税了,自然得向富人征税。

这是零和概念,非黑即白。

当时的江南,因此事有过几场骚乱,如果不是吴争以“粮价战役”,在莫执念的帮助下,一举荡平了杭州城中那些大户、商贾,那么,就不可能再有大将军府了。

当时骚乱是平息下去了,可质疑声一直存在,包括莫执念同样保留着意见。

直到今日,新税令经过农税减半、减二成两个阶段,相较于改革之前,农税已经仅剩原先的三成。

而今日,就是第三阶段的预定实施日期。

也就是说,如果吴争点头,那么江南农税,恐怕从明日就要走入历史了。

事实证明,吴争的思路是对的。

随着江南工坊的林立,越来越多的农民开始向雇工转变。

在籍人口黄册中,商人、雇工的总和,已经接近总人口的三成,这是个非常大的比例了。

而农民人口,随之下降到了不足五成。

以莫执念、熊汝霖、张国维等人的人生阅历和经验而言,这相当危险了。

也就是说,一个农民一年所产出的粮食,需要供养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二个半人。

就时下的粮食产量而言,绝对是相当危险的。

好在,江南商业的兴盛,商人有极大的兴趣向湖广、闽粤等地购买低价粮,这才使得江南各府县的粮食供应宽松。

可如今问题出现了,如果彻底减免农税,那么引发的连锁反应,是吴争原先无法预料的。

在籍人口基本是个定值,各行各业对劳动力的需要如同一个变数,务农的人多了,自然是经商的人少了。

而减免农税的吸引务农者返流,在经过两次农税减少之后,吸引效应已经大大降低。

也就是说,就算此时彻底免除农税,产生的吸引效应,也不显著了。

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除了农民之外,各行各业都反对彻底免除农税。

就象此时,莫执念力劝吴争收回成命一般,“……就算按最好的预期,免税吸引大量人口回归田地,王爷可曾想过,如今的江南,早已不是五年前的江南,各府林立的工坊,会因缺少雇工而面临困境……各工坊因找不到足够的雇工,只能提高单日报酬,从而使得利润急剧降低,甚至亏损不得不倒闭……大量民众突然失业同样会造成坊间混乱,而反之,这些已经失去土地的雇工会因无法得到土地而失去生计……。”

“且慢。”吴争皱眉道,“失去土地的雇工?为何失去?孤没有记忆……大将军府显然没有颁布过雇工需要收回土地的政令吧?”

莫执念惊愕。

一边张国维解释道:“王爷或许……不知,随着大将军府的开设和松江新城的建造,加上如今已经修建完成的铁路,二地的地价,已经翻了数倍,甚至十数倍……恐怕没有人可能抗拒这种诱惑。”

吴争明白了,突然间就明白过来了,这,怪不了任何人。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当一笔原本几辈子都无法得到的财富,放在面前时,谁能不动心?

吴争懂这个道理,在发布新税令时就,吴争选择的不是零和,而是将利益的馅饼做大,在不损害大户、商人的同时,提高贫民的利益。

譬如,以江南商会和银行前身钱庄的抱团,去争夺北方商人的份额和市场,用高额的关税去贴补财政司的岁入和商人的利益。

这个方法很有效,也是直接导致江南商人不再视吴争为“仇人”,反而视为利益趋同者的真正原因所在。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

随着这张终有尽头的利益的馅饼到达可以扩张的极限,穷人和富人、商人和雇工、农民和手工业者等等,各方面的矛盾渐渐显露出来,而且越来越严重。

这确实怪不了任何人,每一道政令,不管是“善政”还是“恶政”,终归是成就一伙人,剥夺另一伙人的,二者的根本区别是,成就人的数量多少罢了。

原本不肯卖地的农民,因江南工坊遍地兴起,眼馋于雇工的日薪,卖出了土地,学着开办工坊。

他们不是无产者,相反,他们拥有着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卖地财富。

但,这些人的抵抗力是最差的,因为他们无所长,不,他们所长的只是种地,而不是经营。

那么,在开办工坊的顺风潮之下,他们确实可以生存,可到了逆境,首先死的,也是他们。

这,更怪不了大将军府和“始作俑者”吴争。

“让孤想想……再想想。”

第一千五百十三章 我儿威武!

绍兴府,连接山阴、会稽二县的舍子桥桥畔。

时值正午,桥畔临河,有一家名叫“老郑记”的酒肆里,人头簇拥、宾客如云。

尤为显眼的是大厅里十数桌联席,更是热闹非凡,让本来就不是场地很大的酒肆更显拥挤。

显然,有人在办喜事。

人声吵杂之中,突然传出一个男声,“诸位乡亲父老、诸位亲朋好友……托祖先庇佑,小儿得携微薄之功安然还乡……今日黄某设宴答谢诸位亲友高邻,不醉无归啊!”

场内一片哄然,尤以男人的奉承声为最。

一个白发老者颤巍巍地起身,擎杯道:“抵抗外族、复我河山……此次国战,绍兴有无数好儿郎弃家舍业、前赴后继,虽血洒疆场,亦无怨无悔,幸甚!老朽与诸乡党深觉荣焉……来,为那些回不来的好儿郎们……敬一杯酒!”

这话一出,瞬间安静了。

众人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无声地起身,举杯遥祝。

更有不少妇人们,突然就抽泣起来,渐渐地哭声大了起来,最后男人们也加入了,变成了一场嚎哭。

白发老者的手在摇晃,他满是沟壑的老脸上,一样挂着两行浊泪。

“哭什么?”老者大喝道,“历朝历代,热血男儿死于国战,应当应份,莫让人笑话……莫惊了儿郎们在天之英灵!”

哭声渐渐少了起来,老者扫视了一圈,大声道:“老朽已经与各族长商议了,此战中没了男丁的孤寡老幼,皆由同族族人一同抚养……。”

此江北一战,绍兴府不说原本已经从军的,仅新征青壮就高达一万三千余人。

战后统计,阵亡者高达四千多人,伤者近三千。

可以说,大将军府辖下十三府半之地,绍兴府担上了总伤亡人数的近四成。

战后班师之日,绍兴城内,一片白色,几乎家家挂孝。

可谓悲壮至极。

然而,悲恸之后,百姓们强忍心中之痛,为那些得胜回来的孩子们庆功。

今日,“老郑记”酒肆里,也确实是在办喜事。

庆贺黄家独子受封三级县子爵位。

这时,酒肆外,府河中,一条乌蓬船飞快而至。

从船上跃下一中年男子,始一进门,便拱手道:“谭某来迟了,妹夫莫怪。”

之前自称“黄某”的男子赶紧迎了出来,拱手道:“兄长能来,便已是不易……。”

这说着,泪水就涌了出来。

谭姓男子紧抿着嘴唇,忍着已经出现在眼中的水影,强笑道:“外甥论功受封之庆功宴……做舅舅的怎可不来?来……给我倒三碗酒,我自罚三杯。”

这一声之后,酒肆内泣声再起。

白发老者再也没有气力去阻止众人的哭泣,他拄着拐杖上前,用形如枯枝的手,按在谭姓男子拱着的双手上,颤抖着拍拍道:“谭老爷啊……谭家家风,当为世人楷模,若人人、家家皆如谭家,何愁鞑虏不灭、江山不复?”

谭姓男子眼中的泪终于落下,他涕泪横流地捧住老者的手,道:“黄老痛失爱孙,却依旧前来为谭某外甥贺,谭某……谭某……。”

话未出口,泪已满面。

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一刻,全府同悲。

一个少年从里面冲了出来,他扑通跪在谭姓男子面前,大哭道:“甥儿无能,眼睁睁地看着表兄倒在眼前……请舅舅责罚、打骂!”

谭姓男子松开老者的手,转向少年,低头问道:“你表兄怎么死的……可有面向敌人?”

少年泣声道:“表兄英勇,凡战皆冲在甥儿前面,只是当时江都城外强敌数倍于我……表兄胸腹中了三箭,倒地前,还奋力向城下敌人扔出手中……。”

谭姓男子听完,仰头长吁了一口气,大喝一声,“我儿威武!”

闻者皆掩面悲叹。

谭姓男子将少年扶起,强笑道:“能从你口中得知你表兄的死状,舅舅就放心了……来,舅舅敬你一杯酒之后,还得赶回去,你舅母……哎,不说了这了……。”

少年惊讶地问道:“不对啊……表兄战死江都,按理大将军府该赏赐、抚恤才是,怎么舅舅会连表兄死状都不知道呢?”

谭姓男子强笑道:“为舅也不明白,所以一直担心你表兄是怎么死的……也罢,如今听你一说,我就放心了。”

少年急道:“这怎么行,该向大将军府申诉才是。”

谭姓男子微微迟疑了一下,道:“除了你,见你表兄殉国的还有人吗?”

少年愣了愣,好一会轻声道:“……当时甥儿那一连一百多人,没几个活下来……而后再转进仪真,就更没人了。”

谭姓男子愠怒道:“那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少年急道:“仪真城头,敌人数次攻上城墙,到最后,连陈都指挥使都率亲兵上城墙御敌了……要不是有个老兵为甥儿挡箭,甥儿怕是也回不来了……。”

说到这少年眼眶一红,痛哭出声道:“可我,竟连那老兵叫什么都不知道……。”

黄姓男子,也就是少年的父亲,厉声道:“受人滴水之恩,尚须涌泉相报,你受人活命之恩,岂可不问清楚?”

少年哽咽道:“孩儿问了当时在城墙上的史团长,可史团长对孩儿说,老兵替新兵挡箭,那是沥海卫的传统,如果我想报恩,那就在日后战场上,为新兵挡箭……!”

白发老者大呼道:“壮哉我江东儿郎!”

谭姓男子慢慢收敛起脸上怒意,和声对少年道:“是舅舅错怪你了……也罢,既然无人可证明你表兄如何死的,咱就不申诉了,咱自己知道就成……为国战死,不冤!”

说到这,谭姓男子接过黄姓男子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向在场众人罗圈一揖,“谭某今日失态了……来日再与众乡党告罪……先走一步,告辞。”

说完,谭姓男子转过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径直朝外,向还在酒肆外等候的那条乌蓬船走去。

而这时,一个声音,从酒肆右侧方向的角落响起,“这位谭兄台,可否暂留一步?”

声音不大,但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第一千五百十四章 适逢其会

吴争并非特意来绍兴的。

他确实是微报私访,但目的地并非是绍兴。

相较于治下十几府,绍兴、杭州二府是吴争的根据地,尤以绍兴府为最,政策的倾斜不言而喻,官民的拥护和合拍程度,自然也是非常高的。

对于民众是否接受农税彻底减免,私访对当然不能在绍兴、杭州二府进行,至少不该仅仅只是这二府进行调研。

吴争是路过。

人嘛,总是在以为已经操控了一切的时候,有一种如孩童般地窃喜,希望自己躲在暗处,去发现一些原本看不到的东西。

正好到了吃饭的时候。

正好边上有一家酒肆。

正好酒肆中特别热闹。

许多的正好,让吴争进了“老郑记”。

温一斤老酒,切二斤牛肉,上一碟茴香豆。

吴争与鲁进财等人就围着一个八仙桌,默默地进着餐。

可剧情的演变,绝对不是吴争能预料到的。

刚开始,吴争是高兴,之后是欣赏,而后微恼。

但吴争无意去干涉府县,一个士兵的阵亡,也入不了吴争的眼睛。

大将军府及各卫在评功论过之时,并无过错,赏功罚过的根本在于,功必赏、过必罚,如此,方可令行禁止、军令如山。

虽然吴争觉得,按黄家娃儿述说的情况,谭家儿子该论功行赏,至少应该抚恤,因为此次吴争已经责令大将军府对此战中阵亡的抚恤、赏赐破例拔高一级。

譬如,黄家娃儿此时受封的是三级县子,那么,其实黄家娃儿原来的受爵应该低上一级,为一级县男。

谭家儿子死在江都,除了表兄弟的黄家娃儿,再无可证明之人,功如何赏?赏到何种程度?

如果赏了不该赏的人,如何面对二十万北伐军将士?

所以,吴争一直做为一个旁观者听着、看着,哪怕场面确实感人,但律法是律法,不能因为一个人或者少数人去破例,这一点,与“慈不掌兵”是相同的。

可到了最后,吴争意识到有些不对了。

谭姓男子在听完外甥述说,知道自己儿子是殉国,而不是临阵溃逃死于意外时,首先想到的不是申诉而是息事宁人,这就有些怪异了。特别是他外甥还提醒他向大将军府申诉的情况下。

要知道,他外甥如今已经是三级县子,按律是可以越过府县,直接向大将军府申诉的,这是他的特权。

当然,吴争知道,如果找不出第二个证明人,这申诉很可能泥入大海,拖个三、五年不了了之。

但做为一个父亲,得知儿子为国战死,且得不到应有的奖赏和抚恤,不该如此淡定。

事有反常必为妖,于是吴争出声阻止了,因为吴争想到了此事带来的另一个后果。

……。

“这位大叔,可否暂留一步?”

这一声,让吴争一桌四人,成了屋内的焦点。

谭姓中年男子转过头看了吴争一眼,原本他无意与陌生人纠缠,正如他说的,家中妻子因长子的死悲恸欲绝,需要赶回去。

可久居上位者身上,总有一股子慑人心魄的气势,虽然无形,但事实存在。

特别是象吴争这样一个从战场上滚过来的上位者,说句夸张的话,连目光都可以杀人。

谭姓男子无意识地回身,拱手道:“敢问这位郎倌是在与谭话说话吗?”

吴争拱手回礼道:“正是……敢问大叔怎么称呼?”

“鄙人姓谭,名奇。”

“谭大叔有礼。”吴争微微一揖。

谭奇揖身回礼。

“方才听谭大叔说到不想申诉……敢问,为何?”

谭奇眉头微微一皱,停了停道:“这是谭某私事、家事,不劳郎倌动问……谭某犬子新丧,你若无它事,谭某告辞了。”

吴争平静但执拗地道:“观谭大叔言行,该是读书人?”

一边黄家娃儿上前一步,代答道:“我舅舅是崇祯九年举人……。”

“失敬,失敬。”吴争淡淡道,“不过按理说,既是举人,谭叔为何不想申诉呢……?”

谭奇有些烦了,他冷冷道:“郎倌休管他人私事。”

边上黄家娃儿也道:“敢问兄台是何人?”

二人语气已经不善,要不是吴争身上有这股无形的气势,和身后鲁进财三人牛高马大的,怕立马就会被驱逐出酒肆了。

也对,谭奇好歹是举人,哪怕无官职在身,那也是有功名的人,只要这方土地还是明地,那么,他的功名就无法被剥夺。

而黄家娃儿刚受封三级县子,见官大一级,就算知府当面,那也得给三分面子。

吴争神色依旧平静,他没去理会黄家娃儿,看着谭奇问道:“谭大叔别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是好意……既然令郎为国捐躯而没有得到应有赏赐、抚恤,就该申诉。”

谭奇皱眉不耐道:“谭某说了,这是我家家事……!”

“不!”吴争一口打断道,“这虽是你家家事,但更是公事、国事!”

不得不说,能象吴争这般说话的,确实给人的感觉,非同常人。

谭奇神情也变得慢慢严肃起来,“敢问……此话何意?”

“大叔以一己之私,使得军令名存实亡,岂是家事?”吴争严肃地说道,“令郎是功是过,自有军法评判,若人人都象大叔一样,以家事度之,则功必赏、过必罚的军法就形同虚设……试问功不得赏,过无须罚,那战端再开之时,还有多少人甘愿与敌血战、效命沙场?”

这话听起来有些荒谬,可却是事实。

士兵处于劣势,无法与上官争,那么,所受的委屈慢慢积累,最终使得军令无法畅通,毁掉的就是一支军队、一个国家。

谭奇可以因自身原因,不向官府申诉儿子的赏赐和抚恤,但这事如果传了出去,坊间就会说,是官府之错,甚至会传出有人张冠李戴、贪墨了谭家儿子的功劳。

事听起来不大,但后果却会很严重。

谭奇惊愕地看着吴争,他已经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不同非响,绝非常人。

“敢问郎倌……究竟何许人?”

第一千五百十五章 我叫鲁进财

吴争微微一笑道:“江南学院生员,小姓……鲁,鲁进财。”

一边鲁进财一愕,心中腹诽,能不这么编排人吗?

那边黄家娃儿闻听,脸色古怪起来,不断地悄悄地打量着吴争。

但谭奇却信了,他拱手道:“谭某失敬了。”

一个举人向一个生员说“失敬”,虽说是客套,但也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江南学院学子,在江南一隅确实很牛X。

这时黄姓中年人适时过来打圆场道:“二位这么站着,倒是我这作东的无礼了……要不,请郎倌和黄某妻兄入席再详谈,不知……意下如何?”

吴争笑了笑,手一引,道:“请!”

说是请,可吴争已经当先入座,谭奇想离开,可终究还是挪步,坐在了吴争对面。

这时,酒肆内的男人们,慢慢向吴争一席聚了过来。

吴争接下了黄姓中年人递来的酒杯,轻轻放在桌上,“谭大叔若改变主意,为令郎申诉,鲁某倒能帮上些小忙……。”

可谭奇却立即打断道:“郎倌之前的话,确实有道理……可谭某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只要心中知道犬子确实是为国捐躯,没有辱没先人……谭某便觉得够了。”

吴争一愣,这事还真不能强迫不是?

而这时,黄家娃儿突然上前,恭恭敬敬地向吴争一礼,“敢问可是鲁将军当面?”

这一声“鲁将军”,让所有人为之一惊。

连吴争也疑惑起来,转头看了一眼鲁进财。

鲁进财忙不迭地摇摇头,意思是不认识这小子。

黄姓中年人一拽儿子的衣角,上前道:“这是犬子黄昌平,小名二娃……此次参加国战,托祖上庇佑,有幸凯旋,还被大将军府封了三级县子爵位……。”

“唔……。”吴争缓缓点头,打量着黄昌平。

这个动作,对于吴争而言并不违和,也是嘛,区区三级县子怎能与吴王相提并论?

可这让众人见了,心里基本上都确认了黄昌平的“指证”,看来,真是鲁将军当面了。

要知道,黄昌平已经受封县子,虽说并无实际官职,可到了地方上,见官大一级的权利,也是非同小可的。

这“鲁进财”坐着纹丝不动,自然是有仗峙的。

于是在黄姓男子和谭奇的引领下,齐齐行礼,大声呼道:“见过鲁将军。”

吴争愣了愣,见鲁进财对自己苦笑,这才会意过来。

不过吴争也没想解释和否认,只是起身拱手道:“各位乡亲不必多礼,鲁某今日只是路过,打尖之时,适逢其会……。”

说到这,吴争又顾自坐了下来,看着黄昌平道:“黄昌平,我且问你,隶属哪部?”

“回将军话,江都之战时,卑职还只是个新兵,隶属金华卫,补充进史团长部。”

“唔……听你口气,如今该是有了军职了?”吴争平静地问道,“你一个刚入伍几个月的新兵,是如何立下军功,又以何军功得到这县子爵位的?”

黄昌平带着一丝惊讶地看着吴争,但依旧如实答道:“江都之战,敌人数倍于我军,且以车轮战反复袭扰城池,已经无法坚守,当时陈都指挥使奉吴王命率部弃江都向南撤退,却在半途突然改变命令,向仪真转进……仪真守战,更为艰难,敌人以飞骑不断袭扰城池,无数象我这样的新兵,倒在敌人的箭下,若无一个老兵舍身替我挡箭,我恐怕也回不来了家了……。”

说到这,黄昌平哽咽抽泣起来。

吴争慢慢点了下头,没有去催促他。

“当时,从凤阳府来的敌人增援已经接近,且携带有不少重炮……陈都指挥使欲与城共存亡,可又想保全金华卫(前身是沥海卫)骨血,不使全军覆没,便假传吴王命令,令史团长率部突围,由他率不足千人的新兵,接替史团长防御北门……。”

“史团长深信不疑,率部出南门向江边突围,可在行军三十里时,听身后传来重炮炮声,顿时会意过来……之后史团长决意回援。”

吴争点点头道:“之后的事,我大概清楚……史坤趁夜色由仪真西门绕至北门外,对城外敌军发起突击,一战竟击溃了敌军,歼敌一千多人,俘虏二千有余,战马、军械无数……你应该是在此战中立了军功吧?”

“将军英明……卑职在此战中斩敌首十三级,战后卑职论功升了连长。”

吴争有些意外,打量着黄昌平并不壮实的身躯。

黄昌平显然感受到了吴争怀疑的目光,他涨红着脸道:“突击时,史团长身先士卒,卑职岂能不效仿官长?”

说到这,黄昌平脸色慢慢恢复正常,“卑职性命是一不知名的老兵所救,自然要替老兵报仇……。”

吴争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黄昌平脸色有些发白起来,“卑职所杀敌人,冲锋时以刺刀捅杀三人……还有十人是……敌人溃逃,追击途中所杀,当时是史团长下得令……请将军明鉴。”

“史坤认得你?”吴争淡淡问道。

“应该认得卑职,在仪真城墙上,老兵替我挡箭死在我面前后,正好史团长过来巡视,当时卑职跪在老兵遗体前,整个人都僵住了……是史团长对我说,这不是我的错,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是老兵,不替我挡箭,也会替别的新兵挡箭,这是咱们沥海卫的传统……。”

吴争听明白了。

黄昌平应该没有说谎,冲锋时一腔热血涌头,捅杀三个猝不及防的敌人不会假,只是追击时,应该已经体力不支,所杀的敌人数,很可能有大出入。

史坤想得和陈胜一样,想在幸存的人中,培植新的骨血。

将此战的军功往一个人身上堆,哪怕是拿战死者的功劳堆砌在一人身上。

吴争不想追究,这种套路并不违规,当然,前提是没有人申诉。

吴争慢慢将脸转向谭奇,难道,是这个原因让谭奇不想申诉?

可这时,黄昌平突然跪了下来,“卑职有罪,请大将军责罚!”

第一千五百十六章 法不容情,人容情

这下,所有人都愣了,大将军?

江南有几个大将军?

除了吴王殿下,还有谁敢称大将军?

“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吴争平静地问道。

黄昌平答道:“卑职确实没见过鲁将军虎威,可知道鲁将军乃大将军近卫。”

“这不是理由。”

“鲁将军不会直呼史团长姓名。”

“就这?”吴争惊讶地问道。

“是。”

吴争摇摇头,这让他苦笑不已,看来,一件事的失败,往往在于细节。

史坤和鲁进财是军校第一批学员,也是吴争亲手带出来的,共谓“吴王门生”。

按理,“师兄弟”间,互相直呼姓名是常事,但有个前提是,私下里。

按军中规矩,正式场合称呼皆为官职,哪怕是寻常上司称呼下属,那也是官职。

能当众直呼一个将军姓名的,要么官职高过太多阶,要么就是辈份高于对方,亦或者身份相差悬殊。

而吴争,做为吴王,又是史坤的教官,直呼姓名,人之常情,可如果身份换作鲁进财,就非常突兀了。

吴争对这个黄家娃儿的机灵聪慧劲,有了些好感。

“起来吧。”

这声起来,等于承认了黄昌平的“指证”。

这下,与之前“指证”鲁将军不同,酒肆内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小民等拜见吴王殿下。”

吴争只好起身,“诸位乡党,吴争在这给大伙见礼了。”

亲不亲,家乡人嘛。

这一声,让所有人心中一暖,果然是咱自己人哪。

为了转移注意力,吴争转身谭奇,“谭大叔可否明言……为何不愿申诉?”

“可不敢当王爷称小民大叔。”

吴争摇摇手道:“您比我爹年轻,称伯不妥,称叔正好……请大叔回答我的问题。”

说到后半句,吴争表情已经严肃起来了。

谭奇嘴唇蠕动,欲言又止。

吴争倒也不催促,冷场了好一会,黄昌平他爹急了,冲谭奇道:“我的大舅子唉……王爷当面,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谭奇终于开口,“从王爷收复杭州府开始,取仕无非是两条,要么留用、要么经江南学院选拔……谭某只是前朝举人,年纪又大了,无法再入江南学院,象孩子们一样应试。况且……。”

吴争有些明白谭奇话中的意思,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中个举人,结果山河破碎,无用武之地,何其悲哀?

他原本想着大将军府能取仕,不想吴争几年前就立下规矩,不取前朝士子,想要做官,先入江南学院。

二十多岁的读书人倒也不怕,哪怕三十出头的也没太大问题,无非是晚个三、五年入仕。

可象谭奇这样当时已经四十多了的人,那等于判了他们仕途的“死刑”。

谭奇继续说道:“况且……坊间传闻王爷……有异心,数度行废立之枉顾纲常之举……。”

“放肆……你不要命了!”边上鲁进财闻听大怒,这一吼,愣是让边上的所有人都惊惶地跪了下来。

连谭奇也不例外。

吴争回头瞪了鲁进财一眼,和颜悦色地众人道:“鲁进财是个粗人,诸位乡党别与他一般见识……本王虽不取前朝读书人,可却从未下过以言获罪的令谕……都是乡里乡亲的,起来吧,咱新朝不人跪礼!”

吴争的话绝大地安抚了民众,乡亲们都站了起来,只有谭奇还跪着。

古怪地是,吴争也唯独没有让谭奇起来,只是看着他,看得让谭奇身子开始发颤。

“想来,你该是大明朝的忠臣了。”吴争终于开口,淡淡道。

谭奇冷汗从额头渗下,可竟一梗脖子道:“谭某是明人,谭家世受大明皇恩……自然是忠臣!”

吴争笑了,“这么说来,之前杭州府及周边,附庸鲁王朱以海,欲行夺权之乱……你自然也是有份的。”

这句话一出,满座俱惊。

这世道,哪怕杀人都可赦,唯有叛逆不可救。

要是粘上,不但自己死路一条,连家人亲友都得受株连。

谭奇面如死灰,嘴唇连颤,呐呐不知所谓。

鲁进财三人,已经跨步向前,站在了谭奇身后,只等吴争一声令下,随时进行抓捕。

吴争轻轻一叹,总结道:“孤明白了,你不是不想替令郎申诉,也不是如你口中所言与世无争,实在是真有难言之隐啊……。”

“请王爷开恩!一切都是谭奇之过,与乡邻无关,更与平儿一家无涉。”谭奇有些崩溃,他拜伏于地,哽咽道,“小民只是不明白王爷大志,一时心中怨气郁积,这才受了人蛊惑……如果换作今日,不,换作年前,小民也不会如此愚钝,与宵小反对……。”

“今日……你当真是想通了?”吴争平静地问道。

“当真是想通了!”谭奇哽咽道,“小民从鲁王失踪之后,就在揣摩江南学院所授思想……还特意去旁听了几日……忠于民族、忠于国家,而非一家一姓……小民越来越觉得,这才是大明朝百万大军竟无法抵御十余万鞑虏南下的原因。请王爷明鉴,小民若非当真想通了,又怎会在此次大将军府募集新兵时,让长子从军……最后为国捐躯?”

说到后来,谭奇已经呜咽到话都听不清楚的地步。

吴争沉默着。

酒肆中数十百姓,再次跪了下来,齐声为谭奇说情。

吴争慢慢起身,“鲁进财。”

“在。”

“传话给宋安,调查江都一战中幸存者中,可有见证谭奇儿子阵亡之人!”

“是。”

“黄昌平。”

“卑职在。”

“还有几天假期?”

黄昌平一愣,答道:“卑职得假半个月,从昨日起计。”

“假期取消,随鲁进财同行卫扈。”

黄昌平一怔,他爹却喜形于色,从背后踹了他一脚,低喝道:“混帐!还不赶紧谢恩?”

挨了他爹这一脚,黄昌平福至心灵,迅速跪了下来,“卑职叩谢王爷提携之恩。”

吴争眉头微皱,“你应该进过军校,难道忘记军礼了吗?”

黄昌平顿时弹了起来,昂头、挺胸、收腹、并足,横臂于胸前,“敬礼!”

第一千五百十七章 有个女子在演讲

吴争脸色如冰,不置可否,甚至没有理睬任何人,顾自抬腿往酒肆外离开。

黄昌平一愣,在背后轻呼道:“王爷……那卑职舅舅……?”

鲁进财抬手拍了他一个脖拐,轻喝道:“小子,别没事找事!还不跟上去?”

说完,带着随扈二人径直往外追去。

黄昌平他爹兴奋地又一脚踹出,“小子,还不快追上去,王爷这是赦免你舅舅了。”

黄昌平这才醒悟过来,向着他爹、他娘发长揖道:“爹、娘,儿子去了。”

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黄昌平他爹激动万分地颤声道:“黄家祖宗显灵了!”

他转过头来,向酒肆中人罗圈一揖,“诸位亲友高邻,黄某恳请诸位……不要对外说起今日之事,就当……王爷从未来过此地。”

说到这,他回头拉起还跪伏在地的谭奇道:“妻兄……你没事了!还不赶紧回去,向官府为侄儿申诉?”

谭奇泪流满面地仰起头来,突然甩了自己几耳光,大哭道:“可叹我几年寒窗苦读……全都读在了狗身上了!”

……。

“王爷,可否允卑职往昌安门一行?”

乌蓬船上,黄昌平小心翼翼地向吴争恳求道,“就几十里路,最多一个时辰。”

吴争微微皱眉,他没料到这小子这么多事,这么不知好歹,“孤知道昌安门在何处……为何去?”

“回王爷,之前卑职说过,如果仪真城墙上,没有那不知名的老兵为我挡箭,我早已经死了……虽然不知道老兵姓名,但聊天时老兵说起过,他家在昌安门外不远……原本昨日就该去的,可大将军府行赏……卑职耽误了,心中不安……。”

吴争明白了,冲后面鲁进财道:“转去昌安门。”

“谢王爷!”

……。

十座城门七弦水,城内还有三千田。

有着二千多年历史的绍兴城,始于越王勾践时初建,隋朝仁寿年间扩建,于南宋嘉定年间修缮,时称“宋城”。

全城有十座城门,昌安门,也称三江门,就是其中之一,位于城东北方向。

昌安门是水陆城门,城外不远就是三江卫所。

二地之间,有着二、三十里的距离,其中有着数百户的原住民。

黄昌平要找的老兵家,其实不难找。

数百户中,从军之人不多,年龄相仿的就更少了,只要一问,就问到了。

……。

白墙已经斑驳。

黑瓦渐渐成灰。

夯土而成的院墙有着不少裂缝,吴争一行到门口时,正好有条野狗从一条大裂缝中窜出,着实吓人一跳。

已经腐败的木院门,早已不成样子,其中的裂隙,大得可以伸进手去,显然,这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了。

门半掩着,也正常,大白天的,户门紧闭倒反常了。

唯有一处鲜艳、醒目的物事,那就是挂在院门上大红绸缎包裹的牌匾,上书四个大字——卫国光荣!

显然,老兵家里已经被官府抚恤到位,这也让吴争轻轻地吁了口气。

也是,耳听为虚,眼见方为实,虽然吴争早有私访验证之心,可这五年多的时间里,一直马不停蹄,几乎没有空闲时间。

此时,吴争的心,也安了。熊汝霖、张国维、张煌言治下有术、不负重托啊!

……。

当涂,太平府治所,属南直隶。

如今是卫国公夏完淳所辖建阳卫驻地。

此次渡江之战,夏完淳与廖仲平南北夹击,虽然建树不多,但确实化解了北伐军困局,作用不可小觑。

建新朝廷战后论功行赏,夏完淳以卫国公加封少师,廖仲平有了封号,为定北将军。

才二十二岁的夏完淳,就此成为了有明以来,最年轻的国公、少师。

而得到滁、和二州的建新朝,直接将新附二州暂时归于夏完淳统辖,并将六合暂时归于廖仲平左营,一来为日后派驻流官做准备,二来也是吴争暗中指使内阁所致。

虽只有二十二岁的夏完淳,经这六年战火的洗礼,已经淡去了年轻人的心急气躁。

他领悟到吴争的用意,于是虽没有迁移建阳卫驻地,但已经将精力投向了和州,为得就是将建阳卫的影响力庐州府及更西扩张。

这样一来,夏完淳在当涂城的时间就少了。

……。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江南数十万织女姐妹日夜劳作,苦不堪言,微薄薪酬、度日如年……可就是这般光景之下,为何还要被逼迫至此?”

“……终身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狗屁!”

“官府不作为,甚至参与逼迫,致使无数未婚女子不得不以自梳逃避……。”

“可就算如此,宗族还勾连官府,定下无数苛刻限制……如自梳之后,不得接近男子、不得重新婚配,就连死后也不得入祖坟……试问,我等终身大事,与他们何干?”

“是可忍,孰不可忍!姐妹们……咱们必须抗争!唯有抗争,才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吴争是听愣了,这还是建新朝吗?还以为是民国呢!

从绍兴府一路私访至宁国府,原本吴争只是想在结束暗访之后,正好离宁国府近,与夏完淳见下面,联络下感情的。

可一入当涂城,就见到这场大型集会,始听之下,将吴争心里原本因一路上,民众觉悟甚高而喜悦的心情给彻底破坏了。

开始时,吴争还认为这是一次学子生员的集会,更以为这是一场控诉当地官府的聚会。

这在吴争看来,并不太违和,毕竟,江南三大学院的教学,就是这般调调,也符合士子一向的惯例。

但吴争并不赞同这种聚会,倒不是说,吴争反感下情上陈。

事实上,吴争赞同以这种民间下情上陈、不武力暴乱的方式,来解决阶级矛盾。

但,绝不是现在。

北伐尚未成功,所有势力皆须同心同德,激化矛盾,只会让北方清廷得利。

所以,吴争原本是想令鲁进财去阻止的。

可很快发现,聚集之人大多是女子,尤以妙龄女子居多,更甚者,这些人中,许多人的胸前有明社标志,这让吴争感到有些反常。

第一千五百十八章 意外

一是这个时代,女子应该很“本份”待阁在家才是,就连在杭州府,也没听到有这种大量女子上街聚会的事。二是如今明社的架构已经渐渐健全,象这种“反官府”的聚会,不应该有明社参与,因为明社有可以向大将军府直陈下情的权力。

慢慢地吴争听出了一些出乎意料之处。

尤其是“自梳女”三字,对吴争确实有些震动,特别是在经历了李海岳和吴小妹二人之后,或许是迁怒,吴争心里对“自梳女”有着极度的反感。

从外围慢慢进入人群的吴争,在鲁进财等人的帮助下,挤到了最前面。

台上正在“慷慨激昂”演讲的是个女子,虽然男装,但那尖锐的嗓音,就算是个孩子也能分清这是个女子,而且是个妙龄女子。

吴争有些惊讶起来,但还是可以接受,毕竟后世的“小姐姐们”,举止可以做得更“醒目”些,而且,相较于杭州王府中的吴小妹,并不逊让几分。

吴争左右打量了一下,向边上一个看起来稍显成熟的束髻女子拱手道:“这位大姐,敢问台上演说者……是何许人?”

那女子闻听,回头看了吴争一眼,这一眼让女子脸色有些古怪,她朝吴争身后看了看,这才微微福身还礼道:“想来……这位公子是初来当涂吧?”

“是,小可欲去应天府,正巧路过此地,听台上姑娘妙语连珠……才有此一问。”

“哦……那公子认为她讲得有道理吗?”女子微微一笑问道,她目光紧盯着吴争,让吴争心里觉得有些奇怪。

“小可只是路过,我认为是否有道理……重要吗?”

“当然重要!”女子正色道,“灯不拨不亮,理不辨不明,你瞧这千余读书人中,那个不是对台上姑娘说言颌首赞同……看公子也象是个读书人,为何就不能吐露心中观感,藏着掖着,可非君子所为。”

吴争目光掠过,瞧见了女子胸前也有明社会徽,心里微微一动,“姐姐也是明社中人?”

女子笑着点头道:“是……公子难道不是?”

吴争摇摇头道:“虽不是,可心向往之……只是苦于无人引荐。”

女子眉头一挑,道:“公子若不嫌弃,我愿为你引荐。”

吴争一愣,“如此说来,姐姐在明社中地位颇高?”

这话没错,在宋征舆敛银吸纳各阶层民众无限制入会之后,吴争意识到了问题严重,令夏完淳对明社进行整肃,大量清理附炎趋势之徒。

如今要入明社,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非各府主事之人,不得引荐。

那女子平静地道:“观公子气宇轩昂,定非寻常之人,明社海纳百川,怎会拒公子于千里之外?”

吴争想了想道:“多谢姐姐盛情……只是小可还须赶路,且留待日后有缘吧。”

这是婉转的拒绝,吴争不想再逗留了。

这种讲坛,在杭州府天天可见,让吴争停下来听了这么长时间,最主要的是,台上少女的主题暂时吸引了吴争,不,准确地说,既让吴争警惕,又切中了吴争此时的内心。

警惕的是,这少女的演讲,很可能引起一场不必要的内乱,阶级之间的内乱和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内讧。

切中吴争内心的是,“自梳女”这三个字,这是吴争正在回避和伤脑筋的事。

见吴争婉拒,不想这女子突然扭头朝台上少女呼道,“三妹,这位公子似乎对你的演讲有异议。”

这下,不但台上演讲的少女向吴争这边看来,几乎周边听到女子呼声的人,都朝吴争这边看来。

“这位兄台,既然有异议,不妨上台来与我一辩……请!”少女此时故意地粗着嗓子,显得风流倜傥、豪气如云,虽然,台下是个人都知道她是个西贝货,恐怕也只有她自己觉得自己扮得天衣无缝吧。

吴争稍一迟疑,然后撩起衣摆,用手在台边一按,趁势跃上高台。

这一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引得台下学子们齐赞一声“好”。

那边鲁进财等人随即反应过来,向前涌去,准备上台卫戍,不想,之前那女子侧步一挡,轻轻说了几句,竟让鲁进财等人迟疑地向台上一望,停住了。

那女子则转头对身边侍女轻轻交待了几句,那侍女随即转身穿过人群离开。

吴争此时没有留意身后,他轻轻拍了拍手上沾的灰尘,拱手道:“这位公子……在下有礼了。”

“兄台好身手。”少女还礼道,“听家姐说,公子似乎对在下所言有异议?”

“不敢……只是认为过于偏颇、激进,倒显得有欠公允了。”

“哦,那就请公子赐教。”

“这……。”

少女豪情万丈地将手朝台下一扬,道:“这些都是当涂学院同窗和明社中人,还有些是织女姐妹……不管兄台讲对讲错,无人会以此指责于你。”

吴争还真顺着她的手势往台下扫了一眼,也怪了,方才热闹的场面,如今竟安静下来,只见一张张年轻的脸,将目光齐聚在自己身上。

这让吴争确实有了些与少女辩论一番的兴趣,正如台下那女子说的,灯不拨不亮,理不辨不明,当着众人的面,把道理说清楚了,这比以政令强压要好得多。

吴争微笑起来,看向少女。

唇红齿白,肌肤如雪,秀发被冠帽遮掩,一双美目带着一丝人畜无兽的狡诘,可惜的是,身材被长袍挡着,略晃得娇小了些……呸,吴争心里轻啐了自己一口。

或许是吴争的眼神太放肆了些,令少女不快,催促道:“兄台有话,不妨明言……何必扭捏作女儿状?”

吴争笑意更浓了一些,“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公子以此来挑拨、激化穷人与富人之间的矛盾,可谓用心险恶啊!”

少女没想到吴争面上微笑,可话一出口,却是锋芒毕露,一时间愣住了。

吴争转身,面向台下,“诸位都是读书人,该明事理……如今正是北伐备战之际,想来朝廷、大将军府和卫国公都是鼓励江南军民团结一致,齐心抗敌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激化穷人与富人的矛盾,于江南百姓何益?于国朝何益?于天下汉人何益?”

第一千五百十九章 散了吧

吴争扫视了一圈台下之后,用手指着少女,面依旧朝着台下,“且不说这位公子用意何在,单就以他明社的身份而言,但有下情便可直陈大将军府,若嫌路远,也可直陈卫国公,甚至朝廷……可他没有,反而以此鼓动民意,敢问用意何其险恶?”

“你……。”少女跺着脚手指吴争道,“你胡说……!”

然而吴争不加理会,面对台下继续道,“再来说说关于织女之事……这位公子是这么说的,江南数十万织女姐妹日夜劳作,苦不堪言,微薄薪酬、度日如年。可就是这般光景之下,为何还要被逼迫至此……在下就不明白了,江南织女日夜劳作确实不假,苦不堪言还当别论,可唯独微薄薪酬、度日如年这八字,在下绝对不敢认同……当涂织女薪酬如何,在下确实不知道,但在下却清楚杭州府织造司辖下数万织女的薪酬,每月皆在二、三十两之上,如果这还算是微薄薪酬、度日如年的话,试问,渡江鏖战、血洒沙场的北伐军将士该算作什么?”

这话出口,台下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吴争正色道:“再论论这位公子其它说法,什么叫终身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狗屁!华夏千年以来,礼法皆是如此,就算有弊端,那也绝不是狗屁二字可盖棺定论的……。”

说到这,吴争回头看着少女,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像在指责终身大事是狗屁,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狗屁,亦或者三者皆是?”

少女脸涨得通红,这指责堪比弹劾了,要知道,这伦理纲常,可是世人最基本的道德认知,吴争借此抨击,她实在是无力反驳。

吴争没有落井下石,再次转过身来,“有道是存在即合理,就算是真有该改革之处,也该先心平气和地建议、谏言,而非将一项施行了千年的律例一竿子打死……修缮不是推倒重来,特别是外有强敌之时,更该摒弃内乱。诸位都是明理之人,切不可因小失大、因私废公,行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你……你这是谬论……!”少女急喊出声。

吴争扭头看了她一眼,再转过头来,道:“这位公子还说,官府不作为,甚至参与逼迫,致使无数未婚女子不得不以自梳逃避……宗族还勾连官府,定下无数苛刻限制,如自梳之后,不得接近男子、不得重新婚配,就连死后也不得入祖坟……这些事,在下不予置评,因为这些个别案例或许存在,但在下想说的是,至少在下并未听闻过真实案件,还有,无不是之父母,又有云,可怜天下父母心,试问,诸位家中父母,可有强迫你们?如果确实有强迫之事,你们可有提出异议、抗争?如果提出异议、抗争无效,你们可有求告于官府?如果官府不作为,你们可有求助于明社?如果明社亦不作为,你们可有向卫国公,甚至大将军府陈情?”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场内鸦雀无声。

吴争沉默了一会,大声道:“书声出骨气,国是寄心魂……做为一个读书人,指证、纠察问题是本份,但所为的是修缮、弥补,而不是心怀戾气的破坏。国破家亡之时,咱们最首要的是收复失地、重建家园,而不是聚在一起,想着去推倒一切!”

所有人都静默下来,千余人的聚会之地,静得怕是连落针可闻。

“散了吧。”吴争大手一挥,说道。

还真别说,人群就此慢慢散去。

“你是谁?”

吴争缓缓转身,严肃地道:“我是谁不重要,你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做什么?”

少女恨恨地瞪着吴争,“我想做什么?我想改变这世道中的混浊、我想正本清源、我想替苦难的织女姐妹们呼号……!”

“你能组织起如此规模的聚会,你能让千余人听你演说,证明你身份尊贵……可我想警告你的是,做该做的事,别惹火上身……更别连累到家人。”

少女怔怔地看着吴争,呐呐重复问道:“你究竟是谁?”

吴争微微一笑,在跃下高台时,“回家去吧,这,不是一个小女孩该玩的火!”

少女显然是恼了,她突然大声喊道:“替我拦住他,别让他跑喽!”

几个身影从高台后一闪而出,迅速追向吴争。

这下,台下鲁进财四人迅速迎向吴争,将吴争围在中间。

吴争蹩起眉头,因为他看清了向自己扑来的几个人身上的军服,那是建阳卫的军服。

吴争真有些恼了,他最恨的就是军队私有,将士兵当成家奴。

而这时,台下那女子也反应过来了,她迎向扑来的那几个建阳卫,喝道:“站住!回去!”

再转头向台上,斥责道:“三妹不可无礼!”

这时,急促地马蹄声从身后传来,随着一声明显带着兴奋的呼喊,“王爷……真的是你吗?”

……。

“弟妹不必客气,且过来一起吃酒。”

吴争招呼着钱秦篆道。

钱秦篆落落大方地走上前来,坐在夏完淳身边,“请王爷尝尝这醋溜鱼,是妾身亲手做的,虽比不上杭州府名厨,可鱼是刚从江边打上来的。”

吴争笑道:“我与存古兄弟相称,弟妹何必吝惜称我一声大哥?”

钱秦篆看了夏完淳一眼,夏完淳点点头道:“此为家宴,就按大哥的意思吧。”

钱秦篆起身一福,轻声称呼道:“大哥。”

吴争从鲁进财手中接过一把镶金嵌珠的短匕,放在钱秦篆面前,“此次至太平府是临时决定,来得匆忙……好在带着这把短匕,正好给南哥当礼物。”

钱秦篆出身名门,一见短匕,便知是贵重之物,忙推辞道:“如此贵重之物,可不敢受。”

吴争笑道:“这一转眼便是七年,南哥都八岁了,一直想着送孩子一件礼物,可总是不凑巧……这把短匕倒是有些来历,是我攻破徐州,从多尔衮那得到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权当送南哥作见面礼吧?”

夏完淳哈哈大笑起来,对妻子道:“这是王爷一番心意,岂可推辞……你且替南哥收下吧。”

钱秦篆这才捧起短匕,向吴争深福一礼,“谢大哥。”

第一千五百二十章 敌占之地的人心

夏完淳举杯相邀道:“大哥来得正是时候,若再晚上一天,我便去了和州,怕是见不上了。”

吴争饮干,然后放下酒盏,问道:“和、滁二州情况如何?”

夏完淳皱了下眉头,恨声道:“民不知君,更不知国,奈何?”

吴争讶然,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清廷从三年前,已经开始倡议满汉平等、联姻,并且整肃吏治……大哥,说真心话,江北各府县官府治理,未必比咱建新朝逊色多少。”

吴争一愣,随即微笑着问道:“怎么着,你就是想延用二府旧官员,也用不着以此来说服我吧?说吧,这二府中,有哪几个被你青眼有加了?”

吴争是真以为夏完淳在耍小聪明,也对,和、滁两州新附,真要让朝廷直接派驻流官,就没夏完淳和建阳卫什么事了。

这也是吴争操纵内阁,将二州暂时划归夏完淳管控的真正原因。

但夏完淳摇摇头道:“大哥或许是真没看见,和、滁二州民众,多半拥护清廷而排斥王师。”

这下吴争严肃起来,“怎么可能……我不信,鞑子还真将汉人当作自己人了?况且,我绝不信我治下十三府半之地,百姓的生计福祉还不如江北!”

夏完淳忙解释道:“大哥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贫民拥明而富人拥清,而商人左右摇摆不定……大哥应该知道,贫民并无话语权,他们的立场被富人所左右,这就造成了官府政令难以下达至乡,特别是大宗族盘踞之地,官府形同虚设……二州新附,为安民心,我又不能以武力整肃,着实是难为死我了。”

吴争平静地听着,直到夏完淳说完,才开口道:“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被所有人说一个好字。既然如此,为何不着实得罪一批人,而得到另一批人的拥挤呢?”

夏完淳一怔,急道:“可二州人脉都掌控在那些人手里,民智未启,必随这些人蛊惑而动,大哥所言虽然在理,但真要这么做,等于与二州所有人为敌。”

“谢谢,劳烦弟妹了。”吴争朝正为自己和夏完淳斟酒的钱秦篆笑道。

钱秦篆莞尔一笑道:“大哥是得好好点拨点拨我家相公,与大哥比起来,他就是块木头。”

吴争听了哈哈大笑道:“看来弟妹已经有了想法,存古啊,高人就在身边,你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夏完淳却脸色凝重,道:“妇人之见而已……杀人,特别是杀自己的同胞,解决不了根本,只会埋下无尽的仇恨……大哥一直想要建立一个崭新的汉人天下,又怎可大开杀戒?”

钱秦篆微笑着对吴争道:“大哥听见了吧,相公就是这么执拗。”

吴争笑着点头道:“非是存古执拗,而是当局者,迷!”

夏完淳开始是想瞪钱秦篆的,可终究是不舍,临了轻轻一叹,对钱秦篆道:“夫人且去厨房看看,催促一下。”

钱秦篆聪慧,随即领悟到丈夫有事要与吴争私聊,便起身向吴争一福,“大哥慢用,弟妹暂且告退失陪了。”

吴争微笑着点点头,也不阻拦。

待妻子退去,夏完淳急道:“大哥,今时与往日不同,一个人,只要拿得动一杆十来斤重的枪,就可以上战场杀敌,这与往日,一个弓弩手需要三、五年的训练方才堪用完全不同,火器新军的组建,颠覆了之前的战争形态……也就是说,北伐争得不是天下,而是……人!”

吴争心中一震,他有些意外夏完淳与年龄不符的深刻和对未来战争的敏锐。

这让吴争心中欢喜起来,“存古一言中的,没想到啊……当真是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

夏完淳脸色微微一红,有些局促地道:“这倒不是我自己体会出来的……是我家三妹与拙荆闲聊时,我听了一耳朵,觉得有理,这才对二州整肃,心中难安。”

吴争真有些意外了,“就是今日台上与我理论的那妹子?”

“正是。”夏完淳提杯起身,“家妹年少顽劣,冲撞了大哥,完淳代舍妹向大哥赔理了。”

吴争饮下这一杯酒,招招手示意夏完淳坐下,“没那么严重……就算只是个寻常女子,我也不会怪罪,言者无罪嘛,何况是存古的妹妹……不过,话得说回来,她所说的几桩事,还是有道理的,只是眼下不行,眼下须缓和一切内部矛盾,一致对外。”

“大哥说得是,我会严加管教。”

“言重了。”吴争笑道,“不过我是好奇,令妹这年纪,该是不出二门、待阁闺中,何来如此见识?”

夏完淳苦笑道:“这还不得怪大哥。”

“关我何事?”

“吴王妃、吴王侧妃,加上郡主,但凡我要管教,她就拿这三人来堵我的嘴,奈何?”

吴争听了,无奈地摇摇头道:“那还真关我事了。”

二人又一起饮了几杯。

夏完淳重新回到原话题,“请教大哥,眼下这二州该如何安抚、整肃,方可收拢人心?”

吴争想了想,正色道:“你可听闻我在徐州是怎么干的?”

夏完淳点头道:“有所听闻……大哥的意思,难道也效仿徐州那般,在二州来一次打土豪分田地?”

“有何不可?”吴争平静地反问道,“既然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那就大胆去做,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了。不管二州的政治和权力终究掌握在谁的手里,去打破它,然后重新进行平衡……把利益分发出去,让最大多数的人得利,如此,他们就成了你的共同者,自然会站在你的一边,维持你的权威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夏完淳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好一会,他抬头道:“劫富济贫?”

吴争一怔,笑骂道:“敢情你在背后就是这么看你大哥我的?什么劫富济贫?那是陈子龙那厮……咳,卧子先生故意泌我污水,你见过我干过几次劫富济贫之事?”

陈子龙是夏完淳无名有实的师父,吴争自然得给夏完淳留些面子,总不能当着人家面,骂人家师父吧?

第一千五百二十一章 为了汉明

夏完淳苦笑道:“之前先生数次来信,信中都对大哥推崇有加。”

吴争大笑道:“难得被卧子先生推崇,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可心中却在想,看来“思想教育”还是满有成效的。

夏完淳正色道:“先生确实是个刚正之人,只是……之前他无法摆脱心中早已根深蒂固的王佐之术罢了。”

吴争也严肃起来,“我同意,但存古啊,刚正、有才能之人,如果站到了对立面,他所造成的危害,一样数倍、甚至数十倍于普通人。”

夏完淳脸色有些黯然,他点头道:“多谢大哥提醒。”

“这不是提醒。”吴争轻叹一声,“这天下象卧子先生这样的人太多了,哪怕穷尽一生,凭我一己之力,也无法改变那么多人,所以,我需要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帮我做这件事,去改变这些人……。”

说到这,吴争沉声道:“可如果实在无法改变,那就只能消灭他们……因为他们的存在,是北伐最大的障碍!你有没有发现,其实宗室之中,真正有野心的并不多,或者说,只要限制他们,他们也能安心过日子,而他们的争权夺利,背后其实就是这些人在窜掇和怂恿。”

夏完淳点头道:“大哥放心,我早已誓言,会尽我毕生之力襄助大哥,建立一个崭新的大明,汉人的大明!”

吴争有些感动,举杯相邀道:“为了汉人的大明!”

“为了汉人的大明!”

……。

相较于书房内,吴争与夏完淳的推杯换盏,此时国公府内院,也灯火通明。

不过,气氛要安静……一些?

“我哪知道会是他?”夏惠吉嘟着嘴,满脸激愤地道,“他一个王爷,就这么跑来太平府,也不事先知会一声……还与我为争论!大姐也是的,明明已经认出是他,也不告知我……。”

“住口!”夏淑吉蹩眉,严厉地低喝道。

夏惠吉显然是有些悚她的姐姐,低下头,嘟哝道:“就知道怪我。”

夏淑吉教训道:“口无遮拦!谁是他,他是谁?堂堂朝廷亲王,岂是你可以称呼为他的?夏家门楣,皆给你丢尽了!”

这下夏惠吉不服了,昂起头道:“我为民请命,怎么就丢夏家门楣了……再说今日演讲,大姐不也一起去了吗?”

夏淑吉气得直哆嗦,“你……你翅膀硬了,敢顶撞我了?好……我不管了。”

说着,转身向外走去。

正好与进门来的钱秦篆撞了个满怀。

“哟……这是怎么了,姐妹闹别扭了?”钱秦篆轻笑着,将夏淑吉往屋里推,打趣道,“妹妹也是的,被自己姐姐骂几句,多大点事啊……还不向姐姐认错。”

夏惠吉嘟着嘴上前,拉着夏淑吉的手摇着,“大姐别生气了……啊?”

夏淑吉轻哼了一声,甩开夏惠吉的手,倒也不走了,回到原来位置上坐下。

“都是被二弟惯的。”夏淑吉白了钱秦篆一眼,轻哼道。

钱秦篆笑道,“谁惯的,谁知道。”

夏淑吉眉头一挑,又要发作。

钱秦篆忙道:“都说夏家兄弟妹乃空谷三隐,修养极深……你可不准生气啊。”

夏惠吉见风头转向,心中一喜,打岔道:“嫂嫂,那边……没什么事吧?”

钱秦篆脸一板,凝声道:“王爷生气了,正训诫你兄长管教不力呢……说是要严惩。”

夏惠吉急了,一拍胸口,大声道:“关我哥什么事啊,好汉做事一人当,想惩诫冲我来就是了……。”

说到这,话风一转,愤声道:“多大的事啊……还王爷呢,白念他好了。”

钱秦篆与夏淑吉相视一眼,掩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夏惠吉一愣,顿时反应过来,猛扑上去,“你们故意的……。”

一时间,内院娇喘吁吁、燕语莺声、巧笑连连。

……。

“王爷真没有降罪的意思?”夏淑吉正容问道。

钱秦篆收拾着散乱的衣襟,点头道:“大姐放心吧,王爷是情义中人,不会怪罪三妹的……想来此时,正与相公商议大事呢。”

“我就说嘛,他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夏惠吉鼻子翘得老高,一副我最懂他了的样子。

钱秦篆轻笑道:“敢问妹妹,你话的他,是谁啊?”

“你……你还取笑我?!”刚刚安静下来的夏惠吉,一跺脚扑上去。

于是,又是一场胡闹。

“好了……再不敢了。”钱秦篆大口地喘息道,“我就知道咱家小姑子是最明理之人,他是谁,关我何事?”

“你还来?!”夏惠吉又要再来一场。

夏淑吉冲夏惠吉沉声道:“够了。”

夏惠吉这才停了手。

“想来王爷此次来太平府,定是有要事与二弟相商……。”夏淑吉望着窗外,“二弟这些苦于江北二州整肃之事,这下总算有个人商议了。”

“我早说过,该杀就得杀,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夏惠吉一副不屑的样子,“二哥如果早听我的,在二州分设明社分署,从乡、里、村再至县、府,不出三月,大事可定!”

“就你能?!”夏淑吉瞪了夏惠吉一眼,朝钱秦篆问道,“嫂嫂有否向王爷提及太平府织女自梳之事和辖内诸县奸商、官员勾结克扣织女工钱之事?”

钱秦篆摇头道:“没有机会禀陈,正如大姐说的,王爷此来定是有大事与相公商议。”

夏淑吉轻叹道:“这本是良机,有王爷出面,二弟就不必烦虑了……。”

钱秦篆点点头道:“江南各府织造司分署,皆不在当地官府统辖之中,而相公脸重,不想伤了兄弟情义……可这样下去,恐怕王爷被蒙在鼓里,而百姓受苦……着实是难啊。”

夏惠吉眨了眨一双大眼,满不在乎的道:“有什么好为难的,有事说事,又不是哄骗他……再说了,真要是郡主不法,不加规制、任由为之,方才是害了她。”

夏淑吉愠怒一瞥,“建新朝近三十府之地,数万织女,郡主就算是神仙,怕也管不过来,况且以郡主之尊贵,何须为区区银子与织女们争利?不可再胡乱揣测!”

夏惠吉嘟着嘴嘟哝道:“不说就不说……人心隔肚皮,谁能保证……?”

“你还说?!”夏淑吉怒斥一声。

第一千五百二十二章 庐州、安庆

书房内二人喝得心情很舒爽。

也是,年龄相仿,志同道合嘛。

聊完了和、滁二州的处理方式,吴争终于道出了他此来的目的。

“庐州。”吴争点点地图,“还有安庆。”

夏完淳微微皱起眉头,沉默着。

也是,朝廷与清廷签署和约,就算夏完淳心中确实想进军这二府,那也是没有借口的。

当然,以夏完淳如今的地位,真要是执意收复二府,恐怕也没谁可能阻拦得了。

但问题是,这是“谋逆”。

试想,连吴争都不敢为,至少不敢明目张胆地为,需要来找夏完淳做挡箭牌,那夏完淳此时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吴争似乎没有看见夏完淳的为难表情,继续道:“原本想着,能有那么两、三年时间,做好北伐准备,可显然,清廷朝堂上那么显贵们,也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军工坊被掐断了原料供给,那造成的后果,肯定不是简单地减少火器产量和民众失业,最关键的是,刚刚兴起的商业,很可能遭受重创,这是咱们无法承受的结果!”

吴争这话说得并不夸张,而是事实。

“打通庐州、安庆二府,蜀地、云贵及陕甘的原料就可以顺利到达江南,这样一来,清廷就算彻底限制了原料南运,咱们也无惧了。”

夏完淳低头沉默着。

吴争没有催促,这本就是难决之事。

吴争清楚地意识到,大明朝经济的弊端,就是无人去引导民间积累的大量资本,投向再生产,这才使得明朝无数民间资本就这么被埋入地下,从而错失了刚刚萌芽的资本主义被扼杀在摇篮里,更使得华夏从此被异族统治了近三百年,占着人口九成以上的大汉族,从此沦为三等民族。

如果当时明朝有人能引导这些经过二百多年沉淀下来的资本,进行再扩大生产,那么,第一次工业革命,绝对不会发生在欧洲,而应该在亚洲。

所以,吴争必须去引导民间资本,促成和培育出商业资本,这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吞金怪兽——江南商会。

任何政策的推行,绝不是光有利而无一丝害的。

事物的本身,都存在着两面。

江南商会极大地促进了江南商业的繁荣和极大地缓解了财政司面临的财政压力,但不可不论的是,在得到江南商人,甚至江北商人拥护的同时,吴争得罪了长江南北的士人和高门。

利益,就象个馅饼,是有限度的,瓜分时,一方得到多了,另一方必定是少了,何况,瓜分的不仅是两方,实际上至少是四方、五方,甚至更多。

譬如,农民、雇工,还有军人。

吴争只能以无法概全的政令去尽量弥补这些阶层,如,减免农税,减轻农民的负担;让在籍人口的未成年人免费入学,并给予寻常家庭一份希望;明令确定军人的地位,军人再不会被人称呼为奴兵坯子,提高他们饷银、赏赐及抚恤。

但,吴争这些年真正专注的,还是商业,也就是银子。

空谈误国,只有银子才是硬道理。

这一点,后世已经从各方面经过验证为真。

腹饱方可知礼仪,要一个饭都吃不饱的人去恪守道德、遵循律法,无疑与虎谋皮。

但坏处是,这样一来,民众以贫富论英雄,一切向钱看,笑贫不笑娼,社会风气的败坏,不可避免。

吴争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但却依旧坚持着强行推行下去。

唤醒民间资本融入由自己一手促成的、即将到来的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手中强大的军力去遏制一切反对的声音,再以北伐的名义、大义吸引、捆绑无数有志之士在自己身边。

于是,就有了可以与朝廷分庭抗礼,甚至强于朝廷的大将军府。

吴争从来不是个君子,至少,他自己不认为自己是个正人君子,手段,一直充塞在这五、六年的崛起之中。

就象现在,吴争需要有一个人替自己背黑锅。

夏完淳,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身份地位、手中权力,还有,他比吴争还小一岁的年纪,这使得狂妄、跋扈这些形容年轻人年少得志的词汇,无须解释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用在夏完淳身上。

这是个最合适不过的背黑锅优选。

“你,很可能声名狼籍。”吴争平静地看着夏完淳,“逆臣二字,不可避免地会落在你的头上,正如三、四年前,落在我的头上一样。”

吴争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个小人,但吴争坚持做一个真小人,这是底线。

可以去利用夏完淳,但不可以欺骗,虽然,吴争可以用更“委婉”地方式去引导夏完淳,同样可以达到目的,甚至更轻松些,但吴争不屑为之。

阴谋,总让人鄙夷,无论出发点和目的如何正义,阴谋终究是阴谋。

对着一个称呼自己为大哥的兄弟,吴争轻叹道:“就算一切都按我说的顺利进行,可最后,很可能没有人为你平反……也就是说,逆臣二字骂名将伴随你的后半生。”

这也是句真话,朝廷无法接受一个不受控制的掌握整个朝廷三分之一军权的人,更何况这极大地危害到皇权的稳固。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吴争做了皇帝。

只有吴争做了皇帝,那么,替夏完淳洗脱恶名,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了,这本就是吴争窜掇的嘛。

问题是,到今日为止,吴争做皇帝这件原本十拿九稳的事,因吴争自身的犹豫而扑朔迷离。

夏完淳突然抬头道:“大哥就真不想登上至尊之位吗?”

吴争斟酌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我想,真的。那个位置对任何人而言,都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包括你我,你应该已经知道,连沈致远那小子都有了野心……但,如果说,在民族复兴和登上皇位两个选项中只能选择一个,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复兴。”

夏完淳抿了下嘴,道:“可……以大哥今日的权势,鱼与熊掌兼得应该不难,为何还要犹豫?”

第一千五百二十三章 男女有别

吴争无奈摇摇头道:“难道存古真的以为,经过这五、六年的时间,人心已经彻底改变了吗?不,其实不然,人心只是被压制着,被北伐军强大的武力所遏制着,加上我身上有着北伐的光环,许多人只是蛰伏,而不是心服。你信不信……我真要易帜自立,三十余府之地,会有无数人起来以清君侧、诛叛贼之名,争夺这三十余府的土地,到时……最高兴的怕是顺天府那帮人了。”

夏完淳不同意,他摇头道:“大哥说得虽然在理,但恐怕有些夸大了……至少,遍布三十余府的十万明社会众,必定会站在大哥身侧。”

吴争古怪地笑了起来,“真的吗?”

“当然。”

“真的吗?”

“……。”夏完淳突然语塞了,他起身郑重一礼道,“大哥恕罪!大哥将明社重任交托于我,我却……。”

吴争伸手将夏完淳拉扯回椅子坐下,“怪不得你,以你的年龄,又怎能与那些耍惯了心眼的老梆菜们比手段?年青人的激情和忠义感,在这些人的眼中,就是一种可笑的鲁莽和缺心眼。就象你的老师卧子先生……你真以为,他在短短两年间,可以改变四十多年形成的观念?”

夏完淳突然伸手,将一杯酒饮尽,“大哥的意思是说,先生信中所说的,都是……违心的?”

“不,不。”吴争摇手道,“卧子先生信中所说的,应该不会违心,但,这并不代表着,在有的选择的情况下,他可以坚持新观念,与旧观念一刀两断……存古啊,要知道,如今天下三分,长江以南半壁江山,除了建新朝,还有永历朝。”

夏完淳沉默了良久,开口坚定地道:“请大哥下令吧。”

吴争反而一愣,半晌问道:“你真决定了?”

做了决定,夏完淳反而神情轻松了不少,微笑道:“大哥可以在民族复兴和登上皇位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复兴,为何我就不能在民族复兴和个人荣辱之间选择复兴呢?”

吴争起身,郑重向夏完淳拱手一礼道:“这一礼,为汉明天下!”

夏完淳一惊,跳将起来,拱手还礼道:“此礼,亦是为了汉明天下!”

二人目光相对,突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夏完淳没有问吴争该怎么做,吴争也没有去指导夏完淳接下来该怎么做。

因为,许多事,其实只要方向对了,怎么做,只关乎进程的快慢,而不会影响最后的结果。

……。

吴争绝没有想到,夜里孤身来造访的会是夏完淳的三妹夏惠吉。

在吴争看来,这小丫头最多只是个“愤青”,当然,因为之前与夏完淳商议时,夏完淳说到“北伐争得不是天下,而是人”这句话出自夏惠吉之口,让吴争对这小丫头的观感有了不小的改变,吴争觉得,这应该是个有点点意思的“愤青”了。

但显然,夏惠吉不在乎吴争对她观感的改变。

因为夏惠吉是为正义而来,在夏惠吉看来,错与对、是与非、黑和白,不共戴天。

“吴争,你该为你之前在台上的诡辩向我道歉!”

看着“凶狠”瞪着自己的夏惠吉,吴争有种意识上的错觉,曾几何时,吴小妹,也这么对他,如出一辙。

“昭南,我与存古兄弟相称,按理,你该称呼我一声大哥的。”吴争没有怪罪夏惠吉的无礼,上位者从不去关注一个对自己产生不了威胁的人,更何况,她是夏完淳的胞妹,“已近子时,姑娘家应当回自己屋去。”

“没想到,鼎鼎大名的吴王殿下,也如此假道学!”夏惠吉毫不示弱地反怼道,“朝野坊间都流传,吴王殿下或许是权臣、强臣,但绝非小人……今日看来,传言有误啊。”

听听,听听,这话说的来,吴争没好气地反怼道:“世人说我权臣、强臣应该不假……可绝非小人四个字评语,我还真没听说过,怕是你自己心里杜撰的吧?”

夏惠吉俏脸一红,道:“可你身为吴王、大将军,总不能对治下之地的罪过熟视无睹吧?”

吴争微微一愣,但很好怼了回去,“首先,太平府不属于本王治下,这是朝廷直隶,再说了,这是你哥卫国公的辖地,就算有不法,也该归卫国公管才是,怎么怪得到我的头上?”

“可我哥怕你!”夏惠吉有些口无遮拦,但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他敬重你,不想使你为难。”

吴争心中一动,遂笑道:“这么说来,今日你在台上之语,并非空穴来风喽?”

“自然不是。”夏惠吉理直气壮地道,“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说来我听听。”

“不。”夏惠吉一昂首道,“你先得保证,定会秉公处置。”

吴争疑惑起来,但还是顺从了夏惠吉,“可……我保证。”

夏惠吉还不罢休,确认道:“哪怕涉事之人是你的亲友……你也须保证秉公处置。”

吴争表情慢慢严肃起来,沉声道:“只要你所指是事实,本王保证秉公处置。”

于是,夏惠吉开始了陈述。

……。

“胡闹!”

夏完淳很少有冲钱秦篆说重话的时候。

可听钱秦篆说三妹去了吴争处,顿时急了起来。

“为何不拦着?大哥日夜所虑的是复兴大业,这种小事……我便可处置,何须去烦大哥?还不快去把三妹叫回来?”

钱秦篆浅笑道:“夫君稍安勿躁……这事夫君确实有权处置,可怎么也绕不过王爷去,这也是夫君迟迟不动手的原因。况且,大姐也没拦,我做嫂嫂的为何拦?”

夏完淳没有因钱秦篆的话,缓解心中的急恼,他跺脚道:“好……你们不去叫回三妹,我去!”

说完,向门口冲去。

钱秦篆早就有了防备,迅速身子侧移,挡在了夏完淳面前,夏完淳差点一头撞在妻子身上。

钱秦篆掩嘴笑道:“夫君可知大姐为何不拦三妹吗?”

夏完淳皱眉道:“我也正奇怪呢……三妹还未出阁,这大晚上的……虽说是去大哥那,可毕竟男女有别……。”

第一千五百二十四章 三大矛盾

钱秦篆用如玉般的葱指点了夏完淳的额头,嗔道:“你呀,自家妹妹的心事是一点都不知道。”

夏完淳疑惑地问道:“三妹有何心事?”

钱秦篆嗔怪地白了夏完淳一眼,“夫君可否这记得,当时王爷受困于淮安,夫君还没出兵,三妹是怎么引明社及太平府学子前来咱们府前闹事的?”

“仗义直言,有何不对?”

“你……真是个呆头鹅!”钱秦篆没好气地嗔道。

这下夏完淳才回过味来,惊讶道:“难道三妹对大哥……?”

“才明白啊?”

夏完淳这才恍然大悟,可随即皱眉道:“荒唐……大哥已有王妃、侧妃,杭州府还有晋王之女候着……。”

“怎么?夫君是嫌弃……三妹得不到正室名份?”钱秦篆不以为然地道,“天子九嫔,难道夫君认为王爷将来……。”

“不可妄语!”夏完淳沉声道,“大哥心里怎么想……岂是你可以置喙的?何况我也不是在意三妹有无正室名份,而是三妹心性太过娇纵,惹烦了大哥!”

钱秦篆一脸郁闷,看着自己的丈夫,苦笑起来,她一把拽住丈夫的衣襟道:“儿女之情,岂是外人所能了解的?夫君只是兄长、兄弟,又怎能以己心揣度王爷和三妹的心思……成与不成,他们二人自有分寸,咱们,等消息就是了。”

夏完淳愣愣地看着妻子,轻叹道:“我……我就怕三妹冲撞了大哥。”

“既然夫君与王爷兄弟相称,那么三妹便也是王爷的三妹……我不知夫君究竟在担心什么?”

“可……那事,实在不应该由三妹对大哥说啊。”

钱秦篆的脸色也慢慢凝重起来,轻叹道:“也是……三妹性子刚烈,这要是……。”

夏完淳一跺脚道:“不成,我得去把三妹叫回来。”

钱秦篆想了想道:“夫君去不合适……这样,我去找大姐,然后一起去叫回三妹。”

夏完淳稍一犹豫,应道:“那……好吧。”

……。

夏惠吉口齿清晰、有条不紊地讲述,让吴争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是一桩典型的官、商、豪门、宗族相互勾结,荼毒百姓的贪腐案。

太平府隶属朝廷直隶,不同于吴争大将军府所辖诸府,吴小妹郡主的身份,还不足以在太平府得到法外治权。

虽然这两年,织造司扩张的触角早已越过长江,但从权力而言,织造司只是个民间商人组织,没有官职、品衔,不具有执政、执法的权力。

那么,当织造司在太平府开设分支之时,所面临的第一个矛盾,就是招揽当地织女之事。

当然,因吴争的关系,夏完淳提供了足够的方便。

但县官不如现管,对于具体事务,夏完淳无法给予更多的帮助。

都道皇权不下乡,皇帝统驭大臣,大臣代天子牧民,自三皇五帝始,再强大的帝国,其最基层的官府,都是县一级。

而真正控制镇、乡、里、村的是宗族。

族长的话往往比县太爷更好使,这也是每一任县令到任,最先要拜访的就是当地豪门宗族。

只有与这些大宗族搞好关系,才能保自己一任平安、顺利。

原本,织造司分支的设立,太平府诸县宗族是不会有太大反弹的,因为也没有人敢于无故去挑战吴王的威严,这不是找死吗?

可任何事,一旦牵扯到了利益,简单地说,就是银子,那么,再大的威严,都可以被无视,包括皇权在内。

织造司的工钱开得太高了,杭州织造司的织女薪水,在江南就是一个传奇。

每月高达数十两,甚至近百两的薪水,这简直就是一种原罪。

这使得江南百姓,咬着牙地去多生,发疯似地生,为得就是生一个女儿,养到十一岁,学织绣,然后在出嫁之前,为家里赚足之前不敢想象的财富,这间接地造成了三年之中,江南大量的新生儿诞生。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宗族不乐意了,豪门不乐意了,官员、商贾们自然也不乐意了。

宗族不乐意是因为,织女因为要织绣,造成了婚配年龄的延迟,而且是大幅延迟,江南民众生活富裕,女子婚配年龄本就相对晚一些,一般在虚岁十六至十八之间,可如今,织女的普遍婚配年龄拖延到了二十岁之后,甚至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这对于正常婚配来说,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订了婚的夫家,没有人乐意迎娶这样大年龄的女子入门,因为,织女未出嫁之前,所赚的银子皆归女方家中,与男方无关。

可早已经三媒六聘订了亲的男方,付出了彩礼,却需要等待五、六年,甚至七、八年才能娶回媳妇,利益的冲突就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而宗族,永远是站在男方这边的,屁股决定了立场,父系社会嘛。

这就是第一个矛盾。

豪门、商贾不乐意,自然也是因为利益,但不同的是,他们主要是因为雇工越来越难找,不管是种田还是兴办工坊,首要的就是劳力,每户男丁成为雇工,那么家中女子就得顶半边天了。

织造司分支的开设,打破了太平府劳力的平衡,不但男丁难求,如今,连女子都难求了。

几天一价,甚至一天一价的劳工薪水,直接导致了用工荒。

这是第二个矛盾。

各州县官员也不乐意,当然也是利益。

太平府及所辖周边州县,隶属朝廷,体制依旧。

官员的考评,主要还是体现于粮赋、人口及治安的政绩。

那么,宗族不稳,带来了粮赋、人口的失控,豪门、商贾不稳,引发赋税、治安的失控。

这是第三个矛盾。

综上所述,三个矛盾导致了织造司太平府分支不得不与各方利益诉求者达成一个私下协议。

那就是,织造司需要雇佣当地织女,必须由宗族及当地官府同意,方可雇佣。

原本,这是件好事,平衡了各方利益,也同样使得织造司可能顺利雇佣到足够的人手。

可有句话说的好,人多的地方就有钱潮,钱多的地方自然会滋生罪恶。

第一千五百二十五章 夏家三隐果然名不虚传

月入数十两是个什么样的概念?

一个七品正堂县令,每月的月俸才二十两左右,加上这种贴补和高薪养廉银子,总计也不超过三十五两。

也就是说,一个普通织女的月俸,已经与一个县令比肩,甚至超过。

这让人,情何以堪?

于是,一张巨大的利益网,就此产生。

百姓家有适龄织女的,需要先征得夫有同意(未订亲的直接跳到下一步),过了一筛,再报宗族同意,这就又筛了一次,然后向当地官府申请,换得一份允准婚龄延迟许可,以避免被官配(如果到了适婚年龄不嫁,官府可以直接为女子指定婚配,是为官配),如此又过了一筛,最后,县府出具票据,再报州府,只有得到州府同意,这女子才可以真正被织造司合法雇佣,如此,又是一筛。

这几筛,让织女原本丰厚的薪水,对折再对折,还对折。

拿到手的,最多不过总额的三成,而已经订了亲的,还得从这三成薪水中,再抽取一些,堵上夫家的嘴。

夏惠吉在演讲时说到,“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江南数十万织女姐妹日夜劳作,苦不堪言,微薄薪酬、度日如年”,还有“终身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狗屁”、“官府不作为,甚至参与逼迫,致使无数未婚女子不得不以自梳逃避”等等,虽有夸张,但基本属实。

只是夏惠吉显然不知道,太平府及周边织女的境况,在大将军府治下是不存在的,由于交通的不发达和女子终究不能随意出门远行,导致了消息的迟缓,夏惠吉甚至不知道,大将军府治下女子已经顶了半边天。

但有一点问题是共同存在的,那就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毫无争议。

吴争之所以眉头越皱越紧,不是因为心中正义,更不是因为这事将织造司牵了进去,而是因为,夏惠吉说的是实话。

实话,最伤人。

吴争绝不相信,吴小妹会参与到此事之中,先不说吴小妹外刚内柔、心存正义,就说以吴小妹如今手中财富和权力,已经不需要去用这种龌龊的方式敛财,况且,敛的还是几乎可以忽略的“小财”。

吴争最为头痛的就是,夏惠吉最后竟“威胁”自己,如果此事吴争不能解决,她便要号召太平府织女罢工、并以“自梳”来对抗遭遇的不公。

看着一本正经的夏惠吉,吴争确实是头痛了。

吴争不是不想去解决或者缓和这种矛盾,事实上,有着后世记忆的吴争,更想让治下百姓丰衣足食,这一点,勿容置疑。

可问题是,矛盾的产生和解决,如同剑的两面,伤人必伤己。

所涉其中的,不管是受害者和是迫害者,都是百姓,也就是说,这矛盾不能定义为敌我矛盾,而是内部矛盾,那么,就无法用雷霆去扫平一劳永逸。

这样一来,解决矛盾就需要无限的精力和时间,这是吴争现在最缺少,也最不可求的。

以上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吴争不管是以吴王,还是大将军的身份,都无法插手太平府政事,太平府,是朝廷直隶的。

所以,夏惠吉这一记“将军”,直接将吴争逼到了墙角。

吴争无奈地,以一种尽量温和的、不至于吓倒夏惠吉的语声,说道:“此事……太过复杂,你一个女子,还是不管为好。”

夏惠吉瞪眼道:“我是郡君!”

“你是郡君不假,可这只是爵位,不是官职……。”吴争无奈地摇摇头道。

“我哥是卫国公、少师!”

吴争眉头一蹩,随即放开,劝道:“你这是在坑你兄长……此事牵扯之广,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最紧要的是北伐……如果因为此事,引发了不可控之事,那……后果不堪设想。两害相权取其轻,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

夏惠吉却是不听劝,她坚持道:“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这话出自宋朝宰相赵普给宋太宗的折子,原话是,“……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可这话被吴争听了,就有一种下意识地排斥感,他沉声道:“相较于被异族的凌辱施虐,这事对百姓的伤害为轻,甚至可以说,受害者也仅仅是太平府织女……如果本王插手此事,势必引发与朝廷、朝廷治下各府县及这些府县中的旧官僚体系的对立和矛盾,这后果孰轻孰重,你应该想得清楚。”

吴争确实是苦口婆心了,在他看来,太平府织女确实受到了迫害,但还至于危及生计,也就是可以缓缓,等到北伐功成,再来化解各阶层矛盾也不迟。

如果此时因此事而引发更大的矛盾,是为不智,同时,真要激化了矛盾,那么很可能织造司进入不了太平府,那么织女就会失业,伤害更大。

但夏惠吉显然不领的情,她愤怒道:“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话是你说的……明知百姓受害而无视,便是尸位素餐……此事若不能得到公正的对待,我便引太平府、各州县学生向朝廷上书!”

吴争不仅也有些恼了,沉声喝道:“放肆……你一个始及笄女子,也敢在本王面前枉论国事?看来是你兄长太纵容你了,以至于你敢如此无礼!”

夏惠吉被这一声吼,也吓了一跳,突然变了脸,她眼一红、嘴一瘪,泫然欲泣,“你就会凶我?!”

吴争这一声吼出,心中也有些后悔,自己心中就算烦躁,与一个女孩子较什么劲?

按理说,夏惠吉指证并不虚妄,也就是说,应该有功无过才是。

想到这,吴争忙换了一张好脸,安抚道:“不是我不愿意为太平府织女做主,事实上,大将军府治下,并未出现象太平府这般龌龊之事……你兄长想来已经知道此事,却不曾插手,或许是顾及到我的颜面,但更多的是,他也明白此事牵扯太广,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第一千五百二十六章一万年太久

看着夏惠吉泣声转轻,吴争继续道:“但凡现实存在的,就必定有它存在的道理,想一举解决这千百年来一直存在的惯例,拔刀一快,绝非良策……另外,你可知道,世间有一种残忍,叫作悲悯?说得就是,人,面对不公时,需要自己奋起反抗,而不是苦等被他人救赎!”

夏惠吉开始时,还是低着头轻泣的,可听到吴争后半句话,霍地抬头,展颜道:“你的意思是说……织女们自己起来抗争?”

吴争有些惊愕了,这女子的思维确实令人惊叹。

怪不得,她兄长说她聪慧过人。

吴争轻轻一叹道:“别去招惹民众,更不要将那些学生牵扯进来……你要的是公正,而不是造反。谁主张谁举证,谁的事就由谁自己去抗争。”

夏惠吉喜道:“那么,如果织女姐妹们的抗争被强权阻拦,甚至戗害……又该如何?”

吴争没好气一哂道:“你不说了,你是郡君嘛……再不济,你兄长还是国公、少师……方才的机灵劲呢?”

夏惠吉终于眉开眼笑,她上前拉着吴争的衣袖,甩呀甩地,“那我能不能……抬出吴王殿下来呢?”

吴争苦恼地捏了捏自己眉宇间皱起的眉头,无奈道:“反正本王不赞同、不反对、不知情……不否认就是。不过我也得提醒你,在大将军府所辖之外,我的名字并不好使,或许会起反作用,你得慎重!”

“是。”夏惠吉霍地挺胸,一个立正,让吴争目瞪口呆,而夏惠吉随即微微福身,道:“我替太平府织女姐妹……谢殿下援手之恩。”

一古一今,两种礼节突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特别是个女人身上,让吴争有些恍惚起来。

……。

屋外,夏淑吉和钱秦篆姑嫂俩人联袂而至。

被鲁进财“毫不客气”地拦了下来。

“不必通报。”钱秦篆微笑道,“我家相公与王爷亲如兄弟,这又是我府上,鲁将军不必……本夫人不会对王爷不利。”

鲁进财点点头,心道,我哪是不放心你们两个女人啊,就算你们有不利之心,怕也不能奈何得了我家大将军,我只是怕你们误了咱家王爷的好事。

瞧瞧,瞧瞧,鲁进财这厮别的不行,这龌龊心思却特别多。

可这在钱秦篆看来,还以为鲁进财在犹豫。

于是她微笑道:“如果鲁将军为难,那这样……咱们姑嫂二人,就在门外静候,待我家小姑子出来,便一同回去,如何?”

鲁进财想想也对,就闷声不响地让开了一步。

……。

此时屋内,吴争已经另换了话题,问道:“听你兄长提及,你曾经说,北伐争得不是天下,而是人……我不太明白,倒想向你请教一二。”

“唔……。”夏惠吉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还特意来回踱了两步,显然已经忘记了之前泫然欲泣的情景了,果然女人的记忆只有两秒,比男人还得少一秒。

夏惠吉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她回答道:“其实我知道当时二哥在门外,大姐和嫂嫂也知道,这话,就是说给他听的。”

吴争惊讶地看着这一个“善变”的女孩,短短不足半个时辰的交谈,她显示出了凶狠、果断、睿智、柔弱、狡黠、沉稳、浮躁等等不下十数种、并且有些还是相互对立的性格,真让人叹为观之啊。

“其实我当时的原话是,北伐争得不是天下,而是女人。”

真是语不惊人誓不休啊,吴争本来是奇怪,一个三百多年前的小女子,怎么就能够有了与自己一样的意识?

人,人才,没有人和人才,何来天下?

有道是,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可问题是,这话出自夏惠吉的口中,确实令吴争惊叹。

“这……有什么不同吗?”

夏惠吉得意地微微一笑,“之前上战场拼杀,女子先天在体力上就比不过男子,所以,从来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可现在不同了,我见过二哥练兵,我也会打枪,这很容易,不是吗?”

吴争茫然地点头,但这不表示他认可,“但……这与你说北伐争得不是天下,而是女人……有什么关联吗?”

夏惠吉脸一板,严肃地说道:“男人能做的事,女人都能做,可女人能做的事,男人未必能做,譬如生养,譬如织绣……敢问吴王殿下,是不是女人比男人更重要?”

吴争愣了,敢情,这小女子话中的意思竟是这些,而不是吴争原以为她有超前的意识。

见吴争被自己问住了,夏惠吉再次得意地笑了起来,“女子既可上阵御敌,又可生儿育女,比起男人毫不逊让……。”

说到这,夏惠吉再次严肃起来,语重心长地说道:“吴王殿下……须善待天下女子啊!”

这小女子一定是猴子派来的,吴争脑海中直接浮现出这句名言来。

他强忍着即将要喷出来的“噗嗤”声,力求严肃地点点头道,“郡君此话……着实有理,可谓今时世间之至理名言!”

“唔……。”夏惠吉满意地点点头,那神色就差一句孺子可教了。

但接下来的话,顿时暴露了她的用意,“既然连吴王殿下都认为有理,那就刻不容缓了……请吴王殿下向朝廷谏言,允准女子入仕为官。”

吴争一直在点头,而且是脸朝下地点头,意思是我听着呢,但未必认可。

可夏惠吉说的这句话,让他不得不抬头了。

女子入仕为官,武周有过,但也只是内官个例,内官,指得是宫中皇帝内廷中的官职,无须经过廷议,是皇帝可以一言而决的。

而象明朝,外官则需要经过廷议,皇帝无法一言而决。

更何况,吴争只是个藩王,就算是在大将军府,吴争也不能对政务一手遮天。

吴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此事关系重大,非一时半会可行,仓促不得。还是容后……再议吧?”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这可是殿下自己说过的话!”夏惠吉一脸期待地盯着吴争,让吴争头痛不已,取子之矛,攻子之盾,这姓夏的一家子,还真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啊。

第一千五百二十七章 猴子派来的吗

PS:感谢书友“浮笙如梦、”投的月票。

屋外,夏淑吉和钱秦篆姑嫂二人听得面面相觑,脸上一阵古怪。

这显然和她们原本预料的不一样。

二人心中都在怪夏惠吉不懂事,你说这么好的夜晚,这么好的月亮,你聊点什么不好,非得聊这些严肃的事情?真是牛嚼牡丹、焚琴煮鹤……啧啧,空负了这一夜良辰美景。

钱秦篆向夏淑吉施了个眼色,夏淑吉自然能领会弟妇的意思,就是进去帮帮妹妹呗。

可这事哪是外人能帮得上忙的?

要是寻常人也就罢了,问题是里面可是一个王爷、大将军哪,再说了,自己一个寡居女人,半夜三更地跑进一个男子屋里,这叫个什么事?

夏淑吉也在向钱秦篆施眼色,意思是,里面的人不是外人,也是你的小姑子,你做嫂嫂的自然得出把之力气不是?再说了,王爷与二弟兄弟之情,说起来你就是弟妇,又是在你家里,这进去打声招呼,人之常情嘛。

好嘛,里面一男一女在讨论国家大事,而屋外两女子眼神,已经掐起了架来。

真可谓是,正主儿不急,急死了吃瓜众。

……。

吴争有了一种灵感。

当然,这来自眼前这个刚刚及笄的小女子。

但吴争还没想周全,因为这灵感的付诸实施,同样困难重重。

“女子想入仕……这不现实。”吴争一本正经地说道,“怕是你兄长那关都过不了,就别说朝廷了。”

夏惠吉脸色有些失望,但显然她已经达到了她的预谋,吴争默许了太平府织女为自己所受的不公反抗。

这就象讨价还价,夏惠吉先狮子大开口,等对方还价之后,顺理成章地达成了交易。

这女子确实有些与众不同。

“这不是有吴王殿下襄助吗?只要殿下肯助一臂之力,建新朝上下,岂有行不通的道理?”

吴争果断地摇头道:“本王无意插手太平府政务,也不愿为此而引发数十府之地社会动荡……至少目前没有这必要。郡君若真要坚持,那就先去说服你兄长首肯吧。”

吴争突然发现,面前这小女子就象是块烫手的山芋,时不时地会冒出些“古怪”念头、想法,如果真被她的思维带着走,这坑未免太大了些。

面对吴争态度坚决地拒绝,夏惠吉不以为然,她用一种退而求其次的语气,道,“那……要不先开设一个女子官署,以应对织女姐妹们的抗争被各种强权所阻?”

吴争是真惊讶了,张开的口久久不能合拢。

夏惠吉的建言,与吴争冒出的灵感不谋而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吴争心里,想到的是后世享有盛名的妇女组织,当然,无法照搬照抄,因为此时和后世的民智、民俗,有着截然的不同,真要照搬了后世的做法,恐怕后果比立即允许女子入仕为官更加不堪。

吴争的惊愕,显然给了夏惠吉勇气,她侃侃而谈道:“如今江南织女人数已经超过百万之众,她们创造出的财富,足以与男子相提并论,甚至过之而无不及……虽然她们创造财富的时间有限,但年纪大了之后,还可以教徒授艺……她们出嫁之后会有丈夫、孩子,百万织女就是百万个家庭……如果有这样一个庞大群体真心效忠于殿下,那又将会给殿下带来怎样的益处?”

吴争心中一动,他确实有些被夏惠吉说动了。

这些年,自己政令向商人的倾斜,造就了江南商业的极大繁荣,但其中所暴露出的弊端也是触目惊心的。

商人逐利是天性,社会的发展也绝离不开商人这个阶层。

但商人的唯利是图,和为利益可以无视律法的天性,使得这一阶层,担负不起社会责任。

譬如,此时的太平府织造司分署与当地宗族、官府勾结盘剥当地织女一事,很显然,这不会是吴小妹怂恿的,吴小妹没有精力去顾及一府之地的经营,这必然是织造司分署主管者逐利的结果,当然,也可能有妥协的原因在内。

吴争无意去管这些琐碎的事情,如果不是夏惠吉执拗地坚持,让吴争有些心烦,吴争恐怕仅仅是回去与吴小妹打声招呼,令她管束属下罢了。

但现在,吴争被夏惠吉的话打动了。

成立一个妇女组织,来舒解开始激化的男女之间的社会矛盾,保障处于弱势一方的织女,显然是有必要的。

如果真把织女这一群体逼到了墙角,那么造成的后果是极具破坏力的。

夏惠吉有句话说的对,百万织女就是百万个家庭,织女、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一家三、四口,那就是社会的主流群体。

吴争绝对没想到的是,自己想要引导民间商业资本进行扩大再生产,结果造就的第一批工人,竟为是江南织女。

吴争虽然可以保障大将军府辖下各府县织女不被压迫,但无法保障这之外的江南各府织女享有同等待遇。

如果织女们真响应了“自梳”的号召,那么产生的后果是不可逆转的,不但未来会出现人口急剧下降的恶果,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矛盾、裂痕越来越大,最终不可控。

想通了这点,吴争对夏惠吉道:“原则上,本王同意你的建议,但这个组织的宗旨、构成和具体事务的权限,需要细细斟酌……这样,待天亮我与你兄长商议之后,再作定夺,如何?”

夏惠吉志得意满,高兴地应道:“王爷英明!”

吴争心里有种促狭的意思,古怪地笑道:“这事是你向本王建言的,那么这个组织真要开设起来,你得为它负责。”

吴争的意思是,小丫头,这个“妇女主任”你怕是跑不掉了,想着一个刚刚及笄、还未出嫁的少女成了“妇女主任”,吴争忍不住想笑。

而夏惠吉自然不知道吴争心中的“龌龊”,她欣喜道:“我可以毛遂自荐,只要殿下允准,我绝不推让……只是,这官能有几品?”

吴争一阵愕然,敢情,这丫头居然还是个官迷。

第一千五百二十八章 活久见

要知道,她的郡君爵位已经是超擢了,按明律,郡主之妇方可封郡君,而郡主那得王爷之女,皇子之女,公主之女,亦或者重臣、将军之女,由天子破例分封。

譬如,吴争的女儿,在一出生之时,就被朝廷封为郡君。

而夏惠吉受封时,夏完淳还没晋为卫国公,这便是超擢。

当然,象吴争、李定国异姓都能受封亲王,而且是原本连皇子都不能个个得到的吴王、晋王爵位,这乱世之中,也已经没了什么祖制可言了。

说夏惠吉是官迷,那是因为郡君爵位是正四品,这相当于一个上府正堂。

也就是说,就算真让她做了“妇女主任”,品衔也不可能到达如此高的地步,那么,她不是官迷儿,又不什么?

吴争下意识地端茶送客,大事已了,他已经不想再纠缠下去了。

在吴争看来,按夏家书香门第,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夏惠吉自然清楚,那么接下来,夏惠吉就该行礼告退才是。

可惜,这女子也是个异类。

夏惠吉装傻充愣,低头端茶,学吴争,轻轻一啜。

得,吴争只好主动问了,“时辰已晚……郡君若无它事,不妨请便……。”

“我要嫁给你。”夏惠吉平静地说出这句,让吴争惊愕,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的话。

而事主却面色如常,似乎她只是说了一句理所当然、且最平常的老实话。

就象“我饿了”、“我要吃饭”一般地从容。

“什……什么?”吴争反而变得口吃起来。

“我要嫁给你!”夏惠吉重复了一遍,却依旧从容。

吴争有种难言的郁闷,这叫什么事?

难道这时代的女子,比后世的小姐姐们更大胆吗?

今天才认识,第二面就求婚了?

这让吴争异常地尴尬起来,难道这不该含蓄些、矜持些,让男人主动些的吗?

当然,吴争从未有过将夏完淳从至友变成小舅子的意思,也不是嫌弃夏惠吉是夏家庶女。

吴争只是尴尬于夏惠吉做了原本该男人做的事,让吴争有些汗颜,不,如同被人抢了心爱的玩具一般。

“你……你疯了吗?!”

听听,听听,这就是二十二岁的男人,在猝不及防之下,被一个小自己六岁女孩当面求婚时的第一反应。

“我没有疯!”夏惠吉仰起她那张甜腻的娃娃面,带着一抹淡红,眼神坚定地回答道,“只有成为殿下的女人,我才能真正引领江南织女们争取本该属于她们的幸福,也只有成为殿下的女人,殿下的承诺才能不被遗忘,更只有成为殿下的女人,江南百万织女,才能理所当然地为殿下尽忠……这是利害,请殿下明鉴。”

疯子!

什么空谷三隐?

一家的疯子!

你想要利害,却拿我的婚姻做挡箭牌?

百万织女的效忠?

我给了她们赚取高额薪酬的机会,效忠难道还需要你这么个小丫头作中间人?

太放肆了!太不给人台阶下了!

吴争有些恼怒地喝斥道:“你定是疯了……且先退下,否则本王将传你兄长前来领人……。”

“二哥管不了我。”夏惠吉语调平稳,就象在说着一个事实,“二哥从来就管不了我,从父亲自溺殉国之后,夏家能管我的,就只有大姐一人……但大姐站在我这一边,如果你不信,不妨一试。”

吴争愣了,怎么办?

其实吴争只要呼一声“来人”,鲁进财等人会迅速进来,将这小丫头拖离。

但吴争不想这么做。

不是怕了这小丫头,而是下不了手。

怎么可以在夏完淳的家里,用这种方式对待夏完淳的妹妹呢。

再则,吴争下意识里,是欣赏夏惠吉的,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女孩,在某些方面,她的见识甚至超过了夏完淳。

但这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和爱,而是为上者对下的欣赏。

吴争佯怒道:“满口胡吣……孤已经有了王妃和二侧妃,已经不可再娶。”

夏惠吉不假思索地道:“天子有九女之制,莫非你还嫌弃太多不成?”

吴争好气又好笑,“孤嫌弃与否,与你何干……休要放肆!这样,你若此时退去,孤可以当作这事没发生过……。”

“我可以不要王妃、侧妃名份。”夏惠吉一双大眼盯着吴争的眼睛,“殿下就算不能娶,却可纳,我甚至可以不入王府,只要殿下肯对外承认,我,夏惠吉,是您的女人。”

吴争是真没办法了,他不可能答应,这种方式简直是对自己和夏家的侮辱。

试想,一个国公、少师的妹妹,作了妾侍,这个时代,等于将夏家的颜面使劲地按在地上来回摩擦。

这将撕裂吴争与夏完淳之间的友情,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吴争能同意?

“荒唐……!”吴争终于动怒了,大声喝斥道。

这时,在门外已经偷听了不少时候的夏淑吉、钱秦篆终于按捺不住了。

“王爷……妾身请见。”

吴争长吸一口气,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换了一声语调,“进来吧。”

“见过王爷。”夏淑吉、钱秦篆姑嫂中规中矩地行礼之后,夏淑吉一把拽住夏惠吉的手,训斥道,“竟敢对王爷如此无礼……还不赶紧向王爷请罪!”

还真别说,在吴争面前如同小老虎般啮牙的夏惠吉,此时变得乖巧得如同一只鹌鹑,她低着头,向吴争微微一福身,“给王爷赔罪了。”

没等吴争做出反应,夏淑吉便将妹妹向外一推,沉声道:“回去之后,面壁思过十天,不得出闺房一步!”

夏惠吉向吴争再一福,又向夏淑吉姑嫂一福,轻轻退去。

吴争茫然,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安,这是不是有人给自己挖的坑?

“妹妹无状,妾身管教不力……还请王爷恕罪。”夏淑吉向吴争一福。

吴争摆了下手道:“言重了,孤……不与孩子一般见识。”

这话,让谁一听就觉得心中有怨气,钱秦篆掩嘴一笑道:“已近子时,王……大哥还是早些安歇吧,我等告退。”

吴争一肚子闷气没处发,心想总不能冲两女子撒气吧,于是点头闷声:“今夜之事,不必告诉存古了……孤就当没发生。”

“谢殿下。”

第一千五百二十九章 传言不虚

本来今夜这事,到此说开了,回去睡一觉醒来,也就都过去了。

可就在钱秦篆准备和大姑子退去时,夏淑吉突然开口地对钱秦篆说道:“还请弟妹先走一步,我……还有些话,要当面禀陈王爷。”

这时别说吴争愣了,连钱秦篆也不禁为之一怔。

可看着钱秦篆平静但又坚定的表情,钱秦篆没有问,也没有反对,静静退了出去。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吴争随口问道。

夏淑吉答道:“应天府王爷遇险的那次,当时二弟受了重伤,我在府中照顾二弟……。”

吴争点点头道:“这么说来,你是真见过我了?”

“是。”夏淑吉道,“今日我一眼认出王爷之后,就派人传信给二弟。”

原来如此,吴争看着这个传说中的“美南”,再次问道,“你现在留下来……打算与本王聊些什么?”

夏淑吉稍一斟酌,道:“想劝吴王殿下一句话。”

“哦?说来听听。”

“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夏淑吉言简意概,“秦人如此,满人尤过之,王爷切莫贪图一时慵懒,而置北伐大业于半途而废之境地。”

吴争微微皱眉道:“你如何知道清廷使者至杭州府之事?”

夏淑吉淡淡道:“王爷莫要忘了,这,是建新朝。”

吴争明白了,显然,清廷做了两手准备,明面上派使者至杭州府,实际上,依旧与应天府互通声息,这也暴露出一点,应天府,还有鞑子内应。

当然,这不是吴争问题的重点,吴争真正想问的是,“听闻你的夫家,阖族丧于清兵之手。”

“是。”

“难怪。”吴争平淡地点头道。

夏淑吉脸色虽然依旧平静,但吴争此言让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激愤,“王爷的意思是,我仅仅是为替夫家复仇?”

吴争哂然道:“孤不否认……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并不是罪过,你不必为此介怀。”

夏淑吉神色一缓,“此话当真?”

“孤为何要哄骗你?”吴争不以为然地道,“听闻你们姐妹被同称二南,文才、智慧不让须眉……可孤今日一见,觉得传言有虚啊。”

“殿下此话何意?”

“报私怨、雪家仇,是为小智,治国、平天下,方可称为大才。以你之才,本应该想到,明亡的真正原因,并非是异族入侵,可你依旧执拗于家仇私恨,甚至明明就在门外,却不阻止令妹言行。”吴争毫不客气地指责道,“你想做什么……逼迫本王就范吗?”

“淑吉不敢。”

“不敢?”吴争哂然道,“你有何不敢?恐怕存古都得听你的……显然,今日你与令妹的言行早有预谋,只是没料到本王突然而来,打乱了你们的筹划……于是你们临时改变方略,以令妹婚嫁,来逼迫本王就范,美其名曰,是为了江南百万织女……对吗?”

夏淑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她依旧镇定,“殿下英明。”

“本王就想知道,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吴争轻吁一口气,“想来存古一定是拒绝了你们的诉求,否则,也就没有今夜之事了。”

夏淑吉微笑起来,“我们的诉求,应该与殿下不谋而合。”

“本王却不这么想,你还这是直说吧。”

“复兴汉族,建立一个汉人的大明,而不是换汤不换药的大明。”夏淑吉神色郑重地说道。

吴争略带一丝讥讽道:“这不是你二弟正在做的事吗?”

“不。”夏淑吉断然否认道,“二弟唯殿下马首是瞻,他所做的,与殿下一样,拥立宗室……只是与殿下唯一不同之处是,二弟是真信了,可您,却是醉翁之意不要酒。”

吴争目光一缩,“你是在指证本王谋逆?”

“指证是实,但谋逆,未必。”

“怎么说?”

“天下已非明,何来谋逆,谋谁的逆?”夏淑吉淡淡的语气,无比从容,“建兴帝?还是永历帝?亦或者是被殿下送去海外的鲁王?”

吴争皱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说过了……复兴汉族,建立一个汉人的大明。这不也是王爷您的宏愿吗?”

“当然。”吴争带着揶揄的语气,道,“但本王为何要听你的,你……配吗?”

“我不配。”夏淑吉不象生气的样子,她道,“可百万织女配!她们成家之后,百万户人家配!太平府及周边十州县的百姓配。”

吴争有些动容,“你是在告诉本王,你们已经掌控了太平府十州县百姓和织造司百万织女?”

“没有。”

吴争轻吁一口气,“那你拿什么和本王谈?”

“所以需要殿下助我等一臂之力。”

吴争心里有底了,敢情这夏家姐妹,想空手套白狼啊?

“你怎么肯定,本王会答应助你们一臂之力?孤确实与存古有兄弟之情,可并不表示,孤需要在这等事上,襄助你们……你应该知道,这是大逆!”

“王爷会答应的。”夏淑吉肯定地答道。

“哦?”吴争不由得惊讶起来。

“二弟只是个读书人,他不善于官场,这些年若非有王爷看护着,走不到今日国公、少师之位。”夏淑吉悠悠道,“可王爷不同,您狠厉中不乏宽仁,这从对待江南宗室之事上就可看出来……王爷恕淑吉不恭,您有着一种常人不能匹敌的远见,您心坚志笃,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左右您,譬如不取士人,譬如抬高商贾,甚至一贯地劫富济贫……。”

吴争听得头大,心中暗骂,他X的,还在说我劫富济贫,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成大事者,须象王爷这样的心性,二弟做不到,他仅仅是个被王爷激起热血的读书人。”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吴争苦笑不止,摇着头道,“可你们姐妹只是女子之身……。”

“我们有百万织女、十万学子,还有建阳卫。”

吴争心中一惊,“存古知道吗?”

“王爷觉得,二弟会知道吗?”夏淑吉神色如常地答道。

第一千五百三十章 给谁希望,又断谁希望

吴争心里震惊,可神色不动,“本王已经答应令妹,新设一个女子官署。”

“我知道,王爷一定会答应的……但,我们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譬如……呢?”

夏淑吉道:“庐州、安庆。”

“啊?”

“永历朝晋王率大西军攻入湖广,此时正在闽粤剿灭清军残余,而王爷大将军府所辖,并未与大西军真正会师……此时如果建阳卫向庐州、安庆进军,既可以促成北伐军、大西军、建阳卫三方会师,同时,三面合围……可以为王爷来日……做好准备。”

三面合围,合围谁?答案不言自喻!

吴争这时是真正惊愕起来,自己与夏完淳才刚刚谈完这事,很显然,这事夏完淳不会向她们姐妹透露,那么,就说明夏淑吉姐妹,仅以心中所想,便与自己既定的战略不谋而合。

如果这是夏完淳提出来的,那还说得过去,可这两女子,竟能比夏完淳还看得清楚,确实令吴争惊愕。

而夏淑吉所说的后半句,“来日”二字,基本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不得不使吴争警惕。

连女子都想得到的,那天下多少有识之士都能想到,自己所谋,倒显得有些闭门造车、弊帚自珍了。

“想来,存古也是这么认为的?”吴争按捺住心中的震惊,尽量平静地问道,问得不带一丝火气。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其身。”夏淑吉道,“如果只是谋北伐,不必回避二弟,但此事……殿下,切莫给对手存有希望,也别断了追随者心中希望。”

吴争大吃一惊,沉默了好半晌,问道:“你是觉得……存古会反对?”

“不。”夏淑吉悠悠道,“二弟心性刚烈,在朝廷和殿下之间……怕是难以抉择。”

吴争突然笑了,笑得很……放肆。

他突然上前两步,与夏淑吉非常接近,近到呼吸可闻、几乎纤毫可辨的地步。

“你觉得本王会接受……不,准确地说,会按照你们所谋划的跟进吗?”

吴争说话时呼出的热气,熏得夏淑吉脸色忽红,这让她非常意外,也很局促。

“请王爷自重!”

“自重?”吴争笑意更浓,“你一个寡居之妇,深更半夜滞留在孤的屋内,还让孤自重?这有些说不过去吧?”

夏淑吉微微娇喘起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愠声道:“我姐妹所谋,皆是为了殿下啊!”

看着夏淑吉快要怒意迸发的神情,吴争慢慢收敛起笑意,“我不管你姐妹背后的人是谁,但本王要警告你,别觉得可以操控本王的意志……回去吧,天亮之后,孤会找存古谈谈,尽量满足你们姐妹所求。”

夏淑吉有些意外地看着吴争,这个年龄比她还小的男人,到底心中有怎样强悍的存在,竟可以如此收放自如?

……。

卫国公府,内院。

夏淑吉看着一脸期盼的妹妹夏惠吉,轻叹道:“他比你我想得还要聪明,他猜到了咱们所图,甚至于猜到了咱们背后……还有人。三妹啊,何必舍近求远,弃易就难呢,这样反而与事无补……真要是闹僵了,平白错失你一桩好姻缘,何苦来哉?”

夏惠吉的脸色渐渐发白,但她坚定地说道:“咱们并无坏心,就算真有所图,那也是为了这天下,为了这百万可怜的女子,更为了他……就算他不领情,也不……重要!”

夏淑吉看着倔强的妹妹,无奈地摇摇头道:“既然你意已决,她又是……哎,我随你们就是了。”

夏淑吉离去之后,夏惠吉愣愣地看着面前跳动的烛火。

许久,突然埋头,大哭起来,其声之哀,如啼似泣。

……。

“大哥为何突然要设一个妇女司署?”夏完淳惊讶地看着吴争,“我并不是反对,只是……有这必要吗?况且,虽说是七品权署,可终究没有前例可循……万一引起坊间物议,怕又会是一场风波。”

吴争微笑道:“江南各府县织女,已达百万之众,太平府也有不下六万人,而且这个群体会越来越大……是时候进行管理和安抚了。”

说到这,吴争停顿了一下,“她们是最接近于商业的人,但事实上,她们只是雇工,如果被家族、夫家甚至官府压迫,久而久之,必会暴发动乱……存古啊,虽然她们有着高薪,但事实上,她们是弱势群体,受数千年的礼教压迫,此时有了可以自力更生的途径,必会生出地位、尊严的诉求……衣食足而知礼仪嘛,与其坐视日后动乱的暴发,不如未雨绸缪,平息事态于未然。”

“可……如何去平衡于当地官府的权力呢?”夏完淳蹩眉问道。

吴争手一摇,道:“监督、上告,仅此而已。”

夏完淳一怔,“大哥的意思是……闲置?”

“监察权和越级上告权,可谓见官大一级,怎么能说闲置呢?”吴争挑了挑眉毛道。

“但这样一来,与明社权限,便有了重叠和冲突。”

“不。没有重叠和冲突。”吴争淡淡道,“女署权限仅止于女子,也限于女子事务。”

夏完淳一时没有领会过来,他找挠挠头道:“何必这么麻烦……还不知道朝廷会不会允准?”

吴争道:“以你的名义上疏朝廷……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

夏完淳愣了愣,“大哥这是想要入京?”

“是该去一次了。”吴争轻喟道,“有人告诉我,别给对手希望,也别断了追随者希望……我觉得,此话在理!”

“可大哥身边仅数人卫戍……?”

“怎么?”吴争微微一笑,“你觉得应天府还有人要加害于我?”

“还是小心为上……这样,我调千骑护送大哥入京。”

“不必了。”吴争摇摇手道,“如今朝中我已经布置妥当,这样还再发生两年前那追杀之事,那我就真得该死了!”

夏完淳听吴争这么说,也不好再坚持了,他想了想问道:“那……大哥心中可有女署主事之人选?”

第一千五百三十一章 这笑话不好笑

吴争想了想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大姐和三妹之中,你更倾向于谁来主事?”

夏完淳一愕,“大哥是说大姐和三妹?她们……她们怎可……?”

吴争平静地道:“你就说二人之中,谁更合适?”

夏完淳沉默下来,斟酌了好一会道:“大姐比三妹合适。”

“那就定了,由你大姐去主事。”

夏完淳有些急了,“大哥总得说明白,为何要这样?”

吴争脸色古怪地答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不这样,如何清楚哪些人在挑动、那些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夏完淳只是身在局中,但他不傻,随即脸色一变,“大哥是说……?”

吴争食指一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了夏完淳继续往下说。

夏完淳终究是担心姐妹,“大哥……我终究只有……。”

吴争把手按在夏完淳肩膀上,安抚道:“我知道。你放心……此事应该还牵扯不到她们头上。”

……。

吴王进京,这可是建新朝头等大事。

在卫国公快马急传之后,应天府已经全城动员起来。

原本是大朝点卯之时,皇帝朱莲壁、内阁五阁臣率五品以上文武百官,出石城门迎候。

皇帝亲迎,这待遇未免是过了些,但这也有成例。

毕竟吴王力挽狂澜,救苍生、宗室于危难,功在社稷嘛。

况且,若非吴争“仗义拥立”,朱莲壁未必能登上皇位。

按朱莲壁时时在朝堂中“倾吐的心声”,若吴王肯受,朕欲封吴王为并肩王。

当然,是不是真心实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朝堂上也没有人敢问,唯一敢问的人,又不在京城,也没兴趣去问。

朱莲壁确实“懂礼数”,欲效仿先贤,被群臣称颂为“中兴之君”。

奈何这一等,就等了一个时辰,直到日上三竿,吴王的王驾,久久不至。

又过了半个时辰,时至辰时三刻,在君臣站得腿直哆嗦之时,吴争一行五骑,慢悠悠地出现在了城门以西,莫愁湖以东的官道上。

朱莲壁在闻报之后,赶紧下了辇舆,率文武群臣,跑步急奔向前。

天晓得,这究竟是臣迎君呢,还是君迎臣呢?

……。

“吴王可安好?”朱莲壁脸上的笑意很浓,浓到不象是一个十五岁少年该有的程度。

吴争脸上的笑意更浓,浓到人畜无兽的程度。

这让所有人都轻吁了一口气,放下了心中提起的石头。

也是,手掌二十万北伐军的吴王殿下,突然入京,换作谁,也该担心了。

“让陛下亲迎,臣有罪啊。”吴争执礼甚恭,这更让许多人笑容自然起来。

朱莲壁连连摇手道:“按年龄,吴王长于朕,论功劳,吴王更是远甚于朕……。”

吴争突然打断道:“这么说来,陛下理该让位才是。”

这话一出,一片死寂。

朱莲壁笑容僵在了脸上,额头冷汗渗出。

远处臣民依旧在欢呼,他们只看见皇帝和吴王有说有笑。

吴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陛下觉得……臣这笑话不好笑?”

于是,所有人都象是如梦初醒,一片笑声。

纷纷应和着,“吴王殿下说笑了。”

朱莲壁已经僵硬的笑容生动起来,呵呵陪笑道:“多日不见吴王,吴王有趣了许多……哈哈,哈哈!”

黄道周距离着吴争有十数步之遥,或许,他是为数不多没笑者中的一个。

他听到了吴争的话声,也看到了吴争的表情,他心里格愣一下,抬起头,看了看天,心中轻叹,这次怕是……真要变天了。

……。

应天城中,吴王府门外,人群如过江之鲫。

只是皆不得过门而入,不准哪!

王府中堂,也是人头簇拥,略一数,至少十余人。

吴争当仁不让地居中而坐,黄道周侍立一旁。

这是什么阵势?

“本王很奇怪,为何办一件事,就这么难呢?”吴争拍着桌子道,“你们想干什么,啊?……究竟想干什么?”

鸦雀无声!

好一会,黄道周才硬着头皮回答道:“臣……不知王爷指得是何事,臣自认这半年来,朝政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并未有什么不堪之事……。”

吴争愠怒道:“那卫国公五天前上陈朝廷的奏折呢……为何迟迟没有批复?”

这下不仅群臣,连黄道周都愣住了。

敢情,让吴王殿下亲自入京的原因,竟是……这事?

黄道周赶紧辩解道:“臣等不知此事是王爷之意……还以为是卫国公有些异想天开了,这才留中不发……。”

“胡闹!”吴争喝斥道,“黄相的意思是,这折子是本王的意思就早该发了,是卫国公的意思就可留中不发?简直莫名其妙!什么逻辑?于国于民有利之事,岂能因上折子的人是谁、什么身份而论?”

黄道周赶紧引群臣行礼请罪,道:“臣等知罪……臣等这就回去,将折子批复回太平府。”

吴争脸色冷意渐渐淡了,挥挥手道:“今日本是大朝会的日子,都聚在本王府中象什么样子,都回去吧,该干嘛干嘛去……对了,黄相、王相留下。”

……。

群臣是真的莫名其妙了,他们退去之后。

吴争突然笑道:“二位相爷请坐,来人……上茶。”

黄道周、王翊惊讶莫名,互视一眼之后,应声坐下。

吴争面色和缓地问道:“二位大人觉得,卫国公所谏之事可行否?”

黄道周沉默着,甚至低下了头。

而王翊平视着吴争道:“卫国公所谏之事,着实荒唐!”

“哦?”吴争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他听出来了,自己以卫国公之名问,王翊就当卫国公谏答,但谁都心里明白,这事是自己的主意。

看来,自己不来这一趟,这事还真过不去了。

王翊继续道:“臣不反对女子为官,可要为也当是内官……如果女子任流官,那置男子于何地?华夏有史以来,从无此先例,故臣以为,卫国公所谏之事……不准!”

不准!

这二字让吴争听了有些无奈,黄道周、王翊已经是自己人,可却当着自己的面,说,不准。

吴争心里生起一种无奈,自己是在和满天下的人、满天下的男人做对啊。

第一千五百三十二章 总有宵小想害孤

当然,选择权势强压,要推行下去,肯定是可以的。

可吴争不能强压,因为这样一来,人心就散了。

吴争尽量用一种真诚的语调,解释道:“卫国公折子上已经说明了,女署不干涉当地官府政事,仅监察、上告之权。”

黄道周开口道:“监察、上告有按察司,再不济,有朝廷往地方派驻分支即可……牝鸡司晨,何止多余,更是荒唐!王爷莫不是想让前逊帝的故事重演吗?”

听听,听听,吴争心里无数草原神兽飞逝而过。

前逊帝是谁?自然是朱媺娖。

这等于是在指责吴争前三年的“政绩”。

老黄头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一点不给领导面子啊。

有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

吴争沉下脸道:“孤允了,你们……看着办吧!”

看着办?

怎么个看法?

还不是无须看,然后照办?

就算是黄道周、王翊性子再倔,也无法去抗衡吴争的权势,而且,在这件“小事”上与领导对着干,显然是不值得的。

当天傍晚,经内阁批复的奏折,便用八百里急递发往太平府。

……。

人心是脆弱的。

这种脆弱,不在乎身份、地位、贫穷或者富贵。

这是心中对潜在威胁的一种反应,无所谓对错、强弱。

譬如朱莲壁,他很脆弱,虽然他是建新朝皇帝,但内心不够强大,就一样的脆弱。

吴争的一句“这么说来,陛下理该让位于贤才是”的戏言,让朱莲壁心中就如吃了颗苍蝇般的难受。

也是,皇帝嘛,就算不被人敬着,那总得给些面子。

朱莲壁虽然才十五岁,可毕竟是皇族贵胄,出身高贵。

看的政斗多了,自然无师自通。

他明面上敬吴争为亚父,可心里视吴争如寇仇。

朱莲壁一贯地低调,因为这几年的见识,让朱莲壁非常明白,枪打出头鸟。

如果没有实力,最好扮一只菜鸟,否则,死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朱慈烺、朱慈煃、朱存釜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但,这不妨碍朱莲壁私下里准备些什么,譬如,重新整肃朱媺娖留下的锦衣卫残部,为避嫌朱莲壁甚至将原本一万多人的锦衣卫,缩减为三千人,并明诏锦衣卫权限仅为宫中卫戍,再无出宫监察的可怕权限。

这般操作,让朝野上下一片欢呼,都道朱莲壁有明君之相,明室中兴,就在眼前。六号

天晓得,原来臣子们的要求就这么低,低到令人瞠目的程度。

此次从石城门迎吴争回宫,朱莲壁因吴争的那句“戏言”闷闷不乐。

新晋锦衣卫指挥使马吉翔顿时感觉自己有了用武之地。

说这马吉翔,还真有些来历,他是顺天府大兴人,崇祯年间就名头不小,当然,他的出名一非文韬,二非武略,而是因为“拍马有术”。

世人将他与杨龙友、阮大铖、马士英、刘承胤共称为五大奸佞,评价其为永明之有吉翔,犹福王之有士英矣。

后马士英弃暗投明,归于吴争麾下效力,世人才改口将马吉翔、杨龙友、阮大铖、刘承胤称为四大奸佞。

朱由崧应天府登基之后,马吉翔随军授都司。

弘光朝亡,马吉翔改投隆武朝。马吉翔自称是锦衣世袭,在无人为证的情况下,破格擢升为锦衣卫佥事。而后出使湖广,以谄媚巴结诸将。但凡军功奏捷,必定同署他的名字,于是累功晋升安东副总兵官。

隆武亡,马吉翔“不幸”与黄道周等人一起被俘,后一同关押在宁波府。

倒不是马吉翔不想降清准备为国捐躯,而是多铎根本不给他机会。

当时被俘的人多了去了,马吉翔文武皆无,官也不大,声名又那么臭,可谓姥姥不亲、舅舅不疼,当时多铎、博洛眼角余光都瞄不到他,只待来日一刀斩杀。

但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

钱肃典一腔热血,拼了命攻破宁波府收复失地,把黄道周一众被俘的隆武朝官员救了出来,这其中就有马吉翔。

当时义兴朝虽说朝政混乱不堪,可当道者大部分是“清流”,连有吴争罩着的马士英都不被接纳,何况是名声更臭、且无人抬举的马吉翔?

但马吉翔终究是占了便宜的,被清军俘虏关在大牢,倒成了他最“剽悍的功劳”,可谓是金钟罩、铁衣衫,虽没被重用,但在兵部任了个小主事,日子也算过得去。

这两年里,马吉翔动了各种脑筋,拼命地想往上爬,奈何不管是朱慈烺、朱媺娖一系,还是吴争一系,都没人搭理他。

可此次,朱媺娖被吴争“强迫退位”,朱莲壁莫名其妙地上位,朝中反对者要么被清洗、贬谪,要么身败名裂直接驱逐出京城,朝中有了不少空缺,一时无合适人填补。

于是,马吉翔以三万银两,买通了当时朱媺娖的掌印太监,以他在隆武朝锦衣卫佥事的资历,补进了锦衣卫。

当然,这也是马吉翔幸运,要不是朱媺娖退位,她的掌印太监也不会垂涎这三万银两。

马吉翔的幸运远不止于此,朱莲壁上位之后,力图打造一支精锐的皇帝亲军,来缓解心中强烈的不安和脆弱,可从张同敞自尽之后,原本已经被打残的锦衣卫正好群龙无首。

而惯于溜须拍马、善于迎合的马吉翔,称自己在隆武朝如何了得、军功如何大,才十五岁的朱莲壁闻听之下,龙颜大悦,一纸诏令,马吉翔立马成了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

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下,这连象首辅黄道周,也得给马吉翔三分颜色了。

见朱莲壁闷闷不乐,善于察言观色的马吉翔顿时有了主意。

“……臣观吴王绝非忠臣,来日必会造反,陛下,前车之鉴啊。”马吉翔煽风点火道。

原本只是不安的朱莲壁,听了这话,心中更加恐惧起来。

“马爱卿可有良策?”

“臣有一计,只是……不知可讲不当讲?”

“朕赦你无罪,快快讲来。”

第一千五百三十三章 倒吴运动

吴王虽说权势熏天……可这是京城,不是杭州府。”马吉翔神秘地一笑道,“他逼宫后,前锦衣卫指挥使张同敞无故自尽,坊间皆在传闻张同敞死于吴争之手……且锦衣卫中有不少是张同敞旧部心腹,对吴争多有不满……另外,陛下应该清楚,宗室对吴争向来都有不满,朝中大臣,也有不少对其言行有怨怼之意……陛下,只要稍加挑拨,大事可成。”

朱莲壁一惊,连忙摇头道:“不可,万万不可……你可知道,朕之前两个皇帝,都是被吴王逼迫退位的,他军权在握,京中明里暗里皆是耳目,只要稍稍显露一丝风声,朕……朕……如何是好?”

马吉翔神色诡异道:“陛下无须担心,只要陛下不出面,此事就算失败,也怪不到陛下头上。”

“计从何来?”

“宗室、大臣、锦衣卫残部,或为皇室、或为报仇、亦或为权利,三者一旦联合起来,够吴争喝一壶的……就算最后依旧奈何不了他,至少也能落落他的面子、杀杀他的气焰不是?”

“你的意思说……行刺?”

“不。”马吉翔成竹在胸地摇摇头,道,“聚众游行、上书弹劾……咱们不来武的,只来文的,以免授人之柄。”

朱莲壁暗松了口气,但依旧担心地道:“可万一走漏了消息,牵扯出朕来……还是算了吧。”

马吉翔有些急了,“陛下,吴争很少入京,一旦回了杭州府,这再无行事的可能了……机不可失啊!况且,陛下只要当作不知情、一问三不知就是,难道吴争还敢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冤枉陛下不成?”

朱莲壁沉默下来,他不是不想,他只是怕。

在吴争“伟岸”的身躯下存在着,不怕,才是怪事。

马吉翔决定再下一城,他拱手道:“若陛下允准……臣愿意为陛下分忧,如果事败,由臣一力承担,绝不连累陛下。”

这话一出,朱莲壁顿时喜形于色,他起身上前,挽着马吉翔的胳膊,嘉勉道:“马爱卿果然是忠臣……也罢,既然马爱卿如此忠心,朕……准了!只要事成,朕绝不吝惜奖赏!”

马吉翔大喜,“谢吾皇隆恩……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

世间事,往往是因为一个小角色的一次偶然的妄动而改变。

如同大洋彼岸的蝴蝶,不小心扇动了一次翅膀。

马吉翔是个小角色,凭他自己,根本无法说动京城宗室、朝中大臣,也就只能拿些小恩小惠去收买他麾下锦衣卫罢了。

可朱莲壁给予了他极大的声援,当然,朱莲壁甚至没有实质性的口谕,令马吉翔做什么,可只要马吉翔言必称陛下,没有人会去怀疑马吉翔假传圣旨。

这和后世居高位者,自己不出面,让手下秘书去办事一样。

许多时候,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马吉翔,代表的就是皇帝。

于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倒吴运动”,就在这么偶然间,仅酝酿了一天一夜,然后迅速暴发了。

……。

次日近午。

吴王府内,黄道周正向吴争汇报这半年的工作。

还别说,黄道周两朝三任首辅,能为确实不小。

仅不足半年的时间,在他的整肃下,成绩斐然。

建新朝三年以来,国库首次出现上百万两盈余,这让吴争很高兴,“黄相果然言而有信,看来之前三年之约,现在一年后就可兑现……这样就可让孤来日北伐,再无后顾之忧啊。”

就在二人言事之时,一道急报传了进来。

吴争一看,脸色猛地一沉,“黄相,看来你经济上有建树,可驭人之道,欠缺不少啊?!”

黄道周一愣,忙问道:“不知王爷所指何事?”

“自己看!”吴争没好气地将手中急报甩给黄道周。

黄道周急忙捡起来,打开一看,脸色大变,急道:“王爷,臣确实不知此事……。”

“孤当然知道你不知此事,要是知道此事……哼!”

“臣这就入宫奏报皇上,调京卫平乱!”

“慢着。”吴争在黄道周转身至门口时,突然开口阻拦,“进宫有用吗?”

黄道周一愣,霍地脸色一白,骇然问道,“王爷的意思……这事是陛下所……?”

吴争反而平静下来,事实上,吴争有个好习惯,但凡遇事,都能很快平静下来,这与他的性情有关,结果都这样了,还能坏到哪去?

吴争思忖了一会道,“黄相回自己府上,不必理会他们,孤倒要看看,他们想干什么,能干出些什么?”

黄道周愣了一愣,干涉地开口道:“王爷……之前在石城门前所说的话……是真的吗?”

吴争一愕,随即想起了自己那个“笑话”,突然哈哈大笑道:“真作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黄相何必执拗于一句戏言?”

黄道周苦笑道:“别的事王爷乾纲独断也无妨,可此事总得给臣等一些……变通的时间吧?”

吴争漠然挥挥手道:“放心吧,变不了天!”

黄道周似信非信地用力点了下头,转身出门而去。

……。

“紧闭府门,除了本王传召,任何人不许进出。”

“派人前往龙湾,将本王密令当面交给廖将军。”

“取孤的令牌,调京城长林卫向金水河方向集结。”

……在一连串的命令下达之后,吴争看着被自己征用不久的小老乡黄昌平,微笑道:“二娃,孤给你派个任务,但可能会有危险……敢去吗?”

黄昌平立正道:“卑职愿为大将军效死!”

“好。”吴争点点头道,“当年孤在莲花桥、进香河一带被禁军追杀,幸得当地百姓为孤断后,孤才顺利转进至清凉山脱困……你持孤的信物,去进香河集市找一个叫刘老三的人,告诉他,孤令他集结人手,由你指挥……你带人来维持王府外秩序。”

“是。”

“你不问问,孤为何不动用府卫,而要让你去坊间调动民众?”吴争微笑着问道。

“卑职只须奉大将军军令,至于别的,大将军不说,卑职就无须知道。”

第一千五百三十四章 十六字

吴争哈哈一笑道:“随扈不同于与敌作战,你须明白孤的用意。”

“请大将军赐教。”

吴争慢慢收敛起笑容,仰头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轻叹道:“这是我朝京都,城中皆是我朝百姓,就算其中混杂奸邪,也是少数,大多应该是被煽动的……调民众前来维持王府外秩序,至少可以将伤亡降到最低,也不至于使人指责本王调兵镇压陈情的民众。”

“卑职明白了。”

“记住,不能用军械。”

“是。”黄昌平应道,而后想了想,道,“卑职用棍。”

吴争老怀大慰,点点头道:“有点意思。”

不想黄昌平眨了几下眼,再次问道:“卑职可以用菜刀、柴刀或者锄头等农具吗?”

吴争一愣,而后愠怒喝道:“滚!”

……。

进香河畔,鱼市街。

才仅仅两年的功夫,已经变了大样了。

原本破败的街道,涣然一新。

街道从不足五尺,拓宽到了一丈有余。

坑坑洼洼的路面,也由一尺三分条石垒砌,与长安街路面相比,毫不逊让。

这个人口才八百多户的小镇,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为了世人聚焦之地。

原因只有一个,当朝吴王殿下来过此镇,并在危急关头,镇民们用血肉之躯,为吴王殿下断后。

不再需要别的了,就这一个原因,足以让它成为世人的朝圣之地。

无数的年轻人,慕名而来,为的就是亲眼目睹一下,并梦想着有一日,能在此重演当日剧情,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刘老三,听起来象是个江湖汉子。

实则不然,人家是中规中矩的读书人,姓刘名元,崇祯十六年的生员。

吴争被禁军追杀那夜,刘元、许老二、郑一斤等人,立下大功。

论功刘元该破格擢升,哪怕放一任县正堂亦不为过。

但刘元最终没有接受赏赐,他选择了留下,留在这个小镇,留在这条曾经被鲜血浸润透了的大街,这是无数人心中的痛。

许老二被禁军乱箭射杀,郑一斤被斩断了一条胳膊,数百乡民在随后的断后中死去。

这让刘元,心累了、死了,再没有任何兴趣,做义兴朝的官。

吴争后来知道此事后,特意下令,以大将军府的名义,给予鱼市街所有参与当夜义举的民众丰厚的奖赏,亡者百两、伤者六十两,参与者二十两。

同时,为刘元等人破例,在鱼市街秘密设立了一个长林卫分支,直隶于吴争自己,所以,刘元虽说只是一个分支档头,但品级实际已经超过了长林卫五档头,到达了从六品军衔。

丢了条手臂的郑一斤,成为了分支副档头,为正七品军衔。

当然,这是不宣于人前的任命,明里,刘元还是酒肆掌柜,而郑一斤依旧是鱼市街街口肉摊上的屠夫。

……。

时值午后。

黄昌平连夜驱马赶到鱼市街时,赶集的人们已经渐渐散去。

并不拥挤的街道上,百姓三、五成群地聚起小酌,显然,这该是本街的商户和当地百姓了。

刘元的酒肆,虽还在后街原址,但并不难找,如今的酒肆已经扩大到五个门脸。

最引人注目的是,酒肆门楣上那记忆匾额,上书三个大字——义香居。

字写得并不出色,但落款足以令人震惊——吴争。

让当朝吴王、大将军为一个小小酒肆题字,其意味深长、不言而喻。

黄昌平轻松地找到了这家酒肆。

因为已过正午,酒肆中客人不多,只有两桌人在喝酒。

其中一桌,只有两人,一个断臂络腮汉子,一个青衫青年,象是个读书人。

而柜台后,是一个年十四、五岁的大孩子。

黄昌平微微皱眉,难道这孩子,就是大将军口中的刘元?

“敢问……你是刘掌柜吗?”

那大孩子从手中帐本中抬头,诧异地看着黄昌平,反问道:“客官找刘掌柜何事?”

黄昌平沉声道:“有人让我带话给刘掌柜。”

“咱家掌柜不在,有话可以对我说,我会转告我家掌柜。”

“你是?”

“我叫二娃子。”

黄昌平皱了下眉,道:“那你且记着,就一句话,十六字……有理说理、无理鞭挞、违法缉捕、欠债还钱!”

这十六字,是当日吴争入鱼市街,第一次见到刘元时说的,听见的人只有在场几个。

就因为这十六字,刘元向吴争下跪哭诉,与郑一斤等人发誓效忠吴争,这才有了后来,“乱民”倒戈,抵抗禁军为吴争断后的事情。

二娃子愣了。

这时,店中那桌吃酒已经吃得面红耳赤的二人,也闻声齐齐向黄昌平看来。

黄昌平一惊,不自然地后退半步,戒备起来。

青衫读书人微笑着冲黄昌平点了点头,再转向那独臂络腮汉子,道:“终于来了。”

“终于来了,等这一天两年了。”独臂络腮汉子重复着站起身来。

青衫读书人冲还有一桌正在吃酒的客人道:“各位乡党,今日小店有贵客上门,还请各位给个方便……这样,今日酒席刘某作东,来日再摆酒向各位乡党陪礼。”

那几个吃酒的汉子们纷纷起身道:“刘掌柜客气了,既是有贵客,那咱们就不叨扰了……若有事,尽管招呼。”

刘元陪笑着将几人送出店门,让二娃子上了店门板,然后在原酒桌上坐下来,这才看着黄昌平道:“大人远来,想来是还未进食,若不嫌弃,不妨边吃边说。”

黄昌平慢慢放下戒备,走上前去,“你是刘元?”

“正是在下。”

“他是……?”

“郑一斤!”独臂络腮汉子大声自报家门。

黄昌平随即起身拱手道:“久仰久仰!”

郑一斤大喜,“大人听过我的名字?”

“两年前的那一夜,你为大将军丢了你的胳膊……你的故事,早已流传在王爷随扈之中。”

郑一斤有些局促起来,用他的独臂挠挠后颈,不好意思地道:“其实……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运气不太好,被一个禁军砍了一刀……。”

这时,刘元肃容问道:“敢问大人是……?”

第一千五百三十五章 什么人哪?

PS:感谢书友“爱死你L”投的月票。

黄昌平从怀里取出自己的身份牌,递给刘元,“王爷令谕……令刘元、郑一斤集结己部从属,立即赶往王府外围,平息民乱、维持秩序……。”

刘元闻听一愣,“平息民乱、维持秩序?王爷的意思不是镇压平乱?”

“对。”黄昌平道,“王爷明令,能不杀人最好不杀人,能不流血最好不流血……因为,乱民之中裹挟的都是些不明就理的民众,如同当日在鱼市街一样。”

郑一斤闷声道:“王爷就是心太软了,这些个刁民,就得杀鸡……刘老三,什么猴来着?”

刘元皱眉喝斥道:“休要放肆!王爷定有王爷这么做的道理……况且,这是我朝京都,岂可随意大开杀戒!”

郑一斤缩了缩脖子,退后了一步,没再胡咧咧。

刘元拱手道:“黄大人有礼,敢问王爷可有明令到王府期限?”

黄昌平左右看了看,答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刘元点了点头,道:“那就半个时辰之后……到时,与黄大人一同出发。”

黄昌平惊讶地看着刘元,问道:“刘大人……有多少人?”

刘元答道:“原本在册六百八十七人,这两年来,又收拢了三、四百人……如果真是按王爷意思,只是去维持秩序,那刘某带千人去想来也够了……。”

黄昌平疑惑着,“一千人……你半个时辰就能集结完毕?”

刘元莞尔一笑,对郑一斤道:“卖肉的,去叫人吧。”

郑一斤也是哈哈一笑道:“在哪集合……总不能在酒肆前吧?”

刘元看着黄昌平,“要不……就在当日遇上王爷的街口集结吧,黄大人……意下如何?”

黄昌平怔怔地点了下头,“只要尽快赶回去……其它的,你们可以自主。”

刘元点点头,对郑一斤道:“听到了吧……街口集合。”

……。

黄昌平是见过阵势的。

他进过军校,见识过上千人的集结。

他上过战场,看到过最激烈的搏杀。

可他真没见过,有这样集结的军队,如果,这可以被称为军队的话。

当郑一斤在酒肆门口吹响了竹哨之后,满街正在行走的人们,突然就象被点了穴一般。

在一愣神的功夫后,哄然而散,然后二里多的街道上一片静寂。

竹哨声渐渐开始在无数个角落中响起,然后响成一片。

就半柱香的功夫,街道上突然出现了无数的人影。

他们或与家人拖拽着,或是只身冲上街道,身后有家人追赶,亦或象兄弟、父子二人联袂出现在街头的。

其中服饰杂乱,有厨子、渔夫、篾匠、铁匠……只要想得出的,啥都有。

老的、小的、中年的,甚至也有……女人。

手中的器具就更夸张的,有木棍、火镰、锄头、柴刀、菜刀,甚至有洗衣的棒槌,更夸张的是,有一女人手中拿着的是什么来着……竟是一个木头锅盖。

黄昌平头皮一阵的麻,这叫什么事啊,这么一群人,能做啥事?

可这不是黄昌平能掌控的事,王爷的命令既然已经下达,他就得执行。

与刘元一同回到街口,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

刘元谦让道:“黄大人请。”

黄昌平一怔,忙道:“还是刘大人请吧。”

刘元道:“既然王爷令谕,由黄大人指挥……那还是黄大人请吧。”

黄昌平扫了一眼那一张张的脸,心中的郁闷无以复加,有些不耐烦地道:“这些人都是刘大人麾下,就由刘大人训话吧。”

刘元微微一笑,道:“军情紧急……那刘某就不推让了。”

“请。”

刘元站上街口茶摊上的一张八仙桌,然后作势咳嗽了一声,原本吵杂的街口慢慢安静下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刘元大手一挥道,“今日,便是用兵之时。”

顿时,场内一阵吵杂声音响起。

“刘秀才,我家中老娘还抱病卧床不起呢。”

“我家娃儿娘回了娘家,我要走了,娃儿没人看管……刘掌柜的,能否晚半日再走。”

“刘老三,要出发不得先提前说一声啊,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在这一声声质问声中,刘元好象没听见一般,站在桌上纹丝不动。

可台下黄昌平心中急了,这么一群人,他已经不太看得上了,再要拖延时间,那就没法完成王爷交给他的任务了,这让心里想着立功的黄昌平心急如焚起来。

这时,与他同在台下的郑一斤开口了。

这厮光着膀子,单手擎着他的活计——斩骨刀抢了一个大圈儿。

“狗X的,往日领饷时,可没听见你们这么多话。”郑一斤大骂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怎么着,想吃白食?那得问郑某手中刀答不答应!”

这话儿一出,一片静寂。

黄昌平怒了,有这么说话的吗?

王爷可是明令官兵平等,不准打骂的。

就在黄昌平想要指责郑一斤时,刘元开口了,“王爷有令,皇城外有歹人挑唆百姓聚众闹事,急令我等前往维持秩序……令谕说,越早到越好。当然,王爷没有明令必须多少人去,你们之中若有谁确实有难事或者不想去,可以不去……。”

黄昌平听了,更火大了,城中乱民之数已经达到万人之众,千人去或许还不够呢,这要是去个一、二百号人,能顶屁用?

在他看来,很显然,刘元和郑一斤没有与官职相配的领导能力。

黄昌平打算收回自己先前的话,决定夺取该部指挥权了。

而这时,怪事就在他的眼鼻底下发生了。

无数杂乱的声音响起,“刘老三,你早说嘛。”

“就是,早说是王爷有令,不就成了吗……废什么话呀。”

“敢情,刘掌柜开酒肆日子久了,话都不会说了。”

“就是,就是……那还说什么?走呗!”

有人大手一挥,“走喽,走喽!”

郑一斤大骂道:“打铁的,你不是刚说家中老娘还抱病卧床不起吗?”

“咱老娘要是听我不遵王爷号令留下,那才气死她呢,大伙儿说,对不对啊?

“就是,就是……郑一斤,你别没事找事!”

“卖假药的,你不是刚说娃儿在家没人照顾吗?”

“关你屁事,街坊们还能让咱娃饿死不成?”

第一千五百三十六章 过于仁慈

黄昌平傻眼了,这叫什么事?这叫什么人?

先前对军令还讨价还价,而后反倒打一耙。

刘元开口了,“都别急,都别急……王爷还有令谕。”

场内再次安静下来。

“王爷令,此次只是维持秩序,能不杀人就不杀人,给不流血就不流血……所以,都别带刀剑等器械了。”

“刘老三,那总不能光挨打不还手吧?”

“就是,要是乱民冲咱们挥刀,咱们拿什么顶……脖子还是屁股啊?”

于是,一场哄笑。

刘元不以为然,挥了两下手道:“这是王爷严令。”

“就知道拿王爷来压人……成吧,不带就不带。”

一阵叮吵当咣啷声响起。

刘元指着郑一斤骂道:“郑屠夫,你还拎着你那把破刀干嘛,砍人哪?”

郑一斤讪笑着,将刀往边上一丢,道:“看我这破脑子,自己倒是忘记了。”

又是一阵哄笑。

刘元又指向另一处,“郑打铁的,你晃着锤子打算往谁的脑袋上敲?都别抻着了,利器、重器皆留下……王爷还等着咱们哪。”

于是,又一阵杂乱声响起。

在“大军”开拔之后,黄昌平有些悟到了,他是突然悟到的,其实,令,从来不是嘴发出的,而是,令,本就在心中。

……。

“倒吴运动”持续到第二天傍晚。

从秦淮河、贡院方向东来的人潮,已经超过了五万人数,而且还在增加。

吴争不断地接到警讯,无数出于义愤自发阻挡,但缺少组织的普通民众被殴打、家院被焚毁,甚至已经出现被虐杀事件。

吴争冷静地分析着,很显然,这是一次并不十分高明的“清君侧运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没有太多普通人被裹挟其中,秦淮河、贡院方向,从来都是达官富贵之人的领地,而真正的百姓,大多集中在应天府西北面,譬如当时王一林所属水师残部被解散之地的临时驻留地,这在北面那一片乱坟岗。

再譬如,进香河、鱼市街也在西北面,远离皇城。

根据长林卫密报,这群东来的人潮,最大可能就是各个豪门豢养的死士、家丁、护院,还有从京城周边招揽的当地地痞、混子,当然,最大多数还是受裹挟的民众。

普通百姓嘛,赏他一两银子,就可以让他追随人潮,高喊着“铲除权臣”、“清君侧”等等大义凛然的口号了。

但这不表示着,从秦淮河、贡院方向东来的五万多人潮中,皆是穷凶极恶之徒。

肯定没有那么多,吴争轻轻自语道,我还不至于被那么多的民众反对,反对我的一定是那些利益被剥夺的既得利益群体!

说到这,吴争看着窗外开始变黑的天,长长叹息一声,“我想做个好人,可惜,有人不想我做好人……奈何?”

……。

直到此时,吴争依旧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不想宗室挥刀,其实是吴争心中的执念,而这个执念,来自于后世的认识。

时人已经很惨了,何不为他们保留下心中一丝希望和寄托呢?

至少,宗室在大义上,依旧是时人心中唯一的正朔。

如果连最后一丝希望和寄托都被剥夺,还是被自己所剥夺,吴争无法想象,这世道会变得如何不堪,而各地诸侯群起,不但会将北伐大业付诸东流,更会引发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内乱。

吴争一直不敢去捅穿这一个“瘤子”,因为他确实没有把握,可以操控一切。

吴争想做个好人,他没有撒谎,在民族复兴面前,那个位置真得不重要。如果非要二中选一,吴争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民族复兴。

直到,一个噩耗传来。

……。

进香河畔鱼市街这帮子人,说他们是军队,那是抬举他们了,可以说,他们不具有战斗力,至少,上了战场,就是一群随时会崩溃的平民。

说他们是密谍,那就更抬举他们了,他们就从来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

吴争之所以将他们独立编成,其实就是变相给他们奖赏,养着他们,让他们幸福生活下去。

生活,就是他们的任务。

吴争一直不想使用这群人,在吴争看来,这些人甚至不如北伐军一个连,更具战斗力。

此时想到他们、用他们,原因只有一个,以民对民,把这块“闹剧”控制在矛盾范畴,吴争依旧打算只追首恶、胁从不究。

所以,下达的命令也是如此,“能不杀人就不杀人,能不流血就不流血”。

可惜啊,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

有人发动了如此规模的“运动”,心中怎会仅仅想要向上陈情,或者仅仅是“倒吴”?

吴争想的太简单了,也太“仁慈”了。

……。

刘元、黄昌平遭遇了平生最残酷的考验。

他们率众从鱼市街开拔,经玄津桥向南。

于是,就在大中桥以东,与秦淮河、贡院方向东来的人潮迎面撞上了。

可想而知,千人的队伍如何挡住数万的人潮,那就象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

“别杀人,组成人墙……用身体挡住他们!”刘元使出平生最大的缚鸡之力,在黄昌平的帮助下,从一个五大三粗的“乱民”撞击中脱身,然后朝已经不知方向的他的麾下下达了这道命令。

可喧嚣、混杂的呼喊声,遮盖了他的声音,显得如此的无力和可笑。

谁也说不清楚,第一滴血是怎么流出的。

但刘元看到了二娃子满脸是血的倒下,就在离他不足十几步的距离。

他还清晰地看到了郑屠夫,被一根儿臂粗的木棍砸中了额头。郑一斤发出一声慑人心魂的狂吼,吓得他面前的“乱民”们不自觉地倒退一步,但随即,被一把不知从哪挥来的亮晃晃的钢刀砍下了脑袋……。

人啊,哪怕是最胆小的人,一旦附庸进这种群体运动,只要见了血,就迅速变成了魔鬼,什么道德、良知、律法、规矩,全都消失殆尽,变成了嗜血的怪兽。

看着麾下组成的人墙,不断地有人倒下、死去。

刘元愣住了,片刻之后,他发疯般地嘶吼,“……杀!”

第一千五百三十七章 须慈悲,更须雷霆

刘元奋力地一甩手,睁着血红的双目,冲黄昌平吼道:“去他X的命令,再不反抗,人都死绝了!”

黄昌平死死地拽着刘元,“今日你我皆可以死,但军令绝不可违……!”

刘元死死地瞪着黄昌平,好半晌,他目光慢慢迟滞,望着已经不断倒退、不断坍塌着的人墙,呐呐道:“那……就去死呗。”

万分危急之时,奉吴争调令,用大将军虎符叫开太平门南下的左营及时赶到。

廖仲平见此乱象,立时下令,以箭矢齐射,震慑、驱退乱民。

一时间,飞蝗如雨般射在乱民阵前三尺许,不少乱民中箭倒地,生生在乱民与刘元所部之间,种出了一道一丈宽的箭墙。

……。

“王爷……郑一斤死了,我亲眼看着他被贼子砍下了头颅!二娃子也死了,他才十五岁!”刘元愤怒地哭诉着,“是我让他们不带武器,是我令他们不准杀人……郑一斤到死,都没拔出他腰间的剔刀骨……我知道他一直藏着这把刀……呜!”

看着刘元满脸的血污,听着刘元的哭诉,吴争有些麻木了。

这还是建新朝的都城吗?

这还是自己想要的那个理想中的国度吗?

为什么?

吴争失神地扫着站在面前的一张张脸,那些脸上表情各异,但目光中有个共同之处,那就是“火苗”,愤怒的火苗、要杀人的火苗。

在这一刻,吴争知道,或许是自己真错了,布道之余,绝不可少了雷霆。

“廖仲平。”

“臣在。”

“孤限你一夜时间,驱散府外乱民,若遇反抗……杀!”

“臣遵命!”

……。

再势大的乱民,真要遇上军队,那就是一群草寇。

特别是这种随时用银子组织起来的乱民。

其实在廖仲平下令射箭震慑之后,被裹挟的普通民众,已经开始害怕而散去。

加上天色已晚,肚子饿了,无关自己利益的人,也想着回家吃饭了。

所以,当廖仲平率左营精锐以突击的方式,捅穿乱民阵营之后,人群迅速溃散,如泥牛入海,再不回来了。

廖仲平是个稳重之人,他知道吴争下令扫荡乱民,是无奈之举,所以,他用先声夺人的方法,一举捅穿乱民阵营,这样反而死的人少些,倒是合了吴争那句“能少死些人总是好的”。

一场声势骇人的民乱,以一种极其可笑的溃散结束,要不是现场数百具死尸和上千倒地伤者的哀呼,不知情的还以为只是一场赶集或者庙会,令人唏嘘。

天蒙蒙亮时,打扫完战场的廖仲平,回报吴争,“……臣昨夜奉命扫荡乱民,剿杀三百六十七人,捉拿一千五百余人……请王爷示下,如何处置这些乱民。”

黄昌平和面如死灰的刘元也进来禀报检点昨夜伤亡,刘元麾下仅不足半个时辰,就被杀一百零九人,四百多人受伤……其中包括郑一斤、二娃子等人。

刘元突然跪下,泣求道:“王爷,请允卑职杀尽这帮贼子,为弟兄们报仇!”

吴争起身,伸手拉起刘元,安抚道:“孤定会还弟兄们一个公道!”

说完,回身朝廖仲平问道:“审过了吗?”

廖仲平躬身道:“未曾审过。”

“即刻审,无论用什么方法、手段,午时前,必须审出背后黑手是谁,亦或者受谁指使!”

“是。”廖仲平应道,但他没有立即退下,而是上前一步,轻声道,“王爷……若是审出……王爷可有做好打算?”

吴争目光透着一丝凶狠,瞪着廖仲平,“既然他们不把孤当自己人,那就是孤的……敌人!”

是敌人,那就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臣,明白了!”廖仲平应声,转身而去。

吴争慢慢转身,突然向刘元一礼道:“孤错了,对敌仁慈,便是对己残忍……孤忽略了除恶务尽的道理。”

刘元一怔,忙跪下还礼道:“卑职知道王爷心中仁慈,可……郑一斤他们死得冤啊!”

吴争点点头,脸色一阵狰狞,道:“你放心,凶徒、幕后黑手……一个都逃不了。孤会让他们付出代价,血的代价!”

……。

没让吴争和刘元等太久,不足一个时辰,远没有到午时,廖仲平就来复命了。

让人意外的是,随他一起来的,竟是一个王爷,建新朝亲王,新嗣秦王朱存机。

朱存机是原秦王朱存釜的长子,朱存釜被张同敞勒死在牢里,可毕竟没有定下谋反罪名,于是,朱存机自然而然就承嗣为新秦王。

所以他不同于别人,朱存机没被士兵押解,他是自己走来的,只是脸色苍白、步履踉跄,如果没有廖仲平右手拽着他,朱存机应该会瘫在路上爬不起来了。

“臣来向王爷复命……经仔细审问,然后反复对质,秦王朱存机便是此次民乱始作俑者,已是勿容置疑。”

吴争心中震惊,看着面色死灰的朱存机左手还在滴血,问道:“动刑了?”

廖仲平回头用轻蔑的目光瞥了朱存机一眼,才回答道:“秦王混在昨夜乱民之中,因天黑儿郎们没留意到……今日细查才发现了他。臣也没怎么动手,只是吓唬吓唬……才剁了节手指,他就什么都招了。”

吴争心中暗叹,这世道,一个亲王竟被刑讯逼供,也没了谁了。

廖仲平原本是个稳重之人,若不是昨夜左营在冲锋时,折损了百来号人,让他恨到了骨子里,显然也会对朱存机悠着些。

想到廖仲平当时自己剁了节左手小指,再看看眼前朱存机的左手,不禁让人暗叹,果然是一报还一报啊。

吴争招招手,示意朱存机上前。

朱存机一离开廖仲平的掌控,便打了个趔趄,软倒在地,差点头就撞到地上了。

他扭了个身,趴仆在地上哽咽道:“吴王……吴王饶命。”

哪还有一丝当朝亲王的风范?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吴争淡淡说道,“按理你是秦王,再大的罪过,也须禀报宫中,由陛下来定你的罪,孤无法当场处置你……。”

第一千五百三十八章 逼宫?

朱存机听了精神一振,喜形于色道:“吴王说的极是……快将我送入宫中,交由陛下责罚。”

边上刘元恨得牙齿咯咯作响,如果目光能杀人,恐怕朱存机早已体无完肤了。

吴争摇摇头道:“可惜了……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便服离府煽动民乱,想来肯定想不到会被俘……这样一来,就算孤此时下令杀了你,也没人敢指责本王擅杀宗亲。”

朱存机闻听大骇,他鼻眼间涕泪顿时涌出,“吴王……您可不能这么干啊……况且,本王被抓时……有许多一起被俘的随扈,他们能做证,我是被吴王抓了……。”

吴争面无表情地道:“没关系……孤会将他们一并杀了,也算给你黄泉路上做个伴。”

朱存机一下子瘫在地上,豆大的汗珠滴了下来。

吴争挥挥手道:“带下去吧……让刘元同去,将一应人等一并斩首。”

廖仲平、刘元齐声应是。

吴争想了想道:“不许虐杀……好歹是王爷,给他一份体面。”

朱存机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翻身坐了起来,对吴争急道:“吴王且慢!其实民乱不是我煽动的,而是……另有其人。”

吴争心中一震,沉声喝道:“拖出去!”

朱存机大叫道:“我冤枉……是马吉翔那狗贼怂恿我……吴王……饶命啊。”

吴争听着呼叫声远去,微微松了口气。

他早就在怀疑,这么大的阵仗,不是这么个新嗣秦王能搅动得了的。

在吴争心里,早将疑点投向宫中。

只是,吴争并不想朱存机当场指证出来,这会打乱吴争既定的战略。

吴争只想借此机会,斩断宫中伸向宫外的手,一个等于被圈禁起来的皇帝,在,比不在更合乎吴争的利益。

……。

“荒唐!王爷就不该杀了秦王!”黄道周恼得直跺脚,“王爷无意自立,那为何还要杀秦王……这分明弊大于利,难道王爷之能,就不明白?”

吴争冷漠地说道:“本王不是神仙,也没有圣贤博爱胸襟……本王只认准一个道理,犯本王者,诛!”

见黄道周还想开口,吴争抬手阻拦道:“事已至此,黄相不必再讲,这样,你去宫中替孤向陛下要一人来。”

黄道周已经知道详情,自然明白吴争要什么人,他急道:“王爷不可任性……您已经秦王,再向陛下逼迫索要马吉翔,会让世人指责王爷欺君……如此授人以柄,非智者所为哪!”

吴争指着廖仲平和刘元,道:“昨夜左营百多人死了、刘元麾下数百人丧命……。”

黄道周急道:“那就是些普通士兵……。”

说到这,黄道周感觉到了廖仲平冰冷目光和刘元愤怒的眼神,立马感觉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忙改口道:“将士用命遵行王爷令谕……咱们可以重金赏赐、抚恤,不必为此激化王爷与陛下之间的矛盾,至少,不应该是现在!何况……王爷已经杀了秦王,对罹难之人也算有了交待。”

吴争目光一缩,是,黄道周确实是个能臣、干臣,是自己人,可他情急之下的话,显示着他根深蒂固的士大夫之优越性,在黄道周看来,政治的胜利才是胜利,皇公贵胄士大夫,永远高平民一等。

而这样的心态,不仅仅只有黄道周一人,这是这世间士人、贵族、富豪中不言而喻的常例,甚至,在大将军府高层中,也不缺乏市场。

君驭臣,臣牧民,数千年来,皆是如此。

这个“牧”字,已经说明了一切,民如牲畜!

这让吴争心中暗暗一叹,任重,而道远啊。

这时,王翊抢上一步道:“臣不反对王爷向马吉翔追责,可臣觉得,如果这样明着向宫要人,而使王爷声名受损,实为因不失大……若王爷决意治马吉翔,臣以为,完全可以采用另外的方式。”

“譬如呢?”吴争冷冷问道。

“譬如……刺杀。”让一向以刚正示人的王翊说出这二字,确实是非常为难他了,间接地说明,王翊同样非常不赞同吴争以“逼宫”的方式向皇帝索要马吉翔。

吴争沉默了一会,开口道:“勇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怯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孤不想做弱者。昨夜无数人死了,其中有左营将士和刘元属下,更有应天府无辜百姓受苦,他们是为本王死的,那本王就不能当作不知道……孤若贪生怕死、顾恋身上羽毛,何来让士兵奋勇杀敌?你们不必再劝……马吉翔,孤要定,而且得光明正大的要!”

黄道周闻听,与王翊对视一眼,苦笑。

“可王爷已经杀了秦王,人证、物证皆无,如何服……人心?”王翊指出了吴争最大的失误。

吴争突然咧嘴一笑,“人心?谁的心?孤不是圣贤,面对敌人,孤要做的是消灭他们,而不是令他们心服!”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吴争这话,显然已经正式定义了大将军和宗室之间的关系,敌人!

“廖将军。”

“臣在。”

“持本王佩剑入宫,缉拿马吉翔归案。”

“是。”

“若遇反抗,不管何人,可持孤的佩剑……斩之!”

“臣遵命。”

黄道周与王翊脸色大变,齐齐躬身道:“臣等愿随廖将军入宫劝说陛下。”

吴争不置可否地挥挥手,众人神色各异地退了出去。

他们明白,这不是单纯索要马吉翔,这其实代表着,大将军府从今日起,与朝廷的决裂。

因为这件事,其实只要暗中操作都可以被皇帝和宗室接受,哪怕是心怀不满的接受,但一旦公开逼宫,那么就等于撕破了最后一丝颜面,那就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走出王府之后。

黄道周、王翊喊住了要调兵与他一起入宫的廖仲平。

“廖大人当时为何不与我等二人一起劝劝王爷?难道,你仅仅只是为手下百余条命报仇吗?国朝天下、万民福祉,孰轻孰重?”黄道周激愤地道,“廖大人应该清楚,王爷令你带兵逼宫,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第一千五百三十九章 名君之相?

廖仲平冷冷地看着黄道周、王翊,许久,他突然举起左手,指着左手少了一节的手指,沉声道:“这是廖某当着王爷的面,自己砍下来的……从那一天起,廖某就明白,天下若依旧是朱氏天下,那么就算北伐成功,六年前的惨事,还是会上演。可廖某,不想再看到了。”

黄道周愣了愣。

王翊喟叹道:“可王爷无意自立,谁也不清楚他究竟想要什么……会将这天下带向何方?王某一样不想看到当年惨事重演,可……连年的战争,让人心思安,民众已经厌倦了,他们需要一个可以期盼的未来。”

黄道周连连称是,“王爷既不想自立,也无重新拥立的人选,那么这次廖将军逼宫之后,产生的后果是,宗室以朝廷与王爷的大将军府对抗……此,绝非社稷、黎民之福啊。”

廖仲平放下他的左手,淡淡道:“其实廖某倒是领悟了一些。”

“还请将军赐教。”

“赐教不敢当。”廖仲平道,“从丹阳王起,三朝新君无一不与王爷最后成仇,二位相爷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权力!”

“……?”黄道周、王翊他们哪会不知道这是权力之争,这不是废话嘛?

“但,这权力之争,与古往今来的权力之争不同,也与皇权与相权之争上不同……王爷要的是民权与皇权的平衡……譬如,秦王的命与士兵、民众的命。”

黄道周、王翊惊愕,“将军的意思是,王爷竟要让渡权力于民?可……可这如何牧民,不令天下大乱了嘛?”

廖仲平大手一摊,“不同于二位相爷学富五车,廖某只是个粗人,廖某也不知道王爷心中所想,可廖某感觉到,王爷言行……让廖某心中不憋屈、心中舒坦,面对将士时,廖某心中可以坦然,这就够了,不是吗?”

说完,廖仲平调头离开,留下黄道周、王翊面面相觑,继而各自低头,深思起来。

……。

“陛下……陛下……您一定要救救微臣,微臣可都是为陛下效忠啊!”

马吉翔跪行至朱莲壁身前,双手紧抱着朱莲壁的大腿,涕泪横流。

乱民被左营击退的消息传来时,马吉翔只是惊讶、可惜,他并不惊慌。

因为所有事,也就只有皇帝、朱存机和自己三人知道内情,就算吴争将所有“乱民”审讯个遍,也查不出谁是幕后策划者。

而朱存机是当朝秦王,就算是皇帝,那也得三思而后行。

这要是在太平年代,要动个亲王,真比登天还难。

所以,马吉翔根本不在乎,他认定吴争最多也只能杀几个“乱民”泄愤,而“乱民”嘛,多死几个,与他何干?

马吉翔甚至于认为吴争不会“滥杀无辜”,从之前几次吴争废黜、拥立的言行看,马吉翔觉得吴争也就“面目可憎”,实际内心还是仁慈的,至少,从没有向宗室中人动过刀。

就是这个认知,让马吉翔很安心,就算朱存机暴露了,按吴争之前的作法,最多也只是圈禁朱存机,而朱存机不是傻子,总不会自个卖自个吧?

这么一来,马吉翔就根本没有做好自己暴露的准备,甚至于当晚,还在为“倒吴运动”的失败而借酒浇愁。

可天微亮,放出去的眼线回来禀报,秦王朱存机被抓了。

这时马吉翔才开始警觉起来,掀翻了面前的酒席,吓呆了陪侍的小妾,忙不迭地入宫,来找大腿抱了。

而此时他脸上糊成一片的涕泪,那也是半真半假,真的是因为马吉翔确实害怕了,假的是马吉翔还没有真正感觉到危险,因为他自始至终都认为,吴争不可能向一个亲王动手,那么朱存机就不会主动交待事实。

之所以演这么一出,那是马吉翔在推卸此次“倒吴运动”失败的责任,同时也向皇帝表功,你瞧,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替陛下您出力啊。

马吉翔可谓是崇祯、弘光、隆武、建新“四朝元老”了,所有的阅历都告诉他,眼前这个娃儿天子好糊弄,只能演得卖力,得到的奖赏就更多。

然而,马吉翔显然是想错了,错得实在是太离谱了。

朱莲壁虽然年少不假,可毕竟不是娃娃。

目睹着义兴朝、建新朝更替,目睹着他的父王被张同敞带走,回来时已经呼吸全无。

这样的经历,不用说朱莲壁已经十五岁了,就算再小几岁,心性也不会如普通孩童。

“马爱卿这是做什么……再大的事,不还有朕为你作主吗?”朱莲壁和颜悦色地说道,“来,快起来……与朕讲讲,事情到底糟糕到了什么地步,朕也好想辙为卿脱罪啊。”

听听,听听,这话实在是漂亮,果然如朝臣们所议论的,是一代名君之相啊。

马吉翔一听暗喜,忙嘴上抹油地盛赞了朱莲壁圣明、感谢皇帝隆恩,再添油加醋地表了一番功,最后才说道:“原本进展一切顺利,可不想被廖仲平那贼子率左营,坏了陛下的大事……陛下,廖仲平想必早已投在吴争麾下,定是叛贼无疑。”

朱莲壁微微颌首。

见皇帝没有反对自己的说法,马吉翔精神一振,低头继续奏道:“只是如今秦王被吴争擒了……微臣怕秦王吐出实情,连累了陛下……这才赶紧入宫禀报。如何应对,还请陛下示下。”

朱莲壁眼中闪过一丝凌厉,脸色数变,可惜马吉翔因为低着头,没有看见。

很快,朱莲壁脸色恢复如常,他平静地问道:“爱卿为何要将秦王牵扯其中?且事先未曾向朕奏报?”

这话让马吉翔身子一震,他霍地仰头,额头上有冷汗渗出,他急辩道:“非微臣有意欺瞒陛下,实在是微臣手下可用之人不多……微臣想着,宗亲历来与吴争不对付,那么这事只要有宗亲们插手,一旦京城宗室联手,大事可成……。”

这话一出,饶是朱莲壁有些心机城府,也脸色大变,愠怒道:“这么说来,你让这事把整个宗室都牵扯进去了?”

第一千五百四十章 灭口

马吉翔一听皇帝口气不对,忙否认道:“陛下息怒,原本微臣确实是这么想来着……可微臣第一个找得就是秦王……秦王听了,一口应承下来,说是由他来联络、布置人手,用以鼓动京畿及周边,以清君侧名义发动倒吴……陛下放心,微臣只是说要给吴争一个教训,并未对秦王说起这是陛下的意思。”

朱莲壁轻吁一口气,追问道:“此话当真?”

“微臣就算有十颗脑袋,那也不敢当面欺君啊?”马吉翔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哪还有之前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的威风。

朱莲壁上下打量着,看了马吉翔好久,这让马吉翔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好在朱莲壁没让他等太久,朱莲壁突然展颜一笑,起身搀扶道:“朕心里清楚马爱卿是忠臣,又怎会怪罪爱卿呢……来,快快请起。”

马吉翔千恩万谢起身,“陛下,如今之计,最要紧的是救出秦王……可吴王府戒备森严,且其府中府卫如狼似虎,硬救怕是不行的……要不,陛下派人暗中传话给秦王,令他守口如瓶,要么陛下派人传旨,令吴争将秦王送进宫,至少,秦王是宗室中人,也该由宗正寺审理此案。”

朱莲壁连连点头道:“马爱卿此话有理,不过令锦衣卫夜入吴王府传讯,朕以为不可行,况且一旦失手,反倒是授人以柄……如今看来,也只有传旨要人才是良策。”

“陛下圣明!”

“那就……马爱卿劳烦一趟,去吴王府传朕旨意,救秦王出来。”朱莲壁随意的手一挥,“朕在位一日,就是皇帝,吴争再跋扈,总也不能明目张胆的抗旨吧?”

马吉翔大喜,道:“微臣谨遵陛下旨意,这就出宫,去吴王府要人。”

朱莲壁微微一笑,挥手道:“退下吧。”

……。

马吉翔满心得意地离开武英殿。

在他看来,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只要朱存机能抗住这一夜,那么,吴争就无法继续追查下去,到最后无非是杀几个“乱民”平愤,而乱民嘛,应天府多得是,尽管杀就是了。

如此一来,马吉翔就可以不冒一丝风险,平白在皇帝面前立下大功,虽说这功劳不彻底,但,只要简在圣心,平步青云就指日可待。

想到这,马吉翔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啊。

他出武英门,准备左转穿过右骁门,由内五龙桥出宫。

可就在他出武英门准备左转时,突然发现,他身后一直跟随的内侍不见了。

起初马吉翔以为内侍可能是临时内急,可接着发生的异状,让马吉翔心中大骇。

武英门至右骁门之间,是一条由西转东的甬道,宽仅丈许,两侧墙高二丈有余。

这原本就是宫中防守最严密的城墙,其上有无数暗桩弓弩侍候着。

马吉翔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岂能不明白?

而此时,身后武英门“咯吱”一声紧闭,这让马吉翔顿时惊慌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坏事了,难道,皇帝是要杀人灭口?

这个认识,让马吉翔发疯似的向右骁门跑去,甚至连衣摆都忘记撩起,以至于被衣摆绊到摔个不亦乐乎。

好在甬道不是太长,马吉翔牛喘着粗气,跑到了二门之间的转弯处,他弯着身子,剧烈地喘息着,抬起头时,如同一盆冰水往头淋到了脚。

右骁门同样紧闭着。

这不正常!

马吉翔天未亮进宫,在武英殿耽搁了不少时间奏对,按时间算,此时卯时已过,正是官员进宫公干的时间,虽说今日不是大朝会,可外官进见,内务琐事,这本该是人来人往的时候,可此时两门突然紧闭……为何?

马吉翔终于意识到了,皇帝是真想杀自己灭口了,可马吉翔还是想不通,明明秦王还未供出自己来,皇帝怎么就不肯再多等一会,哪怕是等秦王吐了口,再灭自己口也不迟啊?

不对,一定是出了别的问题了。

马吉翔冷汗滴下之时,脑子疯转。

应该是小皇帝怕了,他以为秦王被抓,必定会供出自己,而自己一旦落入吴争之手,势必会供出皇帝来……。

马吉翔迅速调转方向,口中大呼着,“别动手……本官有急奏……本官要面圣!”

然而,在马吉翔才跑出一箭之地时,高耸的城墙上,无数个黑影现身,不用想,马吉翔都知道这些是什么人。

他是真急了,放声大喊道:“本官有关乎陛下安危之大事,需要面圣……。”

可这有用吗?

没有!

甚至连下令的声音都没有,在一阵清脆的弓弦之声后,箭矢如蝗“嗡”地披头盖脸的朝马吉翔蜂涌而至。

马吉翔根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瞳孔中箭头越来越大之际,他终于醒悟了……从这计策开始之时,皇帝应该已经下了杀自己灭口的决心。

这也就解释了,此时秦王还没吐口,暗杀者已经准备妥当。

马吉翔不由得苦笑起来,八十岁老娘倒繃了三岁孩儿,自己历经四朝,却死在了一个娃儿手中……天意啊!

马吉翔想大呼,想狂笑,然而,他没机会了,如雨的箭矢瞬间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地上,他甚至连一口气都没吐出,直接咽了气,只是一双空洞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武英门方向,似乎,是不甘心。

……。

黄道周、王翊与廖仲平率左营将士由洪武门直入皇城。

所带左营人数不多,仅五百人。

可这,一样已经犯了忌讳,为律法所不容。

这要是在太平年间,那这些人就该就地格杀、立斩不赦。

可现在,早已不是太平年间,黄道周是首辅,王翊是阁臣,廖仲平虽非辅弼,可一样是军机大臣,这三人组合起来,恐怕整个京城,还真没有几个人能顶撞对抗。

当然,这不是皇城京卫私纵的真正原因。

真正原因是,黄道周手中高擎着的大将军令。

这枚巴掌大、厚半寸许的镀金令符,代表着吴王、大将军至高无上的权力。

建新朝无人能挡、无人敢挡,敢挡者,死!

第一千五百四十一章 妥协

但,吴争的这块令符威仪止步于承天门前、外五龙桥。

因为再往前,就是宫城,宫城为内城,非外臣所能触及。

宫城的防卫是皇帝亲军和锦衣卫。

他们可以无视吴争的大将军令,在左营到来之间,宫城已经紧闭落闩。

黄道周放下了手中一直高擎的大将军令,回头对廖仲平道:“廖将军,前方是宫城,带兵擅闯终究有悖为臣之道……这样,黄某与王相先进去面圣,烦劳廖将军在此稍候片刻,不知廖将军意下如何?”

廖仲平沉着脸,思忖了一会道:“成……就按黄相所言,廖某就在此等候,以一个时辰为限……但有一点请二位相爷记住,那就是王爷在府中等信。”

黄道周、王翊互视一眼,颌首道应允。

……。

武英殿中,气氛从未有过的压抑、紧张。

黄道周、王翊跪在朱莲壁面前,朱莲壁背对着二人,负手而立。

这架式,已经超过了十五岁之人的城府。

黄道周哽咽着苦劝道:“陛下,形势是人强……若陛下与吴王针锋相对,恐怕……。”

“恐怕什么?”朱莲壁霍地回身,瞪着黄道周道,“他便要率兵攻入禁苑不成?朕是皇帝,坐拥四海五岳,还怕一个臣子?”

黄道周再拜道:“吴王并无欺君、逼宫的意思,令臣等前来,只是为了缉拿涉案马吉翔……陛下何苦为了一个乱臣贼子,与吴王闹翻呢?”

乱臣贼子?

朱莲壁嗤声冷笑起来,谁才是乱臣贼子?

他跺着脚道:“朕难道……竟连保一个臣子都做不到了吗?”

黄道周、王翊只能趴伏在地,口称“臣等罪该万死”。

可朱莲壁突然平静下来,冷冷道:“马吉翔已经服诛。”

死了?

黄道周、王翊惊愕地抬起头来,相互对视一眼,这是闹哪出?

朱莲壁悠悠道:“马吉翔天未亮进宫,向朕禀报吴王擅专、跋扈,拘捕当朝亲王、私设刑堂……朕自然是不信的,吴王忠心为国、功在社稷,岂会行此大逆之举?朕训斥马吉翔之后,将他逐出……不想,此獠性情诡戾,随后就集结他麾下心腹百余人,闯入右骁门,意图行刺朕,幸好值守禁军发现及时,将其射杀……。”

黄道周、王翊面面相觑起来。

百余人?

敢闯禁中?

这不开玩笑嘛?

就算马吉翔脑袋被驴踢了,也能明白,这是自找死路。

况且,按马吉翔性情,敢行刺皇帝?

黄道周、王翊脸色怪异起来。

朱莲壁眼睛都不看黄道周、王翊一眼,顾自道:“二位爱卿来得正是时候,马贼及其党羽尸骸还在武英门至右骁门甬道,正好做个见证……朕有些累了,回宫歇息了。”

说完,顾自出殿门,回乾清宫去了。

……。

黄道周、王翊是苦笑不止。

不过,他们心里反而安心了不少。

因为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马吉翔伏诛,吴王就没法再追查下去,追查不下去,与皇帝之间就不会闹翻,建新朝只要皇帝和吴王不闹翻,一切还可以维持下去,多好?

歌照唱,舞照跳嘛。

可黄道周、王翊心中一样是震撼的。

听皇帝宣称,马吉翔与他麾下心腹百余人被射杀,也就是说,仅仅为了洗脱自己和平息吴王怒火,皇帝是下了大本钱的,一百多条人命哪,转眼间就没了,甚至死了,还得背上弑君的罪名。

这可是重臣,当株连家人。

不用怀疑,今日之后,必定有百多户人家被满门抄斩。

黄道周、王翊默默地转身,出武英殿,朝甬道方向而去。

一切慈悲都是无用的,唯有平息这次事件才是急需的,否则,死的就不是这百余户,而是万人、数万人,甚至十数万人了。

……。

“死了?”

“死了!”

“真死了?”

“是死了!”

吴争突然噗嗤一声笑喷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自然地干咳一声,道:“陛下也真是的,孤也就是想找马吉翔问问案情罢了……哪曾想,哎……无辜牵连了这么多条人命。”

黄道周、王翊低着头直翻白眼,这话说的。

“王爷仁慈,自然是不想牵连无辜……臣想向王爷求个情,不知……?”

“黄相怎么在孤面前也客气起来了?”吴争愠责道:“有话尽管说。”

“马贼及其同党已经伏诛……能不能不牵连家人?”

吴争想了想,道:“马吉翔弑君,这是大罪,虽说其党羽是听命行事,可总也是叛逆……怎么赦免?难道为孤去向陛下为他们家人求情?”

黄道周沉默下来。

屋内之人,谁不知道这百余人是冤死、枉死的?

可谁能去捅破这层纸?

一旦捅破,吴争必须追查到底,那么后果会怎样,谁也无法预料。

而皇帝和宗室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这是应天府,不是杭州府,皇帝手中一样掌握着右营、禁军、锦衣卫。

所以,能这样平息事态,可以说合乎各方利益和颜面。

无非是死几百人罢了。

所以,就连王翊也沉默下来。

吴争扫视着黄道周、王翊,心中暗暗一叹,任重、道远啊。

“你怎么看?”吴争看向廖仲平,问道。

廖仲平稍一犹豫,拱手道:“臣……听王爷的。”

滑头。吴争心里腹诽着,再转向吴一个苦主——刘元,“你意下如何?”

刘元深吸一口气,昂头道:“马贼一死,此事自然追查不下去了……黄相所言,赦免百余逆贼家人,自然有黄相的道理,卑职不敢反对……但,马贼家人绝不可赦,否则,卑职无法向死去兄弟们的在天之灵交待……请王爷成全!”

刘元一样已经意识到,这事不能再追查了,不是他气量大,而是再查下去的代价,不堪承受。

一夜之间,马吉翔突然丧命于禁中,这事只要不是傻子都明白其中猫腻,可人死了,死无对证,如果没有证据去指证当朝天子,那后果就是,世人皆会指责吴争借题发挥,意在逼宫。

如果再由居心叵测之人暗中煽动,那么,恐怕又一场民乱将起。

而再一场民乱,就不是象此次左营入城那么容易平息了,死的人会更多。

刘元强捺心中愤恨,与其鱼死网破,不如静候来日。

第一千五百四十二章 奏对

吴争目光一缩,再转向黄道周、王翊,“二位相位,想必是听到了?”

“臣等听见了。”

“听明白了吗?”

“臣等听明白了!”

“那就好,就按刘元的意思处置吧……另外,请二位相爷再跑一趟宫中。”吴争悠悠道,“请圣驾今夜来王府,孤在府上扫榻以待。”

黄道周、王翊一听大骇,急道:“王爷这是要……?”

吴争嘴角一挑,轻笑道:“怎么?二位相爷认为孤也要弑君?”

“臣等不敢。”黄道周、王翊心里是直打鼓啊,好不容易,将这事按了下去,如果皇帝与吴王一对面,再惹起事端,如何是好?

再则,臣进见君是正理,哪有要求君来见臣的道理?

吴争慢慢起身,“转告陛下,今夜他不来,明日本王只好入宫去见他了。”

谁都明白吴争这话中的威胁意思,真要是吴争明日入宫,很可能是就是撕破脸面、刺刀见红了。

说到这,吴争对刘元道:“你随我来。”

吴争一行离开之后,正堂就只有黄道周、王翊二人留下。

黄道周苦笑道:“完勋老弟,这又该如何是好?”

王翊沉默了一会道:“王爷若要对陛下不利,不需要如此麻烦……廖将军已投,左营自然在王爷手中,陛下仅凭右营、禁军难以抗衡……与其自找没趣,不如坦然应对,就按王爷的意思办吧,陛下应该能想通这道理。”

黄道周轻轻一叹,道:“黄某看来真是老了,实在想不明白了,陛下羽翼未丰,何必去招惹吴王,这不是……哎,也只能这样了,尽人事听天命……奈何?!”

……。

“吴王……朕,朕错了。”

一身便服的朱莲壁在吴争面前局促得象个孩子。

吴争心中轻叹,如果他真是个孩子,那就好了。

“陛下言重了。”吴争平静地说道,“自古以来,帝王无对错……错得只有臣。”

“不,不……朕是真得错了。”朱莲壁脸色惊惶,让吴争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得象曹阿瞒一手遮天般的跋扈。

吴争轻喟道:“陛下哪错了?”

“朕……朕不怪听信马贼谗言,加害吴王……不,不,朕只是允了马吉翔弹劾吴王……绝无加害吴王之意。”

“不。”吴争摇摇头道,“陛下若有错,错也不在此。”

朱莲壁讶然道:“还请吴王不吝赐教。”

吴争道:“臣说了,帝王无对错……皇帝视臣为寇仇,这没错。皇权十步之外,千里之内嘛……臣有自知之明,任何一个皇帝遇到象臣这样的臣子,无不欲除之而后快……陛下错,也就错在了无自知之明。”

朱莲壁开始诧异,而后,懂了,似乎是懂了。

“朕谨记吴王教诲。”

吴争无语,看来朱氏是真的没人了,只是不知道西南边陲的永历,会不会让人眼睛一亮。

“陛下可知,臣今日请陛下来府上,有何用意?”吴争不得不另起话题,而这,才是吴争真正目的。

“这……还请吴王明言。”

吴争看了朱莲壁好一会,才开口道:“长江自靖江至当涂段之河运,归大将军府暂时管辖。”

朱莲壁一怔,随即忙不迭地应承道:“既然吴王要,朕这就回宫拟旨……。”

“陛下就不再想想?”吴争反而有些意外了。

朱莲壁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吴王不过是要区区河运,就算吴王想要皇位,朕也可以禅位于吴王。”

吴争微微皱眉道:“陛下认为臣是想要夺权?”

朱莲壁忙把头摇成了拨郎鼓。

吴争挑了挑眉毛,沉声道:“扬州、淮安、徐州三府新附,人心不稳、内政凋敝,至少需要一年半载方可平稳……虽说我朝与清廷隔黄河对峙,可陛下应该知道,徐州西、南,还皆是清廷势力范围,我朝也仅收复沿海。”

说到这,吴争起身,指着大运河河道对朱莲壁道:“如今南北商贸来往全赖于大运河,而此次清廷派使团至杭州府,以北方矿石、木材等资源逼迫臣出兵福建,协助福建清军固守……这次如此,往后更甚,我朝不能受制于人。”

这时,朱莲壁小心翼翼地问道:“可北方粮食皆须南方北运,吴王何不以此来抗衡清廷?”

吴争摇摇头道:“不可,粮食虽同为军事物资,可也是民用物资。如果拿粮食来反制北方,那么北方完全可以散布谣言,对北地民众说,是建新朝断了百姓生计……如此一来,民心就会迅速逆转,为北伐增添无数障碍。况且,真要断了北粮,真正受苦的绝不会是满人,而是汉人同胞。”

朱莲壁点点头,“吴王所言甚是。”

吴争道:“江南虽不盛产矿石、木材等物资,但蜀地、云贵、闽粤可以替代北方,如今臣与永历朝晋王订下攻守同盟,便可与云贵互通有无,那么,相对于陆路,水路耗费便省一些,而且臣有水师护航,相对安全些。”

“朕明白吴王的意思了。”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臣想和陛下交个底,虽说之前朝廷钱庄倒闭,被整合进了汉明银行,但汉明银行前身莫家钱庄,朝廷户部是占有股份的,整合进汉明银行后,折算成汉明银行股份,也近一成之多,所以,不管这段航线控制在谁的手里,汉明银行每年收益,都不会少了陛下那一成。”

朱莲壁非常意外,但这确实是他听到最好的消息了,“朕……多谢吴王。”

吴争轻叹道:“臣不想重复近贤臣远小人的废话……但臣要向陛下进一言,黄道周、王翊二人是忠臣、能臣、干臣,这勿须置疑。陛下登基尚未满一年,凡事……还是多听听他们的意见,如此便不会再犯这次之错了。”

朱莲壁连连点头,称善。

吴争很清楚,眼前这个看似乖巧的朱莲壁,绝不会因为现在自己的片言只语,而洗心革面。

但如同黄道周、王翊二人所谏,此时确实不是对罪过追根剖底的时候。

第一千五百四十三章 能奈我何

PS:感谢书友“爱死你L”投的月票。

那么,此时与朱莲壁求同存异的最好方式,就是从北伐大业入手。

不管怎么说,朱氏对于北伐的意志是可以肯定的。

吴争索要靖江至当涂段之河运的管辖权,目的也正如他所说,是为了应对清廷对资源的限制,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吴争并未吐露……那就是,真到有那么一天,吴争水师可以直抵龙湾、江宁。

也就是说,此时的吴争,已经露出獠牙,开始布局北伐胜利之后了。

不过,吴争虽然没说透彻,可朱莲壁同样不是傻子。

朱莲壁之所以想都不想地一口应承下来,无非是自觉力不如人。

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就算是皇帝,也不例外。

朱莲壁明知授人以柄,却又生怕激怒吴争,再来一出废立大戏,与其啥也得不着,不如断臂求存。

从这一方面来讲,朝臣们称颂也不虚枉,朱莲壁确实有些能耐。

……。

建新元年三月。

华夏有史以来,第一个女子官署在太平府设立,并在州府设立分支。

它的全称是“妇女互救联合巡检署”,简称“妇女巡检署”。

顾名思义,它的职权,也仅限于“巡”、“检”二字,且执法对象同样仅限于女性。

但巡检署的设立,极大地缓解了江南织女因社会地位的上升而与男权引发的矛盾,扭转了“自梳女”大量产生的现状,保证了江南新增人口的持续,更使得百万计的织女,视吴争为她们的救星,成为吴争坚定地拥趸,当然这是后话了。

巡检署首任令正,为夏淑吉,副令正为夏惠吉。

刘元及其六百余部属,被安排进总署及各府分署,成为了巡检署辖下团练。

这个安排,在此时看来有些古怪,但数年之后,它所产生的作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

回到杭州府的吴争,下了三道大将军令。

第一道令,令厉如海率金华卫立即从闽地撤回。第二道令,照会清廷,在闽粤两地大西军与清军的交战中,北伐军保持中立。第三道令,于靖江、大胜关设置内河港口,部置水师分队,开始巡航。

前两道令,看似不着痕迹,可产生的后果就如同陨石入海,激起滔天巨浪。

在李定国二撅名王之后,粤地清军处境已经岌岌可危,如果不是金华卫助闽地清军“协防”,使得闽地清军可以分兵援助粤地清军,此时粤地恐怕已经被大西军扫荡干净。

而此时金华卫突然撤退,使得乔装成大西军的高一功所部,迅速从汀州东攻延平府。

心照不宣的李定国,立即派马进忠、冯双礼率一万二千人,北攻漳州。

如此一来,仅十余天时间,闽地清军彻底陷入被两面围攻的窘况,只能向东面沿海退却,近六万大军收缩在福州、福宁、兴化三府之地苟延残喘。

此时,得到消息的清廷,惊惶之余,一面派使团南下再与吴争交涉,一面调出新建才一年多的水师从大沽口南下,意图救援福建。

……。

吴争在得到密报之后,聚集大将军府文武商议应对之策。

“清使团的来意不言而喻,老朽以为,王爷还是不与之纠缠为好。”莫执念持和平态度,但他更倾向于搁置,也就是说,不媾和、不交战,搁置为佳。

张国维道:“与清使团的到来相比,清廷水师南下更须警惕……听闻清水师有主力舰船十六艘,战舰上百,虽说比起我三大水师来相差甚远,可实力一样不可小觑。”

熊汝霖皱眉道:“问题是,如今两朝处于停战时期,以何名义阻拦?一旦阻拦,在海州蒋全义的泰州卫首先会被清军进攻,如此一来,双方必再次暴发大战,这与王爷既定的战略有悖。可若是任由清水师南下,那么对福建战场将会产生巨大的影响,甚至可能被闽地清军扭转战局。”

张煌言道:“王爷、诸公,我认为清廷其实已经放弃福建。”

吴争笑问道:“张苍水,你又故作惊人之语?别藏着掖着了,你不知道话说一半,会遭人嫌的吗?”

张煌言也笑了起来,“我还真不是故作惊人之语,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大西军几乎已经占领粤地全境,福建清军孤掌难鸣,同时,被建新朝阻断了向南增兵通道,清廷对闽地战场可谓是鞭长莫及、有心无力。”

说到这,张煌言想了想道:“福建对清廷而言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若想保住福建,怎么也绕不过我朝,这或许就是清使团在短短两个月内,再次到来的原因吧。而清廷很可能由金华卫突然撤退之举,猜到了王爷的态度,知道再想让王爷出兵增援已经是不可能了,但清廷又不甘心主动放弃福建,所以,清廷派出水师的用意无非是两点,一是能救则救,二是真要救不了,那就尽可能地将闽地清军撤出……试想,闽地还有近六万大军,换作谁,也不可能轻易放弃啊。”

所有人都在点头表示认同。

吴争也觉得张煌言的分析在理,于是道:“那就派水师拦截,不使清水师南下增援福建……总不能任由敌人水师舰炮去轰击广信卫吧?真要那样,高一功岂不要找本王拼命?”

这话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气氛随之变得轻快。

张煌言随即进言道:“郑家水师各部已经完成整编,可调得力之人前往指挥,以郑家水师名义阻击清水师,如此一来,清廷也找不到借口,怪到我朝。”

吴争趁机做出决定,他自己以巡视江西的名义,再次离开杭州府,府中诸事由熊汝霖、张国维、张煌言及莫执念共同商议。

而清使团到来之后,诸人能拖就拖,拖不了就敷衍了事,反正就是一句话,能奈我何?

同时,吴争密令刚刚整编的原郑家水师迅速北上,调施琅前往指挥,准备在浙江、福建交界海域,也就是当日舟山水师伏击郑家水师的七星岛海域,阻击清廷南下水师,意在阻止,不在决战。

第一千五百四十四章 有过必纠

当晚,吴争去了忠义夫人府。

“恭迎吴王殿下。”得到通报的高桂英亲自带人至府门出迎。

看着这个徐老半娘、风姿尚在的高桂英,吴争客气地微笑道:“许久不见,夫人风采依旧……此次前来,并无他意,只是……想与夫人聊聊、闲话一番。”

高桂英倒是个直性子,她爽朗一笑,侧身谦让道:“殿下日理万机,能来我府上已是不易……桂英求之不得。殿下请!”

吴争哈哈笑道:“看来夫人是责备我少来了……。”

二人一路谈笑,联袂进了府内正堂。

一番寒喧之后,反倒是高桂英直接切入了正题,“殿下事务繁忙,想来今日,定是有要事相商吧?”

“夫人英明。”吴争微笑着低头嗞了口茶,却不继续往下讲。

高桂英目光一闪,笑问道:“殿下纵横疆场,百战百胜,以至于江南军民视殿下为战神……可今日殿下欲言又止,可不符战神美誉啊。”

吴争抬起头,看着高桂英道:“我倒是真想讲,可真见了夫人,这一时半会……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高桂英突然哈哈大笑,豪爽地道:“有什么不可说的?殿下这话若要旁人听到,反倒起了误会……以为殿下欲对我不利了。”

吴争有些惊讶,面前这个肯定不是知书达理的女子,可她话中的机锋,却让吴争一时语塞。

虽然吴争确实没有要对高桂英不利的意思,但此次前来的目的非常清楚,那就是——广信卫。

枪杆子里出政权,来自后世的吴争忘了任何事物,也不可能忘记这句伟人的至理名言。

如果说二十万北伐军,皆在吴争牢牢掌控之中,确实是不尽然,广信卫孤悬于大将军府治下,成为了一个特例,它除了没有外事权,却有着独立的财政权和司法权,而大将军府却因此而需要对广信卫进行适度的补给和帮助。

这显然是治外特权,但也是忠贞营归顺吴争之前,双方谈妥形成共识的,简单地说,相当于听调不听宣,当然它的权力略微要少那么一些,但已经有了封藩的味道。

这不是吴争事先没有考虑全面,事实上,当时也是无奈之举,当时浙江境内尚有数万清军盘踞,而江西与浙江接壤,如果那时忠贞营助纣为虐,这对于大将军府来说,就是腹北受敌。

所以,当时吴争的想法就是,只要忠贞营不与清军同流合污,那么,就可以稍稍纵容一些。

这也就有了高桂英被义兴朝册封忠义夫人(国夫人),李过李过受封为夔国公、刘体仁受封皖国公、高一功受封郢国公。

这对于一支归顺义军而言,出手是极其大方的。

但如今不一样了,之所以说不一样,不是吴争反悔了,也不是广信卫谋反了,而是局势变了。

浙江清军早已肃清,江西已有八成收复,闽粤清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

那么,一支“不太听话”的军队,就囤于自己身边,这对于吴争而言,是极具威胁的,甚至威胁不下于宗室。

最关键的是,广信卫有些不一样了,它由二万人瞬间扩编成了五万人,这……是吴争无法容忍的。

高桂英见吴争沉默不语,慢慢收敛起脸上笑意,她道:“我只是个妇道人家,如果有话惹殿下不快,还望殿下不罪。”

吴争缓缓点头。

高桂英正色道:“忠贞营乃先夫旧部,先夫与明可谓是不共戴天,可正值外敌入侵、国破家亡、山河飘摇之际,先夫留下遗命联明抗清,过儿及一众将领谨遵先夫遗命,这才有了殿下收编忠贞营之事。”

吴争再次点头认可,赞道:“闯王是真英雄!”

高桂英满意地道:“殿下亦是真英雄!殿下力挽狂澜,以绍兴府一府之地,到如今建新朝三十余府,北伐军饮马黄河,为世人赞叹,桂英也是心服口服。”

吴争展颜客套道:“夫人过誉了。”

高桂英转变语气道:“但殿下应该清楚,联明终究不是归明。如今江南半壁江山已经抵定,永历朝与建新朝瓜分各半……敢问殿下,欲置我等于何地?”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夫人应该知道,大西军归明,李定国受封晋王之事。”

高桂英带着一丝讥讽道:“那是永历帝胸襟似海,敢问殿下,建新朝能将王爵封授给过儿和诸将吗?”

吴争两次沉默下来,许久,摇摇头道:“不能。”

高桂英长吁一口气道:“殿下是实在人。”

吴争苦笑道:“真人面前,何必虚言?”

“谢殿下。”

“可虽说不能册封王爵,但广信卫份属北伐军,其一切福利,皆不在诸卫之下,我不明白,夫人和三位国公究竟相干什么?江北激战之时,大将军府发布二次征兵令,授于广信卫员额仅一万人,但广信卫在短短数月之中,征募新丁、收揽旧部,兵力激增三万……夫人,可否给孤一个满意的解释。”

高桂英平静地道:“殿下多虑了,这只是我等自保之举。”

“何解?”

“当时殿下被困于淮安城月余,大将军府应对无策,连发二道征兵令,治下各府人心浮动……殿下应该清楚,若殿下……有不测,我等及广信卫势必受诸卫排挤,与其事到临头无力自保,不如增加实力,殿下认为这有错吗?”

吴争挑了挑眉毛,毫不客气地戳穿道:“夫人说的很是在理,可事实并不如此,如果仅仅是兵力扩编超额,夫人的理由还勉强说得过去,可未经孤和大将军府允准,广信卫擅自西攻,这恐怕不能仅用自保来解释吧?”

高桂英稍一犹豫,看着吴争,好一会才道:“我说了,如果殿下真有不测,为免受制于人,广信卫只能拓展土地、人口,以增自身实力,这有何不妥?”

吴争呵呵一笑道:“这话也有道理……可如今,孤安然无恙,就在夫人面前,那么,按夫人所说的担忧已经不存在了……孤是不是应该令广信卫撤编,并将抚州、临江、袁州等地归入大将军府直隶之下?”

高桂英脸色一变,面前这小子……确实难缠!

第一千五百四十五章 是自误吗?

PS:感谢书友“刘俊远”投的月票。

“殿下为何执着于一定要令广信卫撤编?”高桂英沉下脸来,但迅速缓和下来,她道,“我可能保证,广信卫定会忠于殿下,它越强大对殿下越有益,无论是眼下还是来日。”

这话隐晦,但吴争能体悟到高桂英话中深意。

吴争摇摇头道:“想以一种错误的方式想达到正确的目的,比登天还难。一支不遵从孤命令的军队,断言它会效忠于孤,这更是荒诞……况且,夫人难道真肯定,广信卫会因为夫人滞留杭州府而投鼠忌器?亦或者,难道夫人断定,李过、刘体仁、高一功等将领会一直视夫人为尊?”

这话让高桂英脸色迅速阴沉下来,她愠怒道,“殿下不必挑唆、离间……事实上,擅自扩编之事,便是桂英许可的,殿下若要因此事降罪,我一力承担就是,要杀要剐,全凭殿下发落!”

吴争笑了,高桂英连情绪都无法控制,显然不是自己的对手。

“夫人稍安勿躁,孤今日前来造访,就说明孤并无严究此事的意图……孤只是想纠正,让事情回到它原来该有的样子。譬如,广信卫须撤编二万员额……夫人,这不是单纯的违规扩编,多出的二万大军,对大将军府财政和江西民众需要承担的赋税都是沉重的负担。所以,孤已经决定,广信卫必须撤编,这不是商议,而是孤的命令。”

高桂英有些急了,她几乎是嚷道:“吴争,朱氏是什么德性你应该知道,先太子、长公主、鲁监国皆因你一念之间废立……你要知道,宗室视你为寇仇,在他们心里,你的危害犹胜于清军,你为何还要守护宗室?这样吧……只要你自立,我可指天发誓,只要有我一日,广信卫便是殿下最忠实的军队……。”

吴争笑了起来,笑得很温和,“于是……夫人和李过他们就成了拥立功臣,自然,那时宗室要么被我肃清,要么如同鲁王一般被放逐,如此一来,广信卫再无后顾之忧……也对,都是反明,同是逆贼,何来五十步笑百步呢?”

说到这,吴争脸色渐凝,“可夫人如何去避免由此带来江南三方势力的内战,这显然与闯王遗愿有悖吧?”

高桂英被吴争随意的笑所激怒,她厉声道:“不管如何,想要广信卫撤编……绝无可能,你可以杀了我。”

吴争慢慢起身,默默地看着高桂英,令高桂英心惊。

好在注视的时间不长,吴争轻轻叹息一声,慢慢转身走向堂外,“闯王是真英雄,夫人也是巾帼英雄……孤不会加害夫人,但夫人同样阻挡不住孤的决定。”

高桂英急道:“殿下……养虎为患,你是在自误!”

“不劳夫人挂心。”

“吴争,我问你……是不是从忠贞营归入你麾下之时,你就从没有真正相信过我等?”

吴争听了,身形一顿,但他没有回头,只是想了想道:“许多人劝谏过本王,说是但凡英明之主,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孤觉得此言大谬,应该反过来说,疑人当用,用人须疑。”

说完,吴争出府而去。

留下高桂英愣愣的看着吴争的背影,好半晌,她冷冷道:“派人传讯上饶……。”

……。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其实是用来忽悠人的。

没有人可以起始就被万众拥戴,那么急需要用人时,就得唯人是用,甚至启用陌生人、反对者。

那么,在使用的过程中,就得去约束他们,否则,自己怎么死的,恐怕都不知道。

疑人当用,用人须疑,便是吴争的处事手段。

这其中还有一个深意,那就是,大多数追随者,起初确实是忠心的。

可不少人等真正站到了一定高度,就会生出异心,譬如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要说赵匡胤一开始就想欺负孤儿寡母,这肯定是过了,如果柴荣不早死,赵匡胤一定是个不二忠臣。

局势、地位的变化,引发异心,古往今来,例子比比皆是。

所以,用人须疑,但这疑的分寸需要把握,也最难把握,最好的方式,就是以律法规范之。

……。

如今的江西,实际上成了整个华夏大地的缩影。

清廷占据江西西北部的南昌、南康、九江半壁,大将军府控制饶州、广信、抚州、临江、袁州等地,而江西南部各府,基本上被大西军占领。

一省之地,三大势力,可谓盘根错节,无数达官显贵、豪门富户整日忙着东扯西拉,期望左右逢源立于不败之地,只是苦了普通百姓,他们扎根于乡,无处躲藏,只能期盼乱世早些结束,可以平安地活下去。

吴争这几年到过江西两次,第一次是整编忠贞营,也就是如今的广信卫,第二次是到上饶城,安抚、训诫李过、刘体仁、高一功等,这次是第三次。

吴争此次确实是为了“出巡”而出巡,但目的地选了江西,也不是无的放矢。

广信卫借江北之战,自己困于淮安突然壮大,有其偶然,却也是必然。

李过、刘体仁以忠贞营旧部迅猛扩编,短短几个月内,原本二万员额的广信卫,瞬间膨胀至五万人马,这确实引发了吴争心中不安。

谁都明白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虽说广信卫还没有表露出不寻常的异动,但从军事上说,与浙江接壤的江西,已经成了自己身边的一根刺,谁能保证,这根刺不会突然在自己最不设防的时候刺向自己?

这不是吴争“小肚鸡肠”,辖地原本只有饶州、广信二府的二万广信卫,不管从军械、军饷还是粮食,都需要大将军府调拨,加上忠义夫人高桂英滞留在杭州府,那么,大将军府对广信卫的控制力是极大的。

可现在,数月之间,广信卫借江北之战,向西出兵,迅速占领了抚州、临江、袁州等地,同时借大将军府征兵令,将兵员提升至五万人,这就造成了广信卫实际上已经满足了一方诸侯的条件,无论从人口、赋税、兵力,都有脱离大将军府的实力了。

第一千五百四十六章 微服私访(一)

可以将政务和盘托付给熊汝霖、张煌言等人,这是因为吴争自认在处理政务上,不及他们,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嘛。

但吴争始终明白,军权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不是说吴争的指挥能力已经超过张国维、方国安等沙场宿将,而是吴争坚定地认为,此时只有自己可以引导华夏走向光明,而要做到这一点,军权是最有效的保障。

一直以来,为了安抚高桂英、李过、刘体仁,除了安排一些军校生员进入广信卫中下层,基本上对广信卫不加过问,这就形成了广信卫高层领导班子,实际上还是原有的一批人。

众所周知,人的野心并非与生俱来的,到了一定的高度,野心自然出现,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有道是在其位方谋其政,约束野心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监督,有效的监督。

吴争原本可以不来江西,因为有高一功在。

高一功打吴争第一次入江西整编忠贞营时起,就站在了吴争这一边,准确地说,高一功是吴争在广信卫内部安插的最有力的棋子。

但高一功被吴争派向闽地作战,吴争不得不派出高一功。

在无法分辨广信卫忠诚度的情况下,吴争绝不能放李过、刘体仁乔装大西军出兵闽地,稍有差池,战败是小,万一……影响到了与李定国之间的盟约,那后果不堪设想。

譬如,两军在分配战果时,对某一州县占领权的争执。

再譬如,乔装成大西军的广信卫在与厉如海金华卫的配合中,稍有一些差池,就会引发自己人的火拼。

第二次入江西,由于军情紧迫,吴争没有时间去细细梳理广信卫内部事宜,局势也不允许吴争对李过、刘体仁忠诚进行考察和甄别。

但这次,吴争已经有了底了,因为厉如海奉令撤回浙江境内的金华卫,“正巧”就在江山一带,与广信府治所上饶城,仅咫尺之遥。

……。

在弘光朝灭亡之后的两年间,抗清的主要战场在江西和湖广两地。

隆武二年,兵部尚书(隆武遥授)杨廷麟与右军都督府同知刘天驷分别固守吉安,一番激战之后,吉安告破,杨廷麟、刘天驷随之率残部六千余人撤往赣州。

然而,援军不至,只能发动城内百姓,将居民编成甲社组成义军,联合军民抗敌守城。

这时候的清军,攻克了城外所有的明军据点,兵临城下,将城围得铁木桶一般,杨廷麟等只好坚守不出,等待援兵,也做好了与赣城共存亡的准备。

清军围而不攻,城中的粮草紧缺,饥荒越来越严重,人心开始动荡,但是依旧坚固顽强,无人言降。

隆武二年冬,十月三日午夜,箭雨如蝗,一千清军前锋由小南门窬城攻入,城中军民仓促之中与敌展开激烈巷战。

战至黎明时,城外清兵大举攻入,城中军民个个英勇,死伤无数,以致城中凡水井、沟池都被尸体填满。

杨廷麟见大势已去,投藕池而死,其妻妾及婢仆亦投水死,同赴国难的还有同为兵部尚书的万元吉。

刘天驷得知杨廷麟的死讯,亦欲赴清水塘同殉,被其部下拦阻。

后,刘天驷被清兵逮捕,押解至南昌。

清军欲劝刘天驷投降,为满清效力,刘天驷大义凛然,誓死不降,遂遭杀害,后被永历帝追谥“忠烈”。

天亮之后,清军开始七日屠城,可谓是满目尸首,血水横流,自此赣城人口仅存十中二、三。

玉山是个小县,位于江西与浙江接壤处。

它原属浙江,洪武年间,因隶属浙江漕运不便,随广信府改隶江西行省,后废行省,设承宣布政使司,下分道,玉山县随府隶江西承宣布政使司湖东道。

玉山县原本在籍已有二万多户。

可此时不足万户,人口仅剩一半不到,但凡清军到过的地方,人口锐减已成常态。

而这两年间,虽说广信卫收复了广信、饶州等地,但城壁、民舍被战火熏染的印迹,比比皆是,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们,以一种麻木的神态,有一日没一日的进行着耕作,赖以维持一家生计。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令人不省唏嘘。

玉山县城的夯土墙和城门,因战火坍塌过半,至今日尚无修缮。

入城之后的主街道上,破败之象更是触目惊心。

面色饥黄的百姓们,皆低着头匆匆而过,遇上外来人,甚至连眼皮子都不抬抬。

街道上唯一一家看起来象样的店铺,是一家酒肆,横跨不下三丈的店面,挑至二丈高的酒旗上,书写着三个大字“醉香居”,与门楣上的镏金大字相呼应。

好名字。

门前看似人不多,也就几个衣冠楚楚、锦衣华服,脸带笑容之人在进出。

也对,这世道,活下去都不易,谁还有心思聚众饮宴啊。

似乎也只有这家经过修缮、装璜过的酒肆,还在彰显着玉山城中往日繁荣。

吴争跃下马,将缰绳扔给鲁进财,背负双手,昂首而入。

这一进去,让吴争开了眼了。

刚一入内,就是迎面一股温香之气伴随着莺声燕语扑面而来。

这哪是寻常酒肆,说、拉、弹、唱,无一不,简直就是一条街中之街啊。

吴争是奇怪了,难道这小小玉山县,竟还胜过杭州府不成?

如此规模的酒肆,有几人能消费得起啊?

或许是吴争穿着体面,一个象是管事的带着两小厮迎上前来。

笑容可掬地问道:“敢问这位公子也是来竞买的吧?”

吴争心中一愣,却平静地问道:“在下只是途经此地,不知贵店在竞买些什么?”

那管事顿时收敛起脸上笑意,换了张脸,淡漠地回答道:“公子既然不是来竞买的,那就劳烦换一家店吧。”

吴争被这话引起了好奇心,是竞买什么玩意,竟让酒肆拒人以千里之外?

这时鲁进财过来了,这厮牛眼一瞪,喝斥道:“狗眼看人底的东西,也不问问我家少爷的身份,就敢撵人……信不信咱砸了你家的大门?”

第一千五百四十七章 微服私访(二)

PS:感谢书友“爱死你L”投的月票。

还别说,被鲁进财这么一吼,那管事又上下打量了吴争,再打量了鲁进财二人,脸上又换成了笑脸,但身形纹丝不动,他道:“公子恕罪,不是敝店慢待公子,实是今日正好是每月一度的竞买日……如果公子还能在玉山逗留,不妨明日再来……得罪了。”

吴争兴趣渐浓,他不理会那管事束手侧身送客,反而上前半步,问道:“不知店中竞买的是何物……你放心,本少爷虽是外地人,可唯独银子不缺,或许还能给你店里捧捧场呢。”

那管事伸长了脖子往吴争三人身后打量了几眼,脸上带着一丝隐隐的讥讽,笑道:“公子或许出身豪富之家,可敝店所竞买的……皆须现银交割,一概不赊欠,公子怕是……还请公子下次再来。”

吴争是真有了兴趣,回头朝鲁进财施了个眼色。

鲁进财随即从胸口掏出一叠纸来,随手抽了一张,往管事眼前一晃,道:“看清楚了,这是汉明银行五百两承兑票据……还不让我家少爷进去?”

那管事脸色一变,这下笑意更浓,连语气都亲热起来,但身子却依旧不让,他道:“这位公子见谅,汉明银行的票据确实极具信用,小的早有所闻……可那是在东边,我县隶属江西,汉明银行在此并无钱庄分号,一时无法查验真假……还请见谅。”

鲁进财听了大怒,“狗眼看人底的奴胚子……你是在质疑咱的票据?”

说着,上前两步,冲那管事晃了晃他钵大的拳头。

鲁进财的个子和体格,那就象堵墙似的,这一挟怒上前,气势之甚,立马吓得那管事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

他脸色一白,颤声道:“大个子,这可是玉山县,你可知道,敝店身后是何人?”

鲁进财大喝道:“你开店迎客,咱花钱吃酒,又不强买强卖……我管你身后何人?”

那管事身子有些哆嗦,可依旧犟着道:“你们既来广信府,当知三位国公大名……我劝你啊,快快退去,莫替你家少爷惹了官司。”

原本吴争听此处没有汉明银行分号,心中已经有些惊讶,要知道,汉明银行分支已经遍布天下,不仅江南,连湖广、云贵、闽粤都有分号,就连北面,顺天府都有。可小小玉山县却没有,倒成了化外之地。

吴争想不通,自然心中存疑,因为听莫执念说起过,大将军府对广信卫的军饷,就是通过汉明银行划拨的,况且,江南商会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县城。

此时再听那管事说到这酒肆背后是李过等三人,可想而知,这时哪怕是有猛虎挡道,吴争也得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吴争抬手阻拦了鲁进财和那管事的争执,微微一笑,从后腰侧轻轻一拽,拽下一块玉玦来,擎在手中,往管事眼前一晃,“可识得此物?若不识,就请贵店掌柜的来。”

门前的争执,已经惊动了店内。

一个身着锦袍的老者带着几人出门,看了吴争三人一眼,向那管事道:“何事吵闹?不知今日店中有盛事吗?”

那管事恭敬地回答道:“是一外来公子,想入店中参与竞买……。”

那老者再次回头看了看吴争,和颜悦色地道:“公子可能不知道,今日所竞买之……物,最次的起价就是数千两,我观公子三人行装,显然是没有准备……这样,过了今日,本店作东摆桌酒席,请公子饮宴如何?”

吴争笑了笑,将已经放下的玉玦擎了起来,“掌柜的,你看这玉玦能值几何?”

老者一愣,盯着玉玦看了几眼,神色一变,“公子可否让我细看?”

“无妨。”吴争随意将玉玦往老者伸出的双手中一放。

老者小心翼翼地擦拭、抚摸,一会儿,他抬头,捧着玉玦交还给吴争,然后肃容道:“我等失礼了……公子请进!”

吴争微微一笑,带着鲁进财二人进了酒肆。

那管事疑惑地对老者问道,“掌柜的,这玉玦真值那么多钱吗?”

老者看了一眼吴争的背影,道:“玉玦是值钱,但最多也就值个一千两。”

“才一千两?那掌柜的还放他们进去……?”

老者没好气地怼道:“能将值一千两的玉玦随身带在身上之人,必定非富即贵。”

那管事“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那莽汉身上一叠票据,怕是真的了。”

“票据?”老者诧异地问道。

“据说是汉明银行的票据,每张五百两……小的看到那莽汉从身上拿出一叠来。”

老者目光一闪,吩咐道:“去……看着这三人,小心侍候着,有异状速来禀报。”

“是。”那管事带人尾随吴争一行而去。

老者再次吩咐身边人道:“速去上饶城传讯……。”

……。

吴争三人被安排在二楼一间朝向大堂的雅室之中,只要将头探出雕花栏杆,就可看到大堂一切。

那管事在吴争陪笑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公子海涵。”

吴争看了鲁进财一眼,然后摆摆手道:“不知者不罪。”

鲁进财从身上摸出几块汉元扔给那管事道:“这是我家少爷赏你的。”

这银元可是紧俏之物,莫执念在军工坊首批铸造一百万两银元,仅半个月不到,就被一抢而空。

因银元精美,多被豪门富户收藏,或在逢年过节、走门串户时赠送、打赏之用。

所以,坊间很少流通,自然价格高涨,早已超过了它的额定价值。

那管事高兴地连连道谢。

吴争心中一动,这管事看起来面上欣喜,可吴争感觉,这不象是个寻常管事遇见高额打赏该有的神色。

要知道,这几个银元在坊间价格已过十两之数,就算在杭州府,那也是普通雇工二、三月的工钱,不是个小数。

可这管事却象是并不惊喜,难道区区玉山县中薪酬竟高过杭州府不成?

吴争按捺下心中的好奇,随口问道:“现在可以讲讲,店中今日竞买的是何物了吧?”

那管事神秘一笑,“公子稍安勿躁,稍等片刻就能知晓……定不让公子失望就是了。”

第一千五百四十八章 咄咄怪事

“公子在哪里人?”管事陪笑问道。

鲁进财代答道:“我家少爷是应天府人。”

管事咋舌道:“原来公子来自京城,小的真是有眼无珠……。”

这时,几个酒肆侍女送上酒菜。

青一色的细瓷,檀木箸子,四小碟冷菜,四盘热菜,一壶茶、一坛酒,刚放置上桌,管事忙不迭地介绍起来,“公子,本县虽说是个小县,可敝店应有尽有……这是梅岭毛尖,这是埋于地下九年的陈年醅酒,峡江鲥鱼、南安板鸭……有道是鲥鱼出网蔽江渚,荻笋肥甘胜牛乳,公子虽然来自京城,可这新鲜鲥鱼,想来也不是常见的……。”

吴争微微一笑,招招手道:“来,且落座,陪本公子喝上一杯。”

管事这下受宠若惊,谦让道:“这……这不合规矩。”

“本公子的话就是规矩,不必拘礼。”

“那……小的就放肆了?”管事扭捏着,口中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不过终究还是只坐了半个屁股。

鲁进财背着吴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管事吓得差点起身,但在吴争人畜无害的笑容下,大着胆子保持了坐姿。

这时,从酒肆大门进来几个人,当先一人是中年男子,他锦衣华服、气宇轩昂。

管事主动在吴争耳边介绍道:“公子,这可是我县父母官,刘远刘大人……若公子有意,一会竞买结束时,小的为公子引见?”

吴争随意地点点头,道,“既然刘县令都到了,竞买该开始了吧?”

那管事陪笑着道:“还得再等等。”

吴争有些疑惑,一个小县,县令就是正堂父母官,难道还有人比县令更尊贵?

“是还有贵客要来吗?”

管事点点头道,突然头一侧,手指酒肆门口,道:“这不是来了吗?”

吴争随即顺着管事的手指看了过去,只见一个年二十多岁,身着戎装的男子,在五六个随从的簇拥下进了酒肆。

吴争微微皱眉,看这军服,应该是广信卫的,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广信卫被整编前,忠贞营的旧军服。

广信卫被整编之后,已经换装,与北伐军一样,是黑色军服。

但在那管事回头看向吴争时,吴争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初,随口问道:“敢情是个将军……只是我不明白,一个军人也来贵店竞买,难道今日竞买的,会是军械么?”

管事呵呵笑道:“公子果然是个明白人。”

吴争心中一揪,李过、刘体仁竟敢私下买卖军械?

而这时那管事继续道:“不过还请公子放心,今日竞买的并不只是军械,还有另外两项……定能让公子满意。”

吴争呵呵一笑,“你倒是并会卖关子的……本公子心中好奇,想马上知道。”

说到这冲鲁进财施了个眼色,鲁进财不甚至高兴地又摸出几个银元,扔到管事怀中。

那管事顿时嘻笑颜开,此时的喜悦绝对与门口时不同,这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话是这么说,可手早就将银元拽在手心,他左右一顾,轻声道:“今日另两项竞买,一是玉山土地……。”

吴争诧异起来,土地?

虽说大将军府对广信、饶州二府并不直辖,可毕竟隶属于大将军府。

从松江新城兴建以来,为防备豪门富户圈地,大将军府明令,民间除自有宅地、耕地之外,不得私相买卖土地,并将私相买卖土地的上限做了限定,不得超过二十亩。

可显然,如果只是二十亩,远远达不到这管事说得,起步就是数千两。

吴争打断道:“官府有明令,民间买卖土地不得超过二十亩,我不明白,是什么田地,竟要以竞买的方式来出售?”

管事神秘一笑,道:“公子果然是出身富贵……您是不知道,这些年战乱,鞑子动辄屠城,单就玉山区区小县,被杀者就上万人……您想,这么多人被杀,留下多少无主土地?”

吴争惊讶道:“可这不该归官府收回吗?”

管事呵呵一笑,朝方才县令的方向呶呶嘴道:“那可不就是官府吗?”

吴争听了,依旧无法理解这个古怪的现象。

按说,这可不是区区一个县令能做得了主的事,要知道,广信、饶州二府此时并非盛世时期朝廷派驻流官的形式,而是采用军政府形式,甚至比大将军府更彻底。

说起来,吴争还主动将政务交托于熊汝霖、张国维等人,自己只掌控军权。

可李过等人,那叫一个军政法三权合一。

所以,象这种大量的土地买卖,没有那三个国公的点头,是县令无法拍板的。

况且,原忠贞营十几万将士,加上各自家眷,都需要安置,二府之地猛然充入如此多的人口,各州县应该土地不足才是,哪还需要用竞买方式来售出大量空闲土地?

吴争心里疑问是越来越多了。

“敢问,那位将军是何人?”

管事低声道:“那可了不得……是少将军。”

少将军?

吴争问道:“哪位少将军?”

管事愣了下,看了眼吴争,又陪笑道:“也是,公子是外乡人……这是夔国公长子,广信卫指挥使李定邦李将军。”

吴争惊讶地伸头往李定邦所坐的位置看了一眼,正好,李定邦听着掌柜的耳语,向吴争一边看来,二人目光一对,吴争微笑着点头示意,而李定邦冷冷一瞥,扭转头去。

吴争无所谓地笑了笑,转向管事问道,“那还有一件竞买之物为何?”

管事突然“吃吃”笑道:“那物……公子必定喜欢,是……采头!”

“彩头?”吴争大惑,彩头需要竞买吗?不该是胜者的奖赏吗?

管事愣了愣,解释道:“是采头……咦,这么说吧,就是妙龄女子。”

吴争大吃一惊,“尔等敢公开贩卖人口?”

管事忙不迭地解释道:“公子误会了,敝店怎敢做那种不法之事……您瞧,李少将军在,刘县令也在。”

吴争释然,也对,这等违法之事,避人耳目尚来不及呢,哪有公诸于众的。

第一千五百四十九章 法无禁止皆可为?

管事继续道:“小的意思是……公子来自京城,自然不会对江南织造司陌生吧?”

吴争点点头。

“织造司要在广信、饶州二府设立分署,需要大量女工……本县便将十岁至十五岁少女聚集起来进行竞买,价高者便拥有了与织造司议价的资格,说不定,还能织造司谋一席之地呢……公子可有兴趣一搏?”

这话让吴争释然,但也惊讶。

我去,古人果然不可小觑,这样的生财之道,居然也能无师之通?

织造司在每地设立分署,自然需要大量当地织女充作劳力,而江南织女薪酬丰厚早已不是秘密,用或许不太合适的比喻,每个适龄少女都相当于一只会生金蛋的母鸡啊。

可问题来了,少女家中的父母答应吗?

吴争问道:“那少女父母能平白舍弃,明明可以纳入自己囊中的利益吗?”

这话没错,谁会轻易将到手的利益交出?譬如,家中有一适龄女子可以应聘为织女,那此女子在熟练之后,月薪就能轻易到达二十两以上,可如果这女子经这样组织起来一竞买,等于将议价权让渡给了竞买得胜者。

这得胜者既然花了银子竞买,自然不亏本生意,就算可以从织造司得到一部分收益,可对于每个织女的盘剥,必不可少,这样一来,少女及她家中得到的利益就会少许多。

谁也不是傻子,那么,女子家中能答应?

那管事咧嘴一笑,心中暗道,这果然是个雏啊。

只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前后十来个银元砸下,管事倒是很“诚恳”地解释道:“公子看来是真不知道此中规矩……如今我朝哪个州县,不对本地女子严加控制?远的不说,就说咱玉山,各族早已将各户女子一一登记,然后交于县衙,再由县衙呈于州府造册,只要织造司要用人,就得经州府核准,再由各县负责交人……这其中各种支度,呵呵,公子还不明白?”

吴争明白了,是真明白了。

正因为明白了,所以心中气愤。

看来,夏惠吉许多事说得没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吴争以为辖下吏治清明,可事实不然,很显然,单就这事上,织女的利益等于由州府开始,至她们的家族,一层层地被盘剥。

甚至,织造司的利益,都被一层层侵吞。

但,吴争并没有发作的意思,虽然心中气愤,但没有理由发作、惩诫。

大将军府颁布的律法,没有明文规定,织造司雇佣织女不得经过中介,那么,这事就算听了心里不舒服,但也属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

所谓法无禁止皆可为,吴争不想因为自己的好恶,去强制某一件孤立的事。

所以,吴争只是平静地问了句,“难道织造司分署的主事,就发现不了此中猫腻吗?”

这话算问到了点子上了,织造司分驻各地主事,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此中猫腻?

那管事掩嘴“吃吃”笑道:“公子还真是正人君子,这天下哪有不吃腥的猫?哝……那边那个中年男子就是织造司驻广信府管事……西侧角落那个,对,就是那个肥头大耳的,据说是织造司驻饶州府主事的族叔。”

吴争无语,沉默下来。

或许是脸色不好看吧,那管事识趣地起身,作礼道:“今日敝店琐事繁多……小的且先失陪一会,公子若有事,尽管让人招呼就是了。”

吴争点了下头,管事倒着退出雅室。

“王……少爷。”鲁进财差点就突鲁了嘴,“这些人竟敢明目张胆地竞买军械、土地、女子,少爷就不管吗?”

吴争微微一哂,没理鲁进财,斜了一眼黄昌平,道:“你是弃笔从戎的读书人,不象这厮没文化……你倒是说说,这事须管吗?”

黄昌平低头稍一思忖,抬头答道:“我认为,不必管。”

“为何?”

“一来玉山属广信府,治权在三位国公手中,少爷若管此事,反倒有越殂代疱之嫌……。”

边上鲁进财嘟哝道:“广信、饶州二府一样隶属大将军府,三位国公亦是少爷麾下,哪来什么越殂代疱?”

黄昌平一怔,有些惊慌地看了吴争一眼,躬身道:“属下失言,还请少爷责罚。”

吴争摇摇手,平静地道:“莫理他,你继续讲就是。”

黄昌平稍一犹豫,继续道:“二是律法并无规定各地官府、豪门不得中介织女雇佣之事,如果少爷真想管,最好的方法是回去之后,颁布律法禁止,方为良策。”

吴争看了一眼黄昌平,点头鼓励道:“继续讲。”

黄昌平精神一振,道:“最后是,织造司毕竟不是官府衙门,雇佣各地织女也仅仅是民间商人的交易,况且,织造司自身也不干净,又如何置身事外呢?无非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这话让鲁进财牛眼一瞪,喝斥道:“放肆,你小子不知道织造司是郡主……。”

吴争皱眉,打断道:“鲁进财,你再多嘴,就滚出去。”

鲁进财一愣,捂嘴低头,不再说话了。

黄昌平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自古皇权不下乡,掌握乡、里、村的都是各地宗族,按理说,民不告官不究,做为苦主的织女和蒙受损失的各地织造司分署不提告,官府就无法立案追查……所以,属下认为,少爷还是不宜管此事。”

吴争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他不置可否的问道,“那你认为土地之事和军械之事,我该不该管?”

黄昌平想了想道:“土地之事与织女之事一样……属下想说句不该说的话,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吴争突然一笑,但没有阻止黄昌平继续说的意思。

黄昌平额头冷汗渗出,他大着胆子道:“可军械一事少爷应该管,广信卫火器皆是大将军府配备、补给……若有不法者借此牟利,定须严惩不怠,以儆效尤。”

吴争没有一丝反应,只是再次探头,看了看酒肆大堂中舞女、乐伎,突然自语道:“人哪,但凡是涉及利益,而碰巧手中有权,便会巧立名目、勾连相关之人从中牟利,这是人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哪朝哪代都屡禁不止……好嘛,就如你所讲,今日我只究军械不理其它。”

第一千五百五十章 不讲对错,只有利弊

此时,大堂的竞买早已开始。

让吴争意外的是最先开始的不是军械竞买,而是“采头”。

出价者也不多,仅五人而已,自然,那个被管事称为“肥头大耳”的和另一边的中年男子就占了竞买者的四成。

原本吴争已经想好不去理会这些破事,黄昌平说得对,自己是个定规矩的人,要做的是从上层制订律法,而不是由自己赤膊上阵,这样反倒是落了下乘。

可竞买进行到中途时,吴争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情况。

这次竞买的“采头”有五百余个(女子),起价为五千两。

可就在几轮下来,竞价才到六千两时,织造司广信、饶州分署的二人就不再加价了。

反而是在玉山县令身边一个幕僚,与两个当地富商人才较量。

这在吴争看来非常古怪。

要知道,劳力的最终雇佣者,就是织造司二府分署,也就是说,两个分署主事不管如何都该竞价才是,哪怕是暗中有猫腻需要瓜分利益,那也得先由分署竞得这批“采头”,然后向织造总司虚报银子才是。

如果连竞买都失败了,以何名目向总司要钱?

也正是这种好奇,吴争突然探出头去,“一万两。”

直接从六千八百两,抬至一万两,这幅度显然有些大了。

大到了所有目光向吴争这边看来。

堂内一片寂静。

同在二楼的李定邦和玉山县令刘远,也向吴争这边指指点点,向身边随从在嘀咕些什么。

之前那管事撩着袍摆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刚进雅间就急道:“公子……我的公子啊,您这是做啥呢?您千万别惹事,真到了那时候,敝店怕也是担待不起啊!”

吴争斜了他一眼,“这不是竞买吗?我出价犯了哪条法?”

管事见吴争“混不吝”,急得跺脚道:“……没您这么出价的!”

“那你倒是讲讲,我该如何出价?”

管事愣了愣,苦笑道:“公子非本地人,只是路过,看看热闹也就罢了,否则小的也不会引您进来……公子又何苦掺和呢……说句实话,其实,不管公子如何出价,都竞买不到。”

“哦……难[fo]道本少爷的银子是假的吗?”吴争淡淡道,“想来你是怕在玉山无法兑换票据吧……没事,本少爷派人去上饶城兑换成现银,再送来就是了。”

管事是真无语了,他跺跺脚左右看看,走上几步,在吴争耳边低声道:“这位公子,不瞒您说,这竞买也就是走走过场,您定是出身豪富之家,出门在外无非是历练历练见见世面……何必惹上麻烦呢?有道是挡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何必呢?”

吴争带着一丝笑意,道:“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明白了。”

管事惊喜起来,“明白就好,明白就好,那小的就去回话了?”

吴争道:“可我还是不明白,这走过场到底是给谁看啊?”

管事脸色突然一正,“公子啊,都道祸从口出……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好,能不问就不问,方才是聪明人。”

“嗯——。”吴争摇摇头,“本少爷有个坏脾气,那就是好奇心重,这要是搞不明白,它晚上睡不着觉啊……你若是解了我心中疑惑,一切都好说,反之,本少爷也不怕人威胁。”

那管事看看吴争,再看看鲁进财、黄昌平。

好半晌,才将声音压得更低道:“不瞒公子,这过场自然是给织造总司看的。”

“那也不对啊,如果仅只图些利是,我抬价岂不正好吗?价抬得越高,自然利是越高,还用得着你来劝阻吗?”

管事苦笑起来,可没办法,谁让吴争那架式不是寻常人呢,他再次解释道:“价格抬高了,谁买?”

吴争指指自己道:“没人买,本少爷买就是了。”

“公子以为,您竞买得手,能将这五百多人带出玉山吗?”

“为何不能?”

管事轻叹道:“您以为这只是图些利是?”

“那不然呢?”

管事朝雅室门口看了看,声音到了极低的程度,“当然不是,这五百多采头早已有了归属,不仅仅是玉山,各州县皆是如此……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与织造总司谈判……。”

“他们究竟想要什么?”

“……股份。”

吴争突然间明白了。

官府、分署、当地富豪三方勾结,巧立名目,以雇佣织女为名,收取人头税,而这税不仅仅是针对织女本人或是织女家庭,还针对织造司。

而分署主事,早已经与当地官府、富豪串通一气,为得就是汲取更大的利益,而织造司股份就是他们的目标,这关乎话语权。

可吴争还有一点想不明白,自己报一万两的价,为何引起如何大的反应?

于是问道:“那本少爷报一万两碍谁的事了,一万两应该不高啊?”

这话没错,一万两平均到每人头上,还不到二十两,一个熟练的织女每月就能赚到二十两以上,就算有人出五万两,其实也是能接受的。

不想,那管事摇摇头道:“高了……当然是高了,公子啊,没人会嫌银子咬手不是?”

吴争突然发现,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对,没有人嫌自己赚得多不是?

这只是个小插曲,随着吴争不再参与竞价,采头这项竞买随之尘埃落定,以一万零一百两成交,当然,利用者自然不会是两个分署的主事,而是当地豪富中一人。

吴争不想去理会这些破事,对于他来说,这或许只是大治前的乱前罢了,只要律法继续完善,这些乱象迟早会尽去,况且,吴争也一直认为,水至清则无鱼,黑与白之前,适当的灰色有利于社会的发展和进步。

至于那些肯定是受了压迫的织女,吴争一样认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毕竟是双方你情我愿的,至少到目前,吴争还没有发现织女向提告的情况。另外,只要女署在各州县设立,这些压迫自然会消失。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被压迫者自己不起来反抗,祈求救世主的出现也是徒劳。

第一千五百五十一章 我来搅局

PS:感谢书友“20190722194252453”的打赏。

吴争发现,自己开始变了。

变得不讲对错,只讲利弊。

可吴争坚信自己是对的,政治永远不分黑白,只有妥协。

因为这世间人心都是善变的,不变的只有利益。

第二项竞买又给吴争上了一课。

玉山傍玉溪而建,玉溪东北面,与江山接壤那一大片土地,据说都已经是无主之地。

大概三千多亩土地,最后的成交价竟是一两一亩。

虽说大多是山地、坡地这些贫瘠之地,但一两一亩的价格,确实刷新了吴争的世界观。

得胜者,依旧是那几个大腹便便的当地土著。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吴争捺着性子当了个吃瓜群众,也是,不就是利益吗,不就是水至清则无鱼吗?

吴争甚至闭上了眼,打起瞌睡来。

这使得鲁进财、黄昌平二人面面相觑,怀疑起眼前的这人,还是不是一路追随的那个王爷。

但他们终究是没有开口,因为他们知道,最后竞买的是军械,而军械关乎军权,是王爷的逆鳞和底线,触碰者,死!

……。

吴争睁开眼,是因为最后军械的竞买已经开始报价。

十二万两的起报价,其实不多,八百杆新式前装燧火枪,外加八万发预装纸(不是错别字,真是纸弹,油纸卷成的预装火药,包括点火药、发射药及圆形弹头)弹。

就算按马士英冒着“汉奸”罪名,“走私”到北方的价格,也不算太贵,何况,这八百杆枪和弹药。

看着一本正经、极具风度吃茶的李定邦,吴争是真的怀疑,李过、刘体仁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踩了?

这是大罪!

虽说吴争内心并不反对,换装下来的旧式火枪换些银子,他自己就在这么干。

可自己干可能,别人,不行!

这二者的区别在于,吴争授意下换来的银子,全在财政司,吴争自己兜里没落下一文,甚至根本就不经过吴争的手,可面前这种龌龊,显然有着天壤之别,这绝对是不许的。

一个青衫儒冠的读书人开口了,“我加一千两。”

“我再加一千两。”一个锦衣华服的员外大声道,让人注目的不是他那胖得欲滴油的圆脸,而是他那员外帽上大如鹅卵的玉石。

这让吴争心中感慨,民间他X的是真有钱啊。

于是,吴争发出了他睁开眼的第一声,“十五万两。”

高调了,太高调了。

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黄昌平直想上去堵吴争的嘴,但他不敢,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所有的目光再次向吴争这边聚集,这是不到半个时辰之内的第二次了。

吴争对面雅室中的县令刘远站起身来,向身边随从嘀咕了几句。

而左侧的李定邦直接指着吴争这边,对身边的扈从下令。

顿时,几道人影向这边扑来。

鲁进财迅速横跨了一大步,堵在雅室门前,可嘴里嘟哝道:“您也不先打声招呼,咱就三个人……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多少咱先得有准备吧?这下好了,被人堵店店里了。”

说到这,鲁进财冲着黄昌平道:“小子,还不赶紧护着王爷?!”

天晓得,从黄昌平论功受封三级县子以来,就没受过敬重,不过也是,在一个王爷和一个亲卫指挥使面前,三级县子还真拿不出手。

黄昌平当然有这觉悟,他一把拽住吴争衣襟道:“王爷……且随卑职突围。”

吴争没好气地一甩袖,道:“慌什么?这是孤的地盘!”

说话间,李定邦的几个扈从已经冲到门前,可门被五大三粗的鲁进财挡着,那气势……啧啧,几个扈从愣是不敢往前逼近。

他们只是在门外道:“里面的人听好了,我家少将军令你……借一步说话。”

这话说的,愣是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命令还是客气。

然,吴争只是淡淡一句,“回去转告你家少将军,有所求,须礼下于人……让他自己过来吧。”

这话让那几个扈从面面相觑,竟有这种不知死的?

可看看挡在面前这堵“肉墙”,他们愣是不敢拔出早已捏得汗浸浸的刀柄。

于是,僵持了起来。

……。

“刘远,这是哪来的混小子?”李定邦皱眉喝问道。

“回少将军……下官确实不知道,方才听闻酒肆掌柜说起,象是一个过路的纨绔,说是来自应天府。”

李定邦轻蔑地“哦”了一声,“估计是宗室子弟吧……也对,或许只有这些人还在自命不凡,还想着这天下是他们家的……来人,把掌柜叫来。”

刘远舔了舔嘴唇,轻声道:“少将军,以下官之见,此事还是息事宁人为好,不宜闹大……毕竟今日之事……。”

李定邦哼道:“怎么着,在广信府,本将军还怕过谁不成?”

不过话虽然是这么说着,李定邦身子却坐了下去,其实他心里也清楚,今日之事不能闹大。

酒肆掌柜带着管事匆匆而来,“小的有罪,少将军息怒。”

李定邦喝斥道:“你是想银子想疯了吧……今日也让不相干的人进来?”

掌柜的忙解释道:“少将军容禀,小的起初也是力阻来着……可这人颇有些来头。”

“放X,他还能比本将军更有来头不成?”李定邦怒目道,可接下来还是沉声问道,“什么来头?”

掌柜的转头看了管事一眼,那管事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刚刚捂热的银元,递了过去。

“少将军,这银元是出自杭州大将军府的,并未出市面上大量流通……能拿这银元打赏的,必定非富即贵……还有,小的见过此人所佩玉玦,同样价值不菲。是以,小的才斗胆放此人进了店。”

被掌柜这么一说,李定邦火气倒有些缓和下来了,他毕竟已过及冠之年,分寸多少是有的。

“也罢,你过去告诉他,只要不再惹事,本将军可以网开一面……否则,别怪本将军手下无情!”

“是,是……小的这就将少将军话传给他,让他本份些。”

可就在这时候,前面去“请”吴争的扈从,有一个回来向李定邦禀报。

第一千五百五十二章 杀人灭口吗

“少将军,那人不识好歹……他……他竟要少将军……让少将军亲自过去说话。”

李定邦一听,勃然大怒。

县令刘远一看不对,忙道:“少将军息怒,此人既然已明知少将军身份,还如此狂妄,必定是有所峙……以下官之见,今日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将军以为然否?”

李定邦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于是冲掌柜喝道:“还不快去?对了,告诉他,就算他价出再高,本将军也不会卖给他。”

掌柜连连应是,带着管事向吴争那边去了。

等掌柜走后,县令刘远思忖着对李定邦道:“少将军,要不,军械竞买之事……缓几日再说?”

“你怕什么?”李定邦没好气地嫌弃道,“本将军等银子支度,那些采头、田地能值几何?也只能卖了这批军械才勉强算够……今日就算是建新朝皇帝来了,也挡不住本将军,你去知会那几个买家,就说本将军便宜他们了,就按十五万两的价交割。”

“少将军英明!”刘远拔腿就往楼下跑,在他看来,赶紧把事办妥了,也就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也对,织女、田地,那是合法的,可军械,哪朝哪代都是违法的。

自己屁大的一个县令,虽说为了些钱财,可夹在神仙中凑热闹致丢了性命那不值当,理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

很多事,都应了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

吴争的目标,从来不是具体到某一件事或者某件个案。

他是来解决广信卫“虚胖臃肿”的。

如果不是听说李定邦是李过之子,或许吴争也就看个“新鲜”,当回吃瓜群众后离开了。

为上者的私访,是有针对性的,绝对不会象“戏说XX”那样,满世界的遛达。

可现在,吴争已经无法离开了。

因为吴争意识到,或许这个少将军,就是自己解决广信卫“虚胖臃肿”的切入点。

“二十万。”

当吴争平静地喊出这个数字的时候,预示着此事已经无法善了。

这不仅仅搅和、捣乱了,这是公然地挑衅,至少,在李定邦看来就是如此。

李定邦断然下令,“抓住他们!”

当李定邦那十来个随扈向雅室冲来时,这事就真无法善了了。

有道是相打无好手,相骂无好口。

然而,吴争三人选择的,只能是……逃。

跳楼,落荒而逃。

好在酒肆二楼不高,跳到下面八仙桌上,不管是吴争还是鲁进财、黄昌平,还是可以应付得来的。

虽然断后的鲁进财,最后“砸”塌了八仙桌,但大堂之中,显然无人敢于主动冲上前来阻拦。

这使得吴争三人可以迅速冲出酒楼,从楼前马桩处解开缰绳,然后上马向东急驰。

可此时不是黑夜,李定邦身边还有县令刘远在。

李定邦那十来个随扈也是不庸手,能在少将军身边的,怎么可能是庸手呢?

吴争一行被死死咬住,追逃双方的距离,仅仅相差二里地。

好在这时的城池主街道,是南北、东西笔直的,吴争他们虽然是外乡人,倒不至于在城中迷路。

但战马急驰至城中心时,偏北方向的县衙门口,十几个衙役、捕快手持铁尺、钢刀冲向吴争一行。

于是,吴争一行只能临时改变方向,向南门而去。

在吴争驱策的马匹头上,突然出现了一条红底黄边的彩色丝带,随风飞舞起来,显得异常地醒目。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急促的马蹄扬起的灰尘,足以令人看不清身前三丈。

“可惜了三匹好马。”距离南门约三、四里地的一处破庙背后,黄昌平看着三匹无人操控的马,引着追兵向城门而去时,不无惋惜地吧道。

鲁进财哼道:“怕什么,难道他们还敢杀马不成……要真是那样,就拧下他们的脑袋……少爷,您说对吗?”

吴争正仰头看着天,象是没听见鲁进财的话。

鲁进财见吴争不说话,咽了口唾沫,道:“可惜的是那一桌酒菜……少爷也是,等吃饱喝足后……就好了。”

这时吴争扭转头来,没好气地瞪了鲁进财一眼,“就知道吃……去,看看庙前情况,若无人就将丝带挂在庙门上。”

鲁进财应道:“这区区玉山县,也有咱长林卫?”

吴争没搭理他,对黄昌平道:“你也一同前去,查看庙中可否容身……小心戒备。”

“是。”

……。

时值戍时,道上搜寻的追兵已经来回经过了两次,居然没有人想到,他们要追的人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也是,谁会想到,吴争三人会不向城外逃,而留在城内呢?

要知道,当时天色还亮,城门未关,有骏马为峙的三人,应该迅速出城才对。

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这话太他X的有道理了。

可吴争三人在庙中苦等一个多时辰,接头的长林卫依旧未至。

“少爷,要不咱趁天黑出城吧,这小城城墙破败不堪,寻个坍塌处不难。”

鲁进财显然是饿了,因为他的腹鸣声已经三度响起。

吴争摇摇头道:“不成,追兵过去了三波,此时南门外恐怕早已布满眼线,出城正好落入他们手中。”

“那咱们就这么苦等吗……如果天色亮起,恐怕咱们就掩藏不住了。”

黄昌平道:“要不属下出城试试,如果顺利……天亮之前就可赶到江山,只要能调厉将军所部前来,便可无虞。”

吴争沉默下来,他其实也不知道长林卫有没有在玉山设立分支,在马背上亮出标识物,也只是当作活马医。

可久等不至,吴争也有些后悔起之前的冲动。

“不成。”吴争依旧否决道,“你一人出城的机会太小了。”

鲁进财道:“可就算是黄昌平被抓,只要亮出身份,想来那李定邦也不敢加害。”

吴争悠悠道:“你记住,真要被抓了,不亮身份或许能活,亮了身份,必死无疑。”

鲁进财一愣。

黄昌平轻声解释道:“王爷的意思是……李定邦可能会杀人灭口。”

鲁进财大惊,“他敢?!”

第一千五百五十三章 结发夫妻

PS:感谢书友“翰林天子”投的月票。

“没什么可不敢的。”吴争面无表情地道,“换作是我,我也下狠手。相较于私卖军械而言,装作不知杀人灭口更方便一些。”

鲁进财眨巴着眼睛,好一会,突然道:“那少爷万万不可再留在城中……咱们还是须连夜出城才是。”

吴争一时想不到好办法,原本是想如果玉山城中有长林卫,事情就好办了,可如今看来,应该是没有了,否则,大街上纵马而过,如此醒目的丝条,应被民众传了出去,此时长林卫早已寻上门来。

吴争想了想,道:“恐怕也只能如此了,这样……到了后半夜,咱们信东南方向,寻个城墙缺口,然后一起出城。”

就在这时,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卡嚓”枯枝折断的声音。

鲁进财反应非常快,他迅速窜向庙门,侧身隐于庙门一侧。

“遥知不是雪。”

从门口传来这么一句,鲁进财疑惑地转头看向吴争。

“为有暗香来。”吴争说道。

已经残破了一半的庙门,在渗人的“咯吱”声中被慢慢推开。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然后走了进来。

鲁进财迅速横跨一步,挡在那人身后,断了那人的退路。

“敢问上差为何人?”那人开口问道。

吴争慢慢从佛像后现身出来,将手中一物递至那人面前。

那人上前几步,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突然屈膝拜倒,“卑职……拜见殿下。”

“你居何职?”

“广信分署、玉山所档头甲字寅组十七号。”

“为何来迟?”

“殿下恕罪,卑职听闻时已经是申时末,从城中向南街道上布满了巡察兵丁,玉山所人手不足,是以……。”

“玉山所有多少人手?”

“算上卑职,总计三人。”

吴争心些失望,三人,确实派不上什么用场,也就是说,想要在城中反击拿下李定邦已经是不可能了,那么唯一的对策就是出城去调江山厉如海的金华卫。

吴争问道:“你可有办法送本王出城?”

十七号道:“殿下恕罪,城中每条街道皆已被兵丁封锁……恐怕是出不去了。”

吴争惊讶道:“之前李定邦仅带了十来随从,哪来那么多人手?难道是调来了广信卫?”

“并非广信卫,而是县衙衙役和当地豪门家丁、护院,更有一些被他们所雇外地来的流民。”

吴争皱起眉来,看来广信卫的问题,确实很大啊。

“你可知醉香居竞买采头、田地、军械之事?”

“卑职知道,已在数日前将消息传回……难道殿下没收到消息?”

吴争摇摇头。

十七号也疑惑起来,“醉香居竞买早已有之,今日之前已有过三次,只是玉山所设立时日不久,卑职也是在数日之前得到消息,便派人传讯回去。”

吴争想了想道:“玉山城中,可有安身之处?”

“有,卑职家中,只是有些粗劣……。”

“无妨,前面引路。”

“是。”

……。

十七号是本地人,家在城中心位置。

一处四合院子,白墙黑瓦,只是因为战争,有些破损,不寒酸、也不显眼。

是一处隐蔽的好地方。

十七号带着吴争三人,穿街走巷绕到家中。

一个妇人抱孩子迎上至门口,“你大半夜地去哪了?听说城中正在抓捕歹人……。”

“你带孩子先去睡吧,我还有些事。”

“他们是……?”

“……你不必问了,快回去,我过会再来和你说。”

妇人惊讶地又看了看吴争三人,带着孩子回了后院。

十七号掩上门,上了闩,轻声对吴争道:“殿下恕卑职不恭之罪。”

“无妨。”

“请随我来。”

吴争三人被引至东厢,这是一处堆放杂物的屋子,不过还算是整洁。

“还望殿下莫嫌弃,这屋下面有地窖。”

“在哪?”

十七号搬开一堆柴薪,地上有道锁环,将锁环一拽,便露出一个暗门。

他打着一个火折子,引吴争三人下了地窖。

“殿下,为防不测,还请殿下屈居地窖。”

吴争左右打量了一下,点点头道:“不碍事,这里很好……只是,你可有办法将我受困的消息传至江山厉将军处?”

十七号点点头道:“城中兵丁搜查的是殿下一行,卑职等三人都是本地人,他们不会起疑,明日一早,卑职就派人借机出城,去江山传讯。”

“那就好。”吴争点点头道,“你妻子不知道你的身份?”

十七号摇摇头道:“拙荆只是个寻常妇人,她不知道……殿下和二位想来是饿了吧,待卑职去取些吃食。”

……。

待十七号上去之后。

鲁进财道:“我看此处不是久留之地。”

“为何?”

“将自己家做为分所据点,且无任何御敌部署,就一个地窖,进不能攻,退不能守,实为死地啊。”

黄昌平道:“鲁将军说得在理,万一被人知晓,咱们想逃都无处可逃。”

吴争想了想道:“可玉山是个小城,庙中更非久留之地,一旦天色亮起,你我行踪就在敌人眼皮子底下……至少此处不愁吃喝,真若明日能传讯出去,最多明日夜里,厉如海便可率军赶到。”

这话确实有道理,玉山和江山距离不远,厉如海金华卫早已接到吴争命令枕戈待旦,一旦消息传出,便会急援玉山,就算城中敌人严密探查,想在一天之中查到地窖中的自己,恐怕也是不易。

正好十七号拎着一竹篮吃食下来。

鲁进财、黄昌平不再说此事,索性安下了心来进食了。

……。

夜半时分,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的雨点声敲打着窗上油纸,发出“啪啪”的声音。

正房的油灯还亮着。

从里面传出夫妻的交谈声。

“你领来的是什么人啊?”妻子抚摸着已经睡熟的孩子头顶,不经意地问道。

“不是和你说了吗,是我以前的至友故交。”十七号有些不耐烦地回答道。

“可我嫁入你家,已经三年,怎么从未有过提起?”

“他们在闽地做生意,如今闽地大战连连,生意做不下去,这才回来了。”

“可我总觉得他们不象是生意人哪。”

第一千五百五十四章 抉择(一)

“半夜三更的,啰嗦个甚?”十七号撩起被子一角,钻了进去,“早点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那妇人有些不乐意了,她拽住被角一拉,“那你打算让他们在咱家待多久?咱家可不是富裕人家,平白多了三张嘴,一天的开销怎么算?”

十七号被拽开了被子,有些恼火,“咱家虽不富裕,可多三张嘴也供得起,不要无理取闹……快睡吧。”

那妇人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突然压低声音道:“你可不要瞒我,今日外面官兵抓人到现在还没抓到,乡邻们说歹人正好也是三人……你可别把祸水往家里引。”

十七号一听大急,翻身坐起,一把掩住妇人的嘴,厉声道:“你不要命了……可不敢乱说。要知道隔墙有耳。”

妇人急挣起来,挣脱了丈夫捂嘴的手,生气地道:“你还知道一家人的命?真要知道,就赶紧把人带走。”

十七号愠怒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个屁。”

“你若不把人赶走,我……我就去告密,总好过被官兵搜查出来,全家人被牵连。”

十七号一听,大怒,“你再胡说,信不信我休了你?!”

妇人一怔,见丈夫真生气了,随即陪笑道:“我就是随口说说……我不也是为了咱家好不是?再说了,这事还牵连到你呢,我怎么会去告密?你只要赶紧将他们送走就是了……也好早些安生不是?”

十七号瞪着妻子,妇人忙将裤子扯了过去替丈夫盖上,陪笑道:“夜深了,早点睡吧,莫吵醒了狗子。”

十七号轻轻地吁了口气,不再与妻子纠缠,他慢慢躺下,心想,也就一天的事,只要明日派人把信送出,最晚明日傍晚,援兵就能赶到玉山,到时,想留王爷三人怕也难了。

想到这,十七号心里轻松了些,翻了个身睡去。

……。

寅时刚过,卯时初。

玉山县衙内。

李定邦来回踱步,一副焦急的模样。

“这厮究竟是谁?”李定邦厉喝道,“本将军不管他是谁,今日午时之前,必须抓住他……此地与上饶城距离太近,若让我父亲听到风声……你们,还有你,都得人头落地!”

玉山县令刘远苦着脸道:“少将军息怒……您当时也看见了,那一行三人是骑马向南门去的,按说以马的速度,早该出了城了……。”

“放屁!本将军随从驱马至三十里外,都没有看见他们,他们能变成鸟儿飞了?肯定还在城中,或许就在你们眼鼻子底下。”

“可衙门人手不足,虽说城门已经紧闭,只进不出……偌大的城,一夜之间恐怕来不及啊。”

“本将军不管这些,只知道,若被这三人逃了出去,军械之事就彻底败露了。”

刘远无奈地道,“可这三人若真藏身城内,如今也必定是隐匿于寻常百姓家亦或者人迹鲜至的角落,半夜三更的扰民……怕引起民怨啊,若被三位国公知晓,不但事情败露,下官也难辞其绺啊。”

李定邦一愣,也沉默下来,他知道,这事还真不能大张旗鼓。

这时,那个大腹便便的富商突然开口道:“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拼死一搏……相较于扰民之罪,性命更重要吧?”

刘远霍地回头道:“放肆!你休要蛊惑少将军!”

富商呵呵一笑道:“少将军英明神武,在下是不是蛊惑定是心中有数……倒是刘县令手中的数十衙役出工不出力,尽引着我等手下百来人满城闲逛,其意自明啊。”

“你……胡说!”刘远忙向李定邦揖身道,“少将军不可轻信此人所说,下官一心忠于少将军,绝无二心……他们几人,虽说有本地绅纨引荐,可听其口音,极似来自江,或许是奸细也说不定……。”

李定邦脸色一变,吼道:“吵什么?如今先抓住那三人才是正事!”

那富商呵呵笑道:“其实在下倒有个办法,只是……。”

“你说。”

“这三人当时是向南门逃遁,想来应该是隐匿在南城……咱们如今人手不够,但将所有人集中起来搜索南城,还是办得到的。只要分出些人守住街口,其余人沿街一家一户排查,定能搜寻出来。”

刘远急道:“若是不在南城呢?”

“那也无妨,搜过南城,再搜东城。”

“为何不是西城和北城?”李定邦问道。

“他们说是应天府来的,应天府在玉山以北,他们逃回去的可能性不大。”富商有条不紊地解释道,“而往西是上饶城,明知少将军身份,再自寻死路更非智者所为。只有往东、南方向,才可越界入浙江界,以此来规避少将军的追捕……是以,在下以为,非南即东。”

刘远急道:“可你们手下百余人,并非官府捕快,岂能代本县执法?况且,如此大肆搜捕,若造成大量平民伤亡,谁为此担责?”

富商微微一笑,没有理会刘远,只是将目光投向李定邦。

李定邦为难了。

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为了多卖些银子,学杭州府商人搞什么竞买。

如果私下将军械卖于这其中任意一个商人,这事就不会发生。

至于这些想竞买军械的商人究竟是何身份,李定邦没有兴趣知道,只要银子是真的,别的不重要。

这些年来,一家人追随父亲颠沛流离、征战沙场,先是反明,而后联明,六年前从北直隶败退湖广路上,母亲病亡,四年前忠贞营在湖广与清军大战中,忠贞营大败,幼弟亡于乱军之中,可谓是家破人亡啊。

被吴争整编之后,忠贞营十余万人,愣是被缩减为二万人,无数同袍手足被迫前往浙东,说是安顿,可其实浙东籍北伐军打心眼里瞧不起忠贞营旧部,使得旧部中不断有人返回广信、饶州二府求父亲收容。

都是一起从血雨腥风中滚爬过来的兄弟,都是拖家带口的苦难兄弟,怎么忍心弃之不顾?

可这不是多几十、数百人,那是数万张嘴啊。

第一千五百五十五章 抉择(二)

李定邦就算打小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箩筐,那也知道,就算穷尽广信、饶州二府民力,也无法供养得起十余万大军。

好在江北之战,吴争在淮安城受困,自己趁机与众将士联合谏言,收编当日忠贞营旧部,并向西出兵,这才多出了抚州、临江、袁州等地,可远水解不了近渴,新附之地的赋税一时收不上来。

李定邦不得不私下里做些龌龊事,一来替补度支,二来,也算是为父亲分忧。

乱世之中,火器军械无异是最能变现的硬通货。

可问题是,几次下来,多少有些风声传出。

特别是高叔,郢国公高一功,已经不着痕迹地点了自己两次。

这让李定邦心中有了警惕。

如今广信卫三个当家人中,高一功无疑是最亲近吴争之人,别的不说,广信卫突然向西出兵和扩编,高一功反对最坚决,若不是有忠义夫人的首肯,恐怕高一功必会向吴争密报。

而之前,吴争来江西,对父亲多有指摘,唯独对高一功褒奖有加,调广信卫乔装大西军入闽作战,按理应该是父亲的差事,可吴争却偏偏弃父亲不用,令高一功率大军南下。

明眼人都知道,如今闽粤战局,只要广信卫与大西军联手合击,荡平闽粤只是早晚的事,这样一份大功平白被高一功得了去,岂不让人心寒?

李定邦坚信,昨日这三人定是受人指使前来玉山,为得就是拿到自己私卖火器的证据,而背后指使者,定是高一功无疑!

想到这,李定邦坚定地对那富商道:“就按你说的去办……此事由你负责,刘县令带人倾力协助于你。”

富商得意一笑,道:“少将军英明!”

……。

上饶城中,李过官邸,也是灯火通明。

李过眉头紧皱,“二弟以为这三人会是什么来路?”

刘体仁思忖道:“什么来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该如何应对!”

李过稍一迟疑,道:“会不会真是……郢国公所派?”

郢国公指的自然是高一功。

而高一功是忠义夫人高桂英的弟弟。

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儿,得喊高桂英一声婶婶。

按辈份,高一功是李过的长辈。

可李过年龄较高一功大,况且从李自成举兵后,大家并肩作战,在一个锅里勺饭吃,可谓情同手足,往日便各交各的,以兄弟相称。

李过是大哥,刘体仁老二,高一功反倒成了老三。

此时听李过突然称呼高一功的爵号。

刘体仁不禁在心中暗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情同手足、相依为命的兄弟,也开始相互猜疑了。

“应该……不至于此吧。”刘体仁道,“终归是自家兄弟,之前扩编广信卫、向西出兵,三弟不也最终同意了吗,若当时他真坚持不从,怕之前吴王前来时,早已降罪你我了。”

李过轻吁一口气道:“其实我也不愿意这样想,可这三人来得蹊跷……你我其实心里都知道,邦儿时不时将火器私下贩卖,所得银两并不占为己有用以挥霍,而是替补军中用度之用。之所以不点破阻止,实是无奈……五万大军,十万家眷,就是金山银山也是坐吃山空。”

说到这,李过起身,站在门前,仰头长叹道:“我有时在怀疑,当初归顺吴王,接受整编,究竟是对是错?”

刘体仁走上几步,站在李过身后道:“大哥何必怀疑咱们共同做出的决定?况且,这不仅仅是我等兄弟做出的决定,更是夫人做出的决定……想当时,二十万军民困于九江、南康二府,战争不断,将士食不裹腹,甚至与民争抢一口吃食。可眼下,虽然艰难,但总算有了栖身之地,且将士们衣食无忧……凭心而论,吴王确实兑现了承诺,只是,哎……家家难念的经啊,吴王也难,虽说比咱们占了更多的州府,可二十万北伐军要供养,手下军工坊、港口、学院等摊子铺得太大,一时顾及不到咱们……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李过微微点头,“吴王外刚内柔,确实是个有情义之人……可做为一个君王,还是少了些……霸道。以他手中实力,尽可取而代之,如此一来,浙江、福建、江西、湖广及江北数府连成一片,足以与北方清廷分庭抗礼,何至于如今受制于朝廷?”

刘体仁道:“我其实也想不通,可观吴王往日言行做为,想来不至于如此浅薄分辨不出优劣高低吧……定是另有所谋吧。”

李过突然转变语气,悠悠道:“你说那三人会不会是吴王派来的?”

刘体仁一怔,“不应该吧?吴王之前来江西尚不过月余,咱们出兵、扩编之事吴王上次就已经知道,何须再派人来……你是说,吴王听闻风声,专门派人为追查定邦贩卖火器而来?”

李过摇摇头道:“不会是专为邦儿而来,私贩军械确实是大罪,可定邦毕竟是我的长子,想来吴王还不至于因区区数千杆火枪,而与我撕破颜面。”

“那……你的意思是?”

李过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是怕……吴王上次来江西,因需要广信卫配合大西军出兵闽粤,故隐而不发,如今闽地战局已稳,吴王该兴师问罪了!”

刘体仁惊悚道:“这……这怎么可能?大哥过虑了吧?”

李过慢慢转头,看着刘体仁道:“二弟,我且问你,如果吴王重提出兵、扩编旧事而兴师问罪,你我该如何应对?”

“这……这……。”刘体仁皱眉犹豫了好一会,突然咬牙说道,“我听大哥的!”

李过苦笑一声,“若是往前十年,我定不甘心雌伏,就算不能与吴王共争天下,也要分庭抗礼、划地而治……可如今,你我年已过半百,胯间髀肉横生,广信卫仅五万之众,老弱病残不说,且尚难以补给周全,反观吴王正当盛年,北伐军有二十万之众,装备精良,能征善战,连赫赫大名的多尔衮都丧命在他手中……我能如何?我又奈何?”

第一千五百五十六章 匹夫之怒

刘体仁也苦笑起来,“大哥说得是,与其暴发内战,被北方鞑虏耻笑、渔翁得利,不如……苟活吧。”

“是啊。我原本想着,等邦儿接手广信卫之后,在北伐中建功立业,如此也好保全我忠贞营一脉,可惜……如果今日三人真是吴王所派,那后果不堪设想……你我荣辱生死且先不论,广信卫五万将士及家眷如何安置?”

刘体仁眉头紧皱,突然抬头道:“不管那三人是谁派来的,只要人死了,便死无对证……到时就算是吴王问罪,你我也可推拖不知。”

李过霍地回头,“你真人这么想?”

“是。”

李过慢慢抬头,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突然厉声道:“那就劳烦二弟,亲自率八百精骑赶往玉山,助邦儿一臂之力。”

“是。”

……。

这一天,凌晨的玉山县经历了一场浩劫。

如果说玉山县令刘远多少还有些做为“父母官”的职业道德,那么那些甚至不知道真实来历的富人的随从,就根本肆无忌惮了。

以搜查为名,劫掠、拷打、恐吓、勒索,乃至挟近、奸淫,甚至杀人,可谓是无恶不作。

而此时的玉山县百姓,因之前清军南下遭受的重创而缺少青壮,城中多为妇孺孤寡,根本无力抗拒这种突然而至的凌辱和荼毒。

短短一个多时辰,玉山南城,就成了人间地狱,而这些,陪李定邦待在县衙的刘远,竟毫不知情。

当然,刘远其实应该是想到了,在那商人向李定邦进言时,他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但,迫于无奈,他只能装作不知。

或许,不知,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吧。

……。

当十七号宅子的院门被暴力踹开时,十七号正好不在家中。

他一早离家,去安排人手出城,向江山传讯了。

家中仅留下的妻子和仅四、五岁大的孩子。

那么,悲惨的一切就不可逆转的发生了。

当施暴者举起孩子,露出狰狞逼问时,可怜的妇人被几个壮汉强压在地上时,似乎一切都已经注定。

妇人终究没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去目睹自己亲生孩子被在自己面前。

她不得不妥协,可她忘记了,这群畜生根本就不知道、也不可能想到他们要找的人就在这宅子的地窖里,他们所需要的,绝不是要得到他们明里想要的,而是施虐和暴行。

“我告诉你们……只要你们放了我和我孩儿……。”

没有人把妇人的话当真。

当女人的衣裤被撕碎,露出已经不再年轻的身体时,妇人……急切之间,失控地喊出一句,“他们就躲在东厢地窖里……。”

施暴者们终于停下了施虐的爪子,他们古怪地相互对视着。

难道,天上真掉馅饼了?

可随之而来的是,举着孩子的歹徒想也不想将手中的孩子扔入院中的井里。

而另一人,抽出腰间佩刀,直接插入睚眦欲裂的妇人胸膛。

一切是这样的自然,就象熟能生巧一般地顺溜。

当歹徒们聚拢起来,向东厢慢慢移动时,院门突然开了。

十七号回来了,惨死的妻子、不知所踪的孩子。

他失控了,他疯狂地冲入院子,冲向他可怜的妻子。

施暴者们笑了,他们正缺少向导,于是改变方向,向十七号围了过去。

“我儿呢?”

不再需要质问,质问是多余的。

或许在这一刻,十七号只想知道自己儿子的下落,亦或者,他自己也知道最后的答案,可为人父者,终究期盼最后的圆满。

将孩子扔下井的歹徒,以一种漠然的神色指了指井口。

也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就算是罪恶,也无须掩藏。告诉你,又如何?

十七号瞬间瘫软坐地,涕泪迸发。

一朝之间,家破人亡。

为什么?

歹徒们开始慢慢逼近,在他们看来,这男人就是条无法翻身的咸鱼。

猫,总是喜欢在吃之前,戏耍一下束手待毙的老鼠。

没有人会把自己比作老鼠,歹徒们也不例外,他们认为自己定是那只猫。

泪眼朦胧之间,看着一张张越来越近的人脸,十七号终于有了动作。

他突然伸手,奋力拔出他妻子赤果胸膛上的钢刀,然后罗圈一挥。

或许是挟愤出手,速度之快,竟激起了刀风。

当然,这样的挥砍,一般是伤不了人的。

因为所有人正面朝着十七号,他们本来就有着戒备之心,就算再突然,向后回避还是做得到的。

但由此一来,歹徒们不假思索地向后退却,这就给了十七号机会。

十七号是想反抗,为妻儿复仇吗?

不,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他只是个当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良家子,甚至,在父母过世之后,田中劳作也靠妻子,如果不是长林卫找上了他,此时他或许就只是个念过几日私塾,几次都考不上禀生的普通人,甚至连读书人都称不上。

面对着七、八个歹徒,十七号根本就无力反抗。

但他知道,有一件事他必须做到。

因为这关系到他肩负的使命,也关系到,终将有人会为他和他的妻儿复仇。

十七号在歹徒们下意识后退之际,合身扑向正堂八仙桌下,因为那儿有一条不显眼的暗绳,绳的另一端连着地窖,那儿有个铜铃铛,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但他的动作不象久经训练的军人一般敏捷,甚至因遭受剧变心神恍惚而致动作变形,他的合身扑上,竟一头撞在了八仙桌的桌脚上。

“乒”地一声,桌子没事,他反倒被撞个七萦八素,一行热血从他的额头瞬间流下时,此时反应过来的歹徒们,被十七号这古怪的一扑,笑得是前俯后仰。

他们尽情地嗤笑着向前,他们认为这怂蛋不敢反抗想自尽。

他们没有挥刀斩杀,而是带着一丝戏谑,上前砍向十七号的腿脚。

十七号用尽全身力气,奋力地向前一挣,当手指感觉到暗绳的存在,拉下暗绳时,他的腿已经被斫断。

一刀,两刀,三刀……。

十七号死了,但他的神色很安详,安详到似乎这是一种解脱,似乎,他在临死之前,听到了暗绳所连结的另一端上的铜铃铛,正在急剧地晃动,发出清脆地响声,那就……够了!

第一千五百五十七章 逆行

这宅子,方圆不过一亩多地,这样的小院落,其实真隐藏不住什么。

之所以一直到现在都不被人查获,无非是因为吴争三人是在后半夜才被十七号带来的。

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夜间娱乐,到了戌、亥交界时,百姓基本上都已熄灯睡下了,也为了省灯油不是?

也就是说,除了打更的、巡夜的,街道上就没什么人。

如今歹徒已经从妇人口中知道人就藏在东厢房,那么,要找出地窖暗门,也就不难了。

不久之后,歹徒们小心提起暗门盖板,望着下面黑漆漆的洞口,纷纷从肩上取下弓,搭上箭。

天幸这些歹徒没有火器,如果有几个北伐军装备的手雷,这扔下去,盖上盖板,那恐怕让神仙来救,也救不了下面的藏匿者。

“咻咻咻……”七、八枝箭矢脱手急射。

如此三轮箭矢过后,歹徒们收起弓箭,开始准备下地窖搜捕了。

但此时,一个黑乎乎的物事,突然被人扔了上来,骨噜噜地在地上滚动着,还冒着一缕细烟。

歹徒们为之一愕,直到有人嘶声急呼道:“……是火器,快跑……!”

跑,这不开玩笑吗?

晚了,真晚了!

“轰”的一声爆炸声之后,从地窖里,三道人影前后闪出。

这手雷的杀伤力,其实真不大,竟没炸死一人,但因为距离近,爆炸溅出的碎片,却没落下一人,他们在惨呼着或者是滚动着,亦或者是用手蒙面不停地嚎叫着。

没有人还会去留意,有人从地窖里出来了。

于是,鲁进财、黄昌平手起刀落,瞬间斩杀六人,仅留下一个伤最轻的歹徒,拖出东厢。

吴争站在十七号夫妇的尸身前,还在流淌的鲜血,让吴争脸色无比的阴沉。

确实是太险了,如果不是十七号临死前扯动暗绳,那么,并不宽敞的地窖里,吴争三人就真成了瓮中之鳖了。

鲁进财来到吴争身后,急道:“王爷,此处已不安,咱们得快些离开……否则,等更多的歹徒被爆炸声引来,就脱不了身了。”

吴争慢慢转身,看着那个一脸惊恐的幸存下来的歹徒,冷冷问道:“是谁指使的你们?”

那歹徒愣充好汉,哼了一声,别转头去。

吴争看了鲁进财一眼。

“嚓”地一声,一条胳膊离身而去。

“呜……”地一声闷叫,被黄昌平一把捂住了嘴的歹徒,痛得直翻白眼。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们应该是士兵。”吴争冷冷道,“寻常百姓,恐怕一眼认不出火器,但你们中有人认得它……说吧,是谁派你们来的?”

激烈的疼痛,被捂住了嘴喊不出来,加剧了疼痛感的歹徒,终于明白他做不了好汉,于是在黄昌平放开他时,急道:“我等是受少将军李定邦的指派,前来捉拿逆贼……。”

“有多少人?”

“一百多人。”

吴争与鲁进财对视一眼,再问道:“李定邦在哪?”

“就在离此不远处县衙里。”

吴争突然伸手,从鲁进财手中一把夺过刀来。

然后回身一脚,踹倒歹徒,钢刀疾挥,几个动作一气呵成。

白练一闪而过,那歹徒一声“饶命……”,话音未落,已是身首异处。

吴争已经很久未亲手动刀杀人了,可这一刻,他已经无法克制心中的戾气。

他举血刀向血泊中的十七号夫妇一拱手,将刀扔给鲁进财。

“走……随我去县衙!”

……。

县衙确实不远。

古时的城池,基本都是方方正正的。

街道也是南北、东西向,而不管是县衙还是府衙,皆居中而建。

十七号家就在城中心位置,按理说,任何一城,中心位置的房子都是相对较贵的。他能在城中心拥有一套宅子,倒不是他原本就身家阔绰,而是长林卫的俸禄,确实优厚,加上十七号还是县所档头,此宅又兼作了分所据地,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吴争大步向前,几乎没有一丝闪避的意思。

也奇怪了,来往在街道上,几次遇见的追捕者们,竟连上前来问一声的都没,更不用说阻拦了。

或许这就是灯下黑的道理吧。

跟在吴争身后的鲁进财知道拦不住吴争,他只能不断地向黄昌平施眼色。

可黄昌平更不敢拦呀,谁敢在这时拦,恐怕真没好果子吃。

眼见着县衙就在眼前,鲁进财只能牙一咬,他x的,拼了!

有了决定,鲁进财急赶上两步,与黄昌平紧贴吴争左右,而手已经伸入衣襟。

吴争走到县衙门口,没急着向前,而是抬头望着门楣上“玉山县衙”四个大字,然后背负双手,悠哉悠哉地上了台阶。

这下,终于有人拦了。

县衙门前衙役伸手阻拦道:“今日城中禁严,你要告状,待过几日再来。”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如果不是吴争衣着光鲜,恐怕就没这么好待遇了,衙役手中棍棒早就抡过来了。

吴争施施然道:“你看……本公子象是告状的人么?”

那衙役还真上下打量了吴争几眼,然后展颜陪笑道:“既然公子不告状,那就请回吧……今日衙门内有大事,县太爷不见任何人。”

“混帐……瞎了你的狗眼。”鲁进财上前一步,指着衙役的鼻子骂道,“还不速速通报……若惹恼了我家少爷,让刘远吃不了兜着走!”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嘛,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里耍横?

可衙役就吃这一套,听吴争身后的随从都敢咋乎直呼县太爷的名字,在衙役看来,那就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了。

定是州府来人了。这是衙役的第一反应。

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正在满城搜捕的“逆贼”竟会堂而皇之地来到衙门口,还要进衙见县太爷。

衙役连连点头哈腰道:“小的有眼无珠……请公子稍候,小的这就替公子通报……。”

吴争冷哼道:“放肆!你是要本公子在此等不成?”

衙役舔舔嘴唇,茫然道:“那……那依公子之见该如何?”

吴争哂然道:“无须你通报……本公子自己进去找刘远就是了。”

“可……可这……。”

第一千五百五十八章 出手

在衙役呐呐不知所措时,吴争已经越过衙役,向衙门口走去。

吴争太知道这些看门人欺软怕硬的习气了。

一切比想象的更加顺利。

可人算不如天算,一个身影突然从门口出现,挡住了吴争的视野。

看到这“偌大”的身影,吴争知道,要糟。

这是昨日酒肆中,被管事称为肥头大耳之人,说是织造司驻饶州府主事的族叔。

这种模样的人,往往给人印象较深,况且,加上是织造司驻饶州府主事的族叔,吴争还特地留意了一下,为得是日后惩诫找得到人、对得上号。

不想,这时竟提前遇上了。

知道要糟是因为,昨日在酒肆吴争“风头”太甚,敢与李定邦架梁子,自然是众人瞩目的,这死肥猪定能记住吴争的模样。

果然,那胖子脸色惊愕地看着吴争,出门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不,是在收回跨出门槛的脚,如果不是他实在太胖,影响了反应速度,那么,可能结果就不太一样了。

正常人可以在收回迈出的脚时,嘴巴同时发声,可这胖子做不到,他非要收回脚,再发疯似的转身回奔,再开口呼喊。

这给了吴争足够的反应时间。

“呯”地一声,胖子甚至连声都没发出,就被吴争掏出短铳,一枪撂倒在地。

反应过来的衙役,拼命地想拔腰间佩刀,可惜,因紧张了,愣是拔不出来。

他惊恐地看着鲁进财靠近自己,双手控制了自己的脑袋,然后听到“卡嚓”一声,衙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能看到了自己的背部……。

……。

突如其来的枪声瞬间震动了整个县衙。

可此时县衙内的衙役们已经无法迅速反应过来。

在他们惊慌地奔跑和推搡中,吴争一行三人已经绕过照壁,直趋正堂。

李定邦有过瞬间的惊慌,那是对于不可知之事的下意识反应。

但他很快就凭着多年的战场经历镇定了下来。

他身边的几个富商开始有意识地从侧门“离开”,只有刘远,硬着头皮挡在李定邦面前,天知道,这时的刘远心中,有多崩溃。

李定邦确实非常镇定,他的手已经紧握着腰间刀柄,这把刀饮过无数的人血,包括明室皇族的血。

刀在手,敢问天下谁是英雄?!

但这种镇定,很快被打破。

在吴争三人冲进正堂,李定邦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三只短铳时,这份镇定早已无影无踪。

吴争没有理会李定邦喷火的目光和刘远无助的神色。

径直走上前去,一屁股坐在了原本属于刘远的县太爷宝座上,仿佛这位置就是自己的一般自然。

鲁进财和黄昌平将短铳枪口分别顶在李定邦、刘远的胸膛上,厉声喝令追着自己,已至正堂门口的衙役们,“滚出去……否则,杀了他们!”

……。

一阵僵持。

这是一种力量和心志,默默地较量。

很显然,吴争赢了。

光脚的总是不怕穿鞋的,吴争很好地扮演了一个光脚的。

恐怕任何人都难以想象,一个王爷能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反其道而行之,直入虎穴。

所以,当吴争说“我是吴争”时,没有人相信。

而吴争,也一时无法证明自己是吴争,因为唯一的印信,交于十七号派人携带出城去调金华卫了。

“李定邦……你辜负了你爹给你起的好名字。”

吴争淡淡的话语声,在李定邦听来,就象是一种羞辱。

“你究竟是谁?谁派你来的?高一功吗?”

一连串的问话,奈何吴争根本不想回答。

吴争开始拨弄着手中短铳,李定邦识货,他知道吴争在装填。

为何装填?

必想杀人?

杀谁?

不言而喻!

在这一刻,李定邦突然就信了,信面前这人,就是吴王殿下。

他跪倒在地,“殿下饶命……。”

刘远是真愣了。

他无法让自己相信眼前的这一切,他并非是个蠢人,但只是想赚些银子,同时也因为他根本无法拒绝、反抗、顶撞国公之子、广信卫少将军的心意。

虽然少将军的名号不是朝廷和大将军府所封授,可自古以来,少主、少将军之名,前赴后继,从未曾缺过。

李定邦的突然服软,让刘远感到一阵的空虚,所以,他也只能随李定邦跪下。

二人的接连下跪,让整个衙门内衙役目瞪口呆,也对,搜捕搜到这份上,玉山县衙会是怎样的结果,已经不言自明了,所有人在门口跪成了一片。

不是不想反抗,不是李定邦决定悬崖勒马、浪子回头了。

而是李定邦非常清楚,再大的本事,在面对着火枪枪口时,完全无用。

服软或许依旧难逃一死,但反抗,必死无疑。

怎么选?

不用选!

吴争装填得很快,手中经过戚道昆借鉴西欧短枪改良的短铳,装填的是预制纸弹,有效射程可达三、四十步。

将枪口顶在李定邦胸口时,吴争已经决定开枪。

不为别的,就为军法如山!

可此时,衙门外传来的喧嚣和吵杂,打乱了吴争的动作。

一名从门口跑进来的衙役急报,“那些商人随从造反了!”

李定邦和刘远这时才反应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六、七个参与竞买的商人已经不在,甚至包括了织造司广信、饶州二府的分署主事。

“殿下……殿下听末将一言。”李定邦反应很快,他急道,“末将愿意戴罪立功,为殿下扫平这些奸细、逆贼。”

吴争有些犹豫。

此时鲁进财一脚踹翻刘远,厉喝道:“令县衙衙役去门口挡着!”

刘远强忍着痛楚,对门口衙役下令,“听这位大人的……快去门口抗敌!”

衙役们在片刻的惊愕之后,迅速反应过来,这或许是他们最后活下去的机会,于是,已经不用鲁进财招呼,一窝蜂地冲向大门。

李定邦瞪着一双略带血丝的眼睛,对吴争道:“殿下,末将是真不知道您来了玉山,末将只是……只是想……。王爷,那些外地商人有上百随从,且个个装备精良,仅凭数十衙役,定挡不住他们……请王爷相信末将,给末将一个将功恕罪的机会……。”

第一千五百五十九章 千钧一发

PS:感谢书友“奔跑吧骚年”的打赏。

“你该死!”吴争咬牙,沉声道。

李定邦一愕,低头道:“……私贩军械,欲戗害吴王殿下……末将确实该死。”

“你最该死的是,为达到杀人灭口、掩盖罪行的目的,荼毒城中无辜百姓!”吴争厉声喝道,手中的短铳上移至李定邦额头,没有人怀疑下一刻吴争会毫不犹豫地击发。

李定邦冷汗如注,但这时,他反而是豁出去了,他昂首看着吴争道:“末将确实想杀人灭口,可没想过要荼毒城中百姓……这事,不是末将麾下人所做,也非衙役们所为。”

吴争嗤声道:“待死之徒,还敢巧舌如簧?”

李定邦倔强道:“末[]将自认有罪,但敢问殿下,今日如果换了殿下,与末将易位而处,殿下会怎么应对?殿下收编忠贞营,十几万忠贞营军民,被殿下缩编成二万广信卫……是,殿下确实对广信卫一视同仁,军械、粮饷从无短缺,淘汰下来的人,也安置于江南各府?可殿下可曾知道,忠贞营的兄弟们被江南军民排挤?无数人从江南返回广信府求我父亲收留?可广信、饶州二府养不起这么多人……殿下,私贩军械是我一人所为,与我父亲及二位国公无关,与玉山县刘县令无关,殿下要杀,就杀我一人吧!”

这话让刘远一愣,他犹豫着,从地上爬行几步,至吴争面前,拼命磕头道:“殿下息怒,下官有罪,自愿受罚……只是眼下……还请殿下允少将军和下官为王爷尽忠!”

鲁进财转身,看看李定邦和刘远,轻声道:“王爷……。”

吴争慢慢将枪口从李定邦的额头移开,“孤给你机会……但不是赦免你的死罪,而是允你自证你父亲的清白。”

这话,有些无情。

无情到明白地说,你必死与疑,最好死在衙门口,用你的死来解脱你父亲的罪过,虽然还没有被证明李过的罪过,但,很多事,是不需要证据的。

虽然话无情,但这也是实话。

因为无情,所以真实。

李定邦一愣,两行热泪滴下,他重重地向吴争磕了个头,然后一抹眼中热泪,对刘远道:“刘县令护着王爷,本将军御敌去了!”

说完,朝衙门口而去。

刘远愣愣地看着李定邦的背影,突然向吴争再磕一头,“下官之罪,相较少将军尤过之而无不及……下官愿与少将军并肩御敌,恳请王爷成全!”

吴争反倒有些愣了,这与自己被十七号一家的死激起心中怒火,一门心思要追凶究恶的本心似乎有了悖逆。

究竟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自己究竟是代表着正义还是非正义?

这世间,究竟何为善、何为恶?

吴争有些恍惚,一摆手道:“孤……允了。”

“谢王爷!”刘远笑着转身而去,虽然眼中有泪,可他的笑容如有释重负。

鲁进财干咳一声道:“王爷……来敌人数远甚于衙门中衙役,仅凭李定邦及他的十余随从,想来定是挡不住,请王爷允准,卑职去助李定邦一臂之力。”

吴争轻轻一叹,挥挥手道:“去吧,去吧……黄昌平,你也一起去。”

黄昌平急道:“那……那王爷一人在此……。”

“孤久经沙场,手中有短铳,只要正门不被突破,就算有些许蟊贼翻墙而入,本王也能自保。”

“那……卑职遵命!”

……。

都说迷途知返,更为决绝。

李定邦,死了!

他的尸身上,插了五枝羽箭,最致命的是贯穿胸腹间的一柄刀。

但刀已被拔出,李定邦自己拔的。

刘远亲眼看见,皖国公刘体仁率援兵到来,歹徒一哄而散逃遁时,已经受伤的李定邦,带着一丝笑意,突然奋力拔出了镶嵌在他胸腹间的那柄刀。

迸涌的鲜血染红了衙门前的台阶。

刘体仁率部冲到门口时,李定邦还有一口气,他喘息着对刘体仁说,“请……刘叔转告……父亲,孩儿不孝……一人做事……一人当……!”

刘体仁睁着血红的双眼,瞪着衙门里面,发出一声如兽般地嘶吼声。

刘远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

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突然冲上前,挡在衙门前,展开双臂道:“公爷……里面是吴王殿下。”

刘体仁愤怒地冲上几步,执刀顶着刘远道:“敢拦本公……你也配?还不滚开?!”

刘远的身子有些佝偻起来,但他,不让。

“请皖国公听下官一言……。”刘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如果国公越雷池一步,少将军就白死了。”

刘体仁神色狰狞,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凶狠地瞪着刘远,手中的刀已经顶进了一寸,鲜血从刘远的官服中渗出,越来越多,再顺着刀慢慢地滴在地上。

刘远反而突然不怕了,微笑了起来,他看着刘体仁道:“寒窗苦读时,总以为自己,傲从骨中生,万难不屈膝……可为官之后,才明白傲骨又值几文钱?最可叹的是,放下了尊严,却换不回柴米油盐……于是以为,自己终究只是个随波逐流之人……可今日,现在,下官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尊严可寻的。”

刘体仁脸部开始抽搐。

刘远轻叹道:“错,就是错了,之后的对,依然掩盖不了前错……少将军是为守护吴王殿下而死,得其所哉……若国公……那就辜负了少将军、辜负了夔国公,更辜负了国公自己啊。”

刘体仁脸色剧变,他的手在颤抖,终于“咣啷”一声,刀掉落在石阶上。

“听本公令……退!”

无数的士兵,如潮水般从衙门口退散。

而此时,鲁进财和黄昌平左右簇拥着吴争从正堂方向走来。

当吴争的身影出现在衙门口不远时,刘体仁整肃官服,躬身长揖,大声道:“……不知王爷到来,臣有罪。”

吴争平静地走到衙门口,扫视着已经退至数十丈外的广信卫。

再收回目光,俯视着地上血泊中的李定邦。

然后,拍了拍刘远的肩膀。

最后,走到刘体仁面前,微笑道:“皖国公……来得正是时候啊!若非皖国公适时来援,本王或许就遇害了。”

第一千五百六十章 真有天意吗

吴争的话和语调,令刘体仁脸色一变。

这时,从东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响,大地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从这地面的震颤,就可以猜出,来的骑兵绝不下三千之数。

刘体仁脸色再变,他突然明白了,金华卫……必定是临时驻囤于江山的金华卫。刘体仁心中一阵骇然,如果不是刘远阻拦,如果……或许金华卫早已进了城,只是……没有出现罢了。

冷汗慢慢渗出,瞬间湿了刘体仁的后背。

呼啸而至的厉如海跃下马来,向吴争行了个军礼道:“禀大将军,末将率金华卫三千骑军奉命赶到……。”

吴争摆了摆手,微笑着对刘体仁问道:“孤有事与夔国公商议……只是不知夔国公有没有空闲?”

刘体仁茫然应道:“有……有……臣即刻派人向上饶城传讯……还请王爷稍等……。”

吴争没等刘体仁说完,顾自甩手而去。

厉如海、鲁进财、黄昌平无人理会刘体仁,甚至连看都不看刘体仁一眼,追随吴争而去。

……。

看着吴争的背影渐渐消失。

刘体仁突然象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软瘫在衙门口台阶上。

刘远轻吁一口气,上前搀扶刘体仁。

刘体仁喘息道:“刘县令,今日之恩……本公没齿难忘!”

刘远苦笑道:“下官不敢当……下官自己还是待罪之身呢。”

刘体仁急问道:“王爷是何时入玉山城的,你怎么也不向上饶城传讯?”

“哎……下官和少将军也是在今日早晨才知道是王爷亲临……。”刘远将经过与刘体仁详说了一遍,看着李定邦的尸身,叹息道,“可惜了少将军……。”

刘体仁眉头紧蹩着,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不单是王爷那无法交待,就连夔国公那也交待不过去……参与竞买的那些个商人在何处?少不得,拿他们说事!”

刘远摇摇头道:“原本这些人都在衙门中,后来王爷在衙门口开枪打死了一个衙役,这些人趁乱逃离,而后他们手下的随从向衙门展开了攻击……说起来,距离此时已经一个多时辰,按玉山城四门的距离,想必早已逃出城去了。”

刘体仁突然回头喝道:“来人……,分出四队出城追捕歹徒,余下者,全城搜捕……。”

刘远急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今日凌晨扰民,王爷已经盛怒……要再出什么事,那……。”

刘体仁想了想,加了一句,“切记不得扰民,违令者,斩!”

……。

“他不是勇士。”吴争站在宅院里,为十七号盖棺定论,“但他确实救了孤和你们的性命……报个县男吧。”

“是。”鲁进财应道。

“孤记得,当时他妻子怀里抱着个孩子?”

“是。”

“孩子呢?”

“全找过了……怕是已遭毒手了吧。”鲁进财低头回答道。

吴争叹了口气,沉默下来,这一夜之间,他的心境有了剧变。

就在吴争心生感触时,突然那边正在搜索的金华卫士兵一阵欢呼。

吴争诧异地回头,一向一副死人脸的厉如海,竟带着笑意上前来禀报道:“王爷,有幸存者。”

“谁?”

“一个孩子。”

吴争与鲁进财面面相觑,随着厉如海走了过去。

看着面前还是惊慌失措的孩子,吴争认出了这就是昨夜十七号妻子怀中的那孩子。

原来,这口井已近干枯,里面水不深,歹徒抛孩子入井时,根本没去留意井中。

而井中半垂的水桶和井绳,有效地延缓了孩子身体的下降速度,结果这孩子除了有些擦伤,甚至连骨折都没有。

真可谓是上天有眼啊。

“你……叫什么?”吴争尽量以和善的口气问道。

“我……我姓魏,叫……叫小宝,今年五岁。”

吴争惊愕起来,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天,难道,这世道真有天意存在?

“派人送他去杭州府,交给宋安好生照顾。”

“是。”

……。

“禀王爷,追捕的将士已经返回,织造司广信、饶州二府分署主事之人已被抓获,但……按刘远交待所说,那些不知底细的外地商人,就象凭空消失了一般,全无踪迹……敢问王爷,是否继续向远处追索?”

“不必了。”吴争摇摇头道,这些人很大可能是北方派来的奸细,但无关紧重,重要的是广信卫。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有涤清了内部,才是治本良策。

吴争无意将精力花在那些宵小身上,“人在何处?”

“就在城门外等候王爷决断。”

吴争想了想,道:“不必审了。鲁进财,你随厉都指挥使前去……杀了吧。”

厉如海微微一愣,躬身应道:“末将遵命。”

鲁进财应道:“是。”

……。

如果说厉如海可能是懂了吴争话中的意思,这才不发一言就服从命令了。

可鲁进财脑子向来不太够用,是真的没想明白,在他看来,吴王怎么就不加审讯,下令杀死织造司广信、饶州二府分署主事。

按理说,连他都能看出,这事显然牵扯了一桩极大的弊案。

“敢问厉将军,王爷此举究竟何意?”鲁进财虽然心思不太缜密,但善于不耻下问,逮谁问谁,“若严刑拷打,不怕这二人不吐出背后指使之人……看来,不但广信卫有猫腻,连织造司问题也很大,要是能顺藤摸瓜,揪出一些吃里扒外的混帐来,对王爷、大将军府,乃至百姓都是拍手称快的事。”

厉如海从来都不是个合群之人,但他对鲁进财却是另眼相看。

或许这就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吧。

厉如海从急驰的马背上转头看了鲁进财一眼,平淡地答道:“你要知道广信卫不是金华卫,织造司也不是官府衙门。”

鲁进财皱眉道:“可那是郡主的织造司,就是王爷的织造司……。”

“你还知道织造司是郡主的啊?!”厉如海没好气地怼道,然后一夹马腹,飞驰而去。

在厉如海看来,自己说得已经够多的了,要换成别人,厉如海一字都不想说。

鲁进财一愣,速度慢了下来,看着渐渐远去的厉如海的背影,鲁进财心中灵光一闪,反应了过来,他扇了自己一记嘴巴子,自责道:“你,真是个蠢货。”

第一千五百六十一章 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吴争的意思,厉如海确实是猜到了。

鲁进财也算是后知后觉,被厉如海点醒了。

黄昌平一个读书人,中过秀才,脑子自然是好使的,自然也能猜得到。

但相较于厉如海的沉默和鲁进财的自责,黄昌平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直谏。

这是明代读书人固有的“风骨”,他们明察秋毫,敢于进谏一切他们认为不合理、不合法的事情,就算皇帝当面,也敢冒颜直谏,甘于受廷杖之苦,有道是头可断、血可流,风骨不可丢。

虽然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发现问题之后,是不是应该先去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

剜肉治病之后,是不是需要想法弥补创口。

他们只知道破坏,从不奢求建设。

“王爷处事……不公。”

吴争心情本就不好,没搭理他。

“王爷处事不公!”黄昌平提高了声调。

吴争无奈地回头看着大义凛然的黄昌平,问道:“何处不公?”

“他们死了。”黄昌平指着十七号夫妇的尸体道。

吴争点点头,“孤已经下令,诛杀那二人。”

“可这样不够。”

吴争又点点头道:“李定邦也死了。”

“还是不够。”

吴争沉默了一会,道:“刘远虽然有罪,但只是协从。”

“卑职不是指刘远,而是指广信卫三位国公,卑职不相信,如此勾连外敌、私贩火器的大事,三位国公会丝毫不知情?还有……织造司总署!”黄昌平执拗地说道,“二府分署主事勾结外人、中饱私囊、荼毒百姓……。”

“你究竟想指证谁?”吴争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卑职只想让事情有它该有的样子。”

吴争轻吼一声,“滚!”

甩手欲外走。

黄昌平突然单膝跪下,道:“王爷说得对,十七号并非勇士,可他确确实实救了王爷和我等性命……可他死了。”

吴争霍地回身,怒目而对,“孤已经为他报了仇,也给了他哀荣……这世上枉死的人多了去了,他肯定不是最憋屈的那一个。”

“王爷说得对,十七号铁定不是最憋屈的那一个……他虽然死了,但得到了哀荣,他的孩子被王爷收留,日后不出意外,前程定是一片坦途……。”

“那你还纠缠什么?”吴争心中的邪火即将被黄昌平引发。

“可一切还没有改变。”黄昌平平静地与吴争冒火的眼睛对视着,“如果连王爷都无法回复事情该有的模样,那这乱世还有什么结束的希望?”

吴争愤怒地上前,狠狠地甩了黄昌平一记耳光,直将黄昌平甩趴在地上,黄昌平的嘴里涌出一缕鲜血来,吴争嘶吼道:“放肆,你是在指责本王、教本王做事吗?”

黄昌平平静地直起身,用手抹了把嘴上的血,微笑道:“人性善变,没有人天生就是恶人,也没有人天生就是好人,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好、恶之间,也仅仅是临机时的一念之差……譬如李定邦,再譬如刘体仁、刘远,若他们一念成魔,就算卑职与鲁将军拼死保护王爷,恐怕也无济于事……厉将军就算率再多的援兵来,恐怕赶到时,一切都已成为定局……卑职是说,王爷要建立的新世界、新天下,须对错有序、黑白分明。”

“你究竟想说什么?”吴争冷冷问道,但已经不再愤怒。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让一切回归它原本该有的样子。”黄昌平悠悠道,“王爷天纵奇才,卑职与王爷相比,就如同萤虫皓月,可公道自在人心,人心不可欺、天不可欺……请王爷三思。”

望着趴俯在自己脚前的黄昌平,吴争有种欲嘶吼的冲动,该死的读书人,读书读傻了!

“黄家娃儿,你以为这世道,正义和罪恶泾渭分明?可你别忘记了,黑与白之间,还有灰色。”吴争咬牙切齿地道,“你想让事情回归至本该有的样子,这很容易……只要孤一声令下,金华卫可以在数日之内攻破广信、饶州,杀尽所有敢于反抗者……对付织造司就更简单了,将总署、分署各主事尽皆下狱,严刑拷打,恐怕没有人可以抗得过去,再简单些,直接取缔织造司就是……。”

“可然后呢?”吴争手指不断地戳着昂着头的黄昌平的额头,一下、两下、三下……,“广信、饶州等府人心不稳,数万计的广信卫将士群龙无首,溃兵如贼,天下大乱,派北伐军镇压、围剿吗?知道会死多少人吗……织造司辖下百万织女,关乎百万户人家生计,你娃儿家中盈实,就算一年半载没有收入也不用担心生计,可那些百姓呢?半月、一月没收入,全家就得挨饿……!”

很显然,吴争这已经不是在向黄昌平解释了。

他无须向黄昌平解释。

他只是在向自己解释。

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是自己的内心。

……。

玉山城西门。

李过撕心裂肺地狂吼着。

还有什么比暮年丧子更悲惨、更心疼的事呢?

刘体仁轻声劝道:“邦儿……非他所杀,是自尽,邦儿仁孝,他托我传话,一人做事一人当……。”

李过瞪着血红的眼睛,冲刘体仁吼道:“为何不攻?为何不为邦儿复仇?”

刘体仁摇摇头,喟叹道:“攻不得……金华卫其实已经早我一步入城,就隐于县衙周边。或许,他就在等我下令进攻,如此,便有了借口……大哥啊,都说他能为、城府非常人可比,这次,我算是见识了。”

李过恨声道:“金华卫来了多少人?”

“约三千人。”

“才三千人就让你缩手缩脚?”

“大哥,那是钱翘恭所练的三千枪骑兵,其中有千余人从北方归投的老兵啊。”

李过极不甘心地吼道:“那又如何?我今日率二万精锐前来玉山,怕他作甚?”

刘体仁摇摇头道:“请大哥息怒……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才是。”

李过大怒,“怎么,你这是决意与我割袍断义,然后学三弟那般,转投他的麾下不成?”

第一千五百六十二章 局

刘体仁苦笑道:“大哥这是什么话……我思来想去,一来邦儿确实非亡于他手中,反而邦儿是为守护他才受的重伤,邦儿临终之前,也从未有过要我等为他复仇的话。二来,大哥莫要忘记,夫人还在杭州府,今日大哥若要反,等于害了夫人。”

“那……那邦儿就这样枉死了?”李过悲从心起,涕泪交流。

“观眼下局势,也只能……如此了。”刘体仁叹息道,“三弟恐怕早已选择了追随他,否则,他也不会将广信卫最精锐一部调拨给三弟前往闽地……大哥若此时一反,最多是将他逐出江西,可接下来,三弟必定北向,与江西周边北伐军三卫,对江西形成四面合击之势……人强我弱,大哥,咱们赢不了……赢不了啊!”

李过茫然起身,望着城中方向,愣愣地看了许久,“你说得没错,人强我弱,奈何?他,怎么说?”

“他令大哥去城中相见,说是有事商议。”刘体仁见李过平静下来,轻吁一口气道,“为五万广信卫将士及家眷免于战火,还请大哥……节哀顺变。”

“会是鸿门宴吗?”

刘体仁一愣,想了想道:“他虽然阴狠,可还不至于下作……况且,他若真有加害大哥之意,以北伐军三卫实力,直接进攻就是了。”

李过突然长呼一口气,道:“好吧,我去见他……二弟,你留在城外,我的这一万人马就交给你了,你在,他就须投鼠忌器。”

刘体仁点点头,“大哥放心,若他真敢加害大哥,我必率广信卫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

“不能让清廷得以喘息。”吴争点点安庆府道,“虽然签订了和约,但如果让敌人休养生息,那么日后的北伐必将付出更大的代价,血的代价。”

李过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但确确实实,他被吴争的构想所吸引。

“广信卫自九江北上,经安庆、庐州,突入凤阳府……把它变成胶着的战场,别想着一举拿下,记住,围点打援,拖死它们!”吴争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目光甚至没有看李过一眼,似乎在自言自语。

李过站在吴争身后约一丈的位置,眼神复杂地看着吴争的背影。

他不明白,他是真的不明白,这小子哪来的如此谜之自信,竟摒退了鲁进财、黄昌平等随扈之人,与自己单独相处?

这个距离,加上从背后出刀,李过至少有七成把握。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李过的手很稳定,开始伸向胸口,那里,有着一柄吹毛断发的短匕。

只要一呼一吸之间,就能将目标捅出个通透的窟窿来。

“李定邦不能白死,就如长林卫十七号夫妇……每个人的命都是他自己的,自己作出的选择就得自己负责。”吴争敲击着地图道,“但有一点,那些怂恿者、始作俑者,也得付出代价……孤知道你心中有恨,孤也知道,你对广信卫的控制能力,但,孤要正告你,你赢不了,甚至,你没有一丝机会。”

说到这,吴争慢慢转身,目光看着李过已经伸入胸口的手,但神色平静,“夔国公,你老了,你已经输不起了……孤方才说自己作出的选择就得自己负责,这话对夔国公同样适合。”

李过目光一缩,老了吗?

他心中被激起一股火,男人之火。

吴争似乎没有看到李过神色的变化,又自然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李过。

“李定邦罪不该死,但他非死不可。”

李过的眼中迸出一股怒火,他的手已经握紧了胸中的刀柄。

“他不死,夔国公就没有动机谋反,夔国公不谋反,已经过了两年安稳日子的广信卫,自然不会北渡长江,广信卫不北渡,孤的诱敌、滞敌之计,如何实施?”

李过有些惊愕起来,但这并不影响他已经作出的决断,他开始抽刀。

“孤知道夔国公中年丧子之痛,孤真的知道。”吴争微微仰头道,“嘉定城,孤的叔父那了,可杀他的贼子李成栋还活着……孤有的是机会杀他为叔父报仇,可你知道孤为何迟迟不杀他吗?”

李过已经抽出短匕,咬牙道,“为何?”

吴争突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前些日子,清廷传讯给本王,竟是想请本王下令金华卫,逮捕李成栋,递解回顺天府……哈哈,可笑吗?”

吴争笑得前俯后仰,“人最痛苦的不是死,死很容易,也就一口气……可让他卑微地活着,活得比乞丐比不如,受着世人的唾骂,再没有一丝希望翻身,那才是最解恨的……孤要让他活着,象鼻涕虫一样地活着!”

李过手不由自主地一抖,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王爷教了臣一个复仇的好方法。”

吴争慢慢收起笑声,摇摇头道:“不……你学不了这一套。你心里背负得太多,你儿子李定邦只是其中之一,甚至不是最重要的。你心里还有忠义夫人,还有刘体仁,还有数万广信卫将士的生计……你不象我,我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北伐!”

“臣,也可以,就算不成,还有永历朝,还有大西军。”

吴争再次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李过的眼睛,仿佛没有看到李过手中那柄锋利的短匕,“明室若真靠得住,孤以何崛起于山野?民军如果靠得住,缘何入主顺天府,又得而复失?”

“为何?”

“变化。”

“何意?”

“如日东升西落、如人生老病死。”

李过没听懂,他有些发愣。

吴争慢慢上前,再慢慢抬手,弹了弹李过手中的短匕,发出“叮”的一声。

“你儿子比你聪明,比你有担当……如果他早些选择追随本王,应该可以成为一个好将军。”吴争淡淡道。

李过突然醒悟过来,他霍地向后倒退一步,拉开与吴争的距离,抬手以短匕指着吴争道:“都说王爷口灿莲花,今日李某领教了……但,这屋里仅你我二人,今日你逃不了!”

第一千五百六十三章 局中局

PS:感谢书友“水韵天成”、“HqB”、“缘醒”投的月票。

吴争手一摊,问道:“孤为何要逃?”

“你就不怕我与你同归于尽?”

吴争摇摇头,哂然道:“不怕。夔国公已经年过半百,如日落西山,而孤却如旭日东升……孤想不通为何要怕你?”

李过愤怒地一扬刀,似乎在显示,此时他手中有刀,话语权在他那。

吴争笑了,笑得有些无奈,他慢慢将手伸进怀里,取出一把短铳来,放在案上,“二百多年前,大明就有了火器,太祖皇帝麾下精骑皆装备了三眼铳,可二百多年后的今天,夔国公却依旧习惯于使用短匕……将军尚且如此,奈何士兵?”

李过愣了,他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再拿着短匕。

他苦笑起来,原本想着为儿子报仇,可这时看着面前的吴争,他竟有些迟疑了。

他确实在迟疑。

否则,在吴争背后这么长的时间里,往前一捅,什么事都解决了。

他真的一直在犹豫,特别是听了吴争“我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北伐”这句话之后。

五、六年过去了,无数的人死了,有兄弟,还有伯父。

可天下依旧混乱,百姓依旧食不裹腹。

李过曾经的雄心也随着时间渐渐消逝,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个能结束这乱世的人。

能结束乱世的人,可能就是面前这个“杀子仇人”。

李过下不了手,正如李定邦在最后那一刻,选择守护吴争一样。

他们守护的不是吴争,而是心中的那一线希望。

因为不好意思再拿着短匕,李过慢慢将短匕横转,倒捏着,放在案上,与吴争的短铳并立放着。

怔怔地看了吴争好一会,李过拱手道:“臣……今日没有来过。若王爷同意,臣,明日再来向王爷请安。”

吴争笑了,但收得很快,摇摇头道:“不。夔国公明明来过,怎能说没来过呢?”

李过目光一缩,沉声道:“王爷是要斩草除根吗?真逼急了李某……李某一样可能拼个鱼死网破!”

吴争点点头道:“这就对了嘛,哪有被欺负到自己头上了,还怂了的夔国公?”

李过惊讶地看着吴争。

吴争指着地图上安庆、庐州二府的位置,道:“去那吧……带上你的广信卫,两年多了,是时候让孤看看,原本叱咤半个华夏的忠贞营的风采。”

李过张大了嘴巴,死死地盯着吴争,好半晌才问道:“之后呢?”

“北伐军中,必有广信卫一席之地。”吴争淡淡地说道。

李过突然单膝跪地,沉声道:“臣……谨遵王命!”

……。

“呯”地一声枪响之后。

一切,都无法改变了。

夔国公反了,他趁吴王召见,私藏火器行刺,得手之后,在随扈亲卫的掩护下,逃向西城方向。

广信卫反了,刘体仁率广信卫破城而入,接应逃脱的李过。

吴王亲卫鲁进财、黄昌平等人,与金华卫副都指挥使厉如海,随即率军向西城发起了反击。

经过半天的激战,广信卫不敌,撤向上饶城。

厉如海等人衔尾急追至上饶城,随即向上饶城发起了进攻。

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从浙江赶来的北伐第一军进入玉山县,眼见大势已去,李过、刘体仁不得不率广信卫向北转进。

金华卫衔尾追击、紧咬不放,数天之后,广信卫入庐州府,而被闻讯赶来阻击的建阳卫,与金华卫形成东、南两面合围之势。

李过、刘体仁不得不再次北上,进入清廷控制之下的凤阳府,迅速攻占定远,与凤阳城清军形成对峙。

身负“重伤”的吴争,被送回杭州府,大将军府随即派人出使顺天府。

与清廷交涉,意图南北配合,围剿广信卫“叛军”。

但清廷始终态度爱昧,拖延着迟迟不回复。

……。

武英殿中。

终于亲政的小福临心情非常好。

也对,再没有比听到强敌有了麻烦更让人心情愉悦的了。

“皇上,随李过至凤阳府的广信卫尚有三万多人,而且,广信卫所装备的火器皆为江南军工坊提供,如果将这支军队收编过来,既可减轻朝廷购买火器的压力,更可增加朝廷军力,实为一举多得啊,同时,朝廷与建新朝实力此消彼涨之下,长江沿岸实力格局就会瞬间改变……臣自请前往凤阳府劝降李过,请皇上恩准。”

岳乐无疑是最希望收编广信卫的人,没有之一,原本他手中军队,在江北一役中,被北伐军击败,损失惨重,加上沈致远火枪新军的逼迫,使得岳乐不得不回京述职,虽说晋升了亲王爵,可兵权却反而下降了。

这让岳乐不禁“怀念”起与钱、沈二人编练三万火枪新军的时候,那个时候,虽说是郡王爵,但就连多尔衮也得给三分颜色。

小福临听得连连点头,虽说今日心情好,但福临心中依旧有根刺。

这根刺与建新朝无关,也与吴争无关,而是来自已经死了的多尔衮。

多尔衮活着时,福临不得不称呼多尔衮为皇父,可你说现在多尔衮死了,福临还得为其为尊号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这不是自己“啪啪”打自己的脸,拿自己的脸使劲按在地上摩擦吗?

所以,福临每每天想到此事,就夜不能寐,一个劲地寻思着,什么时候挖了多尔衮的坟,再派人鞭尸。

可想归想,现实做不到。

为啥?

因为新的睿亲王就盘踞在兖州,且有十万大军,其中包括沈致远三万新军。

显然在这个时候,朝廷是无力与多尔博闹翻的。

所以,福临听说岳乐要去劝降李过,自然是拍双手赞成的。

“既然安亲王愿意为朝廷效劳,那朕……。”

可福临的话,被打断了。

谁敢打断已经亲政的福临说话?

自然是福临他叔,如今的叔王英亲王阿济格了。

“陛下!”阿济格大声反对道,“定远城的广信卫有三万多人,而我军在凤阳府,也只有三万大军,如果劝降了李过,试问……谁主凤阳府事?”

福临一听,心想也对,于是调头看向洪、范二人。

第一千五百六十四章 老姜真辣?

洪承畴与范文程目光一碰之后,微笑道:“英亲王言之有理……据报,李过反明,是因其子死于吴争之手,李过大怒之下,携短铳见吴争,侥幸行刺得手,吴争受了重伤。之后,北伐军数卫追击、围剿广信卫,李过只手难敌双拳,不得不北上,侵犯我朝凤阳府……但诸位都知道,从李自成死后,李过率忠贞营历来与我朝为敌,双方仇深似海,恐怕……李过不会轻易归降,若轻易归降,反而得提防有诈,还须谨慎为好。”

范文程附和道:“英亲王所担忧的,也正是我担心的,从与建新朝和谈之后,徐州大军已经北撤,我朝在凤阳府的兵力不足以控制李过的广信卫,若李过事后反复,后果不堪设想。”

福临有些愣,这几位这是闹哪出?

他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

这不对啊,洪、范二人怎么帮起阿济格说话了?

边上济尔哈朗的嘴角,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讥讽,他上前一步,面向阿济格道:“广信卫已经占领定远已成事实,想来仅凭凤阳府驻军,恐怕一时半会难以收回失地……那依英亲王之见,这事又该如何应对?”

阿济格脸有得色,他也没料到洪、范二人会站在自己这边。

事实上,阿济格并非真心觉得岳乐的提议有什么不好,他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如果福临真允准岳乐去劝降李过,那么,这事一旦成功,广信卫就成了驻军凤阳府的唯一选择,而原驻守凤阳府的驻军将被北调,拱卫京畿。

如此一来,原本已经被阿济格视为禁脔的凤阳府,就会权力易手。

虽说阿济格不怕军权被收回,但大军在京畿的地位,是不能和驻守凤阳府相比的。

驻京八旗,加上兖州多尔博十万大军,阿济格的军队被团团包围着,能成什么事?

所以,阿济格绝对不允许岳乐前往凤阳府劝降,不管最后广信卫落在岳乐还是福临手中,都会对阿济格如今的地位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但话又得反过来说,在听了岳乐的话之后,阿济格心里觉得有道理,广信卫有三万多人,再加上已经装备了一部分来自江南军工坊的火器,这能省多少事啊?

阿济格甚至不用再与岳乐争抢正在筹备的新军主导权。

关键是,谁去劝降,最后广信卫归谁,这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在济尔哈朗询问应对之策时,阿济格瞬间改变了说话的风向,他一本正经地答道,“岳乐其实只说对了一半,能劝降李过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可纠结在于李过能不能真心归降我朝,这需要有足够强大的实力,才能震慑广信卫。”

在场的除了福临,哪个不是老油条?

谁听不出阿济格话中的意思,如今的凤阳府,早已不是八万徐州大军驻囤的时候了,留下的三万人,相较于广信卫,自保或许能成,进攻,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阿济格话中说,具有“足够强大的实力”的选项,也就差没有直接说穿罢了,指得,就是他自己。

济尔哈朗目光不经意地与洪、范二人相碰,然后微笑着对阿济格明知故问道:“那依英亲王之见,谁是那个具有足够强大实力的人呢?”

阿济格理直气壮地回答道:“自然是……非本王莫属。”

说到这,阿济格转向福临,上前一步道:“皇上,请允准我亲自前往凤阳府,我定能收伏李过!”

福临有些愣,这怎么可以?

阿济格如今手掌大军,气焰正炽,如果再要是得到广信卫那三万多人,那还不成了多尔衮第二,又一个“皇父”摄政王?

就在福临极度为难之时,阿济格身后的济尔哈朗微微向福临点头示意,福临一怔,眼角往洪、范二人那一扫,见洪、范二人皆沉默不语,心中就有了底。

“英亲王既然愿意替朕分忧,朕自然是不会反对的……那就劳烦英亲王走一遭吧。”

阿济格闻听大喜,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临走时还向福临行了个大礼,吓得福临差点没坐住。

路过岳乐时,阿济格还拍了拍岳乐的肩膀,轻声道:“小子,想和本王斗,你还嫩点。”

说完,根本不看岳乐的表情,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

“皇上!”在阿济格身影消失之后,胸口堵得慌的岳乐导愤愤然道,“若是三万多广信卫置入英亲王手下,后果不堪设想啊……诸公都是明白人,难道就不出这些?”

福临心里一动,暗道这问题算是问到朕心里去了,于是转头看向洪、范等人。

可文人嘛,特别是有着大学士光环的文人,那腔调是普通读书人无法比拟的。

“范兄请。”

“还是洪兄请吧。”

“咦……洪某怎敢在范兄面前班门弄斧呢?”

在福临殷切目光注视下,洪、范二人还互相谦让起来了。

可福临还不敢去催促,也对,被这二人教出来的学生,哪会不“尊师重道”、“恪守本份”呢?

好在岳乐懂事,他开口催促了,“二位大学士,你们倒是指点一下本王啊。”

听听,听听,一个堂堂朝廷安亲王,开口请洪、范二人指点了,这是多大的面子啊?

得了便宜卖乖,那叫不识好歹、没有礼数。

洪、范二位大学士自然是最懂礼的,二人相视一笑之后,齐齐肃容,向福临揖身一礼。

洪承畴道:“其实英亲王开始时所说的有道理,李过不会降,他的儿子确实死了,可就算真是吴争亲手杀了他儿子,他儿子也必有取死之道……再则,以吴争的城府,要杀人子岂会不想到防患李过铤而走险?这是其一。”

“其二,北伐军的强悍,相信皇上也有所闻,可北伐军三卫愣是没有阻止广信卫北上,这其中竟还有吴争视如性命的第一军。”

范文程突然开口了,这么好的显摆机会,哪能说错过就错过?“其三……。”

哎,文人之间的谦让啊,这应了一句古话,“与子同游,动辄覆舟。”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第一千五百六十五章 各怀鬼胎

PS:感谢书友“161117222835714”、“武功秘技”投的月票。

“其三,最令人疑惑的是,从江西北上渡江,必经九江、安庆,而建兴朝卫国公夏完淳所部建阳卫势力已经开始染指这二府周边,三万多大军渡江,建阳卫竟无法及时阻止……简直是不可思议。”范文程撸须感慨道,“可笑小子吴争,竟使出如此粗鄙伎俩,简直贻笑大方。”

福临、岳乐听得惊讶万分,不自禁地张着可以塞进鸡蛋的嘴巴,半晌还未合拢。

洪承畴微微一笑,寻常时候让让风头也就罢了,可在皇帝面前,谁让谁傻子!

就算都是大学士,那也得分个雌雄不是?

于是洪承畴趁着范文程喘气的功夫,迅速接上道,“这三个疑点足以证明李过并非真正与吴争闹翻……但他们究竟有何图谋呢?结合如今安庆府周边建阳卫的异动来看,很显然,吴争的意图在这……。”

洪承畴向旁边横跨一步,指着两名内侍撑起的地图上一处,道:“安庆、庐州、凤阳三府。”

范文程毫不示弱,“如今建新朝左营已经染指江北六合,而建阳卫占着和州、滁州……虽然沿江已经被敌突破,但六合、和州、滁州土地不大、人口不多,面对我凤阳府三万驻军的压力,实际上就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今李过率广信卫借机进入定远,那么陛下请看,沿江如此大的一片土地,事实上皆在吴争掌控之中,要知道,不管是建新朝左营还是建阳卫,皆与吴争私下勾连。”

福临听懂了,他很聪明,但他还是无法理解,“二位先生言之有理,可……可朕不明白,如果真按二位先生所说,这是吴争、李过设下的圈套,那他们就没想到,朕不同意吗?”

朕,不同意。

那便是不同意!

福临说到了正点上了,这样的局想要成功,就必须另一方同意,或者默认。

可福临会同意吗?

当然不会同意,除非脑子被驴踢了。

福临不同意,那就代表着两朝又一次大战的暴发,这个结果无论是对任何一方,短期内都是不堪承受之重,否则,前面就不需要停战和谈了。

洪承畴跟上一步道:“正因为吴争考虑到眼下与我朝停战,为了不彻底惹恼我朝,才设下这个圈套,借李过之子李定邦的死,以广信一卫为诱饵北上,名为转进实为占领。”

范文程忙接道:“而且这是个计中计,如果我朝轻信了李过,那么李过将被委以高官厚爵,成为了凤阳府军政总督,可真正掌控的却是背后的建新朝吴王。反之,如果我朝识破了吴争的奸计,那么,吴争想必就会假戏真作,李过会以定远一隅,向凤阳府各州县发起进攻……之前杭州府派使者入京,请求我朝予以配合,联手围剿广信卫,却被我朝婉拒,吴争便可以推托李过是叛军,不受他的控制,由此袖手旁观……当然,在私底下吴争一样会借助长江河道,悄悄将各种补给送给李过,而长江,如今不在我朝控制之下。”

福临生气了。

他是真生气了。

不是因为洪、范二人识破了吴争奸计,而是对二人的不作为生气。

也对嘛,定远失守,被广信卫占领,朝廷竟在闻听此事之后,默不作声了十天之久,要知道福临亲政才多久?

颜面啊!

福临愠声道:“既然如此,朕就得下诏,收回失地。”

洪承畴急道:“不可……万万不可。”

“为何?”

“吴争之所以施出这般雕虫小技,而不是下令北伐,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承担不起又一场与我朝的大战……而我朝,亦是如此。可如果皇上下诏开战,那么我朝也会因此陷入泥沼,之前所议的内政、扩军等等诸项,皆会半途而废。”

“可朕总不能坐视凤阳府被李过广信卫蚕食吧?”福临尖声道。

范文程温和地说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陛下……要击退李过、收回定远,臣有二策,可供皇上甄选。”

“先生快快讲来。”

“新嗣睿亲王多尔博辖下有十万大军,其中包括多罗额驸沈致远手下三万新军,只要皇上下旨,令沈致远率部协助凤阳守军,以两面夹击之势进攻定远,那么李过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退出凤阳府,其危即解。”

“那要是李过执意对抗到底又如何?”岳乐突然插嘴问道。

范文程淡淡道:“凤阳府守军已显异心,他们心中所忠的应该是英亲王,至于兖州大军……安亲王莫非以为,睿亲王是个忠臣?”

岳乐惊愕,虽说政治是肮脏的,可竟到了这种泯灭人性的地步,岳乐是真开眼了。范文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既然收不回人的心,那就灭了人的身。

不管是阿济格留在凤阳府的军队,还是兖州多尔博的军队,在他们看来,就是异类,不妨坐视三方激战、一同消耗,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福临沉默着,他心里是赞同范文程的,在剿灭敌人之际,同时削弱阿济格和多尔博实力,这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哪。

但因为他是皇帝,很多事可以在心里想,不能说出口。

范文程继续道:“另一策……有些麻烦,准确地说,或许有些残忍,臣不知该不该讲。”

福临立即道:“先生尽管说,朕绝不怪罪。”

“请陛下封英亲王为征南大将军,总督京畿以南所有兵马,讨伐李过夺回定远。”

这话让所有人为之一惊,包括洪承畴、济尔哈朗在内。

济尔哈朗问了一句,“范相所言之中,也包括睿亲王所部兵马吗?”

“当然。”范文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这下连福临都听出不妥了,“先生说的不是戏言吧?就算是朕下旨,恐怕睿亲王也不会听从英亲王的节度……再则,如果朕真封英亲王为征南大将军,总督京畿以南所有兵马,去讨伐李过,那么,此战定会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结束战争。那么所带来的后果不堪设想,试问还有谁可以节制英亲王?”

第一千五百六十六章 难念的经

福临的话,说得有点透白,甚至有些过头。

按理说,再怎么心里忌惮阿济格,身为皇帝,也不应该这么公开说阿济格,这简直就差指责阿济格造反了。

可福临确实是急了,当然,面前诸人都是心腹也是他口无遮拦的主要原因。

范文程平静地说道:“老臣自然清楚,睿亲王不可能听从英亲王节度。”

洪承畴突然会意过来,他点点头道:“妙……范大人使得好一手驱虎吞狼妙计。”

被洪承畴这么一点,济尔哈朗也瞬间懂了,福临、岳乐也接着醒悟过来。

岳乐连声赞道:“范相妙计!”

范文程却摇摇手道:“这只是顺带的,我的本意并不在此。”

福临急忙道:“先生快讲。”

“老臣的真正用意在于……吴争并不想与我朝决战,那么在这一点上双方是有共识的。既然如此,何不就在安庆、庐州、凤阳三府开辟出一个试练战场?以有限度、可控制的战争,来化解双方所有的矛盾,既可安人心、又可顾全朝廷颜面,可谓一举两得……不,一举三得,因为,再有限度、可控制的战争也会死人,可朝廷只付出一个虚爵,并未出一兵一卒……陛下,若此战打上一、二年,甚至更久些,三方打得精疲力竭之后,而朝廷却在这些年里悉心内政、军备,那局势会变成怎样,应该不言而喻了吧?”

洪承畴击掌叫好道:“范相果然是老成谋国。”

岳乐点头称赞道:“此计实为妙计。”

济尔哈朗抚须赞叹道:“一旦战争开启,英亲王、睿亲王就无心北顾,且因权力的争执必定关系恶化,朝廷正好借机积蓄实力……好,好一个一举三得之计。”

福临起身,双手拽着范文程的袖管道:“先生真是朕的张良啊。”

这话让范文程有些激动起来,他颤颤巍巍地躬身,眼含浊泪道:“能得陛下此言,老臣此生足矣。”

边上洪承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笑着问道:“只是……此计还须一个合适人选,来做为平衡三方的筹码,否则,以广信卫区区三万多人,恐怕挡不住英亲王雷霆一击啊。想来范相应该早已胸有成竹了?”

范文程抬起头来,朝洪承畴笑着道:“范某心中确实有了一个人选,不过还须洪兄和郑亲王、安亲王一起斟酌之后,由皇上定夺。”

福临问道:“先生属意由谁来担当此任?”

范文程慢慢说道:“钱谦益。”

……。

次日,福临下诏,封授英亲王阿济格为征南大将军,岳乐为平南将军,节度京畿以南所有兵马。

自此,凤阳大战拉开帷幕,用阿济格在皇帝面前誓师的话说,那就是力歼来敌、不负皇恩啊。

可就在阿济格拎着大将军印信,率着自己所部旗军离开京城后。

福临又下了一道诏令,他不动声色地把原礼部侍郎钱谦益擢升为吏部尚书,当然,这只是个虚衔,清廷各部衙门主事分为满尚书和汉尚书,权力基本都在满尚书那。

正因此,满朝文武基本没把这当回事,也对,钱谦益毕竟是“拥立”功臣嘛。

可谁也没注意到,仅一日之后,刚刚晋升尚书大臣的钱谦益,悄然离京,去向不明。

……。

数日之后。

青州府治益都城。

如今新嗣睿亲王多尔博的藩地有四府,分别是兖州、青州、济南、徐州。

因之前徐州与北伐军战事不力,兖州一班满族将领借机联名弹劾之后,沈致远被多尔博“发配”来了青州。

沈致远不但带来了自己二千旧部,还带来了快要生产的妻子东莪。这说是“发配”,其实就是享清福。

原隶属于沈致远的三万新军,被“遗弃”在了兖州,交给蓝拜、济席哈等满族将领指挥。

这便是沈致远教多尔博的,欲取之必先予之。

此时沈致远的面前,钱谦益弯腰长揖倒地。

很难想象,这个大半截入土的老头儿,腰这么软,竟能弯到这种程度?

沈致远神色如常,可心里那种“小好奇心”正在跳跃。

过份了。

确实过分了。

沈致远伸双手搀扶道:“啧……瞧我这脑子,一不留神就走神了,竟让钱大人弯腰了这么长时间……还望钱大人见谅。”

可怜钱谦益整个人酸麻得直发抖,单手托着腰直起身来,心道,这小子太不是东西,比吴争还狠。

可钱谦益也没奈何啊,来青州不是奉旨来的,而是他自己决定来的。

钱谦益太清楚自己直接去凤阳的后果了。

那就是个坑啊。

三方势力交错,自己虽说背后是朝廷,可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愣是一头扎进去,恐怕连尸骸都留不住。

李过肯定不会降,钱谦益早就有了这个判断,都快六年了,该降的早已降了,没降的,自然是死也不会降。

何况眼下,吴争的北伐军屡战屡胜,军力几乎囊括了整个江南,谁还会自找没趣,降什么清啊?

如果真不问青红皂白,前往定远劝李过降清,钱谦益甚至已经看到了自己被枭首于定远城北门城墙的结局。

而英亲王阿济格,别看他在誓师大会上说得慷慨激昂,可实际上,能让他毫不流连京城风光奉命出征的真正原因,还是节度京畿以南所有兵马这个征南大将军衔。

是,这个“征南大将军”是虚衔,傻子都知道,阿济格虽然粗鄙,可终究不是傻子。

阿济格定是清楚福临和洪、范等人怎么想的,之所以快乐地从命,自然必有所图,他图的,就是一个名份。

名份,很重要。

有了朝廷给的“征南大将军”名份,那么,京畿以南,所有军政皆归他所辖。

至于多尔博听不听命令,李过能不能降清,这些不重要,真不重要。

阿济格要的就是这个空壳子大将军衔,他手中有兵,京畿以南数十府有人、有地,自然有钱,还用怕无兵可用?

可自己若是去定远的事传至阿济格耳朵里,那么就算阿济格比猪蠢,还会意识到朝廷的用意。

第一千五百六十七章 钱谦益要自救

PS:感谢书友“0鬼王披风0”的打赏。

哪有一边派当朝亲王率大军征讨,一边派当朝尚书前往劝降的道理?

最关键的是,自己去定远劝降,朝廷还是瞒着阿济格的。

所以,阿济格不用想就明白,这不是劝降,而是出卖。

卖谁?

自然是卖阿济格!

这样一来,阿济格或许不会愤而北伐,但一定会抓捕自己,用最惨烈的手段,杀之而后快,一来泄愤,二来警告朝廷……啧啧,钱谦益自然不会比阿济格蠢,所以他先来了青州。

至于多尔博,在钱谦益看来,那就是个摆设,一个屁大的孩子能成什么事?

爵位、官位,放在实力面前,屁都不是。

钱谦益如今就是从一品尚书,有用吗?之前钱谦益是正二品礼部侍郎,多尔衮想抓就抓,想杀就杀,家破人亡就在一夜之间,有用吗?

所以,钱谦益方向很明确,找沈致远,沈致远才是兖州地界的老大,当然,最要紧的是,沈致远是吴王殿下发小。

钱谦益最怕的就是,当三方全部向他啮出獠牙时,他还可以有一个投靠的方向,那就是杭州府,而应天府,钱谦益根本想都没想过。

有句话说的好,墙草最知疾风!

钱谦益好半晌才恢复过来,他在沈致远并不殷勤的搀扶下,坐了下来。

“额驸这是哪里话……钱某今日不请自来,额驸日理万机之际,还接见钱某,钱某已是感恩不尽。”

听听,听听,这话说得多好,让人听得身上每个毛孔都妥帖。

让沈致远不尽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象钱谦益说的那般,日理万机?

不,不。沈致远非常肯定,这一个多月里,他就象是个赋闲的街溜子一般,走遍了益都城的每条大街小巷,如果愣是要说做了点什么,那就是每天去摸摸东莪的肚子,快了,再三个月,自己就要当爹了。

“钱大人此来……应该有要事与我相商吧?”沈致远开门见山地问道,因为他不想与钱谦益有太多的交情,因为,钱谦益不配!

在沈致远心里,他宁肯上街与街边乞丐闲聊。

钱谦益一听,又起身作揖,道:“额驸爷……钱某是救额驸爷救命来了,望额驸看出同乡的份上,助钱某一臂之力。”

沈致远一愣,同乡?谁和谁是同乡?

钱谦益是常熟人,而自己是绍兴人,二者之间间隔没有千里,也有八百,真不知道钱谦益话中这同乡是怎么攀扯上的。

不过沈致远也没好意思当面去怼他,好歹来者是客嘛。

“钱大人客气了,有事但说无妨……只要致远能帮得上的,定不吝余力。”

钱谦益忙称谢不止。

之后,将事情始末和自己的来意大致与沈致远说了一遍,“额驸想必已经获悉英亲王受封征南大将军一事,如果……真让英亲王击败李过,收复定远,那么一个坐拥数万大军、铁板的凤阳府,绝对不会是睿亲王和额驸想看到的。所以,钱某希望能得到额驸襄助……。”

“钱大人不妨直说,你希望致远怎么帮?”

钱谦益稍一斟酌,道:“李过叛反,显然是个圈套,这瞒不了谁……朝廷的意思很清楚,借李过广信卫入凤阳之事,挑起双方心照不宣的局部战事,如此既可以将建新朝拖入泥沼,更可借刀杀人、铲除异己,而朝廷可以在战事胶着之际努力备战……。”

沈致远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指叩击着案板。

钱谦益忙道:“钱某要请额驸帮忙,与李过取得联系。”

沈致远皱眉道:“钱大人奉的密旨,本就是与李过密议,何须我帮忙?”

钱谦益苦笑起来,“额驸说笑了,钱某在长江以南的名声已经……臭了,若径直找上门去,怕李过不问青红皂白就会下令杀了钱某。”

沈致远似笑非笑地看着钱谦益,道:“钱大人多虑了,好歹李过也曾是建新朝正经国公,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道理,总是晓得的。”

钱谦益摇摇头道:“额驸是不知道,李过出身卑微,又从闯贼叛逆,岂是寻常人可比,当年大西、大顺两支叛军,在中原屠戮多少宗室、皇族和大明官员?”

沈致远想了想,道:“不是我不想帮钱大人,而是如今致远也是待罪之身……况且,我与李过并无交情,如今三方争夺凤阳,致远本身也是局中人,怕是帮不到忙,反而害了钱大人哪。”

钱谦益忙在胸口摸索了一会,拿出一张汇票来,轻轻放在沈致远手边。

然后陪笑道:“来时匆忙,竟没有准备礼物……区区薄礼,还望额驸笑纳。”

沈致远斜眼一瞥,二十万两,这是区区薄礼?

“钱大人这是何意?”沈致远问道,“致远是真帮不上忙……。”

“还请额驸容钱某说完。”钱谦益道,“如果额驸确实与李过说不上话,那还请额驸与……吴王殿下说项,为钱某求得一张护身符。”

沈致远听了,心里一动,原来如此。

“可我早已与吴争刀兵相见。”沈致远皱眉道,“况且如果我派人去杭州府,这事被睿亲王或者兖州众人知道,那我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钱谦益赶紧道:“不必那样麻烦,额驸只要派人去……海州。”

沈致远作恍然状,“你是说蒋全义?”

“正是。额驸当年与钱翘恭毅然渡海营救蒋全义残部之举,可谓义薄云天,为世人称颂。如今青州与海州近在咫尺,想来蒋全义定会卖额驸一个面子。”

沈致远沉默下来。

钱谦益道:“钱某也不会令额驸为难……只要得吴王殿下一纸赦书,吾心足矣。再有,请额驸传话给吴王殿下,钱某会暗中将英亲王大军部署,一一禀报给北伐军,算作钱某投桃报李交纳的投名状。”

沈致远问道:“你能得到英亲王大军部署?”

钱谦益低声道:“不瞒额驸……此次皇上派钱某秘密南下,为得就是平衡凤阳府三方实力,虽说皇上嘱咐只泄密少许,可这少许是多少……还不是钱某说了算的?”

第一千五百六十八章 谁赞同谁反对

沈致远的脸色古怪起来,福临竟会出此昏招?看来他对阿济格的恨,显然不亚于多尔衮。

而让沈致远更无语的是,朝中那么多的“智者”,难道竟不明白,阿济格所部大军遭受损失,不就等于清廷自断一臂吗?

可再反过来一想,这也对,大明朝,不也是这样灭亡的吗?

这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同一群人,只是换了个主子,还能有什么不同?

见沈致远沉默不语,钱谦益有些急了,他再次恳求道:“事成之后,钱某还会送额驸一份大礼。”

“哦?”

“凤阳府的归属。”钱谦益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与其给英亲王,不如给李过。与其给李过,不如给睿亲王。与其给睿亲王,不如献给额驸!”

沈致远突然笑了,都是聪明人,许多话不用说透,心照不宣了。

“好吧,致远就勉为其难……派人去海州试试?”

“试试,试试!”钱谦益如释重负,“谢额驸救命之恩!”

……。

按理说,受了“重伤”的吴争,此时应该正在养伤的。

可就象张煌言私下与吴争开玩笑打趣一般,吴争的“重伤”只针对王府内院的女人们,甚至,连吴老爹都没刻意去隐瞒。

当然,这是在吴老爹焦急探视儿子,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然后祭出家法侍候之后。

而吴争当时瞪眼回答道:“你当清廷朝堂上那些肉食者们都是蠢驴?如果他们连这都看不破,大明朝就不会亡了。”

这话说得是,大明朝不缺菁英,就象大明朝从来就不缺银子一样。

只是没用对地方罢了。

吴争在开会,聚集了各卫都指挥使,除了远在海州的蒋全义,几乎全在这了。

唯一例外的是宋安,他是以长林卫大档头的身份入席会议,但也只是个旁听者。

“今日将星闪烁,快六年了,人就没这么齐过。”吴争打趣道。

池二憨呵呵笑道:“人少了些,少爷要是再组建几卫,那才人丁兴旺呢。”

吴争笑骂道:“二十万北伐军,还嫌不够……你这话要让莫老听见,我保证,你没好日子过。”

场面一片大笑声。

其实这不可笑,笑,是因为这话出自吴王殿下之口。

恐怕没有人敢如此打趣北伐军,因为在江南,北伐军俨然已经成为一种象征,精神象征,汉人脊梁的象征。

坊间有传言,北伐军灭则汉族亡。

这传言始闻时,熊汝霖、张国维曾谏言吴争禁止,说是不太吉利。

当时吴争哈哈大笑道,如果北伐军连这种善意的“诅咒”都抗不住,以何收复失地、平定天下?

于是不了了之,传言愈盛。

十二府半之地,二十万正规军,多吗?

还真是多了。

但要说是穷兵黩武,还不至于此。

这也是吴争最为难之处。

迅速征召江南丁壮,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武装,然后破釜沉舟北伐,那么,一年,最多两年,打到顺天府周边应该不成问题。

可接下去呢?

被掏空了家底的大将军府,恐怕无法平衡各路势力,甚至连建新朝都无法左右。

华夏将再一次陷入割据和内乱。

这是吴争近两年来一直在纠结的问题。

可现在,吴争的想法,变了。

这种改变,不仅是冒襄的“顶撞”和李颙的进谏,他们虽有才华,但还不足以改变吴争。

吴争想法的改变,主要是来自是,这几年对人性的洞察。

明末之时,商品经济发达,政治高压,人欲横流。

士大夫一方面诗词歌赋往来,看似萧散、疏远、清远、淡放,其实一肚子的势利、浮躁、竞取和焦虑。

数十年仕宦浮沉,这些人变得十分世故,而纵欲享乐的积习又使得原本清晰的道德感和君臣大义在生死面前变得苍白甚至可笑。

文人士大夫危急关头的卑俗和狡诈让人瞠目结舌,就连贩夫走卒在某些时刻都会比他们高尚得多。

高尚庄严变成佻薄无耻,豪气凌人变成臣妾意态,悲怆豪放变成奴颜婢膝,壮士情怀变成鹰犬效力。

“岁寒,乃知松柏之后凋!”

朝代更迭、出生入死之际,虽不乏抛掷头颅为一笑的书生豪气,但更多见到的是士人的“中年世故”和混乱年代的诡谲奸诈。

观其结果,到了一场空忙!

这让吴争无端地急躁起来,原本想潜移默化改造士人的想法,被自己的洞察世情而推翻。

这些年虽然有些建树,但,速度太慢了。

吴争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目光缓缓地扫向众将领。

堂内顿时肃静,连呼吸声都变得有规律可循。

“北伐。”吴争吐出这两个字来,“六年了,咱们一直在念叨着这两个字。六年前,我率二百多在沿路收拢的溃兵和八百民众回到绍兴府时,就一直在念叨这二字。可如今,我手中有二十万大军,依旧只是在念叨这二字。”

堂内的气息声变得浑浊。

那是这些悍将们心中不认同。

吴争继续道:“我一直以为,人心的认同和人性的趋同,可以用时间,经过慢慢地引导而形成共识……六年来,确实有些成效,可……我等不了了。”

“有人会说,你才二十三岁,正当青春昭华。”吴争摇摇头道,“这话不对,我虽然年青,但大汉族几千年了,它在外族地铁蹄下,哀嚎了六年之久。江北民众也等不起了,如果再等六年,等那些稚童长大成人时,他们或许已经忘记自己是汉人了……清廷在倡导满汉平等,他们甚至在提倡满汉通婚,当然,咱们是知道其中猫腻的,可江北普通民众不知道,他们认为换个皇帝或许能让他们的生活更好。”

“这不是简单的人心所向,这关乎到日后北伐时,我军要遭受的阻力大小。”吴争将手一摊,“其实我要说的很简单,就两字,北伐!”

堂内开始有了私语声。

“谁赞同?谁反对?”吴争平静地说道,“今日若有异议,可以讲,我不怪罪。但若今日都赞同,出去之后再反对,休怪本王不留情面!”

第一千五百六十九章 最擅长阳谋

PS:感谢书友“xg小哥”投的月票。

池二憨霍地起身,闷声道:“我早就说过,有钱就有钱的打法,没钱就没钱的打法……想当日少爷在嘉兴府官道上,收拢百余溃兵,就能击杀数十鞑子追兵,如今咱们有二十万人,船坚炮利,还有什么可说的……兵发顺天府,捉了顺治娃儿,还有那叫啥来着的婆子。”

孙嘉绩起身附和道:“末将是在王爷收复苏州时,才追随的王爷。这么年来,在王爷的引领下,北伐军屡战屡胜,兵锋之利令鞑虏闻风丧胆……如今清廷早非六年前的清廷,多铎枭首于绍兴府、多尔衮死于徐州、博洛至今还关押在杭州府,而被清廷所依为另一条胳膊的征西大军也被大西军蚕食,尼堪、孔有德一人被杀一人自尽……末将以为,此时正值双方实力此消彼涨之际,只要王爷下令,末将愿为先锋!”

鲁之域慢慢起身道:“末将并不反对北伐,众所周知,咱们与敌激战多年,为得就是北伐。可……可问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值得吗?”

池二憨牛眼一瞪,霍地转身要怼鲁之域。

吴争轻喝道:“你小子就不能悠着点,让人把话说完?”

池二憨这才冲鲁之域哼了一声,慢慢坐了下来。

鲁之域抱拳一拱道:“谢王爷……末将的意思是,正如王爷之前筹谋,大将军府需要时间整军练兵,江南民众也须休养生息……咱们已经有了这么大一片基业,孤注一掷,不可取啊!”

在鲁之域身边的吴易起身附和道:“末将以为,鲁将军所言有理。明眼人都看得出,在我军的压迫下,清军的地盘在不断收缩,闽粤收复、我军已经饮马黄河,大西军已经进入荆襄……只要咱们耐下性子,任由李过广信卫及李定国大西军与清军拼个你死我活,然后咱们再恃机北伐,方可事半功倍,一举抵定胜局啊。”

吴争微笑起来,扫视着众将领,问道:“还有谁有异议吗?”

方国安欲言又止,他甚至已经直起身子来了,可想了想,又坐了回去。

吴争又问了一声,再无人开口。

于是吴争道:“鲁、吴二位将军说得好啊!六年前,咱们光脚不怕穿鞋的,但凡遇战,先打了再说……可如今,咱们有地盘了,要人有人,要银子有银子了,也穿上鞋了,这鞋还挺舒服的,所以嘛,万事都得想着退路了,你们说是不是啊?”

这话迅速缓和了堂内气氛。

可吴争突然转变语气道:“人哪,往往都是如此。只要吃饱穿暖,兜里还有三、五日的米粮钱,那就得过且过,心想着,万一打输了,兜里这三、五日的米粮钱被人抢去,如何得了啊?大有被屠家灭族的担忧。”

气氛骤然改变,变得紧张起来。

“我确实想过,先将自己打造成不败之身,等有了十足的把握,再发兵北伐。”吴争悠悠道,“可我突然发觉,休养生息又何尝不是一种懈怠?鲁之域,江北大胜之后,你与吴易在扬州府发了笔小财吧?”

鲁之域、吴易大骇,忙起身道:“王爷明鉴,末将二人绝无搜刮扬州府百姓之举……。”

“坐下,我知道。”吴争抬手示意道,可语气渐冷,“否则,本王岂能容你们还端坐在此?!”

鲁之域、吴易更加惊骇,哪还敢坐,“末将二人只是效仿王爷……将那些与清军暗中勾连的豪门、富户的家产充没……。”

吴争脸色如常,不置可否。

而一直沉默旁听的宋安突然开口道:“二位将军在刘家庄、白驹场羁押盐商十七人,以此向盐商家眷勒索赎罪银,共计一百六十余万两。之后,在富安再次以相同方法勒索富户九人,得到赎罪银不下百万两……。”

听到这,鲁之域、吴易已经站不住了,他们“扑通”跪在吴争面前,齐齐拜伏道:“我等有罪,请王爷降罪责罚。”

堂内众将领面面相觑起来,气氛渐渐凝固。

吴争依旧神色如冰,慢条斯里地道:“本王确实有过抄没富豪、犯官家产之举,可你们说效仿本王,这话本王不爱听啊……本王抄没所得,皆归财政司所有,从无将一两银子纳入自己囊中,你们要效仿,倒是效仿得象一些啊。”

鲁之域忙道:“末将知罪了……末将这就回去,将所涉银两交于莫老。”

吴易稍作犹豫道:“末将也愿意将所涉银两交于莫老……只是,有一部分银两已经做为奖赏,赏赐给了此战有功的众将士。”

吴争终于怒了,拍案而起,沉声喝道:“赏赐给众将士?你以为北伐军是你的私兵吗?你以何名目赏赐北伐军?况且这银子还是来路不明的脏银!”

鲁之域、吴易不敢再答话,双手一拱,拜伏在地。

吴争左右扫了一眼,慢慢坐了回去,“孤与李过设下此计之时,已经料到此计定会被清廷看破……所以,此计并非阴谋,而是阳谋,孤就差没有明白告诉他们,孤有意染指凤阳府了。”

说到这,吴争点点陈胜道:“你在天长留下一千人,留得好啊!这等于给我留下了一枚好棋。清廷朝堂上不乏聪明人,聪明人往往可以一针见血,他们当然能猜到我有意凤阳府,也一上猜到了我被财政制约,无力大举北伐,这么一来,事情就很清楚了,无非就是对凤阳、庐州二府的争夺,再往南点,还有安庆府……如果诸位易位而处,你们认为清廷会如何应对?”

池二憨抢先答道:“咱们财力窘迫不假,可清廷也未必好过咱们多少……既然咱们打不起一场决战,敌人想来也一样。所以,我认为清廷不会由此与我军暴发大战,最多以凤阳府现有兵力加上兖州多尔博所部,与广信卫争夺凤阳府。”

陈胜摇摇头道:“我看未必,也不尽然。至少,兖州多尔博不会轻易听从清帝旨意,明眼人都能看出,如果与广信卫争夺凤阳府,军费和伤亡皆不会少,多尔博能咽下这颗苦果,为福临作嫁衣裳?肯定不会,一旦多尔博所部损失过大,清廷很可能趁机收回四府之地,至少多尔博定会丢失济南、青州二府。”

第一千五百七十章 虚则实之

池二憨没好气地怼道:“那依你之见,清廷会任由李过占了凤阳府?要知道,凤阳府尽三万守军,那还是阿济格北撤时,从原徐州大军中挑剩下的弱兵,怎能挡得住广信卫?”

陈胜道:“清廷自然不会甘心被李过占了凤阳府,可清廷一样不会派驻京八旗军南下……这要是被多尔博截留一些,恐怕福临那娃得哭出声来。”

这话让在场将领们不禁莞尔,除了还跪在地上,被吴争视若未见的鲁之域、吴易。

陈胜继续道:“我认为,清廷最有效的应对之策,应该是想法调动兖州大军,援助凤阳府守军……。”

池二憨皱眉道:“你不是刚说多尔博不会答应吗?”

陈胜微笑道:“多尔博确实不会答应,可多尔博终究是个半大的孩子,怎能与多尔衮相比?清廷自然会想法逼多尔博答应出兵……最简单地方法就是,令阿济格率己部南下,因为凤阳府守军本就是阿济格所部,所以,阿济格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奉旨南下。而阿济格终究是多尔博的叔辈,且是亲王,只要清廷给阿济格一个合适的名份,到时除非多尔博改旗易帜自立,否则,面子上总得过得去。”

池二憨不再出声了。

陈胜转身吴争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或许正因为清廷算准了王爷想染指凤阳府,也仅仅是想染指凤阳府,那么,咱们反而有了机会。”

姜,总是老的辣。

一向很少开口的陈胜,让吴争反而吃了一惊。

没错,他的分析八九儿不离十,吴争想要的绝不仅是凤阳府,但目前实力还不允许大举北伐。

可如果在时间与危险二者中选择,吴争宁愿赌上一把。

赌什么呢?

赌大汉族的气运!

赌这些年来,自己不断地、看似无序的抛撒下的种子,能否长成参天大树。

赌人心除了私欲之外,尚未泯灭最后一丝良知和底限。

广信卫叛反是假,李过挟怨叛逃是假,连吴争目标是凤阳府也是假,吴争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北伐。

对,北伐,没错!

这很矛盾。

就象吴易说的,吴争一直强调的是整军备战、积蓄实力。

但,这不代表着这是唯一的选项。

人,都是逼出来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死板的战略就算再正确,在不断变化的局势下,一样是错漏百出。

如今的江南,吴争的声望确实如日中天。

可问题是,江北呢?

民智未开之际,百姓唯一的诉求就是生存权。

从两年前开始,清廷已经舍弃了当年的屠戮手段,而转向怀柔,甚至口号的漂亮程度,尤胜于大将军府。

这使得江北无数民众被蛊惑,他们甚至认为,换鞑子做皇帝,或许更好些。

哪怕听到传闻,江南的生活水准比起江北,是天壤之别。

可这不重要,只要有吃的,不饿肚子,很多人都选择安稳渡日,这是一种与生皆来的麻木。

麻木,不是错误。

但麻木是,罪过!

吴争不忍心来日北伐之时,让无数同胞成为敌人,让北伐军将士的刺刀下,滴的是同胞的鲜血。

所以,他需要改变战略。

可现实不允许吴争仓促间发动一场决战。

于是吴争另辟蹊径,“逼反”广信卫,上演一出苦肉计,用意无它,只为逼清廷应对出错,搅乱一池清水,然后混水摸鱼。

大将军府,是个军政府,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政令、吏治的清明程度是远胜于满清的,这不容置疑。

可就算如此,人心依旧具有善变性。

都是人,谁还没有一肚子“坏水”呢?

那么,吴争绝对不相信,刚刚亲政的福临,可以迅速控制朝政,填补多尔衮留下的权力空白。

让敌人乱起来,成了吴争最优先的选择。

可让吴争失望的是,不管是多尔博形同自立,还是阿济格欲接替多尔衮的位置等等,虽然引发了清廷一阵子的混乱,但远没有到达内乱的程度。

吴争只能改变策略,敌人不乱,那就逼它乱,引它乱。

战争,有限度的战争,是最容易引发内乱的方式。

当然,这不是决战。

因为决战,只会引起敌人抱团取暖、空前的团结。

只有不间断、持续的局部战争,才能迅速引发敌人内乱。

不管是天灾人祸,再大的灾难临头时,总会产生得利者。

譬如,军火商、走私贩子,还有那些能靠手中权力谋私利者等等。

这些人身后都有一张网,人脉网,网后面还有网。

不断地逼迫这些人,让持续得利者和被害者之者的矛盾,并不断地放大它,内乱就会不可阻挡地产生。

李定邦无缝是个牺牲品,权力倾轧的牺牲品。

论罪,李定邦不该死,至少罪不至死。

所以,吴争并没有主动杀他,只是给了他一个暗示。

李定邦听懂了,所以,他选择了自尽。

他,是个功臣。他让吴争,还有李过有了充足的“理由”,上演这一场非常低俗且粗鄙的逼反戏码,纵然李过是被迫的,但,也是自愿的。

无论是吴争还是李过,二人有着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北伐!

在北伐的大义之下,所有牺牲都是可以接受的,哪怕是失去儿子的性命。

当然,因为吴争的身份地位更高些,让李过无法选择。

反其道而行之。

真作假时假亦真。

计中计其实并不复杂,关键是判断对方的立场。

清廷同样有着建新朝的权力混乱,各方势力交错。

凤阳府虽然还是清廷直隶,可被兖州多尔博藩地拦腰截断,这就是最大的矛盾。

而阿济格在多尔衮死后权力迅速膨胀,更让清廷烦忧。

这个时候,只要有外力轻轻地在凤阳府点上那么一手指头,好戏就上演了。

陈胜分析得没错,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将战争进行到什么程度,就看清廷的应对是否正确,内乱引发到何种程度了。

吴争很明白,如果将自己的“构想”,在大将军府诸公面前展露,那会引发许多种不同的意见,大将军府不能产生这种“内耗”,所以吴争先在自己所控制的领域,召开了这个高等级军事会议。

第一千五百七十一章 服从,是一种态度

可就算吴争原本心里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也一样感到有些失望,连自己绝对控制的军队,对于此计都有着不同的声音,那么,如果直接将此事放在大将军府的议事中,会遭遇怎样巨大的反对声呢?

吴争很难想象,来自自己人的反对声浪。

想到此处,吴争有些牵怒地扫了一眼此时还跪在那儿的鲁之域、吴易二人。

这二人是半路出家追随自己的将领,也算是有些年头了。

在吴争这些年收揽的原明将领中,这二人算是比较不错的了,至少这二人对于指挥作战,还是称职的,鲁之域甚至在之前江北大战中,立下不小的功勋。

可他们依旧在反对,哪怕将反对掩盖得比较温和。

但反对终究是反对。

反对,意味的不仅是反对。

这是种态度,姿态,一种显而易见的服从度。

就象命令就是命令,命令本身没有对错,只在于服从和不服从。

吴争是大将军,他的意思,就是命令。

都说要民主,可所有都忘记了集中。

军队不需要民主,只需要服从!

吴争平静地道:“即日起,由宋安权知吴淞卫都指挥使……你二人,去军校学习兵法吧。”

这话让所有人为之一愣。

虽说大将军府的军制中,都指挥使是正三品官,可没有人会怀疑,这三品官会亚于满清八旗的固山额真。

可吴争此时一言罢去了两名都指挥使的军职,确实让所有在场将领心中震动。

方国安犹豫着起身,小心翼翼地道:“王爷之前说过,不以言获罪……鲁、吴二位将军所言并无过错,还望王爷法外开恩。”

吴争笑了,扫视着众将,问道:“除了方将军,还有谁愿意为鲁之域、吴易说项的?”

堂内一片寂静。

吴争又问了一遍,依旧无人开口。

吴争微笑着将头转向方国安,道:“看来方将军错了。”

方国安额头开始渗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且低级的错误。

这明显是一次站队,可惜,自己选错了。

方国安前几年数次的反复,其实早已是个老油条了,只是他被吴争一向的“温和”外表所迷惑,他的说词,其实并不是为了鲁之域、吴易,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曾经以为,自己做了军校总督办,那么,但凡从军校训练过的将士,那是他的弟子。

这其实真没错。

按方国安的观念,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怎么着,几年下来,桃李满天下,那时,大将军府里能与他比肩的,除了吴王本人,就不应该有其它人了。

可到了今日,方国安发现自己错了。

吴争的练兵方法,决定了兵员的独立性,再不象之前,兵随将走的格局。

用简单的话说,就是流水线生产,将新兵按营为单位,组成一个独立的模块,等到战时,进行分割、组合,然后挑选合适的将领去指挥。

按照步兵试行操典,选拔一批战技优秀者,立为“肉条例”,然后让新兵去模仿和超越。

这样的练兵,基本上排除了军校主官对士兵的操纵性。

那么,方国安慢慢发现,自己数年的督办生涯,什么都没得到。

特别是在江北一战中,军校组成的军团,在紧急关头,服从的不是他总督办的命令,远在淮安的吴争一纸命令,就能否决他所有的努力。

所以,方国安才有了现在,看起来非常低级的错误。如果诸卫失去了一切话语权,那么,做为吴争嫡系的第一军和其余各卫之间的份量将会更加离谱。

保留话语权,这才是方国安为鲁之域、吴易说项、辩白的真正目的。

但现在,方国安后悔起自己的草率了。

因为他发现,其实今日这个军事会议,根本他X的不是会议,而是变相的甄别。

吴争用一种迷惑人的民主,来试探军心。

方国安甚至怀疑,很可能吴争在会议之前,已经私下与各卫都指挥使们沟通过了,除了鲁之域、吴易这两笨蛋,还有自己这个倒霉的。

吴争开口了,与对鲁之域、吴易二人不同的是,吴争温和地对方国安道:“连年战乱,军校是北伐军将领、兵员储备的唯一摇篮,这些年方将军辛苦了……。”

方国安冷汗滴下,他忙不迭地摇头道:“这是臣份内之事……。”

吴争用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不容分辨地道:“鉴于方将军年事已高……这样,迁右布政司张国维为军校总督办,右布政司之职,由方将军接任。”

这话一出,所有人一阵迷糊。

原来是升官啊?

于是,众将中不少人向方国安拱手道喜。

可怜方国安心中一断地泛着苦水,可脸上还得笑着,一面向吴争道谢,一面与同僚周旋。

大将军府设左右布政司使,权力很大,尤以熊汝霖的左布政使为最,官品为正三品衔。

说是布政使,实际上权力早已远超原明布政使了,要知道,大将军府所辖十二府,如果加上江北新附的扬州、淮安,那就是十四府,大明朝什么时候有过这样规模的承宣布政司?

而军校总督办,品衔也不低,为从三品,可权力相差太大了。

按理说,方国安接替张国维右布政使职务,确实是高升了不是一级两级。

但方国安心里很清楚,就算张国维在任时,右布政使权力无限,可到了他接任时,恐怕就成了个空衔了。

吴争是义兴、建新两朝正儿八经的大将军,是大将军府名至实归的主人。

虽说这些年确实不理政务,但对大将军府衙门所有官职有着不可置疑的任免权力,那重规划一个右布政使的职权范围,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但凡官员们回去之后,想明白了方国安为何接任张国维右布政使的原因,那么,方国安从此变成一个被人敬而远之的高官,是不言而喻的事。

方国安强笑着,在道谢之后慢慢坐了回去。

第一千五百七十二章 落子无悔

吴争已经转向鲁之域、吴易,“给你们半年时间,到时学成了、学明白了,继续回吴淞卫,如果学不明白……那就学到明白为止。”

方国安突然脸色苍白,他终于明白了,吴争根本不是冲着鲁之域、吴易二人去的,吴争的目标,自始至终,就是自己。

肯定是那些事……被长林卫探听到了,肯定是,方国安下意识地悄悄看向宋安,正好对上了宋安的目光,方国安心中一惊,忙将目光收了回来。

方国安微张着嘴巴,他想使劲地甩自己两耳光,可他不敢,是真的不敢。

因为,吴争给他留了最后一丝颜面。

这份颜面,吴争可以收回,但自己绝不能主动丢弃。

这时,吴争已经开始总结了,“闽粤两地的光复、郑家水师与舟山水师的整合,消除了我军来自南面的威胁,我军的战略方向有了变化。西面广信卫的北进,金华卫接手广信、饶州二府,更使得我军不必再戒备西面。这样一来,我军的方向就只有向北、再向北、一直向北……战略的改变,并不意味着战术的改变。诸位都是身经百战的沙场宿将,应该清楚,军人的方向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进攻。什么防守啊、转进啊,那都是自己忽悠自己的借口,本质就是打不过嘛……。”

“……我军的最大缺陷,没有象敌人一样的骑兵,使得行军速度远逊于敌军。但现在,从杭州府至吴淞口的铁路已经修筑完成,两天之内,将一卫兵力及装备,从杭州运至吴淞口,再经海船转运至江北变得可能。”

“……诸位,我要说得是,练兵,练兵,练兵!”

“孙嘉绩。”

“末将在。”

“你率第一军左营,携重炮渡江北上,一月之内,须全员驻囤淮安城,策应海州蒋全义泰州卫,应对来自徐州、青州两个方向之敌突然来袭。”

“是。”

“池二憨。”

“在。”

“由你率第一军右营,至江都,然后派有力之一部策应凤阳府天长……记住,不是主动进攻,而是坚守,敌不犯我不动,然后静候命令!”

“是。”

“即日起,金华卫改名抚州卫,入驻抚州,向北戒备……。”

……。

做为一个王爷、一朝大将军。

日子过得,其实远没有普通人想象中的惬意和奢华。

当然,吴争已经可以做到这一点了。

但吴争不想去这样生活。

这是一种使命感,也是天性如此。

事实上,吴争的时间,因为这个时代的交通不便利,显得更紧促。

譬如,这次军事会议之后,吴争只“来得及”去向吴老爹请了个安,连内院女人的面都没见,就去了松江军工坊。

这一去,一个单程就是一天时间。

铁路是通了,可速度……啧啧,远没有战马的风製电闪。

一个时辰就只有五十里。

这种速度,显然是无法取代马匹的,也不足以对清骑形成战力优势。

世人都知道,兵力的多少只代表实力,但兵力的投射速度决定了战局的成败。

这就是“皇权只存在于千里之内”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但凡远离京都的区域发生叛乱,只要王师无法在五天之内赶到,局势就会糜烂,这和官军兵力多寡、实力强不强大,几乎没有多少关系。

吴争竭尽全力地将铁路提早百年出现在这世界上的目的,就是要将北伐军的兵力投射能力放大,有句话说得好,正义取决于大炮的口径,真理永远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当然,铁路的雏形,实际上在五十年前就已经出现,英国的毕奥莫特将木头铺设在道路上,用于方便煤炭运输,在当时这样的路,被人们称为Rail,而在今天这单词的意就思是铁路。

所以,虽然大将军府的同僚们,和沿途已经开始渐渐适应喷射着滚滚浓烟的蒸汽机车,呼啸而过的百姓们,都齐口称赞这种尚无法理解的“怪物”时,吴争的脑子很冷静,这不是他想要的,他的目标在于时速不低于三十五公里的“火车”。

只有达到时速三十五公里,才可以取代战马的兵力投射速度。

才可以真正做到,得心应手地在战场上对敌人进行穿插分割。

吴争马不停蹄赶往军工坊的目的就在于此。

……。

凤阳府定远城中。

李过见到的第一个“敌人”,是拿着“吴王赦令”前来的钱谦益。

这道“吴王赦令”显然是假的。

李过不用看就知道,因为,此时的吴王应该在杭州府“养伤”。

但这道“吴王赦令”也不能算作完全假。

钱谦益在出示这道“吴王赦令”的同时,也解释了赦令的来处,他所持的另一道通行令上,有着泰州卫都指挥使蒋全义的印信。

李过与蒋全义有过数面之缘,知道蒋全义,也佩服蒋全义,这与恩怨仇无关,军人,只佩服强者,譬如,李过对蒋全义在仪真一战中和从仪真率残部突围的指挥能力,非常佩服。

那就是一个神话,特别是在起初清军势如破竹的战局形势下,被沿江十余府民众口口相颂。

“本将军军备繁忙,钱大人此来何事,不妨明讲。”

李过扫了扫钱谦益奉上的礼单,老实说,李过心里确实有些惊艳。

该死的,单金锭子就有一百锭,都是多少,五千两黄金啊。

啧啧,李过几乎有些汗颜自己内心的贪欲了。

他不是没见过金子,追随李自成走南闯北,斩下那些吞食民脂民膏的宗室皇族,抄没其家产之时,李过见过数倍乃至数十倍的财富。

可大顺军从顺天府撤退之后,李过再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他甚至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第一千五百七十三章 一拍即合

大将军府对军队的管控严格,限得太死了,粮归粮、饷归饷,而李过也不好意思在自己的广信、饶州二府来一场“劫富济贫”,这两年的日子过得太憋屈了。

钱谦益从李过闪烁的目光中,已经觉察到李过与蒋全义的不同。

在钱谦益看来,与李过相比,蒋全义那就是个愣头青。

虽然蒋全义最后还是顾及了沈致远的面子,给了自己这道通行令,可钱谦益明白,如果下一次,再遇上蒋全义,后果不堪设想。

人嘛,忠于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可能东山再起不是?

钱谦益很擅长活着,无论是什么时候,无论面对的是恩人还是仇人,他都能好好活着。

“钱某此来,是为将军送大礼来了。”钱谦益神秘一笑道。

李过微微皱眉,又扫了一眼礼单,确实,这堪称一份大礼,至少,目前李过是真需要,因为吴王说了,至少在三个月内,杭州府无法给予广信卫明面上的任何帮助,也就是说,一切的粮饷,需要李过自给自足。

李过知道自己并不忠于吴争,也没想过要忠于吴争。

他甚至不忠于忠义夫人高桂英。

他所忠的只有已经谢世的李自成,当然,他也忠于实力,譬如忠贞营被吴王收编。

所以,从这方面来说,李过忠于吴王,哪怕儿子的死与吴王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看着李过的神色,钱谦益知道李过误会了,忙解释道:“钱某所说的大礼,与此礼单没有任何关系。”

李过一愣,诧异道:“那……钱大人所指为何?”

钱谦益“优雅”一笑,脸上遍布的沟壑显得更加深邃,“李将军想必已经闻讯,我朝对广信卫进犯凤阳府所作的反应。”

李过点点头道:“听说英亲王阿济格被封为征南大将军,亲自挂帅出征……可这又能拿我如何?半年前,阿济格坐拥十万大军,驻囤凤阳府,可最后呢?”

李过嗤声道:“在本将军眼中,那就是一群土鸡瓦狗、冢中枯骨罢了。”

钱谦益连连点头,陪笑道:“将军纵横南北,所向披靡,勇武之名如雷贯耳……只是双拳终究难敌四手,将军就算不为自己想,那也总得为麾下数万将士的生死想吧?”

“你是在说本将军敌不过阿济格?”

“不,不……钱某此来,就是助将军一臂之力的。”

李过诧异起来,“你究竟何意?”

钱谦益神秘一笑,压低声音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钱某可以不断为将军提供英亲王部署。”

李过大惊,随即喝道:“钱谦益,你当本将军是三岁稚童,可欺乎?”

钱谦益忙摇摇手道:“钱某[海棠书屋fo]怎敢哄骗将军?”

李过想想也对,除非这老头是寿星公吃砒霜,活腻歪了,否则,此时来定远就为哄骗自己,那就是自对死路。

于是李过换了个口吻,“请钱大人指教。”

“不敢当指教二字。”钱谦益谦逊道,“今日与将军会面之后,我会停留在泗州盱眙,将军只要按排人手,我便会不断向将军提供英亲王的军队部署。”

李过疑惑地紧盯着钱谦益,这个时代,军事部署太重要了,譬如兵军、马军驻囤的位置一旦被敌掌握,针对性、克制性的部署将会轻易决定一场战斗的胜利。

李过不太相信,天上真能掉下大馅饼?

可看着钱谦益老神在在的表情,李过在一阵子惊愕后,霍地,他有些醒悟过来了。

钱谦益只是个降臣,敢于如此出卖军事情报,必定背后有人,否则,就算钱谦益想出卖,也没法搞到这些绝密情报啊。

“是谁让你来的?”李过沉声问道。

钱谦益心中点头,这叛臣有些脑子,非一般乱臣所能比拟。

但面上,钱谦益依旧谦恭,他低声道:“不瞒将军,钱某是奉皇上密旨而来。”

“皇上?”李过瞪大了眼睛,“刚刚亲政的福临?”

钱谦益干咳一声道:“正是……陛下。”

“你好大的狗胆!”李过大怒,骈指对着钱谦益,喝道,“要不是看在蒋全义的面子上,本将军斩下你的狗头悬于北城门上示众。”

钱谦益不由得后劲一凉,苦笑起来,道:“钱某说了,绝不敢哄骗将军。”

“胡说!清廷皇帝怎么可能助我击败清军?!”

钱谦益忙摇头道:“将军误会了,吾皇陛下不是要助将军击败英亲王。”

“那是何意?”

“不胜,不败。”钱谦益一字一字地说道。

李过目光一缩,他这次听懂了,是真懂了,他咧嘴一笑,“原来如此……敢情,福临在忌惮英亲王,想借本将军的手,拖住、削弱阿济格?”

钱谦益长吁一口气,点头道:“将军英明。”

李过突然古怪一笑,问道:“既然如此,只要钱大人尽心尽力,本将军或许可以大胜阿济格吧?”

钱谦益一惊,忙摇手道:“将军高看钱某了,英亲王军事部署,钱某一个降臣、汉臣怎私可能知道?所有机密皆来自于朝廷……钱某只是一个在中间传话者。”

李过瞪着钱谦益,许久,轻叹道:“这就合理了。”

确实是合理了,福临再忌惮阿济格,恐怕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助自己战胜阿济格,也不会将数万清军人头拱手送给李过,他要的只是平衡和削弱,也就是将这场战争限制在不胜不败,让长期的交战,削弱阿济格并拖住阿济格回京的脚步。

同时,这场被“既定了规模”的战争,一样会牵制住兖州、徐州方面的多尔博的军力,使得多尔博丧失北向的可能。

最后,本就是三方中实力最弱的广信卫,必将在旷日持久的交战中,失去北伐的实力。

一举数得啊。

李过挑了挑眉毛,笑了起来,“福临打得一副好算盘啊,钱大人打得一副好算盘!”

钱谦益陪笑道:“此计于将军也有益。”

“哦?本将军可看不出,这对于我军有何益处。”

“可以让广信卫在夹缝中求存。”钱谦益目视李过,平静地说道。

第一千五百七十四章 落子不愠不火

李过脸色一沉,“我军虽然兵力少于清军,暂时无力北伐,可阿济格想要击败我军,没有一年两年……休想!”

“确实如此。”

“那本将军为何要听福临的安排?为何要顺从他的布置?”

钱谦益道:“将军假意背叛吴王之举,已被我朝看破……如果将军不答应,我朝必会倾举国之力,将广信卫驱逐出凤阳府。我朝与建新朝有条约在先,而广信卫也已经被大将军府列为叛军,想来不管是建新朝还是大将军府,皆无法公然增援广信卫……如此一来,将军自问能抗得住英亲王力一击吗?”

李过脸色数变,怒目瞪视钱谦益,许久,突然长叹一声,道:“哎……时势不如人,罢了!”

钱谦益一喜,“将军英明。”

然而李过随即道:“请钱大人转告你家主子,李某有个条件。”

“将军请讲。”

“六十万两银子。”

“……。”

“定远城中,广信卫三万多将士……钱大人回去就这么说,六十万两银子,一两都不能少。”

钱谦益咽了口口水,目光看向李过手边那张礼单。

李过伸手捏起,在钱谦益面前一扬,道:“这不算在内。”

钱谦益不由得苦笑起来。

……。

“呯”一声清脆的枪响,在军工坊试验场中响起。

三百步外,一个北伐军士兵大声报着靶,“七环”。

吴争抚摸着这杆还散发着木香的火枪,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不是划时代的先进武器,相较于欧洲此时还叫“神圣罗马帝国”的德意志所发明的来复枪,已经落后了半个多世纪了。

但这确实是亚洲最先进的单兵武器了。

虽然军工坊已经在试制“黄火药”,虽然吴争脑子里对于后膛枪的基本构造还是了解的。

但这不具备任何大规模生产、装备的可能性。

这杆火枪依旧是黑火药枪,最大的改变是枪管中有了六条膛线。

膛线很重要,它可以让此时圆形的弹丸变成长条形,而不会出现子弹出枪口后翻滚着向前。

如此一来,圆形子弹被取代就不是幻想。

长条子弹优于圆弹,它可以更加贴合于枪管管壁,可以使得火药燃烧产生的动能尽可能的不被浪费,这使得威力增加的同时,原来笨重的枪管可以被轻量化,一发子弹的装填药可以减少。

另外,这杆枪已经改为后装填,后装填的最大弊端是气密性不够,同样产生火药燃烧后泄气的现象,这就有了预装金属弹壳。

预装金属弹壳解决了后膛枪气密性不够的弊端。

而眼前这杆火枪,虽然依旧是燧石击发,而非撞针击发,但后世步枪的雏形已经显现。

中指粗的预装铜壳体、装填的是细小的预制黑火药、尖锐的铁弹头,这使得在枪支重量减少的情况下,射程和穿透力反而有了提高。

吴争为它定下了名字——52式步枪。

由于制造工艺、流程依旧粗糙,膛线需要手工镌刻,四个老练工匠需要三天才能完成一根枪管膛线的镌刻,其中还有不小的废品出现概率。

这速度无法满足于北伐军换装,吴争只好对戚道昆、陈守节下令,半年时间,生产出三千杆52式。

……。

让吴争兴奋的是,宋应星的研究有了突破。

经过宋应星改良的蒸汽机车的连杆机构,对动能传导效率有了长足的提升,按宋应星的说法,保守估计,可以提升三成以上的机车速度。

也就是说,机车的速度将接近到时速五十里(25公里)。

同时,宋应星已经研制出了子弹自动装填结构,并试制了样品。

这是单纯以弹簧为复原结构的构造,而弹簧是百煅铁条,经过拉丝之后,再缠绕圆柱体得到的。

这种弹簧的持久性不长,寿命仅一年半载,之后就很容易卡壳,但,似乎并不重要,在吴争的极力坚持下,火枪制造已经被流水线化,虽然无法与后世的流水线整装相提并论,但枪管、枪托、燧石装置等等构件已经清晰地区分开来,也就是说,这弹簧就算真寿命不长,也不是太大的弊端,无非是在一年之后,重新更换个配件。

所以,吴争立即下令,让宋应星着手研制,并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一成果运用到军工坊新制三千杆52式步枪上。

至于改良的连杆构件,更是不容刻缓地应用到蒸汽机车上。

吴争不担心故障和事故,因为他明白,但凡是新生事物,只有在真正的实际使用中才可以改良得最快。

如果需要吴争选择,那吴争绝不吝惜付出必要的代价。

……。

吴争的落子不愠不火,看似杂乱无章。

而凤阳府局势是山风欲来风满楼。

随着阿济格率军重返凤阳城,他将主力部署在临淮、怀远,与凤阳城形成一个铁三角,以达到首尾兼顾、相望互助的效果。

但阿济格显然没有象在出生誓师时那般慷慨激昂,他并没有立即对定远方向发起进攻。

不但没有进攻,反而向定远派出使者,约李过一晤。

为了让李过放心赴约,阿济格甚至将会晤之处,选在了东濠河面上的一艘渡船上。

东濠河不宽,最窄处仅不足二丈。

这个距离,尽在岸上弓弩手箭矢的射程之内。

也就是说,双方的危险程度是一致的。

相同的危险,那就是没有危险。

……。

李过赴约了。

他不是对阿济格怀有好感,事实上,李过对阿济格的憎恨,并不亚于对多尔衮。

但李过心里很清楚,这一仗真要是打起来,广信卫绝支撑不到一年,能撑半年就是极限。

按之前与吴争议定的方略,广信卫是需要主动向凤阳城发起佯攻的,以期诱引清军主力向定远方向,这样才能让此时驻囤于天长方向,原隶属于陈胜所辖的一千人向泗州方向移动。

当然,此时的天长已经不再是一千人了,吴争已经抽调江都驻军四千人,悄悄补充进去,而这支军队的主将,就是曾经吴争在军校时的学生史二狗史坤。

第一千五百七十五章 舌枪唇箭

江北大战时,在仪真防御战最危险之际,陈胜为了保住所率金华卫一点骨血,“哄骗”史坤率部突围、转进。

而史坤在撤离仪真之后,突闻背后“隆隆”重炮声,方明白陈胜用意,于是他毫不犹豫,毅然率部返回仪真,回到仪真城外后,从东城绕至北门,对正在休息的敌军骑兵,发动了突袭,猝不及防的清骑被打了一记闷棍,溃不成军,史坤由此一战成名,此时的史坤已经晋升为指挥使。

需要说明的是,北伐军军衔中的指挥使,已经不是一个职务,而是一种军衔,相当于少将。

指挥使前面虽然冠名,方才成为职务,譬如吴淞卫左营指挥使。

而都指挥使,既是军衔,又是职务,这相当于一个兵团司令,它的下面就是二至三营指挥使。

也就是说,卫,常在,而将领不常在。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将。

这就是吴争结合这个时代,对军队的整改。

此举的最大用处,就是将军队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杜绝兵随将走的传统弊端。

当然,此时的史坤,已经有了另外一个称号——冶山护国军司令。

天晓得,吴争为这个不在北伐军编制之内的“称号”,费了多少脑筋。

好在这名号算是喊出去了,史坤手下也有了五千人马,台子搭起来了,至于最后能走到哪一步,恐怕只有上天知道。

吴争自认不是孙武再世,他所用的方法其实非常简单,那就是广撒网,方可多捞鱼。

通俗地说,就是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再说。

李过确实是不太了解吴争,在李过心里,吴争令他率广信卫北上充当诱饵,等于是将广信卫当作了炮灰,能活着完成任务最好,全军覆没也是得其所哉。

所以,李过虽有北伐之心,但他首先想到的却是自保,也对,当阿济格率军增援凤阳城,凤阳府周边的局势瞬间扭转,加上原三万清军守军,敌我的兵力对比,已经成了五万对三万多,而且,随着阿济格的到来,清军的兵力一直在扩大。

这样的情况下,李过自然没有与阿济格决战的心思,那么,钱谦益的到来,让李过找到了一个平衡点。

拖着不打,这才是李过真正的想法。

所以,一旦阿济格派人邀请李过会晤时,李过想都不想就一口答应了。

……。

“你若归顺本王,本王可以授你巡抚一职,或者领凤阳将军衔,保留广信卫的建制,只须改个名称……另外,本王可替朝廷应允,赐你旗籍,永享受宝贵。如何?”

阿济格的延揽水平确实不咋样,但他直接了当,反而干脆,让人相信。

李过相信了,因为他知道,阿济格其实日子不比他好过多少。

兵权是有了,可难在补给,想想,近十万大军的吃喝拉撒,每天都能逼疯人。

一旦阿济格失去清廷的财力支持,说瞬间崩溃是夸张了,但,绝对能让阿济格吃不了兜着走。

阿济格与多尔博不一样,多尔衮早就为嗣子铺好了路,以当时摄政王的权力,截留了上半年五成的漕粮于徐州、兖州,也就是说,就算兖州被南北双方完全孤立起来,也可以撑上三年。

可阿济格呢,完全不同,他只在乎兵权,甚至不与朝中文臣接近,更视汉臣为刍狗,这样一来,勇则勇矣,难以为继。

阿济格急须壮大实力,可在北直隶,朝廷囊括了北边,多尔博霸占了中部,他只有凤阳、庐州、安庆三府,关键是庐州还好些,安庆却早已被建新朝侵蚀了大半。

这样的局势,阿济格根本无法对广信卫动兵,真要打起来,拼个两败俱伤,那么,多尔衮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阿济格鲁莽,可他不傻,福临打什么主意,其实阿济格心里跟明镜似的。

之所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因为京城内,馅饼已经分割完毕,些许利益的争夺,已经与事无补,那么阿济格继续滞留京城,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都道树挪死人挪活与其不断遭人弹劾,不如借此出京,另谋它途。

延揽李过,就成了阿济格不二之选。

“多谢英亲王青睐。”李过客气地回答道,“只是……广信卫有三万余众。”

这话让阿济格面色一沉,听起来,李过是在讨价还价,争取更多的利益,但在阿济格听来,却是在威胁自己。

阿济格收敛起脸上笑意,沉声道:“李过,本王麾下可是有十万大军。”

李过一愣,遂哂然道:“凤阳周边各镇,最多五万人马,其余皆在赶往凤阳途中……英亲王可能不知道,吴争虽说害死了我儿子,可对广信卫出手并不吝啬,譬如我手上三万多兵马中,有新式火枪一万多杆,经军工坊改良的虎蹲炮六百门,弹药无数……不是李某贪婪,而是李某不能置将士们于不顾,贱卖了它们。英亲王以为如何?”

阿济格眼神一缩,他听出来了,李过这是想坐地起价。

可阿济格还真没办法,确实,按清廷通过南怀仁向“红毛”(其实购入的都是北伐军换装下来的旧火器)购置的火器价格,单就一万多杆燧火枪,价值就已经不菲。一杆六、七十两,总计就达百万两。

况且,真要打起来,自己要损失多少兵力,还是未知之数,一旦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岂不平白便宜了小福临?

但阿济格不服输,他瞪眼道:“定远只是个小城,本王铁骑甚至不需要登城,就可以破城。”

李过笑了起来,毫不示弱地道:“英亲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广信卫手中尚有数千颗手雷……英亲王就算没见过,也该听说过这种火器。”

阿济格脸色一变,他自然听说过,也见过,这种火器太过“阴毒”,能征善战的铁骑兵,在这种火器面前束手无策,愣是让那些“弱不经风”南蛮子同归于尽。

天晓得,这是多不划算的买卖,在阿济格看来,就象是拿一头牛的命换一只鸡的命。

第一千五百七十六章 相互揣摩

阿济格突然也笑了起来,“哈哈……本王只是与李将军开个玩笑,只要李将军好生约束部下,不使继续北进……本王倒是可以与广信卫和睦相处。”

李过也大笑道:“如果英亲王出不起李某说出的价钱,那么……恐怕也只好如此了。”

阿济格心中怒意迸发,可脸上强捺着道:“但本王有个条件。”

“请讲。”

“本王要购买广信卫手中火器。”

饶是李过有一些思想准备,可也被阿济格这条件惊吓到了。

这不开玩笑吗?

两军对阵,一方要购买另一方赖以保命的武器?

可阿济格显然不象是开玩笑,他一本正经地道:“本王可以出八十两一杆的价钱。”

李过突然心里一动,稍一沉吟答道:“将火枪卖于英亲王……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数量不能多,英亲王应该清楚是为什么。”

阿济格自然清楚为什么,他一咧嘴道:“本王要一半……。”

李过目光一缩,笑道:“成……但须以现银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物。”

“成交!”

李过突然神秘一笑,“英亲王如果确实需要火枪,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哦?”

“银子。”李过比了个手势,“既然英亲王已经猜到这是一个局,那李某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百两一杆火枪。”

阿济格先愣后笑,哈哈大笑,“银子,本王有得是,可你如何让本王相信,吴争会允你将火枪卖于本王?”

李过摇摇头道:“英亲王误会了……贩卖火枪于敌那是大罪,可怜我那孩儿……。”

说到此处,李过莫名地伤感起来,眼泪是说来就来啊。

阿济格是个混人,哪见过这般场面,说哭就哭,他竟不知所措起来。

好在李过点到即止,抹了把泪道:“英亲王也是久居上位者,自然清楚一句话……瞒上不瞒下!人嘛,多少总应该给自己留条后路,为家中妻儿留条后路不是?只要有银子,军工坊不是铁板一块,自然,大将军府也不是铁板一块。”

阿济格就算再蠢,也能听懂如此直白和话,可阿济格毕竟不是蠢人,他追问道:“李将军总应该告诉本王,你说的那人究竟是谁,毕竟本王要付出真金白银不是?”

李过斟酌一会,吐出一个人的名字来,“马士英。”

阿济格一愣,而后恍然,抚掌大笑道:“好……好……果然不是铁板一块。成……就这么说定了。”

其实马士英的名声确实太臭,但如今的“臭”与之前不同,之前的臭是因为贪财但不卖国,可现在,又贪财又卖国。

如果不是被吴王殿下宠信着,恐怕走在路上,就会有人向他递刀。

阿济格信了,深信不疑。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早就听闻马士英与朝廷中有些人暗中勾结,倒卖江南军工坊火器,甚至还想将军工坊各种配方待价而沽,要不是朝廷没有心思自建军工坊,恐怕马士英早已赚得盆满体满了。

听李过说出马士英的名字,在阿济格看来,那就是为这桩灰色交易戴上了保护罩,也对,既然马士英已经卖了不少火器给北面,就不应该不继续卖,没人会嫌钱多、银子咬手不是?

……。

李过绝对想不到沈致远会突然来访。

与阿济格会晤后才两天,李过就迎来了乔装而来的沈致远。

李过在第一时间,甚至是不信的,还以为是借名而来的使者。

可见到沈致远本人时,李过信了。

不用什么信物,见到人就信了。

因为上位者身上,有一种无形的气势。

这不是本人所带的气势,而是身份所赋于的气势。

“久仰。”沈致远惜字如金。

“久仰!”李过却是真的发自肺腑。

人的名树的影。

沈致远年龄还小吴争一岁,仅仅六年间,从一个不名少年,一直窜到了清廷额驸、平南将军,手握三万新军军权……可谓如日中天啊。

李过是清楚新军厉害的,清一色的新式火枪,六、七十两一杆,百发纸弹就是二十两……啧啧,广信卫份属北伐军序列,可到了,也没混到人手一杆枪啊。

这还不算,沈致远的新军更是装备了上百门野战直射炮和攻城曲射炮,这更不是广信卫所能比拟的。

当然,这些不是李过发自肺腑,道一声久仰的真正原因。

真正原因是,沈致远混得风生水起。

也对啊,沈致远在清廷,先被多尔衮看重,娶了个满族女子,加爵多罗额驸,随之而来的是官位不断地提高,就算多尔衮死了,沈致远摇身一变,就成了嗣王多尔博的“辅政”之一,这际遇……啧啧,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

而最幸运的是,沈致远从诈降到真降,甚至率军攻破通州,致使千余吴淞卫将士伤亡,做为大将军的吴争,对此事竟不了了之,甚至连必要的指责都没有,完全象是没发生过此事一样,可谓是运气得天独厚啊。

其实这事,不单李过心里不服,北伐军中也对吴王处理此事有着不小的反对声浪。

只是吴争的威望太高,没有人敢于对吴争发出指责和谏言罢了。

久仰归久仰,李过从不认为久仰关乎屁股所决定的立场。

所以,李过在“久仰”之后的下一句话就是,“沈将军不请自来,不会也是想从李某这购买火器吧?”

“正是。”

李过愣了。

确实是愣了,他这话问得自己都在后悔,话冲口而出,连收回的机会都没有。

沈致远一本正经地道:“一旦开战,其实广信卫手中有无火器,败亡的结局都一样,无法扭转,除非吴争能令北伐军赶来增援……但这不现实,广信卫已成叛军,建新朝与清廷立有和约,何况吴争真要能增援广信卫,又何必多此一举,将广信卫定成叛军呢?李将军,与其便宜了英亲王阿济格,那还不如卖于我,至少,我是汉人!”

“你怎么知道英亲王也想买广信卫手中火器?”这话一出口,李过又后悔了。

第一千五百七十七章 义结金兰?

沈致远微微一笑,道:“我不知道啊……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后悔中的李过,有些恼意,“在我看来,沈将军其实与阿济格无异。”

沈致远对这话毫无反应,依旧微笑道:“那应该是李将军的错觉。”

“你敢说你没背叛朝廷?没有背叛吴王殿下?”李过愤怒地指责道,“当初你率大军攻通州,千余吴淞卫将士的冤魂,还在等着向你复仇呢!”

李过竟能如此义愤填膺地指责沈致远,人心,许多时候就是这么怪异。

然而沈致远并不着恼,他优雅地,轻轻地甩动了一下袖子,道,“我从来没有,也未曾想背叛吴争,我一直当吴争是大哥、亲兄长,我甚至告诉过他,我不会与他争天下,前提是他自立为帝……我只是在争取自己本该得到的,至于你说的朝廷……敢问李将军,建新朝廷为何物?就因为他们姓朱,理该成为天下汉人的主子?还是因为这些姓朱的,在这六年间为天下汉人流过血、丢过命?他们不配!相反,汉人天下沦落至此,朱氏,缺了大德了!”

他们不配,这四个字引发了李过心中的共鸣。

在这一刻,李过看沈致远竟然顺眼起来。

人哪,喜恶就在一念之间。

……。

“李兄请。”

“沈兄请!”

天晓得,须臾之后,二人就开始推杯换盏,称兄道弟起来。

洒过五巡,面红耳赤的李过,“啪啪”地拍着酒桌,语无伦次地道:“沈兄放心,火枪之事,包在我身上……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这样,阿济格一百两一杆,你沈兄……八十两!”

沈致远脸上的颜色绝不逊于李过,他直着嗓门、打着酒嗝,大声道:“好兄弟,你也放心,好生在定远城里待着,但凡有人敢进犯定远城,我就从徐州出兵,干他X的!”

李过激动地举杯道:“若不是早生数十年,我真想与你义结金兰啊!”

沈致远瞠目道:“何不结个忘年交?”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真搭起香案,令人取来香烛,一本正经地祭天告地,结为兄弟了。

一个拍肩呼“弟弟”。

一个把臂唤“哥哥”。

真是不亦乐乎。

“弟弟,你给老哥哥说句真心话。”李过睁着腥松的醉眼道,“你真要与吴王殿下反目成仇吗?”

沈致远踉跄着坐回原位,拼命地摇头道:“情投义合一时,兄弟扶持一世……反谁也不能反大哥啊!”

“那为何你不回归吴王麾下?要知道,只要你率三万新军投归,徐州、兖州、青州,乃至京畿,北伐军可以迅速兵临顺天府城下……北伐大业指日可成啊!”

沈致远“嗯——”地一声,连连摇摇道:“先不说山西、陕甘方向还有二十多万大军,就说京畿还有数万八旗军,哥哥是不知道啊,那些可都是满族精骑,马术、骑射无一不精,火器确实犀利,奈何无法连发……哥哥难道没听吴争说过,只有火器连发,才能真正克制满骑?”

李过一愣,但随即点头道:“象是听吴王殿下说起过。”

“对喽。”沈致远大着舌头道,“吴争要的是不战而胜,至少是轻取而胜,他心里想要的更多……天下,整个天下。可惜啊,我担心自己看不到,我只要眼前的……他说理想,或许穷尽一生也无法实现。”

沈致远转身拍拍李过的肩膀道:“哥哥,不瞒你说,我并非要效忠于清廷……但我也不想效忠于吴争,更不会效忠那个狗屁建新朝,我要的是江山半壁。”

李过吃惊地看着沈致远,“可……可如果吴王殿下北伐,你难道真要与吴王交战不成?弟弟,这可是大事,关乎身家性命。”

沈致远摇摇手道:“哥哥多虑了,打不起来,至多,也是象徐州城外,打个遭遇战……我心里有数,吴争……心里也有数,呵呵,我与他是兄弟嘛。”

“可……。”

“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沈致远摇晃着身体道,“吴争说过……说有……有一种国家没有皇帝,国事是有一群人聚在一起开什么……什么圆桌会议,我觉得这样挺好。咦……不说这无趣的了,来,我敬哥哥一杯酒!”

“好……同饮!”

“再敬哥哥一杯。”

“好,今日不醉无归。”

……。

夜已深,明月高悬。

刘体仁紧蹩着眉头,责怪地指责道:“大哥怎么能一女许二家呢?虽说沈致远说得在理,真要开战打起来,广信卫手中火枪,根本改变不了结局……但,枪在我手,命运就在我手。”

“我知道。”

李过淡淡地说道,他脸上哪有一丝一毫的醉意?

“那大哥为何……?”

“吴王用意,无非是牵制凤阳府清军和清廷的注意力,为建阳卫向安庆、庐州进军减少阻力,同时减轻泰州卫在海州方向的压力。”李过缓缓道,“他的意思不假,但谁能保证,他没有借此消耗广信卫的意思?五万大军,被三弟带走了一部分,如今仅三万多人在此,我总得为将士们寻觅一条退路吧?至少,不让他们枉死异乡吧!”

刘体仁抿了抿嘴,“大哥多虑了吧?吴王应该不是这种人……想那沈致远如此矫作,吴王不也没有降罪于他吗?”

“荒唐!”李过斜了刘体仁一眼,“你真以为吴王没有对沈致远心生戒备?”

“这……大哥的意思是?”

“别的不说,就拿沈致远的来意讲,如果吴王依旧视沈致远为手足,沈致远要买火枪,何须求到我面前来?”

刘体仁稍一思忖,慢慢点头道:“大哥说得是,可……大哥为何要答应沈致远呢?万一真如大哥所料,吴王已经对沈致远心生戒备,那大哥卖火枪给沈致远,岂不是会惹恼吴王殿下?”

李过脸上闪过一丝古怪,“卖给谁不是卖?或许正象沈致远所说的,至少他是个汉人,总比阿济格得手强……再者,火枪在你我手中,卖给谁,自然是你我说了算……咱们只要有了银子,再向军工坊买新的就是,这相当于由清廷出银子,为咱广信卫换装新式火枪,何乐而不为呢?”

第一千五百七十八章 各有各的诉求

刘体仁此时也笑了起来,“倒也是,军工坊最新式的火枪也才三十多两,大哥以如此高价卖出,那这一轮下来,我三万多广信卫就人手一杆新枪了。”

李过突然收敛起脸上笑意,“速派人向杭州府传信,将阿济格、沈致远来此之事全盘禀报上去。”

刘体仁一愣,“那……那岂不是成了吴王卖火器,咱们啥都落不着啊?”

李过哈哈一声,道:“你以为如此大量的火枪,是咱们可以说有就有的?”

刘体仁沉默下来,可表情说明他不甘心。

李过微笑道:“至少广信卫手中有一万多杆枪,这些枪……咱们说了算,吴王能从杭州赶来抢咱们银子不成?只要吴王答应卖枪,咱们有了这一万多杆枪的银子,再向大将军府购买火枪,那谁能拒绝?”

刘体仁一听大喜,赞道:“大哥英明!”

……。

梦里相逢西子湖,谁知梦醒却模糊。

高坟武穆连忠肃,添得新祠一座无。

这是按察司使张煌言的慷慨之作。

可在依栏可望的朱媺娖吟来,显得是那么的沧桑和落寞。

六度春秋更迭,如花芳华逝去,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

天下太平?

祖宗家业?

亦或是可心的郎君?

不,什么都没有!

在她左边的侧王妃周思敏婉言道,“姐姐何故吟出这样伤感的诗句来?”

她的话得不到朱媺娖的回应,从侧面望去,朱媺娖白玉般的脸颊上,几滴晶莹坠落。

周思敏忙劝解道:“好叫姐姐知晓,郡主已经将五十万两银子拨向应天府……有郡主倾力相助,姐姐定能得偿心愿。”

朱媺娖慢慢回头,看着右侧的吴小妹,她伸出她仅有的右手来,握着吴小妹的柔荑,“谢谢你。”

吴小妹轻轻一挣,可朱媺娖握得有些紧,一时没挣脱开来。

原本还是想挣的,可看着朱媺娖脸上的珠泪,吴小妹一时有些心软了。

吴小妹真实性就任由她握着了,只是嘴里不饶人地道:“长公主不必谢我,就当是我……还债了……数代欠下的债!”

朱媺娖神色一黯,“真是苦了郡主了……好在你我身上流得都是朱家的血,确实,用不着谢。”

吴小妹气呼呼地道:“可话说在头里,我得再重复一次,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不能伤害我哥,若是你们糊弄我,再也别想我帮你们做什么事……!”

朱媺娖苦笑起来,松开手,举臂左右轻轻一指,“郡主多虑了,你看,这府外有多少兵丁?大将军麾下二十万虎贲……我只是一个身带残疾的女子,又怎能伤害得了举世闻名的大将军、建新朝的吴王殿下?”

“可是……。”

“你放心,我无意与你兄长为敌,不管最后结局如何,他只会得到得更多。”

“不行……你得发誓。”

朱媺娖为之一愕,没奈何,她还真按吴小妹的意思起了个誓。

吴小妹没好气地一扭身,冲周思敏道:“思敏,你也得发誓。”

周思敏不禁莞尔,轻捂着胸口应道:“成,成,听郡主的……我发誓就是了。”

这么一来,三女间的气氛好了不少。

周思敏趁机劝道:“此处风大,姐姐还是进屋吧。”

朱媺娖在周思敏的搀扶下,进了屋里。

吴小妹跟了进去,却道:“我的事做完了,如果没别的事,我回去了。”

周思敏想挽留,可朱媺娖微微一笑,道:“有劳郡主了……我送送你。”

“不必了。”吴小妹大咧咧地扭身而去。

……。

看着吴小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九曲环廊之间。

朱媺娖轻叹道:“金枝玉叶流落民间,明珠蒙尘,令人扼腕哪。”

周思敏微微点头道:“好在,郡主她心地善良,知礼识理,且古道热肠……。”

“是啊!”朱媺娖发出一声悠悠长叹,“惠宗比我爹有福气,若大明多几个象吴老伯这样的忠义之人,何至于此?”

见朱媺娖心情又不好起来,周思敏忙岔开话题道:“太平府传来消息,县君夏淑吉已经按姐姐意思发动了太平府学子、织女……说来也巧,正好王爷去了太平府,这么一来,事情反而好办了。”

朱媺娖缓缓点头道:“吴争心性外柔内刚,身上有古之游侠之风,喜欢锄强扶弱,竟不似王爷,更象是全……坊间义士。”

周思敏一愣,问道:“这样不好吗?”

朱媺娖回头看了周思敏一眼,许久,喟叹道:“做朋友好,为上,则不好……甚至很难成为一个好丈夫。”

周思敏听了,眼神迷离起来。

朱媺娖也慢慢转头,想着自己的事。

一下子,房内安静起来。

突然,周思敏道:“如今建新朝所辖各府,都已经设立巡检署,而总署却在太平府……。”

“你想说什么?”

“长公主何不向王爷提请,前往太平府?以长公主之尊贵,肯屈就一个巡检署令正,应该会被王爷应允,而只要长公主离开杭州府,那……。”

朱媺娖平静地看着周思敏,好半晌道:“这么久了,难道,你还看不明白吴王的用意?”

“……。”

“他要的不仅是这天下。”朱媺娖悠悠一叹,“他还要的是万邦臣服……可这,没我朱家什么事了。”

“为何如此?”周思敏急道,“难道宗室中人,在王爷眼中,就没一个好人了吗?”

“我在这,说是供养,实为圈禁。当然,我知道他不会加害于我,他为得是再无人可以找得到我。为了不让宗室之人再心生妄念,他欲与朱家分割开来……这其中包括你,也包括我,甚至还有……他唯一的妹妹。”

周思敏神色惨然,“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为什么?”朱媺娖怔怔地看着窗外湖面上泛着鳞光的水,“权、利,仅此而已。”

二女两次沉默起来。

良久,朱媺娖长吁一口气道,“如果我向吴争提出去太平府,那么,或许吴争不会拒绝,但他必然更加警惕,我人在太平府,所受的监视将远超过此地……那我为何要去?”

第一千五百七十九章 都是银子惹的祸

周思敏突然道:“那……我去!”

朱媺娖再次摇头,她轻叹道:“你离开王府有些时日了……你若去,必引发吴争雷霆之怒!抛家弃子,已入七出之条……。”

这话引出了周思敏的热泪,母子连心,她想儿子了。

朱媺娖用右手轻轻地抚摸着周思敏的脸,轻喟道:“是我害了你。”

“长公主……。”

“叫我姐姐!”

“姐姐……。”

“回去吧,回王府去。只有这样,他才会安心,也只有我继续留在此地,吴争才会记不起我来。”

“可太平府总署……。”

“我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谁?”

“李海岳。”

“她?”周思敏惊愕起来。

“正是。”

“可……她甚至……不识字。”

朱媺娖目光变得幽深起来,“这不重要,她是唯一一个吴争不了解的,但却不能回避的女子……所以,她最合适。”

“……不知道她是否愿意为姐姐效力?”

“她会的。”朱媺娖淡淡道,“她和吴小妹心里想的,是一样的。”

……。

无独有偶。

离长公主府,距离并不遥远的浙商馆内。

莫执念和席本桢、黄宗羲等数人正在例行碰头。

焚香,焚的是沉香。

品茗,品的是西湖龙井。

莳花,是传说中的十八学士。

抚琴,原本该弹水仙操,可此时愣换作了十面埋伏。

窗外有点点细雨,远处有才子佳人探径寻幽。

文人特喜欢奢华但不高调、炫富但不显摆的调调,于是带坏了商人。

在座的这些人,哪个不是腰缠万万贯的一方豪强?

他们从不炫富,哪怕喝的那盏茶,够寻常百姓一年的开销。

一身粗布、浅色长衫,甚至连些许装饰也不绣上。

用他们的话说,节俭役力。

对,人力在他们眼中不是人力,而是役力。

这就是区别,与吴争的区别。

黄宗羲吹了吹盏中飘浮起的嫰叶,似乎嫌茶水温度有些不太合适,没有饮,随手放在了八仙桌上。

“莫老,如果再让王爷这么折腾下去,江南商会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会被掏空了。”黄宗羲话中带着怨怼之意,“三年间,王爷从商会或借贷或挪用,总额已近三千万两之巨,这还不包括商会应王爷之邀,在松江新城投入千万银两购置土地……如今新城早已建好,可王爷似乎想不起来了,就象那城不存在一般……。”

席本桢抬手轻轻示意,打断了越说越来气的黄宗羲。

“莫老千万别动气……黄兄往日里说话就是如此,并无指责王爷和莫老的意思。”

莫执念轻轻干咳一声,撸了撸其实无须撸的三角胡子,脸色平静地道:“都是自己人,何话不可说?”

黄宗羲此时也有些醒悟到自己说话太冲了,忙拱手道:“黄某嘴碎,还望莫老不罪。”

莫执念微微点了下头,放下手中茶盏,然后一声清咳,再从桌上取过一方汗巾,按了按嘴边。

“诸位似乎都忘记了一点。”说到这,莫执念扫了扫在座诸人,然后继续道,“谁的银子?江南商会三千余股东,近二万万两股本……谁的银子?”

堂内一片静默,人人低头,或逗弄着盏中浮叶,或轻弹着手指,亦或者作深思状。

好久,黄宗羲抬头道:“自然是股东们的银子……。”

“谁是股东?”莫执念追问得非常快。

黄宗羲一愣,稍作思忖答道:“在座各位……还有无数小股东。”

莫执念不再问了,也不再说话,再从桌上端起茶盏,细品。

黄宗羲神情有些尴尬,他确实不敢顶撞莫执念,所以只能求助似的看向席本桢。

席本桢微微叹息一声,道:“黄兄稍安勿躁……莫老的意思是,做人不能忘本,没有王爷,就没有大将军府,没有大将军府就没有江南商会,没有商会何来股东?有道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商会与王爷、大将军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向席本桢。

但这不是赞同的目光,也不是反对的目光,那是一种,不甘心。

席本桢微微一叹,转头对莫执念道:“莫老啊,理是这么个理,可凡事总得有个限度,财政司江南商会来往的票据,欠款数目之巨,已经是大将军府三年的岁入,也就是说,这三年来,大将军府早已入不敷出,支撑起财政司的是商会三千余股东入股的银子……当然,咱们没有催讨欠款的意思,只是想请莫老仗义直言,劝劝王爷……稍作收敛,还望……莫老体恤。”

莫执念沉默着,许久,让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突然,“呯”地一声,莫执念将手中杯盏随意地抛在门前,碎得四分五裂。

“这茶,馊了!”

说完,莫执念起身,昂头大步离去。

这下在场之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起来。

席本桢最先回过神来,忙一把拽住要随莫执念离开的莫辰博,“大少爷留步……还请大少爷指点迷津。”

莫辰博是莫执念嫡长子,也是王妃侧莫亦清的亲生父亲,算得上吴争半个“岳父”了。

若不是当年贪欲难遏,并搅入宗室谋乱,想来此时,早应该成为财政司副掌门人了。

可如今,莫执念根本没有培养嫡长子的意思,反而象带着一个跟班。

已经过了不惑的莫辰博这两年倒安份了不少,也没闹出什么事来,不愠不火,象是修身养性有了成效。

此时被席本桢一把拽住,莫辰博挣了两下没挣脱,于是苦笑道:“席世伯啊,您与父亲那可是商会首领,这事还用得着晚辈来指点吗?”

席本桢不管不顾、生拉硬扯地将莫辰博按回座位,轻叹道:“我的大少爷啊,你是知道商会运转情况的,股东入股,每季都得分红,所以商会帐上基本上都不留下太多现银,得钱生钱啊,否则,拿什么去支付分红?可现在财政司每月从商会挪用大笔现银,致使欠帐越来越多,商会已经无力周转,填补这么大的窟窿了。”

第一千五百八十章 落子无形

莫辰博抬眼扫了一圈,神态象极了他爹莫执念,然后说道:“其实经过这几年,诸位世叔伯心里也清楚王爷赚钱的手段和能为,从杭州府光复至今,短短六年间,江南翻天覆地的变化,诸位世叔伯难道没察觉?”

黄宗羲开口道:“无人说王爷没本事……可王爷花钱的本事更大。”

“王爷所花的钱,有一两银子是用在他自己身上了吗?”

莫辰博皱眉道,“圣人贤君古来有之,可象王爷这样清廉者,可谓前古人了。咱们总得讲点良心,试问,如果不是王爷收复杭州、应天各府,咱们还在鞑子脚下苟且渡日,如果不是王爷筹建莫家钱庄,就没有现在的汉明银行,如果不是王爷兼并朝廷钱庄,何来江南商会的坐大?……”

“……再者说了,王爷确实加增了商税,可大将军府每年所征的商税是定额,王爷对番商重征关税,既抵销了部分咱们因商税带来的损失,还增加了国内商人的利润,等于变相贴补了……诸位世叔伯扪心自问,这几年所赚的银子是多了还是少了?”

说完这些话,莫辰博起身拱手道:“诸位世叔伯,小侄言尽于此……个中滋味,还须各自细细品味……告辞。”

堂内数人怔怔地看着莫辰博离去。

黄宗羲扭头看向席本桢,“还请替咱们席兄拿个主意。”

席本桢叹了口气,道:“席某又有什么办法?暂且……如此吧,说起来,松江新城也算商贸繁荣,地价虽说没之前涨得快了,但依旧在涨不是?黄兄啊,当初商会千万银两的购地投入,如今帐面上,已是三千多万两……莫家大少爷说得没错,总得讲点良心。”

黄宗羲呐呐道:“我也不是责怪王爷,可是帐面上……确实是真不堪入目啊。”

席本桢起身,背负双手出门,到了门口,缓缓说道:“大将军府就象一条大船,你我皆是船中人,若船翻了,没有人能上得了岸……黄某也言尽于此,告辞!”

……。

吴争回到杭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召正在练兵的钱翘恭来见。

他信任钱翘恭,甚至超过钱翘恭的父亲,自己的岳父大人钱肃乐。

不是说钱肃乐不足以信,而是对于一个三观已经成形的钱肃乐而言,钱翘恭年青更容易接受新事物,同时,钱翘恭心中有着老年人不具备的热血。

这种热血,可以沸腾到让人为理想而献身,可以去颠覆旧世界、开创新世界。

戚道昆、陈守节制造成功的膛线枪和宋应星研发的连射构造,让吴争有了打造一支新型枪骑的兴趣。

钱翘恭在北面训练的枪骑,实际上是个半成品,它的火力输出仅靠两枝单发短铳,也就是说,两发射击之后,依旧是刀骑兵。

而短铳的有效射程,由于前装填密封性不好的原因,只有区区二十余步。

这二十多步的距离,对于步兵还差强人意,可对于枪骑而言,就有些鸡肋了。

试想,时速四、五十的轻骑,在冲锋时,二、三十步的距离几乎是转眼即至,第一枪还好说,第二枪几乎是顶着敌人的鼻子射击,那么,何不直接挥刀劈砍呢?

所以,吴争其实并没有将钱翘恭的枪骑太放在眼里,事实上,吴争只是为了安置钱翘恭这个大舅子,当然,对于此时步兵的行军速度,吴争麾下有一支近卫骑兵,也是不可或缺的。

以前是没有战马,同时补充战马太难,吴争只能“昂贵且不实用”来安慰自己。

事实上,吴争心里很清楚,就算三百年后,抗倭战争中,骑兵一样是步兵的恶梦。

可现在,钱翘恭从泗州“抢来”的战马,加上徐州大战时缴获的战马,吴争已经有了足够的战马来支撑自己这个梦想。

……。

“兵练得如何了?”

吴争亲手为钱翘恭斟了杯茶,放在钱翘恭面前。

钱翘恭“啪”地一个立正,敬礼道:“回大将军话……只要大将军下令,风雷骑可以随时为大将军效命。”

吴争满意地点点头道:“坐,先坐……那你的那支重骑练得如何了?”

吴争口中的重骑,就是以阵亡的岳小林为名的“小林骑”。

钱翘恭稍一迟疑,答道:“还需三个月,方可上阵。”

吴争问道:“怎么……难练?”

“是。”钱翘恭沉声道,“铁甲太重,江南籍士兵短时间难以承负,还须提升他们的体力。”

吴争点点头,微笑道:“不急,耐心点……多给他们吃肉喝奶,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我就不信还喂不肥他们了。”

这话让钱翘恭死板脸挤出一丝笑意来。

看着钱翘恭憔悴的脸,吴争知道,钱翘恭是在拿命练兵。

练一支驰骋沙场所向披靡的骑兵,不仅仅是钱翘恭的梦想、使命,更是钱翘恭在弥补他自己心中的痛。

吴争在绍兴府时,有过一支数千人的骑兵,可就因为吴争当时还只是个指挥使,损失的战马难以补给,残部被解散了。

那场仗,虽说不全是钱翘恭的指挥有误,但钱翘恭一直心有愧疚,不仅是对吴争心有愧疚,更是对阵亡的将士心怀愧疚。

所以,钱翘恭在淮安听宋安说起泗州有一批战马时,明知宋安有猫腻,也不管不顾地带人去抢。

现在,他更是竭尽全力地训练骑兵。

吴争无由地想起了阵亡在宁波府的钱肃典,心中微微叹息,这钱氏一门,真是个个忠良啊。

“有个任务给你。”

“是。”

“军工坊那边不久之后会有一批新式火枪,但数量不会太多,给第一军换装不够,差太多了……所以我想,风雷骑用正合适。”

钱翘恭目光一亮,“是连发枪吗?”

吴争心里一震,沉声道:“你怎么知道?”

钱翘恭诧异地道:“当时大将军与宋先生谈起时,我就在边上听到的。”

吴争努力地想了想,有这么回事,于是摇摇头道:“确实是连发枪,但可靠性如何,还须战场上检验……。”

“大将军放心,风雷骑绝不辱使命。”

第一千五百八十一章 事有反常

“你先不要高兴得太早。”吴争摇摇手道,“火枪尚在制造中,估计得二、三个月,在接手新武器之前,风雷骑先得去历练历练……精锐之师,从来都不是训练出来的,而是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

“那就请大将军下令。”钱翘恭表情严肃地表态道。

吴争转身,回到自己的案前,指着摊在案上的地图,道:“给你一个月时间,你率风雷骑,正好借用拉练的名义,分批次,以不同路线北上,然后在盐城完成集结,最后的目标……在这。”

“云梯关?”钱翘恭惊讶道,“它的北面海州,有蒋全义五、六千人驻守……大将军是要突击青州吗?”

吴争直起身,摇摇头道:“不,以风雷骑的实力,尚不足以突袭青州。我的用意是,让风雷骑助蒋全义协防海州。”

钱翘恭不解地问道,“要与清廷开战吗?不对啊,咱们已经和清廷暂时休战,你也说建新朝需要休养生息。况且海州东面临海,除了北面再无敌人……你的意思是,清军会进攻海州?不,这不可能……被北伐军扫荡徐州之后,如今清廷势弱,正在收缩兵力,他们怎么可能主动进攻海州?就不怕北伐军趁此机会渡过黄河吗?”

吴争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钱翘恭,只是说道:“做好你自己的事,别的……你就不用管了。”

钱翘恭一愣,随即应道:“是。”

“所有弹药、粮草补给,我会令水师运至盐城,你可以在那完成换装。”

“是。”

“去吧。”

钱翘恭敬了个军礼,然后道:“我能去看看父亲和王妃吗?”

吴争点点头道:“当然可以……不过,今日所说之事,任何人都不得泄露。”

“是。”

在钱翘恭快要到门口时,吴争突然道:“记住,这是对风雷骑的一次历练,仅仅是历练,不是决战。”

“是。”

……。

接下来的日子里,战争的阴云开始在江北聚集。

三方,不,四方的兵马开始调动。

除了清军阿济格部、多尔博部及已被划定为“叛军”的李过所部,第四方,自然是北伐军。

孙嘉绩所率第一军左营渡江之后,迅速向淮安府驻囤,而池二憨所率右营,悄无声息地进驻江都。

对于北伐军的异动,大将军府是这么回应清廷的,“鉴于叛军李过所部占领定远,为防止其向东侵犯江都或向西北侵犯淮安,我军严加提防,也是题中之意……云云。”

随着阿济格所部,络绎不绝地从京畿南下,加上多尔博麾下济席哈率镶黄旗三千人及正蓝旗一万人进驻徐州,一时间,凤阳府及其周边竟有十余万大军聚集。

坊间风声鹤唳,民众又开始六年前经历过的逃难生涯,而诸府中豪强、富户们开始寻思、判断着,这一次,该如何站队?

这段时间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那就是,但凡属于贫苦无产者,大多是拖家带口地往南面滁州、和州方向逃难。

而家中富裕,或者此前已经投过一次清的那些豪强、富户们,却是望徐州、兖州方向转移。

有上一次不同的是,如同转移起来方便多了,有了汉明银行,财富的转移已经不需要大车拉了,当然,土地和宅子是带不走的,富豪们也没打算卖了它,因为战争临近,也卖不上价。

只要装几箱房契、地契带走也就够了。

在他们看来,这场战争的结果已经非常明朗,英亲王联手睿亲王,三、四倍于广信卫的兵力,这等于是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完虐一个小孩。

有什么悬念?

民间有这种思想的,占了大半,可造成这种奇怪现象的根本在于,一是南边是自己人,越是贫苦无依者,越寻求精神和心灵上的慰籍,而越富有的,就越觉得,没有危险是银子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双倍的银子。

都说破财消灾,花钱买个平安嘛,六年前可以,那如今也可以。

每天四门中,南北城门人潮最为拥挤。

人口高达二十多万的凤阳府,在短短半个月内,人口骤降了一半。

令人晕眩的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两军的前锋也已经在濠水两岸对峙起来。

可就是不打,打不起来啊。

令人无语的是,双方据河对峙,日常用水甚至可以看清对方的须尾,当上流飘下一只木桶时,另一方捡到了,还特意送回去……啧啧,这哪叫对峙,分明是团建嘛。

无数人都想不通,甚至有人怀疑起李过和广信卫,会不会改旗易帜,降了清廷。

这种说法在民间非常有市场,于是,义愤填膺的当地民众集结起从北面逃难来的百姓,时不时地去李过临时指挥部“指教”一番,想与李过谈谈什么叫,忠义!

更有学子在城中贴“大字报”,一边行劝谏之事,另一边联名写折,派人送去应天府弹劾,更有远道去杭州府弹劾的。

汉人哪,自古以来,无论什么时候,都想与人讲道理,尤以读书人为最。

他们也不想想,李过真要降清,向朝廷和大将军府弹劾有什么用?

如果弹劾有用,要军队做什么?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一个月,不用说百姓烦了,建新朝廷烦了,连远在顺天府的清廷朝堂诸大员们也烦了。

他们搞不清楚阿济格在搞什么鬼,早知他不想打,劝降就是了,何必派钱谦益前往凤阳府,枉作小人呢?

这要是时间长了,露了馅,让阿济格发现钱谦益的目的,那大事就不妙了嘛,阿济格可是以鲁莽出了名的,如果多尔衮还懂得些内敛,那阿济格在知道之后,会不会率大军反攻京畿,谁也无法保证。

还有,多尔博麾下一万多军队的异动,也让福临不安,多尔博想做什么,趁火打劫吗?

这么一想,洪、范二人就开始动心思,打算召回钱谦益了。

可再一细想,不对啊,这么长的时间,建新朝左、右二营在沿江都没什么动静,这不合理啊。

第一千五百八十二章 福临的小算盘

确实不合理。

要知道,应天府与凤阳府就隔了条江,如今凤阳府军队云集,建新朝就算反应再迟钝,也不该如此安静啊。

还有,杭州的大将军府在一开始时,调了一支军队入驻淮安,另一支入驻江都,理由虽说差强人意,可总也说得过去,毕竟,江都和淮安如今是建新朝的地盘嘛,在自己的地盘里调动、部署军队,无人能干涉不是?

况且叛军李过所部有三万多人,再怎么防患于未然,也属应当。

可接下来一个多月时间,大将军府再无反应,那就太反常了。

都说事有反常必为妖,洪、范二人绝对不会认为,南面那小子如今修心念佛了。

洪、范二人自己就是妖术高手啊,在这一刻,二人突然同时心惊起来,几乎同时大喝一声,“地图!”

……。

这一手着实不太高明。

可以说漏洞百出。

但就是这种漏洞百出,晃点了洪、范二位术中高人。

定远、淮安、江都三城连线,一上铁三角跃现在二人眼前。

洪、满了面面相觑,冷汗迸流。

吴争的用意清晰地浮现在二人面前。

南有江西接替广信卫的抚州卫(原金华卫),西有李定国的大西军,凤阳府不保,安庆、庐州便是绝地。

按清廷眼下的形势,如果三府一丢,那么,清军想要渡黄河南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不仅仅是土地、人口的丢失,而是会极大地影响士气。

半壁江山拱手让人,那么,降清的各部明军就会生出异心,由此带来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一旦西北吴三桂部、洛阳王光泰部等闻讯异动,大清江山恐怕就得在一夜之间崩塌。

洪、范二人脸色惊悚之下,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进宫。”

……。

武英殿。

满族已经霸占了顺天府六个年头。

可他们竟连都懒得改,不仅如此,大明朝各道、府、州,甚至连汉人的官名都不改。

这一点,还真让人有种承嗣明朝大统的意思了。

福临此时的心情不错,至今为止,凤阳府战事,除了阿济格出工不出力之外,几乎是按照他的设想部署着。

不打不要紧,关键是去了阿济格这霸道王叔,福临感觉如同去了头顶又一块乌云一般,无比地舒畅。

福临想做个明君,天下明君,在他看来,大清能继承大明疆土,实为侥幸。

所以他并不急迫地想要统一天下,在他看来,只要有为,天下人心慢慢就会归顺大清,如果真没法统一,那划江而治,其实在不是不可以。

所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小福临远没有多尔衮那般急迫求功的意思,反而,他在亲政之后,更加努力地贯彻“满汉平等”的既定政策,当然,这与洪、范二人十来年的悉心“教诲”有关。

至于洪、范二人的心路历程其实也很简单,他们绝对不是想真的“满汉平等”,为天下汉人造福,而是通过“满汉平等”,尽可能地收揽江北民心,然后将自己标榜成“曲线救国”的伟人。

毕竟,到了今日,降清明臣们,依旧在坚持他们说到烂的借口,他们是“联清平叛”。

还别说,这个说法在江北非常盛行,“有识之士”们赞同这个说法,他们认为亡明者,大顺李自成叛军也!

而大兴入关,占据顺天府六年之久的鞑子们,是大明请来协助平叛的“友军”。

这一点,从四年前天津暴发大规模民乱时,小福临吓得哭喊着,要从哪来回哪去之事中可以得到“印证”。

而这件事,更成了洪、范这批降臣忽悠天下的“铁证”。

他们标榜自己是“大明忠臣”,虽然后来慢慢省去了“大明”二字,可“忠臣”二字,那是一直挂在嘴边的,谁敢质疑,就跟谁急!

可此时,小福临听闻洪、范二人所奏后,脸色惨白,大有再来一次“从哪来回哪去”的戏码。

也对,如果真失去了凤阳、安庆、庐州三府,那黄河之南,就真没清廷什么事了。

关键是,失去了对江南的统治,物资大部分依赖漕运的北方,如何应对来自北伐军的压力?

而兖州、青州已经被多尔博割据,在这种情况下,清廷的根基已经在晃动了。

看着小福临惨白的脸色,洪、范二人目光一碰,知道把皇帝吓狠了,连忙改变语气。

“皇上切勿太过忧心,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洪承畴安慰人很有一套,“我军在兖州、青州一线,尚有不下十万大军,同时,大沽口水师已经练成……而吴争麾下财政司眼下的处境,与我朝相比,困难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咱们妥善应对,此事尚可转圆。”

这番安慰,并没有让福临的脸色转好。

兖州、青州一线,确实有十万大军,可那是多尔博的军队,听调不听宣,真能奉旨与北伐军死叩吗?

还有大沽口水师确实已经练成,可之前与王一林部水师的一番“试练”,已经明显展露技不如人的缺陷,如果不是靠大沽口新建炮台的掩护,怕是不容乐观,想出港口对南作战,那……还是算了吧。

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驻京八旗,和岳乐新编练的八万新军,可问题是,八万新军至今还有六成士兵,手中没有装备火器,一旦开战,难道让士兵空手朝敌人吐口气?

况且,驻京八旗不得调离京畿,否则,要是在京畿再上演一出“乱局”,那江山就彻底没救了。

福临颤声道:“二位先生可有应对良策?”

范文程迅速上前道:“臣有上中下三策献上。”

“先生快讲。”

“下策是,皇上下旨,调驻京旗军南下抗敌。有八旗在侧,想来英亲王不敢造次。”

“这……不妥吧?”福临摇摇头道,“驻京旗军是卫戍京城,不得擅调……请先生讲另外二策吧。”

“中策是派使前往兖州,安抚睿亲王多尔博,并说服他出兵,协助英亲王击退来敌。”

福临突然就沉默不语起来。

第一千五百八十三章 公私两不误

洪、范二人相视一眼,心中暗叹,原本这中策不是中策,是为上策,因为只有这样,睿亲王与英亲王相互监督,朝廷才可以兵不血刃地化解这场危机。

可看来皇帝不乐意啊,也对,说是安抚,那实际上,必定是要下些饵的,而且必须是多尔博不能拒绝的诱惑,否则,人家又不是傻子,能为福临火中取栗,硬抗北伐军兵锋吗?

那问题来了,多尔博手握重兵,已经是亲王爵位,还有什么可以封赏的呢?

难怪小福临不乐意了,刚刚耗死一个多尔衮,难道还要亲手再竖起一个“多尔衮”吗?

范文程轻吁一口气,他知道不能逼皇帝太甚,于是继续道:“臣还有一个上策。”

福临勉强抬眼道:“先生尽管说来。”

“请皇上下旨,调安亲王所部新军南下,为不贻误战机,可由大沽口水师运载新军,经海路抵达安东卫……同时,请皇上下旨,令睿亲王派出有力之一部,前往安东卫与安亲王新军会师,并听从安亲王指挥。”

福临听了一怔,急问道:“先生是要朕与建新朝重开战端?”

范文程摇摇头道:“战,确实是战,但却不是重开战端。”

“此话从何说起?”

“皇上,吴争明知两朝订有和约,却依旧设下计谋,欲染指凤阳、安庆、庐州三府……他做初一,咱们就可做十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失为一良策。”

福临皱眉道:“可战场在凤阳府,朕调大军去安东卫有何意义?”

此时洪承畴上前一步奏道:“范相之意,实为声东击西,攻敌之必救,围魏而救赵矣。”

福临听懂了,可他依旧不解,“安东卫与海州邻近,海州只是区区一个小州,与凤阳三府不可同日而语,难道吴争会弃大就小不成?”

洪承畴微微一笑道:“对于朝廷而言,凤阳三府被徐州、兖州所间隔,赋税很难如往常一般运抵京城,意义大于实际,如同鸡肋……可淮安府不同,既与青州邻接,东面又邻海,可经海路与京城交通。如果吴争主力专注于凤阳三府,那么,安亲王所率大军在占领海州之后,便可趁势南下,收复淮安,甚至可以威胁扬州府……这笔帐,怎么算,咱们都不亏啊。”

福临听懂了,他连连颌首道:“先生所言极是,与凤阳三府相比,淮安、扬州更为紧要……可多尔博会不会遵从朕的旨意,调大军至安东卫呢?”

范文程插嘴道:“如果安亲王不率新军至安东卫,想来睿亲王有很大可能不会从命,就算是明里应承,暗地里也会出工不出力……但安亲王率军到了安东卫,那睿亲王就不得不派出军队,服从皇上旨意了。”

这话绝对正确,从古以来,忠诚往往体现在压力和震慑之下。

人都是有私心的,只有用实力和律法压迫、限制,才能做到真正忠诚。

一旦岳乐率军出现在安东卫,那么,多尔博卧榻之旁,等于出现了一头猛虎,是人都会晚上睡不着觉。

只要多尔博还不敢反,就不得不遵旨调兵,否则,谁能保证,岳乐不会突然西向,兵锋直指兖州呢?

福临稍一思忖,抬头道:“那就按二位先生所言应对吧。”

“臣等遵旨。”

洪承畴又提出另一件事来,“皇上,臣还有一奏……既然吴争已经向北用兵,那么我朝就不必再有所顾忌,臣请皇上下诏,明令北方商人不得将矿石、木材等江南所缺物资南运。”

福临看向范文程,问道:“先生之意呢?”

范文程躬身道:“臣附议。”

“好。”福临大声道,“有二位先生倾力辅佐,朕不信吴争能得逞奸计。”

……。

姜是老的辣。

洪、范二位“忠臣”,为君分忧之余,不忘为自己敛财。

确实是公私兼顾,自然得如行云流水、不着痕迹。

这二人其实在江南商会都有入股,他们并不怕南北暴发战争,甚至,他们渴望暴发战争。

也是,试想南北一旦开战,各种物资就成了严控的禁榷物资。

这个时候,也就他们这些人可以只手遮天,大敛其财,而二人的入股,更会让敛财变得悄无声息、让人找不出一丝蛛丝马迹。

但,他们绝对不想双方决出胜负,更不会想让吴争北伐成功。

所以,二人所进谏的应对之策是真,禁运物资也是真。

成名之下无虚士,不管是正道还是邪道。

洪、范二人迅速深邃了吴争的动机和意图,并做出反应,确实不同凡响。

但,他们错了。

这话不矛盾,结果,他们是猜对了,吴争确实是想染指凤阳三府,可过程错了,错得有些离谱。

许多时候,过程不重要,结果重要。

但也有许多时候,结果不重要,过程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洪承畴说的没错,眼下大将军府所受的财政压力,丝毫不比清廷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两年的战争,吴争用的是从商会“借”来的钱在打仗。

是人都知道,借钱打仗,打胜了还好说,万一败了,那一切就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吴争自然是知道自己困境的,可有一点,绝非席本桢、黄宗羲所说,只要改正就行,其实是不行,这种借钱打仗的方式一用就停不下来。

战,可养战,就算不劫掠,尚有缴获,就算没缴获,也有信心在。

不战,不但要承受利息的压力,还会将内部矛盾和历年改革引而不发的矛盾,逐渐扩散开来。

所以,吴争事实上是停不下来,虽然心中已经意识到需要于民休养生息,但事实上,根本停不下来。

吴争只能用一种变相的战争去分散危机,而不是解决危机。

借李定邦的死,“逼迫”李过率广信卫叛反,这是一着掩耳盗铃的“臭棋”。

当然,吴争也没有想过能骗过清廷朝堂上那些人精。

按吴争与李过的原话说,那就是,不管敌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第一千五百八十四章 计划跟不上变化

这是阳谋,只要大将军府评定了广信卫是“叛军”,那么广信卫就是“叛军”,不是也是。

既然是叛军,那么大将军府就不必再为广信卫以后的行为负责。

而广信卫进入凤阳南,攻占定远等一系列的操作,都将与建新朝无关。

只要建新朝不派兵增援,这不必为此负责。

反之,清军剿杀广信卫,建新朝也不能追究。

以一卫兵马去赌三府之地,成与败仅限于这一卫之内,这就是吴争千思百虑之后,想出的变相战争。

按理说,吴争这场赌开头是赢了,广信卫入凤阳府,搅乱了一池春水。

三方势力的纠葛,让这场战争打不起来。

这很好!

只要拖着,拖下去,清廷就无法安下心来搞内政和战备,可反之,战争阴云因一江之隔笼罩不到建新朝的地盘里。

可接下来,吴争失算了,人算不如天算!

……。

吴争第一个失算,是天长方向,陈胜留在那的千余“土匪”。

因为天长虽然与扬州府邻接,但隶属凤阳府,所以,当初双方停战之后,北伐军撤离,陈胜不甘心,留下了这千余人,乔装成“土匪”继续存在。

可事实上,这支队伍接受着扬州方向的补给。

原本与凤阳城相安无事,可阿济格到了凤阳城,其部后续源源不断地涌入凤阳府,各部驻地渐渐摊了开来。

阿济格鉴于当时钱翘恭突袭泗州,劫掠了一批战马,于是阿济格分出一支三千人的精兵,入驻盱眙。

这样一来,天长方向的那支队伍活动范围瞬间被压缩了。

原本也没事,反正这支军队退入扬州府,也就安了。

可阿济格显然有除之而后快的心理,或者他是想杀鸡儆猴,给李过一些压力。

他下令围剿这支队伍。

这支队伍面对强敌到来猝不及防,只能选择死守天长小城。

于是,凤阳府大战的序曲,让人意想不到的第一枪,没有在定远暴发,竟是在天长打响了。

……。

吴争第二个失算,是海州城。

不得不说,在吴争挑起凤阳府之变时,吴争的眼角余光确实是瞄到了远在东北角的海州。

同时,吴争也令钱翘恭率新练“风雷骑”北上。

但吴争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才令钱翘恭在一个月内入驻云梯关,况且,云梯关至海州的距离尚有数百里地。

一个月的时间,让钱翘恭奉令之后,想到的还是先去见见父亲钱肃乐和妹妹钱瑾萱。

也就是说,没有人意识到,海州的危急。

当然,此时确实不危急,因为凤阳府大战尚未暴发,甚至连天长方向的战斗也没打响。

这种情况下,千里之外的一个小城,谁会去看到它?

但将领可以没想到,做为主帅的吴争应该想到。

战略和战术的不同在于,战术是打赢眼前这场仗,战略是解决打这场仗引发的所有变局。

就象海那边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可能在那的这边某处引发海啸一样。

可惜的是,吴争想到了,但因疏忽没有盯住它。

而几天后,天长方向突然暴发的战斗,吸引了吴争最大的精力,海州方向,更加被忽略。

这两个失算,改变了吴争攻略凤阳府的整个谋划,许多原本不会发生,或者是应该在数年后才可能发生的事,都提前暴发了,由此,改变了这个时代的进程。

或许,这就是天意。

……。

都说月黑风高,才是杀人之时。

可清军大举进攻天长,却是阳光明媚的正午。

泗州清军,集结三千人马,明目张胆地出兵。

分为两路,一路悍然直逼天长,另一路经白塔镇北面转东,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这符合阿济格的心性,他打惯了顺风仗,对敌向来是大开大合。

就象是漠北平叛时,阿济格动辄就是军尽出,虽然让蒙古叛骑闻风而逃,但阿济格大军也是徒劳无功,满世界地追着打,结果,一年时间,一万多骑兵愣是没有剿灭不到五千的叛军骑兵,清廷不得不令沈致远的新军增援,最后沈致远以逸待劳,在一处沙丘后伏击了叛军骑兵主力,一战功成。

对于阿济格而言,是艺高人胆大,凤阳府如今大军云集,还忌惮你区区千把土匪?

同时,阿济格也想借此来夸耀武功,杀鸡儆猴给宝坻城的李过瞧瞧。

当然,最关键的是,阿济格判定了建新朝不会出兵干涉。

也是,如今正是凤阳府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时候,剿灭一股土匪,碍谁的事了?

由于是“土匪”,天长驻军的斥侯无法前出太远,所以直至清军前锋逼近三十里,才察觉到不对,于是,驻军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向东撤入扬州府境内,二是固守城池,击退来犯之敌。

但三千敌人分成两路,一路骑兵来得快,天长驻军的斥侯首先侦察到的只有一路数量不多的骑兵,那么这就给驻军造成了严重的误判,认为依仗已经经过加固的防御,可以击退来犯之敌。

驻军向城内收缩,造成了再没有斥侯侦察到另一路敌军。

就这样,一场本不应该发生的激战发生了。

阿济格打这一仗,是临时决定的,这本不在凤阳府主要势力的视野之内,清军南下,长年战乱,哪州哪府,没有土匪盘踞山林?

或数十、或成百上千,到处都有,不足为怪。

所以,除了交战双方,几乎没有其它势力预测到会发生这场战斗,甚至连相距不太远的定远李过,也是直到第二天午时,才得到情报。

而这场相较整个局势并不起眼的战斗,几乎改变了凤阳府整个战局,更影响到了随之而来的北伐。

……。

海州是个古城,始建于南北朝梁武帝萧衍年间。

因地形独特,为沿海要隘。

它南边是山,北边是海,所以,城门只有东、西二门。

唐宋时有过修缮、扩建,并在西门附近加修了鼓楼。

宋绍兴年间,义军抗金守城,加筑海州城垣,修浚城壕,把白虎山纳入城中,之后,对海州城池又整固过一次。

到了大明洪武年间,守备魏王,又在西城加修城池,城墙局部用砖围砌。

第一千五百八十五章 是个疏忽

至永乐年间,海州城所有城墙加砌砖石,方圆已超过八里,高两丈五尺(约八米),加建了南北门,分别是东门镇海,西门通淮,南门朐阳,北门临洪。

北门西侧建禹王庙,有镇水之意。城内有桥,因河水通往四个城门,故名四桥。

在四桥中部建有一个码头,可泊六百石左右的漕船。

所以,海州虽是一个小城,但非常坚固,更象是个军事要塞。

正因为如此,有着五、六千精锐的蒋全义,对即将暴发的战斗,根本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此时的他,还在海上,正是巡视原大明东海中所返回的路上。

蒋全义站在船头,闻着微腥的海风,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再缓缓吐出。

也是,半年多过去了,他的手在发痒了。

对于象他这样,五年间日夜从血雨腥风里滚爬出来的人,不能心静。

一旦心静,无数张曾经熟悉的面孔,就会浮现在眼前。

这,很伤人,更,伤心。

可惜,原本是奉命临时驻囤海州,可半年多了,吴王殿下似乎已经忘记了,在海州城内,还有他一把锋利的刀,在慢慢地生锈。

蒋全义心里并没有怪吴争,因为两朝停战之后,大将军府确实没有战争了。

可蒋全义反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了。

蒋全义原本也是个读书人,中过武举,可这些年的浴血沙场,让他再也不想做回读书人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迎着海风,慷慨激昂,蒋全义大声地咏诵着。

长发飘飘,衣襟飞舞。

这让一边看着的戚家豪、戚家杰兄弟不禁心摇曳旌起来。

一个字,帅。

两个字,很帅。

三个字,帅翻了。

也是,无论前朝古今,但凡是热血男儿,都崇尚醉卧沙场。

象蒋全义这样本身就是一个传奇的男人,对年青小伙的“杀伤力”,绝对是无穷的。

戚家兄弟原本隶属于方国安的军校兵团,而之后,吴争与二卫受困于淮安城时,方国安部奉命南撤,与陈胜部在江都会师。

之后,因寡不敌众,全军撤向仪真,建制几乎都乱了。

而方国安主张遵从吴争命令撤过长江,而陈胜执意留在仪真固守。

也就是这时,戚家兄弟脱离了原编制,正式加入了陈胜麾下。

而之后仪真艰难的防御战开始了,结局非常凶险,如果不是奉令“转进”的史坤突然调头,绕至仪真北门外,对正在休息的敌骑发动了殊死一搏,取得了单相不到的战果,或许,戚家兄弟也追随陈胜在仪真殉国了。

所以,这两兄弟也算是经过生死的人了,自然体会得了蒋全义眼下心中的空落落。

“将军,咱们这是要在海州守到什么时候?反正是打不起来,不如向大将军陈情,调咱们回杭州府去,就算是回军校,那也比待在这强吧?”

蒋全义慢慢转身,冲戚家杰翻了翻白眼,然后用手指点点自己身前的一处甲板,“来,过来,站在这。”

戚家杰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兄长,然后上前几步,立正,等着蒋全义训话。

蒋全义等戚家杰站稳了,突然抬脚往戚家杰胸腹间一脚踹出,直将戚家杰踹出四、五步外。

然后骈指大骂道:“小子,本将军面前,还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的……。”

这一脚虽然留了情面了,可还是让戚家杰痛苦申吟不止。

戚家豪连忙上前求情,“将军息怒……。”

不想蒋全义寒瞬间怒火转变了方向,指着戚家豪骂道:“你小子也不是东西……好好地待在方国安那就是了,偏要跟我来海州……现在却只管在我耳边啰嗦!”

这一声骂,让戚家豪脸色都黯然起来,他默默地转身,去扶甲板上的兄弟。

可戚家杰不愿起身,结果,二人索性就坐在了甲板上,长吁短叹起来了。

蒋全义发泄了心中的邪火,冷静下来。

扫了一眼戚家兄弟,冷冷道:“正当年的小子……怎么,一脚就爬不起来了?别在我面前装作……滚!”

戚家豪苦笑道:“非属下抗命,将军令属下滚……敢问滚去哪?”

屁股下的船不大,本就是往来于中所的渡船,甚至连个舱都没有,就算是从船头滚至船尾,那也相距不远。

蒋全义愣了愣,突然笑了,苦笑。

他上前两步,也一屁股坐了下来,就坐在了戚家兄弟边上。

“我听说你两的叔叔,是军工坊两大督办之一?”

“是。”

“我就奇怪了,军工坊有第一军负责警备,你们好好待在第一军多好,福利又好,饷银又高,还安全……啧啧,偏要跟我来海州熬。”

“将军说得是,可我兄弟若是待在军工坊守备,恐怕短短一年多时间,也到不了营长这一级吧?”戚家杰显然不满蒋全义踹他,闷声怼道。

蒋全义被怼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两小子竟还是个官迷……也对,富贵险中求嘛。”

说到这,蒋全义伸手拍拍戚家杰道:“小子,跟你商量个事。”

戚家杰这还客气地甩开蒋全义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道:“不敢言商量二字,有事请将军下令便是。”

蒋全义又是一声大笑,“哈哈……你小子还挺记仇的……也成,本将军给你们兄弟下令,到岸之后即刻回松江府,去向你叔叔要些好枪来……你说咱们这也算是对敌前沿了,有什么新的、好的,也该让咱们先使不是?”

戚家杰一愣,闷声道:“大将军有严令,非准不得入军工坊探视,往常,家叔都是出军工坊与我兄弟二人见面的……这事恐怕属下无法遵命。”

蒋全义顿时拉长了脸,“小子,别给脸不要脸,难道你听不出,本将军是在放你们兄弟几天假?”

戚家杰眉毛一挑,刚要回怼,被边上他哥拉住了。

戚家豪拱手道:“家弟说得是实话,自从军工坊被炮击之后,戒备更加森严,还望将军见谅。”

说话间,船只已经渐渐靠岸,蒋全义起身,顾自下了船。

第一千五百八十六章 战争的帷幕被撕开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了。

远处出现一骑,风驰电掣般地向蒋全义方向而来。

蒋全义的随扈顿时急赶上前,拦在蒋全义身前。

而那骑兵远在一里之外就“跃”下马背,说是跃,其实是滚落。

他来不及拍打身上的尘土,甚至来不及揉揉滚落时,崴了脚,一拐一拐地向蒋全义冲来。

“将军……紧急军报……十万火急!”

随扈们慢慢向两边散开,蒋全义沉声喝道:“天塌不下来,急什?说吧,何事惊慌至此?”

“昨日凌晨,大批清骑从郯城南下,随即对沭阳城发起进攻,至傍晚时分,城被攻破,城中八百守军全军覆没,至今日卯时,沭阳城的传信兵方才赶到海州报信……另外,在小的出海州城来向将军报信之前,海州城北也出现敌军,斥侯来报,有不下五、六千人的敌军正从北面而来……。”

蒋全义的脸一连数变,惊愕中带着一丝慌乱,然后慢慢镇定,眼神中有一股戾气渐渐成形,然后嘴角浮现出一丝象是讥讽,最后索性笑了起来。

“蒋某正愁闲得慌……来得好!”

蒋全义大声道:“调头,随本将军赶回海州城。”

在跃身上马之后,蒋全义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突然回身冲着戚家兄弟道:“你们……不必随本将军回海州了,即刻回杭州府,将此军情当面禀报吴王殿下……另外,就说是奉我之命,向王爷求些好枪,供泰州卫使使。”

说完,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发出一声“希聿聿”的嘶鸣,如箭矢般先前急驰而去。

戚家兄弟面色大变,可又一时无法应对。

戚家杰疑惑地看着他兄长,“哥哥,将军究竟是何用意?难道这就算是给咱们下了命令了?可大战在即,咱们离开海州……这合适吗?”

戚家豪脸色变得忧郁起来,他注视着蒋全义已经渐渐消失的背影,呐呐道:“这仗……怕是吉凶难料了。”

戚家杰这还在乎地道:“哥哥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咱北伐军纵横大江南北,这么些年怕过谁来着?不就是几千鞑子来犯嘛,击退就是了。”

戚家豪摇摇头道:“恐怕不是这么简单……我朝与清廷订有和约,照理敌军不应该明目张胆地进攻海州,既然已经发起进攻,且已经攻破沭阳,那么,敌人一定是有了万全之策,而海州城仅五、六千人……所以,此战必定凶险异常啊。”

“那还说什么?”戚家杰急道,“咱们应该赶紧追上将军,一同回城中御敌才是。”

“胡闹!”戚家豪一把拽住准备跃上马背的弟弟,“将军有令,令你我速回杭州府报信……难道你还敢违抗军令不成?”

“哥哥,都什么时候了?报个信,还要咱们正副营长一起去不成?”戚家杰用力甩开他哥哥的手,急道,“哥哥快上马,再迟就追不上将军了,到时万一城门关闭,咱们就进不了城了……。”

“啪”一记清脆地耳光声响起。

戚家豪大力一记耳光,打得戚家杰有些懵,他吃惊地看着哥哥,“你打我?”

戚家豪双手紧拽着弟弟的衣袖,“弟弟,听哥哥的,回杭州府向王爷报信……这是军令,也可能是做哥哥的……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哥哥这是什么话?”

“听着……此战非同小可,我朝与清廷停战并签下和约,北伐军主力已经调回长江以南,如今江北仅有一卫关,不足三万人,且分散在淮安、扬州各地驻防,就算迅速派信使求援,援兵到来,至少得三天时间,而此时海州城遭遇西、北两路敌军合击,且敌军兵力远胜于我两倍以上……我想将军定是要封城固守了……听哥哥的,你回杭州府报信,哥哥我追将军去,与将军同生共死,这样,不管结果如何,既不负将军想保全你我兄弟,也不使人指责咱戚家男儿是贪生怕死之徒!”

戚家豪慢慢地放开了不断想甩脱的手,他听明白了。

原来,不论是蒋全义,还是哥哥,都是一个意思,那就是想留戚家一条命。

“既然是必败之局,哥哥为何不劝阻将军南撤?这样,咱们追上将军,力谏他撤退……王爷说过,明知打不过还打,那不是勇敢,是蠢!”

“放屁!”戚家豪大怒道,“你个半大的娃儿懂什么叫勇敢,什么叫蠢?将军身经百战,我都能猜到的事,他岂能猜不到?如今沭阳城已被敌军攻破,守军尽没,淮安府除了我军,就邳州、淮安城两处各有三千守军,我军一撤,敌人南下的大门就会被打开,敌军来势汹汹,必定还有后续军队,如此一来,不等大将军府做出反应,淮安府就已经易手!”

戚家杰开始惊慌起来,他愣愣地瞪着他的哥哥,呆住了。

戚家豪不再多话,他迅速转身,跃上战马,用马鞭指着弟弟道:“回去转告叔父,我就算战死在海州城,也绝不坠了先祖的颜面……!”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见戚家杰突然和身扑上,一把将戚家豪从马背上生拽了下来。

戚家豪顿时怒了,“你想做什么?!”

戚家杰一把推开戚家豪,自己反身上马,然后一紧手中自己战马的缰绳,夹着马腹冲了出去。

冲出数丈之后,戚家杰这才回身,大声道:“大将军有令在先,但凡遭遇恶战,父子同在,则父走子留,兄弟同在,则兄走弟留……哥哥,回去转告叔父,我就算战死在海州城,也绝不坠了先祖的颜面……!”

声音犹在回响,身影已经杳杳。

戚家豪眼睛一热,一下就蹲在了地上。

可随即他迅速起身,用袖口抹了一把,果断返回码头,冲船夫道:“奉将军令,紧急军情,征渡船向南,至杭州府报信!”

那船夫有些傻眼了,呐呐道:“总爷,咱这是渡船,杭州府远在二千里之外,不说途中风浪,就算是风平浪静,这船也到不了杭州府啊。”

“休要啰嗦,你只要到吴淞口就行,到了那便有水师巡航……你放心,船毁了,我赔你!”

船夫苦笑不止,船毁了命没了,你赔我十条也没用啊。

可心里虽然这么想,可也知道军情紧急。

于是,解缆竖帆,一条平底船,愣是当成大海船,向南驶去。

第一千五百八十七章 海州之战(一)

蒋全义赶回海州城,留给他应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从北面赣榆方向的敌军,已经出现在城头守军的视野内,这显然不是斥侯侦察所报的数千人,至少是上万,从城头上望去,漫山遍野地一片,纵深没有尽头。

虽然是步兵,但蒋全义已经从望远镜里看清,这不是寻常清军,而是火枪军,应该就是沈致远为清廷编练的那支新军中的一部。

最让蒋全义头痛的,是他从望远镜中看到,敌人推拉向前的,那十数门重炮。

饶是蒋全义打定主意固守,后背也不禁凉嗖嗖起来。

战斗一触即发,蒋全义已经没有选择,他下得唯一的命令就是,紧闭四门,用土石封死!

封死城门,就是没有进出,连同城中百姓。

戚家杰飞马驰入东门时,城门已经关闭,无法叫开。

幸好守门的弟兄认出了这是自家兄弟,这才从城墙头扔下一条绳索,让戚家杰攀爬了进去。

可人能爬,马不能爬,没奈何,戚家杰只能舍弃战马。

蒋全义见到气喘吁吁的戚家杰时,只是拍了拍戚家杰的肩膀,当胸擂了一拳,然后就说,“去,接替你哥的位置,带好三营……南门就交给你了。”

“是,人在城门在!”戚家杰一挺胸,大声应道。

蒋全义绝对没有想到,就是这命令,让戚家杰死在了南门城头上。

他是真想保下戚家兄弟的性命,但凡从戎多年的将领,最在意的就是继承,就算再铁血、狠心的将领,也不忍己部全军覆没。

蒋全义既想保住戚家杰,又想锻炼戚家杰,他认为,敌军既然推拉重炮出现在北门,那么主攻方向应该是北门没错,而从沭阳方向来的是骑兵,骑兵不擅攻城,只要坚守不出,以海州高达二丈五尺(约八米)的坚固城墙,应该是有惊无险的。

所以,蒋全义认为自己判断得没错,将南门交给了戚家兄弟的三营。

可蒋全义似乎是忘记了,泰州卫在攻淮安城时,折损四成,而后数次作战又折损不小,三营除了基层骨干,基本上都是补充进来的新兵,而这些新兵仅在攻沛县时有过一次侧面作战,没有当过主力。

也许蒋全义记得,但在蒋全义看来,新兵守城应该问题不大,况且,就算是个刚放下锄头的汉子,只要进了泰州卫,那就该是条响当当的汉子。

……。

蒋全义转眼间就把戚家杰和三营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因为仅半个多时辰,敌人刚兵临城下,就发起了进攻。

甚至连稍加整肃都没有,这是猖狂还是极度自信,蒋全义不知道。

蒋全义只知道,就算敌人再锋利的矛刺过来,自己也得把它挡回去,盾挡不住,那就用身体挡,用胸口的骨头卡住它,再一刀斩下敌人的头颅。

可蒋全义失算了,他根本就没有机会用自己的胸骨卡住敌人刺来的矛。

前面说过了,海州城方圆才八里地。

这样的小城,就算城墙高,就算再坚固,对于上万人的敌军来说,强攻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有句话说的好,人多力量大,每人一泡尿就能水淹三军了。

蒋全义也是这么想,所以,他将主力部署在城墙上和城楼背后的主街上,为得是可以迅速补充,填补城墙上的空缺,也就是“添油战术”。

战术就是战术,无所谓优劣,只要用得地方对,时间刚好,再低级的战术也能克敌制胜。

但凡守城之战,守军基本上采用的都是添油战术,因为出不了奇兵,而且交战主动权全掌握在攻方手中。

可此次,敌人并不发动登城战。

当十数门重炮,将数十斤的弹丸,用直射的方式,砸在城墙、城楼、城内时,当城墙上守军士兵被开花弹压制得抬不起头来射击时,当敌军火枪兵趁机弯腰前进至射程之内,向城墙、城头开枪射击时,蒋全义意识到自己错了,可已经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麾下军队已经全部部署开去,紧急调动,只会使城内陷入混乱。

这也是许多攻城战时,有一个方向失守,其它方向不派兵增援的主要原因,因为等赶过去时,黄花菜都凉了,而且会减弱自己这个方向的防守力量。

蒋全义心中怒骂,该千刀万剐的沈致远,竟将军校那一套,全教给了这支清军,好嘛,这下反过来用到了自己头上了。

好在海州城经数代王朝的整修,确实异常坚固,承受着敌军十多门重炮的轮番轰击没有倒塌。

蒋全义不得已下令,既然无法阻挡,那就不阻挡了,令守军将士缩在城垛下,放敌人上城墙,展开肉搏。

两害相权取其轻嘛,蒋全义深信,自已麾下这支追随自己打了无数场仗的老兵,必定敢与敌人刺刀见红,同时,守军还占着居高临下的主场优势。

可蒋全义再次失算了,敌军就是不攻城,他们只是以重炮轮番轰击,然后火枪兵向上射击压制守军。

整整一天,炮声枪声就没停过,蒋全义都怀疑,难道清廷也建了军工坊了,瞧这弹丸用得就象是不要钱似的。

许多时候,士气往往在抵抗中慢慢降低。

被炮火压制了一整天的守军将士,甚至比搏杀一天感觉还累。

到了天色暗下,城下敌人开始后撤,对面篝火燃起的时候,所有人都一口气,该死的,这一天终于算是熬过去了。

疲倦和困意随之而来。

虽然蒋全义严令将士小心提防敌人夜袭,可要知道,正因为是老兵,对战场掌握是倍儿清。

试想,敌人也是人,这整一天的炮啊枪啊的,难道敌人不要歇口气?

大意了。

当夜子时末、丑时初,在人最觉得困乏之时,城外敌军突然发起了进攻。

几乎与重炮轰击同时,步兵以云梯登城。

守军将士怀抱火枪、背靠城垛打着盹,如果不是一个敌军在登墙时不小心踩了个空,摔下去的同时,发出一声惨叫,那么,海州城恐怕在这一夜,就被攻破了。

第一千五百八十八章 海州之战(二)

在一阵慌乱之后,惊醒的守军开始先城下没有目标地胡乱射击,可谁都知道,前膛枪根本无法进行小角度的垂直向下射击,士兵射出的弹丸都是朝城下远处去的,这黑不隆冬的,能打到人?

直到蒋全义闻讯赶来,守军才渐渐镇定下来,可这时,敌人前锋已经从城垛口露出了脑袋。

这一夜的搏杀,异常的血腥。

海州城墙确实很高,几乎与府城持平,但厚度还是窄了些,毕竟方圆八里的小城,城墙如果真厚了,里面岂不是更小了?

所以,城墙上早已被守军挤满,当敌人登上城墙时,场面就更加拥挤了。

人贴人、脸对面,你捅我一刀,我还你一刀。

没有任何技术可言,就是拿命换命。

拼到狠处,双方士兵拥抱着跃下城墙。

这一夜,蒋全义都记不清自己组织了几次敢死人,在城垛口集体引爆手雷。

好在天色终于亮起了,敌人终于不再进攻。

当依旧袅袅未曾散去的哨烟,呛得蒋全义一阵剧烈咳嗽,再引得城墙上一片咳嗽时。

幸存下来的将士们才发现,那满地的残肢断臂和血肉模糊,而令人惊骇的是,城垛口处挂满的血肉和已经凝固起来的血浆。

蒋全义这时才发现,城楼背后的,他的一千预备队四个方阵,只剩下一个方阵。

而城墙上,还能应答的,似乎较之前更稀落了。

这一夜死了多少人?蒋全义冲到城垛口,往下看,横七竖八的死尸,堆得至少有五尺高,这里面有敌人,也有自己人。

在这一刻,蒋全义的眼睛红了,不受控制地流下了眼泪。

他知道,再这么一次,自己就会成为这堆尸体中的一个。

他抬头望着远处正在集结的敌军,放声怒骂道:“沈致远……我X你八辈子祖宗!”

蒋全义是真以为,这场战斗的指挥者是沈致远。

这支新军的战术和执行力太熟悉了,这与鞑子完全不同。

不是说鞑子战技不强,恰恰相反,鞑子战技远非北伐军单兵所能比的。

但热兵器和冷兵器最大的不同,就是团体配合。

鞑子善于单兵搏杀,可往往缺乏相互间的配合,他们最擅长的是平原冲锋,最不擅长的是攻城、守城。

如果不是皇太极暗中招揽汉人工匠,制造红衣大炮,或许再给清人百年,也难以越过山海关,就更不用说巍峨的顺天府了。

可眼下这支军队,与蒋全义交过手的任何一支军队不同,它们善于配合,无论是步炮协同,还是城下火枪对城上的火力压制。

要知道,步炮协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非常难,特别是象在夜里,特别是象此时的火炮,出了膛口的炮弹与预瞄点很可能相差一、二里地,一不小心,就会炸到正在冲锋的自己人头上,实心弹还好些,要是开花弹,一发就能打掉一个冲锋阵形的尖头部。

所以,如果战前蒋全义还只是怀疑,现在是百分百确定了。

所以,蒋全义怒骂起沈致远来。

经过这一战,双方都疲惫了,进入了短暂的僵持。

……。

这个时候,蒋全义才有时间下令调动城中各门守军。

但已经晚了,调兵还没发出,从南门赶来送信的一名士兵,用沙哑到极点的嘶声,对着蒋全义喊道:“将军……南门遭遇敌袭……。”

说到这,士兵早已泣不成声。

蒋全义心中一震,下意识地急问:“三营呢?戚家杰呢?……还有多少人?你来报信时,敌军破城了吗?”

这连串的问题,蒋全义其实只希望传信兵能回答他,三营还在抵抗,这样,蒋全义就可以调动预备队,前往增援……来得及,海州城不大,只要派出援兵,半柱香的时间就能抵达南城,来得及,蒋全义就是这么不断地在心里安慰自己。

但很快,传信兵的回答让蒋全义整个人掉入了冰窟窿里。

“回将军……话,小的奉命报信时,戚副营长正亲自率预备队增援城墙,他……他说……请将军往东撤……那儿是大海,就算鞑子破城,短时间内也无法渡海进攻东海中所……只要将军还在,泰州卫不灭……请将军为三营千余官兵……复仇!”

饶是蒋全义身经百战,见惯了生死,可在此刻他的眼睛也模糊了。

他在颤抖,不仅是手,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才一夜的功夫啊,成千的人就再不见不着了。

蒋钱义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着,“该死的戚家杰,会不会带兵……怎么带得兵,白上了军校,就是个瓜娃子……死在南门最好,要是活着,老子生剥了他的皮……!”

可蒋全义差点就哭出来,他心里在深深后悔,之前在海上,不该踹这孩子一脚,如果早知是这样,自己该嘉勉这两兄弟,他们够勇敢,他们……其实自己在羡慕他们,因为他们年轻……年轻到让自己嫉妒。

留给蒋全义的时间真得不多了,方圆八里的城,南门一丢,北门就是两面受敌。

蒋全义收敛起震荡的心神,厉声下令,“东西二门守军迅速向城中心城隍庙靠拢,凭借预先设置的防御工事,阻击南门方向来敌……。”

这个命令,让蒋全义身边的人大吃一惊,纷纷劝谏道:“……将军,南门一夜间被攻破,北门虽然力阻强敌,可也伤亡惨重,敌人只要来象夜里那么来一次强攻,很可能北门都守不住了。到时,敌人南北合击……我军就算想突围,也没可能了……!”

蒋全义慢慢地坐了下来,他目视着南门方向,悠悠道:“想走的……我不拦,愿意留下的,我也不强赶……蒋某这几年,打了不少败仗,原本就该死,可惜,人在,城破,敌军就此南下,淮安、扬州二府必将陷落,局势再度糜烂……王爷啊,北伐,还能成吗?”

说到最后,蒋全义脸上,已经涕泪交流,这同样引得边上一片唏嘘声。

英雄末路,最感悲壮。

许多时候,赴死并不难,难在有希望活。

舍生就义其实也不难,难在,说服自己,死得有意义。

蒋全义赋于了死的意义,海州城不能丢,丢了,淮安不保,淮安不保,扬州更难保。

第一千五百八十九章 海州之战(三)

此时,从北门上赶来的士兵,在门外禀报,“将军,敌人再次进攻了!”

蒋全义抹了把泪,站起身来,“想留的,带上三百预备队,去城隍庙御敌,从此时起,再没有命令,各自为战吧……想走的,从东门出,去东海中所,然后寻条船渡海,见到王爷时,替我问问他,如果重新来一次,他是选择一鼓作气北伐,还是依旧积蓄实力等待良机?”

说完,蒋全义带着随扈去了北门。

在他身后,所有人都沉默着。

然后,有一个人提起了枪架上的火枪,背在肩上,出门反方向而去。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没有人向东,虽然东面临海,是唯一的活路。

可在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眼中,或许,站着死,远比跪着活要畅快得多吧。

……。

“大人……。”

清吟脸色苍白,她一直称呼沈致远为大人,或许是对往日经历的一种缅怀吧。

正在抚摸东莪腹部的沈致远,头也没抬,“什么事……没看见我正忙着吗?对了,格格快要生产了,你快去把东厢的产婆叫来……。”

清吟没有动,她继续轻呼道:“大人……。”

沈致远身子一顿,他疑惑地回头,看了看清吟,然后突然换了张笑脸,向正在申吟呼痛的东莪道,“我已经派人知会了王爷……产婆马上就到,你先忍忍。”

东莪却一把抓住了沈致远的手,“额驸……我怕。”

沈致远无奈地看了清吟一眼,“说吧,什么事?”

清吟稍作犹豫,扫了一眼东莪,见沈致远没有反应,于是只能如实禀报道:“两天前,睿亲王令济席哈率镶黄旗五千骑兵、蓝拜率一万二千新军从兖州出发……济席哈攻沭阳,蓝拜攻赣榆,最终目标是……海州。”

沈致远露出了惊骇的表情,“放屁!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不知道,为何没有人来知会我?一定是搞错了,王爷怎么会愚蠢到被朝廷当枪使的地步?”

面对着沈致远狰狞地爆着粗口,清吟静静地看着沈致远。

沈致远慢慢地僵硬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这事……应该是真的。

多尔博虽然与朝廷有仇怨,可他毕竟是满人,在对付外敌这件事上,多尔博的屁股决定了立场,更何况,发动此战,利大于弊。

趁势夺取海州,淮安府就等于是一个没穿衣服的美女,展露在兖州大军的兵锋之下。

而所有注意力被吸引到凤阳府的建新朝,恐怕来不及派兵增援海州,就算速度再快,能守住扬州府就算不错了。

沈致远几乎不能看地图就知道,沭阳三千守军、海州五、六千人,根本挡不住新军的进攻。

这让沈致远整个人都木然起来,他微张着嘴,死死地看着东莪。

一直呼痛的东莪,被这种古怪的眼神所震撼,也是愣愣地看着沈致远。

“我终于明白了。”沈致远说道。

“你……明白什么了?”

“你弟弟为何要派我来青州,还让你作陪。”沈致远没有表情地说道,“将我支开,为得就是方便调动新军,多尔博知道,有我在滋阳,刚林、祁充格,就算加上蓝拜、济席哈,都无法调动新军对南作战……。”

东莪被沈致远木然的神情惊吓到了,她急道:“不……不是这样的……弟弟是为了你好!”

“让一个身份尊贵的多罗格格,来陪伴赋闲的我,在益都坐享快活日子,确实是为了我好。”沈致远突然笑了出来,“你可知道……不,你应该知道,我是个汉人。”

说到这,沈致远突然转身,向门外走去。

身后东莪嘶声喊道:“额驸这是要去哪里?”

沈致远头也不回地道:“海州。”

东莪急道:“海州已是战场,额驸身边仅百余护卫……。”

“那我就和蒋全义死在一起……这是我,欠他的!”

东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她知道,这男人,或许她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

也许一切,都只是来自她心中美好的想象。

……。

其实长林卫通传消息的速度,比军中斥侯要安全。

因为消息的传递,长林卫是点到点的,如同接力赛。

而军中斥侯,则需要凭一己之力,避开敌人斥侯的视线,有时,会因为躲避,耽误很长时间。

吴争接到清军突袭沭阳消息的时候,其实已经是海州攻防战爆发的时候了。

确实,这消息来得晚了,就算插上翅膀,也来不及增援了。

如今徐州、凤阳二府是清廷直隶的,而兖州、青州是多尔博控制的,淮安府东面邻海,也就是说仅南面与扬州府相联。

而因为第一军及各卫的南撤,扬州府仅府治江都驻有第一军六千人,还有兴化城,有当时淮安城攻破后归降的祖大弼一部分步兵。

祖大弼在归降后,奉吴争之命,率手下骑兵南向突围,意图打通淮安与泰州方向的联络,之后在兴化以南遭遇敌骑阻击,与正好赶来的池二憨部联手击败了敌骑,得到了不少战马。

之后,钱翘恭要组建骑兵,祖大弼以战马为筹码,换得了风雷骑副指挥使的职务。

而祖大弼手下的步兵,一时间,没有了合适的去处,就被临时滞留在了兴化。

这支残兵人数不多,也就三、四千人。

所以,无论吴争怎么寻找可就近增援的军队,也是徒劳无功。

吴争急怒之下,立即下令张名振、王一林两大水师,在吴淞口装载吴淞卫六千人,向北急驶,如果海让失守,则炮击安东卫(青州临海最南端),并强行登陆,发起攻击,目的是截断进攻海州敌军的退路。

同时,令第一军迅速集结,从铁路日夜向吴淞口运输兵员。

最后,令施琅水师准备渡船,三天之内将第一军从吴淞口运到对岸通州。

这三道军令,等于拉开了大战的帷幕。

而这时,当时正在与吴争议事的熊汝霖、莫执念,和闻讯赶来的莫执念、张国维,对此事发出了强烈的异议。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反对在此时与清廷决战。

第一千五百九十章 要反击

张国维道:“王爷以广信卫反叛为借口,攻略凤阳、安庆、庐州三府,其实已经非常凶险,清廷毕竟不是善茬,岂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吃个暗亏?好在如今咱们虽然没有得到凤阳府,可安庆、庐州二府已在我军掌握之中,那么清廷对此作出反应,也是情理之中……。”

吴争怒道:“你的意思是,拿淮安与清廷换安庆、庐州?老子不换……想什么呢?!”

张国维一副脸,不愠不火地道:“王爷误会了,臣的意思是……如果加上凤阳府呢?”

吴争一愣。

张国维继续道:“敌人从天长、沭阳、海州三个方向发起进攻,看似来势凶猛,可其实后劲不足……王爷难道认为,清廷眼下的日子比咱好过?所以,臣以为,清廷这三个方向的进攻,依旧是佯攻,他们的真正用意,还是在凤阳府……王爷,发生这事的主因,还是在广信卫打破了两朝相互间的平衡。”

吴争没好气地道:“事后诸葛罢了,本王也没有想到,多尔博那小子竟与福临穿了一条裤子……再说了,北伐不怕打仗,敌人敢攻来,本王就敢打回去!”

张国维只好退后一步,不再说话了。

熊汝霖上前道:“王爷容禀,臣等并非是想阻止王爷向北方用兵,可王爷应该知道,一旦越过长江,我军的补给就会陷入困境,一石粮食运至江北,损耗高达四成,甚至过半……。”

“可以让水师运。”吴争沉声道。

熊汝霖怔了怔,心想让水师运损耗更大,拿月饷六两的水师官兵,怎么能与便宜得多的雇工相比?可熊汝霖向来不善争辩,于是也学张国维退了开去。

这次吴争主动找上了张煌言,“张苍水,平日里见事就管,今日怎么不说话了?”

张煌言原本确实不想说话,他一直认为,但凡军事,他比不上吴争,他也信奉吴争说的话,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可现在被吴争点了名了,张煌言也只好上前来说两句了,“臣……也认为此时不是开战良机,淮安府邻接青州、徐州、凤阳三府,而这三府皆被敌所占,也就是说,淮安府无形之中就是个战地。”

这话让在场人都点头认同,也对,被三府包围着,是善地就怪了。

张煌言继续道:“敌人攻海州,目的何在?是打算与我军决战吗?显然,这不太可能,如今清廷正在收缩兵力,甚至将西北大军往东撤,他们怎么敢与锐气正旺的我军交战?所以,在这点上,臣赞同张公的说法,清廷还是想围魏救赵,分解凤阳府局势的被动……当然,不否定清廷攻海州得手之后,用淮安府来向咱们交换庐州、安庆两府。”

吴争沉默下来,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清廷没有实力打一场决战。

吴争将头转向地图,被朱笔圈出的三个正遭攻击的点,由北至南,联成了一线。

此时,莫执念上前道:“王爷,这仗确实不该打啊。”

吴争头也不回地道:“打不打,你说了不算。”

莫执念苦笑道:“老朽不懂军事,自然是说了不算,可王爷应该知道,咱们已经打不起这仗了……王爷也说过,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咱们怎么撑得起这么无数的万两黄金啊?”

吴争愣愣地转过头来,愕然看着莫执念,这话还有这种解释?

在吴争的理解中,大炮一响,黄金万两,那是从别人那“拿”过来,可被莫执念一说,就变成大炮一响,自己要掏万两黄金出去了。

可慢慢静下心来,莫执念说得也有道理,打仗确实是烧钱的玩意,炮弹、纸弹,还有人命,哪个都是费钱的事。

吴争缓了缓语气,以商量的口吻对莫执念商量道:“孤知道财政司的窘况,可莫老啊,人都欺负到咱头上来了,咱总得露露头吧?海州蒋全义和五、六千官兵可都等着咱们去救哪,从战局看,增援是赶不及了,那就得从敌人那赎回吧?我的莫老唉,你可别忘了,鞑子从本王手中赎人花过的钱,好嘛,现在风水轮流转,敌人可不得往死里压榨咱们?那得多少银子?”

莫执念微张着口,看着吴争发呆。

吴争道:“所以,咱得想办法……只要咱手中也有俘虏,那么到时就有得谈,一个换一个,甚至两个换一个,谁让咱们将士的命值钱呢?”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这王爷的想法真他X的天马行空啊。

可吴争突然话风一转,“这仗,必须得打,不但要打,还要往大了打,把场面做足了,消灭它一、二万人,敌人就老实了,到时还要仰仗诸公去费神谈判……。”

莫执念越听越不对劲,不得不提醒道:“王爷,财政司恐怕连大军开拔的银子都凑不齐……。”

吴争脸色一变,冷冷道:“本王知道莫老的难处,也听到了些风声……请莫老转告他们,本王从来不是君子,也没读过太多书,别逼本王动粗!”

莫执念为此整个身子一颤,冷汗从额头迅速渗了出来,他呐呐想说什么,只是一时间只是嘴唇蠕动,说不出来。

吴争没有理会他,而是转头向熊汝霖等人道:“诸公也是带过兵的人,仗没打起来,什么事都好说,咱也讲道理。可一旦打起来了,就没道理可讲,难道将士们要命在拼,咱们还要商议将士们杀人的手法残忍不残忍吗?诸公啊,这是战争……没有对错,只有胜败!”

“令,按本王之前命令,即刻执行下去。”吴争坚定地道,“一切功过对错,待战后再争辩不迟……传信给李过,从即日起不必再隐藏目的,如果失了定远,提头来见!”

“臣等遵命。”

莫执念看着吴争,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吴争,再不是六年前讲理的少年千户,不知不觉中,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统帅,他不再轻易被别人的劝谏所影响,只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了。

莫执念突然意识到,或许西湖边的那一幕,早被长林卫探知禀报给了吴争。

第一千五百九十一章 你忘了吗

PS:感谢书友“161019203107737”投的月票。

出了门的张国维等人,不约而同地在王府前院站住了脚。

熊汝霖道:“王爷已有决意,可打仗的银子从哪来?”

这话是朝着张国维、张煌言说的,可谁都知道,熊汝霖问得是莫执念。

莫执念一直走在最后,也一直微微低着头,那神情就象是没听见一般。

熊汝霖无奈之下,只能点名,“莫老,所需银子的事,恐怕只有您老费心了。”

莫执念突然抬头,脸色有些狰狞,他厉声道:“老朽这一把年纪,这一副老骨头,左布政使若认为还值那么几个钱,不妨拿去卖喽,充作军费!”

熊汝霖一听,顿时有些上火,也是,好歹他是布政使,可财权一直掌握在财政司,也就是莫执念手里,问题是明明财政司在他的辖下,可偏偏财政司不属于官府衙门。

这种事,这种部署,恐怕也只有吴争能干得出来。

所以,熊汝霖虽说政务大权在握,可对于财权,那是一点都没办法,就算是他每个月俸禄,那都得出自莫执念的手。

熊汝霖本就一直觉得有些憋屈,如今又陪小心问了一声,不想被莫执念毫不留情地怼了回来,他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一般不与人争执,可这下,他是真咽不下气了。

“莫执念,本官好歹也是二品布政使,你虽说是财政司司长,可财政司毕竟不是官府衙门,怎么……本官治下,什么时候出了法外之地了?”

不想莫执念嗤声道:“休要在老朽面前卖弄品阶,熊大人应该知晓,当初义兴朝户部尚书一人,老朽可是盘桓了几天的。”

这话愣是将熊汝霖怼得满脸通红。

按明制,各部尚书皆称之为相,一般都在尚书实职之外,挂着各种散官衔,譬如各种大夫衔。

莫执念也有,从一品的光禄大夫。

虽说莫执念最后仅挂了几天户部尚书的名,甚至没正式就任,但官职去了,散官衔不会去,这是资历,除非是获罪被罢黜,这就象后世人退休了,级别还在的意思一样。

从官衔上来说,莫执念还真压了熊汝霖不多不少整整两级。

虽说义兴朝的官衔,在大将军府是真的不好使,可毕竟大将军府名义上也归朝廷旗下。

所以,正直的熊汝霖一时半会,还真反怼不过去,将脸憋成猪肝色,气得手直抖。

张煌言如今性子稳重多了,要是早几年,早就冲上去了,可此时,张煌言夯实上纹丝不动,嘴角微微上扬着,吃瓜看热闹。

张国维一向是个老好人,左看看右瞧瞧,愣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去劝架。

于是,本来就是一场偶尔发生的斗嘴,变了味了。

怒火中烧的熊汝霖,憋了半晌,突然一把扯下头上官帽,往腋下一夹,跺足道:“好……好……我不当这官了,这就找王爷辞官去。”

原本这时张国维或者张煌言出手拦拦,恐怕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这二人愣是不动。

而莫执念挂着一丝冷笑,斜眼看着熊汝霖,让熊汝霖更加坚定地回身去了王府中院议事厅,说是议事厅,实际就是吴争的书房,就是稍稍大了些。

……。

吴争是真担心海州蒋全义和数千官兵。

可他真想大打一场吗?

不,吴争也不想大打。

可有句话说的好,强国军事绝不能少了国家报复。

如果打不还手,人心就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吴争内心是崇尚“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可实力不允许啊。

所以,吴争事实上已经为这次军事行动打了个折了,出动水师和吴淞卫六千人北上,这只是一种姿态,就连“炮击安东卫,强行登陆,发起攻击”的命令,也是加了个前提的,那就是“如果海州失守”。

吴争的用意无非是,吓阻清军继续南下,为自己及建新朝换得备战时间。

可吴争内心也明白,枪声一响,许多事就不受控制了,这才有了召集大将军府高层商议应对之策。

当然,商议应对之策,这个说法显然不太正确。

正确的说法是,商议筹银之策。

可惜啊,这些人精没一个省油,一上来就堵死了吴争开口。

难,确实是难了些,可事情总得做不是?吴争轻轻地叹了口气,准备起身。

这时,熊汝霖夹着官帽,一脸激愤地冲了进来。

“王爷,熊某要辞官!”

吴争愣了愣,方才不是好好的吗?

“熊大人……这又是为何?”

“太气人了……太憋屈了……反正熊某去意已决!”这年过半百的老头,气性忒大,都说老实人要么不发脾气,一发就不可收拾。

吴争愕了好半晌,渐渐会过意来,他沉声喝道:“瞧瞧,瞧瞧……你们愣是将一个老实人逼成这样!都他X的进来,别藏着掖着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随着吴争的怒喝声,于是先是莫执念,后面二张相互推搡着,张国维最终犟不过张煌言,先进来了,张煌言朝里伸了伸头,也进来了。

这让熊汝霖有些疑惑起来,倒也不再闹了,他想听听吴争怎么对付这几人。

“莫老,二位张公……诸公好本事哪,怎么着,明的不来来暗的,欺负起老实人了?”吴争语气冰冷,“想与孤对着干……想撂挑子?告诉你们,门都没有!”

这时熊汝霖才反应过来,敢情,这几人是商量好的,激自己出头,为他们挡枪子呢?

这才熊汝霖更是气愤得直拿手指左点点右点点,什么与子同游,友谊的小舟说翻就翻。

可吴争的话还在继续,熊汝霖只能屏息以待,心里是打定主意了,这次出去,怎么着也得敲他们每人一竹杠子。

这几人此时都真切感受到了吴争的愤怒,确实,出格了!

但凡上位者,最不忌惮的就是手下不和,最忌讳的就是手下串连。

那不就是将领导权力架空了吗?

“张苍水……你他X的还是那个张苍水吗?”吴争厉声道,“六年前,在绍兴府码头时,你怎么对我说的,不忘初心……你忘了吗?”

第一千五百九十二章 原来如此

这句指责,确实有些诛心。

张煌言蠕动着嘴唇,到了终究没有开口辩解,他低着头上前两步,一撩衣摆,跪了下去,“臣……不敢一日或忘。”

吴争转向张国维,“张玉笥,驿亭一战,人人以为你殉国了,死都不怕,还怕没银子么?”

张国维呐呐道:“臣不是怕自己没饭吃,是怕大将军府治下,千万百姓没饭吃……。”

吴争嗤声道:“得了吧,收起你那副悲天悯人的奶爸模样……身居高位的你都不怕,寻常汉人百姓哪个比你不抗饿?”

这话确实说得有些重了,但也证明,吴争确实是生气了。

或许这几人只是想发牢骚,或许还带着一丝捉弄和调侃。

可,这是什么时候,想用“集体罢工”来抑制自己的决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哪怕是吴争当初还是个指挥使时,他们有异议,那也是明着来,不会就这么团着伙儿耍心眼、搞阴谋。

张国维脸色数变,终于一撩袍子,跪在了张煌言后面。

吴争转向莫执念时,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莫老,我知道这些年,确实是难为你了,虽说大将军府治下政令清明,可连年战争,入不敷出,事实上你我心里都清楚,咱们用的依旧是以战养战的那一套,只是将手段用得稍稍光彩了些……。”

莫执念蹒跚着,慢慢移步向边椅子,缓缓坐了下来,他满是沟壑的老脸上,涕泪交流,让这样一个老人哭成这样,吴争无端地心里一揪。

确实是难,六年战争,就算是家中有矿,也得打穷了,何况是白手起家的大将军府。

摊子又铺得这么大,还要减免农税,还得提供在籍孩童免费入学……等等,这些事,如果在太平盛世做,无非是锦上添花,可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做,确实是……难。

能坚持到今日,大将军府依旧屹立不倒,北伐军占了一半功劳,还有一半功劳,无须同置疑是来自于莫家的毁家杼困。

从这一点上来说,吴争确实是欠莫家的。

吴争上前去,用自己的衣袖,为莫执念轻轻擦了把涕泪。

这动作把莫执念感动得再也不可抑止,他急促地喘息着,一手扶椅靠,一手按着膝盖,缓缓下跪,被吴争一把拽住。

莫执念哽咽道:“老朽错了,王爷志向远大,非老朽这般凡夫俗子可以仰望,可……我等终究是人,终究是立于这片腌臜地,谁家没有父母妻儿、远亲近邻,谁又能真正免俗……王爷若真要执意打这仗,老朽倒是有个主意供王爷参详。”

吴争一喜,忙道:“请莫老赐教。”

“请王爷即刻颁布大将军令……将汉明银行收归大将军府直辖,如此一来,银行中的银子,王爷可以予取予求了。”

吴争脸色一变,沉声道:“孤知道这些年有对不住莫老的地方,可今日此时,莫老还出言戏谑,这是何意?!”

莫执念抹了把泪,摇摇头道:“王爷误会了。”

“误会?”吴争冷冷道,“说是收归,其实与劫掠何异?孤今日依莫老之策做下这龌龊事,日后以何面目对天下人……自己都不清白,以何令天下人清白?”

莫执念听吴争真误会了,忙解释道:“王爷容禀,老朽的意思是……先收归汉明银行所有权,但股东股份依旧保留,只是以战事为借口,临时查封银行。”

吴争微微皱眉,他好象是明白了些。

莫执念继续道:“既然开战,南北即为敌我,不封锁银行钱款,岂不是资敌?”

吴争心里豁然开朗。

莫执念继续道:“对外说是临时查封银行,可对内,则以清查江北股份出处为由,这样既可安抚江南股东人心,咱们也有了可以维持这场战争的银子……。”

吴争脸色骤然好转起来,可他听莫执念似乎话还没有说完,于是道:“莫老继续讲,言无不尽嘛。”

莫执念迟疑了一会,然后抬头看着吴争,道:“此法有利有弊,并非上策。”

吴争一愣,“弊在何处?”

“以王爷的英明,其实应该明白,借口,总归是借口,最高明的借口也瞒不了人心。”莫执念叹息道,“银行股东不止是南北商人、富豪,也有清廷官员,甚至位高者众,更有各国番商,包括东藩岛上的红毛,骤然封禁,引发的后果……不堪设想啊。”

吴争脸色一沉,他听懂了莫执念的意思。

是人都知道,信,为立身之本。

大将军府确实可以借口战争爆发,去封禁各国及清廷明里暗里所持的股份和财富,可真要动用到这笔财富,落人口实尚在其次,主要是,今后,谁还敢将真金白银放在银行里?

吴争的心境,有如突然从天上又掉回地面,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然而,这时,莫执念开口道:“老朽还有一策,不知能否……。”

吴争直直地瞪着莫执念,没好气地道,“莫老也想学马瑶草吗?”

莫执念咽了口口气,道:“其实,此策方才为上策……但须王爷亲自出马,想来应该能马到功成。”

“说!”

“织造司。”

吴争闻听,诧异道:“织造司能有这么多银子?”

这确实让吴争惊讶,织造司相当于后世一个巨型服装集团公司,有钱是肯定的,毕竟织造司处于垄断地位,且有官府背景,织女、劳力最不成问题,可它能承担起一场大战所需,着实让吴争吃了一惊。

莫执念稍作犹豫,道:“老朽粗略估算了一下,按王爷部署,出动两大水师,算它三十万两……动用吴淞卫六千人,不,战局难测,算它一万二千人,开拨银那就是十二万两……各种军械、弹药、劳役等等……。”

吴争不耐了,“说个汇总的数字。”

“至少一百五十万两……这不包括战后抚恤和赏赐。”

吴争郁闷到了极点,扫了在场的众人,然后拿手指点点他们,想说什么,终究是没话说。

憋了半晌,叹息道:“都说我管军事,你们管财政……这事好歹是财政吧,大战在即,居然还要我……你们真是……走吧走吧,去忙自己的事吧。”

第一千五百九十三章 谁的主意

张国维等人,这下身子变得轻快起来,纷纷起身后,向吴争拱手道,“臣等无能,不能替王爷分忧,惭愧惭愧……。”

莫执念紧随他们之后,向吴争微微一揖,转身出去了。

吴争顿时觉得情况有异,越想越不对劲,心里堵得慌。

“这是谁的主意?”吴争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一句来。

莫执念原本颤巍巍、佝偻的背脊骤然一挺,随即迅速窜出门外,我去,这哪象是个七十多的老头?哪象是个面临绝对境、伤心欲绝,还刚刚痛哭流涕的人?

敢情,这几人是在自己面前演了出戏?

外边的人也为难了,你说再走远点,也当作没听见了,可就在门口,能装听不见吗?

毕竟是王爷的问话,几人你推我我推你,好一会,还是张煌言面皮厚,从门边伸出个头,讪笑着答道:“是老太爷的主意。”

说完,与张国维等人作鸟兽散。

吴争恍然大悟,也对,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指点,这几个自己依仗为肱股之人都这样对自己,那自己还能做成什么事?

敢情,原来是老爷子发话了,百善孝为先嘛。

吴争知道,这坎,避不过去,只能面对。

……。

吴老爹的小院不大,却依山傍水,山是江南物有的小山,水是小溪,风景如画。

难得的是当年建造小院时,在左侧栽了一片竹,几年过去,郁郁葱葱,已经成林。

竹林后是一片菜地,不大,一亩地,足以对付一年所需蔬菜,甚至有多,就送给学院。

在吴争眼中,吴老爹是个贵族,至少是个小资。

在绍兴府时,吴老爹就与寻常乡绅不同,他不看重钱财,总是一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态度。

也是,早年在绍兴府都能数一数二的吴家,到了吴老爹这代,也就剩下一个吴家庄、十几个铺面和数百亩田了。

可吴老爹活得自在,自在不是种修养,而是对生活的一种态度。

也就是说,吴老爹的自在,只是他一人的自在,与吴争无关。

打从记忆时起,吴争就没少挨过揍,这在平常与吴争发小的那些玩伴中间,是不多见的。

譬如,吴老爹善于请出家法,也就是一根浸透了桐油,死沉死沉的藤条儿。

按吴老爹的说法,玉不琢不成器、自古棍棒下面出孝子。

吴争是不赞同这说法的,没听说孝子就是被打大的。

可如今吴争成了吴王,这下吴老爹的说法就被彻底验证了,但凡遇上往日乡邻,或者是打秋风来的老客,吴老爹就撸撸颌下胡须,志得意满地说一句,“得打,往死里打……你瞧,这不打出出息来了嘛!”

然后附应者众,更加坚定了吴老爹再接再厉的决心。

“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吴老爹端坐在竹林下,露天小石桌边上,那气势更象是坐在府衙正堂上审讯嫌犯的父母官,“都说养儿防老,你倒好,但凡你爹我有个病痛不适,就没见你影子……这些年要不是你妹妹,你爹早不在了!”

吴争跪着,腰竿挺得直直的,倒不是吴争军姿“挺拔”,其实,这也是吴老爹的规矩。

父纲子常嘛,倒是与后世“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看着吴争的“认罪”态度还差强人意,吴老爹的脸色缓了缓。

“都是做王爷的人了,没点大气度,以何服人?”吴老爹松了口,“起来吧,陪你爹我吃顿酒。”

吴争连忙起来,取酒壶替吴老爹斟酒,然后坐在了吴老爹对面。

“爹啊,您说您吃酒也没个好些的下酒菜,要不儿子差人去叫桌席送来?”吴争指着小石桌上一碟茴香豆、一碟豆腐干,对父亲说道,“咱又不是没银子。”

吴老爹斜了吴争一眼,道:“你阿耶留下这一片家业,你爹我打小就不缺银子使唤。”

吴争一愕,讪笑道:“也是,有吴庄和几百亩田在,爹怎会缺银子。”

吴老爹抿了口酒,看着吴争,道:“你爹一介白身不缺银子,可你贵为一朝王爷,却缺银子,知道为何吗?”

吴争苦笑道:“爹,儿子是缺银子,可缺得不是自家用的银子,而是……。”

“家事国事天下事,道理是通的。”吴老爹放下酒杯,正色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吴争有些郁闷了,“不是一回事……。”

吴老爹见吴争心不在焉,叹了口气道:“早先听闻,你要免除农税?”

“是。儿子是想免除农税,这是当初开府时就决定好的,至今年开春时,便是限定之期。”

吴老爹摇摇头道:“你错了。”

“儿子哪里错了?”

“自古以来,百姓种田纳粮,这其实和当兵吃粮是一个道理。”吴老爹语重心长地道,“万事都有它存在的道理,你以为将农税转移到商人头上,就是对百姓的爱护?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江南农税这几年已经降了七成,加上废除了各种杂税,百姓身上负担已经不重,已经到了百中取五的地步,可种田的人反而大幅减少,大伙儿全往各工坊涌,江南各府所需粮食,皆须从湖广转买,就算是你免除农税,恐怕也难挽大势。”

吴争摇摇头道:“儿子原本就是想把江南百姓大部分转为雇工,爹想必也看到了,百姓务工的收入远远高于种田产出,既然如此,那就随它去吧,将沿海打造成商贸中心,再将粮食产地向中原、向西转移,集群起来反而更有效率。”

“你这是将身家性命置于他人之手。”

“爹这话是什么意思?”

“湖广如今掌控在永历晋王手中。”

“可儿子与晋王已经结为同盟。”

吴老爹抬手点点吴争问道:“同盟?同盟到几时?同盟会否被单方废弃?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果北伐成功之日,建新朝皇帝与永历皇帝争天下,这同盟还会存在吗?到时,你大军所需军粮还能拿银子从湖广买到?”

第一千五百九十四章 不讲道理的吴老爹

吴争笑了笑,“江南粮食虽然依赖于湖广,可也没那么不堪,儿子有准备呢……爹怕是多虑了吧?”

吴老爹“呯”地将酒杯往桌上一顿,“趁那丫头还没自梳,你赶紧把人接进王府去……真是不懂事的!”

吴争无语,父亲垫了这么多话,原来在这等着他呢,“爹啊……儿子已经有正妃、侧妃三房了。”

“怎么……媳妇你还怕多?”吴老爹吹胡子瞪眼道,“只有与晋王结成亲家,之后争天下时,晋王才可能站到你这边,至少不会暗中对你使绊子……再说了,多个女人,不就多儿多女了吗?”

“我不是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了吗?”

“你爹不怕孙子孙女多……越多越好!”吴老爹不讲道理起来,怕是比遇见兵还难对付。

吴争苦笑道:“李海岳是真的年纪太小了。”

“没事,王府的米养得大她……再不济,你爹有银子,可以帮你养。”

“儿子再想想。”都说到这份上,吴争只能顺着。

“不必想,你爹我已经托了卧子先生作媒人了。”

吴争一怔,这哪跟哪啊?

“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就这么定了,容不得你胡闹。”吴老爹撸须拍板道。

就这么定了?

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吴争有些迷茫起来。

“再说说你妹妹的婚事吧。”吴老爹毫不犹豫地进行下一个话题。

吴争这下差点跳将起来,“爹,这事使不得,没得让咱吴家落个监守自盗的恶名……爹,这是愧对祖宗啊……。”

“满口胡吣。”吴老爹骂道,可下意识中,他还真吃这套,“哎……其实爹心里也是犯嘀咕,你说日子一天天过着,你妹妹见天地长大,都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堂堂郡主,怎能让人说闲话呢?可你妹妹性子犟……这事还不是全是你小子闹的!”

听听,听听,这就叫躺枪。

吴争嘀咕了一句,“那也不能妹妹变娘子……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屁!”吴老爹顿时爆粗了,“你爹三年前就开始让你给小妹找婆家,你倒是找啊!找了不就没这事了嘛。”

吴争有些懊恼,“我不是找了吗?妹妹她不乐意啊,我有什么办法?”

“其实沈致远那小子挺好的……可惜,娶了个满族女子……啧啧,前些天看见沈老爷,他愣是一转身避开……哎,他也难啊。”

吴争心里一揪,“要不,儿子再找找……对了,学院里那么多才俊,爹就没有留意过?”

吴老爹怒道:“你当你爹不管事?没有十个也有七八,可她不乐意啊……奈何?”

这下父子两有了共同语言,相视苦笑不止。

吴老爹喘了两口气,挥挥手道:“也罢……这事你自己去和她说,能嫁出去最好,反正不能再拖了,真不成……你自己看着办!”

吴争吁了口气,事还有缓儿。

战战兢兢地陪着父亲吃完了饭,又饮了杯清茶助消化。

在吴争准备起身的时候,吴老爹眼皮不抬地问了句:“你是想做曹丞相还是学魏文帝?”

吴争一愣,遂笑道:“父亲认为,二者有区别吗?”

“有。”吴老爹肯定地点头道,“一个掩耳盗铃,一个吃相难看。”

吴争大乐,笑道:“爹心里,是不是也想过过太上皇的瘾?”

吴老爹这下抬头瞥了儿子一眼,“爹没那心……只是,你若真有能耐重振汉人天下,那……就当仁不让。”

吴争有些意外的看着父亲,“爹就不怕被世人骂为……窃国贼?”

吴老爹仰天一哈,“从惠宗时起,吴家被骂成贼已经十代人了,不怕多你一代!”

说到此处,吴老爹低下头来,盯着自己的儿子,突然一叹道:“可惜,小妹是个女儿身哪……。”

吴争心里一动,笑道:“难道爹还有辅佐惠宗后裔的心思?”

吴老爹愣了愣,随即挥挥手道:“走吧……做你该做的去吧。”

……。

织造司署在雨县与仁和县的交界处,与学院离得不远,骑马也就一柱香的时间。

吴争一行骑得不快,悠哉悠哉的,当是消食了。

这条街道,北至贡院,南至按察司,是杭州府为数不多的主干道,就算是到了晚上,依旧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看着眼前街道的繁荣,吴争原本郁闷的心情,不由得舒缓开了。

他随口问身边的鲁进财,“记得你是松江府人?”

“是,属下是松江青浦人。”

“家中日子过得咋样?”

“托王爷的福,老好了。”

吴争看了鲁进财一眼,“学会拍马屁了?”

“属下说得是实话,托王爷的福,家中因属下入伍,免去了税捐,弟弟入了学堂,还是免费入学的……这要是早些年,想都不敢想啊。”

吴争点点头,“家里还有田地吗?”

“唔……早先是有六亩水田的,不过早卖了。”

“卖了?”吴争惊讶地问道,“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吗?你怎么不和我说?”

鲁进财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没出什么变故,这不是三年前大将军府建新城吗?松江府的地价一下子抬得很高……寻常人家,怕是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家中爹娘一念之差,把地和宅子给卖了,卖了一千二百多两……不瞒王爷,属下当时是乐疯了,见天不着家,兜里揣个十几两在外面……胡混,最后爹娘急了,正好大将军府征兵,这才将属下送进了军营。”

吴争心里一格噔,问道:“卖了地和宅子,你家人住哪,往后日子靠什么活?”

鲁进财乐了,笑道:“这不我还有饷吗……另外,北边嘉定被鞑子屠城,人口十不足二三,地价便宜,当时我和爹娘商议了之后,就在嘉定城里买了间空宅子,是座六合院,占地二亩多,还有后花园,才花了不到四百两……原本爹娘还恋着青浦老宅,不想,还是托王爷的福,去年修铁路正好经过嘉定,这下新宅子一下就涨疯了,差些日子爹娘来信说是有人要出一千两买咱的宅子……。”

吴争听了,不由地一噎,干咳起来。

第一千五百九十五章 一举三得

“属下在想,要不再卖了新宅,短短两年时间,能赚到六百两,然后把家安到对岸通州去,那儿地不值钱……啧啧,都说北伐军军饷高,可掰着手指算算,得当十来年兵才能赚到这么多银子啊,爹娘说了,等我退役就娶房媳妇,咱不用做事,也能过两辈子了……。”

吴争听得心里直冒火,从马上抬起脚踹了鲁进财一脚,“没出息的东西,就顾着鼻子底下一张嘴……你就没不能再有点志向吗?”

可怜鲁进财正意引着娶媳妇美着呢,猝不及防挨了一脚踹,要不是有些事,差点就摔下马去了。

他委屈地道:“王爷,咱不能总打仗吧……再说了,等过个十年,跑不动了,您也不要咱了……您讲义气,咱也不能给您扯后腿不是?”

吴争张着嘴巴瞪着鲁进财,敢情,这小子还有理了?

可吴争的心里,想着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因自己的政策,让一部分江南普通百姓们一夜乍富,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

说话间,织造司署就在眼前。

眼尖的门房,识得吴争,早已迎候在外,殷勤地从吴争手里接过缰绳。

“王爷,郡主在署里呢……小的给您引路。”

“不必了,本王自己进去就是。”吴争拒绝道,“你去招呼他们几位就成。”

吴争顾自入了府中。

过照壁、前堂、过廊至中堂,然后被侍女们引着往后堂去。

因为吴小妹已经不住在学院吴老爹的小院里,就将后堂做了睡屋,所以,后堂已经成了禁地。

当然,这禁地对吴争不起作用,自家哥哥嘛。

后堂灯火通明,侍女们往来、进出都是静悄悄的。

见吴王来了,也只是福身行礼,然后倒退开去。

吴争在门里往里瞧了瞧,只见吴小妹正背对着门口,在案上忙碌着,十来个侍女在边上候着,但凡吴小妹扔出一张纸来,便有侍女接着,然后卷起来,双手捧着,出来交给门外侍女。

吴争干咳一声,大步进入。

堂内侍女纷纷行礼,或许是惊动了吴小妹。

她抬头向后看了一眼,见是吴争,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是哥哥来了?”吴小妹又低下头去,“哥哥且自寻个凳子坐,我很快就好了。”

吴争疑惑地上前,探头看去。

原来吴小妹正在画图纸,案上散着不少服装图纸,吴争随手拿了几张端详着。

这一看,不得不让吴争佩服,短短两年间,吴小妹已经自己搜索到了设计服装的精粹,或许,没有上过私塾的吴小妹,在这方面有着常人不可比拟的天赋,正象她的经商天赋,绝对不比莫亦清逊色多少,简直就是无师自通啊。

或许是吴争到来的缘故吧,吴小妹很快结束了手中的忙碌。

在侍女们端来的金盆中洗了手之后,吴小妹上前拉着吴争坐了下来。

“哥哥怎会在晚上来?”吴小妹确实有些欣喜,“也对,哥哥白天军务繁忙……听说又要开战了,这次哥哥切不可象上次那般再涉险地了。”

吴争微微地笑着,他在分辨吴小妹这欣喜中有多少是真挚的亲情,有多少是阴谋得逞的窃喜。

张国维、莫执念绝不敢对自己耍这种阴谋,更不会替吴小妹出这种馊主意。

要知道,臣子一旦搀和吴争家中之事,那么他们将受到比公务中犯错,还要严厉的惩罚。

这是为臣之道,也是上位者的忌讳。

所以,吴争听到张煌言说是吴老爹的主意时,释然了。

也对,皇帝的爹是太上皇,也是君。

自然,主公的爹,那就是老主公,主公的儿子是少主公,做为臣子确实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只要不伤大雅,也就和稀泥了。

这一点,吴争能想通。

可吴争想不通的是,依吴老爹的佛性,是不可能为吴小妹出这样的主意的,更不会将亲情当成一笔买卖来交易。

可吴争更想不明白,短短两三年,向来率性而为的吴小妹,怎么就变得如此深的城府?

难道,人,真的只要粘了权力,就不再有亲情了吗?

难道,就连女人也不例外?

见吴争微笑着不说话,吴小妹假嗔道:“哥哥多少日子没来看我了……可这一来,连话都不讲一句?”

吴争不好意思地道:“不是哥哥不想说话,而是不知道怎么向妹妹开口?”

吴小妹脸色一僵,然后洒脱地笑了起来,“哥哥想得太多了,咱们是一家人,就算不能……那也是一家人哪,难道哥哥为了这八字没一撇的事,连妹妹都不认了?”

吴争听了心里一动,这才是吴小妹该有的心性,于是心里一释然,话头打开了。

“听莫老说起,你的织造司一年的收成,快赶上财政司了……哥哥不得来参详参详啊?”吴争随口道,“随便看看能不能打点秋风,你知道的,要打仗了,哥哥也是囊中羞涩啊。”

吴小妹掩嘴咯咯笑了起来,“哥哥真是的,这点事,还不好意思开口?我早给哥哥备好了,一百五十万两,明日就会从银行直接汇给财政司……哥哥别嫌少,织造司眼下就这些现银,还是挪用了各地商人预付的货款……。”

吴争是真惊讶了,自己下令动员,前后也才三天时间。

就算吴小妹当天听闻,开始筹集银子,那也才三天,一百五十万两,这手笔确实大了。

莫执念的财政司调拨现银,恐怕也不过这种速度。

“织造司有这么赚钱吗……简直是日进斗金啊?”

吴小妹白了吴争一眼,“还不是哥哥的想法好……怎么,哥哥见钱眼红,想收回你许我的嫁妆了?”

吴争连忙否认,“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你的还是你的,就连哥哥今日借的,来日也是连本带利还给你……。”

吴小妹没有接这茬,而是转移了话题道:“哥哥最初画的几款汉袍,卖得最火,快两年了,还是供不应求。”

吴争不由得点点头,应该是这样啊,几百年的改良,如果卖得不好才是怪事。

第一千五百九十六章 一切为了胜利

“可哥哥之前也说了,这衣服的款式需要变化,否则会眼睛腻味,所以,我从今年开始,就不断地在变化衣服的款式……哥哥看我画的这几款,还入得了你眼吗?”

吴争点点头道,“很不错,让我有眼睛一亮的感觉。”

吴小妹高兴起来,“对了,有不少江北商人想购买学院的学生袍,甚至可以出双倍的价钱……可我想着或许哥哥不准,就没答应他们。”

吴争笑道:“有银子赚的生意为何不做?哥哥连火枪都卖给江北了……有了银子,才能造出更多、更好的火枪来,况且,工匠们不也熟能生巧吗?既赚了银子,又能陪养匠人,一举两得啊。”

“那我可就真答应他们了?”吴小妹高兴起来。

“当然……不过你可不能连学院的徽章都卖。”吴争一本正经地说道。

吴小妹咯咯笑着道:“人家也不会买江南学院的徽章啊。”

话说到这,兄妹二人齐齐静默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好半晌,吴争受不了这种局促,起身准备告辞。

吴小妹跟着起身,突然道:“哥哥会娶李海岳吗?”

吴争有些意外,但还是摇摇头道:“不合适……虽说娶她利大于弊,可联姻终究不能治百病,你知道的,哥哥已经为此娶了三个,确实不想再为此娶第四个了。”

“可李海岳要自梳。”

“她爱梳不梳。”吴争微恼道,“爹也逼我,怎么,你也逼我?”

吴小妹脸色一凝,突然道:“我倒是有个法子,能为哥哥分忧。”

“什么法子?”

“朝廷、大将军府都已经允准各府设立女署,对吗哥哥?”

“有这事。”

“女署总署在太平府?”

“是。”

“令正是夏家姐妹?”

“是。”

“那让李海岳做个副令或者署丞,是不是须去太平府?”

吴争大愕,“她……她才十四岁,且不识字,何以服众?”

“不,她现在识字了。”吴小妹微笑道,“应该不比我差多少。”

吴争惊讶起来,吴小妹没有读过私塾,可吴老爹是个读书人,且造诣不低,早年中了秀才之后,若不是家族入禁令后人不得入仕为官,中个举人应该不难。

所以,吴小妹识字,而且不少,虽然不能写出什么好诗词,但写几首打滑诗还是不成问题的。

短短一年间,李海岳扫盲了?

看着吴争惊愕的表情,吴小妹咯咯笑了起来,“你在淮安打仗时,李海岳是爹亲自教的……说起来,她是你我师妹。”

吴争这才会意过来,敢情,爹是早有为自己收纳李海岳做准备了。

吴小妹道:“李海岳年纪小,去历练二三年,正好让哥哥有时间斟酌利弊,而太平府有卫国公和夏家姐妹在,也能替哥哥照顾李海岳,不至于让她受苦。”

吴争迟疑道:“可她终究是……。”

“她是晋王之女,是永历朝郡主,做个副令还算是屈就了,怎会不能服众?”

吴争想想也对,于是道:“这事我得再想想……况且,她未必愿意去。”

吴小妹急道:“她愿意的……呃,我是说她应该会愿意的,反正又要开战了,短时间内,哥哥也不会答应娶她过门……。”

吴争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不过没表现出来,“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找她确认一下,如果她愿意,这事……就这么定了吧。”

“谢谢哥哥。”

吴争心里又一动,“她的事,你怎么这么上心?”

吴小妹脸色一变,强笑道:“说不定她就是我未来又一个嫂嫂,我不得先卖点好啊?”

被这么一怼,吴争也释然了,于是点头道:“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吴小妹忙道:“我有一事想求哥哥。”

“你说就是,一家人何至于求?”

“大战一启,必定影响到南北商贸,我想求哥哥给商人一条通路……织造司数万织女,每天产出上万件衣服,这要是囤积起来,妹妹我可没辙了,再有,数万织女每月近百万两工钱,衣服卖不出去,哪来的银子给她们?”

吴争皱起眉,他原本是要动织造司的,随着规模地不断扩大,织造司已经出现了众多弊端,这不仅仅是吴小妹的管理问题,而是任何一个组织到了一定的规模,就必须撸顺管理。

吴小妹不擅长于管理,执行的依旧是家族式管理,就很难对下面各府各级分署形成有效控制,就难免出现一些害群之马。

当然,吴争真正用动织造司的用意并不在此,他是看到了织造司一旦被敌所趁,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

可今日吴争是有求而来的,总不能妹妹刚借了大笔的银子,这边就告诉她,自己要整肃织造司了吧?

吴争想了想,决定推迟,等到战后再说,于是道:“那就不走运河,让他们走海路……但须得接受水师查验。”

吴小妹大喜道:“谢谢哥哥。”

吴争调侃道:“你不会是收了北方商人贿赂了吧?”

吴小妹跺脚道:“就算是收了,那不也都给哥哥了吗?”

……。

军政府最大的好处就是,用命令代替通识,用自由换取效率。

随着银子的到位,所有组件开始有效的运作起来。

仅一天一夜的功夫,张名振、王一林水师已经出港北向,吴淞卫开始紧急集结,从杭州府出发的蒸汽机车已经喷射着滚滚白烟,嘶吼着冲出车站。

而临时征召的八千民役,或拽着驭马,或推着板车,甚至有不少干脆是挑着走的。

而最先被鼓动起来的学院学子们,半夜就已经聚集在城门口,大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口号,鼓舞士气。

引得那些原本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阁楼小姐们也蜂涌而至,将马车停在边角处,然后纷纷撩开车窗一角,特色着对眼才俊。

汉明半月谈的总编陈子龙,特意增发了一刊,名为“北伐,南人心中的圣火”。

用当时横挂于城门门楣处的巨大条幅来概括,那就是“一切为了胜利”。

:。:

第一千五百九十七章 是时候动动了

吴争没有公开露面,他一直就待在城楼里,从窄小的窗口看着、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激动。

还来得及吗?这是吴争一直在心里盘算的问题。

但吴争并不后悔,舍不得兔子打不了狼。

因为,任何胜利都是需要代价的,不是吗?

只是,吴争终究是有些心痛了,蒋全义和那数千身经百战的老兵啊……原本吴争是想将这支军队,遴选出三千人,改编成一支快速反应部队的,用军工坊新研制的连发枪去装备他们。

还来得及吗?

吴争扭头对宋安道,“传令给廖仲平,他……是时候动动了。”

……。

很多时候,人都是从众的生物。

战斗时也一样。

人,需要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榜样激发人的斗志,令人不怕痛、不怕流血、不怕死,可以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历朝历代,带兵的将领,不管级别多高,在他身边一定环绕着那么几个敢死之人。

平常优渥有加,战时让他们带头去拼命。

古时叫先登,后世叫排头兵、敢死队。

其实,华夏数千年的战争文化中,兵法都是换汤不换药,历史也不是寻常人书写的,就是那么几个敢死之人的信手涂鸦描绘的。

戚家杰,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怕死的人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道自己应该去死的人。

因为这种人,再无什么可以阻挠他赴死之心。

而且,这种人的死,一定有意义,因为他有一个执着的目标,为何而死?

在阻拦替换哥哥时,戚家杰就已经明白,这仗赢不了。

赢不了,还要打,那是蒋将军不乐意撤退,为何不乐意,因为海州一失,淮安府甚至连带着扬州府就会被敌人一举贯穿。

道理很简单,战事很难办。

所以,戚家杰在入城前,就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

不为别的,只为荣誉,戚家三代人,用命攒下的荣誉。

当面对济席哈所率镶黄旗骑兵,兵临南门城下时,戚家杰就已经放弃一切抵挡的幻想了。

海州的城墙虽高,高两丈五尺(约八米),可对于骑兵而言,在马上飞射,六米的距离,几乎是将箭矢顶着守军的鼻子射。

海州方圆小,城墙不长,这就使得敌人的兵力非常稠密,攻击强度非同小可。

关键是敌人来得突然,许多原本可以从容布置的设施都来不及布置,城头上数十门虎蹲小炮,对于飞驰的骑兵而言,只有阻吓力,没有杀伤力。

既然没有幻想,那就抱定拼命的念头。

在城墙上守军被敌人第一波攻击来懵了之后,戚家杰毫不犹豫地率预备队冲了上城头。

在上墙之前,戚家杰指着自己身上八个手雷,对士兵们道:“咱们若活,全军必溃,咱们若死,将军就有时间从东面突围。与我一起冲上去,让那些北狗看看,咱们南人的骨头多硬……如果我怕死退了,你们任何人都可以朝我开枪……!”

一语成谶!

戚家杰死了。

其实在戚家杰率三百预备队冲上城墙时,战况已经非常险恶。

济席哈是有备而来,虽说所率是骑兵,可从沭阳带来了不少的攻城器械。

大军至南门外后,济席哈毫不犹豫地选择强攻。

在游骑飞射的掩护下,至少有一千士兵架云梯登城。

总共才两丈五尺的城墙,攀爬几乎在眨眼之间就可完成。

守军不得不冒着敌骑飞射来的箭矢阻敌,纷纷被箭雨杀伤。

也就是说,当敌人攻上城墙时,守军已经死伤过半,根本无法抵御。

戚家杰率三百预备队冲上城墙时,正是守军即将溃败之时。

可也正因为这样的急迫,戚家杰更没有选择。

于是他一把扯开了引火索,径直冲着上城墙敌人最密集的一处,冲去。

伴随着火光、浓烟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自然,自然地去死。

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一声口号。

可这一切,在追随戚家杰身后冲上城墙的预备队士兵眼中,那是怎样的一种决绝啊?

官长敢死,士兵就敢死。

一头狼能把一群羊变成一群狼。

何况这些被蒋全义五年前从江都带到海州,来来回回辗转上万里的老兵,他们从来不是羊。

不需要鼓动,更不需要逼迫。

三人,五人,十人……当整道城墙被硝烟、火光和爆炸声笼罩时,就不可能再有胜利者了。

事实上,不怕死的加上有准备的,在这种没有胜利希望的战场上,往往是占大便宜的。

两军交战,最大的伤亡往往是在僵持和对峙、胶着时,真要已经分出了高下,那么占上风的那方,就可以轻松地打溃落了下风的那方,基本产生不了多大的伤亡。

譬如眼下,一旦城破,守军就会被敌军人潮冲溃,接下去的时间里,你不想逃命都不成,就算有想拼命的,悍然挥刀时会发现,有数把刀来架,然后又有数把刀抽冷子捅入你的胸腹之间。

但被戚家杰这群人这么一冲,双方的战损,顿时从原来的失利扭转过来,甚至敌军的伤亡迅速反超了。

这不奇怪,守军毕竟占着居高临下的优势,一团爆炸引发的震荡气浪,足以掀翻一架云梯,甚至波及到周边,这就造成了敌人的优势迅速变为劣势。

当预备队后续者见城墙上已经找不见敌人时,就冲着云梯上的敌人和身扑去了。

爆炸如同一朵朵牡丹花在城墙上绽放,十数架云梯迅速被摧毁,敌人的身体如同下饺子般地落下,身处其中的人或许来不及感受到恐惧,可对于在远处观看的济席哈和后军而言,这种打心里泛起的震骇,是无以复加的。

敌人终于退了。

城墙上幸存的守军,慢慢凑到城垛口,默默地看着敌人如潮水般地后退。

他们的眼中滴落滚烫的泪水,这不是劫后余生欣喜的泪,而是骄傲的泪,是被战友用生命换来他们幸存而感恩的泪。

仅余二百多人,短短不到一个时辰,整整一千人的一个营,就留下二百多人了,其中半数以上还带着伤。

第一千五百九十八章 用命换尊严

就是这不足三百的守军,横列在城墙之上,使得清军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时已经没有人敢小看守军,他们是当之无愧的胜利者。

至少现在,数千敌人,在他们冷漠的注视之下,不得不狼狈地撤退了。

济席哈也不敢再小看这些守军了,他绝不怀疑,如果自己再发动一次强攻,守军依旧会重演之前那一幕。

这倒不是济席哈感觉自己赢不了,而是,他不愿意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唾手可得”的胜利,值不值得用惨痛的代价去交换。

济席哈确实有些犹豫起来,这是他这一生戎马生涯中难得的犹豫。

他突然发现,之前在徐州之战中,他的失败无疑是正常的,虽说哪支军队都会养着那么一些不怕死的人,自己麾下也有,平日里当作宝贝一样供着,可绝对没有象这城上的守军那样,个个是不怕死的。

济席哈很是想不通,什么时候起,南……南人变得如此勇敢了?这要是早几年,我军还能不费吹灰之力入关吗?

济席哈知道,真正不怕死的不可能有那么多人,如果真有那么多人都这样的勇敢,那……还可能被战胜吗?

向来以勇猛出名的济席哈,无端地感觉到了一丝恐惧,他愣是下不了决心,再攻一次城,哪怕明知城上守军人数已经不多。

……。

蒋义考虑得自然与戚家杰不同。

如果把戚家杰看作是掩护主力的话,那么蒋义想得是如何坚持,哪怕是多坚持一天、一个时辰也好,能为淮安府、扬州府的防御赢得时间。

蒋义在得知南门危急后,没有分兵增援,是正确的。

在遭遇两面夹击,敌人数量三倍于己的情况下,再把兵力分散,那就是嫌自己死得太慢了。

蒋义的构想是,北门能抗多久是多久,抗不住了,就向城内退却。

用东、西两门撤下的守军占据在中心位置,掩护从北门撤退的守军且战且退,进行巷战,那么,海州应该能坚持两三天,就算无法坚持到援兵赶来,至少可以给南边各州县,赢得准备的时间。

当天午时,蒋义组织守军击退了敌人第五次进攻后,看着身边已经不多的士兵,他下令放弃城墙,向城中心撤退。

已经急不可耐的蓝拜,从望远镜中看到守军撤退,顿时大喜,他甚至没有任何防备,立即下令总攻,趁它病要他命,蓝拜想落水狗。

可惜,蒋义向来是个狠人。

用吴争的评价说,但凡与蒋义对阵,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哪怕已经战胜了他、杀死了他,你也不可大意,因为,或许蒋义会在他的尸体下埋上一颗雷。

蓝拜很快就尝到了这种滋味。

城墙上没有埋雷,因为挖城砖太费事了,也不科学。

蒋义是正大光明、堂而皇之地堆了些箱子。

这其实很正常,如今守军用的都是火枪,装弹药用的普通木箱而已。

所以,在敌人几个先登上墙后,扫了几眼确认没有问题,就传回了消息。

后续登城的数百人“嗷嗷”叫着往城上冲,仿佛要把之前五次进攻失利的憋屈找补回来。

其实只要先登上墙,然后下城打开城门,就可以放入清军了。

可不登城,怎么彰显破城的军功呢?

这多少有些脱裤子放比般地多余,但往往事实存在,存在即有理嘛。

蓝拜笑得很开心,他很兴奋。

要知道,这些年,蒋义的名头实在是太响亮了,早前追随钱肃典守仪真,后引残部在清军团团围剿之下突围,辗转千里,最后在沈致远、钱翘恭的增援下化险为夷,江北大战时,率泰州卫攻兴化、占时堡、突袭山阳等等……一时风头无量。

蓝拜看到今日蒋义成了自己手下败将,那种愉悦几乎掩盖了在徐州被吴争打了个落荒而逃的狼狈。

而想到海州城一破,自己可以率军迅速南下,建立不世之功时,蓝拜气势并发,大手一挥,下令军前进,准备入城。

可蓝拜终究没读过书,不知道汉人有句老话,叫“盛名之下无虚士”。

蓝拜大意了。

那就得付出代价。

在登城步兵纷纷翻越城墙后,蓝拜策马引领大军至城墙前,准备等城门开启进城时。

变故就这么发生了。

“轰”地一声,然后是连串的“轰”“轰”“轰”……。

地动山摇!

蒋义真狠、太狠了!

他率泰州卫驻囤海州时,正是吴争谋求进攻徐州之时。

重炮本就不多,自然不会给蒋义,让吴争带去徐州方向了。

蒋义只带了装装门面的百门小炮。

可这不妨碍蒋义多带火药啊,蒋义拉了十多车的火药。

好嘛,这下用上了。

准确地说,蒋义是破罐子破摔,不想过日子了。

他甚至不介意海州城百姓在战后骂他不是东西、破家玩意。

堆积的火药箱子其实没有多少杀伤力,没有来得及安装弹片,对步兵的杀伤不大。

但数千斤的火药,虽然分成了好多处,但一旦同时引爆,它的威力是极大的。

蓝拜是眼睁睁地看着面前城楼,突然就成了粉糊的一般,稀拉地坍塌下来。

巨大的爆炸引发的震动,甚至将战马惊吓到了发狂的程度,太近了。

无数被爆炸激起的碎石,象是雨点般射向人体。

北城墙坍塌了三处缺口,兴高采烈的先登们,基本没有活下来的,太近了,除了被气浪撕碎的,就是被活活震死的。

而城门前的清军主力受了池鱼之灾,不下数百骑兵被震落战马,口鼻等五官出血,被碎石击伤的不下百人。

蓝拜还好,他身边的亲卫很忠勇,亲卫在反应过来之后,纷纷扑上来用自己的身体为蓝拜挡石弹。

蓝拜很愤怒,他可以容忍被堂堂正正地击败,但不能容忍被如此“龌龊”的手段陷害。

虽然空气中依旧翻滚着浓烟和尘土,但蓝拜毫不犹豫地冒着满口沙土的现况,大骂蒋义阴险、无耻、卑鄙……云云。

第一千五百九十九章 蒋全义的战术

PS:感谢书友“光武路吴彦祖”投的月票。

让蓝拜意想不到的是,蒋全义还有更阴险、无耻、卑鄙的手段。

由于剧烈的爆炸,扬起了漫天烟尘。

城外根本无法观察到城内的动静。

加上猝不及防遭遇了灭顶之灾,城外的清军骑兵们,更多的是在“自抚”心神,或者收拢、救治伤员。

没有人会认为,在这种大局抵定的情况下,城内守军还能咸鱼翻身。

是的,这场爆炸确实打了清军一个措手不及,显得异常的狼狈,但改变不了战局。

千把人的伤亡,撼动不了蓝拜上万人的军队。

所以,更多的人,包括蓝拜在内,都认为这是守军在撤退之前的孤注一掷。

等到烟尘落定,就可以重新整队入城。

无非是个有些丢脸的插曲罢了。

正因为敌军从上到下的共识,没有人喝令警戒和整队。

也就是说,经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在爆炸的威力下,清军已经四散杂乱的队伍,依旧杂乱无章。

于是,他们在蒋全义的“严厉训导”之下,学会了怎么做人、怎么打仗。

……。

蒋全义这人的手段向来阴狠,说句不太中听的话。

要是被他咬上,那就难以全身而退。

按蒋全义的说法是,就算最后我败了、死了,败了、死了之前,我得从敌人身上撕块肉下来,让敌人在以后的每晚都痛彻心扉,永世不忘……那么,事实上我没败,还活着,活在敌人心中。

象这种事,寻遍整个北伐军,也就蒋全义一人做得出来,哪怕是吴争,吴争如果在决定后撤时,绝对不会再拿将士的命开玩笑,打一个防守反击,而且是一个敌我兵力完全不成正比的防守反击,这不是赌博,而是赌命,疯子般的赌命。

因为事先有准备,蒋钱义将守军撤了二里地,原本应该更近些,但蒋全义的意思是,死在敌人刀、箭下可以,死在自己的火药爆炸激起的乱石下,那就太冤了。

听听,听听,这厮可以不管不顾拿着近三千官兵的命玩,却执意地在乎因碎石飞溅引起的伤亡,是不是可笑?

这就象在无数士兵饿死的时候,他却在纠结士兵吃得太快,会不会噎死一般无聊。

可他的兵,就吃他这一套。

爆炸声响起时,环绕在蒋全义身边的士兵们,望向蒋全义的眼神,满满的钦佩和服帖,仿佛眼前这个人带他们去的是天堂,而不是地狱。

我的兄弟啊,你们可知道,城外有上万敌军骑兵啊?!

……。

有准备的对没准备的,终归是占了大便宜的。

这一点,无可争执。

当蒋全义率他那不足三千人的嫡系、亲随们,从烟尘弥漫的城墙缺口里,象一群难民般冲出来时,敌人惊愕了,蓝拜也惊愕了。

些许时间的惊愕,换来的是守军冲至眼前不足一里地。

无数黑乎乎的疙瘩向自己掷来的时候,清军是学乖了,那玩意会炸!

这些骑兵可不是多尔衮麾下铁甲重骑,没法用重甲硬抗手雷爆炸的威力。

所以,清军自觉地选择——退。

蓝拜也在退,他扭转马头,退得更快。

不需要去约束撤退的士兵,因为四条腿肯定比两条腿快,拉开距离之后,再组织反击,这些南蛮子必定会在铁蹄下崩溃。

蓝拜甚至已经想好,等会反击时,要将这些南蛮子杀得一干二净,然后再来回践踏他们的尸骨,方解自己心头之恨。

清军的自发撤退,无疑是正确的,队伍霍乱且骑兵没有速度,怎么与冲来的守军对抗?

况且,守军手中有手雷和火枪,这些都是不需要接触的武器,而且射程与骑弓比起来,那可是远程和近程的区别了。

蓝拜确实是沙场老将,经验丰富,在他看来,他手下这支经验丰富的军队,远不会因些许的挫折而崩溃,这是有序的撤退。

可是,蓝拜忽略了一点,至关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上万骑兵的阵容,有着很长的纵深。

哪怕此时已经散开面对着数里宽的城墙,那纵深也有三、四里啊。

之前的爆炸,确实干掉了清军数百人的先登部队,可对城墙外的清军杀伤却不大,更多的是被震伤和被飞来的碎石击伤。

这批轻伤者数量众多,那么,在蒋全义率部突然反击时,正面没有受伤的清军迅速调头回撤,自然就留下的这批动作慢的,这些人有的伤轻些,自个还能控制战马,有的伤重些,需要有人搀扶。

这就造成了清军回撤的队伍是松散、杂乱且延续的。

那就非常可怕了!

不管是伤轻的还是重的,伤者是缺乏抵抗力的,特别是主力回撤,自己落在后面,且被敌人追击时,那种绝望,不可言语表达。

这种绝望,让他们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玩命地跑。

可跑得过这些已经加速、撒开脚丫子冲锋的守军士兵吗?

短时间内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在战马加速之前。

战马加速也很快,可问题是,每个人前面都有回撤的人,数里的队伍纵深就是个巨大的坑,不断回涌的清军骑兵,就象回卷的浪,在受到前方阻挠时,自然地向两侧回旋。

于是,队伍阵形开始混乱了。

最关键的是,蒋全义所部边追边开枪,开完枪也不装填,继续追,继续掷弹。

枪口不瞄准,能打到最好,手雷扔得更是杂乱,只要方向对就成,炸不炸得到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逼敌人逃命。

其实这时如果有人站在城楼,不,此时的城楼已经被炸毁,应该说站在高处,就会发现战场上一个奇异的现象。

一道守军组成的后浪,在拍打着前方清军组成的前浪。

不断地拍打,使得前浪“勇往直前”地拍更前面的“浪”。

前面原本有序的“浪”,被后浪不断拍打之下,终于乱了,然后接替后浪,去拍更前面的浪。

正在回逃的蓝拜,顿时傻眼了。

其实他看不懂这战术,他以为这只是突发情况。

可蒋全义不同意,因为这招术,是他有备而使出的。

这招战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倒卷珠帘”。

第一千六百章 置死地

蒋全义学过兵法?

学过,明末士子十有八九都学过兵法,只是少有机会上战场去历练一番,更多的只是纸上谈兵。

但“倒卷珠帘”这招战术,主流兵法都很少记载。

不是说这战术不好使,而是使用的要求太高,不管是敌我兵力配制、还是战场态势,还有士兵训练度等等,都需要极高的要求。

也就是说,所有战场都很难达到这种更象是需要预设的要求。

这种战法更多出现在演习和纸上谈兵中,因为那时不需要人性,只要理论。

蒋全义原本也不知道,他也没使用过,这是第一次。

他只是在与吴争闲聊时,听过那么一嘴,觉得特感兴趣,就多问了几句。

这次是用得十分勉强,因为倒卷珠帘在史上只有隋朝卫王杨爽用于实战过,且取得了极大成功,以数千骑兵击溃了数万突厥军队。

倒卷珠帘,那就是以少胜多、以弱击强,化腐朽为神奇的“仙术”。

简单地说,就是驱赶溃兵冲击敌军本阵。

用骑兵去驱赶敌军,吓退敌人前锋回涌,前军变后军,冲撞己方的中军,再使中军冲撞原本是后军的前军,致使敌军整体混乱直至崩溃。

己方骑兵要做的不是杀敌,而是不断地驱赶。

它最重要的两个先决条件是,敌众我寡,这很好理解,如果我众敌寡,那自然以正合,能够以实力碾压的,何必搞这些花样?

第二个条件是,敌人须是步兵,我方须是骑兵,只有这样,才可以吓退敌步兵,因为骑兵先天就克制步兵,这是冷兵器战争的常识。

否则,双方同是步兵或者骑兵,敌人为何要怕你?也就没有一见面就回逃的理由了。

蒋全义施得很勉强,虽然第一个条件是符合了,可第二个条件,根本不符合。

而且是南辕北辙,反过来了。

敌人是骑兵,而守军是步兵。

拿步兵去驱赶骑兵,这不开玩笑吗?只要有脑子的,都不会滥用这招战术。

蒋全义就是个另类!

他利用了城池,先死抗不退,使敌人造成了守军必死守的假象。

然后突然撤退,引敌人破城,再布下炸药,炸敌人一个七萦八素,暂时失去判断力。

这样一来,敌人骑兵其实就相当于步兵了,因为没有了速度。

而巨大爆炸,震慑住敌人心魄,加上守军突然出城反冲锋,还真达到了吓阻敌人的效果。

于是,原本达不到的先决条件,达到了。

原本不可能实现的战术,变得顺理成章了。

敌军从开始时的撤退,慢慢变成了溃退。

如果说,这天下真有临机应变、举一反三的战术奇才,蒋全义凭此仗足以入名将之列。

但是,蒋全义终究是半路出家,他在战术得以有成效之后,同样已经无法控制住疯狂冲锋的军队,将士们撵敌撵疯了。

其实这很正常,令行禁止,永远只在战斗爆发之前,没有哪个将领到了这白热化的情况下,还能控制已经红眼的军队。

在这个时候,士兵们目睹着敌人在自己面前溃败,感受着自己的“强大”,就算是个乞丐,此时也能拔剑四顾,大喝一声“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了。

守军本就是敬仰蒋全义,才肯冒死追随执行这一战术的,他们不是奉命,而是盲从。

在鼓足勇气拼死一战之后,这时还能控制自己收住脚步反身回城的,就不是人了,而是神仙。

所以,用手段创造出的先决条件,它本来就不是真正的达标,如果此时守军是骑兵,那大可以一声呼啸,扭转马头从两侧迂回。

可步兵做不到这点,它们疯狂地驱赶着敌人,可如果一停下,随即反应过来的敌人,分分钟就能反噬,因为敌人是骑兵。

这一仗,远不是想象中该有的完胜,而是一场残酷的,血战!

蒋全义为他对此战术的“生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差点就殉国了。

……。

清军的前锋只是因为猝不及防,加上被守军铺天盖地的手雷惊吓,才有了下意识地回撤,只是他们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撤退,等于舍弃了前面那些伤兵。

而伤兵混乱起来,冲乱了前锋原本还算差强人意的队列,这才引发了“倒卷珠帘”的现象。

但这支军队是镶黄旗,满族骑兵精锐。

他们在短暂的混乱之后,在蓝拜愤怒地喝斥下,迅速定下心来,也对,城内守军人数不多啊,况且还是步兵,真打不过,守军也追不上自己。

这种想法很“朴素”,但很能让人镇定下来。

发觉这问题的人越来越多,中军就慢慢稳定下来了。

守军就等于拼了命的,一头扎进去,结果,撞在了铁板上。

蒋全义是真无奈,他不是不想撤回,而是根本做不到。

在发觉抵抗越来越强劲之时,守军士兵们才发现自己的四周全是敌人。

这种心理的落差,能瞬间击垮一个人。

如果他们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兵,那么结局就只有一个,被敌人包围起来,慢慢蚕食。

好在守军在发觉这种凶险时,迅速止步,并三五成群地就地临时组织起来,抱团取暖。

随着蒋全义的到来,一个个小团向蒋全义处汇聚,结成一个大团。

而敌人同样在慢慢地将包围圈收缩,但他们没有立即发动进攻,因为清兵还忌惮守军手中的火器。

这是短暂而非常不可靠的僵持,稍有一丝风吹草动,激战就会爆发。

既然这支守军已经是瓮中之鳖,就不需要无谓的牺牲,蓝拜特意下令,派人去劝降。

蒋全义不答应,也不拒绝。

他开始讲条件,譬如得到淮安总兵或者守备的官职,譬如麾下军队必须独立成营,并扩编为万人,再譬如,索要一个爵位,品级不下于伯爵等等。

经此一战之后,被蒋全义从城中带出来打防御反击的近三千守军,此时还能喘气的最多不过千人。

蒋全义已经没有心气再打下去了,再打下去,就不是拼命,而是为死而死,蒋全义认为不值得。

第一千六百零一章 杀鸡儆猴

PS:感谢书友“20171201200734129”、“有水一川”的打赏。

蒋全义所提的条件,大多是狮子大开口,但也不算天方夜谭,是蓝拜自己没办法应承,可清廷却有可能答应的这种条件,愣是让蓝拜感到攻之可惜,收之无味的感觉。

蓝拜不攻的原因有二,一是减少伤亡,在海州城下,其部的伤亡加起来远超过蒋全义部,就算灭了这千人,最多也就是打平手。

清军可是上万人哪,其中有镶黄旗兵,还有新军,再加上蓝拜自己的私兵(满族各旗皆有才私兵),以多击寡,还打成这种鸟样,就算攻下小小海州城,也不是什么功劳,反倒衬托出蓝拜的无能来。

但如果能逼降面前这支北伐军,那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从北伐军建立,南北开战以来,北伐军有被俘的,但从来没有过大批投降的军队,特别是象这样上千成建制的军队。

如果蓝拜逼降成功,这功劳就远比攻破一个小小海州城要大多了。

第二个不攻的原因是,蓝拜真心不想再看到,守军手中的火器再投到自己军队的头上,说实话话,北伐军的火器,让蓝拜心里有了阴影。

如果能逼降,那么这批火器就能到自己手上,此消彼涨,这种简单的算法,就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蓝拜,也能想得通。

奇怪的一幕发生了,仅千把人的守军,就在离城三、四里处,被清军团团包围,二者相距不足百步,愣是没有打起来。

要知道,这在不久之前,守军还象赶鸭子一般地驱赶着清军,双方那是血拼到了红眼的地步,而此时,双方不断地派出使者,你来我往,倒象是友军了。

可谓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令人叹服!

……。

蒋全义此时遭受到了从就任泰州卫都指挥使以来,来自手下将士最大的质疑。

他的权威被挑战。

不得不说,在将士们心中,蒋全义就是块碑,神圣且强大。

正因为如此,将士们甘心受蒋全义驱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拿命追随蒋全义,为得就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可投降,这二字让将士们想都不敢想。

北伐军的福利很好,好到连清军都羡慕,可北伐军的军纪更严,战死可以,投降不准,否则必牵累家人。

譬如,北伐军将士,一人当兵,全家免税,一子免费入学,如果战死,抚恤不算,还可以内定一子入军校,出来就是军官,诸如此类的等等。

可要是战场投降,那么惩罚就更重了,免去的赋税补收,入学的孩子劝退,这一家就被列入黑名单,只要大将军府存在一日,就再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这还不是最严厉的,最严厉的来自是邻里街坊,江南诸府,已经被经营了近六年,人心已经开始变化,加上三大院校的学子和汉明半月谈来舆论……真要是有人降了,那他的家人恐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所以,此时就算是人人都明白,蒋全义是在敷衍蓝拜,也有人跳将出来,指责蒋全义,并得到了全军将士的响应。

“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将士们用嘶吼声强烈反对蒋全义与蓝拜媾和。

看着一张张激愤的脸,蒋全义无奈了。

他知道,这个时候,军法不好使了,也对,一切法律只针对愿意遵守法律有人,才有效。

从来令出法随的蒋全义,终于在他的士兵面前妥协,他下令,当晚子时,向东突围。

天晓得,已经被团团包围得象水桶般的战场上,没有丝毫可以隐蔽、遮掩的突围,会是怎样的一种惨象,况且敌人有骑兵,怎么突围?

这是送死,我的弟兄们!蒋全义在心里悲苦地嘶鸣着,但,此时他确实无计可施。

此时天将黑未黑,离子时尚有三个时辰左右。

或许上天听见了蒋全义心中的祈求。

有个人来了,他,改变并扭转了一切。

……。

人的名,树的影。

沈致远在北伐军中,名头不响,甚至因投身清廷,率军攻通州而被将士们唾弃。

但沈致远在清军序列中,一样混得风生水起。

倒不是说,沈致远为清廷打仗打出了名,也不是他娶了一个多罗格格,贵为额驸,而是沈致远会做人。

早在清廷新编第一支火器营时,沈致远就能把清廷赏给他和钱翘恭的八个美人“卖”了,换成银子贴补士兵。

这样的将领,或许得不到上级的肯定,但一定能得到士兵的心。

所以,在傍晚时,带着数十精骑从滋阳赶来的沈致远,刚接近清军外围时,就被新军士兵欣喜地涌了上去,这是一种心与心的贴合,士兵或许会抗命,但,绝对会为他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这便是人心。

“将军怎么来了?”新军一名副将闻讯赶来。

沈致远微笑着与士兵们聊着,东问问西问问。

可当这名副将来时,沈致远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拿下!”

拿下?

拿谁?

士兵们张口结舌之时,沈致远身边的随扈迅速上前,将副将按压至地。

“将军这是要做什么?卑职犯了什么罪?”副将惊慌地呼喊着。

沈致远慢慢走到他的面前,“我是谁?你又是谁?”

“将军是新军都铳,卑职是将军的副将……。”

“你还知道我是都铳?”沈致远悠悠道,“谁给你的命令调动新军进攻海州?本将军为何不知情?你向谁负责?听谁的命令?”

一连串的问题,令副将一时吱唔起来。

沈致远面色一凝,喝道:“拖去一边……砍了!”

这就是主将的权力,三万新军的副将,正四品军职,说砍就砍。

沈致远的随扈立即拖着副将往边上拽,这时副将心理崩溃了,他嘶声道:“将军……卑职冤枉,调动新军,是……王爷亲自下得命令……。”

沈致远脸皮抽搐起来,他慢慢扭转头去,沉声道:“还等什么……斩!”

“卑职冤枉……冤……。”

一个“枉”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手起刀落,一颗人头顿时落地。

围观的数百新军将士惊骇到连大气都不敢喘。

第一千六百零二章 沈致远夺权

“除了他,此地新军还有谁在主事?”沈致远大声问道。

“将军……卑职是六营统领。”

“金大元?”

“是,没想到将军竟记得卑职贱名……。”

“从现在起,你就是本将军的副将,原职兼任。”

“是,谢将军提携……。”

沈致远一抬手,问道:“来了多少新军?”

“四营、五营、六营,共六千余人。”

“蓝拜自己带了多少人?”

“镶黄旗二千多骑兵……还有蓝拜将军自己的私兵,大概有一千多人。”

沈致远左右一扫,选了个高处,站了上去。

“诸位兄弟,这不是一场值得你们去赴死的战斗,只是有人想借此机会,用你们的命为他自己谋取私利……海州只是个小城,攻下它意义不大,北伐军不可能对你们的进攻熟视无睹,当从扬州赶来的援军,将你们围堵在安东,那么就需要从兖州派出大批人马增援你们,如果王爷真得派了,那么接下去就是一场大战、决战……。”

“……可据我所知,兖州府没有力量打这样一场决战,两满旗军分驻东昌、济南二府,也就是说,在防范朝廷突然挥师来攻。那么,就只有凤阳府方向的援军了,可如今凤阳府英亲王所部,正在攻天长,且被定远李过的广信卫所牵制,根本无法派出增援,也不可能派出增援……那么,你们攻下海州的意义何在……彰显武功吗?”

沈致远厉声道:“言尽于此……愿意追随我的,向前三步,反之,向后三步。”

数百人中立马有半数之人纷纷上前。

余下一半,左右看了看,大半也上前了。

就有数十人在那犹豫。

沈致远冷冷一笑,道:“本将军给你们一条活路,脱下军服、放下武器,回家去吧……否则,斩!”

数十人中又有半数走进了队列,还有一半,依言放下火枪、脱下军服,然后向北而去。

沈致远不再理会他们,大声道:“各自回去营,传本将军令,全军集结……!”

……。

蓝拜要疯了。

刚刚与蒋全义谈妥,明日天亮,守军先弃械再详谈安置。

可还没让他高兴一晚,从新军营地那边传来的嘈杂声,令蓝拜肺都快气炸了。

这叫什么事?

抢权吗?

自己是睿亲王亲命的东路军主将,沈致远来添什么乱?

这话还真没错,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将,营盘常在,将不常在。

新军此时到了蓝拜手中,沈致远就没了命令新军的权力。

是理论,不是实际。

如果蓝拜真能令新军听话,如臂使指,那还用把肺气炸?

直接下令将沈致远拿下,甚至当场杀了即可。

理由很简单,抢夺兵权,四字即可。

问题是沈致远数十骑一到,那些原本听话的新军,就象嗷嗷待哺的孩儿见了亲娘,全跑沈致远那去了,蓝拜命令谁去?

当然,镶黄旗在,蓝拜的亲兵也在,可以执法。人人读

但二者加起来,也没新军一半之数,怎么执法?

如果硬来,那就内讧了。

可以想见,此时蓝拜心里的阴影多大。

气愤到了极至的蓝拜,愣是将帐中瓦罐等杂物当作是沈致远,用刀劈砍至粉糜,尚不解心头之恨。

要知道,当初徐州一战时,沈致远就当众拿下了蓝拜,押解回去,想起这丢脸丢得……啧啧,蓝拜直想与沈致远决斗。

发泄了一通之后,蓝拜稍稍平复了些。

于是,换上一张笑脸,出门了。

去干嘛?

谈判呗。

……。

“额驸,你这是做什么?”蓝拜勉强地笑着,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语调和善些,虽然心里很想一刀宰了沈致远,“都是为朝廷出力,为王爷效忠……难道额驸是对海州城里敌军将士,还有感情?”

听听,听听,大字不识几个的蓝拜,居然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可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一圈士兵举着火把,照得场内纤毫毕现。

沈致远大马金刀地坐着,他是主场。

看着站着的蓝拜,沈致远轻轻吐出几个字来,直接让蓝拜气得跳脚起来。

沈致远悠悠道:“你,是什么东西?”

这是骂人啊!

蓝拜脸色顿时黑得要渗水了,“沈致远,你狂妄!想造反吗?”

沈致远翻翻白眼怼道:“论爵位,你是二等阿思哈尼哈番,我是多罗额驸,我高你一级,论官职,我是平寇大将军、新军都铳,你是正蓝旗副都铳,我又高你一级……啧啧,究竟谁狂妄,又是谁给你的自信,在本将军面前耍威风?”

蓝拜终究不是吵架的料,他一时语塞。

沈致远挥挥手道:“本将军即刻不晓得师回兖州,看在本在王爷麾下效力的份上,正告阁下一句,想找死,继续南攻。”

蓝拜这会儿终于憋出一句,“本将军奉得是王爷亲命,率新军攻海州……你敢违抗王爷命令……这是造反!”

沈致远已经起身,原本不想再废话,可稍一犹豫之后,还是回头,对蓝拜道:“看你是忘记了,是先王选我为王爷辅臣之一。”

说完,沈致远扬长而去。

蓝拜愣住了。

沈致远说得没错,沈致远是多尔博他爹给多尔博选定的辅臣。

辅臣,听起来不咋滴,但权力非常大,特别是象沈致远这样手中握着军权的。

要知道,多尔衮就是这么成为满清摄政王的。

主子年少,需要有人辅导、纠偏,理论上,沈致远确实有权力去驳回多尔博的“乱命”。

蓝拜突然追了上去。

“额……额驸……留步。”

沈致远慢慢转身,“你还有何事?”

蓝拜咽了口口水,换了张笑脸道:“……那……是这样,海州已经被我军攻破,城中守军被困于城外,在我军骑兵团团包围之中,已是插翅难逃……可额驸现在带新军离开战场,这……这恐怕有些……说不过去吧?万一到时王爷怪罪,追问起来,放跑了敌军的罪过……担当不起啊。”

蓝拜这话的意思是,罪责,不是我蓝拜担当不起,而是你沈致远,担当不起。

第一千六百零三章 突围

PS:感谢书友“水韵天成”、“20190408082840981”投的月票。

沈致远自然听得出来,不过他答非所问道:“蒋全义情况如何?”

“没死,活着呢……。”蓝拜突然轻声道,“听说额驸与蒋全义素有交情,等明晨其部归降后,额驸就能见到他了。”

沈致远听了,眉头一紧,“你说什么?”

蓝拜诧异地重复了一遍。

这下沈致远愠怒道:“你……你就是个蠢货!蒋钱义会降?你投降了他都不会降,你爹、你爷爷、你祖宗降了,他也不会降!”

蓝拜被骂得满脸赤红,可这时他还真发不出脾气来,他捺着性子问道:“那以额驸的意思,蒋全义是诈降?可不对啊,他在我军团团包围之中,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他想干什么?找死吗……啊?”

说到这,连蓝拜自己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沈致远刚要继续骂,可话还没出口,远处突然传来密集的枪声和手雷爆炸声,漆黑的夜幕顿时染成了一片红色。

蓝拜急喝道:“该死……南蛮子要突围……额驸,这时你不能走,你得助我拦住蒋全义。”

沈致远看着远处的忽明忽暗的红光,问道:“你认为蒋全义会向什么方向突围?”

蓝拜此时已经拔腿要回军帐指挥,心不在焉地道:“自然是向南,西面是兖州界,东面是大海,北面是自找死路,只有向南一条活路……。”

沈致远稍作沉思,道:“我觉得他会向东突围,你应该调主力防备东面。”

蓝拜一愣,“去海里喂鱼吗……蒋全义没那么傻。”

说到这,蓝拜古怪地看了沈致远一眼,“额驸不会是故意调我向东,便于蒋全义向南突围吧?”

沈致远蹩眉道:“也罢……既然正值交战,新军暂归于辖制,不过我还是觉得,蒋全义会向东突围……这样,我率一支偏师向东阻截,也算是聊胜于无了。”

可蓝拜不同意,他摇摇头道:“追击须用骑兵……我旗骑兵大半给了济席哈,我军骑兵本就不足,若额驸分了去……怕不妥吧?”

沈致远听出来了,蓝拜忌惮自己太深,于是道:“那我就领一营新军向东追。”

蓝拜这才释然,同意了,他一边往回走,一边道:“那就祝额驸好运吧。”

……。

蒋全义残部想要突围。

千把残兵想从数千骑兵包围之中突围,而且是城外平地上,这确实太难了。

难到是个人都认为是找死。

但就算找死也得突围。

人只要觉得自己有了荣誉、理想和牵挂,死,其实并不难,一闭眼的事。

与其趴下身子成为俘虏或者叛徒,将士们更愿意拼死一搏,为千里之外的家人,搏个功名。

蒋全义是真不愿意,真不乐意啊,然,这个时候,他除了顺从将士们,再无别的办法。

那么,既然要突围,就得有突围的样。

筹划,是必须的。

全军突围,每个人都觉得不可能。所以,必须分兵突围。

那分几个方向呢?

如果兵力够,蒋全义更愿意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突击,这样就算三路被歼灭,或许有一路运气好,能活着回去,总比全军尽没要强。

可眼下,这千把人,如果分成四个方向,那不如直接升出脖子让敌人砍就是了,好歹死前不用再跑个七萦八素的。

最后蒋全义定下了,分兵两路,一路向南,一路向东。天平

将士们没有异议,可谁往东,谁往南,又起了争执。

蒋全义原本是想,自己带着主力向南突围,然后挑选少量精干之人向东突围。

向南的,必死无疑。

向东的,或许有一线生机。

因为黑夜之中,敌人警觉到己方要趁黑夜突围,第一选择势必是追截人数多的,如果是主将蒋全义在,那就不用选择了。

所以,只有少量人的另一个方向,才有可能被敌人忽略。

可将士们不同意啊。

谁都明白,说是突围,实际上是九死一生。

向东也未必是活路,既然决定站着死,那何必再执拗于一丝生机?

把这丝生机留给主将,那么主将在,泰州卫不死。

就算回到杭州府,主将总能尽可能地去照顾战死者的家眷们。

这种认识已经不需要解释,将士们用无声的行动,告诉蒋全义他们的决定。

蒋全义被剥光了,这在平常时,是不可想象的。

当一个主将,光溜溜地展现在将士们面前,这几乎丢足了蒋全义的脸。

可现在,蒋全义就算心里再愤怒,当看着将士们眼中的祈求神色,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来了。

当将士们为自己的主将换上了士兵服。

然后把将军服给一名副将换上。

副将看着蒋全义,笑着说道:“将军,我曾有过梦想,有一天……能论功晋为将军,穿上这套军服……不想,今日提前实现了……多谢将军!”

饶是蒋全义心肠已经磨炼得如铁石一般,这时,眼眶中的湿意也难以遮掩。

在热泪夺眶而出的那一刻,蒋全义沉声道:“走!”

于是,千把人在狂喝声中,开始冲锋,他们在射击,根本不瞄准目标,也没有目标可瞄。

他们在败家般地投掷手雷,也是没有目标。

因为他们的目的从来就不是真正突围,而是吸引敌军,如果能造成敌人局部混乱,就算是超额完成任务了。

在刺耳的枪声和手雷爆炸声中,敌骑的反应很快。

虽然清军确实没有预料到,白天已经谈妥的敌军,会在夜里发起自杀式的攻击,但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加上特意增加的哨兵斥侯,清军开始集结。

半柱香的时间,动作快的数百清骑已经上马开始追击。

可半柱香的时间,对于泰州卫步兵而言,就算跑死,也无非是三、四里路。

将士们用尽全力地在跑,甚至发现敌骑已经追上来了,他们依旧在跑,不回头、不反抗……跑!

跑得越远,将军就越有希望突围。

敌骑从背后越追越近,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就象是死神手中的镰刀。

不断地有士兵被砍杀,削去头颅。

这是一场屠杀,清军或许是记恨于蒋全义的出尔反尔,他们甚至于连已经倒下的士兵尸体都不放过,往往是前骑斩杀,后骑故意驱马踩踏。

兽,无礼!

第一千六百零四章 蒋全义脱险

当蓝拜赶回营地,率全军向南追击的时候,其实清军是发现原泰州卫驻地的地面上,躺着几十具“尸体”的。

可没有人去理会。

也是,谁会去理会几具尸体?清军更多的认为,这最多无非是伤重无法行走,被主力抛下的伤兵罢了。

哪怕他们确实是装死,那放走他们又有什么,已经选择装死的逃兵,不值得一提。

只要截住南突的主力,抓获那个不讲信用的蒋全义,然后回过头来,再收拾这些“尸体”也来得及,还怕他们逃天哪去?

于是清军就在距离这十几具“尸体”百步外,源源不断地经过,去追击主力。

蓝拜甚至还大声呼喊,“抓住蒋全义者,赏千金,官升一级!”

此时百步外脸冲下正在吃土的蒋全义心里郁闷极了,他一个赫赫威名的泰州卫都指挥使的人头,怎么也得值万金,官升至少三级吧?

这蓝拜狗贼,是真他X的没见识,白瞎了这牛高马大的个儿!

……。

清骑呼啸而过。

可还有数百新军值守营地,他们也是清军。

一队十多人的新军慢慢从营地出来,他们似乎要来查探蒋全义这边,人究竟断气了没有。

蒋全义知道要坏事,如果清军的眼长在了额头上,那么,这些新军可都是北方汉人。

这时不能反抗,如果一反抗,营地的新军必定会群起而攻之,兵力太过悬殊了。

而且,声势一旦过大,会吸引已经南向的敌骑返回。

蒋全义紧张起来,他的手开始颤动,在向一同装死的士兵们比划着。

好在是黑夜,上前来的新军手中的火把也在抖动,掩盖了蒋全义的动作。

这时,一个新军士兵手中火把上的火油,突然滴下,滴在了一具“尸体”的腿上,“尸体”的腿出现了抽搐的动作。

这动作有些大了,顿时那新兵向后一跳,作出了戒备的姿势,并张口大呼,“有……。”

蒋全义是急得额头发晕,这一声喝出,不但自己这几十人突围成了妄想,还让那近千将士白白牺牲了。

蒋全义不想再忍下去了,既然非死不可,那么就战吧!

但古怪的事就在所有“尸体”面前发生了。

“有老鼠吗?”一个领头的新军军官用更大的声音喝道,“不就是只老鼠吗,至于吓成这样……查棎过没什么,那就回营吧。”

先前那个新军士兵惊愕地看着军官,呐呐道:“可……可他在动……。”

“大晚上的……你眼花了。”军官肯定地说道,“听我命令,回营。”

当这队新军开始转向回营,那军官没有回头,但轻轻地说了句,“时间不多了,向东去吧……保重!”

……。

蒋全义带人一路疾行狂奔。

好不容易跑至朐山以北地界,这时,天色已经开始有些蒙蒙亮了。

蒋全义知道不能再往前了,一是体力跟不上,二是万一清军追来,两条腿肯定跑不过四条腿。

所以,蒋全义打算先折南入朐山避避再说。

可就在这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队骑兵,蒋全义整个人是懵的。

早知如此,不如就地与敌撕杀来得痛快,他更痛惜向南突围牵制敌军的将士们。

“不用上刺刀了。”蒋全义从腰间摘下仅剩的两个手雷,慢慢缠绕在一起。

士兵无声地效仿着,谁都明白,这一个时辰的狂奔之后,想与敌搏杀,几乎是不可能的。

与其遭受羞辱后死去,不如与敌同归于尽来得痛快。

然而,奇怪的事再次发生了。

“蒋全义,你跑不掉了,乖乖上前来……降了吧!”

蒋全义身后士兵们愤怒起来,可也只能是眼神愤怒,他们手脚无力,站着,就已经是最大的坚韧了。

蒋全义开始也愤怒,可随即惊讶,再然后……他突然笑了。

“致远老弟,别来无恙乎?”

沈致远慢慢驱马从骑兵队里显身出来,用马鞭指着蒋全义,笑骂道:“你小子果然是九条命,打成这样都不死!”

蒋全义哈哈大笑着,“托老弟的福啊……四年前在如皋我就该死了,是老弟与钱翘恭带百多人渡海前来增援,方救下了蒋某一命,这笔帐,我一直记着。”

沈致远越行越近,“这事我不敢居功,是钱翘恭那小子窜掇的我,也是你自己命大,竟能从仪真辗转千里,突围至如皋。”

二人迅速接近,蒋全义已经可以看清沈致远的脸。

“可惜老弟之后做得不地道了。”蒋全义惋惜地摇摇头,“咱们说好是诈降,可你却假戏真作……攻通州,致使北伐军千人伤亡,这笔帐,我心里记着,一直没有消去。”

“吴争曾经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沈致远随口道。

“你可以重新归来。”蒋全义正色道,“你麾下新军皆是汉人,就算不会尽数追随来归,但你的回归,本身意义重大,不管是对王爷还是对朝廷……。”

“别再提什么朝廷,那就是个无用的傀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沈致远摆摆手道,“也别再提吴争,他不是个好哥哥,也不是个好主子,他外面血气方刚,可内里柔弱至极……。”

这话令蒋全义大怒,他骈指向沈致远骂道:“放屁!沈致远,就凭你,还没资格评价王爷。如果这六年来没有王爷,清军早已占领浙、闽、粤全境……或许全天下都已经是满清的了,还能有你卖身求荣的功夫?”

沈致远并不动气,他呵呵笑道:“也是,那小子特别会勾心,总有些人,会将他当作是知交、明主……。”

说到这,沈致远带着一丝苦笑,摇摇头道:“其实,我也是其中一个……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不想再做他的追随者,我想做他的对手、竞争者。”

蒋全义冷哼一声,不再争执,在他看来,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说半句,都嫌累得慌。

“说吧,今日在此堵我,为了什么?”蒋全义直来直去地道,“如果仅是想与我诉别离之情,抱歉,蒋某没那么心情。如果说想取我人头,做你晋身之阶……请便,蒋某不反抗,权当是还你当年如皋相救之恩了。”

第一千六百零五章 君子论迹不论心

PS:感谢书友“20200831140304034”的打赏。

这话说得有些呛人,沈致远蹩眉从马背上跃下,走到蒋全义极近处,瞪着蒋全义,良久,才冷冷道:“好叫蒋大人失望了,沈某眼下身份,已经不需要拿你人头做晋身之阶了。”

蒋全义狠怼道:“也是,当初通州千条人命,已经让你跻身满清朝堂之上,可谓风头无量……蒋某区区贱命,额驸爷自然不放在眼里了。”

沈致远终于动怒了,他大喘了一口,指着蒋全义道:“滚……快滚,莫让我改了主意。”

蒋全义反而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丝歉然,他抱拳一拱道:“那……就此别过……权当蒋某欠你两条命了。”

蒋全义向后面士兵一挥手,数十人开始继续前行。

“且慢。”沈致远突然开口道。

蒋全义身子一僵,慢慢转身道:“改主意了?”

沈致远没好气地向他的来处一指,“就你们这种速度,蓝拜最多半个时辰就能追上你们……呶,那边有马。”

沈致远随行的骑兵慢慢散开,他们的后面,显露数十匹马来。

蒋全义眼眶一热,他闷声道:“清军驻地中,那支留守新军……也是你打了招呼的?”

沈致远沉默着,挥挥手道:“快走吧……海边为你准备了三条大海船,原本以为你多少会带几百人出来,没想到……你心是越来越狠了。记得,用不了三条船,就带到海上凿沉,别给我留下把柄……还有马,到了地要么带走,要么早些放掉。”

蒋全义抿嘴,无语,再一拱手,转身而去。

沈致远看着蒋全义的背影,道:“回去转告吴争,想北伐趁早……大军走青州,只要不攻兖州,新军不会开第一枪。”

蒋全义的心在悸动,他的眼眶中有泪,他强忍着不回头,因为他害怕自己一回头,就会死拽着沈致远一起走。

可事实是,他不能这么做,也做不到。

人各有志,无法强求。

这与情意无关,只关乎每个人心中究竟想要什么。

蒋全义此时也在扪心自问,我,究竟想要什么?

…[龙腾]…。

“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有将士的命,都得拿敌人的命来偿还!”

“强国军事,绝不能少了军事报复!”

“与将士们丢掉的命相比,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

“即日起,各府转入战时状态!”

“传令,第一军全员向吴淞口集结……。”

“传令,施琅水师协助朝廷左营登陆仪真。”

“传令张名振、王一林水师封锁北向海路。”

“上疏朝廷,即日起废弃和约,向清廷宣战,若朝廷不允,孤以大将军府辖下千万军民,与清廷决战,不死不休!”

这不是演讲。

这是命令。

以吴王爵名义向十三府百姓下达的政令。

以大将军名义向麾下二十万北伐军下达的军令。

这个时候,已经不存在任何理由和借口,没有人敢,也不会有人愿意反对。

因为,这个时候反对,那等于自绝于江南千万军民。

一时间,整个杭州府都开始动了起来,当天缇骑由四门齐出,成辐射状向周边扩散。

如同一块巨石投掷于湖中心,激起的大浪向四面传播。

原本打算安居乐业的人们,突然发现,其实战争从没有远去。

战争的机器,骤然间,隆隆开动了。

……。

“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张煌言激动地说道,“与其辗转反侧,不如剩勇追余寇……我是赞同王爷决定的,既然有希望收复失地,为何要想着将北伐拖延下去?难道要留给咱们的子孙吗?”

莫执念长吁出一口气,望着窗外不知道何处,呐呐道:“老朽也想北伐,就算上不了马,抡不动刀,老朽愿意爬着去……可这,有用吗?诸公都是明事之人,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个道理都不懂了吗?”

张国维闷声道:“之前王爷不是从织造司弄来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吗,从商会借一些、向民间募一些,然后财政司再凑些……先别发什么开拨银子了,把粮草备齐了再说吧……。”

莫执念恼道:“粮草备齐,肚子倒是不饿了,敢问张大人,将士们用什么起杀敌,上刺刀吗?用单薄的布军服去挡敌人射来的弓弩?”

张国维看了莫执念一眼,低头不语。

莫执念跺足道:“向民间募一些?敢问张大人,所指民间为谁?那些家中仅存七日余粮的寻常百姓吗?”

张国维被怼得有些不甘心,他回道:“江南历来富裕,特别是这几年在王爷减税、兴商的政策下,民间没有莫老想得那么不堪!”

莫执念摇摇头道:“人性,从来都是愿意锦上添花,不愿雪中送炭……多少饱读诗书的士子、文人,在敌军南下之时忘记了自己是个读书人?”

这下张煌言不乐意了,他怼道:“莫老此言有些偏颇,煌言虽说不敢自称才高八斗,可总也是读书人,卫国公是读书人,就连汉明半月谈总编撰陈子龙,虽说往日与王爷不和,但其风骨,那也不枉读书人之称谓……。”

莫执念漠然道:“世间有几个张苍水、夏存古、卧子先生?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圣人……王爷有句话说的妙,永远不要试图去考验人性,因为人性经不起考验。”

熊汝霖闻听,点头闷声附和道:“忠诚不容亵渎。”

这话让在场者都一愣,随即相互对视,沉默下来。

可熊汝霖是个直肠子,他既然打开了话匣,就想吐个干净。

“王爷这明显是不信任我等。”熊汝霖是语不惊人誓不休啊?

张煌言立时喝阻道:“熊大人慎言!”

或许张煌言不说这句话,熊汝霖也就发发牢骚,点到即止。

可被张煌言这一声喝阻,反倒激起了性子。

“熊某没有说错,在场诸公都是明理之人,难道连熊某都想到的事,诸公都想不到?”

这下,所有人都沉默了,连张煌言也是。

确实,吴争的变化太剧烈,有种让人目不暇接的意思。

从被动防御、休养生息到设计冒进、主动反击,这种战略的骤然改变,让所有人都不明白,吴争心里到底在怎么想?

第一千六百零六章 加不加赋

连这些吴争的心腹肱股都感到莫名其妙,何况是下面各府各州各县?

熊汝霖说得就是这点,他最忌惮这事,有什么是不能说清楚的呢,在场的都是自己人。

这时,莫执念撸撸胡须,悠悠道:“倒也怪不得王爷,这事……怨老朽。”

这话让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了莫执念,目光中都或多或少地带着一丝古怪,原来,王爷只和莫执念交底了?

莫执念哪能体悟不到这种古怪,他苦笑道:“诸公都知道财政司的困境,这些年来,哪一场仗花费的银子,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可诸公其实都清楚,这天上哪会掉银子?还不是变着法的,从江南商会数千股东那拨拉来的……。”

“可这钱终究得还啊,三年了,是时候还钱了。”莫执念叹息道,“可银子从哪来?收拢的银子还利息才刚刚够,本金……呵呵,就算大将军府不吃不喝,也须三年岁入……怎么还?”

“于是老朽向王爷进谏,收紧支度,暂断了东方红科技股份公司的支出,减少了军工坊的支出,将各大院校学子免费午餐的标准紧了紧,向织造司分署派了些人手,想拓展些进项等等诸如此类的……想来,被王爷厌憎了。”

这番话一出,满座俱惊。

原来如此。

众人有种拨开云雾见明日的恍然。

吴争用这种手段来“逼迫”众人接受开战的事实。

说是“逼迫众人”,实际上,逼迫的是江南千万军民。

可所有人都有种心惊肉跳的恐惧,因为海州失守、数千将士死了。

难道,需要用这种代价,来“逼迫众人”吗?

所以,对莫执念的话,各人反应大不相同。

张国维点头安抚道:“瑕不掩瑜,只要目的是对的,就算手段……龌龊些,想来王爷也是能体谅的。”

张煌言皱眉道:“根子不正,长得再好也成不了才……莫老之举,恕煌言不敢苟同。”

一直沉默的方国安,这时开口道:“玄著老弟这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倒是与莫老易位而处试试……有道是一文钱难死英雄汉,莫老苦,你在不其位,怎能感受得到?”

张煌言冷哼道:“有些人总想着曲线也能救国,可从来没想过,心坏了,到最后连自己都救不了!”

方国安大怒,霍地站起,骈指指向张煌言。

张国维一见连忙劝阻道:“都是为了公事,有些许异见也是常理……切不可伤了自家人和气。我说诸位,咱们是不是偏离原意了?该议议怎么化解眼前困境才是,眼见着各路大军已经开拨,莫等到王爷到时追责起来就晚了。”

方国安心里知道,这些人中,他就是个另类,不为任何人所喜。

也是,他被吴争明升暗降,从军校总督办调任右布政使,可实际上,权力全在其它人手中,他就是个摆设,甚至连已经卸任的张国维,居然还以军校总督办的身份参议政事,这不开玩笑吗,方国安任军校总督办时,可没权力进入这圈子议事。

所以,方国安心中有怨,怨吴争明里优待,暗里清算。

可方国安不敢明着来,就连眼下,被张煌言指桑骂槐,也不得不趁张国维打圆场,坐了回去。

莫执念扫了方国安一眼,对张国维道:“还能有什么办法,就按张公的意思办呗,从商会借一些、向民间募一些,然后财政司再凑些……天无绝人之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活人总不能让尿给憋死。”

这话让人忍俊不禁,可没人笑,因为,真笑不出来。

莫执念一叹,轻轻一跺脚道:“真没办法,那就只能行杀鸡取卵之事了……。”

……。

相对于前院诸公的议事,吴争也在后院与人商议对策。

吴争面前有四人,冒襄、李颙、马士英,号称吴王帐下“三大谋士”,还有一人,自然是宋安。

与前院诸公的忧愁相比,冒襄、李颙、马士英三人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那就奇怪了,海州数千将士性命没了,他们有什么可以兴奋的?

冒襄道:“襄恭贺王爷得偿所愿!”

李颙略显稳重,他斟酌着道:“海州一失,江南臣民同仇敌忾,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再不会有杂音来阻挠王爷北伐的实施,臣以为,趁民心可用当先取凤阳、庐州、安庆三府,然后夺取徐州,如此,就算止步于徐州,清廷从此就再无安生日子可过。”

马士英似乎察觉到吴争的不快,他迟疑道:“海州之失,确实出乎预料……原本是想以广信卫诱敌,可不想,敌人竟攻了海州。但不管怎样,与北伐大业相比,这些许损失,咱们承担得起,与万民同心同德相比,更是值得。”

吴争开口了,他神色如常,水波不惊,他平静地道:“大军已经开拨,战事说起就起,可眼下财政陷入困境,总不能将这等艰难之事,再压于莫老肩上……他那么大的年纪,孤于心不忍哪。”

冒襄一愣,想了想道:“那就临时加征赋税,江南富裕由来已久,加上百姓在王爷治下,过了不少年的安生日子了,如今收复失土之际,群出群力亦不为过。”

这话一出,李颙驸和道:“臣以为此策可行,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臣愿为表率,毁家杼难,支持王爷北伐。”

吴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被一直留意吴争的马士英发现。

马士英随即上前一步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王爷励精图治数年,江南百姓确实获益菲浅,可寻常百姓身家终究不能与二位相提并论,二位可以随手捐出上千两,可百姓们哪怕捐个十几两,很可能是倾家荡产了……故以马某之见,此策……不妥。”

冒襄愤怒怼道:“马士英,别以为你暗中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弘光年间,民谣所传,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说的,就是你马瑶草为相时,贪脏枉法、卖官鬻爵……。”

第一千六百零七章 为决战做准备

ps:感谢书友“20200830304034”投的月票。

马士英闻言脸色赤红,他一样愤怒道:“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马某前半生荒诞无耻,可后半生从追随王爷之后,早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冒襄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马瑶草,你做过什么,自己心知肚明!”

马士英这下克制不住了,撸袖上前,大有与冒襄上演一出武行的意思。

李颙急了,他看看吴争,见吴争垂眼搭眉,象是根本没听见、看见一般,并无一丝想开口喝止的意思,只好也按捺了下来。

于是,马士英和冒襄,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一个手无缚难之力的书生,在吴王面前拳打脚踢起来。

冒襄用手抓挠着马士英,就象是山野泼妇与人撕打。

马士英气喘吁吁,开始吐口水。

天晓得,二人加起来都超过百岁了,都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

可此时,哪还有一丝斯文?

李颙终究是不忍了,用一种乞求的口吻呼了一声,“王爷……!”

吴争为何不拦?

吴争在生气!

生这三人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其实这事从开始时,就是一个局,冒襄献上的一个局。

知道此局的人不多,吴争、冒襄、李颙、马士英,当然,掌控长林卫的宋安,是必不可少的。

吴争连莫执念、熊汝霖等人都瞒着。

这个局的起因,同样也是因冒襄、李颙二人的进谏。

冒襄说,山河破碎,家国飘摇之时,王爷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天下皆知。王爷心系百姓、胸襟宽广,不谋私利……可追随王爷的文武及北伐军将士,他们未必也如王爷这般胸襟宽广,不谋私利……王爷,当赏啊!

功不赏,过不罚,以何服众?

以何赏?

以何罚?

以大将军的名义赏罚?何以服众!

吴争内心被震动。

而李颙说,对君上而言,威胁皇权的,必是逆臣!纵观历史,对付传统的唯一有效方法,就是另起炉灶。大将军府所施行的政令、王爷提倡之学说,已与朝廷格格不入,绝无媾和之可能,这个时候王爷还想养光韬晦,恕臣直言,便是自取死路。

帝皇之术,向来是谎言、背叛、报复、原谅,最后坑杀,想来王爷不会甘愿引颈就戮吧?

吴争不由得闻言心惊。

于是,君臣四人合谋,把冒襄所献之策加以修缮,开始付诸实施。

逼反李过广信卫,是此策的首要。

而李定邦的死,虽说绺由自取,却也是个意外。

广信卫绕经宁国、太平二府,从建阳卫的眼皮子底下,安然渡江“进入”凤阳境内,其实就是吴争去太平府的真正原因之一,而夏完淳随即向滁州增兵,也是吴争的部署之一。

之后,陈胜的金华卫入驻九江、向天长方向增兵、调钱翘恭新编风雷骑北上增援海州等等,都是既定计划。

这个计划的主要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可控的底线下,收复凤阳、庐州、安庆三府,彻底阻断清军南下的可能。

这计划开始时一切顺利,除了李定邦的死。

可慢慢地,事情变得不可控了。

譬如李过与阿济格的“眉来眼去”、阿济格突然进攻天长、多尔博毫无预兆地从兖州出兵,强攻海州。

吴争有私心,因为他本身就是个普通人。

在二十万北伐军中选择一支部队当作诱饵,这让吴争犹豫了很久,最后确定广信卫。

当然,计划中没有让广信卫军覆没的想法。

广信卫只是个诱饵,南有夏完淳建阳卫做为后盾,东有天长驻军守住侧翼,从理论上说,广信卫应该是有惊无险的。

可局势的变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广信卫没事,天长驻军被阿济格击溃,而海州,五、六千泰州卫,被数倍的敌军两面夹击,最后,几乎是军覆没。

这样的结果,能不让吴争心疼吗?能不让吴争生气吗?

他不仅仅是生冒襄、李颙二人的气,更是在生自己的气。

主帅无能,累死三军。

这句话已经盘旋在吴争脑中很久了。

而冒襄所谏,向江南民众临时加征军费之言,更是让吴争感冒,国亡了,与百姓们何干?国兴了,百姓们得到了什么?百姓们已经交了赋税,为何要加征?

而肉食者们丧权辱国,打了败仗亡了国,摇身一变,又是一个居上者,甚至在异朝中还升官加爵,凭什么向百姓加征?

正是这种内心的郁闷,让吴争看着冒襄与马士英的胡闹,心里反而有种歇斯底里的畅快感。

孤没法亲自动手,那就让你们自己动手呗,我就当个吃瓜众看着。

可此时,李颙的乞求声,让吴争一惊,他意识到自己过了。

因为这二人毕竟出发点是为君分忧。

而自己对二人争执,甚至大打出手熟视无睹,变相地在纵容,甚至默认二人继续斗殴。

二人甚至不敢停下来,因为他们认为,王爷想看他们打架。

既然王爷想看,那就,不能停。

吴争干嘛了一声,声音不大。

但立竿见影。

冒襄、马士英随即住了手,齐齐看向吴争。

看着二人脸上的红肿和破损的官服,吴争悠悠一叹道:“与海州为国捐躯的将士们相比,你们的伤……不值一提。”

冒襄、马士英相互对视一眼,随即齐齐跪下请罪道:“臣等有负王爷、有负海州将士,请王爷降罪!”

“你们确实有罪,谋事不密、妄言军机之罪。”吴争严厉地说道,“但相比于你们,孤也有错……我之前想到了海州,可终究是疏忽了,要是钱翘恭当天出发,或许能赶得上救援海州……可惜,可惜了那数千忠勇将士……都起来吧,这过,孤先记着。”

冒襄、马士英闻声起身,在一边沉默着。

吴争转换语气,平静地道:“眼下的重点是,一旦战事失控,咱们所囤的粮草,最多只够二十万大军六十天所需,很显然,这远远不够……孤的意思是,向湖广川蜀购粮,并请晋王配合,向河南出兵……这差事,你们谁愿意去?”

吴争扫了一眼,冒襄、李颙低头依旧沉默着。

第一千六百零八章 再编新军

马士英抬头看着吴争,躬身道:“马某愿为王爷分忧。”

吴争想了想道:“也好……那就你去吧。”

“臣必不负王爷所托。”

“记住……若晋王问起李海岳兄妹近况,你就说世子学业有成,郡主已去当涂出任女署署丞,本王会善加照抚,请他不必记挂。”

“是。”

吴争转过脸来,点了冒襄的名,“冒辟疆,孤也有事交托于你和李颙。”

“请王爷明示。”

“向民众临时加征赋税,此策不妥。”吴争断然道,“为今之计,还得从商人处下手……套用军中一句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与每家每户摊派、催收相比,向商人借贷,岂不更省事?”

冒襄一副震惊的表情,问道:“王爷的意思是……抄没?”

吴争没好气地骂道:“在你冒辟疆眼中,本王就是一个济富的主?”

“臣不敢。”

“孤的意思是,由财政司出具借条,向各地商人、豪富之家定期借贷,可以许以比银行略高的利息,待战后连本带息偿还。长江以南各府,有莫老足矣,但江北扬州、淮安等州高府新附,还需你与李颙去周旋,你们可愿意?”

冒襄闻听松了口气,与李颙齐齐应道,“我等愿意效劳。”

吴争神色有些疲惫,挥挥手道:“去吧……好生办差。”

……。

“读书人靠不住。”

敢这么说话的,要么是愤世嫉俗的,在么是……不读书的。

宋安是后者。

他认得字,但不读书。

吴老爹从没把宋安、池二憨当成小厮,在吴争读书时,就让二人陪读。

可惜,许多时候,人,选择总是与愿望相反。

池二憨是不喜欢读书,他宁愿搬弄吴庄里那些石头疙瘩。

可宋安不一样,他只是不想。

用他的话说,如果没有老爷,我早就是个死人了,所以,我只想做个下人。如果我读书识理,那么我就无法遏止自己想往上爬,这与自己立誓生为吴家人,死为吴家鬼的初衷相悖。

正如宋安回答吴争时说的,我只想做少爷的影子。

宋安的话,让蒋全义有些尴尬。

蒋全义是个将军,但他出身是秀才,然后是武举人。

从根子上说,蒋全义是读书人,他的内心,也以读书人自居。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竟有些赞同起宋安的话来。

读书人,还真他X的靠不住!

很快,宋安找补了一句,“我家少爷……例外!”

蒋全义瞪着神色如常的宋安,无语。

吴争逃家去嘉定投军前,就中了秀才,有了功名,这就是出身。

平心而论,如果没有这一层,象钱肃乐、张煌言等人,很可能从开始时,也排斥吴争了,绝不会容忍吴争一路壮大而不加阻止,这是一种下意识、千百年来的成见,不可忽略。

正因为吴争骨子里也是个读书人,才被读书人视为同类。

才有了钱肃乐、张煌言等人从一开始的相助。

正如张煌言第一次见吴争,就是要看看吴争的人品。

什么是人品?

那就是看看,吴争是不是自己人。

然而,吴争本就是个异类,他的骨子里,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作是读书人,准确地说,他根本没有将自己划入这个时代读书人的行列。

等到吴争在杭州开府之时,下令不从读书人中取仕,一切都晚了。

钱肃乐、张煌言等人,内心是懊恼的,这也是二人一直拖延着不为吴争效力的根本原因。

但他们心里还有一丝期盼,那就是吴争留出了一道口子,在没有重开科举前,各州府可以举荐入仕。

而正是这道政令,化解了吴争与江南读书人之间最尖锐的矛盾,就象水与火之间,有了一道水蒸汽。

宋安之所以此时说出“读书人靠不住”这句话,那是因为,冒襄和李颙之前谏言,将财政压力转移到江南百姓头上。

有说屁股决定立场,宋安虽说是正四品武官,可他的内心里,一直将自己划在了贫苦百姓一类。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阶级矛盾,让吴争头大不已。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吴争转换话题,问蒋全义道,“我倒是给你想了个去处,如今战端开启,随时会征募新兵,军校需要象你这样有战场经验的教官来训练这些人,你去做个副督办……这些年连年征战、辗转千里,也该让你休养一些时间了,不过你放心,日后你还有领兵的机会。”

蒋全义梗着脖子道:“末将欠了太多人命,不还清,夜不能寐……故末将宁愿死在北伐途中,也不愿去军校训练那些新兵娃儿,还请王爷成全!”

吴争有些为难,如今大军已经开拨,临阵换瘵是兵家大忌,也没有一支现成的队伍让蒋全义带啊。

吴争沉思了一会,转头,看了宋安一眼,“让你招募的人手,进行得如何了?”

宋安答道:“已按少爷吩咐,三千好手已经集结于太仓原镇海卫所。”

吴争点点头,再转向蒋全义道:“这次海州之失,责任大半在我……好在你脱险了。这样,我给你一支队伍,给你军工坊最新的火器装备,你须在半年之内,将它练成一支精兵……如何?”

蒋全义微微皱眉,闷闷不乐道:“王爷还是要我练新兵?”

吴争一愣,气极反笑起来。

宋安翻着白眼冲蒋全义道:“蒋大人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如果明白我家少爷想练的是什么兵,恐怕就不会这么委屈了。”

蒋全义疑惑地问道:“敢问王爷……要我练什么兵?”

吴争没好气地道:“明日,让宋安带你去军工坊亲眼看看,你就知道了。”

蒋全义看看吴争,再看看宋安,突然福至心灵,忙回道:“末将怎敢劳动宋大人……这样,我自己去军工坊看就行。”

宋安冷笑道:“那你不妨去试试,看看进不进得去军工坊。”

蒋全义一噎。

吴争瞪了宋安一眼,对蒋全义道:“还是让宋安陪你去,看了之后,再来向我回话。”

“是。”蒋全义拱手而退。

第一千六百零九章 要动织造司

PS:感谢书友“勇哥”投的月票。

看蒋全义退出,宋安问道,“少爷已经将这批火器许给了钱将军的骑兵,为何又转许蒋全义?”

吴争摇摇头道:“我仔细想过了,钱翘恭的骑兵不适合装备这批火器,轻骑的长处在于速度而非火力,战场上正面硬撼清军骑兵,我很怀疑,风雷骑能不能以正合。既然二者不能兼顾,不如分开来,速度归速度,火力归火力。”

宋安不太明白,随口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吴争突然问道:“你反对冒襄等人谏言,向民众加征赋税?”

宋安迟疑了一下,答道:“我也不是反对……只是,相较于普通民众,江南有得是富商大户,为何不向那么有钱人多征税呢?”

吴争沉默起来,然后抬头看向窗外,悠悠道:“可惜普通民众,没有话语权。”

宋安急道:“可少爷有话语权啊!”

吴争转过头来,看着宋安道:“如果在平时,我早已一言否之……可眼下,大战将起,不是与他们对立的时候。”

宋安郁闷地嘀咕道:“那不是百姓吃亏了吗?”

吴争突然一笑,“有时吃亏,未尝不是福啊!”

宋安非常不解,“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争神色古怪,摇摇头道:“日后,你就会明白。”

……。

当天晚上,吴争单独召见了莫执念。

“底下异议声不绝于耳吧?”

吴争开门见山地问道。

莫执念微微点头,道:“确实如此,但主要不是对王爷开战有异议,而是对筹集军费的途径有异议。”

“哦……你们商议出什么好方法来?”

莫执念迟疑了一会,抬头看着吴争道:“老朽倒是有个下策……供王爷参详。”

吴争点头道:“此时就你我二人,莫老有话直说无妨。”

莫执念道:“不管是向民众征税,还是向商人、富户募捐,可能都有损王爷信誉,老朽细思之后,想出一权宜之计……再发银元。”

“发银元?”吴争惊讶地看着莫执念,“库里有银子吗?”

“没有。”

“那……?”吴争哭笑不得,只以为莫执念是被逼疯了,与自己开起玩笑来了。

不想莫执念正色道:“之前财政司铸造过三百万银元,推出之后,被坊间一抢而空,口碑很好。所以,老朽在想,何不再制造一批数量更多的银元呢?”

吴争微微皱眉道:“制造银元获利并不多,百中取五已经是极限,想筹措高达数百万两的银子,那得铸造多少银元?不成……大战在即,军工坊不能耗时费力去铸造银元。”

莫执念坚持道:“不,老朽的意思是,铸造假银元!”

吴争大惊,指着莫执念道:“你……你疯了?!”

莫执念平静地道:“此为权宜之计……如今战事在即,库中无银,有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吴争坚决不同意,“你可知道,信誉得之费神劳力,可失之,就在随手之间?与其造假银元筹钱,那还不如直接征税,至少来得光明磊落。”

莫执念道:“或许王爷没听明白老朽的意思,老朽所说的假银元,是六成真,四成假,以铜铁为心,如此,只要不剖开了看,寻常人是看不出来的。”

吴争摇头,“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被人发现,大将军府的信誉何在?”

莫执念突然笑道:“从三府之地到如今十三府之地,哪年的岁入,可以支撑王爷如此大的耗费开销?王爷一直以来,所使用的银子,何尝不是拿信誉为赌注?”

吴争一愣,辩解道:“这是两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莫执念很少主动打断吴争的话,“王爷是想说,之前所用之策,是愿者上钩,而铸造假银元是明抢,对吗?”

吴争无意识地点了下头。

“那老朽有个建议,王爷可以颁布大将军令,将假银元做为一种质押,以等价银两进行流通……同时明示,三年为期,期满之后由大将军府原价赎回,如此,便不算明抢了吧?”

这话让吴争心里一动,也就是说假银元只是一种筹码,以大将军府信誉为抵押,向民间筹款,到期后赎回,这确实绕过了明抢的嫌疑。

吴争问道:“可这样有些画蛇添足之嫌,为何不明着向民间筹款,非要造出假银元来糊弄人呢?”

莫执念摇摇头道:“人性罢了……如果是捐,百姓会舍不得,明明可以出十两的,或许最后只出一两,哪怕咬咬牙,也就是二、三两。可如果以银元为凭,攥在手中,那极有可能出到八、九两。王爷试想,百姓既满足了内心,为北伐出钱出力,又能在三年后换回银两,而不为呢?”

吴争有些郁闷,“难道他们明知银元是假,也不在乎?”

“不。谁说银元是假?”莫执念一本正经地道,“有王爷和大将军府信誉为质,就算是块铁,王爷说它是银子,那就是银子!”

指鹿为马?!

吴争张口一时合不拢了。

莫执念道:“老朽预估了一下,用此策可以筹银不下二百万两。”

“可二百万还远远不够啊。”

莫执念道:“那就再向商会借贷二百万两,我已与席本桢、黄宗羲等人商议过。”

吴争轻吁了一口气,“那就有了五成之数了……接下来的,我来想办法!”

这话一出,莫执念也松了口气,这就是说,吴争同意了他的方案。

可莫执念不明白,吴争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要知道,吴争这些年甚至连俸禄都没领过,唯一拥有的银行二成股份,每次的分红都贴补了财政司。

莫执念也想到了织造司,可刚刚从织造司搞了一百五十万两,哪还有更多的银子?

“那王爷筹措军费……心里可有了眉目?”莫执念试探地问道。

吴争犹豫了一下道:“织造司……能值多少银子?”

莫执念心里弦一松,而后又一紧。

松,是因为吴争说的果然是织造司。

紧,是因为吴争此时的口吻,那等于是要转手织造司了。

第一千六百十章 筹银

在莫执念看来,织造司虽说不是官府衙门,可毕竟是郡主私产,这不仅关乎王爷颜面,同样也关乎财政司的岁入,要知道,织造司每年向财政司交纳一百多万两的商税,几乎占了财政司整年商税的三成。

也就是说,织造司对莫执念来说,等于是只下金蛋的母鸡,出售,有杀鸡取卵之嫌。

再则,这么大的盘子,谁能轻松接手?

只有三种可能,一是商会接手,商会大股东们肯定愿意,也肯出个“漂亮”的高价来顾全王爷、群主的颜面。

但,莫执念很明白这其中的微妙之处,因为江南商会规模已经过大,除了极西北和东北之地,势力几乎囊括了中原和沿海所有府县,关键是股东成份复杂,为了聚财,只要有钱人,几乎来者不拒,这就决定了商会股东中绝不缺异心者,甚至敌对者的存在,可如果再纳入织造司……那等于成了一个完全可以与官府分庭抗礼的“怪物”,谁能容忍?

第二种可能,那就是西南方向永历朝接手,永历朝得到织造司,那么问题来了,一旦北伐成功,永历与建新二帝争天下,对于大将军府而言,自然是站在建新朝这一边的,屁股决定脑袋嘛,可织造司庞大的“身躯”,足以令永历如虎添翼,这显然是不可能在吴争计议之中的。

最后一种可能,那就是……分割,将织造司中的一部分分割开来,然后作价卖出去,这样一来,既解了军费之困,也无形之中将规模太过庞大的织造司压制下来,更不会令王爷和大将军府失了颜面。

莫执念腹中一番计议,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但莫执念不等同。

先不管莫执念为何不赞同,他此时的理由是,“……王爷是想卖出织造司中的一部分?”

吴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依旧平静地说,“我是有这意思,之前往江西一行,见了不少织造司下面的脏事……小妹终究年少,她的能为不足以掌控如此规模的织造司,而织造司又不官府衙门,我不好过于插手啊。所以我是想将织坊这一块从织造司拆分开来,小妹只负责设计和销售,而制造就交给懂行的人去管……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嘛。”

莫执念听了摇摇头,道:“老朽以为此策不妥,织坊乃织造司核心所在,其下有织女高达百万人之多,这要是轻易交了出去……若落入有心人之手,恐怕酿起大祸。”

吴争目光一闪,笑道:“不是有了女署了吗?我相信夏家姐妹,也相信李海岳,更相信那些受本王恩惠的织女们……或许有乱,但谈不上大祸。”

莫执念神色一紧,有些会意过来,他心中暗叹,原来如此,一计套着一计,王爷所谋甚大啊。

想到这,莫执念没有再劝,“既然王爷已有决意,那老朽自然遵从……按王爷所说,将织坊分割开来,究竟值多少银子,那须老朽回去细算,但从织坊数和织女人数大概估算,少说也得值二、三千万两吧。”

这数字,着实令吴争吓了一跳。

前后才三年,投入更不大,当初吴争向莫执念开口,给予吴小妹帮助,据莫执念所说,不过才投入不到百万两白银,用得还是莫家私产。

可这么短的时间,拆分出各地织坊,居然能值二、三千万两?

“莫老没说错吧?”吴争确实在怀疑,“织坊中有什么,竟能让你估出这么高的价?”

莫执念惊讶地看了吴争一眼,“……各州府县有织坊大概三百多座,各织坊占地大小不等,大的几十亩,小的十来亩,折中了算,就占地而言,该在万亩上下,那就是几百万两了。”

吴争同意,他点头道:“难后呢?”

“江南百万织女,就算一人折算一月薪酬,按三十两计,就是三千万两……。”

吴争错愕起来,“卖织坊连带织女?”

莫执念同样吃惊地看着吴争,“那王爷认为,一旦织坊卖出之后,百万织女的生计该由谁来负责?依老朽之见,自然该由接手织坊者负责,而织女一样是我大将军府治下子民,且已经被织造司训练多年,官府向接手者收取费用,也是题中之意,这并不突兀。”

如果将织女连同织坊售出,那就等于是被官府贩卖,那么,往后接手者要是做出些什么不靠谱的事来,让官府如何监督,因为明面上,人家是花了银子买的,这相当于买丫环同理啊。

吴争听了,突然有了种全身难受的感觉。

这事,做不得。

随即摇摇手道:“不成!绝对不成,我的意思是,仅卖织坊……。”

莫执念眉头一挑,应道,“王爷令出法随,当然可以……但老朽想请教王爷,如此众多的织坊售出,接手者去哪找足够的织女作活?再有,王爷又将如何安置如此数量众多的织女?要知道,如今杭州府及周边熟练的织女,每月薪酬缘在二十两以上。”

吴争顿时头一个比两个大,这确实是自己唐突了。

本想着借此机会,既解了军费之困,又正好可以变相约束一下织造司,可如今看来,这事还真办不定。

牵一发而动全身哪!

真要是百万织女失了生计,那原本是自己的拥戴者,转眼成了自己的反对者,这事可就大了。

吴争皱眉摇摇手道:“这事不讲了,本王也只是随口一说……军费,再另想他法吧。”

莫执念微微一笑,问道:“王爷是担心织造司……尾大不掉吧?”

吴争头一抬,看着莫执念放久,突然笑道:“孤只是担心小妹担不起这负重担,被有心人利用。”

莫执念点点头道:“老朽之前也有过这种担忧……如今也是。”

“那莫老可有对策?”

“办法……倒是有,可……织造司毕竟是王爷许给郡主的嫁妆,老朽……也不好僭越啊。”莫执念有些为难地说道。

第一千六百十一章 拔出萝卜带出泥

PS:感谢书友“有水一川”的打赏。

吴争随意地一甩袖,道:“讲讲看,反正眼下就你我二人……说对说错,我权当给没听见。”

听吴争这么说,莫执念也就不忌讳了,“原本老朽还想不出好的方法来,可听王爷刚才一说,倒是想出一对策来……其实只要将王爷刚才打算出售织坊之策稍加改变即可。”

“哦?”

“王爷拆分织造司,为得是筹集军费,也为压制已经有些肆无忌惮的织造司,但卖出织坊,又后果严重……所以,老朽以为,何不借鉴江南商会的股东制度,如此,皆大欢喜啊!”

莫执念讲得有些隐讳,可听在吴争耳朵里,迅速就理解了。

对啊,稀释掉小妹手中的部分股权,将股份变现充作军费,同时,对织造司的主导权还在小妹手中,好主意。

当然,吴争也明白莫执念为何讲得如此隐讳。

莫执念阅历丰富,他明白,这方案议得是织造司,可织造司的主人,是群主吴小妹,这事不管成与不成,如果吴小妹生气了,怪将下来,莫执念就得顶雷,这是其一。

其二,权力的架构,从来都是个被忌讳的议题,虽说议得是织造司,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如果被吴争误解,认为莫执念是想借此事进谏大将军府的权力架构,那么,问题就严重了。

任何一个上位者,都绝对不会容忍属下觊觎自己手中的权力,哪怕是父子、兄弟都不成。

所以,莫执念只能隐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生怕引火上身。

吴争当然明白,但不能点破,一旦点破,双方都下不来台。

世上有许多事,往往皆如此,能做,却不能说。

……。

“我不答应!”

吴小妹愤怒地喝道,“哥哥许于我的东西,怎能收回?哥哥如果执意而为,我……我告诉爹去!”

吴争陪笑着,他知道,这事确实是自己不对。

“妹妹先别生气,织造司还是你的,只是……。”

“只是没了四成对吧?”吴小妹抢白道,“哥哥是想说,给了我一个饼,拿回去了半个,然后哄我说,饼还是我的……对吧?”

吴争尴尬地笑笑,小声辩解道:“不是半个……最多是小半个……。”

“有区别吗?!”

吴小妹气得直跺脚。

吴争摸摸后脑勺,斟酌道:“其实这是件好事……妹妹的才能不在驭人,而在设计衣服样式,眼见着织造司规模越来越大,妹妹哪有精力去管上百万的织女?你是不知道,我去江西走了一遭,看到的那些分署主事,一个个手段无所不用、贪腐至极,这还不算严重,更严重的是,他们居然还与当地官府、北边奸商勾连,拿当地织女当成货物一般贩卖……。”

吴争的语气,渐渐从和缓变得严厉起来,“哥哥不是要抢你的银子,哥哥只是想,让你心安理得地赚银子……你明白吗?”

吴小妹脸色渐渐放松下来,她从小就是个外刚内柔的女子,看着泼辣,但事实上,她心地善良、仁厚,这点倒是象极了吴伯昌,或许,这也是真正吴家人的性格吧。

虽然是吴小妹终究心有不甘,她嘟哝道:“辛苦了三年,到了……被哥哥几句话,就没了一半。”

“一小半。”吴争纠正道。

吴小妹跺足道:“一小半也是一半!”

“好吧,那就一半。”

“明明是一小半。”吴小妹又急了起来。

吴争无奈地应道,“好吧,那就一小半吧……。”

吴小妹指着吴争,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吴争是真无语了,好在心念一转,扯开话题道:“妹妹,军工坊已经试制出蒸汽织机,不久就会对外出售,你可要有思想准备。”

吴小妹被这么一岔,也有了兴趣,“是哥哥以前说起过的,能自己织布的机器?”

“对。只是我在担心,一旦这机器推出来,这百万织女的生计,必定受到冲击。”吴争叹了口气道,“如果没有战争,倒还可以慢慢安置,可眼下……哎,先拖延些日子,等此战结束之后再说吧。”

吴小妹想了想,道:“如果机器真有哥哥说得那般好,其实此时到是个推出的时机。”

“这话怎么说?”

“这机器不会谁都能使吧?”吴小妹问道。

吴争点点头道:“当然……总需要先学会用。”

“对织女年龄没限制吧?”

“应该没有,只要不是年老就成。”

吴小妹轻抚胸口,吁了口气道:“那就成。”

“什么成?”

吴小妹露齿一笑,“织坊的织女们,从十三、四岁开始,织到十八、九岁时,就开始眼力不济,往往在这年纪就选择嫁人,可如今她们赚得多了,又不想被随便许于不喜欢的人家,特别是有了自梳女之后,更是不肯就范了……。”

吴争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吴小妹继续道:“与其让她们委屈地去嫁一个不想嫁的人,不如将她们留在织造司,原本女教职位不够,安插不了每年退下的这么多人……可现在不一样了,只要哥哥将机器运来,我便可聚集起二、三千人先学着、做着,按哥哥的说法,她们可以织出比适龄织女更多的布来……啧啧,这下,定能赚得更多。”

吴小妹一副老财主的贪心,完全忘记了刚才还在纠结一半还是一小半。

但吴争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他道:“既然你说起这事来,我还得说说你……之前你窜掇李海岳自梳也就是了,反正她已经决定去太平府就任。可宋安说,你这些日子,与长公主来往过甚,同时还暗中窜掇手下织女自梳与父母、家族、官府作对,可有此事?”

吴小妹眨眨眼,随口道:“有这事,凭什么女子就不能挑选中意的男子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个屁……。”

“不许说脏话!”

吴小妹吐吐舌头,收敛了一些,道:“小安子真多嘴……他还偷偷跟踪我?我找他去!”

说着,向外冲去。

这下,吴争没客气,伸手一把将她拽了回来,“说自梳女的事。”

第一千六百十二章 迷雾

吴小妹嘟嘴道:“都说了,我没逼她们自梳……。”

“可你窜掇、诱导她们自梳!”

“那又怎样?”吴小妹跳着脚道,“谁说女大就须嫁人?”

“自古就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谁规定的?”

“……自古皆如此。”

“自古是谁?”

“你……!”

吴小妹突然哽咽道:“如果先祖没失国,我也不至于到被人逼婚的地步,呜……。”

吴争没辙了,“没人逼你嫁人。”

“爹逼了,你也逼了!”

“爹逼你,你找他说理去……反正我没逼你。”

“你明明逼我了。”

吴争不得不再重申,“说自梳的事。”

吴小妹顿时不抽泣了,她犹豫了一下,道:“长公主……早过了出阁的年龄……。”

吴争一愣,随即沉声道:“长公主与你何干?”

“怎么会没关系?”吴小妹瞪眼怼道。

吴争这才会意过来,也对,二人都姓朱,说起来,该是族姐妹。

可吴小妹却道:“再说了,我……我也到了……。”

话音是越来越低,低到不可闻。

那样子让吴争忍俊不禁,敢情,她自己也知道啊?

吴争的神色,让吴小妹又急起来,她嚷道:“长公主、郡主都还没出阁呢……她们急什么?”

吴争惊愕起来,敢情是这原因?

“你的意思是说,是长公主给你出的意义?”

吴小妹一怔,下意识地用嘴捂口,摇摇头道:“不……不是。她只是说,女子也应该得到该有的一切……。”

吴争心里一动,不着痕迹地道:“那现在不已经有了女署了吗?”

吴小妹笑了起来,带着一丝得意道:“那还不是各地织女们联合起来,让朝廷没了办法……人多好办事!”

这话在吴争心中如同被擂了一拳,他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兴趣。

“妹妹,从古至今,凡事存在皆有理,你可以试着去改变,但绝对不是去毁坏。”吴争伸手,想去抚摸一下小妹乌黑的头发,可随即停下了,吴争明白,妹妹,大了!

吴小妹疑惑地看着吴争僵在空中的手,“可女子就必须是男子的附从吗?如今江南女子赚得比男子更多,许多家里,甚至是女子在养活家人,难道不应该得到更高的地位吗?”

吴争叹了口气,知道一时半会无法和妹妹说清楚,只是道:“织造司下面有百万织女,这占了江南适婚女子大半,你可知道,你的行为已经极大影响到了江南新生人口的增加?北伐大业,需要更多的孩子出生,可你却在拖哥哥的后腿……!”

吴小妹有些惊惶起来,她突然意识到了点什么,可就是说不出来。

吴争没有逼她,软语安抚道:“能不能做成一件事,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对的事,这,很重要!好好做你该的事,别掺和你不懂的事,或原本不该是你的事。”

吴小妹愣愣地点了下头。

最后吴争安抚道:“卖出四成股份,但织造司还是你的……我会在别处把你的损失找补回来,我保证,只会多不会少。”

不想,吴小妹看着吴争道:“哥哥,如果与北伐大业相比,这些根本不重要,其实我只是……有些舍不得罢了,就算哥哥现在把织造司全部拿回去……我最后也会答应的。”

吴争一愣,突然有些感动。

这或许就是吴小妹与朱媺娖最不相同的地方吧。

……。

吴争回来时,有些负气。

王爷很生气,问题很严重。

也对,到了吴争这样的位置,些许小事,根本不要动气了。

只要咳嗽一声,甚至只要一个眼神,事情就会被人妥妥地摆平了。

既然生气,那就说明,有些事、有些人,同样不简单,所以,吴争生气了。

宋安沉默地站在吴争边上。

吴争烦燥地翻看着长公主府近三个月来的人员往来,然后,将记录的本子随手投向宋安。

“这就是你干的事?我要长林卫何用?”吴争的话很不客气,甚至大有一巴掌扇向宋安的意思。

不过,吴争最终没有动手,不是不忍,而是年长了几岁,修养还真好了不少。

宋安低头一声不吭。

吴争怒道:“哑巴了?我让你盯紧了长公主府……这么人怎么就进去了?你难道不知道,这些人背后又是些什么人,没事他们都能整出些事来,何况再加上一个逊帝……?”

吴争越骂越生气,拍着桌子喝道:“带不了长林卫,或者不愿干这龌龊事早说……我找别人,别给我占着茅坑不拉屎!”

宋安慢慢抬起头来,“我错了。”

“你当然错了,还用得着说?”吴争大喝道,“我想让你做夜鹰,你倒好,做起了鹌鹑,要不要我赐你个封号……护花使者,如何?”

宋安轻声道:“我只忠于少爷一人。”

吴争一愣,没好气地道:“这我知道,说点有用的。”

“长公主不是我的效忠对象……侧王妃也不是,郡主也不是。”

“啰嗦!”吴争皱眉道。

“但……世子是。”

世子?吴争不禁一愕,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当爹了,有一儿子,一女儿的人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吴争有些恼了,“他才两岁,还是虚岁,话都说不清,怎么……他已经能给你下命令了?”

宋安道:“许多次,王侧妃和郡主,都是抱着世子去得长公主府……在长公主府外监视的人回来向我讨主意,我告诉他们,不能拦!”

吴争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宋安。

老半天,吴争才合拢嘴巴,带着一丝戏谑、一丝嘲弄,问道:“你他X的是习惯把自己当下人看了吧?老早就想着,如今战乱,万一我有个不测,你就好捧世子上位,继续干你这前途似锦的差事?”

这话有些刺耳,吴争甚至在话出口后,有些后悔了。

但宋安平静地道:“在我心里,此生只效忠二人,老爷和少爷……老爷救了我一条命,而少爷,给了我前程,没有少爷,我此时或许就是少爷说的一个下人,在吴庄整日与佃农为伍,计算着三、五个月的田租……世子是谁,我不知道,不想知道,但,世子是少爷的子嗣,长林卫若阻拦世子,那就是阻拦少爷……我做不到。”

:。:

第一千六百十三章 宋安要成亲了

PS:感谢书友“20190408082840981”投的月票。

吴争愣愣地看着宋安,几次抬手想拍下去,可最后又收了回来,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象是怒其不争,却又为其感动。

吴争长长叹了口气,慢慢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就是个娃儿,还没断奶呢……什么世子,我册封他了吗?就算真封了他,那也就是个世子……归根结底,就是个啥都不懂的娃儿。”

“可带他去的人懂。”宋安有气无力地怼道,“我不能令长林卫当着外人的面,拂了少爷的颜面。”

吴争霍地跳将起来,指着宋安……又慢慢坐了下来,“你小子学坏了,会戳人心窝子了。”

吴争无奈地摇摇头道。

宋安道:“我不是戳少爷心窝子,而是想说……侧王妃,包括郡主,与少爷不是一条心。”

吴争猛地一拍桌案,大喝道:“放肆,这也是你能说的话?”

宋安沉默下来,但目光直直地看着吴争,没有一丝妥协之意。

吴争突然有种发不出火来的惆怅,“树欲静而风不止,可谁是风……周思敏、吴小妹?长公主?亦或者是你……或许,还包括我自己。”

宋安闷声道:“只要少爷不想见风,那就把风挡住。”

“挡风?”吴争嗤声道,“怎么挡?风能挡得住?”

宋安执拗地道:“只要想挡,那就能挡住……如果挡不住,那就斩风!”

吴争一愕,摇摇头道:“你戾气太重了。”

“我的差事,本就是干这些的。”

吴争看着宋安,许久,长吁一口气道:“好,我给你这个权力!”

“是。”

吴争疲惫地挥挥手道:“出去吧……把莫老请来。”

宋安稍一犹豫,突然道:“有件事……想禀告少爷。”

“讲。”

“我……我要成家了。”

“啊?”吴争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宋安,随即笑骂道:“怪不得你小子办事不力,原来是为这事?”

宋安急辩道:“不……绝对没有的事……。”

吴争呵呵大笑,这或许是他这些天来,听到最让他开心的事了。

“别扯那没用的……说,哪家的女子?”

宋安抿了抿嘴,看着吴争的眼睛道:“陈家嫡女。”

“陈家,哪个陈家?”

“汉明半月谈总编撰陈子龙。”

吴争心中一跳,有些失神,象是自语道:“他?他怎么想起与你联姻结亲?”

宋安不语,默默顾看着吴争。

吴争突然左右甩了甩脑袋,笑道:“见过了吗?”

“见过一次。”

“一次就相中了?”

“她……人不错。”

吴争用力地点点头道:“人不错,就行……管他是谁家女子呢!”

说到这,吴争搓搓手道:“这样……聘礼等诸琐事,交于马瑶草去办理,这事他才行……不过成亲……眼下不行,待战事完了,我亲自为你们操办……一会儿,你去找小妹,让织造司为你们订做几套新服……另外,我让莫老为你去特色一座宅子,成了亲,得有自己的家了。”

宋安忙道:“不必这么麻烦……再说了,我还得办差,住在王府中为好。”

“不成。”吴争摇摇头道,“成亲之后,就会有孩子,你总不能天天日夜都待在王府里吧?得有自己的家!”

“其实……少爷如果不同意,我这就去回了这桩亲事。”宋安呐呐道。

吴争一怔,瞪眼道:“我为何要不同意?我爹早就盼着你和二憨娶亲生子了……对了,一会你得跑趟学院,将这喜事禀告我爹去,让他也高兴高兴……。”

“少爷难道就不明白……这亲事有些反常吗?”宋安终于说了出来,“陈家书香门第,一向耻于与武人为伍,可这次,陈家竟主动托人前来与我说媒……。”

吴争慢慢坐了下来。

“少爷可知道,陈家托人来说媒吗?”

“谁?”

“陈子龙请劝老爷来说的媒。”

吴争心里剧烈地一抖,强笑道:“原来是我爹啊,那正好,这事他都知晓了……省得你再跑一趟。”

“这亲事,有问题。”

“知道有问题,你还……?”

“是老爷来说的媒。”

“……。”吴争心里不断地翻滚着,谁在搞事?目的何在?究竟牵扯到什么人?无数的疑惑,让吴争有些头大起来。

他烦躁着,用力地甩了甩头,要甩掉这些心烦的问题一般。

宋安道:“我没有拒绝这门亲事,一是顾及老爷的颜面,二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吴争原本懊恼的情绪,被宋安这句话给逗乐了,他突然指着宋安笑骂道:“那小子忒坏了,什么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这么做事的吗?!”

宋安莫名其妙地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既然陈子龙有意将女儿嫁给我,我何不趁势而为,等成了亲,事情也就慢慢清楚了……所以,我还是待在王府里为好,省得有些事无意间被外人知晓。”

吴争强忍着笑意,点点宋安道:“你的意思是……将新娘置于空宅里,你还在府中当差?世间有这道理吗?不晓事的还以为我这做哥哥的,拿你当牛马使呢。”

宋安闷声道:“就算成了亲,在事情搞清楚之事,我也不会与她同房……万一有事,怎能摘得清楚?”

吴争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宋安身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等她成了你的妻子,那就是宋陈氏,怎么不能摘清楚?问题是,你真相中她了吗?”

宋安没来由地脸一红,呐呐不知所云。

吴争明白了,拍拍宋安的肩膀道:“那就成……有我在,没有什么事为能摘清楚的,你好生准备成亲吧。”

宋安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扭捏道:“那也不用置什么宅子了,如今战事已起,正是用银子的时候……我这些年俸禄大部分都在,先买个小院将就着……。”

吴争微笑着道:“别说傻话,再难的时候,弟弟要成亲,做哥哥的能袖手旁观吗?小安子,你应该明白,不管是我爹还是少爷我,从来没有把你和二憨当成外人过……。”

宋安用力点点头,他低头闷声道:“我知道的。”

“好,这事就么定了……你先去把莫老请来。”

“是。”

第一千六百十四章 谁挖的坑

ps:昨天醉得人事不省,一觉醒来已经是今天,竟忘记更新了。哎,得戒酒了。在此向书友们说声对不起!

宋安离开之后,吴争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而且,越皱越紧。

朱媺娖、周思敏、吴小妹,三人中间究竟有怎么的暗中交易?

然后再是陈子龙要将女儿许给宋安,这很荒唐。

虽说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双方之间,其实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宋安出身下人,没怎么读过书,如今虽说在军中有了一席之地,但对于仕族而言,那就是个粗人,所以,陈子龙看宋安,就象世家看暴发户一般的眼神。

双方之间,可以妥协,也可以阳奉阴违,甚至于卑躬屈膝地暂时讨好,但很难联姻,因为阶层不同,会惹人笑话。

这与当年钱肃乐将女儿嫁于吴争不同,吴争出身虽不是仕族,但好歹是个好人家,而且吴争中过秀才,且那时年少,正是取得功名的年纪。

再则,当时吴争当时掌握着方国安、王之仁两国公之外,唯一的一支军队,虽然规模小,但不可或缺,钱肃乐、张国维、张煌言等,需要拉拢吴争来平衡方国安、王之仁两国公在朝堂上的权力。

所以,宋安这亲事非常古怪,可以说十分荒唐。

如果说陈子龙大摆酒宴,请宋安吃酒。

如果说陈子龙赶着十几辆满载金银器物的马车送给宋安,或者陈子龙耗费财资买了一座豪宅送于宋安。

吴争听了,最多是一笑了之,没什么可奇怪的,宋安做为吴王的发小,又掌控着大将军府最神秘的长林卫,被人讨好很正常,不被人讨好那才叫不正常。

可联姻问题就大了。

这个时代的联姻,等于是将两个家族的利益相连,等于是同盟。

就象钱家和吴家,就算钱肃乐最开始时,被吴争的目无君上激怒,瞧吴争不顺眼,但事实上,他做的所有一切,从来没有要害吴争,包括钱肃典、钱翘恭,因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

再譬如李海岳,吴老爹明知吴争不愿意,但还是用父威来逼迫吴争,可对于吴小妹,吴老爹就一言带过,没有逼迫,为何?

其实原因很简单,吴争一旦迎娶李海岳,那就等于吴家和李家建立了真正的同盟,哪怕吴争到时自立,与永历争夺这花花江山,李定国就不得不选择站吴争这一边,至少,中立。

可政治能做到真正中立吗?信,就输了!

那永历帝为何还窜掇着李定国将女儿嫁给吴争呢,并且还特意下旨册封李海岳郡主封号?

原因很简单,在永历看来,吴争不是他最直接的对手,他的对手,是建新朝的皇帝朱莲壁,而吴争做为建新朝举足轻重的吴王殿下,在永历心中,那就是象李定国一般的存在。

试想,亲王爵都封了异姓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永历当时肯定地想,去他x的祖制吧!

永历这着棋,其实很高明。

用李定国来制衡、拉拢吴争,那么,等北伐功成之时,吴争就很难选择帮朱莲壁对付永历。

另外,还能恶心朱莲壁,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吴争对陈子龙主动与宋安联姻这事,非常敏感。

这些人、事,究竟有没有更内在的联系?

如果有,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吴争又想起吴小妹之前说“那还不是各地织女们联合起来,让朝廷没了办法……人多好办事”的这一句话。

人多确实好办事,可再多的人也需要有人组织起来,才能办事。

谁在组织,为什么组织?

吴争突然有种被罩进网里的不适感。

他想起往太平府一行时,正巧遇见夏家姐妹的演讲。

难道,夏家也与朱媺娖暗中有联络?

咝……还真有可能,女署做为一个不起眼的衙门,但实际上,影响力巨大。

百万织女,百万个家庭,那就是一千多万人。

吴争突然觉得自己真傻,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还差点把自己埋了。

这个想法,让吴争心里大为警觉起来。

如今女署总署设在太平府,理论上来说,掌控着江南百万织女,人够多得了。

万一真有异动,那就是大乱,从根子上起的大乱。

吴争起身,看着窗外远处的天空,暗道,果然这世间,最难测的就是人心啊。

……。

莫执念奉召而来。

一进门就禀报,“……银元一事,老朽已经安排下去了,半月之内,这可发行。另外,出售织造司股份一事,已经发出通告,已经有不少番商前来向老朽讨消息,老朽也与商会各大股东碰了次头,商会诸人没有任何异议,甚至提议,王爷想售出多少织造司股份,商会都愿意盘接手,甚至可以将价钱提高一成……。”

吴争的脸色有些古怪,“商会果然有钱啊……!”

莫执念闻言,尴尬地一笑道:“其实谁都明白,如今织造司就是一只生金蛋的母鸡,就算掏空家底买,那也是一本万利的……。”

吴争随意地一挥手道:“莫老多虑了,孤就是随口一说……只要将军费筹足了,卖谁不是卖?”

“那是……那是……。”莫执念连连应和道,“不过商会手中没有那么多现银,交付款项需要时间……其实王爷也应该知道,不管是谁接手这四成股份,都不可能短时间内交付现银。”

“一个月内,能交付多少?”

“大概四、五百万两吧。”

吴争摇摇头,道:“不够,至少八百万两,否则,孤就将一部分股价卖于番商……其实这样也好,让番商成为织造司小股东,更有利于纺织品对外出口。”

莫执念惊讶地看了一眼吴争,微微低头,他是在判断吴争这话是真心还是借自己之口,对商会朝廷威胁。

因为象这样日进斗金的产业,当然是能自己人接手更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是,老朽这就将王爷原话传过去。”

“不急。”吴争摇摇手道,“来,莫老坐,叫你来,是另外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莫执念闻言坐在吴争左侧,“不知王爷要问何事?”

“你听说卧子先生要将爱女嫁于宋安之事了吗?”

第一千六百十五章 张良计和过墙梯

PS:感谢书友“先”、“20180503013133729”投的月票。

莫执念老脸一颤,沟壑更深了。

他笑道:“听说了……在老朽看来,这是好事啊,这说明在王爷的治理下,士人、武人、商人各阶层隔阂开始消弥了嘛,老朽当为王爷贺才是。”

“真这么想的?”吴争平静地追问道。

莫执念神色随即一收,他正色道:“当然不是!阶层隔阂消弥没有一蹶而就的,须潜移默化,没有个几代人,不可能做到……如果有人做到了,那就是造假,如果是有心人做到了,那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醉翁?”吴争挑了挑眉头,笑道,“这是个好比喻。可孤不明白,难道你们几个,明知事有反常,就没人阻止吗?”

莫执念答道:“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哪王爷,人家郎有情妾有意的,咱们也不好去干涉不是?况且这事不急,早晚能传到王爷耳朵里,这不……王爷已经知道了嘛。”

吴争抬手,没好气地点点莫执念,“孤今日算是知道了,你们这几个越来越油滑了……什么事都想着让孤自己来……啧啧,一个个全是马瑶草。”

莫执念忙辩解道:“王爷误会了,这事不是我等不愿意掺和,实在是……哎,您说,男方是宋将军,宋将军可是您的嫡系心腹之人哪……王爷难道不是从宋将军口中得知此事?”

这话问得太有水平了!

既把事说了,又不落下口实。

不过吴争没心情留意,只是点点头道:“是宋安说的。”

莫执念“噢”了一声,“老朽就说嘛,宋将军怎么能将这事不向王爷禀报呢?”

听听,听听,这老油条!

莫执念继续道:“再则,卧子先生选的媒人可是吴老爷,以吴老爷之尊,他提的亲事,又岂是我等敢随便置喙的?”

吴争无奈地点点头道:“也是,我爹如今最烦心的就两件事,一是我妹妹的亲事,二是宋安、池二憨两人的亲事,如今能亲自为宋安提亲,而且女方又是如此声名显赫的人家,他老人家哪有不答应的?”

莫执念没来由地点头奉承道:“王爷英明。”

“英明个屁?”吴争恼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

莫执念微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王爷何必为此事烦心?”

吴争斜了莫执念一眼,“如果新郎倌不是宋安,我才懒得理会呢……可宋安是孤的兄弟,我不能眼瞅着把他给牵连进去。”

莫执念点头道:“是这么个理,可……这事确实是件好事。”

“什么意思?”

莫执念古怪一笑,“孙权嫁妹妹嘛。”

“赔了夫人又折兵?”吴争讶然。

“对,女生外向,都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云的水……王爷试想,等两口子上了床,生米煮成了熟饭,宋将军如果还不能把捏住陈氏,那宋将军能为堪忧啊……老朽得向王爷进言,赶紧把长林卫差事换人,另选贤能吧!”

吴争瞠目,拿手指点点莫执念道:“莫老,你学坏了!”

莫执念哈哈大笑道:“其实王爷心里不也是这么想的吗?否则,应该立即阻止宋将军的亲事,按宋将军对王爷的忠诚,这事王爷可以一言而决,就用不着来问老朽了。”

吴争只能再点点,“坏人变老了……看来莫老年轻时,必定也是此道高手。”

莫执念收敛笑容,正色道:“宋将军的亲事是小事,但这亲事背后所藏之事,定是不小。与其大费周章去探查,不如顺其自然,让它自己暴露出来,岂不更省事?”

吴争点点头道:“有道理……那就请莫老为宋安选处宅子,权当我送的新婚贺礼了,另外,叫马瑶草负责仪程……。”

“遵命。”

“出售织造司股份一事,就由莫老全权处置了。”吴争边想边说道,“孤没有什么别的要求,谁出的银子多,股份就卖给谁,谁的银子交得快,股份就卖给谁。”

“是。”

“银元之事,孤要再叮嘱莫老一声,必须明示,民众愿意购买才成,绝对不允许强迫。”吴争意犹未尽道,“若发现官员借此强迫民众购买,须加以严惩!”

莫执念点头道:“之前银元发行之后,市面上供不应对,被商人们竞相争购,然后收藏起来,很少在外流通……市面上,一枚银元的真实价格早已比额定价翻番。所以老朽估算着,以六成银的银元发售,相较起来,还是六成银的银元更便宜一些……王爷只管放心就是。”

“那就好。”吴争道,“这几日,我会离开杭州府一段时间……。”

莫执念一惊,“正值战时,王爷这是要去哪?”

吴争道:“清廷已经直令断绝煤炭、木材等资源南运,咱们得想别的办法啊,否则,军工坊就会断顿……西面我派马士英去了,南边,得我亲自去,否则,我担心郑森不给面子啊。”

莫执念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吴争要去的方向是北面,那风险太大了,再来一出淮安城被困的戏码,那麻烦就大了,因为此时大将军府面临的困难,远比那时更复杂。

“王爷是想,从西、南两边购置原料?”

“是啊。总得找补一些回来,川蜀、云贵皆有木材,也有煤炭,只是煤矿产量都不大,受制于人力、道路等等所限……虽说可以想办法扩产,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还得从别处想办法,东藩岛如今在郑森手中,那儿拓荒才刚刚开始,想来木材资源应该是丰富的,可以从海路直达吴淞港,花费较北面更少些。”

莫执念点点头,表示认同。

吴争继续道:“至于粮食、煤炭及火药所需的硝石、琉璜等物,我还想着从番商那购买些。”

莫执念皱眉道:“可这些咱们暂时不缺啊,况且,这些从番商那购买,价钱会远远高于眼下……不值得啊。”

吴争道:“人无近虑必有近忧……大战一启,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备着总比不备要好。”

“可……可财政司,也没有那么多银子提供给王爷向番商购买这些啊?”

“无须莫老担心,孤这不就去东藩岛敲郑森竹杠了嘛。”吴争哈哈笑了起来。

莫执念也乐了,“既然如此,还请王爷珍重。”

“你放心,我不走陆路,让水师派船从海上走。”

第一千六百十六章 历经磨难的东藩

PS:此章加更是补昨天的。感谢书友“201904080828”投的月票。

有明以来,东藩就从来没有归属过明朝版图。

这是有据可查的。

明朝的势力版图向东仅止于澎湖群岛。

明朝前后在澎湖设立三次澎湖巡检司,但都是设了废,废了再撤,原因无它,这在于明太祖的“皇明祖训”,它上面明确对外宣布,将海外十五个国家列为“不征之国”,其中就包括“小流求国”和“大琉球国”。

其中大琉球国,与明朝往来频繁,可以称为明之藩国。

大琉球国,一年里不间断前来朝贡,大明也没亏待他们,但凡大琉球的王子及陪臣之子,皆入太学读书,礼待甚厚。

而小琉球国(也就是东藩岛),因为从来就不存在过国家,所以向来不通往来,自然也不曾朝贡了。

朱元璋认为这十五国,基本上没有征伐的价值,毕竟当时是种植业,只有可以种田的土地,才是大明需要的土地嘛。

所以,在明之前,澎湖做为华夏土地纳入版图的,最早是宋朝。

当时,宋朝官员汪大猷派军民屯戍澎湖,称澎湖为“平湖”,隶晋江县。由此,正式宣告了澎湖的归属。

元朝建立后,正式设置了澎湖巡检司。但一样止步于澎湖,对东藩岛没有任何兴趣。

终于到了老朱建立明朝了,它继承了元朝的澎湖巡检司。

但老朱更令人无语,仅五年,就撤消了澎湖巡检司,《皇明世法录》记载:“我朝信国,以岛中余民,叛服难谌,故徙之以实内,湖中虚无人矣。”

也就是说,朱元璋认为海上的百姓难以统治,于是将澎湖群岛的百姓全部迁徙到内地,使得澎湖群岛成为了荒岛。

实行该政策,其实是为了配合海禁。

官府衙门撤了,官兵也撤了,谁最高兴?当然是海盗。

天高皇帝远,澎湖群岛等自此成为海盗的基地。

直到嘉靖年间,澎湖群岛的居民又开始增加,加上海盗闹得确实不象话,不时地侵扰内地,明朝决定重设澎湖巡检司,隶属同安,加以统治和控制。

可惜,才一年多,朝廷又撤销了澎湖巡检司。

理由还是同一个,海天相隔,劳民伤财,弃之!

直到万历年间,倭寇侵扰沿海,朝廷为防倭寇,再设澎湖游兵。

但这次明朝对澎湖的管辖十分薄弱,福建巡抚黄承玄在上疏中写道,澎湖游兵,有守之名,无守之实矣。

直到天启五年,荷兰人入侵澎湖,明朝被迫增加军队,筑城于澎湖,设游击一,把总二,统兵三千,筑炮台以守。

但是等倭寇剿平之后,最终撤兵移饷,明朝还是放弃了澎湖。

大明享国近三百年,最终没有将版图拓展向海外,唯一的跳板澎湖巡检司,也是立了撤,撤了立,可谓令人感叹万分。

其真正原因,还是大明的禁海令,让东藩岛成了无主之地。

“皇明世训”极大的约束了后面几个皇帝对海外用兵的心思,当然,大明文臣与皇帝之间的龌龊,和言必称祖训的猖狂,更让历朝皇帝没了对东藩岛用兵的可能。

那么,这百年里,在澎湖以东的东藩岛,又是谁或者谁们在折腾呢?

海盗,先是海盗。

这里就得提起一人,名叫颜思齐。

颜思齐本来是漳州海澄县人,后来因为犯了杀人罪流亡倭国。

以经营两国间的贸易为生,但明朝嘉靖之后,两国间之间的海上贸易是违法的,颜思齐就此沦为海盗。

原本这职业干得挺好的,因为此时实力最强的大明朝,对海外没有兴趣,颜思齐拉上一批人,搞几条船,做着无本买卖,日子过得不要太潇洒。

可问题是,人的野心,都是因地位的改变而改变。

颜思齐有钱了,手下也有人、船了,他想占为王,鸠占鹊巢了。

如果他想占东藩岛为王,那咱们现在就要对他竖大拇指了,颜思齐铁定比郑森早啊。

可颜思齐要嫌弃东藩岛荒凉,他把主意打到了倭国上了。

颜思齐居然密谋推翻德川幕府,行取而代之之事,并且付诸了行动,太牛了,可惜志大才疏,加上没有足够强大的后盾,最后以失败告终。

就这样,颜思齐在两国都失去了立足之地,好在海上是他的老家,于是,颜思齐率残部正式进驻了东藩岛北部,为了生存和发展,他终于耐住性子,多次派遣船只悄悄到闽地招募移民,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生产工具,开发东藩岛北部了。

天启六年,注定是个不平常的日子。

一月,清太祖努尔哈赤率十三万大军围攻宁远城,结果身负重伤败退。

五月,顺天府王恭厂大爆炸。

六月,山西灵丘发生强烈地震。

十月,努尔哈赤死了,皇太极登基。

与这些大事比起来,海盗就是小事了。

可这海盗还真不可觑,因为他是郑森的爹,郑芝龙。

如果说郑芝龙在归顺大明之后,能真心抗清,那么清廷绝对无法一统江湖,至少清廷无力攻过长江,因为当时郑家水师,是东亚无敌般的存在。

郑芝龙要投靠颜思齐?

其实很简单,没法活了,闽地当年发生了严重的旱灾,饥殍遍野。

兼职当海盗的郑芝龙眼见等朝廷救济已经不可能,于是趁颜思齐向闽地招募移民之际,竟召集了数万泉州饥民赴岛拓垦。

但此举,彻底让明朝光火了,饿死可以,投敌不准!

泉州官员许心素上疏,主张联合荷兰红毛东印度公司共同对付郑芝龙。

朝廷同意了,但东印度公司未允。

于是郑芝龙在颜思齐的支持下,趁机率大批海盗偷袭福建,击败守军、杀死许心素,泄了胸口闷气。

从此之后,郑芝龙就正式投靠颜思齐,在东藩北部定居。

不过,郑芝龙从泉州带去的人太多了,后来势力越来越大,喧宾夺主,最终取代了颜思齐,成为了东南沿海的海盗头目。

可为什么说,颜思齐和郑芝龙只局限在东藩北部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个时候,来自西方的番人,已经开始染指东藩南部了。

第一千六百十七章 郑森“病了”

西班牙殖民者抢先一步,占了东藩北部,进行贸易和殖民。

接着,号称海上马车夫的荷兰红毛,他们不知道有东藩岛的存在,在攻占澎湖之后,还想染指闽地。

刚开始时,红毛人数少,战场又是在陆地,被明军一顿围殴,打了个满地找牙。

红毛当然不甘心了,于是调兵遣将、积极备战,最终,双方在料罗湾发生了海战,明朝以兵船两百艘、近万大军,对付荷兰的军舰十三艘,士兵九百余名,这兵力数悬殊吧?

可结果是两败俱伤,问题还是出在这次是海战,明军的火炮差红毛太多了。

明军损失较大,但红毛占了上风,却是孤立无援。

于是,双方自觉都打不下去了,经过谈判,荷兰人在明朝官员的指点下,同意撤退到东藩南部。

明朝这计叫驱虎吞狼,让红毛去对付岛上的海盗和西班牙人,可惜,历史证明这是着昏招。

此后,荷兰击败了原地主西班牙人,独占了南部,继承了西班牙人在岛上的设施,并进行开发。

随着荷兰人势力地不断壮大,直接威胁着岛内北面的郑芝龙海盗集团,双方因为海上利益,多次发生了正面冲突。

初期,由于荷兰的人数较少,郑芝龙还占据优势。

但是随着荷兰人数和军舰渐渐的增加,郑芝龙越来越感觉自己孤掌难鸣了。

因此,在与荷兰人对抗两年后,郑芝龙主动向明朝朝廷上书,愿意“剪除夷寇、剿平诸盗”,归顺了明朝,并且被朝廷封爵,允准到福建发展势力。

五年后,经过积极备战的郑芝龙,终于在金门海战中击败了荷兰,从此“海氛颇息,通贩洋货,皆用郑氏旗号”,掌握了东海的贸易霸权。

但荷兰人依旧占据着东藩南部,其东印度公司的主要利益那时还在马六甲以西,所以没有调动海军东来与郑芝龙决战的意愿,双方就这么相安无事了。

直到去年,被吴争以麾下三大水师,加上郑森的水师,合力迫退了以荷兰人为主的“诸番联合舰队”,以压倒性的武力优势迫使荷兰人承认了建新朝对东藩的主权。

当然,做为“投桃报李”,吴争允许荷兰人继续在东藩南部存在既得利益和持续发展。

其实这个时候,吴争完全有理由向东藩派驻流官开府了。

但吴争不愿意,理由有二,一是确实达不到控制东藩的实力,那么彻底扫清并剥夺荷兰人的既得利益,必须经过一场大海战,战场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也休想得到,可眼下局势,吴争无力掉过头来,进行两面作战,既然难解,不如放下,先定了主权归属,然后慢慢耗,耗到可以一举荡平之时。二是郑家在东藩北部数十年的经营,势力不小,再则,郑森毕竟在与“诸番联合舰队”出了大力,蒙受的损失也不小。

吴争还考虑到,“皇明世训”对建新朝君臣的影响力,这时提出统治东藩缺少法理依据,毕竟,大将军府名义上是隶属于建新朝的。

所以,吴争“慷慨”地将整个东藩岛,做为回报“赠送”给了郑森。

而郑森,隶属于永历朝,永历朝也是大明旗下的朝廷。

这等于吴争将一个烫手山芋,甩给了永历,暂时让朱由榔去费心吧。

……。

但吴争这次,没有见到郑森。

郑森回避了。

也对,两次在吴争手下吃了瘪,这口气让郑森非常郁闷。

于是,他就用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来回应吴争的相对“高调”。

吴争在金门“传见”郑森,这合礼法,郑森只是永历朝的延平王,而吴争那是吴王,一字之差,距离是相当大的,虽说是两朝了,可不管是永历朝还是建新朝,名义上都是大明旗下政权。

郑森不能不奉传,可又憋着一口气,于是称病,重病,病得没法起床。

不过延平王府的奉传阵容,还是比较合规的。

郑森十二岁的儿子郑经,此时已成为世子,他与叔父郑袭,也就是郑森的五弟一起代父奉传,来金门进见吴争。

陪同人员有郑森部下黄昭、萧拱辰等人,自然也少不了那个陈永华。

按理说,这事并不是过不去的事。

毕竟二人分属两朝,可吴争为啥事来的?

见不到郑森,和谁谈?

于是吴争没有接见郑经、郑袭等人,而是单独召陈永华来见。

……。

“外臣陈永华拜见吴王殿下……。”

时下才及冠之年的陈永华,让吴争看着有种沧桑感,看来,滩浒山大海战之后,陈永华的日子不好过。

这说起来,有吴争一些原因,当时吴争水师与“诸番联合舰队”在滩浒山僵持,并陷入危局时,是陈永华向郑森执意进谏增援吴争。

但到了,打胜了,郑家水师伤亡惨重,虽说吴争也没小气,将俘获的敌船大部分补给了郑森,可海员的损失,是无法及时补充的。

这也使得郑森在之后与“诸番联合舰队”在金门海域对决时,水师重创。

所引起的连锁反应是,吴争与李定国联合起来向郑森施压,迫使郑森离开福建东南基地,来了东藩岛北部。

郑森心里肯定不服气,可形势是人强,他没得选择。

率陆军和水师残部来了东藩岛北部,可问题是,东藩岛北部最大的两座城池圣多明哥城(今淡水区域,也叫安东尼堡)、圣萨尔瓦多城(今基隆),是二十多年前西班牙人所建,之后荷兰红毛与明军料罗湾大海战后,撤向东藩,用海军残部愣是打得西班牙人狼狈鼠窜,从此接手了西班牙人的两座城,并加以修缮、整固。

荷兰人接手之后,将圣多明哥城改名为安东尼堡,并在两城堡修筑炮台及各种防御工事,可以说,东藩岛北部基本上就控制在这两座城堡之下。

所以,明面上,荷兰人妥协了,承认了建新朝对东藩岛的主权,可实际上,东藩岛南北依旧在红毛的实际控制之下,甚至连郑森他爹原本的海盗基地,也在其中。

第一千六百十八章 落子无悔

PS:感谢书友“有水一川”的打赏。

郑森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当然咽不下。

可如今迫于双方和谈之后休兵,签订了和约,郑森没有实力独自毁约开战,只能强忍。

他所率八千多步兵和三千多水员,只能在圣多明哥城和大肚王国(东藩岛原住民)控制区域之间喘息着。

设施简陋、补给不足,物资还得从福建沿海采购。

这种日,让郑森自然记恨起吴争这个始作俑者来,连带着,把陈永华都牵累了。

吴争看着陈永华的疲态,温和但不可拒绝地道:“无论是永历朝,还是建新朝,虽说份属两朝,可一直以来,两朝皆奉前明为正朔,同在大明旗帜之下,若北伐功成,华夏只有一个君王、一个朝廷,你我便是同殿之臣,复甫口中的外臣二字,又从何说起?……即时起,不得再在本王面前称外臣。”

陈永华惊愕地抬头,这是真没道理啊!

同殿为臣,自然是不能称外臣的,眼下不还没有同殿吗?

可很多时候,居上者就不讲道理了,你又能如何?

陈永华只能改口,“臣陈永华拜见吴王殿下……不知吴王殿下不接见我王世子,却特意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听出来了,吴争听出来了,陈永华肚子里有怨气。

也对,小主公待在船上,不得进见,偏偏召陈永华一个幕僚来见,如果在陈永华得宠时,那没问题,偏偏眼下郑森不待见陈永华,这个时候召陈永华单独来见,不等于给人穿小鞋,授人以柄吗?

吴争微笑起来,“看来复甫兄对孤有怨言哪?”

“臣不敢。”说是不敢,语气放在那。

“延平王真病了?”

“自然是病了……。”陈永华没好气地道,“水土不服、蚊虫叮咬、补给不足、水源难觅,粮草等日常用度还得从数百里外内陆采办……数百将士生病,如此下去,臣怕引发瘟疫,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吴争惊讶起来,“本王从来没有说,不让延平王在福建上岸啊……。”

“可晋王大西军已经进驻福建沿海,而我王是从吴王殿下手中接手的东藩岛!”陈永华据理力争道。

这话确实有道理,郑森隶属永历朝,是延平郡王,他的辖地如今被晋王“所夺”,而接手的辖地却是从建新朝吴王那得到的。

这关系太乱了,简单点说,郑森对永历而言已经不臣。

所以,郑森拒绝从福建上岸,确实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会直接引发郑军和大西军的内讧。

要知道,当初李定国三番两次恳求郑森共同出兵两广、湖广时,郑森回绝不下五次,就连李定国三次提出用联姻的方式,与郑森建立同盟,也被郑森婉拒。

这脸丢的,算是丢到大洋去了,不用说二人都说一军之帅了,就算是寻常百姓,面对这样的羞辱,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

吴争想了想道:“延平王确实是受委屈了,说起来是孤欠考虑,东藩岛眼下不具备上万大军驻囤……这样,本王随你上岛,亲自探望延平王,如何?”

陈永华愕住了,他同样没有想到吴争会屈尊而就,这下问题来了,郑森真病了吗?

当然没病。

陈永华愣了许久,才呐呐道:“这……这得……这得要世子来拿主意……。”

吴争脸色一凝,沉声道:“荒唐!本王探视延平王乃一番善意,又不是率军攻打,需要拿什么主意……就这么定了,你,随我同船!”零久文学网

就这么定了。

一声令下,张名振水师三艘主力舰、十二般战船随即扬帆启锚,反而郑经等五艘战船被甩在了后面,与吴争同立于巨舰舰首的陈永华苦笑不止,这下还说得清吗?

估计延平王直接就将自己划入二臣之列了。

陈永华此时突然反应过来,吴争会不会是有意而为之?

想到这,陈永华从侧面打量起迎风昂立的吴争来,这是个怎样的人啊?

……。

郑森在种番薯。

其实番薯早在数十年前就传入南方,特别是两广和福建南部,早已被百姓种植。

只是不知为什么,大明朝就是无意推广种植,结果被清廷得了个便宜,由此解决了战后饥荒。

可谓是冥冥之中,定有天意啊!

如果不是陈永华引路、指点,吴争几乎认不出那个弯腰种地的郑森来。

吴争阻止了陈永华等人,慢悠悠地上前,就站在郑森身后看着。

“延平王果然是亲历亲为啊。”

郑森弯着的身子一僵,霍地回头。

其实吴争错了,郑森一听就听出问题来了,在岛上,在郑森的身边,大伙都称呼他“王爷”或是“国姓爷”。

称呼“延平王”的就一定是外人,可外人能靠自己如此之近?

护卫们都死去哪了?这才是郑森的第一反应。

可回过头来,看见是吴争当面,郑森一下子愣了,手中锄头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一时僵在那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啊。

吴争笑了笑,上前从郑森手中接过锄头,然后弯腰继续刨地,“其实我在吴庄也种过地……或许手艺不比你差。”

这句话迅速将二人之间的尴尬降低了,郑森嘿嘿一笑,站在吴争身后看着,“都说吴王少年得志、天纵奇才……若要被人知晓这手农活,怕是让人笑掉大牙了。”

吴争直起身,不解地问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话百姓点灯……就许你延平王种地,不许我种地吗?”

郑森指着吴争锄了十几锄的地块道:“敢问吴王,是在松土呢还是挖坑啊?”

吴争愣了愣,而后一扔锄头,大笑道:“我在吴庄,也没种过番薯啊……。”

郑森挤怼道:“原来吴王殿下在吴庄时是养鱼的!”

吴争哈哈大笑,指着郑森道:“你小子,终于吐出肚中怨言来了。”

郑森吸了口气,脸色一正,拍拍身上的土,将手一引,“吴王既然来了,那就往屋里说话。”

吴争抬眼看了看,都是新搭的棚子,有整颗整颗树木搭成的,也有直接挂草搭成的,郑森所指的,看起来最高大,想来是郑森的临时“行辕”了。

可吴争摇头道:“不必了,就在这儿吧……呶,那儿有大石头,就坐那说话。”

郑森也不反对,朝身后挥了挥手,示意护卫们退散开去。

于是,二人走了几步,在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第一千六百十九章 再落一子

“听说番薯吃多了胀气,会放屁。”

郑森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想不到吴争会是这样的开场白,他的嘴张得老大,久久不能合拢,甚至可以塞进一个鸡蛋。

这是个疯子!没有一个王爷,会用这样的语气和词汇讲话,郑森心里唯一的念头和结论。

吴争带着一丝戏谑的眼神,打量着郑森,那模样,仿佛是在表明,郑森会在这时恰巧放出一个来。

这让郑森不由得着恼起来,“有话直说,无须兜圈子。”

“好!”吴争突然大声应道,惊了郑森一跳。

“那就从番薯说起吧。”吴争好整无暇地道,“每件事物都有它的两面,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你郑大木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譬如你坚定反清,就是好的一面,可你养兵自重、明哲保身,就是坏的一面……。”

郑森恼道:“这指责恕森不能接受……从弘光朝亡,森战战兢兢、殚心竭虑,舍命反清复明……!”

“反清是真,复明何必!”吴争毫不客气地怼道,“先是隆武欲西进,收复湖广失地,你当时在南澳等地募集了上万兵力,却按兵不动,任由明军溃败,可到了隆武朝亡后,你却在小金门以“忠孝伯招讨大将军罪臣国姓”之名誓师反清,何解?”

郑森脸色一白,急辩道:“那时我仅被赐国姓,奉命募兵,并无调动大军的权力……。”

“那之后晋王数次欲与你联合,共同征讨两广清军,你为何拒绝?那时斧麾下已经有了近三十万大军,你不但不西攻广西、湖广与大西军会师,反而在北伐军击溃绍兴府来犯清军之际,率军进攻福州?你意欲何为,是想与我争抢浙南温、处二州吗?”

郑森瞠目结舌,一时还真没话可以解释。

吴争哂然道:“若是攻下也算是收复失地了,可二十万大军愣是被不到一万的清军守军打得自己崩溃……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是怎么指挥的,怎么带得兵?”

这是事实,如果说吴争指责的第一条,郑森还能勉强解释的话,那第二、第三项指责,郑森根本无法辩解。

正如吴争说的,抗清是真,复明未必,郑森如果想复的,那也是隆武朝的明,而非顺天府的明,因为朱聿键对郑森是真不错。

而进攻福州大败而返,直接导致了永历朝的崩溃,否则,有郑森这二十多万大军镇守广东,清军怎么可能长驱直入,永历又何必逃向云贵?

郑森确实有些不适应吴争的这种聊天法,可问题是他无法反抗。

不管是爵位还是实力,如今的郑森,得夹着尾巴做人,至少在吴争面前。

脸色一阵红一阵青的郑森,终于憋出一句话来回怼吴争,“你……你又何尝不是这样!”

吴争愕了一愕,随即明白了郑森的意思,“你是在指责我……行废立之事?”

郑森目光露出一丝挑衅,虽然没承认,但眼神在说,是又如何?

吴争叹了口气,没有解释。

二人沉默着、互视着,如同准备搏杀的斗鸡。

这让四周吴争和郑森的护卫们不由得紧张起来,虽说都是遴选出来的精锐,可郑森的那些护卫在吴争的护卫面前,那就如同娃儿。

也是,象鲁进财这种个子,象煞了一堵墙,挡在吴争面前时,除非把他先整趴下,否则,想看见吴争都难啊。

良久,吴争终于开口,“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

“不,我心服口服。”

这下轮到吴争惊讶了。

郑森道:“能在绍兴一府凭数千人马崛起,力抗南下清军排山倒海之势,建立义兴、建新两朝……怎么说,我都心服口服,你……比我强!”

说到这,郑森突然象泄了气的皮球般萎靡起来,他目光看向远处,“……并非是我不愿意与李定国联合,而是不能。你应该知道,我军成份复杂,军中大部分是我爹兄弟和旧部,人心不齐、争权夺利之事时有发生,若我率兵西进,保不准我前脚离开,后院就起火了……。”

吴争默默地听着。

“……攻福州,并非与你争抢浙南,而是与你争抢天下。”郑森回头瞪着吴争道,“你数度行废立之事,已是不臣,北伐之功若被你得,将置明室于何地?我只是想打通北上之路……攻福州如此,水师入浙东也是如此……吴争,凭心而论,你不过也只是个现世的曹阿瞒!”

吴争听了,脸色依旧平静,这让郑森有些意外了。

“我此来,原本是想和你商议组建海军舰队之事。”吴争答非所问地道,“大明二百年海禁,令往日郑三宝七下西洋的荣光荡然无存,永乐朝就有的海权意识,至今再无人提及……可悲可叹啊!”

郑森整个人一震,他明显跟不上吴争思维的节奏。

这不刚在指责对方的不忠不臣吗,怎么就突然绕到了组建海军舰队的事上了?

但不论怎么说,组建海军舰队这事,确实吸引住了郑森,他不是想,是太想了。

被“诸番联合舰队”击败之后,郑森最迫切地就是报一箭之仇。

也对,郑芝龙当时是击败了荷兰人的,可郑森,败了。

虽说二者之间的差别巨大,但战争就是战争,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没有那么多如果。

郑森知道,要报这仇,凭他自己,没有个十年八年,基本上没戏。只有借助外力,譬如,眼前这个建新朝的吴王殿下,坐拥十三府富庶之地的大将军。

郑森下意识地直了直身,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吴争那倾了倾。

吴争似乎没有发觉,他继续道:“对于海战,大明有过显赫战绩,先是葡萄牙人、后有西班牙人、加上如今的荷兰人,东边倭人就不用说了……正德年间,葡萄牙人想以坚船利炮轰开大明国门、烧杀戮掠,被明军于囤门一战击退,逃回马来半岛据点……两年后,葡萄牙人再次来犯,依旧被明军在西草湾击败……百年之后,荷兰人取代了葡萄牙人的地位置,成为了海上马车夫,军事实力堪称欧洲最强,可在料罗湾海战,还是被你爹和明军击败了。”

第一千六百二十章 此时的郑森还年轻

郑森听得脸上浮现出向往的神色,前辈和父辈的丰功伟绩,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意识,与出身无关,有些人,天生就是水手。

夏虫不可语冰,没有见到过海的男人,无法理解出生就已经面对大海的男人,对海洋的喜爱和憧憬,那是一种力量和神秘交错的诱惑。

但郑森有些与常人不同的是,他的目光中,还有一种对强大武力下意识的渴望。

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还有强大的可塑性,吴争看着郑森的脸时,在心中这么想着。

“你败了,败得很惨!”吴争道。

郑森就象突然美梦被吵醒一般,他愤怒地道:“那也是为了增援你!”

吴争摇摇头道:“不对。就算你没有去滩浒山海战增援,你一样不是外番联合舰队的对手……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你的战船没有敌人大,你的舰炮射程没有敌人远、没有敌人准,你的海战术已经落伍了……从大明海禁之日起,咱们就落后了敌人二百年之久。”

这个“咱们”让郑森突然感觉到与吴争之间的距离被拉近,往日心中的怨怼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甚至,郑森有了种“平生得一知己”的感觉。

这让他想起当年,吴争以舟山水师率三千人增援福州隆武时,二人在福州城中那一夜的抵足长谈。

慢慢地,郑森看向吴争的目光不一样了。

“你想组建多大规模的舰队?”郑森冲口而出问道。

吴争笑了笑,道:“我打算将三大水师拆分重组,加上原本你的郑家水师,一起整编为北海舰队和南海舰队……。”

郑森不由得眉头皱起,“南海舰队……你想做什么?”

吴争向鲁进财招了招手,鲁进财迅速上前,将一张地图平摊在二人面前。

“这儿。”吴争点着地图上的一处,对郑森道,“控制住它,从此进入东方的所有商船,都须向我朝纳税。”

郑森惊愕地看着吴争,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人太象他的爹郑芝龙了,这招郑芝龙用过,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地过,留下买路财……无本买卖啊!

可……可眼前这人,不是堂堂建新朝吴王殿下嘛?

怎么也来这套?

仁呢?义呢?仁义呢?

就在郑森心里长草的时候,吴争点点如今被西班牙、葡萄牙等番占据的吕宋、文莱等地,继续道:“赶走他们,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郑森听了,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问了句,“你是想与外番打一场海上决战吗?你有那实力与他们开战吗?要知道,你眼下的日子并不好过……清军虽说已经退缩回黄河以北,但徐州、凤阳二府还在清廷手中,稍有不慎,卷土重来只是早晚之事……。”

吴争点点头道:“没错,清廷已经封禁煤炭、铁矿、木材南运……所以,我此来,就是想另辟蹊径,找到替代之法。”

郑森突然会意到,自己或许被吴争忽悠了,这哪是想组建新舰队,明明是来求助来了,什么组建舰队,那就是画上的饼。

郑森随即手向边上一指道:“你也看到了,就这么大地方,就这么些人……你想要什么,取就是了。”

吴争哈哈大笑起来,摇摇头道:“我要的不是这里的,而是吕宋、文莱等地的矿石资源,甚至马六甲海峡过往商船的……只要是战争需要的,你尽可拨拉过来……不,只要是有用的,都可拨拉过来,包括香料……这是眼下最赚银子的东西了。还有安南、占城,那儿盛产稻谷,咱不抢、用银子买就是。”

郑森眼睛瞪得老大,“你……你疯了吗?”

“不,我可以给你提供战舰、火炮、弹药、兵员。”

郑森目光一缩:“那……我能得到什么?”

“南海舰队。”

郑森瞬间石化了,许久,他缓过劲来,不断地打量着吴争。

事实上,郑森很难理解吴争打得什么主意。

因为吴争一旦将南海舰队交给自己,那按吴争方才描述的将三大水师分拆重组的规模,这几乎是如今东亚最大的两支水师之一,确切地说,吴争将一半海上军力交给了自己,那……吴争图什么?就为了煤炭、木材、矿石?

“你图什么?”郑森再一次冲口而出。

吴争没有马上回答,慢慢站起身来,看着远处还在种地的郑家军将士。

“我图一个大汉族天下。”吴争悠悠道,“我图数百年后,但凡世人说起我来,会说,这是个好人,他为大汉族开疆拓土,没有将锋利的钢刀挥向自己的同胞。”

郑森目瞪口呆起来,圣人啊,可……能信吗?

看惯了风起云涌、惊涛骇浪的大海,习惯了海盗们的尔虞我诈,更是见识了大明文臣们治国平天下的不济,往自己怀里拨拉银子的内行,郑森突然发现,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人,竟是个圣人……太可笑了不是?!

吴争慢慢转回头来,看得郑森,轻轻一哂道:“以北伐军眼下实力,在守住长江天险之余,足以荡平闽粤……这么说,你认可吗?”

郑森沉默了。

沉默,就是默认,不甘心地默认。

但就算不甘心,郑森还得认。

也对,他率二十万大军攻福州城,攻了一个月,敌人不[]到一万守军,愣是没攻下,最后自己溃了。

可北伐军只以相等的兵力,就在郑森的眼鼻子底下,愣是打败了多铎大军,并将多铎枭首于绍兴城头示众,至今,博洛还被关押在杭州府。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所以,郑森选择不去比较。

吴争体谅郑森的为难,没有追问下去,继续道:“国破之后,每一方反清的势力,都是我潜在的盟友,你是,李定国也是,就连还在西北苟延残喘的大顺军残部也是……将来重建一国,所有军队都是新国家的国防力量,你、我、他皆是同僚,为何要下死手?”

郑森迟疑地问道:“可……你真会新组建海军舰队,并将南海舰队交于我掌控吗?”

第一千六百二十一章 初露端倪

PS:感谢书友“有水一川”的打赏,今日为他加更一章。

“为何不?”吴争想都不想地说道,“其实海战,你比我在行,七星山你败,不是你不行,而是当时水师将领不行,战术老化、战船不行、火炮不行……当然,在接手舰队之前,你还得重新学习新的海战术。”

郑森这时才意会到,吴争看来不是信口许诺,象是来真的。

这让他疑惑起来,“那你要什么……华夏天下吗?”

在郑森看来,能将这样的军权交于他的手里,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吴争想做皇帝。

因为只有皇帝,才有可能将这样规模的舰队交给别人,也不得不交给别人。

吴争微微一愣,笑道:“为何这么问?”

“此处就你我二人,你给我句实话,是不是想在北伐功成后自立为帝?”这次郑森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吴争微微一笑,没有正面回答,“既然是问北伐功成之后的事,那就等到日后再说吧……先把眼下的事做好,大雁还在天上飞,就不要商量清蒸还是红烧了吧?”

“那……到时你会拥立永历还是建新?”郑森有些失望,“又如何安置晋王……和我?”

吴争哂然道:“华夏那么大,足可以养活万万汉人……就算是真不满足,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皆有可取之地、可取之民……你可劲地往外开拓,我为你提供后盾,甚至为你请功,也让史书中提到你郑森时,写上一笔为中华开疆拓土之功臣,如何?”

郑森犹豫了一会,然后抬起头来,向吴争伸出了他的右手,“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两掌合击在一起时,二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这让二人想起了五年前,在福州那一夜畅谈时的情景来。

也是,许多时候,人往往忘记了自己最初为何要出发!

……。

这天夜里,吴争再次与郑森促膝长谈。

谈到了对大琉球国的定位,也谈到了对小琉球(就是东藩岛)目前三方势力的安置。

吴争的意思非常明确,把荷兰红毛从圣多明哥城、圣萨尔瓦多城,这两座城里驱逐出去。

没道理主人住荒野,强盗住城里的道理嘛。

先礼后兵,文的不行就来武的,甚至可以先北部后南部,中间有个一、二年过渡也成,但北部二城必须交接。

吴争对郑森承诺,但凡红毛不退,郑军进攻受阻,张名振水师随时进行增援。

确定下这件事后,郑森心情大好。

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切实开发东藩岛北部,并对原有港口进行扩建,为即将迎来南海舰队驻泊,做好准备。

二人还谈到了倭国。

这是个非常敏感的话题,因为郑森的生母是扶桑人。

所以,吴争只是有选择地谈。

譬如,从万历年间的两国战争说起,当时丰臣秀吉派出二十万大军渡海攻打高丽,高丽国王派出使者向明朝乞求援助,明朝随即派出辽东精锐前往高丽,最终击败倭军保卫了高丽。

吴争问郑森,听说在弘光朝亡后,你派人送信去倭国求援?

郑森回答,确实有此事,他亲笔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去倭国德川幕府,信上是这么写的,“明龙兴三百年,鞑靼乘虚而破两京,神州悉污腥膻,今际艰难之时,愿贵国怜之,乞假数万之兵!”

吴争问道:“那对方怎么说?”

郑森回答道:“时任征夷大将军的德川家光回绝了我的请求。”

“什么原因?”

“说是无意参与华夏争斗。”郑森道,“后来我爹也先后数次向倭国请援,共八封书信,其中两封给倭国TIAN皇,三封给幕府将军,另外三封给长崎奉行,但都入石沉大海,没有了音讯。”

吴争点点头,其实吴争心里明白,此时的德川幕府实行的是闭关锁国政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仗了,军备松懈,想要远征,实在有心无力。

再者,万历年间和大明朝在高丽干过一仗,结果被明军给打得灰头土脸,海军更是基本全军覆灭,说不记恨肯定是假的。

他们听闻满蒙八旗的骑兵很是了得,尤其是在宁远吃过亏的后,满洲还有火炮助阵,临阵之时火力比明军还猛。

所以,连明军都打不过的倭军,自认肯定不是清军的对手,哪还有出兵的信心可言?

郑森补充道:“……倭国虽然没有派援军,倒是送来一些火枪和物资,只是数量不多罢了。”

吴争笑了笑,结束了关于倭国的谈话。

但郑森突然打了个冷颤,他急问道:“你之前说,将三大水师整编为南北舰队,南海舰队归我统辖,为得是控制南海各国贸易往来,那……北海舰队呢?难道你想……呃,你不会是想染指扶桑吧?!”

吴争沉默了一会,笑道:“你想多了,大将军府眼下内忧外困,我哪有那么多精力发动另一场战争?”

郑森想想也是,松了口气道:“前有元代渡海远征遭遇飓风全军覆没之鉴,后有太祖皇帝丹书铁券,明示扶桑为不征之国……你可万万不能动这心思。”

“放心吧。”吴争笑了笑,转换话题道,“令东藩岛海清河晏……给你半年时间,够吗?”

郑森估算了一下,道:“你保证补给充足,半年足矣。”

吴争点头道:“好,我会令张名振水师为你提供补给……但有一点,不要引发新一场对外战争,至少在一年之内,我无力去应对另一场战争。”

“我明白了。”

“另外,我会与晋王商议,划出泉州,做为你在陆地补给、募集之处。”

郑森这时的眼中,有一股热浪涌动,他低头道:“多谢……吴王殿下。”

……。

离开东藩岛,吴争转道福建连江。

从原大明定海所登陆,目的地是福州。

如今在北伐军厉如海部的配合下,整个福建的清军,都已经被大西军扫荡干净。

这是吴争与李定国的第二次会面。

也是临时决定的会面。

说心里话,吴争见李定国有些发悚。

这种发悚,不是因为吴争畏惧李定国的势力。

而是因为李海岳。

试想,吴争一心想拿李定国当兄弟,可李定国一门心思想当吴争的泰山大人,关键是李海岳才刚到十四岁,虚岁,谁见了不悚?

第一千六百二十二章 杀李成栋

吴争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福州城内,早已等候多时的李定国,还为吴争特意准备了一份大礼。

这份大礼,让吴争是百感交集啊!

李成栋,这个三姓家奴,在李定国宴请吴争,酒过三巡之后,被绑得象个棕子般,送到了吴争面前。

李定国大笑道:“吴争,孤这份大礼,怎么着也能抵当初应下的嫁妆了吧!”

吴争手中的酒杯“咣当”一声掉落地上,因为手在抖,抖得厉害。

嘉定城,残墙断垣、燃烧的民舍、随处可见的尸骸、被钉在门板上赤果的女尸……那一幅幅、一件件,在吴争的脑海中掠过。

李成栋没有被堵嘴,这肯定是李定国故意的,但吴争已经不想去纠结这小枝节了。

这确实是份大礼,需要自己偿还的大礼啊!

李成栋在见到吴争时,已经意识到了大限将至,他拼命地以头拄地,疯狂地挣扎着,在翻了个身之后,终于昂起几分头来。

“吴王……我愿降,这次绝不变了,我为您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我若再降清,天雷轰之!”李成栋涕泪满面,歇斯底里地嘶吼道。

吴争平静地几乎是麻木地看向李定国,问道:“晋王是在哪捉到他的?”

李定国含笑答道:“我军围攻广州,这厮是广东将军,在城内集结起上万军民,意图负隅顽抗……孰不知,那些被他煽惑起来的军民刚上城墙,他就带人偷偷从南门溜了,逃向顺德。孤原本也没在意这种宵小之辈,心想逃了也就逃了吧,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却不想,早已不堪其压迫而起兵反清的粤东水陆义师王兴、陈奇策等部,正好围攻顺德,好巧不巧,双方迎面撞上,这下他就成了瓮中之鳖了……哈哈。”

说到这,李定国指着李成栋道:“王兴、陈奇策原本是想一刀宰了他,不想这厮死到临头,竟对王兴、陈奇策声称,是你麾下的人……王兴、陈奇策一时难以甄别,就送到孤这来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吴争听完,木然吐出这八字来。

李成栋见势不妙,急嚎起来,“吴王……我……我可没做什么对不住你的……呃……。”

李成栋原本想说,从隆武那降清之后,他没有向北伐军动过手,他意思是,虽然反了,还记得香火情,可他随即想起了他与吴争那不解之恨,就是嘉定城内那幕惨剧。

他急忙改口道:“……嘉定屠城,非我本意,实为敌酋多铎逼迫……我……我是迫不得已……。”

“多铎死了,三年前就死了。”吴争淡淡地道,“是我亲自下令,将其枭首示众,三日,据说人头从城楼上解下时,早已被鼠蚁啃光脸肉……。”

李成栋听到这,因恐惧而干呕起来。

李定国憎恶地皱眉道:“吴争,休要与他啰嗦,来……取刀来,斩下他的头颅,咱们继续吃酒。”

吴争没有理会,而是离席径直走到李成栋面前,抬脚用鞋尖勾起李成栋的下巴,看着他道:“本王给过你机会……你原本五年前,就该在福州城里,可你机灵,临阵倒戈降了隆武,那时本王心想,你那时手中还有数千人,或可助隆武一臂之力,所以强压心中杀意,迁就了隆武,留你一条活路,可你……这叫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恕,天理昭昭,善恶有报啊!”

李成栋急喘道:“吴王……容我说一句……两广还有我许多旧部,我能将他们集合起来,有数千……不,数万人,求您给我一次机会……。”

吴争突然嘿嘿笑道,“五年过去了,你还是没长进啊……如今闽粤清军残余已经被大西军涤荡干净,雷霆之势下,那些降清的军民或归降或惶惶不可终日,还需要你召集吗?”

吴争再不理会李成栋满嘴的废话,回过身来,向李定国一拱手道:“还请晋王给我准备一间屋子。”

李定国惊讶地看着吴争,道:“你这又是何必呢……令属下代劳即可。”

吴争坚持道:“别人无妨,此人……我须亲自动手,以慰我叔及三千壮士在天英灵!”

李定国顿时神色严肃起来,他抬手一拱,回礼道:“理该如此……是我失礼了!”

说完下讼,为吴争准备一间屋子。

然后对吴争道:“可需我相陪?”

吴争摇头道:“举手之劳罢了,没得扰了晋王饮酒之兴。”

李定国不再勉强,挥了挥手,护卫们迅速将正在拼命挣扎的李成栋拖了出去。

……。

当吴争用一块破布擦拭着手上粘稠的血液,出现在门口时。

一直等在外面的李定国,神色有些震惊。

一个时辰啊,杀个李成栋,竟用了一个时辰!

李定国自然知道,屋子里吴争在干什么,从压抑的悲呼和哀鸣,就能想象出来。

可李定国还是很意外,外表如同一个读书人的吴争,竟也使得这番雷霆手段,李定国本以为与吴争是两条道上的人,可眼下,他认为,吴争与自己,是一路人。

“好!七尺男儿就该恩怨分明!”李定国大步迎上,伸手欲与吴争把臂言欢,可吴争退了一步,疲惫地笑道:“今日……我累了,扫了晋王雅兴……。”

再转向鲁进财等护卫,“将此獠人头送至嘉定……。”

说着,吴争慢慢地软倒,竟晕了过去。

鲁进财等人惊呼起来,冲了过去。

李定国也急了,这要是吴争在他的地盘有个好歹,后果不堪设想。

他急传郎中为吴争诊治,郎中最后诊断吴争只是急火攻心、致心力交瘁,休养几日,应该问题不大。

这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李定国为吴争安排了精舍休养。

然后他进了那间屋,可仅仅一眨眼的功夫,李定国冲了出来,扶着门边干呕不止。

饶是李定国自己也是个狠人,可见到里面的那一幕,他,也受不了。

李定国舒缓起身之后,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看,然后下令,“烧了……连屋子都烧了……干净!”

第一千六百二十三章 老实人

PS:感谢书友“缘醒”、“猫咪大哥”投的月票。

“多谢晋王成全。”苏醒之后的吴争,对李定国大礼相见,“吴争代家叔和嘉定城三千壮士、十万无辜百姓,谢过晋王大恩!”

李定国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双臂齐伸,搀扶道:“举手之劳罢了,不至于此……快,快躺回去,千万别伤了身子骨。”

吴争打了个呵呵,“晋王多虑了,我还没有那么嬴弱……之前不过是大仇得报,心中郁积之气一泄,有些抗不住罢了……晋王若不信,召席酒来,我陪晋王共谋一醉如何?”

李定国这才放开手道:“那就好,那就好……不过吃酒之事就缓缓吧,没得……让海岳怪我,哈哈……哈哈!”

吴争有些尴尬起来,陪笑着应付过去。

二人把臂在榻边坐下。

李定国切入正题,“听闻广信卫反叛,进了凤阳府……这事让我很疑惑,李过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叛汝降清啊?还有,清军突然进攻海州之事,也颇为蹊跷……福临娃儿疯了吗?他就不怕我从湖广直入河南,到时与你两面合击?”

吴争笑了笑,然后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向李定国解释了一遍。

李定国这才释然,但依旧问道:“可你这么做……是什么道理?如果真欲北伐,向天下发檄文即是,别人我不敢说,我大西军定会响应!”

“谢晋王高义!”吴争称谢道,“这也是我此次,临时约晋王见面的原因。”

“但有所求,无有不应。”李定国果断地说道。

“多谢。”吴争再次称谢,“晋王估算,此时发动北伐的胜算有多大?”

李定国微微皱眉道:“说实话吗?”

“当然。”

“……六成!”李定国稍一迟疑,但还是实话实说了,“西北不如江南富裕,被清军扫荡之后,可谓赤地千里,如今更有吴三桂、孟乔芳、喀喀木等部盘踞汉中至长安、洛阳沿线……虽说清廷在江南被北伐军打得满地找牙,但清军主力犹在……此时你我联手北伐,最大的可能,会促使清军全线向山西、河南方向收缩,与山东清军会师,如此一来,你我两军所要遭遇的抵抗一定是最大的。”

说到这,李定国安慰吴争道:“不过你放心,只要是驱逐鞑虏、收复失地,我李定国绝无二话。”

吴争点点头道:“我与晋王的判断无异,不过我觉得胜算当有七成。”

“哦,你说说看。”

“人性,人心。”吴争道,“人性趋利避害,之前清军南下,势不可挡,想要安逸的民众,虽说心里不想驸贼,但为了自己和家人利益和性命,不得不从贼,可真到了北伐檄文颁布,大西军和北伐军联手北攻之时,总归会有人改投过来,而且人数不会少,这其中包括一些降清的原明军,我在淮安城收编祖大弼部,就是成例。”

李定国点头认同,“这事你所料无差。”

“再说人心,恐怕没有人真正想做奴隶。甘心投靠清廷为奴者,无非是想依靠清廷,再从自己同胞身上找回他已经失去的尊严和利益,可如果他们发现,他们将为自己曾经所做下的恶行,付出数倍甚至不可随的代价时,他们会怎么做?”

李定国想了想道:“要么变本加厉对抗王师,要么……也是变本加厉,但对付的,却是清廷。因为他们或许认为,只有将功劳做大,才可能在日后被赦免。”

吴争抚掌赞道:“晋王与我想的并无二致,北伐,从来不是单纯的军事实力搏杀,如果真是这么简单,那么,十万敌军就算侥幸得到顺天府,也无法持续南下,因为他们人口太少,损失不起,不足以与汉人打一场持久战。可结果是,清军一路所向披靡,差点就占领两广了,而真正对汉人作战的,大部分是原明军,造成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屠城这些惨事的,真正操刀的也大都是李成栋之流。”

李定国颌首不止,“讲得好,若汉人个个如你我一般坚定反清,鞑子如何能南下?恐怕出不了河南、山东,就没人了。”

吴争大笑道:“所以,我认为北伐,先要铲除的就是李成栋这些人,只要把他们扫荡干净了,收复顺天府,便是水到渠成之事……这也是我说,此时北伐胜算有七成的理由,攘外,必先安内!”

李定国想了想道:“可你说的这些人,有些在明,有些在暗……如何区分开来?”

“这就是我令广信卫入凤阳的真正原因。”吴争解释道,“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一转眼,国破已经六年了,心向明的江北民众疲惫了,他们需要信心,而那些甘心为奴的人,已经忘记了还有天道循环存在,广信卫做为一把尖刀,形成一个突出部,可以让所有人惊醒……。”

“……但我必须承认,如今大将军府陷入了严峻的危机,晋王应该也清楚,这六年大将军府所做的一切,财源都来自是大将军府的信誉和军力,表面上的繁荣,抵消不了巨额的借贷,打胜仗可以增强债主的信心,可一旦打败仗,一切就会烟消云散……我不能赌这一把,准确地说,我需要另一股强大的实力为我的借贷担保。”

李定国皱眉起来,老实说,他听不太懂。

在他心里,吴争就象是个无所不能的……“神”?不,不对,这字不合适,李定国摇摇头,准确地说,李定国确实认为吴争是千年一遇的天纵奇才。

确实,几乎是白手起家,却能力挽狂澜,几乎象一块磐石堵在了杭州府,生生挡住南下的清军,使其不得不在这块磐石前分兵两路,一路入江西,一路入湖广。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恐怕只有天知道,反正李定国自认无法理解。

所以,当吴争说出大将军府背后的虚弱时,李定国一时接受不了。

他接收了吴争送来上万杆火枪、百门火炮及数十万石粮食,这才有了收复闽粤、湖广的壮举。

如今,吴争对他说,大将军府穷了,穷到随时会分崩离析的程度,李定国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李定国呐呐道:“那我……我能帮你什么?”

第一千六百二十四章 老实人不老实

PS:感谢书友“有水一川”的打赏,今天为他加更一章。

李定国听了吴争的话,确实有些晕头,他呐呐道:“那我……我能帮你什么?”

看,这就是老实人。

李定国是个老实人。

他身上有盗匪的狠厉,也有圣人的仁慈,更有江湖人的义气。

可惜,都说君子欺之以方,小人喻之以利,对付象李定国这样的人,吴争用得招术,非常简单,将心比心,然后叹苦,往死里叹,叹到对方觉得,如果不尽心尽力帮助,就对不起上天、对不起大地,更对不起自己,如何就成功了。

吴争是个小人,真小人。

所以,他成功了,李定国上套了。

湖广熟,天下足。

川蜀有煤铁,两广有木材。

于是,吴争要完了粮食要矿石,要完了矿石要煤炭,要完了煤炭要木材,要完了木材还要人口……。

关键是,到了最后,吴争“慷慨”地许诺,一年之内,向李定国提供六千杆火枪和一百二十门大小火炮及相应弹药时,李定国还认为自己是占了大便宜的,双手把着吴争的胳膊,用力地甩着,“要不是海岳许给了你,我真想与结金兰啊!”

吴争当时差点就冲口而出,这话我等你等了三年了啊,你终于说出来了。

好在吴争反应快,心想,李定国这话要出自真心,他岂不是坑了他女儿李海岳?李定国再梗直,恐怕也不至于这么坑家人吧?

这让吴争及时收口,将话咽了回去。

果然,李定国发表了想义结金兰之语后,迅速转变口风,“都是一家人,咱们心照了。”

吴争心里一叹,李定国啊,看来你也不是个老实人啊。

李定国继续道:“……但我也有一个要求。”

“晋王请讲。”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未必不丈夫……李某征战沙场十数年,自认堪透了生死,可儿女之事,却时常挂念心中啊。”

吴争忙道:“世子聪慧,学有所成……想来十年之后,定可成为一代名将。”

李定国垂下眼睑,悠悠道:“我……想说的是海岳。”

吴争一愕,略显尴尬地道:“女公子天姿卓越,巾帼不让须眉……如今小小年纪已是朝廷新设女署署丞,来日成就……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李定国突然皱眉道:“什么女公子?她是你媳妇!”

吴争无语。

好在李定国善解人意,他和声道:“你做得也对,海岳是年纪小了些……不过过完年,又长了一岁,十五岁,怎么着也该入门了吧?”

吴争只能点头道:“晋王……说得是。”

李定国满意地点点头道:“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大将军府的难处那就是大西军的难处,也是我朝的难处。”

“晋王慷慨!”

“但你之前说的,想让延平王暂居泉州之事,还须商榷。”李定国摇摇头道,“郑森此人,虽说正直,反清之心也坚定,可就是胸襟太小,不足以共谋大事……你信不信,让他暂居泉州,来日但凡你我北伐稍有差池,不但泉州,就算整个闽地,他都敢染指……我可不想自己在前方与敌厮杀,后院却起了火。”

吴争来前打好的腹稿,被李定国这知所阻,一时竟无话以对。

郑森反清,不容置疑,可他的能为确实有限,并且小心眼也是事实。

这时所说小心眼不是仅仅指得是睚眦必报,更是战略格局太小。

但凡郑森稍有远见,在隆武亡时,便该迎风而起,而不至于二十万人攻福州,一个月打下来,结果愣被在不足一万守军打得崩溃,而史上,他的三度北伐,损兵折将,更象是三场蹩脚的闹剧。

吴争只能随机应变,边想边说道:“以晋王之见,一旦北伐功成,该谁入主新朝?”

李定国神色一紧,他瞪眼打量着吴争。

吴争苦笑道:“我没有此心……至少现在没有!”

李定国点了点头,道:“这确实是桩难事,要说问我的意思,自然是吾皇当仁不让……可想来你不肯答应啊。”

吴争点点头道:“我也是象晋王这般想,不是你我贪恋权位,而是……总得给麾下将士和追随者一个交待吧?”

李定国被这话引起了兴趣,他看着吴争,大有相知恨晚之意,“你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吴争笑了笑道:“但你我心里都清楚,不管是永历上位,还是建新上位,你我必有一人会失去军权,这么一来,总有一支军队,会从此销声匿迹。”

“说得是。”

“那么,何不在你我之间,加个人……用来平衡你我的权势,也平衡永历与建新之间的矛盾?”吴争趁机抛出原有的提议道,“如果三方势力相互平衡和制约,不管是永历上位,还是建新上位,都将面临,只要对一个动手,就得应对另外两个,而不是原有的一个……如此一来,一方活三方皆活之局形成。”

李定国想了许久,连连点头道:“有道理!”

吴争喜道:“这么说,晋王是答应郑森入泉州了?”

不想,李定国毫不犹豫地答道:“不答应!”

吴争愕然。

李定国突然叹了口气,道:“我是真不明白,你为何要将一支舰队拱手于人?这……这不是傻子吗?”

吴争会意过来,心里涌起一丝暖意,但平静地道:“皇帝,也是这么想的。”

“这话何意?”

“集天下权力于一身,其实这恰恰无权,且非常危险。”吴争解释道,“过份拢权的皇权,其实始终在十步之外,千里之内,这就使得皇帝无法轻易出宫,可不出宫,就丧失了了解事情的真相……试想,被臣子哄骗的皇帝,那还叫皇帝吗?再集权那又如何?不过是禁中一任人摆布的傻子罢了。”

李定国“咝”了一声,“你小子总能说出理来……我说不过你!”

吴争喜道:“你答应了。”

“不答应!”

吴争再次无语。

这次李定国主动开口道:“吴争,不是我不给你这面……我想说得是,你不能放弃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吴争沉默地看着李定国。

李定国被看得有些恼了,突然道:“也罢……既然你决意如此,那就……我答应了,但有一个条件,郑森在泉州驻兵不得超过三千人。”

吴争大喜道:“一言为定!”

:。:

第一千六百二十五章 风雷骑初试锋芒

海州城内,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

鞑子又屠城了。

蒋全义和戚家杰在南北两门的激烈抵抗,造成了清军的巨大伤亡。

特别是戚家杰在南门与敌同归于尽的拼死抵抗,几乎让济席哈打退堂鼓。

如果不是蓝拜攻破北门,济席哈完全没有继续强攻南门的意思。

所以,鞑子一破城,胸中怨气撒在了城中平民身上,几乎是不问青红皂白,拎刀就砍。

一天一夜,屠尽城中百姓,连妇孺、老病都不放过。

之后,鞑子兵抢尽城中财富。

济席哈与蓝拜此时正在海州城内欢庆。

攻克数千北伐军镇守的海州城,并几乎全歼了守军,这功劳已经足够让他们爵升一级了,说不定,龙颜一喜,封个郡王也说不定。

这几年间,清军已经很少有歼灭一支成建制北伐军的战例了。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让蒋全义侥幸逃脱了,否则,封王是铁板钉钉的。

正在二人搂着侍妾,饮酒畅谈升官后“理想”时,有兵前来禀报,“有敌自南面来”。

济席哈正喝得酒劲上头,没有搭理。

蓝拜酒量好,稍清醒些,他问道:“来敌有多少人?”

“约三、四千人,皆是骑兵,离海州城大概五十里地。”

这下济席哈听清了,也有了反应,他用力推开怀中女侍,扬头哈哈大笑道:“我当是火枪军呢……骑兵?这不是汉人口中常说的班门弄斧吗?”

蓝拜也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所率,乃多尔衮亲练骑兵,就算是在八旗军中,那也是骑兵中的翘楚,汉人骑兵来犯,且兵力还三、四千人,这不自找死路吗?

“是哪个不知死的南蛮子?”蓝拜也哈哈大笑道,“这不是正好给咱们的功劳薄上锦上添花吗?”

济席哈微微眯眼道:“要不我带兵去打一仗?”

蓝拜目光一缩,笑道:“你已醉意上头,还是我去吧?”

济席哈“呯”地一掌拍在桌上,菜肴汁水四下飞溅,吓得几个陪伴地女子,尖叫着四下躲避。

“你想独占此功吗?”

蓝拜不甘示弱,冷哼道:“你又何尝不是?”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也是,要是真歼灭了这数千汉人骑兵,这功劳肯定不比攻破海州城小。

二人互瞪了许久,蓝拜开口道:“一起去?”

济席哈嘿嘿一声,“那就一起去!”

……。

来者是谁?

风雷骑指挥使钱翘恭也。

要是天意弄人嘛。

蒋全义如果真率部向南撤退,或许,还能凑巧遇上来援的钱翘恭。

可惜,蒋全义向东突围,走了海路。

而钱翘恭并未意识到海州[]城已失。

他率部不紧不慢地走着,因为吴争给他的期限,是一个月之内,还早着呢。

可接近至海州时,沿路倒卧的北伐军士兵尸体从三两个,直至越来越多。

凶残的鞑子,杀人之后,甚至连尸体都不收,任其曝尸在野。

这让钱翘恭心里一惊,意识到海州有变。

于是下令警戒,派出斥侯,并加快行军速度。

也就是说,对即将到来的战斗,钱翘恭心里已经有了准备。

……。

两军的遭遇,在新坝以北十余里的一处空旷地。

这种地形,正适合骑兵冲锋作战。

没有二话,双方在短暂的僵持之后,连招呼都不打,随即向对方发起了骑兵冲锋。

而此时双方兵力相差无几,钱翘恭所率新编风雷营约四千人,而济席哈、蓝拜所率各自骑兵,合计为六千人左右。

一边是建功心切,生怕同僚抢了首功。

一边是复仇心切,还担心同僚和同袍安危。

这仗一开打,就是决战。

虽说都说冲锋,可阵形有异。

风雷营为一整体,以三角阵型冲锋。

而济席哈、蓝拜因心中龌龊,各自为战,呈左右两列,向风雷营进逼。

于是,战场就出现了异状。

当风雷营三角阵形尖端插入济席哈、蓝拜两阵中间缝隙时,也就是接敌的那一刹那。

如爆豆般的枪声响起。

清骑骑手一个个如同倒栽葱般地滚落。

那模样,就象是烧红的铁条,捅入雪地里一般,甚至连“嗞溜”声都听不见。

风雷营还没有换装,用的还是旧式“三眼铳”,只是经过军工坊改良之后,射程、威力大了不少,但依旧是不能连发和装填。

连续三枪之后,骑兵拔刀开始对敌挥砍。

火枪造成的伤亡和震慑,令清骑阵形瞬间混乱,清骑面对风雷骑直面而来,下意识地开始闪避。

谁都知道,骑兵对决,但凡有一方出现消极怠战,那战局形势不言而喻。

这下,“身先士卒”的济席哈、蓝拜,心中慌了,他们意识到了来者不善。

二人见识到钱翘恭为满清训练成的枪骑营,知道枪骑的厉害,虽说此时还没看见钱翘恭,但他们同时意识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二人很幸运,他们是夹杂在阵形中冲锋,风雷骑由中间向两侧的射击,没有击中他们。

济席哈、蓝拜此时虽说相互起了龌龊,但终究是“心有灵犀”,他们毫不犹豫地做出了一样的选择——逃!

济席哈、蓝拜带着身边心腹、亲卫拨转马头,离开战场,逃向海州城,这直接导致了清骑的彻底崩溃。

都说将熊熊一窝,清骑原本可以与风雷骑一战的,因为风雷骑远不能用手中短铳抵定胜局。

可济席哈、蓝拜二人的溃逃,促使了清骑的溃散。

顿时之间,两侧敌骑一哄而散,反倒苦了风雷骑将士,这下敌人如泥牛入海,难追透顶了。

钱翘恭也意外啊,这还是当年遇见过的八旗骑兵吗?

简单打扫战场,风雷骑一战击溃清骑,杀死杀伤四百多人,俘虏十七人,战马百余匹,余者溃散。

钱翘恭不得不在海州城下止住了脚步,海州城中敌情不清,从此战的来敌看出,敌人的兵力数量远超过自己。

加上风雷营是骑兵,本就不善于攻城。

为策安全,钱翘恭一边派人在周边选择临时营地,一边派人向南传讯。

而济席哈、蓝拜二人因贪功心切,吃了这一次哑巴亏后,也谨慎了不少,再不敢率军出城,而是下令紧闭四门,打算固守城池了。

第一千六百二十六章 天长之失

PS:感谢书友“有水一川”投的月票。

天长是个小县,原本是唐玄宗李隆基为纪念自己生日千秋节而特设的一个县。

千年以来,它的归属时常变化,至明洪武年间,隶属凤阳府泗州辖下。

这样一个小城,甚至容纳不下三千人马。

就更不能据城死守,以抗阿济格来势汹汹的大军了。

所以,被陈胜留下,名为“山贼”的千余将士,接战不利之后,无奈做出了选择,向东城门乡、北阿镇方向转进。

城门乡、北阿镇位于凤阳府与扬州府交界处,也就是说,过了这两地,这支残部就可以进入扬州府地界,由此脱险。

而阿济格同样没有与北伐军打一场决战的意思,他更多的注意力还是集中于被李过占据的定远。

这支“山贼”残部的退却,让阿济格志得意满。

在他看来,收复天长,不仅仅是一场战术胜利,更是一种功绩,向清廷邀功的功绩。

所以,阿济格并没有下令斩尽杀绝的意思,但战场上,帅令未必一定是将令,否则,也就没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了。

清军并没有停止追击,不但没有停止,反而发疯似的紧咬不放,如果不是水路众多、地形复杂,以清骑的速度,早就将这支残部连锅端了。

那为什么清军会如此恨这支残部,非要斩尽杀绝呢?

其实很简单,打出火气来了呗。

这支陈胜留下的部队,由于要乔装成“山贼”,所以没有装备此时北伐军的制式火枪和火炮,他们的武器混乱不齐,刀、剑、弓、弩、棍棒,还有不少的火铳和火药,甚至还有几门锈蚀的火炮。

这些武器,大都是陈胜所部打扫战场和战时缴获敌人的战利品,可北伐军肯定用不上了,所以,陈胜主力撤退时,一股脑地留给了这支军队。

陈胜当时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这些个杂伙什带回去不顺手,他也不知道,结果这些家伙,愣是用这些“垃圾武器”,硬生生地差点打残了来犯的三千清军,如果不是清军后军赶到,说不定还真在天长打成一场大捷了。

这支留下的军队主将和副将,是黄大淳、黄大洪兄弟。

说起这两兄弟,还得说起他们的父亲黄毓祺。

黄毓祺是抗清名将,特别是在江南,有很大的声望。

义兴朝建立,年老的黄毓祺归入朝廷,虽自己没有被重用,赋予实职,但朝廷重用了他的三个儿子,也不算亏待了。

黄毓祺长子黄大湛被授禁军指挥使,黄大淳、黄大洪就在长兄麾下效力。

原本一门忠烈,也算是乱世之时,一断佳话。

可天有不测风云,义兴帝朱慈烺在应天府暴发反乱,吴争遭受不明追杀时,选择了将错就错,下旨令禁军指挥使黄大湛率军追杀吴争。

这样一来,黄大湛就为难了,一边是君命不可违,一边是黄家大恩人,怎么选?

于是忙中偷闲,在出发前回了趟家,征求老父意思。

不想,黄毓祺对长子说了一句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本就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你也不必为难,依旨意去做就是。至于黄家存亡,全在天意,强求不得!”

得到父亲指示的黄大湛,对吴争进行了追杀。

而黄毓祺在儿子离开之后,涕泪交流,面北跪泣道,“……敌军尚还占据大胜关,陛下就开始铲除异己、诛杀功臣……可以想见,大将军一死,义兴朝内乱必起,北伐军之军势,岂是京军可匹敌的?而我黄家,杀当朝郡王、大将军,必在北伐军诛杀名单之首……臣有愧啊,王爷光复应天府,把臣从鞑子牢狱中救出来,可臣,竟让儿子去杀他,这是什么世道啊……臣尽心,也尽力了,先帝啊,臣来见你了。”

一条裤带甩在房梁。

抗清名臣黄毓祺,于当日亥时三刻,悬梁自尽,终年七十一。

那边黄大湛却混不知情,依旧在率军搜捕吴争,可他的两兄弟黄大淳、黄大洪,却不赞同父亲和兄长的决定,站到了吴争这一边。

黄家,由此撕裂开来。

最后,追杀失败,黄大湛为了黄家和兄弟脱罪,飞身扑刀,选择了自尽。

而黄大淳、黄大洪正式归入吴争麾下效忠。

三年间,黄家兄弟一直在北伐军中担任副将之职,倒不是吴争故意给他们穿小鞋,而是他们的资历还远远比不上象陈胜、厉如海等人,就更不用与张国维等人相比了。

而这次,是他们主动向陈胜请命留下的,其实道理很简单,富贵险中求!

行伍之人,如果贪生怕死,绝对在军中走不下去的,特别是象北伐军这样有着远大目标的军队,更不会养闲人。

在清军来犯之前,已经在天长周边经营不少时候的黄家兄弟,确确实实对天长做了一些防御准备,不仅仅是天长小城,而是对天长以南冶山附近,都做了一些准备。

所以,当清军来攻,双方在天长一番激战之后,黄家兄弟肯定是顶不住的。

可撤退,又远不及清骑速度快。

有了预先布置的黄家兄弟,率残部向南撤退。

清军一时摸不清他们的意图,因为清军认为,这支溃军应该向东撤,进入扬州府,才能脱困。

就因为这一踌躇,给了黄家兄弟与敌拉开距离,向冶山方向转进的时间。

也正是这一段时间,清军不但丧失了歼灭这支残部的最佳时机,更将自己陷入了埋伏之中。

黄家兄弟是久战老兵,加上所率将士是陈胜麾下的原沥海卫,他们在通往冶山的道路上做了些手脚。

陈胜之前留下的几门缴获的火炮,被他们找铁匠熔了,几百斤一门的铁炮,硬生生熔成了无数的铁蒺藜,因为赶时间,做工异常的粗糙,可粗糙有问题吗?没有,越粗糙,其实杀伤力越大。

原本,按冷兵器的战法,对付骑兵,是道上撒铁蒺藜,再在上面施以浮土掩盖,待骑兵前来,这马蹄一踏上去,战马就失控了。

可现在,他们在道路两侧挖浅沟,夯实沟的底部,铺上油纸,以火药填之夯实,再在上面压撒铁蒺藜,二、三里的道路,愣是用光了二千多斤的铁蒺藜。

这就是个坑,巨坑!

第一千六百二十七章 初露端倪

眼睛长在头顶的八旗骑兵,打心底看不起这伙“山贼”,在清军看来,其实只要三百骑,就足以荡平他们。

哪怕,在天长遭到了这支队伍的激烈抵抗。

但火器确实与冷兵器不一样,技战术和力量成为了次要。

一个训练三个月的火枪兵,足以与训练三、五年的骑兵硬撼,而且,在骑兵尚未近身的情况下。

二里“烟花”非常璀璨,如同一场焰火表演。

对旁观者而言,更象是在“欢迎”清骑的到来。

可身陷其中的清骑兵,着实吃足了苦头。

受火药激发的,四处飞溅乱射的铁蒺藜,在全无遮挡的道路上施虐,这不是人力或者技战术可以阻挡的,一时间,爆炸声伴随着清兵的鬼哭狼嚎声、哀呼声,不绝于耳。

好在,清军骑兵是成长蛇阵追击,这就让清军的阵线拉得很长,远超过了铁蒺藜所能产生的杀伤范围,否则,这支清骑就得被黄家兄弟连锅端。

但就算如此,黄家兄弟对残敌进行反冲锋时,已经心慌的清军也不得不向天长撤退,天长是小城,一时刹不住脚,清军只能出城向西溃退。

黄家兄弟立功心切,执意将战果扩大,自然是紧追不放。

而这时,从泗州赶来的敌援军到了,士气正旺的黄家兄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被援军稳住阵脚的清骑残部,随即向黄大淳所部反包围。

眼看着就得全军覆没时,奉吴争令,史坤率第一军四千人及时赶到了天长。

于是一场混战,史坤所部以虎蹲炮阻敌、滞敌,再以火枪齐射,数轮枪击之后,击溃了来援清军,救下了这支残部。

可惜的是,黄大淳所部战前千人,到此时脱险,仅剩一百余人,而黄家二子黄大淳,也在最后的战斗中负了重伤,不治牺牲。

黄家至此,仅留下了三子黄大洪。

由于经此一战,天长已经被阿济格盯上,大批清军从临淮赶来,史坤按出发前吴争的交待,带部准备向北转移。

而这时,被吴争调来的池二憨,也率三千人赶到了天长。

区区之地,集结起了七千多大军,天长太小,装不下。

池二憨与史坤商议之后,向北城门乡、北阿镇转进,但真正的目标是——衡阳!

……。

至此,做为始作俑者的吴争,其战略目的已经初露端倪。

他的最终目的,不是在李过占据的定远,也不是被济席哈、蓝拜攻破的海州,更不是与李过、李定国、夏完淳等人商议的安庆、庐州二府。

衡阳是个衡州治所,大明设桂王藩国,王都便是衡阳。

它虽说只是个小州城,但城高墙厚,如同军事要隘。

没有人去关注衡阳这个小城,清廷也不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凤阳府和淮安东北部的海州,就连阿济格,一样视天长为疥癣之患,只是想搂草打兔子,顺便扫了它。

可实际上,吴争自始至终,眼睛所盯的,一直是衡阳。

做为一军主帅,一方强藩,吴[文学馆]争如今所需要的,已经不是一场战斗的胜利。

信心固然重要,但实在更重要。

清廷已经将各种战略物资定为禁榷,严控南运,吴争不得不做出应对。

此时可不象是后世全球一体化,实行贸易战伤人也伤己,如今是农业社会,清廷哪怕断绝与南面所有的贸易来往,一样可以自给自足,所以,禁运的最大受害者,就是江南军工坊和织造司。

这也是吴小妹求吴争时说的,“不管战争打到什么样,大将军府不能主动断绝南北贸易。”

因为一旦断绝,江南织造司说垮就垮了,上百万织女的生计就没了。

吴争当时就一口答应了吴小妹,因为他清楚这事的严重性。

准确地说,江南生产力的提高,根基是产出的大量商品,由北方和西北方百姓来买单,单靠江南百姓的消费和番商的购买,已经撑不起江南的产量了。

吴争知道,现在确实不是北伐的最好时机,但这事不是政治,而是经济,更是大将军府赖以生存下去的根基所在。

试想,一旦大批的工坊生产出来的商品严重囤积,借助汉明银行借贷发展的工坊主们,就不得不选择收缩规模,甚至倒闭。

那么,由此带来的影响就会如雪崩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沉,一直沉到拖垮大将军府。

自古以来,民众的忠诚都是相对的,如果切身利益受到伤害,便会视官府为寇仇。

这个道理,吴争向来很明白。

所以,吴争设下此计,起初就是为反击清廷对南方的物资禁运,迫使清廷改变政策。

以广信卫做饵,形成吞食凤阳、庐州、安庆之势,当然,事实上,这三府对建新朝而言,确实是日思夜想的,假作真时真亦假,用似是而非的战略目的,将清廷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在凤阳府,同时牵制住阿济格大军主力。

而海州方向,吴争一直认为,以蒋全义的能为,加上数千老兵,就算有上万敌人来犯,固守待援应该不成问题。

这样西、北两个方向都有了可以让吴争放心运作的保障。

由此,天长方向的一支小部队,就成了破局的最隐秘的棋子。

天长距离衡阳很近,加上清军在衡阳不过一牛录,三、五百人据守,天长守军可以轻易在一天之内攻下衡阳城,那么将衡阳做为前沿据点,兵锋就可以直指泗州。

得到泗州,凤阳府清军就会被南北撕裂,阿济格就面临着做出选择。

他的选择只有两个,一是死守临淮、凤阳,等待清廷增援,可清廷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因为徐州、兖州在多尔博手里,多尔博愿不愿意接受清廷的旨意,还当另说,就算最后接受,那也需要条件和双方妥协的时间,而这个时间差,已经足够北伐军对凤阳发起一次强攻了。

要知道,如今李定国的大西军一部已经进入湖广北部,对河南枕戈待旦。

廖仲平的左营,已经渡江至六合,正在向滁州进军,做为李过广信卫的坚强后盾。

第一千六百二十八章 破局

PS:感谢书友“猫咪大哥”、“神语者之王”月票。

而吴争太平府一行,说服了夏完淳,率建阳卫进驻了和州,随时可以西进,进攻安庆府,也就是说,阿济格所部,已经处于明军的三面包围之中,只是,三面的动作还没有正式开始,处于模糊阶段。

阿济格另外一个选择,那要轻松、轻易得多了,那就是向北,往徐州方向撤退,这是他保全麾下大军、保存实力最安逸的办法。

但,这也有一个弊端,甚至是阿济格最不愿意接受的弊端,因为徐州是多尔博的禁脔,多尔博会轻易答应,阿济格率十万大军进入徐州?鸠占鹊巢怎么办?来一场火拼?

回避火拼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清廷谕令阿济格所部,暂时受多尔博节制,这样一来,阿济格所部就可以在多尔博的调度下“无害通过”徐州,进入河南界,然后改道回京,或者就近驻囤,卫戍京畿。

可这方法,阿济格能同意吗?

阿济格轻易答应离开京城这个权力中心南下凤阳,图得就是原徐州八万驻军,如果真要暂时归于多尔博统辖,那万一刘备借兵,有借没还怎么办?

要知道,旧时的军队,认令不认人,将军调兵,凭得是两面虎符。

这与北伐军的军制完全不同,北伐军是认人不认令,人,指得就是吴争。

但这也不是狭义的家天下,因为军校的大讲堂墙壁上,刻着吴争为第一批军校生演讲时说的

一句话,“……你们的效忠对象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我就是你们最大利益的代表,如果有一天,我背弃了你们最大的利益,我允许你们,向我开枪……!”

所以,阿济格绝对不会答应,将军权拱手让于多尔博,那么,这就是一笔糊涂帐,需要长时间的使者来往奔波于顺天府、兖州和凤阳。

吴争定下此计谋,就是考虑到了清军三方之间的龌龊,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吴争盯上了阿济格及他的军队,如同当日盯着多铎一般。

吴争先后令史坤、池二憨率小股部队暗中增援天长,就是积少成多,在不引起清廷注意的情况下,让天长成为打破僵局的一把尖刀。

而局势的演变,也几乎按吴争的设想进行,对凤阳的三面包围,已经成形。

可有三个变数,却是在吴争的意料之外,首先是阿济格突然派兵进攻天长,这使得天长原千人驻军几乎全军覆没。

其次是李过的优柔寡断、不思进取,让阿济格有了调动兵力进攻天长的余暇,如果李过一直进攻,牵制住阿济格,阿济格哪有闲心去扫荡天长“山贼”?

最后是海州的失守,吴争没料到,比福临还小的多尔博,竟会火中取栗,突然派大军进攻天长,在吴争的计划内,沈致远是兖州势力中除多尔博之外,权势实力最大的人,蒋全义与沈致远又有一段香火情,沈致远怎么也不会撕破颜面,去全图攻打海州。

只要沈致远不出动他的新军,那么,以蒋全义的能为和数千老兵,辅以海州坚固城墙,清军不派个几万人、打上一、二月,是绝对攻不下海州的。

有这一、二月的时间,一切都了答案,所以,吴争想到了海州可能面临敌军压力,但依旧没有重视起来,只派了钱翘恭率新组建的风雷营北上。

这三点意外,结果造成了局势的异变。

吴争不得不改变原有战略战术,将一场有限的报复战,直接升级为战术决战,简单地说,不是战略决战,而是以战促和,这个和,就是要逼迫清廷退让,改变禁运物资的政策。

这就是熊汝霖、张国维等人,一再劝阻吴争不要孤注一掷的真正原因。

但吴争坚持认为,强国军事,不能少了国家报复,特别是清军在海州屠城,这触犯了吴争心里的底线、逆鳞!

从吴争光复应天府之后,近五年来,清军已经再不敢屠城了,甚至连擅杀平民这类事都很少听说,其中原因,一是清廷政策开始怀柔,譬如提倡满汉通婚之类的,另外一点就是,清廷忌惮吴争的报复,要知道,刚开始两年,北伐军从来不留俘虏,满族人口少,杀一个少一个,清廷确实是怕了,这才有了在吴争的“敲榨勒索”下,清廷不断地化银子赎被俘的满清贵族将领。

这渐渐地在双方之间形成一种默契,那就是不杀俘虏了,在战后换俘虏或者用银子赎买。

可现在,济席哈、蓝拜在海州打破了这种默契。

那么,吴争自然不会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特别是淮安府已经成为自己治下的时候,北伐军就必须报复,狠狠地报复。

吴争原本是想围住阿济格及其所部,用来要挟清廷退让。

可现在,吴争不想这样了,他改变了主意,那就是要歼灭阿济格及其所部,彻底收复凤阳府!

在建新朝颁布废除之前和约,对清廷宣战之后。

在吴争勒令李过率广信卫对凤阳发起强攻之后。

当池二憨、史坤率七千多精锐不费吹灰之力,占领衡阳之后。

当钱翘恭等来了通州六千驻军的时候。

大战帷幕已经拉开。

这最终改变了北伐进程,极大地提前了北伐时间,而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

它一样打乱了吴争的布局,拖延了华夏振兴经济的时间。

当然,这是后话了。

……。

沈致远一直在苦恼。

是,他确实有野心,但,他终究不是一个利欲熏心、唯利是图的人。

进攻海州,他想过,确实想过。

如果说,在江北大战之后,北伐军有防守错漏之处,那么,海州就是最明显的一个。

偌大的淮安府,仅海州、邳州、通州三处驻军,且兵力都不多。

关键是,从通州到海州,超过千里距离,这使得面对突然袭击时,援军无法及时赶到海州。

也就是说,只要用不低于一万人的新军兵力,强攻海州之后,沈致远就可以对邳州、通州各个击破,由此占据整个淮安府,与徐州连成一片。

这是个相当可行的战略方案,甚至可以大幅提升沈致远在多尔博势力中的威望。

第一千六百二十九章 人一瘦啊,压不住福

但,沈致远从没有想过,自己要向多尔博进谏,去进攻海州。

因为沈致远同样清楚,不管是从情义上过这个坎,还是与吴争结下不解之怨,这两条,他都做不到。

而他同样做不到的是,面对已经怀孕的东莪,故意去祸害多尔博这个小舅子,况且,多尔博平日里确实对他不错。

但沈致远没有想到的是,他此次为多尔博谋,主动卸下军权,赋闲于益都,结果,新军就在他的眼鼻子底下,进攻了海州,他做为新军主帅,却毫不知情。

这让沈致远绝对接受不了。

一个有野心的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认为已经牢牢控制的权力,在无形之中被他人偷窃。

对,就是偷窃!

不管是济席哈、蓝拜,还是兖州的多尔博,动了自己的蛋糕,都是沈致远无法容忍的。

这也是沈致远听闻消息时,在东莪面前情绪骤然失控的原因所在。

但沈致远此时并没有想率兵叛乱或者自立,因为他很清楚,如果突然起兵,他就只有两条路走,一是投向清廷福临麾下,与多尔博抗衡,可这样一来,还不如在多尔博手下舒适。

第二条路,那就是投回吴争麾下,可……沈致远不甘心,这数年来,自己委屈求全、刻意奉迎,好不容易得到了如今的权力和地位,就这么舍弃了?

沈致远并不排斥在手下做事,可,这肯定没有作为与吴争地位并列来得畅快。

人,都有梦想,也需要梦想,万一,实现了呢?

权宜之后,沈致远才没有当场对济席哈、蓝拜发难,仅仅是杀了一个副将来泄愤,并以此警告济席哈、蓝拜。同时,他同意了济席哈、蓝拜继续指挥他的新军,这也是沈致远的妥协态度,因为一旦拒绝了济席哈、蓝拜,将新军带走,那么等于是违逆了多尔博的命令。

沈致远放走蒋全义,一是为了情义,二也是为了给济席哈、蓝拜一个警告。

沈致远既然决定,还不与多尔博撕破脸,那就只有妥协。

但沈致远随后带着一部分新军,返回滋阳,这一样是无声地在警告多尔博,这事,你过界了!

……。

济尔哈朗最近瘦了。

哪怕是用参汤漱口,拿羊奶泡澡,也不顶用。

就象他如今挂在嘴边的话,“人一瘦啊,压不住福……。”

这半年时间,济尔哈朗忙着清算在朝多尔衮一派,这或许是济尔哈朗此生最大的功勋了。

清算,结束了自皇太极逝世以来、长达数年之久的皇室内斗,还权于皇帝,使朝廷在入关之初、百废待兴的关键时期实现了政治稳定。

虽说多尔衮尸骨未寒,可政治从来不同情弱者。

人走茶凉,此为题中之意。

济尔哈朗确实功不可没。

无数的重臣被废黜、流放、抄家,在完成福临旨意的同时,济尔哈朗取得了他此生最大的影响力,也是,搂草打兔子嘛,闲着也是闲着,银子去了复还,在一系列地清算中,济尔哈朗延揽了一大批改投到他麾下的官员,同时,聚敛了数不清的财富。

难怪他瘦了,都说数钱最伤神,这哪能不瘦呢?

要换个人,真就是皮包骨头了,好在济尔哈朗是皇族贵胄,勉强还顶得住。

武英殿中,诸臣的位置有所改变。

济尔哈朗做为新任叔王,不可阻挡地站在了最前列,与福临仅一步之遥。

这个位置,确实馋煞了许多人,甚至连原本一条船上的洪承畴、范文程之流,也眼馋得紧。

可他们没办法,最大的功勋,也难抵出身哪,谁让他们是汉臣呢?

“王叔,海州一落,我军是不是能挥师南下了?”

福临此时是摩拳擦掌啊,也是,连多尔衮、多铎兄弟都奈何吴争不得,反而命丧他手,如今,自己刚一亲政,就搏了个开堂彩,这让福临心中满满的万丈豪情啊。

这时他若是起身走几步,都能自觉得带着王者神风、霸气的。

福临不这声亲切地“王叔”,令济尔哈朗心里如同吃了蜜水般地妥帖,他老脸上的沟壑,全挤到了一处,那叫一个……老成!

咳,老成谋国嘛。

济尔哈朗微微躬身,道:“回皇上话,我军势如破竹地攻破海州城防,实乃祖宗有灵、皇上英明神武,也是我军将士作战勇猛、奋不顾身之故,更有朝堂诸公运筹帷幄之功……。”

啧啧,这开场白漂亮得,简直就没谁了。

也对,都说济尔哈朗谦逊、稳重嘛。

他与多尔衮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懂得做人。

这番话,让边上听得人,无一不在心中称赞济尔哈朗有能为、识世故、会来事。

福临此时是人逢喜事倍儿爽,漂亮话又应景,于是“咯咯”笑出了声来,虽说不符合帝王风范,但,也算是与臣同乐了。

济尔哈朗话锋一转,“……但,若说凭海州大捷,朝廷就决定挥师南下,这……怕是有失斟酌。”

福临一愣,问道:“这又是为何啊?我军大捷,士气正旺,有道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今正是趁胜追击、扩大战果之际,王叔为何认为挥师南下会有失斟酌?”

济尔哈朗向身后范、洪等人扫了一眼,然后躬身回道:“皇上容禀……其一,能攻破海州,睿亲王麾下新军功不可没,可新军不受朝廷调度,济席哈、蓝拜此次可用,下次就未必能指挥新军了。其二,不仅仅是建新朝国库空虚,我朝国库也是捉襟见肘,海州一场大战,朝廷以百万巨银许以睿亲王,并许以济席哈、蓝拜晋爵两阶,这样的代价,朝廷无力负担第二次了……再则,江南吴争不是善类,他不可能甘心吃个哑巴亏,海州城失守,北伐军必定聚集来犯,故,如今朝廷首先要做的是,想法固守海州,击溃来犯之敌,才是首要之事……请皇上明鉴!”

福临听了,有些懵,大有被一瓢冷水从头淋到脚的味道。

也对,象福临这样的年纪,遇见了顺风势头,怎么不会豪情万丈呢?

第一千六百三十章 银子,永远是头等大事

在福临看来,眼下正是巩固皇权权威,重现太祖荣光的时候。

国库会缺银子?

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果是布木布泰在,肯定不会有这疑惑了,因为,这几年来,朝堂重臣掏空了她从关外带来的体己银子,甚至她的嫁妆。

福临疑惑地看向洪承畴、范文程这两个先生。

被皇帝的目光注视着,洪承畴、范文程不得不有所反应,齐齐躬身。

洪承畴上前道:“咳……皇上容禀,自摄政王薨于徐州,我军已经丧失进击之势,西北、中原驻军,皆是守势,且渐渐向京畿收缩……再有嗣睿亲王多尔博挟兵自重,藩于兖州,兖州、徐州、青州税收,其实已经不在朝廷岁入之中……再则,如今朝廷下了南运禁令,北地特产无法向南贩卖,这也让朝廷少了很大一块捐税……故,叔王所言,确为实情,朝廷已经担负不起再一场大战。”

范文程上前道:“臣附议,洪大学士所言是实,若今朝廷遣王师南下,收复淮安、扬州,必定受到建新朝顽强抵抗,如此一来,极大可能形成一场决战之势……。”

福临皱眉道:“那就决战……朕不怕勒紧了肚皮,就算饿着肚子,朕也要一雪徐州之耻!”

不得不说,吴争杀多尔衮,并以尸身勒索福清廷,让福临大为忌恨。

小福临甚至认为,吴争是个恶魔,应该是身高一丈有三,眼如铜铃,迈起步来,一步就有两丈,小福临甚至认为,清军南攻,剿灭北伐军,那就是为江南汉人百姓谋解放了。

啧啧,妥妥一个救世主啊。

也对,这娃儿自出生到现在,受范文程、洪承畴儒家思想熏陶,心里是太渴望成为天下共主、一代名君了。

殿内大臣们无一不低头沉默下来,有些人捂嘴轻咳。

千万别认为他们是着凉了或者是喉咙太干难受,事实上,这是一种成例。

意思是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只是……不好说罢了。

福临别得可以不懂,可这些成例,范文程、洪承畴早早就教他了。

于是福临问道:“怎么……是朕说错话了吗?难道,朝廷连与敌决战都不敢了吗?”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

这不是诛心嘛?

于是,福临面前跪成一片,人人口呼:“臣有罪!”

他们真觉得有罪吗?

那为何不直接在丽正门前一头撞死了赎罪,何须在此跪拜乞罪?

所以,他们口中的“有罪”,其实无非是一种口头禅罢了,就象是夸皇帝“陛下英明”一样。

事实上,他们心里真正觉得的,就是皇帝就是一傻子、牌位,只是这话不能明说,说了就等于与整个天下做对。

于是,他们就换了个调调,把“蠢”、“笨”、“傻”换成了“陛下英明”,其实,意思是一样的。

当然,范文程、洪承畴教啥也不会教福临这其中蹊跷,所以福临是真不知道,他还特意起身,满脸诚恳地一个一个将这些老货们搀扶起来,宽言抚慰。

实不知,这些个老货心里,早笑开了花,暗道,果然是少年人啊。

起身之后,济尔哈朗突然道:“……其实臣觉得,可以撤除对南禁运,一来可以缓解北商燃眉之急,二来……也可贴补国库困境……。”

这话在福临听来,是有道理的。

南攻是必须的,可跟赚银子是两回事,双方都有利嘛,禁运做什么?

但这话听在范文程、洪承畴耳朵里,二人的脸色骤变,他们互视一眼,心中暗骂,济尔哈朗,你个老不死的吃货,你是在清算多尔衮时发了笔橫财,自然不在乎三瓜两枣的了,可你也不能挡人财路啊!

对南禁运,确实起到了阻挠江南军工坊生产火器的作用,但对于清廷中的一些重臣而言,这是次要的,主要是,只有将南方紧缺的货物变作禁榷,那么,南方但凡需要这些,就得用数倍甚至十数倍的价格来买,这其中的利益是巨大的。

当然,这利益肯定不会是北商们独占,相反,北商占得只是些小利,甚至连之前的利润都不如,因为,他们向南贩卖禁榷物资,需要许可。

而这许可,自然是掌握在象洪、范等这些人手中,余下的事,就不言而喻了。

都道挡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

之前大伙不是说好了吗,什么都可以商量,唯独禁运之事不能商量。

可你不声不响突然来这一手,岂不是将大伙都卖了吗?

范文程立即发起反击,他微笑道:“叔王所谏,自然是有理的……可皇上应该清楚,北方的煤炭到了南方,就成了江南军工坊冶炼钢铁的原料,北方的木材到了南方,就成了北伐军士兵手中火枪的枪身,北方的硝石等物到了南方,就成了弹药……这些,将来无一不是落在我军头上的……。”

这话还未说完,福临就断然道:“禁运之例不可废……不但不可废,还须严加控制!”

济尔哈朗脸色一沉,低下头去。

而反观范文程、洪承畴,那是满面轻松,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福临接着说道:“既然诸位爱卿都谏言不向南用兵,那就……商议如何固守海州吧,另外议议凤阳府战事,朝廷是否需要向凤阳府增兵?”

范文程上前一步道:“臣以为,朝廷需要增兵海州……臣举荐安亲王岳乐为主帅固守海州,可令大军从天津出海,至东海中所登陆,最多五天即可到达……。”

洪承畴道:“凤阳府有英亲王十万大军,兵力足够,且我军以逸待劳,定能击败来犯之敌……故,朝廷只须犒赏、嘉勉我军将士,并无增兵之必要。再则……。”

洪承畴稍一停顿,“凤阳府与徐州邻接,徐州又是睿亲王藩地,如果敌军全力进攻凤阳,相信睿亲王应该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必定会派兵增援英亲王……再则,为皇上计,不管是英亲王、睿亲王,如果在凤阳府与敌军激战,拼个两败俱伤……对朝廷而言,实为有利无害啊。”

第一千六百三十一章 都是银子惹的事

令范文程、洪承畴意外的是,该趁机报复的济尔哈朗,此时居然赞同地附和道:“二位大学士所言实为谋国之言,此借刀杀人之计,令人叹为观止……本王佩服!”

福临当场拍板,“……封安亲王为宣威大将军,率正白旗三千及新军一万,共一万三千大军即日增援海州!”

这手笔对于福临和此时的清廷而言,确实已经很大了。

满蒙人口历来是清廷军力的掣肘,在顺天府立稳脚跟之后,他们不得不征用汉人从军,这就使得满汉两族之间的不平等,其实没有了存在的土壤,试想一边要人上阵血拼,一边当奴隶使唤,谁能忍受?

加上有洪、范为代表的汉臣存在,分享权力就成了秘而不宣的默契。

当然,寻常百姓是享受不到的,能享受的自然是当代汉人的菁英人物,譬如洪、范。

而在入关之后的清军军队中,满蒙八旗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摆设。

倒不是说战力下降太快,而是兵力真的不够用。

往往都有派出一、二牛录挂名,然后充入大量的汉军,对外号称是八旗军。

可事实上,哪来那么多满蒙青壮?

无非是挂羊头卖狗肉罢了。

满人死不起啊,就算让满蒙两族可劲地造人,一个青壮,至少得十六年才能上阵。

所以福临此次算是下了血本,三千正白旗旗军,那几乎是正白旗满编的四成,也就是说,这支队伍要是出了意外,在多尔衮死后,福临揽进怀里的五旗,就等于去了二成。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八旗各旗,其实也不是兵力、实力相同。

象原皇太极掌控的两黄旗,兵力自然是满编的,而多尔衮所控制的两白和正蓝旗次之,其余三旗,也就四、五千人。

这就是满清为何在正式与大明交战之前,必须先东征韩国的主要原因。

可怜当时真正视大明为宗主的韩国人,在被皇太极率二十万大军亲征之后,不得不献国请降,最后的代价是,王子被挟为人质,三十万子民被充作了满清进攻大明的炮灰。

所以,清军入关,南下和各地抗清明军和义军作战,战死的人绝不是少数,只是满蒙两族死得人少了些,因为有了三十万韩国炮灰嘛。

“皇上圣明!”

这次称颂,倒没有任何夹带私货,都是真心的,因为,福临允准了他们的所有谏言。

投桃报李嘛,称颂自然也是真心的了。

这才叫君臣相得嘛。

……。

范府之外,一群身着华衣锦服、头戴员外帽的商人们翘首以盼,已经多时。

这些个老西儿,是这个时代商人的缩影。

他们明面上一掷千金、光彩耀人,可实际上,他们私下里抠搜得要命。

富贵逼人的皇商光环之下,其实是对自身的无法掌控,他们确实有财,可财,真是他们的吗?

天晓得,除了往地里挖坑,埋到连自己都记不清埋了多少、埋了多久之外,归于他们真正掌控的财富,其实并不多,因为清廷中那些个大员们,从来没有将目光,从他们的财富中转移过。

予取予夺,稍有差池,便是家破人亡啊。

所以,这些个商人在范府外,乖得象一只只鹌鹑,自然也不敢空手而来。

而今天,更是出手不凡。

他们各自身后,都是一长溜的板车啊。

板车上,全是一只只打着铜钉的朱漆实木箱,那镏钉在阳光下,发着明亮的光……啧啧,让人一看就知道,这车上箱子里装得,定是价值不菲之物。

直到午时过去一刻,二位大学士的马车缓缓进入坊弄。

早已有人疾跑通知,于是,十多个商人们眼冒红光、一拥而上,啧啧,那架式,象是来得是二个妙龄艳伎一般。

……。

范府东南角的侧厅里,商人们带着阿谀的神情,纷纷陪笑着。

他们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期盼。

也对,从义兴朝建立,吴争在杭州开府,这南北贸易已经发生了太大的变化。

原本高高在上的北方,从来都是凌驾于南方的。

最新奇的玩意儿,都是从北方流向南方,特别是宫中贡品,啧啧,但凡能看一眼,那就是祖上积德,就象闻见了真龙体香一般。

而南方,从来都是进贡的那一方,譬如粮食、织品,当然还有每年成例的特产贡品。

可如今,情况被慢慢反转了。

南方的织品还在北运,但已经不运关成品了,而是织造司出产的汉袍成品。

这半成品和成品之间,利润差是巨大的,特别是挂上杭州织造司的铭牌之后,更是一领值千金啊。

清廷禁运令一下,大运河航道一堵,天啊,这生意还能做得下去吗?

虽说南面并没有如北方一般颁布禁令,可商船但凡过了徐州,那一道道的水上关卡,愣是将汉袍原本翻倍的毛利率给消耗没了。

象皇商们还好一些,货物量大,一次喂饱喽,也就有了情面,可那些小商人们就难了,一路上使过路钱吧,利润没了不说,还得倒赔钱,不使就更不行了,一旦扣上通敌罪,被勒索是小事,把不准当场推到船边,一刀下去,头就掉河里了,家人拉回去的尸身不全,还得雇人从河里捞,可那么大的运河,水流又急,怎么捞?

小商人们平日里大都是依傍着这些个大皇商,如今遇上难事了,自然得去求抱大腿。

于是乎,大腿们终于按捺不住,抱团前来“请愿”了。

给泥菩萨还得上香呢,来“请愿”自然得有礼,有礼才显得真心嘛。

十几个晋商,凑了三十辆板车的大礼,雇了百人,拉到了范府门前。

打赏了门房,递上了名贴。

在府门外整整站了一天,直到夜色降临时,老范才从府中传出一句话来,“事晓得了,稍安勿躁,待明日进宫之后,自有分晓。”

于是,商人们结伴来,又结伴回,到了今日天色未亮,又乖乖等在府门外了。

可老范上朝时,从正门出来,连眼角都不带搭理一下的,顾自上了马车,入宫去了。

第一千六百三十二章 不识趣

商人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洪、范二位大人回来。

如今,所有人目光都盯着二位大学士,盼着从他们口中说出“朝廷下旨解禁了”这样鼓舞人心的话来。

可老洪和老范却施施然把玩着茶盏碗盖,大有一幅“我看不见你们”的空间错落感。

范永斗、王登库互视一眼,立即明白问题出在了哪。

也对,但凡人活到了这个岁数,要再不懂事,那就真得该死了。

王登库手抖着,从怀里掏出烫金礼单,恭敬地双手捧着递到老范面前。

“范相,这是我等一番心意……不成敬意,就是给二位大人喝茶用……。”

老范连头都没转,就更不用说抬手去接了,而是侧了一下目,瞄了一眼礼单,那又没动静了。

王登库尴尬万分,站在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幸好老洪有气度,微笑着道:“诸位所求之事,今日本官与范大人已经向皇上禀呈,皇上听闻,也是急汝等所急啊……。”

这下,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商人们热泪盈眶,个个感恩德罪一般地奉承起来,还有表忠心的。

老洪话风一转,“可惜……可惜啊。”

范永斗脸一白,急问道:“敢问洪相,可惜什么?”

老洪慢条斯里道:“可惜有人不答应啊!”

这下所有商人都梗起脖子来,王登库更是大声问道:“谁?谁敢违逆皇上和二位相爷的意思?不想活了不是?”

这话一出,附应者众。

老洪呵呵一笑,随意说了两个字,“叔王。”

顿时,一片寂静。

爱兴觉罗的种是挺多的,可大清朝自多尔衮死后,还有谁敢公开称叔王的?

唯郑亲王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也!

如今郑亲王一手宗室,一手清算……啧啧,可谓是权势熏天,谁敢惹?

就算真有人敢惹,那也绝对不是这些个贱商们。

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范永斗上前轻声问道:“敢问洪相,郑亲王他……究竟是何意?我等在这些年里,年年从未忘记过孝敬他老人家的……照理,不该如此绝情啊?”

洪承畴慢慢放下手中茶盏,叹了口气道:“虽说皇上、本官和范大人,对你们的难处都感同身受,但……郑亲王所言,也有道理啊。”

“他……怎么说的?”

“郑亲王说……北方的煤炭到了南方,就成了江南军工坊冶炼钢铁的原料,北方的木材到了南方,就成了北伐军士兵手中火枪的枪身,北方的硝石等物到了南方,就被制成了火药……这些,将来无一不是落在我军将士头上的……。”

看看,看看,什么叫指鹿为马?

眼下就是,这话明明是范文程挤怼济尔哈朗、反对解禁的,可被洪承畴嘴巴一动,就反过来了。

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原本就是文臣的专长嘛。

可商人们不知道,也不敢求证啊,于是一个个义愤填膺,纷纷“指责”济尔哈朗起来。

当然,他们是绝不敢爆粗的,只是“有限度”地指责一下,譬如,济尔哈朗不该身体力行,使得贵体瘦了,这于国于民都不利……等等之类的。

等这些人发完了“牢骚”,范文程终于抬起头来,作了“结案陈词”,“诸位都是义商……明理之人,往常也多有杼解朝廷财政拮难的善举,对此,皇上、朝廷都看在眼里……可眼下是国战,当以国事为重,些许银钱的损失,与朝廷百年基业相比,孰轻孰重,不难选择吧?”

谬理但凡包裹上了正义,那就官面堂皇了。

还那么地令人难以驳斥。

商人们面面相觑,虽说不敢正面顶撞,可肚里绝对不缺腹诽。

老洪挥挥手道:“诸位仁兄,共克时艰吧……!”

这是下逐客令了。

范永斗、王登库等人欲哭无泪,面面相觑愣了一会,也只能躬身而退。

退之前,王登库哭丧着脸将手中礼单恭敬地递上,倒不是心痛这些银两,实在是心里不服气。这次他学乖了,没向老范手里递,而是直接放在了案上。

看,这不就行了嘛,做人得机灵点。

送礼送成这样,已经够丢脸的了,不想老范冷哼道:“无功不受禄,拿回去!”

这下场面就非常难看了。

所有商人噤若寒蝉起来。

还是老洪有度量,起身打圆场道:“我的范大人哪,常言道伸手不打送礼人……好聚好散嘛。”

这话说得,吓得一众商人急忙跪下。

好聚好散?

就是要唱哪出啊?

范永斗几乎要哭出来了,“二位相爷,我等有做得不对之处,您要打打,要骂骂……可不敢说什么聚啊散啊……。”

老洪微笑着不说话,慢慢回到了座位上。

许久,老洪见效果差不多了,这才挥挥手道:“诸位仁兄误会了,都是自己人嘛……哪来的什么聚啊散啊,我这么说,就是想啊,人,之所以为人,得始终牢记着忠义二字……别一有风吹草动,就想着换颗大树好乘凉……。”

范永斗等[悠悠读书]人冷汗淋漓,连连口称“相爷教训得是”。

“去吧。”洪承畴随意挥手打发道。

……。

范永斗、王登库等人一声不敢吭,一起离开了范府。

出了府门,上了马车,疾驰出好一段路,这才停了下来。

十几人在一偏僻处,用三辆马车围作一团。

“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还不是嫌咱们送的礼不够?”

“可那是六十万两银子啊!”

“六十万……他们怕是要翻一番都不够吧?”

这时范永斗悠悠道:“未必全是因礼不够……他们恐怕已经知道,昨日咱们往郑亲王府也送了礼了。”

王登库闷声道:“那又如何……难道还不能给郑亲王送礼了?再说了,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啊。”范永斗叹了口气,“没听洪相方才说,是郑亲王否了解禁的提议吗?”

“鬼才信呢!郑亲王昨日刚刚收了咱们的大礼,怎么会否了提议?”

这话让所有商人都愕了一愕,也对啊,那究竟是谁在搞鬼?

第一千六百三十三章 欲擒故纵

只听范永斗悠悠叹息道:“还能有谁?”

王登库先一愣,随即会意过来,压抑着怒喝道:“他们也太不是东西了,这些年贪了咱们多少银子,可临了……竟来落井下石这一出,信不信我……?”

“你想怎样?你又能怎样?”范永斗瞪眼道。

王登库一噎,跺跺脚缩后了一步。

有个商人道:“他们可以不仁,咱们也能不义……朝廷不是要禁运吗,咱们偏要反其道而行……咱们可以暗中向南面贩卖禁榷,既能获利,又能……。”

“放屁!”范永斗低声怒喝道,“陕西、河南皆是朝廷之地,陆路不通你往哪运?走海路吗……可在天津卫大沽口,朝廷新编水师已经成军……你别把大伙都连累了!”

那商人不敢再说,向后退缩回去。

范永斗缓了缓嗓子,叹息道:“好歹坐在大清这条船上,总不能让船翻了……建新朝吴王确实有能为,可他视咱们为寇仇,不容咱们啊……所以,咱们牢骚归牢骚……哎……。”

王登库突然压低声音道:“既然他们不给咱一条活路走,那咱们何不将错就错……他们的胃口这些年被养得太大了,反正是破财免灾……去找郑亲王岂不也是条路?”

范永斗瘪了瘪嘴,眼中冷芒一闪,“这倒是条路,话已经点破了,那不妨就将错就错,如今的朝上,怕也就郑亲王能与他们抗衡了……走!”

……。

郑亲王府。

济尔哈朗的书房内,说是书房,要找本书还真难。

也是,爱兴觉罗家族过了中年的,基本是不爱读书的,能靠马背上挥刀吃饭,还读啥书啊?

在他们看来,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南人,才需要读书,不读不行,因为靠拳头打不过满人嘛。

这倒是和后世的老美一个腔调,说什么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狗屁。

其实他们是不明白,读书不仅仅是耍阴谋,还有……律己。

济尔哈朗比其余宗室好一些,因为他随和,越老越随和。

随和是种修养,至少,表面上是。

济尔哈朗是越来越有修养了,在武英殿里奏对时,被洪、范联手打了个人仰马翻,最后还笑嘻嘻地替洪、范说话,自然是有修养、有内涵的。

但此时,济尔哈朗面色阴沉,阴沉到要滴水!

“这两老混蛋,真当本王是老好人,可以随意揉捏吗?”济尔哈朗沉声道,“钱谦益,若不是你献的拙劣计策,本王岂能容他们放肆?!说什么任由他们胡来,不留路给人走的,便会断了自己的路……可现在,皇上不但不解禁,更采纳了他们的进言,要更严厉……如此一来,不仅今年朝廷岁入大减,更会使得……咳……咳咳!”

济尔哈朗象是说急了,岔了气,咳嗽起来。

别人不知道,钱谦益自然是知道的。

钱谦益如今可是吏部尚书,妥妥地朝廷大员,这要放在了建新朝,那可是权势熏天的主。

可惜,满清朝堂上,任何一个衙门,都设满汉两个主官。

譬如钱谦益供职的吏部,就有两尚书,另一个自然是满人。

吏部真正的权力,当然是在满人尚书那,也就是说,钱谦益就是个摆设。

老到古来稀的地步,钱谦益太懂宦海沉浮了。

他很清楚,没有靠山,什么尚书,满人想黜落就黜落,甚至是想杀就杀。

譬如他被多尔衮盯上,不就是想抄家就抄家了嘛。

再譬如,范文程在清廷资历总算够了吧?

他从效忠努尔哈赤,至今已经是三朝老臣,妥妥起于微末的从龙之臣啊,这要换在明朝,就算皇帝见他,那也得执晚辈礼啊。

可在满清,他就是一个多铎旗下的奴才。

多铎看上了他媳妇,趁他不在,抢进府中玩了几天,老范愣是屁都不敢放一声。

直到有别人听闻这奇葩之事,捅到了皇太极耳朵里,皇太极也觉得过份了,这才令多铎将人放回来。

好嘛,这样一件将脸此压在地上践踏、揉搓的事,最后就一句话,将人放回来,作罢。

理由很简单啊,老范是多铎旗下包衣奴啊,奴才的老婆,旗主想抢就抢,还能怎么着?

钱谦益深知此中道道,所以,他主动靠上了济尔哈朗。

话说回来,钱谦益的眼光是毒辣的,够准!

他认清了济尔哈朗其实不是个老好人,他老好人的表面下,是一颗不安份的心。

也对,济尔哈朗也是宗亲,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亲侄子,流着与皇太极、福临一样的血。

他的低调,全是被多尔衮、多铎兄弟给压制的。

如今二人先后去见努尔哈赤了,留下一个稚童,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时候让济尔哈朗跋扈一回了吧?

钱谦益在被济尔哈朗收揽之后,一直没有建树。

他正愁着没机会呢,这不,机会来了。

清廷严控物资南运的禁令,对自身而言,伤害其实不大,可对于各地北商而言,那就是釜底抽薪之举了。

这五年间,南北相互商贸已经非常密切。

南方太需要大量北方资源,而北方更需要南方的织品、舶来品和一些只有江南才有的新奇玩意,譬如晶莹通透的肥皂、价格远低于番商的琉璃制品……还有那但凡是个雌性,见了就想哭的香水儿。

可商贸往往是相互的,单方面一断,就算南面没有反制,那商人的利润也会大幅降低,要知道,雇佣一个船队或者车队,来回一趟,得多少花费?

明明可以来回满载的,结果只能载单趟,这其中无辜的消耗绝对令商人们难以承受。

而他们都清楚,一旦等到南方反制,甚至暴发战争,那么,手中的饭碗就算砸了。

无数的雇工将因此失业,大量的工坊产品囤积滞销,最终倒闭。

坊间的反对和抗议声早已喧嚣,可北方与南方不同,这喧嚣声铁定无法传到正阳门去。

商人们只能各自找代言人,找济尔哈朗的并不比找洪、范的人少。

第一千六百三十五章 迈密的痛苦

济尔哈朗当时已经决定向福临谏言,但被钱谦益给阻拦了。

钱谦益根据朝堂的权力分割现状,为济尔哈朗献了一策。

那就是让济尔哈朗不作声,待池水搅混之后,脱身事外。

也就是说,让风波产生的矛头对准以洪、范为首的朝堂中的汉臣。

济尔哈朗深感此策有道理,于是顾自清算多尔衮留下的京城大员,一门心思地闷头发财,对禁运引发的一系列商人造访之事,完全拒之门外。

直到这些天,京城中该清算的都清算得差不多了,府中的金银已经堆得放不下,得想办法挖坑埋了。

济尔哈朗终于想到要变变了。

因为朝廷禁运令,让济尔哈朗的利益也受到了严重损害,他可是将一半身家,送入了江南商会,当然,是用了迈密的名义。

迈密,就是钱翘恭的满族妻子,结果钱翘恭一出京城,就投了南面,这差点让济尔哈朗被朝廷严惩,好在济尔哈朗站队站得对,同时这些年的低调,给他积攒了好名声,板子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只是罢了官职,爵位啥的都没动。

这不,多尔衮一死,福临一亲政,济尔哈朗身子一摇,东山再起,不但权势熏天,还得了个“叔王”封号。

多尔衮一个“皇父摄政王”,让福临恨得咬牙切齿,如今,济尔哈朗的“叔王”,却是福临自己钦封的,真是人比人得气死啊。

清廷禁令,让江南商会的利润急剧下降,做为南北两朝共同认可的非官方商会组织,它的贸易占了南北贸易的七成以上,不但得到双方认可,还垄断了许多小商人不能触碰的物资,可现在,两个月下来,贸易总量急剧下降,这直接关系到一个季度的分红。

要知道,江南商会分红是每季度一次,而且一次分红,从没有少过股本的一成去,也就是说,合算到年,利润铁定在四成以上。

这几乎是暴利啊,可,现在,这些分红都成了泡影了。

如果是北方商会,济尔哈朗定会吹胡子瞪眼,砸门去,可这是江南商会,说实话,济尔哈朗还真不能干这事,他得斟酌着。

谁让江南商会背后有吴争的影子呢?!

那么,济尔哈朗想解决没了分红心中肉疼就只有一个办法了,进宫,找小福临说理去。

这个时候,钱谦益想劝阻也不好使了,天大地大,银子最大。

郑亲王府数百口人,哪天不得开销数千两银子?

皇帝每每开宴,济尔哈朗不得去捧场?

这捧场可不是空手去打秋风的,真要是空手去了,那就是不懂事。

不懂事的后果很严重,严重到但凡以后有宴,不会想到再叫你了。

所以,每次进宫赴宴,济尔哈朗就得牵十头羊,数十坛酒,进宫后交给御膳房,这样,才能心安理得地喝几杯子御酒,然后回来再吃顿夜宵填填空落落和肚子。

钱,一睁眼就是钱啊。

钱谦益是真拦不住了,急得跺脚,

而昨日范永斗、王登库等人送了一车队的重礼来,正中了济尔哈朗下怀,更坚定了他进宫谏言的勇气。

钱谦益一想,计上心来。

他向济尔哈朗进言——欲擒故纵!

意思就是说,济尔哈朗先向皇帝谏言解禁,但这必定会遭到洪、范等人的反对,因为从福临亲政以来,济尔哈朗与洪、范等人已经结成了政治同盟,他们都是福临的拥趸嘛,但凡有什么政策议定,都是私下里先沟通好了,再去福临那知会。

福临对他们来说,更象是个负责点头的玉玺。

而济尔哈朗突然打破这个惯例,必定会遭到洪、范等人的反噬。

这样一来,“恶人”就是洪、范做了,喧嚣的风波矛头就对准了洪、范这些汉臣了。

济尔哈朗不但落个“为民请愿”的好名声,更能火中取栗,从而得到原本得不到的东西,譬如,北商们的亲近,甚至,效忠。

济尔哈朗想想也对,就采纳了钱谦益的计策。

这不,在武英殿来了这么一出欲擒故纵,最后,还真象钱谦益估计的那样,事情,成了。

可济尔哈朗郁闷的是,洪、范的反噬来得太激烈,而福临更象是与洪、范亲近一些。

这种挫败感,让济尔哈朗心里十分不舒服,他可是福临的“叔王”啊。

于是,就有了在钱谦益面前大骂洪、范的一出。

钱谦益低薪丰头,一声不敢吭,他心里也觉得奇怪,这些个奸商,这次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难道真他X的当了乖孙子,打算死心塌地地效忠洪、范了?

这不对啊,商人哪有一个有气节的?

大明朝连读书人都没了骨气,何谈这些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而就在这时,外人有人前来通报,范永斗、王登库等人前来投帖求见。

钱谦益霍地抬头,正好与济尔哈朗的目光相对。

二人齐齐一愣,突然暴发出哈哈大笑声,哪还有方才那种一个骂、一个听的局促?

……。

夜深了。

迈密瞪着不断跳动的烛火发着呆。

她从来不是郑王府中主角中的一个。

她只是个庶出之女,这个时代的嫡庶之分,不管明朝还是清朝,都一样。

原本,按她的身份,到了嫁人的年龄,便会有人,替她选一个郡主或者郡君,作为陪嫁的滕妾出阁。

或许等到正室死了,她有希望扶正,但这机会是渺茫的。

迈密或许就得这样过完一生。

直到有个人来了,这是个汉人。

迈密非常不解,一个汉人,没有背景、没有出身,居然能娶她为妻。

在祖父安排,偷偷从屏风见了之后,迈密打定主意,就能嫁这汉人为妻。

更让迈密惊讶的是,她的出嫁,竟能让皇上破例给了她封号——格格。

虽然不能与摄政王女儿的“多罗格格”相比,但“格格”的封号确实已经出乎了迈密的意料。

这让她更加认定,自己的眼光是出类拔萃的,连皇上都看重的男人,自然是个英雄。

草原上的女人,她们最希望的就是,嫁给一个英雄!

第一千六百三十五章 被权力污染了的亲情

可惜……可惜的是,迈密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结尾。

这个汉人,两年之中,竟不与她亲热,甚至连话都不说一句。

直到半年前,奉旨出京,一去不回!

这对于迈密而言,等于是天塌了。

对朝廷而言,钱翘恭是“投敌”,迈密做为“投敌份子”的妻子,那得株连,至少得流放宁古塔。

不仅如此,连迈密祖父济尔哈朗都被连累上了。

济尔哈朗整整自己圈禁府中半年不出府门。

这下,迈密这个庶出女成了府中人的眼中钉,就连下人们,都对她鼻孔子出气,颐指气使。

迈密的“格格”爵位被朝廷剥夺了。

她从原本的后院被驱赶到了右厢房,谁都知道,右厢房那都是堆杂物的,因为它与东侧马厩,仅隔了一堵墙。

迈密想寻死,可她的心中,终究还是念着那个负心的汉人,她想搞明白了,终究是为什么?

这时,她身后的门被打开了。

迈密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此时能来她房间的,除了送饭的下人,再没有别人了。

没有人再在乎她,从迈密搬来右厢房,就连她的生父,济尔哈朗的次子济度,都没有来看过她一次,谁还会在乎她一个失了势的已经出了嫁的庶女?

“放那吧……我不饿。”迈密的声音有些虚弱,显得有气无力,但,她是真吃不下。

“怎么……想绝食啊?”

迈密大惊失色,这声音她太熟悉了。

从家里决定将她嫁于钱翘恭,朝廷破例册封她为“格格”时,这个一年也就在祭祀时见一面的爷爷,时常来陪伴她,和她说话,教她如何拢络人心,甚至还聊些家长里短……。

可眼下,迈密已经半年多没再听过这个声音了。

这让迈密霍地起身,回头,“玛法……是玛法……您怎么来了?”

迈密的声音有些颤抖,激动,惊惧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来,放在那就是。”济尔哈朗对拎着两个食盒的随从说道,“你们先回吧……我与迈密说说话。”

迈密惊恐地看着桌上的食盒,她甚至怀疑,这,或许就是她在人世间最的一顿饭了。

王府中的女人,特别是没有身份的女人,哪年不莫名其妙地死上几个?

迈密想到了自己的处境,惊恐、心悸,突然,她长吁出一口气,也罢,不就是个死嘛,自己何尝没有想过寻死?

这算是成全了别人,也成全了自己了。

想到这,迈密反而有种解脱般地轻松起来。

她的脸色渐渐平复,身子也不抖了,气也顺了,她默默地看向她的玛法,甚至脸上还露出了一丝微笑。

济尔哈朗是真惊讶了,这个庶出的孙女,让他突然感觉到象是一种褪变,就象丑小鸭突然变成了白天鹅,乖乖,这种气度,可造之才啊,远比她爹强多了。

济尔哈朗时常发愁后继无人,倒不是说他没有儿子,济尔哈朗功能齐全,到今日,他已经生了七子十女。

可惜,没有正当年的,他最小的儿子才五岁。

而长子富尔敦少年夭折,连个子嗣都没留下。

于是次子济度顶了上来,成了世子。

济度嫡福晋是科尔沁博尔吉吉特氏,多罗贝勒绰尔济之女,按理说,两家想扶持济度前程,那是小菜一碟,可惜的是,济度的心思全不在前程上,他只喜欢女人。

娶了嫡福晋,再娶两个侧福晋。

娶了两个侧福晋,再娶三个庶福晋。

娶了两个庶福晋,他还不满足,愣是买了七、八个妾侍。

这还不算,在府外金屋藏娇就不计其数了。

济尔哈朗倒不是肉痛银子,而是看着儿子济度那憔悴样,打个喷嚏都能一头栽倒……虚啊,哎,说多了都是眼泪。

好在,让济尔哈朗心里安慰的是,济度已经生了三子四女,香火有了,也就随他去了。

这样一来,济尔哈朗的目光就看向了济度的儿子,既然长子(济度是次子,但济尔哈朗长子死得早,他济度顶了世子位)靠不住,自然就在长孙子里找了。

所以,济尔哈朗嫁迈密给钱翘恭时,确实是有过长远计划的。

象济尔哈朗这种人,可能上趟茅房都保不准有谋划。

济尔哈朗是想,如果能将钱翘恭延揽进自己手下,那么,以钱翘恭与沈致远的关系,等于与多尔衮搭上了关系。

当时多尔衮还权势熏天,留条后路,不比啥都强嘛?

能成为三朝不倒翁的济尔哈朗,他最擅长的就是多方下注,不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

而钱翘恭、沈致远不管是谁日后崛起,都对济尔哈朗有好处。

哪怕是这二人真假意降清,那么,一个庶孙女,还不至于将自己推进万劫不复的泥沼。

事实也是如此,济尔哈朗被钱翘恭“投敌”牵连之后,也就闭关了半年,如今复起,一飞冲天。

京城清室数千宗亲,望其项背啊。

对于迈密这个被人无理由“退货”的庶孙女,济尔哈朗原本打算是让她自生自灭的。

也是,这样的人,哪个满族“好人家”还想明媒正娶?

可嫁得差了,那等于“啪啪”打济尔哈朗的脸。

所以,让她死在王座里,就算是最好的安排了。

可朝廷两个月的禁令一下,济尔哈朗突然就想到了迈密。

这不是迈密出嫁前,济尔哈朗时常与她闲聊聊出了祖孙情份。

而是,迈密能被济尔哈朗用得上了。

有用的东西,那就有价值,有价值的东西,济尔哈朗就想得到、看得见,这理由古今都很实用。

于是,济尔哈朗来了。

可眼下,济尔哈朗见了迈密从惊讶、恐惧、悲苦……惆怅,然后释然,放下。

济尔哈朗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小看……不,太暴殄天物了?

这样一个女人,只要稍加调教,绝对是一好把式。

济尔哈朗稍稍斟酌,突然笑道:“孩子……想玛法了吧?”

“想……。”迈密被这话一引,语调又起哽咽。

“想就对了……来,让玛法好好看看你。”济尔哈朗脸色温和地拉过迈密,用皱皮唬噜的老手,轻轻地抹去迈密渗下的眼泪。

第一千六百三十六章 再战海州

PS:感谢书友“20170103142951359”投的月票。

“傻孩子,想了就去后院看玛法啊……不就那么几里路嘛。”

天晓得,就算那些嫡子嫡孙想见济尔哈朗,那都得先登记再排队。

如果迈密真大胆直接去了后院,最好的结果是被赶回来,说不定,那些济尔哈朗的随扈把事往福晋那一捅,接下来的就是家法侍候了。

郑亲王府的家法,与吴老爹的家法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吴老爹是教育型家法,而郑亲王府的家法那是惩治型家法,怎么能一样呢?

明知是不可能,但济尔哈朗却说得一本正经,有些人就是能够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说得理直气壮,一点不带噎的。

可往往是,这样的人就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听得人,偏偏就不能戳破,不敢戳破,还得顺着对方的话说。

迈密轻轻抽泣道:“是孩儿不懂事……以为玛法忙于政务,不敢前来打搅……。”

听听,听听,济尔哈朗老怀大慰,撸着胡须,用慈祥的目光打量着迈密,好一副祖慈孙孝的天伦场面啊。

“……迈密啊,玛法今日来,是想听听你对自己将来的看法……你大胆讲,只要玛法能帮你的,一定帮你!”济尔哈朗一脸郑重地点着头,完全是一个言而有信的祖父样。

迈密一怔,她不由自主地侧目看了一眼桌上食盒,心想,难道是自己误会了?不是朝廷或者玛法想对自己一劳永逸?

济尔哈朗自然是看得见迈密的眼神方向。

可他当作没看见,一直保持着祖父的慈祥。

许多事,只要不说破,就可以当它不存在,可一旦说破了,那就真碎了,再无法弥补。

“迈密,别怕……说就是了,玛法一定帮你。”济尔哈朗形如催眠的劝说声,就象来自遥不可及的天堂,温柔、和蔼,且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迈密终究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她的气度,完全是来自于一瞬间地勘破生死。

“……玛法……请玛法恕罪……孙儿想去……江南……找……他。”迈密声音断断续续,越说越轻,头也越来越低,直至不可闻。

但意思算是表达清楚了,近在咫尺的济尔哈朗也听懂了。

一时间的静默,屋内落针可闻。

迈密突然警觉到了什么,她骇然抬头看向济尔哈朗,她以为,自己说错了。

说错了,就得付出代价,代价是,死!

可让她意外的是,济尔哈朗仅仅是沉默,脸色并没有震怒。

“好!”济尔哈朗突然击掌叫好,吓了迈密一跳,“我府中出去的人,个个是有情有义之人……你想去江南,玛法就派人送你去江南……。”

迈密傻了,是真傻眼了。

她只是被济尔哈朗的软语所惑,一不留神说出了心里久存的想法。

可济尔哈朗的回应,却让她觉得离谱。

送自己去江南?

朝廷那怎么交待?

虽说“格格”爵位被削夺了,但多少人的目光还不经意地盯着王府。

祖父能这样送自己去江南?

看着迈密地惊愕,济尔哈朗慈祥地笑道:“傻孩子,在玛法心里,还有什么事能比你的幸福更重要的呢?”

迈密“哇”地一声,趴在济尔哈朗的腿上,哭了出来。

济尔哈朗有些被感染,一种久违的亲情涌上心头,他轻轻地拍着迈密的背,安抚着。

“傻孩子……去吧,无论如何,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找到他,不怕他不认帐。”济尔哈朗与其说是在安慰迈密,更象是自言自语着,“两年多下来,我看出他不是个绝情之人……去吧,他不会不认你的。”

迈密渐渐收声,睁着泪眼抬头,“玛法……我真……能去吗?”

济尔哈朗微笑着用力点头,“你收拾一下,过两天,玛法就安排人送你去江南。”

迈密这才确认这事是真的,她欣喜地起身,倒退一步,然后跪倒在济尔哈朗面前,拜道:“孙儿多谢玛法成全!”

济尔哈朗伸手扶起迈密,祖孙俩相视而笑。

在离开时,济尔哈朗就象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样,回头对迈密道:“之前玛法以你的名义,在江南商会入了不少股份,你此去顺带着,将那些股份接手了吧……契约在你离府时,玛法会让人交给你……还有,你得看好了这些契约,那可是咱府中最值钱的物事了。”

迈密不断地点头着。

看着祖父的背影离去,迈密觉得,自己是枉作小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王府之中,亲情依在。

……。

如果之前海州攻防战,是大战的序曲。

那么,海州南面的这场野战,就是拉开了第三次江北大战的帷幕。

钱翘恭终于等来了从扬州方向赶来的援军,鲁之域所率吴淞卫三千人。

鲁之域也带来了吴王的最新命令,吴争指示,打!狠狠地打!别心痛弹药,打没了我负责补给……但不得强行攻城,先打外围再围城,打敌人一个半死不活,吸引清廷不断向海州方向增兵,如果敌人兵力太多,可以适当往南撤退,在云梯关有吴淞卫六千预备队……如果海州之敌闭门不出,那就围城用炮轰,把敌人轰成惊弓之鸟……!

吴争的命令很“啰嗦”,但钱翘恭和鲁之域执行起来,却非常简单。

合兵会师次日,大军就开始向海州南门逼近。

在火炮的射程极限停下扎营,吴淞卫居正中,风雷骑掩护两翼,然后就是不断向城内开炮。

北伐军的火炮已经换装完毕,特别是吴淞卫,它得天独厚,与军工坊距离近,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加上一直处于前线位置,自然换得快。

而换下的旧式火炮,经过军工坊化妆一新,基本上经卫匡国和汤若望之手,从海上一转,卖给了清廷,有些配给了清廷新军,有些用在了清廷新建大沽水师炮船上。

鲁之域所率吴淞卫虽然只来了三千人,但火炮是带全了。

如今北伐军军制,诸卫分上、中、下三卫,上卫编制是二万五千人,中卫是二万人,下卫是一万五千人。

吴淞卫一直在前线作战,是上卫,拥有一个满编两千四百人的炮团,大小野战直瞄炮九十六门,攻城曲射炮(改良加强版的虎蹲炮,射程极限是六至八里)二十四门及若干小炮。

第一千六百三十七章 南北三个战场(一)

鲁之域带来的,其实是吴淞卫一整个炮团。

从吴争传来的命令上就可以看出,吴争此时并不在意,是否能立即收复海州。

他所需要的是,把海州变成一个泥沼,一个让清廷疲于应付的泥沼,以便吴争在泗州方向用奇兵。

而此时驻守海州的清军,在沈致远带新军返回滋阳后,就失去了新军的火炮支持,而济席哈、蓝拜所率两旗和他们自己的亲卫队,大都是骑兵,虽说也配制着火器兵,但那些火器,在吴淞卫炮团面前,就是个笑话。

当然,济席哈、蓝拜依旧可以参照之前与钱翘恭的那场战斗,派骑兵出城对决。

但问题是,有了重炮的支援,风雷营完全可以与敌骑以正合了。

正是算准了这点,鲁之域才敢于先率重炮团前来与钱翘恭会师,而将后续兵力部署于去梯关一线。

炮团补充的新兵们,火炮是越打越顺手了。

可城内的敌军,这日子就难过了。

虽说伤亡不大,毕竟不是后世的火炮嘛,真要想躲,城中到处可躲,随便钻进一家民舍,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反正城内能动的,之前都杀光了,还怕没处躲?

可谁能保证,下一刻,城外砸来的炮弹,不会掀翻普通民舍的屋顶?

海州城太小了,如果火炮抵着城门附近射击,可以将炮弹横跨南北两门。

每每想到这事,刚刚有点睡意的清军就会惊醒。

这一天、两天还好,可五天、七天,就真要了清军命了。

于是,清军士兵开始串连着,一起向济席哈、蓝拜请战,他们都说,与其困在城中,早晚死敌军火炮炮口下,不如出城拼死一搏来得畅快。

这话也对,确实,城外北伐军风雷骑不过三、四千人,之前的大败,无非是济席哈、蓝拜大意所致,清骑不乏正面决战的实力。

当然,济席哈、蓝拜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失误的,他们对将士的解释是,只怪钱翘恭那南蛮子投了吴争,这才使得原本只有己方所有的枪骑,出现在了对方阵营。

但话是这么说,济席哈、蓝拜早已被之前一战打得心惊胆颤了。

那哪是骑兵对决?

分明是屠杀!

想着数千骑兵被对方如同镰刀一般地用火枪肆意收割头颅,济席哈、蓝拜已无一丝出城对决的心意。

也对,战报已经北送,该抢的功劳已经到手,请援的折子,现在应该摆在皇上面前的龙案上了。

自己二人只要守住海州,等朝廷援军到了,自己就可以论功行赏了,这赏赐可是双份的,除了兖州多尔博处的一份,还有一份来自朝廷……啧啧,想着就美啊。

可如果顺着将士心意,出城迎战,万一要是有个闪失……不,不对,大概率是会有闪失,那就是平白将到手的功劳扔了回去,再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交待了……这太不划算,收益和损失完全不成比例。

济席哈、蓝拜于是强压着手下,不断地许诺只要守住城池,回去个个有赏,重赏!

更是对将士们忽悠,说城外明军是长途奔袭,这么多火炮,炮弹带得肯定不多,象这样不间断地射击,很有可能下一刻,就没炮弹了。

这才将浮动的军心按平息了。

二人长吁一口气,可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他们事实被打脸了。

吴淞卫几乎每个时辰,就会对城内打上一轮炮击。

而且是群炮齐射,直射炮的“隆隆”声,应和虎蹲炮的“通通”声,一旦射击,就连成一片,一打就是半个时辰,那玩意,可不是寻常心理能承受下来的。

如果不是济席哈、蓝拜下令封堵城门,南城方早就被轰成稀巴烂了。

只是海州城墙确实厚,除非在城角埋巨量火药,靠火炮是轰不穿的。

可齐射火炮的震慑力、恐吓力,是无以复加的。

于是,在炮击的第六天午夜子时刚过,海州城内,一场预谋已久的兵谏发生了。

兵谏的清军并不反朝廷或者反嗣亲王多尔博,他们只想痛快地出城拼杀,而不是窝在城内等死。

参与兵谏的人数并不多,仅一百多人,原本这样的人数,是无法靠近济席哈、蓝拜二人的临时行辕的。

可问题是,这百多人,正是出自二人的中军营。

堡垒永远是从内部攻破的,都说家贼难防啊。

谁能想到,待遇最好、忠诚最佳的中军营会发动兵谏。

好在中军与临时行辕终究还有一段距离,兵谏的时辰也不对,他们掌握了亲卫营换防的时间,却掌握不了济席哈、蓝拜二人的夜生活时间。

那一夜,济席哈、蓝拜二人凑在一起,正推杯换盏、饮酒作乐。

兵谏时,混乱一起,就被二人警觉了。

二人随即调动身边数十亲卫,愣是在临时行辕门口,用密集火枪齐射,堵住了“叛军”。

乱枪声首先惊动了济席哈、蓝拜二人的亲卫营,于是,一场“叛乱”就这么被平息了。

但问题来了,怎么处置没死的数十“叛军”?

杀或者放,亦或者借口首恶已诛,余者不究?

显然,济席哈、蓝拜二人远没有那么大度,他们震怒于中军营居然“叛乱”,随即异口同声地下令,立斩不赦!

许多时候,一件小事可以引发一场大乱。

济席哈、蓝拜绝对属于是没头脑的满人。

按理说,在这种被压着打的防御战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息“叛乱”之后,就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过了难关再说。

至少,也得等援军到来,然后再来清算这些“叛军”,到时大局已定,就算有异己者,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可惜,这二人肯定是想不到这些的,他们认为“叛乱”平息,局势已经在自己掌控之中,愣是在凌晨时,当着许多中军营将士的面,斩杀了这数十“叛军”。

当时,行刑场内,一片寂静,可愤怒和怨恨已经开始聚集。

无数的眼睛里,流露出怨恨的火苗,一点即燃。

他们所效忠的,以前是多尔衮,现在是多尔博,济席哈、蓝拜,算个屁?

第一千六百三十八章 南北三个战场(二)

PS:感谢书友“清明小道友”、“神语者之王”投的月票。

这支“叛军”虽说只有百多人,可他们来自中军营,这些可是实打实的旗人子弟,不管是他们,还是父辈,都是追随多尔衮从关外打到关内的功勋子弟,他们人数不多,可代表着城中许多旗人的利益和诉求。

譬如他们执意出城迎战之事,这就是大部分旗人的诉求,只是许多人考虑到家族,没有参与罢了,并不代表着他们不认同。

所以,济席哈、蓝拜下了斩杀令之后,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一场原本不大的“叛乱”,迅速变成一次大规模“营啸”,并就地漫延开来。

中军营首先开始向汉人营挑衅,然后动刀。

汉人营开始不敢反击,四下溃逃,可等到发现这些旗人紧追,大有不死不休的意思,于是,开始反击。

汉人营人数多啊,一旦开始反击,局势慢慢开始扭转。

听到消息的济席哈、蓝拜大惊失色,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经过短暂的商议,二人将自己所属亲卫私军合拢一处,组成一千多人的弹压队,一面弹压,一面对外宣称,已经决定出城迎战明军,各营各回驻地,若滞留街道上,立斩不赦之类的话。

这样一来,明面上安抚了中军营,随着中军营追杀汉营的行动中止,汉营也慢慢退去,返回驻地。

可这场营啸,产生了极大的恶劣后果。

原本城中同一阵线的军队,因双方拼杀出现了不小的伤亡,产生了裂隙。

这种裂隙,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弥合的,特别是汉人心里的阴影是巨大的,他们生怕满人什么时候突然又向自己挥刀,如果是战场上,被他们从背后挥刀,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种阴影侵蚀着他们对满族本就不多的忠诚。

可济席哈、蓝拜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危险,他们只是在紧急商议,安抚了中军营之后,是否按照承诺出城迎战。

在反复地商讨和确认之后,济席哈、蓝拜二人终于决定,按承诺出城迎战。

但出城,并不是出南门,而是北门。

因为二人有大将之风,契合了孙子“未战先虑败”的兵法,二人认为,万一战事失利,己方骑兵可以原路返回北门入城,敌军就算追击,也只能尾随,只要在城墙上布置妥善,以己方骑兵的速度,一定可以先一步敌军骑兵退入城中。

次日凌晨,海州城北门,三千六百清骑鱼贯而出,然后转身,分两路扑向南门外,一路直击吴淞营炮兵阵地,另一路准备迎战风雷骑并进行拖滞,以掩护前路突袭敌军炮兵。

……。

此时海州城爆发战斗并不是孤例。

凤阳府定远城中,广信卫指挥使李过和刘体仁,在接到吴争的申饬书之后,不得不作出选择。

是假戏真做,脱离大将军府独立,还是遵从大将军令,对凤阳城发起强攻。

前者一开始就被二人共同否决,原因很简单,投敌,他们做不到。

李自成的在天之灵和死于清军之手的数十万大顺军将士亡魂,都不会答应。

可如果不投清,仅占据一个小城的广信卫,怎么在夹缝中生存?

那么不用选了,遵令行事即可。

可问题是,凤阳城至少有三万以上的清军,且是阿济格驻地,西怀远、东临淮,皆驻有不少于二万敌军,形成东西侧翼。

以广信卫一卫之力,强攻凤阳城,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李过、刘体仁纠结于,这是不是吴争故意借阿济格之手,使双方拼个两败俱伤,来消耗广信卫的实力。

二人踌躇多时,想不出一个两全之策,只能一咬牙,先打了再说。

不过二人还是多了个心眼儿,他们确实是进攻了,可目标选在了临淮。

原因很简单,临淮与凤阳城距离不远,且在凤阳城东侧,如果进攻凤阳城,那么广信卫必受怀远、凤阳、临淮三个方向的合击,广信卫肯定抗不住。

如果选择进攻临淮,那么,最多就面临临淮与凤阳城两路,与三面受敌相比,两面受敌那是轻松不少了,况且,广信卫可以向东泗州撤退,泗州与扬州、淮安接壤,到时脱离应该不成问题,总比全军覆没要好太多了。

关键是,从理上说,李过二人并没有抗令。

因为凤阳和临淮二城敌军几乎是同声连枝的,不管攻哪城,都会引起连锁反应,这就让李过在吴争面前,有了分辨的可能。

于是,广信卫全军出动,李过亲自率一部,强攻临淮,而刘体仁率一路,进攻东濠水东岸,如今被清军占据的原明飞熊卫驻地,以策应李过,随时为李过东撤断后。

由于之前李过与阿济格之间眉来眼去,双方士兵相互“团建”,感情“日新月异”的进展,如今广信卫突然翻脸,恶颜相向,直接打了清军一个措手不及。

飞熊卫驻地三千清军,被刘体仁以超过三倍的兵力围歼。

就象李过自己也承认,吴争并没有亏待过广信卫,按广信卫编制人员,火枪、火炮的换装早已完成,所缺的,只是后面扩编的那部分兵员装备和李过、刘体仁借机擅自扩编的近万人装备。

而此次进攻,李过、刘体仁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李过带走了所有重炮,而小炮全留给了刘体仁。

因为临淮是坚城,而飞熊卫驻地,小炮就能扫平。

近六百门的虎蹲炮,用了仅仅一个时辰,方圆三里地的飞熊卫驻地几乎直接被荡平。

刘体仁甚至连清扫战场的命令都没下,迅速下令,全军调头,扑向西面原明英武卫驻地。

阿济格在飞熊卫、英武卫驻地各驻扎了三千人,用来防范李过。

当然,在阿济格看来,李过缺少进攻的勇气,最多只是根刺,成不了威胁到性命的刀。

可惜,阿济格并不真正明白,李过与吴争之争的仅是权利的争执,可对满人,那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飞熊卫驻地三千清军,一个不留。

倒不是刘体仁不想留,实在是留不得。

一是时间太急,二是万一走漏了风声,短时间攻不下英武卫驻地,那么,必会被从凤阳城闻讯赶来的清军所拖滞,为李过断后从何谈起?

第一千六百三十九章 南北三个战场(三)

刘体仁率前锋急袭英武卫驻地,可他依旧还是慢了一步。

广信卫本就是被赶出京城南下的溃军,从河南一分为二,大部分追随了忠义夫人、李过等人,另一部分去了陕甘,当时辎重丢失,数十万人难以裹腹之时,不多战马就成了维持生计的不二选择。

后来李过所部辗转于湖广九江一带抗清,被吴争收编。

他们缺少战马,从湖广至江西更无法补充、编练骑兵。

所以,广信卫只能靠两只脚丫子奔跑,步行的速度嘛,能怎么快?

加上之前,占据了绝对兵力优势和火力优势的广信卫,荡平飞熊卫驻地不设防的清军,用了一个多时辰,就算刘体仁率前锋迅速脱离,向西奔袭,赶到英武卫驻地又花了半个多时辰,早已被斥侯侦知飞熊卫驻地军情的英武卫清军,不但已经严加防备,同时还派人向凤阳派人了告急信使。

刘体仁这次,算是遇上了硬茬了。

他的三千前锋,一头撞在了英武卫驻地,三千严阵以待的清军身上。

随即爆发了激战。

到了这个时候,刘体仁心里其实还不着急,只要凤阳府敌人援军不立即赶到,那么,他所部跟在后面还有四、五千后军可以及时赶来,以七、八千对阵三千,此战还有可为之处。

这边两军拼命厮杀,杀得天晕地暗,杀红了眼。

此时,凤阳府的阿济格,也确实被吓了一跳,李过敢以鸡蛋碰石头?

阿济格是真想不通了,明明吴争杀死了李过的长子,李过怎么还这么想不通,非要与自己死拼,阿济格甚至派人许诺,给李过一个巡抚当当,虽说不能和建新朝的国公爵位相比,但总算是一州“土皇帝”,这与李过现在的困境相比,那是轻松惬意多了。

但既然李过出招了,阿济格自然也不会怕他。

阿济格随即下令,派出一千骑兵为先锋,后续一万汉军(原徐州驻军),急往南增援。

那么,阿济格任谁为主将呢?

这任命,就非常有意思了。

阿济格任章京爱松古为主将,爱松古是纳喇氏,满洲镶白旗人,初时追随努尔哈赤,后追随多尔衮,可多尔衮死后,爱松古受到了牵累。

好在他虽然不读书,可心机还是有的。

在多尔衮南下徐州之后,爱松古就预感到不对劲,他迅速改旗易帜,投了阿济格。

所以,爱松古并非是阿济格心腹。

而他的官职章京,确实是拿不上什么台面。

按清廷军制,领兵者基本可以称为章京,这就象汉人口中的“将军”一样,不管是不是真的将军,或者不管是上将军还是偏、裨将军,那都是称将军。

而清廷的章京就更夸张了,昂邦章京(相当于明总兵)、梅勒章京(相当于明副将)、甲喇章京(相当于明参将)和牛录章京(相当于备御官)。

而牛录章京,满编也就是三百甲士。

也就是说,爱松古这章京真拿不出手。

那么问题来了,阿济格从原徐州驻军中选了一万人,随爱松古去增援被刘体仁突袭的英武卫驻地,这一万汉军的将领又是谁呢?姜瓖!

姜瓖原本是明镇朔将军、大同总兵官,崇祯十七年,闯王李自成攻克太原后,姜瓖自知兵力不如人,又无后援,随即投降大顺军。

而李自成没当几天皇帝,就被赶出了顺天府,大顺的官帽还没捂热的姜瓖,一把撸下了头上官帽,改投了满清。

他投清之后,跟随阿济格攻打山西、陕西地区,论功封为统摄宣化、大同诸镇兵马的将军。

按理说吧,他算是追随阿济格不少时候了,就算算不上心腹,那只是也混了个脸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况且,姜瓖可是实实在在清廷封的将军衔,比爱松古这章京拿得出手啊。

如果比起二人手下人马来,那就更没法比了。

可阿济格愣是将二人调了个个,让爱松古做了主将,而姜瓖屈居副将,这等于后世,让一个营长当了旅长的家,是可忍孰不可忍哪。

姜瓖不能忍,头可断血可流,脸子不可丢啊!

否则,以何面目去面对他手下万多将士?

当然,姜瓖不会反,他不敢啊,能短短六年间,先后换了三个主子的人,敢反阿济格?

但这并不代表着姜瓖心里不反,如果想法能杀人的话,恐怕爱松古还没出征,就被姜瓖按在地上,踩踏死了。

姜瓖心中的不安,有些时日了。

从早些年江西金声桓投吴争、广东李成栋投隆武之后,满清对手握军权的汉军将领猜忌渐渐加深,从那时起姜瓖已经开始担心朝廷对自己不利,内心不安。

而此时,阿济格宁愿相信一个半路出家投靠他的爱松古,也不相信追随他六年、一起南征北战的姜瓖,这让姜瓖心里更加不满,不满到一触即发的程度。

但姜瓖依旧遵命率一万人马出征了。

只是在出城之后,姜瓖突然“感觉”肚子疼,想来是吃坏了、着凉了,于是大军放慢速度缓缓前进,而姜瓖就乘着小船儿,顺着东壕河悠哉悠哉地向下流漂去。

阿济格怎么也想不到,他派兵增援,反而帮助了刘体仁攻克英武卫驻地的清军。

事实上,阿济格再昏庸些,就算不派兵增援,凭英武卫驻地已经严阵以待的清军,刘体仁就算兵力倍儿攻之,恐怕也不是轻易能攻下的。

因为刘体仁部已经在飞熊卫驻地找了一场,再百多里奔袭,就算广信卫将士身子是铁打的,体力恐怕也支撑不住啊。

也就是说,刘体仁想短时间攻破清军驻地,只是他美好的幻想。

刘体仁真正能做的,最多是围住驻地清军,然后吸引凤阳城清军来救,再围点打援。

但这样一来,刘体仁就失去了为李过掩护、断后的能力,并且,真要是凤阳城清军大举再援,凭刘体仁六、七千兵力,不但围点打援打不成,还可能被对方包了饺子。

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或许上天也看不上这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第一千六百四十章 南北三个战场(四)

这可是一万一千大军哪!

等于剜掉了阿济格身上一块肉。

事情是这样,姜瓖此人绝不是忠义之人,他之所以借“屎”拖延其麾下汉军行军,并不是说要为刘体仁创造破敌机会,反而,姜瓖是很确定广信卫此次大劫难逃的。

因为凤阳城离原英武卫驻地太近了,骑兵最多半个时辰就可赶到,想想也是,如果太远,阿济格怎么可能放心?

那至少得在飞熊、英武二处布置上万大军驻扎才是。

姜瓖是想,让爱松古吃点苦头。

当时他叛大顺降满清时,大顺军驻大同守将柯天相、张天琳就是他亲自带兵杀死的,为得就是向清廷纳投名状。

刚降清的时候,姜瓖更是一直追随阿济格,与大顺军作战,所以,对李过、高一功、刘体仁的打仗能力,他是最清楚不过了。

原英武卫驻地三千清军应该挡不住刘体仁,而爱松古所率前锋一千骑兵,如果打野战还成,可现在广信卫应该配备了强大的火器,刘体仁自然能想到凤阳城会派援军前来,如果构筑防御工事以抗,双方定是一场恶战。

让爱松古吃点苦头,出出胸中恶气,让阿济格明白,谁才是真正有用的人,以抬高自己的地位和重要性,这才是姜瓖的真正意图。

可姜瓖同样忽略了一点。

那就是爱松古就算没读书,那也是久征沙场的老兵。

他看不起象姜瓖这样的软骨头汉人。

自然心里有所防范。

爱松古从出征开始,就不断地向后派斥侯,即时了解后军的动向。

当听到姜瓖借“屎”拖延,便想到了整治姜瓖的办法。

爱松古立即派出副将率数骑去接管姜瓖麾下的汉军,当然,如果仅仅如此,姜瓖还鼓不起勇气来一场营变。

问题出在爱松古性格爆躁,在他看来,汉人都是软骨头、胆小懦夫。

心想借此机会,除去爱松古最好,如果不除,那也得杀杀姜瓖的威风,让姜瓖在将士面前抬不起头来。

所以,爱松古给前往接管汉军的副将私下交待了另一道命令,那就是以延误战机、不遵号令的罪名,就地抓捕姜瓖,押送凤阳城交阿济格处置。

这事,从阿济格任命爱松古为主将时,就已经变得不可收拾。

许多的不确定、不安定因素开始聚集起来。

只需要一点火星,就会爆发。

那么,此时应该说说吴争的部署了。

吴争真是象李过、刘体仁所怀疑的,想借阿济格之手,削弱甚至除去广信卫吗?

当然不是!

吴争这人心眼确实不大,甚至可以说是睚眦必报。

可有着后世见识的吴争,面对大义与私仇之时,他的选择绝对是“圣母”般的。

吴争从不嫌弃民军、义军甚至叛军,他的立场也从没有真正站到朱氏明室这边。

就象他一直在说的,只要此时还在抗清的,那就都是友军。

所以,李过、刘体仁所怀疑的根本不存在,甚至吴争从没想过这点。

那么吴争难道是谋略缺失,想不到以广信卫一卫之力强攻凤阳,是必死无疑的自杀式进攻吗?

当然想到了。

可吴争依旧如此安排,为什么呢?

这就得从吴争部署这个局开始说起。

解决了“诸番联合舰队”和郑森水师之后的吴争,有些后悔起与清廷停战了,但这种后悔是间歇性的,吴争既想安定因财政窘迫引发的内部不稳,又想给已经坚持了六年抗战的江南百姓休养生息。

民众确实太苦了,吴争在这几年中,刻意营造出来的虚假繁荣,欺骗了太多的人。

吴争抛出一个又一个超时代的构想,画出一个又一个令人垂涎欲滴的大饼,譬如减免赋税、修建松江新城等等,目的无非是引导民众对自己的拥护和诱惑那些巨商为自己所画的大饼出资。

其实这要换在后世,基本上人都知道,这是个庞氏骗局,它的最根本支持,就是北伐军军力,只要拳头够大、够有力,就能使人相信,我说的,就是对的,我承诺的,就能实现。

吴争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初到绍兴府,没人、没钱、没权,基本就是个三无份子。

想要迅速聚集起一股可以与清廷对抗的力量,谈何容易?

好在大明朝国穷民(一部分人)富,民间的财富,甚至到了令人叹为观之的地步。

面对着国破家亡,这些隐匿在民间的巨大财富,没有一文用在了抗清大业上,而是被那些聚敛的明官、明将、奸商,车拉船载地运向北方,为的,就是换一家家全或者买爵鬻官。

吴争心想,与其便宜了清廷,不如拿来自己先用用。

这才有了莫氏钱庄,再有了江南商会,直至汉明银行出现。

可这些,只是将民间财力用一种比较“优雅”的方法汇聚,并不产生实际的物质。

于是有了连绵百里地的军工坊。

可这是饮鸠止渴,军工坊的产品,无法用于再创造,武器的职能本身就是破坏,根本不可能做到再流通和钱生钱。

可没有时间发展生产,吴争想了个另类的办法,那就是减免农税。

将社会最底层的人解放出来,使得他们尽量免受于“庞氏骗局”被拆穿时被波及伤害。

将他们负担的压力转向承受力相对较强的商人阶层。

可为了安抚商人阶层,吴争不得不抬高商人的社会地位,并将一部分压力引向沿海经商的番商,这最后就引发了“诸番联合舰队”之事。

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稳定。

吴争在两三斟酌之后,决定来一出李代桃僵加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

去江西的目的,就是如此。

相较于自己麾下北伐军承受重大伤亡,吴争更倾向于让广信卫去承担重任。

而李过儿子的自尽,恰巧给了吴争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这局自然而然地付诸行动了。

以广信卫为诱饵前出,吸引凤阳府阿济格大军,最好将徐州、兖州多尔博大军也吸引过来,在凤阳府形成一个战略僵持。

第一千六百四十一章 凤阳府第一战(一)

如此,吴争就可实施第二计划,那就是曾经吴争夸过陈胜,在天长留下了一支军队。

以天长为据点,蚕食泗州,形成对阿济格大军的两面合围。

再加上廖仲平的左营和夏完淳的建阳卫,四路大军,足以对阿济格部分割包围,然后切食之。

但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初时势单力薄的广信卫孤军,必须有一个“明正言顺”的理由北向,否则,阿济格岂能容李过占据定远这座小城?

让清廷、阿济格降低敌意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广信卫反叛,以一支不属于任何势力的叛军进入凤阳府,阿济格自然是想收编它,而不是歼灭它。

这样一来,广信卫就能以定远为跳板,直接向凤阳城发起强攻,而不需要从千里之外开拔。

谁抢占了战争的突然性,就等于成功了一半。

还有一句话,先出手为强,后出手遭殃。

两军对垒,如果征兵、宣战,大张旗鼓,对方一样可以照样画葫芦。

这就造成了战争的长久和伤亡的急剧上升。

而这,以大将军府眼下的财力,承受不起。

只有速战速决一个办法,一场规模足够的大捷,才能重建民众、商贾对财力枯竭的大将军府的信心。

但吴争没有想到的是,多尔博突然进攻海州。

这一步之差,差点使得吴争所有布局破产,因为一旦进攻海州的大军顺势南下,淮安、扬州便会沦陷。

已经将主力调向长江沿线的北伐军,难以短时间聚集起至少得五万人以上的一次军事行动。

那么,吴争就只有放弃所有布局,重新打一场江北大战……第四次江北大战了。

好在蒋全义虽然败了,但所部英勇顽强的抵抗,也震慑了济席哈和蓝拜,加上钱翘恭不着痕迹地在海州城南小胜了济席哈和蓝拜一把,差点将二人俘虏了,这使得济席哈、蓝拜再无勇气南下,而是决定保住胜利果实,不再贪多嚼不烂。

当然,沈致远将新军带回滋阳,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原因。

当消息传来,吴争终于松了口气。

原来的布局不必废弃,只须稍加修改就成。

这才有了吴争在继派遣史坤之后,又派了池二憨向天长增兵。

也有了吴争严厉申饬李过、刘体仁战场抗命,勒令广信卫立即强攻凤阳城的命令。

鲁之域有了足够的时间北上与钱翘恭会师、吴淞卫余部进驻云梯关、通州驻军向盐城方向运动,而第一军三万主力,在铁路的日夜运载下,已经抵达吴淞口,正在渡江。

吴争对布局的改动,非常轻微。

原本认为,天长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引不起除自己之外,所有的注意。

可眼下的局势表明,从天长发起进攻,已经丧失了原有的突然性。

既然无法再以奇胜,就得以正合。

同样以定远广信卫做为诱饵,以天长方向池二憨、史坤所部进攻泗州,如此两面夹击,阿济格定是手忙脚乱。

吴争做出的改变是——海州。

都说越明显的地方,越会被忽略。

海州被攻破,淮安、扬州北伐军兵力捉襟见肘,而吴争明面上是在向天长、定远增兵,北伐军主力如今还正在吴淞、靖江方向渡江,廖仲平、夏完淳的异动方向也是凤阳府。

这么一来,局势就非常清晰了——北伐军的主要作战方向,还是对凤阳府,这从理论和局势上都说得通,凤阳府一落,庐州、安庆便唾手可得。

洪承畴是这么想的,范文程也是这么想的,济尔哈朗同样逃不出这样的判断,自然,福临娃儿也被感染,这才有了下旨以安亲王岳乐为帅,率三千旗兵、一万汉军前往海州增援,而主力却向河南方向移动,并勒令西北方向吴三桂等部东移,同时,清廷派人出使兖州,与多尔博交涉,准备在凤阳府,与北伐军对峙,打一场正面对决,以定华夏主宰!

这话并不夸张,以此时双方的财力,如果真在凤阳府大拼一场,那就决定了华夏大地的主宰。

但不管是哪一方最后获胜,实力都会大损失,很可能十年间只能趴下喘息。

清廷是不愿打的,它只想限制北伐军的无约束壮大,可吴争意识到这种约束,是开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头,大将军府财政被清廷一记歪打正着,指出了要害。

一旦大批的雇工失业、大量的工坊倒闭,那么大将军府治下那种繁荣、昌盛的外貌就会被撕下,留下的是千疮百孔的丑陋本质。

金融从不产生实质性的财富,它的本质就是加速流通。

吴争做到了在极短的时间内,让江南沉积的财富,以一种火箭般的速度飞速流转,同时还加入了杠杆,这才使得江南经济一日千里的发展,造就了令人艳羡的繁荣。

但只要清廷严格执行禁令,只要雇工开始失业、工坊开始倒闭,那么,一切都将化为零,江南商会的各股东开始撤资,高速运转的货币流通嘎然而止,百业凋零,巨大的金融危机,必将暴发,这不是大将军府能抗得住的,就算加上建新朝,再加上永历朝,都抗不住,江南的财政窟窿太大了,大到可以捣毁整个天下,包括北方清廷。

清廷是没想到,而吴争是心知肚明,就是不能讲,因为一讲,后果更加不堪。

被逼到了这份上,吴争也只能倾尽全力应对了,这就是发动此次战争的本质。

但海州城的沦丧,数千北伐军将士的牺牲,也激起了吴争的好胜之心,你能破罐子破摔,我就能孤注一掷,谁怕谁呢?

……。

刘体仁确实做好了应对凤阳城敌骑来援。

随着后续部队的到达,迅速绕过英武卫驻地,向北构筑拒马栅栏还有挖壕沟。

从古至今,但凡实用的,就一直能延续,拒马栅栏壕沟对骑兵有奇效,既能阻延骑兵、又能坑杀骑兵,不管是旧时的弓弩,还是眼下的火枪,隔着拒马栅栏壕沟,那就等于立于不败之地,当然,前提是兵力够,箭矢、弹药够。

但对于英武卫驻地的清军,刘体仁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妥帖的法子。

第一千六百四十二章 凤阳府第一战(二)

PS:感谢书友“20180209132533646”、“20200214021320242”投的月票。

强攻当然也行,可那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如果真将部队打成重创,怎么完成为李过断后的任务?

况且,清军的射术确实厉害,广信卫无法接近要隘城墙,只能利用火枪、小炮的射程对要隘内进行射击,那么准确度就可想而知了。

随着时间地流逝,从北面李过处飞驰而来的传令兵,传来李过的询问,刘体仁不由得开始急躁起来。

他决定冒险了。

一面派几路斥侯前出,侦察从凤阳城来的敌人援军的准确位置,一面聚集起手下六千大军,分东、南两个方向,对敌要隘发起强攻。

一时间,双方矢石乱飞,广信卫将士打完一轮齐射,开始上刺刀。

要隘中的清军一部分弓弩手开始从梯子退下,换上一身皮甲的刀盾兵。

这样的正面突破,往往是最激烈的,几乎是以命换命,来不得任何巧作。

这边激战正酣,那边清军援兵的马蹄声就已经传来了,当然,不是“得得”声,而是大地的抖颤。

刘体仁惊骇莫名,数路斥侯仅无一路回报,直到清军骑兵出现在了视野里。

可其实,刘体仁是失误了。

他明知凤阳府会有敌人援军到来,派出斥侯不是说不对,而是不能寄希望于斥侯,因为就象刘体仁知道敌人援军会来,清军援军一样知道刘体仁的存在,那么他们也派出了斥侯,甚至更多,骑术更精湛。

刘体仁派出斥侯负有侦察敌人援军的任务,那就必须接近到一定位置,这就造成了他们是主动接近,而非被动监视。

于是,广信卫斥侯的举动,就轻易落入敌人斥侯的视野里,反之,广信卫斥侯却难以发现敌人斥侯悄无声息地接近,其结果不言而喻。

好在英武卫驻地方圆十里,皆是平地,没有什么树木、山坡,否则,清骑完全可以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地接近,再发起突袭,那后果就更严重了。

但此时依旧很严重,因为刘体仁聚集了几乎全部的兵力,准备先攻破要隘,再回过头来抗击敌人援军,打一个时间差。

可惜,清军援兵正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到来,已经派出进攻的部队一时半会撤不下来,而要隘中的敌人得知援军到来,士气更盛,反之,广信卫将士就变得压抑了。

刘体仁不得不动用他身边六百亲卫,原本是预备队,这时,已经顾不上别的了。

他亲自率六百亲卫补充进之前构筑的防御工事,与原本一千士兵,凑成一千六百人。

可数字就说明了一切,对付骑兵唯一的方法就是足够密集的火力,火力绝对不够密集啊。

随着两面作战的开始,广信卫陷入了极度被动。

甚至要隘方向,原本防守的清军开始转为进攻,而作为进攻方的广信卫,却被打得不断后退。

这种情况支持不了多久,只要任何一面被突破,全军就会崩溃。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光天白日之下发生了。

要说天理昭昭、恶有恶报,也真是有一定道理的。

爱松古正打得兴起,他指挥着八百骑兵疯狂地在刘体仁面前从两侧横向穿梭,以消耗广信卫的弹药,之外还分出两支骑兵小队,向左右迂回,以绕过广信卫攀升的工事,对工事后的明军进行夹击。

可爱松古怎么也想不到,祸起萧墙啊。

正因为他下达的逮捕令,逼反了姜瓖。

如果爱松古只是借机接管汉军也就罢了,以姜瓖的“忍者神龟”功法,还真鼓不起勇气选择反叛。

这就说明一个问题,做人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

姜瓖很清楚,如果被抓捕,绝对不是送回凤阳城接受阿济格处置这么简单,身为主将的爱松古有着对属下生杀予夺的权力,这就是换作姜瓖自己,既然撕破脸了,那也是除恶务尽、不留后柄啊,总不能等人缓过劲来算后帐吧?

将在外,君命尚且不受,何况是杀一个区区降将?爱松古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斩下姜瓖的脑袋,更别说是姜瓖确实有拖延行军、贻误战机的事实。

姜瓖临阵倒戈,从爱松古所部骑兵后方突然发起了进攻,着实打乱了爱松古的部署。

说来也怪,这支汉军往日作战并不出色,可今日杀起爱松古骑兵来,那还真是杀红眼了。

先是三千弓弩的齐射,然后是三千刀盾兵地冲锋,甚至姜瓖还亲自领军,身先士卒地加入了冲锋,真是活久见啊。

刘体仁是愣了,他张着的嘴愣是久久不能合拢,他是真不敢信啊。

好在进攻要隘的广信卫将士他们不知道,见西侧乱战,以为自己的援军到了,还真有人大呼,“咱们的援军到了,建功立业就在此时……杀啊!”

反观要隘中的守军,士气顿时从天堂到了地狱,也对,人就这样,没有希望也就罢了,如果先有希望,再浇盆冷水,那心中的失落感就到了极致。

战场局势迅速扭转过来。

刘体仁终于清醒了,虽然他无法判断对方助自己一臂之力的用心,可战局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已经最差了,还能差到哪去?

没得选择,那就选择信任,刘体仁适时发出进攻命令,躲在工事之后的一千多人,随即越过工事,对爱松古部发起了反冲击。

如此一来,爱松古就慌乱了,骑兵无法直接突破广信卫的防御工事,速度已经变慢,从背后射来的箭,加上步兵的冲击,让骑兵不得不扭转马头应对,而这时刘体仁部的反冲锋,等于又被广信卫从背后插了一刀。

爱松古死得冤啊,他的两眼一直不肯闭上。

其实爱松古并没有当场战死,而是在最后力竭时选择了下马投降。

千万别认为满人不会投降,他们没那种骨气。

可姜瓖为嘛而来?

不就是要将爱松古剁吧剁吧喂狗吗?

他就当着刘体仁的脸,一脚踹倒爱松古,手起刀落,一刀斩飞了爱松古的头颅。

也是,姜瓖行伍十数年,手上功夫还是有的。

而刘体仁一面感念姜瓖伸手援助之恩,一面对满人也是仇深似海,自然是不会去阻拦了。

第一千六百四十三章 临淮之战(一)

这本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两个人,就因斩杀爱松古一事,迅速取得了最初的默契,双方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反身对自己所部下令,两面合击要隘中的清军。

这下,要隘中的清军士气就荡然无存了。

做为汉人,他们终于记起了之前装作不知或者忘记了的身份。

随着投降的出现,要隘不攻自破。

请降者杀起“同袍”来,绝对比广信卫狠!

到此,凤阳府第一战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刘体仁两战付出了近二千人伤亡的代价,攻下了原飞熊、英武两处要隘,由此凤阳城以南,再无成建制敌军。

而阿济格原本自信满满地想打刘体仁一次歼灭战,愣是打成了自己损兵折将,不但一千骑兵几乎全歼,连主将爱松古都身死当场。

最让阿济格震怒的是,姜瓖竟将一万汉军带去了敌人阵营,此消彼涨所带来的损失,那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当然,姜瓖实际上带来的人并没有那么多,也就六成上下,因为在来的路上,还躺着二千多具尸体。

但不管怎样,凤阳府里,阿济格完全碾压广信卫的兵力优势,根基已经开始动摇。

要知道,阿济格己部旗军,仅不足万人,号称十万大军,其实主体是原徐州驻军,而这支驻军的成份更是复杂,是河南、陕西,甚至山东各路降清明军的大杂烩。

而姜瓖的反叛,给这支军队起了一个“很不好”的开头。

这让阿济格引起警惕,自然,以他的脾气,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监视、圈禁、解除汉人将领的军权。

可这样一来,凤阳城内,军心更加浮动。

……。

相较于刘体仁的幸运,李过是啃上了硬骨头。

不但是硬骨头,还是腿骨,没肉、光杆,牙口稍有不好,就得崩掉门牙的那种。

阿济格麾下有员大将,名叫巴颜。

听名字,都认为是满人或者蒙人,可他却是个汉人,至少有七成以上,是汉人的血统。

巴颜的父亲李永芳,都是大名鼎鼎、无人不知的汉奸,可以说,他开创了明将降清的先例。

李永芳原为明驻抚顺边军的游击将军,万历年间被努尔哈赤一封带着恐吓和利诱的信招降,他降清后,努尔哈赤倒也没食言,不但授了三等副将,还娶贝勒阿巴泰之女。

在随努尔哈赤伐明时,已经授三等总兵官。

所以,巴颜早已不将自己当汉人,私下里还以自己身上有汉人血统为耻。

这样一来,但凡与明军交战,杀起汉人来尤凶狠,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洗涤他身上汉人的血液一般。

正是巴颜这种对汉人狠厉的表现,满人确实将他当成了自己人。

阿济格是十分信任巴颜的,这才让巴颜率一万二千人进驻临淮,依为犄角。

李过所带的人马已经不多,不足万人。

好在将士这些天在宝坻养精蓄锐,士气还是高涨的。

所以一到临淮城外,稍加整肃,李过就悍然下达了攻城命令。

但李过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临淮做为凤阳城的卫城,怎会对李过大军来犯,竟无一丝反应呢?

至少也该得斥侯侦知,向南作出戒备才是……再不济城墙、城头也该多派些守军警戒才对。

可如今的城头上,依旧是如常的守军巡逻,似乎对渐渐逼近的广信卫视而不见。

这种情况,就算是个战场雏鸟,那也该警惕起来才对。

但李过却不管不顾,悍然下令攻城。

李过傻吗?

其实不傻,人嘛,到了每个分岔路口,总得作出选择。

李过开始时,确实想保存实力,麾下广信卫到现在已经壮大成近五万人马,这要是放在任何一个不是主战场的地域,那就是个土皇帝,至少也是一方诸侯啊。

为吴争去拼命,李过确实有些不甘心,倒不是说李过看不起吴争,而是李过认为,想让他效命,至少得是将来的皇帝。

可惜,吴争越来越没这个意思了,李过虽然不解,但有道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人家意图如何,关自己何事?

所以,李过就想着在吴争旗下混日子、坐观其变,再谋日后。

可吴争突然往江西一行,不但让李过的计划落空,更使得长子丧命。

李过心中真没记恨吗?

恨还是恨的,纵然长子不是吴争亲手所杀,可也逃不开关系。

但这种恨,还上升不到不共戴天的程度,毕竟是自杀,人要是自己想死,谁也拦不住不是?

对于阿济格,李过从始至终就没有过投靠的想法,一切都是虚于委蛇,但虚于委蛇之中,也不乏一丝真心,怎么说呢,就是安于现状,最好双方相安无事,要打,别人打去。

可吴争的一封申饬令,彻底断绝了李过脚踏两只船的想法,等于将广信卫的退路给堵死了。

也就是说,要么遵令进攻,要么假戏真作成为叛军。

李过和刘体仁做出了选择,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背诵初衷,不如拼死一搏。

杀鞑子,便是初衷!

既然做出了选择,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好决定了,退是死路,进也是死路,不如死在进路上,也能搏个青史英名,为高一功那路广信卫打出一份功劳,也好让广信卫在北伐军中占有一席之地。

李过不是不清楚事有反常必为妖的道理,但他没得选择,之前已经消极怠战了,如果现在再消极怠战,那么……一世英名,付诸东流,如何甘心?!

准备打一场绝户战,打出忠贞营的威风来,让吴争和所有北伐军将士都看看,忠贞营上下也是响当当、敢死的汉子。这……就是李过不管不顾,悍然下令攻城的真正原因。

巴颜出身行伍之家,征战沙场多年,指挥若定。

试想,一个年纪仅而立之年的汉人,已经晋为满清一等伯爵,他立过多少战功?

换句话说,这些年,死在他手下的汉人,该有多少?

相较于鞑子的勇猛,巴颜更多了一丝狡猾。

他就象一只草原上的狼,阴狠、诡诈。

:。:

第一千六百四十四章 临淮之战(二)

巴颜奉阿济格之命,明明是带了一万二千人马进驻临淮的,可他愣是兵分三路,分批入驻临淮,对外宣称,驻军六千人。

这不但瞒过了李过、刘体仁,甚至也瞒过了凤阳城中许多满汉将领。

眼下临淮城中的兵力,只要巴颜乐意,早就可以在闻知李过来犯时,率军出城迎击,并大概率直接击溃来犯广信卫。

但巴颜却按兵不动,他要的不是击溃,而是全歼。

打野战,这么大的规模,广信卫即使溃败,也有极大可能大部分逃散,最后还是会回到定远城中继续负隅顽抗。

既然如此,何不设计一下,在临淮城下打场歼灭战,以一劳永逸?

……。

李过有备而来,小炮全给了刘体仁,他带的是广信卫所有的重炮,且弹药充足。

这也是李过敢于打一场绝户仗的底气。

虽然有准备赴死,但能不死总归是好的嘛。

要说巴颜狠毒,其实李过也不逊让。

人家攻城,准备的多是实心弹,砸城门、城墙嘛,可李过这次带的全是开花弹。

广信卫快两年没打仗了,加上此次进入凤阳府后也没开打,李过的家底是厚的。

十二轮炮击,近百门火炮射出的开花弹,几乎在城楼上洒下了一层厚厚的弹片。

要说守军伤亡不大,恐怕没人能信。

巴颜也不信,事实上,为了不使李过起疑,巴颜是下了大本钱的,按例巡逻城墙和城楼上的守军一个都不少,加起来不下千人。

这一轮炮击,愣是扫平了城上守军七成以上。

也就是说,如果巴颜没有准备,那么,今日这轮炮击,等于打掉了他最精锐的守城部队。

可惜,人数是没少,可巴颜调去守城的,都是降清的汉军,他自己的汉军正蓝旗六千人,此时正聚集在离南门二里附近,默默地看着远方的城门,静候着巴颜的命令。

……。

照李过这般地造法,再厚的家底也会穷尽。

十二轮齐射之后,炮管也支撑不住了,炮声开始稀落。

不过就是预料中的事,因为攻城的广信卫步兵,也已经接近城墙,并开始竖梯搭墙,更有不少冲车、擂木开始撞门。

但撞门也就是碰碰运气,因为但凡遭受大军进攻的城池,之前城里都会做好准备,早将城门甬道用土木石块堵死,冲车擂木根本撞不开城门。

最具攻击性的还是竖梯搭墙,只有士兵登上城墙,才能真正地控制城墙。

直到广信卫开始登梯时,城头上依旧没有反应,似乎守军都已经闻讯而逃一般。

这让城下指挥的李过,心中不安越来越浓。

事实上,攻城一方真要大量登上城墙,基本上城就破了。

可守军至今未展露实力,就必定有稳妥的后手。

李过可以拼命,但不想死得莫名其妙。

他抬手,正准备下令撤回时。

城墙上异动发生了。

之前数十个已经翻身登上城墙的广信卫,如同下饺子般地被抛落城下。

正在登梯的前沿士兵们开始混乱。

然后,无数的人头出现在城垛口,对着如一条条长蛇状向上攀登的广信卫士兵,施以密集的箭矢射击。

无数的士兵中箭哀呼着摔下云梯。

每一声都让李过的心狠狠地揪一把,他明白,这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家老小,如果不是忠贞营拖家带口,李过也不会轻易同意接受吴争的收编。

可现在,这样的死法,十多万忠贞营家眷,老幼何人抚养?

李过身后的将领们一个个瞪着血红的眼睛求战,哪怕是送死。

可李过牙关紧咬着,就是不答应。

被逼急了时,李过突然回头,问道:“还有多少炮弹?”

这话让所有人都震惊了,谁也不是傻子,李过这么问,想做什么,大伙心里都清楚。

可就算震惊,也没有人劝,更没有人回答,都默默地瞪着李过。

那种复杂的目光,意味犹长。

李过怒了,再次问道:“都哑巴了……本公在问,还有多少炮弹?”

一个队率小心翼翼地溱上前来,吱唔着答道:“回……将军……话,还有一百多颗……。”

话音未落,就被数只脚踹倒在地,那种不留余地地狠踹,差点就这小子爬不起来。

李过就象没看见一般,走到那小子面前大声道:“你……传本公令,将所有炮弹打出去……目标……城楼!”

这下那小子也惊愕了,他连连摇头,泣道:“不……不……将军,我哥哥就在城上……。”

“混帐!”李过凶狠地大喝道,“你敢抗令……信不信本公一刀斩下你的脑袋!”

所有的人都静默着,唯有那小子哭喊着,“将军饶命……将军大发慈悲……我哥哥还在城上……那都是咱们的同袍手足啊!”

李过是真急了,他“呛”地一声抽出佩刀,抵着那小子的后颈道:“再不开炮,他们就白死了……你不懂吗?快传令,再敢啰嗦,别怪我刀下无情!”

那小子终于双手支撑着起身,抹了把泪,踉跄向后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嚎啕大哭。

哭声之悲,令李过不由得地“呛啷”一声丢下佩刀,仰天长叹道:“今日之后,再无忠贞营了!”

……。

一直拿远镜观察着城头战局的巴颜,脸上露出了微笑。

确实,他有笑的资本,从眼下情况看,胜利已经近在咫尺了。

他的身后,还有三千后军未动,这是他准备围歼广信卫溃败散兵之用的。

看看,巴颜连打扫战场都准备好了。

可这时,突然响起了几声火炮声,这让巴颜脸色一变,但随即镇定下来。

无非是敌军苟延残喘罢了,如今双方数千人胶着在城头,敌人的炮弹又没长眼,能分得出谁是敌谁是友吗?

可稍过了一会,炮声再次响起,更多了几声。

这让巴颜皱起眉头来,难道敌军要敌物不分地来一次通杀?

顿时巴颜大惊失色,可也只是一瞬间,他就回复了平静。

这不可能,但凡做这事的,除非是到了山穷水尽,自己还没有使出全力,城外敌军应该还能支撑,这种无差别的炮击,有个非常严重的后遗症,那就是军心怕是瞬间会散!

:。:

第一千六百四十五章 吴争很忙

如果城下士兵们,看着主将下令射杀自己人,特别是那些正在浴血与敌搏杀的将士,心理会瞬间崩溃,这等于是自掘坟墓啊。

巴颜虽然认为李过鲁莽至极,但他绝不认为李过会是个傻子,连这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可很快,巴颜再次被自己的判断打脸了。

炮声突然密集,瞬间响成一片。

齐射?

巴颜张大了嘴巴,惊恐地看向城头上黑压压的人群。

在这种情况下,城下竟……齐射?

终于,巴颜疯狂地嘶吼起来,“撤……令他们撤下来……快去,你这个蠢货!”

可傻子都知道,这种胶着的时候,神仙也不能将部队撤下来,这命令就是乱命。

巴颜情绪失控了,他也有失控的理由,因为这次上城墙狙击敌军的,正是他的嫡系汉军正蓝旗一部啊。

死一个,就能让巴颜心痛,何况是二、三千人彻底暴露在广信卫的炮口下?

……。

这是一场人为地屠杀。

杀敌,也杀自己人。

不用说城头上正在苦苦支撑的将士了,就连城下,李过身后的将士们都在无声地落泪,这是一种悲凉、无助、愤慨、绝望的落泪。

有几个想不通的士兵,悄悄地抹了自己的脖子,他们心里已经绝望了,李过往日的形象,在他们的心里轰然坍塌。

许多时候,理,确实是那个理,可就是不能做,至少,不能由自己来做。

但李过做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做了,正象他感叹的一样,“今日之后,世间再无忠贞营!”

可这个决定,无疑让城下广信卫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实际上,如果城墙上的攻城士兵被狙杀完毕,巴颜已经为广信卫准备了三千骑兵,汉军正蓝旗的骑兵,一旦放出城门,那就是草原上的狼追逐羊,广信卫根本抗不住。

但被李过这么凶狠地来了一招“敌我不分”。

拥挤的城头上,数千人成了不会动的火炮靶子,任由弹片、弹丸四下飞溅、收割人命。

这样一来,局势被暂时稳定下来了。

弹片、弹丸确实不仇敌我,也正是不分敌人,幸存下来的几率都是一样的,那么,城墙上还是在进行着已经不成样子的柔弱的“拼杀”。

譬如,一个广信卫士兵惊恐地四下打量,然后用手中还没有丢弃的刀,吃力地捅进了正摇摇晃晃起身的敌人的背部,然后,被他后面的敌人,用刀抹了脖子……。

象这样的拼杀,不时地在城墙上上演着,再无那声嘶力竭地呼号声,只有为活着而下意识地杀人。

杀人,只是为了活着。

……。

既然城墙上还在战斗,巴颜就不敢开启城门出击。

道理很简单,如果将最后的骑兵带出城外,那么,万一城墙上被敌军控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到时敌军将城门一关,巴颜就只能让骑兵用马蹄踹城墙了。

敌骑不动,城外广信卫就安全。

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李过终于下令鸣金退兵。

可鸣金是鸣金了,却不会有一个活人会退回来,城墙上早已断了退路的广信卫士兵,除非从城墙上跳下来,再无别的方法撤退。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这一夜,城外所有广信卫将士的心是提着的,所有人都注视着远方城楼,听着微弱的拼杀声越来越低,最后不复存在……。

将士们看向李过的目光,已经很复杂。

就连李过的亲卫营士兵,都下意识地远离李过,就象是怕被传染了瘟疫一般。

李过除了叹气……还是叹气,他知道,这一仗,怕是自己人生最后一场仗了。

李过哭了,背着所有人哭了。

他心中有悔、有自责,也有怨恨!

他悔的是,早知如此,不如一到定远就按计划向凤阳城进攻,那时阿济格还没有做好战争准备,至少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而现在,阿济格已经部署妥当,广信卫一头撞上去,哪能不撞个头破血流?

他自责于自己的摇摆和懦弱,既想北伐建功,又想稳妥安置忠贞营将士家眷,更想隔岸观火,而后火中取栗。

他怨恨的是吴争借刀杀人的狠辣,他将头看向南方,吴争,再没有援兵到来,你就……得逞了!

……。

应天府北面,原王之仁水师驻地,龙潭码头。

一身戎装的廖仲平,不等随扈搭板,就跃身从战船上跳下。

他抬起双手,拥向码头上微笑着等候他的那个青年人。

廖仲平心里的思绪万千啊,六年前,这个从嘉定那座鬼城里死里逃生、仅仅是个哨官的少年人,短短六年,跃至了吴王高位。

而自己,从比他高数阶,变成了效忠于他,世事如白云过隙,一转眼,便是百年身啊。

“劳吴王殿下等候,臣实不敢当啊!”

“国公客气了,你在前方领兵,我闲着没事,来迎迎你有何不可?”吴争边说边上前,挽上廖仲平的胳膊,“地是你的地,酒是你的酒,我今日借花献佛,就在龙潭你的帐中,为你洗尘,如何?”

“固所愿,不敢求矣!”

在廖仲平爽朗地笑声中,二人联袂而行。

……。

“王爷真是想让李过广信卫没于凤阳城外吗?”三巡酒后,廖仲平借着酒意,问出了一直困惑他的问题,“据报,阿济格已经向泗州、临淮方向调兵,尤以临淮方向为最,是整整一万人马啊,其中还有镶蓝旗满骑三千……恐怕李过挡不住了!”

吴争脸色平静,抬手拿起酒壶,为廖仲平斟了杯酒,再放下酒壶,举杯嗞了一口。

这才放下杯子,说道:“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敌人也是两个肩膀扛个头,不比咱们少些部件,凭嘛他们就得输?”

廖仲平轻吁一口酒气,嘶了下牙,轻声道:“可……我的左营和卫国公的建阳卫前锋,与广信卫仅隔百多里地……眼见着广信卫被两面合围,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啊。”

“怎么?”吴争斜了一眼廖仲平,笑问道:“你想救李过?”

第一千六百四十六章 开始收官

PS:感谢书友“有水一川”的打赏。

“想倒是想,终究现在同为北伐军序列,总不能看着他们遭难吧……但还须王爷军令,臣可不敢擅专啊。”

“忘记了当年与大顺军厮杀之恨了?”吴争调侃道。

廖仲平脸色微微一红,“多年前的事了,我……我……快忘了。”

当年大顺军败退河南,一分为二,李过所率忠贞营垂涎江南富裕,动过东进的心思,前锋进至徽州。

那时,徽州归鲁王名义治下,忠贞营遂于廖仲平所部禁卫在休宁交过几次手,各有胜负。

吴争笑意一收,继续问道:“如果你的左营和夏完淳的建阳卫挥师入凤阳府,清廷会作何反应?”

廖仲平脸色一凝,不假思索地道:“清廷自然会倾尽全力聚集兵马,与我朝决战。”

“我朝作好准备打一场决战了吗?”

“这……。”

吴争轻轻叹了口气,“我来之前,黄道周送来一封急信,说是朝廷右卫及新募新军,缺少火器和弹药,短时间内难以形成战斗力,需要我为他们提供装备……可北伐军尚且未能全部换装,我哪有余力为右营和新军提供装备?”

廖仲平轻轻叹了口气,“黄相也难……接手了一个烂摊子,既要顾全皇帝和宗室颜面,又要维护王爷利益……两头为难啊。”

吴争摇摇手道:“这还不是重要的,虽说新募兵没有装备难以成军,可左营是老底子,拉出来打上一仗,还是有战斗力的……可黄相信中说,皇帝要大婚了,令他筹措六十万两银子……。”

廖仲平一愣,脱口而出道:“还真会挑时候……呃……。”

话说到一半,醒悟到自己逾了臣子之礼,忙及时刹住话头。

吴争就象是没听见,轻叹道:“男大当婚嘛,总不让皇帝不娶老婆吧?”

这话说得轻佻,让廖仲平一乐,他点点头道:“倒也是这理……好在六十万不多,国库挤挤还是能凑上的。”

“那军费就更不足了。”吴争悠悠道,“所以啊,你的左营和夏完淳的建阳卫,暂时还不能动,得给我做预备队,不到万不得已时,此次战争,就由北伐军独自完成吧。”

廖仲平有些惊讶,“那……王爷心中可有稳妥之策?”

他的意思是,如今淮安、扬州北伐军兵力并不多,对付阿济格所部大军尚显不足,加上海州方向,如果多尔博再趁火打劫,恐怕真抗不住啊。

吴争没有回答,向后冲鲁进财勾了勾手指,鲁进财将地图摊在吴争右侧地上。

吴争指着凤阳城道:“这是块硬骨头,但必须得啃下来,否则就算庐州、安庆光复,也在阿济格兵锋之下,临时会易手。”

廖仲平闻言起身,来到地图前,低头道:“王爷所言甚是,以我之见,如果攻不下凤阳城,唯有将建阳卫囤于合肥,我的右营囤于滁县,方可应对凤阳城阿济格……可这不可能,皇帝不会应允。”

吴争点点头道:“所以……该冒的险还是得冒,该牺牲的,也必须有心理准备。”

廖仲平微微一叹,道:“可惜广信卫二万人马了。”

吴争扭头,哼了一声道:“阿济格还没那副好牙口!”

这话令廖仲平一愣,随即问道:“难道王爷早有稳妥安排?”

“稳妥称不上。”吴争咧了下嘴,“你与夏完淳一东一西两路大军候着,阿济格不敢轻易全军出动……他最多也就分开二万人。”

廖仲平点头认同,只要左营和建阳卫在,阿济格就得防范着。

“李过这人,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统兵指挥作战不比你差。”

廖仲平不由得脸一红,当年他败多胜少。

吴争没理会他,继续道:“飞熊、英武所驻各三千敌军,难不到李过……就是临淮的巴颜有些棘手。”

“是。据报,临淮两军打得非常惨烈,李过甚至下令不分敌我,用开花弹对城墙上胶着部射击……。”

“这事我知道。”吴争木然道,“饮鸠止渴啊……成为北伐军快三年了,李过的指挥思路还是没转过弯来,这么多的火炮给了他,被李过仅仅当成攻城支援火力……好好一场围点打援,以广信卫的兵力围困临淮当然是做不到,可要堵南、东两门,还是做得到的。”

廖仲平点头道:“李过指挥确实有误……分兵突袭飞熊、英武两要隘是正确的,但强攻临淮……哎……。”

这声“哎”让吴争清楚廖仲平没说出来的意思,那就是吴争对李过的申饬令,或许是逼李过不管不顾的主因。

吴争没搭理这茬,顾自道:“难免判断,临淮之战,李过还能支持几日?”

廖仲平一怔,还几日?

如今阿济格又从凤阳城派出了增援,两城距离不远,最多一、二天,援军一到,内外合击,李过就只能撤退了,问题是,撤得掉吗?

当然,廖仲平不能直接将心里想的说出来,他婉转地道:“据报李过所携弹药在前一战中全部打光了……怕是,最多只能撑上一、二天吧……我担心两点,一是从凤阳城来敌人增援提前赶到,二是城中巴颜会突然从另外城门出骑兵袭扰,如果这两点都不幸言中,那……李过广信卫危在旦夕啊。”

吴争笑了笑,“看来你是将自己代入了……如果换作是你在临淮城下指挥,就只能支撑一、二日了。”

廖仲平老脸又一红,“未战先虑败嘛。”

“倒也是。”吴争适可而止,“但我觉得,李过支撑五天应该没有问题,甚至更久。”

廖仲平大惑,问道:“王爷作此判断,可有依据?”

吴争道:“阿济格没有李过狠,巴颜就更不用提了……噢,我说的是对自己狠,你懂的。”

廖仲平张口结舌起来,他分不清吴争此话是在讥讽李过对自己人开炮,还是真在夸李过。

但吴争一本正经地道:“战场嘛,对自己狠的人总能比人占便宜,只要将自己当成死人了,往往最后死的是别人……你做不到象李过那般狠,因为你没有李过那样,率残部辗转数千里的经历,倒是蒋全义,或许能体会到这点。”

第一千六百四十七章 小人物

廖促平闻言心头一动,似乎领悟到了些什么,可又抓不住重点。

“阿济格只是对人狠,对自己不够狠……也是,这英亲王当了太多年了,早已忘记了在漠北吃风沙的苦了。”吴争带着一丝嘲讽道,“可李过不同,就算李自成占了顺天府登基当了皇帝,李过也在征战,他没过过好日子……吃惯了苦的人,总能比享福的人容易活,对吧?”

廖仲平心头一亮,他郑重揖身道:“多谢王爷指点。”

吴争笑了笑,摇摇手道,“指点谈不上……李过能活,广信卫也能活。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况且,我还没有让二万将士性命为代价的打算。”

廖仲平用力点点头道:“廖某也信……敢问王爷此次前来,对我有何吩咐?”

吴争转身指着地图,“两件事,都得你亲历亲为。”

“请王爷下令。”

“一是募集当地民众,经大枪岭,为广信卫运送些弹药补给。二是左营佯动至大枪岭一线,既为护送运送弹药的民众,也加重对阿济格的压力。”

“遵命。”

吴争稍一沉默,想了想道:“军令传递困难……我先透个底,但凡阿济格动了,你,就与夏完淳直扑凤阳城,到时不管是谁阻挠,皆不必理会!”

廖仲平正色道:“请王爷放心……廖某谨记于心!”

吴争笑着挥挥手道:“走了……不必送。”

廖仲平惊讶道:“天色已晚……王爷何不……?”

“时间不等人啊……我可没阿济格那么好命,躺在凤阳城就能指挥若定。”吴争哈哈大笑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衡阳镇(古镇,非湖南衡阳,位于今江苏省金湖县西南),明置巡检司于此。

巡检司这个衙门,始于北宋,金、夏也有仿设,元继承,直至朱元璋发扬光大。

这是一个低级的基层组织,隶属于当地县衙,有点象后世的武警组织,但又不完全相同。

它的职责是捕盗,并非所有州县皆有,而是大部分集中于漕运附近和江南等经济发达地区,在西北及偏远地区鲜有见到。

它就是县衙捕快的一种补充,连主官巡检,它的品级也才从九品,刚刚入流,那其下差役恐怕连吏都称不上了,用后世的话说,也就是“临时工”,可此临时工非彼临时工,后世的临时工工资是兑现的,大都列入了预算,可此时,哪有预算?

好年景时,县衙以米粮代酬,年景不好时,那就得拖欠,拖欠还是好的,总归还有个盼头,情况糟糕的,那就得自生自灭,谁叫他们是小娘养得呢。

按理,象这样很不起眼的组织,不会被留传至后世还有人知道,但有个地方所设的巡检司,却闻名通途,令后人瞩目。

那就是鼎鼎大名的澎湖巡检司,它最早还是元代所设,这恐怕是蒙古外族为华夏做的唯一一件被称赞的好事吧。

绕远了,回来说说衡阳镇,这个小镇就有一个巡检司,而且从洪武年间就开始设立了。

前面说了,巡检司除了巡检,余下之人全不入流,干的就是协助县衙捕盗之事,自然,读书人看不上这种角色。

刚设立时,老朱比较重视,领导重视的,待遇就好,当然是人满为患,可到了万历年间,连正规卫所都没了保障,何况这些各县衙隶属的小组织呢?

良家子们明里忌惮这些人,心里却是万般看不起,除非是万不得已,他们宁可刨地,也不愿干这种下九流的差事,没工资、得罪人不说,一不小心还得赔上性命,连抚恤都没有。

这样一来,巡检司人手就不足了,募集标准是一降再降。

最后,往往是拉一些坊间游手好闲之徒或者地痞、泼皮之类的来凑数,这样一来,巡检司的名声就不再坏了。

衙门得拢络这些人哪,要是人家撂挑子不干了,上哪再找人手去?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景,有人看家护院,哪怕是名义上的,也总比没人强吧?

所以,县衙往往对这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事情不大,就得过且过、眼不见为净吧。

这样一来,大街小巷里,调戏良家妇女了、顺手牵羊了、欺负老实人了……什么狗皮倒灶的事都时有耳闻。

用当地良民百姓的话说,还不如鞑子来呢。

今日,衡阳镇的大街上,人潮远比往日稀落,也是,打仗了嘛。

寻常百姓不是躲战乱逃离,就是紧闭家门,似乎只要躲起来,就没事了一样。

好在衡阳镇离战场较远,一般都看不上它,也对,都说攻城掠地嘛,一个小镇,谁看得上?

此时,西街城隍庙前,几个巡检司的差役正聚在那侃大山。

他们一身皂服,腰间挎把铁尺,愣将自己打扮成了传说中六扇门中之人。

其实,就他们的级别,给人家擦鞋人家还嫌弃臭呢。

“刘哥,你说这北伐军还真与往日明军不一样噢?昨日看他们排着队经过,那气势……啧啧。”

一个差役眯着眼,咂吧着嘴,满脸都是一种羡慕,那模样,就差流口水了。

另一个差役附和道:“若要他们能收我……嘿,要我少活三年都成,你没看他们那身军服,就象用浆子浆过似的笔挺……也奇了怪了,他们打仗不穿甲,就不怕被箭射吗?”

另一个年长些的,伸手拍了一下差役的脑门,斥道:“你懂什么……据说南面建新朝的吴王殿下能祈福,只要是上了战场,士兵就可以刀枪不入……就知你没读过书,知道啥叫撒豆成兵吗?”

那差役被拍了脑门,脑子有点乱,还愣是连连点头称是,“张老哥果然是明白人……。”

这时,一直坐在庙外左边石狮子上,那个满脸横肉疙瘩的三十来岁壮汉,冷哼了一声,“或许在街上相大姑娘小媳妇还成,行伍之事……他懂个球!”

那个年长些,被唤作“老张”的,老脸一红,带着一丝埋怨,但更象是“撒娇”的味道,他扭捏着道:“刘哥啊,打人不打脸啊……。”

第一千六百四十八章 凑份子原来是这意思

“呸……你这老东西哪来的脸?你要脸吗?”刘哥空啐了一口骂道,“前几日是不是上人家陈寡妇家去了?”

“……。”

“就知道你管不住裤裆下边的劳什子!”刘哥嫌弃地斜了他一眼道,“你说去就去吧,把动静整那么大,还把她家小崽子给打了……你这是寻欢还是作孽啊?!”

老张的头越来越低,差点就钻石狮子下去了。

那边被老张刚才拍了脑门的差役,赶紧打圆场道:“刘哥,今日街上没几个人,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要不……咱们去吃点儿小酒?”

刘哥抬头看了看天上太阳,打了个哈欠道:“吃个屁酒……酒楼都关门了,上哪吃酒去?”

“砸门呗!咱刘哥要吃酒,谁敢不开门?”

也对,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这群人上门吃酒,那叫看得起你,你要是敢不乐意或者想收银子,那就等着关门大吉吧。

刘哥想了想道:“算了吧……今日不吃酒了。”

这下几个人都意外了,往常只要听说去吃酒,刘哥那叫一个精神,可今日这是怎么啦?

“那刘哥,咱们去翠香楼找乐子?”

刘哥蹩眉道:“都说不了!”

这下安静了。

许久,刘哥突然道:“你们说,这北伐军去泗州做什么?”

老张一副“猪哥亮”的气度,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北伐了……不都叫北伐军了吗?否则,名不正则言不顺哪……哎哟喂。”

话到一半,被刘哥一脚踹个正着。

刘哥虎着脸道:“就你上了几个月私塾、识几个字也来老子面前耍弄……滚远点。”

老张果然捂着肚子往后退,连吭都不吭一声。

刘哥脸色缓了缓,然后又自言自语道:“早几天,听说泗州城里没几个鞑子……守军好象就三、四千人吧?”

一个差役忙点头道:“正是,三天前有客商说起过,说是泗州城里也就三、四千清兵。”

刘哥不搭理他,而是继续自言自语道:“可昨日过路的北伐军……至少得有六、七千人吧?”

“我数过,确实有六、七千人。”

“滚!”刘哥暴喝一声。

于是,又一个自动滚去了一边。

刘哥继续自语着,“六、七千打三、四千,那是稳赢啊……啊?”

这下没人敢接话了。

刘哥大怒,骂道:“都哑巴了?问你们呢!”

老张首先跑近几步,陪笑道:“刘哥说稳赢,那铁定是稳赢……赢得不能再赢了!”

刘哥突然伸手一把揽住老张脖子,吓得老张直哆嗦,可又不敢躲。

正紧张之时,听刘哥道:“老张头,既然能稳赢,咱是不是……凑个份子?”

“啊?”老张拼命从刘哥腋下伸出脑袋,这腋下的气味,着实难忍啊。

老张拼命地大吸一口气,“凑啥份子……难道刘哥想去贺喜?哦,也对,刘哥家有得是烟花爆竹,或许去了还能论个功……哎哟喂。”

刘哥眼睛瞪得象铜铃,怒骂道:“你个老泼皮,人家手里的火器是杀人的,咱家花炮是用来热闹的……能比吗?”

老张忍着疼,哭丧着脸道:“可刘哥不就说是凑份子贺喜的吗?”

刘哥一愣,再骂道:“这能叫凑份子吗?泗州城内没花炮吗?”

老张这下有些惊愕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刘哥的意思是……这可万万不成,您瞧瞧,咱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这能比吗?刘哥啊,万万不能动这心思……。”

“呸!看你这怂样……放心吧,没让你上阵杀敌去。”刘哥嫌恶地瞪了老张一眼。

老张是真不懂了,“那刘哥的意思是……?”

“咳!”刘哥干咳一声,向周围招了招手,于是几个人都凑拢了过来。

刘哥压低了声音道:“昨日北伐军经过,可没有在这镇上敛财,对吧?”

“对。可不说北伐军与众不同……。”

“闭嘴!”刘哥怒声打断道,“没让你说话。”

“是,是……刘哥请说。”

“我是想啊,人家不敛财,可没说咱们不能啊,对吧?人家那是高义,咱们可不能不懂事,对吧?”

这下,所有人目光都闪烁起来,一个个点头如捣蒜。

老张更是拍腿叫好,“刘哥果然是那啥……决算于千里之外。”

这次刘哥没踹他,而是轻轻拍拍老张的肩膀道:“去……找面锣,满镇子敲去,就说咱们要去支援北伐、光复失地,都说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X的,连咱们都有责了,那些个乡绅、富人、官老爷们不到时候得有责……你说是吧?”

老张惊愕了,“您是说……乡绅、富人、官老爷们?”

“怎么?不行?”刘哥又瞪大了眼睛。

老张苦笑起来,“不,不……您说行,那就行。”

“告诉他们,有钱出钱,有粮出粮……再不济,首饰细软也成,出得越多,那就越是朝廷忠臣良民。”刘哥一拍胸口,豪气干云地道,“他们出钱,咱们出命!”

所有人眼睛都亮闪闪的,纷纷阿谀起刘哥来。

……。

刘哥,大名刘放,绰号留一手。

好事之人给他取这外号,起初倒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因为刘放平日脾气暴躁,希望他遇事冷静,能留一手,于人于己都好。

刘放原是衡阳街上一泼皮,少年时失手杀过人,好在他家是几代花炮作坊,家底盈厚有钱,向官府使钱,同时向苦主使了笔巨银,如此才没有公办,私了了。

可这样一来,几代人积攒的财富,因这桩官司败光了。

仅留下一座花炮作坊,一家四口人维持生计。

之后,刘放的爹娘因劳累先后去世,只留下刘放和他的祖母相依为命。

可刘放身无一技之长,又不喜祖业制作花炮,于是在爹娘过世后,就将花炮工坊租给了本镇人,自己一直作他最擅长的——泼皮事业。

也算是运气好,巡检司缺人差役,正招募人手。

街坊们也是想着,总有组织能约束一下刘放,也好图个眼根子清静,于是一致举荐刘放。

而刘放平日也羡慕这些差役在街上呼五喝六的作派,自然满心欢喜。

就这样刘放成了衡阳巡检司差役,因刘放是地头蛇,人倒还仗义,那班差役都服他,于是刘放就成了这班差役的头。

第一千六百四十九章 匹夫杀人

刘放长得牛高马大,脑瓜子还挺灵活。

在百姓印象中,只要军队过境,就没有不打秋风的。

无非是横着来或是竖着来的区别罢了。

北伐军确实是个例外,他们还真就是路过,甚至连在镇上喝口水都没有。

镇上百姓愁了一夜,可到了,啥事没有,反倒有些不安起来,认为是不是北伐军看不起他们?会不会回来找事?

这真是咄咄怪事!

可反过来一想,也对,若北伐军打了胜仗,日后衡阳就成了北伐军治下了。

到时计较起衡阳镇民众之前太不热情,岂非不美?

刘放就抓住了这点,他想趁机发个利是。

满镇地化缘之后,带人装模作样地往泗州方向走一圈,然后回来,既然安定了人心,又要发笔横财,岂不皆大欢喜?

谁知道他究竟去没去泗州?究竟有没有犒劳大军?有没有上阵杀敌?

难道还真有人会特意跑去北伐军中验证?

这就是刘放所说的——凑份子。

可事实如何呢?

老张带着十几号人,花了半天时间,化缘化了一百多斤米面,还有几串铜钱,外加几筐绿菜,啧啧,与刘哥的目标,那叫一个天差地别啊。

“刘哥,你瞧瞧他们把我们打的……。”

老张的脸肿了,其余人也是鼻青眼肿的,更有一人,嘴巴不断地冒血沫,象是被打掉了牙。

刘哥是真火大了,反了天了?

在这一亩三分地,也有人敢跟他过不去?

不给也就算了,竟还打自己派去的人?

“谁?是哪个不知死的蠢货打得你们?”

老张口齿不清地道:“还能有谁,衙门的捕快、还有镇上大户人家的护院呗……这些个米面、绿菜啥的,还是镇上普通百姓们给的……。”

刘哥这才沉默了,他知道,这眼前亏,他还真得咽下去。

衙门捕快敢动手,必定是县太爷的意思,至于大户护院那就更别提了,人家手中的武器,可比自己两根铁尺强多了,就算要报复,那也得另找机会,暗地里施绊子。

刘哥本想就这么算了吧,反正也没花什么本钱,无非是手下挨了顿揍,养几天就好了。

可老张这蠢货愣是鹦鹉学舌,“刘哥……他们骂得可难听了,说咱们就是群土匪、泼皮,平日里养着咱们,也就是养条看门狗,有什么吃剩的丢给咱,已经算道义了……如今还嫌东嫌西,想吃好的了,也得问他们手中家伙什答不答应……还说让我们回来转告你老实待着,平日里在街上胡作非为也就算了,真要惹恼了他们,就如蚊蝇般一掌拍死……你……哎呦喂。”

树的皮,人的脸。

你说这老张该不该挨踹,这些话私下来对刘哥学学嘴也就罢了,可了倒好,当着所有人的面讲了,这叫刘哥往后怎么在兄弟们面前混?

刘哥暴怒,“这些个挨千刀的,敢这样羞辱老子?我今日倒要让他们知道知道,这衡阳镇到底是谁的地!”

说完,招呼道:“都跟我走,老子带你们一家一户去找补银子去……嘿,今日老子不找寻常人家,就找那些有钱人家找补去!”

这些个差役,原本是没那么大胆子的,这可是明抢啊,按律可当场格杀。

可眼下,一是他们刚被痛揍了一顿,心中有愤,二来嘛,衡阳镇虽说是县衙治所,可县衙内捕快、衙役加起来也就十几人,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邻乡坊,能兜得住事。

毕竟不是去造反,无非是报复出气,再加上顺手牵羊之事罢了。

没有人真认为,这是一场抢劫。

所以,这群人一听招呼,立马来了精神,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刘哥身后,一长溜,不下三十人。

气势确实是有了,人手也算可以了,毕竟是个小镇嘛,三十人差不多能掀个底朝天了。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包括始作俑者刘哥也没想到,这事从一开始,就已经失控,根本不在他的能力掌控之中。

……。

刘放的身边,倒卧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当刘放从惊愕的郑巡检腹部,拔出他家的剐刀时,所有人都傻眼了,不,是惊骇了。

杀官,当诛!

历朝历代,都不会纵容民众杀官,这关系到体制的威严和根基。

虽然巡检只是个从九品小官,可那也是官。

杀了官,自首都没用,想不被牵累,基本上做不到。

就算是在场郑巡检一边的差役,那都得被连累,何况是刘放这边的?

场内突然间静得可以听到刀尖上滴下的血珠落地声。

刘放在傻了,他不想造反的,更不想杀郑巡检。

从刘放并不多的良知中,郑巡检其实对他还不错,不象县衙里那些个老爷们,不把他们这些人当人看。

上司嘛,能不故意给下属穿小鞋,那就是个好领导了。

可惜,刘放还是没做到“留一手”。

过了而立之年的他,戾气还未能消磨光。

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

原因出在,郑巡检拿了刘放的老祖母来逼迫刘放服法。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刘放在意的人,那就是他的老祖母了。

父母因他而早死,老祖母就是他心里唯一的寄托和……港湾了。

郑巡检不该派人拿刘放的老祖母。

不该当刘放老祖母的面,与刘放争执,喝令刘放弃械投降,更不该喝令带来的衙门差役,将所有人拿下入监。

其实郑巡检没错,他也难啊,刚在衙门里被县太爷和他的一众僚属,骂得是体无完肤。

被骂完后才知道,刘放这厮闹事了,满镇子的砸门“讨”钱帛。

这哪是讨,分明是明抢嘛。

谁都知道,这镇子上,谁家还不有个无亲近邻加联姻,动一家就已经满镇皆知了,何况象刘放这么大张旗鼓的干……还说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什么要犒劳大军去泗州参战……什么富人出钱,他们出命诸如此类的狂言。

狗屁!

郑巡检一听就明白,这就是狗屁!

就刘一手这群匹夫、败类,也能干出些人事?

那真日头从西边出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章 人心最复杂

郑巡检还真是个好领导,刘放这伙,好歹是他的从属嘛,胳膊肘总得往里拐,再不济,还是同镇乡邻嘛。

于是郑巡检软语向县太爷等人求情,说自己去劝说刘放等人,让他们安生下来,再拉他们来衙门向县太爷赔罪。

可郑巡检被狠狠一巴掌扇晕乎了。

县太爷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赔罪?赔你X的罪……朗朗乾坤,公然明火执杖抢劫……去,马上带人去,将所有贼人捉拿下狱,首恶刘一手……就地正法!”

郑巡检还能说啥?还敢说啥?

退出来时,郑巡检陪着笑脸向县太爷的师爷悄悄塞了把碎银子,这才打听到,原来刘放这厮,第一个抢的就是镇上胡老爷家,不但抢了个干净,临走时不知道是谁,还对内院一众女眷大下其咸猪手,闹将了起来。

郑巡检一听这心里的火,那是“噌噌”地往上跳啊。

胡老爷家你也敢惹,镇上谁人不知,何人不晓,胡老爷是县太爷的儿女亲家啊!你这不是寻常的找死,而是寿星公吃砒霜,活腻歪了。

怪不得县太爷如此恼怒。

郑巡检问师爷,“孙师爷啊……您看这事还有得缓吗?我这就去把他绑来……令他把所有财物都还回去,给胡老爷家磕头赔罪……孙师爷啊,刘放家中还有七十多岁的老祖母啊……!”

孙师爷嘿嘿一声冷笑,将手中碎银掂了掂,,一把塞回郑巡检怀里,道:“刘放死定了……知道为何死的吗?”

“啊?为啥?”

“穷人发癫,必有大难!”

“何意……请师爷赐教。”

“咱衡阳镇位处凤阳、扬州两府交界处,说是归宝应管,可这些年来,你领的谁给的薪?”

郑巡检一怔,“您是说……凤阳府?”

“明白就好!”孙师爷斜了郑巡检一眼,“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就算是条狗,也懂向主人摇摇尾巴,可这刘一手倒好,明火执杖要去泗州犒劳敌军,还要参战……这不将县老爷和我等全坑了吗?”

郑巡检呐呐道:“可咱们……终究是明人……。”

“屁!”孙师爷啐了一口,没好气地道,“大明朝都亡了六年了,哪来的明人……也就是你,我权当没听见……否则,该你吃官司!”

郑巡检连忙作揖,“那……那要是这次北伐军打胜了呢……咱们要不要留条后路?如果留着刘放,到时还能与北伐军说得上话不是?”

孙师爷嫌弃地瞥了郑巡检一眼,“我说你是不是昨夜马尿喝多了,没醒还是咋滴?北伐能赢吗?凤阳城中,英亲王十万大军……你瞧瞧昨天过去的北伐军才多少人?这么点人马,也想收复泗州?等英亲王他老人家派出铁骑来,不定一战就全没了,还有……。”

说到这,孙师爷左右一顾,压低了声音道:“清军就这几天会来衡阳镇……。”

郑巡检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北伐军不昨日才过去吗?”

“听说从都梁山南过来的,人倒是不多……咦,这事和你说得着吗……你自己长点心吧,赶紧的,将那贼子当众正法,将事了了,也好向老爷复命……对了,我好心提醒你,你可不能自己惹火上身,私自放了刘一手……那样,你和你家全得被牵连进去!”

郑巡检忙不迭地应着。

可他知道,凭他是劝不住刘放的。

于是想了个辙,带人去了刘放家,将刘放的老祖母给拿了。

说是拿,实际上并没有硬来,只是告诉刘放的老祖母,刘放犯了事,事不大但刘放不肯服法,得老祖母去劝,如此,人就被带到了现场。

可郑巡检没想到的是,祖孙这一见面,自然是都急火攻心。

刘放是急,老祖母被挟为人质。

而老祖母是急,孙儿又惹官司了,还这么多人涌到人家宅里抢东西,这可是大罪啊。

两厢一急,就往对方方向冲。

郑巡检人在前面没留意后面,可他带来的人,也就是衙门差役可没那么温和,他们明知刘放已经被县太爷下了死令,自然不会顾忌眼前这老太婆,几人上前一拽,老太太自然是强不过这些虎狼之人,愈发的急了,在那拼命大喊孙儿。

刘放那边见老祖母被人欺负,更是心急如焚。

这时郑巡检冲刘放嚷道:“刘放,赶紧叫你的人放下手中凶器……你可别糊涂,今日你事发了,就算你能逃出衡阳镇,可逃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老祖母还在呢……。”

这话说者或许无意,可听者有心。

刘家三代单传,就只有刘放一根香火,可他少时犯官司,家中因他败落,这衡阳镇上街坊四邻,谁乐意将女儿嫁他呀?

关键是刘放自己也不乐意,一些歪瓜裂枣的他看不上,不想随便娶个别人不要的。

原本还有他爹娘为他着急,可几年前他爹娘也先后过世,老祖母年纪大了,也管不上了。

所以,这话听在刘放耳朵里倒没什么,可听在老太太耳朵里,哎,来劲了。

她认为自己活着拖累了孙儿,你瞧,郑巡检也说了“就算你能逃出衡阳镇去”,可孙儿若是为了自己束手就缚,刘家香火就断了。

自己都活过古来稀了,怎么能让孙儿为自己赔了性命呢?

这么一想,老太太有了决定。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挣脱了两个差役的左右挟持,大喊一声“放儿,你得好好活着……!”

话音一落,愣是冲上前去,一头撞上了宅门前的门柱上。

郑巡检就在门柱另一边,老太太心气硬啊,这一撞真正是血溅五步,点点血液溅在郑巡检身上官服上。

这下,所有人都惊呆了,小镇上,不管是地痞、泼皮还是衙门官差,平时人五人六,欺压百姓是一回事,可真正出人命,他们还真怵了。

而刘放最先反应过来,他发疯似的狂吼一声,抽出一直揣在腰间的剐刀,如脱缰的野马般扑向郑巡检。

没人想过拦,没时间拦,也拦不住。

就这么着,刘放的刀,顺利地捅进了郑巡检的胸腹间,透体而出。

这样的伤势,放在后世或许还能救活,可这个时代,加上这个镇上的医疗水平,怕是没法救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一章 逼上梁山的匹夫

如果郑巡检被捅,当场咽气,那这就仅仅是件民间凶案。

和泗州大战没有一毛钱关系。

可郑巡检没有当场咽气,或许是他心里确实有愧,认为自己不该把刘放的老祖母牵扯进来。

亦或者他终究是有些良心,认为自己骨子里还是个汉人。

郑巡检惊愕地软倒在地时,刘放愣愣地捏着刀柄,顺着郑巡检的身子蹲下,倒不是刘放戾气已去,而是他此时也傻眼了。

他没存心杀他的顶头上司,他甚至就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可郑巡检这时急喘着说道:“刘放……刘放……你听我说,如果再待在镇上,你铁定是活不了了,你不是要去参战吗……快跑……去泗州给北伐军报信,有清军从都梁山南绕至咱衡阳镇来……只有这样,你才能活……快……再不走,怕是走不了了……。”

刘放闻言放掉手中刀柄,愣愣地后退了两步。

而这时,郑巡检带来的衙门差役大呼小叫着作势想冲进门来,好在刘放这边人要多多了,有三十来人,而衙门差役总共也就十来人。

这种比例,加上刘放这个杀人凶徒,衙役们也就只敢大呼小叫了,喊得起劲,可步子一前一后地挪着,愣是没进一步。

而刘放被衙役们这么一喊,反倒神气清了。

他立即回身冲他的手下们大喝道:“都听见了吧……留下必死,那不如冲出镇去,或许还能活……有胆的随我出镇!”

有大半人跟着刘放走了,还有几人,可能是胆小,也可能是舍不得镇上家中的家人,认为自己死,总好过连累家人吧。

……。

刘放背着老祖母尚未冷却的尸身,带人冲出宅门,说是冲出,实际是大大方方走的。

衙差不敢拦,甚至于刘放几乎是擦着一个衙役的肩膀而过的,那衙役愣是没敢吭气,就更不敢追了。

刘放有句话没说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衡阳镇就是他的一亩三分地。

这衡阳镇上,除了县衙衙差,也就巡检司差役了。

可巡检司的人,大都就在他身后。

郑巡检死了,巡检司刘放最大,谁来抓他?谁能抓得了他?

在这个连衡阳县所属哪朝都分不清楚的年代,民众们最多的想法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关上门,求菩萨保佑一家平安,这,是唯一能做的事了。

那刘放等人需要逃吗?

其实还真不需要。

衡阳镇位于扬州、凤阳两府交界处,辖地横跨两边,当然,明朝是划入扬州府的中之前不是被清军占了吗。

之后北伐军收复扬州、淮安,紧接着两朝停战和谈,就这么一来,衡阳古镇就成了三不管地带了。

扬州府自然也不想招惹麻烦,所以,此镇包括它所属的县衙,所有流官和小吏,即是原清军占领时所任命留用的。

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没有哪方,会主动派兵去助县衙剿匪。

刘放确实不用逃,这镇上,他大手一挥,顿时就能成为“土皇帝”。

他之所以逃,一是人性,杀了人,下意识地想逃。二是他信郑巡检的话,郑巡检没必要死前骗他,加上他对县衙中那些老爷的心性还是有了解的,这三年来,扬州府是从无派人,更无派粮饷,县衙及巡检司的俸禄、饷银打哪来?县令能自掏腰包补贴?

唯一的出处就是凤阳府,凤阳府被清军占领着,不言自明。

既然郑巡检警告他,有一股清军从都梁山南迂回而来,那么就一定是真事。

所以刘放不假思索地跑。

可跑着跑着,发现不对劲,背后没人追啊。

那还跑什么?

放慢脚步、缓了口气,脑子就清晰起来了。

背上祖母的尸体要入土为安,总不能背着四处跑吧?

想到这,刘放对跟随他的差役道:“看把你们吓得……没胆的鼠辈!走,先去我家,把我祖母先安葬了!”

于是一群人转变了路线,不出镇了,去了刘放家。

……。

安葬了祖母,缓过气来的刘放,两眼露出凶光。

他此时不再面临生死抉择,那么,自然想到的是报仇。

祖母不能白死,郑巡检被他捅了,首恶县太爷还在。

“诸位兄弟,我要杀了县老爷,替我祖母报仇!”刘放脸色狰狞地扫了身边一圈,“要跟随我的,就与我同去,不愿意跟随的……我家里有啥,尽管取去,也算是不枉与我一起吃官司一回。”

没有人退出,虽然很多人想退出来着。

杀了官,还要再杀更大的官,对于这些小民而言,那就是不可想象的任务,他们最多也就是在街上欺负欺负乡邻、调戏一下小妇人。

可他们敢说不吗?

刘放手中所沾的血已经干涸,那眼神瞪着,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没一个人怂……好,都有种!”刘放满意了,“那就走吧。”

走吧?这不开玩笑了嘛。

老张自然是不答应,在这个群体中,他是“军师”,也是老二,虽然刘放是不承认的。

老张小心翼翼地说道:“刘哥……这么去,恐怕报不了仇。”

刘放眼珠子一瞪,骂道:“就知道你这怂货,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咱们有二十多人,衙门里撑死不到二十,还怕打不过他们?再说了,衙差们哪个是我对手……尽管去,有我呢!”

刘放拍着胸口大声道,自然是对着众兄弟说的。

老张急道:“郑巡检临死前可是说了,从都梁山南有一股清军会来咱们镇上,县令铁定是与清军勾搭上了……谁知道清军什么时候到,万一咱们刚到县衙,与清军迎面撞上……这么大老远的赶来,清军十有八九是骑兵,那……咱们退都没处逃,可全玩完了!”

这话还真有道理,刘放思索起来。

可他的脑袋能思索出什么来,愣了半晌,挠挠头皮,还是问了老张,“那你说,得怎么办?”

老张这下来劲了,答道:“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哎哟喂。”

就知道他一定是挨踹了。

刘放怒喝道:“什么十年不晚,到时那老混蛋都老死了,还报什么仇……老子不是君子,老子就要今天报仇……!”

第一千六百五十二章 小人物也能干大事

也奇怪了,刘放这一喝,他的脑子突然灵光了。

他一拍头道,“不就是一股清军嘛,怕什么……先料理了他们,再来收拾县衙里的老泼皮就是!”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脸全白了。

去县衙杀县令,已经是很难完成的了,好嘛,现在要去料理清军了,这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嘛。

老张急得直跺脚,道:“刘哥,那是军队……咱们就这么二十几人,还没等咱们接近人家,就全被人家弓弩撂倒了。”

刘放一听,这话也对,抓抓头皮,想了想道:“人是他X的少了点……早知道刚才不应该让那几个留下的……。”

老张苦笑不已,这哪是多几个少几个的事啊。

刘放见都比长怪笑,眼珠子又一瞪道:“这事……是你提的,你得想法解决。”

老张哭笑不得,他灵机一动,道:“郑巡检不是给您指了条明路吗?去泗州报信,有此功,北伐军说不定能赦免你杀郑巡检的罪……。”

刘放脸色一缓,象是被说动了。

可没等都老张松口气,刘放突然摇头,指着这一群人道:“不成……这么多兄弟呢,报信屁大点事,哪来那么大功劳?或许北伐军能保你我两人,可他们呢……要活一块活,要死一块死……这样,老孙家的,你年纪最小……还有你,家里有刚出生的娃,你们出镇报信去。”

然后回头指着老张道:“想法子……你说得对,投北伐军是条明路,可咱不得纳个投名状吗?没得让人家看不起咱这些半路出家的……就想怎么料理那股清军!”

老张恨不得直抽自己嘴巴子,叫你嘴贱!

原本刘放只是想报仇杀县令,那样至少不会当场死,至少不会全死光。

可现在好了,就凭这些人,去料理一支军队,这不得当场死绝了嘛?

老张急得四处张望,他还真有急智,道:“虽说来得清军不多,但总得有几百人吧……刘哥您看,咱就这么些个人……这样,咱去找些人来……。”

“得多少人?”刘放直不愣地问道。

老张一愕,天晓得,他只是个借口,上哪找人去?但凡听说这货要与清军作对,哪个活腻歪的能追随他?

可刘放这么直不愣的一问,将老张给问住了。

而刘放却来了精神,他指着周围二十几人说道:“咱镇上得有四、五千口人吧?刨去妇孺,青壮千把人有吧……够了!”

够了?

所有人傻眼了,这是够得事吗?

看着刘放这货越说越来劲,所有人脚不由自主地先后退,就象怕沾染了瘟疫似的。

这时老张算是明白了,眼前这货,怕是着魔了,都说男人心里都藏着一个将军梦,这货恐怕也是,还比寻常人更凶猛。

这货一直有野心,只是没给他遇上机会。

好嘛,这次兄弟们全被他坑了,牵连上了人命官司,这下,他就可以明着带兄弟们去做更要命的事了。

刘放还在那手舞足蹈,“诸位兄弟,这些年鞑子可没少祸害咱们……你,老牛家的,你家妹子不就给那些畜生祸害了吗?你,打铁的,你娃好好在街上玩儿,愣是被当作了靶子,一箭穿心哪……还有你,石家老二,你爹打柴回来,被他们纵马撞伤,躺在床上直叫唤了三天三夜才咽气……。”

还真别说,被刘放这么一带,那怨愤渐渐漫延开来,没有人再向后退了。

可愤归愤,这是能靠自己这几个人能报得了仇的吗?

刘放还真有一套,他四处张望,指着他家的花炮坊库房,道:“兄弟们都知道,咱家是做花炮的,花炮里装着什么,兄弟们都该知道吧?管够!”

当然知道了!

刘家上一代更富,在镇上七、八座院子连着片呢,不就是一不留神,让刘放的老祖母,一盏油灯,不小心引燃了吗?

爆炸不但摧毁了刘家一片宅院,连带着周围乡邻的房屋全受到波及,好在当时刘家豪富,宅院与周边乡邻是隔开的,否则……啧啧,可就是这样,单赔偿乡邻房屋银子,就花了不下四、五千两,刘家自此元气大伤,加上出了刘放这个不着调的后人,家业破败在所难免。

这么一来,原本想都不敢想的事,不,现在还是不敢想,可似乎……还真有那么一丝丝可行性了,周围那些被刘放点燃了心中恨意的汉子们,一个个眼睛里跳动着丝丝火苗儿。

老张是吓坏了,能这么干吗?

他赶紧大声劝道:“刘哥……您不能把弟兄们往坑里带啊,战功显赫,可有命挣没命享啊……况且,就咱们这几个人,还不够鞑子塞牙缝的……。”

“老张,咱们可以去叫人。”之前在城隍庙前为老张顶过雷的年轻人,主动站出来道,“谁家没个亲戚善邻的……都叫上,怎么着也能有个百八十人了。”

“对,把留在衙门的那几个也叫上,这几个胆小鬼……没得便宜了他们。”

“我在想啊,其实衙门那些个衙差也得叫上,都是乡里乡亲的,有好事也得叫上他们……。”

老张想哭,这事能叫好事吗?

就这么众口纷芸,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就变得有模样有样了,还成了他X的好事?

那边刘放是得意了,大手一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敢情,平日在镇上酒肆里没少听评书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伙儿都听着,把今天收拢的银子都散给乡亲们……告诉镇上乡邻们,咱不与鞑子正面打架,他们人多,咱犯不上!”刘放说话,突然间口齿清晰,变得有条理起来,也对,谁没个突然口吐莲花的时候?

“从都梁山到咱们镇上,必定要过大白口渡口(一条由南至北流向的小河),从渡口到咱们镇,就一条小路,一侧是山,另一边全是烂水田,都说鞑子来得是骑兵,他们过不了水田,更上不了山……咱们只要在镇外找几个妙处,多放在火药坛子……嘿嘿……嘿嘿……。”

“嘿嘿。”

“嘿嘿。”

……就这么一说,这群人都被刘放给逗乐了,再没人想打退堂鼓了,仿佛已经心想事成,胜利就在眼前,该考虑的是,立了功得了赏之后,该如何消遣的事了。

只有老张愣愣地看着这些人,心中有苦说不出来,他只知道,这个时候,九头牛都怕是拉不回这些人了。

他只能在心里悲叹,我的兄弟们啊,可知道这是去干嘛吗?

第一千六百五十三章 无巧不成书

这支突然冒出的清军,来头可不小。

如果说,阿济格掌控的原徐州驻军中,还有人忠诚于清廷而不是阿济格个人的话,那就只有他了——多罗平比郡王罗科铎。

时年二十八岁的罗科铎,受布木布泰之托,在满朝清算多尔衮余党之下,庇护嗣亲王多尼(多铎儿子),原本是想藏于军中,避过这次风头。

可没想到,阿济格并未遵照朝廷旨意率军增援当时徐州,而是滞留于凤阳府,意图保全实力,与朝廷分庭抗礼。

罗科铎多次劝谏无果,只能沉默。

可私底下,与朝廷互通消息,自然时间久了,肯定逃不过阿济格的耳目。

这样一来,二者之间,就势若水火了。

罗科铎担心身边多尼的安危,怕有负布木布泰的重托。

早就有意脱离阿济格大军序列,重返京畿。

正好,李过广信卫异动,进攻临淮。

而之前天长之战,清军吃了亏,史坤所部增援天长“山贼”,这已经瞒不过阿济格了。

自然,阿济格一样想到了天长这支敌军意图是泗州,这也是阿济格一边向临淮派出援军,一面派另一支援军去泗州的原因所在。

趁着这个阿济格手忙脚乱,应对战争的节骨眼,罗科铎主动请战,表示愿意率他镶白旗九百骑兵,从都梁山南迂回至衡阳镇,截断进攻泗州的敌军后路,以配合泗州清军,形成内外、前后夹击之势。

阿济格原本不想同意,他想圈着罗科铎和多尼,因为这是他与朝廷抗衡的另外一个筹码。

可眼下,阿济格手里虽然不缺兵,但缺将啊。

罗科铎是个骁将,有帅才。

关键是,罗科铎只带他的镶白旗骑兵行动,这让阿济格心动了,最终答应了罗科铎所请。

罗科铎手下镶白旗骑兵,其实只是镶白旗一部分,人数并不多,只有二牛录,六百骑。

真正的满镶白旗主力,正卫戍京畿,自然是不可能来凤阳府的。

这也是此时清军常见的组成结构,往往是满、汉旗军小部分,再配给大量降清明军,或者是新征募的汉人新军,对外号称是旗军,一来达到恐吓效果,二来也解决八旗军不够用的问题。

但罗科铎这支骑兵,确确实实个个是满骑,虽说只有六百骑,但真要正面战场硬怼,战力绝对不可小觑。

罗科铎率着这支嫡系骑兵,一路疾行。

在任何要隘、城镇都不作逗留。

自然也不会故意惊动沿路百姓,其实罗科铎的目的很简单,占领衡阳镇,截断北伐军退路,打胜这一战之后,便不再归建,而是由衡阳以北洪泽湖经大运河水道北上徐州,多尔博是多尼堂兄弟,只要去了徐州,多尔博自然能保护多尼。

可罗科铎怎么也没想到,他遭遇了他这辈子都没遇到过的奇葩事,直接导致了才十六岁的多尼枉死于衡阳镇外,追随他已经亡了多年的父亲多铎去了。

……。

罗科铎这支骑兵是轻骑,速度快如闪电。

加上此次出动,是突然决定的,整个凤阳城中没几个将领知晓,自然情报不可能外泄。

罗科铎根本不会去想遭受伏击,况且,谁能做到去伏击这样一支速度奇快的轻骑啊?

真要遇到些不长眼的蟊贼,六百骑也能分分钟荡平他们。

所以,罗科铎只是催促队伍加速,而不会象真正作战时,先派出多路斥侯侦察缓行。

在大白口渡河时,罗科铎还对身边多尼道:“……汉人孱弱、胆怯,但善谋略,也不足为惧,把他们打怕了、打趴下,就会如牛羊般温顺……。”

多尼似乎不太认同罗科铎的话,他忧郁地看着河水,道:“可绍兴府……有个吴争。”

罗科铎厉声道:“你是嗣亲王,豫亲王多铎的继承者……豫亲王不是堂堂正正战死的,而是被那南蛮子耍诡计害死的!你要为你的阿玛报仇,斩下那南蛮子的头颅,祭奠你阿玛的在天之灵!”

说到这,罗科铎指着已经不远的衡阳方向,大声对多尼道,“那儿是个小镇,有数千的汉人……你去前队,到了镇子上,去杀他们,练练你的胆子!”

……。

仅五尺宽的小道,也就够三骑并驱而行。

六百余骑,排成了一条长蛇形。

按理,象罗科铎久经沙场的老将,应该意识到这种行军,最容易被攻击,且容易首尾难顾。

但这一路顺利的行军,加上罗科铎心里满满的自信,他,大意了。

其实从渡口到衡阳镇,也就十里不到的路。

可这不到十里的路,有一半以上,在绕山而行的。

说是山,对北方是而言,也就是丘陵。

而且,南方象这样的山,上面基本是不长树的,如果有,也是小树,一眼望去,除了灌木就是碎石。

所以,罗科铎就更大意了。

队伍行进的很快,转过弯,已经能看到远处镇上的袅袅炊烟。

清兵们无不松了口气,甚至于嘴角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来。

因为有镇子,特别是南人的镇子,对于他们而言,那就是淘金窟、温柔乡啊。

长蛇状的行军队列,大概有二成转过弯的时候。

异变就发生了。

一声剧烈的爆炸,直接掀翻了七、八匹战马,甚至有二、三骑被爆炸撕裂,现场惨不忍睹。

清骑反应很快,后方的勒马驻足,前面的开始加速继续向前,在爆炸范围附近的,慌不择路地冲入水田。

罗科铎震惊了,但他并不慌张,甚至大声弹压,“没多大伤亡,慌什么……散开,冲上去,索敌!”

而这时,罗科铎反应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多尼在前军。

罗科铎这时有些急了,冲他的亲兵大喝道:“你们几个,上前去探视嗣亲王安危……将他带回来!”

都说无巧不成书啊,正因为巧了,才有了传奇!

可怜的多尼,此生第一次进入前锋位置,可得不到他爹亡魂的眷顾。

被之前爆炸掀翻的骑兵中,就有他。

这不是最可怜的,最可怜的是,多尼就在那三两个被爆炸撕裂的人当中。

第一千六百五十四章 人为财死?

千年以来,汉人对黑火药的运用,已经到了炉火花不了青的地步。

可惜,有了两宋和元,火药因触碰到了统治,被人为地压制着,它的发展方向完全脱离了军用,而是向民用发展。

譬如之前是炼丹,而后是花炮。

开封府每逢佳节,漫天的烟花盛开,那种精致和艳丽,绝不亚于后世。

可不管是向军用发展,还是向民用发展,技术永远是技术。

刘放家中三代经营花炮作坊,运用火药的技能自然是娴熟的,甚至可以说,高手在民间。

譬如用火烤柳枝做出条炭,用于精准的定向爆破,这原本就是从花炮技术中引入的。

刘放虽然不喜,但三代单传嘛,他爹打小就将这些教会儿子了。

之前引爆的那个“土雷”,只是牛刀小试。

可惜啊,刘放并没有知道得更多些,就使得他所布设的“土雷”威力,有着极大的局限性。

其实,此时他要引爆的不是一个雷,而是一片雷,不下二十个。

但响了一个之后,另外的全无动静,他甚至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他能想到的唯一解决办法,那就是派人去重新布设导火线,并二次引燃。

可这现实吗?

数百骑兵早已四下散开侦察搜索,此时就算引爆了,杀伤力也会低至最小,人不密集了嘛。

但刘放还是坚持,这就促使了衡阳镇民众极大的伤亡。

……。

刘放在决定过过领兵瘾之后,完全丧失了理智。

老张做为这个群体的“军师”,他是最清楚后果的。

他想拦,也拦过,可没用。

到最后,他也不想拦了。

因为就算最卑微、懦弱的人心里,也有着一个英雄梦,只是克服不了自己的恐惧,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在听了刘放的安排之后,老张觉得,似乎真有那么一种可能,不与敌正面对战,只抽冷子、下绊子,完全可以杀人于无形啊。

他虽然读过两年私塾,可私塾不教军事、兵法啊。

当所有人的激情,被刘放点燃的时候,老张也在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之后,老张不仅不劝,还投身于劝说镇上青壮加入这桩伟大事业当中,以他口若悬河的口才,拨拉了不下数十人加入。

刘放除了狠,还有个优点就是豪爽,他若不豪爽,就不可能有追随者,但凡古时出名的市井中人,没有不豪爽的,因为豪爽是他们立身的支撑点。

正如刘放所说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将一天搜刮的财物抛洒出去,又换来数十追随者。

到刘放率众直扑衙门时,他的身后已经不下二百人了。

等杀了县令,出镇部署伏击时,他的身后已经有五百之众了,这几乎是衡阳镇上,过半的青壮年了。

也就是说,整个镇,被刘放鼓动起来了。

刘放还连哄带骗地把他家作坊的雇工们找来做帮手,虽然这些雇工早已不是他家的了。

人多,就是力量大。

一夜之间,挖了一条一里长的壕沟,埋设了数十坛火漆密封的火药,也对,种地的最擅长挖地嘛。

刘放的本事还不止这些,他还发动了镇上石匠、铁匠,连夜打了十几个中空臼子,塞入满当当的火药沫。

如今就堆在他的脚边,用刘放的话说,滚石嘛,还是会炸的滚石,可比酒肆评书中所说的要强太多了,有这些玩意在,安能不胜?!

刘放有大将风度,眼见着埋设的数十个火药坛,只炸了一个,也没有胡乱动用这些火药臼。

他认为,要到最合适的时候用。

所以,刘放坚持派人去重新布设导火线,并二次引燃。

可,那就是送死!

先是数人,再是十数人,青壮们弯着腰去重新引燃火药坛。

清兵们随即发现了他们,然后便以箭矢射杀之。

得知多尼丧生,还尸体不全的罗科铎,暴跳如雷,他直接下令,手下骑兵弃马攻山。

虽说骑兵没了马,连步兵都不如,这话可不能真信。

这些个鞑子骑兵,就算没了马,他们身手依旧矫健,射术依旧高超。

青壮一旦进入百步以内,便十有八九丧命于他们箭矢之下。

刘放见了,心乱了,开始长草,他疯狂地逼迫着身边青壮继续去引燃火药坛。

他周围的青壮们开始怕了,活生生的人就被射杀在他们面前,这根本和刘放之前煽惑的不一样。

没有人再听刘放的命令,哪怕刘放对他们拳打脚踢。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这场粗制滥造的伏击战,就已经结束了。

已经被敌人知晓,反应过来,并开始占据战场优势的伏击,还能叫伏击吗?

就连被刘放依为不二利器的火药坛都无法炸响了,这数百青壮,还能做什么?

正确的办法,就是撒开脚丫四下逃命,就算清军有骑兵,也没法纵马上山追击吧,总能活不少人吧?

但,有个人站了出来,他,改变了这现状。

“我去。”

所有人的目光象看傻子般地看着老张,除了刘放,他是不信,眼神中浓浓的不信任。

从来都是萎缩得象只龟的老张,突然站出来说“我去”?

老张有所尴尬,他不习惯于被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注视。

“刘哥……我去。”

刘放终于信了,他有些感动,咂巴着嘴,伸手想去拍拍老张的肩膀。

老张吓了一大跳,还真往后退了两步,用跳的。

这下轮到刘放尴尬了,他呐呐道:“你……真要去?”

“嗯。”

“为啥?”

老张自己也困惑了,他还转头打量着这些乡邻们,他回答道:“我……我……我不知道。”

一阵嘘声,这回答着实让这些人太失望了,哪怕是说为了之前那十多个被敌人射杀的乡邻也好啊。

老张有些不好意思,他萎缩着再后退了两步,陪笑着对刘放道:“刘哥之前说的话……可算数?”

刘放愣了愣,这一天一夜,他说过的话、许过诺,多了去了,谁知道老张指的是哪句?

“就是……就是你说,只要胜了,立首功者,赏银二百两。”

第一千六百五十五章 衡阳镇狙击战(一)

刘放终于回味过来,狗X的,真是人为财死啊。

可刘放粗中有细啊,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当然作数……我刘某人一口唾沫一个钉……你们,还有你们都听着,只要能胜,在镇上所囤的银子都赏给你们!”

没有人理他,此时刘放已经失去了他们的信任,他们的目光集中在老张身上。

老张一跺脚道:“那我就去……来前我去翠花楼看过她了,答应了她,只要这次活着回去,就给她赎身……。”

刘放有些懵,该死的,不是人为财死,而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呸,分明是伎女关。

可终究是兄弟,刘放没有说出心中所想,看着老张已经衰老的面孔,这个过了而立之年的老光棍,是该娶个婆姨了,再想想自己,也是个过了而立之年的老光棍……刘放突然决定,这次如果活着,也该张罗娶上一个了,哪怕是个母夜叉。

山坡下清军已经开始集结,他们准备向山上进攻了。

刘放甩去脑里开始长草的心思,冲老张吼道:“富贵险中求……要去,赶紧!”

老张一撂他的袍子塞进腰间,跨出时,突然回头,“刘哥……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之前胡老爷家,你们在筹钱……我在后院……嘿嘿,胡老爷的小女儿,够水灵……。”

刘放大怒,上前一步到了老张面前,抬手就扇去一耳光,可手到半途,顿住了。

刘放看到了老张笑脸之后,眼睛的泪光。

他的手由扇变抚,碰了老张的脸一下,干涩地喝道:“死去吧……早死早超生!”

老张转身,“那……我就死去了。”

……。

老张真不是个好手,从山坡上到山下,只远不过几百步路,他愣是摔了三跤。

不仅让山上青壮们捂着忍笑,连山下清兵都被惊动了,一个个指着老张方向,叽里咕噜地笑骂一片。

但更多的清兵,开始弯弓搭箭,但他们不射,至少眼前不射,就象是看一蠢货在逗逼一般。

老张连滚带爬,愣是用了一柱香的时间,走完了一半的路程。

他累了,在喘息,他甚至没有隐蔽,也不会,他就是用他的命在走这一段路,人人都明白的死路。

他走得很慢,慢到人人都知道他其实舍不得死。

为此,山上的刘放和青壮们放下了手上事,屏息看着。

为此,清兵放弃了立即进攻,在山下看着好戏。

这一切,就为了这个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的老油子、老匹夫。

可路,总有尽头!

在老张好不容易到了山脚,看到了原本埋设引火线的地方,直起身来,准备走出最后一步时,一枝箭矢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由老张的胸腹射入、贯穿,将老张整个人带着仰倒,钉在了地上。

鞑子的箭,确实厉害。

山上青壮有人开始哭泣,他们仿佛从老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有人在怒骂,骂鞑子真不是东西,要射就早些射,却让老张经历了这一段煎熬的路程。

更多的人握紧了拳头,他们在愤怒。

可清兵不在意山上人的愤怒,罗科铎只在意他自己的愤怒。

“冲上去,杀光他们!”

清兵随即向山坡上涌动。

山上人虽然听不清山下罗科铎在说什么,可手势和清兵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刘放慢慢转身,所有人看到了他脸上有,泪?

刘一手哭了?

这足够让人惊掉大牙的。

刘放不再吼,他低沉地说道:“刘某错了……连累了大伙,想逃命的赶紧,逃之前回镇上去,带上家人一起逃……刘某尽力为你们拖延时间,但别期望太久……拖不了太久的。想与我一起抗的兄弟,别的就不说了……咱们一起上路,来世还作好兄弟!”

……。

罗科铎在愤怒。

不是因被伏击而愤怒,而是多尼死了,死在了一个不该死的地方,死在了一群匹夫手里。

这不是意外,这,是耻辱。

罗科铎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太后布木布泰,说是大清的亲王,被一群乡们给炸死了,这说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不,不,不会笑掉大牙的,至少自己看不见了,因为罗科铎相信,布木布泰不会轻易宽恕自己的罪过。

那么,就以血还血吧,杀光山上这群南蛮子,再屠了整个镇,用鲜血来洗刷这个耻辱吧!

直到这个时候,罗科铎都依旧没有意识到,他和他军队的危险。

在罗科铎看来,荡平山上这群匹夫,无非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但事实打了他的脸,告诉他,在特定的场合,他和他的军队,并不是唯一的强者!

……。

火药臼确实厉害,它的杀伤力甚至超过了之前的“土雷”。

从山顶上滚下去,巨大的势能,加上爆炸力,确实非同凡响啊,特别是它炸开了之后,碎片横飞,着实让攀爬的清兵吃足了苦头。

可,一是缺少准头,刘放还做不到使用正确的战术理论,譬如,他如果将这些个火药臼集中起来,对着清兵比较密集区域,同时点燃推下,那效果定会比广撒网要来得好,有道是伤十指不如断一指嘛。

二则,火药臼数量毕竟有限,用一个少一个,况且这些青壮本是镇上良民,能坚持到现在就已经是超水准发挥了,此时见敌人上山进攻,哪还顾得上别的,一股脑将火药臼推下山坡就算完事了,仿佛做完这些,就可以坐等胜利了。

在山下指挥的罗科铎当时被吓了一跳,他确实没有料到,这些个P民居然拥有“大杀器”,甚至于从未怯过战的罗科铎,当时想到了下撤退令,眼见着一排前锋被“大杀器”连炸带砸地掀翻了,罗科铎不想让自己的精锐,折损在这些名不见经传的P民手里,对于自恃极高的罗科铎来说,这就是更大的耻辱。

可没等他下撤退令,山上的火药臼就“断顿”了,罗科铎真实以为山上是故弄玄虚以诱敌。

过了会才明白过来,上面这指挥者,怕是战场“菜鸟”一只。

第一千六百五十六章 衡阳镇狙击战(二)

PS:感谢书友“HqB”投的月票。

于是罗科铎改变主意,不但不撤了,反而勒令作为后备队的清兵,加入了登山行列,也就是说,全军总攻了。

这命令没毛病,当清楚对手就是群乌合之众,罗科铎就不需要再有忌惮,只要手下士兵与敌接近到一定距离,不用动手,单一声怪喝,就能吓崩这些乌合之众。

而等近了身,那就更不用说了,绝对的一个顶十个。

而在罗科铎调动后军加入进攻时,清军的前锋已经接近山顶百步之内,这个距离开始,山顶上青壮的伤亡产生了。

刘放并不傻,他也知道火药臼数量有限,会用完。

所以,他令手下这数百号人,收集了大量的石头,用来砸人嘛。

可刘放却根本想不到,当这些没有受过训练的青壮,直起身,举起石头砸的时候,往往成了清兵箭矢的靶子。

从这个距离开始,战场上的伤亡比例开始扭转,青壮的伤亡渐渐大于清兵。

可刘放依旧在狂喝,“杀敌……砸死那些狗贼……!”

直到他背后发凉,回头发现活着的青壮们都龟缩在了后面,再无人上前砸石头。

刘放血气一下上涌,瞪眼大吼一声,自己亲自上前,举起一块百斤大石,准备往下砸。

可就在他抬臂砸下时,一枝羽箭象长了眼睛一般地钉穿了他的左臂,他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大石偏离了原本想砸的方向,“隆隆”地下滚。

依旧没有人追随,刘放颓丧地坐在地上,扫视着黑压压一片的青壮们,有气无力地道:“等死吧……都等死吧……!”

其实谁也没有错,至少,在这场战斗开始到现在,双方实力真不成比例。

青壮们能打成这样、打到这份上,不易了。

接下来,也就只能象刘放说的,坐以待毙了,因为青壮们手中甚至连象样的武器都没有,仅有的弓,也是从县衙中搜来的,可那弓,最多射三、四十步,没有县衙差役会上战场拼杀不是?他们的职能就是对付盗贼嘛。

这样的武器,面对射程远在他们之上的正规军弓弩而言,就是摆设,想拼命都做不到。

冲出去?那就是送死,清兵可以从容不迫地拿弓点名,那还不如坐在地上等死,死前还省点力气。

刘放和青壮们错过了最佳的拼命时机,那就是清兵刚开始登山至攀爬至百步距离时,这段距离是刘放他们最好的杀敌时机,只要打疼了、打怕了清兵,说不定还真能打出一个奇迹来。

罗科铎不就是担心伤亡过大,想要中止进攻撤兵吗?

可惜,刘放不是将军,虽然他心里很有将军瘾。

此时清兵前锋已经爬至山顶,山下罗科铎亲自率后军对山上发起冲击。

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但,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人。

一个最不该被忽略的人,他改写了这场战斗的结局。

老张,他太不象个能造成威胁的人了,以至于之前他下山时,清兵都懒得拿箭射他。

到最后射中他之后,更是没有人去理会老张的死活。

所有人都认为老张死了,连山上刘放和青壮们都这么认为,这就是个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的废物。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老张还活着,虽然确实离死不远了。

箭矢射穿了他的胸腹之间,将他仰面钉在地,可他依旧活着。

只是他懒得动,也是,他本就是个能躺绝不坐、能坐绝不站、能站绝不走的人。

他在等,等人救命,也对,他已经尽力了。

如今没死,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还要让他怎么着?

老张看着清军前锋从他的身边冲过去,他,装死,特象!

听到从山上滚下的火药臼连串的爆炸和清兵凄厉的哀呼,他在笑,心里在笑。

他似乎看到了自己人大胜,他被论为首功,然后回镇为她赎身……再然后生几个大胖小子,全家衣食无忧……。

可渐渐地,老张听不到火药臼独特的爆炸声了,哀呼声也变了。

老张心中着急,他偷偷地睁开眼,强忍着胸腹间的剧烈痛楚,偷偷地扭过脖子往上看,他看到了镇上青壮一个接一个地被清兵箭矢射中,然后,不断地滚落……。

老张心里苦,不是说能打赢的吗?不是说要论功行赏的么?

他慢慢回过头来,看向那不远处引火绳的断头,这是被硬扯断的,或许是引火绳布得太长,被蛮力拉扯断了。

可老张不敢起身去点,因为清兵还有后军近在咫尺,他只要一起身,铁定瞒不过这些鞑子兵。

直到罗科铎亲自率后军往山上冲,经过老张身边。

老张再也按捺不住了,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读私塾时就知道的。

如果山上人全死光了,谁来为他论功行赏?

他的功绩,谁来为他证明,还有翠香楼中的她……。

老张开始爬动,没有人注意他。

他顺利地一点一点接近引火绳的断头,直到能用火折子一触引燃时,还是没有人注意他。

老张在庆幸的同时,心里还有一丝丝失落。

因为没有人注意他,哪怕他能一人之力杀许多敌人,可,没有人注意他。

引燃导火绳,就必死。

因为导火绳断了,断在了非常接近埋设“土雷”的区域,或许青壮能迅速逃离,可老张不能,他逃不了,起不了身。

老张在苦笑,自己这辈子,从来都是活得窝窝囊囊,好不容易能做回英雄,却还是无声无息。

老张在流泪,笑着流泪,为自己,也为山上那些乡邻、兄弟。

或许真是死到临头了,便能爆发出一丝英雄豪气。

老张突然以双臂撑起,摇摇晃晃地起身,他用尽全力向山上大喊,“杀鞑子喽……!”

这声音其实不太响,可战场确实不大。

山脚到山顶,三、四百步的距离,没有了爆炸声、没有拼杀声,老张的声音就传得远。

这个声音仿佛压过了所有声音。

甚至让软倒在地的刘放,也不禁撑起身子,伸出头向下看。

一看,便震惊了。

这一刻,不可否认,刘放心里是震撼的。

山上青壮们的心里,是震撼的。

第一千六百五十七章 衡阳镇狙击战(三)

早已越过老张卧地处的罗科铎惊愕回头,当他看到老张手中已经引燃的火绳,骇然急呼,“快……射死他……!”

已经越过、正在附近和将要到来的清兵们,无不弯弓搭箭。

百矢齐发,如蝗而至,老张的身躯顿时被射成了刺猬状,而他正喊出另一句,“杀鞑子喽……。”

嘎然而止!

紧接着,“轰”地一声,距离老张处不足十步之处,最先爆炸,冲天的泥石,淹没了数十步之内的一切事物。

然后是一连串的爆炸,数十道的泥柱,直接将追随罗科铎进攻的后军队伍给淹没了。

骤然剧变,使得已经上山和正在山坡上的清军,无不骇然。

而这时,山顶上的刘放,霍地起身,他回头,慢慢地扫视了所有人一眼,拔出他那把剐刀,一声不吭地跃出,扑向已经近在咫尺的清军。

“杀鞑子喽。”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谁继老张之后喊出来的。

幸存者都一致认为,是刘放扑向敌人时喊的,可刘放坚决否认,他说,他那时心里只有一个念想,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可不管是谁喊出的,不管有没有人喊出这句话,所有人都听见了。

所有人都呼应了这句话,然后,所有人跟在了刘放身后,向清兵扑去。

这是一个奇迹。

它成于老张的主动牺牲,吸引了所有清兵的注意。

会山上刘放和青壮们能成功跃出,创造了足够的时间。

清兵来不及转头去射杀他们,甚至清兵在面对扑来的青壮时,先得弃弓抽刀。

青壮们有着居高临下的地利优势,这一点点、一些些,最终汇聚成流。

人不畏死,以何畏之?

哪怕皇权,也忌惮十步之内。

近了身的双方,一旦陷入混战,那么,敢死之人就占了大便宜。

刘放和那些青壮们,此时,敢死了!

突然引发的激战,实力相关悬殊的双方,打了近一个时辰,居然打成了平手之局。

此战,最终两败俱伤。

罗科铎最后不得不下令撤退,因为他突然发现,这群“乡巴佬”们已经完成了蜕变,从一群羊变成了一群狼。

罗科铎不想将他的精锐过多地折损于此地,冷静下来的他,选择撤退重整旗鼓,再想法荡平此地。

刘放他们也没有追,因为无力追,追不动。

暂时激发的血性,因战斗的残酷而慢慢冷却,剩下的只有后怕和伤痛。

五百多人出来,至此还活着的不足二百人。

可他们胜了,从罗科铎率兵撤退之时,他们就胜了!

虽然他们只是暂时被激发出血性。

可已经蜕变的灵魂,再也不可能缩回过去。

他们具备了勇敢,需要有人为他们安一个魂——军魂。

刘放这个始作俑者,却做不到这点,老张可以,但他死了。

他们,已经是一支精锐,只是,需要训练和装备。

需要有人告诉他们,他们为何而战!为谁而战!

……。

罗科铎率兵退回渡口,这一夜他和他的军队也在舔舐伤口。

相对于衡阳民众的伤亡数量,清兵伤亡要少一些,死伤加起来,仅一百四、五十人。

被老张引爆的“土雷”,看似威力巨大,可事实上,也就炸死炸伤数十人而已。

但它却转变了战斗结局。

清军最大的伤亡数量,来自于山顶附近双方的肉搏战。

这样的地势,只要摔倒,非死即伤。

而青壮那时已经眼睛血红,根本无惧死亡,这样的形势下,罗科铎选择撤退是明智的,因为就算全歼这些乡民,罗科铎其实也是输了,因为他无法再完成截断进攻泗州的北伐军退路。

而最令罗科铎痛苦的,是多尼的枉死。

这一夜,当着渐渐升起的月亮,罗科铎咬牙起誓,为多尼复仇,屠尽衡阳镇,鸡犬不留!

……。

从天长经衡阳再向盱眙转进的池二憨所部。

此时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按之前的部署,敌人在泗州的守军应该只有三、四千人,这情报没错。

错的是,阿济格在向临淮派援兵的同时,也向泗州派出了增援,足足一万大军。

天长一战之后,想以边缘突破的最初构想,其实已经落空,泗州的空虚已经被阿济格意识到。

那么,加强泗州防御力量,便是题中之意。

可池二憨部,却是于十天前从长江南岸出发的,他们没有可以改变战术的基础。

面对着已经再不是原先三、四千守军的泗州城,池二憨等人只能作两种选择,一是撤退,因为作战的前提变了,池二憨部前后三支部队加起来,也才六千余人,要进攻有着一万三、四千清兵固守的泗州城,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二种选择,就是抢占隔河相望的盱眙,并以盱眙为据点,对泗州城形成威慑和牵制作用,使得泗州于一万多敌军,进退不能。

池二憨、史坤、黄大洪一致同意了选择第二种策略,抢占盱眙,因为在史坤、池二憨出发之前,吴争交待他们的战略意图,就是尽可能地牵制敌军,使得凤阳城阿济格首尾难顾、兵力捉襟见肘。

可泗州城中,兵力明显处于优势的清军,又怎么会轻易让北伐军效果图得逞呢?

就在池二憨等人经过一天激战,攻下盱眙城之后,不可避免的,北伐军立即由攻城方转为守城方。

从泗州而来的大批敌军,已经渡河登岸,原本这应该是北伐军利用火器阻击清军最好的战场,可惜,大河在盱眙西侧,而北伐军攻的是盱眙东城门,也就是说,在不破城之前,根本无法阻止泗州来的敌军。

经过一天的激战,双方各有伤亡,但盱眙城还牢牢地掌握在北伐军手里。

而这时,从衡阳而来的两个青壮,到了池二憨等人面前。

……。

“什么?!”

衡阳有清军骑兵迂回而至的消息,震惊了池二憨、史坤、黄大洪。

这绝对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甚至不在吴争的预料之中。

也对,衡阳与扬州府接壤,按道理,清军是不可能、也不敢向衡阳迂回的,因为但凡扬州府驻军从宝应奔袭衡阳,那么,迂回的清军就是死路一条,除非是大军,可听说过有穿插敌后的小股部队,有听说过大部队穿插敌后的吗?

那就不叫穿插迂回,而叫分隔包围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八章 衡阳镇狙击战(四)

PS:感谢书友“缘醒”投的月票。

池二憨等人在再三确认了情报的真实性之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原本三人认为,抢占盱眙,然后坚守,虽然是苦战,但并不凶险,因为任何时候,军队都可以原路返回,而宝应驻军兵力虽然不足以进攻,接应他们没有问题。

可现在情况骤变,如果让清军截断了退路,那么,自己就成了一支孤军,宝应驻军显然不足以攻入凤阳府地界来增援,而扬州府其余驻军,最近的也在江都,远水怕是解不了近渴啊。

而衡阳镇那两个信誓旦旦的青壮解释说,镇上义士组织了义军,去阻击到来的清军,让池二憨等人无语。

敢于数百里地迂回的清军,自然是骑兵,更应该是精锐骑兵,凭着镇上的平民,就是人数再多恐怕也只是去送死。

在赏赐了来报信的青壮之后,三人紧急商议。

最后决定,由史坤、黄大洪领所部固守盱眙城,池二憨率八百多会骑马的士兵,赶往衡阳镇阻击来犯之敌。

为何是八百多,这个数呢?一是因为城中兵力本就逊于来攻敌人,二是刚攻下的盱眙城中,就收拢了这些战马。

从盱眙至衡阳,路程并不远,骑马最多大半天就到。

池二憨三人认为,只要迂回的清军数量不多,八百多人,完全可以挡住敌人,守住自己的后背。

……。

人,很懂得适应环境。

刘放和衡阳镇青壮也是。

打了一场恶仗之后的他们,最终发现,敌人并非不可战胜的之后,开始了反省。

他们在继续打造粗陋的火器,总结这一天的得与失,在改良他们的抗击手段。

他们的进步神速。

这就象实力太过悬殊的敌我双方,弱的一方能提高更快更多,因为,他们原本什么都不知道。

譬如火药臼应该集中使用威力更大。

譬如滚落的地点,应该选在敌人人群密集处和地形相对陡峭处。

再譬如,砸石头不能直起身子,其实完全可以用推动来解决问题。

很多时候,人的创造力就是被绝境逼出来的,因为,他们想活。

次日一早,集结起三百多能战士兵的罗科铎,悍然对山上义军发起了强攻。

令他意外的是,仅一夜功夫,山上的“菜鸟”们学会了作战,他们已经懂得了,在战斗中保护自己的同时,给进攻者制造麻烦。

有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准备,已经不在的火药臼又出现了。

而清兵擅长的箭术,却失去了目标。

在三次进攻,三次退回,损失了二十多人之后的罗科铎开始急躁了,他决定另寻它辙。

恶人行恶,是没有底限的。

或许才满人看来,杀人反而是一种勇者的表现,因为不读书的他们,不会知道“仁”字怎么写!

……。

打退了敌人三次进攻,自己却没有象昨天一样,产生伤亡。

山上的青壮们兴奋而自豪。

无端地,看向刘放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

刘放也在高兴着,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并无真正的强者,因为强者永远是被弱者打败的,无数的弱者。

这目不识丁的货,突然有了哲学思想,真是令人瞠目啊。

这时,突然有人大喊,“快来看,这些鞑子要去哪?做什么?”

许多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查看,刘放也在看。

不对劲啊,山下列队的清军,有百来号人上了战马。

进攻用不着战马啊,战马能上山吗?刘放头上大大的问号,他理解不了。

都理解不了,有个人还讥笑道:“可能是鞑子被咱们打怕了,想逃了吧?”

这话还真有市场,许多人都大笑起来,纷纷附和着,似乎有这可能吧?

毕竟,昨天加上今日,清军的伤亡也不小,抗不住了撤退,也是情理中事啊。

可一柱香的时间过去,当那百余骑突然出动,方向向东,所有人都愣住了,再也笑不出来了。

不仅笑不出来,而是眼睛血红,慌了、急了、乱了,再无方才那种自信了。

东面,就是衡阳镇,他们的家,他们的家人和赖以生存的土地。

百余如狼似虎的骑兵,冲进镇子,会是怎样的结果,谁心里都明白,正因为明白,所以才慌了、急了、乱了!

当有人喊出一句,“我得回家……!”

就象昨日,有人顺着老张,喊出一句“杀鞑子喽”一样,无数的“我得回家”声音响起。

无数的人扔下手中的家伙什,准备下山。

刘放急了,他知道不能下山,山下还有大批鞑子守着呢,这个时候下山,正中了鞑子的下怀……那就是个死啊!

“不能下山!”刘放大喝道,“你们想象昨天一样,被清军拿弓箭射杀吗?”

这话有道理,喧嚣的声音开始安静下来。

可这解决不了青壮们心中的焦急,他们眼睛所注视的方向,从未偏离,东面的衡阳镇,他们的家。

太近了。

特别是对于一支骑兵而言,镇上太近了。

当第一缕火光和浓烟出现之时,山上青壮们再一次混乱了。

虽然听不到家人的悲呼声,可他们能够想象得出,会发生什么事,只是他们已经不敢去想了。

他们只想……回家。

无数的人开始往山下冲。

刘放喊破了喉咙,也不起作用,他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词来阻止这场地狱般地赴死惨局。

山下的清兵笑了。

罗科铎也笑了。

他甚至后悔,昨日就该这样,也就不用损失那么多的兵力了。山上这伙人,依旧是“菜鸟”啊!

清兵们好整无瑕地搭弓射箭,青壮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箭矢之下,他们混然不知生死,如同飞蛾扑火一般。

刘放的双眼因怒睁而撕裂,鲜血顺着脸庞流下。

刘放无法阻止青壮们,他的身边只有当初巡检司的那十几人,有一半死在了昨天。

一向鲁莽的他,今日竟没有一怒之下冲出去,随那些青壮们赴死,不是他怕死了,而是现在的他,知道了……值与不值。

战场,能教会人很多东西,譬如最简单同时也是最复杂的——生与死的抉择和意义。

第一千六百五十九章 衡阳镇狙击战(五)

刘放在这场恶战中,学会了思考和忍耐。

让这样的人学会这些,所要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

刘放要复仇。

他一直就嚷着想要复仇。

昨天嚷着要替祖母复仇,他做到了。

到今日,他要替这些被他煽惑出来的、死去的乡邻们复仇。

但他知道,凭他、凭他身后这十多人,做不到的。

所以他想要去投军,去泗州,投北伐军!

衡阳镇,毁了。

全镇三、四千人,不管老幼、男女,被鞑子屠杀殆尽,然后一把火,这个存在千年之久的衡阳古镇,没了。

正合了罗科铎昨夜的誓言,鸡犬不留,寸草不生。

连同那勾连清兵的县令的一家子十几口子人,也没有逃过这一劫,都说种何因结何果,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果然如此。

如果人死后真有灵魂,不知道甘心为汉奸的县令,会不会后悔他招来的这股清兵。

……。

罗科铎得逞了。

他只是派出了一支偏师,在没有任何伤亡的情况下,不但屠戮了衡阳镇,更引得山上青壮飞蛾扑火般地赴死。

这一仗,清军完胜。

可真完胜了吗?

不!

罗科铎错了,他并不知道,他的屠戮之下,象刘放这样的泌皮儿混混,都坚定地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其实罗科铎亲手种下了他必食的苦果,从古至今,杀戮能做的只是暂时压制,从不改变阵营和对立的人心。

罗科铎并不知道,山上还有个刘放,和他手下十几号人。

这让刘放那十几人,轻易地逃出生天,否则,象这样光秃秃的小山,只要清军一上山搜索,刘放等人毫无活下来的希望。

倒不是罗科铎突发善心,他其实是懒得理会这些人。

在他看来,这么多人都敢死冲下山来了,那么有人不冲下山来,想必是不敢死的,那不敢死的人,自然是懦弱的人,又何必在意、让他花精力去搜寻呢?

可他不知道的是,有些时候,隐忍,甚至比悍勇更需要精神力量。

多尼死了,但罗科铎的任务还没有完成,那就是截断北伐军退路。

罗科铎甚至都懒得打扫战场,迅速率军东向,与之前那支屠镇偏师会合。

……。

池二憨率这支不是骑兵的骑兵,向衡阳镇急行军。

可他终究是晚了一步。

在距离衡阳镇还有数十里时,就已经看到衡阳镇方向升起的滚滚浓烟。

同行的那两个衡阳镇青壮,意识到镇上发生了什么事,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北伐军将士义愤填膺,皆出身浙东良家子的他们,心里有着同仇敌忾的愤怒。

已经过了弱冠年龄的池二憨,此时有着他年龄不符的沉稳。

如果早上几年,他会迅速下令东进。

可现在,他所想到的是,来犯之敌在占领衡阳镇之后,会作何打算,是继续追北伐军向泗州前进,还是死守衡阳镇,以阻击返回的北伐军。

两个衡阳镇青壮的跪求,池二憨婉拒了。

不少将士的请战,池二憨熟视无睹。

他一直在看地图,六年的沙场,逼着这打小不愿读书的池二憨,愣是学会了看地图了。

可见,人会因经历和环境而改变,江山易改,秉性亦可移啊。

在询问青壮,确认镇子周边地形的大概情况之后,池二憨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他没有向衡阳镇派出斥侯,也没有向衡阳镇直进,而是转向,顺着直河(衡阳古镇北面的一条河),一直向东,也就是说,从镇子北面,越过了衡阳镇,差点就到金河县了,这才停下行军,调头向衡阳镇扑去。

这个行军路线,是池二憨临时决定的,却决定了这场战斗的成败,也关乎着泗州之战的最终成败。

……。

而此时,清军正驻囤衡阳镇内。

镇内已经全被屠尽、烧毁,也正是这样的环境,才能让罗科铎安心。

火器改变了战争的方式,原本在罗科铎心里羸弱的南人,如今已经切实威胁到他了。

而驻囤于被毁的镇中,比原外要安全得多,因为此时的镇上一览无遗。

罗科铎打算修整一晚再向泗州进发,这是因为他要犒赏手下这些“勇敢”的士兵。

用于犒赏的,自然是从镇上民众那掠夺来的物资和牲畜。

说是掠夺,其实不准确,人杀光了,东西就成了“无主”之物,顺手牵羊罢了。

所以,这一夜,衡阳镇彻夜狂欢,群妖乱舞!

……。

夜战的开启,并非是池二憨率军赶到引发的。

而是刘放一伙,他下了投奔北伐军,借助北伐军复仇的决心。

但象刘放这样的人,往往注重于一种形式。

就象他之前说的,“总得纳个投名状吧”。

而趁着夜色捕猎些鞑子的人头,这是刘放所擅长的。

可他却忘记了,这是一支鞑子的精锐骑兵,一旦被发现,就是灭顶之灾,哪还有去投奔北伐军的机会?

刘放带人趁夜色掩护,悄悄回到镇子边上。

满目的破败和弥漫的焦臭,差点让这些青壮们哭出声来。

在那一刻,甚至忘记了他们回来是做什么的,所有人都在遍地寻找自己的家人和搜索有没有幸存者。

可很快,他们失望了,清兵不仅仅是屠杀,还野蛮戗尸,几乎每具找到的尸体,都是残缺不全的。

渐渐地,所有人都停下了寻找,他们的胸膛里只剩下燃烧的复仇之火了。

他们变得沉默,变得不约而同,开始向镇中心慢慢隐匿而进。

几个可能是喝多了鞑子,或许是想小解,相互搀扶着进入他们的视线。

毫无悬念的,这几个鞑子成了青壮们渲泻怒火的第一批祭品。

但,杀人需要技术,青壮们没有。

一个没有被当场割断喉咙的鞑子,在短暂的装死之后,发疯般嘶吼着往回逃。

虽然被刘放迅速追上一刀捅死,但造成的动静,已经惊动了敌人。

刘放只能带人往镇北逃,因为他家在镇北,刘放想要引爆自家花炮坊的库房,用刘放的话说,既然逃不了了,那就拉在垫背的。

好在是子夜,便于隐藏,否则换做是白天,刘放他们根本跑不出百步。

已经有了些酒意的罗科铎,甚至兴奋地指挥着他的士兵,分几路围捕刘放他们。

此时的罗科铎不再愤怒,他要的是抓住这些残余,然后用最狠厉的方式,生剐了他们,以祭奠多尼的在天之灵。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