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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


第1章 自闭少年刘承祐

仲春卯月之初,春雷乍动,细雨潺潺,淅沥不辍的雨丝,温柔地将城池内外飘飞的草絮打湿。春雨被泽,滋润大地,努力地将弥漫在这世间的杀伐锐气消弭。

这场春雨,来得快,去得也急。雨霁之时,天才放亮。坐落在南流汾水边的晋阳城被洗刷得很干净,然濛濛雨雾,使其沉沦在一片朦胧之中,显得晦暗不明,仿佛在暗示着天下诡谲的局势。

北平王府在晋阳西城,比邻着太原宫群,占地甚广,本就是河东之地的军政中枢,霸府要所,随着中原沦丧,地位愈加拔高。近月以来,出入王府的河东军政要员,都越发明显地表现出恭顺谨慎。有不少聪明人,都敏感地察觉到了那风雨之下潜然酝酿着的暗流。

王府自是深宅大院,广厦难计。在这辰光初露之时,王府之中的仆人们已然忙碌起来,干着伺候主人们的本分工作。不过上至院使、管事,下至仆从女婢,都显得谨小慎微,垂首低眉,脸上不见一点笑容。

只因王府的主人,北平王殿下心忧社稷之危亡,顾念天子之蒙尘,心情日渐郁愤。前两日方有一名东圊污仆与人谈笑,为北平王撞见,一番责打,直接被赶出了王府。效果自是上佳,上下警醒,府内肃然,没有人再敢有狂言浪行。

后苑东侧一处院落,不小。比起王府其他院落,这里的下人数量显得稀少,不过显得更加小心,整座院落也更加安静。

寂静的长廊上,三名女侍端着洗漱用的盆、钵、盂,迈着小步子,轻轻地朝院深处的阁楼而去,领头的是一名中年健妇。“哐啷”一声,打破了院廊中的宁静,却是后头的一名婢子,急步之下,摔了一跤。

前面的健妇顿时眉头大蹙,心虚紧张得朝楼阁方向看了看,随即转身,脸色沉凝地走到那女婢身前,极力地压抑着嗓子,叱骂道:“你这贱婢,连盆水都端不稳!”

摔倒的婢子很年轻,更确切点应该用稚嫩来形容,估摸着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体态娇小瘦弱,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受到责骂,头垂得愈低了,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另外一名侍婢,则默默得站在一边,并不开腔,目光平静得有些冷漠,看着其挨训。

“还坐在那里作甚?”健妇见状眉色更阴,斥道:“还不快与我重新打一盆水,郎君与娘子还等着我们伺候。耽误了时辰,惹郎君生气,你想连累我们一并受罚吗?”

“是。是。”闻言,女婢这才忙不迭地起身,顾不得擦伤的手掌,端起铜盆便回转。

回廊环绕着中庭,二层的楼阁上,门户窗扉皆染着水雾,垂垂欲滴。大开的窗棂后边,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默然而立,静静地注视着被绿树红花点缀的庭院。清风徐来,晨起的困顿,消去不少。

这是名少年,容貌清秀,颇有姿颜,面态之间透着些稚气,不过那一脸严肃的表情,将那点稚嫩完全破坏掉了。相较于那近乎面瘫的表情,少年的眼睛则多了好几分“生气”,颇有神韵。若有所思的样子,转动之间,偶有凛光闪逝。

他便是此院的主人,北平王的次子刘承祐。

“二郎。”娇柔如糯的软音在耳畔响起,一名长相妍丽,身材曼妙的美貌女子,小步走到刘承祐身边。清亮如水的目光在刘承祐侧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便顺着刘承祐的视线看向庭院,陪着他注目,低声道:“雨停了!”

“嗯!”刘承祐只点头应了声,似乎很冷淡。

女子年纪也不大,花季般的年纪,不过却已着妇装,梳妇髻,她是刘承祐的宠妾耿氏。面对刘承祐的反应,耿氏稍显委屈地低下了头,不过却不敢表现出任何怨艾。

自当初落水,昏厥苏醒后,刘承祐便“性情大变”,让耿氏颇为惶恐。半年多的时间下来,刘承祐完全褪去了少年的跳脱与荒嬉,转而变得严肃刻板,寡言少语,不动声色,而旁人不敢轻之。

未几,几名侍婢依次入内,伺候着刘承祐与耿氏的起居。之前的健妇姓李,是刘承祐母亲李氏家里人,被派到刘承祐身边伺候。

很快洗漱结束,摊直双手,任由那两名婢女用那温软的小手在自己身上动作,整发、理襟、束带住着深府广宅,亦享受着仆佣成群,刘承祐的生活看起来却很俭朴。穿着很简单,一袭黑缎裁就的旧服,身上未带一样饰品。

铜镜前,刘承祐望着镜中自己模样,双眼有些不受控制地眨动了好几下。镜像很清晰,但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每每对镜,仍旧有一种不真实感。

“今日来晚了!”刘承祐自己提了一下衣襟,有些强迫症地将衽缝压平,随口问那健妇李氏。

闻言,那李氏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斜了眼一旁有些战栗的小婢女,叹了口气,躬着身子,陪着笑道:“是老妇安排不周,还请郎君责罚。”

那点眼色,没能逃过刘承祐的眼睛,看了看那婢子,沾湿的裙角,挫伤的手掌,以及紧张难安的表现。转动了两圈脖子,平淡地说:“李婆,你嘴虽刻薄,但我知道你实则是个心软的善人。”

健妇闻言一愣,正欲说些什么,被刘承祐挥手打断:“下去吧。去告诉阿母,我马上去请安!”

“是!”

奴婢们退下,刘承祐走到还在梳着妆的耿氏身后,轻按其肩,问道:“我,就如此让人惧怕?”

耿氏身体转过来,仰首望着刘承祐。妆扮过的耿氏,更显美丽,吹弹可破的脸蛋上,只略施粉黛,清净雅致。朝着刘承祐妩媚一笑,耿氏说道:“二郎严于律己以及人,有威严,而人慑之。府中仆侍,皆庸贱之徒,哪里能受您威势而如常态”

听其言,刘承祐有些麻木的面庞上终于有了点动容,嘴角出现了一闪而逝的抽动,并不能让人看出他喜怒。

抬手,在耿氏娇嫩的脸蛋上捏了捏,动作轻柔。耿氏则美眸如水,嫩脸贴在刘承祐手上,细细蹭着,难得见刘承祐有这般柔情动作了。

目光一扫,落到其发髻上,那里扎着一支碧玉翠簪,形状精巧,显然出自名匠之手。取下,刘承祐顺手拿起梳妆台上一支普通的木簪,替其戴上:“用此簪”

刘承祐初穿而来之时,正处唐季之后的五代十国,占据中原的是儿皇帝是石敬瑭建立的晋朝,不过也到将亡之际。契丹主耶律德光以举国之力连年南侵,意图占据中原,牧马南国,皇帝昏聩,内部矛盾重重的晋朝,抵御经年,终不能当。

刘承祐的运气是比较好的,在这乱世,穿到了权势显赫的王侯之家。至少衣食足,安全无虞。

当然,意识到自己就是那后汉亡国之君隐帝刘承祐的时候,刘承祐心里还是有些发慌的。不过,没有太久便淡定下来。后汉都还未建立,又何虑他年之沦亡,做那杞人之忧。

穿越前,刘承祐的性子便属随遇而安的,自闭木讷,沉默寡言。花了些时间,搞清楚情况之后,便开始慢慢地寻求融入新的身份,新的环境。然后,北平王府中的刘二郎,在旁人异样的目光下,有些突兀地,变得“自闭”了。

如今正值晋开运四年(947年),不过于石晋君臣而言,大概开的是噩运。石晋已亡,就在去岁腊月,契丹主耶律德光率师三十万,大举南来,滹沱水畔,中渡桥一战,十万晋军,在主帅杜重威的强压下不战而降。

其后,“带路党”张彦泽率两千骑为先锋,倍道疾行,南趋而陷汴梁。在汴京醉生梦死的晋出帝石重贵,有意殉国,还没动作,便被皇城侍卫牙将擒拿。其后石晋君臣素服出降,晋国遂亡。

时下,华夏天倾,社稷沦亡,中原无主,契丹据之。天下局势,并没有因为契丹兵强马壮而镇定下来,反而随着其暴政虐行,群情汹涌,血气士民,争相以抗。

不过在河东这片地界,却难得地保持着相对的安宁。国有大乱,正当野心家冒头的时候。比如刘承祐的便宜父亲北平王刘知远,必在此列。

双手背在腰间,缓缓地走过王府中的亭台楼阁,刘承祐仍旧一脸自闭相。不过想到他那父亲近来持续于河东臣民面前的表演作秀,眉色间有了些许变化,他心中知晓,刘知远必定动了心思。

纵使刘知远没有那个心思,随着时局发展,也有的是想要“进步”的人要将他推上位,比如刘家的宗族,河东的文武。

这个时代,皇帝轮流做。击鼓传花,以当今天下的局势,也该花落刘家了。对此,刘知远或许还在迟疑摇摆之中,但刘承祐已然做好了准备,并且十分自信。

思索间,刘承祐冷脸上的表情似乎变得更加沉凝了。

第2章 父母兄弟

刘母居所,自然在王府深宅,和刘承祐的寝居隔着几道院落。向刘母请安,这是刘承祐自穿越后的每日必修课题,早晚两次,风雨不辍。其虽然不免作秀的成分,但时间一长,也难免增添几分真情,毕竟,刘母对刘承祐十分地慈爱,舐犊之情,既真且切,刘承祐感受得到。

“二郎。”刘母寝居外,一声呼唤让刘承祐回过了神。在府中,也只有最亲近之人才敢这般称呼刘承祐。

抬眼看去,只见一名锦衣青年含笑走来,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一副如玉佳公子的形象。温润的笑容,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让人不禁心生好感。这是刘承祐的大哥承训,长刘承祐八岁,性格温厚,极重孝悌之义,佳名扬于晋阳,甚得父母钟爱。

“大哥!”眼睛都没眨一下,刘承祐朝其抱拳一礼,有点冷淡。

大概也是习惯了刘承祐的作风,刘承训对此并不以为意,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阵,张了张嘴,化作一缕叹息。近前,拍了拍刘承祐肩膀:“走吧,你我还是先去问安母亲吧。”

“嗯!”刘承祐点头,平静地侧过身,给其让路,补了三个字:“大哥请。”

兄弟俩一齐入内,行礼拜见,刘母已然在堂中准备了些早食。屋中布置,同样很普通,丝毫不见奢靡之风。吃食也很简单,素粥、面饼拌点小菜。

刘母李氏,是个中年妇人,凤目琼鼻,落落大方,颇有威仪,这是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内助。

李氏与刘知远之间的婚姻,是带有些“传奇性”的,就是十分纯粹的抢亲。当初正值梁晋争霸,刘知远在河东为军卒,牧马晋阳,向李氏求娶而不得,故纠集着一干弟兄,趁夜潜入其家劫取之。元人刘唐卿还据此夸张地改编了一出《刘知远白兔记》,李氏便是那经典戏曲形象“李三娘”的原型。

当然,李氏的经历自不会似戏曲中描述的那般坎坷艰难。他与刘知远也算琴瑟和鸣,刘知远主外,深耕行伍,驰骋沙场,赚取功名,建立勋业;李氏则主内,为刘知远生儿育子,将刘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从不以后宅之事,而使刘知远烦扰。

李氏虽出身于农家,但贤惠明理,待人宽厚,一向受人爱戴。妻以夫贵,随着刘知远的崛起,她也受封魏国夫人,地位尊崇。

“大郎,时局动荡,变化难测,诸事冗杂,乃父维艰,操劳日笃。你侍候在侧,还需多多帮衬着他,为其分忧。”目光慈爱地在两个儿子身上扫了一圈,李氏将注意力放到长子身上,叮嘱道。

从她说的话便可知,李氏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妇人,明显很有见识。刘承训看起来并没有体会到其间深意,只是恭顺地点着头:“孩儿明白。”

偏过头,看着默默在那儿喝着粥,拿着张饼细嚼慢咽的刘承祐,广额之间,又不禁露出些许忧色。打去岁意外发生后,这个儿子,便变得懂事恭顺,举止有礼。这本是好事,但就是性格变得冷若磐石,脸上难得见到一点笑容,实在让她心疼不已。

对李氏,刘承祐心中还是比较敬重的,只是出于性格方面的原因,有口而难言。感受到其关怀的目光,刘承祐垂下的眼睑终于抬起,望着李氏那张雍容慈爱的面庞,嘴张了张,终于蹦跶出一句话:“春寒料峭,夙夜冰凉,侵人肌骨。阿母还当,保重身体”

听其言,李氏忍不住舒了一口气,和蔼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些许笑容,不管如何,至少以往的刘承祐,还说不出似这样的体己之言。

对兄弟俩,李氏并没有太多耳提面命般的唠叨,顶多又叮咛了一番刘承祐,让他于军旅之间,多加谨慎,切莫肆意妄为。

作为北平王刘知远的儿子,刘承祐身上自然挂着官职,此前署节院使、检校尚书右仆射。节院使虽掌旌节仪制之重,却已无唐时的地位,尚书仆射名头虽然响亮,早就成为安置勋贵的虚职。

刘承祐自是不甘于此,在大哥刘承训早早地入职霸府,协理军政的情况下,去年暮秋,刘承祐自请入军职。面对刘承祐所请,刘知远虽然感到意外,但考虑过后,或许是抱着历练二子的心理,竟然答应了。于是,刘承祐一下子成为了北京龙栖军都指挥使,典一军之事。

辞别李氏,兄弟俩联袂而往王府正堂。不出意外地,刘承祐表情又严肃起来了。

余光不住地瞥向那张沉默脸,道路间只有二人的步伐声,没一会儿,刘承训有点绷不住了,儒雅的面庞上露出一丝尴尬,主动找话道:“二郎,听闻军中骄兵难治,颇不服你,屡与你难堪。有什么困难,可告知大哥,我向父亲替你说项”

闻言,刘承祐斜了兄长一眼,旋即扭头平视前方,语气似乎柔和了些,不过依旧表现得淡淡然的:“这倒不劳兄长多虑,军中悍士,我自驯之。唔,多谢兄长美意。有赖于兄长者,军需之用,粮饷之馈”

“你且放心!必不短你!”刘承训一挥手,颇为大气地说道。

行进间,刘承训叹了口气,开始在刘承祐耳边念叨着:“军旅艰辛,煞气盈宵,以你这养尊处优的身体,哪里能受得了那等苦楚,徒惹母亲心疼。要不还是上言父亲,回王府谋一差遣?”

听刘承训这么一说,刘承祐冷面上掠过少许微妙的变化,偏过脑袋观察着刘承训的表情,但见其目露关怀而神色自然。

眼睛稍稍眯了下,刘承祐轻声答道:“父亲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然挺剑执戈,浴血沙场。披荆斩棘,历经艰险,方有今日。比起父亲创业之艰辛,军中那点苦楚,又算得了什么?”

闻言讶异地看了看刘承祐,刘承训眉毛扬了扬,轻吁一口气,感慨道:“二郎,确是长大了。反倒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好逸恶难了。罢了,不提此事了。”

在刘承训感叹着的同时,刘承祐则悄然审量着刘承训,但并不能从刘承祐脸上看出什么异常,恰如言随于心,有感而发。收回目光,刘承祐心中暗思,就他的观察,这个大哥并不像是个有心计的人。不过何以提出那建议,难道,真的只是表示对他这个弟弟的关怀?

一阵吵闹声打断了刘承祐稍显阴郁的思绪,一名少年嬉笑而来,身上带着雾霭,裤脚沾着春泥,不知在哪里溜达了一圈。这是刘知远三子,刘承勋。

青葱少年,眉飞色舞的,待瞧见刘承训二兄,表情立刻一肃,步上前来见礼。刘承训笑骂道:“如此玩闹轻浮,被父亲撞见了,你又要挨罚了!”

吐了吐舌头,刘承勋嘿嘿一笑,待瞧见刘承祐,小脸顿时一苦。比起大哥的亲善,这二兄变得实在有些陌生可怕,一张阎王脸,让少年甚是畏惧。

“我去找阿母了”撂了一句话,刘承勋避开刘承祐的凝视,急急忙忙地去了。

“你把三郎吓到了!”见状,刘承训苦笑着摇摇头,对刘承祐说道。

可惜,刘承祐并没什么反应表示,收回目光,继续走着,沉吟几许,方主动地问道:“听闻,父亲又遣人携奇缯名马,去汴京觐见那契丹主了?”

“是啊!”难得见刘承祐主动问事,刘承训当即倒豆子般吐来,说着表情间忧色隐现:“父亲派白公亲往。契丹势大兵雄,又有十万降卒为辅,占据中原,诸节镇争相效忠。父亲虽分遣兵马,守御关卡要隘,却也不敢不进表效忠啊。否则契丹兵来,以河东之力,只怕难当。”

面对刘承训的忧虑,刘承祐没有给出多少反应,只是点了下头,然后不说话了。穿越之前,刘承祐对唐末以来的这段历史,虽算不上熟知,却也是有所涉猎。心中有底,刘承训那点担忧,根本算不得事,契丹军众且强,面对河北、中原的人民战争,却也难当。

见终究没能挑动刘承祐的兴致,刘承训也觉无趣,有些无奈地与他往王府正堂而去。

北平王府的正堂修得自是威严大气,一名面相严毅、气度恢弘、威仪孔时的锦服老者,正居主座,侃言而谈。这名老者,正是北京留守、河东节度使、北面行营都统、守太尉、北平王,刘知远。

堂间,另有几名河东节度属下押衙、随使、孔目官员,都是刘知远的心腹。看得出来,河东的掌权者们近来真的很忙,这一大早地,便聚来议事了。

兄弟俩先后步入,一众僚属很是给面子,俱起身行礼。刘知远一脸厚重像,看着两兄弟,目光稍微柔和了些,在刘承祐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摆手直接吩咐道:“今日春耕之节,你二人与孤同往锄耕,劝课农桑!”

“是!”刘承训习惯性地应是。

刘承祐回应的同时,猜测开始在脑壳中打转,想来,这又是要去作秀了。

第3章 田畔问对

二月二,龙抬头。

晋阳城外,汾水之畔,一场颇具规模的作秀已然上演。选了一大片还算平整的田地,在刘知远令下,河东节度属下的肉食者们都不得不放下身段,扛着锄头,亲自于田亩间耕作。

刘知远为首,亲自下田,以表“重农桑、务耕田”之意。刘知远治河东数年,此前虽有劝课农桑的措施,却还从没有像今日这般搞个热闹的仪式,亲力亲为,来下这“开年第一锄”。此番动作,其中意义,却是耐人寻味。

随行的文武,要说多甘愿,那倒不见得。只是北平王如此,面上总得笑嘻嘻,跟着做出一副勤恳的样子。

清晨那场春雨,还有人在感叹那是个好兆头,待下地之后,形容多有不乐意了。被雨水打湿的泥土,分外黏脚,动作间仿佛有股怪力将人往地下拽。耕地这种活,却是将河东的官老爷们折腾得够呛。但刘知远有令,一人一亩。

刘承祐既随行而来,自然也参与到这场作秀之中,撸起袖子,卷起裤脚,脱去鞋袜,赤着脚下地。拾着锄具,刘承祐是头一次尝试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滋味,并不容易,耗时费力,且消磨耐心。不过刘承祐,倒是显得不骄不躁的,不急不缓地翻着地,仿佛在磨练心态一般。

离得刘承祐不远,倒是有名粗豪大汉,表情严肃,目露凶芒。抡起锄头,用力地往田里砸,将心中的郁愤之气朝脚下的土地狠狠发泄。这是刘知远的爱将,北京武节都指挥使、兼领雷州刺史史宏肇。此人出身农民,却从来厌恶农事,这番让他下地干活,哪怕是做样子,都做不好。

“江山动荡,社稷沉沦,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打仗了!”锄头大力一挥,扬起一土块,扶腰而立,史宏肇朝刘知远方向瞄了眼,嘴里碎念着:“也不知大王作何想法,不忙着整军备战,竟有闲暇来这地里摆弄锄犁”

听其言,刘承祐余光不由扫向史宏肇。此人看起来是在忧心时局,但刘承祐清楚,这厮只是单纯地不愿做此“低贱活”,口出抱怨罢了。淡漠地收回目光,刘承祐继续埋头苦干

“大王,您先歇歇吧。”年纪毕竟大了,在刘知远有撑腰动作时,侍候在边上的一名牙将,立刻迎了上去,殷勤地搀扶着。

刘知远并不逞强,放下锄头,拭去手上的些许泥尘,走到田畔上铺陈的一方毯席,坐下,接过水袋畅饮一口。目光游移,观察着周遭文武的情况。

注意力很快放到两个儿子身上了,刘承训一向是属于四体不勤的,动作笨拙,垦作乏力,早已气喘吁吁,正靠在田埂上偷着小懒。反倒是刘承祐,那一锄一锄,淡定平和的动作,配合着沉稳得过分的表情,让刘知远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奇。

“让大郎、二郎过来歇歇!”抬指,刘知远朝左右吩咐着。

得悉刘知远召见,刘承祐仍旧徐徐将脚下一方土壤锄翻了,方才慢悠悠地朝刘知远走去。

近前,刘承祐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父亲。”

“坐!”刘知远正与刘承训商谈着什么,抬眼看了看刘承祐,示意他坐下。

“是!”应了声,刘承祐坐下,喝了口水,然后默默地听二人交谈。

刘知远的兴致似乎挺高,看着兄弟俩,轻声问道:“大郎、二郎,近来有人建议孤去汴京觐见契丹主,以求保全,你们觉得如何?”

话音一落,刘承训立刻就急了,激动道:“万万不可啊。契丹虎狼之族,契丹主更是贪暴之君,父亲若去,岂非羊入虎口。父亲乃一方伯主,身系河东数十万军民安危,岂可轻离,而入危地?”

听其言,刘知远没有应答,只是恍有所思,淡淡地看着他。

“赵在礼、刘继勋等晋臣之亡,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父亲不可不警惕于心啊”看刘知远对自己的话没什么反应,刘承训更急,向刘知远举了两个例子。

赵在礼、刘继勋都是后晋藩臣,一为晋昌军节度(雍州),一为匡国军节度(同州)。在耶律德光入主汴京之时,与不少后晋节度都做了一样的选择,亲自去大梁觐见,以表忠诚。可惜殷勤而去,都没有落得个好下场。

当初晋少帝与契丹初绝好,以致南北兵戈剧起,刘继勋当时官居宣徽北院使,参议其中。刘继勋入汴,耶律德光拿此事问罪,欲锁之赴黄龙府,以“疗”其风痹之疾。

相较于刘继勋,赵在礼则显得更冤了。耶律德光针对此人讲过些不怎么友善的言论,说赵在礼引起了“庄宗之乱”。倒这是事实,当初赵在礼在邺都,受众裹挟,婴城而叛。其后又与前来讨伐的朝廷兵马,一同拥护后唐明宗李嗣源为帝。不过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耶律德光这契丹主以中原之旧乱而罪之,牵强得连秋后算账都搭不上边,显然只是想要立威。

赵在礼深感东行之患,在路过洛阳之时,又为番将所折辱。其后先到一步的刘继勋被索的消息传来,更是忧忡难安,或是畏惧,或是没能想得开,找了个机会自戕于马枥之间。

闻赵之死,耶律德光大概也是觉得自己玩过火了,便释放了刘继勋。但刘继勋心中早是郁愤难填,更知恶了契丹主,前路晦暗,再加有疾傍身,很快便病卒于家中。

赵在礼与刘继勋二者,名望德行虽不著,尤其是赵在礼,每历节度,则行重征暴敛,士民无不苦之,视之为“眼中钉”。但以中原方镇节度之地位,觐拜大梁,最终却落得个惨淡收场,这给所有仍在观望的后晋藩镇,敲响了警钟。

刘承训言辞恳切而谏,那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刘知远威严的脸色浮现出了点浅笑,抬手安抚道:“大郎之虑,为父知矣。”

言罢,瞥向刘承祐,只见次子脸上仍旧没有一点动容,嘴角不由抽搐了两下,轻咳了一声,说道:“二郎,你有何见解?”

“进言之人当杀!”言简意赅,刘承祐冷冷说道,表明了态度。

但觉刘承祐那平淡语气中饱含的杀意,刘知远倒没怎么觉得意外,摆了摆手:“孤广开言路,岂可因言而杀人,寒了河东僚属之心?”

能够感觉得到,刘知远说这话是言不由衷,只是表个态罢了。刘承祐语调则毫无起伏,淡淡然地叙来:“父亲据关隘,拥重兵,功大于国,声望隆重,石重贵那庸碌之君都知惮惕,更遑论契丹主。父亲若去汴京,必不能还,纵使苟得性命,亦为砧上鱼肉。如今中原无主,华夏沉沦,父亲有河东以为凭仗,正该锐意进取”

说着,刘承祐话音戛然而止,他意识到自己话有些多了,抬眼看了看刘知远,正见其目光灼灼而视自己,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刘承训愣愣得看着刘承祐,自家二弟,果然只有谈起正事时,方会涛涛不绝。

“黄口小儿,敢出不逊之言,藐视天子?”注意着刘承祐的反应,刘知远目光一瞬,佯怒斥道。

刘承祐默然,稍顿,答道:“不敢。”

见状,刘知远旋即笑了,很是自然地转变话题,眼神中满带着审视:“近来孤收到了不少奏报,说你在龙栖军中又不安分了。肆意妄为,滥杀军士,擅委将弁”

迎着刘知远质询的目光,刘承祐脸色仍旧僵硬着,眼睛如常眨闭间,平静地答道:“军中骄卒,不听将令,藐视上官,我只行军法罢了。至于委弁任职,军中强者为尊,儿以能者上,庸者下,仅此而已!”

听刘承祐的解释,刘知远注视他良久,呵呵大笑了几声。笑声中隐约透着些满意,飘荡在四周,引得不少田亩间心不在焉的文武侧目。

第4章 中原易主

闲谈几许,只歇息片刻,刘承祐主动告退,扛着锄头,再度下田。刘承训作为兄长,自觉当以身作则,不肯落于后,故也拖着有些疲弱的身体,到地里,继续笨拙地刨着地。

二人去后,刘知远身边不远处一名文官,将父子的对话,收入了耳朵。透着精明的目光四下扫了扫,放下手中的耕具,步至田畔,面带笑意地对他拱手道:“恭喜大王!”

其人三十来岁,面相清癯,精神爽秀,留着一抹修得十分精致的胡须。此人名为苏逢吉,官居河东节度判官,是刘知远的心腹近臣,深得刘知远器重。刘知远性素刚严,宾佐畏而敬之,唯有这苏逢吉,竟得幸侍奉左右,察其颜色而进文簿,每有进言,刘知远亦多表赞同而少否决。总之,这苏逢吉在刘知远这儿混得很不错。

“哦?”刘知远对苏逢吉的态度较他人确是亲善许多,竟然对其露出了一个常人难见的笑容,好奇问道:“何喜之有?”

苏逢吉显得很恭敬,谨躬而立,眼睛扫向远处的刘承训与刘承祐:“世子端谨孝敬,温厚有容人之量;二王子虽寡于言,然果敢严毅,腹有经略。有子若此,难道不是大王的喜事吗?二位王子,皆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苏逢吉这马屁拍得响亮,且拍到了刘知远的心坎了,不过其表情严肃到底,应道:“孤这二子岂当得此等评价?唔不过大郎秉性醇厚,确是不假,至于二郎——

话音一顿,刘知远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深邃:“这半岁多以来,性情大变,御人过肃,言行尖刻,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刘知远显然是将苏逢吉当成亲近之人的,对两个儿子的评价,却没有一点遮掩的意思。跟在刘知远身边也久了,也大概明白其顾虑所在,但苏逢吉不敢贸然发表什么意见。

垂首复仰,眼神中透着些机灵之色,苏逢吉神态自然地带偏话题,话里带着点暗示:“二王子方才之言,却也不无道理,大晋已亡,中原无主,胡虏猖獗。大王确是应该积极进取——”

苏逢吉显然是准备长篇大论的,但被刘知远粗暴地打断:“竖子之言,岂可当真?”

见刘知远“发怒”,苏逢吉面色反倒愈显轻松,不慌不忙,自顾自慢悠悠地说着:“河东形胜之地,自古以来,据之可成王业。远的不说,当年晋王拥之,以抗强梁,及庄宗灭梁,大唐所以兴也;十年前,高祖镇河东,以一隅之地而抗天下,长驱而直入洛阳,大晋兴于此也;如今大王拥兵数万,民且安,兵且壮,中原沉沦于异族铁蹄,若纵河东之雄,南下中原,帝业可期也”

“闭嘴!”听苏逢吉道出如此直白的“逆言”,只见刘知远怒状骇人,狠狠地瞪着苏逢吉呵斥道。

苏逢吉有些意犹未尽,但迎着刘知远的目光,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他自认猜出了刘知远的心思,然而此刻直面其那凶狠的眼神,心头仍旧不免打鼓。北平王刘知远,可不是个善人,身体不禁哆嗦了一下,苏逢吉赶紧深埋下头。

耳边传来刘知远的激切之言:“此等悖逆之言,再敢言语,孤绝不轻饶。孤简拔于高祖,长受国恩,自当图报。晋室衰微,天子蒙尘,落于契丹之手,孤身处千里之外,未及援助,已是痛彻心扉,愧悔难当,岂敢有此等悖逆妄想!勿复此言!勿复此言!”

刘知远那动情的模样,仿佛真的一样。苏逢吉也是个聪明人,眼珠子提溜闪了几圈,长长作揖:“大王之忠心,臣下明白了。臣下滥言造次,还请大王责罚!”

“再复此论,必严惩不贷!”轻哼了一声,刘知远起身拂袖而去,似乎真的生气了一般。

见状,苏逢吉赶忙与几名牙将亲卫缀行而去,脸上不见一点慌张。

刘知远答苏逢吉之言,当然是言不由衷,瞎扯的了。他要是真忠诚于晋室,在晋朝与契丹长达五年的对峙鏖战期间,也不会稳守关隘,坐观成败了,且还偷偷地收容散卒,壮大自己势力。中渡桥之变,杜重威全军而降,汴梁危及之时,也未见他有勤王援护动作。耶律德光入汴,见诸节度争相觐见,又毫不犹豫地派人携重礼诣殿而拜,大表忠心

就刘知远的动作便可知,他是有野心的,事实上到了他这个名望地位,是不可能没有野心的,且不进则退。这段时间以来,河东文武已经有不少人明里暗里给他旁敲侧击了。苏逢吉讲得虽然大胆直白点,但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刘知远的态度如此“坚决”,只有一个原因,时机未至。一者,天下局势仍未明朗,虽有耳闻契丹主耶律德光在中原的暴政与聩行,士民虽有激烈反抗,却还未成规模。二者,刘知远心里也是有些发虚的,耶律德光属下胡汉几十万大军,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他可不愿拿他苦心于河东经营的家底去与契丹人硬碰硬。

刘知远此时的做法,就一个词,观望。

刘知远这边的动静,引起了一阵波澜,田间锄地的文武臣僚各个侧目而望。刘承祐也下意识地瞄了瞄,不过很快便有埋头专注于翻土,一亩之数,必须达成。

北平王离去后,很多人都开始偷懒了,这场作秀,显得有些虎头蛇尾。最终,只有刘承祐与少数位卑之官吏,足额完成了锄作。那寥寥几名文武将吏,都被刘承祐默记于心。

大变之临,必有异兆。在这万物复苏之时,春暖花开之际,晋阳内外始终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氛。傍晚时分,南城城门指挥使上报,忽有“妖风”起,城头“晋旗”拦腰而折。刘知远以此问左右,无以对,唯有苏逢吉担当了解惑的角色,言此乃上天警示,恐有剧变。刘知远默然无语,时值今朝,还能有怎样的变故。

比较凑巧的是,日落不久,一则消息,自汴京传来了。就在昨日,二月丁巳朔(初一),契丹主耶律德光在蕃汉群臣的“拥戴”下于汴宫称帝了,改契丹国号为“辽”,改元大同,大赦天下,正式从法理上统治中国。伴随着的是一道略显强硬的诏旨:“自今节度使、刺史,毋得置牙兵,市战马。”

六百里飞骑来报,晋阳城中,又是一阵波澜起伏,刘知远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紧急召集霸府僚属于王府议事。

夜幕下的王府,仍旧一片肃然。宽敞威严的正堂间更是一片噤然,寂静无声,只有几座灯盏,默默燃烧着,晃动的火苗释放着缕缕迷离的光芒。

堂间只十来人,刘知远并没有大议的意思,文武以右都押衙杨邠、马步军都指挥刘崇为首,另有刘信、扈彦珂、王章、史宏肇、常思等刘知远属下的高级文武。大概是这半年多,尤其是近段时间以来的突出表现,刘承祐也得以在列。

以一个端正的坐姿挨着叔父刘崇落于右列次席,表情与诸人保持着相类的严肃沉凝。当然,刘承祐打心底没什么紧张的,耶律德光称帝建辽,他是早有“预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同时,刘承祐的目光,不时瞟向堂间位次靠后的一名中年武将,面相端正威严,气度豪迈,那是河东蕃汉兵马都孔目官——郭威。此时的郭威,在刘知远帐下已经有一定地位,但也就那样,武将之中相比刘崇、刘信、史宏肇者,他就是个“弟弟”。

孔目者如一孔一目,无不经其手。郭威这个孔目官,兵马之事无不可管,但以河东兵马眼下的情况,却是无可管者。就如刘承祐所领的龙栖军,他就绝对插不上手。

不过,刘承祐却是一点也不会轻视这个眼下还未有誉名扬天下的武臣。每视其人,“黄袍加身”四个字眼,就不断在刘承祐脑中盘旋,眼神不自主地变得冰冷。

大概是刘承祐的目光太过冷厉,郭威察觉到了,朝其张望过来,却只见到已经转过头、表情恢复平淡的刘承祐。浓眉微皱了下,郭威平静的眼神中不由恍过一丝疑惑。

“大王到!”伴着牙将一声大喝,堂中气氛更紧,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

刘知远一身绛服,跨步而上主座,大马金刀坐下,环视一圈,语速极快,直接道来:“契丹主称帝了,海内哗然,其宣制诏旨恐怕已经在北来的路上了。孤只问,河东当何去何从?”

第5章 堂议

“契丹主何德何能,敢居帝位,真当我中原无人?”刘知远话落,堂间沉寂了小片刻,由兴捷军都指挥使刘信率先说话了,发表了一番愤慨,辄转近来已算老生常谈的话题:“兄长,晋室既亡,国民无依,还请速加尊号,号令四方,以敌北侮!”

刘信是刘知远从弟,为人凶暴,无甚才能,只靠着刘氏宗族的身份得以居河东高位。似这等意见,或许是他的想法,但措辞都是临来前找幕佐给他提前打好腹稿的。近来,在刘知远面前积极劝进的河东文武中,便有他。

毕竟是刘家人,纵使没有什么深远透彻的见解,却也能感觉到那难得的机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例子,在这个时代太过于常见了。

看向刘信,刘知远不置一词,好像在等着他的下文。只可惜,刘信肚中已无货,愣愣地望着刘知远,不复多言。

还是刘崇接话,拱手向刘知远,以一种肯定的语气劝道:“兄长,信弟之言有理,当今天下,除了您,再无力挽狂澜、再造乾坤之英雄。”比起刘信,刘崇看起来显得沉稳一些,但那双眼睛中的希冀却是一点也没能掩藏得住。

只可惜,同样没能得到刘知远的积极反馈。严肃的面庞间,凝着一个令人生畏的表情,刘知远将注意力转向其他人,想要兼取建议。

见状,节度押衙杨邠开口了,缓缓说道:“大王,契丹主有席卷天下、并吞八荒之心,既据中原、河北,威及关右,河东又岂能独善其外。大王虽两度遣使输诚,然遣精兵据守关隘,既有防扼之举,又有忌惮之意,以契丹主的狡猾,又岂能不察。大王乃晋之元勋,德高望重,又拥王业之地,以如今之局情,不进则退,还请速断之!”

杨邠的态度也很明确,劝进!

杨邠在刘知远手下,渐有霸府首臣的意思,他这番表态,彻底引爆了诸文武的共鸣。很快,在场诸人,相继发言,或多或少地,都表现出积极的姿态。

唯有牢城都指挥使常思尝试着提醒了一句:“契丹饮马大河,有数十万虎狼之卒,横行中原,以河东之力,恐难敌之。要不还是再观望一二?”

常思年纪不小,一头老发,精神却十分矍铄。此人起于军卒,却无多少战功,能力平庸,得以居将位,只是运气好被刘知远看上了。不过此人与郭威交情匪浅,郭威微末时,常衣食其家,待之为父叔,哪怕至今,私下里仍旧称呼其为常叔。

大概是也觉察到自己语气显得太过软弱,众目睽睽下,常思讪讪一笑,又赶忙转变口气赌誓说道:“不是末将怯敌,长契丹威风。大王但有令,末将筋骨虽老,却敢提剑上马为大王冲锋陷阵!”

闻其所表忠心,刘知远有了些反应,抬手止住表情激越的老将,淡然说道:“你这是老成之言。契丹军强,这是不争的事实,便是孤,想到那足以踏平江山的铁马金戈,亦难免心生忌惮!”

刘知远话里,满是对契丹的忌惮,但观其表情,也仅是忌惮罢了。处在这个时代,作为一名合格的枭雄,野心激起的时候,别说几十万契丹大军,纵使再倍之,亦不可能不战便即纳土献降。

这个时候,史弘肇奋然而起,神情激越,朗声说道:“契丹拥兵虽众,我却不惧!我就不信,三十万契丹,尽是强兵悍卒。大王雄立河东,兵强马壮,有数万横磨剑士以为凭,何惧契丹?”

史弘肇这激昂之语,慷慨之辞,还是很提气的,刘知远看向他的目光中都不禁流露出赞赏之意。此人虽然暴躁、粗俗,刚愎、自傲,但那份胆气却是实实在在的,再加时常表现在嘴脸上的忠诚,却是甚得刘知远亲信。

不过,总归有人不买他帐的,一道稍显阴恻的声音自旁边沉沉响起:“横磨剑?史将军豪气干云,直冲云霄。呵呵,看起来,您是要学那景延广了!”

出声的是两使都孔目官王章,这位是刘知远手下的干吏,与杨邠共掌政务,主官钱粮。

景延广是后晋朝的“大人物”,也是行伍出身,以箭术与膂力著称,曾仕后梁、后唐、后晋三朝,不过真正崛起,还得在跟随晋祖石敬瑭过后。在石敬瑭引契丹为援,南夺中原、代唐立晋的过程中,立功不小。

等到石敬瑭内外交困,忧愤而亡后,被倚为托孤大臣,当了好一阵子权臣。当时少帝石重贵继位,秉政的景延广进行了一场由上而下的“反契丹”运动,一番“愤青”动作下来,使得耶律德光与石重贵“爷孙”义绝。

在这个过程中,“横磨剑”这个梗便产生了。当时景延广对南来问责的契丹使者乔荣做了一番强硬的回应,其中有一言曰:晋朝有十万口横磨剑,翁若要战则早来。这话说得是慷慨激越,豪情盖天。

但遭契丹南侵之后,景延广立刻将自己说出的话吃了回去。契丹灭晋,一共有三次大规模南攻,前两次都为晋国挡住,还有不小斩获胜果。晋国诸军将士,不畏北狄,浴血死战,反倒是景延广,领兵而畏战,临阵而怯敌,表现得十分窝囊。及去岁契丹再度大举南下,耶律德光入汴,受不住“挑动国战”的罪责,畏刑而扼喉自戕。

王章拿史弘肇来类比景延广,显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史弘肇虽是这个时代批量造就的标准武夫,粗鄙易怒,好武厌文,脾气十分暴躁。他对“横磨剑”这个梗虽然不熟悉,甚至有些茫然。

但王章语气中的那些许讥诮却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得到的,易怒的性情顿时爆发了,脸红脖子粗的,怒目而视之,厉声道:“是又怎样?你待如何?”

“在大王面前,下官能如何?又岂敢如何?”相比于史弘肇之厉色,王章则显得很有风度的样子,迎着其凶狠的目光从容道:“下官并无他意,只是想提醒将军,骄兵易败,更遑论,在契丹大军面前,我等还没有骄矜的本钱。军争大事,生死攸关,不可不慎呐!”

王章的话似乎提醒了史弘肇一般,下意识地瞥了眼刘知远,但见其严肃的表情间多了几分沉凝,心头一跳,赶忙请罪:“末将失态无状,请大王责罚!”

一直观看着这场好戏,刘承祐古井无波的眼神中,也不禁浮现出一丝玩味与哂意。刘知远帐下,本不是铁板一块,互相攻讦拆台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也就是在刘知远的压制下,还能堪就保持着将吏和谐,同舟共济。

刘知远的心思,显然不在属下的那点争端上,摆了摆手,略作沉吟,方看向王章:“河东钱谷之事,皆委于君,庶务度支,军资靡费,向使孤安。唔倘若用兵,仓廪可足?”

面对刘知远垂询,王章不假思索,直身持礼,郑重答道:“数年之经营,虽少有结余,但河东帑廪犹虚。然,今天下汹汹,大王若欲挥兵南向,下官纵呕心沥血,也定为大王筹得五万马步军,半岁之用!”

对王章的保证,刘知远显然是很满意的,只见那稍显严刻的眉梢都不禁扬了扬。

抬眼缓慢地扫视了堂间众僚属一圈,见再无人发表意见之后,刘知远方慨然一叹,表态道:“戎狄肆掠,神州浮沉,孤领河东,只求卫护治下百姓免于战祸,安享太平,已然足矣,岂再有分外之冀求。起兵之事,勿复多言!”

“都散了吧!”又顿了顿,刘知远起身,神色凝沉,扬长而去。

刘知远离去,在场诸文武互视了几眼,多少有些无奈。刘承祐悄然注意着大哥刘承训的反应,只见俊朗的面上满是沉思,显得“心事忡忡”的。

从堂议开始到结束,刘承祐都未表一言,只是默默地旁听着。诸人散去,刘承祐也跟着起身,迈着淡定地步伐,追上了另外一名同样未置一言的人。

“郭将军!”

耳边响起那略显干冷的呼唤声,郭威住脚,转过身,有些讶异地看着刘承祐,恭敬地抱拳:“仆射唤末将何事?”

刘承祐双手紧袖,背在身后,就近打量着郭威。举止肃慎有礼,神色谨然,刘承祐心头暗叹,此时的郭威,是个有文化的武夫,有涵养,无半点骄矜之意,当真难使常人心生恶感。

“方才堂间,诸公皆踊跃进言,独有将军神色泰然,不置一词,却是何故?”刘承祐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郭威,发问。语气平淡,甚至显得有些乏味。

郭威也打量着刘承祐,北平王二子的“不凡”,他当然也是知道的,但闻其问,不禁纳罕。在这少年的逼视下,心头陡然生出了些别扭感,嘴上却沉稳答道:“末将人微言轻,见识浅薄,不便妄议。”

看郭威这谦虚的样子,刘承祐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声音稍微拔高了些:“将军何必妄自菲薄。我常听大人说,将军机智聪敏,每每言之有物,深切綮肯。如今时局动荡,河东去从无依,还请将军不吝赐教。”

听其言,看着刘承祐那麻木的表情,郭威眼睑微微垂下,思吟几许,方才娓娓而谈:“河东的将来,我等赘言再多,也尽在北平王一念之间。以大王的英明睿智,刚毅坚决,心中恐怕已有计议。末将等,只需静候时机,待大王马首所向,提剑而往即可”

郭威说完,便观察着刘承祐的反应,还是那副让人心生不适的自闭样。脑筋急转,刘承祐语气强势地追问:“时机何来?”

“也许,等王秀峰与白公回晋阳,情势也就明朗了。”想了想,郭威说道。

“受教了!”平静地回了句,不再多言,若含深意的目光自郭威身上挪开,刘承祐拱了拱手,慢悠悠地朝王府内院而去。

望着刘承祐的背影,郭威沉稳的心境内不禁泛起了些许波澜,眉头微锁,方才刘承祐的目光,竟让他感到些许心悸。北平王二子,似乎对自己很是关注,这是何故?心头忍不住泛起些狐疑。

深吸了一口气,轻晃了下脑袋,郭威低调地朝王府外走去,嘴里嘀咕着:“这北平王府二郎,城府却是越来越深了”

刘承祐寻郭威,自然只作试探。事实证明,在审时度势方面,此人还是有些功力的,他对此时的局势看得很准。刘承祐心里也同意他的看法,河东这边的动向,还真得等那二人北归,刘知远才下得了决心。

郭威所言王秀峰、白公者,指的是王峻与白文珂。王峻相州人,字秀峰,年轻时辗转多地,数度易主,直到投靠刘知远,方才安定下来。军职牙将,职级地位虽然不高,但其人颇有些干才,办事得力,极得刘知远赏识。

此前,受刘知远命出使汴梁,奉表于契丹,献贺礼,表忠诚,顺便向耶律德光解释未敢离镇亲自上京谒拜觐见的原因,试探一下其态度。当然,更重要的是“间谍”任务。耶律德光入主汴梁,中原河南士民深受其荼毒,此类的消息纷至沓来,但究竟如何,还需专人实地“考察”一番。

至于白文珂,就是晋阳本地人,年逾古稀,官居北京副留守,同样奉命使汴,与王峻的任务差不离。

晋阳与汴京距离实则上并不算远,忽视掉山岭川流,直线距离也就七八百里。白文珂后出,不必说,王峻使汴已有近半月,迁延这许久,料想也该来归晋阳了。

脑中思绪不止,念头不断,走动间,刘承祐的脸色更显漠然了。及至母亲李氏庭前,方伸手揉了揉脸,尽量使面部肌肉柔和些,入内请安

无题

晋阳雄峙于汾水岸,距离城池以东二十余里,平整的原野上,坐落着一座军营。数寨连营,栅栏布置,十分严谨。营垒周遭,军旗高树,除了“刘”字旗号外,更多的便是“龙栖”军旗了。

刘知远治下河东,号称诸镇之首,除了“王业龙城”的加成之外,最大的底气便来自于其麾下数量众多且“训练有素”的军队了。

最初,刘知远奉诏出镇河东,不及一岁,而石敬瑭驾崩。及少帝石重贵继位,与契丹交恶,两国刀兵遽起,为御契丹,刘知远被委为北面行营都统,但因为君臣将相相互猜忌的原因,空有辖制之名,而无其实。

在两国倾轧之际,为御契丹,更防着石晋朝廷,刘知远在太原广募兵勇,置有兴捷、武节等十余支新军。又收容不少各州散兵游卒。等到去年,又很腹黑地将境内吐谷浑族吞并,夺其财货牲畜,收其精壮力士,实力至此急剧膨胀。

到如今,河东节度下,新设之军,加上原属后晋之禁军如牢城者,大大小小有十余军,马步军逾五万,可称兵强马壮。当然,这些军队,同样有着这个时代鲜明的特点,军号繁杂,编制混乱,众寡悬殊,战力不等。

河东下属诸称号军,大军如兴捷、武节,分左右两厢,其下再置数军,其卒众近万。此两军属于刘知远的嫡系部队,毕竟是他亲自组建的,待遇优渥,战力且强。而兵寡者,三四千之军有之,更寡者亦有。甚至有卒不满千之军,不过其多被任支郡、关卡的守备。

龙栖军也是节镇新军,规模中等,有兵三千,分三军,置六营,常驻太原府内,承担着晋阳外围的一部分防御责任。军卒来源不一,蕃汉混杂,其间有精悍之士,亦有孱弱之辈,总之良莠不齐。而此军的改变,也正是在刘承祐掌兵之后。

最初,刘知远授刘承祐龙栖军都指挥使,未行,上下多有非议。有僚属疑刘承祐年幼,此前又未有表现出在武功方面的天赋,军中骄兵悍卒,恐其难制,不过都被刘知远压下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下属的顾虑并不是没有道理,对上头指派的“娃娃军主”,龙栖军将士并不服气,哪怕他是北平王的儿子。军中从来强者为尊,尤其是在这武力至上的乱世,拳头才是硬道理。

初掌兵事,刘承祐便遇到了极大的挑战,军官藐之,士卒疑之,虽以身份之故,底下人还不敢正面顶撞,但那沉默的对抗与排斥,却让刘承祐感受得异常真切。军令难通,上情下达,十分滞涩。

这个时代的军队,军纪一般都难用“优”、“良”、“好”之类的词来形容,甚至有的军纪越差,战斗力越强。

但初期的龙栖军,战斗力不怎么强,军纪却尤差。将怠兵懈,常有违法乱纪之举。驻地临村镇,似欺压良善,偷掠百姓,霸民财货之类的事情,底下军士干得并不少。

一开始,刘承祐表现得很佛系,寡言而少语,放任自流,只是默默地将所见所闻,默记于心。直到半月之后,刘承祐将龙栖军上下的情况摸清楚之后,大棒果断挥下了。

首先便将数十名乱纪士卒,当作典型抓起来重惩,情节严重者,直接枭首示众。这些人都有个特点,基本都是上过战场的,强壮剽悍,桀骜不驯,是军中骨干。也只有这些骄兵才敢恣行肆为,软弱者是不怎么敢违法乱纪的。

有军官以此质问求情,威逼刘承祐释之。早有所准备的刘承祐,怎会再受其所迫,一意而孤行。并且,第二步便将刀子砍向乱纪军官。以其作风,想要挑些军官的差错,那是一点难度都没有的。虐待士卒,收受贿赂,不听军令,藐视军法

就在那三两日的时间内,刘承祐拿下了十几名队长、都头这类的低级军官,一名营指挥使也被他以“慢军之罪”的名义杀了。甚至于麾下称得上中级军官的一名军指挥使,都被刘承祐上请解职调离。

态度极其强硬,手段十分狠厉,从那之后,全军将士才真正意识到刘承祐这个“俏郎君”,分明是头吃人的老虎。在刘承祐一番强硬的动作下,全军肃然,上下无人敢轻视他,再配合着刘承祐那终日保持着的冷漠脸,更觉威严,令人生畏。

刘承祐在军中激进地折腾,对其“胡作非为”的告状举报,不断地传至北平王府。对底下的不满之音,抱怨之言,刘知远的反应很是暧昧,只善加安抚那些受了委屈的军官士卒(前提是还留有性命),赏给丝帛钱粮,以作慰藉。

另外,将刘承祐唤回府中申饬了一番,更多的,便没有了。事实上,龙栖军的情况刘知远一向有所耳闻,早有整饬之意。让刘承祐统之,不管最初抱有什么心思,但刘承祐在其间的作为,还是让他感到惊讶的。意外之余,或许还有赞赏,这大概也是刘知远开始让刘承祐正式参议河东军政的原因之一。

在刘知远的“斥责”下,刘承祐自我检讨了一番,表示知错,其后果然适可而止地收敛了,未再有急刑重措。毕竟他的目的已然达到,立威的效果达到了。至于龙栖军将校,在上告无果的情况下,只能暂时屈服于刘承祐的“淫威”之下。

不过,威不可无有,而不足专恃,恩威并施的道理刘承祐还是懂的。一味地耍威使狠,终不可长久,刘承祐的头脑还是很清醒的。

在威严确立的情况下,刘承祐开始施恩了。作为刘知远麾下的二流部队,龙栖军的地位并不高,这完全体会在待遇上,比起兴捷、武节二军,差得不是一丁半点。从刘知远的重视程度,也可窥一二,前两军的统军将领,不是刘氏同宗亲族,便是心腹股肱之将。而龙栖军,虽有不少刘氏老人,却更像个大杂烩。

考虑到这点,刘承祐开始想法为帐下将士谋取利益了。粮饷物资,军需供应,再无短缺,时不时还有烈酒、猪羊肉食奖励。军械、武器、甲服,亦拣精良。

得到了好处,此前的怨言立时消散了大半,龙栖军上下,看刘承祐也渐觉那张冷脸变得可爱了。不过待遇虽然提上来了,刘承祐治军御下,反而愈加严厉,尤其强调军纪,在他几番打压下,那些刺头也慢慢被磨平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军士们也渐渐熟悉并接受了这个主将。出身贵重,却毫无纨绔之风;年纪虽小,处事却很老道;公正严明,毫无偏私。虽然没有强横的武力,但其威严更令人敬畏。再加刘承祐时不时地下基层,与队、火之卒交流,同衣同食,很是骗得了一部分军心。

以其治军严厉之故,龙栖军士偷偷地给刘承祐取了个外号——俊阎罗。刘承祐闻此,立刻派人将最先传出此号的士卒找了出来,赏钱十缗,表示此“雅号”取得不错。从那以后,士心更附。

待军纪已肃,士心归附后,刘承祐又开始折腾了。不久前,为了提高龙栖军的战力,开始裁汰军中老弱,调整军官职缺,量才而用。在军中搞了几次大比武,能者上,庸者下,强者为官,弱者为卒。

一番动作下来,有上百骁勇之士与低级军官被提拔上来,这些军士,对刘承祐的好感度一下子爆棚。

当然,有上就有下,那些“无故”被裁撤、降职的人,当然不会服气,只是这一次,根本闹腾不起来,有一众既得利益者的支持,又有刘知远暗中背书,刘承祐轻易地弹压。没能避免地,还是杀了三两名酒醉上头,藐视刘承祐权威的低级军官。

也就是刘承祐敢这么干,北平王子的身份给了他极大的底气。换个人这般折腾,不被那些将官搞下去,刘知远都要怀疑他有异心,留他不得。刘承祐做得聪明的是,一切动作,都有向刘知远汇报解释,对龙栖军的整治,一直是在刘知远的眼皮子底下的。

在刘承祐的大力整饬下,龙栖军焕然一新,战斗力急剧上升,士气日旺。及至今时,已有强军风范。

开春以来,刘知远节度下大小诸军,都加紧了操练。在刘承祐的命令下,龙栖军训练尤甚,再加他定的奖惩机制,上下将士尤其卖力。

军营内校场间的“嘿哈”声持续了许久,快到正午的时候,龙栖军士们方结束了一上午的训练,其后在指挥的带领下,以营为单位,分批进食。在后营,炊烟依旧在升腾,早有伙夫准备好了飨食。

今日军营中的士兵们都很兴奋,昨夜自营外拉入了六头大肥猪,今晨杀猪,那一声声凄厉尖锐的哀鸣声是那般悦耳每月,总有这么一两日,刘承祐命人犒军。

几口大锅,水半满烧开,然后置入被宰得大小约等的猪肉块,再辅以葱、椒、盐、油,加大火力高煮,直到煮熟煮烂。做法虽然简单,于普通军士来说,却是难得的“美味”。

不过哪怕分肉,也是有规矩的。强者吃好,中者吃饱,弱者吃少甚至只能跟着蹭口肉汤然不管如何,打得一次牙祭,士卒们或多或少都露出了满意的神态。

东寨间一座营帐中,数十名士卒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享受着中午的休憩时光。当中的是一名低级军官,坐在一张麻布上,观其军服标志,是一名都头。都头姓李,看起来年纪不小,实际也就二十多岁,胡茬四扬,一脸凶相。皮肤粗糙,满口黄牙,头盔摆在屁股边上,翘着二郎腿,正用小拇指甲在嘴里剔着牙缝里残留的肉丝,一副惬意的表情。

第7章 小人物议大事

自刘承祐掌典龙栖军后,对此军的管控便异常严格,到如今,上下士卒也都渐渐习惯了那约束。然而,军营中的生活,却是异常枯躁,除了日复一日的训练之外,也就轮期轮员离营省亲能得片刻放松。当然军中光棍甚多,更多的人会选择去晋阳潇洒,在酒馆、乐坊、妓院等场所将不多的饷钱消费干净。

偶有闲暇时,军士大多喜欢凑在一起,闲聊胡侃。就如此时,一名队长端着碗清水,走到那李都头身边,递给他,有些感慨加好奇地说道:“都头,这大晋朝,真的就这么亡了?”

舌头在齿缝间滚了一圈,将肉屑吞入腹中,接过水碗喝了一大口,李都头方才晃悠着腿说道:“是啊,大晋皇帝都被契丹人俘虏,押去北方契丹国内去了。”

“哎,大晋有那么多兵马,竟然打不过契丹人!”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听说那皇帝小儿在京城,大肆建造宫殿,到处搜纳美人,甚至将其寡婶冯夫人也收入后宫,供其渔色。整日不停地跳舞听乐,不理会国政,不关心军情,不体恤将士。落得这个下场,还能保住性命,也算其运气好了!”李都头看起来知道不少事情,朝手下解释着。

二者的交谈,早引起了周边士卒的注意,都竖起了耳朵。其中一名士卒闻言,顿时叫骂道:“皇帝如此昏庸,难怪保不住江山!”

“只可惜了那些与契丹死战,保卫家国乡梓的将士了。”此言似乎引起了李都头的共鸣,只见那张饱经风霜刮削过的糙脸上浮现出愤愤之情。

“听说,队长您当年也参加过阳城大战?”接着其话,那名队长突然发问。

“是啊!”此言似乎挠到了李都头的得意处,一副来了精神的样子,身体都坐直了,一脸回忆状地说道:“两年前,契丹大举南伐,朝廷派军抵抗,初战不利,大军被敌军重重围困在阳城南边。契丹人甚是阴险,竟然断了我军的粮道与水源,将士们受不了饥渴,只能饮泥水解渴。”

“那大军不是很危险?”队长很快代入了其间情境,紧张地追问。

闻问,李都头情绪也更加到位了,语速都加快不少:“那是自然,当时情况已是万分紧急,数万大军危在旦夕。但是——”

跟说书一样,话音急转,李都头卖了个关子,方才在士卒们催促下,抑扬顿挫地说道:“但是我军受到上天的庇佑,阳城一地,忽然狂风大作,沙尘蔽日,昏晦如夜。契丹军此前异常张狂,想要将我们尽数擒拿,进军大梁,如此小瞧我们,诸军将士被激怒了,早有死战之心。于是将令下,全军将士趁机奋力出战,一战而大破契丹,北追二十余里方才收兵。传言那契丹国主,吓得一路逃到幽州才敢朝南张望”

费了不少唾沫,将阳城之战的情况给手下士卒描述了一番,李都头扫视一圈,都听得认真,很满意他们的反应。

“晋军壮哉!”有人兴奋呼道。

都头却是摇了摇头:“谁能想到,不过一两年的时间,还是被契丹破了汴京,皇帝都为其所俘。真是奇耻大辱!”

“昏君误国!”

不过,这个时候,那名队长眨巴了几下眼睛,疑惑道:“不知都头,当年一战杀了多少契丹贼子,立了多少功劳?”

闻言,李都头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顿时瞪了那队长一眼:“某当时虽然只是排阵使符将军(符彦卿)麾下的一名小伍长,但破阵击敌,可是一直冲锋在最前面。某这双手,可亲自斩下了两名契丹人的脑袋。后来,符军使都还夸某勇猛”

“那你怎么到北平王帐下来的?”

一句话将李都头问住了,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见那发问的队长愣头愣脑的样子,心中来气,照着其头拍了一下,哼唧道:“某自然是心慕北平王之威德,特来相投!”

话说到这儿,机灵者已经意识到队长在吹牛了,不过却没人拆穿他。而李都头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那双泛棕的瞳孔中,流露出些许戚戚之色,仿佛又回忆起了当年那艰险的战场经历。

李都头自然是参与过阳城之战的,晋军决死反击之时也在冲锋阵列,只是还未靠近,便被契丹人的弓箭射倒。运气好的是,他活下来了;运气不好的是,他一伍的弟兄死光了,他也被遗于荒野。其后,艰难地从死人堆里爬出,为山野农户所救,待养好伤后,也沦为了散兵游勇。恰逢刘知远在河东征募士卒,不欲归制后晋禁军的李都头闻之,跨过太行来投了。

随着李都头一声沉重的叹息,帐中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压抑。

“旧皇帝既然没了,也不知新皇帝是谁?”有士卒嘀咕了一句,打破了那稍显凝滞的氛围。

“还能是谁?”好像受了提醒一般,李都头一下子回过了魂,嘴里骂骂咧咧的:“听说,就在前日,那契丹国主在汴梁登基称帝了!”

“什么?”帐中哗然,身边的队长睁大了眼睛:“契丹人,怎么做得了我们中原的皇帝?”

“怎么不可能?”李都头此时表现出了他见识,冷哼着说:“这么多年来,还不是谁兵强马壮,谁就能当皇帝。契丹国主有几十万大军,自然能当皇帝。”

听他这么说,有士卒开始哀叹了:“难道,以后我等要尊那契丹皇帝为主,替他打仗了?”

“那倒也不一定!”李都头此时语气却变得意味深长了。

队长眉头一扬,紧跟着附和问道:“都头长,您又听到什么消息了?”

提及此,队长目光游移,四下瞧了瞧,挪了挪屁股,方才压低嗓音,小心地说道:“听指挥使说,都虞侯与其他诸军使们,不欲投降契丹胡虏,正在暗中筹划,准备奉北平王为天子!”

此言一落,众人面面相觑,只有那队长反应极快,用力拍了下大腿,兴奋道:“对呀!我等华夏儿郎,怎可奉胡寇为主!北平王德高望重,声威煊赫,当为天子!”

“没错,当今天下,除了我们北平王,还有谁有资格、有实力当皇帝?”

“北平王若为天子,契丹又有何惧?”

“若册立北平王为帝,我等皆可享富贵!”

气氛一下子被炒得火热,一干士卒盲目地发表着既兴奋有压抑的言论,而那李都头则与队长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第8章 巡视

一干低层的丘八,三言两语间,便被挑动得情绪激昂,热血沸腾,深陷忽悠迷局而不自知。似此帐中类似的对话,在龙栖军中绝不止这一起,此前便有些苗头,只是在慢慢发酵,而随着耶律德光称帝的消息传来,开始在军中成规模地扩散了。

伴着一阵高亢凌厉的号角声,帐中军士皆是一振,条件反射般地起身,整装持兵。帐外传来一声粗犷的呼喝:“左营集合!”诸帐士卒闻声而动,短时间内,整座军营陷入一片有秩序的忙碌。

未几,营指挥使带着几名军士,走入了李都头这一帐。李都头见状,赶忙迎了上去:“王指挥,什么情况?”

“还能有什么情况!‘俊阎罗’进营巡视了!”指挥使语气十分“不善”,对着李都头吩咐着:“别给我废话了,带着你的人,校场集合!”

“是!”李都头立刻挺直了腰杆。

说着,扫了眼帐中的士卒,指挥使扬起马鞭,点了一圈,大声叫骂道:“都给我打起精神,动作麻利些,不得迟滞拖延。还是那句话,第一军左营,要最快最齐。要是落后其他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军营中央是一片校场,不算大,容纳在营龙栖军士还是绰绰有余的。三层将台上,刘承祐肃然危坐,一套鱼鳞甲札在身上,显得英气勃勃的。目光平静如水地盯着陆续而来,紧张集合的士卒们,心中则默默估摸着时间。

在其面前的军案上,一炷小香已燃了一半,火苗不断吞噬着香体,待其燃尽,校场中央,诸营战兵已集合完毕。将士们佩刀执盾,军容整肃,表情严穆,目不斜视。场面一片噤然,人数虽然不多,但一股威武雄壮之师的凌厉之气,似乎在校场上空升腾着。

这种突然袭击,临时集合的戏码,刘承祐不是第一次搞了。对龙栖军士们的表现,刘承祐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至于更精练快速,他暂时还没那个期望。

心中虽然满意,脸上却一点没表现出来,起身居高临下地检视了一会儿,刘承祐神色恬淡地抬手挥了挥:“都散了吧!”没有再观看操练演武的意思。

话音落,刘承祐身后,立刻有一名将领出列,挥旗高喊:“军主有令,全军解散,各归己营!”

大概也是被折腾习惯了,没有也不敢有什么怨言,在各自军官的率领下,军士依序离场。刘承祐注目许久,方才在两名龙栖军官的陪伴下,朝中军大帐而去。

“不错,将士们没有懈怠,就那股子精气神,河东诸军,我军敢称第一!”行走间,刘承祐抬指开口,竟是对两名军官表示嘉勉:“二位做得很好,辛苦了!”

两名军官,一长一少。长者三十来岁,满脸横肉,看起来很凶,留着络腮胡子,身体有些发福。此人名叫张彦威,职居河东行军司马、龙栖军都虞侯,是刘知远的爱将。

当初刘知远任刘承祐为都指挥使,事实上又怎么可能完全放心将一军之重交付于他这么个小儿,张彦威就是刘知远给龙栖军上的保险,命其以都虞侯的身份辅助刘承祐。当然,名为辅助,实则就是监管。只是后来事情的发展出乎刘知远意料,刘承祐以其身份、能力、手腕,将龙栖军上下给压服了,包括张彦威在内。

别看张彦威长相不过关,但这是个聪明人,很会讨好人。听刘承祐那么说,立刻露出个难看而又自然的笑容,拍着马屁:“都是您治军有法,一改往日弊病,方有如今的龙栖军!”

刘承祐斜着眼睛看向张彦威,面无表情,目光中仿佛含着利芒。张彦威脖子不禁缩了下,下意识地低下头,别过刘承祐那张“司马脸”。心中仍旧不免泛起些嘀咕,都知道北平王严肃厚重,但相较之下,这刘家二郎,还要骇人得多

“却是不枉我费了那般多心思。”直到耳边传来刘承祐轻飘飘的声音,张彦威才松了口气。

“全义,军心如何?”迈着稳定的步伐,略作沉吟后,刘承祐又看向另外一侧的年轻将领。

“士气高昂,可堪大用!”名为“全义”的年轻将领回答很简洁。此人年纪确是不大,但身上行伍之风甚浓,显然是个在兵堆子里打磨多年的,看起来十分干练。

“唔。”刘承祐点头应了声,然后就不说话了,加快脚步朝中军营帐而去。

年轻将领名叫马全义,幽州人,长于骑射,剑术高超。十五岁的时候就在邺城跟随当时的天雄军节度使范延光反石敬瑭,作战颇为勇猛,及范延光投降,便被收编入后晋禁军。只是无所依仗,在禁军中颇不得意,难得迁补,郁闷之下,离营而遁。

隐于乡野,在河阳种了两年地。但在这乱世,似马全义这样的年轻人,又有一身好武艺傍身,怎么可能甘心于务农。恰逢刘知远在太原招募兵马,果断来投,编入龙栖军。在刘知远麾下,日子好过了些,不过也只慢慢地混了个队长的军职。

直到去岁九月,契丹三万步骑入寇河东,刘知远亲自领军于阳武谷败之,斩首七千。马全义当时随军,率其部下无畏冲锋,连斩两名契丹军校,战后以功升为都头。

等到刘承祐掌龙栖军,马全义也就彻底时来运转了。在点察全军的时候,刘承祐很快发现了马全义的不凡,勇猛并不是其唯一的优点,相较之下,刘承祐更欣赏其勤恳、忠实,于军旅之事,亦多有见解。

钟意之下,果断提拔之。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刘承祐便将之擢升为龙栖军第一军指挥使,统领一千士卒。而马全义,意外之余,便是感动。其做事,更加勤勉严肃,以报刘承祐知遇之恩。

一军之事处理得井井有条,且显得游刃有余,丝毫没让刘承祐失望,更以其能力将他身上的“闲言碎语”给打破。他在底层士卒中有些名声与威望,在刘承佑掌控全军的过程中,出了大力。

如今,马全义的升拔已成为刘承祐“唯才是举”的典型,军中有志之士大受其鼓舞。

快速进入军帐,刘承祐直接坐到独属他的座位上,挥手屏退亲卫到帐外守着,吸了口气,方才盯着站在面前的张彦威与马全义:“事情办得如何?”

二人当然知道刘承祐指的是什么,张彦威当即拱手,脸上的横肉都颤了颤,嗓子中压抑不住兴奋说道:“末将与武节、兴捷军的几位指挥使联络过,大家都有此意。可以肯定,只要有人为先,振臂一呼,都会随之带领麾下助声!”

闻言微点头,刘承祐手上有了点小动作,捏了捏鼻梁,又看向马全义:“你这边呢?”

“已按照您的吩咐行事,按士卒们的反应,北平王深得军心,大事可期。”马全义语气中也透露出了些许期待。

“不错。”闻言,刘承祐淡定地说了声。而后便住声垂头,仿佛在思考着下一步的动作。

见刘承祐沉思许久也没有吩咐,张彦威却是忍不住了,不由开口建议道:“许多士卒已经被暗中鼓动起来了,要不末将引人前往晋阳请愿,要是迟了,也许就被别人抢先了!”

“不急!”刘承祐直接摇头,又思量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再等等,还不到火候”

第9章 王峻归来

“自今日起,龙栖军上下,取消所有休沐,离营外出者,全数召回!”

“晓示诸营、都、队、火官兵,此刻起,全军戒严,诸营一应人等,无论战辅,勒止出入,各安其职。违者以军法论处!”

“”

在马全义及军中另外两名军指挥使的陪同下,亲自在几座营寨间巡视了一圈,站在营中高垒处,俯视全营,刘承祐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跟在身边的这几名将领吩咐道。语速如连珠炮,也不知三人听全了没,只是很干脆地拱手应是。

“另外,军纪虽已整肃,但我观军中将士,训练之余,仍不免散漫懈怠者。还得给他们找点乐事,以解军营乏味!”想了想,刘承祐补充道。

刘承祐话音落,左侧的龙栖第二军指挥使两眼顿时发亮,当即回应,不过此人显然是想歪了,只其粗糙的脸上透着些猥琐,嘿嘿道:“军主,听闻牢城军中,前不久召了一些娼妓。我们要不要也”

说话间忽觉身体有些发凉,抬眼正对着刘承祐冷测测的眼神,生生地将后半句话给咽回了肚子。淡漠地盯着这名指挥使,心中生出些无奈之慨叹,以此类军官的素质,可以驭使他们打仗杀人,却实在不能对他们有更高的期待了。

直到看得那粗豪汉子两手无处安放了,刘承祐方才收回目光,视线放远,淡淡出声:“我在晋阳找了些自中原、河北流亡河东的读书人,让他们进军营,给将士们讲讲,故事吧”

“讲故事?”身边的三位指挥使都愣住了。

“讲什么?”

“讲讲契丹人的暴虐行径,讲讲中原百姓正遭受的痛苦与蹂躏,讲讲大义、气节能讲的,太多了。”刘承祐平静说道,面色间仿佛弥漫着一股沉重。

吩咐完,畅快地呼吸了几口春日的气息,刘承祐脸色恢复了正常。一名亲卫突然快速地跑至垒上禀报,刘知远遣人召他火速回晋阳,闻报,刘承祐当即朝军帐而去。

马全义跟上,却被另外两名军使招呼着慢下脚步,方才与刘承祐搭话的指挥使问道:“全义兄弟,你素与军主亲近,可知他方才什么意思。找那些无用的书生文人来给弟兄们讲故事?有甚用?”

“就是!”另外一名军指挥使在旁附和道:“本以为,军主是体恤下情,要给弟兄们找些乐子,结果却是这样!”

闻二人之言,马全义停下了脚步,看向他们,淡淡地说道:“军主的脾性,这么久了,你们还不清楚?他怎么吩咐,我等便怎么做,难道还有什么商量的余地吗?”

“这”被马全义呛了一句,两名指挥使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注意着两人神色变化,马全义冷着声音对头先那人继续说:“军主是什么心思,在下猜不出来。但在下却十分佩服孙指挥使的胆量,军主已下令全军戒严了,你还有心思想那腌臜事,当真不知死?”

说完,马全义便撇下二人,追随着刘承祐的脚步而去。

“这小子太猖狂了!我看吶,用不了多久,他要彻底压到你我头上了!”孙指挥哼唧一声。

“人家运气好,有贵人赏识,又年轻,深受军主信任,哪里是你我这样的老卒能比的?”另外一名指挥使念叨道,语气很是泛酸。

这两名军指挥使,都是军中老人,资历深,靠着武勇爬上指挥使的位置。此前对刘承祐还算比较客气,再加为了安抚老卒之心,刘承祐没有将这种旧军“沉疴”清除,还将其留在指挥使的位置上。

不过这些时日,随着军中“唯才化”的展开,伴着新旧矛盾的累积,二者屡出怨言。

“哼!”孙指挥眉目间透着桀骜:“我等跟随北平王多年,靠着一刀一剑打拼至此。看着吧,等上了战场,作战杀敌,还得靠你我这样的老人!那些小儿,能成什么事?”

“孙兄,马全义那小子,好像挺凶猛的”

刘知远派来传话的是个名叫郭允明的青年人,是一直侍候在刘知远身边的牙将,长相比较清秀,眼神中透着股讨喜的机灵劲儿,一向很受宠信。

在军帐中来回转悠,与张彦威笑谈着,神情间饱含着倨傲。只是怀中揣着几锭银锞子,看向张彦威的目光显得挺和善。只是心中暗暗藐之,堂堂一个军都虞侯,出手这般小气

等到刘承祐入内,郭允明很是自然地展现了一副“前倨后恭”画面,他一向以刘家奴仆自居,见到刘承祐,低眉顺眼地小撅着屁股近前行礼。

刘承祐看着郭允明,冷冽的目光让其有些心惊。每每见到此人,刘承祐心头便忍不住沸腾起一股猛烈的杀意。要知道,按照正常的历史进程,“汉隐帝”刘承祐最终便是为郭允明这个宠臣所弑杀。

“郎郎君。”在刘承祐的凝视下,郭允明显得有些畏缩,颤着声唤道。

自己终究还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更没有理由无故杀人,何况还是刘知远的幸臣。迅速地将心中的杀意平息下来,刘承祐收回目光,嗓音轻轻地问道:“父亲唤我何事?”

郭允明顿时松了口气,不及平复加速的心跳,恭顺地回道:“回郎君,是王峻自汴梁归来了,带回了契丹人与中原的情况,大王急召诸文武议事。”

“营中便交给张将军了!我请的文人们,给我照顾好!”

听完郭允明的回答,刘承祐朝张彦威撂下一句话,转身便招呼着亲卫离营:“回晋阳!”

龙栖军营离晋阳本就不算远,不惜马力,快鞭疾驰,花费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归晋阳。及至王府大堂,在城文武济济在列,已然开议了。

一名清瘦的身影在众人的目光下,卑恭地站立在堂中,刘承祐一眼便认出了,那便是出使汴梁的王峻。

在堂庑下遥遥朝刘知远一礼,刘承祐悄步入内,默默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竖起了耳朵。

刘知远只瞥了刘承祐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手里握着一根木拐,把玩了一会儿,随意地置于案上,瞧向王峻:“这便是契丹主给孤的礼物?”

第10章 契丹乱政

闻问,王峻淡定一笑,朝前半步,向刘知远解释着:“大王,此拐可是有些说法的。按照胡法,唯有优礼大臣,才有资格得到此赏赐,犹如中原几杖之赐。哪怕是契丹贵族,也甚少有人得此赏给,效力契丹的汉臣中,也只有燕王赵延寿曾获此拐。末将北归途中,所过城池,契丹蕃将见此拐者,无不谨礼相待!”

听王峻这么一说,刘知远却是冷笑着说道:“如此说来,这契丹主对孤,却还是挺看中呐!孤,是否应该感到荣幸?”

“回大王,至少在契丹主看来,正是如此!”王峻接着话答道:“末将觐见契丹主,其对大王多加赞誉,言当年出兵协助晋祖代唐之时,便看出大王不凡。言语间多加亲厚,下诏褒美,又呼大王为‘儿’——”

音落在“儿”字上,堂间的史弘肇忍不住遽起,怒容满面,一副主辱臣死的模样,喝斥道:“契丹主欺我主过甚,当我中国儿郎,尽是认贼作父之徒吗?”

一句话,引得在座好几人跟着叫骂,好像真的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屈辱一般,刘承训都忍不住义愤填膺的谴责了两句。至于刘承祐,则没什么表态,只是默默地听着。

刘知远那严肃脸上也带有愠色,当初,他就是极力反对石敬瑭称臣作儿,割让“燕云十六州”的。一个“儿”字,对他还是有少许刺激的,待众人平静下来后,方才不屑道:“莫非,契丹主还想再立孤,做他的‘儿皇帝’?”

“契丹主确有此心!”

“哦?”刘知远眉毛扬起。

王峻侧过身子,手指东南,轻笑道:“末将辞别汴京时,契丹主曾私下对末将暗示,只要大王亲自南下,便策立您为中原新主,他则率契丹大军北返。不过,末将在汴梁听闻,契丹主曾对燕王赵延寿与投降的杜重威,都有过类似的允诺。然而”

说着,王峻语气中不由流露出讥讽:“末将还未归太原,便收到了契丹主称帝建辽的消息。想来,他对末将所说,不过是敷衍之辞,目的便是想要诓骗大王去汴梁。只可惜,他太急了,这般迫不及待地想要坐上中原的皇帝宝座!”

“哼哼,纵使其按捺得住,以大王之英明,又岂会受其蒙骗,而入其彀中任其炮制?”杨邠此时在旁,接着王峻的话说了。

闻言,刘知远嘴角拧出一个轻蔑的弧度。垂着眼睑,好生思量了一番,抬眼注视着王峻:“王峻,你与契丹主有过当面对话,你觉得,契丹主此人如何?”

面对刘知远此问,王峻沉吟几许,方才郑重地说道:“就末将之见,契丹主在北国,当得一代明君。然而此次南取中原,既入京师,却犯了一个无可挽回的大错!”

“说说看!”刘知远挥手示意。

大概是察觉到“戏肉”来了,边上的刘承祐一下子来了精神,腰都挺直了,望着王峻,想要听他讲讲此时中原的情况。

王峻轻咳了两声,将早打好的腹稿,朝众人说来:“契丹主入汴之后,契丹主最大的失策,便在于‘以胡法治中国’。”

抬眼瞟了下刘知远,王峻开始详细道来:“赵延寿请以粮饷供给契丹大军,本意劝契丹主收束兵马,但契丹主以‘国无其法’拒绝。其后纵胡骑四出,以牧马为名,分番剽掠,谓之“打草谷”,旬月之间,自东、西两畿及郑、滑、曹、濮,数百里的范围内,财畜殆尽,此举大失民心。末将归时,沿途所见,丁壮毙于锋刃,老弱委于沟壑,中原百姓,仿若置于炼狱之中,流离失所,惨怆之景,让人不忍直视。”

说这话时,王峻的情绪都忍不住有些激动。深吸了口气,方才继续道:“契丹主南平大晋,为励胡兵,欲尽取国库以赏将士。然经过少帝奢靡与连年战争,国库早已空虚,余财哪里能满足三十万胡卒的饕餮之欲。于是,下诏向全城官民括借钱财,以做犒赏之资。然明为借,实则有借无还。如此,犹有不足,分遣数十路‘括钱使’,奔赴诸州,大掳民财。士民被其苦,积怒之怨,几冲斗牛!”

“既失民意,又丧士心。赵在礼、刘继勋之死,强留觐见诸节度,分派兵马将吏驻其地,又失诸藩镇之心。且契丹主惮于投降的晋军,屡屡口出杀降之言,虽被谏止,又欲尽迁其父母家人北上以为人质,胁使晋兵。如今中原的晋兵,皆怒惧而生怨愤,依末将所观,随时可能乱起。”

“少帝一家蒙尘北上,一路供馈不继,仓皇凄然,地方旧臣,多悯之。”

“至于契丹主,大纵酒乐于汴宫,每与人言,多小视我国人。其人之骄矜,由此可观!”

“”

“契丹苛政暴行,实罄竹难书,非臣三言两语,能够尽述。然臣北归一路略观,中原士民,群情愤涌,已在爆发边缘。只待英雄一举,扭转乾坤。”说得口干舌燥的,王峻舔了舔嘴唇,抱拳向刘知远自信地总结着:“天下士民盼望英雄,如望甘霖,大王当海内之望,若能举兵,必定天下影从!”

听完王峻的叙述,堂间静极了,人大都是感性动物,在座文武基本都为契丹的暴政感到愤怒。此前仅有所闻契丹人的虐行,然听完王峻的描述,仍不禁怒发冲冠。不少人面露激愤之色,武将们则握紧了拳头。

“契丹真胡虏也!虐我生民至此!”刘承训儒雅的脸色涌上了一团红潮,表情显得十分愤慨,嘴里喃喃道。

刘承祐,还是没有作声,只是那张自闭的脸,看起来越加阴沉了。

并没有阻止下属们表达愤怒,刘知远端坐许久,方才长叹息一声:“至今日方知,契丹政乱,竟至于此!中原生命之苦,竟至于此!胡虏,果不能治中国!”

离刘知远并不算远,其悠长的感慨中饱含着愤懑,刘承祐却从其中,感受到了一丝隐晦的兴奋

随着刘知远发话,堂间热烈的声讨声渐渐小了下来,直到静谧无声。气氛,突然诡异地变得压抑起来。

这时,一道魁梧的身影站了出来,三两步跨至中央,高声跪请道:“中原沦丧,胡寇虐行,天下愤然。大王当四海之望,还请速加尊号,正位天子,发兵南下,以击胡寇,以解生民危难!”

带头作用下,在场的河东文武顿时纷纷起身请命,堂间迅速跪倒了一片,劝进!若说以往劝进,是为了权力富贵,为了从龙之功。那么这一次,大伙可以正大光明地高举“戡乱救民”的大义旗帜了。

刘承祐也是不急不缓地,双膝着地。余光却瞥向那带头的人——郭威。这厮,上次堂议还不置一词,这一次,却又是抢在所有人前面

这次面对所有人之请,刘知远没有什么反应,不怒不喜。抬首望向堂外,越过众文武的目光显得有些迷离。良久,方才看向跪在人群中的王峻:“王将军汴京之行,一路辛苦了,孤必有厚赏,回府好好歇息吧”

“至于诸位,都散了吧!”说完,刘知远便离席而去。

第11章 请教

“大王!大王!”在场文武不断高呼,头前的几人更是膝行而前,亟欲劝谏。

然而,对于最敏感的问题,刘知远还是选择了回避,果断地留给了众人一个背影往二堂走去,丝毫不留恋堂间文武激动的疾呼。刘知远退了,河东的文武却还跪在那儿,一个个情绪不能自已的,但正主都不在,又显无奈。

这个时候,跪在前边的刘承训站了起来,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身朝众人抱拳道:“诸公请起。”刘承祐注意着大哥好似主人翁一般的表现,眼睑垂下,默然起身。

刘承训发话了,其他人也不继续跪着了,纷纷站起,议论声仍旧不停,嗡嗡响在堂间。苏逢吉则朝刘承训靠近了两步,拱手高声说:“世子,大王对您一向钟爱,时局若此,还请您多多进言,让大王负起这江山重担啊!”

苏逢吉的话再度引起了“共鸣”,莽夫刘信闻言,也粗着嗓子对刘承训道:“大郎,苏判官说得对,你得多劝劝兄长,你们是父子,什么话都好说。这天下,除了他,还有谁有资格当皇帝,让他别再谦辞了”

一个个紧跟着提出建议,堂间忽然变得吵吵嚷嚷的,反倒把刘承训压迫住了。押衙杨邠作为“文臣之首”,出列重咳几声吸引众人注意力,环视一圈说:“诸位,听杨某一言,此事急不得。听大王的,大家先各归己职,维持好衙署运转,切莫出了乱子。”

“”

一干人讨论得激烈,然得不到刘知远的应和,仍旧无果而终,各自散去。离席之后,河东文武三三两两走在一块,议论不断。

“大王这是何意?”史宏肇与一向交好的郭威走在一起,满脸不解地问他:“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在犹豫什么?”

“化元兄莫急。”郭威神色间倒没多少意外,向史宏肇靠近了些,低声道:“这可是创立江山的大事,哪里是能够草草决定的,大王有些顾虑,有所迟疑,是很正常的。”

“话是这般说,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当断不断,若被其他人抢了先,那可就落了下乘了!”史宏肇语气始终显得迫不及待的,当真恨不得立刻给刘知远披上黄袍。

“这一点,化元兄倒不必多虑,今天下方镇,关内疲敝,中原、河北尽在契丹人眼下,唯有我河东得天独厚,不是其他势力比得了的!”郭威摆摆手,轻松说道:“再者,你就没有发现,大王态度的变化吗?这一次,他可不似之前,愤然拒绝”

听郭威这么说,史宏肇收起了急躁的表情,思考了几许,方才以一种不确定的语气问:“我却没有在意这些,唔,难道大王还在等什么?”

郭威此时,却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信步而迈,余光瞥着史宏肇,深邃的眼神中饱含着深意:“在下有所耳闻,龙栖军都虞侯张彦威,正暗地与晋阳诸指挥使串联,欲谋大事?”

闻言脸色微变,扭头凝视着郭威,郭威也神态自然地看着他。二人对视了一小会儿,还是史宏肇率先别开目光:“是常思那老儿告诉你的?”

郭威笑了笑,并不接话。见状,史宏肇方摊了摊手:“我也不瞒文仲了,确有此事!”话音落,史宏肇不由捏紧了拳头:“说不得,我等还得靠着手下弟兄,强扶大王即位了!”

听史宏肇语气中的“兵谏”之意,郭威赶忙制止:“诶!化元兄不可急躁啊!”

“我也就说说。对了,文仲兄,串联之事,心知肚明即可,我等还在筹划之中,万不可外泄!”解释一句,史宏肇还不忘向郭威叮嘱一句。

看着史宏肇那小心的样子,郭威忽然觉得此人的谨慎显得那样“单纯”,嘴里却附和道:“化元兄且放心,郭某,从来不是多嘴的人!”

二者分开后,郭威恢复了慎重的表情,心中则默默感慨着:“张彦威背后,应该有刘家二郎的推动。此子,从始至终不言不语,毫无作为,动作却是一点也含糊啊”

事实上,从一开始,刘承祐让张彦威出动联络诸军,并没有刻意隐蔽行为的意思,毕竟不是图谋不轨。也就史宏肇,自以为暗谋大事,不欲走漏风声,却是有些可爱,有些可笑。

刘承祐这边,出堂之后,却是加快脚步,找到了王峻:“秀峰将军且慢。”

刘承祐自认态度是毕竟和善的,只是生硬的语气,搭配着一张苦脸,实在让人难以把住态度。回过身,望着刘承祐那面肃容,王峻心怀疑惑,不卑不亢地作了个礼:“不知仆射有何吩咐?”

刘承祐打量着王峻,此人正是年富力强的岁数,人长得清瘦,但十分结实。身上还带着赶路的仆仆风尘,虽然不免舟车劳顿的疲乏,但整个人十分精神,一双不大的眼睛中,也透着强烈的自信色彩。

“吩咐谈不上。”刘承祐声音四平八稳的,走到王峻身边:“将军使汴梁归,我对契丹人的情况与中原的局势很是好奇,有心向将军请教一二!”

“请教不敢当。”闻问,王峻露出一个矜持的浅笑,微微颔首:“仆射但有疑问,直言便是。末将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状,刘承祐眉毛满意地跳了一下,朝东面指了一条道:“若不介意,到我宿处饮盏热茶?”

“仆射请!”刘承祐少年老成的表现让王峻心中生出些异样感,侧身抬手示意。

刘承祐的院落,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仆人们约束在森严的规矩下,有序地忙着自己的活计。不大的堂间,两人对案而坐,一壶香茶已然煮好,空气中都有一阵沁鼻的茶香在弥漫着。

王峻扫了眼堂间简陋的布置,再看向一身墨衣的刘承祐,不由感慨道:“谁能想到,仆射身份贵重,居处竟如此简约!实令在下佩服!”

刘承祐待客,宠妾耿氏也在侧,一身素花衣裙,白皙的脸蛋上挂着点恬静的笑容。小指微翘,葱玉般洁净的手提着茶壶,优雅地给刘承祐倒上一杯茶水,又亲自给王峻倒上。随后便静静地坐在一旁,乖巧的模样很是讨喜。

“仅以茶水待客,将军莫觉简陋便可!”刘承祐朝王峻伸手示意了下。

“不敢,多谢。”王峻接过,显得很有风度。

刘承祐一时没有再说话,于是二人“默契”地开始品着茶水,堂间很静,静到啜水的声音都十分明显。其间场面,刘承祐好像真的只是邀请王峻来品茗一般。

一杯茶尽,王峻眉头却是不自然地皱了起来,瞟着安然在坐,神情稳重的刘承祐,心中不由泛起了嘀咕。

王峻的耐性,实则并没有其表现出的那般足,在耿氏再度给他续满茶杯之时,脸上已然挂上了些许不耐。刘承祐,也终于开口了:“河东若出兵,夺取天下,以将军之见,当取何道?”

第12章 方略

刘承祐突发此问,王峻一下愣住,视线落到少年那张自闭的脸上,十分地意外。放下手中的茶盏,王峻讶异地说道:“仆射何出此言,恕末将有些不明白?”

“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方才堂间,文武僚属请劝,将军也在跪请之列。”刘承祐没有与王峻兜圈子的意思,双目紧紧凝视着他,语气有些强势:“我观将军,也是聪明人,对眼下的局势只怕也是洞若观火。父亲出兵,那是必然的结果。我再问得明白点,异日河东军出,该东出太行,还是至扑中原?”

闻问,王峻再度认真地看向刘承祐,这少年思维太跳跃了。受邀之时,说是要了解中原局势与契丹的情况,这一盏茶下肚,竟直接问起进军方略了

与刘承祐对视了一会儿,只觉其神目似电。想要从刘承祐脸上看出些什么,但王峻注定要失望,自闭少年表情漠然如斯。

深吸了一口气,少作思考,王峻脑中思路清晰了些,方才看着刘承祐,悠悠感慨说:“河东文武还在想着赚那从龙之功,仆射却已在考虑他日进军之途了!”

“未雨绸缪,总归不是坏事!”刘承祐目光平静得过分,没有丝毫闪烁,轻声说来。随即,又提醒了王峻一声:“王将军,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已经严肃起来的脸上浮现出少许犹豫,在刘承祐的目光压迫下,王峻还是开口道来:“国家之重,在于河南;河南之重,在于两畿;而两畿,又以汴梁为尊。若欲进取,当全力南下中原,占据两京,居天下之中,而号令四方!”

“看来,将军是赞同南下了!”刘承祐微微颔首,眼皮子抬了下:“中原的重要性自不必说,但那里,可活动有契丹十数万大军!”

“那里,同样还有中原数百万士民!”王峻立刻回了一句,语气十分坚定。

而刘承祐,显然明白了其意思,张嘴又转变话题:“若先取河北呢?”

王峻这个人,显然是真有几分见识的,也能跟上的刘承祐的思路,清明的眼神中流出少许精明,言语中也带上了些考校:“仆射觉得,能将三十万契丹军马,全数留于国内吗?”

王峻语气中的考量之意,刘承祐也察觉到了。他是在暗示,契丹人守不住中原,若河东兵马东出太行先取河北,断了契丹人北归之途,那耶律德光与其手下的大军,为了回家,就要与刘知远死磕了

当然,那是正常的情况下,倘若出现点意外,比如年富力强的耶律德光突然死了。那局面,又将有所不同了。

就刘承祐所知,这辽太宗耶律德光,正是在北撤之时,客死途中想到那情况,刘承祐双目渐渐变得深邃起来,黝黑的眼睛仿佛将所有神光收敛了起来,思绪显然飘远了。

只稍稍走神,刘承祐迅速收回了发散的思维,拾起茶杯浅饮一口,慢悠悠地,有跳过话题:“将军,还是与我,讲讲汴梁一行的见闻吧”

“是!”目光实在忍不住往刘承祐那张冷脸上瞟,王峻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心头的不自主,沉声应道。他却是发现了,这谈话的节奏,貌似一直掌握在这少年手中。

王峻的口才,应该还算是不错的,对刘承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将他在汴京与中原一路所见所闻,详细地讲解了一番,让刘承祐对南边的局势有了更进一层的认识。

相谈间,时间却在缓缓流逝,很快便近傍晚。一个时辰的时间,却是品完了两壶好茶。等注意到王峻神色间的疲惫,刘承祐方起身告罪,亲自送王峻离去。

而王峻,是深深地看了刘承祐两眼,方才告辞。

送离王峻后,刘承祐回到堂中,再度正正经经地坐于案后,一脸沉思,却再无饮茶的兴致了。耿氏见状,赶忙命人小心地收起茶具。

“二郎。”陪着刘承祐枯坐了一会儿,耿氏忍不住了,轻声细语地唤了声。

“嗯!”刘承祐也轻声地应了下。

回过神,注意到耿氏的娇人模样,刘承祐忽然来了点兴致,侧倚在案上,撑着脑袋看着她:“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目光小心地在刘承祐散漫的姿势上停留了一下,耿氏有些拘谨地问道:“大王,他真的要当皇帝?”

短短一句话,耿氏的声音有明显的起伏变化,“皇帝”字音更是几近于微,因为她注意到了刘承祐那又冷了几分的表情。

“院中又有人传闲话了?”又复常态,刘承祐语速极慢,平淡地问道。

从其语气中,并不能听出喜怒,耿氏确是赶忙解释道:“院中下人都是很守规矩的,消息是从其他院里传来的。听说,河东诸文武共同请命,方才你与那王将军也商谈”

刘承祐直起了身子,盘腿而坐,轻轻抓着耿氏的手将其朝自己拉近了些,一面细细把玩着纤柔的小手,一面玩味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有些不敢直视刘承祐的双眼,耿氏垂下脑袋,细声如蚊,却有透着少许兴奋:“如果大王当了皇帝,那二郎你,不就是皇子了嘛”

刘承祐若是皇子,那耿氏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了。虽然后半句话没言明,但刘承祐哪里瞧不出这小女人的那点小心思。

刘承祐对此,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向上之心,人皆有之嘛。

不过,抬眼平静地注视着耿氏俏丽的脸蛋,刘承祐目光难得地柔和了些,语气依旧生冷:“有些话,听在耳中即可,就不要多嘴了。我,不喜欢多嘴的女人”

刘承祐的声音很平淡,但落入耿氏的耳中却是很明显的警告,这个小娘子虽然不算聪明,却也不蠢,有些惶恐地点着头:“是我多嘴了,二郎切莫生怒”

摆了摆手,刘承祐脸上仿佛带上了点笑意,稍显好奇地看着她:“我看起来,像是在生气吗?”

眨着如水眼眸,望着刘承祐,耿氏却是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那张自闭脸,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第13章 考校

晋阳分西、东大小两城,其间夹着中城,汾水之上,则有一座宽阔的中城桥勾连着两岸,方便东西两城的联系与交流。

夜幕降临之时,心中带着点疑窦,刘承祐乘车穿过城中的坊里楼阁,直至桥下。刘知远有请,召见地点竟是在这桥上。

脸上仍旧带着点异样的红润,只是在黑夜的笼罩下,不甚清晰,他是在与耿氏深入交流的关头,被人打断唤来的。刘承祐虽然属于禁欲系男主,但毕竟不是性冷淡,真要发泄欲望时,却也绝不会矫情。

在桥下,正撞见了刘承训。兄弟俩下车照面,刘承训有些意外:“二郎,父亲竟然把你也叫来了?”

与刘承训对视了一眼,刘承祐只是淡漠地点了下头:“嗯!”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问法有些不妥,刘承训俊逸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赶忙招呼着:“你我一同上桥,切莫让父亲等久了。”

“嗯!”刘承祐还是这般回应。待其无奈地走到前头,刘承祐方才晃悠着步子,跟在后边,清冷的目光投到刘承训身上,却不知他这大哥是否感觉芒刺在背。

近来,晋阳城的宵禁时间提前了许多,城中道路间已是万籁俱寂,只有来回巡视的巡检士卒。中城桥上也是静得出奇,完全没有白日里人流如潮的喧嚣。

桥上下,上百名王府亲卫都士卒守备在侧,警惕着可能来自周遭的威胁。刘知远静静地站在桥中央,正靠栏南向,盯着不断流逝的汾水出神,一身锦服,肩上披着件长袍。从后边望去,刘知远的背影伟岸而孤高,浑身上下又仿佛释放着凌人的威严。

“父亲!”兄弟俩上前见礼,而后恭敬地分立于其两侧。

刘知远轻轻地回应了声,就近而观,刘承祐发现,刘知远脸上并没有他想象中沉凝严肃的表情。相反,在斑驳的桥灯照射下,刘知远一脸平和。

“不知父亲唤我们至此,有何训示?”两兄弟同老父一道伫立良久,还是刘承训没能忍住,口出疑问。

闻问,刘知远双手按上了石栏,悠悠说道:“这些时日以来,河东文武,不断劝为父称帝建号。群情踊跃,争相进言,到今夜,王府公案上的劝进书表已然摆满了!孤这心里,却是有些没底。你们兄弟,有什么想法?”

对两个儿子,刘知远没有再故作矜持,装模作样,而是直白地商讨。唤二子来,也许还带有考校的意思。

面对刘知远的问话,刘承训稍显纠结,沉吟几许,方才一面观察着老父的眼色,一面犹犹豫豫地答道:“群僚所请,尽是忠良之言,腹心之语,他们的一片丹心祝愿,却是不好拂逆。不过,契丹毕竟势大,父亲谨慎些,也是无可厚非的,或可再观望一二,以待时变!”

对刘承训的回答,刘知远看起来并不算太满意,只是叹了口气:“劝进的那些人,忠诚或许有,但更多的,恐怕是为了从龙之功,为了功名富贵。以为父如今的地位,进一步或许不难,但却再无退路了。自唐季以来,天下九州,不知有几家几姓坐上那个宝座,最终却落得个身死国灭”

刘知远的语气中,是真带着少许怅惘,但在刘承祐看来,却是有些矫情了。在皇帝宝座面前,一切的顾虑都是浮云!自古兴衰多少事,刘知远心里又岂会真的在意那许多,瞻前顾后,并不是他的性格。

刘承训明显把握不住刘知远的心态,闻其感叹,却是开口劝慰道:“父亲的顾虑,不无道理。但自古得人心者得天下,您现在已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您乃当世英雄,承天景命,又岂会步前朝之后尘?”

听其言,刘知远不由偏头看了看爱子,那俊秀的面庞间怎么看都透着点单纯的迂腐。心中默然一叹: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吶

刘承祐默默听着父兄对话,一直到刘知远将目光投向自己时,很是坚决地说:“天予不取,必受其咎。胡寇窃据两京,中原百姓遭受危难,父亲建号称尊,倡令天下,吊民伐罪,拯溺黎庶,这是顺天应人的事,何需迟疑?”

刘承祐的话,实则也没什么新意,刘知远笑了笑,不置评说。

不过,刘承祐并没有刻意去猜测附和刘知远的心态,只是继续将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道来:“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安重荣此言,却是振聋发聩,实乃这乱世真理。如今河东兵强马壮,为诸藩之首,父亲践祚帝位,旁人又岂敢不服,又岂会不附应!”

刘承祐此言落,刘知远老眼之中闪过一道亮色。另外一侧的大哥刘承训,忍不住偏头望着自家二弟,愣愣的。

“现在,我刘家已有天时,河东又占地利,义旗一举,必拥人和。有此三者,以父亲的英明,以河东的实力,难道还不能成事吗?”不知觉间,刘承祐的话就变多了。

“天时、地利、人和?”刘知远的兴致被勾起来了。

在刘知远的注视下,刘承祐徐徐叙来:“抛开那些大义凛然的说辞,契丹灭晋,是国家的灾难,是黎民的祸患。但于父亲而言,却是天大的机遇。若无契丹的威胁,以往年父亲与朝廷之间的猜忌矛盾,迟早会演变为刀兵相见,届时父亲恐怕会处于晋祖当年的艰难境地,以一隅而抗天下之大。”

“而现在则不然,契丹祸乱中原,父亲名虽仅拥河东数州之地,但登高一呼,便可聚天下之望,集一国之力,以抗契丹。进可取江山,退可守家业。这其间的差距,您难道不明白吗?”

听完刘承祐的话,刘知远露出了认真的表情。大概是站累了,四下瞧了瞧,直接招呼着二子,席地而坐。待坐定,刘知远看着刘承祐:“二郎,你若在旁人面前出此不义之言,我必定严厉斥责于你。但今夜,就你我父子三人,为父却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是事实!”

刘知远那坦然的反应,让刘承祐嘴角抽搐般地翘了下,吸了口这春夜凉爽的空气,继续侃侃而谈:“河东山川险固,地利之要,自不用儿细说。至于人和,契丹军马残暴肆虐下,我中国士民,哪有不万众一心,共抗仇雠的道理?”

第14章 大论

在这春夜,长桥之上,刘承祐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仿佛要将穿越以来憋在心头的话一次性说个够。高冷的面容间多了几分活跃的色彩,侃侃而谈,滔滔不绝。见着二子指点江山的模样,刘知远静静地当着倾听者。

“白日下午,堂议之后,我特地邀王秀峰将军至院宅,咨之以中原、契丹事,所获匪浅!”讲到了兴头上,刘承祐手上不禁添上了小动作,在空中晃悠了几下:“王将军断定,契丹人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对付,契丹人必定守不住中原,迟早北撤!”

“说说看!”刘知远脸上仍旧兴趣盎然。

刘承祐的兴致显然也来了,直接站起身,在父兄面前踱了几步,说:“父亲最为忌惮的,便是耶律德光与契丹那三十万大军。三十万之众,那是何等强大的一股力量,然而细细剖析,却也没那么可怕!”

“契丹人号称三十万,然战兵所占几何,精锐又有多少?南来,滹沱河之战以前,并非坦途,一路厮杀,兵卒减员,早不复满额。冀赵之地广大,所过州县,亦留兵马,控制地方,坚城要塞似镇州者,更驻重兵,以保退路。”

“入汴梁后,又分遣兵马四处劫掠,关中、河阳之地,亦派兵马。数十万人马,分散各州,却专事抢掠,享受着中原的花花世界,士气必然有所消沮。”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契丹人的暴政虐行,必遭中原士民反复,这是毋庸置疑的!耶律德光此时,坐于烈火之上,犹不自知。其以三十万胡兵兵强,却不知中原人民愤怒的力量,爆发出来,足以让其粉身碎骨。”

“晋军降卒十万,饱受苛待猜疑,还时受性命威胁,心怀怒愤,早有怨言。虽有杜重威、李守贞之流弹压,但那二人德行早为人所不齿,听王将军说,降卒多厌其不战而降,为虎作伥。那十万之卒,非但不是契丹人掌控中原的助力,事到如今,已然成了其榻边致命的威胁!”

“大肆括钱,使原本依附的大晋遗臣,亦渐离心。觐见臣服的诸节度,或死或辱,余者亦多为禁足于汴梁,不复还镇。在汴节帅,似高行周、符彦卿这些资历、能力、威望出众者,深为耶律德光所忌,他们对降服契丹,恐怕也是心存悔意。失了诸节度之心,那地方就别再想安定了。”

“而各地地方节度,手上仍旧握有一定实力,只要有人带头反抗契丹,必然群起响应。”

“父亲起兵河东,或可只发兵数万,但相辅者,却是中原、河北数百万军民。”

“且如今冰雪已消,天气回暖,契丹军卒,多千里远征,难免有水土不服者。一旦中原士民群起而相抗,不约而同攻,耶律德光又岂能长久逗留?”

“”

一番大论,刘承祐将自己都说得有些心潮澎湃,长舒一口气,缓缓平息有些起伏的心绪后,再度坐到父兄边上。

刘知远与刘承训两个,都注视着渐渐恢复自闭态的刘承祐,神色都有些复杂。消化了一番刘承祐所说,刘知远轻声叹了句:“这些,不都是王秀峰教你说的吧”

“儿子且妄言,若有疏漏不当之处,还请您见谅!”刘承祐微垂头,做出了一个谦虚的姿态。

盯着刘承祐看了许久,刘知远忽然捋过他的胡须,感慨说:“不曾想,我儿竟有此见识,我心甚慰啊!”叹息间,余光却忍不住扫了眼身边的长子。

抬眼看了看周遭,中城桥上更静了,手撑着地面,径欲起身。这个时候,刘承训立刻凑了上去,将刘知远扶起。

“时辰晚了,都回府休息吧!”撂下一句话,却没再多说什么,在卫士的护卫下,刘知远慢步先行。

刘承祐与刘承训也是相伴而下桥的,刘承祐继续自闭,刘承训却也没再似以往那般主动找话说。在踏上车驾时,刘承训还是忍不住往二弟的方向望了望,表情尤为复杂

刘承训所不知道的是,在他所张望的车驾内,隔着车帘的缝隙,刘承祐也瞄着他的身影。所不同的是,刘承祐脸上,没有所谓复杂的表情,只是漠然。

自那日堂议之后,晋阳城中,那股名为“劝进”的暗流越发汹涌了。在此事上,河东文武很难得地上下一心,共同发力,欲将刘知远抬上帝位。

只是刘知远的态度,依旧让人捉摸不定,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就是冷着一张脸不作回应。其后,更是将军政要务尽数交付于诸僚属,不再视事,自己则深居北平王府,陪伴夫人李氏,并亲自调教起刘家三郎刘承勋。

刘知远能够稳坐钓鱼台,底下的文武官员们却是一点也没有停下动作,积极聚会串联,一时间,晋阳城中,竟然显得乱糟糟的。

河东文武之中,并不乏聪明人,似杨邠、王章、郭威这些追随已久的老人,随着局势的发展,大概也猜到了刘知远观望待机的心思,不似底下人那般莽撞生聚,反而尽力安抚。

似王峻这样的后来者,亟欲建功,则找了些文人,奔走于市井,大肆宣告他出使一路的所见所闻,将契丹的暴行公诸于众,更极力宣扬“契丹威胁论”,说契丹大军随时可能发兵河东。

当然,最核心的是,天下需要一个驱灭胡虏、收拾江山、再造乾坤的英雄,而这个英雄,自然非太原刘公莫属!

王峻的做法,很聪明,就像刘承祐当日对面交谈所说,王秀峰将军是个聪明人。至少,在未功成名就,性格缺陷未暴露出来之前,王峻确实是个十分聪明的人。造势这一套,玩得很溜。

王峻使汴归来没两日,同样南去觐拜的北京副留守白文珂也归来了,比起王峻,他来回的速度可要快得多,同样,也显得更狼狈。

年逾古稀的老将军,身子骨看起来还是很硬朗,顾不得鞍马劳顿,带着一身风尘,直接谒见刘知远,向其禀复出使情况。

刘知远呢,正于书房中秘密听取刘崇、刘信、史宏肇、郭威等人汇报军中情况,刘承祐弟兄俩也在列,他也将龙栖军的情况讲述了一番。

命左右搀着白文珂坐下,刘知远问道:“德温公,汴梁之行如何?”

白文珂先是道了声谢,方才晃着脑袋,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带着些感慨:“契丹政乱,恐怕不能久待于中国!契丹主登基大典我全程观礼,一片沉容,毫无新朝建立的兴盛之气。”

“与王峻所得相类啊!”刘知远感慨一句。

白文珂继续说:“离汴之时,契丹主使我给您带句话!”

“那孤倒要听听!”刘知远显得很轻松。

“契丹主说,大王既不事南朝,又不事北朝,究竟在等待什么,究竟有什么打算?”白文珂道。

“呵呵”刘知远闻言笑笑,瞥向在场的军官们:“看来,这契丹主对孤与河东,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大王,此等质问,足表其猜忌,如今已是后退无路!”又是郭威,反应极快地请道:“据王秀峰与白公之言,契丹贪残,必不能久有中国,请您不要再犹豫了!”

刘知远,仍旧没有回应。

第15章 荆南来使

白文珂归来之后,与王峻差不多的说辞,又给晋阳日渐汹涌的舆情增添了几分刺激。而这一回,不止是求上进的官员们了,不少庶民百姓,也加入了对“契丹暴政”的声讨之中。

而北平王府,仍旧平静如常,高墙厚壁,似乎将外界的呼声全数隔绝了一般。但在暗处,晋阳的局势从来就没有脱离刘知远的控制,来自河东内外的各种消息,不断地传至其书案上。

对这一切,刘承祐也是洞若观火,头脑异常清晰。他这几日,也没有太多的动作,除了日常巡检龙栖军外,很安分。

相比之下,他那大哥刘承训则不然,以世子的身份代替刘知远接见臣僚,安抚勉励,又时时出入那些劝进官僚组织的宴会,发表一些暗示性的言论。总之,自那夜中城桥谈话之后,刘承训表现得很是积极。

纷纷扰扰中,仲春之月的这上旬,时间过得异常慢。但是,不管底下人如何焦急无奈,北平王刘知远始终稳如泰山。等他再度现身于臣僚面前,已又过去了几日。为了接见,来自荆南节度使、南平王高从诲的使者。

荆南高氏的名声虽然不好,但人家毕竟携礼千里迢迢前来拜会,刘知远自不会不近人情,亲自于厅堂接见,还找了刘家兄弟与几名僚属作陪。

南平国,在“五代十国”之列,在诸国之中,这弹丸小国的名气一向不小,“无赖君主”的名声可是广为流传。

在南方诸国中,也以此国与中原的联系最为紧密,毕竟地处要冲,是沟通中原与诸国的一条重要通衢纽带。以往中原有事,也是他们反应最快。

毕竟只占据着荆南这方寸之地,兵力薄弱,国力不振,地理位置却又十分重要,在诸国的夹缝之间求生存,由不得他们不敏感。此次耶律德光灭晋,中原易主这么大的事情,以高家一向以来“跪舔”的存身处世之道,自然会有所反应。

不过遣使到太原来谒拜,却还是难免让人感到讶异。

高从诲的使者,是名青年人,形容挺正,眉色间透着点机巧,大概是底气不足的原因,身形显得十分卑屈。刘知远正堂一坐,便直接拜倒行了个大礼:“下臣高远,拜见北平王殿下!”

这番低微的姿态,更让刘知远意外,挥了挥手,轻笑道:“来使请起,孤可当不得你如此大礼!”

“北平王威德兼弘,令世人敬仰,自是当得臣下一拜!”硬是又拜了拜,这使者高远方才起身。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审视着这使者,刘知远很是直接地问道:“你且直言吧,南平王派你到河东来,有何目的?”

高远那样子明显是还想再说几句吹捧话的,但面对强势的刘知远,却也不敢啰嗦,拱手抱拳,恭谨答道:“今北寇窃据中原,社稷无主,生民无计。亟需英雄,戡祸乱,定山河。南平王纵观天下,只有北平王您威德远著,当世英主。还请大王登极,御临天下,南平王愿在荆南俯首以待”

听其言,刘知远双瞳中划过一道亮色,随即露出了点似笑非笑的表情,玩味地审量着他:“据闻,南平王早遣人携重礼去汴梁向契丹主进贡,不知使汴者,在契丹主面前,又是怎样的一番说辞?”

“这”面对刘知远轻描淡写般的质问,高远气息一滞,但很快收起脸上那一丝尴尬,继续保持着卑躬的姿态解释道:“契丹势大,南平王使之,不过是虚与委蛇,顺便探其底细。一旦大王起兵,南平王必以臣属,率荆南之卒,北上共逐胡寇”

也许只是同姓高,也许就是高家人,此人嘴里道出这套说辞,当真是脸不红气不喘的。然而观其眉色,仍旧能够感受到其紧张,那眼巴巴望着刘知远,等待回应的表情,却是显得有些可怜。

刘知远沉吟了下来,认真思量了一会儿,虎目微张,凝视着来使:“南平王的心意孤明白了,你回去告诉他,只要荆南之军北上,孤必定于河东起兵响应,共击契丹。孤为中原方伯,护持江山,救国救民,乃职责本分。至于帝位,却是不敢有非分之想。异日,南平王若能兵入汴梁,拯溺天下,建号称尊,孤亦愿奉之!”

万万没想到,刘知远竟然给出这样的回答。出兵北上与契丹人作对,高从诲可没那个底气与胆子,至于皇帝宝座,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更是想都不敢多想的。

高远可身负高从诲“使命”而来的,哪里愿意带着这样的回复归去,还欲开口劝说一番,刘知远却不给他机会,一摆手:“来使一路辛苦了,暂于馆驿歇息吧,回荆南后记得带上孤的问候。杨押衙,你亲自安排一下!”

“是!”杨邠立刻起身应道。

在刘知远的强势下,高远有些不情愿地被请下去招待了。等其退下后,刘知远遍扫在场诸人,蔑笑道:“这高赖子,惯会左右逢源,这首鼠两端的毛病,恐怕是改不了了。”

众人哄然一笑。

“诸位觉得,这高赖子不远千里派人来劝进,目的是什么?”

这回是苏逢吉起身了,面容间满是自信,说道:“高从诲恐怕是感受到契丹人的威胁了,虽然契丹继续南下的可能不大,但荆南毕竟就在其兵锋之下。至于目的嘛,恐怕是想要挑动北方战争了。大王若称帝起兵,契丹人必不能相容,一旦北方战起,高氏可就安全了,以高氏贪利的习性,寻机还可能向北面咬上一口,占些州县。倘北方战定,不论谁胜胜负,其继续称臣便是”

“逢吉你却是将高赖子看透了啊!”听苏逢吉一分析,刘知远说道。

“大王,高氏虽然无赖,却也是一方国主,连他都遣使劝进,足见您已是众望所归。请您,再切莫再有迟疑,需早定名分啊!”这个时候,杨邠接着话,趁势劝说。

眼见着在场臣僚又要动身附议,刘知远提前抚住:“尔等,皆是孤腹心之人,当明白孤之志向才是”

留下一句“暧昧”的话,刘知远又率先起身离开了。

“兄长这究竟是什么打算?可真是要急死我等啊!”刘崇在旁,扫了眼众人,哀叹一声。

第16章 态度迥异

荆南的使者离去后,晋阳城又迎来了一名新的使者,自西面来。

相比起高从诲的使者,对西面来使,刘知远显然要更重视些,态度也更加亲善,命人引其入王府内堂对话。

使者是个青年男子,体态熊健,一眼便能看出,是个军中勇士。其人来自关中泾州,是彰义军节度使史匡懿的属下。

“末将史成,拜见北平王!”面对刘知远的审视,其人一板一眼,严肃一礼。

刘知远见其肃重,心中顿生好感,语气温和地问道:“不必拘礼,继美公派你前来,所谓何事?”

史匡懿,字继美,代郡人,将门出身。他的父亲,是号称“五代”第二猛将,大战王彦章二百回合的史建瑭。不过史匡懿或许没能完全继承他父亲的强悍武力,却也是将帅之才,懂兵法,知韬略,有气节。

年纪比起刘知远还要大上几岁,历仕唐、晋二朝,去岁自贝州移镇泾原,为彰义军节度使。在边陲之地,安民抚戎,对国家是有大功的。

此次主动派人前来太原,目的很明确,结好刘知远,共抗契丹。

使者史成性格看起来很豁达,面对刘知远发问,没有说什么弯弯绕绕的话,直接道明来意:“胡骑南下,窃居两畿,节帅不欲屈服于戎狄。本欲率师东向,以敌仇寇,然泾原四州,兵寡民贫,力实不殆。愿奉北平王为主,驱逐契丹,还我汉家天下!”

来使大胆地望着刘知远,神情郑重,语气诚恳,比起高从诲的人,可要实诚得多。

刘知远闻言,心中微喜,却不露形色,言语间有些敷衍的意思:“继美兄身处边鄙之地,仍不忘心忧国家,实令人佩服。然孤何德何能,得继美兄如此看重?继美兄若有心击贼,孤必鼎立襄助!”

得到这么个回答,史成脖子一昂,语气顿急:“末将虽一介武夫,却也不是迂鲁之人。请恕末将无礼,我家节帅倾心相待,生死无悔,难道北平王就拿此等搪塞之言,让末将回复吗?”

如此赤裸裸的质问,确是无礼,不过,刘知远对此,却也不生气,哈哈笑了几声:“却是孤之过!”

待史成脸色和缓,刘知远起身,在堂中踱了几个来回,看着其人,缓缓叙来:“契丹入寇,长驱直入,占据两京,所向披靡。契丹主征召诸镇,四方节度,靡不潜至。唯有史公继美,坚守国城,据不受命。此等豪壮之举,孤在晋阳,亦有耳闻,心生向往。”

“今继美兄遣使而来,告以腹心,孤又岂会掩拒衷诚,寒志士之心!”说着,刘知远自己都有些动情,波动的眼神中竟有润意,抬手指着史成:“你且回复继美兄,卫护汉家江山,亦是孤的志向,必不相负!”

“北平王高义!”听刘知远这么一说,史成纳头便拜。

亲自扶起此人,刘知远笑问道:“你叫史成,是继美兄的子侄?官居何职?”

“末将乃节帅养子,现为节度牙将!”

“继美兄有眼光啊,是俊杰也!”刘知远随口夸了句,随后朝边上候着的刘承训吩咐道:“大郎,命人将史将军请下去,好生照顾,今夜,孤要亲自设宴为其洗尘!”

“是!”

“对了,还有一事需报明大王!”告退之际,史成突然回过身来,拱手说。

“但讲无妨!”

史成叹了口气,答:“雄武节度使何重建,斩契丹来使,以秦、成、阶三州降蜀。蜀主已出兵,协助何重建攻略关中。末将东来之时,蜀军与何军正在联进攻凤州,以凤州的实力,恐怕挡不住”

闻讯,刘知远老眉皱了皱,仅凭想象,他都能猜到时下关中混乱的局势。思虑了一会儿,重重地太息说:“戎狄凭陵,中原无主,而致方镇外附。孤在河东,毫无作为,良可愧也。这大好山河,是该好好收拾一番了!”

史成被带下去后,刘知远表情恢复了平静,呼出一口浊气:“真是简单的一个年轻人啊!”

别看刘知远在使者面前,一口一个“继美兄”,但事实上,二者并没有什么交情,甚至只在多年前照过一两面罢了。他表现得那般热情,只是因为,他也是需要史匡懿这么个能力、威望、资历足够的诸侯给他“站台”的。

“父亲,连史公都前来纳诚献忠了!”回转的刘承训,走到刘知远身边,面带喜色说道。

看了长子一眼,刘知远问:“你认为,史匡懿何以派人进表?”

“自然是父亲德行高厚了!”几乎是不假思索,话未过脑子就从刘承训嘴里吐出来了。

刘知远笑了笑,望着恭顺侍候在前的长子,心中不禁有些叹惘。要是换作二子,恐怕会冷冷地回一句:只因河东兵强马壮!

刘承训猜不出老父的想法,上前扶着他坐下,嘴里发问:“同样是遣使劝进,父亲对荆南的使者与泾原的使者,态度何以迥异若此?”

面对长子的疑惑,刘知远冷冷一笑:“史匡懿国之干城,为父需要这样的旧臣支持,聚敛人心。高从诲无赖之徒,且畏缩如鼠,于我无用,他日若进中原,且须提防,又何必给他好脸色?”

听完老父的解释,刘承训似懂非懂的样子,犹豫了片刻,又小声的询问道:“不知父亲,究竟打算何日称帝?”

瞥了刘承训一眼,刘知远说:“何出此问?”

“这几日,有不少人,旁敲侧击地问儿。群情期盼,儿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

“呵呵,看来,他们是真的忍不住了”

夜幕笼罩,暮色沉沉,黑夜仿佛将白日里晋阳城中的躁动都给抚定了。西城东墙上,刘承祐十指交叉,胳膊肘撑在女墙上,盯着城垣外边南流的汾水。

晚风轻轻地吹拂着,撩动着刘承祐几缕散落的发丝,下巴轻轻地磕在指关节上,少年沉思着。这短时间以来,他思考的事情太多了。

“军主!”刘承祐自然不会无故在此,等了一会儿,厚实脚步声响起,张彦威越过守卫,走到他身边行礼。

整个人没有任何动作,刘承祐仍旧靠着墙垛,嘴里发声:“都商量好了?”

“是的!与杨邠、史弘肇等公已经约定好了,明日一齐请命!”张彦威答道。

“嗯!”刘承祐终于点了下头,轻声叮嘱着:“记住,约束好士卒,不要闹出乱子。出了意外,拿你试问!”

“请您放心!请愿的弟兄,都是马指挥亲自挑选的!”张彦威自信地保证。

“去吧!”

“是!”

又在城垣上趴了一会儿,刘承祐直起脊梁,回首西向,望了望远处笼罩在朦胧夜色中的太原宫,方才招呼着护卫,回府而去。

不出意外,用不了几日,刘知远便要入主其间了。

事实上,时间基本已经定好了,本月辛未(十五日),是个好日子。只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还需一些必要的过程。

第17章 鼓噪

晨曦时分,太阳照常自东方升起,屡屡柔和的光线,刺破黎明前最后的昏暗,照在晋阳的坚城铁壁之上。很快,天空中布满了一层层亮丽的朝霞,绚丽多彩。城外的树林间,已然响起了阵阵清脆的鸟鸣声,不知有多少早起的虫儿已经被吃了。

时辰还早,东城正门下已然聚集着一些等待着进城的百姓。城楼上,轮值的年轻队长揉了揉眼睛,扫了一圈底下规规矩矩候着的人群,露出了点满意的神色,打着呵欠,招呼着手下:“准备开门!”

“有情况!”这个时候,阙楼之上的哨卒高声示警。

“怎么回事?”

“队长你看!”哨卒遥指东面。

噔噔噔几步跑上阙楼,队长朝远处张望,查看情况,很快,表情就变了。城池东面,视野十分开阔,隔得虽远,却能清楚得看到,有一支军队正排着整齐的阵型向晋阳城走来。

“立刻上报!”见状,队长果断吩咐着:“戒备!”

城头之上的卫卒,顿时刀出鞘,箭上弦。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底下的百姓也察觉到了情况的不对,哄然而散,唯恐避之不及。

待那支军队近前,城门队长疑惑了。城外的军队不过两百来人,都是河东军服饰,分明是自己人,且没没有携带兵器。按捺住心头的怀疑,队长高声喝止道:“来者止步!你们是什么人?”

底下带头的正是张彦威,听到喝问,直接出列,仰头高呼道:“本将是龙栖军都虞侯张彦威,我等有要事入城,求见北平王。”

闻其言,队长脸上疑色不减,略作沉吟,答道:“若是张将军入城,自无不可,但您所率军卒,请恕卑职不敢放行。还请将军散去其众!”

听到这么个回答,张彦威脸色顿时微变,心里不禁嘀咕:不是说都安排好了嘛!

心中凭生出些烦躁,张彦威不由扯足了嗓子,继续说:“我等确实有要事!城上的弟兄,请开城放行!耽误了大事,只怕你担当不起!”

阙楼上的队长还算忠于职守,语气也跟着强硬起来,冷声道:“请张将军恕罪,卑职职责所在,不敢轻启!请将军止步,遣散众人,否则休怪卑职不客气了!”

显然,城门队长已经确定张彦威等人有异,警告完,立刻让手下的弓箭手拉上了弓,瞄准张彦威等人。张彦威见状,心中顿时大骂:都办的什么事?连个“门候”都安排不好!

“放他们进城!”在城楼上下紧张对峙之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在队长耳边。

扭头看,却是营指挥使亲自来了,队长很是惊愕,向其确认:“您说什么?”

“我说开门,放他们进城!”营指挥又说了一遍,这回清楚地传到队长耳中。

队长脸色一变,指着城下:“可是他们——”

面对麾下的质疑,营指挥根本不听其啰嗦,强硬地打断他:“上头的事,容得你一个小小的队长在此罗唣?他们没带武器,纵使放他们进城,又能出什么事?开门!”

伴着一阵沉闷的启门声,厚重的城门终究是开了,已经在城下憋了一肚子气的张彦威,顾不得许多,立刻领着人进入,直接奔向北平王府。

王府后院,主母李氏居处,母子三人正在进着早食,刘承祐日常前来蹭饭。三弟刘承勋也在,反倒是老大刘承训没来,大概是最近几日太忙了。

“二郎,吃个蛋。”李氏满脸慈祥,亲自给刘承祐剥了个蛋,轻轻地放到其面前的盘子里。

“多谢阿母!”刘承祐吸了一口粟粥,瓮声道。

“你呀,简朴虽是品德,却不要太过苛待自己。你年纪还小,军政要务自有你父兄去操劳,不要太辛苦了。这段时间,眼瞧着你清瘦了这许多!”和蔼的目光洒在刘承祐身上,李氏温柔地叨念着。

在刘承祐的印象中,李氏一直是个十分睿智明理的妇人。多思多虑的性格,让刘承祐对李氏的话敏感地多想了。“让父兄去操劳”,这莫非是在对自己暗示?

抬眼看向李氏,却正对上母亲两眼中关切的目光,那应当是做不得假的。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刘承祐朝李氏点了下头:“让阿母挂虑,是儿子的罪过。我,会注意的。”

以李氏的智慧,又哪里看不出刘承祐敷衍自己的意思,却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吃蛋吧!快凉了。”

两指夹起剥好的蛋,细嫩光滑,还飘着几缕热气。蛋是鸽子蛋,这东西,补肾益精

“我也要!”另外一边的三弟刘承勋却忍不住向李氏开口了,眼巴巴地望着李氏,一副需要关爱的样子。李氏自不会厚此薄彼,笑骂着拾起一颗蛋,动起手来。

“二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军营转转呀!”刘承勋年纪还小,却是三兄弟中最活泼的,此时有些坐不住,期待地望着刘承祐。

“征得父亲同意,我便带你去!”刘承祐淡淡地回了句。

刘承勋闻言,小脸顿时一苦,朝刘承祐吐了吐舌头,嘀咕道:“那还是算了,还不如偷偷溜出去”

“你说什么!”其言入耳,旁边的李氏却是凤目微睁,嗔怪地盯着他。

“没,没什么!”刘承勋立刻摇头矢口,讪讪地笑了笑。

刘承祐却打量着这三弟,十三岁的青葱少年,充满了稚气,长得虎头虎脑,身体很棒,是个武将的好苗子。看着这少年,刘承祐的思绪,却不由飘远了。

他隐约记得,史书中有那么一段记载,大意是:郭威率邺军南下“清君侧”,隐帝崩于京郊,以国不可无主,请立皇弟勋。太后以皇弟勋病笃拒之,威等拜视,果然,遂议立刘知远养子身份的刘赟。其后,刘赟被废杀。刘承勋第二年也卒了,却没有再交代究竟是病卒,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此时瞧着眼前这生龙活虎的少年,刘承祐的心却是又冷了几分,脑中浮现出那张谦和肃慎的面庞。郭威,呵呵

思绪飘飞间,自王府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哪怕处在王府深院,也能隐约听到某些“北平王”的高呼。

堂间众人顿时面面相觑,李氏凤眉凝起,朝侍候着的一名内院管事吩咐着:“去问问,怎么回事!”

刘承祐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拿起一方丝帕,擦了擦嘴,很是淡定的样子。

未己,出去探听的管事匆匆而归,紧张地禀报道:“夫人,王府外聚集了大量军民,他们鼓噪着要面见大王!”

“有这等事?我要去看看!”刘承勋闻言,却是来了兴致,兴奋地表示要去凑个热闹。

“你给我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结果被李氏一句话镇压。

刘承祐则不急不缓地,起身朝李氏行礼告退,要去看看情况。而注意着二子那淡定的表现,李氏眉宇间的凝意也渐渐散去,望向堂外,轻轻地吁了口气。

转脸,便开始教训起不安分的三子。

第18章 请愿

宽阔威严的北平王府前,青石铺就的广场上,已然被上千人众占据了。不止是张彦威带来的那两百人,在闹出动静之后,镇宿在晋阳城内外的武节、兴捷两军,亦有不少士卒在军官的带领下奔来,加入其列。

其后,陆陆续续的,河东衙署的一些基层官吏也引导着不少耆老、望族、商旅、百工之人,前来赴会。甚至于,还有一些僧侣、道士,也跟着起哄,各类身份,却是凑了个齐全。

王府门墙内外,亲卫都的士卒们已然严阵以待,表情警惕,随时准备好弹压“动乱”,不过却没有表现得过分紧张。很明显,王府前的这些人都是有组织、有预谋集会而来,都被约束得很好。

事实上,近半月以来,晋阳城中管控严厉,这上千各色人等能聚到王府门前,而城中的巡检兵马却毫无作为,这本身就值得奇怪。

中庭大院中,河东的高级文武俱闻讯赶来,大伙或多或少都收到了些消息,交换眼神之时,都带有少许的默契。

刘承祐悠哉而来之时,刘知远正站在石阶上狠狠地训斥着从弟刘信:“你怎么回事?嗯?孤让你巡检晋阳,严肃城池,怎么就让这么多人聚到王府,鼓噪生事?孤需要一个解释!”

面对刘知远的严厉呵斥,刘信此次却是一点不惧,硬着脖子,不作话,一副滚刀肉的表现。见状,刘知远更怒,又扫向刘崇、史宏肇、常思这些河东军的高级将领:“这么多兵士聚来,莫非是你们放任不作为?”

又瞪向杨邠、王章几人:“那些职掌吏民,又是怎么回事?”

和刘信的反应差不多,这些人,也都淡定地接受着刘知远的责备,却不还嘴。

“我等要见北平王!”

府门外,又爆发了一阵叫唤声,嘈杂声中,张彦威的大嗓子显得异常高昂,清晰地传入墙内众人的耳中。外边的那些人里,就属张彦威的职阶最高。

刘承祐慢悠悠走上前来,立刻被刘知远逮着责骂道:“你在龙栖军整饬军纪,就是这样的结果?连手下人都管不住?”

迎着刘知远愤怒的目光,刘承祐反应就如他那张脸表现的一样淡定,拱手说:“府外官吏军民,自不会无故齐聚,定然有所期求。父亲一向爱军护民,何不出去,听听他们想要说些什么?”

话音落,杨邠立刻站了出来,从容附和着:“仆射之言,甚是有理,王府外人潮汹汹,非大王不可抚定。大王,不妨听听众人,有什么说法。”

杨邠的脸上,分明挂着点老谋深算的笑意,不过刘知远直接忽视掉了,冷哼一声,甩袖朝大门而去:“孤倒要看看,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伴着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府门大开,在一众臣僚的簇拥下,刘知远当先走了出来。

瞧见刘知远,张彦威精神大振,带着人,率下拜倒,口呼大王。有人带头,与会之人有样学样,齐刷刷地跟着跪下。

冷冷地盯着前头的张彦威,刘知远质问道:“张彦威,你想干什么!无视军规法纪,鼓动这么多将士前来寻衅滋事,当孤不敢杀你吗?还有尔等,难道不知国法森严,胆敢聚众闹事?”

刘知远一番喝问,场面渐渐静了下来。

面对刘知远的怒火,张彦威此次是毫不怯场,直起身子,望着刘知远,神色激动道:“末将不敢!我等前来,乃为河东百姓请命,为天下生民请命!”

张彦威这话说得大,刘知远仿佛被气乐了一般,嗤笑道:“孤倒想听听,你哪里来的此等狂语!”

闻言,似乎是排练好的一般,张彦威接着话头疾声道:“大王,胡虏南寇,入据中原,神州沉沦。今天下无主,社稷无凭,而至胡寇猖獗,生民罹难。大王乃九州方伯,威德及人,功勋盖世,请大王为天下生民计,为江山社稷计,即皇帝位,帅师讨虏,廓清寰宇,以孚国人殷殷之望!”

张彦威话落,请愿的军民立刻发声附和,呼喊声再度在府门前爆发开来,一个个激动不能自已,画面却乱而有序。有的人,干脆高呼起了“陛下”、“皇上”、“官家”

刘知远的态度终于有所软化,高抬双手,将众人的劝呼声压下,沉吟几许,方才动情地说道:“众位的心意,孤万分感激。然孤度德量力,自认德行微薄,见识浅短,实不敢僭居天子之位。此事,诸位切莫再提!”

还是老一套的推拒之辞,只是这一次,刘知远没有再拂袖而去。其话刚说完,立刻有一名文吏膝行上前,磕头道:“我等皆推诚奉君,倾心拥戴,请您万勿谦辞,而泯天下军民推戴诚心!”

“不可!孤长受国恩,未及图报,已是惭愧。岂可行那僭越之举?”刘知远还是摇头。

“大王!”张彦威立刻又接口了,用力地磕了几个头,顾不得额头冒血,声嘶力竭地向刘知远说:“晋祚已亡,新朝当兴!大王践祚,非为一家一私之荣辱,而是为了天下生民的福祉。末将泣血相请,只要大王履及至尊,哪怕大王治臣乱军之罪,虽死无悔,只望大王勿再退避!”

张彦威等人,一会儿为江山社稷,一会儿为天下生民,好像他们这点人当真能代表天下人的意志一般。不过,气氛却是被炒得异常火热。

刘知远身后的文武,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声势浩大的请愿,皆有动容,不少人殷切地望着刘知远高大的背影。

苏逢吉站在杨邠身边,一双眼睛透着看破一切的睿智,心血来潮,对杨邠低声笑道:“张彦威不过一粗鄙武夫,从其嘴里,竟然能听到这样一番慷慨陈词,不亦怪乎?”

斜了苏逢吉一眼,杨邠淡淡地说:“我观张将军所说,尽是由衷之言,发自肺腑,何足怪也?苏判官,不要妄论,以免寒了忠良之心呐。”

“杨押衙说得对,是在下谬言”得到这么个回答,苏逢吉表情变了变,随即喏喏地回了声。

那张脸,却是变冷了几分,但是很快,嘴角又泛起了一抹笑意,皮笑肉不笑的那种。冷冷地瞥了杨邠一眼,苏逢吉将目光投到刘知远侧后边,那个保持着高冷的少年身上。

刘承祐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神色平静,这一场“大秀”,他怎么都算得上执行导演之一,有随性表演,不过却一点也没有脱离剧本大纲。唯一让刘承祐感到惊奇的是,张彦威这武夫,表演功力竟然那般深厚

刘知远一番言辞,并不能消弭请愿众人的热情,随着局势的发酵,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赶来,凑这个热闹。

为了避免出现乱子,思虑过后,刘知远只得无奈地说道:“尔等暂且散去,明日,孤便给尔等所请,一个确切的答复!”

第19章 武夫

开运四年,二月丙寅(十日)这一日,北平王府前的“千人请愿”大戏,日后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这场大戏主要的幕后工作者,基本可以确定的有,总导演刘知远,执行导演刘承祐、杨邠、史弘肇、郭威等。

而表演者:主演刘知远、张彦威等,辅以河东文武并上千晋阳官兵吏民

也许经过史家的春秋笔法加工,这个故事,会演变成一段流传百世的传奇,就如“黄袍加身”的戏码一般,经久不衰。

不过,这场大戏,没有以给一个“完美”结局告终。北平王刘知远,仍旧保守着最后的几分矜持。

而请愿的军民官吏,还真没几个抱有“死谏”的决心,在刘知远给出一个不算答复的答复之后,也就渐渐散去了。再不走,城中巡检军队,就要来弹压了。

请愿的活动虽然暂告一段落,但影响却在持续发酵,且这一次扩散得更快更广,不止是晋阳城内,整个太原府中都快速地流传开来。

而这一次,哪怕是晋阳城中最普通的黔首,都心有所感。这晋阳城,恐怕又要走出一位天子了!

晚点的时候,刘承祐将张彦威叫到晋阳东市内的一间酒坊内,摆了一桌简宴,算是犒赏他的卖力表演。

“请愿的军士们都离城了?”吃了几口酒菜,也不说什么没营养的话,刘承祐直接发问。

“听您的安排,已全数安排出城回营,没有逗留。”张彦威答道。

“赏钱都发下去吧!”

张彦威有些言不由衷地说:“兄弟进城劝进,皆是发自真心,并非为了赏赐。”

“该有的赏赐,必不短军士们,我——”话说到一半,刘承祐停下来,忽地转首凝视着他。

被刘承祐这突然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紧张的心里,却是有些不明所以。待注意到刘承祐眼神中的那点怀疑,方才意识过来,赶忙解释道:“赏赐都是让马全义亲自下发的,请您放心!”

闻言,刘承祐的眼神这才敛起了凛光,表情恢复了平静,抬指指着张彦威结着血痂的额头:“此次你费心了,所有苦劳,我都记在心里了!”

心中微喜,张彦威谦虚一笑,胡须都抖了三分:“都是末将该做的!”

今日的一些细况,张彦威都与刘承祐讲过了,恍过神,刘承祐却是对城门口那点小风波有了点兴趣:“那个队长?”

听刘承祐提前此事,张彦威顿时满腹的怨气,嘴里骂骂咧咧道:“提起那厮,末将就来气。一个小小的城门队长,如此不开眼,胆敢拒末将等于门外。刘信也是,这点小事都安排不好!”

抱怨话刚说完,张彦威却是突然意识到,刘信可是刘承祐的从叔,又很是机灵地改口:“末将不是背后非议刘都指挥使”

刘承祐却摆了摆手,事实上,他对那个从叔,也是不怎么看得上,无德无才也就罢了,为人还贪残。更重要的,刘信是支持大哥刘承训的。

“小小队长,却能如此忠于职守,面对你也能不卑不亢。这在河东诸军中,却是不多见。”刘承祐的关注点,还在那个小队长身上,悠悠而叹,语气中带着些赞许。

“细细思来,确是如此!”闻刘承祐之言,张彦威又很识趣地改口附和,看着刘承祐平静的面庞,陪笑道:“您,是不是又起了爱才之心?要不要末将去调查一番,今日事后,想来那小队长处境不会太好!”

“了解一下,却也无妨!”刘承祐淡淡地说道。

刘承祐表现得淡然,略无所谓,张彦威却默默上了心。暗暗想着,一个小队长罢了,先寻机调至麾下便是。

饮了几口老酒,吃了几口菜肴,张彦威宽脸上露出少许的迟疑,四下瞄了瞄,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军主,此次我们纠集了这么多人,泣泪拥戴,大王为何还不应允,还欲迁延?”

“父亲自有他的想法,自有他的道理,尔等做好自己的事便是了!”刘承祐答道,想了想,轻声补了句:“古之君王受命,有三辞三让之说。”

张彦威这下仿佛明白过来了,轻轻晃悠着脑袋,感慨说:“这其中竟还有这等曲折,大王坐拥强兵猛将,直接登基称帝便是,何必要搞文人那一套无用腐礼,平添麻烦?”

听其言,刘承祐却是蹙起了眉,斜眼凝视着他:“你读书吗?”

刘承祐那淡漠的眼神,从来骇人,张彦威闻问一愣,尔后忐忑地答道:“末将粗人一个,不读书。”

“有时间,多读读书!”刘承祐收回目光,说。

“啊?”张彦威更显莫名,瞧着刘承祐,有些老实地问:“读什么书?”

“《论语》吧!”看这憨憨的军汉,刘承祐却是有些生不起气来:“我找那些文人进军营‘讲故事’,不只是讲给军士听的,你们这些将领,也要听,还要听得认真!”

“是。”张彦威只能点头应承。

“不提这些了,来,吃饱喝足,不要浪费了!”见状,刘承祐主动揭过话题,招呼着张彦威,欲将桌案上的些许酒食一扫而空。俭朴节约的形象,不管是否装出来的,至少眼下,刘承祐表现得很到位。

“对了,晚点父亲对你可能还有所申饬!”又提点了张彦威一句,刘承祐方才放他离去。

待其退去,刘承祐喟然一叹。回想方才张彦威的应对,纯粹的武夫心态,刘承祐相信那都是其人最真实的反应,但正是如此,对军队的改变,任重而道远啊

擦了擦嘴边的油腻,丢下手帕,刘承祐起身回王府。回去,还要同刘知远商量商量接下来的事。此时他那老父,不知是喜,抑或忧?

翌日,北平王府布告晋阳军民,对昨日所请,给出了答复。不过其回复,仍旧不免让人失望。没有提称帝的事情,反而通报一个决定,欲帅精兵,东出井陉,救回被契丹人北掳的晋少帝石重贵一家。

这个决定,似乎表明了刘知远的决心,大晋朝虽亡,他还是要做个“忠臣”!

第20章 被忽视的问题

正午时分,晋阳城中的大校场上,除了必要的守备之外,晋阳内外诸军,已然尽数集中起来。两万余军士,整装齐备,沐浴在暖日和煦的阳光下,在军官们的带领下,等候着北平王的检阅。

刘知远此行检阅,是感“军心动荡”,为了安定人心,稳定士气。同时,宣布一下,出兵迎回落难天子石重贵的具体日期。

宽大的车驾缓缓驶入校场时,还未及等刘知远冒头,全场将士,不约而同地爆发出欢喝声,目光“殷切”地望着王驾,高呼万岁。

两万多人的山呼海啸,震耳欲聋,磅礴气势,盖天干云。一时间,整座晋阳城都沉浸在将士们对北平王的拥呼声中,无人不循声侧目而视。

领着刘承训两兄弟,刘知远走上将台,严毅的面容间,仿佛挂着些无奈。双手虚抬,所有将士很有纪律地,慢慢地安静下来。

扫视一圈,刘知远轻咳了一声,大声说道:“孤已下定决心,本月十五,东出太行,迎归天子。眼下,以天子为重,其他事等,待救回陛下之后,再作区处!”

刘知远这话一落,麾下的将士很是不给面子。史宏肇速度极快地站了出来,鼓起劲,发出几乎喊破喉咙的声音:“今契丹陷京城,执天子,天下无主。主天下者,非我王而谁!宜先正位号,然后出师。”

史宏肇一表完态,紧跟着,刘崇、刘信、郭威、常思等高级将领,也都敏捷地出列跪下:“臣等参见陛下!”

场面气氛一下子再度攀升至高潮,前排的军士,大概是收到了信号,整齐地爆呼万岁。至于中后排的士卒,虽然并不清楚前边的情况,甚至没能听到刘知远等人的对话,但并不妨碍他们跟着吼几嗓子。

成千上万人齐呼万岁的场面,感染力是很强的,刘承训伴在父侧,情绪被完全带动起来了,“热泪盈眶”,身体都有些颤抖。

刘承祐在边上,清秀的脸绷得很紧,努力地想要不露形色,保持自闭,但憋得太狠的结果便是,脸上透出了一层红光。倾听着将士们发出的呼声,刘承祐的身体也有些飘,眼神渐渐迷离,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异日他接受山拥的场面。

两眼很快恢复清明,余光下意识地瞥向身边激动的大哥,又迅速地垂下眼睑。

而作为欢呼的主角,哪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刘知远,也不由心潮澎湃。不过他还能忍得住,有些“艰难”地再次表示拒绝。

在将士发起下一波“逼迫”之前,刘知远果断结束了此次检阅,带着人匆匆离去。临走前,降下严令,让诸将善抚士卒。

刘知远走得“狼狈”,但刘承祐心里清楚,这已经是最后一次。群僚劝进,千人请愿,万军拥立,下一次,刘知远再没有理由不迈出那最后一步了。

军队从始至终都在掌控中,劝进运动结束后,诸军将领迅速抚定士卒,导其还营。这一次,效率极高,在这等关头,所有人都很上心,不敢出什么岔子。

“校场风波”暂告平息后,刘知远立刻于王府召集文武,商量出兵事宜。刘知远仿佛真的决定了出兵迎驾一般,一丝不苟地与下属们商讨。

兵马调动,出兵数量,进军路线,粮草军械,辅助民壮,一条一条,尽数拿出来细细讨论。

“大王,经末将等商议,忻州之军需防着代州王晖,不可轻动,南线防卒亦需御备。晋阳不容有失,留牢城、兴捷右厢备守。此次东进,兴捷左厢、武节、龙栖三军,辅以承天军等驻防兵马两万兵,足矣!”堂间,早有准备的郭威,朗声向刘知远汇报着:

“井陉关口,仍有契丹刘九一部活动,需先遣兵马击之。末将建议,以史都指挥使率一部为先锋,大王率中军策应,再任龙栖为踵军”

刘承祐在座,漠然地看着侃侃而谈的郭威,让他的龙栖军当殿军?

“嗯!”刘知远则应了声,看起来对这样的安排还算满意,扭头看向王章。

王章起身,很是干练地禀道:“大王,臣已会同下属官吏,清点调拨粮草,辎需之用,随时可下发诸军!后续辎重,亦在调拨中!”

王章坐下后,杨邠也是果断起身汇报:“太原府下,可征调民夫三万,以辅作战。”

“不过大王,时下正是春耕时节,如此动员,误了农时,恐伤农本,异日田亩欠收啊!”没能忍住,杨邠是习惯性地提醒了一句。

听杨邠这么说,刘知远直接摆手道:“此次进兵,不需征调民夫,行军途中,更不得扰民,坏了稼苗!”

刘知远此言一落,在场众人,似杨邠、王章、郭威、苏逢吉者,顿时面露了然。

刘知远似乎还在琢磨着迎驾之时,暂时不作话,沉吟着。杨邠、王章、郭威三人对视了一眼,最终由杨邠出声打破了短暂的安静:“咳。大王,校场检阅发生的情况,臣等都听说了!”

抬起头,刘知远扫了眼杨邠等人,一脸的平和:“军士盲从,不晓国家大事也就罢了。尔等河东基石,亦不顾大局?难道,还欲行劝进之事?”

杨邠笑了笑,同样淡定地禀道:“今远近之心,不谋而同,此天意也。大王不乘此际取之,谦让不居,恐人心且移,移则反受其咎矣。”

刘知远默然,良久,方才“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都下去准备吧!十五日,准时发兵,不得出现任何疏漏!”

“是!”

“都到这一步了,大王还在犹豫,到底还在等什么?难道,真要耗费兵马钱粮,去救那昏君?”散议之后,史弘肇又与郭威走在了一起,嘴里嘀咕道。

见史弘肇的不耐,郭威则愈显从容,轻笑道:“已经到这一步,我等却也不用着急了!”

“什么意思?”

“用不了三两日,必见分晓!”

出兵营救晋帝的事情就这么确立下来了,并且板上钉钉。晋阳的衙署都忙碌起来,诸军也都动员起来,做好了出军的准备,这些动静都是没有掺加一点水分的。

只是,不知有没有聪明人,细细思量过。在上月初,石重贵一家,就被耶律德光派人迁徙北上。到如今,足足一个多月了,哪怕行路再慢,也早出国境了。

刘知远这番大动作,要东出井陉救驾,到哪里去救?可是,貌似所有人都刻意地忽视了这个问题。

第21章 黄袍加身

北平王府后园,观景楼台,最高处,刘知远一个人夜下独酌。近侍与卫士在稍远的地方伺候着,以免影响了北平王安静独处的氛围。

起身,正对着太原宫方向,凭栏远眺。皎洁的月光平静地洒下,照出刘知远的影子,显得十分壮硕,一点也不似一个知天命之年的老者。

入夜渐微凉,感受着徐徐吹拂的凉风,刘知远心中却是有几分波澜,期待、紧张、兴奋眺望处,朦胧夜色下的太原宫群,让他的锐利的双眼带上了几分火热。

轻轻的脚步自背后响起,隐约能听到长裙拂地的声音,能不受通报步至他身边的人,整个晋阳只有一人。

回头,刘知远静静地看着走上前来的李氏,严肃的面庞难得柔和下来:“夫人!”

“这么晚了,大王还不歇息?”手中拿着一件不厚的裘袍,李氏亲自替刘知远披上,柔声问道。

“睡不着啊!”转过身,刘知远视线投到近处的花园中,叹了一口气:“社稷倾覆,局势动荡,前路维艰啊。我夙夜忧思拯溺之策,却只感力不从心啊”

闻得刘知远的感叹,李氏恬然道:“大王当世英雄,既欲行非常之事,当有斩荆棘,破万难的决心才是。忧思过虑,可是不是您的性格。”

李氏温和的声音,似乎让刘知远那颗躁动的心安宁下来了一般,再度扭头,刘知远迎着夫人温和的目光,露出一点笑意:“明日孤率军出征,这王府上下,就交与夫人打理了!”

“大王且放心。妾身自当于府中,静待大王凯旋!”李氏跟着露出一道笑容。

就如往年一样,每事出征,每遇大事,李氏永远都是在背后默默地支持着刘知远。此次,也不例外,心有所感的刘知远不由探出手,轻轻地握着了李氏的手。

眼神之中,透着熊熊的进取之意。

这一夜,注定有许多人难以成眠,包括刘承祐在内。也许是“父子连心”吧,站在窗前,隔着窗棂,刘承祐也望着太原宫方向。

也许这一刻,在那宫殿之内,仍有憧憧人影,在夜幕下打扫清理着。

“明日就十五了!”刘承祐感慨了一句。

“嗯?”耿氏小女人的娇柔模样,轻轻地依偎在刘承祐身边,闻言稍显纳罕:“怎么了?”

她只知道,明日刘承祐就要随军出征了,却不知道十五日有什么特别的。

不过刘承祐并没有给耿氏解释的意思,冷着张脸,心中默默补了一句:“终于到十五了!”

恍过神,低头看着耿氏。美人那张如玉娇靥,在晕黄灯光下,在刘承祐的注视之下,显得那般明艳动人。暧昧的气氛渐渐氤氲满房间,刘承祐平静的心境陡生波澜,就仿佛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

深吸一口气,刘承祐努力地平息下内心的起伏,想要凉下那丝火热。转身,走至榻边坐下,沉吟几许,方抬首凝视着耿氏,温声说:“卸甲!”

“啊?”呼吸微微有些急促的更胜闻言一呆,羞涩地垂下的脑袋抬起,美眸之中透着不解。

“卸甲!”刘承祐声音拔高了一些。

但迎着少年那双似乎将自己看透了的眼睛,耿氏仿佛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对着刘承祐妩然一笑,粉面上的绯红在烛光照耀下又加深了一层。

开运四年,二月十五。

这一日,显然是个好日子,天气晴朗,风和日丽。旭日东升之际,早就整装待发的“迎驾之军”,在北平王刘知远的亲自统帅下,在晋阳官民的目送下,开拔东去。

两万余兵马,序列分明,浩浩荡荡而行。不过,这几日出征前的充分准备似乎完全没能用得上,辎重营只羸一日之粮食,一路轻装简行,却走得十分地慢。

辰时出发,至午初,一个半时辰的时间,行路不足二十里。然后,大军“意外”地停下了,所有将士“鼓噪”不前,不走了

中军,临时撘就营帐中,刘知远正在大发雷霆。

“立刻给我查清楚,怎么回事?为何停止不前?”脚步急促地在营中来回踱着步子,刘知远神色狠厉,朝着几名幕佐咆哮着:“他们想干什么?啊?造反吗?”

刘承祐随侍在侧,此时瞧着刘知远这副激动的表现,心里反倒是越发平静了。今日,他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即可。

“二郎,你去把史宏肇给孤叫来!”发泄了一通,刘知远压抑住怒气,对刘承祐吩咐道。

“是!”刘承祐应命而出。

军帐外边很静,各军各营将士虽然聚在一块儿,却很有秩序,没有闹事的意思。刘信、史宏肇、郭威等高级将领并诸军、营指挥使,领着大量士卒,已“悄然”将刘知远的帅帐围了一圈。

见到刘承祐出来,几名高级立刻迎了上来,小声问:“仆射,怎么样?”

扫视一圈,刘承祐没有作话,就站在众军官面前。双手抱怀,慢悠悠地踱步,场面静得出奇。帐外没有卫士向里通报,帐内似乎也没有察觉到外边的异样,派人出来查看,里外仿佛保持着一份默契。

见刘承祐那副“装模作样”的表现,史宏肇却是忍不住了,上前一步,直欲说话,却被身边的郭威拦住了。郭威也没有说话,只冲其摇头示意。

良久,刘承祐朝张彦威招了招手。瞧见手势,张彦威立刻兴奋地凑上前,递上一个包裹。接过打开,取出一件黄袍,刘承祐当先朝帐中走去,嘴里淡淡地说道:“史将军,大王有请!”

闻声,史宏肇等将立刻跟上,蜂拥而入。

帐中,刘知远负手而立,但见刘承祐带头闯入,手里还抓着黄袍,平静的脸色“变了”:“你、你们想干什么?”

没有多废话,闯入的十来名将领直接跪倒,埋头高呼:“陛下!”

事实上,到这一步,已无需再多赘言了。见到这副场景,刘知远哪里还不明白。当然,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是最明白的人。

“尔等,这是欲将孤置于火釜上啊!”手指着众人,刘知远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个时候,刘承祐起身,抛开黄袍,快步上前,直接扣在刘知远身上。随即,沉默地与众将拥着刘知远出帐而去。

当身披黄袍的刘知远,在众将的拱卫下现身于三军面前时,一阵阵响彻云霄的“万岁”呼声猛然爆发出来。

第22章 称帝

在原本的历史上,刘知远称帝并没有搞得这般复杂,几次拒绝臣僚、官兵的劝进后,也就顺势答应了。但此次,在刘承祐的参与策划之下,声势闹得很大,表面功夫做足之后,仍旧增添了一出“黄袍加身”的戏码。

黄袍都披上了,东出“救驾”之事,今日自然不可能成行了。在万军众中,刘知远声气沮丧,情绪郁丧,十分无奈地被“拥挟”着原路返回。

“天子回城了!天子回城了!”

晋阳这边,城门大开,十余名骑士飞马直入,自城中的坊市街道间快速穿梭而过,嘴里不断高声重复着,引得人人侧目。

这几日,整座城池的主题便是“请愿”、“劝进”、“拥立”,士民们都被带动得很敏感,甫闻此讯息,吃瓜群众们也迅速来了兴致。

一间市肆内,为数不多的客人聚在一块儿喝酒聊天,望着飞驰而过的骑士,有人稍显迷糊,疑惑道:“不是说去河北营救天子吗?清晨才出发,这不过半日,难道已经救回来了?”

市井之中,从不乏聪明人。闻其言,当即便有一名文人装扮的中年人笑答道:“回城的,恐怕是新天子了!”

“新天子?莫非是北平王?”聪明人还不止一个。

“自是非北平王莫属!”中年人肯定道,举起酒杯吆喝道:“诸位,北平王即位,天下有救了,我等当为其贺,共浮一大白!”

市肆中的“热烈”反应,只是晋阳城中的一道缩影。大约一个时辰的功夫,御驾归来,大量的百姓聚集于城门口,“热情”地欢迎。

御驾入城,一路所过,俱是城中士民的欢呼声。这些人众中,大部分都是被忽悠来的,在他们看来,新天子是他们“册立”的。当日北平王府前的请愿,效果显然是很好的。

及至太原宫,面对宫门大开,没有丝毫的停留,一直到正殿前方才停下。

太原宫,尤其是大殿,显然是经过细心清扫的,入目处,全然一新。各处宫门,已然被占据,道路间也尽是精神饱满的卫士。

殿前,以刘承训为首,辅以刘崇、杨邠等重臣,大量的河东文武早早地便恭候着了。待刘知远下车,齐齐下拜:“臣等拜见陛下!”

刘知远的一身军甲上,仍然只披挂着那件黄袍,大概是为了体现自己“被自愿”的情况。扫了一眼面前跪倒的一大片人,这些人他基本都认识,但此时的心情却是大为不同。

“众卿平身!”情绪显然没有其脸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刘知远说话间都带着些许颤音。

“谢陛下!”一干文武,兴奋的声音喊得很是齐整。

也没再多说什么,深吸一口气,在众心捧月下,刘知远庄重地朝大殿走去,跨过高高的门槛,径直朝那张宝座走去。

在太原宫受册,宣读诏书,举行登基典礼,接受众臣的朝拜

这一系列的事情,事实上已经足够证明,刘知远的“黄袍加身”绝对不是一个意外。杨邠等人,准备得实在是太充分了

大殿内外,是满满当当的文武百官,刘承祐跪在其间,目光十分小心地瞟着御座上的刘知远,那样高大伟岸,在无上权力的加持之下,气场似乎更足了。

此时此刻,刘承祐已经难以遏制心头的畅想,自己坐上那个位置,见到的又是怎样一片美丽的风景。

余光瞟向大殿左首的刘承训,见到大哥那抑制着激动的神情,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在他固有思维下,日后这江山必定是要由他来继承的,然而现下,无论怎么看,怎么比,刘承训才是第一继承人。

毕竟是北平王世子,既长且贤,又受刘知远喜爱,文武敬重而自己若要上位,除非刘承训如历史上那般突然病薨了,这同样也是刘承祐固有的想法。

但是此刻,他却忍不住多想了,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呢?刘承训身子骨虽然不强,却也没经历过什么大病大灾,倘若

想得越多,一条阴暗的小蛇,开始一点一点地噬咬着刘承祐的心。

在众臣“万岁”的呼声中,刘承祐头埋得愈低,仿佛想要将自闭的表情隐藏起来,心中却忍不住涌现出各种复杂的想法与情绪。

登基的典礼,时间并不算长,各种仪制,都被简化到了极点,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河东的文武中,没多少做学问的人,也不会有人费力不讨好地提出按照繁琐的“旧制旧礼”举行典礼。

接受完朝拜之后,刘知远正式入主太原宫。而宫中为数不多的宫娥、太监,各方机构也都忙碌起来,今夜,新皇要御宴群臣。

群臣散去,文臣安民,武将抚军,力求保证新皇即位的这段时间稳定有序。

并没有当朝便大肆封官赐勋的意思,最后这场戏,本身就已经有些“玄幻”了,若连论功行赏的名单都早早地准备好了,那就显得太假了。

不过对那些奋力拥护的中下级军官与士卒,刘知远却是豪气下诏,让王章大出府库钱粮,采置酒肉,犒赏晋阳三军,又分使前外河东属下其余诸军,赏给军士。

对军队,刘知远显得尤为重视。

刘知远当了皇帝,北平王府自动升格为潜邸。而其称帝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便传到了府中。府中奴仆自是一片欢腾,振奋不已,大王成了官家,他们这些真正的“鸡犬”,自然少不了好处。

相较于底下人的兴奋,李氏则尽显大妇气度,从容大方,哪怕是喜悦都显得很淡定。

刘承祐带着人回王府时,府中的欢欣的动静在李氏的控制下已然平息下来,一切如常,对此,刘承祐颇感讶异。在仆人恭敬引导下入府,刘承勋立刻兴奋地凑了上来:“二哥,父亲真的当皇帝了?”

这小子,此时却也不怕刘承祐那张司马脸了。

“嗯!”刘承祐不苟言笑地点了下头,随即平静地注视着他,淡淡道:“以后你也是天潢贵胄,一举一动,当为人表率,需约束自己的行为”

“你怎么和娘亲一样,张口便是说教!”少年正在兴头上,显然听不进去,小小地抱怨道。

“娘亲呢?”

“在正堂。”

正堂上,李氏与府中姬妾俱静静地候着,耿氏也坐在角落。

刘承祐一身军甲,英气勃勃地带着卫士踏入其间,李氏声音还是那般和蔼:“二郎。”

迎着李氏的目光,刘承祐当先下拜:“父亲登基称帝,儿特来迎娘亲进宫!”

“以后,您就是世间最尊贵的女人,恩慈黎民,母仪天下!”朝太原宫缓缓驶去的路上,刘承祐靠近车驾,难得地主动对李氏说道。

第23章 夜宴

从登基典礼过后,太原宫中便始终处在一片忙碌之中,宫娥太监张灯结彩,准备着夜宴。

刘承训与刘承祐这两兄弟也很忙,刘承训被加了个宫苑使的差事,暂理太原宫内职事。至于刘承祐,在迎李氏入宫之后,被暂时任命为皇城使,奉命于晋阳诸军中挑拣精锐,入驻扎太原宫,拱卫宫城。

从刘知远的安排可以看得出来,刘知远眼下最信任的,还得属两个儿子。不过,宫卫禁军的遴选,短时间内是无法完成了,刘承祐直接于兴捷、武节二军中调了四营精兵加上原本的亲卫都,进驻帝宫。

等刘承祐安排完毕,巡查一圈结束,夜幕已临。不慌不忙地,出宫换上一身新的常服,顺便接上耿氏,一并入宫赴宴。

太原宫中,以正殿为中心,早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二弟,你终于来了!”在一众文武中,刘承训显得红光满面的,瞧见刘承祐,当即迎了上来。

“嗯!”向刘承训点了下头。刘承祐有心笑一笑,但也许是自闭久了,实在笑不出来。倒是耿氏,头一次抛头露面,有些紧张地向刘承训行礼。

有文武女眷的席位,刘承祐朝其示意了一下,耿氏很是听话地去了。

“宫城禁卫,都安排好了吗?”刘承训问道。

眼皮抬了抬,看了刘承训一眼,刘承祐答道:“都是兴捷、武节二军中的精锐,大哥可放心!”

打了个哈哈,刘承训笑道:“二郎做事,一向是让人放心的”

兄弟俩说道了几句,各自落座了。刘承祐的情绪稳定到了极点,心中却忍不住生出些异样,他这个大哥,似乎开始对“军队”感兴趣了。

大殿中的气氛,显得很热闹,吵吵嚷嚷,像个菜市场。史宏肇等武将,已然动起了桌宴上的吃食,酒都喝开了,杨邠等文臣稍微矜持些,却也有限,不过都显得挺兴奋。

新朝初立,经纶构造,尚不完善,尤其是占据了正殿大部分的河东武将,更不懂得遵守什么礼节。似史宏肇,这厮大概自负有拥立之功,面上已经有些敛不住骄狂之色,牛饮酒酿,却是丝毫不顾形象。

刘承祐喜静肃,面对这等嘈杂的场面,眉头不禁蹙了蹙。

直到刘知远与李氏相携出现时,殿中方安静了下来,一齐向二人朝拜。

刘知远穿着一身紫衮龙袍,到此刻,脸上已不见了平日里的严肃,意气风发,仿佛年轻了好几岁。李氏也换上了凤裙,嘴角衔着浅笑,更显雍容华贵。

对殿中的群臣的肆意无礼,刘知远显得很包容,大概是称帝的喜悦足以让他忽视这些许细节。挥手让众人免礼平身,发声继续宴席。

殿中的气氛,从一开始便进入了高潮,文武之间,推杯换盏不断。

“诸公!”刘知远适时地起身,端着酒杯,在殿中走了几步,说道:“朕以渺躬,得居帝位,皆奈诸公推诚相待,鼎力支持。朕于此,敬诸公一杯!都拿起你们手中的酒杯,同朕满饮此杯!请!”

“陛下请!”一干人很给面子,齐整回应道。

一杯饮尽,立刻有侍者奉上另外一杯酒,刘知远兴致更盛,环视四周,朗声道:“今,契丹仍旧占据两京,胡虏猖獗,匪盗横行。正当我辈锐意进取,拨乱反正,建功立业之际。还望诸公与朕,戮力同心,共济天下,以孚国人殷殷望治之心!”

“陛下英明神武,有您的率领,定可驱逐胡虏,廓清天下,还我中国生民以太平!”刘知远话落,杨邠立刻起身附和。

刘知远脸上直泛红光:“朕,先干为敬!”

君臣对饮,气氛热烈而和谐。刘知远没有继续说些大义的辞令,而借着酒劲儿,也表示了,众臣的功劳,皆铭记于心,必定不相负,又带领大家展望了一番驱逐契丹、平定中原的前景,云云。

刘知远平日里,也是属于不善言辞的,话并不多,即兴多说了些话,便回座浅酌,转而吩咐刘承训代表他,向众文武敬酒。

刘承训自是积极应承,与新朝的文武官员们热情地交流着,凭着皇长子的身份加霸府时期的交情,看起来倒也“如鱼得水”。

相较之下,刘承祐则默默地坐在一旁,自斟自饮。

瞧着兄长笑容满面的样子,耳边尽是饮宴的喧嚣声,刘承祐双眼忽然有些迷离。虽然有些不想承认,但他很确信,自己就是嫉妒了。

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在刘知远与河东文武面前努力表现了这许久,结果,被人记挂在心上,尽力奉承的,仍旧是大哥刘承训。

一种酸酸的滋味在心头蔓延

不过,倒也不是所有人都忽视刘承祐,向他敬酒的人也不算少,只是地位不似杨邠、王章等人那般高罢了。不过被刘承祐记在心上的,人却也不多。

除了张彦威之外,苏逢吉一个,王峻一个,还有两个让他稍稍意外的人。郭威自不用说了,另外一个是刘知远的心腹幕僚,河东观察判官苏禹珪。

苏禹珪年纪不小,老好人一个,看起来就是个纯厚长者。此人出身书香门第,家学渊源,通儒礼。刘知远麾下,若说有几个学识出众者,当以苏禹珪为首。

此前刘承祐与苏禹珪并没有什么交情,今夜却主动地上前敬酒,说了些恭维之语,那张儒和脸上的些许讨好之色,却是没能瞒过刘承祐的双眼。刘承祐自是平和以对,长者主动示好,却是不便拂了其心意。

“殿下,兴致似是不甚高,何故怏怏?”倒是郭威,一杯饮尽,逗留了一会儿,主动朝刘承祐搭着话,称呼上的转变也很是自然。

这样的举止,让刘承祐不禁讶异,抬眼看着郭威,只见其满脸红润,眼神分为清明,却微妙得朝刘承训与诸臣方向瞟了瞟。

“皇父登基,新朝建立,君臣军民同乐,我心里自是喜不自禁”打起了精神,刘承祐举杯相邀,淡淡地说。

郭威自是应和着,轻笑道:“殿下说得对,却是末将醉眼迷离,看花了眼,说错了话。”

饮尽杯中最后一口酒,刘承祐盯着郭威,有些认真的说道:“这河东文武,洞察世事,头脑清明者,也许就你郭将军了!”

刘承祐说着“醉话”,郭威却是一愣神,赶忙晃了晃头:“殿下谬赞了,末将可当不得。”

“对了!”言谈几句,刘承祐心中那点负面情绪已然彻底压制下来了,忽地凝视着郭威:“听闻郭将军膝下有三子?”

“正是。”郭威有些不解。

“我麾下缺少人才,听闻将军养子郭荣,谨慎笃厚,文武双全,可愿割爱,迁调到我麾下任事?”刘承祐轻轻飘飘地说道。

眉头一下子锁了起来,但瞧着刘承祐那张已然平静如水的脸,心中猜疑不定,少作犹豫,郭威还是拱手道:“能够在殿下手下做事,那是犬子的福气。”

“好!”刘承祐声音稍微高了些,再度举杯:“郭将军,请。”

“殿下请。”

第24章 天福十二年

新朝既立,新皇登基,本该万象一新,但晋阳城中的百姓很快便发现,除了刘知远从北平王变成皇帝之外,一切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官还是那些官,军队还是那些军队,晋阳城头,高高竖着的新旗,仍旧是“晋”字号。

刘知远并没有急着更改国号,为了表示继承后晋的正统性,只废弃了“开运”这个年号,转而沿用晋高祖石敬瑭的“天福”年号,称天福十二年,并且当着群臣的面,语气怅然地说了句:予未忍忘晋。

当然,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刘知远初登皇位,怎么可能毫无作为。首先便下诏,免晋阳百姓本年两税之外一切杂税,以筹拥戴之功。

原本刘知远脑子一热,是想全免税收的,被王章竭力劝止了。国家危难,正是耗费钱粮之时,河东的财赋大部来源于太原府,若免了晋阳的财税,损失可就太大了。

同时,刘知远派出了数十路使者,分赴各州,向天下宣告他登基称帝的消息。对于临近河东的州县,似晋州、潞州者,更派了几名专员前往,诏令归附。晋潞两州,当河东南下的要道,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的节度使都去汴梁觐见耶律德光了。

其后,刘知远连下两诏,诏令天下,其一曰:诸道为契丹括率钱帛者,皆罢之。其晋臣被迫胁为使者勿问,令诣行在。自余契丹,所在诛之。

这是彻底宣告与契丹翻脸了,厘定敌我。诸道州官吏军民,深受耶律德光“括钱令”、“打草谷”之苦,刘知远针对中原百姓最痛处做文章,他这个新皇帝自然能在短时间内聚集起大量人心,得到黔首的认可。

至于那些“被胁迫者”,不论他们是否真的是被胁迫,都是值得拉拢的。而最后一句,在这个时代,算得上是正正经经的“杀胡令”了。

可以想见,刘知远这一诏,哄传天下后,一定能取得不错的效果,中原河北的后晋遗臣、士民包括那些趁势而起的江湖草莽,必定有所反应。

事实上,在刘知远称帝之前,在关右陕州,已经有人为天下首倡,正式掀起了反抗契丹统治的浪潮。

至于第三诏,则是在晋阳高举义旗,募集天下智勇之士,共讨契丹。这就是一纸募兵令,但打着讨灭契丹的大义旗号,以如今的大环境,效果会很好。

募兵的建议,是刘承祐提出的。这些时日,有不少人因中原、河北局势动荡,来河东投奔刘知远,这些人中,或有智谋,或有武勇,有不少人才。

对刘承祐的建议,刘知远也是果断接纳了。他也是虑麾下兵力之不足,想要对付契丹人,就河东的五万步骑是远远不够的。

何况,就算驱逐了契丹,还要有足够的力量去弹压天下,石晋的那些地方节度们,可不一定都会对他刘知远心服,或者说一定会有人跳出来反对他,梁、唐、晋几度王朝更替,都是这般,轮到刘知远,也不会例外。

再者,中原动荡,牵动天下,南方的那些割据政权也不会安分的,同样不得不防。高从诲前番遣使劝进,后蜀干脆发兵占据了秦、凤、阶、成四州,南唐也接受了大量南逃的淮北军民,若不是要收拾闽国的残局,说不定李璟也敢壮着胆子在淮北咬上一口。

刘承祐有此远见,刘知远自是喜而纳谏,对扩充实力,他是不会有什么抵触的。至于兵力扩充之后,所带来的财政上的压力,自有杨邠、王章等人去头疼。

刘承祐与刘知远说道过,契丹人可在中原、河北抢了大量的财富,若能将之从契丹人手中夺取话没有完全说透,但刘知远显然动心了,不过也仅止于此,哪怕再眼红,也得看机会,契丹的军队终究不是好相与的。一切,还得以夺取江山为重!

接连几道诏书之后,刘知远再度重启了“东进”的计划。刘知远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或者是想要将之前的戏演完,说要将石重贵与晋太后“救还”,善加恩养,以报前朝国恩。

十五日因为“称帝”之事耽搁了,于是重新定下了出征日期。这回,选在了二月十八。

在这几日间,刘承祐十分地忙碌,积极地从晋阳诸军中挑选精锐,以填补禁宫。对这个差事,刘承祐十分上心,选拔精兵,这是难得的机会。

他的想法比较多,刘知远的安排,挑选兵士以为禁兵,以卫宫城。在刘承祐看来,有点区别于“侍卫军”另组“殿前军”的意思,虽然刘知远还没有正式下诏,将河东节度诸军正式升格为侍卫亲军。

哪怕刘知远并没有那个想法,这种挑拣精锐,整饬军队的机会,刘承祐也要好好把握。赵匡胤如何在殿前军中崛起的,除了周世宗的信任之外,整饬禁军就是打下其上位基石的重要一步。

手下的精锐被抽调了,晋阳诸军上至都指挥,下至都校,多少有些不乐意,却没得办法,皇帝要组建宫城禁军,谁敢正面表示拒绝,更不敢去刘知远面前抱怨,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仍归刘承祐管辖的龙栖军,也抽调了一部分,数量还不少,有三百余人。

被挑选的军官士卒则显得兴奋多了,非精壮者不能被选上,能御前侍卫皇帝,那更是他们的荣幸。光鲜的同时,待遇方面自然差不了。

后来刘知远的反应证明,他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要挑选些军队充实宫城禁卫,被刘承祐这么一搞,就变成了集三军精华成军。从包括龙栖军在内的诸军中,刘承祐凑了个整数,总计挑选了三千士卒以成军。

亲自检阅了一遍后,对其军容气势,刘知远很是满意,满怀赞叹地感慨了一句:“朕有精兵若此,不需多,只三万,何愁天下不平?”

由此,刘知远正式决定新组一军,军号也接受了刘承祐的建议,号“控鹤军”。

控鹤军都指挥使,还轮不到刘承祐,刘知远属意李氏之弟、刘承祐的长舅、兴捷左厢都指挥使李洪信。

不过对此,刘承祐并没有什么不满,军士大都是他挑选的,虽然没有大的动作,却也借机安插了不少低下级军官。

比如龙栖第一军左营的那个李都头,刘承祐还亲自接见勉励了一番,同时对此人有了个不错的印象。

其人名字叫李俭,字元徽。

第25章 周世宗与杨令公

称帝的这三两日间,刘知远很忙,忙着接见底下的文武大臣,忙着发号施令,忙着邀买人心。同时思考着,新朝中央机构的人员配置。轻松点的做法,将河东节度原本的那一套班子直接升级便是,但真正操作起来又不可能那般简单。

在众人期待着的时候,刘知远一点口风也未露,只是暂且拿着“东进”的话题转移视线。

刘承祐忙完遴选控鹤军的事情后,倒是稍得片刻空闲,却也有限。偌大的北平王府,已然彻底冷清下来,刘承训被召进宫,赐了一座偏殿就近协助处理政务,短时间内,就只有刘承祐暂时还住在潜邸。

不知何故,拖了两日,此前被刘承祐提了一句的郭荣终于登门报到了。

于偏院书房中,专门抽出时间,接见其人。

“郭荣拜见殿下!”

静静地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此时的郭荣,显得很普通,不满三十岁,身形不算高大,长相也是“英奇”,看起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不过面对刘承祐审视的目光,郭荣除了目光微微垂低外,没有一点紧张的意思,只是淡定地等着刘承祐问话。凝视了许久,刘承祐方才收回了目光,心中难免感慨,在此刻,只怕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普普通通的青年有成为“五代第一明君”的潜力。

“你就是郭荣?”书房中的气氛安静地有些压抑,良久,刘承祐终于平淡地发话了。

“回殿下,正是小人。”郭荣不卑不亢地答道。

“果然,并非凡人!”刘承祐幽幽一句,语气似有不善:“我前日便已征召,何以迁延至今?”

闻言,郭荣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只是抬了抬眼皮瞄了刘承祐一下,沉稳答道:“小人一直替家父处理府中庶务,需要交代妥善。”

刘承祐点头,好像接受了这个解释,朝其示意了一下:“坐!”

“谢殿下!”和刘承祐保持着同样的严肃脸,郭荣拱了拱手。

“官居何职?”待其落座,刘承祐继续发问。

闻此问,郭荣平静的眼神中终于闪过了一丝疑惑。按照他的想法,刘承祐此前指名道姓地征召他,应该了解他的情况才是。

顿了一下,郭荣缓缓回道:“小人只在家中帮衬庶务,无官职在身。”

“那可真是浪费人才了!”刘承祐说,思吟一会儿,继续道:“我观你严肃笃厚,甚合我意。唔,暂时委屈你为龙栖军法都校,巡检军纪!”

刘承祐这是要让郭荣去当“军法官”。

“谢殿下!”郭荣却也没有二话,只是稳稳地起身拱手应命,称谢。

刘承祐与郭荣的会面,并没有怎么“惊天动地”,郭荣谨慎肃重,刘承祐也没有将他当作“周世宗”看待,没有表现出什么莫名的激动,就这么平淡地结束了。

告退之后,郭荣神情终于有了变化,眼中疑思不定。事实上,从郭威那里得知,刘承祐要将他征召至麾下效命之时,他是十分讶异的。

刘知远称帝,刘承祐已经是新帝国的二皇子了,身份贵重,何以对他这个未见一面、不名一文的郭家养子感兴趣。与郭威讨论过,不管从哪方面看,只有一个理由:拉拢郭威。

郭威当时还当着郭荣的面感叹了一句:“也许这新朝,将有一场夺嫡之争啊!”

不过不管刘承祐抱着什么心思,郭荣这边是果断决定应召。一者郭威已经答应了,不好回绝落了二皇子的面子;二者,郭荣自身也是不愿再在郭府“碌碌无为”。

郭荣以养子的身份,操持郭府事务已经有些年头了,事情处理自是井井有条,当年为解家中拮据,还做过茶货生意。在这个过程中,读书、习骑射、开拓见识。多年的积累下来,郭荣已然按捺不住心中对建功立业的渴望了。

郭威与之分析过,新朝之立,契丹仍旧占据中国,接下来河东必然会出兵,挺进中原。时局若此,正是英雄奋起,创立功业的好时机。

事实上,哪怕没有刘承祐的征召,郭威也不会再让郭荣待在府中为琐碎之事牵绊。早看出刘承祐不会是个甘于寂寞的主,让郭荣到其麾下,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军法都!”心中默默地呢喃了一句,离开之时,郭荣不由回头望了望。

与刘承祐的初次见面

脑中不由浮现出郭威的叮嘱:在二皇子手下做事,需要谨慎。

讲句题外话,郭荣自被郭威收为养子后,便一直姓郭!

稍晚些的时候,一名下级军官,被带到了刘承祐的面前。一身低级军官的服饰,并不能掩敛住那蓬勃的英气,倜傥俊伟,魁梧挺拔,一照面,刘承祐便心生好感。

此人,便是当初阻止张彦威进城的那名小队长,这段时间忙着刘知远称帝的事,便将之淡忘了。直到整编控鹤军时,又想起了其人,问了问张彦威。

若是一般的人,是不需刘承祐这般重视的,只因张彦威回报,这名小队长名叫杨业,刘承祐一下子就来了兴致。

杨业,字重贵,麟州人。其父杨弘信,以武力称雄于本州,是当地的地头蛇。当初,刘知远初镇河东,以弟刘崇为麟州刺史,在当地募兵。当时杨业年纪尚幼,却已展现出了不俗的武力,而杨弘信大概是看出了刘家的大好前景,于是让出众的长子跟随刘崇。

后来,刘崇被召回太原,杨业也就跟着到晋阳了,刘崇为北京马步军都指挥使,他也被安排在军中。五年过去,也才是个小队长。

显然,此时的杨业,还处在未发迹之时,还没有闯出“杨无敌”的名头。

杨业的年纪比起刘承祐,应该大不了两岁,但多年的军旅生涯,使其自带一股肃杀气质。见到刘承祐,一板一眼地行礼:“卑职杨业,拜见殿下!”

刘承祐正在吃饭,抬眼看了眼杨业,拾着筷子挥了一下:“免礼!”

“来人,添一副碗筷!”偏过头吩咐了一句,刘承祐对着杨业说:“坐下,一起吃。”

杨业被刘承祐这番动作弄懵了,他本是满腹疑思地被唤来,又被二皇子这般“热情招待”,显然是有些受宠若惊了,连忙说道:“卑职不敢。”

“无妨!”刘承祐还是淡淡地说道:“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在刘承祐眼神注视下,杨业方稍显迟疑地坐下,瞧着桌案上刘承祐那简陋的吃食,不禁有些意外,忍不住望了望表情平静的刘承祐,杨业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

碗筷添上,刘承祐一时没再发话,杨业也不敢贸然开口。大概腹中也是饥饿了,杨业也不是畏畏缩缩的人,于是干脆地拿起碗筷,屋子中,很快便响起了两个人的咀嚼声。

三盘菜肴,肉虽不多,油腥却挺足,烹饪手法也算不上好,但刘承祐与杨业两个,看起来倒吃得蛮香。一直到盘干碗净,刘承祐放下了筷子,亲自给杨业递了一张湿巾。

饭都吃了,杨业没再表现出一丁点矫情,接过便在嘴边裹了一圈。

“杨业。”刘承祐慢条斯理擦拭着嘴角,淡淡地唤了声。

“在!”闻声,杨业强壮的身躯顿时一绷,目视刘承祐,郑重地应道:“殿下有何吩咐!”

伺候的仆人小心地入内收拾狼藉,刘承祐干脆起身,招呼着杨业陪他朝屋外走去。表情一如既往地严谨,刘承祐整个人却显得随性了不少:“此刻你心里,恐怕很是好奇,我找你何事吧?”

瞄了刘承祐一眼,杨业点头说:“殿下所言不错。卑职不过军中一小小队长,担着门候的职责,人既微贱,实在不知殿下何故相召?”

“你这话,可不像那个锋芒毕露的杨重贵!”杨业明显还是有些拘束,言语并不张扬,刘承祐则摆了摆手:“方今乱世,英雄辈出,你眼下虽只一队长,殊不知,数年后可为一方大将?你杨重贵,难道连这点心气都没有?”

听刘承祐这么一说,杨业心中愈觉惊奇,他能感觉到刘承祐言语间多有亲近之意。

下意识地望向刘承祐,只闻他继续开口:“我听闻你善骑射,好畋猎,所获猎物常常倍于他人。尝言:我他日为将用兵,亦犹用鹰犬逐雉兔尔”

“年少轻狂之语,让殿下见笑了。”杨业仍旧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由谦虚答道。

“你现在,也不过弱冠之年!”刘承祐说。

杨业不说话了,心里却觉有些憋得慌,目光落在刘承祐那张平静如水的脸上,眼神中的迷惑更浓了。这二皇子,对自己很了解的样子,连自己少时狂语都知道,也不知从哪儿探得的。

“好了,我也不兜圈子了!”注意到杨业那满脸疑惑,刘承祐停下脚步,平静地注视着他:“我听过你的事迹,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打算调至麾下听用!”

闻言,杨业张了张嘴,刘承祐挥手止住,继续道:“我知道你是随叔父来晋阳的,叔父那边,我自去说。我想,他会给我这侄儿几分薄面!”

杨业还想说什么,刘承祐却不给他机会,语气更加强势:“对你的安排,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者,去控鹤军,那是新成立的禁军,卫护宫城,集三军精锐而成军;二者,去龙栖军,给你提一级,当个都头!”

点明即止,刘承祐说完便静待其答案。

而杨业,显然是被刘承祐一套说懵了,过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俊朗的脸上,挂上了严肃的表情,慢慢地认真思考起来。

淡定地站在一边,等了一会儿,刘承祐身体微前倾,盯着杨业轻飘飘地问:“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如何选择?”

轻轻地舒了口气,杨业恢复了常态,毫不避让刘承祐的目光,肯定道:“卑职选择,去龙栖军!”

“好!”刘承祐似乎对杨业的选择很满意,一挥手:“就这样。你先回去,收拾收拾,调令即至!”

就这样,年轻的杨业,稀里糊涂地,便被刘承祐纳入麾下了。等出得王府,仍觉不明所以,自己这算是二皇子的人了?

第26章 名将

于刘承祐而言,发掘出了杨业,固然可喜,却也没到欣喜若狂的地步。在没有可靠战绩,证明自己价值之前,他也仅仅是个小队长罢了,至多马上变成一“百夫长”。

在这个时代,将帅基本都是打出来的。有太多的人,凭着一身蛮勇,不怕死,敢打敢拼,加上一点运气,最终能活下来,便是“名将”。

杨业,相比于那些一勇之夫,当然是有名将之姿,将帅之英的。但是,能否同“历史上”那般打出来,刘承祐静待其表现。将军难免阵上亡,说不准,出点意外,杨业半途夭折了?

杨业这边,满脸沉肃地回到东瓮城下的军营中,此时不是他们这一都值守,同袍们都待在营舍内,或洗军袍,或修磨刀剑,或耍弄拳脚,或小聚闲侃,有的干脆于铺上睡觉

杨业默默地到自己的铺位,盘腿坐下,拔出腰间的长剑,细细擦拭着。剑自是宝剑,乃其父所赠,这些年也饮了不少鲜血。

锃亮的剑身,反映着杨业的双眼,冷静而沉着,但其轮廓分明的面庞上,凝思之色愈浓了。

杨业在本营,也算是个名人,年纪不大,武力奇高,脑筋灵活,但办事又显死板。虽然在上官眼中是个刺头,但在基层士卒中,杨业的名声还是很好的,许多人都为其智勇与人品折服。

他这副表现,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都头带着两名士卒走过来,坐到他的铺子边,好奇道:“杨重贵,听说你被贵人叫去了,所谓何事?”

抬眼看了眼都头,从其目光中,杨业能够感受到些许关心。摇了摇头,杨业答道:“没什么,二皇子唤我去,请我吃了一顿饭。”

那都头立刻露出一副不相信的神色:“你莫说笑,皇子殿下是什么身份,怎么会专门请你一个小小的队长吃饭?”

“那你说,二皇子专程请我这个小小的队长过府,当为何事?”杨业表情已经放松下来,反问道。

“这”

“队长,皇子殿下请你吃的,定然是人间美味吧!”这个时候,旁边的一名小卒子兴奋地问。

扫了他一眼,杨业脑中不由浮现出与刘承祐一起吃的那顿“简餐”。思及刘承祐那张冷脸,杨业心头却是忍不住生出些许好感,嘴角勾勒出点笑容:“殿下所请,自然是山珍海错,珠翠之珍”

吸了口气,杨业却是突然恢复了气定神闲,起身开始拾掇起自己的物什。

“你这是做甚?”见状,都头凝眉问道。

“张头!”转眼看着都头,杨业说道:“我被调到龙栖军任职了!”

“龙栖军?”这张都头倒一不是个憨憨,没一会儿便反应过来:“皇子殿下找你,应该就是为了此事吧!”

杨业点头。

张都头立刻拍了下杨业肩膀,不禁感慨:“也不知你哪里来的运道,竟然被二皇子看上了。我就知道,你杨重贵绝非凡人。现在被皇子殿下中意,日后富贵了,可不要忘了弟兄们”

杨业淡淡一笑:“张头对杨业一向多有照顾,自不会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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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东南五十里,北滨洞过水,有榆次小邑。处在晋中平原,虽无险要之地利,然西邻清源,东接寿阳,南临太古,也算居交通之要冲。

最重要的是,距离府城晋阳太近,故有“晋阳门户”之称。在刘知远治河东之后,已然安定了好些年,县内百姓算不得富庶,但胜在日子安宁。在兵乱横行的当下,是十分幸运的。

黄土夯建的城邑,并不大,典型的三里之郭。小城东南一巷曲内,坐落着一处院邸,不甚豪贵,但观其门楣,显然是官宦人家的府邸。从牌匾上雕刻的字眼可知,宅邸的主人复姓“慕容”。

伴着几声“唏聿聿”的动静,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巷曲间的宁静,两名骑士徐徐策马而来,领头的在门匾上望了一眼,敏捷下马,步上前头,拎着门环用力扣响。

没等多久,门缓缓地打开了,从其间探出半个身子,仆人打扮。疑惑地打量着两人,门房问道:“你们是何人?”

“这里是慕容延钊家?”带头那名骑士直接问道。

“正是!”门房点了下头,继续问:“你们打哪里来,找我家主人何事?”

得到肯定,领头之人表情放松下来,高声道:“我们是蕃汉马步军都孔目官郭威郭将军的亲兵,北平王登基,欲召天下英雄讨伐契丹。将军听说你家主人勇干果毅,特来相请!”

听其道明来意,门房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是何意?”郭威亲兵纳罕问道。

“你们来晚了!”门房指着北边,解释道:“昨日,便有大兵前来,将我家主人接走了。”

闻此言,两人面面相觑,不由追问:“敢问小哥,可知是何人请走了你家主人?”

门房答:“听来人讲,好像是什么‘殿下’的人”

来者不禁愕然,入内拜谒了一番慕容家主母后,方才确定,他们要找的人确实是被“二皇子”请去晋阳了。无奈之下,两名骑士只得快马回转复命。

晋阳郭府,从归来的亲兵口中得知结果,郭威脸上再度忍不住露出意外之色,脑海中浮现出刘承祐那张自闭脸,心中无限感慨:这二皇子,果真非常人啊!

“将军!”

亲兵的呼唤让郭威回了神,叹了口气,朝其摆了摆手:“你们辛苦了,此事就算了,退下吧!”

待亲兵退下后,郭威又不由陷入的沉思,良久,方才释然,嘴里嘀咕道:“先是我儿,再是慕容延钊,这二皇子眼光却是出奇得好!”

傍晚时分,刘知远突然相召,欲举行一场军事会议,刘承祐应命入宫。巧的是,太原宫前,刘承祐与郭威前后脚赶到。

“殿下!”

“郭将军!”

“要恭喜殿下了!”打了个招呼,郭威轻笑着说。

“何喜之有?”刘承祐有些纳闷。

郭威说道:“恭喜殿下新获一将帅之才!”

闻言,刘承祐冷然的表情没多少变化,双眼却小眯了一下,斜视郭威,心中发冷:此人,在暗中盯着自己?

刘承祐却是以为,郭威口中将帅之才指的是杨业。

正欲开口说两句,却闻郭威徐徐言来:“那慕容延钊将门出身,勇武干练,声名著焉,末将早有召辟之心。不过在殿下您麾下听命,却也是他的运道!”

刘承祐这才恍然,面容间的冷意轻了几分,淡淡一摆手:“慕容延钊之名,我也是偶然得之。新朝初立,天下未定,正是用人之际。连郭将军都属意他,那我可得重用之了,将军看人的眼光,我还是十分相信的!”

“殿下看人的眼光,也是让末将佩服!”郭威答了句。

第28章 刘承祐的想法

“这个史宏肇,就是个无谋匹夫,粗鄙不堪,恃宠生骄,在官家面前,都敢那般无状。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一味负气用刚,逞强使狠,他以为打天下靠刀枪就可以了吗,简直不足与谋”散议之后,与王章走在一块儿,杨邠丝毫不掩饰对史宏肇的不满与鄙视。

王章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冷冷地说道:“此人一向骄横,自负有几分领兵之才,视我等为无物。为人臣者跋扈至此,杨兄,且等着吧,终有一日,陛下都将难容其人!”

天下割据,列国纷争,本就是文衰武盛,文贱武贵。在这个时代,武夫当国,有太多拿长剑大戟的武将瞧不起拿笔椽子的文臣,史宏肇则是其中的“佼佼者”,每每口出恶语。

事实上,似王章此人,也是不喜文人的,不过他厌恶的是那些不习庶务、只知空谈的酸腐文士。但史宏肇却是瞧不上所有文人,哪儿能不惹人生厌。

顿了顿,王章又道:“杨兄,也无需与那匹夫置气,陛下心怀天下,深谋远虑,不是也没有听其意见吗?”

“天下崩坏至斯,纷乱不止,皆是这等武夫当国所致,若不遏制之,这天下是永远也安定不下来的!”不知出于什么考量,杨邠哼唧了两声。

瞥了眼老友,王章一时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叹道:“但是打天下,创立江山,却也少不得彼辈用命效死啊”

闻言,杨邠也是默然,感慨一句:“若天下武臣,皆如郭文仲那般,何愁国家不宁?”

比起史宏肇,郭威在刘知远麾下文武中的人缘,明显要好得多。似杨邠,就对其甚有好感。

听他这么说,王章却只是笑了笑,不置一评。眼睛一眯,迅速地结束这个话题,拱手道:“陛下东出,辎需之费,粮秣之用,我还得去检视一遍,这便先告辞了。”

“王兄请便。”

刘承祐这边,未及出宫,便被一名内侍拦下,刘知远唤他问话。

默默地跟着这名年轻的内侍,刘承祐打量着其背影,这该是此前养于太原宫,维持宫内清理运转的那撮人。如今,全部很是幸运地成了新皇的近侍。而刘知远皇帝没当几天,使唤起宫中的这些宫娥太监来,却是得心应手。

进殿之后,刘承祐才发现,刘知远是单独召见自己。心中难免讶异,这可是头一次,以往相召,至少是有大哥刘承训作陪的。

“臣参见陛下!”刘承祐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

“二郎平身!坐下叙话。殿中只你我父子,就不必拘此缛礼了!”刘知远神色轻松,语气温和,话是这般说,但表情间明显流露出对刘承祐恭谨态度的满意。

“不知父亲唤儿何事?”屁股半撅坐下,刘承祐问道。

刘知远桌上摊开着一张地图,此前应该正在研究。闻问,抬眼轻笑着看着刘承祐:“方才殿议,文武激烈争执,史宏肇与杨、王二人,几乎在我面前上演武斗。我固知你对契丹之事,见解颇深,为何适才始终不发一言?”

“父亲着眼于天下,已有通盘考虑,又何须儿赘言!”迎着刘知远的目光,刘承祐微微闪避,答道。

“哦,说说看!”

“中原的情形,已是足够清晰,契丹人必定是守他不住。耶律德光的应对,扼守要地,实则是取守势。此时我军若急于进兵中原,北兵被逼急了,与我们针锋相对,硬碰硬下来,我们也断然讨不得好。”

“听闻,陕州那边已有将校奋起,杀尽契丹人,夺州占城,宣称拥护父亲。这是个不错的开始,可以预见,接下来中原、河北诸州的前朝军校,不管是为了‘大义’,抑或是反抗契丹人的欺压,一定不乏跟进者。”

“只有各地乱了起来,契丹自顾不暇,才是我们进军,趁乱取事的最佳时机。我想,您与杨、王二公选择按兵不动,想来也是早已洞悉其事。而史宏肇,勇则勇矣,看不到这些。”

“况且,杨、王二公提出的顾虑,也并非没有道理。父亲要做的,可不仅仅是击败、赶走契丹人,更重要的是,如何收拾之后的残局。契丹南来,已经大幅地方诸节度的实力,若再来一次”说话间,刘承祐的语气中已然透着些许奸诈。

“眼下,最有利的做法,便是保存实力,坐等契丹人与中原节度实力消耗。父亲视及天下,在河东,准备得越充分,兵马越多,将士越勇悍,粮秣越足备,军械越精良,他日进军中原的难度也就越低。将来,夺取天下,纵有人不服,胆敢作乱,亦可轻易平之。”

“你,倒是看得透彻!”这是第二次听刘承祐的论断分析了,刘知远不由凝视着他,感慨一句。

“不过,如此行事,虽得之稳妥,必取天下,但也不是没有一点瑕疵!”说着,刘承祐语气急转,沉声说道。

刘承祐这话,有点做作的味道,刘知远眉梢小扬起,盯着他:“什么瑕疵!”

“人心!”刘承祐竖起了食指,认真地答道:“自古以来,若欲夺天下,必欲取人心。庶民之心,士人之心,藩镇之心。父亲称帝,传檄天下,号召天下臣民共抗契丹。然若拥强兵,而蜷缩于河东险要,坐观中原成败,只怕难服人心。”

“天下人并不都是愚夫蠢货,不是所有人都看不出父亲的打算。诚然,最终我们一定能够做一回渔翁,得其利,成功夺取中原。旁人慑于河东强大,仍旧会臣服,但若欲令其心服,却不是那么简单的。夺天下易,守天下难,若欲天下大治,必须收拾人心。”

刘知远脸上已然浮出了深深的思考,突然打断刘承祐:“你有什么想法?”

与刘知远对视着,刘承祐淡定说道:“适才史宏肇殿中之言,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纵使不直趋中原,潞州、相州、河阳三地,有些进取的动向,也是有必要的!”

“至不济,潞州一定要掌控在手中。其地地势高险,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当年庄宗伐燕,河东空虚,就是凭借着潞州险要而拒朱温。今契丹人以耿崇美为潞州节度,扼据要塞,岂能让他得逞。若动兵南下,取潞州,既可卫护河东,又可占据主动,可进可退,还能向天下人展示,您驱讨契丹的决心!”

第29章 请缨

刘承祐所进之言,乍一听,好像挺有道理的样子,刘知远也下意识地点着头。但是,很快便意识到不对劲了,蹙眉道:

“潞州的重要性,吾自是知晓,但眼下,潞城仍在汉臣手中。至于那耿崇美,短时间内恐怕还到不了潞州,更何况掌控全州军政以扼我。我前番已遣使,劝其臣服,还未有消息,此时若出兵夺之,恐惹人非议。”

刘知远话音落,刘承祐立刻接话:“非夺之,而是协助潞州军民,抵挡契丹人的威胁。我已派人探听过潞州的消息,节度使张从恩去汴梁之后,潞州亦有括钱使肆掠,军民苦之。父亲遣军,乃救苦定难,何谈侵夺?”

刘承祐表情麻木,语气平稳,但言语间分明投着狡黠:“至于您的使者,我不认为凭其三言两语便可使其全州而投,必要的武力威慑,还是可取的。”

“再者,张从恩亲自去汴降服契丹,其留于潞州的部下,便名属契丹。不服新朝,我们出兵取之,也是讨伐契丹,剪除其‘帮凶’”

话说到这儿,刘承祐的意思已经很表达得很清楚了。

刘知远平静地打量他,神思几许,幽幽说道:“你议取潞州,是想亲自领军南去?”

闻言,刘承祐双目睁大了一下,似是有些意外,面对着刘知远的审视,起身长拜:“儿子这点心思,却是逃不过父亲慧眼。”

这回答,算是承认了,并且正式请命。

刘知远则稍显犹疑,虽然二子这段长时间以来的表现已经足够杰出,但仍旧不足以让他放心。想了想,迟疑道:“战阵凶险,非你所能想象。你从未有领兵作战的经验,更遑论单独率师趋敌取城!”

刘知远的话很有道理,这也是刘承祐所欠缺的,话说得再多,也只是纸上谈兵。不过刘知远此言,显然已经偏向于接受刘承祐的建议,动兵拿下潞州。

刘承祐心中对此事早有深思熟虑,望向刘知远,平淡的声音中透着自信:“潞州,此时政乱民疲,取之又有何难。儿虽不才,却有信心。临阵统兵之事,遣一上将即可”

刘承祐说完,就静静地等待着刘知远的回应,很淡然的样子。

刘知远则盯着刘承祐看了许久,轻舒了一口气,轻飘飘地问道:“你需要多少兵马?”

表情淡然,但实则一直观察着刘知远的表情,看其眼色,刘承祐身体放松下来,轻声应道:“龙栖军足矣。”

“仅凭龙栖军能拿下潞州?”刘知远眉头微蹙,大概是觉得刘承祐有些自信过头:“你平日虽寡于言,但我固知你心高气傲,但是,切莫小觑天下人!”

刘承祐的腰背又直了起来,好像端正了态度一般,严肃说:“儿谨记父亲教诲!”

又打量了刘承祐几眼,刘知远沉吟几许,方才慢悠悠说道:“先拿下潞州,亦无不可”

“你退下吧!”

“臣告退!”

刘承祐恭恭敬敬地告退而去,出了殿宇,沉闷的表情再度现于脸上,仿佛将所有人的锐气都收敛起来了,一点也没有在刘知远面前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风采。

走得很慢,脚步很稳,漆黑的瞳孔中满是自信的色彩。刘知远虽没有直接应允,但刘承祐知道,他已经同意了。

————————

十八日这天,按着既定出兵时间,刘知远亲自领军,再度东进。这一次,刘知远带上的兴捷军全军及被吞并的土谷浑军,一切很顺利,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同时,史弘肇也率着武节左厢十营五千余人,急行北上以攻代州。

日下的龙栖军营,显得很热闹。

营门前,巨大的募兵牌子很显眼,下边排起了长龙,应募者并不少。边上,军中文吏耐心地问询着前来应募的壮士身份情况,同时下笔记录着。

营垒边的空地上,则更加热闹,营中军官,有序地对投军的汉子们进行着考校与筛选。

自从刘知远称帝后,前来晋阳投奔的各色人马明显多了,晋阳诸军,或多或少都进行了征募扩军,龙栖军也不例外。

营栅边的寨楼上,刘承祐扶着粗硬木,静静地看着眼前募兵的情形。他的注意放在那名年轻的军官身上——杨业。

刘承祐允了他一个都头的职位,没有直接让他占龙栖军诸营下的坑,而是借着募兵的机会让他自行挑选,补充属下。

刘承祐发现,杨业选卒,并不似其他都校,多拣那些看起来勇猛孔武的,而专注于那些面相老实憨厚,出身清白的。事实上,心思只稍微转动,便明白了其想法。“杨无敌”,明显是用脑的。

张彦威与马全义站在刘承祐身边,显得意气风发的,两者眉色间皆有喜意。

“殿下!”见刘承祐对着募兵情形出神,张彦威忍不住开口了:“您似乎特别看重那杨业,连手下兵都让他自己挑选,其他弟兄们,可是羡慕得很。”

闻言,刘承祐收回了投在杨业身上的目光,淡淡地说道:“我喜欢他!”

言罢,不理会张彦威,刘承祐看向马全义:“募兵情况如何?”

“回殿下!”马全义仍旧一副干练的样子,回答很简练:“到今日位置,我军已募集八百余人,经过删拣,都是精悍之士,只需稍作训练,便可成军。尤其出现了两名佼佼者,俱是可造之材!”

“哦?”刘承祐一下子来了兴趣:“说说看。”

事实上,那么多投军之人,刘承祐心里也期待着,能捡获几名人才。他清楚马全义,若非实锤,他是不会轻易说出这等话的。

“一人名叫韩通,太原人,有从军的经历,身体魁壮,甚是勇猛,曾因功当过骑兵队长,尤善骑战。在马上,末将恐怕不是其对手!”

听其介绍,刘承祐眼神亮了,这韩通可是历史留名的,而且名气也不算小,赵匡胤陈桥兵变后杀的唯一一名后周禁军高级将领。

“另外一人名叫向训,怀州人,豪迈大方,不拘小节,颇有侠气,。末将与之交谈过,此人腹中颇有才华。他来太原投军的经历,也是有趣。途中,有盗贼见他雄伟异于常人,把他当作富家子,尾随欲劫之,被其敏锐地察觉。路过石会关的时候,杀其所乘之驴市酒会当地豪杰,告以其故。当地豪杰俱为其所折服,多出人护送其北上,得以一路安稳,盗贼不敢轻扰”

第30章 韩通与向训

听到向训这个名字,刘承祐已经没有多少惊讶了,虽然不排除同名同姓的可能,但在这个时期,北来投军,再循其经历,他心中很是肯定,这向训就是那名大将。

“带他们到军帐,我要见见他们!”对马全义吩咐了一句,刘承祐转身便顺着木梯而下。

营帐之中,刘承祐总算见到了韩通与向训的真容。两个人,都是三十多岁的老男人。

韩通浓眉大眼的,胡子很稠密,体态强健,相貌算不得凶恶,但属于“丑”的那种,并且丑得很有特色,看过一眼便让人记住了。

相较之下,向训则要俊伟多了,五官端正,气质出众。面对刘承祐的审视,泰然自若,只目光稍稍下视,嘴角始终翘着点微妙的弧度,看得出来,这个是很自信的人。

“你就是韩通?”刘承祐问了句废话。

“回殿下,正是属下。”韩通进入状态倒挺快,已然以下属自居。

“听闻马全义说,你马术无双,尤善骑战?”

闻言,韩通脸上浮现出些许“羞赧”,又似乎有些自得,回答倒是未见多张狂:“通自负有几分勇力,却也不敢当马指挥使如此过誉。”

“时下胡寇猖獗,窃据京邑,天子有挥师伐虏,还定旧都之志。正需你这样的良将猛士,陷阵冲锋,攻城拔寨”刘承祐挥了挥手,说道。

韩通此时倒是显得听聪明,当即旦夕着地:“通愿做那,为天子与殿下从风险中之人!”

显然,此时的韩通,身处微末,是属于那种比较上道的人。刘承祐也未再做什么勉励之语,直接说道:“你既有骑将的资历,再委卒伍之事,便是屈才了。龙栖军中尚无独立骑军,我欲集中诸营骑卒,成立一骑兵都,你就当个骑兵都校吧,位同营指挥。”

刘承祐话落,韩通两眼顿时便瞪大了,眼珠子似乎要夺目而出,喜形于色,一下子拜倒:“卑职多谢殿下!”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见其兴奋,刘承祐又变了脸,语气冷然地提醒一句:“我常以能者上,庸者下。军中多悍士,骑卒更是不驯,你若领兵无方,治军无法,不能服众”

听刘承祐这么说,韩通表情严肃起来,郑重地接过话:“倘若此,卑职自请离职,听凭殿下发落,绝无怨言。”

“我,拭目以待!”面对其表态,刘承祐声音轻轻的,朝马全义使了个眼色,领韩通下去。

龙栖军中,还是有不少马匹的,但多驽马、驮马,能做战马使用的,还是少数。集中起来,韩通这个骑兵都校,领兵不过三百。

然而,即便如此,刘承祐可以想见,他的这道命令,军中绝对有异声。骑兵的地位,绝对是在步卒之上的,凭什么让韩通一个新来之人,成为骑将。

对这点,刘承祐心里很明白,但他仍旧打算这么做。就如当初提拔马全义一般,军中多有不和谐的腔调。不用韩通,刘承祐或许能在军中找到一名资历足够,不惹人非议的骑将。

但是,相较于那些“无名”之辈,刘承祐更愿意重用这些“闯出过”名声的人。倒不是一味地迷信那些“那些历史”名将,只是如此之下,投资的风险小些,回报高些。

“殿下,如此骤然提拔,军中将校,恐有怨言!”张彦威这个老兵油子,在这方面,反应倒是不慢,不由低着声音提醒道。

刘承祐直接抬手止住他,顿了顿,沉声说:“姑且看之!”

安排好韩通之后,刘承祐这才将注意力放到向训身上,从先后顺序就可看出,比起韩通,他更看重此人。

向训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表情了,适才刘承祐与韩通的对话,他都听在耳中,默默然地,没有贸然插嘴。

此时,刘承祐表情漠然,审视着向训,似乎要给他点压力,帐中一时间变得极其安静。但向训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历经世事,却也不会为刘承祐这点小伎俩吓住。

过了一会儿,刘承祐淡淡地开口了:“听闻,你自入营后,常有高论。我心中好奇,却是想听听”

悄然打量着冷漠少年,向训呆了一会儿,方才挪动了一下步子,问:“适才殿下提到,天子有挥师南下之意,在下敢问,何日动兵?”

刘承祐却不接他这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向训。

见状,向训眉毛抬了抬,轻咳一声,拱手说:“在下自河内北来,对中原的情况也算了解,契丹施政苛暴,境内生民大被其苦,已尽丧民心,各地方镇,亦饱受欺压,胡寇必不能久守中原。如今的中原,群情鼎沸,就如一堆干柴燥枝,沾着点火星,便蓬勃燃烧。天子建号于晋阳,宣诏天下,此时若率河东虎师,进取河洛,则中原百姓必箪食壶浆以相迎。如此,契丹可逐,社稷可立,天下可定!”

向训这套说辞,显然很熟练,言罢即止,望着刘承祐,等待着他的反应。

“你腹中策略谏言,有机会当面陈陛下才是!”刘承祐表现得,则有些平淡,语气中似乎夹着些许失望。

向训则淡淡一笑,头埋下,平静地说:“听闻天子,已领兵东向,欲出太行,营救晋帝。只怕,陛下是无心听在下这点粗陋之见!”

闻言,刘承祐脸上闪过一丝变化,他听出了点异样,略作沉吟,问:“你出此言,似乎别有所指?”

向训仍旧很平静地答道:“天子东去,不出意外,恐怕会无功而返”

从其言,刘承祐便知,这向训,绝对是个明白人。

起身,在帐中慢悠悠地踱了几步,又打量了向训几眼,抬指说道:“可以实话告诉你,挥兵南下,直趋中原的建议,此前并不是没有人向进谏过!但陛下不纳,你可知为何?”

这句话,似乎将向训问住了一般,皱眉迟疑几许,方才说道:“也许,陛下令有考量吧。”

听其回答,刘承祐很想以一笑表达自己的态度,可惜,真的笑不出来。

目光投向东面,自闭地站了一会儿,不说话了。

刘承祐的作风,一时间内是难以让人适应的。向训不禁抬首注看着刘承祐,只可惜,从其古井不波的侧脸上,并不能看出什么东西。瞟向一旁的张彦威,只见他仿佛很习以为常地站在那儿,向训心中生出些古怪,也只能陪着自闭。

良久,刘承祐回过神了,低沉着嗓子,语速极快地对向训说道:“我身边缺少一名侍从,可愿屈尊?”

第31章 进军令

事实上,几乎没有做什么犹豫,向训直接便答应了。一个侍从,甚至没有具体的官职,但向训没有表现出一点失望。作为一个聪明人,向训自然懂得将目光放得长远,新朝皇次子的侍从,岂是寻常?

他此次北投太原,原本有意觐见刘知远,面陈他胸中丘壑,但刘知远登基称帝,百事繁忙,无人引荐,又岂是他这个布衣有机会见到的。

在晋阳观察了两日,恰逢刘知远下诏召天下豪壮之士,诸军扩兵,向训也就顺势投军了。至于投龙栖军,也是他经过一番考量后做出的选择。不管怎么样,刘承祐数月的动作,对龙栖军大刀阔斧的整饬改革,提拔任用,还是在晋阳闯出了一定的名声。

而向训,对这个传闻中的“俊阎罗”,还是抱有一定好奇的。直到今日得见,除了年纪太轻之外,倒确有一番气度,沉默严肃,颇具威严,看起来是个做大事的料,从其态度,哪怕暂做栖身之所却也无妨。

相较于向训,刘承祐则没有太多的心思,对这几日身边“井喷”而出的人才,他从始至终只有一个态度,坐观其人其事。才能如何,留待考察,刘承祐只需给他们提供一个施展才能的机会即可。

在张彦威的陪同下,刘承祐摆着一张冷脸,在各营巡视了一圈,着重看了看新兵,在他们面前刷了一波存在感,让其感受了一番龙栖军主的威严。

至晡时,太阳西垂,摇摇欲坠,刘承祐擂鼓聚将,进行军议。各军营指挥以上的军官都到了,大大小小十余人,几乎将不大的军帐占满了。

帅案后边,刘承祐挺身直背,静静地看着帐中的将校,除了原本的老人,多了两张新面孔,柴荣与慕容延钊。

不少人都将目光朝二人身上瞟,柴荣也就算了,来历大家也都听说了,郭都孔目官的养子,被殿下委为中军巡检,参与军议也就算了。这慕容延钊何许人也,投军之前不过一乡野匹夫,到此刻亦无官无职在身,凭什么在此与他们同列。

慕容延钊是个三十多岁的帅大叔,人杵在那儿,尤其挺拔。站在后边,面对众人异样的目光,显得很是淡定,云淡风轻,眼睛眨闭的节奏都未受任何影响。

慕容延钊是刘承祐派人召来的,与之交谈过,并未让他失望,果然腹有韬略。

刘承祐开场沉默不说话,帐中的气氛被他搞得稍显僵硬,过了一会儿,还是军职最高的张彦威,出列问道:“殿下聚将升帐,不知有何要事?”

闻言,刘承祐先是大开的帘门外望了眼,表情肃穆不减,垂首沉声道:“天色不早了,我直言二事!”

“请殿下吩咐!”见状,张彦威立刻带头,做出一副恭听命令的姿态。

“其一,暂止募兵,所募新卒,除补充各营缺额之外,余者数百人,新成立为龙栖第四军。至于军指挥使,慕容延钊!”

话音落,底下的将校一片哗然,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到慕容延钊身上。这下子,瞬间都明白了,为什们慕容延钊得以列于军议。

“殿下,这慕容延钊初入军营,有何功能,得以独领一军,与我等同列?”第二军的孙指挥没能忍住,拱手道,语气有些冲。

刘承祐没有理会他,而是看向慕容延钊,称呼亲切地让人意外:“慕容兄,你自应召而来,我此前未有安排。此次,我委你典一军之事,可愿,可敢受命?”

慕容延钊俊朗的脸上,此时也有些讶异,目光只四下扫了扫,随后淡定地拱手:“在下末将领命!”

刘承祐这才扭头,看向那孙某,目光平淡而冷冽:“对孤,的安排,孙指挥使似乎有所不满?”

听刘承祐这么说,孙指挥直接硬着脖子:“殿下,末将是个粗人,有些话憋不住。末将对殿下自然不敢不满,只是不服!我等追随陛下,多年厮杀舔血,方有如今的地位,这慕容延钊无名之辈,凭什么?”

听这孙指挥发泄了一番,刘承祐下意识地眯起双眼,盯着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思索。倒也未发怒,只是平静说道:“如此说来,还是不满了?”

“孙立,你给本将闭嘴,你敢质疑殿下的命令?不知军令如山?”张彦威突然一声暴喝,恶狠狠地瞪着孙指挥使,却悄然给他使着眼色。

“我”孙指挥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一二,但迎着刘承祐清冷的目光,生生地抑制住不满,不干不燥地说:“不敢!”

从这孙指挥身上收回目光,刘承祐语气仍旧没有多少起伏,继续吩咐着:“其二,散帐之后,你们各归己营,率领部下军士收拾准备,明日一早,用过早食,拔营南下!”

相比于对慕容延钊的任命那点小插曲,刘承祐这第二道命令信息量可就有些大了,帐中将校俱是精神一振。马全义望着刘承祐,替众人问道:“殿下欲进军何处?”

“我已请得陛下诏令,龙栖军先行南下,以讨契丹!”

“就我们龙栖军?”听完刘承祐的解释,有人弱弱地说了句,显得有些心虚。

刘承祐则淡淡道:“练了这么久的兵,也该上战场了,你们平日里不是自诩强军吗?此次,就拿契丹人试试刀了!诸位,当不会怕了吧!”

这话一出,不管是否心里发虚,众军校都齐齐地表了一番态。契丹贼子,不足惧。

“都下去准备吧!”挥了挥手,示意众将校退下。

“慕容将军,第四军未成,便逢战情,只能边行军,边整训了”临了,刘承祐唤住慕容延钊,幽幽地提醒了一句。

慕容延钊脚步稍顿,回身郑重地朝刘承祐行了个礼:“末将明白!”

慕容延钊心里确实明白,这新成立的第四军交给他,算是刘承祐给他的考验了。

众将校散去,帐中只余三四人,张彦威、柴荣,以及侍从向训。刘承祐手指轻敲着帅案,默然沉思着。

“殿下,末将知您提拔良才之心,但是是否太过心急了。那韩通也就算了,这慕容延钊初来乍到,直接以一军之事任之,实难令人心服啊”脸上浮现出少许的犹豫,张彦威没能忍住再度提醒刘承祐。

刘承祐也在琢磨着此事,抬眼瞥了他一眼,思忖片刻,轻声道:“再急,能急过我初掌本军之时吗?”

“这”张彦威哑口。

抬了抬手,刘承祐淡淡地说:“还是那句话,姑且观之!”

事实上,对孙指挥这些人的不满情绪,刘承祐也是能够理解的。换位思考,以己度人,他也会不服,凭什么!

但是,刘承祐并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决定,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刘承祐就是要提拔一些“幸进”之人。

同时,理解归理解,但是似孙指挥那般,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负面情绪,仗着军中老人,资历高,胆敢当面质疑他的决定,这却是刘承祐不能容忍的。

此类人,已然上了刘承祐心里的黑名单。

似这样的中级军官,没有将帅之才,统兵之能,徒以粗勇存身卖命,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一抓一大把,并不值得刘承祐重视。

第32章 潞州震动

微微吸了口气,刘承祐抬眼看向垂手立于边上,表情严肃的郭荣。

穿上军甲的柴荣,英武之气难掩。有的人,没有出众的外貌,没有强悍的身躯,乍一看平平无奇,但共事下来,定然能发现其不凡之处。

“都坐!”见张彦威与郭荣还站着,刘承祐伸手示意了下。

略作沉吟,平和的目光落在郭荣身上,刘承祐问:“郭巡检,既入龙栖军,感觉如何?”

闻问,郭荣拱手应道:“名不虚传,就末将所观,龙栖军真河东强军,天下雄师!”

刘承祐直接摇了摇头:“天下雄师,只怕还差得远!”

郭荣不禁意外地看刘承祐一眼,他谨慎地恭维了一番,但刘承祐显然并不是很在意。

双手合十,思吟几许,刘承祐开口:“就你所观,军中还有什么问题,需要整顿,提高战力?”

额头蹙了蹙,瞟向刘承祐那张平静的脸,郭荣稍加犹豫后,说:“末将初入军营,一切还未熟悉,不管妄言。”

“此乃审慎之言。”刘承祐脸色很是平和:“那还需郭巡检就在军中多多行走!”

“是!”

与郭荣侃了几句,刘承祐注意力落到站在边上的向训身上,眼神中仿佛带着点东西,就是透着丝丝犹豫,不言语。

“殿下有何吩咐?”向训却是很机智地主动发问。

“唔我给你一个任务,带几名精干士卒,先行南下潞州,探其局势!”刘承祐吩咐道。

向训闻令,精神微震,望着刘承祐:“殿下打算进取潞州?”

“潞州但河东南下之要隘,以你们的眼光与见识,会猜不到吗?”刘承祐目光朝郭荣身上斜了,随即脸色平和地看着向训:“你要做的,便是潜伏入潞州,尤其是上党城,探清其城池防御、兵力布置,一切情况。此事风险不小,深入敌穴,可谓危机四伏”

“属下愿往!”向训坚决请命。

“你北来不久,便又匆匆南去,奔波之苦,莫辞辛劳!”刘承祐勉慰一句。

向训的脸上,挂着浅浅的意动之色,抬手答道:“不敢!”

“张将军,从我亲卫中挑拣几名精干机谨之人,安排与向训!”见状,刘承祐悠然抬手,朝张彦威示意了一下。

“是!”

引向训出帐之时,张彦威不由斜眼审视着向训,心中不禁嘀咕。看来此人,也是受殿下钟意之人吶。心思转动间,张彦威粗粝的面皮上挂上了笑容,满脸亲善地开口:“向兄弟,请随某来”

帐中只余刘承祐与郭荣了,刘承祐坐着,郭荣站着。两人都属寡言之人,场面静得有些尴尬。还未有多熟悉,刘承祐也没有与之“交心”的意思,眼下,还不是谈理想、谈大业的时候

“殿下,若无他事,末将告退了!”还是郭荣主动,垂首说道。

刘承祐原意与之谈谈潞州的事,不过想想,还是算了,表现得甚是自然,挥了挥手:“你去吧!”

待郭荣退去,刘承祐抬手揉了揉眼睛。垂首沉思,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只是那一张冷峻的面庞,分外平静,平静地有些过分。

鸡鸣声起,整座晋阳城还笼罩黎明前的晦暗之中,刘承祐已然满身戎装,进入太原宫,向刘母李氏辞行。

“哎,你这孩子,战事自有将校士卒去解决,你这孺子,何必要亲自上阵。战场的凶险,可由不得你,你这是让为人母的挂心啊”看着跪在面前的刘承祐,难得地碎念着,雍容的脸上有些嗔意,眼神之中的担忧之意却是掩饰不住。

刘承祐低着头,说道:“临阵却敌之事,自有军中将士振武奋进,儿处千军之中,为猛士卫护,又有何惧?”

看着淡定应对的刘承祐,李氏叹了口气:“我知你素有主见,行不苟合,官家既有诏令,吾也不便相拦。为母者,唯有在宫中,替你与众将士祈福了!”

“谢母亲!”闻言,刘承祐磕了一个头:“出兵拔营在即,儿需赶回军中,就此拜别!”

“我送送二郎!”刘承训也在旁边,见状主动说道。

一行数十骑,趁着朦胧雾色,匆匆出城,疾奔十里,方才勒马。青草道旁,兄弟俩扶鞍对视,刘承训言辞切切:“二郎,为兄就送你至此了,战争凶危,万务珍重!祝你此去,破贼占城,所向披靡!”

此时的刘承训,俊逸的脸上挂满了关怀之意。迎着大哥的包含期冀的目光,刘承祐目光闪动了一下,轻声应道:“侍奉娘亲,早晚问安,就有劳大哥了!”

“二郎勿忧!”

刘承祐领着亲兵,策马疾速而去,很快钻入微茫的晨雾之中。道旁,刘承训双手仍抓着缰绳,望着渐渐模糊的刘承祐的背影,眉头轻微地锁了起来。

“殿下,二皇子已经走远了!”伫视良久,边上一名内侍不由发声提醒道。

闻声,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刘承训收起了脸上那些许“复杂”之色,露出一道温润如玉的笑容,调转马头:“回吧”

待到天蒙蒙亮,龙栖全军,近四千众,早飨之后,在刘承祐的统率下,南向直趋潞州。

潞州此地,古称上党,在天下之脊,地势高险。地势的重要性就不水了,总之很重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事实上,潞州距离太原府并不远,也就隔着一个辽州,算得上是卧榻之侧。敌若据之,便立时可对河东形成巨大的威胁,这也是刘承祐提议提议夺之后,刘知远未加犹豫便许之的原因。

在耶律德光委任耿崇美之前,潞州节度(昭义节度)原本叫张从恩,此人乃后晋贵戚,却慑于契丹势力,有臣服之意。上月,此人还遣使到晋阳,邀刘知远一并去汴梁朝拜觐见,得到了刘知远肯定的答复,言“君且先行,孤循后而往”。

然后,张从恩亲自前往汴梁去了。再其后,便被束于大梁,到如今,连节度使的位子也丢了。

时下,潞州主事者,仍旧是张从恩的几名下属,是他离去前安排的。以潞州留后赵行迁为主,辅以巡检使王守恩,从事高防。

辽州本是河东治下支郡,刘承祐领军一路通行,直入潞州境内,及至虒亭镇,驻马而停。

虒亭镇,距离州治上党城,不足百里。

河东出兵南来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潞州,并且向周边州县扩散而去。

潞州震动!

第33章 东京城内

东京开封,背靠运河,耸立于中原腹地。而今的东京,经过累朝的建设,已然成为了第一等的雄城,居天下之中。

自隋唐以来,受制于土地的过度开发,人口的剧增,关中经济衰退,渐渐丧失了其全国经济重心的地位。尤其是安史之乱过后,屡遭战火侵袭,关中经济更受制约,而长安的几度沦丧,则使其慢慢丢掉了政治地位。

关中不断沉沦,伴随着的,是经济重心不东移、南移,政治重心不断东移。而汴京,则以其便利的交通,富庶的经济,成为了这个过程的中的受益者。

长安破败,洛阳没落,汴都崛起。

自朱温篡唐建梁,定都汴京之后,此城的地位日趋上升。哪怕其中有十数年后唐移都洛阳之举,石敬瑭代晋之后,没能撑两年,也再度迁都到更加繁庶的大梁而来。

繁华,是开封最大的特色。不过,再绚丽的繁华,也抵挡不住战争的摧残。即便契丹人入汴之后,没有进行大肆的杀人放火,但凶横的抢掠,无休止的压榨,仍旧给这颗中原明珠增添几分哀伤。

仲春清风,柔柔吹拂过开封厚实的城墙,却始终吹不散凝在城垣上空的那股子凄凉之意。城池各处,守备巡视的是契丹人,女墙边上,高高竖起的,也是一面面崭新的“辽”旗。

此时的东京,屈从于辽帝耶律德光的统治之下,而新生的“大辽国”对中原生民的统治,从成立起,便在乱政的风波中摇摇欲坠。这几日,随着接续不断的坏消息传来,在汴宫中享乐不止的辽帝耶律德光,已经不止一次报怨:中国之民,太难统治

开封分宫、内、外三城,鳞次栉比的坊里,那些原本属于后晋高官大臣们的宅邸,有不少都为契丹的将校们占据。

在宫城东南,紧贴着正门的一里坊内,俱是高门大户,而尤以其中一座府邸为贵。这原本是后晋辅臣景延广的宅邸,在景延广凄惨而亡过后,被赏给如今大辽国的中京留守、大丞相、枢密使、燕王——赵延寿。

此时的燕王府中,比起开封城中街巷曲弄的清冷,却是一片歌舞升平之像。后堂之内,有娇娥舞动,翩翩姿态,撩人心弦,燕王赵延寿斜倚桌案,目光凄迷,苍然的脸上满是醉态。

大辽建立,东京城中,人咸默然,但是作为辽帝耶律德光最“看重”的汉臣,燕王殿下心情似乎并不太好。事实上,自耶律德光即皇帝位,欲统治中原后,赵延寿便一直怏怏不乐。

赵延寿,镇州人,少美容貌,好书史,初仕后唐。他与石敬瑭一样,都是唐明宗李嗣源的女婿,帝国贵戚,在后唐朝也是煊赫一时,手握重权。其养父赵德钧也深受李嗣源器重,是当时的卢龙节度使,一镇幽州便是十余年。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当时赵德钧父子俩的资历实力并不弱于河东的石敬瑭。

待石敬瑭与后唐朝廷撕破脸皮,刀兵相见后,赵德钧也受命出兵讨伐河东。手握卢龙之军的赵德钧动了小心思,开始与后唐朝廷讲起了条件,意欲吞并屯驻辽州的范延光之军,扩充实力,并给赵延寿谋取镇州节度。

然而唐末帝李从珂,性格刚烈,毫不妥协,断然拒绝,并且发了一道强硬的诏制,催促进兵。见恶了朝廷,赵德钧也不爽了,转而想要投靠契丹人。

当时,耶律德光受石敬瑭“割地称臣”所请,已经率兵南下晋阳助战。大概是受石敬瑭的点拨,赵德钧派人使耶律德光,同样求立为帝。

彼时,石敬瑭与耶律德光之间还是有些各怀鬼胎的,而后唐朝廷实则兵力尚强,对赵德钧所请耶律德光很是动心,有舍弃石敬瑭之意。还是石敬瑭的心腹之臣桑维翰,亲蹈契丹营,上演了一场“帐前哭谏”的戏码,给契丹主好生剖析了一番局情人心,才让耶律德光没有改弦更张。

等到石敬瑭夺了天下,赵德钧这父子俩处境便尴尬了,被锁回契丹国内。赵德钧凄凉而死,赵延寿反而受到了重用。

赵延寿这个人,是有一定才能的,容貌漂亮,又会诗文,在北庭,每有诗作,常为人传阅。他被耶律德光委任为幽州节度使,主南面事务,封燕王。

在去岁,契丹大军南下的过程中,尤为卖力,因为耶律德光不止一次地表示过,欲以汉人治中国,暗示的意味已然很明显了。

等契丹大军入汴,灭亡晋室后,赵延寿表现得更加积极了,给耶律德光提了不少统治中原的“建设性”意见,比如分化控制晋国降卒,饷胡卒而勒止劫掠,安抚节镇可惜耶律德光没听进去多少。

即便如此,在耶律德光入汴的月余时间内,赵延寿仍旧“兢兢业业”的,只因为心中那个火热的期望。

儿皇帝,石敬瑭做得,他赵延寿凭什么做不得。

然而,大概是灭晋太过容易了,耶律德光也飘了,最终变卦,自己登基称帝,来当这中国之主。夙愿一朝破灭,赵延寿的心态直接崩了。头脑开始不清醒了,让后晋宰相李崧言于耶律德光,欲谋太子之位。

这就是没眼力劲儿了,耶律德光对此笑呵呵,态度十分友善地,拒绝了。不过为了安抚赵延寿,给他封了一连串响亮的头衔,只是实权被彻底架空了,顺带着连原本归他统管的晋军降卒,也被剥夺了

如今的赵延寿,论职位资历,都称得上大辽国第一汉臣。然而实际上,已经彻底沦为一个吉祥物,摆给人看的。

对这些,赵延寿怎会看不清楚。二十日了,心中的愤懑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有所减弱,反而愈加郁沉,到如今,连酒水美人都难让他缓解了。

“啪”的一声脆响,酒杯摔了个稀碎,堂中的舞、乐戛然而止。赵延寿的酒意一下子醒了一般,狠狠一瞪眼:“继续!”

管弦之声继续响起,美娘继续起舞,赵延寿又就拿过一个新的杯子,递到侍者面前:“给孤满上!”

“是!”面对喜怒无常的赵延寿,侍者很是畏惧。

一口黄汤饮下,赵延寿脸上的醉意又深了一层,更显颓然。

“大王!”一道人影匆匆入堂,该是老仆,直至赵延寿面前。

“何事?”赵延寿的注意力仍旧放在堂间的舞姬身上,似乎要挑选一名今夜侍寝。

“宫中来人,皇帝陛下召您觐见!”

“皇帝?呵呵,不去!”赵延寿冷哼一声。

见状,老仆脸上露出一抹惶急,当即就要开口劝说,却又闻赵延寿苦丧着一张脸,幽幽说:“与孤净身,备朝服”

第34章 崇元殿中

汴宫很幸运,在胡虏铁骑肆虐下,没有被毁于战火,得以全然被契丹人接收。又有些不幸,中原的殿堂,琼楼玉宇,雕梁画栋,连同养于其中的美人、宫娥,尽数成为了辽主的战利品,供其娱乐。

崇元大殿中,莺歌燕舞,佳音糜糜,脂粉的香气弥漫在四周,令人沉醉。此间的情景,可要比燕王府热烈暧昧得多,女人的资质也明显要比燕王府中的舞姬更胜一筹。石重贵花了大精力搜集的美人,及国破,尽为耶律德光享用。

御座之上,一名身材魁梧,形貌英武的中年男人跨坐着,浓须长髯,梳着胡髻,身上却穿着汉服龙袍,显得不伦不类。此人,自然就是第一任大辽皇帝,耶律德光了。

手里端着酒杯,不时饮一口,满面神(淫)光地欣赏着殿中美人,一副乐不思北的模样。此时的耶律德光,完全不像是个英明神武的君主,中原的花花江山,实在让他沉湎其中。自入主汴宫之后,耶律德光便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哪怕已经察觉到中原的江山不好坐,仍旧没有太大改变。

御案上边,随意地摆着一堆的奏本文书,有各地上报的坏消息,有臣僚的劝谏之言,但观耶律德光,并没有太在意的样子。

丹墀下边,亦有好些方席案,上面摆满了美食珍馐,一些胡汉文武,陪伴在侧。比起那些蕃将的肆意开怀,几名文臣则显得阴郁了许多。不过其中一名苍然老臣,面色倒甚为平静。

其人年纪甚大,须发灰白,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谨慎”的味道,静静地坐在那儿,不似其他文臣对殿中的歌舞郁然,偶尔还有举杯附和的动作,只是沾嘴即止。

这老朽名叫冯道,五代之中有名的官场不倒翁,历仕唐、晋,每代必居三公,累朝必为将相,到了耶律德光这儿,仍旧受其敬重与信任。历数下来,从唐庄宗李存勖开始,再算上耶律德光,冯道已侍奉了三朝七君。皇帝轮流坐,而他这个宰相似乎没怎么挪过窝

“相公,天下生民已是群情激涌,这宫城之内却是日日歌舞,夜夜笙歌,辽主还欲久有中原,岂非痴人说梦?”身侧,枢密使李崧微微摇着头,叹了一口气,将声音压地极低,抱怨一句,语气中已有不逊之意。

别看冯道年纪大,这耳根子仍旧灵敏,大殿之中虽然嗡杂,但他显然听清了李崧的话。眼皮子抬了抬,瞄了眼怀里已经坐了名美娇娘的耶律德光一眼,只低声回了句:“李公慎言!”

尔后,面色如常,朝殿中的胡将,也是和颜以对。见冯道这淡然姿态,李崧顿时咽下了喉头剩下的话,论养气功夫,他与冯道还是有些差距的。

冯道、李崧这些后晋老臣宰相,虽然为耶律德光优待,但实则仍旧是蕃胡将臣欺压的对象。在新辽,分属寄人篱下,平日里只能抱团取暖,互为慰藉。

像他们俩,前朝宰相,家资颇丰,在耶律德光的括钱令下,也是被夺了不少财货。事实上,所有降辽的后晋内外将臣中,只有杜重威、李守贞没有被强令捐借,还是耶律德光特诏免除的,余者无一幸免。

到如今,耶律德光已经不止丧失黎民之心,连这些本已降服的后晋大臣也是离心离德,心怀怨愤。就这殿中的汉臣,除了已投靠契丹多年的仆射张砺之外,恐怕没有一人不心怀鬼胎。

冯道老眼昏花,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但闻殿中靡靡之乐,他的内心并没有如其表现得那般平静。

作为累朝宰辅,连耶律德光也慕其名声以之为座上客,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明哲保身只是表现,其聪明睿智、能力见识才是其真正的存身之本。

冯道早已年逾花甲,在这乱世历经宦海而不倒,早已是洞察世事。以其目光之深远,自然能够看出,契丹苛政愈暴,海内沸腾,而辽主毫无改弦之心,必不能久有中国。

同时,观耶律德光这些时日的态度表现,恐怕心里也无久留之意了。余光扫向御座上同美人调笑的耶律德光,冯道的脑筋不由动了起来,老眼几乎眯成一条缝。

似这样的老狐狸,是不会不思索后路的。不虞性命之忧,只恐受制于契丹,他几乎可以肯定,若契丹退还北国,必定不会放过他们这些晋国宿臣,裹挟北去是一定的

对脱身之法,他已经思考了些时日了,然思之忖之,却有些无奈。他们毕竟只是文人,手下亦无兵无将,在胡兵蕃将的眼皮子底下,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也不知,刘公究竟能否成事?应该可以吧”

在冯道默默思量之时,一名宦官小步步入殿中,及至御前,低眉顺眼地向耶律德光禀道:“陛下,燕王到了!”

“哦,燕王来了?”耶律德光挪开了抚摸玉臀的手,松开任他玩弄的汴宫嫔妃,中气十足地说:“快请上殿!”

未几,赵延寿步入殿中,一众娇娘尽收眼底,抑制住多看几眼的冲动,面色倒是红润,只是难掩醉态。在耶律德光面前,赵延寿并不敢表现出私下里的怨艾,很是恭敬地上前行礼。

“燕王免礼!近前而来,与朕畅饮几杯!”耶律德光瞥了赵延寿一眼,泛着红光脸上仿佛全是善意,招呼着:“来人,赐座!”

“谢陛下!”

御案赐座赐食,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耶律德光对赵延寿荣宠依旧。陪耶律德光饮了几杯,酒兴上来了,赵延寿大起胆子看,直刺刺地发问:“臣在家中,闻陛下急召,匆忙进宫。不知陛下唤臣,所谓何事?”

赵延寿之问,有些无礼,但耶律德光显得很大度,挥手示意了一下,暂止舞乐。殿中静了下来,陪侍的文武都不由望了过来。

“啪”的一声轻响,耶律德光放下酒杯,对着赵延寿说道:“陕州的那干前朝叛将杀了朕的使者,也拒绝了朕的善意,潼关来报,其有东进之意。河东那伪帝刘知远也有动作了,派军南下潞州,耿崇美恐怕抵挡不住”

“陛下的意思是?”听耶律德光这么说,赵延寿心中凭生出些许激动。莫非是有意让他领兵拒之?有些期待地望着耶律德光,赵延寿甚至已经做好了打算,一旦再掌兵权,绝不轻易放手了

似乎看出了赵延寿的心思一般,耶律德光脸上“神光”微敛,玩味地说:“对河东之敌,朕已遣三路节度,然犹虑有失。接下来,朕要全力讨伐刘知远,无力顾及关中那干宵小”

闻言,赵延寿都要主动请命了,便闻耶律德光话音一转:“朕闻燕王之子元辅,十分聪敏,在燕王身边多年。欲以其为河中节度使,替朕守御关内,并协防河阳。”

“这”赵延寿一下子愣住了,望着耶律德光:“犬子年幼,恐不能担当重任。”

赵延寿的儿子赵匡赞,字元辅,二十来岁。若是平日里,授自己儿子以节度,赵延寿绝对要磕头谢恩。但如今,赵延寿心里可明白,河中那一块地盘,可不会太平。若河东军南下,说不准便走那条路,他自不愿让爱子去冒险。

耶律德光却是摆摆手:“元辅少年英雄,可以任事。听闻,河东南下潞州之军的统兵将领,是刘知远的儿子,年不过十七岁。元辅,总不至于比不过如此小儿吧”

赵延寿仍有心拒绝,但迎着耶律德光渐渐转冷的目光,张了张嘴,有心憋屈地应道:“臣谢恩。”

“很好!”耶律德光哈哈一笑:“来,朕敬燕王一杯!”

舞再起,乐再奏,赵延寿的心情却更加烦闷了,他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对耶律德光,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利用价值了。扫向殿中的那些汉臣,暗自哂,仿若一条失宠的狗

第35章 坐不住了

在宫廷豪筵渐酣之时,一名中书属官匆急地上殿而来,不敢直面辽主,朝仆射张砺耳语了几句,递给他一封奏本,观封皮上的标记,该是加急文书。

张砺表情也是微微变,抬眼望了望正与赵延寿推杯应和的耶律德光,不敢怠慢,起身近前唤道:“陛下!”

正在兴头上,被打断,耶律德光不满地瞥了眼张砺,注意到其手中拿着的奏本,哼唧一声:“说吧,又出什么事了?哪里又起民乱了?”

“镇宁军节度(澶州)耶律朗鄂上报,有晋国降卒什长王琼,伙同州县贼帅张乙,集众上万,袭击州城,城中兵力不足,不察之下,为其得逞。北渡浮梁,为其焚毁,朗鄂将军仅以牙城拒之”张砺快速地禀道。

闻言,耶律德光顿时就怒了,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废物!朗鄂在干什么?上万乱贼袭城,事前他没有一点察觉吗?废物!”

耶律德光震怒之下,殿中一下静了下来,只见其犹如一只被撩怒的猛虎,厉声道:“传诏朗鄂,立刻给我将乱贼扑平,重建浮梁,若若不然,让他自绝吧!”

“唔让高模翰,领兵东进,务必尽快扑灭乱贼,恢复河衢畅通!”少作犹豫,耶律德光又补充了一句。

“是!”

这些日子,尤其是陕州举义,刘知远称帝的消息相继扩散开来之后,契丹人统治下的中国州县,已经发生了不少乱民袭城、杀胡的事,耶律德光也收到了不止一例,但都没有像今日这般愤怒。

其他地方也就罢了,澶州可是南下渡河通衢,关乎着其北归的后路,连这里都出问题了,让耶律德光心里那根仍旧松弛的弦一下子绷紧了,惊怒不已。

恼怒之余,耶律德光心中又不禁泛起些疑思,在澶州,他是设有重兵的,何以让乱贼猖獗如此?

耶律德光自入开封,志得意满,长处深宫嬉乐,对外边的情况,实则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契丹军队人数不少,但基本分散在各州,而州下,又再度分散于县镇劫掠。

耶律德光在汴宫享乐,底下的契丹节度、将军们有样学样,身耽乐于州郡,而耶律朗鄂则是其中的佼佼者,且贪残无度,终至民反。

澶州那边,确实发生了动乱,耶律朗鄂的汇报基本都是实情,只在乱众的人数上做了假,袭城焚梁的澶州义军实际上只有千把人。

耶律德光很生气,屁股在御座上扭动不已坐得有些不安稳。这个时候,冯道起身,有些意外地主动说道:“陛下,臣有一策,可兵不血刃,而使澶州民乱平息”

“冯相请讲!”耶律德光不咸不淡地说。事实上,他对汉臣这种自信满满、智珠在握的(装b)作态很反感,动不动就“兵不血刃”,若真这么容易,还需刀兵做什么。

冯道脸色很平静,垂着头,十分恭顺:“只需陛下收束兵马,停止括钱、打草谷,民既安,州县乃定!”

闻言,耶律德光眉头蹙起,随即脸上露出一道勉强的笑容,温和地对冯道讲:“冯相勿忧,区区乱贼,反手可平灭,不足为虑!”

而对冯道的建议,耶律德光却没有一点表示。见状,冯道拱手退下,仍旧淡定。心中却愈加肯定自己的揣测,辽主已无久留中原之心!

深吸了一口气,耶律德光表情又凝了起来,一副思索态,嘴上冷冷地呢喃着:“晋兵犯事,这些降卒,果真靠不住”

说着,淡漠地瞥了赵延寿一眼。

赵延寿心中一寒,赶紧低下头。当初,耶律德光顾忌晋军降卒人众,有杀俘以除后患的意思,就是被赵延寿竭力劝阻。那个时候,赵延寿期待着当石敬瑭第二,意欲收晋卒为己用,十分卖力地劝住了。

而如今,澶州之事传来,领头的还是晋兵中一小小什长,似乎佐证了耶律德光当初的顾虑。赵延寿心头忽然有些发慌。

“撤了!都散了!散了!”被此事一扰,耶律德光也没有继续饮乐的兴致了,心情极坏地摆了摆手,像赶苍蝇一般驱走殿中之人。

文武、歌姬、舞娘、乐工如蒙大赦般退去,留下耶律德光盘腿坐在御座上,苦思不已。忽然,耶律德光用力地扯了扯身上的龙袍,似乎很不舒服,拿起一封奏疏扇了扇风,嘴里不满地抱怨道:“这中原,怎生如此燥热,惹人心烦”

心烦意燥,难以自制,深吸一口气,耶律德光再度翻看起那些让他心烦的奏本来。伴着翻阅动静,耶律德光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砰”的一声,耶律德光一掌拍在御案上,喘了几口粗气,沉吟良久,严肃朝外厉声吼道:“来人!”

“在!陛下有何吩咐?”

“传永康王、国舅火速进宫见朕。另外,派人去,将那杜重威与李守贞给朕找来!”

“是!”

未及两日,辽主耶律德光再度有了动作,诏旨下,以天雄军节度使杜重威、天平军节度使李守贞还镇,弹压地方。

对后晋的降臣们,尤其是原来的地方节度们,耶律德光一直是防着的,到如今,眼见地方局势日渐糜烂,终于开了道口子。不过,也仅仅杜重威、李守贞二者罢了,因为他们实在是不得人心。

与此同时,分散在中原各地的契丹军队,开始集中起来,但是动作很慢,他们已经抢嗨了。人集中起来快,但抢掠的财货的输送,却实难快起来。河北,亦然。

而京畿一代,也突然忙碌起来,契丹南下所获,大量的金银、财货、粮食、军械,被耶律德光下令,陆续北运。

开封城内,冯府。

书房内,冯道埋头奋笔疾书,停笔装壳,蜡封,动作一气呵成。深吸一口气,盯着候在面前的年轻人,吩咐道:“你持此信,潜出开封,前往河东!”

“是!”年轻人明显是冯道可托腹心之人,看起来很普通,对其吩咐没有二话。

“务必当心,勿惹人怀疑。若露了破绽,先毁此信!”冯道忍不住叮嘱一句。

“请相公放心!”

冯道所书,内容很简单,就是向河东通报,辽主已经在准备北撤事宜,请刘知远尽快进军中原,讨灭凶顽,以副天下之望。

第36章 虒亭

潞州,虒亭,刘承祐所率龙栖军屯驻于此,已有数日。当日大兵南来,扎营立寨,引得潞州震动,尔后,便再无任何静,看起来,像是裹足不前,刘承祐的打算,似乎有些意味难明。

虒亭南亲潞、泽,北揖并、汾,扼潞城北部咽喉要道。镇是千年古镇,映蕴三晋文明,土地肥沃,资源充足,一向富庶。

龙栖军扎营于镇外,占据了周边的要隘,摆着防守的姿态。在刘承祐的严令下,无一兵一卒敢擅入镇中,只是做到了秋毫无犯,却已是难得。

几日的时间下来,屯驻在镇外的大军始终无越矩的行为,这让镇中的百姓渐渐放松的戒心。当然,纵使有戒心,也无luan用

难得见到如此军纪严明的军队,虒亭镇中的百姓,在几名耆老、镇望的带领下,真正地来了一次箪食壶浆,以犒王师。东西虽然不多,却也是镇中百姓的一份心意,刘承祐亲自代麾下将士接受了,分拨诸营。

到如今,再听到镇外每日准时传出的杀气腾腾的操练声,镇中百姓也不再惊惧不安。同时他们也知道了,外边的军队是奉天子之命的正义之师,南下是为了讨伐欺凌蹂躏中国百姓的契丹胡寇。

虒亭镇原本的镇将,前番借耶律德光的“括钱令”,于虒亭镇中大肆行括钱之举,掠夺镇民财货,以肥自身。

事实上,在契丹的“括钱令”下,掠夺百姓财产的,并不只是契丹军队、官员。同时,契丹的军队更擅长打草谷,这可比“括借”来得轻松,来得快多了。各州县,有不少地方官吏、军将、甚至匪寇,借机侵吞民财,反正黑锅全甩给契丹人就是了。

耶律德光派出的括钱使,能于州城聚敛,却甚少能影响到地方。从这一方面来讲,契丹人除了他们本身所犯罪孽之外,还是替那些借机敛财的人背了锅的

远的地方刘承祐顾及不到,但近在眼前的地方恶蠹,直接施以惩戒。将那镇将抓起来,历数其罪,昭示全镇,按罪斩杀,其后抄其府邸,取其家资以为军费。

刘承祐此举,既赚了一次眼球,又收了一波人心,还获了一场利。当然,那虒亭镇将的下场,显得有些委屈,毕竟不是一个人如他那般做,比他更过分的有的是。

但是,该他倒霉,正巧撞到刘承祐手上。

一道颇为破败的古亭面前,几道人影站在其侧,默然而立。刘承祐当其中,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残垣亭角。

虒亭的由来,要追溯到春秋时期,当时地名虎亭,大夫羊舌赤到此地为官,以“羊入虎口”的忌讳,寻适处筑亭以镇虎,并更名为“虒亭”。

据本镇人说,眼前的残亭便是当年羊舌赤所筑之亭。对此说法,刘承祐并不相信,这几日他在镇子内外周边逛了几圈,勘查地势,连虒祁宫这样大型建筑的遗址都没见着,他不觉得一座小小的古亭能留存下来。

“古亭镇猛虎,不过如今的虒亭,可镇不住我河东虎师!”过了一会儿,刘承祐说了句,淡淡的语气中透着点自信。

“殿下说得是,如今我军将士,恰如出笼之猛虎,嗷嗷直叫,渴望建立功业”张彦威在旁,当即附和说。

刘承祐瞥了眼身边的张彦威,其人看起来又发福了些,沉吟几许,悠悠问道:“可我怎么觉得,士心有些浮躁呢?”

“这”张彦威脸上闪过一阵尴尬。

这个时候,郭荣主动说话了:“殿下屯驻虒亭,已历六日,不进,不退,严厉勒束众军,沉心刮练新卒。底下将士不明白殿下之意,自然难耐。”

刘承祐上前几步,坐到残亭之间,看着郭荣。几日下来,与其也渐渐熟了,郭荣的话比起最初,也多了些,刘承祐找他谈论政军的频率。

同时,刘承祐发现,郭荣虽然沉稳笃重,实则有点小闷骚,在涉及到其感兴趣的话题之时,谈兴很足。

“这才几日?便生厌心,何谈百炼之军。”刘承祐平静地说:“龙栖军,尚欠磨砺!”

“殿下,史弘肇已经攻破代州,斩王晖,夺城凯旋。官家也率师归晋阳,唯有我军南下,进度缓慢,只恐为他人小瞧啊!”看着刘承祐那张平漠如常的脸,张彦威忍不住提醒。

顿了一下,语气中带着恼怒,继续说:“那史弘肇向官家请命,欲替代您,为先锋南进啊!”

刘知远“东进救驾”那场戏,终于演完了,晋帝石重贵,当然是不可能救回来了。刘知远所率之军,连太行都没出。在寿阳的时候,刘知远很是“失望”地收到了,石重贵一家早被契丹人解送北去

而寿阳,在晋阳之东不过百公里。不过,刘知远东进倒也不仅仅是一次武装巡行,他很是轻松地将活动在太原府边缘的那支契丹军给击灭了,顺便重新夺回土门(井陉)。

至于史弘肇,率师北趋,一战而下代州,斩那叛降王晖。这本不是什么难事,以镒称铢,刘知远麾下,随便换一个稍微有点勇略的将领,都能做到。

但是那史弘肇却是没有这点自觉,仿佛立下了什么不世之功,尾巴翘起来了,开始对刘承祐的“南进军”指手画脚。竟然向刘知远请缨南下,立下五日而下潞州的军令状。

这消息传到前线,自然引起了张彦威等人的不满,近来显得有些急躁。

听其提起此事,刘承祐神色如常,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转而在张彦威意外的目光下,看向郭荣:“我驻兵于此,底下士卒不解其意,你可明白我的打算?”

闻问,郭荣轻轻地上前两步,平静地回答:“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以如今潞州的情况,并不一定需要武力夺之。前番向训归来,殿下再遣其出营只怕已然做好了,卷甲入上党的准备吧!”

注视着郭荣,刘承祐心中很平静,毕竟“周世宗”,能看出他的这点打算,并不足为奇,哪怕对潞州之事,刘承祐从来没有与其交过底。

而事实正如郭荣之言,从一开始,刘承祐就没有兵战强攻之心。虽然,他有信心,纵使打一仗,也能夺取潞州,但若能全州而下,又何需用武,损耗兵马。

这几日驻马虒亭,刘承祐可不是什么都没做,除了州城那边的动作之外,附近的襄垣、黎城、潞城三县,可已经悄然奉表献诚了。

“走,去第四军转转”给了郭荣一个赞许的眼神,刘承祐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当先朝北面走去。

第38章 赏

北哨那点小冲突发生之时,刘承祐正在慕容延钊帐中与之叙话。名将就是名将,并不多长的时间,这龙栖新编第四军已被其调教得有模有样,虽然还算不得强兵,但也初具其形。

听闻刺史薛琼亲自押送物资来营,刘承祐有些意外,派人接收的同时,亲自于军帐中接见他。

在当日初南下之时,刘承祐便已见过薛琼。此人在民间的官声口碑并不好,性格暴躁,为人霸道,待下苛刻,贪黩财货,亲戚也多有欺压良善的行为。

但是,有一说一,纵使有诸般缺点,辽州在薛琼的治理下,整体民生偏安,百姓算不得阜盛,日子却也还能过得去。在这个战火连年的时代,对于普通的黔首来讲,能够过得去的日子,已分属期求,故辽州治下,还算平静。

而在薛琼治理的这几年中,辽州府库渐增,对晋阳那边,也上缴了不少,颇得刘知远欢心。刘承祐领军南来,后勤输送多仰其力,这样的实干之才,足以让刘承祐忽略掉那些缺点。

况且,那些缺点,算不得什么大问题。比起那些一味以公肥私,无节制压榨盘剥生民的官、将,这薛琼还算有些“底线”的。所以,刘承祐对薛琼的态度,还算和善。

“殿下,下官此次所携辎需,有陈粮十二车,米面三车,被服鞋履五车,草料三车,另有油蜡杂物两车,猪羊十余头酒水,因殿下军令故,未敢运来。”军帐中,薛琼亲自向刘承祐汇报了一番。

身份的加成作用是很大的,在刘承祐面前,薛琼没有一点倨傲,低眉顺眼的,说话间,眼神不是偷偷瞟向刘承祐。只可惜,瞧见的只有那张过分平静的脸。

听其叙完,刘承祐点了下头,顿了顿,方才平淡地说道:“有劳薛使君了!”

“不敢,都是下官该做的。”薛琼赶忙应道。

“算下来,这已经是第四次输送辎需了!”刘承祐露出了一副审思的神情,琢磨了一会儿,问:“已经超出晋阳调度之需了吧”

“殿下英明。”闻言,薛琼脸上挂着点讨好的笑容,解释道:“此次是下官自辽州府库出资采购,又有本州名望、商旅,献捐资财,以助大军。”

平静的双目中闪过一丝波动,审量的目光再度落于其身上,那冷测测的眼神,很容易引起不适。待看得薛琼局促不安了,刘承祐慢声说:“薛使君,有心了。”

“殿下率河东虎师,以讨契丹,拯溺万民于水火,下官等自当鼎力相助,以资王师!”这些大义凛然的话,薛琼倒说得挺顺溜。

刘承祐却无心听这无甚营养的言论。刘承祐心里也清楚,那些捐献资财的辽州名望,恐怕不会是自愿的。也许,薛琼自己还截留了一部分。不过对此,刘承祐并没有深究的意思。

想了想,刘承祐说:“薛使君辛苦了!军中不便,且于虒亭镇中歇息。”

“是!”薛琼很识趣:“下官告退了。”

不过在告退之际,双脚没有挪动的意思,脸上却稍显刻意地露出了犹豫表情。

见状,刘承祐随口说:“使君还有何事?”

“不知龙栖第四军指挥使,是何人?”薛琼问道。

在刘承祐目光示意下,慕容延钊站了出来,拱手向薛琼:“末将慕容延钊。”

上下打量了慕容延钊两眼,薛琼轻笑道:“慕容将军治军有方,麾下官兵皆忠于职守,实令下官感佩不已。”

闻言,慕容延钊脸上有些意外,对其夸赞,有些不明所以,应和着说:“使君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刘承祐却听出了点意味深长,开口道:“薛使君这话里,似有弦外之音,直言便可。”

薛琼一下子变了脸,对着刘承祐长身一揖,语气郁愤地诉起了苦,将北哨临检那点事讲了一遍。

听完其叙述,刘承祐眉头轻微地蹙了蹙,偏头对慕容延钊吩咐道:“去查查,是否如薛使君所言。”

“是!”慕容延钊瞥了薛琼一眼,应命而去。

而注意着刘承祐的表情,似乎有了少许严厉的变化,薛琼心中微喜,继续愤愤说道:“军规军纪,下官也能理解。对外来人员,可疑之人,自当善加盘查,以备不测。但州中押送之人,来往非止一次,何需次次盘查,如此岂非多此一举,刻意为难。而在下官表明身份的情况下,那都头杨业与其下属,仍加折辱,还口出威胁之语”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下官受点委屈没什么,然所运辎需,关乎军情战事,迁延之下,误了时辰,下官可吃罪不起。况且,若龙栖军士,人人如此,下官恐其败坏殿下您的威名啊”

刘承祐默默地听这薛琼倒苦水,等起讲完了,方才回过神一般。略作沉吟,抬手安抚:“底下人确实是过分了,薛使君受委屈了。这样,你暂且入虒亭镇歇息,孤调查清楚,一定有所交代!”

“谢殿下!”得到了刘承祐肯定的答复,薛琼这回很识趣告退了。

待其退下,刘承祐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淡淡地说道:“才知道,我,竟然还有些威名”

“殿下早已声扬河东,自有威名。”张彦威嘿嘿附和一句。

没有多久,慕容延钊归来了,行了个礼,报告说:“殿下,末将寻杨业询问,一切如薛刺史所言。”

“这个杨都头,声名在外,胆子确是不小!”刘承祐语气中透着点玩味。

第四军中属于“先天不足”的,兵力不过五百来人,故直辖四个百人都。而四名都头,就以杨业最为悍勇,其所率第一都也是战力最强的。杨业的名声,在第四军中,已经很响亮了。

有点把不准刘承祐的态度,慕容延钊却是忍不住出言维护:“殿下,杨业严格听从军令,忠于职守。反倒是那薛刺史,前倨而后恭,还差点强闯军营”

见慕容延钊语气稍急,刘承祐挥手止住他,吸了口气,扭头问随侍在侧的郭荣:“你怎么看此事?”

“如薛琼之言,若龙栖军士,人人如此,那天下大可去得!”郭荣肯定地答道,语气中掩饰不住赞许。

“如何处置杨业?”

“何谈处置?杨业与其部下,殿下当赏!”郭荣接着刘承祐的话,郑重抱拳。

“那就赏!”刘承祐以更快的速度果断接口。

此时,张彦威开口提醒刘承祐了:“殿下,您方才可是答应那薛琼,给他一个交代的。”

“此事好办!”刘承祐说:“一并赏赐即可。”

“殿下打算赏什么?”张彦威有些好奇。

“杨业与其部下,由慕容指挥使,备些肉食,替我抚赏嘉勉!”

语气稍顿,刘承祐摸着光秃秃的下巴琢磨了一会儿,看向郭荣:“至于薛琼,你晚点,拿一份初定的龙栖军法,给他送去!”

听刘承祐的安排,帐中三人不由互视了一眼,很快,露出了点浅笑。

“是!”

第39章 连夜南进

收到刘承祐的“礼物”,薛使君表现出了点意外,随后便是沉思,慢慢地明白了什么,最终冷淡地一笑。除了私德有亏之外,这是个聪明人,蠢材是做不出辽州的政绩的。

就在傍晚时分,薛琼再次主动求见刘承祐,拜别归去,一脸笑吟吟的,对冲突之事,只字不提,仿佛完全揭过了一般。

不过以此人的气量,大抵是记恨在心里了,否则,何以连夜回辽州。从其态度,有点“无声的抗议”的意思。至于其心中记恨的对象是谁,那就不一定了。

薛琼的事,刘承祐并不是太在意,哪怕是一方刺史,于如今的刘承祐而言,仍旧是个小人物。况且,他的注意力,仍在潞州,在天下大势。

春夜的月光,仍有些幽冷,悄然洒落在静谧的军营之中。中军营扎于虒亭镇东南的高岗之上,营帐中,几盏烛火轻闪,将帐内的空间照亮。

刘承祐背手而立,默默注视挂在面前的一方舆图。舆图不甚完整,除了河东及其周边州县比较详细外,其余道州节度,都只简略地标注着地理位置。

刘承祐的目光落在东京开封,出神,昏黄的视线显得有些模糊。自开封始,刘承祐脑中不由模拟起契丹人北撤的路线,滑州,澶州,相州,磁州,洺州,邢州,赵州,一直到镇州(今石家庄)。

不由上前两步,贴近了看,刘承祐食指点在镇州上,绕着那片区域轻轻地画着圈圈,目光渐深邃:栾城在何处?杀胡林,又在何处?

思绪一转,刘承祐又重新落到潞州这边,两眼恰如鹰隼之目,满是凌厉之意,直勾勾地盯着上党。拖了这些许时日,潞州的事也该结束了。

“殿下!向训回来了!”外边传来亲卫的禀报声。

“请!”回过神,刘承祐立刻吩咐道。

未几,向训大步跨入帐***手便行一礼:“拜见殿下!”

“免礼,坐。”

向训直起身体,却没坐下,因为刘承祐还站着。

刘承祐目光清冷如常,打量着向训,风尘仆仆,面有疲态,气息尚微喘。从上党到虒亭,怎么算都有百来里,来回绝不轻松。

此前,刘承祐遣向训入潞州以探查,在进驻虒亭后,曾归来过一次,将上党的局情禀报了一番。其后,再身负刘承祐使命南下

亲自倒了一碗清水,走到向训面前递给他。双手接过,向训眼中浮现出少许讶异与感动:“谢殿下。”

见其仍旧端着水站着,刘承祐扭身至案后坐下,向训屁股这才落座。

待其喝了口水,平复了一番呼吸,刘承祐方才问道:“结果如何?”

面对刘承祐的问询,向训显然早有腹稿,几乎不假思索答来:“已经联络好了,节度判官高防、巡检使王守恩、肃锐指挥使李万超,皆顾念国家大义,愿意反正,以迎王师!李将军让卑职上禀殿下,只要我军南下,必使州城开门以迎!”

闻言,刘承祐略作思量,问:“节度留后赵行迁呢?”

“其人冥顽不灵,一心投靠契丹人,并无回头之意。”向训说道。

“可惊动其人?”刘承祐眉头微凝。

“此人压迫潞州将校,弹压军民,以抗王师。坐困帅府,一心等待着契丹人的援兵。”向训摇了摇脑袋,面露不屑:“”

“契丹援兵?”刘承祐立刻追问:“时间也不短了,那耿崇美,可有消息?”

提及此,向训脸上也不禁流露出一丝郑重,沉声道:“正欲禀报殿下,自节度府传出消息,耿崇美率伪辽兵马北上,已入泽州,迫近潞州。”

得到这个消息,刘承祐的表情显得严肃多了,起身,缓缓地踱步思量。

向训跟着站起身,继续禀道:“初闻此消息,卑职恐事情发生意外,火速北来。殿下,若使胡兵进入潞州,局面也许将脱离我军掌控,不得不防啊!”

“可知耿崇美率兵几何,距离潞州还有多少路程?”垂首复仰,刘承祐看着向训,欲确认。

向训却摇头,给了一个颇令人失望的回答:“卑职只探得其军已过泽州,余者,不敢保证。”

闻言,刘承祐眉头锁得更紧了,心情似有不佳,深吸了一口气,突地悠然一叹:“对方,应当不会连夜进军吧!”

听刘承祐这么说,向训有点愣神,不解其意。正欲深思,刘承祐已解了其疑惑,对他说:“看来,还要辛苦你一趟了!”

向训若有所思,当即抱拳:“请殿下吩咐!”

刘承祐没有直接回复他,而是朝外高呼一声:“来人,将马都校给我叫来!再叫上韩通!”

说完,便回身坐于帅案,静等。

没一会儿,马全义迈着干练的步伐走了进来,后边跟着韩通。不待其行礼,刘承祐开门见山,直接下令:“全义,你立刻率第一军将士,轻装简行,火速南下,趁夜直趋上党。我派向训辅助于你,届时与城中义士联络,里应外合,给我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上党,我自领军后续。”

“唔”说着,刘承祐又看了向训一眼:“上党城虽有联络,仍不得大意,务必当心,不可大意。具体情况,由向训告知于你!”

“是!”马全义初时还意外,待听明白之后,果断应命。

“韩通!”刘承祐转向韩通。

闻唤,韩通激动地一瞪眼,挺身应命:“在!”

“稍后,你率骑兵都与向训先行出发,去上党。其后,绕城向南刺查敌情,给我搞清楚耿崇美军的动向。记住,倘若发现胡兵行踪,不得打草惊蛇,引起其注意!”

闻令,韩通粗着声音吼了一嗓子:“是!”

命令下达,刘承祐身体又慢慢放松下来,摆了摆手:“去吧!”

随着刘承祐一道急令,虒亭的龙栖军将士再度动了起来,不止是第一军,全军都在准备拔营,平静许久的屯驻大营,很快便陷入一片忙碌之中。

第一军的效率很高,迅速集结起来,抛却一切重械,仅羸半日之粮,打着火把,顺着虒亭道路,抹黑南去。

而刘承祐,则多费了一个多时辰,将一切收拾完毕。

三军集合完毕,伴着刘承祐一声令下,龙栖全军,开始向上党进军!

第40章 潞州三杰

上党的“革命”形势,事实上比起刘承祐预想的,还有乐观一些。向训的回报,实则仍显保守。

前节度使张从恩去汴之前,将军政尽委于三人,知节度留后赵行迁、节度判官高防还有潞州巡检使王守恩。

而这三人中,除了赵行迁之外,另外两人都对投靠契丹表示不满。尤其是高防,此人极具民族气节,在当初张从恩有有意“变节”,投诚契丹之时,便明确而强烈地表示反对。

从梁晋争霸起,中原政权几番更替,在这个过程中,崛起了一支强大的力量——河东武将集团。尤其是灭亡朱梁之后,河东集团已不再局限于晋地,开始向全国扩散。王朝兴衰,基本就是河东武将集团内部倾轧博弈的结果。

从后唐到后晋,再到如今的刘知远,中原王朝的迭代,从来就没有脱离“河东”这个基本盘。

而这高防,便属于河东武将集团中的一员,且是数量最为庞大的一个层级。他是土生土长的晋人,武将世家,往上两代都是跟着晋王李克用、李存勖父子打江山的。地位虽不高,声名也不显赫,但始终活跃在政军之中。

眼下的上党,军政皆掌于高防、王守恩之手,这两人都是张从恩留下来辅助赵行迁的。王守恩还是张从恩姻家,服丧期间被召来委以要职,结果契丹使者至后,揽权敛财。怒而生恨,与高防一合谋,将赵行迁架空了。向训奉命一联络,更是毫不犹豫地献诚了。

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就是肃锐指挥使李万超了,他麾下有一千多肃锐军士屯驻上党。但是,此君的态度甚至比高防的还要强硬,当年阳城大战,这位还领军与契丹人血战过。

至于那节度留后赵行迁,要说他真铁了心投靠契丹,欲一条路走到黑,却也不见得。只是在他知留后的这月余时间中,配合着耶律德光的政令,与潞州的括钱使,大肆括取钱财,得罪了太多人,城中军民有太多人欲杀之而后快。

对上党城中的危险局面,哪怕再迟钝的人,都能察觉到。北有河东兵马入境虎视眈眈,内部又离心离德,但赵行迁却没有丝毫办法,如今只能与契丹来使龟缩于节度帅府,苦苦期待着耿崇美的到来。到如今,连催促求援的信,都发不出去了。

夜半时分,晋中大地还笼罩在一片如墨的暮色中,一支骑兵擦着黑,匆匆南来。在上党城外,分为两波,大队过城,继续南行,小队十余骑,举着火把直接朝上党城靠拢,领头的正是向训。

原本一片宁静的城头立时被打破了,值守小校警醒地喝问:“什么人!”

向训带人,勒马于安全距离之外,喘息几许。仰头望着那高高的城垣,直接亮明身份:“在下是高判官与王巡检的朋友,烦劳去通禀一声,夜驰上党,有急情相告!”

亮出高防与王守恩的名号,还是很管用的,小校立刻派人去通知了。未己,城门打开一道口子,向训这十余人,被轻易地放入。

城中,肃锐军驻地,向训被指挥使李万超迎入他的军帐中。李万超身形强健,面目硬朗,头上带着一道明显的伤疤,一看就知道这是名历经戎事的将领。

“向兄,你且于帐中歇息片刻,王、高二公,稍后即到!”入内,指着布置简朴的军帐,李万超抱拳一礼。

“在下也就不与将军客气了!”向训拱手回了一礼,十分自然道:“随我南来的弟兄,烦劳将军安排一二。”

“那是自然,请向兄放心!”

向训的脸上,胡须蔓杂,两眼似乎已有些模糊,尽显疲态,一副糜顿的模样。南北连续奔走,甚少停息,又是夜行,两百来里路程折腾下来,向训也确是不容易。一倒下,便进入呼呼大睡的状态,身体的疲乏似乎伴着那一阵阵冗长的鼾声散去。

没能让向训歇息多久,不过片刻的功夫,高防与王守恩赶到肃锐营。被叫起,向训脸上也毫无不耐之色,见过礼后,便强打起精神与三人商量大事。李万超还十分贴心的,给向训准备了点吃食。

饭食虽然简陋,但向训吃得蛮香。也不顾什么礼不礼的了,边吃边同三人讲着:“三位,得知上党的情况,殿下已经决定连夜派军南下。龙栖第一军,已经率先出发,估其脚程,天亮之前,当能至城下。殿下中军,自在其后,上党这边,就看你们了”

嘴里嚼着东西,向训说话稍显含糊,但三人显然都听清楚了。在向训目光下,巡检使王守恩当即表态:“我等盼王师如盼甘霖,必定率城以归!”

王守恩这个人,要说他有什么能力,那倒不见得,为人分外贪婪,每任职地方,以聚敛为事,且毫无下限。只是他家世豪贵,有个十分厉害的老子,受其荫庇,一路官运亨通。

其父王建立,是随唐明宗起家的名臣,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性格严烈,手段酷辣,杀戮虽多,却极具威名,曾显贵至封王。纵观五代诸朝,异姓封王者,虽然不少,但能封王的,都是一时豪杰。

故在王、高、李三人中,王守恩隐隐为首。他表完态,李万超有点迫不及待地接话:“向兄,且放心,赵行迁与那契丹括钱使为恶,军民愤慨。我等早不甘为胡寇俎上鱼肉,纵使王师不来,亦有举义之心!”

对这三人的态度,向训早就摸清了,否则也不会大胆联络。此时闻言,点了下头,郑重地说:“殿下之意,要全城而下,不得引起上党动乱。接下来,还要对付,可能北上的契丹军队。”

“此事倒也无虞!”高防说话了,此人一脸稳重相,看着就使人心安:“上党军队,尽在我等掌握,赵行迁与契丹括钱使翻不起什么波浪。倒是那耿崇美,殿下顾虑的有道理,不得不防。”

“有诸军协力同心,大事必成!”向训笑道。

“事不宜迟!我等连夜举兵,杀入帅府,斩杀赵行迁与那契丹胡酋,献城归顺,如何?”这个时候,李万超一拍大腿,目光灼灼地望着三人。

听其言,向训不作话,只是瞥着王守恩与高防。二者对视了一眼,高防点头,王守恩拍板:“李将军但率兵攻打节度府,本官领城守士卒控制全城!”

“三位,在下已是身心俱疲,上党之事,就烦劳你们了。我便于这帐中,再睡一觉,希望我醒来之时,全城尽是佳音。”见状,向训表现得十分轻松。

李万超却是十分佩服向训这气度,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向兄就于本帐好好歇息一晚吧!”

第41章 卷甲入城

王守恩三人退去,准备发动,向训还真就倒在一张军榻上,闭上了眼睛。

当然,哪怕身心俱疲,但是在这种时刻,向训又哪里真的能睡得着。眼睛虽然闭着,耳朵却高高竖起,当营中传出士卒集结的动静之时,向训更是探手握住了随身的长剑。

很快,李万超带有些激愤的话音自远处飘来,虽然模糊,却大抵能听出,那是李万超在宣布举义,激励士卒,调动情绪。

在一阵呼喝声中,肃锐军士奔营而出,往节度府而去,身在帐中,向训能够感觉到士卒疾奔的震动。声响渐渐远去,军营慢慢安静了下来,并没有过多久,自节度帅府那边传来了一阵喊杀动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再之后,向训彻底放松地睡着了。

拂晓时分,东方照常露出了那一抹鱼肚白,上党城北数里,一夜的急行军后,马全义领军如约感到,甚至在他的催促下,抵达的时间比起预期还要早些。

上党西北,乃两面平川,视野开阔,跃马登上一座小山坡,向南张望,能够隐约望到那矗立在平原上的城池。

“马将军,前面就是上党了!”带路的探骑头目,指着远处晨雾中的上党城,向马全义说道。

“传令下去,让军士们就地休息,饮水进食!”招来两名营指挥,马全义直接下令道。

又对身边的探马吩咐道:“你带人,去城下探一探情况。务必小心,但有情况,立刻来报!”

“是!”

顾不得精神的少许萎靡,一面等着前方的探报,马全义一面考虑上党的情况。这是他第一次独立领军,虽然在计划之内,这一次的任务并不难,但军争大事,从来都是大意不得,再加刘承祐的信重之托,马全义表现得分外谨慎。

依着矮坡,第一军的士卒们就地歇息,军中有些经验丰富的老卒,都抓着这难得的时间进食,恢复体力,随时准备着可能发生的战斗。

一夜的急行军急行军下来,他们也就在途中停息过一次,在马全义的催进下,还有不少士卒掉队了。到此时,全军已是精疲力竭,战斗能力也不剩几分了。

没让马全义等多久,探马归来,还带回了向训派出的联络士卒。带来了好消息,上党举城顺降,马全义大喜的同时,心中也松了口气。

“将军,是否向上党前进,进城休整?”

闻问,马全义却是摇了摇头,回首望了望坡下疲惫不堪的士卒们,抬手道:“不急,再等等!”

硬是又拖了半个多时辰,待第一军将士状态有所回复过后,马全义方才下令,向上党城前进。等他小心翼翼地领兵至城下之时,天已大亮,城门已开,向训与李万超就站在城下。城头上,悬挂着两颗血淋淋的头颅。

“马将军!”向训立刻迎了上来,顺便介绍了一下李万超。

比起向训,马全义要嫩得多,不说其他,年纪的差距都摆在那儿。虽然如今向训只是刘承祐身边的一名侍卫,马全义却是一点也不敢小瞧,一名简单的侍卫是不会被授予那等重要使命的。

态度没有丝毫倨傲,礼节性地寒暄几句,问起城中的情况。

向训眼圈有些黑,表情却十分轻松,笑着说道:“今晨,李将军率肃锐军将士,围攻帅府,斩杀了赵行迁与契丹括钱使。如今城池,已尽在掌控,就待殿下南来!”

“好!”马全义满脸喜色,招来一名骑卒,便吩咐道:“立刻派人去通知殿下!”

“马将军,弟兄们行军辛苦,末将已命人清理好营房,准备好吃食,还请进城!”这个时候,李万超主动开口说道。

“多谢!”

见李万超态度确是友善,且主动邀请入城,马全义这才将心中的戒心又放低了些,不过,仍旧警惕着,带人进城间,还观察着城下的情况。

“进城之后,立刻派人去节度府!”进城间,向训悄然靠近马全义,面上不动声色,嘴里小声说道。

马全义稍感讶异,随即点头应下。

此时的节度府中,有些忙碌,除了清理少许尸体之外,一些士卒正在府中各处,翻箱倒柜,抄掠财货。更有甚者,府库的大门被撬开,成群的士卒正朝外搬送着。

下令的人,正是王守恩。这厮,才下上党,心中的贪欲便爆发了,或者说,他早就盯着节度府了。

府中,除了前节度使张从恩的家财之外,府库中还有大量赵行迁与契丹括钱使搜刮的钱财。在控制住全城后,天方亮,王守恩便迫不及待地带着人闯入帅府了

府库前,王守恩一身锦袍,望着摆在院中,大箱小箱的钱财,两眼直发亮。其身边,高防表情严肃,脸上似有不满。

“王使君,府库之中,皆是国家财赋,岂能侵占,还请下令,让将士们停手!”看着王守恩,高防还是没能忍住,劝说道。

瞥了高防一眼,王守恩笑呵呵的,当即招呼了几名士卒,指着一个箱子:“把这箱,抬到高判官府上!”

闻言,高防脸上怒色一闪,仿佛受到了羞辱一般:“使君,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莫不是嫌少了?”王守恩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点肉痛的色彩:“那就再加一箱!”

听其言,高防气急了,直接上前用力地抓住王守恩的手臂,扭头怒视那些欲将府库搬空的士卒,断喝道:“都给我住手!”

高防在上党,威望可不低,他这一发话,士卒们顿时停下动作,望向这边。

王守恩也不满了,甩开他的手,盯着他:“高判官,你想干什么?”

高防毫无畏色与其对视着,语气愤然,高声道:“我等响应晋阳天子举事,是为家国大义,是为对付契丹人!如今方正旗,使君便欲尽取府库,传将出去,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我等?”

说着,高防手指府库,声音又拔高了些:“这些资财,有多少是契丹括借的民脂民膏,使君岂忍心据为己有?”

高防言落,王守恩却是面露冷笑,讲出一番很有“道理”的话:“将士们甘冒生死随我等举义,对抗契丹,取些钱财以赏功,这有什么不对的。至于这些民财,我等杀契丹使者,免潞州百姓再受盘剥,正可作为奖励,也免于我等再加税增赋以犒军。”

“你!”闻王守恩大言不惭地说着谬论,高防气急,胡须都翘了翘。

“我等举兵,是为响应河东大军,二殿下领军将至,搬空府库,如此做法,届时如何同皇子殿下解释?”抑制着怒气,高防拿刘承祐与河东军说事。

王守恩眉头微蹙,看起来有些忌惮,似在思索。见其状,觉得王守恩听进去了,高防也平静下来。他却不知,王守恩心里想的是:正是因为河东军要来,才要在他们进城之前,捞上一笔

正欲开口再劝,却闻王守恩粗着嗓子,固执道:“就是河东军来,二殿下当面,也该给弟兄赏赐。否则,凭什么给他卖命!”

言罢便不再理会高防,转身夸张地朝其属下士兵吩咐着:“都给本官听好了,院中所有钱箱都搬到我府上。唔给库里留两箱!节度府中也不要抢搜了。”

第42章 一心求财王巡检

在高防的阻挠下,耽搁了不少时间,马全义带兵进驻节度府,时间正巧,河东兵马一到,也宣告王守恩的夺财打算落空了。

在马全义这么个“小儿”面前,王守恩显得十分嚣张,以功臣自居,一场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小冲突产生了。

没多久,李万超也带着肃锐营前来凑热闹,对王守恩的贪鄙,他自然也十分厌恶,果断地站到了高防这一边。

在几方联合施压下,王守恩极不情愿地退出了节度府,忍痛留下了那些钱帛。不过一夜的功夫,“潞州三杰”本就不深的交情,直接宣告破灭,同时,就因为这个小插曲,王守恩心里已然闹起了别扭。

在向训的建议下,马全义使第一军,只进驻节度府,完全控制北门,余者人仍由潞州本州军队负责。这样的动作,明显带着戒备,但无论是高防,还是李万超,都积极地配合,唯有王守恩,骂咧不已。

而这些,都看在向训眼中。他此行,除了联络策动举义之外,另负使命,观察潞州文武将校前后表现,甄别其心。到占城为止,他心里已然有数。

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在当日傍晚时分,刘承祐率龙栖剩余全军,经过一日夜的行军,终至上党城下。

上党北关,王守恩连同潞州文武并上党贤达亲自于城垣下迎奉。刘承祐身被铁甲,凤翅兜鍪下,那张年轻而严肃的脸显得英气勃勃的。不少人都微感讶异,这二殿下,当真如传闻中的那般年轻。

“末将王守恩,率潞州文武,恭迎殿下!”望着高头大马上的刘承祐,王守恩近前一步,以一种主人的姿态,向刘承祐行礼。

后边的潞州军校与职掌官吏随其后,齐声拜见。扫了一圈,刘承祐抬脚敏捷下马,手一挥,声音沉稳:“诸位免礼。”

“谢殿下。”

这个时候,向训与马全义迎了上来,就在城下,简单地介绍了一番情况。刘承祐颔首,仍旧很平静地说:“诸位辛苦了!”

抬起头,就近望着城墙上那两颗血液已凝固的首级,问道:“那是赵行迁与契丹括钱使?”

“正是!”王守恩却主动抢话,手上指,有点大义凛然地说:“这二人贪暴无度,罪大恶极,上党军民深恨之。故斩其头颅,悬于城墙曝晒,以惩其恶行”

闻言,刘承祐若有思索,收回目光,轻声吩咐着:“将其撤下来吧!”

“这。”王守恩当即说道:“殿下,此等奸佞恶贼,不值得同情。当待其曝干,再挫其骨,扬其灰,放泄上党军民之恨。”

斜了王守恩一眼,刘承祐眉宇微沉,凝视着他,只一眼,便收回,平淡的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撤下来,孤,另有考量!”

王守恩这下,不满了。

还是高防上前一步,拱手恭谨说:“殿下,天候已晚,还请大军进城休整。卑职等,已于节度府中设宴,为您接风洗尘!”

金乌西垂,摇摇欲坠,天色早已晦暗,刘承祐点头,一招手:“那便进城吧!”

随着龙栖军全军至,上党的局势才彻底落入掌控之中。去节度府路上,刘承祐将向训招到了身边,小声询问:“城中情况如何?”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上党可谓军民齐心,以迎王师。”向训以同样低的声音,快速同刘承祐禀报:“为防止出现意外,杀了赵行迁之后,全城便已戒严。第一军将士,控制着北门与节度府守备。高判官与李将军,都是深明大义之人,全心推戴献诚。”

从向训的话中,刘承祐听出了些许异样,问:“那个王守恩?”

眼神往前边飞了一下,向训表情间流露出一丝轻蔑,将清晨那点情况道来。

听完向训的描述,刘承祐意外之余,表情却没什么波动。只是脑中回忆起方才城下王守恩的表现,目光稍稍转冷。

“殿下,王守恩荫庇为官,虽小有大义气节,但为人声名狼藉,贪得无厌。此番举义,未竟全功,便欲占公资以谋私利。这样的人,无大智大勇,却有小人之心,当此之时,还需善加提防,以免发生什么意外”刘承祐还在思忖间,向训出言提醒。

闻之,刘承祐面色平静,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带着点蔑视,应道:“我知道了。”

并不是太长的距离,很快便至节度府,环视府院,能够瞧出诸多仍旧未收拾完的狼藉,所幸已没了清晨那仿若强盗过境的场景。

注意到了刘承祐的目光,高防主动说道:“攻打帅府时,赵行迁冥顽不灵,率人抵抗,故有此乱象。”

若非是向训早有禀报,也许刘承祐还真就相信了。瞥了眼王守恩,又看向高防,此人似乎有点回护王守恩的意思。

稍晚些的时候,节度府正堂,灯火通明,一场联络感情的宴席开始了。在座人并不算多,潞州文武就王、高、李三人并几名校官,刘承祐这边,张彦威、郭荣作陪,另外加上个向训。其他人,可被他安排接收城池、布防要地去了。

“我父起兵于晋阳,是为廓清寰宇,拯溺天下。诸君不惧胡寇势大,于潞州响应,乃大仁大勇之举,令人钦佩。举义之事,如此顺利,都是诸位的功劳。我在此,以此酒敬诸位一杯,以表心中敬意”如今的刘承祐,说起这些场面话,却也没有一点不适应了。

只是,平静的脸上平静的表情,再配上平淡语气,总使气氛略尬。即便如此,一干人也十分给面子地附和。

一杯下肚,刘承祐扫着潞州文武,尤其是王守恩、高防、李万超三人。

此番下潞州,看起来十分轻松顺利,甚至有些索然无味。然,只需看三人的出身,便可知,潞州的顺服是可预期的。

王守恩,辽州榆社人;高防,太原寿阳人;李万超,太原晋阳人不说其他,就乡党之间的“情谊”,便足以使他们亲近晋阳。再加上,同出于河东武将集团,刘知远势力庞大,军队强悍,有成就大业的实力,在国家大义的感召之下,全城以降的抉择,并不难下。

从城下始,刘承祐基本将人认了个全,既在宴席,趁着不算高昂的兴致,开始安抚拉拢起人心。

看着脸色微怏的王守恩,刘承祐缓缓地说:“王巡检家世显赫,得潞州将士推戴,举义方才如此顺利。当年韩王(王守恩父王建立爵封韩王)挺剑越马,与契丹战,屡建奇功,声威扬于华夏;今朝王巡检与潞州诸军,挥洒大义,共抗胡寇,实有韩王之风。父子两代,共敌契丹,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对王守恩的夸奖,刘承祐当然属违心之论,但是,有的话,纵使虚伪,也不得不讲。

感受到刘承祐言语中的“亲善”之意,王守恩来了精神,脸上笑容展开,没有谦虚之意,却说着谦虚之辞:“殿下谬赞了!末将岂敢与家父相提并论。”

大概是认为刘承祐心情很好,又受其那般恭维,王守恩眼珠子转悠了两圈,面露得色,朝刘承祐低笑道:“殿下,末将有一事容禀。”

“但讲无妨。”刘承祐表现得很有风度,伸手示意。

见状,王守恩眉毛扬了扬,捋着他修葺地很整齐的胡须,说道:“殿下,晨间举义,杀赵行迁,控制全城,潞州士卒出力颇多。自古就是,有功当赏,府库之中,尚有资财,殿下何不取之以慰军心,士卒们受了赏,必定拼死报效”

“另外,此前赵贼横行,向全城军民括钱,以致城中将校官吏拮据,生活困苦,殿下是否也分拨一二,以解其窘迫?”

王守恩话落,堂间一下子静了下来,在场诸人神色各异,高防与李万超诧异,郭荣严肃,张彦威冷笑,向训不屑

至于刘承祐,看着一脸“认真”的王守恩,不禁有种发笑的冲动。

冷笑!

这携功邀赏,刘承祐还是头一次遇见。听王守恩之言,再考虑到其脾性,口口声声为士卒、将校、官吏请命,实则也是在替他自己请赏。若士卒都得赏了,那他这举义功臣,又怎能少得了。

而观王守恩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哪怕以刘承祐的心态,也不禁生出些怒火。

王守恩似无所觉,有点期待地等着刘承祐的反应。不过,刘承祐一时没有说话,目光清冽,盯着手中把玩的酒杯出神,缓缓地拿起,小啜一口。

心知王守恩所请,惹恼了刘承祐,高防这个时候,立刻举杯出声,干笑道:“殿下,王巡检喝多了,此乃醉言,勿需在意”

王守恩本就对清晨高防的阻挠不满,此时见他又出言坏他财路,表情顿时一阴,正欲发作。

刘承祐此时放下了酒杯,目光恍过堂上众人,幽幽道:“孤觉得,王巡检所言,皆是实在话,甚是有理。将士们有功,自当犒赏;官吏们受苦,亦当抚慰”

闻言,王守恩一下子眉开眼笑的,声音高昂道:“殿下英明!”

第43章 接见

一场宴席,最终在略显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自觉得到了刘承祐的“允诺”,王守恩满意而去,高防则叹了口气,至于李万超,情绪怏怏,有点耻与之为伍的样子。

“殿下,这个王守恩,真是不知死活,讨赏竟然讨到您面前了!”堂间,几人留了下来,张彦威很“政治正确”地率先对王守恩发起声讨。

向训也轻晃着头,感慨道:“卑职早知王守恩贪鄙,却不知,其人利欲熏心竟至于此!当着潞州文武向殿下请赏,这是在逼赏啊!”

刘承祐此时,却已经恢复了泰然,表情平和,看向郭荣,问道:“你觉得此人如何?”

“小人也!然天下道州,这样的人,绝不在少数,殿下却也不必过分为之烦忧!”想了想,郭荣平静地回答,随即看着刘承祐:“对其所请,殿下打算如何应对,果真从之?”

刘承祐视线收回,目光下视,盯着面前的一盘菜,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道:“就算王守恩不提,我也有出府库之资以赏慰将士。聚敛人心,金银钱帛,虽不是最有效的方法,却是最直接的手段,亦可让将士们感受到我看重之心!”

听刘承祐此言,张彦威坐不住了,只当他是欲向王守恩“服软”,瞪大眼睛说:“殿下,如此岂非如那王守恩愿?如此一来,只怕此人会更加张狂啊。”

“不至于此!”刘承祐抬手止住有点激动的张彦威:“赏励士卒,本是我意,又岂是一个王守恩,能够左右的?”

张彦威愣愣地安静下来了,郭荣与向训却望着刘承祐,似乎在等待其下文一般。

果然,只顿了顿,刘承祐便补充说道:“既要恩赏将士,需知数目,去整理一份上党将士的详细名单。此事,就交给你了。”

迎着刘承祐的目光,郭荣微讶,很快明白了什么,一抹笑容在嘴角绽放开来,抬手应道:“是!”

见郭荣意会到自己的想法,刘承祐满意地点了下头,又沉吟了一会儿,刘承祐问向训:“这王守恩,在潞州实则并无根基吧”

闻问,向训点头:“是的。他是在张从恩离州去汴之前,委任的巡检使,若论在上党的影响力,比起高防与李万超,相差甚远!”

连续眨了几下眼睛,刘承祐说道:“这段时间,与高李二人,多多亲近。”

“殿下,高、李二人,皆是干才,高防朴诚稳重,李万超勇猛刚毅,非王守恩可比。”应诺的同时,向训不由向刘承祐建议道:“您,不妨接见二人”

“你似乎很欣赏这高、李二人?”刘承祐看着向训。

向训一低头,轻声道:“卑职不过您身边为中涓事者,高、李皆国之将臣,年纪既长于我,才干皆著于我,品行俱高于我,只是聊表心中敬意,不愿殿下错失国士罢了!”

向训平日里是个很自信的人,心中自有傲气,但见他言辞谦谦,这般推崇高防与李万超,刘承祐心中暗思,排除掉向训言语中谦逊的因素,那二者,多少应当有些才干的。

“不过在我看来,星民刚毅果断,可付大事,是真国士也!”随即刘承祐目光流露出欣赏之意,对向训说。

“殿下谬赞!”刘承祐的正面夸奖,让向训更加谦虚了。

“细数下来,你也是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二人了,确是不妨见见。如欲彻底掌控潞州,这二者也是关键!”摆了下手,刘承祐说道:“国朝初立,天下未平,正是亟需人才的时候。”

“不过眼下,契丹人仍是大患,也不知耿崇美军至何处了?”说着,刘承祐眉目间隐现几许凝重,抬眼问:“韩通那边什么情况。”

闻问,向训摇着头:“今晨之时,韩通便率骑兵,直接向南来探查而去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消息传回。”

“大意不得!”刘承祐声音微沉,随即释然,对三人道:“让各军营,各据城中要处,都给我警醒些!韩通归来,立刻通知于我!”

“是!”

夜间,刘承祐直接宿于节度府,坐镇上党。此时刘承祐麾下,也算人才济济了,尤其是柴荣、向训,都是允文允武的,有他们帮衬,区区上党城,自然尽在掌握。

稍晚些的时候,高防被请来了,在侍卫的引导下直入二堂拜见。堂间燃烧着十余支蜡烛,各处被照得分外亮堂。

刘承祐,正埋头于案上,阅览着潞州的一些州志典籍。书册皆已陈旧,且许多信息都是好几年前的,比如人口数量,土地情况,税赋情况,历任官员施政等。

信息虽有些过时,但刘承祐看得却是津津有味。尤其关注潞州治下各县官员,可惜没有见到些“熟悉”的名字。

唯一让刘承祐感到欣慰的,便是府库之丰足,当真能用充盈来形容。赵行迁与契丹的括钱使,确是将潞州刮了一层皮,据其账目,所括之钱帛,价值千万钱以上

高防入内,便见着手执卷册,伏案阅视的刘承祐,那副认真的表情,让他微感讶异。

刘承祐有些装,似乎没发现有人入内一般,直到侍卫禀报,回过神,见到高防,起身亲自相迎。

“拜见殿下!”

“高判官请坐!”

“谢殿下!”坐下,高防直接发问:“不知殿下夜召下官,有何吩咐?”

见状,刘承祐放下了手中的账册,肘靠书案,整个人显得十分放松,借着亮堂的烛光打量着高防。

面对刘承祐的目光,高防坐姿端正,目不斜视。从头到尾,此君都很具礼节,自带一股沉稳气度,就这表现,便有贤士之风。

“我听闻,从十年前起,高判官便一直在张从恩属下任职。张从恩为北京留守,你为太原府属官;调职澶州防御使,你以判官从之;入朝中枢,你亦随之进京;留守西都,你又以推官事之;及服母丧,期满,又随张从恩移镇郓州、晋州、潞州,历三镇判官”

随着刘承祐缓缓叙来,高防脸上止不住讶异,这几乎将他而立之后,十来年的仕途生涯给理了一遍,刘承祐显然对他有过详细的调查。

没有在意高防的表情变化,刘承祐继续说:“十年随侍,辗转各地,未曾废离,高判官与张从恩可谓感情深厚了。何以此次,如此坚决地选择背弃他,竟不顾多年主臣之谊?”

第44章 千金市枯骨

刘承祐这话问得有些尖锐了,甚至在直指其有背主之心。

迎着刘承祐稍显阴冷的审视目光,高防毫不躲闪,不过脸上不禁浮现出肃重之态,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张从恩于我,原有知遇之恩,每任事,多以亲腹相待,为报此恩德,下官自当倾心侍奉。然个人恩德,终究小节,张从恩舍弃家国大义,宁肯以州镇臣服契丹胡寇,这却是下官万万不敢苟同的!”

“向使张从恩,能尽臣节,纵只稳守关隘,卫护百姓,下官也定一如既往,追随左右,竭诚效力。然而,张从恩弃州而去之日,便是我二人义断之时!”

说到最后,高防声音激昂,脸上竟有些动情的失态。

“十载恩德,不及家国大义!”听完其解释,刘承祐目光平和下来,嘴里念叨一句,旋即朝其拱手:“高判官高义!”

“下官只求无愧于心!”高防表情渐渐平静下来,沉声说。

高防的话,确是大义之言,尽显高节,这也许就是其内心的真实想法,抑或还有其他什么原因。但刘承祐心中已然断定,此人确实是值得拉拢的。

抛开那个稍显“沉重”的话题,刘承祐转而问道:“适才,对王守恩所请,高判官有何看法?”

高防似乎还未彻底摆脱开自己的情绪中,突闻此问,愣了一下,但也听出了刘承祐语气中对王守恩的不满,垂首稍思,有点含糊地说:“王巡检,应当是顾念军中将士,故舍下面皮,为其请命吧”

“今晨节度府中之事,我已听说了,对其为官务政做人,亦有所耳闻。依常理,高判官与王守恩,本无过厚交情,经过争执,关系应当十分不和才是!”看着高防,刘承祐两眼中透着疑思:“然而,自城下至宴上,再到此刻,听你说话,却隐隐有回护王守恩的意思,这,却是何故?”

听刘承祐此问,高防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叹道:“王巡检为人虽然贪财好利,骄横鄙陋,然官职资望,皆是潞州文武之首,此番诛赵,亦是他倡导。下官固知其性格乖张,实不忍看其跋扈行举,惹怒殿下,以致罹祸”

听高防这般说,刘承祐眉毛微微扬起,他想到了向训还说过,高防为官,曾代人受过,而毫不辩解,只为救人性命。联想到今时,为王守恩辩,此人温厚,确使人敬佩,不过在刘承祐看来,却似乎有点迂腐。

脑筋一转,刘承祐幽幽问高防:“高判官此言,隐隐有劝诫我的意思,莫不是怕我,无容王守恩之量?”

“下官不敢!”闻言,高防连连摇头否认。

刘承祐却坐正了身体,表情变得冷冽,凝视着高防:“不瞒高判官,我对王守恩确是不满,似此类人,无论为官何处,必以聚敛为事,非百姓之福。我欲杀之,为天下除一害。至于潞州,则上报晋阳,请以高判官为节度,你看如何?”

刘承祐平淡语气间,杀意凛然,高防却是悚然一惊。愕然地望着刘承祐,脸上没有一点喜意,反而急声说:“殿下万万不可!”

见其激动的反应,刘承祐神色反倒恢复了正常:“为何?”

高防不假思索答道:“此次举义,王守恩的功劳终究是无法抹杀的。若非其鼎力相助,潞州恐怕不会这般轻易便全州而下。倘若他率潞州兵马,与赵行迁垢合,以待契丹军马,潞州的局势早至糜烂!”

说到急处,高防口中已经直呼王守恩之名:“一个王守恩算不得什么,殿下杀之如杀鸡,但若无故而杀之,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殿下,看待晋阳?方今天下,契丹仍旧势大,刘公虽建号于晋阳,但真正控制的也不过河东十州之地,正当联合中原、河北方镇,共击契丹之时。”

“方取州县,便杀功臣,不只潞州将校寒心,传将出去,必使天下节度心存疑虑,这对抗击契丹的大业,实有害无益,还请殿下三思!”

高防的话,听着有那么些道理,但是,实际不会有那么夸张。区区一个王守恩的性命,还没有资格左右天下局势,影响“逐辽”大业。

但是,刘承祐此时却是相信,高防是真心想要保全王守恩的性命,该是为了顾全大局,再加上一点心善。

嘴角轻微地勾了下,刘承祐淡淡地感慨道:“我与高判官虽初识,却不想,能闻君这一番肺腑之言。”

注意着刘承祐的神态,一副快要被说服的样子,高防念头一转,又说道:“殿下可曾听过千金买骨故事?”

“自然。”刘承祐瞥了他一眼,心中都大概猜到他接下来会什么了,直接说:“细细想来,这王守恩还真似一块骨头,冢中枯骨!”

“罢了,孤,此番就纳高判官之言,学一学郭隗口中那名国君,来一次‘千金市枯骨’”

听刘承祐这么说,高防微讷,这转变似乎有点快,冷静下来,但瞧着刘承祐那平静的面庞,下意识地出声问道:“殿下您,并无杀王守恩之意?”

“如你所言,一个王守恩的生死算不得什么。其贪财好利,骄横跋扈,却终不致死,此次他也确是有功,贸然杀之,于我除了发泄心中不满之外,并无益处,还易落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骂名!”刘承祐淡淡说来:“至于日后”

至于日后什么,刘承祐没有说下去,但高防已然恭恭敬敬地向刘承祐行了个礼:“殿下英明!”

吐了口气,刘承祐继续说:“我不只不杀他,我还要上报晋阳,任命王守恩为昭义(潞州)节度使,以筹其功!”

“至于高判官,我意以你为潞州巡检使,领潞州兵事,一并推荐!这一次,你当不会拒绝吧”

望着刘承祐,高防是一点也不敢对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了两轮的少年有小觑之心,深吸了一口气,长身拜道:“谢殿下。”

“免礼。你的才干,我早有耳闻,今夜畅谈,没有让我失望!”刘承祐面色完全恢复了自然,又开始说起拉拢人心的话:“账目上书,府库有钱千万。然于我而言,得府库千万,不如得高防一人!”

闻此言,纵使以高防的阅历不至于心生感动至倒头便拜,但他心中总归有些感慨的,又郑重地向刘承祐行了个礼:“多谢殿下看重,卑职愧不敢当!”

再与高防聊了几句,刘承祐由他告辞,在其退下之时,轻飘飘地提醒了一句:“今夜你我的谈话,嗯勿与人言!”

“是!”

第45章 同样的选择

步出二堂,夜色已深,清风拂过,吹动庭前竹木发出“沙沙”的声响。倒更衬庭前静谧。扫了眼廊道间的侍卫,高防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不禁回首望了望,堂间黄光依旧,隔着窗扉隐约还能看到刘承祐坐于埋头书案的身影。

思及方才与刘承祐的对话,心中难免泛起些复杂的情绪,很快稳住心神,眼神清明起来,脸色轻松了些。

河东兵强马壮是实实在在的,刘知远早已威名远扬,如今看来,这新朝二皇子也是人中龙凤。由人观事,河东成就王业的可能很大啊!

心思转动间,一阵沉沉的脚步伴着鳞甲摩擦的声音响在耳边,偏头看去,正瞧着李万超在一名卫士的引导下,迈步而来。下意识地朝堂间瞥了眼,高防心中微讶,却有所猜测了。

李万超也第一时间看到了高防,没多想,健步上前行了个礼:“高判官。”

“李将军。”高防朝李万超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轻声说:“看来,你也是殿下有请吶。”

二人简单地交流了两句,李万超便被卫士催促着入内拜见。

“将军之名,我早有所闻。少年从军,刚毅振武,累立战功,以至军校。讨杨光远,身先士卒,奋勇登城,飞石击头,几近身亡;阳城之战,流矢穿掌,拔箭又战,神色自若。将军,真勇将也!”

面见刘承祐,一上来,便闻刘承祐这一串赞赏之言,李万超坐在那儿,一时有些发愣。不过他并没有多想,而刘承祐所讲,更有其得意之事,面上露出点追忆之色,笑道:“都是陈年往事了。”

李万超如今四十多岁,虽已过了武将的巅峰年纪,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剽悍味。他是从自底层一刀一枪,靠着血勇厮杀,成长起来的。

他的成长,几乎是伴着“五代十国”这场乱世发展,能代表大部分这个时代的武将。

“将军勿做谦辞,能得你这般忠勇之士辅助,共逐契丹,匡扶社稷,是河东之福,是天下之福啊!”刘承祐声音很轻,说的话却听沉。

李万超应该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不被捧得这么高,心有所感,抬手郑重地向刘承祐说:“末将,仅以此身,倾力报效国家。”

同李万超说了些恭维之辞,刘承祐沉默下来,思吟了片刻,方才注视着他:“想必将军,心中也好奇,我召你何事吧。”

李万超很干脆地点了下头,老实问道:“是的!”

轻轻地吸了口气,刘承祐腰背一下子硬了起来,表情也变得冷肃,黄亮的烛光照得他那双眼睛直发光,说:“有人向我建议,让王守恩为潞州帅。然举义之事,我已得到过详细汇报。潞州得以光复,皆是将军的功劳。王守恩贪鄙,我欲杀之,以将军为节度,镇定潞州,你看如何?”

话说完,刘承祐便紧紧地盯着李万超。

李万超显然很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连连摇头,很是肯定答复说:“殿下,万不可有此意?”

“哦?”刘承祐身体又慢慢放松下来,问:“为何?”

不假思索,李万超抱拳道:“末将举义,诛杀赵行迁与契丹使者,乃是响应天子抗击契丹,重整社稷的号召与志向,非为一己之私利。王守恩贪婪,虽为人不耻,但终究是功臣。殿下如杀功臣,而以末将代之,恐使众人寒心!”

刘承祐仔细地观察着李万超的表情,一脸朴实,感情真挚,该是言出于心。

眨了眨眼,刘承祐继续开口,言语中带着诱惑:“将军可要想好了,这可是一镇节度之位。”

可惜,李万超仍旧很干脆地摇着脑袋:“末将既无声威以服众,又无文才以治政,只是个粗人,仅会带兵打仗,上阵杀敌。纵与节度之职,只恐误政害民”

听完李万超的话,刘承祐心中难免生出些感慨,同样是武夫,但是似此人这般明理重义的,还真是少见。刘承祐不清楚此人带兵打仗的能力究竟如何,但就冲他所言,便忍不住心生好感。

历史上,“五代”时期名将甚多,但李万超在其中并无多大名气,刘承祐甚至从来没有听过此人。然就他所观,这是一名可以托付重任的将军。

“将军,真英雄也!”朝李万超郑重地一拱手,刘承祐夸道,这一回,多了点感情。

不待其接话,刘承祐站了起来,说道:“我欲上表晋阳,以将军为肃锐都指挥使,率肃锐军士,随我军作战,将军意下如何?”

闻言,李万超没有丝毫迟疑:“愿从殿下之命!”

在刘承祐的印象中,这个时代是君臣义绝,忠诚不可靠,背离固常在。但是,高防与李万超二人的表现,让刘承祐对这个时代多了几分信心,这个世界,还是有些正能量的。

夜里的接见过后,基本可以确定,高防与李万超都可以为用,有这二者的辅助,潞州基本不可能再出现什么大的意外。

潞州的军队,兵力并不算多,总计不过三千余人。除了肃锐营那一千多士卒外,便是节度镇兵,此前一直为王守恩统管,而现在,刘承祐有意让高防代之。

刘承祐的考虑也很简单直接,掌控住了潞州的军队,那么余者都不是问题。

至于王守恩,哪怕表他为昭义节度,仍得靠边站。

翌日,州城变了一个新气象,似乎少了此前的压抑,城中军民基本都知道,潞州换了主人,他们是新朝治下之民了。对此,大多数人是表示拥护的,至少不用再承受契丹苛政的盘剥,哪怕他们远远体会不到中原百姓所遭受的苦难。

不过,在刘承祐的严令下,整个上党仍旧处于戒严之中,不许进出。

就在上午,韩通率着骑兵都回来了,直接被迎入城中,向刘承祐面陈军情。

而韩通南去一日夜多时间,显然是有些收获的,带回了契丹耿崇美军的消息。

第46章 郭荣的激进建议

“昨日拂晓,末将越过上党城后,径直向南轻驰,一直到潞、泽交界的羊头山,方才停下。休整的足足半日,正欲继续向南,便发现契丹斥候已入羊头山界!”

府堂间,张彦威、郭荣坐陪,刘承祐端坐主位,听着韩通的汇报。一提到契丹人,几个人精神一下子便提了起来。

“那一队契丹斥候,只是北上略作侦察,至羊头山而止。为了不被其察觉,末将选择回避,其后带了一小队精干弟兄,小心南下。傍晚的时候,潜至泽州高平县时,发现了契丹的军队!”韩通继续说。

“高平”刘承祐起身在堂间挂着的一幅地图上停下,很快找到了泽州北部的那座县城,问:“是耿崇美军?”

“应该是!”韩通点头:“末将择高处而察之,隔得虽远,却也能瞧见‘耿’、‘辽’旗号!”

“有多少人?”

“就末将的观察,当有四千人往上,但具体对方有多少兵力,末将不敢妄言。”韩通回答很保守,却同样实际。

见着刘承祐眉头蹙起,韩通又立刻补充道:“不过,末将观辽军中,契丹人很少,大部分都是汉人!”

“汉人?”刘承祐两眼一亮:“是否为晋军降卒?”

“恐怕不是!依末将看来,应该是燕兵!”韩通摇了摇头。

“燕兵!”刘承祐面无表情地呢喃了一句,很快便反应过来。

这里指的燕兵,是幽州的契丹汉人军队。契丹统治幽燕之地已有十年,在“以汉治汉”的国策下,又有张砺、赵延寿这样的的汉臣辅佐,也确是组建了一些以“燕人”为主的军队。

在去岁耶律德光南下灭晋的过程中,这些燕兵在赵延寿、耿崇美此类的汉人将臣统率下,也是出了不少力。

当韩通提到耿崇美军多为汉人的时候,刘承祐的第一反应就是“晋国降卒”,且立刻就有了“策反”的打算。然而,是幽州来的“燕兵”的话,他又迅速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说策反的难度,仅“燕兵”而言,他们背叛的成本太高!

“不过,这支辽兵,以步卒为主,并没有多少骑兵!”在刘承祐思忖间,韩通又说道。

这个消息,让在场的人不禁松了口气,不论如何,契丹军队最为人所忌惮的,还是骑兵。

“如此说来,耿崇美军,只是一支燕兵了!”刘承祐表情间凝重之意散去不少。

“是的!”

在刘承祐的示意下,韩通继续说:“发现辽军后,末将不敢怠慢,立刻撤回。留下一小队人继续做监视后,迅速北归,向您禀报!”

韩通汇报结束,便恭敬地候在下方,堂间安静了一会儿,刘承祐也梳理了一遍辽军的情况,方抬头问道:“情况也都差不多了解了,诸位怎么看?”

张彦威在第一时间说话了,看起来稍显激动,脸上的横肉都抖了几下:“殿下,高平距离上党可不远,照韩通所说,没准今日契丹军已经拔营北来了。泽、潞之间,就隔着一座羊头山,一定不能让敌军轻易进入潞州。立刻派军吧,占住羊头山,将敌军拦在潞州之外!”

张彦威说完,刘承祐反应很平淡,对其建议,不置可否,想了想,问郭荣:“你是什么想法?”

郭荣满脸严肃,微垂着头,又琢磨了一会儿,方才道:“张将军的想法,太过保守了!羊头山距高平不过四十里,若辽军当真已拔营北上,等殿下派军南去拦截,恐怕对方早已入潞州境内!”

先简单地反驳了一下张彦威,郭荣继续道:“若韩通探查无误,辽军兵力并不多,我军得潞州军相助之后,对方甚至还处兵力弱势,再加其以步军为主,没有胡骑的威胁”

郭荣说话间,一抹自信的色彩在其脸上绽放开来,刘承祐一直观察着,注意到其“放光”的眼神,心有所感,觉得自己猜到其想法了。

果然,郭荣拳头用力一握,振奋地说道:“殿下莫若集全军南下,与敌接战。我军连夜南下,占据上党甚速,昨晨起又一直严密封锁消息,辽军对潞州的情况恐怕还不清楚。若此时南下与战,定有出其不意之效。”

“正面接敌,正面破之,必大振我河东军威,也可对中原、河北反击契丹暴政的军民起激励效果!”

相比与张彦威的保守,郭荣的建议可当真要激进得多,甚至可以用冒险来形容。若说耿崇美军还不清楚潞州的情况,主动出击,可以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但同样的,刘承祐此时也不清楚对方的具体情况。敌军军情,不是凭着韩通一双肉眼,就能了解清楚的。战争,毕竟不是儿戏,关乎存亡之道,由不得刘承祐不谨慎。

眼下,刘承祐已控制上党,得到潞州军民的支持,还背靠河东,可谓占据主动优势。只要稳守上党,纵使耿崇美军力倍之,他有信心拒之。

但是,主动南下与战,这其间的风险可就大了。兵力没有绝对优势,燕兵的战斗力也不清楚,选择与其正面对战,若是出现什么意外,没能战而胜之,甚至打败了,那他全潞州而夺的大好局面可就一去不返了,甚至影响到刘知远他日进军中原,夺取江山的大计

当然,要是一战而胜,如郭荣所言,收获必然是巨大的。不说其他,就于他刘承祐而言,初领军上阵,便取胜果,必然名声大振。

问题是,这是他头一次领军,论打仗,他真的不会啊!

郭荣一个建议,使得刘承祐犹豫了,紧蹙的眉头,诠释着他纠结的心理。

见刘承祐迟疑,大概是被郭荣这个后辈拂了面子,张彦威忍不住念叨了:“殿下,若听郭荣之言,是否太冒险了?”

连张彦威,都看出了其中的风险。

张彦威的话,似乎又加重了刘承祐的犹豫,抽了口气,问侍卫在旁边的向训:“星民你腹有韬略,意下如何?”

对此,向训也表现得很甚至,好生思量了一会儿,方说:“以眼下的情况,只要殿下率军守备上党、壶关,潞州局势便尽在掌握,南进潞州的战略也就达到了,这不失为一个稳妥的选择!”

听向训的意思,貌似也赞同稳,刘承祐正欲开口接话,便听到了一个“但是”。只见向训轻声道:“打仗本就是冒险的事,若连耿崇美数千兵都忌惮,那如何面对契丹数十万兵马”

闻言,刘承祐陷入了沉思。见他这副犹豫的模样,坐在旁边的郭荣眼中不由露出一抹失望。

刘承祐,确实是犹豫了。明明有更稳妥的选择,为何一定要冒险?

但是这个时候,脑中恍过“高平”这地方,猛地抬眼看向已经面无表情的郭荣,嘴中念叨了一句:“高平!”

第47章 诱其北上

刘承祐自然是想到了“高平之战”,那场在“五代”战争史上举足轻重,意义重大,甚至影响历史进程的著名战役。

目光落在眼前这个样貌普通,神情严肃的郭荣身上,刘承祐的思绪不由飘远。

那个时候,就是眼前的“周世宗”,初登基,朝政不稳,人心不附,又逢北汉刘崇联合契丹军队,两方十万联军南下,气势汹汹,欲要将后周灭亡。

可以说是在内忧外患之下,郭荣力排众议,决议亲征,北上迎战。就在高平,甘冒锋矢,亲临督战,先败后胜,取得一场高平大捷。

那一场高平战役,郭荣几乎是以举后周国运进行冒险,败必有亡国之危,结果郭荣赌赢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开启了后周的“显德盛世”,郭荣开始他“三十年致太平”的大业,赵匡胤也由此崛起于殿前禁军之中。

当然,那一仗并不是纯粹的军事冒险,郭荣考量的因素有很多。但是,那等局势,那种压力,那等果决,那等慷慨豪情,那迎难而上的必胜决心相较于郭荣的果敢勇略,自己此时这点犹豫,瞻前顾后,低人何止一筹。

望着眼前郭荣,刘承祐仿佛能感受到其平凡样貌下,那刚烈强势的性格,坚定无畏的意志。

收回目光,深呼吸一口,刘承祐倏地转向还站在堂间的韩通:“你觉得如何?”

韩通显然没料到刘承祐会问自己这么个小人物的意见,愣了下,十分果断地抱拳:“殿下若下令出击,末将愿为殿下陷阵冲锋!”

闻韩通表态,刘承祐表情恢复了常态,隐约有点释然的意思。他却是意识到了,自己不会打仗,但麾下有的是能打仗的人才。张彦威、马全义、慕容延钊,甚至是第二、三军的那两名指挥使,再加上李万超,实在没必要顾忌到这种程度。

这样一想,刘承祐思路也就理清了,想到一战而破契丹军的前景,他还是不禁意动。不过哪怕有那点冲动,刘承祐还是没有头脑发热,直接下令向南进军。

还是那句话,打仗不是儿戏。虽然如今是知己而略知彼,胜率应当会高一些,但还没到必胜的地步。

只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刘承祐语气中增添了几分明显的果敢,朝韩通吩咐道:“韩通,你在城中休整片刻,而后率骑兵都南下,给我剿杀敌军斥候,探查敌情!”

闻令,韩通精神微震,两眼一瞪,直接道:“殿下,不需休息,末将立刻带人去!”

对其战心,刘承祐心中满意,嘴里说道:“连日夜的奔波探察,已是疲兵。纵使你扛得住,也要考虑底下的士卒们。待养好了精神,恢复体力,方便于杀敌啊!”

刘承祐话说得平淡,韩通心头却涌出些感慨,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退下。

“殿下这是打算?”这个时候,张彦威试探着问了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如今我知敌,而敌不知我,没理由输的仗,为何不打!”做下了决定,刘承祐将心头犹疑尽数抛却,冷静说道:“不过,怎么打这一仗,就要好好商量商量了!”

听刘承祐这么说,郭荣一下子来了精神,思及刘承祐方才的安排,凝眉问:“殿下有何打算。”

刘承祐直接说道:“耿崇美不是要来潞州上任吗,我们就在上党等着他。如今,龙栖军的兵锋已至,上党‘危在旦夕’,节度留后赵行迁与契丹括钱使,也该火速向契丹人求援才是”

刘承祐话里话外,满带着狡黠之意。张彦威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有点迷糊地问道:“赵行迁他们不是已经被杀了吗?怎么求援,为何要求援?”

“殿下这是想要将耿崇美军引至上党,再行歼灭之?”郭荣问道。

刘承祐淡淡地说:“高平距离上党,有上百里路,我军南下,还不如放其北来,以逸待劳,以必胜之势击之。”

“所幸,占得上党后,全城戒严。我们动作很快,消息应当还未传开来,耿崇美更不可能知道!”向训此时主动说了句,一语便道明关键之处。

刘承祐点头:“立刻派人南去,找耿崇美求援!届时,再有韩通率人打草惊蛇以佐证,我倒要看这耿崇美会作何选择!”

“此事,一般人恐怕难当任务。殿下,卑职请命去当这一回信使!”向训主动朝刘承祐请命。

刘承祐却是摇了摇头:“你不行!”

“为何?”

见向训不服,刘承祐说道:“你向训,一看就不是凡人!此事,得找个忠实可靠的普通人去!何况,敌营不比上党,我可舍不得你向星民去冒此险。”

言罢,刘承祐便召来一名亲卫,吩咐了一番。论忠诚可靠,再没有比刘承祐的亲卫,更值得信任了。

“现在,我们该去激励将士战心了!”起身,舒出一口气,刘承祐扭头看向郭荣:“名单可曾统计清楚?”

这点小事,怎么可能难倒郭荣,当即便给了刘承祐一个满意的答案。

肃锐军营,全军上千号人,被集中到校场,在各级军官的带领下,排好整齐的队列。一片秩序井然的样子,仅观军容,便可看得出,李万超将此军调教得很不错。

校场中,上至军官,下至士卒,都齐刷刷地盯着将台之上。那里摆着好几口大箱子,翻开的盖子下,露出的是一缗又一缗的铜钱。

李万超站在其后,挥动着手,高声宣讲着:“将士们,皇子殿下怜我等辛苦,特发府库之钱,犒赏三军”

李万超言罢,看得着赏赐摆在眼前,众将士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很快,校场中,便照着名单,按级别分发赏钱。钱到位后,又是杀猪宰羊,好吃好喝,犒劳一番。

在肃锐欢喜地军士享受着刘承祐的犒赏时,上党城中的其他潞州兵也一样,钱粮基本分发到人,完全没有“中间商”。当然,作为嫡系的龙栖军,当然也是少不了的,一场大犒军,将潞州府库给消耗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效果是很不错的。哪怕不为其他,就冲着钱粮,将士们对刘承祐便好感倍增。而这次犒赏,某种意义上,也能算是“开拔费”。

“老爷,这是郭巡检派人送来的,说是殿下给您的赏赐!”上党王府中,一名仆人端着一个小箱子,殷勤地走到王守恩的面前禀报。份量不轻,仆人看起来很吃力。

但王守恩一瞧,却是大怒,一手打翻了钱箱,银钱撒了一地。王守恩来回踱步,怒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根据刘承祐定下的赏额,普通士卒一缗,什长三缗,队长五缗,都头十缗,营指挥二十,军指挥五十,其上百缗。不过相比之下,龙栖军将士,得上调一些。

按照王守恩的级别,也就能拿个百缗。当然,一百缗钱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了,但哪里能满足其饕餮之心。

依他的想法,刘承祐若有赏赐,需出府库与他,由他分拨下去,那么这其间他才有的赚头。只可惜,刘承祐的做法,太令他“失望”了。

王巡检现如今,很不爽。不过,他接下来会更不爽,他的统率权已经被刘承祐剥夺了

第48章 耿崇美

泽州,高平县,城北。

夹杂两座汉人村落间,是一片颇为广阔的高地,耿崇美军的营寨便扎于此处。营垒连绵,“辽”旗招展,看起来森然有序,显然,统兵者绝非庸才。

中军帅帐中,一名姿貌魁梧的老将坐在帅案后边。此人,便是耶律德光委任的潞州节度使,耿崇美。

人显然不如其名,比起名字,耿崇美的长相实在难以让人恭维,面色紫黑,髯髭如蚪,十分稠密。不过,这样一位相貌粗犷的人,却有一颗内秀的心,极有文才。

耿崇美是“燕人”,出身辽西,唐末天下大乱,其父、祖皆自军旅崛起,在梁、唐时期,耿氏一族已成为河北一带及极具代表性的军功官僚地主阶级。

自唐季始,中原内耗不止,耶律阿保机趁势崛起,统一契丹诸部,实力强劲之后,屡屡南侵,掠夺汉人人口、财货。因地缘之故,耿氏一族,也在被掳掠之列,入契丹国,臣服于其统治之下。

游牧民族崛起之后,就没有不想着南侵中原的,耶律阿保机是个雄主,自不会不想往内耗不断的中原进军。只是在他称帝建国,统一契丹诸部的过程中,南边梁晋争霸,李存勖率领河东崛起了。

唐庄宗李存勖虽然是有名的“政治白痴”,但在军事上却是不折不扣的天才,尤其在其统治前期,河东晋军是一股极其强悍的力量。

在李存勖灭掉刘守光,占据幽燕之后,则彻底断了耶律阿保机南下的念头,那个时候的李存勖,不好惹!

不过南下虽不可取,但无法阻止契丹对中原的野心与向往,随着大量汉人被掳掠入国,耶律阿保机也在不断吸收汉人的文化与人才。

那时尚且还年轻的耿崇美,便以其文才武略,通胡汉文化,再加往上不知几代融入了胡人的血统,渐渐得到了耶律阿保机的重用,被拜为通事。

通事这个官职,做的就是翻译的工作,但这是契丹治下,胡汉政治文化沟通交流的桥梁,是十分受重视的。而每名通事,都是契丹主的近臣,融入契丹统治阶级,才学与能力得到了统治者认可的。

而那些汉人通事,则实际上是契丹国内汉人事务的管理者,如韩知古,此前提到的张砺、赵延寿,包括这个耿崇美。

在耶律德光继位后,加速了契丹汉化的过程,而耿崇美则更受重用,成为了耶律德光的亲信。当年契丹军南下,策立石敬瑭为“儿皇帝”,耿崇美便在其中扮演了份量不轻的角色。

此次,耶律德光南下灭晋,耿崇美同样以通事之职随军。当时易州刺史郭璘以城力抗契丹军马,扼拒耶律德光甚久。直到杜重威率晋军投降,耿崇美出马了,至易州,诱郭璘麾下士卒而降,旋即杀郭璘,易州遂得。

可以说,耿崇美这个人,允文允武,在政治军事上都有极强的谋划能力,又是个铁杆汉奸,这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不过,此时帐中的耿崇美,神色却不甚好看,本就发黑的肤色更显阴沉,甚至那灰白的稠密胡须都仿佛透着忧虑。

其所忧者,大抵来源于两个方面。第一自然是潞州的情况,他如今怎么都是辽主委任的节度使,有控扼要地的重任;这第二,自然对心生的辽国对中原的统治的忧虑了。

耿崇美是个有见识的人,他已然察觉到了契丹在中原的局势有多险峻,他不似耶律德光那么“天真”。中原百姓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等他们爆发出来,几十万契丹军队面临的便是“人尽敌国”的场面。

而眼下,自各州不断传来噩耗,则佐证的他的猜测。这边民乱,那边兵变,此州方息,那州又起。尤其在刘知远称帝之后,局势则彻底失控了。

作为耶律德光的亲信,耿崇美不是没有劝谏过,但是,耶律德光不听。再英明的君主,在志得意满的情况下,也是听不进的。耿崇美被任为潞州节度使,一定程度上,也算是耶律德光对他的“贬斥”了。

领军自开封发,西行入洛阳,在北渡河阳,一直到进入泽州境内,这段距离并不算太长,但耿崇美硬是走了近十日,尤其在得知河东出兵的消息后,速度放得更慢了。

这是在高平驻军的第二日,潞州就在北面几十里外,但耿崇美选择裹足不前,他心里始终觉得不踏实,或者说,他对与河东争潞州,并没有太多信心,尤其是在他只有这数千“燕兵”的时候。

帅案上摆着的,供他研究的,就是泽、潞两州的地图,目光死死地盯着上党城,耿崇美不由喃喃道:“也不知究竟什么情况,刘军到哪里了!”

也许是念叨起了作用,帐外突然传来牙兵的通报声:“启禀大帅,斥候抓了一名北面来人,自称潞州来使,言有要事拜见!”

黑脸一张,耿崇美来了精神,犀利的眼神眯了一下,当即一挥手:“带他进营!”

没有多久,一名十分普通的男子被带进了大帐,身上还穿着军服,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稍微打量了男子一眼:“你是何人?有何事?”

“小人是潞州留后赵行迁赵使君的亲兵,此次奉使君之命南下,向大帅求救的!”男子喘了几口粗气,立刻答道。

小眯着眼睛,耿崇美问道:“潞州现在情况如何?”

“河东数千大军已经南下,上党兵力薄弱,又有异心之人。赵使君恐抵挡不住,派小人前来求援,请大帅尽快发兵北上,迟了只怕城池不保!”迎着耿崇美的目光,男子有点紧张地回道。

听其言,耿崇美脸上没有多少动容,目光一闪,冷声问:“你所言,异心之人,是谁?”

“肃锐军指挥使李万超,还有节度判官高防!”来人立刻点出高李。

闻此言,耿崇美眼神中的戒备散去了一些,在出发之前,他可找张从恩了解过潞州的情况。若说高防与李万超有异,倒也符合事实。

想了想,耿崇美突然问道:“上党,还在赵行迁手中?”

来人晃了晃脑袋。

“没有?”耿崇美声音变冷了几分。

见状,男子赶紧答道:“小人不知。我南下疾驰百里,也许此刻河东兵已至城下,也许上党已经陷落”

“是这样?”耿崇美嘀咕了一句,踱起步子,思吟几许,猛地转头盯着男子:“河东军到哪里了?”

男子一愣,便很快摇头:“小人不知!”

“带他下去休息!”又观察了一会儿来人,见其当真无异状,耿崇美这才吩咐着:“另外,传令斥候,扩大探察范围,派人去上党查看。”

没有让耿崇美等多久,北面传来的确切的消息。他的斥候,刚北出羊头山,便撞上了韩通所率的骑兵都,一番绞杀,死伤十余骑。

第49章 花里胡哨不管用

上党城下,已然营造出了一副大兵凌城的景象,数千河东兵马来势汹汹,从北、东两个方向,立寨威逼。至于上党城,四门紧闭,整座城池弥漫在一片“惶惶”的气氛之中,连城头因风而起的旗帜都显得分外无力。

当然,城里城外,都保持着一种默契。

为了防止一些不可直言的意外发生,城中守备的军士替换成了龙栖第三军的士卒。

而原本驻守的潞州军队都被调到城外,分为两营与龙栖军驻扎在一起,美其名曰,磨合训练,方便配合作战。在军心尽收的情况下,对此安排倒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又或者是,心里知道,嘴上不说。

“停住了?”帅帐中,听得探骑来报,刘承祐有点惊讶。

闻问,躬着身体的士兵又重复了一遍:“契丹军马进入潞州境内后,便停止进军,不再北上,一停便是一个多时辰!”

“韩通呢?”

“韩都头还在带人与契丹侯骑纠缠,监视敌军!”

“耿崇美停止前进,这是何故?”刘承祐下意识地问了句。

此前,刘承祐有意耍弄些智谋,意欲诓高平的辽军北上,以逸待劳而击之。几番迷惑行动之后,耿崇美果然动兵了,拔营北上,刘承祐在上党也闹足了动静配合。

讲道理,不出意外的话,一切当按着刘承祐的计划发展才是。然而现在,似乎有意外发生了。

刘承祐的问话,小小的士卒哪里能回答得上来,眨了眨眼睛,愣愣的。

“也许是正常的休整。”见刘承祐看向自己,向训给出一个猜测。

“收到求援,上党危在旦夕,他当火速进军来援才是。”刘承祐说道。

向训却摇了摇头,解释道:“殿下此前也说过,高平、上党两地相隔百里,中间又夹着山岭,在我军‘兵临城下’的情况下,急行百里而来援,这本是十分危险的,契丹军也不会不顾忌这一点。”

“如此一说,确有道理!”刘承祐点了下头。

向训顿了下,继续说:“况且,倘若上党未落于我手,仍在赵行迁手中,哪怕契丹军只屯兵数十里外,亦足可起威慑作用。我军又岂敢在背后有敌的情况,强攻城池,也许那耿崇美,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听完向训的分析,刘承祐愣了一下,倒不是觉得他说得没道理,只是,他心里有点意识到了,自己貌似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哪怕一再暗自提醒自己,打仗不是儿戏,但真正做起来,仍旧不免想当然,考虑事情太片面了。

迅速稳定心神,刘承祐朝来报的士卒吩咐道:“传令韩通,再探,给我牢牢地监视住契丹军动向!”

“是!”

待士卒退去,刘承祐表情漠然,背着手在帐中踱了好几步,良久抬首看着向训:“我隐约有点预感,这以逸待劳而诱敌之计,只怕是难以成功了”

闻言,向训稍显讶异地看了刘承祐一眼,嘴角稍微勾了下:“殿下,还是再观敌情如何发展吧。”

“只能如此了。”刘承祐深吸了口气:“李崇矩还没回来?”

李崇矩便是刘承祐的派去辽营“求援”的那名亲卫,就是上党本地人,是个性格忠厚极守规矩的年轻人,寡言少语与刘承祐相类。

刘承祐这实属问了句废话,若是回来了,哪有不向他复命的道理。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嘴里低喃了一句,刘承祐额头渐渐锁起。

没有过多久,辽军的消息再度传来。敌军非但没有继续北上,反而依着羊头山势,安营扎寨,却是一点也没有进军的意思了。

这样的消息,让刘承祐的心思又沉了几分,直到,李崇矩归来。

“敌军是怎么回事?”望着年轻的侍卫,刘承祐没有意识到自己语气中带上了些急躁。

李崇矩也就二十多岁,但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沉稳,那种老实纯厚的沉稳。迅速地将敌营与面见耿崇美的情况说了一遍。

“求见耿崇美之后,卑职便被囚禁起来了。一直到今晨,敌军开拔北上,驻羊头山而止。其后,耿崇美再度接见,让卑职回报‘赵行迁’,让其弃上党南下,他率契丹军马在南接应”李崇矩禀道:“殿下,那耿崇美似乎有所怀疑啊!”

听完李崇矩的汇报,刘承祐面皮抽搐了一下,他本就不是个蠢人,联系到敌军的动作,不由开口叹道:“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

“怀疑,是一定有怀疑了。不过,耿崇美派李崇矩归来传此信,恐怕是作试探了!”向训接口道。

刘承祐慢慢地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殿下,当如何回复耿崇美,要不要卑职再去一趟?”

李崇矩的询问声,让刘承祐回过了神,看着他,直接说道:“再去,我恐你这条性命都保不住了。罢了,你也辛苦,下去休息吧。”

“是。”

缓了缓,刘承祐面色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平静,只是那双眼睛中,闪过淡淡的不甘。

“我这点谋划,却是太想当然了,是我纸上谈兵,将战争想得太简单了。什么诱敌之计,人家根本不上当,徒惹人笑”帐中仅刘承祐与向训两人,刘承祐自我检讨了一番,语气中满是自嘲。

见刘承祐这副表现,向训却轻声劝慰说:“殿下不必沮丧,当今天下,为将者,多负气用刚,逞强奋武,殿下欲为智将,以谋伏人,胜过多少一勇之夫!”

“临阵却敌,本是瞬息万变,当因势导行,临机决断,随机应变,哪有一成不改,全然按照计划来的。耿崇美此人,我等对他都不熟悉,既不知其将,又哪里能断定其应对举措呢?”

向训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但刘承祐听着听着,却品到了些许异样,突然问道:“你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

迎着刘承祐的目光,向训很淡定地摇着头:“卑职哪有此等先见之明。只是与郭巡检讨论过,若耿崇美谨慎些,断然不会莽撞北来”

“郭荣?”刘承祐眉毛扬了扬,心情似乎已然恢复了正常:“你们为何不提醒我?”

“额。”向训张了张嘴,略作考虑,方才笑着答道:“倘若那耿崇美是个无谋匹夫,不管不顾,直接领军北来,那殿下所设计策,可谓妙计”

看了向训一眼,刘承祐却是有些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我却没想到,你向训竟然这般会说话。”

他此时却是有所感慨,战场不是拿来耍智弄计的。人心从来是最难测的,一厢情愿讲什么谋略,只怕到头会将自己给赔进去。打仗,智谋当然重要,但有的时候还得靠硬实力。

言罢起身,刘承祐开始认真地思考了:“既然耿崇美不入套,我们也得换个打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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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打他一仗

羊头山东西绵延数十里,十分完美地将泽、潞两州分隔开来,自古便是两地的州郡界。其间山峦秀丽,松林茂密,是个风景秀丽之所,不过此山最出名的,还得数那些大小不一的石窟,以及其中佛像、寺碑、石塔,这是个文化底蕴十分深厚的地方。

山脚,有神农团池村,不过此时已被北上的契丹军所占据,将台就设在村中。据说西南二三十里外,就是长平之战的遗址。

契丹的军营,依险而设,据障而立,十分地严谨。不过受限于地势,险非奇险,障非绝障,并不能做到一夫当关。

傍晚时分,巡视完军营,耿崇美来了兴致,攀上村后的高坡,俯瞰北山脚。暮霭沉沉,天色晦暗,不大的村落间已然亮起了零落的灯火,相较之下,反倒是周边的契丹军营,森森寨垒中星星点点的。

山下景象,本该是静谧而安详的,但硝烟的气息,早伴着铁马金戈,横刀利剑,弥漫开来。事实上,如果不是耿崇美严肃军纪,这山脚的村落早被夷为平地了。

一阵夜风拂过,带动着周边的草木,发出沙沙的声响,明明是春季,却有一种萧瑟之感。风吹在身上,耿崇美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早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岁,行军辛苦,未及休憩,再加重任在肩的压力,耿崇美如今已是身心俱疲。一个不留神,差点便被这点清风给吹倒了。

身边护卫的牙兵赶忙呼唤着扶住。

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耿崇美招呼着:“回营吧!”

“节帅。”返营之后,天已黑得彻底,一名膀大腰圆的将领走进帐中,朝耿崇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这是节度牙将,也是他耿氏的后辈族人,摆了摆手,耿崇美问道:“军心如何?”

“已经安抚住了,只是您严令勒止打草谷,杀了那两名**汉女的军士,各营将士多有不满”牙将实话说道。

耿崇美眉头皱了皱,声音有些冷:“违反军纪,无视将令,还不当死!”

见状,牙将有点不以为然地说:“节帅,自南下以来,大辽诸军,都打草谷,都在抢掠财货,这是天子都明诏示意的。您又何必心软,而致军心不稳。”

从这牙将的态度便可知如今契丹军队的情况,不论是契丹人、胡人抑或是汉人,脑中都已充斥着奸淫掳掠。军纪散漫,这样的军队,纵使人再多,也不足惧。

听其言,耿崇美却是怒了,呵斥道:“我们是出来打仗的!”

牙将顿时嘀咕了一句:“打仗也不妨碍打草谷”

话音刚落,耿崇美用力地砸了下行军桌案,尔后狠狠地盯着牙将,看得他直发毛。

“罢了!上党那边什么情况?斥候可探得消息?”深吸了口气,耿崇美问道。

“河东军确实是兵临上党城下了,人数不少,可能比我军还多。上党城四门紧闭,应该在等着我们救援!”提及正事,牙将当即将斥候探得的军情禀报。

“当真还在?”耿崇美脸上若有所思,语气仿佛带着些诧异。

“节帅,上党既然求援,我军当北上,共同先击败河东的军马才是。不过末将看您,却犹犹豫豫的,这是何故?”牙将的好奇心很严重,道出心中疑问。

“你就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吗?”

“什么?”

耿崇美紫黑的脸上挂上了一点复杂的怀疑:“据前几日赵行迁所遣信使所说,河东军屯驻于上党以北百里的虒亭,无南下动静,为何在我军方临近潞州,便突然南下?这中间的数日,为何没再收到赵行迁的求救信?而昨日突然南来一名信使,却已闻河东军将兵临城下!”

顿了顿,耿崇美继续说:“河东军的动作也有些可疑。若我领军,当趁上党内部不宁,直扑州城。纵使闻我军至,也当派偏军南下,占据羊头山,以阻挡、迟滞我军,以免影响他们攻夺上党。这羊头山虽算不得天险,却总归是一处可依之地。而那小股河东骑兵,与其说是在骚扰我军,更像是在监视”

耿崇美这一番话,让这牙将一愣一愣的,呆了半晌,方才反应迟钝地惊讶道:“您是说,昨日那名信使有问题?如果是这样,那您为何还要放那厮回去,让赵行迁突围?”

“很快,就能证实老夫的怀疑,有没有道理了!”耿崇美幽幽地说了句。

帐中静了一会儿,牙将突然嘀咕着说:“这一切都是您的猜测,倘若上党的情况属实,您让赵行迁弃城,岂非将潞州拱手相送与河东军?”

闻言,耿崇美淡淡地答道:“一座上党城,可比不上我们这数千大军!”

“皇帝可是让您控制潞州,阻止河东军南下,假如您怀疑错了,丢了潞州,如何向皇帝交代?”

面对牙将的疑问,耿崇美极其老谋深算地说道:“能取潞州,扼险要以当河东军,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事不能行,那便只能另择州县以防遏了”

见耿崇美这副慎重的表情,牙将总觉其有点小题大做:“听闻,河东军的统帅是一名黄口小儿,乳臭未干,您是不是太过小心了?”

“刘知远是何等人物,他能委大军于一小儿?”耿崇美有点烦躁地摆了摆手:“去吧,派人给我盯紧了北面的动静,不许松懈!”

“是。”

“若是你,这一仗会怎么打?”北面,上党城下的营寨中,刘承祐很是干脆地问向训的意见。对于这个侍卫近臣,刘承祐已然当作心腹。

向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淡定地反问道:“那就要看殿下是欲稳守潞州,还是欲击败南边这支敌军了!”

“当然是击败,最好全歼!”这一回,刘承祐十分坚决地答道,还挥了挥手。

“殿下,从这耿崇美的动作来看,这是个疑心很重,且十分谨慎的人,可谓老谋深算。在没有搞清楚上党的具体情况之前,他是绝不会贸然进军的!”向训这才对刘承祐分析道:“而上党的情况,也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他派李崇矩归来传此信试探,恐怕就在羊头山等着我们的应对”

刘承祐点着头,嘴里却很直接地说道:“耿崇美此人不好对付,我也无心再与其斗智耍谋,你且讲,如何打这一仗!”

“当夜如何夜驰上党,今夜便如何急奔羊头山!”闻言,向训说道。

“夜袭?”刘承祐凝眉发问。

向训摇头表示不是。

第51章 以镒称铢

“耿崇美若悉知上党情况,以如今其动向来看,与我们正面争锋的可能并不大。我军若亮明旗帜,以沛然之势南下,其可能稳守羊头山,甚至南撤,据泽州与我军相抗。”

“故,依卑职之见,我军再来一次突然进军,在其还未彻底反应过来之前,打他个出其不意,以迅雷之势,进击羊头山北,占据战场主动!”向训同刘承祐解释着。

“如此一来,岂非将以逸待劳的优势,拱手让与敌军,我军反倒成疲兵了?”刘承祐表示顾虑。

向训显然有所考量,继续说:“自上党至羊头山北,已不足五十里,地势平缓,道路通畅,殿下遣一军为前锋,急行军一个半时辰便可至,届时有足够的时间休整恢复。”

“况且,卑职所虑者,不是如何击败他们,而是如何留下对方。遣先锋南下,目的也不是进攻敌军,而是,看住他们,莫让其轻易遁逃了!至于殿下,自率中军循后,稳进军南下即可!”

听完向训的想法,刘承祐垂头稍稍琢磨了一会儿:“先锋南下,至羊头山北,必为敌军所察。倘其倾力来攻,欲先行破我前锋之军,为之奈何?”

闻言,向训脸上仍旧满是自信:“如果耿崇美当如那般做,且不谈夜袭的难度,只要其胆敢出动,便是弃了羊头山之防。待殿下后军大军至,可趁势掩杀”

“你这是在下饵!”刘承祐说道。

“但是,这个饵,得是能打硬仗之军,能在急行军之后,面对可能出现的数倍之敌围攻,能够抵挡至少一个时辰!”向训神情间挂上了一抹慎重。

“你属意哪支军队?”刘承祐问。问出这话,也基本代表刘承祐接受了向训的打法。

“想必殿下心中,已经有答案了吧!”向训说。

“是啊!”

若说龙栖军下辖军、营,能得刘承祐信任,能托付艰巨重任者,也唯有马全义的第一军了,毕竟从最初的整饬开始,第一军便是他重点照顾打造的。

“不过,就算就算发现我军南下,耿崇美是否有决心趁夜主动出击,仍旧未知。倘若他一心求稳,那么,等我军兵叩羊头山之时,他就再没多少转圜的余地了。若进,我军力扛之;若退,则我军趁势追击;若相持,鏖兵一久,胜者必是我军”

在向训的点拨下,刘承祐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伸手在干净的下巴上摩擦了几下,方才幽幽说道:“现在看来,这一仗,怎么打,都是我军必胜了!”

“以镒称铢罢了!”向训轻笑道。

细细思之,这一场仗,从各方面,刘承祐这方都占据着胜势。

已占上党,可举潞州诸县之力,又背靠河东,随时可得支援,军队也不是弱卒,兵力未落劣势,人心也多归附。相较之下,耿崇美可谓孤师远征,兵且不多,辎需之用也不牢靠,其后勤补给线随时可能被截断,纵使一时无虞,刘承祐也可以想法打击一番。

倘若耿崇美从一开始就稳到底,干脆就守在泽州,那刘承祐或许一时间那他还没什么办法。但他既北上了,进入了潞州境内,不管他临阵表现得多么谨慎,都已陷入被动。

与之相对,刘承祐这边可选择的余地,可就要大得多了。思及此,刘承祐忽然觉得,自己那粗浅的诱敌之计,虽然没有成功,但终究是将耿崇美引得北上了,也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这样想来,心情却是好多了。

兼听则明,趁着初入夜,刘承祐雷厉风行地于帐中召集众将校,举行了一次军事会议,将向训的想法道明,供众讨论。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赞同,尤其是郭荣。

统一意见之后,刘承祐果断下令,将先锋重任交与马全义。而马全义,也是一如既往,毫不迟疑地接下。

“殿下,我愿与马将军一同南下!”定下出兵事宜后,郭荣主动请命。

看着郭荣,刘承祐眼神中闪过一丝微妙的疑思,只略微想了想,便同意了:“你若同去,我愈放心!”

很快,上党城内外的军队都跟着动了起来,就如同三日前那一夜,按部就班。马全义与郭荣率着第一军将士,趁着夜色,从速南下。这一回,是整装齐具,备足了军械武器,刘承祐还专门调拨了车马供之。

第一军出发,刘承祐自领大军循后。在这个过程中,潞州的兵马出了点岔子,拖了点后腿,他们毕竟不像龙栖军进行过针对性的夜间集训。

夜色朦胧,笼罩大地,模糊人的视线,反倒是夜幕上空的星月,显得特别明亮,指引着前路。并不宽阔平整的道途间,一条火龙蜿蜒向南,似水流涌动不息。

第一军全军将士,都是面色凝重,有序地埋头赶路。临出发前,马全义召集全军训话,将此行的重要性道明,以“殿下厚恩,今日偿报”激励士卒,故将士此时基本都怀着一种慷慨以赴刀山火海的心情。

马全义走在前头,手里举着火把,与众同行,他的战马用来驮负箭矢,能节约士卒体力一点是一点。郭荣有样学样,也走在他的身边,余光瞥着神情肃重的马全义,对这名年轻将军的作风表示赞许。

上党至羊头山,四十三四里的距离,当真算不得远,再加上中间没有什么障碍阻隔,进军很顺利。事实上,在行路过半的时候,已经被辽军的斥候发现了,而韩通则集中起所有骑兵,拼命地与之纠缠鏖杀,以作策应。

在这两日的“视野战”下来,刘承祐组建的这支骑兵,死伤三十余人,损失已近两成。辽军以步军为主,但不是没有骑兵,那些候骑数量不少,还挺扎手。

不过正是在这等劣势下,韩通带着人,在那残酷的比拼中,还能不落下风,也证明刘承祐骤拔这个“新人”为骑将,没有看错人。

在辽军驻地以北不足五里,第一军止步了,占据了一座高坡,而后在马全义的带领下,不及休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以车架为御备警戒防守,一部分就地取材立栏扎寨。

这处高地,也是韩通提前替马全义选好的,算不得高险,但总归是一处值得依仗之地。且是辽军驻地以北,最适合驻防之地,韩通的军事目光,还算不错。

时辰子夜方过,耿崇美这边,是在睡梦中被唤醒的,得知龙栖军之来,困顿的精神一下子被刺激醒了。

“上党那边,果然只是个表象,想要诱我入彀。那刘家小儿,心思竟然那般诡诈!”想了想,耿崇美长叹一声,语气中竟然有些忌惮。

刘承祐却是不知,他自认粗陋、漏洞百出的计策,在耿崇美这儿,“评价”竟然还不低。

“来了多少人?”

“估摸着,也就千余人吧!”

“节帅,那支河东军队太嚣张了,夜驰而来,竟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立寨!”来报的牙将建议道:“莫若趁其立足不稳,出兵先将其剿杀了!”

对此建议,耿崇美直接犹豫了,他此刻还有点不明白河东军此举的用意

迟疑半晌,耿崇美终究选择维稳,摆手说:“夜战不利,传令各营,给我稳守营寨!”

等天蒙蒙亮之时,一座简陋而实用的防御寨栅已然在那座高地上立起,与不远处的辽军营地遥遥相对。而第一军的将士,已交替休憩过一轮。

“这耿崇美,当真不敢进攻?”遥望南边的辽军营垒,已经小睡过一觉的马全义嘀咕道。语气中竟然有些失望,听在郭荣耳中,却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

等天大亮,刘承祐率中军保持着体力,龟速而来。望着北面那满目旌旗徐徐南逼而来,耿崇美更加不敢妄动了。

第52章 对峙

羊头山下,神农团池村前,“晋”、辽两军,隔着大片原野对峙,如此已有足足两日的时间了。

刘军立寨四座,各据坡地,虽无奇险,却互为犄角,将辽营以北这方圆数里的空间给压缩殆尽,根本没有其活动的空间了。

“晋”营之立,在耿崇美的眼皮子底下,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不过刘承祐仗着兵力充沛,以一种稍显猥琐的保守方式,以马全义所占高地为基础,一座一座地建。在白昼的时候,耿崇美不是没有尝试过出击,打断刘承祐的节奏,但撞了个头破血流。

就在村前的平原上,两方进行了一次试探性的交锋,马全义领军出击,辽兵完败,还差点被反攻夺寨。也就是耿崇美亲自领军接应,而“晋兵”适时鸣金,方才霸占脱离接触。

而刘承祐,见着龙栖军的凶猛表现,却是不禁惊讶,自己貌似对龙栖军的战力低估了。当时,望着横亘在羊头山间的辽营,刘承祐心中陡生出些发兵急攻的冲动,不过被他生生遏制住了。

还是那句话,此时此境,刘承祐可选择的余地太大了,没必要逞一时之勇,浪费士卒的性命去进行强攻。与向训等人商量过,时下,盯住辽军即可,时间利己不利敌。

偏靠东面的一座晋营,这是龙栖第四军与部分潞州军所驻守的。营栅下,杨业百无聊赖地巡查了一番,命人加固两处有点不甚牢靠的栅栏。

“这打的什么仗,我等就来立栅搭楼了,守,能将敌军守败了”杨业嘴里叼着根草杆,嘴里嘟囔一句。

“杨业,你又在报怨什么!”

耳边突然响起的浑厚声音让杨业一个激灵,扭头看着挎剑而来的慕容延钊,立刻迎上前见礼,随即嘿嘿笑道:“属下哪里敢报怨,只是有些不解罢了。”

看得出来,杨业与慕容延钊之间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杨业直接指着南边的辽营说:“敌军近在咫尺,敌营看起来也不是什么险要之所,我河东虎贲,直接冲杀过去,攻营拔寨即可,何故于此与敌对峙。对面的燕兵孱弱,昨日马将军轻易便击败之,敌军不足为道哉”

此时的杨令公,只能用年轻气盛来形容,再加上他是刘承祐亲自提拔进龙栖军的,平日里言语间不知不觉中带上了些许傲气。

慕容延钊瞥了这小子一眼,板起了脸:“若是给你杨都头一千兵马,是不是能把对面的敌军给蹈平了?”

闻言,杨业脸上顿时露出了思索的表情,琢磨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或可一试!”

见杨业这副表情,慕容延钊却是乐了,笑骂道:“我现在也才统率数百军,你,还有得熬!”

杨业跟着露出笑容:“等属下成为指挥使,您肯定已是一军军主,最不济,也都虞侯。”

“你倒是自信!”给了杨业一个眼神,慕容延钊脸色恢复了肃重,说:“我知你杨业勇猛,但是切不可小瞧了对面的敌军,临阵对敌,骄兵乃是大忌。你只看到昨日第一军轻松击败燕兵,就没有想过,那也许是耿崇美的诡计,刻意示弱,引我们去攻其营寨。还有,在这平原之上,营垒是我们最可靠的防御,此番也就是敌军骑兵不多,若是连栅栏都扎不牢,何谈统兵败敌”

慕容延钊这是在提点杨业了,而杨业,也听得认真,想了想,收起了表现出的那点骄怠,恭敬地朝慕容延钊行了个礼:“多谢将军教诲!”

面上露出点“孺子可教”的神色,慕容延钊又指着对面的辽营,轻笑道:“现在你杨重贵急不可耐,等真正交战了,可别给我迈不动腿!”

“将军且放心!”听慕容延钊这般说,杨业脱口便答,旋即眼珠子转悠了两圈,朝慕容延钊靠近了些,小声问:“是不是准备出击了?”

闻问,慕容延钊诧异地看向杨业,尔后朝他招招手,轻咳了一声,一副要给他透露点信息的样子。杨业立刻来了精神,竖起了耳朵,只闻慕容延钊吩咐:“带你的人,去砍些柴火回营”

言罢,在杨业愣愣的目光中,往别处巡视去了。

在东面不远,营寨辐射控制处,有一片小树林,这里是这两日来,“晋军”取柴的地方。

林中,“坎坎”的伐木声起,杨业督促着手下士卒砍树。其中一名队长,一边抡着砍刀,一边说道:“在虒亭,每日挑水、站岗;在此处,又砍柴、扎寨。这哪里是来打仗的”

杨业当然听到了,上前便捶了他一下,叫骂道:“就你这厮话多,连树都砍不动,谈何杀敌?”

“都头,敌骑来了!”训斥间,在外围警戒的士卒突然高声发出警示。

杨业表情一肃,当即招呼着手下士卒,做好战斗准备,动作很快。这样的情况也是有所预料,两方虽然没再有大的交锋,但似此类的试探性小规模战斗,已然发生了数次。或因取水,或因伐木

只见远处,十余骑燕骑朝树林奔来,这点人,显然只是为了骚扰。杨业却两眼放光,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估摸着距离,站定举弓拉弦,箭矢迸发而出,远远地便将头前一名敌骑射倒了。

中军营帐中,刘承祐仍静静地观察着地图,甭管能否研究出个所以然,他的表情始终平静地很,一副很是淡定的样子。

帐内,除了照常履行着侍卫职责的向训外,还有郭荣也在。

“耿崇美败局已定!”看着头快埋到地图里边的刘承祐,郭荣突然说道,语气格外肯定。

刘承祐头也没抬,随口说道:“越到这种关键的时刻,越不能放松,传令各营,做好出击准备,别给我将敌军放跑了!”

“这点倒不用殿下担忧!”向训开口说:“卑职在军中转过几圈,各军、营将士,战意高昂,士心诚可用!”

“也不知李万超到哪里了?高防那边,又是什么情况?”刘承祐终于抬起了头,淡淡地说道。

耿崇美是不知“晋军”虚实,倘若了解的话,就会发现,设营与其对峙的“晋军”中,少了一支部队——李万超所率肃锐营。

第53章 遁

泽州,高平。

这座城邑已成为了羊头山辽军辎需物资的屯积转运要地,自耿崇美率军北上后,已向前线输送过两次军需。

一大早,晨雾还未散尽,一支由数十辆板车组成的辎重队伍,在一营辽军的押运下,缓缓向北而去。其中,驱畜推车的,是三百余强征的本地壮丁。

这一次的输送,很不顺利,还未出高平境,便被袭击了。先是附近的乡民村壮蚁聚而袭,而后自侧面突然冒出了一支“晋军”冲杀而来,领头的将领看起来十分剽悍的样子,被强征劳役的壮丁也趁机反抗,很快,一营辽军被全歼。

战斗迅速结束,场面也很快平静下来,“晋军”取了一部分军需之后,剩余的粮械全部分与“义军”,分起东西来,那些人也是如匪似盗,在“晋军”的维稳下,数十车的物资很快便被瓜分完毕。

领军的将官,自然是李万超了,他奉命率肃锐营,另择僻道,潜入泽州,谋断耿崇美后路。本就是主场作战,军中不缺熟悉山川道路之人,进军很是顺利。入泽州后,便迅速地探明了高平情况,还有暇组织了一些“义军”配合作战。

骑在马上,勒着缰绳,扫着满目的狼藉,李万超吩咐着:“动作都利索点”

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李万超舔了舔嘴唇,目光冷冽,嘴里呢喃道:“可惜都是燕兵,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再杀杀真正的契丹人!”

留下了少许的“义军”以助战,余者丁壮百姓,俱为李万超所遣散。调转马头,李万超直勾勾地盯着南面,朝一部属下士卒吩咐道:“换上敌军军服,前去诈城!”

“是!”

“将军,这些俘虏怎么处理?”这时,一名小校问道。

押运军需的辽军也就不到三百人,约半数被杀,余者被俘。李万超扫了眼道旁,那些被缴了武器,看守着的俘虏。都是燕人。眉头皱了皱,却没有多少迟疑,挥了挥手,冷声说:“都杀了。”

令下,手下的肃锐军士立刻挥起了屠刀,百余名俘虏自是奋力地做了一波无力的抵抗。

别看李万超在刘承祐面前,表现得深明大义、正派慨然,但在战场上,却是辣手无情。刀尖上舔血,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将校,心硬得很。

简单收拾过后,肃锐军士在李万超的率领下果断南去,只留下一地惨象,空气中的血腥味又浓重了不少

高平城中,仍有数百燕兵把守。诈城,是李万超见押运敌军被全歼,临时想到的。效果很不错,守城的燕兵军校不是个谨慎的人,麾下士卒换上血甲,装得一副败兵惨样,轻松地诈开城门,隐于城外的李万超率军一下子便突了进去。

北边,正面战场。

“失策啊!失策啊!”将台军帐中,耿崇美喃喃低语。声音近乎呜咽,满面的疲惫与苍然,就这两日间,他仿佛又老了几分。

对面的“晋军”动作很诡异,逼迫而来,却醉心于夯实营垒,有进击之意,却有做出一副防守的姿态。

大大小小的试探下来,到这个地步,哪里还看不出“晋军”的险恶用心。虽然还不确定,刘承祐接下来还会耍什么阴谋,但他知道自己与麾下燕兵已经危险了。

大概是为了附和他,预感迅速地变成了现实,耿姓牙将匆匆入内,惊惶地禀报道:“节帅,后方来报,高平被袭取了?”

听其言,耿崇美老眉当时便锁起来了,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郁了下来,粗重地吸了口气:“什么时候的事情?何人袭击?敌军有多少人?”

耿崇美脸上虽有惊色,却没有多少讶异,反而有种了然之感,尽量地保持着冷静,问起具体情况。

“应该是今晨的事,是一股打着‘刘’字旗的晋军与泽州当地的一些刁民,至有究竟是哪一支河东兵马,有多少人,暂时还不知晓”牙将答。

“废物!”猛然之间便爆发出来了,耿崇美指着外边的黄昏景象喝骂:“今晨的事,现在才来汇报,敌军都绕到我们背后了,连他们是何路人马都不知道,尔等是欲何为?”

被训得讷讷不得语,牙将羞愧地埋下了头。

耿崇美一张脸,十分难看地拧在一起,握着老拳,苦苦沉思。还没被他想出应对之法,又是一名小校闯进帐中,紧张地禀报道:“节帅,那泽州刺史翟令奇反了,他在晋城召集治下军民,杀了我们的人,宣布以城归附伪帝刘知远”

若说高平的失陷,只是让耿崇美惊惧,那么泽州的反正,则让他遍体生寒,有股窒息的感觉袭来。几道急促的呼吸,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些发疼,喃喃道:“好快的动作”

高平的晋军,显然是走小径翻山而过,至于泽州的“惊变”,显然也有河东暗地里的手脚。刺史翟令奇,耿崇美清楚,那是个胆小如鼠的人,轻易绝不敢叛,但是现在直接扯旗作乱了!

“节帅,泽州一失,我军的后路可就彻底断了。”那名牙将似乎开窍了一般,不安地说道:“现在河东大军在前,又有偏师掩后,粮械中断”

越说,语气越弱,最终将一切希望寄托在老将身上:“您说,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耿崇美也在自问。

他从入仕契丹始,便一直跟在两代契丹国主身边,哪怕领兵作战也一样。这头一次独领一方,仗没怎么打,却不知不觉间竟被逼迫至这样危险艰难的境地,对面河东军的统帅,还是个未及冠的小儿,耿崇美这心里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怎么说都是历经世事的老人了,耿崇美渐渐冷静下来,头脑清醒地分析着眼前的局势,思及这几日自己的动作,以一种嗤笑的口吻说:“犹犹豫豫这几日,看来,本帅今夜要果断一回了!”

“传令!”话音一落,耿崇美扭身挥袖,严肃而果决地对两名将校道。

时辰还早,刘承祐仍旧安然地于帐中挑灯夜读,所阅之书名《阃外春秋》,是盛唐时期著名道士李筌所著,据说郭威酷爱读此书,刘承祐也就拿来看看。所谓以正守国,以奇用兵,较存亡治乱,记贤愚成败,此书还是有点意思的。

“殿下,辽营有动静。”

马全义匆匆来报,立刻让刘承祐警醒,放下书册,取过头盔戴上,招呼着亲兵便跟着马全义出帐,欲前往察看。

一路走,一路问:“什么情况?”

“辽军可能要遁逃了!”马全义说道。

第54章 临阵指挥,尽委诸君

夜幕下的辽营,有些热闹,隔着数里地,虽然听不清其间的嘈杂,但望着那些斑驳晃动的灯火,便能感受到其间的“忙碌”。

坚固耸立的塔楼上边,刘承祐目光平静地盯着远处背靠着山林的辽营,满脸的冷静。身在中军的张彦威、郭荣,包括向训,也都闻变赶来。

“辽营的动静,已经持续了差不多一刻钟,这等变化,绝不寻常。”马全义在旁边,向刘承祐解释着。

“莫非是李万超与高防那边,闹出动静了?”刘承祐说道。

闻问,郭荣开口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解释了。李将军所率肃锐营,必是在泽州威胁到辽军后路了。也许,高判官也成功劝反泽州。后方若不稳,耿崇美难免进退失据。”

“殿下,看来辽军是想趁夜撤军逃亡,可以发兵进攻了!”张彦威脸上横肉一抖,有点兴奋地向刘承祐请命道。

看了张彦威一眼,刘承祐轻声说:“怎么,张将军也有意出阵作战了?”

要知道,张彦威此前,可是持保守作战态度的。不过,大概是见辽军当真没那么难对付,很是自然地改变了想法。

“殿下切莫小瞧末将,末将战刀未老,仍旧渴饮鲜血!”张彦威却是拍了拍腰间佩刀,颇为大气道。

然而,刘承祐的神情间却露出了踟蹰,或者说谨慎,把着横挡在胸前的圆木栏杆,凝声说:“夜战”

夜战,本不是易事,更遑论进攻寨垒。虽然刘承祐对龙栖军的战斗力已经很有信心,且练习过夜战,但他绝不会想当然地便认为出击即可破敌,哪怕对面辽军表现出的状态那般诱惑人。

见刘承祐面露迟疑,张彦威却是忍不住劝说:“殿下,再犹豫,错过了时机,可就让耿崇美逃掉了!”

“他逃不了!”刘承祐很强势地答了句,语气肯定。

这一回,反倒是张彦威表现得激进,急于表现。刘承祐扫了眼郭荣,却见他也蹙着眉,没有发话。

“若您心存疑虑,末将原率一军,先行叩敌,以作试探!”这个时候,马全义拱手请命。

“听令!”用力地抽了口这夜间的凉气,刘承祐终于发话了。

周边几人,顿时腰背一挺。

“给我严密监视着辽营的动静!”刘承祐手指着南边,下令:“传令各营集结,披坚执锐,做好战斗准备,随时准备出营进攻!”

言罢,刘承祐便转身下得塔楼,回帐去了。

“这就完了?”直到刘承祐走远,张彦威方小声嘀咕道:“殿下平日里也是刚毅果决,怎么到了战场,这般迟疑”

旁边几人不敢接他这话,各自对视了一眼,还是向训开口:“诸位将军,还是先将殿下将令传达下去吧。”

“只能如此了。”

将令下,“晋军”诸营随之而动,一阵动静过后,又平静了下来,再无声息。就似一条休憩的猛虎,调整好了进攻姿势,露出獠牙,对准猎物,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辽营这边,动静仍在持续,不过在那黑夜下的营垒中,一队队士卒,依着防御木栅,完全做好的应战的准备。枪刃反射着寒光,箭簇闪着星芒,若龙栖军当真杀将过来,绝对讨不了好。

“节帅,晋军似乎无意进攻?”等了许久,眼看着晋营动而复静,牙将打破了有点沉闷的气氛,向耿崇美说道。

耿崇美按剑而立,闻声,沉默的表情上露出了一抹无奈的动容,感慨道:“当真没有想到,那刘承祐用兵竟然如此老道。似乎看破了本帅的计策一般,这样,都还能忍得住!”

刘承祐当然没有看破耿崇美的计策,他也没有想到,耿崇美在这等穷窘之境,还欲设下陷阱来对付他。胜势已定,刘承祐只是对夜战攻,心存疑虑罢了。然而,落在耿崇美眼里,却是“用兵老道”的体现。

“罢了,留一营人殿后,其余各营,依序南撤!”迅速地收起那点感慨,耿崇美严厉下令。

“节帅,我留下!”这个时候,牙将主动请命。

耿崇美看了看这名族人,没有犹豫,点了下头。扭头,扫了眼脚下的团池村,表情变得异常淡漠,冷酷道:“若河东晋军来攻,烧了此村,迟滞敌兵!”

“是!”

这个时候,耿崇美没再提“军纪”这种问题,为了安全撤军,表现出了其隐藏在骨子里的狠辣。

……

大概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与晋营一样,辽营也慢慢平静下来,陷入一片沉寂中。

“殿下还在等什么!”

中军大帐内,刘承祐端坐着,眼微闭,一副沉稳的装x表现。闻得辽营的变化,也未有任何表示,直到李崇矩归来。

李崇矩因是上党本地人,熟悉路径,被遣随李万超南下,带路助战,当然,不排除有点“监军”的意思。

“怎么样?”刘承祐直接盯着李崇矩问。

翻山越岭而归,李崇矩脸上难掩倦态,不过没有一点迟钝,拱手简洁明了地禀道:“李将军,已然率肃锐军攻占高平,断了绝敌军后路!”

短短一句话,十分地提士气,帐中将校,心怀疑问的将校,终于明白刘承祐在等什么了。

刘承祐也站了起来,背着手,缓缓地在众人面前踱起了步子。

“殿下!”张彦威没能忍住,出声打断刘承祐的装x。

面色慢慢地变得平和,刘承祐转身坐到帅案后边,轻描淡写地下着说令:“这一路来,有赖诸君相助,孤方得占潞州而敌辽军。今夜,耿崇美已成败寇,宜穷追之。临阵指挥,非孤所长,追亡逐步北,孤,尽委诸君了!”

“请殿下下令!”帐内众人请令。

“传令,出击!”刘承祐也不再废话,短短地发令。

令下,龙栖全军,在各营将校的率领下,直接扑辽营。马全义所率第一军,仍旧当锋头,锐不可当。在这个时候,耿崇美已然率燕兵主力,顺着山道撤去,虚张声势的辽营一战而破。

很快,伴着团池村火起,一场势如破竹的追击战,展开了。

第55章 干脆的胜利

耿崇美大抵是将他麾下最精锐,战斗意志最强的军队,留下来断后了。借着黑夜的掩护,营垒的防御,还是给仰攻的龙栖军造成些麻烦。

不过,损失虽然有,却于大局无甚影响。说得好听点酒殿后,实际上就是弃子,抵挡了小半个时辰过后,终为龙栖军所攻破。然而,经此迟滞,终究给耿崇美所率的大部辽军,争取了不少南撤的时间与空间。

这回没有丝毫犹豫,刘承祐令下,诸军锺迹而追。攻寨的过程中,第一军是主角,但总有不服气者,想要拿下耿崇美这颗大人头立功,比如第四军的杨都头。

唯一算得上意外的,要数火烧团池村了,大火熊起之时,还真牵扯了一部分龙栖军的精力。

当刘承祐踏上团池村的土地之时,周边满目疮痍,大火已然被扑灭,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熏味道。村子被大火吞噬了一大半,宁静的夜下,凄怆的哭泣声不断。不止是家园被毁,还有一些村民因反抗被辽军杀了

刘承祐几乎是感受着还未散去的热浪,走到耿崇美将台所在,其营帐虽被烧了一半,但仍旧“规规矩矩”地立在那儿。

“殿下,这是燕兵将领的首级!”一名军官提溜着一颗血糊糊的头颅,走到刘承祐面前,撂在地上,有点兴奋地禀道。

这一路来,刘承祐也算是穿过“尸山血海”的,各种残肢断臂,都深深地印入他脑海。这是他头一次近距离接触战场的残酷,不过,心里出奇的平静,似乎十分适应那些血腥一般。

只淡淡地瞥了眼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上了泥土的头颅,刘承祐问:“是个人物?”

军官答道:“听俘虏讲,此獠是耿崇美的牙将,也是耿氏族人。十分地凶悍,带领燕兵拼死拦截我军,杀伤了我们好几名弟兄,被马指挥使一剑刺死,斩下头颅。”

“耿氏的族人,难怪那般为耿崇美卖命。”刘承祐淡淡地说了句。

“耿崇美军那边,可有消息传回?”抬手扇了扇萦绕在鼻间的烟气味,刘承祐问向训。

向训侍卫在边上,摇了摇头:“还没有消息传回,耿崇美毕竟先行撤离了一段时间。不过,殿下可以放心,他一定逃不掉。”

闻言,刘承祐颔首,他心中同样肯定,也不缺那点耐性,轻松道:“一切都交给诸位将军了,我就在此处等着前线的捷报,想来诸君不致让我失望。不过,若是生擒了耿崇美,我倒想好好和他聊聊。”

刘承祐此时的气度中,透着比起以往更加强烈的自信。

俘虏了有三百多燕兵,一个个烟熏火燎的,正被驱使着清理辽营,搬运尸体。

身处村落中,耳边始终萦绕着村民们的悲声,刘承祐眉头皱了皱,招呼着向训与亲兵:“走,陪我去见见村民。”

纡尊降贵,刘承祐接见了一番村老,发表了一番愤慨。其后,自作主张,下令免除本村今岁“夏税”。因为两军鏖战交锋,不可避免的,团池村附近的田亩被毁坏了一大半。本村不少百姓,接下来不止要忍受家园的破坏,亲人永别,也许还要饿肚子。若是再加上战乱,官府逼税

大概是顾虑到这一点,略作考量后,刘承祐当着几名村老的面,朝向训吩咐着:“那燕兵俘虏,将战场清理过后,留一部兵马看守,让他们村民重建屋舍,以赎其罪。缴获了辽营粮秣,拿出一部分,分发给村民!”

“是!”

刘承祐几道施恩命令下达后,传将开来,终究缓解了一些村落的悲伤。当然,刘承祐这般做,除了心中那少许对村民的同情之外,更多的还是为了名声。别看这个时代武力压倒一切,但一个好名声的作用,从来都是不可小瞧的。

养望,事实上自刘承祐积极参与河东军政后,就一直在进行了,从各方面。

高平,北,一个无名土丘。

正是晌午时分,和煦的阳光播洒而下,天气暖洋洋的。围绕着这处无名土丘,一阵阵伴着血腥味的肃杀之气,正在悄然凝聚。

哪怕提前逃亡,但终究仓促,龙栖军士在各军军官的率领下,跟打了鸡血一般,奋命急进追击。还未出羊头山南麓,耿崇美的后军便被咬上了。

一夜的追亡厮杀过后,耿崇美率着残军,占上了这座土丘,进行着最后的困兽之斗。

根本逃不掉!

李万超这边,一直派人盯着北面的动静,受到耿军南撤的消息后,便十分果断地率兵配合助战。

土丘上边,一张“耿”字旗孤独地立着,没防御的鹿柴栅栏,根本没有搭建的时间。辽军就那么“干干净净”地躲在土丘上,战战兢兢地面对四面围堵的河东军。

一路的厮杀交锋后,竟还有不过两千的士卒跟从着耿崇美,不过大多数人已面露绝望之色。

耿崇美在一些忠心的牙兵护卫中,一脸惨然地望着虎视眈眈的晋军,神色十分不好,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苍老的手按着宝剑,嘴唇颤抖地张了张,最终闭上了,他知道,再说什么激励的话,都是无用。

土丘下,张彦威策马环绕一圈,盯着坡上已陷入绝境的敌军,嘴角不由得意地翻起。哪怕一夜未眠,一夜辛苦追击,他此时也是兴奋地很。作为刘承祐委任的“前敌指挥”,他的履历上又要加上重要一笔了。

“传令进攻,给他们最后一击!”招来亲兵,张彦威直接下令道。

令下,在场的龙栖诸军并肃锐军、潞州兵,数千人马,一齐向土丘上攻去。

摧枯拉朽的战斗,没什么好描述的。

耿崇美麾下的燕兵,并没有什么有力的抵抗,在河东军冲将上去的时候,大都直接投降了。

至于耿崇美,在最后的时刻,让手下投降,自己选择了自刎。反倒是,各营因争抢耿崇美被剁下的首级,发生了争抢。

而耿崇美属下牙兵百余人,因主帅尸身被辱,不忿之下,暴起反抗,被斩杀殆尽

第56章 是非

刘承祐这边,待在团池村,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养足了精神,等拂晓时分,方才在亲军扈从的护卫下,翻山南下。

一路上,前方的战情接续不断地传来,可谓喜讯不断,让刘承祐这心情分外愉悦。穿山越岭,翠林一片,哪怕沿途断剑残刃,尸横于野,也未受一点影响。

等刘承祐出得山口,赶到耿崇美殒命之地时,战斗早已结束。燕兵大部被俘,老老实实地当着阶下囚。河东各军就地扎营休整,清理战场,救助伤员,统计战损。

这一仗打得很容易,死伤倒也不算多,且战果破丰,整片营地沉寂在一片轻松的氛围中。

刘承祐至,诸军将校,率众相迎,人面皆衔乐色。

“将士们辛苦了!”营前下马,刘承祐温和的态度,显示着他不错的心情。

“皆赖殿下指挥若定,运筹帷幄,方得此胜!”张彦威站在最前面,眼中脸上嘴里全是喜意,舔得很开心。

“孤岂可与将士们争功,尔等拼死亡危而战,追亡逐北,孤皆记在心中!”刘承祐摆了摆手:“走,进营叙话。”

进营察看间,各军、营将士,见到刘承祐,不知谁带头,高呼起“万胜”,山呼之声,持续了许久方才散去。

“这便是耿崇美?”军帐中,刘承祐大马金刀坐下,指着张彦威献上的首级,随口道。

“回殿下。正是!”张彦威禀道。

“真黑啊!”刘承祐稍微打量了一番,一副“老酋”的丑陋模样,摆手命人撤下,随意地感慨一句:“原本,我还欲从其口中,探探契丹人的虚实,现在看来,却是没机会了。罢了!”

“殿下,经过统计,自昨夜战起,辽军三千余兵,被斩杀上千,俘虏一千六百余人,余者逃亡逸散。缴获甲械数千,战马一百余匹另肃锐李将军所部,南下之后,斩获亦有不少。各军损益,还需细细统计,详具成表。”坐定,郭荣起身干练地朝刘承祐禀道。

“看来,此战收获却也不少。”刘承祐点头,略作沉吟,转向李万超,说道:“此战我军得此完胜,将军率众迂回,截敌后路,不辞辛苦,甘冒奇险,当为首功!”

刘承祐此言一落,诸军将校都不由将目光投到了李万超这个新附只将身上,不过却也没人表示异议,偏师袭后,是个苦活,大家都知道。

李万超倒甚感意外,不过迎着刘承祐的目光,咧嘴一笑,顺服地拜道:“还是殿下谋划有方,末将只是依令而行罢了。”

刘承祐嘴角难得地翘了翘,环视一圈,沉声说道:“至于其他各军营将士,都记录在册,他日依功叙赏!”

“谢殿下!”

“收拾妥当,全军继续南下,至高平下寨,休整!”

“是!”

“殿下!”这场军议,本该在和悦的气氛中结束,然而,还是发生了点不和谐。

站出来的,是第二军指挥使孙立,只见其板着一张脸,向刘承祐道:“末将有下情上禀。”

稍微有些意外,刘承祐抬手示意:“孙将军请讲。”

“末将状告都头杨业,骄横狂傲,跋扈难制。为争军功,抢夺耿崇美头颅,竟不惜动手,重伤袍泽”孙指挥使一张嘴,便义愤填膺地倒着苦水。

听其眼,刘承祐脸色一下子便冷了下来,严肃地看着孙立:“同袍互戕,依照军法,可是死罪,孙将军,你出此言,可要慎重!”

“末将如有虚言,愿担军法!”孙立拱手,一副恨有底气的样子:“被伤弟兄,就在帐外,殿下不妨召来,当面对质!”

帐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重了,诸将校互相望了望,战场上的那场争斗,大都有所耳闻。

“传他进来!”刘承祐摆了摆手。

很快,一名身材壮硕,都头穿着的军汉,走了进来。不过形象有点惨,身上挂了好几处彩,包扎处。见到刘承祐,直接拜倒行礼。

“这些伤,都是杨业造成的?”刘承祐眉头凝起,怀疑的目光,扫在其人身上。

孙立主动接过了话,对于此点,倒没敢瞎扯,说:“这些伤,都是在他冲锋陷阵,激战之中所受。似这样敢战、善战的壮士,竟为杨业所欺,请殿下做主。”

“你说说看,怎么回事?”刘承祐收回目光,问那都头。

此人看起来不善言辞,说话吞吞吐吐的,但终究将事情说明白了。大概是,他先带人找到耿崇美的尸体,杨业后至,为争斩首之功,与杨业起了矛盾,拳脚相向,吃了亏,受了内伤。还特意强调,是杨业先动的手

听其叙述,刘承祐暗自琢磨了一下,瞥了孙立一眼。又想了想,抬眼看向一直没有作话的慕容延钊:“慕容将军,杨业是你第四军的人,你对此事,可有个说法?”

面对刘承祐的质询,慕容延钊上前一步,谨声答道:“争功之事,却有其事;拳脚相向,也是不假。杨业动手,却却当罪责,然矛盾究竟因何而起,还请殿下详查!”

慕容延钊说话间,目光平静地往孙指挥身上瞥,显然话里有话。

“殿下!”这个时候,郭荣主动站了出来,平淡地说:“既要当面对质,岂可听一家之言。不妨叫来杨业,听听他又是什么说法!”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此言有理!”刘承祐立刻出声表态。

顿了顿,刘承祐又说:“不过,却也不必了。郭巡检,此事就由你去调查详细,孤与你全权处置!”

闻令,郭荣当即应命:“是!”

“是非曲直,自有说法,都散了吧!”深吸了一口气,刘承祐挥了挥手,说话间,瞟了孙立与那都头一眼。

“郭将军,您一向秉公执法,此事处置,断然不会有所偏颇吧”散帐之后,孙立却主动寻到郭荣,眼神压迫向他,“提醒”道。

郭荣何许人也,根本不怵他,嘴角微微笑,淡淡然地回应他:“请孙指挥使放心!”

大军集合,很快押着俘虏,带着战利品,南至高平休整。

“怎么样,结果如何?”傍晚时分,高平县衙的二堂中,刘承祐问前来禀报的郭荣。

郭荣表情平静,不偏不倚地回答说:“末将已一一查问过,先动手的确实是杨业,不过挑起争斗的却是那孙含!”

“如何处置的?”

“杨业以此战功劳充抵,免死罪,降三级,杖二十,调往骑兵都喂马;孙含,降一级,免功;其余参与斗殴的士卒,杖十,全数调往伙营!”郭荣答道。

“唔!”刘承祐轻轻地应了声,算是认可的郭荣的处置。

也许其中,还另有隐情,但是,也不重要了。率先对袍泽动手,这已然犯了大忌,就算是杨业,也得处罚。

“那孙含,与孙立是什么关系?”沉吟几许,刘承祐突然幽幽问道。

“是孙指挥使内侄”

“哦”

第57章 既得潞,复据泽

将入夜,风渐凉,刘承祐亲自在城里城外,巡察了一番。连日夜的行军、鏖战、厮杀,各军将士都十分得疲惫,这甫一得胜,都很放松。

逛了一圈,刘承祐站上高平北城头,指这城外的军营,对唤来作陪的郭荣与向训说道:“你们不觉得,这军中气氛差着点什么吗?”

郭荣不由与向训对视了一眼,微感纳罕,郭荣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此战得胜,皆将士用命。一路辛苦厮杀,未见犒劳,就是我,亦觉苦乏”刘承祐嘴角轻松地解释道,一摆手:“左右大局已定,吩咐下去,今夜犒赏三军以庆功,备好酒肉,暂解禁酒令,让将士们开心一下。”

“庆功在理,然这解除酒令,若是太过放松,出现什么意外”郭荣却是忍不住出言提醒。

“我知道,故警戒防患之事,就交给你郭巡检了!”刘承祐淡淡然地答道。

见刘承祐确不是志骄意满,郭荣后退一步,拱手应道:“是!”

“对了!”刘承祐又抬指叮嘱一句,十分严肃:“死伤的将士,务必整理成簿,善加抚恤。此事,交由你与向训去办,将士们流血丢命,必须得对得起他们!”

两人再互视一眼,齐齐地拜道:“是!”

“殿下,高判官与泽州刺史翟令奇带人北上了!”刘承祐的犒军令刚下达,在诸营欢腾之际,有侍卫前来向刘承祐禀报。

下意识地看了看昏暗的天色,刘承祐嘴角不由勾起了些玩味,都这个时辰了,翟令奇方才到。

高平城南,大车小车,一支队伍,擦着黑打南边来。领头的,正是判官高防,在他旁边,是个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一身官袍穿得十分讲究,眉色间透着点卑敬,正是泽州刺史翟令奇。

南门下,望着那大开的城门,火把下两列持刀而立的兵士,翟令奇似乎被这阵仗吓到了。

高防却是十分麻利地侧身下马,上前拜道:“怎劳殿下亲迎?”

翟令奇闻声,这才后知后觉,有点局促地跟着上前,卑恭道:“下官泽州刺史翟令奇,拜见殿下。”

刘承祐站在城门下,亲自扶起高防,态度十分温和:“高判官免礼,此次,你可是大功臣。不废一兵一卒,说服泽州来归,断辽军退路,我军方得全歼敌寇。”

高防显然很有自知之明,作了个谦虚的揖,轻笑道:“击贼破敌,都是殿下谋划,将士们浴血奋战的功劳,下官哪儿敢居功?”

看高防还是这般谨肃,刘承祐摆了摆手,将注意力落到翟令奇身上:“翟使君!”

“殿下!”这刺史腰弯得更低了。

“使君顾全家国大局,深明民族大义,以州来归,诚坚贞忠纯之士,令人感佩!”刘承祐聊表赞誉。

“下官不敢!只是身为国人,不欲治下生民沉沦于胡寇铁蹄,从本心而为罢了”观察着刘承祐的表情,翟令奇可有些心虚,赶忙开口奉和道。

他自个儿心里倒也清楚,什么大义、大局,全是屁话,就是被高防给忽悠鼓动住了。事实上,昨日在晋城举义后,冷静下来他就有点后悔了。

但是踏出了第一步,却也没有后路了,不过他也没敢如高防之意,带着泽州的军民丁壮北上助战,反而稳守州城。对高防,亦有点软禁的意思。

直到今日,北边消息传来,河东军大胜,辽军全军覆灭,耿崇美身死。翟令奇这才急匆匆地,在晋城张罗着酒肉粮食,带着人,押送北来犒军。

然而晋城距离高平也有五六十里的距离,等置办好一切,再押运北来,已经入夜了。

扫视一圈,刘承祐轻飘飘地说道:“使君一路北来,却是辛苦了。”

大概是底气不足的缘故,翟令奇心里仍有些忐忑,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突然反应过来一般,指着后边的车队说:“殿下,将士们作战辛苦,下官特地备有粮面肉蔬,以作犒劳之用。”

“翟使君有心了,孤却也不客气了!”其言方止,刘承祐立刻接口,轻轻地朝向训挥了一下,吩咐道:“将物资,拉入军中,分拨各营!”

“是!”

“孤正欲于城中举行庆功宴,翟使君既来,便一并与宴吧!”吩咐完,刘承祐又对翟令奇说。

“不胜荣幸!”翟令奇当即面露喜色。

进城路上,刘承祐“热情”地咨翟令奇以泽州事,只是语气过于平淡,让这翟使君有点心慌,只当他在对自己的“蛇鼠两端”不满,十分配合地泽州的情况讲解了一遍。

原本,刘承祐心里对此人确实是不怎么瞧得上的,就他那战战兢兢、颤颤巍巍的拘谨表现,太过软懦了。然而,这人讲起泽州的情况,丁口、税赋、田亩、山林风土民情,国政民生,却是如数家珍,这让刘承祐大为改观。

“这个翟令奇”悄悄地,刘承祐将高防唤到身边,以一种捉摸不定的语气问了句。

“殿下请放心。”大概是猜到了些刘承祐的心思,高防低声说:“翟令奇此人,胆气虽然不足,却也不是愚笨之人。既已杀契丹使者,纳诚献降,断没有再回头之理。”

刘承祐点了下头,却没再作言语。

当夜,刘承祐于高平,大摆庆功宴,将校官吏俱欢。

翌日,在郭荣的提醒下,刘承祐派李万超,率肃锐军,下乡,清剿散落村野的辽军残兵,又以新扩充的骑兵都协助。昨日方得胜,诸事纷扰,却是忽略了。

那些逸散燕兵,大股小股也有两千来人,虽为败兵,沦为流寇,蹿害乡里,若不清理,必定会对地方上造成严重的破坏。既然想到了,刘承祐自然不会放过。

同时,大胜的喜悦劲儿过去,刘承祐开始沉下心来,总结起此战的得失。

总得来说,盆满钵满。

既定目标,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了,又全歼四千多辽兵,赚耿崇美首级。军队也扩充了,势力增长了,名望也打出来了。

甚至于,计划之外的泽州,也如潞州那般,全州臣服。

泽州既下,毗邻的就是河阳三州了,隔着河阳,便是西京洛阳。刘承祐忽然发现,灭了耿崇美,自己这数千兵马,闹出的动静有些大了,这几乎能直接威胁到河洛了。

就是不知,这一仗的影响究竟能有多大,契丹人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刘承祐却是突然意识到,此番若是惹急了耶律德光,派军来攻,不需多,只要个几万马步军,当如何当?

第58章 回师

高平城垣北侧的一处营地,这是韩通骑兵都的驻地,大部分人都随韩通出去探察清剿败兵去了。营中除了站岗放哨的士卒外,只剩下少许的伤兵了。

慕容延钊独自走来,在士卒的迎奉下,进入营中。下意识地观察着,嗅着马粪味,听着时不时响起的嘶鸣。

手中拎着几包吃食,他此番是专门来探视杨业的。

营地的马房中,杨业正裸着膀子,细心地替一匹马刷洗着。只是动作有些变形,一举一动,龇牙咧嘴的。被罚了二十杖,哪怕身体底子好,也不是那么好熬的。

营房中,杨业换上了一身普通士卒的军服,连降三级,给直接降成小卒子了

“心里不服气?”夹了一块煮熟的猪肉递给杨业,见他情绪怏怏,慕容延钊问道。

接过便狠狠地咬了一口,杨业囫囵道:“岂敢!犯了军规,能留下一条命,也是侥幸。先动手的是我,郭将军的处置,没什么好抱怨的。”

嘴里这般说,但杨业眉色间透着的,分明是:小爷不爽。

见他嘴硬,慕容延钊却是轻笑道:“受罚的,可不止你一人,有的人,折腾下来,却是损人不利己。”

稍微顿了下,慕容延钊又道:“这一次,也算是我这‘幸进’之人,牵累到你了。”

听此言,杨业当即摆了摆手:“将军可别忘了,杨业也是‘幸进’之人!”

“哈哈,说得也是。”

“骑兵都,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以你杨重贵的本事,到哪里都不会被埋没”显然,慕容延钊此来,是欲安慰安慰这个小弟兄。

很快,二人便进入闲扯时间。

“耿崇美那厮也是,竟然自尽,要是留着性命给我亲自斩杀,哪有那孙含争抢的余地”

高平的县衙,很是自然地成了刘承祐的行营。二堂中,刘承祐一身丝布单衣,踱着步子,脸上尽是从容,嘴里不停地吐着词。

在堂间案上,向拱正埋头记录着,奋笔疾书,下笔数百言,一蹴而成。他将此次领军南下作战的情况细具成书,汇报、请功,准备送往太原。

停下步子,刘承祐又想了想,问向拱:“你是否觉得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闻问,向拱摇了摇头。

刘承祐这才上前,拿起这四、五张纸笺,检阅了一遍。向训的字,算不得漂亮,只能用工整来形容,即便如此,也比刘承祐的字要好看得多。

如今的向训,已然成为刘承祐的心腹秘书,事不分大小,无不经其手。递还给向训装封,密于驿筒,刘承祐招来守卫在外的李崇矩:“将此报,快马送呈晋阳。”

“向训,这些时日以来,你谏言献策,协理要务,功劳甚著。以你的才能,在我身边,当个小小的侍从,太过屈才了”屈身入座,示意站起的向训继续坐着,刘承祐随口与之说着。

听刘承祐这么说,向训脸上露出了点讶异,瞄了眼不露形色的刘承祐,答道:“这上上下下,欲替卑职而代之者,不知凡己。”

“哦?”刘承祐似乎来了兴致:“何故?”

“能在殿下身边做事,听您教诲,是臣下的福分,岂敢嫌位低职卑”向训垂着眼睑,轻笑说。

刘承祐嘴角咧了下,摆手道:“我哪有什么可教诲你的,反倒是我,这一路来多听你提点,收获良多。”

同向训闲扯几句,刘承祐表情恢复了严肃,正经地沉声说:“此番南下,已得潞州,占上党之险。但泽州的归附,却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接下来,我军当如何动向,你有什么想法?”

闻问,向训埋头琢磨了一会儿,抬眼望向刘承祐:“殿下此时当不会想着,继续南进吧?”

“我正有此意,你看如何?”刘承祐很是干脆地承认了:“羊头山一战,也算试探了一番辽军虚实,别看其势大兵雄,果如此前的判断,不足为惧。”

向训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观察着刘承祐的神色,似乎在衡量刘承祐出此言,是否是认真的。

“殿下,我们击败的,只是燕兵。燕人,不比契丹人啊!”向训说。

“我却不认为,契丹人能比燕人强到哪里去。”刘承祐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中原、河北如今已成一片泥潭,契丹人的铁骑,在这片泥潭里,也迈不动腿。我军既当先锋之任,得此摧枯拉朽之大胜,正当趁胜进击,直面契丹人!”

刘承祐以这语气出此言,赤裸裸地显示着他“骄慢”的心态。向训却是忍不住,沉着脸劝谏了:“殿下,不可大意啊。如今中原之地,契丹仍旧重兵云集。占得潞、泽,已大解河东之困,进攻退守,游刃有余”

“还在晋阳的时候,你可提出过,纵河东雄师,进取中原?怎么此番,又变了想法?”刘承祐问道。

注意着刘承祐的眼神,向训吸了口气,缓缓叙来:“此前,天下沉沦于契丹铁蹄之下,正当河东担负九州之重,积极进取,倡议天下,为中国军民之表率。然现如今,陛下已称帝出兵,抗击胡寇,各地节镇、州县,亦多有响应者。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要考虑的,便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击败驱逐契丹人,重构江山了。”

“此次击灭耿崇美,已大振中原、河北军民士气。值此之时,当稳守潞、泽,监控河洛,以观天下变局才是。卑职几乎可以肯定,契丹人对中原的统治,就在坠灭之际。况且,以龙栖军如今的兵力,就算加上潞泽州兵,于契丹人的大军而言,也是微不足道”

说着,向训却是反应过来了,望向刘承祐:“以殿下的沉稳睿智,当不致于贸然南进才是?”

看向训说得口干,刘承祐却是拿起水壶给他倒了一杯水,手指在书案上慢悠悠地画着圈圈:“说着自负的话,若五万河东在手,孤倒真欲帅师南叩河洛,与契丹人掰掰手腕!”

听刘承祐此言,向训却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至少看起来,刘承祐并没有如其嘴里表现得那般志骄意满,因此小胜便失了理智。

“你说,孤此番灭杀了耿崇美,威逼河阳。契丹人,会不会惹得耶律德光,派大军北上伐我?”沉吟了一会儿,刘承祐突然问道,语气中透着浓浓的忌惮。

原以为向训又会条理清晰地说道一番,却闻向训很是干脆地答了句:“卑职不知。”

迎着刘承祐稍显讶异的目光,向训苦笑道:“耶律德光会不会派大军北上,卑职不知,但河阳的崔廷勋,却是不得不防。”

点头思量着,刘承祐抬指道:“暂取守势,泽州非御守之良地,我欲回师潞州!”

“殿下英明!”向训显然赞同刘承祐的决定。

第二日,刘承祐便留下李万超暂权泽州军事,自己则率军北撤回上党。

第59章 不知死

领军自高平还上党,已是三月二日。想想从晋阳发兵始,到如今,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然于刘承祐而言,却恍若半岁之久,在统军作战的压力下,时间似乎便得缓慢而漫长了

(于作者而言,貌似也一样,回头看了看,妈耶,用了21天的时间写故事中15日的剧情,难怪感觉那么慢,惭愧!)

州城节度府中,刘承祐以一个不甚雅观的姿势,侧卧在案几后边,手撑着脑袋,微闭目,似乎很闲适的样子,然从其冷淡表情间流露出的那丝生冷可知,他此刻的心情,绝对不好。

得胜而还,本该是兴高采烈的,然而这边方驻停,上党的百姓就给了刘承祐一个“惊喜”。

堂间,张彦威、郭荣等少数几名亲近将臣俱在,脸色也多不怎么好看。

“不能还,一枚铜板都不能还!”向训对着刘承祐,坚决地表示道。

“天下为契丹括钱之州县,不可胜数。今日若于上党开此例,必定遗祸无穷!”

“殿下,那些刁民聚众生闹事,让末将带人,将其全部拿下,加以惩治,必使其悔不当初!”张彦威紧跟着开口,言辞激烈,满脸煞气。

张彦威还是还是老样子,遇事就喜欢选择这般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

听其言,刘承祐声音冷淡地回应道:“如此只会激化矛盾,还嫌场面不够乱?”

被刘承祐不咸不淡地怼了句,张彦威也不以为意,只是讪讪一笑,神色恢复平静,低下头不做声了,表情转换竟十分地自然。

事情也不复杂,在刘承祐归上党后,有数十名城中百姓,聚集到节度府门“请愿”。缘由嘛,得从赵行迁与契丹括钱使说起,彼辈掠夺民财,收入府库。他们的要求也很简单,王师既已匡复潞州,希望皇子殿下能体恤下情,将被夺民财还与潞州百姓

在这个世道,发生这等事,听起来都新鲜,那些百姓看起来也是“不知死活”。但是,似乎就看准了,刘承祐不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一般,找上衙门,也是不吵不闹,不砸不抢,一副“和平请愿”的样子。且城中其他人闻此事,也有不少人壮着胆子来凑热闹。

在刘承祐的经历中,上一次面对百姓聚众请愿,还是在晋阳,但那是按照剧本导演的。这一次,性质可完全不一样。事实上,初闻此事时,刘承祐还真想派兵将这些聚众生事,提出无理要求的乱民给镇压了,只是被他生生按捺住了。

“上党百姓所请,当然不能应允!然而,其所求告者,也不能算完全无理。”郭荣也开口,发表意见了,严肃的面庞间尽是冷静:“眼下,如何平息此事端,才是着紧之事!”

“如何平息?难道还真要与其讲道理?末将这辈子,还头一次见到这样不识时务的贱民!”张彦威不屑地接话道:“殿下,对此类人,就得以最强硬的手段镇压。否则,官府威严何在,殿下威仪何在。日后,要是人人如此,这天下还能平定下来?”

“殿下,您不必有所顾忌,这些刁民,不服王化。您交给末将,一定处置妥当。我倒想知道,他们哪儿来的胆气,敢冒犯官府,我倒想看看,他们的脖子,能否硬过钢刀铁剑”

睁开了眼睛,瞥了张彦威一下,刘承祐目光阴冷了些,却没接他这茬。

“启禀殿下,高判官来了。”已升为侍卫队长的李崇矩这个时候走至堂前,谨慎地禀道。

“让他进来。”

很快,高防步入堂间,表情间有些凝重,又有些担忧,急促的脚步显示着其不平静的心情。

“府衙前的情况,高判官已然知晓了吧。”刘承祐已然坐直了身体,看着高防,慢条条地说道。

“是!殿下,黔首无知爱利,不识大体,念其庸贱,还请暂息雷霆之怒。”高防谨慎地劝慰道。

“彼辈艰难,孤心中知晓,又岂会与他们计较?”刘承祐语气平淡回复道。

停顿了一下,吩咐着:“聚在府衙,终究不是办法,徒惹人盲从。高判官品行高洁,有清名,在潞州又素著威望。还请出去,暂且安抚住那些人,让他们先行散去。”

“是!下官一定尽力!”没有丝毫犹豫,高防立刻应承下来。

“殿下,黔首无知,寻常情况下,是不可能如这般聚众,生此是非的!”待高防退下后,郭荣站起身,继续分析道:“这背后,恐怕有人串联鼓噪,若能找出幕后之人,再从速整治打击那些带头生事者,当可解决此事,将影响降至最低!”

“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当真不知死乎?”张彦威闻此言,精神大作,问道。

向训冷冷一笑,手指了指外边,有所暗示地说:“衙前的人众中,似乎还有几名官府属吏”

刘承祐对此,倒没有多大反应的样子,仿佛早就猜到了什么一般。垂首思量了一会儿,方抬头看向郭荣与向训,沉沉地吩咐道:“既如此,那便去查,揪出这于暗处兴风作浪的人!”

闻令,二人一齐拱手应命:“是!”

吩咐下去,深呼吸几口,刘承祐也真正平静下来。他此刻的心情,要说有多差,那倒也不见得,只是,很不爽罢了。

府衙前,上百来号百姓,用“官民”来形容要更恰当些。聚在一块儿,周边甲士林立,冷漠地注视着他们,整条街道都已经被封锁。场面很安静,到这个程度,已没人再敢大声叫嚣了,在杀气腾腾的军队面前,有不少人心生惧意。外围,已然没有瞧热闹的人了。

直到衙门打开,沉闷的声响,一下子打破了有些压抑的气氛。高防探出身来,不管心情如何,脸上挂着微笑,带着善意,开口说:“诸位”

也不知是高防真的很有威望,请愿官民卖他面子,还是那些人怂了,在高防的劝解下,众人麻溜地散去了,有点就坡下驴的意思。

人虽然散去了,但事情的影响,却没那么容易消弭。

在府中高楼上,刘承祐远远地看着人群退散的场景,面无表情,手用力地抓着栏杆,手指关节几乎泛白。

“既不知死,那便只能成全了”良久,刘承祐低声念叨了句,一丝冰冷的笑意在他嘴角上绽开。

这还是他头一次,有“笑”的表情。

第60章 “暴毙”

黄昏时分,王家府邸,后堂中。

食案上摆着好几碟菜肴,不算精致,但胜在丰盛,仅供王守恩一人食用。哪怕路有饿死骨,然于王守恩这样的人来说,吃穿用度,从未有所削减,反而尽享受。朱门酒肉,不外如是。

一面动着筷子,一面听着管事汇报。且听其描述府衙前的“热闹”场面,眼神不断发亮。

“在高判官的劝说下,请愿群众已经散去。”管事小声地禀报着。

“高防出马,却也在情理中!”嚼了几口肉,王守恩点头,眉飞色舞地笑道:“今日被其安抚住了,我看他明日又当如何答复,摆平此事!”

见王守恩那副幸灾乐祸的小人嘴脸,管事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说:“老爷,老仆实在不明白,您这般做的用意何在?那些氓吏小民,哪里能对官府进行逼迫,惹恼了皇子殿下,只怕性命难保。您在背后策动,若是被发现了,恐怕祸事不远啊”

“胡说!”闻言,王守恩当即呵斥了句:“我之所以为此,是顾念城中官民困窘,生活无依,这是为民请命。以往遭了天灾,朝廷都还下令官府救济,此番,他们只是要回本属于他们自己的财货,难道不应该吗?”

看王守恩一脸“正气”,说得冠冕堂皇的,但管事也是跟着他多年的老人了,心里很清楚主人的习性。还欲再行劝告,却闻王守恩强势地命令:“通知我们的人,明日再去府衙求告。让他们放心,今日都没事,明日更加不会有危险的!”

“是!”但见王守恩固执地作死,老仆心知劝不动,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王守恩这边,则面露得意,自顾自地念道着:“府库中的钱财,大都犒赏军队了,我倒要看看,面对这汹汹舆情,会如何应对!”

“要是忍不住,动兵镇压,再杀几个人,那就更有意思了。什么军纪严明,秋毫无犯,那么多财富,还不是据为己有,拿来收买人心。哼哼”

“至于我,能奈我何?”摸了摸胡须,王守恩有点嚣张地呢喃一句,继续着他的晚膳。

事实证明,flag是不能乱立的。王守恩这顿饭,还没吃完,便被一干不速之客打断了。数十名剽悍的壮汉,似土匪一般闯入了王府,迅速地将整座府邸控制,都穿着普通的麻布衣裳,但显然是一群军卒。

“向训!”望着走上堂来的向训,王守恩惊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人闯入本官的府邸!”

向训极有风度地步行至王守恩面前,动作慢悠悠的,扫了眼食案上还剩下的一大半菜肴,感慨道:“想不到,王巡检吃得这般好,殿下每日所进粗餐简食,却不及你十一啊!”

“你想干什么?”瞄了眼跟在向训后边,守在堂前的常衣士卒,王守恩沉着脸,冷声问道。

看起来很冷静,但他急促的呼吸,已然出卖了他紧张的心理。

“你说呢?”向训注视着王守恩,反问道。

有点不敢直视向训的双眼,王守恩心虚地别过头:“我怎么知道。”

“哎”向训却是叹了口气,面带不解地问道:“卑职心中属实好奇,王巡检何故兴风作浪,暗中做那鬼祟之事。挑动官民,若上党乱了,人心离丧,于你有何益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嘴角抽搐了一下,王守恩拂过袖子冷哼一声,借以掩饰心中的忐忑。

“也罢!王巡检不愿说,卑职也不强求。”向训似乎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云淡风轻地说道:“对了,卑职此来,只是取你性命而已!”

“你敢!”王守恩闻言便笑了。

“您觉得,卑职敢不敢?”向训陪着笑。

见向训似乎要来真的一般,王守恩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殿下不会同意的!”

“您觉得,卑职为何敢这般上门?”向训幽幽地反问道。

“不可能!我是潞州举义的功臣,他不敢杀我,杀了我,他如何面对天下的口诛笔伐?”王守恩一下子生了急智,惊声说。

“王巡检,似乎将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见向训语气中已有些许不耐烦,王守恩突然高声道:“我父亲是韩王!”

声音在堂间回绕了一会儿,向训却是沉默了一下,方才不屑地笑出了声:“王巡检,不会就是借着家世,才敢如此肆意妄为,无所忌惮吧”

“提醒您一下,韩王,已经死了好些年了。而且,当今天子姓刘!”

说完,向训没有再与其废话的兴致,朝属下招了招手:“动手吧,尽快送王巡检上路!”

命令下,立刻有两名手下,快步上前,将王守恩架着。

见着这架势,王守恩彻底慌了,奋力地挣扎着,呼号着:“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敢?我要见殿下!你们不能这样!饶命啊”

哭嚎了几嗓子,王守恩已是涕泗横流,丑态毕露。

嫌其吵嚷,向训命人将王守恩嘴堵住,又取出一张又宽又长的麻布,一圈一圈地缠上其脑袋。伴着“呜呜”的呻吟声渐渐低微,王守恩慢慢没了声息,活活被捂死了。

等确认其死了,让人将尸体搬回其房间,向训则坐到王守恩的位置上,拿起筷子,让人添上一碗饭,继续吃。

“跟随殿下后,可就没吃过这等好菜,不能浪费了”

“殿下。”

端正地坐在书案后,刘承祐一手拎着袖子,一笔一划地练着字。他的字,练了许久,还是难看,悬在空中的手,还有些发抖。

“都办妥了?”头都没抬,刘承祐问道。

“王宅已经挂起了白幡”向训答道:“郭将军那边,也行动了,断不会给那些阴谋生乱的歹人逃脱的机会!”

“嗯。”刘承祐应了声。

“王宅中的那些奴仆?”抬眼瞄了刘承祐一下,向训低声地问了句。

“你想怎么办?”

“卑职问过,大部分人都是王守恩到潞州后,才招收的。”向训解释道。

“那就处置那小部分人吧”闻言,刘承祐平淡地答了句。

“是!”

“对了,孤与你参军录事之职,在孤身边,正式参录军政要务”

“谢殿下!”

等向训退下之后,刘承祐拿起案上的纸张,置于烛火之上,将他的丑字烧了个干净。

第61章 晋阳来人

没有乘坐任何代步工具,高防慢慢地走在上党古旧的街道上,月光静静地洒下,落在他的背上,映照在土石地面上的影子,显得有些凝沉。

以其精明,当然能够察觉到白日那场风波的异样,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就将怀疑地目标锁定在了王守恩身上。自己都能想到,那么以殿下的睿智,再加郭、向等俊才,自然不可能没有察觉

思及当日,还在刘承祐面前专门替王守恩说道那些好话,到今时,高防心头心绪却是尤为烦杂。对王守恩的贪黩本性,他是打心底厌恶了。

沉思间,抬眼已至节度府衙,望了望守备森严的高门,高防理了理衣衫,上门谒见。

“殿下!”

刘承祐是在书房中接见高防的,神色平静,示意其免礼,引其入座,语气温和地对他道:“白日若非高判官将那些百姓安抚住,只怕事态扩大,发生更大骚乱,那可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从刘承祐之言,根本不能分辨出他的态度,高防只是轻轻地摇了两下头,感慨道:“下官只是尽本分职责罢了,彼辈聚众逼请,殿下雅量宽宏,冷静处置,这才令人敬佩。”

淡定地摆了摆手,刘承祐平静地看着高防,慢悠悠地问道:“对他们所请,你觉得,孤,当允不当允?”

闻言,高防不假思索,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必不能允!殿下率王师,匡复潞州,使治下生民免受于胡寇无休止的盘剥掠夺,已是天恩浩荡。黔首无知,性贪而无厌,受人蛊惑而不自知,无理求告,殿下只需善加宽抚即可,实无需理会其所求”

听完高防的表态,刘承祐立刻抓住了“重点”:“受人蛊惑?你觉得,那些愚民,是何人在背后鼓动唆使啊?”

刘承祐的话轻飘飘的,高防听到了,却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斟酌片刻,方才长叹一声:“如此骄恣肆意的无知作为,舍其还谁?以殿下的英明睿智,只怕心中已有数吧”

刘承祐一时没接他这话,举杯饮了口茶水,才以一种通报的口吻对高防说:“孤唤高判官前来,是为了告诉你一则不幸的消息。方才王府来报,王巡检突染疟疾,不及寻医救治,已经暴病而亡。”

话音一落,高防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向刘承祐。在他平静的目光注视下,渐渐收起了脸上的那些许惊容,嘴角泛起些苦涩,高防低声应道:“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刘承祐则继续感慨道:“王巡检毕竟是举义功臣,未及看到契丹北逃,中原鼎定之日,便半道而亡,实在令人叹惋,痛惜啊!”

说话间,刘承祐一直看着高防。

而高防见着刘承祐这副感情沛然的唏嘘模样,心中愈感复杂,对眼前少年的认识,却是又加深了一层。

“王巡检虽不幸病亡,对其后事,却不能不重视。叶落归根,我欲遣高判官,护送王巡检棺椁还乡,交与其家人,入土为安。”刘承祐又吩咐着。

高防很干脆地应承道:“下官愿尽一份绵薄之力。”

“甚好!”刘承祐点头。

临了,又悠悠然地提了句:“对了,我想,明日府衙前,当不会再有今日这般的风波动静了”

第二日,王守恩“暴毙”的消息快速地传遍全城,然后,果真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王守恩到任上党,时间本就不长,又未有施恩于民的举措,反而将贪财好利的名声传扬开来,除了家世显赫之外,再没值得称赞的地方。

要是高防“暴亡”了,或许还能引起他人的哀思与怀念。王守恩,说句实在话,要是让他在潞州为官久一些,也许他的死,会引得民间一片叫好。

刘承祐初至上党时,面对王守恩的张狂,对其忍让,掩起杀心,除了高防那一夜的劝解外,还真的只是顾及他“举义功臣”的身份,为了避免一些不良影响与麻烦。

契丹括钱那点事,原本大伙心知肚明的,州县兴复,官、民之间默契地不提便是。王守恩却因为他那莫名的怨气,硬是要搞事,如此一来,将刘承祐彻底激怒了,也就毫不犹豫地选择彻底清除这颗毒瘤!

当然,王守恩的死也不是一点影响都没有,至少在上党监牢中,就有好些人,惴惴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没有人继续鼓动,果然再无人敢大胆犯险,到府衙找刘承祐讨要“括钱”。但是,此事的风波终究是造成了的,想要消弭,仍旧需要一些安抚人心的举措。

在刘承祐想法子的时候,来自晋阳的使者,给他送来了一场及时雨,解了他此忧。

节度府中,刘承祐率着文武臣僚,恭听诏制。刘知远的诏书,大抵出在苏禹珪之手,笔参造化,文辞极佳,又是用典,又是骈句,刘承祐听得是脑袋发蒙,更遑论张彦威等文盲将校了。当了皇帝,果然一切都不同了

诏书听入耳,虽觉酸涩难懂,但大意刘承祐还是领会得到的。对刘承祐此番南下的战果,进行了梳理性的总结,又有一段勉励之语,然后是赏拔之辞。

刘承祐此前上书中的官职任免,刘知远一概同意,比如王守恩、高防、李万超

而一下子抓住刘承祐眼球的,是另外一份诏书:河东管内,自前税外,杂色征配一切除放。就此诏书,足够安抚民心,虽然,免除的只是正税之外的那些“苛捐杂税”

晋阳来使,是个青年,比刘承祐大不了几岁,形象算不得俊朗,但气质卓越,很有风度的样子。

与刘承祐,还挺熟,是他的表兄,名叫李少游。他是刘承祐舅舅李洪信的儿子,为人小有文才,学而不究,博而不精,脑子却又十分灵活。当过一段时间浪荡子,后来被李洪信抓入军中磨砺了两年,终究没有表现做武将的天赋,又军转政,此前在河东节度艳母中当了个主簿,一直到如今。

“二郎,你此番领军南征,可真是一鸣惊人啊!”引其入二堂单独叙话,刚坐下,李少游便笑眯眯对刘承祐道。

“仗都是手下将士打的,何足道哉?”刘承祐平淡地回了句,仍旧拿着诏书研究着。

显然早就习惯了刘承祐的性子,对其“冷淡”不以为意,李少游继续说着:“你可不知,晋阳的那些骄兵悍将,对你领兵颇有微词,尤其是史宏肇那些人,不过拿下代州杀了王晖罢了,就仿佛当世名将一般。你的捷报传到晋阳之时,他们的表情有多精彩,你肯定想不到”

第62章 形势一片大好

“有多精彩?”刘承祐随口问道。

李少游闻问便是一副来了兴致的样子,手在空中随意地划了划,以一种不确定的语气答道:“大抵,如同吃了未成熟的青梅那般吧。”

见刘承祐还埋头沉浸在那张诏书中,李少游不由说:“苏禹珪那老学究的写的东西,晦涩难懂,不看也无妨。”

李少游有点随性,刘承祐也不以为意,收起了诏书,放在一边,说道:“这昭义节度,恐怕还得劳烦晋阳斟酌了。”

“什么意思?”

“我举荐原潞州巡检使王守恩,可惜,就在昨夜,此人因疟疾暴病而亡了。”刘承祐淡淡地解释道。

李少游却是微微一笑:“看来此人命薄,没有这福分啊。”

“他是王建立的儿子。”刘承祐说。

“那就是他已经将他的福分消耗完了”

闲扯几句,刘承祐抬眼,平静地注视着李少游。被刘承祐那么直勾勾地盯着看,李少游也不禁感到些许不自在,熟悉的别扭感袭上心头,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这是官家给你的密信。”

刘承祐表情这才恢复了自然,顺手接过,拆开便浏览起来。刘知远的私信,可要直白得多,刘承祐阅读起来,也通畅得多。内容嘛,除了表达他与李氏对他的关心之外,便是咨他以战略要事,还是老问题,进或退,攻或守。

从字里行间,略微能够感受得到,他这个老父,皇帝当得并不算太顺心,压力有点大。也许是,刘承祐此次南下对辽军的大胜,再度给了刘知远惊喜,老父对刘承祐仿佛又对他看重了几分。

收起信纸,刘承祐琢磨了一会儿,轻轻地吁了口气,微一定神,瞧向李少游:“游哥儿,晋阳如今情势如何?”

提及此,李少游脸上的轻浮之色遽然而逝,正经地回答道:“可谓一片大好!”

“东边官家亲自统兵击败了刘九一,占了土门(井陉);北边史弘肇斩了王晖,重新控制代州;你在南边又击灭了耿崇美军,全据潞州。河东地利的优势,已尽数在手,短时间内,契丹人对我们的威胁不会太大。”

“现在,河东管内各州,军、官、民,人心归附,新朝局面已慢慢稳定。”

“陕州禁军将校赵晖、侯章、王晏杀了契丹将领,率州而降,派人出使晋阳献表归附;彰义节度使,闻官家称帝,立刻上表称臣;甚至于澶州那边,竟然也有个小什长,纠集了一干乡人,袭击澶州,烧了契丹人屯于大河之上的船只,还派人取道至晋阳进表”

紧接着,李少游又给刘承祐举了几个例子,不是此州臣服,便是那县进表,又或者是哪里的草莽袭扰契丹军队,斩杀契丹委任的官僚

总结来,就是一句话:局面一片大好。虽然成规模的不多,动静闹得大的更是寥寥,且多是临近河东的州县,但至少场面上看起来很不错。

说着,李少游有点激动,身感荣耀一般,表情做得稍显夸张。

刘承祐这段时间以来,专注于潞、泽战事,及其周边动静,晋阳虽有消息传来,但终究不似李少游此番亲自叙述那般清晰。

听起来,这天下投诚顺服的大小势力,还真是不少。可以预期,接下来会有更多的人站到刘知远这边来,毕竟刘承祐这边方取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全歼的一支辽军。

虽然实质上是燕兵,但燕兵也是“辽军”,甚至,燕兵的战斗力,不一定比那些契丹军队差。

“听起来,局面倒真的不错。”刘承祐轻松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这个时候,李少游却很快地变了脸,掩起了眉飞色舞,语气中却透着点玩味,说道:“那倒不尽然,现在晋阳那里又在争论了。史弘肇等将领主张迎合大势,趁着各地反辽气氛热烈,全力出击,进取中原,从速鼎定天下;杨邠、王章等人,以中原未有大变,强烈反对,还是秉有限出击的意见”

“游哥,你的消息,蛮灵通的啊。”刘承祐说道。

“那是,我现在,怎么也是皇亲国戚,天子近臣。”李少游嘿嘿笑道。

暗暗琢磨了一会儿,刘承祐问道:“两种意见,郭将军,是什么态度?”

“郭威?”李少游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作回忆状,答道:“他呀,好像是不偏不倚,没有表态,参与争执。”

闻言,刘承祐倒没什么意外。看起来,随着刘知远称帝,晋阳的文武争斗反而有点加剧的倾向,以郭威的聪敏,自然不会贸然参与进去。

刘承祐抬眼看着李少游,这个平日里有些喜怒无常的表兄。想了想,问道:“舅父是什么想法?”

“我爹?”李少游显得有点随意:“他能有什么想法。还不是,官家如何吩咐,他怎么做。”

言罢,李少游眼中突然闪过一抹黠色,朝刘承祐靠近了些,对他说道:“听说啊,官家原本似乎有意将你召还晋阳,另委统帅将兵。潞州节度,也打算另委河东将帅。貌似是史弘肇进言,唔,杨邠好像也有份”

李少游出此言,声音都变得低沉了许多,不过目光始终平静地注意着刘承祐的神色变化。

可惜,让他颇觉乏味的是,刘承祐面庞间除了眉头稍微蹙了下,便再没其他表情。

李少游的话里,虽然用了“似乎”、“貌似”、“好像”此类虚词,但刘承祐清楚,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他定然是真听到了某些有价值的消息。

史弘肇,可以理解,这厮一向骄慢自信,想要当这先锋统帅,也从不遮着掩着。反倒是杨邠,他是何意?

刚欲往深处想,刘承祐迅速地反应过来,轻轻地嗤了一声,瞥着李少游,声音幽冷:“游哥,你和我说这些,目的何在?”

迎着刘承祐斜斜射来的目光,李少游眉毛一扬,打了个哈哈:“没什么,只是给你提个醒,免得万一哪天你被召回晋阳,你太过意外”

刘承祐眉头锁了下,这表兄,显然话里有话。

也不与其纠结这个问题,起身招呼着他:“赶路辛苦,我设宴为你接风。”

第63章 表兄的提醒

堂间,上得一桌子“好菜”,刘承祐单独招待李少游。没有外人在,李少游显得十分放松,扫着食案上的饭食,小小地抱怨道:“二郎,你就吃此简餐陋食?军旅之事,本就艰苦不易。要是让姑母知道,你如此苛待自己,只怕又要心疼了”

刘承祐瞥了他一眼,指着食案,神色如常道:“有鱼有肉,有荤有素,何谈简陋。天下战乱不休,多少黎民尚且忍饥挨饿,这一桌饭食,已经足够丰盛了。”

“哎,知道你忧国忧民,心系天下。但你如今可是堂堂的皇子殿下,就算要救黎民于水火,也得先把自己的肚腹满足了吧。”

嘴里虽然絮叨着,李少游下筷可不慢,大概是真的肚中饥饿,吃得还蛮香。几口菜下肚,嘬了一口酒,咂咂嘴:“没有珍馐美馔,也没有美娇娘相伴,不过,这酒却是不错”

说着,李少游又一口将杯中酒水饮尽。刘承祐看了看杯中清亮泛黄的酒水,举杯朝李少游示意了一下:“杏花村的汾清甘酿,自然是好酒。这潞州府衙倒有些,此番,我也就以公济私,招待于你了。”

“那可真是我的荣幸。”李少游语调仍旧轻松。

“二郎,恐怕没人和你说过吧。”

“嗯?”

“你当真是越来越无趣了,想当初”李少游一脸回忆状地感慨着。

二人闲侃着,不过多是李少游在那儿说,刘承祐平静应对。自从刘承祐“自闭”之后,年轻一代中,也就李少游还能受得了他的性格,故两人的关系着实不错。在刘承祐面前,李少游说话也才敢那般随意。

“对了,听闻,官家已经打算封赏群臣了”酒足饭饱,在仆侍收拾狼藉的时候,李少游又朝刘承祐透露了一则消息。

“游哥,你这对耳朵,到底听说了多少事?”刘承祐不禁吐槽了一句。

李少游嘿嘿一笑:“风闻罢了。”

“想来,晋阳那边,恐怕上上下下的期待着吧。”刘承祐却沉着嗓子,一边思量着,一边说道。

“那是自然,加官进爵,谁不期待?”李少游语气有点傲:“新朝建立,晋阳成为了权力中枢,一跃而成为中枢大臣,执政天下,他们自然是殷切相待,望眼欲穿了。”

“都是从龙之臣,支持我刘家江山,有所求,也是可以理解的。国家草创,经纶未构,群臣策力辅弼,方将局面稳定,他们也是有功劳的。”刘承祐此时显得很平和。

“嗯不过,有人建议官家,早定国本。”李少游幽幽然地补了一句。

“哦”此言一落,刘承祐轻轻地应了声,看起来很淡定,但整个人却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

只木然地待了一小会儿,刘承祐抬眼平静地注视着表兄:“早定国本,于江山社稷的稳固有利,是好事。”

“对训哥儿,自然是好事了”李少游努了努嘴,随意地说道。

“游哥,你这随意的性子,得改!”刘承祐缓缓地直起了身体,严肃道。

迎着刘承祐有点发冷的目光,李少游脸上也挂上了一抹郑重,语调低沉地说:“二郎,你可别告诉我,你没有一点想法!”

“什么想法?”刘承祐神情更显漠然。

注意着刘承祐的反应,李少游以一种提醒的口吻继续说来:“训哥儿此前便是世子,他的优势可要大多了。一直待在中枢,陪伴御前,深受官家宠信,品行为人称道,且没什么行差踏错”

“游哥!”刘承祐突然出声打断李少游,凌厉的目光,灼灼而视,让他不由得心生寒意。

顿了顿,刘承祐方才缓声说:“你,喝醉了!”

气氛,恍然间变得压抑起来,但见刘承祐那副认真的自闭样,李少游也意识到自己这回是有点太过随意了。旋即晃了晃脑袋,打了个哈哈,想要活跃一下气氛,只可惜刘承祐无动于衷,让他颇觉尴尬。

“孤,乏了。你暂且去迎宾馆驿歇息吧!”脸上恢复了常态,刘承祐平和地摆了摆手,不过嘴里却称起“孤”来了。

察觉到刘承祐语气的变化,李少游也十分给面子地起身作了个礼:“下官告退。”

在他刚转过身体的时候,刘承祐又发声了,同样暗含提醒之意:“游哥,今日,你的话有点多了”

在迎宾馆属吏殷勤的接待下,李少游住了进去。慢悠悠地走在馆驿的回廊间,思及方才的对话,李少游脸上没有了在刘承祐面前的轻浮随意,一副思索的表情,嘴角却慢慢地翘了起来:“你怎么可能没有想法!”

府衙中,刘承祐同样在沉思,泡着脚。这个表兄的机敏,让他有点意外。

刘承祐当然有想法,且他相信看出他有想法的绝不只一人,毕竟他表现出的能力与这些时日的作为,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出他的进取之心。

不过,李少游此番,倒实实在在地给他提了个醒。领军在外后,自己在晋阳的存在感一下子降得太低了,朝堂之上,刘知远面前,也没有为自己发声的人。

短时间尚可,若是日子久了,绝对会出问题。从李少游带来的消息来看,此时的晋阳,已经有人在盘算着收缴自己权力,限制自己发展了

脑中浮现出大哥刘承训那张温润谦和的面庞,刘承祐心中生出了些许冰冷的猜测。

刘承训的优势确实不小,既是长兄,此前又是世子,受刘知远宠信,名声又很好,几乎是个完美嗣君人选。

但是,他在军队中没有什么影响,仅此一条,便是足以致命的弱点!所以,对他的这个大哥,刘承祐实际上并没有太过于忌惮,排除他在“历史上”病亡的因素,也一样。除非,什么时候刘承训也开始对军队施以影响了

考虑了不少,但于刘承祐而言,眼下最紧要之事,却是要在朝中找个为自己说话的人。得够聪明,得有份量,能在刘知远面前说得上话。

杨邠,大抵是支持刘承训的;王章,这是杨邠的好友;郭威,几乎可以不作考虑;苏禹珪,老好人一个,做做学问也就罢了;至于其他人,不熟

思来想去,最终锁定在一个人身上:苏逢吉。

“囊中羞涩,却也得给这苏判官,送一份厚礼去啊!”双脚自已然冷却的水盆中挪出,刘承祐叹了口气,呢喃道。

第64章 朕要亲征为耿公复仇!

第二日一早,李少游上门向刘承祐告别,被刘承祐叫着密谈了片刻,方才悠悠然地回晋阳去复旨。

“亏了啊,亏了啊!”马车缓缓北行,坐在车驾内,嗅着空气中漂浮着的淡淡花香,嘴里不断地念叨着。

背靠着车厢,身体随着马车的行进不断晃动着,李少游脑中回想起临别前刘承祐给他的任务。回晋阳后,准备一份重礼,代表刘承祐,去拜访一下苏逢吉

话虽没说透,但以李少游的聪明,联想到晋阳朝堂的局势,好不费劲儿地便领会到了刘承祐的“深意”。唯一让他有点无奈的是,礼物方面,刘承祐竟然一点表示也没有。

脑中浮现出刘承祐那张平淡得理所当然的脸,李少游有点无奈。不过嘴里虽然感慨,脸上却分明带着笑意。刘二郎,显然是将他这表兄当作心腹之臣来看待的。

“郎君,您在说什么,在二皇子那里吃亏了?”听到了李少游的嘀咕,倚靠在他身边,一名姿容靓丽的美娇娘,好奇地问道。

这是李少游的一名宠妾,新纳不久,十分地喜爱,哪怕此次前来传诏,也带在身边亵玩。

听着美人娇媚的声音,李少游转过脑袋,目光平和地打量着她,旋即目光一冽,冷冷地呵斥道:“不该你知道的,不要打听!”

男人的突然翻脸让美人措手不及,吓到了,下意识低下头,慌张地连道两声“是”。

见美人受精的娇怜模样,李少游随手捏起其下巴,在她娇嫩脸蛋上捏了捏,脸上绽放开一抹笑容:“这一回,我还真是吃亏了,不过我乐意”

刘承祐这边,送走了李少游后,便命人将慕容延钊与韩通请来。

“殿下,不知殿下唤末将二人,有何吩咐?”堂上,慕容延钊与韩通对视了眼,瞧向刘承祐问道。

刘承祐也不啰嗦,直接吩咐道:“晋州那边出问题了,建雄军节度副使骆从朗囚禁了我朝使者,有意背反侍贼。晋阳决定派军讨伐,攻灭不臣,拿下晋州,以卫河东!诏令孤出兵,孤欲让你们二人率兵西进!”

晋州在潞州西面两百来里,从地图上就可以看出,自拿下潞州后,河东核心地域防区的缺口,就只剩下晋州这块地盘了。

“遵令!”韩通很是干脆地应命。

慕容延钊则多想了想,问道:“殿下,我军路遥,朝廷为何不从更近的隰州与沁州派军,反而要舍近求远?”

“隰、沁两州离得虽近,但兵力薄弱,自守尚有不足,何论出击。算下来,还真只有我们更适合!”刘承祐淡淡地解释了句。

“此番就出动第四军与骑兵都吧!”

“我们这一千多步骑?”韩通脱口而发问。

刘承祐却看向慕容延钊:“延钊兄,还有问题吗?”

慕容延钊想了想,“啪”得一声抱拳:“末将遵令!”

经过潞、泽两州的补充,龙栖各军都有所扩充,而慕容延钊所统率的第四军,也终于摆脱了“先天不足”,编制得以补充。

说着,刘承祐又给二人讲解了一番晋州那边的情况。

晋州的情况,并不算复杂,与潞州相类。原本晋州留后刘在明也去东京开封觐见耶律德光了,留下副使骆从朗权晋州军事。刘知远当初称帝后,便派使者张晏洪、辛处明前往晋州,告谕登极,招顺晋州文武。

只可惜,效果似乎不是很好,骆从郎态度暧昧,或许是对契丹人的强大抱有期待,又或者只是单纯地贪恋权力不欲臣服,在刘承祐与耿崇美扳手腕的时候,将张、辛两名使者囚禁了。

晋州如今的局势,对比于半月前的潞州,或许更紧张些,但也严峻不到哪里去。刘承祐派慕容延钊去,算是给他一次独立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对慕容延钊,刘承祐还是有些信心的。

三月的东京,气氛似乎更加压抑了。

分掠都畿的契丹各路军队,终于慢慢地聚拢而来,看得出来,契丹军队“收获匪浅”,上至将帅,下至小卒,就没有空囊的。

金银财器、丝绸锦帛、粮食牲畜各类财货,在契丹人的军营中堆积如山。一时间,东京几乎将整个中原的财富都集中于此。

同时,在耶律德光的诏旨下,已经有好几批队伍,押送着财货北去了。

汴宫之中,耶律德光还是老样子,享受着他的胜利果实。晋室后宫的美人,受他宠幸的还不足十一,他还在努力中。

中原各州传来“噩讯”再不能对耶律德光造成什么影响,于他而言,只要河北地区还稳当,暂时都是可以接受的。

事实上,虽然同样有骚乱动荡,但比起已如热油躁动的中原来,河北地区的局势,确实要稳定得多。

近来,耶律德光的心情还算不错。澶州的那干“乱民”,在辽军主力出动之后,被迅速地扑灭了,“贼首”王琼被杀。渡头虽然被毁坏,下面也开始在大河上搜罗船只,准备在西面滑州的白马渡重新搭设浮桥。

同时,分散的辽军重新聚集起,给他的安全感足了些。北撤的行动,也进行得十分顺利,大量的财货已然装车,汴宫中的财富也打包了一大半了。

原本威胁巨大的晋兵降卒,也被他拆分,一部分交给杜重威,带去邺城了。剩下的,也打散,用以押送财货、军械、牲畜,干苦力活。(这是个蠢招,这些晋兵降卒中,有的杀了契丹监军吞了物资,有的干脆献给河东以作晋身之资)

事实上,在汴宫之中,耶律德光已没有此前得意之时的那般“荒淫”,这段时间,他还算“收心”。

“陛下。”仆射张砺拿着一份奏本,前来拜见。

张砺也是契丹的老汉臣了,跟随两代契丹帝王,对其,耶律德光还算客气,摆手道:“赐座。”

但张砺显然连坐下的心情都没了,脸上根本不掩饰顾虑,神情凝重地对耶律德光道:“河阳崔廷勋来报,耿崇美所率燕兵,全军覆没了”

“哦,朕知道了。”耶律德光先是随意应了声,旋即反应过来,形容惊变:“你说什么?怎么可能?”

张砺擦了擦额头不一定存在的汗水,将奏本递给耶律德光:“这是崔廷勋上报的细节,陛下您请过目”

阴沉着一张脸,耶律德光看了一遍,直接怒了。

很快,耶律德光便召集一干胡汉大臣于崇元殿议事,以近乎咆哮的方式表达着他的愤怒,不顾臣下劝阻:“朕要亲提大军北上,破潞州,踏平河东,替耿公复仇!”

然而,口号虽然喊得响亮,接下来却没有一点落在实处的。除了命河东周边的辽国下属州县势力,加强对河东防御之外,耶律德光下令,加快了北撤的动作。

第65章 选择

东京冯府。

“相公,您回来了!”

在仆人的迎候下,冯道归府。用眼神示意下来,门房小厮,迅速地将府门闭上。虽然被辽帝拜为公卿,仍旧显赫于朝堂,但这冯府却显得冷清得很。

时入三月,天气也慢慢温热起来,迈着老健的步伐,直入厅堂,冯老相公一边解开袍服透气,一面接过扇子扇着。

待婢女奉上茶水,连饮两口,方才缓了下来。沉沉地呼吸了几口,气息有些灼热,就是不知究竟是天气燥热的缘故,还是其心情烦闷所致,皱着眉,脸上的沟壑似乎更深了。

“吩咐下去,让府中人都都收拾收拾,准备好行囊。”叹了口气,冯道朝候在侧边的仆人命令道。

仆人有点不知所以,愣愣地望着冯道,疑惑道:“相公,您是要出远门?”

“蠢材!”闻言,冯道胡子一飘,立时叱骂道:“你看这东京城中,满城带甲,府门外巡逻不断,能放老夫走脱?”

冯道这却是动了无名之怒,抬眼见着仆人唯唯诺诺的样子,却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与这愚鲁庸仆计较什么。

摆了摆手,嘴角扬起点苦笑,说:“出远门,这个说法倒也不算完全不对。罢了,尽快吩咐下去吧”

“是!”

自进入三月后,东京城中的动静却是越发大了,契丹人一副想要将城池搬空的样子,撤还之心,已是不言而喻。

有的石晋老臣,暗暗窃喜,只望着胡虏早点还军。但冯道却没那么乐观,老相公头脑清醒得很,真当耶律德光掠夺些财货就能满足了?

今日崇元殿早朝,下朝后,耶律德光单独召见他闲聊了一会儿。闻冯道是否真的效忠大辽,是否真心侍奉他。还提起当初冯道出使契丹,在北国待了两年的事情,与他唠了唠当年的日子

几乎是在同冯道明示了,这老狐狸又岂能不明白,自然悉心应和,善表忠诚,没有一点不识时务。这不,一回府,便让人拾掇行囊了,都不用契丹人上门催。

当然,要问他本心如何,绝对是不愿虽辽廷北上的,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吶。

站起身,冯道的表情很严肃,踱着步子,长吁短叹的。现在,于他而言,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家人子嗣,没有随他赴汴。

“这么长时间了,一点消息也未传回。也不知,信有没有送到晋阳,有没有联系到?”不由得,冯道遥望西北,心中暗念道。

不过,很快表情间苦涩更甚。就算联系到了,辽主率师数十万,刘知远又岂会穷河东之力去冲击契丹大军。思索间,冯道对他晚年的生活不报什么希望了,哪怕他已经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

“没准,老夫日后,真要长眠于异国他乡了”面浮萧瑟,语带惆怅,冯道捋着长须感慨道。

情绪中透着愤懑,不过,仅此而已。

与冯道没得选择相比,契丹统治下,中原各州石晋的遗臣降将们的选择,可要多多了。

东京以西百里,汴水之上,一支船队溯着河流缓慢地向西行驶着。船有数十艘之多,桅杆上扬着辽旗,都是大船,吃水很深,可以想见,船上的货物很沉重。

这支船队,发自东京,船舱中装载着的,大部分都是辽军收缴的各类军械铠甲,准备走水路,运往北方。

船上,除了拟楫的船夫外,护送的军队,大多是原晋军降卒,护船士卒加起来,得有个上千人。当然,还有一百来人的契丹人随行监督着。

这支晋军降卒,能被派来运输甲械这等军事物资,显然是得到了契丹人“信任”的。他们的统领名叫武行德,原本在晋朝禁军任一军都虞侯,去岁契丹大军入汴后,与大多数石晋军队一向,俯首而降。

投降之后,武行德便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汉奸,契丹人面前的积极分子,十分卖力地迎合,替其卖力,取得了契丹人的信任。直到今日,被委以要务。

其中一艘船上,武行德稳稳地站在船艄,目光扫过汴河岸上一处镇甸。房舍连片,靠着汴水,本该是一处繁华大镇,然而此时却是一片萧索之状,冷清异常。

“大哥,还有六十里水路,便至河阴了!”一名穿着军校服装的男子走到武行德身边,向他禀报道。

男子是武行德的弟弟,武行友。

“嗯!”武行德年近不惑,身体伟壮,说话瓮声瓮气的:“准备得怎么样?”

闻言,武行友心虚得朝远处的契丹军士瞄了眼,小声地紧张道:“老弟兄们都联络好了,愿意追随您,只要您一声令下!”

“今夜,在河阴动手!”武行德果断道:“吩咐下去,不要表现出异样,让契丹人发现了!”

“是!”

“不成功,便成仁!”望着河岸边上,渐渐变小的镇甸,武行德暗暗赌誓。手用力地抓着船舷,他力气极大,竟然将那硬木抓出了印子。

傍晚时分,船队顺利地行至河阴,抛锚靠岸,当大爷的契丹士卒在军官的率领下先行下船,准备到河阴码头上歇息休整。这些胡人显然不习水,不到两百里的水路下来,状态已十分地糟糕。

而武行德仍旧勤恳卖力地将船队处置好,这才带着人下船。天黑之后,亮出了獠牙。

武行德在这支晋军降卒中,威望实则很是不错,纠集了三百来名勇士,提剑曳刀,直袭监军的契丹军士。

既不在状态,又没有警惕,一百多契丹人全部被杀。武行德亲自斩了押运的契丹军吏,取其头颅,拎着返回。

码头上的动静,早引起了注意,已经动了手,也没有任何再遮掩的意思了。武行德召集所有解运降卒,将契丹军吏的头颅展示,扯足了嗓子,说了一番激励人心的话:

“我辈受国厚恩,而受制于契丹。河东刘公,天命所归,已于晋阳称帝,号召我辈中原军民,共抗胡虏。如今海内沸腾,契丹欲返,我等与其离乡井、投边塞,为异域之鬼,曷若与诸君驱逐凶党,建功业,定祸乱,以图富贵!”

第66章 陷河阳

这些晋军降卒,受尽了契丹人的欺压,本就心怀怨气,此番又被命令着拖家带口,北迁塞北,则愈加愤恨。被武行德一挑拨,直接便炸了,再加素服武行德威望,全数表示愿意跟他干。

又很快将船工鼓动起来了,被契丹人强征来的纤夫,哪个没受过契丹人的苦楚,俱慨然从之。至于随行的晋军家属,除了支持,并无其他的选择。

“二郎,传令下去,将铠甲军械都分拨下去。腾出几艘船,选足八百壮士,虽我溯河西进。剩下的的人,由你率领,与保护亲属,押送甲械!”船舱内,换上一身军甲,武行德快速地朝弟弟武行友吩咐着。

“大哥,您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武行友问道。

他们这些人,只知道跟着兴兵举义,基本不会单独思考下一步行动。事关生死的决定,还得由武行德来拿主意。

“河阳!”武行德十分肯定地说道:“眼下的中原、河北,契丹人是重兵云集,必不能顺流东进。待在河阴,据城而守,更是坐以待毙。只有河阳,是我们唯一的去处,唯一的生路!”

“为什么?”武行友有点纳闷。

耐着性子,武行德给弟弟解释着:“河东军队已经南下,占据潞州,控制泽州。我们只要西进拿下河阳之地,便可与河潞、泽练成一片。如今,契丹人撤出中原的决心以定,我们只要背靠河东大军,据河阳之地,俟其退兵即可。”

“我早就琢磨过,此事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契丹若退,晋阳天子,迟早要进军中原,届时我们便可以河阳之地为晋身之资。我们在河阴,骤然发难,正可趁着契丹人还没反应过来,溯流而上,突袭河阳。”

“时间很紧张,由不得一点耽搁。二郎,传令去吧!”

听完武行德的决定,武行友不觉明历的,下意识地拱手道:“那我同大哥一同前往!”

“不!”武行德摇头拒绝,摆手止住武行友,指着身后的数十艘郑重地叮嘱道:“二郎,你要知道这些军械对我们的重要性,等我们占据了河阳,可以凭之迅速聚起一支义军,对抗契丹。弟兄们的家人们,也要保护好,他们在背后,将士们才会放开了随我作战!”

见武行德这般郑重,武行友这才点了点头:“是。我一定不负大哥相托!”

“很好,功业富贵,在此一举了!”武行德握了握拳。

“大哥,河阳尚有契丹人的军队,要是其提前得知我们的消息,有所防备,领军相抗。我们可只有一千多人啊”正欲去传令,武行友忽地有点忐忑地提醒一句。

闻言,武行德深吸了一口气,满脸的坚定:“倘真若此,那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了,我一千敢死之士,可当万军!”

动作十分迅速地,船队经过调整,拔锚起航,驶入大河,连夜溯水而上。武行德则亲率壮士八百,轻船先发,直向河阳。

连夜倍水道进军,及至河阳孟州下船,登岸。有点可惜的是,河阳节度使崔廷勋提前察觉,亲提军队来拒。

武行德临阵励士,率众迎击,在河阳城外与之死战,以寡敌众,鏖战小半日,竟然将崔廷勋击败了。崔廷勋败走,武行德冒险成功,虽然损失不小,但得以顺利进据河阳城。

“哈哈”河阳南城头,望着不远处的滔滔而逝的大河之水,武行德忍不住大笑出声。

满身的狼狈,甲胄尚且染着鲜血,两眼发红,武行德精神却有点病态的兴奋。双手十分“爱怜”地抚摸着城墙,畅快地发泄了许久,方才不屑地说了句:“真是上天助我也,倘若崔廷勋据城而守,那我还真麻烦了。只可惜,哈哈哈”

很快,武行德便将河阳城彻底控制住,亮明旗帜,聚义兵,厉士卒,发府库,赏功臣,缮城防。当然,他做得最积极的事,便是在局势暂定后,派弟弟武行友潜行向北,向河东投诚,请求援助。

时间,已然进入三月中旬的尾巴,半个月的时间下来,刘承祐在上党,厉兵秣马,整训各军。原本的潞州、泽州两地的军队,半数之上,都被他编入龙栖军中,有此前共同战斗的经历,融入得很快。当然,扩军的事情,刘承祐仔细向刘知远汇报过。

除了军事之外,刘承祐也尝试着对潞州的政事进行了一番梳理,重点在“除放杂税”之事上。刘知远虽有政策下,但执行才是最重要的,一番盘查,果然有潞州下属的州县,施政如旧。在刘承祐的亲自关注下,方使政策施行,当然,刘承祐的手段并不强硬

十日,刘承祐还回晋阳述了一次职,当面与刘知远讲了讲他对天下局势的判断与见解。给刘母李氏看了看,以缓她担忧之情。顺带着,在府中住了一夜,在他的宠妾耿氏身上输出了一番

同时,晋州那边,也顺利拿下了。慕容延钊领军,不急不缓地趋向州城临汾,以一千多步骑兵临城下。他选择的打法,当日刘承祐拿下上党无异,同样是里应外合。

事实上,临汾城中,与留后骆从朗异心的人还真不少,毕竟,契丹人虽然强大,但远在千里之外,而河东的强势,可就在眼前。并且,契丹人,哪有河东亲近?

骆从朗见慕容延钊兵少,率军出击,结果就在战场上,将领药可俦率领部下战场起义,反戈一击,一战而败骆从朗,顺利地拿下临汾。

临汾既下,其余县镇几乎传檄而下。基本没有什么损失,晋州得以光复。慕容延钊以此功绩,彻底坐稳了他第四军指挥使的位置。

而在临汾一战中,杨业也迅速地翻身了,斩将、夺旗的功劳,被他一人给包揽了。据闻,他在战场上拎起骆从朗的头颅,仰天长啸,睥睨千军,而致晋州军队纷纷缴械投降。

回到上党后,杨业直接被刘承祐提拔为新扩充的骑兵第二都都头。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贬而复起,以军功论事,还是刘承祐亲口点的,杨业的名声传遍了整个龙栖军。

武行友北上,路过上党,投帖拜访之时,刘承祐正在上党的“燕营”中巡察。

第67章 来自河阳的消息

此前,耿崇美所率燕兵,共有四千多人,一战下来,出去被杀与逃散的人,俘虏了总计有两千来人,小部分在泽州李万超那儿,大部分则被刘承祐带回上党,拘押调教。

这些燕兵,都是幽燕壮士,体健力壮而善战,且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此次,若不是跟随耿崇美被刘承祐算计了,摆明阵势,正面对敌,还真不一定能力压之。

见着这么股力量,刘承祐怎会不眼馋。在上党休整的这段时间,刘承祐也是用了心地去招抚这些“燕兵”,慢慢地,燕兵对刘承祐也放下了那淡淡的排斥心理。

只是想要让其效命,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感化(洗脑)与收买。

在这个乱世,当兵吃粮,本就是一个常见的谋生手段。一名士卒,辗转各州,变投将帅,本也是这个时代的常态。这些燕兵也不例外,战败了,投效刘承祐,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

不过,他们大都是幽燕一地的人,亲属多在契丹治下,这不似中原方镇间的吞并,他们不得不顾及家人的安全。对此,刘承祐也理解,表示会想办法,并且还放了个卫星,说迟早会打到北方,重夺幽燕云云。

嘴上那般说,刘承祐心中想得却是,异日让这些“燕人”在中原重新安家、娶亲、生子即可

在这个王朝更替频繁,战乱常年爆发的时代,普通的百姓想要有一个安稳的家园都不容易,更遑论这些刀口舔血的军士。

“将人请入衙中,奉茶接待,我稍后便归!”得知武行友拜访,刘承祐如是朝来报的亲卫吩咐道。

事实上,自拿下潞、泽二州后,刘承祐便一直关注着周边契丹势力的情况,尤其是河阳三州。在回晋阳的那几日中,参与到刘知远组织的战略讨论中,经过一番求同存异,基本已然定下了河东大军接下来的战略走向。

先取中原,后定河北;京畿为主,赵邺为辅。

而河阳,便是河东大军南下中原,最短、最方便的通道,可谓必经之路。故而,对河阳,刘承祐哪儿能不关心,一直命李万超监视着南面的情况。

武行德刚刚在河阳闹出动静,消息便迅速地传递到上党,等这武行友至,已然过了三日了。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武行德,刘承祐心里还是有些好奇加意外的。

看起来,这个人胆略、运气、眼光都不差,就从其选了河阳这个地方,便可知。

进入三月以来,中原、河北已经河东西部地区反抗契丹人已进行得如火如荼,他们冲击偷袭契丹散兵,斩杀契丹任命的官员,占据契丹控制的城池。

但是大部分义军,活动的区域,都在契丹人军队控制范围之内,能占一时之势,想要长久,却很难。尤其是,那些挡住了契丹北归道路的义军,他们会成为契丹军队的重点清剿对象。比如那个已经死掉的王琼,他在澶州举事,便被耶律德光调兵强硬消灭。

而河阳则不同,控制了便可与河东势力接触上,背靠河东发展,抗风险能力可就强多了。当然,选对了地方,只是第一步,真正体现武行德能力的,还是他从河阴杀胡起兵,再到溯流西进以寡疲之军击败崔廷勋,以及稳定据守孟州的这一系列动作。

对河阳的局面,刘承祐是乐观其成的,而对这个能在河阳闹出动静的武行德也是有些好奇,这是个值得拉拢的人。

故而,对武行友这个信使,刘承祐表现得还算客气,回城之后,亲自与张彦威、郭荣、高防、向训几人在中堂接见他。

尤其在武行友,直接表示出,他此来代表武行德投诚效忠的目的之后,刘承祐的态度就更好了:“将军兄弟,冒死驱逐凶党,已全国家大义,令人敬佩。今又来投河东,孤心甚喜,想必晋阳的天子得知了,也会大喜的。”

“多谢殿下!”见刘承祐态度温和,武行友松了口气。

“孤在上党,得知武将军义举,心向往之。然所闻者,皆是道听途说之言,能否与孤与在座诸公讲讲?”

闻问,武行友眉色间闪过些许得,看得出来,他对他的兄长很是敬仰,滔滔不绝地将举义的细节讲述了一遍。尤其是,武行德如何忍辱负重取得契丹人信任,又如何殚精竭虑策划兵变,又如何背水一战攻取河阳

听起来,还真是一段传奇故事。

“武将军,真英雄也!”虽然心里波澜不惊,但刘承祐语气中刻意透露出了些许激动,夸奖道。要是表情做得再真点,那就更完美了,显然,刘承祐身上的“虚伪”属性又加强了。

武行友一脸乐呵呵的,替其兄长谦虚了句,旋即神色渐转,郑重地道:“殿下,我大哥此次派末将北上,是为求援而来。”

“哦?”刘承祐一副恭听的表现。

武行友不敢怠慢,立刻叙来:“我大哥虽然击败了崔廷勋,占据河阳,扩充了些许人马,但兵力仍旧薄弱。崔廷勋正在温县重整兵马,又于怀、卫征召兵马。我军仅据河阳一城,河南之地亦有契丹军队,只恐力不能当,还请河东大军速速南下,我大哥必率河阳之师翼从,共击契丹!”

听武行友所请,刘承祐点着头:“看来,河阳的形势,却是不容乐观呐。”

不过,刘承祐没有正面回复此事,反而开口问着他更为在意的事情:“你言,契丹人让武将军,运送军械甲胄走水路去北方?”

“正是。”武行友有些纳闷。

“契丹人,是不是准备撤离中原了?”刘承祐声音一下子拔高,紧紧地盯着武行友。

闻问,武行友这才后知后觉地答道:“回殿下,末将听大哥讲过,契丹人确实打算撤离中原了。这半个多月以来,已经有不少他们抢掠的金银、财货、甲胄北去。”

听他这么一讲,刘承祐**一下子便亮了,扫了眼郭荣等人,见他们神色皆有变化。略所思量了一会儿,刘承祐抬眼答复武行友:“契丹人如欲退出中原,恐怕不会费力另遣兵马去打河阳,至于崔廷勋,既是手下败将,只怕还不少武将军的对手。”

“这样,孤派人护送将军北去晋阳,亲自向天子禀报武将军举义之事。至于河阳的局势,孤命泽州之军南下,以作策应!”

“谢殿下!”

“这个武行德,此前不名一文,此番也算名扬天下了,也算一时豪杰了!”待武行友退下后,刘承祐当堂感慨了句。

感慨间,郭荣却适时地出声,严肃地提醒了一句:“殿下,一切的迹象都表明,契丹已经准备北撤了。我们,该做好应变准备了!”

第68章 撤了

“是要提前做好准备了!”刘承祐低声呢喃了一句。

“休整得也差不多了!”略作沉思,目光凝起,变得坚定锐利,刘承祐挺身抚案,环视一圈,沉声道:“传令各军各营,提高警备,做好随时出兵的准备!”

言罢,又对向训吩咐道:“传令下去,让我们的人严密盯着东京的情况,一日一报!”

“是!”

“河阳三州,既然扎下了武行德这颗钉子,就好好利用利用!”刘承祐想了想,继续道:“给李万超传一道军令,让他率领肃锐军向怀州动一动,策应武行德!”

“将地图打开!”一番安排下来,刘承祐站起来身,走至堂间,伸手示意了下。

立刻卫兵上前,将悬挂在侧面的那张地图展开。招呼着众人,一起研究着契丹人的撤退路线,虽然还没有明确的消息传来,但是值得研究一下。

刘承祐心底已经笃定,契丹人撤出中原的时间,差不多了。在刘承祐的记忆中,虽然模糊了具体时间,但他十分确定,耶律德光就是在今岁三月发还契丹。

然而,就在当夜,刘承祐收到了来自河南密探的急报,辽帝耶律德光已然在十七日,正是下诏,发兵返回北国。

哪怕早有预料,也让刘承祐有点措手不及。为了慎重起见,刘承祐稳妥地选择反复确认消息无误后,立刻派人飞马报与晋阳,随后便亲自领军东向,进驻壶关。

事实上,武行德举事后,耶律德光便已然确定的发还本国的日期。及至十七日晨,耶律德光以国舅萧翰为宣武军节度使,留之统管诸州,将中原之事尽委于其手,而自领军归国。

其后,鸾驾起行,十几万大军,分为数批北上,晋诸司僚吏、嫔御、宦寺、方技、百工、图籍、历象、石经、铜人、明堂刻漏、太常乐谱、诸宫县、卤簿、法物及铠仗,悉送上京。

滑州,白马津。

这座沟通南北的千年名渡,已然被数量众多的辽军与役夫占满,尤其是在耶律德光的鸾驾到后,场面反而更加混乱。

若只是军马,断不会如此。然而,数之不尽的财货要运输,民夫丁壮要控制,石晋的百官及其家属要押送,耶律德光的鸾驾更要严格保护,再加上还要时时警惕那些可能突然冒出不要命得来袭击的汉人义军

契丹人的组织能力,本就不强,牵扯至此,自是混乱不堪。

十几万大军的撤还,前后绵延近百里,大量的辎需、战利品,严重迟滞了契丹人北还的步伐。而越打越聪明的各路中原义军,在血的教训下,也慢慢地学会了“游击战”,沿途不断骚扰,硬是给契丹人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虽然此前,耶律德光遣专人,在白马搜集船只,准备渡河事宜。然真到用时,运力根本无法满足。

站在高处,扫着津头前乱糟糟景象,耶律德光的脸色十分得难看,面庞上因愠怒浮现出一丝异样的潮红,恨恨地说:“匆匆北来,就让朕看这样一副场景,就这样的速度,什么时候才能渡河?”

周边都是些内侍,没人敢接他这话。见皇帝震怒,都畏惧地低下头,生怕引起其注意,这两日,耶律德光已经因怒而杀了好几名内侍了。

“永康王呢?”用力地抽了口气,耶律德光语气愈显暴躁。

“回陛下,胙城有乱民袭扰,永康王亲自带人去剿灭了。”见耶律德光似乎气糊涂了,一名内侍终于壮着胆子提醒了一句。

“乱民!乱民!又是乱民,这些汉人,怎么如此麻烦?好不知死!真该将之屠灭了!”耶律德光怒气爆棚,旋即嘴里又骂道:“兀欲也是,一干草寇毛贼,需要他亲自去对付吗?”

脚步带风,在津头上急躁地踱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稍稍平息下来,耶律德光立刻命人招来几名臣子。

“传令下去,加快渡河,今夜,朕要在黎阳宿营!”唾沫星子横飞,耶律德光手在空中挥舞着,降下严令:“尔等亲自去安排,如若违时,严惩不绕。”

几名大臣互相望了望,有心谏辩一二,但见耶律德光那恶狠狠的表情,都识趣地闭嘴,硬着头皮应下。

胸膛起伏,气息急促,过了许久,都未缓下来。耶律德光没有发现,自己的脾气是越来越暴躁了。忽觉身体燥热难耐,摆了摆手,立刻回御帐,召来一名新的妃嫔,发泄火气。

在耶律德光严令下达不久,大河之上,伴着一阵凄惨的哀嚎,一艘满载着金银钱财的船,突然倾陷,被卷入漩涡,吞没

大河的水位,明显上升不少,水流比起前些时日也湍急了许多,再加装的东西太多,船只不堪负重。

这下,似乎引起连锁反应一般,河水中央,很快又倾覆了两艘。场面,一下子更加混乱了。

出现了意外,被耶律德光委以渡河急务的大臣,又只能慌慌忙忙得重新调度安排。码头上,已然装满的人、财的船只又纷纷靠岸,卸货下人,减轻重量。至于打捞沉船,那是不可能的,救人,那就更没必要了。

忙乱间,又发生了船只相撞倾覆的事故。伴着河水汹涌,搭在水上的浮桥又断了几个缺口,正在渡河的契丹军士大量落水,这些人多不识水性,基本都直接被淹死。

各种意外的发生,似乎让契丹人的北归之旅蒙上了一层阴影。场面混乱,水情变化,似乎都预示着今日不宜渡河,但耶律德光早降下死命令,契丹人上下只能硬着头皮调整、补救、冒险

当夜,耶律德光终究没有成功地在黎阳宿营。前前后后,硬是拖的四五日,拱卫在他御前的数万军队并大量财货,方才完全渡河完毕。

至于后续的契丹人军队,耗费的时间则要更长了。在这个过程中,损失了不少人、财,不多被役使的民壮,就契丹军士,落水淹死的,便有七八百。

并且,也许日后局势稳定了,自大河中,还能捞出不少金银钱财,以充府库。

第69章 东出太行

林虑县,在太行山脉东麓,相州辖境内,境内多山地丘陵,算不得什么大县,然背靠太行,地理位置还算优越,是东进西达的要地。

距离潞州也不算远,也就隔着一座太行山罢了百来里的山路丛林,若不是有古道可循,花个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走得出来。

耶律德光还在白马津艰难渡河之时,刘承祐便已率着第一军沿着壶林道,翻山而来,驻兵林虑城,得到了当地军民的“热烈”欢迎。

林虑县城上,原本零散的辽旗已然被县令撤下,践踏焚毁,以赎前“顺贼”之过。接替之的,是几面崭新的晋旗,以及醒目的“刘”字旗。

就在不久前,刘知远在太原进行了第一次封官,基本是针对于军队的,原河东诸军的中高级将领们,都得以遥兼他州刺史、防御使之职,虽然各州都还不在掌控中,不过这一波分果,对河东文武来讲,还是很提气的。

帝嗣之中,除了皇长子刘承训之外,只有刘承祐被拜为左卫大将军、河北行营都统,就如刘承祐所期待着的,他被委以方面之任,领兵进入河北道,主持河北抗击契丹的大任。

中原那边的“抗战”大业,已然进入高潮,接下来,显然要轮到河北了。当然,对此,刘知远并没有抱有太大的期待,明诏、密信中给刘承祐的任务很明确,仅作迟滞、骚扰。

没有人会觉得,刘承祐率着龙栖军能完成什么伟业,就他手下那点人马,若是撞上契丹大军,却是还不够敌人塞牙缝的。

当然,就是刘承祐自己,对出击河北,也没有太高的期望与目标。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主角,便能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刘承祐向刘知远请命领军东出太行,最真实的想法,只是将新朝的势力触角彻底伸入河北,以为日后收拾各州做准备,他清醒地知道,河北不必中原,契丹人在这边的实力要强得多,哪怕耶律德光率主力退出,剩下的实力,也仍不可小觑。

再加各地节度方镇,拥兵自守。如欲彻底兴复河北诸州,拯溺数百万户民,还需奋武用谋。若不早做筹谋,日后必定麻烦。

同时,刘承祐也有为自己再谋一份资历、名望的目的,独领一方,只要稍微出点成绩,配合上皇子的身份,便足以让所有人记住自己。

不过,哪怕将预期放得足够低,也不妨碍刘承祐心里生出些胆大的想法。旁人不知,他可清楚得记得,正当壮年的耶律德光会在回国途中突然暴毙。

只要蝴蝶的翅膀没有闪得太厉害,耶律德光当真如“剧本”所写的那般驾崩了,那么,刘承祐也绝对有胆子在契丹人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肥肉来。

当然,要是耶律德光意外地活下来了,这样的情况下,刘承祐也只有老实地在河北当个搅屎棍,号召呼吁河北军民站起来,杀胡虏,复江山

在驻兵林虑的这两日中,刘承祐亲自接见了好几波本地的县望宗族与一些闻讯来投的“义军”。说是义军,实则就是一些打着抗击契丹旗号的匪盗、草寇罢了,不过,显然河北的“抗战”事业也进行得如火如荼了,尤其在契丹人准备撤离中原的消息传开之后,抗击胡虏的氛围,已然营很不错。

夕阳西下,凉风吹过,城池周边的山林,树摇林伏。站在林虑城头上,刘承祐习惯性地朝着东南方向望去,平静的目光中掩藏着些许期待。

“殿下,既已出得太行,何不直接进取安阳,占住相州?”身边,见刘承祐又在神思,站在边上有点无聊的张彦威不由主动开口。

“马将军,你给张都指挥使解释解释。”刘承祐头都没有晃一下,抬手示意一旁的马全义。

如今的张彦威,升了一级,正式成为龙栖军都指挥使。

马全义乍闻此吩咐,有点意外,但很快反应过来,略略思吟几许,拱手朝着刘承祐与张彦威:“末将仅抒愚见,若有错漏之处,还望殿下与将军见谅。契丹大军自白马渡河,显然是要走黎阳——安阳这条撤军路线,我军若进据安阳,岂非正当敌路。”

话说到这儿,哪怕以张彦威那并不是灵活的脑子,也连连点头,嘴里说道:“是极,是极。契丹十几万军队,我军还是不去触那个霉头。”

“我军至此,若是耶律德光前来攻打我们,那该怎么办?”突然地,张彦威又问。

“耶律德光既欲撤离,断不会节外生枝!”刘承祐开口了,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就算,他遣兵来。军少,我自据之;军多,我等只需背靠山险守御,再不济,撤出相州。时间利我不利敌,拖得久了,我们会让耶律德光感受到比中原更加热情的‘招待’,常年以来,河北军民受到契丹的苦楚可要痛彻多了”

“这岂不是和此前对付耿崇美差不多?”问言,张彦威这一回反应快了很多。

竖起一根食指,刘承祐淡淡地说:“异曲同工之妙。这就是,主场作战的好处!”

“主场?”张彦威有些纳闷,不过见刘承祐平静的表情,不觉明历,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事实上,我倒真希望,到时候,那耶律德光能够视我军为威胁,率军来攻”没有解释张彦威的疑惑,刘承祐摸着女墙,感受着土石的冰凉,幽幽然地叹道:“只可惜,孤与将士们,恐怕入不了其眼啊。”

两只眼珠子,此刻变得尤其明亮,连续眨了好几下,方才掩去那“神光”。显然,因有先知之觉,刘承祐又在推演起某种可能的剧情发展了。

“殿下,史将军传信,他已领军,进驻上党!”三人闲聊间,向训顺着梯级跑了上来,向刘承祐禀道。

在得知耶律德光动身归国的消息后,晋阳那边,刘知远这回反应很快,当即命史宏肇率武节全军一万多兵马,先锋南下。

刘承祐东出,史宏肇的任务则是一路向南,只要确认契丹主力军队渡过大河,那就一路打进中原,还复两京。

刘承祐接过书信,快速地浏览了一遍,表情间很快泛起一点莫名的神采。仅从文字间,应该是看不出什么东西的,但刘承祐就是能够感受到些许傲意。

“到了就到了!这史都指挥使,难道还想让孤亲自回去一趟,迎接他?”嘴角翘起一道平淡的弧度,刘承祐说道。

此言一落,身边几人面面相觑。刘承祐抽了口气,又摆摆手,对向训道:“替我回信,问候史都指挥使”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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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大礼

“契丹那边有什么进展?”偏过头,刘承祐看着向训问道。

向训回答得十分简洁:“韩通那边还没有最新情况传来,不过以卑职之见,辽帝御营之渡,就在这一两日间了。”

“比我预计的,要慢上不少啊!”刘承祐嘀咕一句。

向训则主动解释着:“据探子回报,契丹还国之师,鱼龙混杂,财货无数,又有晋阳诸司监寺署官员极其家属。数量极其庞大,又加各类辎需财宝的输送,与其说是契丹人是在撤军,不如说是一场大规模的迁徙。”

“何况,他们还得面对义军的时时袭扰,哪里能够快得起来”

“嗯”轻轻地应了声,刘承祐吩咐着:“派人告诉韩通,好生盯着契丹人的动向,一如前令,一日一报。”

顿了顿,刘承祐又补充道:“让他小心!”

感受到刘承祐语气中的些许顾虑,向训不由开口宽慰道:“殿下不必担忧,韩通统兵虽失之灵活,但有杨业辅之,料想无妨。杨业的机敏,您可是知道的”

“去吧。”

待向训受命而去,刘承祐双手撑着城垣,重重地舒出一口浊气。压力,还是有些大的。

甩了甩头,似乎有清神的效果,刘承祐转向张彦威,直接吩咐道:“传令后续诸军,加快速度,只第一军在此,孤这心里底气就是不足。山道崎岖,让孙立、慕容延钊带人,给我开整修葺路途,减少阻碍。另外,林虑这边,做好迎接准备!”

“是!”刘承祐认真的时候,张彦威也不敢大意,严肃地应命。

言罢,又看着马全义:“情势紧迫,由不得任何放松,这几日,你要多辛苦些了!”

“是!”

稍晚些的时候,刘承祐收到了两则消息,一则好消息,另外一则,也能算得上是好消息。

第一则消息,由一名年轻的信使前来拜谒传递,且,让刘承祐有些惊喜。

“你们可曾听过这罗彦瓌的名号?”狭窄的县衙堂上,刘承祐收起信,疑惑地问左右。

左右皆摇头,表示不知,还是张彦威主动应道:“应该只是个无名之辈,闻我军在此,慕名来投吧。”

“这个无名之辈,却是打算给孤一份大礼!”刘承祐眉色间浮现出一片出奇的雀跃,将信纸传阅下去:“一千多匹战马,实令人眼馋啊!”

刘承祐此言一落,在场几名近臣皆露出惊喜的意外表情,张彦威更是忙不迭地接过书信。

“将来人叫上堂来!”趁这个空档,刘承祐则向侍卫吩咐了一句。

书信来自于一个名叫罗彦瓌的人,其人自称石晋兴顺军指挥使,前番无奈屈身事贼。此次,契丹人北撤,他被派遣带人押送一千多匹缴获的晋军战马去南京(幽州)。此时正巧路过相州,听闻有王师东出,不甘心再受胡虏欺辱,愿以手中战马,尽献河东,以表追随诚意。

“这个罗彦瓌,契丹人能将这么多战马交由他押送,看起来,很得契丹人信任啊”等待间,刘承祐淡淡然地说了句。

在座的几人,也都迅速地将书信浏览了一遍,既有喜意,又有怀疑之色。

“殿下,不会有诈吧!”听刘承祐这么说,张彦威立刻附和道。

“你怎么看?”刘承祐问郭荣。

郭荣思量了一会儿,却是持另外一种观点:“那倒不尽然,想想河阳的武行德,这罗彦瓌作此决定,也算识时达务晓义。不过,具体情况如何,还待问过来人才知。”

没一会儿,那名体型精干的信使被带了上来,望到坐在主位的刘承祐,十分干脆得拜倒行礼:“小人拜见皇子殿下!”

“起身答话!”刘承祐以一种上位者的语气说道。

“谢殿下。”

“将你们罗指挥使此行的情况,与孤讲讲!”

“是!”这小小的信使似乎早有腹稿,不过大概是紧张的缘故,说得有些磕磕绊绊的,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我家将军,是受契丹大将与耶律朔古的命令,从东京出发,押送战马前往幽州。不过弟兄们受尽了胡寇的欺压,更不愿离乡背井,将军更不愿远赴北域,早有反正之意。此次闻听殿下率河东雄师东来,故率众来投!”

其人所述,与信上所言,倒是没差多少。想了想刘承祐问:“你们将军,现在何处?”

“回殿下,小人是在路过汤阴县的时候,被将军派遣而来的。将军大队,现在何处,小人也着实不知。”信使看起来十分老实地回答道。

刘承祐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下,瞥向一旁有幸坐在下侧的林虑县令。

面对刘承祐疑问的目光,县令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硬是由向训小声地提醒了一句,方才恍然地紧张答道:“汤阴县在东南百里外,其若欲来投,大队应沿汤水西进,再北涉洹水”

听其描述,刘承祐脑中有了个大概印象。这个时候,向训冷着眼,朝那信使问道:“你们押送战马北上,当有契丹人监军才是,如何处置他们的?”

“我家将军做下决定后,未免消息泄露,便召集弟兄们,将随行的契丹监吏全部斩杀了!”信使回答得很干脆,也很实诚。

能被派做信使,此人自然是个机灵的人,也看出了刘承祐等人的怀疑。一咬牙,用力地磕了个响头:“皇子殿下,将军与我等是一片赤诚,日月可鉴。小人也绝无半点虚言,请您务必相信。将军那边,人手不足,又押送着战马,还请殿下速速派军接应。”

见来人表情真挚,语气恳切,刘承祐这才摆了摆手,勉慰道:“你放心,尔等真心来投,孤自当代表河东,扫榻而迎。这样,你此来报信,一路辛苦,先于城中歇息,孤这便与众麾下商量出兵事宜”

将其安抚下去,派人“保护”住,刘承祐扫视一圈,直接问道:“如何?”

“观其言行举止,不似作伪!”郭荣开口,给出建议:“先派人去探查一番,再做区处。”

“那就这样!”刘承祐一挥手,尔后又呢喃道:“韩通那边,怎么没有禀报此消息?”

至于让刘承祐微感诧异的第二则消息,则是北边磁州的贼帅梁晖,召集了一干贼众,组织起一支义军,突然南下,占了安阳城。有种贼胆包天的感觉

凡是不经念叨,等天黑透后,韩通派人传来了南边探查的消息,契丹北徙前队已进驻黎阳,不日北上。附带着,真有罗彦瓌那支队伍的情况。

第71章 北齐镇

林虑以东五十里,在县境边上,有一镇,名曰北齐,属林虑辖下。

镇子不大,人烟不旺,但环境还算幽静,靠着山,依着水。不过,收到战争的影响,在这暮春时节,整座镇子没有一点祥和美好的气氛,镇子的宁静被突然来袭的兵乱完全破坏了。

北齐镇中,仅剩不足百户的人口,此时是家家关门闭户,两条南北相交的烂土主道上空荡荡一片,显得尤为凄清。事实上,若不是出镇的两条通道被挡住了,镇中的百姓早就逃难去了。

镇东北,丘陵纵横间难得的一片空地上,外围稍显匆忙地搭建起了一圈栅栏。其间人声马嘶,嘈杂不堪,新鲜的马粪夹杂着泥土的芬芳,飘散在空气中。这,就像一片巨大的马厩,将人与马圈养在里边。

除了照看马匹的军士之外,另有两百来人的士卒,借助着山石障碍,与临时搭建的鹿砦,警惕着不远处,蜂拥而聚,来者不善的敌人。

这支队伍,自然就是那欲投奔河东的罗彦瓌所率的队伍。路线选择,与林虑县令向刘承祐预测的并没有偏差多少,只是弯弯绕绕间,北渡过洹水时,被东面来敌人逼到了这北齐镇,动弹不得。

有点凑巧的是,东面逼来的那支军队,正是夺下相州州城安阳的磁州贼帅梁晖所率的义军。他的目的,当然是这些战马了。

罗彦瓌年纪不大,也就是二十多岁的青年,胡子长得倒挺茂密,不过从其体型气质便可知,这是个有一定武力的勇士。

有点意外的是,韩通竟然与他们待在一起,且看起来关系很和善的样子

“罗兄不必担心,我已派人将这边的情况传回林虑,此间距离并不远,很快援兵便至,那些乌合之众,不足道哉。”高高的山梁上,居高临下,观察着远处聚成一团的“义军”,韩通有点积极地劝解道。

韩通这边,昨日徘徊探查契丹军情的过程中,在汤阴县西面撞见了,察觉到不对劲,派人试探交流下来,得知其目的,大喜。赶忙派人往林虑送信,故晚罗彦瓌信使一步送达刘承祐。

其后,便让杨业带人继续侦察敌情,自己则带着一队骑兵,于罗彦瓌一起护送西向。这般殷勤主动,自然是为了这些战马了。

远处的“义军”,粗一瞄,大概有个两千多人,正在造饭。仅观其营栅布置、士气表现便可知,当真是一支乌合之众。

罗彦瓌咧嘴一笑,轻蔑地说道:“契丹人我都不怕,怎么会怕这些匪盗草贼,若不是顾忌这些马匹,我早带人冲杀下去”

“将军,只要您一声令下,弟兄们便随您冲杀出去,将那些草寇击溃消灭。”旁边一名小校听到了罗彦瓌的话,当即开口附和,脸上带着少许倨色。

被罗彦瓌一巴掌拍了下后脑勺,教训道:“现在,给我保住战马才是最重要的。那些贼匪的命不足惜,要是这些战马有所损伤,我才心疼!”

罗彦瓌的头脑可是很清醒的,心里清楚地明白,这些战马是他的晋身之资,也是他洗刷“从贼”污名的有力证据。并且他也有自信,凭此厚礼,绝对能被接纳。

罗彦瓌显然是有些见识的,毕竟也是将门出身,其父也曾当过晋军将领、一州刺史,与慕容延钊有些相像,只是在历史上,不似慕容延钊那般出彩。

事实上,在原本的历史上,罗彦瓌也是这般选择的,携马匹投效河东,只是无人赏识,没有受到过多恩遇。其后历经后汉、后周两朝,蹉跎了十来年,一直到跟随赵匡胤陈桥兵变,才得以一飞冲天,越级提拔成为禁军高级将领,然后没两年,又被赵匡胤统一罢了军职,收了兵权

不过眼下,罗彦瓌还是意气风发地,渴望着建立功业,对刘承祐也抱有期待,想了想,问韩通:“听闻皇子殿下,只有十七岁?”

“殿下年纪虽然不大,但威仪孔时,严谨端正,罗兄,可切莫因此小觑他”韩通表情却是稍稍严肃了些,话里暗含提醒之意。

“在下岂敢!只是感慨殿下之少年英雄罢了,有此天资之才,河东岂有不兴复江山社稷的道理。”罗彦瓌解释道,嘴里说着点刘承祐听不到的恭维之词。

韩通则瞥了他一眼,轻松地说道:“罗兄放心,你率众人,献上如此一份后礼,殿下必定大喜。届时春风得意,可不要忘记在下。”

“新降之人,岂敢有所奢求,只要殿下接纳,有一栖身之地,我便满足了。”闻言,罗彦瓌谦虚地说着,但从其眉色间可以看出满满的期待。

韩通与此人,当真是一见如故,倾心相知?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谈话间,其余光还不住地瞥着山梁后边的阔地上,那些健壮的马。

这些马匹,一旦充入军中,可以想象,龙栖军的骑兵队伍又要扩充了,而他韩通也理所当然地要升迁了,毕竟这一路南来的功劳、苦劳也不少了。在他看来,至不济也能正式成为一营骑兵指挥了。

“将军,那些贼军又派人来了,只要我们献出马匹,就可放我们离去”这个时候,一名军士矫健地奔上山岗,禀报道。

罗彦瓌想都没想,直接挥手:“将来人打出去,这些贼匪,还真是异想天开!”

“无知蟊贼罢了!”韩通也是满脸的不屑:“占了安阳,还不满足,竟敢将注意打到这些战马上来。”

同时,韩通的脸上隐隐有些不好看。两方之间可也交流过,韩通已然亮出了河东与刘承祐的旗号,不过貌似没起多大作用。

离镇两里地外,很近的距离,“义军”营地中,同样吵吵嚷嚷的,不过是一种散漫的嘈杂。

看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传话使者,贼帅梁晖气不打一处来,脸色难看地发泄道:“本将已经十分给面子了,既然不识时务,就莫怪我心狠了!”

梁晖肤色挺白,天堂饱满,卖相属实不错,一点也看不出这是名贼匪之徒。不过一张嘴,那种小人物的匹夫形象,便跃然而出。

急躁地在手下面前踱了几步,扭头愤愤不平地下令:“传我命令,让弟兄们进完食,便发起进攻。安阳城都被我轻易拿下,这小小的镇子,岂能挡我?”

第72章 磁州贼

“将军,对方派人说,这些战马可是要献给河东新朝的,我们若攻打强取,岂不是得罪了朝廷?”闻令,立刻有一名属下谨慎地提醒道。

“这等胡话,你们也相信?”脸上恍过一丝比较明显的忌惮,贼帅随出声反驳道:“他们分明是投靠契丹人的国贼,为了保住那些马匹,故意出言欺诈,迷惑我们的!”

越说着,梁晖的语气越加肯定。不过显然,他心中也是经过一番挣扎的。毕竟那么多战马就在嘴边,实在是太诱人,不吃下去,心中实难安定。

“要是他们说的是真的呢?那我们岂不是抢了朝廷的东西?”手下显然把握不住梁晖的心态,有点耿直地追问。

面皮抽搐了一下,贼帅很想给这名不知趣的手下一巴掌,尤其是看着他那一脸“愚蠢”像。深吸了一口气,生生抑制住那股冲动,梁晖言不由衷地说道:“如果真是那样,我再亲自献给河东。我等义军,只是为了保护这批马匹,以免被其迷惑了,放跑了这些贼子”

“好了,勿再多言,传令去吧!”言罢,梁晖懒得再与之废话,强势地结束交谈。

梁晖本是磁州滏阳人,此前因生活困苦,在当地为盗。契丹南侵,河北诸州披靡,磁州也不例外。在刘知远称帝后,讨贼之诏传谕天下后,便动了心思。

沉淀了些许时日,暗中探听着各地的情况,随着不断有豪杰起兵,杀胡寇、占州县的消息传入耳中,忍不住了,纠集徒党,扯旗举义了。

下了山的磁州贼,头一次没干什么扰民害民的事,一路秋毫无犯,再加上是打契丹人,硬是让他扯起了一支两千多人的队伍,直下滏阳。

穷尽滏阳府库,虽有所得,却根本不足用。恰好探得,南边的相州,安阳府库中积攒有大量的军械甲具,且防御空虚。几乎不假思索,梁晖带着他拉起的“义军”,直扑安阳。

结果自然是乐观的,安阳城被他一战而破,城中的契丹军吏与为数不多的军械被梁晖占了,借以迅速地又扩充了一波军队。

安阳与林虑相隔实则并不远,直线距离也就百来里。刘承祐率军东来,并未大张旗鼓,注意力都放在南边的契丹军队上,没有顾及安阳这边,故晚了一日,才收到消息。

而这磁州贼“义军”的情报建设,则更加落后了,或者说根本没有那个意识。拿下安阳,能用得意忘形来形容,派信使到各县,勒令归附。在派军南下,准备接收富庶的汤阴县时,也发现了罗彦瓌解运队伍的踪迹。

然后,就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而在西来之后,才收到,河东朝廷派军东来了。

事实上,哪怕到此时,梁晖心里仍旧不免犹豫。他起兵,河东这张虎皮,总归是要扯起来做大旗的。但是,此番

然而,心底的一丝犹豫,很快便被掐灭了。只要自己动作够快,河东也无话可说,只要实力够强,朝廷也得拉拢。

梁晖属赵地豪帅,见识或许不够深远,或贪鄙好利,但能于乱局之中拉起一支队伍,自有其过人之处。长剑大刀,强兵壮马,这些流传了几十年的“硬道理”,他还是有所认识的。

在梁晖的命令下,“义军”蠢蠢欲动,然而等他们迟缓地做好准备,还未发起进攻,便宣告攻击计划夭折。

“将军,不好了,打西边来了一支军队!”有斥候急匆匆地来报。

脸色微变,梁晖还不算太蠢,哪怕心中有所猜测,还是忍不住确认道:“什么旗号?多少人?”

“应该是河东的军队,有一千多人!”

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梁晖沉默了。

“将军,还继续进攻吗?”手下一名统领一根筋地问道。

“蠢货!”梁晖不留情面地呵斥了一句,随即吩咐道:“暂停进攻。交待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

“唔”停顿了一下,又指着此前提醒他的那名属下道:“你,去问问,对方的来意。”

刘承祐这边,原本只打算派一营军士前来接应的,但在今晨,收到韩通二度传来的意外状况后,便动了心思,亲自带人前来。

第一军的将士,整装齐备,迈着有力的步伐,保持着严整的阵势,直逼“义军”营前。兵力虽然不多,但训练有素的样子,带给了对方极大的压力,尤其是马全义手中令旗一挥,全军猛然一起发出的一声爆喝,如九天惊雷,磅礴猛烈,回响在这一片山林间。

还没交手,气势上已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梁晖缩在义军中,瞧着大胆逼到己方营地前的龙栖军,心中默默比较了下,对比结果很不友好,应该不是对手,一下子掐灭了武力对抗的打算,准备“和平”解决。

阵前,刘承祐也在重重防卫之中,他还是很惜命的。韩通那边,早早地派人联络上来,“义军”根本没法也无意将镇子封锁住。此时,也与罗彦瓌率着骑士出闸,准备配合刘承祐进攻。

“回去告诉你们将军,孤此来,是欲对付契丹人。这些战马,乃我军军用,多谢他一路护送,这便退去吧”军前,扫着那名忐忑的汉子,刘承祐淡淡地说道,平静的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

也不给其多开口的机会,命人将之送出。

“殿下,这些草寇,胆大包天,竟敢打我军的注意。何必与他们客气,只要您一声令下,末将敢立军令状,半个时辰之内,将之击溃!”马全义在刘承祐身边,主动提议道。

“全义之勇略,我自然是相信的,对方纵使再多一倍,又岂是你的对手。”刘承祐平和地说道:“不过,终究是‘义军’,响应天子号召的壮士,也是共同对抗契丹人的‘友军’。”

“眼下,对付契丹人才是首要之事,仅靠我们这点人,是难以给契丹人造成太大的麻烦,还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若因为这一点冲突,便轻言动军,会使天下心向河东的英豪望而却步的,不能因小失大啊”

刘承祐这番话,显得冷静无比,顾念大局。但从其嘴中说出,总有种淡淡的不和谐的感觉。

第73章 解决

就在北齐镇外,经过一番友好的顺利磋商后,梁晖很识趣地带着他的人回返安阳而去。

古朴而狭窄的土石道路上,义军队伍不急不缓地朝东行军,漫漫而行,显得有点狼狈。坐在一辆板车之上,梁晖表情不算太轻松,却也没太压抑。

不过,走在车旁边的一名小校则稍显兴奋地在旁说道:“将军,我们现在可是堂堂正正的官军了,我们以后,得称呼您为留后了。”

提及此,梁晖嘴角终于翘起,神色舒展开来,自怀中掏出一封细绢,打开,上边写着三列字。一共就两句话,意思也很明确,为筹梁晖举义护国卫民之功,以慰忠义之士,刘承祐任其为相州留后,另奉表去晋阳,上禀此事。

目光下移,落在绢书的左下角,刘承祐的大印印痕十分清晰。梁晖小心地将此书收起,揣入怀中,嘴里说道:“之后我凭此招兵买马,可事半功倍”

“将军——”

小校刚开口,便被梁晖打断:“你该换称呼了!”

“留后!”小校很是机灵地改了口,随口问道:“那皇子殿下邀您带兵去林虑,您为何拒绝?”

“这还需问?去林虑,哪有我们独据一城,来得自在?”梁晖答道。脑中浮现出刘承祐那“善意”的邀请,心中却是满满的戒备,那是明显是想要吞并自己,他才不会上当。

“契丹人就要经过经过相州了,殿下主动提出率军到安阳,与我们一齐抵抗契丹人,您为什么还是拒绝?”

“要是让河东的兵马到了安阳,那安阳还是我们的吗?”不屑地说道。梁晖忽然觉得,他的这些手下,都太过愚鲁,若不是跟着他,恐怕一辈子都是草寇,甚至被官府剿灭

“可是,听说契丹人有十几万,他们若是北上经过安阳,就凭我们这点人马,如何抵挡?”小校神情间流露出忌惮与害怕,紧张地提醒道。

“这岂用尔等担忧?”对此,梁晖倒显得挺自信,十分轻松地摆了摆手:“我们只要稳守城池便好,契丹人十几万人,既然要北撤,又岂会在坚城之下拖延滞留。实在不行,还可派人,表明心迹”

“至于主动对付契丹大军,还是让河东朝廷的人去吧,我可不上这个当。我看二皇子,也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只怕他最后保不住小命!”梁晖眼神中,闪着狡猾的色彩。

“等契丹人退了,这相州就是我们的了!”

“将军英明!”手下闻言,顿时陪着笑,拍了个马屁。

“传令下去,加快速度,回安阳!”

“是!”

畅想之余,仍旧不免感叹,此行的既定目标完全没有达到。所幸,还得了一张“任命书”,也不算一无所获。

思及此,梁晖嘴里不由吐出充满怨气的感慨:“只可惜了那么多好马了。那个二皇子,太过贪薄,连一百匹都不肯给我”

刘承祐这边,轻易地摆平了梁晖,内心却没有太大的波动。梁晖这名贼帅给他的感觉,算不得平庸,应当有点浅识,整个人透着小器的狡黠,且,貌似没什么自知之明。

“殿下,那贼帅,恐怕不是真心相投。”跟随在刘承祐身边,往北齐镇中而去时,马全义低沉着声音,对他说道。

“何以见之?”刘承祐瞥着马全义,聊表兴趣。

马全义回答道:“殿下邀其率众我我军合兵与林虑,他不允;主动提出率兵去安阳助守,亦不允。这般戒备,由此可见!”

闻言,刘承祐却是轻描淡写地问了句:“你觉得,孤提出这两条建议,目的是什么?是真心,还是假意?”

刘承祐这话,一时间倒将马全义问住了,微一凝神,若有所思。

韩通与罗彦瓌这边,见问题得以解决,赶忙带着人出来,恭敬地拜迎。

“你就是罗彦瓌将军?”刘承祐亲自扶起罗彦瓌,做足了礼贤下士的表面功夫。

就冲着刘承祐表现出的态度,罗彦瓌心里稍稍放松,拱手应道:“罪将来投,以赎己过,望殿下接纳!”

“将军无罪,非但无罪,还有大功。屈身事贼,忍辱负重,而图反正,如今方可办得如此大事,行非常人之事,是真壮士”刘承祐一张嘴便是一套勉慰话。

“听闻,当初晋天子遣使宣慰河北,安抚军心,挑选勇士十人随行,将军以弱冠之龄佼佼在列,胆气勇武,令人心折啊”

奉承话不要钱地往外说,罗彦瓌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一边表示着谦虚之词,一边脸上又藏不住喜悦。见其状,刘承祐便知,自己要的效果也达到了。

寒暄一阵,刘承祐这才在将校的陪同下,去查看那些马匹。具体数量,一千两百又二十三匹,都是能上战场的良马,足够刘承祐武装起一支独立作战的骑军了。

当然,这些战马中,没有什么绝世神驹、千里宝马拿来专门献给刘承祐。若真要那等宝马,也不会交给罗彦瓌押送

“真是好马!”摸着一匹棕马的脊背,感受着那强健的肌肉,刘承祐嘴里感慨着。虽然,他并不知道这马到底好在哪里。

韩通在旁,则显得尤为兴奋,向刘承祐介绍着:“听罗将军说,这些战马,都是原本石晋禁军马军所用,都是经过精良选拔调驯,随时可用于上阵杀敌的。中渡桥一战,杜重威投降后,这些马匹先后成为了契丹人的战利品。据说,这一千多匹马,与契丹人缴获总数来比,不足其十一,真是可惜了”

观察了一圈,心中有底之后,刘承祐才挥手,对马全义等人吩咐道:“将马匹,运回林虑!”

“是!”

吩咐完,刘承祐这才看向韩通,目光漠然地对着他,淡淡地问道:“韩通,孤给你的命令是什么?”

见刘承祐这副表情,韩通心里打了个咯噔,收敛起了笑意,小心地答道:“南下,探查契丹军情”

“那你因何在此?”刘承祐继续问道。

“罗将军人手不够,为保战马”

刘承祐突然粗暴地打断韩通,眼神似电,冷冷地盯着他,重复问道:“孤的军令是什么!”

终于回过味来了,韩通额头生出了些冷汗,扑通一下干脆地跪下:“请殿下治罪!”

第74章 燥热的辽帝

黎阳,这座大河北岸的兵家要地已经被契丹北归大队完全占据,一路以来的混乱,让耶律德光忍无可忍,直接厉行整饬。经过不断的调整,严铬约束过后,总算有序了一些,当然只是差强人意罢了。

中军御帐中,耶律德光披头散发,身上只穿着一套单薄的白绸衣裤,赤着脚,随意地坐在胡床上边。脸上泛着点异样的红光,额间冒着细汗,不时用手擦拭着,衣襟敞开,露出胸前茂密的毛发

冯道躬着腰坐在侧边,老脸十分平静,但心里难免紧张。这几日,耶律德光似乎特别喜欢召他来尬聊。

耶律德光手里拿着张地图细细浏览着,估计是在研究接下的撤军路线,看有没有需要调整的地方。一名内侍,拿着把扇子,站在侧边,小心扇着风。

“用点力!”感觉到送来的弱风,耶律德光扭头,狠狠地呵斥道。

内侍吓了一跳,立刻增大力度,加快频率。肌肤感受着风的爽快,耶律德光终于舒服了些。

收起地图,看向拘谨地坐在那儿的冯道,说道:“冯公!”

“臣在!”冯道屁股离凳,一如既往地恭顺。

“坐!坐!”耶律德此刻仿佛将暴躁情绪都屏蔽了一般,随和地摆了摆手,说道:“还记得,你初至汴京时,同朕说。中国生民,佛祖再世都救不得,唯朕能救。然而现在,整个中原都在反对朕,袭击朕的军队,杀害朕的官吏,投靠朕的敌人。这,该如何解释?”

耶律德光的样子,显得很平和,好像没有多生气的样子。听在耳中,冯道额间却不由生出些冷汗。别看此时的耶律德光态度温和,他却也不敢再直指他的施政问题了。

暗暗斟酌了片刻,冯道谨慎地回答道:“乡民多愚昧无知,不识天威,受人蛊惑,悍然行悖逆之事臣无德无才,痴顽迂笨,所言有失,请陛下治罪。”

“冯公啊,有的时候,与你交谈,朕颇感舒服。但有的时候,又太过乏味。”听完冯道的解释,耶律德光嗤笑道。

冯道头埋得更低,显得更加谨小慎微。

“想去年,朕亲率大军南来,一路所向披靡,直下东京。如今不及半岁,带着人灰头土脸地北返,朕这心里,却是百端交集,感慨良多啊。”并没有与冯道计较的意思,耶律德光叹息道。

“中原局势混乱,乃是非之地,短时间内,恐怕也是难以平息下来的。陛下只是暂归北国,休养生息罢了。河北诸州,百万户民,仍在您的掌控之中。只待归国,休养生息,重整旗鼓。有了此次的经验,异日卷土重来,亦未可知”冯道适时地开口分析劝慰道,一副为耶律德光尽忠的样子。

“卷土重来,亦未可知?这话说的好!”耶律德光抚掌而赞,眼神渐渐犀利起来:“中原,就算丢给刘知远,又如何。河北还在朕手里,下一次,朕再南下,可就要将河东一并灭掉了”

略作沉吟,耶律德光又露出了笑容,捋着胡茬对冯道说:“冯公真贤臣良相,你的忠心,朕知晓了。待还京,朕便将汉人事务,尽委于你”

耶律德光,又开始许诺了。

闻言,冯道立刻起身拜倒,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老臣,多谢陛下信任。”

若是仔细观察的话,也许能够发现,冯道眼神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当然,还得这老狐狸先将头抬起来。

“哎。要是当初听冯公与燕王的,也许今日,会是另外一番光景”帐中突然地沉默了一小会儿,耶律德光幽幽然地说了句,情绪之中难免带上了些许懊悔。

事实上,以耶律德光的才能见识,到这个地步,哪里不明白此番南下灭晋落得这个结果的问题所在。一副好牌,打成这个烂样,心里别提有多糟心了。

对耶律德光的感慨,冯道权当作没听到。辽帝认错了?皇帝怎么可能错

“陛下,安国军节度使求见。”相谈间,侍卫将军与帐前禀。

“拔里得来了!”耶律德光两眼一亮,当即吩咐道:“传他进来!”

“陛下,那老臣就先告退了。”冯道主动告退。却被耶律德光留了下来。

耶律拔里得,与耶律德光年纪相仿,是他的堂兄弟,自耶律德光继位以来,一向得到他的信任,常委以心腹之任。

在南下灭晋的过程中,尤其是滹沱河降服杜重威,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在耶律德光南下入汴的时候,耶律拔里得则被留在河北,授安国军节度使,总领河北道州事,实权很重。此番,耶律德光北撤,走黎阳,特地领军前来护驾。

二者的关系,想来是真的亲近,耶律德光直接挪了挪位置,让耶律拔里得坐到胡床上,与其寒暄了一阵。

扯了些没用的话,耶律德光方才严肃起来,问道:“拔里得,河北诸州情况朕自奏章中有闻,眼下如何了?”

“有大军分驻各州,臣已命各地全力镇压,总体还算稳定。”耶律拔里得聪明地从“宏观”上汇报了一下利好情况。

耶律德光眉头皱了皱,显然他并不觉得,河北的局势能够乐观到哪里去。

注意到他的神色,耶律拔里得立刻又补充说:“只有相州安阳城,前两日被一名叫做梁晖的磁州贼帅带人占领了”

“呵!”耶律德光闻言,又怒容现:“朕的将吏都这般无用了吗,又被一干蟊贼破城占州!安阳守将是谁,朕要拿他治罪!”

“陛下,安阳守将,已经为贼人所杀”耶律拔里得小心地答道。

“安阳挡着朕北归之路,都两日了,为何不派军夺回?”耶律德光研究过地图,顿时又朝其发怒道。

耶律拔里得已经不敢再与辽帝一起坐在胡床上了,麻溜地跪在其脚下:“尚且不知安阳虚实,不敢贸然发兵,臣担心陛下安危”

“朕有处大军,安危何需你来担忧!”耶律德光打断其扯淡的理由,想了想,直接吩咐道:“让高唐英带军中燕兵去打安阳!他这个相州节度,竟然还没进过安阳城,也是滑稽!你,去监军,朕到安阳时,不想再看到什么草寇贼匪!”

“是!”

“对了,相州另有消息传来,说是刘知远的儿子刘承祐,带领一支军队东出太行,如今正驻扎在林虑县”

“哦?那个害了耿崇美的孺子?”耶律德光有点惊讶,旋即嗤笑道:“你们说,这小儿,所来不是为了对付朕吧”

耶律拔里得跟着笑了:“陛下说笑了,就对方那点人马,若敢来,旦夕之间便可让他覆灭。”

“派人盯着,若有机会,朕要实现为耿崇美复仇的诺言”

耶律德光与拔里得之间交谈说得是契丹话,冯道在侧边默默地听着,他听得懂,毕竟当初出使契丹,在北国待了两年。一直不置一言,只在听到刘承祐的消息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

先后与冯道、耶律拔里得叙话,耶律德光也没了兴致,很快让二人退去。

坐在帐中,原本缓和的心情又莫名地烦躁起来,身体不自主地扭动了几下,只感燥热难耐。

伸手探入胸膛,只感肌肤有种异常的热,心胸之中,仿佛有道喷薄欲出的燥火一般。

“怎么如此燥热难耐!”烦闷地呢喃了一句,耶律德光一把抹过头上渗出的汗,开始命人传嫔妃前来泄火了。

第76章 大才蒙尘

安阳这边的局势,于留后梁晖而言,已是分外严峻。前些时日,面对高唐英军的进攻,抵抗地很是轻松,游刃有余,大概给了他错觉。

但等到耶律德光大部队徙至城下后,梁晖惊呆了。哪怕龟缩在城中,不曾表现出一点攻击欲望,契丹大军也没有如他所预想的那般,向北撤离,反而是将城池团团围困起来。

见到这种阵势,梁晖十分果断地认怂了,当即派人出城,向辽军认罪投降,并坦诚心迹,并无阻遏大军的意思

见梁晖的识趣,耶律德光表示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带人卸甲出城,亲自至辽营请罪。

面对这个请求,梁晖犹豫了,他怕被诓入辽营,为人鱼肉。且见契丹人有纳降的意思,小心思一起,竟然与耶律德光讲起了条件。

耶律德光是何等人物,根本不会去顾忌那等小人物的心态,再加北归路上积攒的怒火,与身体的不适,都让他没有多少耐心。直接降下严令,以契丹军队督监晋军攻城。

这一回,在背后契丹人明显不善的监视目光之下,晋军的降卒们不敢再不尽力了。

安阳城虽然还算坚固,但守城的士卒素质堪忧,而晋军的降卒原本多为石晋禁军,战斗力还是可期,尤其在逼到那个份儿上的时候,爆发出来的攻击力,还是城中义军不能敌的。

这下,梁晖彻底识相了,命城上竖起白旗,毫无保留地表示愿降,只求苟得一条性命。然而此次,耶律德光干脆地表示:不予投降。同时,再下严令,继续攻城,直接将安阳城中的义军逼如绝境。

契丹东大营,数里连营中的一寨,上百名晋国降臣在一队契丹士卒的役使下,干着粗活。稍有懈怠处,鞭子便豪不留情地挥下来。

这些人,都是原本的石晋各司署机构的官吏,辽军北归,被耶律德光一并打包带回。那些官职大、名望高的石晋大臣,或许能够得到契丹人的礼遇,但更多的官员,在这次迁徙中,受足了苦楚。

尤其是他们这些小官小吏,更是得通过劳动才能得到口食,搬运、赶车、喂马、劈柴、挑水、扎营基本是被当苦力使,契丹的下层官军,对他们可不会客气,时不时地便行打骂之事。

一路来,已经有不少人,受不得这屈辱苦楚,自尽而亡。但更多的,还得沉默地忍耐着,除了惜命的缘故之外,有许多官员的妻儿也被一并北迁,在徙众之中。背负着家人之重,再苦也得承受着。

魏仁浦就是这是这些晋臣中的一员,他原本只是枢密院一区区小吏,人微言轻,却也没能躲得过此次兵灾,耶律德光是几乎将东京的石晋朝廷迁空了的。

比起其他人的哀嚎叫苦,抱怨发泄,魏仁浦则平静的多,从来没有什么无谓的反抗表现。契丹人让做什么活,从不迟疑推却,且本分卖力,在此营中,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鞭笞叱骂过的晋臣。

魏仁浦与几名文弱的晋臣,正将营中劈好的柴火,整理搬运上车,运往他营。一身衣衫已然破旧损坏,胡须之上然满了尘埃,他却丝毫不在意,从容不迫。

只有在运送过程中之时,两眼才会下意识地四下观察,将辽营各营的道路、守卫、栅砦等信息记录在脑中。似乎在琢磨着脱逃的路线,虽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并不妨碍他有此想法。

辛苦忙碌了许久,方得片刻歇息,魏仁浦年纪本就不算小了,累得腰酸背痛,也才在契丹军吏那里换得少许口粮。

时间悄然间已经进入四月,天气的炎热已不似春日那般和煦,静静地坐在一拥挤的帐中阴影下,魏仁浦慢慢地嚼着粗粝的粟饼。

四座空间不算大的营帐,用来安置本营三百余名晋臣及其家属,显得格外拥挤。帐中的气氛很压抑,死寂一般,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挨着他,一名官员将口粮分给妻、子,本就不多,分在三个人身上,就更少了,根本不足饱腹。孩子不大,但看起来很懂事,两只眼睛很清澈,哪怕肚中饥饿,也不吵不闹地,只是紧紧地缩在母亲怀中。

这名官员魏仁浦认识,原本是大理寺的一名主簿。见他这一家子的状况,魏仁浦叹了口气,将手中剩下的半块饼递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没说话。

拿着半块饼,官员愣下,但很快悲从心来,一面将饼分给妻子,一面哭出了声。哽咽的哭声,似乎带有传染性,很快,原本死气沉沉的营帐,充斥满凄凉的哭泣。

直到,被巡察的契丹军吏,粗暴地镇压,转而暗暗垂泪。

魏仁浦没有哭,默默地待着,他只是有些庆幸,在去岁契丹人南下之时,提前将妻子送回卫州老家去了,他的三子,去岁才在东京出生。

若不是彼时的预见,恐怕今日,必将连累家小。要知道,这一路来,已经有不少官员亲属,因为这迁徙路上的煎熬,或病死,或累死,或饿死

思及亲人,魏仁浦坚强的面相上终于有了些柔色,尤其想到家中老母,心头却是无限怅惘。

其父早亡,家中贫苦,母亲独自将他拉扯大,供他读书,完成学业。想当年,泪别老母,济大河南向洛阳时,曾立誓,若不显达,不复渡此。

然而,在石晋朝廷蹉跎了这么多年,仍旧只是一刀笔吏,虽小有些名气,却无可自豪之处。到如今,为契丹所掳,竟至朝不保夕的境地,想来也是悲苦自知。

等魏仁浦被唤去整理草料时,安阳城又爆发起一阵喊杀声。战鼓擂鸣之声,哪怕隔得甚远,也听得十分清晰。

忙活间,魏仁浦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朝西望去。这几日下来,已是第四次进攻。安阳此时的情形,经过传播,魏仁浦心中也已有所了解。

耶律德光不允城降,又役使降卒冲城的做法,直让魏仁浦心中发寒。耳闻西面传来的冲杀声,魏仁浦面上浮现出一丝悲戚色,他本是一个宽仁的人。心中愤然叹息道:“好狠辣的辽主,这是欲以此城,害我汉兵的性命啊”

“动作快点!”只走了一会儿神,边上的监管军吏巡到此处,朝魏仁浦呵斥道。

魏仁浦回过神,迅速地收敛起所有情绪,投入到工作之中。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此时,只能自求多福了

第77章 安阳之殇

营帐之中,布置虽然简约,却十分整洁,显得很有条理。冯道端坐在案后,双目闭着,面色平静,配合着那花白的须发,还真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冯相,您要站出来说句话啊。再这样下去,非但军中上万汉家儿郎就要枉死于坚城之下,安阳城中的军民也难免与城共毁啊”枢密使李崧看着坐定的冯道,语气恳切地说道。

可惜,没能得到冯道的回应。

“难道您就眼睁睁地,看着将士无辜丧命吗?”李崧语气中已然带上了愤怒的情绪。

冯道终于睁开了眼,摇头道:“辽帝对前朝降卒,本就忌惮异常,当初就要屠灭之心。随着中原汹涌,降卒往叛,则更加警惕。此时的辽帝,戾气极重,哪里是你我这样的降臣能够劝阻得了的。贸然发话,只会让他觉得我们心存异志,徒惹祸患吶。”

冯道这话,也算谆谆而谈,坦明心迹,同时也有警示之意。但李崧显然不能接受,说:“当初在东京,您也曾同赵延寿阴护臣民,怎么如今——”

“此一时,彼一时也!”冯道叹了口气,打断他。

“相公这是怕了?”李崧脱口而出,有点不客气,不过说我便心存悔意。

冯道看了李崧一眼,倒未动怒,目光很平和,轻声道:“李公,如今你我,都是亡国降臣,背井离家,自身尚且难保,就莫再生事端了。”

“还有,你我虽被辽帝虚置高位,却也不好私下往来,落人口实”

冯道赶人了,李崧也没面皮继续待下去,看老狐狸又闭上了眼,无奈地负气离开。

等李崧出帐之后,冯道再度开眼,神情间带着些许莫名的感伤,呢喃道:“若是能劝,老朽又岂会吝惜谏言。彼辈若真顾念汉家兵士性命,自进言便是,又何必来找我”

“陛下,那些晋军降卒也就罢了,彼辈与大辽不是一条心。但燕兵将士,都是忠诚之士。他们随陛下南下灭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此不恤士卒,陛下何忍呐”御帐中,赵延寿却是壮着胆子,动情地劝说道。

自从皇帝梦破碎之后,赵延寿心情一直怏怏不乐,随着职权削减,耶律德光疏远,几乎憋出病来。

此次,也是他的旧部,求告到他这里来。事实上,若是正常的攻城拔寨,哪怕有所损失,燕兵也是不会有太大怨言的。只是,最近以来,契丹人从耶律德光始,表现出的排斥态度太过明显了。

而赵延寿面对旧部的请求,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是有些威望的。经过细细斟酌,还是决定为燕兵请一次命,他心中隐隐有些期待,这是他复起的机会。

赵延寿却是悟透了,不管是在南国还是北国,兵权才是最重要的。而于他而言,值得倚靠得,还得属燕兵。

赵延寿虽然失宠了,但地位总归在那儿,对他,耶律德光还算礼遇。虽然心头恼火,脸上却保持着一丝矜持的笑容,淡淡道:“燕兵若可信,潞州战败,为何投靠河东,甘为刘知远所用?”

“陛下!潞州战败,乃将帅统战不力,与普通将士何干?他们只不过是苟全一性命罢了,此人之常情,岂可以此罪之?”赵延寿有点气急地反驳道:“自太祖以来南征北战,契丹部族将士,战败投敌的例子难道还少吗?”

“燕王,你这是什么意思!”耶律德光未说话,同在帐中的永康王耶律阮突然打断赵延寿,冷冷地盯着他,似乎有杀意。

见状,赵延寿惊觉悚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忘情”了,口不择言。注意到耶律德光眼神中闪过的阴鸷,立刻改口:“臣并无他意。只是陛下,您已拥幽燕之地十载之久,燕人更是陛下的臣民,为您缴纳赋税,为您浴血征战将士们的家小亦在燕地,岂会轻言叛离,他们与晋兵,毕竟不一样!”

见赵延寿言辞恳切,耶律德光脸上露出了点认真的表情,略作思考,起身扶起他:“若非燕王,朕险些酿成大祸。”

言罢,在帐中踱了几步,沉声说道:“朕屯兵城下,已经太久了!”

“兀欲!”

“在!”闻唤,耶律阮立刻应道。

“你统兵,全力出击,半日之内,击破此城!”说着,耶律德光嘴角凝着一抹森然:“朕要安阳,城堕人亡!”

“是!”耶律阮回答得很干脆。

“那刘家小儿,还没有动静吗?”

“没有。”

“让拔里得给我盯着,其若敢来,灭了他!”

安阳城头,各处染着污秽,血腥味中弥漫着哀吟,女墙后边,为数不多的守卒,几乎都露着绝望之色。

投降,已经投降过不止一次。哪怕放下兵器,面对的也辽军毫不手软的无情屠杀,而将城放给对方,辽营又鸣金退去。一来二去,反复了几次。

“契丹人,这是铁了心让我等死啊!”靠在一面墙上,梁晖哀叹一声,甚是凄凉。

此时的梁晖,满身的狼狈,那张白脸上沾满了尘渍,甲胄之上挂着刀痕,染上血污。一双眼睛,爆满血丝,环视一圈,尽是惨状,脑海之中充斥着懊悔。

他是真后悔了,眼睁睁地看着手下的将士死去,其中有不少都是跟随多年的老兄弟,积聚多年的实力,这番是一战而灭,内心很是痛苦。

“早知如此,当日就该同去林虑啊”

“留后,敌军又来了!”身边,传来一名小校惊惧的声音。

梁晖闻言,一下子打起精神,起身朝城下望去。这一回,契丹兵马也出动了,见着那密密麻麻进逼而来的辽军,梁晖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豪情,凄厉地嘶吼一声:“弟兄们,胡寇既不欲我们活,那就更他们拼了!”

一时血勇,有那么点效果,然而力量的巨大悬殊是无法弥补的,当辽军不欲纠缠,真正发力之后,安阳城被一战而下。

守卒被全部斩杀,拿下城池,辽军仍不罢休,战刀挥起,铁蹄践踏,将目标放到了城中其他百姓身上。

很快,在一片凄厉的惨嚎之中,一抹浓重的血色,在安阳城中蔓延开来

第78章 三百与十万

林虑城外,依着地势,搭建了好几处营垒,栅栏、鹿砦等防御工事,层层叠叠地自南北蔓展开来。虽然,最终也没能用得上,但未雨绸缪,以防意外的事情,刘承祐从来都不会嫌他麻烦。

一座不算陡峭的高地上,正进行着一场攻防演练,形势很是胶着,不过随着下方令旗一转,进攻方突然变奏,将南北两翼的兵力抽移集中于东面,猛然发起突击,一冲而上,击溃反应不及的守方。

见到麾下将士,夺得那面竖在高地上的大旗,在后边指挥的慕容延钊,露出了笑容。经过他的不断调教,第四军已渐有如臂驱使的感觉,攻防转换之间,已经慢慢流畅,这场演练的结果,便是正面。

隔得不远,一片平缓的坡地上,简单地搭建着将台。将台上,刘承祐站着,将此次攻防演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哪怕他这个外行,都能感受得到慕容延钊卓越的指挥才能。

“如何?”眉宇带着满意的色彩,刘承祐问陪同在身边的几人。

“慕容将军不愧是将门之后,练兵有法,指挥若定,殿下得此英才,诚可喜也!”郭荣主动说道,语气中颇含赞赏之意。

“殿下慧眼如炬啊!”张彦威笑着拍马屁。

其他几人,也都说着好话,表示夸奖。花花轿子人人抬,再者,随着时间的推移,慕容延钊的能力也慢慢展现出来,只差一次大功,他的指挥使的位置就彻底坐稳了,刘承祐的“识人之明”也更将流传。

没一会儿,慕容延钊与孙立先后赶至将台,行礼拜见。慕容延钊自一片恬然,如常的神色间透着点谦逊的自信。

相较之下,孙立的表情很是难看,不甘之中带着点羞怒,那魁壮的身材此时似乎矮了一些。方才他率领第二军为守方,结果完败,还是被慕容延钊这个受他们排斥的新人击败,心情哪里能好得了。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同样以两倍之众进攻夺旗,他为进攻方,攻不下来;他为守方,又守不住。可以说,他的脸面此次丢大发了。

但是,心中自然是十分不服气了,纵观两次交锋,都是被慕容延钊临阵指挥,牵扯调动,找到空隙,一举得胜。事实上,论士卒战力,第四军还是逊色于第二军的,但输的恰恰就是第二军,孙立哪里能服气。

“孙指挥使,你可服气?”刘承祐瞥着孙立,问道。

“服!”哪怕心中充满了不甘,孙立还是不情愿地低下了头,吐出一个字。

不咸不淡地朝慕容延钊拜了一下,孙立不作话,仿佛在以他仅剩的桀骜来掩饰落败的颓然。神情之间,并无一点释然的样子,反而更加凝沉。心服口服,为其才能所折服,那是不可能的,这天下绝大多数人都没有那种心胸

“既如此,郭将军,吩咐下去,将犒赏之资,发放与第四军!”刘承祐大概能体会到点孙立的心理,却也不会去“哄”他,扭头朝郭荣吩咐道。

“是!”

“谢殿下!”

“你们,各领军还营休整,受伤将士,善加救治疗养!”刘承祐又朝慕容延钊与孙立道,表情严肃。

“是!”对此令,两人不敢怠慢。

哪怕是演练,没有真刀真枪,但拳打脚踢,棍打木击,都是落在实处的,一场交锋下来,轻重伤受的人可还是有些数量的。

“殿下,辽军撤了!”向训进堂禀报之时,刘承祐还拿着一张河北诸州的地图出神。地图不够详细,看得很伤神,许多想法都只能是臆测。

“耶律德光,终于将安阳城拿下了?”嘴角勾起少许讥诮,刘承祐抬起头问道:“耶律拔里得军呢?”

“一并撤离了!”

刘承祐显得十分淡定,没有想太多,直接吩咐道:“传令韩通、罗彦瓌,继续探查,将敌情给我搞清楚!”

“是!”

哪怕得知耶律德光已经北撤,刘承祐仍旧不动如山,稳坐钓鱼台,一点也不召集。他兵少且精,辗转方便灵活,辽军十几万人,人既众且杂,大车小车随行,又几乎都是疲兵,刘承祐也不怕他“逃掉”。

不过即便如此,刘承祐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十分谨慎地要等探清情况之后,再做打算。

结果确认,辽军是真的撤退了,那支由耶律拔里得所率监视林虑的辽军也撤了个干净,连半面旗帜都没留遗留。将斥候撒得很远,待辽军大队,北去足足三日,拖沓得耶律德光在相磁边境的后手都失去耐心撤去后,刘承祐这边才慢吞吞地挪了窝,领军自林虑出,东向安阳。

自辰时发,百来里早已探熟的路,没费什么功夫,便至安阳。然后,亲眼见到了那死寂一片的城池。

此时的安阳,非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足以形容。哪怕数日之后,浓重的血腥味也仍旧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吹拂的夏风,都带着些许凄凉的。

城中,自各处犄角旮旯之中,不时传出幸存者凄惨的嚎哭。

自进入安阳城后,龙栖全军上下,包括刘承祐在内,都陷入了一片沉默。尔后,在一阵压抑的气氛中,刘承祐降下命令,让诸军在城中搜查、清理尸体。

南城头,此处显然是辽军的重点进攻区域,相较他处,尸体十分集中。扶着血迹已然干涸的女墙,自墙体上传来的冰凉直达心底。

听着耳边尸体搬动的声音,一股强烈的怒火已然在心底燃烧,慢慢地充斥满整个心胸。刘承祐一向自认,心如止水,但此刻,见到满城的尸骸,他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心头憋着一股,几乎将他炸裂的愤怒。

城中各处,有不少将士,在搬运尸体的过程中,泪水不自觉地落了下来,麻木而无所觉。而更多的人,直接哭出了声,用一声声悲鸣为死难的安阳百姓送行。

召集了相州境内的一些百姓,军民一起,足足耗费了三日的时间,终于将城中清理完毕。

营,扎在城外。也是经历过生死的,战场的残酷都无惧无畏,但是刘承祐却不敢住在安阳城中,或者说是不忍。

“殿下,已经清点清楚了。城中幸存的百姓,只有三百余人,剩下的,全部被戮。发现的尸体,不下十万具”嗓音中压抑着愤怒,帐中,郭荣向刘承祐禀道。

闻言,刘承祐沉默了。良久,方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召集全军!”

“是!”

安阳城下,龙栖全军集结完毕,沉默地对着冷寂的城池,场面严肃而庄重。刘承祐当先跪倒,众军紧随其后,悲戚的氛围中,一股强烈的意志凝聚而成。

第77章 刘知远终于动了

从去岁冬至今,稳坐晋阳,观望天下局势发展近半载,随着形势日渐明朗,尤其在刘承祐、史宏肇两路兵马都有建树之后,刘知远终于坐不住了。

耶律德光北归,已是定局,就表面看来,应该不是什么阴谋,随着各地“喜讯”不断,刘知远也放下了心。

此前契丹据有中原、河北,势不能挡,怂一点可以用稳妥、谨慎来解释,然若是到如今这个局势,仍旧苟着,那恐怕就真令人大失所望。

怎么都是一代枭雄,该果断的时候,刘知远要多果断,就有多果断。

刘知远得到皇帝的宝座,表面看来就像是捡来一般轻松,称帝之后,又一直苟在晋阳,新朝成立后真正的大动作,竟然是刘承祐的“南征”。相较之下,刘知远这个皇帝反而“低调”了许多。

但是,绝不要去小看一个开国君主。从称帝前后,就可看出,一切都在刘知远的掌控之中。

称帝之后,表面虽然没有太大的作为,然而事实上,刘知远有条不紊地干了不少事。收人心,定军心,调整了一番晋阳禁兵,将军队彻底掌控中。

对原河东节度下属诸州,包括沁、辽、石、汾、岚、宪、忻、代甚至掌控度不高的府、麟等州,进行了一次大的调整,官员、兵力,各方面都考虑齐全,基本为他率河东主力南下做好了准备。

同时,在称帝后的这两个月中,刘知远将朝廷的中枢系统搭建起来了,这个过程,可不是是简简单单地用原河东臣僚升级替代,封几个官设几个职就能完事了的,虽然刘知远基本就是这般做的。

即便如此,经纶构造,职权、制度、仪典等等设置都显得异常简单,甚至错漏颇多。但终究,“后汉”的这个戏台是被刘知远搭起来了。直到不久之前,刘知远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封官赏职,给那些期待已久的从龙之臣一个交代,抚聚人心。

一直到耶律德光用北上安阳的时候,刘知远将一切安排妥当,以皇弟刘崇为北京留守,皇子刘承训为太原府尹,算是看守老巢。其后,尽起河东马步诸军,浩浩荡荡地“南幸”。

刘知远南进,比原本的历史上,早了差不多一个月!

与刘承祐、史弘肇先后南下的走线不同,刘知远的进军路线选择了西线,欲走晋、绛,经解、陕而东入河洛。

相较于已经基本打通的潞泽、河阳等地,西线这边,明显多了些阻碍。不过,问题也不算太大。晋州,此前为慕容延钊所复,经过留后张晏洪的整顿已尽在掌控。

至于陕州,这可是“首义之地”。当初,刘知远还未称帝建号,赵晖、侯章、王晏三人便已举兵抗战。唯有绛、解二州,有耶律德光派遣的使者将校,所以尚且没有归命之意。

然而,等刘知远大军御驾南下,耀兵于正平城下之时,绛州的文武的反应很真实。

“陛下,绛州降了!”御驾之外,仪仗使郭允明朝刘知远说道。

“朕看到了!”刘知远表情显然很平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也是,若是绛州当真一意孤行,选择顽抗,那么刘知远倒会聊表惊讶。要知道,自踏入绛州境内之后,一路所经县镇,都是降服。

毕竟,耶律德光所委任的各州官员将校,还是以汉人居多,在契丹势力北撤的大环境下,面对河东的数万雄兵,根本没有顽抗的必要。

“传谕,三军就地扎营,令郭威带兵进城清查,领城中降臣至御营见驾!”淡淡然地,刘知远吩咐道,两个月下来,威严日盛,让人不敢侧目。

“是!”

绛州主事者,除了刺史李从朗之外,还有两名契丹人委任的偏校成霸卿、曹可璠,面对刘知远的召见,表现得十分恭顺。不敢有一丝保留,尽陈效顺之意。

刘知远问他们,为何此前不归顺,要到兵临城下了才投降。三人的回答也很实诚,说是怕因前番受命于胡虏而被问罪,然天子御临,不敢不降。

倒是将刘知远逗乐了。为了让刘知远放心,三人还很识趣地自请解职。

对此,刘知远自然顺水推舟,将三人封官留于军中听用,另委他人就职绛州。一路所过,都是后路,刘知远不得不小心些。

傍晚时分,在搭建好的营帐之中,只稍微歇息了片刻,刘知远便处理起军政要务,国家初立,尤其是正处打江山的关键时期,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太多了,且不敢有任何怠慢,以他如今的年纪,却是分外辛苦。

帐中,已有内侍点亮了蜡烛,以免刘知远老眼看不清东西。两边侧座上,苏逢吉与苏禹珪端坐着,各自捧着一些奏章念着。

二苏,如今仍旧是天子近臣,受封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大概是苏逢吉更受宠的缘故,加了个集贤殿大学士。随驾南行,在御前处理庶务。

这次南下,杨邠与王章被留在的晋阳,统筹政事,调度粮械,支援前线。此番,刘知远不只是精兵齐出,还欲穷河东全力进取中原、河北,鼎定江山,故后方之任尤为重要。而能够让刘知远相信,且有那个能力统筹这些纷繁事务而不至军需短缺的,也未有杨邠、王章这对老乡了。

此时,二人念道的,基本都是好消息。

苏逢吉:“权点检延州军州事高允权上表归顺!”

苏禹珪:“丹州都指挥使、权知军州事高彦珣上表称臣。”

苏逢吉:“永安军节度使折从阮奏,永安军额已整编完毕。”

“陕州赵晖奏,已率军北上,迎御驾。”

“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奏,已将贼河阳节度使崔廷勋围困于河内城,不日可破!”

“河阳武行德奏,伪命西京留守刘晞弃洛城,洛京巡检使方太自署知留守事,婴城抗命,南渡杀之。契丹伪命宣武军节度使萧翰,遣蕃将高牟翰将兵援送刘晞复归于洛,寡不敌众,退保孟州。”

第78章 召还二郎?

“下制,以高允权延州节度使,加检校太保!”

“高彦珣加丹州刺史!”

“制命折从阮,总统府、麟二州,善御丰、朔契丹,另外,小心提防定难军节度那些党项人!”

“陕府三杰,都是忠义之士,鼎助朝廷,合当奖犒。以赵晖为陕州节度使,加检校太尉;以侯章为华州节度使,加检校太傅;王晏为陕府马步军副都指挥使,晋州节度使,加检校太傅”

“武行德,唔以其为河阳节度使,加检校太尉,充先锋马步军都部署,协同攻取河洛!”

“至于史弘肇那边,派人告诉他,着他全权处置部署,临机决断,朕五月与他会师与西京(洛阳)!”

一串的谕令自刘知远口中道出,显然他的思路很清晰,不过多是收买、安抚性质的举措。不过言罢,一股子疲惫感涌上心头。

这段时间以来,他基本每日都是这种状态。

“唔”略作沉吟,刘知远又吩咐道:“传令郭从义、朱奉千,让他们率保宁军南下,打通至陕州的路径!”

“是!”

二苏应承着,下笔不停,将刘知远的这一番吩咐起草为诏制,还要润色行文,速度还不能太慢,还是挺考验人的。等几封诏制起草完毕,互相审核完毕,交由刘知远用印之后,二人这才松了口气。

即便如此,也不由小心地活动了一番手腕。

刘知远:“尽快下发出去吧!”

“陛下!”帐前人影一闪,郭威恭谨地走了进来。

“文仲来了!”刘知远看向郭威,注意到手中的一封带有加急标志的军报,问道:“何方军情?”

郭威被刘知远封为权枢密使、检校司徒,随军南下,负责处理各项军情要务。闻问,上前两步,郭威捧着军报说:“是二皇子那边的军报。”

郭威的声音稍显沉郁,表情一片肃重。

听到是刘承祐那边传来的消息,刘知远一下子来了精神,对这个越发出众的儿子,他还是很关心的。然见着郭威的神情,心头难免生出些疑虑,一面让内侍呈上,一面问道:“二郎如何了?河北情势如何?契丹大军撤哪儿了?”

虽然于刘知远而言,南进战略是重头戏,但河北那边却是一点也不敢放松。

耶律德光虽然北撤了,可不代表他就彻底放弃了对南国的统治,不说河北,就说基本已经放弃的中原地区仍有辽国国舅萧翰总理军政,欲给刘知远添麻烦。

已拥幽燕地利,居高而南向的契丹人,对河北的威胁与控制力可不是一般的大,又有重兵在,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放弃河北诸州。

而刘知远就算还复两京,仍旧要出兵北上,收服诸州,不惜一切地夺回诸州。否则,就算据有中原,四面皆敌的情况下,迟早为辽人所灭。

就算抛开上述的因素,仅刘承祐这个儿子,与龙栖军那支精锐,就值得刘知远重视。

事实上,就眼下,虽然形势不断向好,但河东新朝的局面,并不算太乐观,甚至可以用前路维艰来形容。进取中原,难度或许不大,但拿下之后呢。

北边的契丹人,于中原社稷而言,仍旧是一股足以覆灭江山的巨大威胁,这也是各地,在反契丹的大势之下,仍有不少人对契丹人抱有七期待的缘故。

所以,刘知远此时的压力,非常大。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在于,耶律德光的生死!就眼下,除了刘承祐之外,不会有人特意去设想耶律德光暴毙之后,天下局势会发生怎样的转折变化。

“殿下上报,耶律德光率军,已过磁州,继续向北撤去,无逗留之意思。殿下领龙栖军,踵其尾而进。相州”郭威简单解释道。

而刘知远看了看军报,表情一暗,神色沉凝,怒声道:“契丹人竟然如此狠辣,视我国民如狗彘!”

见刘知远这副表情,二苏对视一眼,都有些纳罕,下意识地看向郭威。深吸了一口气,刘知远则命人将军报传阅与二人,自己则沉着张脸坐在那儿。

苏逢吉阅之,眉头扬了扬,似乎有些意外。至于苏禹珪,只一视,身体哆嗦了一下,脸色发白,惊愕道:“契丹人,竟敢行屠城之事,就不怕与遭天谴吗?”

见苏禹珪这老朽一脸迂态,郭威淡淡地摇着头:“契丹南侵,杀人无数,又岂会在乎我汉家子民的性命,又岂会惧怕什么天谴!”

见二人在那里谴责契丹人的暴行,苏逢吉此时却是笑了。

苏逢吉的声音很突兀,刘知远忍不住抬眼看向这名宠臣:“何故发笑?”

“自唐末天下大乱以来,数十年间,因战乱死掉的人何止千万,如今安阳死伤些人,何必如此戚戚。陛下进取中原,创立江山,削平异命,同样是要杀人的”苏逢吉说道。

“战场之伤亡,岂可与屠城恶举,相提并论?”苏禹珪这老学究却是头一次发怒,瞪着苏逢吉。

见状,苏逢吉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同样都是杀人,有什么区别?”

“够了!”刘知远却是突然出声,打断二人,朝苏逢吉呵斥一句:“此等言论,不可再讲!”

“是!”对刘知远,苏逢吉可不敢倨傲,弯腰抱拳以应。

但见刘知远脸色有些不好看,又主动凑上去,建议道:“陛下,安阳之屠,契丹人所作所为,实乃天怒人怨之举。陛下或可派专人,将此等恶行大作宣扬,此必能激起国人愤怒之心,响应陛下倡导,倾力共逐胡寇”

就苏逢吉的表现,显然他对安阳之殇并不是太在意,反而想着如何利用此事。郭威在旁边,闻言眉头紧蹙了下,深深地看了看苏逢吉微躬的背影。此人虽是个文士,但这心,当真硬得很。

刘知远则稍微琢磨了一会儿,朝苏逢吉摆了摆手:“此事,就交由苏卿家去办吧!”

“是!”闻言,苏逢吉嘴角又挂上了点得意的笑容。

起身,扶了扶有些发酸的腰身,刘知远在御帐中踱了几步,深思许久,帐中的几人都不敢打扰他。

良久,刘知远抬起头,以一种迟疑的语气,问道:“契丹人在河北的势力太过强大,仅二郎与龙栖军,在河北恐怕难有建树。二郎毕竟年轻,辽主身边更有大军无数,朕恐其有所闪失。朕,欲召还二郎,你们看如何?”

第79章 滏阳之捷

在刘知远琢磨着将刘承祐与龙栖军召还之时,刘承祐在磁州,取得了他东出太行的后第一场军事胜利,还是一场大胜。

因安阳之屠,龙栖全军将士,同仇敌忾,成哀兵之势。举行完那场公祭活动后,对安阳进行了简单的善后工作,刘承祐便率着满怀复仇焰火的龙栖军北上,“追击”契丹大军。

耶律德光虽然不怎么忌惮龙栖军,甚至有点不将刘承祐放在眼里的意思,但终究不可能毫无防备。在其率大部北上之时,还是在背后留下了策应之军。

原本在相磁交界的邺县留下了一支兵马,想要埋伏龙栖军,结果刘承祐稳如老狗,不上套。等耶律德光大队过磁州之后,留耶律解里领军驻于邯郸,又降高唐英为磁州防御使,率本部兵马驻滏阳,共扼磁州。

至于原本的磁州刺史李毂,因为襄助磁州贼梁晖作乱的事情被人举报了,为契丹人所执拷问,正在辽营中当囚犯。

刘承祐领军北上前,早就探明了磁州的情况,以迅雷之势围了滏阳,高唐英兵少,不敢出击,只在刘承祐兵临之前,派人去邯郸求援,尔后龟缩待援。

刘承祐的目标,当然不只在滏阳,从一开始就存着围点打援之心。安营扎寨,占尽好周边地利之后,就等着北边辽军的反应。

而邯郸那边,耶律解里收到求援信,则喜笑颜开,几乎是不假思索,率领一万步骑,径直南下,直趋滏阳,有意将龙栖军歼灭于城下。

耶律解里的做法十分地托大,没有仔细侦查龙栖军的情况,进军也没做充分的准备,更没详思过战术变化,就那么一路来。

从头到尾,耶律解里似乎都没有重视过刘承祐,他是思想完全没有转过弯来,还沉浸在去岁南下灭晋的所向披靡中,仿佛没有察觉到时局变化一般。

事实上,哪怕到北撤的地步,半载以来,在与汉兵的交锋中,契丹军队还没有遭受什么大的挫折。至于诸州连叛,前后遭受的中原、河北百姓的冲击,虽然让他们疲于奔命,心力交瘁,却还没有感受到彻骨之痛。

结果证明,小看刘承祐,是会付出代价的。

时下的龙栖军,可谓英才集聚,兵力虽显薄弱,却硬是有一口吞下邯郸辽军之心。在滏水之阳,龙栖马步诸军以逸待劳,力抵滏阳城的同时,与南来的耶律解里军进行了一次会战。

同之前与耿崇美军一战相类,刘承祐完全放权,由下属诸军将领按照既定作战方针发挥。不同的是,刘承祐此次亲自坐镇中军,统筹全局,由张彦威、郭荣、向训三人帮衬着临机应变调整。同时,还亲自擂鼓,鼓舞了一番士气。

这一场战役,是龙栖军将自己的战斗力完全爆发出来的一次,以弱势兵力,同契丹步骑大军进行正面对战,比拼硬实力。

南靠滏水,东依滏阳,本有种背水一战,置之死地的意思。再加龙栖军训练有素,士气高昂,战前准备充分,从对阵开始,便一直占有上风。

交锋之后,鏖兵小半日,攻阵不下,一波反冲锋,耶律解里所率契丹步骑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龙栖军士气旺盛,越战越勇,将战线反推两里地有余。

等耶律解里好不容易稳住阵脚,刘承祐事先安排好的一营骑兵在韩通的统率下自后袭,直接将契丹军队击溃,大胜!

原本,耶律解里也存着有意同滏阳城来一次内外夹击,歼灭龙栖军。可惜,一直到战败,滏阳城中的高唐英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让刘承祐都颇感意外,最后他都没将那支用来对付滏阳守军的后手动用上。

追亡逐北三十余里,刘承祐方才收兵,战果颇丰。耶律解里所率步骑大军,能北归者,绝对不足半数,余者,非死即俘。

滏阳之北有台城镇,附近有廉颇、蔺相如墓,刘承祐鸣金于此。

“殿下,耶律解里那胡酋逃得快,没能生擒他!”在镇旁瞻仰了一番廉颇祠,追击诸军陆续归还,张彦威带头,朝刘承祐禀报道。

“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一个耶律解里,逃了就逃了吧。”刘承祐背着手,扫视着有点破败的祠庙,随口问道:“战果如何?”

“虽未有详报,但可作大概估计,城下交锋与追击战斗,前后杀伤敌军有三千余人。另外,各军俘虏总计有一千多人。敌溃败逸散者,不可胜数。”郭荣向刘承祐禀道。

“命骑兵北上,继续追击,继续侦察契丹北归大军情况!”颔首,刘承祐下令:“其余各军,打扫战场,还滏阳休整!”

“是!”

“殿下,那些俘虏,如何处置!”这个时候,张彦威突然发问。

回首转身,刘承祐看向张彦威,只见他脸上立戾色很重。迎着刘承祐的目光,张彦威脸上的横肉似乎都透着凶残,冷冷地说:“这些俘虏,基本都是契丹人!”

眉头轻微地蹙了蹙,刘承祐轻声问道:“你们觉得,如何处置?”

“杀!”张彦威毫不犹豫地答道,杀气腾腾的:“为安阳的百姓报仇!”

刘承祐看向郭荣,郭荣面色如常,并没有如张彦威那般带有情绪,只是平静地说道:“殿下,我们并无多余兵力看管这些俘虏,也没有多余的粮食”

刘承祐当然听懂了郭荣的意思,摆了摆手,淡漠道:“那就杀吧!”

同意杀俘,刘承祐或许有排解一下麾下将士的报复情绪的意思,但他真正考虑的,还是此时所处的环境,根本无余力顾及这些契丹人,更不可能直接放掉。何况,契丹人不比此前的燕人!

有违天和,不利和谐的事,就不细述了。

一路南返,归滏阳城,收拾善后,得胜之师,以更加磅礴无敌的气势压迫向这磁州州城。刘承祐明显地感觉到了,经过滏阳与契丹兵马这一仗下来,龙栖全军已然进入一种蓬勃的自信状态,士气极其旺盛。

至城下,正打算一并将滏阳解决了,进城休整,刘承祐便收到了麾下的禀报:“殿下,城中派人传信欲降!”

第80章 一意孤行

“投降,这个时候?”刘承祐嘴角只是稍微翘了翘,朝张彦威几人动动手指,吩咐道:“将士力战方休,敌既识时务,也免我我军再作损失。你们去处置吧,将滏阳全城控制在手,杜绝一切意外情况!”

“另外”顿了顿,刘承祐补充说:“城中的情况有些奇怪,调查清楚!”

“是!”

刘承祐这心里,确是有些疑惑。在龙栖军与契丹人激战之时,滏阳城中守军的反应实在太过奇怪了,纵使高唐英兵少,也没有完全按兵不动,从头到尾龟缩城中的道理。

结果证明,并不是诈降,滏阳城中的守军毫无保留地降服,弃械卸甲,没有任何异动。不过,率众投降的,并不是防御使高唐英,而是一个名叫王继宏的裨将。至于高唐英,头颅已被斩下。

进驻县城,刘承祐巡视诸营,安抚士卒之后,方才在衙堂之上接见了此人。一看就是个粗人,看起来很普通,但是给人一种低调的感觉,脸上带着点谨慎的浅笑,面对刘承祐态度很谦卑。

对此人无喜无恶,但毕竟是主动投靠,以城来降,刘承祐还是善加抚慰,表示赞赏。经过出兵后这近两个月的经历,对快速夺取稳定江山,刘承祐脑中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无非“招降纳叛”四个字。

“说说吧,这个王继宏怎么回事,何许人也?”等平和地让其退下之后,刘承祐直接发问。

对视了一眼,还是由向训起身,朝刘承祐心禀报道:“王继宏少为盗,为官吏拘隶为卒,也算行伍出身。去年的时候,在禁军中任职,为奉国指挥使。契丹入汴之后随众投降,被高唐英收入麾下。”

向训的办事效率很高,短短的时间内,早将王继宏与滏阳的情况调查清楚了:“据属下查问,高唐英对王继宏颇为厚待,母其母,子其子,极尽拉拢,倚为亲戚,输财给兵,略无猜忌。”

“今日我军与耶律解里激战之时,高唐英本有意率军出城助战,被王继宏所劝阻。待我军得胜之后,其人联合几名指挥小校,杀高唐英,全城以降!”

听完向训的叙述,刘承祐轻微地耸了下眉,淡淡道:“如你所言,高唐英如此善待王继宏,此人所作所为,却是忘恩负义了!”

闻言,向训点头,眼神中露出明显的轻蔑:“方才,卑职曾以此问他!”

“他如何答?”刘承祐来了点兴趣。

语气中满是不屑,向训说道:“他说,他本是小人,若不因利乘便,审时度势,以求富贵,以保性命,终其一世,恐难得志。此人出此言,简直没有一点感恩之德,羞耻之心!”

“此人,德行虽然为人不耻,所言所行,却也没什么虚假!”刘承祐不似向训那般鄙视都写在脸上,平静地评说道。

“真小人!”郭荣此时也出声附和一句。

“确实是小人!”刘承祐点头,旋即叹道:“王继宏于高氏为仇恶,于孤于国于军,却终究有功啊”

刘承祐出此言,堂上诸人默然,尤其是郭荣与向训,两人都若有所思。显然,刘承祐此时的心态已然放得格外平和,看问题也十分清晰了。

他想到当日在上党面对那王守恩的经历,听完向训的描述,刘承祐对这王继宏绝对是鄙薄的,但他却没有因自己好恶做出什么反应的意思。

脑中似乎回响起这样一道声音:连王继宏这样的人都能容忍善待,因功叙赏,天下还有何人不能厚待?

王继宏的事,终究只是个小插曲,稍微提了提,解了惑,也就罢了。

夜间,郭荣与向训联袂拜见。

“殿下!”明显地迟疑了下,郭荣以一种斟酌的语气唤了声。

注意到郭荣的表现,刘承祐直接摆了下手:“有话直言!”

见状,郭荣也不故作姿态,轻轻地抽了口气,拱手说:“末将以为,耶律德光北归契丹已成定局,我军再踵其后,实无必要,赚不得什么好处,且风险甚高。”

“滏阳一战,虽行险大胜契丹,却也多赖辽将轻敌慢战之故。经此一战,我们恐怕难以再找到这样的机会了。再跟下去,我军后路无依,只恐陷入险境啊!”

进言间,郭荣也差不多将他的想法与顾虑表达出来了,刘承祐看了他一眼,问道:“依你之见?”

郭荣显然早有腹稿,直接答来:“中原之地,有陛下亲提大军南进,还复两京,是迟早之事。反而是河北诸州,契丹人的势力仍旧强大!”

“当此之时,殿下无需再盯着注定要撤还契丹的耶律德光,应当转变攻略方向,进击州县,联合河北道州旧臣、将校、义勇,共击契丹,为他日迎中原之师北上,彻底驱逐契丹势力,鼎定河北,做好准备”

听完郭荣进言,刘承祐没有作话,瞟向向训:“你怎么看?”

如今这二人,已基本成为刘承祐的心腹幕佐了,基本有大事都与其商议,二人也敢大胆进言。

将刘承祐问自己,向训眼神在他与郭荣之间瞥了个来回,平静地拱手应道:“属下以为,郭将军之言有理。我军战力虽强,但终究兵力不足,对耶律德光那十数万步骑,终究难以有大的威胁。反之,若长时间纠缠下去,招致其打击,反而危险!”

“依属下之见,耶律解里败归之后,辽军对我们的警惕会提升至最高。眼下,是该转变思路了”

显然,向训与郭荣抱有同样的意见。

眼神在二者身上转悠了两圈,刘承祐沉默了,垂头思吟几许,幽幽地叹了口气。刘承祐当然清楚,两人的建议,是有道理的。以龙栖军的实力,去撵耶律德光的北归大军,实在是有些自不量力。

眼下的情况,最适合的做法,还得是联合各方势力,扩散新朝的影响力,共击契丹的同时,壮大自己。

刘承祐心里明白,但是

见刘承祐这副沉思的模样,郭荣与向训却是讶异了,以他们对刘承祐的印象与了解,不当如此才是啊。

琢磨了好一会儿,刘承祐终于作话了,眼神清明,语气坚定:“耶律德光要撤还归国,孤自当‘礼送’其出境!”

“殿下!”闻其言,郭荣有些愕然,当即拱手,欲再劝解。

刘承祐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很是干脆果决地说道:“孤意已决!传令,韩通、罗彦瓌,严密追探契丹军情,孤随后领军,继续北进!”

刘承祐的固执,让郭、向大感诧异,不禁有些头疼。刘承祐,一向听得进人言的啊,此番却是何故?

刘承祐,自然没有办法向他们解释,只能暗暗期待着。

有的时候,他很稳。但有的时候,他甘冒奇险!

第81章 暴躁的耶律德光

翌日,在滏阳休整的同时,刘承祐召集龙栖军大小将领,针对郭荣与向训提出的建议,组织了一场军事会议。虽然没有给出极具说服性的理由,但是表示了明确的进军方问,也算统一了认识。

耶律德光这边,进军速度一如既往地慢,不过自安阳过后,沿途受到的迟滞与骚扰少了许多。一场大屠杀,震慑力还是很足的,不过消息传扬开后,彻底引燃了其余州县南国军民的抗拒之心,反辽之势愈演愈烈。

若是刘承祐听从郭荣与向训的建议,挥兵变向,他会发现此时在河北进行反辽事业,会顺利得多。

滏阳兵败之后,耶律解里北返邯郸,收拢溃卒,直接带着败兵,仓皇地向北逃去,追赶耶律德光大军。滏阳一战,击碎了耶律解里的自信,龙栖军的战斗力更他惊愕,他自觉没法抵挡刘承祐了。

等耶律解里率人赶上大队之时,耶律德光这边,过磁州之后,经洺、邢二州,才将将进入赵州境内,驻停于赵、邢边境的昭庆县。

昭庆距离滏阳,也不过两百来里,从安阳算起,日行不过二十余里。人多而杂,士气糜顿,行路不易,再加大车小车的负累,进军速度,可想而知。

十几万人,绵延散驻于县城周边,此次连营寨都没搭建几处,左右来日还得拆,继续上路。越靠近北方,辽营上下也显得随意了许多。

整座营寨,气氛很压抑,不只是晋人降卒、燕兵、降臣,包括胡兵、番将也一样,人人神情萎顿,情绪苦艾。

御帐之中,耶律德光正在大发雷霆,脚步急促地来回徘徊,愤怒地朝帐中臣下发泄着怒火:“如此磨磨蹭蹭,朕要什么时候才能回上京!咳咳”

说到激动处,耶律德光不禁发出几声剧烈的咳嗽,他此时的状态,显然不怎么好,面赤气促,灼燥不安。

面对怒气冲冲的耶律德光,御帐中的文武根本不敢答话,最近的耶律德光太暴躁了,稍有不如意处,便是重责甚至杀人。

但见其重咳,永康王耶律阮赶忙出列关心道:“陛下,还请息怒,保重身体。臣已经吩咐下去,严令各军各部加快进军速度。已经到赵州了,北面就是中京,陛下无需太过着急”

“朕身体好得很!”这回,耶律德光却是直接摆脱耶律阮的搀扶,推开他,直斥道:“兀欲,你近来很积极嘛!什么时候,你能代替朕,发号施令了?”

耶律德光发红的眼睛中,满是阴狠,听着诛心之言,耶律阮吓了一跳,直接跪倒,战兢地答道:“臣不敢!”

冷汗,不自觉之间,自耶律阮的头上渗了出来。

耶律阮是耶律德光大哥东丹王耶律倍的长子。当初,耶律倍可是契丹国主的有力竞争者,二者之间也有过一场夺嫡之争,耶律德光在也是在太后述律平的支持之下,方才笑道最后。

在耶律德光统治期间,耶律倍遭到了各种针对与排挤,无奈南奔后唐,在唐晋交替的变乱中,客死洛阳。

照理说,作为耶律倍的儿子,耶律阮在耶律德光这边当饱受猜忌才是,但事实就是透着蹊跷,耶律德光对这个可能威胁自己权力的侄子很是喜爱,视若亲子,十分倚重,南征灭晋,也带在身边,委以重任的同时,还让其领军。

但此时,从耶律德光之言可知,哪里会没有猜忌。

耶律德光冷冷地盯着这个仪表魁壮,深受自己喜爱的侄子,眼神冷漠,急促的喘息没有平缓的意思。

在紧张的空气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之时,一名侍卫将领入内禀报:“启禀陛下,耶律解里领兵归来,正在帐外求见!”

终于有事情转移了耶律德光的注意力,气氛为之一松,耶律德光扭头,锁眉问道:“耶律解里?不是让他留守磁州殿后,没有朕的命令,他怎么敢回来?”

很快,耶律解里入内,忐忑地请罪,将滏阳一战的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好一个刘家子!”紧接着,便迎来耶律德光愠怒的呵斥:“好一个废物!上万步骑,竟然被打了个大败亏输,你还有脸私自回来?”

面对盛怒的耶律德光,耶律解里不敢反驳,只是请罪。

“来人,将他拉出去斩了,以正军法!”大概是真气急了,一个不稳,耶律德光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胡床之上,旋即便有点歇斯底里地下令。

此令一下,在这夏夜,帐中突然冷了几分,群臣噤然。耶律解里抬起头,愕然地望着辽帝,战败归来,受处罚他是有所预料的,却没想到耶律德光竟然要他的命。

其他人没反应过来,守帐卫士动作却不慢,直接入内,架着耶律解里便要拉出去处置。耶律解里赶紧挣扎着大呼饶命。

耶律解里,怎么都是大臣重将,不比他人,还是有辽臣替他说话的。

“此等败军之将,留之何用!”但耶律德光显然听不进去,红着眼睛,杀意不减:“当初战马被降卒所窃夺(罗彦瓌之事),献与河东,朕已然放过他。此次,两罪并罚。拉出去!”

目光在瞟了瞟耶律德光,一直跪在一旁的耶律阮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出言了:“陛下,哪有常胜不败的将军。解里将军虽有罪,但终究不致死啊。南征以来,也多有建树,看在往日的功劳上,还请陛下从轻发落”

耶律阮话落,耶律德光转头凝视着他,但是情绪似乎稳定了下来:“兀欲,你还是这般宽厚啊!”

似乎抛却了此前的猜忌一般,只是语气稍显莫名。再度看向耶律解里,耶律德光问道:“那刘家小儿,现在何处?磁州是什么情况?”

“末将末将不知!”看辽帝态度似乎有所转变,耶律解里小松了口气,但闻其问,自己都有些汗颜。

“废物!”喝骂了一句,甩了个脸色,耶律德光厌恶地看了耶律解里一眼,一甩手:“削夺一切官职,让他去养马!”

被撸了个光,耶律解里还得感激涕零地谢恩,至少保住了一条命。

“立刻派人南向,给朕探查刘家小儿那支河东军的情况!”重重的舒了口气,但耶律德光始终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暴躁,语气十分严厉。

“传朕令,明日继续加快速度,跟不上的,杀!”随后,又下了一道冷酷的军令!

帐中的契丹文武们,脸色都绷得很紧,低着头谨慎得极了。耶律德光近来,越发喜怒无常,令人生畏。

第82章 辽营之中的暗流

陆陆续续的,御帐中的辽国大臣将军们退了出去,一个个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尔后匆匆忙忙地散去,各自归营,传达耶律德光的意志,执行他的命令。

耶律阮也一样,一直走出上百步远,才仰头望了望夜幕上空高挂的那一小弯弦月,幽幽地吁了闷气。缀着稠密胡须的国字脸上,带着忧虑,他的脑中,满是方才御前的情形,他感觉到了危险。

“大王!”思虑间,一道身影站到了耶律阮身侧,唤道。

不大的声音,让耶律阮打了个激灵。来者明显是个契丹将领,年纪与耶律阮相仿,明火映照下的那张脸上,透着些许异样。此人名叫耶律安搏,方才也在帐中,其父曾经支持过耶律倍,与耶律阮暗地里保持着亲密的联系。

“安搏啊!”看了耶律安搏一眼,耶律阮应了声,问道:“有何事?”

闻问,耶律安搏朝御帐方向瞄了瞄,凑近声音放得更低了:“大王,情况有些不对,您要早做准备啊!”

闻言色变,耶律阮也下意识地望向灯火通明的御帐,然后快速拎着耶律安搏朝边上晦暗处走去,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见耶律阮表现,耶律安搏心下暗定,就怕这永康王没什么反应。做出一副正常的样子,耶律安搏与陪同耶律阮走着,一面低声叙道:“自北归以来,陛下脾气愈加暴躁,稍不如意,便是重惩,尤其近来,已经杀了不好内侍与臣子了。这与陛下平日里的表现,前后差异太明显了!”

“你到底向说什么!”耶律阮脸上已然浮现出紧张之色。

耶律安搏显得更加小心了:“大王。臣暗中调查过,陛下这几日,偷偷地召了几名医官入帐。观其表现,陛下的身体,似有不妥了”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暗查御帐,不要命了!”其人话音刚落,耶律阮压抑着嗓子,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大概是用力过猛的缘故,脸上胀得有点红。

耶律安搏则显得很淡定,继续说道:“大王,方才帐中的情形,难道您还看不出来吗?陛下对您,还是暗藏猜忌之心啊!您终究是东丹大王的儿子,陛下又岂会真心相待。若不提防,只怕您迟早性命不保啊!”

听其言,耶律阮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凝着眉瞥了他一下,没有作话,一脸沉思状,看起来平静,但粗重的呼吸出卖了他紧张的心理。

沉默了许久,耶律阮终于开口了,郑重地叮嘱道:“像这样的悖逆之言,不准再讲,否则,我也保不住你。”

“大王——”

不给耶律安搏继续说话的机会,耶律阮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又走了几步,方才压低声音,说道:“眼下,保住自身才是最重要的,不可妄动啊。你,找机会去见见耶律解里,替我安抚一下他”

“是!”耶律安搏并不蠢,闻言,眉色一喜,立刻答道:“臣明白。您请放心。”

与耶律安搏分开,耶律阮神色更加沉郁,显然在思索他的话,眉梢间凝着踟躇。耶律阮也算是有些贤名的,内宽外严,颇孚人望,再加在契丹高贵的出身与历史遗留问题,他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想法。

脑中浮现出方才帐中耶律德光的眼神,耶律阮不由哆嗦了一下,心中莫名生出了些紧迫感。只是,在眼下的大军之中,耶律德光仍旧是那一言以决万人生死的皇帝,若无意外,他根本不敢有异动。

如耶律安搏之言,早做准备,只要耶律德光在一天,做得再多准备,又有何用?耶律阮的头脑,还是很清楚的

耶律德光显然是来真的,按照命令,拖慢行军的队伍,实行抽斩。在性命的威胁下,北迁效率果然大幅度提高,不过,代价便是,一路上,又增添了无数尸骨。

如此高压之下,连那些契丹将士,都有怨言。不足三日的功夫,大军徙进上百里,一直至镇州境内,在洨河边上的栾城之侧,方才停下,安营扎寨。

这一回,实在是耶律德光的身体有些扛不住了,而他得病的消息,也传扬开来。

御营之中,耶律德光瘫靠在胡榻之上,头上、胸上置着“冷袋”,吸收着热量,时不时地,要命人换一下,如此做法,似乎缓解着他体内的燥毒。

榻边,还有耶律阮等几人在下恭候着,汇报情况。

“刘家子那支汉军,如今在何处,还缒在后边?”耶律德光声音中都透着火气。

“据斥候回报,敌军已经进入赵州境内,在昭庆县停留,目的不明!”耶律阮小心地观察着耶律德光,回道:“陛下,对方不自量力,一直跟着,以臣之间,干脆拨重兵南返,将之彻底歼灭了,绝此缠人的祸患。”

“冷袋”遮着耶律德光的眼睛,并不能看出他的表情,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方才问道:“你觉得,谁人领军合适?”

闻问,耶律阮一下子来了精神,头稍埋得低些,不敢表现出任何异样,平静地说道:“臣,愿往。”

将“冷袋”自额头上拿下,耶律德光侧过头,用那迷蒙的双眼打量了耶律阮一眼,缓慢地眨动了几下,挥了挥手:“罢了,刘家小儿,兵不满万,不足为虑。他走别路,与朕的大军保持如此远的距离,恐怕也是怕我军的攻击。都到镇州了,回上京才是重要的。就,不去理会他了!”

“是!”耶律阮很是平静地应道,不急不躁地,很恭顺的样子。

从耶律阮身上收回了目光,耶律德光又将“冷袋”放到额头上继续吸热,继续问道:“开封有什么消息传来,国舅那里有什么情况,刘知远到哪儿了?”

“回陛下!”这回搭话的是张砺:“伪帝率军南下,还未进入河洛之地。国舅派人上报,为防河东军,已奉您诏命,李唐明宗幼子郇国公李从益为帝,重建唐国。以李唐之名,聚敛兵马,对抗刘知远。”

“只怕如此,还是抵挡不住刘知远啊!”耶律德光看起来并不怎么乐观。

“纵使抵挡不住,也足以给刘知远造成麻烦,不让其轻易占据中原!”张砺答道。

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耶律德光摸了摸有些发昏的脑袋,突然转移话题:“收缩兵力后,现在河北众州,反朕之心,日益高涨吧”

没人敢答此话,生怕惹怒耶律德光。都说受伤时候的老虎是最危险的,此时的辽帝,就在这种状态,触之必怒。

见臣下这样的反应,耶律德光也明白,忍着身体中难熬的热痛,长叹一声:“渡黎阳之时,朕说过,此次南征有三失。纵兵掠刍粟,括民私财,不遽遣诸节度还镇。如今看来,还得加上一条,怒兴屠城之举”

第83章 辽帝之亡

“庸医!庸医!”御帐之中,耶律德光日常发怒,散落的头下,面皮有些变形,那是痛苦的扭曲,用力将一包已没有凉意的“冰袋”砸在地上,眼神中满是暴虐,盯着跪在帐中的两名医官:“除了这无用的水袋,你们就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吗?”

这段时间下来,哪怕是不同医理的耶律德光,都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出问题了。原本只是燥热难耐,他只当是不习南朝气候,水土不服,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叫军中医官治疗,可惜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日渐加剧,等到栾城,耶律德光已经有些心力交瘁了。

耶律德光的病,表现出来,就是“寒热之症”,已热极生寒。他找的医官,都是胡医,为了解决其“内火”旺盛的问题,多采取契丹的传统疗法“冰敷法”。

基本就是,聚寒冰于胸腹、手足、心腋之间,以治其热症。但这种做法,治标不治本,能解一时痛苦,却难以根除,且有很大的副作用。到此刻,耶律德光的病已经恶化了,且恶化的速度很快。

这样的情况,耶律德光自然是怒不可遏,而两名契丹医官,则有些束手无策。“冰敷降热”的方法,是契丹医家百姓多年来与这种自然引发的发热疾病斗争总结下来的经验,一向有用,在南朝也不奇怪,谁知道用到耶律德光身上,就是不做效,反而有反作用

面对辽帝的喝斥,两名医官很惶恐,惶然无措,只知道连连告罪,自承无能。

“废物!留你们何用?”耶律德光的杀心很重,泛红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语气森然地朝侍卫下令:“拉出营门,斩首!”

根本不给两名医官求告的机会,当然,求饶也无用。很快,两名医官的便送了性命。

人杀了,但耶律德光的病痛却没有丝毫缓解,躺在胡榻上,渐觉发昏闹热,为了抑制身体的高热,还得继续用那无用的“冰袋”。

还是在一名内侍的建议下,耶律德光还是决定试试汉医。在军中,有不少原本汴宫中的御医,很快便找了名老汉医。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御医年纪很大,一看就是那种“临床经验”很丰富的医者。对耶律德光望闻问切一番,在侍卫、近臣的严密监视下,给耶律德光施了几针,竟有所缓解。

趴在胡床上,耶律德光的“哀吟”声都舒服了许多,裸背上还扎着几根银针,头上、身上疯狂盗汗,偏着头眯着眼对着那正在给他开药的御医,嘴里赞誉道:“不过扎几针,竟然有如此奇效,这针灸之术,这般神奇?你姓王是吧,朕一定要重重赏你!”

老御医谨慎地谢恩,丝毫不敢有所大意,入帐之前,他可真真地瞧清了御营前的那两滩血。榻上的辽帝,如今可是个暴虐的主。

一面恭敬地将药方交与内臣,老御医一面朝耶律德光叮嘱着:“陛下所染热疾,皆因情志刺激而致气机不畅,郁而化热,再加不习中原炎热,外感疬气,故有此症。医官前以冰敷降热,略有效果,然冰倾肌骨,使邪气内伏,邪无出路,病则缠绵。”

“老朽银针度穴,稍解其苦,尚需用药静养。接下来,陛下不宜多思、过虑、劳神、动怒,嗯”略微犹豫了下,老御医瞟了眼侍候在侧的美貌婢嫔,补充道:“最好,远离女色”

听完老御医的话,耶律德光直接反驳道:“其他的,朕都可以听你的。唯独这女色,有所不妥。朕困于热症,女人属阴,正合御女以泄火去热。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阴阳相济,乃是天地至理,哪有远离女色的道理!”

闻耶律德光这通道理,老中医很识趣地不作话了,他多说那两句话,都只是略尽本分,以全性命罢了。至于规劝这辽帝,他可没这麻烦的想法。

背起药囊,自御帐出,踏出帐门的时候,老御医重重地舒了口气,回首望了望,脸上露出少许莫名的色彩,晃着脑袋退下。跟着去领了赏赐,这回倒不用回那杂乱腌臜之所,就近给他找了处干整的小帐休憩,以便耶律德光随时传召。

耶律德光这边,经过一番诊治,热症果然渐解,虽仍感体内积有热毒,却也不似此前那般难熬了。精力恢复到了近段时间最佳状态,甚至于,身体有些亢奋。

宿营栾城后的这两日,因病症加剧,耶律德光是不得不去女色,纵使有心,却也无力。但这稍有好转,那可心却忍不住再度躁动起来了,他并非口是心非,当真如其在御医面前讲的那般,以女人如水的温柔,来缓解他体内的燥热与戾气。

纵欲,尤其在有热症傍身的情况下,后果来得很快,很严重。就在当夜,扬鞭策马之时,耶律德光突然吐血休克,昏迷过去,短暂的时间内,竟至弥留。惊得一片鸡飞狗跳,赶忙请来那老御医,经过一番费力的抢救,总算将耶律德光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一直到第二日午后,耶律德光方才从昏迷中醒来。格外虚弱的样子,偏过头,昏花双眼能看望到从榻前到帐外跪倒的一票契丹贵族、大臣、将帅

“陛下!陛下!”见到耶律德光醒来,一干人膝步上前,激动地呼唤着,表现得十分忠诚的样子。

场面有些乱,还是在耶律阮的呵斥下,方才安静下来。耶律德光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这般孱弱,动弹一下都那般沉重。此前是热,这一回,燥火是发泄掉了,如今浑身满是阴冷的感觉,渗人的凉意不断侵入肌肤,不禁哆嗦。

看着御榻前的这个场面,耶律德光此时有种看透一切的感觉,目光在耶律阮身上停留了片刻。吃力抬了抬手,冷硬地呵斥着众臣:“都跪在这里干什么?朕微感小恙,已大碍。都给朕退下,安定军心!”

“是!”

群臣退避而出,神色不一而足,而耶律阮与少数人,脸上难免流露出些许异样。耶律阮心头有点波澜,在耶律德光昏迷的这短短的时间中,他成了全军的主心骨。他也已问过了那御医,皇帝的病,有些难熬了。

都知道耶律德光染病了,但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短短的三两日间,加剧加重,甚至差点一命呜呼。可谓是,病来如山倒。

耶律德光这边,在屏退群臣后,再也掩饰不住他的虚弱。虽然,他的病弱早就显于人前。此时的耶律德光,面容间满是老态,不过两眼仍旧犀利骇人,不过就如一头褪去了獠牙的虎罴。

休憩了许久,一直到傍晚时分,耶律德光诡异地好了许多,身体慢慢地恢复着精力,就如一汪甘泉,注入了干涸的土地一般。但是耶律德光,却莫名地感受到一阵心悸。

此前,留守上京的皇太弟耶律李胡遣使南来问事,未及回复。耶律德光此时心有所感,召来几名臣子。

“遣使归上京,报与皇太弟!记录!”帐中已掌起了灯,耶律德光背倚靠枕,以一种病弱的声音,缓缓说道:

“初以兵二十万降杜重威、张彦泽,下镇州。及入汴,视其官属具员者省之,当其才者任之。司属虽存,官吏废堕,犹雏飞之后,徒有空巢。久经离乱,一至于此。所在盗贼屯结,土功不息,馈饷非时,民不堪命。河东尚未归命,西路酋帅亦相党附,夙夜以思,制之之术,惟推心庶僚、和协军情、抚绥百姓三者而已。今所归顺凡七十六处,得户一百九万百一十八。非汴州炎热,水土难居,止得一年,太平可指掌而致。且改镇州为中京,以备巡幸。欲伐河东,姑俟别图。其概如此。”

“陛下!”记录完毕,张砺等臣子直接拜倒,哭泣道:“请您保重身体啊!”

耶律德光这一番回复,隐隐有种交代后事的味道。没有理会这些人,摆了摆手,示意其退下。

晚些的时候,稍微进了点食,也全数吐了出来,耶律有些厌食。命人将他抬出御帐,缩在躺椅上,仰头望着如墨的夜幕。

他有许久没有这么认真地欣赏过夜空了,点点繁星映入眼帘,耶律德光思绪飘飞,两眼渐渐无神。

“今日,何日何月?”耶律德光突然问道,声音萎沉沉的。

“回陛下,四月十七。”内侍答道。

“一个月的时间,竟至于此。世事无常,类此啊。”

“当初,与晋臣言,中国事,我皆知之!如今看来,异日青史之上,朕恐为人耻笑。”

“刘知远倒是好运气,南征灭晋,却便宜了此人!若无朕,其恐难有今日。”

“也不知,还能不能回到上京,难道要同大哥那般,客死”

以旁人听不到的声音低语着吹了吹冷风,头脑却不见清醒,慢慢地,耶律德光双眼闭上了。

一直过了许久,内侍才发现,辽帝崩了。就如同历史上那般,急症暴毙,死得突然!

第84章 做一回大魔导师

赵州,柏乡。

刘承祐率领龙栖军,又北移了三十余里,距离栾城,已不过八十来里,朝发夕至的路程。越发与契丹大军靠近,且越近一步,就越发小心翼翼。

作为统帅的刘承祐,近来情绪难免有些紧张,尤其是得到耶律德光大军到了栾城之后。千钧重担负于身上,倍感压力。

等待着辽军消息的同时,刘承祐让向训带着一队亲兵,陪他在周遭转了转,排解心中忧笃。

然而,转悠一圈,也转悠不出个什么名堂。在这个时代,提起柏乡,稍有见识的人便会想起几十年前的那场“柏乡之战”。

柏乡之战,是梁太祖朱温统治末期,梁晋争霸的一个重要转折,极具战略意义,以晋军大胜告终。

此战之后,后梁精锐部队损失惨重,快速地走向下坡路,势力收缩到魏博以南。而晋军则声威大震,成德(王鎔)、义武(王处直)两镇全面倒向李存勖,为之后李存勖统一河北,南下灭梁,创造了有利条件。

对柏乡之战,虽然并不清楚其细节,但刘承祐还是有过些许了解的,至少对其结果,还是知道的。

柏乡在槐、济二水交汇处,勒马立于水岸良久,注视着湍急的水流,据说当年梁、晋两军隔岸对峙于此。感受着阳光带来的燥热,刘承祐指着周边感慨道:“庄宗以柏乡一役,几乎奠定中原数十年的历史走向。不到四十年,却已不见多少战场的遗迹,沧海桑田,概莫如此”

向训跟在一旁,闻刘承祐之言,忍不住清咳了一声,说道:“殿下,当你梁晋两军,虽夹野河对峙,但真正决胜的地点,在北边的高邑县。”

“哦?”刘承祐脸上没什么恼怒之色,反而虚心地同向训请教起细节。

而向训,费了点时间,耐心地给刘承祐讲述了一遍,旋即地陪着他观河景,一点欲言又止的表情,慢慢地挂在了他脸上。

“有话直言吧!”刘承祐说。

闻声,朝刘承祐拱了拱手,略微组织了下语言,向训对他道:“又是半个月了,殿下行军至此,仍无作为,已经耗费了太多时间,卑职等深感忧虑,实不知殿下目的何在啊”

刘承祐没有作话,至是瞥了向训一眼,只见他继续说:“请恕卑职直言。殿下一向英明睿智,自受命南下东出,大小数战,临机决断,多恰到好处,何以此次,令人费解啊。”

说着,向训神情间流露出浓重的忧色:“眼下,契丹大军止步于栾城已两日,我军距敌,实在是太近了,也太危险了!”

刘承祐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似这样的劝谏之言,向训、郭荣两人对自己明里、暗里说过多少次了。

事实上,到此刻,刘承祐自己心里也难免生出些嘀咕,只是被他掩饰得很好。一直保持着自闭脸,让人完全摸不准心思,近日以来的刘承祐,给人感觉,可以用刚愎自用来形容了。

“你们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平静地吸了口气,刘承祐终于发话了,“吐露心声”:“孤欲以龙栖这不满万军,在河北数州,找到一个可靠的立足点,再图兴复!”

“殿下属意何处?”向训稍显意外。

“原本,最适合的,当属邺都。然而,杜重威为数万兵马镇之,轻易取之不得!”刘承祐的思路似乎越发清晰了,说:“思来想去,可以成事之地,唯有镇州,这成德旧镇!待契丹撤去,我军自循其后取之。”

“可是,纵使契丹北撤,对镇州,恐怕不会轻易放弃吧。辽主非常人,想来不会看不出镇州的重要性!”向训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提出疑问。

闻问,刘承祐目光平视前方,心中默叹,当真不好忽悠啊。幸好,一骑飞马而来,解了刘承祐的尬。

前方探骑来报,栾城辽营,遍处哀嚎恫哭,营垒之间,素幡白旗林立,绵延十数里

中军营中,将校齐聚,听完汇报,众人面面相觑。张彦威愣愣地问道:“契丹人这是出了何故,有什么重要的人,死了?”

刘承祐的眼神则明显地多了几分灵动的异彩,喜形于色,身体无意识地放松下来,扫视一圈,十分干脆地下令:“传孤命令,全军南撤!”

此令一下,众将更加讶然。

栾城,辽营这边,各处已然被素色点满。

耶律德光的暴亡,影响是十分大的。他一死,军营上下,顿成一盘散沙,跟失了方向一般,人心不定,军心动荡。内部的潜流涌出了水面,原本就足够压抑的军营,更加不稳了。

辽营,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泾渭分明起来,分成了三股势力。忠诚于耶律德光的契丹贵族、文武,永康王耶律阮一派,以及燕王赵延寿为首的汉人势力,为了争夺大军的主导权。

耶律德光死得太突然了,突然地根本没有指定主事者。

三方势力中,实则以“帝派”人数最多,实力最强,但没有一个领袖,虽然都秉持着护送耶律德光“遗体”还上京,但人心比较散。

耶律阮则早有准备,拉拢了一些贵族将领,为他背书,支持他主导大军,事实上,整个大军中,此时就以他最为尊,身份、地位都很到位。但是耶律阮已然表现出了某些不好的“苗头”,自然引起了“帝党”的反感。

至于赵延寿,基本陪跑,只求自保罢了。不过,他倒是祭出了此前耶律德光给他的封官,有点不自量力地,欲以中京留守、大丞相之职,站上台面主事。

内部纷争地很厉害,上层不稳,自然而然地影响到了下面,很快,整个栾城辽营的气氛彻底乱了。

而在一番争执中,有人提出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暂且压制住了矛盾。那就是,如何处理先帝的遗体,不可能就地掩埋的,得送其还上京,给太后一个交代。

但是,已入夏季,天气炎热,栾城距离上京可还远着,要是就这么不做处理运回去,耶律德光早就烂透了。

凡是总有解决的办法,群策群力之下,将耶律德光用盐腌制了一番,做成“帝羓”。

而在栾城辽营这边诸事纷扰之时,刘承祐率着龙栖军,耍了个花招,大张旗鼓南撤,尔后偃旗息鼓,循别路暗渡洨水,沿河疾速北进。这一条路,在东线,异于先前辽军北归之路。

这段时间,刘承祐可派人明查暗访,将周边的道路摸得熟透了。

一路南来,招降纳叛,去芜存菁,龙栖全军兵力,仍不足八千。以这点兵马,直扑栾城的十几万辽军,刘承祐,这是打算做一回“大魔导师”了。

第85章 异心

辽营依着洨水流向,绵延十数里,夹城而驻。除了十几万胡汉步骑军队之外,还有数万“编外”人员,晋臣、家属、民夫、苦力,单纯论人数,便有二十万了,翻一番,可以号称“四十万大军”了。

自北归以来,除了在渡大河与攻安阳之外,栾城是逗留最久的地方了。上上下下,都沉浸在一片躁动不安之中,契丹人内部,各军、部之间的对抗,因上层的矛盾,都渐渐剧烈起来,冲突益甚。

连军中的那些降卒、丁壮,都变得人心惶惶,窃喜之中带着不安,绝望之中又仿佛发现了点希望。

前番,随耶律德光南下作战的燕兵,大概有步骑四万余人,除去此前连续的作战伤亡、分守各州的军力外,随军的犹有近三万军,在此时的辽军之中,也是一股独立的难以被忽视的重要力量。

没有被安排在一起,而是以三燕营中,兵有万数,营寨修得很简陋,还是在耶律德光驾崩的这两日间,临时赶工而成,显然在做着什么准备。

军帐内,赵延寿一身锦袍,正坐在主位上,与一干幽燕汉军将校商议着,如何应对此时的变局。他们这些燕兵,平日里就饱受猜忌排斥,低人一等,在这等敏感的时局下,只能抱团取暖了。

气氛很是压抑,商议间,声音都不敢放得太大。众将表达着自己的想法,提出建议供赵延寿参考,只是,燕王殿下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的,似乎听得并不认真。

燕军的成分,同样复杂,有铁杆汉奸,有燕地豪族,有晋国遗臣,还有心向中国的义将哪怕是报团取暖,也是心思各异。

对这些,赵延寿实则也清楚,环视一圈,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把这些人聚在一起容易,想要整合起来,共谋大事,可就难了。他赵某人,虽然有些名望,却还没到一呼百应的地步。

“就这样吧!”赵延寿突然抬起头,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说道:“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将弟兄们组织起来,只要兵马在手,任他风云变幻,旁人便不敢轻辱,契丹人也一样。另外,与其他两营保持联系,与我们同进退”

“吾北附契丹多年,深知契丹内部矛盾重重,辽帝一死,必然激发,牵连到我们。自古以来,权力之争,残酷而激烈,这两日,御营之争,已可见一端。我等本是南国之人,亦有精兵强将,是难以置身事外的!”

赵延寿一脸苍色,褶皱爬满了面庞,郑重地说道:“时局若此,安危难定,我等唯有戮力同心,齐舟共济,以度时艰!”

一番坦诚的诉说,还是有些效果的,在场燕兵将校齐齐应诺。

赵延寿这才巍巍松了口气,刚露出点欣慰之时,便被营外突然爆发出来的动静惊到了。

“燕王,不好了!”心腹牙将急匆匆地闯了进来,神色惊惶:“营外都是契丹骑兵,我们被包围了!”

闻言色变,完全意想不到,赵延寿只能强行按捺住心头惊疑,安抚着将校,率众出去,查看情况。没有表现出畏惧,他并不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契丹人会掀起内乱,对他们动手。

如牙将所报,大量的契丹骑兵已经在外围跑开了,营寨背水而立,被三面威逼。中上级军官都集中在帐内议事,无人统领,中下层的燕兵对此变故有些无所适从。

赵延寿带人出帐时,已然见着,有上千的契丹骑兵已然从营门突了进来,很是嚣张,有躲避不及的士卒直接被撞死。

“耶律将军领军而来,这般大的阵仗,强闯营壁,这是何故,就不怕激起兵变吗?”望着驰马而来的那名契丹将领,赵延寿冷冷地注视着他,语气很强硬,不是很怂。

在这个时候,周边的燕兵军士已经反应过来,开始结阵而抗,不过对突入营中的契丹军队毫无办法,只是下意识的自保行为罢了。

领头的契丹将领,便是耶律解里,之前被耶律德光发配去养马,耶律德光一死,直接被耶律阮启用,重掌军权。

骑在高头大马上,耶律解里逼上前,蔑视着赵延寿:“陛下大行,闻燕营有异动,本将奉永康王之命,前来接管燕营,统筹调用,以防不测!”

“将军说笑了吧!”赵延寿脸色难看了。

“是否说笑,燕王心中自知。你早被陛下解了军权,何以在此?”耶律解里语气中轻蔑之意更重了,目光扫向赵延寿身后的那些燕军将校:“还召集这些将校,是何居心呐?”

此言一落,不止是赵延寿,其他燕军军校,神情都变了,眼神之中流露出忌惮与惊惧。

盯着他们的反应,耶律解里挺直腰身,昂着头,环视一圈,高声强势道:“本将奉命而来,你们还有疑问吗?”

“大王,燕营已经控制住了!”辽军御营这边,耶律安搏向耶律阮禀报道。

“没有引起反抗吧?”耶律阮刚巡营归来,神情严肃,闻言问道。

“您放心,三处燕营被阻隔开,我们突然发动,轻易将之控制!”耶律安搏回答着。

耶律阮:“赵延寿呢?”

“已经被软禁!”耶律安搏脸上露出一丝不屑:“此人密召燕兵将校,显然图谋不轨,真是不知死活。”

耶律阮重重地舒了口气,带头望御营走去,边走边严肃地说:“不能这样下去了!”

“您是在担忧那些效忠先帝的将领们?燕兵既已控制,接下来将着手将他们解决了?”

耶律阮摇了摇头:“都是契丹的人才,大势在我,他们迟早都会妥协的。我到各营巡视了一圈,军心散漫,士气不振,屡有殴斗,简直一片乱象。必须要严厉整饬,尽快稳定下来,拨乱反正,还师回国,否则,迟早要生出大乱子!”

“对了,赵州那支龙栖军呢?”耶律阮突然问道。

耶律安搏不以为意地回答:“似乎已经撤去了,对方大概不敢再孤军深入了。”

“嗯。”耶律阮应了声。

叹了口气,耶律阮吩咐着:“让察割、朔古与诸将军、大臣,到御营来见我!”

第86章 活下来,就是名将

夕阳西下,天边铺满了一层晚霞,配合着青山绿水,旷野密林,倒也构成一幅唯美景象。

栾城东面不足十里,广袤的平原之上点缀着些许不高的山丘,辽军毫无所觉地,刘承祐亲自率着龙栖军已然摸到此处。

几座山丘背后,龙栖各军隐藏在林荫间,抓紧时间休整,进食,恢复体力,准备作战。在刘承祐的授意之下,各军已然来了一次自上而下的思想动员活动,士气还算高昂。

其中一道山梁上,刘承祐则打起精神,强抑着疲惫,与郭荣商讨着接下来的行动。

“潜行到这儿,不枉一路的奔波折腾!”靠在一面土壁上,刘承祐嘴里叼着根青草杆,面朝西方,地说道:“此番,若干成这件大事,我等必定名扬天下!”

刘承祐领军北来,为了掩饰行迹,避过沿途县邑,实实在在地绕了一大圈,走不不少冤枉路,方才从东面靠近栾城,吃了不少苦。

郭荣坐在刘承祐边上,脸上挂着疲色,神情间却凝着点兴奋,眼神中亦有期待,但更多的,则是忧虑,他当然知道刘承祐所指的“大事”是什么了。

闻刘承祐之言,郭荣说话,仍旧显得很慎重,一副刻板的样子:“殿下,我军这一路,轻装简行,仅羸三日之粮,行军虽然隐秘迅速,但平原之上,消息迟早会泄露出去的。既至此地,当果敢决断,我们的时间并不多,要是让契丹人反应过来了,事恐难成!”

“我这话里,可没有一点露怯的意思啊!”听郭荣这么说,刘承祐偏头看着他,竟然难得地开了个玩笑:“不过,那可是十几万敌军啊,耶律德光大纛所在,契丹国内最精锐的军队大概都在此处了。就我们这点人马,竟欲冲击其阵,想来,也是不可思议,疯狂啊!”

“若非辽帝死了,末将实在不敢建议您轻兵而来的!”郭荣一副压力很大的样子,回答道:“殿下,说句实话,末将这心里边,也是悬着的。若殿下心存疑虑,此时撤军,也还来得及。”

事实上,得知耶律德光暴毙之后,率兵北进突袭的建议,正是郭荣提出来的。虽然,刘承祐心底做着打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然而在旁人看来,刘承祐这又是被郭荣给鼓动而行的。

在郭荣的性格中,是有很重的冒险因子,但绝不是一味的行险,也是审时度势,综合考虑过后,方见机行事的,就如当日在上党,劝刘承祐南下进攻耿崇美。

然而此次,他自己心头都有些发虚的。能瞧得见突袭成功的巨大好处,自然能够看到这背后的奇高风险。但是,刘承祐却是毫不犹豫地支持了他的选择。

“都已经摸到辽军眼皮子底下了,哪有前功尽弃的道理!这迟疑不决、瞻前顾后的表现,在你郭荣的身上看到,却是少见!”刘承祐则表现地很坚决,抬手一握拳,肃声道:“辽帝暴毙,三军无主,军心涣散,这是天赐良机。这等以小博大的机会,若是不抓住,会遗憾一辈子的!”

再度听到刘承祐那坚定的语气,郭荣仍旧不禁感到些许意外。

毕竟,当初在潞、泽,对付耿崇美那数千燕军的时候,刘承祐表现得那般谨慎,甚至“怯战”。但何以这次,面对十几万契丹军队,却决绝地要主动发起进攻。前后反差对比,实在太强烈了。

偏头望着少年那张被战火洗去稚嫩的面庞,那样平静,叼着的草秆在牙齿的拨动下无规律地晃动着,整个人都透着恬然自信。

“殿下,您此前踵敌军之后而进,似乎,一开始就有突袭契丹大军之意?”郭荣突然发问。

“被看出来了?”眉毛耸了一下,刘承祐斜了郭荣一眼,心中暗思。不过,仍旧很自然地说道:“若非辽帝暴亡,我纵使再胆大,也不敢行此疯狂之举。原本,我意夺镇州,控成德,以定河北。但现在,比起一州一地的得失,我更愿意给契丹人的有生力量,尤其是他们的精锐,造成一次刻骨铭心的损失!”

刘承祐之言,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郭荣迅速地收敛起了疑惑。

“殿下,向参军回来了!”恰此时,侍卫头领李崇距顺着窄道,跑上了山梁,禀道。

刘承祐闻讯坐起,下意识地咬断了草秆,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打转,刘承祐却顾不得,直接命人引向训来见。

虽然已兵至此处,欲行奇险,但也不是莽打莽冲,刘承祐可不会拿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龙栖军去蹀必死之地。调查评估敌营的情况,还是必须要做的,否则,出现什么意外,可没有后悔的机会,重视之下,刘承祐甚至命向训亲自去探查敌情。

“怎么样?”

“卑职亲自探营,辽军南北纵横十数里,首位不能兼顾,行营松散,旗伍混乱,垒壁简陋,军心动荡,由可知也!且内部恐有龃龉,归来前,遥见有三处契丹骑兵,围了燕兵,将其控制。”向训慎重地将他费了半日时间观察探得的情况向刘承祐汇报着,坚定地望着刘承祐,声音都有些发颤:“殿下,可以一战!”

“传令,召集众将!”闻言,刘承祐直接扭头朝李崇距吩咐道。

很快,龙栖军营级以上的军官都被刘承祐召至一起,通报情况,分析着军情,研究着作战事宜,并做最后一轮思想工作。

耗费足足半个时辰的时间,一切商议既定,不容更改。一干军官,或忐忑,或兴奋,或迟疑,但都有了心理准备,各归其营,下达命令。

天色已晚,进食完毕,龙栖全军,除了必要的警戒哨卒,包括刘承祐在内,全部就地睡觉,睡不着,也得闭着眼睛,养精蓄锐。

一直到子夜过后,刘承祐亲自,翻过一道道山丘,走遍一个个营队,亲自挨个给龙栖军士做最后的激励。从发兵始,刘承祐已经有过太多慷慨陈词,这一回,没有那么多心灵鸡汤,只是让将士们再看看他们的统帅,向他们允诺,之后,与他们冲锋在一起。

“杨业!”出发前,巡到骑兵军的时候,刘承祐单独与杨业叙了两句话。

“殿下!”年轻的杨令公,神色透着兴奋,没有一点畏惧。

刘承祐看着他,沉声道:“今夜,会死很多弟兄。还记得在晋阳初见之时,孤同你说过,他日你可为一名将!现在,孤再告诉你一句话。活下来,你就是名将!”

第87章 栾城之战(1)

龙栖军下辖马步军五军一营,在各自指挥使的率领下,擦着黑,迈着坚定的步伐西向,朝着辽军大营摸去。全副武装,而又轻装简行,所有与作战无关的负累物什,全部被抛却。

为保持隐秘,铃铛早已被摘下,每名士卒嘴里都嚼着草茎或木枝,沙涩的味道刺激着神经,虽然滋味不好受,但还起到了点提神的效果。

小心翼翼地匀速前行,保持着体力,速度并不快,一直到辽营东面两里开外的地方。此地视野开阔,已然没有多少遮蔽物,不敢再贸然前进。四周是广袤的原野,中间则是一大片犬牙交错的农田。

向训此前勘察敌情的时候,自北向南,共选取了三处适合的进攻点,制定进攻计划之时,刘承祐本来打算便将全军分为三个部分,同时发起进攻,给辽军来个多点开花。

被向训给劝阻了,原因无他,如此三面联动,会明显地摊薄龙栖军本就不多的兵力。辽营布置虽然分散,终究是十几万大军,己方若是分散,只要敌军随便一处反应过来,集中起来的兵力都可能优于自己,会更添本就不小的袭营风险。

与其分三个方向进攻,莫若不想那么多,集中全军,一路冲击,保证在袭击点上的兵力优势。

坐在马上,刘承祐向西眺望,盯着远处漫漫黑夜下的辽军军营。星火点点,绵延的敌营根本望不到边。

深深地提了口气,刘承祐申请肃重,眼神很坚定,满脸的刚毅。他是统帅,系三军之重,到了这个地步,只要表现出一点迟疑或者畏惧,都是对军心的打击。

不足一刻钟的功夫,在这片田野上,龙栖全军军士已然在军官统领下,摆出了进攻阵型。

见状,刘承祐直接吩咐道:“传令下去,准备进攻!”

时间已经过了丑时,辽营那边显得更加安静了,本就不高的戒备也更加放松了。龙栖军这边,四周也是一片寂然,月光洒下,军甲兜鍪与出鞘的刀剑反射着幽冷的寒光。

这本是身体最疲惫的时候,但在紧张心理的影响下,全军上下,多少有些亢奋。耳边,隐隐能够听到洨水流动的声音,一直刮着的东南风,也意外地猛烈起来了。

仰头,望着被吹得猎猎作响的军旗,刘承祐心有所感,跃马而出,在军前徘徊,手挥动着,也不压抑着声音了,指着东南方向,用尽吃奶的力气高声做着攻击前的动员:“将士们,行至此处,我等已无后路,进着生,退者死。此时大风起,便是上天襄助我军,趁势而进,一举击破胡寇!”

“昆阳之战”的传奇,这些日子,在行军途中,刘承祐已命人在龙栖军中扩散开来,并不断重复洗脑,给众军灌输“复制奇迹”的思想。事实上,思想工作做得充足的缘故,此时龙栖军上下,并没有太过畏惧,因耶律德光暴毙的原因,士气反而很高昂。

大概是在应和刘承祐所言,这场夏夜突起的东南风,刮得更加猛烈了!

“举火!”

令下,军中早就提前准备好的上千支火把,迅速地被点燃,周遭一下子被照亮了,明火堂堂,在这夜幕下,显得格外得显眼。

“进攻!”

紧跟着的一声号令,几几面战鼓擂响,龙栖全军保持着阵列,跟着鼓点的节奏,向着中段辽营冲击而去。全军掠过田野,留下一地狼藉,两里地的距离,高速冲刺下,很快便接近了辽营,攻了进去。

在东面突然亮起火光大亮的时候,辽营警戒的哨卒便已发现,紧急示警,但龙栖军遽然发动,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匆匆忙忙间,早已惫怠的辽军又哪里能反应得过来。

骑兵在前,步卒掩后,自东向西,龙栖全军如一把利刃,狠狠地扎入辽营。敌营的防御很是松懈,更没有多少有用的守备工事措施,被马军轻易地击破,蹈营踹帐,一直冲到洨水岸边,方才止住。

刘承祐如他战前允诺的一般,身先士卒,在骑兵阵中。只是,被李崇距等人牢牢地守卫着,战场之上,凶险难测,作为刘承祐的牙兵,他们不管战争胜负,只负责保证刘承祐的安全。

勒马而止,马军两营在韩通、罗彦瓌的统率下,迅速地调整阵势,集中在刘承祐身边来,准备发起下一轮冲击。

扫视一圈,眼前的一片营地,已经被龙栖军冲了个支离破碎,周遭也已陷入一片混乱,突袭的效果很不错。但眼前这一隅之地,相比起十数里连营来讲,实在微不足道,距离撼动整座辽营,还差得远。

后方,伴着雄浑而炽烈的喊杀声,四军龙栖步卒,在军将们率领下,也冲杀进来,有骑兵的开路之功,他们更加顺利。

大概是体内的冒险基因被激活了,已在敌营腹地,危机重重,但刘承祐的头脑却更加清醒了,眼神之中流露出少有的偏执而疯狂的色彩。

“殿下,当火速向北,朝栾城方向突击,在辽军彻底反应过来,组织起有力抵抗之前,将混乱扩散开来,彻底搅乱其军!”向训紧跟在刘承祐身边,快速地观察着周边的情况,果断朝刘承祐建议着。

临阵指挥,非刘承祐所长,这点他有自知之明,当此之时,也完全没有什么犹豫的空间,这么长时间下来,向训之才早就得到了刘承祐的认可,他选择相信他。

毫不犹豫地高声下令:“大纛高举,全军向北冲锋,所遇人畜,一概格杀,不凿穿辽营,不准停下!杀!”

命令下达,早就调整好阵势的马军,立刻启动,慢慢提速,由缓转急,向北驰去。东边的步军,很快也收到命令,循着火光蔓延处,跟着向北突击。

在事前,此次夜袭的作战方针早已传达得很清楚。放火为主,杀人为辅,保持进攻速度,不与敌军作任何纠缠,以搅乱辽营为第一要务。

刘承祐率马军带头冲锋,各军指挥使率部踵其后,执行得很到位。

敌袭的动静,已然传开,向南北扩散,不知有多少人被惊起,初时还以为又遭了那些不要命的“义军”袭击,但随着动静的越闹越大,杀声越演愈烈,头脑再发昏的人都察觉到事情的不寻常了。

第88章 栾城之战(2)

夜下,洨水之畔,十数里辽营沉凝的宁静被彻底打破,炽烈的杀声与耀目的火光充斥其间,不绝如缕。

若从全景而观,可以发现,整片辽营,就仿佛一条幽黑的长蛇,自腰身处被截断,其后由南向北,逐步被点亮,躁动起来,进化成一条“烛”龙。

只有深处敌阵之中,才能体会到,十几万大军的营寨究竟是怎样一个规模,一口气向北冲击了五六里,放眼望去,北边仍旧是望不到边的营寨。辽军的营垒,简陋,松散,然而数量上去了,仍旧只是密密憧憧的。

所幸,距离洨水边上的栾县城,是明显越来越近了。龙栖军的马兵,终究数量不够,实在难以到达凿穿敌营的目的,这一波进攻下来,马军的冲击力有所下降,刘承祐果断停下,重整阵势。北面已经有不少契丹人反应过来了,从开始遇到成建制的契丹士卒抵抗,便可知。

刘承祐还被护众军之中,气息有些喘,周遭烈火熊起,上升的温度使他额头冒出了一层细汗。

望着四围,人头攒动攒动,敌营士卒奔走呼喝,这一片乱象使刘承祐感到了一丝欣慰。这一路冲来,乱营二十余座,至于杀了多少人,实在难以计数,多少有些畅快感。敌营终究是乱了,信心倍增,但是,这还不够!

“殿下,我们冲得太快了!”向训同样兴奋,但还保持着冷静,继续给刘承祐以建议,指着东北方向:“那里是一处‘晋营’,可以派一部前往,鼓动降卒起义!殿下可亲率人回击,会后步卒,再行集合力量,冲击‘燕营’,倘使汉人彻底乱起来,契丹大军必败!”

“罗彦瓌,带着你的人,直冲东北‘晋营’!”没有丝毫犹豫,刘承祐几乎吼叫着将罗彦瓌唤到身边,吩咐道。

“遵令!”罗彦瓌也没有一点啰嗦,应命之下,直接带着他那一营五百余骑,飞驰而去。罗彦瓌本是降卒出身,以他的身份去鼓动,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刘承祐这边,也迅速地,带着剩下的人,跑了个“u”形弯,调转方向,南攻而去,准备将这中段的辽营犁一遍。

中军御营在栾城东南边上,耶律阮亲自坐镇其间,睡得很沉,是被人叫醒的。初时还不以为意,只当是那些地方“草寇”又来骚扰了,这种事情,他们这一路来也不是第一次经历,甚至他还亲自领兵去征剿过一股规模较大的义军。

但等他走出军帐,登上营中的哨楼,朝南望去,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重起来,惊变总是提神的,原本的困意完全消退。

南面的营寨,已然是遍地烟火,且不断地向北边蔓延开来,几乎在耶律阮的眼皮子底下,火光渐成冲天之势。虽然心惊,倒还到让耶律阮惊惶失措的地步,他的心理素质很不错,真正让他感到气愤的,是中军这边的乱象。

喧嚣嘈杂,憧憧人影中,但见契丹军士,但见契丹军士如无头苍蝇一般,混乱无序。南边的状况,还没完全扩散到北边来,这边已经有点自乱阵脚的意思,哪里有一点契丹精锐的样子。

事实上,整个契丹大军的北归旅途,很不安稳,再加辽帝的暴毙,近两日来的内斗,自上而下,都很压抑,稍微出点状况,就爆发出来了,更遑论夜袭。

“传令各将,立刻给我弹压各营,稳守中军,敢有异动,扰乱军心者,杀!”耶律阮不管其他,直接先下了道严令,欲将御营先稳定住。

有传令军士,立刻应命而去。

“哪里来的敌军,有多少人,能闹出这么大的声势,兵力一定不少!”耶律阮这才看向来报信的契丹将领。

闻问,将领很干脆地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废物!敌军都已经踩到脸上了,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耶律阮头一次发怒。

见永康王发怒,将领垂下了头。

“立刻传令其他诸营将士,各将官就地组织将士,稳守营垒,抵抗敌军!”没空与其计较,深吸一口气,耶律阮又吩咐道。

“大王,您没事吧!”耶律安搏带着人,寻到耶律阮,满脸的担忧,但见他完好,松了一口气。

耶律阮摇了摇头,锁着眉,还沉浸在思考中:“敌军数量一定不多,胆敢这样冲击我军,还有这样的战斗力,绝不是一般的草寇,定然是晋人精锐士卒!”

“河东军!”说道这儿,两个人同时惊呼:“是那支龙栖军!”

“他们不是撤了吗,怎么能悄然来袭?”耶律安搏惊愕难抑。

“没时间思量这些了!”耶律阮道。

耶律安搏:“大王,必须得尽快将军心稳定下来,敌军冲杀不可怕,可怕是自乱阵脚,要是造成营啸,大军可就完了!”

他这话,倒是给耶律阮提了个醒:“敌军突袭,若欲一击奏效,当直袭中军御营才对,为何会选择南边诸营?”

“定然是他们没能探清中军所在!”

“不对!”耶律阮脸上忽然闪过惊色,尔后瞪着耶律安搏严令道:“你亲自安排人,传令各部将军,让他们带人,严防晋人、燕人,尤其是耶律解里,让他小心燕军!还有那些汉人劳力丁壮,若敢有异动,直接杀!”

“是!”

一双瞳孔中,闪动着南边不断升腾的火焰,耶律阮表情阴沉得可怕,手指甲几乎掐到肉里边去。他知道,晋军降卒早就心怀异志,燕军又因猜忌欺压而不稳,各营被强掳为奴的汉民就更不用说了,若是这些人趁机鼓噪起来,配合着“敌军”,那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在耶律阮心急火燎地下着命令,积极应变的同时,刘承祐领军在南边,已然将“声势”彻底造起来了。

营啸,很是顺利地产生了,且完全不可控,恐惧、惊惶、愤怒,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大量的乱兵四处冲撞,互相砍杀,践踏。

也就是北边,靠近中军御营的部分,在耶律阮及时的强力措施下,将将稳住了。但这是建立在大量的内部弹压杀戮的基础上的,所有契丹人的精神已经完全崩直,就差一下让其溃断的“触碰”。

契丹人的骑兵,在这个过程中,也失去了作战威力。有两处马营,直接散开,一匹匹战马,四散而逃,胡乱冲击。人都乱了,而况于畜牲。

乱了,全乱了!

第91章 栾城之战(3)

袭营的影响,以远超耶律阮想象的速度蔓延开来,并很有针对性地“定向”扩散。在周遭杀声逼近的同时,三座燕营也是迅速被惊动,很快便躁动不稳起来。收到警讯的耶律解里,在第一时间带领麾下契丹士卒御备,准备应战的同时,也随时打算镇压一切可能的动乱。

此前耶律阮让耶律解里接管燕兵,但短时间内,哪里是他能够完全掌控得住的。情势紧迫,匆忙之间,手段很酷烈,压迫性十足。但最大的问题是,燕兵将士的武器并未被收缴

大量的契丹骑兵,奔驰穿梭在燕营之中,杀气腾腾间,也不免栖栖遑遑。其中一间宽大的军帐中,聚集着好几名燕将,都是指挥使以上的将领,同赵延寿一样,被直接拘起来了。

各个神情沮丧,隐有怨愤之意,毕竟被“无缘无故”地缴了兵权,还羁押起来,失了自由,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威。袭营的动静传来之时,这些人反应极其敏感。

“这是有人夜袭啊!”一人说了句废话。

“闹出的动静,显然还不小。也不知是哪里来人,如此胆大!”一名指挥使坐直了身体,朝外望了望,小声说。

“契丹人,恐怕要吃大亏!”另外一名将领肯定地说道,语气中有几分幸灾乐祸。身处辽营之中,自然清楚其间情势之复杂混乱,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突袭,稍微有点军事头脑的人,都知道这是怎样一场灾难。

商议间,一道冷酷而强硬的命令声自帐外响起:“将军有令,把这些燕将都给我看好了,敢有异动,一概格杀!”

很快,帐外增添了不少冗杂的脚步声,帐门前的守卫,也明显加强。见此景,被拘押的这些燕兵将领,脸色更加难看了,不安的心理,也愈加严重。

“都这种时候了!不放我等出去安抚士卒,弹压动乱,统军作战,仍厉行扣押!”一名将领粗着嗓子,满脸的怒意。

“我等终究是燕人,契丹忌我辈深矣!”一人冷冷地应道。

“这样下去,只恐我等迟早丢了性命!”

这个时候,一人起身,将声音压得极低:“要我说,我等干脆闯出去,召集弟兄,反了他!”

此言一落,人人神色各异,有意动者,有迟疑者,还有保持着冷静,表示反对的:“外面情况不明,契丹兵多势雄,不可妄动,贸然行事,只恐死无葬生之地。再者,我等根基多在燕地,幽燕尚在契丹人控制之下,若因泄一时之恨,而牵连到家小宗族,悔之晚矣!”

“哼!南下灭晋,有多少仗是我们打的,死了多少弟兄,立了多少功劳!结果呢,好处没得到多少,还饱受猜忌。契丹人呢,就忙着抢,忙着杀。这般为之卖命,实在不值。日后的事,管不了那么多,与其坐以待毙,先反了再说”

事实上,赞同趁乱而动的人,还不少。在座诸人,没有哪一个是不心怀不满与怨愤的,都是极具时代特色的武夫,逼之过甚,他们便敢反给你看,少有能保持头脑清醒的。

这个时候,帐外暴起杀声,这可是近在耳边的,在一阵刀击与惨叫声过后,一队燕兵闯了进来,领头的几名军校,纷纷寻到上官,口呼:“将军,弟兄们来救你了!”

见着这些忠心的下属,出鞘的长刀上尚且滴落着鲜血,燕兵将领们互相望了望,这下,意见统一了。

很快,伴着一阵“杀契丹”的咆哮声,燕营乱了,在各自军官的统领下,向周边的契丹人发起进攻,率先遭殃的就是跟随耶律解里接管燕兵的那些骑兵。

一座燕营,座座燕营,就像是一堆堆干柴,刘承祐亲自带着兵马,将之点燃。

随着燕营之叛,辽营乱局,迅速地滑落向不可收拾的深渊。而龙栖军所感受到的压力,也明显地缓解不少。为了避免“误伤”,在刘承祐的命令下,龙栖全军,有意地避开那些杀意高涨的燕兵,转而继续向北进攻。

若说燕兵是干柴,那么晋军降卒就是一锅易燃易爆的烈油,沾到点火星,便直接爆发了。

当初的十万晋军降卒,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交由杜重威、李守贞两个“吴三桂”式的人物统率,让其领着去邺都与郓州替契丹镇定地方,维护统治。

剩下的,少量分散在地方,一些如武行德、罗彦瓌之类的背离造反。余者,基本都在耶律德光的北归大军中,而这些降卒,经历是最为凄惨的。

他们的家属,基本都被强令随军,欲迁之于塞北安置,背井离乡还不算,一路上,死伤无数。一直以来,军中便有流传着“契丹主欲尽屠降卒”的消息,在安阳城下,又被役使着冒死冲城,直至安阳之屠

可以说,辽营中的降卒,是一干几乎被逼到绝境的“怒士”,可谓满腔的仇恨与愤恚,一点就着。罗彦瓌率兵闯营,几乎没怎么费劲,便得到了激烈的响应,群起而攻契丹。

他们不似燕兵,械甲不足,便直接向乱作一团的契丹士卒抢,锐意砍杀契丹能瞧得见的契丹人。其后,在罗彦瓌的引导下,高呼着“杀胡”、“复仇”的口号,不要命地朝北边冲击而去。

十数里辽营,很快遍地厮杀,大概是受到了杀声的感染,营中那些被抢掠的汉民苦役,很快也在鼓动之下,发出嘶吼、呐喊,暴动杀贼。

整个辽营之中,龙栖军在杀契丹人,降卒在杀,燕兵在杀,汉民在杀,甚至于契丹人自己也在自相残杀

栾城东南,辽军中军这边,已成为厮杀最激烈,最血腥的一片区域。燕兵、晋军、契丹人混战在一起,向着御营冲击。中军的营垒,修建得,还是比较牢固的,借着栅栏、鹿砦,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耶律阮亲自领着御前军马,外边的乱兵牢牢挡住,慢慢地,渐有压制之势。

但是,所有人都杀疯了

刘承祐隔得稍远,带着他的军队,占住了一座破败的营寨,望着眼前的杀戮景象。尤其是那些契丹人,冲杀起自己人来,是一点也没见迟疑或手软。

“这些契丹人都疯了!”嘴里感叹着。

“殿下,契丹中军已经渐渐稳住了,燕兵、降卒各自为战,混乱无序,仅凭着这一时血勇,恐怕难以收效。一旦让契丹人彻底站住阵脚,乱兵势蹙,敌中军这数万兵马,足以将混乱扑灭!”向训再度在刘承祐耳边提醒道。

默契早已养成,向训话一落,刘承祐便立刻反应过来:“那就靠我们自己,来发起这致命一击!”

第92章 栾城之战(4)

突袭战打到这个份儿上,效果显著,但龙栖军全军,也已分散开,以军、营为编制,在刘承祐周遭数里的营垒间,纵横驰骋,当着搅屎棍,专门盯着那些成建制、有组织的契丹军队攻杀,以求乱象不止。

眼下,距离刘承祐最近的,是龙栖第二、三两军。没有丝毫犹豫,刘承祐直接命人召来两军指挥使,命令道:“立刻将附近的二、三两军的将士集中起来,向契丹中军发起进攻,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攻破他!”

第二军指挥使孙立,此时刀未还鞘,身上满带着血煞之气,瞪着双眼,闻刘承祐那强势无比的命令,没有一点犹豫,抱拳应道:“末将必破辽营,请殿下督阵!”

言罢,两名指挥使策马转向便去,那股子干脆劲儿,让刘承祐稍显意外。他知道,此次冲阵,一定会死很多人,原以为,那二人,会有所保留的

龙栖各营本就互相策应作战,尤其是本军之人,相隔并不远,刘承祐讶异间,已然快速地集结起来。

而孙指挥二人,未待全军集齐,趁着辽营东南方向突然出现的一个空挡,先后率着部下,执盾挺枪,挺剑挥刀,呈攻坚之阵,冲击而去。两千多敢战之士,嘶吼着“杀胡虏”,无畏冲锋。

借着周边肆掠的火光,刘承祐瞧得分明,两个指挥使,是冲在最前面的,身先士卒的作用很明显。

不暇多想,刘承祐继续命令道:“命郭荣、韩通、罗彦瓌,让他们率骑兵继续逐击契丹乱兵。传令张彦威,让他与马全义、慕容延钊集合两军前来助战。”

“是!”

两路龙栖军,自东南方向投入战斗,一开始便展开了最为疯狂的进攻,没有丝毫留力。习惯了乱兵节奏的辽中军守军,面对这突然变奏,短时间内明显没能反应过来,不足半刻钟,左翼的阵脚顿时松动了。

见有效果,龙栖军士冲得更猛了。似孙指挥这样的军官,或许没有过人谋略,没有深远见识,但若论披坚执锐,冲营拔寨,发起狠来,却是不会落于任何人。

刘承祐在后边观战,都不由将他的帅旗前移了百步。但见辽营左翼激战处,龙栖军虽然打开了缺口,但苦于兵力不足,似乎有些无力扩大。至于其他的“友军”,没有统一的指挥,根本没有支援的意思,甚至没有发现被龙栖军撞开的那点缺口。

见状,刘承祐扫了眼周遭,自己身边尚有五百多牙兵护卫在侧,也不迟疑,直接指着辽营下令:“李崇矩,你率牙兵,上前助阵!”

可惜得来李崇矩很干脆的拒绝:“请恕卑职不能奉令,我们的职责是保护殿下安全!”

若是平时,对此等忠心护主的表现,刘承祐或许会表示欣喜赞许,但眼下,战阵之上,一股怒火涌上脑门,刘承祐一脸冷厉地扫向李崇矩,直刺刺地盯着年轻的牙将:“你敢违抗孤的军令!”

面对刘承祐有些骇人的眼神,李崇矩反应却很坚定:“殿下安危甚于一切!”

“将士们都在与敌厮杀,与击溃敌军相比,孤的安危算得了什么!”刘承祐直接吼了出来,眼神中竟有淡淡的杀意了。

此时的刘承祐,心中击败辽军的意愿太过强烈了,有点不顾一切的意思,身处战阵杀戮之中,他的情绪心境明显受到了影响,完全没法保持着平时的淡定。

而李崇矩,这个平日里低调内敛,不露锋芒的青年,此时却表现迥异于常人的将坚决,在刘承祐威压之下,表情没有一点动容:“若殿下有危,纵使击溃敌军,也是得不偿失!”

闻言,刘承祐嘴角抽搐了一下:“你是欲孤,亲自牙兵,冲杀在前吗?”

见刘承祐脖子都有些粗红了,向训这个时候主动站了出来:“李侍卫所言不错,殿下身系三军之重,大纛所在,不可再趟险。还是属下带一部分军士,前往支援。剩下的,仍由李侍卫统领,保护殿下!”

“就这么办!”刘承祐只略一思考,便同意了向训的建议,当即自牙兵中分拨他三百卒,着其领军上阵。

向训去后,刘承祐身边的护卫力量,只剩下两百余人了,在这十几二十万人的混战之中,太过微不足道了。因大纛之故,已然有一些散敌朝他这边靠近了。

为防不测,刘承祐很识趣地带着人,从容地朝外围撤去,远离辽中军营前的这片危险区域。动作果断,没有一点不适应,而李崇矩,仍旧践行着他坚守的职责,神色紧绷如旧,牢牢地护在刘承祐身边。

向训所率援兵,虽然人数不多,但这可是刘承祐的牙兵亲军,很明显地起了催化作用,士气更胜,鼓噪而击,蹀血而进,不惜伤亡之下,最终还是冲破了辽营中维持了许久的那道防线。

东南方向被突破,对辽军的打击是重大的,别看他们军力还很充足,但士气早就低微到一定地步了,若不是耶律阮勒令诸将,以杀戮督战,他们如中南部各营的辽军一样,自乱了。

龙栖军彻底打开局面,边上的乱兵终于趁乱而进,一拥而上

于辽营而言,这一泄气,便完全不可收拾,直接崩到底了。在后方督战的刘承祐,见到破营,放浪形骸地连声叫好。

御营中,耶律阮一身戎装,按剑而立,站在寨楼上督战。遥遥地见着左翼营破,怒不可遏。

“大王,营门破了,挡不住了,先行撤退吧!”耶律安搏神色匆急的建议道。

“营中尚有数万精兵,足可弹压一切,岂能轻言后撤。让耶律察割领军,给我夺回营门,将敌军赶出去!”耶律阮狠狠地甩了下手。

“兵虽众,然士气不在,不足用啊!”耶律安搏倒是看得清楚,急忙劝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若是让乱兵冲了进来,混在一起,连这数万人马,都要彻底陷进去了!”

“大王万不可意气用事,还是先行北撤到真定,重整旗鼓啊!”

“啊!十几万契丹儿郎,就这么败了吗?”耶律阮凄厉地吼叫一声,两眼通红,语气中尽是不甘。

话虽如此,耶律阮却没有固执下去,抹了把眼睛,吼叫着下令:“传令,耶律朔古,让他领军断后策应,其余各部,随我撤退!”

“是!”闻令,耶律安搏松了口气。

撤退令下,御营中的契丹军马,纷纷北撤,或者,用逃来形容更加恰当,距离溃败也只在一线之间。至于耶律阮这边,动作更快,他有数千最忠诚的兵马,一直护在御帐周边,没有投入战斗。到了撤退这种关键时刻,也成为了最可靠的护卫力量。

耶律阮之率军北撤,什么金银宝器,军械战马,粮食财货,全然顾不上了,尽数丢弃。唯一没有忘记的,大概只有耶律德光尸体做成的“帝羓”了。

随着耶律阮的主动撤退,也代表着刘承祐的这场夜袭的赌博,赌赢了。在各色军队,或追击,或争抢,或戕斗依旧的同时,刘承祐开始全面收缩集结起龙栖诸军。

辽军虽败,但乱象不止,洨水河畔的营帐间,杀声依旧炽烈。不是所有的契丹人都撤了,场面混乱,人心各异,有不少人四散逃了,有更多的人是真杀疯了,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

回撤到东边,不断有龙栖军士收到命令集聚而来。刘承祐在远处,欣赏着火光处,修罗炼狱般的场景,兴奋劲儿已经过去,眼神中流露出些复杂的色彩。

这一仗,当真死伤无数,不只是契丹人

第93章 栾城之战(完)

夏季天亮得早,刚入卯初时分,天就已蒙蒙亮,缕缕晨曦播洒而下,似有消除暴戾,宁神静气的作用。

血腥与杀戮的刺激,能一时蒙蔽人的心志,但终究难以长久,在辽军这个“灯塔”一般的目标退去,疯狂过后,纷乱渐止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在最疲惫的时间,歇斯底里地发泄过后,再刚强的人都得软化,进入贤者模式。

没了黑夜的遮掩,洨水之畔的景象,露出了真容,尸横十数里,血染滩涂,河水为之浸红。刀兵交击的厮杀声已然平息,风声也不再那般猛烈,代之的,是一阵阵凄凉而悲戚的哭声。

死伤的人,太多了。尤其是,那些被掳的晋臣、降卒家属,强征的民壮,这些人的生死安危是最没有保障的

刘承祐领军,也是到了天亮,才松了口气,不过精神仍旧紧绷着,转移到辽营西北部的一片还算干净的营地中,暂作休整。

一夜爆肝,行军、突袭、战斗下来,早已是身心俱疲,乏累似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但一点也不敢放松,强行压制着身体本能的困顿,刘承祐巡视抚慰军士,尤其是那些受伤的士卒。

真正被刘承祐集结起来的龙栖军士,只有不到四千人,各军都有,以第一、四两军为主,余者,尽数失陷在乱兵之中。

刘承祐身边,也只有张彦威、马全义、慕容延钊这三名军指挥使以上的龙栖军将还在。张彦威受了伤,疼得龇牙咧嘴的,不过嘴角挂着笑容;马全义也一样,身被好几处创伤,神色倒也还平静;至于慕容延钊,倒没受什么伤,但也是一身狼狈。

天亮后,只有韩通率着一部分追击契丹人的马军归建。龙栖军,基本都打散了。

凝染着血迹的高牙大纛下,刘承祐随意地坐在一面土坡上,问道:“还有多少人没回来?”

“各军各营,半数以上!”简单地点检过后,慕容延钊向刘承祐禀报道,声音低沉:“第一、四军各归两营,二、三军仅归一营,两军指挥使皆未归来,郭将军、向参军没有踪迹,罗将军也无消息,恐怕都陷在乱军之中了。至于伤亡战损,还需查检统计,暂无确数”

闻言,刘承祐沉默了,望向南面血腥弥漫处,心情很是沉重。都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两军指挥使、郭荣、向训、罗彦瓌,更遑论其他的中下级军官,若是这些人全都身丧乱军之中,那他这龙栖军可就基本废了

“让韩通,去栾城征调些民壮,厨役与女妇,取水砍柴,埋锅造饭。继续救治伤员,让将士们休憩片刻,尽快恢复体力,然后给我搜救!”沉吟几许,刘承祐指着南边,严肃地吩咐着。

“是!”

昨夜的大变乱,栾县城中的百姓,也是整夜难眠,忧惧难安。韩通带人去征调民力,很轻松。至于粮食、柴火、甚至酒肉,辽营里多的是,虽然被焚毁不少,但余留下来的,仍旧是一个巨大的数目。

视线仍旧投在南面,注视着那一大片与朝霞交相辉映的血色,目光一时有些凄迷,刘承祐的双眼布满了血丝,耳边隐约又响起了“杀胡虏”、“杀契丹”之类的嘶吼声。

已然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只稍一放松,刘承祐便有种躺下酣睡一场的冲动,上下眼皮直打架,身体都有些飘。他这既劳心又劳力的,实在有些熬不住,不留力地掐着大腿,用疼痛抑制住那强烈的困倦,刘承祐站了起来。

察觉到刘承祐的状态,仍旧侍卫在侧的李崇矩开口了:“殿下,您先睡一会儿吧。”

直接摇了摇头,他知道,以自己此时的状态,一躺下,不睡个畅快,是不会起身的。摆了摆手,当前走着,说道:“不了,还没到放松的时刻,陪我再去巡察一圈。”

周遭,大量的将士已经躺下了,枕刀而眠,呼噜声,此起彼伏的。

足足两个时辰之后,龙栖军士方才有所恢复,虽然仍旧疲惫不堪,但总归回复了不少精力。用水进食之后,开始散开,打扫起战场。在这段时间内,陆陆续续的,也有其余失陷的士卒,在大小长官的率领下归来。都是百战之士,鲜血染衿袍。

在龙栖军整顿的同时,自杀戮中活下来的燕兵、晋军、还有那些青壮,也都各自聚在一起,相互之间,难免有些戒备。当然,遇到那些还活着的契丹人,都会顺手结果其性命。

对于燕兵,刘承祐直接命令此前在潞州收服的燕人军官,前往联络召抚,效果也还不错。那些燕人叛了契丹,正处彷徨,无所依处,面对刘承祐的善意,很是干脆得接受了,暂表臣服。

龙栖军,怎么都是战胜之师,以一军之力击破契丹十几万精锐,作为胜利者,完全打出了军威,使得燕兵顺服。为表重视,刘承祐还亲自前往,约见那些燕将,一番推心置腹的商谈允诺,服其众。很快,剩下的燕兵,也开始配合起龙栖军,清理起战场,扶危救亡。

而在那些燕将中,有一人表现得十分和善,直接向刘承祐表示投靠之意。其人名叫李筠,原本是后晋禁军控鹤指挥使,契丹入汴之后,赵延寿闻其勇武,将他收入帐下听命。

对此人的投效,刘承祐欣然纳之,在此时的局面下,这样的积极分子,是有助于和谐稳定的。与之聊了聊,得知他也是太原人,也可以理解其投诚的意愿为何那么足了。

因为李筠有过禁军将领的资历,刘承祐当即拍板,委任他为行营招抚使,负责前往招抚那些流散的晋军降卒。而这些降卒,对龙栖军的招抚,明显亲切多了,毕竟自己人,刘承祐这边也是还打着“晋军”的旗号的。

而罗彦瓌那边,已然很自觉地提前聚拢起一部分降卒,朝刘承祐这边靠拢而来。

在南面,也有龙栖军士,受命组织起那些残存的晋臣、丁壮、老弱妇孺。一时间,辽营废墟上,到处都活跃着龙栖军士的身影,原本的一片死地,增添了几分活气。

于刘承祐而言,仗虽然打赢了,但善后的事情,更加冗杂、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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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栾城这一战,算是写完了,挂看起来是开得有些大,因为过程中掐掉了很多原本准备写的细节,但就算这样,感觉还是水得太多,不够简练,凑合着吧。

另外,百度了一下,说李筠初名李荣,因避讳柴荣改名,按照时间点,此时应该叫李荣才是。不过查了查宋史和东都事略,好像都没交代这一条,也懒得去找出处在哪里了,所以还是写“李筠”,这个名字辨识度应该强一些。

第94章 善后

随着时间的推移,龙栖军下属各营、都、队官兵,相继归来,基本都损失过半,有的甚至被灭了队。

看到郭荣归来的时候,刘承祐松了口气。不过只领着不足二百第一军下属一营的士卒,营指挥殁于乱军之中,被他接手,在最后的混乱之中,保全下来。

与郭荣共同而来的,还有一千多晋兵,并一部分丁壮,看起来,郭荣是深明刘承祐之意,并没有接到命令,招抚晋兵的事情已然做在了前头。

“殿下!”郭荣满身的狼狈,朝刘承祐行了个礼,声音有些沙哑,想来夜间也是喊破了嗓子。

“没受伤吧?”刘承祐在郭荣身上打量了一圈,问道。

刘承祐基本已经将自昨夜起外放的情绪内敛起来,神色如平日里一般波澜不惊,不过语气间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谢殿下关心!”郭荣应道,随即指着随他而来的那些晋兵,低声说道:“这些将士,都是石晋禁军精锐,战斗力不俗,经昨夜一战,已视您为恩主,投效之意甚弄,只需善加安抚,便可以为己用。他们有家小亲戚随军者,多散于战场,若能寻之,可收其心。战场上,应该还有不少打散了的晋兵”

闻言,刘承祐同样小声地回答道:“罗彦瓌已然收拢了一部分,我也已派人招抚。”

“殿下英明!”十分难得地,郭荣竟然也说了句恭维之辞:“末将归来,见有不少燕军,也在清理战场,殿下务必当心!”

“无需多虑,孤已与燕军将领达成一致意愿,彼辈皆已表示顺服!”刘承祐说道。

郭荣想了想说道:“燕兵根基多在幽燕、辽东,收之易,服之难。不过,如今已是无根之萍,无所依仗,倒还易掌握。但是,殿下不可不早作考虑!”

“此事,我心里有数,日后再作区处!”稍作思虑,刘承祐点了下头,尔后说道。

说着,刘承祐便召来马全义与慕容延钊,让二者负责,安置那些晋兵。

尔后,刘承祐看向郭荣身边站着的一个中年男人:“这位是?”

其人容貌魁伟,身高体长,八字长须,颇有气度,只是眼下看起来很虚弱,身上简单地披着一件长衫,有不少遮掩不住的伤痕,不似战场受创,更像一个刚出囹圄的囚犯。

“殿下,这便是原磁州刺史,李毂,李惟珍公。”闻问,郭荣立刻介绍道:“此前襄助那磁州豪帅梁晖南下抗击契丹,辽帝过滏阳之时,为小人告发,被缉下狱,几番拷问,伤痕累累,而坚贞不屈。及至此夜,乱军中,为义士所救,遭遇末将。晋军之招抚,亦多奈其助。”

有点意外地看了看李毂,不管心头作何想法,面上却保持着风度,朝其拱着手:“原来是李使君当面,孤,这厢有礼了。公之英名,早有耳闻,心生向往!”

“殿下之威名,在下也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然少年英杰,龙姿凤骨,天人之表啊!”李毂显得很淡定,大概言发乎内心,明明是吹捧之言,却没让刘承祐感到一点谄媚之意。

商业互吹了一阵,刘承祐立刻让李崇矩安排二人前去歇息,他却是看出来了,郭荣与李毂的状态都不好,李毂还有重伤在身,几乎是强撑着的,眼下最需要的便是好好些休整。

而刘承祐,虽然不断有困意与疲惫袭向他,但随着各方面的利好消息传回,使得他始终保持着微弱的亢奋。

没有过多久,刘承祐心中默默挂念着的向训也归来了,与为数不多的第二、三两军一道,立刻带人迎了上去,刘承祐心中一直记挂着此二军的情况,最后的那场冲锋之中,完全是不惜伤亡,以命搏命,才得突入辽营,成为压垮契丹中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都不用细看,便知这两军的状况,十分不妙,伤兵累累,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招呼着人安置,简单地问了问,结果让刘承祐心情直线下沉。

昨夜随两名指挥使冲营的那些将士,伤亡足有六七成,余者,哪怕加上刘承祐这边聚拢的两军散落士卒,恐怕总计也就一千出头。

要知道,在南下以来,龙栖军有过几次扩军,第二、三两军的兵力已然超过三千之数,这一仗,直接打没了三又其二。

“辽军败退之后,在乱战波及下,将士们也都被冲散了。卑职与孙指挥,竭尽全力,收拢了一部分弟兄,朝南杀出了一条血路。”向训双目有些发红,对刘承祐叙说道:“第三军的王指挥使,在攻寨之时,身先士卒,为流矢量穿心而亡,天亮后在尸堆中才找出其遗体。”

“孙指挥使,执刀在前,斩杀二十余名契丹胡虏,战刀砍至卷刃,身被数创,直至昏迷。失去意识前,仍高呼‘杀胡’。其内侄孙含,率部下力扛数倍之敌,下腹被刺,肚烂肠出,盘肠而阵斩一名契丹守营将领,最终为乱箭射杀”

听完向训的禀报,刘承祐沉默了,自闭的那种。

一直以来,被刘承祐当作心腹之军的,只有马全义组建的第一军,而第一军,南下以来承担了各种任务,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但这一战,第二、三两军的表现,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而一直不怎么被他看得上,且因时不时地口出怨言甚至顶撞质疑,而导致刘承祐厌恶的两名指挥使,也头一次刷新了刘承祐的感官。

事实上,自昨夜孙立带人毫不犹豫地执行他的命令之时,他心里便已然很意外了。至于其侄孙含,前番因与杨业争功,还被责罚了一番,上了刘承祐的黑名单,但在战场上,在最艰难的时刻,竟然刚勇如斯。

想到这叔侄二人,一死一重伤,一丝丝复杂的感触涌上心头。刘承祐不禁回想起,当初在整饬龙栖军时,刘知远便给他提过。在战场上,有的老卒,是可以将性命交给他的

刘压下心头那点波澜,刘承祐缓缓地走到仍旧昏迷地躺在担架上孙立边上,盯着那张染着血污的苍白面孔,注视良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刘承祐抬指,严厉地吩咐道:“一定,一定将孙指挥使救活!”

“传令,将所有阵亡将士的尸身,给孤找出来!”背手再度南望,凝视了好一会儿,刘承祐一抬手,又严肃地吩咐道。

纷纷扰扰,折腾了许久,方才将一片混乱的场面理清。北边的营地也不断扩充,甚至触及栾城西北部的那一大片密林。在偌大的营地中,有不少寻到亲眷相拥而泣的画面,然而更多的,还是生离死别

在清理战场的过程中,同样再起波澜,不管是燕兵、晋兵,还是那些劳役,都发生了争抢互殴。毕竟,契丹人留下的财货太多了,只需站在河滩上,由南向北,随便跑几步,总能发现点好东西。

所幸,刘承祐早有预见,提前知会了那些将领,自己派兵弹压的同时,也不断宣告允诺,化解骚动。

当然,忙得焦头烂额的同时,刘承祐仍不忘派有所休整的韩通率麾下北上,探查辽军的情况。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不得不提防其杀个回马枪,毕竟北撤的契丹军队数量可不少。

刘承祐不断地暗示自己,切莫得意忘形。

第95章 掘地求生

栾城以南七八里远,杨业率着他的部下,领着一干民夫在残破的营垣间翻找搜索着。这一片区域,同样死了不少人,且观尸身衣着,多是被强掳北上的原晋国官员。

头盔夹在腰间,神色间,残留着疲惫,站在边上,指挥着。在昨夜的战斗中,杨业前后阵斩契丹将校数名,射杀契丹大将耶律拔里得,表现得异常凶猛。

而杨业的任务,便是找到那些后晋公卿。刘承祐此前也是忽略了那些人,还是意外地自营中见到了一些苟活下来的后晋官僚,方才反应过来,当即着人搜救。

他的身边,跟着一名官员,魏仁浦。

魏仁浦一身粗旧布衣,形象不及打理,发髻乱扬,但眉宇之间仍带着一股优容大度。

不凡之人,自行非常之事。在昨夜的纷乱中,没有如常人那般慌乱无措,而是冷静地分析局势,见机鼓动起丁壮劳役,共击契丹。他的记忆力十分好,早就洞察周边看守辽兵的情况,因势而击,没有费多少力便将一部契丹人击溃。天亮后,也是他组织起人,安抚人心,率众投靠。

魏仁浦率众来归,听得他的情况,刘承祐亲自接见了他,虽没有细谈,但三言两语间,自能感觉到他的不凡,对其组织能力很满意,立刻着其任事。

目光四下扫了一圈,见着这一片惨象,杨业偏头对跟在身侧的魏仁浦说道:“魏先生,看来这些晋室臣属,在乱兵之中,是死伤殆尽了。也许那些宰臣,已然丧命了”

“听闻辽主对冯相公等人颇为重视,身边有士卒保护,当不至于此!”魏仁浦答道。

杨业却是摇了摇头:“似昨夜的情况,那等疯狂杀戮,自身尚且难保,契丹人又怎么会卖命保护汉臣?”

闻言,魏仁浦叹了口气,指着北边:“若在下没有记错,这几座营地,都是安置晋臣高官的,我们沿途寻找吧。”

“只能如此了,殿下有令,总要有个结果,哪怕将这尸堆都翻一遍。”

招呼着一干人,继续搜寻,耗费了些时间,有了结果。

阳光普照,风继续吹,战场上的血腥之气,似乎消散不少。河滩上的一片营地中,杨业与魏仁浦看着自坑洞了爬出的数名石晋宰朝臣,不禁愕然。

地势平坦的河滩边上,红蓼密布,荒草丛生,枯枝烂叶浸在砂土烂地中,各处残留着战争袭击过的狼藉。

营地中,挖了好几处坑洞,洞不大但够深,仅容一两人,而那些大臣便自这些坑洞中被拉出。

昨夜战起,冯道这些晋臣也是惶惶不安。他们这些人,虽然大多经历过王朝兴替的兵荒马乱,但是这种行军营中的变乱,可就少了,安全感太低,性命时刻受到威胁。

其后,暗暗期待着的动乱并未被扑平,当耳边尽是“杀胡虏”的喊叫声时,保护他们的契丹军士再也顾不得这些晋臣,四散而亡,各自求生。事实上,冯道这些感谢上苍的保佑,那些契丹卫兵没有趁乱将他们宰了

一干人聚在冯道这儿,等他拿主意,如何避难。在辽营处处杀戮,动乱愈演愈烈的同时,还是冯道够冷静,没有如一般人那般慌不择路,四处乱窜,那样只会死得更快。

而是聚集起诸臣身边的忠仆,在营地上挖起深坑,藏身其中,上报盖一层木板、荒草、枯枝,再洒上泥沙。

上演的这一番掘地求生的戏码,虽然离奇,却意外地有效。奴仆们最后被乱兵冲散了,他们却安安稳稳地保全下来。一直到杨业率人经过,才高呼求救,得以苟全。不过,有几个倒霉蛋,大概是仆人太忠心,遮得太严实了,直接在坑洞中被憋死了。

不过,活着的人,都不禁喜极而泣,激动地谢天谢地,一点也不在意什么公卿大臣的形象与气度了,当真只有在生死边缘试探过了,方知生命的可贵。

相较之下,冯道这老头虽然激动,表现却也还算淡定,身上、脸上全部沾着污泥,稍稍清理了下白须上黏着的泥污,摇摇晃晃地走到杨业面前。

毕竟一把年纪了,经过这一夜的惊吓折腾,冯道的身子骨也有些扛不住,魏仁浦见机,立刻上前扶住这老儿:“相公当心。”

“你认识老朽?”冯道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魏仁浦命人递上一个水袋,朝他说道:“在下魏仁浦,原本是枢密院一小吏,有幸目睹过相公真容。”

“你就是魏仁浦?老朽在中枢,有所耳闻。”打量了魏仁浦几眼,冯道露出一点疲倦的笑容,这样说道。不过,是否真的听过,那就不得而知了。

小抿了一口水,冯道这才向杨业拱手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殿下吧!”杨业回了个礼,说:“若不是殿下降令搜寻,恐怕诸公,将长眠于此了。”

“殿下?”冯道张着老眼,急问:“敢问将军,你们可是龙栖军,河东二皇子麾下!”

虽是疑问,但冯道的语气很肯定,待得到杨业肯定的回复,这老儿直接摆脱魏仁浦的搀扶。不知道刘承祐在哪个方向,干脆便朝西面太原方向躬身作揖,表示感谢。

其他的晋臣,得知是刘承祐救了他们的性命,有样学样,稍稍恢复后,也都吐露感谢之言,当着众军士、民壮的面,嘴里满是对刘承祐的溢美之词。

至于是否发乎真心,那便有待商榷了,毕竟,是刘承祐发起的这场袭击,才导致他们这一夜的惊惧与苦楚,否则,在辽营中,凭着他们的地位与身份,还是能过得很滋润的。

当然,总归是有些感激的,就眼下的情况,至少不用再入北国,当契丹人的臣子,日后做那异域之鬼。且凭他们的身份与资历,是肯定能得到刘知远的善待的,几次王朝兴替下来,对前朝旧臣,都是这般。这一次,还不是“篡夺”江山。

日后在刘知远的新朝,他们总能得到些好处,纵使没有实职,一些勋爵也还是有的,待朝局稳定,位及将相也不是不可能。至于那些丧命的人,只能怪其运气不好了,在这种乱世,运气不好都是一种罪过。

除了杨业救出的这些人之外,还有不少其他晋臣活下来了。

冯道、李崧、赵莹、冯玉、李浣、和凝、徐台符、陶谷这是上呈刘承祐的一份晋臣名单,人数还不少,毕竟几乎代表整个石晋朝廷。

不过,除了冯道之外,刘承祐基本都没听说过。那个陶谷,似乎有点印象。

对这些晋臣,刘承祐暂时没有接见,只命人妥善安置。倒不是不重视,而是,他实在太累了,将所有事务交给张彦威、郭荣、向训之后,躺下便陷入沉睡。

第96章 战损与战果

由于太过劳累的缘故,刘承祐这一觉,睡得只感觉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昏昏沉沉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真的已经到深夜了。只不过,透过帐顶的空隙可以看到,夜空中悬挂的那轮弯月十分地明亮,缕缕清辉伴着星光洒下,周边一片静谧。

身体间仍旧满是困倦,大脑一时空白,只欲再倒地而眠。同样是熬夜,这一回,可比此前羊头山一役,要辛苦得多,仅身体与精神的压力,便不是一个量级。

刘承祐此时的状态,有点像前世,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周五约着同学网吧五连坐通宵,天亮了吃顿早餐,回宿舍再战至午后,尔后躺尸到周日的那种感觉。只是,此时的状态,自然还要差不少。

缓了一会儿,回了神,深呼吸几口,抑制着闭眼再睡的欲望,刘承祐起身,朝帐外吆喝一声:“来人!”

“殿下。”一名亲兵队长入内。

“什么时辰了?”脑袋发昏,隐隐生疼,掌心按在额头上揉了揉,刘承祐问道。

“已过亥时。”队长答道。

刘承祐微愠:“孤不是交代过,黄昏时分便叫醒我吗?”

队长埋下了头。见其状,刘承祐:“李崇矩呢?”

“李都头他”队长有些迟疑:“在帐外。”

双目中闪过一丝疑惑,刘承祐穿好鞋子起身,走出帐外,只见,李崇矩正垂着头,跪在那儿。

“你这是何故?”刘承祐问。

闻声,李崇矩抬头,那张老实的面孔上尽是疲倦,低着嗓子答道:“请殿下治罪!”

抬指揉了揉发胀的眼睛,刘承祐好整以暇:“哦?你,何罪之有啊?”

“昨夜战场抗令,今夜又自作主张,违背殿下吩咐”

“如你所说,你犯的可都是死罪,你觉得,孤当如何处置啊?”刘承祐嘴角扯了扯,说道。

闻言,李崇矩有点局促地眨了眨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方瓮声道:“无论殿下如何知罪,卑职必无怨言。”

又审视了李崇矩一会儿,刘承祐似乎有点不耐烦地对他摆了摆手:“你若心中难安,自己找郭荣,由他评断论罪处罚。唔至于现在,你也别跪着的,孤再给你一个任务。”

“请殿下吩咐。”李崇矩一脸郑重。

动了动手指,刘承祐说:“去找人,给我弄点吃的,我腹中饥饿!”

先是有些呆,随后李崇矩反应过来,应了声是,扭身去了。望着其背影,略显蹒跚,看起来跪了不短的时间。

刘承祐这才将注意力放到周边,营地已然十分庞大,龙栖、晋、燕、官、民,各路人马都齐聚而来,郭荣、向训等人将一切安排得很不错,井然有序的,人虽杂,却没什么乱象。防御也没有落下,营栅鹿砦设置地很有章法,巡逻的士卒也没有松懈的样子。

刘承祐所处,基本在整座营地的中间位置,各州转悠检视了一圈,躺倒在一架堆着茅草的车上,望着夜空,此时心头竟有些空荡荡的。

脑中不由自主地重现此次大战前后,怎么想,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忽地,一阵风自东南面卷地而来,已然有些油腻的头发被撩动起来,感受着风的吹拂,刘承祐忽地脑袋一清。

心中生出些恶趣味。昨夜大战,虽没有陨石降落,坠于敌营,但是,那场猛烈的夏风,还是有些说法的。自己,勉强算得上,风魔导吧

顺着风势朝西北望去,那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隔得虽远,却能清晰地听见风过时的沙沙作响,另有夏虫长鸣。

那,应该就是“杀胡林”吧。

刘承祐心中这样想到,同时暗下决定,明日便命人立个碑。顺便,再寻一晋臣以此战写一篇碑文,刻上去。

等刘承祐回到军帐之时,饭菜已然准备好,且已凉了。不过,腹中饥饿,他也不是挑剔的人,顾不得那些许,狼吞虎咽以充饥。在擦嘴的时候,抹过下巴,感受着那麻麻痒痒的感觉,刘承祐才发现,在这一日两夜间,胡茬竟然疯长。

吃饱喝足,刘承祐开始扰人清梦了,命人将龙栖军军级以上的军官以及两名马军指挥召来,进行战后总结。

老面孔,一下子少了两个,第二军指挥使孙立还在昏迷之中,这么久了,还吊着一条命,应该有可能恢复过来。

所幸,张彦威、郭荣、向训、马全义、慕容延钊这几人还在。

“辽军的情况如何了?”刘承祐先问归来的韩通。

“辽军退至真定,收拢败兵整顿。”韩通回答道:“殿下,真定距离栾城不过五十余里,一旦其整军完毕,恐其会南来复仇啊!”

“崩溃的士气,哪里是那么容易恢复的。”刘承祐说:“不过,却也不得不防,加强警戒,派人给我死死地盯着真定城!”

“是!”

刘承祐眼下,还真不惧辽军复来,至少不怕,真定的辽军。

略作沉吟,刘承祐扫视一圈,开口道:“说说吧,战损如何?战果如何?”

闻问,向训呈给刘承祐一本簿子,大概的情况,基本都统计出来了。刘承祐一面翻阅着,一面听着其口述。

龙栖军的死伤,只能用惨重来形容了。战前八千将士,战后归建者不过五千来人,且半数都带着轻重不等的上,营中陆续有伤重而亡者。剩下的,尽数没于战阵之中,不是阵亡,就是失踪,尸体根本难以全部寻回。

军官的损失也不小,两个军指挥一死一伤,下一级的营指挥没了三分之一,更下面的都、队军官则更多了。第二、三两军,干脆有些都、队,无一人活着归来

伴着向训的叙述声,帐中的几名将领,都不由面露黯然,气氛渐渐沉闷。

对战损,刘承祐心里实则有些数的,强颜释然,说:“付出的代价再大,终究是赌赢了,我们是胜利者。将士们浴血厮杀,他们的血没有白流。”

对栾城一战,刘承祐基本可以想象,日后的史书中会怎么形容,大抵会夹杂着“以寡敌众”、“奠基之战”、“战略性胜利”、“历史转折”诸如此类的短语。

不提其他暂且看不到的影响,比起丰硕的战果,龙栖军的战损,却又微不足道了。

确切的数字,出去燕兵,辽兵中的契丹、奚人等胡族士兵等十一万余,有半数都留在了此地,死在乱战之中。俘获战马近两万匹,牛羊牲畜数万,军械数以十万计,财货更是不计其数

先后得晋兵、燕兵的降服。

当然,燕兵死伤很严重,近半;晋军降卒生存者不足一万;至于那些百姓、民壮,就更惨烈了。洨水之畔的尸身,必是十万往上,可谓惨烈之极。

第98章 灰溜溜地滚回去

自家人知自家事,也知道契丹人自己,才清楚栾城一战,他们的损失到底有多大。当拿到战损报告之时,耶律阮的脸都绿了,心中直滴血。

太惨了!

死伤的军队中,除了奚人、靺鞨、室韦等诸族胡兵外,还有大量契丹本族士卒,而上层的契丹贵族、将领、各族酋帅在乱战中也是死伤惨重,似耶律拔里得之类的高级将领都阵亡了好几个,这些人,可都是维护契丹统治的基石。

而能随驾在耶律德光身边的军队,都是契丹的精锐,他们损伤如此严重,是可能动摇统治根基的。此次战败,用伤筋动骨都难以完全诠释。

军队的伤亡只是其一,同样让耶律阮感到心疼的,是随军的那大量财富物资,他们耗费了半年多的时间,在中原、河北搜刮掠夺,眼下似乎全给敌人做了嫁衣。这些财富,对于契丹人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

要知道,自石晋与契丹决裂交恶之后,在这数年的角力当中,耶律德光也是穷兵黩武,契丹本国前后的损失也是不小的,尤其在戚城、阳城的两次战役中,都受到了严重的损失。契丹国内,早已是民困兵疲。

及至去岁,南下灭晋,耶律德光几乎是以举国之力而来。原本,纵使无法长期占据中原,哪怕耶律德光死了,就凭借着在中原掠夺的这些财货,运回国内,便足以让契丹回一大口血,缓解国内矛盾的同时,还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甚至于,有助于耶律阮回国争夺帝位。但现在,大好局面一朝丧,赔到姥姥家了。

同时,耶律阮的心中充斥着不甘与懊悔,栾城一战,败得太过憋屈了。有一说一,契丹自立国以来,就没有遭到过如此重创,甚至去岁灭晋,都是契丹军队还没怎么发力,后晋便自己倒下了。

然而,就在这半载之后,在异国,在栾城,十几万步骑,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溃败了。或许战后细思,能够反思出一些问题,总结出一些经验,此刻,还在真定城忍着痛舔舐伤口的耶律阮,还难以平静下来去认真思考。

尤其在,战后栾城的消息,敌军的情况,传到耶律阮耳中后。八千龙栖军,敌军只有区区八千人,他们十几万精锐渲染对方的背景板,耶律阮的心态直接崩了。

当着归来众将的面,耶律阮便激动地高呼着,要率军回转反击,以复其仇,以血其耻。与耶律阮抱有同样想法的契丹贵族将领还不少,他们大契丹,何曾吃过这等亏,一定地报复回去。

不过,终究是有些头脑还算清醒的人,或者说比较稳重的人。比如,汉臣中的张砺,契丹人中的耶律安搏。

“刘家小儿兵少,前番得胜,仅占偷袭之利。真定尚有数万强兵,挥师南下击之,有何不可?你们,是不是怕了,有怯敌之心?”面对以二人为首的将臣的劝阻,耶律阮厉声质问道。

张砺年纪不小了,遭逢兵灾大变,愈显老态,不过一副铁了心要做契丹忠臣的样子,激动地劝道:“大王,真定城中将士虽然不少,然大败归来,军心散乱,士气不振,如何与携大胜之势的敌军抗衡?且对方有晋兵与燕兵相助,我军也无绝对的兵力优势。此等局面,诚不可南下与之争锋啊?”

“燕兵?迟早我要让这干叛徒付出代价!”提到燕兵,耶律阮更加怒不可遏,忽地双目一凝,冷冷地盯着张砺:“若不是那些汉军背叛,我军何至于此?张公如此劝阻我进军,是否别有居心!”

对张砺,耶律阮并不太感冒,倒不是因为他是汉臣的原因,而是这个人,太受耶律德光倚重。

面对耶律阮的质疑,张砺一下子涨红了脸,面上尽是羞愤之情,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极尽礼节,不念背离之恶,臣只有竭诚以报。永康王若怀疑我的用心,但可剖心以明志!”

但见张砺那副动情的模样,耶律阮耸了耸鼻子,避过视线,气愤地坐下,不作声了。见耶律阮的反应,张砺急促跳动的心脏这才缓了下来,低调着,心中默语: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张砺这个人,刚直负气,却也不傻,早看出苗头了,知道耶律德光死后,自己日子恐怕不会好过,趁着辽军新败的机会,已然琢磨着寻机南奔了。甚至有些后悔,那夜乱战中,没有果断留下了

带着气,巡察了一番城中军队,耶律阮果断停下了叫嚣,对军心士气,他心里哪里能没个数,只是没有想到,有坚城依托休整了,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有继续恶化的趋势。

“大王,张砺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当此之时,以我军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发兵作战了,稳定人心,恢复士气才是最重要的!”召集着几名心腹商议,耶律安搏再度向耶律阮进谏。

瞥了他一眼,耶律阮这回没有那么固执了,只是心中实在不平衡:“就这么放过那刘家小儿,这心中郁愤,实在难平!”

耶律安搏却说道:“军中将校,哪个不是怒火满腔,大王还需冷静,从长计议啊。”

叹了口气,耶律阮问道:“以你之见,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南朝已是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士卒念家思归,还是速速北返吧!”耶律安搏说道:“可以想见,栾城之战的消息轰传天下之后,中国各州的反抗会更加激烈。当趁着影响还未扩大之前,传令各州官员将领,率军北撤!”

闻言,耶律阮此时却是两眼一亮:“中原、河北各州,仍有不下十万的军队,可将之集结起来”

没等耶律阮说完,耶律安搏摇头道:“大王,如今的南朝,就是一片烂泥潭,若不及时抽身,以此时的局面,深陷下去,只会难以自拔,届时损失更大!”

“你们也是这等想法?”耶律阮看向其他几名心腹。或犹豫,或点头,或沉默,就是没有明确提出反驳意见的。看得出来,栾城一战给了这些人极大的挫败感。

“难道连河北都要拱手送与刘知远?”耶律阮语气甘。

提及此,耶律安搏却是冷笑着说:“大王,这南朝的江山,哪里是那么容易做的。自大唐以来,四五十年了,换了多少皇帝了。可以肯定,只要我军一退,有的是人站出来,反对刘知远。”

“以汉人过往的表现来看,不斗个你死我活,分出胜负,绝不会罢休。大王只需率我契丹儿郎于国内休养生息,坐看其内耗即可。幽燕之地,还在我们手中,待他日恢复实力,再行南下。”

耶律安搏的建议,听起来挺有道理的,只是,不谈其他,首先恢复势力这个问题,哪儿那么容易

不过耶律阮想了想,也就点头同意了。

“眼下,于大王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事!”眼珠子转悠了两圈,耶律安搏沉声道。

“什么?”

“国不可一日无主,大王当速登帝位,承继大业!”耶律安搏突兀地起身跪下。

见状,耶律阮倒没多少意外,只是眉头皱起,连连摆手:“我军才遭此败事”

“正因如此,才需一提升士气、鼓舞军心、稳定局面的举措!”

耶律阮沉默了,若说他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甚至栾城之战前他都计划好了如何众望所归地等上辽帝的位置。

但是,遭逢大败的此刻,他很是犹疑:“上京还有皇叔耶律李胡,述律太后定然是支持他的,以我此时的状况,哪里争得过他!”

“所以,更需集中起遗留在南朝的军力!”耶律安搏说:“况且,皇太弟为人忌刻残暴,骄盈蛮横,不得人心,必不是大王的对手!”

心绪有些烦乱,栾城一败,让耶律阮有些底气不足了。

似乎看出了耶律阮的顾虑一般,耶律安搏继续道:“栾城之败,过错并不在大王,那是先帝种下恶因”

起身,沉着脸,徘徊了许久,耶律阮扬起手:“撤军之事,你们立刻派出信使,通知各地的驻防军队吧。栾城那边,给我继续盯着!”

“是!”

随着信使派出,辽军也基本定确定,彻底退出南朝土地。比起自开封出发的丰收北归,这一回是满带着怨气,临走前还疯狂了一把。不说其他地方,就真定,辽军将之洗劫一空,也造成了更加激烈的反抗。

虽然,耶律阮不断暗示自己,是欲北归夺位,韬光养晦,但北去的辽军将士,完全隐藏不住,灰溜溜的狼狈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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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灰溜溜地滚回去

自家人知自家事,也知道契丹人自己,才清楚栾城一战,他们的损失到底有多大。当拿到战损报告之时,耶律阮的脸都绿了,心中直滴血。

太惨了!

死伤的军队中,除了奚人、靺鞨、室韦等诸族胡兵外,还有大量契丹本族士卒,而上层的契丹贵族、将领、各族酋帅在乱战中也是死伤惨重,似耶律拔里得之类的高级将领都阵亡了好几个,这些人,可都是维护契丹统治的基石。

而能随驾在耶律德光身边的军队,都是契丹的精锐,他们损伤如此严重,是可能动摇统治根基的。此次战败,用伤筋动骨都难以完全诠释。

军队的伤亡只是其一,同样让耶律阮感到心疼的,是随军的那大量财富物资,他们耗费了半年多的时间,在中原、河北搜刮掠夺,眼下似乎全给敌人做了嫁衣。这些财富,对于契丹人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

要知道,自石晋与契丹决裂交恶之后,在这数年的角力当中,耶律德光也是穷兵黩武,契丹本国前后的损失也是不小的,尤其在戚城、阳城的两次战役中,都受到了严重的损失。契丹国内,早已是民困兵疲。

及至去岁,南下灭晋,耶律德光几乎是以举国之力而来。原本,纵使无法长期占据中原,哪怕耶律德光死了,就凭借着在中原掠夺的这些财货,运回国内,便足以让契丹回一大口血,缓解国内矛盾的同时,还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甚至于,有助于耶律阮回国争夺帝位。但现在,大好局面一朝丧,赔到姥姥家了。

同时,耶律阮的心中充斥着不甘与懊悔,栾城一战,败得太过憋屈了。有一说一,契丹自立国以来,就没有遭到过如此重创,甚至去岁灭晋,都是契丹军队还没怎么发力,后晋便自己倒下了。

然而,就在这半载之后,在异国,在栾城,十几万步骑,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溃败了。或许战后细思,能够反思出一些问题,总结出一些经验,此刻,还在真定城忍着痛舔舐伤口的耶律阮,还难以平静下来去认真思考。

尤其在,战后栾城的消息,敌军的情况,传到耶律阮耳中后。八千龙栖军,敌军只有区区八千人,他们十几万精锐渲染对方的背景板,耶律阮的心态直接崩了。

当着归来众将的面,耶律阮便激动地高呼着,要率军回转反击,以复其仇,以血其耻。与耶律阮抱有同样想法的契丹贵族将领还不少,他们大契丹,何曾吃过这等亏,一定地报复回去。

不过,终究是有些头脑还算清醒的人,或者说比较稳重的人。比如,汉臣中的张砺,契丹人中的耶律安搏。

“刘家小儿兵少,前番得胜,仅占偷袭之利。真定尚有数万强兵,挥师南下击之,有何不可?你们,是不是怕了,有怯敌之心?”面对以二人为首的将臣的劝阻,耶律阮厉声质问道。

张砺年纪不小了,遭逢兵灾大变,愈显老态,不过一副铁了心要做契丹忠臣的样子,激动地劝道:“大王,真定城中将士虽然不少,然大败归来,军心散乱,士气不振,如何与携大胜之势的敌军抗衡?且对方有晋兵与燕兵相助,我军也无绝对的兵力优势。此等局面,诚不可南下与之争锋啊?”

“燕兵?迟早我要让这干叛徒付出代价!”提到燕兵,耶律阮更加怒不可遏,忽地双目一凝,冷冷地盯着张砺:“若不是那些汉军背叛,我军何至于此?张公如此劝阻我进军,是否别有居心!”

对张砺,耶律阮并不太感冒,倒不是因为他是汉臣的原因,而是这个人,太受耶律德光倚重。

面对耶律阮的质疑,张砺一下子涨红了脸,面上尽是羞愤之情,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极尽礼节,不念背离之恶,臣只有竭诚以报。永康王若怀疑我的用心,但可剖心以明志!”

但见张砺那副动情的模样,耶律阮耸了耸鼻子,避过视线,气愤地坐下,不作声了。见耶律阮的反应,张砺急促跳动的心脏这才缓了下来,低调着,心中默语: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张砺这个人,刚直负气,却也不傻,早看出苗头了,知道耶律德光死后,自己日子恐怕不会好过,趁着辽军新败的机会,已然琢磨着寻机南奔了。甚至有些后悔,那夜乱战中,没有果断留下了

带着气,巡察了一番城中军队,耶律阮果断停下了叫嚣,对军心士气,他心里哪里能没个数,只是没有想到,有坚城依托休整了,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有继续恶化的趋势。

“大王,张砺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当此之时,以我军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发兵作战了,稳定人心,恢复士气才是最重要的!”召集着几名心腹商议,耶律安搏再度向耶律阮进谏。

瞥了他一眼,耶律阮这回没有那么固执了,只是心中实在不平衡:“就这么放过那刘家小儿,这心中郁愤,实在难平!”

耶律安搏却说道:“军中将校,哪个不是怒火满腔,大王还需冷静,从长计议啊。”

叹了口气,耶律阮问道:“以你之见,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南朝已是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士卒念家思归,还是速速北返吧!”耶律安搏说道:“可以想见,栾城之战的消息轰传天下之后,中国各州的反抗会更加激烈。当趁着影响还未扩大之前,传令各州官员将领,率军北撤!”

闻言,耶律阮此时却是两眼一亮:“中原、河北各州,仍有不下十万的军队,可将之集结起来”

没等耶律阮说完,耶律安搏摇头道:“大王,如今的南朝,就是一片烂泥潭,若不及时抽身,以此时的局面,深陷下去,只会难以自拔,届时损失更大!”

“你们也是这等想法?”耶律阮看向其他几名心腹。或犹豫,或点头,或沉默,就是没有明确提出反驳意见的。看得出来,栾城一战给了这些人极大的挫败感。

“难道连河北都要拱手送与刘知远?”耶律阮语气甘。

提及此,耶律安搏却是冷笑着说:“大王,这南朝的江山,哪里是那么容易做的。自大唐以来,四五十年了,换了多少皇帝了。可以肯定,只要我军一退,有的是人站出来,反对刘知远。”

“以汉人过往的表现来看,不斗个你死我活,分出胜负,绝不会罢休。大王只需率我契丹儿郎于国内休养生息,坐看其内耗即可。幽燕之地,还在我们手中,待他日恢复实力,再行南下。”

耶律安搏的建议,听起来挺有道理的,只是,不谈其他,首先恢复势力这个问题,哪儿那么容易

不过耶律阮想了想,也就点头同意了。

“眼下,于大王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事!”眼珠子转悠了两圈,耶律安搏沉声道。

“什么?”

“国不可一日无主,大王当速登帝位,承继大业!”耶律安搏突兀地起身跪下。

见状,耶律阮倒没多少意外,只是眉头皱起,连连摆手:“我军才遭此败事”

“正因如此,才需一提升士气、鼓舞军心、稳定局面的举措!”

耶律阮沉默了,若说他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甚至栾城之战前他都计划好了如何众望所归地等上辽帝的位置。

但是,遭逢大败的此刻,他很是犹疑:“上京还有皇叔耶律李胡,述律太后定然是支持他的,以我此时的状况,哪里争得过他!”

“所以,更需集中起遗留在南朝的军力!”耶律安搏说:“况且,皇太弟为人忌刻残暴,骄盈蛮横,不得人心,必不是大王的对手!”

心绪有些烦乱,栾城一败,让耶律阮有些底气不足了。

似乎看出了耶律阮的顾虑一般,耶律安搏继续道:“栾城之败,过错并不在大王,那是先帝种下恶因”

起身,沉着脸,徘徊了许久,耶律阮扬起手:“撤军之事,你们立刻派出信使,通知各地的驻防军队吧。栾城那边,给我继续盯着!”

“是!”

随着信使派出,辽军也基本定确定,彻底退出南朝土地。比起自开封出发的丰收北归,这一回是满带着怨气,临走前还疯狂了一把。不说其他地方,就真定,辽军将之洗劫一空,也造成了更加激烈的反抗。

虽然,耶律阮不断暗示自己,是欲北归夺位,韬光养晦,但北去的辽军将士,完全隐藏不住,灰溜溜的狼狈气质。

ps:这一章,怎么都长了2cm吧。

第99章 两个人才

栾城这边,随着刘承祐接连不断的邀买人心之举,大营之中的气氛和谐了许多,军心、民心渐安。

龙栖军的扩充进展很顺利,除了手下将领办事得力,晋军降卒乐于整编之外,待遇赏赐也很重要,这个时代的将士,收买起来并不算难。

而随着,那些晋军降卒被吸收消化,燕兵过多的隐患也立时下降了许多,明显得能够感觉到,有一部分燕兵,消停了许多。

通过在燕兵中收买的眼线,刘承祐有所耳闻,在扩军整顿之前,燕军的那些将校中,有好些人见财起意,都曾暗中鼓动作乱,只是刘承祐防备很严密,一直没给他们机会。晋兵彻底降服,就更没机会了!

顺便着,刘承祐组织人,将洨水河畔那遍布的尸体给清理了,掩埋太费劲,直接焚烧。天气已经十分炎热,得预防疫病的发生。

周边营垒森严,宽敞的军帐口,一名中年文士背着手,微佝着身子,小心地朝外张望着。看着外边规律地巡逻而过的军士,不由抬手拎着唇上稠密的髭须,感叹道:“这河东军马,果真强悍,有此强军,这天下,合该刘氏所得啊!”

中年文士体形瘦削,身上有股儒气,观其眉色,此时情绪似有些许的焦虑。他叫陶谷,在后晋官居中书舍人,此前也历经职事,不过仕途并不算太过如意。乱军之中,运气不差,活了下来,与一众晋臣安置在一起,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再无当日的狼狈。

“这刘家子,小小年纪,也算威豪雄断,区区八千人,就将契丹数十万大军击败。自古以来,能成此事者,都极具大气魄、大胆略之人,此子端是不凡啊!”陶谷回身在帐中踱了几步,啧啧称奇。

这两日间,关于栾城之战的情况,已然在军民之间传开了,并且在暗中的推动下,快速地扩散开来。这些晋臣,自然也都有所耳闻,文人,总是习惯针对时事,评点一番的。

帐中还有三四个人,也都是后晋朝臣,左右闲得有些蛋疼,遂与陶谷附和着,议论一二。

“只是啊——”陶谷叹了口气,眼神一扫,顿了下,将涌到喉头的某些不逊之言咽了下去,换了个说法:“我等也算朝廷重臣,这都两日了,也不接见一二,就将我们晾在此处……”

闻陶谷之言,有个官员接话说:“我却是听说,冯公、李公他们,颇得二皇子礼遇啊!”

“呵呵……”陶谷努了努嘴,以自嘲掩饰去些许尴尬:“看来,还是我等位卑职低,不受重视,倒也在情理之中。”

语气中,有点泛酸。

话音刚落,外边传来一阵动静,鳞甲的摩擦声很清晰,一名军官走了进来,随意地拱了下手:“哪位是陶谷,陶舍人?”

来者一看便是个武夫,是名下级军官,有点横,不怎么客气,目光带有倾略性。见状,帐内的几个人,都下意识地看向陶谷。

望着军官那一脸凶相,陶谷心里也是一个咯噔,不过心理素质不错,很快调整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下官正是陶谷,不知将军,寻我何事?”

军官眼睛圆睁,在陶谷身上打量了一圈,直接招呼着道:“殿下召见,这便跟我走吧!”

“啊?”陶谷微微一惊,正欲发问,可军官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扭身便去。

陶谷见状,回过神,眼神中闪过一丝喜意,麻利地理了理自己的袍服,正了正幞头,迈着小碎步快速跟的上去,那副郑重的模样,哪有此前口吐怨言的“愤懑”。

路上,小心翼翼地递了块翠玉,陶谷打听清楚了军官的身份,刘承祐的亲兵队长。

一番讨好的吹捧之辞过后,陶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下官位卑职低,不知皇子殿下,如何得知我的?”

队长没怎么当回事,直接答道:“好像是那个叫李崧的前朝宰相举荐的!”

闻言,陶谷彻底放松下来,心中默默给李崧点了赞。事实上,李崧一直是陶谷在仕途上的恩主,此前能在后晋朝廷,他便是为李崧所发掘。

......

“殿下,这是整训调整后,各军都头以上军官的名单!”中军帐内,张彦威与郭荣这两个如今的龙栖军一、二把手,联袂向刘承祐汇报着。

接过名单簿子,刘承祐直接略过军级以上的将领,那些基本都是他直接任命的,没什么看头,重点放在营、都这两级军官上,这个层级的军官建设,尤为重要。

经过郭荣的叙说,刘承祐心中也渐渐有数。栾城一战,中下级军官死伤过多,基本依照军功递补升迁,一番调整下来,原龙栖军官兵,基本都升了职。

另外,还有一些晋军的军官经过简拔留任,这也是安抚军心的举措,毕竟要注意吃相,维持和谐稳定。

刘承祐特别注意到了杨业的名字,马军左营指挥。缴获的那么多匹战马,不扩大骑兵的规模,简直是对不起自己。然而,军中能骑马者不少,能骑战者太少,费心挑拣下来,也只组建了一支两千骑的马军,分左右前后四营。

而杨业,凭借着他这短时间以来累积的战功,再加此次扩军的机遇,终于取得了突破,成为一名中级军官。升级的速度,实在不慢,军中传闻的刘承祐对他的特别关注之外,并没有吸引太多嫉妒的目光。

因为,有人比他升得还要快,比如杨业的上官韩通,比如此时站在刘承祐面前的郭荣,比如已成为龙栖军右厢都指挥使的慕容延钊。这三者,不是履历够丰富,便是出身注定了其起点高,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点,能力足够。

“这个李筠?”看到在李筠名字后边备注了一个待定,刘承祐有点疑惑地看向二人。

这回由张彦威,主动说道:“殿下,关于李筠,末将以为,一个新降之将,委一营指挥即可。不过,郭虞侯认为,当授之以一军之职。”

刘承祐看向郭荣,郭荣神情间表现出了一种锐气,说道:“末将以为,晋兵新并入我军,升拔降却,竟没有一人在军级指挥以上。纵使难以做到绝对的公平,也还需尽量做到使人信服。”

“李筠此人,历职唐晋,在禁军中履历十分丰富,且擅长骑射,骁勇善战。殿下不妨以之为典型,善加恩待,而表推诚以待之心。何况,殿下差遣其招抚晋卒,晋卒之投效,他也是立有功劳的!”

听完郭荣的解释,刘承祐略略琢磨了下,摆摆手:“李筠既善骑射,便以之为马军都虞侯,与韩通搭档去!”

闻言,郭荣也稍微想了想,随即拱手称赞:“殿下英明。”

见刘承祐又接受了郭荣的意见,而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张彦威在旁有些尴尬,脸色变了变,慢慢地垂下眼睑。余光在刘承祐与郭荣之间来回扫了下,心中默默一叹,这军中,当真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提笔,在名单上签了批示,顺便揭开帅案上的印盒,取出他的都统大印,盖上,拿起吹了口气,命身边的一名官员交给张彦威,吩咐着:“就照此名单,孤没有意见。”

略作沉吟,眼神闪了闪,刘承祐补充道:“以上军官,孤要亲自见见他们!”

此言,让郭荣一讷,凝着眉头略作思忖,似有所得,恭敬地行了个礼:“是。末将这便去安排。”

“还有一事,需禀报殿下!”退下前,郭荣又道。

“何事?”

“方才,李崇矩李指挥使方才寻末将领罪......”郭荣说。

刘承祐恍然,似有意外,又仿佛在意料之中一般,李崇矩此人,看起来没有忘记那夜自己的随口一提。

摸了摸已经被清理得十分光滑的下巴,刘承祐有点好奇地问:“你是如何处置的?”

“末将综合功过,杖二十。待殿下确认,便可执行!”郭荣平静地向刘承祐请示着。

李崇矩毕竟是刘承祐的侍卫军官,郭荣看起来,还是挺有分寸的。

“准!”刘承祐直接表态。

待郭荣退下之后,刘承祐再度低头研究起地图来,盯着真定,发了一会儿呆,方才问身边的那名文吏:“魏先生,你说真定的辽军,接下来会作何抉择,如何行动?”

魏先生,指的是魏仁浦。向训被刘承祐派去统兵了,身边需要一个参谋的人才,前番接见冯道与李崧的时候,刘承祐问了问。冯道推荐了魏仁浦,李崧推荐了陶谷。

魏仁浦,在聚拢民壮投效之时,便给刘承祐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在交流之中,也感受到了此人的不凡,不管刘承祐说什么、问什么,他总能应答如流,并且提出自己的见解。心有好感,刘承祐直接将他收为幕佐,授参军之职。

魏仁浦在旁整理着一些文书,闻问,停下手中动作,顺势便作答:“若辽军足够冷静,会从速退出我中国!”

“为何?”

原以为魏仁浦就中原、河北的形势与两军的状况,进行一番深入其里的剖析,结果只见魏仁浦很简单地答了句:“辽主崩于栾城,哪有国内无主,而专注于国战者。”

刘承祐了然,点了下头,语气中带着玩味:“此前,我还有些顾虑,真定的辽军会不顾一切南攻而来。现在,我却是希望,其能南来!”

“殿下,契丹在各州,仍有不少的军队,如欲尽力地削弱其实力,可着眼于这部分敌军!”魏仁浦主动提议道。

“孤,正有此意!”刘承祐答道。

谈话间,帐前来人禀报:“陶谷带来了!”

“请!”

对陶谷,刘承祐终于唤起了脑中的那点模糊记忆,此君,不正是在赵匡胤篡周之时,主动写好禅位诏书进献,给赵大“陈桥兵变”那场戏画蛇添足的那个人吗。

召来陶谷,在刘承祐面前,此人表现地很谨慎,除了表现地太过恭顺之外,并没有特别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

又魏仁浦作陪,与之随便聊了聊,刘承祐给了陶谷一个任务:“孤听李公说,陶舍人博通经史,善作文章,文采斐然。”

“李公谬赞了!”被夸,陶谷故作谦虚,嘴角微微上扬,分明带着点得意。

“自晋立国以来,我中国一直深受契丹压制。孤受天子诏命,都统河北众军以抗辽。栾城一战,将士奋勇,乃数十年间难得的大胜,大涨士气,当善加宣扬。孤欲请陶舍人作一篇檄文,传视河北,召诸州军民,逐杀胡虏!”

刘承祐提出要求,没想过陶谷会拒绝,却也没想到,他请得笔纸,只稍微酝酿了一番,便当着刘承祐的面,下笔挥洒文字,几乎一蹴而就。

陶谷,还是有一支好笔杆子的。

第100章 北上真定

陶谷所作文章,显然是很不错,一手漂亮的隶书,拿着通读一遍,行文大气,慷慨磅礴。虽然,以刘承祐的素养,并不能在文学性上对其发表什么有深度的见解,但并不妨碍他表示赞许。

夸了陶谷两句,刘承祐便决定,暂且留此人在身边,当个随军主簿,当他的笔杆子。职位可谓低微了,但陶谷看起来却是欣然应命,甘之如饴的。这个人,私德或许有亏,但确是个十分聪明的人,政治嗅觉很敏感,善于钻营。

并且,至少短时间内,刘承祐还难以察觉陶谷个人品性上有什么不堪。不过,对其文才,还是很满意的。此前,文书往来之事,多交由郭荣、向训,这这方面,二人与陶谷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甚至于,魏仁浦也比不过。

......

“不知殿下唤老朽来,所谓何事?”军帐中,冯道微躬着老腰,小心地瞟了眼刘承祐,谨慎地问道。

这老翁,历经宦海,洞察世事,年纪一大把了,面对孙子辈的刘承祐,却仍旧低调有礼,没有一点倚老卖老的意思。

注意着冯道这谨小慎微的模样,刘承祐又不由回想起初见此公时的情景,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不过,别看这白发老翁人畜无害的模样,甚至显得有些卑躬屈膝,但观其眉色,又哪里有半点戚戚之态。

“冯相公——”

刘承祐刚起个头,便见冯道谦虚地笑道:“殿下,老朽如今只是一介白身,无才老儿,当不得‘相公’之名......”

类似的话,冯道已经表过不止一次态了。望了冯道一眼,刘承祐嘴角扯了扯,直接道:“国家草创,正需冯公这样的良臣,稳定局面人心。就算到官家那儿,也必有一席相位!”

见老头张嘴,明显还想再说点什么谦辞,刘承祐摆了摆手,无意再与之扯这些没营养的话题,递给他一封书信,露出了认真的表情:“这个张砺,怎么回事,可信否?”

信,来自真定,来自于张砺。上边通报了耶律阮打算率入侵辽军全面退还契丹的战略动向,建议刘承祐早作准备,余者,表达了满满的还国切切之意。

对此来信,刘承祐心里是有些保留的,来得实在太莫名了,这个张砺,给他一种蹊跷的感觉。他甚至在怀疑,这是不是契丹人耍的诡计,想要迷惑他。

面对刘承祐的疑问,冯道放下信,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捋起了胡须,方才一种中肯的语气说道:“张梦臣此人,老朽有所了解,为人刚直,抱义怜才,此书,可信,却不可全信。”

冯道这话,模棱两可的,刘承祐脑子里提炼了点有用的信心,语气中带着怀疑:“孤听魏仁浦说,这张砺天福元年便已入契丹,为耶律德光效力有十载,怎么会突然地遣人送款传信,表示投诚之意。”

“魏仁浦只知其然,张梦臣性情中人,效力与契丹只因辽主厚待,以报其恩罢了!”冯道说道:“其本是唐臣,无奈而身入契丹,又岂有一心为北狄尽力的道理。很少有人知道,张梦臣在契丹,曾心念故国,有逃还南国之举,只是为辽主所察,派骑兵索之。”

刘承祐听着冯道的话,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仔细想了想,回过味来,这仿佛在说他自己一般。他们这些晋臣,可同样降服契丹,为彼朝公卿,虽然时间不长,但是,终究是当了一段时间辽臣......

眼神在冯道身上转悠了两圈,刘承祐目光中已带上了些许玩味。

只见冯道继续说道:“张梦臣以汉臣身份为辽主信重,深受人嫉恨,再加上其刚直性格,得罪了许多契丹贵族。辽主既亡,若久待于契丹,必无善终。此次殿下于栾城,一战而大败契丹,有此声威,其有还国归附之心,并不算太出人意料。”

慢慢消化完冯道所说,刘承祐心中了然,这老翁,看似在替张砺洗,实际上还是在替自己洗......

手撑起了下巴,刘承祐问道:“冯公,果然见多识广,对张砺与契丹人的情况,都是如此了解啊!”

冯道拱了拱手:“老朽不过年纪大的,经历的事情多了,认识的人不少,仅此而已。”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张梦臣毕竟在契丹,身处虎狼之营。突发此信,也许当真是契丹人的诡计,那永康王也算小有才具,殿下也不得不防。”

冯道这一转变话风,刘承祐是真服了这老狐狸了,当真是稳若老狗。正话反话都让他说了,如何决定,就让刘承祐自己去判断......

不过,与冯道一席话,刘承祐倒也有些收获,至少心里做下了决定,对此信,置之不闻。以此时局势的发展,不管辽军撤或不撤,刘承祐都可稳坐钓鱼台,驻兵栾城,整兵经武,继续消化栾城一战的胜利果实便可,实在没必要有太多的骚想法。

心中有了决定,面上却根本不露一点声色,轻舒一口气。看着始终微垂着眼睑的冯道,心中不免感慨。与之交流,总归能有些收获,就是,这老儿说话实在喜欢绕。

留冯道,一并吃了顿饭,方才将之礼送还帐。老人家嘛,不好吃得太油腻,饭菜比较清淡简朴,不过,这老翁看起来如食珍馐。

......

不足两日,北边传来了真定的消息,辽军当真撤了,将真定洗劫一空,一路掠夺而还。与张砺所书大类,也不出此前刘承祐与魏仁浦所议。

闻其讯,刘承祐使骑兵继续尾随监视,自领主力仍屯于栾城,等确认辽军走远后,方才率众北上。稳妥起来的时候,刘承祐也是谨慎得过分。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刘承祐针对契丹人的撤退计划,大搞其事。以河北“抗辽总指挥”的身份,派出了数十路使者,分赴各州,传示檄文,大肆鼓动州县军民,杀胡虏,复国仇。

而随着栾城一战的消息逐渐扩散开来,刘承祐名声大噪的同时,河北的“抗辽”事业也彻底红火起来。栾城一战,当真打出了国人的心气,一泄十数年来河北军民被契丹人入侵掠夺欺压之愤。

契丹十几万精锐大军都被一战而败,剩下的,又有什么值得畏惧的。随着此类的思想传开,深陷河北的契丹军队的撤退之路,注定不会平坦。

不提其他遥远的地方,就镇州附近州县,如冀、赵者,义军蜂起。

第101章 刘知远在洛阳

西京,洛阳。

巍峨雄城,耸立于洛水之上。历经战火洗礼,饱经风霜侵袭,哪怕在不断地走下坡路,千年古都的历史底蕴,仍旧摆在那儿。

已是四月末,孟夏的尾巴,骄阳笼罩下,天气炎热得有些令人烦躁,习惯了气候的国人都有所不耐,而况于那些域外的胡人。

偌大的城池外,设有十余座大营,旗号纷杂,不过其中有几座,比较突出,黑袍黑甲黑旗帜,这是来自河东新朝侍卫禁军。

关右穷苦,但那边的局势仍旧混乱紧张,不只是“反辽运动”,后蜀的军队正趁着中原动乱,积极进取,不断地侵扰扩张。看起来,蜀帝孟昶的野望貌似还不小,拿下的秦、凤四州还不算,没消化完战果,便有发兵东向,入寇京兆,夺取长安之意。

兜了一个不算大的圈子,在都畿西面,构造了一条勉强靠谱的防线,刘知远率军从容东入伊洛。

近来,皇帝刘知远的心情却格外的不错,进取中原的战略进行得太过顺利了,长驱直入,一路所向披靡,现实中所面对的阻力,远远小于预期。这一路来,基本就在招降纳叛之中度过,各方面都取得了不小的突破。

怀州那边,经过一个多月的围困,河内城终于为史宏肇所攻破,伪命河阳节度使崔廷勋最终当了契丹的忠臣,当然,也可能欲降而不得,据说他是在城破之时为乱兵所杀。

史宏肇这边,花费的代价也不算大,大概也是算好了刘知远东来的日期,率众与之会师于洛阳。

而闻刘知远御驾之来,河洛之地的义军也呼聚而来,投诚献忠,然而,这些人想要混口饭吃的想法则要更真实些。经过契丹人的掠夺,别说普通的百姓了,连那些军队盗贼都是饿着肚子的。

刘知远也尽数接纳,并从中挑选勇士,以补充禁军,尤其是那些原本在石晋禁军中有过从军经历的,拿来便能用。自东入河洛之后,刘知远手中的兵力,迅速膨胀壮大,不过良莠之分,也越发明显了。

当然,最让刘知远欣喜乃至惊喜者,莫过于栾城之战的消息传来!

仔细阅读自镇州发来的战报,听完来使的描述,刘知远都不免惊出一身冷汗。喜悦过后,刘知远也不由为他家二郎的胆略、运气感到不可思议,对战果之辉煌,不能自已。

相较于刘承祐这支偏师在河北的锐意进取,豪气干云,刘知远这边,空拥大军,取得的战果就有些不足看了。

闻得辽帝驾崩,辽军败北,刘知远这心理压力直线下降,心气也提了上来,再不似此前那般保守。在洛阳宫城,御文明殿,接见西京官员,并且开始商量着,更改国号的事宜。“晋国”这块破烂招牌,到眼下,已然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该抛弃了。

同时,侍卫亲军中的诸多将领,以史宏肇为首,几番请命,急于东进,拿下开封。他们也是被栾城之战的结果,给刺激到了。

对刘承祐,刘知远大喜之下,再度发下制令,以之为成德节度使、河北诸军制置使、守司空,总领河北诸道州事。名头很是响亮,但实际作用,不大。不过,倒确确实实地给了他插手河北诸州军政的机会。对其后,刘承祐上表的扩军、犒赏,以及一些官员的任命,刘知远也都一律应允了。

这个时候,有人提出,二皇子权力过重,并隐晦地向刘知远建议,当有所防遏。刘知远闻之大怒,疑其离间父子亲情,下令将进言者杀了。

然后,不及两日,刘知远以皇长子刘承训为安国军节度使、河北诸州招抚使、守司徒,领军自太原发,前往镇州支援刘承祐,并押送缴获财货南归。

入洛以来,深感都畿破败的刘知远已然感受到了巨大的财政压力,缴获的那大量财货,于新朝来说,确是能回一大口血,十分地重要。若没有,便不作想法,既有,却由不得刘知远不惦记。

要知道,河东那边,为了支持进取中原,财政已经快崩溃了,为了募集饷钱、粮食、军械、被服,三司使王章头发都抓掉了不少,许多严厉的剥削手段,已至民心不稳。

......

宫城之中,刘知远又接见了一名前来觐见的节度使,河阳节度武行德,这可是他亲自委任的。对这些在早期局势还不明朗之时,便敢为天下先,表示臣服的节帅,刘知远还是十分恩遇的,亲自留其与自己用膳,以示荣宠。

而武行德应该也是个很识趣的人,亲自领军从孟津渡河而来,表示要翼送天子至东京。同时,他将他在河阳征集的粮食物资都运送而来敬献,虽然量并不多,但足表其心意。

对这样的聪明人,刘知远很满意,赐予他袭衣、绢缯、良器,多加勉励。而武行德,也是并州人,待之愈亲厚。在这个时代,当真遍地都是河东将。

“军纪还需整饬!”亲自在洛阳周边的军营中巡视了一圈,刘知远黑丑的脸上明显透着不满。军队数量虽然上去了,但军纪的监管明显有些放松了。

“我们还未进东京,天下道州还多有不臣服者,还不知有多少仗要打。什么都能放松,唯有军队不能!”刘知远的声音中已然带着怒意,训斥道。

在场将校,都唯唯应诺。史宏肇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作为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新朝禁军的一把手,底下出来问题,他自然是有责任的。

他脾气不好,在刘知远面前丢了面子,心里自然窝着火,绷着一张脸向刘知远保证道:“请陛下放心,末将一定严肃整治!”

史宏肇这个人,虽然性格乖张,桀骜不驯,但治兵,还是有一套的,尤其在军纪这一块儿,更以严刑厉法而约束麾下将士。率军南下,他的武节军,也完全做到了于民秋毫无犯。

当初河东诸军,也只有史宏肇统管的武节军,能够在军纪上,与整饬过后的龙栖军相比。但以其手段过于狠厉,大多将士,对史宏肇,是畏其威,而恨其人。

而观其神色,为了给刘知远一个交代,恐怕是又要下狠手了。

第102章 政争这种事是很正常的

回到文明殿中,刘知远便见中书侍郎苏禹珪迎了上来,那张看起来十分温厚的面庞上,敛不住笑意,似乎有什么喜事一般。

“陛下,东京那边传来消息,那胡酋萧翰率河南胡将蕃骑,辇其宝货鞍辔而北,归国去了!”

闻言,刘知远略表讶异,只见苏禹珪脸上笑开了话,开口便舔道:“定然是那胡酋得知陛下兵至西京,慑于陛下军威,心怀畏惧,栾城之战的消息轰传天下,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其自知不能挡,故慌忙北遁。”

苏禹珪显然脑补了不少细节,刘知远则没有多少意外,他的关注点显然不在留那萧翰身上,只略作琢磨,问道:“胡虏既去,东京现今何人主事?那李从益?”

刘知远的语气中,透着赤裸裸的忌惮之意。

李从益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幼子,受封许王、郇国公,软弱少年一个,年纪比刘承祐还要小一岁。原本一直在洛阳守陵,与养母安稳地过着小日子,耶律德光北撤后,被萧翰派蕃骑拘至东京,以其知南朝军国事。

不久前,应耶律德光之命,立其为帝,复立唐国,意图效后晋之事,以汉治汉,稳定人心的同时,对抗刘知远,加剧中原的内耗。

可惜没几日,辽帝驾崩与栾城大败的消息相继传来,剧变发生,中原、河北的蕃将胡臣人如丧考妣,惶恐难安,贼势日颓。由于耶律德光之死与栾城之战的时间相隔太近,传扬开来的时候,已渐渐演变成刘承祐率军突袭辽营,大败之,阵斩辽帝。

在这等形势下,萧翰也彻底坐不住了,尤其在刘知远兵进洛阳,磨刀霍霍以望开封之后。正自忙乱无措间,收到了耶律阮全面撤退的命令。

萧翰与耶律阮二人,算是政敌,但见到来使之后,头一次觉得此人亲切了许多,也顾不得那命令的口吻,领着人便北撤。对中原,却是再不敢有所留恋。

从刘知远语气中听出了忌惮,苏禹珪当即一脸轻松道:“陛下,戎狄既仓皇北去,那么您御临东京,再无一点阻碍。至于许王,不过一孺子,孤儿寡母,本就是契丹人册立的一个傀儡,不足为道,只要陛下东幸,其必举城以献!”

听完苏禹珪的话,刘知远脸色好看了许多,咧了下嘴小作思量,笑着出了口气。苏禹珪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一个李从益,算不得什么,何况,他还是后唐的宗室,这中间可都隔着一朝,若是契丹人选立个后晋宗室,那倒是不得不注意。

大概是见苏禹珪在刘知远面前讨了好,一旁没有作话的苏逢吉表情一阴,眼珠子一转,凑上前,轻声道:“陛下,据臣所闻,李从益登基于崇元殿,群臣毕见,文武伏首。胡虏北归,其亲率文武于北郊饯行。又有燕将刘祚为侍卫指挥使,统兵巡检东京,修甲兵,缮城池!”

苏逢吉说这话时,注意着刘知远的表情,见其神色转阴,嘴角也不由挂点淡淡然的笑容,继续道:“臣还听闻,契丹人大肆宣扬许王为帝,继承唐祚,东京一时士民皆安。萧翰大队北去之时,中原义军,亦不复为乱,未有阻扰,任其离去......”

话说一半,刘知远那张泛黑的面庞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名为“煞气”的东西,冷冷地一摆袖,短促有力地下令道:“下制,让史弘肇,发兵东京!但有不识天数,对抗王命者,杀!”

“是!”苏逢吉低眉顺眼地积极应道。

苏禹珪在旁听完二人的对话,有点悚然地看着嘴角一直噙着笑意的苏逢吉。但见神色不对的刘知远,身形又矮了些,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问道:“陛下,关于太原后妃、宫人、官员南迁之事,还需您圣裁。”

提及此,刘知远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几乎不加思索,挥手便命令道:“是时候了,让太原那边准备好迁移事宜,让武德使李晖负责保护皇后与一并宫人大臣南来!”

刚处理完两件事,有内侍进殿,兴冲冲地在刘知远耳边低语了一句。眼瞧着刘知远两眼一亮,恢复了笑容:“吾弟来也。”

慕容彦超,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兄弟,此前坐法罪死,为刘知远进言所救,流放房州,此番中原大乱,闻刘知远登基南来,自觉翻身之日到来,屁颠屁颠地前来投效。

“逢吉啊,你方才在陛下面前进言,是欲害许王死啊!”二苏退下后,则小声交流着,苏禹珪眉色间带着点忧虑。

“相公,话勿要说得这般难听嘛!”苏逢吉瞥了苏禹珪一眼,却是慢条斯理地说:“中原已有陛下为君,岂能再有一子,僭居帝位。”

闻言,苏禹珪露出了一点老好人的感慨:“他不过是契丹人立的傀儡,对陛下哪里有什么威胁?”

“李从益毕竟是前唐皇子,身份敏感,当此敏感的局势,坐在不该他坐的位置上,只能怪他运气不好了!”苏逢吉却露出一抹笑容:“你我身为臣子,自当进言,替陛下消除一切祸患!”

眉头凝起,苏禹珪:“许王终究无罪,若杀之,只恐国人怜之,惹人非议啊!”

闻其言,苏逢吉表情立刻冷了下来,语气森然道:“若果有人怜之,那就更加不得不除!”

说着,以一种幽冷的目光看向苏禹珪:“相公,你可是陛下的臣子,怎么如此为那李从益开脱?您可要小心呐,以免让陛下,误会了用心......”

听苏逢吉这么一说,苏禹珪不禁哆嗦了一下,扫着苏逢吉那张挂着森然笑容的脸,心中暗骂,此人可阴狠着,自己在他面前多这嘴干什么。连忙打了个哈哈,很是自然地岔开话题。

落在后边,望着苏禹珪迈着老腿往办公地点而去时,苏逢吉不屑地笑了笑。这段时间,没有没有杨邠、王章在头上压着,二苏成了刘知远身边嘴倚仗的大臣,而随着形势逐渐明朗,原本一向很低调的苏禹珪,存在感竟然强了起来,隐隐有与苏逢吉争宠的意思。

第103章 缺少一个系统的李从益

东京城,契丹人撤去,就如压在帝都臣民背上的一座大山被挪开了一般,不过,并没有多少人感到欣喜。城,还是那座城,只是没了往日的繁华与喧嚣。

兵过如梳,匪过如篦,而况于胡人。契丹人给开封留下的,是深入脊髓的创伤,三五年内恐怕是难以完全恢复过来的。

万岁殿内,一名身被龙袍,面相稚嫩的少年坐在上边,面对着御案前的几名臣子,虽然他竭力地克制着,紧绷着脸想要表现出一丝威严,但眉宇间更多的,还是那完全掩饰不住的不经世事的青涩。

这少年,自然就是被萧翰立为天子的李从益了,长相有点普通,只有那双眼睛有点灵动,带着点希冀的灵动。

只有几岁的时候,李从益便经历了皇室之间的权力斗争、兄弟相争骨肉残杀,其后更是亡国。若不是年纪小,再加石敬瑭是他的姐夫,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在后晋一朝的这十余年中,李从益基本都被安置在洛阳,替其父守陵,过着贵族生活,与世无争。

最初,萧翰命人请李从益,欲以国事委之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便是拒绝,并且出奔躲起来。但是,是祸夺不过,在刀剑的威胁下,被契丹人押至东京,放到了皇帝宝座上。

当了皇帝,萧翰还帮他建立了一个“朝廷”,中枢各个要职都给他补全了,甚至军队。原本,李从益还是很老实地当着傀儡,不吵不闹,乖巧之极,毕竟胡人凶神恶煞的,从来不与他讲道理。

但是,情况发生变化了,契丹人竟然撤了,将国家与权力全部还给他。这样的情况下,李从益心态也跟着变化了,毕竟是帝位,当一天都是皇帝,哪怕只是自得其乐。

殿中的气氛压抑得很明显,望着面前的几名大臣,李从益努力地稳住有些发颤的声音,希冀地望着他的臣子们,说了句暖场的话:“诸位爱卿,如今山河破碎,社稷凭危,只能靠诸位扶持了。”

在御案前的几名臣子,老的老,丑的丑,不过闻李从益之言,都一时缄默,安静的场面,让少年有点尴尬,只觉面颊生热,坐立难安。

两个宰相,年纪都不小,各自坐在一张椅子上。静了好一会儿,还是由左相王松开口,打破了沉默:“殿下——”

一开口,气氛便向着一种诡异的方向偏去。从称呼便可知,这些人,都没将李从益当成皇帝,甚至,“殿下”的称呼都是给他面子。

“大胆,竟敢如此称呼陛下!”边上侍候着一个太监,突然呵斥道。

李从益的表情,也有点不好看,契丹人刚走,这些人就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不过,却不敢大声说话,见身边的内宦为他说话,莫名地有种安心,在这殿上找到了依靠的感觉。

对李从益,尚能维持着表面的尊重,但这宦官......只见王松咳嗽了一声,冷冷地斥责道:“哪里来的阉宦,这大殿之上,哪有你说话的份!”

阉宦之祸,自古有之,中唐以后,阉人乱政,为大唐的衰落与灭亡也算尽了一份力。对阉人,王松等人都没什么好脸色。一顿不留情面的呵斥,直接让那太监闭了嘴,这个时期的阉人,可当真没什么直面大臣的底气。

“殿下。”王松这才将注意力放到紧张起来的李从益身上,稍稍斟酌了下语言,方才说道:“契丹既去,臣等自当尽力维持。”

“如今太原刘知远,已兵入洛阳,我们当如何应对?”也顾不得王松称呼上的小视,李从益期待地问道。

注意着这少年的神情,王松与右相赵远等人互视了几眼。都看出来了,这傀儡天子,心存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右相赵远,是个极富涵养的人,以一种和善的态度对李从益道:“殿下,而今局势明朗,天下当归刘氏。我等,还当安定人心,维持东京稳定,以候天子驾临。”

态度虽然好,但说的话却让李从益心里凉透了,这是赤裸裸告诉他,别想多了,投降吧。

露出了点自闭的表情,默然几许,李从益还是忍不住问道:“当真难挡?”

见这少年不识趣的模样,底下一名大臣却是站上了前,比起两个宰相,态度要凶横得多,凌厉的目光压迫向李从益:“天子拥兵十万以入中原,契丹人都狼狈而逃,以如今东京的情况又如何挡?辽主逆天而行,称帝于中原,故狼狈北返,身死兵败。殿下自觉有何德才,还敢有所奢求?”

说话的大臣名叫王景崇,此时官居宣徽使,神情冷得让人颇感不适。说的话,也是一点都不留情面,让李从益羞怒异常的同时,诺诺不得言语。

最终,李从益“集思广益”的目的没能达到,反倒被蔑视了个体无完肤,一干臣子,已然全数做好了迎奉刘知远的准备,让他颇受挫败。

“陛下!”群臣散去后,李从益呆呆的,不争气地留下了眼泪,还是耳边响起此前那名宦官的声音,方才回过神来。

“大臣们都想投降了。”李从益挫败地说道。

“大臣们投降,他们还能在刘知远那边做高官厚禄,但陛下,只恐性命不保啊!”

这太监,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说词,将李从益吓得够呛,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慌忙请教。

其人显然是有准备的,颇有些自得地道明想法:“眼下,只能请求外兵了。陛下可发诏,给归德军节度使(宋州)高行周,武宁军节度使(徐州)符彦卿加官进爵,直接封王,赏赐食邑,命他们率兵前来勤王,抵御刘知远。此二人都是大唐旧臣,英勇善战,威名显赫,有他们在,可保无虞!”

高行周与符彦卿的名头,在这个时代还是十分响亮的,李从益也是来了精神,赶忙擦干眼泪,眼神侯又生出了点希望,抚掌高声道:“就这么办!”

“从益不可!”这个时候,一道柔和却透着坚定的声音响起。

抬眼看,只见一名素装中年美妇走了进来,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年纪虽然不小,但保养得十分到位,仍旧是个看一眼便让人忘不了的美人,可以想见,其年轻时候的绝世容颜。最重要的是,其散发出的那种温婉贤淑,让人感到十分舒服的妻母的气质......

见到来人,李从益赶忙迎了上去,口呼母亲。

美妇人看了看还红着眼的李从益,双眸中闪过一丝怜惜,随即深吸一口气,胸脯起伏,瞪向那名太监:“你这贱奴,是欲害我母子性命?来人,将他拉出去,杖毙!”

立刻有随她而来的内饰,架着其人,便往殿外而去。李从益有些愣住了,听得那饶命求救的呼声,这才反应过来,急忙问道:“这是何故?”

李从益实在不解,一向温柔贤惠,宽和大方的母亲,怎会突然变得如此“心狠”。

面对少年,美妇人叹了口气,美眸中噙着点泪意,对他说道:“从益,在镇州,几十万契丹军队,都被新朝二皇子打败了,你如今凭什么去抵挡刘氏?大臣们都欲降了,你若固执,只怕他们敢执我母子首级以献,求得晋身之资。你欲招高、符二人,他们又岂会乖乖地听你的调遣得罪刘氏,你一孺子,又凭什么让他们为你效力?”

“此阉宦之计,实取死之道!身处乱世,以我们母子的身份,能保全性命,已是奢求,岂可抱有不切实际的野望,自招祸端?”

听完美妇的话,李从益脸色有些发白,听着已经被拉离视线的宦官的呼叫,嗫喏道:“那,儿子当怎么办?”

美妇人深吸一口气,面容间满是严肃:“自削帝号,退出皇宫,立刻派人前往洛阳,送款于刘氏,向其言明前后缘由,道明我母子为契丹人所迫。尔后,于东京城,焚香沐浴,以候御驾。至于能否保住性命......”

说道最后,声音越小,美妇人表情间也流露出一抹哀伤。李从益,显然还是很听养母的话,照做。

事实上,此时的李从益,若是觉醒,成为主角的话,那便是地狱开局的设定,也许脑中出现个系统,才能有翻身的可能性。

然而,他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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