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生 - xp1024.com
《横生》


第一百六十一章 雷霆不到,雨露无至

听到严卜的呵斥,姬凌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此时的他宛如七八岁的顽童,见成功戏弄到对方,不禁咧嘴笑了笑。阵仙脸色则不太好看,跟身上沾灰的袍子一样灰扑扑的,最可气的是始终只有他自言自语,那个青衣贼根本不会说话,跟个哑巴似的,所以他的激将法等于鸡同鸭讲。

见到无耻青年朝他挤眉弄眼的扮鬼脸,严卜气得两撇胡子直抖,他贵为南盟第二高手,境界修为只能屈居第二,自尊自负却能排上第一,当下便操纵数百摘星阁围剿过去,这些尊贵阁楼奔波途中破损了不少,大部分都“没头没脑”的,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剩下的半截依然比寻常地府高上许多,一动起来好像几百个巨人在地上奔跑。

白色杀阵外的近百摘星阁全数被叶成空等人花大力气死死焊住,四千余地秘修士分作两拨,轮番上阵困住蠢蠢欲动的外围阁楼,好让另一半人得到调息恢复的机会,毕竟不是谁都有九寸和尚那样浩瀚如海的气机,抗了半个时辰的天劫气都不喘一下,九寸有苦自知,他只不过承受天劫的余威,光这点余劲就逼得他动弹不得,要是肩膀松懈半分雷劫就会趁虚而入,好在有叶城主打游击,帮忙挡下那些泄露的电弧。

叶成空额头满是汗水,来到九寸身旁,轻声问道:“能撑多久?”

九寸魁梧身躯不动如山,苦涩道:“两个时辰左右,城内还有两百万的活人,咱们要是撤退等于置他们于死地,师兄说去救人,但这么多人他哪救得过来,可以说,这些人的命全攥在我们手里。”

叶成空神色凝重,抹了把汗水,沉思道:“段淳好像已经到了城外,正在横跨雷区,咱们只要撑到他来就万事大吉。”

九寸皱眉答道:“他来得倒是比我预料得快,估计丢下天枢城的烂摊子就直接来的,亏他难得有这份闲心,可惜天威难测,他一时半会过不来的,但没有那小子带着天劫出现,咱们也挺不了这么久,成也天劫败也天劫,天意如此。”

遥遥扫了眼城外,叶成空苦笑道:“我还以为你要说几句佛言,怎么赖给老天爷了?”

花和尚无心与他苦中作乐,没有答话。

叶成空长长叹了口气,“假若半年前严卜老贼入城的时候,我多多留心提防下,兴许落不到这步田地,他说的不错,我不配城主之名!”

九寸只轻轻回了句,“事已至此,叶城主想自责还请等到祸乱平息之后,现在犯不着。”

“说的在理,我不知道姬小子究竟得了什么机缘,严卜没对他下杀手估计也是贪图他身上的造化,或者姬小子把他的机缘给抢了,按照现在的形势,他断然不是严卜的对手,跟天劫相伴相随的雨露全被阵法阻挡,他得不到那股天劫之力,蹿升的境界迟早会掉下去,到时候如同束手就擒。对了,要是我去将头顶的阵图破坏,既能让段淳进城,又能让姬小子得到天劫造化,岂不是一举两得?”,叶成空琢磨出一番八九不离十的揣测,说到一半忽然眼睛一亮,兴致勃勃询问道。

和尚摇摇头,斟酌道:“你不懂阵法,未必能解开严卜精心研制的阵图,更何况严卜不会露出破绽,你拆的不一定有他补的快,而且天劫迟迟找不到应劫之人,早惹得天公震怒,此刻的雷劫没几个人能扛得住,你兴许过得去,但肯定回不来,且不一定能成,这个险不必去冒,现在就等姬凌生拖到段淳进城即可。”

叶成空仰天长叹,“倘若他撑不住,就只能等着段淳来收拾了,顺便收尸。”

施救人群中包括九百摘星阁楼主,宋红雀也在队列之中,她倒不是敬仰叶成空的为人特地留下来搭把手,而是有她自己的考虑,此时叶城四周让雷池圈住,根本没地方可逃,出了城也不过是换个地方等死,不如留守下来,能活大家一起活,事后论功行赏还能捞份功劳苦劳;要死大家一起死,谁也怨不了谁,无论如何,起码能有个好名声。

所以说,城外那些怕死鬼真是太蠢了。

温玉案洞悉到她的小心思,相处数十年早已知根知底,此时他跟帝夋等人站在白圈外,他深知要是摸到那道白色阵法,自己绝无活命的可能,不过心底的畏惧早抛之脑后,大概是做好了跟她同生共死的准备。

帝夋站在阵图边缘,敢站在这个位置,不敢说本领高不高强,至少是不怕死的人。他眯眼盯着姬凌生被摘星阁逼得东逃西窜,暗中做了不少打算,他听三弟说过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而且一年前和无面高人的论道,他窥探到许多修行真义,譬如关乎天玄境的雷劫学问,这算是高阶修士心照不宣的秘密,天劫与其说是天道对逆天之人的镇压,倒不如说是馈赠,只要能挺过雷霆紧接着便是雨露,雷霆淬体,雨露炼魂,可以说,天劫是让凡人脱离凡胎肉体的机遇。

眼下姬凌生得不到雷霆,自然也得不到雨露,伴随天劫的恩泽与他无关。

赫连姐弟侍立他身后,细剑壮汉神色平淡,等候王上的任命差遣,哪怕让他去送死,也不会皱下眉头。捧花姑娘心思细腻许多,大概猜到了大王的想法,神色有点着急,说到底,她对大王的三个结拜兄弟尽管亲切,却仅限于爱屋及乌的范围,要是大王为他们以身犯险,她不答应,若牺牲他们能让大王活命,她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黑风则躲得老远,藏在一根坚挺不倒的横梁下。

李忌陪着容颜枯槁的老和尚蹲在碎石上,他说的救人,显然非人力所能及,城内建筑倒塌大半,那些鬼斧神工的奇观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朝露时分的宿雾,跟叶城修士的胆量气魄是一类东西,遇到烈阳灼烧就悉数消弭。同时也伤亡惨重,其余六城始终争端不断,天天都在死人,唯独叶城似乎安稳太久,这一次要把欠下的命全部补上,杀阵蔓延半座城池,索取百余万人命,还有两百万危在旦夕。

老和尚的慈悲救不了人。

七星柱和雷区的缝隙中,叶红哭得肝肠寸断没了力气,齐鸿钧带来叶成蹊的噩耗后就呆呆傻傻坐在地上,程潇潇经受不住打击晕死过去,城外修士同样一片哀泣哭嚎,因袍泽亲友惨死城内的,因死到临头心志崩溃的,或因前途迷茫无处安身的,总之和境外凡人临死前的反应,大同小异。

更远的雷海外,臧星桀心急如焚的围着雷区踱步,不时望向横穿雷池的天枢城城主,段淳扛着天劫走过了雷区的三分之一,速度始终一成不变,跟龟行差不太多,而周围聚集了五六个修士,无一例外全是天玄境界,但无人敢跟段淳看齐,去硬闯雷区,只能乖乖等着。

叶城中央,姬凌生因摘星阁的横追截堵,落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既无法攻到严卜面前,也无法从中脱身,虽然血灵气能瞬间痊愈伤势,但也不是无穷无尽的,此时挨了半天的打,已然有了衰退的迹象,并且他率性而为,根本不在乎灵力损耗,如此下去,大概捱不到雷池外的天玄高手进城。

严卜脸上波澜不惊,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却也暗暗心惊,自忖这青衣小贼确实是抗揍,一座摘星阁高百丈,相当于寻常阁楼的近百层高度,撞一下力若万钧,地境修士都顶不住,这小子挨了十几下,竟然还生龙活虎的,实在不可思议。

被当成沙包丢来丢去的姬凌生勃然大怒,刚要还以颜色,半座摘星阁直冲过来,不偏不倚撞飞他到数百丈开外,假如他意识清醒,应该能认出这栋阁楼,可能缘分使然,上面写着红雀二字。

吃了满嘴的土,姬凌生重新跳出地面。

他浑浊气息再度凝聚,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再次施展缚螭术,穹顶雷云滚滚,老天爷气得不轻,可能在恼怒这小贼不但不接天劫,反倒从它那窃取神威。

螭龙俯首来到人间,这次没直奔敌人,而是出人意料的将他囫囵吞下,姬凌生整个人被雷螭衔在口中,透过蓝色雷芒怒视着严卜,随着螭龙一声嗥叫,咆哮声震天动地,传出七星柱外,让一干坐以待毙的叶城修士吓得胆寒,以为阵仙要大开杀戒了。

雷螭龙龙吟不止,看上去比之前两条凝实许多,已经初具肉身,体型也大上一圈,无角龙头怒目张须,龙须在空中拨开一道道涟漪。

翻滚半圈,螭龙带着姬凌生撞开几座摘星阁,总算脱离牢笼,直奔严卜而去。

严卜冷笑一声,“雕虫小技!”

阵仙右手隔空按住阵图,探出左手扣指比划,一座座巨大阁楼听命而行,绕了半圈聚集在他身前,形成一道疏而不漏的铜墙铁壁。

螭龙一撞而过,硬生生钻出一个大洞,严卜早避让开来,他扭头望向逐渐暗淡的龙身,怵然发现一丝天劫之力黏在龙尾,姬凌生的天玄境界逐渐稳固。

“敢在本座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好大的胆!”

严卜正要修补头顶的阵法,只见一道人影从杀阵外围拔地而起,直冲天幕。

第一百六十二章 搬山有术

半梦半醒中,姬凌生脑海中闪过种种场景,一幕幕触目惊心,画面中一个婴儿于战乱中出生在死人堆里,险些溺死在飘橹鲜血中,不过阎王不愿收他,指派一对逃难路过的老夫妇将他捡走。在那个人吃人的年代,一家三口熬过了兵灾,挺过了饥荒,甚至让瘟病都绕道而行,旁人说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孩子是来报恩的,不过恩情到底是要还的,孩子长大后某一天忽然就疯了,疯得不合常理,不念旧情的让爷爷奶奶还债,老夫妇把战祸里欠他的命全还给了他,除了救他的那条还欠两条,只能以命抵命,自此他颠沛流离捡到莫大机缘,最后遭遇严卜到了东炼,到了叶城。

纵使仿佛亲身经历了遍,姬凌生仍没从斑驳记忆中找到吴名弑杀老夫妇的真相,好像他天生煞星,生来就是要杀人的。

而如今,他如愿以偿死在死人堆里,和当年呱呱坠地的时候一样。

正探寻缘由之际,姬凌生蓦然感到外界有莫大吸力传来,快把他魂魄整团抽离出去,伴随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他似让雷劈个正着,浑身有一阵没一阵的抽搐个没完,同时眼前所有景象如镜花水月般破碎开来。

画面一转,姬凌生眼前变成如火如荼的叶城战场,他赫然发现自己漂浮于空,远处帝夋正从云端跌落,同时左手将红鬼缓缓入鞘,他头顶的天幕好像被人封印住,浮现出一圈圈阵法,此时阵法漏了大洞,似乎让帝夋一刀捅了个通透。离他稍远的地方,一个灰袍黑簪的人扶摇直上,一边伸手补天,一边从指尖弹出几道阵法砸向帝夋。

帝夋人在半空动弹不得,正无计可施时,他将刀鞘取下垫在脚底,然后身形瞬间消失不见,红鬼刀斜着落下,转眼过后帝夋现身正下方的地面,红鬼恰好落在他手上。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至极,姬凌生忍不住学无良剑士那样感叹一句,夋哥儿的丢刀可真是风流倜傥呢!

可能天公不容他作妖,密密麻麻的紫雷在阵法破洞处盘桓,还没来得及反应,从中刺出一条树木粗细的电弧,不偏不倚击中他,直接将他从天上劈落下去。

坠落时带了一尾巴的青烟,略显滑稽。

严卜着急忙慌的将阵法修补完整,眼角余光扫过姬凌生,没有截击他的打算,反倒如临大敌盯着帝夋,扬声道:“你是何人?居然能破本尊的阵图。”

之前姬凌生唤螭时也破开了阵法,不过那是借助天劫之威,脚下青年却是完全凭借自己的本事破阵,要知道阵仙此刻能优哉游哉的狩猎叶城修士,同时想方设法不伤根本的取到姬凌生体内的精魄,全靠围城的天劫雷池,他自信毕生心血的阵图无人能破,只能阵图尚在,段淳便进不了城,段淳不在,他这个东炼第六在南盟七城即是无敌。

现在出来个破阵之人,容不得他继续闲情以待。

帝夋收刀站定,撇嘴笑道:“碰巧!”

严卜脸色阴晴不定,碰巧之类的屁话他当然不信,对方不仅要抓住阵图破损的机会,还得估量赶路的时间,如此才能把握到那短短的一瞬,说是凑巧,未免也太巧了。既然敌人有破阵的手段,如今之计,要么杀掉破阵人然后再慢慢收拾青衣贼,要是赶紧取到精魄溜之大吉,心思百转间严卜终于打定主意。

赫连姐弟急匆匆来到他身后,捧花姑娘脸色苍白,心底一阵阵后怕,刚才大王以身涉险的举动差点给她魂给吓没了,至于他如何破解的阵图,她多少有点数,毕竟沙城本身就是一座绝世大阵,耳濡目染的沙城百姓都有点了解,更别提以身作则的一城之主。

叶成空随后赶到,并且有意无意挡在帝夋身前,他当然听说过姬凌生的这位结拜大哥,近侍曾汇报过他杀了黄粱殿楼主,此时打上照面他反倒不信,以他比宋红雀高出许多的实力和眼力,自然能看出帝夋真就玄宫圆满的境界,而摘星阁楼主好歹也是地境修士,玄宫杀地秘?他不太敢信。

倒是帝夋空中施展的缩地成寸令他眼前一亮,缩地成寸和地秘修士的飞行大不相同,是需要借力借势的一门神通,地境修士视天际如平地,所以能于空中缩地,玄宫修士无法踏空,空中找不到垫脚的地方,自然无法隔空施展。

这样看来,帝夋用刀鞘垫脚的行为就比较高明了。

远处的尘嚣中,姬凌生晃晃悠悠飞了出来,刚掌握到天玄境的修为,尚且拿捏不住,御空而行都有点勉强,他大致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吴名临死之际将阵仙费心榨取的精魄转赠给了他,大概想借他之手杀掉严卜,了结这数十年的郁气。

严卜甚至没看他一眼,似乎准备将他当压轴处理,帝夋等人躲在杀阵外面,摘星阁够不到,阵仙决定亲自上阵,他左脚往前半步,转眼间身影便闪烁到了几人面前,他掌心荧光弥漫,一个小巧的阵法仿若花朵开放般的呈现。

他隔着几丈开外探出右手,仿佛手握日月。

大敌当前,帝夋等人早有所准备。

来自沙城的三人统统将手摸到腰间,剑匣中有宝光流转。

叶成空明白帝夋的至关重要,只要他在,能继续破坏阵图干扰严卜的计划,加上破入天玄的姬凌生左右牵制,杀掉严卜不太能行,拖住他并无大碍,等到段淳跨过雷池,无须几面夹攻,光是天枢城城主一人便足以摆平堂堂阵仙。

体内气机汹涌澎湃的迸出,叶成空欲用肉身给帝夋遮风挡雨。

眼看阵仙掌心的袖珍阵法越逼越近,光芒刺眼得似马上要开花结果,几人说不怕是假的,好歹是天玄境的高手,而是还不是一般的天玄,是整个东炼都能排上号的。

严卜眼中流露出一丝阴狠笑意,握着阵法的手掌前面,悄无声息出现另一个传送阵法,比他手掌稍大些许,恰好能容许整只手穿过。

帝夋急忙抽刀,杀气凝如气刃滚滚前冲。

姬凌生正盯着严卜手里的阵法发愣,觉得有些熟悉之感,仿佛自己也会那个把戏,便下意识跟着弹弹手指,没想到误打误撞的弄出一道阵法,跟严卜变出的第二个相同大小,然后他就呆若木鸡的看到,严卜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

其他人无不骇然,后知后觉严卜大张旗鼓的出招,全为这声东击西的一击。

此时严卜左手开阵挡住帝夋的砭骨杀气,右手则借助阵法伸到数百丈外,离姬凌生脖颈不到半尺。

姬凌生心跳如雷,自知无从躲避,汗水瞬间湿透整片衣襟,情急之下抬着双手去挡,才刚抬起,严卜的指尖已到了他嗓子眼的地方,忽然间,他下巴处一阵白光闪耀。

传送阵法惊喜般的出现。

严卜右掌再次被传送至别处,下一刻便听见姬凌生脚下传来炸响,原来跑那去了。严阵仙神色阴沉地缩回右手,几根指头已经分筋错位,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是被自己的神通所破,这一刻,他对不远处那个无名青衣贼的恨意,攀升到了极点。

姬凌生不可置信的捧着双手,什么时候偷来的传送神通?难道是走火入魔那会?他又尝试了几遍,不太顺利,仅能造出小半个残缺不全的阵法,和刚刚的差不太多,传送一只手勉强能行,想彻底掌握没几年功夫估计攻不下来。

他清晰记得下山前,便宜师尊外加老丈人身份的青云子再三叮嘱他,万般功法难抵心中片刻宁静,每逢大事需有静气,方能从静躁中看出殊同本质,来到叶城后,他就觉得道行不太够用,静心倒是尚且能做到,各路仙人的神奇本领总使他感到惊艳,眼下严阵仙的诸多阵法同样如此。

见他发呆,严卜瞬移到他面前,持着封印阵法的手掌猛地拍出,手法飘忽难寻,好似一片羽毛飞过去,姬凌生有心接下,却无从下手,根本抓不住踪迹,只得急忙避开。

“姬小子,破开头顶阵图,引下天劫!”,叶成空在远处高声提醒道。

姬凌生便躲闪便抬头去看,如今他缩地成寸熟稔许多,几乎看不出凝滞,哪怕在阵仙的手下也能堪堪躲过要害,放眼望去,穹顶上积压了无数雷云,想要布施天劫却无处发泄,导致云层越积越厚,天威的浓郁程度快赶上天玄第二劫的样子。

略感奇怪的是,他没有见到当年的雷身怪物,只有无边无际的墨色云彩,以及浩浩荡荡宛如紫海的雷池,他能明显洞察到雷海是冲他而来,藏在雷霆后面的便是雨露,只要能熬过雷劫便是造化。

世间修士追寻的破而后立,不过如此。

躲开阵仙冰火交融的追杀,姬凌生倏地闪到远处,回想起半年来在城主府的所悟所得,他缓缓托起右手,仿佛触及那些转移天劫的阵法,又好像摸到一层薄薄的珠帘,随意便能扯下来,到时候珠玉满地天劫坠落。

他要一举破去所有阵法,搬山有术!

第一百六十三章 神仙打架

“果然狗改不了吃屎,连叶成空的神通都让你偷了去!”

严卜刚将戳断的五指重新伸直,见姬凌生从九天搬来太岳,气得跳脚,他说话时的盛怒,仿佛姬凌生偷的又是他的东西。

姬凌生无暇顾及阵仙的暴怒,天穹上那座黑色太岳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连学叶城主那样轻喝一声太岳的闲工夫都没有,他右手微微颤抖,倒不是修为境界不够,而是手法过于生疏,以致于事倍功半,好在几息过后,灵力流转熟练了些许,压迫感骤然减轻了许多。

虚无缥缈的山峰刚出现在云端,就极其霸道的将雷云全部挤开,天劫作为天公布施恩泽的钦差刍狗,当然不是只会狐假虎威,也有它自己的意志,当即卷土重来朝黑山肆虐过去,银蛇紫雷交错,一条条雷龙在乌云间徘徊,剩下的细小电弧宛如叫花子乱糟糟的头发,教人头皮发麻。

搬山术仅为神通术法,搬来的太岳山巅自然也是虚物,积压如水的电光找到宣泄的地方,拼了命往山体里钻去,片刻后太岳彻底变了颜色,被红蓝相加的电芒渲染得通体青紫,比刚才更多了几分威势。

其徐如林的下坠速度也骤然加快。

得到天威加持的太岳山似乎壮大了几分,盈满山体的雷光快要溢出,之前从阵图流向城外的雷海,此刻仿若长在山上的野草,站稳了脚跟,能明显看出城外的雷池禁区缩小了点,而蛛网般的黑云也黏住山巅跟着下坠,似乎老天爷攒的火气,恐怖到云层也兜不住,要急着逃离风口浪尖,拖家带口的拉着穹顶徐徐坠落。

隔空抗山的姬凌生也缓缓降落。

整座大山和头顶苍穹的重量全压在阵法上,山体大小跟城内的白色杀阵相差无几,大到无法转移,数以万计的传送阵法刺啦声不断,一条条裂缝接连不断的浮现,蔓延到每个角落,下一刻就要崩裂成碎片。

严卜并不惊慌,长袖朝天横甩,阵法立刻恢复如初,暂且顶住了压力,他倒不是不能传送整座太岳,只是山体太大需要精心准备,眼下显然没有这种闲情逸致,况且刚才太岳吸纳天劫的刹那,城外倾泻如柱的雷劫松懈了半分,段淳那老小子趁机往前窜了几步,要不了多久就会进城。

他深知要是天劫顺利落地,对方得到雷霆雨露,要么境界彻底稳固,要么连同体内精魄一起灰飞烟灭,无论如何,肯定没他的好事。虽然他神通玄妙,体魄却不怎么样,而且天劫对于外人犹如猛毒,讨不到半点好处,敢硬抗别人的天劫的,也就段淳那个莽夫了。

修补阵图后,严卜缩地成寸欺身到了姬凌生面前,姬凌生再托大也不敢当着阵仙的面继续施法,急忙歪着身子避开,他让开身位后,阵图上方的太岳并未消失,似乎变成了天劫的所有物。

严卜生平最瞧不起外家功夫,说不拳脚相加就决不食言,哪怕靠近敌人也是动用神通杀敌,他双手浮动,左手掌心爆绽出一团刺目光华,右手摊开向上,两个阵法自他脚底和头顶伸展出去,瞬间蔓延百丈之内。

方圆百丈内自成小千世界。

姬凌生眼睁睁看着那团白光猛地炸开,阵法里蕴含的气机激射开来,掀起团团尘嚣,卷起的罡风力若万钧又连绵不绝,姬凌生像风浪里的一叶扁舟,倾斜着身子倒飞出去。

顺着他影子疾驰出去的阵法上下相连,始终将他包围在内,不让他逃出百丈外,严卜脚踩阵眼,阵图里是他一手造就的天地,里面所有事物对他唯命是从,甚至天地间的轨迹规则都能随意更改,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姬凌生刚稳住身躯,想稍稍做些反击,忽然间天地倒转,大地对万物的引力仿佛换了个方向,姬凌生本来往上飞着,猛然间像有人推了他一把,整个人直直朝上方阵法撞去,没等摸到,阵法里火光水刃、石锥泥拳齐齐上阵,一个劲往他身上招呼。

既然阵仙颠倒天地翻转重力,姬凌生见识过那只相隔半里地的手掌,不再大惊小怪,反其道而行之,倒着往下御空飞行,刚止住冲势,避开火攻水扰,严卜右手掌翻了一周,小千世界里的引力恢复正常,姬凌生如同断翅的大雁急速下坠,上方阵法的把戏同样出现在下面的阵法里,火海升腾冰锥遍地,他此前费的劲好像全是为了把自己送进火坑。

半空之中,姬凌生双手画圆,一条躯体黯淡的螭龙在黑山边缘挣扎着起身,然后撞破阵法,带着一丝天威来到下方,螭龙先是向着施法不停的阵仙扑咬过去,严卜左手捏出一圈阵法将大半身躯传送离开,只留下右脚掌踩住阵眼不动,螭龙意料之中的扑空,然后径直冲到坠入火海的姬凌生身旁,姬凌生一把抓住龙须,借此机会瞬间逃离宛如牢笼的小天地。

逃到两里地开外,远远离开那座逐渐合二为一的阵法,姬凌生额角浸出汗水。

严卜肉体回到原位后,突然拍了下掌,两只手也跟着合二为一,阵图忽地扩大,比姬凌生逃离的速度隐隐快上半分,姬凌生踩在龙头上,连人带龙身形暴退,阵图穷追不舍,逃到白色杀阵边缘处,砰的一声,螭龙一头撞在无形屏障上,雷螭身躯立即黯然了几分,姬凌生则撞得七荤八素,耳中嗡鸣不断。

拢住心神,他咬破舌尖吐出心血淋在螭龙头上,它身躯越发凝实,迎风涨到近千丈大小,同时尾巴猛摆从地上划过,本就破碎不堪的叶城楼宇彻底变作废墟,一片片镶金镀银的红衫木飞出几里地外。

螭龙曳尾而上,扭掉了横铺过来的阵图,姬凌生眉头紧皱,那条螭龙却好似有了生命,得意的嗥叫几声,龙吟尚未消散,扑空的阵图显然比它更具灵性,弯曲着铺展过来,其伸展的速度快若奔雷。

姬凌生毅然舍弃螭龙,逃命似的跳开,螭龙让天罗地网一下扣住,不由叫唤得更大声了,眼中满是挣扎求生之意,假若放任它独活几百年,未必不能成为一头真正的生灵。

但严卜没给它这个机会,或者说顺手杀掉,手掌轻轻一翻就将它化为乌有。

姬凌生逃出生天,心知再落入那座阵图囚笼,估计没机会再逃出,他扫了眼雷云方向,那座黑色山岳摇摇欲坠,但落不下来。暗中思量一番,姬凌生往右手狠狠啃了一口,立马鲜血淋漓,他将血迹往左手涂抹,然后一口气画了十几个圆。

上头黑云滚滚雷声重重,仿佛水滴进油锅里,噼里啪啦乱响,太岳就像油锅里的煎饼,边角吱吱吱的油滴乱跳,一个个气泡顶得山巅摇晃,周围轰鸣一阵,条条螭龙腾跃而起,共计十八条。

螭龙盘旋在他头顶,为他挡下严卜随意施展的妙手神通,等到第十八条完全显形,才一起翻滚着缓缓游来,姬凌生猛吐出一口鲜血,这次不是他故意为之,而是真的用力过猛,受到不小的反噬。

严卜终于微微肃容,这十几条螭龙虽说比刚刚那条弱了点,但好汉架不住人多,剩给他的时间也不多,权衡思量过后,阵仙准备下死手,不然这样拖下去,别说证道成仙,就是想安然脱身都难,况且经此一役,他恐怕在南盟没法再待下去了,得尽早取得精魄抽身离开。

他刚下定主意,天玄第二劫的恐怖气息飓风般袭来,姬凌生只感觉好像湖水漫过胸口,有些不到窒息却异常难受的沉闷,连着周围的螭龙也受到影响,尾巴渐渐消散。

严卜轻描淡写的挥手,脚底阵法不断延伸填满杀阵,最终和白色杀阵一般大小,与此同时,杀阵和天上的传送法阵相互感应,荧光弥漫,三座隔绝天地的阵图遥相呼应。他再次挥手,狭小天地内刮起剧烈强风,似能将人皮都给扒下来,姬凌生前头的两条螭龙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再不敢迟疑,十指合拢往上轻轻一送,剩余十六条螭龙身姿翻转,飘飘袅袅,逐渐融成一条,好像具有了真的肉身,它弯曲身子将主人护在中心,伸直来看少说得有数千丈,估计比七星柱更长。

严卜眉头紧锁,隔空探出手掌,用劲一握,那条几近有了真形的螭龙像被人扼住咽喉,不断甩着尾巴,脑袋却动弹不得,姬凌生脖子上跟着出现淤青勒痕。他眼神带笑的瞥了眼阵仙,严卜正疑惑不解,随即便知道了真相。

姬凌生将偷偷攒下的天劫之力一股脑全部放出,顺着螭龙神通传到严卜手上,阵仙掌心一阵刺痛,甚至魂魄都被灼烧,不小心微微松手,螭龙趁机跳出掌控,却不是直奔受挫的阵仙严卜,而是冲向云霄。

天摇地晃的震耳崩裂声中。

固若金汤的阵图瞬间破了个大洞,久久不能落地的天劫如同泄洪时的池水,争先恐后挤进闸门,一条瀑布般的天雷没有弯折,直直落下,正好砸在姬凌生头顶。

雷霆雨露如期而至,天劫天恩相伴而来。

远处杀阵外的叶城修士看得瞠目结舌,这他娘的才是神仙打架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 仙阙

天劫奔流而下。

在外人看来,自阵图破碎一角肆意往下倾注的雷霆之力,宛如一道活水瀑布,又像是银河倒挂九天,将天地相勾连。

电花倾泻到地的刹那,天地颤动砂石滚跳,这仿若老天爷的剧烈心跳,几乎逼得所有人的心脏瞬息间不敢有力量去跳跃。

以跌水点为圆心,周围地面层层塌陷,大地蛛网般的龟裂开来,那些裂缝仿佛是地鬼土精吃人的嘴。浩荡天威向四面八方肆虐席卷,路上堆积的屋舍废墟全翻滚着扫到城池边缘,固守摘星阁的数千修士让烈风吹得东倒西斜,凡人之身的李忌等人更是人仰马翻,幸而帝夋及时抓住他手臂,他双脚离地,有了继碧落天光后第二次御空飞行的体验。

城外七百万修士无不大惊失色,他们感受到的不过是天劫余波,饶是如此,依然能清晰看见围绕成圈的七星柱群齐齐一跳,数千年来从未挪动位置的漆黑柱子也顶不住天威,地动山摇过后,平放在地的七星柱有小半移位,组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圆。

同时笼罩叶城的雷海非但没有衰弱,反倒愈加猛烈,出现向外扩展的趋势,逼得数位天玄强者纷纷后撤,根本没有脾气,雷池中寸步难行的段淳呢喃道:“终于应劫了吗?”

城外风声鹤唳,城里的风波却没有停歇的时候。

尤其是光柱中间的姬凌生,几息间整具身躯陷入地面以下,他被洪水般的天雷压制得无法动弹,水花飞溅的洪流直直穿透他千疮百孔的躯体,然后顺着泻下,雷霆万钧轰然坠地,压出一个坑洼,他站在凹陷中间,脚下泥土夯实得犹如金铁,雷芒刚落地就砸碎成火星往四面溅射,簇拥成浪花一样跃起。从外面看,姬凌生站定的地方俨然变成一个小水池,只不过里面盛放的不是甘冽泉水,而是雷霆凝聚的天威。

不过这种雷霆之力从云端一落千丈后,威势也跟着一落千丈,碰地后就无声消弭,使得足足倾泻半柱香的“泼瓢大雨”连个小池塘都见不到。

包围他的白色杀阵和小千世界遇到天雷,如同烈火遇水,逃窜似的避开,只敢潜伏在四周观望。

姬凌生身处雷霆最盛的风口浪尖,同时也是城内天恩福泽最深厚的地方。

他脚下的雷芒炽烈如日光射眼,头顶则光秃秃一片,那雷霆好似无数根带有倒刺的小针,将他浑身肌肤挑破啄掉,首当其冲的天灵盖磨出森白头骨,头皮被整块撕下,像是扒掉植被的草地,本来披肩的黑发也受到牵连。李忌隔得老远,纳闷道:“三哥是想替我出家?”

此时他全身无一处不痛,丝丝缕缕的天雷将他上半身皮肉一点不剩蚕食掉,远远望去满是筋脉毕露的淋漓血肉,幸而严卜转移天劫的无心之举,替他挡了许多危险。

眼下虽然痛到极点,但雷霆未消,雨露接憧而来。

恍如藏在磅礴雷威里的一滴甘露,一滴便足以将他从生死边缘彻底拉回来。

然后便是破而后立,天劫降世时的最大恩泽。

造化来临,雷霆淬体雨露养魂,姬凌生全身白骨生肉,细细的肉芽从模糊血肉上冒出,肉白骨之后他三魂七魄也得到滋养,他眉头舒展似乎每个毛孔都得到舒张。片刻后,雷池毫无预兆燃起青色火焰,火势大到无法扑灭,火苗顺着雷霆攀爬上去,火花从阵图缺口摸了上去,眨眼的工夫,天幕一片火烧云,摇摇欲坠的太岳满山火光,叶城残存的数百万修士齐齐抬头,亲眼目睹一刻钟前乌云密布的天穹被雷火烧成青天。

严卜当然也没闲着,他往前跨了几步攀升到阵图下方,保险起见,他一手托住阵图,手掌刚刚触及阵法,让青白火焰险些撑裂的传送法阵泛起白光,然后恢复如初。

帝夋站在白色杀阵外,一言不发的抽出红鬼,用刀尖敲了那道无形壁垒,空中竖着散开一圈波纹,但纹丝不动,思索再三,沙城大王放弃继续出手帮忙的想法,阵仙那老贼学奸了,让他偷袭得逞后就彻底将杀阵封死,现在无人能进也无人能出。

叶成空明白接下来的大战估计不是寻常人能扛得住的,继续待在城里恐怕会受到波及,便马上分派歇息的半数修士四处救人,真别说,让他们阻拦摘星阁的时候挺费劲,一个个像没吃饱饭的骡子,没想到救人的时候倒挺麻利,只需将手指轻轻一叩,就能从废墟瓦砾下救苦救难,一炷香的工夫就救出大半。

姬凌生死死盯着只手撑天的严卜,对方也看着他,即便以阵仙的莫大本领,也不敢在天劫下轻撄其锋,安分守己的等青衣小贼熬不过浩荡天威,露出破绽的时候,那时便是他夺取精魄的最好时机。

事了拂衣去,千里不留行,阵仙心底做好了一切打算。

大火弥漫后,姬凌生越发觉得胸口难受视线模糊,感觉自己是温水里等死的青蛙,满溢出来的灵气几欲将他身体撑破,体内不断有轰鸣之声传来,惊动如春雷。

急着找到一个宣泄神力的地方,姬凌生目光扫过阵图天外天上的青烟火海,艰难地将双手合拢,首尾相连成一个圆,光是这两下动作就让他胳膊脱臼,两只手臂连同手掌,被雷霆之力烧得蒸发,只剩下手指骨架强撑着。

等生机勃勃的荧光流淌过来,手心里筋肉一顿蠕动,几个呼吸就全部长了回来,只是这期间的痛楚难以言明。

两手合围出缚螭之圆,这次无须他两手画圆,一条条螭龙腾飞不止,绕着那座巍峨太岳盘旋翻转,龙吟阵阵不绝于耳。

严卜望见数十条螭龙冲来,神色凝重起来,不过自始至终他脸上都没有出现过惊慌神色。只见他右手托住整座苍穹,连同上面的火海巨擘一并抗下,他左手旋转扭动,每挥出一下,前面大片无形涟漪散开,径直击中那些缠绕过来的雷螭,只要打中螭龙当场形神俱灭,连灰烬都不剩下。

姬凌生心知肚明,这点微末本领想撼动阵仙的本体,无异于蚍蜉撼大树,正好体内灵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双手微微合拢,雷海中仍然有螭龙冒头,这回长了教训,不再一个个去送命,而是两两相融。

严卜面对如此阵仗,尚且能顶得住,依旧一掌隔空拍死一条的随意态度,不过当十几条融合,又或者数十条,就开始有点棘手了。到最后百条合一,其身躯庞大到快挤出他的阵图,甩开尾巴几近万丈之长,离真正的龙身也相差不远了。

那条张牙舞爪的畜生竟然有点灵性,让严卜挥袖扇飞后,没有迎难而上,反倒抓住阵图的弱点,势若万钧往下砸去,企图撞烂杀阵的根基。严卜不知这是青衣小贼的授意还是螭龙自蕴灵犀,总之不能让它如愿以偿,他伸出左脚跺了下,凭借传送阵法将左脚转移到杀阵上,正好踩中阵眼,他充沛气机顺着足心灌入阵法,杀阵中心光芒万丈,瞬息扩散到边缘。

来迟一步的螭龙撞在阵图上,惨嚎一声无功而返,假如它像真龙那样有两只角,这一下也该全部撞断了。以防万一,严卜紧接着又传送了右脚放在中间那层自成天地的阵图上,将撑起天地的右手留在原处,他操控大半身躯浮游在阵法中央。

如此一来,他整具身躯自此分为四截,右手和左右脚分别固定一座阵图,剩下脑袋躯干和一只左手对付万丈螭龙。

他在等,在等人终有力竭的那一刻,自古以来,死在天劫这道坎上的修士何其之多,有勇无谋的莽夫差不多死了个干净,剩下一帮老狐狸都深谙其中的危险,不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绝不会轻易选择渡劫,有借助香火气运减轻劫难的,有倚仗地势地利转移雷霆的,总之尽着偷奸耍滑的来,就连段淳那老匹夫,当年也是投机取巧先汲取雨露,得到天人体魄后才敢应劫的。面前的毛头小子,匆忙中迎来天劫,基本九死一生。

观望了片刻,阵仙忽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那青衣贼的天劫显然不合常理,先不说天劫延宕的时间,光拿眼下来说,那小子的雨露明显多于雷霆,肉身破灭的速度甚至赶不上肉体重铸的速度,天劫带给他的只有造化,偏偏如此局面全是自己一手造成,假如松开上头的传送阵图,浩瀚雷霆会瞬间淹没两人,那青年死到临头,但同样会使得段淳进城;假如不松手,只能眼睁睁看他吸收天恩福泽,无论如何,等于给他人做了嫁衣,完事还要帮忙擦屁股。

阵仙还未完全琢磨明白,那边姬凌生浑身灵气已到达饱和的程度。

他眼中神光流转,之前不好说,现在他有十足把握,让大名鼎鼎的南盟阵仙闷声吃个大亏。只见他双手托起,仿若这方天地全在他掌握之中,方圆百里冷不丁一震。

姬凌生口中轻喝,“仙阙!”

蠢蠢欲动的太岳山上,浮现出一团团氤氲光彩,一座座形状模糊的仙宫云阙坐落于太岳之上,其间好像听见仙音袅袅,一团团祥云从山间开始弥漫,连刚烈雷火都烧它不动。

严卜冷笑道:“米粒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不自量力!”

随着阵仙左手虚按大地,然后猛地抬起,整座叶城拔地而起,除了七星柱岿然不动,其余破碎大半的阁楼遗址、尸山尸海的残肢断臂、匍匐在地的细小尘埃,甚至龟裂大地里的碎石,横竖九百里,统统升入高空。

顶着巍峨大山的阵图缓缓下坠,安居千万修士的乐土徐徐上升。

目睹眼前此景,无人能开口说话。

万物静寂中,两者无声碰撞到一起。

第一百六十五章 神宫

城外七百万修士苟活于夹缝之间,外加上地境高人们接二连三送来的伤患,足有百万以上,共计八百万余人挤在包围城池的圆圈里,密集得像是一群浮在河岸找妈的蝌蚪。因为一个伤者要占两个人的位置,导致最外围的小修士不得不再退几步,离银蛇乱舞的雷区又靠近了点,隔着几十丈距离,这群人个个胆战心惊,天公又不愿体恤他们,不时玩耍般的放出一条紫雷收割人命,闹得鸡飞狗跳的,如同毒蛇溜进了鸡窝,处处都是声嘶力竭的鸡叫。

此时人群里哀嚎声不断,此起彼伏的,扰得许多焦心如焚的人不得安宁,但好歹是叶城主指派人手送进来的,无形中给众人下了道照顾他们的命令,赶不得碰不得只能忍着。

几位混在人海里的地境高人没这好耐心,倒没敢做“杀人灭口”的歹事,索性用神通设了道隔绝声音的屏障,这下安静是安静了,就是不清楚里面的人会不会窒息而死。

众人都有疑问,与其大费周章的封口,不如把罩子往头上一套,一了百了,不过没人敢发问。

伤患里甚至有几个实力接近地境的,按理说应该落不到如此地步,边上有几位过来人嗤笑了声,江湖儿郎江湖死,这等豪气干云的壮举,叶城哗变的时候他们也想到过,留守城内跟叶城主一起共御外敌,不过这股心血来潮的冲动不长久,胆子似乎也让蛔虫吃了,等回过神来已经逃到了城外。地上躺着的,想必就是那些脑子没转过来的,充其量只是有勇无谋的莽夫,几人暗自得意的想着,觉得腿脚利索真是件天大的好事。

叶红撇下齐鸿钧等人,独自挤到人群最前面,路上她听到有人议论,指责叶城主没尽到保护城民的义务,叶姑娘红着眼想去争辩,可见到那姑娘怀里抱着的尸体,她忽然无力开口。失魂落魄的站在七星柱旁边,她小心翼翼系上父亲送的丝带,然后望着漂浮半空的叶城发呆。

城内,数千地秘修士累得汗流浃背,相比捆死摘星阁,救人显然是件轻便活,可架不住人多,共有两百万人要救,根本应接不暇,还好城池升天省了不少力气。

束手待毙的人里还有不少死心眼,舍不得自己精心布置的琼楼玉宇,离不开自己悉心照料的奇异珍宠,或者是想跟丧命的亲友共赴黄泉,遇到这类情况,那些地境高人也不废话,直接打晕带走。

跟城外相比,这些心思各异的地境修士可谓功德无量。

因为严卜的怪力通神,城内所有静物死物飞入半空,包括不计其数的尸体,甚至渗进泥土的血滴也重新凝聚起来,和破碎的尸骨一起缓缓升空,鸟瞰下去,城里数百湖泊的水都流入天际,岸边苦心栽种的宝树银花被连根拔起,顺便扒掉了大片地皮,导致叶城所有地面光秃秃一片。

老和尚正坐在废土上诵经,祈求为众生超度,李忌蹲在他身旁,抬头望着遮天蔽日的残垣断壁,周围是望不到尽头的荒凉光景,头顶无数废墟残渣悬停翻飞,透过大大小小的缝隙,更上方还有雷霆滚滚,能看见青焰缠绕的紫黑巨峰露出一角。

现在要是有人告诉他,这里是十八层泥犁地狱,他都信的。

天崩地裂的嘈杂声响中,李忌听不清老和尚满脸悲苦的念着什么,少年不清楚自己会不会死在这,要是早前跟着常乐一起出城就好了,念及此处,少年不禁回头瞧了眼夋哥儿。

帝夋微笑以对,无须拍着胸脯大放厥词就能给人一种踏实感,李忌心头大定,自忖夋哥儿这身王霸之气走出门去,肯定惹得无数女子钟情于他,就是有一点,捧花姐姐这头母老虎压根一点不吃素。

捧花姑娘没察觉少年的打量视线,她盯着远处刚刚升空的坍塌阁楼,发现有抹黑色影子蹦来蹦去的,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仔细端详了会,她不确定问道:“那是小黑吗?”

几人顺着望去,随即听见一声凄厉至极的马鸣,答案呼之欲出。

纵然谁也没见过姬凌生骑过马,但众人都能看出他对黑风的重视,没等帝夋开口,捧花姑娘一跃而起,直接跳到黑马旁边。心急如焚的黑风见了捧花姑娘,长长马脸挤出一副谄媚模样,温顺如猫的把脑袋搁在她柔荑玉手上。

捧花姑娘忍俊不禁,自忖这家伙的厚脸程度足以媲美无赖剑士。

幸亏她没说出口,不然黑风听到有人把它和臧星桀相提并论,肯定吐着舌头哼哧一声发泄不满。她用灵气托着黑风回到地面,黑风性命得到保障后,又有了跟主子叫板的劲,扭头远远看了眼城主府方向,即便有无数浮尘遮挡,它也知道,那个没良心主子就在后面。

转眼过后,它已然将姬凌生忘之脑后,伸着脑袋拼命往捧花姑娘怀里蹭,死命嗅她身上的芬芳,赫连观剑迷惑不解,这家伙是在占他姐的便宜?

远处传来的打斗声震天动地,跟天上的滚滚雷霆遥相呼应。城里该救的能救的一个没落下,剩余几十万修士没等到施救者就命丧九泉,那座白色杀阵形同虚设,没有再捆绑摘星阁的必要,此地不宜久留,随着叶成空一声令下,数千地境修士陆续离开叶城。

松开摘星阁后,通天阁楼徐徐而动,杀阵再度开始蔓延,几个呼吸的时间覆盖整座叶城,不过此刻城里没剩几个活人,阵法将漂浮的尸体拖到地上,完全吸收后阵图再无动静,可能严卜也无暇顾及这些鸡肋。

九寸收了神通,携同叶成空回到师兄身旁,撑开佛光将杀阵挡在几丈外,见到师兄悲天悯人的慈悲神色,笨嘴笨舌的花和尚说不出安慰话,只闷声站在后面发呆。

忽然,老和尚拍拍屁股起身。

他环顾四周,脸上的悲悯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解脱。

玄机法师双手合十,默念一声佛号,慈祥的看着李忌,和蔼开口。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百万冤魂白日出行。

······

城主府遗址上方,叶城数百年来最为巅峰的一战终于接近尾声。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青山常在水自流。

姬凌生此刻算是彻底省悟这两句话的精髓,既然能躲在雷劫里偷袭,那他当然不会出去找死,而且这天劫越到后面越像春风细雨,滋润得他无比舒泰,好像泡了个热水澡,又譬如躺在睡椅里懒洋洋晒着太阳,将身心熨帖得无比顺畅。

他甚至产生了待在雷池里吐纳修炼的年头,说出去恐怕能让全天下人五体投地,这种前无古人的想法,大概修士跟老天爷的无数次斗法中,唯一占尽便宜的一次。

相比于他,南盟威名赫赫的严阵仙既惊又怒,他进退两难,撒手不行,不撒手也不行,不知从哪一步开始,硬生生将自己逼入到骑虎难下的境地,好比书生杀猪,不想匆忙间脏了自己的手,又怕猪跑掉,于是拿跟套索把猪拴住,做了多重准备,最后赫然发现,自己突然间打不过这头本该任他宰割的猪。

盯着那条无比讨厌的螭龙扑来,严卜盛怒之下,用尽全力甩开袖摆,这巴掌直接隔空抽在螭龙头上,力道之厚重,仿佛将这条初现灵性的神通所化之物,当成不远处那个该千刀万剐的青衣贼,恨不得把他当场拍成肉泥。

没想到那条吞吃数百同类的螭龙竟然扛住了,身躯并未消散,只痛叫一声撇头歪向一侧,蜿蜒盘结的细长躯体让庞大劲道强行捋直,然后飞出数十里地,直接脱离姬凌生的掌控。

螭龙横飞势头停住后,暗含灵气的眼珠回头扫了眼,它短暂思索后,随即做了个胆大妄为的决定,它没有选择返回姬凌生身边,而是头也不回的溜掉,径直冲到城外雷区,在叶城修士不明所以的视线中,一头撞出雷海溜之大吉,途中甚至轻蔑的瞥了眼艰难前进的东炼第一高手。

段淳无奈苦笑,竟叫一头刚拥有命格的地龙看轻了。

姬凌生仍在原地苦苦等它归来,发愣半天,总算明白过来,觉得有点意外,神通还能跟黑风一样,弃主而逃?

严卜支离破碎的身躯已经全部归位,看来是下定决心要跟青衣贼死战到底了,让那条螭龙搅和了下,段淳不出半柱香时间就能进城,事已至此,他改变初衷,精魄能否到手退居次位,脱身离开前一定要姬凌生吃点苦头。出手之前,他咬破手指,用指尖在左手掌心画个血阵,用作最后的保障。

既然竹篮打水一场空,严卜再无顾忌,只能靠运气取到精魄。

极为仔细的画完血阵,他将三座阵图同时收起,浑身气势再度达到巅峰。

他脚下有座气息可怖的阵法猛然展开,瞬间将两人囊括在内,让青衣贼无法逃脱,定要叫他尝尝天劫的厉害。

比他更快的是天劫,雷霆滚滚而来。

比雷劫更快,是此刻气机充沛到直达人间之巅的姬凌生,他搬来第三座山。

“神宫!”

一声轻喝声音不大,分量也不重,但似乎在所有人心头响起。

那座占去叶城小半苍穹的太岳之上,一片美轮美奂的宫廷仙阙,祥云再往上,一座巍峨壮观的虚幻城池出现,几乎跟横竖九百里的叶城一般大小。

太岳、仙阙、神宫,同时坠落。

下面阵仗半点不输的叶城废墟齐齐晃动,九百摘星阁开始围绕两人转动,快得拉出团团残影,搅出一团跟城池同样大小的飓风龙卷。

城外修士只感觉整个人要被罡风拉走,那阵强风就在眼前穿梭不止,幸好七星柱挡住风势,不然八百万人一起嗝屁。这下百万户的叶城彻底破落,连个毛都不剩,倾注无数人力物力的秀丽阁楼、街道纵横、奇观异景全让这阵风搅成一锅烂粥。

庞大飓风迎头往上,缓而不慢的向上攀升。

三式神通挟带浩荡天威,夹杂着无尽雷霆,向下猛压。

天地为之一顿!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及时雨

阵图消失的刹那,天劫重新降临在城内,失去源头,架在城外首尾相连的一圈阵法没了用武之地,随着雷芒徐徐消散。本来深陷泥沼的段淳刚从雷池束缚中脱身,下一瞬就越过七星柱出现在城池外围,枯守在外的十五天玄也跟着冲进城内。

跟在最后面的是臧星桀,他心急如焚挤进欢声震天的人群,恨不能跟那些天玄修士一样能飞天遁地,沿途听见有人说叶成空的坏话,他却无力去辩,推搡半天,透过人潮缝隙他惊鸿一瞥到江夫人,没见到叶红,于是转身又钻进人海里。最后靠近七星柱的边上,他远远望见靠着柱子发呆的叶红,剑士心中大石落地,但没上前去,只躲在后面看着。

十六位南盟顶级强者刚摸进城里,就每人结结实实吃了道天雷,不轻不重,恰好能让他们知难而退,包括东炼之巅的天枢城城主,委实是城里聚集的雷霆太过恐怖。

此时的叶城与他们印象中的繁华城池天差地别,再不复昔日景象,天庭雷声滔滔,地底狼哭鬼嚎。在众人眼中,除了七星柱稍稍错位,城内风景大致可分为五层,从下往上,一望无垠的贫瘠荒地、倾碾所有的飓风龙卷、仙阙陈列的黑色巨擘、铺满天际的虚幻宫群,直达天听的雷霆海洋。诸位天玄高人满头雾水,那座黑山应该是叶成空所为,但上面的庞大神宫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是叶城的幻象残留?抱着疑问,他们不约而同看向那位南盟七城的执牛耳者。

段淳飘在七星柱前头,席卷整座城池的飓风连他衣襟都无法吹动,稍微近他身就会完全消弭,透过重重飞沙走石的雾霭,他凝神望向远处雷云最密集的地方,那儿雷鸣怒号,天劫犹如洪水泛滥肆意流淌,紫雷滚滚向四面八方横扫过去,无论是仙宫云阙亦或是狂风龙卷,纷纷退避三舍。

风口浪尖之上,两道人影坐落八风中岿然不动,两人在万钧雷霆中苦苦支撑,很快其中一人呈现力竭不支的迹象,浩荡如洪流的天劫没有丝毫停滞,尽情的作威作福,誓要拿两个藐视天威的蝼蚁祭天。

同风雷相继而至的,是砂石龙卷和太岳神宫的激烈碰撞。

段淳心知不妙,扭头对一干天玄修士使了个眼色,眼看着雷海肆虐过来,八百万人的性命危在旦夕,他们哪里还不明白,十五个人分头散开,绕过雷霆赶往城池边缘。

虽然他们没有搭救叶城人的义务,但见死不救通常会造成心魔障碍,除此外名声也不好,既然段淳点了头,他们也将就捞个顺水人情。加上段淳,十六人围绕城池站立,各显神通联结出一道彩光氤氲的围墙。

此时碰撞引发的冲击排山倒海的传来,只见城内有团白光迸裂,几欲刺瞎人眼,九天之上,一尊通体蓝芒的怪物徐徐现身,持着钉锤,漠然无情的挥下,欲将忤逆天道之人悉数钉死,随着雷钉坠地,黑云下的通天光柱猛地一颤,整座苍穹微微抖动,仿佛有颗硕大流星砸了下来,然后以肉眼可见的,磅礴气劲挟带着雷霆之力卷向城外。

两者相撞,十五位天玄修士心口猛震,无不骇然,眼下的天劫之强、天威之盛明显超出天玄第一劫的范畴,幸而有东炼第一高手在场,为他们分担了大半压力,即便如此,有几位实力稍逊的仍被击退几步。

众人清晰瞧见中间应劫的两人急速坠落,马上就要被浩荡天威压死,片刻后,老天爷的怒火发泄得差不多了,威势尽去颓势初现,飓风缓缓转停,仙宫逐渐消散,雷霆骤然收敛,一切似乎归于平静。

段淳身躯一震,元神安然归窍,除却两位死扛天劫的当事人,再无人知晓他刚刚那几息间,元神出窍去到战场中央,趁着天威攀升至极致时,趁机阴了严卜一把,出于对局外人的排斥打压,本来大半天劫都倾泻在阵仙身上,严卜正欲借助血阵遁逃,让姬凌生死无葬身之地,结果段淳出来搅局,隔空将他展开的血阵捏碎,导致严卜当场形神俱灭。

阵仙临死前的怒骂痛恨全被风雷悉数掩盖,半点没传出来。

四千年道行,三百年大计,双双毁于一旦。

东炼十大高手自此少了一个。

满目疮痍的叶城废土上,周围响起阵阵啼哭,在玄机法师满身金光普照下,头顶的天道镇压为他开道,同时数以万计的冤魂厉鬼从地缝里冒出,全是死在白色杀阵里的叶城修士,按理说,修士身死不入轮回,不存在冤魂一说,但那座杀阵邪门得很,不仅吸食死者尸体,顺便将魂魄也一并奴役,使得修士死后成冤鬼囚禁在城下,无法离开。

此时近两百万鬼魂哀嚎啼哭,叫得几人发怵,活活将荒凉地烘托成阎罗地狱。

李忌瞪着佛光照耀下妙相庄严的老和尚,不安道:“你说什么?”

九寸和尚环顾四周,听着凄苦哭声,皱眉道:“师兄,你大可不必如此,修士逆天而行,享受天道福泽自然也该做好沦入地狱的觉悟,万般因果皆是咎由自取,你犯不着救他们!”

老和尚摇摇头,浑身金光蔓延到十丈开外,他一本正经答道:“即便因果自取,他们却是死于非命,并非无端作恶招来的祸源。我佛慈悲,救人尚且不分善恶,和他们是不是修士有什么关系,既然今日能渡他们到达彼岸,助他们超脱,免受劳役之苦,我自当责无旁贷。”

帝夋等人默然,老和尚的决心没人能劝得动,就像当初死皮赖脸赶在李忌屁股后面,怎么说他都不走,凡是他认定的事,他都当成佛祖箴言一样对待。

九寸一脸怒容,以他三次往返佛门俗世的经验,自然不懂那些该打该杀的叶城修士有什么好超度的,但他对烂好人师兄知根知底,纵然明知劝不了他,仍想开口说几句,起码要骂他几句。

没等他张嘴,李忌满心焦急的重复了遍问话,“你要干啥?”,他心里有种难以安放的惶恐,一开口就会暴露。

受到柔和佛光照射,那些嘶喊不断的冤魂蓦然安静下来,不由自主来到老和尚附近,祈求得到释门圣僧的施渡。

他神色平静的正视着少年,用一种交代后事的口吻娓娓道来,“为鼠常留饭,惜蛾不点灯,这点生生不息的善意,正是支撑天地的脊梁,亦是佛祖借世人之口给出的谆谆教诲。临死之际,贫僧眼里终于高明了些,常乐并非救世圣人,但我存有一点私心,不愿坏了他的赤子诚心,所以你别告诉他,就当无事发生。你若皈依佛门,就当为天下人做件好事,不想出家的话也无妨,更不必因我之死而怀疚。”

少年不忍再听,傻乎乎的去蒙住双耳,老和尚笑了笑,没有因他不听就不讲,正如以往劝他出家,不会因他不愿就不提,“我出家前只会读死书,念佛经是图个安宁平静,里面的道理我讲不太明白。那我给你讲几个读书人的道理,第一,能忙里偷闲闹中取静,这两样是安身立命的功夫,你且记好。再有一点,不责人小过、不揭人隐私、不念人旧恶,三者可以养德,亦可以远害。”

“常言信乃立身之本,可善才是立人之根,这个你要谨记在心啊,小忌子!”

“……”

老和尚缓步离开,踽踽独行。

李忌神色复杂,如同回到半年前,亲眼望着于棼慷慨赴死,老和尚和他一样,死的时候会笑,仿佛夙愿得偿,少年不知如何是好,心头打翻了五味瓶,既彷徨又无措,目睹老和尚远离百步,无数鬼魂往他身上扑咬过去。

李忌迈开步子去追,却让九寸和尚强行拉住,这个只对师兄言听计从的酒肉和尚、寺庙里最肆无忌惮的犯戒僧,脸上没什么大悲恸,只是很平静的苦涩,咽泪入心的苦涩。

玄机独自走到天地中间,那儿是城主府本来的位置,也是杀阵的阵眼,此时严卜已然毙命,受他神力起浮的尘埃颗粒飘飘扬扬的摇曳下来,仿佛是天塌了下来,遍地砰砰落地声,却始终碰不到老和尚的单薄身姿,所有尘埃对他绕道而行,无法沾染他分毫。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等他合起手掌盘起双膝,老和尚周身的璀璨佛光悉数消散,他整具身躯倏地腾空,铺天盖地的怨鬼看见佛光消失,立即拥堵而上,把他围得不露半点空隙,诸多冤魂上前却不是敬拜他,而是啃食他的魂魄,蚕食他的血肉,吸食他的血水。

李忌奋力想挣开九寸铁钳般的双手,但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望着,那个跟他讲经诵佛,掰扯世俗道理的老人家被一群冤死鬼吃个干净,老和尚一声没吭,少年则痛哭失声。

于棼赴死的时候他没法阻拦,现在也同样如此。

老和尚肉身遭到百万冤魂的轮番吞食,不一会儿,血肉模糊,剩余半个骨架,随即他身上扬起滔天大火,火势极盛却烧不了人,仅比温水略微烫些,火光出现后,趴在他身上的鬼魂全部灰飞烟灭,带着祥和的解脱神情。

几人呆呆看着大火弥漫,顷刻间蔓延整座叶城,最后又于微风细雨中熄灭。

天劫肆虐过后,穹顶的乌云没有散去,反倒愈加浓厚,叶城下了场及时雨,将激战过后的烟尘洗刷一空,犹如昨日的祥和安宁,如同是这场弱不禁风的细雨赶走了天威,扑灭了大火,浇在数百万人心头上,将所有人的身心熨帖到一起,明明大半都是本领惊人的修士之流,此刻呆呆站着,也跟茫然等死的凡人无异。

天际挂着一轮横跨九百里的天虹,绚烂如春光,可惜许多人都见不到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得寸进尺

雨势稍杀的时候,臧星桀做贼般的避开叶红,正愁找不到三个结拜兄弟,恰好望见尘埃落定的城里佛光冲天,应该是九寸和尚所为,便准备进城跟其余人会合。

跨过人海瞥见叶城真容时,他半晌没反应过来,半年前入城那会,他还惊叹此处的仙楼雾列奇观林立,出城一趟就变了模样,那座巍峨城池不翼而飞,只剩下光秃秃地皮和满地的木屑沙尘,值得一提的是,地上不见积水坑洼,兴许雨点太小落不了地,而四周却弥漫着股“空山新雨后”的沁凉爽口气息。

剑士御剑低飞近百里,张头探脑盘桓了半个时辰,总算碰上帝夋等人,顺道见到那团佛光的真面目,却不是花和尚的佛门奇术,而是一块熠熠生辉的石头,掉在地上没人去捡。

臧星桀没瞧见姬凌生的身影,狐疑道:“三哥呢?”

一群人气氛略显压抑,捧花姑娘一双妙目含着泪水,有山洪决堤的危险,就连赫连观剑那样线条粗糙的汉子,都忍不住流露苦相,唯有黑风跟帝夋神色如常,小黑是不懂,帝夋则是不动。听见问话,帝夋眼神瞥向地面,努努嘴道:“他在下面呢。”

剑士眉头挤作一团,伸脚跺了几下,半开玩笑道:“老鼠打洞?”

没人笑得出来,幸好帝夋帮忙解释,免去了他话头找不到地方落地的尴尬,“他在地底静心修炼,一时半会估计出不来。”

剑士长哦一声,瞟了眼人群,又问道:“老和……,玄机法师呢?”,他眼角余光瞧见九寸摇摇晃晃的走向那团佛光,才想起来这闷葫芦是个天玄修士,急忙打住了嘴。

虽说不知者无罪,但剑士问话有点犀利,逼得几人答不上来,帝夋也默然下去,臧星桀挠挠头,不懂众人如丧考妣的模样是为何故,他发现李忌独自一人站在远处发愣,欲上前去问问,却被帝夋伸手拦住。

九寸捡起那块师兄遗物,散发温润金光的石头到了他手里,光芒立即黯淡下去,变成一块黑不溜秋的石子,指甲盖大小。

花和尚拿着石头踱到心事重重的少年面前,伸手将石子递给他,李忌恼怒老和尚的自作主张,他随意扫了眼和尚掌心,没接下也没说话。

见他使小孩性子,九寸罕见的没有动怒,似乎从师兄那不止得到了遗物和衣钵,连一贯的好脾气也继承了过来,他宽阔手掌珍重地端着那块石子,没有放下。

李忌冷冷的道:“这啥?”

九寸耐心答道:“师兄死后烧出来的舍利子,你拿着的话可以……”

“我不要,你赶紧拿走!滚回你的庙里去!”,不待花和尚说完,李忌便不要命的打断他说话,少年当然有看到和尚身后那串深陷地面的脚印,纵使明知九寸的怒意隐隐欲发,但李忌毫不退让,他倒希望有人狠狠骂他一顿,或者九寸直接将他绑回寺庙,用武力逼他剃度出家,这样的话,既能实现老和尚救人救世的心愿,又能让自己无力回绝,不失为一个委曲求全的折中办法。

九寸表情依旧不温不火,以一种捧读经书的平淡语气,不容置疑说道:“师兄不强求你做那救世圣人,不硬逼你出家,我不会违背他的意思,但也不会放你走。从今天起,你去哪我就去哪,直到你愿意皈依佛门为止。这颗舍利子你随身揣好,别弄丢了。”

少年抢过舍利子一把丢掉,没舍得扔太远,讥笑道:“佛祖倒是给你取了个好名字,得寸就进尺,真个一点没错。”

和尚微微皱眉,没用灵力隔空取物,反倒亲自走过去,将那颗师兄仅剩的物件捡起,回到少年面前,九寸盯着咬牙切齿双目发红的李忌,忽然探出手指在他喉间轻轻敲了一下,这一下对凡人可能有点重,李忌忍不住张嘴痛呼,九寸趁机将舍利子塞进他嘴里。

李忌下意识囫囵吞下,立刻感到五内俱焚,浑身火烧一般难受,同时心底升起莫大的羞愧,感觉自己如同那些分食活人的冤魂一样,他弯下腰去使劲抠着舌根,但那颗舍利子仿佛在他肚子里扎了根,吐尽酸水也于事无补。

“这颗舍利子是佛门至宝,虽然不能让你修炼,但足以使你延年益寿青春永驻,想必也是师兄的意思,要送你一副金刚不坏之身,离凶魔出世约有数十年,在那之前,我都会跟着你,无论十年或是二十年。”

李忌怒从中来,似乎全身的血都冲上脸来,一片赤红,痛骂道:“你们师兄弟是脑子有病?非得像狗皮膏药黏着我,我说不当和尚就不当和尚,那老秃驴一走了之倒是轻松自在,干嘛连累我?死了还算计我?你要是想他就自己去烧香诵经,求佛祖菩萨放他回来,别来找我晦气,老子不奉陪!”

一口气骂完,少年甩脸开步走了,九寸亦步亦趋的跟上。

······

翌日,南盟七城剩余的六位城主汇聚一堂,严卜以武犯禁自寻死路后,似乎同时给天璇城抹了黑,致使城主位置暂时没人敢接替,于是天璇城的三位天玄高人商榷了下,决定此次天璇不参与城盟议事,让诸位城主自行定夺。

说是商量,其实也就段淳和叶成空讲话,另外四位城主言语不多,例行公事般的坐在位置上,只要当年定下的规矩不做更改,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到了这种境界,除非有人抢他们的天道气运,不然他们也懒得计较。

结果皆大欢喜,那个君子协定依旧作数,叶城永无天玄之境,别城修士也不会侵扰叶城,为了表示慰问,各城城主纷纷表态,回头会安排人手来帮叶城重建。

数日后,其余六城的修士纷纷赶往叶城,美名其曰是来奉献绵薄之力,给百废待兴的叶城搭把手帮忙的,实际上大部分是来凑热闹的,想见识下惊动南盟所有天玄强者的大阵仗到底如何,顺道凭吊下阵仙的道消之处,发现毛都没有不由大失所望,至于对叶城修士的怜悯恻隐,零星散碎得很。

不过各城遣来的奇人术士德行不好,修屋造林的本事倒是一绝,只需两脚插进土里,就能化身施肥的粪泥,滋润得参天大树破土而出,再由他人砍树成片用作建楼的木料,只可惜他们打打杀杀惯了,远不如叶城修士深谙风花雪月,造出来的房子也仅能供住人之需,谈不上赏玩的价值。

不过叶城修士经此大难,也不敢有嫌恶的心思。

此时正值晚春,叶城今年的春不甚完整,被严卜的滔天杀意隔绝了几日,趁着倒春寒的时节,这股万物发生的生机骤然回弹。

春意迅猛,往年还有鲜花绿树供春意安顿扎根,现在良辰美景不在,只好往人身上寄居,使得来到叶城的外来修士个个精神抖擞,趁此机会搭上了许多落魄的娇媚姑娘,本以为要败兴而归的郁闷心情得到慰藉,修房子的时候自然格外卖力。有人怀疑这是具有叶城风味的美人计,但仅限于老光棍的口头闲话,温香软玉满怀的俊彦们哪会在乎到底是棉里针还是刀头蜜。

更有心思缜密的给叶城主送了座小巧阁楼,说是让尊夫人和叶小姐暂且屈就,来人问江夫人是理所当然,特意提及叶姑娘,估摸着是想趁叶家败落之际,顺势当上城主府的乘龙快婿。叶红为叶叔叔的死忧世伤今,又因臧先生不来找她感到不快,对那些自以为温良如玉的公子哥不屑一顾,江夫人又将她护得密不透风,让无头苍蝇们根本找不到叮进蛋的缝儿。

跟叶姑娘同屋的程潇潇则没有受到追捧,原因是她脸上的伤疤令人望而却步,虽然那条疤不大,减不了她多少妍丽,但这些自诩风流的年轻人眼里似乎揉不进沙子,觉得女子的容貌形同璞玉,开了缝就不值钱了。

程潇潇对此并不在意,女修士不比凡间女子,要早早筹谋婚事,一旦过时不嫁,就仿若摆进当铺的老古董,住天涯海角的远房亲戚都要跑来催促。近日她心情低落,整颗心思随着尘土散去,师尊救她而死俨然成了她的心病,那天醒来后,她再无半点修为,六道灵根的资质彻底成了摆设。

“师父救徒弟天经地义,纵然咱们只是书里的人物,哪怕为师算不得个人物,这下也算死得其所了!”,每每想起叶成蹊的临终遗言,她心如刀绞,恨不得替师尊去死,好在小师弟也活了下来,不至于孤苦无依。

齐鸿钧每日忙前忙后逗她开心,大多是跟死人摆笑脸,得不到回应。

叶成蹊死前将全身修为传功给他,齐鸿钧痛定思痛,甚至怀揣着成为天玄高手的鸿鹄大志,只望不辜负师父的在天之灵,借着这股冲劲他很快达到玄宫圆满,但毅力不长久,倒不是因为惫怠,而是过于在意潇师姐的闷闷不乐,并为此忙得焦头烂额。

此时他尚且不懂鱼和熊掌的道理。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准拒绝

看人只看后半截。

这句俗语套用在叶成空身上,妥帖得像为他量身打造,经历这次风波,他声望想当然的一落千丈,达不到以往一呼万应的效果,叶成空对此毫无怨言,反倒心有余愧,甚至有意引咎退位,但没人愿意接过这个烫手山芋,于是他们一边苦口婆心的劝叶成空继任城主之位,一边背后中伤叶城主公私不分玩忽职守,浑然忘了是谁舍身取义换来叶城三百年的太平安乐。

他们说坏话的时候,只记得叶成空一时的疏忽,抹杀了他以往的功绩,仿佛要一竿子把人打死,好比是守节终老的贞妇,晚年动情改嫁他人,旁人只会说她不守妇道,积攒了大半辈子的清白全部付诸东流。

这本来是藏在少数人心底的闲言碎语,不料嚼舌根的时候咬破了嘴皮,风声从嘴里漏了出去,听到这种混账话,众多外来修士喧宾夺主的站出来给叶城主打抱不平,痛骂他们人不仗义,不是个东西。

那些个墙头草倒也懂得,流言犹如瘟疫的利害,害怕被人顺藤摸瓜,情急之下便往各大城主身上泼脏水,说这些都是大人物的勾心斗角,有人想暗中扶植傀儡取代叶城主的位置,话没说明白但矛头对得很准,而且查不清是谁说的,像是好端端从地里冒出来的,仿佛叶城的土地通晓人言,会开口说话,会搬弄是非。

至于那些诬陷,真是天大的冤枉!几位城主听说此类消息的时候,压根没放在心上。他们来叶城的目的十分简单,就是破坏严卜的惊天阴谋,叶城数百万人的死活倒是小事,他们最怕的是严卜先一步证道飞升,要知道这方天地的气运是有限的,能给予修士的馈赠不多不少,仅能让寥寥几人达到天人之境,但凡有一人证道成功,就等同令其余人的机会减少,所以修士之间最该防备的正是同辈同行。

正好严卜屠戮满城的行径犯了忌讳,使得诸位仙人师出有名,可以名正言顺的铲除异己,既然严卜活活让天劫劈死,也算罪有应得。顺便让叶城规矩继续保持原样,这样不论多少年叶城都是群乌合之众,甚至比不得龙蛇混杂的各派散修,如此蝼蚁他们自然懒得在意,唯一令各路高人不解的是,当日跟阵仙鏖战不下的人到底是谁?

关于那人的猜测众说纷纭,有人瞥见太岳神通误以为是叶成空,不过等诸多天玄高人见到叶成空本人时,谣言不攻自破,根据摘星阁楼主的说法,虽然没看清面目,不过瞧清他披着显眼的青色衣衫,似乎阵仙也不知他的真名,怒骂他青衣贼。

有眼尖的发现十五天玄来齐了,南盟三大高手则二缺一,便大胆臆测是天玑城仙姑,关鸠。不过这个说话站不住脚,首先关鸠是女儿身,青衣贼是个身手矫捷的男子,其次严卜与关鸠相识,哪怕乔装易容也能轻易认出。

说来说去扯不明白,高人们索性自己去找,结果掘地三尺一无所获,最后不了了之,段淳斩钉截铁的笃定那人死于天雷下,顺便承诺自己会留下来查探究竟,请诸位放心,其他人半推半就的答应下来,心想反正东炼万万修士里,离天道最近的还是段淳,他总不会刻意树敌刁难自己吧,有他留守应无大碍。

就这样,十五个天玄境高人拍拍屁股起身离开。

人要是闲下来,时间就会过得飞快。

半年时光弹指而过,叶家小楼总出现这样一道光景,李忌不见外躺在楼顶长吁短叹,叶红倚着二楼栏杆怔怔出神,要是在言情志趣的故事里,接下来两人就该慢慢靠拢,同病相怜的互相舔舐伤口。可惜他俩之间总有种说不出口的嫌弃,叶红鄙薄他年纪轻轻就成天叹气,没一点朝气,装模作样得很;李忌则嫌她自负矜持而心口难开,表面悲秋,实则怀春,清贵娇气得很。

双手枕着脑袋,李忌费莫大劲抻着脑袋,打量了眼忧思难忘的叶姑娘,板着指头数了数,意外发现二哥去天璇城外悟剑竟足有四月,不用说肯定是躲着她,他不懂互相喜欢的两人为何要躲来躲去的,捉迷藏吗?

三哥迟迟不现身,不知道是否安好,夋哥儿整日闭关见不到人影,连带着赫连姐弟一起闹失踪。无人说话解闷,李忌徒增寂寞,又往前勾了勾脑袋,要是以老和尚的微胖身材,肯定能挤出两三层下巴,他凸着眼珠,仿佛这样能看得远一些,果不其然,那个得寸进尺的和尚还在庭院里站着,像颗树一样,也不用吃喝,一站就是好几月。

微微扭头,少年视线透过纸窗往屋子里探去,正好望见潇师姐,院子里的年轻人都叫她潇师姐,就连极为看重辈分的臧星桀同样如此,叶成蹊要是地下有知自己多了这么多性格迥异的徒弟,估计会笑得合不拢嘴。李忌发自肺腑的喜爱她,欣赏她的待人接物,无论对待何人何事,皆是如出一辙的真诚,她眼里绝无高低贵贱之分,尤其是她微微别起的笑脸,更仿若深夜里洒进路人心间的白月光。

此时她病恹恹的坐在窗边,那抹会眷恋在酒窝里的浅浅笑意,在半年时间里消失殆尽,她对他人宽容,反对自己苛刻,叶成蹊的死于她来说,如同是道翻不过去的坎,善良大度的人钻起牛角尖来,犹如飞蛾扑火。

齐鸿钧恰好跟她相反,她日渐消沉,他却日渐丰朗。

他三天两头往外跑,跟在叶城主屁股后面求解修炼难题,勤奋得让城内城外的大小修士都感到汗颜,恰好叶成空对胞弟的万般愧疚无处发泄,这下倒好,有人代承恩惠,他当然高兴,干脆把齐鸿钧当做半个弟子,倾尽全力的栽培,这样能将身心完全熨帖。

城里大批修士全认识了他,这位叶城主身边的新晋红人,况且他进境迅猛,二十几的玄宫圆满,又是叶城主的得意门生,可谓前途坦荡。叶城人即便无欲无求,胜负心不强,却不舍得放过巴结大人物的机会,哪怕叶城主的威望大不如前,但常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他一天坐在城主位置上,叶城所有修士都得听他号令。

有了这层关系,齐鸿钧大得抬举,到处有人对他阿谀奉承,他表面装得宠辱不惊,其实心花怒放,恨不得让师父好好看看,幸好他心里还记着叶成蹊的循循善诱,没助长骄纵气焰,只不过有些飘飘然。

夜晚他回到住所,跟叶成空一家同一个院子,房间挨着潇师姐。进了院子,他心情由晴转阴,仿佛那欢喜是空的,让程潇潇忧愁的秀眉戳漏了气,见到师姐自怨自艾,他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无论他朝她扮鬼脸还是说笑话,程潇潇都漠无反应。

以前都是她甜甜笑着,他局促不安的傻站着,如今好像换了立场。

夜深人静时,整座叶城就一片低矮平房,没有谁敢修得比这栋二楼的“城主府”更高,因为房屋太少显得街道异常空旷,此刻城里的人或安然入睡,或吐息打坐,没有娱乐消遣的地方,这帮修士似乎回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天性,只有三三两两的外地修士搂着女子蛮腰,一路言笑晏晏。

城主府的旧址处,此地还没开始大兴土木,全因叶成空说城主府不用着急,那座小楼足以将就,大伙虽然忙着攀关系,要去爬叶姑娘的近水楼台,却也不好越庖代俎,只好暂且罢手。

此时漆黑夜里忽然红光一闪,昙花一现般转瞬即逝。

一个人影从松软泥土里钻出来,他扭头查探四周,对熟悉又陌生的空旷土地感到迷惑,忽然听见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问话。

“小子,终于舍得出来了?”

姬凌生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就着月光他看清那道温润嗓音的主人——天劫中神游过来强行断去严卜后路的绝顶高手,他几乎用不着猜想,天枢城三个字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不确定道:“天枢城城主?”

段淳笑着点头,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姬凌生拍去全身泥土,深吸口气恭恭敬敬的问道:“不知段城主有何贵干?”

这位神秘莫测的东炼第一高手笑容愈深,摆手道:“小兄弟不必紧张,我要是想对你不利,你都活不到这个时候,早让你跟严卜一起死在天劫里了。”

姬凌生默然,他仔细端详了圈,啧啧道:“你当日趁天劫针对严卜时,拼命压制修为境界来躲避雷霆之力,没想到你走大运竟然成功了,聪明是聪明,不过以后弊端也不小。”

姬凌生闻言一楞,眯着眼睛问道:“此话怎讲?还请前辈告知一二。”

天枢城城主似乎跟剑士一个德行,一声前辈给他乐呵得不成样子,和颜悦色解释道:“你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老天爷不讲人情,但很记仇,下次你再渡劫,恐怕会拿出好几倍的阵仗对付你,你最好当心点。你以为叶成空那小子为什么不敢再渡劫,就是因躲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不敢了。”

青年苦笑道:“前辈未免太瞧得起我,现在就断言我能达到天玄境?”

段淳撇撇嘴,反问道:“假若瞧不起你,我会留你一条生路么,会特意留在城里等你出现么?”

姬凌生笑得更苦了,感觉这位顶级强者少不得刁难他。

过了会,段淳突然神秘说道。

“我有件事交代你,不准拒绝!”

第一百六十九章 有缘再见

姬凌生没直接答应,也没一口回绝,毕竟暂且没摸清这位东炼第一的脾气如何,万一碰到钉子估计就走不掉了,他假装迟疑,希冀段城主能做下补充,然而段淳装楞充傻的不说话,无声胜有声,尽管没用言语逼迫他,但自有一股押着他答应的怪异气氛。

姬凌生怕掉入陷阱,正欲斗胆细问一番,心口忽然阵阵悸动,针扎般的刺痛瞬息间蔓延到全身,一股股血灵气不可抑制的钻出体外,肆无忌惮游走于周身。姬凌生双拳攥紧,眼中红光乍现,从吴名那得来的精魄过于斑驳深厚,他暂时消化不了,又怕引来天劫,只得躲在地下疯狂压制境界,近日来发觉有人往附近大兴土木,要是炼解精魄的关键时刻被人打扰,恐怕有再度走火入魔的危险,便想趁着深夜转移地盘。

谁知有人守株待兔,而且祸不单行,灵气也不安分起来。

段淳见状不觉奇怪,似乎早有预料,隔着几尺距离伸手轻拍,明明只在空中比划了下,倾泻的气劲却落在姬凌生身上,躁动灵气立马安分守己下来,不过有几条漏网之鱼,如同箭矢般激射出去,随即传来几声轰鸣,顿时尘嚣漫天。

不少人察觉到此处动静,纷纷赶来凑热闹,等他们姗姗来迟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

段淳拉着姬凌生转眼瞬移到了七星柱上,三百六十五根柱子依旧巍峨雄伟,无损叶城的门面。

姬凌生浑身灵力逐渐抚平,低声向段淳道了声谢。

段淳摆摆手,沉吟着说道:“你现在修为超过境界太多,就像锅里的水装得太满,一旦水烧卡就会往外冒,幸好你境界修行做得不错,不然早爆体而亡了。我猜得不错的话,你体内那团怨气极重的精魄应该是从严卜手里抢的,那老小子的如意算盘也不难猜,无非想献祭叶城所有修士,虽然叶城人实力不强,但能以量取胜。不过他应该准备有炉鼎容器,以防堕入魔道走入歧途,而且他那细胳膊瘦腿也啃不动硬骨头,你是不是那个容器我不清楚,但你是个魔修肯定跑不了,我没说错吧。”

这番猜测八九不离十,姬凌生默然点头,心头的疑问也得到解答。

“可惜严卜老贼狡猾是狡猾,就是胆子忒小了点,到死都只想着逃遁活命,也不能全怪他,估摸他真以为自己能从天劫里逃掉,没想到让我断了后路。哈哈,你瞧没瞧见他死不瞑目的表情,恐怕都没整明白我是怎么破除血阵的。”

段城主打着哈哈说了下阵仙的真正死因,说得有点轻描淡写,姬凌生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要夸夸他吗?

止住笑声,段淳接着惋惜道:“要是有人偷走到我嘴边的鸭子,我怎么说也得生开死门,顶着天劫把那个小偷强盗杀了,看来严卜离大道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啊!假如他当时生开死门,戏就比较好看了。”

面对他贬损死人的鞭尸行径以及唯恐天下不乱的假设,姬凌生无言以对,不明白这位大仙人安的是什么心,竟然会有这种想法。

见青年无意跟他谈笑,段淳自言自语也无聊,突然拍了下手,说道:“绕远了,咱说说正事。既然你欠了我三个人情,那就不能再推脱了。”

姬凌生满头雾水,不懂哪来的三个人情。

他继续说道:“刚刚帮你压制灵力算一个,一会你答应帮我办事,我就替你保守秘密,不然要是有人知道跟严卜分庭抗礼的是你,少不得一屁股的麻烦事找上门来,其余城的老狐狸人是走了,心却没走,留了眼线等你现身,我帮你隐瞒又算一个人情。至于最后一个人情,你现在急需静心修炼,好将境界修为整合到一起,你安心在这调养,我会设下法术让旁人无法接近,这就算第三个人情。”

姬凌生苦笑认命,对方压根没留给他拒绝的余地,那三个顺水人情听着挺像回事儿,其实都是空口白话,做不得准数。要不是真打不过,他真想跟这位臭不要脸的城主讲个三天三夜的道理。

拢住心神,姬凌生好奇道:“敢问段城主到底要让我做什么?”

段淳神秘一笑,“现在还不是时候,你放心肯定不是害你,我好几千岁的人怎么会为难后辈?现在说正事,犬子名叫段丕,生性顽劣,和你差不多年纪,过几年我就会让他行走江湖,你俩肯定能撞见彼此,到时候你俩做个朋友,互相照应一下,这样就行了,不是让你去刀山火海,怎么样?”

姬凌生半晌没回过神,敢情绕这么大圈子,只是老父亲含辛茹苦的给儿子铺路,瞥了眼段淳老无赖的模样,他大概懂了他说的生性顽劣是个什么程度,忽然姬凌生心头升起疑问,要是他俩以后遇不上怎么办?谁知道他的心里话竟能成真,多年以后,东炼江湖会出现一帮惊才艳艳的后起之秀,他俩位列其中,有趣的是,这两位名动天下的年轻人数次擦肩而过,即便神交多年却从未碰面,这是段淳始料未及的。

思索片刻,姬凌生没有不识趣的问这句话,玩笑似的换了句问,“段淳这么大架势,晚辈还以为你要将令爱下嫁于我呢。”

没想到段淳相当认真的否决道:“我哪有闺女,你俩都是男子,难不成你喜欢男人?那先前的话收回,咱们从长计议!”

哪壶不开提哪壶,姬凌生拼命摇头,就差拿性命人头去担保,看来上次的记忆还是顶新鲜的,深刻得不能再深刻。

段淳闻言松了口气,他兴许想不到,数十年后段丕会领着一个大他数千岁,岁数跟他老子相当的女子进家门,那时段淳欲哭无泪的表情,跟此刻的姬凌生简直一模一样。

两人商议完毕,段淳赶完鸭子上架,便连忙让姬凌生盘膝坐下,兴致勃勃绕着他转了几圈,画了个潦草阵图,仿佛在拿他试验新学的神通法术。临走时,段淳回头丢来一本小册子,朗声笑道:“我看你好像没学什么心经功法,灵力流转稍显凝滞,但匹夫怀璧其罪,给你好东西也是添堵,这本《清心经》勉强凑合下,算不得什么厉害东西,不过好歹有些用处,你琢磨琢磨,免得日后说我段某小气!”

姬凌生盯着他踏着月光缓缓消失,翻开崭新书籍,果然聊胜于无,上面记载的灵力运转之法他大多见过,倒不算完全没用,熟读后确实帮他疏通了一些修行瓶颈,操控灵力的水准由粗糙到入微。

躲在阵图里,姬凌生安心打坐,一坐就是七年。

期间最该提及的一件事,应该要算程潇潇的出走。

这件事发生在叶城剧变后的第三年。

三年过去,程潇潇日渐消瘦,叶成空掏空心思外加齐鸿钧忙前忙后,都没能治好她的心病,她彻底从修士脱胎成凡人。凡人蜕变成修士能称得上绝无可能,相反,剔除灵根沦为凡胎肉体的修士则不在少数,因心魔所累或者负伤过重,都有可能,所以请来的医师束手无策后,只撂下节哀顺变四个字,如同民间郎中给将死之人把脉时的平淡态度,仿佛修士化凡和凡人逝世,似乎能归为一类,都算不得稀奇。

因为旁人将此视若寻常,好像不当修士没什么大不了的,致使齐鸿钧也跟着放下心来,又一头钻进修炼里去,宛如捧着圣贤书通宵达旦的读书人,真正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为天玄境。

程潇潇沦为凡人后,心仿若枯木逐渐凋零,眼界倒是开阔了些,不过仅限于周围的一亩三分地。她深知自己与小师弟必定会渐行渐远,他得到师尊的全身修为,该去往无上大道,达到师尊生前未达到的境界,而自己显然就是他的绊脚石,她明白小师弟对她的情意,正应如此,才会怕连累到他。

某天清晨,程潇潇悄悄离开叶城。

发觉她消失不见,齐鸿钧发疯似的跑遍满城,挨家挨户的找,甚至不惜飞天遁地,找遍叶城所有角落,比忙着建城的别城修士来得更仔细,连三百多七星柱顶端也没漏掉。

直到晌午,他急得像只无头苍蝇乱转,却一无所获。

他近乎绝望的明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潇师姐因他而远走,要是继续修炼她俩会被生老病死拆散,不修炼仿佛对不起师尊的煞费苦心,穷途末路中,他只求师父能活转过来,帮他出出主意。

正当他走投无路之际,臧星桀恰好从天璇城返回,说路上撞见了潇师姐,这句话彻底将齐鸿钧从浑噩中拉了回来,随即两人一同出城,往西边去找程潇潇。

直到傍晚三人才回来,令人迷惑不解的是,齐鸿钧满头是血,一天之内他也成了个凡人,叶成蹊死前留下他的境界修为全部化为虚有,似乎那是有时限的,现在期限到了自然就没了,不过他俩脸上满是欢喜。

没人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能只有臧星桀知道内情,问他也不说。

第二天一早,齐鸿钧带着程潇潇离开叶城,说要云游远方,老死在世外桃源里,李忌和剑士站在城外送别他们,高声喊着有缘再见。

第一百七十章 春夏秋冬

时隔七年,姬凌生和叶成空再度碰头。

姬凌生刚结束闭关,屁股下面的阵图消失的瞬间,叶成空便发现了他,因为姬凌生破关的刹那不小心流露出一丝天劫之力,寻常的地秘修士无法察觉,叶成空经历过一次雷劫,自然对此类气息格外敏锐。

来到某颗七星柱顶部,叶成空总算见到那个气态内敛的沉稳青年,尽管他确信姬凌生不会籍籍无名的死在雷霆下,毕竟他能从严卜嘴里抢到那份机缘,就足以说明老天爷对他的眷顾,但真得知他毫发无损的从天劫里生还时,领教过浩荡天威的叶成空仍觉得有点惊奇。

一别七年的碰面,亦师亦友的两人对视一笑。

叶成空意外的点点头,啧啧道:“压得可真狠,我琢磨着你挺过一次天劫,虽说境界必定要掉下来,但最不济起码也有地秘境吧,你小子下手还挺重,直接压到玄宫圆满,不怕物极必反吗?”

姬凌生直白道:“不满您说,我要是现在放开束缚,估计能直接冲到地秘二极,但总感觉不踏实,我师父曾说,修行需有百折不回之真心,要脚踏实地的循序渐进,好比是修房子,我连地基都没修好,怎敢先去盖个屋顶。”

叶成空满意笑道:“说得在理,一步步扎稳脚跟不容易跌倒,这样的话还有一个好处,扮猪吃虎,以玄宫战地境,说出去不知得吓倒多少人。”

姬凌生嘴角轻微扯动,牵强的笑了笑,看来叶城主还不知道早有人开创了越境杀人的先河,而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两人走到七星柱顶端的边缘,鸟瞰全城,纵然繁华不再,却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样子,数百万人齐心协力往一处使劲,向下望去宛如一群群蚂蚁搬家。七年过去,叶城依稀有了当初的一半规模,小楼林立溪水横流,美中不足的是少了那些高耸入云的摘星阁,以及遮蔽天穹的无数天阙,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俯瞰众生,姬凌生不经意问道:“前辈当年为何要坐上城主之位?”

叶成空沉思了会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问我为何舍弃无上大道,舍命去保护这些怕死鬼对吧。况且修行之人各安天命,生死自取,也轮不到我操心。唯独一点,后辈们后浪推前浪比较高下我管不着,这么多人上岸总会有淹死在河里的,全是年轻人的较量,可要是有老一辈的来持强凌弱,那就说不过去了,正如男人照顾女人天经地义一样,前人给后人开路也是理所应当。我刚来摇光城的时候,那叫一个乱啊,城里到处都在死人,大多是初入江湖的雏鸟,没来得及大展宏图就被人算计到死,除了所谓的大门大派能顺利培养弟子,其他势力单薄的寒门,已经很多年没出过像样的高手了。”

姬凌生斟酌道:“前辈想做赏识千里马的伯乐?”

叶成空摇摇头,“伯乐谈不上,最多算顺手推他们一把,前头的大风大浪还得他们自己挺过去。再者说,凡事有利有弊,万物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修士也不例外,我给了他们安身立命之所,仿佛是做到了秋虫春鸟共畅天机,同样也惯坏了他们,让他们破罐破摔的死在安乐窝里。瑶光自从两百年前就不再参加南盟比武,城里人整天醉生梦死安逸度日,哪怕私下刻意挑拨,也激不起他们的胜负心,继任三百年来,城里人越来越多,但我并不高兴,我最希望看见的,是不断有人走出去,走出这座苟且偷生的城池。”

“若是前辈辞去城主之位,有了外患,他们兴许能及时醒悟。”,姬凌生试探着问道。

神情恍惚的叶城主再次摇头,“他们舒服惯了改不过来的,重返战场也只是徒增伤亡,幸好城内还有很多有志之士,纵然仅占一两成,也足够了,他们的抱负不止于地境,不愿偏安一隅在这里,总有一天会迈出摇光,到达更高的天地。只有城里尚有这样的年轻人,我这城主就得一直做下去!”

姬凌生半晌说不出话,只得肃然起敬。

叶成空忽然挤出一副笑容,扭头对姬凌生语重心长劝诫道:“天权城那群书呆子说话别扭,我不乐意听,但他们有句话说得好。他们将天下修士比作四类,分别是春笋、夏蝉、秋稻、冬竹,所有人皆算春笋,有部分会因锋芒太盛而死于非命,至于夏蝉和秋稻,前者命数不够,闹腾完夏季就大限将至;后者运气不好,遭遇横祸死得干净,这两者再出类拔萃也是炮灰,唯独春天苟活下来的那批竹笋,熬过无数酷暑严寒,才能变成郁郁葱葱的常青竹,才能一年比一年茂密。”

姬凌生不禁反问,“假若我是夏蝉或者秋稻呢?”

叶成空微微一笑,坦诚道:“那你只能认命。”

“所以凌生啊,凡事尽人事以待天命,赶紧离开摇光,你不适合留在这里,该去外面闯闯,别红颜失志,年纪轻轻把心玩花了。”

姬凌生感触良多,沉静许久,他打趣道:“前辈真该收个徒弟!”

叶成空会倏地扼腕叹息起来,恨恨道:“以前我不收徒弟是怕引狼入室,祸害了我闺女,所以错过了许多好苗子,没想到防不胜防,让那小子逮到了空。可惜你已有师门,不然……”

瞥见叶城主提及剑士时咬牙切齿的狰狞神情,姬凌生哈哈大笑。

两人准备回小楼,叶成空突然往虚囊里拿出一件黑色衣衫,提醒道:“你先把这身绿衣裳换了。”

······

刚进院子,只见一团人影飞扑过来,径直挂在姬凌生大腿上,恐怕比学生临考前夕抱的佛脚来得更真诚,姬凌生被撞得一愣,甚至没注意到李忌仍是七年前的年少模样。

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姬凌生追问了下细因。

李忌正三哥三哥哭喊个不停,闻言立马收起惺惺作态,然后苦大仇深瞪了眼院子里的九寸和尚,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一样,详细说了番原委。

姬凌生听到玄机法师的慷慨就义,微微动容,他和两个和尚的交情点到为止,远不及李忌跟他俩的深厚,到不了嘶声痛哭的地步,倒感觉老和尚跟叶城主是一类人,正是有他们这类人存在,这座江湖才显得有血有肉,不全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这点生生不息的人情味,正是撑起这方天地的脊梁。

又问了叶成蹊师徒的近况,叶成蹊的死倒在姬凌生的预料之内,当日就是因为他临死传功的行径,使得姬凌生神志恢复片刻的清明,听到齐鸿钧和程潇潇离开江湖,姬凌生不禁默然,齐鸿钧做了件他当年不敢做的事。

帝夋闭关修炼,剑士远走天璇城,两兄弟只得拉上叶成空一起把酒言欢,九寸没有入座。酒过三巡,李忌喝了小半杯微醺,忽然听见三哥提议去中土转转,最后再往北海走上一圈,这样才算把江湖走了个遍。

九寸冷不丁开口,说恰好要带李忌去一趟柳家,有姬凌生开口,他免去了劝说李忌的麻烦。

李忌本想满口答应,听和尚这么一说,心底不愿顺着他的意思来,连忙否决,九寸淡淡点明道此乃师兄的遗志,少年硬气不起来了,犹犹豫豫说了声好,这算是九寸摸索出来对付李忌的妙招,但不常用,除非十万火急的时刻,因为这招伤人伤己。

几人悠哉过着日子,约莫半月后,帝夋出关,境界直达地秘一极。

李忌不由咋舌,夋哥儿玄宫圆满能战平地秘二极,现在进阶到地境了,岂不是要打得地秘三极的高手满地找牙?也许是习惯了,此时他尚且天真的以为,越境杀人不算什么稀罕事。

没过几日,臧星桀返回叶城,听说要去会一会所谓的中土三派,立马拍手称好,可当见到叶姑娘愁容满面时,他又没胆开口了,又没脸留下,兜兜转转的躲着她。

十天后,几人站在城外,回头望着小住一年有余的雄伟城池,宋红雀假惺惺来送别,真正目的是想要回自己的命魂,生怕帝夋在数万里外轻易要她小命,帝夋也没为难她,话不多说交还了命魂,一抹手绢似的残缺魂魄。

叶成空和温玉案目送几人渐行渐远。

江夫人忙着安慰叶红所以没来,叶红自然也没来。

没走几步,捧花姑娘轻声问道:“你真要撇下她去中土?到时候没有后悔药的,你可得想清楚!”,她没有明说,众人却都知道指谁,仿佛除了当事人,大伙儿平分着一个秘密。

臧星桀回头一瞥,缓缓摇头,玩笑道:“留下来多丢人,我有观世音就行了。”

其他人没有说话,只是直直看着他,盯得他心里发毛,没人刁难挖苦他,帝夋转身带头离去,剑士等人纷纷跟上。

不到百步的距离,剑士心乱如麻,想起了当年叶城往西千里之外,齐鸿钧追上程潇潇,不顾一切拍散自己所有修为,剑士又想起齐鸿钧对程潇潇说的话,说了很多他不敢说的话,只记得最后一句,“我这下半辈子都是你的!”

臧星桀心间骤然明澈,他停住脚步,扭头朝叶城飞奔回去。

“你们先去,我再去天璇城悟悟那个剑字,等我三重剑意就御剑万里去找你们,先说好,我可不是去找她的。”

听到那句口是心非的矫情话随着风声传来,几人会心一笑。

第四卷完结

第一百七十一章 姑娘请自重

姬凌生等人启程之际,远在十万里外的中土。

中土方圆近五万里,除却正中央那口一万六千里的天坑,周遭地盘让三大氏族瓜分占据,柳家位于正东,门人逾百万,擅医理通丹炉,无数先辈耗费心血温养出七十二座药山,栽培了各不相同的灵木仙草,以供门下弟子每日炼丹所需。

受到柳家丹霞七十二峰的福泽,柳家附近的花草树木始终四季如春,不会秋枯落冬凋零。此时,两个年轻人踏春于翠绿山林中,为首的俊秀青年兴许打小没摔过跟斗,走路也不看着点,只盯着手心傻笑。

他掌心摊着一个模样奇怪的花石头,光滑如鹅卵,多孔如香炉,青年眯着眼将一缕灵气灌输到石头里去,紧接着石头吐露人言,而且惟妙惟肖,好像真有人在里面说话。

“好你个臭小子,翅膀硬了敢骂你老子?还不快滚回来!”

俊逸青年听完大乐,手心滚烫如火炭,继续运转灵气注入石孔,那句话又分毫不差重复了遍,青年乐得不可开支直不起腰,一脸大仇得报的痛快酣畅。

他兴致勃勃又放了几遍,后头的书童对这般光景司空见惯,赶路日子总以此取乐,听了七年实在有点腻歪,书童忍不住埋怨几句,却没敢直接开口,而是从旁侧击,“公子,老仙君送你压身的回音石你用来玩耍就罢了,偏偏捉弄的对象还是城主大人,要是让他老人家知晓,肯定要活活打死你!”

青年轻蔑一笑,满不在乎道:“老仙君送我这法宝还不是为了拍段淳老小子的马屁,什么压身保命,这玩意儿没那么厉害。再说了,你以为本公子怕死?要是怕死,我会不直接跑路,躲在城里等他回来?就是等他气急败坏的时候给他记下来,不行不行,太有意思了,我再听两遍。”

书童无言以对,陪着笑脸试探道:“你说要是城主大人忍不住,跑出来找我们怎么办?”

段丕大咧咧道:“东炼这么大,他连该往南往北都弄不清,怎么可能找得到?”

阿七点点头,又问:“咱都出来七年了,啥时候回去啊?”

本来嬉皮笑脸的青年立刻拧住眉头,吹冷气道:“回去干啥?成天不是练功就是背书,这谁顶得住啊?本公子纸条里写了后会无期,那就是后会无期,怎么,你小子想叛逃?”

书童脑袋化作拨浪鼓,既惶恐又佩服,甚而沾染了点豪情壮志,心底暗自得意道:“天底下最特立独行的也就咱家公子了吧。”

两人踩着连绵茵草,沿途遇到不少山林散修,还有许多隐藏在世外桃源里的小宗门,路途蜿蜒崎岖,却始终探不到七十二丹峰的山襟,段丕大感烦闷,苦于找不到地方撒气,自言自语道:“丹霞七十二峰不是中土四绝之一吗?本公子找了半月连个影子都没看见,不是说柳家主峰山巅粗万丈,该不会唬人的吧?”

背负木笈的阿七闭口不答,其实书筐空无一物,但是段公子硬让他背着,说书童负笈既能显示他的学问风度,又能钓到一些铤而走险的贼寇,可惜几年下来,一个愿者上钩的都没有,相比杀伐成性的南盟修士,中土人士的性情无疑要温和太多。

对于闲得心慌的段公子来说,显然不是个好消息。

无人搭话,段丕不觉无聊,继续发着牢骚,“早知道先去西南钟家了,那座朝天大阙可要显眼得多,架在火山口上多威风啊,只要进入钟家领地就能一眼瞧见,一比较,柳家排面不够啊。赶紧逛完这儿咱去西边瞧瞧,顺道看看中土第四绝,段淳口中的八童泥坑,听说北海两仪宗掌教戏称为孩童械斗,本公子没记错吧?”

阿七不敢点头,环顾四周后翻翻白眼道:“公子你轻点声,城主大人和两仪掌教是东炼仅有的两个天玄第三劫,也就他们敢调侃后八位强者,其他人只敢尊称为八仙斗,要是附近有八仙的门人听见你这话,咱们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段丕无所谓的摊摊手,表示自己连东炼第一的胡子都敢捋,其余宵小根本不在话下。瞥了眼阿七身后的背篓,他随意问道:“咱还剩多少东西?”

阿七右手摸过腰间悬挂的虚囊,如实答道:“上品灵石五千枚,上品灵玉五千枚,剩下全是公子爱吃的零嘴。”

青年咂咂嘴巴不满道:“满打满算八千块,段淳当了一千多年天枢城城主,就这点家当,没出息!”,书童再次沉默,很像腹诽一句,不明白搬空库房的公子有什么好埋怨的,同时也确定一件事,等城主抓住他,毋容置疑会往死里打,必不可能留下活口。

段丕还想再说几句,忽闻一阵断断续续的女子啜泣传来,好似夜莺哀啼,青年精神一振,堆积的郁闷瞬间烟消云散,大笑道:“走,小七,跟本公子去英雄救美!”

荒郊野岭的哪有美人让你救?阿七本想劝他小心有诈,看见段公子兴致勃勃的钻进小树林,书童仰天长叹一声,愁眉苦脸的跟了上去。

穿过两排青松,眼前豁然开朗,两人探首望去,只见一位彩裙女子靠在树干上,妖娆身段缠了几圈铁索,将浑圆胸脯勾勒出一个令人垂涎的弧度,她嘴里塞着布团,不得开口说话,只眼角带泪悲泫欲哭,宛如画中伶人。

她向两人投来求救目光,刹那间的哀怨神情足以将所有男子迷得晕头转向,段丕带着阿七凑近过去,书童即便冥冥中感到不对劲,却让女子眸中流转的忧思馋得浑身酥软,若按公子的眼光来看,这姑娘的姿容能抵得过一个地秘高手的威力。

面对女子如泣如诉的哀求姿态,段丕笑容玩味,没急着给她松口,探手往她丰腴身子摸去,见对方似乎见色起意,女子眼里起了恐慌,越发显得孤苦无依,可怜至极。

段丕右手掌伸到她胸前,突然回心转意,转而两指夹住抬起她温腻如玉的下巴,饶有兴致的挑逗道:“姑娘叫甚名字,是哪里人士,在这作甚呢?”

彩裙姑娘一问三不答,阿七心头那股热乎劲立马消散,面无表情的提醒道:“公子,她嘴里有东西开不了口。”

段丕拍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对对对,本公子色迷心窍了,居然没注意到。”,听他说完这话,无论边上站着的阿七还是被捆着的姑娘,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接话。

给女子解开束缚后,她胸口景致的规模大减,变得略显平平无奇,好像浮囊让针一扎漏了气,能清晰看见居高临下的两人眼中神采逐渐淡去,再没有之前那种高亢,甚至笑容都有所收敛。

女子明显洞悉到两人的前后变化,心头那个气啊,太平盛世不好吗?巍峨雄峰你们那小手也掌握不了啊!尽管恼怒奈何不能发作,她噙着泪水满含神情的哀求道:“小女子名叫苏秀,路过此地被恶徒囚禁,请公子救我!”

段公子嘴角拉起弧度,嬉笑道:“本公子从不白做事,请问姑娘如何报答呢?”,苏秀两颊红晕滚滚,欲拒还迎的羞涩姿态,显然是要以身相许了。段丕见状却不意动,扭头给阿七使了个眼色。

书童便毕恭毕敬掏出一个小本,照本宣科念到:“灵玉诚可贵,情爱价更高,若为自由身,两者皆可抛。这是我家公子的警世妙语,还请姑娘自重!”

苏秀一时间脑子没转得过来,好在心思敏捷,转而说道:“若公子救了小女子,回头我禀报师门,必将重谢公子,还请施加援手,苏秀求公子了!”

段丕点点头,同时探查四周,郑重其事问道:“敢问姑娘恶徒哪去了?”

苏秀放低声音不慌不忙答道:“他似乎跟同伙会合去了,公子快救了小女子,咱们赶紧离开,他玄宫圆满的修为,公子未必能打过。”

阿七满头黑线,自忖这姑娘压根不会骗人啊,说话漏洞百出,连拆穿她的兴致都让人提不起,没想到公子突然来了兴趣。

“玄宫死门?这么厉害,那我还真打不过,苏姑娘,我给你松绑,咱们速速离开此地!”,段丕一板一眼回道,让苏秀有点咋舌,虽然她不经常下山,但山下的人都这么好骗吗?

刚松开绳子,一串猖獗大笑远远传来,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阔步走来。

“小娘子,居然找了帮手,不过既然本山主来了,谁也甭想跑!”

段丕神色凝重将苏姑娘护在身后,大义凛然道:“姑娘快走,我来挡住这个恶贼!”,同时不忘嘱咐阿七,“小七,快些带着苏姑娘离开,这里我一人应付即可,不必担心,本公子过会就追上你们!”

阿七置若罔闻,他当然知道公子起了玩心,但委实不想陪他,连手指头都不想动,随即见到段丕箭矢般冲将上去,束袖的手臂刮起阵阵强风,吹得树林浮动如浪潮,那魁梧汉子似乎也旗鼓相当,一脚跺出条条裂缝。

两人打得你来我往,汉子额角见汗,段丕也汗流浃背。

阿七以手扶额,瞥了眼公子强行憋出来的汗水,好气又好笑,不明白他到底在玩什么。

怎么就跟了个这样的主子?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太平

段丕跟那步法轻灵的魁梧恶徒试探十余合,两人对了一掌后各自退开,段丕身形踉跄险些坠倒,后撤好几步才稳住脚跟,对面那汉子一脸猪肝色,显然是气息翻涌不伏所致,总的来说两人平分秋色。

稍作休息后,两人摩拳擦掌俨然要再战三百回合,段丕回头发现阿七还傻乎乎杵在原地,不由皱眉怪他不够机灵,反观阿七,任凭他俩打得音障灌耳风沙迷眼,书童依旧泰然处之,洞察到公子投来的隐晦视线,他哪里会不懂公子的意思,无非让他跟着搭台唱戏,但背着碍手书筐奔波半月,累死累活的阿七并不想搭理他。

阿七望着公子兴高采烈的样子,轻轻叹气,他微微侧过脑袋,扫了眼苏姑娘干瘪的胸襟,叹气更深了。

见敌人分心环顾左右,汉子如获良机悄声冲杀过来,掌风隐隐透出体外,在空中散出层层涟漪,段丕严阵以待,一口雄厚气息含在嘴里,放声大喝,“狡诈恶徒,吃本公子一记高山流水!”

只见他右腿往左边伸出,划拉一圈,使出一记浑然天成的扫堂腿,动作圆转如意到让段公子都自鸣得意,腿风秋风扫落叶般吹出,犹如刀刃锋利,当空横切过去,一排排树木跟着倒下,现出一个个平整切口。

汉子早高高跃起,脸色通红,不知是因为用劲还是害臊,口中大喊,“看我灵猿盘山!”,他五指弯曲成虎爪,往前按下再往后一拉,段丕脚底地皮仿佛变作一卷任他拉扯的丝绸,随着汉子左手扯动,连地带人一起拖拽过去。

段丕整具身躯随着地皮往前冲去,向后半步稳住身形,此时已然到了汉子正前方,远不过半步,汉子斜着拍出一掌,段丕架起双臂硬接。势大力沉的一声闷响过后,两人再度回退,段丕后撤同时摸了把腰间虚囊,抓出一把蚕豆,悉数抛洒出去,嘴里念念有词,“法有千千变,术有万万重,本公子的撒豆成兵,你可敢接?”

汉子张狂大笑,睥睨道:“有何不敢?我这传自象龟山的钢筋铁骨,便由你来证我绝学!”

干煸蚕豆砸在汉子身上,没有弹开,全部破碎碾压成豆渣,宛如雪球砸在墙上变成一滩滩雪泥,同时发出金戈碰撞的霹雳声。两人打得有来有回,旁观的两人则不太自然,阿七和苏秀此刻竟有种同谋间的戚戚之感,对不远处交战的两人不忍直视,幸好没外人瞧见,不然也太羞耻了,世间居然真有人打架前要念叨完所有的招式名称,而是还不止一个人。

好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只听段公子再度高喝,“看我法宝,乾坤火羽扇!”,团团烈火中汉子逐渐落入下风,但阿七没脸再看,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忽然发现苏姑娘也一脸赧颜,不禁奇怪,公子和她又没啥关系,她害臊个屁啊!刚想问她是不是喜欢上咱家公子了,忽地听到汉子对她叫喊一声。

似乎是中土地区的方言,阿七听不太懂,而他身旁的苏姑娘瞬息欺身过来,左手把住他背着的书筐,右手绕过肩头直接掐住他咽喉。阿七浑身一个激灵,终于想起苏姑娘言语中诸多奇怪之处,才省悟到,这是仙人跳啊!

见阿七遭人挟持,段丕从比斗中脱身,不可置信的盯着苏秀,痛心疾首道:“苏姑娘,枉我如此信任你,还给你松绑,你居然跟贼人合起伙来算计本公子!”,他说话时的忿恨神情,好像受了天大的屈辱,眼里都要逼出泪水来。当事人的阿七则安之若素,彻底将生死置之度外,苏姑娘的策反确实有点让他意外,不过既然公子还在玩耍演戏,那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苏秀闻言娇躯一颤,好像真有那么点愧疚,转眼过后又镇静下来,冷笑道:“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公子要怪,就怪你那多此一举的江湖道义吧!人心不古,怨不得我们兄妹!”

本来她声音稍显硬朗,和之前的柔弱姿态不顶配,现在化作蛇蝎美人,反倒相衬相宜了。段丕手指指着她,颤抖个不停,咬牙道:“你……你……”

苏秀本想再激他几句,好让事情按预料中发展下去,突然察觉到有点不对劲,她手里这个人质未免太安分守己了,好像比她还来得平静,她下意识加重了点力道,皱眉道:“你不怕死?”

阿七手臂挨着苏姑娘的柔软躯体,却没感受到公子描绘的那种软温如春泥的触感,不由大失所望,这也太平了吧!不成想她稍稍用劲,掐得他一口气没提上来,低咳几声,又瞅见公子朝自己狂使眼神。

他心领神会,丹田沉气后高声呼救道:“公子快救救我啊,我不想死啊!”

段丕满脸嫌弃,自忖他演得有点过了,远不如自己精湛娴熟。

那应为苏姑娘兄长的汉子满意点头,狞笑道:“我们也不想难为两位,只要交出灵石灵玉,再服下这瓶五步倒,我便放你们一条生路!”,说完他丢出一枚青色瓷瓶,里头叮咚作响。

段丕接住瓷瓶,惊疑道:“毒药?”

汉子撇撇嘴,“我说话算话,说放你们一条生路就不会反悔,瓶子装得是迷药,吃下不出五步就会昏睡三天,故名五步倒,等我们逃之夭夭得到安全,你们也就差不多醒……”

不待汉子说完,段丕神采奕奕的以身试毒,直接打开药瓶服下一粒,汉子准备半天的措辞根本无处卖弄,苏秀满脸震惊,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和她想的不一样啊,回过神来,她戏谑道:“公子倒是好胆量,说迷药你就信么?万一是毒药,你岂不是亏了大发?”

段丕无赖般的说道:“反正小七命在你们手里,说什么我做什么,没必要再来骗我。对了,我要是不走这五步,是不是就没用啊?”

汉子无言以对,楞了会神,苏秀吃吃笑道:“公子真会开玩笑,五步只是说明药效猛烈,无论你动弹与否,一会都会力竭倒下,不信的话,你走几步试试?”

段公子眉眼一喜,得意道:“你想骗我走那五步?嘿,本公子不上你的当!”

苏秀又气又笑,不懂这人的孩子心性究竟是不是装的,跟个顽童似的,她和壮汉对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好似在等待什么,久等不来,苏秀想着法子拖延时间,轻声问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回头小女子去道上打听打听,瞻仰下公子的名号。”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人问及此事,段公子自然不会作假,当下就如实说了遍名字,阿七却趁机作乱,天枢城城主之子这名号传出来,也许能得到不少便利,可要是城主大人循着风声找来中土,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公子开口之际,他急忙学公鸡打鸣怪叫了声。

苏秀弹指轻压,书童又呀呀呀痛叫起来,苏姑娘狐疑道:“他说个名字你捣什么乱,难不成你们是过街老鼠,怕别人知道。不过我可听清了,你叫段皮是吧!”

恰好苏姑娘说话不重,又夹带乡土口音,两个字读音相似,段公子没听出差别,噙着笑脸说对对对。苏秀见了他笑脸觉得厌烦,冷冷的道:“你别嬉皮笑脸的,过不了多久你就要不省人事,赶紧交出灵物,本姑娘懒得与你纠缠。”

段公子本来好好的,听她这么一说,立刻装模作样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喘道:“不好,我五脏六腑好像烧起来了,脑子也不清醒了,你这根本不是迷药,明明是毒药,你们骗我!”

苏秀问询般看了兄长一眼,汉子急忙从兜里掏出另一个药瓶,比较了下段丕手里那个,愤懑道:“你这小子少放屁,明明就是如假包换的迷药!”

段丕演得未够尽兴,身子伛偻下来,哀呼道:“今日算本公子倒霉,遇见你们两个歹毒之人,究其原因,终究是我修为本事不够,救不了小七的性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若为烘炉大冶,何患顽金钝铁之不可陶熔;我若为巨海长江,何患横流污渎之不能容纳。说得真好,小七,快拿小本记下来!”

阿七无悲无喜从怀里掏出本小册子,以指尖为笔,翻了几页将公子那两句话记录下来,然后从容的放回去,他所有东西都喜欢放在虚囊里,唯独这个小本是例外,公子每天动辄就要拿出翻阅,所以得随身携带。

苏氏兄妹呆呆的盯着两人如若无人的放肆举动,直逼得人杀心大起,苏秀甚至忍不住想提前下手假戏真做了,忽闻一声高喝,她与兄长对视了眼,同时如释重负松了口气,仙人跳可太难了!

“且慢,手下留人!”

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伫立枝头,宛如书里路见不平的游侠登场。

阿七眼珠扫过几人,洞悉到苏氏兄妹和少年的眼神交递,忙碌得似有几十条消息在空中流转,书童恍然大悟,原来大水冲了龙王庙,撞见同行了。

少年长笑两声,然后纵身跃下,然后摔了个狗啃屎。

气氛顿时尴尬得快要窒息。

随着这一个闷响的跟斗,少年那飒然出彩的风度顷刻间跌落尘土,他龇牙咧嘴站起身来,狠狠跺了下脚,抬头瞥了眼满脸关切的苏氏兄妹,恼怒道:“不玩了不玩了!”

兄妹两连忙跑过去扶他,少爷少爷的问个不停,阿七眼角瞅了眼自家公子,恐怕他早洞悉到少年的气息,猜到了来龙去脉,故意陪三人玩闹。

那魁梧汉子摇身一变成了个高瘦青年,苏秀带着他过来赔罪,段丕笑脸相迎,三人没透露姓名,估计苏秀这个名字大概也是假的,没准是某个大门派的嫡系弟子,这儿靠近柳家,应该不算难猜。段丕若有所思瞥了眼少年,笑着没有说话,少年似乎碍于颜面,不好意思过来攀谈,等她俩致歉后便灰溜溜走掉了。

两人目送三人消失在树林里,阿七悄声问道:“公子,猜到是谁了吗?”

段丕想起那个九道灵根的传闻,笑而不语,坏笑着向书童问,“感觉如何?”

阿七瓮声瓮气用家乡土话说了句,“太平了么得感觉!”

第一百七十三章 逍遥派

“绣云姐,你听过段皮这个名字吗?”

刚演完一出蹩脚戏的少年如是问道,苏绣云缓缓摇头,她怀疑段皮跟苏秀一样都是假名,但他当时表情又那样洒脱坦然,不像在作假,总之涉世未深的她琢磨不明白,干脆不回少爷的问话。

她兄长替她说道:“应该不假,一开始我压制修为到玄宫圆满与他对拼,打得不相上下,我还以为他真是玄宫死门,后来才发现他根本有恃无恐,我地秘一极且看不透,起码得是二极以上的高手,年纪轻轻地秘二极的人物想必不屑于用假名字糊弄人。”

少年点点头,对那人的修为并不惊奇或者艳羡,打趣道:“炳方哥,你刚才那些招式是哪里学的,我怎么没见过,挺有意思的!”

苏炳方脸唰一下变得通红,少爷这话仿佛将他公开处刑,剥露出他的丑处来供世人观看,苏绣云憋着笑,学他之前白鹤亮翅的动作和声气,作怪道:“灵猿盘山证我绝学,少爷,吃我一招!哈!”

少年跟着软软倒下,闷哼道:“啊!我死了,女侠好功夫。”

这下苏炳方羞愤得直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过了会,苏炳方叹着气补充道:“那人口音不像中土人,修为本事也不是境外修士能比得上的,估计是南盟某个大门派的弟子,兴许能跟大小姐相当,假如少爷你用点心,比他只强不弱。”

苏绣云帮衬道:“就是,咱少爷要是稍微练练,普天之下谁也不是对手!”

少年打着哈哈,“修什么炼,我才不……,算了不说这些,咱们去钟家瞧瞧吧,见识下那座与天齐高的朝天大阙。”,少爷没把话说死,让兄妹俩觉得有斡旋挽回的余地,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又听他异想天开说要去西南钟家,两人脸一片又愁云惨淡。

苏绣云试着劝道:“少爷,咱都出来半年了,回去少不得挨骂,要不先回家跟大小姐交代下,再做打算?”

少年急忙摇头,恨恨道:“我姐那么善良大方,怎会骂我?倒是那群老家伙成天逼我修炼,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吗,我不回去!”

见如此劝不动他,苏炳方换了套委婉说辞,劝导道:“这儿离西南方的钟家足有三万余里,咱走路过去需得好几月工夫,说不定你半路就回心转意了,要不咱换个地方玩儿?”

青年以为自己这番循循善诱保准奏效,既不耽误少爷的玩兴,又离七十二峰近,到时候想个不得已法子哄骗他回家,万事大吉。不料少年早有应对之策,语不惊人死不休随意说道:“这好办,去年杨家刚好送来一头吞云鲸,日行万里,咱们去偷出来,用来赶路。”

两兄妹欲哭无泪,既然少爷连杨家送来的彩礼都敢去偷,他们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三人做好准备后,苏炳芳右手仿若放下窗帘那么一拉,周围风景瞬息万变,转眼后变成另一方天地,三人躲在五光十色的山涧里,药香芬芳扑鼻,光彩霓虹缠身,往上,数千座高低不同的山峰共连成三条连绵山脉,有七十二座巍峨仙山点缀其间,每座山巅都有一道璀璨光柱接连天地,颜色深浅略有差异,七十二根光柱堪堪顶住辽阔天穹。

绕出山涧瞥见山峰全貌,三人同时松了口气,庆幸没落在丹霞七十二峰旁边,那些山主个个神通广大,就是打山脚路过也会被逮个正着。苏炳方不敢带着少爷御空,便沿着山间小路迤逦而行,遇着某些天玄境坐镇的宝山,更是要不惜大费周折的绕一个大圈子,延宕许久,总算摸到一座宝光冲天的崔嵬雄峰脚下,此乃柳家嫡系家主一脉占据的山头,除了药仙老祖宗颐养天年的寒竹山,就眼前这座祈道山地位最高。

上山前,苏绣云紧张兮兮问道:“老爷和小姐不会在家吧?”

扭头一瞧,少年早大摇大摆往山顶走去,她急忙跟上,苏炳芳殿后,清癯脸庞有抹不易察觉的欣喜。所幸少年知晓许多暗门栈道,得以避过人烟,到达一处侧门,少年独自偷摸进去,苏氏兄妹候在门外,柳家祖屋不是他们外姓弟子能踏足的,哪怕是下任家主的贴身侍卫。

他俩异体同心,默契想着要是少爷让家里人抓住该多好。

半柱香后,少年得意洋洋迈出门槛,跳下台阶后扔给苏炳方一个锦囊,叉腰道:“东西到手了,咱们赶紧开溜,我爹好像发现我了。”

几人急忙下山,临近山腰忽然发现前头有人拦截,本来略显失望的苏炳芳立刻喜上眉梢,苏绣云眼角余光瞥见兄长的失态,微微道一声叹息,先不说那人有无婚约在身,纵然没有当年的指腹为婚,大概也轮不到兄长头上。

“又想跑哪去玩?”

面对女子调谑似的盘问,少年谄媚着笑脸讲述了遍原委,女子听完展颜一笑,刹那间的光景足以倾倒天下所有男子,逼得苏炳方要用超乎生死的定力才能挪开眼睛。女子没做阻拦,有意放三人离开,甚而为虎作伥奉劝了句早点回家,这句话的意思仿佛暗示他,大可以玩个尽兴。

谈笑几句,少年总算想起后面还有追兵,连忙拉着兄妹俩下山。

临走时女子喊住苏绣云,珍重地交给她一个药瓶,嘱咐道:“粽子的药丸想必吃得差不多了,这些你随身带好,记得让他按时吃,别惯着他。”,粽子是少年的小名,本来没这奇怪名号,自从她游历一趟南地后,领略了凡间的端午风俗,顺道带来了中土。

苏绣云笑着点头,示威般向少年摇了摇瓷瓶,柳仲一脸苦大仇深,仿佛胃里翻腾的苦水升到了脸上。

山巅处猛地传来一声呵斥,柳仲大感不妙,忙吩咐苏炳方掏出锦囊,偷瞄女子的苏炳芳惊醒过来,拿出锦囊手忙脚乱打开,里面装着一条扁圆的小鱼,随着他将鱼儿抓出抛掷天上,那条小鱼迎风暴涨,骤然增大到千余丈,几乎遮蔽半片山坡,是条能腾云驾雾的鲸鱼。

苏炳方左右手分别抓住柳仲和苏绣云,瞬间消失在原地。

吞云鲸粗壮尾巴轻轻的一甩,动作轻慢得好像红楼佳人在吹枕边风,掀起的微风才刚吹散浮云,这个庞然大物已经远离祈道山百里之外,柳家家主姗姗赶到,望着碧空如洗,喷着鼻息道:“那混小子呢?”

柳若兮摇头一笑,接着便是两人长长的叹息声。

······

话说段公子跟柳仲萍水相逢后,又带着阿七转了好几圈,终于明白进入柳家门户需得另辟蹊径,大概有什么密不外传的法门,便大感后悔没及时叫住苏氏兄妹,询问踏进柳家重地的方法,至此彻底落入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识庐山真面目的窘境。

可喜可贺的是,丹鼎术冠绝中土的柳家难进,但外围林立的宗门倒是抛出了橄榄枝,打着招牌广收门徒。段丕听说龙门关聚集了数百门派,齐力摆出一场罗天大醮,扬言要给去柳家碰灰的年轻人一个良机。换句话说,就是山林所有门派,竭尽全力去接纳柳家不收的青年俊彦,柳家看不上的,那是财大气粗,不代表他们这些小门小派能无视,没准能捡到几个有望达到地秘境的好苗子,稍加栽培,将来便是宗门里的中流砥柱。

段公子火急火燎跑到龙门关,给阿七追得精疲力竭,到了那,发现是做宛如虹桥的关隘,横跨在两座低矮险峰上,所有门派集中在虹桥上,各显神通以展示本门功夫火候,染得好似他们真站在彩虹上面。

段丕顺着虹桥上去,宽约五十丈,长逾两千丈,两边各有一排井然有序的桌椅,各自相隔十丈,一条条横幅飘在空中,半点不敢逾越桌椅板凳周围五丈,像是规划好了每门每派的地盘,无论势力大小皆平等待遇,但明显能看出一点,越是强势的宗门占据的位置越高,派遣的人实力也越强,像虹桥底部的几张桌子,人就相当稀少,只几位玄宫修士懒散坐着。

此时成百上千人拥挤着,到处口沫横飞,各门高人铆足了劲,拿出万般诚意招收门徒,那殷勤的样子,倒不像招徕门人,反而像老鸨们抛头露面出来拉客,甚而有因为挖墙脚而大动干戈的。

段丕正犹豫去哪,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起身走来,这儿位置不高不低,处于中游,论牌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者见段公子不过玄宫修为,够不上中间大宗门的门槛,来自己这里正正好,便有意招他入门。

老者能言善道,上来就是公子面相奇佳根骨极好,前途不可限量,一顿马屁给段公子熨帖得满心欢喜,差点就答应做人徒弟了,仔细一问门派名字叫什么,老者容光焕发地说是“八蛇门”,段丕脸色骤变,翻脸不认人转身就走,老者看得迷糊,想去追问下,猛然察觉维持秩序的关卫瞪了他一眼,赶紧灰溜溜坐下。

阿七叹息一声,公子生平最恨的就是蛇类,缘于当年城主大人将他投放到蛇窟历练,每天不是杀蛇就是吃蛇,留下了阴影。

段公子左右观望,始终找不到心仪的地儿,因为没有哪个门派会缺一个游手好闲的副掌门位置。短暂思量后,段丕忽然顿悟,别人不收,本公子自己建一个门派不就成了?

由此,东炼江湖上以“闲”字著称的逍遥派至此开山立派。

第一百七十四章 滚

柳仲三人逃命般的离开柳家秘境后,没等完全脱离柳家地界,就撞见两个前往秘境的外乡人,要是他俩从山林低调穿过,可能就没这档子麻烦事了。柳仲站在吞云鲸头顶,一路从天际划过,吞云吐雾好不威风,对方排场也不小,乘着一头同样大小的木头鱼,模样跟吞云鲸相似,只不过用红木铸成,做工栩栩如生极为精细,若非琉璃眼珠实在毫无生气,不然倒真像条活生生的大鱼。

两边人马隔着数里地相互对视,苏炳方瞧清对面仅有两人,跟小妹换了个眼神,随后向少年禀告道:“少爷,那应该是来家里找老爷的,咱们要不先避开?”

柳仲正眼睛放光的盯着那头木鲸,对着脚底比较了下,觉得还是自己的吞云鲸更胜一筹,能大能小,比那木疙瘩可方便得多,不禁暗自得意。

苏绣云极力想看清那两人是谁,奈何她玄宫境拿不出这份眼力,张望半天,最后不确定道:“坐木鲸而来,必定是杨家的人,没准就是咱姑爷,吞云鲸就是他们家送的。”,听到这,少年的窃喜神情消退,快得如同退潮。

柳仲本想绕道而行,突然改变主意,指使心神不宁的苏炳方操纵吞云鲸直冲过去,哼哼道:“绕什么绕,我怕过谁吗?待我去会会这个姐夫!”,苏绣云忍不住板着指头清点了遍,发现让少爷惧怕的人根本数不过来,不过没说出来灭他威风,只是撇嘴。

眼瞅着两拨人快速接近,苏绣云有意无意瞥了眼兄长,小声道:“也不知道小姐喜不喜欢杨家少爷?少爷你跟小姐感情好,有听小姐说过吗?”

柳仲听完一个劲摇头,纳闷道:“不清楚,不过她老拿一个姓姬的来教训我,好像是她失踪那几年遇着的朋友。”,苏炳方让小妹看得心里发毛,好像深藏在心的秘密全让人挖了出来,甚至有昭告天下的迹象。

几息后,两条大鱼隔着十丈擦肩而过。

两边人各自站在原地隔天相望,柳仲发现木鲸上就立着两个青年,他只电光划过似的一瞥,就笃定朝他微笑的俊逸青年是杨拯元,这名字是他从杨家送来的庚帖上搜刮来的,听说是杨家下任家主的不二人选,天生八道灵根,跟他姐相当的天纵之才,可谓门当户对。

这次碰面本该以惊鸿一瞥结束,但那条出自杨氏能工巧匠的木鲸,生动得有点多余,非要学活鱼低鸣一声,引得吞云鲸猛然回首,误以为那是繁衍生息的讯号,它突然萌动的春意有点让人猝不及防。柳仲三人险些被甩下鱼背,那两人发觉后方有大鱼撞来,一人微微皱眉,另一人神色如常。

若真是条鲜活的鲸鱼,相互迎合配合自然撞不到一块,奈何木鲸是死物,不会躲闪,两个庞然大物只得轰然相撞。

苏炳方及时抓住两人踏空,对面两人也同时腾空,吞云鲸撞伤了头总算醒悟,痛嚎着翻滚后退,木鲸则被撞掉右侧的硕大鱼鳍,斜斜飞向一座拱形山头。三人重新站回老实下来的吞云鲸背上,那个被柳仲确信为杨拯元的青年飞身过来,歉声道:“杨家杨拯元,柳小弟可记得杨某?”

柳仲挠挠头,狐疑道:“我又没见过你,你怎么会认得我?”

杨拯元如沐春风的笑道:“上次登门拜访时我远远见过你一面,兴许你没看到我,你脚下这头吞云鲸便是我送去的。对了,你们此行是要去哪?”

柳仲盯着摇摇晃晃的木鲸,敷衍道:“四处转转。”

杨拯元含笑点头,苏绣云打量着他,仿佛要替小姐试探下这位姑爷的器量,忽地想起对方有两个人,纳闷道:“你那个朋友呢?不会被撞掉下去了吧。”

青年依旧笑容满脸,似乎对待何人何事都能用这副笑脸糊弄过去,偏偏这笑不令人生厌,他调侃着解释道:“那小子姓钟,钟家都是一堆怪人,脾气倔得很,他说看木鲸缺了半边心里难受,非要去把它修好,我也拦不住。”

苏绣云笑着点头,对这位未来姑爷观感不错。

谈天说地了会,柳仲怕老爹派人来追,给杨拯元打了个马虎眼,急忙开溜。青年回到木鲸背部,一个拢起袖子的高大青年迎面走来,他坚毅脸庞沾着木屑,皱眉道:“是你故意让木鲸张嘴的吧?”

杨拯元一笑置之,扭头望着吞云鲸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啧啧,果真是九道灵根。”

······

龙门关的罗天大醮依旧热火朝天,虹桥上无数门派互相倾轧。

其中新冒出一个叫逍遥派的小门户,也不跟人争夺桥弯的好位置,偏安一隅的躲在虹桥边上,尽管前头人潮川流不息,这儿却冷清得鸟不拉屎,满打满算就一张桌子两个人,连条像样的横幅都没有。

段公子相当知足,桌子板凳是用两块灵石换来的,他也懒得花大力气去自己做一套,阿七老实本分立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公子不停打哈欠,连带着他也有点犯困,属实是门可罗雀得让人徒生倦意,头顶门客满座的大门派尚且需要出来拉人,公子倒好,压根不屑于主动出击,觉得这样有失他掌门的身份。

那些在柳家碰磕的青壮修士架子更大,瞧不上底部的小门派,又攀不上顶部的大门派,更不愿轻易被不大不小的门派要走,纷纷摆出青楼花魁的矜持娇贵,非得让人三番五次的来请,才肯欲语还休的扭捏着答应,给最角落的主仆二人看得寒毛倒竖。

苦等半天,害得段公子的哈欠一个比一个绵长。

终于,有位娇俏姑娘上前询问,估摸着是闲着没事干,来找两人消遣的。段丕眼中燃起一团足以跟日月比肩的火光,亲切的拉着姑娘纤纤玉手,信手拈来几句文采斐然的诗文,惹得那姑娘咯咯的笑,阿七对此并不看好,城主大人曾说天下女子全是母老虎,能不惹尽量不惹,她们找完乐子就会迤迤然走掉,留给男子望而兴叹的背影。

不料段公子嘴皮功夫实在了得,几句话摸清了女子的底细,生辰八字都不曾遗漏,直夸她命中必有如意郎君,那姑娘听了心中小鹿乱撞,想当然认为这话是段掌门钟情于她的暗示,免不了言行中增添了几分风情,恰逢段丕诚邀她拜入逍遥派,她心跳得更快了,师徒间的背德违伦,段公子喜欢这种调调?

带着几分不足与外人道的羞赧,金姑娘未曾迟疑犹豫,当场答应。

自此,逍遥派迎来第一个门人。

段丕尝到了甜头,暗暗做了番计量,然后如法炮制,引来大批女修士的青睐,让阿七看得目瞪口呆,不一会儿,段公子身后聚集了一群莺莺燕燕,有中意他俊秀皮囊的、有借他躲避祸事的、有无处依托随意将就的,还有几个凑热闹的。

无一例外全是女子,女子扎堆的地方容易招引豺狼。

不少怀着狼子野心的青壮纷纷想投到逍遥派门下,显而易见是想借此机会一亲芳泽,玩玩后拍拍屁股走人,敢情不是来拜师学艺的,是来寻欢作乐的,大概是眼拙,将逍遥二字看成了风月二字。

面对一群壮汉的踊跃自荐,段丕翘着二郎腿撇嘴问他们神通本领如何,只见一时间到处飞檐走壁舞刀弄枪,仿佛个个都是力拔山兮的好汉,段公子看得直皱眉,满脸嫌弃道:“学武不学文,枉为中土人!你瞅瞅你们,成天打打杀杀的,莽夫!”

碍于关卫盯梢,无人敢随意造次,赶出那群居心不良的汉子后,阿七拿着小本投来询问目光,段丕摆摆手,“这句话太糙,先不急着记。”,书童无奈点头,扭头望见一道人影畏畏缩缩的躲在远处,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不过十岁的样子,右手轻轻端着左手,等着段公子去赏识他,若有人细心观察,应该能发现草鞋破洞的少年袖子里缠着一条似龙非蛇的小东西,要是姬凌生在场,大概会明白当年那条螭龙跑去了哪里。

这儿人头攒攒自然引来上面人的注意,许多大门派不太乐意,指派了人下来给这个天知道从哪个旮旯冒出来的逍遥派一点颜色瞧瞧,相反的是,关卫对他们的肆意妄为一点不关心,当做没看见。

奇怪的是,那群人没等集结完毕就散去了,段丕眼神犀利,洞悉到是个样貌不比他差的青年替他解围,众人对那青年似乎心存忌惮,统统偃旗息鼓,段丕目睹青年阔步到了自己面前,然后笑着说能否进入逍遥派当个守门弟子。

这么一尊大佛,别来请都请不来,段公子很有骨气的一口否决,倒不是怕压不住他,给出了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他不容许宗门里有跟他同样英俊的,虽然阿七打心眼里认为,那青年比公子更俊朗一些,段公子却一口咬定他俩旗鼓相当,绝无差距。

边上犹豫许久的少年终于壮着胆子上前,他想好了好几套措辞,以及种种情况的应对之策,为的就是务必拜进一个宗门,而逍遥派明显是最好进的,段丕斜眼盯着他,问道:“你有什么本事说来听听。”

少年咽下口水,颤颤巍巍半天,总算鼓起莫大勇气,自信说到。

“我养了一条蛇!”

“滚!”

半晌后,少年独自走了好几步,终于回过神来,望着不远处喜怒无常的段公子,无辜眼眸里布满了不解。

最后到来的是个小姑娘,毫无灵气波动,显然是个凡人,不知道如何走到这个地方来的。段公子让那臭小子搅坏了心情,对小姑娘更不上心,本想赶她走,奈何那群姑奶奶对这丫头喜爱得紧,耐不住她们的软磨硬泡。

段丕嫌弃的看着她,“你会啥?”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我运气好!”

段公子差点笑掉大牙,刚笑出声,一大块木疙瘩从天而降,幸好有高强修士阻挡,于空中将那块鱼鳍状的木架打成碎片,碎片向冰雹般砸落下来,对修士并无大碍,段丕让一块木头砸中了脑袋,生气得大叫,忽然想起小姑娘的安危,匆忙去看。

只见漫天碎屑,没有一片落在她的身上,尽管周围全被殃及,唯独她站的那小块地安然无恙。段丕挤出笑脸,像个拐卖妇孺的人贩子,贼笑道。

“从今天起,你就是本公子的首席弟子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阴阳灵源

剑士留守叶城可以说在众人的预料之内。

叶城位于南盟东部,北方正对着柳家秘境,但路途极其遥远,哪怕运气好走出一条直线,也起码得跨越十万里左右的距离,要是找错方向,这个长度还得添个几成,凡人一辈子也未必能走这么远,幸好临走前姬凌生找叶成蹊要了份简易地图,不至于找不到北。

不过这地图指引路人的本领不怎么样,画迹潦草模糊,边角处磨得薄如蝉翼,似乎是叶成空从箱底翻出来的,毕竟他做着老死叶城的准备,自然用不着这些。

几人只得参照地势来然后进行比照,大部分空旷无人的地方还比较顺利,到了后面就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地图显示和实际地形有时南辕北辙,譬如地图明明画着高山,到那发现仅有一条十里河滩,或者盆地变峻峰、湖泊变平地,兴许是绘制地图的年代过于久远,也可能是修士斗法留下的痕迹,众人比较倾向于后者,修士比拼动辄摧山辟岳,足以导致山势地形的种种变化。

九寸和尚游历过的地方不多,但铁定要比几个愣头青强,可他始终没有指点迷津的意愿,师兄过世后他越发惜字如金,宁愿看着几人迷失在荒山野岭中,也吝啬得不愿开口解围,他不跟众人攀谈,唯一能请得动他的李忌也不跟他讲话,相顾无言,一行人只得自食其力,走到哪算哪。

他们估摸着到达中土需得一年时间,赶路枯燥又乏味,李忌禁不住这股焚心的苦闷,隔三差五猜测臧星桀的近况,好奇他跟叶姑娘到底和没和好,并问问其余人的看法,以此来打发时间。

捧花姑娘总说他俩肯定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往往会不经意瞥向帝夋,仿佛说的不是臧星桀跟叶红,而是她们俩。

姬凌生和帝夋则对此不置可否,以一种过来人的样子,断定剑士没有向叶红开口的胆量。

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赶路,闲出来的气力只能用在嘴上,但这些话每天讲一遍就够,经不起推敲,李忌又不愿提起项春灵,讲完关于剑士的闲话就没话可讲,少年想不出新的话头,只得一个劲望着云卷云舒发愣。

姬凌生以为他走得累了,问他要不要坐黑风背上歇会,李忌扫了眼无精打采的黑马,摇了摇头,三哥都没骑过它,他不好意思去骑。况且他确实不累,九寸和尚强行让他吞下的舍利子比长生不老药还强,不仅令他容颜不老,精力同样无穷无尽,其余人累得两眼发黑的时候,他依旧精神得睡不着觉。九寸因此愈加笃定他就是货真价实的救世圣人,不然舍利子达不到这种效果。

一行人中最沉静的当属赫连观剑,他已然玄宫第八门,只需破开死门就能进阶地秘之境,所以消耗精力意志的跋涉于他来说,等同于修炼,从中感悟境界以此寻求突破契机。他时常用诧异目光去打量姬凌生,因为他能明显感知到,姬凌生的玄宫圆满跟他天差地别,纵然境界修为相近,他却本能的洞悉到,自己远不是姬凌生的对手。

八年前姬凌生来到沙城时,不过生门境界,不知不觉就超过自己了,这种前后迥异的心境有点奇妙,细剑汉子不觉得不满或者嫉恨,见识过那场天威,他总算承认姬凌生配得上当大王的结拜兄弟,假如他境界飞涨提升迅速,以后跟大王相互照应,也是件好事。

一年过去,几人未能如愿抵达中土。

倒凑巧碰上另一件事,几人不知道是沾了谁的光,遇到一处洞天福地,里面蕴含的福泽令九寸都稍稍动容,不惜开了金口,说附近藏有龙脉,有大气运集结汇聚于此地,没准能遇到一桩大机缘。

他这话显然是说给李忌听的,奈何少年充耳不闻,不理会他的暗示。

别的洞天福地大多是草土肥沃的世外桃源,这儿只有无端出现在地面的几条裂缝,像是长在地上的嘴,又像是相互交错的伤口。帝夋脚踏虚空缓缓降落下去,其余人只得一步步攀岩而下,李忌不想如和尚的意,忍住好奇心安分守己留在洞口,跟黑风大眼瞪小眼。

九寸和尚皱眉不前,犹豫再三后选择留下。

姬凌生和赫连姐弟在昏暗中摸索许久,隐约感觉降落了数百丈,总算得以看到一丝光亮,捧花姑娘骤然加速,时刻担忧着大王的安危,姬凌生和赫连观剑只得快步跟上。

刚落地,一阵刺眼光芒攒射过来。

三人眯着眼望去,帝夋站在稍前点的地方,四周豁然开朗,有数里地开阔,像个天然形成的溶洞,细看又有不对,即便有钟乳掩盖,有些地方整齐得像被利刃劈开,与其说是鬼斧神工,更像是人力所为。

正前方,有两条五丈长短的鲤鱼浮游空中,一黑一白,浑身光滑无鳞,泛出阵阵磷光,两边鱼鳃各长着一条龙须,每摆动一次就掀起层层波纹,仿佛它们真在水中浅游。

两条鲤鱼围绕游动的中间,两团巴掌大的光晕不停伸缩,应该是两鱼守护之物。见到外人到来,两条成精的鲤鱼忽然尖叫起来,犹如婴儿啼哭,几欲刺破耳膜。

帝夋扭头瞥了眼赫连姐弟,轻笑道:“两团同根而生的灵源,阴阳相济,给你俩刚好合适,龙井下面也有一团,孤昔日不敢随意取走,现在竟有现成的。”

三人还没反应回来,帝夋已然拔刀冲到黑鲤鱼面前。

他进境地秘后的第一天,杀意瞬间充满整个洞窟,将方圆十里的土地全部撼动,砂砾被颠簸在空中掉不下来。

一声轰鸣,李忌正搂着黑风马脖子相依为命,随即见到四人跳出深坑。

山崩地裂的动静逐渐平息,李忌盯着模样狼狈的四个人,问道:“咋了,下面有妖怪?”

姬凌生点点头,扭头对发丝凌乱的帝夋苦笑道:“那两条鲤鱼加起来恐怕顶得上一个地秘三极的修士,而且它们守着灵源,拥有源源不断的生机,不好办呐。”

他言外之意是想让帝夋放弃这份机缘,纵使他能越境杀人,但天地气运催生的灵物不能以人力衡量,四人合力都扛不住一招,那显然是没那个福气了,他刚说完,突然想起场内有位天玄境的高手,如果他肯出手的话,兴许能有点机会,但他断然不会将这份机缘送给赫连姐弟。

九寸和尚灵犀所致,姬凌生的心声仿佛让他听见了,他高大身躯瞬息不见,只留下一道徐徐消散的残影,姬凌生回头看了眼帝夋,帝夋哑然失笑,洒脱道:“机缘机缘,讲究的就是一个缘字,得失自有天命。”

片刻后,九寸和尚重新出现在原地,他摸着光头,皱眉道:“这两条小东西已经初具灵性,发现我接近就跑了个没影,藏进天地灵气中,大罗神仙也抓不到!”

正当几人欲放弃之时,巡视周围的赫连观剑匆忙跑过来,说附近有和沙城类似的阵法,帝夋立马施展缩地成寸,将周遭方圆十里的范围内全部探查了遍,再度现身后,他忽然胸有成竹起来,说那两条灵物由阵法所生,也受阵法所限,逃不开这个阵图牢笼,这份机缘他势在必得,他提议让姬凌生三人先行上路,等他为赫连姐弟取到灵源再追赶上去。

既然修为最高的九寸和尚都毫无办法,只能默认,他俩自然没有异议,领着黑风继续上路。联想诸多细节,姬凌生猜想到沙城龙井下封印的真龙,跟东炼修士畏惧万分的凶魔应该有莫大关联,没准就是指同一个东西。

帝夋也行清楚此事,不过姬凌生没去细问,对于沙城人士来说,关乎那口龙井的所有事,似乎都是禁忌。

三人没日没夜的赶路,又过了整整一年,三人到达中土,恰好是姬凌生来到东炼的第十年。

祸福相依,机缘过后紧接着便是麻烦事,彻底进入中土前,他们撞见一伙拦路打劫的贼寇,这完全出乎李忌的预料,纵然见识过叶城修士的无耻行径,他仍对修炼圣地尚存向往,觉得再落魄的修士也不能去做小偷强盗,姬凌生则安之若素,当年麻衣青年曾说,尚在这方天地的都还是人,称不得仙,如今看来还真有点道理。

那伙人共计五个,有个地秘一极的头目,是个五短身材的壮汉,没资格拜进中土三派,又不愿去山野小派里将就,就发狠做了山贼,专门打劫路过的弱小修士,或者边界涌来的境外修士,反正抓住一个道理——挑软柿子捏。

他们见最强的姬凌生不过玄宫圆满,李忌是个凡人,看不透彻的大和尚也归类成凡人,毕竟行走天下的和尚大多都是凡人,这是路人皆知的,很少能见到本领傍身的佛门弟子,而且他们只是越货,无意杀人,就算遇到来头大的,想必也不会因为一点灵玉灵石,特意跑到山里剿贼。

那头目见了姬凌生俊朗面孔,加上跟他挨着的少年李忌,忽然想起一个传闻,这两年间传得沸沸扬扬的,他拦着蠢蠢欲动的诸位弟兄,朝姬凌生不确定问道。

“你是逍遥派掌门段皮?”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中土三术

段皮?姬凌生微微愣神,总觉得似在哪听过这个名字,猛地想起九年前段淳对他的叮嘱,不过那位天枢城城主说的是段丕,贼寇所说的逍遥派应该是中土门派,两者风牛马不相及,按理来说搭不上关系,大概只是名字相似的巧合。不过他直觉此事并非凑巧,声调的微小差别,可能是南北不同口音导致的差异,姬凌生初入叶城时,就有点听不懂叶城修士说话,待了半年才逐渐习惯。

他沉思迟疑之际,强盗团伙里有个瘦骨嶙峋的青年,脸颊也瘦得皮包骨,只是颧骨高得好像崇山峻岭,细长眼缝透着一股小商人的精明,他歪着脑袋对头目说道:“我看不像,那个逍遥派掌门极其贪恋美色,除了贴身书童,从不跟男人打交道,听说潘长安想拜进他门下,都被他断然拒绝,如此怪人,怎么可能跟和尚同行?”

贼寇头目紧张神情放松下来,扭头对姬凌生三人,平静道:“我们人多势众,想必三位也不想受皮肉之苦,交出灵石灵玉,以及随身法宝,我便放你们离开。”,他语气从容得不像是在打劫,反倒像是找朋友帮忙。

姬凌生瞥了眼九寸和尚,花和尚无动于衷,压根没打算出手,不复当年叶城外逼人磕头下跪的蛮横架势。李忌双手枕着脑袋,一脸悠哉,他丝毫不担忧自己的安危,先不说这副金刚不坏之身,光是九寸秃驴在场,就不会让他伤到一根毫毛,至于三哥他更不担心,连堂堂阵仙都能拉下马,眼前这几个平平无奇的小喽啰,实在不太够看。

九寸和尚将庞大神识深收体内,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凡人无异,以防吓跑对方,他会护住李忌却不会保姬凌生,他甚至希望这些贼寇有压身手段,能将姬凌生逼到绝境,然后激发出李忌的斗志。

显而易见的,对面五人没有这个本事,别看姬凌生修为境界才玄宫圆满,但他的神通法术却凌驾地境之上,加上那份曾斩杀天玄修士的心境,对上地秘二极也吃不了亏。

不过九寸不承认此乃越境杀人,至多算刻意压制修为,扮猪吃虎。

五个贼人老实巴交等着姬凌生的答复,毕竟这行人似乎以他马首是瞻,见他不说话,头目继而诚恳道:“小兄弟怕我们出尔反尔,这你大可放心,此地离钟家的朝天大阙不远,翻过山就能瞧见,我们兄弟要是敢乱杀人,以后也不好做人。”

李忌忍俊不禁,敢情你们这买卖还讲究愿打愿挨细水长流?

姬凌生恍然大悟,原来取远道来了西南钟家,难怪长途跋涉了两年之久。他叹了口气,右手稍稍抬起,天色便跟着黯淡下来,五个贼人正纳闷万里晴空忽然眼前一抹黑,举目望去,只见万丈高空上,一座雄伟太岳缓缓破开云层,眨眼间占据半壁天空,随着山岳徐徐坠落,几人开始感受到那股无孔不入的沉重压力。

太岳下坠千丈,四个玄宫境界的贼寇腿弯一软,立刻瘫倒在地,那个地秘一极的头目苦苦支撑,额角浸满汗水,几缕发丝让濡湿汗水黏成条条疙瘩,他惊恐的听到周身筋骨悲鸣不止,那座太岳压得下面的尘嚣都无法飞腾,自知遇到高人,他急忙放低姿态,用着最后一分力气,求情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阁下快收了神通,我们马上就走,再不敢打扰!”

姬凌生放下右手,既然对方已经求饶,再滥造杀孽反倒会损坏心境,太岳消失后,几人如蒙大赦,起身后汗水哗哗的流,又感恩戴德说了许多好话,姬凌生挥挥手放了他们。

五人来无影去无踪,迅速消失在山的拐角处。

九寸捏着佛珠,风轻云淡道:“既然已经沦落为魔修,何必怕杀人入魔,木已成舟,再惋惜人命也走不回正道。”

姬凌生轻声笑道:“此言差矣,前辈身在释门,难道不知道有句话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九寸和尚本想质问一句,你也配提佛字?冷不丁想起自己也不太配,转而冷笑道:“你想套我话?”,姬凌生讪讪然闭嘴。

李忌没听懂两人话里打的机锋,望着周遭逐渐荒芜的山地,他朝姬凌生提醒道:“咱们人生地不熟,刚刚应该留个人指路的,便宜了他们!”,姬凌生哑然失笑,拿手指了下远处,一个瘦弱青年知道自己踪迹暴露,不再躲藏,绕到三人面前,赫然是贼寇团伙里的那个瘦小青年。

他开门见山道:“想必三位初来乍到,不知道中土的规矩,怕耽误了事,小人可以给各位带路,不敢要什么奖赏,只有一个请求,带我进朝天大阙即可。”

李忌打量了眼跟自己相等身高的青年,狐疑道:“要是你认得路,你干嘛不自己去?想骗我们入瓮?”

青年摇摇头,“小人也想,可惜身无分文进不去啊,钟家虽说是中土三派里规矩最松的,但仅限于外围的荒地,要想进入钟家真正的门户,朝天大阙,需得交点路费,所以……”

姬凌生思索片刻后点头答应,据青年所说,朝天大阙镇守的火焰山下,设有许多收取过路费的关隘,各自连接一座传送阵法,为昔年阵仙严卜帮忙搭建,似乎钟家跟他做了什么交换,要想进入朝天大阙,进山前每人得交一块灵石,地境以上得交一块灵玉,尊崇万分的天玄修士也不例外。

走在路上,姬凌生心血来潮问道:“你们所说的逍遥派掌门是怎么回事?”

青年琢磨了会如实答道:“我也是听的小道消息,好像是柳家秘境附近的新兴门派,两年前突然冒了出来,掌门名叫段皮,是个地道的无赖,收女不收男,谁也摸不清他到底什么修为。听说他开山立派的头一天,东山散人潘长安有意入他门下,却遭段皮当场拒绝,说宗门不能有两个同样英俊的男子,潘长安好歹算上一代江湖的佼佼者,中土最有望进阶天玄的人选之一,结果让逍遥派掌门一句话呛得慌。自那以后,许多人替他打抱不平,觉得段皮不知好歹,想拾掇下他,但无数人围追堵截,段皮滑得跟条泥鳅似的,每每能化险为夷,近日又传闻他跑来钟家地界作乱,道上兄弟都怕撞见那个扫把星。”

姬凌生扶着黑风脖子哭笑不得,愈加觉得跟段淳描述的顽劣二字相吻合。

翻过山梁,眼前景象彻底变成遍地黄沙,靠近那座高逾万丈的火焰山,土地半点水分不剩,早春与此地无缘,敷衍般的刮来几阵春风就算完事了,连点绿意都留不下。不过他们无暇顾及贫瘠土地,只因火焰山上的朝天大阙太过扎眼,只见一尊底部烧得通红的方鼎四平八稳架在火焰山头,四只脚插在火山口边缘,两只鼎耳没入云端,火焰山高约万丈,巨鼎丝毫不比山体低矮,加起来共计两万丈。

相隔数里地,青年和九寸和尚神色如常,两兄弟一惊一乍。

几人滑下山岭,青年一马当先,指着巨鼎解释道:“中土三派,柳家最为神秘,杨家最为排外,钟家看似各路人马汇集,龙蛇混杂,实际上外人根本无法触及钟家秘辛。”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们看朝天大阙的外层,一条条纹路刻画,并非刻在巨鼎上面的法阵,而是四座相连的城池,山脚的传送阵法,就是通向那里,而朝天大阙内部,则只有钟家内姓弟子能出入,外人禁止踏足,就算想进去也找不到门路。”

李忌歪着脑袋,尝试如何横着站立,惊咦道:“你胡说八道,那就是竖着的四面铁壁,再大也就几千丈,怎么可能有城池,人难道要横着站在上面?”

青年点头而笑,“这便是朝天大阙的神奇之处,钟家无数代前人建造了道结界,足以扭转引力,而且朝天大阙越靠近底部的地方,就越是炎热无比,那种酷热能加快灵气吸收,让修炼事半功倍,许多中土名宿向钟家缴纳不计其数的宝物,为的就是在靠近四足的地方谋求一个安身之地。”

姬凌生暗自点头,将这么讯息全部消化在肚子里,顺便悄悄偷学青年的中土口音。青年始终不愿透露姓名,仿佛这是他的把柄,不能让别人抓住,他润润嗓子,讲得眉飞色舞,“柳家的丹霞七十二峰、杨家的两座机关城、钟家的朝天大阙、八仙坑,这四样并称中土四绝,可真要论让三派鼎盛不衰的,当属柳家丹鼎术、杨家机关术、钟家炼器术这三样秘法,所有拜入三派的外姓修士基本都是奔着这些东西去的,但很少有人能取到真经。”

“得不到真传,他们还来干嘛?”,李忌纳闷道。

青年神秘一笑,“想得到炼器术几乎没有可能,但假如运气好,得到钟家嫡系弟子的赏识友谊,愿意给你打造一柄神兵,或者一件本命法器,就已经赚得钵满盆盈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佛珠

闲聊了会,姬凌生才知晓法器跟法宝是两码事,纵然只差一字,却不能一概而论,法器是蕴含神力的武器,法宝是暗藏神通的宝物。修士通常会选法器和本命法宝各一件,两者皆需用心血去温养,数量刚好负担也不大,不会出现多而不精的弊端,至于用完就丢的随身法宝,当然多多益善。

姬凌生没得到过任何法器法宝,不晓得其中的妙处,听青年提起炼器术时,自然不会觉得艳羡。他右手摩挲着虚囊,里面躺着入世红镰和玉折子匕首,已经很多年没拿出来用过了,也不准备养成法器,权当做儿时的挂念。

他自忖缚螭术和搬山术这两式神通,不多不少刚好够用,况且当年叶城决战时,趁着天机恩福施展出的搬山二三式,仙阙和神宫两招,他有信心地境后能用出第二式仙阙,唯独那招“神宫”始终不得要领。

见姬凌生毫不心动,瘦弱青年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圈。

李忌不得不承认这个山头强盗有点见识,对他印象稍稍改观,好奇道:“你怎么没跟你们头头一起?”

青年没做隐瞒,如实答道:“我跟他们不过是同行,没有共患难的交情,分完赃就各自谋事,而且我修为低下,也分不到大头,最多勉强度日,犯不着巴结讨好他们,只管各自飞就是了。”

李忌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修士要灵玉有啥用?非要去偷去抢,反正境界也上不去,不如找个地方隐居,又饿不死。”

望着少年清澈得黑白分明的眼眸,青年忍不住发笑,又及时收敛,随意道:“修士看待灵玉,好比凡人看待钱财,凡间有句俗话,有钱能使鬼推磨,在这些修炼圣地,灵玉就是相同的东西,有了它才能换心经换功法、才能拜山头进师门、才能慢慢往上爬,这种好东西,谁会嫌少呢?”

金银珠宝这类华而不实的物件,凡人视为珍宝,但在东炼的话,跟粪土相比强不了多少,只有灵石灵玉才能算作硬通货,青年这番话显然暴露身份,李忌眼巴巴盯着他,明知故问道:“你是境外修士?”

青年笑笑不说话。

半柱香时间,四人抵达山脚,抬头望着这座名副其实的火焰山,斜长山体上翻滚着层层热浪,燎得人眼里仿佛装着水雾,看啥都是雾里看花,虚无缥缈。山脚共有四处关隘,形成一线天的狭长谷口,尽头连着通往朝天大阙的传送阵法。

关口处大排长龙,无论境界高低,都不得御空,只能老实排队等着。姬凌生瞥了眼前面排着的十几人,形形色色的,衣着光鲜或简陋的都有,他正闭目养神消磨会时间,忽地听见前面传来几声惊呼,然后便是阵阵谈笑,原来前有有个叶城修士现身。

严卜血祭千万人的绝户恶行早穿得沸反盈天,弄得江湖上人人皆知,毋庸置疑,此事肯定是天枢城城主,那位东炼第一出手摆平的,但对待那些死里逃生的叶城修士,江湖人极为推崇,觉得他们能从阵仙手里逃生,着实有些本事。

自从叶城血案过后,经此飞来横祸,叶城修士的身价跟着水涨船高,只要不经意的透露自己来自叶城,便能赢来路人的交口称赞,得到无数小门派的追捧,那些叶城人夹缝里苟存下来,得此殊荣也算蹚过鬼门关的慰藉。

有趣的是,不少聪明人盯准了这次机会,学几句南盟口音,假装是领教过阵仙手段的叶城修士,有些得意忘形的,甚至不忘鼓吹自己当初在叶城,是如何如何的声名显赫;吹捧自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坐着什么门什么派的头把交椅,又因叶城全毁,且死了那么多人,根本无从考究,这些人的谎话自然也没有证据去拆穿。

总而言之,严卜静心酝酿的惨案兴许是件好事,伤心落泪的仅有寥寥少数,获利得益的却比比皆是,苟且偷生的和狐假虎威的,前者当年龟缩在城外,用他人之死换来自己扬名立万的机会,临走前还戳了叶城主的脊梁骨过了把瘾;后者白捡一个好名声,本来籍籍无名的他们,一夜之间全有了可供追溯的英勇过往,仿佛天降横财。

听见那阵恭维笑声,别说仔细钻研过南方口音的姬凌生,就是在叶城耳濡目染七八个年头的李忌也听得出来,前面是个冒牌货。

要是夋哥儿在身边的话,他肯定当场让那人出个洋相,现在嘛,他不想给三哥添麻烦,更不愿意让九寸出手欠下他的人情,所以捏着鼻子忍住,不理会他们张嘴放屁。

站在队列里,之前滔滔不绝的青年猛地沉静下来,让李忌觉得有点奇怪,姬凌生瞥见他闪躲着低头的样子,估摸着遇见“熟人”了。

好在他身材单薄,丢进人群再找不出来,躲闪半天终于熬到他们几人,守门的是两个年纪相差一轮的男子,一个神情漠然的短衫青年,另一个斜眼歪嘴的中年瘦子,两人共坐一条长桌,中年瘦子陪着笑脸奉承青年,可惜没从年轻人的木板脸掬下半点笑意。

因为瘦子眼睛长得斜,所以正眼看人的时候反倒像用余光在打量,透着股轻蔑小觑之意,他眼珠扫过姬凌生等人,伸手讨要道:“三块灵石,一块灵玉!”

瘦子旁边坐着隔得远远的壮实青年,他俩各坐长凳一头,谁要是起身另一个铁定要摔跤。他们背后十丈左右,有圈白光泛泛的阵图。

青年赤裸着两条胳膊,目光灼灼的逼视着九寸和尚,似乎洞悉到和尚体内的磅礴气海,即便知道眼前是世间之巅的天玄境,他依旧满脸的跃跃欲试。

武痴?李忌暗自想到,又瞥了眼九寸和尚,觉得他现在老实得有点无趣。

姬凌生正欲摸出几块灵石灵玉交付给他,全是叶成空送的饯别礼,灵石灵玉各三百块,天知道城主府被毁后叶城主是从哪搬出来的家当。他手刚摸到虚囊,一道爽朗笑声从后传来。

姬凌生没等到回头,只注意到瘦子两眼放光,原来曲意逢迎的含蓄笑容彻底有了几分谄媚味道,他站起身来,好像看门狗望见了主人回家,气焰顿长,摇着尾巴,急着卖弄看家护院的功劳,他毕恭毕敬道:“少主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周围人等统统回头望去,没见到人影,心底纳闷,拍马屁还讲究先声夺人?过了片刻,只见一个魁梧身影龙行虎步过来,还没瞧清面目就听见他的张扬笑声,那人到了面前仍是满脸笑意。

年轻人仍坐在原位,轻声喊了声大哥。

姬凌生不逾本分的端详了番,那人三十左右的外貌,身躯略显雄伟拔高,但决不显笨拙,若是换身宽松袍子,就该换成修长二字来修饰。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眨眼间将众人反应纳入眼中,他打发了瘦子一句,随即亲切的给九寸和尚打招呼,“九寸大师,家主可等了你好久,快快有请!”

说完他摊开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瘦子急忙退避一边,对三块灵石一块灵玉的过路费只字不提。

九寸和尚没搭理他,扭头瞥了眼李忌,李忌不明所以,转头给姬凌生递过一个眼神,姬凌生眨了眨眼,好像无声的解释道:“这花和尚玩先斩后奏坑你呢!”

李忌心领神会,及时省悟过来,就要翻脸不认人。

九寸和尚似乎早有准备,直接抖手将佛珠丢给了他,李忌微微愣住,转眼后又怒不可遏,咬紧牙关不出声,最后又默然答应,九寸向来不戴佛珠不配僧装,只有一袭灰白袈裟能证明他是释门弟子,这串佛珠是他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至今不肯离身,他特意告知过李忌,这是师兄生前送给他念经的。

明知李忌绕不过老和尚这道坎,九寸和尚却不会轻易提及,今日用佛珠相逼,恐怕有不小的隐情。姬凌生正沉思着,抬头一看,李忌已经不声不响到了阵法边缘,他鼻腔里哼了一声,一脚踏进阵图,九寸和尚随即跟上。

那被尊称为少主的男子做事滴水不漏,未曾把姬凌生遗漏,回首对他友善一笑,姬凌生醒悟过来,忙上前几步,跟他一齐消失在阵法中。早前给三人领路的青年倒也机灵,急忙跟了上去,踩进阵图前他扫了眼角落,他注意到姬凌生悄悄往那扔了块灵玉,不知是做了什么打算。

青年考虑再三,没有偷偷去捡,咬牙冲进阵法。

紧跟在他们之后,一个羽扇纶巾的年轻公子哥翩翩来到,他肩上坐着一个双马尾丫头,后边跟着一个负笈书童,俨然就是天权城的书生模样,只是这副装束在中土不太讨喜,尤其是逍遥派掌门兴风作浪的节骨眼上。

忘记给姬凌生等人提醒城内切忌杀人的瘦子瞪着年轻公子,狐疑道:“你是逍遥派掌门段皮?”

公子爷满意的笑笑,“没错,就是本公子!”

第一百七十八章 打他下面

温和白光明暗交替的闪烁了几下,姬凌生随即置身于朝天大阙的南面城池中,正好对着来时的方向,想来应该是从南面进城的缘故。

此时他身处两条街道的交叉口,传送阵法摆在十字道路中央,道旁竖着根圆木,上面挂着牌子,姬凌生快速扫了两眼,一条叫行健道,另一条叫厚德巷,都差不多宽阔。

环顾四周后,姬凌生瞧见李忌正回头看他,九寸和尚和雄健男子站在旁边老实等着,而为他们引路的青年早已不知所踪,似乎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往反方向溜掉了。

姬凌生无暇顾及他,拾步上前。

没走几步,就让路人推搡了几下,一群人簇拥着挤往李忌三人身边,全是奔着那而立之年的男子去的,他们服饰同一,像是私塾里读书的半大孩子,个个神色高亢,亲切的叫着那人少主,有几个不太见外的喊他良大哥。

男子跟九寸和尚身材相当,名字叫钟良,钟家这辈嫡系里排行老二,自从钟家老大、也就是他大哥离奇身死后,他就顺理成章当了钟家少主。

道路两旁的行人也有意上前跟他攀谈,不过他们并非钟家子嗣,没有开口寒暄的必要,又想不出好的由头,更怕无端的巴结讨好会留下坏印象,便目不斜视的立在路边,瞻仰着钟家下任家主的卓然风姿。

钟良笑容如沐春风,跟一干后辈说说笑笑,极富长者威严,他望见姬凌生被堵在人群外,好像知晓他进退两难的窘态,随即三言两语打发了他们,那帮少男少女听良大哥有要事在身,又听他嘱咐莫要荒废学业让先生等得着急,一个个欣然领命,将此奉为圭臬,纷纷拍着胸脯打着包票扬长而去。

姬凌生得到机会靠近三人,钟良似乎有意跟姬凌生搭话,但碍于得先给几人带路,只得作罢,索性递给姬凌生一个平易近人的笑脸,既不过分讨好也不显得疏远,姬凌生同样报以一笑。

钟良一马当先在前头带路,姬凌生等人亦步亦趋的跟上,他领着三人往南转入行健道,若在朝天大阙外面来看,就是往下走。姬凌生边走边打量四周,脚底足心的灼热感烘得他五脏六腑都暖洋洋的,他才明白自己真站在朝天大阙的铜墙铁壁上,假若翻开铺满所有角落的青石板,兴许就能看见那尊漆黑如墨的巨鼎,再看头顶,来时的沙地也变成了天际的一部分,和绚烂晴空挤压成一线,分作两个阵营,将整片苍穹划江而治。

更奇妙的是,从外看朝天大阙的四面铁壁不到万丈,落到城池来却连绵好几百里,比之叶城也不遑多让。

过了约莫十里,一座奢华宫殿拔地而起,朱红漆正门上面挂着一块宽逾十丈的匾额,用金漆勾画了个“钟”字。

姬凌生额头见汗,城南正好是朝天大阙正对火山口的下边,越往南越是炎热,那股热乎劲能穿透人体,将浑身骨头都燎烤得酥软乏力,但隐隐之中又在加快灵力运转。姬凌生能明显感觉到周身灵气仿佛是面团,让火烤得发胀,每流转运行一个周天,便自然而然的壮大一分。

难怪青年说,无数修士削尖了脑袋想进城,这儿灵气虽然不如充裕,但能淬炼修士的灵力,比多得无法消化的充沛灵气更有用处,只不过不能待得太久,不然就真成了久烤不取的面团,迟早会烧糊的。跟南盟七城的聚灵大阵相比,两者各有千秋,聚灵阵仅能供应无穷尽的天地灵气,还需修士自行解纳,但不会伤及身体。此地虽然能提炼灵气,不过灵气的来源需得自己提供,由此一来灵石灵玉的消耗估计不小,况且时间太长就会适得其反,伤神伤身。

姬凌生这下明白了青年为何千方百计进城,表面说是两袖清风身无分文,估摸暗地里藏了不少灵石灵玉,就等着进城的这一刻。

想着想着,姬凌生发现前头三人已经进了宫殿。

跟着进去,沁凉气息扑面而来,跟外头的酷热相比,宫里冷得宛如隆冬,让黑风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过了几息等它彻底适应后,姬凌生才得以继续拉着它进去。

进门一看,前头三人停在庭院里,被一个青年拦住了去路,那青年神色不善的瞥了眼钟良,隐约透露着股厌恶,不过钟良好歹是铁板钉钉的下任家主,青年没在外人面前损他面子。

钟良笑着喊他三弟,显然热脸贴冷屁股,青年眼里压根没他这号人,板着脸朝九寸和尚做了个抱拳礼,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平静道:“家主有请!”

九寸和尚微微点头,动作微小得难以察觉,青年观察入微,往外开步走了几步,等着他俩跟上,钟良让他挡在身外,位置别扭得尴尬,九寸和尚回头瞟了眼李忌,静静等他动身。

李忌攥着那串佛珠,茫茫然往前迈了几步,随后回头看了眼姬凌生,姬凌生对他微笑点头,少年拢住心神阔步离开。

等到人走楼空,姬凌生独自站在空旷大殿里,忽然有点无所适从,这儿的装潢跟姬家有点像啊。没过多久,一个戴着方巾帽的小厮碎步跑了过来,他简明扼要说了来意,说是少主考虑周全,指派下人来带客人转转。

姬凌生没什么特别留意的地方,索性叫住小厮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譬如这座城池叫什么名字,东道主的钟家有几号人,又分别叫什么名字,诸如此类的。问题不算复杂,也没触及钟家的机密,小厮接到少主指令,本来就大喜过望,见到姬凌生如此和善,更是将这次招待作为牵线搭桥的机会,自己嘴巴伶俐些,脑筋灵活些,没准运气好能攀上两个大人物,一个看他办事麻利的钟良少主,另一个就是眼前的富贵公子,他不知姬凌生的身份,只觉得少主叮嘱让好生招待的公子爷,少不得是什么大门大户之后。

姬凌生对他高涨的热情有点不解,私以为是沾了九寸和尚的光,干脆把想问的全问了遍,那小厮讲得滔滔不绝,甚至不惜绕圈子说了几个笑话,画蛇添足的在谈话里穿插玩笑话和俚语,本该三言两语说完的东西,硬是让他兜了个大圈子,好像衙门里官员写得文过饰非的汇报奏章,显得拖泥带水的多余。

寻思半天,姬凌生总算弄清他话里的所有含义,得知这座城池叫做扶器城,分为四块,分别对应四面铁壁,相对面的大小两两相等,四块区域连成一片,共合成一个长八百里、宽两百里的城池。

城池作为钟家的大本营,一切事务由钟家直系弟子掌控,分为好几派,以家主一系权力最大,上代家主贵为东炼十大高手之一,已经闭关深造,遂将氏族交给儿子打理,现任家主有五个儿子,以温良恭俭让为名,长子钟温英年早逝死因不明,次子钟良暂定为少主,钟恭钟俭闲置家中,老幺钟让前两年跟杨家少主一同前往柳家,至今未归。

受到火焰山影响,朝天大阙跟火炉没什么区别,嫡系弟子往往会在朝天大阙内部修行炼器术,外人无法进入,具体细节也无从得知,那股常年不息的炎热被称为地火,稍加应用可以用做修炼的助力。

姬凌生还想问问地火的情况,小厮茫然摇头,说自己了解得不多,还劝姬凌生不要太靠近南边,最南面的一截铁壁连房屋都没有,地境修士也难以立足,而且不要在街上走动太久,不时会有天火出现。

姬凌生问天火是什么,小厮稀里糊涂解释了半天,只说是莫名其妙出现的火焰,所以叫天火,他看过却没感受过,只听别人很是危险,遇见千万要躲好。

闲聊几句,姬凌生说要出去逛逛,小厮急忙提议要同行,姬凌生则摇摇头说喜欢独行,让他好不失望。

让小厮安排了黑风的伙食,姬凌生撇下它独自出门,跨过朱门的瞬间,那种冰火两重天的奇异感受格外明显,他忍不住在门的两头往返好几次,觉得十分有趣。磨叽了好些会,他上街顺着行健道没走几步,突然发现有人比武切磋,围观的人群中有个极为显眼的玩意,似乎是个妖修,不过他没谦逊的化作人形,而是保持妖族原样,是头两层楼高的白熊,直立着站在路中央,占了大半位置。

尽管它蛮横,周围却无人找它说理,大概忌惮它地秘四极的修为境界,毕竟它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忍忍就过去了,大不了热闹不看了。

姬凌生绕过白熊的硕大躯干,来到它右手边,本来白熊周围五尺无人站立,突然冒出一个年轻人,它冷冷瞥了眼姬凌生,没有说话亦没有阻拦,姬凌生盯着它那满脸白毛,皱着眉想了想,这是公的还是母的?

不料片刻后他就知道了答案,场中两人打得正酣,力道把握得极有分寸,没敢下死手也没敢破坏街道两边的阁楼,便使着吃奶的劲打肉搏,拳拳到肉,激荡得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滞缠绵下来,随着拳头往肉身上一撞,就缓而有力的传来沉闷响声。

姬凌生难以置信的听到,白熊以柔糯的女子嗓音助威道。

“哥,别放水,快打他下面!”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亲闺女

姬凌生神色古怪的盯着白熊,好奇她那张獠牙丛生的巨口怎能吐诉出如此春风细语,匆忙瞥过一眼,姬凌生像个非礼勿视的君子收回视线,毕竟其他人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他要是盯住不放,反倒显得有点小题大做。

白熊的助威声清晰可闻,一圈人听得清清楚楚,对于两位比拼拳脚的壮士来说,更是如雷霆炸响耳畔。姬凌生臆测虎背熊腰那人应该白熊修士的兄长,因为他两条眉毛粗得跟腊肠一样,又生得虬髯环腮,很像是化形不彻底的妖族修士。

不过他又猜错了,这位壮汉一听白熊说要打鸟,浑身忍不住一颤,有意无意去护住裆部,生怕对面那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会听从他妹的谏言、厚颜无耻的打人下面,毕竟地秘修士比不得天玄境,魂魄可以脱离躯壳,只要元神不死就能夺舍重生,地境修士要想舍弃躯体,需得有秘法或者特殊法宝作为引导,总而言之,就算是飞天遁地的地境修士,要是命根-子挨上一脚,也是很疼的。

由于两人打得束手束脚,观众也看得不太尽兴,只有白熊兴高采烈蹲守在旁边,摩拳擦掌的恨不得自己动手。

姬凌生观望了会,忽然觉得周遭气息略有不对,灌进足心的灼热感越发强烈,带有呼吸般的律动,仿佛有烫伤的危险,姬凌生衣襟逐渐湿透,腻汗渐渐蔓延全身。

姬凌生钻出人群,顺着行健道望着城南,隔着那座显露一角的钟家府邸,他隐约感觉到宅邸后方,有股磅礴热浪袭来。

白熊左手边此时站着一个锦衣公子,他左手抱着一个双辫丫头,让她舒坦地坐在他肩头,跟着公子哥身后的书童正百无聊赖翻阅着小本,他没从头翻起,而是翻开最后几页,写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谁谁背后说公子是小人、某某门派公然骂公子无耻……锱铢积累地记着公子的仇家,无一例外后面都写着两字,大罪!

双辫丫头皱着鼻子,轻声道:“掌门,好像有坏事要发生了?”

段丕笑着哄骗道:“小如意,你可本公子的大徒弟,该叫我师父呀,叫掌门多生分,快叫声师父来听听。”

如意小姑娘左手捏住辫子,右手耷拉在段丕头顶,俗话说男人的头女人的脚都碰不得,段公子却不忌讳这个,任凭小姑娘抚摸猫狗似的按住他,只要姑奶奶高兴就成。眨了眨眼睛,小姑娘不乐意道:“你什么都没教我,为啥要叫你师父啊?”

段丕哑口无言,暗自想到:你一道灵根没有,本公子拿什么教你啊?

没过多久,边上围观的人也统统察觉到了不对,两个肉搏战的男子也止住干戈,一群人不约而同望向南边城池,有人高喊了一句,“天火来了!”,随即见到街道上所有行人井然有序的逃离此地,地境以上修为的高手纷纷为低阶修士让道,让他们躲进道路两旁的楼宇中。

地境修士则全部待在原地,脸上有丝若有若无的兴奋,各自凝聚灵力等待天火降临。

段丕见没戏可看,好不失望,环视了圈严阵以待的数百地境修士,他嗤笑一声,扭头朝如意小姑娘提议道:“小如意,咱去别处转转?”,小姑娘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轻轻点头。

随即三人便转身朝厚德巷走去。

那个白衣束袖气质文静的男子来到白熊身旁,白熊修士此时也化作人形,是个姿容中上的大姑娘,年纪约有三十,不同于外头个个都是双十年华的女修士,她没刻意驻留容颜,兴许大大咧咧的真性情不容许她弄虚作假,能达到地秘四极的境界,年纪自然小不了,装成二十几岁的样子,她自己也觉得不顶配。

凝视着义结金兰的兄长,她柔声道:“伤着了么?”

这态度跟她早前助威呐喊的时候截然不同,男子相貌说不上堂堂,格外突出中正二字,他摇摇头,轻声说没事。

姬凌生眺望着远处,盯着被无数阁楼遮掩、只露出一角的火山口,同时身体感到不适,只感觉浑身黏糊糊的,好像烤出来不是汗水,而是他所剩不多的油脂,稍稍回神后,他注意到周围冷清下来,像他这个修为的全躲进了房子里,就连一些个地秘境出头的修士,都很有自知之明的躲到街道尽头去,正好挨着传送阵法,要是有什么不测直接往阵图里跑路。

“怎么,你没见过天火?”

一道稍显稚嫩的青涩嗓音传来,姬凌生侧头看去,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站在他不远处,老气横秋地托着自己青茬冒头的下巴,并用看待呆头鹅的目光端详着他。

姬凌生没从少年身上察觉到太大的灵力波动,不排除老妖怪返老还童、压制修为的情况,但压到玄宫境界有点过于夸张,这刹那他似乎知晓了叶成空当年的感受,他盯着少年,纳闷道:“你是?”

柳仲本想如实相告,让眼前的愣头青好好敬仰下中土柳家如雷贯耳的名号,忽地想起绣云姐叫他别暴露踪迹,不然家主找上门来有他好受的,柳仲急忙将嗓子眼里的字眼吞了回去,暗赞自己机灵,同时又苦恼,该如何自报家门,不能提及柳家,随便编一个名字又怕叫不响。

答不上来,两人只好大眼瞪小眼。

没多久,一男一女自厚德巷那头绕了过来,两人冲将过来,男子挡在姬凌生前面将柳仲护在身后,女子则细心查看少年有无受伤。姬凌生细致打量了下,男子地秘以上,女子修为和他相近,那个不知姓名的少年应该就是个黄道修士,不然这两位不会如此担忧他的安危,而且能让地境修士充当护卫的,背景也简单不到哪里去。

苏绣云拉着柳仲,轻声问道:“少爷你别瞎跑啊,可吓死我们了!”

柳仲撇撇嘴,“咱们来扶器城足足一年半,哪条街我不认识?还怕我走丢?况且城内不是禁止杀人么,有什么好怕的,你们那胆子小得跟芝麻一样。”

别说苏绣云和苏炳芳无言以对,姬凌生这个外人都觉得这家少爷还挺有意思,跟他当年一样的无赖嘛,苏炳芳仍如临大敌的对待姬凌生,苏绣云则向柳仲使了个眼色,像是在问姬凌生的底细,柳仲拍拍胸口,豪气干云道:“这家伙头回来扶器城,没见识过天火的厉害,我在指点他呢。”

两兄妹不由汗颜,苏绣云脑筋灵活,当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起身对姬凌生致歉赔礼,刚施完礼,一声风嚎响彻全城,随即整座扶器城都变得风声鹤唳,萌动如春雷的轰隆声一阵接一阵响起。

苏炳方低喊一声,“绣云你带少爷躲好,天火来了!”

下一刻,姬凌生就见识到了所谓的妖妖天火,只见城池正后方的火山口殷红如血,火光染出几圈层次分明的光晕,同时火山里的岩浆似乎倾倒了出来,将条条街道巷弄作为渠道,鲜艳岩浆燃烧火苗滚滚而来,像是洪流席卷过来。

眼看红潮逐渐逼近,姬凌生惊疑不定,不确定那是不是幻象,因为岩浆不会融蚀房屋建筑,直接就穿透了过去,但那股火烧般的炽热却又千真万确,姬凌生这下彻底体会到了火烧眉毛的滋味。

他再看前头数十个岿然不动的地境修士,全都严阵以待,等到热浪袭身的时候,各使手段撑起一个个色彩斑斓的结界,将洪水岩浆抵御在几尺之外,使其无法溅射半点进来。

滚烫岩浆瞬息间翻涌到四人面前,苏炳方扎住马步,十指合拢却未完全握紧,随着他一声低喝,一圈无形涟漪散荡而出,晃晃悠悠形成一座通透牢笼将四人笼罩在内。

注视着红芒不歇的岩浆从身旁奔流而过,姬凌生隔着屏障也不禁浑身燥热,好似有团火在心口燃烧,柳仲看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得意洋洋解释道:“这就是扶器城最有名的天火,跟地火齐名,有淬炼魂魄的功效,前提是你不怕被活活烧死,外头这些修士胆子小,不敢取火只敢烤火,好处也有但不是很大,最多提炼下灵气,没法化为己用。”

姬凌生顿悟似的点头,又道了声谢,那青年施展开的屏障不仅保护了少年,顺带也护住了他,瞥了眼岩浆层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姬凌生总觉得在哪见过,好像跟严卜阵图冒出来的很像。

姬凌生忽然记起一事,又转头盯着少年。

柳仲同时也想起来自己没说名字,寻思了会,他猛地记起两年前打过照面的一个家伙,听说他在家门口混得风生水起,吃香的喝辣的,美人相伴高手相随,好不惬意。

权衡了会,柳仲一脸真诚说道:“我们都是逍遥派的人!”

姬凌生眯着眼笑道:“我怎么听说逍遥派掌门不收男弟子?”

柳仲打着哈哈笑道:“那都是老把式了,我们掌门说光收黄花闺女不行,阴气太重,这两年换换新血,我就是这一批拜进师门的!”

姬凌生皮笑肉不笑的哦了一声,正巧苏绣云附耳给柳仲提醒道:“我刚刚看见段皮了。”

另一条街,段公子无缘无故打了个喷嚏,念叨着谁家小娘子又在惦记本公子。

路人满脸骇然瞪着他,因为滚滚冲来的岩浆红水,到了他身边都温顺如猫,刻意的绕道而行,分毫不敢近他的身,确切的说,是不敢近如意小姑娘的身。

老天爷的亲闺女啊!

第一百八十章 恶龙

无须多加揣测,姬凌生就武断少年说的全是假话,却没有拆穿,行走江湖隐瞒身份再正常不过,不过这类人物身份多少会有点敏感,要不外有仇家要不内有欺瞒。姬凌生没自讨没趣的多问,便随意问了句少年叫什么名字。

柳仲正觉得自己前言不搭后语,编得不太真,想补救几句,忽然让姬凌生这么一问,差点把真名实姓脱口而出,幸好苏绣云及时拉住了他,见她连连摇头,柳仲支支吾吾半天挤出一句话。

“我已经答过你一个问题,这回轮到你先说,你叫啥名字?”

姬凌生如实作答,柳仲立马睁大了眼睛,怔怔的说不出话,苏绣云见状也跟着一愣,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然而最先省悟的竟是一夫当关的苏炳方,此时天火洪流已接近尾声,他逐渐放松身子,趁机回头瞟了眼姬凌生的背影。

柳仲压抑着雀跃心思,想冷静的问他一问,苏绣云忽在他耳边悄声说,可能是巧合,少年略点点头,转而向姬凌生问他从哪里来,话刚出口他就觉得有点冒昧,姐姐说过出门在外切忌刨根究底的盘问别人底细,引起对方警觉就听不到真话了,有些出身卑微的人怕遭人白眼,不愿提及故土,发觉姬凌生欲言又止,柳仲长了心眼,换了句话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姓柳的姑娘?”

姬凌生还犹豫着说辞,怕讲南荒之地对方未必听过,索性用境外来概括,又听少年问了这句,姓柳的姑娘?思来想去似乎只有那么一个,不出意外她应是中土柳家的人,这样说来,这三人估摸着跟柳家有些牵连。

他迟疑着说道:“柳若兮?”

柳仲点头而笑,拍着双手道:“是了是了,看来你就是我姐时常提及的那位朋友。”,见姬凌生面露疑惑,他又嬉笑着解释,“刚刚说的话你恐怕也不信,实话跟你说吧,我叫柳仲,柳若兮是我姐,我们住东边柳家。”

见到少年诚实得不搀任何杂质的笑脸,姬凌生自然相信他所言非虚,不过对照说书老叟讲过的话,柳若兮的胞弟应该是个九道灵根的绝世天才,眼前少年才黄道境界,显然跟天才二字搭不上边,难道老叟瞎编乱造或者自己想当然的弄错了?

抱着疑问,姬凌生这时才后知后觉,他和柳若兮当日一别,已然过了二十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听到她的消息。放下疑虑,姬凌生问她近况如何,柳仲见他还发自肺腑的挂念着姐姐,对姬凌生印象又好了些,便简略说了几句,顺带替他引见了苏氏兄妹。

苏绣云不解的看着自家少爷,不懂他为何要隐瞒小姐的婚约,难不成?她心头升起一个悚然念头,急忙又捺了下去,自忖少爷应该不会搅这个浑水,她目光移向姬凌生,相貌是挺不错,比杨拯元略强点,不过人品还有待考究,修为也看不透,她又瞥了眼兄长,唉了一声,无论是家世出众的杨拯元,还是眼前这位俊秀公子,怎么算机会都比他大啊。

过了片刻,天火蒸腾成团团火焰,然后化为乌有。

缓缓收功的苏炳方绕了半圈走到姬凌生面前,视线始终落在姬凌生身上,如同端详古董玩物,要用眼睛看出他的年限和来历。

柳仲正兴致勃勃的说话,突然猛烈咳嗽起来,脸胀得通红,仿佛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挣脱出来,苏绣云连忙拿出一枚药瓶,抖出两颗墨绿色的药丸,递给少年服下。

灵药进了肚子,柳仲转眼恢复如初,一脸毫不在意,将此视若寻常。

姬凌生微微皱眉,发出无声的询问,苏绣云松了口气,一边上下按着少年背脊帮他顺气,一边对姬凌生解释道:“少爷生来带有隐疾,心肺比常人的乏力脆弱,须得服药调养身子。”

姬凌生轻哦一声,又问有无良方能彻底治愈。

苏绣云闻言唉声叹气起来,这份无奈像疫病传染给了苏炳方,他不住的摇头,叹息道:“要是少爷肯专心修炼,这心疾自然迎刃而解,但是……”

他话没说完就让柳仲出言打断,“扯这些做啥?不修炼又不会死人……”

四人接着又闲聊了会,柳仲交了新朋友,还是跟姐姐共有的朋友,不亦乐乎,不停邀请姬凌生有空去柳家玩几天,原话是待个头十年都没事,姬凌生满口答应,柳仲听见这种敷衍了事的客套话,生怕他不来,自己少了份乐趣,又再三叮嘱他务必要来,还说柳若兮总提起他,两人相交多年理应见见。

好说歹说劝走了这头倔牛,姬凌生回头望了眼天火来袭的方向,盘算着下次亲自试试其中到底有何玄妙。

回到钟家大殿,门口仍见不到守卫,这点在凡间比较罕见,落在修士地界里倒极平常,凡间的豪门贵阀雇人把门是怕进贼、怕有无礼之徒在门前滋事,不乏存在为了彰显身份地位的,但放在修炼圣地则没有摆阔的必要,增添家丁守门反倒略显小气,房门洞开反倒显得主人家实力强劲,不惧任何强敌。

姬凌生擅自认为这也算种变相的媚俗,就像叶城修士极力装饰门面的行径,只不过钟家在扶器城一言九鼎,想必也有傲然自恃的缘故。

跨过阻隔热气的门槛,姬凌生隐约洞察到有人暗中观察,应是钟家放在暗处的守门奴。

李忌依旧不见人影,有承接玄机衣钵的九寸和尚在,姬凌生不担心他的安危,只是忧心他前途未卜,而他自个又找不到出路,到底皈依佛门与否,姬凌生无法干预李忌的选择,只得静观其变。

假如最终李忌不愿,他这做哥哥的自然也不答应。

等待李忌现身的期间,姬凌生忽地想到,夋哥儿他们到哪了,他倒不怕他们会走丢,他沿途每隔十里就留下一块灵石作为标记,引导帝夋他们来到朝天大阙,灵石有他刻下的微小阵法,从严卜那偷师得来,不如何娴熟,但两年来他苦心钻研,的确有点进步,做个记号不成问题。

朝天大阙内部,这儿不像外圈铁壁设有巧夺天工的结界,外面看朝天大阙有大,这里就有多大,刚好是个长八千丈、宽五千丈、深五千丈的方形镂空,内壁修筑了数百层阁楼,四面加起来刚好围成一圈,远不如结界内的庞大城池,但足以容纳数万人,为钟家嫡系弟子的出入场所。

李忌和钟家老三钟恭站在最顶层的瞭望台,钟恭始终面无表情,不和少年讲话,李忌也懒得理会这个青面鬼。九寸和尚让钟良带到里面的议事堂商谈要事,此处听不到风声,又热得不行,闷得李忌像是置身到了火炉里,胸口堵得慌。

隔着几堵铜墙铁壁,九寸和尚跟钟家现任家主钟信,以及下任家主钟良,三人齐聚一堂。钟信是个眉头不肯轻易放松的中年男子,套着长衫,跟他铁匠的身份不太搭,而且身材较为瘦小,仿佛人高马大的钟良并非他亲生的,假如儿子的体型可算作父母的折中,那他夫人肯定要比他壮个两圈。

钟良进屋后就一言不发,静等着父亲发号施令。

钟信一脸肃容盯着九寸,想从和尚的麻木神情上看出些端倪,稍加片刻后,他沉声道:“你确定那小子就是你们佛门指定的救世圣人?”

九寸和尚略微点头,再无多余的表情。

钟信早得知玄机法师因超度百万冤魂而坠入地狱,那老和尚来过扶器城一次,拉着钟家四个小辈讲了几天几夜的佛法,就连最愚笨的钟让见了他都逃命似的避开,对此噩耗,钟信说不上多少同情,但知道九寸的沉闷情有可原,也没再追问,自言自语道:“释门的事我不清楚,既然你们笃定他能制服凶魔出世,那暂且不说相信与否,我们道门会做好同舟共济的准备,同时也会助你们一臂之力。让儿前些日子回了书信,说柳家也会鼎力相助,杨家暂时还没有信,估摸那两个老匹夫真以为机关城固若金汤,到时候天地沉海啥都没了,我看他们往哪逃?”

九寸再度木讷点头。

见他答应,钟信放下心来,掷地有声说道:“无数古人前辈留下告诫,当年三大圣地的诸多高手更是不惜放弃飞升的机会,誓死也要加固封印,如今到了我们这一辈,封印也撑不住了。但我还真想瞧瞧,脚底这条真龙,或者说是恶龙,到底有什么能耐,让天下人闻风丧胆!”

·····

扶器城的厚德巷跟行健道中间,对应南方的传说阵法一如往常的闪烁了下。

三个风尘仆仆的人走出阵图,抬头望了眼天际。

而火焰山外,一个黑衣老人大步流星赶到山脚,很守规矩的交了块灵玉,让跟瘦子同座,镇守山脚的钟俭诧异万分,不到短短半天竟接连来了两个天玄境强者。

朝天大阙正下方的沸腾岩浆中,五道人影从红亮得犹如烈日的岩浆中冒出头来,他们徐徐露出全身,居中的老人喃喃道:“九寸来就算了,怎么这老家伙也来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走为上策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

此乃钟家嫡系这两辈人的取名由来,说来奇怪,相比杨柳两家,钟家人更追崇武力,每代传人都武痴迭出。

现任家主钟信本有四位兄长,按照嫡长子继位的规矩,这家主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他,奈何他兄长们全痴迷武道,不是出城访仙就是闭关深修,让身为东炼十大高手之一的钟鸦九颇感无奈,幸好那时候钟信年纪还小,翅膀没长硬,钟鸦九便赶紧传位套住了他,要不然指不定今天由谁当家做主呢。

到了如今这辈,老大钟温和老四钟俭难逃魔咒,满脑子都是练武和找人切磋,后来钟温离奇身死,外人听说是他钻牛角尖自寻死路的,也有人猜测钟家老二觊觎家主之位,做了暗中推手,不过钟家内部没有彻查此事,外人也不敢胡说八道,最后自然不了了之。

此时,钟良火速赶到对应南方的传送阵图旁,他本来还在旁听退魔之事,结果让老祖宗的一道口谕使唤到了这里,稍稍立定,他盯着阵图闪烁不定的光柱,不断琢磨着那位不速之客的来意。

周围群众见钟家少主恭迎大驾,纷纷猜想是哪位仙人造访扶器城,起码也得是天玄境的强者吧。钟良小站了片刻,阵图白光一闪,一个高高瘦瘦的黑衣老头阔步走了出来。

钟良忙迎上前去,恭声道:“曹老前辈来扶器城有何贵干?”

老头斜着瞪了他一眼,又仰着头颅环视了圈,逼得路人不敢跟他对视,随即哼哼道:“老夫不过去了趟摇光城,瞧瞧严卜那小子作的什么妖,路上耽误了会,回来就发现藏在地底的灵源让人偷了,今天来此不是找麻烦的,捉拿住小偷取回灵源,老夫立马走人!”

钟良略显诧异,好奇着贼人是谁,竟敢偷天玄境仙人的东西,偏偏还是这位出了名的臭脾气。就是天枢城段淳见了眼前的曹朝,也要尊称一声前辈,六千岁高龄,跟钟家初任家主同时期的人物,东炼怕是没有比他更长命的了,哪怕他实力排不进前十,但对待这位见证东炼数代修士更迭的老人,世人多会怀揣敬意。

曹朝见钟良不说话,以为他不答应,不悦道:“钟老五派你来的吧,你回去知会他一声,老夫懂你们扶器城禁止杀人的规矩,也不会为难你这个小辈,等老夫逮到那个贼骨,不会在城里动他,拖到城外去杀,这下总该行了吧!”

钟良闻言只是苦笑,他说的钟老五当然不是指现任家主钟信,而是同样排行老五的钟鸦九,敢这么称呼“器仙”的也就柳家老祖宗了。定了定神,他斟酌着问道。

“谁有这种胆量偷前辈的灵源,况且这东西机灵得很,碰见敌不过的高手就往天地灵气中藏匿,前辈兴许是看错了,没准它还留在原地呢。”

“你意思是老夫扯谎来你们这挑事的?”

钟良连忙摇头,似乎这屎盆子马上要扣在头上了,得赶紧甩下去。

老人冷笑,睁着眼睛继续说道:“老夫自然知道灵源可遇不可求,要不是入口即化,老夫直接吞进肚子就完事了,何苦去天枢城找段淳讨教,又岂能留在原处让人盗走?”

钟良听着觉得不太对劲,小心谨慎的问道:“前辈意思是那灵源是无主之物?”

曹朝反问道:“难不成灵源还是家养的?”

这句话噎得钟家头号继承人彻底没话说了,既然是无主之物,那各凭本事争夺,谁先取到手便是谁的,怎么能叫偷呢?这位老前辈不讲道理啊。

······

钟家府邸门口,姬凌生跟帝夋三人重逢。

一年不见,姬凌生目光扫过赫连姐弟,赫连观剑已然达到地秘一极,捧花姑娘也不甘人后,玄宫臻至圆满。

细问了几句,姬凌生得知那团阴阳灵源分别给了他们姐弟,他俩境界飞涨就是借助灵源的磅礴灵力,而且这东西并非用完就没,留存体内又是一桩机缘,日后妙用无穷。

寒暄没几句,一股冰冷气息扑面而来,将四人迅速笼罩。

姬凌生只觉有股庞大威压落在自己肩上,要比当日严卜释放的厚重压力轻一点,但毋庸置疑是位天玄境高手。一个黑衣老人瞬息间出现在四人面前,他森冷目光扫过赫连姐弟,怒极而笑,“好好好,不仅偷了老夫的灵源,还吞下了肚子,果然对得起你们的贼父贼母。”

几人恍然彻悟,帝夋跨前一步,朗声笑道:“笑话,此类天地灵源本就为无主之物,谁手段高明便是谁的,你撒泡尿画个圈便是你的了?天玄境修士跟后辈胡搅蛮缠,岂不是贻笑大方?”

跟着老人后面到来的钟良不禁肃然起敬,这位兄台可把他心里话全说出来了,瞧见“贼人”是姬凌生的同伴,他暗自皱眉,在曹朝耳边低语了句。

曹朝没搭理他,额头两边绽出条条青筋,怒喝道:“黄口小儿,真以为仗着扶器城规矩,老夫便不敢杀你?可敢出城较量较量?”

旁观众人纷纷感到不齿,天玄境打地秘境,有这么欺负人的吗?谁知更惊人的话语还在后头。

“有何不敢?”

······

如意小姑娘摇了摇小手握着的瓷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低头对着充当轿夫的段公子提醒道:“掌门,糖豆吃完了!”,她结尾加重了语气,以此表明了自己的意思,甚至拿着空瓶给段丕看,确保自己没有撒谎。

段丕回头跟阿七交换了眼神,阿七摊着手轻轻摇头。

段丕扭过头来对小姑娘笑道:“咱不在柳家附近,买不到这玩意,要不先忍忍?”

小姑娘顿时不依了,吵着闹着要吃糖,几欲从他肩头上跳下来,给段丕吓得脸色大变,怕她会摔伤,转眼他又觉得不应该。两年来他翻典籍查古书,穷尽方法的调查小如意的身世来历,始终一无所得,好像她真是突然间从地里冒出来的,天为父地为母,但不论如何,她就像老天爷的亲闺女,甭管任何时候都能逢凶化吉,期间发生的种种事件简直堪称神迹,甚至树木花草、清风惊雷都会默契的护着她,不让她伤到分毫。

段丕甚而敢打赌,就算小姑娘从他肩上跌下去,也必定毫发无损,准会有阵不知从哪来的清风祥云托住她的身躯,令她安然落地。

他不敢去试验,毕竟惹恼这小姑奶奶,再想哄好她比登天还难,到现在,他算是体会了把生为人父的感受,关键是这闺女还不跟自己亲,需得用糖豆去换笑脸。

阿七爱莫能助的看着公子,耸耸肩表示自己无能为力的立场,段丕不理会书童的戏谑,更不必去哄小姑娘,只要是她想要的,老天爷会给她安排、会送上门来的。

不出所料,刚转过一条街,三人就撞见了柳仲等人。

隔着好远,段丕朝苏绣云招手而笑,待两拨人逐渐靠拢,段丕抱着小姑娘摇摇晃晃几大步上前,见面第一句就是,“苏姑娘苏兄弟,你俩身上带糖豆了么,卖我几瓶呗,用灵玉换也行。”

苏绣云眉心皱了皱,盯着他肩头瓷娃娃般精致的小如意,狐疑道:“什么糖豆?”

段丕拍拍脑门,省悟道:“就是你们上次骗我那个五步倒,带了么,本公子出一块灵玉换一瓶,要不五块灵玉一瓶也行。”,阿七站在后面咽了下口水,攥紧拳头又松开,忍住想打死这个败家子的冲动。

要是城主大人想打死你,我可不会拦他。

别说苏绣云诧异,柳仲也满脸震惊,那“五步倒”当然是说着玩的,其实就是固本培元的补药,最多稍稍调养下内伤,再无更大作用,不过味道确实挺像糖豆,可一瓶五块灵玉简直天方夜谭,这药在柳家附近到处都是,顶破天也就半块灵石一瓶,这家伙疯了?

柳仲觉着奇怪,却不准备放过痛宰肥羊的机会,摩挲着下巴,打着官腔含糊道:“这个嘛……”,他看段公子迫不及待的样子,考虑了下,装出忍痛割爱的为难样子,犹豫半天后咬牙道:“这玩意在扶器城也算稀罕物,这样吧,算你便宜点,十块灵玉一瓶,我卖你了!”

苏氏兄妹同时瞥了他一眼,装这么像的吗?

不料段公子猛地警觉,皮笑肉不笑道:“仲小弟,贵了点吧,你九道灵根还跟我抠门?”

他刚说完,苏炳方浑身气势一顿,倏地爆绽出来,沉声道:“少爷随身携带护身符,地境修士根本看不到他的灵根,你怎会知道?”

段丕摊开手,学着恶霸要挟道:“你爹正在东山掘地三尺的找你,你说我能不知道吗,再说这两年本公子也没闲着,该打听的还是打听到了。不如你现在把糖豆送我,要是不给,本公子也不会怎么样,就是把你在扶器城的消息散布出去,赶明儿你爹准得杀上门来,你意下如何啊?”

柳仲听得咬牙切齿,犹豫再三还是叫苏炳方掏出两个药瓶,恨恨道:“行行行,给你给你!”

接过瓷瓶悉数塞到如意小姑娘手里,小姑娘这才挥着拳头放过了他,段公子别过头去,准备向阿七邀功,忽然听到一条风闻借着人口从城头传到城尾:曹朝老前辈前来扶器城捉贼,现在正要去城外将他们就地正法。

柳仲立马来了兴致,风风火火拉着苏氏兄妹赶往城外。

段丕和阿七对视一眼,阿七不安道:“老前辈不会是受城主大人所托,来抓咱们回去的吧?”

段丕摇摇头,“应该不是,但不能让他发现咱俩,不然他肯定给老小子告发,这趟浑水别蹚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第一百八十二章 敬酒罚酒

不及喝口茶的工夫,城外决战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

扶器城和叶城共通的一点便是城内严禁杀人,不过相对戒律森严的叶城,扶器城无疑要宽松许多,居住此地的修士也更加好战些,道路上比武切磋的屡见不鲜,因为城规,各派人马掐起架来往往只是点到为止,打得不够尽兴,时间一久,便有了出城死战这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因为两边当事人处在面朝南方的铁壁,自然就近选了火焰山以南的焦土作为战场,姬凌生还没迈出城池,城外就已经聚集数万修士来凑热闹,浩浩荡荡围了一大圈准备观战。

黑衣老人刚踏出传送阵图,下一刻身影就出现极远之外,背负双手静静等几人贼人小偷不自量力的找死。

姬凌生等共四人,由帝夋领头,不慌不忙沿着排着队伍的一线天出去。

途中姬凌生忍不住提醒城内有禁止杀人的规矩,躲在扶器城可以明哲保身,帝夋拍着脑袋问姬凌生怎么不早说,现在岂不是羊入虎口?他嘴上大谈后悔,可他脸上却带着笑,像是压根不在意外头那个神通广大的天玄境高人,给姬凌生一种他能摆平此事的错觉。

不知怎地,姬凌生跟着也有了股莫名的自信,捧花姑娘曾说,大王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相处十年,姬凌生居然也开始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风沙地上围着好几圈的扶器城修士,一些准备进城的见此情景,也不忙着缴纳过路费了,装好腰包屁颠屁颠跟了出来,见着傲然独立的曹朝老前辈,有些眼力好认出了他的身份,纳闷着这位南盟十五天玄之一的老人怎会跑到扶器城来杀人,待到帝夋四人出现,人群又是一阵哗然,两个地秘一极外加两个玄宫圆满,不好好龟缩在城内,要去找天玄境扳手腕,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没抢到前排看戏位置的,只好统统聚集在扶器城南面,头顶苍穹正好对着这片黄沙地带,视野倒还算清晰开阔,美中不足的是,举着脑袋脖子酸,另外,城外有些地境修士,嫌老实站地上看不太清,非要踏空鸟瞰,正好挡住城里人的视线。

段丕抱着如意小姑娘站在厚德巷里,他本想横着身子漂浮在空,这样不必劳累脖颈,奈何小如意不乐意,只好作罢。此时他眯眼盯着那跟曹老前辈对峙的四个小黑点,他好奇那四位壮士的相貌,但不敢去城外近看,要是老前辈发现了他,估摸着不消第二天,当日午后段淳就得杀上门来。

人海中央,姬凌生环顾四周,瞥见了看热闹的白熊以及同行的中年文士,又发现了今早给他领路的瘦弱青年,都不吭声的藏在人群里,神情或古怪或诧异。最后望向那位兴师问罪的老人家,让夋哥儿的笑容宽慰得心里十分熨帖,不知为何,毫无惊栗畏惧之感,又想到跟小忌子的关系,钟家于情于理都该出面调和,或者九寸和尚想赚钱李忌的好感,应该不会见死不救。

曹朝脚踩半空,居高临下瞪着四人,阴冷视线扫过为首的帝夋,在他腰间银白长剑上停留了会,赫连姐弟体内未完全消化吸纳的灵源在他眼中无所遁形,他最后将目光放在姬凌生身上,然后冷笑了声。

他傲然道:“老夫修行六千余年,头回遇到如此狂妄的小辈,老夫也不仰仗修为欺负你们,我只出一成功力,要是你们能不死,那团阴阳灵源就当送你们了!”

帝夋左手按住刀柄,摇头笑道:“本来就不是你的,何来送孤一说?”

曹朝没想到将死的鸭子还能嘴硬到这种程度,要是对方有点礼数,卑躬屈膝的奉还灵源,这档子事也就算了,打压小辈的名声传出去也不好听。

“敬酒不吃吃罚酒,有点胆色,你这小娃叫什么名字?”

帝夋没有开口,右手伸向左腰握住剑柄,左手骤然推刀出鞘六寸。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帝夋浑身气势猛地一放,刀刃间的冰冷杀意肆意喷发,一团罡风自他脚边花朵般绽放,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刮起层层尘嚣,离得近的围观修士不由感到寒意冻骨杀人。

不计其数的紧密杀气当空猛转,低空盘旋片刻后螺旋上升,夹着泥絮直上长空,刹那间尘土飞扬,帝夋四人身躯彻底掩盖在尘土中,再往上,密集杀机仿若无形刀刃,瞬息划到黑衣老人面前。

“区区障眼法!”

曹朝嗤笑一声,紧接着把干枯手指往下划拉了下,底下尘埃仿若白雾见了太阳,彻底消散一空,顷刻间天朗气清,好像无事发生。

下面两眼一抹黑的观众正为此发愁,贸然出手拨开尘埃又怕遭到迁怒殃及,幸好老前辈为这些好事者着想,轻描淡写破开了帝夋的障眼法。众人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地面,那四个年轻人已然不见人影,他们又急急忙忙张开神识去寻,不过人数太多,讯息杂乱,根本无处洞察。

曹朝刚吹散灰尘,就洞悉到三道气息分别从视野盲区的三个方向攻来,赫连姐弟各攻左右,帝夋则高高跃起,直冲老人后背的空档,三人的剑刃刀尖同时触及,隐隐约约形成一个“人”字。

老人神色如常,缩回手指曲掌成拳,稍加用力的捏了下,他体内气海翻滚如洪水,然后凝结为一点又猛然炸开,他周身响起一连串火花爆裂的声响,气劲威压弹射出去,斜下方赫连姐弟的剑罡来不及成型,就被震得支离破碎,两人断线风筝似的摔落下去。

帝夋倒不受影响,凌然杀意将所有气机阻绝在外,他没有拿刀,双手紧紧握着未出鞘的白菩萨,红鬼在他头顶几丈当空而旋。他整个身躯似乎跟剑身融为一体,将老人的浩瀚气机缓缓切开,包裹他身躯的杀气悉数凝聚到剑尖上,然后直直刺出。

老人仍不屑于转身,只是背过头,用一只眼侧目望着慢如蜗牛的帝夋,不过青年的长剑确实有点蹊跷,好像无须主人挥动,它也能自行杀敌,曹朝只感到银剑忽地传来一股庞大力道,像银针般刺穿了他架在体表的气机。

曹朝倒没慌乱至手足无措,只觉得有些意外,并未多想,他背对着帝夋,右手绕过脖子,径直接住了剑鞘的尖端,方才急速前冲的白菩萨遇到莫大阻力,再无法进取分毫。

两人僵持了一瞬,就这瞬间,老人似乎看破了白菩萨的秘密,右手骤然发力企图让帝夋强行拔出长剑,他以剑问道,跟臧星桀不同,走的是养器养剑之道,要是剑刃开封,那所有修行便等于前功尽弃。

帝夋依旧握住剑柄,磅礴杀意顺着剑身冲击而去,另一边,红鬼悄然下落到他面前,右手拿稳刀柄,随即干脆利落的劈下。

受到两头夹击,老人微微皱眉,松开剑鞘侧开半个身位,他若想两面兼顾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如此一来,显然不是一成功力能做到的。

帝夋全力而为的一记劈砍力道极重,落空之后更是止不住身形,让千钧下坠的刀身拖着往下急冲,他于空中稳住身躯,没选择踏空而上,反倒加速坠落,将白菩萨抛出,改为双手持刀。

赫连姐弟飘然落地后,脚尖往沙地一点,再度拔地而起,重整旗鼓欺身到黑衣老人脚边。姬凌生此时才迤迤然现身,处于帝夋落下的正下方,他张开双手,右手抬着往上,左右则伸得笔直横放胸前。

他两手荧光弥漫,仿佛握着日月乾坤,将阳光熄灭在方寸之中,天色蓦然变暗,一座雄伟山襟招摇出现在九天之上,曹朝抬头瞥了眼缓缓下坠的黑色山岳,轻蔑道:“叶成空的搬山术么?”

姬凌生双脚陷入黄沙,右手托着太岳,左手的白光中逐渐迸现出一圈阵图,随着赫连姐弟齐齐出剑,帝夋也刚好落在他头上。

纵然山下黑得有点渗人,外围旁观修士的视线却不受阻,他们死命盯着场中姬凌生的左手,上方几尺的距离,帝夋携带雷霆万钧之力,人还没落地就激得尘土四散,只见他面带笑容,直直将刀刃刺入姬凌生左手掌心。

尽管头顶有泰山压顶,脚底有刀光剑影,曹朝依然神情平静,这点阵仗委实吓不到他,他正欲挥手拍散那座虚幻无实的太岳,再扇飞两个不知好歹的蟊贼,忽然有股寒意充斥骨髓,像是对危险的本能抗拒。

他稍稍扭头,瞧见太阳穴附近出现一团荧光,一抹刀尖从中缓缓伸出,在他眼中像是徐徐而动,实则快若惊鸿,危急之中,老人险些就要掏出压箱底的本事,用十成十的功力对付这群小辈,所幸是忍住了,他轻轻仰头,脑袋微微向后挪了点位置,看似轻松,实际上费了很大力气。

老人亲眼目睹刀刃从鼻梁上滑过,甚至帮他修剪了几分长得过分的眼睫毛。

刀光转瞬即逝。

帝夋放开红鬼,任凭佩刀从高空飞落,他来不及再拔刀,便选择弃刀,他脚掌猛踩大地,借力一跃而起,右手擒着的杀气渐渐化作一个龙头,瞬息间他便追上了赫连姐弟,与此同时,姬凌生双手画圆,两条黄沙铸就的螭龙扶摇直上,直奔黑衣老人。

曹朝刚躲过犀利的传送刀刃,往下一看。

龙头、螭龙、秀剑、勤王剑,四者合而为一,呼唤东风共上长空。

第一百八十三章 收徒

面对四人的上下围攻,曹朝怡然不惧,只不过眉头紧皱,因为要在刹那间做出艰难抉择,他说要用一成实力对付四人,打之前觉得稳操胜券,毕竟实力悬殊,过了两招就发现自己托大了,江湖水总传言现在的年轻人一代不如一代,整体呈现青黄不接的颓态,眼前四人竟能让他感到棘手,实属不易。

如今腹背受敌,老人犹豫了片刻,就做好了打算。

他右手五指伸直成掌,然后像拍桌子那样往下一摔,将天玄境实力毫无保留展现出来,层层气机往外叠荡,不到几尺的距离,已然堆积如惊涛骇浪。

姬凌生唤来的双螭龙率先败退,黄沙浇筑的身躯被气浪一撞,顿时溃散破碎,重新变回散沙飘落,赫连姐弟也只是勉力强撑了几瞬,随即跌落高空,帝夋缠绕周身的杀气收束如尖刀,以求将力道集中于一点,破去老人的护体罡气,开始还势如破竹,进取几寸后就逐渐凝滞,渐渐达到极限,属实是百丈竿头无法更进一尺了。

三人同时跌落下来,帝夋和赫连观剑有地境修为支撑,不至于狼狈,捧花姑娘则完全是扑倒摔落在地,姬凌生私以为夋哥儿会怜香惜玉,揽住她腰肢翩翩落地,不过看他脸色冷漠得很,压根没考虑过此事,这应该算在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四人刚聚到一块,踏空而行的曹朝抬头望向头顶,太岳几乎压到他脑袋,眼瞅着山峰越来越近,老人似乎感到双肩多了分重量。地上无数人盯着天际,纵然知道这神通对于天玄境不值一提,但仍都踮起脚尖、抻直脖子、眼都不眨的看着。

只见黑衣老人两手按着肚子,然后张着嘴,仰头猛吸一口气。

瞬间周围风云变色,仿佛日光都让烈风打乱了方向,老人这口气吸了足足有小半柱香工夫,顺带着将他嘴巴都撑大了几圈,下方数万修士惊疑不定的看着,看着那座黑色山岳逐渐变小,最后被老人猛地吞进肚子里。

姬凌生不由愕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搬山神通让老人吃了。

肉眼可见的,曹朝的胸腔肚子迅速胀大,不一会儿就变作球形,像是怀胎十月的孕妇挺着大肚子辛苦喘息,只是吃掉太岳后他似乎还不满足,又多吸了几口,将天边的彩云一股脑囫囵吞下。令人大开眼界的是,明明万里无云,穹顶的阳光却照射不到地面,泼洒在途中的时候就让老人悉数吞食,光芒汇聚成彩带,全延伸到了老人嘴里,不残留半点光阴给地面的观战人士,他仿佛用嘴顶着个光芒万丈的漏斗,其余地方黯淡无光。

修士们瞠目结舌望着头顶,宛如置身于天狗食日的阴暗中,连帝夋都微微动容,这神通竟能将日光都吸食进肚,若是对人使用,该有何等神威?

“居然能亲眼见识曹老前辈的鲸吞术,哥,咱们这趟来扶器城可真没来,我叫你早点来你还不干,差点就错过了吧!”,女子的娇柔嗓音响起。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个懒懒的声音回道。

姬凌生鼻翼轻轻扇动,进出气略显急促,听到有人说出这式神通的称谓,扭头去看,恰好瞟见白熊和那个中年文士,姬凌生有幸见过她的人形样貌,因为反差过大,所以对她有几分印象。

白熊察觉到姬凌生在看她,脸上多了点玩味笑容,有点佩服这小子的呆傻,身处险境还敢到处东张西望?她伸手指了下头顶,姬凌生急忙抬头去看,头顶极远处的黑衣老人已经收功。

阳光脱离束缚再度照到地上,曹朝挺着一个大概有三胞胎的硕大肚子,声震如雷的打了个饱嗝,随即他肚子就像泄了气一般,很快的干瘪下来。他低头瞪着姬凌生,质问道:“小子,你借助黄沙施展的蛟龙神通从何得来?”

姬凌生没立马答上来,老人也没留给他答话的空隙,自言自语的断言道:“罢了,五千年前的人物你未必认得,你浑身血灵气满溢,想必因缘际会得了那位前辈的遗物馈赠,老夫跟血灵子昔年有些交情,一会便留你条活路!”

姬凌生很自然联想到血灵池,无论血色灵气或者缚螭术,皆是从那里得来。

人群中,柳仲挠着脑袋,苏氏兄妹分别守在他两边,少年眼巴巴朝苏炳方问道:“血灵子是谁啊?”

能清晰见到周围投来密密麻麻的鄙夷视线,在旁人看来,这句话等同于在说,生于中土的人不知道三大家族,住扶器城的人不认识钟家家主,苏炳方承受着四周的嗤笑,无奈答道:“叶城初代城主,五千年前真正遨游天地之人,几乎堪称无敌,后来联合众多高手合力加固凶魔封印,重伤后便销声匿迹,这么多年过去,大概是死了。”

柳仲点点头,又问:“到底啥是凶魔啊?”

苏炳方不确定道:“听说是条实力通天的真龙,自天地初开以来就被封印在地底,连血灵子那样的顶级高手,仅是稳固封印就重伤致死,亏他们的福,封印得以撑到现在,不过要不了五十年,恶龙出世,家主和老祖宗正为此头疼呢。”

“哦!”

四人的合击让人轻易破除,帝夋也不慌乱,抬头逼视着那位恬不知耻的老人,轻笑道:“你刚刚可用了不止一成功力吧?”

围观众人也纷纷反应过来,这样一来,按照曹老前辈信口许下的承诺,几人逼他动用了超过一成的实力,可谓已经从鬼门关抽身返回,万事大吉了,人群里响起几声欢呼,虽然结束得有点草率,不过四人叫板天玄境的胆魄足以令众人大开眼界了。

不料曹朝却不想认账,冷笑道:“那又如何?”

话音刚落,他天玄境里浸淫数千年的本领显露出来,杀鸡焉用宰牛刀,无须再次他吞天食地的惊人神通,只不过手掌虚按大地,猛地下落了小段位置,姬凌生等人浑身忍不住一颤,好似有千万斤的重物覆盖全身每个位置,他们脚踩的沙地不堪重负,仅仅坚持了一瞬就层层塌陷下去,四人跟着陷进土里,半个身子埋没土中。

隔岸观火的数万修士同时不忿,暗想这位成名千年的老前辈也太不要脸了,打赌输了不说,居然还要反悔,对得起那张干枯如树皮的老脸吗?亏他还跟中土三派的初代家主是同时期的人物,不过这些话只在他们心头念叨,久久萦绕不散,但没人放到台面上来讲,毕竟对方再不济也是天玄境,可能话没说话脑袋就没了。

他们忍得住,喜好给人打抱不平的柳少爷却按捺不住,是可忍孰不可忍,扯着嗓子大骂道:“你这不要脸的老东西,敢说不敢做?本来天玄打地秘就够不要脸了,你居然还出尔反尔,我真是替你害臊,就你这样,也别叫什么天玄高手了,干脆叫癞皮狗!狗无赖!”

这番话喊得酣畅淋漓,可却吓破了苏氏兄妹的胆,苏绣云急忙去堵住少爷的嘴,可这死心眼还不依不饶的骂着,嘴被人捂住仍要哼哼两声,苏炳方赶紧挡在柳仲身前,生怕对方暴怒出手,这可不是一句童言无忌能敷衍过去的,虽然估计自己也挡不住,但该站出来还是得站出来。

边上的人都吓个半死,一群人簇拥着散开,将三人的位置暴露无遗。

曹朝怒极反笑,单手笼盖下方四人的气机稍稍松懈,令他们找到可趁之机溜了出去,姬凌生逃脱后扭头看向大放厥词的人,发现是柳仲,不禁呆住。

苏绣云心思玲珑,也顾不得暴露身份,要是说话慢了估摸着命都剩不下,连忙开口,“前辈息怒,我家少爷年少无知,无意冒犯,还请饶他一回,过后药仙会亲自上门拜访。”

众人哗然,曹朝像鹰隼看小鸡般的盯着柳仲,出冷气道:“你是柳家的人?你跟柳重道什么关系?”

柳仲鼻子哼了声,“那是我爷爷!”

曹朝不禁冷笑,“你以为药仙是你老祖宗,老夫就不敢杀你?老夫当年登入天玄的时候,他还在穿开裆裤玩泥巴呢!你……,咦!”,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忽然端详珍宝似的打量柳仲,细细瞥了几眼,然后低头沉思,往复几次,他眼中一亮。

“柳家的传言竟然是真的,小子,你说的这些混账话老夫就当没听见,作为饶你一命的条件,入老夫门下,传下老夫的衣钵,如何?怎么算你都吃不了亏!”

柳仲本来就没什么好脸色,听到这更是笑出声来,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吐沫,“我呸!就你这毫无德行的癞皮狗也想收我为徒?做你的梦去吧!”

其余人满头雾水,不明白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怎么莫名其妙要收徒了?不过他们倒是明白了一点,柳家这位不知名少爷今天肯定死不了了,曹朝表面说看不上药仙柳重道,实际上大伙心知肚明,他也打不过柳重道啊。好歹药仙位列十大高手之一,东炼江湖上天玄三劫就两人,第二劫的有八人,分别是剩余八大高手,其余三十八位天玄境无一例外都是天玄第一劫。

两边正僵持不下之时,一道苍老且沉稳的声音从火焰山传来。

“行了行了,消停会吧,老前辈卖我钟鸦九一个面子,如何?”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不是人

由于器仙钟鸦九的出面调解,城外风波也暂且告一段落。

让柳仲骂了个狗血淋头,曹老前辈也没好意思厚着脸皮继续纠缠,连句狠话都没撂下,转身跟姗姗来迟的钟鸦九闲扯了几句,然后身影一闪而逝,临走前意味深长的看了柳仲一眼,似乎没放弃收他为徒的念头。

等他离开后,旁观的数万修士没了看头,纷纷意犹未尽的跟着入城。

“大伙儿都散了吧!”,随着钟良高声喊了一句,剩余想静观纷争后续的闲人也作鸟兽散。

柳仲带着惊魂未定的苏氏兄妹踱到姬凌生面前,神色满是愤懑,似乎对那个为老不尊的曹朝怀恨在心,恨不得回家给爷爷告个大状,好好教训这老家伙,殊不知药仙见了那位老前辈,也得客客气气说话。

姬凌生扭头向少年道谢,惹得柳仲一阵咬牙切齿,又背后将曹朝数落了一顿,姬凌生哑然失笑,柳仲的秉性倒是小忌子有点像,不过胆子要大很多,对于老前辈的事后反悔,姬凌生不是很意外,外人说的话他一向都是半信半疑,以免遭人倒打一耙的时候还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

忿忿的骂了几句,柳仲稍稍解气,忽地瞥见姬凌生旁边的帝夋,他眼睛猛地放光,姬凌生那些炫目神通他看不上眼,唯独对帝夋耍刀的把式很是神往,毕竟兵武道虽然受到裴剑仙的影响,地位今非昔比,但大多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能使臂使指用来杀敌的相当罕见。

帝夋虽然对他笑了下,但无意跟他结交,而是挑头望向器仙钟鸦九。

赫连姐弟分别小跑到十数步远,替他捡回白菩萨和红鬼。

钟鸦九低声吩咐了钟良几句,钟良似乎跟他不太亲切,只喊他老祖宗,不像晚来的钟俭那样喊一声大爷爷,得到授命,钟良略略点头后转身进城,钟鸦九带着钟俭缓步过来,老人精神矍铄,两条白眉垂落在眼角处,脸上皱纹纵横但气色红润,连带着发梢都微微泛红,像是烈火烤焦的暗红。

老人目不转睛地端详捧花姑娘抱着的白菩萨,直到捧花姑娘将长剑交还给帝夋,钟鸦九终于冒昧的开口,“这把剑能否借老朽一观?”

帝夋未曾迟疑,轻轻将白菩萨抛了出去,态度随意得好似并非他的佩剑,充其量是地上捡来的,赫连观剑愣愣的望着,犹豫着是否要提醒老人切勿拔剑。

钟鸦九并不知道细剑汉子的瞎操心,他身为钟家前任家主,炼器养器的泰斗人物,只需手指触及剑身,便能窥探到一星半点的奥秘,老人捧着从未启鞘的白菩萨,没有拔出,郑重的拿着翻来覆去看了好久,最后又瞥了眼帝夋腰间悬挂的枣红短刀,钟鸦九了然于心的笑了笑,将白菩萨双手奉还。

几人有点受宠若惊,跟在老人身后的钟俭倒神色如常,钟家以炼器著称于世,极情于器,对待兵器如对待亲友,绝无可能存在亵渎举动。

姬凌生细细打量了几眼神采飞扬的钟俭,之前进城的时候,见他跟瘦子坐着守岗,看瘦子阿谀奉承的样子,就觉得他身份不低,倒没想到是家主一脉的嫡系子嗣。

盯着在曹朝手中死里逃生的四个年轻人,钟鸦九坦言是看佛门圣人的面子来出面调和,并承诺只要几人身处扶器城便不会受到曹朝的妨害,随即招呼几人回钟府小住几日,说李忌在府里等得焦心如焚的。

器仙做东,几人没有推脱的理由,索性跟着这对祖孙进城,不知为何,柳仲仨人也跟着同行。

回去的路上,姬凌生望着帝夋的背影怔怔出神,不明白他胆敢出城应战的底气是什么。

回到钟家府邸,李忌正在庭院里慌慌张张的来回踱步,九寸和尚蹲在他旁边发呆。

几人进门的时候,他刚好数到五百步,见到两位兄长和赫连姐弟平安归来,他眼中突然迸发出神采,喜难自禁的笑起来。

九寸跟钟家家主商议出什么结果,他不知道,九寸没告诉他,姬凌生等人也没问他,仿佛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说出口反倒让人觉得不自在,好像所有人都在等他拿主意。

十年过去,九寸和尚似乎彻底对他放任自流了,虽然心底盼着他完成师兄未竞的遗志,但从来不管不问。大概他也懂得了通晓人心,尤其李忌这些年的心境变化,哪怕他仍然是十七岁的少年模样,不过按照凡人的寿命来看,他已然二十七岁,姬凌生和帝夋身为修士,打个坐闭个关日子就过去了,他则不同,这十年一点不差烙印在他脑海里,期间他好几次跑到叶城外,对着东南方向怔怔出神,最后又心灰意冷的回到城里。

九寸和尚全看在眼里,只可惜他不如师兄那样慈祥,懂得开导人。

······

隔着十几条街,扶器城面朝东方的铁壁城池里。

东躲西藏半天的段公子最终还是落入了曹老前辈的掌心,毕竟这位老人天玄境的庞大神识一经展开,瞬息间就能覆盖大半城池,段丕那身特异功夫练就的灵气又相当显眼,神识扫过根本无所遁形。

曹朝打量着段公子肩膀上的如意小姑娘,捻着胡须说道:“你小子翅膀到底是长硬了,老夫在你家小住了几年,成天就是听你老子骂你不孝且不肖,还以为你干了什么坏事,让他如此记恨,后来看到那封大逆不道的书信,老夫可算懂了,你爹是个无赖就罢了,你也是个小无赖,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

段丕翻翻白眼,大咧咧的反驳道:“老前辈,你不如说句有其父必有其子,这样好听些,而且吧,我跟那老小子绝无一致,我风流君子,他赖皮小人,怎可混为一谈啊?”

阿七和小如意跟着一起翻了翻白眼。

黑衣老人抚掌大笑,让人奇怪他这干瘦身板怎能发出这种龙鸣大笑,他眼神冷冷瞥着段丕,戏谑道:“这不要脸的德行倒是一脉相承,出去说不是亲父子都没人信,你少给老夫贫嘴,回头要是给你爹透露下风声,你保管吃不了兜着走!”

段丕立马哭丧着脸,哀求道:“万万使不得啊老前辈,您不知道我这次溜出来费了多大的劲,要不是严卜整那么一出,我可能永无出头之日,一辈子受他打压,这次好不容易翻身,我是不可能再回去的,老前辈你心肠好,放我一马,如何?”

曹朝冷笑着说,“好心肠,你难道没听说老夫在城外欺压后辈的恶行?”

段丕连忙摇头,脑袋转动得比小如意手里的拨浪鼓还快,谄媚道:“以讹传讹的消息,我怎么会信,您老人家高风亮节,铁定被人诬陷了,要是让我抓到造谣者,少不得抽筋扒皮!”

曹朝没兴趣跟他插科打诨,目光又落在如意小姑娘身上,微微肃容,不经意道:“这女娃你从哪里拐来的?”

段丕献宝似的摇了下小姑娘身躯,好像在显摆他的亲闺女,惹得姑奶奶神色不悦,拿着拨浪鼓敲他,段丕假惺惺的哭笑着,得意道:“小如意可是我大徒弟,咱逍遥派的大贵人,老前辈您能瞧出她的来历吗?”

老人环顾左右,轻轻挥手设下一道屏障,将几人的声音隔绝在内,做完这道工序,他眯着眼答道:“看不太透,不过老夫有九成把握,她并非来自人间!”

“此话怎讲?”,段丕满脸不解。

曹朝又阴恻恻地笑了笑,眼神像是乞丐望见了金山银山,有分难以名状的意味,他平静道:“意思就是她不是人,兴许是什么灵物成了精、化了人形,也可能是天道的化身,总之跟那些山精鬼魅完全不是一类,说是天地间最大的补药也不过分……”

他停顿了下,又接着说道:“如果你把她作为炉鼎,天人之境指日可待,甚至有可能……,不过嘛,这得你自己定夺,要是你不愿意,老夫……”

他话没说完,但言外之意谁都懂,阿七听得毛骨悚然,如意小姑娘则满不在乎。段丕嬉皮笑脸地后撤半步,笑吟吟回道:“此事就不劳烦老前辈费心了,小如意是我徒弟,我自会照料她,谁要敢打她主意,本公子会让他后悔打娘胎里出来!”

他唯独没说自己会不会打小姑娘的注意,引得小如意万般怀疑的盯着他,段公子大呼冤枉,“你看我作甚,你居然怀疑你师父居心不良?”

尽管小姑娘脸上做着怀疑的嫌弃表情,却始终不肯从段丕肩上下来。

撤掉屏障后,曹朝目送三人远去,到了他这种境界,纵使看不到大道轨迹,但多多少少能看见天地气运所在,那团他苦求多年的阴阳灵源就藏了不少气运,虽说不一定能助他突破天玄第二劫,但有益无害尝试下并无不可,所以灵源被人取走的时候,他只是可惜并不心疼,此时目睹小姑娘走远,他却是万般肉疼,沉思着要不要悍然出手。

因为在他眼中,小姑娘背负的天地气运宛如海洋,几乎连接着整片天地,比整个扶器城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

扶器城外,一个年轻人飞掠而至,站在塌陷几丈的南面土地上,抓起一撮泥土嗅了嗅,然后发了会呆,最后进城。

第一百八十五章 自助者天助之

见识过城外草草收场的打闹后,陶跃奇说不在意是假的,摸爬滚打这些年,他自认为有点每逢大事有静气的定力和毅力,至少面对同辈的欺压时他尚能把气咽进肚里,老实挨打不节外生枝。

早在带领姬凌生进城时,他便知道姬凌生不简单,但决计没有想到,他敢于跟天玄境高人抗衡,更没想到钟家器仙会出面保他。

目睹那个青年以玄宫战天玄后,他心情有些复杂,既向往又佩服,兴许还有几分不为人知的嫉恨。这种种思绪充斥他整片心田,不甘又无力,逼得他十分烦躁,此时他正开步走在扶器城某条偏僻街上,沿途有几声吆喝,全摆着靠近城南的噱头、打着某门某派的招牌,拼命招徕过往的行人。

陶跃奇倒也想进去当回座上宾,奈何腰包羞涩,掏出全身家当也凑不够敲门而入的数目。平日里他不打这里过,一般会找个偏南又人烟稀少的地儿吸纳灵石,不过他在城里对头不少,有早年被他打劫过的,也有见他弱小故意挑事的,总之,但凡他进城修行,就肯定是副东躲西藏的可怜光景。

想到这,他步伐骤然紧凑起来,想借人群避开是非,赶紧找个安静地方提炼灵力,然后离开扶器城。

可惜冤家路窄,他刚走到长街中段,就听见前头传来咋咋呼呼的声音,陶跃奇定眼一看,不远处一字排开五六个人,迎面阔步走来,像是螃蟹走路横行霸道,居中的是个衣着富贵的浪荡公子,他明明脚踩在地上,眼珠子却能抬到天上,路人见了他都匆匆避开,陶跃奇看见他更是像老鼠见了猫,拔腿就跑。

歪着身子侧开没几步,一道懒洋洋声音喊住了他。

陶跃奇不敢再逃,随即扳过身子来低头等着,豆大汗珠在他额上簌簌地掉,最后在他干瘦的锁骨处汇聚成湖。那几人围拢过来,公子哥旁边一人呵斥道:“陶跃奇,你怎地见了陶公子不跪啊?”

陶跃奇答不上话,双腿打着颤,半推半就的想跪下去,陶公子却忽然上前揽住他肩头,和气笑道:“用不着用不着,我姓陶你也姓陶,咱俩是本家,一家人下什么跪!”

纵然他客气无比,陶跃奇却心头直跳,汗水比刚才下得更快了,好似有面鼓在他心口咚咚的敲。陶公子见他不言不语,笑容愈加玩味,松开他肩膀,朝身后几人使了个眼色。

立刻有两人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挎住陶跃奇两臂,陶跃奇瘦小身躯夹在两人中间,越发显得羸弱不堪,他俩用着暗劲拖他,陶跃奇两腿僵直成铁棍,闷哼着杵在原地不肯走,但只坚持了片刻,随即脚尖拖在地上、半悬空的让人带走了。

绕到一截小巷,那伙人将陶跃奇丢在地上,几块灵石从怀里摔了出来,他第一件事不是去捡灵石,反倒本能地用双手护住脑袋。

另一边,陶公子面色猛地狰狞起来,几脚踹在陶跃奇背上,然后又抓住他头发一顿拳打脚踢,直到陶跃奇嘴里传来呜呜的叫唤,像是小狗遭打后的委屈叫喊,他总算舍得停手,意识到自己地秘境的力道,稍不留神就会打死人,有违扶器城的规矩。

啐了口吐沫,他示意几个扈从动手,那几人早看得眼红心热,恨不能身旁有个出气筒,得到主子授意后他们喜上眉梢,又将瘦弱青年毒打半晌,幸亏陶跃奇一身皮包骨头比较抗打,他们下手又不如陶公子那样重,所以终究没打死他。

出完气,陶公子撂下一句,“出去别说你姓陶!”,说完便优哉游哉地走了。

那几个扈从顺道捡走了散落在地的灵石,等到巷子只剩陶跃奇一人,他挣扎着起身,鼻青脸肿的,面色有点凄然却又很泰然,大概早预料到了这个下场,歇息片刻,他艰难起身,抖了抖裤腿,里面发车悉悉索索的响声,来往张望了会,他解开缠腿的布条,抖落出十几块质地斑驳的灵石。

就着惨淡日光清点了遍数目,没来得及将灵石放回去,巷子口又被几条影子挡住,原来那几个扈从去而复返,想必猜到了他身上藏着私货,陶公子看不上眼,他们则不愿意放过这块牙缝里的肉,非得咀嚼榨取干净。

不出意外,他又得挨顿打,不过这次半路杀出了个救星,是个四肢匀称的青年,二十出头的样子,袖子上刻着两团首尾相连的火焰印记,众人认得那是钟家嫡系弟子特有的标志,不敢再逗留,无论是惹上钟家或者给陶公子添了麻烦,都不是好事,于是几人慌慌张张放了陶跃奇,抢了灵石,往巷子另一头开溜。

青年始终没有阻拦,他长着一张耐看的方脸,鼻梁跟他腰杆一般挺直,盯着陶跃奇的狼狈样,他没有出声说话,微微点头后转身离去。

陶跃奇耳目灵通,对城内大小消息了如指掌,自然认得那无意间救他的青年是钟家老五——钟让,已经两年没在城里露过头了,估摸着闭了一阵子的关或者被指派到了外地办事。

被钟让搭救了一次,陶跃奇不觉得好运或者荣幸,只是满心羞愧,这有违他的初衷,他来往扶器城,忍受这种毒打和委屈,说到底,是希冀自己也能出人头地,成为受人敬仰的当世强者,而不是期望有好心人施加援手。他遭到白眼,熬过苦难,深知一个道理,人只能自己救自己。

之前挨打时痛得锥心,他都漠无反应,只觉得这也是应当的磨砺,但现在得救后他又咬牙切齿起来,两眼布满血丝。呆坐了好些会,他缓缓起身,跛着脚横穿了几条街,来到一颗老槐树下,打量着四周,抓到一个无人注意的空档,他自树下挖出一个布囊,里面装着沉甸甸的灵石,甚而有两小块灵玉。

之前装在怀里和裤腿里的,他早有肉包子打狗的准备,他虽然是修炼人士,但买不起简易便捷的虚囊,那袋灵石只能继续放在怀里。他伸手在衣服外面按了几下,然后一瘸一拐往南边走去,步子很小,他怕灵石灵玉长了手,会解开口袋自己爬出来;又怕布囊长了脚,会从怀里跳出去,此时此刻,这剩下的灵物已然重逾他的性命。

等他走远后,鬼使神差跟着他的钟让悄悄现身,他俩并无交情,此举纯粹出于缘分使然,望着那道苦苦挣扎的身影,这个钟家武痴似懂非懂,二哥让他陪杨拯元去趟柳家,说兴许能找到一点突破的契机,短住了两年,但毫无收获,甚至柳家千金的惊人美貌都无法拂动他,回家途中他察觉到莫大的灵力波动,急忙赶来却扑了空。

本以为此行败兴而归,此时看着那道背影,他突然有所顿悟。

稍稍回神,钟让洞察到体内气机翻涌如浪潮,生生不息的拍打在灵台上,压下这股躁动,他径直飞向钟家府邸。

钟家庭院里,钟良让钟俭抱来一坛花雕,又吩咐下人做了几道下酒菜,摆了小桌要招待姬凌生等人,顺便为曹老前辈一事聊表歉意。老三钟恭没有露面,他不屑于跟钟良同桌,更不屑于跟钟良的朋友打交道。钟家这辈现存的四个子嗣,钟良继任家主,老三反对老四赞同,唯独钟让只知道练武,不理会这些俗事纷争,跟两边关系都不错。

帝夋、姬凌生和李忌三人入座,赫连姐弟分立左右,九寸和尚坐在檐下诵经,钟恭笑着喊他喝酒吃肉,大和尚全不做回应,让青年略感诧异,有别于他脑海中九寸无肉不欢的印象。

李忌没叫他,他记得很清楚,自打老和尚过世,九寸再没有沾过酒肉。

酒桌上五人相谈甚欢,但不到推杯换盏的交情,所以话讲得保留,若不是酒意跟笑脸相得益彰,倒显得更像是两国交战时两边来使的互相试探,帝夋跟姬凌生两个人精应对自如,李忌则有点招架不住,一连欠下好几杯酒,果不其然,半杯酒下肚,他便编了个借口溜之大吉,随即见到九寸和尚也不见踪影。

酒过三巡,门前猛然传来一声炸响。

姬凌生私以为喝得飘了,又察觉到有股地秘境的气息往这边逼迫过来,酒意不由醒了大半,紧接着便瞧见一个神情麻木的年轻人出现在屋顶,钟良钟恭眉眼同时一喜,忙着叫他下来喝酒。

钟让却沉声道:“四哥,来陪我练练!”

他话刚说完,几人似乎也洞悉到他体内的动静,钟俭同样是个武痴,虽然不及五弟那般疯魔,但也是有架必打的铁汉子,闻言摔了酒碗,大笑着踏空而上。

两人皆为地秘三极,于扶器城上空鏖战不下,长虹作矛彩云作盾,处处无声迸惊雷。钟良贵为钟家少主,修为却不出色,要算作四兄弟里最逊色的一个,实力刚刚地境出头,他盯着天际,端着酒碗大笑不止。

姬凌生好奇问道:“谁的胜算大?”

钟良让姬凌生细心听着地底传来的动静,那是朝天大阙震动的声响,他摇头笑道:“你会问这话,那肯定是不知道咱老祖宗的偏心!”

姬凌生满头雾水的摇头,钟良脸色微醺,笑着解释道:“这座扶器城,不,这座朝天大阙,便是五弟的本命法器,你说在扶器城里,他会输么?”

恰逢此时,一个小厮传来通告,说曹朝曹老前辈登门拜访。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大阙将倾

姬凌生和帝夋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垂着眼睑看向脚底,盯着颤跳的土粒看了几眼,两人方才意识到身下绵延近乎千里的扶器城也是朝天大阙的一部分,等同于说,整座扶器城的人全住在钟让的本命法器上。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从各自的眼中瞥见几分笑意,大概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相对来说,曹朝不请自来的消息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不多会,小厮领着器宇轩昂的黑衣老人穿过门殿,将人带到庭院里后,那畏畏缩缩的小厮随即脚底抹油,一溜烟跑掉,曹朝进门的时候他装作熟人的样子寒暄了几句,既能牵线又能搭桥,以往面对寻常客人这招收效不错,可惜这次是乖张孤僻的曹老前辈,压根不和他废话,只冷冷的瞪他一眼,他就感觉体内翻江倒海,小心思悉数溶到肚子里的酸水中去。

老人边朝酒桌走来,便仰头望着上空的强强对决,临近坐下后,左右无人为他斟酒,钟良一脸醉眼朦胧的样,霎时间忘却了待客之道。

曹朝隔空吸过酒壶,瞥见另外三人的酒杯见底,他给自己倒满一杯然后放下酒壶,扭头对着钟良笑骂道:“前些年见你的时候,还没这脾气,你说要饶过他们的性命,老夫可曾食言?现在敢对老夫耍横了?酒也不知道倒,还给老夫甩脸子?”

钟良酒意突然清醒了许多,摇头道:“晚辈要是不去请老祖宗出关,老前辈未必肯停手吧?”

曹朝哈哈大笑起来,没有辩解,他斜眼打量了圈帝夋和姬凌生,后者正从他面前拿过酒壶倒酒。逼视半刻,老人冷不丁问道:“你如何笃定老夫不会杀人的?”

闻言,姬凌生伸手给帝夋斟酒的动作一滞,撇过脑袋抬眼去看夋哥儿脸色,帝夋正用手指抵住酒壶长嘴,免得酒水满溢出来,听见问话后老神在在的摸着杯子,随意笑道:“猜的。”

曹朝稍稍眯起眼睛,浑浊眼眸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紧接着侍立后方的赫连姐弟也有了点动作。钟良赶忙出来当和事佬,举着酒杯招呼了几句,然后一饮而尽,老人横扫他一眼,也抬起酒杯呡了小口,吐口浊气忍了下来,强龙不压地头蛇,器仙钟鸦九放话说要保他们周全,那想必会派人暗中盯梢,他要想暴起杀人的话估计不太可能。

酒桌上剑拔弩张,天庭上声势浩大。柳仲在钟家客房挺了半天,躺得浑身不得劲,明知父亲不日就会派人上门捉他回去,他仍不慌不忙,觉得玩得有点腻歪,现在回家又感觉有些遗憾,心里仿佛是空的,一时间怅然若失。正巧听见有打斗声,宛如仙音袅袅随风抚慰身心,立刻从软得让人腰疼的床铺上蹦起,喊上苏氏兄妹去看戏。

跳进院子,少年举目望去,天上两个小人影打得正起劲,隐约能瞧清脸庞轮廓,柳仲一眼认出有个是两年前跟杨拯元同行去本家的青年,钟家这代修炼天赋最为出色的钟让。按理说那擦肩而过的一瞥他是记不住的,不过他忧心姐姐的郎君可能品行不端,所以连带着对杨拯元的朋友也多有打听,另一人是钟俭,来扶器城后打过几次照面,昨儿才算正式认识。

“炳方哥,他们两个中挑一个,你打得过谁?”,柳仲若有所思的问道。

“一个也打不过!”,苏炳方连忙摇头,那果决的模样让苏绣云都忍不住笑他没志气,好歹是柳老爷钦点给少爷的贴身护卫,修道五十年不到就跻身地秘境,也算小有成就,怎么连比试的胆量都没有。

柳仲很赞同的笑道:“合情合理,毕竟他们是钟家倾尽全力栽培的接班人,要是随随便便让你胜了,那还了得?”

苏绣云抓住机会,在少年耳边撺掇道:“要是少爷你用心修炼,他俩都不是你对手呢!”

柳仲不耐烦的摆摆手,“修炼有个屁用,成天除了打架还是打架,我不修炼也活得好好的,此事休要再提!”

两兄妹还想做点循循善诱,甭管他听不听,能念叨一句是一句,没准哪天少爷就迷途知返了呢。没等她俩开口,柳仲瞧见姬凌生坐那喝酒,忙过去打招呼,凑近了发现那不要脸的糟老头子在座,少年原本舒展开的眉头极快地缩在一起,他疑惑前半日还大打出手的仇敌,怎就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喝酒了,不懂归不懂,他不乐意跟曹朝同座,不禁又想到这样会不会输了气势。

踌躇了会,柳仲扭捏着在姬凌生左手边坐定,正好跟曹老前辈是对面,姬凌生从他脸上看出点一不做二不休的味道,划过几碟小菜到他面前,没给他倒酒。

柳仲自己翻出一个盖着的酒杯,放在两手间来回的拨动,左手到右手,右手到左手,也没说要喝酒。

赫连姐弟和苏氏兄妹围成半圆的一排,互相端详了几眼。

曹朝见柳仲落座,放任段丕抱着如意小姑娘离开的懊悔苦恼,全都消散一空,他睁着眼睛,笑眯眯问少爷师从何处,是要接下柳重道的衣钵还是另寻他处,是否有意学他的鲸吞术,诸如此类的,一连问了好几个。

柳仲有些咋舌,心想这老家伙是何等恬不知耻,居然还贼心不死,这种人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柳仲不愿答他,把玩着酒杯不说话,苏炳方同样愤愤不平,苏绣云比兄长看得开,更懂得取舍,想着若是此人能劝少爷捡起武道,那拜他为师也并无不可。

四顾无言,几人的视线再度放到头顶,钟家两兄弟的练手接近尾声,钟让即将突破地秘四极,需得有人给他喂招,用作攻玉的他山之石,对此钟俭自然不遗余力,因为他心知自己绝非五弟的对手,所以下手全然没有顾忌。

两人皆出自钟家本门功夫,路数差不太多,神通道法也极为相似。

只见钟俭解开上衣束缚,裸露出半身结实体魄,与此同时,他双脚虚踩的那片空地,地上的青石板忽地变成烫红,砖石缝隙中冒出缕缕热气,片刻后热气浓郁成雾,随即刺啦燃烧起来,大火一口将钟俭吞没,他赤裸的上半身陆续出现一条条红色暗纹,宛如毒蛇缠绕。

正欲前冲近身的钟让往后两步,意念一动,院子里的锅碗瓢盆、杯盘桌椅,所有铁器纷纷升空,噼里啪啦冲向院子中心,于途中化作一团团铁水,分作两拨,一拨浇筑在青石板上将熊熊火焰彻底封死,一拨冲天而起落入钟让手中。

恰逢钟俭一拳轰来,滚烫如烙铁的右拳直取钟让面门,钟让手中那团铁水立刻有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妙用,骤然扩张成一面铁盾挡在身前。

金戈炸裂声起,砰一声几乎刺得底下几人耳膜穿破。

钟让面前铁盾寸寸碎裂,纷飞成铁屑到处飞舞,钟俭被震得后撤,空中没有着力点,他向后滑了十几丈才停住。

刚稳住身形,两只铁钳般的鲜红大手从地上那团凝固的铁水探出,仿佛由翻滚岩浆铸就,触及钟俭铁塔似的躯体,立马发出灼烧血肉的呲呲声响。钟让右手握拳,操纵两个铁手将兄长死死箍住,左手跟着抬起,又有一对手掌钻出,径直伸向钟俭。

眼见两只大若楼房的手掌扑来,钟俭放眼望去红艳艳一片,已然让滚滚岩浆团团包围,深陷险境反倒激起他一腔豪情,钟俭放声大笑,两脚跨成马步,攥拳将气劲透射出体外,他浑身暗纹浮光掠影的闪烁不停。

又是一声炸响,像是水球被扎爆,沸腾铁水瞬间往四面八方溅射而去,落到钟府屋檐上,烧出一个个冒着黑烟的火洞,甚至好几处冒出星星点点的火苗,楼里的人倒安然无恙,曹老前辈显然保护后辈的闲情,东道主钟良只好出手抵挡,飞溅而来的岩浆铁水全顺着无形屏障缓缓滑落。

破开束缚后,钟俭长笑一声,“你离地秘四极的一厘之差,愚兄替你补上!”

刚说完,他挺直身躯猛抬双手,姬凌生等人只觉得周遭狂风骤起,在柳仲的惊异目光中,钟家宫阙的所有屋顶悉数被大风掀飞,紧接着梁柱也跟着腾空,砖石瓦片像纸片般翻滚腾飞。

不到片刻,众人四周凄凉无物,宫殿坍塌的碎砾聚集到钟俭身旁,随着他笑声渐歇,所有砖瓦慢慢凝结成一尊高百丈的巨人,钟俭飘在石人胸前,往前轻轻挥拳,石人跟着打出一拳,拉出呼啦作响的风声。

硕大石拳每下落一分,那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愈加强烈,姬凌生不禁想着,这跟搬山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太岳是虚物,讲究神意,这尊石人是摸得着看得见的实物,寻求的是以力杀敌。

面对如此威势,钟让依旧是不咸不淡的态度,无怪乎外人总叫他钟呆子,他蓦然悬停,落在地上,他双脚触底的刹那间,整个扶器城似乎颤了一颤,所有人心口一跳,朝天大阙下面的火山骤然喷发。

随即拳头落地,站在风口浪尖的几人猛觉天崩地裂,大阙将倾。

一团刺眼白光徐徐升起,转瞬归为平静。

第一百八十七章 知恩必图报

钟家忽然被夷为平地,扶器城的原住民早习以为常,连挪两步出门凑热闹的闲情都欠奉,倒是不少新入城的外乡人引以为奇谈,纷纷穿过行健道赶来围观。

姬凌生等人站在废墟中间,四周满目疮痍,颇有点像叶城遭到杀阵摧残后的凄凉景象。不远处钟俭正赤裸着上身喘着粗气,一脸意犹未尽,似乎还没打够,他面前的钟让已经双目紧闭、盘膝悬坐于空中,缕缕虹光自他口鼻呼出,又从周身毛孔渗透入体。

回头扫视了圈,姬凌生瞥见小忌子躲得老远,九寸和尚寸步不离站他身后,性情古怪的钟恭也在他右侧,稍加放心后,姬凌生又探寻半晌,可算在一棵被腰斩的大树枝桠下探出脑袋的黑风,朝它招了招手,那胆小如鼠的家伙立刻甩着脑袋狂奔过来。

抵住这几百斤家伙的乳燕归巢,姬凌生本想奚落它几句,倏忽感到一股雄浑气息出现在身后,仿若大冬天里有人往后领塞了团雪。姬凌生转身去看,映入眼帘的是位面颊消瘦的中年男子,比他要短半个头,跟寻常人无异,放在个个人高马大的钟家人里则要算得矮小,姬凌生看不透他修为境界,隐约觉得跟叶成空相差不多,大概也是地秘圆满。

他神情不怒自威,眼睛里有抹凶狠的光,看起来不如何平易近人,钟良跟钟俭老实喊了他一声爹,众人心底的猜想得到验证,这是钟家现任家主——钟信。

钟信先是朝曹朝点头示意,毕竟真计较起辈分资历,谁也不敢在老前辈面前充大爷。礼数做周到后,钟信抬眼扫向四周,没有丝毫诧异,最后来到闭目沉息的小儿子身前,目不转睛凝视了会。

几步外的钟俭赶紧凑上来说道:“爹,五弟这次顺利破境可多亏了我,心甘情愿的给他喂招当靶子,这顿打不能白挨,重建祖屋就不关我事了啊,等五弟醒了,你找他说去。”

钟信斜着瞥他一眼,用一种极其平和的语调说笑道:“你打的时候不挺开心吗?”,钟俭听完只是讪讪的笑,没有多说什么,他父亲微微摇头,眼里也平和了几分,又问道:“老祖宗呢?”

钟俭若有所思答道:“爷爷大概又回火焰山闭关了,你要找他?”

钟信闻言摇头,脚掌轻轻踮起,整个人飞入高空,俯视着一干人等。

随即众人便见到不可思议的一幕,散落各处堆积成小山的废墟瓦砾全部升空,化作一条条积流围着钟信盘旋不止,同时,万千尘埃回归本来位置,碎砂重新结成瓦片、断石再度凝成石墙、残木完好如初成一颗颗横梁顶柱,不到片刻,这些建房的材料按部就班的落下,堆砌成一座座雕栏画栋,和原来的模样一般无二。

见了这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几位从南盟而来的客人都叹为观止,李忌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眼前让红漆樟木的宫宇遮挡,无法再看到夋哥儿和三哥的身影,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自己还在后院跟钟恭闲扯家常,扭头往后看去,九寸和尚还蹲在那不出声的念佛经。

钟家府邸恢复如初,这件事的风波没等传开就平息了下去。

不料三天后多灾多难的钟府又毁坏近半,缘由是钟俭跟中途抽身破境的钟让打得不够尽兴,或者是老父亲的威压实在不痛不痒,第四天,他早起时发觉帝夋跟姬凌生历练天火归来,猛地想起这也是个敢跟天玄境硬磕的狠人,便拦住四人去路,拧巴着挠头说,想跟帝夋切磋切磋。

姬凌生刚出门体验了把天火焚身的滋味,正想找人练练,没想到对方只对夋哥儿感兴趣,不愿“欺负”他这个玄宫境,让他好不郁闷。

帝夋很干脆的一口答应。

两人刚各退几步摆开阵仗,风声像是长着腿,不消片刻就闹得满府皆知,柳仲连忙搬出小凳子来院子里看戏,甚而悠闲地叫苏绣云给他端来卤肉和米酒,翘着二郎腿等着好戏开场。

深居大院的曹朝也适时露了个头,他这几天每日督促柳仲起床修炼,好似真把他当成自己的徒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但柳仲眼里未必有他这号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时候,漠然无视的就路过了。

不过宅子里的人都能看出,老前辈收徒的心思并不热切,至少八道灵根中佼佼者的钟让也入不了他的眼,唯独柳仲这举世无双的九道灵根,能让他拿正眼瞧瞧。

至于阴阳灵源,他也未曾追究,不知是出于对后辈的忍让还是木已成舟的无奈,姬凌生比较倾向于后者,老人当日出尔反尔的行径,印象实在太深,先入为主已给他留下曹朝绝非善类的观感。不过暂且相安无事,也无人会多此一问的找麻烦。

钟俭自知比帝夋高了两个小境界,不愿持强凌弱,便特意将修为压制到跟帝夋同等的地秘一极,姬凌生本想劝他大可以全力而为,不然小心阴沟里翻船,不过帝夋没有开口,想必不愿扫了钟家公子的颜面,同理,姬凌生也没有开口。

这场比试快得令人有点匪夷所思,究其原因是结果过于出乎众人的预料,别说柳仲这个外行人的看法,就是以钟良和苏炳方之流的经验,再甚者是曹老前辈的眼光,也不觉得承托众望的钟俭会输。

事实是,他败下阵来的速度,比众人预料中他击败帝夋的速度更快,仿佛就在几人心头震动的几个刹那间,私下知情的则见多不怪。

李忌甚至将越境杀人当做高强修士应当有的本事,钟恭两日来跟他有了点交情,谈不上深厚,恰好足够闲聊几句。他凝视着帝夋刀尖,弥漫的杀意将扶器城晨间的雾色完全挑破,露出东方的白。

冷静下来,他诧异的望了眼李忌一眼,似乎想问清楚帝夋的底细,李忌没看懂他的眼神,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丢回去一个类似的眼神,钟恭以为他也不知,便惜字如金的没有多问。

给他俩这么一吵,闭关中的钟让也苏醒过来,这个不到三十岁达到地秘四极的青年,就算跟柳家柳若兮、杨家杨拯元相比,也是稳压一头,真正称得上是中土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或许只有一心问道的柳仲能比过他,可惜柳仲并没有这份觉悟,只知道悠哉看戏。

钟俭跟他打过招呼,苦笑着说自己输得心服口服,言外之意显然是想动员钟让也跟帝夋过上几招,不过练武痴迷的钟让这次却没有意动,敷衍几句独自出了们,他将那天跟踪陶跃奇的路径走了几个来回,没发现陶跃奇的踪迹,他虚囊里放着堆成小山的灵玉,只想向无意间点拨他的陶跃奇道个谢,哪怕不知道他的姓名,因为老祖宗说过,但凡知恩必图报。

受到曹老前辈无止境的烦扰,柳仲这辈子算是彻底对拜师学艺蒙上了层阴影,更别提苏绣云还哪壶不开提哪壶,从旁推波助澜,扰得柳仲不胜其烦。第五天的时候,泼烦无比的柳仲决定回家暂避风头,好歹曹朝是个天玄境的老王八蛋,自己长三头六臂也打他不过。

对外,柳仲说是玩腻了要回家探望父母,免得给人留下落荒而逃的话柄,他说走就走,三个人加一块也没什么大的行囊,索性轻装上路,找热情好客的钟良讨要了几件朝天大阙特有的玩物,交由苏炳方放在虚囊里,准备带回去给族里的玩伴们炫耀炫耀。

临走前他问姬凌生要不要和他一起,同去柳家秘境玩个三五载,顺路见见老朋友,姬凌生只说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柳仲不太放心,为了确保姬凌生日后务必会前来,他不惜添油加醋地编造谎话来使姬凌生良心不安,说柳若兮如何如何挂念他,在家中如何如何念叨他,仿佛是害了相思病,而姬凌生就是那治病的良方。

柳仲以为这番话打得动铁石心肠,奈何姬凌生对他的小心思了如指掌,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姬凌生送行到两道交错的传送阵图处,目送三人踏进阵法一闪而逝,往日对柳仲穷追不舍的曹朝今日却没有现身,似乎对收徒只是一种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寄望,毫不可惜。

穿过城外排着长队的一线天,柳仲正要指使苏炳方拿出锦囊,放出吞云鲸,忽闻一声气喘吁吁的高呼,三人扭头望去,原来是逍遥派掌门尾随而来,苏绣云打量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段公子,皱眉道:“段公子,你追出城来是要作甚?”

跟着姗姗来到的阿七神色感动,以为公子是照顾他才特意步行出城,其实他不过是为了装累给小姑娘献殷勤。段丕双手紧抱着如意小姑娘,小如意手里的糖葫芦遗失在颠簸中,此时正苦大仇深盯着他,段丕急忙变戏法般又拿出一串递给她,同时对柳仲笑道:“柳小弟,你们是要返回柳家秘境?”

柳仲老实巴交点了个头。

段丕眉眼一笑,五官似乎能挤成一朵花,搓着手道:“那能不能捎上我们?”

第一百八十八章 干他一票

在吞云鲸背上度过了七个难熬的昼夜,柳仲时隔两年再次回到柳家,本来以吞云鲸日行万里的脚程,花不了这么久,奈何这畜生半途撂挑子,耽搁了几日,而已云端上昼长夜短,柳仲跟段丕不怎么熟,也不是同乡打不了乡谈,幸而有钟良送他的玩物奇巧,以供众人打发时间。

段丕还以为柳仲肯定会偷偷摸摸回去,不料临近柳家秘境上空后,柳仲忽地趾高气昂起来,仿佛是金榜题名的状元郎衣锦还乡,这下改观了阿七对他的认识,这位柳家少爷比在城主大人面前温顺如猫的公子可要强多了呀。

几人乘着吞云鲸进入秘境,周围风景骤变,段丕见苏炳方只不过轻轻挥手,就打开了他前年苦寻无果的秘境门户,便捺不住好奇道:“这就进来了?亏得本公子把整片东山翻了个底朝天。”

苏绣云吃吃的笑道:“段掌门从外地来,不知道也属实正常,秘境其实算是柳家先祖开辟的洞府,跟表面的东山密林相互重叠,两者皆非幻象,假如不懂门路的话,只看得到上面的林子,只有出入过柳家的人才知道秘境所在。”

段丕右手胆大妄为的想去捏小如意脸颊,结果被狠狠抽了下,纵然不痛,段公子却不敢僭越那条雷线,讪讪然问道:“那是不是我这次跟着你们进去了,有了经验,下次无须你们陪同也能随意出入?”

苏绣云摇摇头,“那可不行,你是个跟柳家全无关系的外人,要想自由出入,你得去净王山弄个柳叶牌,当做入境的凭证。”

阿七正俯瞰着五光十色的彩色药峰,感觉像是数千座珠宝堆砌的沙丘,晃得他目眩神迷,听见苏姑娘说话,他指着那勾连天地的七十二道光柱,呆呆问道:“那就是丹霞七十二峰?”

柳仲神色得意的点点头,伸手指着居中的一道光柱,哼哼道:“看见那座山头没,那就是本少爷的永山,七十二峰之一,怎么样?”

段丕不愿助长他的气焰,或者说,看不惯有人比他还嚣张,索性不理他,让他独自自鸣得意,继续向苏姑娘问道:“柳叶牌在哪去弄?”

苏绣云神秘一笑,想帮无人理会的少爷找回点场子,卖着关子不说。苏炳方没察觉到这种氛围,老实答道:“柳家四位天玄境高人里有个供奉叫胡半仙的,耳目灵通,凡是出入秘境的人他都了如指掌,被称作柳家的门神,他徒弟就是发放柳叶牌的,若你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要块柳叶牌不难。”

苏绣云忙拍他一下,怪他多嘴,柳仲也跟着瞪他一眼,弄得苏炳方满头雾水,里外不是人。盯着段公子似笑非笑的脸庞,苏绣云接着打趣道:“我哥说得不错,不过以公子隐瞒身份、欺上瞒下的行径,恐怕半仙要提防你,不给你牌子呢。”

段丕没接她的话,只是胸有成竹的笑。

到了秘境中心区域,中间那条龙脉的一处拐角,恰好是蛇之七寸的位置,坐落着柳家祖屋所在的祈道山。柳仲没在祈道山停留,而是领着几人在五十里开外的某个山头落下,山峰并不顶高,但却贵为七十二峰之一,山巅矗立着一道澄黄光柱,看样子应该就是少年口中所说的永山。

五人沿着蜿蜒小道上山,道路两旁的药草灵树种类各异,似乎考虑了花期、水源、昼夜和阴性阳性等诸多要素,极为考究的种在特定的位置,而且这座山的天地灵气,浓郁到沿途其他山头根本无法与之相比,若说是天玄高人的住所那还说得过去,给一个毛头小子如此待遇,看来九道灵根是不一样啊。

段丕暗暗想着,苏绣云余光瞥了他一眼,不问自答道:“秘境的山峰共连成三条龙脉,寒竹山、祈道山、永山分别是三条龙脉的龙头,三者又以永山为首,所以此地福泽无比深厚,甚至要比钟家朝天大阙的巨鼎内部更强。家主给少爷这等殊荣,无非盼着他好好修炼,正因九道灵根的逆天之处,所以祸福相依,他生来就带有隐疾,住在永山可以压制少爷的病状,同时让他就算不修炼,九道灵根的资质也不会衰退。”

苏炳方皱着眉头,长吁短叹起来,他懂了小妹为何要将此类秘闻说给外人听。

柳仲觉得这些话扫兴,冷哼一声,数落着她,“我不是不准再提此事吗?你怎么又说,下次可不带你出去玩了!”,苏绣云连忙求饶,百般好话说尽的哄他开心,柳仲对他们兄妹的恼怒从来不长久,扭头就忘了,听她撒娇似的哀求,立刻就心软了。

阿七盯着苏姑娘狡黠的水灵灵眸子,寻思着这柳少爷也太好骗了。

段丕则沉思了许久,看着柳仲背影发了会呆,如意小姑娘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伸着小手掐了他白皙脸颊,段丕这才清醒过来,咧嘴一笑。

话头掉在地上没人去捡,就这样一路无话,临近山巅,几人瞥见光柱环绕下有座不大不小的阁楼,一共三层,底下两层同等大小,第三层像座拱桥,远远望去,宛如一个立着的红亮锁头。

“你还知道回家呢?”

没等五人进屋稍作歇息,一道软糯柔和得好似的嗓音幽幽传来。

段公子和阿七浑身打个激灵,不消多说,身后铁定是个音色无双的倾城女子,说不定就是传闻中声色甲天下的柳家千金,两人急忙回头,脖子同时发出清脆悲鸣,得亏两人都是修士,不然这下扭头能把小命扭没。比他俩慢了半步的是苏炳方,苏绣云看着三人色迷心窍的样子,既羡慕又佩服,无法表露这种心情,只得叹气一声。

柳仲回过头乖乖喊了声姐。

阿七挪了两步,向公子附耳小声私语道:“公子,这个你看得上眼么?”

段丕大义凛然的没有答话,振作精神甩着袖子开步走到柳仲身边,朗声笑道:“小舅子,这位仙子是谁啊?快给我引见引见!”

柳仲不知所云的没反应过来,苏炳方立刻怒目以视,露出几分若有若无的杀气,苏绣云则忍俊不禁,暗自想到,你都不要脸皮的喊少爷小舅子了,还问是谁,果真臭不要脸。

柳若兮忍住笑意,轻声问道:“这位公子是?”

段丕笑容温和,往日里的轻佻浮夸半点不见,恨不得手里有把折扇,可以风度翩翩的摇一摇,他抬手抱拳,谦逊有礼的讲了遍姓名,完了又递给阿七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阿七心领神会,赶紧拿出小本儿,翻了几页,盯着本子声情并茂的念到,“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柳小姐,这是我家公子写给你的诗文,请您笑纳!”

段丕立马赞赏似的看他一眼,阿七同样笑不露齿,觉得自己这机灵抖得恰到好处。不料苏绣云看不过,出来拆台道:“我怎么记得这是昔年某位才子所作,怎么就成了你的东西,好不要脸!”

段公子眼观鼻鼻观心,权当做没有听见,静等柳若兮说话。柳若兮笑容更甚,明眸皓齿让人移不开眼睛,她反问道:“敢问令尊可是天枢城段城主?”

阿七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要是这位小姐不领公子的情,回头将他俩的行踪散布出去,等城主大人打上门来,万事休矣。段丕则不以为意,心想着老小子东炼第一的名号总算起了作用,波澜不惊的点头。

见他点头,跟着打过交道的柳仲三人略感惊讶,但不是很意外。

柳仲看戏看得有趣,拍拍苏炳方肩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苏绣云出于某种复杂的心理,不愿他占到小姐的便宜,但也不敢提起杨家的婚事,怕冒犯了小姐,便委婉道:“段公子你怕是没有机会了。”

段丕眉头皱起,恬不知耻道:“为何啊?本公子如此玉树临风,还有比我更强的?”

几人无言以对,苏绣云凝噎半天才笃定道:“照我来看,杨公子和姬公子都比你长得俊呢!”,段丕不禁愕然,不信天底下竟有比他更风流倜傥的,纳闷着问那两人都是谁,苏绣云撇嘴说是杨家少主,正欲说第二人的名字时。

“姬凌生?”,柳若兮脱口而出。

她突然的反应引得众人莫大的注意,柳仲一拍脑门,说自己遇到了姬凌生,顺便帮他问号,柳若兮只摇头说不信,她的浅显印象中,已经快记不得南荒之地的经历,只依稀记得有个青年在山巅痛骂老天爷,经他们这么一提,记忆又涌现出来,记起那次出城,那次凡人间的浴血厮杀,以及姬凌生狼狈的笑脸。

柳仲缠着她好说歹说,柳若兮终于喟然一叹,相信姬凌生来到了东炼,柳仲问她要不要去钟家探望下,她又摇头,透着股洞彻世事的无奈,笑道:“有缘自会相见。”

柳仲归家的消息没多会就传到了祈道山和寒竹山,最先赶来的是位发须皆白的老人,他额头微微凸起,环腮的花白胡子略有卷曲,柳若兮和柳仲齐齐喊他爷爷,苏氏兄妹则分外的叫太爷。

来人正是药仙柳重道。

段丕上前像个故人般的嘘寒问暖,让苏氏兄妹跌破眼睛,甚而连阿七都十分意外,柳重道慈眉善目同他谈笑了几句,他早些年去过天枢城,自然也见过这个离经叛道的段淳独子。

“几年不见你小子胆子愈发大了,跟你老子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哈哈。”

尽管老人家面相和善,段丕却听过传闻,这位药仙脾气相当火爆,跟另外两家的老祖宗也不对付,总背后分别骂器仙为皓首匹夫,唤木仙为苍髯老贼。

段丕跟老人站成一排,谄媚道:“你老人家身子骨依旧这么硬朗,实在让晚辈仰慕,我看段淳也不是你老人家的对手啊,当年的八仙斗,他居然叫做八童泥坑,真是目中无人呐!”

老人脸上明显起了丝愠怒,不像是真生气,更像是陪着年轻人玩耍。

众人还在疑惑段丕怎敢直呼他老子的名讳,又听他在老人耳边撺掇道。

“老人家,要不咱俩联手,干段淳那老小子一票大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再遇白熊

柳仲离开朝天大阙的第二天,就有个自称他堂兄的柳家族人寻上门来,叫柳承书,来的时候火急火燎的,明显背负着柳家家主嘱咐给他的重任,那样子像是要将不服管教的柳仲绑回家去。

几人得到消息都不禁莞尔,敢情这是一来一去,刚好错过了。

听到柳仲已在返家的路上,这个眉清目秀的柳家后生如蒙大赦,突然不焦不躁了,安心在钟家长住下来。不得不说,柳承书做人滴水不漏,进门头一天就拜完了钟府所有山头,给钟家四位公子轮番送去了厚礼,就连不通情理世故的钟让都有些诧异,竟除他之外,还有人能在二哥和三哥之间左右逢源。

他这两日总有意无意徘徊在捧花姑娘周围,忙碌得如同盘旋在花朵旁的蜜蜂,但捧花姑娘面若桃花心似冰霜,无论走得再近,依旧像寒冬腊月里的白太阳,遥遥不可及。为了博得红颜一笑,柳承书又接连拜访了姬凌生跟李忌,想从旁侧击出捧花姑娘的喜好,李忌跟他不对付,一句脂粉甜食便打发了他,这两样哪个女子不爱?柳承书听出了少年话里的敷衍和不耐,不再来找讨厌,最后把饱含希望的目光放在姬凌生身上。帝夋那儿他没去,他眼睛不瞎,能看出捧花姑娘跟帝夋略显奇怪的关系,只不过自己不愿往深了想,也不愿去自讨苦吃。

姬凌生只摇头表示不知,捧花姑娘的憎恶他还真看不透,赫连家的两个人,赫连观剑仍是沙城的那身装束,厚实衣物早洗得变形变薄,从不知换身新衣裳,反观捧花姑娘,已是一个地道的中土人氏,礼仪和言辞都挑不出毛病,真正做到随遇而安。

苦思许久,姬凌生总算想到关键,可以说,捧花姑娘本人并无值得一提的爱憎,因为她心思全在帝夋身上,夋哥儿秉持什么态度,她也会跟着爱屋及乌或恨屋及乌,当然这点姬凌生没告诉意气风发的柳承书,最近帝夋忙着钻研天火地火的妙用,没让捧花姑娘侍寝,等到他俩同房的时候,柳承书大概就会痛彻般的醒悟了。

至于他是如何缠上捧花姑娘的,就令两兄弟百思不得其解了。

近日进出朝天大阙的人数明显激增,犹如过江之鲫般一波接一波的来,又一群一群的走,姬凌生在钟俭那打听到了实情——中土三派将在明年举办比武大会,地点设在中土第四绝的天坑里面,天玄境以下皆能参与,脱颖而出的菁英能得到前往不周山进行东西之争的资格,这也算东炼跟西御自古流传下来的较量,百年一次,两边各取出类拔萃的年轻后辈会武,败方需得向胜者转接部分天地气运,这部分气运直接预示了能造就出几个天玄境强者,可以说,这些年轻人以后能否成就天玄境,就看他们在东西之争中能否斩获胜果了,自己的前程全握在自己手里。

不过有些老一辈的天玄境高人则不太高兴,后辈们奋起直追固然是好事,但同时也会抢占他们证道飞升的位置,侵占了本属于他们的机会,修炼到了这种境界,大多无欲无求,只盼求临死前能道开天门飞升外界,况且他们并不慷慨大方,不然也不会想方设法将叶城排挤出去。

不悦归不悦,该答应还是得答应,以段淳为首的一帮人鼎力支持,加上无数门派的拥护,这一小撮人的话语权微乎其微,不答应也得答应。毕竟江湖忌讳出现青黄不接的颓势,要是今年收成不好,庄稼烂在了土里,明年再想补救回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虽说今天的江湖风气不如何好,人心不古,但偶尔也会出现一些极其优秀的年轻人,能担当下代的中流砥柱,化作道义的标杆,挑起大梁,这些人的出现,或许就是用心良苦的老前辈们所希望看到的。

姬凌生还从钟老四那了解到另一件事,中土三派共计有十三位天玄,钟家五个,柳家和杨家都是四个,三大高手各领一派,不过真要比较实力强弱的话,坐拥五位天玄境的钟家称不上头筹,杨家应该要隐隐高出一分,因为杨家两座机关城的两位城主会一门合体神通,两人合二为一后能跟前十高手分庭抗礼,等于杨家有两个前十高手,所以要强盛半筹。

头回听说此类神通,姬凌生琢磨不透,暗自想着,两人合体后由谁来做主导?万一在体内打起架来怎么办?跟小忌子相处久了,他似也学到那种天马行空的想象,转而又想到,吴名跟他算不算合体?

期间钟俭又找帝夋比试了几次,他死心眼的觉得以真实修为赢了也胜之不武,坚持用地秘一极的境界跟帝夋单挑,结果逢战必输,偏偏他还不死心,在挨打这件事上情有独钟。好歹是自家地盘,他打不过便想叫五弟找回场子,但钟让每天早出晚归,到处寻找陶跃奇的下落,不愧是他的兄弟。

帝夋让钟俭的屡战屡败弄得有点烦扰的意思,索性一出门就是一整天,钟俭总算有点自尊,不想大庭广众之下输得太难看,就没有去追。

此时帝夋身影一闪,溜出了门外,跟姬凌生闲聊的钟俭猛拍大腿,自恨没有堵住他,姬凌生取笑了几句,也跟着出门。

门外帝夋三人正在等他。

四人径直去往城南,每行进百步,五内俱焚的灼痛就愈加强烈,同时体内灵气流转循坏的速度也骤然加快,能清晰看到藏在皮下的经脉突突直跳,相比地火的灼烤烧心,几人更期待无端降临的天火洗礼。

但扶器城的天火毫无规律可循,偶尔一天连遇好几次,有时连着几天没有踪影,来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征兆,仿若凭空出现,半柱香时间席卷整座城池然后化为乌有。就是老天爷打喷嚏下雨,也会先给个蜻蜓低飞的预兆,恰如民间所说的,“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马上就来到”,但天火不讲究这个,很是随意。

而且,扶器城从不下雨。

一路到了城池最南边,仍然未见天火烧城,姬凌生略有失望,体验过烈火焚身的滋味后,他竟有点欲罢不能,只觉得凝聚如洪水的火光,能将蜷缩在骨子里的疲乏悉数烧掉,就是有个坏处,骨头禁不住火烤,待久了会脆弱如碳灰,明知有弊端但身体不听使唤,仿佛是冬天临起床前要将脚放进棉被里再暖暖,抵不过安逸感的作祟。

每当这时他便会极力克制,当年青云子教他的平心静气道,似乎久远得快要忘了,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梦到白月和雪玉了,很久很久没想起老爷子和父亲,那些故人似乎随着滚滚红尘,一起抛之脑后了。

临近城池边缘,青石板跟外围焦土划分了界限,外面恰好是朝天大阙除了鼎足外最下面的部分,正对着岩浆沸腾的火山口,那些泥色的焦土像是融化的渣滓沉淀,中间夹杂着黑黝黝的铁皮,给人以承托万物的厚重感,显而易见是巨鼎的真正器体。

站在那条分界线上,帝夋忽然回头问了句,“凌生,咱们过去瞧瞧?”

怔怔出神中的姬凌生不自觉点了下头。

一脚踩到滚烫如沸水的铁壁上,姬凌生猛然惊醒,忙着后跳两步撤回青石板上,平视而去,帝夋已然跨出了数十步,捧花姑娘举步维艰地跟在他身边,同为地秘一极的赫连观剑则相对轻松些。

迟疑了几瞬,姬凌生拾步跟上,每一步仿佛都踩在火海之中,并且这股足以令万物生灭的灼热不止作用在脚掌上,犹如贪官似的会顺杆往上爬。

心火蔓延到头顶的时候,姬凌生逐渐神志不清视线模糊,灵力冲撞了灵台好几次,才慢慢压下那股由弱渐强的昏睡之感,稍加内视后,发现浑身肌肤绷紧得直接贴在骨头上,中间的血肉被烫得开始缩水,只余下薄薄的一层。

据说扶器城最南边的两里地须得地秘圆满才走得到头,站在边缘可直接俯瞰到火焰山的全貌,领略到钟家五位天玄境的闭关之所是何等恐怖,而且那个位置,提炼灵气的速度堪比仅允许钟家嫡系出入的巨鼎内部,但对肉身的损伤也同样不小。

短短的两里地,姬凌生却看不到头,沿途火苗丛生,热气蒸腾,渲染得如同火炉炼狱,似乎十八层泥犁地狱中有一层就是眼前这样的。不知过了多久,姬凌生只看到夋哥儿岿然不动站在远处,赫连姐弟离他还有几步。

望着那团模糊不清的背影,姬凌生仿佛回到当年攀登思岳峰,去见麻衣青年的时候。等他到达帝夋身后,已经快烧成一个人干,下半身衣物只剩下腰间几片破布受到热气吹佛而飞舞。

帝夋旁边还站着两个修士,准确来说,应该是一头白熊和一个修士。

白熊似乎也挺不住这股酷热,只能用真身来抵挡,她左侧的中年文士倒安然无事,她对四人能抵达此处有些诧异,不禁摇头,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拼吗?

她瞥了有数面之缘的姬凌生一眼,好心提醒道:“赶紧回去罢,再待下去可要落下病根了。”

第一百九十章 重拾往日

纵然听见白熊的好心劝告,姬凌生却无法作答,他两片嘴唇像是被缝了起来,严丝合缝的融到了一块,根本不能张嘴,更恐怖的是,他下半身渐渐没了知觉,仿佛让火彻底烤化了,血跟筋骨由内到外化成了一滩血污。

他尚且如此,高他一个境界的赫连观剑更是汗如雨下,那魁梧如铁塔的身躯明显缩水了几成,而捧花姑娘已然气若游丝,似乎下一刻就要瘗玉埋香魂断此地了。

事不宜迟,姬凌生和赫连观剑拖着依依不舍的捧花姑娘迅速回撤,姬凌生也朝那边投了一眼,却不是去看跟白熊两人闲聊的帝夋,而是越过三人望向那个火焰冲天的火山口。

临别前,白熊左侧的中年文士喊住他们,隔空扔过来一个药瓶,生怕姬凌生接不住,特意扔进了他怀里,跟着他的温润嗓音缓缓传来,“内服加外敷,退出火海速速服用,不然等地火烧伤元神就为时晚矣了。”

姬凌生无声的谢过他,随即快步离开。

一头扑出火海,三人得以喘气的同时,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猛地涌出,瞬息淹没过胸口,姬凌生只吸气不敢吐气,余下的灼热似乎无处宣泄,于他背上燃起炽火,大得无法扑灭。

姬凌生痛哼一声,随即往地上打了几圈滚,原本温热如暖玉的青石板,这下彻底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陆续又闷哼了几声,好在火势是扑灭了,起身后他从药瓶里倾倒出一颗丹药,但嘴仍张不开。

姬凌生索性将药瓶交于捧花姑娘,他男儿身无所谓,能保住命就行,要是慢了片刻,让捧花姑娘酮体留下疤痕,他就于心有愧了。

捧花姑娘依旧死死盯着火海方向,赫连观剑替她接过药瓶,强行塞在她手里。

姬凌生再无暇分心,嘴巴黏到一块完全无从下口,他猛然想起虚囊里放着玉折子,他手指摩挲着虚囊掏出一把金边匕首,迟疑了半息,对着粘连结疤的嘴轻轻一捅,第一次下手轻了点,只划了道口子,又顺着伤口狠拉了几刀,这才重新切出一张嘴来。

收好匕首,就着几近干枯的血水咽下药丸,盘膝打坐了会,体内的焚烧之感终于开始退散,这时候他总算敢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瞥向赫连姐弟,捧花姑娘躲在赫连观剑壮硕身躯半解衣衫抹了伤药,又面带不甘的吞了两粒后交给赫连观剑。

赫连观剑经他手的时候他便吃了一粒,他拿过药瓶取出药丸,捏碎后往脸上一抹就算完事了,身上是否留疤全然不在他的考量之内。姬凌生劝他要不要再敷点药,免得落下病根,木讷汉子只要摇头,大手不自觉攥紧秀剑。

没有多费口舌,姬凌生接过药瓶,正欲往身上抹,浑身痛感忽然骤减,低头看去,发现所有血肉枯木逢春般痊愈过来,寒毛上有细若发丝的电弧游动,内视了下,条条雷霆游走在八门之间,迫不及待的想冲上灵台点燃那几盏代表地秘境的青灯。

姬凌生省悟到是当年的天恩雨露在发挥余热,自己拼命压制境界,导致剩余的磅礴灵力无处安放,蠢蠢欲动的留在体内,此时受了伤,就全出来作乱了。

压住浮动的灵力,姬凌生瞥见捧花姑娘绕出,她容颜无损,只是神情憔悴得惹人怜爱。

姬凌生没跟姐弟俩说话,相顾无言的回到钟家府邸。

进门后没发现小忌子的踪迹,估摸着又让钟家家主请去议事堂了,只有闲来无事的钟俭靠着梁柱温吞喝酒,钟良忙着接管族里事务,钟让整天不见人影,他跟三哥又互有成见,很久没有兄弟交心的时刻了,他望见姬凌生等人回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没见到帝夋不禁又大感失望。

姬凌生好奇他怎没再去山下守门,但没有问出口,厚着脸皮问询了他府中可有清修之地。钟俭以为他即将破境到地秘,喜不自胜,仿佛是自己的修为猛进,他料想帝夋的结拜兄弟应该差不到哪儿去,奈何姬凌生玄宫境修为,他不好意思开口邀战,要是姬凌生能顺利进阶地秘,那就不成问题了,反正挨了帝夋那么多次打,再让他兄弟教训几次也不稀奇。

姬凌生没看出他的隐晦心思,只察觉他别有用心,似乎他遇到的每个壮汉,性情都或多或少有点古怪,譬如赫连观剑、譬如叶成空……

钟俭领着姬凌生来到一处湖心亭,坐落白湖中央,风光艳丽,跟扶器城的酷热略有不搭,仿佛是冬天铺凉席、夏天睡棉被。钟俭将人安排到位,尽完地主之谊就摇着酒壶走了,连句询问都欠奉,姬凌生早习惯了这位少东家的粗线条,不予置评,对着他背影高声喊了声谢。

端坐在亭子里,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姬凌生蓦然想到这偌大的湖泊,放在朝天大阙上,估计不过方寸大小,这座扶器城不过是铁壁上的沟纹刻画,跟古诗里“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的意境有七八分相符。

收拢心神,姬凌生瞥向左手掌心,二十年前离家时他曾扎穿手心以表决心,自从左手被严卜强行割掉后,新长了条手臂,那道象征姬家衰败的伤疤也不翼而飞。

修炼至今,他实力今非昔比,若是他想,此时此刻便能直冲地秘之境,他修为本事和境界感悟早已逾过地境,道和术两者齐头并进,可以说大半身子都跨过了地境之门,就差挪挪脚跟了,但他却迟迟没有动作,始终觉得差点什么。

从火海回来,他总算有了丝明悟,原来青云子教给他的东西,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兴许有血灵气的影响,但终究是忘了,姬凌生寻思着何时才能让月儿复活,修炼到何种地步才能算给姬家争光,什么时候能再见到雪玉……想着想着,姬凌生慢慢入定入禅,神识渐渐飞出躯壳,浮游于天地之间,一如青云山的五年时光。

······

钟府门口,一个衣着光鲜的青年步伐轻佻的越过门槛。

他抱着一个锦盒,右手牢牢地托住底部,左手按住盖子,生怕里面的秘密会泄露出来,更怕他的心思会流露出来,他怀里小心放着两盒脂粉,锦盒里装得是花大力气淘来的桂花糕。

前者还比较好弄,毕竟扶器城女流之辈不少,这类女红之物自然算不得稀罕,但那些商贩们欺负女人们好面又不懂行情,干脆坐地起价,往往一盒脂粉能炒出好几块灵玉的天价,相当于地境修士好几次进出的过路费,对于那些低阶修炼者,更是想都不敢想,所以扶器城男子视女子如同洪水猛兽的典故,由来已久。

至于后者更是有价无市,因为修士不逞口腹之欲,糕点甜食毫无必要,柳承书奔走了好几条街,才从一处大户人家的茶点里要来,这东西钟家也没有,因为钟家自古有红颜薄命的魔咒,从无女眷只有男丁,也没人喜欢零嘴。

柳承书费尽心思找来这两件东西,急着跟捧花姑娘献殷勤,哪怕李忌给他说的全是假话,他也自信这番良苦用心足以颤动她的心扉,可惜事与愿违,刚进门他便得到消息,捧花姑娘回来后就闭关修行了,不见任何人,据说不到地境绝不出关。

柳承书满心愁苦,心想红袖添香的弱女子,提笔画画就行,磨刀霍霍的干嘛,争名利夺权势这应该男人的活,女人凑什么热闹,尽管他这么想,自忖极男子汉大丈夫,但也无法唤得捧花姑娘出关。

要是姬凌生听见他的心声,兴许会惊叹,竟能遇到老爷子的知己。

朝天大阙内部,钟家议事堂里坐着一个奇怪的组合,钟良、钟恭以及李忌同时坐了一张桌子,家主钟信在房中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九寸和尚则一言不发站在角落里。

器仙钟鸦九独自立在门外,怔怔望着巨鼎内部腾腾燃起的一簇簇火焰,那火光极大,足以照到此处每个角落,将数百层阁楼的每个房间照得通亮,但它并非时刻存在,倒像是夜色微风里的烛火,一闪一闪的,随时会熄灭,又随时会重燃,断断续续的没有定数。

因受不了父亲的絮絮叨叨,钟良斜靠在矮桌上昏昏欲睡,跟他不对路的钟恭同样是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唯独李忌这个外人听得格外认真,一字一句都烙进心里。

他听到钟信说,退魔之事中土三派谁也脱不了干系,都投不了闲,该出力的就得出力,柳家那边已经知会过了,剩下态度不明确的杨家,不日将会派遣使者来到扶器城,共商生死大事。

他还说,等商榷完毕,九寸会带着他去趟柳家,然后再回来,李忌逐字逐句的纳入心底,却没有生出什么感触,仿佛他们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另有他人,此时他的心思,飘飘荡荡的,似又回到了那座小镇。

······

几日后,扶器城北面的传送阵图,一个高簪老妪带着一个少女走了出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 你呢

杨家来使造访扶器城已是两日后的事情,来人一老一少皆是女子,老妪据说是杨家四位天玄境之一,地位尊崇,况且近年来杨氏一族架子越发的大,有点让人端不住的趋势,这两位的大驾光临,需得家主钟信侯立门前亲自迎接。

钟信将她俩领过中门,那神色倨傲的老妪终于肯放了少女的自由,示意她不要走出钟家大院的范围,随即跟着钟信消失在长廊尽头。那少女年纪不到二十,无论容貌或是举止,都透露着股半大不小的稚气。

她丝毫不忌生,纯然把这当成了自己家里,像只喜鹊般翩翩而飞的游玩在朱楼绿树间,绕过正殿楼台,她遇见的第一个人是坐在湖边怅怀难付的柳承书。

他不知捧花姑娘在何处闭关,便想向姬凌生打听下,结果发现他也在清修,不敢贸然打扰,远水救不了近火,只好缠绵悱恻地临湖而坐,期许姬凌生能早点顿悟出关。

姿容犹胜捧场姑娘半筹的少女未能引起柳承书的注意,此时他满脑子都是迈进钟家门槛的刹那,赫连捧花止限于礼貌的一颦一笑,受那惊鸿一瞥的影响,其他女子暂时挤不进他的眼里。

两人的首次碰面平淡如水,恰如往后安稳得乏味的日子。

他俩和善又客气的笑笑,然后各走各道。

绿裙少女歪着脑袋,瞥见湖心亭坐着一个人影,忍着好奇她踮起脚尖极力的去看,窥探不到全貌,隐约是个略显沧桑的大青年,她私以为两人有种特殊的关系,便没好意思去打扰,也不感到惊讶,毕竟她从小就见识过。

她步子轻快的绕了半座湖,随即转入一条芳草连天的小道离开。

远离那座寂静无声的湖心亭,她步伐又跳脱起来,兜兜转转许久再没见到一个人影,自忖这儿要比机关城冷清得太多,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半圈下来已兴致全失,她意兴索然回到钟家门口,安心等师父议事完毕。

她斜坐在长亭的朱红围台上,脚掌轻轻拍打着地面,亭子外连着重重红墙,一层红的一层灰的,应该间种几颗杨树才对。无声牢骚了几句,猛地瞥见有道人影从眼前晃过,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眼睛才追上他的背影,然后才听见他起起落落的脚步声。

“喂!”,少女不由自主喊了声,幸好单单一个字足以涵盖她大半心思,无须再生出新的勇气去讲第二句话。

钟让回过头来,满脸困惑的看她一眼,然后转身出门。

她楞在原地,目睹那不知名青年越过门槛溜掉,她不仅不觉得受到了无礼怠慢,反倒催生了新的乐趣,翻过护栏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口,远远望着钟让没入巷口的背影,沉思片刻后她也跟了出去,师父临走前的叮嘱似乎只是一阵耳边风。

钟让照例巡视了遍扶器城,这俨然成了他茶余饭后的必然举动,只要一天不报答陶跃奇的恩情,这项笨拙举措便会无休止的持续下去。他抽疯似的突然巡游使得城内的恶霸地痞们收敛了不少,至少在他必经的“官道”上是不会有人犯事的,“官道”是闲人们密切观察他所有动向和途经路线而得出的,不出三天就绘制完成,因为钟呆子只走一条路,从不变通。

有与他交好的人问他怎么回事,钟让只回答他在找人,然后就不说话了,旁人提醒他为何不换条路找找,他就又不说话了。

意外之喜的是,今天他居然真真切切撞见了陶跃奇,这次陶跃奇处境要好些,没被人堵在巷子里打,大概经过那次后他也有了免得求助于人的自觉。

两人相遇在厚德巷一侧,遇到千方百计要报答的恩人,钟让神色毫无雀跃,一如往日的呆板,甚至说句话都不肯,隔空扔给陶跃奇一个虚囊,随即转身离开。

陶跃奇神色茫然地接过虚囊,捧着虚囊再抬头看的时候,那位钟家少爷已经不见踪影,忍耐着种种心思从心头划过的折磨,陶跃奇将神识探进囊中,猛地一惊,心跳立刻漏了一拍,小腿更是绷直得差点抽筋。他整个人忍不住跳了一下,像是全身的颤栗集中到了腿上,死死捂住虚囊,里面的灵石灵玉堆积成小山,相比来看他怀里历经苦难得来的东西简直犹如粪土。

他先是狂喜,后是一阵惶恐,怪钟让太做得出,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丢给他这种宝物,不怕让贼人惦记吗?他将虚囊一齐放进怀里,奈何兜里位置不够,放两只布囊有些勉强,但他不愿换出原来的那袋灵石,亦不敢露富,索性两只布囊都塞在怀里,用手在外面按着。

这时他再看街上的人,仿佛每个人都盯着他看,阔绰到道路两旁的阁楼主人,卑贱到游街吆喝的奇巧贩子,全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咦?怎么好像仙君们豢养的宠兽坐骑也在看我!莫不成它们的主人也有打算?”

从巷头走到巷尾,他宛如刚从刑场走了下来,满身大汗,衣襟后背全部湿透,这时他再看街上的人,每个路人都用吃人的目光对着他,有几位孔武有力手握屠刀,气势汹汹冲将过来,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他见过这种眼神,俗世里贪官仗势欺人时就是这种眼神,他那亡命的姐姐被这种眼神奸污至死的。

霎时间,他周身的血都升到脸上来,他半天喘不得息,胸口像是有大石压着,怀里仿佛装着火炭,烧得他心口灼烈的痛,他忽然希望前两天不该捡到那些灵石,今天便该没有进城,也遇不到钟家少爷,遇不到他就不会接过这烫手山芋,更不会想起大姐死前的惨状。

几个壮汉斜着眼跑过,又回头诧异的看他一眼,不懂钟公子的朋友在发什么疯。

原来只是路过。

陶跃奇脸色由紫红转青白,忽然虚弱得不堪,浑身冰凉,腿脚也没了力气,呆呆的站在路边。本来无人注意到他这号人物,这下真引来了几个有心人的留意,恐怕都在好奇这个钟让寻遍大街小巷的外乡人是谁。

这里的动静隐约传到了别处,或者陶公子嗅觉惊人,成天闻着陶跃奇的屁味走路,钟让才消失片刻,他就领着几个扈从摇了过来,见了陶跃奇惊魂未定的模样,他以为自己名声在外,人还没到光是威名就吓得他闻风丧胆了,不由大喜,只不过人前他端得住架子,不肯轻易露出狐狸尾巴,所以用平易面孔示人。

陶公子眼神示意几个扈从将某跃奇带走,他出身扶器城大户,自然不愿跟眼前的叫花子同姓。不料陶跃奇这次胆大包天,派人请他,他竟敢不走,陶公子见状眉眼忍不住一挑。

陶跃奇此刻心底只剩下大而空当的希望,方才还想着舍弃的虚囊,现在又不愿脱手了,他知道要是让人带走,一顿毒打不说,这袋能助他突破地秘境的灵玉肯定是没了,这时他再看街上的人,心中蓦然升起莫大的勇气,仿佛他脸上也有了吃人的凶光,只不过落入陶公子眼中,倒更像是不敢示人的怯弱。

他双脚死死焊在地上,任凭他人拉扯也不肯挪动半步,更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敢睁着眼睛瞪别人。

但他终究不敢说个不字。

陶公子不太耐烦了,想上前亲自勾他肩膀,谁知几人旁边突然窜出一团人影,他定眼一看,赫然发现是钟家老幺,那个练武痴迷的呆子,陶公子微微皱眉,若是钟良在场,他尚且能凭借本家关系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是面对钟让这墩铁疙瘩,他变不出办法。

小心试探了几句,陶公子套的近乎完全鸡同鸭讲,纵然钟让充耳不闻,陶公子却不敢发作,冷冷瞥了陶跃奇一眼,然后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人。

陶跃奇再度被钟让搭救,之前种种纠缠的复杂心情,现在倏忽变成了羞愤,他想将灵玉还给钟让,但又舍不得,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他离地境就会凭空多了好些年头,但他又羞于收下,进退两难间,无法表述此番心情,只能咬着牙不说话,等待钟让一如往常的静静走掉。

但钟让这次待得有些久,久得让陶跃奇心神动摇,暗想要是他再逗留几息的时间,就把东西还他,这短短的几瞬它好长,幸好在他即将开口的时候,钟让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走远了。

回到钟家门前,钟让没有进去,转身来皱眉道:“出来吧!”

一个绿裙少女从墙脚转出,一脸恬静笑容,她面带好奇的盯着钟让,长睫毛透出晶辉明亮的光,尽管未施粉黛,但这刹那的她显然能胜过城里任何女子,只是这幕落入钟让眼里,不过是张傻傻的笑脸。

两人皆没有开口,钟让自然知道这个女子一路跟着他,近日来到钟府的女子,想必只能是西北杨家的人,突然,女子轻轻开口,了结了他的困惑。

“我叫杨采芙,你呢?”

第一百九十二章 前往柳家

夹在诸位武林耆宿的眼神交火下,钟良有点哭笑不得,他瞟了眼悠闲喝茶的老祖宗,再看身旁闭目入禅的九寸和尚,不由叹了口气。最后望向场中,钟信正与那位成名已久的老妪针锋相对着,话里处处带刺,似乎不逼得对方震怒就不肯罢休。

钟良由衷佩服父亲敢跟天玄境争辩的胆色,此时话题的中心人物李忌并不在场,按理说他这个小辈也不该出面,不过钟信特意把他叫了过来,像是为他继任家主之位而提前做好准备,

“释门所说的救世圣人我见过了,毛头小子一个,还是个凡人,就算真有些前世渊源,难道他真能镇压恶龙?”,面对钟信的胡搅蛮缠,老妪不愿跟这无礼小辈纠缠,转而向九寸和尚质问道。

九寸没有答话。

话头还没掉在地上,钟信就接过话来,咄咄逼人道:“哪怕他担不起如此重任,也用不着前辈来过问,横竖都是一死,既然佛门愿意普渡众生,遑论成败,我等道门自当鼎力相助,莫非杨家不愿意出力?”

老妪闻言面色冷峻起来,半眯着眼答道:“万一费力不讨好,白白耗费时间精力又当如何?我杨家总不能自断一臂来陪你们儿戏吧?”

钟信出着冷气道:“那又如何?生死存亡之际,但凡有迹可循的门路都大可一试,此事绝非释门一家之事,那小子虽然吞了一颗舍利子,却还远远不够,我会亲自带他去趟柳家,前辈只管取来先天木精。另外,我知道杨家不想沾染杀孽,比武之事将由钟家操办,杨柳两家从旁协助就行,前辈若不放心,务必睁大眼睛好好看着,钟某会将亲生儿子送上战场,你们怕死,那这道天谴我钟家来抗就是!”

这番话字字铿锵,总算噎得老妪答不上话了。

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们事毕散场,钟良忧心忡忡踱出会堂,联想到父亲此前的作为、散布出去的消息、以及钟家私下准备数百件法器,他心底大概有了准数,一时间有点戚戚然。

转过门角,他跟钟恭擦身而过,态度依旧冷如冰霜,钟良回头望了三弟的背影一眼,叹气更深,喃喃道:“大哥啊,你留给我的烂摊子,我得花多少年才能收拾完啊。”

······

小半年过去,杨家终于将那块先天木精送到扶器城。

负责护送的是两个地秘圆满的杨氏族人,顺带着几个出门游历的年轻后辈,一副游山玩水的架势,让钟信看了颇为糟心,先天木精好歹是杨家最贵重的宝物之一,生在一条天地同寿的常青藤上,总共就结了三块,他还以为杨家老祖宗未必会亲自押镖,但两位城主总得走一趟吧,看他们这样子像是全然不放在心上,当初何必又紧咬不放,像割了他们的肉。

也可能是钟信过于古板,没看懂他们暗度陈仓防患于未然的计划。

据领头的人所说,两位家主十分乐意三派结盟共渡难关,并且如何如何的忧心天下苍生,怎样怎样的垂怜叹息,吹捧得犹比立下三不朽的古人圣贤,钟信也没扫他的兴,只问怎么拖了半年才来,那领头的就不言语了,钟信料想他们一定是先送到了北海两仪宗给戚灵绝过目,然后又送到了南盟天枢城给段淳赏玩,最后才送来扶器城,不然决计花不了半年工夫。

但这些话他保留在心里,没说出来为难这些小辈,因为他知道他们答不上来。

小心用丝绸包着那块先天木精,钟信独自进入朝天大阙内部跟老祖宗会合,钟鸦九从儿子手里接过宝物,站在百层边楼的顶层,这些楼宇全贴着巨鼎内壁,四面皆有,中间则是一览无遗的空旷,且漆黑不见底。

此时四方楼台上,陆陆续续出现了数万钟家弟子,大多是旁系所出,有小部分是外姓弟子,地秘境占了三分之一,他们整齐划一端坐在长廊里,浑身散出点点火光,连同呼吸吐纳都协调一致。

随着器仙钟鸦九将先天木精扔出,那抹绿光拖着尾巴落入朝天大阙底部,数万钟家弟子齐齐吐出一口热气,那口气滚烫得快燃起火来,最后快消散在昏暗中绽放出星星点点的火花,火苗一闪而逝,随之而来的是,数万人的心跳呼吸合到了一起,一股热烈且浑厚的气息随即叠荡开来。

紧接着,钟鸦九将手极快的抬起,低喝道:“起!”

然后便能见到绿光再度飞起,漂浮在巨鼎中心位置后就不再移动,四万钟家门人也跟着他应和一声,气若长虹声如迸雷,这次先天木精没动,反倒一团庞大至极的火簇猛地喷出,顷刻间充满巨鼎内部,又火山喷发般涌出朝天大阙,受到火焰烘烤的门人浑不在意,缠身的丹火连衣角袖摆都烧不掉。

远处望去,朝天大阙顶部燃起勃勃火光,仿佛将底下的火山口移到了上面。与此同时,扶器城俨然成了蒸炉,无论屋内屋外皆是酷热无比,所有住民陆续来到街上,屏息静待器仙时隔千年的开炉大礼,近些年偶尔也有巨鼎发烫发热的时候,但那是钟家门人小试牛刀的炼器,现在这全城哗然的阵仗,很显然是出自器仙钟鸦九的手笔。

枯叶落尽的湖心亭,凉风瑟瑟,秋天该是诗人的秋天,可惜钟府里没有这类多愁善感的读书人。姬凌生猛然惊醒,并非被突如其来的灼热闷醒,而是他心头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他禅定数月,意识早游离于身躯之外,只仿若孤魂野鬼的游荡在湖畔附近。

睁眼后,他额角微微浸汗,视线落在湖面上,将醒未醒的时候他分明听到了有人唤他名字,而且他也听得出那是吴名的声音,检视体内后,姬凌生眉头紧皱,莫非吴名当年没死?寄居在了他的身体里,或者是血灵气的残留魔障,趁他神识沉入的时候扰乱他的心智。

一道呼唤打断了他的出神。

举目望去,姬凌生瞥见小忌子跟一个秒龄女子共坐湖边,那女子他没见过,姿容姣好又轻盈活泼,不出所料应该是钟家的客人。姬凌生起身往前踏出半步,转瞬到了李忌面前,杨采芙微微诧异,缩地成寸她都尚未能熟练掌握,这个青年境界还没她高,竟也能随意施展。

杨采芙笃定姬凌生隐藏了修为,她好歹是跟着天玄境高人修行的,自尊心不容许有人轻易的胜过她,而且在钟家住了小半年,她越发摸不清这座府邸的深浅,不说钟让修为境界傲视当今的年轻一代,就是他几个哥哥也实力不俗,特别是有个姓帝的,本领大得出奇,同等境界里堪称无敌。

现在先天木精完好送达朝天大阙,她这次游玩差不多该到头了,临走前她还有一个遗憾,就是没跟钟让说上几句话,那呆子成天到晚只会修炼,无论自己怎么引起他的注意,他都熟视无睹。此时她尚且不相信这是情愫滋生的迹象,只觉得从小让人捧在手心里,追求她的青年俊彦能填满两座机关城之间的空地,突然有个同龄人对她不理不睬,她觉得稀罕有趣,但打心里不认为这是喜欢。

满腔愁丝无处寄托,杨采芙也因此跟李忌成了朋友,过几天就要离开扶器城,她突然想留下来,最后是让那个钟呆子喜欢上自己,然后再将他狠狠抛弃,这样才算痛快。

姬凌生没注意杨采芙心头闪过的种种念头,朝她微笑致意后,向小忌子问到他闭关入定多久了,李忌撇撇嘴说半年,语气中略有怨言,半年来三哥跟赫连姐弟统统闭关不出,剩下一个夋哥儿也不眠不休的往外跑,只留下他和不对付的九寸和尚大眼瞪小眼,实在苦闷。

钟俭得知姬凌生破关,抱着酒坛子急忙来看,发现姬凌生仍是玄宫圆满,那眼睛里显现出来的失望当场就拉弯了眉毛,两眉簇在一起,失望地哼哼几句,然后敞开胸怀叫两兄弟去喝酒。

他也叫了杨采芙,不过态度出奇的平淡,杨采芙刚来的时候他确实有些非分之想,不过待他洞悉到杨采芙对五弟若有若无的情意,钟俭虽然做事粗糙,心思却很玲珑,连忙收起所有妄想,想方设法撮合他们俩,因为阿让的终身大事,是让钟家两代人都忧心不已的事。

几人刚坐入酒桌,帝夋闻着酒香味随后赶到,隐居深宫的曹老前辈也适时的露头,倚老卖老的过来讨要酒水。

酒席上,李忌坦言将要与九寸和尚以及钟家家主,共赴柳家秘境,他问两位兄长要不要一起去,并说要是忙的话就不强求了,姬凌生洞察到少年眸中的期许神采,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此行顺便探访故人柳若兮,以及查探下柳家是否有起死回生之术。

帝夋则笑着摇头,扶器城的天火地火令他爱不释手,他似乎下定决心,不弄出个名堂来不肯罢休。曹朝突然插嘴,说他要跟着同行,着实让众人惊讶了一把。

李忌盯着夋哥儿风轻云淡的神色,也笑着点头。

第一百九十三章 造访逍遥派

中土第四绝的天坑附近,一块铁板以极快的速度从低空掠过。

李忌蹲下身子摸了下脚下那块软温的铁疙瘩,有种无法形容的触感,戳不穿但能留下指甲印,听三哥说摸起来像刚熔好的银两,李忌没见过那种凡间财物,住在红雀楼的时候倒是把玩过一些银器,但都出奇的硬,没法做个比较。

装作内行人端详了番,他仍旧没看到钟信的这个本命法器有何厉害之处,出城前他望见钟家家主拍了拍腰间的泥葫芦,随即从里面淌出一团漆黑如墨的铁水,姓曹的糟老头还叨叨着说啥土生金生水,故而泥装铁常为水的诡言诡语。

唬得李忌一愣一愣的,还以为会变成什么宝贝,没准能变换成跟朝天大阙相当的法器呢,结果就是一块平平无奇的铁板,也就比沙城的铁栅门能多挡点风。

钟信不知道李忌的腹诽,不然估计会将少年一脚踹下去,他本来不想御器低飞,太引人注目,偏偏李忌这小子不知好歹,非嚷嚷着要沿路看看风景,钟信跟他不太熟,不准备要将就他,但念及少年单薄双肩担着拯救苍生的重任,又觉得没法子拒绝,只好不太乐意的答应了他。

不眠不休的赶了四天路,几人总算临近柳家秘境的边缘地带,到了龙门关附近,李忌突然没头没脑的问姬凌生,他在此处有没有认识的人,可以顺路探望一下。

钟信明显愣了愣,显然知道李忌不肯安分守己,又要弄什么幺蛾子,这位近千岁年龄的钟家掌权者眉头紧锁,连忙给姬凌生狂使眼色,在他印象中,姬凌生要算是三兄弟里最明事理通世故的,应该不会冒着激怒他的风险去任由李忌耍性子。

九寸和尚早习惯了李忌这突然的自我,不作言语,曹朝则坐在地上看戏。

姬凌生明白他俩的意思,李忌大概是不想逆来顺受的直接进入柳家,稍加思索后,姬凌生想起叶城剧变后段城主托付给他的事,又记起关乎逍遥派的传闻,那掌门名叫段皮,兴许就是段淳的独子段丕,可以去打个招呼。

他给李忌简明扼要说了下这号人物,李忌立刻喜上眉梢,拍着手说务必要会会此人,忙叫钟信收了法器,去下面转转。

钟信停住飞梭如燕的本命法器,额头依稀冒出几条青筋,用了几息时间平息怒火,随即降下法器落于平地,全程没说半句话。

李忌没看他隐隐铁青的脸色,纵身跃下铁板,几人随后跟上。

他们落在一条狭小山沟里,两边是通背的山脊,仅有东西两个出口,李忌不会飞行,三位老前辈只能将就着他,脚踏实地的从东口步行出去。

没到出口,除开李忌之外的四人都察觉前头有蹊跷,曹朝捻着短须轻咦一声,讶异道:“看来咱牌面不够啊,竟能让劫匪给惦记上。”

姬凌生和李忌饶有兴致的盯着前方山口,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初生牛犊,有两个天玄境保驾护航,他都敢捞上一票,脑袋找不到地方放吗?

不消片刻,五人便见到了那位正主。

他们刚闲庭信步的踱到山沟出口,就发现外面风云变色,骤然出现滚滚雷声,山间万雷天引,道道雷光劈在众人面前,烟尘弥漫中,一条无角的紫龙探出头颅,向着众人沉沉咆哮。带着吐沫星子的腥风扑打在脸上,几人皆没有开口说话,静静等着劫道的正主出现,若说光是这条未成道行的螭龙,显然不太可能,它的灵智还没达到那种程度。螭龙喷完口水,逐渐平静下来,此时从石坡后出来一个衣袍松垮的少年。

他看样子不过十四五岁,神情却极为自信,两年的漂泊生活磨去了他的胆怯羞涩,他都快忘了自己是如何被人掳到中土,只记得危在旦夕的时候幸亏遇到了小淑,多亏了它这两年才得以存活下来,也借着它的本领,有惊无险的打劫来了这身家当。

望着不为小淑龙威所动的几人陌生人,难道遇上小淑也摆不平的高人了?少年气势顿时弱了下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想让小淑再吼两嗓子,不行就直接跑路,大人物们一般不会跟孩子计较,所以这招欺软怕硬的伎俩,他向来屡试不爽。

不料螭龙一眼望见人群里的姬凌生,逃命似的缩小身躯,躲在少年长袖里。

姬凌生哭笑不得,这条胆小的螭龙,不就是当年大战严卜时,从他手里溜掉的那条吗,今天冤家路窄居然遇上了。

少年见状立马知道了情况不妙,讪笑了下挪着步子准备溜之大吉。

但曹老前辈无疑比他快得太多太多,眨眼就到了他身前,伸出鹰爪般的枯瘦手指,一把捏住少年手腕,正好抓住了那条紫色螭龙,然后翻出来细看。

少年痛呼一声,却挣脱不开,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以为今天要死在这里了,好不害怕,自己还没向逍遥派掌门报仇呢,两年前他想拜入师门寻求庇护,目光瞄准了最好进的逍遥派,他思来想去打好了腹稿,先说自己养了条蛇,然后对方就会问及后续,结果那有眼无珠的逍遥派掌门一句话让他滚,导致他不敢再去碰壁,难道八道灵根在中土很常见吗?那为何掳走他的南地修士当他是颗摇钱树呢。

曹朝仔细端详着那条挣扎不停的螭龙,越发觉得眼熟,不由回头瞥了眼姬凌生,姬凌生摇摇头,以他玄宫境的修为本事,按理说造不出这条灵性非凡的神物,说了也没人信,索性不承认。

见姬凌生否认,曹朝面色不改,这类神通所化之物对修炼并无裨益,至多算一桩怪谈,既然派不上用场,那少年八道灵根他也看不上,便想将一人一龙顺手杀了。

姬凌生见少年命悬一线,忍不住出声喊住了曹老前辈,曹朝回头冷冷的道:“这小子跟你有关系?”

姬凌生只说有点缘分,求老前辈能不能大人有大量,钟信私以为这性情乖僻的糟老头子会断然否决,没想到他竟然真放了人。

那少年从鬼门关往返了一趟,早已是大汗淋漓,种种心绪充斥心田,呆愣了会没说出话来。姬凌生上前拍了他肩膀,也没想收回那条螭龙,既然他俩有这缘分,索性就顺水推舟了,他甚至没说螭龙的来历,也没问少年的名字,只嘱咐他见到横着走路的要躲远点,下会指不定有这运气了。

直到几人抽身离去,少年才逐渐回过神来,他遥遥望着姬凌生的背影,信誓旦旦喊道:“我叫陆离,救命的恩情我会还你的!”

姬凌生听见了但没回头,李忌连忙怂恿道:“三哥你倒是理理人家啊,没准风水轮流转,将来会是你的对手呢。”

姬凌生不以为意,奇怪的是,这句话另外三人都信以为真,姬凌生看不出那少年身怀八道灵根,他们却不是瞎子,只要不走弯路,以后明显要比四道灵根的姬凌生走得更远。

半个时辰后,几人完全踏进东山的门派集聚之地,郁郁山林中藏着数以百计的宗门,有时一处不起眼的石头缝里,或者一个参天大树的树冠上,没准就藏着一座容纳小天地的洞府,全都是仿造柳家秘境来建的,只可惜形似神不似,他们只是将宗门缩小纳须弥于芥子,而柳家秘境则是真正做到了虚实无界,既是又不是,所以无数慕名而来的人,兜兜转转数十年仍旧找不到进入秘境的办法。

东山修士的耳目还算灵通,至少要比那个笨拙的打劫少年强很多,知道钟家家主带着两个天玄高手亲自造访东山柳家,无人敢去做拦路虎,甚而连上前攀交情的都寥寥无几。

李忌找路人问了逍遥派位于何处,那人让三位大人物的威势摄得战战兢兢的,话一股脑全掏了出来,根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差点把祖宗八辈的名号都翻了出来,吓得李忌急忙打发了他,再多问几句怕他突然暴毙猝死。

问清楚了住所,几人朝逍遥派的山头阔步而去。

路上,姬凌生忽然壮着胆子,打探了下曹朝为何要跟他们同行,在钟家共住了半年,大伙都隐约摸清了这位老前辈的秉性,典型的只顾己身私利,不管他人死活的小心眼,此外架子还大,脾气也不小,说话也没个准数,更称不上勤快,唯独对天人之境极为热衷。如此看来,阴阳灵源没了着落,他似乎没必要跟着几人出来闲逛。

曹朝微微愣神,过了会撇嘴说道:“你以为老夫跟你们出来玩的?这世上最大的道理就是,要懂得机会要自己寻,出路要自己找,老夫苦求天人境数千年,始终求而不得,甚至天玄第二劫都遥遥无期。老夫猜得不错的话,只可能本身气数不够,须得找他人来借,你们几兄弟个个身负机缘,承蒙老天爷垂青,所以老夫也试试能不能沾光。”

几人顿时了然。

到了寒碜到极致的逍遥派,姬凌生略微傻眼,这只简单造了几栋小楼、连座牌坊都没有的地儿,能叫一个门派?山门处也无人把守,只有几个女子四下走动,有位姑娘瞧上了姬公子的俊朗仪表,像老虎闻见了血味,提着裙角过来招呼。

姬凌生微笑着问了句,“段掌门在么?”

女子皱起鼻头,哼哼道:“那王八蛋早带着小姨子跑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再见柳若兮

再三询问了段掌门的去向和归期,女子接连摇头表示不知,甚至本派掌门的来历她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这下连曹朝也不确定逍遥派掌门是否真是段丕,难道真是撞了名字的巧合?

姬凌生不打算深究,临去柳家前的多此一举,不过是为了消磨小忌子的乏闷,既然老天爷不给机会,那就只能依照计划行事,取道去柳家秘境。钟信倒是松了口气,要是真遇到段无赖的独生儿子,指不定要闹出什么风波,他不在反倒省去了节外生枝的风险。

钟信腰间泥葫芦瓶口冒开,可化万物形状的铁水流淌出来,迅速铺在地上凝固成铁板状,拖着几人悬空而去。那逍遥派女子目睹他们身影消失,突然想到了关键,别过头尖声道:“姐妹们,掌门的仇家找上门来了!”

随即就是一阵鸡飞狗跳的骚动。

李忌兴致略有低迷,若是在紫竹镇混世那会,多半要哼唧两句,现在却不会再把牢骚挂在脸上了。

接下来的一段路风平浪静,日近黄昏,法器忽然停住。

除了姬凌生和李忌两兄弟,其余三人皆有出入柳家秘境的经验,抵达秘境边界后,两兄弟尚且看不出青山绿水的有何怪异,直到钟信摸出柳叶牌隔空一扣,圈圈涟漪散开,使得周遭山水顿时虚实不清起来。

趁着波纹没有散尽,钟信驾驭法器驶入柳家秘境,四周瞬息间变成另一个霓光天地,七十二道通天光柱占据全部视野,晃得人挪不开眼,同时有淡淡的草木香饵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几人从扶器城带来的躁动灵力,到了这不由全安定下来。

五人刚穿过笼罩秘境的结界,极目望去,不远处已有人出来迎接,是个身着黑白相间道袍的黄冠道士,集束头顶的发结也是黑白交错,他约莫有五十岁的模样,踩着草屐漂浮空中,一脸和蔼笑意,对着几人招了下手。

姬凌生凭借跟曹老前辈的相处经验,断言前头也是个天玄境高手。凑近后,道士朝几人挨个打了招呼,钟信三人似乎与他相识,道士来回打量了圈姬凌生和李忌,没问谁是佛家圣人,笑着介绍自己叫胡毕安,身为柳家的外姓供奉,入驻柳家两千年有余,姬凌生和李忌同时点头示意。

寒暄已毕,胡毕安在前带路,一马当先降落下去,五人跟随而去。

疾驰了半柱香时间,六人于居中的祈道山降落,早有人等在那里作为接应,一个红光满面的老人外加柳家姐弟,以及站得稍远的苏氏兄妹,共计五人,柳家上任家主加下任家主,阵仗不可谓不大,给足了钟信面子。

姬凌生无心瞻仰那位传闻中妙手回春的药仙柳重道,只将目光落在旁边女子身上,她似乎也有所感应,这时隔二十年的某一天,他俩眼神再度交汇。无关任何倾慕或者爱意,只有故人重遇时的低沉叹息。

安然落地后,李忌终于瞥清柳若兮的真容,呼吸骤然一滞,半晌回过神来,动心说不上,只是想不到世间真有女子的美貌能惊艳到他,拢住心神,他撇头去看三哥的反应,发现姬凌生脸色略显复杂的傻站着。

在他眼前晃了晃手,姬凌生漠无反应,他再看对面的倾城女子,她同样神情恍惚的盯着姬凌生,李忌总算省悟,他俩认识啊。

钟信和九寸和尚齐步上前,靠到柳重道跟前,各自问了声好,说笑两声,老人领着钟信往山顶走去。九寸和尚本该一同前去,但他回头发现李忌赖着不走,他也就不去了。

柳仲本想跟上去凑凑热闹,忽然发觉姐姐有些奇怪,看见她跟姬凌生相顾无言,他才想起这两人是旧识,索性留在原地心怀不轨的看戏。苏绣云猜到姬凌生某天会来,却没想到他是钟家家主一起来的,盯着两人他乡遇故知的场景,苏绣云扭头去看兄长苏炳方的脸色,意料之中的看到,他面色跟日落西山的天色一样阴暗。

发了会呆,姬凌生猛然惊醒,呼出口气,然后开步挪到柳若兮面前,二十年不见,她依旧妍丽无双,在那之上又平添了几分端庄稳重的气质,这下她真算是天下第一美人了。

时隔多年,他实在很想唏嘘几句的,但感觉说出来显得矫情,姬凌生想问她近来还好吗,又想到她住在这里哪会不好,讲了只是唐突,平日里言辞犀利的姬公子忽地拙嘴钝腮起来,想不到什么可说的,只温和的对她笑笑。

柳若兮还以微笑,她仔细端详了下姬凌生已不算稚嫩的面孔,当年在南地见到他的时候,他尚且那么爱耍威风,什么都要称心如意,她也时常想起这号有趣的人物,奈何天各一方再不能相见,今天碰了面反倒觉得不自在。柳若兮心底五味杂陈,团团心绪不断回转,终究想不到该说什么,委实是想问的话太多,最后,她总结的问了句,“你怎么来了这?”

她想,问这一句就该足够了。

奈何旁人似乎不愿给他们叙旧的机会,一团惊雷自九霄炸响,一道沉稳有力的嗓音跟着响起,“钟老五,你小子可算来了,来来来,咱俩比划比划!”

随后见到一道魁梧人影从天而降,正是柳家现任家主——柳仪。

听到儿子无理取闹的要求,药仙柳重道欲言又止,现在他是现任家主,当众喝止他似乎面子上过不去,但商洽退魔大事的节骨眼上,他来这么一出,不是闹着玩么。

柳仲也不懂老爹为何突然横插一脚,要找钟家家主打架,莫不成想搅黄这档子事,他虽然不清楚钟信前来柳家的目的,但看爷爷如临大敌的架势,以及山里风雨欲来的气氛,他隐约察觉到此事事关重大,那老爹不好好去操持家务,跑来当搅屎棍是图啥?总归他喜欢看人过招,尤其双方还是中土三派的两位家主,称之为年度大戏也不为过,所以他连忙拍手称好,眼巴巴望着钟信,盼着他别怯场做缩头乌龟。

山腰上的人全盯着兴高采烈的,甚而别的山头听到家主的喊话,也陆续赶到山脚窥探,毕竟祈道山是柳家重地,没有许可,就算内姓弟子也不能轻易踏足。

姬凌生瞥了眼柳仪,好奇怎会跳出这只拦路虎,微微愣神后,柳若兮摇头笑道:“让你见笑了,我爹就这脾气,成天劳务缠身闲得慌了,找不到人练手,所以每次钟叔叔来的时候,他俩都要闹腾闹腾,奇怪的是钟叔叔往往都会奉陪,搞不懂他俩。”

姬凌生轻哦一声,柳若兮突然拍拍他肩头,轻声道:“他俩估计得闹一阵子,咱们去转转?”,姬凌生点头。苏炳方想追上去做那护花使者,虽然他心里别有所想,但柳仲是这么认为的,便急忙拉住他。

苏炳方只得咬牙留下,苏绣云看着少爷饶有兴致的神色,总算明白了他到底怀的是什么鬼胎,想撮合他俩,那也得问杨拯元答不答应啊,人还住在后山呢,她无奈的在柳仲耳边低语一句,“少爷,杨公子还在咱们这呢,你人前跟他称兄道弟,背后挖他墙脚,不好吧!”

柳仲心思被揭穿,连忙瞪她一眼,怕苏绣云说漏了嘴,让旁边的苏炳方看得心急如焚。

而山腰处,钟信爽快应战,他刚答应,柳仪箭矢两跨步冲出,犹如箭矢般带起风雷劲迸,他极速杀到钟信身前,直直一拳轰出,钟信双手招架住,然后踢脚而去。

常驻柳家的人都知道,这两人大概每隔百年就要打个头破血流,并且双方立下字据,各自只得用一式神通,法器法宝更是禁忌,这规矩仿佛为赤手空拳的肉搏战而量身定制的,可能他俩觉得要拳拳到肉才算痛快。

饶是如此,这场看点不多的肉搏战依旧如往年一样,聚集了不少观众,毕竟两位家主同为地秘圆满的修为实力,较量了五六次,依旧没有胜负,许多注定到不了天玄境、准备老死柳家秘境的老前辈,死前愿望中有一个,就是看他俩到底谁技高一筹。

他俩这么一闹起来,周围几个天玄境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无可奈何的看着,等待他俩折腾完才能谈谈正事。此时柳若兮带着姬凌生已经走下山坡,刚绕过一个蜿蜒小路,一团黑影从姬凌生头顶闪过,他极力想看清,只看见钟信一手捏住柳若兮她老子的脑袋,拼命往地上按去。

快要触地的时候,柳仪冷不丁看见女儿的身影,旁边是个来历不明的臭小子,他想当然的理解为女儿跟他有私情,不由勃然变色,居然转守为攻,翻身将钟信按进土里,只见钟信那张说不上苍老的脸颊在滚石里拖行了好久,撞倒一排排树木,踩碎无数珍惜药草,直到两人撞上一块巨大坚石,这才砰的一声停了下来。

姬凌生还想再观察会,柳若兮催促他一句,“快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一百九十五章 月色

若论较柳家秘境的奇异之处,首属遐迩闻名的丹霞七十二峰,无论景致或是地段,都是上上之选,就连背后隐含的故事都大有来历,相传柳家初始仅有几座气机断链的山头,无法形成一条引气东来的龙脉,后来历经数代,无数人捧土而至,锱铢积累的堆砌成一座座大山,再散下各类药引种子改善水土,这才造就了漫山遍野的珍草灵木。

现今族内年岁最高的柳重道是第三代传人,再往前的历史难以考究,据说初代家主早飞升天外,不知所踪。每座丹峰的药埔都各辟植被,免得相互染粉坏了品种纯性,所以各类药草中间往往有堵分隔土壤的石壁。

石壁无端断裂,热衷于跟杨拯元联络感情的长平山主惊呼了声,急急忙忙下去查看,赫然发现家主跟另一个满脸是血的家伙打得不可开交,揣摩了那人的着装佩饰,猜到那人是钟家现任家主钟信,他掐指一算略感纳闷,这不百年还没到么,这两冤家怎么招惹上了?

乌烟瘴气的断壁下,钟信刚好抓住反转形势的良机,一把卡住柳仪的后脑勺,抓起就往石壁上猛砸,砰砰砰的敲了十来下,硬生生在墙上撞出一个大坑,本就摇摇欲坠的石壁晃得更厉害了,似乎再撞一下就要坍塌下去。

长平山主此时无比希望家主能拿出平日里训话的狠劲,不然苦心刻下的田垄石沟就没了,虽说灵气的流失较为微小,谈不上对整体山势会有影响,但打理拾掇起来却很麻烦。

柳仪好似听到了他的心声,猛地发起威来,不惜使出攻下盘的下三滥招数,这招并未吓到钟信,却成功的令他一楞,柳仪抓稳机会,以头抢头,撞得钟信一时间七荤八素的歪开身子。

柳仪趁胜追击,右脚踩出一个半尺的凹陷,同时右臂横举着撞出,挟着千军辟易的庞大力道,直接将钟信撞飞到另一座山头,随即他也一闪而逝,追着过去。

长平山主缓缓呼出一口气,他身旁站着不知何时出现的杨拯元,这位孤身远游的杨家少主望着两人追逐挪移的飘逸身形,他右手稍稍动了几根手指,以调动体内气机浮动,最终他忍住了出手的念头,自言自语笑道:“亏我还骂钟让那小子好战呢,原来自己也是一个德行。”

山主没听懂他的自嘲,恭维道:“公子不必灰心,年轻人就该多锻炼,敢找身负绝学的前辈高人过招,这才是男儿睥睨天下的胆色嘛!”

杨拯元只显得礼貌的笑笑,却不说话,他突然瞥见对面山腰处,柳若兮偕同一个陌生男子往山路而去,一路言笑晏晏,小山主洞察到他的异样,忙帮衬着柳若兮解释,说那人兴许是小姐的朋友,让他不必介怀。

杨拯元不以为然,他来到柳家秘境两年,面对那副世间头等的美貌,他从未见过柳若兮发自肺腑的笑容,两人向来是言止于礼,再无更多的交谈。这桩父亲交代下来的亲事,他自己也不太上心,哪怕被她的无双容颜所折服,但他心知肚明,柳若兮对他毫无情意,他也是差不多的样子,而且他平生最恨受人摆布,纵然扯线的人是他生父。

可现在见到柳若兮对他人绽放的如花笑靥,他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那千盼万盼得来他大驾光临的山主见他神色不对,想再劝慰几句,以便在这位准姑爷心目中建立起自己的良好印象,不等他开口,杨拯元已经抽身而去。

穿过山腰的途中,姬凌生向柳若兮讲述了遍二十年来的经历,一切娓娓道来,以平淡至极的语气讲了姬家的败亡、白月的身死、雪玉的远走,以及路上的种种,没有哀恸或牢骚,只是原原本本的全盘托出,对于这个昔日清楚他底细的故人,他没有防备亦没有保留。

柳若兮听得眼睑低垂,几度想落泪却又及时止住,锥心哽咽的时候便抬头望去天际,等再度低头的时候便平静如常了。

离开祈道山范围,柳若兮柔声问道:“月儿妹妹的复活有着落了吗?”

姬凌生摇摇头,“没有,我只听说复活凡人比修士轻易得多,只需取到魂魄用以还魂即可,但唯独这点始终毫无头绪,话说你们柳家有救人的秘方吗?”

柳若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思索片刻后叹气道:“有是有,不过那是用来救将死之人的,或者刚死去不久的人也能勉强试试,月儿逝去二十年,没有救活的可能。”

两人沉寂了会,柳若兮带着他绕过几个山头,穿过几条廊桥,最后来到一个碧水连天的湖泊前,望着清波泛皱的湖面,姬凌生不禁怔怔出神,不远处瀑布冲天,白花溅跃,此情此景跟当年几人出城游玩时毫无二致,只是当时的四个人现在只剩下两人,有一个已然是天人永隔。

念及此处,姬凌生冷不丁想起黑风,他忙着跟柳若兮叙旧,居然把那胆小家伙忘在曹老前辈肚子里了,离开扶器城的时候,它因为惧高而不肯上钟信的本命法器,姬凌生自然不可能丢下它,曹朝觉得麻烦,直接将它吞进肚子,说到了柳家地界再放它出来。

柳若兮见他神情恍惚,以为他触景生情,便解释道:“这座碧水湖是这儿本来就有的,以前没注意过,自打从南地回来后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地方,我常来这儿散心,可看得久了就觉得不像当年那座湖了,你记得应该比我牢,你觉得呢?”

姬凌生点头说很像,他隐隐觉得柳若兮话语里有所暗喻,却揣摩不透,如今的她处处透着神秘,教人心痒难耐的去猜,却又猜得一知半解,由此引发男人对她更大的兴趣,这倒是符合姬公子对美人的认知,一个女子哪怕长得再好看,倘若她不藏着点东西,所有心思写在脸上一览无遗,那她的姿容也得打相应的折扣。

沉默了会,姬凌生朝她打趣道:“听说你与杨家少主定亲了?”

柳若兮微微皱眉,想当然以为这是姬凌生对那句话的反驳,心间不知为何多了分喜悦,可能天底下的女子都多少有点矜贵,会因为有男子为她争风吃醋而引以自得,哪怕是她也免不了这份俗,她狡黠道:“对呀,我和他未出世的时候便许配了婚事,这事也由不得我,不过近两年来杨拯元入住柳家,我看他人也不坏,行事也磊落,木已成舟,便没想着反对。若是你早几年出现,没准能跟他比一比呢。”

姬凌生对这玩笑话并不放在心上,因为从她眼中看不到丝毫情欲,纯粹是拿他消遣取乐,要是自己心里因这句话生了根,那就是自讨没趣了。无奈地笑了笑,姬凌生摇头道:“比不过比不过,我连杨家机关城的门槛都进不去,哪里能比过他们文武双全的下任接班人。”

柳若兮微微失神,只感觉他跟若干年前判若两人,那时候他满身都是光亮的羽毛,别说做事,就是说话都不饶人,现在倒学会了隐忍退让,柳若兮心底响起一声叹息,同情怜悯他的同时,又觉得他世故了,彻头彻尾的成了一个俗人。

她想换个话题,便斟酌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此事,难不成粽子告诉你的?”

姬凌生不由愣住,立马又反应过来,粽子应该指的是她亲弟弟柳仲,那个修为泛泛的绝代天才,姬凌生否定道:“我是特意找钟家兄弟打听的,他没有提及此事,没想到以他的性子居然能藏住话,难道他不喜欢那个杨拯元?”

柳若兮应和道:“他跟杨拯元最近才见的面,按理说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至于记恨他,你不告诉你,难不成?”

姬凌生瞬间心有灵犀,两人想到了一块,不禁苦笑这小子鬼点子真多,居然想对父亲爷爷首肯的亲事暗中作乱。

姬凌生苦笑道:“难为粽子这份心了,对了,他不是九道灵根,为何我看他只有黄道修为?”

谈及柳仲,柳家族人大半都是唉声叹气的多,尤其家主柳仪对他极为怒其不争,柳若兮体谅他一些,不盼着他能名震东炼,只想他稍加用功将顽疾彻底根除也是好事,奈何这混小子死活不修炼,以至于东炼江湖到现在都还以为九道灵根只是谣传,毕竟谣言发迹的柳家尚且无人出面作证。

她无奈说道:“他死活不肯修炼,我爹逼着他去也只是一次次让他给逃了,到现在也就由着他去了,大伙也不盼着他能挑起武道,只要柳家不倒,让他无忧无虑玩耍下去也不是不行。”

姬凌生了然点头,柳若兮接着恳求道:“唯独有一点,他生来有隐疾,久治不愈,非得他自己来治,可他不修炼这病永远也治不好,一辈子跟着他,你跟他关系应该不错,帮我劝劝他!”

两人畅聊到月出,将往日里掉落在地的日子悉数捡起,一一拿出来数了一遍,尽兴过后,姬凌生担心黑风的安危,正好柳若兮有要事缠身,两人就此作别。

离开小段距离,两人同时回头对视了一眼,笑着挥手,恰逢清冷月光洒落下来,将她如花脸颊映到天际。

天下三分月色,此时全在她的脸上。

第一百九十六章 过天门而不入

钟信跟柳仪鏖战到后半夜总算消停下来,共计辗转了近二十座山头,那些惜药草如命的山主纷纷敢怒不敢言,感觉像是多年来百般呵护精心打理的耕地,一夜之间让野猪蛮牛给拱了。但话说回来,打点药圃是柳家上头交待下来的,而家主柳仪显然就是间接的最大发号施令者,他踩踏弄坏了药材,属于挖井人自个把井填了,他们这些劳碌工人没法说三道四,找不到地方讲理,只能哀叹着长年的劳累辛苦做了白工。

追寻而来的观众瞥见两人跌落山巅,又驻足等待了良久,直至再听不见一点打斗的声音,这些闲人才肯意兴阑珊的陆续散场。

山的背面,清冷惨白的月光下,钟柳两家的执牛耳者相隔五步倒在地上,柳家秘境里的人都知道,柳仪继任家主八百年来,跟钟信打过七次架,七次都是平手,这第八次早来了数十年,有人猜测是钟信寿限将至的缘故。因为他俩虽然同辈,但钟信比柳仪早生了两百年,地秘境修士最多活到千岁,钟信如若不及时突破到天玄境,也没几年活头了。

这次依然是平分秋色,畅快喘了几口粗气,柳仪睁眼望着玉盘似的月亮,揉了下红肿的粗犷脸颊,放声笑道:“痛快!我还以你临至死期不能动弹了,原来还没生锈,打人倒是挺疼。”

钟信听他狗嘴吐不出象牙,心里反倒舒坦了几分,平躺着嗤笑道:“就你那两条腿还蹩脚的三脚猫功夫,哪怕我离死不远了,教训你不在话下。”

柳仪笑声愈渐猖獗,连带着钟信也开始露出笑意,他反讽道:“教训我,敢问老哥有哪次得逞了?你也就现在能趁着回光返照的机会耍耍嘴皮子,再过几年可就没开口的机会了,我也不跟你争,就当是你的遗言,能听你说几句是几句。”

钟信不介意柳仪毫无避讳的谈论他的死期,掌权多年他自有他的豁达,只是听见他口口声声说死期将至,钟信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他。

听不到回应,柳仪继续自说自话,“假如咱俩没被逼着做这劳什子的家主位置,不用俗务缠身,成天头疼那些闹心事,想必你我都早该达到天玄境了,用不着顾忌他物。”

仍没有回话,柳仪猛地一骨碌翻过身,抻着脑袋问道:“钟老哥,你真不打算破入天玄境?以你养精蓄锐到现在的实力,应该十拿九稳了吧。”

钟信终于缓缓摇头,沉默了会答道:“十拿九稳又怎样?恶龙不日将要出世,这方世界的天道早已摇摇欲坠,若是这关头有人渡劫,势必会削弱天道,佛门要用什么法门我不清楚,但咱道门肯定得借助天道镇压恶龙,所以天道每弱一分,成功封印的机会就减少一分,难道我要为一己私欲而抛却黎明众生的性命?”

柳仪闻言默然不语,钟信接着说道:“再则说,要是阻止不了恶龙,天地覆灭,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你我都是死路一条,达到天玄境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再试着相劝,两两无言,四下又寂静了下去。

歇息了会,柳仪抖了抖浑身几欲散架的骨头,艰难站起身子,走到钟信身边朝他搭了把手,搀扶他起来后,柳仪看向山坡斜面,平静道:“出来吧,别躲躲藏藏的了,盯你小子半天了。”

段丕畏畏缩缩出现在两人视野中,他右边稍后跟着阿七,左手牵着如意小姑娘。这两年来如意小姑娘日渐长大,比初遇那会拔高了几寸的个头,按照这个势头,要不了几年就该出落成大姑娘了,到时候也就到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年纪,段丕放她下地走路,怕的就是以后她黏在他肩头不肯下去了,不过也仅限于夜深无人的时候,头天段丕带她在柳家秘境里面游山玩水,蓦然发现她小脚丫所经之处,她路过之后便会立刻百花开放,哪怕是枯石沼地也不例外。

介于这个神乎其神的异象,段丕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只准许她夜里下地走路,殊不知此时在钟信和柳仪两人眼中,如意小姑娘通体缠绕的浑厚气运,犹如漆黑夜色里打着的灯笼般明亮,隐约直通天门。

柳仪向来看不透这个段淳独子的城府,他玩世不恭却又处处透着精明,不肯吃半点亏有时又乐意当冤大头,总之于他而言,段丕是他见过最古怪的后辈之一,他也不想招惹段丕,更不想去跟名动东炼的段老无赖掰扯道理,只求他别勾搭柳家女子,虽然唯一的亲生闺女许配给了杨拯元,但柳若兮旁系的堂姐妹还挺多,要是有谁落入段丕的魔爪,跟段氏父子搭上关系,柳家就永无安宁之日了。

至于段丕屁股后面那个小姑娘,他尽管惊叹于她屹立人间之巅的福泽深厚,却对她没有别的想法。见到如意小姑娘的第一天,柳仪便踏入书库翻查典籍,查清楚了小姑娘的大概来历,古时候偶尔也有出现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天之娇女,应运而生,天门为她所开,但这类人不出意外都是凡胎肉体,会经历生老病死,百年后就从世间消失,如果要给她找一个贴切的形容,应当可以说是,老天爷在人间的化身。

钟信盯住小姑娘不放,浑浊眸子里磷光闪动,像在做着什么不能言明的打算。

柳仪见段丕呆呆站着不动,随意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记得你昨天还在秘境北部闲逛,动作倒挺快。”

段丕握紧小姑娘的右手,嬉笑道:“晚辈这不瞧见两位前辈的龙争虎斗,跑断了腿过来瞻仰二位的丰姿嘛。”

柳仪撇头看了钟信一眼,两人眼里消息来往了一阵,柳仪做足了长辈姿态,打发他道:“少拍些不中用的马屁,你若是想追问明年比武的秘辛,这点我无可奉告,你要是有意只管参加就是,至于你担忧的你爹会不会找上门来,那你大可放心,柳家跟外加来往得少,也没几个人知道你的消息。”

段丕让他这几句话堵得不能再问,灰溜溜带着阿七跟小如意走了。

他们三人离开后,钟信皱着眉头转身笃定道:“要是能利用好那个小姑娘的气运,说不定能在降服恶龙的时候发挥奇效!”

柳仪对他笑了笑,一种鄙薄他见识短浅的笑容,他戏谑般的解释道:“这你就别想了,那可是老天爷的亲闺女,从古至今无人能掌握到老天爷的化身,因为天道不允许你这么做。不信你大可试试,不管是出于巧合还是什么,她必定能化险为夷,兴许只有恶龙出世的时候天道崩塌才能置她于死地,换成是你出手的话,绝无机会,你要是能抓到她,我给你磕一万个头,出声的那种,不磕完我不起来!”

钟信让他给逗笑了,不再强求这类虚无缥缈的奇物,两人拾步下山,在山腰处撞见了那个被段丕灌醉捆绑在柱子上的山主。

第二天一早,姬凌生走出柳仲特意给他安排的屋舍,就在永山,跟柳仲同住一楼,恰好跟苏炳方房间比邻。此时阁楼主人尚在做着美梦,苏炳方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灵玉破碎的动静。

姬凌生没打扰他的修行,出门领着黑风去湖边散步,昨天从曹老前辈“嘴里”接回它时,它已然在昏暗无光的老人肚子里呆了几个昼夜,幸而当时曹朝连马连带粮食一起囫囵吞下,它害怕无助的时候尚可靠填饱肚子来赶走惊惧。

但它胆子小得出奇,再没有当年直面猞猁的胆量,所以重见天日的时候分外开心,好似拘押数年的犯人得到赦令,高兴得天都要塌下来,它围着姬凌生转了十来圈,转得自个头晕,啃着地皮狼吞虎咽了好一会,才慢慢咽下那口对姬凌生的怨气。

临近碧水湖,黑风倏忽跑了个没影,姬凌生极目望去,只看见它尾巴上的黑毛飘动,宛如拂尘在掸灰,原来是绕着湖畔遛弯去了。

姬凌生索性不再理它,到了湖边,他发现此处早有文人雅士占据,是个相貌清逸英俊的青年,年纪近三十,浑身散发着一种姬凌生似曾相识的气息,他穿着无缝的天衣,一览无遗的看过去,居然看不见任何布绾的针脚或细碎的线头,那件衣服只需往头上一套即可,用不着纽扣。

青年眼里满是春暖花开的绿水,整个人的气质澄净又沉静。

凑得近了,姬凌生越发觉得跟他见过面,并非人海茫茫里猛地视线交错,而是确确实实见过,但姬凌生无法将他的面孔与此前的任何一个人联系起来。

正思索着,青年突然转过身子,极富教养的笑着对姬凌生点了个头,然后风度翩翩的离开碧水湖,留姬凌生独自赏景。

姬凌生瞥了他背影几眼,没探究出什么结果,只得暂且放下,扭头面对连天碧水,他这时候才发现整座湖水都是由灵气汇聚,跟当初的血灵池水大同小异。

他神识自然而然的外散出去,察觉到有人靠近,撇头去看,柳若兮跟一个锦衣男子偕同而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出人头地

杨拯元显然早洞察到了姬凌生的行踪,不然也不会特意邀请柳若兮来游湖,他从未将柳若兮视作自己的禁脔,因为在杨拯元眼中,柳若兮过于高不可攀,她永远低眉顺眼鼓着眼泡,很像以前玄机法师送给杨家的一尊观音菩萨泥塑,端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这使得杨拯元不由自主的对她秉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这项举动不是想给姬凌生一个下马威,只是出于一种奇怪心理的试探。

翻过慢坡,两人暴露在姬凌生的视线里,杨拯元趁机往柳若兮靠近半步,距离把控得恰到好处,既充分显示了他俩的亲昵,又不会令柳若兮感到不适,这短短的半步距离,好像使他俩中间隔着的一座山变成了一层纱。

柳若兮秋水眸子转到眼角,微不可察瞟他一眼,隐约察觉到了杨拯元的用心,但没有抗拒。

姬凌生神色如常,他早听闻这个年纪轻轻跻身地秘三极的杨家天才,怀揣八道灵根。中土三派发展至今,数代人留存下来的气运早积攒成莫大的福源,这份江湖无数门派艳羡垂涎的福运,致使三家每代都会至少出现一个八道灵根的顶梁柱,倘若不半路夭折多半能成就天玄之境,此乃三派能凌驾诸多草莽势力的根源,也是杨拯元跟柳若兮这对金童玉女能联姻的缘由。

至于柳仲的降世,是柳家乃至另外两家从未料想到的。

直至两人走到他跟前,姬凌生都没开口说一句话,杨拯元也不说话,他瞥见不远处有头神骏黑马翻动嘴唇,发生啪叽啪叽的声音嘬舔着湖水,打量后他收回目光。

随即两人齐齐看着柳若兮等她破冰解围,柳若兮稍显无奈,礼仪周到的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各自引见对方。

身份明朗后,他俩不约而同的抱拳奉承道:“久仰久仰!”

······

午时回到永山,姬凌生在山腰的斜坡上撞见了苏绣云,她正两手拿着两株仙草仔细比较,准备用作药材原料给少爷制成抑制病情的药丸,生在柳家的人或多或少都会通点医理,从小便在药峰上长大,她对山间药物的了解不亚于对自己手掌的掌控。

她发觉有人注视,回头见是姬凌生,不禁微不可察的皱眉,自从昨儿少爷抖露出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想法,苏绣云便对姬凌生起了提防,她强烈直觉姬凌生跟杨拯元会为了小姐而掀起纷争波澜。

苏绣云冷淡的扫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全神贯注在手里的活计上。

进入锁形阁楼,姬凌生没见到小忌子的踪影,苏炳方仍旧闷在房里练功,似乎修行上到了什么紧要关头,不摘除瓶颈就不肯出来。姬凌生在楼顶找到晒太阳的柳仲,他一脸懒散,闲得不能再闲,不必操心山里的灵药,也不用像苏炳方那样刻苦修炼,一切坐享其成,整个柳家秘境大概找不到比他更闲散的人。

发现姬凌生到来,柳仲坐直身子想喊他一声,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称谓,他很像煽风点火的喊他姐夫,因为昨天见到姐姐和他无语凝噎,没经历过情爱之事的柳仲私以为那便是男女之情,但他终究不敢这么喊,迟疑了下,他叫了声凌生哥。

姬凌生不由愣住,记得上一个如此称呼他的还是绰号小牛的刘远桥,这些年过去他也该过而立之年,不知近况如何,是否成家立业,有没有捡起祖辈的老本行。短暂沉吟过后,姬凌生笑着喊柳仲为粽子,这无比亲切的小名让柳仲笑得合不拢嘴,对姬凌生的好感瞬息间就超过了杨拯元。

两人一同望着云卷云舒,姬凌生问他李忌哪去了,柳仲说他让老爷子领走了,顺带捎上了那个大和尚,不知道去了哪里,柳仲提起李忌的时候语气轻佻,柳重道不告诉他实情更增长他的不满,导致两个本就互相看不顺眼的少年愈加变得敌对。

姬凌生轻手轻脚走到柳仲身后,尽管脚步轻微仍止不住瓦片的吱哑声,他盯着少年坚决不移的脸庞,试着问道:“不喜欢修炼?”

柳仲眉间升起一股怒意,斩钉截铁道:“家里每个人都盼着我修炼,弄得我好像不当修士就是个废人一样,这点我不高兴,就算不修炼,我干别的肯定也不差。”

姬凌生没有答话,定定的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柳仲语气弱了几分,支支吾吾解释道:“假如我不当修士,去学医当个郎中,或者养花种草啥的,不一定就一事无成吧,他们只看重我的九道灵根,压根不看重我这号人……”

姬凌生还是没有说话,半晌后极其平静的说道:“你真相信不死就能出人头地吗?”

柳仲茫然的扭头瞪着他,傻傻问道:“难道不是吗?”

两人的谈话到此为止,晌午过后柳若兮来了永山一趟,身后跟着见色起意的黑风,贴在她身边咴儿咴儿的叫着,长长的马脸上带有人才特有的谄媚讨好之情,姬凌生下楼第一件事,就是抽这家伙一巴掌,力道比以往轻了许多,但黑风却极力的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企图博得柳若兮的同情怜悯。

柳若兮早在二十年前就知道这匹马的无赖秉性,只挂着浅浅笑容不作一言一语,姬凌生问她杨兄弟哪去了,柳若兮摇头表示不知,她实在预料不到,姬凌生跟杨拯元竟然从早上的短暂谈笑中收获了友谊,他俩的交情生长迅猛得好似丹峰上悉心栽培的药草,柳若兮此前担忧他俩会不会结仇结怨的想法彻底不复存在,同时间她对自己的容颜不由产生了怀疑。

用饭桌上克扣下来的肉食打发了黑风,姬凌生和柳若兮开始议论正事。

柳若兮开门见山的说族里有长辈想见见他,事关那颗人间难寻的破髓散,姬凌生皱着眉头,一路上柳若兮有意无意提醒那位长辈完全可以信任,不必有隐瞒,兴许他能从中明澈事情的前因后果。姬凌生从她话中听出两重意思,首先是破髓散的珍稀程度,柳家贵为丹鼎术的龙头,依旧炼不出此类令凡人生灵根的逆天丹药;其次是姬凌生告诉柳若兮所有实情时,虽然没耳提面命的让她不要声张,但理应不该向他人提起,此时她的言外之意便是那人值得信赖,告诉他并无大碍,以此来恳求姬凌生不要计较。

姬凌生点头称好,没有过度咀嚼其中的用意,因为他知道人心经不起推敲。

柳若兮带着他绕过数十座山头,一路无话。

最终来到丹霞七十二峰之一的九阳山,七十二峰无一例外全栽种着珍稀药材,其中有九个山头设立有丹炉,可以开炉炼丹,九阳山便是其中之一。山主是位罕见的外来人士,不姓柳而能坐拥一座丹峰的,要么对柳家功勋显著、忠心耿耿苍天可鉴,要么实力强大修为通天。九阳山的山主却是个例外,他得到药仙亲自传授的制药炼丹手艺,比任何一个柳家人更钟情于丹道,他甚至自创一门以人体为炉鼎练就内丹的独门功法,可惜他向来不和别人打交道,只要面前有个炉子就能不分昼夜的一直鼓捣下去,无论柳家人还是外乡人,都管他叫老姚。

除了勉强算作他师父的柳重道,无人知晓他的姓名,因为他热衷瓶瓶罐罐的药丸,便有人取谐音叫他老姚,老姚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便炼出两种丹药,一种令凡人获得修炼机会,另一种能令死人从棺材里爬出来,直到现在,他一样也没办到。

抵达九阳山下的时候,姬凌生尚不知道这座山头叫什么,主人又是谁谁。令他记忆深刻的一件事是,攀登山路的路途上,柳若兮耐不住良心的折磨,真心实意向他致歉,自恨不该因为跟九阳山主有交情而怜悯他,就说出此事来哄他开心,结果那位山主开心得快要蹦起来,急忙让她找来姬凌生。

柳若兮还再三叮嘱姬凌生,说那个老头脾气臭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千万不要和他置气,她唯独没说的一件事是,她担忧破髓散的后遗症状,怕他会有不测,所以才去请教那个老古板。

姬凌生只哑然失笑,摇头说没事,这一路上遇见的人,就没几个脾气不臭的。

柳若兮不再坚持,信步上山,不由有几分当年攀登思岳峰的味道,想不到自己也能与她并驾齐驱,姬凌生心中那种造化弄人的滑稽感越发强烈。

没到山顶,仅山腰两人就到了地方,仅盖了间茅屋,屋子前面呈放着一尊两人来高、圆身兽耳的炉子,地上刻着一座五丈宽的法阵,阵眼处滋滋不绝的冒出青蓝色火焰,将炉子烧得通红,里面只蒸腾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动静小得有点对不起底下火势壮大的丹火。

姬凌生东张西望了会,没发现任何人烟踪迹,突然间,从炉子探出一个被炉灰抹得乌黑的脑袋,老姚抖着乌漆嘛黑的胡子,一眼就盯上了姬凌生,随后脸上涌现出狂喜,连说了三个妙字。

“妙!妙!妙!”

第二百一十七章 正人君子

雨夷前后迥异的性情变化,是初逢友人的姬凌生所始料不及的。

直到姬凌生后撤到一个安然无虞的距离,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雨夷才肯稍稍放下戒备,在她眼中,一年前携手连闯两层秘境的短暂友谊已沦为子虚乌有,或者说,那短短一天的意气相投,和她一年来所经历的根本不值一提,盯着姬凌生退开十丈以外,雨夷总算略作迟疑地将短刀完全收进枣红色刀鞘,刀柄刀鞘碰出一声脆响,荡出一圈凌然杀气,示威完之后她才蹙眉问道:“你怎么在这?”

她的语气生疏且生硬,硬得好似冰碴子,毫无故人重逢的惊喜。

姬凌生面色微凛,终于省悟他俩之间已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简明扼要说了遍来到此地的经过,一切平铺直叙,不掺杂半句玩笑半句慨叹,姬凌生没问她的遭遇,也没提起一月前于巨刃旁见到她的滑稽场景,那时秘境内的诸多修士实在闲得慌了,不但说她是克夫脸,甚而评头论足地笑话她的两个大鼻孔,因为女子梳妆后总有习惯性的抿嘴动作,纤薄嘴唇内敛后,那对黑黝黝的鼻孔就一览无遗了。

雨夷半信半疑的点点头,没有再追问,她眼睑低敛再不复当日的灵动活泼,反倒深沉如水,对姬凌生的盘问也仅仅出于试探,并无深究的兴趣,她下山前满揣的憧憬好奇,全在一年间的尔虞我诈假仁假义中勾销灭尽了,现在的她谁也不信,只信得过自己手里的刀。

两人就此失之交臂,临别前姬凌生本想多说几句,但雨夷板着脸神态冷漠的决然走掉,他也没了开口的必要。

因缘分使然,过后他又陆续跟雨夷碰见了几次,只见她日渐阴沉日渐狠绝了,头回见她的时候,她出手也狠辣无情,不过能明显看出她阅历尚浅经验不足,如今的她已然不可同日而语,完全像个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油子,但依旧不通俗理,倒更像个浑身带刺的刺猬。之前和她离散的那会,姬凌生曾担忧她不忌生人会吃亏,如今的她肯定是不会吃亏了,但姬凌生却不确定这能否算作好事。

当第五次遇见雨夷时,姬凌生脑海中对她俏皮跳脱的印象终于彻底磨灭。

那会姬凌生正跟杨采竹进行第一次交锋,期间他跟杨采竹又短兵相接了几次,但前头那几次只能叫做挨打,他不敢厚颜无耻的称作过招。当时他刚想出一个办法对付杨采竹,便兴致高昂的预备付诸行动,姬凌生无意间找到一处草木绝迹的沟壑,估摸着有二十里长,其中山涧早已断了源头,干涸石沟里只剩些烂石草灰,透着股潮湿腐烂的味道。

摸进山沟的第一反应,姬凌生便直觉能借助此处地势成事,杨采竹的机关术再厉害,总得周围有树木支持,再不济也得要有土壤让植株存活,此处遍地看不到一点绿意,连活土都找不到一星半点,杨采竹还能在石头上开出一朵花来?事先设下两道以备不时之

需的传送阵图,姬凌生便大摇大摆的去招惹杨采竹了,正巧杨采竹游山玩水的同时也在寻他,树界虽然广袤无垠,但两人只在方圆百里转悠,遇上并不能,不出个把月就能撞见一次。

杨采竹对这个三番五次从他圈套里安然脱身的家伙,可谓恨得牙痒痒,但又无计可施,钻研阵图符的修士寥寥无几,名号叫得响的也就阵仙严卜,此外少年再没见过这类修士,连他自己也觉得是歪门邪道,不曾料想到这玩意用来逃命好使得过分。

所以碰见姬凌生,杨采竹向来是追两步就不追了,因为追不上,今儿能稳稳掉在姬凌生后头,少年不由心生疑窦,但怡然不惧,还有比杨家右派族人更会摆弄机关陷阱的?他不信。

姬凌生按照来时的路线返回山沟,他只在树梢枝头上落脚,附近林子早被杨采竹布置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他入瓮。姬凌生上次不留神踩中一次,地面突然豁开一个数百丈的巨坑,深不见底,为无法御空的他而量身打造,适宜得让他险些丧命,自那以后,姬凌生再不敢“脚踏实地”的走了,只如履薄冰的在树枝缩地成寸。

望见姬凌生一头钻入深深的山涧里去,杨采竹先愣怔了下,随即感到莫名其妙,没弄清姬凌生意欲何为。进去之前,他赫然见到一座黑色山岳以极快的速度坠落,直到两人潜入山沟,太岳降落下来,刚好将上方的出口封死。

杨采竹早领略过搬山术的神威,或许对境界低下的修士有莫大威压,他比姬凌生境界稍胜一筹,泰山压顶至多不过手脚沉重些,步履动作不太利索,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损害,他压根不屑于凝重对待,况且发动机关术也用不着他挥舞手脚,随心所欲罢了。

将杨采竹引诱进山涧后,姬凌生突然一反形势转守为攻,转身反扑。

雨夷历经十个月时间,终于手刃最后一个仇敌。

跟姬凌生分散后,她便直接来到这处树界,那时还人生地不熟,这儿早分割成大大小小的诸多阵营,基本都由德望深厚的地秘境修士领头,雨夷作为一个境界不低的地秘境修士,又身怀北海阴阳山的五行遁甲神通,整体实力放在方圆千里也能排得上号。

她本该自领一个山头,占山为王,但她从小到大就没有这样雄心壮志,或者说不喜欢身处高位束手束脚的滋味,索性就随便拜个山头,正巧有个面目和善的谦谦公子邀她入盟,雨夷经过跟杨拯元的朝夕相处,以及与姬凌生的短暂结识后,对这类皮囊俊逸、面目干净的小生有了先入为主的好印象,未曾见识人心险恶,于是欣然答应。

两人交情日渐深厚,仿若杨家机关术操控下的树木那样的疯长,不过雨夷尚未经历男女情爱之事,但自忖对那人没有这种情感,只当是好友对待,不料半年后的某天两人结伴游山的时候,那人冷不丁碰了下她的手,雨夷不知他

是出于无心还是有意,总觉得触碰的瞬间心底发毛发怵,像是全身的寒毛倒竖起来。

幸好那人没有更多的动作,雨夷得以不失仪态的松口气。

随后没几天,那人借着比武切磋的机会,趁机摸了把雨夷的纤细蛮腰,惊得雨夷半晌说不出话,只用一种万分惊恐的眼神瞪着他,因为她浑然不知对方为何突然换了副嘴脸,那人当时是收敛了,过后又猖獗了。

雨夷经不起再三骚扰,怒斥那人一顿离开山头,下山前她仍没弄懂人为何可以长着两副嘴脸,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只觉得可惜可叹。谁知她下山后的后半天,便有一个谣言在山里疯传,说她是个贱妇淫-娃,跟山上所有人都私通有染,用精湛的技艺和美妙的娇躯迷得所有人神魂颠倒,甘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幸好罗先生不为美色所动,在她勾引他做下亏心事的时候,断然回绝,顺便劝告诸位同道迷途知返,那些人彻底洗心革面,将雨夷赶出了地盘。

罗先生便是跟雨夷交情甚笃的那人,只不过是雨夷自己所认定的知心之交。罗先生这一出赢来了赞誉,顺便毁了雨夷的名声,打得她惊慌失措,本来名声不显的她突然在树界里声名大燥了。

雨夷不明白他们所说的劣迹跟她有何干系,气不过之下,决定回去讨个说法,质问下跟她私通的人到底在哪里,不料还真有,几个实力不济的小修士,受到罗先生的指使跳出来泼她脏水,甚而污言秽语的描述她勾搭众人的场景,雨夷气得满脸通红,那抹红色仿佛给罪行添了佐证,她当即拔刀暴起杀人,没杀到几个,甚至没摸到罗先生的衣角,就遭到一群正派人士的围攻,紧接着负伤逃下山去。

至此她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处境,她刚养好伤没几天,树界内传来法器的消息,早有传闻此地是九大洞天之一,极有可能藏着天阶法器,消息一出四方震动,雨夷没放过这次报仇雪恨的机会,机缘巧合之下,她算是最早接触到法器的人之一,那还称不上法器,是半块纯澈的先天木精杨家传世的秘宝。

好巧不巧,另一个跟她一同赶到的就是罗先生,雨夷虽然有争抢的机会,但终究没拿到手,既然自己得不到别人也别想要,特别是姓罗的狗贼,于是她当场挥洒刀气毁掉了那半块先天木精。

事后罗先生又抓住机会扣了个屎盆子给她,他到处散播谣言,说他亲眼见到雨夷抢走了那小块先天木精,雨夷极力辩解无济于事,一个正人君子一个**荡妇,谁的话可信一目了然,至此她被树界里大小修士惦记上,先后遭遇七次伏击,受到三次致命重伤,直到最后一次差点丧命后,众人才知道她的确没有得到先天木精,总算放过了她。

伤没好断根前,雨夷就筹备了报仇的一切办法,直到重遇姬凌生的三个月后,她在姬凌生埋伏杨采竹的山涧边上,亲手宰掉了那个姓罗的正人君子。

第二百一十八章 手下留人

见到姬凌生不再一味逃命,打定主意临死反扑,杨采竹因久追不得而愈渐焦灼的烦闷心情终于得到舒张。巍峨太岳已经稳稳当当压在山涧沟-缝上,沟壑中大体昏暗难以视物,只有一线天的两头透着朦朦胧胧的光亮,刚好映出姬凌生微微皱眉的冷峻神色。

杨采竹只一眼就看出姬凌生蓄谋已久的打算。

少年嘴角忍不住扯开一抹笑意,杨家经久不衰的两样东西,傀儡术和机关术,两者的精髓的确是追寻草木皆兵的大成境界,杨氏族人每日必做的修行之一,便是将静若死物的木头变成活木,以草木练习基本功绝非是指离了树木就不行了,而是草木也属于生灵,比那些死物更具灵性,所以表面上杨家人成天跟树木打交道,实际上臻至化境的此中好手已经能驱使万物,利用任何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来制作傀儡或布置陷阱。

因此,杨采竹临危不乱的笑脸,不仅是对姬凌生自作聪明的嘲弄,也是对本门秘法的自得自信。

姬凌生则没有这份自觉,以他几次落败逃亡的经验来看,杨采竹的机关术仅能操纵树木,此地死气沉沉寸草不生,用来伏击再合适不过。况且有太岳作为压制,杨采竹无法轻易动弹,他只需抢占先机转身打他个措手不及就行。

眨眼的工夫,姬凌生欺身到杨采竹面前,清晰明了的瞧见对方成竹在胸的笑容,但箭在弦上不容不发,他探出右手握拳直抢杨采竹面门,杨采竹单薄身躯在他眼前好似渺小的一叶扁舟,即将被他这阵大风刮翻,这拳要是结结实实打中,姬凌生有把握直接折断少年的脖颈。

杨采竹神色轻蔑,自忖姬凌生压根碰不到他。姬凌生前冲的速度固然快若惊雷,但拍马也赶不上少年意念所动,杨采竹念头转动,瞬息间仿佛这条山沟成了他身躯的一部分,其中一切事物为他所用。

两人相隔不过几尺,两侧峭壁的石块忽然变化凸起,接着化作一根根锥刺,两边齐齐攒射,仿若连弩咻咻咻的弹出弩箭,此时姬凌生的右拳离杨采竹的脸膛尚有半尺距离,委实是不能更进一步了,未有迟疑,姬凌生左手青光闪烁,传送阵图急急展开,将他送离后退到二十丈以外。

他此前曾设下两道阵图,一个放在山涧里防备杨采竹若有若无的后手,另一个放在十里外的树洞里,此时他暂未得知费尽心思找好位置、又极力做好掩饰且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备用传送阵,已在两个不知名修士的争斗中毁于一旦。

姬凌生身影消失后,两侧岩壁的石锥又对射了好一会,激荡得狭窄的沟-缝里满是尘嚣,两侧插满了参差不齐的石桩,个个没入石壁只余下个屁股头。杨采竹没听到血肉贯穿破碎的声音,笃定姬凌生再次仓皇逃窜了,不由大感失望,同时懊恼自己修为太低,若是境界再高些,方才出手能快到让姬凌生无法脱身。

仔细一辨,发觉姬凌生还滞留在山沟里,杨采竹略感犹疑之际,兴致又高昂起来。

姬凌生略作后撤后,稳住身躯定眼望向尘烟弥漫之地,尘埃顷刻间消散一空,露出杨采竹然不动的瘦小身板,尘土散去但太岳之威却凝聚不散,死死镇住杨采竹不让他脱身。姬凌生再度上前,途中有几块灵玉破碎成粉,他右手擒着一条虚实不定的螭龙,龙头覆盖在他拳头上嗥叫不止,往后拉出一条柔韧细长的光尾,沿途两侧不断有石锥飞出,螭龙光芒盛放笼罩他全身,将所有石刺阻挡在外。

杨采竹站在原地不动,他没觉得姬凌生本领了得,坚定的认为自己修为实力不够,操控岩石无法像树木那般得心应手,所以才令姬凌生有机会突破重围。姬凌生再度冲杀到他身前,杨采竹依旧是不咸不淡的态度,轰隆声中他面前两尺处升起一堵厚实土墙,阻挡在两人之间。

姬凌生直

拳砸在石墙上,石墙裂出一个蛛网似的凹陷,但并未穿透,跟着整个山沟颤动了下,两边滚石不断坠落,似乎下一刻就要掩埋成平地,一线天的沟壑中灌出一股罡风,顺着拳风吹拂到杨采竹脸上。

烈风吹着碎石掉落,石墙后露出杨采竹半张带笑的脸颊,姬凌生连攻两次的时间,足够他做出一些微小的动作,他抬着左手摇了摇左手握着的木槌,一脸胜券在握的笑容。

姬凌生满腹犹疑的后退几步,紧接着见到山石崩开,杨采竹手心里的木槌仿佛打开了什么了不得的机关,那个木槌迎风暴涨,几息间胀大到数百丈长度,且并非保持棒槌的原貌,而是变化成一尊佝偻着腰身的庞大傀儡,等到杨采竹身影一闪到傀儡肩上,瞬间赋予了傀儡活人般的气息。

傀儡双脚陷进石沟,硕大头颅上没有五官,它用双肩扛住整座太岳山,然后双手顶住山底,憋了下劲然后猛地站起,仿佛是个真真正正的活人在背举重物,傀儡将整座太岳扛起,让人好奇相比山岳来看,它这么小一具身躯是怎样举起这座庞然大物来的。傀儡举起太岳后,双手往下掂了下,然后狠狠抛出,直接将山头扔到九霄云外。

姬凌生有一瞬间的瞠目结舌,他见过天玄境高人一指弹碎或一掌拍碎的,唯独没见过能将山峰像丢杂物一样随手抛开的,而且太岳是神通化物,傀儡是实物,如何能触碰到?容不得他多想,回神后他脑中只想到一个字,跑!

他边后撤边摊开左手,掌心一团阵图刻印发光发热,尾随他而来的是木身傀儡的一记飞踢,姬凌生本以为这下万万不可能踢中自己,他应会像杨采竹应对伏击一样的从容退场,结果左心青光闪摆了会就熄火了,跟当初火海秘境时情况相同。

窝了一肚子火的姬凌生终于傀儡踢到他的前一刻,狠狠骂了句娘。

下场当然是舌头差点咬断,他像是孩童蹴鞠时踢飞的皮球,让傀儡一脚踹飞踢高高,咒骂着飞出山涧沟壑。就是这时,处境不堪的他惊鸿一瞥到雨夷杀人的场景,她左手把住一个锦衣青年的脖子,右手持着短刀进进出出,往青年全身扎出数不清的血窟窿,青年腹部已然被刀刃绞成肉沫,脖子涨红如鸡脖子,脸上青紫发黑,俨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至此,姬凌生脑海中那个巧笑嫣然的俏皮模样彻底磨灭,以往对雨夷稍显美好的记忆全想不起来了,全被眼下冷漠中带点癫狂的嗜血样貌所取代。

雨夷也回头扫他一眼,看他高高飞起然后坠落,她早发觉姬凌生在跟某人缠斗,也早发现杨采竹的存在,之前也打过两次照面,这个杨家右派最出类拔萃的传人她有些印象,只是没想到姬凌生会跟他牵扯上瓜葛。

姬凌生楞了下,降落的时候连忙开了个传送阵,阵口就放在雨夷前头,然后姬公子风度翩翩在她眼前摔了个狗啃屎,然后不声不响的爬起来,跟雨夷匆匆对视了一眼,接着跑路。

他溜进山林后,杨采竹紧随其后操纵傀儡跳出山涧,一阵天摇地晃,他全然无视拎着尸体伫立路旁的雨夷,驾驭着傀儡一步跨进林子,不忘哈哈笑道:“杨拯元那小子偷学我们右派秘术,我也以眼还眼,今天就要你来试试我傀儡术的火候!”

姬凌生压根没听见他的狂笑,他耳边只有风声呼啸,之前他引诱杨采竹时有迹可循,现在慌不择路,疾行十里地遭遇了不下三十个陷阱,途中他掏出瓷瓶往嘴里塞了三枚丹药,没有咬碎就搁在嘴里含着。

秘药缓缓融化,姬凌生体内灵气逐渐充盈,积弱匮乏的颓势一扫而光,前方不知还有多少机关陷阱,再跑下去基本九死一生,扭转身躯,姬凌生正对那尊脚踩山岳而来的庞大傀儡。

他双手浮动五次,五条螭龙扶摇而上,同时天幕浮现一座巍峨山

巅骤然下坠,施完这两道神通,姬凌生这是咬碎嘴里第一枚丹药。紧接着他拿出搁置一年有余的断臂,温养许久的断臂见了光,里面的天劫之力勃勃欲发,条条雷光闪动,周遭迅速蔓延起一片雷火,火势滔天,宛如干柴碰烈火一触即发。

杨采竹刚踏着傀儡来到机关重重的林子里,烈火熏天,顷刻间混淆视听模糊了视线,四下灵力紊乱,姬凌生于参天古树中消失踪迹,木身傀儡仅比树林高出一倍,树木达到傀儡腰部造成层层阻挠,况且林子里的陷阱尚未收起,此时敌我不分打了自己人。杨采竹有心想继续操控那些机关,奈何一心不能二用,驾驭傀儡已耗费他大半心神,他比不得杨拯元,造就的傀儡可以自行而动,对脚下的机关更是顾暇不及,其中许多是他数月前布置的,早忘了是何种陷阱,没法一一开解,只得强行破除。

姬凌生倒没想到竟会迎来这种转机,右拳攥紧,太岳加速坠落,再次临压到傀儡头顶,那傀儡伸出双臂想故技重施,不料幽深的树林间猛然钻出五条螭龙,分别缠住傀儡的头颅和四肢。

傀儡矗立不倒,但双臂委实无法再举起,只得用肩头硬抗太岳的倾碾,咚的一声沉闷巨响,傀儡双脚陷入地面,彻底让五条螭龙锁死,周围的树木悉数折断倒塌,随即燃起熊熊雷火。

杨采竹暂且放开对傀儡的操控,转而使用机关秘术,漫天飞起藤蔓木栏,结成一层层木墙往连绵方圆五里的火海镇压下去,火光扑腾了几下,坑坑洼洼的木墙完全将大火封死,火势刚扑灭,转眼间又穿透木料再次焕发生机,反而将整片山林作为底料,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延伸到了方圆十里。

杨采竹这下彻底慌了神,他没遭遇过天劫,没想到蕴含天劫之力的雷火不可扑灭,除非等周遭灵力烧光,或者支撑雷火的天劫之力消失,他隐隐猜到山火是姬凌生引发的,但他眼里早没了姬凌生的影子,不知如何是好。

困住了傀儡和杨采竹,姬凌生第一反应不是跑路,反倒被飘扬的烈火激起了心底憋屈的怒火,他一口咬碎吞下剩下两枚丹药,随即灵力盈满溢出,那条雷光闪烁的断臂蓝芒更甚。

他缩地成寸瞬移到杨采竹附近,脚边分别出现三道阵图,传送距离不长,但已是目前所能做到的极限,杨采竹瞥见了他由不得的怒火攻心,挥使着无数木锥藤鞭绞杀而来,姬凌生左手拿住断臂,微弱至极的天劫传导到右臂,逼出一个难以成形的螭龙头颅,面前三道阵图,他将断臂扔进左边,右手缠绕的螭龙扑向右边,随即自己跳进中间。

杨采竹密集攻势落空,经过几次短暂交手,他早知道姬凌生神出鬼没的传送阵图,那些藤蔓迅速回防,但始终慢了一步。杨采竹头顶、身后、右侧分别开出三道青光袅绕的阵图。

率先出现的是上面,那不大的阵图落出一条断臂,刚好位于他头顶,一道雷光劈落,俨然是姬凌生强行逼出的最后一丝天劫之力,杨采竹抬脚欲逃,身后忽地冒出一个螭龙脑袋,一口咬住他的肩膀,虽没有见血却锁住了他的魂魄,令他无法脱身。

最后重头戏登场,姬凌生自他右侧飘忽而至,他踩在阵图上猛地冲出,在杨采竹避无可避之际,一把抓住他的脖颈。

姬凌生锁住少年脖子横冲五步,直接将他七荤八素的砸在傀儡受困的歪脖子上,杨采竹眼里满是不可思议的惊恐,就在姬凌生准备下手捏碎少年脖子时,倏忽传来一道呼声。

“姬兄,手下留人!”,杨拯元以极快的速度奔来,身后跟着雨希。

姬凌生早打红了眼,仿佛变回了当初为恶皇城纵横无忌的姬公子,只懂得有气必出,积攒了将近半年的怨气涌上心头,怒火冲上脑袋,哪里听得进别人说话,当即一拳打烂了杨采竹的头颅。

第二百一十九章 乘鸟飞升

太岳徐徐消散如尘烟,黯淡至形体消蚀的五条螭龙也最后一声龙吟和雷鸣中消失,那尊失去御主的傀儡吱哑响了两声就静默不动了,依旧保持受困弓腰的姿势。杨拯元掠至傀儡肩头,跟姬凌生隔着两三丈距离,姬凌生左手提着那具未寒的尸骨,头颅碎裂得好像一锤敲烂的核桃,完全无从辨认出那是常跟他贫嘴的族弟,望着那团模糊不清的血肉,杨拯元欲言又止。

姬凌生随手将尸首扔掉,仿佛是对傀儡随手丢开太岳的一种示威性的发泄,只是他气力没大到能将尸体抛上九天,只好扔到地上,直至杨采竹的无头尸身落入逐渐熄灭的火场,姬凌生总算察觉到杨拯元脸上的不对劲,他满脸可惜慨叹,就是找不到一丝悲痛,难道杨氏族人间的兄弟之情都如此淡薄吗?

“姬兄,你怎么就意气上头了呢,劝都劝不住!”,杨拯元以万分痛惜惋惜的口吻疑问到,依旧没看出他对杨采竹之死有任何悲恸之情。

姬凌生慢慢恢复冷静,方才下手的确是快了,若是再来一次,他肯定让杨采竹多嚎叫惨呼几声,受尽欺凌之后,再打爆他的头。

面对杨拯元宛如日月的灼灼目光,姬凌生莫可奈何的简单描述了事情经过,杨拯元听完叹息了下,感慨道:“姬兄不必自责,此事乃采竹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不过你刚才若是不下死手,我有法子让他给你赔个大礼,保管你满意。”

姬凌生略感汗颜,本来他毫无愧疚之心,听杨拯元这么一说,反倒不太自在,忍不住狐疑道:“我杀了你同胞兄弟,你不生气?难不成你俩是对头?”

杨拯元连连摇头,解释道:“你这话说错了,我跟采竹是手足兄弟,怎可为敌,你头句话就讲得不对,你没杀掉他,他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姬凌生大惑不解,不由想起刚刚那一拳酣畅淋漓的快意,那感受如此千真万确,不能有更逼真的触感,怎能为假?他迷惑之际,火焰扑熄的焦黑泥土上,一具无头尸体爆绽出刺眼绿光,尤其是脑袋上绿油油得发亮,接着血肉重铸,杨采竹离开阴界又活转了过来,起死回生后他嗖一下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就出现在姬凌生背后,右手握着本命木槌狠狠敲下。

一股寒意忽至,姬凌生连忙扭头,只见到杨采竹狰狞且残留血迹的扭曲面孔,不等他匆忙避开,杨拯元快他一步,闪到他身后一把抓住了杨采竹,他双手抱住少年腰肢,任凭后者挣扎扑腾不断。

杨采竹整个人被杨采竹举在空中,依旧像个扑棱蛾子一样摇摆不定,他拼命往前伸手、拿着木槌想往姬凌生头上敲,同时恨恨道:“杨拯元,你放开我,我今天就要把这家伙头给锤烂!”

这会儿雨希也赶到傀儡肩膀上,眼前这幕滑稽光景令她满头雾水,更奇怪的是单独站着的那个蓬头垢面的俊逸青年,正以一阵傻愣且困惑的眼神打量她,让她有点不寒而栗,她刚落地不久,忽闻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一股香风几个腾跃飞扑上来、一头撞入她的怀中,

雨希捧着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无须揣测就明白是失散许久的雨夷。她俩一胎所生自然心有灵犀,几月雨希心神不宁事事不顺,便立刻猜到雨夷身处险境,如今见她安然无恙,喜不自禁落下热泪。

雨夷现在只觉得莫大天地中终有能信任的人,总算寻到了归宿,所有辛酸苦辣统统漫上心头。两姐妹喜极而泣的搂在一起,杨采竹因女子哭声而停滞一瞬的举动又变本加厉起来,再度回到跟姬凌生不共戴天的仇视模样,杨拯元摇摇晃晃的抱着他,两个人像不倒翁一样摇来摆去。

骂声哭声汇聚到一起,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嘈杂声响扰得姬凌生一个头两个大,不由分说掏出那节断臂,里面蕴藏的天劫之力几近消失,但若是以毁掉断臂的前提,勉强还能用上一次,无论是跑路还是商榷,一次机会就足够。

“停!”,杨拯元忍无可忍喊了这个字,顿时周遭清静安宁了,耳边清快了,身心也畅快了。

好景不长,这份宁静持续了不到五息,就让阵阵颤动给惊扰了,此时整个树界开始地动山摇,动静越来越大,蛰伏在林中的鸟兽惊慌逃窜,一时间兽吼鸟鸣不止,树林上空呈现出千山鸟飞绝的壮阔景象。

杨拯元展现出逢大事有静气的下任族长的威压气态,镇定自若的向姬凌生问道:“你可知这方秘境的法器是什么?”

结果没得到回应,毕竟姬凌生对此一无所知,倒是两条泪痕的雨夷冷不丁插嘴道:“半块先天木精,数月前被我毁掉了。”

杨拯元左手拉住杨采竹,右手拍着脑门,恍然大悟道:“对了对了,太公早前在常青藤上取下两块先天木精,一块给了钟家,另一块分为两半,一半给了采竹,原来另一半放到秘境里来了。”

见众人半信半疑的脸色,他又补充道:“按理说法器离位秘境自毁,雨姑娘之前毁掉先天木精,秘境没有动静是因为采竹尚在这里头,他体内有半块同根同源的秘宝,秘境错认为法器尚在,所以安然无恙。如今采竹死过一次,先天木精救了他的命,但也不复存在了,法器消失秘境自然就崩塌了。姬兄,我此前说的让采竹给你赔礼,就是用这半块先天木精赔罪,可惜呀!”

杨采竹眉头一拧,扑腾得更厉害了。姬凌生明悟了杨采竹为何能复活,同时心底闪过一道电光似的想法,先天木精能起死回生,且对象是修士,倘若用在月儿身上,甚而用在老爷子和父亲身上能否有效?他心思顿时活络起来,正欲细问,天地猛地一震,几人不可抑制的脚尖离地了片刻。

环顾四周,诡异且神奇的一幕发生,铺盖在这无垠闪迪里的无穷多的参天古树,此时仿若受到杨家傀儡术的操控,齐齐站了起来,长出了粗壮的臂膀和足跟,有多少树枝便有多少只手,有多少数根便有多少条腿,此时全像活人一样站着,摇摇摆摆的到处走动。

五人目瞪口呆看着,数之不尽的百丈树人对一切生灵赶尽杀绝,虽然动作迟缓,但胜在

体型庞大,好比是人拍苍蝇,任凭苍蝇飞得再快,只要逃不出手掌心便是枉然。藏居山林的一干修士纷纷出山,在树林间狂奔,地秘境可以御空尚且相安无事,地境以下的则难逃劫数,别说让树人拍一下子,就是让那些飞舞的藤条抽一下,都得重伤致死,若是让树人踩一脚或撞一下,就直接成一滩蚊子血了。

杨采竹已没了跟姬凌生作对的心情,他尝试用机关术控制那些木人,结果徒劳无功,赶紧对杨拯元凝重道:“你最拿手的不就是操控木偶傀儡吗,快想点办法啊,它们快打过来了!”

头皮发麻的杨拯元苦笑道:“这些是太公留下的傀儡,根本不听我话,你行你上啊!如今之计咱们只能趁秘境彻底坍塌前逃出去了。”

杨采竹十分嫌弃的瞪他一眼。杨拯元瞥了眼脚下静卧不动的傀儡,用那天深夜杨采竹鄙夷且讽刺他的语气回敬道:“你也不赖嘛!”

两人怄气的空当,姬凌生正眼睁睁看着一个树人朝他们冲来,本来他们周围的树木早让一把雷火烧个干净,林中修士逃窜半天终于发现还有一片福地,纷纷赶来,这几条漏网之鱼顺便也引来了树人的注意,尽管那些树木没有五官,却能笔直的往这边慢跑过来。

姬凌生也想开溜,但是,他不会飞啊。

剩余四人也察觉到了不寻常的动静,回头看时那颗张牙舞爪的古树已然迫近,但他们丝毫不慌,毕竟,他们会飞嘛。

砰的一声,五人只觉得天地翻转,脑中跟着一片嗡鸣,杨氏兄弟和雨氏姐妹齐齐升空,被推翻在地的傀儡骤然缩小,重新变作一根木槌,杨采竹趁机收起本命法器,而风姿卓然的姬公子,则又一次被撞飞举高高了。

所幸这次姬凌生得到了上苍的眷顾,承蒙老天爷的垂青,甚至打定主意逃出生天后肯定给天公上几炷香,一只快若惊鸿的飞鸟在他不远处掠过,树界里不光树大,鸟也比人大,就是这时,姬公子确立了一个前无古人、重振他雄风的跑路计划。他展现出超乎常人的才智和预测,断定了飞鸟经过的路线,然后不偏不倚将自己传送到那只雪白小鸟的头顶,一击快准狠命中要害,姬凌生径直抱住鸟儿的长颈,然后他也会飞了。

剩余御空而行的四人望着一人一鸟上上下下的渐行渐远,不知该佩服他的才智还是惊讶得回不过神,总之无话可说,只有杨采竹嘟囔了句,“这也行?”

瞧见姬凌生御鸟飞行,神态好不威武,气势好不壮阔,林间逃命的低阶修士像是找到了救星,得到了脱身之计,纷纷放开手脚去寻找尚未惊飞的鸟儿,甭管好看不好看、羽毛鲜丽不鲜丽、啼声中不中听,只要能飞得起来的,就是好鸟!

那只仓皇无措的白鸟似乎认命了,背着姬凌生飞入高空,没飞多久,白鸟哀鸣不断,戚戚然扇着翅膀停在原地,不敢往任何方向行进。姬凌生定定望着远处,一尊数千丈高的雄壮树人,像是鹤立鸡群般的从一群矮子里站了出来,真正的顶天立地。

第二百二十章 树王

转瞬之间林子里就闹得鸡犬不宁,或许说,那也算不得普通的树林了,而是一群直立行走的通天巨人,大批地秘境以下的修士游离在错综复杂的树根脉络中,从一个树人的脚下钻到另一个树人的脚下,像老鼠在大街上四处逃散,被踩死的打死的不计其数,稍微机灵点的便学着姬凌生去抓鸟。顶点x

一时间林中满是逮鸟的哀啼之声,凡是停搁在林间的山雀花鸟全遭了毒手,有些刚离巢的雏鸟,也被抓来当做牲畜似的赶吆驱使。

姬凌生坐落鸟背,双手抱住白鸟脖颈,双腿并拢免得阻碍鸟翅扇动,一炷香的工夫,或远或近的天际上点缀着一个个黑点,是那些惊魂未定的地秘境修士,大概数了遍发现不下百人,似乎印证了那个此地是九大洞天之一的说法,姬凌生也秉持赞和态度,之前因缘巧合重得断臂的雷霆秘境便是七十二福地之一,此事他在潘奉元那里得到证实。

因为那条断臂他曾给潘奉元过目,后者用模棱两可的语调说断臂属于地阶法器,姬凌生则知这是他作为读书人固有的谦逊品德不把话说得太满也不妄下定论。既然雷霆秘境已是一处福地,那么广大复杂得多的树界无疑当属一个洞天,那半块先天木精就是天阶法器了,但他不敢确定,他听说藏在秘境的法器都是经由钟家族人的手亲自炼制,先天木精明显不是,不过这类起死回生的神物,于他来说,已是世间最大的秘宝。

由于白鸟不敢靠近那尊撑起天地的树人,姬凌生趴伏在鸟背上,缓缓恢复灵力的同时,顺便抽空查探四周,除了那些逐渐扎堆聚集后窃窃私语的地境修士,他同样瞥见树人群中飞出一只只惊鸟,背上驮着人,有头圆尾长的山雀、有黑不溜秋的乌鸦、还有甩着长喙乱飞的啄木鸟,姬凌生甚至见到一尾翼展三百丈的鸿雁冲天而起,驮着好几号人,正巧从他头顶飞过,几乎遮天蔽日,让他不由忆起传说中扶摇万里的大鹏鸟。

鸿雁掠顶而过,掀开的狂风让下头的姬凌生险些栽了跟斗,白鸟摇摇欲坠差点翻落,姬凌生急忙帮它扳转身躯,此时他灵力尚且不足以施展缚螭术,柳若兮所送丹药还剩五枚,他也不想随意服用,能省则省。

稳住胯下张皇失措的白鸟后,杨拯元领头的四个人也扑赶过来。

雨夷瞧见姬凌生扶着鸟脖子、使劲安抚它的滑稽光景,忍不住扑哧一笑,和她构成并蒂莲美景的雨夷则浑不在意,摆着老成世故的面孔,只是始终攥着孪生姐姐的手不愿松开。

杨采竹咬牙切齿的怒视着姬凌生,但没有出手,只忍气吞声的立于杨拯元身旁,似乎两人做了什么君子协定。杨拯元望着姬凌生遛了会鸟,纾解了兴致,这才迤迤然替他解围,他自腰间悬挂的虚囊里取出一个木疙瘩,随手丢出,那东西迅速变大至千丈长短,正是当初取道去柳家秘境

所用的木鲸。

几人在木鲸背部站定,那只白鸟刚从姬凌生怀里挣脱,就吱吱叫着往后头飞离,不愿在那尊巍峨树人的附近逗留。杨拯元站在姬凌生和杨采竹中间,挂着温和笑脸当了回和事佬。

“姬兄,关于你俩的纠葛,此事是采竹有错在先,他拉不下脸,我这个做哥哥的替他赔个不是,我也不求你俩能化干戈为玉帛,只求过后不相互记恨。来,这玩意儿你先收下,权当做我的赔罪礼。”

杨拯元说罢递给姬凌生一个木盒子,杨采竹当即认出是那晚堂兄把玩雕琢的枢机盒,能施展一次机关术当做掩护,算得上一件质地上乘的应急法宝。姬凌生本不太好意思收下,毕竟他也打死过杨采竹一次,理应来说两者互不相欠,他踌躇莫决的神色刚浮现,转念想起杨采竹那柄小木槌的妙用无穷,回想起几月来那些隐秘又棘手的陷阱,姬凌生沾灰的脸庞立马挤出一股笑意,不害臊的接过木盒,然后像个吝啬鬼似的急忙塞进怀里。

这幕愈加坐实杨采竹心目中认定他是卑鄙小人的看法,但碍于杨拯元的阻挠,他纵然有气也撒不出来,索性撇过头不看他。

雨希一双妙目抓住杨拯元不放,望着他居中调和的老好人模样,她柔美脸颊忍不住泛起笑意,那笑藏在酒窝里,藏在灵活温柔的眼眸里,每当她展露笑容,双眼便会微微眯着,弯成两抹月牙儿的形状,狭缝里透出灿若天星的神光。她跟杨拯元站得很近,足以觉察到彼此的鼻息,仿佛再远一点,就该害相思病了。

杨拯元总感觉身后有团炽热的火,近得要烧到他挺拔的脊背,爬上他的脖颈,这股迫在眉睫的危机感压得他有些不敢喘气,他不禁想到,若是雨希此时往他脖子上吐气如兰,他保准会吓得跳起,后颈铁定会被烫伤。

雨希仿佛用柔柔目光编织出一张网,将她俩圈在中间,密不透风,杨拯元则试图不声张的逃脱出来。

局外人的姬凌生跟杨采竹纷纷感受到了杨拯元的拘谨,哪怕从未经历过情爱之事的杨采竹也敢轻言笃定,姬凌生对照了下雨氏姐妹的容貌,并无发现能一眼区别她俩的特征,同时确定一件事,当日秘境上空梳妆照镜的并非雨夷。

雨夷的心思早不在此,她定眼看着那尊没入云翳的参天大树,说它是树界之主也毫不过分,生着宛如鼎足炉脚似的四条腿,拱着粗大浑圆的树干,往上就是枝繁叶茂的树冠,没有其他树人那样的爪牙。尽管底下的树人簇拥成一片浮动的青海,个个高逾百丈,宛如蹒跚伛偻的老人追杀各色修炼者,管他什么境界,但凡被打中一下,遭到围攻必死无疑,饶是如此,这群树人生得再如何高大、数量再如何庞大,跟中间的树王相比,明显有着云泥之别。

四周御空的地秘境修士以及幸存的玄宫境修士,前者或从容或紧张

的端详着那颗不动如山的树王,后者也边牵制鸟类边打探虚实,对他们来说,背部宽阔的木鲸显然是个好去处,只要说几句好话搭船即可,当他们瞥见神情冰冷的雨夷,就纷纷偃旗息鼓了,他们自然排不进各大高手合众追杀雨夷的行列中去,只不过义愤填膺的愤愤跟风骂了几句荡妇,尤其是数月来雨夷实施的残忍刺杀,直接用人血将名声硬生生从娼妇改成毒妇,境界高深的尚且胆寒,他们更没有活路。

树王安然不动,但宽绰如地面的树干上,离地千丈偏下的一个位置,张着一个漆黑的口子,里面没有獠牙或舌头,只是一团乌黑。虽然没有明写着任何讯息,但一个念头几乎同时在所有人心头出现那道口子便是逃出秘境的生路。

对此姬凌生已是过来人了,当初离开雷霆秘境就有过经验,此时他正向杨拯元问到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当日雨希无心之举为沸水秘境的所有修士打开一条出路,杨拯元既然跟她同行,应该会在结界内,而不是此处。杨拯元闻言轻笑,说他就是瞅见姬凌生被吸进一团旋涡,所以才跟着进来的,只是落地的地方太远,找了几个月才摸索过来,更没想到杨采竹也在。

正当杨拯元不住地说他俩有缘的时候,远方天际上的地秘境高手探查半天无果后,终于决定对树王出手了,那人也不莽撞,更不愿打草惊蛇,只见他右手幻化出一只翩然跃动的蝴蝶,虚幻无形,然后向四下眼神示意征询了意见,无人说话或反对,俨然是默许了他的试探之举。

蝴蝶承托着众人的寄望,歪歪斜斜飞向那道口子。

原本喧闹的天地突然间像是落针可闻了,虽然底下树人仍哗哗的挥动枝条、扫动落叶,但百丈以上的空中,已然不能更安静了。

木鲸头顶的五人凝视着那些人的举动,杨拯元面色极其凝重,轻声嘱咐道:“情况不太对劲,你们留点心,他们恐怕会引出大乱子,等情势稳定,咱们就直接往那儿冲,就看谁运气好了。”

话音未落,那只蝴蝶甚至没靠近百丈以内,树王猛地动了起来,它动一下天地就颤动一下,树界似乎也经不住它的折腾,顷刻间就到了损毁的边缘。树王完全抻直四腿,树躯跟着拔高了数百丈,那些百余丈的小树苗忽然间在它脚下连孩子都算不上了,接着它晃了下树冠,整片天幕的层云皆被悉数拨开,秋风扫落叶似的干净素洁,众人尚处于惊诧中,茂密树梢中突然激射出无数藤条,宛如弓兵阵营的箭雨攒射,隔着近的或者反应不够快的,瞬间就死于非命。

姬凌生能活下来算运气好,一条宛若水缸粗细的藤鞭笔直刺来,从他耳侧呼啸而过,刮起团团风声,震得他脑子一阵嗡鸣,顺道带走他整只左耳,直到无数根藤蔓插入地面,像是锁链般将树王捆绑在此处,他左边才逐渐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第二百二十一章 私奔

交叉分错的无数藤蔓紧绷得挺直,仿若木匠弹墨斗时画出的黑线,只是手艺匠人弹出来的是墨水,藤条上滴落的是混杂肉渣的血水。这些东西平时挂在窗口树梢时,看起来增添绿意赏心悦目,此刻用在杀人的勾当上也毫不含糊,不分境界高低,但凡被击中要害的,无一例外化作一滩滩血污,包围树王的数百地境修士死了近半,玄宫境的更是损失惨重,全凭运气苟活。

满眼望去,姬凌生眼帘中失去了那颗树王的踪影,让铺天盖地的藤网所取代,昏暗犹如黄昏夜幕,一块块温热的残渣碎肉从上面掉落下来,浓烈厚重的血腥味灌进嘴鼻里,呛得他难以喘息,霎时间他隐隐作痛的左边脑袋忽然不疼了,甚而毛发连根拔去的瘙痒也稍感退却,只有脑子里的嗡鸣片刻不曾停歇。

再看左边,行踪明朗的只有杨拯元,他略显狼狈的跟姬凌生站在同一片木板上,那头行动不便的木鲸是个好靶子,没有完好无损的道理,早在藤条突刺过来时,木鲸就四分五裂了。至于雨氏姐妹和杨采竹等人,姬凌生暂且没看到,尚不得知他们的死活。

杨拯元洞悉到其余三人未有性命之忧,于是撇头跟姬凌生对视了眼,姬凌生还没弄清他眼神中的含义,只见杨拯元双腿微曲,一副蓄力待发的架势,他两臂横举在胸口正前方,十指合拢扣着,接着飘散四处挂在藤蔓上的木鲸碎片像得到号令,撕扯成碎片聚拢到他脚下,几息的工夫铸成一个两丈长的梭子,中间镂空,尖尖的两头正好处于他和姬凌生脚掌处,和姬凌生踩着的木板融为一体,多余的木料仍悬停空中,跟在木梭后面。

随后他朝姬凌生沉声道:“姬兄,你可坐稳了啊!”

嗯?姬凌生心头刚响起一声惊咦,还没琢磨清楚情况,嗖的一声,周遭出现一阵颤响,然后遮挡所有视野的藤蔓悉数断掉,原来树王又动了,它这一动,幸存下来的两百号人总算重见天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稍稍散去一些。

姬凌生刚瞥见不远处雨希雨夷及杨采竹的踪影,杨拯元指头依然紧握,两手突然碰了两下,随即悬浮的梭子突然如利箭射出,快若奔雷闪过,直冲树王腰部的漆黑裂缝。姬凌生猝不及防往后摔去,所幸及时抓住木梭。

他斜着躺在木梭后半截,耳畔风声呼呼,烈风扑进嘴里,鼓荡得腮帮子仿若鼓面似的震颤不停,同时发出叭叭叭的叫声。

众人不约而同紧盯住争着要当出头鸟的两个人,方才巨树突如其来的一下,足以打消所有人妄想脱逃的念头,现在又来两个不怕死的,众人不作劝阻也不声张,纷纷默不作声的退避好几里地。雨希雨夷自打碰头后就没分开超过两丈距离,杨采竹望见卷着木块纷飞的木梭离弦而去,独独留下他们三人面面相觑,少年拧着眉头狐疑道:“他俩这是私奔了?”

雨希不可置信的瞪他一眼,再顾不得其他,牵着雨夷的手急忙追去,杨采竹无辜无奈的撇撇嘴,也跟了上去。

其余人见到他们接二连三的去送死,不由心

生疑窦,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内幕,本来后退到安全地带的一帮人,忽然瞻前顾后拿不定主意了,想跟着上前嘛又怕死,不去吧又怕一会后悔。

众人举棋不定之际,杨拯元两人已然迫近到巨树三百丈之距,以他俩行进的速度,离那条藏有生路的乌黑裂缝可谓咫尺之遥。姬凌生不知杨拯元是否有十足的把握,但已经上了贼船,那就没有回头路了,而且杨拯元既然能事先预知藤蔓会断掉,想必此举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唯有一点他刹那间没琢磨透,他为何不招呼雨夷他们要独自开溜。直到即将逃出此处秘境时,瞧见杨拯元脸上那抹犯人蒙赦的快活笑意,姬凌生才省悟到,他是为了摆脱雨希的纠缠。

地面传来万千树人的声响,偶尔能听到几声惨叫,想必有残余苟活下来的低阶修士,正惊险重重的四处奔逃。上空,姬凌生两人乘坐的木梭,也风卷残云的裹着一堆破木板直冲巨树,凑到半里地近的时候,树王再次摆动身躯,望不到尽头的树冠猛地一颤,从树头伸出十余条粗壮臂膀,泛着草木的青绿,或拍掌或攥拳的挥摆而下,目标直指冒头的姬凌生两人,相比庞然大物的树干树枝显得缓慢沉重,但在众人眼中,犹如泰山压顶来势极快。

杨拯元自如的操控木梭左右闪避,轻松躲过前两记重拳,那宽大如山头的拳头砸在地上,几个树人受到殃及,瞬息间砸得粉碎。这种迎击仿若人伸手拍苍蝇,运气好才见得拍中一下,树王没有意识,却本能的镇守秘境,挥舞着藤蔓,数以千计的藤条宛如游龙般刺来。杨拯元双手再击,碰出一声闷响,尾随木梭的无数木材骤然加速,像条龙卷卷积到两人前方,井然有序的向上盘旋,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拼接连结起来,只见一尊千丈高的木偶傀儡显露身形。

傀儡落地,当即踩塌了两群树人,跟树王相比杨家傀儡术操纵的木偶显然更具灵性,木傀儡迎头而上,拦住一只即将碰到木梭的拳头,然后使劲拍飞,姬凌生坐在木梭后头从傀儡胯下穿过,举目望去,只觉得此情此景匪夷所思。

虽然傀儡保驾护航,却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漫天藤鞭,杨拯元扭头望见杨采竹贴近,忙喊道:“采竹,磨牙棒借我使使!”,杨采竹闻言不禁翻翻白眼,什么磨牙棒,分明有个威风名头叫降魔杵,但如今没空让他抱怨牢骚,只得老老实实抛出胸前用红绳系着宛如磨牙棒形状的小木槌。

姬凌生还在奋力睁着眼睛寻找木槌位置时,杨拯元两手仍未松开,再次合击,空中渺小得犹如海底针的木槌体型暴涨,顷刻间变到数百丈长短,一根浑圆稍显细长的棍子,木棍飞到傀儡手中,立刻变作一件称手的兵器,傀儡阔步挺进,握住木棍中间,像风火轮似的挥舞不停,将铺天盖地的藤蔓全部抵挡在外,掀拉起的罡风更是吹得巨树腰身晃动。

他俩一路高歌猛进,雨氏姐妹和杨采竹紧随其后,其余人顿时坐不住脚了,连忙抄近路赶来,不过傀儡争取的机会稍纵即逝,那些地秘境修士赶来时又陷进无

穷围困中,只好纷纷拿出绝活,需得再次打开局面。

霎时间,周遭天地里满是炫目惹眼的神通术法,让高悬天际的太阳都失了颜色。这会儿,一马当先的杨拯元两人距离秘境出口不过百丈,下一刻,他和姬凌生同时愣住,因为树王像个陀螺一样转了起来。

巨树四条腿狂踩泥地,搅得泥土四溅,树干旋转如陀螺飞,姬杨两人顿时不知所措了,根本找不到那条裂缝长在哪里,迟疑了片刻,姬凌生大呼道:“快,锁住它的腿!”

杨拯元眼睛一亮,木梭半点不停,挥舞棍棒的傀儡横扫一圈,逼退纠缠不清的拳臂藤网,然后往前开步冲了两步,猛地跳起,端着木根狠狠一插,不偏不倚卡住树王的粗短腿脚,巨树转动的速度稍稍停滞,傀儡固定降魔杵后再度跃起,一把挎住巨树腰身,再不肯撒手。

光是这样尚且不够,尾随而来的雨希雨夷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同时出手,五行遁甲联袂展开,五种朦胧光彩瞬间包裹住整棵树身,然后往中间猛缩。

外加其余修士的联手,树王摇晃着庞大身躯,再转不起来,腹部的秘境出口再次显露出来。此时只要离树洞口稍近的有识之士,都获得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姬凌生只盯着傀儡愣怔了下,这不是小忌子的看家本领吗?

来到北海的第二年,陆离顺风顺水的突破到地秘境,这时他才不过十五岁,放在人才辈出的两仪宗,也算得上出类拔萃,况且宗主唯一的亲传弟子,这重身份使得他地位超然,就连对待门人极其苛刻的老前辈们,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样子,说不上奉承讨好,起码是那位性情古怪的宗主收的第一个徒弟,怎么说也起码得是池中金鳞,一遇风雨便化龙的那种。

戚灵绝回山后再度恢复到对世事漠然麻木的状态,对陆离的指点也是点到为止,总让少年自行去悟道,因为他观摩了数千年的人道,早忘了如何传授道行,或者说他打心底认为道是自己悟的,绝非他人指点道明的。

陆离刻苦修炼之余,总念叨着淑芬,不由自主地给小淑讲了很多它听不懂的故事,全是追溯到过往的点点滴滴。某一天,他奉命去造访太极阵边角处的一座仙山,那座山十几年前横空冒出了一个天玄境,据说是从极南方的境外之地来的,曾引起北海修士的哗然,这次拜谒陆离收获到了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听到了类似家乡的口音,就此机会他得知了南荒之地的确切方位,以及晋国的地理位置。陆离回到两仪宗山门第一件事,便是请示师尊要返乡一次,戚灵绝点头答应,并要自己送他回去。

路上戚灵绝只有意无意说了一句话,成仙需得斩断七情六欲。

有东炼第二护送,脚程极快,一月后两人几经波折,找遍了北晋,最后到了思岳和齐国的交界处,在分界线以北的齐国境内,有个叫王家村的地方,他独自踏进阔别四年的故土,满心想的都是再见到那个姓王的姑娘。

第二百二十二章 伤着吓着

高空鸟瞰,宽达一万六千里的天坑其实圆得不甚完整,像世事一样总有缺憾。杨采芙是少有的从哪来从哪回去的人,忘却什么时候进入秘境的,只记得那会飘着鹅毛大雪,对照此时溽热难熬的伏天,她确定自己在秘境里足足待了半年。

她环顾四周,发现跟来时毫无变化,依然是那片犹如鸭嘴般凸出去的石崖,悬崖尽头只有一颗空心枯朽的树干,没有点缀任何枝叶,背对崖岸的一面有三个豁开的孔,上面是两个位置相平的眼睛,下面是个足以容人通过的大嘴,三个孔恰好组成一张笑容奇怪的怪脸,仿佛是活人摆着揶揄戏谑的脸色。

悬崖顺坡下来有两个相对的洞口,就这么突兀的放在斜坡上,远远看去如同竖立其上的两块尖石,只有走到两块石头中间,才能瞧见开凿在内侧的黑黝黝洞口。

两处洞穴分毫不差的正对着,且毫无幽深诡秘之感,仿佛只是两滩黑墨。

毋庸置疑,枯树和洞口是三处秘境的出入口。

杨采芙站在其中一个洞穴前面,半年前她发现钟俭从这处进去,于是也跟着去了,后来秘境崩塌她回到了这里,除了那次惊鸿一瞥再没见过钟俭,想从他那得到钟让下落的念头也沦为空花泡影。

她宛如飞蛾扑火般的追寻钟让的踪迹,至始至终也没和他碰面,甚而不记得自己离家后过了多少日子,以致于她积聚在心底的话,不管好话赖话,那些准备对钟让质问的字字铿锵句句肺腑,全都像搁置到腐臭的烂肉,变成一句句恶毒的谩骂怨艾。

顶着烈日的荼毒,她浑身疲乏得没有半丝气力,放眼整个杨家右派机关城,细数杨采芙家这一脉也就她胞弟杨采竹能上台面,能得到右城主乃至老祖宗的亲传,而杨采芙显然不够光宗耀祖的资格,否则终生大事也不会让长辈所左右。她修为并不出众,沾了弟弟的光才受到族人的恭维,才得到天玄境高人勉为其难的收徒,但同根的家里人不会给她这种厚遇,她那一辈子做梦都想出头的父亲早看出她无法在修炼上有番作为,所以得知柳家嫡系有意联姻时,他高兴得连夜睡不着觉,当天就笑吟吟的把女儿送出去了,从提起到确定也不过盏茶工夫,快得让说媒的人都有点措手不及。

昏昏然小站了会,杨采芙思绪沉荡下来,慢慢低到尘埃里去,她又瞥了眼仿佛在嘲笑她的朽败树干,她无从得知几天前杨采竹一行人从那里出来,更无法知晓钟让此时正从悬崖下路过。

她身心遣倦,妄想就着热烈滚烫的日光,就此死死睡去,有那么片刻,她没有想到钟让那张紧锁眉头的脸,仿佛忘却世间种种一切,下一刻她又脑子里塞满了他。突然,对面的洞穴传来的响声,似乎那个秘境也毁灭殆尽了,有人要逃出来了,她原本枯死的精神倏忽又鼓胀起来,她不住的想到,倘若即将现身的那人是钟让,她该当如何?

上一刻她还只是假设,下一刻她就当真了,她苍白的俏脸阴晴

不定,眼眸闪烁的神光仿若夜间闪摆不定的烛火,一会亮得晃眼,一会黯淡得快要熄灭,这些表象不足以阐清她埋在心田的想法。拢住心神,杨采芙想好了如何面对钟让,她整理好衣裳拭去泪痕,摇身变成昔日高高在上的杨家千金了,她忍不住颤栗的想到,她会从钟让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会让他甘愿卑躬伏地的向她示好,她甚至想到了返回机关城,父母会脸色铁青却不可否认的发现钟让比柳承书强过一万倍,她只要如此想着,就极其自然的容光焕发了。

在她想当然的浮想联翩时,对面那人现出修长而略显魁梧的器量,跟钟让一模一样,跟她想的一模一样,那青年缓缓现身只剩模糊不清的面目藏在阳光里时,杨采芙头顶惊现一阵令人酥软的战栗,从天灵盖传到脚尖,所有话涌到嘴边,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变得拙嘴钝腮开不了口。

直到青年完全露出真容,宛如一盆凉水浇在杨采芙头顶,沤热伏天里她竟出了一身冷汗,激得遍体生寒。

青年与她对视良久,随即抿开一个无法消解的苦笑,他没法找到任何借口来开脱这次偶遇,或者说是老天爷的有意为之,上苍用一次简单的碰面,揭示了两个为情所困的年轻人终究求而不得的结局。

杨采芙耳边再度响起风声,柳承书郁郁不得开口,两两无言,只有不远处咧嘴笑的树洞怪脸无意地展露出对命运的嘲弄,包含了造化对世人的戏弄,深于一切言语。

若干年以后,杨采芙跟柳承书成了人人艳羡的一对,两人相敬如宾,过着一成不变的平淡日子,那时她回忆往事,首先想起的不是她在扶器城外哭着问柳承书要不要娶她,而是此时天公显露它无情弄人的一刻。

数日后,这处凄清静谧的悬崖迎来下一批客人。

他们并非专程来到此地,只是争夺宝物的途中经过了这里,准确来说,是打到了这里,并最终于此争出了高下。这场争斗从结界东边延续过来,历经数天,是件以多欺少持强凌弱的不光彩事,最后以八名地秘境高手的惨败作为结尾。

段丕自沸水秘境脱身后,便招惹一个大麻烦,那便是关九九的穷追不舍,她从段丕跟小如意宛如父女般的相处态度中,明白了段丕绝非掳掠孩童的恶徒,但她始终不能对段丕玩世不恭的处世方式放心,觉得小如意跟着他有害无益,断定他没有育人的才能,所以她试图开解小如意,让她省悟到跟着段掌门毫无前程可言,奈何小姑娘对俗事漠不关心,压根听不进半句。

关九九同样能看出小如意的与众不同,但凡是个练气证道的修士,多多少少有点风水本事,尤其是对天地间的气运转移格外敏感,小如意这样一个大摇大摆走路的香饽饽,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错过的机缘。

尽管段丕再三申明小如意有天道护佑,绝不可能出任何一点乱子,他甚至不顾小如意嘟嘴生闷气,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关九

九试验了几回,结果自然屡试不爽,但关九九总不放心,在这点上,她跟阿七秉持相同看法,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句至理名言的忠实拥护者。

有她在耳畔不断叨叨,段丕将这个喜爱担惊受怕的女子视为天大的麻烦,跟她的苦口婆心相比,那些惦记小如意的各路修士都不值一提了。闲暇之余,段丕总明目张胆的跟阿七非议着她,尽做些指桑骂槐的勾当,可阿七反倒日渐尊敬了,时时对她保持恭谨的态度,他仿佛已然认定,游戏人间的公子必将栽倒在关姑娘的石榴裙下。

因为不停跟她做口舌之争,段丕本来若有若无的警惕心彻底消磨,终于有一天,小如意被人抢走了。

那是湿闷夏季里不能特意区分出来的一个热天,小如意执意要坐在段公子肩头,这时她足有十三岁,比遭遇关九九时拔高了一个头,完全不适合有人再抱着她闲逛了,段丕也许久没有把她抗在肩头了,但不知怎地这小姑奶奶想起了当初的安逸舒适,死活不肯松口。

关九九见状,愈发觉得小如意跟着段丕没有出路,十三四岁的姑娘居然还是小孩子的心性,像是永远长不大一样,于是她又跟段丕争论起来。

就是这时,有人趁他俩不备掳走了小如意,段丕扭头望着那团扬长而去的人影,一眼认出是几月前盯上小如意的一个恶人,那时他出手将他打得半死不活,但终究没有下死手,因为他不愿让小如意见到死人。

就这样,段丕开始了长达六天的追逐厮杀,关九九怀着莫大愧疚跟他同行,阿七跟不上他们,只得过后沿着他们的足迹去找,他不禁想到,当年嬉笑着说“本公子要你死你就得死,不准拒绝”的公子会不会再次破了杀戒。

两人刚追不远就遭遇一次埋伏,那是掳走小如意的那人,联同七个地境修士布下的天罗地网,这是段丕来到结界后头次受伤,那八个人修为参差不齐,或多或少经历过秘境的摧残,只是仗着人多势众。此后他们便打便退,期望暂且摆脱段丕,得到瓜分小如意的机会,但后者始终吊在后面,如同嗅着血迹追来的狼群,狼行千里吃肉,不吃到嘴誓不罢休。

这次追赶跨越了大半个结界,连绵近万里。

当阿七汗流浃背赶到硝烟停息的战场时,正好是杨采芙和柳承书巧遇的斜坡,坡上躺着八个死活难辨的人,关九九精疲力竭倒在地上,小如意乖巧的坐在树洞大嘴里,段丕满身是血凑到她面前,使劲擦了下手,然后揉了两下她的脑袋。

小如意好奇道:“掌门,你怕我伤着吗?”

段丕甩甩头,挤出一张笑脸,“我怕你吓着。”

重获小如意信任的段公子领着关九九和阿七走了,过后那些地秘境修士醒来后,也一一溜掉,直至彻底没人的时候,受到他们斗法波及的斜坡上空,一条乌黑口子突然裂开。

一个人影从中掉落,然后跌倒在地。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两人来两人走

姬凌生颤巍巍的从斜坡上爬起,他恰好落在两个黝黑洞口中间,前后端详了几眼,他只觉得头疼欲裂,唯一记得的只有杨拯元逃离雨希魔掌时情难自禁的大笑,他不懂为何杨家下任家主能笑成那个德行。

环顾左右,姬凌生没见到任何有关杨拯元等人的踪迹,想必跟前次脱离沸水秘境时情况差不多,同行之人全不知了去向,唯独有点他感到费解,这次安然脱身他似乎中途到过什么地方,但他记忆里空空如也,兴许只是途中昏睡得稍稍久了,以致于让他产生了时过境迁的错觉。

小站了会,他忽地感到浑身酸软无力,仿佛每一丝气力都从骨髓血肉里榨干了,他额头冒着虚汗,衣物浸湿贴在前胸后背上,终于坚挺不住一下瘫倒在地,缓过劲后他才提起精神查视体内,赫然发现浑身没有半点灵力,但却毫发无损,他刚想取出秘药服下滋补灵气,然而虚囊什么东西都在,包括静静躺着的玉折子匕首和入世镰刀,以及堆积成小山的灵玉和食粮,唯独那个装着五枚丹药的白玉瓷瓶不翼而飞,他依稀记得瓶身画着两梢柳叶,仿若柳若兮的两条柳眉,而且弥漫着因她随身携带而染上的芳香。

姬凌生以为自己记错了,抑或是脑子糊涂了,接着又往怀里布兜里翻找了几遍,结果一无所获,药瓶不知什么时候遗落了,可能是跟随杨拯元冲破秘境的时候,也可能是与杨采竹缠斗不休的时候,更有可能是离开秘境回到结界的半道里丢失了。

有待商榷的一点是,虚囊里的药瓶既然莫名遗失,为何其余东西尚在,且摆放的位置丝毫未变,苦思不得其解,姬凌生万分确信的念头渐渐有了动摇,他原本笃定自己将药瓶丢进虚囊,甚而清晰记得手指摸到虚囊时滑腻的触感,过了会,他突然难以确定真伪了,所有前一刻还历历在目的印象逐渐变得模糊,到了最后,他只能推断自己因为慌乱而没有放回虚囊,以致于放在怀里的药瓶经不住折腾,于半路不知去向了。

接受这个差强人意的答案,姬凌生默默念叨了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以此来告慰自己,然后拿出几块灵玉调息吐纳。坐了良久,浑身灵力逐渐恢复,回复得七七八八后,他再度起身,堵塞的血逆流而上冲到头顶,带起阵阵眩晕,他许久没体会到这种凡人才有的虚弱感受。

轻晃了脑袋,姬凌生余光瞥见一张诡异的笑脸,定神一看,发现是节枯败的空心树干,约莫两人来高,宛如嘴形的大孔占据了树干近半位置,上面挂着两个如同眼睛的窟窿。姬凌生当即联想到大肆碾杀修士的树精,不过那些树人没有五官面目,眼前的则没有手足,按捺不住猫挠似的好奇心,姬凌生缓步上前站在几尺之外观察。

纵然阳光泼洒,空心树干里却始终一片漆黑,仅凭肉眼无法探清真相,姬凌生用神识察看,反倒消弭在一股莫名吸力中,他轻轻抓住树洞的边沿,随即不要命的抻着脑袋进去。

刚放进半个脑袋,那股拉扯他魂魄的奇怪吸力骤然剧增,这回连他躯壳也不放过,眨眼间,姬凌生目中天旋地转,所处天地顷刻间变换成另一副模样,风沙连天的荒凉地映入眼帘。

只需一眼姬凌生就认出此地是树界。

因为他能认出那些销蚀凋零的树木残骸,就连霜冻百草的严冬,绿意也决不会如此匮乏,才短短几天,满眼枯黄的落叶纷飞,天幕被黄沙染得灰扑扑的,不含半点生机。姬凌生抬头望了眼头顶,恰好是佝偻着腰身但暂未倾塌的树王,它已然是枯萎至死的草木,再不复当时横扫数百地境的神气了。

姬凌生没瞧见任何尸骨,想必被悉数掩埋了,这方秘境的自毁不仅来得晚,也不够彻底,留下眼前这座足够令人凭吊的古迹,倘若比武完事后结界尚在的话,这处所在说不定能作为一个引人前来唏嘘吊古的名胜。

收起暮年人做派的感伤想法,姬凌生退回斜坡,思虑着该何去何从。

这会儿他才有空仔细打量囊括了三百秘境的巨大结界,见不到日出月落,满天都是变化莫测的氤氲光彩,有层碗状的膜倒扣在天坑上,姬凌生所在方位离结界边缘不过数十里路程,无须做任何尝试,他便敢断言沿途藏有重重秘境,想安然无虞的抵达结界边缘,劫难无数,况且每次出入秘境不一定还在原来的位置,说不定距离边界咫尺之遥的时候,遭遇一处秘境,然后就远隔到千里之外了,所以姬凌生对逃出结界不抱任何侥幸。

于是他再次揣摩起钟家举办比武的目的,赫然得出一个杀人取魂的结论,源自于早年岳紫茗西山屠戮商旅的举动,姬凌生很自然的将两者想到一起,但说到底敢来结界的人,早该将生死置之度外,假如钟家真暗藏祸心,也是借着东炼修士贪图宝物的劣根性来顺水推舟的。

西行千里可见青云,举棋不定之际,姬凌生忽然想起当年离开思岳,商胖子送他的最后一句箴言。

此时看不见太阳,无从辨别东西南北,姬凌生索性以那墩笑容奇怪的枯树为北,然后往左往西拾步而去。

沿途他没遭遇秘境险地,经过诸多东炼修士以身试险,三百秘境已有半数灰飞烟灭,所以行人动辄误入秘境的情况不再那么常见,况且,如今还有许多人仍困在占地不过方寸的秘境之中,结界阔达一万六千里,姬凌生一路上没撞见任何人。

直到两天后,他总算遇到一个人,还是一个熟人。

潘奉元见到久别重逢的姬凌生,喜不自胜,原本忙着寻找熊柔的事先搁置了半天,拉着姬凌生酣畅淋漓的喝了顿酒,姬凌生问他熊柔的去向,潘奉元摇头说不知,坦言当初脱离沸水秘境,他不仅跟姬凌生失散,顺带和熊柔断了联系,已经找了她很久很久了。

姬凌生怕触及他的伤心处,便没有多问。

酒兴上头后,潘奉元连连举杯相邀,哽叹

着两人多年不见应当多喝几杯,姬凌生半推半就的喝了半盅,琢磨着他俩不过阔别一年半,怎么能算多年未见,他对此不甚在意,文辞饰非的读书人总喜欢将一年半载夸大成很久很久,好增进友谊博取同情,这是常事,而且他因找寻熊柔而折腾得心力交瘁,一时口误实属正常,甚至,姬凌生怀疑这是潘奉元用来劝酒的托词。

三巡后,姬凌生问他是否有见过杨拯元,潘奉元点头称是,如实说道他去年见过杨拯元,那时后者也在试着寻找姬凌生的踪迹,姬凌生微醺,意识到那会儿杨拯元应该在四处躲避雨希,找他估摸着是想找块挡箭牌,结果因缘际会全在树界里偶遇了。

天色放暗后,潘奉元又悬着酒葫芦,踽踽独行的上路寻觅他义妹了。

姬凌生望着他身形摇摆的渐行渐远,化成指甲盖大小的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地线上。他重整旗鼓扭头往结界中心区域走去,潘奉元临走前向他透露了一件事,他曾在天坑大概正中的位置见过一座通天塔,直接接连着覆盖整座结界的彩光屏障,离开结界的法门不出意外应该藏在那里,随即让姬凌生去试试运气,姬凌生差点脱口而出的问他为何不自己去试试,话脱出嗓子眼前他想到了,他们来的时候是两个人,走的时候也该如此。

若想前往中心区域的通天塔,姬凌生首先得横跨一片位于枯木悬崖下方的云梦沼泽,那里始终弥漫着大雾,颜色变化莫一,时而殷红如血时而青黑如碳,比天虹的七彩还多出一种白色,几天前钟让曾如履平地的穿过这里,悄无声息的在杨采芙眼皮子底下溜走,当时他毫无消得伊人憔悴的自觉,于他而言,杨采芙不过是个爱耍脾气的难缠女子罢了,跟性情使然的别家千金没有区别,甚而在他眼中,男子跟女子也并未多大区别。

唯一令钟让稍稍逗留的,只有藏匿在沼泽劫掠行人的陶跃奇,他自打从头个秘境里侥幸逃生后,便死守这里不肯挪窝了,别人或许得经历一两次血的教训才能明白秘境崩塌的真相,他却以超乎常人的警觉提早洞察到了,因为相比那些随便准备放手一搏的高门子弟,陶跃奇明显惜命得多得多,他怕死,自然不会去送死。

他身怀能迷惑旁人心志的幻术,然后趁人不备抢走虚囊和随身宝物,哪怕稳操胜券的局面下,陶跃奇也不敢杀人灭口,如若处理不当落下痕迹,那他纵然离开结界也会被仇家追杀至死,哪怕那些道貌岸然的高人曾说过生死勿论,他也不敢冒险。

幻术这样的旁门左道难以对钟让奏效,事发暴露之际,陶跃奇试图逃走,却被钟让很轻易的拦截下来,面对他的犹疑脸色,钟让念着旧情送了他一件法器,效用一般,主要是助长他的胆气,否则以他这副模样绝无离开结界的可能。

姬凌生素来对这种迷雾幻境驾轻就熟,或者说是习以为常,按理说不会中招,不料钟让留下来的法器给他添了麻烦。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朝花夕拾

冠以钟家千古威名的比武正热火朝天,即便听不到结界里的厮杀声,外界人也能觉察到山雨欲来的不寻常动静,大伙心知肚明,此次比武将会筛选出下辈江湖的翘楚。

虽然赴会的人纷至沓来,但讲究先后次序,其中最令人乐于咀嚼的议论莫过于谁家高徒会领头进入秘境,凡是比武当天抵达天坑结界的年轻人,都无一例外得到胆识过人的赞誉,让自家师父和宗门颜面增光。

再往后莅临比武的,要么因路途漫漫艰难险阻而难以掐点,要么就是胆小怕事的。陶跃奇显然属于后者,比武召开半年后他才下定决心,这还是因为受到陶公子的欺压险些丧命后,不得不逃离扶器城,得找个地方避祸消灾,虽然尚有别处可去,但他鬼使神差的选择跑进结界,就因临走前他快步穿过行健道时,听到有位老人正跟徒弟说着“有志者事竟成”这个颠扑不破的质朴道理,这才于他心头再度升起大的希望。

但这股凭一口气吊着的精神很快就消灭了,尤其是头次遭遇秘境的崩塌,他只觉得命数已尽,便焦急彷徨的开始懊恼死前为何不放手而搏一次,后悔连秘境洞藏的法器真容都不曾见到就冤死在即,同时不可避免的想起那天那天他刚帮邻居捡完丰收过后的稻穗准备回家,以他当时的羸弱身子熬不住重活,但父母双亡的可怜身世不能填饱肚子,他干脆到别家做些轻便的农活,大姐在家纺线织衣贴补家用,两人相依为命勉强糊口,到家后他瞧见门前栓着一匹瘦马,他认得那是驿丞大人的坐骑。

他远远的见过驿丞几次,并且因对方如雷贯耳的恶名不敢近身,他听说那位大人养着一群恶奴威福乡镇,他还有个谈之色变的怪癖,每逢乡里敲锣打鼓的摆桌办红事,驿丞便要出面做主,据说新娘子过门前一天晚上需得送到驿丞大人的居所,由他布施恩泽,以此保佑婚事顺利。

陶跃奇不懂乡里人的冠冕说法,只是好奇不信佛不奉神的驿丞大人怎会有那种本事,看见表明驿丞踪迹的瘦马,陶跃奇第一反应是好奇这头瘦小马儿是如何驮起它主子的肥硕身躯的,随后才想到前两天驿丞派人来说亲,企图娶他大姐当二房夫人,他不禁起了惊慌,期盼大姐能拿出过日子的顽强性子,断然回绝驿丞大人的亲自说媒,这时他尚且不懂,这些大人做事是不择手段且不过问他人意愿的。

他苦思之际,肥胖驿丞提着裤子走出房门,一脸不尽解兴的惬意,他鄙夷轻蔑的瞪了陶跃奇一眼,吓了他一跳,以致于他宛如惊弓之鸟的余生都笼罩在这道眼神的阴影下。

名讳不详的驿丞大人骑着瘦马晃悠悠的走了,陶跃奇担忧大姐的安危,忙跳进屋子,所幸她安然无事,除了有些精神恍惚,跟往常相比并无什么异样,她久久不语,直到陶跃奇提醒她衣襟脱线开口,她才振作起来去筹备饭菜了。陶跃奇吃完那顿不怎么合意的斋饭,不清楚是驿丞大人的到来搅坏了心情,还是大姐做饭的时候不曾用心,不是太淡就是太咸。当天晚上,大姐早早就睡下了,家徒四壁的屋舍里就一个炕,他俩分别睡在暖炕

两头,熄掉烛火过了很久,陶跃奇隐隐约约听到大姐轻微的啜泣声,后半夜,哭声逐渐变小至无,睡眼朦胧的陶跃奇昏暗中喊了几声,往日哄他睡着的大姐这次没有答话。

他翻出兜里的火折子,抖索着点燃蜡烛,发现大姐已然气绝,她用一把生锈的剪刀扎穿了自己的脖子。

这个变故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猝不及防,快得陶跃奇没空去追究大姐轻生的缘由,原来人是可以半句话不吭就突然自裁的。直到他用攒下的工钱买了草席将她下葬后,哭丧的人群中有两个传言,一是怪她心硬抛下苦命小弟去寻短见,二是噩耗传出前有人见到驿丞出现在陶家姐弟的门前。

后来陶跃奇得知真相,却没有寻仇的胆量,直至他运气好得摸到修炼门槛,他依旧不敢轻提愁怨,他怕自己寡不敌众丢了性命,怕大姐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心血付之东流,总之说到底还是怕死。

就这样,直到如今,他也没把仇完全报了。

面对不共戴天的仇敌尚且如此,遇上自投罗网的姬凌生更是怯弱,他知道姬凌生跟钟家有些许渊源,甚而见过姬凌生自由的出入钟家府邸,陶跃奇自忖跟钟让无意间结下的点滴友谊比不过姬凌生与钟家的深交,若是东窗事发恐怕会惹来诸多麻烦。

望着困在沼泽中不断下沉的姬凌生,他脸上或悲或喜做着往年的梦,这片沼泽其实不深,至多吞没到腰际,陶跃奇不担心他会死于非命。

悄声贴身到姬凌生面前,陶跃奇小心翼翼取下他悬于腰间的虚囊,掂量了下,他先是不敢置信随即又释然,早前他听说姬凌生跟着钟信前往柳家秘境时,他便揣摩姬凌生来历不小,带着如此多的灵玉也不算稀奇。

陶跃奇本想不惊扰姬凌生的情况下拿走虚囊,转身没走几步,他念头急转,又返回姬凌生前头,取出匕首镰刀以及尚未完工的木雕,放到双目紧闭的姬凌生面前,以防这几样是什么事关重大的东西,无论揣在身上或是随意丢掉,都会招致祸乱如影随形的跟来。

察觉到不远处又有人落网,陶跃奇急忙过去查看,他不能像蜘蛛缠网那样光等猎物上钩就行了,反正跑不掉什么时候进食都行,他需得更加勤勉谨慎,不然等对方解开幻境倒打一耙,他多半就走到头了。

到那一看,他愣住的同时惊出一身冷汗,真应了冤家路窄那句老话,他不曾想到陶公子居然也来了结界内,追杀他的可能性应该不大,陶公子是扶器城那批坐吃山空的二世祖之一,连地境修士都掺杂水分,绝不会闲得出城来找他,估摸着是被陶家真人逼进来的。

见陶公子神情自若的沉浸于梦境之中,陶跃奇没敢随意靠近,边屏息便掏出一面小旗,正是钟让赠予他的镇魂幡,具有安神定身之效,杀不了人但恰好跟他的幻术神通相宜,他不敢说是如虎添翼,至多算量身定做,他甚至舍不得推脱,到手之际爱不释手的把玩了许久。就是因为这件相性极佳的法器,他才能困住境界比他稍高的陶公子。

照例取走虚囊后,陶跃奇忍不住朝陶公子

身上喷了口吐沫。

匆匆溜掉后,约莫过了半柱香工夫,他去而复返,站在浑然不觉的陶公子面前,陶跃奇心跳如雷,一个个念头电光划过夜幕似的迸发出来,像是潜藏在他懦弱骨子里的最后一丝血性。他双手捏着一根狼牙棒,这是他搜刮得来仅有的称手兵器。

他有把握直接砸烂陶公子的金贵脑袋,恍惚之中,他预见到自己活着走出结界,从此一帆风顺,扶器城里再没人会故意刁难他,前途一片光明,哪怕以他不如何出众的资质,也会有天道酬勤的那天,他甚而预想到多年以后自己渐得大道,终成天玄之境,将积藏在胸的苦闷一吐为快。

想象的尽头,是发觉真相的陶家真人悍然出手,将他所有幻想打得灰飞烟灭。想到这儿,陶跃奇举着铁棒摇摆不定的手突然就软下来了,他生出一阵后怕,但瞥见陶公子可厌至极的嘴脸,不禁再次举起武器,犹豫片刻后又黯然放弃,如此反复了三次,他怕久留不宜,攥着虚囊匆匆走掉。

半个时辰后,陶公子意犹未尽的睁眼醒来,脸上残余一抹陶醉,那是当日对柳若兮惊鸿一瞥后的垂涎,未等完全撑开双眼,一根刺尖冒着寒光的狼牙棒往他脸上招呼过来。

一棒下去,陶公子整张脸像是开了丝绸铺,深的浅的带白的红色一股脑摆出,凭借家父特意为他淬炼过的体魄,这棒他没死掉,继而瞥见陶跃奇狰狞的面孔,陶公子心头刚出现无比荒唐的感触,又是一棒敲来,接着又是好几棒,直到他栽倒在地,脑袋汩汩冒血,死得不能再死。

确认头颅稀烂的陶公子死透后,陶跃奇气喘吁吁停住挥棒的动作,对方死前似乎哀求了几声,但他全然没有听见,他陷入一种癫狂当中,正如当年离开南地来到东炼之前,他抓住驿丞大人的独生儿子,将他千刀万剐。

丢开狼牙棒,陶跃奇不由得到一阵快要升天的解脱快意,多年以后,他如愿以偿达到世人追捧的天玄境,不觉得如何高兴,因为他唯一引以为豪壮的事,只有今日的所作所为。

缓过劲来,他扭头望向不远处站定的姬凌生,他看戏有一会了。

姬凌生不了解他们的恩怨,更无心探究是怀着怎样的恨意,才能状若癫狂的痛下杀手,他认得那是当初扶器城外给他带路的人,那个符合古人“两腮无肉不可交”观相识人之术的瘦弱青年。

姬凌生没有动手的意思,只要求陶跃奇将虚囊归还于他,他便既往不咎,陶跃奇生性怯弱但处事果决,放在平日里他都未必是姬凌生对手,现在气势衰弱更是不敌,当即扔出两个虚囊,连带从陶公子身上搜来的也一并丢给了姬凌生,兴许是防止后者追杀的赔礼。

见他灰溜溜跑掉,姬凌生无动于衷,甚至没对索回的虚囊投上一眼,他放过陶跃奇并非受到什么感染,也不是心怀慈悲,只是陶跃奇设下的幻境让他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出发去刘家村的那天清晨,老爷子当时所说的话他过后再没想起来过。

时隔二十几年,他竟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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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九九九

姬凌生跟着父亲回刘家村的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商贩群居的城南尚在清梦之中,那层梦境宛如包裹蛋清的薄蛋皮,软而不透,经不住一戳一碰,平日里闹腾不休的姬公子向来不让人睡个好觉,但凡他难得早起的日子,城南就注定落不了清闲,今儿倒奇了怪,他竟会安分守己起来。

两人于雾色中轻装上路,白月和姬长峰同样站在雾色中挥手道别。

临行前姬长峰将神采奕奕的孙子叫到跟前,姬凌生问他是不是要捎句话,没有用预祝旗开得胜的鼓励来暖场,甚至没对刚刚破髓尚且迷茫难在的姬凌生说几句行之有效的指点,老人只慈眉善目的嘱咐了两句话。

“把你奶奶坟头给好好拾掇下,话就不用带了。”

“山里冷,可别着凉喽!”

姬凌生不禁奇怪这两句简单的家常,他当初竟死活想不起来,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才因陶跃奇的幻术得以想起。不仅如此,他还忆起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然而除却老爷子萦绕在耳畔的两句话,他第一个想到的人有些出乎意料,他没想到常伴他入梦的白月,也没想到远走天涯的雪玉或者偏安一隅的墨清歌,而是先记起柳若兮的明眸皓齿。

她仿若伏天里的第一声蝉鸣,一下跳入他的脑海,刹那间美艳得不可方物。姬凌生不知这是出于何种缘故,他俩虽说互相引以为知己,但并无更进哪怕一步的关系,柳家族人都思忖他俩的关系非同寻常,只差捅破最后那层窗户纸,可姬凌生心里头敞亮,他们俩现在连那层窗户纸都没有。

除了莫名其妙的想到她之外,姬凌生总觉得忘掉了某件至关重要的事,且直觉这件事跟柳若兮相干,但任凭他如何回想,始终无法得知其中或有或无的内情。兴许跟他之前想不起老爷子的话一样,他忘了柳若兮曾说的某句隐义颇深的话,抑或是他记不清她某事某刻无意间许下的许诺,但有件事可以确定,来到结界后他暂且没见过柳若兮,所以这股莫名悸动实在很没道理。

摒弃杂乱念头,姬凌生朝正中央的通天塔拾步而去,这段路少说得有数千里,以他徒步穿过南盟赶到中土的脚力,估摸得耗费两旬时间,不过他却如履薄冰的盘桓了半年,这才望见那座通天彻地的高塔。期间他一度算不清过了多少时日,自嘲是山中一日世外十年的烂柯人,每天都时刻提防,生怕不慎掉入秘境,偶遇某些名气大过天的道门高人,也干脆绕道而行,免得麻烦事不请自来。

不可避免的,他半道又陷进一个秘境,而且崩塌在即,他尚未弄清身处何地形势如何,便得立刻踮起脚尖仓皇逃命,经历几次后,他早已经验老道,纵然钟家有心置人于死地,但不至于全然没有活路,至少会空出一两条生路。他死里逃生后,调养了很久,他感觉得有一两年,又像一两个时辰,往后他的行程日渐短缩,往往能在某条峡谷或者木桥上延宕好几个时辰,这些徒劳的多余举动搞得他心力交瘁,年月逐渐在他脸上显露出痕迹。

最后瞥见通天塔隐入云翳的顶端时,他总算容光焕发有了年轻人的朝气,顺路抓了个玄宫境界的

小修士,粗略盘问了番,这时他得以知晓,距离那天百万人围聚的空前盛况,已然过去了五年。

五年最后那段时间的尾巴尖上,终于有人活着走出秘境,第一个是美貌无双的柳若兮,带着灵珠出世的她居然率先败下阵来,意外之余唏嘘声也不少,柳仲领着永山所有人前来迎接,其实就一个,苏炳方投身战场后便只剩他和苏绣云了,他倒不觉得姐姐实力不济,按照老爹的说法,能安然无恙走出结界已是天大的本事。

离开结界的第二个人是钟家老四钟俭,不知经历何种艰难,他丢了条胳膊,且由同行的钟家族人相互搀扶着回来,地秘境修士的痊愈速度足以令凡人咋舌,他鲜血淋漓满身是伤,胳膊迟迟长不出来,自然说明情势危急到连疗伤的片刻都没有,但意料之外情理之外的是,钟信竟会抱持冷眼旁观怒其不争的态度,甚至没让钟俭踏足扶器城,直接将他骂了回去,那名钟姓弟子为堂兄弟据理力争,结果自然讨不到好,但钟信没问他的罪,只是对自己儿子又打又骂。

钟信当着全城人的面,在朝天大阙下面亲手抽了钟俭三个耳光,力道极重,导致扶器城里看戏的人都能隐约听到,没人知道父子俩说了什么,其中掩藏着什么隐情,只看见钟信每问一句话便要抽他一巴掌,钟俭右脸红肿,左脸也跟着发烫,因为两边脸颊都有火烧似的羞愧,他重重的应答着父亲的问话,直到最后钟信一脚将他踹到在地,他勉力爬起身子,不顾那位善心族人的劝阻,拖着伤体奔走百里,再次不要命的置身到天坑结界中。

经此一事,那些关于钟家倒行逆施,于结界中毒害各派门人的谣言,不攻自破。

风波暂未停息之际,结界内传出一件震动江湖的事,里面出了个天玄境,此事吓得钟信险些就地寿终正寝了,这几年他身体每况愈下,越发经不住折腾,所以城里人见到他怒发冲冠的教训钟俭时,都怕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就会当场猝死暴毙。

天玄境的出现惊扰了器仙钟鸦九,他亲自出面赶往结界,结果发现虚惊一场并非有新的天玄境高手借着比武的幌子横空出世,只是老牌高手从中搅局捣乱罢了,当钟鸦九在通天塔最下面的一层找到始作俑者时,那是气不打一处来,即刻勒令她离开结界。

关鸠却是柔柔的瞥了眼段丕,让他来当家做主。

段丕望着身边仪态骤变神情却一如往常的妍丽女子,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怎么眨眼的工夫,叨叨不休的关九九就变成了东炼第九的关鸠了?时间还得往回倒腾半个时辰,那时段丕等人正经历一场惊天动地的哗变。

他们像无头苍蝇般钻进通天塔已有两月,塔内依旧以秘境铺就,塔身和朝天大阙差不多大小,上下共七层,处处精雕细琢,这些是段丕仅能用眼睛得到的讯息,他们位于最下面的一层,这层秘境大得出奇,比他以往见识过的任何秘境都要大得多,仿若整个中土摆在他面前,他臆断猜测上面六层应该也是每层一个秘境,秘境大小要么递增要么递减。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无论以多么自得的语气去断论,对于他们的

处境都无济于事,正因这个秘境大得难以想象,所以无人知道该怎么出去,当初一个沸水秘境就令他束手无策,这里更是无计可施。

索性他在秘境漫不经心的游玩起来,整日领着小如意嬉戏于漫天黄沙中,在重重沙丘上兜着衣摆滑来滑去,唯一令他心悸的,只有关姑娘日渐炽烈浓厚的情愫了,阿七早在公子抢回小如意的那天发现这种苗头,即便小如意的安然回归是理所应当的,但关九九似乎在短短一天里,对段丕的观感发生了始料未及的变化,同样也是那一天,阿七就预见到了公子一步步陷入情网的光景。

不得不说,东炼修士耐不住性子,特别身处险境的时候,他们知道秘境将会崩倒在一夕之间,但受不了束手待毙的惊惧折磨,两月过去,性情易怒的人起了头,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乱战,不管是持强凌弱或者以多胜少,总之都杀红了眼,比斗的真实目的早已迷失在愈加激烈的火拼中。不管段丕等人站得再边缘,隔岸观火的本领再厉害,总有引火烧身的那天,况且段公子也不是老实本分的性子,就喜欢当惹祸的搅屎棍。

仗着小如意的好运加身,他就算想吃亏也难,仿佛天道为他所开,其余人只有拔腿就跑的命,直到有一天,阿七和关九九担忧的事骤然发生,小如意的好运不好使了,她跟天道的气运连接无端的断了一刻钟时间。

一刻钟里,段丕仍肆无忌惮招惹各路人马,厮杀追逐了几日,他们早知晓了段丕的倚仗,纵然再眼馋小如意背负的天地气运,但早已有无数血淋淋的教训警示他们,这道辣菜不是他们能吃下的。但他们眼睛不瞎,小如意气运消失的那会,方圆百里的人都能察觉,好比一道活水瀑布突然间没声了。

面对数万修士的集体围攻,段丕别说负隅抵抗,就是逃命都做不到,只得一心的护住小如意的安危,千钧一发之际,段丕险些要被人打死的时候,关九九解开了数百年前施加于身的封印,天玄境的威压冲破天门,直接击碎这层秘境,通天塔第一层顷刻间支离破碎。

得知来龙去脉后,钟鸦九撇撇嘴,劝告关鸠火速离开结界,免得扰乱比武,对她的自我封印也不好奇,因为一下就能猜到,显然是修为到了天玄第二劫的瓶颈,没有破境之法,于是轮回重修,封掉修为和记忆再修一世,不行就再修,直到破境为止,这种修炼法门钟鸦九倒是听说过,今儿头次见长了见识。

关鸠仍旧深情款款看着段丕,等他拿主意,这数年的陪伴宛如流水一般淌进心底,或许早在两人相遇之际,她便大概猜到了今天的结局。

段丕耸耸肩,“走就走呗!”

器仙只叫关鸠离开,却没让段丕走,段丕此时表态,显而易见是要跟她共进退了,念及此处,这位东炼第九高手脸上的笑容更柔和了。

钟鸦九非但不觉得古怪,甚至有点想笑,他首先想到的是,要是让段淳见到此情此景,他该当如何?想到这,一向以古板面孔示人的器仙忍不住笑出声了,令其余人大感迷惑。

这时,姬凌生才刚瞧见通天塔的塔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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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御剑十万里

放了那个战战兢兢的玄宫小修士,姬凌生望着充斥所有视野的通天高塔,层次分明的七层塔楼,配上鳞次栉比的雕花镂空,气势尤胜姬凌生见过的任何镇压妖魔的宝塔,若是在塔基下面加座火光滔天的雄伟山襟,那朝天大阙享誉中土的绝景之称就该易主了。m

正值晌午,有上百踌躇不定的修炼者踯躅在塔楼附近,不时看看塔尖,不时瞅瞅塔脚,试图用眼睛搜出通天塔的隐蔽入口,其实塔门就堂而皇之的设在地势平坦的一角,只差没像红楼酒肆那样直白的挂着“恭迎大驾”的牌子,奈何这外头的修士们太精明了,或者说几年磨难下来把棱角磨平了,他们保持着高瞻远瞩的高深模样,心照不宣的等着早前进塔的人会露出风声,抑或是通天塔的细微变化。

姬凌生暂且没空跻身到这些有识之士的行列中去,因为小修士的答话让他徒增困惑,按照他的记事来看,他来到结界不过两年光阴,还不够五年的一半,苦思无解,他只能将此归结于赶路途中的疗伤所致,他遭遇最后一个秘境时,匆忙逃命受到重伤濒死,一度昏厥不振,没了柳家秘药,伤势恢复算不得快,打坐了许久才有精力继续上路。

尽管这个解释近乎合情合理,但姬凌生毫无打坐调息整整三年的感触,世人常说日月如梭,但转眼间就过去三年,这梭子未免太快了些。可姬凌生委实找不到更合乎常理的说法,只能将此作为当时伤势之重的依据,顺便聊慰自己并非像曹朝贬低的那样全无胆魄。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对劲,虽说他入定前特意找了个幽静之处,但意识不清的三年里难不保会露出端倪,让人无意间给翻出来。

很快,这种想法就抛之脑后了,因为柳若兮的面目屡屡浮现,时而哀愁时而忧郁,透着股不符她傲然仪态的无望,姬凌生奇怪怎会做那种怪梦,他素来没在柳若兮脸上见过那些神态,不料竟可以想象得如此栩栩如生。

她满脸的哀怨总使得姬凌生仿佛亏欠了她什么,但说不出因果。

突然,罡风扑面,宛如钝刀割肉。极目远处尘烟大作,以通天塔为圆心,仿佛海啸浪潮般扩散开来,通天塔最下面高逾千丈的第一层彻底埋没在烟尘中,轰隆一声,塔身有一角的几根硕大支柱突然折断粉碎,紧接着整个塔楼开始倾斜坍倒,惊得那片阴影下的诸多修士赶紧四散逃命,随即一道人影出现在塔尖处,他站在众人难以看清的高度,不紧不慢的往通天塔狠狠一拍,大厦将倾的塔楼瞬间停住,仿若有根绳子将它吊住了,通天塔将要倒塌的那一面,地面冒出几根大得吓人的铁柱子,斜着往上凸起,砰砰几声抵在倾泻的塔身上。

至此,这场灭顶之灾总算被遏制在萌芽中,事后大伙才知晓力挽狂澜的那位高人正是器仙钟鸦九,纵然早有人猜到如此了,但稳定局面后钟鸦九去见了谁、说了什么,以及

通天塔倾塌的缘由,都掩盖在了滚滚尘嚣中。

姬凌生则漠无反应,他突然想起一个本不该想起的人,即是思岳峰上跟他坐而论道的麻衣青年,他不禁纳闷,事隔如此之久他才记起这号人物。若说当年令他踏出思岳的关键人物,麻衣青年无疑排在榜首,但过后他似乎浑然将他忘却了,好像柳若兮也忘了,两人每晚结伴夜游,谈天说地无所不聊,唯独没提过任何关于麻衣青年的事。

两人明明是因他而有机会结识对方,甚而柳若兮曾跟他结伴而行,可任谁也不记得当时有这么一个人,仿佛刻意地将他从心底抹掉了。姬凌生越想越觉得古怪,柳若兮闯入心田的怪事尚且能用幻术的后遗症来搪塞,麻衣青年的事却无从下手,不知从何说起,想不明白,姬凌生心底打定了主意,出去先得找柳若兮问问此事,看她是否还记得,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蹊跷。

恍惚了会,姬凌生总算注意到不远处的异象,摇摇欲坠的塔楼已被五根类似七星柱的柱子重新撑起,仍保持着倾斜的弧度,恰如一个斜靠在台阶上的醉汉,尤其是塔楼往下掉落的尘埃,跟醉汉寒夜里呼出的酒气如出一辙。

边上围观的众多修士,发觉事态平息,纷纷围拢而去。

通天塔最下面的入口挤压成一条窄缝,但隔绝气息的屏障已然消失,里面传出密密麻麻的灵力波动,不一会儿,有人从里头出来了,恰是最早踏进一层秘境的那批人,原来受到天玄境强者的莫大影响,通天塔有根顶梁柱经不住冲击而断裂,导致整个塔楼倾塌,好在器仙及时救场,不过当问那个天玄境高手是谁,又七嘴八舌说不清楚了,等到比武完毕钟家出面解释后,江湖人才得知轮回重修的关鸠偷摸混进了结界。

此时段丕早领着三个小跟班离开结界了,成为继柳若兮和钟家兄弟后安然脱身的第三批人,除却赶吆他们的钟鸦九,再无人知道通天塔的倒塌是因段丕的性命之忧而导致的,毕竟关鸠重回巅峰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围攻段丕的人,杀了个一干二净。

姬凌生干脆混进随波逐流的队伍,跟着挤到通天塔第一层秘境里去,关鸠的悍然出手,不仅击碎了第一层秘境,顺带叩开了第二层秘境的门扉,此前逗留底层秘境的修士,少数涌出秘境去显摆大难不死的好运了,更多的还是直奔二层秘境而去。

得知秘境洞开,按捺在外头数月乃至数年的修士,凡是对自身实力有几分自信的,都削尖了脑袋往秘境里挤去,只因钟家族人有意无意的散布了一个消息,通天塔顶层秘境藏有一件天阶法器,如今结界内三大天阶法器中,没有一件露出过风声,唯独这件是钟家通过直属渠道散播出来的,消息货真价实,似乎故意让各路修士哄抢。

姬凌生踏进底层秘境的刹那,还以为回到沙城所在的万里荒地了,遍地是金灿灿的黄沙

,夹着粉白的细沙,飘飘扬扬的翻滚而过。通往第二层秘境的门径十分明显,相隔在数百里外,天幕上风云变幻,像是水打着旋涡,中间显露出一个莫大的空洞,有点像青云子渡劫时雷怪出没的黑洞。

天璇城南门外十里处,有块无数人踊跃前来瞻仰凭吊的地界,相比偌大的天璇城来说占地不大,刚刚好占到一亩三分地,这儿没有琼楼玉宇,也没有破败古迹,只有九道长条形状的辙道,每条约莫一丈来宽,最深处能达到两丈有余,九道笔画恰好组成一个“剑”字。

这便是人人传颂、来自裴剑仙的仙人手笔世间剑意最重的一个字。

自从大字刻下的数十年来,无数习剑之人、喜剑之人抱着莫大诚意,一寸寸的从这个字上履过,每个勾画每个转笔都要十倍用心的揣摩,以求得到其中一鳞半爪的真意,从此剑道顺畅剑法自然,一剑平尽天下事。

奈何剑道没落已久,说难听点素来没有站起来过,从古籍载录的数千年翻过来,除了裴剑仙再无第二个剑道巨擘,这么大个东炼,幅员辽阔包罗万象,照理说什么幸事都该有,什么坏事都在所难免,唯独出不来几个会使剑的。

一批批人踌躇满志的来,心灰意冷的走,昔年因羡煞仗剑天涯的神采而来潮的练剑心思,终究经不住这个“剑”字的敲打,大多索然放弃,仅有几位得到半丝真意,剑术造诣惊人,称得上登堂入室,但世间再无第二个剑仙。

臧星桀经历了为情所困的几年,依旧没跟叶红达成和解,应该说有几次缓和的时期,但两人性情上的难以磨合,转眼就能将平和气氛推翻,他俩生来就应该当对手,而不是相爱。

最后叶红一怒之下闭关后,剑士也就再没回过叶城,成天对着“剑”字发呆,用这个字下饭,用这个字助酒,天黑后就在剑坑里睡觉,天璇城新上任的城主继承了前任城主严卜的秉性,喜欢当甩手掌柜,有剑痴徘徊于剑坑,这种事常有,根本用不着上报城主府,由此一来,臧星桀的悟剑就格外清静了。

正好姬凌生见到通天塔的这天,邋里邋遢胡茬满面的剑士站在剑字中央,再度拔出数年未曾出鞘的观世音,这一刻,他手中仿佛握住了日月,他浑浑噩噩的日子突然间注入了源源不断的生机,大雨倾盆而下,剑士右手托着剑柄,左手托着剑刃,放声大笑。

“我说怎么一直看不懂,这哪里是字,分明是把剑嘛!”

他将观音剑举过头顶,道道天雷引下,散落在周围,轰出片片焦土,唯独他和那个剑字安然无虞,雷声落尽,整个地面猛地一颤,经历数十年风吹雨打而不散的剑坑缓缓消失在雨水中。

臧星桀一剑朝天,剑意臻至第三重,意飞剑。

他踩上剑身,直冲北方,出剑即是十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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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第二个天玄

姬凌生站在风烟滚滚中,跟四下傻愣愣立定的诸多同行一样,都目不转睛盯着那个拨开云翳的黑洞,黑黝黝洞口正风卷残云的抽吸着漫天尘埃,扯得每个人都是衣决飘飘的出尘姿态。顶点x即便明知洞口通向通天塔第二层,底下的人仍按兵不动,一方面是谨慎行事,另一方面是实力不够。

七八成的地境高手已然动身,剩下的良莠不齐,自觉把握不大的地秘境也混迹在玄宫境的人群中,走来走去的,不知在等着什么。

纵然地境以下无法御空,但这些手段层出不穷的玄宫境修士也不是吃素的,想上去倒是不难,只怕形势不好到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好处没捞着命给搭进去了,索性等个出头鸟来试试水。

他们料定必定有人会捺不住性子,而且无需太久,这是江湖老油子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果不其然,一个红了眼的愣头青迎头而上,铁板钉钉的玄宫境界,从他没有踏空而是踩着神通化物便能知晓,众人看着他随风飘得东倒西歪的笨拙模样,纷纷露出看好戏的轻佻神态,心思也不尽相同,有人希冀他能开辟条出路,有人不愿他出尽风头,他们全然忘了,此前早有许许多多的地秘境踏足二层秘境,他们趑趄不前只因胆小罢了。

姬凌生扶龙直上的时候倒没想到会落下这种印象,他私以为这样踏龙飞升,以他不到地境的修为境界,落在众人眼里,不说风姿卓然,起码也得是风度翩翩吧。

攀升五千丈后,姬凌生轻松越过洞口边缘,轻易得让他略感蹊跷。

随即眼前豁然开朗,俨然到了另一处世外桃源。姬凌生不曾想到能如此凑巧,刚踏入二层秘境就遇见了杨拯元等人,他完全具备了下任家主的威严声望,到哪都有人跟随,之前是杨采竹和阴阳山双魁,现在还是她们三人,只不过多了两个姓潘的,好巧不巧,姬凌生认得他俩,确切的说潘姓人氏他也只认识这两个。

潘奉元依旧没找到熊柔的行踪,挂着兴致缺缺闷闷不乐的神色,他见了姬凌生由衷高兴,清逸风姿不减当年的潘长安则微笑示意,跟潘奉元的热情显示出泾渭分明的平淡。姬凌生来回看了他俩各几眼,惊奇的发现他俩眉眼多有相似,细看又截然不同,两人都透着读书人胸怀锦绣的浩然正气,只是略有不同,好比潘奉元是平易近人的私塾先生,而潘长安则是独立超群的御侍笔官,说不清谁好谁坏。

姬凌生跟潘奉元要亲近一些,便忍不住多寒暄了几句。

寒暄已毕,杨拯元扼腕道:“姬兄,这几年你可让我好找哇,我回树界找过你几次,但都无功而返,最后想着来通天塔碰碰运气,没想到正正好,赶巧了!”

姬凌生苦笑着说了些身不由己的托词,他眼睛扫过杨拯元身后几人,几年不见,杨采竹对他的忿恨似乎烟消云散了,他个子拔高了些,仅比杨拯元稍稍矮上半个头,板着老气横秋的平静神情。他视线情不自禁在雨夷身上逗留了会,她眼睛斜了歇就当和姬凌生打

过照面了,昔日共患难的情谊已化作乌有,显而易见的是,她仿佛也患上跟姐姐同根同源的相思病,秋水眸子不住地瞟杨拯元的潇洒背影,使得姬凌生略显古怪的瞥了杨拯元一眼,同情他接连不断的桃花劫。

忽地,潘奉元提议席地痛饮一番,看样子不像是为姬凌生接风洗尘,更像是给自己消愁,几个老男人拍手称好,尤其是杨拯元两眼放光,兴许酒虫钻到头顶来了。

望着他们席地而坐,雨希环顾四周的青山绿水,绰绰人影在林子里飘来荡去的,处处是活人的声息。右手边传来杀人越货的对话,河对面有人气得跳脚,后面两人的观察他们,更远处还有狂笑声,动静杂乱脚步杂沓,道道长虹从开阔天际掠过,人人想着破局寻宝的吵闹中,雨希不明白他们怎还有闲情喝得下酒,因为女人很难领会男人固有的洒脱,但这种不解仅仅持续了片刻,等杨拯元八风不动的坐在那后,她心中早已帮他想好了千百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酒过两巡,姬凌生悄悄递给杨拯元一个隐晦眼神,后者早为此头疼不断,自然心领神会,杨拯元巧妙的用灵气包裹一串声音传进姬凌生的耳朵,他说自己想了出昏招,抱起石头砸了脚,明明脱离树界的时候摆脱了雨希,后来他百无聊赖之下试图回去找姬凌生,结果发觉雨希居然守株待兔,领着雨夷杨采竹躲在树界附近逮他,本来以他藏匿气息的工夫,雨希发现不了他,结果杨采竹吃里扒外,靠着同族间的特殊感应找出了他,让他那个气啊。

杨拯元悄声传音之际,不忘拿手肘子轻轻往外翻,表示胳膊往外拐,让姬凌生忍俊不禁,旁边的杨采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总感觉有人背后说他坏话。

从此往后,他们结伴而行,没有谁真正惦记通天塔顶层的天阶法器,姬凌生有绝对的自知之明,对超出实力范畴的宝物眼红归眼红,绝不强求,就好像乞丐再怎么眼红地主家的万贯家财,却也知道那终究不会属于自己。

至于其余人等,则是真正的财大气粗毫不在乎,杨家兄弟和雨氏姐妹当属宗门家族里的超然存在,是肩负下代兴荣的关键人物,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有人帮他们铺好路子。

而潘奉元和潘长安,两人皆是地秘境圆满的修为境界,离问鼎江湖的天玄境仅半步之遥,本命法器早已筹备妥当,再添一个也无济于事。姬凌生曾偷偷地问潘奉元,他跟潘长安是否为同宗兄弟,潘奉元只笑着莫名其妙答了句,要真是兄弟,还得算上潘京兆,凑成三兄弟。

懵懂不解的姬凌生后面几天问了下杨拯元,听他问起潘京兆,杨拯元明显的后退半步,偶然听到谈话内容的杨采竹也是满脸古怪,姬凌生满头雾水,只听杨拯元含糊的解释道:“潘京兆是咱们右城主的那啥……”

面对姬凌生的半头雾水,杨拯元还以为他只要一听右城主的名号就懂了,毕竟这件事人尽皆知,奈何姬凌生对江湖传言知之甚少,不得已,杨拯元又闪烁

其词、扭扭捏捏的补充道:“你不知道杨家右城主?就是那啥……他有那种癖好,龙什么……好,断袖……你懂吧!”

他这下真懵了,只听杨采竹面无表情的说道:“他是右城主的相好,还是个男人!”,可能由于出身右派的缘故,杨采竹说起这件被老祖宗视为家丑的事毫不避讳。

姬凌生顿时懂了,不由忆起当年剑士和小忌子的那次误会,没有多说什么,了然于心,只是好奇这三个姓潘的有什么联系。

这个疑虑并未延续多久,不到十天他就得悉了其中的隐秘。

潘奉元依旧四处找寻熊柔的踪影,自打和她分散后,他便徒感寂寥,没人随时随地陪他喝酒了,再听不到酒葫芦上的鼾声如雷了,她的地位突然于他心间变得举足轻重了,潘长安对此有所留心,有时会欲言又止,但到底没有开口。

直到几人重聚的第九天,他们来到二层秘境的正中央,这儿也有个同底层秘境类似的黑洞,虽然小得多但也不羞不怯的挂在天幕上,各派修士也因此确定此处乃秘境的中心,此前已有数千地秘境涌入其中,因为二层秘境揭开面纱的第二天,第三层秘境就让人探了出来,原来二层秘境中有三件镇界之宝,但没有逃过各路高人的法眼,仅用一天时间就全找了出来。

这时就显露出东炼修士的油滑,他们没有取走法器,秘境崩塌的秘境几乎路人皆知,所以投机取巧的将法器移了位置,按照方位摆弄了个阵法,使得无需撼动法器也能打开密道。

潘奉元急匆匆的想上去一探究竟,他听说已有数千地境去往三层了,其中说不定就有一只白熊,说不定她也在苦苦的找他。

没等他纵身飞起,天上接连传来几声炸响,随即上空浮现一片火海,团团火球往各方散开,但只能瞧见云雾后的火光滑动,见不到真火,好像所有东西都在云层的另一面,都在另一方世界。

甚至不用绞尽脑汁的猜想,所有人都知道,三层秘境崩塌了。

火雨过后,股股热浪自黑洞里溢出,搅得二层秘境彻底乌烟瘴气。

随即黑洞毫无预兆的扩张开来,顷刻间蔓延到整个天际,三层秘境的种种景象完完全全的呈现在众人头顶,只见彩光迸裂中,一具具尸首漂浮着滑过,宛如一艘艘小船在湖面滑过。

里面有墩小山般的尸骨格外显眼,披着雪白的皮毛一动不动。

见此情景,潘奉元心头仿若有重石坠地,咚的一声,声音大得吓人,完全压过了头顶奔腾的雷声,奇怪的是,这心脏跳动的声音这样大,旁边几个人竟会没有听见。

来不及反应,潘奉元拔地而起,其余只是呆呆的看着他飞升而去。

一股险些令人窒息的气息自他身上流露,震得两重秘境中的所有人浑身一颤,唯独潘长安皱了下眉头。

扶器城内刚安顿下来的钟鸦九抖抖眉毛,蓦然站起。

怎么又来一个天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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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天塌

三层秘境仿若烟火般绚烂璀璨且不可逆转的解体于众人头顶,炸出朵朵烟花,跟底下瞠目结舌的观众忽近忽远,一会儿远在天边,一会儿近在眼前,只有振聋发聩的轰隆声久久不停。

尽管有惊无险,地面上鱼龙混杂的数千人却不敢妄动,生怕引火烧身。

相比之下,潘奉元不断拔高的身影尤显突出,抬眼细观的人群目睹他逐渐化作一个极小的黑点,混杂在铺盖在天际犹如薄绸的青烟里,直至彻底消失在夜幕中,纵然不知他意欲何为,但大家不谋而合的认定他有去无回了,就连满怀小人之心的不轨人士也觉得他是去送死。

姬凌生望着他变成米粒大小终至消失无踪,他猜潘奉元应该就在指甲盖大小的白熊尸体旁边,不知为何,姬凌生升起一种强烈到即刻兑现的直觉以后再没有人会用葫芦给他倒酒了。

众人各怀心事的时候,潘长安嗖一下消失不见,举目望去,一条模糊人影几次折转停顿后,追着潘奉元的方向而去。

潘奉元轻而易举到达第三层秘境,没有任何障碍阻挠,只是热浪狂涌,仿佛是跳入了一个热水池。他瞬息间闪到平躺着的白熊脑袋旁边,过去一看她似乎没死,但似乎只是刹那间的回光返照,抑或是她强提着一口气的遗愿,潘奉元脸上刚涌现出狂喜,熊柔撑着眼皮瞅了他一眼,然后祥和的永久的闭上了。

潘奉元眼看着她最后一丝生机消失殆尽,却无能为力,失魂落魄的脸上挂着不知是哭是笑的狰狞表情,片刻后他眼睛又亮了起来,抽疯似的傻笑起来,正巧潘长安骤然出现在旁边。

他刚稳住身躯,不远处又有个人赶到,那人举措动作雷厉风行的,定身后却是张俊美妖异的脸,镊了纤细如烟的眉毛,绑着油光可鉴的细辫子,甚而脸上有层薄薄的脂粉,有股富家千金的神气作态,却是个干干净净的男人。他瞥了眼蹲在白熊旁边轻微颤抖的潘奉元,细细眉头往中间起了个褶子。

没等这两人开口,潘奉元扬起脑袋,炯炯有神的盯着他俩,低声道:“她魂魄尚未彻底消散,还困在这方秘境中,不过也快撑不住了,京兆你不是要成就天玄境吗,我成全你,如何?长安你呢?”

潘长安撇撇嘴笑道:“我无牵无挂,自然会拍手称好,只是过后你未必还能记得她。”

潘奉元苦笑道:“只要能救活她什么都行,我们三人本为一体,融而为一后既不是你也不是我,更不是他,等于咱白在世上走一遭,长安你真愿助我?”

潘长安耸耸肩头以示态度,潘奉元将期许目光放在潘京兆身上,不料后者却是冷笑一声,声音软糯柔腻如女子,他不留情的回绝道:“真是笑话,百年前你死活不肯,说要陪着她多去几个地方,现在人没了想着来求我了?你以为就你心有挂碍?”

潘奉元像被泼了盆冷水,胸间激扬的火苗全熄灭了,他

想起潘京兆跟杨家右城主的断袖之交,百年前他也这么回绝对方的,如今也尝到同样的滋味。他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尽管他踩踏在空中,惊愕了半刻他猝然惊醒,扭头定定的望着潘长安,递出一个三人心知肚明的眼神。

潘长安先是一愣然后露出笑容,摇头道:“你可想好咯,京兆不愿舍弃尘世,合你我两人之力,至多能做到以你的命换她的命……我这话问得不好,若是能救活她,你想必一百个一千个愿意,但没了你,我和京兆大概永世到不了天玄境了,如此舍本求末的事,你不怕我不答应?”

见潘奉元默然不语,眼珠却仿佛鹰爪似的攫住了他,潘长安淡然一笑,立刻明了他要以命换命的决心,他撇头朝潘京兆随意问了句,后者半声不吭,得到意料中的答复,潘长安笑容愈加超然脱俗,他缓步走到潘奉元右侧。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抬起右手碰了一掌。

他俩合掌的地方顷刻间散出万丈光芒,震荡得正在分崩离析的三层秘境停滞了片刻,吹得火浪层层叠叠的往外滚,二层秘境内的数千修士急忙四散,以为终要到强弩之末的最后一刻了。潘京兆始终冷眼旁观,他处于风口浪尖衣决飘飘,却半步不退,静等着从前的他梦寐以求的一刻。

就是这时,刚回到扶器城坐好屁股的钟鸦九匆忙起身,再度往结界通天塔赶来。

风波停歇后,白熊尸首旁只剩下一人,既像潘奉元又像潘长安,依然是腹有诗书的读书人模样,他眼含悲悯的扫了眼熊尸,抬起左手放在她毛茸茸的额头上,随即他浑身爆绽出惊天动地的威势,向四面八方扫荡出去,姬凌生等人站在下头暂未弄清状况,却本能的洞悉到这股天玄境固有的浑厚威压。

天坑结界上空,阴云密集雷声砰砰,天劫蓄势待发,但受到结界阻隔,况且应劫之人的气息十分微弱,所以雷霆盘旋不断,却迟迟降不下来。

三层秘境内钟鸦九骤然现身,满脸凝重的盯住读书人和潘京兆,来回扫了两眼,白眉飘飘的老人惊奇道:“分身有术?原来潘奉元、潘长安、潘京兆是同一个人,你们要是三人合体,岂不是稳稳当当的天玄境?罢了,说这些也无益,阁下现在停手还来得及,这个节骨眼上突破天玄,在钟家结界里,老夫可不答应。”

读书人左手动作不停,侧过身子来对着东炼第五的器仙,若是老人猝不及防的发难,他不敢保证能抗住几下,定住心神他诚恳道:“老神仙切莫动手,我离天玄境尚且差之毫厘,以我如今之力也抗不过天劫,前辈大可放心,等我锁住秘境搜取残魂便会停手,绝不对比武造成半点阻碍。”

钟鸦九凛然不语,眼神示意了下白熊尸体,想问出个能让他放心的究竟,同时好奇问道:“你们这三个姓潘的年轻人我听过,倒不曾想到竟是一分为三的修炼法门,现在你是潘奉元还是潘长安?”

读书人摇头笑

道:“都不是,我是最早那个潘某人,潘奉元已将性命交于我打理,只要将这位姑娘救活就死而无憾,这次合体撑不了多会,往后东炼将再无潘某,前辈怕有损天道在下理解,钟家企图杀害各派修士来补充天运,为了天下大计,我也懂,只需给我半柱香工夫,我不但不会妨害此事,死前还会助钟家一臂之力。”

“你既然明知必死,为何不直接走人?”,老人问话的时候瞥了眼白熊,可能好奇怎么看出是位姑娘的。

“我虽不是潘奉元,但也能懂他作何感受,当年分身之际想借此成就天玄境,如今再醒来已经没那份心力了,能给他们留下点馈赠就已足够。”

刚说完读书人整体气势回缩,转而更汹涌磅礴的喷涌出去,所经之地万物静止,连徐徐散开的烟火都瞬间定住,只见一条条宛如脉络的蓝线从读书人体内蔓延开去,顷刻间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将三层秘境牢牢捆住。钟鸦九和潘京兆只静静看着,看着他抽丝剥茧的从四处搜寻熊柔暂未消散的游魂,每找到一缕就缩将回来,极其耐心将那些魂魄碎片重新拼接成一体。

毫无疑问,此举也抽取了秘境内所有气机和灵力,只要蛛网散开,整个秘境便会瞬间崩塌,通天塔内的修士首当其冲,能稍加阻拦的恐怕就器仙一人,但他无意出手,读书人所说的一臂之力显然就是如此了。

小半柱香过后,潘京兆已然撤离,仅剩钟鸦九留守原地,以防出什么始料未及的乱子。熊柔不自觉的化作人形,睫毛轻颤幽幽醒来,一眼瞅见那个模样跟潘奉元相似的读书人,他朝她温和的笑了笑,好像是他在笑。

下一刻异象骤生,三层秘境像是胀满气的皮囊突然爆开,打得下面所有人措手不及,他们还来不及逃窜,别说身处二层秘境的人,通天塔七层秘境全受到波及牵连,一圈无形波纹以极快的速度散开,转瞬间天崩地裂。

包括器仙在内的所有人双耳嗡鸣,听不到任何响声,只能清晰的看见,固若金汤的二层秘境瞬息间被洞穿,庞大气劲紧接着在一层秘境又开了个大洞,然后无处宣泄的气机往上攀升,几个眨眼的功夫,穿透剩余四层秘境,至此七层秘境无一完好,而始作俑者的读书人已经带着白熊功成身退。

从外面来看,早前不敢进塔的无数修士,此刻都无比庆幸胆怯带来的明智之举,有些甚至来不及窃喜就得跑路,因为一股汹涌击穿整座塔楼后,不仅吐出无数残渣,顺带将支撑塔身的五根柱子悉数震碎,哗哗的响声中,钟家族人的得意之作就此倒塌。

结界之外,潘奉元拉着熊柔走在青绿草地上。

熊柔突然一把甩开潘奉元的手,惊疑道:“你不是我哥!”

他转过身来,脸庞一阵变化,变成一张跟潘奉元相似的清逸容貌,潘长安欲言又止,不知该怎样去解释阐述,犹豫半天,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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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骡子

再度睁眼时,姬凌生周遭已瞬息万变,他仍然站在连通两界的黑洞旁,但洞口要大上许多,稍加留意就能辨出此地并非二层秘境,四下空荡荡一片,别说活人活物,就是灰烬碎渣也难以见到,澄净得宛如白纸,但不排除是三层秘境的坍塌所致。顶点x

姬凌生视线自然而然的瞥向头顶,赫然发现天上仍挂着一个黑洞,不如通向三层秘境的那个昏暗无光,反倒敞亮得如同开门开窗的屋子,能一览无遗的望见里头的大致景象,不过上面亮得有点过头,逼得他无法直视。

虚着眼睛凝望了半晌,姬凌生挪动了几个观瞻位置,总算不甚分明的瞥清黑洞后面还有一个黑洞,相隔甚远,好像他脚边这个洞跟头顶那个洞差不多的远近,但更后面就难以看清了,第二个洞口中间亮堂堂的,好似有个太阳悬在正中央。

放低视线后,姬凌生眨了眨眼,但视野里有块黑斑淤积不散,他又勾着腰越过洞口往下看去,穿过厚厚的云翳,往下又是一层秘境,他不确定是第几层,只瞧见是片汪洋大海,中间有座占据半个地图的岛屿,因受到三层秘境炸开的余波牵连,这会正浪潮滔天,一波接一波的扑打在海岸上,其中三面碣石高耸林立,海浪撩不上来,北面地势平坦已是水漫金山的光景,滔滔江水顺着那儿流进甬道,甬道位于岛屿正中,挤占了近半位置。

透过水花飞溅的洞口继续往下,依稀能瞧见下面还有三个洞,恰好跟姬凌生之前看到的串成一线,共计六个。

姬凌生随即明白那是通天塔所剩的六层秘境,顺眼望去,六层秘境的概况尽收眼底,下面三层视野有所局限,无法窥测到全貌,仅能做管中窥豹的推测。衡量方位后,姬凌生得悉自己位于第六层秘境,距秘藏天阶法器的通天塔顶层近在咫尺,但这只是相对行踪不明的其他修士而言,按他可做参照的经验来看,把握还未大到令人振奋的程度,结界内变故横生,期望太高反倒累人。

环顾左右,姬凌生暂未发现跟他处境相同的人,也就是说,塔内离天阶法器最近便是他了,无人来与他争抢,大可以慢慢谋划。

想到这,姬凌生紧绷的心弦不由活络松弛了些。他先是一丝不苟的拿着匕首,于光滑地面刻画了个传送母阵,画完后从虚囊里拿出灵石捏碎成粉末,细致而不经意的撒在阵图上以作掩盖,不敢说毫无纰漏,起码隔远了看不出端倪。

做完这道工序,他不禁想起杨拯元给予的忠告,传送阵法偶尔会有意料不到的奇效,但限止颇多,比下有余比上却不足,尤其高出几个境界的强者封锁周遭灵气流动的话,阵图会当即失效,除非能达到严卜那种登峰造极的境界,否则不要太倚仗这类旁门左道,这也是各派修士不推崇阵图的根本原因,况且当年严卜便是因被段淳封死了后路,才含恨不甘的死在天劫之下。

收拢心神稍作歇息后,姬

凌生抛出几块灵玉,接连碎成齑粉,凝结如绸带的灵气缠绕于他双臂,不慌不忙画了个圆圈,一头白得晶莹剔透的螭龙随风而起,姬凌生踩着螭龙头颅朝着贯穿第七层秘境的云洞飞去。

螭龙盘旋了半个时辰,直到绵长身躯逐渐黯淡,姬凌生依旧感觉与顶层秘境相隔无穷之远,从未接近半步距离,低头探去,紧挨阵图的洞口已变成芝麻般大小,而头顶却半点不曾变化。

他又连续捏碎数十块灵玉,不断凝固螭龙将散未散的躯体,大抵是过了两个时辰,攀升了足有万丈,姬凌生总算觉得稍近了一分,疲乏遣倦中得到一丝慰藉,正欲继续扶摇直上,他忽地浑身一轻,接着徒感全身负了重,好像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事实上,他的确钻进了水底,画面一转,姬凌生倏忽置身到深不可测的汪洋中,挣扎了好一会,他从水面探出脑袋,起伏不停的昏黄海面上风嚎怒涛,他刚抵住浪潮冲击抬头而望,随即瞧见了诗中描绘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只见天幕仿佛开了个大洞,万顷海水卷着朵朵白花砸下,激起滔天的浪花,试图濯净这片泥潭。

姬凌生宛若水蚤的渺小身躯不受控的漂向通天瀑布下方,仿佛这方世界的每件浊物都得经受一番洗濯,姬凌生来不及深思此时身处第几层秘境,眼瞅着水柱迫近,仅能确定的是,那道瀑布砸得死人。

不敢迟疑,姬凌生匆忙发动阵图,赶在大浪拍死他之前脱离险境。

他刚重返第六层秘境,无数双眼睛猛地攫住了他,囊括了他能逃窜的所有方向,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索性临危不乱的落在人群中间。

姬凌生站稳脚跟后,环顾四周,赫然发现周围全是地秘境高手,将近百来个,男女皆有,个个地秘二极以上,已能算作此次比武的中坚力量,那些人也满脸犹疑的打量他,纳闷一个玄宫境界的小修士,怎能光天化日之下无声无息地冒出来,等瞥见姬凌生脚下露出半边轮廓的传送阵图,他们瞬间就明了了。

姬凌生一眼就瞅见人群中的钟让,他那张耐看脸庞和孤僻气质并未使他脱颖而出,而是周围人等特意给他空出一圈,将他从人群中隔绝分离出来。钟让对此无动于衷,也不管是恭维还是提防,他自然瞧见了姬凌生,但世间还没有值得他大惊小怪的事,哪怕听到父亲大限将至,他也只低眉垂眼的嗯了一声,不过他记得二哥说的话,叮嘱他遇到姬凌生等人尽可能的相互照料一下,但显然姬凌生现在未到危机时刻,用不着他出面解围。

因为这些地境修士再如何谨慎行事,也不会将玄宫境纳入眼里,若是真去百般小心警惕,那显然会对他们珍重的颜面有损。

人群前方传来低低的争辩声,听不见具体内容,但有人注意到了姬凌生的动向。突然,不显拥挤的人群豁开一条通路,大概七八个人顺着过来,姬凌生从他们身上感知到跟潘

长安相当的修为,他打眼数了下,对方八个人皆是地秘境圆满,不言而喻是来结界内寻求破境契机的,年纪约莫都三四十样子。

其中有个相貌清癯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他炯炯有神的瞪着姬凌生,忽而向众人坦言道:“七层秘境已有破解之法,需得咱们合力破阵,且能送进去的不过数人……”

他话没说完,周遭议论纷纷有些喧闹,男子单举起一只右手,示意大伙稍安勿躁,噙着自傲自得的笑脸,提议道:“无论谁先进去,其余人想必都放心不下,况且七层秘境乃通天塔顶层禁地,说不定有何莫大的凶险,杨某在此提议,咱们不如送这位少侠进去,他懂得阵图之法有自保之力,他玄宫境的修为大家也大可放心。”

众人哗然,非议声更大,杨姓男子盯着姬凌生,和气笑道:“这位少侠,你可愿意走一程?你可留下阵图用作保命,取到法器后便抽身而退,你拿到法器后秘境也会跟着消失,到时候你交出法器,我等自行定夺法器的去向。当然,肯定不会让你白跑一趟,此事不论成败,均有重谢!”

其余人等不约而同的眼珠子猛转,快速权衡其中利弊,没等姬凌生开口,边上有个汉子怀疑道:“这小子能走到这儿,指不定有什么脱身妙计,要是他偷了法器直接跑路,咋整?”

他话说完,后方传来一阵附议。

杨姓男子左侧的美艳妇人娇声道:“这好办,让他交出一缕命魂,妾身不信他还能跑了?”,其余人纷纷拍手叫绝,觉得此计甚妙,倒是杨姓男子露出为难神色,略显愧疚的看着姬凌生。

姬凌生微微眯眼,敢情这是被当成骡子驱使,但左右逃不出去。这时不远处的钟让忽然挤开人群,移步到姬凌生面前,替他作了回答。

妇人掩住樱桃小口以示诧异,轻咦道:“钟公子这是作甚?”

钟让面无表情看着她,不带感情的直白道:“他是我钟家的贵客。”

“原来是钟公子的朋友,早说嘛,我这不是不知情,无端得罪人家了嘛!”,妇人吃吃笑着,仍用手遮住小嘴笑不露齿,兴许她长着一口黄牙不敢示人,或者满嘴龅牙怕漏风伤寒。

钟让此举让蠢蠢欲动的众人打消了抽取命魂的念头,一时又落入前后为难的境地,杨姓男子再次倡议,“既然钟公子认识,那我就更放心了,命魂用不着,少侠只需取到法器,杨某人必定让你不虚此行,意下如何?”

说完他环顾四周,谦逊有礼的征询众人意见,之前兴冲冲的汉子赞和道:“杨真人这么说了,我等自然放心,本来这件法器也该是你们满境高人的囊中之物,我们最多浑水摸鱼碰碰运气,你们点了头我们还敢不答应吗?是吧大伙儿?”

他向后吆喝的时候,八个满境高手各自点头同意。

姬凌生斜瞥了汉子一眼,不出声的耻笑了下。

第二百三十章 天眼

这些人自说自话的就将姬凌生的义务交代妥当了,他们拿不出独自深入秘境的本事,又怕被人捷足先登,索性找个构不成威胁的玄宫小修士当试金石,在他们眼中,如此多江湖成名已久的高手屈身来请他帮忙,简直是天大的殊荣,若是敢拒绝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面对这百来号地秘境,姬凌生只觉头疼,完全没有回绝的余地。

姬凌生半推半就的应承下来,他倒不是不想去,只是这样让人赶上架子,实在有点憋屈,但大丈夫能屈能伸嘛,照小忌子的话来说就是么得办法。

杨姓男子不住地向他投来歉疚的眼色,只不过眼里的真诚未必有脸上的多,以他的超然实力特地去体恤一个无名小卒,满怀垂体下情的仁厚道义,旁侧想交好他的数人连连赞和,恨不得给他立个仁义道德的牌坊。姬凌生不敢妄言对方是否怀揣真心,先装出感激神色点头致谢,然后留个心眼再做打算。

钟让说完那句话后就不管不问了,任由姬凌生自个盘算。

这群来自天南地北的各路修士急得一睹天阶法器的风采,敲定主意后连忙摆开阵仗,缘着空阔的地洞合围成圆,大抵各自使了七八分力道,百个地境修士齐力往一处使劲,一条粗若山岳的虹光顺着上去,对上固若金汤的七层秘境,不过堪堪破开一条缝隙,当事人的姬凌生装傻充愣的站在原地,等着别人送他上去,毕竟玄宫境不会飞是天经地义。

他们哪怕猜到姬凌生有御空的手段,这时也没空跟他置气,众人的灵力引来的此地灵气的反扑,秘境刚开缝便要迫不及待的合上,逼得众人不得不拿出点真才实学,不敢托大的保留实力。

这百来人动弹不得之际,杨姓男子腾出手来,快步到姬凌生旁边,细问了声,见到姬凌生点头,他扶住后者肩头,仿佛拔苗似的那么一提,姬凌生受到一股庞大气力牵扯,急急往上飞去,紧接着一只木瓢托住他无处安放的双脚,快若惊鸿的乘风飞起。

姬凌生不敢妄动,不由好奇这只木瓢是何神物,他脚踏螭龙需耗费数个时辰的路途,竟两炷香时间就到了头。

木瓢将他送入秘境后,随即掉落下去,姬凌生转眼间置身于另一番新奇天地,仍旧和第六层秘境毫无二致,甚而更加空旷无垠,遥遥望不到边际,似乎那次惊人动静过后,通天塔内七层秘境被洞穿的同时,境内格局布置也受到影响,这才使得六七层空无一物,连点尘埃都看不见。

落地后姬凌生回头询查了下,发现本该洞若观火的洞口消失了,被排排涌来的云雾所遮挡,再看不见下头的半点动静。六层秘境里惊疑猜测不断,目睹秘境洞口彻底闭合,坐等法器降世的一干人等纷纷捶胸顿足,然后望向提出这个馊主意的八个满境高手,杨姓男子犹疑不定的揣测了会,随即安抚道:“大家稍安勿躁,咱们灵力散去后秘境自然会合口,算不得稀奇

,我方才已跟那位少侠谈妥条件,他玄宫境拿着天阶法器也无处施展,他懂怀璧其罪的道理,明知守不住,他肯定知道回来换我的犒赏要划算得多。”

那些境界低微的像是得了慰藉安分下来,境界较高的则不太买账,不觉得他能拿出胜过天阶法器的犒赏,之前顺应时势勉为其难同意这个办法,现在仔细想想又颇有漏洞,不禁心里扭出一团乱麻,暗怪姓杨的乱做主张。

杨升平则浑不在意众人各怀鬼胎的想法,他所有心神全然透过云层去到第七层秘境了。

姬凌生正眯着眼端详云层下面的动静,倏忽感到一股凌然气息压在肩上,忙几步跳开,一粒木屑自他肩头飘落,然后扭结拉伸成个活人,于姬凌生眼里,仿佛是凭空变出个人来,他微微弓住身子警惕着暗度陈仓的杨姓男子,同时缓缓后撤。

杨升平站定后先是睁眼打量四下,确定顶层秘境再无他人后,才不慌不忙瞅着姬凌生笑了笑,这会儿日头热烈如火,烧得地面烫脚,光线落在杨升平白皙脸庞上,却透着股阴森笑意。

姬凌生不经意问了句,“你如此倒行逆施,不怕遭到他们围攻吗?”

这个被杨家家主扫地出门的不肖子孙噙着笑意,镇定自若的解释道:“我留了具法身在下面,以他们的眼力,一时半会还不能识破。”

他话音未落,唯一的听众已经双脚抹油跑掉了,望着姬凌生遁逃于烈日下的身影,杨升平懒得去追,若是地秘境他尚且会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玄宫境就无关痛痒了,况且形势不容他分身分神去对付一个狡猾的年轻人,多待一刻法身暴露的可能便大上一分,或者下面人等急了,抱着勿得宁毁的想法,合力攻开秘境,也是不小的麻烦。

凝住心神,杨升平神识散开,无孔不入的铺满周围千余丈范围,他每走一步,神识形成的圆也跟着动一步,虽然办法拙笨,但胜在稳妥,且无人打扰坏事,他能暂且放宽心的排查每个角落,说到底这层秘境里没有任何旮旯犄角,地势平坦得像是一刀切过。看上去什么都无所遁形,找无可找,但他仍得细致入微的询查过去,说不定法器就明目张胆的藏在脚边,只是外面添了层障眼法。

找寻良久,隐约该到了天黑的时刻,但始终黑不下来,毕竟太阳就悬在头顶。杨升平渐行渐远,离他故意拨云扯雾遮掩的洞口愈发遥远,直至空旷地界里再看不到他的踪影,一条人影蹑手蹑脚爬上天际。

姬凌生几次连跳跃上天际,他谨慎的没有动用灵力,仅以肉身之力攀上高空,来此无非一个原因,他猜测这轮烈日就是天阶法器,因为结界内是看不到太阳的,几次死里逃生的经验,无一不验证了这件事,哪怕通天塔顶部开了大洞,直接通往结界,也照样看不到太阳。站在地上时,天上这团金光远看似乎触不可及,实际上姬凌生靠近时,才发现不过核桃般大小。

他甚至隐约瞧清大致的轮廓,好像是颗金光灿灿的眼珠子,至此他总算确定,这便是结界修士梦寐以求的天阶法器,快要触碰之际,一阵掌风猝不及防刮来,径直将姬凌生高高跃起的躯体拍落。

“以为就你聪明?”

杨升平隔着数百丈远将他掀翻在地,他原本为觉察到姬凌生有这种机心,但姬凌生肩头残留着他亲手粘黏的木屑,放在这处开阔地界里,姬凌生动作再轻再小也会原形毕露,发觉姬凌生居然打回马枪,杨升平便急速回赶,刚好逮个正着。

眼看着杨升平不断逼近,姬凌生之前生出来的胆魄尚未消散,仗着近水楼台的优势,再次跃起,顺便拉出一条螭龙朝杨升平扑杀而去。

杨升平根本无心顾及那条远未成形的螭龙,伸出左手隔空掐死捏碎,然后右手轻抬,光滑如玉的地面瞬间冒出一条粗如水缸的藤根,仿佛两条青绿的麻绳交织结成,藤根肆意生长,转眼间便超过了姬凌生的高度,两股交叉的缝隙里招展着钻出五条藤蔓,毒蛇般跳向姬凌生后背。

纵然有心躲闪,姬凌生因不能御空而难以侧身,试图动用传送阵图结果毫无反应,刚察觉到秘境灵力被锁死,五条藤蔓已经死死缠着他脖子跟四肢,好似遭受了五马分尸的刑罚。

捆住姬凌生后,杨升平暂且没有杀人的工夫,他满心想着那件能助他破境天玄的法器,眼看近在咫尺,他挥动灵力探囊取物。那颗天眼刚开始岿然不动,然后疯了一样燃烧如火球的朝他奔来,杨升平喜不自胜,笑谈一声来得正好,右手裹挟着一团浑厚灵力去接眼珠。

他手掌还未碰到眼珠,掌心覆盖的灵气悉数消解,仿佛雾气见了火,顷刻间消散一空,于是他右手直接碰到那颗带火的眼珠,不消片刻,他惨嚎一声,整条右臂烧成灰烬,那股顺藤摸瓜的热乎劲紧跟着就要蔓延到脖颈,杨升平急忙撒手,天眼则不依不饶,旋转半圈攒射而来。

他再不敢硬接,匆忙避开,天眼击退一人后奔向另一人,俨然是受困无助的姬凌生,杨升平料定姬凌生抗不下来,同时庆幸秘境内有另外一人帮他分忧,倘若姬凌生能拖住天眼一会儿,消磨些许热力,对他也是好事。

杨升平庆幸的念头来不及展开就化作惊疑,只见天眼冲向姬凌生的时候,他居然张嘴吞了下去,随即姬凌生浑身冒着火烟,拼命吞咽天眼的食道处更是一片烧炭般的艳红,呲呲的冒着气,仿佛是要烤化了。

热劲传遍全身,捆绑他的五条藤蔓陆续烧毁崩断,逃脱束缚后,姬凌生双手掐着脖子,企图将天眼吐出来,但请神容易送神难,那蕴含灵性的眼珠赖着不走了,天眼在他咽喉延宕了会,几乎将他颈骨烧断,只感觉融化的血肉把出气的孔堵死了,任凭他如何用力也不能呼吸。

杨升平迟疑了下连忙冲来,不忘狐疑道:“你这体魄竟能胜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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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谁敢接剑

此时此刻,姬凌生喉咙里仿佛卡着块火炭,牢牢粘在肉上,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脸色青白,充涌上来的气血全被堵在脖子里,使得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天眼余威不减,几乎将他脑袋的血给烘干,受害最深的脖颈处更是红烫如烙铁,筋骨血肉被烧得榕成一团,瞬息间姬凌生脖子就粗了好几圈,胀大成一坨快要炸开的肉瘤,鲜艳又粗糙仿若斗鸡的脖子。

这下他双手已经掐不住比脑袋还粗的脖子了,姬凌生刚脱离藤蔓的束缚,却无力扭转身形,歪着脑袋两眼开始泛白,这抹白跟着蔓延到了他脑袋里,令他不能有片刻清醒,只朦朦胧胧无比煎熬的往下栽去。

杨升平以为他要逃,俯身追去。

临近落地的时候,姬凌生总算稍稍清醒了会,却不禁疑惑,听说人死前会将一辈子的事巨细无遗全部回想起来,一幕幕接连着掠过心头,唯一区别就是再没有当时的滋味,姬凌生也曾这么试想过,如今他马上要死了,脑子里却是空荡荡的一片空白,谁也想不起来,谁也想不起来……

杨升平眨眼间赶至姬凌生前头五尺处,才刚靠近他又不得不撤离,退开数十丈后,嘣的一声闷响,尚未落地的姬凌生化作一团血雨,雨点般的溅射开来,杨升平发愣时不免沾染到几抹血腥,温热得好像火里取下的羹汤。见到如此下场,对姬凌生强横体魄的疑虑得以打消,他还以为姬凌生敢吞下天眼是有恃无恐,原来是自不量力。

冒充太阳的天眼下落不明,天色自然稍暗了些,杨升平抬头瞥见通往外界的洞口,之前让天眼的神光所遮掩,现在显露出来,他玩笑似的惋惜道:“出口就摆在那,乖乖逃命多好,咱俩各不耽误。”

接着他边嗅着腥味边探眼俯瞰下去,姬凌生陨身的位置有滩血污,条条丝线般的血迹往外拉伸,顺着出去能瞧见零零碎碎的碎骨肉渣,就是找不到一块稍微完好的,且秘境中再察觉不到半点他人气息。

种种迹象都明摆着姬凌生死无葬身之地,杨升平不怀疑这点,只是来回翻找了几遍,仍旧找不到天眼,仿佛是被姬凌生随身带下黄泉了,久寻无果,由不得他不生疑心。

正欲从头到尾细访一遍,秘境倏忽地猛颤几下,杨升平这才想起法器离秘境塌六个字,业已作为结界内口口相传的不成文规矩,关于钟家设立这道限制的用心,有诸多猜想,但比武暂未结束,未到真相大白的时刻,但总归大家都咂摸出来了。此时秘境濒临自毁,反过来也说明天眼毁于姬凌生的自爆中,杨升平一时拿不定主张,觉得有些蹊跷,又说不出缘由,索性归咎于错失法器的忿忿不平上。

七层秘境崩塌在即,原来无限宽阔的地方忽而有了边界,且不断向中逼近,杨升平略略思索,嗖一下消失无踪,从塔顶的洞口逃逸而出。

六层秘境中尚驻有百来人的高手行列,他们还没有获悉险情的迫近,全眼巴巴等着姬凌生带着法器返来呢,久等不来,塔楼抖抖晃晃,他们因法器而受到蒙蔽的心志立刻明晰了起来,转转脑筋便知晓了大致的情况,无非是那个青衣贼发现了什么暗道,卷着法器潜逃了。

眼见天崩地裂的声响不断传来,他们站立的地方绽出大片龟裂,境界稍低的顾不得法器的去向,看热闹的心思也淡去大半,急忙勾着几个同道中人,猫着腰开溜了。队伍里某些粗显汉子不想着逃命,反倒咋咋呼呼起来,埋怨杨真人替众人乱做主张,到嘴的鸭子竟然放飞了,他们全然不在乎自身实力能否夺取法器,只想着趁现在据理力争,仿佛这样他们就能变相的胜过满境高手了。人嘛,总是不肯任何出

风头的机会。

结果自然是唾沫吐了空,因为主意不断的杨氏真人早不知了去向,有人说他跑路了,有人说他追青衣贼去了,众口不一,唯独剩余七位满境高手保持缄默,各自怀着心事。

七嘴八舌议论了会后,秘境破碎得不成样子后,这帮人也陆续散去了。

从外面来看,遭受几番折腾的通天塔不仅是倒了,甚至进而彻底坍毁了,横卧在地的塔身嘎嘣嘎嘣响了半天后,随着一声震颤四方的轰鸣,通天塔塌陷成一堆废墟,且内部秘境的崩塌仍在持续,倒塌的瓦砾里不时发大水、不时喷大火,每有动静,尘土又得飞扬好几天才会徐徐消散。

翌日,结界内兴起一个莫测虚实的传闻,说是有个青衣贼在众多高人手里抢走了一件天阶法器,刚开始大家引以为无稽之谈,结界不存天玄境,地秘境圆满的满境高手就是天,有人能从他们手里抢东西,还是三宝之一,不瞎扯淡吗。不过再虚假的流言多传几遍也就成真了,别提还有吃饱没事干的,特地将抢改正为偷,这样一来就合理合矩了,几位满境高手稍有不慎让贼人得逞,这样的说法完全说得过去,所以,这几天徘徊废塔附近的人越发的多了。

约莫两旬过后,通天塔七层秘境内,这会儿秘境几乎收缩成茅屋大小了,不复当时无边无际的盛景,小到无人察觉,甚而避开某些有心人的视线探索。这茅屋大小的地儿恰恰是姬凌生爆体而亡的位置,忽然间,略显粗糙的地上刮着一团尘嚣,细细的粉末无风自动,仿若受到指引似的汇聚凝结起来。

不消片刻,一颗眼珠子悬浮于空,亮金色的瞳孔只占据小块地方,但熠熠生辉,突然,眼眸里划过一抹光彩,随即粘贴在四处的干涸黑血,夹带着大大小小的碎骨飞来,这些残碎的血肉略微收拾,拼凑起来还够个人。

姬凌生睁眼醒来,发现身上未着一物,四周景象天翻地覆,实在难以揣度期间的来龙去脉,并且额头瘙痒又刺痛,他伸手去摸,发觉额头起了个大包,里面隐隐有什么东西在动,且蠢蠢欲动的想要出来,他猜到是天眼所致,但暂且摸不透这件嵌入他体内的法器有何作用,全然当做没有来看待。至于其他,这具新筑的肉身不太灵便,生疏得好像不是他的,活动许久才逐渐运用自如。

之前在六层秘境布置的阵图全无反应,姬凌生企图反向跑路的计策只得作罢。

他在缩小得不能同日而语的秘境角落找到略显破损的虚囊,兴许杨升平看不上眼,或者压根没去注意,换了身崭新青衫,除了早前听叶成空叮嘱时换过黑衣,其余时刻他都是这身象征青云山的显著衣裳,浑然不知因身披青衣,无端端的得来一个青衣贼的称谓。

稍作休息后,姬凌生顺着头顶的风口离开秘境。

迈出最后一步前他再三提防,四处探查,不料才出去就自投罗网了一道人影瞬息间出现在他身后,但比那人更快的是姬凌生耳边响起的话,准确来说是响在心底的话,他清晰记得那是吴名的清朗嗓音,因为历年来魔性复发的时候,他总能听到一两句怪声,但这次无比清楚,仿佛吴名真在他耳边说话,让他快逃一样。

姬凌生右手青光闪烁,将自己传送到极目远处,可能是天眼的缘故,他这次画阵到触发极快,隐约有点阵仙严卜的风姿,伏击那人未料到姬凌生有这种小伎俩,错失机会有点可惜。

刚穿过阵图,姬凌生不由自主往下跌落,但有只手掌比他更快,大抵有门板大小,直接拍在他背脊上,这下他就是当场坠落了,冲进沙土犁出一条沟壑。姬凌生踉跄起身,环顾四周

,发觉周围人影绰绰,正前方站着八人。

自忖料事如神的杨升平向旁边同伴请邀道:“诸位,杨某所言不假吧,他既然能得到这份机缘,自然不能随便就死了,咱们守株待兔万无一失。”

其余七人不作言语,当日杨升平监守自盗的情形大伙都知道,只是没有点破,本来结界里就没有信任一说,无论采取何种手段,只要能达到目的就算本事。

“法器似乎已融进他肉身之中,这该怎么说?”

“这好办,抓到他后炼成血水,法器不就出来了吗?”

“那便这样,我们先抓住他再做定夺,免得不留神他又跑了!”

“可以!”

姬凌生还没开口,生死就让不远处的八个人定夺完了,不由暗怒,尤其吴名的话语在他耳畔回响,催生出一股无名火来,他仔细打量四周,附近围聚了数百个地秘境,基本是浑水摸鱼之流,那八个满境高手才是无可避免之人,无须去检验也能猜到周遭灵气被彻底封锁,阵图完全行不通,但姬凌生无暇顾及,因为萦绕在耳边的话语愈发掷地有声了,吴名的话语似乎带着怪异,怂恿得他满心怒意,仿佛回到当年岳紫茗对他施展魅术时的浑噩模样。

八人正缓步上前将他围住时,忽听姬凌生高喝一声,意识涣散之际他又清明过来,睥睨着八个堪称地秘巅峰的老派修士,姬凌生摇头失笑。

“你们真当我江郎才尽了?”

别说那八人有点迟疑,就连外围的一干人等也觉得他在虚张声势,玄宫境打地秘境?还是一对八?没这道理,然后下一刻他们就瞠目结舌了,只见姬凌生掏出匕首,双眼绽放出红芒,一股股血红色灵气穿息不止,宛若游龙似的汹涌咆哮,他举起匕首正对眉心,将鼓起的肿包割破。

一道璀璨金光冲天而起,搅得风云变色,层云翻涌。

与此同时,姬凌生修为骤然暴增,一涨再涨,快得超乎众人的想象。

地秘一极、地秘二极、地秘三极。

最后滞留在地秘三极不动了,他隐忍多年的实力足以连跳三级,直达地秘三极。那八人不由愣住,这种事情闻所未闻,随即他们脸上涌现狂喜,他们想当然认为这是天阶法器带来的功效,况且一个地秘三极,属实不够看。

这时,结界之外,一条黑影御剑整整一月,长达十万里来到朝天大阙附近。臧星桀满脸疲倦,但心胸足以容纳山河,吞并江河,他不知该去哪找三位兄弟,好巧不巧,扶器城底下,岩浆喷薄,帝终于出关,整个朝天大阙为之一颤,这是继钟让这个法器主人后第二个能撼动巨鼎的,捧花姑娘前来迎接,帝进城后摆手示意,他隐约察觉到剑士的气息,随即拔地而起,飞出扶器城。

帝提刀直冲结界,臧星桀瞧见哥儿的踪影,连忙御剑跟去。

钟鸦九一直站在城头,这两个年轻人吓得他不轻,尤其是黑衣剑士一气呵成,从南盟御剑到中土,这蓄力十万里的第一剑,天玄境也未必能挡下。

回到结界内,风起云涌的昏暗天地中,姬凌生长着三只眼睛,两眼攒着摄人红光,眉心的天眼却是妙相庄严的金光,染得他如同魔神降世。八位满境高手犹豫着谁打头阵,突然,乌云破开露出天光,迎来的却不是灿烂阳光,而是两个半路杀出的外来人。

两人轰然落地,一个刀光如雪动人心魄,一个剑意磅礴肆意挥洒,他俩分别站在姬凌生左右。

剑士挽出一个剑花,猖獗大笑。

“谁敢接本剑仙剑术大成后的第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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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二章 热闹

瞅了眼两个不速之客,姬凌生既惊喜又好笑,惊喜的是他俩不远万里前来助阵,笑的是无良剑士爱摆架子也就罢了,怎么哥儿也染上此类恶习,总要在生死关头才装模作样的现身,仿佛是掐着点来的。www其实臧星桀就偷袭元岐那次故意掐了时间,往后都是凑巧,巧得像阵及时雨,大概上苍有意让他做这么一名侠客。

臧星桀回头瞟了眼黑发飘舞、三只眼睛锃亮如灯笼的姬凌生,配上周身缠绕回旋的红烟,剑士忍不住装成很惊奇的样子,戏谑道:“呔!三哥你这是快成妖精了?”

姬凌生莫可奈何地翻了下白眼,当然他人看不出来,不过两只通红发亮的眼睛眨了下而已。

调侃未完,剑士已捺不住胸腹间激荡的磅礴剑意,转身一挥剑,剑气筑起一簇鳍状的气浪,霎时间穿过拦路的八名高手,其中一个刚看见剑士举剑,自己右侧胳膊和半截腿就像切豆腐般卸了下来,剑气呼啸不止,奔袭十万里自然不止于此,横冲直撞在倒地的通天塔上,自塔顶势如破竹的没入,贯穿七层秘境,积压的碎石溅得满天都是,最后从塔脚肆意往外倾泻,刮起团团清风,扫尽尘埃。

那位于地秘顶峰境界的其余七人无不骇然,受到剑气波及的那人已然暴毙,剑士倒不会动手杀人,而是一束迅如箭矢的刀气尾随剑气而至,趁那人无法闪避之际,左右也无人帮他挡刀,固然只有一死,目睹刀气直奔胸口袭来,他死前曾试图以左手稍作抵挡,结果上半身当场爆成漫天血雨。

连姬凌生也慑于那道辟易十万里的剑气,帝随后打出的那记后手他倒是看得分明,他俩恰好处于同等修为,但自己能否造成一击杀敌的效果,不好说。

“哎哟,三哥我头有点晕,好像是饿出来的,你那有吃的不?”

臧星桀使出一记令诸天动容的先手后,潜藏在骨子里的疲乏立刻满身,摇摇晃晃的趔趄几步,幸好扶住姬凌生肩头不至于摔倒出丑,听着剑士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叫声,姬凌生算是彻底没脾气了。

看着剑士蹲在地上狼吞虎咽,习以为常的帝脸上浮现笑意,他扭头盯着姬凌生,微笑道:“咱俩会会他们?”

姬凌生双眸中的红光已经内敛,唯独额头天眼不肯失了威风,卖力的发光发热,连带着四下藏匿的数百地境修士也眼神灼热,听到哥儿问话,姬凌生含笑点头。

两人同时跨出两步,横立在饿死鬼投胎的剑士身前,帝目视前方,冷不丁说道:“凌生,孤虽视你为手足,但说句实话,以往并不觉得你配得上那些机缘,你驶得动万年船,独独没有乘风破浪的血性,不过今日再看,孤觉得够了!”

姬凌生哑然失笑,只觉得胸口震荡出一腔热血,随即举起右手。

杨升平还在惊疑区区黄道修士怎能有如此神力,打眼一瞧,众人伫立的上空突然出现一座巍峨巨山,山巅处更是漂浮着成片成群的仙阙,两个神通缓缓下压,将他封锁天地灵气的禁锢一一破

除,其余六人也隐约觉察到不对,但发现古怪剑士已然力竭后,他们稍稍放心,但再不敢掉以轻心,齐齐前冲选择同时出手。

帝刚拔刀出鞘消失在原地。

姬凌生脚边的浮光掠影自画成圆,满头黑发随风狂舞,他右手托着太岳和仙阙,左手拇指与食指掐成圆形,当即奔出七条螭龙。龙嗥清吟,在他周身盘旋几圈后,七条螭龙齐齐没入阵图中,再出现时已在数百丈外的敌人身旁。

笼罩在山峰阴影下的七人心头警觉,却不知该往何处去防备,只得趁螭龙露头之际再做躲闪,接着他们终于惊疑的觉察到无法施展缩地成寸,就连修为境界也受到影响,太岳封路仙阙锁气,分工明确。他们方才还镇压姬凌生的阵图,这会儿反受其害,无法缩地难以御空,境界也被压制得有点缩水。

螭龙和帝如期而至,有几个试图掏出法宝破去太岳仙阙,让人一搅和就没法继续了,索性将法宝对准翩飞的螭龙一顿炮轰,但收效甚微,那些螭龙好似在水间嬉戏游耍,捉摸不定。正巧帝赶至,红鬼横扫半圈,自左到右炸出一圈烟尘,几位高人原本不会在意这类攻势,但见识过臧星桀那一剑后,他们由不得不小心行事了,万一这个使刀的也有什么超乎常理的本领,自己再托大,岂不是要阴沟里翻船?

避开杀气时,七人相互间瞥了眼,仿佛眨眼间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协定,然后五人退守原地,扬升平则带着那个宫装美妇一齐截杀姬凌生,两人速度极快,留下道道残影,即便不借助缩地成寸的瞬移,他们也比寻常地秘境的御空来得更快。

眼看两人逼近,姬凌生眉心天眼闪动了下,踩踏的阵图瞬间缩小至水桶盖样子,随即带着他遁离此地,两人只能扑空。杨升平回头望去,姬凌生身轻如燕的飘忽到战场中,两手间裹着诡谲的红雷,恰到好处的抓住一个满境高手的脖颈,那人正被帝逼到避无可避的险境,遭到前后夹击,索性舍弃反攻的机会,尽全力防守。

姬凌生扯住他脑袋,于空中翻转半周后抛出,旁侧青光闪烁,一尾螭龙怒目张须的张嘴咬住那人大半身躯,猛地栽进地里,按着他滑行了数百丈。那人生死难料,以地秘境圆满的体魄来看大概死不了,姬凌生无暇去补个刀,背后又有一人袭来,所幸以前有过御空的经验,不至于生疏得难以运用,他身躯凌空翻起,有惊无险的躲了开,然后右手捺住偷袭者的头顶,顺势往下一扣,地上立刻陷出一片蛛网。

这间不容发的空隙忽然间又插进一只手来,一个络腮胡大汉抓住机会从旁侧击,不远处帝见机掷出红鬼,并未瞄准任何人,只是挑了个顺手的方向全力抛出,姬凌生盯着刀尖,右手青光弥漫,一个精巧的阵图分别开在刀尖前头和他左耳外,汉子还没拍到姬凌生脑袋,莫名其妙挨了一刀,右手掌径直切成两半,他没法再往前挺进,忙咬着牙后退十数步。

姬凌生将红鬼扔还给帝后,再次消失不见,随即原地炸出一个大洞

,不远处的某个满境高手不由撇了下嘴。姬凌生虽然跟帝配合无间,表面上占据了些许上风,实际上没解决掉任何一个敌手,这些几乎地境无敌的各派修士不仅皮糙肉厚,到了现在也不忘藏拙,仍藏着掖着不肯拿出最强手,所以让他俩打得有点狼狈。

对视了眼,姬凌生和帝分别攻向两头,前者扑向那个断手的,后者杀向那个倒地的,这时杨升平跟美妇人打了回马枪过来,也跟着分兵两路追杀而去。受了轻伤的两人眼看他们逼近,都是沉着应对的模样,竭力不让自己的意图暴露在脸上,结果情况急转直下,姬凌生和帝临近他们时,他俩突然同时消失,只留下地上两团青光随风而逝。

几人迟疑了下,然后齐齐看向最后方,那儿有个落单的满境高手正独自应对着五条螭龙,情况算不得危险,只是暂且不能脱身,姬凌生他俩却是看准了这个机会,利用阵图分作两侧夹击过去。

那人腹背受敌,再没法保存实力,雄浑气息巨浪冲岸似的喷薄而出,他两腿微曲往下一震,姬凌生跟帝身躯几乎同时凝滞了下,快要错失大好良机的时候,姬凌生咬破舌尖,虚浮的手臂往下挥动,太岳仙阙纷纷坠下,瞬息间迫近到两千丈,压得山体阴影下的地界全部凹陷下去,尤其几个跑动的满境高手更是双腿陷进泥坑,他俩围攻的那人也不例外,他受到的威压比他释放的更大,压得他有片刻不能动弹,这一刻对行动自如的姬凌生和帝则完全够用。

先由帝悍然出刀刺透了他整个胸膛,再由姬凌生双手猛拉,五条螭龙融为一体,带着姬凌生附着在上的天劫之力,从上至下轰然坠地,片片雷光倾泻如柱,落地后肆意如洪流般的往外流淌,那人整个人被砸进地底,随着灵力的疯狂灌注而陷得越来越深,几息过后,螭龙消散,剩下一个窄小而幽深的地缝。

地缝里半点气息没有,显然那人接连遭受重创已然气绝,姬凌生喘了几口气,扭头跟帝正对剩余六人。杨升平面沉如水,不悦道:“诸位,到现在还要互相提防吗?”

他身后的美妇人附和道:“就是,你们再不拿出看家本领,一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刚说完,便有一人做了回应,显然被两个地秘三极的后辈逼到这个份上,说出去实在脸上无光,那人长啸一声,一尊金身巨人从他背脊上钻出,顷刻间暴涨到数千丈大小,那尊巨人也是虚无缥缈的神通化物,用来抗山似乎再合适不过,它双臂盯住山底,硬生生将太岳拔高了两千丈。

姬凌生总觉这幕似曾相识。

拖到这个时候,剑士饭也吃完了,他拍拍手又拍拍屁股然后起身,将白菩萨插进土里,剑意油然而生,剑气从土里往八个方向遁去,然后冲天而起,激荡得这方山脚下满是剑意纵横。

三人对六人,胜算不大。

突然,东边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几人顺着望去,杨拯元带着一帮人站在斜坡上,开怀笑道:“姬兄,凑热闹怎能不叫上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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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三章 混战

“诸位,今儿赶巧啊,大家伙全在一块,得亏我听到动静专意过来,不然就错过了?”

杨拯元等人刚踱下斜坡跟姬凌生三人会晤,没来得及去打量六个持强凌弱的满境高手,就听闻一声说笑从稀疏人群中传来,透着股久违的惊喜之意,众人举目望去,瞧见柳承书带着杨采芙迎面过来。杨拯元对他俩乱点鸳鸯谱的婚事有所耳闻,私以为他们素昧平生肯定合不拢一块,不料竟出双入对的来,难道这是天赐良缘?

瞥见柳承书如蒙大赦的笑意,杨拯元误以为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禁艳羡起来,既然月老眼睛不瞎,那搭线时怎就把他给疏忽了?

凑近后,喟然叹息的杨拯元觉察到些许不对,他们虽然一道前来,却更像顺路而已,看不出半点友谊,杨采芙始终低着头魂不守舍,柳承书见到熟人,微微发白的脸上气色泛活,总算挤出两抹红润。至此,姬凌生这边的人数突然翻了一番,他们兄弟三人,外加杨氏兄弟和雨氏姐妹,以及柳承书跟杨采芙,共计九个人,比对方还多了半数。

六个满境修士冷眼旁观了片刻,发现局势骤然反转,这边折损两人就罢了,对方还有增无减,不过总体来说算不上大碍,兵在精而不在多,对面或许不是乌合之众,甚至能用后起之秀这等分量的字眼尽可能地抬举他们,但终究是差了一辈,再茁壮的苗子也得长养起来才行,况新派修士和老辈修士的阅历经验也不可同日而语,总之,这六人并不忌惮他们这帮名门之后,唯一需要顾忌的就是事后会被中土三派施加报复。

两边对峙之际,姬凌生颇感无奈,除却杨采芙,是个人就要盯着他那第三只眼一顿瞅,杨拯元甚而想伸手摸下,遭到姬凌生瞪眼拒绝后,他讪讪然笑着缩手,转头瞥了眼杨升平,顿时乐了,打趣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升平叔,自从你被太公赶出家门,可是好些年没见了,不曾想到你倒是混得越发落魄了,跑来打劫我们小辈。”

杨升平神色如常,俨然是族内长辈看见小辈胡闹的体谅态度,端着架子不与他论辩,只很从容的答道:“往事罢了,听说你是承接左派衣钵的不二人选,那老不死要隔代传位给你,威名赫赫,既然如此,便由杨某来试试你的本事。”

伴随他轻飘飘的话语落地,那言语仿佛含着萌动的春意,滋润得他身后一撮藤苗破土而生迎风而长,不消片刻就招摇的长至千余丈高低,随后伸展出四肢头颅,最后藤苗宛若婴儿断脐般的断开,一尊木身傀儡轰然落地,比之顶着太岳的虚影要矮上半截,但于人来看已庞大到不能全视。尽管傀儡没有双目,却好像睁眼俯视着众人,随着傀儡现身,太岳施压下的盆地边沿冒出一圈青藤绿树,摇摆着身姿伺机而动。

杨拯元不甘示弱,照葫芦画瓢似的于背后树起一尊同等大小的木傀儡,两尊庞然大物遥遥相望。姬

凌生终于记起杨拯元送他的枢机盒,他往虚囊里翻找了下,索然无得,似乎跟药瓶一起遗失了。

瞥见杨拯元脚边滋生的树苗,杨升平皱着眉头嗤笑道:“偷学机关术,这就是你的本钱?不过步我的后尘,看来你离扫地出门也不相远了。”

杨拯元略感诧异,没料到杨升平竟是因此被逐出机关城的,他旁边的杨采竹吓得眼皮子一跳,连忙打定主意将偷师的傀儡术深藏于心再不外露,近日来他听从堂兄的劝诫,放下了对姬凌生的忿恨,心境透悟,境界也有所精进,自然不想因玩闹之举而丢了大好前程。

目睹两个高逾千丈的傀儡现世,剑士拄着观世音啧啧称奇,同时期许望着周围的男男女女,希冀他们也掏出些炫目神通,好让他开开眼界,一月有余的枯燥赶路助长了他本就高昂的游玩兴致,而对面个个本领惊人的满境高手,他显然不放在眼里。

由杨升平打头,其余五人再无心藏技,十个回合不到,对方就喊来六个帮手,难不保一会再叫来几个,再拖下去只怕夜长梦多。紧跟他的美妇人神态妖娆的从双峰间抽出一支羌笛,她逗在嘴边呜呜的吹响起来,顿时魔音残障布满天地间,扰得众人心神不安,受害最深的杨采芙忽然抱着头惨呼起来。另外四个,用法相金身撑起太岳的那位愈加卖力,再度将太岳抬升千丈,笼罩在六人身上的威压几近于无。络腮胡的断手汉子吐出一块铜印,往天际上一放,顷刻间落在姬凌生等人头顶。而早前炮轰螭龙的那个,现在彻底摊开画卷,画中彩光映照在天幕上,仿若一张宣纸平摊在仙阙之上,接着无数光柱嗖嗖而落,搅得天上座座琼楼倾毁坠落。最后那人更是惊人,他取下腰间的锦囊,从中放出一头异兽,瞬间就超过了两尊傀儡的高度,像条四脚蛇,但扁头而颈长宛如蛇头,嘶嘶的叫个不停。

数道法器落下的那头,雨希雨夷两姐妹联手施展五行遁甲,糅杂了金木水火土的龙卷包裹着众人直上九霄,将那方铜印死死定住。杨拯元的傀儡早上前扭打成一团,杨采竹的木槌化成傀儡手中无往不利的神兵,助它取得些许上风。柳承书使得一手金鱼吹泡泡的怪异神通,只见太岳阴影下遍地漂着五光十色的气泡,这些气泡中藏着一个个窄小的秘境,恰好能将阵阵魔音隔绝在外。姬凌生则负责抵御天顶仿若流星天火般的狂轰滥炸。帝和臧星桀各自拎着刀剑,身影一闪而逝,径直杀入敌阵。唯独杨采芙呆望这场混战,不知道究竟在等谁。

纵使阵仗气势上占优,面对六个成名已久的满境高手,九个年轻人仍感到吃力,尤其是那头遮拦大片天光的巨兽,时而发大水时而喷火,再或者吞云吐雾扰乱视听,很是棘手,但无人能抽空出来对付它。

臧星桀试图一剑破之,剑气刚近身,就让伫立其上的施法者给悉数击碎,帝则游走于种种险地,从极其刁钻的

角度出刀,他开头想破去那尊金身法相,结果裹住那人的金光根本坚不可摧,准确说是刀尖刚触及便会立即弹开,完全刺不进去,帝干脆找美妇人下手,因为这类神通对他作用甚小,不过那女子身法了得飘忽如鬼影,混乱中难以寻见。

他俩兜兜转转之际,杨拯元和杨采竹两兄弟渐渐落入下风,最初以他们二人之力尚能鏖战不下,等到杨升平将浸淫多年的控偶经验展现出来,配合上机关术的相辅相成,两个人再默契也终究抵不过一个人的挥洒自如。他俩方露出颓势,所驭傀儡也被打得节节败退。

杨升平趁胜追击,几株韧性十足的藤蔓缠住对方,随即操控傀儡一跃而起。就在这时,一根百丈长短的铁矛飞来,径直扎穿傀儡肩胛,余势不减的继续猛冲了数里地,将傀儡暂且斜钉在地上,杨升平眉头紧锁,探眼望去。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从极远处赶赴而来。

“可否让钟家也凑个热闹?”,两人到来后,右手边高高瘦瘦的那人凛然说道,语气不咸不淡,保持着模棱两可的态度,谁也不清楚他们到底要帮哪边。两人出现后,最心动神移的莫属杨采芙了,她呆呆望着默然不语的钟让,几年间积压的心绪统统满上心头,埋在心底的千言万语险些脱缰,以往的种种想象都在这瞬间冰消水解,然而头脑发热的片刻过后,她便不知道如何开口了,甚而不会张嘴了,话到了嗓子眼就是吐不出来,心突突的更是要跳出来。最后,他盼望钟让能一眼看见人群中的她,对他说上几句不必贴心不必慰贴的话,这样她就不会失去站立的勇气了,但钟让眼里终究是没有她的。

钟恭神色冰冷地盯着躲闪不断的美妇人,他再度开口,“诸位,今天我只找她,她伤了我兄弟,到现在还下落不明。”

美妇人两指捏着羌笛到处留下香风,便挪动身位便捂着嘴,扑哧笑道:“妾身当是谁呢,你们找钟家四少爷对吧,他贪图妾身的美色,妾身并非水性杨花的女子,岂能让他如愿?不得已教训了他一顿,好歹没下死手,但估计是活不长了,你们不该来找我麻烦,先是找找他的尸首才是要紧呐!”

钟恭冷哼道:“你别血口喷人,我早有确证,分别是你暗算于他!”

美妇人从帝的紧密杀气中脱身出来,站在不远处呵呵道:“那敢问钟公子你拿我是问的证据在哪呢?信口胡诌呢?”

不待钟恭答话,钟让压根懒得与她争辩,当即冲入战场,与帝两头围攻,同时他掌心一团黑墨般的铁球飞入高空,铺成黑油油一片覆盖在杨拯元的傀儡上,转眼间傀儡就覆上了层铁甲,钟恭跟着效仿,扔出一团铁水附着在杨采竹的木槌上,直接铸成一柄铁戟。

战场瞬息万变时,姬凌生阵营里又迎来一人,一个姣若芙蓉别具异地风情的女子缓缓降落,直把柳承书心都看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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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章 是个狠人

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透过柳承书的炽烈视线,捧花姑娘自然恍如天外飞仙,她换回了那身异于中土风情的沙城装束,裸露着香肩,纤腰收紧于一束,丝绸织绾的锦袍勒出一条条丰腴饱满的弧线,裙摆两侧各有开叉,莲步轻移间有幸能瞥见白润如珠玉的足踝,她别具一格的辛辣引力,会教女子无不妒忌的说她有伤风化,又不得不暗暗折服于她的风情万种。

她容貌未必能比过杨采芙,但全无青涩稚气,有着异域女子的地道美,肌肤透着新鲜的白,举手投足间尽显落落大方,哪怕遮住脸,她也能轻易地给人引诱了。

柳承书原本自忖已稍稍忘却了她,只一眼过后又死灰复燃了。

吹奏魔音的美妇人受到牵制后,柳承书落得一身轻松,但捧花姑娘的到来显然给他添了不少负担,他没法不去看她,正如杨采芙没法不去看钟让一样,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俩并非全无交际,起码都受着相思之苦。

捧花姑娘浑然没注意到柳承书的异样,她心里又容不下他人,目睹帝杀进结界后,她也如影随形的跟着来了,站定后便急切搜寻大王的踪影,最后在不远处发现了他。帝正和钟让联手合攻,他早洞悉到尾随而来的赫连捧花,两人隔老远视线交汇了下,帝斜着瞥一眼就当打过招呼了,有点不近人情,捧花姑娘却心满意足的笑了笑,让柳承书看得直刺痛,恍恍惚惚的没注意捧花姑娘何时投进了战场,待觉察后又寻寻觅觅的去张望,跟杨采芙如出一辙的呆望着,一片混乱中,唯独他俩睁着眼茫然四顾。

杨家机关术和钟家炼器术融会贯通后,本来难以招架的杨拯元兄弟隐隐有了几分胜算,操控铁甲傀儡挥动长戟大踏步上前,斩下敌方傀儡的半条右臂,那犹如山岳庞大的断臂坠落在地,烟尘滔天,凑巧挡住了美妇人的去路。

帝和钟让见机而动,分两路包抄过去,钟恭助杨氏兄弟板回劣势后,没做停留,毕竟同门间的操戈阋墙他也懒得搅和,索性横包过来堵住了她头顶的出路。三面夹击,这位逃窜时还不忘搔首弄姿的妇人露出一丝慌乱,危难之际,那头所向披靡的异兽发来洪水,霎时间山呼海啸水浪扑腾足有百丈高,从下面人眼里看来是铺天盖地的袭来,三人攻势不止,不肯放过这次机会,捧花姑娘也朝这边扑来。

三人离妇人几丈远的时候,洪流哗啦啦冲过,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原地剩下三个湿漉漉的人儿,妇人顺着水流游鱼似的脱身而去,这会儿正站在异兽的脚边,不过左腿染血浸红大片,狼狈得再也笑不出来。

六个满境高手中,杨升平和手持画卷炮轰太岳那个正忙着斗法腾不出手,其余四个懂得了单打独斗的不妙,纷纷靠拢扭成一股绳,络腮胡汉子对付雨氏姐妹比较轻松,操纵铜印的同时还能抽身来接应同盟。

对面,帝、臧星桀、捧花姑娘以

及钟家兄弟站成一线。

通天塔周围理应是结界内最高远开阔的地儿,现在遥遥望去,却显得十分拥挤,狭小天地挤占着好几个庞然大物几乎触及结界的天幕上挂着一幅画卷,正呼呼往下喷着红芒青焰,下面就是岌岌可危的仙山云阙,往下则是抗山的金身法相,再往下是被风火龙卷顶得吱吱作响的铜印,接着是吞云吐雾的巨兽,然后是两尊打得不可开交的木偶,最后才是几撮人影。

此时通天塔附近已经聚集了数万观众,从玄宫开门到地秘五极应有尽有,站的位置远近皆有,远的只想着看戏,近的无非是想浑水摸鱼,光看这打架的阵仗就能猜到这些高人身上宝贝铁定不少,走过路过就是不能错过。

洪水过后,早前柳承书留下的无数气泡倒成另一道奇景,众人满眼都是彩光粼粼的水泡,依稀可见其中或多或少掺杂了水,变重了自然难以漂浮,便霍的齐齐下坠,等第一个水泡触地破掉,发出啪的一声,紧接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水珠四溅,而两边驻停的八人嗖一下同时消失在原地。

随即听见连串的金戈交击声响起,一条条人影在空中一闪而逝,只交手两招便拆开来另寻机会,帝和捧花姑娘合围撑持金身的那人,钟家兄弟则义不容辞去追杀身负轻伤的美妇人,剩下臧星桀单独对阵一心二用的络腮胡汉子。

驾驭异兽的满境高手琐事缠身,不仅要护住抱持画卷之人,还得往杨升平处支援,顺便帮近身肉搏的三人打掩护,但以他的实力尚且能勉强应对。姬凌生则叫苦不迭,那方铜印不必他担心,而头顶的山河画卷却令他应接不暇,与此同时,他还得施展唤螭术去牵制那头巨兽,所幸天眼能洞悉全局,不至于疏忽到痛失良机。

钟让赋予傀儡的那层甲胄结实归结实,但经不住火烤,尤其是异兽擅自加入木偶战场后,形成二打一的绝对优势,杨拯元这边形势骤然严峻,纵然杨采竹来到结界后本事长进许多,却抵不过木生火的五行定律,机关术怎样施展也终会化成火海,更助长了杨升平的气焰。

几招过后,局势越发向杨拯元那面倾倒,铁甲傀儡只剩下大半个破碎不堪的躯壳,长戟直接断成两截,本命物受损的杨采竹七窍流血,明明站在平地却趔趄一下摔倒在地,杨拯元忙扶他起来,躬着腰狼狈的站着。

见他灭了威风,雨希于心不忍心湖波动,跟雨夷的无间默契自然跟着受到影响,遁甲铺开的龙卷凝滞了瞬息,让倾压的铜印找到可趁之机,顺势往下缩了几丈,这几丈距离对于她俩或许无关痛痒,阴影下的若干人等却是不由自主地身躯一震,行动有了半丝松懈,随即迎来对面三人狂风暴雨般的反击,杨拯元所驭傀儡更是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将兄弟俩压死。

洞察全局的姬凌生却适时瞥见一线希望,他天眼向极远处探去,瞧见一魁梧人影由

远到近,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从高空赶来。

姬凌生当即收了太岳仙阙,夹在金身和画卷之间的神通化物倏忽消失,围聚通天塔周遭的人只觉得豁然开朗,天光可见。没了那层阻碍,画卷攒射的虹光来不及收止,山洪爆泄般的顺着下方倾泻,首当其冲就是那具遮蔽天日的金身法相,虹光雨点般落在头顶,重量却是不轻,下头正趁胜追击的满境修士突然扑倒,仿佛让倾盆大雨打翻在地,帝和捧花姑娘自然转守为攻,接连卸掉他两条臂膀,受此重伤,那具金身也徐徐散去。

漫天虹光继续往下,场内无论是占据上风,亦或是败退在即,此刻都顾不得其他,匆忙做出避闪,唯独帝不会放过机会,不惜安危也要将金身修士斩首,一道长虹落在他头顶,理所应当的自然也会有个人挡在他上方。

帝顺利摘下一颗人头,捧花姑娘则翻滚着飞出好远,他很平静地向趴伏不起的她投了一眼,然后转身杀向异兽背部的两人。柳承书眼眶欲裂,他瞬间明白自己得不到她的芳心,却对帝的无情恨之入骨,不可抑制想到,假若帝让她伤透了心,会不会还有他的机会?

众人四散而逃,姬凌生眼睁睁望着天虹临顶,透过道道虹光,他还看见赫连观剑夹在条条光柱间从天而降,直奔那头异兽而去。

权衡片刻,姬凌生咬牙唤出数条螭龙,交缠着细长身躯横跨半个战场,死死缠住异兽的长颈,异兽刚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激怒它的姬凌生已被淹没在绚目神通下。

异兽主人板着脸驱除螭龙之际,浑然不觉头顶有人降落,直到相距不过千丈,他才悚然抬头,只见一个壮硕高逾九尺的青年仿若天神下凡,赫连观剑面无表情,他来到结界已逾四年,在一个满是山川险地的秘境打坐四年,日以继夜的坐落于山巅处,不去看云卷云舒,只看山川走势,只观摩大山的巍峨雄壮,以求成为军师所说的那座最高峰。

临近百丈,赫连观剑抛出秀剑,细细剑锋上的寒光拉成一线,径直刺向异兽主人,后者暂且停下驱逐螭龙的举动,躲闪开半个身位,侧着身子让那抹白光划过。

异兽也察觉到头顶罡风扑面,眼梢瞥见蝼蚁似的人点砸落下来,它试图张嘴喷火,结果绑在脖颈的螭龙将它拽着低头。

赫连观剑没去管秀剑成功与否,伸出粗壮右臂攥成拳头,万钧坠地般的砸在异兽头顶。

响彻四方的一声闷响,能清晰看见巨兽头盖骨凹陷下去,没法张口大声惨嚎,只有轻微的呜咽,甚而不及头骨碎裂的动静大,赫连观剑余势不减的继续往下按压,异兽长长的脖颈跟着弯折,直到碰地的刹那,天地一颤。

没了空隙缓冲,异兽头颅受到两头夹击,砰一下仿若敲西瓜般的碎裂开来。

杨采竹擦拭着满脸的鲜血,吸着腥臭,喃喃道:“是个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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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 记得

赫连观剑不仅来得恰到好处,而且一举立了大功,一拳砸死了令众人棘手无比的蛇兽,解了燃眉之急。就是这样一个登场便引来万众瞩目的人物,落地后连跑去捡随身佩剑的空闲都没有,猫着腰跃上异兽背脊,小跑到傲岸而立的帝背后,低着眉眼听候大王命令。

若是换成臧剑士,指定少不了挤眉弄眼的显摆功绩。

蛇兽头颅爆碎的后一刻,它的主人也跟着毙命。赫连观剑触地之际,帝就悄然摸到异兽的前肢处,那人还惊摄于自己耗尽心血饲养的本命奇兽就这么让人宰了,慌乱中未曾注意到不远处有人虎视眈眈,异兽脑袋没了,庞大躯体歪向一侧倒下,仿佛有座大山轰然坠地,异兽背部站立的两人没了立足之地,防备更加松懈。帝趁机下手,一线杀机疾驰百步,眨眼间闪至两人面前,兽主两只眼睛瞪得浑圆,惊惧之情刚刚升起,就随同生命之火一齐烟灭火熄了。

帝身影一闪,如同从前头那人的身体穿透而过,那人沿着由头到裆的红线分尸两段。

帝胸间充斥的杀意仍有余力,准备将后面持画的那人也顺势杀掉,不过那人早有警悟,匆忙间收了画卷往后退避,帝第二击打空,索性收刀入鞘重新调息蓄势,这时赫连观剑刚跑到他身后。

画卷撤走后,滚滚烟尘总算得以散开,露出千疮百孔的地面,神通砸地的乒乓声小了下去,怨声载道的抗议声却大了起来,外围驻足观望的大批修士都遭了池鱼之殃,一些胆大心不细的则当场做了枉死鬼。但这些惨死的冤魂显然不足以为戒,尤其是望见战场中央无人拾取的满地金光后,铤而走险的不在少数,那是某个满境高手闪避时弄丢了虚囊,凑巧又被臧星桀的剑气席卷到,随即完全破碎,满境高手大半生积攒下的宝物全跳了出来,掉得遍地都是。如此一来,自信身法过人的修士们立刻有了决断,陆陆续续的往场内摸去。

层叠在天际的几个神通破除,作威作福的巨兽也暴毙伏地后,就剩下两尊木傀儡打得你来我往,杨采竹负伤后反倒越发勇猛,展露出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冲劲,干脆放开手脚,将断成两截的降魔杵变作两具百丈高的傀儡,上前牢牢抱住杨升平所用傀儡的双腿,接着一座地牢出现在傀儡脚下,宛如凶兽般张开大口,趁机将傀儡死死钳住,做完这些,杨采竹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杨拯元边帮他掐着人中,边声嘶力竭的夸他,他正想去把对方动弹不得的傀儡打他娘的稀巴烂,替采竹好好出口恶气,不料有个不要脸的黑衣剑士横插一脚,他威风凛凛的站在杨拯元的木偶头顶,抬臂举剑,周遭的气息纷纷往他剑刃上攀爬而来,顷刻间狂风大作,卷起千丈高的风沙,滚成一处绝壁。

臧星桀一剑刺出,磅礴剑意仿若大水撞川,瞬间将那具傀儡绞成漫天碎片。

杨采竹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堂兄得手没有,结果杨拯元苦笑了下,莫可奈何的惭愧道:“让人给抢了先手呀!”

站在傀儡后方的杨升平呆愣了片刻,猛地吐出几口心血,连番激战已然耗去了他大半气力,体内灵力所剩无几,望着

纷飞的木片迟疑了下,视听混淆中无人能洞察到他的方位,他浑身灵力淌进足心准备离开。刚转过身来,一条人影撕开烟尘,猝不及防的欺身到他面前。

姬凌生浑身冒血,甚至左手断了几根指头,但却没错过这个机会,他右臂横甩在杨升平脖子上,自始至终气度不凡的杨升平两眼往外凸起,丑态尽出,姬凌生这一下直接将他撞飞。

杨升平横飞了数百丈距离,砰的一声,嵌进铁甲傀儡的脚踝处,震得身为傀儡主人的杨拯元也浑身一颤,杨采竹连忙爬起来,以为又出了什么乱子,抬眼望去,只见衣衫褴褛的姬凌生冲将过来,从傀儡腿上拔出了杨升平,剑士和杨氏兄弟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看见姬凌生压根不给杨升平吐露遗言的机会,当场捏爆了他的脑袋。

杨采竹眼皮子猛跳,虽然不是他的脑袋,但他居然能感同身受。

络腮胡汉子见大势已去,再无心缠斗,正巧这刹那间没人管他,汉子两腿一蹬像落叶飘向后头,顺道收了那方铜印。雨希雨夷因那桩法宝吃尽了苦头,岂能容他轻易逃走,她俩纤手合在一起,一条水龙一条火龙交缠着扑去,汉子边跑边躲,又气又怕,免不得挨上几下受了点轻伤,裤子湿透的像是吓得失了禁,衣衫却连成一团火球,沾满汗迹的环腮卷须也烧成黑糊糊的油渣。不过总算是脱离了阴阳山姐妹的出手范围,他既惊又喜,觉得自己脱离死境了,谁知头顶忽然迎来一个遮天蔽日的物件。

是个汩汩冒着火油的紫金炉,他不知道怎么来的,旁人却一清二楚的看见炉子自结界那头低飞过来的,汉子本能想逃开,但位于火炉正下方不知该往哪逃,只好就着前冲的势头拼命往前,这时火炉已经倾倒,滚滚岩浆恰好浇在他头顶,由于淹没得太快,外人甚而听不到他临死前的惨叫。

汉子逃离的方向燃起大火,但将他吞没消灭后,火焰又迅速熄灭,好像是焚尽世人罪孽的业火,只会烧掉不干不净的人心魂魄。汉子尸骨无存后,火炉缩小悬停到一个消瘦青年的手掌上,四下惊呼声不断,所有视线集中在小火炉上,那眼神完全比火炉冒出的火气更加炽热。

杨拯元咂了下嘴,“天阶法器!”

姬凌生得以明白周遭豺狼放光的眼神是怎么回事,也幸好无人关注他的天眼,他隐约觉得那个火炉眼熟,好像似曾相识,但万万不会想到,那是他跟雨夷经历的第一个火海秘境的真身。

感受到众多如狼似虎的目光,苏炳方略感头疼,早在赶过来之前,他就揣摩到这边的大致情形,本想看个热闹就走,没想到瞧见了姬凌生,按他自己的意愿是铁定不会帮姬凌生的,但少爷千叮咛万嘱咐,要他跟姬凌生相互照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规矩不能套加给他,吞了口气,他还是选择听少爷的吩咐,过来搭把手。

至此,八个满境高手,只剩下美妇人尚在,抱着画帖的那个早趁着骚乱跑了个没影,面对众多小生后辈的围攻,她经验再老道、手段再狠毒也不顶事,早被钟家兄弟缠得筋疲力尽,一个地秘四极的钟让对付她已能不落下风,加上稍逊一筹的钟恭,她

就只有挨打的份儿。

如今活命无望,她索性不逃了,站在中间破口乱骂,这招对厚颜无耻的剑士毫无用处,他甚而嬉笑着乱指了个方向,说自家祖坟在何处何地,请仙姑即刻动身,免得家翁家母等急了。气得妇人死前都要跳脚诅咒他一顿,最后钟让动手令她含恨九泉的闭了嘴。

臧星桀望着那具破碎不成样子的尸体,还扼腕惋惜了几句,让其余人无言以对,赫连观剑这下彻底懵了,不明白剑士的救人剑到底是怎么个救法。

尘埃落定,八个满境高手就逃了一个,这下谁也不敢打姬凌生等人的主意了,但又不愿意空手而归,全在边上守着,多瞻仰几眼天阶法器,好长长眼力价。姬凌生眼睛扫过伤势轻重不一的众人,然后抱着拳挨个谢了过去,哪怕不太熟的雨希,昔日有隙的杨采竹,他也低头道谢,对方没受礼冷哼一声就算过去了,甚而啥事没干的杨采芙也收到了他的谢意。

客套过后,臧星桀尽管好奇姬凌生如何攒下的人缘,但更在意小忌子的动向,忙嚷着让姬凌生带他去见小忌子,姬凌生委婉道小忌子安生的住在柳家,比武也还未结束,要找李忌需得离开结界,言外之意是等比武完事后再说,剑士没听明白,纳闷问道:“那就走呗?”

众人皆是一愣,不料姬凌生瞥了几眼剑士的迫切神色,居然鬼迷心窍的答应了,众人惊诧过后又反应过来,以为姬凌生得到天阶法器后知足了,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此时姬凌生的天眼已经隐蔽到了眉心,变成两条竖着衔接的金纹,除了这帮人和逃脱的那名满境高手,再无外人知晓他身怀秘宝。

提及离开结界时,杨拯元颇有意动,但没有开口。

最后一群人就此分道扬镳,帝准备再待些时日,顺道去拾掇了那个后患,钟家兄弟得知钟俭回城的际遇后,已然猜到了父亲的态度,不满十年之期他们三兄弟谁也别想回家,如今期限刚过半,他们索性先去把钟俭找到。杨拯元苏炳方等人选择留下,毕竟他们除却经验外再无半点收获,回去也没什么底气。柳承书犹豫再三也跟着留下,杨采芙则毫不犹疑。

如此一来,只有姬凌生领着剑士上路。

两月后,他俩踏出秘境,得助于囚牛的指路,沿途未误打误撞进入任何秘境,轻松无虞的出了结界,几天后,两人抵达空荡大半的柳家秘境,姬凌生琢磨了下,没算错的话,他应该在秘境足足待了五年半,只不过他能记得的也就两年多。

登上永山,他以为第一个跑来接风的应该会是兴高采烈的粽子,抑或是许久未见的黑风,再不济会碰巧撞见打理药圃的苏绣云,不曾想到会先遇到柳若兮,他还不知道她先一步出来了。

远远望见她的时候,姬凌生疑惑为何会频频想起她或梦见她,凑近后,见了她淡淡笑意的精致脸颊,不禁又忘之脑后了。

柳若兮细细打量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搜寻出什么答案,或者观察他有什么变化,最后总结成一句俏皮问话。

“还记得我吗?姬大公子!”

姬凌生笑着答道:“当然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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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六章 忘了

柳若兮到家那天,只有两个人来接。她前脚迈出结界范围,后脚蛰伏潜藏在附近的江湖采风就获悉了她的动向,这些人以传递风声诳谝闲话为乐,药仙的掌上明珠从比武结界中败退,自然是个值得咀嚼津津有味的话题,所以她没到家门口,柳家秘境内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各山各门莫不欢欣鼓舞,既然八道灵根的天之娇女都无功而返,那他们旗下的门人弟子怎么也不会丢脸,甚至本家的柳姓族人感到窃喜的也不在少数,这来自于长久以来他们对嫡系当道弄权的不满所致。而柳仲生母柳杨氏罕见的没有表态,挖苦正房遗在人间的闺女一向是她最大的乐子,这回没有出声,大概是怕有人翻旧账,拿柳仲的不学无术说事,她虽然刻薄但不会自讨苦吃,索性将这份心情倾诉在儿子头上,哭着闹着求他修炼。

柳仲充耳不闻,特意去到秘境外围接到了柳若兮,后面跟着个不大情愿的苏绣云,由于她那不值一提的妒心和兄长注定徒劳的钦慕之情,她对小姐的观感早已淡漠,只是拗不过少爷的蛮缠,便抱着顺道问问兄长去向的想法跟来了,见小姐独自返家,她想了想又不问了。

柳若兮回到祈道山,先后谒见了柳仪和柳重道,两人正忙于督促各个山头炼制丹药,动员了所有可动用的人手,柳仪甚而专程去请了平日不太对付的老姚出山,然而炼出来的药丸全都不知所踪,仿佛是投进了无底洞。

他俩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察觉到柳若兮的异样。

在家里住的头一个月,柳若兮没睡好一个安稳觉,虽说地秘境修士光靠打坐就能蓄-精养锐,她却急着接续此前的一个梦境,那是回家当天她疲乏至极时做下的,梦中的景象她浑然忘了,但隐约可知是件至关重要的事,或许恰好是她在结界里忘掉的事。

她尚在结界那会,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总会无端地想起某人,却无法看清那人的面目,大抵是个她认识的熟人,不然也不会浮现在她心间,但也可能是仙人托梦,据说临近登仙的高人们,偶尔会元神出窍的做一次逍遥游,借此感悟天地大道,有时会给世人托去福祉。

短暂思索后,柳若兮摒弃了纷乱猜测,因为几天后她得知了那人的身份,是个不能再熟的熟人,一时间啼笑皆非,不明白怎会无故想起他来。想不透彻,且不愿往男女私情那方面考虑,索性当做独来独往久了便自然而然思念故友的怀旧心情,这样一想,她就全然不在意了,直到听说比武已过五年,她心底顿时绞成一团乱麻,她明明白白记得才来到结界两年,何来五年之久?

想到莫名其妙丢了三年光阴,柳若兮当即坐不住脚,再无心跟各派修士抢夺法器,对那些狂蜂浪蝶般的多情君子更是嫌恶,心烦意乱了好几天,她忽地又想起那人,愈加泼烦难熬,不知怎地,柳若兮生怕在结界内巧遇那人,怕这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会酿成大错。

于是她放弃比武远离结界了。

不料到家的当天晚上,柳若兮提不起入定吐息的兴致,破天荒没有晚间修行,倒在

榻上沉沉睡去,梦里她到了一片白茫茫天地,苍茫雾霭中看不到半个人影,也寻不见任何物事,甚至两脚触不到地,整个人无拘无束的飘着,无论从何处望去皆是一个样子,没有半点声息,空荡荡的好似只有她孤身一人。

纵然身处梦境,柳若兮也机敏果决的猜到此处是个秘境,天坑结界的三百秘境之一,兴许她浑噩得不存半点记忆的三年就是在这度过的。虽然魂魄安然无虞的放在她躯壳里,但她却丝毫不得动弹,只能切身得悉到周遭天地毫无束缚,就算黄道境界的修士来这,恐怕也能瞬间习得翱翔天际的本事。

无法动作,柳若兮只好安分守己的躲在其中,仿若过客似的重看这三年来的种种经历。

能感同身受的,是浑身灵力快若流水的流逝,仿佛有架水车贴在她背脊上,将她蕴藏在四肢百骸的灵力抽离出去,仅仅片刻柳若兮便感到体力不支了,那股吸力仍不可抑制,吸干灵力后接着要吸干血肉,然后抽出魂魄,最后大概就化成苍茫天地的一部分了。

不过这对于出身丹鼎世家的她来说暂且不足为道,吞服秘药即可补充大半,况且她随身携带的灵药还有不少,只需趁药尽力竭之前找到秘境出口,那便万事大吉。

秘境中没有天日变化,所经时日只能自行臆测,柳若兮横渡了约莫好几天,景致始终一成不变,看不到任何有异于朦胧雾色的地方,突然,有个人影跳入她眼帘,迟疑了好一会,柳若兮才得以确信那人跟她遭遇相同,也是被莫名其妙吸入这方秘境的,不过那人运气不佳,刚进来就晕厥昏迷,毫无防备的浮在落脚处,柳若兮摇头失笑,得亏遇上的是自己,要是碰上杀人越货的歹人,岂不是人财两空?

转眼她又收回这道想法,毕竟她还没有见过她俩外的其他人,兴许这方秘境内就困住了他们两个,亏自己还笑他点背,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抱着疑心,柳若兮绕了半圈到那人面前,以此看见他的真容,谁知刚斜过身子,连侧脸都未曾瞥见,眼前画面一转,她猝然回到了挑绣双凤的棉被上,平常于她无碍的春寒此时却冻骨杀人,柳若兮忍不住裹着被子继续合衣躺下,希求再次回到那个梦境,直到东方渐白,她也没能安稳入睡。

往后的一月时光里,柳若兮醒了睡、睡了醒,要是加上吃喝拉撒就与家猪没有两样了,她既不吃不喝,又不调息养气,自然日渐憔悴。

虽然做到这个份上,但她从头到尾没有一场好觉,更别提要做自己想做的梦了,人若是白天里想着去做个好梦,那自然是白日做梦,所以她辗转反侧的就是睡不着。

她不停地思虑着那个梦境,揣摩闯入秘境的那人到底是谁,这么一寻思,就更是睡不着了,毕竟人要睡着的时候,是不会想着要睡觉的,他们总是不知不觉睡过去的,当然她恪守清规的修炼至今,多年不曾合眼入睡,早跟朦胧虚幻的梦乡无缘,自然不懂其中的诀窍。

此事让她几乎失了魂,总觉得缺失了什么东西,没日没夜的想翻找出来,结果徒劳无功,更

憔悴得不成样子,不过凑巧迎来了转机,她运使本命灵珠疗养身子后,当晚竟能安然入梦,正是她苦苦探寻真相的那个梦境。

柳若兮这次看清了那人的面貌,与她不时想起的那张面孔全无区别,甚而更加栩栩如生,毕竟那就是本尊。她发现他左耳齐根断掉,半张脸上满是血迹,硬朗脸庞上仍残余一丝惊疑,似乎余悸未消。

帮他简单疗伤后,大约到了第二天,他两眼惺忪的醒来,望着旁边怔怔出神的柳若兮,不由轻咦一声,没弄懂当下是何种状况。柳若兮盯着他茫然失措的样子,配上缺了半边耳朵的怪模样,实在有趣,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多日来淤积在心头的阴霾顷刻间消散了。

自此,她俩开始了在秘境中相互依存的日子。

时间无处消磨,她俩只好借以唠唠叨叨的说话来打发,效果聊胜于无,况且她俩本就有无所不谈的亲近,该说的以往都说过,这会儿找不到话来讲,因为关系特别,有些话还不到该讲的时候,有些话讲了又稍显生分,索性将从前说过的话掰扯过的事,统统拿出来对照一遍,谁若记得混淆便由对方在心头的账上记一笔,留待将来出去了,有机会来好好算算这笔细账。

不出意外是他输得多,因为他记性向来不太灵光,而她天资聪慧具有过耳不忘的本领,没几天就给他记了好几十笔,足以凑成五六个“正”字了,若是换成金银财物,也该钵满盆盈了。

久而久之,他居然全都记牢了,虽然账目没法划掉,但已然对她了如指掌,以致于看见她便会想起关乎她的一桩桩事来,仿佛拿着烙铁烫印在心底了。

令两人唯一顾忌的,便是灵力不可抑制的消解,即便封死窍穴和筋脉,依旧无济于事,反倒堵不如疏似的虚弱得越发快了,她揣着的数瓶弹药在两年间用尽,连药末都抖不出来,幸而他还剩半瓶,里面装有他节省下来的五枚丹药,但杯水车薪,充其量当做仅剩的生的希望。

她俩曾试图合力破开秘境,但没成功,后来拿出所有压身法宝,依然无果。

又撑了半年,甚至没法解释她俩是怎么撑下来的。

总之,对半服下最后一枚丹药的几天后,奄奄一息的他陷入昏迷,她因为怀着灵珠,比他要强了一些,但强得有限。

眼看他离死不远之际,她似乎想到了灵珠的妙用,转而将灵珠吐出,两唇相交帮他吞咽下去,然后灵珠游走全身,唤起他最后一点生机。就这样又过了半年,她那颗出世便带着的灵珠已经黯淡无光,两人险些要死在秘境里的时候,秘境突然碎了个小口。

然而逃出升天后,她俩各在一方,全忘了秘境中的一切。

柳若兮醒来后突然就哭了,随即开始盼望每个日子,期望他能早点出来,她想问他是否还记得。半年后,姬凌生回到柳家秘境了,柳若兮连鞋都没穿,就火急火燎跑去问他。

望着他依旧清澈的眼神,柳若兮近乎绝望的明白了。

他嘴上说记得,但其实分明是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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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章 秋天该很好

目送柳若兮下山后,姬凌生仍没揣摩到她的来意,再见到她的时候,他确实心头一阵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但转眼过后又归于平寂了,冥思苦想之际,剑士忽地嘎嘎的坏笑起来,来回看了眼山上山下的两个人,逼问他俩可有什么不正当关系。

让他这么一搅和,罩在姬凌生心头的困惑倒是冲淡了,一边和他揶揄打屁,一边往山巅而去,在半山腰撞见了气急败坏的苏绣云,她正朝着斜坡破口骂着,吐出的字眼显然不符她矜持有礼的闺秀作风,骂得比糙汉子们的浑话还难听。

姬凌生纳闷谁惹得她动这么大气,随即听到她骂了句“姓段的你不得好死!”,出于以往的因缘巧合,他很自然联想到段淳的独子段丕,毕竟来中土后还没听说过有别人姓段,虽说段城主有过嘱托,姬凌生也对他神交已久,但他俩委实没有缘分,怎么都遇不到一块,不过段公子行事张扬,江湖里有半数传闻都是关乎他的,根据流言来看,段丕应会是个玩世不恭的狷狂人,且不信奉强龙不压地头蛇那一套,能招惹的全招惹了个遍,甚至还想鼓动各路高手干他老子一票。

不知段丕是做了何等坏事,惹得苏绣云跳脚痛骂,剑士本性使然的想调笑她几句,不过待她回过头来摆出杏眼圆睁的样子,剑士就不敢开口了,微不可察地侧移半步到了姬凌生身后。

见到姬凌生,苏绣云收敛怒意,冷着脸转身欲走,突然回过头来,问姬凌生有没有见到她哥哥。

姬凌生言简意赅的说了大概,顺口称赞了苏炳方取得天阶法器的惊人之举,说得苏绣云眉眼一喜,被段丕抓了把屁股的余怒不由消散了大半,眯眼笑着应付了几句,姬凌生随口客套了会后,然后带着臧星桀上山,他听柳若兮说,自打他投身结界后,李忌就搬到永山把他房间霸占了。

到了山巅阁楼,巧遇柳杨氏要下山去,打了照面,姬凌生点头致意了番,对方熟视无睹,看也不看他俩,踩着碎步踱下山坡了。

臧星桀本想腹诽几句,扭头瞥见李忌站在楼顶瓦片上对着他们招手,便顾不上跟那无礼妇人置气了,当即御剑飞到楼顶,跟李忌显摆他横扫地秘境的三重剑意去了,这回李忌没翻着白眼讥讽他,只是一个劲傻笑。柳仲缠着姬凌生盘问了许多结界内的见闻,一副睁大眼睛惊奇连连的样子,仿佛亲身经历了姬凌生描绘出的种种险境。

深宵时刻,三兄弟拉着柳仲痛饮三千,奈何他们三个酒量一个比一个差,仔细算来,李忌约莫有三十几岁了,仍是少年心性,酒量比之当年也毫无长进,半杯就倒,柳仲顾着面子挺到两杯,臧星桀半盅下去就鼾声如雷了。瞧着他们仨烂醉如泥的模样,姬凌生打着酒嗝咧嘴笑了笑,起身要出去转转,就着夜风醒醒酒。

到了门外,他才想起往年住在永山那会,每到这个点,柳若兮便会踏着月光过来,邀他去散半个时辰的心,今天她没有来。

姬凌生酒意正酣,这股愁绪在心田不过停驻了一时半刻,就随同诸多杂想纷念,一起流水般的逝去。

望着山南的斜坡,姬凌生忽然愣住,隐约瞥见一抹人影拾步而来。

凑近了,那团人影分明可辨了,姬凌生依旧呆望着,自以为醉意朦胧闹了幻觉,没想到却是

真的。杨拯元瞟了眼他,看着他摇摇欲坠,调侃道:“姬兄好雅兴啊,回来第一天就要喝个酩酊大醉,你境界尚未稳固,不怕反噬吗?”

姬凌生体内灵力稍加运作,酒意立刻清醒了大半,狐疑道:“你怎么出来了?”

杨拯元露出笑意,坦诚道:“我可比你早来几天,只不过杨某面子窄谱儿小,无人替我接风洗尘,正巧我也不愿暴露行踪,没人知道也好。”

姬凌生闻言一愣,以为他是要躲避雨希,不料他竟说出更惊人的话来。

“今晚我过来,就是想跟姬兄你道个别,我不日就会离开中土,兴许去北海兴许去南盟,也可能去境外之地走一走,总之天高海阔。江湖如此之大,咱俩只能有缘再见了。”

“那你如何向本家交代,何况你还有婚约在身!”,姬凌生前面那句的慰问之情倒是真的,后面那句则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脱口而出。

杨拯元哈哈笑着,豁达而又真诚,直让姬凌生惭愧,他朗声笑道:“这桩婚事本就不出自杨某的意愿,随他们瞎折腾去,我无拘无束就此脱身,自此一身轻松,谁还能押我回来结亲不成?况且啊,我和柳小姐没有举案齐眉的缘分呀,她不欢喜我,我不喜欢她,何必各自耽误?倒是你,我今早可是看见了啊,她鞋没穿好就来接你,可谓情深意切,姬兄你可得加把劲啊!”

听着杨拯元的爽朗笑声,姬凌生这才知道柳若兮当时没有穿鞋,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的歉疚感。

“你说咱俩要不要拜个把子?”,杨拯元忽地止住笑声,饶有兴致的说道。

姬凌生摇头失笑,他实在想不出他们拜把子是怎样的光景,压根没往这头想过,杨拯元见状更笑得不可开支,直白道:“不拜最好!你我虽然意气相投,也有过命的交情,各不干涉快意江湖,如此甚好,若是结为手足兄弟,反倒在良心添了负担,这友谊就变味了。杨某虽然不敢自称君子,但今儿也算懂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是个什么意思。”

道尽最后一声保重后,杨拯元浑身轻快的消失在瑟瑟月光下。

归来的第二天,姬凌生开始闭关深修,吴名总在他耳边絮絮低语,成天碎碎念着,到了这会儿,姬凌生再笨也该知晓体内的魔性正在悄然复苏,吴名的话音恰好是入魔的征兆,而且杨拯元说的不假,他连破三境纵然是厚积薄发,但总归有后力不济的时候,得先站稳脚跟才能去摸索下一步。

他闭关修行足足两年,期间若有什么变故,当属苏炳方的满载而归,抵达柳家秘境前,他得到天阶法器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此前江湖已有风闻,三派的得意门生集结合盟,于结界通天塔处大败八名满境高手,赢得诸多声誉,世称“小八仙斗”,跟数百年前的天坑乱战挂了同名,充分体现了这些年轻人是何其出色,其中赫然有苏炳方一个。他回到永山之际,不少山头都派人来祝贺,柳杨氏也喜滋滋的来耀武扬威,等同于奴才争光主子得意。

至于他为何提早出来,早有定论,说他懂得知足懂得见好就收,唯独苏绣云嗅出点不同的味道,他分明是听说柳若兮和姬凌生都回了柳家,这才迫不及待赶着出来的。

姬凌生出关时,离比武告止还有两年多时间,暂无帝的消息,两

年时日里,臧星桀不知在哪结识了一位老友,同是剑道中人,两人天天碰头切磋剑艺,常常出没于深山老林中。见到李忌的时候,姬凌生发现他胖了些,这些年柳家炼制出的丹药,不论品质优劣,全进了他的肚子,换成常人的体魄早撑不住了,他却只是微微发福。

粗略一算,姬凌生离家已快三十年,平时没空给他伤春悲秋唏嘘过往,如今一回想就有点停不下来了,仿佛是陷进了泥泞沼泽,越陷越深。他最先想到鬼刀子山的四座坟茔,然后是青云山的屋舍,最后是花谷里的扶岸小楼,想起摆弄花草、弹琴度日的清歌姑娘。

时值凉秋,他上次站在这个位置时,秘境内人烟密集,热热闹闹的烘烤出个金秋,现在忙着比武,柳家秘境略显冷清,姬凌生不禁记起跟她漫步林间的平静日子,你若尚在场,秋天该很好。

两天后,柳若兮悱恻难解的来到永山,才知道姬凌生已经回转南地了。

姬凌生走后几天,一封密函从北海传来,没有标注来信者的姓名或名号,只简单写了个“雪”字,这时姬凌生已在返回南地的漫漫路途上,自然无法得知,于是这封信被原封原样的退了回去。

北海,一个略显消瘦的女子望着原封不动的信帖,暗呼侥幸的松了口气,门外一个容颜清丽的年轻姑娘万般恼怒,冷哼了声,旋即迈出院落,往兵库里提了柄长剑充作门面,就这样气势汹汹的下了山去。

她踩过接连数千里的传送法阵,于水天一线的北原现身,她出了阵图,眺望着东南方向,出门时她早做好了打算,就要那姓姬的负心汉尝尝苦头,最好是将他抓回北海听候发落。

不过刚跨出几步,她又犹豫不决了,一来是没赶过这么远的路,二来是不知道能不能打过他,她才刚从闭关中出来,性子依旧跟十几岁的少女一般,年轻气盛却没有孤身南下的胆量,苦恼了许久,她咬牙恨道:“天下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姑娘此言差矣!”,一道温和嗓音响起。

年轻女子匆忙瞥去,只见一个青年噙着笑容站在几丈远的位置,对比了下距离,她确信无论对方如何神通广大,她也能趁他出手前逃进阵图里,这才有了挑衅的胆量,神气活现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青年摇头失笑,“我是人,不是个东西,有名字的。”

女子闻言轻笑,觉得对方是真傻,忍不住打趣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逗得她展颜一笑,不由也泛起酒窝,他想了想,答道:“我叫木易!”

第五卷完结

第五卷《中土志》就此结束,比前四卷让我感觉稍好一点,但还有有些显得薄弱的地方,譬如潘奉元死得草率了些,关鸠的铺垫不太足够,不过木已成舟,我也不便再说二话。接下来是我个人比较喜欢的一卷《故地游》,这卷我会百般用心的去写,塑造出一个个丰满而有血肉的人物,体现出凡和仙的本质区别,宗旨依旧是力图精简,不讲废话,不会让大家破费来看水文。

另外,如果对剧情抱有疑问的,请千万评论留言,我会时时改进。

最后,希望大家能喜欢组成《横生》的这许许多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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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八章 都怪你们

站在炊烟袅袅的小镇外,姬凌生不由想起二十年前,有对少男少女在这里挥手道别。他离开中土南下已经两年有余,当初受自己实力限制,北上耗费了两年光阴,如今原路折回,居然还是用了两年,此事归咎于黑风的惫怠懒散,它在柳家秘境养了五年的肥膘,好吃懒做的秉性得到助长,要不是怕姬凌生再次弃它而去,恐怕都不愿意挪窝。

姬凌生身处结界那五年,的确是弃它于不顾,这点无可厚非,但黑风仿佛是逮住主子难得的弱点,咴儿咴儿据理力争的叫着。

姬凌生吵不过它,只能将就着它的脾气来,游山玩水般的往南慢行,整整延宕了两年才到达叶城,叶成空像是早知道他会来,专意到七星柱的罅缝间等他。他在叶城小住了两月,向叶城主讨教了许多关乎修炼的难题,叶成空对他的魔性深种表示无能为力,只以过来人的经验传授些许心得,他顺道也见识了叶城的兴荣再现,当初离开那阵尚且百废待兴,如今已宫址成群高楼雾列,足以媲美叶城早年的盛况。相比朱楼绿墙的细微变迁,叶城人可谓一成不变,以前是怎么过日子的,现在还怎么把日子过下去。

歇过后,姬凌生婉拒叶成空的盛情挽留,继续往南。

他在紫竹镇外踯躅了小会,还是决定进去看看,来时李忌给他送行很远,远得姬凌生险些以为他要跟着回去了,但李忌却一如既往的忍住了,苦着脸站在秘境外,目送姬凌生渐行渐远。

进了镇子,映入眼帘的光景比姬凌生印象中要热闹些,不像以往偌大的镇子就零散住着几户人家,现在隐约有二十几户院落冒有烧水做饭的炊烟,且家家户户的门匾上都贴着红纸,好像备班着什么喜事,姬凌生没见过这种阵仗,却不知紫竹镇近些年兴起的风俗,毕竟镇里满打满算也就几十口人,但凡有哪家操办酒宴,必定要抬升成整个紫竹镇的大事,须得调动全镇人口来隆重筹办。

姬凌生做贼似的踱到芭蕉林,犹豫了下又转身离去,李忌不在场,他不知该怎么和项春灵交代,索性先到赵老先生家探探口风。不料刚走到四合院门口,就撞见项春灵端着红盆迎出门来,四目相对,尽管她模样大变姬凌生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她不仅眉眼身段长开,也懂得往脸上涂脂抹粉了,甚而眼角有几丝难以掩盖的细纹,尤其是和李忌的容颜不老相比,年月在她脸上的烙印就格外明显了。

见到略显沧桑的姬凌生,项春灵一副惊恐得不知所措的模样,仿佛是青天白日的见了鬼,她两手抱在前头托着的红盆翻倒在地,露出红红的一角绸衣,以及两只做工精巧的红鞋。

姬凌生不便开口,只是挤出笑容望着她。

项春灵愣怔了很久,久得姬凌生害怕她会直挺挺的晕倒过去,过了好一会,姬凌生分明的看到她眼眶发潮发红,就在马上要哭出来的时候,她又忍住了,跟当年送别李忌的神态如出一辙

,然后她仿若无事的去捡东西,趁弯腰的时候,扬起笑脸轻声问道:“他呢?”

姬凌生私以为她咽泪入心,泪水全在肚子里打转,听她豁达开朗的语气,反倒揣摩不透了。迟疑了下,姬凌生将李忌的前后经历简述了遍,哪怕不甚清楚的都要揣测来讲给她听,他希冀能从项春灵脸上看出点端倪,这样他好替李忌好好赔礼道歉,可惜她始终一脸平静。

听闻李忌或许要出家做和尚,项春灵满脸笑意,并不以为然,姬凌生不懂她为何能如此笃定,忍不住追问其中缘故,项春灵摇头道:“他不会剃度成光头的,因为他怕我笑话他。”

姬凌生闻言一愣,心底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触。

项春灵又瞥他一眼,客气道:“我得回家放点东西,你先进屋坐会儿,赵爷爷应该还记得你,你进去他会好生招待你的……”,她匆匆交代完就侧开身子走了,眼看她将要转进巷弄,姬凌生忽地冷不丁吱了声,项春灵扭过头来,蹙着眉头盯了他一眼,用十分亲和的眼神来问话,姬凌生愣愣的摇摇头,项春灵眉眼挑起,困惑片刻又启步走了。其实姬凌生想问问是谁要成亲,街巷里张贴的喜联,一条比一条喜庆,全是喜气洋洋的祝贺之词,但没有写明成亲的是哪两家,再看项春灵拿着的物件,姬凌生蓦然升起一个不妙的猜想,想问又不敢问。

抱着疑心,姬凌生迈进庭院,院里立着两人,正光着膀子极合默契地对付手里的木器活,年长的汉子一边拉着长锯,一边给年轻人嘱咐要领,那年轻人脚踩着木料,很有分寸的拿捏着力道,双手紧握着锯子另一头,不断的来回出劲,将锯刃不偏不倚地落在墨斗弹画的黑线上。两人汗流浃背干着活,仿佛是要赶制出什么必备的器件,更边上坐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右手夹着烟斗,嘴里吐着烟圈,乐呵的看着儿子孙子忙活家事。

姬凌生认得那是赵老,他比当初更老了些,而合力锯着木材的两人,不出意外应是他的儿子赵恒,以及孙子赵卓,当年他们围一张桌子吃蟹的时候,赵卓不过七八岁的稚童,如今比他更显得老成持重了。

赵老眯着眼瞅见了姬凌生,琢磨了会才认出他是带走李忌那伙人的其中一个,他连忙招呼姬凌生过来坐下,见他到来后,年轻人沉稳脸庞上忽然有了极大的波动,不留神让锯刃扯烂了一个口子,鬓角微霜白的赵恒立马瞪他一眼,叮嘱他干活时不要分心分神。

姬凌生坐到老人旁侧的矮凳上,拉了会家常,等到那父子俩做完剩下的一点活计,码放完锯好的木块,赵卓顾不得擦汗的工夫,搓着手扭扭捏捏地来到姬凌生面前,试探道:“忌哥他回来了吗?”

望着他茫然失措的样子,姬凌生略感奇怪,仍不作隐瞒的摇摇头,随即他又在赵卓瞳孔缩了缩,挤压在眼角的纹络松散开来,不自觉有抹放松警惕的神态,宛如犯人蒙赦。

这时赵卓

生母也听见动静来到院子里,她初显老态,眼神不太灵光,寻觅了好一会才认出姬凌生来,刚明悉姬凌生身份,她便惊叫了一声,充分体现了对这位不速之客的意外,其余人如此平静,显得好像所有人的惊讶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天色稍暗的时候,项春灵两手空空的来到院落里,凑巧赶上一顿丰盛至极的晚饭,她提着裙摆坐到赵卓旁边,朝姬凌生礼仪性的施笑,饭桌上稍显压抑,姬凌生总觉得眼皮直跳,等到项春灵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突然感觉周围天旋地转。

她柔声问道:“过几天是我跟他大喜的日子,你要不要替小忌子来吃个酒?”

项春灵如此平淡的说出这话,别说姬凌生半晌无言,其余人也不知怎么张嘴,这个他显然是指赵卓,此时他脸红得好像包了团火,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若是李忌在场,他怕是会当场自缢。

姬凌生不知怎么动筷子,就这么僵持到众人收拾碗筷,收掉剩菜剩饭后,其余人很自觉的退避三舍,只留下姬凌生和项春灵面对面坐着,她忽然开口,“他有要你带什么话吗?”

姬凌生默然不语,急切想帮李忌胡诌几句,但平日时那般能说会道的人物,这会儿迟迟开不了口,他只恨不能抽自己两个耳光。项春灵却是早知如此的平淡模样,过了会,她终是忍不住了,两行清泪宛如露水般溢了出来,她望着北方怔怔出神,哽咽道:“二十年了,他怎么还不回来?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她抽噎了两声,胡乱抹着泪珠,那玩意却像棉花里的水越挤越多,倏忽的她突然转过头来,泪眼婆娑地盯着姬凌生,软弱无力地责怪道:“都怪你们!如果你们没来过,他永远也不会出去,我不会眼巴巴的等了他二十年,都怪你们……”

……

临近深夜,有几个忙着支配婚事的红娘勾着腰闯进门来,说要帮项春灵最后再好好料理下嫁妆,一群人叽叽喳喳的拥到了里屋,姬凌生坐在原位,咬着牙眺望着北方,小忌子啊,你心爱的姑娘就要嫁人了。

第二天张弄新房时出了点乱子,因为马上要过门的媳妇忽然不见了,除却赵家之外的人满大街的去找,赵卓对此不曾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仍很平静的摆弄着木器活,那是新家落成时将要置放进去的各类器具,好在过几天新娘子自个回来了,谁也说不清她去了哪、又干了啥,只要婚事如期举行,那便万事大吉。

姬凌生应该算是唯一得悉其中隐情的人,他不露丝毫马脚的跟在她后面,目睹着她不声不响的走到叶城外,然后又走了回来,他不知道项春灵心底想着什么,但他大抵能猜到,连在项春灵和李忌之间的那条线,拉扯了二十年,终于彻底断了。

项赵两家最终结成好事,项春灵出尔反尔的没请姬凌生去喝酒,姬凌生也没想着要去,当镇里回响着那三声拜辞时,他已经离开了紫竹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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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章 一见钟情

紫竹镇短暂驻留两日后,姬凌生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情远离小镇,横穿紫竹林的迷雾幻境时,他试图找出于棼的骸骨,但到处是陷在烂泥里的尸骨,新旧不一,全是古往今来踏入幻境再没出去过的人,想从中翻出前人遗骸,实在强人所难。

过了隐匿云烟的竹林,便是万里荒地。

到了四望如一的大漠里,满眼风沙连天,要不了多久,方向就跟纷乱的心绪一齐淡去了,但地秘境修士决计不会迷路。左右无事,姬凌生想摸去沙城,好给翘首以盼的军师和百姓们捎个消息,帝是个凡事面面俱到的能人,姬凌生也不必隐瞒什么,消息往好了报就行,顺道纾解心头的郁结之气。结果他愿望落空,在黄沙地里盘桓了两个月,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转而继续上路,况且黑风也耐不住性子在沙漠逗留,时间一长就嚎个不停。

又蹉跎了半月,姬凌生远远看到大雾区的白冠,虽然离思岳国、离鬼刀子山还相隔甚远,但他现在仿佛是到了家门口,生出股情难自禁的唏嘘。站在外围他没觉察到雾区有何异常,漫步至昔年绞杀元岐的冰湖边,姬凌生终于感到不对,他诧异的往回瞥了一眼,隐隐觉得这座雾区比当年小了几倍,应该是狻猊尸首不见的结果,他又看了眼湖心空地,当初冷硬如铁的霜草此时翠色逼人,遍布冰碴的湖水早已解冻,和当时所见大相庭径。

姬凌生围着小湖转了半圈,又跳上湖心空地四处张望,最后视线落在湖水上,准确来说是盯着湖面以下,他知晓湖底藏着一头活物,猜得不错的话,应是当年吃掉狻猊尸身的那条白蛇,它蜷伏在湖底,似乎是忌惮姬凌生这个外患,抑或是修炼到了重要关头。

思索片刻,姬凌生没去惊扰它的清修,修行人士应多结缘少结怨,能再遇说明他俩本身有点缘分,更不该无端作孽。

姬凌生没再逗留,找到当初缘流而来的路径,哄着黑风溯流而去。

林间动静杂乱,雾区笼罩的范围缩小后,兽类栖身的地盘也跟着缩减,外围的林区遭到采药人们严格遵照地位尊卑来瓜分,姬凌生步行至雾区外圈,这儿已经闻不到虫鸣鸟啼,尽是熙熙攘攘的人声,经历这些年的探索,加上雾区不再扩张日渐萎缩,早年被视作凡人禁地的雾区外围,如今胆子大些的孩童都敢来走一遭。

姬凌生径直穿过最后那层雾霭,依旧是怪枝矗立的幽深树林,不过活人气息多了些,走不到几步便能见到一群群忙活着采药事宜的南地人士,几乎都是土生土长的北晋人,不像以往形色各异,姬凌生不知这是诸国乱战引来的后果,还以为是雾区里面的天材地宝被掏空了,所以不如何吸引人了。

他更不知道,在他迈出雾区后,有个娇小的身影在湖面冒出,两脚踩着荡漾的湖水上,犹豫良久后她走到岸边,循着姬凌生离去的脚印踪迹,往外而去,这是她化形以

来头次捺不住猫爪挠心的好奇驱使,忍不住想去外边看看。

浓雾外侧,诸多采药为生的药户点缀林中,大多三两成群,虽说雾区的危险已经大大减低,但云雾未散的中心区域仍旧不是凡人能随意出入之地,尤其雾区地界骤减后,散居的兽群全都往中靠拢,造就出真正的虎狼之地。不过一些个玄宫境界的高手,倒是能行动无碍出入自由,只要不去招惹湖里的蛇王,基本能保证安然无虞,雾气消散的早年间,这类捷足先登的还大有人在,将雾区扫荡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些没萌芽或者藏得极深的药材,让药农们苦不堪言,如今这种人倒是绝迹了,因为但凡有点杀人本领的,都被征召到前线打仗去了。

姬凌生顺着河流出来,正巧遇见一伙采药人,他们正手法老道娴熟的绑着绳索,似乎是一家人,聊得其乐融融。打了照面,姬凌生没和他们招呼,领着黑风越过人群往外缓步而去。

人群中为首的江东虎躯猛震,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瞪住姬凌生的背影,那袭青衫与他模糊记忆逐渐重合,他随即想起当年解掉绳结独自闯进雾区的举动,那年他侥幸没死,回来挨了顿打骂,此事却成为他往后余生中仅有的壮举。

忙着给孩子系绳的妇人见了丈夫傻愣模样,嗔怪地拍他胸脯一下,笑骂道:“娃他爹寻思啥呢?魂儿都给勾走了!”

江东回过神来,望着旁边的妻儿,再无心顾及渐行渐远的那身青衫,抖擞着容光焕发的笑脸,朝十几岁的儿子叮嘱道:“福儿,你可得跟好我啊,这里头凶险得很,不留神十条命都不够搭,你要敢捣蛋坏事,爹以后也不带你了,你自己找个饭碗吧!”

江福约莫十三四岁,稚嫩懵懂之余好奇心也格外的重,不明白老爹在担惊受怕什么,往日里跟伙伴们比爬高比下水,但凡是需要矫健身手的热闹事,他无不能拔得头筹,村里的孩子都对他仰慕得紧,今儿来雾区试试手,显然不在话下,爹爹的担忧实在多余。

两手托着粗绳,江福轻声问道:“爹,里头到底藏着啥呀?这绳子好重,我不想拴了。”

江东将头很神气的一撇,平日里儿子对他依赖不重,连带说话问候都是轻飘飘的,完全彰显不出他身为父辈的威严,况且自己除了年幼时跟仙师混过几年日子,再拿不出其他事迹能充作门面,村里其他人又常常唆使教坏,对于他为人父的威风实在有所妨害。今儿带江福来雾区,不仅要教他营生的手段,还有顺便树立自己长辈的威视来,这样想来,江东粗糙脸颊上的笑容就愈醇厚了,他吓唬道:“里面有啥,说出来怕吓着你,长三个头的大蛇你怕不怕?獠牙一尺来长的虎精你怕不怕?五丈来高的……,任凭其中任何一只逮住你,你都是逃不掉的!”

妇人忙抽他,斥责道:“说什么浑话呢?吓着福儿怎么办?多大岁数的人说话还没个边!”

江福面色如常不为所动,紧接着娘亲的话倒是逗得他发笑,只见妇人挤出揶揄神色,以不大不小恰好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促狭道:“你爹当年也是这个德行,偷偷拆了绳子跑进雾区,千幸万幸没有出事,让你三叔公吊在树上一顿好打,哭得哇哇的叫,后来你老爷也跑来抽了他一顿,福儿你懂理,千万别学他,丢人!”

江福笑着问道:“娘,那会你不是还没嫁给爹吗,你怎么晓得?”

妇人笑着答道:“你老爷给我说的还能有假?再说那事闹得倍儿响,咱一个村的能不知道?”

两人一起满意的笑了,齐齐扭头望向当事人,江东早在听她们提及的时候,就撇头望着姬凌生消失的方位怔怔出神,仿佛某件沉寂多年的东西忽地跳了下。最后他看向含笑的妻儿,那东西又不跳了。

“爹,咱们这儿会不会也要打仗啊?”

盯着儿子昏暗中熠熠生辉的眸子,江东叹了口气,摇头道:“应该不会,咱这儿离前线太远了,打不过来,就算真打过来,要遭殃的也是楚天子,我们小老百姓有什么好怕的?不然你老爹怎么会站在这?”

“你不站在这儿,你站在那儿?”,江福听不太懂,狐疑问道。

江东揉着少年的脑袋,哈哈笑道:“傻孩子,你想啊,现在世道那么乱,咱北晋都改名成齐了,但你看换了国君,咱们的日子有变化么,没有啊!就因为远啊,所以只多征收了点皇粮,强征壮丁也只找拳脚功夫出色的修炼者,顾不上我们,不然我肯定早被拉到前线打仗去了啊!”

江福连连点头,虽说战报频频传来,好消息总比坏消息多,但少年远不到操心国难的心智,只心满意足想着,家里人平安无事,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临近天黑,焦急等待的妇人终于等到父子俩归来,江东因早年的惊险遭遇,自然对雾区的险情有深刻了解,不愿让儿子涉险,仅仅带他兜兜转转绕了个圈子就回来了,说到底最远不及五里地,只不过路上脚板打滑崴了脚,耽误了点时间,连惊险都算不上,只是让孩子他娘好不担心。

看见丈夫脚踝青紫发肿,妇人从驮物的马背上搜来跌打药,让江东坐在营地的树桩上,俯身帮他擦拭伤药,折腾了好一会,两人再抬头时发现江福不知所踪,幸而转过几棵树就寻见了他,江福正发着呆,往树丛里眨眼。

江东朝树丛后瞟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让人不寒而栗,裹紧袍子,江东忙抓着妻儿,翻上马背就此离开。

江福始终盯着那片树丛,透着树叶间的黑影,他似乎能看到后面藏着个未着一物的少女,与他相当的年纪,只不过眼中透露着对世间所有事物的不解与好奇,这是他跟白蛇头次见面,数年后江福快死在战场上的时候,他总算明白,他俩应该要算是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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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章 说个不字

自楚天子三岁登基以来,这是夹在接踵战祸中较为平静安稳的一年。南地六国形势基本明朗,后周名存实亡任人宰割,东越夹缝中设法自保,大华及思岳沦为兵灾之地,唯有吞并了北晋的大齐境内稍显安宁,只是饥馑蔓延盗匪横行,不过国难当头,这点小灾小患也当然无关宏旨。总之,南北战争彻底打响前,于齐国来说确为平平淡淡的一年,这就是建康二十一年。

经过原来的北晋境内时,姬凌生暂未得知北晋已被毗邻的齐国吞掉,也不曾在意,无论如何他充其量是个外乡人,实在没有忧国忧民的必要。

除非鬼刀子的坟茔让人掘了,抑或是青云山让人推了,不然南地各朝的兴亡迭代,大抵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到了昔日北晋和齐国的接壤处,那条残败不堪的青石路竟然修整铺长了,宛如一条蛇匍匐在黄土地上,姬凌生前后对照了下,发现了点端倪,他隐约是记得这有块界碑的,两国虽然来往甚少,但领地范畴可谓泾渭分明,不容对方侵占分毫,如今象征分界线的界碑没了,两国似乎浑为一体不分彼此了,姬凌生略感诧异,却未曾深究其中的细因,直到几天后他途经一座闹着饥荒的村落,才得知北晋已沦为齐国附属的不争事实。

村子其实是座驿站,蜗居在三面隆起的盆地里,位处齐国后方腹地,战火再旺盛也波及不到这儿,先帝曾派人在村口修了座谷仓以备不时之需,战时输送粮草,闲时储备军粮。

总计二十几户人家,以往赋税不重,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开启战端后就没这般衣食无忧的光景了,不仅要给上头缴纳皇粮以供支撑军镇持立,每家还要抽一个壮丁去服兵役,谷仓在前线告急的半年后就已搬空,那会村里人还不晓得战乱的利害,深入后周国土的先头部队又报喜不报忧,频传捷报,大伙都夸楚天子是千古名君,要替齐国扩展疆土,那些个被召去西征的村民私以为要建功立业光宗耀祖了,纷纷扛着锄头犁把上阵,纳粮的时候也十分积极。

等到头批征走的村民服满役期,抱着伤残从前线回来,不知情的村民们挂着红缎迎接,结果一片惨淡,赫然发现其中有半数永远回不来了,这时大伙儿才明白,战争打上门来了。

西征期间,村里最喜庆的事件莫过于朝廷对贪官污吏的有效惩治,威福乡里多年的蛀虫驿丞当即倒台,卷被子潜逃的夜里被刺成筛子,这事自然大快人心。

但青壮骤减的小村子没重获安宁,除掉驿丞的几个校尉散兵反倒成了更大的恶人,他们个个穿着破烂的藤甲,负责留在此地征收粮草,顺带为途经的军旅指路,毕竟如今齐军中混着许多人生地不熟的北晋人,不识路的大有人在。

校尉们模样不比前线铁甲加身的兵士威

武,但颐指气使的本领却是个个出色,驻扎村落不足两月,招来的恶名就比前任驿丞有过之而无不及了,驿丞只是将村民们当做任意差遣剥削的奴才,校尉们则浑然不把村民当人。村里尚存几分姿色的女人无不惨遭蹂躏,举凡屋舍稍显阔气的人户无不遭受洗劫,这些妨害不到性命的勾当算不得严重,但村民惶惶度日之余好像猜到,迟早会出人命。

正值旱灾馑年,天气也该比往年更热,饥肠辘辘的村民们早刨尽了所有树根,连耕地的水牛也宰杀干净,只等着熬过旱季,往日只够煮碗糊糊的碎米,现在搀着米糠抓一小把放进锅里,能煮半缸的浑水。校尉们的日子倒滋润,征收的粮草他们既不上交,也不赈灾,只管自己吃饱喝足,村民个个面黄肌瘦,他们倒肥得像一条条白胖的蛆虫,纵然这里摆着足够的粮食,惜命的村民不敢来惦记,也没胆造反。

那是一个日头高悬的热天,村头老杜家的男童偷偷摸进了营地,他老爹死在阵前,家里只剩爷爷跟娘亲,三个人孤苦伶仃又没有余粮,只能趁夜里凉快的时候出去翻草根抓虫子,但凡不能将人彻底毒死的,都能作为充饥活命的东西。前天夜里,长辈游走半夜毫无收获,大人捱得住饿肚,小孩却熬不住,自然而然想到营地里存放的金黄麦穗,他本来能安然逃走的,但忍不住馋虫作祟,又想着家里饿得瘦骨嶙峋的老爷娘亲,便多停留了片刻,往兜里多塞了几个馍馍,于是就让人逮到了。

孙子被人活活打死的消息,老杜头天黑时才听说,那会他正挺着烈日在田里扣蟋蟀,想给孙子喂点东西吃,听到噩耗时,老头没挺住险些晕倒,他一瘸一拐跑进营地,不知是要找孙子的尸首还是想报个仇,总之,老头进去后再没出来。

剩下孩子娘亲失魂落魄的苦等到深夜,然后众目睽睽下,老人和孩子的尸体像是死狗般被人丢了出来,女人没有哭闹,请人将爷俩草草下葬,坟地没有立碑也毫不张扬,放进房子后面的土坑里就直接埋了,女人回家后房门紧闭,再没半点声息,日子这样艰苦难熬,其他人也无力顾及,就放她独自在家,第二天终有人发现女人未曾瞑目的尸体,天亮前就气绝了,没生病也不是饿死,村民集体漠然,仿佛早就知道,她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

住在营地的校尉们依旧为所欲为,战乱时期死个人压根不值一提,国家大臣忙着豪取天下,哪顾得上他们?某天黄昏,他们逮住两个偶然路过的外人,一男一女,容貌都不差,这六个校尉眼睛放光,绿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动,显然不打算放过其中任何一个,当即随便找了由头,押着两人往营地而去。

姬凌生被挟持在人群中,表现得事不关己的本分,这几人他自然不会放在眼里,随手便能杀掉,尤其其中有个望着他

的眼神,仿佛是狼见了肉,纵然修为达到地秘境,姬凌生仍忍不住心底犯怵。让他忍住念头观望下去的缘故,是因后面亦步亦趋的落难女子,她着装并不光鲜,像是历经颠沛流离到了这里,姬凌生洞悉到她徘徊在村子附近,眼里绽放的寒光跟她此刻的柔弱模样判若两人,她明明早瞧见了散兵们四处游走,却故意暴露在一目了然的地方,好像特意等着被抓一样。

此时她被人夹挤在后头,两旁的校尉手脚并不安分,顾而笑之的同时,不停的上下其手,摸索着女子单薄衣裳下的柔腻肌肤,女子一副不堪受辱却又无能为力的可怜模样,泪珠不住地往下掉,惹得几个草菅人命的校尉大人更是兴奋了。

到了昔日村里乡绅所有的大宅里,姬凌生跟女子一同被扔到单独的密室里,几个校尉放宽了心,准备去饱餐一顿,再来享用乡间难得的欢愉,村里的女子经过旱情,全都饿得不成人样,让他们没有兴致下手,如今意外捉到两个糊涂虫,男女皆有,可谓正好。

不料饭点没过,就有两个校尉急不可耐的钻进屋里,身后传来其余人的嬉笑揶揄,这会功夫他俩铁定没动上筷子,却想着先食色性也,显然是觉得秀色可餐,足以果腹了。

那神态娇弱的女子当先被其中一个拽了出来,另一个狞笑着摩拳擦掌的朝姬凌生走来,当前天色已暗,全靠屋里那点烛火撑持光亮,瞧着汉子脸上的怪笑,姬凌生浑不在意,他神识飘忽到外面,想着最后关头女子能玩出什么花样,结果只隔墙看到一群豺狼在剥她的衣物,她凄厉叫着。姬凌生不由喷出一口鼻息,当下也管不得她意欲何为,径直起身。

朝他过来的汉子正摩挲着下巴,其他兄弟喜好女色,他不一样,也懒得去掺和,由此一来,他眼前这份战果便可以独享了,龌蹉念头刚浮现。姬凌生直起身躯,手指轻轻一扣,那汉子砰一下爆成血雨,溅得满屋子都是。

外头人刚听见动静,只见一道人影闪了出来,其余五人接连化成肉沫,骨头都剩不下一块。

温热鲜血溅在脸上,女子猝不及防惊叫一声,她望着自己需得出卖色相才能办妥的事,眼前这个胡茬满面的男子瞬间就办到了,一时间有点回不过神,迟疑许久,她定定的问道:“你是修炼者?”

姬凌生略微点头,皱眉问道:“如果我不在场,你准备怎么办?”

女子迟楞了下,忽而笑道:“好办,不过陪他们挨个睡一觉,等他们没了防备,往酒里饭里投毒,一个也跑不了!”

姬凌生不禁愣住,没料到她竟然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轻声问道:“没有其他法子?”

“这种世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能说个不字?”,她就这么直直的盯着他,仿佛鹰爪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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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一章 讲故事

女子的凛然目光仿佛有重量,如同积雪压在肩上。

姬凌生头次被凡人瞪得不敢作声,她又是习以为常的语气,或许夹杂着些微难以察觉的怨艾,但全被她那爽朗而底气十足的声色盖过去了,这种关乎女子贞操名誉的大事,向来重逾性命,以致于史书上记载的女子十之七八都是贞洁烈女,世间因固持操守而死的女子比比皆是,她倒是不甚在意,芥蒂早在数次卖身求活的经历中彻底消灭,令她略感不适的,可能是姬凌生对她感伤怜悯的目光。

若是姬凌生轻视于她,她尚且能释怀,反正虱子多了不嫌痒,破罐破摔罢了,但当一个男人撇开世俗眼光来正视她的遭遇,她又觉得不自在了,仿佛被人揭了伤疤。

他俩搭不上话,站在血泊里发了会呆,片刻后,女子犹豫再三选择躬腰向姬凌生道谢。

自称田彩娥的女子没有过问姬凌生姓甚名谁,也没照江湖惯例说什么他日必有重报,她十分清楚自己跟姬凌生不会再有交际,索性在口头上把人情尽量还完。姬凌生略略一点头就算应承了,这会儿村民们大抵察觉有动静,全躲在屋檐下朝这头张望,也不敢擅自过来。

姬凌生微微出神中,忽地觉察到有人贴着屋脊过来,动作轻微像是猫在过道,对于他来说则显得吵闹,不知为何田彩娥也能听见这声响,她用道上共用的行话抬头喊了句,接着一个矫健如猿的青年勾着屋檐,从敞开的房门处荡了进来。

他落地后先叫了声彩娥姐,随即半曲身子警惕着姬凌生,田彩娥笑着拍他后背,介绍姬凌生是她恩人,让青年不可无礼,年轻人倒也单纯,说什么信什么,忙直起身子向姬凌生抱拳致礼,随后他才瞧清满屋的斑驳血迹,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问询田彩娥的眼神里布满惊疑,等女子眼梢往姬凌生这边示意了下,年轻人眼里就出现由衷的敬佩信服了。

既然有人接应她,姬凌生也就没了负担,蹭一下消失在屋里,留下两人面面相觑。他出现在面朝东南的盆地豁口,回头看着生机渺茫的村落,视线最终落在角落里的孤坟上。

姬凌生闪到坟头前,没有砖砌的墓室,只是简陋掩埋过,而且坟墓似乎让人出气般的翻掘过,有块勉强能称作墓碑的木牌镶在烂泥地里,刻着几个潦草字迹,他认不全,依稀能得知这儿埋着一个姓陶或者姓陆的姑娘,周围没有别的土包,她就孤零零的住在这儿。这座坟包跟埋在山巅的白月自然很像,姬凌生免不了要失会神,等他傻愣了半盏茶工夫,回过头来恰好听见村头传来慷慨激昂的喊话声,那是田彩娥鼓动村民揭竿而起的声音,却不是大逆不道的要造反,而是替她刚组建的匪军拉人,她说得那样动情,惹得乡亲们忍不住要抹眼眶,姬凌生没听到最后,混在人群的悲呼中,他瞬身闪到了三面隆起的盆地外面。

唤来到处晃悠的黑风,姬凌生继续南下。

往后的半月里,他又见了几个类似的村子或镇子,明明战乱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百姓却深受其苦。这个无数人翘首以盼的乱世,终究只对那些大抱负的大人物有利,只有这些人盼着金戈铁马入梦,百姓不这样想,他们只想吃好睡好,成天操心庄稼的长势和看老天爷的脸色已经够了,不必有更多的忧患,现在倒好,什么都不用想了。

姬凌生将存放在虚囊里的食粮取出,依照具体情况分发给沿途路过的村落,他往往会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然后悄然离开。黑风眼瞅着自己的口粮一捆捆往外送,慌得甩着尾巴乱转,盯着大鼻孔朝主子脸色喷气,等姬凌生打来野味给它解馋后,它就喜笑颜开了。

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由于黑风一犯困倒头就睡的狗德行,姬凌生干脆暂且驻留一夜。

篝火架在光秃秃的山巅,宛如一根蜡烛立着,火堆上烤着半只野兔,焦黄冒油,另外半只早让黑风囫囵吞下,然后吃饱喝足的睡下了,伏在姬凌生身旁吹着嘴皮子打鼾。

姬凌生没有食欲动剩下半只,恰好便宜了那位不速之客,那人径直朝着火光过来,毕竟山地间也没有其他活人,山头篝火自然是他彷徨黑夜里唯一的去处。望着那道逼近后愈见呼吸粗重的狼狈身影,姬凌生想不太明白,一个凡人怎有胆量孤身横穿这片荒山野岭,虽然山脚处有条官道,但西征发起后,这条横穿西周、大华和齐国的蜿蜒道路早被废置,甚至再往东不远,已经设立岗哨,防止有居心不轨的人入境。

由此一来,姬凌生越发摸不透这个年轻人是打哪来、往哪去的,若说他是刺客或者别国派来的谍子,姬凌生自然不信,这人不但全无修为根基,甚而透着股读书人的娇弱气质,爬个山都累得半死不过的。

凑近后,姬凌生先瞧清了他的衣着,像个斯文的正派读书人,白布衣衫青色腰带,外面罩着藏青色的破袍子,脚摆处卷成了条条泥棍,裹着乌黑的淤泥,仿佛是农人刚从田里干完活回来的模样,尤其他踩着的草鞋,左脚裂了几条缝,快要散架的样子,右脚更显滑稽,前端破了个洞,大脚趾正探出来跟人打着招呼。

随后又辨明了他的容貌,约莫二十岁上下,头顶发髻用丝带束着,脸色仿若巧遇熟人般的微微笑着,里面藏着一丝紧张,如果他能再沉着镇定一些,就跟和学堂里的先生那样潇洒不凡了。

他捂着双手,微微垂着脑袋,眼神往姬凌生对面那儿示意了下,好像在问他能不能斗胆要个座。

姬凌生点头致意,年轻人得以松口气,若是姬凌生驱赶他离开,他还真找不到地方去,前几天跟着逃难的人一起,夜里听见狼嚎虎啸也不觉得害怕,昨儿那些人要往思岳逃,跟他不顺道,只好分道扬镳,幸好能遇到姬凌生这么个大活人。

无需多问,他也能猜到姬凌生必定是个本领高超的人物,不然也不会独自出没野外,别说遇上逃兵劫匪,就是山里的精怪野兽,也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尽管如此,他直直坐下后,就只是安安静静坐着,不说一句话,右脚的大脚趾倒是威风十足的露在外头,丝毫不怕遭人非议。

姬凌生原本想随意问几句,活络下场面,谁知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矜持自重,他肚子都不知好歹,不看场合直接咕咕的叫了起来。

青年脸色微红,很有一股读书人该有的腼腆,姬凌生将滋滋冒油的半只烤兔递给了他,青年以为他吃过了半只,便心怀感激的接过,要是知道姬凌生未曾动过嘴,他是死活也不肯吃独食的。

看着他狼吞虎咽,姬凌生冷不丁问道:“你要到哪去?”

青年不像剑士那样,会嘴里含着东西含糊不清的跟人说话,听到姬凌生问话,他连忙将卡在脖子里的肉块死命咽了下去,然后用手抹了把嘴,悄悄将手掌的油腻擦在草叶上,同时条例分明的说道:“我要去齐国!”

姬凌生皱着眉头不知所云,青年也反应过来说了傻话,又补充道:“我去齐国找楚天子!”

这三个字姬凌生已听说了不下四五次,每逢齐国境内有人烟的地方,便有听到这位明君的丰功伟业,他仿佛是被当做跟开国皇帝同等地位的圣人,这话倒也不假,如今的齐国跟当初相比,除了名字未作变化,以及地理位置无法变动,其他都天翻地覆,昔日最为积弱的王朝能一举跃升到争夺天下的霸主地位,那位三岁登基的楚天子定然功不可没。

不过姬凌生听说的仅限于传闻,并没有亲眼见过。据说齐国先帝驾崩时,楚天子仅仅三岁出头,还走不得路,只得由太后垂帘听政,但抵不过朝中奸臣的作祟,几乎没有实权,所幸小皇帝乃神人降世,未成权臣们的扯线傀儡,九岁亲政、十五岁掌权、十七岁肃清朝纲、二十岁吞并北晋,今年二十四年,已坐断西北,正驾驭着曾为北晋所有的两只轻重良骑,继续着北晋未竞的西征事业。

“你找他干嘛?”,即便年轻人眼神不似作假,但姬凌生想不到他有什么办法能见到齐国皇帝,踏足南地之时,姬凌生便洞悉到南地尚有七八位地秘境高手,这次诸国乱战,多半会坐不住,威名赫赫的齐国皇帝身边说不定就有一位,或者两三位,姬凌生都不敢笃定自己能顺利见到他,这个书呆子怎会有这种自信。

“我想让他平息战乱!”,姬凌生还在揣摩他要怎么横渡数千里,去见一个几乎不可能见到的人,突然听读书人这么说到,惊得他眼皮子一跳,紧接着,读书人好整以暇的润了下嗓子,给姬凌生讲了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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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二章 学为好人

两百多年前,大周还没变成后周的时候,那会儿六国之中就属大周国力最盛,皇上龙庭坐得稳,自然皇恩隆厚,赶着过年的热闹劲,圣上颁令要在景阳山建座书院,适逢此地民智未开,风习多有鄙陋之处,能添座书院教化俗民,正合朝廷勒令地方官栽桃种李的谕令。经五年竣工后,皇上差人送来御赐牌匾,上书“学为好人”四字。

书院的来历在我进门第一天,先生就讲述了不下十遍,他说这些话的神气,只比他讲口头禅时稍逊色半分,对了,他口头禅是:你莫不是小觑了我辈读书人的志气!

起初我们都不懂这话有何深意,后来我觉得师兄大概是懂了,只有我愚笨不通,再后来先生谢世了,我仍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只是过不了几天就得想起一次。

我在院里辈分资历要排最小,自觉最得先生的偏爱,他往往会单独教我文法,一边教,一边数落前辈师兄们是如何的不争气,议论牢骚完以后,他总会如数家珍的提起咱们书院两百年间究竟出过多少人物,有通晓五经官至右丞相的,也有熟读六韬位封大将军的,中举进士的更是年年迭出。

他对这些书院所出的人物了如指掌,详实得连诞辰八字也不遗漏,好像这些人全是他的学生,是由他亲手送出去的。他越是缅怀前人的丰功伟业,就越是对我们生气。先生故意提及这事是想给我们敲警钟,鞭策我们用心用力的去出人头地,这些道理师兄弟们都懂,只是不能躬行,所以先生在堂上讲话时,大家攒劲的振臂高呼,到了私下就不当回事了。

我跟师兄们端着差不多的态度,又稍稍不太一样,先生慷慨陈词时我也觉得浑身有劲,下了台面就有劲没处使了,尤其是先生私底下单独对我谈话时,我生怕他对师兄们失望透顶,要将此番重任交托给我了,那时窘得恨不能钻到桌子下面去,但又不敢扯谎交差,毕竟先生看重我,曾经不计麻烦地带我见了次皇上。

那时候别说西周,天下谁人不知陛下的英名?我敬重他却没想过能有幸见到他,心愿业已为先生所得知,先生便带着我进宫远远瞻仰了次圣上,事后我才得知先生为此撰写了数十封陈情书信,毕竟书院风光不再,早不值得皇上屈尊过问。那会我才六七岁,高兴得吃不下饭,能一睹明君的风采,总感觉祖祖辈辈都沾光,谁知那般英明的君王会使得大周亡国、将千古帝业付之一炬?

先生气得一病不起,之前怎么夸之后就怎么骂,最后心病难解病入膏肓了,他总算看开了些,说皇上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还告诫我们莫要效仿,不然徒生空肠悔恨,他病重的年头曾想把那块御赐牌匾摘下来,后来不知咋地又不摘了,他总做这种怪事。我记得那天,至今不足两月,卧病多年的先生突然从床上坐起,生龙活虎的下了地,了布鞋,招呼所有师兄弟到匾额下头,重新一字一句的教我们念了那四个字,学为好人,那是我头次念书跟师兄们一样大声。

当天晚上,先生过世了,跟着他的大周一块亡了。

青年讲到这里,很自然的眼眶发潮发热,火光映照出两抹晶莹,于他而言,世上最好的先生去了。姬凌生不知不觉听了许久,兴许让商正和剑士先后念叨得烦了,他向来不愿听别人的长篇大论,这回却格外专注,他自忖换成自己来讲,大抵会三言两语带过,仿佛那些亲身经历是道听途说而来。

先生仙逝那会,齐军早攻破了祈阳的城门,那票前朝遗老再不认命,也不得不屈服成亡国奴,知道大周赵室到底是没了。那些个命官要员平日说话大而无当,独独说准了一件事他们说后周是离水上岸的鱼,怎样都是垂死挣扎。

我是先生教出来的学生,当然觉得他们说得对,因为早在圣上烧毁旧都的时候,先生就笃信大周亡国了,不过先生是捱到后周国破才驾鹤西去的。

国门已破山河犹在,齐国陆续派人来占领大周昔年的每一寸国土,咱这座屹立两百年不倒的书院也不例外,甚至还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烧掉的地方,山下的村落一概不管,只来拆挂着先帝圣誉的书院。先生死后,大师兄成了我们的主心骨,他说楚天子这是要刚柔并济,杀掉可能会坏事的读书人只是立威,因为书读多了脑筋也多,而且笨人总被聪明人唆使蛊惑,他怕书院的人鼓动百姓造反,所以提前露出风声,撇开书院关系的统统无罪,这样既能安抚百姓又能破除障碍,可谓一举两得。

这种计策显然不会是楚天子亲自下达的,至多是他麾下的智囊传达过来的,不过师兄弟们都同仇敌忾。齐**匪扬言要拆掉书院,师兄弟们都没走,这要算作我们这些枉读圣贤书的书呆子,仅有的一点骨气。

说到底,我们怕山腰埋着的先生会睡不安宁,不忍撇下他离去。

没过几天,师兄们的家人上门哭闹来了,抹着眼泪求他们下山,他们乡下人说不来漂亮话,只管把家有老小这部真经反复的念,一念得多了准管用,有些家室哭嚎得厉害的,架不住泪眼婆娑的苦言相劝,把头一低咬牙回家去了。家世雄厚的,头顶供着严明的家规,不得不服软,那些乡绅劝不动孩子,索性叫来打手直接敲晕带回去,有个与先生感情深厚的师兄死活不肯妥协,结果当场被他爹砸断一条腿,拖着下山了。

最后,山上只剩我们八个同门,我打小被先生领养抱上山的,住了三十多年,书院便是我的家,没地方可去,他们跟我差不多,唯独大师兄不一样,他是一个阔绰地主的儿子,地主老爷死得早,留着很多家产给他,他却只喜欢读书,齐军上山前,嫂嫂来劝他下山,他只将她拉到角落去说了几句话,然后嫂嫂就下山了,再没来过问。

齐国兵上山的时候,我们八个兄弟守在书院门口,好像愣愣地等死一样,我们早听说对方领头的是个修炼者,杀人如拾草芥,想必不会在乎我们的死活,不过站在门前那会,我是真不怕死,想着跟先生死在同一个地方也算值了,只可惜没机会出人头地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数百齐军往山顶赶来,像是山坡突然冒出一排排黑草,场面跟我小时候进宫见到的御林军相差不多。他们清一色穿着黑黢黢的战袍,我总觉得那染了同胞的血,反正横竖一死,干脆瞪眼看着他们,七位师兄全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又觉得自己太作怪了,正如先生批评我那写得张牙舞爪的文章。

那个带头的修炼者跟我想的一样威风,他脸像是从冰窖里刚拿出来,冒着逼人的寒气,他们见有人堵在门口,一眼就看穿了我们的想法,可能不见点血也不好示威,堵门这种举动正中他们的下怀,排在前头的几个先锋,当即挥着马鞭和长刀,冷着脸冲杀过来。

你莫不是小觑了我辈读书人的志气?不知为何,当时我心头猛地响起了先生的口头禅,忍不住跨出半步喊了声且慢。

马儿缰绳紧勒,明晃晃刀刃往我耳边呼过去,领头那人举着手势,让两名先锋回退,然后死死盯着我。我回头瞧了眼几位师兄,我知道他们心底肯定也响起了那句话。

“将军真要来掘人坟墓?”,我莫名其妙的吐出这句话。

刚说完,只看见大师兄往前一步,用着先生授课时的硬朗声气,喝斥道:“强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我只记得我与师兄们耍尽了嘴皮子,吐干了口水,后来对方领头那人领着一干不情不愿的手下,缓缓退兵了,没过几天,书院还是被拆了,对面换了个领兵的,我们没守住先生的书院,再听不见先生的口头禅了。

青年娓娓道完后,姬凌生忍不住再次问他去齐国的目的。

他沉着答道:“我看起来年纪不大,但也有三十好几了,至今没办成过一件好事。先生曾说大周天子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到死他也骂他是个昏君,我相信先生的眼光,我相信楚天子那样的人中龙凤也会如此,我这次要去给他提个醒,免得他糊涂。”

始终不曾透露姓名的青年睡了半宿,在晨雾中继续上路了,他要去给全天下的百姓请愿,他说诸侯逐鹿不该百姓受苦,在他身上,姬凌生真真切切看到了读书人的志气,不由为年少时自称读书人而自惭形秽。

姬凌生拍醒黑风,拉着它晃悠悠的往南边走,他不时探头瞧瞧读书人离去的方向,希冀他能一帆风顺。姬凌生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尸首被挂在齐国南方战线的第一个城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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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三章 故人何在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落了两场小雨。

雨期前后间隔四天,隐约有渐渐转大转密的趋势。放在平常时节,不过两场朦胧不透的烟雨,不值得大惊小怪。

现今齐晋两地热得像火炉,闷了足足四年,旱情早演变成了疫情,齐西和晋南时疫流行,城镇里还好说,备有大药堂好郎中,家底殷实的人户多余粮富裕,只需稍一狠心将奴仆闲人往外驱赶,少个人少张嘴,日子也勉强能应付下去,再不然就踢地卖房。

至于贫苦的边镇村落,就极尽简单随意了,甭管饿死的还是害疟疾死的,都一视同仁的对待,尸体拖到野地挖个坑丢置进去,几g黄土,盖得比平地稍高即可,好让其他来埋人的知晓这儿有人先占了,埋尸的人甚而可以理所应当的顺走死者所持财物,充作安葬的用度,他们也不怕害病,毕竟共住一个窝,要得病早该得了。

这样生机灭尽的村落,姬凌生沿路碰到了好几个,他又不是杏林中人,没有治病良方,只得沿途留下食粮,那些瘦得皮包骨的村民见到吃的,个个笑出眼泪来,当做老天爷的大发善心。姬凌生还见识了村民们求神祈雨的隆重仪式,由村里最具声望的老人主持,在枯井四头摆下红苗窜天的火堆,村民往井口-交叉横放着两根荆条轧制的扁棍,老人亲自坐在上面,摇摇晃晃的扎得下身满是血斑,脸色痛得煞白,却不忘嘴里要念祷词。

正因有高强修炼者的超然存在,所以姬凌生依稀记得南地生民是不太信神的,如今却来这等徒劳无功的蠢事,于心不忍之下,他操控灵力在井底震出汩汩的水声,顿时欢声震天,村民都以为有好生之德的老天爷开眼了。

好巧不巧,姬凌生转身离开不到百步,齐晋两地迎来第一场雨水,持续四年的饥馑旱年随着秋雨落地而结束,黄土地上,两国百姓喜极而泣,纷纷解了衣衫攥在手里举着甩着,只可惜雨点不大,挥舞得不够尽兴。从此以后,百姓们就盼着消融旱象的大雨来到,四天后又是一场小雨,失望之余却也增添了希望,半月后,一场透雨浇遍两地,雨势那样大,火却越烧越旺,恰逢前线传来西征大获全胜的消息,欢庆声响彻齐晋两地,正可谓双喜临门。

雨点飘在头顶,像是撒满了盐,姬凌生回头眺望着沿途景致,再闻不到那股夹在风沙里的腐臭,他对塞外的印象终有了好转,同时也替齐国的百姓庆幸。

他在统辖两地的齐国境内延宕了数月,加上刚攻陷的西周,应该算统管三地了,俨然占据了整个南地的半壁江山。待了这些时日,他纵然兴致缺缺也能听到不少风声,这些零碎消息拼凑到一块,便一目了然地揭明了整个南地的局势。

北晋西周已尽归齐国楚室所有,只不过战线太过绵长,要是真打起仗来,以齐国饱经饥馑摧残的国力,大概会顾头不顾腚,保全北方大本营能有所余力,若要再顾及暂未消化吞并的西周,可能吃力不讨好。所幸南地暂且也没有敌手,东越国君胆小怕事,只懂守成不思进取,全无半点称霸天下的野心,只想着偏安一隅,或许东越暗藏着坐收渔翁之利的鬼胎,但没人看好,都笃定庸碌的东越皇帝出息不到这个份上。

再说到南边的大华和思岳,两国交战不休,只不过两头挂旗的都姓岳,岳紫茗的异军突起一直是二十年间南地津津乐道的话题,她先是靠着一帮污流似的匪军,奇袭大华东南角的边界重镇,那会大华藩镇割据诸王逼宫,常年内乱不断,没人去管这股半路杀出的匪流,也没人觉得这帮乌合之众能成事,结果十年间,这名思岳的落难公主扬名天下,分割大华的五位藩王,三死两降于她,最后更是逼得大华皇帝乖乖让位。

这件事始终被南地诸多居士津津有味的咀嚼着,然而最匪夷所思的,莫过于岳紫茗没选择当千古无一的女皇帝,反倒就此退居幕后,皇帝位置落到一个姓徐的年轻人头上。这人从岳紫茗西山发迹开始便忠心跟随,因出色的谋略和骇人的手段而闻名岳家军,早爬到了仅次岳紫茗的地位,然而对于外人来说,这个人完全是凭空出现的,甚至大半人都不清楚他的名讳,只知道他缺了两根指头,倒是智囊季怀山和刀疤脸杨魁,是路人皆知的人物。

姬凌生也略微记得后面两人,徐姓皇帝他还真一无所知,若是他俩碰面的话,姬凌生或许能认出那位八指皇帝,正是当年被囚禁于雪笼里的濒死青年。提到岳紫茗,自然要说到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件战事,岳紫茗已经领着四十万大军,兵临思岳城下,镇守思岳边界的诸侯纷纷造反起事,跟在岳家军后头耀武扬威,准备捡个现成的便宜。

当今天下,能有望完成一统南地的千古霸业的人选,当属风头正盛的楚天子和岳紫茗,十年前,思岳太子岳之安闻名遐迩,兴许也有几分机会,那会楚天子名声不显,南地就两个姓岳的难分伯仲,但世人不懂他为何固守思岳城,不愿往外拓取半步,痛失豪取天下的良机。

姬凌生懒得掺和岳家人的同室操戈,几天后,他望见几股拉成长龙的队伍打西边回来,应是西征奏凯而还的齐晋将士,挂着一张张大胜而归的笑脸,行列前头举着大齐的纛旗,此时众将士心中已对那位年轻皇帝敬若神明,要是这时楚天子一声令下,挥师南下撞破思岳的国门,他们也敢放手去做,不皱一下眉头。

历经四月,姬凌生终于抵达齐国和思岳的接壤处,这儿有条分割两地的大江,正好作为两国的分界线,由大华北方起源,往东隔开思岳和齐国,流经东越北部,最后汇入汪洋大海。

燕子江宽逾千丈,早年天下太平那会,尚且有人成群而来,做了赌约,脱了衣裤横渡江面,举凡能在宽阔江水里进退一个来回的,都是泅水的好手。此时思岳和齐国划江而治,无人敢轻易渡河,生怕被当做反贼擒来杀头。

临近江水,姬凌生本想运转灵力,托着黑风过去。黑风却不答应,久违的要让姬凌生上它的背,姬凌生自打下山后就没拗过它,莫可奈何的点头同意,时隔多年再次骑上黑风稍宽几许的背脊,温热中带着蓬蓬的搏动,黑风仿若擂鼓的心跳声渗进他骨子里。

黑风略微后退几步,然后咴儿咴儿的叫了几声,姬凌生哑然失笑,立刻明了它的意思。

做了心有灵犀的沟通后,黑风悍不畏死的往前奔去,这许多年间,它没有如此畅快的跑过了,跑着跑着,它忽地飞了起来,仿佛它也有了地秘境的修为,有了上天遁地的本领。

姬凌生哈哈笑着,两掌间的灵力悠悠转动,覆在黑风四只碗口大的马蹄下,为它造出一条无形的桥,以供它能威风凛凛的跑过去。远处看来,这头黑马好像是天上仙人的坐骑,腾跃于空中,黑影拉成一座拱桥。

横渡燕子江后,姬凌生便带着黑风径直闯进了西山,作为他生平头次机缘的血灵池他没去,从师学艺的青云山他也没去,他马不停蹄赶到百花谷,希望能再见到那抹巡游山间的白衣女子,越靠近一分,曾经在花谷度过的一年光阴就越发清晰,流转在心头,历历在目。

冲进花谷,湖水依旧花草依旧,那栋小楼仍然横陈在岸边,一半在水,一半拖在岸上,花谷间的一切陈设丝毫未作变化,与他当年离开时一模一样,仿佛年月不曾在这芬芳的山间流逝过。

到了这,姬凌生突然又放缓脚步,他不愿惊扰这片清宁,更不愿让她见着自己狼狈的模样,当年他曾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开口不曾超过十句话,直到如今仍是这样,他以为去外面闯了二十几年的世事,他该有些自信了,结果进了山谷,那股强撑起来的平静让花香轻轻一碰,就一触即溃了。

越过花田,黑风老老实实跟在后头,它对这儿的记忆似乎模糊了,毕竟过得太久,已经相当于它的大半辈子,姬凌生好笑的看它一眼,笃定它若是见到墨清歌,肯定会原形毕露,昔年那种色迷心窍的丑态必然重现。

进了阁楼,一阵阵穿堂风来回穿梭不止,仿佛吹进姬凌生的心间。

翻找了整个阁楼,姬凌生没发现墨清歌的踪迹,但所有东西依旧不染纤尘,似乎主人刚刚外出,姬凌生知道她喜欢出去散步的习惯,猜测她大概不到天黑就会回来。

等待的时光里,姬凌生只觉得度日如年,此刻天色离断黑已然不远,但这一时半刻好长,长得令人难以忍耐,他望着小湖长久的发呆。

直到天黑,然后一直到天亮,她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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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章 人情

思岳太子岳之安因出城跟人下棋而死,享年五十岁。

岳明德登基称帝的三十年间,曾两度想禅位给岳之安,其实以他玄宫境修士的结实体魄,纵然晚间炼气的闲暇早被零零散散的政务所取代,修行上荒废了许久,活到百岁开外却不成问题,自然不该过早操心退位之事,然而他惶恐得好像断了后,无人可传。究其原因,是他突然察觉到一件事岳之安不想当皇帝。

三十年过去,当初皇位如何吸引着岳明德,直到如今也没什么变化,所以他无法理解岳之安怎就突然对此不感兴趣了。

十年前,岳之安正值不惑之年,岳明德专意让他到朝听政,满含着替他日后做打算的良苦用心,毕竟他就这么一个儿子,结果那次是岳之安成为思岳储君以来,头回缺席早朝。

散朝后,岳明德撇开堆满御案的奏章,跑到西边城墙上找到岳之安,他不再以皇帝的身份,而是用身为人父的口吻,语重心长的告诉他过几天便会筹办册封大典,他岳之安将是思岳的新帝,岳明德这种超乎直觉的试探当时的确吓住了岳之安,让本欲断然回绝的岳之安没敢开口,犹豫不决,最后没有给出答复。

岳明德那时虽然被朝政闹得头疼,但尚且没有退位让贤的意思,直到觉察到儿子的异样,他就不得不留心了。几年后,他总算打开天窗说亮话,质问岳之安要不要当皇帝,这回岳之安斩钉截铁的摇头拒绝,态度坚决到根本不为外物所移。岳明德满脸惊奇,他还没见过不想当皇帝的人,尤其还是他庞大野心耳濡目染下的独生儿子,从小到大,他就将岳之安当成皇帝来养,这样才能充当他的左膀右臂,以及身故后的继任者,按理来说,岳之安就该是当皇帝的料,不应该啊。

自那以后,岳明德便遣人时刻盯着太子的动向,发现岳之安既不刻苦修炼,也不访文本典籍,成日流连于皇城各处,城墙城头、街头巷弄、长桥亭榭皆有他的踪迹,凡是城内去不去得人的地方,仿佛都由他亲自履过。各家风月红楼也被太子殿下一一走访过,却不见他跟任何女子染有关系,至今仍是独身,两班朝臣先后举荐过数位大家闺秀,以充足太子妃的备选,传到太子殿下的耳中,彻底没了声息。

满城人都怀疑太子殿下走街串巷的意图,说是研习风水地理的话,不太像,没有那种敲敲打打的古怪动静,况且这种不必劳他大驾,另说是巡察民情,但太子与人交谈不多,无处看出是体恤百姓。还有一个疑点,即是太子殿下为何不出城逛逛,好几次有人看见他站在城头的石柱上,险些要摔到城外去,他似乎很想到外面去,但始终也没逾越城门半步。

关于此事,岳明德倒是能给出个解释,南地人士不信奉鬼神,却对风水气运十分推崇,岳之安降世之际,岳明德便请人算过一卦,卦象明示了岳之安此生不得离开皇城一步,他的生机只存在这座城池内。人往往只愿意信好消息,不肯信坏消息,岳明德当时便要将术士杀之泄愤,结果人还没推到门外,那青囊术士突然瞪眼蹬腿,抽疯似的死了,岳明德断定那是因泄露天机而自灭,随即将这件事当做金科玉律,千百遍的讲述给岳之安听,直到他将此奉为圭臬。

匪军杀进思岳国境的时候,岳明德纵然有所察觉,却不大放在心上,正合后世对他的评价,他是个打江山的人,守江山则不太在行,关于他从姬岳两家相争中白捡一个社稷的传闻,并非全然没有道理。至少匪军在西山附近冒头的时候,他不大在意,等到得知二十万人马从西山蜂拥过来,岳明德终于起了恐慌,连忙召集文武百官商榷对策,众议得出的结论,先传令边军,让西南地界的藩王打头阵去镇压乱贼,然后国都这边再集结兵力,两头包围夹击。

一帮养尊处优的文官们照例称好,武将们也觉得此计可行,能为兵力分散的思岳赢来时间,好让镇守北方防备齐军渡河的队伍趁机赶回都城。谁知此举将思岳彻底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南面勒令派去剿匪的两处军机重镇,几乎不分先后的归降于岳紫茗旗下,甚而充当指路的耳目,三股合流成四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杀向思岳皇城。

大军兵临城下之际,城内百姓尚未弄清形势,只瞧见无数青羽袍甲的兵士赶赴城南,震得长街两头的房屋莫不跟着颤跳,仿佛城池成了一张鼓面,蓬蓬作响。城内守军不足十万,对上城外四十万,全无胜算,敌军却没有积极攻城,围而不攻,切断各路渠道,同时分出一路人马,乔装奇袭北边迂回返来的二十万边军,思岳百姓困在城里,只闻见战鼓叮咚人声如沸,浑然不知东北方百里外扭成一团的两路人马中,哪边是敌哪边是友。

过了两月,北方狼烟逐渐停息,匪军以极小的损失驱走剩余十万边军,加上大华那边不断有援兵到来,岳紫茗依旧握着四十万人马。至此,思岳城彻底成了一座孤城,城里人想出来也不出来,那位地秘境的帝师试图打开局面,不料岳紫茗修为凌驾于他,给他打折一条腿丢回城内。

围困半年,城内余粮再丰富,也抵不过百万人的消耗,岳明德自知大势已去,仍不免要临死挣扎一番,再拖下去城里就该上演人吃人的惨剧了,他整顿军部,生拉硬扯出二十万兵马,其中不乏刚征召入伍的子弟兵。

城门洞开放下吊桥那天,比两边人马动身更快的,是个白衣素袖的青年。

他模样约莫而立之年,远比实际上要显得年轻,他左胳膊夹着方桌大的灰黄棋盘,荡着的左右抓着个软木垫,右手则环圈抱着两个棋盘,一黑一白颜色分明,两军对垒的宽阔跑道里空无一人,只有他往敌军那踽踽独行。

岳明德望着儿子在四十万大军面前的渺小身影,一时间忘了岳之安不能出城的限止。

抱着棋具独行到战场中央,离对面不近不远,远呢令人无法看清他容貌,近呢对方能够拉弓把他射成刺猬。岳之安弯腰摆好棋盘,将黑棋放在自己面前,白棋放在对手的位置,随即他不慌不忙的立在旁边,等着他想等的那人出来手谈。

一道倩影倏忽闪至场中,正是三十年不曾再见的岳紫茗,她依然面若桃花,岳之安却好像比她长了十岁。见她到来,岳之安赶紧将坐垫放置到对面,岳紫茗面无表情的坐在软垫上,岳之安坐在泥地上,开始了这场以天下为赌注的棋局。

“紫茗,死前能等到这盘棋,我也算无憾了。”

城头上的思岳皇帝岳明德,匪军前的草莽皇帝徐青林,两人同时下令开战。

擂鼓如雷鸣,岳之安这句满含惊喜的话消逝在两军冲锋的呼号中,岳紫茗听到是听到了,却没有做理会,静心等着对方落子。

岳之安当先落下黑子,却不盯着棋盘,目光放在岳紫茗脸颊上,他轻轻开口,“当年一别,也足有三十年之久,你我这应是最后一次见面。嗳,这盘棋十有**是我输了!”

岳紫茗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从容不迫道:“你要以天下为局,还是这场战事为局?无论如何,你都赢不了的。”

岳之安脸上带抹通透洒然的笑容,摇头道:“我哪有这么多心眼,无非想跟你下盘棋罢了。这三十年间,我看透了很多,先是放弃了修炼,再是放弃了皇位,如今恰好五十岁,我也知晓了我的天命。”

这会儿两军已经短兵相接,金戈碰撞的声响混着呼声嚎声,传遍战场每个角落,下棋的两人周围也围聚着不少捉对厮杀的兵将,却无人去打搅他俩,只不过偶有鲜血溅射到棋盘上,将白润如膏的棋子染得黑红。岳之安落子如飞,力道却是不重,从头到尾轻轻拿起然后轻轻放下,他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话,哪怕对方充耳不闻,他的局势也十分不妙,不断被白棋逼入绝境,正如场上被匪军拖入死地的思岳御林军。

正巧一个青甲散兵倒在他俩旁边,尘土和血水沾了满脸,不肯瞑目的眼珠却仍死死盯着敌人。岳之安斜瞥了死人一眼,叹气道:“我认得他,他叫张保,在药房里跑堂的,老母去年刚死,家里养着一双儿女,城里大概没几个比他更拮据的……”

岳紫茗不懂他为何要提及一个死人的悲惨遭遇,忽而听岳之安仰头说道:“你以为他当兵是为了什么,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不过为生计所迫,这些老百姓只是想活着。早年间世人都骂我伪君子假仁义,他们没说错,我也没做错,过了这些年,我总算懂了,百姓的悲欢并不相通,但都有各自的痛……然而紫茗你到现在也没懂,世间最重的是人情呐……”

岳紫茗听着他死前的胡言乱语,不太在意,只盯着棋盘,岳之安说完最后一句后,他不再挪动棋子,因为面前已是一盘死棋,他必输无疑,他还想说说下辈子的光景,想想又作罢。这时岳紫茗已经起身,唤来一柄长剑,直直刺死了他。

岳明德目睹儿子被人砍下头颅,凄凄的念叨了几句,“朕断后了,我断后了……”,随即一头栽倒在地,等他再醒来时,已沦为八指皇帝徐青林的阶下囚,被关在一间漆黑潮湿的牢房里,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

“岳明修,我到底还是你斗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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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 求贤

两岳在思岳城外决出了雌雄,至此华岳两地沦为岳紫茗逐鹿天下的必要棋子,这场兵力悬殊的战事,自始至终就没有悬念,甚而让外人稍感意外的变故都没有,没人知道岳之安独对四十万大军的慷慨就义,但借他之手,南地再无人不知岳紫茗这个奇女子。

南方决出了胜负,西周也划入齐国版图,由此一来,坐断西北的楚天子和称霸南方的岳紫茗,南北相望形成对峙,六国中就剩东越保存着一片太平,东越百姓却无心臆测谁能夺得天下,因为无论谁笑到最后,东越都无力抗衡,现在打不过以后更打不过。

思岳改朝换代之际,齐国境内,一个年轻胖子撇下两班大臣,乘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上除他外,只一个老头、一个车夫。

三人坐着晃悠悠的车子,行驶在一条通往乡下地方的小路上。

因为车夫不认路,马车常会拐进一条曲折蜿蜒的山道,临近路径尽头才发现跑错了路,又不知道往哪去抄捷径,没法子稍作迂回,只得转出来另寻道路。况且,不仅驾车的人笨拙不会走山路,拉车的马儿也十分娇气,碰上泥泞沼地就不愿意动弹,山路的两条辙道陷得那样深,若是车轱辘掉进去,又得花半天功夫来推车。

饶是行路如此艰难,胖子却丝毫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犹比经书上往西天取经的高僧的坚定意志。接近寒冬,路上湿-软的烂泥地冻得硬如铁石,这下缠不住车轮了,只是更滑了,所幸日以继夜的赶路,那位愚笨的马车夫终于长了经验,有了悟性,懂得驾驭湿滑山道了。

历经两月有余的车旅跋涉,简朴马车穿进一座小村子,此地既不受战乱影响,也没遭到疫情的侵害,齐国其他地方百姓苦苦挣扎的情形,似乎永远不被这地方所感知到,仿佛天公有意在乱世中,于此开辟出一方世外桃源。

铺满棉絮软绒的温暖车厢里,胖子拨开窗帘望着落雪,村子里的稚童正欢天喜地的打着雪仗、堆着雪人,孩子的父母就站在附近,恰好天寒万物初歇,闲来无事,便杵在家门口看着孩子耍闹,一派其乐融融。百姓安乐升平,胖子脸色却漠然得不应该,他体型微微发福,像个富商大贾的独生子,白净脸庞也和英俊无缘,瞧着不让人讨厌,他五官胖得分散,唯独两条剑眉不曾松懈,活像泡在书院里杞人忧天的老学究。

收回视线,他扭头看向坐在对面安然小憩的白发老人,老人似乎有所察觉,睁眼来瞧,年轻胖子轻声问道:“相父,朕能请得他出山吗?”

老人不置可否,模糊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陛下若抱着诚心而去,自然不会空手而归。”

胖子低头揣摩着老人话里的深意,同时叹息道:“若按照辈分来看,那位先生该是朕的叔父,兴许他能念及几分旧情。”

老人镇定的解释道:“这个难说,他既然愿意抛却俗名,不要官爵加身,选择归隐山林,未必会惦记这些。”,望着胖子嗟叹的神色,老人稍加思索后,又问:“陛下难道不怕他是浪得虚名之辈,不怕咱们白走一趟?”

胖子正襟危坐,皱眉道:“相父你举荐给朕的贤士,怎会有假?再说,刚进这片山区那会,咱们不就听到了风声?”

见这位年少万兜鍪的九五之尊不会开玩笑,老人略微失神的摇摇头,不再言语。得不到回复,胖子也不生气,继续出神望着窗外,考虑着向那位名仕开口的腹稿。半年前,思岳内战时,曾有朝臣上奏提议,倡议大齐完全有可乘之机,趁着思岳皇城外打得难舍难分之际挥师南下,运作得当的话,能一举重挫思岳和大华的锐气,最不济也能咬下一块肥肉。

胖子当时拿不定主意,他虽被誉为自建国以来少有的明君,但自己却不敢夸耀功绩,他心里有谱,明白风头两无的齐国看似强盛,徐徐图谋着南地江山,但至今却没打过一场硬仗,吞并北晋是因后者拉着长长战线跑去攻打后周,导致后方国力空虚,这才让他生出了北攻的胆量,事成之后他也没滥杀无辜,只将北晋皇族贬为庶民,其他官员原位不动,好稳稳的撑持起这个摊子。而后周沦落,也并非缘于他的决策,只是北晋耗了二十余年的漫长征途,由他捡了个便宜罢了。

所以齐军士气高涨,却十分缺乏砥砺,称不得虎狼之师,不过是西征凯旋的余庆攒下了军威,况且齐晋这四年饱受天灾蹂躏,各地时疫和匪贼牵扯出的骚乱,犹如满腹的虱子,现在还不觉痛痒,若是贸然南下,恐怕这些乱麻会拧成一团,使朝廷彻底倾倒。

但文武百官受尽了别国欺压,如今翻身做了主人,不肯放过趁胜追击的机会,纷纷启奏联名,恳求圣上发兵南下,胖子那会瞻前顾后,当庭否决只怕失了威风,对朝野蒸蒸日上的士气有所打击,答应也不行,最令他怅然的是,朝野内没有能觉察到他心思的聪明人,其中的利害也不该由他来陈述,所幸朝内还有丞相这么一个顶梁柱,他力排众议压下了愤然的发兵请求。

胖子皇帝得以告慰自己,起码还有一位贤臣,过后丞相却说他大概撑不了多久,撑不到大齐旗帜插满南地山河的那一天,丞相告诉他,想攘外必得先安内,他需要一个谋断天下的贤士,来做他的左膀右臂。于是乎,两人就暂且撇开纷杂的国事,乘车来到这偏远地方,请那位雅号凤丘的先生出山。

到了村尾,两人伙同车夫下去视察,他们只知道先生归隐在这片山林,具体到哪户人家却不甚清晰,到地儿车夫问了两个抱着雪团过路的孩童,俩孩子一听先生名号,立刻扬起红扑扑的笑脸指起路来,一边指着山的那头,一边绘声绘色说着那位先生的神奇之处。

从两个孩子嘴里蹦出来的凤丘先生,完全是个神人,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模样普普通通,走道也普普通通跟常人无异,却曾在小小村落留下许多令人称奇的典故,譬如谁家丢了孩子,这地方不兴山贼盗匪,孩子走丢大半是贪玩所致,但晚间野兽出没,不得不忧心,这时候只管辗转几条山路去先生住处一问,便能得见分晓,往往次日家长就会领着孩子去登门道谢。另外,深山里总有山洪,夹着泥浆碎石成流,且找不到规律可循,草木密集没法设堤防洪,一旦没防住,庄稼地毁于一旦不说,牛羊也得死个大半,水若来得再急些,就该危机村民性命了,所以阴雨不歇的时期,村民会专意找大先生问及此事,那先生白天里巡察一番,当晚夜观天象,第二天就能给出答复,准确无误的告诉村民洪水几日后来临。村民在先生的指引下,躲过各类灾害,甚而生病受伤的人拖到茅屋前一看,先生也能充当救世良医,为病人药到病除,他还教村民打拳,用以强身健体,有这么一个人在,以致于村民听说各地发生灾乱,唯独夹在深山里的村子不受影响,都以为这是先生的庇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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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章 故城

春寒料峭,细雨如油。姬凌生已在花谷住了半年,每日坐在前后通风的小楼里,吹着风赏着花,等着一个或许永不回来或许明天回来的人。

期间他去了趟血灵池和青云山。

血灵池所在的鬼山模样大变,仿佛是一碗粥让挑食的孩子搅和得稀烂,碗状山口里处处狼藉,昔年差点一拳打死姬凌生的铁傀儡瘫倒在地,成了一堆破铜烂铁。不仅大碗坏了,小碗也没幸免,被他抽取半数的池水几乎见底,只有半人来高的一层血红池水铺在碗底,犹如饭时喝剩下的残羹。姬凌生洞悉到池塘底部有人闭关,尽管气息微乎其微,但和他全身充斥的血灵气同根同源,说不定当初的机缘便是此人给予的,池水没有彻底抽干,想必也是因为盗匪忌惮他的存在,怕惊醒池底人所致,姬凌生未敢惊扰,站在池边作揖致谢后,抽身离去。

青云山倒是不比他走时有更多变化,云烟稀薄,烈日荼毒下的屋舍灰败枯干了些,似乎一碰就倒,当年为讨宝儿欢心而移栽的花骨朵,早晒得枯死,花盆里布满晒干变细的枯藤,能看出它死前也顽强地斗争过,兴许土壤里还藏有花种,不日即会萌芽吐芯。

由于心愿未了的惆怅使然,害得他看什么都不好,见了物事更迭就唏嘘感伤,坐在青云山巅摇头叹气,在那盆枯草中他也只看到万物终归衰败的无奈气象。

他在青云山呆望了半晌,然后回到百花谷,回去的路上,他转念想着,不免升起这样一种期待当他悄声返回谷里,会发现她就蹲在花丛里摆扯花瓣,然后她会转过头来报以微笑,就在姬凌生险些将此当真之时,他已经不知不觉钻进那条山缝来到花谷里,此地依旧空无一人,只有黑风摇着尾巴等他回来。

山谷空寂得好像从未有人住过,可傍水小楼又不容置疑的摆在那,姬凌生实在想不到她能去哪,问黑风,它总是张望着脑袋不明就里的样子,二十多年前的事它似乎记不太清,又或者造物错手将清歌姑娘从它记忆里抹去了。

姬凌生毅然离开中土的时候,未曾料想到这种状况,又延宕了几天,决意到思岳皇城以及刘家村看看,去扫扫墓,他全然没有牵挂,当即动身东去,没走几步他又回来,到湖心抽出一小瓶百花酒。

没了高人坐镇的青云山,灵韵骤减,附近的盎然生机也所剩不多,姬凌生途经山后的那座野湖,发现湖泊小了几圈,水也略显浑浊,他想分辨出当年替宝儿抓鱼的湖畔,却是找不到了。往东徒步过去,那处临崖瀑布依旧浪声滔天,宽阔河面的对岸响着三两声狼嚎,黑风听着那嗷嗷的声响,遭狼群追赶扑杀的印象忽然冒了出来,咬着姬凌生袖子请他绕道,姬凌生莫可奈何的笑着,脚边卷着两团清风,各托着他俩往山外飞去。

等彻底脱离西山范围才安然落地,黑风意犹未尽的打着响鼻,格外钟爱这种轻便省劲的便宜事,便懒懒的拱着姬凌生后背让他再飞会,姬凌生这回没答应它,惹得黑风不住的翻白眼。

过了西山便是开阔且无垠的思岳地界,四通八达,数不清的阡陌小道仿佛树叶脉络一般,最终都没入一条稍显平直的官道,这条官路直通思岳城,姬凌生曾牵马走过,如今重走一遍,好像是贬谪到边疆的官员重返京城,只不过相隔三十二年,被皇上冷落得稍显久远罢了。

转进官道前,姬凌生在田埂上遇到一对母女,小姑娘欢快活泼地在旱田里跑着,女孩的母亲躺在斜草坡上小憩,头上罩着一顶草帽。姬凌生领着黑风经过的时候,小姑娘正悄悄跳出旱田,俯身到另一头的水田里,捞着水里浮动的蝌蚪,结果身子斜得太厉害,没板得过来,一头栽了进去。她扑腾着水花爬上岸边,浑身满是泥浆,若叫她娘亲看见铁定少不得一顿打骂,便急忙往田里舀水来搓洗,可惜她手掌那样的小,双手合拢也才一丁点,她搓得着急了,不免折腾出哗哗的水声,娘俩隔得这么近,难免会被睡得浅的妇人听见。

那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翻过身来,瞧着一个小泥人奋力地挖着裤管上的泥巴,好气又好笑,凑过脑袋幽幽的问道:“灵灵,是你吗?”

小姑娘搓着褂衣,差点急出了眼泪,听见娘亲问话,她反倒不怕了,这会儿她脸上的稀泥还没洗掉,索性转过身来弱弱的回道:“不是灵灵,不是灵灵,婶呀,你认错人了!”

妇人站起身子,竭力不让脸上的笑意落在话语中去,佯怒道:“好呀,你这哪来的野孩子,敢偷我家灵灵的衣服穿,说!你把她藏哪去了?”

小姑娘低着脑袋不知怎么辩解,却听见旁边传来男子笑声,姬凌生脸上透着由衷的笑意,这种简单的快乐是南下以来未曾体会到的,他早前听说思岳正处于内乱,这方水土倒是和平得令人羡慕。妇人疑惑怎会没觉察到旁边站着个大活人,准是睡得昏沉了,她懒得再跟孩子打趣置气,旋即细声问姬凌生是哪里人往哪里去。

姬凌生不知如何去解释,妇人也发现自己问得太多,忙亲切的说日头这么毒,要不要喝点凉茶,不等姬凌生摆手婉拒,她就去树荫下寻来茶壶和竹筒茶杯,递给他满满一杯。小姑娘没受责罚,对姬凌生相当感激,又瞧见他身后跟着头大马,比她以前壮着胆子骑的青牛可威风多了,不顾妇人的阻拦,跑到姬凌生腿边,央求着能不能骑他的马,姬凌生回头扫了眼黑风,黑风躲闪似的退开几步,盯着小姑娘满身的黄泥,咴儿叫着以示你别过来。

这时妇人开步过来,不住的骂这孩子讨厌,脸上却满是柔和。

小姑娘愿望落空,遗憾地问姬凌生从哪儿来的,不待他说明,她又聪明地问她是不是青云山的仙人,姬凌生惊异的点头,纳闷乡下小地方怎会知道青云山的消息,随即听见女孩无不得意的说她外曾祖父也跟他一样,姬凌生满脸笑意,不知从哪多出这么一位师兄。妇人听她乱讲,忙扯她两下,向姬凌生见谅道:“小兄弟别听孩子乱说,老人家就喜欢跟孩子吹牛,当不得真!”

姬凌生摇头示意,笑着说有机会得拜谒下老人家,这下妇人却不作声了,小姑娘轻声说老人家前年过世了,她满脸泥浆,也弄不清到底挂着天真还是低落的神情,姬凌生支吾着不说话,好奇去世老人的孙女和外曾孙女这般坦然,为何自己这个外人拙嘴钝腮起来。

经不住劝说,姬凌生又喝下两杯凉茶,充作上路的饯别礼。

沿途穿过几个村镇,姬凌生才得知思岳换了皇帝,虽然国号未作变动,江山社稷却是实打实改为徐姓,而新国都迁至北面临江的天水城,新帝徐青林坐镇江岸,和占领北方的楚政划江而治,思岳城作为岳仙子的行宫,除了城内百姓居住,没有一兵一卒驻留。姬凌生这时才充分领略到岳紫茗的雄才大略,无论带兵打仗还是扶持社稷,于她来说仅如棋盘落子般轻易,这种审度时局的才能是他万万没有的,要不然当年姬岳两家决裂时,他不会最后一个知道。

几天后,姬凌生像条鬼魅似的悄声来到思岳城,依稀还是那座他长养了近十七年的城池,唯独南面的城墙破损不堪,大抵是匪军攻城时留下的痕迹,城头城门不见任何兵士把守,城内也比往日冷清许多,缘于达官显贵们跟着皇帝迁都天水了,选择留守思岳城的,大都是颐养天年的富家翁,抑或是在城里深深扎根无意挪动的平民。

姬凌生想着先到姬家旧宅瞧瞧,却发现那地方被红褐相间的矮房占据,他略打听才得知遗址早充作公家财产,重建后成了城南官吏办公事的地方,等官员们随着朝廷北迁,就彻底搁置成一堆空房了。姬凌生在矮房的巷弄间转了几圈,按照儿时的记忆,来推测哪儿是主屋、哪儿是灶房、哪儿是他的房间,最后在巷子头站定,记得没错的话,这该是月儿的闺房。

略作逗留后,他顺着十里长街瞥见雪玉阁,雪玉走后这栋楼子有名无实,自然该换个名字,改名后叫春风楼,不知是哪位当家花魁的艺名,姬凌生只站在水桥对面注目,楼脚小厮见他衣着朴素且满脸胡茬,又牵着马匹,笃定他是赶路的商贩,既不过来招呼他也不打发他走,反倒故意凑到门楼姑娘的身前,嘻嘻的调笑着。

只可惜姬凌生并不眼红,甚而压根没注意他,旁侧人来人往,姬凌生望着三楼发呆,再没有贪财的老板娘坐在窗边,全神贯注的往账本上勾画着圈,整整三十年又十个月,他还是没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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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章 问心有愧

姬凌生到达商家的时候,黄昏正好,跟商正当年送别他的那天很像。

门房似乎看出他来历不浅,挂着张灿烂如狗尾巴草的亲切笑容,毕恭毕敬地求问姬凌生贵姓,姬凌生只说姓姬,要找商正,那门房立刻露出狐疑不解的神情,但没有多嘴,告退一声,躬着身子后撤几步,然后小跑进比当初多镀了层金的红漆大门。

姬凌生原本的想象是,一个肥硕如球的胖子,比姬凌生印象中老了很多,肥厚嘴唇上贴着两撇毛笔尖似的八字胡,跟他敬爱的慈父如出一辙,他仍会挤出龌蹉如鼠的怪笑,飞奔到门口来迎他进门。

结果商正没有来,来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模样清秀俊雅,让姬凌生当即断然他和商正绝无关系,倘若商正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孩子,他媳妇起码得将近柳若兮的妍丽程度。青年穿着锻金绸衣,礼仪气质皆挑不出毛病,给人以家世雄厚且门风端正的印象,年轻人打量了眼姬凌生,不确定问道:“敢问先生姓姬,且认得家父?”

话刚出口,他就发觉不妥,又补充道:“晚辈名唤商稚,家父便是商正!”

姬凌生惊奇好笑地盯着他,商稚不明所以,问他笑什么。姬凌生正在兴头上不由将无礼言辞脱口而出,青年听了不怒反笑,这回轮到姬凌生问他笑什么,商稚摇头失笑道:“家父曾告诉于我,说若是姬叔叔上门来瞧见我,准会怀疑我是否为家父所亲生,此事我向来不当真,谁知家父竟能一语成谶。”

姬凌生跟着哈哈大笑,那个伶俐的门房也附和着笑,他不太明白这两个年纪相仿的人为何叔侄相称,转念想到修炼人士有返老还童的绝技,旋即省悟过来,立刻对姬凌生肃然起敬了。

商稚连忙邀着姬凌生进府里坐坐,姬凌生唤着黑风越过阔气大门,年少时往商府里进进出出的记忆全复活了,他笑着问商正哪去了。

年轻人和气恭敬的笑容一滞,动作凝固成“请”的姿态,他惋惜着问道:“姬叔叔进城来没听说吗……倒也正常,毕竟这事也过去好几年了。”

见着他拍脑门的模样,姬凌生隐约猜到了什么,随即又听商稚面带悲戚的说道:“叔叔来得不巧,家父两年前就过世了,害了重病,请来城里所有郎中也没治好,家父生前常常念叨您,如今姬叔叔能来探望他一次,想必他九泉下也该安心了。”

商稚叹息完又请姬凌生进去,结果发现姬凌生杵在原地不动,眼睑里迅速浮起一层悲恸又极快的消散了,然后他问商正葬在了什么地方,商稚没说话,径直带着他穿过中门,来到称作玉铜钱的镜湖前,指着湖心的黄金台,说商正就埋在那里,姬凌生望着湖心处以石砖箍砌的坟包,青石墓碑上清楚写着商正的名字。

姬凌生发呆之际,商稚跑回屋里,穿过层层门栏,翻箱倒柜找来一封保管妥善的书信,说是商正死前所书,亲口嘱咐儿子来日交于姬凌生。

接过信封,姬凌生瞥见张牙舞爪的几个大字,写着,“甭废话,先把仙酿浇在我坟头上,让我也尝尝仙人的滋味!”

商稚显然早看过信封上的字,却不明白这两人做了什么约定,只乖乖退到一侧,等两个阔别三十余年的老朋友“叙旧”。

姬凌生苦笑一声,踩过水下石台走到黄金台上,站在商正的墓碑前,取出花谷里带来的花酿,拔开瓶塞,逗在嘴边萘丝冢缓笠还赡粤茉诒希扑15倘诮植谑侠铮路鹫姹缓鹊袅耍r枭奔疵靼琢烁患滓环降纳陶斡谜庵植牧献瞿寡ǎ词翘氨/p>

拆开信封,只一张信纸,密密麻麻写着几百个字。

入目的第一行,“啧啧,仙人喝的酒就是滋味不一般,你还活在世上有的是机会喝,只管倒给我就是,别偷摸的喝。算了,给你自个倒个半杯,咱哥俩对饮一番!”

姬凌生忍不住鼻头微微发酸,泄着气笑了声,继续往下读去。

“凌生啊,我给你写信这会,你走二十八年了,算算这日子过得可真快,我总觉着你刚走没几年,可往细了寻思,又觉着你怕是走了有好几十年,郎中告诉我,这是害病害得神志不清了,我当时就骂他是庸医,俗话说五十而知天命,我这没到五十哪能轻易就死?不过逞强归逞强,现在给你写信呢,就明摆我知道自个活不长了,也就这几天时间了,所以才给你写信嘛,写晚了就来不及了。以前我老乱来不怕死,现在人快死了,却舍不得去死,我总寻思着会不会我刚死你就来了,到时候我这信刚写完没几天,就跟酿的酒一样,没攒够年份,不好意思拿出来,不过你来早了也好,若是你见着我那生得跟他娘一样好看的儿子,肯定不信是我亲生的,不信我能娶到这般好看的姑娘,哈哈,这给你馋的!别不信,我这花丛圣手本事不差的,孩子他娘叫乔稚,是城东乔家的千金,所以给孩子取名叫商稚。实话给你说,我这辈子胆子最大的事,除了送你仙丹,再有就是把她娶进家门。我碰见她那会,她正巧在璃罗湖弹琵琶,连我这个外行也知道,她琵琶弹得实在难听,但我平日里也不敢说,也不敢问她在哪学的,只能在信里跟你说道几句。她对我自然是一见钟情,她那会已经被她爹许配给军部尚书的公子了,父母命不可违,民又斗不过官,但你想不到吧,我把她抢了过来,虽然损失了七八成的家财,但我爹在我送你仙丹后就不管我了,我给他说我能把钱赚回来,他也就没话说了。另外有件事我得求你原谅,你走之后啊,我跟城内那帮公子哥也不交好了,成天斗来斗去的,到老来没想到斗出了感情,我跟唐文伯攀上了朋友,以前你跟他看不对眼,我也看他不过,但他老了之后倒是学乖学好了,我这人心软,不留神就有了点交情,你回来可不要怪我。最后啊,若是你有女儿,肯定长得不差,务必要嫁给咱家儿子,亲上加亲嘛,没有就算了。话就说到这里,再多的我也想不起来,差点给我整哭了,也就我娘过世那会我哭过一次,今天可使不得,你早些回来就行。凌生啊,我的兄弟!”

姬凌生读完信纸,不忍再看第二遍,急忙放在虚囊妥善保存。

回到院落里,商稚欲言又止,很像问问父亲的遗言是什么,转眼又忍住了,说:“姬叔,我爹死后,老爷子也跟着去了,我娘干脆到城北庙里当尼姑去了,家里无人,你大可以多住几日,咱叔侄俩唠唠。”

姬凌生在商家小住了几天,逐渐明白了商正当年迎娶乔家千金,到底费了多大功夫,商家差点毁于一旦。另外也知道了,乔稚对商正一眼倾心压根是吹牛放屁,倒是商正死皮赖脸缠了她好久才抱得美人归,姬凌生对此不感意外,心里早有了谱。

几日后商稚提议说,要不要请家母回来,姬凌生摇头婉拒,他已是世外之人,不该扰乱别人的清宁。没住几天,姬凌生遇到一个熟人,他没认出对方,对方却一眼认出了他,正是已到中年的小牛刘远桥。

两人的惊喜难以言喻,姬凌生追问了他许多,才知道小牛年少时离家,至今已二十四年未归,他初来思岳城时,险些遭膏粱子弟迫害至死,所幸掉进护城河得到机缘,救下他的正是姬凌生儿时抛掷到河里的传国勾玉,然后遇到商正,商正得知他认识姬凌生,便引他进府拜在光头供奉的门下。一切巧合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数,他因姬凌生而背井离乡,又因姬凌生的无心之举而得救,再因姬凌生的友人而得来今日成就。

姬凌生发现他已经玄宫境圆满的修士,离地秘境只差一道瓶颈。

姬凌生问他要不要回刘家村看看,刘远桥摇头说不,他说师父叮嘱过,他得断去俗念才能成就地秘境,况且他跟家里二十几年没联系,没脸再回去了。姬凌生闻言一愣,想不到那个小牛能有这样的魄力,同时不禁有些生气,他想不通,为人子怎能将父母抛在家中二十余年。

但他没有多说,只说他明天就走,夜间让刘远桥好好想一想,再决定要不要跟他回去看看。

晚上,刘远桥回到自己的厢房,照了下镜子,镜里的自己跟离家时两鬓微白的父亲长得很像了,不过稍显年轻些,至多三十几岁,望着那张脸,他突然无法想象此时的父亲会衰老到什么地步,娘亲的腰病还反复吗?家里还景气吗?这些问题,他不敢去想。

他只想到瘸子先生刘志曾说的,做人但求问心无愧,举凡有所愧疚那便是做错了。

他瘫坐在床上,泪眼婆娑,“先生,我于心有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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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八章 狼心狗肺

许是围城决战时候死太多人了,这股阴气凝聚在思岳城久久不散。每到晚间霜寒气重,临近拂晓,寒意逼得朝阳躲在云翳里不敢露头,姬凌生天明时动身前往刘家村,他在商家宅邸延宕的几天,请贤侄商稚托人去黑羊群捎了罐贡品铁观音,昨儿巧遇刘远桥时,茶叶刚好到手,这下再没逗留在外的托词,总该是上路了,不然老爷子他们得等急了。

商稚有早起读书的习惯,今儿起得更早,他送姬凌生至门口,顺便请他返程时务必来府里坐坐。

姬凌生点头称好,领着黑风跨出大门,他没急着启程,反倒气定神闲的站在门外,掐算着时间。等不到半刻钟,他瞥见刘远桥趑趄不前的站在门槛上,后者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凌生哥,我跟你回去!”

姬凌生不作一言一语,只牵马往外走,刘远桥愣了下,连忙拾步跟上。

他俩顺着商家所在的长街拐进一条官道,这条官路笔直而绵长,直通东边城外,道路两头恰好是思岳皇宫和东城头。转入大道后,姬凌生回头望向那堵朱红色宫墙,琉璃瓦砖上露出金銮大殿的屋脊,昔年曾被姬玄轰塌,后来岳明德登基即位,大兴土木耗时三年重修了金銮殿,比岳明修在位时更加金碧辉煌,如今又成了岳紫茗的行宫。

战事暂未兴起,姬凌生听说岳紫茗不在前线的天水城,似乎回到了思岳城修生养息,他能隐约感知到深宫中坐镇着一位地秘境修士,想必就是北方归来的岳紫茗,他疑心的是,岳紫茗为何不出来会会他,以她的性子,大抵不会容忍别的地境修士在城里转悠。

没等他理清思绪,两人已到达巍峨城墙下,姬凌生最后向皇宫投了一眼,然后出了思岳城。

两人由官路转小道,再由小道转羊肠小径,越靠近那座山头,姬凌生越是难以平静,不知是高兴还是惆怅,仿佛整颗心是空的。他以为只有自己近乡情怯,没想到刘远桥比他更显怯懦,一路上,他都是六神无主的模样,有几次,他站在乡间牛车碾过的辙道上,彷徨无措地望着四周,活像个阳寿未尽的枉死鬼游荡在世间。

未及晌午,两人远远望见刘家村那显著的黑瓦屋顶,正好吃午饭的时刻,一缕缕炊烟往上升腾,仿佛挂着几条白绫,和风轻轻一卷,就彻底跟云雾融为一体了。

透过竹栏交叉成方格子的空隙,姬凌生并未看出村庄增添了多少新意,大概的陈设依旧如同他走时那样,依稀能发现添了几座新房,想必是村里的孩子长大了,娶妻生子了,老房子不够住,就同家里老人商量着建了新屋子,不过这些新房大多贴着旧屋的墙根,未扰乱村落的格局,跟姬凌生模样印象中的刘家村并无两样,唯一显得突兀的,只有架在村口的门楼牌匾,不知何时架设起的,上面写着“耕读传家”四个字。

这四字比读书人追寻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实在许多,是教庄稼人耕地不忘读书,既学谋生本领也懂做人道理。姬凌生记得以前没有这东西,村民们只想着吃饱饭就行,光宗耀祖的事业交给子孙后辈就行,不料一代代人皆是这种心理。

瞥见牌匾的瞬间,村外两人不约而同想到那位瘸子先生,不出所料的话,这四个字应该出自他的手笔。

他俩宛如外乡人般站在村口张望,姬凌生眼神示意刘远桥往前,小牛却双脚往地里扎根,止步不敢前,他似乎没想好以怎样的姿态去见高堂,说是回乡探亲不太合式,毕竟年月隔得太远,远得没了那股亲热劲,衣锦还乡又谈不上,谁也不知道他会突然回来,兴许村里人乃至长辈们都当他死了,了无音讯的死在外面了。

踌躇良久,刘远桥总算迈开步子,心神飘离躯壳似的的往前走去。

姬凌生紧跟在他身后,望着他裸露的脖颈涨成猪肝色,双手双脚打寒战般的微微颤抖。两人刚进村子,越过“耕读传家”的牌匾,黄泥堆砌的烂墙头后,有个穿着无袖短褂的青年满院子跑着,徒手去抓四处逃窜的老母鸡,他长着田里人的结实身体和伶俐手脚,抓只鸡算不得难事,他刚得手,瞧见有外人进村,便想探头去看个仔细,结果让挣扎不停的母鸡跑了,剩下满手的鸡毛。

他顾不得飞逃的母鸡,几个阔步跳到土墙后,问姬凌生二人是哪里人,来村里办什么事。

姬凌生对村里人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自然认不得青年是谁,刘远桥似乎有点认得他,但一时又拿不出主意,不敢轻易断言,而对方显然认不出他。凑好黄泥墙围拢的土房里传来一句问话,“四儿,让你抓的母鸡你抓到了吗?娘还等着熬汤,毛毛媳妇坐月子得补补身子,咱天黑前要送进镇里呢,好歹你弟媳妇,你给娘上点心!”

青年草草的应付着,同时喊道:“娘咧,好像有当官的进咱村办事呢!”

屋里那妇人一边问着哪位官人,一边迎出门来,她盯着墙外的两人,总觉得眼熟,呆望了片刻后,她模棱两可的问道:“你是姬少爷?”

姬凌生点点头,那眼角满是皱纹的妇人惊讶地笑起来,急忙凑到近前后细细的打量他,夸赞道:“好些年不见,你还是那样年轻!”,她说话的时候又目不转睛的盯着刘远桥,竭力从脑海中搜出那张相似的脸,她琢磨了半天,冷不丁叫喊道:“远桥,是你么?”

刘远桥低着眉眼叫了声婶,他记得这位老妇人,也记得她那对常偷他家红薯的儿子,大的叫小四,小的叫毛毛,站她旁边那个就是小四,看样子也有三十好几了。青年听见娘亲这么说着,也终于将儿时的浅显印象和眼前的刘远桥重叠,他万分惊喜的喊着远桥哥,一顿唏嘘寒暄。

接着老妇人连着问刘远桥现境如何,在哪里高就,有无家室,问到最后那个问题时,还不忘数落身侧三十来岁依旧光棍的没出息儿子。刘远桥不作回答,嗫嚅着问家中老父老母如何,他明明知道祖屋就在不远处,拐个弯就能看到,却非要先打探下虚实,向老妇人讨要颗定心丸吃吃。

青年闻言两眼撑得大开,仿佛有什么不敢置信的事,老妇人叹着气,幽幽的说道:“原来你不知道啊,你娘过世十年了,老刘也没撑到你回来,前两年也去了。”

刘远桥脑子里猛地一阵嗡鸣,踉跄几步险些坠倒在地,姬凌生急忙扶住了他,没有出声安慰,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倒是妇人和青年尽心的安慰他,但刘远桥好比脑袋蒙着油纸,什么都听不进去,那些话语落在油纸上,震颤着响,有着重逾千钧的分量。

他突然站稳脚跟,甩开姬凌生搀扶的手臂,拔腿向村西跑去。他在村舍间飞奔而过的时候,只觉得两条腿不是自己的,快要挣脱了出去,也没踩在地上,腾云驾雾般,想摔倒却不能如愿。

姬凌生跟着过去,到了那座破旧却干净的小屋,房屋似乎常人有人打扫,刻意保持了屋子本来的模样,房屋后面有片旱地,不过歉收多年,长久没人打理,早已荒芜,从旁边田里栽种的谷物来看,这儿原本应该是块玉米地。

靠着地皮的田埂上,有两座坟茔,分别写着慈父慈母,上面赫然是刘远桥父母的姓名,姬凌生远远望着,望着刘远桥跪在坟前嚎哭不止,和他记忆里的孝顺少年小牛重合了起来。

刘远桥跪地痛哭没多久,边上早围聚了两三成群的村民,村里的老人似乎认出跪着那人,唏嘘着造孽啊可怜啊之类的话,他哭得那么大声,周围人越来越多,直到有个黄杉年轻人到来,他瞧见坟前长跪不起的刘远桥,当即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不像旁人那样长吁短叹,反而径直上前,冲到刘远桥身后,怒声问他是不是叫刘远桥。

他这话根本是白问,因为他压根没给小牛答话的机会,便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挥着拳头跳上去打他,姬凌生没弄清什么状况,倒没上前劝架,这年轻人充其量是个壮实的凡人,哪怕出其不意踢翻了刘远桥,但终究伤不了他。

这时边上村民急忙上前拉扯,把红着眼的年轻人拉开。姬凌生稍加打听,才知道年轻人是刘远桥爹娘在他走后几年收养的一个孩子,那孩子既孝顺又出息,做了隔壁镇里的财主,本想接老人家去镇上住,但老人家不肯走,他想着尽孝,老人却等不了,早早撒手人寰,他一片孝心无处安放,见了抛却家人的刘远桥回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那个取名叫刘近甲的年轻人遭人拉开后,仍像头疯牛似的往前挣,但挣脱不开,他干脆往地上捡了块石头,径直砸在刘远桥面门上,叱骂他是狼心狗肺的畜生,是个白眼狼,在场的人只说算了算了,都是一家兄弟,却没人觉得他说的不对,就连额头汩汩冒血的刘远桥,恍惚中也觉得,他说得句句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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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 刘氏家书

今天你娘去找你了远桥,但是没找到。

她腰不好走不得远路,嚷着要进城去看你,我不答应她,她就哭,我拗不过她,只能陪着她去。那会儿你坐你三叔的牛车去的,我俩坐的也是那辆车,你三叔说他只送你到半路,搞不清楚去京城到底咋走,你娘不死心哇,死活要去看你,抱着车把子不撒手,我和你三叔找不出法子,又骗不了她,只能合伙把她抬到车上,谁知道她腰病犯了,痛得嗷嗷直叫,这回我给她说,咱们抱着病去也是给你添乱子,她听完就不犟了,叫我们扶她下车,她说不能去给你添堵,然后就老老实实跟我回家了。

回家我琢磨了下,幸好没去成,要不然咱们两个乡下人跑到城里去,跟你哭唧唧的成什么样子,要让外人见到,指不定要笑话你,所以啊,还是不去的好。

但不去又不成,你娘搁家就念叨你,惦记你在京城里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我告诉她,京城不比咱这小地方,就算闹旱灾也饿不死人的,她不听,还怪我前年不听她的,非要放你走。

爹委屈啊,你又不是她一个人生的,也是我的儿子,我也心疼啊,但我不敢说你娘,估摸要不了几天,她又要去城里找你,好在我请你三叔给我想了个办法,他说咱们可以给你写信,写完由他托人捎到京城里去。

我想这个办法好啊,你到时候看到信再回信到村里,这样你娘就能知道你在外头的消息了,用不着去挤牛车。这个法子好归好,但爹是个大老粗不识字啊,更不会写字,你娘直骂我不中用,连个大字都认不得,幸好咱村里还有个教书先生,我去请他替我写,我说他写,然后交给你三叔找人带出去,所以啊,这信是你刘志刘先生写的,你看到信的时候得好好谢谢他。

刘先生还不肯在信里提他的名字,他说这点小忙是应该的,我说这哪行啊,逼着他把我说的全写下来,刘先生只是摇着头笑,他犟不过我,我想啊,你那倔牛脾气不单单是从你娘那得来,少不得有我的这一份。

你看完记得回个信,给你娘报个平安。

远桥啊,你离家该有五年了。那第一封信没送出去,因为你娘不准在信里提到我们去找过你,她没说为啥,但爹清楚,你娘是怕你担心,所以那封信放在你娘枕头下压着。

往后我又给你写了好多信,但都没有回音,刘先生猜是兴许隔得太远,信件落在半路上了,这事我找过你三叔,他说这么远的路他也没有办法,能不能送到就看运气,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收到那些信,反正你娘问我的时候,我都说送到了,她问我你怎么不回信,我答不上来,只好骗她说你忙不过来,大概没看到。

现在一想,我可真是笨呐,你收到信不回,那不是没孝心嘛,你娘不会这么想,但村里人总这么讲,你娘就和她们吵嘴,我拦不住她。

这封信就不交给你三叔了,留在家里给你娘看看,当个念想。

这是你出去的第六年,我和你娘收养了个孩子,他是我去镇上卖菜的时候捡到的,孤零零地站在城隍庙门口,端着个破碗要饭,我问他是打哪来的,叫啥名字,他只会摇头,比你小时候那会胆小多了,我到铺子里买了两个馒头,他吞得像是饿死鬼投的胎,只差点噎死在街上。

后来我去哪他就跟着我去哪,每天我挑着白菜去镇上,都看见他蹲在城隍庙前等我,然后扯嗓子吆喝着帮我卖菜。

我晓得他是想报恩,就给你娘说了这件事,她也觉得这孩子可怜,要我去接他到村里,看有没有哪户人家愿意收养他,没想到我领他回家的第一天,你娘就决定收他当儿子了,到家那会,我看见她只穿了一只鞋就跑出来,村民以为她心肠热,见不得别人受苦,我知道,她是把那孩子当成你回来了。

他在咱家住下后,当先得给他取个名字,远桥你的名字是爹上街花一筐鸡蛋换来的,那时候咱村里没几个读书人,现在不一样,有刘先生在,我就请他给孩子取名,刘先生学问大啊,绕着房柱转了几圈就有了主意,叫刘近甲,我这庄稼汉不懂什么意思,他就给我解释,说甲字是啥天干地支的头位,近甲意味着这孩子要做世间第一等人,我问他为啥不直接叫刘甲,先生说人无完人,所以才得往上头努力。

我当时就觉得这名字好,倒不是你先生给我讲的道理中听,爹是觉着甲听起来像家,近甲近家,这样显得离家近些,他不会往外跑,你飘在外头的原因肯定名字没取好,有个远字,离咱家太远了,你找不回来。

近甲一天天长大了,很快就跟你走的时候一样大了。这孩子孝顺又听话,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帮我干农活,我让他歇着他还不乐意,反倒越干越得劲儿,他最喜欢和那头黄牛一起睡在牛圈里,你走那会,还是头小牛犊,现在都能犁地耕种了。

你娘也喜欢近甲,一开始我以为她把近甲当做你了,后来发现,她早把近甲当成亲生儿子对待了,毕竟这孩子挑不出毛病,搁在谁家都是块宝。

每过半年我都请刘先生写封信给你,里面的话都差不多,没什么要紧事,我有时会拿回去给你娘看,她拿到手就不肯放开了,好像那是你的回信一样。她腰病一天比一天重,镇里请来的郎中都说无药可救了,要早早做好打算,我不太信,因为郎中说话的时候就跟没事人一样,完全看不出病情有啥治不了的。

不过你娘确实一天天病重了,到后来只能躺在床上吃饭,吃喝拉撒都得有人伺候,再到后来,连饭也不怎么能吃了。人只要吃不下东西啊,那基本就快到头了,她瘦得只剩下硬邦邦的骨架子,衣裳套在身上松垮垮的,每次翻身就痛得脸色发白,冒着虚汗,但她还是舍不得死,她还没等到你回来呢。

有天吃完晚饭,她要我背着她出去转转,她在我背上轻飘飘的,风都能把她吹走,没走出院子,她指着我到了咱家后头的包谷地,有近甲打理,那些包谷杆窜得比人还高。你娘指着青青的包谷林,说你会从那里回来,她对着空荡荡的田里喊着远桥,我当她是病糊涂了,就算你回来也该是从村口大摇大摆的进来,怎么会从包谷地里钻出来。

我真傻,送她回屋躺下后,我才想起来,你娘准是想到小时候的你了,那会儿她一叫你吃饭,你就会笑嘻嘻的从包谷地里钻出来。

远桥啊,你娘走了……

你娘过世也有好几年了,近甲也到镇里打拼去了。

你娘死的那天,怀里还抱着我给你写的信,近甲气不过,过后把那些信烧了,幸好我及时发现,救回来几封,为此我还骂了他一顿,他赌气就到镇上去了。

她俩这一走,家里就剩我一个,整天吃不好睡不好,总觉着我也离死不远了,该早点到黄泉陪陪你娘,但她死前给我出了难题,叫我撑到你回来,要不然你回来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刘先生早不教书了,总闲在家里编纂县志,我听不懂那是啥玩意,便求教他来消磨日子,后来他召集村民说了一番话,好不威风,他说咱应该边耕地便读书,不但能营生还得懂理,大家伙都拍手说好,决定在村口架起牌匾,写了四个字,我认不得,特意叫刘先生念给我听,他当时仿佛完成了毕生心愿,重重念到耕读传家。

爹好些年没给你写信了,因为刘先生两年前过世了。他不在后就没人替我写信了,我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去学,正好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学了两年才有胆子给你写信,我字没有刘先生那么好看,有些字还不会些,照着写也不会,比如村口牌子上的第一个字。

这些信我也不往外送了,放在屋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就当是你回给我的。

近甲在镇里发了大财,手底下有一帮人听他指使,他想接我到镇里住,正好帮他物色下镇上的姑娘,我知道这是他骗我的,他压根不想娶亲,只是想让我进城里过好日子,我没答应,这么大岁数我不想死外边,只想跟你娘一起埋在包谷地前面,况且,我要是也走了,你回来连家都找不到,怎么像话呢。

近甲劝不动我,他气我,甩手回去了,但隔三差五还是要回来看我。

说不定他哪天回来,我就倒在屋里一动不动了,所以我求他答应我,把我这把老骨头埋在你娘旁边。

远桥啊,你出门二十二年了,你娘也死了八年。我活了六十多岁,怎么算也够本了啊,只是还没等到你回来,你娘肯定是要骂我,但爹兴许等不到你回来了,这兴许是最后一封信。

爹刚从包谷地走回来,那儿早不种东西了,光秃秃的一片。

包谷林不在了,我也知道了,我再看不到我儿子从田里钻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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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章 雪恨

天色断黑村民陆续散尽后,刘远桥仍旧抱着那沓皱巴巴的家书,跪在两座坟茔前嚎啕大哭。哭声回荡在包谷地里,他额头涌出的血瀑布顺着鼻翼往下,中途掺杂了泪河,到末尾又添了鼻涕水,最后百川归海汇到满嘴涎水里去,彻底成了一滩污泥潭。

刘近甲越发觉得他面目可憎,若非养父临死前有过嘱咐,不然他铁定留着书信,绝不会交还给刘远桥,让他怀着莫大愧疚,过完剩下的半辈子。

姬凌生始终站在院子外,望着那个伛偻着身子送白发人的黑发人,感到浑身一阵阵的颤栗,说到底是别人的家事,他却有股不可言说的怒意,他不知道是在生小牛的气,还是在生自己的气,总之说不清楚。

感觉到黑风在顶自己后背,姬凌生扭头瞥了它一眼,黑风低着眉眼,谄媚的盯着他,眼神中的含义不言而喻,意思是它饿了,要做主子的供应伙食。

姬凌生被它逗得怒意全散,无心再去操心小牛的家事,看样子他们兄弟俩应该能找出个折中的办法。漫步出了村庄,姬凌生循着儿时的旧路,往那座埋着姬家两代人的山头,慢慢地过去。

每每靠近鬼刀子山一步,他心底愈加堵得慌,等到他瞥见那处显著的断崖,这种复杂心绪就尽归于平静了,黑风更是显出欣喜万分的神态,仰着脑袋咴咴的叫,它好像也知道,他俩到家了。

到了山脚,姬凌生举目望去,几乎能瞧见山巅的孤坟。

顺着仅有的一条山路,姬凌生拾步而上,只觉得这条路无限远长,可没几步路就到了头。四座坟包如旧的排成一线,四块墓碑现出常年被水浸泡的铁青色,青苔和草藓爬满石面,满地铺着镶在泥里的枯叶,透着腐味,不远处的木屋塌了一半,有株横生过来的树杈捅穿了屋脊,连带着下头的房基也跟着倒塌,似乎象征了这个家族半路遭受的磨难,也预示了以后的种种不幸。

姬凌生灵力挥洒一圈,将四周地皮刮掉了夹带腐叶的那层,顿时在山腰的平地上凸显出素洁风景,他进屋一看,各处桌脚墙根全烂在土里,幸好屋内不比外头遭受风吹雨打,多少会有些物件幸免于难,他从床帘上扯来几块破布,又往密封的水缸里舀了点水,微微有点发臭,好在能用,给布条蘸水后,他又回到坟前,攥着布头擦拭墓碑,没把握好力道,险些将石碑碰倒。

摒除杂念后,姬凌生将四块石碑尽力擦拭干净,嵌在石缝里的青藓难以除尽,只好暂且作罢。做完这些,月色刚刚上来,他下山找刘家村民讨要了壶清水和茶杯,然后回到山腰,起了火堆,运转灵力催动火苗将水烧开。

他沏了杯茶放在姬长峰坟前,另外三位长辈的喜好他不甚清楚,只能多磕几个头来谢罪了。

茶水在杯中荡漾,姬凌生琢磨了下,发现这样老爷子似乎喝不到,但又不能像上酒那样往坟头一倒就算完事,毕竟酒可以豪饮,茶却得慢慢地品,胡乱倒掉,老爷子的在天之灵肯定骂他暴殄天物,思来想去,姬凌生索性将冒着热气的茶杯y在坟包上头,老爷子生前最喜欢抱着茶水,舒舒服服地躺在太师椅里,眯着眼睛小憩,所以说这样正好。

放好茶杯,姬凌生大概假想到了老爷子的闲适表情,仿佛在眼前栩栩如生的展现出来,蹲在地上,他挑拣了些好事讲给长辈们听,譬如结交了三个兄弟,隐约找到了复活月儿的法门,修为也长进了许久,诸如此类的,那些危机性命的险情他倒没有提起,似乎天底下的游子,在向家里报喜不报忧这点上皆有相同的默契。

给几位长辈说过交心话,姬凌生留下食粮敷衍黑风,撇下狼吞虎咽的小黑,他独自往山顶过去,山巅处有座孤零零的坟,这儿风吹雨打要比下面挨得多,白月的墓碑久经风雨,本就不太明显的碑文更显模糊,姬凌生以为这是她将要复生的预兆,脸上不由泛出一丝喜悦。

靠着碑石吹了会晚风,突然听到的声响,他转头看去,黑风那双大眼睛在夜里映出月光,姬凌生哑然失笑,招招手示意它过来坐下,黑风破天荒的没犟嘴挑衅,老老实实小跑到姬凌生身旁,曲着四条腿伏下,这旁边躺着的姑娘,它记得。

姬凌生在鬼刀子山住了两月,将里里外外翻修了遍,垮掉的屋脊没法重建,他也没有那份木匠手艺,干脆刮掉腐烂枯朽的地方,用黄泥敷住缺口,由于三伏时节,雨点稀少,他反复查看了三次,等候了三次雨水,才终于确定屋顶不会再漏雨。

拾掇妥当,姬凌生准备就此离开,他预备先去趟西山,抱以最后的希望探望一次百花谷,然后取道北上,直接回到中土。

他了无牵挂,自然是说走就走的洒脱秉性,进到刘家村,姬凌生径直去了刘远桥家的祖屋,他直觉小牛就待在那里,果不其然,刘远桥脸上已经敛去悲容,变成沉默寡言的冷淡性子,跟姬凌生记忆中的那个活泼少年判若两人,姬凌生没多说什么,他知道小牛剩下半辈子大概就是这样了。

刘远桥见了他仍旧亲切的笑,只不过这笑掺假不真,仿佛阴天里的淡日,有种雾里看花的遥远。听姬凌生要走,刘远桥拉着他坐下喝杯茶再去,问及刘近甲的近况,刘远桥只是麻木摇头,照理说他俩该算是兄弟,但凡兄弟得需争夺家产才最终反目成仇,他俩倒好,直接跳过了这一步,老死不相往来了。

盯着姬凌生跟当年相差不打的脸庞,刘远桥忽然说道:“凌生哥,你好像变了。”

姬凌生不明所以,挑眉道:“人总是要变的嘛。”

刘远桥摇摇头,追忆道:“小时候我只当你是个胆大妄为的世家子,后来去了思岳城,我知晓了你的诸多行径,名声不好,但坏得不算彻底,思岳城百姓都骂你,我却觉得,你仍不失为一个真性情的人,起码敢作为敢担当。现在呢,你实力比我高强,兴许这南地没几个人是你对手,没有你不敢做的事,但我觉着,你好像没有那股性情了。”

姬凌生总觉得在哪听过类似的话,但人会这样是注定的啊,这就是长大成人啊。

他拿着略显迟疑的目光望向刘远桥,后者经历大变后,仿佛有了将世事看通透的本领,他平静说道:“以前你是个小人,而现在呢,你变成了个俗人。”

收好这句话,姬凌生带着黑风跨出那座“耕读传家”的牌坊,他回头望了眼,刘远桥并没有劝诫他该怎么做,甚至称不上忠言逆耳,他仅仅是陈述了一个不容分辩的实情,像是读书人针砭时弊一样,未必有剔除陋病的本事,只是告以实情,公示给世人。

漫步在山林间,姬凌生总觉得心境有些微妙变化,说不准会是破境的契机,倒更希望是明晰做人道理的机会,相比长生不老的仙人,他更想做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两天后,他拖拖拉拉的抵达思岳城,冥冥中有道天意指引着他来,他弄不清来这是为了再看一眼姬家老宅的遗址,抑或是顺着商稚的心意来做客,总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瞧见宽阔道路通到尽头的金碧皇宫,姬凌生终于发现了症结所在。

几息过后,姬凌生出现在思岳皇宫内,经历内乱后,四处宫门早已紧闭,除却岳紫茗外严禁任何人入内,所以深居皇宫的地秘境修士,按理俩说该是岳紫茗,姬凌生越是靠近越察觉到不对,血灵池的池水十之**是岳紫茗抽走的,这样看来,他俩的灵力该是同根同源,无须靠得很近,便能互相感应,但他直到逼近宫内,也没觉察到半点血灵气的波动。

思岳皇宫正中央有座社稷坛,刚好将前堂和后宫分隔开来,据说前任国师曾在此处设法造阵,假使成功便能将人起死回生,而此时的社稷坛下头,一座稍显破败的阵图熠熠生辉,在幽暗的地宫里散出阵阵荧光,一涨一缩,仿佛活人的呼吸吐纳般。

一个披着旧龙袍的老者坐在阵图中心,他行将就木,苍老得离死差之毫厘,若是有块石子掉下来,都会教人生怕他会被砸死,这会儿他洞悉到有股地秘境气息由远到近,很快就站在社稷坛上头。

老者喉间的大核滑动了下,吐出尖锐难听的字眼,“岳紫茗,你不是在前线调兵遣将吗,回来做什么?生怕我这老头子抢你的江山?”

上面没有传来回话,老者越发坐立难安,似乎在岳紫茗手上吃过苦头,他再度开口,“好歹我是你的祖辈,你别不念旧情,若是当初剿灭姬家的时候,我特意将传国勾玉交给了你,你能这么一帆风顺吗?”

这下有动静了,而且大得出奇,只见社稷坛整个被掀翻,姬凌生闯入地宫,咽尽一口苦水,没想到他也能等来报仇雪恨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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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不相爱却相杀

岳北峰耷拉着眼皮,奋力从眼缝里打探姬凌生的来历,仿佛在眺望远景,眯眼能看清些。说来好笑,尽管他迫害得姬家家破人亡,却对眼前这个姬家独后没有丝毫印象,压根就不认识他。

姬凌生也不认得他,不过老者先前两句牢骚一经出口,他晦暗身份就瞬息间明朗无疑了,只是姬凌生没想到皇室老祖竟然还活着,父亲当年坦言已经报得血仇,且是花了姬家两代地秘境的代价,谁能知道,仇敌居然无虞地活在皇宫之中。

他盯着老者踩着的陈旧阵图,怔怔出神,揣测是那座阵法的缘故,却不敢笃定,因为令修士起死回生的阵图,于他这个研习此道的人来说,实在匪夷所思,甚至能否做到复活凡人都有待商榷,那岳北峰如何能苟活下来?

唯一解释就是当年他没死透,然后借助阵图藏匿幸存下来。

姬凌生思索的几息间,岳北峰那张老树皮般贴在颧骨上的脸往中间缩着,像个干枣或核桃,他如临大敌的问道:“你是何人?”

这句话将姬凌生惊得完全清醒,那种恍然如梦的错觉逐渐淡去,再遇昔日的仇家,他一时间难以弄清自己作何感想,倘若敌人未死,那姬家搭进去的两条人命又是图什么?

岳北峰见对方麻木不理,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微微有些愠怒,倒没敢轻启战端,枣大的喉结动了两下,端出镇定自若的神态,慢条斯理说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我有个玄孙也跟你一般年纪,同是地秘境,名叫岳紫茗,你俩兴许认得。”

岳紫茗的名讳在南地自然无人不晓,岳北峰此时搬出来借威,表示他们那边有两个地秘境,提醒姬凌生不要妄动。

姬凌生像是没听到他说话,神色如常,岳紫茗的确切实力他不清楚,不过就算她来了,最多不过以一敌二罢了,绝无放手的可能。岳北峰屏息等着姬凌生的答复,他如今地秘二极,对上地秘三极的姬凌生显然没有胜算,纵然不喜那个言行无忌的玄孙女,但他早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举凡能言语上平和解决的,何必付诸武力。

等了几个眨眼,岳北峰忽地见到姬凌生满脸悲戚,没来得及弄懂怎么一回事,突然感觉双肩猛地一沉,两腿仿佛筛糠似的颤栗不止,周遭天地骤然黑了下来,抬头望去,只见泰山压顶而来,黑色山岳展露着巍峨雄姿,快若落石似的跌坠,岳北峰惊恐发现自己逃离不得,躯壳似乎被钉死在原地,丝毫不得动弹。

眼看着太岳逼近,岳北峰再顾不得不露强也不示弱的作态,曲着双膝,求诉着让姬凌生放过他。姬凌生神色漠然,太岳一闪而逝,岳北峰连往阵图里窜逃的机会都找不到,顷刻间就被砸成了肉沫,至此,大罗神仙也救不活他了。

城内百姓望着天色忽明忽暗,刹那间划过一座庞然大物,有眼尖的看出是座巨山,这些经历过围城岁月的百姓,真真切切见过了大世面,这点异象纵然稀奇,却伤害不及到人命,有惊无险都称不上,所以这会儿城里各家客栈,纷纷谈论起了这桩罕事,嚷闹声散溢出来,跟寂静无声的思岳皇宫显得格格不入。

姬凌生站在社稷坛的残垣断壁上,明明大仇得报仇敌丧命,他心间却升不起丝毫喜悦,反倒空落落地不能着地,他扭头望向城南,再看不到那座古朴不起眼的大宅子,再听不到那扇虚掩的朱漆大门,如今的思岳城未必知晓曾有过姬家,这地方仿佛彻彻底底没了姬家人的痕迹,消隐了所有关乎姬家的消息。

儿时无比艳羡的地秘境,问鼎南地的实力境界,如今得到了,却好想退回。

怅怀难付之际,一条人影鬼魅般欺身到他背后,姬凌生轻巧避开,顺带弹开几根尾随而至的银针,他额头的天眼印记微微发烫,将方圆十里的动静洞若观火,他斜着眼梢扫了眼远处站定的岳紫茗,感到无比乏累,低声道:“你要替你老祖报仇?”

岳紫茗神色冰冷,根本不在乎岳北峰的死活,冷漠道:“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充其量一个凭靠旁门左道福生的累赘,他那缕残魂终生到不了更高境界,犹如鸡肋,还妄想对我指手画脚,你替我杀了他,我还得好好谢谢你。”

姬凌生没料到她会说这么多话,却也察觉到她的微小变化,以前的她,大概会冷笑着说出这番话,现在倒也说,只不过更显得没有人情味了,似乎世间再没有让她上心的东西。斟酌了下,姬凌生轻声道:“你走吧,现在的你不是我对手,当年你给过我一次机会,我也放你一次。”

岳紫茗依旧面若冰霜,无论生死都不得让她眉头动一下,她并不怀疑姬凌生话语里的真伪,她自己也是地秘二极,即便自信能对付岳北峰,却不会是地秘三极的对手,但此时做出退让,对她日后的修炼十分不利,修行中人忌讳心头留下魔障,凡人亦有心劫,但不必去万分提防,修士则不同,但凡留下一星半点的业障,都足以在修途上竖起天堑鸿沟。

姬凌生微微愣神后,看穿了她的心思,准备转身离去,这样各不阻碍皆大欢喜。

他刚要走,岳紫茗却不由分说冲将过来,她广袖拉起,团团尘嚣顺着她右手所指,层层炸裂出去。姬凌生不懂她想着什么,为何要擅自动手,总之,女子心思他从来看不透,只好稍稍出手让她服软。

他俩自打相识以来,就宛如一对针锋相对的冤家,相互争斗,永无止休的时刻。

缠斗了数十个回合,岳紫茗渐渐落入下风,若非姬凌生手上盈有余力,她早该败下阵来,她纵然天资再高,也有属于她自己的机缘,可须得同时操心南地江山和天道修行,自然有心无力,比起姬凌生的种种机缘,以及专心致志的修炼,当然会稍显逊色。

饶是如此,她却不知疲倦,她能容忍大大小小的败绩,哪怕攻城略地时大意丢失一座城池,对她来说也无关痛痒,唯独不愿意在姬凌生手里吃瘪,尤其是岳之安死后,她所认识的同龄人中,仅有下落不明的姬凌生被她视为对手,她又自视甚高,若是让姬凌生轻易赶超,她心里过不去。

所幸他俩处于深宫,打斗声透不出去,纵使有人觉察到宫里尘烟弥漫,也没人敢进宫看戏,自打宫门关闭后,涉及到岳仙子,这儿自然早已成为思岳境内的禁地,连皇帝徐青林都不敢随意踏足。

一百回合不到,岳紫茗扶着断柱艰难喘息,反观姬凌生,依旧显得游刃有余,并未现出丝毫疲态,两者高下立判,而且姬凌生身怀天眼秘宝,任何暗器无所遁形,岳紫茗向来擅长奇袭取胜,如此一来,更没有胜算。

瞧了她一眼,姬凌生抽身离去。

岳紫茗无力再去追赶,只得将余怒撒气在旁边的金銮殿上,这座历久弥新的富丽大殿轰然倒塌。

姬凌生回到城东,找到悠哉遛弯的黑风,它屁股后边倒着个人,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周围一堆人看着。他抚着黑风的鬃毛,这家伙满脸透着享受,得胜的表情越发明显了,这时上来个稚童,好心地给姬凌生解释了一通,他才知道倒着那人原来是个偷马贼,相中了这头颜色漂亮的神骏,四处又无人看守,便想驯服后倒卖给富商高官,兴许这偷马贼自信了些,误以为马儿经他手后都温顺如家雀,结果碰了硬茬,让黑风一脚踹得直不起身,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姬凌生好笑地盯着黑风,责怪它下脚太重了,摇了摇头,姬凌生往那偷马贼旁边靠近,那人见马儿主子到来,以为要捉他见官办案,虽然思岳城暂且没有官员执政,但到底是公道的百姓来行使王法的,且那些百姓对律法半知半解,往往乱给人判罪,对小过太善,对大过太恶,要是被逮住,基本就逃不出牢狱了。

偷马贼急忙起身逃跑,姬凌生只来得及在他肩头拍上一下,好在是拍到了,运送灵力调养了他的内伤,大概那人自个察觉不到,但好歹了却他将兴许会有的病根。

拍着黑风脑袋,一人一马出城去往西了。

路上姬凌生时不时望着扭捏作态的黑风,它似乎想说些话,往往这时候姬凌生该心领神会的猜到它心意才对,今儿却愚笨不堪,半晌猜不出来,让它一顿好急。

抵达百花谷,依旧见不到清歌姑娘,她仿佛彻底消失在人世间了,姬凌生环顾着花谷的每个角落,长长叹息一声,他明白了,以他现在的样子,大概还不够见她的资格,他是个染了世俗颜色的俗物了。

出了花谷,姬凌生启程北上,来了一年有余,他准备回中土去了,还有许多的事要办呢。他揉着黑风脑袋上的小撮白毛,笑道:“我知道你想哄我开心,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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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五花马千金裘

思岳国境最北处有座控江而建的城池,名曰天水。

古往今来,这座傍水边城向来被视为思岳的军机要处,北面临江南通国都,拢靠着西山,虽然占据天险易守难攻,却称不上所谓的兵家必争之地,毕竟思岳以北是齐国,哪怕往上翻个百来年,思岳尚未壮大之前,也能跟齐国旗鼓相当,所以不必严防死守。但今日不与旧时同,齐国日渐强盛,楚天子更是成为半个南地的执牛耳者,雄踞燕江以北虎视南方,使得思岳内乱平定后,连新帝登基的隆重仪式都来不及备办,就火急火燎迁都至天水城。

纵然是为了对付北方的齐国,但这旮旯地方能被定作国都,于全城百姓来说,亦是莫大的殊荣。

正月的喜庆日子里,思岳王朝正式定都天水,国号不作变动,这点无可厚非,臣民都当做这是新皇帝对岳仙子的尊重,或者误解成安抚民心的举措。尽管徐青林在那帮草莽出身的行伍中颇有声望,但土生土长的思岳百姓认不得这号人,原属思岳朝廷的官员更认不得他,若是岳紫茗登基称帝,纵然她是女流也合情合理,好歹她姓岳嘛,社稷不变,朝野上下完全可以当做岳家人之间的阋墙内斗,牵连不到外人,大家仍可以把日子很平静的、一如既往的过下去。

要是更换国姓,定然会动摇民心,尤其是黄袍加身的还是籍籍无名的徐青林,跟国民期望的千古女帝美名相去甚远,更比不得威震天下的楚天子,似乎皇帝的名头叫不响,黎明百姓也跟着脸上无光。

由此一来,徐青林保留原国号的行径,多少给他赢回一点声誉,不过当他册封一位民间女子为皇后时,谣言就出来了。

正值城内政务繁重军机要紧之际,尚未安顿的新旧臣子和兵士满城跑动,皇帝来这么一出,自然牵扯极大,去考据女子家世的和劝说皇帝三思的,皆得到了不如意的答案,甚至让他退让一步,封为侧妃都无法做到。皇上执意要娶平民女子为正室,还要赶在元宵十五前完婚,两班大臣阻拦不住,只能百般努力地去写奏章,一些个不善文理的武官也忍不住拿起了毫毛笔,但那几天,皇帝假装抱恙托词不批奏折,等到成亲当晚又生龙活虎了,给文武百官气得拿不出办法。

有人想去思岳城请岳仙子出面,结果消息石沉大海。

城内百姓还没从迁都的余庆中醒彻过来,又被新帝的意外之举惊得摸不到头,接连几个月,城内各处议论纷纷,对八指皇帝的才干也增添了怀疑。

正对北方的高耸城墙上,两个人并肩站着,同望着燕子江面的白雾飘升,可能依傍雪山的缘故,小暑时节,晌午时略显溽热,晨间却是寒意厚重,城头望去,雾色仿佛绸带铺在江面上,像是缠绕在女子柔荑上的纱衣缎带。

城墙上每隔十步设一哨,唯独两人站立的这截城墙上见不到哨兵,要么特意被人支开了,要么避讳着他俩的谈话,总之,这两人来头不会小。

年轻那人约莫二十不到,脸色略显苍白,似乎经不住早间寒气,肩上披着灰白裘衣,另一人三十来岁,愣愣且心不在焉的样子,体格较为健硕,尤其是站在年轻人身边这点显得格外突出,他武将的身份也呼之欲出。

眺望着江面景致,病恹恹的青年忽然开口,“你说皇上为何要娶那名女子,而且还是以皇后这等贵重身份,我今儿揣了十两黄金出门,听说你在攒钱,你猜对了我全给你。”

武将依旧没有表情上的变化,只是听到十两黄金,眼睛轻微地斜瞥了下,表示自己有点意动,他摇摇头,眨眼道:“你知道?”

青年哈哈笑了两下,现时并无什么好笑可笑的事,他干笑两声纯然是显示自己聪慧高明,顺带纾解气氛,奈何武将没有迎合他的心思,或者说太老实刻板了,使得青年好似拳头打到了棉花里,神情略微尴尬,他耸耸肩,说:“我派人查探过她的底细了,家世一清二白,既清贫又是白丁,且此前跟皇上全然不认识,所以朝堂上那些聪明鬼,挠破脑袋也没想通她为何能成为皇后……”

他话没说完,忽闻一道惊讶的声音传来,“这不千金裘公子吗?幸会幸会,两位也来巡察城楼?”

两人侧目看去,一个稍显臃肿的官员沿着城墙道而来,他官服红里夹紫,隆起的肚子前绣着孔雀翩飞的补子,正三品无疑的太守大人,比末流闲职倚靠父辈威望的青年强了不少,倒是跟中年武将的正三品参将官职相当,不过自古以来重文轻武,哪怕适逢乱世,除非官至元帅督统,不然说话的分量也不如同等文官。

胖太守原是天水城的城主,皇帝挪了龙庭,他自然得让位置,只不过官职没掉下去,反倒水涨船高了,所以他看城头上的两人,自然带着神气活现的姿态,只是他掩藏得极好,他知道这两人是跟皇上从大华打到思岳的人,靠山比较多,尤其是青年的父亲,更是跟皇帝自西山发迹的老派人物,足以算是从龙之臣,他惹不得,但又看不起这些草莽出身的贱民,于是用千金裘的名号暗讽了下,反正这几个字满朝文武都在说,他说说也无妨。

千金裘公子算是青年的另一个名号,说不清是雅称还是蔑称,总之,提及他的真名别人未必知道,但说到他经常披着的千金裘,那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青年受着胖太守的问话,照例寒暄了几句。

胖太守关切的问着,“尊公子回去可替我向王大人问好啊,我早就神往令尊的谋断和良计,贵为季相的左膀右臂,实乃我思岳不可多得的人物,栋梁之才啊……”

他滔滔不绝的恭维着青年他爹,圆圆的脸上泛出一圈黄油,仿佛在说自己的老子如何如何,最后又祝贺青年前途无量。

青年笑着应承下来,对方这马屁显然拍得不对,他爹向来跟季丞相不对眼,要是听到被人称作季怀山的左膀右臂,肯定气得睡不着觉,但季怀山如今贵为丞相,文官以他为首,也实属正常。

胖太守听他俩在议论新晋皇后,也捺不住插话进来,他就此事发了一通长篇大论,字字斟酌,却不作任何表态,说完得意的看着他俩,仿佛炫耀着自己的口才,他话语里不含任何贬义,却含沙射影地透示了对皇帝徐青林的隐隐不满,但话说得轻巧,并不捶胸顿足,只仿若无意谈及稍加议论,因为如今的朝政里,流行着这样一种风习,那便是痛批徐青林离经叛道的作为,骂得越凶显得自己越忠,举凡能写作奏章呈报的,都被其余官臣引以为楷模,尊敬为板荡忠臣,毕竟徐青林适才登基,凡事还得看大臣脸色,暂且没有发威的余地,但凡言之有理,都会被他在早朝时颂念出来,表示虚心求教。

于是乎,胖太守也想学那些忠言逆耳的作风,但出于在同行袍泽面前出风头的心理,所以这心思掺杂着用意,他向两人吐露这些腹稿时,总觉得这些话不日就会传到皇上耳朵里,仿佛当做皇帝站在旁边听,到时候他替圣上排忧解难分辨是非的美名就能颁布下来了。

胖太守吐露完心迹,就告辞离开,继续巡视去了。

青年看着他走远,冷笑一声,“还想借我们的手放长线钓大鱼?”

武将迷惑不解,微微皱眉盯着他,青年解释道:“他想学文官们冒死进谏,不过我看不太行。徐青林什么为人我从家父那听说过,你投靠匪军时间早,也应该知道,以他的性子,至多现在忍忍,等到时局稳定,就直接快刀斩乱麻了,若是讲得在理的或许有个活路,跟风捞功绩的一个跑不了。可怜这些思岳遗臣真以为他是纸老虎,以为他是靠岳仙子提拔的,咱们这些西山出身的贼寇,可都知道,徐青林是怎么一步一步往上爬,他的手段,我光是听家父提起,都有点毛骨悚然呢,这些人倒不怕死。”

见武将不表态,青年继续保证道:“我给你打个赌,那胖子说的这些话,铁定被徐青林的探子听到了,到时候他要杀鸡儆猴,这胖子肯定头一批!”

武将不急不缓道:“那你还敢直呼他的名讳?”

青年哈哈笑着,自信道:“那又如何,我说的都是实话,他总不会因为我说实话而杀我的头。我看得出,他是做大事的人,你以为他迁都到这里只是想防备楚政?错了,他是觉得思岳城太靠南了,天水城才是南地六国的正中央,将都城设在这里,才是真正的号令八方,他已经将南地六国视为己有了!”

见他不答话,青年遗憾道:“你没猜到他娶后的原因,这十两黄金可不能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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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怕黑怕风

入秋后,姬凌生在西山密林听到乌鸦叫了四声。

他儿时曾听说乌鸦叫唤素来是不吉利的,当时引以为笑谈,毕竟思岳城也见不着这种鸟儿,成为修士后就不以为意了,如今听到那略微人的叫声,纵然不予理会,但总感觉接下来的运气不会好,兴许会见到不如意的事,不过南下没见到墨清歌已成遗憾,再多添一两桩坏事也无所谓。

原本他早该脱离西山乃至思岳地界,半途忽地记起藏在山涧下的石龟,便又折道回去,盘算着打探一番虚实。

青山绿水依旧,廖无人烟之地,除却四季变换的绿意盈缺,再无更多差异,跟他当年所见,依稀仍是那个样子。

姬凌生本想劈山抽水,将整个石龟翻个底朝天出来,好看个仔细,但见过山间的祥和景象后,又舍弃了这个念头,转而纵身钻进水底。昏暗中他眉心的第三只眼闪着金光,像在水里打了灯笼,其实他站在瀑布上方即可洞悉到水花下的种种状况,但他猜测以现今的地秘境修为,靠近石龟后没准能产生些许异象,结果无事发生。

游过瀑布水帘,姬凌生如愿见到那个硕大的石龟脑袋,见识过狻猊囚牛等等龙子后,他自然而然将这头衔着石珠的大龟称为粒彩橇抛又唬蹦晁醪觳坏节p劣泻我斐#衷诘故悄芏聪さ剑馔妨硬10此劳福p撂迥谟泄烧莘纳谔煅勰酉挛匏菪危路痱樗踉谑紫禄虮诜炖锏牟菅浚坏壤纯浩仆炼龅囊惶臁/p>

姬凌生难以确定这头异兽何时会苏醒,更揣度不到它为何化作石雕,这儿离鬼山不算太远,或许能跟血灵池潜修的高人搭上关系,无论如何,这些都跟姬凌生扯不上关系,满足好奇后,他无意再延宕,催促着黑风快步离开。

落实在脚程上就快得有限了,姬凌生大可以一日千里的御空飞行,黑风却不乐意,头次飞越山梁时它还快活得摇头晃脑的,恨不得永远省时省力的在天上飘着,后来再来两次就受不了了,四脚离地后就开始犯头晕,垂着脑袋哀鸣不止,姬凌生看着它霜打茄子的颓态,忍不住噘嘴嘲笑了几声,立刻引来一阵哼哧哼哧的抗议声。

一人一马只好步行回中土。

这样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去,等回到中土怕是又得好几年,姬凌生不声不响地想出一个办法,并且不动声色地实施起来。他即将破入地秘四极,整日来基本无需睡觉,打坐即可恢复生息,黑风却不同,雷打不动的一天不睡满四五个时辰不肯睁眼,于是乎,姬凌生便趁它熟睡之际,扛着它凌空赶路,蒙在鼓里的黑风睡梦里还流口水呢。

不过时日不长,兴许腾空时风声太大太重,黑衣冷不丁被冻醒了或吵醒了,总之是不情愿的醒来了,睁眼一瞧,发现主子举着它的腰部,而头和屁股两头重,向两头垂着,罡风不停扯着皮毛刮过,黑风一颗心霎时间差点跳不动,当即吓得咴咴大叫,不住挣扎,害得姬凌生挣脱了手,险些让它坠落到山间。

打那以后,黑风就成天挂着深闺小媳妇不得宠的幽怨神情,试图让姬凌生感到由衷的愧疚,姬凌生自然是技艺娴熟的戏子,装得痛改前非的模样,只差举着三根指头无愧于天地的立誓保证,黑风又没什么心眼,居然信了他的邪,不料当天夜里醒来,就发现自己战战兢兢地从高空中惊醒过来。

至此,黑风和姬凌生赌上了气,四处躲着他,睡觉时候也提防着他,好比是溪流的两条河岸,只要流水不逝,就终究合不拢一块。

在黑风出完这口恶气前,姬凌生只得很不好意思的讪讪然笑,且笑容不能让小黑见着,不然这禁足禁言的刑期还得往后延长,对一切无需道明的罪行,姬凌生供认不讳,但丝毫没有自省的觉悟,他只省悟到自己做事不够麻利,小黑将醒未醒的时候没有及时停住,又或者应该早有预备,将透体的流风阻绝在外。总之,他决没有感到任何的羞愧,不过表情上的功夫做得十足,黑风心肠又软,没过几天,就有意无意的靠着姬凌生,希冀主子拿出些求和的诚意,譬如打几只野味来,或者给它挠挠痒捏捏脖子,这样它就能不失颜面的原谅他了。

它这如意算盘打得响,声音甚至传到了姬凌生的心底,他洞彻到黑风的小心思,当即一反诚恳认错的常态,不搭理它了。黑风这下着急了,赶紧扭着屁股凑到不远不近且姬凌生能一眼看到它的地方,好让没良心主子认识到他的错误,并及时改正。

结果呢,姬凌生假装看不见它,好似富农走过自家田地的神气,昂着脑袋四处乱瞅,就是不往黑风那儿瞧一眼,于是黑风就踩着碎步,不停的挪换位置,好让姬凌生及时准确的看到它。

虽然天气微凉寒气透人,这种热情殷切的矜持作风却全然行不通。

到了北部雪山前,姬凌生顺着东边望去,隐约能瞥见晨雾里忽远忽近的天水城,这会儿黑风晃悠悠地赶到他身后,假装生气的抬着前蹄,撅着半个屁股往前跨步。

姬凌生曳步到昔日穿行而过的蛇洞前,盯着黑黢黢的洞口,黑风眼里的镇定终于起了变化,不待它反应过来,姬凌生猛地窜进洞里,身影在寒气袭人的山脚下消失不见。

黑风慌得找不到北,在原地打转了会,总算闷着头跑了进去。

这时姬凌生刚好在洞里喊到十,只见一条黑影火急火燎的窜到他面前,漆黑洞穴里,黑风眼里闪着怯弱的微光。

姬凌生忍不住开怀大笑,搂着黑风长长的脖子,取笑着它,然后噙着笑容轻声说以后别赌气了。

从北往南时姬凌生未打蛇洞里经过,因为黑风怕黑,都出去见过这么多大世面了,它还是一如既往的胆小,以前只是夜里怕黑,现在夜里还怕刮大风,只要刮风它就知道自己飞在空中,所以它如今怕黑也怕风,名字里的两个字它全都怕,不知姬凌生当年给它取名时,是否预料到这种巧合。

由于天眼能洞悉山腹里的所有蛇洞,想找一条捷径轻而易举,只需穿过两座山头便能横穿雪山到燕子江畔,他当初曾在后面那座山的山底取到羽虫,本就空荡无物,而前面这座的龙蛇想来吃他,也顺手灭掉了,至此,这条捷径所经过的两座雪山皆是安全无虞。

姬凌生不知此举将会给南北战争带来什么影响,数年以后,将会有数千奇兵靠着这条捷径横渡雪山,然后长驱直入杀进思岳腹地,为齐国的首战告捷奠定胜局。

直到快走出蛇洞时,姬凌生才察觉到,这些千折百转的坑道里有人,且是成群结队的凡人,约莫七八人,行进极其缓慢,沿途做满标记,似乎是来探路的。

姬凌生当他们是来猎险寻宝的,没惊扰他们,反正龙蛇已死,他们既然有备而来,不会迷路的话,没有龙蛇作为威胁,想必也不会轻易的死在这里。

出了雪山,姬凌生正好能瞧见燕子江,只需横跨过去便到了齐国国境,江面波涛汹涌,没有渡船,黑风这次没拒绝御空过去。过了河,姬凌生不疾不徐地往北而去,沿途遇见许多兵伍朝东边过去,借着风声打听到,楚天子正坐镇南临燕子江的白雁城,跟江水对岸天水城的徐青林隔江相望,似乎大战一触即发。

而齐国也舍弃一半的西周国土,剩余一半拱手相让给稳坐大华思岳两地的徐青林,尽量将战线回缩成一块铁饼,免得拖得太长,不仅粮草输送存在隐患,甚而有被分而歼之的危险,所以忍痛舍去了。

姬凌生不懂军政,仔细一想却也觉得合情合理,只是那个八指皇帝怎么回应,没准还藏了什么后手,等着他上钩。想着想着,姬凌生便不知不觉踱到了白雁城外,随即见到之前的读书人,他死了有好几天,尸体仿佛示威般挂在城头的铁栏上。

面对此景,他只得生出一声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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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安内

望着静谧江面,青年瑟缩着身子,搓着手逗在嘴边呵气成雾。

青年进城前才确切听说齐国遭遇了一次旱情,后果十分严重,导致了饥馑,播撒了瘟疫,也增添了内乱,去年秋天刚解旱。他是正月过后进的城,未曾领略到那种举国欢庆的热闹场面,倒是被边军拘押锒铛入狱的时候,拷在囚车里远远看到泼瓢透雨水脚如线,光腚的村民们或在黄土地上、或在茅草和青瓦屋顶上,用力地挥舞着刚剥下来的衣裤。雨幕中,青年发现了他不曾在西周见过的生气。

当时他问旁边押送囚车的兵士,那个兵似乎没听到他问话,只一个劲儿傻笑,仿佛也同那些欢呼雀跃的村民怀着相同的快乐,恨不能也跟着嚎两嗓子。

后来青年被押解到最近的玉襄城,弄清了他西周遗民的身份,如今西周山河尽归大齐所有,西周百姓等同于齐国百姓,况且楚天子扬言大赦天下,三地臣民如一家,各地官府也纷纷响应,所以青年在排除思岳探子的嫌疑后,就让人客客气气的遣放了。

他料想楚天子应坐镇国都号令千军万马,便打听了路途,于旁人讥笑中朝国都徒步而去,半道青年又听说楚天子南下到了白雁城,跟盘踞南方的徐青林不日将要开战。

得到这个消息,青年赶忙又披星戴月赶往白雁城,迂回辗转了数月,终于到了此刻的白雁城城楼上。

许是旱年持续太久,透支了来年的暖意,以致于旱情缓解的第二年入夏后,除了正午时分日头要稍稍大些,早晚间皆是寒气逼人。青年的视线越过江面,射向云岚里若隐若现的天水城,揣思了会,日头爬出云翳了,总算暖和了些,青年脸色有了点红润,暴露在烂草鞋外头的大脚趾也逐渐有了知觉。

青年进城数月,举目无亲投门无路,拜谒的大小官员一个没接见他,只当是叫花子要饭来打发,他听说楚天子偶尔会打城墙上经过,亲眼来看天水城的动向,于是他便站在城墙的回廊上,等着楚天子路过,最不济巡城的御史大人每隔半月会视察一次,或许可以求情帮忙,替他传信给楚天子。

天气转暖,他杵在登城的石梯旁,抱着手臂,眼梢左右左右的转动,静心等待。

忽有人拍他肩头,紧随着一句笑语,“你还在这等陛下呢?”

青年微微受到惊吓,撇过头来看清来人,轻轻点头。

来人约莫二十岁出头,向来穿着粗麻布衣,两人见过几次,据他自述是城里小官宦的子嗣,家族香火不怎么鼎盛,没什么头面,也谋不到什么好差事,所以想趁着楚天子坐镇的机会,多在台面上走动,混个脸熟,兴许哪天让楚天子瞧见他的勤勉态度,一高兴就给他封官加爵了。对此青年不太看好,年轻人问他为什么,青年又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他只是觉得誉满人间的楚天子不会是肤浅之人,仅是做做样子是不会获得他的赏识的。

年轻人到来后,不急着去找寻升官的表现机会,双手插袖站在青年左侧,悠哉问道:“你连咱皇上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为何要千里迢迢跑来找他,劝他为了六国百姓放弃霸业,你觉得有戏吗?”

青年不置可否,立场丝毫不受动摇。

年轻人继续说道:“你想啊,调停战事不止咱们说了算,得要南边的徐青林点头才行,这可不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能扯清的,若是徐青林不想放弃一统天下的机会,光是咱大齐撤兵退让有啥子用?”

“那我也得见楚天子一面!”,青年从容答道。

他这话逗得年轻人忍不住发笑,笑完张望了西周,小声撇嘴道:“楚天子说到底是个凡人,哪有这么玄乎,也就你们外地人吹得神乎其神的,在我们齐国人看来,就那么回事儿,你要劝他的这些话,他未必听得进去,指不定当场把你杀头!”

青年并未吓到,他心神全让远处行来的几人牵扯住,那几人走道时占据了整条回廊,俨然来头极大,尤其领头那人在青年眼里更是气度不凡,无疑就是巡察的御史大人。青年凑上前去,缠着领头的官问好,问他何时能见楚天子一面,又或者有无楚天子出行的消息。

后面几个狗腿皆挂着不怀好意的笑,领头那个却不太耐烦,这个穷酸书生他见了好几次,既不银钱孝敬亦不奉承恭维,实在无趣,头次听书生说那些浑话,他还乐此不疲的戏弄好久,三番五次后兴趣就减灭了,到现在连戏谑他的兴致也提不起,只想快点打发他走,便骗他说过不了几天楚天子就会登临城头,但会有重兵把守,让青年自行定夺。

得到好消息,青年由衷笑着目送几人远去,年轻人也笑着,只不过笑得揶揄,过去那个分明是个都尉小吏,哪里是御史大人,只不过长得比较斯文又没挂战袍,教人误以为是个体面的文官。

年轻人恭喜了几句,没告诉青年实情,因为青年在这等皇帝根本是异想天开。

过了几天,青年仍站在这里翘首以盼,他靠城里赈放的粥食充饥,晚上借宿在城庙里,伙食还过得去,就是衣物鞋袜没有换洗,好在他不太邋遢,衣袍灰白破旧,倒还不至于发酸发臭。

年轻人又来了,这回带了一个人,是个衣着富贵的年青胖子,年轻人介绍说是他同窗好友。两人寒暄已毕,青年望着胖子穿着的锦衣,心想对方要是大发善心送他几件厚实衣物御寒就好了,这道念头刚滋生便即刻消灭,使得青年略有赧颜,挠着头朝两人苦笑。

胖子不明所以,瞥了眼青年的书生装束,皱眉道:“先生想见国君?”

青年闻言点头,以为这是可喜的试探,便轻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门路,胖子摇头否决,青年脸上的失望像是往气囊里吹了气,肉眼可见的胀大起来,片刻后又恢复到读书人素有的淡然神情。

胖子平静问道:“先生觉得大齐国君如何?”

青年回答中兴之主四字,胖子连忙否决似的摇头。

面对青年的困惑神色,胖子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依鄙人之见,他离明君还相差甚远,充其量运气好了些,扫除奸臣时靠的是以老丞相为首的一帮忠臣,吞并北晋是趁对方后备空虚,取得西周也是捡了便宜,这些都算不得他的功绩,反观如今,不但境内匪盗猖獗,北晋也民心不稳,刚到手的西周更是鞭长莫及,且指不定能打赢南方的徐青林,综上所述,国君怕是远不及先生所想象的好!”

青年听完有点发愣,随即笑了笑,说道:“我不懂打仗和朝政,但也知道,想统率三地不是什么易事,楚天子能在此事上做到不被人诟病,已能称得上明君,而且,好运也是成事的关键。”

胖子扭头望向城内,并未觉得一切欣欣向荣,只觉官场战场上的变故比他想象要多得多,纵然一步步谋划到位,放手做时未必能事事如意。想到这,忍不住慨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见胖子忧虑神态,青年私以为他肯定官居要职,事事为大齐着想,突然想起一件趣事,青年劝慰道:“我听说楚天子进山请来一位贤士,易经八卦、排兵布阵样样在行,楚天子有他相助,外加您这等忧国忧民的臣子,大齐肯定风调雨顺,若在此之上,能对黎明百姓多些仁爱,放下战乱,想必更好。”

胖子摇摇头,“先生未看出国之忧患啊,三国合并后,官员百姓汇聚一处,到处出乱子,纵然国君想重振朝纲,却又有心无力,倘若只启用旧朝官吏,废除北晋西周原有的朝官,既会助长本朝官员的娇气亦会失去另外两朝官员的拥护,两边不讨好,况且三座朝廷传袭下来,少不得有蛀虫蚕食社稷,却不能轻易杀灭,虽然他们贪腐无道,但终究有些作用,这些贪官腐吏好比一根根朽木,但终究是支撑着朝廷,哪怕过不久就要倒塌,现在却不能没了他们。”

青年本想说长痛不如短痛,抑或是快刀斩乱麻,但到底自己没参与过政务,没底气开口,索性缄默不语。

胖子发完这些牢骚,抽身离开,始终旁观不语的年轻人跟着下去。

半路上,胖子侧头问年轻人,“先生,你带我来这,是想请他做我的谋士?”

年轻人摇头笑道:“你说呢?”

胖子跟着摇头,“那就不是了,他虽然是个好人,但于我全无用处!”

往后,胖子又跟青年闲聊了几次,逐渐生出些若有若无的交情,胖子在朝堂上难以施展的抱负和野心,这下有了倾诉的人,那些心力交瘁的抱怨也有了倒苦水的地方。

后来有一天,那个青年忽然间死了,据说是不肯交出贴身的宝物,被城头的卫兵活活打死的,也有说他饿死冻死的,总之说不太清。胖子登上城楼的时候,青年的尸体正挂在长杆上,宣称是敌国派遣来的探子,罪该万死,幸好被巡城都尉所发现,避免了坏事发生。

胖子望着尸体发了会呆,只听见年轻人在他后头说到,“陛下,想攘外必先安内啊!”

胖子拂袖下楼,胸间的种种谋划开始生根发芽,大齐朝堂将掀起腥风血雨。雅号凤丘的年轻人站在尸体前,低声道:“对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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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斩断情根

建康二十二年,齐国朝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动。

上至一品大员,下至九品小吏,无论清水衙门还是优差美缺,皆受到了大刀阔斧的整改,举凡履历上有点瑕疵斑驳的,都成了变法迁动的对象,哪怕皇亲国戚,也得先进牢狱里审讯几遍,量罪定刑,轻则贬谪落马,重则株连全家。

皇帝摆明了重振朝纲,但变法伊始,自觉大权在握的高官们并未当回事,至多除掉些小鱼小虾,给朝野百官示个威,等风头过去就万事太平了,毕竟朝廷内也分党派,一个派系里的官员是性命相连的,就像胳膊跟肩膀是连在一起的,想扯掉手臂,肩膀不答应;想废掉肩胛,手臂会反抗,这些官宦连起来就是一张大网,皇帝所掌握权柄再重,一个人也是挑不动的。

且某些位居要职的官员纵然再贪污得厉害,也不能轻易去动,好比是房梁蛀了虫,害得屋顶快要塌了,但又不能马上拆掉,否则房子会直接塌掉。

总之,想惩治贪官,除掉一些出头鸟不够分量,一网打尽又难以做到,就算真做到了,也无异于推翻整个社稷,得不偿失。

所以面对楚天子的突然发难,文武百官都觉得是雷声大雨点小,如今南方的思岳虎视眈眈,三地官阀也暂未磨合,可谓内忧外患一个不少,如此用人之际,皇上若是向朝廷命官倒戕,等同于自断一臂。

不料楚天子一不做二不休,真有肃清朝野的魄力,且打太极似的使得一手巧劲,让各个党派间相互推诿,最后罪名全到最弱的一派上,直接连根拔起,对付剩余党系时,将可见的爪牙全部宰掉,直到把羽翼悉数剪掉,彻底架空后,一道圣旨告终。皇帝的诏令想发就发,国都官臣却得候来旨意才能作出答复,且他身处白雁城,离大齐国都相隔甚远,圣旨奏折在路途上少不得耽误,这些时间,足够他实施许多手段,打得满朝文武措手不及。

不及半月,齐国朝堂原来盈满得多余的官员,这下直接减掉半数,剩下一半中能问心无愧的不过少数,大多胆战心惊的过日子,想尽办法来断尾求生。后来早朝时,皇上颁布三条诏令:首先重设三省六部,将齐国、北晋及西周的官宦混杂到一起,免得勾结成派,另设内阁殿试,招收各类贤人异士,用以补充空缺。其次,朝廷向东越送去一纸求和书,堂而皇之的联结东越共抗思岳,据说是凤丘先生出的计策,也不在乎能否成功,反正故意做给思岳看的。最后,西周南部国土悉数舍弃,甚而放弃了埋伏敌军的打算,抽取七成兵力折返内地,尽全力平息内乱。

与此同时,思岳境内也发生了同样的事,徐青林快刀斩乱麻似的扫除党羽,他手段要比楚政毒辣得多,横竖就是死,毕竟他发家也不是靠这帮思岳和大华的旧臣,杀了便杀了。

世人不知,这场哗变源于一个外乡读书人的枉死。

暮色中,姬凌生盯着挂在城头的那具尸体,总算得知,原来那几声乌鸦叫是由此而出。

找到原地转圈的黑风,姬凌生领着它沿着燕子江顺流而去,因为他察觉到东边有地秘境修士出没,而天水城和白雁城都没有这类人物。离开思岳城前,姬凌生曾向岳紫茗求证过,她谋取思岳后,与南地其余地秘境修士做了君子协定,接下来的诸国乱战,将不会有地境以上的修士出现在战场上。

姬凌生不知她是拿出了何种筹码和好处,能劝其余人退隐山野,但到底是有这么一个口头约定,所以齐国西部忽然冒出个地秘境,有点蹊跷。

燕江以北,齐国与东越快要交界的地方,坐落着一个依山傍水的村落。

村子里大姓为王,足有数百户人家,傍着一座常年青翠的矮山,半数人家落在山腰,其余半数放置在山脚,倒没有尊卑之分,只按照各家的田产来建房,山腰的慢坡地和山下的水田旱地,这些是祖上传下来的,老祖宗种什么地,子孙后代就跟着种什么地。

村民如此爱惜老祖宗的基业,又十分循规蹈矩,以致于战事传来时,村里无人想着往外逃,仍做着五谷丰登的美梦。

饶是如此,村民全然不信这平淡日子会遭到外事所扰动,老天爷似乎也有意忘却这方乐土,决意将战乱从此地剥离出去,以使村里的时日不受战乱影响。

日子这般平静,免不了催生出载歌载舞的好习俗,每逢阳春三月,矮山的桃花争相开放,姹紫嫣红一片,恍如新娘子出嫁时的红盖头。到这时节,村里人莫不倒锁了门,统统穿着藏青颜色的褂衣,男子头上绑了红巾,女子戴着叮叮当当响的银帽,无论男女都腰缠流苏,赶到江畔去看健壮男子徒手抓鱼。

这时候会有头批洄游返巢的鱼群,鱼儿挤满江面,不死不休地回到上游,好繁衍生息,拥挤的鱼群中不时有鱼跃起,代表了鱼跃龙门的祥瑞,村民会扎堆在岸边观望,目测着哪条鱼儿跳得最高,称之为鱼王,若是比不出高低,就比鱼的大小。相传抓到鱼王的年青人运气准不会差,而抓到鱼的年青人大多正值婚嫁,好事成双,由此得来一个风习,但凡能在这天拔得头筹捉到鱼王的年轻人,大可以壮着胆子,向心爱的姑娘求亲,哪怕女子的家长再如何反对,这时也不能说个不字。

所以直到夏末秋初,鱼群终于退散后,村中青壮的热情才稍稍冷却。

这等热闹时节,村子里大多成了空巷,通常不会有人在家,除却村头的王先生家,那是村里仅有的教书匠,他家只有三口人,两个长辈外加一个女儿,王姑娘知书达理且生得好看,向来是村里年青人追捧的对象,只可惜她从不去逛庙会,也不去江畔凑热闹,纵然再伶俐的年青人,抓到再大再肥的鱼王,也没有献给她的机会。

她如今年方二十,若是男子的话,这年纪需得在外打拼挣下家底,年纪还不算大,若是女子的话,则早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以她来看甚至稍稍超过了,村里的媒人来说了好几次亲,都没有结果,她总是这儿推脱那儿挑错,总之没有一个合心的,村子溯流而上有个大个几倍的镇子,镇里也有富家公子派人来谈论婚事,结果全都扫兴而归。

王先生不得不怀疑女儿藏有私情,跟哪路不知底细的青年私定终身了,所以才不愿意嫁给他人,逼问不出个结果,做父亲的看得出铁定有这么号人,但迟迟抓不出来,哪怕让女儿带他来见长辈,却没有结果。

大伙只知道她似乎在等着那么个人,却不知道是谁。

王姑娘对外人的议论充耳不闻,她毫无怨言地等着那人每年回来一次,每次都是村民出去观赏鱼潮的空闲时间,她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可他九年前离奇失踪了一次,自那以后村民都当他是死外边,回不来了。王姑娘倒念念不忘儿时有这么个玩伴,直到四年后他突然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她几乎认不得他,直到他做了两人心照不宣的手势,她才发现眼前的少年,跟记忆里的那个人逐渐重合。

自那以后,他每年回来一次,每次待上那么几天,村里人并不知晓,她不清楚他还去过什么地方,因为她对村子外的地方一无所知,就连村民跑上跑下的那座小镇,她也只是寥寥可数的去过几次。

于是,他完全充当了她的耳目,她听着他将那些惊奇的见闻娓娓道来,她仿佛顺着他的言语,去到了中土,去到了北海,那些仙人所居住的地方,她总感觉这时候的他俩是同心同体的。自那以后,与他私会成了王姑娘一年里最欢喜的几个日子,她宁愿不跟父辈去见识燕子江的涨潮,忍着好奇不去看那些飞出水面的大鱼,她只觉得,那些事大抵不会比跟他一起说话来得更惬意,他俩两小无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过后想起来,总藏着不可言说的快乐。

长到十七岁的时候,周围的玩伴都在长辈的劝说之下,开始谈论婚期,议论村里头的年轻男子,她并无这种自觉,因为王姑娘笃定他俩已定好终身大事,想必他也是同样的想法,不然他也不会每年都来,想着这些,再来面对父母的催促,媒妁之言的逼迫,她便显得十分从容了,他完全充当了她的耳目,她听着他将那些惊奇的见闻娓娓道来,她仿佛顺着他的言语,去到了中土,去到了北海,那些仙人所居住的地方,她总感觉这时候的他俩是同心同体的。自那以后,与他私会成了王姑娘一年里最欢喜的几个日子,她宁愿不跟父辈去见识燕子江的涨潮,忍着好奇不去看那些飞出水面的大鱼,她只觉得,那些事大抵不会比跟他一起说话来得更惬意,他俩两小无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过后想起来,总藏着不可言说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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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悟

瞧见那头螭龙,姬凌生当即想起了柳家秘境外的劫路少年。

距两人巧遇约莫过了六七年,姬凌生只依稀记得有这么号人,早忘了他长什么模样,就算记得,那少年长大成了青年,样貌大变,纵然隐约有印象,也定然当做时而有之的错觉来对待,不过那条自他手里脱缰的螭龙,他倒是记忆深刻。

陆离斜睨了姬凌生一眼,脸色乍现出一抹犹疑,他疑心姬凌生怎会出现在这儿,却没有延宕逗留的心情,怕再拿不出远走的决心,姬凌生现身南地的缘由只得暂且抛之脑后,他忍着没朝下头看去,出神了会,仰着头,顺着山脊,失魂落魄的朝北走掉了。

姬凌生目送陆离远去,站在花骨谢尽的桃树下,他意识到陆离跟他同是南地人,巧合得有趣。呆望了会,山道处迎来两个人影,是结伴来浇灌桃树的村民。这片桃花林是方圆远近闻名的美景,从山巅蔓延到江畔,每逢桃花盛开的时节,上游镇子的乡绅常带着妻女,撑着船跑到下游来摇橹赏景,托桃林的福,王家村村民耕地织布之余,能凭靠林子多得不少银钱。

黑风抻着脑袋想嚼两口桃花吃,望见村民挑着粪桶过来,它赶紧缩了缩脑袋,睁着眼去看姬凌生,他俩还在怄气,它不确定主子会不会帮自己,所以不能随意滋事。

两个庄稼人肩挑扁担,双手搭在上面,两头挂着粪桶,吱哑吱哑的摇晃到姬凌生身侧,村民俩见他不像是村里人,亦不像镇里人,再者说,这八九月的伏天,早逾过了桃树开花的时节,却正逢端午,村里人全涌到岸边看赛龙舟和捉鱼王去了,剩下些瞒着父母幽会的男女。两人怀疑姬凌生便是此类,笑容中不免夹带着揶揄,问他是哪个村的?

姬凌生本分地解释只是过路人,两村民不大相信,噘着嘴笑他,倒没多说什么,挑担离开,继续早前灌溉新树的劳务去了。查清了地秘境出现的缘由,姬凌生这会儿倒不知道该做什么,他鬼使神差来到此地,其实充其量是聊慰自己回到南地后屡屡碰壁的惆怅,现在陆离拍拍屁股走了,他则有点无所适从,总觉得返回故地什么事也没办成。

犹疑不定间,他忽而听到山脚处传来呼救,拢住心神辨清了方位,姬凌生唤着黑风快步下山。到了倚靠山壁的院落,姬凌生瞥见院里有对母女,年轻的姑娘头倒在一侧,纤细脖颈布满勒痕,似乎自缢未成昏厥了过去。妇人竭力的呼号着,但村民十之八九跑去河岸边凑热闹了,她家宅子又落在边缘角落,任凭她如何嘶吼,就是无人应答。

就在这绝望中也突然涌出点生机,妇人一眼瞧见杵在门外的姬凌生,忙眼泪哗哗地求他搭手帮忙,姬凌生匆忙跑进院子,其实他在进

门前,就觉察到年轻女子性命无虞,只不过暂且昏迷。

妇人眼巴巴地望着他,姬凌生只感觉肩头挂着什么不可推卸的责任,救醒她倒不是难事,只怕做得太惊世骇俗,惹出不必要的乱子,索性假装出郎中大夫们的惯用手势,或者是老百姓的土法子,给姑娘掐了掐人中,灵力运转一个周天,年轻女子顿时惊醒过来。

她死里逃生,脸色挂满余悸,再没有轻生的胆量,一头扑进娘亲怀里,大哭不止。妇人来不及谢恩,搂着女儿脑袋一起哭着,不住地问她为何要想不开,那姑娘只是哭,也不说原因,妇人好说歹说劝慰了半天,总算劝得她进屋稍作歇息,姬凌生目睹两人进屋去,没一会哭声渐渐小了下去,直至彻底静谧,想必是怀着哀恸睡下了。

这下才看到妇人小跑出来谢他,并邀他进去喝茶休息,姬凌生想不出托辞,却想尽早离去,妇人不由分说的拉着他不放他走,推脱不下,姬凌生就着妇人的盛情挽留坐到了屋内小桌旁,喝不到两杯茶水,听闻消息的女子父亲赶回家来,进门便焦心如焚的问及详情,妇人给自家男人从头到尾细致描述了遍,大抵是她如何如何被吓着了,对女儿寻死的原因并不知晓,男子跟寻常农人不太相同,透着几分书卷气,像个教私塾的先生,姬凌生本来对墙头码放的各类典籍有点奇怪,见了家主本人后倒是明悟了。

王先生听妻室说完来龙去脉,眉头往上竖起,忙吩咐妇人叫女儿出来问话,姑娘家的眼泪往往只在开头会教人同情,过后就没有效力了,她父亲未曾见到她寻死觅活的悲苦模样,不觉得如何了得,只在事后的现在徒感恼怒,毕竟他所循循善诱的家规中,并无自轻自贱这一条。

妇人抹着眼泪骂他心硬,不让丈夫去打搅女儿休息,两人只好坐在外屋商量对策,好弄清这背后的缘由。王先生从妻室口中得知姬凌生的义举,急忙俯身过来,垂头道谢,这时才透露出一点她对自家女儿的怜爱。

姬凌生扶着不让他磕到地上,千恩万谢了好一会,这股麻烦劲才消磨下去。王先生打听了姬凌生的来历底细,又问了堆无关紧要的问题,随后诚邀他留下来吃个晚饭,姬凌生懒得托故来推辞,索性点头答应。

王先生得到应允,点点头溜到后屋去了,跟妇人窃窃私语。

到黄昏,王姑娘醒转过来,睁眼开口不吐露半个字,两位家长逼问不出个结果,父亲气得在房间里乱走,娘亲只侧身坐在床边,抽噎不停,弯着身子一抽一搭的骂女儿没孝心,存心让两个老的受罪折磨。王先生踱了半天,终于想到了关键,背负着左手,右手颤动不止,断言道:“是那个没名字的野小子,对不对?”

他一副抓奸般的语气,不料王姑娘闻言一愣,认罪认命般的啜泣起来,这哭声分量极轻,范围极小,只仿佛水滴落在湖面拍出的涟漪,落在隔房的姬凌生耳中已快听不见了,他倒没往深了去想,世上痴男怨女如此的多,遇见也不算稀罕事。

没听几句,姬凌生干脆封闭了双耳窍穴,没探听他们接下来又说了什么,虽然他们说话是那么大,兴许贴耳在墙外的闲人都能听见。

天色断黑后,姬凌生不知道这一家人商量出什么结果,不了了之还是早有对策,总之他不甚在意,他无法与他们共悲欢,就连出手救人已让他感到意外,或许真如刘远桥所说,他渐渐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不管俗世有如何的苦难,饭总是要吃的。妇人匆匆吃了半碗,就不顾丈夫的眼色,端着饭菜进去。余下丈夫和姬凌生两人小酌了几杯,王先生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仿佛行酒时敲定了一些主意,他如同温厚长辈,不经意间问到了姬凌生的家室,随即姬凌生听到里屋内,妇人温声笑语地劝女儿出来感谢他,到了这时,姬凌生哪还能不明白,连忙起身告辞,他知道,他再不走就要不得不娶王姑娘为妻了。

姬凌生借着照看黑风的由头逃之夭夭,出村后,观景的村民陆续回来,跟他擦肩而过,无人注意到村里今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姬凌生像是从未来过般抽身而去,恍如雨水滑过莲叶般不留痕迹。

往北不到百里,姬凌生停住脚步,前头有条粗如城墙的螭龙匍匐在地,龙头前站着一个黄冠青衣的青年。

姬凌生朝那位不太熟的熟人笑了笑。

陆离沉声问他为何出现在南地,姬凌生哑然失笑,难道对方竟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实情?姬凌生不开口,陆离像是突然省悟到问了句废话,他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开口,想问的话完全脱不出口,姬凌生不知晓里面的隐情,更没去推敲揣摩过,自然无可奉告。

默然半晌,陆离憋得满腔怒火,却无处宣泄,不再言语,拂袖去了。

姬凌生再次看他远去,他突然惊讶的发现,当年的少年居然进境如此之快,如今已和他同等修为,姬凌生不由记起小忌子的无心之语,陆离说不定将来会是他的对手,这话可能要一语成谶了。

踩着月光,姬凌生带着黑风坐在山巅上,南下以来的所有心绪,顷刻间都消弭一空,当他仔细去琢磨,又发觉心头闪过种种感触,他感伤这些凡人所受的苦难,惋惜清歌姑娘的消失和商胖子的逝世,自叹没成了仙却也不像个人了。

姬凌生蓦然想起麻衣青年,当初回到柳家秘境,他到底没向柳若兮问及麻衣青年的事迹,不由自主地忘了,现在突然想起,姬凌生只记

起他所说关于成仙的话,修炼到了尽头,到底为了永生还是解惑,到底满足私欲还是斩断情欲?

沐浴在月色中,姬凌生总觉得似有所悟,反复去看,又觉着什么都没悟到,甚至不确定等待日后能否水落石出。

天亮后,他破境到了地秘四极。

第二百五十七章 捉鳖

经由皇帝首肯,如今幅员数倍于昔日的齐国境内掀起了平乱的风潮。

这场动乱席卷了齐国半数国土,囊括了大大小小的数百场战祸,小到数十人的械斗,大到数万人的对垒,不一而足,若是算上那些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事例,内乱牵连的范围要更大些,除却原本的齐国境内稍显安定,尽收囊中的北晋和西周已沦为盗匪横行之地。

正巧,不光齐国内乱不断,南边的思岳也不太平,徐青林不顾大局的荼毒朝官,凡是跟他生隙结仇的,下场通常不会太好,纵然是耿耿忠臣,也免不了进文字狱喝几天茶,昔日思岳朝廷遗留下的官宦,已经看不到几个旧面孔,全是徐青林新授的官员,这下整个思岳王朝内,似乎再没有人跟他作对了。此举带来的危害则是,各地藩王见权柄不保,恐会成为徐青林杀鸡儆猴的对象,各自勾结起来,准备想趁早倒打一耙。

两大霸主按兵不动,东越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国君乃至王臣,全在攻守进退间摇摆不定,想乘两国安内平乱之际,再进一步形成三分天下的格局,但又怕偷鸡不成蚀把米,犹犹豫豫,最后什么也没办成。

时局动荡,齐国地界里四处可见兵伍行军,散布在各处山脊上,排成线的黑点宛如蜿蜒走道的蚁群。

齐国和晋国偏西的接壤处,一支五百人的行伍迤逦向北,队伍居中受到前拥后堵的位置,缓缓走着一人一马,正是姬凌生和满脸无辜的黑风。

姬凌生破境到地秘四极后,下山就遇见这伙兵,刚开始兵统领觉得姬凌生是传报的信使,细看又不太像,说是思岳派来的密探,也不靠谱,哪有探子深入敌方腹地跑到北晋附近的?最后随军的炼气方士给出个骇人听闻的答案,姬凌生地秘境修士的身份随即暴露,那领兵的顿时肃然起敬,不敢怠慢,亦不敢轻易放他,坦言要护送姬凌生出境,与此同时,一个送信的卒子悄然离开队伍,带着消息往白雁城奔去。

对此境遇姬凌生倒不生气,如此时节,大后方忽然出现一个地秘境修士,对方百般防备也无可厚非,毕竟岳紫茗跟同行做下的约定,并不是路人皆知,只是一夕间所有地境修士在南地战场中急流勇退,无人知道细因,但地境高手脱身红尘渐渐被世人默认,已成共睹的不争事实,可难不保会有个别例外,尤其是平定乱贼的节骨眼上,那领头的兵显然是个好兵,忠君忠国,生怕这位半路杀出的地秘境妨害了国之大计。

虽然统领对姬凌生十分敬畏,他麾下那帮新兵倒不大迎合,他们可没见过地境修士驰骋沙城的威赫,只在投戎入伍时,站在校场上听三军元帅抽刀训话说,外出遇到修炼者莫怕,好汉架不住人多,只需

将后背交于袍泽,将身心交于天子还于父老乡亲,必定无往而不利。既然大元帅如此笃定,他们自然没理由不相信,认定地境修士至多一骑当千,总不能一骑当万、当十万,所以这些新兵蛋-子觉着,他们该怕姬凌生不假,姬凌生也该怕他们才对,都尉大人这样怂包,实在有损大齐军威。

姬凌生不曾注意到他们的同仇敌忾,仍醉心于将境界和修为调和一致,对外界事物秉持一种无关紧要的态度,余下紧张兮兮的黑风,张望着脑袋,和兵士们大眼瞪小眼。

两天的曲折山路过去,姬凌生从周围的闲扯中获悉了这支军伍的来历。

白雁城外筹集六十万大军,留二十万镇守白雁城,以防止思岳的突袭,剩余四十万分为三股,由三个方向朝齐国腹地挺进,中军直奔北晋,左军长驱直入西周北部,右军迂回到东越附近,整合边疆军阵镇后,再折回北上。

这数百人算是右翼军的先头部队,担任先礼后兵中开头的那个礼字,负责招安劝降,百姓落草为寇是因为那会世道不太平,深受饥馑和战乱所害,为生计所迫,如今天子励精图治,要还给百姓大好河山,统率三军的将军们当然估想到,匪流中归降朝廷的大有人在,不必再起战事,无端地内耗兵力,造成国力空虚,以使将来南北决战时吃亏。

军部将领如此高瞻远瞩,这临危受命再授命的副都尉自然尽心尽力,军帐里提议要分兵行动收编匪流时,他就头一个自荐,领着五百号子弟兵钻进山林地,现在对待姬凌生更是恪尽职守,视线始终不曾从他身上挪开过片刻。

姬凌生只感觉如芒在背,不由对那都尉存了好奇,向旁边的小卒稍加打听,那兵卒透着股引见御前大将的傲兀,介绍那位是杜根杜都尉,特意将副字省略不说,好显出本不该有的官威来。姬凌生闻言轻笑,心想这世道确是不一样了,他小时候那会世人把修士当做神仙看待,到了如今,浑然不当回事儿了。

他本以为将会这样相安无事的走下去,虽然盗匪横行,但姬凌生委实没见过多少,恍若五更时的鬼影,是见不得光的,倒是过万人的军队时常从远方经过,震得大地如鼓面似的轻颤。

不料两天不到,真遇上一伙马贼,冥冥中,姬凌生总以为这是自己的坏运气所致,然而对于这些没处打牙祭的劳兵来说,不失为一桩好事。

正值傍晚,天色业已黯淡,白玉盘挂在柳梢显得月色正好,五百号人躲在密林中,杜都尉及两个手下则立于一派清光的露天下,打眼望去,不远处的山腰冒着星星点点的萤火,相隔很近,隐约能听到火堆里柴末訇然一炸的声响。

杜都尉打着嘘声,隔空做着比划,指使两

个卒子往山腰摸去。

两卒子手脚伶俐,猫着腰小跑到山脚,全无半点动静,只是爬山的时候被土坎绊了一跤,身旁同伴连忙机灵的学林间竹雀啼叫,似乎妥当的掩盖了过去,山腰的火光依旧静静燃着。

出师首战,这群新兵心痒难耐,既惊惶又雀跃,杜都尉回过头来,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又特意瞅了人群中的姬凌生一眼,然后屏息等待。

不到盏茶工夫,两个卒子顺着原路摸了回来,附耳到杜都尉耳边私语,禀报说山头驻扎着近百号人马,零散得很,于他们这五百人的行伍来说不足为惧,杜根听完后,拧着眉头给诸位兄弟转述了遍,倡议此行目的为讲和,不要动死手,当即有人不服气的汹汹吼道:“大人,咱们的人比他们翻好几番,就跟老子收拾儿子一般简单,这帮蟊贼哪里会讲道理,咱直接把山头围了,再瓮中捉鳖,一网打尽呐!”

那人憋出两个恰当的成语,好不得意,说话也高亢,似乎早有腹稿,仿佛嘴里镶了金牙要急着张嘴卖弄。杜根发怒的瞪他,奈何背光处众人看不太分明,幸好有机灵的兵卒醒事,赶紧捂着那人的嘴叫他不要吱声,他方才省悟到自己声气太大,恐会打草惊蛇。

这时山腰处的火光霍的熄灭,融进黑黢黢的山背,杜都尉知道没空再迟疑,高呼一声,随即所有人倾巢而出,乌压压一片,将洒落空地的月光踏成碎影,杂沓纷乱的脚步声过后,姬凌生在两树间隙中站定,目睹那五百人将孤寂山头围了个水泄不通,随即听见杜都尉以他特有的爽朗嗓音,高声喊道。

“敢问山上是哪位当家啊?”

没有应答,仅有无休止的蟋蟀声在田野里、幽林里不断回旋,不露半点活人气息,杜都尉神色迷惑,再度喊道:“诸位,在下乃大齐都尉杜根,领陛下圣旨来奉劝各位归降朝廷,非但前事既往不咎,倘若有愿为国效力的壮士,还可配至正营从优而待!”

蟋蟀鸣得更大声了,旁侧的小兵提议道:“大人,好像有诈,对象搞不好埋伏咱们呢!”

“你当大人傻吗,对面才几个人,埋伏我们?怕不是买咸鱼放生——不知死活喀!”,又有一人辩驳道。

杜根还没决断,边边头上有几个兵卒按捺不住,伙同着往山上摸去。

这三十来岁就只上过一回战场的副都尉没品出来山上唱的哪出,见到麾下妄动,略略有些恼怒,当下也顾不得细想,索性大手一挥,挥令着人马上山捉贼,且百般叮嘱要生擒不要死逼,俨然将这些山间的土匪当做御林军来物色。

这群人蜂拥上山,想以莫大冲势来破除一切埋伏障碍,结果挤到山顶,半条人影没见着。

面面相觑之际,山脚外冒出悉

索索的声音,不消片刻,山外聚集了一圈火把,照在众人脸上映着红彤彤的火光,杜根摇头苦笑,省悟到自己中计了。

火光照耀下足有上千人,倚靠对山势险要的了解程度,齐军早在到来之前便暴露了行踪,特意摆了火堆引他们上钩,正是瓮中捉鳖。

包围圈中迎面行出一匹健马,驮着个风尘仆仆的女子,她抓着缰绳,锐声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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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隔岸观火

夜里火把连成火蛇,在寂静山岭里圈出一座山寨。

山腰斜坡上堆着最大的一簇篝火,火光照耀着整个营地,当眼处扎着一顶顶毡帐,这是北晋游牧氏族特有的扎营方式,贵在省时省力,适合游民驻扎。

此时居中的营帐里,开步走出一人,五短身材,满脸横肉,油光可鉴的秃顶贴着两条细细疤痕,宛如镜子裂开两条缝。他神色不悦的站在帐外,回头意味深长的斜睨了眼,隐约能听见里头传来不急不慢的谈话声,仿佛在商榷要事。

眯眼盯了会,他转身走向两人来高的篝火前,山里夜寒露重,柴末堆旁正蹲着两人伸手烤火,见光头壮汉迎面过来,两人毕恭毕敬招呼了声二当家好。

光头挨着他俩坐下,顺手摘下腰间悬着的铁酒壶,扽在火苗附近,等他做完温酒的动作,旁边较为精瘦的光膀子男子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道:“二当家的,大当家的究竟啥意思啊,真要归顺那个兵头子?咱们这山大王做得多快活啊,用不着挨饿受冻,投给朝廷不是绑了双手双脚给人宰吗?”

光头伸手试了下酒壶够不够热乎,沉声道:“我看八九不离十了,当家的恐怕要给朝廷当走狗,那当兵的人是绑住了,嘴皮子倒厉害,叽里呱啦的,快把当家的说动了,我出来就是想问问各位兄弟的意思。”

瘦汉听完后低着头,搓手咂嘴道:“那可咋办,当家的要是铁了心点头,咱们说啥也不得倒好听,啥啥既往不咎,真等咱们服顺了,没了防备,指不定就一锅给咱端了,当官的就这样,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坐他右边的汉子也点点头,他脑袋缠裹着白布,微微浸血,说话略显结巴,含糊不清的附和道:“就……是!说……得……好听!……”

他说话时仿佛脖子被人掐住,令旁人不得不替他捏把汗,听得心火直冒,光头赶紧打断,“你消停会别说了,等你说完,老子都成官府的马前卒了。这事先说给你们听,你俩也明白,你们跟我跟得早,肯定听我的不听她的。咱仨要是能合计出个办法,那最好不过,没法子那就听当家的,她咋说咱们就咋做!”

瘦汉连连点头,赞和道:“甭管当家的啥意思,管她投不投降,二当家你往哪走小的就往哪走,绝无二话!”

结巴也想表态,没说半句就让光头摆手堵住了,整张脸胀成猪肝色,和火光交相辉映。

光头得到想要的答复,眉头舒展了些,继而说道:“若是那当兵的说得不假,咱们归顺朝廷,前头犯下的事不做追究,那倒也不错,只怕他说得全是假的,那咱全寨子的人都得玩完……”

他话没说完,瘦汉忙接道:“对头对头!而且啊,咱现在

日子既滋润又快活,想不通怎么要去当兵,给朝廷卖命,我听说啊,那楚天子现在忙着对付贪官,龙庭都坐不稳,哪有空来管我们?”

结巴支支吾吾说了句,“南边有二十万大军赶来呢!”

瘦汉嘴硬道:“那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吓唬人的,咱们不过几百号人,往山里一钻,谁找得到?”,他言之凿凿,满脸不容他人置疑的神气,完了又拍着脑门惊声道:“我明白了,那二十万大军要不了两天就会过来,他是在拖咱们,等军队一到,寨子里谁也跑不了!”

结伴闻言也是一副惊醒的惶恐模样,光头跟着陷入沉思,半晌后点了个头。瘦汉警醒道:“二当家,咱要不去给当家的提个醒?”

光头摇晃着脑袋,低声道:“说了她未必会听,且咱的嘴皮子不如那当兵的,讲不过他!”

瘦汉满脸焦急,犹疑半晌,忽然抬起头,眼里冒着凶光,咬牙道:“二当家,你要不带着兄弟们反了吧,当家的指不定要卖了咱们,好升官发财,现在说不定已经跟那当兵的滚到床上去了!”

光头面色一愣,否决道:“你别瞎说,当家的为人大家伙看在眼里,岂能是你说的那样?”

瘦汉不肯死心,继续劝诫道:“二当家,你可别忘了那婆娘早前是啥货色,以前就给那些当官的玩了个遍,浪得很呐,只是她不愿意将就给咱们这些糙汉子,你看老张头上这伤,就是摸了把她屁股被打的,如今见了那当兵的,好像是啥都尉,几品不晓得,总比咱们强吧,直接干柴烈火好上了,合伙来坑害自家兄弟!”

那被提及的结巴也激动起来,指着缠着血布的脑袋,费力说道:“那可不是,俺顶多摸她一下皮肤,她就当着大家伙面打俺半死,俺琢磨她被人玩了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啊,嘴巴上说寨子里是一家人,说到底不把俺们当人看嘛!”

他眼里的怨毒像是刀刃般锋利,讲话倒是钝得不行,另外两人原本不乐意听他说话,这会儿倒意外的听他说完,仿佛那是极重要的佐证,听完就可以给大当家的定罪量刑了。

光头仍是不太相信,却有些动摇,忍不住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兄弟们可不听我话。”

受到头头信赖,瘦汉脸上泛开笑容,狞声道:“我有一个法子!”

两人摆出洗耳恭听的神色,光头更是将他当座上宾对待,眯着眼睛就等他开口说话。瘦汉看了眼四周,略显得意的低声道:“虽然那当兵的给咱抓到帐里来了,他手底下五百个兵却还在山上,被咱兄弟围得不敢下来,咱只要找几个信得过的兄弟,给那些兵留条缝,稍微杀几个再放把火,吓吓他们,他们准得逃命,等乱起来咱就过来告给大当家说,那

些兵狗急跳墙要杀过来,不管他们商量成啥样,这事准得搅黄,到时候咱趁乱做掉大当家,寨子不就落到二当家你手里了吗?”

光头听完陷入沉思,思索这法子究竟可不可行,原以为缠布头的汉子准得吓一跳,但他好像早有预料,轻轻的说道:“能不能把当家的交给我对付?”

他这句话利索得不应该,但两人听懂他的意思,明显是贼心不死。

光头敲着指节斟酌道:“这大半夜冷成这样,火烧得起来?”

瘦汉神秘一笑,“咱又不是要真的烧山,放几只火箭,有那么点意思就行!”

光头总算咬住牙,低声吩咐道:“那行,你去找几个手脚利索的兄弟办事,我在这看着,等你的好消息,事成之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瘦汉急忙起身,捡起地上的衣袍披在身上,说了句请二当家尽管放心,便抖擞着精神走下山坡了,光头坐在原地,朝结巴示意道:“你去把江福那小子找来,他跟当家的走得近,指不定要坏事,留他在我这危急时候可以保命!”

结巴也领命去了,光头独自坐在原地,用树枝叼出滚烫的酒壶,倒在盖子里,忍着烫呷了一口,随即阴沉地笑着。

营帐里,田彩娥端坐在凳子上,身后站着个肩宽臂长的青年,对面五花大绑着杜根,经过两炷香工夫的商洽,田彩娥缓缓摇头道:“杜都尉,你的话我不敢全信,等天亮我就放你们走,谁也不得罪谁,我知道你们后头跟着二十万大军,但你们地形不熟,不必费力地来抓我们,往西北走两百里,那儿有伙三千人的山贼,你们不死心的话可以去剿灭他们,我这小寨子就请高抬贵手!”

杜根略显惋惜,觉着这女子实在与他想得不一样,忍不住说道:“姑娘,你们当山贼也不是长久之计,如今皇上大赦天下,大齐将迎来太平盛世,以陛下的才干,一统天下也不无可能,你应该答应的!”

田彩娥摇头道:“楚天子的名号我听过,我知道他是个明君,也明白你是个好人,但那二十万大军我不能不怕啊,我不能拿所有兄弟的身家性命当赌注。”

杜根本想再劝说几句,忽听到账外传来杂乱的呼声,随即见到早前出去的那个光头掀开帐帘,厉声道:“当家的,那帮兵作乱了,狗急跳墙往这边杀来了!”

营帐里三人同时一惊,田彩娥带着青年奔出门外,透着帘子翻飞的一丝缝隙,杜根瞧见那座围困兵卒的山头燃起几簇火光,他有点纳闷,他想不到麾下那帮软脚虾有破釜沉舟的胆量,随即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两天同队伍随行的那个不知名修炼者,难道他好心来救人了?

背后的山脊上,坐在山巅看戏的姬凌生打了个喷嚏,山下的

种种情形业已被他天眼所完全洞悉,他没料到居然能再次碰见田彩娥,这位将名誉清白视为身外之物的女子,他记得十分清楚,能再次遇见倒是有些缘分,这天公安排的巧合让他意外的同时,也打乱了他本来的打算。

瞧见那个光头汉子躲在背后朝她出手的刹那,姬凌生忍不住动了下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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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青衣黑马

挥空的柴刀刮出呼呼风声。乘着两人呆望着火幕罩山之际,光头二当家屏息凝神后撤半步,突然抽刀暴起,不料田彩娥惊险至极地避让开来,等她惊呼一声,护卫她的青年才反应过来,抽出短刀挡在她身前。

光头汉仍保持劈砍的姿势,没从那瞬间的惊疑中缓过来,他不敢置信这一刀竟会落空,照这个距离来看,但凡是个人有双手就不可能失手。

田彩娥略有些慌张,锐声道:“胡秃子,你做什么?”

胡姓光头回过神,无暇去细思刀刃落空的缘由,当务之急是得趁寨里兄弟回援之前,解决掉田彩娥两人,好编谎骗过山寨里的诸位兄弟,他打量了下对方二人,田彩娥充其量是个累赘,那青年他并不放在眼里,虽然失掉了轻松突袭的机会,但情况不算太坏,握紧柴刀,光头阔步上前。

青年本欲呵斥对手几句,好比两军交战时的阵前喊话一样,能达到先声夺人的效果,增长士气,可惜光头不愿耽误时间,只求速战速决,不给青年斡旋的机会。

一刀劈下,青年举起双手招架的短刀剧颤一下,震得虎口出血,刀把险些脱手,青年浑身激起筛糠似的颤栗,往后踉跄几步,差点撞到田彩娥。他没料想到这二当家气力如此之大,慌乱中只得右脚猛踩,蹴起几撮灰土,脚掌插进土里刚稳住身形,光头两手横拉的第二刀接踵而来,力道大得刮起风鸣,青年捺下刀背去挡,抵抗不住,短刀在手里悲鸣不息,整个躯体斜着趔趄了好几步,需得以右手作为支撑才不至于跌倒。

两招撇开了挡路者,胡姓光头接着双腿弯曲,霍的弹起举刀,直直砍向那手无寸铁的女子,他担忧这刀会再度莫名其妙的落空,不由加重了几分力道,拖着虎躯往前压去。

忽闻一声劝阻的惊呼,却不是刀尖之下的田彩娥,而是方才赶来的结巴男子,他似乎想提醒二当家的,须得将大当家交由他处置,光头漠然不理会他,皱眉刹那后,仍旧挥刀直下。

寨里人印象中的大当家理应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然也不会借助色相肉身来活命上位,此刻临死之际,她倒不慌不忙,当即抛出一把沙土,砸在光头脸上,同时往侧边躲闪。

那光头汉子恰好因结巴的喊话迟疑了片刻,视线遭到蒙蔽,这一刀自然发力到了空处,他大手挥舞几下,拨开尘雾,瞧清田彩娥就立在不远处,又捉刀砍去,才跑动两步,就被重新站定的青年撞开。

青年抓住时机侧身偷袭,不过未散的尘土造成了些许阻碍,令他出其不意的一刀没刺中要害,顺着胡姓汉子的腰身擦过,拉出一串血花,却远不到致命的危险,别无他法,青年只得就着前冲的力劲,将光头稍稍撞动

几步,没撞到底,对方抓住他腰间的扣带,像扔鸡崽般的抛甩出去。

丢开青年后,胡姓汉子左手摸向腰际,触及那条深约半指的伤口,使劲将贴身甲胄往下一扯,正好将创口完全盖住。封住汩汩往外喷的血流后,他抬起刀刃,边开步往前,边提刀横砍。

青年气力比不过光头,只得不断后退,躲开那些一下便足以致死的刀口,后撤五步,他仅仅还击了两刀,皆被势大力沉的弹回,不但没扳回劣势,反倒让刀刃平添了两个缺口,再不敢硬撼,急忙侧身躲开。

尽管局面占尽优势,腰宽体重的光头汉子终究不如高瘦青年来得灵活,击败他简单,堵截他倒不太容易,太过耽误时间,权衡取舍了片刻,胡姓光头长刀直劈,逼迫青年不得不闪避,然而他却不作追击,转身朝田彩娥冲去,此时他俩才斗了几个回合,不过十息的工夫,田彩娥即便能想到趁机逃之夭夭,却忧心着义弟的安危,来不得做出反应。闪舞小说网

青年眼看着敌人迫近田彩娥,却受到那一记横刀的冲顶,无法朝那头伸出援手,顿时眦睚欲裂,眼里的惊慌瞬息间集为一束。

田彩娥也是惊吓而不敢动弹的模样,她不爱惜清白和名声,究其原因就是惜命,此时断然没有不怕的道理,但以她的武艺,根本躲不掉。危难之际,这能改动数百山贼命途走向的霎时间,杜根奋力从帐帘后奔出,短跑了几步,一头将高他一头的光头汉子撞得歪斜了几步,错失了杀掉田彩娥的大好时机。

早在三人出帐时,杜根便在营帐里设法自救,奈何他手指不能灵活到被缚时解开绳结,只得用磨绳的笨法子,好在磨扯的桌角足够锐利,也没横生其他的枝节,解开得及时,让他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田彩娥。

撼动胡姓光头的位置后,杜根稳住躯体,凑巧田彩娥的义弟自知不敌,索性将短刀扔给了他,眨眼的工夫,杜根接过短刀,提刀上前跟光头汉捉对厮杀,他是军营里使刀的好手,又历经东征的严酷砥砺,杀人术不比双手染血的贼寇差,且极为擅长借力打力的行伍把式,对付健硕如牛的敌人颇有心得。

几个回合下来,胡姓光头猛地省悟到自己并非这都尉的对手,想声东击西去袭杀田彩娥又腾不出手,稍等片刻,等寨里人觉察到这儿的动静,围靠过来,只要田彩娥活着,他既说不清也走不掉,再踌躇逗留无异于等死。

撇过脑袋,胡姓光头目光落在不远处倒地的少年身上,少年旁边站着手足无措的结巴汉子,做好打算,光头跟杜根短兵相接的同时,向着田彩娥的身位靠拢,杜根私以为他要故技重施,便跟着挪步向田彩娥一侧靠近。

不料光头二当家却突然松了刀劲,快

步撤离,到了脑袋缠布的结巴面前,将昏厥躺地的少年挟在左边腋下,右手持刀按压在少年的脖子上。田彩娥见此情景,急声道:“阿福与此事无关,你别害他!”

杜根发觉对方挟持了人质,不敢再轻易动手,发烫狂涌的心血逐渐冷却下来,握着刀柄缓步上前,勒迫道:“你可想好,若是你害了他的性命,今晚你铁定是走不掉了,我们做个买卖,你放了他,我放了你,如何?”

光头此时才得以呼出一口浊气,严声道:“事到如今,老子还能信你的鬼话?江福我今晚就带走,你们若敢追来,只能看到他的尸体,懂了没?”

杜根凝声道:“就算我们不追,你未必会留他性命吧?”

光头嘴角忽地扯开一抹笑意,出冷气道:“没错,过后等我逃掉之后,他是死是活就全看运气了,谁也说不准,但我现在要走,你们要是敢追,他必死无疑!”

胡姓汉子撂完狠话后,提着刀转身欲走,结巴男子见靠山全无,身家性命马上没了着落,连忙恳求道:“二当家的,你也带我走啊,留我在这肯定没有活路,您老人家可千万带我走啊!”

光头不屑地斜睨他一眼,冷笑道:“怎么?不装磕巴了?”

结巴男子眼里有些惊疑,慌忙间不得开口争辩,光头撤步离开,他惊醒过来亦步追去,没跨完两步,光头猛地转身,一脚踹他飞起,顺着补了两刀,当即开了两条汩汩冒血的大口子,一股脑溅在跟来的杜根脸上。

等杜根推开尸体,定眼一看,那光头二当家已隐没在夜色中。

颠簸中,江福听到周围的嘶声震天,仿佛两伙人厮杀在一块,跟他睡梦中看到的战场拼杀相差无几,他没来由想起一些人、一些事。他睁开眼来,发现二当家正拎着自己,阔步腾跃间晃得自己想吐,他忽地想起昏迷前,二当家使唤张结巴敲晕了自己,越发摸不着头脑,拢住心神,他高声喊道:“二当家你可放我下来!”

胡姓光头置若罔闻,全然不在意他的呼唤,得不到应答,江福心头慌乱,不要命的挣扎起来,光头正在山间狂奔,被他这么一扭动,有点抓不稳,踩在地坎上,一个趔趄歪了几下,江福乘机挣脱出来,他瘫坐在地上,茫然不知所措。

光头狞笑一声,“看来你不想活命了,老子成全你!”

他准备杀掉包袱累赘,然后继续跑路,他举起柴刀当即劈下,江福眼瞅着刀光迫近,惊惶中掏出怀里的匕首,笔直往上举起。

这抵抗显得微不足道,谁知竟有奇效,光头仿佛被什么绊了一下,突然坠倒下来,倒在江福身上,少年眼里冒着泪珠,以为自己已将死了,好不容易忍住没哭出来,直到沉重尸首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才惊觉自己居然没死,他费劲顶开尸身,抬头正巧瞥见一袭青衣牵着马远去,他冷不丁想起父亲时常提及的一个仙人,也是青衣黑马。

迟疑了几瞬,江福再看不见任何人影,自然将那当做错觉,以为父亲虔诚对待的仙人保佑了自己,这时杜根带着田彩娥两人下山来,瞧见那具尸首,都惊得说不出话,发现江福紧握的匕首,血迹分明可辨,田彩娥和青年顿时释怀,杜根却眺望山脚,想起被他忽略的那个地秘境修士。

田彩娥搂着受惊的少年哭了几声,抬头对者杜根,毅然决然道:“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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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逃之夭夭

世间无谋的巧合总比有谋的计划来得多。

救下那个名讳不详的半大少年时,姬凌生并不知道他俩其实早碰过面,前年他牵马脱离雾区范围后,顺带引出了那条化为人形的白蛇,也由此牵扯出一桩缘分。

江福初遇白蛇之际,只觉得她是个美貌惊人的少女,要比他姐姐出嫁时更漂亮,是一种有别于凡俗的美态,他自忖无法解述此中感想,必得是村头南郭先生那等满腹经纶的人,才能讲个透彻。总之,他难以说清遇见白蛇的感受,以致于回到家中父亲断言他撞见的是妖怪时,他矢口否决。

照他自己的看法,男儿到了十四岁俨然是个大人了,同那些外出挣活积攒家底的同乡青年并无不同,他与他们是一般的黝黑,有一致的志向,不须两年,就是体魄也能和他们一样的强健结实,且更加吃苦耐劳耳目聪慧,父亲这类吓唬孩童的话显然不够适用,反而加重了他的好奇。

这少年已然到了不怕苦不怕疼的作乱年纪,凡事只凭喜好,只有猫爪挠心的好奇能驱使脚步。

天色断黑不久,他扯着去野地拉屎的由头,趁夜跑了。

他的父亲江东正赶到村长家里问询今天遇到的怪事,盘查有哪家姑娘白天去过雾区,家里只剩下忙活杂务的娘亲,自然无暇顾及他去何处拉撒,等到呼唤时没有回应,发觉江福人影不见后,妇人接连跑了好几家问及他的下落,无人得知,这才惊慌失措地找到丈夫,然后发动了所有乡亲,人手一把油柴,毕毕剥剥的响着,承着惶急的呼声,扩散在整片山野。

远走十里,发现这混小子的时候,他正枕着双臂,悠闲雀跃地从雾区里出来。

到后当然免不了一顿好打,但十几岁年纪、叛心已生的少年,是绝不会屈服在棍棒之下的,更别提他心里藏着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引诱他把不敢做的事全做遍。闪舞小说网

自此以后,河畔再见不到他扑腾入水的浪花,玩伴们的各类壮举中不再有他在列,父母仍以为他伙同发小在溪边玩闹,浑不知他又去到了雾区。

江福将白蛇视为独有的玩伴,不见外地为她取了个名字,并带了娘亲的旧衣物给她,同时也知晓了她确是妖怪,不然是没法由那么大条白蛇变作人的,不过江福不愿承认她是妖精,因为按照村里的种种传闻来看,妖怪必定是害人的东西,绝非善类,可她显然是不会害人的。

由于白蛇说话不太利索,宛如新生孩童般呀呀难语,大多是光听不说,任由江福放开了嗓子,将那些流俗的故事一再地讲,这些俗套事迹落在乡民耳中,定然不会觉得陌生,都是些咀嚼得索然无味的旧话,但对于初逢人世的白蛇来说,却是顶新鲜的见闻。

在江福老气

横秋的语调里,她渐渐习得了人言,且对那些过时的山鬼传说丢了兴致,她唯独对关乎少年的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于是江福老实作答,首先谈及他们传家的营生技艺,便是摸索这片雾区,无需任何金银作为生资的本钱,仅要一具耐劳坚实的身体,伶俐的四肢,加上虎口拔牙的胆量和一副好眼力,就足以在雾区里横去自由。

他又提及往上的祖祖辈辈,皆是靠雾里采药的本领,长年行走在浓厚的雾色中,做着本分到一成不变的活计,消磨到余下的每一个日子中去。

江福觉得他也该继下前人的衣钵,但雾区快要消散,这种日子不会长久,他毫不知情云雾散去正是因为眼前的少女。

他只是说该找些事做,兴许该出去闯闯世事,该去参军打仗建立功业,但听说东征告捷,前线并无战事可充作他的战果。近来有不少将士告老或抱伤还乡,皆各自得到了应有的功名,那些式样权值各异的官名实在太多,他脑子里装不下,心想那群人欢喜做官,所以官名过多显得周全,他只想当个将军,所以只知道这个官职。

他俩相遇一年半,本以为这日子就该好整以暇的,如此晃晃悠悠的过下去。不料这事业已在家的父母所知道,目睹江福三天两头往雾区里跑,和妖女私会,对家里的一切全不上心,父亲笃定他被迷了心智,让妖怪勾走了魂。

某天坐在湖边闲聊时,江福瞧见父亲怒发冲冠的闯进来,一巴掌抽得他发懵,他懵的是父亲怎敢独自闯进雾区,随即他被当着白蛇的面,拖拽了回去。

临走前做父亲的狠狠剜了眼她,恨不能再回仙师门下深造几年,学来降妖除魔的本事,扫除儿子业途上的魔障。

江福被带回村里,请来法官施法祛除心魔,据说是某位地秘境仙人的高徒,不过也就桃木剑和道袍玉冠还像回事儿,这位法官蹦跳着驱魔,口中咿咿呀呀哼唱着,仿佛死在秋天的蝉又活转过来。

法事持续了三天,本要延续到第五天夜里的,奈何绑在楠木柱上的江福意外挣脱了,似乎做娘亲的不忍于心,无意间在柱子旁留了把锉刀。

江福逃回湖畔,如愿见到白蛇,她仍惊惶不定,未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江福本意是愿和她私会一辈子的,却被世俗所不容,他十六岁不到,倒也知道这俗世规矩是如何的不可调和,且不愿意就此逃避,不甘愿去屈服,不希望就这样带着她不明不白地度过余生。

他忽地想起关于北伐乱贼的战事消息,从前的决心又复燃起来,决意到沙场讨个功名回来,届时他摆着莫大的军威,言行无忌,不受俗理拘束,谁还能从中阻挠作梗?

想必是父亲,也该没话说了。

就这

样,江福连包袱也没收拾,向白蛇报以拳拳之心后,当即动身奔赴南方。

他去意已决,对此,白蛇不曾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很顺从地点了下头。

往后,白蛇独自坐在湖边,时而奔到雾区外围,痴望着南方无垠的黄土地,在她想象里,会有这样一个人归来。

她已能像寻常人那样利索地讲话,除却住在雾区略显诡异,再看不出她与常人有何不同,可是曾逐字逐句教她说话的人,却还不曾回到这里来。

姬凌生途径雾区,不可避免地遇见这位熟“人”,经过好一会迟疑才确认她是那条白蛇,且安分地听她说了这些故事,他并未作出议论,也不知道让少女倾心的少年是谁,安静听完后,他自然又上路了。

跋涉过万里荒地,没有找到那做数十里外即可望见的沙城,姬凌生丝毫不觉意外,继续催说着黑风老实赶路,别总是撂挑子,不然回到中土,真得要到猴年马月了。

数月后,拢靠篁竹掩覆的紫竹镇时,姬凌生站在紫色烟雾里思忖了会,他离开中土将近五年,距离上次见到项春灵也是三年以前,不知她近况如何。

他其实不太想去,害怕得到一种感伤的事实,虽然早已知晓,但他却不知该如何向李忌答复,这二十三年于常人来说,的确难熬,世事难免会有变动,于李忌来说却不如何的长远,尤其在他容颜不变的情况下,他未必能想到项春灵的处境,兴许想到了,兴许不敢想。

最后姬凌生还是去了,总该让心里有个谱儿,他没有正式登门拜访,连门都没进,甚而无人觉察到他来过。

他望见赵家院子里,项春灵盘着大而发亮的发髻,起了种他此前未曾见过的变化,大概是那种一夜挽上青丝的变化。项春灵没发现门外有这样一双眼睛,她嘴角眼眸含笑,继续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逗留着脚边一个一岁来大、蹒跚学步的孩子。

姬凌生急忙离去。

到了叶城,叶成空仍旧摆着老一辈的架子,笑吟吟地在七星柱外接他,受到那份羞于向李忌启齿的窘迫影响,姬凌生免不了要问及几个城中故人的动向,好掩去那层惆怅。

叶成空不太确定说,宋红雀和温玉案早不在城里,似乎结伴出去游戏人间了,齐鸿钧和程潇潇则再没回来过,常乐成了个老实的大青年,是个帮衬店里的好伙计。

最后谈及心事,叶成空取笑姬凌生仿佛比他还老了,成天长吁短叹的,全身看不到一点朝气和生机,实在奇怪。

姬凌生只得苦笑,不知如何再捡回年轻人应有的朝气。

还有一件事,他没想到叶红出关了,似乎特意赶在他离城前破关的,见面第一句,就是问剑士哪去了?

姬凌生再次逃

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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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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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便该是《横生》前半部分的重头戏了,希望能写出我想要的效果。

至于清歌姑娘的来历、岳紫茗征战南地的具体过程,这两点将会在番外篇中释出。

书中有些看起来奇怪的伏笔,等到《纵衣》中便能得到解释,所以某些伏笔大概会拉得超长,但放心,我不会遗漏,更不会乱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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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父愁

段丕这辈子有许许多多的惊人之举,其中最为惊世骇俗的,莫过于他要杀他老子这件事。

牵连诸地的比武事项业已告罄,各门各派损失惨重,不仅丹药秘宝耗费无数,就连最根本的衣钵传人也没了音讯,本意是送门人弟子进去做番砥砺历练,谁知道进去的人压根就回不来。

由于有去无回的人委实太多,即便粗略计量,也足有两百万之众,远超当初严卜犯下的滔天罪行,死者如此之多,操办比武的钟家难免受到些谣言暗地里中伤,传闻是钟家借此扫除江湖草莽势力,但没有实质证据,且扶器城方面也折损了将近半数人马,除此外,杨柳两家不作声,谁也不敢去扶器城声讨。

值此时节,中土范畴内再难见到百家争收门徒的盛况,三派也偃旗息鼓全无动静,仿佛鸡群遭了瘟疫,导致许多游经此地的南北修士,莫不慨叹万分。

万门哀鸣中,唯有一人一派独领风骚。

这次比武,逍遥派连同掌门仅派出三人,过后却骗回一个天玄境的仙姑,此盈彼亏,顿时成了东山诸多宗门里的龙头老大,别处唉声阵阵,逍遥派山头却喜气洋洋,可以说是十年比武中唯一受益的门派。

喜提天玄境供奉坐镇山门,逍遥派掌门自然好不得意,恣意妄为,放出话来,勒迫东山所有门派轮番送来朝贡,否则依次踏平山头。早在逍遥派开山的前两年,外界就知晓那位段掌门的无法无天,只是没想到他不要脸到这种程度,居然趁火打劫,且不知为何那位天玄境要助纣为虐,不过有天玄境撑腰,别家肝火再盛,似乎也没有办法。

各派掌教犹疑难决之际,段掌门再出狂言,扬言要柳家也送来十万瓶秘药,以示两家友好,这下诸多掌教顿时乐了,笑谑段丕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戏称他脑子被门内女修的白花花腿夹坏了。离奇的是,柳家对此没有理睬,不采取任何措置,这模棱两可的默许态度惊得大家慌了神,当即有几个末流不怕丢人的小门派,抱着破财消灾的念头,拾掇了几箱秘宝送到逍遥派。

有人开了头,没几天逍遥派就富得流油了。

至于段丕身为段淳独子的身份,早就不是秘密了,他闹得如此之凶,自然会生出谣传,经过有心人的承接传递,消息便极快的散布到南盟,正巧段淳正为此捕风捉影,当然不会放过这点风声,当即撇下一切事务,顺着传言前往中土。

谁也不曾料想到这个东炼第一乃至天下第一的问鼎仙人也会中计。

不及五日,段淳横跨十万里,屈身来到这片日渐冷清的东山中,摆着问罪的架势,俯瞰着逍遥派的小小山门,隐约能听见里头莺莺燕燕的作乐声。

想起以往的良苦用心,那些循循善诱的悉心教导,再看眼下,段淳不由火冒三丈,怒喝道:“臭小子,你快些滚出来,老子今天非得敲断你的腿不可!”

遥望下方,山巅处冒出一道人影,正是举着羽扇轻摇的段公子,他瞥见生父,做出不慌不忙的样子,仍旧扇着小风,环顾四周,确定准备万全后,他抬头意气风发地笑道:“诸位前辈请出手吧,我们今天,就干他娘的天下第一!”

话音未落,唆的一道虹光自山腰阁楼钻出,快得如同电光闪过,瞬息间逼迫到段淳面门处,他神色不变,浑身散出天玄境的威压,只单手成掌竖起,将迫得极近的虹光当场劈碎,随即飘散如灰烟。

段淳凝视着山腰,奚落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个老太婆当了他靠山,怎么,想来骗我儿子做你徒弟?”

于山腰楼顶立定的关鸠抿嘴轻笑,不如何生气,反而突发奇想,若是此时喊他一声公公,该是何种光景?想到这,她清丽脸庞的笑意荡漾如春湖,扭头睨了眼坐山看戏的段丕,摇了摇头,再度回头正对天上的段淳,素手连点几下,一团团烟柱以她所立山头为起始,向外层层炸起,共计三十六柱,节节攀升,共同攻向一处。

段淳并不在意关鸠的妙手神通,纵然她是东炼第九,他眯眼扫了一圈,洞悉到四周约莫有十数个天玄境赶来,本来他以为这些人聚在东山,是为了商议比武的后事,没想到是奔着他来的,这会段淳再次望了眼悠闲以待的段丕,突然明悟了什么。

这阵思索不过占用了两息时间,烟柱恰好喷薄到段淳脚下,侧面望去,他脚下踩条条云雾,仿佛出海访仙的神人,然而他就像凡人拨散烟雾般,轻轻把脚一放,漫天云雾尽数散去,同时整个东山区域,包括柳家秘境在内,所有修士全心口一震,有那么一刹那难以喘息。

段淳仍盯着远方,最先赶来的是中土三派的三位老人,药仙柳重道、器仙钟鸦九、木仙杨天动,分列东炼第三到第五,来头不可谓不大,却个个脸色凝重,毕竟要对付的是段淳,同为天玄第三劫,戚灵绝便不敢自称天下第二,因为西御也有这等境界的高手,段淳却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有传闻他早触碰到了天道,只是不愿飞升,总之,这不是几个天玄第二劫联手便能对付得了的敌手。

远远瞥见段淳凌空的身影,三人未有迟疑,出手便是最强手,免得太早败下阵来。只见杨天动两手虚按,整片东山密林的树木随即疯长起来,然后拔根而起,汇聚空中,分作四面捏制傀儡,四声轰响,四尊高约万丈的圣兽矗立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随即是钟鸦九的炼器神通,他左眼脱离眼眶,余下一个空空的黑洞,脱出的眼珠子化作一滩铁水,然后分离成无数滴,溅射到每个角落,只见那些水滴蠕动了会,不断变换,最终变作一座疏而不漏的铁笼,将连同四圣傀儡的地方全数包裹。

紧接着,柳重道银发飘舞,重重秘境夹在圣兽角隅中,将段淳周身天地彻底封死,与此同时,下方隐匿在山林中的柳家秘境现出原形,数千座山峰耸立,七十二条光柱冲天,三条龙脉串连呈线,仿佛共筑成一张囊括天地的地图,段淳正好位于永山上空,那条秘境内最大的龙脉摇身而起,张嘴咬来。

清晰可见,柳家秘境内惊现出一张张惶惧的面孔,藏在秘境内的三位天玄境眼看时机到来,纷纷施展拿手本领,踏空升起。

唯独最危险又最安全的永山上,柳仲拉着苏氏兄妹坐在屋顶看戏,苏绣云望着站在半透明山巅的段丕,轻轻蹙眉。

面对如此天罗地网,段淳嘴角反倒扯开一抹笑意,当即左脚踏出,将龙脉化作的龙头重新踩了下去,一圈波纹扩散,那些攒射的铁锥,隔着老远就融化成铁水,再度汇聚到铁笼之上,而那四尊圣兽,率先攻来的青龙死相最惨,段淳两肩泄出青光,幻化成两只大手,直接将木青龙扯成绳子,然后用它勒死了朱雀,共同奔赴而来的剩余两只,白虎稍有立功,一口咬住段淳,含在嘴里没等嚼烂,白虎浑身通电似的发颤,随即下巴连带脑袋,被一把撕成两截,落后半步的玄武见状已丧失胆气,连忙大步后退,结果被怒气不争的杨天动弹指灭掉,若不是自己的神通可以随意解除,他这模样倒显得比段淳轻松。

两个回合下来,中土地界剩余的天玄境也悉数赶到,见几位老神仙不敌段淳一人,都跳入火坑似的钻进战场,钟家五人、柳家四人、杨家四人,外加一个关鸠,共计十四位天玄境鏖战天枢城城主,这场比斗显然会高出当年的八仙斗很多。

有了援军,原本苦苦支撑的三仙和关鸠总算缓了口气,天幕霞光乱飞,局势逐渐逆转,眼看段淳落败在即,柳重道像是出了口恶气,万般得意的高声笑道:“段老小子,当年你戏称八童泥坑的仇,老夫可还记得,今儿风水轮流转呐,你那般能耐,咋也不行了呢?”

秘境内赏戏的柳仲捂着脑门,丝毫不顾及那是不是自家人,非议道:“你们这么多人打一个,还有脸说话?”

山巅位置,段丕盯着这辈子也未必再能见到的炫目神通法术,忍不住咂嘴,想想这还是他一手造就的,更是有些自鸣得意,琢磨了会,看着自家老子好像到了穷途末路,段丕笑意更甚,羽扇掉落在地,他身影骤然消失,原来找了个机会偷袭去了。

山腰楼群中,阿七正挤着笑脸给如意大姑娘揉肩,她越发出落成个姑奶奶了,迫使阿七只能委曲求全地服侍她,不敢有怨言,毕竟公子也是这样过日子的,这会儿他抬头瞧见公子大逆不道的行径,低头叹息,不仅要找人杀他爹,还要自己动手,摊上这种儿子,谁不犯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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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四个人的江湖

通过叶城新筑的传送阵图,姬凌生省去两年的脚程,径直抵达中土。

听叶成空说是严卜身死后,他留在天璇城的洞府遭人抄没,内藏的阵图典籍心经流传出来,使得江湖上符道修士大大受益,不消说,这便宜不能白捡,作为受害最深的叶城,叶成空厚着脸皮喊人在城内布置阵法,能传送至十万里远近。

途经叶城的姬凌生正好沾个光,享受了联合众多符道匠人的大手笔。

就在踏进阵图之前,忽地感到地面微颤,一股罡风自极北呼呼刮来,姬凌生适才抬头瞥见极远处有尊巨大人影屹立于天地间,随着他消失在阵图中,画面戛然而止。

他抵达中土后,恰好落在东山附近,只见天上一团光影骤然消散,仿佛是日头炸开来,霎时间逼得行人不能睁眼,姬凌生站在风口浪尖下,只觉得神异非凡,半晌没回过神。

再往后,则察觉不到半点动静,似乎方才那一下,将那边的所有生灵都炸得灰飞烟灭了,闻不到半点声息。

姬凌生快步向柳家秘境赶去,黑风不敢上前,自然因它耽误了些工夫。

两天后,姬凌生到达柳家秘境范畴,哪怕不曾刻意去打听,仍不由自主听来许多消息,前日的浮光掠影原来是中土诸仙鏖战段淳所造成,据说由逍遥派掌门、也就是段淳的独子段丕亲手谋划。当时共有十四位天玄境高人共战那个天下第一,可谓中土的头牌强者倾巢而出,且各显神通,没有丝毫保留,调动如此多的人力物力,不仅越发彰显出天枢城城主的披靡,更反衬得那场比拼的结果,令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议。

因为外加一个段丕,十五个打一个,居然没有打过。

本来是差点打赢的,结果段丕加入战场后,似乎让段淳动了真怒,当即翻身做主,将十来人按在地上打。

这事在三派门人的嘴里说来,皆有点讳莫如深的架势,大抵觉得实在丢人,合计在自家门口以多欺少,最后还没打赢,纯粹是抬起屎盆子往自个头上扣,不过当日出手的天玄境老前辈们,却丝毫不觉害臊,过后仿佛做了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轻飘飘走了,段淳忙着拾掇自家儿子,倒也没空报复他们。

老前辈们的态度让外界明白了,他们显然知道联手也打不过段淳,充其量是想灭灭他的威风。

此事彻底让东炼修士体悟到“天下第一”这四个字的分量,时下江湖人士猜测纷纭,笃定段淳肯定率先跻身到了天人之境,只是肉胎尚没有飞升成仙,衡量个人战力的最有效法子,莫过于拿他人作比较,有人揣测除却戚灵绝这个天玄三劫修士外,需得东炼剩余全部天玄境放在一起,才能跟段淳一较高下,甚至更夸张的,说这些人里头还得加上戚灵绝才行。

这倒让姬凌生颇感意外,当年见到段淳时就觉得名不副实,活脱脱就是个袒护孩子的无赖父亲,毫无当世强者的威慑,不曾想到十几个天玄境,竟然打他一个不过,委实吓人。

接近柳家秘境的时候,他顺道听见一桩趣闻,好像天下第一要易主了当日段淳收拾完一干不要脸的老家伙后,便着手准备将段丕毒打一顿,谁知半路杀出一个泼妇,将段丕护在身后,指着段淳鼻子骂,只见那位力挫十数位天玄境的天下第一高手,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老实巴交的歪着头挨骂。

连段淳都畏惧三分的对手,这天下第一的名号,不是她的,该是谁的?

姬凌生听完只摇头笑了笑,原来这天下第一也怕河东狮吼。

穿过寂静的东山林子,姬凌生回到柳家秘境,早听闻比武结界内死了那么多人,但他心底没个准,直到望见秘境内的冷清山脉,才倏忽有了点明悟。

秘境内虽然人数骤减,但气象不至于衰败,近来由于当代家主柳仪钦点传人,显得又热闹了几分,消逝在山林间的生气似乎回来了些。

柳家下任家主钦定为柳若兮,这件事应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柳仲生母柳杨氏空有一腔怨言,无处发泄,于是对为此高兴的儿子更是怒其不争,索性回娘家暂住了。

自打比武结束,各门各派都多多少少折损了点门徒,其中自然包括本土三派,甚而杨家接班人杨拯元也没回来,开始教人以为他死了,后来才查到,原来啊,比武告罄前他就跑路开溜了,为的就是挣脱家族联姻,脱离老祖宗的摆布,他这一走,这档子亲事不了了之,对于未过门的柳若兮,脸上不太光彩,有损女儿家的清誉,所以大伙揣测,柳仪此举不乏替女儿挽回颜面的意图。

姬凌生正欲去祈道山拜谒,关于找她问问麻衣青年的事,也早忘得一干二净,倒是心头痒痒的想见见她,可惜没见成。

半路上,凑巧撞见帝婧完靶氰睿既防此挡皇桥銮桑饺怂坪豕室庠诎氲赖人/p>

姬凌生感到有些奇怪,待瞧见剑士意兴高亢的脸色,便露出讶异的神情来示探问。

臧星桀两指捻着一缕头发,敛住兄弟重逢的笑意,正色正声道:“你可算回来了!”

听他慎重语气,姬凌生徒感不妙,皱眉问道:“出了什么变故?”

剑士摇摇头道:“没事,你回来就好,咱该去找小忌子了!”

不等姬凌生细问是何原因,安静站定的帝嫱蝗豢冢骸白甙桑/p>

暂且撇下黑风,三人往西南方飞去的时候,姬凌生得悉了其中的隐情。

李忌早在三年前便被九寸和尚护送到了扶器城,那会比武大会刚刚告终,柳家炼制的所有秘药,全让李忌一人吃了去,吃饱喝足自然得消化,寻常人靠散步来消化五谷杂粮,他肚子全是仙丹,走路当然不行,得送到朝天大阙,借此天火焚炼来融合药力。

姬凌生问他俩怎么不阻拦下,剑士说李忌是自愿去的。

三人离开后,赫连姐弟站在山腰处,赫连观剑满脸困惑,捧花姑娘拦着他不让他跟去,微笑道:“这是他们四个人的江湖,你去凑什么热闹?”

扶器城,钟家宅邸。

正厅里坐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看起来要比族内最年长的器仙钟鸦九还要苍老孱弱,李忌翘着二郎腿坐在对面椅子上,他两只眼无目的地四处扫着,借此来打发时日,最后望着桌上的鎏金香炉发楞,盯着炉烟妖妖娆娆地溢出,向上摊直,袅袅如炊烟。

斜睨了李忌一眼,老人忽然张嘴说道:“你该到里头去了!”

李忌伸着懒腰,懒懒的答道:“今儿不想去,那火苗烤得我像挠痒痒似的,浑身不得劲,今天歇着!”

隐约可见老人眉头扎到一块。

见他不悦,李忌不觉冒犯,转而问道:“过两天你当真要传位给钟良?”

老人犹豫着点了下头。

“你不等钟俭回来?”,一经出口,李忌就知道问错了话。

老人听问楞了下,抑或刚刚走神没听进去,毕竟老成这样,耳朵不灵光也情有可原。李忌看他闷闷不乐,不愿再多说,脑中却不免出现这样一幅光景,不久的将来,钟俭会安然无恙的从结界归来,依稀和当年离开时一个模样,到那时老人会高兴成什么样?

这种设想并非不切实际,正因比武死人太多,所以哪怕武事结束后,天坑结界也不曾毁去,说是要给那些未曾回来的冤魂一个生的机会,结界里头的秘境自毁了**成,倘若真有人苟活下来,要想出来也是九死一生。

钟家老四赫然属于此列,自打钟信将他打进结界,就再没有听过他的消息,对此家主钟信表现得毫无悔意,直至多年后,老人临将谢世的时候,才颤抖着嘴唇,哭咽着说是他自己害死了儿子……

无闲事可以支扯,房舍死静如无物,李忌忽地听到外头传来轰隆隆声响。

那声音大得好似要把扶器城搅个天翻地覆,闹得人心不可安宁,李忌快步跑出去,正好看见臧剑士的剑挥砍在朝天大阙的外围屏障上,李忌面露惊喜,二哥这是来解救他脱离苦海了。

火焰山翻涌岩浆里,钟鸦九抬头瞥向上方,叹了口气,轻扣指头,在观音剑下全无半点划痕的壁障顿时豁开一个无形的大洞,三兄弟随即钻进城里,姬凌生本意是想走正门传说,但剑士想给对方一点下马威,好为营救出小忌子打气。

四兄弟汇聚一堂,李忌还是那个李忌,那个永远长不大的李忌。

欢笑了几声,四人准备就此离开,钟家正屋突然飞出一张木椅,上面坐着个老人,他逼视着已然有了些许交情的李忌,厉声道:“你真要弃天下苍生于不顾?”

不等李忌答话,帝婵壳鞍氩剑乖诶先饲巴罚嵘溃骸敖裉焖舾易枥剐勺映龀牵虏唤橐庠诜銎鞒欠诺阊/p>

仿佛在迎合他,九寸和尚从院里阴凉处走出,十分平静地盯着几人。

两边剑拔弩张,李忌突然出声解围,他朝老人和九寸轻轻的说,“我会回来的,这座江湖我还没有走完,等我全走上一遍我就回来了,以十年为限。”

钟信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九寸忽然伸手拦住了他,就这样,安然放兄弟四人离去。

四人决意先回趟柳家秘境,再做北上的打算,路途中,李忌支吾了半天,总算犹犹豫豫地问及项春灵的近况,姬凌生早在心头将这道光景假想了千百遍,但事到临头仍难以平静。

李忌听完后,楞了许久许久,然后仰着头哼哧笑道:“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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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般配

没有九寸和尚跟着,李忌感觉有点太自在了。

人要是心底放得太空,免不了要想方设法扯话来讲,臧星桀瞧着李忌左右搭话的样子,总觉得不太舒服,但不知该说些什么,自恨嘴笨了些,干脆沉默不语。半道上,他突然回头扫了一眼,惊奇又理所当然的发现九寸和尚不在后面,不太习惯,随即发觉赫连姐弟也不在,更不自在。

他不懂为何九寸会答应李忌随口定下的十年之约,也没想到项春灵竟已然出嫁,更不清楚自己为何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或许这样能堵住心声,他瞥了眼微微发愣听路而走的姬凌生,憋着没说话,那些字眼跟喉结一起上下倒腾。

若是姬凌生稍加留心,注意到臧星桀欲言又止的异样,估摸着能猜到他想问什么,无非是关于南方那座城那个人的那些事,但他现在心思不在这,留意不到,仿佛快众人一步,早早到了柳家去见她。

自打破境到地秘四极后,不知撞了什么邪,他频频能梦见柳若兮,那梦里的古怪他说不出来,似乎整个白茫茫梦境里只有他俩,转念一想,世人做的梦不都是稀奇古怪的吗,不缺他这一个春梦,须得考据学古似的去挂念深究,再思解也是自寻烦恼,便不再往心里去了。

等他抬头一看,已经到了柳家秘境的门襟。

四人穿过门扉来到永山,柳仲正坐在屋檐上,见到几人,霍的跳起来朝他们挥手,李忌去扶器城之前,剑士和帝婢m郎阶叨壤罴勺吡耍├吹酶诹耍焕炊ィ俑┳匀换斓昧呈臁/p>

这会儿见到李忌回来,稍感惊喜,闲日里的乏味大大减少,连忙挤眉弄眼的戏谑道:“哟,稀客稀客呀,你不是要出家剃度当小和尚吗?咋就回来了?”

李忌很不悦服地断喝两声,当然吓不住惊闹声中长大的柳仲,互不相让,随即两冤家便像泼妇骂街似的嚷嚷起来,直到四兄弟到了檐角下,这顿吵嘴才暂且告一段落。

柳仲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楼下,砸着嘴,惋惜道:“凌生哥,你可来晚一步,我姐刚走,你……来得不巧!”

他本想说:你现在去追还来得及,话到嘴边打住了。

李忌没被柳仲所理睬,话没地方倾倒,赶紧找娓缍市┢嫫婀止值奈侍猓梅稚1914狻/p>

不等姬凌生作出答复,臧星桀心头的话堵在嗓子眼里转圈,出不了气,难受得赶紧随便吐了句,“嗳,说不定人姑娘是躲着你,依我看呐,这里头藏着两种心思,一种是羞得不好意思见你,一种是不想见你,意思是……”

“你少胡说,我姐肯定是被我爹叫去了,要传授她坐稳家主位置的心得!”,剑士话音还没落地,柳仲连忙抢断,剑士说的两种情况他都不乐意听见,前一种仿佛说柳若兮是个极易动情的轻浮女子,有损她的矜持仪态,后一种则过于狠绝,柳仲怕姬凌生会知难而退。

姬凌生轻轻摇头,替她做了辩解,“准家主自然事务缠身,忙是应该的。”

这话却引得柳仲些许的不满,他早觉得姐姐对姬凌生有意,所以杨拯元逃亲他是双手双脚赞同的,自己顺水推舟点个鸳鸯谱,促成这桩姻缘,正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古谚,奈何这两只鸳鸯不上心,姐姐是姑娘家,面薄羞怯说得过去,倒是姬凌生这轻飘飘的态度,好像事不关己一样,让他不太舒服。

既然当事人态度暧昧,他这局外人干着急反倒显得拙笨,活像个傻子,想到这,柳仲就闷声不吭气了。

沉寂了两息,臧星桀朝屋内张望几圈后,他讶异道:“就你一个人?”

柳仲沉吟着缓缓点了两下头,忽地轻轻问道:“你们上山没瞧见绣绣吗?”

绣绣指的是苏绣云,倒不是含有什么深意,只是柳仲不习惯叫其他女子作姐姐,直呼大名显得不够亲近,便取个小名。

剑士摇摇头,纳闷道:“以往我见段丕那样招惹她,她气得张牙舞爪的,也不会追到山外去,今儿居然不在山上,怪事!”

柳仲本来只是随意问问,苏炳方得到秘宝后,被胡供奉带进深山修行去了,至于苏绣云究竟去了哪,他不太在意,只是听剑士这么一说,心头好似闪过一道灵光,想到了关键,但仍没有说话。

闲扯了几句,柳仲让几兄弟随意自处,然后转身上楼。

望着柳仲又爬回到屋顶懒洋洋睡觉,臧星桀斜睨着姬凌生,细声问道:“你去找找柳若兮?你不在的时候,我看她常来永山,表面是来找柳仲,但我总琢磨着她是来找你的。”

姬凌生不由失笑,觉得剑士这份揣摩不切实际,好比愣头青被女子多看了几眼后,便会生出被佳人青睐的错觉,摇头道:“你这肯定是想多了,她明知我不在永山,怎能说她是来找我的?”

臧星桀咧嘴傻笑了下,调侃他道:“平日里你精明得不像话,半点亏不吃,现在怎么跟个榆木疙瘩一样。罢了罢了,反正你和她嘛,相貌上是挺像一家人的,可我总觉着你俩不太般配……”

剑士这句话依旧没说完,听见姬凌生撇着嘴提了个叶姑娘,还没说出后面的话来,臧星桀已经打着哈哈仓皇逃窜了。

而悄然到来的赫连姐弟在外面站得有一会了,帝娌恢醯兀蝗挥邢星橄氤鋈シ愿浪羌妇洌煤徒j恳黄肟绯龇棵牛粼谠氐睦罴烧庀旅涣颂感Φ亩韵螅扌脑偎祷埃材羌洌稚5淖14饧衅鹄矗Ю氲幕昶堑艋厍牵路鹦氖强盏模成喜杏嗟幕断惨彩强盏模挥嘞陆j克档哪蔷浠霸谀灾休尤疲畹溃骸安话闩洌话闩洹保底潘底啪托a恕/p>

午后,楼里来了位环腮白须的老人,洞悉到孙子在楼顶酣睡,柳重道没舍得吵醒他,在底楼小坐了会。姬凌生自然义不容辞的招待药仙,场面显得有点主客倒置,但无伤大雅。

沏好茶水,姬凌生支扯不出话来开场,旋即随意问了下围战段淳的豪举,话出口后觉得有点不妥,毕竟老人是人数占优还打输的一方,这话直白得拂他面子,柳重道倒是直言不讳,哈哈笑道:“你刚回到中土,都能知晓这件事,看来我们这帮老家伙脸丢道家咯!”

“好歹天下第一,老人家能全身而退,已是本事了得。”

这句恭维没被柳重道领情,他扭动了身子,抽出盘着的一条腿,抹开裤管,然后把自己的右腿取了下来,姬凌生细看了下,发现是条楠木粗制的假腿,老人家意思是他没有全身而退,至少丢了条腿,而且以他天玄第二劫的修为,肉身到现在还没重塑,可见段淳造成的伤势有多严重。这番解释不消一个字眼,说得明明白白,但姬凌生却对这种当着年轻人面摘下半条腿来的古怪光景,感到无话可说。

思索了会,姬凌生斟酌着问道:“当真一点机会没有?”

老人不做隐瞒,回忆起当时的战况,很有把握地说道:“要说机会嘛,其实有一点的,可惜有人搅局!”

姬凌生惊咦一声,“谁?”

柳重道无奈笑道:“还能是谁,不就段丕那臭小子嘛!虽说成事的是他,可败事的,也还是他。我们既然敢挑起战端,自然有几分把握,不敢说能杀掉段淳,起码重创他问题不大,所以先示弱再强攻,但段丕来得好巧不巧,在我们快要得手的时候硬要出头,逼段淳使出杀手锏,这不就竹篮打水了嘛,到底是他老子,知道护着他。”

姬凌生略略点头,柳重道接着说道:“本来我们也知道不是段淳对手,最多灭灭他威风,毕竟这老小子在江湖上装模作样太久了,大家伙看不过眼。倒是当日没有出手的几个天玄境,大概真抱着杀心,想趁乱下手,因为段淳这天下第一当得太久了,旁人生嫉倒是小事,只是有他在,多多少少会对其他天玄境造成阻碍,段丕兴许是看穿了这点,才决定出手的吧。”

沉默了会,姬凌生忽然问了个大不敬的问题,“前辈是因明知不敌,所以不抱杀心,倘若有机会除掉段淳,您会不会动手?”

老人睁眼愣了会,又眯眼笑了会,指了指姬凌生,打趣道:“你小子精得很,明知故问!”

送走药仙后,姬凌生望向门外,苏绣云正踯躅不前地踱上山来。

她刚从秘境外头回来,没见到想见的人,却听到许多不该听的话;见到了不想见的人,却被问到许多想问的话。这些徘徊在心头难解的惆怅全化在脸上,使得柳仲一眼就瞅见了她。

苏绣云攀上屋顶坐在柳仲旁边,不知该说些什么,按理说她比他大不了几岁,两人同在笑里哭里一起长大,她的烦扰说出来,他应该能懂。从小到大,向来是她给柳仲排忧解难,因为她比他大,就算不看身份地位,照料他也是应该的,可这关系反置过来,好像不能够成立。

但她实在拿不出办法了,痴望了半晌,苏绣云冷不丁问道:“少爷,你愿意娶我吗?”

柳仲平日里懵懵懂懂,不晓世事,这会儿却跟通了神似的,丝毫没有迟疑,点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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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抢亲

柳仲突然要成亲,可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他自己。

他跟苏绣云在黄昏降临前定下婚约,次日这消息就不胫而走,传遍整个柳家秘境,不仅外人满头雾水,就连柳仲的血亲也措手不及。消息虽然传得很快,但激不起多少浪花,当真的人少得可怜,直到当晚柳若兮亲自到永山探完口风,又过了一天,暂且在任的家主柳仪出面宣布,三日后替柳仲操办婚事。

经由家主转述,这事自然做不得假了,这应当算是比武过后,秘境内迎来的第一件喜事,如同愁云悲雾中添了个彩头,免不了要敲锣打鼓来造势,不到半日,数千座山头仿佛都挂起了红盖头,赶着要嫁人,锣鼓声中,一派喜庆。

正好时值早春,春意发得好,处处是根叶滋茂的鲜花绿树,透着股生机透芽的痛痒,正合当下人们忧世伤今中渴求一点喜讯的感触。

消息散播开去的当天午后,即有人拎着大箱小包的贺礼赶至永山,难为这些山主在比武中元气大伤后还送得出重礼,好在他们觉得划算,装了满箱子的厚礼过来,却可以沾点喜气带回来,何乐而不为?

除却以守山义务换取安身之所的外姓人,同宗同族的堂亲们也纷纷奔赴永山。作为新娘子的苏绣云昨夜被接到了祈道山,她没有随嫁的妆奁,一切全凭柳若兮替她打理,凡事无需操心。永山这头,柳仲全然没有主张,躲在屋里不出面,让姬凌生几人忙得焦头烂额,只几个时辰,就将下辈子的客套话全说尽了,所幸拜谒的客人们也没有刨根究底的兴趣,露了面沾了喜气,就笑着嚷着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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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来客围得水泄不通的阁楼顶层,柳仲独自坐在屋里,貌作淡然,心头却藏着股焦急,不复前日答应苏绣云时候的果决,即便如此,依旧忍着不表露出来,他有预感,他若是率先慌了神,这事铁定就没戏了。

柳仲的表现还算镇定,祈道山的女子闺房里,苏绣云盯着床铺上码放的红衣和银饰,全是柳若兮替她置办的嫁衣和服饰,她想不到竟会准备得这样周全,难道小姐不知情?

她假想着披上这身嫁衣会是何等模样,该是欢喜的还是认命的?此前她并未见过他人结亲,不知道该哭该笑,但她听说过,凡间女子将丈夫当做自己的饭碗,或者是精神上的凭借,没有就该引以为遗憾,会被人指点。想到这,她忍不住打个寒战,思虑着自己的作为,究竟是破釜沉舟还是赶鸭子上架?抑或是只想保全个饭碗?

无论如何,少爷的名声肯定不会好看,念及此处,苏绣云蓦地感到羞愧可耻,不可避免想起当日的情景,记起关鸠对她的几句质问,她当时答不上来,现在仍不知该如何作答,仔细想想,不管修为或是仪态,自己都比不过她,那心底的期许从何而来?

天色早已断黑,苏绣云整颗心似乎也蒙进黑夜里,惴惴不安,倚窗看着天象,只觉得愁云惨淡,明后天的天气怕不会好,这夜更是漫长,久久不敢入睡,怕夜里全是噩梦。

成亲当天,到场的人格外多,占据了永山上下或好或坏的各种位置,远看整个山头宛如烧得焦黑的锅底,柳仲在秘境内的名气大得有限,位处边缘的人未必听说过柳仲这个名字,但大都知道家主有个不爱修炼的糊涂儿子,具体情形鲜为人知,至于苏绣云,更是个叫不响的名头,所以来祝贺的人,对事不对人。

说到底修士成婚用不着摆这么大架子,大多是私定终身,随缘而成,不拘泥于俗理规矩,大族大派当然另当别论,外人虽说弄不清来由,不过成亲的起码是柳家嫡系,又是好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凑巧这些人听冤鬼哭得太多,赶忙来占个好地方去去晦气。

趁此佳节,一封密信受到洋洋喜气的指引,翻山越岭来到柳家秘境,可惜运气不好,刚送到永山,却被错当成贺词堆放在乱糟糟屋子里,无人问津。

随着蓬蓬鼓声,祈道山的山腰位置,四个整齐着装的柳家族人各出一手,托着四根辕木,稳稳当当地举起一顶花轿子,前头请了两排地秘境修为的姑娘开路,各自捧着瓷碗,拨撒着花瓣,不疾不徐的往永山靠拢。

凑热闹的人群四下搜索着家主及药仙的下落,结果惊异的发现他们不在,随即又想到,这类掌握要务的关键人肯定要压轴出场,倒是许多想一睹柳家千金芳容的年青人,都趁着柳若兮经过的机会,争先恐后的饱了眼福。

柳仲肩头到腰际挂着花球,竭力不让两腿发颤,不过额头的汗却是一把一把的流,臧星桀揶揄地怕他一掌,促狭道:“你小子怎么事到临头站不住脚了?”

柳仲罕见的没有还嘴,怕开口坏事,其余人只是友善的笑,唯独李忌和姬凌生不见人影,前者不知道去了哪猫着,姬凌生则轻锤着腰背站在楼里,发现迎亲的队伍尚未来到,乏累之下,他忍不住扶案坐下,四周的礼品他大致清点了遍,倒是案桌上的几封信没注意。

翻弄了几下,前头两封分别署名钟家和杨家,他想起这些是柳家做杂役的外姓弟子一齐送来的。又划拉了下,姬凌生忽地瞥见了自己的名字,以为老眼昏花,抓起来定眼一看,真真切切写着那三个字,抱着些许疑虑,他小心撕开,抽出夹在中间的一张薄纸,摊开一看,只写了个雪字。

姬凌生悚然一惊,像受惊的猫似的跳起,又翻来覆去查看了下,甚至放在鼻尖细闻了番,外头洋溢着红,他心头也现出一抹红,他努力记起那个杂役的样貌,揣测他兴许未走远,匆忙从背面下山追去。

他走后不久,柳若兮同花轿一起来到山巅,她环顾人群,又投眼望向锁形阁楼,然后收回目光,站到柳仲面前,众人正奇怪姐弟俩怎么不搭话,却让尾随而来的红顶花轿吸去了注意。

轿子到了这儿,基本就算功成身退了,接下来就等新娘子下轿,然后同去楼里毕行拜辞,只是让人疑心,应该作为高堂的柳仪怎么还不现身?

轿子刚平稳落地,一声断喝传来,“本公子不同意这门亲事!”

柳仲目睹那道撕开秘境逐渐变大的黑影,不由松了口气。

于是轿子里的苏绣云大哭起来。

暮色中,柳若兮跟身着大红衣袍的柳仲站在一起。

望着那顶花桥渐渐消失在山间小径,柳若兮微微侧头斜睨了眼自家小弟,柳仲洋溢着阴谋得逞的笑意,这笑意很浅,仿佛是见了好天气好景色,不自觉露出的笑容。

柳若兮不由想到一个人,便压低声音,轻轻的问:“满意了?”

呆望着红点消失的远方,柳仲缓缓点头。

柳若兮忍不住又问:“舍不得?”

柳仲这下很明确的点了两下头。

“粽子,你该得多替自个想想了,你以为绣云犹豫半天,一步三回头的,真是众目睽睽之下羞得不敢跟段丕走吗?不就是放心不下你,怕你没了她不行吗?”,柳若兮微微蹙眉,淡愁的脸上好像有羡慕表情。

柳仲摇摇头,“我衣食无忧,用不着担心,世间千万条路,总有一条是我走的。”

柳若兮倒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装腔作势的话来,很像是那个人,忍不住笑。这时一条姗姗来迟的人影冲到山腰,赫然是强行破关而出的苏炳方,他见柳仲在场妹妹却不在,徒生疑心,又瞧见柳若兮静静站着,顿时有点拘谨,涨红着脸,朝柳仲急声问道:“少爷,绣云呢?”

柳仲微微仰头,嬉笑道:“被人娶走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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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打十个

姬凌生回到永山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闪舞小说网

同那些莫名散去的宾客一样,他站在山脚望着人们碎碎念的拂袖而下,有点摸不着头,上山一问,才知道原来新娘子跟人跑了。

纵然早看出这门亲事处处透着古怪,姬凌生倒不曾想到能到这种地步,忍不住腹诽到,当今的年轻人花样真多,等瞥见柳仲身着大红袍枕靠在青瓦屋顶上跷腿吹风时,姬凌生终于这是个圈套,引段丕自投罗网的圈套,还是有勇无谋的圈套,若是段丕不来,他俩岂不是收不了场?

他看柳仲没心没肺的散漫样子,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劝他修炼吧全然行不通,柳家肯定也不会留给他别的出路,他总是要长大的,不能永远保持孩子心性无忧无虑的过下去,况且他也不是无忧无虑,他心底的愁思不比别人来得少。

想到这,姬凌生还是决定去劝诫几句。

他轻飘飘飞落到楼顶,挨着柳仲右手边坐下,屁股没坐稳,就让柳仲抛出来的一个问题给难倒了。

“凌生哥,你怎么不去看看我姐?”,柳仲嘴里咬着的青草晃动了几下。

姬凌生本想答如今柳若兮身份今非昔比,忙活着家中大小事务,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打搅,细想又觉得这话太势利太疏远,幸好嘴巴闭得紧,不至于脱口而出,但也憋不出别的话来,他的默然引得柳仲微微不悦。

半晌后,柳仲冷不丁说道:“我姐好像喜欢你!”

“瞎说!”,这话给姬凌生吓了一条跳,末尾又不伦不类的补了句,“此话怎讲?”

柳仲本想言简意赅的解释一番,叫这木疙瘩开开窍,话到嗓子眼又吞了回去,他白天才送走一个姐姐,不想这么快又送走另外一个。

相顾沉默了会,柳仲想到了话题,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们南地那儿的人除了修炼还干啥啊?”

姬凌生笑了笑,如实答道:“南地水土不比三大圣地,修士遍地走,那儿基本全是凡人,哪来的机会修炼?”

柳仲撇过脑袋来,纳闷道:“不修炼还能干嘛?”

姬凌生先想到兵荒马乱的景象,然后才是桃花源的其乐融融,后又想象出朝廷里尔虞我诈的情形,便耸耸肩,直白道:“做官呗!”

“做官是什么意思?”

“做官就是做官啊!”

“怎么做?”

“就是……”

“……”

······

几天后,四兄弟决议取道北上去北海了。

原本接回李忌的第二天就该启程上路的,没想到柳仲闹了个乌龙,不可避免的耽搁了几天,现在婚事业已了结,时下秘境内也无大事发生,他们自然没有理由再延宕下去,即刻动身倒是颇合姬凌生的心意,当日他追到那位信差,那人并不知

晓更多详情,只知道那封信是由北海地方捎来的。闪舞小说网

自此,姬凌生猜想雪玉大抵就在北海的某个地方,只是按照她的性情,决计不会写信来报,那信帖出自何人之手?这时候,他免不了要将事情往糟糕了想,觉着雪玉兴许在北海遇到了麻烦,但便宜师父想必在她身旁,天玄境护法,应该不会有大碍才对。

青云子身处北海是他早就得知了的,因为南盟和中土的天玄境高手他稍有打听过,除了严卜陨命外,数量上并无增减,唯独北海凭空添了一个,对照风声散开的时间来看,十之**是青云子跑不了,雪玉的下落他倒不敢确定,现在得悉雪玉既然在北海,那青云子窝在北海不动的原因,大概也是因为她。

三十年来,姬凌生很少想起她,几乎不念叨她,但不可否认,他最喜爱的仍是她。

四兄弟连同赫连姐弟动身北上当天,只有柳仲独自站在锁着他自由的阁楼顶,对着他们挥手道别,柳若兮没有来送,让姬凌生藏在心底的话,顿时没了着落,只能留作日后的计议,不过就算她真来送别,也没什么好说的。

一路上,姬凌生都在催赶着黑风行路,它整天懒洋洋的,半点不愿意动弹,又不乐意御空而行,一切全凭心情,若是早年的姬凌生,铁定抽得它服软,现在却是万事将就着它。

好在中土到北海,不比中土到南盟的十万里之遥,准确来说,是距离北原比较近,毕竟这是通向北海仙山的必经之道,抵达北原就等同于到了北海,到地方前,李忌不停想象着那排连绵整条海岸的传送阵图到底有多恢弘,应该不比叶城外那排接连天地的七星柱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好歹是北海众修的牌面,肯定得气派。

其余人见他恢复常态,也跟着高兴。

姬凌生不时往后头瞧,他记得有个糟老头子说要一直跟着他们,好沾点运气,指不定还包藏着抢他们造化的祸心,但这人如今却不见了,剑士等人也不清楚曹老前辈人在何处,或者说,这几年就没见过他。

这件事只是姬凌生打发时日的闲想,好从黑风的倔脾气下缓过劲来,免得忍不住想抽它,倒是另一件事引起他的兴趣,他瞧见臧星桀抬着观音剑刮掉胡茬,露出张和当年相差不多的阳刚脸庞,姬凌生略有好奇,剑士如今仍是黄道修为,他不做修行,怎能青春永驻寿延漫长?

捺不住好奇,姬凌生轻轻问了一句,紧接着就看见剑士摆出万分欠揍的神情,仿佛是把脸凑到面前求别人打他,姬凌生忍着心痒手痒,静静听他解释,臧星桀鼻孔朝天,“你瞧不起我等习剑之人,就你们修士能长生不老?嗯?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等剑客胸中自蕴一股浩然正气,乃是

让天公退让的胆气,凭借这口锐气,活个千年不在话下!”

帝夋撇撇嘴,忍住笑意,拆台道:“孤怎么记得这话分明是你从那剑道前辈处问来的,怎么变成你说的了?”

臧星桀嘴硬道:“那又如何,老前辈和我同为剑道中人,交流切磋怎么了?”

姬凌生斜睨了眼自己披肩的黑发,好像是还不了嘴,索性闭口不答,不让剑士有蹬鼻子上脸的机会。

谁知臧星桀使得一手登云梯,自己给自己搭话,见姬凌生吃瘪,晃着脑袋得意道:“怎么不说话了,凌生?平日里不挺能言善道嘛!”

“意思是习剑的最多只能活千年?”,姬凌生摊摊手。

剑士楞了下,还是那句说不厌的老话,“那又如何!我们使剑的可比玩法术的进步神速多了,千年顶万年,到时候啊……”

他边说着,边举起一根手指,一字一句说道:“我一个人打你……”

然后他又举起另外九根指头,凑满十个,吹气道:“打十个!”

“嗷~”,紧接着一声惨叫,剑士霍的倒飞出去,姬凌生放下右腿,回头示意了下黑风,黑风一骨碌爬起来,极为乖巧的开始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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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欠钱

刺目光华闪过,姬凌生眼帘中的景致变化不大,依然是碧海连天,只是沿岸地势平缓,听不见涛涛浪声。姬凌生在阵图上有点造诣心得,自然能洞悉到这座阵法不太对劲,尤其是发觉身边只剩下黑风、其余人凭空消失后,当即断定传送阵图出了岔子。

脚下也没有阵图存在过的痕迹,他俩宛如施降的雨幕,很随意地倾泻在某个地方,这种任意位置的传送,跟比武时的结界有十分相似,姬凌生揣测有人暗地里使坏,但他们几人未曾到过北海,何来无故的冤仇?抑或两仪宗的阵法长年失修,凑巧让他们撞了大运,但如此北海数一数二的宗门,想必不会出现这种纰漏。

思来想去,姬凌生还是倾向于第一种猜测,倘若真有这种诡敌,这会儿却见不到正主,难道是想拆散他们,分而破之?

揣摩到此为止,再难有任何进展,姬凌生撇头望向黑风,它垂着脑袋,捋直舌头卷起一朵野花,正吧唧吧唧的嚼着。

觉察到主人悄悄打量自己,黑风嗖的抬起脑袋,警惕万分地张望着姬凌生,唯恐后者打搅它进食。姬凌生忍俊不禁,省悟到光说黑风胆小怕事是极其片面的说法,好比哀命的母亲埋怨子女是饭桶只吃饭不干活,其实有失公允。尽管出事的时候,黑风跑得最快,但那是因危险迫近,不跑就是傻子,它不过是由于四条腿跑得比两条腿快而背上罪名罢了,而比如此时这样真相不明的情况,纵然背后藏着天大的险情,黑风都是不惮的,该吃吃该喝喝。

姬凌生颇感无奈,也懒得吓唬它,招呼着黑风离开岸边,往内陆行去。

现在到底具体位于何处,他无从得知,唯一能确定的,此地绝非两仪宗,抑或是悬浮海天的万座仙山,十之**是说书老叟提及过的宝岛,倘若老叟所言非虚的话,宝岛数量可达数十万,小的容纳几座城池,大的堪比整个南地,他此刻恰好处于其中一座,压根不知道该往哪去,最坏的情况是,他们几人分别落在北海两头,相隔汪洋大海,兴许互相找寻个几年都碰不到头,无异于-大海捞针。

摒弃杂想,姬凌生继而拾步往岛屿中心漫步过去,黑风在后面没精打采的跟着,他能洞察到约莫百里外有修士存在,数量不在少数,且没有反过来察觉到他的神识,估计修为不会高,他记得说书老叟说过,宝岛是为了供给仙山挑选门人弟子而存在的,或者说万座仙山是自数十万宝岛里脱胎出去的,可谓北海修士的根源所在,于宝岛住民而言,抵达仙山就等同于飞升,所以留守在这的,都是些低阶修炼者,再不就是凡胎**。

他同时还想起一件事,说书老叟口中的北原,理应有万座牌坊矗立,来时怎没见到?

受到黑风的懒散惫怠所连累,临近午时,才赶路到一半,且老天爷也格外眷顾,不吝地督行他们“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即便以姬凌生的地秘境修为,也感觉恍如蒸笼里不知将死的虾蟹,尤其是黑风,又累又饿,不住地拱脑袋撒泼求食,央求姬凌生歇会,正因天气溽热难熬,它这种温脉肉麻的柔情攻势更不招人待机,全然没有作用。

但姬凌生终究是拗不过它的,只得时走时停,坐在干草上歇凉的时候,远方天际飘来的庞然大物吸引了他俩的注意,望着那座巍峨壮丽的雄峰,姬凌生立刻推断那是座仙山,因为跟他记忆中的青岚山颇为相似,尤其是萦绕山体的氤氲流光,仿佛出自同一人之手。

趁着山体飘过的时机,姬凌生躲在阴影下,不仅能暂且从沤热气息里脱身,顺便还能细致观察仙山的奇异之处,仅凭肉眼当然看不出什么门道,甚至连头顶仙山和脚底宝岛的大小差异也无从比较,天眼他也不能轻易动用,怕会招引来不该出现的蜂蝶,所以他暂时没有登山的打算,虽然他如今地秘四极,哪怕遇到满境高手也尚能自保,但北海的天玄境超过十位,指不定头顶就坐着一个,小心驶得万年船,若是柳若兮在场,少不得要笑他精明世故小心过头。

他很诧异自己为何想起她来,排除杂念,那座仙山只余下黑影,姬凌生还以为仙山宛如当铺里陈列的宝器,需风雨不动的摆在那里,好显露出它的珍贵、它的威严。

歇好了精神,他招领着黑风继续上路。

翌日,他瞥见了昨日查探到有修士存在的地方,远远望去,俨然是个住户零散错落的镇子,依山傍水而建,处处透着精致,隐约能探查到数十个玄宫修士,还有一个地秘境,正朝他所在方位赶来。

远处北海靠东的某处断口山,此地出现才数百年,称不上什么名胜古迹,更搜不出什么源远流长的故事,但自从裴剑仙一剑开山,将山头分为两半,且留下佩剑后,这儿顿时人潮奔流的热闹地,每年都有大批北海修士跑来瞻仰剑仙手笔,惊叹兵家之绝学,尤其是插在山缝处的木剑,更是牵动了一批又一批习剑之人的心,这柄剑数百年前如何兴奋了这地方人,直至今天也毫无变化,甚而热情有增无减。

如往日熙攘的一天,人群里挤着两个剑客,一个是背负古剑的黑衫游侠,一个是手提细剑的魁梧壮汉,这等装束或许在别的地方不常见,在这座山上却是必要的,学生温习功课是搅动肚子里本有的墨水,剑术的造诣却是靠把佩剑就能掩盖的,毕竟大家都是装样子的。这两个真正的剑道中人混迹在人群中,呆望了会,前者忽地向后者提议道:“比比咱俩谁先拔出那柄剑,谁输了谁请喝酒!”

健硕汉子不作言语,只是人如其名的观剑不语,同时也不想去赌,因为他喝不来酒,甭管烈酒还是淡酒,半杯就倒,所以这个赌注勿论输赢,他都是吃亏的。

对付摆明是要坑他。

相隔甚远的一座海岛上,此地属于万兽山统辖,和诸多培养修士的宝岛不同,这座岛只豢养奇珍异兽,据说万兽山的山主是西御修士,极为擅长驾御兽类,所修神通也息息相关,其门下弟子皆是统率百兽的好手,自然得圈养大量异兽以供驱使。

奇怪的是,这座满是飞禽走兽的岛屿,某天突然来了个外人,且刚来便成为兽物的盘中餐,兴许这人是长生不老肉,引得方圆百里的兽类全赶来哄抢。

他也明白,两条腿到底是跑不过四条腿的,干脆不动,等待被吃,奈何那些凶兽寻常牙口好得不像话,啃咬金铁咔咔的响,仿佛在嚼豆腐,碰上这个小小不过巴掌大的人儿,却咬他不动,连皮都破不开,倒腾来倒腾去,他就是毫发无损,这些异兽倒也不笨,知道轮流干活,确有水滴石穿的可敬精神。

年轻人也不动弹,环抱双臂,浑身沾满腥臭的涎水,却面无表情的在血盆大口中来回传递,表情又像是无奈,又像是别人欠了他钱。

而更远处,一对男女在海面上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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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龙肉

顺着几缕炊烟,姬凌生发现几户人家,错落点缀在青山下,一条缎带似的豆绿小河蜿蜒其中,空中酿就着谷粮发醅的异香,携着清风爬上山坡来,不消说,此处定是沽酒的好地方。

酒兴得到舒张,姬凌生对来人的防备不由松懈了几分,以他的粗略估算,那个不请自来的修士约莫地秘境刚出头,且按赶路快慢来看,想必不会缩地成寸,无论是敌是友,都到不了让他完全警惕的程度。

当姬凌生指头在黑风脑袋上轻叩三下后,远方依稀可见的山岚后,倏然冒出一个黑点,恍若初飞的雏鸟般跌跌撞撞过来,从村庄住户头顶低飞而过,仿佛雄鹰巡察领地的姿态,然后距姬凌生三十丈外落地,踉跄几步,蹴起几团土灰,他站定后朝这边细看了两眼,随即响起一阵恭谨而不失硬朗的嗓音。

“敢问阁下前来下界有何贵干?”

姬凌生打量了他几眼,是个肩宽臂长的精壮汉子,一张风雨磨砺的粗糙脸庞,微曲的两腿一前一后绷着,满脸如临大敌的神态。确定了他修为不过地秘一极,姬凌生自认为摆出了张平易面孔,微笑道:“我误闯此地,全因偶然而为之,并非出自本愿,你是?”

汉子很自然地将这善意当做姬凌生有恃无恐的佐证,权当做高人风范,心里有些许紧张,却因姬凌生彬彬有礼的态度,不像怀着恶意。

汉子神情缓和了些,抱拳作揖,朗声道:“晚辈是武阳山门下郭桓,山门适才飘过,前辈应当见过了。而这座灵狐岛隶属于本派,晚辈是受掌门之令来镇守此地的,对了,我派掌门乃武阳真人苏瑾……”

没等话音落地,郭桓话锋一转,又委婉的补充道:“兴许前辈认识他。”

听到他提及什么掌门,姬凌生还以为他想吓唬自己,不料末尾又婉转下来,大概是比较不出自己与掌门的高下,不敢随意虚张声势。

定了定神,姬凌生温声道:“我跟贵教掌门并无前缘可续,只是途经此地,顺道想讨碗酒喝,并无恶意。”

提到酒水,郭桓犹疑神色消散了大半,胸间松懈了一大口气,挤着笑意打趣道:“原来前辈是奔着灵狐岛的好酒来的,晚辈多有失礼,还望前辈海涵!”

姬凌生不知所云,只得愣愣的点了下头。

郭桓开步来到他两尺外,途中掏出两样东西,一个巴掌大酒囊,一樽精巧琉璃盏。姬凌生接过对方双手奉上的琉璃盏,然后自然而然的摊着酒盏,这种行酒的架势和惯例,在酒客间,向来是无师自通的。

郭桓毕恭毕敬给他斟酒,没有半点溢出,光闻着透劲满溢的酒香,姬凌生就止不住精神一振,浑身绽放出鸡皮疙瘩,一股清凉旋风般卷上头顶,又急转直下散至全身,将积闷在衣袍内的沤热气息一扫而空。

当即明白这是极为称道受人推崇的好酒。

他本是半推半就,此时却突然透悟了郭桓酒逢知己的惊喜,好酒当对饮,浊酒自独酌,人生何如酒,百般味里尝。姬凌生仰头满饮,整杯下肚,从喉间到肚里烧成一条锯齿般的火线,回味更像烈火,他忍不住咂嘴吞咽吐沫,他行过很多的路,也喝过几种佳酿,如同追溯过往,比较不出个中滋味,只能说各有千秋。

见他脸色微微涨红,郭桓笑意弥漫,没有奉陪的打算,继而说道:“看来前辈真只是路过,这狐琼浆,只有头回喝的人才敢痛饮,正好这片海域,这酒无人不知,各派酒仙常常派人来讨要,掌门让我镇守灵狐岛的原因有一半在这。”

酒是男人间打交道的好东西,一杯酒水下肚,两人就混了个半熟,郭桓见姬凌生毫无高人架子,得知他是外来修士,反正自己打不过,便乐意讲述些算不得秘密的见闻。

于是,姬凌生得悉了这儿位于北海东南角,灵狐岛为武阳山统辖范围内的五座宝岛之一,以产酒闻名,另外四座岛屿分列在武阳山经过的圆圈上,而北海境内,万座仙山,除却两仪宗和阴阳山作为阵眼镇在双鱼台东西两头,其余仙山皆要围绕双鱼台转动,一年一圈,所经路途上的宝岛则纳入统辖,等于说,除却最强盛的两个宗门,其余山头共围成将近一万个圆,孜孜不倦的于海面上来往周旋,共同构筑使万山悬浮的庞大阵图。

姬凌生同时还得知一些关于武阳山的要闻,武阳山共有四名地秘境修士,掌教名叫苏瑾,是个地秘四极的高手,在强者如云的北海好歹能排进前千,前后几座仙山则稍弱些,即便眼馋灵狐岛的好酒,也只能自掏腰包来换取,偶尔会有偷盗,所以派遣身为供奉的郭桓来守岛,他是如此说的,“岛上仅有十万人,能修炼的不足百一,稍有资质的全带到了天上,剩下些老弱病残,根本打不过那群小贼寇!”

他提起此事显得尤为气愤,姬凌生猜想他是因照料全岛耽误了修炼,才这么恼怒的,更有趣的是,他稍稍察觉到后方汹涌的海浪里藏着几个玄宫境界的修士,畏畏缩缩躲着,发现他俩迟迟不走,只好转身开溜,那些想必就是郭桓口中的偷酒贼。

同时他还惊异的觉察到一件事,不知不觉中,自己的修为已到了这个境界,纵然跟一些所谓的天之骄子相比,也毫不逊色,他这笨鸟后飞能攀升到这种地步,是他踏上修途时始料未及的。

就拿眼前的郭桓来说,岁数铁定比他大不知道多少,却口口声声叫他前辈,这让姬凌生总感觉自己的修为是凭空得来的,仿佛有人醍醐灌顶嫁接给了他,其中并无自己丝毫发力,这种怪异感触,兴许是他事事小心谨慎的根源。

郭桓表面上无话不谈,仿佛心眼比嘴巴还大,但说及某些宗门秘闻会很巧妙的避开,不给苍蝇叮缝的机会,姬凌生倒没刻意深挖,初来乍到犯不着打探什么虚实,大致知道路线就行,他正想问问关于那个近些年新冒头的天玄境,忽然,一阵雄浑气息像潮水般从后面打来。

两人齐头望去。

只见极目远处的海平线上,蓦地炸起几簇浪花,紧接着在附近激荡出圈圈涟漪,颤动着周围整片海域犹如筛面跳跃的糠团,更像是海水沸腾了似的,翻涌不停,然而源头的动静却不愿消停,浪花下头好像藏着什么庞然大物,拱起馒头状的水包,像游鱼般四处乱窜,要么是被追赶,要么是追撵着什么,翻江倒海搅得海浪冲天。

两人位置原本离岸边有些距离,只能望见浪潮起伏,这异象出现后,海水立刻涨了无数斗,很快蔓延到岸上来,两人几乎同时消失在原地,留下低头啃草的黑风张头探脑茫然四顾。

姬凌生先来到岸边,盯着那团横冲直撞的浪头发愣,半柱香后,郭桓随后赶到,没跟着去看那头巨浪,反而细看了姬凌生,心头升起一股骇然。

站在临崖处,两人望着浪潮举棋不定,委实没看出水面下到底藏着何种诡谲,旁人在场,姬凌生也不好轻易动用天眼,免得招致麻烦。

那团浪扑腾了片刻,猛地钻出水来,接着就是副恶龙出水的场面。

姬凌生顶着那硕大无角的龙头,宛如鱼鳍的前肢以及稀疏的鳞片,不确定道:“这是龙?”

那头似龙非龙的大鱼跳出水面后,抓紧机会嚎了嗓子,地地道道的龙嗥,只是比姬凌生假想中减了许多威严,郭桓在嘈杂声浪中仍旧听清了问话,摇头惊叹道:“水蛟罢了,龙子都算不上,顶多算个龙孙。不过到了这等大小,实在少见,离化形也不远了,实力起码地秘二极,且异兽天生比人强半筹,不知谁这么大本事,敢去擒杀它!”

姬凌生心底倒是有了谱儿,纵使不施展天眼,他对灵力的感应也比同境修士要强,算是天眼潜移默化带来的好处,他分明在水蛟头顶洞悉到熟人气息,而且熟得不能再熟,他摇头失笑,搞不懂这些人怎么每次出场,都要搞那么大动静。

忍着笑意,他扭头向郭桓轻声问道:“我曾见过一条白蛇,刚到地秘境就足以化形,这头蛟龙怎么到了这等境界还不能化形?”

郭桓诚恳答道:“好歹跟真龙沾点边,比寻常兽类血脉尊崇些,化境的门槛自然也要高些。”

姬凌生点点头,抬头发现蛟龙正嘶吼着往这边冲来,来势极快,同时两侧辟开百丈高的浪头,迎向海面的岸边更是奔涌起滔天巨浪,郭桓见姬凌生屹然不动,也不想独自落跑,且他得护佑岛上住民,眼看浪潮袭来,他手心蓦然冒出个金钟,跟着往上一举,爆绽出漫天金光,变成一尊略显通透光芒微弱的巨钟,将崖岸死死护住。

这式神通挡住了潮水,却没挡住那条蛟龙,因为压根没撞上。

他只看到临近百丈的时候,站在龙头的那道人影,双手倒插,将刀刃没入蛟龙头顶,顿时龙头四分五裂,紧接着后继无力的龙躯撞在岸堤上,隐没在海水的闷响震得郭桓双手发麻。

然后他惊疑地瞧见屠龙的青年跃上岸,抖手甩掉雪白刀刃的污血,朝他不知名讳的前辈笑问:“凌生,吃过龙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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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一个不放过

帝夋三两步跃上岸,仍保持前冲势头的蛟尸訇然栽进崖壁,砂石四处滚落着,幸而有郭桓的金钟法宝庇护,如鸭嘴横突出去的崖角得以在滚滚落石中保全,郭桓神色惊异,不曾想到这两人认识,且关系极好,以他第一眼的印象,这两人一个过于内敛,一个过于张扬,不像是一路人。

除此之外,他还隐隐约约地把握到一件事的脉络,那便是他的机缘兴许已经到来,很大可能就这二人有关,恰好他修道至今整整五十年,到了知天命的时节,没准遭遇两人是天意的显现。

姬凌生斜睨了眼帝夋衣摆沾染的血迹,散发着微弱金芒,他听说堪比天材地宝的真龙之血便是呈金黄色,这条枉死的蛟龙,大概已具备成龙的资质,可惜时运不济,对于帝夋的侃言,他轻轻摇头,怕这东西吃了会坏肚子。

帝夋笑了笑,不放在心上。

他站定不及半刻,浪潮缓缓退去,飘如骤雨的溅水刚落停,一个人影忽地掠至岸头,她藏在蛟龙尚未散尽的浓厚气息里,故姬凌生没有察觉。

捧花姑娘朝姬凌生微笑致意,郭桓适才把神通收住,发觉喝杯茶的工夫,岛上竟接连到访三个地境,且个个比他高强,比起武阳山其余守山人也不遑多让,至此,这位枯守岛屿的汉子,沉寂数十载的心头忽而燃起一团火,却如炉火闷在灰里,不露痕迹。

时不可失失不再来,郭桓决心与三人拉近些关系,正难为怎么开口,恰好听见蛟龙尸身沉海的声响,于是温声提醒道:“三位,那恶蛟行将化形,没准兽丹已向着龙珠转变,就算没有,地境异兽的兽丹也是大补之物,千万不可错过。”

捧花姑娘笑意不减,摊开手掌,一颗鸡蛋大小的彩石微微发光,形态略显奇特,半边光滑如玉犹如琉璃,另外半边满是斑驳坑洼,她不说话,只摆出邀功似的微笑,又带着做分内之事的从容。

帝夋接过来端详了两眼,随手扔给姬凌生。

姬凌生拿过来把玩了会,能清晰感知到其中蕴藏着惊人的灵气,若是强行灌注到一个玄宫修士体内,恐怕会直接撑到爆体而亡,尤其是那晶莹剔透的半边,已经有别于寻常兽丹的驳杂,精纯得好似经人手提炼过,郭桓说得丝毫不假,这半颗龙珠于地秘境修士而言,的确大有裨益。

他正要说话细问,头刚抬起,倏忽夹着黑风往旁侧闪去,接着其余三人也陆续散开。

退避不及十丈,轰然巨响,他们原本站立的位置凹陷出几丈宽的大坑,石崖直接碎成齑粉,仿佛有人用勺掏了个孔。郭桓最后觉察也最晚撤离,闪避时受到点波及,身子歇飞跌进海里。

剩余三人浮立半空,齐齐凝神望向气机袭来的方位,那边稍远处飘

着个紫锦袍的青年,他端持着把折扇,扇子头正对三人,虽然一击未中,他却仰着脑袋不可一世的神态,睥睨两眼过后,视线稳稳落在捧花姑娘的姣好躯体上,顿时冒出几分兴致。

随即收了扇子,俯身飞到五十丈远,这会儿对面三人已靠拢到一块,青年脸上并无以少敌多的惶惧,更像是反倒是一个人包围对方三人的神气,他不容分辩的说道:“这条水蛟原是我放养此地的猎物,准备趁它成龙之际再做定夺,你们是何人?敢半路捡便宜来盗取我的东西。”

捧花姑娘让青年不停打量,却毫不动气,屈身施礼,笑问道:“此事我家大王并不知晓,多有冒犯,但公子光说无凭,能否拿出证据,证明这条蛟龙为贵公子所属?”

青年放声冷笑道:“我说是我的,那便是我的,何须什么证据?”

不等捧花姑娘反驳,远处又浮现团黑点,到后演化成马车,前头牵挚着两头满覆彩羽的骏马,周身光晕流转,使得姬凌生掖下挣扎不断的黑风看得愣住,大概没见过这等同类。花马牵引着一辆无顶车,宛如凡间将军巡逻场地的战车,上面立着四人。

姬凌生神识轻扫,车上只前头那老者持地秘二极左右,两头站定的扈从皆为地秘一极,最后居中坐着个不足地秘境的娇样女子,而青年地秘三极。反观自己这边,无需同为地秘二极的帝夋和捧花姑娘出手,光他这个地秘四极就够对面喝一壶了,不过对方敢无的放矢,想必藏掖着别种手段。

车辆拢近后,那姿态娇弱的女子得以瞥见捧花姑娘的风情,注意了下青年的神态,她起了妒心,忙捧着心口,将嘴收束成瓶口大小,娇声喊道:“公子,快快拾掇了他们,妾身可等得心急!”

左右两年轻人听得心头起火,忍不住斜瞥一眼,瞧见女子略通透的薄衫勒出雪白沟壑,赶紧转移视线,免得下身跟着起火。

为首的老者则显得谨慎许多,盘算了敌我差距,感到有些棘手,暗恨这浪荡二世祖为何总挑硬茬下手,再看青年,他正来回比较两个女子的姿容,更是头疼,于是用半商量半警示的语气,朝姬凌生等人喊道:“诸位,水蛟当属东镇宗所有,你们私自捕杀,念在初犯不作追究,趁公子生气前,速速离去吧!”

然而这番话没起到震慑作用,反倒让青年嗅出其中的妥协意味,冷声道:“你允放他们走的?有人在我东镇宗门前造次,你身为门前供奉,害怕这等宵小?”

老者十分想给他说句狗急跳墙的道理,而且看他模样,分明是对那个异域女子起了贼心,哪是估计东镇宗的颜面。

当供奉老者权衡利弊时,姬凌生和帝夋互看了眼,忍不住笑了笑,东镇宗的名头固

然是大,但这俩外来客孤陋寡闻,压根没有听过,自然不懂附着于名头上的威压究竟何等分量。

对视而笑过后,嗖的一下,帝夋蓦然消失,对面四个地秘境,两个年轻人还在偷摸观瞻旖旎风景,青年也忙着遐想捧花姑娘单薄衣衫下的饱满景致,唯独老者眼皮子狂跳,神识发散出去,却觉察一点恐怖动静出现在身后,他连忙扭头望去,只见杀机密布的黑影飘至车座左侧,侍立于左的年轻人来不及反应,刀光疾走而过,一颗斜着眼的头颅抛上天去。

相比于扈从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毙命,老者更惊惧的是,黑袍青年的刀竟能连同魂魄一齐斩灭,不待他多想,冰凉刀锋迫近至他面前,老者匆忙避开,留下半截衣摆。

这时伫立尸身的血柱才从断头处冒出,喷涌如泉,一股脑洒在旁边两人脸上,受到汹涌杀气侵体,右侧扈从丝毫不敢动弹,而坐中的女子当场吓得昏死过去。

一刀逼退老者,帝夋提刀冲向青年,青年适才反应过来,略惊讶帝夋的神速,倒不如何害怕,以他地秘三极对战地秘二极,只要不被轻易偷袭,想赢易如反掌,老者却不敢这么想,帝夋的身法气力实在吓住了他,稳住身躯后,他连忙往青年身边奔去,不料被尾随帝夋的捧花姑娘拦住去路。

两边交锋之际,郭桓晃悠悠浮出水面,他来到姬凌生旁侧,目睹着上方的两处缠斗,惊恐发现青年的所在,急忙收敛半边身子,躲进姬凌生的背影中去。

姬凌生蹙眉问道:“你认识?”

郭桓点点头,轻声解释道:“那是东镇宗少主,他老祖是东镇仙人何道陵,最有望跻身十大高手的人选之一,所以在东南海域,东镇宗堪称只手遮天,那个年青人便是何道陵的嫡孙,名叫何宏,最好女色,常来下界作乱杀人,这片海域基本都认得他,上回他向掌教勒令要十个处子的时候,我刚好在场,和他见过一次。”

姬凌生轻哦一声,本打算交出龙珠息事宁人,看样子对方是个惯犯,不是来抢东西的,就是个挑茬的。

郭桓见他犹疑不定,轻轻提醒道:“何道陵极为护短,你们最后不要跟东镇宗交恶,不然恐怕走不出这片海域。”

此时何宏正被境界矮他一头的帝夋追得抱头鼠窜,只能以折扇乱点,在海面击出高如巨楼的滔滔大浪,姬凌生还以为他能多撑会,不料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修为没有实力,想必是揠苗助长得来的,怪不得要找地秘二极的护佑他。这会儿听见郭桓的劝诫,姬凌生斟酌了下,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一个都不能放走了。”

郭桓悚然一惊,只见姬凌生左手夹着黑风,右手转圈画圆,然后远处水面狂涌,两条水铸螭龙交缠而出

,直冲天门,车板上的扈从遥遥望着两处打斗,不知道如何插手进去,突然听到龙吟,低头看去,两颗硕大龙头张嘴咬来,座下彩马压不住惊惧,往前踏空跑去,却跑不出两张巨口。

两息不到,地境出头的年轻扈从以及昏厥女子,连人带车被螭龙咬到,在姬凌生的灵力操持下,柔软无形的海水坚若金铁,整辆车瞬间化作碎片,两人两马同时身亡,尸体挤压成一坨,那名觊觎美色的扈从也算得到了一亲芳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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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一个人

郭桓突然后悔自己没能早点出手。

或者直接提议杀人灭口,反正何宏肯定瞧见了自己,放走他必成后患,倒是没能早点和姬凌生等人站成同一条阵线,似乎错失了跟他们交好的机会。

既然两边已然打起来了,现在找不到地方和时机再插手,做什么都抵不过锦上添花,可有可无,说不定自己那番劝告落入对方耳中,好心归好心,但无疑是怯弱的象征,甚至,冥冥中感应到的那桩机缘或许的确是溜走了。

想想这些年枯守岛屿的无趣,以及那桩未遂的心愿,他有点自怅自悔。

姬凌生倒不曾想到身旁汉子心思细腻成这样,几息间想了这么多,他刚出手袭杀了那对男女,当下犹豫着要去帮谁,结果发现无论帝夋或捧花姑娘,皆无须他的援手,索性将两条水螭龙围拢在两人附近,以防有人趁乱逃掉。

这会儿黑风叫唤得凶,姬凌生别无他法,只得瞻顾两处战场的同时,徐徐降落到临近地上,黑风四脚挨了地,总算不闹腾了,忡忡的踩几下脚,以示安心。

再看上方,捧花姑娘和东镇宗门前供奉堪称好对手,一时间难分伯仲。

而帝夋那早已呈完胜迹象,连地秘四极的姬凌生都不敢说有把握能胜他,这个半桶水的膏腴子弟更是无望,若非有几件法宝傍身,早成了刀下亡魂,尽管他接二连三祭出神奇法宝,境况还是不容乐观,已经丢了半截左臂,衣袍破碎成条,爬着几条血痕,披头散发的好似厉鬼。

饶是如此,他仍然貌作雄强,嘴皮子毫不松懈,比手脚出劲更多,不停辱骂帝夋的列祖列宗,只是眼里的惊惶藏掖不住,挤得两眉毛虫似的瑟缩着。

帝夋本是个孤儿,无端冒出这许多亲人,仿佛身世倏忽间有了着落,于是下手力道更重。

何宏逐渐脱离生路,此前仗着祖辈威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未想过会死于他人之手,他自知实力不济,却没想过会被修为更低者逼上绝路。他抽空眺望远处,悚然发现还没有救兵赶来,忍不住想破口大骂,不等张嘴就让狂风骤雨般的杀气堵住。

眼看帝夋身影再度消失,何宏惊觉,连忙又从怀里掏出法宝御敌,为一件巴掌大的屏风,迎风涨大来,拔高到数十丈,将背后遮挡得严丝合缝。

随着几抹寒光绽放,刻镂着“海落残阳”景致的屏风顿时四分五裂,破碎成飞花,何宏仓皇间抬手去抵抗,剩条右手抖成三四只,虚点几下,结果一发未中,气劲全跟帝夋擦身而过,攒射好远落在海面上,炸起几朵白白的浪花,随即何宏身上也爆开几串红红的血花。

纵然极力闪避,他身法却比帝夋差了不止一筹,避开得有限,上半身逃过一劫,双腿自膝盖处则

被当场卸下,跟断去左臂时候情形一致,魂魄仿佛遭人千刀万剐,他惨嚎着倒飞出去,翻滚几圈终于停住,躯体稳在半空中,双膝血流不止,故作镇定的神情也搅碎不成形,拧得像个烂柿子,嘴里冒着呜呜的声音,像挨了打的狗。

跟捧花姑娘捉对厮杀的老者见此情景,心头起了慌乱,他倒是可以转身溜掉,可若是何宏被杀,就算能逃掉也要被何道陵问罪,前后都是死路。为今之计,当合何宏之力,使出浑身解数去逃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如此想着,便顺势向那边靠拢,捧花姑娘似乎察觉到他的意图,加紧攻势,两手间浮光掠影不断,勤王剑绞出泓泓青光。

遭到激烈连攻,老者不得不暂且收起想法,安心对敌,不然稍有差池性命堪忧,于是掏出法宝来对抗剑雨,没等法宝发挥出神威,两条螭龙破水而出,势如奔雷般飞扑上来。

姬凌生本不想出手搅和,忽而听郭桓提醒到,北海高强修士皆会一种逃命法门,舍弃肉身使精魄逃离,非天玄境不能追上,唤作血遁之术,虽然损耗极大,但用来逃命屡试不爽。

听到这,就不容许他再袖手旁观了,两条螭龙交缠而上,与捧花姑娘的剑锋形成夹击之势,更上方,天幕很快黯淡下来,如同捅了个窟窿,一座黑色山岳遮蔽了大半天空。

几乎是姬凌生招来太岳的前一刻,四处逃窜的何宏恍然彻悟,东镇宗的威名于这几个乡巴佬不仅起不到震慑作用,反而加重了对方杀人灭口的念头,这下他无心延宕了,纵然留了手杀手锏,但决计不会是三个地秘境的对手,于是记起青山常在的道理,预备溜之大吉。

恰逢太岳降临,众人视线受扰,何宏以为对方心急,不巧给了他机会,连忙施展血遁。只见他浑身绽放血光,仿佛周身的血都烧了起来,和生开死门的架势颇为相似,只不过别的修士生开死门是破釜沉舟之举,他这则是干干脆脆的往外逃命。

瞥见红芒逸出,姬凌生早有预谋,轻喝一声“仙阙”,太岳山巅顿时紫绿霞光萦绕,云气浮动,拨露出连片的辉煌宫殿。

仙阙一经现世,笼罩在山峰阴影下的海域,在刹那间宛如浆糊似的凝住,供奉老者首先动作一缓,让捧花姑娘刺中心口,而游走在黑影中企图逃窜的那抹血光,更是骤然慢如龟爬,几乎不能动弹。

帝夋随即跟上,沙城大王可不在乎趁火打劫的臭名,能省点劲最好不过,红鬼长呼着落下,磅礴杀气激荡扩散,于半空中形成一道不甚分明的半圆波纹,然后极快的切过海面,方才还涡流密布的海面顿时一分为二,仿佛龙王开道,由刀气经过的途经分割,挤出数十丈的罅缝,并向两侧奔涌着浪花



作为靶心的红光自然逃脱不掉,何宏鲜血凝聚的精魄顷刻间化为乌有,东镇宗少主就此身亡,供奉老者看得乌珠迸出,似乎自己的性命也受到了牵连,负隅抵抗的意志迅速薄弱下去,结果胸腹间又多了窟窿。

随着两条螭龙凑前一顿撕咬,大朵快颐过后,已找不到他的尸首。

这会儿天边烧满了红霞,殷红犹如鲜血,照在郭桓惊疑不定的粗糙脸庞上。

······

北海偌大疆域的某个角落,一男一女踏水而行。

此时太阳正好,相比于东边海域的红霞漫天,这儿还不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尤其踩在水面上,潮湿气息覆盖全身,海风拂面,很快在两人身上浸透点点凉意。

自称木易的青年扭头向女子问道:“既然你有意要流放他,为何现在要去找他?”

女子冷哼道:“万一他死了怎么办?……不对,死了正好,免得有人为他茶不思饭不想的!”

青年十分想问这个不思茶饭的人究竟是不是她,却碍于不知如何开口,转而问道:“你和姬……他到底有什么仇?要这样戏耍他”,他本来想说谋害的,但怕祸从口出,惹不起这姑奶奶,便临时换了措辞。

她眯起活泼动人的桃花眸子,反问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木易默然不语,又听她问道:“倒是你是什么来头?隔三岔五看见你在海上闲逛,你都来北海好几年了吧,也没见你干什么正事。不如这样,我们互换消息,我回答你刚刚问的,你坦白交代你是哪里人,怎么样?”

木易温和摇头,“这话我不信,咱们虽然只见过几次,但足有好几年交情,你连名字都没告诉我,我怎么敢信你。”

女子立刻柳眉倒竖,发怒道:“想骗我的名字?你们男人都是一个德性,没一个好东西!”

她又嘟哝着,“不知道雪姨吃错了什么药,铁了心要等他!”

还没骂完,她突然觉察到远处有人靠近,且来势极快。同时她发觉身旁空空如也,青年不知去向,这时她终于后知后觉,那叫木易的男子大半是个高手,能如此无声无息从她身边溜走,那他为何要跑呢?

来到面前的两人给她解了惑,是对姿容俏丽的姐妹花,比她好看些,两姐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就是神态不太相同,前面那个暖若桃李,后面那个冷若冰霜,当先的那个女子到来后,发现此处只有一人,大感迷惑,四处张望。

女子望着她慌乱心急的模样,很自然联想到抚养自己长大、且为情所困的姨娘,她俩神态很像,于是女子大致猜到了情况,眯着眼睛笑了笑,暗骂道: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苦寻无果,孪生姐妹中前头那个,盯着女子,期期艾艾的问道:“姑娘,你是一个人吗?”

女子不客气道:“怎么,难不成我是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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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章 青云子的下落

以少对多,不及半柱香的工夫,四名地秘境修士死伤殆尽。

而缴获这份傲人战果的三人毫发无损,轻易得好似在热身,郭桓略感心惊,本以为已经足够高看了姬凌生三人,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些,同时自恨错过了出手的机会。

如今他们绑在同一条船上,共同惹恼了东镇宗,不消几日,就会有大批东镇宗门徒出来搜寻真凶,然而这桩凶案跟他没半点关系,却脱不了干系,而且没和象征机缘的贵人们打成一片,等于白背了个罪名,有点里外不是人的滋味。

姬凌生瞻仰着凌厉刀气将海面切成一线天的奇景,目睹海水回卷,撞起涛声阵阵,他扭过头来,瞥见汉子若有所思的模样,轻声问道:“我们这样,会不会连累及你?”

郭桓扯着嘴角、硬着头皮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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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姑娘家,说话要婉转好听很多,郭桓心头那点突遭连累的牢骚逐渐消释,倒开始认真地权衡这些箴言,若说几个东镇宗人士没看见他,自然不大可能,但对方既然已经悉数毙命,好像也没什么大碍,只怕附近掺杂耳目,将消息禀报给东镇宗,如是这样,那在场的几人都会有杀身之祸。

可从斗法开始,他就将神识放到周遭,并未发现任何宵小,本来稍稍放心,听捧花姑娘这么一说,又有点惴惴不安,忍不住斜睨了眼姬凌生。

凌生正老神在在的扫视四周,以他超出众人的感知来看,暂未发现可疑之人,暂且不必担心风声的走漏,至于郭桓的担忧,他则不太注意,现在有帝嬲飧鲋餍墓窃冢伤弥饕饩褪恰/p>

接着又听捧花姑娘问道:“假若壮士家中有所顾虑,怕亲属宗门受及牵连,也无妨,不如就此回去,一口咬定从未见过我们,应该能安然无事,只不过要格外小心别露出马脚,免得招致是非。”

姬凌生忍不住打眼瞧了下她,当年出城时,捧花姑娘还是凡事悉听王命的柔顺女子,如今打磨成了个精明鬼,事事都在她的算计中,活像个帮子女收拾烂摊子的老婆子,反观他和帝妫窳礁鑫薹ㄎ尢焖拇Υ郴龅拇蓝印/p>

姬凌生嘴角不禁扯出点笑意,忽听郭桓短叹道:“哪有什么家,郭某本就是孤身一人,不然也不会到武阳山寄人篱下。”

见郭桓满脸愁色,姬凌生对其背后的缘由略感好奇,刚想开口问问,被他挟裹在腰间的黑风不给他张嘴的机会,原来它方才吓傻了会,忘了自己还飘在空中,这会儿反应回来,觉得被主子左手勒得有点难受,忙不要命地呻唤起来。

它声嘶力竭的叫唤着,捧花姑娘忍不住笑,伸指点了下它额头的一撮白毛,黑风顿时老实安分下来,一双贼眼眯成桃花状,美色于它来说是永远受用的。

郭桓越看越觉得奇怪,开头还以为黑风理应是匹神骏,搞不好跟麒麟白泽等圣兽的血脉,后来发现只是匹凡间所谓的千里马,赶路还比不上地境御空快,打架更是添堵的份,不懂姬凌生为何要带着它。

姬凌生面显嫌恶地瞅了黑风一眼,准备打趣它几句。

倏忽觉察到一个地秘境修士极快的赶来,另外三人迟楞了片刻,也陆续发现了端倪。

四人转头望去时,那人已然掠至不远处,是个年岁约莫三十出头的高瘦男子,地秘一极的修为,着宽袍长衫,风卷过来,紧贴衣摆的两腿显得犹如竹竿,他远远望着四人后,本不想靠得太近,待发现郭桓在场后,遂略略放心,轻轻握拳贴到近处。

郭桓瞧清不速之客的面目后,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疑心方才围杀何宏的事迹或许败露,便锐声道:“林供奉理应随着本山一起去了,怎有工夫回来此处闲玩啊?”

林姓供奉见郭桓声色还算硬朗,戒心稍稍放下,轻声笑道:“郭供奉哪里的话,我这哪里是闲玩,掌教感知这附近有不少地秘高手聚集,特嘱我过来瞧瞧。”

他粗略解释了下,随即满脸堆笑,以眼神作为示意,左右打量了下姬凌生等人,客气道:“这几位是?”

郭桓见他态度拘束,犹如对待掌教大人时的恭谨,不由心里泛出几分得意和快活,连他自己都弄不清这种感触从何而来,定了定神,郭桓从容道:“这几位前辈乃是由中土而来的贵客,打这路过,听闻咱武阳山的酒水酽洌,专意来尝个鲜,讨个酩酊之意。”

林供奉闻言也跟着笑,赞叹道:“几位前辈果真好眼光,我们武阳山称不得钟灵毓秀之所在,别的地方不敢称大,唯独在美酒佳酿的名声,丝毫没有掺假。”

奉承几句后,他又殷勤地问郭桓有没有给客人好酒伺候,后者连连点头。

姬凌生顺着话随意寒暄几句,捧花姑娘倒是模棱两可地提了下来路,林供奉尽管未曾听说过眼前几号人物,但依旧摆出久仰大名的恭迎神态,嘴里连连冒着些客套话。

两边相视而笑过后,林供奉想起正事,狐疑道:“我听掌教所言,此地应不下七八位地秘境,奈何只有诸位等三人?”

姬凌生本不愿多说,想等捧花姑娘开口支扯,谁知她体贴得过分,怕话语太多喧宾夺主,弱了他们两大老爷的威风,所以如菩萨泥塑般微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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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姬凌生说完,林供奉就不想听了,因为他根本是在放屁,三个境界莫测高深的地境高手,用得着他郭桓出手帮忙?但他也拿不准姬凌生这番话是客套,抑或是掩盖真相,只能暂且听之任之。

等姬凌生夸赞完郭桓的仗义相助,林供奉含笑点头,连连称好,同时低头看去,瞥见瘫倒挂墙生机丧尽的庞大蛟尸,吓得出了口冷气,又细细端详了蛟龙破裂的头颅,料想那里原该有颗堪比天材地宝的龙珠,定然落入了这三个外来修士的手中,说到底等同于肥水流进外人田,让他不禁暗暗惋惜,若是这宝物给他的话,指不定功力要蹿升几层台阶。

可惜归可惜,林供奉仍不敢怠慢三人,连忙请邀道:“来即是有缘,既然三位尚未其他打算,何不如与我回山一趟,想必掌教也很乐意做东,到时候吃乐一番,歇息几天再上路,意下如何?”

姬凌生正想推脱,想早点离开这处是非之地,帝婧鋈晃实溃骸澳憧商倒嘣谱诱夂湃宋铮俊/p>

姬凌生不由愣住,这件事自然是他告诉几个兄弟的,不曾想到淡泊俗事的娓缍够辜堑们宄/p>

未等林供奉开口,郭桓皱眉道:“这个尊号我听过,是北海近些年新晋的天玄境,时常听人提起。”

姬凌生有些难以自禁,面露惊喜地问道:“你可知道确切的位置?”

郭桓摇摇头,这时林供奉插话道:“据说是在西边的海域,具体位置不清楚,不过掌教兴许知道,前辈若是在意,可以随我回去问问。”

姬凌生扭头瞅了眼帝妫笳呋夯旱阃贰/p>

离灵狐岛大约近四千里的东南角,一座巨峰巍然雄立。

仙山上氤彩鎏光,此时山脚山腰各处人流奔涌,全到聚拢到山巅处。

数万人齐聚主峰的山巅平地,中间处设有纹路复杂的烟阵,居中端坐着一个紫袍老人,他眉头紧皱,定定地望着身前的一团红光,再往外,屈膝跪伏在周围的门人弟子,也愣愣地盯着那团红光。

阵图边缘位置,伫立着十人,个个修为不俗,境界最高者可达地秘圆满,此时也全神贯注在阵内。

突然,那抹血光猛地一跳,随即开始如心脏般跳动起来。

不消多会,竟长成个活人,正是死去半个时辰的何宏,而阵前老人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东镇宗宗主,北海天玄境仙人之一,何道陵。

何宏死而复生,浑身殷红,像从血池里打捞出来,满脸残存着惊惧,随即转变为怨毒,由于新筑的躯体不太灵便,尚且无法张嘴说话,只能咬牙盯着老人。

何道陵神情不变,冷声道:“宏儿,为了救活你,你存放在家里的本命精血已消耗殆尽,所以你现在是元气大伤,不要妄动。这件事的来由我已经知道,我自会料理。”

何宏胸口剧烈起伏,伸手往地上写了三个血字,武阳山。

老人扫了一眼,抬头望向那十名地秘境的内奉弟子,点了下头。

第二百七十一章 鬼胎

过了灵狐岛,顺着西南方奔袭了两个时辰后,武阳山就在眼前。

姬凌生此前只是在地上望着仙山飞过,仿佛是只大雁掠过天际,无法窥测到全貌,如今凑近了看,更显壮丽别有一番滋味,再联想到这等雄峰尚有万座,顿时对撑持整片北海的八卦阵产生了浓厚兴趣。

五人悬立高空,继续朝武阳山靠拢,黑风让捧花姑娘牵引着的灵气团抬在空中,全无半点不适,甚至离得近闻见捧花姑娘的体香,它神色越显振奋了。

姬凌生瞧了只是摇头,算是养了头“白眼马”,黑风发现主人稍显无奈的目光,更显得意了,伸出舌头啪嗒甩了两下。姬凌生懒得跟这家伙计较,转头望着前方,这会儿离武阳山的山门已经十分近了,仅数十步之遥。

林供奉在门前稍有停顿,转身过来,朝几人做了“请”的姿态,脸上微微含笑,有种显示自己家世雄厚的得意。几人顺着他手臂所指方向,清晰看见一座羊脂玉堆砌的富丽牌坊,约莫五丈高,精巧而不失大气,并无支撑之物,凭空浮在空中,随着风微微颤动,平整辗直的白玉面上,刻着深黑的三个大字“武阳山”,比当年见过的青岚派阔气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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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后是片四望如一的平坦地,几个身着白衣箭袖的童子正在扫地,没人来之前他们还在聚众闲聊,瞥见林供奉到来,连忙拿出十二分精神应付差事,又见供奉引了外人来,只觉惊奇,不住地打量着姬凌生等人。

姬凌生环顾前方,几个童子不过黄道境界,应该是打杂的外姓弟子。再往前看去,一座高峰拔地而起,山巅处烟云环绕,斜后方依衬着一座稍矮的山头,两山并在一起合称武阳山,矮山上察觉不到什么气息,主峰上倒是还有两个地境。

由于神识并未散出,那两人的具体修为无从得悉,姬凌生收回目光,正好和林供奉四目相对,两个人都觉察到对方的警觉,旋即又错开视线。

姬凌生倒不担心其中有诈,首先他们斩草除根的时候应该没有露出马脚,不然现在东镇宗早该出动人马了,说不定那个天玄境的宗主会直接杀过来,现在风平浪静不像事情败露的样子;其次郭桓现在勉勉强强算他们这边,武阳山充其量三个地境,压根拦不住他们。

林供奉不知道他的有恃无恐,指派了个小童子上山通报,其实也用不着大费周章,地秘境之间的感知非同一般,五个地秘境站在山门前,就好像黑夜里打着灯笼,山巅处的两个地境早在洞察到客人上门的时候,就收拾着迎出门来。

只见两人出现在山巅附近,仿佛顺着天梯漫步过来,动作轻盈如蝶飘然欲仙,既然展现高人风度,又能彰显自身实力,可谓一举两得。只可惜帝娴热撕敛辉谝猓廖薇a舻囟值幕埃悦嫖啄侨瞬皇撬亩允帧/p>

站定了几息时间,两人轻巧落地,站在前头那人该是郭桓口中所说的,武阳山掌教苏瑾,身材修长,头顶玄冠,着一身灰白色大氅,面色和善亲切如故人。另一名地境修为五短身材,国字方脸,沉静坚毅如石塔。

“鄙人就是苏瑾,武阳山掌舵之人,今日得诸位光临寒舍,只觉蓬荜生辉呐!”

两边人互相打了稽首,礼仪寒暄到位后,苏瑾先是夸赞了郭桓几句,说他的好运气请来了贵客,然后连连摊手请众人回山小坐。

盛情难却,姬凌生想着细问青云子的下落,便跟着飞回山巅阁楼,这时才饱览武阳山景致,处处高楼耸立,傍着翠色逼人的草木,一条玉带似的溪流绕山而走。几人缘山而上,聚集到山巅阁楼的楼台处,早有人备好美酒佳肴,虚席以待。

苏瑾开怀笑着,遂请众人入座,姬凌生等人尽入右座,郭桓本想就近挨着姬凌生坐下,无奈位置不够,只好往左侧挪位子。苏瑾坐在主位上,举杯请邀众人饮酒。

狐琼浆灌满愁肠,姬凌生对着满盘珍馐无心动筷,抱拳向苏瑾问及青云子的安身之处。

苏瑾端着酒杯,低头沉吟片刻,又抬头斟酌着道:“这位前辈的威名在下听过,毕竟北海很多年没出过天玄境高人了,想不知道都难。如我记得不错的话,那位前辈应落居在白鸦山,正落于双鱼台西南方两万里处。”

姬凌生闻言点头,心头那点喜悦浮上脸来,苏瑾看在眼里,接着笑道:“阁下若想去那里的话,切不可操之过急,若不介意的话,容我先修书一封去探个虚实,免得大老远跑去扑了个空,而且两地相隔数万里,偌大海域方向难辨,就这样着急赶去,兴许反而找不到,不如我命人给你绘制北海地图,你们揣着上路也好有个保障。”

姬凌生轻声问道:“这需得多久?”

苏瑾思索了会答道:“至多两日时间即可,到那时对方也该回了准信,你得了消息再拿着地图上路,岂不正好?正好趁这两日间,我也略尽地主之谊,两全其美啊!”

“那就劳烦阁下了!”,姬凌生抱拳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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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独郭桓坐如针毡,生怕这是请君入瓮的鸿门宴,可他实在看不出掌教心怀鬼胎,但又放心不下何宏的死,总预感祸事近两日就会找上门来。

酒席又继续了许久,众人笑谈到无话可说的时候,终于散去。

苏瑾命郭桓带几人找地方下榻歇息,等着几人走后,他领着林供奉两人来到一间密室,室内树立一面银镜,半人来高,散着朦胧的光。

苏瑾命两人关了门,然后伸手往镜子上一抹,随即现出个人影,是个神色冷漠的威武男子,他低声问道:“安排妥当了?”

苏瑾点点头,略显恭谨地答道:“妥当了,杀害贵派公子的真凶如今就在本门内,但对方人多势众,我等恐怕不能悉数捕获,所以用缓兵之计暂且拖延了两日,还请贵派高手速速到位,免得贼人警觉,提早逃了。”

男子沉声道:“如此最好,这几人已经触怒了老祖宗,万死难逃其咎,天黑以前就会有十名地境赶到武阳山,在此之前你只要别让人逃了,到时候一网打尽,我自会在老祖宗面前美言你几句。”

境内幻象熄去,苏瑾扭头望向两名麾下,皱眉道:“听明白了吗?”

两人微微点头,沉默了两息,那个性情沉静的汉子发问道:“掌教,你为何不坦白那几人兴许认得青云子的实情,虽说青云子我等并未见过,但好歹是天玄境的高手,若是这些人死在东镇宗手里,青云子却来向我们问罪,该当如何?”

苏瑾低沉笑道:“远水救不了近火,等青云子知晓此事,这三人早就尸骨无存了。我们不过顺水推舟,他要报仇也是找东镇宗,除非他跟这几人极熟,不然照例两个天玄境不会轻易开战,要是他和何道陵真打起来,更顺我的心!”

又是一阵沉默,林供奉忍不住问道:“那郭桓要如何处置?”

苏瑾闻言冷笑道:“他既然隐瞒不报,肯定跟那三人勾结成伙了,何必管他的死活,当初他无家可归,我好心收留他留在宗门内,助他破境到地秘境,如今却想在我眼皮子底下作妖,该死!”

他收敛神情后,又向林供奉吩咐道:“你现在就下山去,盯着他们点,免得出什么岔子,如若发生什么意外,速来报我!”

林供奉领命而去,绕出行道穿插的阁楼,又沿着山间的栈道顺步而下。

他不着急御空赶去,因为他需要些许时间来考虑。

到了姬凌生三人的行脚处,林供奉抬头瞥了眼山顶,做好了打算,然后推门而入,盯着略显惊奇的四人,说道:“诸位,掌教想要你们的命!”

第二百七十二章 龙宫

林供奉语出惊人,使得屋里人半晌没有反应。

郭桓外泄的杀气不足半息时间就重归平静,因为他并未从林供奉眼里确认到杀意,可那句话也不似在玩笑或作假,那对方专意前来通报是所为何事?

姬凌生和帝娑宰谧咸丛沧懒讲啵趸u媚锉c肿派呔甭挠窬破浚材卣驹诤蠓剑固笸踔家猓颂缜槿缫桓被钌愕氖伺肌:诜缯闹诘厣希幼拍源图r枭蜈唬髯雍龅叵萑氤聊挂晕约浩炜檬ち耍赃缘睾吡肆缴/p>

短暂思索后,姬凌生睁着眼睛将林供奉上下打量了遍,仿佛将他看得通透,后者冷静回视着,神情不做丝毫变化,只不过心底的打算稍稍做了点改动。

两人眼神试探的时候,帝婊乖谖峦毯染疲坪醺崭漳蔷浠氨坏背上戮撇顺缘袅恕/p>

出声破局的是捧花姑娘,见着这些聪明脑壳隔空打架,她实在头疼,互相试探来试探去,该错过多少良机?不如把话挑明说个清楚,各不耽误。

“阁下从哪听得此事?”

听见那侍从仪态的女子发话,林供奉懒得再与姬凌生眼神交涉,仍立于门外,半真半假的将之前山巅处发生的情形简述了遍,他没明说东镇宗的人马何时到来,倒是模棱两可地暗示何道陵兴许会亲自出马,姬凌生等人并未真正见证过,只能说什么信什么,要么就不信。

捧花姑娘听完后轻点螓首,她拿不准对方话语的真假,但至少武阳山掌教其心可诛的事是真的,光是这点就由不得她不郑重对待了,事关大王的安危,容不得她大意。

“那阁下倒行逆施来此告知实情,是想替我们指条明路?”

林供奉闻言点头,微笑等待着捧花姑娘和他商榷筹码,果然捧花姑娘神色微凛,轻启檀口:“贵派掌教想等人截杀我们,那我们现在一走了之便是,但阁下敢只身前来交涉,想必还有别的隐情吧?”

林供奉再次点头,坦言笑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不妨告诉你们,天黑前何道陵就会带着人马杀过来,你们想在他的地盘上逃掉,绝无可能。你别不信,东镇宗纵然算不得八卦阵的阵眼,但好歹也算阵图枢纽,可以说整个东南海域,方圆数万里,都在何道陵的窥伺之下,你们有把握在行踪暴露无遗的情况下,从天玄境高人手里逃掉?”

屋内四人默然不语,静息以待。

见对方不作言语,林供奉心中已有了七八分把握,右手抖抖袖子,慢悠悠道:“我也不卖关子,我这有个可供各位脱身的好去处。”

郭桓忍不住问道:“什么去处?”

林供奉压低声音神秘道:“龙宫!”

他刚说完,郭桓那对蚕眉就拧成一团,犹疑道:“连掌教都未必知道龙宫所在,你如何知道?”

林供奉不客气回驳道:“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知道就得了!”

这语气仿佛迸擦出火花,险些将郭桓眉毛给点着,后者冷笑道:“你知道有什么用?东镇宗会不知道知道?你让我们去龙宫避风头,等于是束手待毙!”

林供奉轻蔑笑道:“这用不着你说,你连龙宫在哪都不知道,哪会知晓龙宫满打满算有三千余座?光是东南海域就不下五百处,东镇宗就算本事再大,对所有龙宫的位置了如指掌,但要挨个找过来,少说半月,这些日子你们便可顺着龙宫的地势逃出去,何道陵本领再大,总不能将耳目伸到海底里去吧!你这墙头草的夯货,没骨气还没见识?”

郭桓气得眼里含火,见他隐忍模样,林供奉反倒不大舒服,撂下一句,“看来林某伺候不起各位,这番话权当我没说过,事情如何,等天黑了自见分晓!”

他前脚刚要走,后脚捧花姑娘的一句且慢喊住了他。

姬凌生斜睨了郭桓一眼,后者自知差点耽误了正事,赶紧羞愧地埋下头去。

叫住林供奉,捧花姑娘斟酌道:“不知阁下想要什么,我们本就是匆忙出门,并未带着什么稀罕宝贝,寻常物件估摸着你也瞧不上眼。”

得到准信,林供奉连忙摆手,盯着姬凌生笑道:“我也不会强人所难,那些灵石灵玉我不稀罕,倒是今儿诸位似乎宰了条快化形的恶蛟,想必得了龙珠,如果不心疼的话,把那玩意儿给我吧!”

绕了这么大圈子,原来对方是想要龙珠,姬凌生顿感豁然,从虚囊里取出那颗半成的龙珠,抓在手里朝林供奉晃了晃,“这个?”

林供奉见龙珠已有半边成型,眼睛顿时微微眯起来,不让垂涎的眼神泄露出去,他轻轻点头,差点忍不住想伸手去夺。

姬凌生沉吟道:“这颗龙珠给你倒是并无不可……”

他仔细盯着林供奉的反应,随即又说道:“不过我有一惑未解,你为何要告诉我们,假如你跟苏瑾一条心,协同东镇宗拿下我们,岂不是更有渔翁得利的机会?”

林供奉否决道:“此言差矣,若真等到东镇宗的人马到来,好处只会让掌教独自捞去,我至多不过长点脸,全无半点油水。”

姬凌生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那你准备如何收场,如若你露出马脚,恐怕死无葬身之地,你真敢冒这种风险来换这颗龙珠?”

“这你不必操心,我自有脱罪的办法。”,林供奉胸有成竹答道,其实他有个猜想未曾透露,他笃定姬凌生身怀洞悉千里的法宝或者功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况且东镇宗又只派出地秘境赶来捉人,恐怕没等靠近就原形毕露,让他们逃了去,不如趁开战之前,他先捞足油水。

半柱香后,苏瑾正在山巅楼台处盘膝打坐,静气养神地等着东镇宗的十个地秘境前来。山下的姬凌生等人,他暂且不敢妄动,在郭桓吃里扒外的前提下,打起来的话,相当于三打四,而且姬凌生的修为与他相当,所以他没有十足把握,只好稍加斡旋,等到机会围而歼之。

那几人杀了何道陵的嫡孙,罪证确凿的同时,等同于大功一件,他已然想好该向东镇宗索要什么酬劳才算做妥当。

想到这,苏瑾心底的笑意转移到了脸上,就在这时,忽听轰然巨响。

他惊疑不定地顺着山坡望去,只见姬凌生等人小憩的殿宇已经崩裂成残渣,心头不安升起,苏瑾连忙起身,俯身掠至山下。

扫视一圈,居然人去楼空,未见任何人影,甚至半点气息察觉不到。

快走两步,他猝然发现土坑里仰面躺着一人,自右胸到肩胛全炸成一团烂肉,气息微弱如游丝,胸口处几乎见不到起伏。苏瑾纵身跃下,到了边上,看清将死之人原来是林供奉,顾不得其他,苏瑾抓起他左手,急急给他输送着灵力。

过了好一会,终于将林供奉从阎王手里救了回来,他幽幽醒来,两眼勉强睁开呈一线,咕咕的哼唧了几句,总算挤出郭桓两个字,然后再度昏厥。

苏瑾随即有了自以为是的猜想,不禁怒从心起,隔空叱骂着郭桓是狗东西,这时那位稍显壮实的地秘境也急切赶来,望此情景大感迷惑,遂低声向掌教求解。

苏瑾不愿答他,将林供奉带回山巅朱楼安稳放好,便开始来回踱步。

精壮汉子拿不准风向,不敢轻易搀言。

绕柱走了会,苏瑾理解出一套前因后果,又挑眼望向山下,突觉烦躁异常,这下人没了,该如何交差?他倏忽瞥见林供奉胸口久久不愈的伤势,脑子灵光乍现,转身盯着另一个地秘境。

汉子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正欲细问,忽见掌教悍然出手,一掌正中他胸口,差点打得他魂飞魄散,汉子倒飞至围栏处,撞得一片稀碎,直挺挺嵌在木栏里,强撑着没有昏迷,他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去。

只见掌教紧跟着在自己胸口砸了一拳,几乎濒死。

然后山巅的整栋阁楼轰然倒塌。

夜色很快来临,东镇宗的十名地境同时赶到,这时武阳山上下都传递着一个消息。掌教及两位供奉大人跟谋害何公子的几个贼人大战三百回合,力所不敌,让对方负伤跑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入口

没等到天完全黑透,十名不速之客以水泄不通的架势包围了武阳山。

北海群山除却两仪宗和阴阳山两处阵眼,常年巍然不动,其余仙山皆沿着圆轨绕居中的双鱼台而转动。每座山头各自占据一条轨线,不论山门大小,抑或距圆心的远近,每座仙山转完一圈皆是整整一年光阴,不多不少。

因此,越到外围的山头,转动的速度也就越快,武阳山便属其中之一。

细看的话,武阳山行进的快慢几乎可与奔马媲美,加上山体庞大,穿梭在云层间仿佛刀切豆腐般,势若大川倾海。

饶是如此,那十人却能保持不落其后的情况下,一边靠中围拢,同时保证各自对应方位分毫不动,然后各成掎角之势,相互照应,不给任何鱼儿漏网的机会。

等他们围成一张疏而不漏的大网时,夕阳正好,余晖躲在云翳里不肯消去,海面一直往西涂满金光的地方,四个人悄声钻入海底。

东镇宗十名地秘境高手造访武阳山,可谓开山立派以来的稀罕事,说是蓬荜生辉也不过分,众多武阳山弟子尚处于郭供奉联合外人叛逃,导致掌教及两位供奉身受重伤的惊惶中,不明白怎就来了如此多腾云驾雾的地境高人,纷纷吓得不敢言语,只三两成群的伫立在山脚处私语。

东镇宗方面发现来晚一步扑了个空,正想兴师问罪,忽然听闻武阳山的四个地秘境,一个叛逃三个重伤,连掌门都躺在床上几乎濒死,顿时无从下手了。

既然充当武阳山招牌的山巅摘星楼已然倒圮,退而求其次,山腰小楼便成为了苏瑾的疗伤之地,另外两位供奉也是相同待遇。

东镇宗来的人打听完消息率先来到此处,十位贵宾挤在屋里,苏瑾也顾不得静卧养伤,慌忙爬起来招待客人,只是伤势严重,刚直起腰身又倒了下去,其余两位供奉分别安置于其他房间,所以免遭此番折腾。

见苏瑾如此模样,那十人非但不同情,反而或多或少露出些轻蔑,不过问罪的心思倒是弱了下去,为首是个面如冠玉的年青人,清瘦得好像要被大风刮走,他冷声问道:“那几人是何时逃走的?”

苏瑾本想假惺惺咳嗽两声,结果遭到年青人冷眼对待,顿时不敢装腔作势了,连忙把冒在嗓子眼的瘙痒囫囵吞下,用虚弱平稳的嗓音答道:“约莫在阁下到来前半个时辰左右,本来我们是稳操胜券的,不料门风不正出了个叛徒,联同那三人偷袭了我们……”

不等他将胸中郁结一吐为快,就被年青人的眼神打断,根本不容他分辩,好在对方似乎没打算迁怒于武阳山。这使得苏瑾大感安心,他略略了解眼前这年青人的底细,姓吕名智,东镇宗的领事人物,除嫡系子弟外唯他权柄最大,据说是早年间从南盟逃到北海来的,手段极其残忍,是替何道陵办事的好走狗。

吕智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便不允苏瑾再说,然后直起身子,转身朝其余九人吩咐道:“人兴许是走远了,但既然周围没有发现气息,想必没有御空,逃得应该不远,你们将方圆方圆千里搜寻一遍,如有任何蛛丝马迹,速来回报!”

九人齐齐点头,领命而去。

吕智回头扫了眼撑手瘫坐着的武阳山掌教,压根没将他容进眼里,快步出了门。门口两边侍立着两个童子,模样清秀老实乖巧,吕智来回打量了他们两个,然后不容置疑地指使道:“你俩跟我到后山来!”

那两个童子即便背对着门,也能察觉到掌教面对此人的胆战心惊,从而推测他身份本事如何的大,两人不敢迟疑,急忙跟着过去,其中有个胆大的,还以为这可能是时来运转的机会。

半个时辰过后,九名修为高低各有的地秘境高手陆续返程,并先后集聚到武阳山的山背一面,吕智躬身坐在青石上,手里攥着绣帕擦拭着嘴,仿佛刚进食用膳完毕,只是两手沾满红色。

其余人见到满地的残肢断臂,都是见怪不怪的模样,然后依次禀告了此行并无发现的巡查结果。

吕智对此答案不太意外,只是擦手的时候微微皱眉,又对众人嘱咐道:“少主在自家地盘被人截杀,宗主十分震怒,但碍于要和其余天玄境仙人商议密事,抽不出身来。因此,若是我们抓不到真凶,等同于给宗主折了颜面,有什么后果你们应该比我清楚。”

九人默然不语,过了会其中一人皱眉说道:“方圆千里的海面我等皆以仔细查探过,并无半点踪迹,依在下只见,那几个蟊贼只可能钻进龙宫避难去了!”

吕智微微点头,指了指那人吩咐道:“既然如此,你先去附近宗门看看,放话出去谁敢包庇他们,等于是和我东镇宗作对。但你要把握分寸,有些山头是不好惹的,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那人连连点头,低答一声明白。

然后擦完手指的吕智站起身子,对着另外八人说道:“剩下的就跟我去各处龙宫看个究竟!”

众人轰然领命,然后四散而开,不在话下。

话说姬凌生四人离开武阳山后,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不懂那位林姓供奉葫芦里还藏着什么药,只依稀听到岛上先后传来两声轰响,引得他们好奇地回头瞥了一眼。

按照林供奉的指示,几人在一处风平浪静的海面上空停住,到这的时候,姬凌生隐约洞察到来时的方向,同时出现了十个地秘境的气息,具体实力不得而知。反观帝嫠牵坪鹾廖薏炀酰煅郾挥旖追ㄆ髅逼涫担菔姑挥性俗榱Υ叨煅郏纳袷陡兄脖韧辰绲那可鲜叮蚣艿氖焙蚩梢远聪さ胤狡普溃淮虻氖焙蚩梢蕴嵩缗苈罚榱姆岩膊淮螅群糜糜质xΑ/p>

想到这姬凌生不禁好奇,天坑结界最后那个天阶法器到底是什么?是否有人拿到?不容他多想,黑风又在他身旁牢骚起来。虽说不再夹着它了,转而用灵气托着它飞行,不过黑风还是不乐意,尤其是现在,几人望着海水发呆,仿佛要钻进去的架势,着实吓到了它。

捧花姑娘轻轻蹙眉,纳闷道:“他所说的龙宫就在这里,我怎么看不到一点门道?”

郭桓犹疑道:“假如龙宫显露出不寻常的动静,早就人尽皆知了,若是像眼下这样,倒有几分可信,北海就这样,往往越平静的所在越是凶险。只是晚辈也没那么大本事去过龙宫,纯属猜想,无从得知真伪。”

捧花姑娘刚点头致意,帝嬉丫┥硗拢渥派砬焓痔浇铮谰晌捶11秩魏熙桴危春旃淼冻銮剩缘都獾闼缓舐铀撼冻鲆煌潘小/p>

吓得郭桓忙喊住手,“前辈且慢,龙宫虽然晚辈未曾去过,却听说过一些端倪,龙宫所在似乎飘忽不定,入口每隔几年随海水流动转移一次,先不论真假,你这样恐会毁掉龙宫入口,而且说不定会引来东镇宗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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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花姑娘再度问道:“那我们如何下去?”

郭桓连忙从虚囊里掏出一颗珠子,通体幽蓝质如琉璃,他往其中缓缓灌输灵力,同时解释道:“此乃避水珠,为北海常见的法宝,质地上佳的可充当本命法器,我这颗品相不如何好,但用来水下行走,应该没有大碍。”

他方说完,只见避水珠冒出一层幽光,迅速扩散开来,如圆球似的包裹在几人周围,跟着徐徐下降。

姬凌生一边安抚着黑风,一边往下坠去,不知不觉钻进海底,四周海水哗哗流动,却全被蓝圈阻隔在外,丝毫不得浸入。几人望着黑黢黢的鱼群来回游动,时而收缩如束带,时而扩展如布匹,如同一袭水底里招展的丝绸,还能见到较为凶狠的大鱼穿梭在鱼群中,探着脑袋捕食小鱼,一旦得手,暗流涌动的海水里便呈现一团猩红。

下潜只千丈,这时黑风也不愿再闹了,安静盯着几条庞然大物似的鲸鱼游过。越往下越是昏暗,所幸避水珠在幽暗水里点缀着一团光,增添了一抹生机。

约莫到了两千丈深度,此时已经能感知深海下的厚重压力,避水珠撑开的光圈逐渐收缩变小,迫近到众人头顶,带来一种无形却有质的紧迫。

好在这种情况持续不久,正当几人怀疑林供奉所言虚假之际,深不见底的海底突然现出一片光晕,范围极大,占据着大片视野,呈现一个不甚完整的圆。

再仔细看,原来是处海底旋涡,类似于柳家秘境,只不过柳家秘境无迹可寻,这儿倒是摆着个显而易见的甬道。他们还没有权衡的机会,只不过稍微靠近了点,骤然出现一股庞大吸力,将包含四人一马在内的蓝色光圈,嗖一下被吸了进去。

第二百七十四章 剑出坠海

说来有趣,北海素来与寒冬无缘。

准确来说,应是常年在北海云端漂浮飞驰的群山,匍匐在海面的宝岛倒是存在四季交替,但跟上面的诸多神迹放在一起,这点小事自然无关宏旨,兴许还比不得各派宗门里鸡毛蒜皮的杂事。

因为悬浮高空的缘故,仙山本就少有寒风侵扰,况且北海修士最擅妆点门面,这是平淡时里各显神通比试高下的机会,使得每座山头的景致风光都别具一格。有的奇有的怪,风格迥异,不是奇光霞阵,就是鬼斧神工,像群打扮得花枝招展、赶着去迎亲的小姑娘,在海空里碎步快跑,不分昼夜地追逐嬉戏。

当其他山头在云雾中移来移去,沾染****湿露,飘忽如黑影的时候,正南方海域飘着座荒岛,说荒芜不太对,虽然土地贫瘠皴裂,但人烟鼎盛;说是岛也不太对,纵然形貌似岛屿,但却悬在空中,与其余仙山一般无二。

若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这座荒岛悬停不动的缘故,仿佛是绕着双鱼台跑得乏了,半道停住预备歇会,不料一歇竟睡得昏死过去,直到今天还没醒。

至于荒岛为何能蒙受两处阵眼的殊荣,只因它并不在八卦阵范畴内,不属万座仙山之列。

全岛并无可供凭吊的古迹,仅一座剑阁。

剑阁不甚完整,由中间断成两半,一半在东,一半在西,中间是条纵连全岛的沟壑,仅差扯断稻穗的一把气力,就能将浮岛彻底一分为二。

能看出,切开这块黑豆腐的是把尖头细刀,愈近岛屿中心,凹陷愈深。两边斜坡光整得如山洪泄过,像两条明黄锦带拉直在地,中间的中间,陷得最深的地方,倒插着一柄木剑。

木剑本平平无奇,且无任何叫得响的名号,却引来大批剑道人士驻足观摩,企图从中窥测剑道真意。

北海人士皆称之为裴氏遗剑,倒不是木剑主人已然驾鹤西去,只是他的行踪确已成谜,无迹可寻,世人便索当他隐没了,将那柄木剑视作遗物对待。

尽管荒岛不受他人掌控,并无规矩可言,可来往此地的过路人却十分循规蹈矩,大多是慕名而来的行人,匆匆而来,得见那道象征剑仙手笔的鸿沟,及那柄定海之用的木剑后,以为了却一桩心愿,于是又匆匆而去。其余人中也不乏诚心问剑的后辈剑修,皆视木剑为珍宝,全都枯坐在能一眼望见木剑的位置,或几载或几十年的坐着,纹丝不动,甚至神也凝固,跟石头赛呆。

头刚升起,东边尽头洒下一团团霓虹,映在方正的波浪里。

数千人围聚荒岛外围,不时爆出三两笑声,夹杂些许狂言,旋即消逝在晨光涛声里。剑阁处无人敢立,唯恐冒犯剑仙故居,且视野受阻,人们便远远离着,

只偶尔斜睨两眼,以示心中难平。

来人有半数皆为地秘境,其余稍逊的小辈,或是跟着师门前辈来凑闹,或是磨着长辈来这增见识,大抵是顺着风声来的,待一会就走。

唯有一点,无论天南抑或地北的人,统统讲究一个不虚此行的俗礼,因此来看,不去拔一回木剑,倒算是白来一趟。

于是乎,但凡自诩剑术不凡的,皆跨过人群,照辈分决定先后,依次往置剑处踱去,他们下去时候很慢,大概是清楚拔不出来,不想匆匆了事,半道多延宕会,把过场走出个名堂。

打头的是位高个子,从西边沟崖漫步而下,落在大家眼里,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脸上竟无半点褶皱,皮包骨似的紧绷着,面白无须,活如一颗水煮的蛋。外罩着灰袍,两鬓霜,微敞,内夹青色布衣。举止得体,连连向两边抱拳,神色也讨喜,口中巧语不断,很快地将笑意传递到他人脸上,他咧着嘴,到了谷底才复原,松了口气,挤出些皱纹。

站到木剑前,他抬臂打了个稽首,嘴扯着平淡一笑,随即低下头去,拢袖摸向剑柄。先左手掐着右手袖子,试了下,木剑丝毫不动,便沉下心来,双手扶剑,两脚微微岔开,腮帮子鼓起,手猛地一提,又猛地一提,仍无反应。稍稍放手,轻轻一搓,又握紧,尽力往上猛起,脚边尘烟溅一圈,肩头一,尘土还未落地,便放弃了。

他直起来,抖两下袖子,又抱拳打稽首,献丑似的笑了笑,额汗不忍去擦,微低着头,往外快步出去。

待他退场后,又有个结结实实的汉子冒头,抬手挽着袖子,顺路而下……

远远有个人望着这一切,他浮在半空,只微眯着眼,不作言语,等到那汉子也献丑似的笑笑,这人渐渐把心收回,扭头看向后,鼻子呼出一口短气。

他背后来了个女子,五官紧凑眉眼似漆,肌肤白净如莲。她越过他的肩头,凝神细望,看了会那头轮流出丑的蠢行,她失神笑了笑,视线重新落在面前的人上,好奇问道:“你怎么不跟着他们去试一试?”

他默默不语,两指落在佩剑上,细细摩挲。

见他不想开口,女子来了兴致,打趣道:“我懂了,你肯定趁别人不注意,早去试了一回,没有得逞,这才跑来这里看他们丢人取乐,我没说错吧?”

听到这,佩剑男子止不住摇头,苦笑道:“好歹我是你师父,说话有些分寸,不然罚你去剑壁下思过一百年。”

女子发出不信的笑,见师父脸色渐渐严肃,便止住笑意,转而问道:“师父,你说真有人能拔出那把剑吗?”

师父不作回答,挑头遥望岛上,那边的形势略显奇怪,居然同时有两人到达谷底,且是

一伙的,见事出蹊跷,女子也注意到况,勾往前,跟师父并排立定,一齐望去。

抵达藏剑谷底的,是两个青年,一人黑衫负剑,一人短衫提剑,浑都蒙着层细灰,不仅灰头土脸,衣物上还有几抹洗不净的灰团。两人似在相互礼让,各自推诿着谁先动手,较瘦矮那人乱喷着口水,说服了同伴,让对方动手。

黑衫剑客退避两步,腾出地儿让短衫壮汉拔剑,壮汉板着脸,将细剑轻放地,剑客提议帮忙,壮汉横着脸,说了不。躬作了揖,壮汉两手把住剑柄,一大一小,好似剪刀夹针,他跨开马步,挥使全劲,膝盖以上整个一耸,就松开了。

壮汉败下阵来,剑客捂腹嘶笑,边上的人也跟着笑。

打闹两句,他也置到木剑前,随手一提,不成,再用劲抽了下,依然未果。剑客退半步,两口吐沫落在两手心,随即伸手握剑,惹得众人齐齐皱眉。剑客捏住剑柄,两腿斜蹲,死命一掰,木剑忽地颤了下,路人并未看清,远方天上的佩剑师父却眼皮一跳,差点呼出声来。

见剑客再次脱手,师父略略放心,左手指仍攥紧佩剑。

剑客放手后,擦了把汗,面前蒸出一团气,弯腰卸下长剑交于壮汉,壮汉双手抱持,并犹豫地退后几步。旁人尚迷蒙,剑客忽地往前,两手握剑,直腰肢,两臂猛地一拉直,脚尖踮起,木剑便出来了。

半刻工夫,场内无人想着去言语,接着四周频现山石崩倒之声,闷闷的响成一团,众人东摇西晃,一头往前栽去,又两脚打滑往后摔去。颠了几下,荒岛失去木剑支撑,径直往下坠去。

一时间大家慌了手脚,地秘境刚御空停住,忽想起还有随行的弟子,赶忙追去,一时间又鸡飞狗跳,像蜂群丢了巢,蒙着头四处乱窜。

那位姑娘还惊异着剑客的惊人之举,回过头来,发觉师父早已不知去向,便茫茫然睁眼去寻,半点没有收获。

呆望了会,荒岛坠海,涛声震天,这时旁边骤然现出一人,原来是师父去而复返。

她灵光一动,细问道:“你是去救他们了?”

师父摇头,“他们哪用得着我救,我不过是去和那人认识认识。顺便给他们打个招呼,现在还好,这些人忙得没空搭理他们,等缓过劲来,肯定有人要去抢那柄木剑。”

女子点点头,“这话没错,之前他们没有念头,是因为得不到,现在有机会了,哪肯放过?”

接着她又狐疑道:“既然如此,师父你何不将他们招徕到咱们门下?他既能拔出那柄木剑,将来在剑道上必定是一枝独秀的存在,前途不可限量,如今正好有人心怀不轨,成百上千的地境追杀,他们未必能逃过,你若是出手相救

,岂不是天大的人?”

师父长叹一声,满不是滋味地苦笑道:“这我当然知道,但你可知道,自从裴文留下这柄木剑,数百年来我都在试图拔出这把剑,倘若我能拔出,那至少说明,在我有生之年,是有机会赶上裴文的。结果数百年过去,我拔剑无数次,无一成功,眼下让不知名的小辈抢了先,我很嫉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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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填坑

浩瀚难测的深海下,别有番新奇天地。

出于谨慎,郭桓提议要充当马前卒去探路,捧花姑娘不愿劳烦他,也不想扫他的兴,便引以自荐。郭桓连连说不,几人拦不下他想挣表现的念头,只好同意他打头阵。

姬凌生本只是旁观,不作言语,可捧花姑娘有意无意回头瞥他一眼,大概是不自觉的行为,但姬凌生心头却敞亮如房门彻开,连忙请缨要独自后,捧花姑娘机敏伶俐,又撇过头来含笑眨眨眼。

这样一来,姬凌生自以为当了月老,稍慢两步,领着黑风吊在队尾闲逛。

处海底,很自然而然要往上头望去,如同站在海上忍不住要俯看海一样。深海之下本该昏暗不可视物的,龙宫所发的光,却在晦暗中撑开一团萤火,姬凌生举头细看,白光照出一团灰灰的蓝,仿佛整个大海在陀螺似的旋,下一刻又好像静止不动,连光也被海水凝滞,拖拉着不肯走,头顶看不见波浪,甚至见不到游鱼的影子,却深得让人眼呆。

姬凌生仍感觉是站在天际望海,忖度着风平浪静的海水下,兴许藏着波涛汹涌的力量,接着他看到上面凹显出几个坑来,那是罩在龙宫外头的壁障经不住海水重压而微微变形,样子像是气泡被风吹得扭了下。

呆望了会,姬凌生往前一看,那三人悄然划远了数十丈,黑风抬起前蹄,又倒换了下后腿,催他前行。他笑着迈步向前,睁眼打量四周,整个龙宫像是包在气泡里,静静地不出声,除了位处深海看不出其他区别。

入眼满是流光氤彩,只可惜宫大半已倒塌,到处是断壁残垣,像是此处曾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唬得各座宇拔腿就跑,结果地方太小挪不开,撞了个稀碎。

令人称奇的一点,莫过于龙宫内遍地生着的白花,说不出形状,叫不来名字,姬凌生只道是没见过,怪地方长怪花,凑了近,更觉惊奇,那花气息沁人,正乃活人生存之所需。姬凌生还疑心此地封存已久,料不该有气息残存,他们来到这里,应该不能呼吸吐纳才对,谁知这花竟能生息,倒一反常态。

捺不住好心,姬凌生俯折下两支花茎,没想到刚掐在手里,那白花就如燃尽的烧纸般枯萎了。

撇去念头,倏忽察觉到周围有活人气息,那人私以为藏匿得好,半点马脚不露,不曾料想到姬凌生怀着天眼,耳目通达,非天玄境不能近,刚一靠近就无所遁形。

借着继续采花的兴头,姬凌生向那头缩进两步,那人倒是意外地警觉,猛地洞察到不妙,抽退去。

帝夋也发觉不对,冷冷寒光扫来,红鬼刀鞘刺啦一声,就不见了。

姬凌生见暗光下有抹黑影逃鼠般匿去,快得连尾巴都

看不清,想追,恐怕脚力是跟不上,索探出右手,隔空一抓,手掌一团青光包裹,指尖便触及那人后背。

那人半空中吓得哆嗦,死命前冲,竟溜得更快,这时帝夋自右边杀到,刀光扑面,那人腰一扭,灵巧躲了开来,紧接着两腿一踮,又从密密杀气中脱了去,而姬凌生探掌落空仅用半息工夫。

不便多想,姬凌生两眉齐聚,由一根针线串接收拢,向中挤得两条金印裂开,bi)出散散金光,往那开阔天地一,顿时逮住那人踪影,跟着再探手,便如探囊取物。

那人后腿遭人攫住,再往后一拽,任凭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两下翻滚在地,不等起,脖颈处就架了柄快刀,刀尖白刃里流转的杀意激出半冷汗,他当即不敢再动,只缩了缩脖子,远离锋刃。

姬凌生凑前细看,吃惊不小,原来是熟人,却不够一眼泪框的程度,甚至对方未必记得他。那人两眼闪烁,来回确认着郭桓和捧花姑娘bi)近的方位,除此之外,刀架脖子不容分,正懊恼自悔,忽见姬凌生过来,也吃了一惊,险些抻着脖子往刀尖上蹭。

帝夋握刀气劲放松了些许,狐疑道:“你俩认识?”

姬凌生啼笑皆非地将当初经历三两句带过,倒地的青年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差点原地跳起,阳怪气骂道:“我说是谁,原来是你个偷东西的贼,当初在天坑结界盗了我的法宝不说,如今又来龙宫偷鸡摸狗,干一****坏事,若是你贼祖宗地下有知,怕是也笑得回魂过来。”

帝夋又放轻两层力道,笑道:“会说话啊。”

姬凌生笑容不减,也不羞怒反驳,只是反问道:“我要说那截断臂本是我的,因机缘巧合而落到比武结界,你信吗?”

青年似乎自知下场不妙,索破罐破摔,痛骂道:“放你娘的!那件法器自蕴天劫之力,非涉天玄境之能力不能拥有,你当时小小的玄宫境也敢大言不惭?怎么,现在撞大运撞到了地秘境,真以为自己能耐了?要不是你们人多,你也配跟老子过招?”

众人闻言,捧花姑娘先是眉眼弯住,唇角酿出几分笑意,随即咯咯地笑,郭桓忍住没笑。

姬凌生干脆不辩解,任由他胡思乱想去,转而问他:“你在这里作甚?”

这句话听来略显突兀,按照先手次序来看,显然青年比他们先来,应当反过来向他们如此问到,奈何双拳不敌四腿,好汉架不住人多,青年越想越气,猛地省悟过来,答非所问地大叫道:“我懂了,肯定是林邈那老贼出卖我,亏我还以为他会信守承诺,真是瞎眼!”

郭桓闻言忍不住问道:“你认识武阳山林供奉?”

青年冷笑道:“岂止认得?这处龙宫就是我

与他发现的,但我有要事在,便托他保守秘密,事后必有重谢,我知道他那人靠不住,却没想到他转眼就把老子给卖了!”

姬凌生好奇问道:“什么要事?”

“关你事!”

姬凌生摇摇头,天眼外放的光芒淡去,突然又拧成一股,骤然散开,顿时方圆百里内的景象悉数纳入脑海中,附近并无可说的地方,不过前头十里不到的地方,居然藏着数万个人,且**成是凡人,其中少得可怜的十几个修士,无一例外全是玄宫乃至黄道境界,挑不出一个能打的。

斟酌片刻,姬凌生沉吟道:“你把这些凡人藏在这里干嘛?”

青年眼见他额头第三只眼放光就已经感觉势不妙,听他直接挑明,如遭雷击,嘶声道:“你要敢对他们不利,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几人听着一愣,敢这是个好人?

捧花姑娘见青年不愿跟姬凌生搭话,怕火上浇油,忙站出来救场,细细说了通来历和目的,青年半信半疑地听完,皱眉道:“你们真不是上头派来的追兵?”

郭桓嗤笑道:“若我们是追兵又如何,反正你也斗不过,是不是又如何呢?”

青年半晌没说话,怔住了会,然后说道:“左右逃不过,也打不过,我便信你们一次。既然你们是被东镇宗追杀,北海龙宫有数千处,我自然不会一一知道,但多少记得几处,和此处共通相连,你们若放了我,并立誓不伤及无辜凡人,我就为你们指明生路。”

几人来了兴趣,随即又听青年补充道:“事先说好,我只是指几条路给你们,能否脱全看你们的造化,可赖不到我头上,再说现在何道陵也顾不上你们,只有地秘境来追杀的话,应该不难逃掉。”

青年所说明显与林供奉的陈词相互矛盾,林供奉可是言之凿凿说他们触怒了天玄境,肯定要追杀到天涯海角,因此他们也匆忙离开,怎么到了青年口中,反倒无关紧要了?

捧花姑娘锐声问道:“此话怎讲?”

青年皱眉道:“如今北海的天玄境多半都去商议降魔一事了,何道陵也属于此列,免不了一番繁文缛节,一时半会抽不开,没空理会你们。”

几人又追问是何事。

青年突然生出股怒火,咬牙道:“恶龙即将出世的事你们理应知道,东炼三大修炼圣地的道门高人们为此伤透了脑筋,按理说天道衰弱,理应先补充天运,这免不了要死人。南盟本就是杀伐之地,年年都在死人,所以不必做什么,顺其自然就行,加上阵仙严卜搞出那么大件凶事,虽然据说那些亡魂的大半精魄被人偷走了,但剩下的也不少,足够南盟负担的那部分了。而中土呢,钟家搞的比武,死那么多人,也早够了。

唯独咱们北海,平里切磋都未必能见血,就是百年一次的双鱼台比武也很少死人,这次总不能胡乱杀人来弥补吧,而且各派掌教也舍不得自己的门徒,所以他们想了个办法,但是不合天理,需要诸多天玄境的仙人一起商议,拿定主意了再下定论。”

青年说到这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他们的办法就是,用三十万宝岛上万万人的凡人命去填这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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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虎口

姬凌生倒唬了一跳。北海仙山宝岛的概况,他知道些许,是从和郭桓的闲聊中得悉的。据郭桓所述,北海的宝岛数量约莫有二十万,小的犹如村镇,大的自成一国,每座宝岛的住民都在千人开外,某些天玄境仙人名下的大岛,动辄就是数百万人口,因此所有座宝岛加起来的凡人数目,只可用天文数字来形容。

虽然北海的凡人地域由零零散散的宝岛组成,但上面的凡人数目却足有整个东炼的一半,至于北海凡人众多的缘故,郭桓倒是解释过,他说北海不比南盟和中土,南盟除叶城外,其余六城从来打杀不停,向来不缺强悍修士。而中土三派源远流长,有各自的传承,不易出现青黄不接的颓势。

与前两者截然不同的北海,既和平得不像话,且各自为营,随时都有气数耗尽的危险,因此北海修士才乐意放任凡人的存活,不像南盟和中土,要把凡人挤到边缘地带。只有基数大了,各家挑选门徒的时候才不会没得挑。

如今北海要拿这无数的凡人性命祭天,姬凌生确实惊了一跳,他曾在南归时见过一个遭到盗匪屠戮的村落,全村五百口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倒着,能占满整个山谷。假若真要抹掉万万人的性命,那又该怎样的惨象,兴许整个北海都要被染红,说是尸山尸海并不过分。

戴踪,也就是那个逃命神速的青年,说完这段话后似乎把自己给气到了,不愿在此事上多说。作为听众的其余人,一时间多少有些愣神,大概在想象着那片尸山尸海,唯独郭桓迟疑片刻后苦涩一笑。

回了神,姬凌生不太敢信,挤了眉头,再问:“你此话当真?”

戴踪自忖多说无益,只鼻孔出着冷气说爱信不信。没人再去开口,剩点青年不耐烦的余音撞到水壁再弹回来,空悠悠回响两遍,然后静默下去。

正当四下无言之际,忽见不远处的花丛里多出双眼睛,打眼往这边悄悄地一瞥,奈何落在几人的神识范围内,仿佛背脊上多了只毛虫在爬,想不察觉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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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还在静悄悄拿脚掌往后抹,未及转身,听闻呼唤,突然拿不定主意了,从戴大哥的语气来看,似乎是没事,但确实有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怎么可能没事?尽管踌躇不定,少年却不敢猫太久,傻了两息后颤巍巍站起。

姬凌生等人扫眼看去,只有个单薄少年捏着裤角立在花丛中,他两腿并拢,两手轻轻攥着,看起来很别扭。迟疑了好久,少年低着头问道:“戴大哥,这些人你认识么?”

这时帝嬉咽樟说叮涣诵悦牵髯俪こね铝丝谄唤诮诖拥厣铣牌鹕碜樱峙牧伺钠u桑月砸坏阃罚次实溃骸安皇侨媚愀蠹一镆黄鸲阕怕穑闩艹隼醋鍪裁矗俊/p>

少年见兄长恢复平日里的威严,仍怯怯地站着,心底却开释了大半,黑脸颊上绽放笑意,轻声答道:“大伙儿听见这边有动静,以为闯进人来了,又怕你出事,所以叫我跑腿来看看。”

戴踪皱起眉头,细问道:“谁派你来的?怎么不叫个有修为的过来,你跑得还没兔子快,若真出了乱子,你走得掉?”

少年起了慌乱,解释道:“不怪大家,是我要来的,他们修炼的藏不住,不像我个头小,气息也弱,被发现的可能要小点……”

戴踪板着脸不说话,吓得少年也不敢再说。

没了后话,戴踪转过头来,望着姬凌生等四人,挑眉问道:“我记得不错的话,东镇宗共有十名地境,其中有个叫吕智的,嗜血如命,最爱吃人,既然何道陵抽不出空,那应该是他带头来追杀你们,他是个满境高手,而且手段残忍,你们若是踩狗屎运遇到了,啥也别想,直接逃就行。忠告我说完了,那就商量下正事,这处龙宫通连着另外三处龙宫,一处向西,两处向北,你们想往哪个方向去?”

姬凌生思索了下,假如苏瑾当时没有说谎的话,那么白鸦山该在西南海域,也就是往西而去,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于是他点头答道:“朝西去!”

戴踪没有多说什么,打发少年回去后,就等着四人顺着左边的花丛小径过去,海底没有日光,众人无法分辨方位,只能任由戴踪带路。

穿过花草从径以及沿途的破烂宫殿,五人抵达一处水壁前,别的地方都柔软屈伸如气泡,这儿却是个两丈来宽的旋涡,中间夹着层水幕,遮掩了水洞后面的景致,从大体来看,依旧是片残破没落的宫群。

戴踪站在水幕前,对几人说道:“从这穿过去就是西边的龙宫,看着像连着一体的,其实两地相隔数百里,据说龙宫是天地初开前就存在的,似乎是上古仙人的故居,原来浮在天上的,连成一片,后来天劫灭世,龙宫沉海各处分散。我也不知道这话是真的假的,反正现在各处龙宫连通的水洞都是这个模样,你们只要一直找西边的钻就行。现在的话,吕智上天下地找不到你们,恐怕早猜到了你们躲在龙宫里,现在指不定在哪座龙宫里闷头乱找,你们要是真想活命,就早些动身。”

见姬凌生面带犹疑,戴踪又补充道:“事先说好,后面这个龙宫我只去过一次,那儿铁定有往西的途径的,但要是到更后面的龙宫,我就不清楚了,而且分辨方位这种事情你们得自己来,我也没有法子,全凭记性。而且等你们过去,我就会把水幕封死,免得吕智歪打正着找到这里来,所以,你们一旦穿过这块水幕,咱们就全无瓜葛了,各安天命,懂吧?”

姬凌生几人对视几眼,然后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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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踪目睹几人消失在水幕中,不由微微愣神,觉得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都在眨眼之间过去了。发了会呆,他赶紧清醒过来,他得赶紧把水洞封住,另外还有北面的两个水洞也要封闭,不然若是姬凌生的追兵们误打误撞闯进来,就万事休矣。

他边摇着头,便上前来,双手隔空按在水幕上,以他之力自然无法影响这类上古神物,只能稍加干预,让甬道暂且封闭一段时间,避过风头即可。

随着戴踪双手渐渐合拢,水洞缓缓缩小,仿佛水面上的涟漪在逐渐消散,就差一点就化至无影无踪的时候。

戴踪稍稍放了心,却突然扭头过去,他觉察到北面有股陌生气息闯入,不待眼前的水幕逐渐关闭,他赶紧撤了手,抽腿往龙宫北面奔袭而去。

以他的神速,自然快得几个眨眼的工夫,便抵达龙宫北面的两个甬道之一,此时已经三三两两聚集了数百人,全是静不下心来查看动静的,大部分是凡人之躯,只想着来帮帮忙。

戴踪到了之后,连声厉喝,让众人快快散去。

他则独自冲动蠢蠢欲动的水幕前,探出两手试图将未破的水幕封死,他手来不及并拢,才刚缩小半圈,就瞬息间反弹出来,撕裂开一个大口,水洞震荡得不成圆形。

那些人刚拔腿往后退去,眼见这种怪事,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凡人,纷纷惊得不敢言语,更快地往后退散。才两步,那处水幕忽地炸裂开来,像是有人使劲将那张水做的帘子扯得支离破碎。

戴踪神色凝重地退开,种种心绪全然漫上心头,险些站不住脚,因为他很清楚眼前这幕意味着什么,甚至不出他的意料,一个削瘦的青年跨过水幕,果然怕什么来什么,来人正是吕智。

吕智冲进龙宫,只发现眼前站着些许凡人,以及一个不知名的地境小辈,紧接着他将神识放开,顷刻间遍布大半个龙宫,景象映入脑海之中。

洞悉到周围散布着数万的凡人,吕智再望向那个青年,问道:“你是哪个门派的?”

戴踪默然不答,吕智也不动怒,冷声道:“不说也罢,看来你耳目挺灵通,竟然知道上头正在密议的事,我知道你想救他们,想必他们该是你的族人,不过你运气不好,遇上了我。”

说完他又舔舔嘴唇,“倒是很久没尝过凡胎**的味道了。”

戴踪听完心猛地一颤,差点失去所有力量,他倒是很想质问一句“你敢?”,但实力差距容不得他去妄想,紧接着他四肢乃至全身,甚而骨髓里都充斥着一股寒意,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将族人送进了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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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人彘

过不到两招,戴踪就败了,准确来说是一招即败。

他甚至搞不清如何败的,只记得压着颤腿,鼓起胆来,试图背水一战,谁知正预备欺身过去,浑身解数来不及施展,便以更狼狈的姿态倒跌回去。

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提腿往前,闷响一声,就弹回原处,未碰到吕智半根毫毛,反倒背脊如犁铧嵌进地里,滑行十丈,跟着撞上后头断壁,訇然一响,便静了声息,仿佛昏死在土堆里。

足足五息过去,他才拱出碎石堆,一节节撑起身子,满身灰土掉落,仿佛从坟茔里爬出来,外加沿途剐蹭不少,拉出一条条口子,鲜血浸染,背脊一条条红灰,衣衫一条条碎开,随即又一条条地热起来。

奋力睁眼望去,只瞧见吕智似乎在笑,笑他不自量,同时瞥见吕智抓住条手臂,方才脑袋昏沉,不曾察觉。戴踪终于发觉右臂自肩胛处断去,剩个血淋淋创口,不甚平整,闷痛连成一片,钻进心底。戴踪也终于发觉吕智所持断臂正是他的,顿时心生惧意,滔天寒意似从伤口钻入肺腑,冻得满身刺痛,连后背也没了感觉。

按他原本的意思,借助快挚如电的神速,纵然讨不到好处,起码尚有周旋余地,岂知竟非对方一合之敌,只一招,就摔了个七荤八素。方才凝集的拳拳雄心,也鸡蛋落地般瘫软下去,戴踪撇头睨了眼另一个水洞的方位,似乎想到了逃命,顺眼也瞥见了呆望着的无辜族人,便又踌躇起来。

反观吕智,轻松写意得紧,抬手辟退一个地秘境小辈,称不得佳话,不值得挤开眉眼去吹嘘,只无声站着。左手轻轻捏着那整条断臂,举到面前,鼻翼收翕两下,闻了味,微微点两下头,钳出两指,扯来一点沾血的红肉塞进嘴里,收手的时候不忘嘬一下。

尝了人血,吕智神情放松起来,两腮微不可察缩了两下,便吞咽完毕,脸色似有颇多留恋。围观的闲人等,之前被慑住,不敢言语,也不敢妄动,现见了吕智吃人的骇行,纷纷吓得腿软,胆气稍弱的妇孺更是惊声连连,唬得转身就跑。

一个人跑,所有人全跑,免不了有踩踏,跌倒的非伤即死,一人倒下,一群人跟着倒下,未等吕智出手,已死伤小半。戴踪来不及劝,任凭如何呼喊,都传不出去,更有几个站在水壁边逃无可逃的人,竟慌不择路往深海去钻,刚穿过水壁,便被万钧重的海水压成一团血雾。

不消片刻,围聚数千人的水洞前散个干净,四处哀嚎不断,原来那些人逃得忘乎所以,竟落下十几个伤残。

吕智压根提不起兴致去追,这万丈深海下,凡人能逃到哪儿去?

至于自戴踪身上强取的断臂,他已然丢了去,距取下已有半柱香工夫,于他而言显然不够新鲜了,寻常时节尚可将就,如今前头摆着鲜活的血肉,自然要择优而选。

他信步往前,悠然说道:“昨日倒是在武阳山吃了两个,可惜修为太低,滋味太浅,菀菥兔涣耍愕娜獾够共淮恚氡厮薰Ψu煌俺#馍泶噶兜靡糁滦馍砦兜雷匀桓谩!/p>

戴踪闻言不寒而栗,也不答话,他倒是想逃,奈何无路可逃,对方显然盯准了他,况且他要是逃掉,其余族人等同判了死刑,绝无活命的机会,虽然他也保不下他们,但终究是不能逃的。

他甚而不敢后退半步,右肩虽止了血,却痛痒难耐,于是他仿佛风中残烛般颤巍巍站着,勉强算一夫当关。

吕智脚步渐缓,戴踪却心跳越沉,越发没力量去跳动,似乎将被活活闷死。

近不到十步,戴踪自知不敌,胆气几乎泄尽,当即做了其他打算,既然是插翅难逃的死局,就索性不逃了,眼下自当殊死一搏,求个心怀无愧。再者说,死在族人之前,吕智纵然使出再恐怖的手段来吃人,他也看不到了,犯不着揪心。

戴踪本该松口气的,反正全无活路,该当选个省心的死法,死后不必操心身后事。奈何这种好事落不到他头上,老天爷似不允他善终,指派了人来磨他最后一程,后头一阵杂沓脚步声,临近了愈显稠密,响成一团,原来那些个稍有修为的族人,从逃兵那听见消息,急急赶来搭手帮忙。

虽说来时据逃兵的说法,他们得悉了敌人实力,明知不是对手,来了送死,却还是来了。然而戴踪倒气得想骂人,他们一来,他妄想舍身取义的想法顿时成了空谈,说不准还要饱经煎熬,死了也不瞑目。

须臾过后,戴踪左右一探,两边各立着七八人,共计十五个青壮族人,外加早前探风的少年缠在他腿边,尽可能小声地问:“戴大哥,大伙儿来帮你了。”

少年暂不清楚这些人是来赴死的,只是听闻戴踪身处险境,便不要命地赶来了,其他人却心底有数,打眼瞧过那些倒地哀嚎的族人,有三五个已然不治身亡,浑身挤满脚印子。

戴踪满心惶急,厉声勒迫众人退去,又拖着少年往后甩,族人们默不作声,少年好像也明白了什么,抓住他大腿不放,只同仇敌忾地端视着前头,全做好了慷慨就义的准备。得不到回应,戴踪愈加生气,想赶他们走,忽听有人说道:“若你死了,我们又能往哪儿逃呢?”

这话噎得他不敢吭声,似乎心底那一了百了的可耻念头遭人揭露出来,众人似乎看穿了他企图独自解脱的想法。

念及此处,戴踪沾灰脸颊阵阵燥热,连带着脑子也热了起来,咬了牙,压了腿,骤然前冲,沿途踩起几团烟尘。吕智本就离他不远,三两步便逼至面门,然吕智却不想与他硬拼,一晃眼,歪开身来,越过戴踪奔向稍慢半步的十几个玄宫修士,如虎入羊群。

戴踪想回身阻止已来不及,只能目眦欲裂地望着,企盼着目光最好能杀人,再不济也稍稍阻拦下吕智,好令他少杀一人。

那边戴踪转身回奔之际,吕智已然杀到一人面前,那人也不愿干站着等死,攥紧双拳阔步上前,胸襟处青光流转,两步内覆盖全身。奈何地秘满境修士手下,这层甲胄只好比纸糊的窗户,一捅就破。

这奋起御敌的族人才走了三步,前两步尚且生龙活虎,第三步便死了,像是一盏烛火刚点燃,就熄了。他软软倒下,左胸敞开一个大洞,原来心肝已被吕智挖了去。

得手之后,吕智不打算继续杀过去,直接一锅端掉,反倒抽身退到几丈外,右手捏着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砰砰地往外喷血。趁着生机未尽,他仰头塞进嘴里,两腮像青蛙打嗝般鼓起,接着脖子也跟着鼓起,不咀嚼,咕嘟一声,就咽了。

众人之前不在场,没见到吕智吃人肉的恐怖景象,此时见他活吞人心,全都头皮发麻,那全无修为的少年更是吓得哇哇大哭,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吕智倒平静如初,脸颊收缩如平常,微微皱眉,略不满,他不擦手,仅抓袖子擦嘴,染红一大片,回头看戴踪,然后说道:“玄宫境的到底要差一些,比不上你这道主菜,不过也好,可以做米饭,菜到底得配着饭吃,才有滋味。”

戴踪蓦地愣住,心头乱颤如风吹树叶,飒飒的响,心底呼声极响,却不敢出大气。那些族人早肝胆震裂,张着嘴,不吭声,前头的往后退,想隐进人群中,后头的向下缩,想隐进土地里。

借助神识的妙用,吕智一眼望见躲人群里的少年,又挑过头,笑道:“倒是很久没尝过凡人的血肉了。”

戴踪再不敢迟疑,拔腿往前,用尽每一分气力,仿佛腿不是自己的,似脱了缰,只往前奔。

同时吕智也往少年处靠拢,却比戴踪稍慢一步,所以,他半道改了主意,侧身朝戴踪冲来。

戴踪躲不赢,又不注意,只能临时护住要害。两人半空中撞着,一声闷响,震得水壁激颤,差点破掉。戴踪跌退栽进土里,吕智不退反进,趁戴踪尽力站起之际,一脚踏上他胸脯,一手抓住他左臂,同时发力,咔嚓一声,戴踪又嵌进土里,左臂却在原地。

猝不及再断一臂,戴踪再捺不住痛,嚎一声,然后脸上凸起,额上青筋条条绽开,咬牙将呼声截住,闷死在肚子里。

囫囵吞下心肝后,吕智早捺不住痒,咂一声,跟着脸上凸起,两腮筋肉紧紧缩回,潦草将血肉咬烂,就急着往下咽。

血水溅在脸上,几乎沦为人彘的戴踪却什么也不想,无从寻觅心声,便躺着不想再起,任凭对方鱼肉。几口肉下去,饥肠得到纾解,吕智放慢了进食,擦一下嘴,低头问道:“看这些凡人数目,足有数万,看来你在龙宫待的时间不短,我在追杀几个蟊贼,如你见过他们,大可现在告诉我,我能让你痛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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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坟头

戴踪张了张嘴,没出声,只冒血,咕咕响,不知是要犟嘴还是要求饶,反正不能得知。吕智食欲发作,顾着满足口腹,更没空理论,往返于嘴舌和手间的肉,胡乱嚼了几口,就觉得不大新鲜了,又掷下地,然后歇下来望,眼珠子落在戴踪残躯上搜索,寻着哪块肉可口。

二十丈外,戴踪的族人们吓得魂飞魄散,木在那里惶惶无措,那个赶来支援的少年同样肝胆俱颤,两脚软在地上,无力起身,眼睛定在吕智背脊上,一片红刺入眼来,却挪不开,似乎还想象到,下一刻开膛破肚的景象。

吕智倒还没想到那一步,他进食素来不喜欢单调,得伴有猎物的临死惨呼才行,最好挣扎一番。

而戴踪一脸死灰,毫无生欲,让他略感扫兴,打量了两眼,决意扯条腿下来,他右脚仍压在戴踪胸前,稍加用力,便有骨骼崩裂的声响,咔咔两声,戴踪胸膛微微陷了下去,满腔血水无处泄放,便涌到头上,从七窍渗出,这下嘴里到真成了喷泉,汩汩的响。

吕智左手兜袖,右手如蛇出洞般脱出长袖,就去抓戴踪右腿。

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已然明了,又位处深海,无处可逃,结局似乎分明,可吕智却蓦地警觉,猛转头,望向左手斜后方,未等看清来人是谁,只见一点寒光先到,虽相隔十丈,森森冷气却爬上脊背。

吕智神色不悦,伸左手去挡那股几近凝实的杀气,未曾全力以对,不料吃了个闷亏,那杀气击而不散,像小刀子,在他掌心空旋了会,刮出满手血痕。紧接着第二道攻势接憧而来,连口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吕智再不大意,五指弯如鹰爪,掐碎了第二重杀气,然后抽身退开。

但来敌不肯罢休,吕智刚退至五丈远,身侧骤然出现一条人影,快得令他诧异。那人也不含糊,左手倒提着刀,狠狠上抽,同时右手横着去摸左腰的长剑,预备拔剑,疾疾两步向前,顿时合成夹击之势。

刀行至末尾气数将尽,吕智首要提防的,自然该是那柄未出鞘的长剑,待洞悉到来人不过地秘二极,吕智松了防备,有些惊讶,却不是想着如何招架应对,而是思索对方如何靠近的。

刀刃迫近,吕智疑心剑匣或有古怪,不准备硬接,便凌空往后掠去。

那抹刀光紧追不舍,使吕智起了烦怒,正欲给点颜色瞧瞧,忽觉后头不太对劲,他微微撇头,眼梢余光扫去,只见一团两人来高的青光横在空中,里头传来龙嗥,他刚听见那沉沉的龙吟,又见一颗龙头从青光里探出脑袋,张嘴向他咬来。

后路被堵死,吕智倒不显慌乱,只在刹那间搜索偷袭的另一人所在,顺便稳住脚步,他已看出前头那人只是空架势,压根不会拔剑,只有一柄气息羸弱的刀,当然不在话下,至于后面探首的螭龙,除了位置时机取巧外,后劲却不足,韧性怕还比不过前面的刀。

辨清了招式,吕智仍不想硬抗,现在对方只出现两人,但气势极足,难不保有什么后手,抑或藏着什么高人,不如先观望片刻。打定主意,吕智站在原地不动,恰好腹背受敌,然而刀尖龙头快要碰撞的瞬间,他却忽地化作一滩血水,融成一团,又拉长,丝绸似的滑了出去。

刀尖扑空连忙停住,那只露出脑袋的螭龙也烟消云散。

持刀者抽身回到十丈外,很快收刀入鞘,然后右手从剑柄移到刀柄上,眼睛始终盯着那团变化无形的血水,跃跃欲试。他身后陆续出现三人,两男一女,正是发觉不对去而复返的姬凌生等人。

眨眼的工夫,那团血水又重新凝结成人形,甚至能化作衣物。

吕智冷眼相对,依次打量了几人的面貌,对照起临出门时少主给过的画像,当即认出他们即是绞杀少主的真凶,倒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扯嘴一笑,随即复原,似乎没有笑过,微眯着眼,说:“本想从他嘴里抠出点消息,没想到你们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倒是省我的事。”

姬凌生趁着他摆架子的工夫,悄声摸到戴踪旁侧,伸手试探,尚存一口气,不至于昏死,甚而还有精神瞪他两眼,仿佛在说,不要你帮忙!姬凌生假意看不见他的脸色,或者说他满脸血也瞧不出什么脸色,只管自虚囊里抓出三块灵玉,两块分别放在左胸及丹田,剩最后一块,干脆塞他嘴里,挤得那染缸里的红颜料到处都是。

戴踪哼哼两声,做抗议,姬凌生依旧装看不见,再伸手,触及丹田处,将那块灵玉捏碎,裹住逸散的灵气,压进戴踪体内,然后起身走开。

那边还在隔空挑衅,姬凌生不知道他们各自的说话,也不知双方有无使出什么激将法,只是靠到帝婧竺媸保锰乐撬担骸八母龅孛鼐常炼嗟孛厮募萑挥械惚臼拢膊还且月鸦魇d忝侨羰侵苯犹幼撸赓即蟮牧蚁胝页瞿忝牵诵淼梅巡簧俟Ψ颉/p>

他说着不忘瞥向戴踪那头,又扫过几人,嗤笑道:“到底是些蠢物!光凭那救人的念想,便可敌得过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做些莽撞的蠢事,便自诩是英雄好汉了?殊不知世间大智之人,绝不轰轰烈烈的死,而要忍辱负重的活。”

这满嘴道理不全无用处,起码能耸人胆,激得郭桓一腔火气,嚷骂道:“要杀要剐动手便是,何来如此聒噪?莫不是吃人的时候肠子没洗干净,吃多了屎,熏坏了脑子?”

众人未见过他这等胆气,侧目望来,似突然间不认得这人,觉着意外。

吕智听完这话,不生气,只冷着脸,眼里升起寒光,往郭桓粗糙脸庞注意了下,仿佛是官差探视刑犯那样,死前要过个眼,留个印象,免得砍错了头。郭桓浑然不知处境危险,倒出一口长气,右手拳在胸前,静等吕智出招。

照吕智秉性,开打前总得掰扯些道理,当做助兴,奈何遇着几个闷葫芦,实在无趣。这会儿,他不过刚在人群里点了郭桓一眼,对方就耐不住,分两路攻了过来,黑龙袍男子提刀在左,白箭袖女子持剑在右。前者刃间杀气风般扑来,混杂一气,滚滚前冲,后者剑尖缠一簇白芒,萤虫一般,引着她左右突来。

撇去两员先锋,吕智不顾两边夹击,反倒越过中间去看其余两人,一个仍攥着拳,身子摇了摇,没动,剩一个手心冒着青光。吕智倏地想起之前抄到自己背后的龙头,心中便明白了大半,此刻前头两人已先后掠至五六丈处,他却不忙,姿势不变,右脚掌稍加用力,地面却陷下去,气浪掀开,如水面涟漪般扩散,却重如千斤的浪,压得周边所有动静都即刻凝住,动作缓下来,于他后背和左侧两处出现的两团青光,被缓缓一推,未捱过成型,便散了。

受了阻碍,帝嫒床煌#缓帽扰茏排茏牛鋈灰唤趴缃铮挪匠林亓诵够鼓茏撸皇峭啊e趸u媚镌蛞枘鸭阜郑嗝嗟刿了几步,慢下来,气势卸掉大半。那边帝婧吐乐抢虢皇纸霾钜凰玻偻耙彩翘矶拢餍酝w。缘攘税胂汗床皇羌绦埃吹共啾迹瓜氤奖澈蟆/p>

两人气劲十足,作为牵掣支援的姬凌生却木着,原来吕智那手气机外放,不但阻扰了帝婧团趸u媚锏牟椒ィ车阑狗馑舜头ㄕ蟮氖侄危r枭钤谑掷锏纳裢ㄇ啃衅希招┓词伞/p>

楞了一瞬,前头已传来嚯嚯风声,此时郭桓也坐不住脚,猫着向前探去,眼睛追逐着两人移来移去的身影,两脚尖踮起,随时准备发力,扑上前,找个空子钻进去。

眼前捧花姑娘摸到吕智身后两丈,提剑就刺,姬凌生再没空闲看,右手隔空一抓,像提起什么东西来。随即抬起左脚,只见脚下大地缩到一起,似变成地图,一步跨了十丈,瞬息间杀到吕智脸上。

吕智正单手捏着红鬼刀刃,与帝嫫戳Γけ柑诔鲇沂秩シ辣干砗螅涣显洞δ切”脖玖炝说茫醯爻纱缌返玫郊遥钜羰蔷鼓芎廖奚5目拷宦堵斫牛骄醯貌欢缘牡胤剑崾又挠质樟诵/p>

眨眼间,吕智又化作血水滑了出去。

三人又扑空,未试探出什么破绽,对视两眼,三张脸如出一辙的平静,原本准备乘机下手的郭桓倒是楞了下,感觉十分棘手。

吕智退避到几丈开外,细看两眼,然后盯住姬凌生的额头不放,准确说是盯住那块金色印记不放,极郑重的神色,半晌后,微微惊讶地说:“原以为只是些臭鱼烂虾,不料居然身怀这等宝物,难怪早前偷袭我时,隔得近了才发现,看来宝物非同一般,倒为此行添个彩头。”

姬凌生摇头笑道:“承蒙前辈器重,彩头不敢说,添个坟头倒是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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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交手

放完狠话,两边人马也不愿多费口舌,各自摆好架势。

吕智选择按兵不动,不知是出于自负还是谨慎,把两手散开,隐在袖里,双眸凝一点神光,似将此方天地全收进眼底,半点马脚不露。

反观这边,众人纷纷曲腰鼓劲,全身绷紧似弓弦,随着两声闷响,沙城主仆便如箭矢射出,帝嬗沂职吹蹲笫滞票淮缃右淮纾逼鸬慈缋舜虬叮徊右徊ǎ3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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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郭桓高高跃起,姬凌生只觉似曾相识,不由想起赫连观剑当日拳杀异兽的场景,眼下却不容分心,忙将两手掐圆。操练多年,他对缚螭术早烂熟于心,顺势而出即有**成功力,只见自他脚边,裂出去三条缝,恰如蛛网,眨眼就伸出老远,很快。

渐远了,觉出是三条泥造的螭龙,可藏在土里游走,仿佛三条黑蛇,且缩得很快,很快追上前冲的两人,这时,双方出招不到两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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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吕智前路已被封死,只剩右手边空着,但马上又被姬凌生脚边分出的第三条螭龙占据,看样子比被人踩着的那两条要强,个头更大些,叫唤的声音也更大些。

吕智并不慌,亦不后退,拿眼梢瞟一瞟最粗的那条螭龙,然后盯紧前头,目光落在红鬼刀上,他没遗漏的话,那柄刀挟裹的杀意在两息内叠加了六次,远胜推柄出鞘的瞬间,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拿出这种手段,倒令他不敢大意。

众人冲出的第三息,双方碰招,帝媸种泻旃硪殉銮柿绨耄肫叽缟杏幸恢傅木嗬耄滴薹u徊剑背踉骄成蹦林晔北闶橇缟被庑┠晁坪踔怀そ氪纾思涞牟罹嗖豢刹18郏呐露允质歉雎掣呤郑云渲性毯男酌蜕币庖膊坏貌欢荨/p>

纵然刀未出鞘,帝嬲鋈巳椿骼校辽伲诼乐茄壑惺钦庋摹/p>

吕智探右手抵住前突的刀柄,试图卸下那股力道,至于冲入体内的杀意,趁对方气势消减的时候慢慢化解即可,不料刀柄处传来的杀气竟能伤及魂魄,顷刻间贯穿出个大洞。吕智只感觉魂魄似缺少了一块,痛得浑身轻颤,迫使他前掏的左手骤然无力,本来伸直如刀的五指,插在帝嫜希砻嗝嗝挥辛ζ吹褂械闼盅鳎路鹎槿思涞陌А/p>

与之相对,帝嫠坪跻蚕不端搅斯亲永铮薏荒馨训肚督犯枪抢锶ァb乐窃晕读够鞯乃布浠岜冉铣粤Γ涣贤氛蟮谝徽芯陀械愠圆幌6切兜袅耍币馊粗北菩姆危裾耄梅胃t倏住/p>

同时帝媲傲ξ雌撕罅t址笫挚斐返降肚饰玻菩牡肿牛偷赝巴疲髅魇鞘涨剩慈缂肟遥缘囊簧绨氲渡碇枞缓下#莸降侗岸耍淞Φ啦豢上胂蟆/p>

刹那间,吕智的身躯像是被什么洞穿了一般,后背的衣衫当即破碎,烈风吹开,向外铺展,卷得吕智身后烟尘四起。

而其余三人的攻势也接踵而至,危难之际,吕智及时反应了过来,右手仍按在帝娴牡侗希蝗煤旃碓俅纬銮省m弊笫趾峁厍埃苍谟也啵翘踝畲蟮捏ち淙灰慌觥h粼谄绞保乐切诵砬撇簧险獾攘Φ溃耸卑诤旃砩币獯蚵伊颂迥谄啦蛔。1011蜃蟛嘁疲米采吓趸u媚锏慕h小/p>

捧花姑娘踏龙而来,浑身修为凝结于剑尖,尽力一挥剑,气势攀到巅峰,并不比帝嫒跎隙嗌伲饧庸稿缧亲估吹囊蝗耸币菜坪醪蝗菪£铮乐俏抟庠儆步樱婕瓷4シ烙鋈巳诔梢煌叛艿剿拿婕谢鳎闫4缦赣辍/p>

扑空后,姬凌生连忙操控三条螭龙拉开位置,带着龙头处的两人撤离,免得跟郭桓撞着。郭桓此时已成离弦之箭,没有打住的办法,眼见要误伤自己人,所幸姬凌生施救,他得以酣畅淋漓砸在地上,拳风滞留了半息,呼地炸开,以触地点为圆心,凹陷出一个大坑,周围尘土层层炸起。

再看,吕智已无影无踪,姬凌生正欲以搬山术逼他出来,抬头注意到笼罩龙宫的水壁忽地扭了扭,仿佛风中烛火闪摆了几下,摇摇欲坠。太岳虽是虚物,却不是对地势全无影响,若重压挤破了水壁,万顷海水下,地秘境修士都未必能存活,更别提那数目上万的凡人。

念及此处,姬凌生将想法散去,未等念头散尽,尚未回神,岂知头顶倏地现出一抹红,极快地聚拢,不成人样,狰狞得可怕,杀气却是十足,似乎要被方才受的气全部报复在姬凌生头上。

吕智躯体未凝实,就探掌抓来,姬凌生抬手去接,手心青光濯濯,摊开了个极小的传送阵图,虽说吕智封锁了周遭灵气流转,不能隔空传送,在身体两处开个洞却是不难,得益于他一路上想的对策,出奇招伤敌做不到,防身倒是有点用处。

不过吕智粗略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半途变掌为拈,五指朝前屈,鹰爪一般,缠在他周身的血滴立刻有了变化,纷纷结成长锥,调准方向,齐齐对准姬凌生,连连射出。

姬凌生正想着避无可避,少不得皮肉之苦,抑或重伤,没想到后头递来一股大劲儿,将自己撞得飞起。跌跌地缓了几步,姬凌生停下来回头望,只见戴踪站在他原来的位置,满脸血,喘粗气,没有双臂,只有两腿强撑着,依稀有血水哗哗地流。

戴踪朝他挤了下眉,紧接着漫天血锥稠密如雨、迅猛如电,两轮将他射倒,血锥透穿后开始融化,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戴踪倒地后没死,他撅着脖子和腰杆,想挺起胸膛,没成功,又诈尸般弹了下,倒下去,再起不来。

姬凌生愣住片刻,蓦地发现戴踪没死,残存一口气在那不断地起伏,遂放下心来,胸中起了火气,不待他发怒,帝嬗制松敝谅乐敲媲埃矸烊绻眵龋涣舾乐谴5幕帷/p>

郭桓和捧花姑娘也撤步跟上,姬凌生离得近,要更快一步,自打离开叶城后,他极少近身肉搏打白刃战,现在动了气,倒预备使出浑身解数,好偿还下戴踪的恩情。猛踩地面,划开条坑,他便也跟帝娌12萜肭钡铰乐敲媲埃局谢惯讼氯僮萑躞ち蚧芈砬梗趸u媚锼膊讲壬象ち仿敢踩缭柑ど狭罚拼笳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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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凌生赤手空拳,索性集全身力道于拳心,他曾在朝天大阙炼过体,天坑结界里也有过砥砺,肉身底子还不差,对上满境高手未知孰强孰弱,但加上天眼洞悉全局,应该落不了下风。

面对来势汹汹的两人,吕智先出一脚,踩在姬凌生拳头上,腿发力,然后借力稍稍偏离身位,顺势躲过了帝娴男盍σ换鳎惹暗谝换髁粼谔迥诘纳逼乖菸聪獾诙妒峭蛲虿荒苡部沟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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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境高手的一脚岂是地秘一极能顶的?刚碰着,郭桓就笔直地斜落下去,砰一声,嵌进地里。他脚底踩着的螭龙也被吕智勒住,用力抛出,砸在袭来的另一条螭龙头上,到底是神通化物,不懂避让,傻乎乎撞一起。

两招过后,这时帝娌怕涞兀找鹕恚乐怯只餮晗В乱豢坛鱿衷谂趸u媚锷砬埃孛囟膊还豢矗鲇昧街副闱n谕踅!:笸返募r枭嚼醋畲蟮哪峭敷ち先グ锩Α/p>

螭龙张嘴咬去,吕智竟再度消失,这回却是现身在姬凌生背后,不过帝嫦袷橇系搅苏獾悖谇耙凰脖阃r枭ζ死础/p>

背后受敌,姬凌生只得侧身击掌,吕智同样是以掌还击,但两人修为尽管只隔一境,却天差地别,方才就冷着脸的吕智,这会儿倒忍不住笑,他有把握,这一掌直接打他半死。

姬凌生只觉心惊肉跳,迟疑着,正巧对上帝娴难劬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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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往北

眼神交汇,难为姬凌生竟能看懂,不过哥俩向来默契,只要使个眼色,就宛如漆黑夜里燃起篝火,把各路旅人的心思引到一处。

姬凌生依旧侧着身子,右手平摊,徐徐往上托,左手掖在背后,掌心正对帝妗6胬胨还秸桑绞殖值叮币饧ǎ较蚯枚宰怕乐牵屑涓糇鸥黾r枭热舨煌#囟ㄉ思坝丫/p>

吕智对此洞若观火,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不太懂帝嬉绾纹凭郑浅没热耍只蚪杌说校壳罢呤に慵。廴床恍。笳吒巧说邪税偎鹩岩磺В蘼廴绾危允撬季萆戏纭hê夤螅乐浅稣聘欤鲆獬舜嘶岽蚋鲆皇瘢苑滥橇饺说幕ㄕ姓婵龆浠矗銮宜僬剿倬鲆彩呛檬拢追辣福淄焉怼/p>

眼看对方突然加紧攻势,姬凌生已有对策,并不显慌乱,右掌依旧抬起,只是此刻承接着满境高手的威压,略略出神,上次比武决战并无这种感觉。现在罡风扑面,扯得脸紧,倒有些恍惚,就这样伸手出去,直到碰掌的前一瞬,心蓦地一颤,连忙运转灵力,在两手掌心各绽青光。

吕智本就疑心有诈,推掌时也不愿遗漏任何端倪,眼睛也贼,注意到姬凌生神色茫然,就稍稍放心,觉得他们是在破釜沉舟,便安心落掌。谁知姬凌生片刻的走神竟能成事,吕智瞧见青光璀璨,像省悟出什么,但想缩手已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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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吕智不停变作血水移来移去,这会儿却是真正挂彩,免不了心惊,再无意缠斗,旋即上浮后撤。

然而下头的两兄弟不打算见好就收,帝嫠殖鐾炅司值搅酵确17Γ闼煽侗硪唤捧咴诩r枭成稀<r枭痪跹宀畹阏鄱希加懈轮ㄉ液妹欢希潮憬枋魄捌耍旃淼兑汛┕笸迹赵谑种小/p>

吕智撤了两步远,预备化作血水溜走,但姬凌生借助帝婺且唤牛股帽人箍欤q劾吹矫媲埃肷豢裕嶙啪褪且坏肚小b乐亲萑幌掳肷砩3裳晏拥袅耍媳旧砣椿共钜坏悖峤崾凳蛋ち艘坏叮度写有靥呕鲆淮ǎと馑悴簧洗蟀昶侨床畹阏鸪鎏炝楦恰/p>

甚至险些痛呼出声,好在及时遁走,声儿没出来,保住一点颜面,但也只保留了片刻,他自姬凌生身前撤走,飘到远处化形时,早有人守株待兔。捧花姑娘提着剑,踩着龙,从天而降,正好落在吕智现形的位置。过了好几招,众人虽说仍抓不住他,却能辨出他现身的方位,何况他仓皇逃窜,顾及不到,自然容易中招。

吕智急忙伸手,徒手就握住剑刃,捧花姑娘紧手紧脸,右手握左手推,狠狠刺出,然而在吕智手中呲呲地滑了两寸后,再动弹不得。螭龙不受阻碍,仍往下冲,带着两人坠地,吕智两腮紧紧一缩,将捧花姑娘连剑带人一齐丢开,想再对付螭龙时,没缓过劲,无奈被咬住,只得被摁着往下。

一声巨响,若是郭桓起身望见,定会心生快意。震颤瞬息漫开,余威持续了小会,摇得龙宫周围的水壁颤如鼓面,似如女子水做的肌肤,吹弹可破。边缘处伫立的一干人等,似从梦中醒来,折磨得没有力气,纷纷腿软坐地。

然而另一头的攻势还不算完,姬凌生掷出红鬼,随后摆正姿势,两脚踩空,十指合圆,透过圆去看,正好是吕智倒地的位置。

下一刻,那地方的尘烟还未散去,四角又钻出四条螭龙,脑袋如斗大,死命地吼,便吼便往中间挣。

吕智刚起身,两脚没踩实,就遭到四面埋伏,像是无处可逃,只有上方空荡荡一片,显得满是伏兵,等他自投罗网。但他依旧选择顺着往上走,他自信自身神通没有破绽,纵然动向被人捕捉,对方却未必有破解之法。

耳畔龙嗥阵阵砂石滚滚,吕智则直接飞出动乱之外,此时他仍是一滩血水,遇敌便散,自觉安全无比。然后他瞥见一柄刀飞在空中,缓缓旋转,打着旋儿,眨眼后又落到某人手中,或者是那人顺路接了刀,再眨眼,那刀居然放平了,只剩一个尖儿,幽暗如星火,正对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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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智本能地散开,却散不开,那刀刃处传来莫大的吸力,引着无数血滴往那聚集,吕智只感觉魂魄被吸进无底洞里,没了知觉,也不能动,紧接着狠狠一缩,像浑身血肉被人捏紧,直至变成粉末。刹那间,仿佛有千万个自己被人切割,连同魂魄也撕碎,像被石磨碾了一样。

一群人默默看着,看着帝媲嵋浊锌峭叛婕幢芽矗湓诘厣希诮铮镜弥茉庖黄ê欤倘缰蒙淼赜/p>

尘埃落定后,姬凌生落到那处狼藉地,又给戴踪塞了几块灵玉,等他呼吸逐渐平缓,才放下心。这时郭桓已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木在那扭了下筋骨,咯咯响了几声,顺便接回脱臼的手臂,又是一声脆响,然后才歪歪斜斜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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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桓本以为吕智彻底死了,才斗胆爬出土坑,听到这,落下去的心又悬起来,忧心忡忡地说道:“这厮命也太硬了,成那鬼样子都没死,恐怕正藏在哪里休养生息,好等来援兵,到时候又杀咱们回马枪,要不趁早走吧?”

姬凌生点点头,低头瞅一眼戴踪,后者才苏醒,没弄清情形,却也知道逃命要紧,等吕智带着东镇宗人马杀到,再逃就来不及了。姬凌生见他伤口结了血痂,一左一右两大块,看起来渗人,便又解开虚囊,送了数十块灵玉给他。

戴踪知道命要紧,不做费时费劲的客套,接过来全部塞到怀里,顿时伤势痊愈得快了。

捧花姑娘凑近来问:“那我们该往哪儿走?吕智应该是往上面逃命的,因此海面有伏兵是肯定的,但龙宫也未必就安生,不知哪儿藏着人,我看吕智所修的功法也古怪,跟吃人有关,回去吃几块人肉,兴许伤就好了。那时再带人杀回来,咱们挡不住,最好今天就走。”

她眺望了下远处,指着近处的两个水洞,继续说道:“如今之计,共有三个去处。一个是西边的龙宫,咱们刚打那回来救人,还有两处是北面的两个龙宫,右边这儿是吕智来的地方,左边谁也不知道。姬公子,你来出主意吧!”

姬凌生承蒙捧花姑娘的厚望,不由瞥一眼帝妫笳呃仙裨谠谡咀牛淮蛩愠瞿被摺l玖丝谄r枭昂笸思秆郏遄玫溃骸拔颐敲焕粗埃乐鞘且恢笔卦谡饫锏模酱x纯谒贾溃隙ㄖ牢颐谴游鞅吖矗诵硪膊碌玫轿颐且鞅呷ァ<热蝗绱耍颐蔷屯弊撸酱λ矗颐亲哂冶撸餍直愦抛迦俗咦蟊叨囱ǎ绾危俊/p>

众人点点头,捧花姑娘细心问道:“那前往白鸦山的事情,该当如何?”

姬凌生苦笑道:“这是小事,来日再说,眼下命最要紧!”

又延宕了半个时辰,待姬凌生去找回黑风,戴踪也痊愈大半了,虽说双臂没长回来,但行走已无大碍,临走时捧花姑娘又问是否封住所有水洞,好混淆视听,姬凌生摇摇头,说既然全封,那不如不封,留给吕智猜去。

随后双方人马各自道别,姬凌生等人目睹戴踪领着浩浩荡荡的万余族人离开后,让帝嫒讼裙冢执叽俸诜绻ィ缓蠖雷哉驹诙纯冢衅鹩沂郑婕春莺菹伦В蛔《氪笊匠鱿衷诹谏希萑皇巧裢鞯男槲铮杂心笸疲绨朐豺樗踉诤5椎恼媳诮ソパ贡狻/p>

姬凌生半个身子越过水壁,接着轻喝仙阙,一群仙宫横压在太岳顶端,骤然下沉,将龙宫处的水障壁彻底压破,海水涌进来,顷刻间吞没一切,而姬凌生已抽身而退。

约莫半日后,十道人影现身此地,龙宫已经荡然无存,万丈海水的重压也并非小事,于是这些人便各自拿着质地上乘的避水珠,略显迷惑地站在龙宫旧址。

吕智在半天时间内,吞食了数百个玄宫修士,伤势好了**成,又回到昔日高高在上的神态。望着模样大变的周遭,他看看西方,又看看北边,最后选择往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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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一章 明路

近日,北海忽地沸腾了,各类小道消息炸开了锅,如候鸟般在海上来来往往,传来传去,无非是一件事裴氏剑阁的陆沉。当日荒岛倒圮坠海,确引发一场海啸,浪花扑腾不久便消了,可这消息引动的海啸,却愈演愈烈,不及两日闹得北海皆知。

要知道,自打裴日文隐退后,那座誉称“剑仙故居”的荒岛便悬停在北海南部,似乎睡得昏死,仅凭一柄木剑吊着。数千年来,只有阴阳山、两仪宗及双鱼台三处地位特殊,不必绕圆环行,荒岛不属仙山阵列,也得此殊荣,很自然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可即便天玄第一劫出手,也不能撼其分毫,数百年固若金汤,如今忽然沉海,属实怪异。

大家怀疑有人得了木剑,致使荒岛失去支撑,当场倾塌,比对北海的用剑高手,最大可能是东炼第十的聂柯所为。

后又传出确凿的消息,是位后生,于众目睽睽下取走那柄木剑。

此事铁证无疑,不容分说,于是乎,北海修士的口水仗又转移到那后生的身份上,七嘴八舌,却闹不出个眉目,但这兴趣,一时又在众人间消不下去,像是闲时得来一把瓜子,不住地嗑,停不住。渐渐又有人觉得嘴麻了,没味了,还不过瘾,便亲自动身去打探,所以南部海域很快又刮起海啸,各处都有,密密麻麻的搅成一团。

胆子稍大的,要去打捞荒岛,得到守岛剑修们的鼎力支持,剑阁沉海后,这群人没了栖息之地和修行之所,万般心焦,亦不肯离去,仿佛丢了魂,听到这种异想天开的主意,竟愿意相信。结果忙活两日,毫无进展,那座荒岛虽然没分崩离析,却像长在海底,抬不起来。随即最先提议的那批人就扬言放弃,劝剑修们莫要徒劳,没想到招来一片骂声,这边也不平则鸣,由此,两班人马反目成仇,在剑阁旧址打闹起来。

撇开他们,还有个不见光的阴谋在海上奔走,到处寻觅着拔剑人的下落,目的不太清楚,兴许找到人后才能坦白。无论如何,这股势力渐渐壮大了,浮出水面,变成了阳谋,大家各执一词,合拢不到一块,迟早会误事,只好坐到一起商榷了番,统一认为那取走木剑的年轻人不厚道,想吃独食。又有人说那是外来修士,当即触了众怒,商议着要给他点教训,让那后生知道,北海的东西不是外人能轻易拿的,好在有古道心肠的正派人在场,及时求情,绕了那家伙一命,且说服众人,剑是他拔出来的,应该归属于他,只不过此前有个条件,需得给大家伙瞧瞧那木剑,琢磨透了,再交还给那后生。众人听了这主张,都笑颜逐开,自觉师出有名,纷纷应允。

与之相比,东镇宗少主遭人暗算的事变得不值一提,经不起咀嚼。

然而这种种的一切,深海下逃命的姬凌生毫不知情,原以为往北逃,不说能彻底摆脱吕智的追杀,好歹拖个几天也好,谁知吕智紧随其后,令人疑心他长了个狗鼻子,还不怕水。

几人还猜到吕智应有龙宫地图,逼得很紧,也追得很快,且敌人共有十个地秘境,无法力敌,只能逃。为此,几人每经过一处龙宫,便要在离开时毁去,饶是如此,吕智等人仍能绕开,抄近路截杀过来。

幸而怀揣天眼,虽说隔着茫茫海水,无法伸展太远,在龙宫水壁内却是了若指掌,万事万物落入天眼中纤毫毕现,但凡有人闯进同一处龙宫,无须神识探路,即能立刻察觉。

但并非没有弊端,睁着天眼不歇,损耗极大,赶了两天路,姬凌生便觉昏沉,头重得要掰断脖子,脑袋里似塞了块石头,走起路来,咚咚地响。帝娓改靶校凰祷埃趸u媚锶傲艘换兀惶绦下贰/p>

一路上,姬凌生手里始终握着灵玉,用作调息回复,可见效甚微,或者说药不对口,好比吃饭和睡觉,两者都是活命之需,但又各是各的,多吃饭不意味着能少睡觉。

姬凌生渐渐乏累下去,终于没了意识,一头倒在黑风背上,轻轻地睡着,做了个薄而脆的梦,半睡半醒中,听见马蹄声在耳侧,脸偎在马肚子上,暖得醉人,黑风渐快的脉搏温温地跳着,慢慢跟心跳合拍,马背也从来不是平稳的地方,上下跳,却抖不醒。

等他安稳醒来,众人已行到一处死角,现处的这个龙宫应在最边上,除却来时那条路,再无路可走,只能往上,回到海面。姬凌生梦魇没散开,就见两双眼睛盯住自己,等他做主,他忍不住斜睨帝嬉谎郏笳呤种改沤6眨a弁派钌畹暮#坪踉诘髡/p>

从马背下来,姬凌生扶着黑风脖颈回头望,暂未发现敌人追来的迹象,眼下来看,两条路,往前回到海面,地方大敌人多,往后去其他龙宫,继续跟吕智玩捉迷藏。

思索片刻,姬凌生指指前头,说:“还是往前吧,吕智手里应当有龙宫的地图,找到我们易如反掌,继续在这待着,也不过是被人瓮中捉鳖,去海上好走些。再说戴踪说了,何道陵暂且顾不上咱们,天玄境不出马,我们不至于束手待毙。”

众人点头,郭桓拿出避水珠跃向上方洞口,帝姘樗孀笥腋涸鹂罚趸u媚锿凶藕诜缦蛏戏扇ィr枭虻詈螅谠焦诘纳材牵俚袅/p>

跟来时的印象一般无二,四人顺利回到海面处,无从辨认身处何方,姬凌生略有些恍惚,明明没待几日,却似乎在海底过了很久,跟天坑结界的经历颇为相似。

几人飘在海面上,各自望着一个方向,试图辨出个东西南北,且天气阴郁,找不见太阳,无迹可寻。

似乎快要下雨,乌云密布,蒙在众人心上,倏忽一道黑影掠过,原来是座仙山,很快地飘过,把云翳扫开一片,姬凌生脑中灵光乍现,心头的阴影也扫开一层,郭桓也反应过来,笑嚷道:“所有仙山都是围着双鱼台顺着转的,我们大概在南部,那仙山应该是自东往西而来,仙山往哪儿走,哪儿就是西!”

姬凌生跟着点头,也是相同的意思。

正当几人准备动身时,姬凌生忽地停住,极力往北边望去,天眼的两条印记熠熠生辉。众人见状,也停下来,不言语,等他说话。

极目远处,两条人影往这边疾速赶来,且并非发现四人的踪迹。两人中一人御剑,另一人御空,前者是个黑衫剑客,头发凌乱,衣衫被吹得鼓圆,同时不停朝后看,似在警惕着什么。后者是个高逾九尺的壮汉,腰间别着一柄细剑,怀里还捧着一柄木剑。

两人仓皇地逃着,剑客踩着剑刃,一刻三回头,脸上一片火烧般的焦急,他朝同伴怒骂道:“他们想要这把破木剑,你丢给他们就是,我都不要了,你这家伙还死活不放?是不是缺心眼?还是不怕死,你要是不怕死,回头跟他们打啊,跑什么?”

壮汉默不作声,依旧对待珍宝似的抱着木剑,不愿松开。

剑客怒气更盛,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要这么喜欢,就带着它一边儿去,别连累我啊!这几百个地秘境,谁打得过?我还是童子身,没开过荤,不想跟你陪葬,你赶紧走!”

壮汉终于开口,“不行,这剑是你拔出来的,我不能拿走!”

见对方仍旧死死纠缠,剑客气得跳脚,摇摆两下,险些从飞剑上跌落,又骂了两回。

这时,两人总算瞧见前头伫立不动的四人,顿时喜出望外。郭桓还在疑惑他们怎么不走,见两人火急火燎冲来,更觉古怪,然后下一刻,就见到这两拨人如同他乡遇故知一样,隔老远就开始打招呼,尤其是远处赶来那尊巨汗,凑近后连忙腾空跪在帝婷媲埃煌5厍胱铩/p>

兄弟相逢的喜悦涌上心头,姬凌生被臧星桀勒得不能出气,正欲提醒他此地不宜久留,剑士倒着急起来,忙说快走快走。姬凌生觉察到一丝不对,他俩来的方向忽然冒出许多动静,不等他细数,极远处已经出现一片黑点,不下数百,全是地秘境修士。

剑士一看,显得更慌,催促众人快跑,姬凌生楞了下,皱眉问道:“这些都是你引来的?”

臧星桀倒十分愿意详述下近日来的各种壮举,可时机不容许,只得将豪情英勇藏住,招呼众人赶紧跑路。姬凌生此刻也察觉海底有动静,吕智似乎追上来了,这下前有狼后有虎,突然有点干着急,几人各自对视两眼,决意往西边开溜,此地说不清离白鸦山有多远,但能近一分,情况便好上一分。

刚奔走两步,姬凌生又感觉到旁边杀出一人,像是早埋伏在此,此时突然冒出,他正欲防备,突然听到一句问话。

“几位,要不要我给你们指条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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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 两剑不共主

“诶,这不东镇山大供奉吕先生吗?怎么,东镇宗也对那柄木剑感兴趣?”

两拨追兵在海面碰头,先是摸不着头,面面相觑,没搞懂那到嘴的鸭子怎就飞了,张头望脑没有思绪,见前头还有别的人,各自熟悉的就套起了近乎。

吕智本不愿搭理,又见对面人多势众,清一色地秘境,东镇宗架子再大,也没必要得罪这么多人,便拱拱手,客套完,问:“什么木剑?”

打招呼的老者也回了礼,撇嘴笑道:“还能是什么剑,自然裴剑仙留在北海的那柄木剑,据说前些日子被一个外地修士盗取,那玩意儿虽然不大要紧,可竖了几百年,好歹是咱北海的面子,教外人偷了,传到中土和南盟,岂不是笑话?大家商议过了,趁风声闹大前找回来,不能让其余两地的修士小瞧了咱们北海!”

吕智眯着眼,问道:“剑仙遗剑,当真?”

对面回道:“怎么不真,连荒岛就沉海了,闹得沸沸扬扬的,能假?”

这几日穿梭海底龙宫,遭遇一波三折,根本抽不出身,隔着深海,吕智对外头一无所知,现在听见了,也觉得稀奇,接着又听对面议论盗匪到了此处人间蒸发,他忽地记起谋害少主的人也是外来修士,便疑心那两群人是一伙的,越想越是在理,却只在心头算计,不说来分享。

两头无话,那边就试探着问吕智在此的原委,吕智就说明情况,骗他们说是在龙宫追丢的,众人咂摸出东镇宗不准备抢木剑,都很心喜,脸色反倒忿忿不平,唏嘘何宏遇险乃天妒英才,又听闻何道陵震怒,众人心虚起来,怕做池鱼,于是拿出捉拿贼寇的劲头,陆续抱拳告辞。

吕智点一点头,等闲人散去,本宗其余九人正等候他指使,吕智不言语,皱眉低头,瞥向深不见底的海。

如芒在背,姬凌生冷不丁背脊发冷,回头看头顶,荧光渗进厚重的水里,蓝得发黑。定了片刻,姬凌生扭头望前面,眼睛不自觉落在前头的佩剑女子身上。

此时众人再次回到龙宫,为了阻断后路,他们已将沿途的龙宫尽数毁去,此地显然是别的地方,不过各处龙宫都有相似布置,以他们的眼里瞧不出区别,稀奇的是,囚牛久违地出现在臧星桀肩头,一动不动,偶尔转转眼睛,静静地望着那些荒废的宫群,仿佛周身都死了,只剩一双眼睛还活着。

而其余人齐齐盯着那个带头女子,她腰悬佩剑,自称纪潇湘,说完名字后,再无二话,接着就带众人来到龙宫,当时腹背受敌,又感觉不到她有任何恶意,几人便鬼使神差跟下来,没想到仍是龙宫。

倒是臧星桀没来过龙宫,惊异此间神奇,不免东张西望,兴致淡漠后,想起正事,转而盯住女子屁股墩,沉吟两句腹稿,嬉笑着问道:“姑娘哪里人?为啥要救我们?”

纪潇湘脚步不停,微微转过头,轻笑道:“知道我救了你们,你不先谢我,反倒怀疑我的来历,也太不厚道了。”

她本意是用北海修士间的谣言来取笑他的,奈何剑士跟那群人没打过交道,只是像狗似的被追着撵,听不出弦外音,忙抱拳行了两个鞠躬大礼,干笑道:“现在我谢过你了,姑娘可以告诉我了吧。”

纪潇湘装样子受礼,宛如皇帝在虚扶大臣平身,她打量了众人几眼,朝臧星桀问道:“你拔出木剑后,可曾有个怪人跟你说过话,大概七尺来高,两撇小胡子,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就着她的语气,臧星桀拍拍脑门,附和道:“没错没错,就是那个神棍,我那会儿一头栽进水里,也没人告我说拔了剑岛会塌,正慌得不行,那厮还敢恐吓我,叫我快跑,扭过头就有人为了木剑来追杀我,好在他没骗我,不然将来少不得找他算账,还佩着剑呢!”

剑士自以为这番话能取悦她,看样子也像那么回事儿,纪潇湘抿嘴笑着,轻启檀口,嗯了声,说:“那是我师父。”

剑士不禁语塞,连忙补充道:“我说呢,那位剑客气宇非凡,一看就非寻常人物,不然怎么教出如此仪态翩翩的徒弟,当时没能问其大名,真乃平生之所憾呐!”

姬凌生等人皆是见怪不怪模样,假意没有听到,纪潇湘倒觉十分有趣,反问道:“你难道不认识他?”

臧星桀当即意识那人的身份必然不凡,应该是北海人人皆知的存在,但他确实不认识,不知道如何回话,便支扯道:“瞧我这记性!他老人家不就是鼎鼎大名的那谁么,怎么一时想不起来,就是那谁……是吧,凌生?”

姬凌生不配合,不说话。

纪潇湘这下笑得更欢了,忍不住自言自语地悄声说道:“看来东炼第十也不怎么样嘛!”

剑士没听清,投给她一个疑惑目光,纪潇湘微笑着摇摇头。

捧花姑娘乘机问道:“姑娘这是要带我们哪里去?”

纪潇湘仔细看过她的姿容,暗自比较了下,然后笑答道:“各位想必是从其他圣地过来的,对北海的情况概不知情,那我就简单说下。北海除了北原有一排传送到各派的阵图,另有八个阵岛,对应八卦图的八角,八座阵岛各自连通,要想赶路的话能省劲很多。咱们现在要去的,就是南边的一座阵岛,但龙宫我不太熟,只能先带你们逃过追杀,再折道去阵岛,到时候你们想去哪去哪。”

几人点头道谢,臧星桀发现囚牛盯着龙宫不放,疑心其中有什么联系,但没有直说,转而向纪潇湘这位本地人士询问,捧花姑娘也说沿途毁去不少龙宫,徒感愧疚,便安慰顺便答道:“这些龙宫是毁不掉的,天玄境都未必能毁掉,你们毁去的不过是层水障,等过些时日,自会长出来的。”

臧星桀更觉惊奇,又问:“既然天玄境都毁不掉,那这些龙宫是如何坠海的?”

纪潇湘思索片刻,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说有人钻研过,这数千处龙宫原来是连在一起的,飘在天上,称为天庭,可能是龙王的行宫。后来天劫灭世,便坠毁了,据说地底那条让所有人头疼的恶龙,就是龙宫的主人,那个自我封印的龙王。但这些事都是上古发生的,我们都是天地重开后的造物,隔得太远,根本无从考究,这些东西也未必能当真。”

臧星桀听得神往,但令他更奇怪的是,囚牛不知为何忽地颤抖了下。

姬凌生和捧花姑娘也静心听着,帝嫠坪趺辉谔褪亲呗罚改幽油罚1015械懔澈欤缓靡馑嫉溃骸翱魑一故峭辽脸さ谋焙h耍庑┦戮谷徊恢馈!/p>

纪潇湘笑道:“这倒也正常,这些是我师父告诉我的,若非恶龙要出世,他都未必乐意告诉我呢。”,话刚说完她就有点后悔,好像话里有高人一等的意思,但不知怎样补救,便不说了。

又默默地走了几步,纪潇湘耐不住好奇心作祟,回头问道:“你是怎么拔出那柄木剑的?”,为了顾及师父的面子,便不提自己师父数百年来的无数尝试。

听到这个话题,始终沉默的赫连观剑快走两步,贴到臧星桀身侧,喊住他,递出木剑给他,后者眉头皱成一团,牢骚道:“都说了我不要,你干嘛老推给我。”

赫连观剑依旧捧着剑,不愿退缩。

臧星桀懒得理他,挤出笑脸去答纪潇湘的问话,“我也不清楚,稍微一使劲就拔出来了。”

纪潇湘也跟着皱眉,纳闷道:“就这样?”

剑士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了句,“而且拔剑的必须是个习剑之人!”

纪潇湘忍不住起了股无名火,敢情师父练了上千年的剑,还算不上习剑之人,正欲再问,臧星桀苦思良久又说了句,“对了,拔剑的时候还不能带着其他剑。”

纪潇湘火气马上消了下去,忍不住问为什么,其他人顿时也来了兴趣,起哄追问,众目睽睽之下,剑士似乎得到卖弄的本钱,卖起了关子,手指缠着一缕头发,不停地搅,等众人快不耐烦的时候,轻飘飘说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知道吗?剑道也一样嘛,两剑不能共侍一主,你要是随身佩剑,就算能拔得出那把木剑,你身上的剑也不答应,那木剑也不愿意,自然怎么也拔不出来。”

虽然听着像是歪理,纪潇湘确实想起来剑士拔剑时,将背负的剑交于同伴保管,加上师父剑不离身,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于是恍然大悟。

现在陷入沉默,赫连观剑却攥紧双拳,因为他拔剑时也取下了佩剑,然而却没拔出来。

静默了会,姬凌生忍不住问起戴踪说过的那件事,仙山各派是否有意献祭宝岛生民,纪潇湘闻言大吃一惊,竖着那对蚕眉,惊呼道:“我说师父怎么不出面,天天躲着,对外统称自己在闭关练剑,原来是不想掺和这档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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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二凶手

听她这样说,众人已隐约猜到了她师父的身份,能参与商议此事,实力起码天玄境,恐怕地位也不会低。臧星桀倒想瞻仰下,可刚冒犯过一次,不好开口,搓着手笑。

纪潇湘觉出他的意思,也不遮掩,很干脆报了尊师名号,奈何几个外乡人,哪里听过聂柯这号人物,互相看几眼,没人开口。郭桓则态度一转,右拳砸在左掌上,惊呼道:“太白山聂柯?”

众人齐问:“你认识?”

视线集中到郭桓身上,他反倒不好意思,拿手掌抹一把衣服,眼里透着敬仰,见纪潇湘没有否认,便接着说:“聂先生乃东炼仅次于裴剑仙的剑客,在北海无人不晓,且是个难得的正派人士。百年前,聂先生破境到天玄第二劫,跻身东炼十大高手,本来按照旧例,裴剑仙的实力谁也摸不透,因此始终将他排在第十,视作特例,但聂先生坦言自己不如裴剑仙,不肯排在前面,甘愿屈居第十。可能外人看来只是件小事,但北海修士向来重名胜过性命,连仙山在八卦图上的先后次序都要争个头破血流,所以聂先生受到赞誉也是应当的。”

臧星桀两手端着,一手扯着胡茬,狐疑道:“不对啊,裴前辈跻身十大高手已是数百年前的事,既然聂先生百年前才破境,十大高手还在,应该是变成十一大高手才对啊。”

纪潇湘摇头笑道:“这里面有点变故,以前的十大高手,是指境界达到天玄第二劫以上的高人。三大圣地各占三个,南盟段淳第一,严卜第六,关鸠第九;中土三仙柳重道、钟鸦九、杨天动,三人实力相差不多,分占第三第四第五;北海戚灵绝第二,第七尤治,第八巫山。至于销声匿迹的裴日文则算例外,我师父该算第十一个的,蹊跷的是阴阳山祖师爷尤治三百年前境界跌落,掉到了天玄第一劫,自然掉出十大高手之列,所以我师父变成了第十。”

“那种修为还能跌境?”,姬凌生没忍住好奇。

纪潇湘闻言缓了下,懒得避讳,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听说里头也有隐情,他跌境的时候,正好是裴日文大闹双鱼台的时候,连挫阴阳山数位高徒,还削平了阴阳山半个山头,触怒了尤治和巫山,两人联手追他到中土。最后演变了有名的‘八仙斗’,尤治回来后就跌境了,大家都说他是输给裴日文留下了心病,久梳不通,导致境界滑落,后来干脆退隐江湖,让他徒弟巫山当了阴阳山山主。”

捧花姑娘笑道:“这样一来,三大修炼圣地各有三名高手,岂不正好?”

纪潇湘接着摇头,以某种不好琢磨的语气,轻叹道:“虽说都是各占三名,但里头几乎是天差地别,拿北海来说,就算尤治未曾跌境,加上我师父和巫山,三大高手加起来,也未必是戚灵绝的对手,更别提南盟还有个稳坐榜首的段淳。我师父曾说过,世间唯有段淳配得上高手二字,高不可攀的那种。江湖人都叫他段无赖,想来为人应该很有趣,只可惜我没见过……”

听到这里,姬凌生走了神,脑里浮现那个满心帮儿子铺路的无赖父亲,想不到天下第一高手竟会给自己下套,且只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觉得不太真,好像没有发生过,没准是自己假想出来的。想到这,姬凌生低下头,咧嘴傻笑,然后回头望东南,料想鬼刀子山上的父亲应该做不来这种事。

一行人穿梭在龙宫中,纪潇湘说她认得的路不多,只按印象走,带着众人穿来穿去,各处水洞相连,错综复杂,却不迷路。臧星桀脱离了遭人围堵的险境,恢复到以往的神气,缠着纪潇湘问这问那,三句不离一个“剑”字,远远看着,倒像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

赫连观剑悄悄打量了下纪潇湘腰间的佩剑,又瞧瞧自己的秀剑,再看看观音剑,心思飘忽了下,两手松了劲,木剑险些脱手,忙收紧念头,抬手捧好。

姐弟重逢,捧花姑娘连句问候也欠奉,没在意胞弟的失神,只小心跟在帝婧笸贰9冈蚝盟撇淮嬖谝谎/p>

姬凌生跟黑风并排走在最后,没听他们在讲些什么,而是望着头顶,水极深,令人疑心要被吸进去。他将之前与吕智的交战重新推演,遇到强敌封锁灵气,这类情况也不是第一次见,倘若能搬来太岳,形成对峙,到还能勉强使用阵图,但这是当时形势所不允的,该引以为戒。好在吕智境界不比他高太多,假如再高些,他压根别想在躯体上展开阵图。另外一个隐患,便是他对天眼过于倚重,却又无法运转自如,由两点可看出,戴踪踹开他的时候,他并未察觉;吕智偷袭他的时候,他觉察到了却有心无力,无法做出反击。

前头臧星桀终于问无可问,让纪潇湘暂且松口气,左右无话讲,臧星桀就退了下来,一抹眼,瞧见闷声不语的郭桓,未见过这号人,便放慢两步,跟他并肩,腆着脸笑着套近乎。

郭桓正望着剑士肩头的小龙发愣,听见有人搭话,又不似在叫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尴尬搓着手。剑士莞尔一笑,拍他肩膀,两人便聊上了。

姬凌生还在拆招,领头的纪潇湘倏地停住,似乎到了。

剑士跟郭桓也聊得尽兴,免不了问及家常,终于问到让郭桓悱恻牵挂的热土。全因早前纪潇湘提及北海诸仙要拿凡人祭天时,剑士便听见郭桓在叹息,不似即将灭族的模样,遂生了好奇,想稍加打探。

郭桓似乎不想启齿,但念及大家患难与共,他们又是外地来的,说不定有什么新奇见闻,跟失踪的师门有关,于是想说来试试运气,没想到试个正着。他定定神,叹一声,等气出完,说道:“我出身一个小宗门,势力不大,但门内关系融洽,平日受到别派打压,大家也能笑脸相对。这日子本该这样继续下去的,谁知道……唉!有天,掌教派我去送信,告诉阴阳山,我们不参与下次比武,虽然往年也没参加过,但阴阳山每年都会派人来问,这是规矩。我原本约了师弟们出去转转,办完事就赶了回来,结果到了地方,却发现整个宗门,一整座仙山都不见了,我还以为我走错了地方,来回转悠了好几遍,直到今天还是没有找到。这件事还成为了北海的奇闻,后来,我无处可去,便寄居到武阳山门下做守岛供奉。”

周围几人已经愣住,连帝嬉膊嗄客矗靶氰畹刃奶料氯ィ缓笳遄米盼实溃骸澳悄闼诘拿排墒牵俊/p>

姬凌生拉着黑风停住,眼睛落在郭桓脸上,不敢眨眼,终于,听到他满脸苦涩地答道:“青岚派!”

姬凌生听完只感觉心蓦地一颤,脑子里有根弦铮铮跳了两下,臧星桀也即刻傻住,唯有沙城三人无动于衷,只有捧花姑娘悄声将手按在剑墩处。郭桓则沉浸在追忆中,未察觉到异样。

纪潇湘正招呼众人上岸去,见他们愣住,跟木头人似的,觉得奇怪,却没有深思,以为他们在担心出水会暴露行踪,也不大在意,于是抬高声音,说到了。

众人跟她上去,接着眼里刺进阳光,像是太阳骤从云里跳出来。姬凌生这时才察觉周遭变了,到了岸边,却弄不清自己是怎么上来的,转眼去看剑士,后者也差不多。

然后他俩又悄悄去看郭桓,郭桓嗅着新鲜的草木气息,惆怅冲淡些许,也不再说话,撇头朝他们友善地笑笑。

纪潇湘背负双手溜了半圈,在几步外停住,伸手指着一个方向,对照日头大概是北方,放眼望去只一片蔚蓝的海,途中看不见岛屿。她又将手势低了低,笑道:“从这儿下去,有座此方海域内最大的龙宫,这座龙宫边角有四条长廊,其中一条的两头,正好对着这座岛和南部的一座阵岛,你们从这儿走,可以直接抵达阵岛,且不易被人发现。即便吕智手握详尽的龙宫地图,那也只在小型龙宫管用,到了这等大规模的龙宫,他就是有地图也找不过来的,你们放心去吧!”

等赫连观剑过去确认了方位,纪潇湘突然一跃到空中,向众人道别,“我还有些事在身,就不奉陪了,你们保重,来日再见!”

等她远去后,帝娲氛驹诓莅侗撸樟愕苁塘16谒砗螅卑醋沤1v氐脚趸u媚锊桓乙粤呈救耍樟劢2桓宜秩ケ窘#坏ナ痔嶙拧/p>

姬凌生和臧星桀仍木在原地,见无人下水,郭桓略感疑惑,却也不敢在众人面前指手画脚,毕竟眼前就剑士修为比他低,况且能拔出剑仙遗剑的人,不必猜都知道本事极大,他可能不是对手。

静立了半柱香时间,郭桓忍不住轻轻说了句,“咱们快下去吧”。

由于声气太小,让人觉得他似乎根本没有开口,这时帝媾す防矗担/p>

“你所在的青岚派已经被灭了,凶手便是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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