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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世惊蛰》


第一章 金秋(一)

邶国西南一带有流民暴动,传言是前朝被流放的叛贼,受了小人煽动,汇聚西南滔土,打着对抗丞相的名号拉帮结派,扰的滔土民不聊生。皇帝便下了旨,命距离滔土最近的雍王前往处理此事,一来是因为雍州距离滔土脚程最短,能在短时间内将流民镇压了,二来雍王久不理政事一身武艺“荒废”太久皇帝想让他活动活动。

圣旨是从京兆,由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一路宣到了雍州入了雍州城,可谓是跋山涉水不辞幸苦。进了雍王府的大门,展开来还未宣读到一半,雍王便将那大太监连同圣旨一起就给扔出了门,偏说自己兵力不足,怕死不愿意去。

皇帝没法子,只好让丞相做主,丞相得知此事时,脸都黑的像天边惊雷的云。

不久后滔土一带的暴民流窜到了雍州,丞相觉得,这都打到他自家门口了,雍王也该管管了。可谁知,这个雍王不仅不管,还命人广发书函,邀请雍州各大世家才子喝酒取乐,日日夜夜雍王府里笙歌不断,连着三夜灯火通明。丞相气得眉毛都要烧着了,当晚便坐着他那铁蹄白马从京兆奔赴滔土,亲自指挥布署,不到三日便活捉了煽动暴民反叛的头目,虽是肃清了滔土的暴民,却有一部分暴民早在丞相赶到前便躲进了雍州,自入了雍州城便遍寻不到踪迹。。

百般调查之下,丞相查出煽动百姓引起叛乱的暴民头目,正是昔日大司马府的部将,因觉得主子一家有冤,丞相奸诈狡猾陷害大司马,才做出反叛之事。

昔日大司马叛国一案,早已经是记入了史册之中,是有凭有据的真事儿,要追溯到十五年前,大司马苏珏勾结外族,将一周国人窝藏府中,那人既不是使臣也并非是游走各国的商人,东窗事发后,皇帝下旨一探究竟,竟查出那人正是周国的将军,之所以出现在大司马府正是于与大司马有所勾结。老皇帝气得白胡子都脱落了几捋,当即下旨查封大司马府,并由丞相亲带兵将整个大司马府端平,男女老少鸡犬不留格杀勿论。

小到刚会走的孩童,大到口齿不清的老人,一个不放。

后世有人惋惜,毕竟大司马曾是大忠臣,怕是老了老了糊涂了。

后世也有人大呼过瘾,说大司马卖国求荣应该千刀万剐。

丞相少年英雄,自小就是文武全才,十五岁便跟着父亲上阵杀敌,十七岁便被先帝封相,是坊间偶像,少女的心怡,孩童的榜样。老妇会指着他告诫自己的孙子要精忠爱国,就像丞相一样,但又会指着某副画,做为反例,边痛骂边告诫孩子,这人十恶不赦,这人败坏风气,这人不知羞耻,丧尽天良道德沦丧,是邶国的耻辱,这人却不是卖国求荣的大司马。

这人是大司马府二公子,名曰苏彗,字子星。苏彗此人,才高八斗八岁成名,若说丞相是少年英雄,那这个苏彗便可以说是少年英才了,他能七步成颂,装了一整个京兆藏书阁的书,他每一本皆能倒背如流。十四岁,便能与十七岁的丞相并称为旷世奇才,十五岁入京兆府,又因为十六岁挥笔画出了一副惊天动地的九州天下图被四国共争,九州天下图上,有群山缭绕,城防旧池,山海大湖,是邶国第一幅也是最精准的一副天下图,苏慧如惊林之鸟闻名天下,世人将他称做惊林之才。

偏偏就是这样的天妒英才,弱冠之年却因与其父亲苏珏通敌卖国,沦为过街老鼠,在景平山上公然反捕,与丞相兵戎相见,丞相是何其英勇的人苏慧岂是对手,不久便败下阵来,就只能使诈,将丞相绑上了马,便策马狂奔一路逃到了荆州,也正是这一逃,苏彗从惊林才子,落得一个“耻辱”。

苏彗在逃亡途中向丞相表白多年情谊,还要强迫丞相与其不苟。丞相不从,趁其不备将其斩伤逃了出来,丞相与苏彗本就同窗多年,对苏彗丞相尚存怜悯,便打算放过。

若是苏彗没有在出逃途中再调转马头回来,或许能有活命的机会,可他却回来了,一人一马一身薄薄红衣,走过长安街时任人用棍棒敲打怎样驱赶就是不走,终是被打的一身伤却还一步一趔趄走到了宫门护城下,老皇帝看到昔日才子竟落魄至此闭了闭眼道了声交由丞相处理,便下了高台。

丞相并未处理他,是他自己处理了自己。

说到苏彗被处死的那幕,是个人都会啧啧有声,叹一句凄苦。

满树的白桃花底下,纯白的花瓣纷飞似雪,苏彗他一袭红衣,披散的长发下挡着他憔悴的脸,却是一张顶顶好看的脸,细长柳眉淡色唇色,一双灵动深邃的狐狸眼睛似笑非笑的望着看着,眼眶里水光泽泽,他死前手中一直握着把长剑,望着前方不远的丞相眼中含泪。

他用那长剑,一刀一刀刺进身体,且这每一刀都是有因由的。

第一刀,斩牵绊,断情义。

第二刀,斩牵挂,断心念。

第三刀,斩情丝,断情路。

连着桶了自己七下,苏彗终是躺在血泊之中。

自此惊林才子苏彗,与丞相不共戴天,生死陌路。

后来后世传说,那时的京兆百姓听说苏彗曾亵渎了丞相,父亲卖国儿子是邶国百姓的耻辱,便喊打喊杀的一窝蜂涌上去,一刀接着一刀将人桶成了塞子,可谓是千刀万剐

说到这,苏彗与丞相的这段孽缘算是断了,后来的事情便是大司马过去的部下不信大司马叛国,为大司马喊冤,引得滔土叛乱。

"这便不用说了,定是旧部煽动百姓,明知平反无望却还要利用无辜百姓,简直其心可诛。"少年着一身水蓝色束手外衣,衣襟领口一圈白,样貌出众,黑发用蓝绳子扎成了马尾状,正说完前朝的一段旧事,搓着木桶里的衣裳,边咬牙切齿道。那手上力气一下下的加重,似是要将怒气都撒在这一厘厚不到的衣裳上。

夙彗星将指间捏着的白子扣在方格子的棋盘上,右手拿过一粒黑子砸过去,棋子落入水里溅起少许浪花正打在束着马尾的少年脸上,沉声到:"不论是前朝旧事更或是这如今的政事,都不是你一个小小侍从能评头论足的,我就这一件两件的衣裳若是搓坏了,你再把我这棋子洗了。"少年转瞬嘟囔起嘴儿,抹了把脸上的水。

初秋的凉意钻入袖子,秋风浮动头顶槐树黄了的叶子,除了这风声,四下是一派清净。

少年抬起头来边揉这脑袋边去瞧槐树底下的主子,主子一袭湛蓝长衣端正坐着低头看着棋局,少年起身行礼赔罪,身子俯下马尾一甩一甩的:"夙九失言,公子怪罪的是。"

夙彗星并未理他,仅是望着自己眼底下棋局出神,举手投足间有着超出他这个年纪的成熟。

马尾少年将手上的水抹在裤子上歪头瞧他,彼时从前厅里又走出一位样貌英俊的少年,年纪同马尾少年稍小一些,同样穿着淡蓝色衣袍,只是他的衣袖与马尾少年的相比稍大一些,长发用一根木簪子捆着,露出一张干净的脸,显得整个人格外精神。见有人过来,马尾少年压不住话匣子,拉过人就嘀咕:"你不觉我们家公子,这几日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怀抱木盆的少年将木盆放下,抬眼瞧瞧夙彗星又抬眼瞧身旁梳着马尾的少年道:"自从公子被王爷冷落了,便大病了一场,就连王府里的大夫都说咱们公子命不久矣,可如今公子好好的,这病也好了,也没再郁郁寡欢,这有一点不同寻常又怎么了。"

两个小仆小声议论,被夙彗星悉数听了,他没多与两人计较全当没听见,又想起三月前自己于长眠中苏醒时睁眼瞧见这两个小童抱头痛哭的模样,不免忍俊不禁。

"哟,这还笑得出来?"

只见远处的月拱门下缓步走来个男人,手拿画扇,一身青衣,脚底下穿着月云坊新进的靴子,一步一顿的朝他走来,话带讥讽。

夙彗星收了笑,听着这将近的话语声,难免叹息一声,这几月来这几个净会给他找麻烦。

说话的叫长悦,听两个小仆道,这长悦原本也是他书童,夙彗星荣宠的那几年借着些许姿色得了王爷的喜欢收入了房,可就才荣宠一日便受了冷落,从此对得了荣宠的夙彗星怀恨在心。夙彗星一年前便失了王爷的宠爱,又大病一场,这其中少不了长悦的刁难。

夙彗星对这个长悦记忆由浅,只有脑海中碎片似的影子,觉得这人愚蠢至极,便让他说他的,他并不想理会,低头看着这手底下的棋盘。

槐树黄叶翩翩落下,衬得他一副好皮相,越发红润带光。

男人走过他身旁,看他对自己爱理不理的,心中来气:"这失了宠的日子可曾难熬?夜夜守着空房难受不?夙公子可有法子缓解?"他们都是王府里的男宠,欢爱之事也能毫不避讳信口胡言,他这几日没见着王爷又被其他院子的人拿白眼翻,心情固然不好,他心情不好就爱找麻烦,更爱找夙彗星的麻烦。

知道他就是来恶心自己的,夙彗星就更是不想理会,他们两同是雍王府的公子,没有尊卑贵贱之分,也都曾得过雍王的宠爱,只是雍王善变,几月换一个新欢,这又不是谁能控制的了的,夙彗星觉得清闲他却觉得难熬。

长悦自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便总爱拿话激,彼时他将手中的画扇打开掩面怪笑说:"我可听说,芳华院那位侧妃今早又是反呕又是找人寻酸口的吃食,怕不是有了,哥哥这么气定神闲,莫不是还不知道。"

谁他奶奶是你哥哥。夙彗星心中暗骂,面上依旧气定神闲。

自醒来的这几月,雍王他没见过几次,几个爱找自己麻烦的娈童夙彗星倒是见了不少,净会使些小伎俩玩弄他,做些女子才做的报复,想想都觉得胃液翻腾作呕。

见夙彗星并未理会自己,长悦说话都强忍着怒火:"这身子也是食髓知味的,这长夜漫漫,公子当真过的好?"那绘着景秀河山的折扇在手中打开,衬托他却是一点也不配。

"并非所有人都如你这般急不可耐。"夙彗星依旧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一双手修长白皙更盛女子,指节分明,指间捻着一枚白子落了子,白子大杀四方。

长悦闻言怒极掀了他的棋盘便离去了,留下一地乱棋。

两个少年赶忙上前收拾,又关切的查看他的身子问:"公子可有伤着?"

夙彗星心下一暖,微微一笑,嘴角边一点朱红的小痣也灵动了起来,他摇了摇头说自己不碍事。

夙彗星看着沉稳大气,实则也只是个仅有十五六的孩子,风华正茂又天生生得一副好皮相,这一笑笑得人心尖颤,两个淡蓝衣裳的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而异口同声道:"公子笑了。"

束马尾的少年名叫夙九,欣喜道:"自打公子醒来,便总是眉头紧缩,可愁坏了我和夙十了。"少年那一双眼睛亮堂堂好似有光一样。

夙十听夙九这么说也附和说是,夙十个子小却比起夙九年纪大也教稳重,两个小仆都生的好看,主仆三人走在一起可谓一道景色。

王府里不受宠的夫人公子都不容易,夫人尚且还能生个一儿半女的也算条活路,可身为公子若是失了宠爱便如弃褥,在王府里日子最难过,两个小仆心善又忠心,照顾夙彗星的衣食起居,不离不弃,有这样两个忠心的侍从,是他三生有幸。

初秋十月天气凉爽,午睡后他醒来在槐树底下小媳,夙十在伙房里生火做他爱吃的桂花糕,蒸炉一打开香气便顺着风飘得满院子都是,院子里被他几月前种的秋菊埔遍,花香混着糕想闻着沁人心脾,他舒展开身子舒服的眯着眼,等着夙十将桂花糕端上来他就着茶水吃。

秋日暖阳悉数穿过树顶落下,落在他躺着的藤椅旁少许打在他宝蓝色的衣袍上,烘的衣裳暖洋洋的,不知为何这秋日里的阳光晒起来,总给人感觉万物枯荣毫无生机。

夙九慌里慌张的从院外冲进来,边跑还边喊:"芳华院的侧妃有喜了。"

夙彗星周皱了皱眉,闭着眼嘴角含笑的说道:"看你这欢快的样子,旁人不知道的,怕要误会,不是侧妃有了喜,是我有了喜罢。"

夙九接过夙十递来的茶水,差点没端稳:"公子不要打趣小仆了。"

"芳华院的那位侧妃听说是这几月荣宠最盛的,有孕不是早晚的事。"夙彗星眯着眼睛打哈欠,又嘴角含笑道,"无需大惊小怪。"

他虽这么说,两个小仆却不信,他们都服侍自家主子这么久了,主子有多心念王爷,他们又不是看不出来。

那是动了真情的,主子这是口是心非,实则心里难过的很呢。

两个小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暗发誓都各自替主子担着苦楚,便含着泪在院子里忙活了起来。

北院似是有欢声笑语,估计是侧妃得子雍王在那儿。

近傍晚时日落西斜,这日光便柔和了不少,少许贴面的日光都带着金黄,不知是槐树叶子的黄还是那夕阳的黄。

"奴才是听说,侧妃有孕王爷甚是开心,说要在王府设宴,让这几院子的夫人公子都沾沾喜。"夙九言下之意就是,主子终于能见上王爷一面,正替他高兴。

夙彗星却不见得有过多愉悦的神色,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却总让人觉得这是皮笑肉不笑。

末了夙彗星说:"去便去罢,也该走动走动了。"

他微睁开眼帘正巧见树梢上立着一只红眼白毛的鸽子,羽翼处两片黑羽甚是碍眼,便对这鸽子笑了笑,抬起手来,鸽子便落在他的手腕处,小爪子尖利生生在他嫩白的手腕上留下几道血印子。

夙九夙十见状心疼主子,夙九去拿药箱,夙十急到:"公子快将这不懂事的鸽子扔下,小心伤了你。"

夙彗星笑着漫不经心道:"你这一副快哭了的表情,好像我会死一样。"

"公子莫要胡说,公子是贵人是要长命百岁的。"

夙彗星被他说的大笑,复又止了笑,长叹:"都是死过一回的人,还怕再死一回不成。"

第二章 金秋篇(二)

早晨鸟儿在窗前叫得他不得安生,夙彗星一本策论便把鸟打了下去,等他瞧了才知道,是昨日那只鸽子。

"哎呀,蹬腿了。"夙九叫到。

"哎呀,怕不是要死了。"夙彗星捂住嘴一副惊怕的模样。被撂在一旁夙十,干巴巴的用看傻子状,看着一主一仆,等得日上三竿了,夙十才催着夙彗星梳洗赴宴。

夙彗星倒是并不热衷,任由夙十忙前忙后,自己随手拿了件看起来算得上正式的外袍披上就走,走出去几丈远才记起自己忘了束发,便又折了回去,拿了根汉白玉簪子随意束起一头长发便走。

就这么磨磨蹭蹭到了王府大殿,他勉强赶上进场。

夙彗星在王府里资历算得上是久的,在王府里排队能排到最前面去,用夙十的话说,便是能离雍王近些,他个子矮站后头怕他看不着。

可他什么时候想看见那个晦气王爷了。

邶国百姓老到耆耋,小到总角之年,哪个不知道雍王秦月诸是个好色草包,他这估计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运才进了雍王府。

正想着,就听见前头的人正像海潮般跪倒,到他这里,他学着也做了做样子,彼时雍王秦月诸正携着侧妃入座,一步一个脚印领着侧妃,似是很是疼爱,生怕侧妃滑了脚,侧妃新得了头胎又被王爷宠着,一双好看的眼睛都能笑出花来了。

夙彗星将自己原本的位置和他人换了换,彼时他跪在一众美人公子最后头,本就是不想面对那个人面桃花却内心草包的王爷,他这样是为了保护他的眼睛,因为多看几眼就觉得眼睛辣。

或许是他的错觉,他行了礼跪地时,眼下无聊微微抬眼,正好瞥见雍王那双明亮的桃花眼正朝后瞧,不知是在瞧什么,不过一瞬,便又移开了。

待到秦月诸领着侧妃进了花园,管事的扯着公鸭嗓吩咐说,因为是跟着王爷同席,身份地位都要摆正了来,还因为位置不够,夫人公子要分两组。

王府里有资历的老人可陪着王爷和侧妃到后花园的闭月台上,这是一组,剩下的都得留在后院是一组。

刚巧,夙彗星姑且算在了为数不多的老人里头。

这简直是件幸事,夙十揪着他衣袖稍有些激动:"公子可开心,就要见到王爷了。"

王府的后花园可谓风景优美,他忙着欣赏景致,忽而听见这一句,心下皱了皱眉。

“我是有多喜欢这位王爷,你这样为我开心”多喜欢他自己不知道,因为这副身体原本不是他的,他的早在许多年前被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了。

而这真正的夙彗星,早已魂归离恨天了。

可他偏就不明白了,都是男子,这个草包王爷究竟又有什么好,让夙彗星如此魂牵梦绕,让这王府上下的夫人公子如此魂牵梦绕,见着了就像飞蛾见了火似的要往上扑。

正如此想着,管事的叫姑姑带着几人进去,又大袖一挥勒令几个仆从不得跟着主子进去。

夙彗星吩咐了几句夙十,便自己跟上了队伍。他跟在最后头,想着一会儿进去他就坐在最后头。

又趁着步行的这个空挡,他伸长脖子去瞧这个队伍,从前数到后,到他这里刚巧就六人,四位皆是夫人,可见这个雍王还是偏爱女色的,男色并不多见,这队伍里也就两位男子,除去他自己,另一位就是那个说是从夙彗星房里出去的夙彗星的书童长悦了。

长悦此人,生的好看,但比起前主子夙彗星就稍有不及了,加上自己又是从夙彗星的院子里出去的,难免落得一个借主上位的嫌疑,为此长悦没少被人在背后议论,过去他觉着自己受宠,就不允理会,可荣宠不到一日,他就受了冷落,于是说他借主上位又不比主子厉害的嘴,堵都堵不住。

后院本就是是非地,长此以往背地里说他借主上位就改到在明面上说,他受人白眼,心里气不过就将他人加注在自己身上的迫害一样样还给夙彗星,这样他能勉强好受些。

侧妃有孕对王爷来说是喜事,后院里的众人明里是恭喜,暗地里嫉妒的要死,恨不得弄个小人写上侧妃的名字扎几针,长悦更是其中之一。

他年少时便看着夙彗星被王爷宠爱,夙彗星只要一张口,想要什么王爷便给什么,金山银山奇珍异宝,日子长了他越是看着就越是羡慕,越是羡慕就越是嫉妒,越是嫉妒就越是要得到,于是乎趁着主子午睡他进了王爷的屋,上了王爷的床,后来王爷封他做了公子,尝到了甜头便更想要更多,他本以为王爷还会来见自己,可惜啊没有。

便想若不是夙彗星,他怎么会落人口实,雍王又怎么会封了他公子后再不来看他,定是那时仗着自己荣宠,夙彗星记恨他,有意在王爷那里说了他的不是。

夙彗星万万想不到有人已经在心里头举着小人在扎他了,一心想着一会儿进了闭月台要如何行礼,夙十昨天才教过他,他现下是忘干净了。

管事的领着他们过上闭月台的白玉拱桥,雍王府是雍州数一数二的府邸,这装潢、摆设、布景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就说白玉拱桥,是当真的白玉制成,七个工匠一刀一刀刨刻出来的。

夙彗星最爱白玉,白玉质地华亮冰凉,又有文人气,他做死人的那几年,游魂一直就待在白玉瓶里,至今想起在白玉瓶中的感觉,夙彗星也觉得怀念,带着那抹怀念他将手在白玉桥的扶手上搭了搭,身后却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只觉得脚底失重身子一轻,便头朝下倒栽了下去。

落水声哗啦啦,惊了众人都停了下来,夙十远远的瞥见自家主子不在队伍里头,又听有人喊谁落了水,心下一慌也顾不得仆从不得入内的禁令,扒开阻拦冲进了后花园里头,趴在岸边叫喊起来。

登时入了花园的夫人们皆是花容失色,以为是桥不稳,又以为是谁在当中害人。

哭的哭,喊的喊。

管事的也慌里慌张的赶忙扯着嗓子喊人。

听着这案上的掺杂,他在心中不免就有点儿纳闷了,他一个不受宠的公子,落水了也是该只有自己仆从关心才对吧,怎么个个乱做一团。

秋日秋风飒爽,湖水却是彻骨的冰冷,不多时他一副小身体便禁不住寒开始打颤,若不是他会水,不多时便摸到了岸边,不是冻死在那湖水,就是染上持久难治的老风湿。

闭月台上,男人合着眼帘正在小媳,身旁有美人剥开金秋新采的金桔喂到嘴边,听见外头吵吵嚷嚷,便叫护卫去看又问道:"外头是怎么了?走水了还是有人跳湖啊。"

身边的护卫俯首回话道:"公子让人推下了水。"

"哦?"男人依旧闭着眼嚼着金桔,眉心处没有特意遮盖的红疤犹如女子的花笺,那是一道细长如剑刃般笔直的红疤,虽是疤痕却不难看。

护卫又说:"并无大碍,属下看到,公子爬上了岸,将那推他入水的男人一脚踹下了湖。"听到此处秦月诸笑了几声,道了声有趣。

护卫一身黑紫色相间的武士装,回想方才自己看见的那一幕,忍俊不禁道:"踹下去的时候,扒光了那人衣服,还打……打了人屁股。"

“是吗。”男人睁开眼睛,那双眼睛的瞳色极深,看不出是什么神色,却能叫人看一眼就浑身颤抖。

长悦万万想不到啊,往日里都是他去欺负这个小狐狸,今日竟然被那只爱装柔弱的狐狸反将一军,被扒光了不说,还被打了屁股。

秋日里本来就凉爽,湖水更是冰冷,这偌大的湖面上光溜溜的飘着,想起身也不敢,长悦又羞又怒。

抬眼去瞧岸上,夙彗星已经披上了夙十递来的外袍,站在白玉桥上看他,身量不高却挺着腰身,又是站在高高的白玉桥上,这样看来他格外高大,不像个十六岁的孩子。

长悦是气得在湖水里扑腾,用拳头锤水,水面被他打出一阵一阵的水花,看起来是波光粼粼。

人丑多作怪,夙彗星心说,今天他是被丑人做了怪了。

“我看这湖水冰凉,你又穿的这么少,是觉得热吧,这不刚巧凉快凉快吗?”夙彗星狐狸眼睛微眯,嘴角含笑,缓缓开口。

夙彗星一身水蓝的袍子,因被湖水打湿,薄薄的衣裳布料紧贴这单薄的身子,让秋风吹着,他冷得打了两个喷嚏。

宴席他是去不成了,便同夙十跟管事的说了一声,借着衣冠不整不宜见王爷为由回去。

夙十扶着他走着,小脸皱成一团,似是快哭了:“主子若是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主子若是落下什么病根子,夙十就是死也难当其罪。”

“你也是男孩子,不要总哭鼻子。”这话说得自己都觉得熟悉。

夙十却不听,反倒委屈的哼哼起来了。

“主子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又再见到王爷,如今可到好……”

但是夙彗星倒是不觉得委屈,反倒要谢谢那个长悦,他本来也就不愿见那个雍王,被长悦这么一搅和,夙彗星简直是喜出望外,拉着夙十说要回去把今早打下来的鸽子烤了。

闭月台上,看着主仆二人的身影一转眼便出了园子,秦月诸眉心皱出一条印子,额前的红疤细长犹如神印,却见他勾唇意味不明的一笑。

第三章 金秋篇(三)

夙彗星回了院子,换了身素色带云纹的衣裳,夙九在槐树底下架起了炉子边给炉子点上了火,火炉子上头烤着今早他用一本策论砸下来的鸽子,都已经飘香了。

夙十握着柄蒲扇时不时摇一摇控着火,又抬起头来看他问:“主子,这样真的没事儿吗?我看这鸽子怕不是王府里送信的吧?”他从一旁的椅子上拿来一个不大的竹筒子递给他。

夙彗星没多说什么,只叫他好好烤火放心吃,自己是的将竹筒子收进了袖里。

一轮半圆的月升上来,两个仆从刚入了梦,月影像是高挂在槐树枝头上,月光柔和照下,照在一处黑影子上,片刻不到影子换了位置,改蹲在月拱门下,王府侍卫列着对从旁走过,踏踏地脚步声里还带着盔甲碰撞摩擦的哗哗声,待到侍卫走远,黑影一瞬便闪进了树影里。

夙彗星并没有入宴,却也知道宴会在丑时才结束,丑时三刻王府会将府外选用的舞姬连带帮厨送出府去,趁着夙九夙十睡下了,他便换上了帮厨的衣裳混进了帮厨的队伍里头,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出去,晨时再借着同样的法子进来。

月色撩人,秋日里的凉风呼呼吹。

夙彗星一路低着头,过了一扇朱门,看门的因他嘴角处的红痣多看了一眼,并未拦他,他抿起的嘴一颗朱砂红的痣便不怎么明显,有些懊恼自己临出门时忘记遮上一遮,他本就长得惹人注意,再加上嘴角一颗红痣,便更引人注意,好在灯火昏暗又已入夜,守卫不愿多管。

眼看这是最后一道门了,守卫站在小门旁盯着走过的人,一位位的瞧,但也仅是轻扫几眼便放行了,毕竟夜已深职完了夜班,便能换岗了谁都想快一些。

这正好如了夙彗星的意,刚好查的不严,好方便他混出去。

前边的查完了,刚好到他,守卫却又忽然将他叫住了,说是瞧他眼熟想多瞧两眼,夙彗星心道,自己从未出过后院跟你那么门卫眼熟。正忧心自己会不会暴露了,只听众人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守卫偏头去瞧,后院里忽然跑来一个侍卫,说是王府里闹刺客,让守卫的把门关上。

夙彗星心下一慌,自己的身份特殊,若是被发现,难免要费一翻口舌解释,更何况他并不受宠,若是雍王忽然哪根筋搭错了治他的罪,他家里两个小家伙可不得哭的昏死过去。

思付再三,他想着找个空子就钻出去,大不了晚点爬院子后的槐树进门。

趁着守卫低头掏钥匙的功夫,夙彗星身影一闪便从门缝里闪了出去,他前脚出门守卫后脚便把门关上了,要不是他今晚有不得不走的理由,他断不会这样冒险。

缓了缓呼呼狂跳的一颗心,夙彗星稍稍松了口气,趁四下无人,刚准备要走,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声。

夙彗星身形抖了抖,心道不妙。

天上的一轮半圆的月在这时隐进了一团黑云里,周遭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循着呻吟声,夙彗星小心的迈着步子过去,那人似乎听见了脚步声,警觉了起来,靠近了些夙彗星似是听见了那人握拳时骨头摩擦出的咔咔声音,便也警觉的退了一步。

等了一会儿,觉得那人还在那里,似乎没有起来揍他的意思,就壮着胆子过去了。

他过去时,男人正捂着自己胸口大口喘着粗气,似是在调息,见身旁忽然蹲了一只瘦小的身影,浑身一震,越发警觉起来,发觉身子不能动,偏头瞧见身旁的小东西从胸口处掏出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呈条状,类似匕首,惊得皱了眉赶忙撑着身后的墙体要站起来。

这边夙彗星刚把火匣子从怀里掏出来,就见身旁那人匍匐在地偷偷向前移着身子,夙彗星料想这人受了伤,或是内伤,身子没有力气,跟他又不熟,便觉得自己可能会害他,便想要逃跑。

夙彗星觉得救人是件好事儿,他自小耳濡目染学了一身良好的品质,如今就有这么个人需要他救,他又怎么能放着不管。

那人爬了一会儿,便听见身后有个阴冷冷笑声:“大兄弟,是受伤了?”

那人浑身一震,随后便爬的更快了。

夙彗星自觉得自己笑得足够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便误以为这人是还对自己有所顾忌,于是乎他打开火匣子想让人看看自己的脸,缓步走到那人身前,又蹲下来:“你不要怕,我并非坏人。”

那人抬起头,脸上戴着一张素白的面具挡着脸,夙彗星看不出他的长相,仅此面具里瞧见一双黑亮的眼睛,正用狠辣的眸光看着他。

夙彗星也不怕,他自认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不怕再死一回,便冲那人笑了一笑。

“你莫不是王府里逃出来的刺客?”他笑呵呵的说,“是来刺杀王爷的?我倒是觉得他没有什么可刺杀的价值,顶个就是个好色草包。”

“你是为什么去行刺?难不成是他抢了你媳妇?”

“这个王爷可喜欢抢抢民女了。”

夙彗星笑呵呵地说,一双动人的狐狸眼睛微微眯起来,又眨了眨:“你在这可危险了,我帮你挪挪位置如何?”随后他就真的将这个“刺客”移到了个及其难找的地方,临走时塞给他枚药药丸又说,“这个是奇药,我师父每月都送来让我调养身子。”

这混小子还有师父?“刺客”在心中嘀咕道,瞪着双黑亮的眼睛沉默的看向夙彗星。

夙彗星则是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便起身要走了,末了了还回了个头,道了一句:“不谢。”

“刺客”抬手揪住他一片衣角稍一用力,夙彗星就觉得自己的身子一晃,一个不稳就朝后载,他虽身子小,但经不住这么砸,只听一记闷响,他疼被他砸的男人也疼。

那一轮半圆的月在此时刚巧拨开了黑云,凉薄的光华碎碎落在少年束起的黑发上,幽幽泛着一层光泽,男人瞧见少年唇角处的红痣,好像粒红色的玛瑙石。

四下里除了两人呼吸声,便是叽叽喳喳的虫子在夜里高歌,良久竟没人开口说话。

可能是自己走路不稳,才摔的。夙彗星如此想,便呵呵笑着道了声抱歉,刚要起身,就觉得后肩让人给锁住了,身后男人哑着声道:“去哪儿?”

夙彗星一愣,登时脑袋空白,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要恩将仇报杀人灭口。

“大兄弟,在下只是个帮厨,自然是要回家啊,不然能去哪儿啊?”

身后那人沉默许久,这里是处小巷子,附近百姓将用不着的麻草席子破烂的桌子都堆在这里,偶尔还会有老鼠从破洞里钻出来,环境实在不是怎么好。

他呵呵笑说:“这个地方虽然不是很干净,但却隐蔽,大兄弟你受了伤,我刚才出府的时候王府里的人还在找你,王府把门……”王府把门都关了,没个人出来。

不对,若是要关门打狗也要先把狗抓住,如今刺客在他的身边,王府不可能不知道刺客跑出来了却没人出来追。

夙彗星似乎是想通了什么,挣扎着起来:“我看你可怜,我帮你逃走,你就躲在这里。”他要走,那人身手有抓住他,手心贴着他的手心。

虚弱无力道:“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夙彗星怔了怔,身形也僵了,过了良久,他笑说:“不是啊,一直都不是。”

夙彗星离开了藏刺客的小巷子,又用成捆的麻草将出口围了起来,心说这会儿定是不会有人发现了,于是便放心的离开。

他蹬着大步子跑出去直到瞧不见王府的影子,便去了雍州城北面的和尚庙,出来的时候耽误了不少时间,他到的时候,远远的就瞧见他师父的侍从在石桌旁打瞌睡,他不做声,就仅是坐下,眯着眼笑呵呵的喝茶。

侍从醒来时,冷不丁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吓得从石凳上跌坐下去,大口喘着粗气道:“少爷啊,你来了怎么不叫小的,这样凭空出现在小的身边,心病都快被你吓出来了。”

夙彗星呵呵笑:“师父呢?他不来吗?”

侍从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道:“京先生说他有些东西在准备,晚些时候再来。”

“哦?不是迷路了?”夙彗星何其知道他这个师父,就是在自家府院里去趟茅厕都能迷路到府外去。

侍从对此也很是无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说了几句,两人分开的时候也到了。

临走的时候小侍从又好心叮嘱了一句道:“少爷,师父让你别再吃他的黑羽白鸽了,都快吃绝种了。”

石庙里敲起铜钟,那一声声在山间回荡出去,像离他很近,又离他很远。

几月前,夙彗星仍是一缕游魂,被装在一个白玉瓶子里,白玉瓶子就挂在京南阳的裤腰带子上,彼时路过这座石庙,说想进去歇歇脚,迎面就撞上了两个仆从跟随着悄悄逃出来上香的夙家公子,京南阳这个混球偏说自己算到了这位公子气数将近,便不等他同意将他这个在白玉瓶里养尊处优的游魂放进了这副十五六岁,半大孩子的身子里,他万万想不到这个夙公子会是雍王的男宠啊。

秦月诸变态呀,他如今这副身子虚岁也就十六,竟已经是王府里的老人了,秦月诸这只禽兽究竟是如何祸害一个孩子的他可是想都不敢想。

“秦月诸果然是只禽兽草包好色之徒。”夙彗星指天指地的骂道。

“阿嚏”男人狠狠打了个喷嚏。

护卫见状皱了皱眉,却并没胆量说多余的话,握着剑行礼报告道:“公子出去了。”

男人闻言并没有过多意外的神色,像是已经知道了,食指轻轻从鼻翼下拂过,另一只手上那面月白色的面具被他扔在宽大的红木矮桌上“当啷”一声,面具没有表情准确来说是一面除了眼睛和眉心的红痕外,连嘴巴都没有的面具。

第四章 金秋篇(四)

夙彗星记得,自己还不曾是游魂的时候家住在京兆,父亲为官,也称得上京城里顶厉害的人物,后来因得罪人被五马分尸,死的时候还按了一个通敌叛国的罪,他爹是死的惨,他也不比他爹差,落得个被人乱刀砍死的下场。

许是游魂做久了,他对前生自己的记忆略有些记不清,大概记得自己死的时候很悲痛,像被人抓心挠肺了,又比抓心挠肺厉害,师父说他怨气不散忘川河岸的摆渡船都载不动他,所以他成了游魂。

因为在白玉瓶子待了十五年,时间太久,落下的毛病,他及其怕冷,且身体时常冰冷。夙十一夜要给他铺好几层被褥,说他身子冷得令人发指,要捂热了。

他这一热就热到天亮。

他今早起床的时候,夙十夙九头碰头围在一起议论,似是在说昨夜的刺客。

槐树底下满是落叶,黄的红的一片一片凌乱散落着,踩上去踢踏间又飘起来,树上飘落的贴上发顶,他将发顶的叶片摘去,去瞧那两位满头树叶子的人儿,也不知这是聊了多久位置也不动动。

夙九说:“据说那人前去金华殿伤了王爷,后又被王爷打伤,连夜逃得没影了。”

夙十又说:“据说是西南一带的暴徒,听说咱们王爷要治理西南暴动一事,便来行刺。”

“据说?又有何根据,学人家小媳妇嚼舌根。”夙彗星拿棋子砸两人脑袋,两人抱着脑袋灰溜溜的跑开。

夙彗星是这样想的,若是昨夜真的遭了刺客,他在府外和那个刺客贴着院墙聊了那么许久的天,怎么不见有人来捉,难不成雍王府的侍卫和雍王一样是饭桶?他想了想,断定昨夜那人并非刺客,虽和刺客一样穿戴一身黑衣,但那黑衣的面料触感是软硬适中的云纺,云纺做工罕见因此得一匹做衣服不容易,能穿这样的衣料出门的人,身份绝不简单。

到底是谁,他是不敢想了,免得想错了空成笑谈。

夙彗星同以往一样在槐树底下落坐,回忆了昨晚,想起昨夜拿回来布包,便从怀里掏出来打开。

布包仅有拳头大小,里头是一些用白瓷瓶子装着的药丸,他用的身子不是他的,需要用药物稳固,再加上这副身子太过病弱,是支持不了多久的。

“要快点结束。”夙彗星在藤椅上躺下长叹一声说。

西南滔土的暴徒?滔土距离流放去荆州的那条路好近啊。也不知道他的尸骨还在不在那里,可有人收尸了。

他是弱冠之年就丧失了性命的,说是因为父亲叛了先王,大司马府上下被屠戮满门,不论老幼格杀勿论。

那一夜,就连他养的一只狗,也死在狗窝里。

“公子,公子?”夙九夙十围在他身旁,一人一句的唤他,又一人一只手的推他。他躺着本就是摇椅,就是没人给力也会一摇一晃的,平时他会觉得这样好入眠,可如今他都醒着呢,这两只摇得他胃里翻腾的厉害。

夙彗星醒来就是两拳砸在两人脑袋上,哼声道:“你们颠了不成。”

夙十激动得身子都抖了:“公子,王爷说要排查府里,叫所有人都去前院呢。”

排查王府,要排查到后院来?这王府大的无边了上下百号人,哪是一天能排查下来的。

光是想想后院里这些夫人公子,前院当真能腾出个大位置装下这么多的夫人公子,除了夫人公子还有奴仆,总共也有三四百吧。

他正想着呢,夙九夙十已经忙着给他换衣裳了,先是换了一件浅绿的,他不大喜欢,觉得太过娇艳,那上头还有红花?什么鬼?又换了件鹅黄色的长衫,他也是不大喜欢,又不是女子穿这般花枝招展做什么,最后拿定了一条他平日惯爱穿的水蓝长袍。

王府就是王府,一个厅便装下了两院子夫人公子,剩下的奴仆都由管事姑姑们去认认去了。

夙彗星原本是站在中间位置,觉得离雍王太近心慌的很,便悄悄朝后移,也不知是怎么了,这颗心离得远了又生出了丝丝落寞。

他这是今早鸽子肉吃多了撑出胀气了?怎的浑身上下如此奇怪?左思右想一敲脑门想明白了,自己这副身子不是自己原来的那一个呀,习惯喜好都是偏的,并非是他这个寄住的游魂的,这副身子脑袋瓜里想什么记着什么,心里有什么,都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难不成这小家伙原来喜欢雍王来着?

这种草包色鬼有哪里值得喜欢的地方?

夙彗星抬起头扫了一眼,金华阁的大厅是足够大的,他早就听说雍王虽好色但对饮食起居上挑剔非常,普通凡品无论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这一点儿,放眼后院的一众夫人公子自然一目了然了。

因此这金华阁的大厅布置的也是极有情调,黑琉璃包裹着大殿四角的柱子,进门处便是一面红木襄边的七彩琉璃花屏,脚下踩着的是西南特有的黑暖玉,大厅中央是一个不高不矮的台面,台面高出黑暖玉的砖地两节石阶,台面周围曲水流觞,好似整个漂浮在水面上。要上那台面要过一道矮桥,他估计的算了算,从他这走到那台面上总共有五十步,而他如今的位置又是大厅最后头,算上到门槛过花屏,这大厅满打满算从门槛开始算到北面的墙,有八百步那么远,可真是大户人家。

“今天这美人儿都到齐了?”秦月诸从偏厅里晃荡出来,扫视了一眼身前着排列整齐的美人们,笑得好似见了宝似的。

秦月诸生了一副好皮相,眉毛修长得像那终南山山脚下的凤尾竹的竹叶,微微轻挑便是一副好景色,再加上那一双黑亮的眼睛,仿佛装着星河大海般,看起来是澄澈干净的,因为身为皇族的关系,秦月诅大多都着紫衫,腰间常别一柄琉璃做的扇形坠子。

夙彗星还听说,这个草包王爷身边常跟着个凶神恶煞的护卫,处理雍王吩咐的大小事宜。

他正想着,雍王此时已经从高出两节的平台上缓步到了台下,一双金丝修表的长靴踩踏在黑色暖玉上,光是看着这两样东西的组合,都不得不让人称赞一句,不愧是王公贵胄,周身上下没有一样是不败家的。

“殷其雷。”雍王唤来他的护卫,嘴角含笑着说,“本王这后院里夫人公子的太多了,就挑几个,你带走如何?”

简直是语出惊人,道德沦丧,伤风败俗。夙彗星暗暗将这只禽兽唾弃百遍,又替这些个公子夫人惋惜。他们若不是被送进王府,女子嫁人,公子娶妻,哪儿一个没有好归宿,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可怜,一生侍奉了一个男人不够,还被人赏赐出去。

坊间多传雍王喜好美色,男女不挑,却又喜新厌旧,这话果然名不虚传。

“本王觉得,这个就很不错,樱桃小嘴绿柳的腰段,适合你。”雍王指着一位红衣的夫人嬉笑的说道,看似玩笑话,却又好像是来真的,那位夫人被惊的一下就腿都软了,噗通一声便倒地不起。

看到这,夙彗星便明白了,雍王这哪里是在排查刺客,分明就是戏弄人,自己后院里用过的女人,带给别的男人瞧不说,还要送人,这不仅是对女子的侮辱,更是对那护卫的侮辱。

再看他身旁的护卫,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儿,一身锦绣的黑紫色束身长袍,手里提着一柄看起来很重的短刀,面貌普通甚至可以说是凶相,一双眼睛却很温柔,水汪汪的,好似两汪清泉。

“这样好的人偏偏要忍受这等屈辱。”夙彗星低声自语道。

说罢又抬起头,因为身子不够高,他稍微踮着脚,伸长脖子去看那护卫。

他还是第一次瞧见一个男人眼睛这么好看的,不免想多看了几眼,可待到他移开眸光时,另一双眼睛却又紧紧的盯着他。夙彗星这才发觉,自己在盯着别人看时,那草包王爷竟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瞧,顿时心下乱做一团。

他面上假装没察觉他看过自己,扭头看向其他方向。

可谁知秦月诸却又把他的脑袋掰了回来,拇指和食指紧紧捏着他的下巴,瞪着一双明亮的桃花眼逼视他道:“这位小美人儿,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他这话说的漫不经心,像是他手里捏着一个不会痛的布偶,手腕里的力气像要把他下巴都要捏碎。

“王爷……”仿佛自己是块核桃,秦月诸用在手上的力气奇怪的大。

其实这很不对劲,夙彗星因久病不治离世,后来他入了身,成了“第二个”夙彗星后,醒来有三个月秦月诸从未来看过自己一次,夙彗星多少在夙九夙十嘴里知道,前一个夙彗星是真心喜欢这个王爷的,秦月诸却早就对夙彗星失了兴趣,即便自己表现的有多厌烦如今这个场景,都不该会引起秦月诸的注意才是。

“本王在此还有心思看其他人,啊?”

夙彗星心中一紧,顿时觉得那只手捏着他下巴的力量越发重,胸腔不知为何如擂鼓,他脑中一乱感觉天旋地转眼前逐渐一黑。

秦月诸也不由的一愣,自觉自己没用多大力气,见人身子一歪晃晃悠悠倒在他怀里。

夙彗星闻见淡淡的玉兰花香,意识不清醒便在那怀里蹭了蹭,半晌又不见动静。

第五章 金秋篇(五)

这回,是在雍王府他自己的院子里,开合式的绢窗木门大开着,前方的平台上摆着张红木矮桌,槐树就在平台外不远处伸展着它绿油油的叶子,那绿叶的上方可见少许的天蓝色,几朵雾气般的白云

现下不是已经晚秋了?怎么这叶子还这么绿?

夙彗星稍一闭眼,眼前强光一闪,再睁眼时,红桌旁凭空多出了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约莫十四五岁大,一头秀美的长发,长发没有束起,任由其在肩上散开,黑墨色的发很乖顺的贴着少年的背,一阵清风浮动,无意撩拨他一头长发,发丝轻飘飘浮起,又轻飘飘的落下,他恍然明白了,这是梦境,更或者是记忆。

少年一袭黑衣,荡着脚坐在平台上,望着头顶槐树的叶子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末了他听见,少年说:“王爷……你等的人,快要来了。”

夙彗星,是真的那个。三月前他还未借尸还魂,师父将他的一缕幽魂在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床前放下,催他赶快入体时,这孩子便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的呢喃着谁要来了,他觉得这孩子估计是糊涂了,则然如何说得来胡话,他是在夙少年闭眼的那刻窜进了少年的身子,少年魂魄弥留之时,站在床头抚摸自己昔日的身体,他虽无法睁眼却也能感觉,少年冰凉的手正拂过他的额头,那只手正带着种难言的不舍,那不舍的感觉在少年走后在自己进入这幅身体身体三月以后,让他难受了三月。

恍惚醒来,少年的身影已不再,睁眼时看到的是一面画屏,白娟布绣着梨花枝。

“公子?”

“公子啊——”

夙彗星猛地将眼睛睁大,一颗心被揪得砰砰跳,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在方寸大小的心房里咚咚乱撞,随着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小鹿撞的胸口生疼,好似要冲出来了一般。

他顿时就恼了,身子直绷绷的坐起来,一双柳眉拧在一起,看上去很是生气。

心说,两个咋咋呼呼的小奴才,他这还没死,就给他哭丧。

刚想出言教训教训身旁这两个小仆,身后起身时腾出的床位上忽然坐下了个人,厚实的胸膛贴上来,暖烘烘热乎乎,惊得夙暳星一动不敢动。

“心肝儿终于是醒了?为夫这就喂你吃药。”就听身后那人说着不入耳的话,胳膊修长的伸到了他身前来,一边探入他的胸襟,一面握着一碗汤药怼到他嘴边来。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这是造孽啊,他堂堂正正七尺男儿,什么时候成了别人的心肝了,什么时候又有夫君了,违背天道,莫不是要遭雷劈呀。

夙彗星抬手去挡药碗,另一只手去抓住秦月诸探进胸口的一只手,那手却滑的像蛇一般,他刚握住了秦月诅便轻轻松松给逃开了,手心在他胸口滑动指尖不时的冲着那不起眼的茶点狠搓,他被逼着喝下苦药,随后便被秦月诅一个翻身压在了身下。

果然是好色王爷,情场高手,仅是简单几个动作便撩拨得人欲罢不能,饶不是他定力犹在,差一点便着了秦月诸的道。

“王爷,还请从在下身上下去。”夙彗星微眯起一双狐狸眼睛,满含笑意道。

秦月诸果真听他从他身上一翻,滚到了床榻的另一边,挑着乌黑的眉毛,眨着一双含笑的眼睛,饶有兴趣的瞧着他,声色温和道:“好,阿夙叫我下来,我就下来。”

他竟记得夙彗星这个名字?

夙彗星差点没惊掉下巴,意外啊,太意外了。

“把手也拿下来。”夙彗星推了推快掉的下巴,咳了两声道。

“为什么?”秦月诸装作听不懂。手上却不老实,探进衣襟贴着他胸膛,光是隔着层布都能看到那只手在哪处不怀好意。

夙彗星在他眼中看见了一丝丝的险恶,那是不同于往日的,就好像一匹狼蹲在狗堆里,泪眼汪汪的望着你。

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夙彗星心道。

“小夙儿,这是日子久了不习惯,所以不让碰不成?”秦月诸仍旧是一双黑亮的眼睛之盯得他酥麻,一只手臂蛇一样的透过衣襟扶上他的后腰,就是稍稍一用力。

夙彗星只觉得的一股力气进握在他后腰上,他反应不及,便被他轻松谢掉了防御,面贴面靠在了一起,一颗心在他的胸脯里噗噗直跳,像是要撞出来了一般。可他清楚,那是真正的夙彗星的心。

这副身子的主人,全心全意喜欢着面前这个男人。

夙彗星知道这种情感,开始时懵懵懂懂带着甜味带着香气,可日子长,从前尝过的甜味都是苦味香气都成毒气。

他忽然记起自己方才做的梦来,更或者,那并非是梦,而是一种记忆。

那独坐在空院里形单影只的单薄背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像秋日掠过枯田的秋风卷着干草飘荡过原野,那风景看着就孤单寂寞。

夙彗星心下一紧,感觉到那人的手臂正缠着自己的腰,窸窸窣窣的传来衣带被解开的声音,顿时如梦惊醒,抬手压住那人手臂故作祈求道:“王爷有好些日子没来看过在下,这几日雾重,在下不小心染了风寒,王爷染上就不好了。”

他是信口开河,秦月诸又怎么会不知道他这是为摆脱他才说的,他秦月诅说要做的事情又怎么可能被别人三言两语就说动的。

他话也说了,求也求了,秦月诸却依旧没有罢手的意思,反倒是越发的来劲了,这手顺着他衣襟便进来,右手稍一用力,他腰上一松,两片衣襟随即大开。

“小夙儿,可还记得你我有约的?”秦月诸咬着他耳朵说道。

夙彗星耳朵吃痛,又觉得心慌,虽说进了男宠身子之前他是做过心理建设,想到总会有那么一天,自己会身不由己。

但真的到了这一天,心底是怕的。

“有约?有什么约?”夙彗星故作诧异的问。

他本是想拖延下时间,转移秦月诸的注意力,不成想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衣帛被人撕裂的声音,顿时便慌了,他哪里承受过这等惊吓。

心急之下夙彗星脱口而出:“子慕住手。”

良久,屋子里没有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就听见一个男人压抑着的嗓音问:“你叫我什么?”

第六章 金秋篇(六)

邶国高宗二子,秦月诸,表字子慕,他们是年少在京兆府里做同窗时才相识的,那时秦月诸还没有封地,由于战事频发,他便常跟着先帝去出征打仗,真正到京兆府听课的日子很少,他们并没有很深的交集。

夙彗星对于秦月诸的印象其实并不是那么的差,记得他还未成为一缕游魂时,年少成名,曾与当时被众人追捧的顾笑,并称为旷世奇才,由于他同父亲都受皇室敬重,故此他对秦月诅是称得上认识的,只不过不大熟悉而已。

或许是因为幼年丧母秦月诸此人从骨子里就透着股冷漠,某一年中秋,夙彗星同父亲一同被邀入宫,宴席过半他便借着如厕的由头遁走,出了大殿便瞧见那人一身黑衣立在汉白玉的屋檐底下,抬头仰望一颗快死了的合欢树。

中秋月圆得很,也亮的很,照得一旁小泉和满地的乳白色石头都泛起白光,附近宫苑里种着桂花树,宫人每日一碗汤水浇灌,能叫它在秋日里花团锦簇。

微风吹来隔院的桂花,轻飘飘的黄随风在空中飞舞。

他那时就是觉得秦月诅孤家寡人太过可怜便随意出声安慰,只说了一句今夜月色真好。

秦月诸便甩给他一记眼刀,逼得他当时掉头便跑,头也不敢回一回。

初见时秦月诸当真没有给他留下很好的印象,就觉得秦月诸是能吃人的恶狼,他头回见他害怕,后来成了同窗也怕了好一阵子。

日子一久夙彗星便不怕他了,人胆子一大便什么祸都能闯出来,他那时对中秋夜那一记眼刀是耿耿于怀的,再加秦月诸平日里趾高气昂,日日摆出一副人人欠我二五金的表情,他看秦月诸就更不爽。也不知哪一日起两个人做起了对,或者是他先开的头,秦月诸往东他往西,秦月诸说护城河里养鱼好吃,他回头就把鱼全捞起来养在了京兆府的后山,秦月诸说太傅教人练的剑招式错了,他就硬说是对的。

他不满秦月诸总是摆着一张棺材脸,且这张棺材脸到处招桃花,招来的桃花还都喜欢往他这里送错信,京兆的姑娘喜欢了谁就给谁丢绢子,他有一整年收到姑娘家的手绢留名都是给秦月诸,不是莫名其妙的塞进他的书案里,就是拖他转交。他因此报复了秦月诸整整一个年,到最后秦月诸终于看不惯他,两人打了一架,没分出个输赢。最后闹到了先皇那儿,先皇没说什么,倒是太傅和他师父都气得脑袋冒烟,独独罚他抄了半年的书。

年少无知时,便觉得打打闹闹只是游戏,也不知秦月诸是如何了想苏彗的。

夙彗星从记忆中转醒回来,脑海之中关于秦月诸的记忆也逐渐有所清晰。

十七岁时秦月诸面冷心冷他是深刻记着的,到如今,睁眼猛地瞧见秦月诸那张满是笑意的面容,夙彗星立即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记忆中的秦月诸跟眼前这个秦月诸不像同一人。

就听门外传来殷其雷的通报声,说是京城派来了个将军来协助雍王办理西南滔土流窜上来的暴民,正在大殿外求见。

夙彗星闻言如获大赦,稍稍为自己松了一口气。可他这口气刚呼出去没一会儿,秦月诸一句话就生生赌了回去:“小夙儿陪本王去见见那位将军如何?”

“王爷这话着实让在下惶恐,”他直起身子端正行李道,“在下不过一个小小男宠难登大雅之堂。”谁想跟你见人,到了外人面前还不知道如何的戏弄他。

夙彗星话音未落,便觉得身子一轻,他几番挣扎未果,秦月诸抱着他出了月迷津渡。

他身子小小的,被秦月诸很轻易便抱起来了,像抱着只猫儿,可他骨子里毕竟不是真正的夙彗星,上辈子活了二十年,当得都是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儿,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待遇,活像个小媳妇。

太不自在了。夙彗星自认加上重生得来的岁数他多少做了二十几年的男人,哪有被男人抱媳妇似的抱过,这比打他一拳都难受。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夙彗星强忍腹中暴虐的怒火,这人若是真要这样抱着他见人,就咬他,管咬哪里脖子耳朵能下嘴的地方都给他咬出血。

秦月诸被他怒气冲冲的小模样掉起了不少的兴趣,高兴坏了,面上调戏:“怎么小夙儿是觉得抱得不够紧?”说着就又将他提了提,那动作就像在怀里抱一个瓷娃娃惦着玩,一收一放,吓的夙彗星以为自己要被摔下去,下意识伸手紧抓男人衣领,紧张的小模样可爱的紧。

不要脸,真不要脸。

“夙儿是怕王爷累着。”夙彗星心下憋着气,说话都恨不得咬着牙。他记得他们同窗的时候,这人面冷心冷像掉进了冰窟窿里,如今这个看似草包好色,还喜欢戏弄人的家伙,这谁?

秦月诸眼睛笑成了花,将他身子往上抱了抱,鼻尖似要抵着他鼻尖来了:“不累,本王开心。”

说罢竟真的开心的抱着他飞跑,像只摇着尾巴狂奔的大狗。

哈?这睁着个桃花眼的草包,想做什么。

秋日里树木叶子红了,王府里的树木更是红了又黄一颗又一颗,男人就这么捧着他在红了叶子的大树底下踏叶疾跑,彼时秋风带着红叶飘落,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在耳边。跑的他脑袋嗡嗡直响,胃里翻滚着要把今早的鸽子汤呕出来了。

过了许久草包王爷才踢踢踏踏停下来,嘴里哼着莫名其妙的山歌调子,也不管怀里已近晕了菜的夙彗星。

出了雍王的金华阁,王府的前院有一处亭子,四面通风四周种有桃树和几株桂花树,这处亭子的屋顶上是黑瓦,远远看过去黑瓦发亮,亭子四角的八宝铜铃迎风叮铃做响。

夙彗星记得李渊,当朝丞相顾笑曾任岭南将军时将其收入部中,李渊此人是行军打仗的好手,手下有不少将士甘愿为其出生入死,是个深的军心的人,就是秉性粗鲁一根筋,但若是能为己所用,未尝不是一步好棋。

就是可惜了自己如今身份不在重权之列做不了棋盘上的操局人,夙彗星如是想,下意识蹙眉,抬眼就见秦月诸哼着小曲,正大步跨过弯月拱门。

他夙彗星不可,是因为他缺这份权利但却有这份心,可秦月诸却有这个权,功名利禄秦月诸他生来就不需要,权他有却没有最大,滔土的暴民顾笑早就平下了,以他对顾笑的了解。顾笑若是要做什么事就没有错漏这一说,滔土平叛也是一样,顾笑要做定会做的彻底,那一部分逃到雍州的暴民,或许并非是疏漏而是顾笑故意设的局,目的就是试探雍王秦月诸的实力,用于测试坊间所传言的草包真假,若是真顾笑会继续压制秦月诸的权利,若是假的秦月诸便会被顾笑想方设法除去,夙彗星不信秦月诸真的甘心受制于人。

若是他不甘,那么拉拢李渊便是最好的一步棋。

"王爷要见的李将军,可是那位曾拿下渭北一战赫赫有名的那位。"夙彗星有意在秦月诸面前提起,"据说渭北一站邶军,本是强弩之末,却在危机关头李将军一招请君入瓮将敌军圈入凹地端掉了三万敌军。"

秦月诸闻言,眼睛笑眯着:"这将军可真是厉害啊。"

夙彗星见了这笑脸就脊背发凉,他这么说还不是提醒,李渊此人当用,这人怎么一副听不出的样子,这说话的音调怎么还阴冷阴冷的。唉!怎么还上手掐人。

夙彗星觉得腰上有处地方疼,正打算瞪眼秦月诸以示不满的时候,男人抱他的胳膊一松,夙彗星险些摔在地上惊叫了声,秦月诸将他提住,大笑三声。

秦月诸年少上阵杀敌,建功无数令人称赞,人到壮年却成草包,还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好色,说好听点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说难听点岂不是本性暴露。

顾笑是谁,就是再轻狂,他也是顾笑。

顾笑本性多疑,坊间的传说他大多是不会信的,定要派人来看虚实,选来选去就选到了二级将军李渊的头上,李渊自己也很是意外。邶国上下谁不知道,秦月诸自十五年前从战场上回来,便没再拿过剑,也没再披起过战甲,整日流连美色,男女通吃。思来想去他都觉得自己很不该来,这若要是被雍王看上,他是入府,还是不入府。正想得入迷之时,便听见亭子不远处的花径里传来男人阵阵爽朗的笑声,便理了理皱褶的衣袍,余光瞥见不远处行来的人影,起身弯腰要行礼,可这句参见王爷还未出口便硬生生卡在了喉咙。

只见那传说中英勇矫健的雍王正抱着个娇小的身子健步如飞,脚下走的四平八稳,头也不抬,眸光只紧紧盯着怀中的宝贝,还会时不时的低头在男人的耳蜗底下吻上一口,说些话。

饶不是他夙彗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若换作让人大概已经被那些污言秽语羞得红了耳朵。

“工欲善其事。”秦月诸在将到亭子时在他耳边问道,“夙儿可知道下一句?”

夙彗星拧着眉,不假思索地张口就答:“必先利其器。”

“错”他说,“是必先“立”其器”

夙彗星觉得自己身下一热,一团怒火直冲天灵盖,气得他惊叫一声:“秦子慕”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人可真是不要脸。

这一叫,叫得一直跟在两人身后许久不出声的护卫都惊得一愣,脚步不停,呼吸却一滞:“公子不可唤王爷这个……”

“无妨,本王喜欢夙儿这么叫。”秦月诸笑眯着眼睛堵住了殷其雷的嘴。

李渊在一旁听几人的对话,心中暗自盘算,不多时两人进了亭子,秦月诸在亭子中央的一面方形矮桌旁盘腿坐下,夙彗星却还在他怀里。

“王爷放我下来。”夙彗星要紧牙根,话音也正因此不清,像是在隐忍。

李渊在秦月诸的对面同样盘腿坐下,这地面铺的是上好的红木,秋日清凉奴婢们加厚了垫子,彼时他捧着茶看了一眼雍王怀里的人儿,悻悻笑道:“这位小公子是?”

秦月诸抬眼瞧了瞧他:“自然是本王的心肝。”只见这位王爷将他的心肝儿抱得死紧,只让人瞧见了半张微怒的面容,侧颜的嘴角上有一颗红痣,李渊想多看几眼,被雍王这大袖一挡便什么也瞧不着了。

今日他到这里,是丞相下的命令,这命令明面是让他来和这个雍王探讨如何妥善的解决滔土逃窜到雍州来的暴民,真正的意图就是看看坊间的传言是否是真的。

秦月诸年少时曾是英雄,行军打仗屡出怪招,他打过的胜仗比朝野里文生写的文章都要多,却在壮年卸甲,沦为草包,贪恋美色。

还未见到本尊时,李渊本还对他有所期望,可待见到本尊,便觉得坊间传言的好色或许名不虚传。

便又问了他关于平叛之事有何见解,并又说了自己的办法让他评价,秦月诸却只是挥手大笑道:“那些叛贼,赶到一堆一把火烧了,岂不是快意。”

李渊额前沉出点点汗珠,慌忙摆手道:“不可,不可,王爷。”

夙彗星闻言皱眉,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如今是金秋,天干物燥,如今点火岂不是会酿成大火,更何况还会激起民愤,再者说放火烧山赶人有哪一处合理的地方。

秦月诸却好像并不觉得错,反倒更为兴奋,还说要将人赶入北面的山林放火烧山,要看着那些暴民在山中逃窜哭天喊地,那副兴奋的模样活像个三岁孩子瞧见掌灯节的烟火。

他这般说时,李渊从旁摆手,一口一个不可不可的劝,临了上了马车,从嘴里咄出两个字:草包

夙彗星就更是气,白在这耗时听他说这些个废话,浑身上下还被摸了遍,他身为男子哪里受过这等羞辱,李渊走后,他当即从秦月诅身上翻身滚下来,直滚过矮桌,与秦月诅对坐。

眉眼间怒气横秋,直直瞪着秦月诸张口就骂:“王爷当真是名副其实的草包。”

殷其雷从旁站着,冷不丁的耳朵里窜进这句话,心下就是一僵,这不得了,赶忙圆场:“公子不得无礼,若是累了属下带您去歇息。”

黑瓦亭四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正有风穿亭而过,带着股桂花香气。

竟一时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还是这人的男宠,出言顶撞皇室是死罪。夙彗星皱眉想,身形僵了片刻,便俯身向地,前额贴地俯首谢罪。

秦月诸却是不气,挂着一脸笑意,平静的看着对面人俯身贴地的身影,秋风穿过亭子,拨弄那人头发,他一笑俯身过去,长臂穿过身前,两根细长手指挑起那人下巴。

只道一句:“你不是夙儿,你是谁呢?”

夙彗星闻言惊得咬了舌头,原来这人早就猜到了他并非真的夙彗星?可是不能啊,他这副身子的确是夙彗星的。

秦月诸带他来这里,又是做什么?难不成是要给李渊演的一场戏。

可堪他多想又怎样,若是秦月诸真的知道他是谁又哪里会有这一问,夙彗星有九成分把握,秦月诸就算猜到他不是夙彗星也猜不到他是十五年前的苏彗。

第七章 金秋篇 (七)

秋风拂过幽幽青石路,卷着几片秋叶越过高墙。雍州城位于雍州中心部,运河自北面的远行山起穿城而过,在城中又分出数条细小支流,支流上常有乌篷船来往,多是运货或是载着歌女随水流而行。雍州城里商甲汇集之处便是乌衣巷,但乌衣巷并非是巷口而是一整条繁华的街市,乌衣巷里就是入了夜也依旧灯火通明,窈窕的姑娘站在两层高的画楼上抚琴吟诗底下的行人瞧见,入厅同妈妈说一声,给了钱不算,还须能答出姑娘出的对子便可上楼把酒吟诗。雍州城里最好的东西乌衣巷里能买到,最好的最美的姑娘这也有,但要数出名,还必须是乌衣巷的晚月楼。

柔美的姑娘走在身前,那腰段缓缓摆动石榴红的襦裙,裙摆随着摆动轻晃,却并非是故搔首弄姿,那是骨子里的柔情,可就是这般的不造作才叫人魂牵梦绕,片刻后到了长廊深处,姑娘在那面浅黄色漏窗的门前站定,细雨般柔情的声音响起:"大人李渊李大人带到"

李渊仿佛听见了警钟,浑身一震如梦初醒,不敢有半点怠慢,他入了漏窗门,便赶忙对着画屏前着一身碧绿长袍的男人作揖,又生怕自己哪做错了似的抬头谨慎小心的瞧上一眼男人的神色,才忽然惊觉,那画屏左侧端正坐着位女子,女子迤逦,着一身石榴红的长袖襦裙正斟着茶,举手投足都是格外出尘,不带一丝烟火气。画屏前坐着的是当朝丞相,样貌虽看上去年轻,那一双眼睛却很尖利,像眸光里藏着刀子,盯在人的身上更是让人不寒而栗,李渊被那目光看出了一身汗,俯身作揖道:"不知丞相与暗听阁阁主远道而来,属下有失远迎,还望丞相与阁主莫要怪罪。"

顾笑抬眼瞧了一瞧,就瞧见一张满脸冒汗的脸,顿时没了喝茶的兴致,只抿了一口就将茶盏放下了问:"李将军昨日去过雍王府了,可有见过雍王?"

"见过,见过,正如坊间传言,挥霍无度草包至极,更是整日缠绵美色,就是见客身旁也离不开没人跟随。"李渊将自己的所思所见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李渊的说的自然都是自己的所见,他是一个粗人又哪里学过察言观色,顾笑本以为可以通过李渊从秦月诸身上看出些什么。

若是只要和市井传言一样的说辞他又何必大费周章,这话听到一半他便不愿再听了,待到月色爬上了墙,偌大的静室里余下他们二人,一人斟茶一人没什么兴致的品茶,良久顾惜才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话:"你明里暗里的查雍王,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不知道吗?"顾笑转着茶盏,勾着唇冷笑,"一个年少英雄,不过是打输了一仗一蹶不振,便成了草包,这等瞎话你信?"

"我信。"

顾笑被她一句噎住了喉咙,女子本以为他这是被自己噎的没话说,转眼去瞧却瞧见他拿袖子擦着嘴角的一抹红,又听见他抑制不住的几声咳喘,低低笑道:"逢死期就死一死,就是痛也当是喜悦,你还真是越活越有那人的样子。"

女子说完便觉得嘴角边火辣,顾笑打她的手才刚收回,转瞬又捏住了她下巴,盯着她那双眼睛,拇指紧摁力气不减,良久两人对视无言。

女子深吸一口气道:“你伤刚好,最好别动气。”

顾笑冷哼一声将她松开:“除了我们的人,还有谁知道我在雍州?”这次他来雍州瞒上瞒下,除了两个女仆和一个护卫,就只有顾惜如影随形,按理说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行踪,却在几日前在酒楼里无端遭了劫,歹徒分明是冲着他来的。

女子被松开后咳了两声顺气,等气顺了她才说:“没有人,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以顾笑多疑的性格,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找遍若是没能找到,便会开始怀疑身边人捣鬼。

顾笑没有说话,微皱着眉。

女子补充道:“那夜刺客被你打伤,估计也是伤的不轻。”

“查出是谁了,再同我说这些个废话我倒乐意听。”顾笑冷笑,又移回了自己的位置理好衣袍坐正,两人说话总是有兵戎相见的感觉这让他浑身上下的刺都不由自主的想立起来,却没有不注意自己的仪容。

女子睨了一眼上方品茶的男人。碧绿的长袍里是雪白的里衣,他惯爱这样的装束,有也有人气,压抑他骨子里的邪魅:“有的时候我真不想你走在一起。”

顾笑闻言只是抬眼瞧她不言语,女子继续说道:“那日行刺的刺客,身上穿的是云纺,制作流程复杂坊间很少流通,暗听打探来的消息,仅有一人会穿云纺杀人。”女子故意在说道关键地方是停顿一手拿住半截红袖,一手斟茶。

顾笑被他吊住胃口,又抬眼瞧她,却也不急催,就见女子抿了茶缓缓道:“那人绰号无脸,专杀达官显贵,杀人时脸带月白色的面具,面具面无表情只眉心一道红印,穿乌黑的云纺,只在夜间行刺。”

说起夙彗星同秦月诸的过节。

那时夙彗星年岁十六刚入京兆府,与秦月诸同了窗,两人小打小闹虽有矛盾但也不深,可要说真正能压垮两人关系的梁子却是有的。

京兆府的姑娘惯爱给人送绢子,夙彗星也收过,只不过并非都是给他的,大部分是叫他转交,给秦月诸的绢子。

有一日夙彗星收到了自家表妹的绢子,连带绢子一起的还有一封书信。那时在京兆府附近有一片唤死人墓的林子,他和秦月诸打斗时一不小心进了林子,表妹也因为跟着他,进了林子,林子很大又有阵法轻易走不出来,他和表妹受野狼攻击,秦月诸出手相救,三人在死人墓里待了一夜,秦月诸似乎是喜欢上了表妹,时常与自己亲近又聊起表妹。

夙彗星因此觉得是他们二人因为那一夜互通了情谊两情相悦,于是他误把表妹给自己的书信给了秦月诸,又对秦月诸说了时间地点让他翌日去等着,秦月诸便满心欢喜的去了。

夙彗星是后来才知,表妹那绢子和书信并非是叫他交给秦月诸,那就是给他自己的,表妹心悦的人是他而非秦月诸,秦月诸看了表妹的书信得知此事悲痛欲绝,据说是在大雨里淋了一夜,翌日大病一场。

事后夙彗星本想向秦月诸道歉,却仍是没等到机会,秦月诸请了旨去了边疆,两人过了几年也没见上。

这件事渐渐在夙彗星心中成了石头,也成了隔着两人之间的巨石。

后来的事,就是苏家遭劫,夙彗星没能洗脱叛国的罪名被顾笑捉住,秦月诸从战场上回来上了大殿,同先皇争辩对错,先皇仍是不听,他们苏家被灭了门。

“王爷说什么?夙儿不是很懂。”夙彗星尽可能保持着镇定,身子却不听使唤的向后挪动,挪动到最后被秦月诸欺身上前压住,方型的矮桌被他轻柔的向旁移去。

夙彗星清楚他先前问的话,问的是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夙彗星,他听得真切也明白的很,可他说不出实情,一是因为当年的事,他有愧,二就是说出口秦月诸也未必会信,毕竟他这是借尸还魂。

眼看那张面带谑笑的脸正在逼近,夙彗星一点儿办法没有,脑海中闪过一万种可能的结果,就感觉手腕处一疼,秦月诸抓住了他一只手提起,留夙彗星单手撑在身后地面上向后挪动,他有些吃力手一酸便撑不住,滑倒下来整个人都贴在了木制地地面上。

秦月诸勾唇一笑:“你若是不说,本王有许多种方法逼你说。”

“王爷要如何逼我?是要将我钉在这里。”夙彗星出言反驳道,并非是他不计后果只是大势所趋,他不说秦月诸就不会放他起来,这样实在难受。

秋风吹着,头顶上四角铜铃清脆。

及其宽敞的亭子,从上俯视下去他们一紫一蓝身形相交,因为仰头的关系,夙彗星先前随意扎过的头发现在散了一地,柔软地贴着地面,白玉簪子掉落在一堆柔软的秀发底下。

少年目光锐利,轻易能看穿人心。

秦月诸知道从他嘴里是套不出话的,可这被人生生捏住喉咙般堵住说不出的感觉,好多年都没有领教过,真的久违了。

“哦?夙儿当真想要领教。”说罢秦月诸手上用力将抓住的那只手重重压在地面,欺身上前,“雍州城的百姓皆知,本王好色,夙儿这么好看,可知道我当下要做的事,可比你以为的要吓人。”

他以为什么了,谁会像你一样心思龌蹉。夙彗星目光紧盯着他想,十五年前秦月诸还是冷冰冰的冰块渣子摆着张臭脸,好似谁都欠他的,因为表妹的事两人好多年也没通过书信联系过,在世间飘荡了许久即使是如今一缕魂魄有了栖身之所,他对这几年发生的事并不清楚,更别说这个房间人尽皆知的"好色",若不是苏醒后师父给他传过飞书告知他,他到如今仍觉得这人还是一张死人脸。

究竟发生什么让这人性情一百八十度大变。

夙彗星皱着眉,因为秦月诸靠得近,眉心那一道竖直的红痕也因此被他看得清楚,那是一条细长的红印,从鼻梁上端到额前中心位置,并不是特别长。

深吸了一口气,夙彗星突然抬起手轻扶上那道红痕:“这个,这个很好看,不像你。”他竟不知不觉说出话来。

秦月诸也为之一振,浑身的血液像是煮沸了,奔腾得到处都是,却没处爆发,只能在他手上施力。

夙彗星忍着痛,手缩回来,握成拳头攥紧:“王爷并非真的好色吧,我打听过的,十五年前曾为救一个女子的性命,放血养蛊,这条红印便是那时留下的,那女子……”他师父每天一只信鸽送来的也并非全是废话。

还未等他把话说完,秦月诸松开抓住他手臂的手,改捏住了他的下颚,手上的力气若是捏着的东西是茶盏或核桃恐怕早就碎了:“你说我给谁放血养蛊。”

夙彗星很是吃痛,挣扎着撑起身子,又拿手握住那人手腕,想将他的手掰开,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牙齿摩擦的咯咯声,这人莫不是要把他的下巴捏碎。

他师父信里说不清楚,没说男子还是女子,他猜测,为人放血养蛊这等事,不好就是能要了姓命的事总不能为了一个男人做,当然应该为了毕生所爱去做才是,那秦月诸的毕生索爱,堂堂王爷不能是个男子吧。

“王爷这是心急了,还是怒了?”夙彗星已经被捏着下巴许久了,秦月诸像是能把他抬起来,他也就不用手撑着地,两只手都用来握住秦月诸的一只手臂,“我并不知道王爷舍命去护着的那人是谁,也没有拿他威胁王爷的意思,只是告诉王爷,我知道的东西很多,若是王爷要杀我,或是做对我不利的事,我有办法让王爷正在做的事功亏一篑。”

“哦?”秦月诸忽而勾唇一笑,笑得莫名让人奇怪,“是吗?”

是个鬼,夙彗星其实压根不知道他的什么秘密,若是他不这么说被吃干抹净的便是自己,更何况他需要秦月诸帮忙,若是不说一些对秦月诸有弊的事,怎么控制他。

“王爷大可不信,可这后果王爷真的想要吗?”

秦月诸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明明整条性命都扼制在别人的手里,却还逞强不肯认输的少年,勾唇轻笑说:“夙儿是想跟本王谈什么条件?”

若是要谈当然是什么条件都好,可他遍了这么久的瞎话可怎么圆。

夙彗星清了清嗓子:“王爷可以将自己借我吗?”

秦月诸左右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这么个条件,难免忍俊不禁:“夙儿这是变着法的对本王说情话吗?”

夙彗星差点把下巴磕掉,说你妹妹的情话,他言下之意当然是借他的身份权利和那不到两万的兵力。

“王爷不会听不懂,除非你真就是草包。”夙彗星略微生气的说。

秦月诸却继续装傻充愣:“本王当然可以把自己借给你,是要多久?从晨时到卯时,或者整日整月,夙儿喜欢什么姿势,本王什么姿势都会。”他最后那句话贴着夙彗星的耳根说出来,温热湿润的气息贴着他的脖梗就顺进了颈后的衣襟里。

夙彗星浑身打颤,竟觉得浑身酥麻,胸腔滚烫像有什么东西在乱窜,直窜他头脑发热。胸膛中那颗心却像钻进了一只小鹿,砰砰乱撞,他一个无主孤魂寄宿在这幅身体身体易主,那颗心却并未易主。

那颗心不是他的,怦怦乱跳的亦不是他的心。

第八章 金秋篇(八)

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放在他身边也不过是个孩子,却比看上去的要稳重的多。

"我与王爷谈个条件如何。"少年说道,那看着他的眼神之中似已经褪去了那故意伪装出来的胆怯,"用幻蛊,来交换王爷手上权利。"

他苏醒于夏末,正是幻蛊出世之日。他能在那时醒来也绝非偶然,这个局早在许多年前便有了谋划,十五年前秦月诸从战场上回来,因苏家之事同先皇大吵,是夜皇宫大乱报丧钟彻夜长鸣,第二日秦月诸卸甲守丧一月,丧期过后秦月诸便退居雍州,顾笑在京兆揽起朝政,将众皇子中最年幼的十二皇子推举为新帝,新帝在位的第三年,秦月诸命人暗中找寻一种名为幻蛊的蛊虫。

寻了十二年未果。

"幻蛊百年难得一只,你又是如何拿到。"这话说出口时,难得听见他声色不稳,像被人扼住了喉咙那感觉好似呼气都难受。

夙彗星大喜,看表情就知道,秦月诸是信了。他在心中小小夸赞了一回他家那个糊涂师父。

"王爷别管我是如何拿到的,只管我身上有你所需就是,"夙彗星将那人用来捏着他下巴的手给移开了,狐狸眼睛轻眨,笑道:"幻蛊王爷势在必得,顾笑小人也是势在必得。"

"我怎么知道,你那幻蛊是真的假的。"

夙彗星冷笑:"王爷当然可以不信,那就继续找个几十年,先不问找不找的着,就问王爷可有这个时间。"说罢少年站起身,拢了拢衣袖便走,临出门时冲身后人回眸一笑。

秦月诸目送蓝衣少年走远,竟止不住的大笑,笑的殷其雷以为他是魔怔了,跨过门拦进来。

屋内男人正倚靠着床榻,纤长的手指拂过眉心一道疤,笑却不说话。

殷其雷见状,又朝身后屋外看去,极目远眺刚巧假山处一抹蓝色身影正缓步向前,便问:"王爷跟公子聊过了?"

秦月诸将手指放下,抿唇轻笑,回忆起方才少年说的对顾笑势在必得,心下又沉住了一口闷气。

夙彗星绕过假山,觉着应该是没人瞧见他,提起拖地的衣袍撒开腿就跑,可真是吓死个人了。

不得不佩服,自己这说瞎话的实力。

他哪里有什么幻蛊,那都是从他师父京南阳那道听途说来的,他就知道幻蛊珍贵,又恰巧知道秦月诸命人寻了几年未果,猜他定是需要,为诓他替自己报仇临时瞎编。否则秦月诸哪里会轻易放过他。

入了夜,雍州城又是另一派的景色,华灯初上,乌篷船上挂起一盏红灯,灯笼上写着某个姑娘的名字,若是答出了对子,便能上船听琴,雍州城里最有名的乌衣巷会将长夜拉长,直到三更都不会乌衣巷里都不会灭灯。

红灯笼将整条街都铺满,风声中有铜铃碰撞时才会发出的声响。

小巷子里跃出一个黑色小巧的影子,喵了一声,一道黑影跃过巷子上空,看那方向是奔着不远处那栋高处平地许多的画楼去了。

夙九两手捧着一堆零碎东西摇摇晃摇朝巷子口走过来,瞧见自家主子正蹲在地上,仰头看着什么,脚下有只乖巧的黑猫正蹭着他脚面。

夙九靠过去唤他,又抬头看了看夜色,觉得天太晚了便要催他回去。

夙彗星站起身,夙九的声音传来:“公子,殷大人说出行令牌要在亥时拿回去交给他,看这夜色,我们也该回去了。”自从他家公子那日从雍王处回来,雍王就不知为何赏赐了满径园里许多东西,还许了许多特权,夙九暗自以为是自家主子从得了雍王的欢心,可连着几日也不见金华殿召公子侍寝,倒是特许他们能出府,自从入了王府,他们随着公子出府的日少之又少,今日是头回能出来这么久,便带着夙彗星玩野了,可眼见天色已晚,夙九便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你可看见了?”仰头看了许久,夙彗星道。

“看见什么?”夙九有些着急,“公子快些回府吧。”

说罢夙九拉过他一角衣袖便走,脚边那只黑猫不知从何时起便跟着他,似乎是喜欢上他了,赖在他脚边就是不动。

夙九想将黑猫拨来,小家伙对着他就龇牙,像是很有敌意,被夙彗星摸了两下又乖顺下来。

夙九纳闷地笑笑说:“这小家伙怕是赖上公子了。”

夙彗星道:“将他带回去。”

他们行过街道,街道上有商贩在吆喝自己的东西,夙九偶尔会拉着他看看,夙彗星却没什么心思,时不时的回头去看那栋画楼,方才有人说那地方叫“晚秋倌”。

若是自己眼睛没花,方才他看见的从巷口一晃而过的那个人影,脸上戴着是一副月白色的面具,面具上没有其他表情,不像其他面具那样有笑脸或是哭脸,那就是副面无表情的面具,像只罗刹鬼。

那副面具他见过,那日在雍王府后巷,他亲自将那人藏了起来。

“公子,公子。”夙九在喊他,“我们回去吧。”

夙彗星点头:“嗯。”

乌衣巷晚秋倌的最深处,一阵打闹声直闹到了一个时辰,倌里的护卫点起了火把,照的整个院子里格外亮,有两个着红衫的女子提着两盏用绢做挡风的白灯笼在二楼的长廊上,一间一间的将朱门紧闭的雅室砸开,每砸破一扇门都要呵一声。

“二楼寻遍了,没有找到刺客的身影。”一位红衣的姑娘俯身在女子脚下,而那女子是她听命之人。

女子着一身石榴红的襦裙,一头黑墨般的柔软秀发,像是刚沐浴更衣过,一头黑发并未盘起只用一根白玉簪子捆住,人没找到,她并不生气,有些不耐问:“大人可受了伤。”

“我没事。”没等底下跪着的女子回答,男人从一边的长廊走过来,面色及其难看,“还是你盼着我有事才开心。”

楼下吵吵嚷嚷砸锅砸碗一般,听得人头疼,她按了按前额,只觉得这些个声音简直如同魔音,也不愿同男人纠缠,道:“既然兄长没事,二妹就回去了。”

“慢着。”顾笑将要转身的人叫住,走过去将她从门前拽开,吼道:“给我搜。”

顾惜大吼一声:“顾笑你做什么。”

“这二楼全搜过了,也不尽然吧。”顾笑冷笑,那笑容如同蛇吐信,“这一间不就没查。”

“顾笑,你要为你做过的事付出代价。”顾惜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去扒了这人的皮。

“哦,代价?”顾笑忽然大笑起来,“我的好二妹,你知道要让我付出代价会有什么后果吗?你不是向来最清楚后果。”顾惜明白,对于面前这个人来说什么都称不上是代价,这人是比蛇蝎还冷漠的人。

“阿彗怎么会因为你这样的人……”顾惜话音未落,面上就挨了重重一掌,随后那人单手捏住了她的脖子。

两个侍女大呼一声,面露惊惧之色,却又不敢上前。

片刻后几个侍从从屋内出来道:“大人屋内搜过了,并没找到。”

顾笑有些诧异,皱了皱眉,抬眼看向被自己扼住脖子压到走廊漏窗上的女子,呵笑一声:“二妹,可别让我找到了把柄。”说罢他松了手。

顾惜在他松手的那一刻,顺着墙面滑下,双腿瘫软浑身都忍不住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红衣侍女才敢上前来,一个将她扶住,一个问:“阁主,你还好吗?”

顾惜苦笑三声,身子是好的,只是这心。

“我自己来。”说罢她站起身,将两个侍女推开进了屋子,屋子里已经被翻的一派狼藉,她猜的不错,顾笑不是来找人的,他是来找东西的。

可这人刚巧也在这。

“出来。”顾惜对着空屋子喊了一声。

就听见身后有人从房梁上落下,落下时的踩踏声极轻,轻的几乎不可闻。

“阁下的功力,不会输给任何一个暗听,为何不拿了东西就走。”顾惜笑道,眼睛余光瞟着身后,却没有转身,“还是说东西没找到。”

身后,有长剑收回剑鞘的声音,闻声顾惜绷着的一条神经才松了些。

那人说:“东西没找到我下回再来便是,只是顾丞相实在看着就欠揍,不打他两拳我不舒服。”说话的声音捂在了面具里听起来嗡嗡响,也是难得这天干物燥的时候闷得他难受。

屋内的烛火不比屋外的差,轩窗外摇晃的火光渐远了,顾惜笑道:“你这又是何必。”

“嘿哟。”夙九将怀里的东西在矮桌上放下,入夜了天黑黝黝的,像是要下雨,夙十特意多点了几盏灯,正要放下火匣子就听见身后夙九的声音,对着门口笑了笑:“公子回来了。”

夙九回头唤自家主子:“公子你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夙彗星站上了屋前的平台上,扶住柱子朝金华殿的方向瞧,想看看那是否有亮光,夙九跑过来一把将他抬起的身子压下来道“公子快来看,我给您都买了什么,从下午到现在都是我在逛,您都没好好看看,这街上的东西五花八门的可好玩了。”

夙十说:“你又乱花例银了吧,花光了到时候可别问我借,我才不借。”

不多时两个孩子闹腾起来,夙彗星少许看他们几眼,又若有所思的看向屋外,黑猫扒着门框怯生生的晃进来,在他脚边蹭着。

夙十见了立马便扑了上去,欣喜地摸着黑猫脑袋,那喜悦的模样像平白捡了五两银子:“这是哪里来的小家伙。”

“唉,在乌衣巷公子摸了摸他,他就跟着回来了。”夙九嘴里咬着根鸭脖子唔唔说,话音有些含糊却能听清楚。

夙十抡起袖子砸他:“好啊你,胆肥了,敢带着公子去乌衣巷。”打了一会儿用上了脚。

夙彗星见状笑了笑,便开始沉思,想了想又问道:“王爷可在府中。”

夙十一手揪着夙九的头发,闻言回过头来呆愣地看他点头道:“没听说王爷出府,约莫是在哪院夫人或公子那。”

第九章 金秋篇(九)

上回同秦月诸商量过,要秦月诸用他用雍王职权换他身上一只幻蛊,这件事他同秦月诸说过之后,如愿秦月诸允了,赏赐什么的那时就当是秦月诸讨好他的,后来又给他出府令牌,虽说还有时限,但却也能说明,秦月诸是信了他了。

“这幻蛊对他来说,究竟是有多重要。”他本只是想着事情,不自觉便呢喃出口。

殷其雷正走在他跟前,自幼习武耳力极好,诈一听听见他的声音却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便柔声来问:“呵,公子在说什么?”

那话音带笑,听起来很是舒服。

“没什么。”夙彗星客气知礼,回他一个笑脸,又轻声说。殷其雷此人虽说刀剑不离身,平日里穿一套黑紫色的衣袍,看起来格外骇人,骨子里却是个顶温柔的人,相比之下,他那个主子到是不怎么讨喜。

“比起来,王爷倒是不比你好接触。”夙彗星笑笑说,肺腑之言。

殷其雷却轻笑说:“在属下看来,王爷对公子可是很特殊。”

能不特殊吗?他身上可是有那人宝贝的幻蛊,这话虽说是自己编的,可秦月诸却是信的。

夙彗星跟着殷其雷转了几个回廊,王府之大走起来没半个时辰是到不了地方的,从满径园出来过了有两刻中,按理说也该到了:“我记得去金华殿,没这么久。”

殷其雷闻言解释道:“哦,这回公子不去金华殿,王爷吩咐了,若是公子便带去桃苑。”桃苑名字听起来便有股花香气,但那并非是座园子,更不是个看花的园子。

那是秦月诸的书房。

夙彗星原本觉得,就秦月诸的那副德行。书房这种地方估计就是挂个名字,直到入了庭院,夙彗星大吃了一惊。这座梅苑的确是一个书房,且屋子宽敞的很,中间摆着一方案,房子四面墙上都是书柜。

殷其雷将人送到了,便行礼退下说:“公子在这休憩片刻,王爷在厅外还有要事处理,一会儿就过来了。”说罢殷其雷后退一步走了出去。

梅苑就是一座大许多的房子。

四面墙上竖着书柜,书柜上下两节,高出人个头许多,若是要拿最上头的书,便要踩上一副梯子,上到一处像是走廊一样的台面。

这样的设计却让他不经意想起了,年幼时在京兆入学被师父领进京兆府的场景,这座书房倒是有点像京兆府的藏书阁。

京兆府不是一般学府,内设文武双修的课程,入学的大多是一些贵族公子,先帝讲究学子文武全才,所以才有了京兆府,藏书阁藏尽天下藏书,他年幼逃学最爱躲进去,师父常找不着他。

要不说皇室都有钱,这么大的书房还是仿照藏书阁建的罢,这样一座书房摆着,秦月诸竟还能担上一个草包的头衔。

正值深秋,梅苑外种着许多树木,虽叫不出名字,可一大片金黄的叶子随风就落,莎莎的声音犹如铃音不绝如缕。

夙彗星正坐在书房中央的矮桌旁边,百无聊赖的审视着面前当着的几本周易,翻了翻各式各样五行八卦图,布阵阵法或是几本他名字都没听过的古籍,随意翻到一页被做了批注的。

仔细看了,说的是借尸身养魂一说,付图很是瘆人,上头各种说法乱七八糟他倒是不怎么明白,看了许久只明白了一句话,古有死尸借新血养知可卫其魂。

夙彗星不明所以的皱了皱眉,这批注像是秦月诸绘上的,原来放血养蛊一说也不是空穴来风,这人真要借自己的血肉养护一副魂魄。

可这魂魄是谁,若是知道了加以利用,对他倒是有助。

“我道是什么,王爷这不是折煞我了。”远处的回廊外传来阵阵笑声。

笑声入了夙彗星的耳,他赶忙将一页书纸盖上,为了抹去翻过的痕迹,他将那本借尸养魂压在最底下从矮桌旁起身,刚巧走到书柜旁,秦月诸便领着客人入了书房。

见秦月诸进来,夙彗星行了个礼。

他身旁的那位客人并未见过夙彗星,便一脸奇怪看向秦月诸:“这是?”

秦月诸也不避讳,勾唇一笑:“这是本王的心肝。”说罢迎着夙彗星就过来了,眼看就要扑到。

被夙彗星侧身给躲开了。

“王爷话说多了也是伤肝的。”

“心肝儿这话在里,可本王这不是将整个人都交给心肝儿了,伤不伤的还不是心肝儿说的算。”秦月诸笑弯了一双桃花眼,这话里有话,夙彗星当然并非听不出来。

言下之意不就是说他被要挟着交出实权吗,说的像是被抢了,他倒是会装委屈,夙彗星却不认了,反唇相讥道:“王爷自愿,夙儿何曾逼过你。”

他说这话笑魇如花,碰巧秦月诸也正笑着,外人看来这两人虽都是面带笑容,这渺茫的气氛之中却有一股不知名的火药味,怪的很。

不多时来客也看不惯了,讪讪一笑算是打破了尴尬。

“坊间传说雍王这后院里有美人无数,我看这位公子气宇轩昂,倒不像是位普通的公子啊。”来客着一身青衫,腰佩一柄葫芦,胡子拉碴不像个贵人。

夙彗星被他这话激着去打量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却从那胡子拉碴的面容上看出了些许相熟来。

这人他在哪里见过,更或者,是认识。

秦月诸在夙彗星怎样都会觉得不自在,待不到片刻就觉得浑身难受,他行了礼准备离开的时候,秦月诸却将他抓住了拉回来。

“夙儿。”

夙彗星借机去推他,不动声色的将先前藏在衣袖里的粉末抹在了秦月诸的手上,便起身又行了一礼:“王爷自便。”

京兆出了事,消息一时半会还传不到雍州。

正是午后,秋日里京兆长安街上种着的桐树叶子黄了大半,因京兆众人都以欣赏秋叶为乐,落了一地的黄叶自然也没人理会,待到劫口出传来一声声叫喊。

铁蹄沿街踏过去,莎莎声被碾碎在马蹄声中,骏马排成几纵奔向皇宫,过了许久街尾的百姓才明白街口出在喊什么。

“齐王回朝,齐王回朝。”

远去北境的齐王,去了十年,十年来守得北境安稳,十年来第一次回朝是大喜之事。

宫里老早就听说了消息,却没想到齐王的人马会这么快入了京,迎人的鼓声从正门随着齐王入宫一直响到了殿外,听来是格外的喜庆。

小皇帝闻声将御笔放下了出门要迎:“我不管什么礼仪不礼仪的,我三哥回来了我去迎迎还不行了。”

大太监好说歹说也拦不住小皇帝黄金之躯要出殿迎人的冲动,便说齐王有战功在身从了小皇帝,却也耐不住性子嘱咐:“陛下,齐王是臣您是陛下,尊卑有序迎人是可以可别忘记了您的身份,那毕竟是个王。”

大太监是丞相的人,从皇帝登位起便照顾皇帝起居上下,丞相不在便负责皇帝的礼仪教养,说多了皇帝不听,很是无奈地跺跺脚又说:“陛下您慢着点。”

“吴公公,你就随皇上去吧。”在大太监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一位护卫打扮的人,虽是一身黑衣却是紫色的腰封,那是皇室才有的装束。

大太监“哎哟”一声,心下大喜:“案苏大人。”

皇帝疾步下了几百级的高梯一路风风火火,身后跟着一大波人,大呼小叫的让他慢些,皇帝哪是人叫的住的,疯跑了一阵脚下一空,在阶梯上趔趄了几步险些摔了,好在齐王眼疾手快上前将他拖住。

“三哥可回来了……”皇帝喜出望外顺势抓住齐王的胳膊不放。

齐王自从入了京还未来得及褪去一身盔甲怕这一身楞刺伤了皇帝,扶好了皇帝撤了手,依着尊卑跪地行了礼道:“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小皇帝见他如此,便觉得生疏了,心下有些不悦的埋怨道:“老师又不在朝中,三哥何必因为顾忌老师同朕这般疏远。”

他口中说的老师,便是当朝丞相顾笑,老皇帝一纸圣旨在死后将还未满十十二皇子推上了皇位,又一纸书将丞相封了圣师,十五年来小皇帝都受丞相的教养,登位没几年,他的两位哥哥在父皇西去后便一个去了北境,一个驻守雍州,三兄弟一别就是许多年。

“不管顾笑,这礼都是要行的。”秦日居俯身说道,如今他们身份各不相同,小皇帝个性单纯,朝堂上的黑暗他不懂,但他这做哥哥却比他懂许多。

“三哥难得回来。”皇帝说,虽说是寒暄,那眸光却并未落在秦日居的身上,绕过一众身披盔甲的大汉,又在大汉堆里寻了好久,引得秦日居同几位心腹都相视一笑。

秦日居道:“陛下可是在找案苏。”案苏此人对小皇帝很是重要,十年前他请旨驻守北境,受小皇帝之托将皇帝身边的一位护卫也一并带了去,这人便是案苏。

彼时案苏正立在大殿之上,静默着看着那探头寻人的小皇帝,皇帝虽已成人却因为先天体弱的关系身材纤弱,紫金华服虽在身却褪不掉那一身稚气,十八玉成,皇帝早就是个俊朗的少年了。

案苏看着比皇帝大不了多少,他同皇帝一同长大,走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今日再见就是什么模样。

“可有好好吃饭,可有好好睡觉,有没有调皮,可还喜欢去御膳房里偷吃,我带了你最爱吃的葡萄,是我在北境亲自种的。”了了几句到了嘴边,却并未说出口,案苏将身子俯下行的是臣子礼,道:“属下参见陛下。”

“案苏,”台阶底下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欣喜,不多时便丢下众人朝台阶上跑去。

大太监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案苏,什么也没说摇头退下。

齐王回京是十年一次,难得一回,皇帝下旨欢庆,便设了宴。

宴会之后坊间便将这宴会之上发生的事传到了百里开外,可以说人尽皆知。

齐王在这宴会之上,弹了丞相几条罪状,条条大罪,又恰逢丞相告病未能及时澄清,皇帝下令将几条罪状移至掌刑司,交由司法处置。

众人都不管丞相为何人不知所踪,朝野之上这几日便已经翻了天了,先不说齐王刚入宫头一件事便弹劾丞相是何居心,朝野之中对丞相失踪一事更是众说纷纭,不多时丞相一派便有人乱了阵脚。

御史见朝势不稳,丞相又不再,便以丞相之名投了书信给丞相一派中人。

这日丞相一派相约至长安街街尾一座雪纺见面,御史居正东位余下数人各居其左右,端坐了还未许久,在座便开始吵吵嚷嚷起来,有说齐王弹劾丞相之事是真的,担心丞相倒了台巨石砸落湖面怕会殃及池鱼。

有的说丞相深谋远虑如今的事定已经猜到。

三言两语多有分歧。

御史便说:“诸位也不必担心,巨石又能大的了多少,即便打落湖面也就激起少许浪花罢了。”

稳固了许久到了申时才算是两人稳固了下来。

却不知另一旁的雅间里,齐王的人将这群人的讲话一并听了告知齐王。

秦日居听到了消息第一时间皱了眉:“顾笑当真不在京兆?”

手下道:“的确不在。”

“听他这么一说,那群人像是群龙无首,我看不会有假。”说话的是齐王身边陪护多年的心腹,算是军师,这人一身白衣手执一柄黑扇浑身文人气,双目却比寻常读书人要伶俐,是一位习武的,那柄扇子里藏着利刃。

“他不在京兆会去哪里。”秦日居皱眉思索。

深秋里月色正好,撒在前院里像被铺了一地银霜,后来秦日居一拍大腿像是想通了什么:“快传书去雍州给秦月诸那小子,说顾笑在他那。”

说罢又拉过身旁的案苏说:“你轻功好你将书信送过去。”

齐王是个急脾气,虽说这人才智过人却也是个蛮汉不懂小孩心思。

小皇帝这才和自己的护卫相聚,转而听说案苏要被派去,管他雍州还是哪里去见什么人,他都不依了:“三哥怎么就知道老师一定就在二哥那儿?”

小皇帝换了微服从皇宫里出来,进门时听说三哥在商议国事本不想打扰,可是立门边听了一会儿,听到案苏要走便急了,夺门进来。

屋内几人见是皇帝纷纷惊的跳起来,窸窸窣窣的跪地行了一阵礼。

第十章 金秋篇(十)

厅内众人跪下齐声:“参见陛下。”

小皇帝紫衣的身影走过一列人:“都起来。”走到案苏身边亲自要将案苏扶起。

案苏惶恐的道:“陛下是九五之尊怎么能屈尊扶我一个罪人之子。”

小皇帝怔愣了瞬间,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良久才缓缓收回。

屋里总共四人,加上皇帝也就五人,其余四人见此景都不言语,案苏身份特殊,如他所说罪人之子,且有君臣之别,两个挚友隔着山海,皇帝不是不懂。

“三哥为何说老师在雍州。”皇帝站直了身子问道,眸光却未曾从那个蓝衣的少年身上移开。

秦日居微蹙起一对剑眉,说:“臣的心腹曾追查到,十五年前顾笑不知为何被南疆蛊毒噬体,急需解蛊的药石,雍州是商通之地,各地奇珍异宝在那出现并不奇怪,几日前又听说一位蛊商在雍州停留,行踪隐蔽,若非是殃及性命顾笑又怎会扔下他身边一众心腹和朝局。”

“所以你觉得,老师在雍州?”小皇帝冷声说,看样子是腹中有气。

众人皆不敢多说,小皇帝只垂眸看着案苏,心中闷闷微颤着声音道:“老师,和当年的苏家,十五年了你们始终要抓着不放,苏彗能活过来吗?你们百般纠缠又有何意义。”他这话是吼给身前蓝衣的少年听的,从他的角度,恰巧看得见少年藏在衣襟底下那枚罪臣的印记,那枚印记在他身上生长十五年,从八岁到如今二十三岁,早就根深蒂固了。

是否因为这个,他才会觉得自己是个罪臣。

那不过是一个印记。

“案苏”小皇帝喊他,本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无法开口,硬是憋出一句:“朕回去了。”

雍州城。

入了夜,夙彗星命夙十去掌了灯,素白的灯笼在满径园外挂着,挂在槐树底下,他觉得的点多了灯费蜡烛,便只叫夙九拿一盏来放到他要用的书案上。

夙十忙活完,又将院子里落的叶子都扫了起来,扫到一半被夙彗星叫住:“随便扫扫就好,地上有几片黄叶才有入了秋样子。”

不多时院子里刮过一阵风,把刚扫成堆的落叶又吹的遍地都是,夙十索性也不管了,提起衣服前摆蹦哒上了屋子前台上,他同夙九站在一起,两个青春年少的少年彼时正歪着脑袋往屋内瞧,他们主子蓝衣着身做在正东位,身旁正站着位看起来上了点年纪的老者,这老者几人都认识,是负责王府收支开支的管家,要大两人几级,平日里除了领例银的时侯其他时间大多难见。

夙彗星在屋内的声音清亮传出来:“就这些了?王爷没叫再给些别的东西?”自从那日他从梅苑回来,秦月诸便再没找过自己,只叫人送一些不怎么有用的东西。

来送东西的是王府里的管家,孤傲的很,头回听见王爷说要将账本和库房钥匙交给这个弱冠未及的少年,还要他亲自送,当然觉得不快,尽管都是服侍王爷可像夙彗星这样的男宠难免在许多是地方落人口实。

“就这些。”老管家挺直了腰板说,“王爷没有别的交代,只说公子看着办就是。”

夙彗星要的当然不是几本账本和库房钥匙,他要的是秦月诸亲手摁章的进城的文书,实在不行印章也可以,他几次暗示秦月诸要么就是拿话诓过,要么就是跟几个夫人公子玩闹嬉戏,他虽说身份是个男宠,但前世他是女色未近,对付这种场合当然生疏的很,没待久便离开了。

叫人送走了管家,夙彗星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发起了呆,夙九夙十逗弄着几日前捡来的黑猫边絮叨:"近来我们王爷对公子是越发好了,王府账本是多重要的东西,竟拿给了公子看。"

他要账本没什么用处,当然也不想管,秦月诸将这个送来无非就是敷衍他,这便说明了那人还未完全相信自己,他须找些契机,让秦月诸不得不相信他。

王府里入了夜便会四处掌灯,直到没处院子都亮堂的像月宫一般,彼时也正是夫人公子用膳的时候,侧妃和几位受宠的夫人不说,其他人的晚饭皆是由大厨房统一配送的,恰好满径园也不例外,晚膳送入了院子,夙九夙十一样一样的将菜端上桌子。

夙彗星摸摸黑猫下巴又,瞟了眼院外过去的一列人,那一列手中端着同样用盖子盖起来的晚膳,由婢女端着送到下一院,晚膳送进来了的空档,他借口休息支开了夙九夙十,换了身简便的衣裳,翻了一扇窗户出去,悄悄跟在送菜的队伍后,经过芳华院停下,送菜的婢女仍就继续前行,如果他没记错,芳华院里住着的是位有孕的侧妃。

芳华院里的侧妃,是御史大夫张镜葱的幼女,是近几年才嫁进了王府,能进雍王府服侍王爷的都不是一般人,从十五年前雍王从皇城迁居雍州,自此又性情大变,开始喜好美艳的人,不论男女,只要长的好看雍王都不会拒绝,而侧妃不仅生的好看,还是京兆了闻名的没人,从入府起雍王就对她宠爱有加,而今又怀有身孕王爷当然是对侧妃宠上加宠。

就连服侍了王爷十几年自侧妃怀孕后被特许来服侍侧妃的刘嬷嬷都拍着大腿说:"王爷万花丛中过,从来都是入那点水的蜻蜓,留情不留意,娘娘是王府里头一个怀了世子的,在王爷心中娘娘就是宝。"

侧妃彼时娇羞一笑,难免要谦虚一番:"看嬷嬷说的什么宝不宝的,世子这个称呼更是别乱说,只有王爷的正妃生下的孩子才能称得上世子。"话虽这么说但心却未必真这么觉得,虽是孕期侧妃容貌却依旧迤逦,举手投足都各曾一派难怪秦月诸喜欢。

夙彗星躲在芳华院一处假山后,又听见老嬷嬷笑着说:"您肚子里的孩子可是王爷的第一个孩子,娘娘被封为正妃只是时间问题。"听罢,也不管堂上的主仆还要聊什么,夙彗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笼子,因为放在怀里隔着一层薄薄衣裳,小笼子虽然是木制的但也刮疼了他身前的几块嫩肉。

屋子里老嬷嬷的声音又传出来,听来有力的很:"虽说王爷对娘娘宠爱有加可娘娘如今在孕期,难免有心人不趁此机会勾引王爷,到时候若是荣宠,怕对娘娘不利啊。"

侧妃坐在软毡上闻言抬眼,蹙着一对柳眉看向刘嬷嬷,刘嬷嬷见自己的话说中了侧妃的心事,又继续说:"老奴听说,西院满径园里的那位,今日借着王爷宠爱,竟大胆向王爷索要王府账目。"刘嬷嬷说到最后有点义愤填膺的意思,语气之激烈,好像他做的是件伤天害理的事。

夙彗星细细想来,说西院里只有他一个园子叫满径园,也只有他傍晚时分收到了雍王命管家送来的东西,原来刘嬷嬷对着侧妃又是夸又是哄做了这么多铺垫,是要说他的事。

账本是秦月诸为敷衍他命人送来的,他自己又没有要拿的意思,可在刘嬷嬷口中他却像个胆大包天要拆散别人家庭的小人了。

"满径园里的那位,虽说是男子但生的比女子娇媚,十四岁入了府,荣宠的那些日子王爷送的,吃的穿的,都不比侧妃如今用的差,他比娘娘入府的晚,娘娘可还记得?"刘嬷嬷弓着身子,屋内的烛光色暖照在她那一张干瘪的脸上,那张脸有半张脸埋进阴影里,显得格外阴沉,说话时她故意压低了声调故作语重心长说,“老奴从王爷年幼之时就伺候王爷,见过的人多了,可还未见过哪个夫人有娘娘这样的待遇,那这个公子就不必说,都是王爷的玩物,但若是不做管教那就是要翻了天的。”

言下之意就是蛊惑这侧妃来管教他?说什么男子皆是玩物,他们家王爷后院里就四个公子,这些玩物里可不就有他。

好一个倚老卖老的看东西,仗着跟着秦月诸年头久妄图蛊惑侧妃来扰别人的清净。

夙彗星心中有气,这气是从他醒来便憋到了如今的,想他七尺男儿,前世也是做过才子姑娘小姐拥护的对象,虽说死前名声不好,但这个狐媚的罪名他是从未担过,但虽说有气,他还没气到自乱阵脚冲出去同人家理论的地步



他面上不动声色,手中握着笼子将笼子盖子打开,不多时一只活蹦乱跳的活老鼠即刻便从笼子里掉了出去,正是晚膳时间,侧妃因为有孕是不吃大厨房的食物,但自家院子里的小厨房上菜也是一点不马虎。

老鼠是屋子里的黑猫抓的,猫抓老鼠总要玩一玩才吃,他就是趁着那时候把老鼠装进了笼子了,老鼠饿急了也是会吃人的,不吃人吓吓人也是有的。

不多时,就听屋子里传来女子的几声惊叫,先是正在上菜的婢女在毡子旁瞧见刚跑入的小东西从自己跪着的地上窜过,吓得花容失色大叫了一声“老鼠”,一个叫了满屋子的女人听见这声老鼠也都叫了。

老嬷嬷虽也怕但要护得侧妃和侧妃腹中的孩子,只能扶住了侧妃退后,边挥手让几个婢女查看老鼠在哪儿。

芳华院一乱相当于整个王府都乱了。

“娘娘,娘娘受惊了,王爷呢?王爷在哪儿?”老嬷嬷对着几个婢女吼道。

婢女们连忙抽出身子答道:“这时候该是在月迷津渡。”

“快命人去找来。”

说罢一个婢女火急火燎的就出去了,夙彗星也趁乱出了芳华院的门在外面寻了一颗大树蹲住,不出他所料,侧妃是这屋子里最为淡定的。

“我又没什么事,叫王爷来做什么。”侧妃被嬷嬷护送到了矮榻上,盖上了被子。

刘嬷嬷道:“这样有助于娘娘稳固王爷的心,娘娘听我的就是。”说罢她起身去跟着一众婢女赶老鼠。

夙彗星看着这出闹剧演到这里,瞧见侧妃和他的胎儿没事,一切在计划之中,便从树后出来。

他到月迷津渡的时候,秦月诸前脚刚走,因为来过一回他轻车熟路的沿着长桥到了水榭门口,这月迷津渡平日里除了秦月诸自己别人嫌少回来,就是打扫也是秦月诸亲自动手。

所以他觉得,若是有什么重要东西,秦月诸也会藏在这里。

因为走的急,秦月诸并未将水榭中的烛火熄灭,但这月迷津渡却没他想得那样亮堂,只有少数两盏灯,一盏放在书案,一盏留在榻边好方便阅读和就寝。

这找东西亮堂的好找,月迷津渡从外看不大内里却别有洞天,又加上夜色浓重,有几处地方两盏灯火根本照不到,他又害怕将灯拿来照明外人看见屋内烛火移动,会被察觉,就只能摸黑找。

夙彗星蹙起眉来,竟忽然觉得秦月诸这不喜强光的毛病跟自己倒有点像,却也没多想,摸着墙根去寻东西。

月迷津渡正门打开进来,左手边是秦月诸平日里伏案的书案,右边最靠墙墙上有副画窗,画窗底下是副矮榻供他平日里歇息,矮榻旁有香炉,边上靠墙立着书墙,有几本摊开落在地上。

他不记得秦月诸喜书,从前他们同窗的时候,倒是他比较喜欢读些乱七八糟的书,有几次被秦月诸说他不务正业专学旁门左道,两人因此还打了一架,当然那是他自己先动的手,秦月诸才没兴趣理会他。

可看着这满室的书籍,夙彗星不免有些奇怪,随意捡起一本翻了翻,又是一怪,这书他还真看过,说的都是旁门左道一些不关乎礼义廉耻的东西。

“真是奇了怪,秦月诸这人什么时候喜欢这些东西了,不是一看到字多的书就头疼吗。”他嘟囔着说,觉得好笑又笑起来,手上一滑不小心将翻了几页的书摔到了地上,本想捡起来放归原位,蹲下的时候眼角余光瞟到矮榻底下有一处格外的白,不禁让人联想到一些面目煞白的鬼怪身上。

起了一身战栗,但耐不住好奇,他趴下身子往矮榻底下看,顿时松了口气。

那是一副面具而已。

一副面具?好眼熟的面具。夙彗星心道,伸长了胳膊从矮榻底下将那枚面具掏出来,端详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

这副面具,整个都是月白色,其他面具或是绘的面目狰狞或是滑稽可笑,这一副没有嘴巴,没有神情,除了一双眼睛,就只有额上一条红印。

月前他偷跑出府去向师父拿稳固魂魄的药,途中捡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刺客,那刺客的脸上正好戴着这副面具。

虽说那之后他就有怀疑,王府里有人和这刺客有关系,却没想到和秦月诸本人有关系,而今他有点迷糊了,秦月诸不是自诩自己是个草包,行刺又养蛊的是几个意思。

正想着,就见屋外有灯火晃动的迹象,夙彗星不敢顾虑太多,将面具又放回了原位,快速的翻找了一番,从书柜底下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枚印章,确认了落款后。

他从身上将随身带着的宣纸和印泥拿出来,将印章印了印泥又印在干净的纸面,将印章放回原位以免秦月诸怀疑。

秦月诸已然提着灯站在了门外,慌乱之下他躲到了屏风后头,屏风后有个水桶,是秦月诸用来沐浴的。

木门咔哒声打开,又咔哒声合上。

在夙彗星听来,秦月诸似乎是走到了书案处,不知做了什么又走回来,到了矮榻靠近屏风的位置又停下了。

可在秦月诸看,屏风虽宽大能挡住人上半身,却不好将一个人完全挡住的,该是屋子里不够亮,这人又慌不择路才出此下策,躲在了屏风后面。

夙彗星露馅了却还不自知,自以为他没瞧见,盘算着待他合衣睡下,就趁着秦月诸熟睡之时出去。

秦月诸原本想劈开屏风将人拿住的,但仔细看了鞋子上的纹饰,觉得很熟便猜到是谁了,倒不急着打扰他,脱了外衣在屏风上一挂,便缓步朝屏风后走去,走着走着手搭在屏风上,随意这么一推,屏风靠在了要沐浴的木桶上。

木桶靠墙放置,虽说离墙面有些距离,可夙彗星要想出去还必须屏风挪开,秦月诸这一弄等同于断了他的后路,他出不去了。

随后就见秦月诸印在屏风上的影子正要绕过了屏风,夙彗星星心急之下,钻进了乘满了水的浴桶里,将口鼻捂住使劲憋着气。

他本以为秦月诸只是转过屏风来看一眼,便想坚持到那人不再有疑。

秦月诸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却没有如他所愿的离去,烛火将他的身形刻划在屏风之上,他半裸着上身身形健美依稀能从印在屏风上的影子上看出。

就这么,夙彗星眼睜睁看他从屏风后脱了衣服走进来可如今他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权衡之下他将头埋入水中,继续憋住气。

不一会儿,就见秦月诸伸进浴桶里一只脚,不过一会儿整个人都进来。

第十一章 金秋篇(十一)

夙彗星憋不住气,噗的一下从浴桶里钻出身子,胸口急剧起浮,大喘了两口气骂道:“秦子慕你个混蛋。”

少年在水里憋了好些时候彼时已经憋红了一张脸,水渍沾在他一张好看的脸上,发丝也跟着一起滴滴答答,一身素色的薄衣打湿之后胸膛的肉色也清晰可见,一副出水芙蓉的样子。

秦月诸一脸坏笑,不怀好意的靠过去:“本王哪里混蛋,夙儿倒是说说看。”明知他说不出来,他就是想逗他。

秦月诸将他整个人拥进了怀里,压低了声在他耳边厮磨:“三更半夜的,夙儿不用晚膳,来我月迷津渡,还钻进本王的浴桶里,是欲求不满吗?”

他狠狠的倒吸了一口气,伸出双手捏住男人的肩膀推开,皱着眉恶狠狠的瞪他,那副表情好像要把眼前人大卸八块一样。

屋内灯火不亮,借着微弱的烛火,男人胸口处泛红的伤口看的清楚,那是新伤,本来这个时候不该碰水的。

“你……”夙彗星下意识开口想询问他的伤势,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屋外传来小虫的叫声,是荷塘里特有的一些小家伙的声音,还有几声流水潺潺缓缓,更漏叮咚报时,秋风风吟鸣奏。

秦月诸晓得他是因为看到什么,想说什么却也不跟他多解释,将人往怀里拉过来,唇角依旧带着笑意,温柔道:“夙儿这身形,倒是比乌衣巷里只管唱不管睡的姑娘好看。”

夙彗星稍一皱眉,顿了顿,然后给了他一锤。

哗啦啦的从浴桶里出来,衣裳是湿透的,出了浴桶后滴滴答答是在地上拖出了一路水渍,他被秦月诸逗的浑身是火气,端着一副读书人的斯文架子才没发作。

拿什么比喻不好,将他和花楼的姑娘比。

“你这样看,到像个……”秦月诸下巴压着手臂趴在浴桶沿上,眉眼含笑地瞧他说。

夙彗星说:“王爷想说什么。”

秦月诸哈哈大笑:“倒像个落水狗。”

“秦子慕。”小东西炸毛了一样。

秦月诸将笑止住,手臂伸长来将气得炸毛的少年拉到浴桶边,又站起身子来。

两人离得近,呼吸都贴在一起。

秦月诸靠过来两眼注视着他说:“也就只有你能叫我的表字,旁人都不行。”说罢,他抓住了夙彗星的手,在少年薄凉的唇上轻舔过,末了移开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夙彗星怔愣了片刻,良久才觉自己这是被占了便宜了,心下有些恼火,但更多的却又是不知所措,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大男人,哪有被占了便宜这一说。

最后他也表达不出个什么,亲了就亲了又没少块肉,自己毕竟是这人的男宠,若是故作推搡反而让旁人觉得他是故作娇嗔。

将男人甩来,夙彗星没多说半句便要离开,脚步急匆匆怕多待半刻会心律不齐,然后暴毙在此,捂着一颗狂跳的心一言不发的绕过了屏风。

走出去没一会儿,身后便传来了男人带着笑的声音,秦月诸将他叫住,夙彗星转过身子看到他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件白色的矜衣,矜一外披着一件深紫色绣有龙纹的长袍,正双手环抱在身前倚着屏风:“秋夜里凉,过来披件衣裳。”

将门打开时,恰好有风吹进来,吹得他一身湿答答的衣裳,比泡在冰水里都凉。

夙彗星骨头硬的很,他宁愿冻着:“不必”

秦月诸一看便知这是生气了,只嗤笑了一声,将身上披着的外袍脱下走过去,夙彗星被他用外袍兜头盖住。

他弯下腰,夙彗星抬起头,因为身高关系两人一上一下将彼此的眉眼都纳入了眼中。

秦月诸说:“仔细看来,夙儿除了这副身子好,其他的哪里都不好看。”

他说话时抬手碰了碰夙彗星下巴,之间摸索那颗不起眼的红痣笑着。

夙彗星却皱着眉,若他十几年前也这么对苏彗,不知道这人还做不做的出今天的动作,不多时又想起刚才那个吻,顿时浑身一抖,将人推开:“王爷除了长得好看,其他就一无是处。”

身高关系他推的是正好碰着了那处伤口,秦月诸一手扶住门,一手捂着自己胸口,有些吃痛,睁着一只眼睛“嘶嘶”的瞟他,好像想叫眼前人安慰一下自己。

可惜少年没有理会,面上沉着一张黑脸,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走的挺快,脚步匆匆。

秦月诸恢复了正常模样在门前站定,将身子靠在门槛上,抱着手臂,嘴角上扬着看着那纤细修长的身形踏着满地桔黄,顶着月白光华朝前走,那件绣着龙纹的长袍还在他身上披着,似乎是怕冷,他收紧了两边的衣襟。

夙彗星就这么一路顶风回到了满径园,一进门两个小仆背靠背正哭丧着脸,先是夙九大叫了一声,夙十听见了立马拥了过去。

见他身上披着紫袍,袍子里又湿答答的,怕他着凉就没多问,将人推进了屋子,夙九点起炉子,夙十边腿去他身上的外衣边紧张地说:“今夜事多,方才芳华院那儿闹腾了好久,说是侧妃受了惊,叫王爷去安抚,王爷不知怎么来了满径园,然后你不在,现下您又披着王爷的外袍回来,夙十不懂,公子你这是闹哪出。”夙十这是生气的,本来不气的,但见到夙彗星将自己弄得浑身是水就来气。

不一会儿,夙彗星打了一声喷嚏,夙顿时脸就黑下来了。

“公子。”夙十黑着脸说,“您本来身子就不好,能不能爱惜点自己,就算不爱惜自己,也爱惜爱惜我们这些给您操心的。”

夙彗星端坐在矮榻上一言不发,屋子里暖和,烛火也暖和,除了他什么都是暖和的。

“阿九,你还吃,都说那是留给公子的。”正在气头上的人谁惹谁遭殃,不一会儿夙十追着夙九满屋子跑。

夙九将糕点吞下肚子:“你说等公子回来就可以吃的。”

屋里闹腾的很,夙彗星将腿盘上来一摇一摇着身子,脑海中秦月诸的影子一晃一晃,那件紫色的衣袍就放在身旁。

是上好的绸缎,外表上透着一层光泽,内里却是纺布,他摸的出这是云纺,云纺面料特别,冬暖夏凉又极为贴肤,苏绣的绣娘一年就出这么三四锻,用的上的都是贵人。

“你还动,还不停下。”

“夙十像个小媳妇。”

两个小仆玩的可嗨了。

夙彗星将那件紫衣捧在手上,凑上去闻了闻,衣料上有秦月诸的味道,一股极轻极轻的梨花香,这个香料他以前也用的,从前他用的时候秦月诸为了埋汰他故意说他身上味道难闻,然后他也想埋汰秦月诸整日抹着这味道的香膏在他面前晃悠。

噗的一声,原本在手上的衣袍被他一下扔了出去,瞬间觉得清醒了。

一个男人闻另一个男人身上味道,还怀念个什么,我去。

晚秋倌。同样是入夜了掌了灯的,沿着走廊挂的都是红灯笼,晚秋倌并非普通酒楼它是间风月场和酒楼客栈的混合地,虽只在深秋开张,却客源不断,大都奔着楼里的姑娘公子去的。

晚秋倌的最上层则是客栈,因为修的楼高入云,夜里楼下的嬉闹声传不上去,虽说楼下莺歌燕舞,楼上却一派宁静。

叫几个琴艺好的姑娘弹首曲子,泡上一壶好茶,赏赏秋日里花开正好的秋菊,也是别样雅致。

这是一间挺大的屋子,一方矮桌摆在中央四面屏风围住,矮桌旁摆着一炉香,燃起的香升起一缕白烟扭转着浮起。

男人坐在上坐,一脚屏风外跪着一个身形姣好的女子,模样艳丽着一身胭脂红的紧衣,跪地俯首,额角已经全是汗。

“启禀大人,阁主几日前去往雍州分舵巡视,还未回来,阁里最新的消息说,齐王于几日前带着几人上了大殿,说是要弹劾您徇私舞弊。”女子说话的声音颤着,他话音刚落,本以为会听见杯盏碎裂的声音,却出乎意料的,顾笑并未发怒,或是说并未将怒气撒在外人身上。

“你们阁主真是忙,我一个带病带伤的身子,作为二妹不好好陪着,也就罢了。”顾笑捏着黑纱的茶盏道,“齐王的棍棒都打上了墙,她这还有闲情外出。”

男人声音轻淡,没有故意压制的怒气,却清冷的犹如地狱里流淌出来的冷泉,冷寒里带着刺骨的魔力。

公子的婢子听得浑身冰寒,感觉哪里的寒气入了体,她浑身上下被冷汗包裹,又不敢擦一擦。

“兄长何必为难一个小小的暗听。”那声音轻柔响亮,不卑不亢的从大门后头传出来,不多时门打开,从大门外走进来一抹石榴红色的身影,石榴红的红裙上绣着一只未展翅的重明鸟,重明鸟安静的趴伏在她厚重的裙摆上,像是蛰伏着等着展翅的那一刻。

屏风用黑木做框表着一副白绢,透过白绢只能看见女子身影窈窕,正缓步向屏风后走来,挥手命跪着的女子下去,顾惜绕过了屏风,却在屏风旁挺住了脚,没说坐下也没说不坐下,只是站着看了顾笑半晌。

她说.“正如兄长所说,齐王都打到家门来了,有闲情雅致喝茶赏菊的不是你吗。”她说这话时面上冷冷的也不带笑意。

顾笑仍自顾自喝他的茶,对她的话满不在乎,四面黑屏风黑矮桌,独他一个一身碧绿。

就是这一身碧绿,顾惜常说不爱和他走在一起,觉得红配绿着实俗气,但顾笑这人是个顶好看的人。

彼时待顾笑放下了茶盏,他目视前方道:“若是齐王,估计现在已经猜到我在雍州了。”

“不回去吗?”顾惜问,仍是站着的,“那帮老家伙估计是炸开锅了。”

老家伙说的是御史大夫和几个维护顾笑的大臣,这次事发突然,他没来得及逐一通知,估计是真的翻了天。

他为顾惜斟了盏茶,也不管她喝不喝:“张御史那老头总有办法,一条船上的,他能权衡出利弊来,何况我们还有皇上呢。”

他可是皇帝的老师,一手将皇帝教养大的人。

顾惜提着一脚裙角,盘腿在毡子上坐下,顾笑终于是抬眼来看她了,说实在此时顾惜却在想,他们两兄妹这般心平气和的说话总觉得不舒服,不多时顾惜冷着脸道:“真不好意思,要扫兄长的兴,那样东西二妹没找着。”

顾笑斟茶的手顿了顿,周身气息又冷了下来:“无妨。”话他是这么说,心中却并非这么想。

顾惜同他一起长大的,又哪里看不出眼前人的喜怒哀乐来,当下觉得真将人惹生气了,她倒是很开心:“不过兄长也别急着发火,东西没找着,却找着了买走他的人。”

周遭气息又少许恢复了下来。

顾笑放下沙壶问:“那人是谁,说来听听。”

顾惜也不卖关子,将那盏身前摆着的茶喝了就说:“南境郡王之子,昔日的左翼军统帅京南阳。”

“别啊,别。”一个男人拄着根玉杖被人从客栈里扔了出去,包袱被甩在他脚边,沾了一地的灰,“小友你行行好,明日,最多明日。”

客栈里的小二看上下扫了他一眼:“明日什么明日,你好胳膊好腿,还学人家住霸王店,没钱别住店,你要实在缺钱,看你长的一表人才倒不如去乌衣巷的晚秋倌应个老倌,也不用睡大街”

“明日,我便写信给我徒弟,我徒弟是雍王的人,可有钱。”男人笑得一脸春风得意又好看,“我走得急,银两忘了带,我是左翼军统帅来的,你不能不相信我。”

这男人一身粗布麻衣,全身上下除了那根拄着的拐看不出一点有钱的样子,世人皆是以貌取人,又怎么会信他这个叫花子打扮的男人。

小二闻言上下又鄙夷地打量了他一圈,呵呵笑道:“雍王,雍王也是你能请的动的也不看看你这身打扮,还左翼军?左翼军早在十五年前因大司马府受牵连被定为叛军,丞相带兵给缴没了,你若真是那还能活得好好的。”说罢小二唾了口唾沫在地上,甩着白布巾叫他走远点,转身却对刚进门的衣着华贵之人乐呵呵的。

“是啊,南境,左翼军,都没了。”男人忽然沉寂了下来,秧秧地将地上的包袱捡起,拄着玉拐朝前走,小二说的不对,他并非好胳膊好腿,他的腿并不好,有一只仔细辨认之下便能看出,是有点跛着的。

“唉,”男人叹了口气,钻进小巷子跟乞丐门挤在一起,然后用几个馒头跟几个乞丐混熟了。

乞丐问他:“你不是说你徒弟是雍王府的人吗?你怎么不去找他。”

男人摇摇头:“我不认识路。”

老乞丐啃着馒头“哦”了一声:“那就没办法了。”

第十二章 金秋篇(十二)

深秋落叶桔黄,槐树又高又大,落了的叶子堆在屋檐上桔黄的颜色压着黑青色的屋瓦,像是秋收过后的麦田般。

夙十说今日的天气凉爽,阳光也好,于是叫夙九把拱品茶的红木矮桌般到了屋外的过道上,夙彗星将棋盘放在矮桌上,桌角的白瓷瓶里插着朵从院子里新摘的秋菊。

不时有秋风吹过,将槐树顶上枯黄的叶子吹得满院子翩翩起舞,擦过他衣角,夙十轻轻扫去然后问他:“公子,要不要夙十给您拿件衣裳去。”

这时候他才发觉夙九不在,问道:“夙九呢?”

夙十伸长脖子看向半月拱门外说道:“今早的早膳没送来,他偏说去瞧瞧,都走了两个时辰了。”

“不是跟人打起来了吧。”三人在一起久了,彼此秉性都摸透了,夙彗星猜测道。

夙十倒吸了口凉气:“不会吧。”近来本就事多,先是侧妃无故受惊都病了几天了,王爷不知为何不见踪影,加上夙彗星日渐受宠,找他们满径园麻烦的人比以往还多。

夙十正说着不要出事才好,站起身来便瞧见了夙九提着个菜盒子回来了,他叫道:“回来了,回来了。”边喊着边蹦下了屋台。

夙九的神色很是不好,像是发了好大的脾气,走进了看,浑身上下每一处是好的,不是脏就是伤。

“这是怎么了。”夙十眨巴两下眼睛懵圈了问。夙九没理他,提着菜盒子走到夙彗星星身前,耷拉下身子一副盯着一副苦瓜脸。

“哟,小爷这是怎么了?”夙彗星见状故意笑话他,心中早猜出是怎么了。

“公子是何等聪明的人,猜不到小的怎么了,猜到了也别说,小的气不过。”他说罢瘫软下身子在木板地上打起了滚,大长腿腾空乱踢了几下,夙十过去摁住他。

“怎么了你倒是说,让我和公子干着急。”夙十说。

夙彗星将白子落在棋盘上,笑弯了一对狐狸眼睛:“估计是今天早膳没送来,去找人理论,动起手来没打过那帮人吧。”之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多是因为人多,夙九一拳难敌众手,夙九又倔,打到最后是别人打累了不理他,他才会回来。

“公子是不知道,他们一共八个人,我坚持了许久还是挨了几拳。”夙九秧秧说道,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又说,“等我学好了功夫,等我学好了功夫,看我不揍死他们。”

“别做梦,去做饭。”夙十打他。

两个小仆叽叽喳喳又吵起来,夙彗星任他们吵也不劝,全到早晨陶冶情操,抬头看向墙角,几日前带回来的那只黑猫正懒洋洋的蜷缩在墙根上,一只白鸽嗖地飞过,小黑猫嗖的一扑,白鸽在黑猫嘴里扑腾了几下只咕咕叫也不挣扎。

夙彗星呵呵笑:“早饭这不来了吗。”

黑猫可乖,也不在别处乱跑,基本上夙彗星到哪它到哪儿,平日里大多嗜睡,一睡就跟死猫一样一动不动滚也不滚,几次吓得夙十红了眼眶以为它死了,不一会儿小家伙又爬起身子在人前走上几个猫步,然后没一会儿咕咚一下从墙上摔下去接着睡。

三人寻摸给小家伙起个名字,总不能一直管人家叫黑猫吧。

夙九说:“叫小黑。”

夙十不满道:“天底下黑猫多了去了,长得黑叫小黑,长得白叫小白,重名了不就。”

夙九白眼上翻:“那你说叫什么?”

夙十说:“叫小白。”

夙彗星:“噗呵呵”

最后还是夙彗星自己给拿的主意:“既然他那么爱睡,就叫小睡吧。”

自此这只嗜睡的懒猫就叫小睡,虽说小睡爱睡,可身子却一点也不懒,反倒比寻常的猫灵活多了,平日里抓鸟捉鼠游刃有余。

夙十将小睡扑下的鸽子炖了锅汤,三个人一只猫分着吃还盛一点汤底,夙十说要端去煮粥,夙九嘴馋跟着去。

夙彗星趁着两个小仆都不在,将从鸽子腿上扒下来的竹筒打开,黑猫蜷缩在他两腿中间打了个呵欠闭上眼又睡下去了,夙彗星顺了会儿猫毛,将信笺打开,读到一半惊的一下跳起来。

信上说他师父进了雍州城。

夙彗星可是被吓了一跳,要知道他师父不仅是个路痴,还是个嘴没有把门的,先不说他都知道多不多,就是知道个皮毛也能全盘托出,何况,他师父不仅是他师父,他兼任京兆府里的太傅,是皇子们的老师。

京南阳的身份特殊,十五年前大司马府遭难,京南阳顾及旧友帮助苏家人出逃,也正因为与大司马府的苏家有关系,苏彗和一众小辈逃出府后,京南阳率领的左翼军被定为叛军,先皇下令劝降,左翼军中的都是硬骨头,跟着京南阳出生入死的早就将京南阳看做是领袖,又哪里会归降先皇。

大战打了三天三夜,以左翼军全军覆没为终。

京南阳被将士们打晕塞进了山洞里,侥幸活了下来,自那以后他就糊涂了,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疯癫的时候总觉得左翼军还在,清醒时便会大哭一场,哭他一身忠胆不遇明君,哭他的左翼军。

“我与将士们在平景山与先皇的大将兵马大战了三天三夜,杀他个头破血流你死我生,可是我那心腹却将我一拳打晕了抬进了山洞里,饿了我两天,我从洞里爬出来的时候,再去曾经嗜杀之地,满地的尸首,我一遍一遍找寻,没有一个活口。”男人仰头说着,声音凄苦而悲凉,末了他叹息一声看向身旁,身旁已经睡倒了一片。

一老乞丐啃着馒头说:“你都说了三遍了,我们听腻了。



“哈哈。”

雍王府。

“公子,”殷其雷在一处数阴底下站立,“王爷说了,不许您几次外出,这令牌我是断不能给的。”

眼前人神色为难,夙彗星却仍不依不饶道:“王爷呢?”

殷其雷沉下声音:“王爷不在府中。”

说罢又摆出一副怎样都不会给他的神情。

夙彗星无奈,只能转身离开,反复思索秦月诸不在府中的理由,众所周知秦月诸就是个闲人,他能去哪儿。

见夙彗星没有坚持,殷其雷也没多想,转过身向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夙九却不乐意了,追上夙彗星在他身边问:“公子,就这么不要了?那我们不出去了?”

“谁说不出去了。”他将袖子翻开,掌心里赫然是一面刻着彼岸红莲的王府令牌。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拿到的,倒是把夙九乐坏了。

两人拿着令牌出了府,他去找殷其雷的时候故意拿了一个假的,趁着推搡的时候将两物交换,他料到殷其雷不会那么快发现,也不担心被发现。

出了府门后,对着高墙外吹了声口哨,墙根上跃上来一个黑影,黑影动作极快,没等他再叫小家伙落在他脚边喵了两声。

夙九原本猜不透他在做什么,从墙角跳出来一只黑猫时着实吃了一惊:“这怎么也有一只黑猫。”

小家伙扭头冲他喵了两声,他瞬间明白了:“这是小睡。”

夙彗星憋住笑:“你还能闻声识猫。”

两人磨蹭了一会儿,夙彗星从大袖子里摸出一个锦囊,打开来放在小睡的鼻子前,小睡吸了吸,迈开小步子朝前走去。

夙九还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怎么猫还能当狗使了?

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直到夙彗星喊他他才回过神跟上去。

两人跟着黑猫一路寻到了一处巷子,巷子里空荡荡的,平时也只有夜里会有乞丐在这将就的睡上一觉,白日里乞丐们都是成群结队的到大街上乞讨去了。

夙九扒着主子的胳膊往里头看:“公子,这好像没人。”虽说是仆从但从小也是在王府里长大的,这样破败的地方他从没来过。

小黑猫往巷子深处走去,踏着猫步一扭一扭的两边是爬满了青苔的石墙,地上还零碎的撒着些破铜烂铁,若是雨季这里是绝对不能待人的,没有屋瓦更没有能避雨的墙角,偶尔窜过几只老鼠也是常事。

黑猫进了一半察觉两人没跟上,回过身来等他们,夙彗星叹息了一声,踏着稳健的步子就进去了,巷子末尾处仅有一个近乎两丈高的石墙。

石墙下面,麻席盖着一个人,他全身都盖着麻席只留一双穿着长靴的脚露在外头,那双靴子靴底用金线绣着云纹,若是有人识货,不难认出,这是南境王府特有的青云纹。

黑猫蹲在麻席上,喵了两声,爪子在那上头扒了扒,见底下的人不动,它也不动了,在那人肚子上转了两圈躺下休息。

夙九哭笑不得,也不管麻席底下的是不是个死人,嗤笑起来:“小睡真是喜欢睡啊。”

夙彗星朝前急步走过去,夙九看他格外着急,没有多问缘由也跟着过去。

从他们出来,加上跟着脚步缓慢的小睡走的这一段,花费了不少时间,如今已经是晌午了。

就见夙彗星走过去,慌忙将麻席掀开,神色格外紧张,麻席底下是一张俊秀的脸,虽说多了几缕看起来颓废的胡茬,但此人样貌俊朗,五官端正,下巴棱角分明,一身青色麻布,看起来很邋遢却明显能看出此人和大街上的乞丐不同。

有种说不出的威仪。

“公子这人还活着吗?”见麻席掀开后人许久未动,夙九有些紧张的问道,可千万别是具尸体,张那么大还没见过尸体,青天白日添晦气。

夙彗星抖着手去探了探鼻息,心中早已经心跳如擂鼓了,末了探过有一丝活人气,暗自松了口气,啪啪打在那人脸上几个巴掌:“师父,醒醒,喂喂。”

“啪啪啪”

直到把人脸拍肿了,人也没起来,只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继续睡。

黑猫从他肚子上滚下,一人一猫便就这么躺在深巷里睡的格外香甜。

夙彗星暗叹,不愧是亲手养大的猫,秉性都被学到了。

“这人一时半会也不会醒。”夙彗星长叹一声说,他站起身来,朝上看,能看见高处石墙很多的建筑,多是画楼,巧的是那入夜后会挂上红灯笼的晚秋倌也在不远处。

夙九盯着他一会儿看上一会儿看下,很是不明所以:“公子?”

夙彗星料想他们是在乌衣巷附近,低头嘱咐夙九道:“你带着这人去云龙客栈等我,我晚些时候再去找你们,先开一房。”说罢他将身上装银两的锦囊交给夙九,自己将睡在地上的黑猫捞起来便走。

夙九还没来得及叫住他,他身影一闪入了拐角便不见了人影,夙九看看手中钱袋,又看了眼脚下大汉,这大汉年长他许多,大概在四十不惑的年纪。

夙彗星出了巷子,掏出锦囊摸了摸黑猫的脑袋柔声说:“你乖,我知道这样很累,今天最后一次。”黑猫似乎也能明白他的意思,身子朝前嗅了嗅,因为有些吸猛了打了个喷嚏,随即蹦跳朝前。

锦囊中的粉末是深海鱼子,做过特殊处理,香味持久,而这个香味是寻常人闻不出来的,赤瞳黑猫经过训练才能闻出,深海鱼子的香味是洗不去的,香味会保持一整月,一月过后气味减淡到时赤瞳黑猫也闻不出来。

今早殷其雷说秦月诸出去了,而今是晌午,若是他在府外不论在哪儿,黑猫都能找着踪迹。

正是晌午,雍州城是商贸往来最为繁华的地方,不论何时大街小巷皆是一副人满为患的景象,整日车水马龙,人群也是络绎不绝,特别是乌衣巷。

乌衣巷里不论白日黑夜,姑娘公子,寻花问柳,人来人往从不空巷,乌衣巷虽是称为巷,却是很长的一条街,只因只有入口没有出口如巷子一般,乌衣巷两面皆是花楼酒楼,花楼酒楼里有座有名的楼,叫做晚秋倌,只在深秋迎客,每有客入皆要换一身乌黑的长袍才可入内,又因每年光顾晚秋倌的人数不胜数,入巷便见满街的乌衣,乌衣巷因此得名。

而这晚秋倌里最有名的,便是小倌或姑娘,多少些优才优艺的美人。

夙彗星跟着小睡一路入了乌衣巷,又从乌衣巷到了晚秋倌,小睡抬头瞧那栋高的不得了的楼,刚抬腿要跑进去,便被夙彗星一把抱住:“莫急,先换身衣裳。”

第十三章 金秋篇.故人

这是座五层高的画楼,顶楼的房檐上挂着成排的铃铛,铃铛通身黑亮外形像是寺院里挂在四角亭子里每日都会敲响的铜钟,秋日凉风拂过楼宇高处,铜铃下的白色流苏荡起,风铃发出悦耳的声音,像是与风在私语,比起满是嬉闹声的一楼,楼宇高处很是雅静。

从画楼底下望向高处,五层很是安静,静得传不出一丝一毫声音,镂空花纹的窗格紧密排列,一扇也未打开过,也从不会打开,直到傍晚昏黄余晖穿透窗格,窗格上的花纹倒影会温柔拂在经过它身前人们的脸上。

一楼的后院有一处宽敞的地界,后来被用做晚秋倌的后厨,后厨帮厨到小厮皆是身披乌衣,晚秋倌里鲜有婢女,对外说是楼主怜惜女子,粗活重活皆由男子来做,晚秋倌也不收女子做婢女,姑娘若是想入晚秋倌皆须精通琴棋书画入了楼只给人弹琴说话,服务虽单调但却每年都有男人慕名而来,他们有些是跋山涉水就为听姑娘谈一首曲子,有一些专程从京兆来,带来各种稀奇东西就为博姑娘一笑。

晚秋倌有好些年的历史了,夙彗星记得在他还在世家公子列里时,京兆府里的世家公子们有三五成群相邀一齐去的,不止是世家公子们,他还曾听说,京兆有位痴情的大臣抵死向皇帝请假日夜兼程从京兆赶来雍州就为见一眼晚秋倌里的头牌姑娘。

若是做情报交易,那这晚秋倌可是个不错的地方。夙彗星心下盘算,他从后院里拿了楼里小厮的外衣穿上,混进前往二楼伺候的小厮队伍中,低着头跟在最后头。

黑猫从他怀中探出一个头喵了一声,只一声,夙彗星将黑猫的嘴捂住趁队伍转过拐角,他一个转身入了楼道,将黑猫从怀中放出来。

“你确定他在这儿?”夙彗星对黑猫说,末了笑了笑,明知它听不懂却还喜欢自顾自说:“在哪儿?”

黑猫站起来,抬高它的尾巴迈大步子往楼上去,恰巧这时从楼上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声音入了他的耳,夙彗星跑了几步上前将黑猫抱住藏进怀里,好在衣裳大袖宽大正好藏东西。

不多时从楼上下来两个姑娘,他不敢抬头,只从低着头的视角瞧见女子腰下裙摆上绣着一只重明鸟,两人都是一身红衣,穿的并非晚秋倌里寻常弹琴唱曲姑娘那种襦裙,而是紧身束身的宫装。

夙彗星心头暗自一惊,将身子侧到一旁给两个姑娘让开路本能的不想惹人注意。

晚秋倌里两次遭劫,顾惜特意嘱咐了要小心外客,两个姑娘看他一身楼中小厮的打扮,原本也以为他是小厮没有在意,并肩下了楼,夙彗星看着两个姑娘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他将黑猫抱紧,疾步上了三楼,随后绕过送餐出来的队伍,多在了走廊处一个拐角,晚秋倌里的走廊很是奇特,每天走廊都是直的只在末尾处会有一个拐弯,拐过一个拐角则又是一个走廊,每个走廊底正对走廊的另一头则有一扇木门,木门上同样是镂空的,不贴窗纸,走廊上的窗格也同样是不贴任何窗纸的,故深秋时有风吹进来楼里每个角落都吹得到。

夙彗星不禁疑惑起这栋楼的设计来,建这么一栋四面漏风的楼,怪不得只在秋日开业,冬日开业估计名声再大也没人回来吧。

正想着,怀中黑猫扑腾了几下,从他打开的衣袖里窜出来,往前跳了两下逃开他,直冲到了走廊尽头,夙彗星没法只能去追,晚秋倌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在一二楼任你怎么喧闹都可以,二楼以上的地方便要雅静,三楼上接待的自然不是一般人。

黑猫转了几个弯上了楼道,他不敢喊出声也不敢跑得太用力,担心惊扰了这楼里的安静。

四楼一处雅间里,乐声悠扬起却只奏了半曲,就听琴身传出一声凄厉的悲鸣,琴弦绷断,弹起的弦打在抚琴的姑娘手背上,登时打出了一条触目惊心印子。

顾笑捧着茶,茶未入口,杯盏里被震出了水纹,水纹从杯的边沿处扩散来,不难看出受力的地方。

他将茶盏放下,唇畔勾起一抹笑意,那笑意不言而喻,是讥讽:“一月里造访三次,阁下可真是闲,来也冲冲去也冲冲,倒不如留下陪顾某喝杯茶。”话音刚落,他反手将茶盏扣在桌子上,手掌在桌面上一拍,茶盏弹起,他抬手打去,茶盏迅速飞了过去,却未伤到来人,不偏不倚被人握进了掌心里。

“呵,我只要一样东西,不给我就抢。”那人说道,茶盏在他手中被撵得粉碎。

顾笑看向那人,只瞧见一身黑衣,脸上戴着那副无表情的面具,他站在窗楞上脚下一点便扑了过来。

顾笑将身子往旁侧,躲开那人一波攻势,下意识将手捂住身体右侧,也因此那人发现了东西的位置伸手再探,两人斗了几个回合,不相上下,打了许久没有哪一方站上,也没打平的意思。

不多时顾笑还手开始吃力,被站了上风,男人用短刀在他身前划出了一道口子,趁其不备将藏在腰上的东西拿走,要逃时顾笑拍碎了桌上的茶盏,男人虽已经逃出窗外但仍旧被他掷出的碎瓷片打伤。

“好啊,好啊。”这话当然说的不是话里的意思,顾笑此时气血上涌,恼火不以。身旁立着的屏风登时被他一脚踹出去砸在墙上四分五裂。

另一边,顾惜在屋外听见屋内打斗终于是停了,又听见屋内顾笑砸东西泄愤的声音,挑了挑眉,刚要推门进去,脚边却突然跳出来一抹黑色的影子。

顾惜一愣,追着黑猫一路跑上了楼的夙彗星也是一愣。

良久,顾惜终于是发现了他的存在,怔愣的抬起头,两人眸光在空荡荡的走廊上相会,女子一身石榴红的长裙,正值傍晚昏黄的余晖撒在镂空花纹的窗格上,在两人的身上都留下斑驳的影子。

饶是知道眼前人是谁,若是不知道,夙彗星估计也会觉得,那位痴情的大人跋山涉水来见的美丽姑娘或许就是眼前人。

顾惜并未认出眼前这个少年,当然就是给她条件让她认她也认不出来,因他已经不是那个她所熟知的少年,如今这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却只有夙彗星自己能够体会。

还未开口问他是谁,顾惜面前的门咿呀打开,男人一身碧绿如暮春时分山头新出的春色,满目血红,青筋暴涨,或许是急火攻心所致顾笑如今的状态像是失了控,还未等看清面前的人是谁,他伸出一只手臂捏住面前人的脖子压到了墙上。

黑猫受了惊吓又逃回夙彗星脚下,就听一声闷响,顾惜的脊背被重重的砸在了身后的墙上,阳光斑驳的附着在两人的脸上,顾笑的眼睛无神,杀气腾腾。

夙彗星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不远处那个男人,男人着一身碧绿,墨黑的头发只用一根蓝色头绳在身后扎住,虽是满目的凶光,浑身却因疼痛不住的颤抖,疼痛的来源是胸口上一道很长的刀痕,那刀痕从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腰上,正往外止不住的渗出血。

顾惜伸手握住男人捏住自己脖子的手臂,使劲想要挣脱,男人急火攻心失了心智杀红了眼了,若是平时她忍忍也就罢,可这回保不准他真的会死在他手里。

夙彗星见状,知道女子难受,也顾不得犹豫上前将男人推开,眸光不移仍是看着男人,男人被他推的趔趄了一步,站稳了又扭过头,红着眼瞪过来。

夙彗星不是第一次看见顾笑这样的眼神,十五年前他就见过一次,所以他知道后果,他可能会被碾碎。

“哥。”顾惜喊道,将顾笑挥在半空的拳头给喊住了。

夙彗星的心跳加快,像打起了战鼓,全身的血液跟着鼓声沸腾起来。

他十五年前因顾笑在京兆殒命,十五年后却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方式再次见面,他是还笑,还是该哭。

想过许多和顾笑再见时的场景,他想雍州距离京兆路途遥远,所以他们再见的时候,应该是他随着雍王入京的时候,那时他或许已经成功控制了秦月诸,却想不到他会离开京兆。

“顾惜?”顾笑神智似乎已经清醒了过来,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切,顾惜正捂着胸口咳嗽,有一个男子站在她的身前在护她,一身仆役打扮,却张着张引人注意的面容。

走廊上刚爬过一阵风,那风穿过三人的衣角,吹过鬓发,传来丝丝秋日独有的凉意。

顾笑在看他,夙彗星自知自己不该在这里久留,于是赶忙跪下不敢多说,黑猫早在刚才场面混乱之时就跑开了,他也不忙找它,只想蒙混过顾笑的眼睛。

但顾笑又是哪里好骗的,不多时他道:“三楼以上的地方,不是不许仆役上来吗?你上来做什么?”说罢他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手指间力道加重。

顾笑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或许因为身上有一半异族血统的关系,他的身高比中原人要高处许多,力气也比旁人要大,而如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眸光落在他下巴上,一处不惹眼的红痣上。

顾笑皱眉:“还真是巧,长在了一样的位置。”说话间,顾笑手上已蓄力,拳头攥得很紧骨头摩擦青筋又爬上他手臂。

顾惜在顾笑那一拳打下去前,握住了那只捏住少年下巴的手,挡在顾笑身前,眸光清冷的看着他说:“不过只是张得像,我们的行踪目前已经暴露,兄长最好不要自找麻烦。”她的意思,已经表现的很明确。

顾笑冷笑一声,将手收回:“不过一个仆役,二妹这是做什么。”

顾惜少有在自己面前剑拔弩张,顾笑也因此起疑,勾起的唇角带着一丝凉意,分明是在笑的,他弯下腰清亮的眼睛里满是阴寒,就这么看着面前的少年,像在观赏什么有趣的东西。

“我不认识这个孩子,”顾惜冷声说,石榴红的长裙从他身旁走过,对顾笑说,“京兆传来消息,齐王已经命人来查你,兄长如今若是还不回京恐怕局势会很难掌控。”

顾惜年岁并不大,最多只有双十,可她看上去格外老练,比起顾笑,她更像那个在官场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人,虽说她未踏入过官场里半步。

顾笑闻言,却并不为所动,直起了身子说:“还不是时候。”

什么还不是时候,顾笑在谋划什么。夙彗星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尽管他对顾笑说的上了解。

“起来吧。”顾惜对夙彗星说道,她杏眼含笑,朱唇微微抿起勾唇一笑,“你先下去吧。”

夙彗星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来,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惜话到嘴边觉得不妥仍旧没能说出口。

临走时他特意朝刚才传出打斗声的那扇门后看了一眼,屏风被打的粉碎,茶盏碎成了渣子飞撒了一地,他料想这场打斗两败俱伤,顾笑既已受了伤,那么同他纠缠那人也一定有伤。

几日前他曾在秦月诸的身上抹了深海鱼子的粉末,如果黑猫没有出错,那同顾笑打斗之人很可能是秦月诸。

夙彗星出了晚秋倌躲进了一条巷子里,没过多久就见晚秋倌五层的窗格里跃出几道红色的影子,晚秋倌的人不论男女皆是乌衣的,江湖之中着弟子着红衣且衣袖或腰佩有重明鸟的只有一家,那便是顾家的暗听阁。

暗听阁不养杀手,专养一些耳力和轻工了得的人,用于偷听,这种人江湖人将他们叫做暗听,暗听可以无孔不入也能隐蔽自己的行踪,偷听来的情报也不对外买卖皆由顾家家主处置。

暗听不会杀人,很显然,顾笑派出暗听并非是用来杀人的,如果他没猜错,顾笑是想查探打伤他的人是什么身份。

黑猫从石墙上跳下来,蹭着他的脚面,喵了一声,头顶的天色逐渐昏暗了下来,方才还是晴空万里不知何时却已经阴云密布。

“你能找到他吗?”

黑猫:“喵。”

第十四章 金秋.风雨

暗听派出去不到半刻,方才还喧闹得有些不正常的回廊里,只余了他一人,顾惜下去替他准备伤药,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襦裙裙摆蹭过地面时的嗦嗦声传来,顾笑弯下腰,减起掉落在地上的一块泛着金光的东西,流苏轻轻摇晃,借着明亮灯火看,能看见令牌上那一朵刺目的彼岸花,令牌的背面是一个大大的雍字。

顾惜在他弯腰时便不自觉的停下了步伐,怔怔的看着他拿起什么东西。

“雍王府的出入令牌啊。”顾笑低声呢喃着,不多时扭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顾惜,冲她勾起一抹冷笑。

顾惜见了他手中的令牌,蹙起了一对柳眉,看向顾笑时已是满脸的疑惑。

雍州城入了夜,除乌衣巷外,街市大多都已经关门闭户,或是已经歇了业,老板一家子搬出碗筷在街口坐下就吃,这时候却是一些烟花柳巷开张时候。

夙九打开窗户,对着安静空旷的街市,他深吸一口气,又回过头看向坐在桌子边的男人,视死如归状说:“先生我们能不玩了吗?”

“你得陪我玩到徒弟回来。”男人说,伸手摆弄着面前的棋局一脸的慈祥状。

“虽说您说我家公子是您徒弟,我家公子也的确说叫我照顾您,可是我自小陪着我家公子怎么没见过我家公子认过师父。”夙九极为不解的问道,确实他家公子十二岁入府他也就陪着他家公子入了王府,别说是在王府里,就是在府外在夙家也不见公子认过师父。

京南阳喝了口茶问:“你从你家公子襁褓的时候就跟着了?”

“那倒不是。”

“你又不是时时刻刻跟着你家公子,你怎么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认师父?”

夙九哑口无言。

夜深后,雍州城尽数亮起了灯,灯火最亮的是一些大家大户,站在东郊的树林边上遥忘到那片灯火阑珊时,能瞧见雍王府,虽是灯火通明却一派寂静。

黑猫喵喵叫了一会儿,自己转过身去冲进了林子里,没等夙彗星拦住,黑不溜秋的小影子一下窜进了黑暗里,与看不见尽头的黑夜融合。

夙彗星顿时觉得头疼,猜到会找上好些时候,临上山的时候向山脚下的人家借了盏灯笼,方便照明,可黑猫跑得快一溜烟就没影了,本以为小家伙会等他一会儿,走了许久却没见踪影。

可别被林子里的大猫给吃了。

惦着灯笼照着脚下走,这条路他不熟悉且又是一片林子,林子里多蛇虫,得亏他身子比旁人凉,虫子察觉不到他的体温也就少有来咬他,走了一段还不见黑猫。

夙彗星冲着黑黝黝的林子深处喊了几声,不多时自黑暗里传出几声嘶吼,像是谁看见了什么怪物一般喊的声嘶力竭,伴着那几声声嘶力竭的还有几声猫叫。

他闻声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照去,又疾跑了几步,那是一颗极其粗大的大树底下,黑猫小睡蹲在地上歪着小脑袋盯着大树后面躲着的男人喵喵叫,如果猫有意识,估计面对如今这副场景也很是疑惑。

夙彗星走过去,使劲憋着笑,从男人丢在地上的面具不难认出,此人就是秦月诸,当然赤瞳黑猫不会找错人。

秦月诸将自己塞在树杆后,身上被碎瓷击中的地方还在往外渗着血,各别的伤口瓷片陷进了肉里,只露出一点瓷片的白点,稍一动,他浑身就如同火烤一般,疼痛难忍,尽管久经沙场,受过大小无数的伤,而今这些深陷进肉里的瓷片却是最令他难以忍受的。

许是真的疼痛难忍,就连身边何时多了一个人,秦月诸也没能察觉,他的身体时冷时热,脑袋也不是很清醒。

夙彗星有些呆愣的看着面前这个蜷缩起来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将整张脸都埋进去,不知是冷的还是疼得,他身子抖着,从嗓子里传出压抑的声音,不是呻吟,而是牙齿摩擦是的咯咯声。

黑猫喵了一声,男人皱起眉往旁躲开,抬头瞧见夙彗星,原本苍白的一张脸表情顿时僵了,身子跟着一起僵住,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借着白浆灯笼的光亮,能看清彼此的脸,少年只有十六岁,那张脸年轻稚嫩虽没笑出声,可也能看的出他是憋了好一会儿笑把脸都憋红了,而男人少说也是成年,精壮的身子僵得好像快石头,脸上却不知怎么也红了。

可爱得紧。

片刻后,秦月诸似乎是清醒了,皱着没将身子往旁移了一下,本想逃避面对少年,手心触到一旁一个毛软的东西,身子一顿,猛地一下向后倒。

夙彗星接住他,男人身子重,他险些也跟着向后仰,他用手臂撑在身后才免得两个人一起倒下去,但这么大的动作,难免拉到男人身上的伤口,他身上流的血也顺势留在了他的衣服上。

待秦月诸直起身,又一言不发的侧过了身去,背对着夙彗星,皱着眉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也没有要问他为什么在这的意思。

夙彗星低头看了眼自己已经被血色染红了的衣服,又看看他,头顶夜空群星璀璨,幽蓝天空一片云朵也没有,树叶莎莎从巨大的树木顶上飘落,四下里静得只剩林中虫鸟的叫声,男人依旧背对他,却没在缩着身子,他将自己胸口的衣襟拉开,拿出随身带的药粉撒上去,却没撒一会儿,便疼得药瓶都拿不稳。

夙彗星想帮他一把,至少帮他上了药,可男人却丝毫没领情,也没有要他帮忙的意思,扶着树干死撑着站了起来。

“你受伤了,要是再动,流出的血会更多。”夙彗星平静地说。

秦月诸没有理会他,他用手捂住腰部,用长剑支撑着身体挪动,走了一会儿又遇见那只黑猫,只看了一眼便从黑猫身旁走过去。

看他那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夙彗星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哪里不懂秦月诸的为人,他这个人就像一匹狼,受伤了只喜欢自己舔伤口。

犹记得两人十六岁,那时是在京兆府,两人一起学武,他总拿话刺激秦月诸,终于是将人家惹毛了,两人追逐着入了京兆府后面一处叫做死人墓的树林,他和表妹一起遇见了狼,秦月诸来救他们替他挡了一口,狼牙在他背上留了好长一道口子献血直流,他却不同任何人说直挺挺的忍到了天亮,天亮了他瞧见他在溪边用溪水给自己清洗伤口,见不远处站着个人,又赶忙把衣服穿好装作若无其事。

如今也是,现在的秦月诸和过去的少年如出一辙。

这些天他总觉得秦月诸不是秦月诸,却不知,他早将自己隐藏成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或许依旧还是他,只是略有不同。

“别走了。”他跟在秦月诸身后,受伤的人走得慢,所以秦月诸走几步,他也走几步,两人中间保持着一定距离。

秦月诸没理他,他又说:“死撑着那点面子,做什么,这里又没别人,不就只有我一个。”

男人背对着一人一猫,咬紧了牙根,皱紧了眉头死撑着。

林子里刮过一阵风,两个人一只猫,走在林子里,白灯笼发出的光芒不大,走在最前头的人步履蹒跚,身上有好几处孔洞一样的伤口,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来,顺着他手背流淌到长剑的剑身身上。

男人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越走越快,不远处传来几声惊雷声,俗话说山雨欲来风满楼,不多时林子里的风便大了起来,原本抬头还能看看群星眨眼,天气急转直下便要下雨了。

秦月诸终于是受不住,最先倒下的是他的剑,那副遍体鳞伤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晃晃,夙彗星把灯笼扔下,伸出手去从男人腋下穿过,从身后拖住了男人。

男人满脸不情愿地皱着眉,要说什么,却也没力气说什么了。

夙彗星将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黑猫咬住放在地上的灯笼,摇晃着尾巴走在前面,寻到一处山洞,虽然湿冷但至少可以避避雨。

东郊的树林常有些百姓会到山上来打猎,有时候错过了下山的时间,便寻一处山洞劈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生一堆火。

夙彗星将他放在一处干净的空地上,找来干柴生起一堆火,黑猫在靠近火堆的一边趴下,不一会儿蜷缩成圆滚滚的一团睡着了。

洞里很黑,除了火堆周围,其余的地方就是伸手不见五指。

他伸手用掌心探了探男人额头上的温度,额上微微发热,许是伤势太重发了烧,他指尖触及男人额中心那道红色的疤痕,男人不经意的皱了皱眉,似乎是感觉到一只手,觉得他不怀好意。

夙彗星撇撇嘴嘟囔说:“睡着了还要面子。”

男人睡的很沉,冷汗从他额角不住的流下,打湿了头发,发丝湿答答的连在一起黏在脸上,那张好看的脸因为疼痛扭曲起来,借着火光眼角眉梢都是隐忍。

夙彗星叹了一口气,伸手扒下他的衣服,睡梦中的男人却将身子一缩,将什么东西在怀里抱紧。

“这么小家子气?”夙彗星探头到他身前去看,男人似乎也察觉他在看,只将怀里的东西抱紧了,那件东西在他怀里只露出一点,像是一把剑的脸柄,他没想起来那是什么,把头收回来继续给秦月诸脱衣服。

“我不看就是了,好不好,唉你把背挺直了。”夙彗星星像哄孩子一样说,手在他脖子后面按了按让他挺直了背,他才好帮他把衣服脱下来,秦月诸也格外听话,乖乖把背挺直了。

男人健硕的身体又一次映入眼底,夙彗星努努嘴,都已经三十几的男人了,身材保养的这样好,也不知道自己要是还活着身材会不会也和男人一样。

洞外传来几声惊雷,黑猫吓得从睡着的地方跳起来扑到夙彗星的怀里,原本黑得不能视物的洞口被闪电幽蓝的光芒点亮,洞外的事物时而清晰可见,时而又伸手不见五指。

夙彗星用衣服包住手,握住长剑的剑身,因瓷片已经嵌入了身体,必须将他们扣除,长剑锋利就算包着东西也还会伤及手心,瓷片从男人的身体里一片一片的取出,他的手也被鲜血染红,疼痛从掌心一阵一阵的传出来。

夙彗星咬着牙,直到将男人背上的瓷片挖出来,撒上方才男人拿着的药粉,一切妥当之后,他用剩下的药粉随便处理了一下自己的伤口,给男人盖上了衣服,自己靠着石壁却低笑了一声。

天命弄人,谁会想到自己重活一世,阴差阳错做了秦月诸的男宠,本来随便找个能控制的王爷,助他夺得大权就好,背靠大树好乘凉嘛,若是大树不好靠就再找一颗。

他想不通秦月诸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去见顾笑,若是刺杀,两人的武功不相上下,要是打也是两败俱伤秦月诸没这么傻,但是面前躺着的男人,那浑身的伤口却在说,这人完全是自讨苦吃。

火光明暖,取出瓷片后,男人脸上也没有了痛苦的神情,极为安宁,他侧身躺在夙彗星的身边背对着他,黑猫猫在夙彗星的怀里,从怀里传来阵阵黑猫温暖的体温,许是累了,夙彗星耷拉下手臂靠着石壁睡着了。

两人一猫伴着山洞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睡到半夜,夜里秦月诸缓缓睁开了眼睛,抬眼时瞧见,少年靠着石壁扭动身子,山里寒气重,偏巧他又是个怕冷的,洞外雨停后余了寒意。

深秋的雨大多是冷冻的前兆。

秦月诸起身看过去,将他从石壁上轻轻扒下来,自己坐起身子,将少年放在自己的腿上,火光明暖少年睡的安详。

他伸出手掌心贴着少年面颊,拇指指腹在少年嘴角上抚摸着那颗红痣,沉默着俯下身在少年薄凉的唇上轻吻,将少年随便处理的手上的伤口,重新涂了药,又用衣料重新包好,忙完了这些他才安下心来静默着看着少年在火光中的侧脸。

十五年多少个日日夜夜,他独自度过,没日没夜在想,甚至把自己活成了对方,以便让自己时刻铭记。

第十五章 金秋.蛙鸣

雨过后天晴,蛙声遍地。

自雍州城街市的各角落如风一般略过几道身影,他们跑过各家各户的屋顶却不见有人发现,这些人一身红衣,原本在黑夜中会格外醒目,但因为速度过快无人能查觉。

夜色仍旧凝重,像给整个天幕都盖上了一层黑影,即便是雨过天晴,也看不清夜空上闪烁的星沉,而今已经是深夜,殷其雷察觉自己腰上的令牌被换成了假的,便派人去了满径园等着,担心有人不在府中的消息外露,便以王爷的名义将夙十请到金华殿。

金华殿。

殷其雷得知满径园里还未回来人,不禁皱了皱眉,巧得是他家王爷也还没回来,想到这,他不免担心起两人是否安好,他将手掌心搭在膝盖上,稳坐如钟完全不像心急如焚的样子,面前是一方红木制的方桌,桌子上摆着茶具。

金华殿高处地面的平台下面,是泉水曲水流觞格外雅致,男人坐在殷其雷的对面,神态自若边烹茶边对他说:“殷小哥,莫急莫急,喝杯茶压压惊。”

夙十看一眼男人,又看一眼殷其雷,殷其雷虽皱着眉但仍旧面无表情,他都看不出来这人心急,到底怎么看出来的。

“苏先生有所不知,我家王爷即便是受了伤,也少有在外待至半夜,”殷其雷抬眼望着四面黑漆漆的窗户,天色早黑得不见五指,“王府中的公子丢了一个,那一个还是王爷看得顶重要的人,我本就失职,若是公子出了什么事,就是拿我的命抵也是抵不起。”

苏枢继续斟茶:“是吗?”

殷其雷两手压着自己的膝盖道:“王爷不在府中,绝不可让外人知晓。”

“那你还对我说。”苏枢漫不经心说。

殷其雷哈哈道:“是你自己赖着不走。”

“哦?”

夙九背后升起一片阴影,汗颜干笑。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两人说话时靠墙一处的蜡烛烛光一摇,但彼时并没有风,像是有个什么人快速的走过。

夙十本以为这只是自己的错觉,茶桌旁的两个男人却一齐皱了皱眉,面色也一起凝重了起来,只有他一头雾水,左瞧瞧右看看又不敢问。

殷其雷将手扣在桌上,故意让夙十看见,意思是叫他将门窗紧闭。

夙十会意后游走起来,将金华殿里所有的门窗都关好,又放下了垂帘,忙好这些他又回到两人身边,虽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没问。

夜里雨后的蛙鸣声几乎响彻所有它们存在的地方,山洞里没有山洞外却遍地都是,夙彗星睡得很是香甜,起初还觉得冷,睡了一会儿后就觉得浑身暖和,脑袋搁在石头上也不觉得石头硬,就这么好好的睡了好一会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又觉得石头硬,又觉得冷,肚子也饿,感觉那一层肚皮都快蜷缩到一起去了。

洞口传进几声蛙鸣,听着喋喋不休的蛙鸣声,夙彗星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跟着兄长去荷塘边捉蛙,捉起来就了点一堆火,两人报团坐在一起用火烤着蛙,熟了两人分着吃,回到府里又两个一起被父亲追着打。

兄长于二十年前死于战场,他亲眼看着兄长出殡,想到这里,夙彗星的梦醒了,但梦里隐隐约约闻见的烤蛙香却不假。

原本忙了这么许久,他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哪里抵御的了这味道。

夙彗星猛然睁开眼睛,嗅着香味转过身去,就见火堆旁秦月诸手里拿着根木签子,木签子是从树枝上新坎下来的,被削成了细长的木签子,上头穿着一串肥美的蛙。

蛙在火上被烤得滴油,散发出一股又一股诱人的香气,勾着人的馋筋,他肚子也因为这味道叫了起来。

抬眼看正在烤蛙的人,山洞里没别人,烤蛙的自然是秦月诸,夙彗星不好意思开口要吃的,趁男人没发现自己醒了,捞过一旁的黑猫抱进怀里装睡。

黑猫却似乎闻到了香味,克制不住,丢下夙彗星跑到秦月诸身旁不远处喵喵叫去了。

秦月诸将长剑比在自己和黑猫之间,身体绷得很紧像谁给他施了定身咒一般,黑猫却一点也不怕他的剑,很不要脸的绕过长剑,冲着签子上买几只蛙喵喵叫。

夙彗星心说,这只黑猫平日里除了吃就是睡,今天帮他跑上跑下的找人肯定也是饿了,要吃的都敢问秦月诸要,也不怕被一掌劈了。

黑猫好运,秦月诸没劈它,倒是给了它一只蛙挥手让它去对面石壁底下吃,好离自己远一些。

黑猫都有得吃,他这个又是奔波劳碌又是为了救人流了血的却没有,想想真是亏。

“咕咕咕”夙彗星的肚子打鼓。

他翻身把肚子压在身子底下,那外衣盖过脑袋装死,边祈求秦月诸什么也没听见,边憋红了一张脸。

秦月诸见状并没说话,嘴角不经意地勾起一抹笑意,悄悄把身子移过去,过了这一夜他反正也在这人面前装不下去了,抬脚在他屁股上踹了几脚道:“肚子都会唱歌了,还睡。”

夙彗星被他踢得一愣,心道,败露了吧装了那么久不要脸终于暴露暴虐的本性了,好啊秦月诸。

见人踢不醒,秦月诸挑了挑眉,扒下一只蛙来放在他鼻子前面晃,恶俗道:“也不知是谁为了救人,手都划破了,真是可怜,我好心好意抓来几只蛙犒劳他,他却不领情啊。”

夙彗星只坚持了一会儿,便破功了,鲤鱼打挺一样翻身起来,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咬住那上头的烤蛙,末了抬眼望见男人的眼睛,瞧见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顿觉得浑身不自在,吸了吸鼻子道:“谢谢王爷。”

两人在这山洞里待了一夜,他又给男人治过伤,吃他一个烤蛙也是应该的,这么想着这只蛙吃的啧啧香格外安心。

秦月诸被他那一声王爷叫得发懵,便问:“你还叫我王爷?”

夙彗星咬着烤蛙腿,抬着头眼底映着火光,心道不叫王爷叫什么难不成他吃了他一只蛙还要叫他恩人,自己可说是救了他一命,这人未免太不懂得感恩吧。

“王爷想让我叫你什么?”他平静地问。

秦月诸似乎有意跟他呕气,也不知是生得什么气,他没答他话冷下一张脸烤他的蛙,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被火光照得明亮,却在他看来很是狰狞。

夙彗星很显然没搞清楚男人生哪门子气,他也不是会哄人开心的主,待一只烤蛙吃干净,虽还不是全饱但至少是垫过肚子,明天一早回去再叫夙十做吃的,正这么想着,他移到墙边便要睡下了。

秦月诸将木签子架到他面前,冷声道:“吃了。”

夙彗星平日里被他惹急了会忘了自己的身份,但如今却记得格外清楚,他是王爷自己是他的男宠,身份有别,哪里能那么不客气。

“小人惶恐,让王爷亲自烤东西已经……”

“过来。”秦月诸斩钉截铁道。

夙彗星将笑挂在脸上:“王爷我不饿。”

秦月诸瞪他:“过来给本王吃干净。”

夙彗星倒吸一口凉气,他若是不吃这人好像就要摁着他脑袋逼着他吃一样,迫不得已他只能伸手去握那根木签子。

签子刚握住,秦月诸又说:“过来吃。”嘴角勾起抹笑来,那笑同往日的一样,依旧是那么不正经。

夙彗星像见了鬼似的皱起眉,只觉得面前这人变化莫测,让人摸不清头脑。

不多时,他将身子侧过去,秦月诸伸手一捞便将他小小的身子捞进了怀里,长签比在他嘴边,嘴角上扬示意他下。

夙彗星觉得这人估计是受了伤,伤的太重变成里刺激。

待他吃完了蛙,站起身想找一块地方倚着石墙睡,觉得山洞东边就不错,看起来又干又暖和,刚要起步走过去,秦月诸在身下拉住他裤子。

夙彗星脚下一拌,摔在地上手肘被磕得生疼,罪魁祸首却挂着一脸温和的笑意,好似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丝反省,也罢忍忍也就可以,毕竟人家是王爷。

可他刚想起身,秦月诸便顺着他倒地的地方躺下了,手臂在他腰上一捞,将他整个人都牢牢搂进了怀里,严丝合缝。

“王爷。”夙彗星扭着身子想要出来。

秦月诸闭着眼,唇边挂着抹淡淡的笑意,将他楼紧道:“我在。”

夙彗星心中小小惊动,忍不住推他:“我身子冷。”

秦月诸没有放手反而搂得更加紧:“本王身子热。”

这么说来,夙彗星也才有所察觉,这人身子滚烫,不像正常体温,也就才明白,这人身上还有伤,却去捉蛙,刚腿了些许的烧又烧了起来。

秦月诸没等他问话,就将前额抵上了他的前额,勾着唇角笑道:“这样,就很好。”他闭着眼,眼睫浓密又长,笑起来也好看。

夙彗星抿了抿干瘪的唇,没敢动一下,这伙轮到他身体僵硬像被定住了。

明火摇晃,身子也渐暖。

雍王府。

察觉屋外有人,几人放下了门窗和帘帐却还是觉得不是办法,殷其雷留下两人,自己上到了屋檐上,雨后屋檐上湿滑,他上了屋檐便同几个暗听开打。

暗听除了轻功了得,耳力惊人便一无是处,常年为顾家卖力,大多是用来收集情报的工具,他们游走各处少有人能发现他们的行踪,为了能活着将情报带回去,暗听大多练的都是一些逃跑的功夫,若是轮逃跑江湖上很少有哪个组织能敌得过。

殷其雷同几个暗听交了手,没打几个回合几人便报团跑了,他也并未去追,入了屋。

苏枢拉过他神经兮兮地问:“顾家有暗听阁,雍王的暗卫可不止你一个,怎么不让人上去将那伙人坎个稀碎,也免得他们到丞相面前乱说。”

殷其雷皱起眉,心说这个苏枢是雍王的门客,自己并不知道此人的底细,也不知雍王告诉了多少王府的事,不敢多说,便敷衍道:“王爷平日闲得很,哪里有什么暗卫,就我一个贴身守在他身旁。”今日王爷出府的事,原本除了自己没人知道,谁会想到这个苏枢,自入了王府后便不拿自己当外人,就连金华殿也当自己家,一坐就从傍晚坐到了后半夜。

看两人都面色凝重,夙十也不敢说话,低头扣着手指头心里同样是乱作一团,若是只有夙九没有回来也就罢了,连他家公子也不见了人影,今早就随便吩咐几句就不见了,谁知道这两人是去头令牌,怪不得不同他说,是怕他拦着不让去。

而今自己在金华殿,听殷其雷同男人的对话,得知王爷也不再府中,那颗原本就悬着的心悬得更高,他家公子和夙九在一起还好,若是和王爷在一起,以夙彗星那炸毛一样的脾气,可别得罪了雍王才好。

夙十忧心忡忡,另一边地夙九也不好受,说好的一会儿就回来,可夙彗星一去就是到了后半夜也不见人,先前下了雨他觉得估计是在哪儿避雨误了时辰,也就没在意,可如今已经是后半夜,想到夙十在家里估计等急了,他也睡不着了。

夙九从桌子旁爬起身子,看着对面坐得笔直的男人,咽了口口水,他是担心他家公子睡不着,这位却是从苏醒后就坐到了现在,手里一直捧着茶却不喝。

不多时男人说:“左翼军?我的马?都在哪儿?”

两人相处了几个时辰,夙九也摸明白了,这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记不清事。

“先生啊,你总说什么左翼军,那到底是什么。”夙九撑着下巴问。

男人皱了皱眉,似乎是在沉思,片刻后原本一片浑浊的眼睛又突然清明了起来,扭头看向夙九轻笑了一声:“你是我徒弟的人?这么年轻,多大了。”

夙九微愣,顿觉得恍惚:“是。”

男人笑笑,柔声说:“我那包袱里有药,小友可愿帮我拿来。”

男人似乎是突然又清醒了,他迷糊了好久,偶尔能说清自己是谁也坚持不久,夙九起身拿来包袱,交给男人,就见男人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瓶子,将里头的药倒出来吃下说:“一到深秋我就犯病,但时候长。”

夙九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也能想清楚,这是一位有病的大叔:“先生,既然您说我家公子是您徒弟,那我就叫您先生吧,先生可知我家公子去了哪里?”

京南阳皱了皱眉,想了许久,又好似已经猜到了,拍着大腿说:“不知道。”

夙九扶额,那你想什么。

“你也不必着急,要不你点些吃的,我看这家客栈的烤鸭不错。”

“您是从哪儿知道的。”

“哦,昨天我就是被这家店里的伙计赶出去的。”

夙九会意的点头。

京南阳又说:“因为多吃了几只他们店里的烤鸭,没钱付。”

夙九:“……”

第十六章 凛冬将至

夙九奇怪,少年姣好的脸上露出一抹怪异地表情,拧着眉问:“先生都教我家公子什么?”

京南阳喝了口茶,茶已经凉了,并不刚喝,他说:“打架斗殴。”

也是这位爷看起来也不像很懂礼数的样子。夙九瘪着嘴想着,扭头看天色,天蒙蒙亮想是已经到卯时了,公子还未回来,他等久了也便不急了,干脆坐下同京南阳聊天。

王府中各处的婢子仆从也都清醒,几个婢子端着洗漱的东西从回廊底下有过,看方向是前往金华殿,管家一早便入了账房,自从雍王将王府中的处事权皆交由夙彗星处理后,管家每日都会到满径园去汇报帐目,从收支开支到日常琐碎。

巳时老管家背着手从满径园里走出来,眉头皱得紧,恰好遇见出门采购回来的刘嬷嬷,便指着满径园里紧闭的门说这没人,刘嬷嬷本就是个有心人,听闻满径园里巳时了也没人,便猜测是园中一夜无人回来,回了芳华院后便添油加醋同侧妃说。

侧妃不是好事的主,加上身怀有孕也就不愿理会这事,刘嬷嬷满脸忧心道:“先不管他是不是男子,只要是入了王府,便是我王府中人,是王爷的人,身为王爷的男宠入夜未归,这成何体统,简直有伤风化。”

“可是……”侧妃还欲说些什么。

刘嬷嬷却语重心长道:“娘娘啊,你可是侧妃,又怀有世子,以后也极有可能被封为侧妃,一个小小娈童怎能拿了您的权利,又对王爷不忠。”

金华殿里,殷其雷同夙九他们等到了巳时见王爷还未回府,担心此事败露,便打开了门将婢子们都唤了进来。

这幕被墙角处猫着的一个暗听瞧见了,回了晚秋倌报给了顾惜,以抵昨夜被人赶回来的罪责。

顾惜仍是一身石榴红的襦裙,背靠着屏风面上看不出喜忧,挥挥手让前来报告的暗听下去,便起身去见了顾笑。

镂空图案的木门打开,男人背对她站在极为宽大的屋子中央,窗户打开着,楼下是车水马龙的街市,而远处跨过一座小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海面。

从晚秋倌最上层,看得见海鸟盘旋。

“接下来做什么?”顾惜将暗听打探到的事告知他。

自晚秋倌向下看,马车从底下穿过,偶尔有过几顶骄子大多停在琴声雅致的画楼底下,晚秋倌的就不少,都是些当地的官员。

“今天是休沐?”顾笑抿唇笑着,眸光盯着那个早晨就将骄子停在晚秋倌底下的大人。

顾惜有些不解的看他,又抬眼看向楼下道:“估计是来找楼主的,可惜楼主不在。”

“你怎么就晓得他是来找楼主的?”顾笑道。

顾惜冷笑:“本地的官员,有哪一个暗听阁监管不到,这人妻子得病,需要一位药只有楼主才有。”

“巧了,我要的药也只有楼主才有。”顾笑说道,将晨间的空气吸入身体,享受的舒展身子。

他打算将昨夜的事放一放,下楼去见见那位县官,要将脚步跨出门外时,顾惜叫住他:“雍王府的令牌你还留着?在走廊上捡的,如果昨夜之事是雍王所为,他怎么会傻到掉一块令牌让你捡,还是自己家的令牌。”

顾笑轻笑,笑容极为戏谑的说:“现在我对秦月诸不感兴趣,对昨日那个孩子倒是很感兴趣。”

顾惜蹙眉凝望他,心中说不出的压抑,男人那抹碧绿的影子已经从门框边消失了。

“楼主不在,倒是有两位长住的客人说要见您。”小厮客客气气地对男人说道。

男人很年轻,是改制后第一拨从书院出来后中了探花封官的,家中世代都是农人,只出了他一个官,他不是雍州城的官,只在附近的县城做县官。

听闻晚秋倌的客人要见自己,他心下惶恐,晚秋倌在雍州城已经很了得了,晚秋倌的客人又是多了得的人物。

乌衣巷口仍旧是车水马龙,姑娘的画舫从巷口游过,几个卖小玩意的小贩当街吆喝,逢人就说自家的东西怎么怎么好。

夙彗星在一个卖点心的摊子前停了下来,左边的是凤梨酥夙十喜欢,香甜爽口可以配红茶,右边有苹果酥、桂花糕,白一点的是梨花酥,夙九喜欢桂花糕,他师父喜欢吃苹果酥,梨花酥是他一喜欢的。

“这桂花糕可以是前面采的,可这梨花不好保存,这个季节竟还有。”夙彗星拿起一块梨花酥对摊主道,心里盘算的是讨价还价,也好省钱。

摊主是位年纪大他几轮的老妇人,面色红润憨态可掬,听他说了这话当即扬起了笑脸,道:“小公子不知道吧,这梨花在别处没有,在咱们雍州城可是很壮观啊。”说罢她指了指后山,同他说,十几年前有一位痴情公子在深山里种了一亩地的梨花,给所爱之人做埋身之地。

老妇人仰头往向远处,唏嘘说:“雍州城三面还水,就那一处连着绵延的巍峨高山,深山里种一处梨花,多不容易啊,许是上天感念,那些梨树长的好,山里的节日不同,花期自然同外面的不一样啊。”

夙彗星顺着老妇人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微黄的一点,其余的都被街市上的屋檐挡住,谁种的梨花他不管,当下他要的只是梨花酥。

“姨,这四样各来一份,那梨花酥要多。”夙彗星孩子般笑说,他是正年轻的时候英年早逝感受不到为人子孙常伴父母左右的感觉,看到老人家就亲切。

若是奶奶还在该是比这位老人家还年老些,他想。

打包好了东西,他扭头看了眼秦月诸,许是听了老妇人说的故事有所感触,竟望着老妇人所指的方向发起呆来了。

“大人?”在外不能叫王爷,怕暴露身份,夙彗星便叫他大人。

听到他这么叫,秦月诸很是诧异的扭过头,两人个头悬殊,在他面前夙彗星简直就是小小一只,彼时他正捧着四个袋子,一双狐狸眼睛仰着头,若不是他了解面前少年的秉性,差一点便认为他这是在求自己,脊背发凉。

“给钱。”夙彗星斩钉截铁说,笑眼微眯着。

秦月诸哭笑不得:“哈?”

“我身上没钱,你若不给,我们会被扣在这。”夙彗星嚼着梨花酥唔唔说,“到时候回府就更晚了。”

“你也知道晚了?”秦月诸摆出一副无奈地神情,哭笑不得,“晚了你还……”

说道一半,小王八蛋扔下他转身就走。

秦月诸无奈之下只能掏钱给了摊主,随后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少年一蹦一蹦的在山头走,梨花酥一口一个,塞满嘴巴才开始嚼,不时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后的男人,虽很随意却又不礼数,刻意保持距离。

两人就快走到与夙九相约的客栈时,夙彗星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正巧撞上男人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秦月诸先开口:“怎么了。”许是伤好得快,他说话时也有力气了,不再抽气。

夙彗星觉得这样很好,那丢下他一个人也应该能护住自己:“王爷就坐在前面的茶摊,在下要去寻个人。”说罢他将自己吃剩的一半梨花酥推到他怀里。

“你要去哪儿?”秦月诸拉住转身要走的少年,声音低沉地问。

夙彗星忽然从心底升出一丝不忍来,但无可奈何地还是来你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掰开,道:“我去去就回。”

哪次都说去去就回。秦月诸望着少年挤入人群的背影,心中想。

甩开了碍事的秦月诸,夙彗星脚步飞快的找到了那家客栈,像老板打听了,才一路找到了夙九他们所在的客房,刚一推开门,扑面而来一股烤鸭的香味。

京南阳和少年并排坐在窗户上,一人一只手捧着用油纸包住的烤鸭大口啃,见他呆愣地站在门口,招呼他道:“公子你回来了?快来尝尝啊。”

夙九吃的满嘴都是油,他家师父就更是,夙九这样估计也就吃了一只,京南阳衣服上手上满是油也不知吃了几只,他临走时给夙九留了一袋子钱,原本是想用来买零嘴的,这会儿估计泡汤了。

“师父要不要跟苏儿回府?”夙彗星走到矮桌旁桌下,叹了口气问。

京南阳抹这嘴角,说:“为师出门忘带银子了,从南境走到这也好些天了,你师伯估计已经来找了,为师就在这住上几天。”

他倒是忘了,自己还有个师伯。

“老子没钱。”夙彗星道。

夙九是第一次听见自己雅静的公子这么称呼自己,大为诧异的睁大眼睛。

京南阳给夙九使了个眼色,这眼色的意思是,莫惊慌本性而已。

“为师当然知道徒弟一毛不拔,那我不住在这,那只能去王府了。”京南阳摆出一副很无奈没办法的模样。

“嗖”的一下,从他侧脸旁飞过一支管著,那是平日人们夹菜是用的,一般不打人玩。

夙九咽了咽口水,看着自家主子手里转着的另一支官著,觉得喉咙干渴得很。

夙彗星阴沉着脸,眸光尖锐,很是生这个不着调的师父的气,却也并没有真的发狠,将管著插进了矮桌里,那力道已经将管著穿过了桌面。

“夙九,王爷在楼下的茶摊,你陪他回王府吧。”夙彗星说这话时,面上平静没有波澜,声音却不同以往地清冷沉着。

夙九只是一个仆从,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没敢多问,心下却觉得,今日的主子跟以往那个文静的少年比,多了一份阴寒。

他怀里抱着烤鸭,有些难过,正要出门的时候却听见他家主子说:“王爷怀里抱的那些零嘴都是给你和夙十的,别让他一直拿着。”

夙九闻言,便欣喜的出了门,嘟囔这说:“还是公子,还是。”

诓走了夙九,京南阳识趣的走到他对面的毡子上盘腿坐下,喝一口他亲自泡的茶,两人是师徒,面前的这位是个怎样的人他又怎么会不晓得,随即笑道:“徒弟啊,你这是玩得什么把戏,雍王怎么会在府外,你俩不会一夜未归吧。”

那人面上带着笑脸,可这笑里藏着什么不言而喻,两人都各怀鬼胎。

“师父的病好了?”

夙彗星继续倒茶。

京南阳平静地说:“按时吃药就是。”

这话却换来夙彗星一声冷笑:“按时吃药?师父什么时候安于现状了?”

闻言,他握起茶盏的手也顿了顿,不多时又恢复了,捧起茶盏喝起来。

夙彗星道:“师伯到了,对吗?”他说这话不是没根据的,也并非是猜,从他和秦月诸从东郊的那片树林出来,就瞧见南境的黑羽白鸽了,黑羽白鸽同赤瞳黑猫一样只要训练,便能用来寻人,而黑羽白鸽有群首,群首有主人,群首会跟着主人,主人到哪它就跟到哪。

如果他没看错,他们出东郊是看到的那只,脖颈上有一圈金纹的,就是黑羽白鸽的群首。

他的主人便是京南阳口中说的,他师伯。

“师父,你到底瞒着我多少事?”夙彗星压着桌面直起身呵道。他不知道的是,京南阳或许很早就从南境过来了,或许从他借尸还魂醒来的这些日子就没离开过。两个人背着他,策划着要伤秦月诸。

京南阳面不改色,直视前方:“你需要得到雍王的信任,我和你师伯只是在帮你。”

“帮我?”夙彗星冷笑,“你们若是对我有所敬重,又怎么会不经过我,就擅作主张。”

“什么是主张,长辈下的命令就是主张。”京南阳冷声说道,声严厉色道,“我们给你的任务你哪次遵守,那几只黑羽白鸽还不都是被你给吃了。”

若是没有在他周围安插眼线,吃几只黑羽白鸽,又怎么,不传信出府又怎么,哪里会被他们知道。

夙彗星心底失望,却对他们束手无措,毕竟面前这位是他的师父。

“苏二,你可知道,你父亲母亲死前是如何托付我的?”京南阳将身子朝前,眸光热烈如火,“借皇族之手,除去相党,皇室薄情,要护你周全,”

“再怎么周全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行尸走肉而已。”若不是惦念着报仇,他也不会苟活于世,也没什么可以苟活于世的理由。

这般想,他觉得没有错,自己的确没有苟活于世的其他理由,却不知怎么,脑海里浮现出秦月诸那张看见黑猫时惊恐的脸,有一瞬止不住笑。

雍州城三流交汇之地,整个雍州位于河口,几年来作为通商口岸,商业发达。

秦月诸将几包零嘴放在桌上,自己吃起那包夙彗星吃过的,梨花酥的味道天天糯糯,虽是面点却也一点也不粘牙。

就听喵的一声叫,黑猫蹲在他脚下。

他似乎才发现小家伙的存在,心中虽有些畏惧但并没赶走它,给它分了一块糕。

却在弯腰的时候,觉得脊背出有异,身形一闪,从桌面底下钻了过去,他从桌底下出来的一瞬间,那张桌子登时碎了。

“你们是什么人?”秦月诸站直身子,他身前站着的是一群脸带面具的刺客。

第十七章 霜降篇(一)

好几年了,再雍州城少见有见血的场面,虽说雍州城三流交汇水路恒通,但谁也不敢在雍州城里闹事,即便是游历各地,江湖榜上有名的剑客,也是不敢在雍州城里动刀的。

原因有二,其一雍州城住着一个王爷,年少时征战四方立下过赫赫君威,其二则是因为这雍州城里有座叫乌衣巷的长街,长街里有一座叫晚秋倌的五层高的画楼。

楼主是个不好惹的主。

秦月诸不是不知的雍州城里那些不成文的规矩,相反他最清楚,所以便怀疑起了刺客的来头,刺客皆着乌衣,攻势来的突然,他今日穿的并非皇室的紫衣,雍州城里见过他的人并不多,在人头涌动的街上动手又是只对他动手,要不就是知道他是谁,见过他。

身形闪过几个刺客的攻势,他一脚就将一旁的椅子踹出去,打中几个人,虽身上有伤,但应付几个杂碎其实没什么问题,只是攻击他的人被打伤了也攻势不减,半个时辰下来,便有些吃力。

雍州城怎么说都是雍王的地界,在他的地盘又敢同他交手的,对方的身份定也是有些来头的。

得空扭头看向身后,秦月诸心底稍稍松了口气,那个说去去就回的人当真没有去去就回,也好。

夙彗星自然不会知道秦月诸的希望,他就站在不远处的客栈二楼,目睹着街道上的刀光剑影,看他扭动身体奋力抗争。

夙彗星却一步也没动,但也不是无动于衷,起码他知道那些人不会下杀手,只是消耗他的体力,否则很难让他一招败下阵来。

京南阳却对夙彗星的做法很是不解,道:“你就不想去救他?”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去救了,又能怎样,”夙彗星脸上挂着阴冷地笑,“我不喜欢你和师伯的办法,那显得幼稚又愚蠢,什么以命抵命,让他相信。”

他师伯老早就飞鸽告诉他,说是要他在秦月诸的吃食里下毒,再借故自己吃下,救秦月诸一命,让秦月诸放下戒备。他并没如了师伯的愿,师伯才想逼他就范,先是用师父引他出府,再用别的什么方法把秦月诸也引出来,却没想到两人一直都在一起,所以计划得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完美的进行。

在他师伯眼中,秦月诸是草包,只要是能救自己一命的人肯定能奉上尊位,否则以他这样的男宠身份当上几年也没办法得到秦月诸的青睐。

这也是师伯和师父想出的唯一不让他自降身份的方法。

不然一个男宠能做什么,无非只能谄媚。

京南阳闻言又慌又惊:“师父断不会害你,就算你去救他,你师伯也不会让你真伤的。”

“是吗?师伯若不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会让我留于世吗?说起来我跟师伯也是仇人,左翼军不就是因为苏家全军覆没的?”夙彗星脸上虽带着笑,却笑意苦涩。

京南阳陷入了沉默,夙彗星说的没错,十五年前左翼军因为大司马府受到牵连才会被当做叛军,可要抡起牵连全军的罪魁祸首,他不也是一个。

“十五年前,秦月诸领兵剿灭叛军,左翼军的将领一半死在他的手上,身为左翼军副统帅,师伯肯定恨死他了吧。”夙彗星冷笑着说,师伯恨雍王,不光是身为统帅的原因,还身为父亲,十五年前左翼军与皇室军的那场大战里,丧命的还有他的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双双殒命那该是多大的仇。

他重生一世各别记忆有些记不清,比如他记得顾笑是害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家破人亡,说是被先皇一道圣旨处死,被顾笑的铁蹄碾平,他被泄愤的百姓乱刀砍死,可这些都是经他人之口。

记得最清楚的,是他成为游魂在世间游荡,在一片开满玉兰花废弃的庭院里,被师伯找到,师伯将他装进白玉瓶子里前对他说:“彗彼小星,实命不同,生时你命不由己,死了也不能由己。”

其实死不死没什么关系,就跟是否要活着一样,无所谓生死,因为活着了无牵挂,所以死也无所谓。

可是他重活了一回,到了秦月诸身边,人人都说他是草包,但于世藏拙谁不会。

“你们错看他了,也看错了我。”夙彗星长叹一声道,“他不好控制,更不容易相信人,用卑鄙手段得来的信任我不要,他待我很真诚我不想骗他。”

就算是自己发现了他的秘密,秦月诸也没有动手杀他,两人在山洞里安稳的度过了一夜,就好像小时候他在死人墓遇险秦月诸救他,他又怎么能恩将仇报。

夙彗星将身子往前挪了挪,就站在窗口,街道上还有些人,大多是看热闹的,打斗的那一处地方被让出了好大一块地方。

百姓大多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毕竟雍州城里少有发生这种事,就跟看杂耍一样的,那些不明白的百姓都聚到了一起。

秦月诸的眸光穿过人群,像是在寻找些什么,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

未几,他找到了。

那人就站在前方,那是栋三层高的楼,楼外的木牌上写着客栈二字,少年迎风立在窗台,秦月诸想示意他别出来,两人目光于空中汇聚时,他察觉到了什么,面色变得有些扭曲。

不多时他站着不动。

夙彗星眸光晃了晃,有些揪心,却仍未挪动身子,他没有离开这栋楼去救他的意思。

秦月诸似乎也看出了他的意思,低笑一声:“是我多虑了。”

便是停顿的一下,他身后被人砍了一剑。

登时血色飞溅,就连深秋刮起的风吹来,都沾上了血腥的气味。

瞧见血色,长街上方才还看得一头雾水的百姓,终于是害怕殃及,四撒着跑来。

秦月诸回身空手坚持,他夺过刺客的刀,用那把刀杀敌,每一刀都像是在泄愤,几个刺客被砍得没有还手之力,最后一声哨声将他们叫走。

从十丈高的画楼顶上下来一个人,那人一身乌衣,一头乌黑的头发上有两撇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白发,那人上来就同秦月诸开打,秦月诸同几个刺客纠缠太久,已经没有力气,但也没有认输的道理,他依旧是同那人打,最后用尽全力给了那人一击伤及那人的手臂。

乌衣男子太眼看向四周,在寻什么最后没寻到,也没同秦月诸多纠缠,身子向后浮起升入画楼便不见了。

长街上只余下秦月诸一个身影,他站立在青石板地上,手上的长剑立在地上,他浑身是血,转身看向夙彗星所站的窗口,眼神悲痛。

只是那股悲痛夙彗星并看不懂,胸口却一阵抽搐,只觉得鼻酸。

京南阳有些慌了神了:“完了完了,你师伯该生气了。”

“喵。”黑板不知何时上了楼蹲在他的脚下,赤红色的小眼睛迷茫的望着夙彗星,仿佛在说,你怎么了。

夙彗星对黑猫微笑。

自那以后一个月,夙彗星没有回雍王府。

但他也并没有离开雍州城,此行他注定会失去雍王对他的信任,但那又如何,在不在秦月诸身边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喜欢秦月诸的是这副身体原先的主人,随着他在这副身体里待的时间越长,那种看见那人难过便隐隐作痛的感觉,逐渐减淡。

他师伯生了大气了,罚他每日抄书百遍,拟出二十首诗来,他都多大了还罚一些小孩子才罚的东西。

他这么同他师伯说,师伯呵笑道:“你游魂时是弱冠之年不假,可如今你这外貌,还不是个十五六的孩子而已?”

他撇撇嘴,手上磨墨,眸光环视过周遭的一切,四面屏风围出一处地方,摆着一台供他书写的方桌,一顶香炉,一把矮榻,他师伯坐在那矮榻说攥着本经传看得极为认真,以至于没发现他正偷懒。

夙彗星盘算着他师父一会儿会从哪个门里进来,这座屋子特别,总共有许多门都能打开,可说是用门排出了一整面墙,于是他师伯觉着门多踏实,若是同外人打起架来也容易跑。

实质霜降,雾浓天寒,但也没到下雪的时候,夙彗星却将衣服穿的极厚,他师父也知道他怕冷故特地命人给他定做了几套入冬时够穿的衣服,彼时门外有人求见,个头不高看门上的倒影,似乎手里端着东西。

“许是师父给我定的衣服。”他放下笔墨从毡子上爬起来,打开门。

乌衣少年将衣料交给他,临走时又将人叫住,说他想吃街口的梨花酥让少年替他走一趟,说罢塞给少年一定银子。

这一幕恰好让站在二楼的顾笑瞧了个正着,顾惜整日跟在顾笑身后形影不离,自然也看见了。

顾笑皱了皱眉,问:“不是说一楼有一处院子,除了楼主无人能入,楼主回来了?”

“回来了,也不见我们。”

顾惜很快总结出一个理由来,他被人不待见。

晚秋倌当然不只有一座楼这么简单,楼后有一处大院子,五层高楼下走到后院,有一处回廊直通过去,这几日听说楼里住进来一个男人,这男人派头极大,后来下面人报上来说那人便是当朝丞相。

“他向我求样东西,”他师伯翻过一页书纸,漫不经心道,“那样东西我在十五年前便给你用了。”

夙彗星极为诧异,瞪圆了眼睛蹭过去问:“那是什么。”

他师伯看着他挑眉:“你师父没告诉你?”

这话问得他一头雾水,夙彗星摇摇头:“告诉我什么?”

“幻蛊。”他师伯随意的从嘴里蹦出两个字来,惊得夙彗星浑身一抖。

眼睛瞪得要掉出来似的:“师父只说那是个传说。”

他师伯嘲讽他师父:“他整个人都是个传说。”

霜降这种节气,露水爬满枝头,稍微一动便抖落三分,他们院子外种着一株桃树,桃树自然不可能在这时候开花,叶子落光了就剩木头架子,似乎是长了许多年,桃树的树身极高,树干要三个人抱起来才能抱住,这是长了多少年,夙彗星想。

夜里他睡不着,跑到回廊里坐下抬头盯着那颗桃树瞧,竟也开始怀念起满径园来了,也不知他走后夙九夙十怎么样,要不要将他们两个接出来。

桃树顶上飘下几片黄叶子,现在那树上真是一点叶子都没有了。

他不禁有些可惜,若是满径园里的槐树,估计现在叶子还没掉光呢。

这么想,院子里风过,寒风从袖子里钻进来,他攥紧了袖子从地上起来,转身一瞬间,被面前一抹石榴红的身影给看住了。

回廊上挂着几盏灯笼,白色的灯笼自然是白色的光芒,白光撒在女子身上,映得她一身的石榴红更红。

“多有打扰。”女子极不失礼的对他说道,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一月前还要多些公子。”

顾惜忽然提到一月之前的事,他想那就是顾笑暴走时候的事了,他没说话就听顾惜道:“兄长身换癔症,有时候脑袋不好,神志不清醒。”

她说这话也不怕顾笑听见。夙彗星轻笑了一声,本想调侃几句,就像小时候她说顾笑坏话时调侃她一样,后来夙彗星想起自己的身份,顾惜不认识



他只能笑说:“姑娘,和兄长的关系很好。”应该很好的,过去不就很好吗,夙彗星心想。

顾惜的笑容却黯下来,转而曾了淡淡:“我可不喜欢那个混蛋。”说罢,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向他道了声抱歉,“你我才见两次,是我失言”

她年纪比他大,故并未用谦称自然也没用自称,夙彗星也时刻谨记着自己身份,没有脱口而出顾惜的名字,笑了声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京兆顾惜。”

“在下夙彗星。”他俯首作辑,道。

两人聊天至半夜,半夜里他回屋被师父当着师伯的面数落。

他师父满口的啧啧道:“这换了副身子,好看的脸蛋,还真是好勾搭姑娘”

“那又不是别家姑娘”夙彗星瞪着他师父极为不悦,“那是顾惜。”他总角时哄过抱过的婴孩,那时候只是小小一点,小丫头粉嘟嘟的,惯爱哭哭起来吓人,他那时候不过总角也是个孩子,小丫头哭他也跟着哭,被顾笑指着鼻子笑话。

见顾笑笑话他,他很不服气,因那人站在离他们三丈远,却还说自己不怕,他便说:“你怎么不抱抱你妹妹。”

顾笑彼时十岁,比他要大许多,又因为顾父自小教得严,他就像个小大人:“男女授受不亲。”

“可他是你妹妹。”

顾笑却说:“那是娘亲生的,暗听阁主而已。”

暗听阁世代由顾家掌管,听命顾家,顾家听命皇室,皇室听天命,暗听阁主世代都是由顾家女儿继承,也只有女儿才能继承,方便以后可以得到皇室控制,皇室中人大多会与顾家女儿成亲。

顾惜其实是个可怜的孩子,一生下来便命不由己。

第十八章 霜降篇(二)顾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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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霜降篇(三)叶中短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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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霜降篇(四)山主

《晃世惊蛰》第二十章 霜降篇(四)山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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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霜降篇(五)苏家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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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霜降篇(六)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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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霜降篇(七)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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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我意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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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无脸之人(一)

《晃世惊蛰》第二十五章 无脸之人(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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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被劫

《晃世惊蛰》第二十六章 被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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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无脸之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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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无脸之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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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无脸之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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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侧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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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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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酒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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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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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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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大胡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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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大胡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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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大胡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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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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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别院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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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皇宫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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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流言初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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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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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墨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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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亡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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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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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葬心楼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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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林格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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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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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惊蛰前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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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惊蛰前篇(二)

《晃世惊蛰》第五十章 惊蛰前篇(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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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囚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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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阿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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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红梅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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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藏书阁忆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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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手骨花枝折

《晃世惊蛰》第五十五章 手骨花枝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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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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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失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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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出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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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出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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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结局

《晃世惊蛰》第六十章 结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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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两小无猜的都是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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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2 少外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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