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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炽昭穹》


第1章 夔门雨埠

一场磅礴大雨倾天而下,横扫瞿塘峡口。

浩荡长江奔流万里,行至此处,逼入窄峡,被暴雨一激,戾怒叠起。

白帝城下的鱼复码头背山临涛,磐稳不惊的忍受着雪白密集的雨鞭子,大小船只急急靠埠,桅樯参错。

船郎们搏雨系稳船缆,码头百步梯漫着古绿的苔色,蜿蜒伸上雨云笼罩的山腰。

几个菜农鱼贩被淋在半途,挑着担子甩开泥脚,三踏五踏,奔向山腰的一家店铺。

这铺子青杨木搭建,上下两层,沿着山势拐了两个角,檐伸六尺,仿佛专门为避雨的人准备,檐下“唐十卤”的幡子半淋在外,没了往日的招摇,然而卤食的香气并没被大雨冲淡,反而在清新的潮湿中更加浓郁。

檐下各色避雨的过客,多两文钱的都已按耐不住,溜进铺里解馋,铺外余下的多是纤夫苦役、贫民乞丐。

店中伙计手托菜盘,走至檐下:“各位,唐老板说啦,今日大雨聚财,门里门外均是客,这是小店的红卤油鹅肠,白卤松鸡脚,先来者先尝,只需在江上给小店传个口彩,便不算赊账!”纤夫乞丐们一拥而上,将盘子一抹而空。

唯有一个背着包袱的少年,眼光透过乱哄哄的人群,在卤食上流连片刻,抿了抿唇,低头看回自己的脚,没有挪动。

唐十卤名号响亮,每卤必经十道工序,美味入骨,穷友们贪上这等口福,更加蹲门倚墙的赖在檐下。唐老板也不怪,往卤菜单子下又多挂了两块牌子,堂中客立即报名抢点,就连泊船之上也有人专门前来点菜。

伙计们手腿勤快,小店的香腾热闹将避雨的无聊驱逐得一干二净。

铺外雨势正烈,铺内喧哗鼎沸,百响千声,忽被一道嘹亮遥远的嗓音刺破,汹涌的江上有人冒雨放歌:

有女莫嫁驾船郎哎——,朝朝暮暮在他乡,有朝一日“翻了身”哎——,只落一身烂衣裳!

有女莫嫁驾船郎哎——,年年月月斗龙王,有朝一日“翻了身”哎——,乌龟王八笑断肠!

这嗓子,雨天响震四方,晴天还不把瞿塘峡唱塌了。

靠窗的客人们探头张望,卤铺位居白帝山腰,地势极好,即便有浓雨遮着,也可见长江宽波银练,横贯天野,直扑川蜀咽喉,仰首向东,两山刺霄壁立,悬陡逼仄,正是锁扼川水雄甲天下的夔门,俯首向西,夔州环雾,宛若仙城。

在这烟波弥漫的壮阔图景之中,一叶乌篷小舟拨雨戏浪,贴着翻蛟似的江面飘掠起伏,越靠越近,高旷豪迈的歌声就从这船上传出,直唱得痛快淋漓,天地无物。

鱼复码头密泊着避雨搁行的船只,已经没什么空位,那小舟却轻而易举的滑进一个窄缝,一篙点稳,也不放缆,跳板便直接搭上痕印深深的岸石。

船上不紧不慢的走下一个撑伞的年轻人,上岸之后回身拱手:“霍舵,多谢你高歌相送!”

掌船之人亮笑回应,勾起跳板点篙离去,小舟顺水而下,一眨眼就消失于夔门雨幕。

卤铺里有看客议论:“这会儿下峡,是不要命了吧!”

旁人回应:“那也得看谁,那掌船的是神鬼不怕的霍青鸟儿,阎王听见他的嗓子也要绕十里。”

议论尚未止歇,年轻人已经拾级而上,收伞入铺时,与檐下背包袱的少年刮蹭了一下,连声致歉。

唐老板从后厨出来,招手道:“怎么这刻才来,快上去,老桌等着。”

年轻人呵呵一笑。

不少人都好奇,七江会汉水舵主霍青鹏亲自操舟相送的是个什么人物,见这年轻人不过十七、八岁,普通书生一个,并无出奇,只是笑容昭朗,一瞬间好似雨散日出,令人顿生亲切。

唐老板拾辍了几个拿手卤味,拎酒上了二楼,走进拐角垂帘的小阁间,桌子空着,不见人影。

年轻人和悦的声音一本正经的从桌下传来:“小鼓,你是哥哥,怎么能欺负妹妹,小锣,和哥哥一起玩儿,不是更有趣儿?”

唐老板伸手到桌下,拎出两个正在怄气的小娃,“小锣小鼓,你们娘刚做了醪糟,再闹没得吃。”两个小娃一听醪糟,立刻忘了瓜葛,欢叫着跑开。

年轻人爬出桌底笑道:“老唐好福气,两个娃儿越长越灵光。”

唐老板铺开酒菜,眯眼一乐,“莛飞,你娘没给你说亲?”

易莛飞连连摆手,“她倒得有空给我说啊!”

“怎么,园里忙不得闲?”

易莛飞用衣襟揩揩手,“可不是,笃淳院搬迁之后,她成日前前后后的跑,上了年纪,身子骨反而结实了,也就没人拦她。”

两人临窗坐定,莛飞见那些小碟个个精致,鸽脯兔腰,鸭舌牛肚,鹌鹑鳝鱼,鲜虾猪喉,一碟碟红白亮泽,好不诱人,他也不客气,伸筷倒酒,二人边饮边食。

唐老板见莛飞有了些许饱意,才又问道:“你爹爹和园中诸位都还好么?”

莛飞点点头,“除了我妹妹那个疯丫头,各个都好,只是大伙时不时奔波在外,聚齐的时候倒稀罕了。”

唐老板微笑,“那便还是老样子,几时你转告丁老三,我欠他两盅,让他顺路时,莫忘了来饮。”

“哈,丁三哥别的忘干净,酒可是忘不了的!”

老唐眼睛一闪,“林姑娘呢,还不急着出嫁么?我听闻,秦岭太白宫主邝南霄几个月前亲自前往白阁求婚,可是真的?”

莛飞微微惊讶,“老唐,你好灵的耳目!这江上的消息果然日传千里,没错,邝宫主的确来过,可林姐姐婉拒未应,我看她懒人做惯,一点儿也不急着相夫教子。”

想起林雪崚在吊藤床上边晃边睡的样子,莛飞不禁摇头一笑。

两人聆雨闲谈,唐老板又热了一壶酒,“你现在替你爹爹出头跑腿的时候越来越多,好多人叫你‘小兰溪’,再过两年,怕是要把你爹爹‘兰溪先生’的名号抢过来了吧。”

左看右看,易莛飞行为举止、神色腔调,和他父亲易筠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到此,唐老板好奇起来,“莛飞,这次你爹爹让你匆匆入川,到底有什么急事?”

易莛飞笑意一敛,“还不是为了云门堰!”

“云门堰,不就是云门镇的拦江坝?”

莛飞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说来话长,这云门镇是合州北面的门户,渠、涪、渝三水在合州交汇,所以合州极易洪涝。三江之重,以渝水为最,几年前,合州刺史乔兴邦呈书剑南督治梁安,欲在渝水之上修建云门堰,蓄洪排涝,造福利民,做再世李冰,梁督治欣然应允,上报工部水司,筹得库银。”

“我爹爹当时途径蜀地,乔兴邦手下的司田参军听说他精通水事,便将云门堰的宏景向我爹爹描述一番,我爹爹一听,就知不妥。”

“渝水源出荒原,上游多土,中游纵穿川北丘陵,两岸紫岩松散,若论水中泥沙之最,除黄河以外,渝水首当其冲,所以决不能以寻常方法治理,倘若急功近利,轻易筑堰拦洪,只会适得其反,一旦坝成,泥沙沉积,河道淤塞高升,难保不决堤!即使勉强维系几年,中游滑山塌石也不可免,何况水缓藻生,疾病蔓延,水蒸地碱,禾田受损,实在害多于利。”

“我爹爹让那司田参军引见,苦劝乔兴邦,说宜缓不宜急,宜谨不宜险,乔大人只想自己名垂千古,哪里听得进去,我爹爹见他一意孤行,不可更改,便提出筑堰之前深挖河床、多开孔道,那是十分耗力费时的办法,乔大人急于求成,半应不应,我爹爹只好悻悻而回。”

“回来之后,他越想越忧,于是独上西京谒见工部尚书,董尚书还算客气,满口承诺,会遣水司郎中亲往云门镇仔细监管,不容差漏,结果呢,那水司郎中和乔大人很快成了酒肉知己,哪有监督之利?坝成才两年有余,便已河床高淤,漏洞百出,梁督治瞒上责下,令乔兴邦设法改善,乔大人这才想起我爹爹。”

“我爹爹年初到云门镇一看,果不其然,那云门堰外表光鲜,排沙洞却堵了十之八九,河藻腐臭,血虫滋生,两岸患病的人逐月累增。他废寝忘食的画了三天三夜的图,指明疏通之法,如何扩洞增排,如何加修分洪道,在何处增筑防沙坝,如何定期分段冲淤、整治河床……”

“本以为可以亡羊补牢,谁知前些日子乔大人一封信递到园中,说银资不足,弥补之策有一半无法实施,让我爹爹再想些更简便的法子,我爹爹气得摔信大骂。”

“我这回来合州,将爹爹苦口婆心的回信和所绘的第二卷堰工图交到乔大人手中,告诉他图中画的增主堤、砌子堤、加鱼翅、挖决水囊等等方法,都是紧要关头的救命之策,万事仍该以第一卷中的法子为先,防患于未然。”

“乔大人抿着玉茶盏子,只说了一句会视人手和工时酌情而定,就遣人将我送了出来,看他的样子,何曾把这当成事关苍生的举措,唉,只盼以后都是好年景,别有什么暴雨山洪。”说到此,望望窗外,不禁苦笑。

唐老板摇摇头,“一到这时候就银资不足,活见鬼,什么银资不是老百姓的血汗,都被做官的打着各种旗号中饱私囊,用来往脸上贴金,比喂了狗还不如,这貌似护民的云门堰一朝成了害民的阎王堰,不知要堵进多少性命!只怕灾患越大,他们越有由头揽更多的银钱,便是竭天下府库之力,又怎能填得满?”

两人默然,连画一般的窗景都似失了意境。

这日是长兴七年四月中旬的一天,大盛开国近两百年,当今天子广成帝李桀是野心勃勃的雄主,继位仅四年便灭乌澜国,设北庭都护府,广成十五年灭月鹘国,打通漠北天山,设陇昆都护府,疆域直至碎叶水,奉宇年间收南疆及诸海岛,因士兵水土不服,短驻而撤。

十三年前,广成帝以六十高龄亲征百丽,历时一年零八个月,不料遭遇惨败,次子阵亡。

常年穷兵黩武,徒耗国力,朝臣纷纷进言,广成帝最终放弃了举国再攻百丽的决心,却也厌倦了指摘他过失的逆耳忠言,连罢三相,变得骄横自逸,自此纳谏、用人、执法皆不如前。

奉宇十九年,广成帝大兴营建,构筑神庙陵墓,各级官员跟风效仿,报功求赏。边关武将亦不示弱,不断挑衅滋战,要求增军加饷,于是朝廷高税重赋,敛财于民,百姓怨声载道,盛太祖李钺创下的雄厚江山,底子越刮越薄。

然而天子早已失去了得知民情的途径。朝中奸臣妒贤嫉能,抵制官员流通进京,各域督治长驻属地,自握募兵,权大自专。

如今的大盛江山外重中空,只有广成帝遥遥在上,案头的折子写满各方政绩捷报,内忧不知危,外患不觉难,坚信不移的活在盛世明君的幻象里,不知一席锦绣之下,早已遍布蝼蚁。

莛飞拍案打破沉默,“一介书生,尽己所能。我可不能因为那云门堰,辜负了你唐十卤的手艺。”三下五除二,将碟中所余扫荡一空。

再抬头时,发现一层淡金阳光涂抹窗棂,此刻大雨未央,云却疏散不少,午后斜阳驱光而下,半钩彩虹连接阴晴,映得夔门双峰焕然生辉。

这双峰北名赤甲,多铁微红,如人袒背,南名白盐,多钙石,晴时亦笼霜罩雪,双山双色,浮云连水,美如蜃景。咆哮的江面也有所收敛,阳光着处金波万缕,雨云遮处银暗幽深,长江呈现出少有的斑斓迷幻。

莛飞深叹:“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我途径此处不止一次两次,仍是回回惊叹。老唐,你这红卤、白卤鲜得绝无仅有,莫不是沾了红白双峰的什么灵气秘诀儿?”

两人大笑,忽听楼下一阵吵闹,唐老板探身出窗,只见一个大汉将檐下背包袱的少年追到街上。

大汉骂骂咧咧,“碰掉了爷的食,屁也不放一声,你是死人嘴么?给爷认个错,也算替你娘教你个礼!”

那少年头戴斗笠,身上衣衫旧得分不出灰蓝,裤腿破烂,草鞋糊泥,背上的包袱形状特殊,又长又扁。他对大汉的话充耳不闻,自顾自的站在雨中,小心翼翼用袖子擦掉包袱上的卤油油渍。

大汉更怒,“什么物事这么宝贝,正好用来赔爷的鸭脖子!”伸手去捉少年背上的包袱。

少年举步跳开,两人沿百步梯上上下下兜了几个来回,那大汉粗手长臂,人高马大,却始终差了一截。

唐老板蹬蹬下楼,到门口呼喝:“麻六,你长长出息,跟小孩子较什么劲!那鸭脖子算我的,再补你一碟!”

拖住麻六的膀子,将他拽进铺来,“我再白添你两壶酒,喝暖了回家去,省得又讨婆娘骂。”将麻六按在角落,去寻炭火盆来给他烤衣服。

莛飞在楼上看得清楚,他进门时不小心刮蹭的便是这少年。现在麻六被拖走,少年仍站在雨里,斗笠破漏,衣衫透湿,捞了一通责骂,带着疏隔自省的警惕,不愿再向铺子靠近,店中人声嘈杂,更显得他委屈孤单。

不知为何,莛飞看着少年的时候,忽然冒出十分奇怪的感觉,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有种飘渺的亲切,飒飒的雨声里,好象有人弹琴奏乐,他竖耳凝神,又听不到什么琴声,只有心头缠着一团说不出的微痛,七分伤戚,三分欣喜,空空落落。

少年立了片刻,抬头看看雨势,迈步向码头走去。

莛飞怔过神,脱口叫道:“小兄弟,拿着这个,别淋坏了!”从桌下抄起自己的伞,抬手掷了下去。

少年听到呼喊,仰首回头,接伞一愣,尽是尘色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湛湛目光向莛飞所在的窗口照了一照,似在犹豫要不要上楼把伞送回,看看店中众人,终于作罢,生涩的向莛飞躬了躬身,以示谢意,撑伞下阶而去。

唐老板安置了麻六再出来时,只见一个单瘦孤僻的灰蓝背影打着雨伞,背着包袱,越行越低。

唐老板回到莛飞桌旁,咕哝道:“真是怪人,昨日在码头坐了一整天,既不上船,也不吃喝,我问他要到哪儿去,他摇头不答,我还以为他是哑巴,叫他来铺里吃点东西,说明了不收银子,倒象要毒他似的。”

“天黑以后,我叫你嫂子整了床铺让他来睡,他照样不肯,直到下雨之后,才来檐下躲雨,店还是死活不肯进。我悄悄下码头打听,只有一个船哥说这孩子在找下江南的船,却没有船资,如果有人肯载他一程,他在船上做什么脏活杂活都愿意,那船哥不缺人手,因此回拒了。”

莛飞担心道:“小小年纪出远门,说不定吃了什么亏,才如此提防,我这两日横竖要回园子去,干脆叫他同行好了!”

唐老板按住他的肩,“那孩子拒人千里,硬帮他只能碰个大冷脸,你放心,我今早给了赶筏子的窦老头两吊钱,窦老头会想法子载他走,等雨小了就能上路了。我看你倒不用着急,反正办完了差事,不如多转两天,你来来往往总是匆忙,那云龙洞百里暗河,天坑地缝,将军岩,八阵图,都没去过吧?川蜀奇险,无穷无尽,只馋这点红卤白卤可不够。”

莛飞听到好玩儿的去处,两眼生光,“倒也是,那就多叨扰你和嫂子几日。”

黄昏时分,雨尽云开,耽搁了行程的船只纷纷起碇解缆,鱼复码头恢复了帆樯蔽日的繁忙。

莛飞还是不放心,下码头去看那少年究竟走了没有,在一片吆喝嘈杂中找了两个来回,不见少年的影子,应该是随窦老头下江去了。

莛飞想起一事,转身问跟着的唐老板:“你还看出那孩子什么古怪没有?他躲麻六的步法奇异之极。”

唐老板笑道:“瞧你说的,好象你是个会家子。”

莛飞晃晃脑袋,“呵,我虽然是个书痴,可周围全是能人,园子里光丁三哥一个,就不知熟通多少拳脚路数,他和叶哥哥、林姐姐比划的时候,我也瞧瞧热闹。”

唐老板咂咂嘴,“你爹爹真是,换了我在那园子里,早让你学成了不知什么厉害本事,他却偏偏由着你,让你成了跟他一模一样的书呆子。”对着暮山金水叹了半晌,“不过话说回来,你爹爹虽不是什么显赫人物,可这世上想必有很多人跟我一样,一世都记得他的好。”

莛飞并没听见,望着百舸下江,千帆争流,只觉暮天水长,满心宽畅,衣袂被风一鼓,荡起豪情,忍不住学着霍青鹏的歌喉,对江高唱:“有女莫嫁驾船郎哎——”

“哗啦”一声,一尾烂鱼凌空砸来,“还咒我们跑船的讨不上媳妇!”

莛飞被淋得腥臭,却哈哈大笑,笑声和着桨声水声,肆意回荡在高山深峡之间,悠悠无尽。

第2章 激流险滩

近暮起的筏,过了巫山,到巴东时天已昏黑。

窦老汉呼哨一声,立于排筏之首的大郎侧篙一撑,头筏走偏,窦老汉稳着第二筏,末两筏上的二郎三郎各自用力,把个前后五段、总长二十余丈的庞然大物赶羊似的顺进巴东渡口。

正中第三节筏子最长,上头搭着结实轻便的芦席棚子,刚一停稳,十岁的四丫便钻出芦棚,手脚麻利的支灶煮米。

背包袱的少年上了岸,到不远处的草坡上摸索了一阵儿,兜了一襟子野菜回来,洗净投进粥里,清香四溢。

四丫惊讶道:“小蓝哥,你真有本事,黑灯瞎火的也能辨出这些地瓜菜。”

窦老汉晓得少年不爱开口,但好歹知道了他姓蓝。筏子划了一程以后,小蓝终于卸去了些许隔绝与生分,对伶俐的四丫有了浅浅笑意。

几人吃过之后,小蓝洗了锅碗,又一声不吭的要替大伙刷席子洗衣裳,窦老汉道:“你歇着就是,不用忙这些。”

小蓝低下头,“老爹,我怎能白坐你的筏子吃你的米。”

“这伢仔,是寒碜老爹短你这一口儿么?你上了我的筏子,就得听我的话,添一手加一脚都是生乱。”

小蓝不再多言。次日要过滩多险急的西陵峡,窦老汉和儿子们早早铺席睡觉,高山的浓影将夜空夹得只剩窄窄一条,渡口灯火闪烁,偶有夜猿啼叫。

小蓝坐在棚口,棚上悬灯,小心翼翼从贴胸处摸出一本包裹得十分仔细的绢册,轻轻打开,昏暗的黄光照出几行清丽非凡的小字,“十三日,过巫山,云如翩鹤,十二峰不可悉见,神女奇峭,白鸟数百迎送客舟。夜月明时,丝竹之音往来峰顶,山猿皆鸣,达旦方止。有大鼋浮沉水中。”

心底无声一叹,娘,今日巫山过得匆忙,云浓雾重,我连神女峰也没看清。

“十四日,日重微阴,登望霞亭,崖刻苍虬,江山雄丽。风便解舟,遇一木筏,广十余丈,长五十余丈,上居三十家,鸡犬间行,臼碓皆具,素未所观。有妇人卖酒,髻高二尺,插银钗六双,象牙梳大如手。将午,江豚出没,色苍白,大如犊,水浪辄起,真壮观也!夜泊官渡口,有毬灯数百,蔽江而下,流散渐远,盖乡旧俗,禳灾祈福。”

四丫蹑手倚过来:“小蓝哥,你在看啥?”

“四丫,这江上的筏子,最大的有多大?”

“那可大了去了,筏上铺土种菜,有阡陌,有神祠,还有酒肆,不过那样大的筏子多在大江上赶,进峡的就少见了。”

“那这江里的鱼,最大的有多大?”

“我见人钓过六尺长的银刀鱼。”

“没见过犊子大的?”

“啊呀,你说的是蛟么?有小犊子那么大,长两只角,夜里眼睛闪闪的,我没亲眼瞧过,你见过么?”

小蓝摇摇头。

四丫不识字,歪头瞥瞥册上的墨纹,打个呵欠蜷身睡了。

小蓝摩挲着绢上的字迹,耳边响起一个温婉的声音:“娘以前写过好多小册手札,可惜现在身边只剩这一本了,不过这卷《笎溪散记》娘最珍爱,写的都是好山好水好玩儿的事情,等你有一天离开这寒苦的地方,到处转转看看,瞧娘写的是不是真的。”

摩挲片刻,翻过页去。

“十五日,过泄滩,乱石无数。到归州,隔江有楚王城,去江岸五里谓香溪,碧水美如黛,源出昭君村。入玉虚洞,宏丽如宫殿,石成万态,莫不逼真。”

“舟上青滩,船底为石所损,成滩者,盖因山岩崩落,砂石淤积,岸边岩脉,江底突礁,害舟不可计,累有白骨塔。广成九年山崩之日,水涌几十丈,逆流百余里,压杀七十人,塞江五载,不可不慎。”

“十六日,换舟东下,过青滩,流坠一丈,下似飞箭,上如登天。牛肝峡,石壁高绝处,有石下垂如肝,狮子岩俯首傍之,冷泉自岩中出。崆岭滩,鬼门关,二十四珠连环劫,不可闪避对我来。”

短短几段,看得心惊,只是不明白“不可闪避对我来”是什么意思,想着想着,困劲儿上涌,忽听筏边咕嘟一声水响,一头墨绿的老龟浮出水面,背壳大如磨盘,眼睛碌碌微转,鼻孔翕动,转瞬沉没不见。

小蓝凝神屏息,直到老龟消失,才将册子翻回前页,看着“有大鼋浮沉水中”这几个字,眼睛蓦的潮湿,娘,是真的!我也瞧见了,江鼋长寿,你说会不会是同一只呢?

巴东诸山沉默以对,仿佛知道答案却刻意隐藏,好在这少年眼中继续保持几分神秘。

曙光如雾的时候,窦老汉已带着三个儿子赶筏下水。

西陵峡一百二十里,峡中套峡,滩中套滩。启程不久,便见礁石林立,江流沸滚。窦氏父子心中有数,长筏辗转游移,象一条灵动警惕的蜈蚣。

头几个小滩安然渡过,又行十里,忽见奔水迂回,筏子上下颠簸,拍起几尺高的白浪,小蓝才知泄滩已到,成百上千的漩涡密布左右,象一个个张大等吃的嘴巴,观之胸恶眼晕,连忙抬头望向高处。

泄滩两岸葱绿的峰岩上遍生桔树,夹杂着艳红的山杜鹃,明媚怡然的山景和生死一线的水情若无其事的相依共处,越看越是奇异。

泄滩为三险之首,父子四人一阵激战,轰然闯过头关。筏子过了香溪以后,大郎脱去外衣,露出精黑的脊背。

三郎笑道:“大哥,怎么才过泄滩就出汗了?”

二郎答:“哪是出汗,大哥一路馋的就两样儿,泄滩的橘子青滩的姐儿,青滩就要到了,可不得把这身好肉亮出来么?”

大郎回骂:“老二,你嘴上套错嚼子了?瞎勒什么!”

青滩号称“川江铁门槛”,滩姐儿是青滩镇一景,跑长江的船老大们每过青滩,都不知等待自己的是生死哪根签,因此常爱找个滩姐儿逗留一夜,即使次日成了滩上一堆骨,那寂冷的白骨也会因为有过最后的绮梦,让魂儿消散得情愿些。

前方崖上冒出一方悬棺,棺下一柱巨岩直插激流,兵书宝剑峡到了,此处传言是诸葛藏兵法的地方,青滩便在兵书宝剑峡东口横亘以待。

小蓝已知青滩之险,早早全神警惕,却什么也没瞧见,耳听空山千鼓,越敲越响,毫无防备之际,江面陡然一降,排筏骤然加速,奔冲如风,庞然大物似轻巧的风筝,借疾水之力平贯飞跃,势尽凝沉,头筏劈开滔天激浪,余筏紧跟其后,一时四面皆白,泡沫蒸腾,颠倒乾坤。

半晌后几人回过魂来,抹净脸上水,个个平安,忍不住齐声叫好,回首青滩,只见浪似雪城,冰凉的余骇久久不散,幸如新生。

没喘几口气,下一险接踵而至。崆岭滩,有石名“大珠”,长六十丈,宽十四丈,高五丈,纵卧江心,切江流为弯曲狭窄的南北两槽,大珠后接二珠三珠,人称三石联珠。

窦氏父子小心翼翼赶着筏子绕过急弯,蹭过三珠,行不久远,又见恶礁矗立,这回大郎并不躲闪,赶着头筏对准礁石直贯而上,余筏也不犹豫,一一猛冲。

小蓝只觉身下筏子巨震,仿佛就要分崩瓦解,直至激荡平息,四丫方才大声告知:“刚才那礁石周围全是漩涡,倘若闪避,非失控撞礁不可!只有顺水对准,直冲过来,才能保住性命,所以那礁石名叫‘对我来’。”

小蓝恍然大悟,原来“不可闪避对我来”是这个意思。

崆岭滩中,此类恶礁有名有目的就有二十四个,俗言说泄滩青滩不是滩,崆岭才是鬼门关,枯水季节非空舟不能过,更不用说逆流拉纤上滩时的步步血汗,好在此刻时值春末,又下过大雨,窦氏父子全力赶筏,险中之险就要熬到头。

哪知这江上容不得提前来到的一丝大意,在过最后一珠“倒炉石”的时候,甩尾筏的三郎一篙没撑准,只听砰然一声巨响,锋利如刀的礁石将尾筏猛的一绊,割得断木抛飞,象一只暴裂的瓜,连带着第四筏、第三筏都侧掀而起,众人长声惊呼,二郎叫得最惨,然而惊石骇水,谁也没听清他在喊什么。

窦老汉和大郎拼命稳住阵脚,险恶之境,根本无法停退,只能尽力保住余筏,赶出崆岭峡回头一看,二郎的篙已戳成碎条,右掌右臂血肉模糊,而三郎踪影全无。

二郎嚎道:“三子落滩了!混着木头飞出去,不知命还在不在!”

大郎将心一横,狠撑两撑,一口气赶着筏子冲进江北太平渡,停浅之后丢了篙子跳下水来,和二郎沿着岸边纤道飞奔而回,一路高呼,只盼能在急卷的江流中寻到三郎的影子。

第3章 修颅神术

诺大的太平渡码头只停着一艘双桅彩船,窦老汉一上岸,就见几个家仆模样的人气急败坏的从彩船那边过来:“老头儿,没看见上边悬的旗子吗?今日我家老爷祁大人包了太平渡,任何船不得停靠,快走快走!”

“几位爷,我儿子落了水,求你们支两个人手,帮忙寻救!”

“你儿子?支人手?老骨头,再不将筏赶走,你也下水喂王八去!”

几人连连推搡,窦老汉趔趄后退,求救无应,只好软声道:“我另两个儿子去救小三,我一个人赶不动这么大的筏子,咱不敢扰老爷的兴,等人一回来就走,就走!”

苦苦解释,家仆们不耐烦的上来踢打,小蓝扶着老汉的膀子向右一晃,那些巴掌拳头均落了空。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从船上走了下来:“老爷好心,说许你这筏子停上一停,但是不得争吵滋事。救人与咱们无干,岸上半里便是太平县救生衙,老头儿,你去那儿找帮手吧!”

窦老汉听了这话,恩恩谢谢,领着四丫和小蓝直奔救生衙。

一进门,火急火燎的向当值的官差呼救,那官差不紧不慢铺纸研磨:“年甲,贯址。”

老汉涕泪交集,没听清楚,官差高喝一声:“年甲贯址!想救人就不要啰嗦,撸顺了舌头答话!”

老汉一愣,赶紧恭恭敬敬的答了。

“什么船,做什么营生?”

“排筏,受雇贩木。”

“载人几个,载物多少?”

老汉耐性作答,可心中焦急,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在此耗费笔墨。

官差抬头道:“衙前有示,身份不明、从恶业者不救,超载违规、枯季强渡者,咎由自取,一律不救,若是货物落水,货值低于百两的不救,我不问清楚,怎知该不该救?”

“是是是。”

“落水的是人是货?”

“方才说了,人,儿子。”

“年纪水性,在何处落水。”

“十七岁,会水,方才撞礁筏子翻了,他游得再好,这样栽在乱石滩里……”窦老汉哽咽难言,“差爷,这是我最宝贝的小儿子……”

官差摆手打断:“押救钱四千五百文。”

窦老汉抹抹眼,“押,押救钱?”

“不押钱,谁救你?我们救生衙的人就不是人?救生衙的船就不是船?辛辛苦苦冒险救人,倘若有死有伤,就活该白损白赔?老母妻儿又有谁来养?芝麻丁点的押救钱换你儿子的命,你还嫌贵?”

窦老汉嘴唇抖动,却知此刻犹豫争辩不得,悉嗦解开腰间褡子,四千五百文不是小数,已经毁了一筏子木头,即使余下的安全运到,也注定赔本,何况一路要通关过卡,还要上交四成贩运税,倘若儿子伤了病了,处处是用度。

咬牙摸出银钱,当差的长手长脖,一把接去,顺势掖在怀里,叫窦老汉在押救书上按了押,方才吆喝人手去了。

这一去,恨不得又有两柱香的功夫,窦老汉暗自跺脚,后悔来了这急死人不赔命的地方,早知如此,就该和大郎二郎一起回头。

四丫初还勇敢,见老爹如此自责,小脸再也憋不住,串豆子般滚下泪来。

官差总算邀齐人手,领至江边慢吞吞的分派,大小两船,几人拉纤,几人助划,好容易打算出发,又说船底有损,要先修补。

窦老汉急得身子发软,江上忽有一艘轻舟疾漂而下,操舟的是个手脚从容的矮个船夫,船上另坐两人,正是大郎二郎。

小船一旋,泊在排筏旁边,大郎一跃而下,“阿爹,遇上贵人,三子找到了,可是撞坏了头,咱们上太平县请大夫去!”

窦老汉向船里一看,三郎躺在二郎腿上,半身泥血,面目模糊,已经全无知觉。

双桅彩船上有人喊话:“老头,人回来就走,你自己说的,已扰了老爷半天清静,还有完没完!再等我们下船来赶,可就不客气了!马五,还愣着作什么!”

马五就是那救生衙当差的头领,一听这话,立即对窦老汉摆手道:“人找着就好!快快离开吧!”

不能停靠,便无法去太平县求医,二郎低骂:“救生救生,呸!官老爷的狗腿子!”

马五一听,领着一班人撸袖上前,大郎见势,挺身拦住:“爹,老二,别耽搁了,咱们下几里,去秭县。”

矮个船夫亦上前道:“他说得对,这小弟的伤不是寻常郎中治得了的,秭县大,医馆也多。”

四丫向前一扑,拉住马五衣襟,“把押救的银钱还来!”

马五龇了龇牙,“去你娘,今日什么运气,碰上这么难缠的一家子!”大掌要扇,小蓝用力将四丫拽回。

窦老汉长叹一声:“算啦,三儿要紧!”

几人把三郎移上筏子,因二郎伤了手,大郎和窦老汉分站首尾,赶着剩下的四节筏子下江离开,那不知名的矮个船夫一直好心相随到秭县,帮着打听当地名医。

请了三个大夫,都只看了一眼就叫安排后事,窦老汉垂泪不语,大郎脸色铁青。

小蓝在筏子上已经仔细看过,三郎跌下水时头撞礁石,颅骨破碎,头皮血肿凹陷,去年阿嘎被牦牛踩了头,损伤的部位一模一样,这次大同小异,可没有贝爷爷在旁边盯守提点,自己可有把握?

窦老汉蹲在岸边,又撸了一把泪,“是三儿的命,也好,去见他娘吧。”

四丫嚎哭起来,才有说有笑的三哥,怎么这吓人的把戏玩不尽,生生绞了一家子的心。

小蓝终于开口:“老爹,我有个冒险的法子,你肯不肯让我试试?”

窦老汉抬起头来,第一回仔细打量小蓝的模样,这少年不超过十六岁,浑身一股与年龄不相衬的肃漠,初时觉得古怪,此刻这怪性情却让人升起奇异的希望,“什么法子?”

小蓝深吸口气,转向窦氏兄弟:“窦二哥,我要一些必需的草药用具,待会儿细述,麻烦你去县城中的药铺子里找找,争取买齐,再打一斤半烧酒回来。窦大哥,难为你,去山上捉一只成年健壮的猴子。四丫,咱们把筏上清干净。还有句话,现在说明了最好,待会儿我动手的时候,情形血怖,大伙不可围观,无论什么动静,交给我一个人就是。老爹,你辛苦载我一路,我不会让你丢掉儿子。”

一旁的矮个船夫眯起眼睛,饶有兴趣的望着少年,“给我派什么差事呢?”

小蓝听二郎说,把三郎捞起的贵人姓鲁,想了想道:“鲁伯伯,麻烦你在这边岸上挖个坑。”

两个时辰以后,万事妥当,只差大郎迟迟不归,直到入夜,大郎才和一群猎人掳了一只结实的公猴一道返回。

猎人们好奇心重,围坐江岸,想看看怎样处置这只猴子。小蓝走过来,手脚麻利的给猴子强灌了烧酒,把晕醉的猴子拖上筏去。

筏上芦棚里点起数盏油灯,映出模模糊糊的人影,横躺的是三郎,忙碌的是小蓝,众人围坐岸上,仿佛在看一场皮影戏。

这晚月淡星稀,江水朦胧,秭县城中的白马族灯歌会正热闹着,喧笑之声一直传到码头。

夜半灯灭歌散,恢复了黑暗寂静,芦棚上小蓝的影子仍在忙个不停。熬不住的猎人各自回去,窦家人却一刻比一刻心紧。

三更四更,直到城中已敲五更,小蓝才终于爬出棚来,俯在筏边,把手浸在江里清洗,疲累之极。

窦家人一个个站起身来,可谁也没敢先开口询问。

小蓝虚弱的指指棚子:“别进去,三哥受不得半点震动,远远瞧一眼就好,一个个来,千万轻些。”语罢将猴子拖下筏子,放进鲁伯挖的坑里埋好,俯身拜了两拜。

窦老汉上筏,探头到棚口,见三郎静静躺着,头发全被剃光,脑上一圈缝痕,呼吸似有若无,乍一看,也未必比先前强到哪里去,唉,不知小蓝这孩子倒底干了些什么,死马活马,横竖没得选了。

三郎一成不变的躺了四五日,始终没醒,大家再问小蓝,他只照例嘱咐轻手轻脚,不能惊动。

到第七日上,窦老爹满脸焦忧,一日如此,一日就得在秭县耗着,也不知是在等光亮还是在等黑暗,折磨煞人,何时是尽?

小蓝皱眉不语,把那日的步骤反复回顾了多遍,不该有什么纰漏,可自己终归没有让人放心释怀的份量。

第八日晨,窦老汉一醒,便见小蓝背着包袱,一动不动站在筏边。

老汉长叹:“不错不错,你走你的,没理和咱们耗在一处,是唐老板托我捎你,给了我银钱,这些天了,三峡还没出,这钱我不能留,你全拿去。”

“老爹,不是我的,我怎么能要?”

“你孤零零一个娃子,自然用得着。”

小蓝摇头退后:“要还也得还唐老板。鲁伯已经答应让我在他船上打杂,老爹,我走了。”

大郎二郎过来相送,可几人心情低落,谁也没再说什么,只有四丫跟着小蓝一直走到小船边上。

小蓝低声道:“一日两次老火生鱼汤,三哥醒了若喊头痛,用我交待的法子,内服外敷,不可忘记。”四丫点点头。

鲁伯载着小蓝轻舟离去,窦老汉呆坐筏上,没着没落的茫然。

也不知过了多久,几只江鸥拍翅飞来,落在筏上啄戏打闹,老汉挥手驱赶,一片呱噪过后,忽听棚中一声低低的嘟囔:“阿爹,我饿。”

窦老汉手臂僵住,扭头看去,只见三郎睁着眼,象以往着凉生病时一样,又懒又乏的瞧着自己。

老汉的泪珠子啪嗒一声掉在筏上,“三子,想吃啥?”

大郎二郎闻声进棚,见三郎终于醒来,均喜极涕下。

二郎用绑着布带的手用力揩揩脸,“想吃啥,三儿你先照照镜子,成了光头和尚,只能吃素啦!”

窦老汉一拍膝盖,弹身从筏上跳进江中,连淌十几步,水没过膝,可是青山清涛,再也看不见那小船的影子。

不知三郎的身子几时能经受颠簸,隔两日窦老汉又请了大夫来看。

这大夫是之前曾交待准备后事的郎中之一,他伸手轻抚三郎脑后,皱眉静默良久,困惑道:“老窦,你说是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姓蓝,名字叫什么一直没说。”

大夫垂下手来,“好大的胆,好大的胆!剔净了碎骨渣滓,清掉了淤血,却没伤脑仁,补镶了一块猴子的颅骨,严丝合缝,一定是毫发精准的量划过,而且镶嵌了结实的骨钉,连接平滑,到目前为止,未见一丝血斥的迹象,头皮缝得细致,伤者头形、容貌端正无损,神智清晰……这般高超的修颅术,当世能者不过一二,不知这孩子到底什么来历?”

棚中鸦雀无声,好半天,二郎才抚抚胸口,“三子,从今以后给你改个外号,叫猴头可好?”

第4章 衢园九阁

船出三峡,豁然开朗,天高水阔,帆帜无数。

鲁伯一派悠然的摇桨而行,往来船只大小形状各不相同,小蓝听鲁伯讲解,一路下来,认得的船少说也有三十余种,不知不觉出峡州,下宜都,直奔江陵,两岸时而花繁柳绿,时而大气泱泱,万千景象描述不尽。

小蓝在船上洗菜做饭,晾衣刷舱,靠岸了就替鲁伯跑腿打酒,按肩捶腰,夜间闲时悄悄翻阅手札,鲁伯也不多问。

十日之后,离了长江主道,从湖口县南拐入彭蠡湖。

彭蠡收赣、修、余、鄱四水,湖域辽阔,四五月间正是彭蠡候鸟北归之季,上万白鹤集翔起飞,从湖面到云端掀起龙卷风般恢弘的鸟群。

小船在浩渺烟波中连行两日,第三天逆流入鄱水,停在鲇鱼山镇。

鲁伯对小蓝道:“我有事情要在饶州打理,咱们在此岔道而行,你想去兰溪横山,只需从此向东六百里,虽然少不了翻坡过岭,但我见你脚力轻健,十天半个月怎么也能到了。”

小蓝收拾上岸,言谢告别。鲁伯瞧着小蓝的背影,若有所思。

小蓝已走出二十来步,鲁伯忽然叫道:“小蓝姑娘!”

小蓝一顿,并未回头。

鲁伯道:“你小小年纪,医术惊人,若肯悬壶济世,必能救难解危,造福于众。七江会浙水舵鲁子贤,先谢于斯!”

小蓝停了片刻,加快脚步,捷行而去。鲁子贤眯起眼睛,兰溪横山,难道是要去衢园?

兰荫蕙雨香十里,衢园澹水画九阁。

兰溪县地处浙闽群山渡接之处,衢、婺两水汇合于此,并为兰江,横山在县城东南,又名兰荫山,山下村舍遍种兰花,兰荫春馥,醉人心肺。

小蓝步行上山之际,江南梅雨飘散如雾,本不想理会,可香霏旖旎,左一层右一层,硬是渗湿了衣衫,不得已,只好撑起伞来。

半旧的伞用的是上好的紫竹骨,看得出经风历雨,可伞身依然坚固,伞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易”字。

登上东麓山顶,两排高大的香樟树掩映着一座白墙青瓦的古旧庭院,小蓝脚踏细碎的樟花,走到石阶尽头,黑漆院门上悬横匾,写着朴素的“衢园”二字,院门左右各立一块大石,石上苔痕褐重,上面的刻字依然清晰,左石“渡劫”,右石“济生”。

小蓝凝神看着四个岁月剥蚀的虬劲刻字,只觉一股沧桑悲悯之意顺着青苔直渗出来,沿着自己泥泞的草鞋和洇湿的衣衫扩散向上,爬进心里。

“愣神的娃娃,来这儿有什么事?”

小蓝抬头,不知何时院门已开,看门的老者正沉着眼睛打量自己。

“老伯,我要见园主易先生。”

易莛飞策马上山,来到园子门口,不禁“咦”了一声,只见一老一少面对面杵着,活象两根桩子。

老者一见莛飞,长抒口气:“小飞,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这娃娃说有东西要亲手交给你爹爹,可一不说是什么,二不说是何人托送,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肯讲,我见他拿的是你的伞,心想他也许认得你,可询问起来,却说不知道给伞的人是谁,连送伞人的模样也没看清,满口没个实诚,就算你爹爹不计较,我也不放心。”

莛飞看看小蓝,微微一讶,继而面露笑容,轻身跃下马,“老王,伞的确是我送他的。小兄弟,早知你要来这儿,咱们真该同行,我那天很想邀你一起坐坐,可又怕你不肯,你这一路上还顺利么?”

小蓝不习惯这样的寒暄,伸手将伞递过来,“还给你,我用这么好的伞,倒象是偷的。”

莛飞听他口气不象心存尖锐,只是不谙世故,长刺扎人都不知道,而老王细心谨慎,脾气又梗,这二人是坚牙咬上冰豆子,两相硌。

莛飞接伞夹在腋下,将马交给老王,“这小兄弟长途跋涉,甚是辛苦,我带他见爹爹去,敦叔问起来,就说是我的朋友。”

老王摇头,“见你爹,这会儿恐怕不行,今日九阁的正主儿都聚齐了,正在榭里商量事情,还是别去打搅的好,我看你只能等等啦。”

莛飞喜上眉梢:“大伙儿都在?什么事这么要紧?也好,小兄弟,我先带你到园子里转转,等他们忙完了再说,这园子里都是极好的人,千万别拘谨。”说罢一身热情的在前引路,小蓝在他身后两步处跟着,跨进园中。

园内树木葱郁,闲草镶径,莛飞指着绿影深处的一角阁楼:“那是紫阁,管家敦叔和守园师傅们的院子,待会儿到池子边上,就能看到正面了。”

两人拐上向右的一条岔道,这条路上搭着葡萄棚子,脚步声惊了偷果的松鼠,两个灰身蓬尾的家伙飞身窜开。

莛飞领着小蓝在葡萄架间绕来绕去,一口气钻出迷宫,头顶一空,眼前豁然亮堂,迎面涌来几波白雾,待雾散开,一潭青冰似的静水横现于前,占据了大半视野。

小蓝左右环视,只见景色如精绣,处处见神韵,水中有彩影,是对岸木楼台,水中浮孤岛,岛竖玲珑塔,水上跨薄虹,是弯桥架清池,而那断断续续的白雾,是霏雨入池时,氤氤散逸的细微水珠。江南园林,果然美得蚀心腐骨。

莛飞见小蓝失神,微微笑道:“这是澹池,形如花生,分东西两头,以桥相隔,最东边临水那座楼就是咱们刚才瞥了一眼的紫阁,紫阁后面的是赭阁,赭阁后院最大,有三进仓库。”

小蓝诧异,“仓库?你们园中种稻收米?”

莛飞摆手,“粮谷是有一些,但不是私仓,除了粮谷还有好多衣裳被褥、杂物用具,都是四面八方的好心人有空捐送来的,由赭阁的方叔叔记册调度,再设法运送到远近各处的受灾危困之地。”

小蓝思忖:“原来这园子以赈灾为任,那这三仓货物才够多少人用?”

莛飞看出他的疑问,“这三仓是就地应急的,各条水陆要道上还有周转义仓,数量虽然不及官府社仓,却可以保证粒粒粮米用之于民。朝廷虽然推行纳粟助赈,但有些官吏捏造灾情,从监粮折银中分报开销,监守自盗,真到赈灾时往往调拨不济。这些年来,衢园连通江淮捐输渠道,深得信任。小兄弟,你可听过这园子的来历?”

小蓝摇头。

莛飞道:“此间最早的主人曾是浙闽有名的富商,有一年衢、婺、兰三江大水,淹民无数,毁田万顷,这园子因地势高,在一片泽国中孤兀而出,拯救了兰溪县的大半百姓。”

“大水持续数月才退,那好心的园主继续收留无家可归的穷人,扶老育幼,治病护弱,结果耗尽家资,自己也在瘟疫中病故,园子自此荒废。不过兰溪人却不曾忘恩,称他为‘衢公’。”

他伸手一指池中小岛,“东澹岛上的衢公塔就是纪念他的祭祠。如今每到清明,来拜祭的人都必须亲自划舟上岛,以敬衢公大水孤园救济众生之德。如今这园子里,几家共住,按不同的廊柱梁木之色,分为九阁,每阁主人各有所长,只有一样心思是相同的,那便是秉承衢公之志,各尽所能。不过话说回来,大灾乱时,一方一隅究竟势单力薄,只有举国齐心,才最有效。”

小蓝没想到闲情逸致的小岛原来有这样的故事,跟着莛飞继续沿池而行,走着走着,小径右侧冒出一排延伸的篱笆,后面的斜坡上种着一畦一畦的药草。

小蓝细闻那些药草的涩气,莛飞好奇:“好些人不喜欢这药圃的味道,你倒不怕。”

小蓝低声道:“我本来就是个采药的。”

“哦,难怪!这儿只是宁夫人的小药圃,黄阁后坡上还有好大一片。”

小蓝抬头,见坡上立着几间黄梁楼阁,等收回视线,才发现自己正被莛飞牵着手转过山坡,莛飞的手掌温和光滑,与自己干冷粗糙的采药之手全不相同。

小蓝轻轻顿住步子,将手抽了出来。

莛飞并没在意,指着坡上相邻不远的另一座灰色楼阁道:“衢园有两位杏林高人,除了黄阁的宁夫人,便是灰阁的秦老爷子。这位老爷子脾气古怪,平日沉静寡言,可一旦哪个病人不尊医嘱,便会挨他痛骂,几里外都听得见,所以他有个绰号,叫‘霹雳华佗’。秦老爷子和宁夫人虽是夫妻,可料理医事时各掌门户,连姓氏也不肯混淆,黄阁宁字号,灰阁秦字号,疗法、用药大不相同。”

过了灰阁之后,那雾中薄虹般的池上弯桥已经近在眼前。

两人登上桥顶,西澹池中有一座八角形的水榭,周围遍生荷花,此刻九阁主人在榭中聚会,里头热闹,外边倒比平常安静。

如果想从这里到水榭去,可从桥下的蓝阁摆舟而渡,蓝阁布局与别不同,一半悬空建于水上,乍看象个船房。

莛飞道:“蓝阁主人是丁三哥,他以前曾在江宁救生衙当差,如今这园子里要走水路的差事都由他承担。这人整日游荡在外,回来也象住在船上,凭风临水,喝小酒睡大觉,好不惬意。”

小蓝想起太平县救生衙,轻轻一叹:“来时路上也经过一家救生衙,谁知急财不急命。”

第5章 天泣灾录

莛飞一听,脸色沉凝下来,“早年时政清明,救生衙每年从各州县支取用度,行护民之职,除了制定江河航规,登记船舶,严惩敲诈勒索,还会在风浪天发布禁航令,设了望台,随时报信。救生船刷红漆,每日巡游,不计艰险,衙中有衣裳鞋帽,供被救者更换,有床铺房舍供其休养,还为没钱回家的落难者提供食物和盘缠,行有成效,救人无数。”

“而今各州府欺上瞒下,一手遮天,救生衙也成了藏污纳垢之所,不但持救要挟,虚报功绩,更有甚者,在江中堆礁设坎,把人命当作发财的途径,和强盗匪徒又有什么区别?”

他叹口气,“小兄弟,你可听说过‘陆上衍帮,水上七江’?行走在外,万一出什么事情,有时候求助于这样古道热肠的民间帮会,可比求官府衙门要管事。”

小蓝想起鲁伯告别时,自称七江会浙水舵,的确是善良热忱之人。

细雨吹来,莛飞看他单瘦,忍不住问道:“说了这些话,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有点奇怪。”

小蓝垂头:“我叫蓝罂,草字蓝,罂粟的罂。”

“这名字好,一听就是草药行家,小蓝兄弟,你家在哪里?”

莛飞知道他采药为生,可看他言谈举止斯文持敛,绝非寻常乡野之人。

蓝罂犹豫片刻,缓缓回答:“白兰山望莲崖。”

莛飞一惊,白兰山属昆仑山东路支脉,这远道而来,比他猜得还要远。

蓝罂抬眼,“你是衢园少主,关于我的来路,能不能请你保密?”

莛飞呛了一口:“别人叫我爹爹园主也罢,‘少主’二字,我可从没听过,这园子又不独是我家的,当初我爹爹集结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各倾家财,合力修缮了废弃的衢园,以义善为业,附近的乡亲和受过帮助的人年年来为这园子刷漆添瓦,补树栽花,才恢复成今日的景象,只因我爹爹是最初的发起者,大家才尊他一声园主,这园子里人人都称我的名字。你的来历,若不愿被别人知道,我决不会说,你尽可放心。”

两人漫步过桥,蓝罂一早觉着雨中渗香,穿过桥下垂柳,赫然置身一片花海,繁花簇围着两栋楼阁,构造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左边的用青榆木梁,右边的用白檀木梁。

莛飞得意道:“此间两位,可是园中的拔萃人物,最险苦的差事,都依仗这两人的一身本领呢。平日闲暇的时候,这白阁主人是跟我混在一起玩儿得最多的,哈哈,可惜我剑术不通,轻功没有,能胜她一二的,只有谜语对子和棋上歪着……”

话音未落,忽见一顶斗笠在蔷薇花架子下耸动,莛飞走过去敲敲那斗笠,“璟儿,这么乖,下小雨还在替林姐姐弄花草?”

璟儿抬头,脸上两团泥印,“哪里是替林姐姐弄花,还不是你妹妹要钓鱼,让我帮她挖蚯蚓。”

莛飞蹲下身,从袖子里摸出个小东西,“本来是带给小荟的,你这么辛苦,我悄悄送给你,别让她知道。”

璟儿伸手接过,是个栗子大的木匣,一打开,一只大蚱蜢一窜而出,她“啊”的惊叫,再看不过是个竹编的假物,不由喷笑捂嘴。

莛飞又从怀里摸出本书册,“这是给林姐姐的《天师降妖录》,你别偷看,省得晚上做恶梦。”

璟儿撇嘴,“谁要看,就你们两个,整天稀罕这些邪门古怪的东西。”

她将书和蚱蜢匣子掖在怀里,继续低头刨蚯蚓。莛飞和蓝罂向前走远了,璟儿才盯着蓝罂的背影眨眨眼,歪了歪嘴。

白阁向西是一片假山,可以俯瞰青、白两阁背后的凝池,凝池只有澹池一半大,水色紫碧,比澹池深。

假山接长廊,两人沿长廊走到朱阁门口的时候,细雨已经止歇。

慵懒的太阳若隐若现,澹池水榭中的欢声笑语顺着荷丛中的浮桥传到朱阁,伴着荷叶飒飒,梦呓般飘渺,仿佛蓬莱山上仙人聚宴,聊着人间不知的福。

莛飞听得一痴,继而摇头笑笑,暗想:“园中人好不容易聚齐了,一年也没几回,应该开心才是,我怎么反而伤感失落,就象小孩子吃完最后一块糖似的,怪也怪也。”

自嘲一番,举步离开,却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要把这虚幻不真的感觉记在心中。

朱阁是易家居住的宅子,此刻人稀楼静,莛飞道:“朱阁本来最热闹,后来实在装不下那些闹将,又总怕他们追打的时候掉下池子去,年初终于在西墙外辟了更大一块地方,叫作笃淳院,这一搬走,倒清静得让人不自在了。”

笃淳院是莛飞母亲的心血,院中收养孤儿,长大了的孩子有象璟儿这样留在园中的,也有各去远地自谋生路的,赭阁中不少粮物的捐赠者都是从前的孤儿。

莛飞和蓝罂没在朱阁停留,直接进了隔壁的玄阁。平日玄阁只有易筠舟一人,他从早到晚消耗在此,待会儿也必先回玄阁来,蓝罂既然一心一意要单见园主,在此等候最方便。

莛飞让蓝罂在书斋休息,然后吩咐园夫老郑等在门廊,好向父亲提前通报,自己去准备茶点果子。

蓝罂见书斋里从地到顶四面是书,另有好多堆满卷册的架子,光是各地县志就靠满一墙,另有史纲策论一墙,游历杂记一墙,土木城筑一墙。

靠自己最近的一个架子上堆着江河湖泊水域图和各类治水典籍,粗扫一眼,便见着《禹贡》《河渠书》《沟洫志》《水经注》《济河论》《水利备览》等等,都是娘提过的书名,旁边又摆着京苏杭给水疏排图一摞,双堰双渠考解图一摞,船舶简示图一摞,应有尽有。

浏览之际,目光停在一本叫《天泣录》的册子上。

蓝罂好奇这名字,小心翻开,只见扉页上写道:“天灾治乱,清浊兴衰之镜鉴也。族强则灾怯,国弱则害频。火性炎,不为焦灼万物而生其炎,水性濡,不为漂荡万物而生其濡。废兴之道,在人主之心,天和不佑无道之主,地顺不济乱世之国,灾害由天难免,而存亡在于德。”

随手翻到中间一页,才知这是一本大灾年纪,这页列的都是前朝端子年间至龙武年间的重大灾患。

“……

端子七年七月已巳日,黄河濮阳决口,大改道,夺淮入海,水漫数百里,毁城四十五座,田三十万顷,淹没人畜房屋不可计数。

端子十五年六月辛未日,汾州遭雹害,雹如斗大,积地三尺,伤田禾,损牛马,屋瓦皆碎。七月甲申日,暴风并冰雹,起自汾州,至徐州,广十里,所过草木尽毁,鸟兽死半,农物绝收。

龙武三年,天下大旱,长江、黄河、汉水、洛水皆尽枯竭,行人可提鞋过河,千里如焚,饿殍载道,斗米一万两千钱,鼠肉五千钱,人相食。

龙武六年腊月大雪,淮河结冰断流,平地雪深九尺,冻殁者难计。

龙武十年,中原连雨八十日,汴州城内水深五尺,坏城墙一千一百八十丈,仓库被毁,官署民居存者十一,黑疫肆虐,死者腹胀目眦血,妇孺被卖者过万。

……”

条条触目惊心,灾害之频,亡者之众,难以想象,有时同年数灾,南涝北旱,有时一河几溃,肆虐万里。

蓝罂将书合上,眼前惨景却挥之不去,只觉人力孱弱,浮生是悲。

莛飞端着茶果进来,见蓝罂依旧背着包袱立在屋中,笑道:“你不累吗,怎么不坐?这屋子东西多了些,不过我爹爹性情如此,你要是帮他归置了,他反而又急又气,玄阁之中,这已经是最整齐的一间了,顶楼才见不得人,连我这般邋遢的,他都不让进,生怕吓着。”

蓝罂靠桌坐下,莛飞打开果盒,将茶斟上。蓝罂喝了一口,伸手捉起一块糕点,莛飞暗笑,这小兄弟果然饿了,名字象女孩,吃东西也象,唐老板那样招呼他都不肯接受,对自己倒不生分。

“小蓝,包袱解下来吧,我帮你搁着,吃喝都不离,小心勒伤了肩。”

蓝罂摇摇头,十分固执。

莛飞知道他不愿透露,仍是忍不住好奇:“你找我爹爹有什么事?这包袱里头就是你要带给我爹爹的东西?”

刚问出口,老郑进来通报:“园主回来啦。”

莛飞开心一笑,“小蓝,你稍坐一会儿,我领爹爹来。”迎出书斋,直奔正门口。

易筠舟一见儿子,笑中带责的骂道:“晒黑了!出去这么久,一定是趁机到处玩耍。乔大人怎么讲?”

莛飞将送图的事说了说,易筠舟笑容收敛,“酌情处置?他嫌我杞人忧天,难道要堰溃决水,流尸累岸,才肯信我的话?每年上百万两的治河工费,未见成效,反成了国帑之大漏卮,小飞,过几日你将衍帮王帮主请来,让他帮忙,捎个信给岷山梁宏城。”

莛飞点头应了,将父亲引进书斋,“爹,这是千里迢迢来见你的小蓝兄弟。”

蓝罂立起身来,躬身行了一礼。

易筠舟看看儿子,轻轻笑了笑,“你去棋室等我,我跟这位小蓝兄弟在此说话。”

莛飞退身出去,易筠舟将门掩了,转回身来和颜道:“小姑娘,什么事?”

第6章 青阁大婚

棋室不大,除围棋象戏之外,还堆着格五、双陆、樗蒲之类的博具,不过无人对垒,颇为无聊,莛飞心中痒痒的想:“几时能再象上次那样,鏖战三夜将林姐姐杀败,让她去树顶摘蜂巢。”

转了两圈,棋谱秘笈早就烂熟于胸,再看只是犯困,长途奔劳的乏劲儿上来,在躺椅上睡了一觉,醒来天已抹黑。

莛飞暗叫睡昏了头,穿鞋跑出门,却见老郑在廊下作嘘声之势:“园主还没出来,你再多等等吧。”

莛飞纳闷:“什么事,这么久还没说完?”

回到棋室点了灯,取塞戏自博,又过了许久才到听廊上响动,出来一瞧,蓝罂在门外扶栏而立,背上的长扁包袱已经不见,只剩个青布小包裹系在腰间。

蓝罂冲莛飞深行一礼,“易公子,多谢你相助款待,我要回去了,请你保重。”

莛飞摇头笑道:“天已黑了,上千里的远路,哪有让你今晚就走的道理,一顿正经餐饭还没用过呢!”

蓝罂退后两步,“真的不用,我叨扰已久,不能再耽搁了。”去意坚决,百劝不留。

莛飞实在拗不过,只得轻叹一声,连奔两步去了灶房,将取茶点时扔在灶上的雨伞和自己路上用的行囊一并拿来,从中取出干净衣服鞋子还有一些盘缠,又包了一盒点心,连同那把伞一并交到蓝罂手里:“仓仓促促,来不及准备,你若不嫌我轻慢,就带这些在路上用,外头贼多,万事当心。”

蓝罂低头瞧着这些物事,鼻翼微微一颤,将东西包好背在身后,伞捆在最外。

莛飞点灯照路,两人绕池过桥,原途返回,走出衢园大门。

莛飞将灯笼交到蓝罂手里,蓝罂提灯再行一礼,抬起漆黑的眸子看看莛飞,返身下山。

这晚细月朦胧,灯笼的圆晕照着单瘦的身形在香樟树影中越走越远,最终模糊不见。

一群乌鸦从林中窜起,吖吖飞走,只余兰荫山一片空寂。

莛飞呆立片刻,独自回来,走到朱阁外的长廊里,忽见四只脚挂在廊檐下,其中两只还荡个不停,他侧步出来,两个少女肩并肩坐在廊檐上,一个衣裙淡黄,一个粉衫绛裙,裾摆飘飘,甚是自在。

莛飞皱眉,“小荟,你自己疯就算了,把表姐弄到那么高的地方干什么?”

粉衫绛裙的少女笑道:“哥,你出门太久,回来晚了一步,没赶上今日的热闹!表姐好事近了,三天后叶哥就娶表姐过门喽!”

莛飞瞪眼:“表姐,是真的?”

淡黄的少女赧笑点头,小声埋怨:“小荟,好个喇叭嗓,园子里的青蛙都不叫了。”

莛荟灿颜如花,荡着脚道:“这么美的表姐要嫁如意郎君,全天下都知道才好,以后叶哥哥再气我,叫他媳妇罚他!”

莛飞不禁鼓掌,青阁主人叶桻成婚,果然是园中少遇的大喜事,何况娶的是表姐阮雯。阮雯的父母四年前出海观鲸,不幸船翻罹难,莛飞的母亲阮红鸢便将侄女接来朱阁,易家待之至亲。

莛飞连连恭喜,“原来你们午间在水榭商议的就是这个!难怪笑声传十里。可表姐的婚期怎么突然改了,不是定了八月八?”

莛荟道:“靺末族长来信说,宁夫人的九程疗法果然有效,部落里男孩子们得的那种奇怪的肢痹症都消了,只是男孩子们还是虚弱,要叶哥哥再送些宁夫人配的药,顺便教他们一些轻身健体之法,族长愿以十棵千年参外加一百棵上品黑灵芝为偿。叶哥哥以前去过,认得道路,最近又没什么大事,就答应了。不过此去少说半年,多则一载,大家商议,婚事与其推后,不如提前,嘻嘻,还好你及时收心回来了,否则见不到表姐做新娘,看你后不后悔!”

靺末部落在室韦山以北的望建河流域,已近百丽边界,从衢园过去,要走运河或陆路到幽州,然后东渡滦水和白狼水至营州,再渡辽水、栗末水,纵穿室韦山,经大小四个部落的领地,直至望建河西南的深山密林。

莛飞挠挠头,“表姐,你一过门,岂不就要独等空房?”

阮雯微笑:“我和桻哥一起去。”

莛飞吃了一惊,路途如此遥远,东北的气候又冷酷多变,表姐如何经得住颠簸劳苦?然而再看阮雯的神情,心中顿时明白,为何这斯文的大家闺秀自定情之日起,就开始不顾风吹日晒的苦练骑马。

阮雯没有林姐姐从小习武的根基,没有莛荟活泼好动的顽皮,却外柔内韧,心无畏惧,骑马不是一时兴起,是她早就等着步出园子,并肩于叶桻的天地,高山远水,风霜险阻,都是要携手一生的人必须且甘愿共历的风景。

莛飞点点头,“叶哥固然让人放心,只怕你一走,我娘舍不得。”

阮雯笑道:“这一趟说来也并不是特别久,回来还可以给笃淳院的娃娃们讲路上有趣儿的故事,姑母一听这个就答应了。”

莛荟勾起两脚,“哥,你现在假惺惺的关切,方才敦叔分派喜宴差事的时候,不知你躲在哪里?”

“差事?”莛飞背手挺胸,“我么,年轻潇洒,气度谦和,谙悉礼规,反应灵敏,不做引客赞礼的傧相,还有谁比我更合适?”

莛荟笑啐:“厚脸皮,少吹牛啦,快找娘去吧,她可想你呢。”

莛飞走后,莛荟忽觉脊背麻痒,象被谁从背后盯着,回头一看,池水反光,一片空旷,什么也没有。

莛荟抱紧阮雯的胳膊,“表姐,你自此有人疼着护着,不会撇下我吧。”

阮雯捏捏她的鼻子,“傻妹妹,我不过从朱阁搬到青阁,多走几步路而已,想撇还撇不掉。”

莛荟将头倚在阮雯肩上,“我羡慕死你了,可以从南到北玩儿那么远!不如把我卷在行李里偷偷带上,让我也瞧瞧饶物风光。”

“哟,我这妹子当行李都愿意,干嘛不找个爱出门的人嫁了?”

莛荟扭扭脖子,“嫁人?搭一辈子给一个男人,三从四德,想想都喘不过气。表姐,说老实话,你不觉得叶哥哥太闷了么?每回他瞧见我,老远就绕着走,活象欠了我银子,偶尔近些说话,横竖绷着个脸,又象我欠了他银子,也不知谁欠谁的多些。”

阮雯忍不住笑:“他不会回绝人,又怕你那些上房揭瓦的勾当,只好躲着你。”

“屑,还没过门就帮着他说话,以后我还有指望么?好姐姐,你倒说说看,嫁人有什么好?一个人逍遥自在无牵无挂,不也惬意得很?”

阮雯闻着夜空花香,听着草虫幽鸣,幽幽道:“小荟,你还不懂,这旷天阔地,人如微蚁,若有人愿意结发为伴,从此欢乐同享,便多了不止两倍,而是百倍千倍的欢乐,悲伤同担,便在焚心塌骨的痛苦中也有了不倒之力,桻哥布衣铁骨,嫁他是福,等哪天你遇到与你碰触一生的人,自然就明白啦。”

莛荟想了想,“你怎么知道谁是会碰触一生的人?你认识叶哥哥时就晓得么?”

阮雯双手抱腿,颌抵膝盖,微笑不语。

莛荟撅嘴:“说到要紧处就卖关子。”

“不是卖关子,这个呀,因人而异,有人第一眼就看得明白,有人一世都难发现。”

“那你是几时看明白的?几时几时?”

阮雯面容如梦,“当初姑母遣桻哥来太湖边接我,他帮我搬东西,碰掉了我一箱子画……小荟,我说不清,那时候我看着他怔窘的样子,忽然一下子就懂了,原来以前嘲笑过的那些戏文故事,都是真的,原来人骨子里都不能免俗,只有太好太妙的事情,才会被前人千回百回不厌其烦的赘述,成了最老套的俗话,所以不俗的人,其实都是缺憾可怜的……而我那天,一不小心明白了这俗的妙处,自此有了深不见底的悲喜,以前无拘无束的时候也开心,也伤怀,然而那时的开心伤怀,与后来相比,都已淡得想不起来。”

莛荟皱起眉头,“你越说我越不懂,若是大好事,喜是自然,为什么会有深不见底的悲?”

“悲喜二字,几时分开过?悲难以求及的喜,悲忐忑错过的喜,悲被万事千变夺走的喜,悲有朝一日终是要完结的喜,有多少喜,便有多少失掉喜的悲……一脚跌进,再难回头,想从这深不见底的悲喜之潭里爬出来,恐怕只有能摒弃俗念的高人才有这个本事了。”

“表姐,你想得可真多,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明白了,我第一次吃到逍遥鸡的时候,也是这般悲喜交集。”

莛荟托腮望天,怀念逍遥鸡的味道,不禁黯然,片刻后,耷拉着的嘴角又翘了起来,双眼也眯成月牙,“咱们猜猜,林姐姐会给你的嫁衣绣什么花样儿?”

朱阁室内,莛飞和母亲聊了许久,却还不见父亲回来。

阮红鸢停了手中针线,揉揉眉心,“今日在水榭说笑了好久,你爹想必要把耽误的功夫都补回来,这人不把心头的事卸了,吃睡都不安生,你跑了大老远的路,赶紧歇去吧。”

莛飞一觉睡到次日天亮,被隔壁一阵雷霆怒叱惊醒,起身一瞧,莛荟正送秦老爷子出门,阮红鸢在回廊上低声对阮雯嘱咐了些话,阮雯点头去了。

莛飞迎上母亲,“娘,怎么了?”

阮红鸢轻声道:“昨夜你走了以后,我让老郑去玄阁顶楼给你爹爹送菜饭,你爹爹隔着门板只说不吃,整夜未回,直到今早才推门进屋,脸色苍灰,倒床不醒。”

莛飞觉得奇怪,父亲幼年时有呼吸紊乱之症,常常在睡时止息昏厥,寻医问药不见效果,莛飞的爷爷每天彻夜看护,只怕儿子毫无知觉的长眠不醒。

易筠舟十一岁时,家里来了个中年僧人,说可治此症,但一定要带孩子远走他乡,修炼十年方可痊愈。莛飞的爷爷舍不得,易筠舟却不愿再劳累父亲,自己拿了主意随那僧人离开。僧人教他吐纳调息之法,十年之后,果然康复而归,自此精力充沛,极少生病,却不知昨夜忙什么,累成这样。

阮红鸢道:“我叫你妹妹找了秦老爷子来,你爹爹倒是醒了,老爷子一诊,说他胸口郁气不化,又有呼吸紊乱的影子,是心中忧急、过度操劳所致,令他卧床三日,安神静养,你爹爹不乐意,被老爷子一顿吼,终于训得他不敢动弹了。”

“娘,爹爹这两日又在费心画什么图?”

阮红鸢叹口气:“云门堰后,又回到整治太湖圩田的事上,可太湖圩田是多少年的心病了,江南督治府去了少说也有十回,哪里又急在一时呢?却不明白他上了年纪之后,反而越发容易上火,怎么说都没用!……唉,我刚叫雯儿炖汤药去了,你好好劝劝你爹,让他省着心操,我的话他听疲了,早就刀枪不入,什么都听不进。”

莛飞笑道:“娘,你皱眉头可不美啦,表姐要成亲,你也得容光焕发的才好。”

阮红鸢摸摸眉角,愁容化散,“小飞,我得去给你表姐收拾嫁妆,你妹妹若回来,叫她嗓子小些,千万别吵了你爹。”

莛飞一口答应,进了父亲卧房,搬张圆凳坐在床边,看看闭目静躺的易筠舟,小声问:“爹,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因为圩田吧?”

易筠舟睁开眼,目光空濛,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儿子:“小蓝来的事情,你娘还不知道,你别向她提,老郑我也嘱咐过了。”

易筠舟病倒和小蓝相关,莛飞越发奇怪,他和父亲极为亲近,因此直问:“爹,小蓝找你什么事?你何以如此伤神?他千里迢迢带给你的包袱里头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瞒着娘呢?”

易筠舟疲惫摇头,“不用多问了,你帮他们的忙去吧。”

莛飞见父亲眉梢眼角都有藏不住的伤戚,疑惑之余不禁自责,自己带小蓝来见爹爹可是做错了?为什么现在有种隐隐的不祥?

想起蓝罂孤绝执拗的脾气和黑如冬夜的眼睛,又觉得那眼神虽然警惕,却没有一丝恶意杂念。世间事千枢万纽,父亲和小蓝这两个不相干的人到底有什么复杂难言的关联,让人百猜不透。

因为要办喜事,衢园中往来穿梭的人多了起来。

青阁迎昇堂中,丁如海脚踩人字梯,呼喝曹敬、许春二人将九尺圆的红灯笼举至高处,自己再用长杆接过灯笼,挂上正梁。

灯笼刚到半空,莛荟飞跑进来,“丁三哥,圆宝不见了!”

丁如海指指灯笼,庆幸自己正走不开。

莛荟冲到人字梯下,嗓里已带了哭音:“上回它自己打洞跑了,差点吃了烂果子死掉,这回不知怎么样呢!”

丁如海嘿嘿一笑:“那么笨的兔子,死了算啦,省得生一窝瘫耳歪嘴的笨兔崽子。”

莛荟往梯子侧面狠推了两推,梯子哗啦一斜,四脚抬起两脚,眼看要歪倒,丁如海手叉着灯笼,小腿一使力,梯子剩下的两脚象生了根一般,笔直立住,任莛荟怎么继续推都不再晃动。

曹敬凑过来,“小顽婆,三哥忙,我陪你找兔子去。”

“呸,你教我的鹩哥骂人,让我的鸭子吃辣椒,把我的猫剃成癞痢,你敢碰圆宝,我剁了你的手!”

“那让许春去。”

“许春跑得有兔子快么?”

丁如海踩着金鸡独立的梯子挂好灯笼,无声无息的跃下,伸脚将梯子勾稳,掸掸手,“小顽婆,别吵啦,我去就是。”

许春窃笑:“丁三哥,怎么这么快就从了?”

丁如海一瞪眼,满脸络腮胡子跟着一乍,“小子懂个屁!千金难买耳清静,我回来之前你们不把剩下的灯笼挂整齐了,我便让老敦把抬喜轿的差事派给别人!”

曹敬许春赶紧忙活,丁如海撩起袍角掖在腰里,于是莛荟又蹦又跳的跑在前面,领着水性精深、拳脚过硬的蓝阁主人大展本领,抓兔子去了。

这一出马,果然手到擒来,丁如海拎起圆宝咂咂嘴:“两天不见,已够下酒的份量,毛皮么,做帽子还欠些,做护耳倒是有余。”

莛荟冲他吐舌,踮脚接过兔子,小心抱在臂弯里,忽听朱阁有人叫她,莛荟转身跑去,奔出两步,停脚扭头一笑,举着兔子白胖的前爪拱了个揖:“谢谢三哥!”

丁如海在袍子上揩揩手,望着莛荟跑远的背影摇摇头,许久才“哧”的轻笑一声。

莛荟在兔窝里头又加了两层木板,总算放了心,笑逐颜开,花蝶似的在朱阁翩飞,一会儿跟竽儿郦豆她们扎堆,缝制喜被华褥、红鸾帷帐,一会儿又帮表姐筛选首饰,整柜置箱,要不就帮母亲擦拭台面,将成双成对的碗碟箸匙系上红带。

日暮之时,阮红鸢忽然将莛荟赶走,把阮雯叫进内室关门说话,莛荟鼓着腮帮子出了门,径奔白阁而来。

白阁揽了最精细的活计,璟儿正和几个从黄阁赶来援手的小姑娘围伏在七尺宽的绷架旁,绣新人喜服上的底花,新郎新娘各用一大块完整的正红绸料,意寓“从一而终”,底花绣好,林雪崚便可在其上绣出最夺彩的主花。

莛荟环视一圈:“林姐姐呢?”

璟儿头也不抬:“她早知道你要来骚扰,出去躲清静了。”

第7章 喜烛悲涕

莛荟抿着嘴,蹑手蹑脚溜出后门,门外一道九曲桥从凝池岸边迤逦拐向池心的六角亭,亭子和桥都是白石所砌,打破一池凝水,因此亭子叫作“解凝亭”。

亭顶上紫藤长得繁盛,花穗枝蔓垂挂下来,伸到桥上,铺进水里,映着紫碧的池面,将亭子变成一座美不胜收的花冠。

林雪崚却嫌这花藤太密,把亭子一侧的枝蔓收拢起来,结了只悬空临水的紫藤吊床。

此刻吊床上睡着个修长慵懒的白衣人影,脸上覆着一方绣了一半的大红盖头,微风过处紫藤轻摇,白舒红卷,连花瓣入水的声音都听得见。

莛荟小猫似的踱近,眨眨眼睛,心想:“林姐姐装睡不理我,哼,看我叫她的诡计露相。”

低头瞥见亭中石桌上摆着一只装满绣线的箩筐,端起筐一颠,五彩缤纷的线轴四飞五散,藤床上的白影终于翻身而起,将大红盖头一抛一接,各色线轴尽揽其中。

莛荟拍手笑道:“好快的手法,象只红鹞子似的!”

林雪崚将红盖头一展,线轴骨碌碌滚回筐里,“你这只小猴子,有的是热闹的去处,来这儿做什么?”

“林姐姐,我来瞧你绣花,让我也偷眼学学。”

林雪崚伸手将筐推过来,“算了吧,你有耐心把弄乱的线缠回去,我就服了你。”

莛荟老老实实坐下缠线,林雪崚睡兴被搅,只得将红盖头镶回绷子,躺上藤床,接着绣起盖头上的花来。

莛荟抬眼偷瞟,见林雪崚虽然时不时打个哈欠,但纤长的手指飞快灵活,右手绣累了换左手,衔接自如,起针落针毫无斟酌,好象不是要将花添上去,而是花急着要借她的手长出来。

刺绣之人长睫低垂,散发拂颈,紫藤花瓣掉在头上身上都懒得掸拂。

莛荟不禁眯眼想:“林姐姐才是淡水无痕美至极,表姐清丽如画,跟林姐姐比,却似少了两分仙骨。”

越看越痴,扔了手中线轴,托着腮问:“林姐姐,太白宫主大老远的前来求婚,你干嘛不答应?”

林雪崚笑着瞥她一眼:“小猴子最近闲出病来了?怎么老问这个。”

莛荟翻翻眼睛,喃喃念道:“拔仙绝顶,太白冰殿,流光绝汐,霄黯千颜……林姐姐,邝南霄到底长什么样,真是俊得天上有地下无?”

林雪崚头也不抬的回答:“璟儿见过他呀,你没向她刨根问底吗?我不信。”

莛荟一听,恨得用手擂膝,“那臭妮子,平日爽快,一问这个只在那儿偷笑发呆,好姐姐,你讲讲,省得我没完没了的烦你。”

林雪崚停了手中动作,悠悠而叹:“太白宫主嘛,不负盛名……洛川回雪,只堪使叠衣裳,巫峡仙云,未敢为攀靴履……”

莛荟直了眼傻傻出神,林雪崚指着她笑道:“我瞎偷两句词儿而已,瞧把你唬的,要有纸笔就好了,画一幅小猴花痴图。”

莛荟撅起嘴,“人家诚心问问,你却拿我取乐。”

林雪崚下了藤床,过来挨着她坐下,轻轻弹了弹莛荟的脑门,“别气嘛,我正经告诉你就是,那邝南霄贵雅诚恳,非凡有度,是个值得倾心的良人。”

莛荟两眼闪光,“真的?那你的心怎么不倾?连邝宫主也拒绝了,怕是只有天神才配得上你了。”眼珠骨碌一转,“林姐姐,你常常在外走动,是不是另有心仪之人?”

林雪崚放下绷子,伸手去缠线,“我心仪的是这园子,不想挪窝。”

莛荟细瞧林雪崚的眼睛,仿佛明白了什么,不再多语。

直到周围光昏影暗,莛荟才起身离开。林雪崚收拾了针线,捧着箩筐沿九曲桥往回走。

桥下忽然嘎嘎有声,三只鸭子两前一后缓缓游过,划破暮光池面,将青白两阁的倒影搅成圈圈碎纹。

林雪崚蹲下身学了声鸭叫,末尾的那只鸭子逡巡片刻,掉头朝她游来。

“老肥,亏你还记着我,别老蹭着它俩了,你穷跟着,又有什么用?”

老肥哑叫两声,似是十分不爽,转了几圈,用力去拖池中的水草。

林雪崚不禁担心,“少吃些吧,敦叔的厨子已经盯了你好久,你闷了就到这亭子来,咱俩作伴。”

老肥抬起头,似乎听懂了她话里行间的伤意,真的不再吃草,只用憨纯的眼睛望着面前的白衣姑娘,一副默契贴心的嘴脸。

长兴七年五月二十五,衢园大喜。

紫阁主人徐敦里外调度,他面皮红润,身形胖硕,招呼人做事的时候,总是一手叉腰一手抬高,得了个“茶壶”的绰号。

忙到下午,万事妥贴,青阁张灯结彩,喜气耀目,各种酒食礼品、鼓乐鞭炮俱已到位。由于时间仓促,未邀外客,汇聚青阁迎昇堂的都是园里的亲眷熟友,十分温馨,从朱阁到青阁又不远,连新郎迎亲的仪式也免了。

哺时三刻,炮乐齐鸣,花轿自朱阁起,迤逦而行,停在青阁正前。

新娘蒙着红帕款款而出,新郎身披红花,手持红绸结带,恭迎门口,喜婆将红绸另一端引进新娘手里,一对新人跨门而入,灿然生辉。

新娘喜服拖地三尺,上绣百合百朵,百合丛中一对金色锦鸡,翅膀扑闪,长尾曳甩,新郎喜服上则是雪松玉柏,松柏之间有仙鹤起舞,鹤姿方位变换不定,妙不可言。

二人缓缓行至堂中这一路,春花绚地,万物失色,看得满堂喜客如醉如痴。

黄阁主人宁夫人对阮红鸢悄声称赞:“雪崚这丫头,平日也不怎么见她操练针线,可这手‘叠影绣’的绝活,不在她娘之下。”

“叠影绣”的诀窍是用线色和凸纹造成错觉,在一幅绣品之上重叠多层图案,一旦绣品摇曳款摆或者观者转换角度,图案就生变化,有“一绣千绣”之称,极是灵动神奇。

阮红鸢不住点头,“雪崚为这对‘百年好合’的喜服花足了心血,时日这么紧,真是难为她了!桻儿、雯儿都是没了爹娘的可怜孩子,今日这般,也算完满无憾。”

赭阁主人方重之主婚唱礼,新人三拜之后,喝彩喧天,新郎携新娘入了洞房,徐敦如释重负,“茶壶”左招右点,吆喝大家行酒吃菜,满堂欢声。

叶桻携阮雯的手在床上坐定,待喜婆和小孩都散了,花烛艳影,只剩两人。

叶桻轻轻揭了大红盖头,阮雯莞尔一笑,明月失华。

叶桻看着看着,低头不语,倒是阮雯先握住他的手,“桻哥,你平日拘谨,却也没这样语涩,今天怎么了?”

叶桻抬头道:“我仍是后悔答应了这趟差事,叫你这样一个玉一般的姑娘跟着我长路颠簸。”

阮雯摇头,“哪里颠簸,能和你一起穿江越野,踏踏北国没膝的厚雪,尝尝刀子样的烈风,追追莽林里奔跑的狍鹿,我想着也要笑出声来。”

两人静静相视,辨不清身边的金红璀璨是真还是梦,喜烛泣泪,可是因为这人间最幸福的时刻?

阮雯想起姑母那日交待的密语,不禁红脸垂颈。叶桻以为她头饰太沉,伸手替她摘去花簪凤钗,阮雯乌发雪颜,更显得唇如绛珠,熠熠生辉。

二人对笑,叶桻忽然一侧头,脸露无奈之色,伸手从褥上喜果中摸了一枚莲子,中指一弹,莲子直飞出去,将门上屈戌叮的一声击开,门外两人收刹不住,咕隆隆滚进屋子,不是曹敬、许春又是谁?

只听莛飞在门外大笑,和着丁如海的咒骂之声:“没屁用的蠢货坏了好事!要我自个儿偷瞧的话,两人嘴儿也亲了,酒也喝了,何至于漏了动静?”

阮雯掩面,叶桻站起来,又气又笑:“丁老三,说好了不闹的!你现在食言,我该怎么罚你!还有这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使坏的时候最勤快!”

丁如海指指怀中酒坛,“我自罚这个,不在话下,不过新郎新妇也得当面儿饮了交杯酒,如何?这两个小子,我待会儿替你踢他们的屁股。”说罢也不等回话,仰起脖子,一坛酒沌沌尽倒入肚。

曹敬、许春从地上爬起,许春苦脸道:“叶哥,我之前挂灯笼的时候跌了一跤,屁股现在还痛,怎么还能挨得住三哥的脚板?看我二人今日抬嫂子到门口的份上,全当罚过了吧!”

曹敬到桌前拎起雕花酒注,斟满两杯,用盘子托了,嘻嘻笑笑的走到新郎新娘跟前,毕恭毕敬献上,这架势,一对新人哪里还能推拒?

莛荟听见动静,带着一群小姑娘冲上楼来,洞房内外叽喳成个鸟窝,分不清笑的叫的都是些啥。

叶桻看看阮雯,低语道:“你若不愿意,尽管摇头,我把他们一个个打出去。”

阮雯却不再羞怯,大大方方端起一只酒杯,众人哄然叫好。

叶桻见她不拒,伸手将另一只酒杯端起,两只杯上系着长绦彩丝,中悬同心结,映着红光亮亮闪闪,二人在一片笑哗之中举酒互敬,仰杯而饮。

正是欢腾鼎沸,叶桻忽觉彩丝一沉,抬头见阮雯不知怎的眉头紧皱,脸色苍白,刚要询问,阮雯手中酒杯掉落,仰面而倒,叶桻一把接住她的身子:“雯儿,你怎么了?”阮雯却已说不出话。

叶桻大惊失色,明白酒中不对,伸掌在阮雯腹上一压,手上送力,助她将酒逼出。

阮雯连吐几口,喷出的都是奇怪的蓝色汁液,丁如海飞奔下楼去叫秦泰、宁修菊夫妇,余者无不惊骇失语。

莛荟蹲在阮雯身边,伸手用绢子擦拭,白绢全成了蓝的,越擦越是手颤。

阮雯双眼濛濛,好象已经看不清东西,目光模模糊糊的停在叶桻身上,双眉轻轻舒展,用尽最后力气,给心爱之人凝下了一个留恋的笑容。

秦老爷子大步冲进时,阮雯已经气绝无治,满屋子人呆若木鸡。

秦泰仔细查验,小心辨闻那奇怪的蓝液,缓缓坐在地上,眼露惊惑的看向宁夫人:“修菊,你相信么,这是我曾经向你讲述过的剧毒鬼醉蓝。”

第8章 鬼醉蓝毒

徐敦下令封紧园子,青阁内外更不许随意走动。

易筠舟深吸口气:“秦老哥,你说你反复查验,酒和二人所用的酒具全都是干净的,桻儿也安然无恙,那毒从何来?”

秦泰答:“毒不在酒里,但酒是毒引,另有毒源。我仔细问过,雯儿今日从早到晚忙于整理梳妆,喜宴之前,两餐都和小荟在一处,吃的是易夫人做的藕粥和甜点,小荟后来也喝了酒,那些饮食绝无可疑。而刚才洞房内的情形,几十只眼睛盯着瞧着,谁也说不出什么异样。修菊说,雯儿身上连绣花的针眼小伤都没有,这毒源,还真是奇。”

莛飞皱眉不解:“最奇的是,为什么有人要害表姐,她温柔无争,是谁这么狠,要在她新婚之日夺她性命!”

易筠舟问叶桻:“你近来在外行走,可曾遇上什么事?”

叶桻脑汁绞尽也想不出缘由,易筠舟敛眉深思,难道有人和衢园为敌?

满室人凝语塞。莛飞几次要扶母亲回去休息,都被阮红鸢推开。

阮雯的尸身被宁夫人查验之后,平置于一张凉榻之上,阮红鸢坐在榻边,泪水流尽,一语不发,只等迎昇堂上议出个眉目。

易筠舟长叹一声:“秦老哥,还是仔细讲讲,这鬼醉蓝到底是什么东西?”

秦泰回忆道:“当年我师父和师叔二人钻研药物,云游四方,听闻大巴山石姮峰上有一道天降奇水,名‘姮泪瀑’,水色幽蓝,能治百病,二人前往探寻,那石姮峰周围复杂险要,亏得当地村民指点,两人才没被困死在山里。”

“后来一个村民开道引路,我师父师叔带足钉凿绳索,终于攀至姮泪瀑下,那瀑布的水的确蓝晶晶的,洒落的水珠犹如宝石一般,两人住了几天,仔细品验,水质十分滑润,但没有什么神奇的药效,也许是因为人迹罕至,传言名不符实。”

“失望之余,倒是瀑布近旁山岩上的几棵矮小花树引起了二人的兴致。那花树倒挂生长,枝干遍生利刺,叶如钩针,花朵纯白,从开到枯不过三个时辰,花瓣花萼交接之处鼓鼓囊囊,用手一挤,便有一股汁水留出。”

“汁水无嗅无色,和清水一样,我师父小心试尝,发现这花汁明目清肺,增力提神,消炎止痛,让人从头到脚都有一种松畅的愉悦,这才明白多半是有花朵落入瀑布,混了花汁的水被人饮了,才传出姮泪瀑能治百病的奇说。”

“两人兴奋不已,将随身携带的水囊里挤满了这种花汁,连酒葫芦都舍得倒空,用来装盛,没想到花汁遇残酒,立刻转为深蓝色,泼洒出来的几滴蓝水周围虫蚁僵毙,想不到这花汁本身虽是治病健体的良物,一旦遇酒,却成致命立死的毒物,其性之怪,前所未见,两人便给这花起名,叫做‘鬼醉蓝’。”

“我师父师叔想方设法刨了几棵鬼醉蓝,想带下山来种植。两人沿路返回,没想到第三天上,水囊里的花汁就已变黄发臭,再无效用,遇酒也不变色成毒了。那几棵鬼醉蓝,更是用尽心血也栽不活,原来这花离了颜色幽蓝的姮泪瀑水便难生长,姮泪瀑滋育奇花,得来奇瀑之名,二者不可分割,倒也凄美。”

“过了一些年,我陪师父到石姮峰重游,鬼醉蓝树本来生长在瀑布左右,这回一看,只有峰顶附近还剩几棵,其余的全都不见踪影。那个曾经给师父师叔引路的村民因为得知了花汁的奇效,自己改做术士,卖仙水发了财,后来坠崖跌死了。”

“师父说,是那人不愿被别人抢了财路,自己死守秘密,每回都趁黑夜上山采花,因摸黑难以精采细摘,就胡砍猛砍,渐渐的将低处的鬼醉蓝树全都毁去,后来不得不越爬越高,终于跌坠身亡,这是条财路,也是条死路,那仅余的几棵鬼醉蓝,就更成了稀罕物。”

易筠舟点点头:“照你这样说,知道鬼醉蓝的人并不多。”

秦泰想了想,“我师父故去,师叔又失踪多年,这花可望不可及,我也只向修菊提过一提,全当是茶余饭后的奇闻异事,谁知这世上竟会有人用它下毒手,雯儿一定先食了花汁,结果遇酒成毒,发作身亡,唉,效力之快,连我也是第一回亲见。”

丁如海摇头,“不对不对,你说花汁三日失效,从大巴山到此,三日飞也飞不来,鬼醉蓝花,一定另有出处。”

秦泰道:“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必须要有和姮泪瀑一样的水源。”

大家想了又想,易筠舟第一个否定,他遍考河流湖泊,对周围的水利水情了如指掌,没见过这样的独特水源。

莛飞道:“表姐平日从不喝酒,只有婚庆之日免不了喝酒,婚期更改不过是三天前的事,看样子下手的人消息灵通得很。”

众人相互顾盼,各存审视。

丁如海撸了把脸,“三天前得到消息,三天内搞来鬼醉蓝,还真是神通广大。我仍想不通雯儿是几时食了鬼醉蓝花汁?倘若今日没什么不对,难道是昨天前天?”

秦泰道:“花汁容易变质,在腹内失效更快,要下毒,必是今天。”

众人百思不解,宁夫人忽然再度走到阮雯身旁俯首细看,片刻后转回身来,神色严冷,“小荟,雯儿唇上用的胭脂在哪里?”

莛荟还没回答,林雪崚开口道:“宁夫人,雯儿用的是我的胭脂。”顿了一顿,吩咐璟儿:“你去白阁把我的碧溶桂匣子拿来。”

璟儿飞跑而去,迎昇堂上静可闻针。璟儿又进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只白木匣子,所经之处,微香沁鼻。

林雪崚将匣子接在手中,这木匣半尺长,三寸宽,两寸高,除了顶面上的一个方槽之外,不见任何缝隙,方槽内嵌十五个小木块,林雪崚伸指将小块逐个移动,上下左右方向不定,看得人眼花缭乱,移了一圈,方槽啪的一声抬起半寸,林雪崚用手一掀,匣子打开,原来方槽是盖,那些小木块是锁。

匣内铺着用碧溶桂树叶筋脉织成的软垫,正中一只白玉小盒,匣盖反面镶镜,嵌着几枝精细的妆笔。

林雪崚把白玉小盒托在手中,盒形如叶,晶莹润亮,徐敦眯起眼睛:“好讲究的东西!这是你平日用的胭脂?”

林雪崚摇摇头,“这叫七蕊金蓉膏,是我姑姑前些日子特意托我爹捎给我的,七蕊金蓉,蕊色七种,每四十九朵花里才能找到一束红蕊,我姑姑专挑红蕊做成这膏脂,是嫌我赖着不嫁人,意在催婚,这么端正隆重的红色,哪里是平时用的东西,我搁着也是搁着,今日见雯儿的胭脂偏淡,就拿出来了,这胭脂香远细腻,着色长久,最衬喜庆。”

林雪崚的姑姑浔芳夫人是久居南海的奇人异士,擅于制作精巧物件、妙锁机关,浔芳夫人远途捎回的东西,自然不是凡物。

徐敦摸摸下巴:“装胭脂的木头匣子,除了你还谁会开?”

林雪崚答道:“唇脂原料难得,调配不易,所以姑姑特意做了这个碧溶桂匣子。南海的碧溶桂树自带异香,也最能护香防潮,把七蕊金蓉膏小心存在这匣子里,可令芬芳持久不散。匣上的锁叫做‘拼骨锁’,有十五句口诀才能拆解,另十五句才能还原,除了姑姑自己,我爹和我,再没旁人能开得了。”

徐敦琢磨匣子的时候,秦泰已将白玉小盒接过去,轻轻启开盖子,盒中胭脂还剩小半,清香幽袭,嫣红的胭脂隐含暗金亮泽,随着光影变幻,暗金又折出七种不同的色彩,变幻迷人。

秦泰用银针挑了一点胭脂,溶于一碗清水,水中殷红娆散,象绽开了一朵娇艳的玫瑰,再加两滴酒,玫瑰花瓣上骤然冒出诡异的蓝色,红蓝相混,蓝扩红收,只一眨眼,蓝色便将所有的红色吞噬,方才闪亮的银针亦成乌黑,变化之快,戏法一般。

秦泰沉脸不语,众人的目光象刀子一般齐聚在林雪崚身上,待她开言解释。

林雪崚早在宁夫人问话的时候,就隐隐发冷,此刻真的亲眼见到胭脂变色,即便已有预感,这一记闷惊仍是结结实实炸在心口,震得脑中一空。

众人见林雪崚凝立不语,议论迭起。

莛荟上前两步,“林姐姐,你喜欢叶哥哥,嫉恨表姐,所以害死了她,是不是?”

易筠舟出言喝制:“小荟,事情还没搞清楚,不可胡言乱语!”

林雪崚轻退一步,“小荟,你真是这样想我的?”

莛荟颤声道:“你的胭脂里有这东西,匣子只有你会开,表姐的唇是你亲手画的,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抬肘痛哭。

林雪崚竭力仔细回忆自己取用胭脂的每一环节,可被哭声议声环绕,脑中乱线难以收拾,手脚僵麻,胸口郁堵,恨不得冲进冰缝里静一静,把一切想个清楚。她无意识的抬头去看叶桻,从小到大相处十六年的师兄,也认定自己十恶不赦么?

叶桻自阮雯死后便如木人,一动不动,更没向林雪崚张望一眼。

璟儿哇的哭出:“不是林姐姐!林姐姐绣花绣了几昼夜,水也没空喝,哪有功夫弄什么花汁!”

林雪崚稳住身子,凝起心神,示意璟儿止声,转向易筠舟道:“园主,胭脂是我的,可我不知道里面为什么会有鬼醉蓝,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东西,更没有害雯儿的心思!不过雯儿的妆既是我上的,我脱不了干系,大伙要认定我是凶手,是送官惩办,还是在此煮了剐了,我都不会有半分违逆。”

莛飞道:“林姐姐,你的性情大伙都知道,别忙着说气话,你仔细想想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才最要紧!”

易筠舟点点头:“雪崚,你今日动用这匣子的前后是什么情形,慢慢讲清楚。”

议论平息,林雪崚皱眉冥思,自言自语般缓缓道:“雯儿午后沐浴,我和璟儿先来了青阁,帮师兄整理布置,后来竽儿跑来召唤,师兄的一切便交给了徐婶子和曹敬……”

“我和璟儿回了白阁,抱起新娘的衣履盖头走到朱阁,帮雯儿穿戴,夫人给她梳理发髻,插花簪饰,莛荟为她调粉傅面,抹额黄,贴花钿,郦豆竽儿帮她修指染甲,眉、眼之妆都是我亲手所画,唇妆是最后一步。”

“点唇之时,觉得雯儿的唇脂都是淡粉之色,便遣璟儿回白阁拿七蕊金蓉膏……璟儿把匣子拿来,匣盖没有被拨弄过的痕迹,一切如常,我把匣子打开,取出胭脂盒子,放在妆台上,然后取了一枝妆笔,打开盒子,蘸了胭脂,先给雯儿绘上唇……”

讲到此处,背上忽然一凉,似是明白了什么。丁如海问:“你绘唇之时,小荟她们都在围着看么?”

林雪崚点头,“我面对雯儿,雯儿背靠妆台,我左边临窗,身后和右手都是人,她们一会儿说‘圣檀心’唇式好,一会儿又说‘恪儿殷’‘半边娇’‘嫩吴香’都好,后来还是夫人定的‘天宫巧’式,我就先绘了上唇,大伙看了点头,雯儿自己也喜欢。”嗓音微微一哽。

莛飞问:“然后呢?”

林雪崚抬起眼睛,“然后是桩不起眼的小事,现在想来,却古怪之极,也凑巧之极,那当口儿,忽然有一只花喜鹊从窗外飞了进来,满屋子的人都开心雀跃,说是来给雯儿道喜的,莛荟和竽儿还拍手追了两圈,后来喜鹊又从窗子飞了出去,大伙继续说笑了好一会儿,我才拣起另一枝妆笔,接着给雯儿绘完下唇。”

丁如海问:“你为什么要换笔?”

“头一枝已经有点干结沾灰,我不想蘸污了盒里的胭脂,就换了新笔。”

“其间那白玉盒子一直开着?”

“开着。”

“那两枝笔现在何处?”

“我叫小荟有空洗净了还给我,现在还在朱阁。”

丁如海转问莛荟:“你把笔洗了?”莛荟摇头。

易筠舟立即让莛荟去取,莛荟提裙奔出,不多会儿便将两枝蘸有胭脂的妆笔小心翼翼的捧来。

易筠舟拿起看了看,“雪崚,你还记得哪是第一枝,哪是第二枝?”

“杆上刻腊梅的是第一枝,刻迎春的是第二枝。”

秦泰取两碗酒一试,腊梅笔下殷红,迎春笔下变蓝,两相对比,观者倒抽冷气。

第9章 圆趾怪敌

丁如海一拍大腿:“我去朱阁看看!”他才不信雪崚会绕七拐八的投毒,必有外人。

徐敦领上几个敏捷的护院师傅点着灯笼一并去了。

夜过三更,迎昇堂上一片死寂,那些大红喜字,红幔红烛,不久之前还是欣暖融融,此刻却惨淡一片。

等了两个更次,天已蒙亮,徐敦和丁如海还没回来,但堂上无人多嘴擅动,倦了就倚桌打盹。

方重之叫妻子煎茶给大家提神,璟儿捧了一杯热茶对雪崚道:“林姐姐,你润润喉。”

林雪崚摇摇头,枯坐不动,潮水般的自责和愧疚左一波右一波,淹得她揪心窒息,微微发抖。

上妆之时,是依稀有察觉的,进了阮雯的闺房,一举一动都如芒在背,仿佛总被什么盯着,那喜鹊飞进飞出的时候,她也曾心存疑惑的里外扫过几眼,可屋内欢声笑语的小丫头们都熟稔之极,屋外天旷树高,一如既往,到底有什么不对呢?

她自小被父亲逼着习武,虽然偷懒抗拒,可毕竟练了多年,若有外人隐匿,十丈之内想瞒过自己并不容易,然而那芒刺之感挥之不去,她还以为是自己绣花太疲劳,无端敏感多疑。

林雪崚用力摩抚额头,当时怎么就没再多留意些!

璟儿见她将额头摩得几乎红烫,鼻子一酸,扯扯雪崚的袖子,“林姐姐,你这样懊恨也没有用,倒不如闭眼歇一会儿,反而清醒些。”

直到日头升起,丁如海才快步回来,身上沾了不少灰土泥渣,象滚打过一场,一进门便开口道:“园主,雯儿窗子外头,的确是伏过人的!”

易筠舟双眉一压:“怎么讲?”

论方位,朱阁紧挨衢园南墙,南墙下就是兰荫山背临衢江的陡坡,阮雯的屋子在三层南侧,窗外直下五百尺到江面,没有容身之处,除非藏身于陡坡上生长的杨树上,而高至阮雯窗口的杨树,只有那么四五棵而已。

丁如海道:“我从窗子跃出,先上了房顶,瓦片齐整,苔痕连贯,不象有人涉足过的样子。于是上树查看,举着灯笼,将雯儿窗外容易落脚的枝杈都检视一遍,终于在一处灰白树皮上发现了几个新鲜的泥指印,依那指印的位置,这人藏在斜对窗口的树杈间,正好能将屋内情形一览无遗。”

“我顺着那棵树向下寻找,一直找到山脚水边,这人是前晚或昨天早晨从水里直接爬上来的,几乎直上直下的陡坡,连石头和草都没碰歪多少,地上只留了很少的印子,看那赤足脚印的形状深浅,象是个女子,她未必是了不起的轻功高手,但攀爬本领惊人,猴子也不过如此,最怪的是,她的指印、足印与众不同,手指尖和脚趾尖都圆得奇异,象被压肿了一般。”

易筠舟沉思片刻,“如海,照你看,这人是用什么法子下的毒?”

丁如海撸着脸上的络腮胡子:“园主,那花喜鹊绝不是偶然飞进来的,这人用喜鹊做幌,激起声响动静,引得屋内所有的人分神,在那一瞬,或用弹指,或用芦管,将花汁射进敞开的胭脂盒子,胭脂本是花膏,一遇花汁,立刻吸合无形,等雪崚给雯儿绘下唇的时候,那胭脂已是触酒便发的毒物了。”

“这人也许立即返身而退,也许又伏了一阵才下山离开,从足迹看,依旧是回到水边,要么江中有船接应,要么独自潜行游走。“

“在大白日头底下行事悄如鬼魅,此人的身手,耐性,眼力,准头,还有控抑呼吸的本领,都不一般,我行走南北,还没遇到过这么怪异的人物。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她在此之前可能就已无声无息的摸探过园子了,诸位这些天可曾留意到什么细枝末节的异常?”

方重之道:“你这样一讲,我想起老关前两日不住抱怨,说他的鸽子竟然毫无征兆的一去不返,再也没回笼,怎么召唤也没用,白白驯了几年,不知有没有关联。”

莛荟想起那日与阮雯在长廊顶上闲谈,依稀觉得有人在水边窥视,可仔细看什么也没有,现在回忆,一层鸡皮疙瘩沿着手臂爬开,惊惧莫名。

丁如海道:“老敦已派人仔细查护园子,衢江上有不少七江会浙水舵的船户,这会儿那些船户在帮他沿江打探近日可疑的人和船,只盼能循出个眉目。”

话这么说,可大伙都知道衢江上每日走船无数,这投毒之人又如此谨慎诡秘,想循出她的行踪怕是大海捞针。

众人心中疑问不减,反而越来越多。

莛飞道:“表姐几时招惹了这般诡异的人物?为什么要对她下手?真的要害她的话,以这怪人的本领,难道没有方便得多的法子?”

丁如海想了想,“依我看,未必是和雯儿有什么私怨,但挑大喜之日让新娘横死,是企图示警示威,让咱们震慑生怖。”

方重之仍是不解,“示警,照理该传个信,也好知道是什么目的,躲在暗处不声不响,接下来又会做什么?”

秦泰忍了许久,终于骂道:“不敢露相,卑鄙龌龊,哪日揪着这个东西,倒叫我见识见识,是人还是畜生!”

易筠舟长叹口气,徐敦一时半刻回不来,这会儿难有更多线索,他对莛飞挥挥手,“快把你娘搀回去吧,熬坏了她。”

阮红鸢仍然不肯离开阮雯身边,宁夫人也劝不动,莛荟要劝,却又哭了起来。

林雪崚起身,缓缓上前,还未走到阮红鸢身畔,久未开言的叶桻忽的站起,伸臂拦住,“雪崚,窗外有人,你毫无察觉,射毒入窗,就在你耳边擦过,你竟然毫不知情!以前练功,都怪我太过袒护你,让你这么没用,间手害死雯儿!这里用不着你慰藉,回白阁去吧!”

满堂鸦雀无声。叶桻九岁时被林雪崚的父亲林琛收为徒弟,与雪崚从小相处,疼让有加,便是偶尔气闹的时候,也不曾说过一句硬话,此刻大庭广众,厉声责备,不留半分情面。

林雪崚被他利剑似的目光刺个透心窟窿,脸白如纸,步子一涩,再难动弹。

璟儿抽泣道:“叶哥哥,别怪林姐姐,她的心血都拼在叠影绣上,眼花疲累,所以才不曾察觉……”

曹敬站上前来:“叶哥,林姐姐一片好心,说起来酒是我倒的,害死嫂子也经了我的手,你要气就气在我头上,打骂都行。”

丁如海也插口:“叶九,咱们园中一向太平无事,谁又能事先预料,全神提防?怪不得雪崚啊。”

叶桻僵立不动,衣袖微颤。

林雪崚呆了片刻,俯身跪倒,冲叶桻,阮红鸢,莛荟各磕了三个头,莛荟哭得语结,璟儿用袖捂嘴,不忍目睹。

林雪崚又一声不吭的转过身来对着莛飞跪落,莛飞惊得伸手:“林姐姐,别这样!”可是哪里拦得住她。

林雪崚向阮雯的家人轮流赔罪,最后跪于易筠舟身前,重重磕了三个头,直起身来,目光清澈镇静:“园主,再宽限我几日,我若找不到元凶,这条命赔给雯儿。”

易筠舟看着雪崚长大,从未见她这般决然,一错愕间,林雪崚已经站起身来向外直走。

易筠舟连忙叫住她:“雪崚,不是你的错,桻儿说的气话,你何必在意!”

林雪崚顿了顿,仍是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丁如海看看叶桻,摇摇头,跨步追出。

林雪崚一口气冲上凝池九曲桥,身子一软,坐在扶栏上。

丁如海追到她身边,“雪崚,他不是真的恨你,他悲怒心痛,无可发泄,说话梗臭,可你也不是小气量的人,别因为一时的懊恼委屈,做出什么轻率鲁莽的事来!”

林雪崚凄然一笑:“师兄说的都对,是我愚蠢之极!三哥,多谢你的好意,可让我闷等在这园子里什么也不做,我只怕会投水自尽。我刚才已经想明白,投毒的人诡异谨慎,不会轻易泄了行踪,衢江上难有什么线索,我索性孤军出钓,看看能否引凶手露相,即使不成,我也试试运气,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孤军出钓?你要去哪儿?”

“姮泪瀑。鬼醉蓝生得高险,想取总要费番功夫,我去瞧一眼,看看那儿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丁如海还想再劝,璟儿一路跑来,林雪崚拉住璟儿的手,“你去收拾我出门用的东西,我等会儿就走。”

璟儿回白阁忙碌,丁如海知道无可拦阻,只得叹口气:“姮泪瀑那一带可不是什么善地,你多加小心。”

“三哥忘了么,咱们园子里的人出门,几回是奔善地去的,不都是些灾疫横行之处?一个瀑布又算什么。”

这日午后,林雪崚背上行囊,去紫阁外的马厩牵了马匹,一出园门,见叶桻的马已在门外。

叶桻坐在台阶上,大红喜服换回往日的青衫,背上的长剑和包袱也是一成不变。

这些年来,两人远道同行早如家常便饭,光是最近的几个月,两人就曾从此门出,赴河间霜灾五郡,运粮设粥厂,露宿三十余日,从此门出,救颍县山崩,攀高崖危石,背两百多老幼村民离险脱困,从此门出,辗转巢湖十七县,追回寿州义仓遭劫的财物。

叶桻守时,出发之际永远都是先到先等,见林雪崚来,长身站起:“丁三哥告诉我了,我已把靺末族的差事转托给他,姮泪瀑的方位我也向秦老爷子仔细打听清楚了,走吧。”

即使恼恨,终究不放心,还是,不信任?

林雪崚点头:“这样最好,倘若一无所获,你一剑刺死我,省得我回来请园主发落。”

跃身上马,两骑一前一后,踏着满地樟花飞驰下山。

第10章 姮泪奇瀑

大巴山,西接摩天岭,东至神农顶,北临汉水谷地,是山南、剑南的分域界山。

上古冰川造峰切谷,在此堆挤出绵延两千余里,层层插排的弧形褶皱,其间峰丛密布,槽谷纵穿,藏有数不清的溶洞暗河,七百丈以上的高峰多达五百余座,参差起伏,山间只有很少的平地,正是“九分山水一分田”,所以耕居者极少,多的是珍禽异兽和莽莽深林中神秘离奇的传闻故事。

石姮峰倘若置身江南,怎么也是巍峨一景,但在大巴山中却显得平凡,据说这座峰是被罚下界的仙娥幻化而成,四周群山如牢,仙娥终日仰首向天,以泪洗面。

叶桻和林雪崚从襄州向西,至房陵入山,经过竹镇和上庸县以后,身旁便只剩高山深谷,难见人烟了。

两人一路言谈甚少,只顾闷头跋涉。在山中又行了两日,前方一道高岭横阻。

叶桻用马鞭一指,“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山应该就是孟岭,岭顶上有一块平地,叫做孟家坪,住着十几户人,是去石姮峰的必经之途,但孟家坪无路可通,上下全凭一条悬梯,马是得留在这儿了,若能找着那条悬梯,今晚就在孟家坪借宿。”

二人拴了马,沿着壁立的山石向前寻找,果然看到一条用粗藤捆绑的木梯歪歪扭扭伸上山去,爬上一截,发现更高处的灌木枝桠中还接着一截,前前后后共爬了五截悬梯才登上山顶。

林雪崚好奇什么人愿意住在这样出入不便的所在,上来一瞧,山顶上分布着几块高低形状各不相同的田地,那些田地早已荒废,杂草丛生,废田周围错落着几间破旧的木头房屋,有的已经完全坍塌,整个孟家坪空无一人。

林雪崚颇为失望,本想打听打听最近有什么人到姮泪瀑来过,现在却无人可问,走进一间空屋,里面残破简陋,但在此留宿一晚远胜于前两日露宿荒野,当即挽了袖子,去找生火烧水的用具。

叶桻转到屋后,不由一惊,只见六七个矮小的坟堆排成一列,坟前散着些零零落落的小鞋小衣,曾经鲜艳的颜色半掩在土里,凄凉无语。

林雪崚出来看到,亦是黯然,“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搬走了,一定有过一场瘟病,求医不便,死了这么多小孩子。”

两人长叹,稍稍休整之后,分别找了角落安歇,一个东北,一个西南,彼此可闻不可见,各自睁眼无语。

林雪崚想起坟前小孩子的物事,伸手把自己的包裹拿近,从中摸出一对布偶娃娃,两个娃娃一男一女,一青一白,眉目都已磨得黯淡,但仍能看出是叶桻和她小时候的模样。

这两个娃娃,是很早以前叶桻哄她用的。叶桻不善言辞,每次雪崚生气都不知怎么逗她开心,于是做了娃娃,一套上手,两个娃娃嬉闹表演一番,无论雪崚哭得多凶,都会破涕为笑。

璟儿知道这对娃娃的来历,所以才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偷偷塞在雪崚的包袱里,只盼二人和好如初。

林雪崚将娃娃套上手,借着屋顶破缝里漏下的星光,悄悄摆弄起来。

青衣娃娃和白衣娃娃脸对着脸笑,青衣娃娃忽的转身,再也不理白衣娃娃,白衣娃娃讪讪上前,扯扯青衣娃娃的袖子,青衣娃娃仍是不理。

林雪崚心中替白衣娃娃说着话:“小九哥,对不起。”可是青衣娃娃听不见。。

林雪崚手一软,两个娃娃栽在胸前,眼眶忍不住殷湿。那时候她叫他小九哥,因为他在家中排行第九,后来她年长一些,知道了他家中发生的变故——黄河大水,亲人失散,八个哥哥姐姐有七个下落不明,再没找到,母亲急成疯子,投水自尽,身边只剩父亲和最小的姐姐。

小姐姐病重,父亲在黄河拉纤,脚掌被石头磨得溃烂,截去一腿,成了瘸子。七岁的小九去拉纤,为向船主证明自己有力气,硬是顶着酷日,扛着粗木桩子在烫人的河滩上走了无数个来回,终于成了纤班里排在最后的老末,从此苦苦挣力,可是千辛万难,也没能挣回姐姐的命。

冬日拉纤,停栈搬货时,小九在结了冰的跳板上滑倒,跌了富家小姐一箱子脂粉,几乎被船主踩死在刺骨的黄河水里,父亲赶来维护儿子,被打折了脊梁和另一条腿,死前拖爬出长长的血印。

等雪崚的父亲林琛将那船主踢开,救下孩子的时候,小九肋骨断裂,连淹带冻,早没了气息。林琛不甘心,秦泰妙手急救,开膛接骨,这才不可思议的捡回这顽强孩子的命。

叫他小九哥,会不会让他想起那许多死散的家人?于是她再也不忍叫,只乖乖的称师兄。她不是小九哥唯一的手足,小九哥却是她第一个朝夕共处的伙伴。

林雪崚抬起手,两个娃娃又站在星光里,白衣娃娃拉着青衣娃娃的袖子,“小九哥,崚丫头愿意死一千次一万次,换雯儿的命回来,只要你开心。”青衣娃娃呆立不动,不知有没有听见。

次日两人从孟岭另一边下山,悬梯失修,半空少了一截,系上自带的绳索才顺利下到山脚。

离石姮峰还有一日路程,这一日,全是在阴暗的槽谷里涉水而行,天黑后露宿在潮湿的谷底,难以生火,只能硬嚼些干粮,两人好歹塞得半饱,靠在冰冷的岩壁上休息。

林雪崚迷糊闭眼,身上突然一暖,叶桻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盖在她身上,雪崚推手送回:“我不冷。”

叶桻背脸不动,多年来随手照顾她早已成了习惯。

林雪崚只好将那长衫围紧,昏昏睡去。半夜无缘无故,蓦然睁开双眼,不知是醒是梦。

漆黑的山谷中伸手不见五指,远远近近回响着空旷的水声,有两点萤火般的绿光飘移过来,伴着轻微的鼻息,是夜猎的云豹在旁边途经而过。

林雪崚警惕不动,两人白天见过高树上的云豹,比金钱豹和雪豹略小,炯眼粗尾,锋齿巨爪,虽然凶猛矫健,但只捕食小动物,并不袭人。

清醒些后,双眼渐渐能在黑夜中看远,谷顶狭长的星空高不可及,诡异的静谧中传来扑簌簌的轻响,仿佛几万面小鼓在远处敲拍,伴着这簌簌响动,星空中突然冒出一股黑烟,一转眼,黑烟旋腾扭转,滚涌而下,潮水般冲进山谷,腥气嘈杂,挤满了狭长的空间。

叶桻伸手将雪崚身上盖着的长衫拉起,遮住她的头脸,自己双掌撑壁,象一顶帐篷般将她罩住,低声道:“一群蝙蝠,脏得很。”

林雪崚听见万翅扑振,尖叫起伏,将山谷搅得沸腾,不难想象那一张张阔耳尖牙的狰狞面孔。

蝙蝠大军过后,叶桻撤手四看,又有好几拨鸟雀惊叫飞过,羽毛飘落谷底,然后恢复了一片死静。

林雪崚皱眉,不知这些蝙蝠飞鸟慌慌张张的在躲什么?正想着,谷顶瞬间一黑,电光石火,再凝眼时,还是方才狭长的星空,什么也没变。

“师兄,你看见了么?那是什么东西?”

叶桻不语,半晌道:“你睡吧。”

长夜漫漫,凌晨的阳光照不到谷底,只点亮了半腰的雾霭。两人清早在山涧里洗了脸,胡乱吃些干粮,只要穿出这槽谷,再攀一座叫做铜岭的山,应该就能看到石姮峰了。

他们打起精神,轻身踏行,步法灵健,赶在正午之前登上铜岭。

二人站在岭上居高眺望,只见粉云如海,鳞次的峰峦象一道道宽阔的屏风,近处的是泼墨屏,远处的是浮纱屏,渐薄渐淡,排至天边。

在这明粉色的云海群峰之中,独有一座山孤俏而立,象极了一个侧站的女子,仔细看,发髻、脸颊、脖颈、肩膀栩栩逼真,一束幽蓝瀑布自这孤峰高处的岩石上凌空挂下,正是仰首而泣的仙娥流淌了千年仍未枯竭的眼泪。

林雪崚看着这绮丽而伤心的风景,不禁戚戚,你在哭什么?因为回不到仙庭了?还是因为你思慕的天神遗弃了你?

叶桻见她发愣,掸了掸手,“走吧。”

这座貌似已在跟前的石姮峰却不那么容易接近,两人迂回了好一阵才行至峰底。峰基如铺开的裙摆,外缘坡浅,越往上越陡,自仙娥膝盖以上就是垂直的绝壁。

姮泪瀑分为三截,从脸至腰是四方不依的凌空飞瀑,从腰至膝是裙上垂带般的贴山直瀑,膝下变为百褶舒散的扇形流瀑。

两人登至膝盖处向上细看,绝壁上没有近期钉凿攀援过的迹象,若此地真是鬼醉蓝的唯一出处,难道采花人有什么奇异手段?

既然来了,上去看看再说。两人轻功出众,只需最轻细的绳索略加凿固,上下时辅助即可。

叶桻负绳先上,每攀四五丈凿一个钉子,林雪崚小心翼翼随行在下,两人越爬越高。

登至仙娥腰间,笔直空坠的姮泪在此遇阻逗留,冲出一个贝壳形的碧蓝小潭。两人坐在潭边岩石上休息,俯瞰山脚已觉遥遥,刚才飘拂仙娥腰间的淡粉云雾此刻环绕在身周脚下,好似触手可掬的轻软纱罗。

可是登至此处,一棵鬼醉蓝也没见到。林雪崚仰头向上看,脖子都酸了,才发现仙娥下巴至脖颈间的凹处似有一株小树,除此之外,瀑布左近并没其它树木生长,难道鬼醉蓝仅剩下一棵?

两人继续攀登,到了仙娥肩胛下方,六捆绳索全已用尽,小树还在数丈之外,已能看到钩状的叶子和稀稀拉拉的白色小花,叶桻道:“就是这一棵了。”

林雪崚仰身探看,“我上去瞧瞧。”

第11章 深坳误围

绳索已尽,林雪崚伸出左腕,腕上套着一只银色的镯子,镯上五只闪亮圆球,左臂发力,手一震,一只圆球离了镯子飞射而出,球上拖着一根细长柔韧的链子,球身生出数只结实的小钉,噗的一声钉在仙娥颌下。

银球上的小钉由链上力道掌控,链直送力时小钉弹出,链软收力时小钉缩回,五球五链,长短不等,镯子内侧有弹收链子的簧钮,腕侧一触,收发自如。

林雪崚小时候只喜欢看书绣花,却被父亲逼着习武学剑,为此寻死觅活哭了好多回,姑姑浔芳夫人心疼她练功辛苦,做了藏尽机巧的“追云链”,好让她飞檐走壁时偷偷懒,链子还可以当作兵刃暗器,救险应急,迄今仍是浔芳夫人最得意的物件。林雪崚如获至宝,这些年下来,别的未必,链上功夫倒是随心所欲。

银链钉牢,林雪崚松了绳索,跃身一荡,人飞半空,悬在仙娥颌下,身后是百丈蓝瀑,身前是刀劈绝壁,就算叶桻见惯她的甩链神技,也不禁捏了捏拳,“小心!”

林雪崚深吸口气,借那链子又是一荡,腾身空翻,划出一串漂亮的弧影,收链之际,人已落在花树上。

鬼醉蓝朝开午谢,现已过了午后,朵朵白花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她伸手摘了一朵,被枝上的尖刺扎得一缩,试来试去,蔫了的花已经挤不出花汁。

细查花树的形状,发现新近确实断了几根枝杈,但不是用利器砍的,而是生生撅断的,什么人不怕这么尖的刺,伸手掰扯?她只摘了一朵花,袖子已被刮破,一片布条挂在枝刺上,难道这人是穿铠甲来的,没留一丝一缕?

再细看,花树上只留了一样异物,挂在低处钩叶上。

林雪崚探身伸臂,用力将那东西捞起,原来是根羽毛,这羽毛有近两尺长,黑中闪着蓝紫萤光,外缘浅银,美丽夺目。

叶桻不愿她在险处停留太久,开口呼唤。林雪崚将羽毛插在腰后,两根链子射向低处,荡回绳索近旁。

两人收绳下撤,小心翼翼退至半腰,坐在碧蓝小潭边。

林雪崚将羽毛递给叶桻,摘羽毛时袖子又破了两处,手臂被尖刺刮出四五条血口,叶桻皱眉:“你上点药,山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多,见血在外可不好。”

她听话的撸起袖子,将手臂伸到蓝瀑下冲洗干净,抹了两种不同的药膏,别看宁夫人和秦泰和睦相处,暗中却不停较劲,连最常用的清创膏都要一见高下,两种药凉热有异,比较一番,倒不觉得疼。

放下袖子,好奇的问:“这是什么鸟的毛,我见过的最大的金雕,翼翎都不及这一半长。”

叶桻凝眉:“昨晚掠过谷顶快如闪电的黑影,就是一只巨鸟,上高峰采花而不留痕,花汁三日内送到衢园,用来做幌子的喜鹊,老关失踪的鸽子……这凶手擅长驯鸟。”

“师兄,这么大的鸟在附近出没,总会有人见到过,可惜孟家坪空了,咱们不如到别的村子问问。”

叶桻点头,“也好,我记得过了上庸县不到孟家坪的地方,有条岔道,看得出有人来往,咱们沿着那条路找找,说不定有住得深的耕夫猎户。”

两人不再耽搁,手脚敏捷的下至峰底,次日返回孟家坪歇宿取马,隔日走上那条岔道,发现这条路极为幽僻,一直走到天色昏黑才进入一个灯火零星的山坳,终于是有了人家的样子。

两人直奔最近的一处光亮而来,此处密林环绕,中有两间草屋,林雪崚上前敲门,一个头裹青帕的妇人将门开了一条窄缝,探出半边脸。

林雪崚柔声道:“阿嫂,我和师兄路过,疲累乏苦,想讨口水喝,顺便借个挡风处歇一晚,请阿嫂行个方便!”

那妇人上上下下打量她,林雪崚忙从腰间帕子里摸出碎银子,妇人犹豫半晌,接了银子,把两人让进屋中。

屋内没有桌椅,正中地上嵌着半尺高的青石火塘,塘中架着柴堆树叶,几簇明亮的火苗闪闪跳跃,火塘上用粗铁钩悬着一只大肚鼎罐,妇人从鼎罐中舀了两碗热汤,两人道谢接了,坐在火塘边上慢慢端着喝。

林雪崚见周围堆着柴草木器,兽骨兽皮,还有铁叉弓箭、捕夹绳网之类,笑问:“嫂子当家的是在山里打猎的?”那妇人先点点头,又摇摇头,提起两个大木桶出去打水了。

两人都觉着这妇人心存警惕,不易亲近,叶桻道:“我去饮马,补些夜草,一会儿就回来。”

林雪崚一人留在屋中,打开包袱收拾东西,那支鸟羽滑到手边,映着火光,变成一种红紫辉映的奇异颜色,忍不住又拿到眼前,翻来覆去的细看一番。

外头脚步响动,一个紫脸汉子推门踏入,身背弓箭猎物,满身山野气息,一见林雪崚,浑身电劈似的一僵。

林雪崚猜他是这家主人,连忙站起来招呼:“大哥,我是路过借宿的,多有叨扰,好生抱歉。”

谁知这汉子跟本没听见,眼睛只盯着她手中的羽毛,目光既是惊恐,又是憎恶。

林雪崚一惊,举起羽毛问:“大哥认得这是什么鸟的毛吗?”

连问两遍,汉子如梦初醒,连连摇头:“没见过!不认得!”退步而出,闪身不见。

林雪崚愣了片刻,越想越觉得自己唐突,出门转看,那汉子和妇人都不见踪影,去另外一间草屋敲门询问,也不见应答,推开一瞧,屋内空空。

过了一阵叶桻回来,听她一说,也觉得奇怪,等来等去,那对夫妇再没现身。

叶桻道:“我去外面找找,别有什么误会。”

还没起身,只听呼呼声响,窗口草帘蓬的一亮,十几枝利箭燃着火苗射进屋中,屋顶也轰然起火,草毡滚着火舌坠下,浓烟四起。

叶桻指着房顶窟窿,对雪崚低呼一声:“你走上面!”自己一脚踢开门,几枝箭嗖嗖射来,他抄手捏住一枝,长臂疾挥,将其它击落。

轻提口气,纵身跃出,手中用来挥挡的那枝箭沾了火,烧到虎口,随手丢了,再接一箭,身法游移,快得目不暇接。

更多的箭从林子里密飞而至,着火的不着火的,明暗交杂,叶桻八方抵御,那些箭到了他身前四散变向,倒象一场焰火戏法。

林雪崚清楚他的本事,不急不慌,摒着呼吸,在浓烟火舌里把两人的包袱背在背上,这才从房顶的火窟窿里跃出来,左腕一抖,五条链子撒手而出,银球闪闪,万花疾雨,比箭影犹密了十倍,那些箭都被银球挡飞。

最后一箭落地,两人脚下开了流焰铺,背后火光熊熊,噼啪作响。

叶桻听得林子里伏有二十来人,皱眉道:“有胆子偷袭,没胆子亮相讲句话?“将手中箭一折为二,冷喝一声:“还不出来!”

扬手一甩,箭杆急飞而出,林子里啊呀一声叫,有人坠地。

黑魆魆的树影里呼啦啦冒出一堆人,都是虎皮裹腰的猎户打扮,为首是个身材高壮的中年汉子,朗声大骂:“丧尽天良的神鹰恶人,咱们还费什么口舌!”一群人挥舞着刀枪棒叉,喊杀上前。

叶桻叹口气,晃身探手,众人再定睛时,那冲在最前的猎户首领已被夺了朴刀,扭住膀子,捏住喉咙,只要叶桻指上一掐,便可要了他的命。

其余的猎户心惜同伴,刹住了脚。被擒住的杨大同是力气雄伟、斩狼捕虎的好汉,到了这年轻人面前却成了稻草人一般。

一个跛足少年拨开人群,挥刀道:“恶贼!放了我阿爹!”

林雪崚看那少年大腿上露着一截箭尾,血流如注,正是刚才被叶桻击下树的那个。

叶桻道:“你们认错人了,我们不是什么神鹰恶人!”松手将杨大同推出一丈开外,杨大同瞪眼喘气,摸着自己的脖子,许久不能开口。

另一个猎户跳出,“不是神鹰恶人,为何举着那畜生的羽毛!”

林雪崚认出他就是此间草屋的主人,那个紫脸汉子,急忙上前,“这位大哥,你误会了,那支鸟羽是我们在山上捡的,不知它是什么来历,所以才想打听,若我之前言语不清,让你会错了意,还请见谅!”

紫脸汉子怒气哼哼:“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林雪崚清晰回答:“兰溪衢园,白阁林雪崚,这是我师兄叶桻。”

猎户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忽然“呀”了一声:“兰溪衢园,可是易先生的园子?”

这等偏僻之地也有人知道兰溪先生易筠舟,林雪崚惊喜点头:“正是,易先生治水抚灾,我俩辅助他多年了。”

摘下腰间牌坠,那铜坠子上铸有九个方形,第七个方形中镶块白石,叶桻的牌坠上第六方镶着青石。

年长猎户颤声道:“是了是了,易先生腰上也有这么块牌子,多年前我还在闽地梅溪县,有一回建阳江大水决口,三千军民抢堵不成,易先生来了,指正合龙之法,率众堵决,救了千家万户!”

杨大同与众猎人听得此言,确信是弄错了人,扑地拜倒,“我等无知,望乞恕罪!”

叶桻急忙还礼,“惊扰贵地,连带毁了这大哥的房舍,是我二人冲撞了!”

误会尽消,叶桻帮杨大同的儿子杨小虎拔出断箭,歉声连连,好在出手时只使了三成力,没伤到骨头。林雪崚递过药盒子,小虎红脸接去。

众猎户帮忙灭火,可那草屋早已烧得没救,紫脸汉子倒也不甚在意。林雪崚问:“嫂子呢?”

紫脸汉子道:“我以为你是那恶女,把婆娘塞进窖房藏起来啦,不打紧。”

“恶女?大哥,神鹰恶人到底是些什么人?”

紫脸汉子长声叹气,怔怔不语。

第12章 神鹰恶人

二十几人席地坐下,紫脸汉子叫做薛闰,他环手一指:“我们这些人,从前都是别它村镇的,也有独居的散户,只有同叔一直在这白果坳狩猎为生,所以谁也说不清楚那畜生最早从何时起开始行祸。”

“起先,各地零零星星有娃儿失踪,这山里多的是豺狼虎豹,娃儿被拖了咬了,尸骨不留,不是没见过的事,可是近两年来,丢了的娃子多于寻常。”

“我在女娲坡住的时候,已经多到每月都有一两起,也陆续找到几个娃儿的遗骸,唉,真是可怜!那些尸身倒是全的,并不曾短了胳膊少了腿,可是腑脏肠胃被吃了个干净,脑壳开裂,脑仁一丝不剩,浆汁满地,最可怖的是眼睛也被挖了去,只余两个血窟窿,口中舌头不见,张大个血嘴,活蹦鲜跳的娃儿变成这么一副皮囊,叫人痛得骨头都碎了。”

“女娲坡死到第八个孩子的时候,我带了浑家和我那丫头妞儿挪居到白果坳来,这地方深僻,不曾听说那么多祸害,谁知阴云不散,去年末,孟家坪的罗寡妇一家和六喜子一家搬居到此,原来孟家坪的娃儿也没存几个了。”

“孟家坪离此不过一日路程,于是这坳里家家戒备,都挖了藏洞地窖,设了捕夹陷阱,不许孩子们出来玩耍,谁知,几个月前,千谨万慎,我家妞儿还是不见了。这畜生不留半点痕迹,足印毛粪一概没有,我疯了一样的找,过了四天,才在山顶见着,妞儿被挂在高枝桠子上,破风筝似的……”

说到此,薛闰大手抹脸,话噎得听不清,众人陪着抹泪。

“我把妞儿叉下来,把她没来得及穿的新衣新鞋,没来得及吃的果子,一并埋了。自此才断定,是个恶鹰做的,豹子也拖尸上树,但决挂不到那么高的枝桠子上!同叔是此间的捕鹰好手,十三岁就独自拉鹰,把我们这些猎户聚在一起,设计拿它。”

“我们在山顶高树上布了鹰网,拴了饵鸽,搭了几个隐蔽的窝棚,守了十几天,人人都被山蚊咬出一身血泡,捂得腐烂,夜里又冷得刺骨,可如此辛苦,始终没见那畜生半片影子。”

“大伙商量,觉得这畜生机警狡诈,饵鸽用绳拴着,飞降不畅,八成被识出了端倪,所以不上钩。小虎咬咬牙,舍了他的灰鹞子用来作饵,那灰鹞子是他捡来养大的,善听人令,不用拴绳。”

林雪崚看看小虎,见他眼圈通红,想是那鹞子从小养大,颇为心疼。

薛闰继续道:“鹞子也是猛鸟,我们换了个地方拉网,到了第三天后半夜,那听着哨儿转圈低飞的鹞子忽然收翅停栖,一双眼睛凝着不动,我们探头四望,天上干净,没风没云,鹞子忽然厉叫一声,扑翅扎进林子,紧跟着,一个奇大的黑影平天里生了出来,劲风杀面,几个窝棚一瞬间全被掀翻。”

“同叔叫拉网,我们猛力一拽,那网子哪里罩得住这只巨鹰,只挡了一下便支离破碎。我卯足了力气,捡起铁叉直贯出去,巨鹰震翅一扇,只落了一片羽毛,一个拔高飞远不见。”

“好歹与畜生照了面,反倒消了疑惧,越发铁了心要除掉这个祸害。我们做了新的网子,这网比先前的大上三倍,网上系了匕首铁刺,还用鹞子做饵,虽然知道那畜生精明,再难上当,但实在想不出新鲜的法子了。大伙儿又备了硝箭,药箭,掷索,钩叉,每隔几晚换个点设伏,日日熬守。”

“这天正午,小虎和河生在山上布网,新网大,挂置的东西又多,每次布起来都要花上一个时辰,所以布网的差事一直是大家轮流来做,别人趁这功夫下山就饭……小虎,那日你在山上,你说得清。”

杨小虎接过话头:“河生在树上挂网,我在下头布绳,本来鹞子一直在周围飞转,可等我忙完了,抬起头来嘬哨唤它,却不见它回来,没了鹞子还怎么拉鹰,于是河生和我一起沿着山坡边走边找。”

“没多久,远远看到前头鸽子树上坐着一个人,走近一瞧,是个年轻姑娘,穿着白底红花衫子,朱红绣裙,红裙子外头半露着一双赤足,染着红色趾甲,我二人离开三丈站定,都有些不自在,白果坳里几时见过这样又美丽又没忌讳的姑娘,被那满树雪白的鸽子花一衬,真象降在世上的花仙。”

“最奇怪的是,我的鹞子停在她肩头,甚是温顺,那鹞子轻易不近生,就算是熟人,也少有老老实实停在肩上的时候,我当时还想,原来鹞子也是个急色的,遇了罕见的美貌女子,乖得象鹦鹉一般,难怪久唤不回。”

“那姑娘一边逗弄鹞子,一边摸出一根鸟羽来,笑吟吟的问道:‘两位小哥,认得这个么?’”

“河生道:‘这是那恶畜的毛,姑娘,你别瞧这羽毛好看,那恶畜可是祸害乡里的煞星,我们下网子拿它,非将它千刀万剐不可!’”

“那姑娘笑道:‘我偏喜欢这羽毛,找了许久,只见到一根,小哥还有这样的羽毛没有?’”

“河生摇头:‘大家恨它还来不及,哪个还存它的毛,再说这恶鹰力大身快,闰哥猛的一叉子,不过叉下来这一根,姑娘,这几日你别到山上来,省得那恶鹰突然现身伤了你。’”

“那姑娘渐渐敛了笑意,喃喃道:‘小荼,他们居然用叉子叉你,怎么教训他们才好。’”

“我和河生一愣,那姑娘一伸手,将缠在腰间的红腰带刷的抽下,扬手挥出,原来是一条红光闪烁的长鞭,照着我二人当头劈来!那鞭子实在太快,我向左滚闪,河生惨叫一声,我侧头一瞧,那红鞭齐肩卷飞了他一条左臂,鲜血喷溅,痛得他在地上号滚不止。”

“我扑上去抱住他,见那断臂处血如滚沸,焦黑冒烟,河生一张脸成了炭色,原来红鞭上抹有剧毒,这美丽女子,根本是个心狠手辣的魔头!”

“我冲那魔女破口大骂,那恶女依旧笑厣如花,说什么:‘我的鹰折了一羽,叫你们用一条手臂来赔,不是很公平吗?谁叫你们伤它在先!’”

“我啐道:‘你那万恶不赦的畜生不知害了多少无辜小孩,让做爹娘的哭瞎了眼睛!你这妖女纵鹰吃人,不得好死!’”

“恶女道:‘你懂什么?小孩子的脑脏眼舌最是滋补,我的神荼和郁垒越吃越聪明,神鹰教以鹰为名,你们不认得神物,公然冒犯,还妄想拉网子捉拿,笑死人啦,不是下饵么?干嘛不把你们白果坳最粉嫩的小娃送上树来等着,我的鹰自会光顾,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拿得住!’”

“河生眼睛暴突,挣扎蹬腿,吐了两大滩黑血,一命呜呼。我解下腰刀,冲上前与她搏命,恶女轻轻嘀咕两声,肩上的鹞子突然攒翅收身,一猛子冲我扎过来,尖声厉叫,狠命咄我的头脸眼睛,攻完一圈又一圈,爪子把我的额头、手臂、脖颈、耳后抓得鲜血淋漓,我怎么嘬哨呼斥都不管用。”

“我养了它十几年,形影不离,连过年才吃到的老腊肉都分一半给它,它却中了那妖女的邪,一眨眼就不认得我了!我几次想用腰刀砍它,都舍不得下手,那恶女看着这场好戏,娇声笑个不停,我只顾狼狈躲闪,脚底踩空,一跤跌下山崖。”

“那恶女站在崖边冲我微笑招手:‘你这鹞子不错,送给我吧!’我全身剧痛,骨头摔裂了好几处,想再咒骂,胸口却象被熊踩着,疼得喊不出声。”

“恶女又逗了鹞子一会儿,喜笑颜开,转身不见了踪影。我一人躺在山底哭了一场,直到我阿爹、闰哥他们找到了我,才将我抬回家去,半个月不能下地。”

讲到此处,众人沉默良久。

薛闰又叹口气,对林雪崚道:“畜生如此厉害,背后的人又这般狠毒,我们一时没了计策,只得日日夜夜严加防范,倒也没再见着那巨鹰的影子,可是心中悬石何曾放下?”

“所以我今日陡一见着你,这么个突然冒出、美如飞仙的姑娘,还拿着那鸟羽,问我认不认得那羽毛是什么,和小虎他们遇到妖女时一模一样,我脑子哄的一热,血气从肺腑里直翻上来,妞儿的尸身在眼前晃个不停,周围有一千一万个声音在说,这就是那个索命的女魔头!”

“我火速邀集了同叔他们,大伙儿都咬牙切齿,恨红了眼,便是烧了我这房子,也要将驱鹰害人的恶魔除掉,却不想一场误会,好在你二人本领非凡,若有损伤,油煎火烹都难补我这糙急的罪过!”

林雪崚和颜安慰:“大哥不用自责,你们说的魔女,手指脚趾是不是和常人不同,特别扁圆?”

小虎摇头:“那倒没什么不同……”后半句咽在肚里,只是比常人手脚好看得多,想起红色的趾甲,仍是浑身不自在。

林雪崚有些失望:“那你们知不知道这以鹰为名的神鹰教,到底在什么地方?”

神鹰教这三个字,似乎不是第一次听闻,但除了这三字以外一无所知,江湖上名叫鹰啊、雕啊的匪帮多如牛毛,搞混了也难说。

薛闰道:“神鹰教诡秘莫测,我们也知之甚少,同叔正在设法打听,还没弄出个头绪,不过话已经散出去了,若有知道一二肯来相告的,我们愿以四张上等山豹皮为偿。咦,你们二位到这深山野岭来,又是为了什么?”

林雪崚看看叶桻,叶桻坐在一边若有所思,手里握着从身侧拣来的几枝箭,在地上圈圈划划。

林雪崚觉得师兄有些古怪,心中一凛,竖耳凝神,旋即领会,冲叶桻眨眨眼睛,不动声色道:“我们两人来此,也是为了一桩人命!”

话音未落,叶桻甩手将那一把箭掷向身后密林,这次掷箭的手法与刚才射伤杨小虎的那次完全不同,七八枝箭罩住四五个方位,去得电快力疾。

箭身擦风,树上簌的一抖,象有一只猿猴飞身远遁。

林雪崚弹身而起,左臂挥动,五条链子绕开箭影,侧随而至,封住那远遁者的去路。

树上叮呤呤射出一条漆黑的索链,链头上一个圆形重物与五只银球迸火交击,终于被一条追云链死死缠住,双链拉锯,连成一条直线。

林雪崚两手牵扯,勒得掌心剧痛,脚下被连拖三尺,树上之人好大的力道!

树梢里“嗖”的射下一枚暗器,朝着林雪崚面门飞袭而来,是想迫她放手自护。

青影一闪,叶桻人快手长,抄手将那暗器接了,为防有毒,手掌隔着袖子,震得微微生痛,张手一看,不过是枚松果而已。

叶桻扔了松果,飞身而起,足尖在追云链上点了两点,沿着那黑索又踏两步,攒身跃进树梢。

林雪崚手中一松,倒退两步,追云链连着那条黑色索链哗啦啦跌坠在地。

上前捡起,解开一看,黑索头上的圆形重物是个鸡蛋大小的蛇头,蛇眼血红,利牙在外,阴森可怖。

杨大同等人反应稍迟,待他们捡箭上弓,赶来相助的时候,叶桻和那藏匿之人都已没了踪影。

众人围在雪崚身边,传看飞蛇索链,无不惊骇。

第13章 飞链索蛇

周围寂静无声,林雪崚凝神细听,循着若有若无的穿枝过叶的轻响,听得出两人一前一后在林梢飞奔,速度相差无几,但还是叶桻稍快,距离越拉越近,渐渐追上。

忽然间二人停了动静,林雪崚立刻抬头,只见轻轻摇摆的高树之上,两人相隔三丈对面而立,叶桻居左,青衫飘动,那神秘人在右,身材矮小,着紧身黑衣,鼻子以上罩着黑色面具,不见眉目,只看得到削尖的下巴。

叶桻先开口:“阁下是谁,鬼鬼祟祟窥探偷听,何不报名露相,有事说个清楚,有架打个痛快?”

黑衣人笑道:“青阁主人果然直率,可惜我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君子,也没有响彻江湖的名号,更没有你这般英挺俊秀的容貌,报名露相,呵呵,还是免了吧。”嗓音嘶哑怪异,十分难听。

叶桻哼了一声,“有脸见不得人,行事不可告人,想来去方便,没那么容易。”青光一闪,背上长剑已在手中,脚踏树梢,人腾半空,剑分三路,一招干净利落的“分流过海”,直袭对手要害。

黑衣人擦着树梢荡向一边,身形一矮,侧手一抽,头上横了一把漆黑蛇剑,剑身弯曲,剑尖分叉。

双剑相交,一触便一发不可收拾,过招如急雨,越斗越快,叮当之声密无间隙,惊得栖息的鸟儿扑簌四飞。

观战的猎户中也有耍弄刀剑的,初始还辨得出一二,片刻后只见两团人影在树上交错腾旋,越看越是胸闷,原来世上真有如此激烈的剑战,仅仅远观就让人心神受震,禁受不住的纷纷闭目坐地,到后来只有杨大同几人还继续站着。

林雪崚立在前边,暗暗心惊,林琛的两套绝学剑法,柔敛神巧的“游仙剑”传给了自己,刚锐威猛的“凌涛剑”传给了叶桻,两人练剑之时互取互补,兼得所长,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如此难缠的对手。

那蛇形剑鬼动出奇,防不胜防,凌涛剑虽然汹如海浪,一时半刻却也不易分出胜负。

叶桻让过两剑,一个后翻,单足点枝,黑衣人趁他这一刻身形不稳,压低剑锋,急攻他立足之处。

叶桻收足让过,全身已在空中,黑衣人算准他下落方位,灵蛇出洞,眼看可一击得手,叶桻却轻舒双臂,在空中无依无托的拔高一截。

杨大同惊呼一声,这凭空变幻的轻功真是不可思议,林雪崚却明白叶桻单足点枝时就在诱敌深攻,好使这招名为“迎风晾羽”的绝技出奇制胜。

黑衣人果然不防,见叶桻不落反升,再变招已来不及,被叶桻在空中横扫一腿,踢中头颈,闷叫一声,失衡栽下树。

林雪崚看准方位,前跃截击,自己和师兄上下一夹,不愁堵不住他。

然而这黑衣人不是泛泛之辈,失衡下落时在枝干上借力缓住了降势。杨大同助战兴起,嗖嗖两箭射了过去。

林雪崚暗呼不好,黑衣人冷笑一声,旋手一剑,把两箭挡得倒飞回来,直取杨大同双眼。

林雪崚挥链将箭击落,纵身前抄,谁知黑衣人已趁她分救杨大同的这一瞬,着地一滚,快如鬼魅,站起身时,跛足负伤的杨小虎已被他勒在身前,蛇剑架颈。

叶桻跃下树,满目怒意,“才见你有几分本事,居然劫质要挟,不觉得丢人?”

黑衣人磔磔而笑:“早就说了,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何况你们以多欺寡,也就别怪我使些个手段。”他失了得力的飞链蛇,又被夹击,若不令林、叶二人投鼠忌器,还真脱不了身。

杨大同拔刀相向:“你动这孩子一分一毫,我就是豁出命来,也绝不放过你!”

黑衣人笑得更畅,“老家伙,你的命谁稀罕!”手腕扭了扭,小虎脖子上血流如注,命悬一线。

叶桻皱眉喝止:“刚才还没完,你放了他,咱们单独再战!”

黑衣人摇头:“那可不行,你们这些人,我信不过,这丫头的链子又长又伶俐,若不是她相阻,刚才你未必有机会追得上我!有这么厉害的帮手,我横竖是个亏,想再与我单打独斗,除你之外,其余人都退到十五丈外去!”

小虎随时会身首分家,叶桻向雪崚使个眼色,林雪崚远远退开。

黑衣人又令众猎户弃了弓箭兵刃,站到十五丈外,最后对叶桻一努嘴:“把我那飞链蛇还给我。”

叶桻从猎户扔下的一堆兵器里捡起飞链蛇,抬手扔向黑衣人身侧七八尺远的地方,“还不放人!”

黑衣人身子一铲,伸足勾住飞链,使力一推,杨小虎向前扑倒,叶桻张臂抱住小虎,忽见那飞链蛇活了一般掉头袭来,直咬小虎后心。

原来黑衣人脚上功夫了得,以足控链,竟然和用手一样,又准又狠。

叶桻抱着小虎急闪,侧身相护,躲开那迅雷一击,可护着小虎的左臂还是被蛇头剐蹭了一下。

黑衣人趁此一瞬收链退身,没入树丛不见,只留下一串阴阳怪气的笑声,在林间飘忽不定。

叶桻将小虎平置于地,见小虎虽然脸白手冷,但脉搏尚稳,神志清醒,伤口不算太深,血色如常。

众人奔过来,发现小虎无虞,皆呼命大。杨大同见叶桻舍身救护,心中感激无尽,纳头拜谢。

叶桻道:“同叔,已是朋友,何必还这么见外!”伸出手去,左臂一涩,竟然麻痒吃力。

这一点异样,林雪崚立刻警觉,扶过叶桻的胳膊,借火光一瞧,袖上两个小洞,撸开他的袖子,只见上臂有两个不起眼的小红点,周围隐隐发乌。

马上封住叶桻左肩穴道,伤口上方用布条绑缠,一手在红点周围按压,另一手凝起掌来,掌生吸力,双向一迫,两个小红点喷出两股乌紫血液。

直到血液转红,她仍不放心,解开包袱,拿出药盒,选了秦老爷子最克蛇毒的六角莲花丹,塞进叶桻口中吃了。

叶桻见她为这点小伤忙碌,倒显得自己多金贵似的,面上尴尬,撸下袖子道:“我没事,把小虎送回去要紧。”

大伙抬着小虎到了杨大同家,杨氏不象一般的妇人那样易惊易怪,手脚麻利的将儿子安置好,又烫了自酿的土酒给众人压惊解乏。

叶桻和林雪崚这夜便在杨家留宿,薛闰夫妇则到六喜子家借居。

散了之后,林雪崚又帮杨氏把小虎的伤口仔细清理一遍,上了药膏,包扎稳妥。

杨大同家也是两间草屋,杨氏拉着雪崚在侧屋铺席睡下。

林雪崚翻来覆去,脑子里反复浮现出飞链蛇血红的眼睛和尖利的牙齿,心中忐忑难言。

天还没亮,听到一阵敲门声,林雪崚一惊而起,出来一看,杨大同双手搓拳,满脸忧急。

原来叶桻自后半夜发起高烧,隐忍不言,杨大同发现不对时,叶桻已是四肢虚软,皮下出血,说话吃力,连近在眼前的东西都不大看得清了。

林雪崚来到叶桻身前,她脚底发飘,心中又冷又惧,早知飞链蛇尖牙上的毒绝不寻常,只盼秦老爷子的灵药是克星,谁知还是发作了。

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急急忙忙将药盒子里的其它解毒药拿出来,托着叶桻的腮,助他吞下,折腾到天亮,仍不见好转。

杨大同将坳里的栾郎中请来,这栾郎中是个乡野村医,没有对策。

薛闰和六喜子直奔上庸县请医,便是真找着能人,愿意入山诊治,要回来也是三日后的事。

杨氏见林雪崚坐在叶桻身边,神情木然,一双手绞着衣襟,手背上全是指甲印,忍不住上前把她的两手分开握住,那手青白冰凉,怎么也捂不热。

一筹莫展之际,白果坳来了一个年轻渔民,说是听到消息来领山豹皮的,杨大同将这人接到家中,问清姓名,叫做武珲。

杨大同纳闷道:“我久居在此,竟不知这周边还有打渔为生的。”

武珲答:“我翻山过来,走了两天两夜,我那渔村,在大巴山住了一辈子的人都未必晓得。”

“哦?小兄弟,你细说说。”

武珲喝了口水,“从此往北,翻过化龙岭,有一处隐秘险要的峡谷群落,叫做鹰爪涧。鹰爪涧分上趾涧、中趾涧和后趾涧。上趾涧、中趾涧这两条溪流均起源于化龙峰上的瀑布,水从西南山上坠下,流向东北,一路十跌,是台阶儿河。这后趾涧则完全不同,起源于峰底暗泉,自东南出,流向西北,宽缓平稳。上、中二趾合流后,再过二十里,与后趾涧交汇,三涧两前一后,形如鹰爪,所以叫鹰爪涧。”

“三涧会合以后,成为一条急窄的河流,北入汉水,这河叫做鹰涧河。鹰涧河两岸全是奇峰陡崖,夹成近百里长的峡谷,河上水气充沛,便是大晴天里,那鹰涧峡也是云雾蒸腾,嶙峋妖异,寻常人望而生畏,没有敢往里闯的。”

“我祖上逃灾,不知怎的进到这峡里来,一直走到后趾涧河源,觉得是世外桃源,便长久定居。如今后趾涧旁的坡地上有个小村子,叫做玉塘村,住着几十户人,以捕捞后趾涧里的细鳞葭鱼为生,平日也在坡上耕种,但生计仍靠贩鱼为主。”

“细鳞葭鱼别处见不着,单只这后趾涧发源处的暗泉里有,每年春季,半大鱼苗出泉入涧,在河里长得膘肥体壮,秋季洄游,进泉产仔,以这时候的鱼最为鲜美,我们便在入泉处筑个土堤,堤上凿几个口子,套上大篓,一日能获上百斤。”

杨大同道:“果真稀奇,没想到山里还有这样的鱼泉。武珲,你既然为山豹皮而来,想必知道一些神鹰教的消息?”

武珲点头:“要说这神鹰教,也算我们玉塘村的邻居,但那些人深居在鹰涧河两岸山中,神神秘秘,我们没事不敢招惹。神鹰教按地域分为四野,分别设寨把守,东野青龙寨,北野玄武寨,南野朱雀寨,西野白虎寨,村里有句俗话叫做:‘青龙东镇,玄武迷魂,白虎刀刃,朱雀藏深。’平日与我们交道稍多的,仅是东野青龙寨而已。”

“青龙寨守着涧口河道,老早以前村里的人出鱼进货,都要与这东寨不少好处。十多年前,神鹰教突然封河,水上拦了好多道铁网子,村里的人再不能从水上进出,一时怨苦,可那些强匪何等厉害,我们与他们理论不得,自此出鱼进货都是青龙寨一手代办。”

“那细鳞葭鱼,肥时捕来,用网子兜在船下拖着,上汉水可卖出三两一斤的好价,村民自己贩不得鱼了,只能从青龙寨手里讨得点捕鱼钱,好些人气不过,翻山走了,我爹爹贪图这里僻静无扰,便是被青龙寨勒索克扣,日子也还过得下去,所以不曾搬离。”

杨大同问起巨鹰害人之事,武珲道:“我爹说神鹰教以前就有一对巨鹰,但并不伤人,现在的是另一对,凶残成性,驯鹰的人就是那朱雀寨首,大家不知其名,只唤她朱雀君。”

“她的鹰不是没来村里滋扰过,可‘朱雀藏深’,我们摸不着朱雀寨到底在何处,不好上门求恳,只得去央了青龙寨里的人,爷爷大王的说尽好话,吃喝用度不知贡了多少,让他们向朱雀君带话,那对巨鹰好歹不曾再到玉塘村来行祸,这山里别处的惨事,自然也听到一些,可咱们有什么法子,敢怒不敢言罢了。”

说到这儿,武珲看看叶桻和杨小虎:“这两位,都是被恶鹰伤了的?”

杨大同恨恨摇头,将昨晚黑衣人劫质伤人的经过讲述一遍,武珲道:“若有这么一根飞链蛇,那人应是玄武寨首。”

“哦,你确定么?”

“听村里人传的,谁也没亲眼见过他。”

坐在叶桻身边的林雪崚抬起眼睛,“要去玄武寨的话,该怎么走?”

武珲一惊,连连摆手,“姑娘,莫说去,我连想都不敢想,玄武迷魂,说的就是那里错综复杂,有进无出,这玄武君,你们也见着了,是个刁诈歹狠的家伙,换了我,便有十个胆子,也不会上门去惹他!”

林雪崚恳切道:“小兄弟,我师兄中了他的毒,我非得去找他不可,求你指点。”

“姑娘,我没去过,真不晓得!若一定要找,便到青龙寨去吧,我只知道青龙寨在哪儿,你去那里问,不比问我这外人强?”

林雪崚点点头:“倒也是,横竖要找神鹰教的人问个明白,你只知道青龙寨,便去青龙寨,只要摸上门路,这玄武君、朱雀君,还怕挖不出来。小兄弟,麻烦你领我一程。”

武珲看着她清澈坚定的眼睛,哪里说得出拒绝之辞。

林雪崚双手扶地,向杨大同夫妇行礼,“有劳同叔和婶子,这几日请妥善照顾师兄。”

杨氏道:“叶公子在此就是自家人,你尽管放心!”

林雪崚再次相谢,到一旁提了包裹,回来叶桻身边蹲下,换了一块湿手巾敷在他额上。

叶桻闭着眼睛,呼吸时缓时疾,林雪崚看了一会儿,正要离开,叶桻的手忽然一动,压住她的手。

林雪崚一怔,以叶桻现在的状况,必定极其艰涩,才能这样动一动手,她心中暖流暗涌,师兄,你都听见了,担心我,不让我去,对不对?

她手掌一翻,将叶桻的手反压在下,按着他的手握了片刻,起身出门而去。

杨大同已经把两匹马拉出来,武珲不善骑,好在叶桻的马温顺安稳,懂得配合保护骑主,又有林雪崚在侧,出不了大差子,骑马代步,两日两夜的路程可缩一半。

杨大同取了山豹皮捆作一捆,又裹了自烘的野菜山药饼和腌野猪肉挂在鞍上,暗想若不是家中有两个需要照料的人,孩子他娘忙不过来,自己就是本领再低微,也要陪着闯一闯,可惜现在只能目送林雪崚修秀的背影,多念几遍老天保佑。

第14章 河心七宿

林雪崚和武珲一出白果坳就一刻不停的策马而行,喝水取食都在马上。

入夜之后,山间野兽纷纷出动,路上碰到的鹿、狸、狐、鼬不计其数,还有一次遇了熊,险些惊着马。林雪崚担心武珲骑术不佳,失蹄受伤,自己举着火把在前照路,武珲小心翼翼跟随在后。

第二天下午赶到化龙岭下,这座山岭东西横亘,几条衍生出来的山麓南北伸展,如龙探爪,主岭西首高达八百余丈,两峰兀立,形同龙角,是上趾涧和中趾涧的发源地。主岭东首走向突变,山脊半包成圆形,好象巨龙卷尾,这龙尾巴就是通往玉塘村的最后一道屏障。

林雪崚遥看山势,感慨道:“化龙岭铜墙铁壁,难怪少有知道玉塘村的。”

两人向龙尾接近,走了三分之一,陡坡坎坷,只能弃了马匹,徒步登山。

武珲扒着树根草石努力攀爬,林雪崚上这坡儿尚不用手。

到了高处,连林雪崚也需要手脚并用时,武珲哧哧喘气,哪里还爬得动,林雪崚抛链子拉他,拽一段是一段。

武珲垂汗道:“林姑娘,我见你这般秀气,还想拉你上山,早知道是个出糗的差事,我就多掂量掂量了。”

他走了两天两夜赶到白果坳,没多久就出来彻夜颠簸,连打盹都在马上,林雪崚连忙道:“咱们歇歇。”

武珲左右顾盼,咽咽口水,早不歇,这会儿双脚都落在实处就谢天谢地,哪里歇去?

林雪崚轻身一跃,落在一截半空伸出的枯树干上,挥链卷住武珲的腰,用力一提,武珲来不及叫喊,再睁眼时,人已坐在雪崚身侧,树干倒还结实,但脚下空荡无物,低头一瞅,吓得五官一缩。

林雪崚伸臂在他眼前挡住,“别往下看。武珲,这山你一年进进出出,得多少次?”

武珲定定神,“每两个月出来一次就算多的了,翻一趟,累得半条命也丢掉,去年村里跌死在这岭上的就有三个,要不是受那青龙寨的鸟气,咱们从水上进出,不知省多少力气。”

林雪崚暗自琢磨,神鹰教各寨名字听着象最普通的匪帮,可朱雀君、玄武君的手段远非寻常山贼可比,这青龙想必也不是泛泛草寇,“武珲,青龙寨的人到底有多厉害?”

“林姑娘,不瞒你说,我连看清他们正脸的时候都不多。那鹰涧河口有一块巨大的礁石,象个小岛,每回我们出鱼,都是将船划到河心礁,手脚麻利的把盛鱼的网子从船底卸了,拴在礁石边上,然后赶紧离开。过两天再去,那礁上会放个鱼篓,里边搁着他们赏的捕鱼钱。”

“有一回小豆子在礁上打翻了鱼篓,捡铜钱的手脚慢了些,两支箭嗖嗖射过来,一枝射飞了他的斗笠,一支射穿了他的裤子裆儿,吓得他高喊‘青龙大人饶命’,失了禁都不知道,山上的人哈哈大笑,小豆子自此再没做过出鱼的差事。”

“我们要想入些山里没有的货,也得这样将清单和交换用的财物放上礁去,过两日再去领取。逢年过节,更得供上猪羊鸡鸭,山禽野味,干货鲜果,象敬菩萨一般。”

林雪崚皱眉:“他们有没有到村里来侵扰过?”

“怎么没有,那青龙君手下喽罗无数,几个最得力的爪牙叫做东野七宿,有一次亢宿使者到村里来,赶着全村人去附近的野鸭巢里采鸭绒,说是给寨首过大寿,要一套顶好的鸭绒被褥。村里男女老幼忙了几天,好容易凑足一筐,纳了被褥,恭恭敬敬的送上礁去,行礼拜寿,满口吉言,才算了事。”

“有时候大家气极了,也想去报官清匪,可这地方是剑南、山南两不管之地,偏远深僻,哪个愿意理会,便是真的遣人来了,也不是这班强匪的对手,白白惹火烧身。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在青龙寨虽然霸道拔扈,但没害过人命,所以大伙一直忍到了今天。”

两人又聊了几句,林雪崚把武珲身上的山豹皮拎过来自己背着,好让他少些负重,武珲更加红脸,这回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继续攀爬,登顶时日头偏西,阳光已经开始泛红,放眼俯瞰,赤橙色的环形山岭包围着一个小小村落,那村落被阳光点亮,碧绿剔透,象一块遗落在人间的翡翠,后趾涧清波荡漾,绕村而淌,是拴着翡翠的丝带。

“武珲,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爹爹不肯搬离了,若世上真有桃源,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下山的坡比上山的稍缓,到山脚时天色已昏。武珲领着林雪崚进了村,武家院子就在水边,院外一株柳树,柳下拴着小船。

武珲悄没声的去解缆,武老爹冷不丁从院子里跳出来:“好小子,上哪儿去了?出来进去都象个贼,这会儿解船做什么?”

武珲两手不停,“阿爹,你别管,我等会儿就回来。”

“你疯了?天已经黑啦,这会儿下水,想叫那些强人射死你不成?”

林雪崚连忙上前,“武伯伯,是我要借武珲的船,我不会让他有半点闪失,求您恩允!”低头去包裹里翻银子,武老爹吃惊的望着这个从未见过的白衣姑娘,张嘴无语。

武珲过来拦住她,“林姑娘,干什么!我爹一到天黑就犯糊涂,咱们快走!”将林雪崚拽上船,双桨一点,顺流漂下。

武老爹收回下巴,缓过神来,“臭小子,要惹出什么事,我打断你的腿!”

水稳桨快,船行无阻,河上的风渗着凉意,两岸的山影一段比一段高峻,杀气也越来越重。

林雪崚问:“河口有铁网子拦着?”

武珲摇头:“这些年来反正没人敢走,他们也懒得设网了。”

“武珲,待会儿我叫你掉头的时候,你便掉头,什么都别看,赶紧回去,别让你爹爹担心,记住了么?”

武珲一怔,见她郑重无比,心中的惴惴不安变成了强烈的担忧,“林姑娘,我陪你上礁去与那些人理论!”

林雪崚摇头:“你听我的话,就是帮我最大的忙,否则反而麻烦。”

“那我在上游悄悄等着,还好接你回来。”

林雪崚轻轻一笑,“我与他们纠缠,一时半刻未必能如愿。武珲,我再说一次:你只管拉船回去,不许回头!”

武珲不语,她自绝退路,是要背水一战么?

河面动荡起来,上、中二趾合并之后称为前趾涧,是一条急流,行至鹰涧峡口,后趾涧迢迢涌至,两水相碰,流量剧增,人字汇口处涛声激烈,波浪旋急,河心礁就在人字顶端,仿佛从天上掷下来的一只巨梭,狠狠戳扎在此。

离河心礁还有一箭之遥,林雪崚起身立于船头,回头道:“武珲,有机缘再见的话,一定好好谢你。”

离礁五丈,林雪崚喝声:“掉头!”双足在船头一踏,凌空而起。

武珲奋猛回棹,这船一旦入了汇口,再难逆行,他使出双倍的力气,沿后趾涧斜漂,一直划到水稍缓处才松了口气,思前想后,还是忍不住扭头回望了一眼,只见远处黑仄仄的鹰涧峡口,一个纤长的白影独矗礁头,飘衫而立。

武珲胸中一热,林姑娘,叶哥不是你的师兄,而是你的心上人,对不对?

林雪崚人落礁上,环顾四望,身后两水交汇,礁边浪高三尺,身前水入深峡,两侧黑山壁立。

一抬头,顿时一惊,正前方两山当中连着一座弧形石桥,半空跨虹,沉朴壮观,桥下水雾蒸腾。

再细看,那石桥粗细不匀,薄厚不均,竟非人造,而是天然形成的。以前她看《移山易海经》之类的杂书,知道天地伟力,风侵水蚀,能刻出各种想象不出的奇景,这座桥,没有亿万年是出不来的。

等了一阵,并无冷箭射来,正想提气呼喊,模模糊糊听到山内有议论之声,被水声一隔,听不完全:“……角哥,你盯着红焖猪蹄的时候,也没留这么多口水……”

一阵哄笑,“老五,去拿个盅子来,替角哥接着……嘿嘿,要不要让我去礁上打个灯笼?”

“哈哈,老二,我看你不是想替角哥打灯笼,而是耳根子痒,想让绣花拳给挠挠痒了吧?”

林雪崚知道这山壁上有孔洞,早有人窥察自己,她懒得听那些议论,高声道:“衢园林雪崚,来求克解玄武君飞链蛇毒的办法,请青龙寨指点!”

半晌无人应答,正想再问一遍,忽听轻微水响,几个人变戏法似的从水里冒上河心礁,争先恐后,推推搡搡,一眨眼竖起一座人牢,将自己围在正中。

这些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昏暗中看不清面目,但衣着皆是一样的墨绿水靠,不知是用海蛟皮还是鲨鱼皮制成,滑而不湿。

林雪崚眼睛一扫,共有七人,就是武珲说过的东野七宿了。

刚才无人应答,现在七嘴七舌,各抒己见:

箕宿使者:“哈哈,原来是为许仙求灵芝的白娘子!”

房宿使者:“姑娘,你不懂此间规矩,上咱们青龙寨求助,没有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免开尊口,便是有入得了眼的宝物,也得毕恭毕敬磕头求恳,你一无供纳,二无诚心,咱们可怎么帮你?”

氐宿使者:“老四,这话不对,咱们为什么要帮她,玄武君是本教北寨寨首,他要人死,咱们就搬个凳儿看热闹,咱们帮忙,不就成了内讧?你这人毫无义气,眼中只有金银财宝,一身铜臭!”

尾宿使者:“姑娘,玄武寨首的毒,没有过夜的,等你回去,要救的人早死啦,即便真有解药,又有什么用?早早选置一口好棺材要紧,唉,真心酸。”

心宿使者:“你若守了寡,孤单寂寞,不如来咱们青龙寨,作个压寨夫人,我们七人,个个貌端体健,任你挑选,若哪个都爱,挑花了眼,我们轮流作陪,也是不计较的。”

亢宿使者:“姑娘,你还是走吧,今日我们齐来招呼你,已是天大的面子,平日外人若上了这礁,数十下还不消失,可就要吃苦头了。我们寨首特意吩咐过,今夜若有人来骚扰,剥光了丢下水里喂鱼,我们见你楚楚可怜,网开一面,可是要担罪名的!”

林雪崚对这些乱七八糟的言辞置若罔闻,待他们呱噪完了,不愠不恼的问:“你们寨首人在何处?我要见他。”

角宿使者抱肘摇头,“丫头口气不小,寨首哪是你随便召唤的,看样子是个犟脾气,怎么,非叫我们动手,剥了你喂鱼?”

七宿眼光熠熠,摩拳擦掌,林雪崚冷哼:“想动手也得伸展得开,你们让让,空点地方出来。”

第15章 东野青龙

礁上狭窄,七宿见她不惊不慌,大感好奇,各自退开一步。

林雪崚便在七人稍动的一瞬间腾身出手,左臂疾挥,五条追云链同时射出,抡成一片闪亮的银影,这是以一敌多时最快捷的“银雀开屏”,她与这些匪人斗殴,既不招呼,也不试探,唯求速决。

七宿只觉昏暗当中突然来了一场暴风冰雹,每颗冰雹都是银光闪闪,上生锐刺。

几人猝不及防,吃痛躲闪,偏偏这礁上又没有躲闪的地方,一片混乱之后,七宿各自抽出龙爪剑,迎击抵御。

眼花缭乱的密集搏战,和着流水撞礁之声,颇为激烈。

林雪崚见七宿惊乱一时,渐渐适应,已经能循出银链出击的轨迹,她链走弧线,连连变招,时而焰火罩空,时而银蛇扭舞,时而抛钩垂钓,招招出奇不意。

氐宿使者一不留神,被击中膻中穴,胸腹震痛,仰身落水。

角宿使者忽然退身出圈,亢宿使者不明其意,斜瞥一眼,结果耳上一辣,被银球扫中,豁了个口子,疼得哇嗷一声。

角宿使者眯眼暗想:“丫头这般打法,极耗体力,撑不了多久,待会儿自然有机可乘。”

过了一阵,链圈果然缩小,角宿使者眼睛微微一睁,看出链间疲相,瞅准一个破绽,持剑直入,翻手速搅,只听叮珰脆响,终于捕着一根追云链,龙爪剑的爪形护手将链子结结实实的缠死。

一链受制,另外四链立显滞涩,接二连三被诸宿捕住。

林雪崚手腕五链扯住五把剑,动弹不得。七宿除了掉下水的氐宿使者,还有心宿使者置身在外,挥着富余出来的最后一把龙爪剑,得意道:“丫头,想对付七宿,得准备七条链子才行,现在缺一根,怎么办呐?”

林雪崚面露遗憾,“是啊,我以为链子数一个巴掌都占齐了,已经足够,没想到还是没你们人多。”

氐宿使者捂着痛处,气哼哼从水里爬上礁,“老五,你会不会算术,明明缺两根!”

角宿使者把链子从剑上拆下,“丫头,嘲笑我们人多欺负你,那就一斗一?”

林雪崚冷笑,“最好。”

其余几人挤眉弄眼,“哟,角哥不过瘾,要动真格啦!”一个个全都从剑上拆下链子。

其实他们哪个不想和她独斗,好一近芳泽,然而座次有序,这可不能乱。

林雪崚收回四条链子,只余一条在外,这最后一根链子收到一丈左右的长度,一头在她手里,另一头拖垂在地。

角宿使者提剑立势,其余几宿抱起膀子,站到礁石远端。

林雪崚直视对手,“既然上了规矩,我也就客气客气,宾让主先,请!”

角宿使者猱身而上,剑影飘忽,刺到一半忽然变得明朗,来势硬辣。

林雪崚一抖手腕,链子从地上跳起来,亦成一道直线,内力贯出,触动机巧,链上环扣连锁,硬如坚铁,再旋腕一送,使的竟是枪法。

观战诸宿大奇,谁也没想到她竟能用链子硬碰硬!那银链真如枪杆,只是比枪杆灵细很多,枪花旋挽,银球闪烁,牢牢裹住龙爪剑。

角宿使者攻不到她近前,转开剑锋,照“枪杆”凶狠劈下,没想到林雪崚内力收发自如,银链陡的一软,躲开这一劈,顺势卷向他的小腿和脚腕,角宿使者提身跳开,腿肚子被刮了条口子。

观战诸宿看得入神,玄武君的飞蛇链迅疾阴诡,却不及这银链灵动变幻。林雪崚手中一条单链可以融合枪、棒、锏、鞭、流星锤等等各式兵刃,切换起来行云流水,令人应接不暇。

角宿使者剑势生猛,但对付这前所未见的奇巧链法,没显出什么优势,一招走慢,手背被银球击中,剧痛松指,龙爪剑脱手飞向空中。

林雪崚抛链将剑卷住,用力一甩,龙爪剑咚的一声钉在角宿使者脚前,入石两寸,微晃不止。

心宿使者跳了出来,“丫头,角哥眼神不好,你这链子黑夜隐蔽,看不清楚,根本就是个暗器,所以他才着了你的道儿,咱们点起火把,明晃晃的,再来比过!”

诸宿连声称是。

忽然有人蚩的一声冷笑,笑声自高处传来,七宿齐齐仰头。

角宿使者啊哟一声,“寨首,怎么惊动了你,嘿嘿,你不是在泡温池么?”

林雪崚回身一看,此刻明月中升,涛浪泛银,水雾迷漫,半空桥上傍月站着一人,轮廓高俊,双手抱胸,六分威严,四分慵懒。

这人不知在桥上站了多久,活泛筋骨似的耸耸肩,慢条斯理的说道:“角哥,别现丑啦。”

角宿使者挨了骂,单膝跪地,连呼自己无能。

林雪崚踏前两步,朗声道:“青龙君,我师兄手臂被玄武君飞链蛇所伤,毒漫全身,昏迷不醒,我不知道玄武寨在什么地方,只得来此求救,请你指点!”

那人居高临下,远远打量她,“他们没告诉你吗?飞链蛇毒没有救,你死心吧。”

林雪崚原没指望对手轻易告知,哪肯放弃,有求于人,不如先施以礼,俯身跪落,叩首道:“青龙大人,师兄危在旦夕,我若得不到解救之法,绝不回去,请你垂怜相助!”额触冷硬潮湿的礁岩,痛而不知。

青龙君微微叹气,“真固执,要告诉你几遍才相信?你师兄若是立刻砍去手臂,还有两成指望,他现在已经毒行十二经脉,与其求解,还不如把他的血都放干净,重新投胎做人。”

冷漠,但语气并没有揶揄之意。

林雪崚慢慢起身,四周仿佛冰海,茫茫无边,奇怪的是,她一点都不悲伤,是预料太足,早就没有回去的打算,所以连失望也变得麻木?

若有生死之选,不免奋力挣扎,既然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倒简单。

想到此,释然一笑,师兄,雯儿已去,现在又救不得你的命,我也不会独活,等到了黄泉地府,做点什么好呢?还给你们俩绣衣裳吧。

她将肩上包裹解下,扔在礁上,背上只余贴身背负的兵刃,“青龙君,我师兄之妻在新婚之夜死于鬼醉蓝毒,是否神鹰教所为?”

青龙君冷笑一声,根本无心为她答疑解惑。

林雪崚手指捏紧,“不否认,就是承认,衢园距此千里,你们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害她性命?”

青龙君摇摇头,“神鹰教中就属我青龙寨脾气最好,虽然如此,耐性也是有限,你孤身一人,何苦自不量力。”

林雪崚微微吸气:“事已至此,我别无可为,师兄夫妇两条命,先用你这神鹰寨首赔上一条再说!”

足尖一点,飘身而起,扬手射链,钉在石桥上,借力一扯,翻飞半空,空中收链转身,抽出背上的兵刃,一分为二,原来是两把雪薄透亮的长剑,剑刃怒意破空,凌空照青龙君劈来!

双剑几乎刺到青龙君的两眼,才被一把宽长冷湛的青色宝剑“叮当”两声格开,青剑剑身雕龙,护手呈火焰之形。

青龙君退都没退一步,只是随手抽剑抵挡,便有游龙探海之势。

林雪崚第一击不中,空中变招,两把游仙剑上下分刺,剑光一横一纵,是快似飞梭的“双姝补天”。

她变得快,青龙剑应变更快,上抹下旋,大力一转,游仙剑搅不过这股刚猛的力道,带着林雪崚在空中陀螺般连转三圈。

她用力一撑,双剑脱困,借一搭之力再换招式,左圈右劈,圈剑惑敌,劈剑奇袭,正是配合精妙的“仙人采芝”。

青龙剑被圈剑死死缠住,劈剑直刺他喉颈。

青龙君微微一讶,唇露笑意,左手三指伸出,捏住劈剑之锋,剑身打弯,剑尖离他喉咙不到半寸,却难再进。

紧跟着左臂一推,掌力合着剑身回弹之力,将林雪崚顶得侧飞失衡,逼得她只得撤招,空中旋身,一个倒翻,落在桥头。

她自礁上到桥上足不沾地,电光石火之间连拼三个回合,礁上七宿看得目瞪口呆:“这丫头,早先看她链法好,后来看轻功更好,到现在看,剑法才是最好的。”

林雪崚落稳之后双手一挽,剑身交叉在前,是静可歇、动可击的“仙人观海”,方才凌厉如风雪,此刻静敛如幽兰。

月光如霜,斜照桥面,她直眉澈目,调匀呼吸,落稳之后,细看青龙君,见这人装束与七宿没什么不同,只是身披墨绿云氅,鼻子以上遮着墨绿面具,形状与玄武君的面具一般无异。

青龙君也不追击,青龙剑转手就夹在腋下,好象多拿在手里一刻都嫌沉重。

两人对峙不动,七宿越看越纳闷,二位在比立禅?

三招之后,林雪崚已知这人机敏沉着,本领在自己之上,但若舍命顽拼,并非没有取胜之机。

她深吸口气,撤了仙人观海,平举双剑,点足踏跃,再次前攻。

双剑如波浪,划出两片寒光,左右交叉逼近,层层不息,是杀势如潮的“仙人飞渡”。

青龙君低低吹声口哨,仍是等她刺到近前,才挺剑格挡。

角宿使者对众宿道:“寨首刚刚泡了温池,筋骨舒散,这会儿只是抻抻腰。”

就算青龙君守多攻少,半空桥之战仍然精彩绝伦,二人一如鲲鹏,一如白鹤,在峡谷明月之间腾错穿梭,剑击脆响疾如拨乐,火花迸星纷坠河中,七宿逐招点评,兴高采烈。

游仙剑越攻越狠,青龙剑从容不迫,两人斗了一个多时辰,拼了几百回合。

林雪崚力气渐尽,手脚都不象自己的了,只被一根顽强的念头牵扯,咬唇提息,双手连出六剑,环环相继,剑剑夺命,是致敌必死的“仙人博弈”。

这一招学了多年,从没真正用过一次,练的时候老爹总嫌使得不够快,此刻她心灰绝望,居然在精疲力尽之时,刺出快得无与伦比的六路博弈之剑,每剑都是耗尽心机,欲定乾坤,犹如棋手决定输赢的落子。

青龙君吃了一惊,仿佛身周有六人同下杀手,雪亮剑光前后锁罩,恨意比利剑来得更刺骨。

不得不全神应御,他斜身反击,青龙剑影冲破雪光,连挡四路,右臂被第五剑刺伤,他拼之不顾,继续运剑向前,“镗”的一声擦响,两人三剑相叠,四肘相抵,犄角互锁。

林雪崚的第六剑刺至敌人心口,划破对手衣衫,却又被青龙君三根手指死死挟住,若非她连日奔波劳累,再也生不出一分余力,这最后一路博弈之剑,应该可以功成圆满吧。

七宿瞠目结舌,亢宿使者咂了咂嘴,“咱们教首早就说过,‘龙牙指’是救命指,果然如此。”

青龙君命悬一线,差点躲不过最后一剑,仍是饶有兴致,出言讥讽:“功败垂成呀,真可惜,就那么想要我的命?”

林雪崚冷笑:“谁说功败垂成?”

膝盖一提,左足踢中对手腿弯,趁青龙君身子一斜,她剑锋继续逼压,眼见就要破开龙牙指,刺进他心口,青龙君拼命将身向右一歪,两人剑肘互锁,同时向桥侧斜栽。

七宿齐声惊呼,只见两人扭在一起,从高高的石桥上凌空坠下,嗵的一声落入鹰涧河中,激起十尺白浪,急水奔冲,转瞬不见。

心宿使者手抚胸口,“那丫头是要和寨首同归于尽!”

几人站在礁上伸脖张望,摇首感慨,唏嘘不已。

第16章 紫藤藕糕

林雪崚模糊睁眼,一片漆黑,闭上眼,反而有许多花杂的斑点在虚无中跳跃,这混沌驱人入睡,于是神志迷离,复又睡去。

不知何时,再度睁眼,醍醐灌顶,一惊而醒。

一柱阳光从高处漏下,她被这道亮白刺痛了眼,以手遮挡,渐渐看清这是一个山腹中的狭长空洞,左右石壁凹凸,皆为赤橙之色,壁上都是平行纹路,象云螺陶器,又象在狂风中吹展的红缎,明明质地凝固坚硬,看上去却如波浪般动荡起伏,极其瑰丽。

不知是何处,但肯定不是地府,试图站起来,结果天旋地转,浑身酸软,从头到脚没一处不痛,一动更疼,只得坐回原地,继续四下打量。

光柱照落之处有一个碧绿的小潭,潭水并不宁静,不时漾漪生波。

潭边背身躺着一人,睡得正香,一见这人,她脑中闪电连连,想起高山深峡,孤礁石桥,搏命决斗,刺骨急流……

胸中升起一团灼气,痛恨果然最激励人。

她瞥见两把游仙剑就在那人身边不远处扔着,正寻思着蹭过去,睡着的人忽然扭了扭身,忿忿咕哝:“捞你和你的劳什子,累去我半条命,醒了就要抄家伙砍人,良心被狗吃了。”

林雪崚正觉自己离得太远,手脚虚软,想拿到剑不容易,一听此话,顺手摸起身边的一块石头:“这个不是你捞的!”

狠手掷过去,砸得那人嗷叫一声坐起来。

“飞链蛇毒到底怎么解,你告诉我!”

青龙君挨了一石,又疼又气,“他死了不是正好和他婆娘当一对儿黄泉鸳鸯!”

林雪崚倚壁而笑:“若不是横遭毒手,他二人现在新婚燕尔,并骑北游,不知多快乐……为什么?嗯?你倒是说清楚,为什么要害他们?!”

青龙君懒得理会,实在疲劳至极,横身接着睡。

林雪崚心头胀痛,一口气堵着,想起阮雯喜夜横死,师兄毒发惨状,眼中泪糊一片。

这阵子她积攒的悲伤委屈、困惑自责、辛劳忧急、绝望恐惧,一并喷涌而出。

狂怒之下,骨节发麻发抖,四肢不听使唤,身躯都不象自己的,魂魄倒似凝聚起来,化作无形牵引,拖着她,拉着她,向碧水潭挪爬过去。

一面挪,一面连问几十遍为什么,一路上摸到的大大小小的石头,全都砸在青龙君头上身上。

本就连日劳苦,昨夜那番激斗之后落水一冲,任是铁打的人也筋骨涣散,她却不知怎的,又生出这些魔魇般的力气,连下辈子的力气都透支了。

恨得迷糊,不能停控,石头左一块右一块,直砸得再也提不动胳膊,悲火冲心,一口血从肺中呛出,眼前一乌,不省人事。

青龙君抱头护脑,蜷成一团,确信暴雨已停,才试着伸展手脚,从石头堆里拱冒出来,身上象被一群疯牛踩踏了二十个来回,疼得他呲牙裂嘴。

林雪崚软软的瘫在他膝盖旁,昏迷不醒,散乱的长发被眼泪浸成一绺一绺的,覆在脸上,手中仍攥着一块石头。

他耸腿将她掀去一边,揉捏自己的青肿之处,骂个不停。

林雪崚再次醒来的时候,累得只剩睁眼的力气,身上每寸肉都痛,仿佛砧板上被剁烂了的鱼。

她试着抬手,手指不受控制的抽搐,如同夜里鬼压床,神志清晰而身不能动,仿佛要滑进无底深渊。

真盼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呆呆躺着,脑中灰茫,斜眼看看周围,那道亮白的光柱已经黯淡,想必已经过了正午,石壁的颜色不再明亮,变成一种深红、蓝紫相间的暗色,象一圈厚重的帷帐。

目力所及之处,碎石头全都消失,不知被挪去了哪里,倒有一股之前没有的甜香,慢慢渗进鼻子。

身旁多了一只陶甑,鬲下滚着赤红的炭球,这山腹之内除了水潭别无出路,不知这东西怎么进来的。

青龙君将甑上罩子一掀,取出里面的竹屉,屉中码着三圈荷叶小卷。

他剥开正中第一只荷叶卷,递到她嘴边,一块红白相间的精致小点嵌在绿叶中央,红的是枣泥,白的是糯米,中嵌芸豆,热气微醺。

林雪崚扭开脸,闭上眼睛,她许久没吃东西,肠胃本能的翻搅,但是并无食欲。

青龙君凑近,“我点了你的穴道,有几十种办法强迫你吃东西,到时候吃得难堪。”

她满心厌恶,却不愿被他动手侮辱,因此也不强拒,闭着眼道:“谁知有什么毒。”

“毒死了陪你师兄去,不乐意?”

色香俱佳的枣泥糯米糕又晃了晃,林雪崚皱眉睁眼,斜瞥着他,“把你脸上的玩艺摘了,瞧着恶心,没胃口。”

青龙君笑着将面具掀至头顶,她本想见见这人有多可憎,然而看到的是一张端正的脸,长眉斜飞,右眉上一道伤疤直通额角。

她懒懒侧脸,吃了一口米糕,当即吐出:“糖多米硬,豆也没烂。”

青龙君并不恼,又剥一块,这次是九层面皮、八层馅料的千层糕,内有瓜条、桂花、糖玫瑰、核桃仁、山楂丝、梨脯,还有一层细碎的猪肉粒。

林雪崚吃了又吐:“面擀得不匀,没蒸透。”

如此六七块,都被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吐了一地。

青龙君仍是不恼,剥到第九块,林雪崚闭眼一尝,长睫一动。

那是一块紫藤芋藕糕,阔别许久的味道,带回了隔世般的记忆。

雪崚母亲在世时,每到夏末秋初,都会将澹池中的新鲜莲藕磨浆洗滤,烘粉调糊,倒在碗中,藕糊上面抹一层细腻的芋泥,然后再添一层藕糊,最后撒上碎紫藤花,蒸好之后,两层透明的藕糕当中夹着一层淡紫芋泥,入口软而不粘,鲜甜怡人,芋香、藕香外加紫藤花香,萦留唇齿,许久不散。

小时候觉得岁月绵长,怎知这样安逸悠闲的清凉夏日,一生一共也没几个,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流散无形,再也没处寻找。

不知不觉吃了一整块,怔怔不语。

青龙君将余下的小卷一一拆开,只有四块紫藤芋藕糕。

吃一块是吃,再多也是吃,三块紫藤糕下肚,林雪崚开口道:“噎,拿水来。”

青龙君摸出一只葫芦,向她嘴里灌了一口,她呛得连咳两咳,“什么东西?又腥又苦!”

青龙君对着她的怒眼晃晃葫芦,“豹子奶,磨了杏仁在里头。”

豹奶最助恢复体力,杏仁润肺消火,喝下去不久,林雪崚自觉有了些力气,支肘坐起来,原来没被点穴,这个骗子。

她摸不透这人,冷冷盯着他,“恶匪,飞链蛇毒怎么会没有解药?我练链子这些年,还经常被自己的链子刮了碰了,我不相信玄武君没有防患!”

青龙君苦笑,“还没死心哪!解药的确没有,不过……”

“不过怎样?”

他脸色一厉,“不过,有人拿石头打得我浑身瘀青,还想从我嘴里套话,做梦!”

林雪崚越发直勾勾的盯着他:“你有话可套?”

“我说没有,你不信,说有,你就信?”

“恶匪,你少在这儿含糊其辞,说实话很难吗?”

青龙君呵呵发笑,“山匪不唬人,去当教书匠啊?”长腿一伸,倒头又睡。

林雪崚气得想砸他,可石头全被他丢下水了。她反复揣摩他的话语口吻,越琢磨,越觉得绝处逢生,暗中见光。

犹豫半晌,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口气刻意的和缓了些:“青龙君,你告诉我,是不是有解毒的办法?”

青龙君不耐烦的翻个身,好睡得离她远点,“你凶蛮无理,挑剔任性,没有金银财宝,本来还有几分姿色,却把自己折腾得象个骷髅,但凡说得出一样可交换的好处,我便掂量掂量。”

林雪崚想来想去,心中谨慎,没有回驳。这最后一点模糊的光亮,一不留神就会湮灭,到底怎样才能从怪兽口里把火种引至手中?

她愣愣坐着,小心翼翼,思索各种威胁、央求之法。

青龙君被她久久盯着,背上发毛,想睡却睡不安稳,烦躁无奈,长叹口气:“算啦,我不怕被人恨死,就怕一个好觉都睡不得,你用石头砸了我一百下,跟我说一百声:‘好哥哥,我错了。’我若听着舒坦,说不定仁心大发。”

林雪崚双眉倒立:“哪有一百下?”

“那就是两百。”

林雪崚气结,顺了顺胸口,冷静斟酌,自己打不过他,别无可选,每耗一刻,解救师兄就更渺茫,如果这恶匪是唯一的希望,自己只是累累嘴皮,又算什么。

于是忍着怒火,对着横睡的背影,低声道:“好哥哥,我错了。”

尴尬得嗓音发哑,手臂起了一层疙瘩,她吸气自镇,勉强又念了几遍,发现厚脸皮其实很容易练,恶心恶心着,就麻木不觉了,干脆闭上眼,一遍遍重复起来。

青龙君听到第四十多遍,翻身坐起,见她闭目诵经,“真把我当菩萨了?”

林雪崚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那恶心的话,闭眼背对还好,当着面可说不出。

他将身逼近,双眉低压,目光灼灼,“好好说三遍,剩下的免了。”

林雪崚深吸口气,豁将出去,盯着他的眼道:“好哥哥,我错了。”停了一歇,又说了两遍。

青龙君直视她良久,方才坐回原处,慢悠悠道:“飞链蛇毒可以事先服药防着,中了毒之后却没有方便的解药,不过以前玄武寨首闲谈之际,提过一个偏门手段,不知是玩笑还是真的,有没有用我也不晓得,你想用这办法,要冒性命之险,即便真能活着回到你师兄身边,若这办法无效,你费尽心力,仍得看着他死,你还愿不愿试?”

林雪崚郑重点头。

第17章 黑水暗溪

青龙君难以置信,“女人蠢起来,牛都拉不回。我先问问,你闭气,最长可以闭多久?”

林雪崚不知此问何故,照实回答:“我自小练内功便点香计时,现在能闭三柱香的功夫。”

三柱香,青龙君耸眉一叹,“你要真想救你师兄,必须得过三关。”

“第一关,是一条十里长的黑水暗溪。咱们现在在鹰涧河上游中段,中游有一座觖翅峰,暗溪入口就在觖翅峰底。整条暗溪除了在第五里处有一个拱起的空洞,没有其它可以换气的地方,你必须闭息潜游五里,在空洞换气,再闭息潜游五里,直至暗溪出口。”

“倘若坚持不住,就会憋死在那黑水之中,尸身腐烂膨胀,也许半个月后漂到出口,也许永远不见天日。本教封河令尚在,这条暗溪,教中没什么人知道,既是去第二关的捷径,也是唯一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离开鹰涧峡的办法。”

林雪崚咬咬下唇,因为常去水灾泛滥的地方,向丁如海学过泳技,但没人逼迫,总是偷懒,至今游得笨拙。

“我在园中池子里扑腾过,水性实在是……”

青龙君嗤的笑出:“我见识过,一入河就呛昏了。”

林雪崚忿忿不平,“哪能人人都象你们青龙寨,全是活泥鳅!你快说,第二关又是什么?”

“到了暗溪出口,沿溪流一直走,那溪流会汇入一个口窄腹阔的岩洞,洞内的石壁上有成千上万个大大小小的孔穴,住着无数吸血蝙蝠,它们夜出觅食,黎明回归。”

“蝙蝠采血的时候,会泌出麻痹人畜的唾汁,使被咬的人畜毫无知觉,而且不让血液凝固,一直源源无尽的流淌。蝙蝠边吸边滤,血中的水都被排弃,留在腹中的仅是浓稠的血精,这样它们不仅吸得多,还可以保持身轻易飞。”

“这群蝙蝠的首领,是一只百余岁的白翼蝠王。蝠王并不亲自觅食,而是吸取其它蝙蝠呕出来的血精,每日由最强壮的蝙蝠轮流吐喂。蝠王吸饱之后,会飞到洞口最高的树顶上,趁夜昼更替、星辰变幻之际汲取天地之灵,把腹中血精再行浓缩,排出废血,日出之前滤毕,飞回洞中。”

“所以蝠王腹中留下的是精中之精。你的第二关,便是在它飞回之前将它捕住,迫它呕出腹中的‘血王精’。”

“要当心的是,蝙蝠听嗅极灵,何况老奸巨滑的蝠王,稍有不慎,让它惊觉,只要它尖叫一声,那洞中几十万蝙蝠大军倾巢而出,你立刻被吸得一无所剩,所以必须藏匿稳妥,适机出手,一步成功。”

林雪崚沉默片刻,“取了血王精之后呢?”

青龙君伸手在地上涂划,“倘若你没在暗溪中憋死,也没被蝙蝠吸干,便沿这条路赶快离开。”

指着图上各处,这般那般解释一番,“最后向南,再西折,出来就是化龙岭南坡,之后的路,想必你都认得了。”

林雪崚仔细默记,疑惑道:“你说有三关,只讲了两个,第三个在哪里?”

青龙君抱起双肘,“第三关么,说来最容易,却也最难,你知不知道怎么取人身上的血髓?”

“我知道,以前秦老爷子给人治病取髓,我亲眼见过。”

“你得了血王精回去,即使你师兄还没死,想必也是全身毒血,奄奄一息。血髓是生血之源,你要另用干净的血髓在他体内造生新血,与毒血相抗,可血髓生血缓慢,那血王精便派上用场了。”

“血王精是浓缩之物,有奇强的逆吐之力,可以百倍加快造血之速,你把干净血髓与血王精相混,取十二根中空铜针,将混合以后的血髓血精,针刺导入你师兄的十二经脉,剩下的便听天由命。”

“如果血王精催造之速够快,新血能将毒血逼退换净,他便有救,否则的话,呵呵,你这身白衣裳都不用换,就直接哭丧吧。”

说完最后一句,两手枕于脑后,跷起脚来,甚是开心。

林雪崚看不过眼,“别人要死,你那么高兴干什么,你长的是驴心吗?”

以新代陈的确不是寻常的解毒之法,她顿了一顿,“青龙君,我不认得觖翅峰,你能不能带我到暗溪入口?”

青龙君敛了嬉笑之色,以为这通描述足以让她知难而退,她竟然不自量力,要来真的。

目光在她脸上打量片刻,他扬手将葫芦掷过来,“全喝光。天黑之前出不去,到天黑还有两个半时辰,你若不能恢复体力,我直接把你敲死了扔进暗溪,省得费事。”

林雪崚仰头将那腥苦的豹子奶喝光,然后打坐调息,聚气行功,不敢有丝毫懈怠。

四肢恢复之后,青龙君令她比划泳姿,不比倒好,这一比,招来从头到脚的挖苦。

她全都忍了,任他苛刻教导,又仔细按照他的示范,练习在水中屏息抑气的要领。

洞中最后一丝光亮隐退之时,青龙君长叹一声:“你活着出去才有鬼,把你最长的链子卸下来给我。”

林雪崚依言而行,不知何用。

昏黑朦胧之中,只觉腰上微微一紧,青龙君把链子的两头各自系在两人腰上。

林雪崚大吃一惊:“你……我若不济,自己淹死就是,这样岂不拖累你?”

青龙君对自己的水性极其自负,“你若烂在暗溪里,我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些口舌,还不如睡觉呢。”

连在两人中间的链长不足三丈,互相牵扯,非得默契配合才行。

林雪崚将两把游仙剑缚在背上,两人立于潭边,做好准备,一先一后跃入水下,潜游至底。

潭底有与主河道连通的幽径,不是很长,但颇为曲折,两人自幽径潜入主道,一进鹰涧河,顿觉急流开阔。

林雪崚冒头换了第一口气,不敢浮在水面,一闭息又压回水中。

这夜天晴,月光透过聚散飘移的云雾透进峡谷,河面银浪翻逐,冰凉清澈。

青龙君果然好水性,姿势矫健潇洒,林雪崚尾随在后,心中赞叹不迭,“丁三哥一派河中蛟的气势,却没他这般随心自在,活脱脱神书里的人物,青龙君,真是青龙转世么?”

有这等神人牵引,那些枯燥的泳技变得生动清晰。林雪崚专心模仿,四肢动作越来越舒展协调,加之又是顺流,没费太大力便分水辟浪,跟上他的节奏。

穿梭的鱼群在身下闪电而过,一瞬间,觉得两人不是在水中游,而是在天上飞,在前的是傲世鲲鹏,在后的是翩纤白鹤,神勇无畏,自由无束,这种体会前所未有,妙不可言。

换气时瞥见两岸高峰峻岭,比河口处更加陡峭,也许是偷游禁河,做贼心虚,林雪崚总觉得两岸山上都生满了眼睛。

又游了一长段,发觉河下潜流变得不稳,河道转向,峡谷缩窄,拐弯处开始有急旋的水流,前方右侧两峰并耸,好像雄鹰怒收双翅,应该就是觖翅峰了。

青龙君拽拽链子,林雪崚会意,浮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青龙君亦自深吸,奋力一潜,她也被带得一个猛子扎下河底,只见水下右侧岩石内凹,底部现出一个宽扁的黑洞,宛如一张巨大的鲇鱼嘴,两人一下子被吸了进去,从泛着银光的河中滑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水暗溪。

林雪崚不自觉的努力睁眼,眼珠冰冷刺痛,可还是象个瞎子,什么也分辨不出,伸臂蹬腿时可以触到身侧嶙峋突出的岩石,也许这条鱼肠般的通道形成并不久远,岩上锋锐犹在,一棱一棱,象参差折断的肋骨,又如密密丛生的尖牙,就算鳄鱼嘴,死人墓,也不会比这更恐怖了。

心中害怕,于是更加用力划动四肢,黑洞如迷宫,有迂回,有岔道,有升降,有急弯,全凭青龙君牵引方向,左钻右拐,腰上链子时紧时松,有时候能觉出他在等候,可漆黑一片,就是近在咫尺也看不见。

她尽量跟紧,头顶脚踝在岩上撞了几次,一不留神,手臂被狠狠割了一记,淡淡的血腥渗进嘴里,眼前忽然冒出几条萤火虫似的发光小鱼,循着腥味儿,互相争抢,大口吞食水中的血,吞饱了又匿光不见。

麻钝过后,手臂开始疼痛,动作有些失衡,她压住心中慌乱,努力保持连畅,可这黑水之中,每一瞬都如一年,怎么也熬不到头,不知还能屏多久。

憋闷之感比预计来得要早,林雪崚小心翼翼控制着胸中存气,咬牙坚持,手脚还是渐渐虚软,游速也慢下来,脑中开始显现各种可怕的幻象,狰狞怪兽从四面八方伸出黑乎乎的舌头触须,要将她扯碎肢解。

连日辛苦,体力到底不如平时,还有多远才可换气?半里?一里?胸疼得难受,意识模糊,四肢开始失控挣扎,残存的余气汩汩涌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那些黑色怪兽越缠越近,她越是想逃脱,越是力不从心。

眼前黄斑闪烁,是昏厥前的迹象,手脚都失去知觉,终于被怪兽的舌头攫住,她急得大喊,咕咙一下呛了一肚子水,身子一沉,就要栽入鬼域深渊。

万劫不复之际,忽然腰上一紧,腹下一托,身体恢复了平稳,不再沉坠。

濒死的恐惧稍散,又奇迹般的冒起求生的念头,于是忍着体内炸裂般的疼痛,继续活动手脚,勉力划了二十几下,身子一轻,冒头出水,大喘起来。

青龙君托稳她之后,自己也浮身出水,林雪崚意识不清,把他当成救命的木头桩子,两手紧紧挂在他脖子上,口中急促的喘着咳着,连带呜呜哭了两声,直到胸中疼痛渐弱,恢复通畅,才平静下来。

这就是第五里处那个用来换气的拱洞,高水两尺,周长六七尺,容两人冒个头,剩余空间已经不多。

林雪崚清醒之后依然环臂挂在他肩上,眼不见物,又累又惧,只图省力,哪管其它,一口气憋游至此,要不是他相助,她此刻连喘气的机会都没了。

体力已经耗去七八,然而暗溪还剩一半,怎么想怎么渺茫,趁完全累瘫之前,悄悄松了一手,去解腰间的链子。

那只手忽然被紧紧捏住,“这就泄气了?不要师兄了?”

天下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恼火的声音,林雪崚提起精神,“恶匪,谁泄气,把你拖死也是为民除害,可我偏不想和你拴在一起。”

青龙君一笑:“昨天和我坠水同尽,今日有这个机会,居然‘偏不’。”

林雪崚猛咳两咳,又去扯链子,腰间被他用力一箍,难以动弹,脸在他颈下,能清楚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青龙到底是人不是龙,带个累赘,再神奇的水性,游了一半也显疲相,更大的凶险在前等着,怎能再拴在一处?

他似乎听到她的心思,将唇俯至她耳边,调笑的口吻变作让人镇静的安慰,“你刚才憋急了,游乱了套,待会儿再坚持不住的时候,千万别挣扎,只须拽三下链子,剩下有我。”

两人不再耽搁,各自深吸一口气,复又入水。

已到鬼门关口转过一圈,再来也就不新鲜了,就当在梦游。

林雪崚竭力在黑暗中回忆以前好玩的事情,眼前斑斑驳驳,好象凝池边那棵老枫树的影子。

“崚丫头,怎么哭了?”

“小九哥,我让蛄虾钳了指头。”

小细手指被师兄暖暖含了一会儿,再也不疼。

“敢欺负你,我抓它们给你玩儿。”

师兄手脚伶俐,转眼在池边捉了三只,扔上岸来,用树枝把两只蛄虾的四只钳子架住,第三只横放枝上:“两只蛄虾抬轿子,一只蛄虾新娘子。”

三只蛄虾笨拙的转圈爬动,雪崚拍手欢笑:“小九哥,我也要做新娘子。”

“好啊,小崚嫁给状元郎,小九给小崚抬轿子。”

四岁就想当新娘子,到二十岁了还没当成,不知几时会嫁?此生可还有机会嫁?这暗溪如同她的情路,不为人知,不见光亮,从痛苦到麻木,浑浑噩噩。

游了不到三里,力气用尽,左肘右膝又分别在岩石上狠撞一下,嗜血小鱼再度围聚。

因为虚弱,小鱼屡屡试探,见她无力驱赶,纷纷追食流血的伤口,此后身边便一直跟着几串在黑暗里萤萤发光的鱼。

林雪崚不厌反笑,若死后被这群小星星吃了,倒也好玩。

腰上一松,身下有了依托,并没有拉链子,可她的两手已环在青龙君的颈上。

他两臂长而有力,象在水中展翼翱翔,她伏在他背上,昏昏欲睡。

《庄子·逍遥游》里说:“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又想起姑姑讲过,南海有鳐鱼,“大者长九尺,翅与身同宽,群飞水上,海人候之,当有大风。”

又是鱼,又是飞,以前总觉得这些记载之人神智迷离,现在她才懂,因为早分不清自己是在暗夜天空,还是在万里海底,是伏在鲲身上,还是趴在鳐背上。

身周熠熠发光的是小鸟,还是小鱼?渐渐的,连身体也感觉不到了,脑中最后几篇奇文轶事糊成一片,原来窒息至终,并非痛苦,反而迷幻美丽,好象梦境成真。

第18章 蝠王血精

青龙君精疲力尽的出水上岸,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放下背上的人,探手一试,已经没了气息。

“唉,真是不中用啊。”

把林雪崚翻过来脸朝下,膝盖顶住她的小腹,在她背上连拍几拍。

林雪崚呜哩哇啦吐出一大滩水,然后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几乎断气,咳完一头栽在地上,怎么都拽不起来。

青龙君仰面瘫倒,拖着个累赘游和自己一个人游,实在是天差地别,差点没熬出头。

他翻个身,慢慢喘匀了气,呼呼大睡。

过了半个时辰,林雪崚迷迷糊糊,摸到一块石头,歪手掷过来,“打鼾打鼾,真是头猪,吵死了!”

青龙君梦中痛醒,神志不清的咒骂:“全天下的石头都你的帮凶吗?”

林雪崚转个身,继续睡去。

丑时已过,寅时将至,黑夜里传来野兽嗥叫。

林雪崚半醒未醒,揉着额头,昏昏沉沉的坐起来。

面前溪流奔淌,两岸都是密林,向右一看,青龙君斜靠在几步外的一棵树下,手里一块石头抛抛接接,见她睡醒,目露凶光:“我等这会儿,等了好久了!”扬手就要将石头砸过来。

林雪崚还没醒透,自知躲不及,抱头藏脸,脱口叫道:“好哥哥,我错了!”

青龙君收住石头,哈哈一笑,“没白念经啊。”

这一吓,林雪崚睡劲儿全消,师兄之毒刻不容缓,她蹙起眉头,掸手站起,“时候不早,我抓那老蝙蝠去,后会有期!”

青龙君扔了石头,“连个谢字都没有,还不如我手下的喽罗懂规矩!”

林雪崚微微一顿,暗溪之险恍若噩梦,漆黑的怪兽好象还在周围,五脏六腑也还在悄悄发抖,不想去回忆,更不想在这人跟前显露胆怯,有些情景虽然模糊,却在脑中挥之不去,也许是自己已经开始羞愧逃避了吧。

受人之恩,理当答谢,她深吸口气,回过身来,一本正经的俯身:“青龙大人,多谢你救助,大恩大德,永怀于心,他日……”

他抱肘低头,“拿这些套话打发我?他日怎样?”

林雪崚直身抬头,迎上他明锐的眼睛,“你想听实话?”

“不然呢?”

二人对视片刻,林雪崚一字字回道:“那我亦需要一句实话。”

一路艰辛,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刺探真相的机会。

未等继续,青龙君冷笑阻断:“欠债、讨债都分不清。青龙寨只管水上,不管其他,你要是再来的话,可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好运了!”

林雪崚固然急求答案,可也知道青龙君所作所为已经为她所累,大超其限,眼下还是救师兄最要紧。

看着他渐渐阴冷下去的神情,她抿唇收语,不再追问。

青龙君沉面不动,等了片刻,“他日怎样,还没说呢。”

“青龙大人,你一定要听真话,我也不骗你,我怎么想的,就怎么告诉你。”

他踏前一步。

林雪崚抬起眼睛:“他日我不拿石头砸你,便是记着你的好了!”

青龙君脸色骤变,正欲发作,林雪崚举步跳开,结果刚跑三丈便闷叫一声。

连在两人腰上的链子还没解开,她逃得太急,几乎勒破肠胃。

青龙君哈哈大笑,满脸得意的将链子的另一端捏在手里,仿佛牵回一条自作聪明的小狗。

林雪崚揉着胃,忿忿回头,从他手里夺回链子,转身离去。她满身疲劳伤痛,脚步有些踉跄,却去得没有一丝犹豫。

直到白色背影沿着溪水消失在林间,青龙君方才止住笑声,抬头瞧瞧天色,黎明不远了。

林雪崚顺水而行,溪流如叶脉般渐渐发散,主流越来越细浅。

这是鹰涧峡之东十几里外的莽林谷地,岩穴密布,野兽众多,那些在月光树丛下一闪而过的大大小小的影子,大半都是从没见过的奇异动物。

蝙蝠穴并不难找,除了有溪流当向导,还有越来越浓的腥臭之气作指引。

蝙蝠其实爱洁,所以粪便排遗穴外,厚厚堆积,那粪便含有细碎的毛发,发出恶腐刺鼻的血腥气,溪流两岸的蝠粪越聚越多,溪水也就越来越混,最后完全变成了暗褐难闻的粘浆。

林雪崚闻着血腥臭气,胸恶冒汗,擦汗之际一抬头,只见前方树梢上横七竖八的挂着一排黑影,再细看,那些黑影都是干枯的蝙蝠尸体,尸上缠满蛛丝,狰狞可怖。

她暗暗吃惊,什么蜘蛛有此本领,竟在蝙蝠的必经之路上,设网捕食比自己大几十倍的猎物?吸血蝙蝠贪婪狡猾,也会落套中计,这世道,没有哪条命无忧无虑。

蝙蝠穴口开在一座隆起山岩的侧面,汩汩流至的粘稠溪水钻进穴口,象在黑暗里蠕动的舌头。蝙蝠穴外有一小片空地,几尺厚的蝙蝠粪上长着奇怪的红菌。

林雪崚环视四周,左近的确有几棵格外高大的树木,其中以一棵参天冷杉为最,这冷杉高十余丈,树冠层层如叠伞,尖细的树顶直插进月亮里。

想藏身在此,如何骗得过警惕敏感的蝠王?

林雪崚咬咬牙,从裙子上撕了布条,把头发裹起来,横身在蝙蝠粪堆上连滚三圈,直到全身腥臭血糊,完全掩盖了自己原来的味道,才纵身攀上树去。

她攀的并不是那棵冷杉,而是与冷杉相邻的一棵云杉,离得太近易被发觉,这棵云杉与冷杉枝搭叶连,隐蔽又方便。

爬至云杉高处,高得似乎都能摘星攀月了,俯瞰深山莽林,只觉冷风寂寞,孤单忐忑。

闻着自己身上的腥臭,想起那天夜里叶桻为自己遮挡蝙蝠,心中忐忑慢慢消退,蜷在树干上浅浅一笑。

星辰渐暗,时近破晓,开始有蝙蝠从四面八方返回,起初是几百上千只,后来漫天皆是,密密麻麻,一潮压过一潮,在莽林上空形成黑压压的漩涡,变戏法似的漩进狭窄的穴口。

林雪崚本以为上回黑烟般的蝠群已经声势骇人,没想到百万蝙蝠归巢的景象还要壮观十倍,自己所处的云杉变成了蝠海中的一杆薄帆,周围翼浪迭迭,腥气波涌,尖叫起伏,无穷无尽。

正在耐心等待,前方不远的空中突然有一双凌厉的飞影扑入蝠海。

林雪崚看得清晰,那是一对黑鹰,看个头绝不是神鹰教伤人的巨鹰,然而也很迅猛。

双鹰探爪如点水,转眼已抓食了四五只蝙蝠,每捉一只就在空中扯碎撕食,其中一头鹰甚至低空倒飞,利用蝙蝠探物盲域,自下而上的追击捕杀,看得林雪崚目瞪口呆。

被撕碎的蝙蝠死前发出凄厉的惨叫,蝙蝠大军迅速形成几坨云团,围赶双鹰,可这些蝙蝠饱食而归,钝无斗志,便是千军万马,也难敌两员锐意勃发的猛将。

眼看蝙蝠溃散,黑鹰所向披靡,忽见一个无声无息的白影象流星似的从蝙蝠军中射出,径直扑到一头黑鹰的颈后,牢咬不放。

黑鹰哑叫挣扎,痛得羽毛乱飞,另一头鹰赶来相助,嘴啄爪挠,可那白影死不松口。

被咬的黑鹰血干力弱,失衡坠下,另一头鹰绕圈哀鸣,孤身飞远。

那白影无疑就是翼展三尺的白翼蝠王。蝠王袭鹰,一击而捷,自己却也受了伤。

蝙蝠大军恢复秩序,浩浩荡荡回归洞中。

蝠王飞至穴口空地,身边仅余六只雄健的黑蝠,每只黑蝠轮流用翼肢爬至蝠王身前,低头呕血。

蝠王缓缓舔血,食净之后似乎恢复了些元气,展翼飞至冷杉顶端,倒挂不动。

林雪崚屏住呼吸,见蝠王背上翼上都有被鹰爪抓破的伤口,它僵挂树顶,每隔一阵便从尾端渗出几滴血。

此刻淡月偏悬,天边微白,衬得这情形奇异又肃穆。

林雪崚不敢懈怠,脑中无数次测算五条追云链出击的方位,只等蝠王滤血完毕。

眼角余光一动,似乎有什么不对,凝眼再看,不由暗惊,只见一条一丈多长的金斑蟒蛇沿着冷杉悄无声息的盘爬而上,树顶的白翼蝠王与黑鹰搏斗之后受伤力疲,戒备松懈,已在金蟒袭击的范围之内。

蝠王若被蟒蛇吞了,恐怕再难取到血王精,若此刻出手除蟒,又恐惊动蝠王。

林雪崚额渗冷汗,右手慢慢摸向腰间,自腰带中取出一柄三寸长的精巧匕首,这匕首白光如玉,是小时候父亲送给她的防身利器,叫作“寸霜剑”,因为喜爱,出门一直随身带着,作为灵利便手的切割用具,此刻要拿它射蟒,但匕身太小太轻,必须贯足内力。

林雪崚暗暗提气运劲,双臂紧绷,平生头一次感激老爹逼她练成左右自如的双撇子。

因为多了金蟒干扰,难度陡增,这一刻心悬至颈。

白翼蝠王滤出最后一滴血,双翼伸展,翼上镀着即将消隐的星月之光,好象撒了一层银粉。

金蟒曲身张口的一刹那,林雪崚左手飞链、右手匕首同时射出。

寸霜剑带了十成狠力,噗的一声钉入金蟒的脑袋,金蟒扭身而坠,挂在半空树梢。

蝠王惊身飞起,五条追云链罩住蝠王身周各个方向,就要拧成一股,收紧成网,可林雪崚双击分神,差了电光石火的一丁点儿,蝠王挣破翼膜,逃出链网,闪电飞离。

她急急追至冷杉树顶,白翼蝠王已经不见踪影。

天边曙色已绽,金红光芒投射山岭。

林雪崚孤身立在树巅,两眼空空,望着脚下林海,从此一跃而下,一身腥臭的栽死,是不是可以将所有的负疚和遗憾一扫而空?

闭上眼睛,冷风吹拂,眉头忽然一紧,颈后皮肤微微发痒,脑中闪现出蝠王扑击黑鹰背颈的情形,这傲气狡诈的老家伙,存心报复,兜了一圈,又悄悄飞了回来!

她凝立不动,以己为饵,蝠王翼上破洞,飞动时有轻微的呼呼声,否则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她咬紧下唇,待它飞至身后两尺,就要扑上颈后时,突然拔剑,回身猛击。

剑身横拍在蝠王头顶,蝠王昏晕飞坠,林雪崚长链追至,一把将它捕住捞了上来。

失而复得,几乎迸出眼泪。

她从裙上扯了布条,将蝠王捆结实,找个稳妥的树干坐下,从怀中取出青龙君装豹子奶的葫芦,倒拎着蝠王,左手在它的肚子上一按,右手抠住它的嘴,用力一翻,蝠王口中呕出颜色黑红的血王精。

她小心用葫芦接着,默念道:“蝠王啊蝠王,你一顿早餐,救我师兄一条性命。”

仔细看这蝠王,短脸阔耳,叶鼻尖牙,眼睛通红,头顶几撮白毛,倒也不算太丑。

最后一滴血王精流尽,林雪崚刚想舒口气,谁知蝠王突然惊醒,就要开口厉叫,若把蝙蝠大军召出来,那还了得。

林雪崚想也没想,右手一捏,用力将蝠王的嘴挤上,虎口传来一阵剧痛,尖牙刺入,手上的血被汩汩吸出,左手连忙对着它颈后一掐,又将蝠王弄晕。

松开右手,虎口上两个小眼血流如注,许久才凝固。

她甩甩痛麻了的右手,气急败坏,将蝠王倒挂枝头,象一个悬空的茧子。

“老蝙蝠,我捆得不紧,你待会儿醒了,挣一挣就能脱困,我是万不得已,谁叫你这么凶!”

小心翼翼的收好葫芦,轻身下树,从金蟒脑中取回寸霜剑,脚一落地就飞奔起来。

第19章 钻骨取髓

林雪崚回到化龙岭南坡,找到留在那里的两匹马,轮流换骑,昼行夜奔,赶回白果坳已是次日黄昏。

杨大同在门口远远望见,惊得说不出话,实在难以相信这个浑身乌黑腥臭的人就是几日前离开的姑娘。

这会儿薛闰、六喜子、白果坳的栾郎中,还有他们从上庸县请来的医师万先生,都在杨家,众人倾尽全力,也靠着衢园的药,好歹将叶桻的命拖至这一刻。

林雪崚进门一看,哪里还瞧得出师兄的模样,地铺上横躺着的人全身乌紫,只有胸口偶尔起伏,显出一丝活气。

她闭眼片刻,镇住心绪,努力不让话音打颤,向万先生讨了最粗的一根空心铜针,然后转向杨氏:“杨婶,请你帮个忙,在隔壁烧两桶热水,盛些药酒,拿一只空碗,再借我一身衣裳。”

杨氏利落照办。

林雪崚到隔壁屋中,取铜针,先上火烧,后浸药酒,自己则泡进热水桶,把全身清洗干净,头发梳顶成髻,穿上杨氏的粗麻衣裙,盘膝坐在地上,一切就绪,将空碗交给杨氏。

“杨婶,你在我背后端着这碗,待会儿凑到铜针底下接着,碗中接满小一半时,告诉我一声。”

杨氏不懂她要做什么,全听吩咐。

林雪崚取出酒中铜针咬在嘴里,解开上身衣衫,褪至腰下,露出脊背,左手按住腰上穴位,右手捏针至腰后,指尖用力,咬牙将铜针戳进腰骨。

这一针痛得她脸白无色,冷汗涔涔。

以前看秦泰替人取髓,都要先令病者昏麻,消麻后七八日不能下地,现在自己穿骨取髓,忍受剧痛,便是咬紧嘴唇,还是低哼一声,浑身发颤。

她手指增力,穴上加压,血髓顺针而出,滴滴答答落进碗里。

杨氏双手端碗,看得钻心,眼泪噼噼啪啪往下掉,瞧着接得差不多了,忙叫停手。

林雪崚拔出针来,点了腰后的穴位,意图止血封痛,谁知穿好衣裳刚一站起,立刻疼得跌坐回去。

杨氏道:“姑娘,你就躺着吧,要干什么尽管吩咐!”

林雪崚摇头,揩了揩脸上冷汗,不敢再猛动,扶腰站起来,端过碗,搭着杨氏的手,一步一蹭,回到正屋。

众人见她捧着小半碗深红,又取出一只葫芦,拧开盖子,倒出黑红的粘稠浆液,两者相混,浓腥刺鼻。

她小心呈碗至万先生跟前:“万医师,请你用铜针吸取,将这碗里的东西导入我师兄的十二经脉,师兄性命,皆系于此!”

十二经脉遍及全身,刺脉需让病人除净衣衫,林雪崚不便亲为,只好恳求万先生。

万先生接碗道:“姑娘放心,我不是绝世名医,但刺十二脉,不会有半分偏差!”

林雪崚又道:“刺脉之后,毒血从七窍留出,如果能用空针帮助排出毒血,会更快些。换血肮脏可怖,也许要一日两日,也许三日四日,恳请各位帮忙清理照料,倘若我师兄坚持不到毒血换净,亦请你们不要相瞒,赶紧告诉我。”

语毕顿首行礼,众人连忙相搀。

杨大同见她冷汗雨下,“林丫头,你伤着哪里了?”

林雪崚勉强摇头,连日辛劳艰险,外加穿骨取髓之痛,再也支持不住,眩晕倒地。

山中夏日,露重蝉长,一晃七天过去,对常人来说,短得就似打了个盹,对忍受煎熬的人来说,是徘徊于天光地火之间,如隔三世。

杨小虎颈伤好了一半,只是吃饭太猛或扭转过急时会疼。

此刻他坐在叶桻身边,听着窗外蝉声,咂嘴耸鼻:“叶哥哥,快醒吧,你没闻见香味么?”

叶桻平躺不动,毒血连排了三个昼夜,身上的瘀紫终于开始消褪,干净的新血一点一滴夺回失地,重新在这躯体内畅流不息。到了第七日,体色已经完全复原,脉搏平稳,呼吸渐强,照万先生推断,几个时辰内就该醒了。

危机已过,万先生被栾郎中拉去给王四姑接生,杨大同夫妇和薛闰他们在六喜子家杀驴。

杨小虎看着火塘,守着叶桻,枯燥无趣,巴巴的盼他醒来。

向火塘里添了些柴枝,忽听有人喃喃问:“不听话的丫头呢?”

杨小虎见叶桻不知何时半睁开眼,喜得一跳,一着急扭了脖子,啊哟一声:“叶哥,你可醒了!你问林姑娘么?她去山上摘栗子,等会儿就回来。”

小心扶叶桻喝了些水,叶桻身上穿着干净衣裳,看着手臂上的针孔,恍惚如梦。

呆了半晌,听得门外有声,小虎喜道:“是林姐姐,我告诉她去!”

叶桻作个嘘声手势,小虎会意,抿笑不言。

林雪崚却没进屋,在外头又洗又弄,许久才端个木盆推门进来。

叶桻一成不变的躺着,小虎道:“林姐姐,柴不够了,我再去劈些。”

林雪崚蹲在火塘边,塘上挂着三只大鼎罐,分别炖着杨大同今早打的两只山鸡和一只野兔,她采了野葱,山蘑菇,野木耳,蕨菜,野栗子,山笋,分别摘洗干净。这山内的人不蒸不炒,什么都是挂在火塘上烧炖,她将各种山珍铺在火塘边的石板上切成小块,鼎罐内浓汤溢鲜,咕嘟作响。

叶桻轻轻开口:“好香。”

林雪崚一顿,转过头来,清澈的眼中溢满喜色,“你几时醒的?吓了我一大跳。别急着起来,当心头晕。”

叶桻却已经撑手坐起,林雪崚笑道:“早知道你一醒就躺不住。”

她放下刀子,在裙上揩揩手,过来蹲在叶桻身边,左看右看,“面上要刮,头发要洗。”

于是烧了水,帮叶桻梳洗,叶桻没什么力气,任她折腾。

打理完毕,确是精神了些,也攒了点力气,叶桻索性挪到火塘边上坐着。

林雪崚继续剥栗子,切蘑菇切笋,“村里的人今晚一定要做驴肉高汤给你补身子,我实在拗不过,只好依了他们,同叔和婶子现在正忙着杀驴呢,咱们怎么回谢才好?”

叶桻愧疚一叹,“已经给他们添了这么多麻烦,怎么过意得去?”

林雪崚把切好的山珍丢进鼎罐。她的包裹落在河心礁上,这几日都穿杨氏的暗紫麻裙,头裹青布帕子,衣裳太宽太短,在身上晃荡,手臂露出一大截,在黑水暗溪里刮破的伤口和被蝠王咬出的小洞都清晰可见,又因失了血髓,脸色不一般的苍白。

叶桻怔怔看着,颇觉陌生,相处了十六年的手足,到底和从前有什么不同了呢?自己游荡鬼门关,精疲力尽的回来,之前的事变得遥远,婚堂丧妻的摧心之痛终于转淡,化为萦绕深处的伤感,对雪崚的恼恨埋怨也终于消褪,化作摸不着痕迹的隔膜。

生死一场,仿佛什么都轻了,卸去一些负累,也辨不清细微,麻木迟钝,懵懵恹恹。

他看着雪崚憔悴之状,缓缓叹道:“崚丫头,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林雪崚悄悄一愣,世上原本只有三人叫她崚丫头,母亲死后,只剩父亲和叶桻。

自从离开衢园,他冷淡疏远,每日不多一句没必要的话,也再没这样叫过她,现在可是消了几分怨气,终于不再排斥?

一霎那,她浑身酸痛,泪水糊眼。

这些时日拼着最后一分倔强,再委屈再难过,也不肯在他跟前示泪,半空桥决战之苦,黑水暗溪之险,蝠王之恶,穿骨之痛,都是咬咬牙糊里糊涂的挺过,此刻一切均在这失而复得的称呼面前崩溃。

她慌忙用胳膊肘遮住眼睛,袖子转眼被泪水浸湿,仍屏着不哭出声。

叶桻皱眉,“怎么了?”

林雪崚遮着眼摇摇头,“好热的汤,熏了眼睛。”

小虎三步两步跳进来,“哈,叶哥,真有你的,林姐姐都欢喜哭了!”

林雪崚揩揩眼睛,“同叔和婶子啥时候回来?野鸡野兔炖好了,等他们一起吃呢。”

小虎嘿嘿一乐:“我爹刚传话,说裕二哥和罗老爹捕了一头野猪,他们几人要接着宰猪,一时回不来,今晚真的是要过年喽!”

林雪崚摘了两只鼎罐递给小虎,“那就赶快趁热给他们送去。”

小虎接过,挤挤眼睛,“林姐姐,想支我走,直说就行,我才不妨碍你们俩说话!”

等小虎走了,林雪崚把剩下的鼎罐摘下,先盛一碗只有素蔬的鸡汤给叶桻热胃,然后仔细把野鸡骨架拆了,仅挑松软适口的好肉给他,生怕他大病初愈,吃得不适。

叶桻道:“你的厨艺比师娘差得远,这回倒叫人刮目相看。”

黄昏时分,半个村子的人都聚到杨大同家来,男女老幼围着火塘坐了两圈,过节一样。

驴肉高汤是白果坳待客的至礼,几年未必有一回,光看那三尺大鼎就觉得隆重之极,旁边用新鲜木炭烤着野猪肉,坛子里盛着杨大同自酿的果子酒,满屋欢声笑语,众人纷纷恭贺叶桻康愈。

叶桻愧疚感激,向众人行礼拜谢。

万先生笑道:“谢我们作甚?谢这丫头才对!几时娶进门,生一堆胖小子,我们此番才没白忙啊!”

众人大笑,连声附和,都觉得这样赏心悦目的一对男女,仙人幻化的一般,若不永结秦晋,真是辜负上天。

叶桻和林雪崚听得此言,神情俱是一黯,大伙儿正奇怪,门口忽然有人叫道:“林姑娘!”

林雪崚抬头一瞧,喜上眉梢,“武珲,你怎么来了?”

众人将武珲让进屋,这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开心得语无伦次:“我就知道青龙寨那些匪人骗我!说你落水淹死了!我偏不信,铁了心要来这儿再看一眼,你果然没事!叶哥也都好了,真是吉人天佑!”

林雪崚笑道:“多谢你记挂。”

“林姑娘,我爹一直说那日太吃惊,怠慢了你,后悔得很,请你别见怪!”

林雪崚连忙摇头,“怎么会,你后来又去青龙寨,太冒险了,没惹你爹骂么?”

“管他呢!我爹就知缩头躲安生,就因为他怂,青龙寨才那样猖狂。”

林雪崚面露愧疚,“我实在太急,后来又忘了传个信给你,你翻山越岭的,快歇歇。”

武珲高高兴兴坐下,乐得分享野猪炙和驴肉汤。

叶桻半昏半醒时,对武珲有模糊的印象,知道是报信领路的救命人,连忙上前相谢。

武珲见到叶桻恢复后的样貌,又瞧瞧雪崚,挠头一乐。

待叶桻归位,林雪崚悄声问武珲:“青龙寨这两天有什么动静?”

“唉,亢宿使者来村里掳走了三只半岁羔羊,五只乌骨鸡,说他们寨首近日疲累,伤了元气,要拿去滋补。这还不算,又令我们两日内捉八只两斤以上的甲鱼,要肌肉肥厚、腹甲有光、四脚乱蹬、凶猛有力的,若不按时送上礁去,或查不称心,数量加倍。隔壁吕叔被甲鱼咬了手,差点废了一根指头。”

林雪崚忍不住低斥:“八只王八,这恶匪!”

众人热闹到半夜才散,武珲便在白果坳留宿。

叶桻连躺数日,不想再躺,只想活动筋骨,林雪崚取了长衫给他披上,“我陪你去外头走走。”

林静月高,萤火虫在草丛里放着碧绿的焰火,两人在山间默默而行。

叶桻仰头轻叹:“崚丫头,什么时候才肯说实话?”

午后他问了几次,她都一语带过,只说从青龙寨套出血王精的消息,然后费了半天力,捕到蝠王,仅此而已。

林雪崚嘱咐杨氏保密,所以连万先生都不知道那小碗中是她的血髓,可她暴露在外的每一道伤,叶桻都看在眼中,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她越轻松,他越担心。

想起那日迷迷糊糊知道她要走,他伸手拦阻,她却铁意而去。

其实他本无生念,若能与雯儿九泉重逢,何尝不是幸事,偏偏这不听话的倔丫头,硬让他担心牵挂。

结果他凭着这一丝挂念,居然撑了那么久,一直撑到换血重生。

林雪崚撇撇嘴,“师兄,你总是小瞧我,不相信我的本事,非要我说得天花乱坠,九死一生,你才当真?”

叶桻立住脚步,将身一侧,站在她身前,“崚丫头,我这条命原本低贱,全是师父捡回来的,你一家三口待我恩重如山,我几世也报不完,你若因为我有什么损伤,我哪还有脸再见师父,哪还有脸再活着?”

林雪崚却没听见,两眼放光,指着高处,“师兄,飞鼠!”

叶桻回头一看,身后树干上抱着一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动物,尾巴与身体等长,背上毛色淡褐,外缘稍深,有一道白边,乍看象松鼠,可比松鼠漂亮许多,短脸圆耳,一双明亮漆黑的巨大眼睛,脑袋转动灵活,极其可爱。

叶桻纳闷:“谁说它会飞?”

林雪崚捡颗小果子,曲指一弹,小鼠受惊,果然张身飞起,露出雪白的肚子,从腕到足之间连有皮翼,展开象只方方的手帕,平平飘飘,向远方另一棵树滑翔而去,抱上那边的树干,缩起皮翼,又成了短圆可爱的小鼠模样。

的确新奇,叶桻看着林雪崚兴致勃勃的神情,暗自庆幸:“好在不是小荟,若给那疯丫头瞧见,一定被她逼着满林子追,好捉给她玩儿……只可惜雯儿再没机会知道,世上还有这许多稀罕有趣的东西。”

心下失落,低声道:“走吧。”

第20章 林老闲人

两人在白果坳又休养了四天,叶桻还没完全恢复,但行动已经无碍。

临行这日,好多人前来送别,杨大同问起两人的打算,雪崚道:“神鹰教据险深守,不是我二人之力可以应付的,得回衢园和大家商议。”

杨大同点点头,“这样最好,万事小心,来日有用得着大叔的地方,尽管来此招呼!”

杨氏将林雪崚拉到一边,悄声低语:“林丫头,我托人从上庸县观音庙给你和叶公子求了个签,我不识字,你看看。”

林雪崚笑道:“怪不得那日婶子打听我俩的生辰八字。”

小心将签展开,只见上面写着:“王母台上双神仙,坐来虽近远如天,流落人间离合苦,胜似遥望空山前。”

默思其意,微微发怔,直到叶桻呼唤,方才翻身上马。

两骑绝尘而去,众人送出老远,感慨而回。

上庸县外的官道边上有一片竹林,林子里盖着八角驿亭,来往的人不多,两人从小岔道行至此处,总算上了正途。

叶桻突然勒马,林雪崚跟着停住,隐隐猜到他的心思,开口道:“师兄,不行!”

“雪崚,你自己先回去。”

“师兄,你元气未复,那些恶匪人多势众,阴险狡猾,咱们不是说好了先回兰溪?”

“一去一来,商议对策,不知要耽搁多久,园主又是审慎的人,不如你一人回去通报,我在附近多摸摸这些人的底,再接应时也方便。”

林雪崚摇头,“师兄,若在平日,我绝不拦你,可这回对手非同寻常,你又刚刚经历大劫,孤身一人,不知会有什么事,何苦急在一时?”

“哦?是谁不顾阻拦,独身硬闯青龙寨来着?你放心,我会加倍提防,绝不冒险。”

林雪崚拽着他的马缰,“我不让你走,非要去的话,就一起去。”

叶桻低叹,“我责怪你,训斥你,是我不好,现在不想连累你了,雯儿的事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何必干涉。”

林雪崚仍是紧拽马缰,“什么你的事我的事,我负雯儿一条命,毁你一世幸福,怎么能说和我无关?师兄,你我不是手足一心吗?怎么都不在乎了?”

叶桻皱眉,“这么不听话,还当不当我是兄长?”

林雪崚见他神色冰冷,知道他的脾气,可神鹰教小露峥嵘已经让人心惊,玄武君略施歹计,几乎害他丧命,青龙君地上水下,本领超群,那没照面的朱雀君纵鹰为虐,心狠手辣,怎能让叶桻独自留下?

她焦灼无计,摸出寸霜剑,对准咽喉,“你若一意孤行,我便在这儿扎个窟窿,以后再也没人拖你吵你!”

叶桻一惊,忽听“啪”的一声轻响,一片竹叶击在林雪崚手背上,匕首叮当落地。

寸霜剑脱手,她却喜出望外,“老闲人!”

“臭丫头,那匕首是给你保命用的,不是要命用的!”

两人循声望去,驿亭顶上多了一人,花发灰袍,长须草履,正是林雪崚的父亲林琛。

林雪崚跳下马拾起匕首,三纵两跃上了亭顶,“爹,怎么忽然从这儿冒出来?你都快成土地公公啦。”

林琛拧起眉头,“你瞧瞧你,脸上的肉都去哪儿了?瘦得只剩一双眼睛,想当猫头鹰么?”

林雪崚心中一酸,哽咽道:“我粗心大意,犯了大错,死了都赔不回来,怎么办才好?”

林琛深叹:“我回过园子,听说了,不知你一急之下会干出什么蠢事,所以赶来瞧瞧。”

他转头去找叶桻,叶桻下马跪在亭前,“叩见师父。”

叶桻极敬师长,林琛一直嫌他太过拘谨,但心中疼惜这个徒弟,一摆手,“快上来。”

叶桻跃上亭顶,三人并排而坐。

林琛道:“你俩走后,园中有变,易老书呆突然孤身出行,执意不许任何人跟随,也不许大伙轻举妄动,若不听他的话,便是‘置衢园上下于险境’,大伙见他前所未有的严厉,谁也没敢违拗。”

“他出门之后,音信全无,到底去了哪里,要做什么,连莛飞、易夫人都不晓得,只知道此行一定是因为雯儿之死。我回园子的时候,除如海一人北上,赴靺末族长之邀,余者皆谨守原位。”

林雪崚大为奇怪,“园主什么都没透露?”

易筠舟一生修桥治水,这行出不得差错,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久而久之,养成了极其细致妥贴的性子,他如此行动,必有思虑和道理,然而不给任何解释,却很反常。

林雪崚本想回园商议,但易筠舟的异常之举出人意料,她又茫然起来。

三言两语,向父亲讲述了这几日的经历。

“爹,神鹰教听着象普通匪帮,谁知绝非如此!你对他们可有耳闻?园主此行是不是和神鹰教有关?”

林琛微微皱眉,“巴中神鹰教的确不是寻常匪帮,他们踞守深山,行事诡秘,便是势盛之时,了解他们底细的人也很少,传言种种,真真假假。据我所知,他们有自己的水陆生意,黑白不靠,独成一系。他们本领不俗,却不好名头,不凑热闹,对武林切磋、江湖之争毫无兴趣。“

“神鹰教的首领,人称‘一翼遮天’,是个让人胆寒的人物,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一翼遮天’是他的一招武功,他与人对敌,从来没用过第二招。他若有什么事,会向别人发一道‘墨羽令’,接令者若不顺他的意,就会惨祸临头。”

“神鹰教从汉水出入,因为水上利益之争,和七江会汉水舵积怨极深,以前的汉水舵主‘铁叉子’刘铄,就是死在他们手里。七江会曾经集结七舵之力,出动大小船只,数攻鹰涧峡,每次都铩羽而归,只得放弃了进峡的念头,年头久了,这些惊心动魄的旧战无人再提,虽然如此,七江会和溧阳刘氏家族,从来没有忘记过刘铄这笔血仇。”

“神鹰教不仅水战厉害,大漠高原也来去自如,大盛西北甘凉一带一度匪帮横行,连官军都奈何不得,结果那些匪帮与神鹰教结仇,不出几个月,全被扫灭。”

“之后不知何故,神鹰教突然偃旗息鼓,生意上似乎消停了,墨羽令也不再出现。如今离了川北山地和汉水,几乎没人听说过他们,一翼遮天是不是还活着,教中有什么人,全都模糊不清。”

三人沉默片刻,想不出神鹰教突然对衢园不利,会是什么缘故。

林琛道:“老易绝非妄逞之人,这个整日勘湖测堤、绘图制册的书呆子,非要一力承担,一定是有你我都不知道的隐情。”

叶桻想了想,“师父,我和雯儿婚宴之前,园主突然病倒,也许没什么关联,可现在回想,他的确有心事。”

林琛微微挑眉,“是么?老书呆早年为了根治呼吸紊乱之症,跟着九华山的暮空禅师修习了十年上乘内功,他以为只是治病,不知是习武,换了旁人,早就成了武林一派宗师,可他对拳脚全无兴趣,心中只有土木泥石。”

“暮空禅师的内家心法,是强神护体的金身之法,老书呆曾经站禅三年,身健气旺,精力过人,这些年来他出入灾患之地,大祸大难见历无数,意如磐石,突然病倒的确蹊跷,这心事还真不寻常。”

林雪崚不由担忧,“园主虽有高深内功,自己却不知道,更不会与人拳脚相搏,这一去迷雾重重,安危难测,难道咱们只能坐等?”

林琛安慰道:“眼下不要慌,徐敦已让衍帮暗中留意,一旦发现老书呆的行踪,会火速传信。老易那边明朗之前,你们两个若是擅闯,只会横添枝节,多出不必要的麻烦。”

“桻儿,你的心思我明白,当年你师娘去时,我也以为此生尽碎,再也不能复原。不过既为男子丈夫,就得在痛时挺得住,站得稳,这世上还有的是要你肩挑力承的担子,不能乱了阵脚,一切总有水落石出之日。这节骨眼上,先遵从老书呆的嘱咐,更重要的是,守护易家母子三人,不要再有什么不测,你二人这就回兰溪去。”

叶桻最尊师命,林琛的话,他绝不敢有半分违逆。

林雪崚拉住父亲的手,“爹,听你这口吻,没打算一起回去,这把年纪的人了,又要去哪儿啊?”

林琛双眉倒竖,“臭丫头,什么‘这把年纪’?我倒看你,这把年纪还不嫁人,变成个讨厌的碎嘴婆娘!”

林琛闲云野鹤,漂泊不定,遇到雪崚的母亲之后,才有了安居之意,四十余岁得了女儿,不久又收了徒弟,稳当了一阵。

林雪崚十二岁时,母亲去世,林琛安心等到丫头长大、徒弟可以独当一面以后,终于恢复了本性,天南海北到处游荡,一年也露不了两三面,江湖人早年称他剑仙,现在称他“老闲人”。

林雪崚知道父亲这阵子正和“岭南十三门”中最令人痛恶的“贞婴门”纠缠,一时消停不了,虽然短聚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林琛见两人平安,总算放了心,连声催促他们上路。

两人拜别之后上马回望,老闲人已经没了踪影。

林雪崚轻叹:“土地公公又遁形了。”

叶桻虽然心有不甘,可有种更强烈的预感,一场风波只掀开冰山一角,这神秘莫测的鹰涧峡,必有一日,令江湖天翻地覆。

第21章 凝池秋月

长兴七年的中秋,对衢园而言是个萧瑟的团圆日,因园中变故,免了宴庆,但莛飞兄妹还是想和叶桻、林雪崚小聚,二人从巴中回来大半个月,全当压惊洗尘,庆幸平安。

莛飞拎了酒菜、螃蟹和几样点心直奔青阁,莛荟一拐弯进了白阁,蹑手蹑脚溜上二楼。

雪崚房中传来宁夫人的责备:“我的话可不是商量,这膏药得天天贴,连换一个月,虫草黄精骨髓汤也不能断,一两髓一斤血,再偷懒的话,当心落下终身疾患!”

宁夫人不知在做什么,林雪崚抽气哎呦了一阵。

等宁夫人走了,莛荟才小猫一般钻进房中。林雪崚俯卧床上,一头大汗,见了莛荟也不搭理。

“林姐姐,原来你的腰伤得这么重,疼得厉害吗?”

林雪崚闷头哼哼:“小猴子,你若向别人嚷嚷我的腰伤,看我不撕了你。”

“嘻嘻,你不就是怕叶哥担心,我才不会乱说。我哥哥去了青阁,我在这儿陪着你,等你好些了,再一起过去。”

林雪崚虚弱摆手,“我动不了,你快凑热闹去吧,看我挺尸有什么意思?”

“干什么急着赶我走?林姐姐,你还在生我的气?”莛荟那日情急,当众斥责林雪崚因嫉生恨,害死表姐。

林雪崚眼皮一垂,“可不是,九条命都得被你气死。”

莛荟脱了鞋挤上床,“好姐姐,别怪我了。”

“行啊,把脸伸过来。”

莛荟乖乖凑近,林雪崚翻个身,伸手在她圆润嫩滑的小脸蛋上揪了揪,莛荟顺势挨着她躺下。

林雪崚长叹,“小荟,我哪里生你的气,只是没脸见你罢了。”

莛荟鼻子一酸,“林姐姐,不是你的错,我爹、我娘、我哥哥都不怪你,我也不怪你,表姐更不会怪你,你千万别扛着这个枷,一世不得自由。”

林雪崚怔怔无语,想卸去这个枷,谈何容易?在外还好,一回园子触景生情,睁眼闭眼皆是痛心疾首的一幕一幕,梦中她几次将自己蘸胭脂的手剁下来,去判官跟前求情,苦苦要换雯儿的命。

夜晚难熬,白日恍惚,近在咫尺的青阁,哪怕望一眼,都惭愧揪心。实在憋得喘不过气,只得逃去笃淳院。

阮红鸢自阮雯逝后伤心难过,身体不好,林雪崚索性将笃淳院的差事揽了大半,吃住都在那边,夜宿白阁的时候反而不多。

她用臂肘推推莛荟,“你快过去吧,回头螃蟹冷了,吃了闹肚子。”

莛荟还耍赖,林雪崚连推带踹,把她拱下床,莛荟这才穿鞋下楼。

青阁里冷清得很,自从知道和神鹰教刮缠上,园中加倍谨慎,许春被调去补巡夜的人手,只有曹敬还在留在这儿打杂。

此刻曹敬、莛飞、叶桻三人围坐,一边暖着酒注,一边在小炉上蒸螃蟹。

窗前摆着一盆圆满淡雅的“黄月山”菊花,是阮雯最爱的品种。

叶桻拨着炉子问莛飞:“园主走前,真的没透露只言片语?”

莛飞摇头,当时他追出园外,父亲却无暇道别,只匆匆叮嘱他看好母亲妹妹,便策马而去,不过那背影莛飞瞧得清楚,父亲分明背着蓝罂一路谨护的长扁包袱。

关于蓝罂,莛飞一直守诺不提,那个长扁包袱现在成了他暗藏心中的钥匙,不知几时才能开启。

曹敬道:“衍帮最近一次传信,已是七天之前,说园主经陈州北上。”

前几次传信,说易筠舟曾在黟县逗留,接着江北江南上下几次,然后有的说向西奔襄州去了,现在又说北上陈州,叶桻喃喃自语:“方向不定,也许是看错了,也许是刻意想瞒我们,亦或是被迫而为?”

说到此,怕莛飞担心,连忙断了话头:“我瞎猜。”

几人沉默半晌,莛飞忽然开口:“叶哥,方叔叔可曾找过你?”

叶桻点头,“找过,淮北旱情越发严峻,外加前些时日的一场干热风害,麦谷绝收,徐州、兖州两地的义仓都已告罄,方叔让我几日内动身,开庐州义仓北运。”

莛飞双眉一扬,“他没和你说我也要去?爹爹不在,我得替我爹爹前往,设法寻找救急水源,凿井引渠。”

叶桻抬起脸,“小飞,这可不行,你得留在园里守着夫人和小荟。”

莛飞笑道:“我娘说,有林姐姐和敦叔在,不用担心。叶哥,我自小跟着我爹上堤下河,这还是头一回要试试自己的本事,我几夜没睡好,又是热切,又是担心,只怕自己没有爹爹学识深厚,可万事起步难,若不过这第一关,只能永远在原地踌躇,所以这趟淮北之行,请你多多相助!”

叶桻还欲开口,楼梯上蹬蹬作响,莛荟跳进门来:“螃蟹给我留了几只?”

叶桻见只有莛荟一人,微微一怔。

莛荟道:“林姐姐腰不舒服,若待会儿还起不来,就不过来了。”

她凑近坐下,曹敬端蟹斟酒,摆菜布点,几人慢吃闲聊,不觉月上中天。

叶桻左等右等,还是不见林雪崚的影子,回来的路上她总是暗暗扶腰,这么久仍不见好,越想越担心,于是让曹敬继续陪着,自己起身洗了手,出门踱至白阁。

璟儿见了叶桻,面露惊讶,“林姐姐没去你那里?也许她到园子里散心去了。叶哥哥,林姐姐晒了两天菊花瓣,做了这个菊花药枕,可以养神安眠,叫我交给你,你快拿着吧。”

叶桻看着枕头,暗暗出神,崚丫头,你知道我睡不好觉,还是你自己也睡不好?你因为莛荟大庭广众一句话,回园之后处处避嫌,什么都叫璟儿转交,难道要一直这样别扭下去?

他叹口气,“璟儿,她的腰伤怎么还那么厉害?”璟儿支唔两声,只说宁夫人来看过。

叶桻问不出什么,只好交待一句:“枕头先搁着,我回头来拿。”径自到黄阁来找宁夫人。

宁修菊捧着一碗药,正向一个男童口中喂送。

那男童身量只有六七岁,容貌却如七八十岁,大头秃发,双眼外凸,无眉无睫,几乎没有锁骨,身形如梨,全身皮肤松弛,得的是极其罕见的“早衰症”,本是稚嫩鲜活的年纪,却行将就木,未盛先残。

叶桻不敢打搅,轻手轻脚的席地而坐。

宁修菊喂完了药,调了一小匙蜜水,解那孩子口中的苦,“小丙,回去睡一觉,明天教你折纸灯,好不好?”

男童眨眼点头,慢慢佝偻着离开。

叶桻瞧着小丙的背影,“听说这孩子几日都不肯吃饭,今天似乎好多了。”

宁修菊摇头,“毫无生念,心灰气暗,好一阵恶一阵,他能活到舞勺之年,就算长寿。”

见惯了世间悲灵,总想以一己微薄之力,纠正老天造人时犯下的过错,解难题需不折之志,宁夫人不到半百年纪,已是满头银发。

“夫人,雪崚的腰伤迟迟不好,是什么缘故?”

宁夫人收起蜜罐,“她自己偷懒,你让她每日按时更换膏药,熬的汤喝足份量,不许挑口,坚持一阵,自可痊愈。”

叶桻并没挪身,“夫人,她嘱咐你也不要说,对不对?小荟,璟儿,没一个肯透露,如今师父在外,师娘早已不在,我这做兄长的还不知情,讲得过去么?夫人,请你如实相告。”

宁修菊轻叹一声,“你们这两个,我谁也不偏袒,你想知道,何不当面去问她。”

“夫人,雪崚负愧于心,又怕雯儿逝后,她和我相近惹人闲话,所以回园之后一直躲着我,什么也不肯和我讲。我担心不安,却如闷在笼子里,请夫人体谅。”

叶桻是个老实人,忧急起来遮藏不住。

宁修菊见他这般心切,沉默半晌,缓缓道:“你既然如此,也不枉她为你吃苦头。”

“她自己穿骨取髓,与血王精相混,为你生血逼毒,结果钻得太急太狠,又没及时休养,腰骨伤损,引起炎症,并发痛肌缺血,经脉淤塞,再晚回来几天,恐怕会腰下瘫痪,终生残疾。”

“这丫头来找我时,疼得几乎不能走路,幸亏她年轻底子好,现在已经止痛消肿,但一个月内不能乱动,淮北的差事是去不得了,你多督促她,才会好得快些。”

叶桻道谢离开,从黄阁山坡上下来,过澹桥,穿柳林,遥看白阁灯影。

白阁前院都是当年师娘种下的花,如今夏芳已过,秋蕾初绽,金桂飘香。白阁常年沐浴芬芳,凝成一种让他老远就能分辨得出的气息,一闻着这香气,无论多疲累,都能立即松懈下来。

月挂柳梢,叶桻一人在花间呆立半晌,慢慢绕过白阁,走到凝池边上。

枫林微红,九曲桥空空荡荡,解凝亭也没有人。

他沿着池边一直走,她躲清静的时候会在哪儿,他再清楚不过。

过假山,走到凝池最远的一角,池边一株百岁老枫姿态舒阔,半个树冠伸至池上,树冠里垂下一只秋千,秋千上的白衣人影倒映在深紫色的水里,开成一朵浮月莲花。

林雪崚盘腿坐在秋千上微微晃动,俯身逗着池中的鸭子:“老肥,璟儿说你有伴儿啦,你这老光棍,总算铁树开花,啥时候生一堆鸭蛋,孵一窝小肥,以后老婆娃儿热炕头,是不是就不理我了?”

老肥嘎嘎转圈,摇头扑翅,似在回答,她一会儿高声,一会儿低语,自得其乐。

叶桻远远看着,不由苦笑,“和鸭子倒是无话不谈。”

林雪崚见他缓缓走近,笑问:“螃蟹肥么?”

刚才她打起精神下床,走到青阁楼下,抬头见到窗口的“黄月山”菊,团圆之夜,花在人亡,她心口如戳,这步子怎么也迈不上去。

叶桻道:“都叫小荟和曹敬吃了,我倒没尝出什么特别。”

几块冒出水的石头从池边伸至秋千旁,他踏石来到雪崚身边,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干净帕子,仔细展开,里头是几只精巧的团圆饼,“给你留的,馅不是太腻,也没有硬仁儿,看你喜不喜欢。”

林雪崚喜欢清淡的甜食,拿起一只边尝边赞,“好香的桂花,我好久都没自己打桂花了。”

“是啊,越大越懒。崚丫头,你这些天在笃淳院睡得好不好?”

“好,只是昨日犯蠢,把你小时候用来吓唬我的黑熊精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害得半夜床上挤了十二个。”

“有没有谁跟你一样,一害怕就流鼻涕流个不停,涂得人满袖子都是?”

林雪崚噗哧一笑,秋千前后晃动。

她索性放下脚,用力荡起来,“师兄,推一下!”

叶桻伸手一推,林雪崚飘到高处树冠里,畅笑如铃。

他却渐渐的笑不出来了,方才触手的一瞬,分明摸着她腰后膏药的形状,钻骨之痛感同身受,她笑得越欢,他越心酸。

等她荡累了慢慢停下来,叶桻伸手扶稳了秋千绳子,眉心纠结的看着她,“傻丫头,腰上这么一刺,疼坏了吧!”

她握着绳子的手微微一动,却不回答,抬手指着枫叶间的月亮,“小时候总想荡进月宫里,看看有没有玉兔,又怕没有梯子爬下来,在上面冻死。”

叶桻当然记得,“我说我会变成一只大蛤蟆,只要你往下跳,我便张嘴接住,不让你摔着。”

低头垂眉,池水如镜,映着两个若即若离的人影。

“崚丫头,我还是那只蛤蟆,性情沉闷,笨嘴拙舌,连这水里的月影,都不敢跳过去碰触。”

叶桻胸口炙痛,呼吸变得紧促,“我只求你,别再为了这样一只蛤蟆做傻事,它根本不配,它宁愿一世蹲在最低暗的角落,悄悄看着月亮上的你。”

夜风瑟瑟,带着初秋凉意,在水面吹起细浅的涟漪。

林雪崚闭上眼,忍住眼底酸热,再睁眼时,就象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笑着拍拍手:“老肥,有鱼,快去捉!”

肥胖的鸭子游向池塘深处,把青白两阁连同月亮的倒影,搅成一锅汤。

“师兄,你快回去吧,省得莛飞他们久等。”

叶桻默立片刻,将剩下的团圆饼用帕子包好,塞进她手里,却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

“晚上饿了记着吃。每天按时熬汤换药,不许偷懒耍性子。天气凉了,睡笃淳院也好,白阁也好,多加两床被子,我不在的时候,里外小心。”

林雪崚笑吟吟的答应,目送他走远。

一人继续在秋千上前前后后的晃着,风里来去,连眼泪飞出来,都感觉不到。

忽听一声轻轻的口哨,有人“啧啧”一叹。

林雪崚继续荡了几荡,猛然回过神,激灵一下,脑中锣鼓乱响。

这一惊不小,一头从秋千上倒栽下去,眼看就要落水。

腰上忽的一紧,耳畔生风,再定睛时,人已站在岸上,可师兄刚给的帕子和团圆饼已经脱手,咕嘟一声没进水里。

林雪崚惊魂未定,看着水面痛心疾首,转身指着身前之人,“你……该死的恶匪,怎么进来的!”

第22章 幽澜镜衣

青龙君抱肘发笑,“好大的火气,不就是蛤蟆师兄的两块饼吗。”

林雪崚既惊又怒,“你偷听多久了?没羞没耻!什么蛤蟆师兄!”

青龙君面露轻蔑,“这么凶神恶煞干什么,好哥哥叫过那么多声,果然时过境迁,翻脸不认人。蛤蟆是他自己比的,又不是我。”

“呸,叫他蛤蟆,你自己算什么,一条烂泥鳅!”

不远处有护园师傅巡夜,林雪崚将青龙君一把推到假山背后,压低声音,“死贼,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这阵子园中看得很紧,院墙每个拐角处都用竹子搭起望台,墙头拉了走弦风铃,稍触便响,紫阁轮换人手,巡防严密,徐敦到底有什么疏漏,竟让这泥鳅钻了进来。

青龙君并不回答,伸了个懒腰,“中秋佳夜,恩公到访,一口一个恶匪死贼,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唉,怎么才能撵走这个瘟神。

林雪崚稍稍敛了凶相,偷眼瞄着远处的巡夜师傅,“青龙大人,那你想怎样,难道要我摆酒歌舞,陪你赏月?”

青龙君眼中一亮:“有酒自然好,你会歌舞?”

每每不出三句话,她就想拿石头砸他,这人到哪儿都当是在自家匪窝。

他见她切齿又无计的神情,眼中笑意更重,摆出一副大度的样子,“算了,你腰上糊着膏药,想必舞得难看,我可不想坏了兴头,干脆给你个便宜,陪客赏月便罢,这池子虽小,月影却还不错。”

林雪崚下意识摸摸后腰,死贼手够灵,刚才接她下秋千,不过在她腰上圈了一下,就摸出了膏药的形状。

一个小小的人影一步三看的向这边走来,刚才叶桻到白阁取了菊花枕头,璟儿见雪崚还不回去,担心她腰痛着凉,拿了衣裳出来寻人。

璟儿越走越近,林雪崚对青龙君使个眼色,“这里不方便,你先出去,到山脚下等着,我领你去个赏月的好地方。”

“哼,当我是三岁小孩?要去同去。”

他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转手一抖,人踪不见。

林雪崚惊圆了眼,脸上突然一凉,自己已被青龙君卷在身侧。

两人从头到脚覆着一件遮面斗篷,这斗篷触上去无比柔顺,轻而不飘,揉而不皱,凉滑如水,眼前一层朦胧丝光,但依然看得清外面。

青龙君俯耳低语:“幽澜镜衣,月光之下折映夜色,披之如隐形。”

“哼,我猜你也没本事真的来去自如,果然是依仗宝物。”

她嘴上不屑,心中却紧张起来:“神鹰教的人鬼祟狡猾,这样肆意进出,衢园岂不危险?得想个办法,把这幽澜镜衣毁了或偷了。”

正思忖,青龙君手臂一紧,“林阁主,去哪儿赏月,赶紧领路。”

幽澜镜衣虽然宽大,塞两个人却不富余,怎么都得紧挨着才能行动。

她之前只想撵人,现在既对幽澜镜衣存了心思,便变得顺从配合,挑好方向,与青龙君并肩而行,轻疾无声。

璟儿见秋千空空,歪着头向假山这边张望,忽觉面上拂风,沙沙作响,左右看看,并不见人,唤了两声林姐姐,没有回应,等了片刻,继续向前走去。

林雪崚和青龙君一路猫溜鼠窜,遇人便屏息不动,两人走走停停,有惊无险,摸到了东墙根下。

这里离前后望台都远,对面是紫阁后院的马厩,徐敦胖胖的影子正从马厩里转出来,他拂袖掸去身上的马草,插在腰后的三节棍发出叮叮咚咚的轻微碰响。

等到徐敦离去,林雪崚和青龙君四足同点,裹着幽澜镜衣掠上墙头,却不能在上面停顿,因为墙头竖着的铃网高达六尺,必需接一个鱼跃龙门,才能翻网而过。

林雪崚在墙头借力,腾空时牵扯腰伤,椎骨剧痛,“唔”的闷哼一声,差点触铃。

徐敦顿步回头,好在一匹马打了个响鼻,遮掩了过去。

青龙君在空中托住她的腰,双手一兜,横抱着她,悄然落在园外。

林雪崚疼得眼冒金星,好容易熬过这阵刺骨的腰痛,急急挣跳下地。

青龙君收了幽澜镜衣,哈哈一笑,“装什么忌讳,在水里搂着我的脖子时,明明挂得死紧。”

彼时境况险恶,保命要紧,林雪崚事后便不再多想,现在被他一提,即使心里无所谓,脸上也不自觉有点发烧。

借着夜色掩盖,她轻描淡写,“那又如何,那会儿我又没当你是人,只当你是一只载人过河的乌龟。”

青龙君倒不恼,“一会儿泥鳅,一会儿乌龟,功夫不大,起了两个外号了。”

两人走到山脚,青龙君轻轻吹声口哨,树丛中无声无息的闪出一匹漆黑如夜的骏马。

林雪崚眼前一晃,这马经已到了跟前。

她抬头细看,此马颈宽躯直,鬃尾丰长,胸壮蹄坚,神采焕发,全不似园中马那般安详温顺。

这马打量她的神情更为特别,一半好奇,一半审视,也不是寻常畜生看人的样子,真是物以类聚,人佻马傲。

林雪崚被看得不爽,眯眼回视,“瞧这体型面相,是匹混血杂种。”

那马“噗”的喷气翻唇,龇牙示威,逼得她向后一让。

青龙君抚着马颈笑道:“在它面前说话,可得留神,我的‘夜电腾龙’集河曲马和西南马二者之长,奔速如风,力大耐久,而且灵巧善腾,擅行山路,是千金难求的良驹。小夜,这就是那个没良心的丫头,你向她示好,她却恶语相向,见识过了吧?”

林雪崚见马鞍上挂着自己留在河心礁上的包裹,心中欢喜,伸手便拿。

谁知青龙君胳膊更长,抄手拎走,往肩上一甩,“千里迢迢带过来,没点好处就想拿回去?说吧,拿什么来换?”

林雪崚气愤不平,“物归原主,凭什么要换?”

包裹里的东西皆可抛弃,只有那对布偶娃娃割舍不下。

青龙君仰头笑道:“不敲诈怎么做山匪?”轻身跳上马背,向她一伸手,“去哪里赏月,上来指路。”

林雪崚望着那手,惦记着幽澜镜衣,又想与他相处,也许还有机会刺探神鹰教。

拿定主意,大大方方,搭手上马,稳稳坐在青龙君身前,“兰溪八景之一的‘瀫纹漾月’,青龙大人可曾听说过?”

青龙君长眉扬起,目露笑意,“没有。”

轻磕马腹,夜电腾龙展蹄向前,林雪崚只觉耳畔霎时起了疾风,香樟树棵棵倒飞,连草虫的鸣叫都似连成一线,如此畅快淋漓的奔驰,任是什么心结都抛诸脑后。

她扬手指路,两人一骑没一会儿就下山来到江边。

衢水流过兰荫山脚,在山北的兰溪县城之东与婺水汇合,并为兰江,两水相接,堆出一块冲积沙洲。

这沙洲东西宽两里,南北长四里,形似纵躺江心的一只琵琶,平日里沙洲两岸遍泊渔船,夜间渔火闪烁,每年一到中秋,沙洲是赏月佳处,热闹非凡。

两人刚到江边,就被洲上灯火隔水映花了眼。

骑马沿着宽厚的拦洪堤坝行至县城东门,城中悬灯结彩,为了方便城中人上洲赏月,从东门外的堤坝至江心沙洲连起一座浮桥,浮桥用八十条船拴链串成,上铺横木,平整如街,城中百姓纷纷到浮桥上放灯玩月。

林雪崚和青龙君驰至桥边,轻跃下马,青龙君从不拴马,直接拍拍马耳,夜电腾龙翻了翻眼,自去堤坝上蹓跶。

两人走上浮桥,江面轻雾如纱,蹲在桥边的男女老少欢声笑语,把一盏盏形色各异的鱼鳞灯、瓜果灯、莲花灯、鸟兽灯送下水去。漫江的漂灯仿佛无数颗璀璨的明珠,兰江则如铺在明珠底下的瀫纹罗缎,不负“瀫水”别称。

登上沙洲,平日晒网修船的朴素景象荡然无存,宽敞的南洲成了热闹的街市,兰溪县内的小商小贩今日都来做赏月人的生意,从吃到玩,应有尽有,高大的月神像周围摆满祭祀果物,两座石砖垒成的巨灯熊熊燃烧,照得夜亮如昼。北洲则狭长清静,杨柳飘拂,比热闹的南洲另有一番情致。

林雪崚领着青龙君一直走到沙洲北端,面前的兰江没了淤隔,合为宽整平和的一带银水。

此刻冰轮悬空,月光万里,月影在瀫水粼波上化作一团闪烁的碎金,渐渐散开的流灯成了忽明忽暗的星辰。

“青龙大人,‘瀫纹漾月’,还满意否?”

青龙君环首四顾,伸手一指东岸山上的几点灯火,“那是什么地方?”

“婺水东岸大云山,又名挂榜山,那灯火是大云山上的圣寿寺。”

青龙君一笑,暗想青龙寨搬来这里,倒是不错。

林雪崚看着他那一脸坏笑,踏前一步,“同样依山傍水,兰溪县可不是任强匪鱼肉盘剥的玉塘村。”

想起鹰涧峡的深谷激流,与他激斗时也是明月高悬,现在却一起对江赏月,说不出的古怪。

背手一叹,“青龙君,那天我绝望无计,拿你泄愤复仇,你后来为什救我帮我?”

青龙君耸耸眉,“这就忍不住,要千方百计的往什么命案上引了,可惜了一轮美月。”

第23章 瀫水流灯

林雪崚戚然看着江面,“去年中秋我不在园中,雯儿来替我放灯,今年我也替她放一盏。”

伸手从旁边的芭蕉树上折了一片叶子,纤指灵动,几下做成一只芭蕉船,又另折一片芭蕉叶,围成一只四方灯筒,摸出寸霜剑,在筒壁四面刻了怀念之语,把灯筒放进船里,拦了顺水漂下的另一只灯,借了半根短烛,插进灯筒当中,伸手一推,碧光莹莹的芭蕉船灯流入兰江,成为遥遥远去的万千星辰中的一颗。

林雪崚的目光随灯漂移,“青龙君,我不知你在衢园偷藏了多久,这个中秋园子里萧条得很,少了雯儿,园主也去向不明。”

此刻远方正游荡着一艘彩乐花船,船上笙歌媚曲,音飘十里。

她伸手指着花船,“那是毫州刺史李宝升的宴船,现在淮北旱情如虎,数水并枯,麦收无望,秋播难继,冬春将有惨重的饥荒,毫州辖下十二县焦田赤野,这李宝升却坐视不理,早早南下探亲就食,已在江南逗留两月,携属下别驾、长史、司马一干闲人,莺歌燕舞,乐不思蜀。”

又侧手指着兰溪城外的拦江堤坝,“园主为这堤坝花了十几年心血,年年加固,岁岁查治,如今三江无患,民众安居。青龙君,这世上有的人如同鼠患,有的人却造福百世,可惜鼠患多,造福者少。”

“我琢磨园主孤身远走的缘故,如果没猜错的话,让新人横死洞房是给园主的一道威胁警讯,所幸我师兄羞涩拘谨,喝酒之前,未曾沾染一星半点带鬼醉蓝的胭脂,所以免遭于难。”

“这繁琐阴毒的手段是女人所布,驱鹰取毒、飞鹰送毒、设法投毒,一气呵成,谋划者是朱雀君。也许园主曾经错过什么消息,也许他又另外得到了什么消息,令他领会了警讯的含义,所以孤身出行。”

她转过身子,认真的盯着青龙君,“神鹰教这样处心积虑把他逼引出去,到底要做什么呢?园主虽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可他治水救灾,受他福泽的人千千万万,他若有什么不测,愿意不顾性命为他讨回公道的人,不计其数!”

目光想从他眼里挖出答案,青龙君只是不以为然的一笑,“人心如海,难窥其底,你们那大德大智的易园主,也是一样。”

林雪崚胸口起伏,觉得这人虽然近在眼前,可浮魅飘忽,没个实在。

和他对峙半晌,没有希望,她摇摇头,迈步便往回走,“包袱还我,我想吃桂浆糖竽。”

“你吃你的桂浆糖竽,包袱不还。”

“我没带银子,包袱里有散银铜钱。”

“早被我路上花光了,想要包袱,拿东西来换。”

“我出来匆忙,没东西可换。”

“刚才那刻灯的小匕首就不错。”

“我爹给我的寸霜剑,你做梦!”

“买卖不成,只好怪你自己。”

林雪崚顿住步子,再也按捺不住,提脚一勾,把路边的一块石头踢得朝他直飞过来。

青龙君侧身躲过,她又连踢带掷了二十几块石头,块块凌厉,谁知这恶匪再也不是洞中累得筋疲力尽的烂泥鳅,他面带微笑,轻身跃闪,一块击中的也没有。

林雪崚扶住腰,气得坐在岸边不语。

青龙君慢条斯理的在她身畔坐下,“算啦,你腰伤可怜,不难为你了,给我也做一只芭蕉船灯,我就把包袱还给你。”

林雪崚半信半疑的看着他:“真的?”

“一言为定。”

她伸手摘叶做了一只芭蕉船,接着摘叶折灯筒。

青龙君把做好的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细看,芭蕉叶子翠绿光润,小船里外精巧整齐,惹人喜爱。

玩了一会儿,见林雪崚正用寸霜剑在灯筒上镂刻,他好奇心起,凑过去一瞧,灯筒四面一面刻了条泥鳅,一面刻了只乌龟,一面刻了八只王八。

刀尖正要往第四面戳下,他大喊一声:“住手!”

“怎么啦?”

“谁叫你刻这些?”

“你说要灯,你又没说让我刻什么。”

“臭丫头,不会刻点好东西?”

“好吧,最后一面,你说刻什么?”

他看着她一脸得色,忿忿道:“刻个月亮好了。”

林雪崚刻了一轮月亮,把灯筒放入船中,照例借了半根烛,推灯下水。

小船微微颠簸着流走,灯上的乌龟王八闪闪发光,栩栩如生,青龙君固然恼怒,这会儿看着谐趣独特的乌龟王八灯,倒也忍俊不禁。

伸手从肩上摘下包袱递给她,胳膊忽然顿住,觉得有什么不对,稍一出神,林雪崚已抢了包袱,起身窜开。

他转头一看,乌龟王八灯船身打歪,咕嘟一声没进水里,原来林雪崚下船时,偷偷划破了船底。

水上讨生意的最忌船翻,青龙君低骂一声:“臭丫头,咒我沉底!”

林雪崚早已逃出几十步,他起身欲追,已失先机,让她仗着伶俐轻功左飘右闪,一路奔进南洲闹市。

南洲人多眼杂,青龙君不愿招惹关注,只得放缓脚步,慢慢踱进人群。

林雪崚一口气跑到小吃摊前,要了两只桂浆糖竽,外加半只清水桂花鸭,在矮桌边坐下。

青龙君黑着脸踱过来,伸腿坐在对面的小凳上。

林雪崚解开包袱,包中有些换洗衣裳,璟儿知道她丢三落四,总爱在她衣袖腰带里另外藏些散钱,备她应急。

伸手一翻,果然找出些零碎铜钱,她高高兴兴付了账,把一碟桂浆糖竽推到青龙君跟前,笑道:“青龙大人请,你这雁过拔毛,拔得可不干净。”

低头接着翻找,搜了几遍,只找到那个白衣娃娃,青衣娃娃却不见踪影。

“恶匪,那个青衣布偶呢?”

青龙君抱起肘来,脸上露出令人憎恶的笑容,“什么青衣布偶?”

林雪崚停住手,“你肯定见过,明知故问!”

“女人的鸡零狗碎,我怎么记得?”

她叹口气,“青龙君,那是要紧东西,我再给你做只好灯,快还给我。”

他却不理,“这桂花鸭皮白肉嫩,肥而不腻,桂香渗透,真是美味!”

林雪崚费尽口舌,又骂又央,他却始终一口咬定没见过。

磨到最后,她也终于相信青衣娃娃真是丢了,心中空荡失落,耷拉着脸。

青龙君凑近哄劝:“桂浆干了,再不吃就不好吃了,这么大的人还跟小孩子一样,不就是个布偶,我给你做个更好的。”

她收拾包袱站起身,“我累了,好走不送。”

青龙君跳起跟上,“好端端的节日,怎能气鼓鼓的回去。”

不容分说,拽着她去逛大大小小的兔儿爷摊子,又拉她去瞧舞火龙,在月神像前求拜,然后去看戏台上的嫦娥奔月,在石砖塔灯下添柴泼油,烧得火势冲天。

转了一圈,林雪崚仍是兴致颓乏,脚步一顿,停在一个面具摊子跟前,拿起一只玉兔面具前后转看。

青龙君微笑,“戴上瞧瞧。”

她眨了眨眼,侧手一指旁边的猪头面具,“那你戴这个。”

两人戴好,猪兔对视,猪头戴得不正,林雪崚伸手揪揪猪耳朵,拉拉猪脸。

青龙君只觉玉兔眼中闪过一丝慧黠,正有点诧异,她的手指忽然不经意的从他脸侧擦了一下。

这无比短瞬的一触如同蝴蝶扇翅,带着令人遐想的轻柔,猪头静了片刻,伸手拂了拂玉兔的长耳。

塔灯中的一座烧得太久,火势太盛,轰崩倒塌,火星碎砖溅得到处都是,受惊的人群散开一个大圈。

两人摘了面具,青龙君道:“定是你最后扔的那两捆柴。”

“恶狗先咬人,谁泼的那一桶油?”

左近的人听见,对他俩怒目而视,两人见势收声,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撤上浮桥,返回堤坝。

向南行至人烟稀少的僻静处,夜电腾龙从坝上蹓跶过来,斜眼看着他们,喷了个响鼻。

两人上马驰回兰荫山,到了山脚,林雪崚跳下马,青龙君怕她闪腰,扶手一送,助她稳稳落地。

时辰已过了半夜,林雪崚也不告别,匆匆忙忙奔回山上。

青龙君目送白莲般的背影轻盈远去,悄悄握着手中的东西,再也掩不住得意之色,放声笑出,“小夜,省得被她发觉,咱们快走!”

林雪崚回到衢园正门,抿着嘴喊老王开门,老王奇道:“林姑娘,几时出去的?”

“王伯伯,我一直在笃淳院,绕去江边看了看灯,回来晚了,真是抱歉。这几日人紧事多,门口墙根得看牢些。”

老王看着她急急跑进,一头雾水。

林雪崚悄没声的溜进白阁,回到自己房中,憋了许久的得意之色终于绽放,自袖中摸出一小团轻柔的物事,在灯下一展,一片幽光如流水,正是那幽澜镜衣。

从青龙君怀里挣跳下地的时候,早已偷眼看清他收镜衣的动作,后来揪猪耳拉猪脸的时候故意引他分神,用小指一勾,便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领口内的宝贝偷到了手。

她细心将幽澜镜衣藏好,长抒口气,伸个懒腰,打算更衣洗浴,刚解了腰带,眉头突然一凝,伸手一拂,腰带空空,寸霜剑不见踪影,怪不得下马时他体贴扶送!

林雪崚气得跺脚,“这恶贼!”真是有得必有失。

浸在水中,忍不住又骂了两声。

浴后好歹息怒,浑身松软的爬上床去,一掀床帷,不由双目圆睁,那青衣娃娃被五花大绑,以一个极其狼狈惨烈的姿势倒吊在帐中。

林雪崚呆看半晌,气急败坏的将布偶解救下来,一想这人对自己的心思了如指掌,还不知何时胆大包天的摸上了自己的床,立刻掩面掀了床单被褥,找个盆塞了,抬脚端出屋去。

动静太大,璟儿披衣上楼,“林姐姐,我找你找了好久,几时回来的,这是做什么?”

“璟儿,帮我换套床单被褥,明日将帐子也换了。”

“怎么啦,好端端的,干嘛全换?”

“好妹子,别多问了。”

鸡飞狗跳,又折腾了半宿才算停当,林雪崚终于上床躺稳,侧脸去吹灯,发现床头小案上多了个圆形漆盒,花纹暗雅精致,开盖一看,盒中整整齐齐码着一圈荷叶小圈,剥开一只,竟是做工极好的紫藤竽藕糕。

这青龙君的花样一环一环,层出不穷。

她捧着盒子怔怔出了会儿神,唉,明日带给笃淳院的娃娃们去吃吧。

闭上眼,倦梦当中一只猪头挥之不去,猪眼中的神情说不清,道不明,刺得她隐隐心痛。

第24章 淮北苦旱

日光浑浊,四野无声,柘县郊外麦浪起伏,可这麦浪并无一丝金黄,而是凋敝的灰白,近看麦秆中空,穗瘪无物,麦下土地龟坼,触之成粉。

淮北入夏时已显旱象,一场干热风害使得旱情急剧转恶,柘县在毫州西北百里,正是风害肆虐最强最久的地带。

连续九天的火风吸干了正在抽穗的小麦,耗空了根系死守的地水,燎枯了青草绿树,蒸涸了河塘井渠。

此后百日无透雨,扼杀了一切补救生机,到了秋季,此间的人在乎的已经不是庄稼的死活,而是自己的死活。

易莛飞和叶桻一行辗转二十七县,到达旱情最苦的柘县已是十月末。

倒毙路边的牲畜不时可见,枯竭的湖底布满了晒干的蚌壳和鱼骨,焦树下的粗浅新坟掩不住皮肉尚存的人尸,残肢被秃毛老鸦拖食,碎成连荒狗都懒顾的断块。

风中滚舞着黑雾似的细小飞虫,这些飞虫一度在麦秆内寄生,如今疲于奔命,到处寻找新的宿主。

莛飞捻开小麦干空的颖壳,在掌中细看,碎屑簌簌,随风而散。

他拍拍手,并没被这凄凉的景象磨灭了志气,“叶哥,这里选择不多,反倒简单。”

干旱固然是严峻的挑战,倘若能以各种办法及时抢灌补水,未必是覆顶之灾。

在偏南的一些旱情还有缓解余地的村县,除了打井铺渠,抗旱抢收,还可推行西北常用的畎亩法、区田法进行秋播,深沟高垄可以防旱保墒,分片精耕可以减少灾域,滴灌可以省水并防止土地碱结,在田间覆盖秸杆麦糠可以减蒸肥壤。

以前易筠舟治旱之时,绝不轻言“绝收”二字。易莛飞一身年轻热血,比父亲还要乐观,一路上的努力颇见成效,不过越往北走,形势越恶,查看了此间的残酷旱情之后,只得排除了任何抢收和秋播的可能,余下的事只有一件:掘水救人。

叶桻将护送来的粮水、药物一半散于柘县内外的寺庙医馆,一半运至柘县县衙。

贺县令收到传报,说衢园义粮运至,赶紧领着县丞、主簿等人迎上街来。

莛飞见他满面疲容,官服脏旧,心中颇为感触,路上见多了达官贵人南下避荒的车队,这贺海山却坚守苦地,忠职护民。

莛飞的爷爷也是七品县令,一生鞠躬尽瘁,琐碎操心,最后病死在任上。莛飞见了贺县令,心中不知不觉的涌出亲切。

还未行礼相见,贺县令已经抱揖上前,他唇干舌裂,嗓音嘶哑:“县中粮短水尽,困苦无计,二位真是雪中送炭!”

叶桻道:“贺大人,淮北督治九月初令各州开仓,柘县是一千户以上的中县,按理毫州府应该多拨一些。”

贺县令叹气,“毫州府是开了仓,可不知什么缘故,运来的粟米有一多半霉坏搀沙。我前往毫州陈情,州府的司仓参军说,他们运给柘县的粮和分给别处的没有不同,并未听闻其他村县抱怨坏粮,想要额外再拨,需另报待批,刺史大人不在,叫我回县等候。”

“因为重旱事急,我斗胆越级呈报,向淮北督治府直接申述,可因为运河干塞堵航,漕船受阻,督治大人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坏粮之事,又压回毫州府办理,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他喉咙裂痛,用力咳了一咳。叶桻取出一包宁夫人的清腑丹,“贺大人,含一颗在口中,可以润肺止渴。”

贺县令含了丹药,嗓子一阵清凉,方才好些,眼光落在易莛飞身上,这年轻人和他父亲何其之象!

易筠舟没来,希望便全在这年轻人身上了。

他心中急迫,干涩的眼睛瞬间通红,“易公子,粮虽紧迫,水才是燃眉之急!如今城内只余一口出水井,这井撑不了多久了。”

“我无计可施,半月前散发盘缠,安排移民避荒,遣走了平民七百余户,域府赈银和县中库银都已用尽。如今城内外还有近四百户人,老弱病幼居多,上上下下都靠这一口井,井前从早到晚排着长队,每人每日只能分得两瓢水,牲畜早就顾不上,死了十之八九。”

“这井水一日比一日少,这些天我只好领着衙役去二十里外的鹿县运水,鹿县不肯多给,每次只能运回三车。”

“前天西门外的罗老五舍不得跟了他十几年的老牛,私去鹿县拉水,与那县里的人争执起来,结果被活活打死,他八十岁的娘踩着渴死的老牛上了吊,这样的惨事已不是一件两件,再这样下去,我这柘县剩余的百姓不去做流亡的乞丐强盗,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莛飞温言安慰:“大人莫急!你可曾在附近寻找其它水源?”

“怎么没找?自七月就开始挖旧井、打新井,这附近的涡水、洮水、沙河、惠济河都已断流,我令人沿河床低洼处勘察,总计挖了四十余处,只有一处出水,当时欣喜异常,谁想半月后就干了底,再怎么继续挖都不济。”

莛飞想了想,“大人,你现在能调遣的衙役共有多少人?”

“唉,原先有五十余人,渐渐病的病,走的走,只余二十来个了。”

“那你先派这二十几人,把城内外的每一口井眼、每一处泉眼干涸之前的水深、水质问清楚,回报上来。”

贺县令转身传话,县丞立刻找衙役班长分派人手。

莛飞又问:“柘县所有与地情、水利相关的县志籍册,存在何处?”

贺县令连忙领路回到县衙,让主簿将所有的典籍搬出。

莛飞一见书册,眼中熠熠,“大人,容我借阅一晚,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己所能,找到救命水源。”

贺县令暗想这年轻人万事先翻书,切莫只会纸上谈兵才好,望着这张明朗坚定的脸,想起易筠舟多年来的声誉,渐渐消了疑虑,有其父必有其子,“易公子,但凡有法子,一切凭你吩咐。”

叶桻让同行的几名庐州义仓的随从南下返回,向正在寿州求募的方重之报述,这一路义粮散尽,须等方重之再作调遣。

叶桻和莛飞两人夜宿县衙,渣饼为食,灰头土脸,反正一路艰辛邋遢,早就皮实了。

易莛飞彻夜熬读。接下来的两日,叶桻陪他踏遍柘县周围,观测地形岩土,绘制成图,然后根据衙役回报的井、泉细情,在图上标注清晰。

莛飞仔细研究之后,在那图上画出地水曾经埋藏丰富的几点几线,又和叶桻沿着这几点几线实地细勘。

这“细”字可来之不易,莛飞有时伏地半个时辰,直接将土放入口中尝验,有时为了探究不同岩土的含水本领,反复滴水比较,有时为了求证一事,连续走访数人。

昼忙夜赶,莛飞终于慎之又慎,在那图上慢慢落笔,画了最后一个圈。

油灯闪烁,他托腮凝视,爹,你看我选的地方对不对呢?

次日一早,这幅七尺宽的“柘县水文地貌图”横展在县衙大堂的正案之上,莛飞指着他画的圈:“贺大人,这是县北小郭村中的那口井,咱们不用另打新眼,只要将这口井一直深挖下去,应该就会出水。”

衙役班长摇摇头:“易公子,小郭村那口井干了以后,我们已经深挖过几次,越往下越难打,没有见水的迹象。”

莛飞道:“那是因为还不够深,最难的地方,就是打通这层质地坚硬、裂隙又少的岩层,一旦打通,地下埋藏的深水喷涌而出,短时之内不会干竭,能够支撑许久,胜打十口浅井!”

贺县令搓搓手,“易公子,便按你说的办。”他亲自布置,留了年长的衙役在县中当差,带着青壮衙役前往小郭村。

众衙役手脚熟练的在井外架起碓架天车,绳索工具也全都运来,人踩踏板,用一百多斤的圆锉冲凿。

若在平日打井,需要注水把井下渣粉混成泥浆,再汲提出地面,现在无水可用,只能缒人下井,把碎渣装吊出来,然后在井中清理、下石圈。

除了叶桻和青壮衙役轮番上阵以外,贺县令又召集了一些农夫庄汉,不分昼夜的连凿数日。

莛飞详细查验每次出井的碎渣,开始岩土各半,后来全是岩块。

无论大家如何卖命,进展还是不尽人意,冲凿用的圆锉毁损严重,不能再用,一时找不到替代之物,干脆每两人一班,下井手凿。

县里的铁匠把所有的斧凿锄锉、锤铲刀锹都送到小郭村,卷损很快,更换太频,器具总不顺手,打井的每人都是满掌血泡。

又挖了七天,总井深已经接近二十丈,等在下面的仍是一层套一层的硬岩,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十一月上旬,气候越来越冷,井外的人手脚僵硬,井下的人枯燥疲劳,一累之下,事故频发,先是有两个夜间挖掘的衙役在井下不小心碰翻了灯,烧伤严重,后来又有人下井时绳索崩断,摔折了腿,此外还有两次井下塌石,延误工程。

最苦的仍是食糙短水,身体没什么补给,却要捱饥受渴,持续做着艰辛的消耗,有时井下许久没有动静,派人探看才知道挖井的人已经昏厥多时。

连续的挫折伤病,将希望浇熄了大半,贺县令不在的时候,衙役们看莛飞的目光总是布满疑虑,暗地里更是议论纷纷,下井也有了各种争执不快。

一些人借故不干了,余下的更加沮丧,只有叶桻每日下井的时候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通宵不换人。

贺县令旁敲侧击的问了莛飞几次,莛飞在重压之下,也开始对自己生疑,他把周围的地形反复重勘,将挖上来的碎岩来回比较,一向爱笑的脸上长久的拧起了眉头。

挖到第十一天,噩耗终于传来,县中的最后一口井完全枯竭,自此全得依靠鹿县那点少得可怜的救济水。

运水车回来的时候,全县骚动,发生了难以控制的抢乱,死伤十余人。贺县令亲往鹿县,苦求无果,因为鹿县境况亦很惨淡。

再也熬受不住的柘县百姓开始三五成群的踏上离乡乞讨的逃荒之旅,凿井的衙役伤病退散,有的不打招呼便没了踪迹,到这时候只剩下包括衙役班长在内的两个人。

贺县令无泪可流,仰天长叹,对莛飞和叶桻深揖道:“二位辛劳多日,如今水尽人惶,各谋生路,你们两人也不用拘困在此,衢园相助之德,本县感恩不尽!”

莛飞看着城门外背井离乡、艰难跋涉的男女老少,胸口一阵酸涨,跺脚拔足,奔至井旁,坠绳而下,直落井底,拿起钝秃的圆锄拼命敲挖,木柄喀嚓一声折断。

他手捏锄头,接着猛刨,叶桻跟下井来,止住他的疯状,将锄头从他割破的手里抠出来,冷喝一声:“气急败坏,你爹是这样教你的?”

莛飞一屁股坐下,努力稳住心绪,“叶哥,你相不相信我?”

叶桻毫不犹豫,“我当然相信!虽然我不懂你为什么坚持要挖这么难打的井,不过咱们来的一路上,你挑的地方八九不离十,这次想必也不会差太远,就算旁人都走光了,我也一定会替你把它挖通,你担心什么?”

莛飞撑着额头用力一叹,“我担心等通了也晚了!”

“小飞,你忘了平日老挂在嘴上的那句话,‘一介书生,尽己所能’?刚才这副疯急的样子,可把贺县令吓着了。”

莛飞静下心,望着高远的井口,困境如此,除了必须相信自己,别无他法。

两人拉绳出井,莛飞对贺县令抱歉一笑,“大人,方才失态,请多包涵!这井打通之前,我们不走。”

贺县令张嘴愣住,“可是……易公子,你,你真的如此肯定这井能打通?”

第25章 艰凿深井

莛飞点点头,坐在地上,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勾划,衙役班长张启和小衙役袁顺也围聚过来。

几人凑眼看去,莛飞画了一道略有起伏的线,“这是咱们平日行走的地面,雨水、河水流入地下砂砾岩土之间,徐徐下渗,这松散易透的岩土层向下延伸,会遇到细质难透的密实岩层,松散岩层里的水受到阻挡,在密岩层上积聚起来,成为埋藏较浅的地水。”

“这浅层地水易受气候左右,多雨上升,少雨下降,咱们平日的井,都是打到这浅层地水为止,浅层地水的水面便是井水水面。地下的状况,却十分丰富多变,密实岩层之下,往往又有可以行水的松散岩层,道道交叠,两道密实岩层之间埋藏的深层地水亦受气候左右,但上下变动要比浅水层缓慢滞后。”

“柘县此次大旱加热风,浅层地水蒸腾殆尽,遍布周围的几十口干涸的浅井便是佐证,再看这附近径宽两尺以上的树木,大树根系漫长,深达数丈,只要浅层还有少许存水,便不会轻易枯死,如今这些树都死了,再打浅井出水几无可能,即使找到一潭半洼,也难撑久。”

“之前在其它村县,情形没有这般恶劣,我都是凭浅水丰沛处的十四种常见地形还有树草蚁兽的状况,仔细挑选方位,打浅井救急,可在来柘县的路上左右一看,我心中便已揣测,在这儿要打的是深水井,细勘之后更加肯定了这个念头,打深井艰难耗工,因此挑准方位格外重要。”

“地下的密实岩层起伏不定,断断续续,是否有深水?如果有,哪里才最薄最近?我翻看柘县县志,《水卷副二册》中讲,‘惠济河下有温泉,水涨则隐,水落则现,喷溅如玉。’”

“如果松散岩层抬升,浅水溢出地面形成泉水,这种泉多是清凉涌泉,而此处提及的暗泉,怎么看都象是深层地水,深层地暖压重,才会有‘温’‘喷’之泉。县中衙役回报时也曾讲,那泉眼在惠济河岸内侧,去年初还在冒水,后来整治河道,加固河堤,兴许堵上了,再也没冒过。”

“我问明了那泉眼曾经的位置,沿着惠济河床仔细寻找,原来就在小郭村北面,这泉眼高度比小郭村井水最丰沛时的水位还要高出许多。我来回察看,比较此间岩土的质地和曾经的水质水情,推猜小郭村地下有一个状如盆形的深水层,上下被密实岩层相夹,盆缘高处被惠济河床切断,有了外通渠道,所以才有深水喷出成泉。”

叶桻道:“既然如此,咱们可以暂时把河堤拆开,找到那个深水泉眼。”

莛飞摇头:“深水和浅水虽然相隔,却颇有关联,大旱之下浅水干涸,深水补给减少,深水水面亦会降低,现在即使找到那个泉眼,应该也不会喷水了。盆沿斜度难以确定,从泉眼挖的话,一旦偏歪将一无所获,最可靠的办法仍是向最低处着手。”

“既然这里已有了小郭村这口浅井,省去了咱们大半力气,只要再向深打,挖通盆底的密实岩层,深层地水便会源源喷出,井中水面将高于之前是浅井时的水面,但因大旱的缘故,会低于喷泉泉眼。无论如何,一旦深水井通,足够全县受益多年,再无久旱之苦!”

贺县令听得似懂非懂,过了半晌,点头道:“易公子,我知道你的本事,不过眼下人心大乱,安抚要紧,我已同县中灵霞寺的住持商议,明日全县求神祈雨,等县中百姓安定一些,我再想法子找更多的人来帮你,今日只好还是劳累你们二位。张启,袁顺,你们两个全力相助,不得偷懒。”

张启、袁顺应了,低头看着莛飞边讲边画的条条道道,满脸困惑。

四人接着苦干,每人只分得一小碗水解渴,其中艰辛难以言述。

叶桻一人顶数人之力,手持最粗重的巨大铁凿,运用如风,进展明显比旁人快,因此大多时候都是叶桻和莛飞在井下,张启和袁顺在井上拉绳相助。

后半夜莛飞累得靠在井壁上睡着,叶桻舔着焦如干炭的嘴唇,也坐下休息,他望着高远的井口,暗想老天定是舍不得雯儿跟我受罪,才将她收走的吧,嫁了自己,要么是隔三岔五的分离,要么是辗转苦地,自己原本配不上那样温慧如春的姑娘。

几年前去太湖边的阮家宅子接阮雯来衢园,搬东西时打翻了她整整一箱子画,幼时因跌了富家小姐一箱子脂粉,害爹爹惨死,自己也几乎丧命,一时悲忆潮涌,呆立如冰。

阮雯笑道:“画损了可以再画,人傻了可就难医了。”

他至今仍不明白,那么美丽善良的少女,怎么就倾心于自己这么一个枯燥木讷的笨人?之后易夫人来试探心意的时候,他受宠若惊,忐忑之外是一种难言而新鲜的感动。

阮雯也是父母双亡的孤女,即便有体贴温暖的亲眷,丧亲之痛却是难医的痼疾,自己这痼疾这么多年都没好透,何况一个姑娘。既是长辈的心愿,努力撮合,他有什么理由不做这好姑娘的终身依靠?

雯儿,你在天上相佑,柘县这一关,一定能熬过去。

叶桻提起铁凿,继续与身下的岩石鏖战,莛飞惊醒,惺忪揉眼,起来帮忙。

这一轮直至达旦,井中没有天光,算着时辰,差不多该日出了。

“叶哥,你还说我有法门,我看你的力气长性,只有滚粪球的蜣螂能比得上。嘿嘿,可惜林姐姐这回没来,她溜房上树是好手,不知井下刨洞的本领如何?”

“那懒丫头,逼到绝路才肯卖力。”

“谁说的?我看她为两块新鲜糕饼就肯卖力,这招百试百灵。”

叶桻隐隐一笑,想起雪崚坐在秋千上吃饼的样子,拿饼的手上,虎口处仍有明显的蝠王牙印。

心里蓦的一刺,自己叫她受了那些苦,好多惊痛混乱的情形,很久之后才渐渐清晰。他在青阁婚堂上狠声训斥时,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此刻慢慢浮现在昏暗憋闷的井里,那眼中之伤,到现在都没读透。

莛飞见叶桻忽然着了魔似的飞快猛凿,身下开炸一般,实在是和这些石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可再一看,恨的好象不是石头,而是他自己。

莛飞连忙拉绳摇铃,通知张启、袁顺换班。

长兴七年十一月十四日,柘县全县祈雨。

惠济河床中筑起三级方坛,坛高二尺,阔一丈三,坛外二十步以白绳为界,布八面黑旗,坛上设八海行雨龙王神像,旁有道士拈香念诵。

惠济河并不是附近最大的河,但这名字吉利。近千人的队伍夹老带少,出了县城,灵霞寺住持和众僧手持皂幡颂经开路,贺县令和县丞、县尉、主簿等人随行其后。百姓结一条八丈草龙,敲锣打鼓,边舞边行,出北门,入惠济河床,十步一叩,至坛前颂词祭拜,杀鹅洒血,颂罢再拜。

莛飞和叶桻远远立在岸边,望着荒野干河上黑压起伏的枯槁人群,感慨无语。

论灾情之广之毒,此次淮北大旱在史载当中根本排不上名,亦还未到“白骨蔽野,草根尽,人相食”的惨境,可这是易莛飞首次自担责任的救灾之行,肩承之重,百姓之苦,印象太深,一生难以磨灭。

两人把张启袁顺换出,继续埋头闷干。

入夜之后,叶桻俯耳聆听,已能听到石下悉悉嗦嗦的声音,立刻把浑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双臂贯劲,气提丹腑,铁凿喀嚓一响,插碎岩石,破开一个一尺长的大缝,一柱水噗哧一声,银枪似的标射出来,扑灭了灯,将两人浇得透湿。

叶桻在黑暗中又狠力凿了几下,破缝裂成三角形的洞,水喷如鲸,顷刻淹到腰际。

两人的大笑都被水声淹没,水涨得太快,叶桻背着莛飞一拽绳索,腾身攀上,那水便在脚下疯追猛赶。

张启听见动静,用力拉绳相助,袁顺跑回县城,一路哑着嗓子高喊:“贺大人!有水啦!”

贺县令处置了一堆繁杂事宜,正在召人继续帮忙凿井,自愿者里有老有少,等在衙前听候安排,袁顺飞报,全县惊动。

贺县令身后跟着足有一两百人,出北门直奔小郭村来,几十枝火把耀如火龙。

来到井前一看,张启正在抱着捅豪饮,举火一照,井下镜子似的水就在十尺之遥。

贺县令干涩了太久的眼睛和这井一样,突然有了活气,冒出水来,拭了两袖子的泪。

身后百姓欢呼雀跃,纷纷高喊:“祈雨应验啦!惠济龙王显灵啦!”

城中涌出更多的百姓,到井前争相饮水,然后又齐到惠济河中叩谢龙王神像,手舞足蹈,宛如节庆。

贺县令左右寻找,才见两个黑不溜秋的泥人在远处一棵枯树下面,一躺一坐,坐着的人在给躺着的人按揉肚子。

贺县令急忙小跑上前,“易公子,这是怎么了?”

叶桻道:“他不等把水定一定,就一口气喝了好多,现在肠胃不适。”

莛飞面上尴尬,“贺大人,不妨事,这井水质极佳,清透甘甜,是我空腹喝猛了,多解几次手就好。”挣起身来转向树后,“你们离远些!”

贺县令撸须发笑,本县的真龙王,还是个孩子呢,这书呆子气怕是和他爹一样,一世都难消尽吧。

叶桻本不信什么求神祈雨,但这一年真是巧,求雨之后当夜井通,十日内就下了入冬第一场雪,总算没有秋冬连旱。

水荒解除,坏粮之事依然悬而未决,柘县存粮不足,加上衢园义粮,仍然捉襟见肘。

其实此刻运河淮南段正堵着从江南北上运往东都的漕船,运河水道枯竭,须得步步关闸蓄水,许久才能放行一小段,粮食就在淮北灾民的鼻子底下缓缓蹭行,却可望而不可及。

西京朝堂之上正为是否发放漕粮展开暗战,中书令杨柬提议截漕赈灾,移粟就民,旱区免除赋税,粜籴本是便民护农之策,以稳物价,天害之时当行其利。门下侍中和户部尚书则言灾情待考,漕粮为国税之本,不可轻动,以防报虚渔利,国帑漏空。

广成帝并不亲政,每日在归真观内修炼仙体,一切由宦官朱承恩传奏。

朱承恩嘴唇蠕动,递上奏折,广成帝随手翻开一本,撂于案上,“十月放粮万石,哼,光毫州一府就月放万石,现在又盯上朕的漕船了!”

侍立于天子身侧的太子李麒道:“父皇息怒,如今百官不一,难有定论,儿臣愿往淮北,查看灾情。”

广成帝抬起眼皮,目光在李麒身上淡淡一扫,复又闭上眼睛,继续诵经。

叶桻接到方重之的消息,说太白宫江东惊春栈主卫瀛奉宫主邝南霄之命,渡粮一千五百石过江,抵达庐州,要叶桻和莛飞回寿州接应。

两人喜出望外,邝南霄援手已不是一次两次。

莛飞笑道:“太白宫主的确大度,林姐姐拒婚,多少令他难堪,邝宫主却毫无介怀之意,不愧是一方江湖的领袖。唉,林姐姐也真是,要从了的话,这些都是自家粮啦,省得咱们东讨西要。”

叶桻低笑不语。

“叶哥,‘江东桃花开,惊春栈主来。’我听说,惊春栈主卫瀛是太白宫仅次于邝南霄的美男子,你见过这位卫栈主吗?”

“小飞,卫栈主不喜欢别人拿他的相貌说事,你若见到他,还是别提那句顺口溜的好。”

两人与贺县令道别之后离开柘县,有水之后无须再蓬首垢面,天气虽冷,雪花飘拂,两人却是神清气爽。

行至柘县东南的杨柳村,村口枯柳下坐着一个货郎,这货郎头戴斗笠,身披油衣,倚在货担子上,手举拨浪鼓叮咚一摇。

莛飞听到信号,冲那货郎笑唱:

“货郎儿,卖花线,挑着担子走街面。

叮当摇动唤娇娘,引出娇娘门口见。

娇娘宜笑宜复嗔,价要便宜货要新。

侥幸货郎有艳福,生涯常与美人亲。”

货郎将斗笠抬起两寸,哈哈大笑,正是衍帮帮主王珩。

第26章 雪域千峋

莛飞跳下马,“货郎倌儿,有什么新巧东西,让我挑两样,带给我妹子。”

王珩将货担子上的木头箱子打开,抽出小格小屉,“要花有花,要粉有粉,公子自选合眼的。”

莛飞一边翻看一边问:“我爹爹还没消息么?”

王珩摇头,“神鹰教玩了花样,过了黟县之后,都是假线,找来找去,你爹爹依然石沉大海,杳无踪迹。我按照你交待的话,与各方的人打了招呼,你几时想动身,到前头颜家镇裁缝铺子去,那边有人接应。”

莛飞点头道谢,两文钱换了朵珠花。

王珩挑起货郎担,摇鼓远去,边行边唱:“花儿娇,钗儿巧,针线木梳红绳绕,腰坠儿鞋样儿全不少,香袋脂粉小剪刀,莫道双肩难负重,乾坤尽在一担挑。”

莛飞将珠花交给叶桻,“叶哥,这个带给小荟。”

叶桻听出他远行之意,皱眉不解,“小飞,你有什么安排,怎么园中没人知道?”

莛飞犹豫片刻,“叶哥,不瞒你,爹爹几个月没消息,这件事兴许和一个朋友有关,我得去问问他。这朋友嘱咐过我,不要向别人透露他的所在,所以我不能多讲。王帮主安排好了,无论我要去哪儿,都会十分隐蔽,路上每段都会有不同的人帮着护着,你别担心。”

叶桻摇头,“不行,夫人那边怎么交待?这么要紧的事,你不能私拿主意,回去商量再说!”

莛飞静默一瞬,“叶哥,我不知爹爹有什么苦衷,这件事他并不想让娘知道,我亦向他承诺过。一回园子动静大了,反倒引人注目,这样悄悄离开最好。”

“小飞,我知道你守诺,但你也看见了,你爹爹那样孤身出走,大家不知多揪心,到底怎么回事,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叶哥,我正是不愿让大伙再揪心,才想一探究竟。我主意已定,你别再劝了,方叔叔还在寿州等着,你快去吧!”

叶桻见他神情沉毅,恍惚间,仿佛站在自己跟前的是园主本人。

莛飞跳上马直奔颜家镇。叶桻看着他的背影,呆立半晌,叹口气,将那朵珠花揣进怀中。

长兴七年腊月,一支商队从东都出发,经西京,出岷州,穿越河曲积石山,于次年正月到达昆仑东脉柏海之北的白兰山脚。

昆仑以南是羌逻国境,到了白兰山一带,因临近大盛疆土,边镇商贸频繁,有大小十几个部族混居。

商队在白兰山下的甘祁镇散开,各按去向另外结队。

易莛飞混在商队里一路至此,沿途得太行、洛水、渭水、岷山等各帮派轮流护送,到达白兰山脚后,队伍一散,他便隐身于一家酥油茶铺,与岷山掌门梁宏城话别。

甘祁镇的古街上穿行着言语服饰各异的宝髻人、党项人、多弥人、羌逻人、吐玉人,还有的根本是莛飞不认识的部族,各族信仰不同宗教,自建佛寺,一条街上建筑迥异,彩色经幡成串飘摇,相邻不扰。

来这儿的汉人多半是为了求购优健的青海骢马,传言“青海周回千余里,海内有小山,每岁冬冰合后,以良牡马置此山,至来春收之,马皆有孕,所生得驹,号曰龙种,必多骏异。”广成帝喜之,一匹青海骢能在西京要出二十两黄金的价钱。

莛飞饮了一口酥油茶,皱起眉头,却不抗拒,又饮了两口,开始觉出其中的香醇来。

铺前的屋檐上挂着巨大的蟠羊角,角上悬铃,风过时发出恒远古朴的撞击声。

梁宏城仰看天色,“小飞,三五日内必有暴雪,你可得多小心。”

“梁掌门,你放心,你让王帮主给叶哥传个话,只说人安无事就好。”

梁宏城定睛看着他,“来这儿到底要做什么?下面又要奔哪儿去?真的不用我相陪?”

“不用,我自有打算,麻烦你这么多天,好生愧疚,改日我一定亲往岷山行谢。”

梁宏城摇头一笑,“你和你爹一样,总是让人搞不懂,还倔得要命,偏偏遍天下都有人愿意为你们这对书呆子卖命。”

莛飞作东,又要了清蒸牛蹄筋和手抓羊肉,快吃完时抬起头,见窗外有一个身材矮短的汉人牵着一匹骆驼徐徐经过,骆驼上骑着一个身裹长巾的蒙面女子,那女人垂着一双眼睛,睫毛浓黑卷翘,眼角有金花为饰,她腰上系着根铁链子,链子另一头握在那汉人手中。

梁宏城鼻中一哧,“贞婴门还没死绝,劫掳贩人的生意做到西境来了,那女人是南边金越国的,小飞,咱们就此别过,我去替林老闲扫扫这个尾。今天你作东,我欠你一顿,下次你来岷山,我请你吃九斗碗和辣面油糕!”

九斗碗是川蜀大宴,莛飞两眼放光,“真的?”

梁宏城笑着一拍桌子,“一言为定!”压压毡帽,裹紧风氅,大步出门。

莛飞吃得饱胀,向铺中人小心问清了望莲崖所在,也出了门。

进入高原之后,莛飞身上胡乱穿着方便保暖的衣裳,贴身是吐玉族男子的小袖袄,下套厚羊皮靴,外罩羌逻族的毡袍和连帽皮坎肩,帽上一层挡风罗幂,可阻飞沙扑脸。

一出门,才发觉刺骨的寒风中已经裹了细碎的雪粒,横亘前方的雪山将甘祁镇衬得象片又小又薄的叶子。

莛飞将罗幂拉下,耳下脖周都塞得紧紧满满,驰马出镇,向北疾行。

白兰山东西一千五百里,是大盐泽与羌塘高原的分界岭,起伏的雪峰高达一两千丈,象从天上层层倒悬下来的白兰花,花瓣铺展延伸,形成隆起错列的山脊。

山上一群群的蟠羊预知雪暴来临,纷纷向低处迁移,以便抢占还有驼绒藜和合头草的冻土坡地,只有莛飞策马逆势,穿过羊群,顶风而上。

山腰以下的路并不是很陡,可风大行进缓慢,显得格外漫长,天黑之际,莛飞找了个背风凹处,没有取火之物,只得与马挤在一起凑合了一夜,冻得里外僵麻。

次日长了教训,边走边找有没有可以充作柴草的东西,山腰以上受山顶积雪的影响,比干燥多沙的山脚要湿润一些,生长着一丛丛耐寒的针茅草和小嵩草,夜间用这些草点起火来,好歹不那么冷了。

莛飞怀念蹄筋和羊肉,梦里都在咂嘴伸手。

第三天,又翻了两座高岭,眼见头顶紫云滚卷,云下透着暴雪来临前的诡异粉光,路也越来越陡。

莛飞拍拍马脖子,“再不让你回去,可要害苦你了,速速下山。”

反复示意,那马明白了他的意思,犹豫几步,徐徐返回。

莛飞孤身跋涉,大风加雪,一步一歪,雪中夹着飞沙碎石,活像铺天而来的暗器。

他和父亲一样,都对习武毫无兴趣,此刻却着实羡慕起轻功出众的人来,换了叶哥林姐,这会儿已经在山顶了吧,不过回头看看,又觉得自己也很了不起,甘祁镇远得象掉在山谷里的一块马蹄铁,仿佛一捧雪就可以将之掩埋。

登到千丈雪线以上,莛飞终于明白了蓝罂那冷僻孤绝的性子从何而来,小蓝兄弟啊,天下可以采药的山千座万座,干嘛非要挑这座呢。

望莲崖位于千峋峰高处,千峋峰是白兰山东段次高峰,走势十分复杂,怪石、深缝、绝壁、暗峡层出不穷。

莛飞迷了路,风雪里辨认不清,绕了几转之后,连冷带饿,越发焦躁,脚下看似寻常的积雪突然一踩踏空,险些滑到一个雪窟窿里,好在结实的皮坎肩被石头挂住。

他手抓脚刨,拼命爬到稳处,连呼命大,惊出的冷汗被风一吹,只觉骨薄如纸,万箭穿身。

挣扎着站起身来,忽听猛兽喘息之声,抬头一看大叫不好,雪地里窜出一头巨大的白狼,裹着风暴直扑过来。

莛飞猝不及防,如遭千斤铁锤,一下子被撞出两丈开外,头下脚上的仰跌在地,胸口被白狼利爪刨踏,尖锐刺痛,眼前晃着血红狼眼和森然白牙,腥热急促的鼻息扑在脸上,利齿拼命撕扯他脖间的罗幂。

莛飞奋力反抗,却怎么也推挣不开,眼看喉咙就要被咬穿。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冷峻的声音大喊一声:“铁牙!住口!”

凌厉的猛兽突然停止了动作,莛飞身上一轻,蜷身滚向一边,捂着喉咙一阵剧烈的咳嗽,冷风雪片灌进扯破的胸口,三魂七魄都丢了。

有人轻奔过来,急切的蹲下探视,莛飞透过脸上破碎的罗幂迷迷糊糊望去,只见扑面而来的风雪中蹲着一个身穿兽衣,头戴皮帽的年轻姑娘,她长辫及腰,背着高过头顶的箩筐,肩负镰刀绳索,腰间挂满钉钩锤凿,一双漆黑素净的眼睛正明晃晃的望着自己。

莛飞盯着那眼睛看了一会儿,魂魄慢慢回到体内,惊恐渐散,惊喜象藤蔓一般滋长出来,“小蓝!……你……你原来……”

话音未落,白狼天神似的从蓝罂身后探出,莛飞吓得一缩,却见蓝罂抚着白狼的脖子,在它耳边轻语:“铁牙,这是客人,不许伤他吓他!”

白狼喉中低嗥,很不情愿。

莛飞声音犹自带颤,“小蓝,你竟然有这么厉害的保镖!”

“它不是保镖,它和我一样,都是帮贝爷爷采药的伙计。”

“贝爷爷?”

“贝爷爷在北坡脚下的香德镇开药铺。”

莛飞纳闷,“小蓝,这山上都是雪,你有什么药可采?”

“季季不同,这些天只采冬猴菌和千峋红莲。”

莛飞心有余悸,“呵呵,这伙计可得好好管管,不采药,却来踩人喉咙。”

蓝罂朝莛飞的脖子细看两眼,亏他衣裳厚,口子还不算太深。

“铁牙伤了你,真是对不住!我家中有药,待会儿拿给你,你这衣裳……我赔不起,补好了还给你行不行?”

莛飞低头看看,“咳,在意这些干什么?小蓝,我有要紧的事情问你,来得冒昧,你别觉得唐突才好。”

蓝罂一点也不惊讶,好象早就知道他会来,点点头,拉他站起,“你跟我来。”

于是铁牙在前领路,蓝罂背筐负重走在中间,莛飞揉着屁股在后随行。

莛飞看着她的背影,仍有恍惚之感,当初只觉得她矜持,怎么没想到她是女孩子呢?

蓝罂看上去比半年前结实了些,夔门避雨时她孤身远行,辛苦憔悴,因为久居高原雪山,不惯与各行各色的人相处,面对陌生世事,只觉艰难寂寞。

如今回了白兰山,这里的地势气候在旁人眼中不可思议,却与她脾性契合,言行举止多了自如,少了生涩,虽然仍是淡漠不惊,但眼里流露的那一丝见到友人的欣喜之情,却如冰下春流,散着微妙而珍稀的暖意。

莛飞远思近想,一分神的功夫,落后不少。

蓝罂身背无数重物,脚步却甚是轻捷,时不时停下等他。

莛飞想起她在百步梯上躲避麻六的步法,好奇道:“小蓝,你脚步灵妙,是什么功夫?”

“我哪会功夫?只不过经常攀山采药罢了。”

两人来到一处断峡前,对面就是位于千峋峰肩的望莲崖,莛飞探眼一瞧,不禁膝盖发软。

峡宽三十余丈,中间只连着两根粗索,一根此高彼低,一根彼高此低,云漫雪舞,看不清峡有多深。

蓝罂从背篓里摸出一只中间有槽的木头轮子,轮上挂着几个绳套,回头道:“你等着,我带铁牙先过去。”

她将一只绳套勒在自己肩下,另一只套在铁牙肋下,把木轮往粗索上一嵌,轻脚一蹬,一人一狼沿着粗索向对岸飞滑而去,瞬间成了两个小点。

莛飞目瞪口呆,她每日都是这样进出的?蓝罂一人滑回来时,莛飞还在发愣,腋下忽然一紧,自己也被如法套上绳索。

莛飞惴惴摆手,“这个,我这些天虽瘦了些,仍有一百余斤……”还没说完,蓝罂已在他肩上一推。

木轮沿索滚动,两人一个猛子扎进风雪,莛飞发出一声连甘祁镇都能听见的喊叫。

他腋下吃力,全身悬空,耳边呼呼,睁不开眼,直到嘴里灌满了雪,叫声方止。

身旁的蓝罂对他安慰一笑,莛飞用力揉了揉眼睛,疾风飞雪如浪似瀑,头顶木轮沙沙作响,倾斜的粗索在峡上挂成一道巨大的弧线,两人悬轮飞滑,钻雾穿云,似生双翼。

他渐渐忘了恐惧,小腿肚不再发抖,胸中酣畅横生,当一只鸟原来如此惊险过瘾!

等滑到对面,两脚落在实处,莛飞吐了口中雪渣,放声大笑,笑过之后把木轮仔细验看一番,“小蓝,这轮子简单巧妙,如果再改进几处,可以更加安稳流畅……”这般那般,提了若干方案,蓝罂继续前行,也不理会。

向上攀至望莲崖顶,才发现顶上是一块石坪,石坪背依千峋峰巅,面临千丈绝壁,俯瞰只见天地浴雪,峡岭苍茫,云如野马,奔腾不息,真是高险孤绝。

石坪背风的凹地上搭着一间石屋,蓝罂领着莛飞推门进去,里边似乎比从外边看起来要宽敞,分为左右两室,中间用帘子相隔,外室有桌凳灶台,堆着杂物器具,筐匾药柜。

莛飞帮蓝罂卸了重物,她的背篓里全是木柴,墙角也堆着厚厚的柴垛,原来白兰山只有少数几处山谷里长有雪岭云杉,蓝罂在雪暴来临之前已经连续几日长途跋涉,砍柴背回,以便大雪封山时有足够的木柴取暖。

她一指帘子,对莛飞道:“你进去吧,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手脚轻些。”

第27章 望莲崖顶

莛飞微微一愣,掀帘入内,内室一侧摆着书案书架,屋子正中燃着火盆,另一侧的矮榻上躺着一个人,身盖毡被,花发灰颜,露在外面的手脚上缠满布带夹板。

莛飞双腿一软,坐在榻边,眼泪夺眶而出,“爹,你怎么了?”

印象中父亲从来都是精力充沛,神采明睿,即使上了年纪,仍是玉树美男,没想到几月不见,老了几乎二十岁,重伤在身,怎不叫人肝肠寸断。

易筠舟睁开眼,气息虚弱,见了儿子,口吻一如既往的轻松:“真是儒生胆怯,川西有好多小娃娃每日滑索过江,谁也没叫得象你这般撕心裂肺。”

莛飞揩揩脸上的泪,“爹,你别费神说话。”

易筠舟阖上眼,“爹这条命,是小蓝姑娘救回来的,还不快去好好谢谢她。”

莛飞点头,到外室对蓝罂行礼,“小蓝姑娘,救父之恩,莛飞没齿膝破,难报万一,请受我三拜。”

蓝罂正在码柴,见他忽然一本正经的大礼相谢,丢了柴逃出门去。

莛飞追到她身边,“小蓝,我真心感激,你别嫌我虚俗,外头冷,快进屋。”

此刻她脱了兽衣皮帽,只穿着单薄的蓝布衣裙,发上系着一朵白线缠的花,莛飞心中一紧,难道她新近有亲人故去?

两人回屋掩了门,在灶下烧了火,蓝罂熬了一大碗青稞药粥,让莛飞小心喂父亲喝下。

易筠舟只吃了一半便沉沉睡去,莛飞仔细打量父亲,心中又悲又幸,好在爹爹这副样子娘没看到,否则可要哭得洪水决堤。

过了一阵,蓝罂掀帘招手,莛飞悄声退出。

外头矮桌上布了碗碟饭菜,他早就饿得腿软,也不客气,盘腿坐下,端碗就吃。

碗中也是青稞粥,但没放药材,而是加了奶渣,碟子里的是腌菜、荞面饼和野红菌子。

蓝罂担心味道清苦,谁知莛飞吃得津津有味,吃完自去提雪化水,清洗碗碟。

收拾停当,屋外雪如白瀑,越下越大,怒风呼号,结实的石壁簌簌作响。

莛飞将几面窗上的毡帘钉牢,感慨道:“盖这房子的人真不简单,刚好是几面的风推不着的死角,小蓝,你自小一直住在这儿?家中还有什么人?”

小蓝道:“早先贝爷爷常来山上,现在他年纪大了,都是我下山去找他。我娘去了以后,这儿只剩我和铁牙。”

“那你爹爹呢?”

“我是我娘在甘祁镇上捡的,亲生父母在我身上塞了块帕子,写了姓名生辰,其它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莛飞看着她发上的白花,心中酸楚。蓝罂话语平淡,并无伤凄之意,自己出言怜慰,倒显得多余做作。

“小蓝,我爹爹是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

“他与人斗了三个月,来来回回伤了多少次,我都记不清了,最后这次是跌下山摔的,全身上下骨头碎了几十处,不过你放心,我已将他的碎骨清净,断处衔接,用樗白皮、生姜、雄黄、灯草、元寸、鹅臎、杉木皮打浆外敷,六十岁以下的人用这方子,要不了太久就能活动肢体,完全康复则要耐心等上一阵。”

莛飞惊异语塞,“我爹爹,与人斗了三个月?他?他与什么人相斗?”

蓝罂轻叹口气,“那个人曾经打伤我娘,我娘不想再见他,孤身躲到这么冷的雪山上来,一躲快二十年。我以前一直恨他,谁知这回真的见了,倒恨不起来了。你爹爹和他,到底谁是谁非,我不该私评妄述,等你爹爹好些了,他自己会告诉你。”

莛飞一腔好奇,却知道她的性情,不再追问。

晚上蓝罂在易筠舟的矮榻旁边另铺了草席被褥,让莛飞安寝,自己仍旧睡在灶台外边。

莛飞听她过了半夜还未安歇,不知在忙什么活计,有心起来相助,掀帘一看,蓝罂正借着灶里的残余火光,缝补他被铁牙抓坏了的袍子。

莛飞呵着手过来,“小蓝,干嘛耗神做这个?我包袱里还有可换的衣裳。”

蓝罂仍是不停,莛飞见她针脚粗大结实,全不是南方女孩子的精细手工,握针的手也不是葱白小手,而是粗糙皲裂的采药之手,自己之所以没疑心她是女孩子,皆是因为这手的缘故。

心念一动,转身去自己包袱里取出个细瓷筒子,“小蓝,这是我妹妹冬日用的护手油膏,我前些日子要去干旱之地,她特意塞在我包袱里的,其实我才不用这些女孩子的东西,不如给你。”

打开筒子,一阵清香,蓝罂微微一闻,“是牛油牛髓,混了丁香藿香,用酒蒸的?”

“不错,南方做这东西,先用新收的棉花饱吸香料,然后把棉花投进烧烫的酒里,待热酒收尽了棉中香味,再把棉花取出,放入牛油牛髓,旺火大烧,沸一次加一次油脂,数滚之后撤火微煎,调入青油拌匀,灭火后就成了香气蕴藉的细腻膏脂,冬日涂手,风寒不裂。”

他用指尖蘸了一点抹在蓝罂手背上,按摩均匀,果然细腻湿润了许多。

蓝罂看看,摇了摇头,“这么好的东西,涂手岂不糟蹋。”

莛飞不容分说的将那筒子放在灶上,“手上这么裂口子,不爱惜永远好不了,亏你还懂药。”

次日易筠舟精神好些,蓝罂拆了他手脚夹板,重新换药包扎。

易筠舟说话仍然吃力,但一顿已能喝下大半碗药粥,醒着的时候乏味无聊,莛飞便向他讲起淮北旱灾:“听说李宝升赶在太子巡查之前,急急回了毫州,做起安民赈灾的表面文章。太子虽然仁厚,但在朝中束缚太多,难有作为,不知这回离京巡查,能不能放开手脚。”

易筠舟皱眉不语,莛飞思忖片刻,“爹,你担心贺县令?”

易筠舟点头,“他揭发坏粮一事,不惜越级申诉,以李宝升的脾性,必然怀恨在心。李宝升是皘妃娘娘的堂弟,淮北督治也不敢将他怎样,最后的苦头,恐怕还是要贺海山自己承担。贺海山为人清厚老实,但真与他计较起来,他定是宁折不弯,毫州府若把黑锅往他身上一推,即便太子知情,也无能为力。”

莛飞本想给父亲解闷,结果却又给他平添忧虑,于是岔开话题,改说园子里的趣事。

蓝罂见他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易筠舟微笑倾听,外面风大雪疾,衬得这情景格外温馨。

她想起以前娘躺在那病榻上的时候,自己亦在一边说话逗趣,以后再也没人用这般慈爱的神情关注自己。

羡慕的看了莛飞父子一阵,蓝罂悄悄端了药盆子出来,从角落里取出藏好的腌羊肉喂给铁牙,抚着白狼的脖颈,把头靠在温暖的狼毛中,久久不语。

这日天黑后,烟囱里塌下来的一大团雪将灶台旁的柴垛淹湿,抢出来的干柴不多,做饭、烧水、火盆都得一根根精打细算的使用。

蓝罂晚上不再点灶取暖,莛飞三番五次叫她搬进来睡,蓝罂却说和铁牙挤在一起一点也不冷。

莛飞翻来覆去,睡得不安,披衣出来,见灶台上点着一根蜡烛,铁牙横卧在地,蓝罂蜷身躺在狼腹上,捧着一本小册子借光阅读。

这情形十分奇异,却是蓝罂自小做惯了的。

莛飞好奇心起,走上前去,铁牙突然睁眼龇牙,吓得他收脚一顿:“铁牙,这个,我只想陪你的主人说说话,不想做你的宵夜。”

蓝罂拍拍狼头,莛飞小心翼翼蹲身凑过去,慢慢依着狼腹坐下,果然温暖柔软。

莛飞见铁牙并不排斥,安下心来,“小蓝,你在看什么?我能不能瞧瞧?”

蓝罂将册子递给他,莛飞一瞥,这暗旧手札的封面上题着《笎溪散记》,扉页有一行小字:“沧海粟,指间沙,生如叶,落谁家。奉宇九年,沈墨云南行感录。”

小字清灵俊秀,莛飞一见,便神往起著册的人来。

“小蓝,沈墨云就是你娘?”

蓝罂点头,虽非亲生,但在她心里,再也想不出谁能更好的胜任“母亲”二字。

她凝视册子的时候唇角含笑,一双漆黑的眼中全是向往之色,与平时冷漠的样子截然不同。

莛飞越发好奇,翻开册子细细阅读,发现这是一本游记散论,前半本记叙了从大巴山南下游历蜀中,然后沿江东下,直至九华山的一路见闻,后半本则是在九华山笎溪竹居随录的诗文杂感,言语凝练优美,句句如画,读来身临其境。

莛飞越读越喜,蓝罂有些疑惑不懂的地方,出言询问,他便挺起胸来,口若悬河的逐一解释,将自己的所知所闻兜底倒出,听得蓝罂神情如梦。

莛飞兴头一起,感慨良多,“小蓝,你上回来去匆匆,这天下新奇有趣的事情成千上万,你若肯下山,咱们玩遍四方风景,吃遍佳饮美食,岂不快活?”

蓝罂眼中星辰闪烁,沉默良久,深吸口气,长叹一声,“我不离开这儿,我娘葬在白兰山上,我走了她多寂寞,我哪儿也不去。”

外面雪暴正烈,门窗抖动,砰砰作响。

莛飞听着风雪之声,出神道:“你一辈子住在雪山上,不觉得孤单害怕?”

“我住惯了,又有铁牙,为什么害怕?”

莛飞忽然有一肚子话想对她说,想劝她离开,尝试真正的日子,可一触她倔强清冷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次日清晨,几天的风啸总算静止,窗上的毡帘缝里透进几丝亮光,蓝罂开门一看,白光刺眼,高高的雪墙堆至腰际。

莛飞帮她挖出一条雪中通路,两人走到望莲崖边,只见碧空如洗,万籁俱寂,银装素裹的连绵雪峰在蓝天下透明闪耀,成了一望无际的琉璃海洋。

左手的千峋峰如水晶高塔,再向西有一座更挺拔的高峰笔直擎天,通体如玉,正是前两天隐没在风雪中的白兰山东段第一高峰玉指峰,初升金日的夺目光芒投射其上,竟不能与之竞辉,只给玉指峰缠上一层金纱披帛。

莛飞看着这雄奇的景色,张臂大笑,正想对山高喊,对面雪谷中突然传来幽深的狼嗥。

铁牙一跃而出,仰首回应,叫得苍凉凄远,久久不绝。

蓝罂道,“铁牙憋坏了,我带它捕猎去,顺便砍柴采药,恐怕得日落以后才能回来。你好好照料你爹爹,药粥今日要多加两钱紫沙糖,一次尽量吃完一碗。”

莛飞目送她和铁牙滑索远去,此刻峡中云稀,他伸脖一看,连退两步坐在雪堆里。

好在那天过来的时候,看不清峡有多深,否则自己那声喊叫,连凌霄宝殿的玉帝老儿都要听见了。

雪霁天晴,石屋中阳光灿烂,连易筠舟也振奋不少,莛飞严禁他乱动,易筠舟被儿子管束,颇有微词。

莛飞坐在榻边,见父亲言语不再吃力,憋了许久的疑问终于脱口而出:“爹,你居然跟人打了三个月的架,到底是什么缘故?我既然已经找到这里,你就不用再瞒了吧。”

第28章 辩经法战

易筠舟眯眼看着莛飞,不禁哑然失笑,儿子已经成人,很多时候不象晚辈而象朋友,可有时又是一副长不大的小儿相,自己既盼他云鸿高翔,又盼他安逸无忧,恐怕只有当爹的才有这般矛盾交融的心思。

莛飞两手支膝,连声催问,易筠舟缓缓开口:“你昨晚读《笎溪散记》,觉得沈墨云是怎样的人?”

莛飞想了想,“博雅多才,淡远通透,是有大智慧却内心消沉的女子。”

易筠舟咀嚼儿子的用词,目露笑意,“《笎溪散记》写于奉宇九年,那一年正是我跟随师父在九华山天台顶治病的最后一年。”

“师父待我十分严厚,治病的头三年,我一直在山顶的崖洞内面壁,饥食野果,渴饮清溪,每日按师父交待的法门行功作课,夜间则默写《大方广佛华严经》,从每写两字一呼吸,到每写十句一呼吸,循环如是,匀息调理。”

“此后我又在他督引之下站禅三年,修习精深的吐纳入定、元神固本之法,连睡觉也在崖边站立,风雪无阻。”

“再后的三年,我随他游历四方,砺心劳志,脱胎换骨,不仅呼吸紊乱之症尽去,身体自内到外都结实如石。”

“到了最后一年,我又回到九华山调练休整,行功作课之余博览藏书,打扫经阁,获益良多。”

“十年如箭,我不知如何才能报答师父的恩德苦旨,曾有出家继承衣钵的念头,师父说我有佛缘善根,但四摄六度不拘于地,不限于形,江山广阔,禅路在心。”

“他既这样豁达,我便决意执着于自己从小的愿望,那便是回到你爷爷身边,在他这个七品父母官查堤安灾之时出策助力。”

“心思已定,我开始安排回归故里的行程,谁知奉宇九年初夏,天竺摩揭陀国的珈日大法师率领那烂陀寺三十多名僧侣、论师、学者北上入我国境,对汉传大乘佛法提出疑议,一场辨经法战不可避免。”

“九华山是地藏道场,寺庙百余座,高僧院院逢,既为大盛佛山,广成帝便下旨,设九华正顶天台寺为辨经之所,由天台住持醒鉴禅师主持辨经法会。”

“全国的高僧闻讯之后,从四面八方赶来援辨,各地信徒更是蜂拥而至,朝中权贵亦不想错过百年难逢的精彩辨战,一时满山寺院皆满,九华街上摩肩接踵,香火隆天。”

“我师父暮空禅师是醒鉴禅师的弟子之一,我自然要助师父分忧解劳,于是与众僧一起整理经册,协理杂务,回乡的行程自然也就耽搁下来。”

“六月一日,众僧沐浴醒身,唱经诵法,正午时分,山顶古钟蒲牢一击,百寺鲸铿层层回应,九华归寂,辨战开坛,天台寺内座无虚席,寺外的石阶和山脊之上万头攒动,真是盛况空前。”

“这场轰动佛界的法战持续两月之久,每日妙语珠玑,言里针锋,隽喻典故,博奥深论,令人大开眼界。”

“初始几天,我兴奋好奇,彻夜与小僧们探讨辨战之中的精彩之处,后来寺中的外客贵宾越来越多,我渐渐受不得那些排场喧哗,偶尔会在人多的时候离开天台顶,寻个清静之地透透气。”

“这日黄昏,我沿着去往莲台峰的小路散心,向低拐上一条人迹罕至的岔道,进入一片茂密的竹林。那天夕阳绚烂,林中金光万缕,一条清澈的小溪沿坡而下,溪边有小鹿饮水。”

“那坡很陡,没有台阶,有些地方泥泞湿滑,很不容易下脚,走着走着,忽听有人哎呦一声,我一张望,只见前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跌在溪中,手里的篮子打翻,滚了一溪的果子。”

“我连忙上前将她拉出水来,那姑娘抱怨道:‘一场雨,路都没了,以后真是没法从这条路上山了!’”

“我在九华山的日子多半都在面壁站禅,所以对山中的冷僻角落并不熟悉,听她一讲,才知这条名叫笎溪的山流在一场暴雨滑坡之后改了道,切断了原来上山的途径,她每日涉水过溪,已经跌过好几跤。”

“我告诉她,稍绕远些可走莲台小径上山,她向对岸竹林中一指说:‘我家夫人的竹舍就在那边,我走莲台小径岂不多绕十里?’”

“莛飞,你晓得我的性子,我自小受你爷爷熏染,但凡与水有关的事,从不小看,养病闲暇都在钻研河土桥渠,一旦有什么难题,不想出个解策便会寝食难安。当时我左右一瞧,有了主意,次日一早便带了柴刀斧绳来到林中,砍了若干竹子。”

“那小姑娘听到动静,急急跑来,隔水喊道:‘夫人问你,为什么要砍这些竹子?’我答:‘竹林竹舍,只缺竹桥竹径。’”

“那姑娘挠挠头,跑了回去。我计算竹子的数量,砍成长短不一的竹段,眼见午时已至,辨战将始,便停下活计,赶回天台顶,观摩当日的法战。”

“那以后的几天,我每日都是晨间来林中忙活,午前回寺。砍够了竹段之后,便开始搭建竹桥,饿了渴了就采果子、饮溪水。”

“有一天正在忙碌,那小姑娘送来热茶点心,我道谢之后坐在溪边休息,喝茶用点。林中晨雾未散,幽碧清新,正是一天最好的时光,对岸竹舍当中传来轻转自如的琴声,和着淙淙流水,沙沙竹响,宛如仙音。”

“我久与诵经念佛之声相伴,耳中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般动人的乐律,那小姑娘看我发痴,笑道:‘夫人感激你辛苦,随手拨弦给你解乏,赶明儿我央她给你弹首正经曲子听。’”

“我却已等不及,当时二十出头年纪,不顾冒昧,站起身来连作三个长揖道:‘清溪流琴,沁耳如怡,恳请夫人再奏一曲,小生感激不尽。’”

“竹舍当中静默片刻,由浅到明的淌出舒和柔散的琴音。那曲子清冷恬淡,仿佛不期人赏的风景,自来自去,没有煽挑愁喜的刻意,乐中春尽花落,秋来雁高,远舟过日,云影拂山,是随心而作的闲诗逸赋,联承纡转,不费丝毫之力,偶尔润心贴肺,温旖亲近,偶尔活泼明快,童心乍起,有时苍沉萧瑟,惜叹伤咏,转瞬阔野微风,逍遥不羁。”

“我不知不觉沉浸其中,好似看了一箱书,赏了一墙画,交了一班朋友,品了一坛陈酒,心中温馨而丰富,颦颦笑笑,超脱无束。”

“好久以后,肩上被人一拍,我懵懵醒过神,那小姑娘捂嘴乐个不停:‘你在想什么?曲停好久啦。’”

“我抬头看看竹叶青天,仍觉处处是乐音,不由呵呵笑出:‘道家云大音稀声,至乐无乐,说的便是这绝尘之境。请问夫人,这淡中不凡,浅中无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舍中人答:‘即兴散曲,哪有名字。’”

“‘若是即兴散曲,下次再不相同,那除了夫人和这位小妹妹,世上只有我易筠舟一人听过,真是荣幸之至!’”

“遇此伯牙,云胡不喜,我越发打起精神,全力搭建竹桥。”

“次日早晨,刚刚干了半个时辰,林中沙沙下起了雨,我站禅三年,这些雨算什么。那小姑娘撑伞跑出,叫道:‘公子快来檐下躲躲吧,淋坏了身子。’”

“我笑应:‘下雨正好洗脸,有什么要紧。’”

“那姑娘撑伞到我头顶:‘你不听我招呼,夫人定会责怪我。’”

“我一听,只好歇手,跟着她到竹舍外的廊檐下头避雨。她照例取了热茶点心招待,我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她展颜一笑:‘我叫琅珂。’”

“‘琅珂,美石如玉,琅琅金声,真是好名字。’”

“她更加开心,‘夫人起的,夫人可有学问呢。’”

“竹舍中传来夫人的轻斥:‘琅珂,你话太多了。’琅珂一吐舌,进屋去了。”

“檐下雨帘潇潇,谷中鸟雀空鸣,一时寂静倒显乏味。夫人开口问道:‘易公子,近日辨战有什么妙语高论?’”

“我答:‘摩揭陀众僧仍在指摘真谛译《大乘起信论》是伪书,因《马鸣菩萨传》和《付法藏因缘传》都未提到《起信论》,《众经目录》也将之收录于‘疑惑部’,他们一说《起信论》并非天竺马鸣所著,而是南北朝托名之作,另一说《起信论》是根据《渐刹经》转化而来,依我看,《起信论》与《渐刹经》虽有相似之处,但其结构严整,文义通顺,解行兼重,却是《渐刹经》所不及。’”

“我洋洋洒洒,将不敢在寺中乱语的言论悉数倒出,甚是畅快,说得嘴干,方觉失态,忙道:‘晚辈胡言,还请夫人见谅。’”

“她却并不在意,缓缓道:‘《起信论》传习颇广,如今中土佛教各宗均以此为大乘入门经典,《起信论》的‘众生心’之说欲消《胜鬘经》《摄大乘论》《楞加经》众说分歧,佛儒合一,新思潮涌,已具汉传大乘风范,引来异议也在意料之中。其实只要法义精密,令人信服,即使出处不明,又有什么要紧,真经伪经之辨,倒显狭隘小气。’”

“‘当初大乘分于小乘之时,亦被视为左道,法战何其激烈,如今大乘势盛,自踞至尊,醒鉴禅师若碍于风度,拘泥于珈日法师的真伪之辨,反而吃亏。”

“‘玄奘法师在那烂陀寺游学之时,为调和大乘‘瑜伽’‘中观’两派,写梵文《会宗论三千颂》悬于寺外,无人能驳,后为指正《破大乘论》之谬,写《破恶见论》,坦言若有疏漏,情愿斩首,悬文十八日,亦无人能驳。现今我朝高人虽多,可惜却没有一个融会贯通、魄力非凡的玄奘法师,能一文定论,平息法战。’”

“我听她点评,深合心意,这些天来,早觉得珈日大法师并非无懈可击,但他最善切人要害,以攻为首,在辨术上占尽先机。醒鉴禅师严谨大度,却不够犀利痛快,总给对手留有回转的余地。”

“我热血一涌,当夜写了一篇激言六千字的《破灭信论》,不敢给师父发现,次日拿来檐下,请琅珂递进舍中,‘易筠舟泄忿之作,疯言乱语,夫人见笑。’”

“竹舍之中传来轻缓的翻阅声,夫人逐字逐句,温言婉语,将我的高低妙陋之处一一评述透彻,我听得胸壑顿开,拍膝笑赞:‘好在夫人不是那烂陀寺的和尚,我若悬此文招驳,只怕十个脑袋都砍光了!’”

“‘公子之文虽不是滴水不漏的高僧经论,然而淳心赤忱,新见可嘉,实在令人钦佩。’”

“此后我每日都来竹舍檐下,向她讲述前一天的法战,评论探讨一番,每每聊到忘我之境,总要琅珂提醒,才急急忙忙飞奔回寺,渐渐的,修桥竟变成了次要。”

“相处多了,话题慢慢从辨经衍开,天文地理,田利水经,各国风土,诗文歌赋……无穷无尽。她学识之深之博,就如探洞揽奇,摸不到边,见不到底,她记力奇好,悟性又高,即使不晓得的事情,稍一讲解,立即领会通透。”

“我讶叹之余,越发痴迷,有时夜梦当中仍在与她交谈。”

第29章 笎溪听琴

“少了拘束,兴致好时,我便直言请她弹琴,她也不拒绝,有时信手拈来,有时弹奏《龙朔操》《韦编三绝》《鸥鹭忘机》《静观吟》等各地风行的曲子,我沉醉,大饱耳福。”

“有一日我心血来潮,在竹檐下俯身相求道:‘晚辈一直有个夙愿,就是能亲耳听一遍《广陵散》,夫人琴技如神,若能拨奏此曲,晚辈此生无憾!’《广陵散》记叙聂政刺韩王始末,共分四十五段,结构恢弘,慷慨激烈,是耗心耗神的悲怆之曲,我感之涕下,神往已久。”

“她静了半晌道:‘昔日嵇康弹奏此曲之前,必择雅静高岗之地,风清月朗之时,深衣鹤氅,盥手焚香,若不合心境,虽有达官贵人求教,概不相传。我比嵇康相去甚远,但敬曲之心,不敢轻怠,请你明天再来吧。’”

“我喜出望外,躬身行谢,她低声道:‘易公子,再不可以晚辈自称了,妾身何功何德,怎敢居长,心中不安已久,如此下去,可叫人难堪了。’”

“我听她声音,早知她年纪并不是很大,但我敬她琴技学识,甘以晚辈自处,却不想让她生出不适,于是改口道:‘请夫人休憩,在下告辞了。’”

“次日天阴有雾,我穿了最素净的月白长衫,到竹舍外毕恭毕敬正坐听琴。檐下燃香,轻烟袅淡,我止息相候,能闻到竹舍内书卷笔墨的熏旧、琴身桐木的陈香,能听到她对琴静默时的轻浅呼吸,能感到她心绪满涨,悬手弦上,提气下指。”

“琴曲以苍古韵长的悠诉开场,野辣质朴,欲言又止的空绵散音之下含着暗泉般的流弦低诉,饱抑悲戚,声声侵入肺腑。正声之后,清越峻急之中凸显激郁,吟揉绰注万般叠错,缓急交进,鹤唳石崩。”

“到了‘冲冠’‘长虹’两段,琴音倏变,由徽转羽,全用拂拍滚打的手法,纷披灿烂,戈矛纵横,舍外竹林起风,杀气贲发,如伏千军万马,浪潮般的竹滔声中,慷慨磅礴的凄厉琴曲始终凌驾于竹滔之上,猛听七弦齐拍,‘投剑’之刻有闪电横空之势,聂政刺韩王的一霎栩栩在前,惊心动魄,我胸中跌宕,满掌冷汗,几乎难以坐稳。”

“待到乱声澎湃奔泻之后,巨涛平复,竹林归寂,萧索的琴音吁叹伤恨,直至音黯意绝。檐下轻香似如故,心中轮回已不同,我满腮冰凉,都不知是何时流的泪,直到琅珂送手帕出来,方觉尴尬。”

“我向舍中道:‘嵇康临刑东市之际,索琴弹奏此曲,风停云滞,人鬼俱寂,听者无不动容。倘若他在天之灵有知,能闻今日夫人所奏,兴许便不会慨叹广陵散绝于人间。之前听夫人弹琴,流畅清和,以为是江浙一派,今日又觉苍劲坚实,刚烈激昂,兼有西域之风,在下冒昧相问,夫人琴艺博采众长,是师从哪位高人?’”

“夫人道:‘先父先母都善弹琴,这竹舍曾是他们的消夏旧居,我幼时便在此间学琴。后来我爹爹调赴边外,我随父母西出阳关,在且末河之南的典城住了六年,军旅漠上多有胡羌之乐,久而久之,琴里也带了西境之风,公子真是好鉴力。’”

“我出于敬意,一直未敢逾矩询问她的身世姓名,听她这两句话,总算有了点滴了解,未经颠簸沧桑的女子不会象她这样博才阔度,却又处世消沉。那日回去的路上,我心中久久回味其人其曲,咀嚼她话语中的寂寞苍凉之意,连走错了路都未曾发觉。”

“回寺之后,悄悄向住在山上几十年的盲眼老僧打听消夏竹舍的旧主,这一询问,才知旧主竟为西京集贤院大学士、六部四百八十卷《广成大典》的主编官沈琮,沈琮之妻则是九岁破《玄机帖》、十三岁出《柳间集》、精百艺擅奇巧的江南才女谢令真,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名唤墨云。”

“沈墨云不到十岁的时候,沈琮因行文清苛严正,得罪广成帝,被贬至边关苦地,充任最低等的九品文职,一家人远赴塞外,之后的状况便模糊不清。夫人便是沈墨云没错,照她所言,沈琮夫妇已经谢世,她所嫁何人,为何孤居在此,更无外人知晓了。”

“我打听清楚,心中越发钦佩感慨。再去竹舍时,却听琅珂说夫人夜里受寒腹痛,熬了沙糖姜汤也不见好,她厌生忌医,已疼了一宿。”

“莛飞,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祖母常有寒凝腹痛的毛病,我自小就知道她有一个应对腹痛的灵方,于是我急急下山,买了菖蒲、艾叶、大蓟、益母等等十六种草药,研成粉末,用布裹成一个药包,放在掌中反复揉搓,这十六种草药混在一起一经挤压,便会源源生热,热效可以持续好几个时辰。我叫琅珂将热草药包按在夫人腹上轻轻按摩,驱寒解痛。”

“山下山上的一折腾,早过了午时,我索性没有去听当日的辨经,而是在竹舍外头忙活了一下午,将竹桥搭建完毕,又在溪流两岸的土坡上嵌了一节节竹干作为台阶,大功告成之际,夫人的腹痛也已缓解。”

“她十分过意不去,我笑道:‘我连日听琴受教,获益匪浅,正愁无处报答,这点微末之劳,夫人何必介怀?’”

“她停顿半晌,叫琅珂送出一叠书册,有《尚书·愚贡》《管子·度地》《水经》《河道通仪》《行水鉴》《续行水鉴》《治水方略》等等,我一见这些书册,喜不释手。”

“夫人道:‘公子善心无量,又热忱于此,必能造福一方民众,这些书册赠与公子,聊表谢意,他日若能派上用场,远远强于在这竹舍里沉寂一世。’”

“她又叫琅珂单送了一本小册子过来:‘《天泣录》原有六十七卷,是先父生前编撰的典历之一,今上不喜灾录,说有诋讽之嫌,下旨焚炬,这一卷原是先父腾录的备考,意外获存,是警心醒世的珍册,请公子妥善收存。’”

“莛飞,我本来只想在你爷爷身边助手,毕生致力义善的念头都是在那晚读了仅存的一卷《天泣录》之后萌生的,若没有夫人的这本书,便不会有现在的衢园,若说夫人左右了你爹爹一生,一点也不为过。”

“时光如水,轰轰烈烈的法战终于在七月三十日地藏节那天见出分晓,天台寺和从各地赶来援辨的高僧赢得了一场来之不易的苦胜,举国沸腾,广成帝御赐金牌匾额,摩揭陀国众僧离境南返。”

“正是大快人心之际,我却怅然若失。这两个月来,已和夫人成了知音挚友,我虽盼着回乡和爹娘团聚,却难以割舍和她的倾心交谈。”

“临行前的一日,微雨如雾,我来到竹舍外向她道别,站在竹桥上,已挪不动步子,只觉碧林溪流处处诗情画意,让人留恋无限。”

“琅珂迎出来,听明我的来意,低语道:‘我和夫人也要走了,夫人是趁我家主人闭关之时出来散心的,主人九月出关,夫人要回去和他团聚。’”

“我怔怔立在桥上,细雨湿衫,空空落落。还是舍中的琴音打破了伤怀的寂静。”

“夫人送我的最后一曲,是简明舒阔的《楚天断》,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弹奏此曲,以寄振翅高飞的旷达之怀,却只得其律而不得其神。夫人不拘律势,用轻浅的指法拨奏散音,漫漫从容,越拔越高,到绝顶处依然游刃有余,随心而欲的引出群鸿列阵、写破秋空的意境来。这平凡的曲子,到了她手中便卓乎高古,至神至妙。”

“我沐雨听琴,眼前平沙万里,江长月白,畅豁之处,几欲凌翅霄汉,领雁南征,一览天下湖川。”

“曲尽音终,我已明白她的用意,一扫郁塞之情,向她深深行礼道:‘夫人,在下临行之前,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莛飞正听得心醉,此刻再也忍不住,冲口问道:“爹,你是不是请求见她一面?”

易筠舟斜眼看看儿子,摇头笑笑,“我与她交心,天地万物尽在意中,自由自在,容貌是不相关的天外之物,见不见又有什么要紧。我的请求,是想看看她弹奏的这张琴。”

“夫人轻声应允,琅珂小心翼翼将琴取出,我坐在檐下横琴细看,只见琴形为伏羲式,桐木琴面,梓木底板,以桐虚合梓实,刚柔相配。岳山、承露、冠角、龙龈、龈托都为紫檀木制,玉刻琴徽,象牙雁足,犀角琴轸,栗子漆色,漆下为纯鹿角灰胎,琴面有不过百年不出现的梅花断纹。”

“我细看断纹,惊异道:‘夫人,这可是出自前朝川南单氏的十张‘单公琴’之一?’”

“她答:‘不错,正是单公琴中位列第七的‘万松云和’。’”

“相传单公造琴,会在大风雪天进入深山,听风吹木,从中辨取良材,木质年久,声始发越,人称‘弹者之众’。单氏制琴术早已失传,单公琴又大多毁于战火,流至本朝的仅存十只,这‘万松云和’辗转沧田,有两百五十年龄,难怪音韵幽深无尽。”

“我得览奇琴,心中再无遗憾,长身道:‘与夫人相知两月,如历十年,夫人琴音话语,筠舟至茔不忘。’互道珍重,就此相别。”

“那两个月,至今想起都如一场清妙奇异的梦境,点滴入髓,却又仿佛会在一息之间烬灭无痕,再也寻不到踪迹。”

“阔别十载,回到滨海故里横阳县,爹娘都已满头染霜,我除侍奉二老之外,所有的心思都在农田水利之上,春耕秋收,转眼又过了两年。你爷爷积劳成疾,只盼赶快抱上孙子,媒家说亲,二老一口便允了。易家虽是县令,却清贫如洗,你娘是大户女儿,家道殷富,如此开明不嫌,我亦欣慰。”

“奉宇十一年十月初一,是我娶你娘进门的大喜之日,我披红挂彩,骑马迎亲,横阳县中爱戴你爷爷的百姓拥了整整几条街,都来道福祝贺,一路鞭炮喜乐,锦绣红飘,就算状元郎也不过如此。”

“可我骑在马上之时,忽然有种神虚之感,心里象有一束琴弦被风吹动,轻缓撩拨,不知所终。”

“我茫茫然左右四顾,似被什么牵引,远远在喧闹欢腾的人群中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那是个黑纱缠面的女子,我虽然看不清,却隐隐觉得她在含笑凝视。那一刻喧嚣远去,水止凝冰,万语无声,我被一种淡淡的熟悉攫住,再定睛时,她已经烟一般的散了。”

“我若早知一场相识于我是幸,于沈墨云却是天大的不幸,我愿殚血追日,倒回从前。可我当时只是懵懵愣愣的骑在马上,不知那就是她,更不知那就是我此生真正见到她的唯一一眼。”

“你爷爷病逝之后,我和你娘商议,欲承衢公之志,将荒芜的衢园重振,变为江南义善枢纽。你娘动用了她的全部嫁妆,我则游走多方,募资集力,结识了你林伯伯、秦伯伯他们,大家志同道合,各尽所能,终于变废为新。”

“搬来兰溪的时候,小荟还没出世,你一路上前爬后拱,象小大人似的哇哇讲个不停,呵,那会儿的情景恍如昨天,谁知这么快,已到了你爹爹将‘兰溪先生’的名号让给你的时候了。”

“光阴荏苒,日复一日,我以为我这一世不会跟你爷爷有什么不同,直到小蓝来到衢园的那一天。这个清苦的孩子在我面前取下包袱,左一层右一层打开,安置其中的,赫然竟是相伴夫人的传世奇琴‘万松云和’!”

“二十年前的清妙梦境扑面而来,风过竹林,雨入溪流,琴音犹在耳畔,那一场辨经法战,那几十日的倾心交谈……我一见这琴,不禁眼眶濡湿,谁知令人惊异的并不只是这琴,而是我从小蓝口中得知的一切。”

第30章 桥头之约

莛飞见父亲胸口起伏,连忙端水过来,让他歇歇再说,易筠舟却难以平静。

“爹,我听小蓝讲,沈墨云被人打伤,孤身躲到这雪山上来,你与那人相斗想必是为了这个缘故,这恶贼到底是谁?”

易筠舟深长一叹,“他是沈墨云的丈夫,人称‘一翼遮天’的神鹰教首石危洪。”

莛飞一惊,易筠舟道:“不错,我也想不通,沈墨云那样满腹经纶的书香才女,怎么会嫁给一个隐秘诡辣的帮派首领。神鹰教的名头,如今知者寥寥,我对他们的了解,多半来自以前随师父四处游历时的耳闻。”

“江湖上的匪帮若想立足扩势,常常勾结朝廷权贵,横行在外,强取豪夺,神鹰教倒不热衷于此。他们私营盐井铁矿,铸造伪币坏钱,向羌逻、金越贩售兵器,条条是扰廷毁政的重罪,可教中人隐藏深山,有秘密来去的途径,寻常人摸不到他们的踪迹。你若不与他们相干,他们就不存在,但是一旦有人阻挠神鹰教行事,他们会立刻以邪门手段清扫障碍。”

“小蓝来衢园向我讲述的一切,正是从《笎溪散记》所著的这一年开始。那一年石危洪闭关九月,沈墨云回父母的消夏旧居小住。她久离江南,处处眷恋新鲜,于是每日随笔,将见闻所感录于《笎溪散记》。”

“我离开九华山以后,她和琅珂回到神鹰教中。教首和夫人住在鹰喙峰顶,那高绝之处是神鹰教的禁地,旁人不可涉足。”

“夫人以前孤寂之时,爱在峰顶的鹰喙岩上伴月弹琴,琴声引得一对巨大的黑鹰流连忘返,飞落相伴,一个点头聆听,一个举爪而舞,甚得其乐。夫人给两位鹰友起名,雄为‘风伯’,雌为‘雨师’。”

“奉宇十一年初春的一个晚上,沈墨云在峰顶抚琴之时,与石危洪言谈不合,石危洪情急生怒,一掌挥出,击向岩顶的一棵山枣树泄愤,可他忘了自己力大到何等地步,凌厉的掌风将沈墨云扫出峰顶,推下悬崖。”

“她抱琴落至半空,被侧面飞来的风伯接在背上,风伯在峡谷中盘旋两圈,欲将她送回峰顶,可沈墨云却不愿回去,抱着琴从鹰身上跳了下来。”

“生长在崖壁上的刺棘树丛刮毁了她的面容,风伯一个俯冲,又将她叼住,这次没有飞回峰顶,而是展翼低翔,离开了鹰涧峡,越飞越远。”

“巨鹰神力,一日千里。黎明时分,风伯落在七百二十里外的陨村河滩上,陨村地处汉水中游,沈墨云被河上的船家发现。”

“石危洪那一掌厉害无比,她虽然只被掌风波及,心肺却已重创受损。船家救不了这个满脸是血,奄奄一息,抱琴不放的女人,正好有一位采药老者从王家山上下来,寻舟东归,这采药老人,就是小蓝常提的贝爷爷。”

“小蓝的医术,你没有亲眼见识过,我和石危洪纠缠了三个月,伤筋断骨都由小蓝收拾,对她的本事算是领略七八。传给小蓝医术的贝爷爷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一直好奇得很,可小蓝只说他是个采药的,她和铁牙是他的伙计,我问不出更多,只得作罢。”

“贝老一探墨云的伤势,丢下一包银钱将船买下,令船家守口如瓶,速去远地另谋营生,自己则摇橹而去,载着沈墨云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漂泊。”

“贝老治好了她脸上的伤,可有些口子太深,留下难消的疤痕。更加棘手的是,她心肺衰竭,命悬一线。”

“贝老知道东海中有一种外形凶恶、习性奇异的深海硬骨鱼,叫做鮟鱇鱼,因为发声似老人咳嗽,又叫老人鱼,用这鱼的硬骨磨成骨粉,有治疗心肺衰竭的奇效。”

“他决心试试运气,他们沿汉水至襄州,改走陆路向西北,再顺淮水东下入海,在淮口一带的海域上徘徊了两三个月,没有见到一条鮟鱇鱼的影子。”

“后来听闻闽南泉州一带的造船厂用深海鲸骨为材,见到的深海鱼更多些,贝老便带着墨云沿海南下,跟着一艘泉州海船出海捕鲸,历时月余,船上的水手终于捞到一条六尺长的黄鮟鱇。”

“这条鱼保住了墨云的性命,可她自此心肺枯弱,不能再做任何消耗心神的事情,不可纵情弹琴,不可费神读书,不可竭思写文。‘万松云和’虽不离身,世上却再也没有夫人的绝尘琴音,她饱览千书万卷,相随的仅剩一本深藏怀中的《笎溪散记》。”

“在泉州安养一阵,沈墨云被贝老认作义女,从此跟随老人采药贩药为生。两人沿海北归,经莆田、万安、长溪,在当年秋季到达浙南沿海的横阳县。”

“到达那天,正是我成亲的日子,街头的锣鼓热闹喧天,她蒙着满脸伤疤,远远看清了红衣光鲜的马上新郎。我在竹舍外与她交谈,从来没见过她的容貌,她却曾在我修桥时掀帘观望,认得我的样子。她一句也没向贝老提,只在街上驻足片刻,便默默的背着旧琴隐匿到人群里。”

“神鹰教不知她的生死,在她可能涉及的地方到处搜寻,她容貌毁损,未必会被认出,可她却不愿再在江南停留,于是又向南折,经岭南进入金越国境。金越气候湿热,难以适应,她只逗留了不到半年,就和贝老北入羌逻,一直在羌、盛边境徘徊,最后定居在人迹罕至的白兰山千峋峰。”

“此地虽然孤高寒苦,却能避人眼目,她采药运药上山下山,深吸扩肺,有强练之效,算得上另一桩好处。贝老在山下开了一间药铺,有时回中原采买贩卖,有时在昆仑南北两边的部落里给牧民治病,感激他的牧民替他翻修了药铺,上山来建造了这座结实的石屋。”

“贝老走动的时候居多,墨云常常独住石屋,不免寂寞。三年后,她在甘祁镇上捡到一个被人遗弃的女婴,她疼爱这个娃娃,当作自己亲生的女儿,带上山来相依为命,这娃娃就是小蓝。”

“小蓝从小练得一身娴熟的采药本领,长大一些后,上山下山的采运都由小蓝一力承担。女儿越来越能干,墨云渐渐清闲下来,心境极稳的时候,也可以写字作画,但都只是些单页小篇。”

“贝老每次出行归来,都会带回外面的各种消息,墨云有窥斑见豹之能,居高隔远,反而万事看得清晰,除此以外,母女二人过着与世无关的日子。”

“去年年初,沈墨云的衰竭症又有转恶的迹象,她得贝老救治,延了近二十年性命,小蓝如今长大成人,墨云欣慰知足,对世间再无眷恋,她取出久未碰触的‘万松云和’,差小蓝千里送琴。”

“小蓝本不想离开她,墨云却道:‘我有铁牙相伴,你不必牵挂,早一日将琴送到,我早一日心安。易先生若问起送琴之意,你便告诉他:‘星宿出奇,四野遮翼,银月倾穹,桐梓生离。’我只盼这琴能大隐于世,永存完好,倘若真到时事危困的时候,他会想起此琴,明白其中的含义。’”

“她托小蓝稍来的这句话,我琢磨良久,牢牢记下。我不解的,是以沈墨云那过早历练出来的淡泊性情,何以会激起她丈夫的雷霆之怒,酿成悲果?若石危洪一时发怒失手,以她的心胸见识,何至于从此诀别,记恨终生?”

“我越思量,心中越是寒冷伤痛,轻轻摸着那琴,感应如潮,排山倒海,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按着胸口,抬头问小蓝:‘你说你娘与石危洪言谈不和,到底因为什么不和,你知道吗?’”

“小蓝眼里千言万语,最后缓缓道:‘她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不是琅珂之死,尚有原谅他的余地。’”

“我脑中一空,想起那和善可爱、为我撑伞送茶的少女,难过得浑身一抽,‘琅珂是怎么死的?’”

“小蓝垂眼低头,深吸口气,‘我娘得遇知音,心有思属,被教首察觉,从此将她幽禁在峰顶,她整日弹琴,一言不发,教首便逼问琅珂,想知道我娘在笎溪见过谁,琅珂不答,教首捏碎了她的肘骨、膝盖,琅珂趁教首不备,咬舌触阶而死,我娘因此与教首决裂,被击落悬崖。’”

“一霎那,正如直觉所感,我心中全已明白,不禁泪水如泼。在与我相谈的两月中,沈墨云没有提及自己任何的不快,然而她话语间意态寂寥,处世阑珊,我又何尝听不出来?”

“我晓得她不是拘泥于情的女子,否则也弹不出临别的《楚天断》,可我到底没有懂透,原来女子可以心如幽海,波澜不惊只因包容太深……为何她生命垂危抱琴不放,为何她《笎溪散记》爱不离身,为何她跳鹰毁容无怨无悔,为何她孤苦半生隐世不争……她不以情来羁缠索求,却愿为之焚骨玉碎,石危洪与她不投不契,所临的便是一片冰海。”

“她为保我安危,宁可自陷孤绝,琅珂知道冰下之秘,为此以命守护,我有什么修行,值得她们一个花季凋谢,一个流离戚生!”

“我心中大恸,痊愈多年的呼吸紊乱之症突然复发,止息晕厥。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盖薄被,小蓝人已不见,只有那张苍凉旧琴横案相对,若不是这琴,真以为这是一场哀伤浮梦。”

“我将琴包藏收好,浑浑噩噩,一人到玄阁顶楼的书斋里默坐了一夜,次日病倒,那都是你瞧在眼里的情形了。”

“我存了心思,想见墨云一面,可又不知如何向你娘开这个口,何况雯儿大婚在即,离开也不合时宜,本想等喜事之后再作计划,谁知婚宴横生风波,桻儿和雪崚走了,我一直在朱阁陪伴你娘,几天之后才又踏进玄阁顶楼的书斋。”

“这一进去,发现了一件奇异的事情,书斋里堆满我用粘泥木条搭建的各种沙盘土模,都是塘堰、堤坝、复闸、桥渠之类,堆建不易,因此我严禁旁人进这屋子,唯恐碰翻毁坏。”

“那阵子我正为太湖圩田大伤脑筋,圩田的土模做了一半,上头插了小杆小旗作为标记,我横眼一扫,见土模上赫然还插着一样东西,十分醒目,却绝不是我的标记,那是一支半尺长的铁制鹰羽,颜色墨黑发蓝,边缘银亮,异常精致。”

“我脑中一紧,武林之事我虽不熟通,却也认得早年令人心悸的神鹰教‘墨羽令’,几天前才得知沈墨云曾是神鹰教首之妻,绝迹江湖的墨羽令便在此出现,不知是巧合,还是另有别因。”

“墨羽令插着的方位,在土模最新捏的高处,我小心将鹰羽取下,见羽尖上有几滴泥浆,泥浆是屋顶潮湿渗水所致,小蓝来的那天下过雨,墨羽令就是我在书斋里整宿不归的那一夜被投入屋中的,投令者以为我必定看到,却不知我那晚心神大乱,鹰羽就在几尺之外,我却没有察觉。”

“我拧开羽管,从中抽出一块白绢,绢上画着笎溪的竹林竹舍和一座竹桥,林上悬月,月中有孤雁单飞,旁边只写了八个字:‘笎溪桥头,与君一晤’,孤雁的意思,是让我独身赴约。”

“我顿时明白,雯儿之死,就是这个缘故!我神魂颠倒,对墨羽令视而未见,错过消息,以致神鹰教杀人示警!”

“一切因我一人而起,再也不能累及无辜。神鹰教虽然隐匿多年,犹有可怖的本领,防不胜防,我若顺他们的意,按令而行,独自离开衢园,大伙便能平安无事,倘若继续耽搁犹豫,节外生枝,不知又会让谁遭难。”

“我拿定主意独身赴约,背琴直奔九华山,我已经猜到要和谁会面,可我无惧无愧,不相信有解不开的结,若我能活着离开,便携琴来白兰山见墨云一面。”

“时日很紧,昼行夜赶,登上九华山已是初八晚上。天台寺的古钟恒规幽远,近乎冷漠,二十年的岁月,仿佛只在蒲牢一击之间。”

“我又拐上那条通向竹林的隐蔽岔道,脚下笎溪呜咽奔流,起伏竹潮叹息无尽,夜空之下,处处萧瑟肃漠,一切好似原封不动,可又再不相同,清新怡然的梦境早已随风而逝,不知远方雪山上的冷寂之人可曾午夜梦回,触摸这里的点点滴滴。”

“我竭力克抑,牢锁心闸,耳畔仍是响起夫人的琴音和琅珂的欢声笑语,我眼底濡热,一片模糊,等眼前又清晰起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立身桥上。”

“这竹桥是我亲手搭建,时隔这么久,风吹日晒,每根每节,仍如自己的手掌一般熟悉。”

“我摩挲着桥栏,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个低沉冷毒的声音:‘小小竹桥,不足三丈,居然用竹笼填石打桩,架双梁,支桁架,拱月桥面,网字桥栏,你是真舍得为她花心思,还是天生多事,闲得发慌?’”

“字字带着锋锐的棱角,锉在我身上,让人不寒而栗。”

第31章 一翼遮天

“亦让我诧异的,是说话的人对造桥术十分了解。我此生多造砖桥石桥,因为竹木桥虽然简便,却易腐易裂、怕火怕重,我只有在应急缺材的时候才建造竹木桥。为了弥补短处,我借鉴了修砌砖石桥的一些技巧,可以让竹木桥既美观雅趣,又坚固耐用。为夫人修桥的时候,我钻研不久,头一次用这个办法,竹桥其貌不扬,这人居然就能看出桥的特别。”

“我转头望去,竹舍下的黑影里缓缓站起一个人,借着月光,宛如隆起一座小山。他身高九尺,一头灰色长发,夜风起处,长发遮脸,看不清面目,唯有灼灼目光穿射而至,让我的五脏六腑都有了沸腾之意。”

“我早已猜到来者何人,鼓起勇气直视他,‘石教首,造桥利行,只要有人要过河,我易筠舟便肯出这个心思和力气,这里的人是夫人和琅珂,那是我的格外之幸!’”

“对面冷笑两声:‘君子之相,巧舌如簧,果然是勾引女人的法宝。’”

“我心中更怒,‘我虽然未曾与夫人当面相见,却敬她为师,惜她为友,她品性高华,怎能容你污蔑!’”

“如山人影发出刺心裂肺的大笑,‘未曾相见?未曾相见!’”

“他阴阴的走近桥头,继续发笑,‘敬她为师?惜她为友?你若坦然承认,我还看得起你几分,现在一瞧,不过是个大言推避、满口虚言的伪君子,我生平最恨的,便是你这种道貌岸然的卑鄙小人,既然未曾相见,凭你一条三寸之舌,一座区区竹桥,就和她情意相通了么?!’”

“他陡然暴怒,长发冲飞,右臂一张,如鹰展翼,卷起一股激风巨力,袖拂之处,坚固了二十年的竹桥分崩飞碎,桥下溪流飙喷,我脚下似有巨兽拱起,轰隆隆将我直掀到岸上,满天断竹飞射,眼看要将我戳出一身窟窿。”

“情急之中,我咬牙使出在崖边站禅之时,师父教我抵御风沙的定身之法,凝气腑中,两手交叉保护头颈,双足钉立,力贯首脚,断竹击身而落。”

“雷霆之后,竹桥荡然无存,我惊魂甫定,浑身震痛,心中砰砰作响。”

“我望着一溪之隔的高大人影,想起神鹰教势盛之时,江湖人不知教首其名,只称他的别号‘一翼遮天’,那是他与人动手时的开门招式,而他根本罕有用第二招的时候。”

“对岸之人亦盯着我,似乎比我看他的样子还要惊奇。”

“眼前一黑,他已纵身过溪,重新将我打量一番,低头抑笑,似在笑我,又似在笑他自己,‘有趣,真是有趣!我找造桥人,找了这么多年,终于得到‘易筠舟’这个名字,我脑中想过你的千百张嘴脸,一时觉得你是徒有虚名的骗子混虫,一时又觉得你必有令引她魂牵梦绕的杰出之处,独独没有想到,你这个造桥匠,居然能扛得住我的‘一翼遮天’!哼,你有深厚内功,我就怕了你?’”

“他右掌斜劈,照我胸口横削而来,我笨拙不堪的伸臂去挡,还没抬手,早被掌风切中,登时胸骨巨震,好似被巨轮碾压,那难受的滋味真是生不如死。”

“我连退数步,靠在一棵竹子上,以为自己分成了上下两半,绝望之际,腑中凝气不自觉的源源释放,生出一团温热柔和的力道,熨过胸腔,抚平剧痛,过了片刻,体内竟然恢复如常。”

“我直起身来,惊异无比,你林伯伯说我内功精深,我从来都不相信,只当他是打趣,此番在‘一翼遮天’之下幸存,又挨受了这一掌,我才明白,自己跟暮空禅师修习多年的疗息之法,真的是一门精深的内功。”

“这回轮到我失声笑出:‘石危洪,你连一个书呆子的生死都不能掌控,是不是大失所望?’”

“他冷哼一声,上前一步抄住我的喉咙,把我拎得两脚离地,‘我好奇你的本事,出手相试,看样子,你狗屁招式都不会,徒有遇强自护的内力而已,想要你的命,仍是易如反掌。’”

“夜风撩起他脸前的长发,露出他那一对鹰一样的眸子,眸中布血,尖利狠决。我被掐得喉口窒息,头胀欲裂,不禁拼命挣手踢足,试图摆脱他的掌控,狂乱当中一把揪住他左边的衣袖,谁知袖中空空,原来石危洪竟是独臂。”

“他反掌一掼,将我狠狠掷出,我扯断了他的一截袖子,侧跌在地,背上装琴的包袱滑落一旁。”

“我抚着喉咙咳嗽不止,他踏上前,蹲下道:‘这样叫你死,实在无趣!你既然有胆子孤身前来,我便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你空有内功,却根本不会用,现在我教你一招掌法,你学会之后,引内力与我相斗,我也只用一招还击,不知你有没有这个种?’”

“我本已不存生还的希望,谁知石危洪满怀嫉恨,偏又是个奇葩武痴,他嫌直接打死我太便宜,不肯给我个痛快,非要作践折辱一番。”

“我看着他猫戏老鼠的神情,不知他此生作了多少孽,光是重伤墨云、逼死琅珂、毒死阮雯,就已让我怒不可遏,我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将喉间呕出的苦水噗的一口吐在地上,‘打就打,求之不得!’”

“现在回想,那一夜真是离奇,我对刀剑拳脚从来没有任何兴趣,却在这把年纪,被迫学起了打架的招式。”

“石危洪指点我的这一招掌法,是神鹰掌初等套路十式单行掌之一的‘颉颃掌’,一式掌法,四路攻击,分别为推颌、削颈、切肩、穿胸,凌厉多变。他先教我引气之法,如何将内力运至臂上指尖,又教我掌形方位和运掌诀窍,我练了整整两个时辰,自觉娴熟。”

“对招之前,他直言道:‘我全身不动,一手接招,让你攻三次,我防守的这一招亦是十式单行掌中的一式,叫作‘潜闪掌’,我若被你击中,或挪动了一个脚趾头,便算输了。’”

“他双足分立,全身如石,我虽然苦练了两个时辰,真到此刻却犹豫起来,拳脚搏斗与我的本性相去太远,我全身没有一块筋肉愿意出击伤人。”

“他看我不动,脸上露出轻蔑的笑意,我脑中一热,心里愤怒决堤,全身绷紧,直盯着他的眼睛,一掌拍出。”

“我自知与他的本领是天壤之别,一上手就使了十成力气,走的是削颈、推颌两路,离他颈侧还有三寸的时候,我肩后忽然一震,掌路走歪,紧接着后心挨了一股巨力,全身飞扑而出,跌入溪中。我竭尽全力的一击,他随手化解,轻松得就象掸了一只苍蝇。”

“只听他在背后狂笑不止,‘慢得象蜗牛,你掌上虽然有些力气,进击的步法却如三岁小童。’他将我从溪中拎出,教了我踏位移步之法和提气轻身的要领,让我在竹林中演练,我打起精神,卯足力气来回奔绕,起先连撞带绊,练了几十圈之后,已能流畅穿行。”

“他鼻中一哼:‘老书呆还不算太笨。’我奔回原地,他矗立不动,‘好,现在你攻第二次。’”

“我窜身踏步,掌侧走斜,这回取的是‘切肩’一路,进攻之际锐风擦身,跟上一次已经大不相同。我信心陡增,掌缘如刀,全力照他肩头劈落。”

“只见他运起右臂,袖影飘忽,我看不清他的防御招式,只得不管不顾的奋力向前,手掌如同搅进一个灰色的漩涡,漩涡中似有无数把刀在同时切割。我变换方位,咬牙迎上,突然手肘剧痛,上臂酸麻,腋下如遭雷击。”

“我实在坚持不住,只得抽身斜退,运气稳住身形,才发现自己的衣袖已经碎成条缕,手肘脱臼,肋侧中掌处痉挛不止。”

“他叹气长笑,‘没有半点拆招之能,两轮下来,仍是毫无趣味,真该一掌毙了你,省得我多费这些力气!’”

“我早就厌倦了他的游戏,接口道:‘正是,你何苦费这些力气,你自己铸成大错,无可挽回,我若死了也是问心无愧,比你懊恼悔恨的活在世上强百倍!’”

“溪流吞声,竹林止噎,那一刻仿佛一切凝固。他喃喃道:‘我铸成大错?……若不是你,我和墨云此刻说不定会带着我们的女儿,在鹰喙峰顶赏月聚宴,你到现在,还不承认自己是罪魁么?’”

“我冷冷回答:‘与我有关联,我决不会开脱,我斗不过你,你一掌打死我就是。’”

“他仰天咆哮一声,一掌挥出,满林竹叶暴雨一般飘落,宽阔的袖影如张开的地府之门,向我当头罩下,手掌压至我的头顶,忽然停住:‘我铸成大错,你怎么知道?’”

“我笑道:‘过则无惮改,独则毋自欺。人间私语,天若闻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再三须慎意,第一莫欺心。’”

“他一侧手,拍断我身后一根碗口粗的竹子,那竹子咔嚓嚓应声倒下,象几十具人骨折碎的声音。他的手掌又压低一寸,我的头顶犹如万根细针狠狠刺入,痛得我冷汗满额,我咬牙忍受,一言不发。”

“天空滚过两声闷雷,黄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的掉下来,他鹰眸如炬,目光徐徐烧过我脸上的每一寸,‘你后来又见过她,是不是?’”

“千斤压顶,就要将我的头骨裂成数片,忽听‘铮’的一声,似乎有人疾手拨弦,我二人均是一愣,当时林间落雨,到处筛糠般沙沙作响,可那声琴音清晰可闻。”

“石危洪眼中闪光:‘云儿?’收手离开,向琴响处查探过去,又听到几声微微弦音,似在应答。”

“我扶着脱臼的手肘,起身跟上,原来弦音来自地上的包袱,包袱滚落于地的时候,琴匣盖子受震张开,刚才倒下的竹子有几根竹枝伸至包袱附近,轻晃撩颤,竟然拨动了包袱中的琴弦,也许冥冥之中,是墨云在护着我,那几声弦响从石危洪掌下救了我的性命。”

“石危洪将包袱扯开,一道闪电耀过夜空,他象被闪电击中,怔怔望着匣中的万松云和。”

“我抢上前去,用力将琴匣盖上,‘这琴珍贵,淋不得雨!’”

“他空袖一拂,将我扫出丈外,‘这琴怎么会在你这里?’”

“我不理他,再度上前将琴护住,裹上油布,他伸手拎起我的衣领,厉声问道:‘这琴怎么会在你身上?云儿在哪儿?云儿在哪儿!——’”

“喝问变成了长啸,骇人无比,他声嘶力竭之后,额头压在我的眉上,又问了几十声云儿在哪儿,从威逼到哀求,声声不同。”

“我听着他嘶哑的喘息,心中悲悯暗生,凄然答道:‘墨云在你找不到的地方。她若作了决定,便不会更改回头。’”

“石危洪将我放开,用空袖卷住琴匣,象失忆的人一般呆坐着,过了一阵,我忽然发现他脸上、脖颈、右臂右手的皮肉都在凹缩,骨节越来越突出,青筋条条暴鼓,一眨眼的功夫,他已蜷起身来缩成一团,象被吸干了血的枯尸。”

“我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拼命摇了摇头,伸手向他身上一摸,果然只摸到嶙峋硬骨,再伸手探他鼻息脉相,也是似有若无。”

“我心中惊骇,大叫了他几声,不见应答,只有那空荡荡的袖子依然卷琴不放,袖子里的残臂在肩下切断,不知是什么利器所致。”

“我束手无策,淋在雨里愣了片刻,将他拖起,连人带琴弄到竹舍檐下。我一边肘骨使不上力,颇费了一番功夫。”

“竹舍多年无人居住,散发着阴冷腐朽的气息,我坐在以前听琴时惯坐的位置,仰望串珠雨帘,胸中一片空暗。”

“许久之后,石危洪的血肉才渐渐舒张弹起,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我冷眼坐着,他躺在檐下一动不动的开口道:‘看样子你真是痴呆,有机会弄死我的时候,居然袖手,而我想要你死的心思依然一成不变,你不后悔么?’”

“我瞥了他一眼,‘你让我攻你三次,还少一次,我未必没有生机,你虽然暴躁古怪,倒不象个食言的人。’”

“他磔磔笑起,‘如此悬殊,三次三百次又有什么区别。’”

“我沉声道:‘你习武多年,我才练了几个时辰,假以时日,能不能打败你也未可知。’”

“他听我此言,敛了笑声,许久才又开口:‘易筠舟,你方才没有趁机害我,还算磊落,我有心与你认真比试,之前的两次全是儿戏,可以不计。半年之内,我教你武功,再给你三次机会与我较量,倘若你能赢得过我,这些年的嫉恨,我可以从头忘记。不过想要这三次机会,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我已经知道他的要求会是什么,反问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不答应,便由不得你了,我会叫你的妻子儿女在你的眼皮底下,一个一个死得惨无人状。’”

第32章 借曲拆招

这句话虽由易筠舟转述,莛飞听在耳中,仍是起了一身寒栗。

“爹,他要你说出沈墨云的下落?”

易筠舟点点头:“我匆忙出门,不曾多想,若我对石危洪的脾性多一星半点了解,也不至于让自己陷进两难的境地。”

“他为人狭隘自负,阴鸷无常,恣暴记恨,墨云躲了他半生,我怎能透露她的所在?可他以你们娘仨要挟,我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不由万箭攒胸:‘由不得我?只怕这话说得太早!’”

“我从满地断竹里抄起一根尖锐如匕首的,直接插向自己的喉咙,若我自尽,他便无处要挟。”

“石危洪大袖一甩,卷住我的腕子,咬牙切齿,‘就算你死了,我也会叫你的家人陪葬,上天入地无可逃遁,你以为世上只有你有情有义?沈墨云是我的发妻!我错手伤她,自斩一臂,我懊痛二十年,走火入魔,只余一年寿命,难道我要在临终之前见她一面,竟是什么非分之想?!’”

“那一刻我不禁愕然,终于明白为什么神鹰教这些年来一蹶不振,销声匿迹,为什么他的九尺身躯会突然间血枯肉缩,形如干尸。墨云若知道他无处忏悔,痛苦自惩,会不会原谅他曾经的猜嫉失控?这两个行程将尽的人,如果真的没机会解开半生的死结,谁说不是一场江涸木凋之悲。”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既然你命不久长,我可以答应带你去见她,不过我亦有三个条件,一不可违拗她的意愿,若她不肯见你,决不能勉强,更不能有惹她、伤她的言语举动;二不可伤及无辜,你必须发誓,担保我家人还有其他与此无关的人毫发无损;三收回神鹰教的爪牙,此事仅限你我之间,墨云的下落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一切一如既往。”

“他倒是痛快,毫不犹豫的一一答应,我不知他值不值得信赖,但当时已经没有其它选择。”

“纠缠一宿之后,说好次日启程,他接好了我的肘骨就进竹舍呼呼大睡,我不愿意进去,在我心里,那仍是夫人的天地,不可逾越。我躺在檐下看着冷雨凄竹,想起荡气回肠的《广陵散》,心中百感交集,直到凌晨才昏昏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脸上的一阵冰凉弄醒,醒来却发现自己口不能语,身不能动,神志晕糊,似是中了迷药,连眼皮也睁不开。有人正用一把小刷往我脸上仔细涂抹,涂的是一种粘稠如糊的东西,起先又湿又软,后来变得干硬结实。”

“我自己捏土模时,也曾用过类似的糯米粘浆,这是在取我的脸型模子,我心中恼火不解,可没办法发作,只得听之任之。”

莛飞道:“怪不得王帮主说,过了黟县之后都是假线,原来有人取了你的脸模,再派一些人扮作你的模样分头出动,到处惑众,而你真正的去向却石沉大海。”

“不错。取我脸模的人手轻指细,是个女子,我目闭气闷,只有耳朵听得见周围的声音。不远处的竹林中,有两人正在讲话,一个是石危洪,另一个是个嗓音极美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似乎正在怄气,因为石危洪要远行而不满,口吻象女儿对父亲撒娇,可她的言语却让我心惊肉跳:‘……义父,我想不明白,赵漠既然替你找出了造桥人,咱们立刻灭了易氏全家,何苦跟易老儿纠缠?衢园那些人,一个也不用放在眼里,顾忌什么?你现在让寨中人全都撤回川内,又不肯透露要去什么地方,他们问起来,我怎么解释?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一翼遮天,万一碰上什么厉害的旧日对头,岂不是天地不应?’”

“石危洪的声音威严中渗着宠溺:‘姗姗,我真是把你惯坏了,这话出自旁人之口,看我不剜了他的舌根!什么厉害对头,现在就算厉苍虬再世,我依然可以置他于死地!我独来独往几十年,还需要你们象苍蝇一样跟着?这阵子你嚣张招摇,让神荼、郁垒吃小孩子,我都懒得管你,但万事有个限度。’”

“那姑娘一听,登时恼怒起来:‘青龙寨又在背后嚼舌头了,是不是?那群好吃懒做的废物,居然管起我的鹰来,他们没规矩的事办得还少?哼,别让我抓着什么把柄!’”

“‘姗姗,你总是和青龙寨斗气,我不能一味偏袒你,有什么口角,都给我忍着。我不在的时候,如果谁不按我的命令照办,多话多事,以叛教处置,你也一样!’”

“那姑娘听石危洪如此严厉,口气软下来:‘义父,女儿不敢,你吩咐怎样就怎样,我一切遵从,还不行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神荼郁垒已经会听笛起舞,等我生辰那天,让它们跳给你看,瞧瞧比不比得上风伯雨师?’”

“石危洪这才缓和:‘好啊,姗姗的生辰,我当然不会错过,你想要什么寿礼,让谢荆给你采办,天上的地下的水里的,只要中你的意,任你挑选。’”

“‘义父,我不要什么寿礼,何况谢荆采办的东西,次次不合我的意,但是这次我有件事,想请义父作主……’”

“石危洪哈哈大笑:‘你一向有主见,什么事情要我帮你拿主意?’”

“那姑娘声音低了下去,娇言嗲语的,似是扯着石危洪走远了。”

“过了一阵,我脸上的模具被人揭开,阳光刺目,我赶紧将眼闭上,再睁开时,见石危洪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其他人都没了踪影。”

“我的手脚渐渐恢复知觉,石危洪丢过来一团东西,我一瞧,是一张面具,两件道袍,一件罩褂。”

“他缓缓道:‘想必你也听见了,此行只限你和我,我已叫神鹰教置身事外,不得干涉,不过为了方便,还是掩人耳目的好,省得我那些教众,还有你那些狐朋狗友,一个个按捺不住乱操心。’他为了能见到墨云,倒是不乏诚意。”

“我低头细看,面具做得精致服贴,上接须发,下连脖套,戴上之后严丝合缝,顷刻换了一个人。我将琴重新裹好,夹在宽大的道袍下,头顶混元巾,对着溪水照了许久,便是你娘站在跟前,也认不出我来了。”

“石危洪也改了相貌,我们两人摇身一变,成了一高一矮两个游方道士,大大方方从九华山上下来,至秋浦县登船,溯江而上,至鄂州转汉水,至均县转淅水,然后改陆路沿伏牛山西行,经洛南到了西京。”

“西京城中百万家,浮寄流寓不可胜计,仍是一派泱泱之象。京师权贵竞起第舍,拼比侈丽,奢靡之风更胜从前,一堂之费动辄千万,室宇恢宏,宅广行车,与你描述的淮北苦旱真是天壤之别。”

“我和石危洪投宿于西市外群贤坊中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以前我来西京多次,都没在城西这一带落过脚。群贤坊和其北的居德坊、义宁坊临近开远门,而开远门是京城通往西域商路的起点,因此这几坊之中遍布胡商,满巷都是形色言语不同的各国人物,虽在皇城脚下,犹如异国客地。”

“我们从西市胡人开设的马行中购得两匹力久耐寒的柏海良驹,不喜闹市人多,早早返回客店。”

“傍晚时分,一队鲜衣怒马、傲慢轻佻的龙武军都尉带着几十个军士,来群贤坊中寻胡姬作乐,搞得满街香风娆曲。龙武军为天子禁军,粮饷优厚,京城富家子弟多以入龙武军为荣,名义上是戍卫宫廷的精锐,实则是一群耽于享乐,久不习战的阔少,群贤坊中哪敢有人招惹他们,有几分色艺的女子都被叫去陪酒歌舞。”

“石危洪受此吵扰,心情烦躁,在床上不停翻身,我嘲笑他:‘你练功多年,这点小小呱噪都没本事摒除,枉费苦修。’”

“他本已烦躁,一听更怒,‘老书呆,口出狂言,那三次较量,是不是想来第一次了?’”

“来西京的路上他已将十式单行掌全都教给了我,我的掌法和步法娴熟了不少,不过仍然不会随机应变的对敌拆招,我回道:‘好,我用颉颃掌对你的潜闪掌。’”

“他一听,如同嚼蜡,‘你想吊死在颉颃掌上?罢罢罢,你守我攻,你将颉颃掌演练开来,瞧瞧我如何用剩下的九掌分别对付这一掌。’于是我们两人在斗室之中搏起回合,不用任何内力,只比划招式架子。”

“他来了兴致,将十掌之中每两掌之间如何攻防化解讲了个透彻,虽然只是神鹰掌初等套路,其中的奥妙已经让人目不暇接。我细看强记,渐渐领会一些规律窍门,到后来已能在他演示之前心中有数。”

“说实话,我对武功仍是没有任何热忱,不过他既然给了我三次求生的机会,我总要尽力争取。小飞,我还想看你娶亲,看小荟出嫁,抱孙子外孙,太湖圩田的土模还只捏了一半……我存着这些念头,明知希望渺茫,却不甘心认输。”

“石危洪把与沈墨云的离散之痛全都寄憎到我身上,他不懂自己到底哪里欠了缺了,哪里比不上我这个书呆子,这种恼恨不解苦苦折磨了他二十年,所以他想与我斗得筋疲力尽,想象野兽那般与对手浴血鏖战,最后脚踏我的尸身纵声大笑,才算解恨过瘾。他教我武功,是为了血搏之快,这一场残酷的泄愤游戏,我只有死力奉陪到底。”

“街上飘着不知名的西域乐曲,夹在笑声歌声酒令声中,曲调狂野热烈,快捷昂扬,乐器是辗转急促的胡琴,跌宕流畅的拨弦琴,悠扬的短笛,还有清脆的木管和质朴的铁鼓,这离奇的异域之乐华炫生彩,似飞花点翠,又似牧群游弋,与石危洪凌迅逼人的掌式莫名其妙的混成一片,竟然彼此烘衬,引人入胜。”

“斗室之中,两个拆招的人影映四壁,穿梭腾挪,进缠退迤,我身搅其中,到后来也觉得酣畅痛快,欲罢不能。”

“龙武军通宵作乐,我们拆招直至达旦。五更二点,宫内晓鼓声起,门吏开启坊门,醉醺醺的龙武军终于离去。我和石危洪趁着晨间清静,补睡一阵,养足精神,白天策马启程,离开西京。”

“从西京沿渭水、秦岭西行,然后渡过黄河进入高原,于八月中下旬穿越积石山。我一路在脑中反复重温那晚拆解的近百个回合,苦思如何在这场悬殊之战中谋求生路。”

“这些日子同行同宿,我几次听到他在呼吸之时,鼻息骤然短促,屏持片刻才恢复正常。我治疗呼吸紊乱多年,知道那是心律不稳、胸肺收缩所致。他功力精深,走火入魔的症状在发作之际排山倒海,平日却难以察觉,只有偶尔心律不稳的一瞬,呼吸不畅气力不继,这片刻功夫,是不是我唯一的机会?”

“进入高原之后,他一日比一日阴沉可怖,有时候一整天没有一句话,不知在想些什么,雕刻般的高大身影活象在远古火山中诞生的怪石。”

“出积石山,过花石峡,已经能望到白兰山顶的皑皑积雪。我们在甘祁镇上卖了马,换了上山用的粮食物品,一前一后负重而行,攀了两天才登上千峋峰。”

“在峰上迷了路,转了好久,终于到达望莲崖前的峡谷,小蓝描述过的两根跨谷长索在风中摇荡不止。”

“我面对峡谷深吸口气,石危洪右手捏着拳头,左手空袖微微发抖,垂脸至颈,灰发乱拂,哀戚之意再也封藏不住。”

“我忽然想起小蓝说过,神鹰教鹰喙峰孤高绝立,只有一根铁索与鹰脊岭相连,夫人每回上峰都由石危洪横抱着踏索而过,下峰也是如此,若他不将她抱下来,沈墨云就会被困在峰顶,这望莲崖的长索,与鹰喙峰可有几分相似?”

“石危洪压抑许久,终于仰脸低吼一声‘云儿!’,身形如鹰飘起,在长索上点了几点,登上了对面的望莲崖。”

“我担心他情急冲动,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可我又没本事踏索过峡,我脑中急转,将身上罩褂脱下,拧成一股,套在索上,两脚一蹬,沿着滑索飞冲而下,快到对面时罩褂磨断,我向前惯落,坠了两丈,摔在崖壁一块突出的山岩上。”

“我手脚并用的贴着崖壁向上爬,攀至崖顶,石危洪鬼神一般矗立崖边,见我冒头,他右手抓着我的脖领一提,将我悬空拎着,只要他手一松,我就会摔下万丈悬崖,粉身碎骨。”

“他气得手臂发抖:‘你这个骗子,云儿在哪里,这里为什么没有人?’他问了两遍,发出响彻天野的怒吼:‘为什么没有人!——’”

“我压着惊惧,一字一顿道:‘你这么性急,难怪墨云遭你毒手,你既不细心察看,也不耐心等待,只会呼天抢地,我若是她,宁死也不见你!’”

“他扬手将我掼回崖顶,我骨碌碌滚至石屋门前,爬起身来。”

“石屋门已大开,我缓缓踏进,先在外室来回转看,都是做饭采药取暖的用具,再向左走,掀开帘子踏进内室的一瞬,我全身凝住,满身的伤痛象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拂去,眼泪霎时溢满了眼眶。”

第33章 老少僵持

“小飞,你相不相信,世上有种无形之物,眼不可见,却能渗入人心,这间屋子样样简陋,可这矮小的书案,歪斜的书架,干涸的笔墨,零散的纸张上,处处都有她的气韵。”

“我听琴两月,未见其面,陶醉的便是这淡淡弥散的气韵,恍惚之中,仿佛依然能闻到竹舍缭绕的熏香,依然可以向她询问我好奇不解的事情,讲述心中的愿望和苦恼,描绘听过见过的轶闻趣事,评论喜爱的诗词书画,听她天马行空的随手弹琴……”

“我那时年少无忌,口若悬河,笑无遮拦,如今对着这简陋不堪的陈设,想着她多年的清冷艰苦,心中怜惜愧疚,几乎直不起腰身。”

“石危洪在我身后,我看到书架上的《笎溪散记》,转身递给他,他翻了两页,认得是墨云的字迹,颓然坐在地上。”

“我们两人象两具泥塑,站站躺躺,连等数日,不见主人回归。昼来夜往,在这终年积雪的孤绝之处,时光冷漠流逝,似与人世无关,山恒地古,只有榻上残存的几根白色长发讲述着浮生凄凉的故事。”

“我将《笎溪散记》翻看数遍,其中没有一句女子文中常见的伤怀情思,写的都是奇观壮景,山野清灵,小感偶悟,琐忆新知。扉页上那一行清秀的小字在黄旧的绫绢上显得黯淡,但山风吹册,总是掀到这一页,‘沧海粟,指间沙,生如叶,落谁家。’也许她早就预知了自己的飘零,所以才会留在这样的地方,不怨不悔。”

“忘了是第几天的清晨,空旷的雪岭上传来迂深的狼嗥,石危洪踏出门去,刚到屋前,一头雄健的白狼从雪中扑出,血舌利齿,石危洪并不躲闪,只用两眼狠狠逼视,那狼在他身前一尺处停住,喉中低吼,对峙了许久,它被石危洪凌利的鹰目震慑,最终放弃进攻,转身跑回一个人身边。”

“我看清狼的主人,不是小蓝又是谁?刚要招呼,我一眼瞥见她鬓上的白花,所有的话语僵在口中,我胸口起伏,终归是太晚了吗?”

“石危洪对小蓝戴孝视而不见,不管不顾,劈口便问:‘沈墨云在何处?’”

“小蓝根本不理他,目光只落在我身上,冷冷道:‘你为什要带别人来?’”

“我和石危洪早已摘了面具伪装,她眼中的厌恶失望让我无地自容。”

“石危洪眯起眼睛,‘别人?我是沈墨云的丈夫!你要是她的干女儿,还得叫我一声爹!’”

“小蓝漆黑的眼睛迎上石危洪的鹰眸,‘你若是别人还好,你若是神鹰教首,就请立刻下山!’”

“一翼遮天叱咤多年,人人敬畏,谁会声色俱厉的对他讲话?他双眉渐沉,空袖一挥,踏上前去。”

“我抢步拦在他身前,‘石危洪!你发誓不伤无辜,难道你要反悔?!’”

“他斜睨我一眼,‘无辜?她知情不告,死有余辜!’探掌伸出,抓向小蓝。”

“那夜拆招之后,我对他的掌路已不惧怕,我挺臂格住他,‘咱们来晚一步,墨云已经离世,你何苦自欺欺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她离世,怎么没有坟冢墓碑?’”

“‘有话再问就是,怎能为难这个孩子?’”

“‘这丫头一张犟脸,可是问得出的样子?我不拆了她的骨头,只怕她不肯开口!’”

“争辩之间,我使出全力,与他死死纠缠,可他力气实在太大,根本拦拽不住,我情急怒喝:‘你说让我跟你较量三次,现在就比试第一次,若我赢得过你,你不准伤她!’”

“石危洪顿住身形,侧脸瞧着我,鼻中冷哼:‘一共只有三次,这就浪费一次?’”

“‘我意已定!’”

“他撤袖退开一步,我也退开数步,第一次较量就这样不期而至。”

“双方只用十式单行掌。我掌法笨拙,但我气息绵长,可用恒稳的内功保护腑脏,无论如何,先死撑一阵再说。”

“我脚踩虚步,吸腰收胯,含胸拔背,显出鹰形。石危洪大笑,因为我这‘踞扑掌’起势练了许久,仍是全无鹰势,象只护雏的母鸡。”

“我趁他一笑之间蹬足推掌,一弹而起,向前直扑,他曲腿缩腰,蓄足力道,右掌从虚掩的左手空袖下方袭来,用的是电击高空般的‘鸷腾掌’,我的踞扑之势与他的鸷腾之势两相撞击,惊涛拍礁,震得我右臂全麻,半空斜栽,歪向一边。”

“他趁我人未落地,窜步压肩,反掌上勾,象一片灰云一样展在我的身下,这一式从老鹰倒飞捕食而来,叫做‘截雁掌’,中之肠裂腹碎。”

“我连忙以‘潜闪掌’相应,可我潜得太劣,闪得太钝,虽然避过了‘截雁掌’的锋锐,可胯上被狠狠刮了一记,落地时几个趔趄,几乎冲出崖去。”

“我知道他远未使足全力,只沉溺于欣赏我的滑稽狼狈,让我在被打死之前一次次连滚带爬的逃生,我来不及喘气,便要迎接下一轮羞辱,如此斗了二十几个回合,望莲崖上的每一寸地方都被我摔过碾过。”

“他想以这样的侮弄消灭我的尊严意志,却是大大失算。我跟师父苦修十年,寺中不乏存心嘲笑戏耍我的小僧,他们在我面壁时,将污秽之物堆进我的岩洞,在我站禅时向我身上泼水投石,越是如此,我越是清楚,任何坚持都是一场颠簸的孤旅,全靠心中之灯指引,唯有自己可以护着这盏灯,八风不动。”

“记不清是第几次脸下脚上的扑跌在地,我满嘴泥雪,来不及支身,只听背心风紧,他下一掌拍到。”

“我猛然翻身,奋力出手,这一招叫作‘引雏掌’,掌势回牵,而非外吐,因为我仰躺着难以发力,若与他硬碰,必然手臂折断,所以我索性用回牵之势将他这一掌牢牢接住,死力托扛,他的大掌徐徐压近,离我的鼻尖只剩几寸。”

“千钧一发之际,我忽然听到他鼻息骤短,我掌上所承的重压也稍稍一松。”

“我抓住那转瞬即逝的一刻,将腑中凝聚的劲力全都催到左掌,把他的大掌顶起一尺,掌心一旋,扭住他的手腕。”

“与此同时,我抽出右手,一记‘擒兔掌’,牢牢叉住他的喉咙,我的内力虽然消耗了不少,他又是如此高手,但他咽喉要害被制,我余下的劲力足以要他的性命。”

“等他心律恢复的时候,局面已经难以改变,他盯着我,眼中惊异,鄙夷,愤怒,还有一丝发现新奇的玩味。”

“我知道自己利用他走火入魔的间隙和自己的双手之便,胜得卑劣,但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一字一字重重说道:‘石教首,不得让这丫头有一星半点损伤,不可威逼强迫,你答应么?’”

“他哼了一声,算是应了。我松开右掌,累得瘫倒,他活动手腕和脖颈,森森然看着我:‘易筠舟,你真是大智若愚,阴险狡诈。下回较量,我翘首以待。’”

“我遍体鳞伤,左臂桡骨因承受他最后一掌的重压,有些骨裂,四肢筋脉拉损,多处关节肿起。”

“小蓝一声不吭的为我清创上药,手法娴熟,那药膏也有灵效,血肿很快开始消褪。她用羊骨野豆炖了药汤,味道腥重,我正喝得满嘴苦涩,石危洪敲敲矮桌,‘丫头,我的饭呢?’”

“小蓝随手摆了一碗稀粥,一碟腌菜,石危洪咂砸嘴正要发作,小蓝道:‘我娘病得不厉害时,就吃这些。’”

“石危洪看着寡淡无味的粥菜,静默许久,长叹一声:‘丫头,我有许多话,憋了二十年,一直想对她说,她的墓到底在哪儿?’”

“小蓝头也不抬,‘她生前不想见你,逝后也不想,我不会告诉你,你有本事就将白兰山踏遍,自然能找着。’”

“石危洪攥起拳头,这雪域高岭四面苍茫,哪怕就在千峋峰上,想找到也不是易事。”

“攥得爆筋的拳头复又松开,‘小丫头,你要怎样才肯告诉我?但凡你开口,你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情,我上天入地都会给你办到。’”

“小蓝答得倒快,‘我要你马上离开,永远不再踏近白兰山一步。’”

“石危洪啪啦一声,一掌将矮桌拍成两半,碗碟落地,碎成数片。”

“我撑着身子站起来,‘石危洪,你干什么?’”

“他踏至小蓝跟前,身高几乎是她的两倍,单手一伸,‘你既然懂医,想必会号脉。’”

“小蓝皱起眉心,伸指搭上他的手腕,沉按半晌,睫毛微微一抖。”

“石危洪垂下手臂,‘我此生只余这最后一个愿望,采药行医的人,这点仁心都没有吗?’”

“小蓝低头收拾了碗碟碎片,并不理会,径自忙碌去了。”

“石危洪撩起袍子,往内室门口盘腿一坐,两人就此耗上了。小蓝出来进去的绕行,他石头似的一动不动,不吃不喝,夜间也不挪避,我活了一辈子,从没见过一老一少这么斗气的,我两方劝解,两不讨好,只得消声闭口。”

“隔日气候忽变,早晨阴雨,午后雪雹,傍晚刮起大风,才九月开头,已是一派恶劣的冬季气象,风雪持续五天五夜才偃旗息鼓,而这两人的僵持还未分出胜负。”

“第七天时,我的伤倒是好了不少,石危洪绝食七日,干涩充血的眼珠偶尔一转,甚是吓人。”

“第七天夜里,小蓝终于打破僵局,指着裂成两半的矮桌对他道:‘我娘喜欢这桌子,你把它修好。’”

“石危洪枯灰的脸上露出一丝掩藏不住的得意,伸臂展腿,将那矮桌钉回原样。”

“小蓝在桌上布了粥菜,外加荞面蒸饼,腌肉炖红菌,石危洪就着微弱的油灯饱餐一顿,抹了抹嘴,‘丫头,几时带路?’”

“小蓝递给他两只大大的背篓,‘明天日落前,到山脚草坡上拾些晒干了的蟠羊粪和牦牛粪回来,要满满两篓。’”

“石危洪眯起眼睛,‘你折磨人的办法颇有一套,不入我神鹰教委实可惜。’”

“这位神鹰教首屈尊拾了一天干粪,又被小蓝支使着上山下山做了许多杂役,小蓝见所需物品全都齐备,我的伤也基本无碍了,才分配了各人要背的东西。我们在她的带领下离开望莲崖,越过千峋峰顶继续向西,看那方向,是直奔白兰山东段最高峰玉指峰而去。”

“雪岭跋涉艰难,三人一狼顺序而行,遇到风暴受阻时,就掘雪坑躲避,那一团一团的干粪是上好的生火之物。”

“我问小蓝为什么要将墨云葬这么远,她说:‘我娘说过,她喜爱玉指峰的形状,象一张竖向天穹的水晶古琴,愿逝后与琴永伴,我记得她的话,便将她送来。’”

“我感慨道:‘这么艰险的道路,你一个人,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棺木在雪上滑行,倒不沉重,我和铁牙一起拖拉,只是后来棺板坏了,埋葬的时候我只好另想办法。’”

“我想不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忍着丧亲之痛,顶风冒雪前行,需要何等毅力,小荟和她差不多年纪,还在成日撒娇玩耍,墨云在天之灵若知道这一切,不知会心疼还是欣慰。”

“我们沿着山脊越走越高,千峋峰成了身后的低岗,其余矮岭绵延天边,让人忘记了世上还有暖柳春花。”

“又过了一天,终于到达玉指峰下。这座雪峰一年只有为数不多的日子可以窥其全貌,大多时候都隐藏在云潮雾海之中,宛如神秘莫测的世外仙人。”

“小蓝埋葬墨云时,抛弃了毁坏的棺木,在玉指峰下平整避风的地方掘了个宽敞的长方雪坑,将墨云安置其中,然后生火化雪,浇水入坑,铸成恒古不化的冰棺,铸成之后,墨云的面容在冰下依然清晰可见。”

第34章 晶峰冰墓

“一峰之下,万峰之上,静静竖立着小蓝雕砌的冰碑,我远远望见,耳中忽然一空,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脚步也越走越涩,仿佛不是自己的腿。背上的万松云和依稀认出了主人,发出几声轻微的弦音,将我从失聪中唤醒。哄咚哄咚的空旷回响,是我自己的心么?”

“碑侧的冰棺已经被雪掩埋,只能看出大概的轮廓,石危洪踏上前去,衣袖一挥,浮雪尽散。”

“他伏至冰棺旁边,细看许久,喃喃道:‘云儿,你跑来这么高这么冷的地方做什么,你不回家了吗?’”

“他肩膀一瘫,象被人抽了骨头,全身卧在冰上,乱拂的灰发掩着他的脸,也掩着几尺之隔的冰下人的脸。”

“‘云儿,你以为躲远了,我就不等你了?你的东西,我一样都没有挪动,还是你喜爱的样子,那几万册书,我时常掸扫,没有积下一点灰尘,你的枕头,每日仍用一小朵黄桷兰熏着,你爱听檐下的铜铃,我挂了上千串,老远就能听见重重叠叠的铃响……’”

“‘风伯雨师还常常到岩上来,不过它们也渐渐老了,先后死在你弹琴时最爱坐的地方,我花重金请人将它们做成不腐的雕像,永远陪伴左右。它们留下了一对鹰雏,已经长成了和它们当年差不多的样子,一个叫神荼,一个叫郁垒,似乎也爱乐律,你若见了,一定喜欢。’”

“他絮絮叨叨,哭哭笑笑,旁若无人,‘……云儿,我再也不会怪你,再也不迷恋那些没用的东西,你不喜欢的事情,我都已经不做,以后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你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咱们不该各守一隅,隔着藏着,是我固执己见,冷落你,疏忽你,怀疑你,错伤你……那天我昏了头,我悔得斩了自己的一条手臂,我一刻不停的找你,几乎找成了疯子,你为什么不回家了呢?’”

“他蜷起身来,嚎啕大哭,哭得万谷盛哀,悲情填海,哭到疯处,一头磕在冰棺上,我和小蓝靠近半步,被他用凶猛的掌风震开。”

“后来他嚎干了,嗓如扯锯,渐渐止了声音,象重伤的野兽一般蜷在棺旁,肌肉凹陷,又同上回发作时一样,萎缩成一具枯尸般的皮骨。”

“小蓝上前蹲下,将他的身体翻平:‘他练功走岔,紊乱难愈,已是晚期末象,一旦心律凝滞,体内两极失衡,便会全身坍缩,等心律恢复,血肉才会慢慢舒张还原,每发作一次,回弹之力便折损一次,下次恢复则要双倍功夫,再这样反复几次,就无力回天了。’”

“我问:‘这坍缩的毛病,有没有治愈的可能?’”

“她想了想,‘贝爷爷说,大冶县铜录山有磁石,体大如屏,四面吸铁,色轻紫,石上皲涩,有调整经络、气血、腑脏的奇效,所以又名’延年沙’,不知能不能缓和他体内的紊乱失衡。’”

“他头上撞破,鲜血染红了半张凹缩的脸,狰狞可怖。我低头看向冰棺,冰面上有一片血污,几条裂缝浅浅延散。我伸出手,用力将那片已经冻结的血污擦去,在我的手下,冰面象褪去尘埃的镜子,一点一点从朦胧到清晰的显现出墨云的面容。”

“我停了手,本以为自己会象石危洪那样哀痛失态,可等我第一次真正近在咫尺的见到她,我却情不自禁的溢出微笑。”

“这幽雅安详的黑衣女子,虽然厚冰掩不住她脸上的伤疤,虽然枯弱的心肺让她全白了头发,可那些都无足轻重,她和我想象中的世外天颜毫无差异,仿佛我生下来就认识她,仿佛彼此的思绪仍然互通无间。我不敢想象这张脸灵动之时是何等震心夺魄的美,冰下的她面含微笑,光彩横生,是知道我会来吗?”

“我的泪落在冰上,汇成细微的溪流,将裂开的浅缝溶合。我一动不动的坐在棺旁,就象当年坐在竹舍檐下那样,把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讲给她听,从建阳大水讲到关中虫疫,从云门堰讲到太湖圩田,也讲你们娘仨还有园中的人和事。”

“一波一波的云潮从天边涌来,一直淹到身边,象来势汹汹的千军万马,堆积在玉指峰下迂回不散,天光黄紫嫣橙,交错变幻,是指挥攻潮的将军令旗。无论天地之间如何动荡不息,她都在一成不变的耐心聆听。”

“我娓娓叙述,忘了这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直到把话掏尽,我才拂干眼泪,将琴匣侧置棺前,‘夫人现在想弹什么曲子呢?此地接天近日,远离红尘百戏,那曲《仙路逢君》再合适不过,夫人觉得呢?’”

“她微笑不答,仿佛在春日婆娑的竹影下不小心睡着,没有听到我的提议。暮黯天浓,浮升的月亮将云潮变为闪光的银海,玉指峰依然半掩在纱幕之中,不屑让脚下万物欣赏她的琼光冷艳。”

“已经入了夜,石危洪依然没有舒张复原的迹象。小蓝道:‘这里太高太冷,他心动缓滞,呼吸不畅,体热不足,恐怕等不到恢复就会被冻死了。’”

“我叹口气,伸手抵在他背上,默默运功,将体内的热力传入他的身体,过了一个时辰,他心跳渐强,血流加速,筋肉慢慢回弹,我见他已能自行与严寒相抗,便撤手收回。小蓝偎着铁牙安然入梦,我也躺在微弱的火堆旁迷糊睡去。”

“在崖边站禅的三年里,我总是在凌晨最冷的时分醒来,玉指峰的黎明似乎比其它地方来得都早,我一睁眼,就看见云海星辰交接处矗立着一个兀鹰似的剪影。”

“石危洪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他并没回头,却仿佛感知了我的苏醒。他侧手一挥,从冰岩上劈下一块长扁的冰块,顺手一抹,那冰块成了一头宽一头窄的刀形。”

“他手持冰刀,斜指而立,姿态象傲睨的兽王,周围隐隐起了啸声,那冰刀瞬间而动,凭空卷起雪暴,密集快狠的刀光晃亮了将明未明的天穹,随刀风扬起的冰渣雪块飞旋喷射,仿佛天上的星辰都被这一刀斩落,化为泼坠而下的星雨。”

“我提气挡避,仍被刀风逼得浑身疼痛,浓烈夺目的刀光舞至酣处,仿佛就要爆裂,千万刀影突然静止合一,真是收发如电,有若神控。身前的雪地象被犁过一遍,纹路纵横,道道深刻,我再外行,也知这一刀的威力非同小可。”

“石危洪垂刀侧目,开口道:‘这是白虎刀‘虎旋十九斩’中的碎泍斩。’”

“我不明白他向我演示刀法,意图何在,他却没有停止的意思,斜掌一削,冰刃由刀形变为匀长的剑形。”

“他持剑在手,虽然冰刃只是变了形状,可顷刻之间,气境已与刚才完全不同,腕上一转,那剑如灵物,潇洒不羁。他舒抡手臂,展剑刺空,逍遥遨游,脚下突然挪闪,剑影倏的由一变四,人也快得由一变四,乍看就象四人四剑交斗嬉戏,起伏进退,精彩纷呈。”

“说起剑法,你林伯伯没少向我卖弄,桻儿的单手凌涛剑,雪崚的双手游仙剑,都有不少奥妙精深的招术,可象石危洪这样快得一人如多人,似群攻又似自娱的奇异剑招,真是闻所未闻。”

“他收身停步,平展剑身,‘这是青龙剑法,四龙聚宴。’”

“语毕用左袖卷住剑柄,右手伸出,两指沿剑身起伏掠过,宽阔笔直的冰剑变为波浪形的曲剑。他后撤一步,矮身攒足,立个半掩半藏的起手剑势,悄无声息的压手递招,诡异横生,那曲剑如无骨的虫蛇,闪烁不定的左右游走,全是虚影,分不出真锋在何处。”

“密匝匝眼花缭乱之际,突然银光微跳,如蛇吐信,应是偷袭高处的真锋,谁知他手腕一沉,波浪曲影横扫腰下,贴地窜起无数凶猛的雪蟒,‘这是玄武剑法,虚虺千蚺。’”

“我正好奇他这一把冰刃还能如何变化,只见他右手捏住剑尖微微停留,冰尖在他手中融化变软,手腕一拐,掌生凝力,冰尖再度冷固,竟将一把曲剑变作弯钩。”

“他转过身来,衣随风展,袖如乌云,钩似升月,映着逐渐淡去的星辰,那冰钩一旋,钩尖连续点过七个方位。”

“我实在眼拙,过了一会儿才看清,原来他身周漂流的云雾分出七缕,卷向七个不同的方向,宛如七道盘旋袅去的轻烟,这一招看似渺渺写意,轻如鸿毛,实则运钩之快、奇、巧、变,都已到了极致,‘这是北斗钩法,七子翩跹。’”

“他比划完毕,单手一揉,冰钩捻碎,掌内空空,刚才令人叫绝的四刃四招就象信手拈来的戏法。”

“石危洪宽袖一挥,穿过晨雾徐徐走近,‘易筠舟,我神鹰教能独当一面的五样兵刃,除了不能以冰仿形的朱雀翎,我已演示了四样。我可以教你这四套兵刃绝技中的任何一套,你自行挑选,练成之后,咱们就来第二次较量。’”

“我这才知道他的用心,连连摇头,‘夫人喜欢清静,我不想在这里吵扰她,咱们下山再说,我自会慢慢挑选。’”

“他蔑笑一声:‘你怕在她跟前丢丑?’”

“‘石危洪,你万事以己度人,我不与你争辩。你之前不懂得顾惜她,现在仍不懂得尊重她,丢丑也好,挣脸也罢,反正我不会在她的墓前拼杀厮斗。’”

“我以为他会恼怒,谁知石危洪背身踱步,沉声道:‘易筠舟,你赢过我一次,就自觉可以掌控局面了?我实话告诉你,我已决意在此伴她至终,不再下山一步,我就是要她看清,你不过是个虚伪懦弱的废物,你的丑,是丢定了!’”

“我微微一惊,这回他刻意要在墨云面前辱我杀我,何其毒辣,而他明知道她恨他躲他,仍要在此不管不顾的陪她到尽,又何其偏执果决,我不知他是疯邪的恶魔,还是痴心的情圣。”

“要弄污了这圣洁的墓地,我一万个不愿意,可他的强硬霸道也激起了我的几分血性,墨云多年苦心孤寂,我什么都没为她做过,在她墓前抛洒鲜血,含笑而死,何尝不是最赤忱的报答?”

“他见我不语,鹰眸巡视,‘老书呆,拖拖拉拉,挑好兵刃没有?’”

“我扬目答道:‘我对兵刃没兴趣,你的神鹰掌既然分为三等,我接着练中等套路就是。’”

“他哈哈大笑,‘我教内下属各个寨首都没有任意选学兵刃的机会,你果然蠢得不一般!’”

“我冷冷回应:‘我不喜欢兵刃,刀剑无眼,我怕一不留神砍了你另外一臂,让你从一翼遮天变成秃翼爬地。’”

“他笑得更欢:‘老书呆别无所长,唯有一口大话十分逗趣,杀你还真有点可惜!’”

“小蓝不理会我二人的争执,铁牙饿得烦躁,日出之后,她便带着白狼到低一些的山麓去捕猎。我掸手起身,在玉指峰下学起第二套掌法。”

“神鹰掌的中等套路亦有十式,叫做‘跮踱掌’,名为掌法,实则是模仿走禽、足掌兼重的全身技能,比十式单行掌凝重沉厚,威力也要刚猛许多。”

“我之前练习的入门步法虽有挪移之灵,却无任何攻击之力,此番从头来过,从正压、侧压、后压、横劈、竖劈这些最单一的腿功练起,其实朴实无华的套路更对我的性子,我面壁站禅,腿脚稳实,因此进境比初练单行掌时要容易。”

“可他对我的折虐也更厉害。我能感觉到他这次坍缩发作之后,气劲比之前衰弱了很多,而我的护体内功绵长纯厚,便是极苦的消耗,元气也能很快复原。”

“磨练招式之余,我原本与他天地有别的武功已在缩减差距。越是如此,他越是兴致高昂,每回拆解演示时,所使的力道越来越足,我常常被他伤得难以动弹,每次都是靠着最后一分韧性,才又挣扎熬过。”

“我和石危洪既是酷授勤学的师徒,又是彼此憎恨的对头,小蓝日日目睹我们这两个老头子盘根错节的纠斗,从不评论干涉,只是默默替我敷药疗伤。”

“铁牙真是厉害,能捕捉高山岩羊和冰峰雪鹫,还有藏匿在冰碛堆中的一种肥白毛厚的鼠兔。小蓝拾羊粪,挖冰碛下的野苔,有时还用兽骨作柴生火,我和石危洪歇手时,常常一起围着火堆烧烤那些腥重的野味。”

“从九月到十月,越发寒冷,小蓝拼凑羊皮兔皮,做成坎袄,一人一件。有一回铁牙居然浑身是血的拖了一只半大的雪豹回来,于是每人又多了豹皮帽子和围领。渐渐的,我们三人穿着一样,吃睡一并,简直是一家子,可闲时寡言少语,各想各的心事,真是奇异又古怪的相处。”

“十式跮踱掌终于学得娴熟。第二次较量的前夜,我在冰棺前另挖了一个窄坑,将琴匣埋入其中。激斗之时难以顾及,我实在不愿这琴有任何损伤,埋起来要安心一些。”

“石危洪在身后冷谑,‘还好只是埋琴,你要是给自己掘坟,想与她冰下相伴,趁早绝了这个念头。你若死了,我废了你身上七道脉轮,让你七魄尽散,野兽分尸,永远不能轮回超生!’”

“我埋好琴,心中厌恶,‘夫人怎么会嫁给你这种心肠歹毒的人,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理睬,单手枕头,躺在冰棺之侧,仰望天空,痴痴出神,‘草上孤城白,沙翻大漠黄。秋风起边雁,一一向潇湘……云儿,当年那么远的路,我都能带你回家,现在咱们老了,有你的地方便是家,大漠也好,雪岭也好,你挑哪里,就是哪里。’”

“当夜刮起大风,虽然我对恶劣气候早就见怪不怪,可还是觉得那晚的风猛于以往。”

“次日天明,天上乌云压顶,山间雪雾翻滚,象有黑白两重怒海上下叠合,东方黑白交界处有一团血色光亮,就是当天的旭日。我对着这幅诡谲之景自嘲而笑,心想那也许就是我此生见到的最后日出。”

第35章 玉指鏖战

“雪雾漫卷,几丈外的东西就看不太清楚,两人对搏之际,石危洪高大的身影在对面时隐时现。”

“他照例让我先出手,我右足滑冲,借着风雪掩护,闪至他身侧,左掌防挡,右掌划圈出击。”

“他见我的起手招式并非新近娴熟的跮踱掌,而是单行掌中的‘旋扑掌’,蔑哼一声,压身斜倾,迎掌相抗。”

“我的步法掌势比之前大有长进,右掌走虚,左掌突然变防为攻,用‘颉颃掌’切肩式向下直砍。”

“石危洪反应极快,跟着缩肘变招,我趁他一缩之际,右足如锥,左腿旋踢,右掌复又变实,披风挂雪,化为跮踱掌中的最枭猛的‘大展涉式’。”

“他左手空袖倒卷,以柔克刚,稳稳接住我右掌的攻势,斜胯避开我左足旋踢,右臂横肘撞在我左后腰间,将我震出七步,‘哈哈哈,老书呆,现在虚虚实实,花样不少,甚好甚好!’”

“佛家云‘迷时师渡,悟了自渡’,我一招一式都是他教的,虽然比武中他从来不用我没学过的招式,又残缺一臂,可他仍是比我高明太多,我若想保命,只能自行衍生出新颖的合招、分招、连招、变招,否则哪有半分机会?”

“此番我好歹不再象第一场那样狼狈惨烈,这已给了我足够的信心,我放开手脚,身周的乌云雪雾被大风翻搅,助着二人相搏的激烈声势,真是一场混沌磅礴的鏖战。”

莛飞一直不敢打断,听到此处心潮澎湃,“爹,怪不得林伯伯总是说,你若开了窍,便是武学大宗!”

易筠舟摇头,“我承暮空禅师之恩,因病得福,也曾想过要把调息健体的修练之法教给你,可你从小自由自在,我哪里舍得让你受面壁站禅的苦,你也喜爱水利水经,我已经心满意足。文也好武也好,治旱也好治水也好,终有一天,你会无处求教,全靠一己之力,那时只须记着‘悟了自渡’四字,状况再难也能寻出对策。”

“石危洪陶醉于鏖战之乐,依然刻意留着三分力气,可他坍缩之后的耐力和长性远不如前,久斗疲厌,兴致减弱,出招的力道渐渐增狠,是想了结此战的前兆。”

“他宽袖展舞,借风长势,双足踢出六道彪悍的雪瀑,那是跮踱掌里最险恶难缠的‘大提涉式’。”

“我全神抵御,用‘鸷腾掌’卸去头两道雪瀑,旋身侧蹬,用‘小凫泅式’避过第三、四道雪瀑,跟着双掌再出,用‘潜闪掌’拨开第五道雪瀑,连续大耗体力,再也周转不开,被第六道雪瀑正冲胸口,整个人仰飞出去,重跌在地,吐出一大滩血。”

“石危洪徐徐踏近:‘唉,老书呆的护体内功,不过尔尔。’”

“我丹田气流上涌,升至胸间发热自护,腑脏之痛稍有缓和。他山一般压近,我撑手起身,两腿连环横扫,趁他闪跃不稳,我双掌上击,这是跮踱掌临危反攻的‘大托莲式’。”

“他没料到我吐血之后还有力气,一时不防,被我逼退三步。我哪肯松懈,又使了两招‘大托莲式’,不让他有续攻的机会。”

“正在紧要关头,一阵狂风刮过,在我和他之间旋起一堵雪墙,彼此可闻不可见。”

“我长身跃起,全力使出一招‘大展涉式’,雪墙散落,没想到他也正用一招同样的‘大展涉式’迎面攻来!”

“来不及变换,两式轰然对击,我一咬牙,两手接住他的一掌一袖,左腿与他的左腿交绊互锁,凝聚全身内力与他抗衡,落地之后,双人四足立在一个陡崖边缘,彼此僵持不下。”

“若是完全拼耗内力的话,我气息绵长纯厚,而他心律不稳,吃亏的是他。我们四足如钉,只是风大雪滑,两人都在不可避免的向崖边一寸寸滑移。”

“他脚侧出现一个凹坑,他自己不知道,我却用余光瞥见,一旦他失衡分心,凭我们当时的内力优劣,我一定有机会将他震下山崖。崖下嶙峋险峻,跌落难以生还,我眉头一皱,劲道不自觉的收减了一分。”

“毫厘之别,胜负立见,他抓住这一瞬,猛力一催,夺势压上,我肩头如负千斤,膝弯似遭铁锤,被排山倒海的巨力推扑在地。”

“他一脚踏在我背上,我胸中还有之前未吐净的余血,再加上他这一脚,旧血新血一并喷出,在雪上流成一道红泉。”

莛飞鼻子酸涨,眼泪簌簌而下。

易筠舟笑道:“傻儿子,你爹现在不是还活着?因一念之仁让自己万劫不复,你林伯伯知道了一定会骂我迂腐,可我迂腐一世,一时改不了啊。石危洪大笑:‘好人做不得,老书痴,你是不是死不瞑目?’”

“我无力发声,侧脸望着墨云的墓,嘴边的血泉正向冰棺的方向蜿蜒流去。在她面前把我象卑微的蚂蚁一样踩死,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

“那一刻我性命将终,却没有丝毫后悔,就象她跳鹰毁容之际没有丝毫后悔一样,我只是觉得无比疲累,慢慢闭上了眼睛。”

“忽听小蓝冷喝一声:‘石教首!你坍缩那晚若不是他运功救你,你早被活活冻死了,你若杀了他,便是恩将仇报的禽兽!’”

“背上忽然一松,石危洪抄手将我拎起来,鹰眸熠熠生光,‘我杀留随性,可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人,今日留你这条性命,只是因为与你缠斗越来越有趣,我还没取够乐子呢!’”

“我掸开他的手,全身剧痛,抬头见风大云密,雪花席卷,一场惊天动地的雪暴就要来了。小蓝已在避风处挖了宽敞的雪洞,把所有的东西运进了洞里。”

“我这次胸背受创,淤血不净,元气大损,踉跄着进了雪洞。没过多久,忽听洞外有喀喀喳喳的裂响,伸头一看,前方一块突出的冰岩承载过重,眼看就要断落。”

“冰岩下方正是墨云的冰棺,以那岩块的份量,足以将冰棺砸得稀烂,我刚要攀身出洞,那冰岩已经轰然坠下!”

“石危洪一个纵跃,凌空劈掌,乌袖拂空,正是‘一翼遮天’!下坠的巨大冰岩被他击出一丈开外,碎石分崩,地动山摇,冰棺倒是安然无损,可石危洪这硬碰硬的一击实在太狠,铁打的人也要散架。”

“暴雪倾天而下,石危洪闪进洞中,里面的三人一狼与外面的咆哮天地相比,渺小得象狂海漂浮的叶子。”

“小蓝听着凄厉的风啸,十分平静,有条不紊的生起火来。她伸手到石危洪臂上一按:‘教首,你尺骨全碎,桡骨开裂,若不治,这条手臂也要废了。你保护我娘的冰棺,我可以尽我所能,保住你这条手臂,你肯不肯让我接骨?’”

“石危洪眉心发白,是忍痛所致,只是面上故作无谓,‘小丫头大话连篇,碎了还能接上?’”

“‘能,只要你不怕疼。’”

“石危洪哼了一声:‘我左边这条手臂就是我自己生生砍下来的,你说我怕不怕疼?’”

“小蓝点头,‘那就好。’”

“我那时伤重虚弱,没力气帮忙,却真真切切在一旁目睹了小蓝的本事。她从腰上悬挂的口袋里选出一些刀、针、锥、锉,上火烧过,然后用一根草绳在石危洪小臂上仔细量摸,打结标记。”

“前几日铁牙捕到的那头半大雪豹,皮肉已经用去,骨头还留着,虎骨豹骨都是良材,小蓝妥贴保存,一根也没有丢弃。”

“她用草绳作比,选出一根长短粗细合适的豹骨,清净掏空,两头锉平,每端用锥子钻了四个工整的小孔,然后又取出一根散骨,磨出八根精细的骨钉。这些一丝不苟的活计,她做得无比冷静稳妥,我和石危洪都算有见历的人,可瞧她精准行事的步骤,不禁都看入了迷。”

“她递给石危洪一颗麻核,让他咬在口中,石危洪皱眉不爽,‘我是三岁娃娃吗?要这破东西?’”

“小蓝道:‘我身边没有昏麻药,你不咬麻核可以,但再疼都不许出声,上身更不能动弹半分。’”

“石危洪懒得应承,平伸手臂,连声催促。小蓝见状,在他臂弯穴位上分刺几针,然后取过小刀,轻快一割,将小臂皮肉切开,红血白骨,我忍不住扭过头去,过一会儿才敢回脸正视。”

“小蓝剔清碎骨,将尺骨两头的断面锉平,在断面上各钻四个小眼,轻轻将豹骨镶入,用磨好的八根骨钉嵌入两头对接处的小眼,以作连合稳固之用,真是严丝合缝,分毫不差!她又在接合处和桡骨开裂的地方撒上一种黑褐色的药粉,然后将皮肉盖回原处,用针缝合,最后清净血污,缠上布带。”

“她从背篓里取出一只编结均密的柳条织网,裹在石危洪小臂上,一边打扣一边说:‘这柳网浸过草药,柔韧透气,除了固定伤骨,还可活血化瘀,比木条夹板轻便得多,铁牙伤了骨头,我才舍得用一回,你千万别弄坏了!你的小臂最早也得半个月之后才能活动,若不想当秃翅老雕,就老老实实呆着。’”

“石危洪疼得满头冷汗,硬屏着不吭气,此刻终于忍不住,‘了不得,我用了你的狼才能使的宝贝,真是天大的面子!’”

“以石危洪的性情,窝在雪洞里已经憋屈不堪,不能随便动弹,简直要了他的命,他怨气无处发泄,便与我打嘴仗,一口一个老呆子,蠢书痴,将我从头到脚嘲笑得一无是处。”

“我伤痛在身,中气虚弱,懒得理会,拿出面壁的功夫,凝听呼啸雪暴,万事皆空。”

“后来他越骂越凶,说我接他的‘大提涉式’时象只屎尿崩裂的獾猪,连一向冷漠无睹的小蓝都已听不下去,她低声告诉我:‘园主,下回你再接他的大提涉式,试着这样闪避。’”

“她伸指在雪上点点画画。我低头一看,那图案中颇有机巧,这图既非四正四奇五行六合,也不是九宫八阵河洛星相,我越看越新鲜,随着她手指挪动,想象大提涉式出击的方位,似乎真是行之有效的闪避之法。”

“石危洪起先不在意,看我入神,不禁好奇起来,碍着面子不便直问,又讽刺挖苦了一番。”

“我和小蓝不理睬他,继续低声谈论,石危洪终于忍无可忍,挪身探头,小蓝伸手在雪上一抹,将图擦去,‘园主,你记清了就好。’”

“‘小蓝,多谢你,这图是你娘教你的吗?’”

“‘是啊,她怕我攀山采药遇上野兽猛禽,想出这个灵快躲避的法子,我自小就按图熟记,碰上匪人强盗也能逃闪自保,刚才画的只是图中的一小块,有空我再把剩下的画给你看。’”

“石危洪越发心痒,‘丫头,我早看你走路有异,灵快稳健,却又不是哪门哪路的功夫,委实古怪,你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蓝冷喝一声:‘教首,谁让你乱动的?!’”

“石危洪难得低语询问,却遭她训斥,一张脸涨成猪肝,鹰眸如炬,憋抑的怒火就要爆发。”

“铁牙警惕的站起身子,喉间唬唬,尖爪刨地。石危洪无手可用,难与狼斗,只得咬牙骂道:‘稚儿涂鸦,哄哄没屁用的书虫,你们两个自得其乐吧。’气哼哼的倒身睡去。”

“过了两天,洞中终于太平下来,因为食物所剩无几,石危洪深知绝食之苦,担心要饿肚子,不再乱耗口舌,眼光频频在铁牙身上打转,不知是想吃狼腿,还是指望铁牙再弄条豹腿来。”

“这场雪暴的最后几日,风啸声终于在此起彼伏的空腹饥鸣声中变弱,等到风停雪住,小蓝扒开洞口,铁牙抢先窜出去,长嗥不止。”

“我爬出洞外,眼前白灼刺眼,手搭凉棚望向高处,一道海蜃般的彩虹悬挂半空,笼在玉指峰上,跨度之阔,转酸了脖子都望不到头,冰晶折映的彩虹不似水珠折映的彩虹那般鲜艳璀璨,却有种散漠的大气,粗犷宏丽。”

“琴形的冰峰钻出云雾,直插霄穹,身映七彩,圣洁夺目。难怪小蓝历尽千辛万苦,也要将墨云安葬至此,天下真有配得上她的地方!”

“我胸中一片恢弘,若能死在玉指峰下,何尝不是一件美事。正出神,忽听身后石危洪自言自语般问道:‘墓呢?’”

第36章 避狼奇图

“连续数天的大雪把冰棺和冰碑一并埋没,周围的地形也有所改变,我依照坠岩判断出冰棺大概的方位,刨雪寻找,连掘七尺,冰棺才又重见天日。”

“小蓝雕的冰碑已经碎裂,石危洪手不能动,左袖一甩,指向正对冰棺的石壁,‘老书虫,你虽然没屁用,写行碑文总该可以,刻在石壁上,以后一看就知道墓在何处,就题:先室石沈氏讳墨云之墓,夫石危洪立。’”

“我瞥了他一眼,借来小蓝的钉凿,把他的碑文掐头去尾,只刻了‘墨云之墓’四字。”

“石危洪眯眼,‘老书呆,我手不灵,你就嚣张了?’他招呼也不打,拔身而起,双足连踢,又是那迅猛的‘大提涉式’,只不过他手不能动,饿得腿软,威力比上回天差地别。”

“我内伤痊愈大半,但腹饥气虚,没心思纠缠耗斗,想起小蓝教的躲避之法,迈开脚步,穿插挪跃,居然真的将六道雪瀑一一闪开。”

“石危洪是个武痴,他好奇我和小蓝在洞中的谈论,这次根本就是迫不及待的试探,一招之后,两个饿得头晕眼花的老头子累得同时坐下。”

“小蓝斥道:‘一出来就打!教首,你若弄坏了手上的柳网,待会儿铁牙捕食回来,你就用脚喂自己吃吧!’”

“在雪洞中,石危洪进食喝水都由小蓝照料,他一听这话连忙申辩:‘不是好好的,哪里坏了?铁牙乖,捕头熊回来!’”

“半日之后,铁牙拖回一头岩羊羊羔,那天小蓝烤的羊真是无上美味。她拆下羊肉送进石危洪口中,他吃得饱足,面色出奇的和蔼,‘小丫头,你娘教你的什么图,也画给我看看。’”

“我冷笑一声:‘墨云对你早有防患,她自己虽然不习武,却对你的一招一式了如指掌,你若真找上白兰山来,她让小蓝自幼练习的步法足以让这孩子逃生自保,墨云既然有这样的准备和把握,你就不要妄想参破她的图了。’”

“他狠狠盯了我一阵,抬头仰望雪峰,‘同一座山,在你我眼中未必相同。我虽然脾气急躁,却非草木,否则我也不会洞悉她的心思,郁恨发狂。她不喜欢教中的事,我和她分歧已久,可她是我此生唯一挚爱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一息一念,都刻在我心窝子里!’”

“‘易筠舟,你自诩是她的知音,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你能领会她的心意,还是我能参透她的玄机,你尽管让小丫头把图上所有的步法全都教给你!半个月之后我的手就能恢复,墨云这图若真能从我手下保住你的性命,这最后一次较量,我会输得心服口服!’”

“我既闻此言,起身向小蓝一揖,‘小蓝姑娘,我本不想牵累你,如今看来,只得烦劳你指点了。’”

“石危洪哼了一声徐徐走远,一副不听不窥的磊落。”

“小蓝微微皱眉,‘园主,半月之内你想融会贯通,恐怕有点难,不过他的手即使半月之后能动,也使不出什么力气,你到底有几分希望,实在难说。’”

“我笑道:‘你别顾虑,反正学夫人的图可比学独翅老雕的掌法要有趣多了,管它什么结果。’”

“小蓝领我来到山侧,用随身携带的铁凿在冰岩上一边勾划一边解释:‘我娘画这些图的时候,也没起个正经名字,因为我练步法总有铁牙作陪,它攻我闪,它追我逃,所以我娘随口将这些图叫作避狼图。’”

“‘避狼图共有八张,可以闪避前后左右和四个斜向的攻击,每张图又分日、月、星三盘,可以随便拼连组合,我之前教你躲避‘大提涉式’的步法,就是第二图中的日、月、星、月。’”

“听她解释着实拗口,可单看每张图中的三盘布局,不仅不繁复,反而充满游戏般的童趣。墨云不想让小蓝觉得枯燥乏味,所以她构思时别出心裁,将自己尚未消逝的少女慧黠,耐心绵绵的舐犊之爱,未雨绸缪的深睿严谨,饱览百典的博奥精奇,全都不动声色的溶在这八幅避狼图中。”

“这些图与意欲制胜的武学招式完全不同,可又深得武学中的应变之妙,我越看越叹,干脆盘腿坐下,凝神揣摩。我以前若对什么书感兴趣,不吃不喝也要参透,一旦通悟,过目不忘,这八张图新颖神奇,只瞄一眼就入了迷。”

“自认为琢磨明白以后,我便让小蓝讲解演示,我跟着练习,举步之际仔细体会夫人的用意,胸无杂念,醉心投入,丝毫不觉得疲惫。”

“到了第八天,小蓝见我已能有模有样的挪步游走,便放铁牙陪练,我被白狼追咬,就算被撕得衣衫褴褛,皮开肉绽,也是笑声连连。”

“半个月后,小蓝卸去石危洪臂上的柳网,仔细审视后摇摇头,‘促生骨痂的药粉我带得太少了,只用了平时的一半,又没办法让你食疗进补,你的手臂还要再等半个月才能活动。’不容分说,又将柳网缠了回去。”

“石危洪翻个白眼,‘小丫头,你一心向着老书呆子,是想让他多活半个月吧!’”

“‘你们两个和我娘,各是一场错缘,我有什么可偏心的,一个把另一个杀了,遗憾就会少了?’”

“石危洪虽不耐烦,却不敢轻视医嘱,没与小蓝争执,于是我又多了宝贵的半个月,步法越来越娴熟,每日和铁牙追逐演练,说不出的畅快。”

“十二月初,石危洪卸了柳网,关节仍然僵硬,不能催动内力损伤刚刚愈合的臂骨,再厉害的掌法也难施展。”

“他焦躁不忿,指着峰上一块伸出的岩石,‘老书痴,别想再拖延了,明日破晓我在那上面等你,就算只使招式,不用内力,也有办法与你一见高下,你将图上的步法全都施展出来,我不会再留余地!’”

“那高高的岩石位置险绝,围长不过六七丈,地方这么小,是对步法的极峻考验,也是逼出锋芒的擂台,就算他不使内力,凌狠的招式也足以将我逼落摔死。”

“当晚星空灿烂无云,天边有一抹娆柔的橘色光芒,是个难得的晴夜。”

“我借着火光再度将冰岩上的避狼图细细端详,看着看着,紧绷的筋肉渐渐放松。这图中的童趣是让人舒心的良药,稚儿游戏当中,没有真正的敌人,只有平等的玩伴,险是乐,恶是乐,携手是乐,作对亦是乐,不计输赢,陶然其中。长大之后,有多少人能延续儿时的天真?”

“我缓缓踱至墨云棺前,又一次将冰面擦净,会心的凝视她淡淡的微笑,陪她仰望浩瀚星空,仿佛回到了遐思无限的年轻时光。”

“天边微白之际,冰峰泛出银光,石危洪的剪影背倚星空,立在高岩之上。”

“我手脚并用的攀上高岩,在他身后站定,这回我没有前两次比武时的恐惧忐忑,反而依稀感激起这个人来,他憎恨我,折磨我,羞辱我,取笑我,却也教了我不少本事,令我在几个月的奔波磨难当中,逼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潜能。”

“他衣袖微动,背身道:‘你气息匀长平静,是对自己有十足的把握,还是对她的才能深信不疑?’”

“我摇头,‘都不是,我只是突然感到与你在一起相处的几分乐趣。’”

“他放声大笑:‘你愚笨皮实,也给了我不少乐子。’转过身来,直视片刻,‘我此生从没给过对手苟延残喘的机会,你是唯一的一个!’”

“他单臂一张,弹身而起,背衬曙光,高入星空,真如四海生风的巨翅鲲鹏。他上手使出‘一翼遮天’,并不新鲜,招上不带内力,少了裂石开碑的劲道,但在那样的险绝之地,仍是凌势压面,气魄惊人!”

“我将身一斜,脚步挪撤,走的是第一图中的‘星月日’,这路步式左为月,飞弧纵跨,右为日,旋奔腾绕,退为星,浮闪漂移。”

“我先退后,用星盘中轻快迭变的步法迷惑引诱,令他一掌压下时拿不准方位,趁此间隙我左踏滑进,走出月盘中的伶俐弧步,倏的换至他身侧。”

“石危洪跟着闪电般挥臂转向,我立刻摆出跮踱掌中的‘小托莲式’,作应招之姿,待他长臂击至头顶,我突然旋身右绕,脚踩日盘中迅捷磊落的大腾跃步,瞬间到了他斜后方,左掌一劈,无比熟练的使出我所学的第一掌‘颉颃掌’,直削他肩后。”

“我曾两次见他使一翼遮天,仔细思忖过如何闪避这招,算是有备而来,所以这次前所未有的抢成平手。”

“他矮身避过颉颃掌,长腿连环蹚扫,犹如两把交错的巨斧,旋风横劈。我随机应变,脚走星盘,乱缝插针,连跳带蹭,飞速连闪十七八步,虽然没被腿斧扫中,却被逼至高岩边缘。”

“他见我立身不稳,左袖云起,右掌穿出,一记风驰电掣的‘鸷腾掌’,锁定我正胸要害。”

“我背后无路,急中生智,明知身后悬空,仍是脚踩第九图‘星日月’,后退走月,足下划弧,闪过他这一掌。脚底悬空的一瞬,我身子一偏,探手抓住他宽长衣袖的一角,借力一晃,弧步的后半段已回到岩上,两脚一沾实处,立刻改走星盘,稳住身形。”

“我暗抒口气,这踩空借袖之计是贪了他骨伤的便宜,只要他这招带上一成内力,我焉有扯他袖角的机会。”

“无论如何,我侥幸活过这招,心中欣慰开怀,面露笑容,忘了惊险二字,脚下步法再无拘束,避狼图之趣淋漓迸发,石危洪再也不是可怕的对手,而是同乐的伙伴。”

“他见我舒展自如,并没有加紧攻势,而是不急不缓的引出我一路路一盘盘的步式来,我也就顺水推舟的从容展示,沈墨云的才华若能从我浅薄的领会中显现一二,已是我无上的骄傲,无论我如何腾跃挪闪,似乎都能看到她的微笑。”

“百十来个回合之后,石危洪潜心察探完毕,重又露出威猛的攻势,意在钳制避狼图的灵妙,一举制胜。”

“我哪能让夫人的步法轻易露出疏漏,胸中热血沸腾,将毕生的精力都拼了出来,不让他有任何破图之机。”

“这场不带内力的较量早已超脱了招式上的拆解,变成沈墨云和石危洪在智慧上的鏖战,而我只是执行夫人思路的棋子。”

“其实这场意念之战,一早就注定是石危洪的败局,因为他所有的锋锐无不带着求胜的急切、嚣张的自负和难抑的嫉恨,而夫人胸中天、地、人三合为一,只有少女与狼的嬉戏,负累杂念怎敌得过透澈无物?”

“石危洪亏在伤手初愈,难使内力,亏在坍缩之后身虚气短,疲劳不继,可他真正输,却输在沈墨云对他彻头彻骨的了解,输在我与墨云的心神默契。”

“近三百回合的时候,他已分不出他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捕捉不到的人,究竟是沈墨云还是我,久战无功的焦躁困惑和摧心裂肺的失爱之痛,让他无比绝望的狂吼一声,纵身跃出岩外!”

第37章 地裂山崩

“我扑至岩边,发现在我和石危洪鏖战的两个时辰里,小蓝和铁牙在岩下堆起厚达十尺的松软雪堆,石危洪躺在雪中,象一团化解不开的墨,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觉得他孤独无比。”

“我从岩上下来的时候,石危洪已经挪步走到小蓝凿刻的八张避狼图跟前。”

“日出之后雪峰玉立,一片晴好,安静得有些异常,只有他象一团随时会放霹雳的乌云。我和小蓝不敢有半句言语,更不敢靠近。”

“不知什么缘故,铁牙躁动不安,来回奔窜,小蓝用前几天剩下的羊肉哄它,它反而蛮横的拖扯她的衣角,小蓝只好顺它的意,‘园主,我带它转转去。’一人一狼朝坡下走去。”

“石危洪仍在图前一动不动。我因为这场鏖战筋疲力尽,钻进雪洞调息养气,睡了一觉。”

“醒来爬出洞外,已是午后,头顶天空从西到东纵铺着孔雀屏般壮观的云列,云上泛着奇异的橘色和紫色,云列交汇之处延伸出一条纤细的长尾,象接地的漏斗,我越看越奇,心中隐隐不安。”

“我走到山侧一看,吃了一惊,石危洪还象之前那样矗立在避狼图前,可这才过了多久,他灰色的长发竟然变成了雪白。”

“我轻手轻脚踏上前去,见避狼图的旁边又多了另一张图,似在与避狼图作比。这张图共分五块,一块居中,四块环绕,每块都无比复杂,似乎含着千奇百怪的无数形状,又似一个灵活多变的整体。单只看正中那块,我便觉得眼前浮星乱晃,周围的四块也涌动起来,飘飘忽忽,组合无穷。”

“我胸中翻恶,头痛欲裂,连忙闭眼匀气,只听石危洪喃喃痴呓:‘我毕生心血,不及你信手之作,云儿,你才智如此,怎会止于闪避躲让……你早已了然于胸,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竭尽心力,耗尽神思,甚至闭关苦研,舍弃了与你回笎溪共处的时光,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愚梦。’”

“他发出自嘲又悲伤的苦笑,笑过之后嗄哑而哭,哭了又笑,反复无常,就象一个疯子。”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敢随便开言劝解,愣愣的立在他身后,看着他的灰衣白发,只觉凄凉无尽。”

“许久之后,他才恢复了平常的口吻,头也不回的问我:‘我说过给你三次机会,你若能赢过我,这二十年的嫉恨,我可以从头遗忘。现在我已不恨你,你为什么还留在这儿?’”

“‘教首,小蓝说大冶县铜录山有磁石,可以治疗你走火入魔的紊乱之症,何不一道前去试试。’”

“他白发飘动,仍不回头,‘我既然找到了她,哪还有再和她分开的道理,就算她对我的情早已烟消云散,我对她的情依然浓烈如初。你走吧!’”

“我还想开口,忽然听到一阵暗闷而深远的隆隆之声,似从远方传来,又似来自脚下。”

“我心中一惊,头顶的云不知何时变成阴沉的绛灰色,周围纹风不动,却有山雨欲来惊涛将至的意味,再一想铁牙的无端狂躁,我急忙道:‘不好,教首,这是震兆!先到雪洞中避一避!’”

“他置若罔闻,只在图前垂首而笑。我踏上一步,用力扯住他的右臂,想将他拖走,他挥手将我甩远,‘滚!你以为你真的比我厉害吗?’”

“我亦拿出我的犟脾气,冲上前再度拉扯,霎那间,周围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脚下剧烈颠簸起来,地动山摇,一条闪电般的裂缝瞬间将我二人脚下的立足之地撕成两半,我们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便随着轰然坍塌的山体直坠而下!”

“耳旁啸声呼呼,冰石雪块密密匝匝,狂坠如雨,在这颠倒乾坤的混乱当中,我仍然和他紧紧纠缠,他白发飞拂,高声冷笑:‘老书痴,我早说过,你做梦也别想死在她身边,永远伴她一起长眠的人,只能是我!’”

“他大手奋力一推,将我顶起两丈,我和他一上一下急速深坠,他先跌到谷底,我则冲着他直砸下来,结结实实的摔在他身上,他全身俱碎,奄奄一息,硬是咬牙眦目,用嘴叼着我的衣襟反身一滚,将我压在身下,无穷无尽的冰石雪块倾天而至,轰轰隆隆,将我们两人深深埋没。”

“我醒来之际,浑浑噩噩,脖子以下没有知觉,身上伏着一具坍缩成皮骨的干枯尸体,枯尸的白发浸满了血,腥气刺鼻,但那凹陷可怖的脸上居然有一丝临终前的笑意。”

“我身不能动,只有眼泪一行行的流下,在脸侧冻成一道又一道冰痕,他恨了我二十年,却在最后时分用自己的身躯换下我这条命,只为当她身边唯一的陪伴。”

“我脑中空洞洞的回荡着山崩地裂的巨大声响,那声响越来越远,越来越弱,直到消失。”

“这场地震引来的雪崩彻底改变了玉指峰周边的地形,夫人的冰棺前方塌出几十丈的垂直雪崖,墨云的墓连同我在第二次比武之前埋在她棺侧的万松云和,都成了遥不可及的高巅传奇,这些都是后来我从小蓝口中得知的了。”

“小蓝因为铁牙敏锐的直觉,避过大劫,她冒着雪崩余震的危险,回来寻找我和石危洪。铁牙的鼻子嗅出了埋在乱石雪堆下的腥气,一人一狼连刨一个昼夜,将石危洪的尸体和昏迷不醒的我挖了出来。”

“石危洪九尺身躯,萎缩后只剩五尺左右,断成几段,被小蓝收拾完整,埋在一个窄窄的雪墓当中,正上方的雪崖高处就是夫人的冰棺,总算离得不太远,满足了他的心愿。”

“虽然有石危洪身躯阻挡,我仍是被砸成重伤,四肢全断,脊柱受损,内脏出血,只凭残存的护体内功,保持着胸中最后一团微弱的热气。”

“小蓝动手抢救,然后顶风冒雪千辛万苦的将我背回千峋峰,之后她细心疗护,熬药接骨,不计腥脏疲累,终于从鬼门关索回你爹爹的命,这就是我让你向她郑重行谢的缘故。”

说到此,易筠舟如释重负,目光深长,“小飞,你我须竭尽全力,保护小蓝一生安好。这孩子没什么愿望,只想在白兰山安安静静与狼为伴,你记住,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把小蓝牵扯进去!我已负墨云太多,能做的只有这些。”

莛飞撩起衣襟揩了揩脸,郑重应允,便是父亲不嘱咐,他也明白。

蓝罂直到天黑才回来,脸上发白,身上血迹斑斑。莛飞大吃一惊:“怎么了?”

她放下背篓,铁牙蜷在里面,狼腹缠着布带,一片殷红。

“铁牙滑到一个冰槽里,被尖冰割伤了肚子,流了好多血。”

她难以负重,为了把狼背回来,辛辛苦苦砍的柴和采的药全被舍弃在深山里。

“小蓝,你自己没伤到吧?”

蓝罂摇摇头,不顾疲累,动手清洗了铁牙的伤口,缝针上药,包扎妥贴,无比心疼的抚着铁牙的头颈:“你跑那么快干什么?瞧,一天全白忙了。”

莛飞安慰她:“明天我帮你砍柴采药。”

蓝罂把手伸进腰间布袋,“其实今天也不是一无所获。”

她掏出一把大小不一的圆滚滚的黑球,莛飞捡起细看,每颗黑球都象个小小的猴子脑袋。

“小蓝,这就你说的冬猴菌?”

“对啊,明天给你爹爹熬粥,放两颗在里头,可有好处呢。”

这晚旧柴用尽,却没有新柴,又不能倚在受伤的铁牙身上取暖,莛飞要拉蓝罂进内室挨着火盆睡,她照例不肯。

莛飞无奈,抱着被子和厚衣裳出来,往蓝罂身边一坐,两人把所有衣物都堆在身上,裹成两个鼓鼓囊囊的粽子,只露两张脸,这样偎着取暖,半夜仍是冻醒。

莛飞冷中作乐,干脆讲起鬼故事,那些把莛荟吓得钻床底的段子,蓝罂听了毫无反应。

莛飞讲了半天,倒把自己吓得牙关打战,瑟瑟发抖,天亮时腮帮子直疼,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

蓝罂一早出门,莛飞很想帮她的忙,但父亲和铁牙都需要照顾。

蓝罂看出他的心意,走出十来步,回头道:“等你爹爹再好些,咱们一起去采千峋红莲,就在千峋峰顶,离得不远。”

几天后,易筠舟的四肢可以活动,自己能撑坐起来端食喝水,稍用力时仍然痛,但身边已不需要别人一刻不停的陪护。莛飞得了空,便和蓝罂一起上千峋峰顶采药。

千峋红莲长在陡峭岩壁的缝隙当中,落在岩缝里的种子要生长六年才能开花,花根长达十五尺,多骇人的暴风都吹不走。

蓝罂发现了一朵,她在岩顶凿钉拉绳,悬挂而下,攀至岩缝,用刀割采。

红莲的花茎又粗又结实,长有毛刺,总要割上半天,风大雪猛时,她难以稳住身体,整个人来回飘荡,在绝壁上撞得浑身是伤,费尽力气采到之后,不能贴身收藏,要将红莲立即装入随身背负的冰匣子里。

莛飞不知采红莲这般惊险,眼睁睁看着她万尺凌空,自己只能忐忑揪心的等着,待她示意得手,才拉绳助她攀回岩顶。

蓝罂满手血口,莛飞终于知道她的手为什么这样粗糙。他叹口气,瞧了一眼匣中的红莲,千峋红莲的花朵与拳头差不多大,花瓣暗红,花蕊黑紫,通体遍布密密的绒毛,虽然独特,却一点也不美丽,想必是极贵的药材才值得这样辛苦,就象有人搏命采燕窝一样。

莛飞好奇心起,“小蓝,一朵红莲能卖多少银子?”

“卖?贝爷爷的药铺里独独不卖红莲。这花只在年初最冷的时候开,许多红莲开一两次之后,就再也不开了,这株去年开过,今年还开,已经是咱们的运气,坏的时候,大半个月都找不到一朵,一年也采不到十朵。红莲花是药性剧热的抗寒神物,能令冻毙不久的人起死回生,白兰山年年大雪风暴,年年都有好多等着红莲救命的牧民商客,若要卖,肯出天价的大有人在,可贝爷爷从来不肯卖一朵,千峋红莲全都是存下来救命用的。”

说罢抬手指向峰顶一块宏伟的钟形凸岩,“那块石头顶上的缝里有一棵与众不同的红莲,我娘称之为‘忠心莲’,每隔三年一定开花,已经好多年了。忠心莲的花朵比一般的红莲要大很多,药效更灵,不过总比其它的红莲开花晚,有一次进了初夏才开,今年正好是花期,我会时不时来看看,瞧它什么时候开花。”

莛飞笑道:“怪不得你住的地方叫作望莲崖,红莲固然是宝贝,但你自己采莲可得当心,别连命也不顾了!”

易筠舟在二人照料之下康复加快,进入二月,已能下地行走,天再暖一些即可下山。

蓝罂看在眼里,默默的忙着晒草药。

莛飞父子告别的这日,蓝罂和铁牙一直送到白兰山低处,她对易筠舟道:“园主,你骨质脆弱,好容易手脚愈合,半年内绝不能动武使力,再碎裂就终生残疾了。你毕竟上了岁数,又经此磨难,元气大减,护体内功也衰退许多,以后不要劳心费脑,更不能急躁生气。”

然后将分包装好的草药交给莛飞,“雨雪天气,你爹爹四肢会隐隐作痛,到时候就煎这些药吃。”

莛飞收了药,摸出一副用皮子缝制的护手,“小蓝,我胡乱做的,给你采药的时候用,我知道你把油膏藏在盒子里,从来不涂,这对护手你再舍不得用,我可生气了。”

蓝罂垂下漆黑的眼睛,试着将手套进去,大小刚好,两手只余十个指尖在外,象一对小熊爪子,不禁莞尔一笑。

易筠舟又说了许多感激关爱之语,父子二人摸摸铁牙的脖子,恋恋不舍的离去。

莛飞走出老远还不断回头,银装素裹的山野上,蓝罂象朵朴素的小野花,铁牙在一旁旋身打转,不明白她为什么久久停留。

莛飞在甘祁镇购得一架被商队弃置的马车,车篷有些破,但轮轴十分结实。他买足食物用具,扶父亲上了车,自己将头脸裹得暖和严实,赶车上路。

数日后,出积石山口,行至河曲,历冬的高甸草原还未复苏,只有细看土层才能发现悄然的绿意。

清澈的黄河源流也未完全解冻,河道在广阔天地里随意扭转,曲曲折折的不知拐出多少个弯。等到风暖冰化,银水蜿蜒,绿野花开,眼前苍凉的冬末景象就会变成清新盎然的春日仙境。

停下休息的时候,易筠舟从车里出来,将一样东西放进莛飞手中,莛飞惊道:“爹,你要做什么?”

手里是一块铜铸的腰坠,上有九个方形,最后一方镶着一块黑石,是玄阁亦是衢园园主的标识。

“莛飞,从今后你再也不是小兰溪,而是兰溪先生,你不是早就盼着这天了吗?”

莛飞在父亲和煦的话语中听出远离之意,难道爹爹不想回家了?

易筠舟抚着莛飞的肩头,“石危洪之死不是风波的终结,而是大难的开始!他在世时,对神鹰教严令管束,不致失控,他久久不归,神鹰教怎会善罢干休?此事和我关联太深,他们会拿你们娘仨报复,还会波及衢园和更多的人,唯一之计,就是世上永远不再有易筠舟这个人,他和石危洪一道葬身雪崩,所有的仇恨都被掩埋。小飞,淮北旱灾你如此出色,把这牌坠交给你,我放心得很。”

莛飞哽咽起来,“爹,你始终没有做错过任何事,道理总能讲得清!”话虽出口,可心里明白,父亲此生从不违心,也绝不会编造谎言,一旦讲述实情,必把小蓝牵扯进来,那避狼图有令石危洪瞬间白头的秘密,神鹰教怎能泰然处之?

莛飞仍不肯放弃,“一帮山匪而已,咱们园中合力,加上外面的朋友,总有办法,你不想娘和小荟了?”

易筠舟眼露泪光,“我当然想!每次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最想的就是你娘和你们兄妹。傻小子,你急什么,我只是远游几年而已,据说大禹带领部落治水,就是出积石山一路沿河而行,我顺着这条途径走走看看,乐在其中,你又何必阻挠爹的雅兴?”

话音刚落,只听不远处有人轻手鼓掌:“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兰溪先生,果然雅兴。”

莛飞和易筠舟同时转头,见冰河拐曲之间立着一人,这人身穿光泽匀亮的长绒银狐裘袍,外罩鹤羽镶边墨色披氅,戴着紫貂茸围颈,连映在冰面上的倒影都显得考究无比。

莛飞记得刚才停车时四下张望过,此地视野开阔,没有别人,这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心中警惕,“请问阁下是谁?”

那人挡着嘴咳嗽两声,极为文雅,食指上戴着暗色的玛瑙扳指。他用帕子揩揩手和嘴角,慢慢转过脸来,三十多岁年纪,深目薄唇,容如静水。

“忘了自报家门,二位勿怪。神鹰教执教统领,北斗寨赵漠,见过易先生、易公子。”

第38章 圩堤止争

方重之风尘仆仆赶回衢园,初春的风乍暖还凉,园门外的几株山樱早早盛开。

林雪崚在山樱花下来回踱步,等得满脸焦急,一见方重之,立刻奔过来,“方叔叔,师兄有消息了?”

方重之脚不停步,“叶桻携带兵刃夜闯太子行营,是杀头之罪,可事出紧急,太子查清坏粮案后,没有将他处斩,现在你师兄仍被关押在淮北督治府,无论如何,先把命保住,再想办法。”

林雪崚顿坐在地,此次坏粮案由柘县县令贺海山越级申诉而起,毫州刺史李宝升怀恨在心,买通关节移赃嫁祸,以侵吞赈粮、弄权舞弊、监守自盗、亵渎公职等等罪名,将贺海山押送淮北督治府查办。

淮北督治余应雷知道李宝升要在太子来之前找个替罪羊,如今各域行政自专,滥用职权,余应雷哪里在乎一个小小县令,直接将贺海山判入死牢。

消息传回柘县,满街痛哭之声,贺海山的夫人久病体弱,儿子先天痴傻,母子若无依靠,命也不会长久。

柘县百姓聚起几千人众,涌向徐州淮北督治府,为贺海山申冤。

李宝升称“暴民闹事,扰乱州治”,出动毫州军,在半路上堵截。

叶桻接手了太白宫的援粮,再度北上救饥,正好目睹官兵殴民,他上前拦阻,护退了手无寸铁的柘县百姓。

贺海山问斩就在三天之后,叶桻心知淮北官吏沆瀣一气,求诉无门,又得知奉旨巡查旱情的太子李麒已经离西京出东都,就快抵达汴州。

叶桻来不及多想,连夜收集千人血书,孤身飞骑,一日内赶到汴州,可是平民之身难以求见皇贵,他被阻挡在外,只得夜闯太子行营。

那行营由东宫左右卫率近两百名精锐士兵保护,被他连破六重守卫,直入太子营帐,面呈血书,陈述冤情,然后弃剑于地,以命作保,如言有虚,甘愿受死。

朝野内外一举一动牵扯深远,万事都得瞻前顾后,太子手持血书,思忖良久,终于决心彻查坏粮一案,叶桻被押进淮北督治府大牢。

余应雷见风向有变,撇清了与李宝升的瓜葛,在太子身边鞍前马后,徐州、毫州及下辖各县接受盘查、录供的足有三四百人。

审案期间不得探监,方重之赶到徐州,百般打听,都只是皮毛消息。他徘徊苦等,总算等到结案,李宝升罪证确凿,被遣往西京,押送大理寺,贺海山无罪归职,回到柘县。

叶桻免于斩首,被继续扣押在督治府,方重之怕园中人担心,先回来报信。

过了几日,衍帮送来消息:叶桻被充作苦役,前往运河通淤。

林雪崚恨不得插翅飞过去。

方重之千方百计将她按住,和衍帮商量之后,自己启程再往淮北,谁知出门没多久,竟然在半道遇见正往回赶的叶桻。

方重之大喜过望:“桻儿,你没事吗?可算回来了!这一趟小飞不辞而别,你又在铡口下转了一遭,差点急死人!”

叶桻虽然憔悴,却没有任何抱怨,“方叔,官场之事,我搞不懂,这些来来去去去的波折,待会儿和你细说,我先去见易夫人,省得她担心。”

叶桻进了衢园,直奔朱阁,见到阮红鸢一头拜倒,“夫人,我回来晚了,惹您担忧。”

阮红鸢待阮雯如同亲生女儿,叶桻一直执子婿之礼,相敬甚恭。

阮红鸢拉他坐下,心疼端详,这孩子从七岁拉纤开始,受什么罪都闷在心里,她问长问短,叶桻只是笑,“夫人,根本不象他们说得那样,何况我别无长处,就是皮实。”

叶桻看着阮红鸢新增的白发,都是为园主父子忧心所致。

阮红鸢长叹:“这父子两人,乍看脾气比谁都好,一旦发起犟来,什么都不顾,这么多年夫妻、母子,还要瞒什么呢……”

叶桻不善解劝,陪着坐了许久才缓缓起身告辞,临别时道:“雯儿生辰将至,我过几日想去她墓前祭扫。”

阮雯的灵枢被送回太湖边的阮氏故居,安葬在她父母墓旁。

阮红鸢点点头,“你去看她固然好,可是刚回来又要走,太辛苦了。”

“夫人,不辛苦,到谙梅居不过三五天的路,就当踏青散心。”

叶桻离了朱阁,沿长廊而行,走到一半忽然顿住,步子一拐,迈向枫林小径。

一个狸猫般的人影从暗处窜到他跟前,“叶哥哥,干嘛又躲我?”

莛荟双环飞髻,粉衫花裙,捧着一只漆篮,“我看见你回来,特意向宁夫人讨了灌酥桃糕,你尝尝。”

叶桻最怕她这套,“无功不受禄,小祖宗,你有什么吩咐,尽管示下。”

莛荟眨着月牙般的眼睛,“我刚才都听见了,叶哥哥,你带我一道去谙梅居看表姐,好不好?”

“不好,你呆在园子里,哪儿也不许去。”

莛荟一听,花一般的笑脸打了蔫,拉住他的袖子软磨硬缠,叶桻仍是冷着脸,“等你爹和你哥哥有了消息再说。”

莛荟一跺脚,“我哥哥想去哪里都没人拦着,凭什么我就寸步难行?叶哥,我日日想念表姐,她也必定想我,你就答应我一次,不行吗?”

叶桻叹口气,从怀中摸出珠花,“这是你哥哥给你的,让你乖乖听话,你好好收着。”

莛荟接过珠花,鼻子抽了两抽,抬脚跑远了。

叶桻回到青阁楼上,一推开窗子,就见莛荟站在解凝亭里捶胸抹泪,林雪崚坐在紫藤吊床上前后摇摆,面无表情的听她哭诉,那些数落和抱怨要是沙土泥石,十个凝池都填平了。

他见惯了莛荟打雷下雨,伸手将窗关上,没过多久,曹敬在楼下喊:“林姐姐来了!”

林雪崚步入青阁迎昇堂,仰望空空的横梁,似乎仍能看见垂挂的大红灯笼,听到欢声笑语和喜庆鼓乐。

她听说叶桻回园,早早在青阁前头等候,却被莛荟不由分说的拉走诉苦,好容易才摆脱。

叶桻从楼上下来,见她拘谨的立着,自己也有些语结,搓了搓手,“曹敬,倒茶。”

林雪崚笑问:“师兄,我又不是客人,倒茶干嘛?”

曹敬唉了一声,“林姐姐,你不是客,可现在比客人还稀罕呢。”左右瞄瞄,悄身退出。

两人挨桌坐下,叶桻苦笑,“小荟这丫头,救兵搬得倒快。”

“师兄放心,我不是来当说客的,那小猴子,哭得我耳根都麻了,我帮你把她堵回去了,这会儿她已经不恨你,改恨我啦。”

叶桻静静看着她,“你的腰好了没有?”

林雪崚听他挂念,心中一暖,“已经不碍事了。他们说你被罚去运河做苦役,你是怎么脱的身?”

太子留他不杀,却又不放,是觉得叶桻正直勇义,本领过人,若能收为己用,必能成为得力可靠的亲信。

这心思被余应雷猜到,他建议太子恩威并施,叶桻虽是善义之举,但闯营要挟是大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罚为苦役,再暗收之。

于是叶桻在运河通淤的时候,余应雷令掌刑书记三番五次悄悄游说,劝叶桻为太子效力,如果愿意,可在东宫左卫率任职,得从五品下的品阶,一年两百石的俸禄,否则就得终身为奴。

任谁也得感激涕零,泣拜知遇之恩,没想到叶桻是个榆木疙瘩,宁可挨那鞭打日晒之苦,也不为所动。

督治大人亲自来劝,叶桻仍是一口回拒。

余应雷恼羞成怒,太子听闻,倒不意外:“他要是易于笼络,吾又何必惜之!”背手一笑,下令将叶桻放了。

林雪崚微抒口气,看着叶桻手腕上的镣铐印痕,心痛道:“太子再仁厚,你这次仍是太冒险!”

叶桻想起一事,拉起袖子,指着几条伤痕,“崚丫头你看,你用蝠王血精救了我的命,伤口愈合得比以前快,气血也容易恢复。”

林雪崚眉头一沉,“你仗着体内有血王精,以后更不要命了,是不是?”

叶桻本想令她宽慰,却弄巧成拙,窘了一窘,伸手将袖子撸下来,“这回太子查明灾情,发放漕粮,减租免税,惩办擅离治地避荒的官吏,大快人心。他返京之前,百姓伏道相送,储君如此,来日当政,必有作为。”

林雪崚却不无担忧,“今上修炼仙体,心求长寿,太子这储君之位坐了三十年,声望日隆,这次又深得人心,于民是幸,于他自己却未必,万一储君有变,诸皇子里再找一个这样贤良的,可难了。”

说到此,暗想自己草民一个,管那些做什么,话头转回园中的事:“丁三哥前些日子托人捎信回来,他这会儿正在南归的路上,想必已经离得不远。”

“老海,他能直接归巢?哪回不找个湖边小馆喝上三天。”

林雪崚想起丁如海咂酒哼曲的样子,忍不住一笑,“师兄,你又要出门,这两日全心休养才行,等园中安稳些,我也去雯儿墓前拜祭。”

起身告辞,曹敬端茶进门,“林姐姐,茶才好,喝了再走。”

林雪崚婉谢离去,叶桻跟到门边,愣愣站了片刻,曹敬看着两碗茶,摇头一叹。

林雪崚走到白阁外边,呆呆坐在一块石头上,婚宴过去快一年了,一进青阁仍是窒息,这道坎儿,怕是会横在那里一生一世。

长兴八年三月初九,叶桻离开兰溪前往太湖,四天之后到达湖州以南的卢家荡。

卢家荡是一片圩田,东侧开渠与苕溪相接。苕溪源自高峻多雨的天目山,是杭州西面的洪源之一,因此苕溪右岸筑有大堤,人称“西险大塘”。卢家荡之北另有一片圩田叫做牛家漾,两片圩田毗邻接壤,分属当地两方豪强。

叶桻经过之时,圩堤上聚集了卢、牛两家一百余人,各持锄头刀铲,一场争田之战眼看就要开始。

太湖水域的圩田已经存在了上千年,居民利用这里的天然水网开挖塘浦,连通排溉,掘土筑堤,将田围在中间,后来许多低洼的沼泽、陂塘、湖泊、河道周边都用堤坝圈围沙地,辟成农田,以收灌溉之利,扩大耕地。

大的圩田一方可达数十里,产量富足,圩岸高阔结实,栽榆种柳,望之如画,圩内结构如城,中有河渠,边有门闸,旱开引水,涝闭拒水,有的大圩内嵌小圩,有的数圩相连,棋盘纵横,绿堤千里。

运河开通后,太湖漕粮运至东都,从原来的几个月缩为四十天,“太湖熟,天下足”,朝廷之需使得本已盛行的圩田开垦疯速扩增,几十年间,昔日名曰湖、荡、潭、灢、塘、浦、漾者,今皆成田。

圩田有官圩、私圩,有势家大户假借权能,贿赂官府,不纳或只纳很少的地税,便可私植埂坼,围湖成田,将之据为己产,或买卖渔利,甚至把圩田献给官僚权贵,作为谄媚的途径。有的富室强霸平民圩田,假造文契,欺压租种的耕户,谋求暴利。

太湖流域周高中低,不利排水,混乱失控的大肆造圩将原来的天然河道及排水渠系阻隔破坏,湖东的泄洪区尤其严重,仅松江就因遭受圩田排挤,致使水道变窄,水位上升近丈。

水无所归,久雨垫溺,久晴旱暵,几乎岁岁受害。湖水入海不畅,大量肥沃低田被淹,长兴七年,平江五县积水达四万顷。

太湖水患成为痼疾,朝廷颁发圩田禁令,树禁圩碑几千块,却收效甚微,地方豪强与官吏勾结,公然毁撤禁圩碑,违禁者少有处罚,圩田仍然有增无减。

易筠舟为太湖圩田头痛数年,水患越来越严峻,治理也就越来越艰难,他屡屡提策,从未被采纳,仍不放弃,在玄阁夜复一夜的摆布沙盘,冥思苦想,寻找合理可行的改善途径。

叶桻了解其中的辛苦,他放眼一望,苕溪右岸的西险大塘上有私开的通水口,左岸蓄洪排洪的水囊、河渠被横七竖八的堤坝割得模糊不清,脚边一块歪倒残缺的禁圩碑被随意践踏,圩堤上两派人马剑拔弩张。

卢、牛两家为边界争执已久,纠斗不下十次,此番不知谁先推搡了一把,混战轰然触发。

忽听有人断喝“住手!”凌空风声呼呼,那两百斤的禁圩碑从天而降,众人吓得抱头躲闪。

石碑咚的一声正插入堤,立得笔直稳固,两派人马被石碑分出六步宽的空隔,刚刚掀起的混战戛然而止。

众人环顾四周,堤上的一匹白马旁边立着一个正在掸手的青衣人。

卢家首领问道:“你是谁?”

叶桻一指碑,“此处禁圩,还是罢斗的好。”人群里有人窃笑,拿禁圩当回事的还真不多见。

牛家首领手持利斧,跨步上前,“外乡人无知,刀斧无眼,不想惹祸,就赶快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话音未落,眼皮底下青光一掠,厚重的斧头碎成几块落在地上。

刚才叶桻掷碑,众人没看清楚,这闪电般的快剑却不可能出自旁人之手,若砍在脖子上,十个脑袋也掉了。

两家首领红脸变白,被这一剑震慑,胆怯罢斗,各自领人退散。

叶桻暗叹,一场纷争暂时平息,圩田之乱岂是一时半刻能缓解的?

忽听背后有人鼓掌叫好,那甜脆的嗓子让他脑中咕咚一震。

回头一看,苕溪中的一条小船上站着个身穿窄袖男装的少女,头戴纱帽,俊俏可爱,不是莛荟又是谁?

第39章 梅海故居

叶桻又惊又恼,跃上船低声呵斥:“瘟神!谁让你出来的?”

莛荟撅嘴:“你和林姐姐都不肯帮忙,求人不如求己。我蒸了玉兔豆沙包,烫了酒酿,送到笃淳院给林姐姐,她每次一吃酒酿和点心就犯困,我趁她醺醺打盹儿,偷了她白阁的腰坠,从笃淳院翻墙出来,到衢江边上一招呼,浙水舵的人见了腰坠,问也不问,就将我一路送来啦。”

叶桻咬牙切齿,笃淳院不似衢园看得那么紧,让她钻了空子,他这几日没急着赶路,被莛荟的船顺风顺水追上。

“小顽婆,你穿你哥哥的衣裳,偷白阁的腰坠,翻墙乱跑,还想捅什么更大的篓子!”

莛荟撒舌一笑,“叶哥哥,我来都来了,别骂我了。我牢牢跟着你,绝不添乱!”

过了湖州,到谙梅居只剩半天路程,叶桻不放心赶她一人回去,只得对掌船的艄哥道:“多谢小哥一路照顾,请转问鲁舵主好。”

莛荟从船上取出大大小小的包裹,向艄哥道了别。

叶桻看着一地的东西,“我真是佩服你,出使波斯也用不着这么多行李!”

“嘿嘿,我还背着这些行李爬墙呢!”

叶桻把一半行李背在身上,另一半放在马上,只有一个方方的黑布包裹莛荟坚持自己拿。

叶桻懒得理会,扶她上马,自己在前头牵马而行。

莛荟许久没出衢园,新鲜兴奋,唧唧呱呱,一进湖州城,更是两眼放光,只见庄园水道,古巷石桥,高塔深寺,牌楼林立,处处别具一格。

街面宽者数马并行,车轿流畅,窄者九曲十八弯,两人侧让方可通过。青石路面回响幽远,街边黛瓦粉墙,错落有致的开着对子门,春蔓新生,花苞探头,有美貌姑娘自窗间伸竿晾衣,不小心滴了人,羞赧掩口,抱歉偷笑。

入了闹市,莛荟哪里还骑得稳,哧溜跳下马来,恨不得长出四双眼睛八只手,从南街到观风巷,从州治前街到宣化坊,那些琳琅满目的丝锦绫绢,铜镜羽扇,琉璃银器,糖果茶叶,成排的估衣店,嫁妆店,书画店,古玩店,再加上春笋包子,鲜鱼馄饨,菱湖雪饺……

莛荟连蹦带跳,处处好奇,早把自己的应承忘到九霄云外,叶桻哪里拽得住,只好牵着马背着行李,横跟竖追,恨不得眼睛里生出绳子,把这小猴子拴死。

左钻右转,正是满眼发花,叶桻的目光不期然停在乱中求静的“王一品”三字招牌上。

湖笔是文房四宝之首,王氏笔被称为“一品笔”,阮雯喜爱书画,叶桻以前陪她回太湖谙梅居祭奠双亲,路过湖州时总要在王一品逗留,此刻顾盼浅笑的黄衫姑娘仿佛又在招牌下举笔相问:“桻哥,这枝好不好?”

叶桻黯立片刻,回过神来,这一眨眼的功夫,莛荟已经没了踪影。

他暗骂一声,四处张望,前面人群喧哗,不知有什么热闹,人堆中一颗戴着纱帽的小脑袋时隐时现。

叶桻迈步过去,拨开人群,一把揪住莛荟的手臂,“死丫头,再乱跑,我什么都不让你看了!”

莛荟充耳不闻,目光只盯着人圈当中耍鸟献艺的少女。

那少女臂上停着一只白羽黄冠的美丽鹦鹉,能听她的指令做出种种滑稽动作,一会儿点头哈腰,一会儿翻滚钻圈,那少女婉转唱歌,鹦鹉便上下耸动,展翅顿足,大幅摇摆,跳舞配合,观者大笑阵阵,铜钱落场如雨。

莛荟馋得下巴都掉了,“叶哥哥,我要有这样一只鸟该多好!”

叶桻对驯鸟的女人心存警惕,这献艺的女孩是个平平常常的小丫头,不过十三四岁,可他心里仍不舒服。这几个月园中太平无事,然而莛飞父子状况不明,始终暗藏危机。

耍鸟的小姑娘见莛荟喜欢,特意将鹦鹉拿近,莛荟喜得伸手去迎,叶桻一拐胳膊,挟着莛荟的肩将她夹出人群,“今日到此为止!”

在湖州乱逛一通,当天已经来不及赶到谙梅居了,叶桻带着莛荟到彩凤坊中一家临河客栈歇宿。

他挑了最僻静的房间,客房窗高结实,不通走廊,窗上有挡风板,把门关上,象个隐蔽暗室。

晚膳之后,莛荟被早早赶进屋中,叶桻关上门,拖了一条长凳,睡在门外廊下,眼睛闭着,可心神清醒,那只鹦鹉似乎老是在他跟前乱晃,令他五脏不安。

没歇多久,莛荟将门拉开一条缝,探出脑袋,“叶哥哥,外头风凉,这长凳又窄又硬,你睡不舒服,我过意不去。”

叶桻仰躺凳上,闭着眼睛两指一抬,对准她额头印堂穴,莛荟的额心登时麻痒无比。

叶桻并不睁眼,“你再不把头缩回去,我要戳了!”

莛荟这才喏喏道:“叶哥哥,圆宝饿了。”

叶桻顿时睁眼,“圆宝,你把你的兔子带来了?!”

莛荟咬嘴,“已经不圆了,饿瘪了……”原来她执意自己背的黑布包裹里,竟然藏着兔子。

如果不把兔子安顿了,自己也安生不了,叶桻抬身坐起,“在里头呆着,不许出来!”

他轻脚而行,从走廊一跃而下,落在河边,街头鱼巷口是渔民农户进城泊船之处,晚上依然有人来往,叶桻用两文钱换了捆菜叶,回来塞进屋中。

莛荟笑道:“叶哥哥,我早知道,你虽然成天挂着脸,可心肠是最好的。”

“小祖宗,这些话打赏别人去,你给我个清静,我就谢天谢地了。”

次日到了太湖边,两人沿岸向东而行,湖水烟波浩淼,一望无际。

走了两个时辰,湖岸忽然向湖中伸拐,宛如半月,这小小的半岛叫做小菰口,半岛三面环水,接陆的这边是白墙青瓦的宅院,向湖的一边是梅林,林中几百棵梅树品种各异,花开清艳,远远望去,水上映着如梦柔色,云蒸霞蔚,湖浪生风,香透肺腑。

阮雯父母半生栽梅,“谙梅居”不负其名,是个雅逸绝俗的所在。

两人来到宅前,因是祭奠,叶桻身着白色素袍,莛荟也换了浅色衣裙。叶桻拴马叩门,宅门上的黑漆已经剥落,冷寂萧瑟,门口柳树倒是嫩叶初生,一派淡绿的新意。

阮家的守宅老仆将两人让进,领着他们穿庭过院,沿着回廊走到一扇月亮门前,伸手将门推开,满林梅花如画,扑入眼帘。

踏进林中,似从凡界踏入仙境,一株株梅花各具风骨,姿韵迥异。

置身花海,脚下落瓣无声,唯闻湖水拍岸,远帆穿花而过,花下空待棋盘。

叶桻漫步花间,耳畔回响着阮雯饶有兴致的讲解:“这株叫龙游,枝干弯曲流畅,朵大浓香……这种叫照水,花朵向下,顾影自怜……这是台阁,花中叠花,一朵两重……那株叫金钱,花中有孔,是梅里财神……花瓣内扣的叫算珠,一株双色的叫同心……并肩的三株是玉蝶梅,朱砂梅,丽友梅……”

那么多名字,他怎么分得清,阮雯来到一株素淡的绿萼白梅之下,“这株是我出生那天爹爹栽的,他不盼我夺目出众,只盼我普普通通,平平安安。”

跟雯儿同岁的梅花?满林佳丽,他只记住了这一棵。

此刻这株绿萼白梅下静静立着阮雯的墓碑,碑上飘着零星的白色花瓣。

莛荟一见,眼里浮泪,她抽抽鼻子,绽出笑容,两步跑上前去,“表姐,我总算又见着你了,你一人赏梅多无趣,我来陪你。”

一屁股坐在墓前,将带来的包裹一一展开,“我带了好多东西给你,瞧,这是你画了一半的‘归雁守林图’,我学你的笔法,替你画完了树林,还添了刚出生的雁宝宝和几个没孵出的蛋,我画技拙劣,你可别用砚台掷我……“

“这是过年的时候宁夫人给我的虎头娃娃,我一想你,就在娃娃身上绣你的名字,现在都绣满了……这是我新学会的剪纸人,我剪了咱们两个,窗上贴了一对,送你一对……我编了个织花镂空的腰坠袋子,把捡来的彩色小石头装在里面,怎么挂都好看……这是蛋壳儿不倒翁,这是你最爱吃的粽子糖,这是我前几天糊的风筝……”

叶桻见她一路辛苦,扛来的都是这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无可奈何的一笑,自己到阮雯父母的墓前焚香拜祭。

待他回到阮雯墓前,莛荟仍在絮絮叨叨:“表姐,你看这是谁?认不出来了吧?它是圆宝呀!是不是比去年大了好多?整天倚胖装憨,实则可厉害呢,笼子咬坏了一个又一个,到这儿来的一路上倒是出奇的乖,可见它也想你。”

她抱着兔子一通问候,又让圆宝表演各种把戏,逗闹了半天。

“表姐,叶哥哥一直死瞪着我,嘻嘻,我再不把你让给你相公,你也要着急了吧?”

捉着兔爪拱了两拱,向阮雯道别。

叶桻哼了一声,“乖乖呆在左近,你若乱跑——”抬手比个抹脖子的动作,莛荟吐了吐舌,抱着兔子退到一边。

梅林深处花香影重,莛荟没溜达多远,就听到一阵扑簌簌的鸟翅声,抬眼一看,一棵殷红的梅树上停着一只白羽黄冠的鹦鹉,与昨天在湖州街头看到的那只一模一样。

莛荟欢喜得差点叫出声来,鹦鹉摇头摆尾的立了一阵,扑翅飞到另一棵梅树上。

莛荟扭头看看,叶桻正在墓前呆呆沉思。

她抱着兔子轻手轻脚的跟着鹦鹉,那鹦鹉飞飞停停,莛荟不知不觉越走越远,转眼到了湖边。

鹦鹉落在离湖岸不远的一艘小船上,船头坐着一个少女,正是昨天街头耍鸟卖艺的姑娘,那船上还停着好多大小颜色各异的美丽鸟雀,少女肩上臂上就落了五六只,莛荟看得心痒难捱,“你的鸟儿真好看!”

少女摇橹靠近,微笑招手,“你过来,我教你逗它们玩。”

叶桻坐在树下,微风湖水,头顶的绿萼白梅飒飒低语。

他伸手抚摸墓碑,心道:“这里的梅花真是一年比一年开得好,可见梅有灵性,并不娇贵赖人。雯儿,小荟带来的这些宝贝花样,你喜不喜欢?”

“园中没了你,再也不是老样子,空空荡荡的,我总觉得你只是回太湖小住,有朝一日仍会回来,所以我总是梦到来这儿接你的情形。”

“夫人身子还好,但精神弱了很多,园主和莛飞还没消息,我和崚丫头也比以前生分了,这些时日,我实在孤单得很。”

抬头仰望镶花的天空,“雯儿,这儿真的很好,等我老了倦了,就到太湖边上来,随便揽个什么差事,陪你在这儿赏梅作画。”

唇角溢笑,却让寂静的花影衬得更加落寞,又出了会儿神,背上忽然隐隐发麻。

练武者的直觉让他立刻警惕,十步外有呼吸声,这呼吸之人却绝不是莛荟。

如此诡异,必非善类。叶桻手里摆弄着一根花枝,正悠闲间,突然挥掷出手,花枝如箭,射向背后来人。他曾用这手法射伤杨小虎,逼玄武君露相,可以快速验出对手实力。

那人侧躺在一棵梅树上,双臂环抱胸前,伸手一挟,三根手指捏住飞袭而至的花枝,顺手将它横在口中咬着玩儿,枝上梅花转个不停。

叶桻见他身着墨绿衣衫,面容懒散,额上一道伤疤,腰间别着一件刺眼之物。

叶桻盯了片刻,“你是谁?我师妹的匕首怎么在你身上?”

来人噗的一口,吐了花枝,得意一笑,“寸霜剑吗?当然是崚丫头送给我的。”

他居然知道匕首的名字,还叫她小名,叶桻眉心一动,“哼,偷的抢的也说不定。”

刚才一掷使了七分力,从来人接花枝的手段,已知这人武功不在自己之下。

叶桻凝耳倾听林中的动静,心中不禁叫苦,只在雯儿墓前分了片刻的神,那小祖宗就走远到了湖边。

无论如何,护住莛荟要紧,他才不和眼前之人纠缠。

叶桻右足一踏,一个箭步窜出,向莛荟所在的方向急奔。

墨绿人影凌空一翻,借着势高拦住去路,似乎早就料到叶桻这一步。

既然对手露了意图,叶桻便不犹豫,闪电拔剑,想快速突破阻拦,所以一出招就是寒光汹涌的“怒海潮生”,剑锋荡处,杀气堆叠。

对手轻吹口哨,侧身一旋,转手抽出一把似从废铁堆里捡出来的旧剑,剑身早已生锈,然而这一晃之下居然气势雍容,迎着凌涛剑的怒海狂潮,筑起一道铁锈堤坝,防了个滴水不透。

凌涛剑并未续攻,贴地一挑,花瓣旋风而起,叶桻趁这障眼的一瞬,一纵身上了树梢,足踏梅枝几个起落,人已在数丈开外。

墨绿人影飞身追上,两人在梅海之中一前一后,象两只点水矫雁。

叶桻远远看到一艘小船正离岸而去,而林中早就没了莛荟的踪影,心中焦急,几步跃至湖边,胸中提气,正想踏水追船,背心一股冷风缠至。

他只得低身避过锈铁剑的追击,一耽搁,小船已经窜远。

叶桻勃然生怒,回身连刺三剑,“青龙君,你不在山里当大王,出来作什么恶!”

那人一面挡,一面笑:“你怎么知道我是谁?难道崚丫头提过?”

叶桻本是猜测,这人忙不迭欢天喜地的承认了。

叶桻更怒,“神鹰教还不好辨认?你们的看家本领,不就是专挑软弱无辜的女孩子下手!”

两团剑影在水上梅花、水中梅影之间纠缠交错,大开大阖,叶桻被苦苦拖延,难以抽身,不时向湖中张望。

那小船越来越远,驶向远处一艘七桅帆船,无论如何也追赶不及了。

叶桻恨恨道:“好!今天就斗个你死我活!”人腾半空,剑光突变,化为千点,急风暴雨般劈下。

这招“上古天泄”来势惊人,对面的人眼光一亮,锈铁剑顷刻间也长了精神,剑走游龙,破云腾飞,吞吐雄浑,是青龙剑法里极其虬劲的“苍龙伏世”。

双剑相碰,如共工与颛顼再世,天柱折,地维缺。

两人均贯足力道,凌涛剑毕竟是锋利的宝剑,锈铁剑却早已超其所能,“铛”的一声拦腰折断。

那人却不意外,早早撤手后翻,退出剑圈,哈哈笑道:“蛤蟆师兄名不虚传,后会有期!”

纵身一跃,跳入湖中,姿势灵勇潇洒。

叶桻见他一个猛子游出好远,直奔七桅帆船而去,不禁大惊,“这么远的距离都能赶得上,这水性,连老海都逊色。”

他脑筋急转,寻思对策,此番神鹰教多路配合,突发而来,衢园几个月的平静就此告终,自己势单力薄,难以孤军作战,心中拿定主意,一刻也不耽误,冲出谙梅居飞身上马,直奔附近的胥口县,向五湖帮震泽舵求援。

第40章 万鸟逐舟

五湖帮分彭蠡、云梦、震泽、富陵、焦湖五个分舵,是与七江会齐名的水上帮派,震泽舵即太湖分舵。

舵主杜愈一听衢园园主之女被劫,立刻调动舵中上百船只,按叶桻的描述寻找那艘七桅帆船,可这种三张主帆、四张小帆的太湖七扇子是十分常见的拖网渔船。

杜愈询问那船还有什么特别,叶桻仔细回忆,“虽然是七桅帆船,但比一般的太湖七扇子高大,甲板上有不止一个船楼,而且船侧有棹孔,至少二十对桨,船帆全白,船身朱红,这么一想,似乎更象作战的舰船。”

杜愈点头传令,湖面号角起伏,焰信升空,沿湖港口上也布了人寻找,可太湖湖域辽阔,岸长八百里,形如手掌,有菱、莫、胥、游、贡五小湖,湖中四十八岛七十二峰,西南有一百三十多条溇港入注,东北有七十多条河港下洩,通连运河、长江及周边近两百个大小湖泊,在这繁忙密杂的江南水网中寻找一条船,谈何容易。

当日黄昏变天,下了一阵雨,湖上大雾弥漫,数丈之外便不可视物。

杜愈见叶桻心急如焚,安慰道:“如此大雾,这几个时辰之内他们出不了太湖,咱们不易寻找,他们也快不到哪儿去,隐匿在哪个岛边,或者冒雾撞了礁也说不定。”

杜愈知道叶桻仍是难以安心,便与叶桻共乘一舟,连夜冒雾搜寻。

小船从胥湖出,后半夜到达西洞庭山以北的水域,船灯所能照及的地方雾水交融,一片混沌。

叶桻坐在船头听着单调的桨声,正是一筹莫展,雾里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歌声,嗓音不润,调也不准,可粗犷豁达,自有豪气。

歌曰:“已立平吴霸越功,片帆高飏五湖风。不知战国官荣者,谁似陶朱得始终?”

叶桻一听,面色一振,高声喝道:“丁老三!你竟然在太湖逍遥,快醒醒酒!”

一叶小舢漂出对面的浓雾,船头风灯微晃,舟中横躺一人,这人胸襟敞开,赤足垂于舷外,悠然闭眼,口中仍在哼唱不停。

杜愈笑道:“丁老弟,你葫芦空了么?我船上还有……”

话音未落,那醺醺之人已经精神抖擞的跃离了小舢,举着空葫芦落在他身前:“西塘梅花三白,我早已闻到,老杜,我就喜欢你这么痛快。”

两口酒下肚,丁如海神采奕奕。

叶桻三言两语向他讲述,丁如海摸着络腮胡子:“难怪今天湖上这么大动静,原来是因为这小顽婆。叶九,听你这番话,咱们与神鹰教正面交锋是迟早的事,遮遮掩掩反而麻烦,现在正好挑破窗户纸。他们不杀却掳,必有缘故,小顽婆今晚不会有事,你不要太自责,明日云开雾散,且有一场热闹呢!”

夜深雾浓,湖上越发迷幻鬼魅,偶尔有水面鱼翻、水鸟划翅之声,过后又是一片寂静。

黎明时分,雾仍未散,但天边出现了一抹淡淡的亮晕,晕光越来越浓,从鱼肚白转为明黄,几道旭日的金辉穿云破雾,是探营打头阵的先锋,将东方唤醒。

金辉扩散变幻,在天水之间扯出几万道金色琴弦,忽听一阵鸥鹭鸣叫,一排银白色的水鸟结成长达几里的鸟队,自雾中翩翩飞来,象一条悬跨湖面的巨大珠链,白翅闪动,倒影如虹,发着光一般,从金色的琴弦之间横穿而过。

船上几人原本困顿,此刻均被这幻丽的景象震醒,每人脸上都映着金银交错的光芒。那排水鸟自亮入暗,飞进西边仍然混沌不明的水雾中。

远方传来低急的号角,杜愈道:“果然天一亮就不太平,这是舵中人在召援,想必有什么发现。”吩咐桨手向号角发出的方向迅速划进。

风微浪稳,四周的白雾中渐渐现出几十条闻号赶至的小舟。

震泽舵的人多为太湖水域的渔民,小舟五花八门,既有二扇头、三扇头的风帆船,连帆带橹的小梢船,也有荡桨如飞的采莲船、鸭划子、独木榷和小舢板。众人见了杜愈,纷纷靠拢过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已至西北湖心,前方一道绿焰窜空而起,随后有一条狭长如蛇的剪网船刷的一声钻出白雾,船头立着震泽舵二当家孙勇。

孙勇向焰信一指:“舵主,有一条大船触礁搁浅,那船虽然没有挂帆,但其余都和叶兄描述的一般无异。方才有兄弟上前探看,被船上的冷箭射伤,因此吹了召援号。现在从北面马山、东北镇湖一带赶来船有两百六十多条,从西面大浦、洑漾赶来的有一百余条,大伙没再轻易靠近,只等舵主号令。”

杜愈点头:“静围勿动,我自会招呼。”

孙勇率舟领路,半亮半昧的天水之间果然出现一艘略微倾斜的大船,赤红的船身便是在朦胧的雾里也十分醒目,船首尖窄上翘,便于破浪,两侧漆有黑白相间的鸟目图案,鸟目上方绘着绿色长眉,妖艳美丽。

船长十二丈,宽三丈,吃水十五尺,三根主桅最高的足有九丈,用两段圆木搭接,中用铁箍紧固,径粗两尺有余,四根辅桅一根在头,三根在尾。

甲板上有三间船楼,居中的舯楼雕窗画柱,高大华贵,艏楼、艉楼稍稍朴素一些。船侧挂着两只三百斤重的铁锚,象一对有力的鸟爪。

甲板上有人影晃动,杜愈提声道:“天是棺材盖,水是棺材底,太湖八百里,船摇棺材里。触礁的老大,有什么震泽舵帮得上手的,不妨敞开话儿,吆喝一声。”

大船船头现出四个高矮不等,穿着一模一样的男子。

此番青龙寨被朱雀寨支使,留下东野七宿中的三宿在青龙寨看家,剩下的角、亢、心、氐四宿使者此刻站在船头,个个面有不爽。

朱雀寨柳宿使女站几人身后,“我们寨首吩咐了,不许让太湖的水老鼠靠近,爬上来一只,便剁你们一根手指头。”

亢宿使者皱眉,“姑奶奶,你数数下头有多少船多少人,我们又有几个脑袋几只手,难道要把在底舱抢修的兄弟们叫上来?”

柳宿使女冷笑,“你们不是有能耐的河匪水盗,吃飘子钱的老合吗?这次撞坏了朱雀寨的船,不抽你们的脊梁已是天大的便宜!”

心宿使者乍舌,“一个姑娘家,凶巴巴的嫁谁去!角哥早有警告,若不是你们死催活赶,非要蛮不讲理的冒雾而行,哪里会撞礁?这儿又不是闭眼摸熟的自家池塘。”

角宿使者咳了两咳,示意诸宿住口。外敌来袭,不宜内讧。

柳宿使女凤眼一扫,扭头离开。

角宿使者站在船头,将胸一挺,扬声道:“杜三网,你别来趟浑水,本教宝驾座船‘赤羽绿眉’,招惹了可要吃苦。”

杜愈从前打渔为生,号称三网必出鱼,至今仍摘不掉这绰号,连青龙寨的水匪也知道他的出身。

叶桻已经压不住怒火:“易小姐在何处,赶快放人!”

角宿使者见杜愈的船毫无停顿之意,众船越包越紧,暗叹一声,垂手抄起一只青铜硬弩,箭上矢道,弓弦后引,一扣悬刀,利箭疾射而出,瞄准叶桻胸口,来势狠准无比。

叶桻知道这箭是杀一儆百的单挑,两臂一振,把杜愈和丁如海向后推开,自己迎上一步,右手一卷,掌如铁钳,那厉声而至的利箭被他硬生生捏住,箭身磨得手心发烫。

他接稳了这迅疾骇人的一箭,并无作罢之意,左臂一伸,向桨手借来一张普通的曲柳木弓和一根绷钩鱼线,“现将此箭还给你!”

杜愈心中好奇,硬弩力大射程远,弩-箭是仅长八寸的铁矢,尖头无镞,尾端没有羽毛,只有短小斜薄的铁翼,根本无法与木弓配用,谁知叶桻自有办法,三下两下将鱼线缠牢在曲柳木弓前端,搭箭拉开,竟以紧绷的鱼线为弦,“嚓”的一声将铁矢射回。

角宿使者只觉疾风贯耳,脖子一缩,那铁矢擦着头皮掠过,钉在身后桅杆上,深入半寸,象用锤子砸进去的一般。

丁如海呵呵而笑。杜愈见叶桻从容不迫的抢回头彩,手中火摺一亮,一道红色焰信窜闪半空。

众舟得到进攻信号,箭飞如雨,朝大船密射而至。

四宿各守一方,操弩应战,他们虽然只有四人,可青龙寨的硬弩可以数矢连发,以一当十,威力强劲。

震泽舵受到阻击,围势稍缓,有人受伤落水,但大部分船仍在机灵顽强的徐徐逼近。

柳宿使女见状,轻步来到舯楼门口。

“赤羽绿眉”上的三间船楼各以鸟纹花色命名,艏楼叫“锈额”,主桅和后三根辅桅之间的舯楼叫“绛冕”,艉楼叫“岩斑”。

井宿使女正在舯楼门口侍立,见了柳宿使女,轻声示意:“别进去,正描妆。”

倘若朱雀君受扰分心,画偏了眉毛,使女们可不好受。

一枝箭“啵”的一声钉在舯楼侧柱上,柳宿使女皱眉,“青龙寨这几个家伙虽然可以支撑一阵,但船上被扎出这么多箭眼儿,她看了定然着恼。”

门内传出柔若无骨的一声呵欠,两人立即噤口,只听里面悠悠问道:“江粼月呢?”

又一枝箭钉在柱上,柳宿使女眉心一攒,“刚才没找到他,底舱不见,甲板上也没有,或许……”

朱雀君一笑,“或许又在锈额沐浴泡汤?哼,惬意得很,还当他是青龙寨首呢。”

柳宿使女绷脸发狠:“属下这就把他从浴桶里揪出来!”

朱雀君笑叹,“算了吧,一群废物,本来也没指望他们派什么用场,黄鹪儿都喂饱了么?”

“二更就喂了。”

门内寂静片刻,朱雀君忽然轻轻咝了一声,“星儿,你扯了我的头发。”

柳宿、井宿二女对视,谁也没敢再出声。

震泽舵的小舟一边躲闪,一边继续放箭,越聚越近,再划四五丈就可飞锚挂船,忽听大船上传出滴泉般的笛声。

滴泉汇成细流,细流汇成小溪,小溪汇成河水,悠扬飘传,萦绕湖面。

小舟上的人正在全神激战,可这柔美缱绻的笛声来得纯真,不合时宜,就象误闯战场的精灵仙子,让最慷慨铁血的战士都失了抗拒之力。

曲中飘着太湖最美的春日傍晚,远山如画,夕阳染金,归来的白帆下,鱼儿在舱中欢蹦,心爱的姑娘在船头煮洗,累了抬肘一笑,比岸上的梨花还要醉人……

弓弦松,刀桨停,有些小船上的鸬鹚拍翅飞离,主人也不在意。

叶桻盯着舯楼悄然开启的窗户,“老海,你听出什么不对没有?”

丁如海道:“这人没有了不起的迷魂内功,曲子也是稀松平常的太湖春夕,但吹得实在是一绝!笛子音域宏远,似乎……”

叶桻接口道:“似乎还有另外一重音,分辨不出,但耳膜微微发刺,带着轻细的鼓噪之感。”

丁如海点头,“不错,我以前碰到过一个异人,此人能听亚耳之音,说常人无知无觉,但猫狗鸟雀却对亚耳之音异常敏感,能追循数里外的声响。”

正说着,耳中鼓噪越来越明显,耳垂微颤。

湖上仍然寂静,空中却骚动不安,隐隐约约有扑簌簌的声音,远近不定。

一些水鸟飞过头顶,杜愈忽然一惊,抬手指远,“快看!”

只见周围未散的水雾中现出密集的白点,四面八方,闪烁不停,细看都是水鸟,起先是几十只,上百只,然后是成千上万只水鸟结群而来,高高低低,万翅挥振,叫声如潮,映在湖上倒影如云,显得又多了一倍。

叶桻大为惊讶:“笛声竟可唤动方圆数里的野生水鸟!”

这些水鸟初春北归,各群水鸟的迁徙路径不同,太湖是它们汇聚落脚的中转站,因而数量庞大惊人。

群鸟如白浪般汹涌而至,铺天罩水,浩浩荡荡的从众人头顶掠过,压得大家弯腰伏身。

就这一会儿功夫,各种鹳、鹤、鹬、鹭、鸥、雁、鸭、鹱飞到“赤羽绿眉”周围,密密麻麻的集了几圈,新飞来的又持续加入,圈子越扩越大,越来越厚,形成一堵不折不扣的水鸟城墙,旋动闪烁,叫声起伏,缠雾浮水,壮观无比,很多人在太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等奇景,刀桨脱手都茫然不知。

杜愈瞠目结舌,云团般的鸟群中红光一绽,一个婀娜身影飘然而出,翩翩落在最高的主桅顶端,红裙飘舞,周围飞鸟疾旋,瞧不清她的样貌,只能看出她戴着半张红色的面具,横执一支火红的笛子,这倾倒世间、引得万鸟飞聚的神奇笛音正是来自红笛。

叶桻冷笑,“正主儿才出来,看看朱雀君还有什么手段。”

第41章 桅顶朱雀

杜愈点燃第二道焰信,号令群舟冲破水鸟城墙。

震泽舵冲进鸟群,成千上万的密集水鸟利嘴如刀,振翅如雷,横飞如万马奔腾,竖飞似飓风旋升,四面八方无所不在,叫声喧天,令人耳鸣目眩,连方向都辨不清。

震泽舵点起火把,熏烟驱赶,鸟群象海水一样此消彼涨,无穷无尽,众舟仍是难以突破,偶尔冲开一个缺口,立刻被青龙寨硬弩射退。

孙勇道:“舵主,不如设法烧了大船!”

杜愈摇头,“不行,易小姐还在船上,如今之策,只有弃舟下水,潜游攻船。”

叶桻拦住他,敌人早有防备,潜游攻船是刀剑近战,震泽舵的渔民桨手恐怕敌不过青龙寨,此番将震泽舵牵扯进来,已有不少损伤,怎能再让他们搏命。

丁如海道:“妖女总不能吹一辈子笛子,瞧她能坚持多久。”

震泽舵收减攻势,耐心等待鸟阵出现疲相,再寻时机。

桅顶的朱雀君嫣然一笑,笛音一变,由缓转急,若笛音有形,此刻湖上一定流焰四射,万彩缤纷。

水鸟被笛音驱使,变守为攻,一群一群,千团万股,对准各条小舟飞冲直撞,不时有船翻之声。

众舟闪避回击,可哪有鸟群灵活迅猛,杜愈只得令众舟后撤。

鸟阵猛攻,防守必有疏漏,叶桻乱中取弓,搭箭上弦,只等在瞬息万变中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

果然,鸟阵高处出现一个径长数尺的空洞,这一眨眼的功夫,朱雀君身前没有遮拦。

叶桻一箭射出,疾飞之箭钻过空洞,擦飞若干鸟羽,直袭朱雀君咽喉。

朱雀君啊的一声,倾身后仰,虽然险险避过,但胸口至肩胛却被箭尾擦了条血口子。

亢宿使者在甲板上看得清楚,噗哧一笑,“燕寨首,好软的腰身!”

燕姗姗惊魂甫定,狠狠啐了一口:“畜生,江粼月那死鬼呢,还不叫他滚出来!”

目光向远落去,隔着万千穿梭的飞鸟,看清船上身着白衣的持弓人,暗暗咬牙,“真狠,不动真格,倒叫你们小瞧了!”

太湖野鸟未经驯练,不能随心所欲,燕姗姗呼哨一声,向船上各使女传令,然后自己继续吹笛,将略略涣散的鸟阵收紧。

震泽舵趁这间隙重新稳住阵脚,忽见水鸟城墙旋错变动,四个方向各钻出一条小船,小船篷盖一掀,腾起四股金黄瑰丽的旋风,旋风升至半空,成扇散开,扑向众舟。

燕姗姗人在高处,看得清楚,莞尔一笑。白色的水鸟城墙外展开四片巨大的黄色花瓣,碧波相衬,美不胜收。

杜愈仰头细看,烟雾一般散至头顶的是无数黄色的小鸟,这黄色鸟群居然不怕烟火,万众如一,庞而不散,好象被线穿着一般。

叶桻知道朱雀君诡狠,艳丽夺目的黄色小鸟绝非善物,大喝一声:“当心!”

话音刚落,已听到周围相邻的船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少桨手捂着脸翻倒。

杜愈见状,高呼:“不要看黄鸟!遮住脸和眼睛!”

叶桻扯下半幅袖子包住头脸,丁如海进舱拉出捕鱼用的大网,用力挥甩,一举罩住不少黄雀。

其余诸船也各有应策,进舱的进舱,下水的下水,撒网的撒网,后撤的后撤,尽管如此,惨叫之声仍是不绝于耳。

杜愈到一个惨叫的桨手身边仔细查看,那桨手满脸血道,象被细鞭子抽过,伤处剧痛剧痒,不住用手抓挠,扭滚发狂,几人合力都按不住他,只得点了他的穴道。

丁如海眯起眼睛,用衣襟包手,从桨手脸上捻起一些透明的粘物,“看这毒发的症状,象是被毒海蜇须蛰的!我猜妖女用海蜇中的毒物喂鸟,这些鸟自身克毒,可它们进攻时喷吐的腹液仍是剧毒之物。”

杜愈左右环顾,受害者近半。

燕姗姗娇笑:“杜舵主,我跟你作个买卖,我可以告诉你个方子,让这些人多活七天,倘若你就此撤手,不再碍我的事,等我离了太湖,自然会告诉你沙蜇毒真正的解方,否则你震泽舵中不知要添多少寡妇!”

她的嗓音和她的笛声一样,美妙绝伦。

杜愈见毒发者已经开始口吐白沫,呼吸不继,别无选择,长叹一声,向叶桻致歉:“本舵无能,没帮上手,实在惭愧!”

叶桻长揖:“累及舵中兄弟,万分愧疚!如有时机,小弟再到舵中叩谢。”

丁如海走到船头,一脚将网子踢远,黄鹪挣破束缚,听到朱雀寨使女哨音召唤,纷纷飞回小船篷中。

空中的瑰丽黄烟蜿蜒消失,象被变戏法的人念咒收回了口袋。

燕姗姗停了笛子之后,水鸟依然盘旋,但鸟墙已经疏散许多,白翅逡巡,衬得她孤身高立,红裙姣娆,宛若云端仙女。

等到黄鹪尽归,燕姗姗俏立桅顶,对众舟道:“用白矾加炉甘石泡水冷敷,再服麻黄和山梗菜碱,可延七天性命,满湖的好汉都听见了,震泽舵再和我为难,便是言而无信!”

震泽舵固然愠怒,却知救毒要紧,杜愈下令,众舟离撤。

叶桻立在船头,对丁如海低语:“老海,我设法上船引住朱雀君,你悄悄潜游过去,瞧能不能趁人不备摸上船,找着那小祖宗。”

杜愈听在耳中,吃了一惊,这番水战进进退退,此刻离大船还有十丈远,叶桻说设法上船,是怎么个上法?

只见叶桻深提一口气,纵身跃出,踏水两步,腾身而起,双手一振,凌空冲进余旋松散的鸟阵,在其中一只鸟的背上点踩借力,顺势拔高,再踏另外一只水鸟,冲破鸟阵内围,在第三只鸟的身上借力之后,腾跃半空,人已到了船前,双足在船舷一点,掠过艏楼,飞身落在次高的主桅之上,和最高处的朱雀君面向而立。

他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似轻松自如,实则惊险万分。

杜愈睁大了眼,“不见不信,天下真有这等轻功!”

丁如海见叶桻上船,哈哈一笑,“老杜,我去也,多谢你的酒。”

“丁老三,你多小心,等我料理了沙蛰毒,再想办法接应你们。”

丁如海溜身入水,宛如一条蓝豚。

杜愈目光追随片刻,挥手令船掉头,率领震泽舵返回胥口。

叶桻立稳双足,到近处才看清朱雀君火红的裙裾上绣有暗金花纹,风起时露出裙裾下的一双雪白赤足,染着嫣红趾甲,华艳露骨,而她唇若含珠,微微歪首,含笑而视,又似十分天真友善,真是个魔鬼般的女人。

燕姗姗轻咬贝齿,好奇道:“叶青阁,此间已经没有毒丝,干嘛还遮着脸?”

拈指一弹,一根血红毒针射向叶桻眉心。

桅杆顶上方寸之地,无处闪让,叶桻反应奇快,侧头避过,听声辨器,知道又有上下两针分射而至,他双足离桅,平身一旋,两针皆落了空。

双足还未沾回实处,另有两针跟着飞到,他将身一偏,凌空再翻,衣袖挥动,将针击开。

燕姗姗见他在空中如此灵动,自己连发五针都落空,忍不住樱唇一撅,不等他站稳,三针齐发。

这一把厉害之极,上中下三向封锁,叶桻不敢大意,提气收身,侧足踢落一针,右手中指弹落一针,第三针低头闪避,躲得稍慢,包住头脸用来防毒的半片衣袖被一针射开,虽然没伤到皮肉,但脸侧微麻,暗呼好险。

东野四宿在甲板上兴致勃勃的观战,一致夸赞叶桻灵巧敏捷。

燕姗姗听着满肚子火,面具下方的半张脸却不见愠色,反而两腮生胭,珠唇含羞。

“叶青阁身手俊美,想不到容貌更俊。”

心宿使者笑得嘴都歪了,“我说怎么燕寨首手下留情,原来春心懵懂,面泛桃花。”

叶桻听得恶心,“妖女,你还有多少针,一并发了!”

燕姗姗手中还有四针,却知叶桻轻功如神,高险方寸之处如履平地,只怕射不中他,当即抿嘴笑道:“湖光潋滟,何必做那些煞风景的事,不如我吹笛子给你听。”

单手横笛,妙音溢出,水鸟阵虽然已经涣散,可还有很多水鸟就在近旁,一吹之下,立刻有七八只白鹭飞上来将叶桻围住。

叶桻在桅顶避针,全凭听风观望,现在白翅巡绕,扇风作响,阻隔视线,如何还能辨别毒针来处?

他手心微冷,只能屹立不动,全神待变。

千钧一发之际,湖面上忽然有另一支笛音传来,这笛音简单明了,吹笛之技比朱雀君相去甚远,笛子也是普通的笛子,并没有任何吸引鸟雀的功效,然而吹笛之人每个音调都紧紧跟随燕姗姗红笛曲调的变化,存心干扰。

红笛受扰音乱,围住叶桻的白鹭纷飞四散。

众人一齐向笛声传来的方向张望,只见薄雾湖面,白鸟翩跹,一叶小舟穿过起起停停的鸥鹭鹳鹤,轻滑而来,舟上之人长发白衣,横笛轻吹,微风娴影,举止如画。

叶桻微微一笑,而此刻微笑的却不止叶桻一个。

甲板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人,四宿见了,左右让开。

角宿使者道:“小月,泡醒了?升帐了?”

青龙寨中有许多原来川北匪帮的人物,被神鹰教并了山头之后,对座次称呼仍然十分在意,七宿之位争夺激烈,坐上七宿之位的才可称老大老二,寨中其他喽罗只能以“小”字称呼,哪怕五十岁的人也被叫做小王小李。

江粼月从人人敬畏的青龙寨首沦为小字辈,一把辛酸,不过七宿心知肚明,论武功本领,青龙寨没人能与小月并肩,此次他虽然受罚,保不准还有出头之日,因此七宿留了后路,对江粼月依然恭敬客气。

江粼月伸个懒腰,倚在船舷上抱肘托腮,望着随舟漂近的白衣人,一脸傻笑,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倾慕陶醉,可那白衣人的眼光只系在桅顶的蛤蟆师兄身上,偏都不偏一下,看得江粼月眉间怅然,伤感的叹了一口气。

那天林雪崚打盹儿醒来,以为莛荟回了衢园,而阮红鸢以为莛荟留在笃淳院过夜,次日才发现莛荟没了踪影。

林雪崚挨了徐敦一顿痛骂,懊悔之余仔细搜寻,自己的白阁牌坠不见了,莛荟的好些小玩意儿包括兔子也不见了,想起莛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她立刻全都明白,飞马追出,向浙水舵的人一询问,更加肯定莛荟的去向,于是直奔谙梅居,只盼把小猴子揪回来。

到了太湖边,才知小猴子已惹得全湖惊动,震泽舵派人将林雪崚送上湖面,半途遇到回撤的杜愈,她一听状况,更加心焦,孤舟赶至,正逢叶桻与朱雀君在桅顶相斗。

燕姗姗笛声被扰,敛了笑意,剩下的四针挥手射出,叶桻用“迎风晾羽”的绝技,全都避过,空中抖手出剑,“现在轮到你接我的招,看好了!”

银光划弧,云中闪电,燕姗姗连忙后跃,跳至第三根主桅,跃时自腰间一抽,甩出一条红光流溢的长鞭。

这长鞭与一般的皮鞭完全不同,形状宽扁,状如雉鸡尾翎,可又比雉鸡尾翎长很多,软中带硬,变化自如,软时柔韧,硬时锋利,舞动起来诡丽绚烂,是神鹰教五寨兵刃中唯一一样石危洪无法用冰仿形的“朱雀翎”。

朱雀翎可刺,可劈,可抽,可缠,东野四宿仰首观看,叶桻与燕姗姗从主桅斗至舯楼楼顶,又从楼顶斗上辅桅,往返来回,白光红影,煞是精彩。

氐宿使者使劲儿用肘弯撞撞江粼月,不想让他错过好戏,可江粼月全无兴趣,只顾笑眯眯的看着小舟中的白衣姑娘。

燕姗姗空中挪移不如叶桻稳畅,再加上四宿在底下嘻嘻哈哈,惹得她越发恼火,边斗边骂:“江粼月,挨千刀的死贼,你不但袖手旁观,还让这几个饭桶风言风语,你不想活了?”

江粼月头也不抬,“朱雀寨首何等神通,哪用我这无名小卒助手,本寨几位使者大人,都是诚心喝彩。”

他眼光一斜,瞥到船尾一个蓝影一闪,心中有数,并不言语,依然逍遥自乐。

几只黄鹪从船尾扑拉拉的飞出,燕姗姗见那些黄鹪毛色黯淡,飞得歪歪扭扭,是在船舱中单独关养的病雀,鸟疾一旦传染,极其麻烦,因此病雀都被小心隔开,几个使女全都清楚,怎么会让病雀无缘无故的飞出?

燕姗姗本已气恼,再一纳闷,反应稍钝,被叶桻一剑逼偏,失足滑下桅顶,她惊叫一声,甩鞭缠住桅上的定风旗,人荡半空。

叶桻伸剑将鞭一绕,顺腕一提,剑尖已指在她额心上。

东野四宿变了脸,燕姗姗吹出一声尖利的口哨。

林雪崚身处湖中小舟,远观反而看得明白,高喊一声:“师兄小心!”

叶桻背后风紧,回头一看,半空雾里冲出一只巨大无比的黑鹰,翼展如云,双目如镜,他还没回过神,巨鹰已经猛扑而至,振翅一扇,将他从桅顶直扇下来!

叶桻落在甲板上,脚刚站定就被四宿围住,被鹰扇飞的凌涛剑叮当一声落在两丈之外。

燕姗姗松了朱雀翎,纵身跳下,胸口微喘,对四宿挥鞭一指,“你们几个若不把这姓叶的小子,还有那赶来援手的丫头制住,看我不剥你们的皮!还有你,江粼月,给我等着!”

怒气冲冲走向船尾舵楼,沿梯而下,要去舱中看看究竟出了什么意外。

第42章 绿眉争锋

丁如海一口气潜至大船船底,船身被礁石撞破,但龙骨没有损坏,船底在马鞍形的暗岩上斜靠着,岩上支了三角形的临时撑架,断口虽长,船却没沉,可见船内有水密分舱。

断口处有人抢修,丁如海没敢靠得太近,悄然潜向船尾。

几个朱雀寨的使女正在向甲板吊送装黄鹪的大方竹笼,小舟也被斜吊而起,挂在舷外的一字梁上。

趁船上的人都在忙碌,丁如海贴着船尾九尺宽的舵板钻出水面,沿舵杆攀进舵楼,藏在升降舵板用的绞车下面。

甲板上人影晃动,叶桻和朱雀君正在桅顶拼斗,丁如海低身一溜,从舵楼侧面的梯子进入甲板下的船舱。

船舱分上下两层,青龙寨的人正在下层底舱排水抢修,一片嘈杂忙乱,上层的橹舱似乎没什么人声。

丁如海溜进橹舱左右探看,大船以帆力为主,两舷设长橹是为了调戗灵活。除了橹室之外,这层还有很多隔间,堆放锚链、石碇、渔具、绳网、兵刃、帆布,各种锹钉、铲钉、蚂蟥钉,也有衣裳杂物,菜果厨具。

下层撞礁入水,底舱的很多东西被挪至上层,横七竖八,十分凌乱。凭丁如海的直觉,莛荟不在这层,可他不放心,每个角落都要看一眼。

查了四五个隔间之后,顺手又打开一扇隔间的木门,冷不丁飞出几只黄鹪,他赶紧将门掩上,那几只鸟已经循着光亮飞出了舱口。

丁如海不敢大意,低头一瞅,地上有自己新鲜的湿脚印子,倘若有人下来查看,非被发觉不可。

他灵机一动,一般大船的船头都有淡水舱,甲板上有井孔,可以直接从舱中提水,他几步找到淡水舱的位置,左掌运力,手吐暗劲,在舱壁上一拍,一声闷响,舱壁钉子松动,水从缝里簌簌渗出,很快在地板上流了薄薄一层,将脚印冲盖。

舱口传来悉悉嗦嗦的脚步声,丁如海侧身闪进淡水舱边的角落,屏息聆听。

燕姗姗沿梯而下,在舱口道:“你们四个都在收吊船,我也看见了,今日谁是底舱的看风和挡橹?”

看风、挡橹是水手中大小值事的称呼,井宿使女答:“是青龙寨角木副使……”

刚说了一半,燕姗姗突然冷声打断:“怎么回事?这层怎么会进水?”

众使女淌水察看,“寨首,淡水舱裂了!”

“裂了?昨天那么大颠动都没事,今日却裂了?”

“也许昨日就震松了,勉强撑到现在。”

触礁之后船上一片混乱,燕姗姗五心烦躁,所幸现在不在海上,淡水舱开裂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祸。

她浅淌几步,找到关病雀的隔间,抬手一指:“难道这门上的销子也是昨天震松的?最后喂病雀的是哪一个?”

翼宿使女战战兢兢,“寨首,是我,四更半喂的,门也是照常关的,不知这销子为什么松了。”

燕姗姗哼了一声,“井儿,把角木副使给我叫上来。”

角木副使来了,十分肯定的说青龙寨的人从昨夜到现在一直都在底舱抢修,谁也没上来乱摸乱碰。

燕姗姗一笑:“这倒奇了,难道闹鬼?把上甲板的通道全都拦住,茅房也封了,我可得好好看看。”

几个使女提灯照明,燕姗姗一处处的细查。

丁如海听她越走越近,轻轻掖起袍角,提气一纵,倒吸在舱顶暗处。

他跑船走路,门门武艺都通一些,枪棒短刃使得,更擅拳脚功夫,来源混杂,师出百家,哪怕路遇不知名的陌生人,只要有一两手绝活,他都虚心求教,这招“地锦爬墙”就是从一个泥瓦匠那里学的,模仿爬山虎攀墙之姿,轻盈牢稳,再加上他精通水性,能长久闭气,往舱顶黑影里一贴,神不知鬼不觉。

灯光晃至他身下,几个使女把堆放在淡水舱旁边的破旧帆布全都掀开,结果除了漂浮的碎草,什么也没发现。

燕姗姗接过灯,正要向高处照看,一只受了惊的水老鼠突然“吱”的窜出。

燕姗姗尖叫一声,提着的灯脱手掉进水里,“青龙寨的脏货死鬼,竟然将这里养出了老鼠!”

井宿使女在一旁安慰,“寨首别气,这里真是被青龙寨糟蹋了,我看那销子是老鼠咬松的也说不定。”

燕姗姗抬手一记耳光,抽得井宿使女嘴角流血,“老鼠咬的?那几只病雀乱飞,害得我差点让人在脑门上穿个窟窿!”

她一脚将身后的翼宿使女踢得滚在水里,“喂个雀儿这种活儿干了多少年了?一个销子都管不好,养你们这群丫头还有什么用!”

顺手摸起杂物堆上的竹条子,抽得翼宿使女号哭不止,打断了又换一根,断了五六根方才罢手。

淡水舱上有一整块木条扛不住,“砰”的弹开,水流哗哗涌出。

燕姗姗揉揉手腕,淌水出去,对角木副使道:“叫人上来把淡水舱修好,再把这里的老鼠除干净,否则你们一口饭也别想吃!”

几个使女将体无完肤的翼宿使女从水中扶起,燕姗姗暴虐无常,朱雀寨上至七宿使女,下至最低等的饲雀丫头,谁也不比谁挨的责罚少,彼此连安慰的言语都懒得说,这会儿更不敢在舱中多耽搁。

翼宿使女回艉楼涂药疗伤,其余三女仍得左右跟着燕姗姗,听候吩咐。

舱中不太平,外头也热闹。

林雪崚将笛子还给震泽舵摇船护送她的艄哥,“多谢你了,赶快回去吧!”

“林姑娘,等舵里毒伤稳住,舵主会设法接应你们,你多加小心。”

小舟已到大船跟前,林雪崚挥出追云链,在船舷上一搭,飞身而起,人在空中,另甩一根短链,卷起甲板上的凌涛剑,稳稳落在叶桻身侧,顺手将剑递还到他手里。

抬眼环视周围的东野四宿,“你们这几个妖怪,还在以多欺少,真是毫无长进。”

氐宿使者连连摆手,“错!刚才我们几个在甲板上迎战震泽舵,各挡一面,以少敌多,十分神勇,只可惜你晚来一步,没有看见。”

众宿连声附和,抢着表功。

林雪崚笑道:“抱歉抱歉,那是长进了!我现在仍有五条链子,你们却只有四个人。”眼光一掠,“青龙大人,不来凑个数?”

想起被盗的寸霜剑和倒吊大绑的青衣布偶,不禁切齿。

江粼月叹气,“林姑娘,你又错了!小可现在已经不是什么青龙大人,我遗失本教贵重宝物,挨了执教统领三十笞杖,罚去寨首之职,交了青龙剑,现在只是本寨角木部座下最低等的探路小卒。”

想起被偷去的幽澜镜衣,亦是切齿。

林雪崚心中一跳,藏在怀中的幽澜镜衣隐隐一热,自己顺手牵羊,没想到让他吃了这么多苦头。

这微微歉意,脸上自然不会流露半分,“哦,你被贬降职,玉塘村的欢庆炮仗都放翻天了吧?”

叶桻看了她一眼,以前还真没见过她毒舌伤人。

角宿使者目光一转,咳了两咳,此番朱雀君是真的发怒,倘若儿戏之,哥儿几个的日子可不好过。

当即摆出青龙寨临时当家的风范,“叶公子,林姑娘,你们两人三剑,五条链子,加起来足有八样兵刃,我们四宿只有四把龙爪剑,以少敌多,所以你们二人决计不亏,可敢应战?”

林雪崚连连称赞,“角宿大人,几日不见,你的算术也长进了!我们占了这么多便宜,有何不敢,只是这儿太窄,换个宽敞的地方再说。”

几人来到高起的船头,首桅前方有一片三角形的空旷甲板,湖上云雾将散,天深水阔,阳光如纱幕,在淡青的湖面上照出一片片浮雪似的银光。

四宿各持龙爪剑,站定方位,分呈蛟、龙、狐、豹之姿,剑身墨青,剑盘护手两边卷起,形似龙爪,锋光闪亮,把林、叶二人围在当中。

林雪崚一看这阵势,略略一惊,上次在河心礁七宿嘻嘻哈哈,这次严谨有度,大为不同。

神鹰教各寨都有自己的阵法,青龙阵骁猛磅礴,只是诸宿懒惰,疏于操练,这会儿又只有四个人,未能现出原阵千分之一的神采,即便如此,这四剑当中仍有一股动荡的杀气,小觑不得。

林雪崚站在叶桻身边,自背上抽出游仙剑,并没将双剑分开,而是捏作一柄单剑,雪锋划了半圈,映得几人脸上白光闪闪,与凌涛剑青光一合,两人身周生出一片朦胧的亮雾。

江粼月懒洋洋的坐在艏楼楼顶,本想看个热闹,瞧瞧林老闲的两套绝学剑法如何合璧生辉,此刻见叶桻、林雪崚均着白衣,容貌风姿天公玉成,举手并肩默契无比,看着看着,胸中一阵翻腾。

四宿刚要出剑,江粼月突然伸手喝止,“慢!四位使者大人,你们勇战震泽舵,疲累操劳,这一对儿神仙鸳鹭,不劳大驾,交给小的就是!”

角宿使者点头,“也好,我青龙寨随便一个小字辈,便可震慑一方,小月,接着!”将龙爪剑高高一抛,江粼月接剑跃下,四宿撤到舷边。

叶桻眼光淡淡一扫,“你来最好,我们以二敌一,十招之内拿不下你,就算输了!”

语中犹自带着在谙梅居被阻缠的愤恨,若不是这小子,何至于让莛荟被劫,引出太湖上这番波折。

林雪崚不知这层过节,以为师兄听不得敌人大话挑衅,可江粼月颇为厉害,就算以二对一,十招决胜也不容易。

她剑尖斜指,左足微提,亮出一个一触即发之姿,叶桻一看她的起势,当即配合身形,端肘斜收,右臂如弓,凌涛剑后撤攒势。

空中骤然紧绷。

青光、白光离弦似的弹射而出,两人一左一右迅捷无伦的穿梭攻上,好一招“东溟两渡作尘飞”!

江粼月嘴角一钩,龙爪剑绞手一拧,剑势沉着稳重,剑锋却舒展轻盈,左挥右挡,生成左右两股墨青水浪,在两个白色人影之间进退游移,凌涛剑、游仙剑如此密集飞快的穿梭攻法,居然让他一把龙爪剑应付得颇有余地。

四宿立即鼓掌喝彩:“小月,‘双龙戏水’,不损本寨英名!”

林雪崚将剑交进左手,右臂与叶桻左臂一搭,换了第二招“隔花相望同相贺”,这是两人身法完全对称的同攻同守式,只听风声呼响,两道剑光同时自外向内,削向对手眉心。

江粼月身形一矮,回剑上撩,使个“破龙取胆”,从两人当中钻滑而过。

叶桻和林雪崚在空中转身,剑光仍是牢牢锁罩,仿佛左右两道霹雳,照着江粼月双肩垂直劈砍。

四宿齐齐闭眼,好象江粼月的两条臂膀已经鲜血淋漓的飞在空中,江粼月却极其灵活的旋身后跃,反手横剑一拦,膂力惊人,有开山裂谷之势,这一剑唤作“青龙断岭”,将凌涛剑和游仙剑一并荡开。

叶桻和林雪崚双剑在空中一搭,互相借力,稳住锋芒,原来这招后续无穷,仍没使完,交叉剑光三度逼上,刺到江粼月胸口,迫得他跳上船头尖端。

眼看无路可退,江粼月不顾脚下已空,接着后跃,空中一个鹞子翻,伸剑一劈,抵住凌涛剑和游仙剑的交叉之处,剑尖撑弯,倒飘回来,落在二人身后。

这招避得极险,四宿轰然叫好。

江粼月双眉压目,“真是不含糊啊。”

林雪崚踏上一步,站在叶桻身前,手中剑一分为二,化作双剑。

两人身影重合,三剑侧举,突然两路分开,一人顺向围攻,一人逆向围攻,两圈飞绕的剑影将江粼月牢牢困在中央,这是凌涛剑、游仙剑极厉害的双重围攻式“宫阙重重闭玉林”。

江粼月眼中映着铜墙铁壁似的剑光,“滴水不漏,好,就让你们见见真正的青龙剑法。”

他脚下步法突变,快得目不暇接,手中剑四向出击,乍看就象圈中有四个人在分向拼刺。

林雪崚和叶桻俱是一惊,各自提气,加快围攻,只听剑击之声紧锣密鼓,越来越急,三人的身影也糊成一片,倒象十几个人的激烈混战。

四宿看得喘不过气,亢宿使者道:“小月使的什么招数,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角宿使者眼中放光,垂涎三尺,“我也只看咱们教首使过一次,这是‘四龙聚宴’!”

这招不仅妙在剑速快如四人,而且剑剑脾性不同,迥异如四人,将一瞬千险的决战当作斛筹交错的嬉乐,让对手难料难防。

斗到酣处,数里之外都能看到赤羽绿眉上腾闪的剑光。

正激烈时,剑光突然凝顿,戛然而止。

四宿坐在舷上看得胸膛擂鼓,热血沸腾,突然一断,心、氐二宿一个失衡,头重脚轻的栽下船舷。

他们落在甲板上抬眼一看,才见林雪崚左臂上划了条口子,流血不止。

激斗之中伤了碰了再平常不过,她这一条口子却让另外两人瞬间停手,半途止招。

这个回合又久又烈,三人均有些喘。

叶桻摸出帕子,将她的伤口裹上,“怎么回事,似乎分了心?”

两人自小一处练剑,裹个伤之类的动作娴熟之极。

林雪崚低头,“是我没留神,不碍事。”

她在内圈围攻,与江粼月近身相斗,一触他的眼神,不知为何,眼前突然浮现出去年中秋夜的猪头面具,神思稍稍一散,立刻在暴雨急骤的比武中挂彩,被龙爪剑割伤出血。

叶桻瞥了江粼月一眼,那人正紧盯着自己给她裹伤的手。

叶桻心中来了一股奇怪的热流,不自觉的离雪崚更近,缠得分外仔细。

亢宿使者咂砸嘴,觉得场中三人都有些古怪,忍不住高声提点:“小月,第三招就让对头见了血,大挫敌人威风,我看你一鼓作气,不用十招就可手到擒来!”

谁知接下来江粼月有些闷闷的,连续几个回合都并无出彩,林雪崚也熄了些锐气。

三人不声不响的斗完第八招,叶桻道:“崚丫头,你若累了,剩下的两招我自己来。”

“师兄,我不累。”

她振起精神,第九招“还丹失尽玉壶空”,两人剑影千重,夹实带虚,踢倒仙炉般倾泻而出。

江粼月见惯险局,知道此招铺天盖地,虚实莫测,难缠之极,当即凝神分辨,左掌右剑,掌应虚招,剑接实招。

四宿看得提心吊胆,一旦他虚实判断有误,轻则掌穿剑断,重则身穿命断。

江粼月知道自己接招被动,判断出错是迟早的事,只有力扳上风,反守为攻,才有破招之机。

深吸口气,提身跃起,振臂出足,使出“跮踱掌”里的“大昂涉式”,雄姿傲态,挣破重重剑影,抢得一个猛攻之机,龙爪剑跟着浩然出手,平地生飓,甲板簌簌作响。

四宿衣展襟飞,象被搅进一个巨大的旋涡,震慑之下,连叫好声都被淹没,暗想自己再练五年十年,也未必使得出这样一剑“八海风凉”!

叶桻对林雪崚喝声“退后!”,凌涛剑剑法突变,收了虚影,凝成一道贯日青虹,迎着激荡的龙爪剑直挺而上。

角宿使者喊道:“又变了,这是第十招!”

决胜招已至,四宿八眼紧瞪,叶桻这一剑快、狠至极,在漩涡飓风中又稳又准,直刺江粼月小腹。

江粼月不敢轻怠,身影押后,全力运剑抵挡,迸火交击之际,半空人影一闪,林雪崚流星般从叶桻背后翻至空中,手中双剑齐出,分刺江粼月胸口咽喉。

叶桻那无比凌辣的一剑只是铺垫,林雪崚的连环双剑才是杀手锏,她来得又快又突然,居高临下,“乘风使者降玄都”,光听名字,就知道是压倒对手的夺命剑法。

龙爪剑与凌涛剑紧密缠斗,江粼月来不及抽退防守,东野四宿高声惊呼。

林雪崚以为江粼月会撒剑后撤,滚地闪避,或是用他拿手的“龙牙指”绝境自护,可他只是凝身不动,直视着自己。

林雪崚惊诧万分,急咬牙关,挪闪双臂,刺喉的一剑贴着他的脖子掠过,刺胸的一剑只来得及移开五寸,噗的一声捅进他肩胛下方,溅绽的鲜血瞬间开成一朵巨大红花,刺痛了她的眼睛。

第43章 封锥金针

四宿奔上,角宿使者边奔边骂:“蠢婆娘,早知道你是个没心肝!小月怎么待你的,你眼睛瞎了吗?”

林雪崚目瞪口呆,看着他们把江粼月扶至舷边急救,自己恍恍惚惚,仿佛闯入一个不真实的错境,低下头,垂落的剑上血汇成珠,滴滴答答流成一滩。

叶桻看着她,亦是一怔,刚想开口,忽觉鼻中刺痒,刺痒之感火速蔓及全身,皮下似有无数线虫钻爬,手脚全都麻痹,再也站立不住,斜身滑倒。

林雪崚懞懞出神,等意识到异常的时候,也已四肢麻软,沿着船舷侧跌在地,身不能动,喉咙火烫针扎,象塞着烙铁刺球,一个字都喊不出。

燕姗姗现身艏楼楼顶,她方才淌水湿了衣裳,此刻换了米色绣花衫,朱红松褶裙,领口露着一截朱红抹胸,臂上缠着薄纱帔帛,发髻重新梳过,只有面具依旧遮着半张脸,真是洛神临风,瑰姿艳逸。

她身后的柳宿、井宿二女手中各执一根修长芦管,不知吹了什么无形之物,将叶桻和林雪崚毒翻在地。

燕姗姗轻身跃下,悠悠走到江粼月身边,“小月啊小月,你丢了我的幽澜镜衣,我还在执教跟前说你的好话,保住了你的两根手筋,可瞧瞧你,一点儿都不争气,我带你出来将功折罪,你不肯出力,游手好闲,我身陷危困,你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如今你又心猿意马,通敌输阵,条条活路你不走,死巷偏偏往里钻。”

角宿使者陪笑,“燕寨首,小月并没心猿意马,他以一敌二,十分英勇,无奈对手阴险狡猾,出其不意……”

燕姗姗笑吟吟的打断,“角哥,我这双眼睛是木头珠子吗?”

角宿使者咂咂嘴,不敢再辩。

燕姗姗转身走到林雪崚身边,蹲下身,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搁在林雪崚脸上轻轻磨蹭,“小月,你若没通敌,我在这张脸上划个十七八道,想必你也无所谓。”

手指用力,正要狠狠往下戳,江粼月噗哧一笑,“燕姗姗,你不是一心一意要做北斗夫人吗,不至于为了我这区区小卒拈酸吃醋吧?你这副妒火烧天的样子,传去北斗君耳朵里,他还以为你中意我呢……难道是你摸不准北斗君的心思,想借我激他?那你根本无须拐弯抹角,只要好酒好饭的供着青龙寨,我便与你亲亲近近的,看他是不是拈酸吃醋?”

燕姗姗樱口圆张:“为你拈酸吃醋?中意你?与你亲近?”仰天而笑,“真是龙王打哈欠,口气上了天了,你不怕我恶心得把隔夜饭吐出来,喷你一脸!”

虽然在笑,胸中早就气炸,她心仪北斗君,这是难得让她羞赧认真的一件事,被他这样当众抖落,戏谑调侃。

举步上前,挥手打了江粼月几个耳光,还不解气,冲着他肩上伤处狠踹几脚,江粼月创口扩裂,半身是血,痛得面无人色,侧身蜷起。

燕姗姗看着他的惨相,一声冷笑,指间捻出一根半寸都不到的细小金针。

青龙四宿眼睁睁目睹江粼月挨打,缩头缩脑,大气也不敢出,此刻一见这短小金针,方才真的惊惧起来。

几人齐齐跪地,“燕寨首,我们几个管教不利,定会重重罚他,请你息怒消气,饶了他吧!”

“几个吃里扒外的废物,这会儿说起人话来了?”

她侧手用力,将金针拍入江粼月脊背,针上有细微小刺,入骨弹开,在他脊柱里牢牢钉紧。

四宿知道这封椎针一旦钉入,上下牵扯阻隔,稍稍运气用力就剧痛无比,若不取出,宛如废人。

江粼月皱紧眉头,冷汗沿额而下。

燕姗姗凑到他耳边,“唉,你接着好好在船上享受,吃喝不误,汤浴照常,能乐多久,便乐多久,你说我对你算不算仁至义尽?”

掸手站起,对四宿道:“你们带他回去,再把船上的箭眼儿给我一个一个补上,让我发现一处遗漏,你们就自己找根绳子,在桅杆上吊死!”

一努嘴,让三个使女把叶桻和林雪崚抬下舱,自己捡起凌涛剑和两把游仙剑,煞有介事的在手里舞转玩弄,一边作挥刺之状,一边腰身婀娜的回到舯楼。

角木副使领人修好淡水舱,捉了老鼠,骂骂咧咧的离开。

丁如海从舱顶跃下,手脚发麻,长抒一口气,趁四下无人,溜上甲板,摸至艉楼。

艉楼名为“岩斑”,是使女起居之所。翼宿使女身上全是竹条抽痕,她疼得哆嗦,涂了膏药,换了衣裳,捂在被子里呜呜哭了一阵,哭得没了力气,勉强闭眼睡去。

喉咙忽然一凉,一把匕首搁在她颈上,一个低粗的声音问道:“你们劫来的易家姑娘人在何处?”

翼宿使女转过眼睛,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神色严冷,目光咄人。

她无端挨了毒打,了无生趣,此刻有人威逼,反而一点也不害怕,哽咽道:“你给我一刀快的,横竖比死在她手里好。”

丁如海见她哭得鼻红脸肿,甚是可怜,自己放出病雀,害她遭罪,想来也有几分歉意,匕首一松,“受这些折磨,何苦还要跟着魔女?”

翼宿使女凄然一笑,背过头去。

威逼女人,丁如海实在不擅长,干脆点了她的穴道,让她不能说话动弹,自己四下寻找。

周围除了衣箱脂粉,还有大大小小的笼子和五颜六色的鸟雀,各种鸟食罐子就码了两排。

还没寻出个头绪,门口有人走近,丁如海闪到衣柜之后,柳宿使女和井宿使女匆匆进来。

两人见翼宿使女不言不动,以为她养伤静睡,没去打搅。

柳宿使女取了两根芦管,井宿使女打开一个白瓷罐子,用小树枝一勾,引出一条浑身是刺的鲜艳毛虫。

井宿使女用小夹子将毛虫的刺一根根摘下,塞进两根芦管尾端,又从另一端各滴了一滴水进去。

柳宿使女咕哝:“江粼月不是厉害得很,她要咱们预备这个干什么?”

“她几时相信青龙寨的人?快点吧。”

二女匆匆关门离去,丁如海眉头一敛,不知那妖女又在盘算什么。

他悄身出来,忽听左近有悉悉嗦嗦的声音,扭头一看,角落里拱出一只浑身圆白,脑门有灰斑的塌耳兔子。

丁如海眼睛一亮,“圆宝,好乖乖,小顽婆把你也带出来了?她在哪里?”

几个使女见圆宝可爱,放在这里玩耍,圆宝饿得发慌,咬破笼子钻了出来。兔子鼻子甚灵,闻不着青菜瓜草,就拼命寻找喂食人的味道,一拱一拱到了门口。

丁如海悄悄将门推开,侧头一瞧,看到燕姗姗带着三个使女跃上艏楼,去看船头之战。

圆宝钻出门,拱向舯楼“绛冕”。

舯楼有前后两个门,圆宝拱到后门边上,搭爪耸鼻,丁如海猫着腰跟过去,绕过辅桅,推开舯楼后门,钻身入内。

这里是燕姗姗的居所,地上铺着孔雀翎织毯,帷幔纱罗皆是朱红之色,镜台桌凳、衣箱橱柜、棱花雕床、灯架脚踏,无不是上好的檀木做成,黑漆上描了暗金花纹,满眼精致。

圆宝直拱床底,丁如海趴下一看,床底空空,不禁纳闷这呆兔子是否饿昏了头,再一打量,床板厚且中空,揭开侧面的雕花挡板,看到一个凹洞,伸手一抠,竟是一只拉门,可以横向推开。

燕姗姗喜欢在这个床下空层放置熏香,冬日还可添盆热炭,此刻有个人平躺其中,不是那小顽婆又是谁。

莛荟被丁如海拽出来,衣发散乱,手脚绑缚,丁如海将她口中堵嘴之物取出,见她脸颊、嘴唇又红又肿,显然吃了不少苦。

莛荟一见他,眼泪滚滚而落。

丁如海撩袖揩揩她的小脸,低语安慰:“小顽婆,没事啦。”解开她缚手的绳子,圆宝已将她缚脚的绳子咬开。

星宿使女骗莛荟说,圆宝被煮了吃了,莛荟的眼泪淌了一宿,这会儿抱起圆宝来,哪还舍得放下。

她被捆得太久,手脚麻痹无力,丁如海连人带兔子一并抱起,溜回艉楼,让莛荟和翼宿使女互换了衣裳,然后把点了穴的翼宿使女堵嘴捆好,抱回绛冕,塞进床板空层。

刚安置好,燕姗姗已经回到门口,丁如海来不及躲藏,身子一顺,从半开的窗子滑了出去,翻身伏在舯楼楼顶。

燕姗姗一番忙累,困乏不已,进门把三把剑扔在角落,宽衣上床,敲敲床板,“死丫头,为你搞了一湖人马来,折腾了这么久。”打个呵欠,翻身睡去。

丁如海伏在楼顶,生怕动作大了让燕姗姗发觉,他屏息凝身,小心翼翼伸起脑袋前后探看,船头那边的打斗已经停止,三个使女正将叶桻和林雪崚抬下甲板。

丁如海眉心一攒,林丫头几时来的?才将莛荟弄出来,这二人又着了妖女的道儿,赤羽绿眉上真是苦恼无尽。

湖上起了风,船身略有起伏,燕姗姗睡得惬意,舒酣的翻了个身。

一群水鸟鸣叫着从赤羽绿眉旁边飞过,丁如海趁着这阵求之不得的喧嚣,提起身来点足一跃,窜上辅桅,又纵两下,回到艉楼楼顶。

刚刚稳住身子,就见三个使女冒出甲板,不知把叶桻和林雪崚放去了哪里。

三女在船尾生火做饭,青龙四宿则老老实实的拎着漆桶和刷子,修补箭眼。

丁如海平躺在艉楼楼顶,耐心谨慎,一动不动。

井宿使女端着做好的饭菜从四宿跟前经过,四宿望着那蚌肉豆腐、白虾银鱼、螺鳝馄饨,眼巴巴蠕动口舌,目送她端着托盘进了舯楼。

燕姗姗披衫起来用膳,井宿使女问道:“姓易的丫头昨晚死活不肯吃,现在……”

燕姗姗摆摆手,“我这会儿高兴,不想看见她那张脸。”转头瞥了一眼床板,“死丫头,你想饿就饿,别咽气就好。”

丁如海闻着菜香,按着空空的肚子,生怕咕噜咕噜作响,完了事一定要去湖边的珍味舫饱餐一顿。

星宿使女和柳宿使女端着自用的饭菜进了艉楼,丁如海竖耳倾听,一旦莛荟有什么麻烦,那可顾不得其他了。

莛荟躺在翼宿使女床上,全身蒙在被子里,只有一束长发铺在枕上。

星宿使女轻轻坐下,“翼姐姐,吃点东西吧。”

莛荟摇头,星宿使女又劝,莛荟仍是不肯,嘤嘤抽泣。

柳宿使女叹气,“算了。”

两人不再劝慰,自去一旁吃饭。

丁如海暗抒口气,小顽婆不贪玩的时候还算机灵。

正在这时,船上一阵骚动,角木副使奔上甲板,对角宿使者道:“老大,船底已经修好,四个撞坏的水密舱也都排干净,修补严实了。”

角宿使者点头,“你仍作火长,前后统筹,派两个人进舵楼轮流值守,让班碇手先撤了水下的支架,再起尾锚,甲板上派六个人看帆,这会儿升两面主帆一面尾帆就够,其余的全在舱里撑橹,底下的礁岩是个马蹄槽儿,马虎不得!”

角木副使依言安排,青龙寨上下齐心,解锚升帆,一直倾斜的船身一晃正平,两侧长橹齐撑,小心翼翼撑出马蹄礁岩,赤羽绿眉总算脱困启航,众人一片欢呼。

帆推上力之后,水手们到甲板上来伸腿透气。燕姗姗沿着船舷溜了两圈,见帆正船稳,满意的哼了一声,吩咐角宿使者:“从底舱取两坛子箬下春,大伙喝完了给我安安稳稳的,别再出什么岔子。”角宿使者咧嘴答应。

丁如海躺在艉楼楼顶,鼻子一动,闻到了美酒的味道。

这会儿甲板上人多,只能捱到黄昏天暗再作计较,干等也就罢了,菜香亦可以忍受,偏偏拿酒来勾。

他知道湖州乌程县内的乌巾、程林两姓最善酿酒,箬下春是程林氏的杰作,青龙寨人咂嘴品饮,赞不绝口。

丁如海唇干舌燥,百爪挠心,焦等日落。

第44章 试心之箭

底舱中,林雪崚脸上一凉,晕沉沉醒来,似乎有人从她脸上揭走了什么东西。

周围一片黑暗,身体依然麻痹,也不知在这儿躺了多久。

她嗓间刺痒,忍不住用力咳嗽,发现喉咙虽痛,却已经能出声了。

“崚丫头!”叶桻在不远处轻唤一声,隔着阻挡,不是很清楚。

林雪崚又咳了一咳,“师兄,这是哪儿?”

叶桻比她醒得早,“底舱,我听响动,他们已经把船修好了。”

不知老海人在何处,有没有找着那该死的小顽婆。

林雪崚长叹一声,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江粼月身上的血窟窿。

她越想越悔:“他从鹰涧河里捞起我,指点了解救师兄的途径,带我游出了黑水暗溪……中秋夜他夜探衢园,千里迢迢,似乎只为了送包袱,还有那盒紫藤芋藕糕……我害他除职受罚,饱受折辱,这次又将他刺了个窟窿,他伤重之际,为了保全我的脸,讥讽朱雀君,遭受封椎之苦,接下来还不知会被怎么严惩,唉,我真是恩将仇报,冷血刀心。”

叶桻又叫了她几声,听不见回应,他沉默片刻,不再呼唤。

风势稳健,赤羽绿眉破水前行。

天上堆着大大小小的云团,夕阳如火,火势很快黯淡下去,变成一片灰蓝。

夜幕来临之际,船速减缓,又降两帆,仅余一张尾帆。

三座船楼中亮起柔黄的灯火,青龙寨水手累了一天一夜,横七竖八的躺倒,哈欠连连。

丁如海贴着艉楼楼顶,身体倒挂,悬至窗旁,小心探看里面的动静。

星宿使女又在劝莛荟:“翼姐姐,好歹吃一点儿,你伤了身子,饿着哪能养回来?”

柳宿使女心生疑惑,凑到近前,“还疼得厉害吗?让我瞧瞧。”伸手来揭莛荟的被子。

丁如海正要动手,井宿使女匆匆推门进来,对星、柳二女耳语几句,二女点头偷笑,轻疾无声的出门下了甲板。

井宿使女耸耸眉,亦自掩唇一笑,忽觉后脑一震,眼前一黑,晕跌在地。

丁如海这一掌使了不过五成力气。燕姗姗对鸟精细,对人焦躁,没有耐心教传武功,朱雀寨使女都是饲雀奴隶,本领稀松平常。

丁如海反手将窗掩上。莛荟一咕噜从床上坐起来,见他从鸟食罐子堆里翻出一只白瓷罐,“三哥,你做什么?”

白瓷罐里养着几条毛虫,丁如海用小树枝挑出一条,把毛虫放在躺倒的井宿使女脸上,“你叶哥哥林姐姐都被毛虫刺毒翻了。”

莛荟才知道叶桻、林雪崚也在船上,正要再问,听到外头有声响。

两人凑到门缝一看,星宿、柳宿使女正将叶桻抬进对面的舯楼。

丁如海向莛荟使个眼色,莛荟飞速钻回被子里,丁如海一缩身,躲到箱子后头。

星、柳二女从对面出来,回到艉楼,推开门,惊讶道:“井姐姐,怎么不小心让毛虫蜇了?你现在弄这虫子做什么?”

柳宿使女蹲下查看,星宿使女用树枝把毛虫从井宿使女脸上挑开,拿过另一只标着红点的白瓷罐子,从中引出一只花斑螯蛛。

她将毛虫凑到蜘蛛跟前,蜘蛛立刻举起螯肢,意欲扑食,星宿使女却将毛虫撤走,那蜘蛛的螯肢上已经泌出两股无色无嗅的汁液。

柳宿使女用一个小瓶子接住汁液,蘸了一滴,涂在井宿使女唇上人中穴。

星宿使女道:“被一整条虫麻了,多抹些。”

两人正凑在一处商议,颈后同时被人狠切一掌,一左一右,栽倒在井宿使女身边。

丁如海点了三人的穴道,捡起装蛛汁的小瓶子,门口悬的铜铃忽然叮铛作响,是燕姗姗召唤使女的信号。

三个使女都被放倒,莛荟撸下刘海,遮住半张脸,“三哥,我去。”

朱雀寨使女穿的都是一样的红色衣裙,莛荟已和翼宿侍女互换衣衫,高矮身量差不多,乍看倒混得过去,可朱雀君何其厉害,丁如海摇摇头。

莛荟悄声道:“叶哥哥在她房里,她不会让人久留。”

丁如海暗想自己横竖在这边盯着,抬脚就到,兴许真是个机会。

他将小瓶塞给莛荟:“把蛛汁抹在人中穴上,可解毛虫毒,你看看里头的状况,就算没机会也别耽搁,咱们再想办法。”

铜铃又响,透着一股不耐烦。莛荟将小瓶撸进袖子里,低头出去,进了舯楼。

燕姗姗正坐在镜台前,拆了发髻,将长发编成辫子,听见使女进来,头也不回的斥道:“少叮嘱一句,就弄脏了我的孔雀毯,底舱排过水,还潮着,他身上衣裳都是湿的,没长眼睛吗?”

屋中点了四盏朱纱龙雀灯,红光摇曳朦胧,莛荟侧脸一瞧,叶桻平躺在孔雀毯上,眼上蒙着红布,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巴。

莛荟蹲下,除去叶桻腰间革带,将他的外衫解开,只余白色单衣,扶起他的头颈,一边将外衫从他肩上褪下,一边自袖中滑出小瓶,手指蘸了蛛汁,顺手在他唇上一抹。

叶桻微微一诧,莛荟又趁撸他袖子的时候,将自己偷来的白阁牌坠在他手心里用力按了一按。

牌坠九格,按白阁的次序,第七格嵌石凸起,叶桻虽然四肢麻痹,但还有钝钝的触感,他太熟悉牌坠的形状,稍碰即知。

莛荟收起牌坠,不动声色的除去他泡水的靴子,最后用布巾吸净孔雀毯上的湿渍,抱着脏衣垂头退出。

回到艉楼,莛荟喘了一大口气,“三哥,那妖女要色诱叶哥哥!不过我已给他抹了蛛汁,他定能将妖女制住。”

丁如海微微一乐,“色诱这根木头桩子!”

叶桻若是从排过水的底舱抬出来的,林雪崚八成也在底舱。

燕姗姗一时半刻不会出来,青龙寨疲劳涣散,大半都在酣睡,丁如海和莛荟趁这当口儿商定计策。

莛荟捡了些周围的琐碎,又将柳宿使女的衣裙脱下来,放在一只竹筐里,手攥小瓶,装作搬挪杂物的样子,去底舱找林雪崚。

丁如海嘱咐她顺便拿几坛箬下春上来,莛荟皱眉,“三哥,这会儿馋这个!”

“小顽婆,我自有用处,你跟你林姐姐说,她明白。”

莛荟点头,抱着筐出了门,夜色朦胧,船灯昏暗,几步远就看不清容貌,甲板上的人见一身红衣的朱雀使女在外行走,谁也没起疑心。

叶桻眼蒙红布,唇上蛛汁渗入肌肤,一丝清凉之意向外扩散,头脸脖颈不再僵硬。

耳边轻风微香,裙声簌簌,燕姗姗在他身边赤足缓步,他凝躺不动,静待全身解毒。

燕姗姗绕了几圈,盘腿坐在他身侧,饶有兴致的托腮看着他,凝视半晌,伸指轻抚他的眉眼轮廓,“你这么英挺正气的容貌,这么好的身姿本领,干嘛总是一副心有郁结的样子?……叶桻,你仍在想你死去的妻子,是不是?你说说看,她有什么好?”

她柔和之时,声音天真甜美,象她吹的笛子一样,动听至极。

叶桻不睬。燕姗姗一笑,“其实她有多好,你也未必全知道。我本来想将你们夫妇二人一并毒死,新婚佳夜,鸳鸯成仙,那样万分旖旎的死法,可不是人人都有福气摊上的,谁知……”

她的脸又凑近一分,手指摸着他的嘴唇,“你竟连亲都没亲她一下,就让她孤零零的去了,你没尝过她的柔甜,她也没享过你的温存,真是遗憾可怜。”

幽幽叹了口气,手指移上他的鼻梁,轻轻将红布揭开,“叶桻,你恨我入骨,是不是?”

燕姗姗没戴面具,一双眼睛光彩透亮,既纯又媚,鼻秀唇红,脸廓精致,是个绝色倾城的女子。在这闺室之内,她身着米色半袖短襦,朱红抹胸,系着高腰红裙,皓腕玉臂,雪肤凝脂。

叶桻闭目不理,胸肋之间已经有了通畅之意。

燕姗姗象猫一样侧躺在他身边,继续抚摸他的脸庞,“我幼时在皇宫珍禽苑为奴,鸟贵人贱,命如轻鸿,可我不恨那里的鸟,只恨那里的人。”

“我以为自己一世只会喜欢鸟雀,它们美丽热闹,听话乖巧,只要你对它们好,它们永远不会让你伤心难过,可等我喜欢上一个人才知道,原来每一分念之不得的寂寞,都是既醇又苦的酒。我让这酒蚀碎了骨头,没力气逃开,斑斓的鸟雀纵有万千快乐,却及不上苦酒的绝望自溺之乐……”

“叶桻,你是懂这寂寞苦酒的人,我做过什么,并不内疚,你恨我一世,也理所应当,可我今晚真的想知道,你的寂寞和我的寂寞,是不是一样?”

她侧脸伏在他的胸口,静静聆听他的心跳,喃喃道:“真的很空旷,不过倒也不是一团死气……”

撑肘支头,眼神痴懵,“我真希望他也象你这般深情,可我离他再近,也摸不清他的心,都说女人心思难猜,男人何尝不是?”

“所以我每每见了出众的男子,忍不住就想问问,他们心里,究竟给了女人多少地方,又有多少永远留给他们自己?什么事会在心里根深蒂固,什么转眼就被忘记?……”

“叶桻,你这颗心,真的会给你妻子留一世么?你还会不会喜欢别的人?倘若有人比你妻子对你还好,你愿不愿抛弃苦酒,另品甘饴?”

叶桻听着这些话,想起阮雯,早已悲怒心颤,只是凭着坚韧的个性,压抑得如同木头人,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燕姗姗贝齿在他鼻子上轻轻一咬,迫他睁开眼睛。

她脸颊娇红,鼻息热痒,双眸带着些许新奇,些许伤感,充满体察探求之意,“叶桻,我现在让你尝尝你妻子都没给过你的好,你会变么?”

长睫微垂,珠唇正要缠绵的落上他的唇,叶桻终于开口:“滚远些!”

他的腰腹、肩肘已经有了知觉,蛛汁的效用还在继续扩散,用不了多久两臂两腿也该能动了,但在全身解毒之前,仍要装作麻痹,燕姗姗精明诡狠,若不能一发制住,这翻盘克敌的机会就会丧失。

燕姗姗的小嘴笑成一只弯弯的红菱角,可眼神中的纯真和好奇却渐渐消散。

“要我远些?”她将短襦的领子拨开,露出一道从肩胛至胸口的新鲜伤痕,那伤痕并不深,好似遗落雪上的红枝,柔艳刺眼。

“白天我离你远远的,可你给了我一箭,你说,我该不该把这箭还给你?”

伸手取过一支雕翎箭,手攥箭杆,箭头向他肩上一戳,从肩胛慢慢划至他胸前,肌肉割裂,鲜血横流,白色单衣半成红色。

叶桻紧阖牙关,太阳穴绷涨,神情却没变。

箭尖停在他心口,燕姗姗捏着箭杆左摇右旋,将伤口末端剜出一个小洞。

鲜血汩汩冒花,她笑得越发欢畅。

“叶桻,你还真是铁石心肠,咱们比比看,我这一箭戳下去,是你的心硬,还是我的箭硬?”

第45章 夜浪火帆

燕姗姗刚要使力,叶桻翻身而起,拧着她的手腕一提一摔,燕姗姗横撞在镜台前的凳子上,凳子喀嚓碎裂。

没等她起身,脖子一凉,角落里的凌涛剑已被叶桻握在手里,冷森森的架在她颈上。

叶桻厚积而发,全身能动之后,一刹那便将她制住。

燕姗姗满脸惊惧,到底什么环节出了岔子,一时竟想不通。

此刻轮到她的血从颈上淋漓而下,震惊之际只觉得剑凉血热,过了片刻,剧痛才汹涌而来,疼得她脸白如纸,五脏六腑都在抽搐,泪珠控制不住的乱坠。

“叶桻,你真敢杀我?”每吐一字,颈上又撕裂一分。

叶桻心中早已将她的喉咙割断,阮雯毒发时的诀别微笑浮现眼前,他的手一分一分向前推送,可这只手习惯救人,杀人却很陌生。园主和莛飞去向不明,若他们在神鹰教手里,此刻要了妖女的命,岂非烈火浇油。

纵然千仇万恨,叶桻握剑的手却死死凝住。燕姗姗沾血的泪珠一颗颗滚落在他手背上。

他压身前倾,沉眉厉目,“你杀人劫人,到底为什么?!”

燕姗姗泪光莹闪,又是凄然,又是得意,忍着剧痛,一字字挤出嘴唇:“为什么,哼,我太迟疑,太手软,我后悔没让义父听我的话,我要叫你们每个人都尝尝撕心裂肺的丧爱之痛,方才称心如意!”

叶桻切齿,“杀一百个你,也换不回一个雯儿,你不说清楚来龙去脉,下场同此!”

一把抽出她腰间的红笛,燕姗姗瞠目变色,“唔”的一声,不顾割颈断颅之险,伸手相阻,却已来不及。

那红笛子在他手中喀嚓一声,断作几截,被他攥手一捏,变成了红色的碎片。

燕姗姗捂着脖子扑滚在地,用血手疯狂胡拢那些碎片,仿佛可以让笛子拼合重生。

笛子名叫“万年红”,是用深海生长了数万年的红珊瑚制成,这珊瑚几百年也长不了一寸,红光夺目,纹理璀璨,笛上凝结巧匠心血,音域辽阔,能仿百鸟之鸣,能发催动万千鸟雀的亚耳之音,是无价之宝。

她十一岁偷了笛子,九死一生的逃离珍禽苑,此后这笛子没有一天离过身,朝吹夕奏,迎霞送霭,通晓她的伤怀寂寞,传抒她的欢乐愁苦,是她这些年的笑泪挚亲,可他在一瞬间就将万年红捻成了碎块!

血泪如雨,她撑起身来,疯了般朝叶桻身上扑打,喉咙间呜噜不清的嚎哭着:“你还我笛子!你还我笛子!”

颈间伤口越扯越深,血涌如瀑,可她就算死也不顾惜,拼了命要给笛子报仇,这痛苦至极的疯状,倒让叶桻大为诧异。

两个红衣使女闪身进来,正看见这可怜可怖的女人血手撕打。

莛荟冲上前,一把将重伤的燕姗姗推翻在地,“你这千刀万剐的魔女!”

燕姗姗半死不活的倒在血泊里,血中散着万年红的残块碎片,她摸着碎片惨淡而笑,泪水簌簌,昏死过去。

林雪崚穿着柳宿使女的红衣,见叶桻胸口血糊一片,吓得脸色一白,急忙过来查看。

叶桻衣衫不整,被妖女搞得一团狼藉,看到雪崚,脸上不禁发烧,胡乱抹了抹胸口的血,“皮肉而已,我没事!”

“师兄,上次在白果坳,你也说没事!”

林雪崚帮他擦拭,伤口不算深,血色和周围的肤色都还正常,但燕姗姗的一切都很诡异,这道划伤,尤其是心口剜的小洞,越是平平无奇,越是令人忐忑不安。

她上药包扎时眉心紧蹙,一脸焦忧,叶桻尴尬笨拙,憋了片刻,闷声道:“真的只是皮外伤,和你胳膊上那条口子差不多。”

莛荟一笑,“林姐姐快看,叶哥哥的脸红成关二爷了!”

叶桻气得牙痒,“死丫头,下回就算你抹脖子上吊,也别想再让我带你出来!”

莛荟缩了缩舌头,帮他把衣靴拿来,叶桻伤口裹好,披上外衫,束衣结带。

林雪崚走到燕姗姗身边,低头一看,燕姗姗颈上剑口颇深,但不致死,只是因为急怒冲心,失血极多,昏迷不醒。

莛荟恨恨啐了一口,“之前我问她为什么掳我,她让鸟儿啄肿了我的嘴,说要不是想留着我这层皮,她早就把我剁了喂鹰。林姐姐,她会掳,咱们就不会吗?不如把她捆走,问个清楚!”

林雪崚道:“她重伤如此,禁不起折腾,捆走只怕会断气。青龙寨未必非要咱们的命,只是被她支使,他们若见到朱雀君这副濒死的可怖样子,真的恐慌仇急起来,咱们脱身可就难了。”

莛荟低骂:“天杀的妖女,便宜了你!”取来绳子,将燕姗姗手脚缚住,塞进床下空层,与翼宿使女挤在一处。

林雪崚从角落里捡起游仙剑,掀开窗缝向外张望,“咱们得设法放小船,下水离开。”

叶桻道:“放船动静不小,甲板上有人,免不了要和青龙寨混战一场,你护着小荟,我想办法。”

林雪崚一笑,“你别急,三哥有安排。”

艏楼之中,角宿使者喝得半醉,拍拍桌子,“小月,你身上有伤,不宜饮酒,可我还是省下这口箬下春,让你沾上一沾,略解个馋。”

江粼月倚在铺盖上,肩头重创,整条右臂都动弹不得,伸左手接了酒盏,懒懒一笑,“角哥好意,小的铭记在心。”

一旁的亢宿使者睡得口水横流,被他自己的口水淹醒了,翻个身,揩了揩嘴,“寨首,你不会真的迷恋那林姑娘吧?”

寨首二字叫得习惯,迷糊之际脱口而出。

心宿使者接上他的话头,低声对江粼月道:“你老若不翻身,咱们受朱雀寨的鸟气,得受到哪时去?以你的相貌本领,十个林姑娘这般美貌的压寨夫人也娶得到。”

众宿纷纷附和,七嘴八舌的提议自己认识的美丽女子,似乎屋中已坐了一排排的姑娘,只等江粼月挑选。

角宿使者眯起眼睛,“小月,林姑娘固然让人倾倒,可她是带刺的蔷薇,伤人无防,你只有吃苦吃亏的份,何必自寻烦恼?教中每况愈下,苟延残喘,老雕离教之前,尚有个主心骨,现在一盘散沙,不知怎么收拾。老雕虽然凶狠暴躁,待你却并不严苛,赵漠貌似斯文平和,实则容不下你,这次你丢了幽澜镜衣,被他抓住把柄小题大做,燕姗姗煽风点火,从来都不买你的帐,你若不低敛顺从,只怕更糟的还在后头。”

他苦口婆心,江粼月却只是举起酒盏,道声多谢。

角宿使者叹气,自己一番规劝又成了耳旁风。

众宿说起近来所受的屈辱压迫,真是含冤累累,罄竹难书。

外头风大,船倒还稳,心宿使者出门起夜,回来嘀咕:“舯楼里不太平,我听到女人呜噜不清的哭声,听起来不象那几个丫头,倒象燕寨首自己。”

氐宿使者点头,“我也觉得今晚古怪,以往那几个丫头吆五喝六,不把咱们支散了架,决不罢休,今天倒是清闲。”

亢宿使者悲愤起来,“咱哥几个被欺负得也太惨了些,清闲下来倒不自在,燕寨首是能招惹的女人么?管她作甚,不叫上门来,就当没听见。”

江粼月早已察觉异样,只是隐瞒未提,此刻窗户撑开,外头掠过一阵酒气,因为逆风,所以并不明显。

他长眉一敛,“角哥,副使说淡水舱漏空了一半,后来有没有添满?”

“已经添满了,怎么问这个?”

话音未落,船尾方向忽有亮光一闪,才一眨眼,光亮骤然变炽。

船上的值夜水手高喊走水,四宿一听,齐齐冲出门去。

火从落在甲板上的两面辅帆着起,顺着风势燎上了张开的尾帆,蔓过艉楼楼顶,一直烧向舵楼。

角宿使者高声下令,让舵工调转船头,横对风向,橹舱中的人纷纷上来救火,甲板上一片忙乱,提水的提水,扑打的扑打,半幅燃烧的尾帆从高空断裂坠下,一时烟焰翻腾,惊叫起伏。

嘈杂之中,亢宿使者发现一条侧挂在舷外的小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趁乱下了水,放绞绳的是个红衣使女。

这些丫头们,一见有祸,逃起命来倒是麻利。

亢宿使者奔过去,高声问:“燕寨首人在何处?”

再一定睛,觉得不对,使劲挤了挤眼再看,她哪里是朱雀寨的使女?

亢宿使者吹了一声又高又厉的口哨,向青龙寨示警,林雪崚回瞟一眼,既不理会,也不停顿。

亢宿使者暗骂:“这女人还真是嚣张!”

龙爪剑刚拔出手,身后暗处横出一道青光,吓得他一缩脖子,侧身一滚,幸亏反应及时,险些叶桻被削了脑袋。

角宿使者听到哨音,令角木副使继续指挥救火,自己和心、氐二宿另率几人赶来援战。

叶桻面对众人围攻,出手飞快,剑如雳电,舷边一片密集交刃之声。

丁如海举起坛子,将纵火剩下的最后两口箬下春倒入喉中,抹了抹嘴,“小顽婆,咱们走!”

叶桻已经牵住四宿,林雪崚也将船放到了湖面,丁如海抱起莛荟,贴着黑烟一钻,一纵身跳上船舷,跃入小舟。

莛荟忽然啊呀一声,“三哥,圆宝还在船上!”

“咳,烧成干儿了,再养一只吧!”

莛荟见艉楼烟火炙烈,自己只和圆宝短短团聚,仍要生离死别,泪珠滚滚而下。

丁如海叹口气,扯起船篷,将她一头按进篷里,自己脱下外衣,泡在湖中浸湿,然后将湿袍子披在头顶,沿绳攀上。

林雪崚吃了一惊,“三哥,怎么回来了?”

丁如海骂骂咧咧,“明天我要去吃红烧兔头!”

围攻的人越来越多,林雪崚挥舞双剑,替他开路,丁如海跃进烟火滚滚的艉楼。

门已烧塌,圆宝躲得不见踪影,好在丁如海在衢园替莛荟捉兔子是家常便饭,那呆胖子爱往哪儿钻,他猜个十拿九稳,掀开一只倒扣的木盆,圆宝果然藏在其中。

一把揪起兔子塞进怀里,顺手把三个昏迷的朱雀寨使女拖上甲板,将自己的湿袍子罩在她们身上,然后面对火障,一咬牙窜了出去。

叶桻惊怒,“老海,你不要命了?”和林雪崚两边夹护,挥剑封挡,护着丁如海回到舷边。

丁如海跃回小舟,放下兔子,操起两桨,莛荟见他须发冒烟,身上有好几处烧伤,又是感激又是心痛,抹泪喊声三哥,喉头酸热,再也说不出话。

叶桻挥出一剑“上古天泄”,低喝:“雪崚快走!”

林雪崚退至舷边,透过一片刀光剑影,瞥见艏楼阴影里立着一个人。

船上的浓烟烈火、激烈拼斗似乎与他无关,那人只是不动声色的望过来,面孔被烈焰照得时亮时暗。

他是在和她告别吗?

叶桻连声催促:“怎么啦,发什么呆?”

林雪崚跃上船舷,风飞裙舞,忍不住又回望一眼,一咬牙跳入小舟。

叶桻一个腾跃后翻,凌空斩断绞绳,稳稳落在小舟船尾。

丁如海双臂一圈,两桨飞荡,小舟箭似的离开。

青龙四宿找出硬弩,密集追射,叶桻抡剑挥挡,全都击入水中。

湖上响起沉稳的号角,震泽舵看到火光,出船接应。

林雪崚看着烈焰耀空的赤羽绿眉在夜色中渐渐离远,眼前晃着那人百语交集的目光,心中一阵炙痛,这恶匪,封椎失了武功,回去等候处置,会不会遭受比烈火还酷的惩罚?

风摇水晃,夜浪起伏,头顶的云被风吹散,云中钻出半轮明澈的月亮。

林雪崚受了这天兆的启示,胸口一热,脑中响起江粼月的俯耳之语:“幽澜镜衣,月光之下折映夜色,披之如隐形。”

叶桻见她神色有异,未及询问,她已踏前一步,“你们回去,谁也别管我!”转手一抖,人踪不见。

莛荟惊得大呼,丁如海只觉船头微震,也没看清林雪崚去了哪里。

只有叶桻瞧见水上涌起三团浪花,空中一道银光射出,那是抛回赤羽绿眉的追云链!

叶桻呆若木鸡,林雪崚虽有链子辅助,可这段水程之远,比自己踏鸟上船还要惊心动魄,这丫头疯了!

小舟再回头已不可能,莛荟拼命拽着他的衣袖,“叶哥哥,林姐姐哪儿去了?!”

叶桻痴愣不语,心中电闪雷鸣,她回大船,只有一个缘故。

丁如海隐隐明白,摁住莛荟,“你安稳些,不懂就别问!”

莛荟焦急困惑,觉得所有的人都怪怪的。

她找不着答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赤羽绿眉在湖面上越来越小,裹在夜幕里,象一簇映水闪亮的烛火。

第46章 太湖银波

亢宿使者瞥见闪光的银链射上船舷,又听空中风疾,暗想幽澜镜衣果然被那小子拿去讨好姑娘了。

抬弩欲射,却被角宿使者伸手压住。

二宿循着银链的轨迹,知道人已上船,亢宿使者挠挠头,“角哥,咱们干嘛不把宝贝拿回来?”

角宿使者低叹,“你不明白,小月中了邪,他不尝尝苦头,终究不肯死心。”咳咳嗓子,吆喝众人全力灭火。

江粼月回到艏楼,往铺上一躺,窗上火光斑澜,人影晃动,只有他这一角冷冷清清。

从腰间摸出寸霜剑,放在手里转来转去的摩挲,“原来你穿红衣裳这么好看,象个蛤蟆新娘。”

口中学了几声蛤蟆叫,本想取乐,结果却是一阵涨潮般的酸楚,她与蛤蟆并肩而立,轻轻巧巧同舟而去,自己呢,一条独啃苦涩的烂泥鳅罢了。

深吸口气,不管外头纷乱,正要睡觉,忽听门开门合,侧脸一瞧,眼前平地生虹,旋出一个人影,长发红衣,不正是蛤蟆新娘?

林雪崚收了幽澜镜衣,俯身道:“青龙大人,咱们走。”

江粼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生怕挪个小指头,幻象就会烟消云散。

“恶匪,你变聋子了?”

江粼月挺身坐起,动得太急,扯了肩上的剑口和背脊中的封椎针,疼得龇牙咧嘴。

林雪崚在他身边坐下,江粼月伸掌按住她的袖子,捏着衣料揉了揉,不是幻象,胸中绽开焰火般的惊喜。

“你这心狠手辣的女人,总算天良未泯!”

林雪崚歉然,“我哪知道幽澜镜衣是你们的宝贝,事已至此,总不能让你乖乖回去待宰,咱们先想办法,偷偷下船再说。”

她伸头到窗口,窥看外面的动静,江粼月支身一挡,遮在她身前。

火势已被控制,四宿救出了燕姗姗和几个使女,燕姗姗半身是血,倚着船舷坐在甲板上,脸色苍白可怕。

失笛之痛甚于割颈之痛,但她不再悲绝流泪,半条船烧得狼藉,她并不恼怒,被救醒的使女瑟瑟发抖,她也未加责怪。

裹好的伤口还在渗血,喘气都疼,燕姗姗捂着脖子,虚弱的勾勾手指,对三个使女轮番耳语,三女会意。

井宿使女从怀中拿出一只铁哨,尖声一吹,唤来巨鹰神荼。

神荼不惧火,绕着赤羽绿眉飞了半转,落在甲板上,巨大的黑影足有一人多高。

它见燕姗姗受伤,怒叫几声,俯头垂颈,摩擦着她的脸颊,甚是怜惜。

柳宿使女和星宿使女从橹舱取来两个包裹,系在神荼足上。

燕姗姗忍着剧痛,抱着神荼的脖颈,喉中发出高高低低的声响,似是鹰语。

神荼听得明白,拍拍翅膀跃上船舷,带着包裹振翅飞起,转眼消失在夜空。

江粼月目睹燕姗姗这番动作,皱眉不语。

林雪崚挨在他肩后,看见巨鹰来去,正想询问,江粼月将她推离窗边:“赤羽绿眉还剩三条小舟,有这女人在甲板上,放船溜走可不大容易。”

林雪崚想了想,“丁三哥熟悉太湖水域,说距此西南不远,有一座叫漕山的小岛,岛上有几户渔民。你受了伤,封椎难动,可我刚才想过,你们青龙寨的水靠细密光滑,久泡不湿,可以护住伤口,我们还象上回那样拴住链子,我在前面游,你不用划臂,只用脚打水,坚持几里,办得到么?”

“哼,水里的勾当,居然问我办不办得到。”

林雪崚听他这会儿还逞强,摇了摇头。

因为青龙寨全力阻隔,后半船的火并未向前扩展,救火的人集中在舯楼到舵楼之间,船头相对僻静。

江粼月穿上不透水的游龙衫,来到艏楼前门。林雪崚卸下一条链子,系在两人腰间,伸手一挥,将幽澜镜衣罩在两人身上。

月亮入了云,半明半晦,必须耐心等待。

两人屏息相邻,幽澜镜衣上似乎有一丝以前没有的淡香,江粼月微微一笑,能否下船,能否上岛,之后何去何从,都不重要了。

明月出云之际,两人一对眼色,轻疾无声的推门溜出,绕过船头的云车和将军柱,小心避开在淡水舱井眼旁边来回提水的人,蹑手蹑脚来到船头尖端,瞅准机会,携手跃出船头。

林雪崚在空中悄悄射出一条链子,正钉在那道“绿眉”之上,两人抓紧链子,挂在高高的船头下方,悬空摇摆。

她缓缓放长链子,两人无声无息的滑入水中。

林雪崚左手收链,右手收了幽澜镜衣,深吸一口气,扎头入水,带着江粼月向西南方奋力游去。

此刻离船太近,两人不敢出头换气,一路潜游。

她划水闭气的诀窍仍是他教的那一套,这回她在前头开路,比在后头跟着游吃力得多,好在她心思坚毅,闭气游出一里开外,不再担心被赤羽绿眉上的人发觉,冒头出水。

江粼月跟着浮出水面,“你大腿僵硬,全靠小腿打水,脚面松垮……”

林雪崚一抹脸上的水,“好马瘸了腿,驽马就得当头马。”

此刻月隐月现,银光浮摇,波浪宽平,两人一鼓作气,再向前游。

江粼月并不划臂,可换气时,封椎针仍是令脊背剧痛。

终于登上漕山小岛的湖滩,他累得全身仰倒,许久才支起身,望着湖上遥遥远去的火光,大笑出声。

夜空诧异,湖水拂岸,似乎在好奇这一无所有、伤痛入骨的家伙为什么如此酣畅快乐。

林雪崚休息片刻,缓过劲来,伸手解了他腰间链子,又来解他的游龙衫。

江粼月双眉一扬,“这么急。”

她才不理会,三下两下,他已赤了上身。

他肩头的布带粘血纠结,横七竖八,象被狗啃过的粽子,林雪崚又气又笑:“那几个妖怪就是这么收拾你的?好人也给他们缠残了!”

她解了布带,到湖中洗净,晾在旁边渔民晒网的架子上,又清理了他的伤口,待布带风干,替他把肩伤重新裹好,然后去找他背上的封椎针眼,看有什么办法能把针取出。

月色朦胧,湖水反光,她瞪着眼在他指点的骨节处细看,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微小的针孔,满目皆是他脊背上一条条笞杖留下的长疤。

林雪崚咬唇不语,江粼月嘻嘻一笑,“我这身板,比蛤蟆强多了吧。”

她心怀内疚,才想对他客气点,一听他这腔调,忍不住又板起脸,“你说挨了三十杖,哪里有三十条疤?夸大其辞!”

“还有几条在别处,要不要数数?”

她自诩脸皮够厚,跟他比,还是火候有欠。

那也不能被他噎住,“晚上看不清楚,太阳出来再说。”

她伸手帮他穿衣,一样东西吧嗒滚落,正是寸霜剑,刚要去捡,匕首已被他抢先攥回手中。

林雪崚掏出幽澜镜衣,“咱们换回来,两不相欠。”

江粼月摇头,“罪都挨了,换回来也没用,岂能白白还你。”

她懒得与他争执,只得听之任之,将幽澜镜衣收回怀中,声音低柔了几分,“你今天吃了不少苦,赶快睡吧。明早咱们离开这个岛,我再想办法帮你取针。”

湖滩细沙温暖,江粼月筋疲力尽,却躺在那儿死撑着不合眼。

“恶匪,你疼得睡不着?要不要我帮你制穴止痛?”

他懒懒摇头,长眉之下双目如星,“你这么狡猾,我一睡着,你就脱身溜了。”

她略略靠近,看着他的脸,“你安心睡就是,在你把伤养好,把针取出来之前,我不会走。”

他仍是不信,左臂一动,抓住她的一只手腕握牢不放,这才闭眼睡去。

第47章 深宅玉兰

杜愈将丁如海、莛荟和叶桻接回胥口,摆宴给莛荟压惊,丁如海不管别的,先饮了七八碗酒,叶桻动了几筷子,胃口泛泛。

神鹰教此番明刀明枪,杜愈已经传信各方,明日他会加派人手,护送莛荟回衢园,等稳住阵脚,再议对策。

一场劳顿,众人都已困倦,歇宿之前,杜愈将一个包袱交到叶桻手中,“林姑娘留在小船上的,被舵中艄哥送了回来,你替她收着。”叶桻道谢接过。

半夜丁如海鼾声如雷,叶桻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伸手将包袱拿近,拨开看了看,“这丫头,成天丢三落四,衣裳银子都在这儿,要用的时候找谁去。”

他翻出那对布偶娃娃,不禁一顿,“这么大的人了,还带着这些。”

窗外檐下风灯微晃,叶桻拿起青衣布偶,借着灯光细看,见娃娃的眉目又被重新润刻过,衣服上添了精巧的缝补针脚,多少年了,她小心呵护布偶,一成不变。

叶桻眼眶一湿,十几年间,除了这对布偶娃娃,自己真的没给过她什么东西,因为太熟太近,这些事情都淡漠。

今晚她突然飞身离船,他象被掏了魂,怎么从湖上回到岸上的都记不清。

他放下青衣布偶,拿起白衣布偶,一瞬间,忽然有好多话想问白衣娃娃。

灯光摇摆,白衣娃娃似乎隐藏在飘忽不明的雾里,与他再也不是同一个天地。

叶桻胸口绞痛起来,这是燕姗姗的那一箭在作怪,可又仿佛是更深的痛。

丁如海喝多了酒,睡着睡着憋醒,离床起夜,回来见叶桻对着白衣娃娃闷躺发愣,忍不住一顿牢骚:“叶九,我光看你这副样子,就被活活憋死了,你拎起剑来象个痛快人,离了剑比泥巴还窝囊。你若担心她,就去找她,你若放得下,就相信她的甄选,让她过自己的日子。”

叶桻心里烦闷,弹身坐起,拎了剑和包袱走出门,“老海,我自己静静,你和杜舵主带小荟回去,不必等我。”

他来震泽舵求援时,把马留在了这里,此刻去马厩牵了坐骑,不管方向,纵马驰出,仿佛风快力疾才能让自己清醒。

沿湖的一座座港镇码头急飞倒退,一直到天光微明,他才放慢骑速。

街市寂静无人,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寥落的回响,婆娑树影映于路面,象一幅幅交叠的剪纸。

叶桻左右张望,发现自己到了太湖南岸的小镇庙都,出庙都往西,不就又回到小菰口了?

缓缓策马而行,拂晓微光中,沉寂的谙梅居如水墨白描一般现于视野。

叶桻不想惊动守宅老仆,下马轻轻一翻,跃过院墙,片刻后,他又立在那株绿萼白梅之下了。

莛荟铺在阮雯墓前的零碎杂物已被老仆收走,两日不见,梅花谢了不少。

叶桻疲累的坐下,靠在墓碑上睡了一会儿,醒来茫茫然望着天空。

“雯儿,我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我不仅不懂她,连我自己也弄不懂……手足连心的妹妹有了中意的人,从此喜怒哀乐系于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子,做兄长的想必都会郁郁失落吧?”

梅枝微动,似在柔语解答。

梅影中现出十七年前一个和煦的午后,小巷深处的林家旧宅满院清香,院中立着一棵高大的白玉兰树,花重如雪,压弯枝头。

树下坐着的妇人等待已久,自己跟着师父一进门,那妇人便起身迎上前来,眼圈微红,眼中满是怜惜,“好孩子,你就是叶家小九吧?路上累不累?”

师父道:“小九,这是师娘,我早在信里告诉她了,你别拘束,她可心疼你呢。”

自己正要跪下磕头,被她一把抱住,她身有残疾,左臂干瘦萎缩,象发育未足的孩子,右手却是世上最完美的女人的手,温暖光润,触之心安。

“小九,我和你师父都随便得很,这里就是你自己的家,我不知你爱吃什么,做了三四样菜等你来尝,你还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待会儿慢慢告诉我。”

师父左右张望,“咦,崚丫头呢?”

师娘身后转出一个玉雕似的白衣娃娃,梳着两个抓髻,笑得比树上最绚烂的白玉兰花还好看。

师娘笑道:“这丫头,听说有小哥哥要来,既不肯玩儿,也不肯睡,就在那儿巴巴的望着。崚丫头,你等了好久的小九哥哥来啦,快问小九哥哥好。”

娃娃伸出白藕似的小手,“小九哥哥。”

他当时鼻子便酸了,老天待他太狠,夺走了父母和八个哥哥姐姐,是为了补偿他,才送给他这样一个仙灵般的小妹妹吗?

他紧紧攥着拳,拉纤的手又黑又糙,怎敢去碰她雪嫩的小手?木呆呆的背手不睬。

雪崚以为他不喜欢她,哇的哭出,他慌了神,“小妹妹,我手太脏,碰不得你,我给你当驴儿当马骑,你别哭。”

雪崚止了泪,低头一拱,钻到他身后,噗的捉住他的手,活象小猫儿初次捕到老鼠,又开心又得意,还把他的手放进小嘴里啃咬。

师父笑着将她拎开,“四岁啦,被宠得不象样,小九,你这做兄长的可不能让着她,明白吗?”

做兄长,一眨眼做了十七年,不是没想过胜似血亲的妹妹总有一天会离开自己,他经常打趣,要她嫁给状元郎,自己好给她抬轿子,她拒亲无数,他笑她偷懒贪闲,贻误终身之事,可自己心里,可曾真的好好准备过她离开的这一天?

她陪他共闯险关,共历灾难,自然得象日出日落,默契得象他的影子,这一切都将改变,还是已经悄悄变了?

叶桻长叹一口气,也许是自己近来太寂寞,想得太多。

他捋捋思绪,雪崚每次提及青龙寨都匆匆草草,想必和那家伙有关,她这人不能对谁有亏欠,否则内疚无比,她捅了那人一剑,想探探他的伤,也不奇怪。

清晨第一缕曙光洒进梅海,黎明总是振奋人心,无论如何,先找到她,确定她安好再说。她绝不会在赤羽绿眉上久留,定会设法离开,燕姗姗伤重,船上着火混乱,雪崚又有奇怪的隐身衣,想脱身一定办得到,现在她不在湖中某个岛上,就在太湖周边,震泽舵到处打探,过不了多久就该有消息。

想到此,叶桻舒畅了许多,站起身,拂去墓碑上的花瓣,淡淡一笑,“雯儿,我去找她。”

第48章 弈亭博象

江粼月在曙光中睁开眼睛,湖水冲岸,身下的沙滩仿佛在轻柔呼吸,回到襁褓也不会比这一夜睡得更香了。

双眉惬意舒展,正要伸个懒腰,左手一握,那丫头的手几时变得又冷又硬?

侧眼一看,哪里有她的影子,手里捏的是一只太湖水鳖,四爪蹬动,豆眼愤懑。

脸上忽然一黑,一件男子衣衫扔在自己头上,转头望去,林雪崚换了一身粗旧的绿麻布衣裙,包着紫色头巾,长发编成辫子,袖子挽起,和太湖最常见的渔女一般无异。

她用柳宿使女的衣裙向岛上渔家换了两套旧衣裳,否则一个红衣,一个水靠,古怪碍眼。

林雪崚见江粼月发呆,笑眯眯的凑近,“太阳出来了,青龙大人还不动弹,是等着让我帮你更衣?顺便数数剩下的伤疤?”

江粼月松手扔了水鳖,这女人,到底叫过那么多声好哥哥,脸皮没白练。

他懒懒爬起身,到晒渔网的架子后头换衣裳,低头一看,褂子裤子都是补丁,还短一大截,也就是自己身板好,披个麻袋都倜傥。

林雪崚去渔家借了厨具调料、锅碟碗筷,在湖滩上支起火灶,架锅烧汤,香气浓溢。

江粼月探头去看,锅中正是刚才那只鳖,只不过已被掏了内脏,剁了四肢头尾,刮了污皮,斩成八块。

林雪崚一边烧汤,一边感慨,“小鳖啊小鳖,谁让你‘肌肉肥厚、腹甲有光、四脚乱蹬、凶猛有力’,只好对不住了。”

江粼月喜上眉梢,“真贴心,连我爱吃什么样的王八都一清二楚。”

他右臂抬不起来,左手不会使筷子,香得再也不能忍,正要直接伸手下锅,林雪崚用筷子挟起一块鳖肉,拿碗舀些汤接着,送至他嘴边。

她在笃淳院看管娃娃,喂饭喂得熟练,江粼月心安理得,只管张嘴。

这日是个大晴天,湖水银白发亮,映得两人脸上一闪一闪。

他想起昨夜离船,已如银河梦境,现在离她如此之近,在阳光下看得真真切切。

她眼睛低垂的时候,睫毛上会闪过一丝光泽,发丝飘拂的时候,有一缕会贴在柔长的颈侧。

他身上疼痛,心却发飘,周围那些随风轻摆的渔网,扬帆下湖的小舟,偶尔凑近的水鸟,冲上湖滩的贝壳……一切最普通的东西,都变得新鲜不凡。

林雪崚可没有闲情逸致,暗想燕姗姗如果调转船头来抓人,小小漕山,根本无处藏身,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她喂饱了江粼月,在附近来回打听,总算有一位渔民愿意摆舟相送,她讨了一只破鱼篓,手脚麻利将自己的两把剑和江粼月的游龙衫塞进篓中。

小船离岛划向太湖西岸,三月春光旖旎,帆帜穿梭,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岸上花开如云,染得天水缤纷。

林雪崚想离赤羽绿眉尽量远,便让小舟划进太湖西北的支流荆溪,一直划到义兴县东郊。

下了船,脑中列出义兴县内的小吃点心,早晨她嫌鳖汤太腻,肚子还空着大半,向江粼月一伸手,“拿来。”

“拿什么来?”

“所有的银子铜板、值钱物事,总不能全我付账。”

“林阁主,你上船把我拽出来的时候,让我打行李了没有?你昨夜帮我清理伤口,看见私房钱了没有?”

他走得匆忙,说的是真话,林雪崚仰天一叹,她的包袱不在身边,两人一文钱没有,刚才晃在眼前的白果百合羹、蟹黄包、铜锅饼、鸭浇面……统统掉头远去,真是欲哭无泪。

江粼月见她苦恼,甚是不解,看看周围的行人,顺些铜钱很难吗?

林雪崚白了他一眼,江粼月嘻嘻一笑,“你无须做贼,只管报个数目,我去。”

她不搭理,江粼月撞撞她的手肘,“你那两把剑不错,我帮你找个当铺。”

林雪崚再也不想听他的任何建议,自顾自迈步前行。

义兴县东有一条小河自南向北汇入荆溪,入口处名叫茭渚,此地两面临水,地势高起,视野开阔,风景佳绝。

茭渚上有一座观景凉亭,亭旁的石头上满是文人墨客写下的诗赋,亭中有桌,后来有人在桌上刻了一张纵横八格的棋盘,这亭子便成了热衷象戏者的聚集之所。

象戏流行已久,各地规制不同,简单的每方只有六子,八格棋盘是为最复杂的三十二子象戏所设,每方十六子。

义兴人聪慧机敏,才杰倍出,斗象戏蔚然成风,引得太湖周边许多好戏者来此博弈。

今日春光晴好,林雪崚和江粼月来到茭渚之时,弈亭内早已开局厮杀。

亭外专门竖了吸铁玄石,铁子附而不落,挤不进亭的观棋者们便围坐在玄石下,等待传棋的人挪动棋子,展示棋局。

亭内亭外少说也有两百来人,却鸦雀无声,都在屏息观战。

林雪崚向江粼月耳语两句,江粼月点头会意。

两人观看玄石上的棋局,江粼月虽然不精于博弈,可象戏浅显易懂,双方捉杀兑献,应将解困,越瞧越有趣味,只觉得步步藏机,招招精彩。

林雪崚瞄了两眼,兴致匮乏,再看一阵,忍不住打起哈欠。

对弈者虽有妙计,却跳不出老掉牙的套路,那些《象经》《樗蒲格注》《广象图》《神机集》《金鹏变》《局中秘》《梅花广记》等等棋谱的攻防排布,她老早就和莛飞拆得稀烂,闭眼也知道哪个子走哪个位。

本局见出胜负,一位谭姓公子赢了一位僧人,谭公子已经连赢四场,观者见他又下一城,纷纷竖指称赞。

江粼月提声道:“公子棋艺精湛,不过有人愿意博彩下注,赌公子下一场输,公子可愿应战?”

棋擂博彩并不新鲜,但众人一看发话的是个衣衫破旧的渔民,不禁投来疑异的目光。

谭公子摇扇轻笑,“请问挑战者可是阁下?我正愁家中没有新鲜的梅鲚鱼,若你输了,能去湖中捕来鲜鱼,我便下注应战。”观者一片哄笑。

江粼月双眉扬起,丝毫不恼:“挑战者另有其人,只要你肯出十两银子,我包你输得心服口服。”

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然而谭公子不想在众人面前显得穷酸狭气,他诚心想看看这打渔的耍什么宝,摇头轻笑,令书僮取来银锭,置于桌上。

林雪崚一见银锭,两眼放光,将鱼篓往江粼月左肩一挂,拨开人群,登步入亭。

与打渔的下棋本已可笑,是女人就更掉价了,谭公子刚想讪笑退局,目光不经意在这姑娘脸上一扫,再也挪不开眼。

江南地灵,美貌姑娘屡见不鲜,可不知这渔女身上到底有什么奇异,一见之下,竟如浮云笼雾。

谭公子愣了一愣,讪笑变成了好奇:“姑娘下的注是什么呢?”

林雪崚想也不想,“我若输了,就到府上为奴为婢。”

江粼月一听,仿佛吃进肚的王八又活了过来,爬了两爬,一团鳖气从腹中倒升,打了个嗝。

旁边有人笑道:“谭公子尚未婚娶……啊哟!”

话没说完,脑后一记剧痛,回头看看,左右并无异样。

谭公子一展手,“姑娘请。”

林雪崚上手推卒,甚为随意,谭公子平砲通车,她又推一卒。

谭公子调马,林雪崚看了这两下,已知他开局要用三路虎,她并不布防,仍是推卒。

谭公子眼中隐笑,这姑娘走法无章,根本是个外行,三将齐进,杀入敌阵。

谁知林雪崚连环飞相,怎么也看不出机巧在哪儿,却将主帅保得牢稳,其它棋子浅挪轻走,谭公子的三将不知不觉陷于泥沼,后路封断,被林雪崚吃掉一马,谭公子抽兵来护,一开局已显狼狈。

林雪崚引敌入瓮,中局之争仍用以慢打快之法,从容不迫的在河线两岸围困阻击,使谭公子前后难继,他手下将领连踏一个又一个的埋伏,顾此失彼。

谭公子紧缩眉头,她的路数并非来自良书宝典,全似随心而发,不露锋芒,却极其有效,他以有招对她无招,料不得先机,藏不得后路,往日的策略无从用起,只得随机应变,四处冲杀,勉力兑了几子,仍然难扳弱势。

在全线溃散之前,谭公子死守九宫,力保残局。

林雪崚虽然摆布他于股掌,却也有烦恼,想扫荡他的底线九宫,方法无数,哪个更有趣味呢?莛飞那套“群鼠闹穴”乱中取胜,最为别致,自己有一次被他闹得落花流水,输棋之后被迫上树采蜂巢,至今记忆犹新。

此刻望着谭公子的残兵余将,乐上心头,不分主次,对着敌兵一通乱围长捉,捉累了也不忙着将军,歇一歇再继续跟拦长捉,左右扫荡,进进出出,不亦乐乎。

谭公子看她满脸坏笑,与开局时漫不经心的模样全不相同,赶紧将银子推上前来,苦笑道:“姑娘,在下认输就是,这般杀伐掳掠,可不似仁义之师啊。”

林雪崚见他宠辱不惊,倒也有几分风度,连忙敛了笑容,一本正经的客套起来:“公子承让,小女子乡野之人,如有冒昧,请公子包涵。”

抓起银锭,捧在手里掂掂,就象托了一笼蟹黄包,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弈亭内外的观棋者遵循只看不语的规矩,直到尘埃落定,方才发出高高低低的议论。

人群中走出一人,淡黄脸颊,三缕浅须,其貌不扬,可行动之间巍然有势,令人起敬。

这人缓步进亭,向林雪崚略一拱手,“姑娘,我愿出二十两,只求和你对弈一场,不用你下注,无论输赢,银子都归你,姑娘可肯赏光?”

林雪崚一听无论输赢都有报偿,这等美事可不多见,转念一想,江粼月伤痛在身,自己贪这些小便宜做什么。

刚要拒绝,身后的江粼月早已伸出左手,“先生贵姓?银子沉重,我表妹懒,我帮她拿着。”

那先生微微一笑,取银奉上,“敝姓孔。”

林雪崚斜眼看着江粼月喜滋滋的样子,他打着饱嗝坐收钱财,她成了斗场的蟋蟀了。

后来者先行,孔先生也不客气,执子开局,七八个回合之后,林雪崚已知对手颇有份量,最普通的走马招式到了他手里,所向披靡,连畅一气,一派驰骋阔野的壮志雄风。

林雪崚由衷赞道:“孔先生,好厉害的双马探营!还有巡河车助马攻杀,步兵殿后,先生可是铁骑统帅出身?”

孔先生眼中微微略过一丝诧异,“在下区区儒生,姑娘过奖了。”

层层敌兵来势凌猛,林雪崚有条不紊的兑子取势,镇住中路,这样的厮杀是硬碰硬的攻守战,以对手之娴熟老道,自己固然可以稳中寻机,想要取胜却并不容易,设了几个陷井都被识破,她的直觉越来越明显,这不是克敌的途径。

心念一动,调车入宫,这一招叫作肋车铁门闩,令一员主攻大将放弃前阵,辅佐相仕死守营垒,余将可以放开手脚,浴血突围。

孔先生揣摩到她的心机,暂时放弃了九宫营垒这块硬骨头,转打各个击破的分歼之战,与林雪崚的另一车杀了个三进三出。

江粼月在一旁凝视,只觉这一局血气翻涌,异常激烈,看到紧处,忍不住抬头深吸,舒张胸肺。

眼光一瞥,见亭外有一个人正悄悄站在坡边,一边瞄战,一边向别处打手势传棋。

江粼月伸伸脖子,见坡底荆溪之中停着一艘画舫,舫上有一人立在舱楼外侧,一收到手势就向半开的窗内报述,显然舱楼里也有人关注棋局,只是不愿意亲身观战。

江粼月不动声色的观察片刻,眼光落回棋局,着眼便是一惊,林雪崚血战外围的单车已经阵亡,此外还丧了一马一砲,两卒一相,主力重创,尸横遍野。

孔先生也失了几子,但主将咄咄抢逼,势在上风,将林雪崚的九宫营垒越围越紧。

林雪崚与莛飞鏖战时,常处劣势,因此底线、二线、九宫边沿的横纵防守十分娴熟,虽然险象环生,总能游刃化解,有余暇时不忘偷偷转攻两步,孔先生见她临危不慌,谨慎从容,极有大将之风,不禁暗暗钦佩。

又过几个回合,孔先生瞅准一个绝佳时机,一举吃掉肋线守宫之车,拆开铁门闩,宫内相仕死半,两步之内即可将军,却听林雪崚微微笑道:“先生只差一步,真是让人一身冷汗哪!”

第49章 半部棋局

孔先生微微一惊,回看己方,林雪崚杀入敌阵的棋子不多,只有一马两卒,以自己的防守之力,应对绰绰有余,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偃旗息鼓的摸至要害,用三子摆出极神妙的重杀,主帅无路可逃,自己早一步发现就可解围,偏偏晚了一步,主帅周围的余子干干瞪眼,却无营救之策。

顷刻之间,孔先生全已明白,她自设肋车铁门闩之际,就在用血喉献地之策,与其分设陷阱被识破,不如全阵皆是陷阱,处心积虑的上演了一场守城突围的好戏,有大将单挑,有迂回避绕,有献子伤亡,有后撤自保,如此精彩逼真,不知不觉的激起了他的好战嗜杀之快。

趁他沉迷于火拼,全盘压攻,忽略后防,她派出单骑双卒的弱兵孤旅越河过境,自己虽然发现,却以为不成气候,重视不足,谁知这单骑双卒是荆轲刺秦,绝地出奇,让他遗憾失利。

孔先生呵呵笑出:“姑娘,你这单骑双卒的重杀招术,叫什么名字?”

“这是我和一个好友斗象戏时玩出来的摆布,名字是随口取的,叫作‘骐骥双刺客’,先生见笑了。”

孔先生捻须点头,“二十两银子换此一招,真是物超所值,物超所值!”起身一揖,林雪崚连忙离座还礼。

观者看得过瘾,发出雷霆喝彩。

林雪崚早已饿得不行,再斗下去,肚子叫都要让人听见了,既然赚饱银子,一刻也不耽误,道别之后,和江粼月步出亭子,穿出人群向外走。

江粼月回忆那两个小卒默契无间、鬼手功成的细节经过,不禁牙根发痒,怪不得她神机自如,什么骐骥双刺客,不就是臭丫头自己和蛤蟆师兄,下盘棋都在想着和他携手并肩,真是无可救药。

没走多远,孔先生忽然追上来叫住他们,林雪崚心中奇怪,“先生还有什么事?”

孔先生一拱手,“我家主人适才吩咐,愿再出双倍的银两,邀你一战,请姑娘留步。”

林雪崚生怕江粼月再抢着收钱,连忙摇头,“孔先生,我还有事,恕不能陪,请你家主人原谅。”

孔先生却无作罢之意,“主人诚心相邀,姑娘有什么急难之处,尽管明言,在下愿尽微薄之力,否则主人责怪下来,说在下办事无能,我这饭碗只怕不保,请姑娘体谅。”

刚才站在亭边向画舫传棋的人走到孔先生身边,耳语几句,一个手托锦盘的侍从跟上来。

孔先生微撤一步,“姑娘,主人另送小礼,作为额外之偿,以示心意,请姑娘收下。”

他伸手一揭盘上锦帕,盘中横置一柄团扇,海棠扇形,绢面丝光如镜,绘着极其秀雅的山水风景,玉框玉柄,柄下系着绿松石七彩丝坠。

江粼月做了多年匪盗,自然识货,眯眼一瞧,光那绿松石就价格不菲,整柄扇子精丽华贵,是个女人就会爱不释手。

他还没从“骐骥双刺客”中挪出神来,又冒出个送扇子的,不知是何方神圣,“孔先生,你家主人财大气粗,心思玲珑,表妹,不如会一会这贵客?”

林雪崚实在不想再耽搁,可见对方来势,强推也不妥,略一思忖,推回扇子,“孔先生,你家主人的好意,我一百个心领,可我平日打渔织网,哪里用得上这精贵东西?再下一局可以,我不要任何报偿,但我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姑娘请讲。”

“第一,只下半个时辰,到时候,如果未分胜负,恕不能奉陪到底。第二,这个,我饿得厉害……你家主人能弄些点心来吗?”

传棋人去而复返,孔先生得到指令,笑道:“主人全已答应,姑娘请。”

林雪崚和江粼月只得又回到亭中,马上有人送来茶和小点,茶壶是义兴上等青瓷壶,点心来自名店“越蠡斋”。

江粼月看着那奢华无比的点心盒子,把自己留在白阁中的漆盒衬得象从墓里挖出来的,心中不屑,只盼林雪崚把这以钱财开路的家伙杀得万世不能翻身。

林雪崚吃饱喝足,有人送热水盆来净脸洗手,许久还不见主人露面。

孔先生道:“主人不便亲临,只传每步走法,由在下代为挪子,希望姑娘不要介意。”

十二支香一字排开,首支点燃,仍是挑战者先行。

打手势的人在画舫上传棋,亭边的人记下,到孔先生身边耳语告知,然后再把林雪崚的应对走法传回,好不麻烦,然而这几人肃然有序,来往顺利,倒也不比亲自下棋慢多少。

开局平平无奇,江粼月却见林雪崚神色凝滞,肃静沉思。

她一般能在十步内看出对手的大致意图和脾性,从而攻战攻心,这人的棋路却如太极柔水,万变无形,每一招都有许多不同的后招,云山雾罩。

她反复审视,似乎没有迫在眉睫的危机,心中却有四面楚歌的惶惶之感,身陷迷宫,周围高墙密闭,只有一圈不知通向何处的门,每推开一扇,进去只是更多的门,一重重深入,忘了自己的来路,渐渐远离了原本熟悉的可以掌握的天地。

“我若吃了他这一车,他可通翼活马,然后用中砲照将,接着用马后砲抽将选位,再捉相离仕……不一定,他兴许用盘河马换走我的车,借马使砲,照将闪将……亦或直接用砲吃卒,退归左肋,以双马作砲架,远近可攻八方……现在吃车不妥,不能中他的弃子之计,不过,不吃却也恶果无穷……”

杀局圈圈层层,变成深不可测的迷魂蛛网,步步惊心。

这一步该如何走,已反复犹豫了半柱香的功夫,周围几百只眼生生看着,她空着肚子下了一早上的棋,刚才塞饱了肚子,又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去了肠胃帮助消食,害得脑中缺血,迟钝不继。

满目的棋子漂浮起来,头一晕,心想一场象戏而已,何必把命拼在这儿,既然难以决定,不如信手拈来,不吃那车,横手调砲,固守河线和中路。

手刚离棋,脑子一下子清醒,睁眼再看,发现大大不当,这一步使右翼阵地出现疏漏,他三四步之内就可用单车刺仕加挂角马将军。

林雪崚急寻补救之策,虽然可以力挽狂澜,但阵脚已乱,以他的棋力,根本容不得差错,小输即是大输。

走出一招臭手,懊恼之余反而轻松下来,早死早解脱。

她擦擦额角的细汗,面露微笑,江粼月知她辛苦,冲她做了个鬼脸。

还余三支香,正是绞绳套颈,对手却在此时走了一步谁都意想不到的闲棋,没有任何将军的企图。

亭内亭外的观者棋品再好,也压制不住的议论起来。

林雪崚眉心一动,单手支颌,已经涣散的心思重新凝聚。

这一步闲棋,分明是给自己纠错的机会,下棋者的品性不知不觉悄露端倪。他有建立奇功伟业之能,却放手不争,透着消沉,他不愿以一方失误遗憾收场,是敬重真正实力的寂寞君子。

对手如此宽容相待,若不全力以赴,可不配执弈了。

砲退原位,重新审度,江粼月见她目中神采焕然,淡红的嘴角透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心想小恩小惠就被牵着鼻子走,没钱的买卖,还来起真格的了。

林雪崚振作精神,与其在迷宫之局中小心谨慎,不如胆子大些,一争主动,刺探出击,于是渐渐增了攻势,逼离、借桥、走边、粘杀……看家本领兜底使出,招招新颖不俗,令人大开眼界。

对手似乎也沉迷于欣赏她的棋路,甘居守势,最后一柱香燃尽,双方仍在中局拉锯。

时辰既至,孔先生令人录下棋局,抄写两张,将其中一张交到林雪崚手中。

“主人原想打听你的名字,可知道姑娘不会以实相告,他便消了这个念头,今后有无机会再续此局,他也不想勉强,不过这张棋录,还请姑娘妥善收存,人生聚散如戏,若有机缘再遇,只盼能痛痛快快酣较到底,请姑娘多多保重。”

林雪崚言谢道别,与江粼月离开茭渚,神思犹在局中。

江粼月拿着一只银锭,一边向空中抛抛接接,一边哈哈笑道:“想不到你这丫头是棵摇钱树。”

林雪崚回过神,伸手去抢银锭,“我脑仁都快干了,花大力气挣的,给我!”

江粼月指指右肩,“清财赎罪,充作抚恤银了。”

两人打打闹闹,一路争吵着进了义兴县城,手头阔绰,到处吃吃玩玩。

这盛产陶瓷的江南名乡,连墙瓦花盆都比别处讲究,大街小巷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制陶作坊,后院制陶,前屋开铺贩卖,各色各样的陶瓷器物铺天盖地。

林雪崚来过义兴几次,于是冒充内行,向江粼月介绍种种陶器,边看边评,讲得口干舌燥,两人跨过一道紫石小桥,进了一间叫作“沏香村”的茶楼。

两人在二楼一张临窗的桌旁坐下,茶博士臂上搁着一摞盖碗,手提铜壶开水,前来招呼。

林雪崚熟门熟路,“阳羡雪芽、荆溪云片、善卷春月、竹海金茗,随便哪个都好。”

“啊哟,姑娘一听就是行家,两位来得巧,小店刚来了明前头采的阳羡紫笋茶,可衬姑娘的心意?”

林雪崚目中流光,“好啊,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这阳羡紫笋若不凑巧赶上,恐怕都要在明前作贡茶了!”

茶博士点头,“不错,去年本县贡了八千四百斤呢!”

茶来香溢,窗口阳光微风,令人陶醉。

江粼月懒懒的靠在窗上,“崚丫头,你猜孔先生和他的主人是什么来头?”

林雪崚不假思索,“反正孔先生绝对不是个穷儒,他也知道我不是个打渔的,两相扯平,再无瓜葛,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顿了一顿,双眉倒竖,“恶匪,‘崚丫头’这几个字是你叫的?”

年过二十的老女人一个,被亲近的人叫惯了也就算了,从旁人口中听到,浑身鸡皮疙瘩。

江粼月嘴角一勾,“蛤蟆叫得,我为什么叫不得。”

他倾身靠前,压低声音:“在亭子旁边传棋的那个人,腰侧别有牛皮牌,是西北军中之物,他面带风沙日晒之色,言行举止训练有素,是行伍中人无疑。孔先生地位在他之上,真是铁骑统帅也说不定,不过孔先生手上没有枪棒茧子,不是武将,而是文官,他的主人么,哼哼,必是王公权贵或者高将重臣。”

林雪崚想了想,“你说的有理,可端盘送扇的侍从是江南督治府的人,我虽然没去过江南督治府,但见过府中的差人,他们的仆服护领与别处不同,这么一想,也许是江南督治府有贵客来访,要说尚大人本人就在那艘画舫上,我也不觉得奇怪。”

林雪崚没见过江南督治尚彦,可听易筠舟说起过,这尚彦八面玲珑,十方渗透,善拢人心,根基极深。

两人边喝边谈,林雪崚忽然想起一事,“逛了半天,居然忘了给你买治伤的药,药铺在几条街之外,你在这儿等着,我速去速回。”

江粼月一早都在忍着伤痛,此刻确实疲累,他看着她的背影下楼过桥,消失在粉墙青瓦之间。

正要收回视线,忽见紫石小桥下划出几条船,停在茶楼前方。

江粼月微微皱眉,脸一侧,一行人已经上楼堵住梯口,为首两人一个身材发福,年过半百,手摇芭蕉扇,另一个身材清瘦,长面阔耳,腰挂招文袋,身后随行的人都提刀带棒。

摇扇老者丢给茶博士一吊钱,“告诉老板,我们几个要在此间说话,烦请你把楼上的客人清一清。”

伸手一指江粼月:“这个留下。”

第50章 双剑刻帖

不用茶博士赶人,喝茶的早都争先恐后的下楼去了。

江粼月一转椅子,两脚架在旁边的空桌上,笑容可掬,“铁判官,你不管舵中生意了,怎么有空闲逛喝茶?”

老者扇着扇子在对面坐下,冷哼一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们神鹰教的确气数已尽,连心宿使者都游荡在外,无所事事。”

江粼月摆摆手,“霍青鸟儿难道没跟你讲,我早已荣升寨首?不过这消息也过时啦,我又被免了寨首之职,如今清闲得很。”

腰挂招文袋的人坐在桌旁,从袋中掏出一只算盘,“江粼月,你命运起伏跌宕,不如报上生辰八字,我给你算上一算。”

江粼月忽然来了兴致,“铁算盘,你会不会算桃花运?我心仪一位美丽的姑娘,不知能不能和她双宿双飞?”

那人凑近看了看,“没有你两人的八字,我算不出桃花运,不过瞧你今日面相,巷路气暗,有祸患风云之色,恐怕厄运临头!”

旁边一人挥刀指着江粼月的鼻子,“老爷,二爷,还与他啰嗦什么,咱们今日便给惨死的三爷报仇雪恨!”

江粼月哧的一笑,“人命官司,按理应该到你们溧阳县衙审办,这些年来,你们只忙着一口咬定是我,无凭无据,人证物证呢?”

老者摇扇,“如今世道古怪,衙门的官爷象山匪,地道的山匪倒打起了官腔,你脑门上这道疤,十几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大丈夫敢做敢当,能赖一时,赖不了一世。”

江粼月笑得更欢,“脑门上一道疤,就认定我是凶手?”

左手一弹,一只茶碗盖子疾飞而出,正削在那挥刀人的右额,登时划了道血口子,“嘿嘿,此君也有嫌疑喽?”

算命先生拍案而起,“死贼,你嚣张到头了!”铁算盘劈头砸下。

江粼月左手抄起筷子,一插一挡,算盘压在头顶,分分逼近,他单手用力支撑,牵扯封锥之针,痛苦难当,虽然做出一派轻松的样子,早已疼得脊背如裂。

算命先生觉出他劲力不足,算盘越压越狠,“我算出你今日厄运临头,你现在相不相信?”

窗外闪进一道银光,一条带球的细链子飞击而至,算命先生侧头闪避,耳上仍是被刮了一记,热血涌出,辣辣生痛。

他受此突袭,连忙撤手后退,窗外飘进一人。

林雪崚轻盈跳下,落地收链,“耳裂飞花,离祖破家,相书上这一说,先生信不信?”

算命先生上下打量,揣测这姑娘的身份,刚才额角受伤的家仆捂着流血的脑门,“二爷,怪不得这小子有恃无恐,原来暗中伏了帮手!”

身后众丁再也忍不住,挥舞兵刃,劈杀上前。

林雪崚见势不妙,从鱼篓里拔出双剑,翻手拦挡。

进攻者每人都在变换方位,刀光棒影错杂不定,密集凌厉,交刃之声象筛雹子一般。

茶博士心疼家具,在楼梯口偷瞥一眼,暗呼亲娘,便是千手观音也抵不住这番群殴啊。

林雪崚眼观六路,两把剑滴水不漏,她还没弄清到底是什么事,出手谨慎,只守不攻。

摇扇老者忽然冷喝一声,令众人收手,“姑娘,林老闲是你什么人?”

林雪崚微微一愣,老爹孤云野鹤,飘忽不定,能认出他剑法的人还真不多,“是我爹。”

老者站起来,“原来你是衢园白阁的林姑娘,失敬!我去年到会稽观摩刻石,见过你爹爹,我与他探讨书法剑法,甚为投机,他现在还好么?”

“他还是老样子,到处游历,请问前辈是?”

江粼月捧着茶碗,抬起头,悠悠答道:“溧阳刘氏三铁,老大铁判官刘蓟,算命的是老二铁算盘刘卜,老三嘛……”

刘卜怒哼一声,“老三就是七江会汉水舵前任舵主,惨遭你毒手的铁叉子刘铄!林姑娘,你既是衢园的人,怎么会和他混在一起?这小子作恶多端,大哥和我找了他多年!他窝在那鬼气森森的深山里,我们束手无策,昨日接到震泽舵传信,说神鹰教在太湖出现,我们赶来探看,才发现这煞星,再让他插翅飞了,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三弟!”

林雪崚吃惊不小,前任汉水舵主刘铄被害,竟与江粼月有关。

她扭头看着他,自己才离了两步,舒适悠闲的茶楼就变成了鸡飞狗跳的战场,她替他挡刀挡剑,他却在一边跷脚喝茶。

林雪崚气不打一处来,“恶匪,刘舵主是你杀的?”

江粼月放下茶碗,抬头看着她,多年前那一场水下恶战至今记忆犹新,当时天黑浪急,虽然有风灯和火把,船上水下却没人看清他的容貌,只在他浮头之际瞥到他额角的伤疤。

七江会和刘氏家族恨他入骨,想尽方法摸探他的底细和行踪,他根本不怕担负罪名,只是厌恶与这些人纠缠。

寨首之位丢了以后,他的青龙剑和寨首面具被收走。太湖前前后后这一折腾,他成了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就算他可以继续不理不睬,装傻充愣,可林雪崚的眼睛清澈明亮,直接了当的盯着他,他不想对这双眼睛撒谎。

江粼月长眉一扬,“我当时年少,与刘铄没有私仇,奉教令行事而已。”

唉,这一承认,篓子打翻,什么臭鱼烂虾都要钻出来了。

刘卜道:“林姑娘,你也听见了,江粼月,那就请你跟我们去一趟七江会总舵,钱塘六合庄,至于怎么处置你,我们刘氏兄弟两人,可得听听七江会的公论。”

林雪崚上前一步,“刘二爷,适才冒犯,请你原谅。江粼月虽然负你们一条人命,却对我和我师兄有救命之恩,他现在已经离开神鹰教,又身受重伤,我不能置他于不顾,请你们今日网开一面,让我治好江粼月身上的伤,一个月之后,我会和他一并前往六合庄听候处置,我以白阁之誉为保,说到做到!”

事关重大,积怨颇深,一时半刻不可能化解,只能拖延一段,再想办法。

刘卜摇头,“林姑娘,衢园恩泽于世,你的话,我们不敢不听,可这小子诡计多端,你若误信妄人,被这家伙哄耍欺骗,一个月,哼,他跑到爪哇国都来得及,难道还要让我们再找他十年二十年?”

江粼月本来悠哉游哉,一听这话,双眉一沉,目中射出锋利的冷光,“刘老二,你说我会骗她,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重伤在身,可这神情语气,让所有的人心中一凛,那在神鹰教历练多年的酷辣狠戾,他若想示于人前,只露三分,便足够惊悚。

刚刚疏散开的刀棒圈子再度收紧,林雪崚捏剑的双手也跟着一紧。

刘蓟摇扇踱了两步,“林姑娘,看你的样子,今日是护定这小子了?”

林雪崚点点头。

刘蓟沉吟片刻,缓缓道:“林老闲剑法独步,书法出众,我那日见他演示,获益匪浅,只可惜没来得及向他继续讨教,林姑娘今日,可愿指点一二?”

林雪崚自然明白,提剑拱手,“指点万不敢当,请刘前辈赐招。”

圈子又散开了些,为比武空场。刘蓟轻摇扇子,满堂只闻微微风声。

林雪崚见他扇上有字,微微一笑,“刘前辈也学怀素芭蕉习字?小草千字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气调清逸,古雅平淡,是怀素脱去狂怪怒张的返璞归真之作,前辈所仿,笔力规范,只是略显飘躁,少了狂后收心的怡然天成。”

刘蓟欣然点头,“姑娘点评极是,老夫生平最爱颠张醉素,来,你看看,这几个字如何?”

伸手拖来一张正方木桌,将芭蕉扇插在腰后,手中多了一杆纯铁判官笔,大手一挥,龙飞凤舞,在桌上划刻。

这桌子乃是质地坚硬的椴木所制,在他笔下却象一张普通的纸,纵横运手毫不吃力,木屑纷飞。

他写得神采盎然,运笔之姿越来越开阔,袍袖挥动,气势奔腾,桌子却是四脚生钉,平稳不晃。

江粼月斜眼瞟着,他不通草书,桌上的字有一半看不懂,但见刘蓟如锥划沙,一气呵成,功力不俗,不禁笑道:“刘老大,你若改行给人家刻墓碑,包准赚个盆钵满盈。”

刘蓟写得过瘾,并不理会,他这一手判官笔握了几十年,临帖上万幅,对书法比对武功还自信。

林老闲的女儿,倘若伤了碰了,见血挂彩,以后见到她爹可不好说,何况跟晚辈女娃子动手,太失气度,因此他用这凸文显武的法子双重挑战,无须过手拆招,便有震慑之力,林雪崚一个年轻姑娘,又能有多少本领,能够做到双重胜出?

林雪崚由衷赞叹:“步虚词,张旭古诗四帖里,我爹爹最喜欢这一帖,前辈笔画丰满,跌宕起伏,动静交错,烟云缭绕,没有一笔浮滑,难得以铁刻木,竟有如此腕力神采,晚辈佩服之极!”

刘蓟仰首而笑,“能得你称赞,老夫心满意足,林姑娘,既然你也是书法行家,就请赐字指教。”

刘家人个个面露得色,铁判官露了这手绝活,她不乖乖认输,岂不是自取其辱?

果然,林雪崚谦逊退后,“小女子才疏识浅,哪敢班门弄斧?”

刘蓟将笔插回腰后,手中换回芭蕉扇,“林姑娘,你不试一试就甘拜下风,实在是过谦了。”

扇子向江粼月一指,吩咐左右,“给我带人。”

林雪崚伸臂拦住,“刘前辈,我不知道原来刻一幅帖,便可决定江粼月的去留,如果这样,那晚辈无论如何,也要斗胆一试。”

刘蓟点头,“请。”

林雪崚有意示弱,就是想让他当众申明,一帖定输赢。

她环顾四周,见墙边摆着一扇四合彩陶屏风,屏风正面是凸起的花鸟人物图案,她将屏风调转,将平整的背面朝向众人,自己凝神默立,轻匀了一口气。

两岁拿笔,三岁拿剑,老爹啊老爹,你逼我流了那么多汗水眼泪,是不是早知道有我要用的一天?

沉吟片刻,双剑齐出,寒光闪闪,灵如游蛇,剑尖入陶半寸,行云流水般书写起来,由上向下,由左至右,与一般人由右至左相反。

双剑时而齐头并进,时而分离相错,象两条嬉戏追逐的小鱼,又似醉走苍穹的飞龙。

刻帖人皓腕如玉,曼姿如莲,看得江粼月嘴角带笑,目不转睛。

以前早就听说有人能双手同书,可亲眼见林雪崚双剑刻帖,书法、剑法浑然合一,才知是何等令人痴醉的享受。

刘卜又是惊异,又是困惑,微微皱眉。刘蓟面无表情,默然沉思。

林雪崚刻完最后两行,双剑同收,“地方不够,只能写这么多了。”满堂鸦雀无声。

许久之后,刘卜才开口:“林姑娘,彩陶非石非木,质地坚硬粗糙,容易崩缺,可你剑力棉劲,入陶均匀而没有一处毁损,这剑上的功夫,有目共睹,双手同行,也令人叹为观止,可是……狂草虽然全凭意气,浪形洒脱,但绝非无章可循,你笔画流畅,笔锋纯熟,可你的字,我怎么一个也认不出?”

刘蓟道:“取纸来,最大幅的。”他日日练习书法,身边的人随时带足笔墨纸砚。

刘蓟走到屏前,将大幅白纸按在屏上,手掌推展,纸面均匀凹入刻缝中,揭下来反转一看,隆起的字迹象幻术一般清晰展现。

刘卜瞪眼细辨,越看越惊,“自叙帖!”

刘蓟长叹而笑:“不错!怀素自叙帖是狂草极品,豪情勃发,随手万变,早有人说,观之如壮士舞剑,精彩无尽,世间竟有人能双剑同行,反刻怀素自叙帖,且笔笔不失风范,形神俱在,畅如疾风骤雨,一气呵成,老夫输得心服口服!”

他放下拓纸,收敛笑容,沉声正色,“林姑娘,我们刘氏兄弟三人性情迥异,各有所好,三弟豪迈,不喜窝居江南,喜欢大江大河的漂荡,他统领汉水舵时,为人仗义,极受爱戴,神鹰教欠的这笔帐,我们一定会清清楚楚的算个干净。我相信你的为人,更相信衢园和林老闲的清誉,一个月后,我们在钱塘六合庄恭候你和江粼月的大驾,老二,咱们走吧!”

刘蓟刘卜率众离去,林雪崚回过身,“哐当”一声,两把剑搁在桌上。

江粼月把跷着的脚放下,殷切一笑,“双剑刻帖,好帅的本事!手腕酸了吧?我给你揉揉。”

林雪崚抱肘眯眼,“你的本事也不错啊,刘铄死时你才几岁?做出这等大案!”

江粼月听她问年纪,忽然想起算桃花运的事,“崚丫头,你的八字是什么?”

林雪崚七窍冒火,把剑往鱼篓里一塞,转身就走。

江粼月见她生气,站起身,收了笑容,“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是谁,要计较那些过往之事,又何必在乎我如今是伤是死?”

茶博士楼梯上了一半,见两人斗气,缩脖退了下去。

林雪崚停步回头,“其实我早憋了一肚子话,想要问你,以前你总是避而不答,这次本想取了针,等你身子好些了再提,现在我是等不及了!”

江粼月心知与她相处,这些话迟早免不了,长叹口气,“换个僻静地方再说。”

第51章 死囚夜供

这番动静,不知招了多少耳目,林雪崚不想再留在义兴城中,出城门奔西南,路过田间时,顺道从村民家买了肥鸡鲜菜、佐料米面,江粼月问了几次,她都不说去什么地方。

黄昏时分,平路变成山路,两人走进一片望不到边的竹海,每棵竹子都有碗口粗细,日光斜射进林,金丝缕缕,映得竹影修长,人影修长。

林雪崚知道江粼月登山时脊背会痛,将他左手拎的东西全都接到自己手中,仍不多话。

两人沿着一条蜿蜒的小溪登至山腰,满眼碧色中现出一座背坡邻潭的幽静堂院,山门倾斜,顶部已毁,但“溶翠庵”三个字依然清晰可辨。

江粼月皱眉,“你嫌我杀人越货,要我忏悔修行,也该找个和尚庙,到尼姑庵来又算什么?”

林雪崚才不管他是否满意,“你不是说要换个僻静地方?”

她眼中映着潦落的景象,轻叹口气,“这里没有坍塌之前,香火颇旺,我爹认得住持菡清师太,领我来喝过茶拜过菩萨。”

“后来怎么塌了?”

“我也不知道,义兴周边溶洞极多,很多山内中空,这庵堂老早就有地斜地裂,两年前,东配殿整个沉陷,庵堂就只能挪址迁山了。”

进了山门,东配殿已经完全坍塌,只剩残垣断壁,正殿也倒了一半,只有西配殿还算完好。

西院内供香客留宿的房舍共有三间,虽然早就没人,但院中的几棵梨树朝气依旧,枝头花苞初绽,花下一张石桌,四张石凳,连笤帚都在。

林雪崚搁下东西,拎着桶到外边的清潭打了水,将灶房打扫一番,烧饭炖鸡,又清理出一间客房,忙完天已昏黑。

在客房掌了灯,端菜上桌,不等江粼月用左手挣扎使筷,她已端碗夹菜,喂至他嘴边。

江粼月见她异常平静温和,自己一口一口吃得全无滋味,默默吃完第三碗,哀叹一声:“你这么体贴,倒象在喂死囚吃上路饭,不如再烧些热水,让死囚泡个上路汤。”

林雪崚从沉思中醒过神,“泡汤?恶匪,我给你当换药疗伤的大夫,招财进宝的斗鸡,挡刀挡剑的保镖,做饭做菜的厨子,喂食侍浴的婢女,你这死囚还有什么花样,一并说来听听?”

江粼月嘿嘿一笑,“你不知道吗,侍浴婢女通常还侍寝……”

林雪崚砰的将碗放在桌上,气哼哼的出门烧水去了。

想不到江粼月比预料的还难伺候,她满头大汗的刷洗木桶,加满热水,他却嫌没有皂荚澡豆,没有上好的潘沐用来洗头,葛巾太粗,内衣破旧,“还缺香草一把,笾豆一碟,小酒一壶……”

林雪崚摔门而去,匆匆扒了两口饭,一边刷洗碗筷,一边恨恨捶自己的脑袋,怎么就偷了他的东西,捅了他一剑呢?真是得不偿失啊!

江粼月支着右肩,泡进热水,纵有诸多不满,仍是发出一声舒适的长叹。

沐浴完毕,筋骨懒散,林雪崚为他涂了新药,重新包裹了剑伤,然后将灯移近,找到他背上的针孔,挽起袖子,“青龙大人,我可要动手取针了。”

右掌展开,按在他背心处,从手指中冲穴向手臂内关、曲泽、天泉穴顺气,掌心凝固,产生一股平稳的吸力,封椎针在他骨内微微一震,小刺倒刮,一股乱电般的剧痛沿着他的脊椎放射全身。

林雪崚本想一鼓作气狠力吸出,没想到这针钉得如此结实,江粼月疼得手脚麻木,浑身发抖。

钻骨取髓只是在脊骨里短暂一戳,而他时时受这煎熬,若被针上倒刺勾伤,只怕会半身不遂。

她实在不忍,只得停手,伸袖子揩了揩他脸上的冷汗,“这法子不行。”

江粼月颓然一笑,“我现在废物一个,你那白阁有什么洒水扫地的闲差,也好赏我口饭吃。”

“我那小庙可供不起你这海龙王。你们教中被朱雀君封了椎的人,后来都是怎么把针取出来的?”

“取出来?那些人要么作了她的鹰食,要么变成了北斗寨地牢里的白骨,燕姗姗给人封椎,就没想让人取出来。”

林雪崚冷笑:“我偏不信,只恨我没有秦老爷子的医术,不敢开骨取针。你再忍忍,我想想别的办法。”

她伸手帮他披上外衣,“我只知道寻常匪帮经常分青龙白虎、玄武朱雀之类的分堂分舵,你们除了这四寨之外,还有一个北斗寨?”

“不错,北斗寨高居鹰脊岭上,统领东西南北四寨,是神鹰教最险要的主寨,岭顶的神鹰堡是教首执掌教务之地,我这三十杖就是在北斗寨挨的。”

“你们教首是谁?”

“石危洪,人称‘一翼遮天’,我们都唤他老雕,不过他多年不理教务,正事全都交给北斗寨的赵漠。老雕没有子嗣,只认了燕姗姗一个干女儿,比亲生的还娇宠。”

“燕姗姗毒死阮雯,这次又劫持莛荟,嚣张如此,你还不肯说清楚吗?”

江粼月直视她沉肃的面容,“雪崚,阮雯之死,我并未涉及其中,只知道老雕突然要密会易园主,让燕姗姗传信约见,此事极其隐秘,墨羽令也只投给易筠舟一个人。”

“谁知易筠舟对墨羽令视而不见,燕姗姗一恼,便要使些个只有她才会想得出的手段,好教易筠舟知道厉害。正逢衢园要办喜事,而燕姗姗讨厌新娘子,她自己喜欢穿红衣,最恨别的女人身着红衣比她还美,所以阮雯厄运临头。”

“燕姗姗对神鹰教周围方圆数百里的毒花毒草了如指掌,琢磨出这次的花样之后,她遣巨鹰神荼传信回教,让玄武寨和神荼去取悬崖上的花汁,再让鹰把花汁送回江南。”

“那巨鹰飞行如电,花汁两天之内就到了她手中,阮雯正如她设计的那样,死于喜夜洞房,你师兄若沾了毒胭脂,也会死于非命,这一切,你上次就猜得八九不离十。”

林雪崚虽不意外,仍是悲恨不已,“燕姗姗是主使,但下毒的人并不是她。丁三哥说,投毒者手指脚趾末节都是奇怪的圆形,这人又是谁?”

江粼月微吸口气,“这个人是朱雀寨中最诡异的人物。神鹰教每个寨首都有七宿作为副手,可朱雀寨常年在外露面的使女只有六个,还有一个,连我都见得不多。”

“偶尔远远瞥到,发现这人形貌次次不同,但那阴郁警惕的样子,又肯定是同一个人。她面如僵尸,静止时象一块石头,行动起来无声无息,看似绝壁无路的地方,她转眼就消失如鬼魅,投令和投毒应该都是此女所为。”

久伏朱阁之外而神鬼不觉,林雪崚每每想起,心中便是一阵悚然,窗外竹声瑟瑟,仿佛又有人暗中窥探。

她定了定神,“这个怪异女人后来是不是向园主传了第二道令?”

江粼月摇头,“燕姗姗见你和叶桻没头没脑的离开,而易筠舟仍无赴约之意,是曾打算再传一令,可后来易筠舟突然独自出园,燕姗姗也就没再动手。她自己悄悄尾随易筠舟,同时传信回教,让各寨留心你和叶桻的动向,结果玄武君跟踪你俩时被发觉,才有你师兄中毒的事。”

飞链蛇毒,林雪崚犹自后怕,“玄武君之毒,不在燕姗姗之下。”

江粼月一撇嘴,“玄武君田阙可是个精明务实之人,他就那么几种毒,舍不得滥用,不象燕姗姗手段花哨。”

但随便一种,便叫人下十八重地狱。

林雪崚眼睫一垂,“小月,我闯青龙寨,你却帮我救我,我现在回想,仍觉得意外。”

青龙诸宿在船上一口一个“小月”,林雪崚听得多了,也顺口这样叫。

近来这个低卑之称让江粼月满腹恼火,无处撒气,此刻被她轻轻一唤,居然觉得顺耳。

“后来园主和老雕会面了吗?”

“他二人在九华山相见,然后老雕突然把燕姗姗赶了回来,教中人一律撤回鹰涧峡,谁也不得追寻过问,老雕和园主就此去向不明。”

“年初燕姗姗生辰,老雕还未归来。他长久在外的时候多了,这次和一个不会武功的老书呆子在一起,能怎么样呢,燕姗姗却认定大有变故,因为老雕答应过她,要在她生辰那天看她的一对巨鹰起舞,老雕虽然脾气暴烈,却向来言出必行。”

“于是燕姗姗不顾老雕留下的命令,到处撒人搜寻,依旧没有找到老雕和园主的踪迹。前些日子北斗君赵漠亲自出马,他和燕姗姗之间纵鹰传信,似乎有了线索,可除了他二人,谁都不知细情。”

“每年春天,燕姗姗都要出船离峡,到外面贩售采办,这次来太湖,乍看没什么不寻常,青龙寨也照例替她掌船,但我看她心里早就在打衢园易家人的主意。”

“易家姑娘突然离开衢园,自己撞到太湖边上来,却是始料未及。燕姗姗灵机一动,朱雀寨轻而易举的引那丫头上了钩。燕姗姗绑架易莛荟,是要挟也好,复仇也罢,有此一举,老雕那边必有不测。”

林雪崚皱眉,“老雕和园主风马牛不相及,会有什么纠葛?”

江粼月伸脚跷到对面的条凳上,“我猜和生死不明的教首夫人有关,因为他们约在九华山相见,九华山曾是夫人旧居之地。”

林雪崚暗想园主年轻时曾在九华山修身养病,这其中的关联似乎露出端倪,“教首夫人怎么会生死不明?”

江粼月道:“那是我入教前的事。这位夫人是老雕的半生之痛,教中人不敢提及,只有赵漠、燕姗姗这些老雕的心腹知道得多些。教首身边有个叫谢荆的贴身仆人,一向老实寡语,他没什么朋友,我有时留他在青龙寨喝酒,听他讲过一些有关夫人的零碎。”

“他说二十年前,教首夫人在鹰喙峰顶弹琴,不幸被风吹落高崖,坠入峡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雕苦苦寻找了几年,一无所获,伤心得自砍一臂。”

林雪崚面露疑惑,“吹落高崖?”

江粼月摇头,“那只是说起来方便的敷衍之词,到底出了什么事,谢荆即使知道,也不敢透露。”

“老雕视鹰涧河为埋葬夫人的水墓,不再允许外人涉足,花大力气锻造了六道绊龙索,用来封锁河面,鹰涧河南、北两端各三条,教外的船只不能通行,纵然如此,他心里一直都认定夫人还在世上。”

林雪崚记得武晖说过封河之事,“小月,我去青龙寨时,没看见河口有什么绊龙索。”

江粼月一阵感慨,“我们和汉水舵争斗多年,北端的三道绊龙索先后被汉水舵毁去,老雕忍无可忍,才下令杀了刘铄。南端的三道索沉在水底,用绞盘才能拉起,神鹰教没落已久,这三道索也多年不用了。”

林雪崚长叹:“原来你杀刘铄,是因此而起。”

江粼月面露无奈,“鹰涧河北入汉水,青龙寨中好多人以前是河盗水匪出身,汉水上跑船的多半吃过他们的苦头,青龙寨虽不做河上劫掠这种芝麻大的生意,这些麻烦却都跟到寨中,每回青龙寨出船,汉水舵不是堵截盯梢,就是偷舱暗凿,甚至报官清剿,无所不为。”

“寨中兄弟改成半夜出船之后,麻烦仍然不减,新仇旧怨,积少成多,刘铄死了之后,复仇之战更是一场接着一场,连我之前的青龙寨首都被他们的水下锚链绞去一条腿。”

“水路不太平,教中出货不畅,改走陆路,山川艰涩,营生大不如前,老雕无心整治,每况愈下,各寨人心沮丧,一盘散沙。”

“既然不屑劫掠,你们教中出货,出的是什么货?”

江粼月眯起眼睛,“穷追竭问,你不去大理寺审案真是屈才。”

“哼,你不说我也猜得到,能让汉水舵报官清剿,这些惹命的买卖,无外私盐私铁。”

每当边境军费巨大,国库空虚,朝廷便施行盐铁专卖,坐收山泽之利,而且专卖、征税二制并行。如此双向索纳,仍是未见充盈,于是朝廷一再抬价,暴利所趋,私禁越严,私贩越盛,实是朝纲混乱所致。

江粼月冷笑一声,“你以为汉水舵那些驾船的艄公就不贩私货?押送纲船的军将官爷就不贩私货?那些所谓的官货,又是怎么来的?”

林雪崚微微一怔。

江粼月道:“蜀地官家把交不起税赋的村民圈走,充作盐井矿井的役工,挖掘的时候要几十个役工用踏板提升千斤石锉,反复冲凿,砸断了脚的人只有一个铜板的抚恤赏钱,叫作‘脚夭红’,砸死了的,连脚夭红也用不着了。滚满血汗的盐铁之利被朝廷充作军饷,而边城的将领每年虚报兵员,银饷都用来买金越国最美丽的女人,夜夜糜乐。”

“朝廷的法令,不过是权贵手中的鞭子,穷人血汗所终,只是一场让人苦笑的讽刺,与其被官家榨役至死,还不如入山为匪,自谋生路。这锦绣世界蟑螂满地,什么正大光明,什么罪大恶极,怎能分得那么清楚?”

林雪崚欲言又止,江粼月见她闷闷不语,笑道:“其实这几年玄武寨的盐井和白虎寨的铁矿产出可怜,连鼎盛时的一成都不到,我们青龙寨跑腿的时候少了,日子清闲,盘剥盘剥后趾涧里的那点鱼钱,倒也不赖,如今遍地金银的,只有令人切齿的朱雀寨而已。”

林雪崚想起绛冕中的奢华摆设,有些好奇,“朱雀寨有什么财路?”

江粼月嘴角一勾,“锦绣世界,当然要生锦绣之财,可不能小看那些五颜六色的鸟雀,京城的宫妃贵妇爱用夺目的鸟羽做扇子头饰、羽衣羽裘,彼此争妍斗艳,所以新奇别致的羽毛能卖出令人咋舌的价钱。”

“靖妃娘娘的百鸟裙,正视一色,旁视一色,日中一色,影中一色,百鸟之状皆可见,工费上亿。那龙武军的头盔旌旗、披氅仪仗也少不了气派华丽的羽毛,以显天子神威,而这鸟羽,还是燕姗姗最不当事的买卖。”

“她能在寨中饲养原本只有在南海崖洞里才见得到的金丝燕,结出最名贵的燕窝,她能用鸟粪滋育水藻,喂养挑剔的河蚌,产出品质佳绝的珍珠……还有什么本事,我都说不全。”

“这女人在教中呼风唤雨,半个神鹰教靠她养着,她没有生金变银的本事,腰杆哪有那么硬?七宿背地里抱怨如何受她折辱,真要替她掌船卖力的时候,哪次不是争着抢着,以便摊上一星半点好处?”

林雪崚纳闷,“燕姗姗的赤羽绿眉走鹰涧河出入汉江,汉水舵就没找过她的麻烦?”

江粼月大笑,“招惹过一两次,后来尝了苦头,就不敢再碰她了,所以说五湖帮七江会那些人,貌似英雄好汉,其实都是识相的孬种。燕姗姗花样百出,从不重复,这回对付震泽舵的手段已算轻的。”

易筠舟治水治旱,开渠修桥,和这些水上帮派来往密切,林雪崚对他们十分敬重,听江粼月如此贬损,委实刺耳,现在刘铄之仇还不知怎么化解,他倒轻狂无谓。

她看着他嚣张的脸,痛恨道:“燕姗姗歪门邪术,歹毒诡狠,你就甘心助纣为虐?我听师兄说,要不是你在谙梅居纠缠阻挠,朱雀寨才不会劫人得逞。”

江粼月笑罢长吁,“我吃神鹰教这碗饭,青龙寨小喽罗一个,若不按燕姗姗意愿行事,她便要砍四宿的脚,我有得选吗?”

“那我和师兄在船上与四宿对阵,你干嘛自己跳出来?”

“我看不惯你二人眉来眼去。”

林雪崚气结,伸手一推他肩头,“你自作自受!”

江粼月闷哼一声歪在桌边,林雪崚见推重了,扯了他伤口,连忙俯身查看,幸好没开裂。

“恶匪,这一剑你又不是完全没机会躲,当时为什么戳着不动?”

第52章 梨花溶翠

江粼月疼得脸色苍白:“你如此拷问,连口水都不给,以往这个时辰,七宿怎么也该送果酒宵夜了。”

这人寨首真没白当,支使人的本事一流。

林雪崚虽然恼火,但他身受剧痛还谈笑如常,她终究不忍心,到灶房将晚上剩的鸡汤热了热,炖了两个蛋在里面,端来喂他吃下,扶着他到床上躺稳。

床上枕席破旧,窗外草虫幽鸣,江粼月歇了片刻,脸上回来一些血色。

林雪崚低声道:“你好好睡吧。”

正要离开,江粼月伸手将她拽住,“既然要拷问,索性一次问清,省得你恼一阵,恨一阵。”

他语气通常漫不经心,半诨半笑,这句却十分正经。

林雪崚叹气,“没什么可问了,你安心休息。”

江粼月仍不放手,“我今早醒来,见手里是只王八,还以为你溜了,现在没有王八,看你拿什么调包。”

这人是小孩子吗?“恶匪,那我撇下你溜走了没有?”

“那是因为在岛上,逃行不便,在这山上的尼姑庵里,难说得很。”

林雪崚挣了两挣,怕牵他伤痛,不敢使力,只好在床头坐下,拿出在笃淳院哄娃娃的本事,“青龙大人,我给你讲个黑熊精的故事吧。”

江粼月嘴角带笑,听着她故作惊悚的清柔嗓音,没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溶翠庵西院中的梨花一天比一天开得繁盛。

这日清晨,江粼月坐在花下石凳上,林雪崚扶着他的右臂向上一抬,江粼月皱眉低呼。

林雪崚失望道:“还是不行?你握拳试试?”

他手指弯起,拢到一半就不听使唤,林雪崚呆呆坐下,暗想过去大半个月了,他肩上明创已经愈合,完全恢复固然要两三个月,但现在手臂不该如此僵痹,难道我这一剑会害他终生残疾?

她这些天换了七八种法子帮他取针,无一奏效,他的右手又是这个样子。

林雪崚脖子一软,额头栽在石桌上,撞出砰的一声响。

江粼月低头凑近,“大不了一辈子喂我吃饭,何必这么懊恼。”

林雪崚一听,又要以头再撞,他推住她的肩,“喂,脑门磕出印子来了,再深点儿就要破相了!”

林雪崚拨开他的手,两朵梨花飘下,一朵刚巧落在她鬓边。

江粼月左手支头,“这花要配上笑脸才好看。”

她依旧挂着脸,漠然不睬。

江粼月心思一动,兴致勃勃的问:“崚丫头,你双剑刻帖的本事,是从哪儿来的?”

他连问几遍,林雪崚烦不过,只好答道:“还能怎么来?练来的呗,我娘有肢体萎缩的怪病,治了许多年,最终还是死于衰竭,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她的左臂已经萎缩如幼童,搬到衢园后,宁夫人用针灸汤药延缓了她的症状,但是没有根治的办法。”

“虽然这样,我娘仍是世上最巧的女人,她一只手不灵,却绣得出让人惊叹的叠影绣,做得出最好吃的菜点,她去世的前一年,双腿萎缩,不能站立,右手只余三根手指能动,仍能靠着坚韧和耐心,写出十分漂亮的书法……”

“秦伯伯和宁夫人都说,这病症未必会传给孩子,可我爹总是担忧,生怕有朝一日我的四肢也会萎缩不灵,所以他逼着我从两岁起双手习字,三岁起双手练剑,一天也不能停。”

“我那时不懂他的苦心,讨厌习武,日日大哭,我爹别处纵容我,只有这事,一丝也不能含糊。四岁以后师兄来了,有了个习武的伴儿,方才好些,不过挨罚怄气仍是家常便饭,每回被罚,我爹都要我用双剑刻‘自叙帖’。”

“自叙帖通篇狂草,笔笔中锋,八向流畅,是最适合练剑的帖子,我刻了没有上千回,也有几百回,刻得枯燥欲呕,就变换花样,正刻反刻,顺刻逆刻,闭着眼睛也能刻出来,那天唬唬刘蓟,实在轻而易举,要比别的,还真没这么省事呢。”

江粼月笑道:“怪不得你忽然点评他扇子上的书法,原来是要引他入套。”

林雪崚一叹,“我不想占什么便宜,但他怎么说,也是前任汉水舵主的兄长,与前辈动手,万一失了轻重,伤了碰了,谁能好受?”

江粼月仍是忍俊不禁,“你虽然没和他直接过招,我看他也未必好受。蛤蟆会不会刻帖?”

林雪崚摇头,“我师兄很听话,对我爹从来没有半分违拗,哪里会挨罚呢?不过每回我被罚,他都在旁边一声不吭的陪着。我边刻边哭,他用布偶哄我,我手疼,他就帮我揉腕子,暑天帮我挡太阳,雨天给我撑着伞,我饿了,他帮我偷糕饼,我乏了,就靠在他身上睡……”

眼圈一红,不知怎的,说起这些最简单的事,鼻子竟然酸了。

“师兄待我真的很好,我养的小鸭子冻死了,我哭得背过气去,他将小鸭子捂在怀里整整一宿,居然又暖活了过来。我偷吃黄阁后坡上用来配药的桃子,他说是他吃的,给宁夫人的药圃浇了一个月的粪。”

“我娘离世以后,我总是坐在凝池边上的秋千上发呆,他就站在秋千旁边的石头上,站得腿僵了都不挪动,就那么一直陪着……”

她自言自语,眼中一会儿是笑意,一会儿是泪光,直到她喃喃叙尽,江粼月才长叹一声:“害人匪浅的青梅竹马,你为什么不对蛤蟆说:‘师兄,我喜欢你,要嫁给你,你别娶别人?’”

林雪崚半低着头,长睫遮眼,静默半晌才道:“我和他日日相伴,形影不离,就象一个人似的,那时候我不懂什么是爱慕之情,没有婚嫁之念,直到易夫人撮合了他跟雯儿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原来他要娶别的姑娘,我心里会是那样的滋味……但是已经太晚了,他是守诺的人,应承下来的事,会以命相护,雯儿是难得的好姑娘,会让他一世幸福。”

她不想让园中人察觉,说笑如常,这酸楚的心思,在璟儿面前也未曾流露半分,唯一见过她黯然之泪的,只有那只叫老肥的鸭子。

压抑太久,从来没有渲泄的机会,说出这话之后,林雪崚深吸口气,“我粗心大意,亲手将沾了鬼醉蓝的胭脂涂在雯儿唇上,毁了师兄一世幸福,怎配再提这些?就算他已经不再介意,我在他跟前总是负罪之身,我现在连长久看他一会儿也不敢,如今他不嫌我,易家人更是善良宽容,我已经感激涕零。”

她不想再谈,站起身,“又没吃的了,我去县里买米买菜,你一个人晒太阳吧。”

江粼月跟着跳起,“我和你一起去,在这儿闷了这些天,出去看看热闹都好。”

本来风和日丽的天气,临出门时却飘起轻鸿细雨。

林雪崚拿了两顶竹笠,自戴一顶,另一顶扣在他头上,伸手帮他系好结带。

江粼月下巴形状俊秀,麦铜肤色,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林雪崚本不乐意带他抛头露面,生怕招惹麻烦,见他这样,忍不住微笑,“你是家养的小狗吗?要出门撒欢,开心成这样?”

两人走出庵院,并肩同行,眼前翠竹接天,碧色如海,细雨带起泥土竹叶的清香。

“荆溪柑酒,又名荆溪春色,青龙大人尝过没有?”

“没有啊,听说柑酒最配鱼虾。”

四月荆溪,倒影如镜,岸旁新插的垂柳染着淡透的绿色,踏青的人熙熙攘攘,船只穿梭繁忙,几只风筝飘在黛瓦之上,两三秋千荡在粉墙檐下,一群小童蹴鞠追逐,一不小心,皮球飞过小桥,眼看就要落入河中。

岸边一个青衣人提足一勾,那球稳稳飞回小童手里。

娃娃们继续喧嚣着奔远。叶桻踏上紫石桥,环顾四周,越热闹的地方,他越茫然,从小菰口到义兴县城,沿着太湖一路辗转,却没有她的消息。

几个路人从他身旁擦过,边走边议:“沏香村这道新景儿,如今越传越玄妙,那彩陶屏风背后,居然有名家字帖,而且是反的,须得拓下来才能一览究竟,你说这屏风又不是印章,什么人会反刻帖文?”

叶桻听得清楚,心中砰然一跳,跟着这几人进了茶楼。

沏香村生意兴隆,二楼更是客满,彩陶屏风置于正中,有不少茶客围观点评。

叶桻一见刻字,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拦住茶博士问:“这屏风后的字是什么时候刻的?刻字的人呢?”

茶博士挠挠头,那一天太过混乱,等到二楼人净之后,他上来收拾残局,桌子也就罢了,屏风有些心疼,好在字刻在背面,正面如故。

他小心翼翼将屏风转回原位,谁知几日之后,有一位集贤院的学士在此饮茶,无意发现背面的刻字,居然愿出重金将屏风买下,店老板留了个心眼,没有发卖。

消息传出去,来观摩的人一日多于一日,小店生意红火,此刻茶博士忙得四脚朝天,没空向叶桻多解释。

叶桻摸着刻字剑痕,这丫头就在左近,她最恨刻这帖子,到底碰上什么棘手的事,把这活儿逼了出来?

三步并作两步出了茶楼,空中飘起细雨,叶桻在热闹的沿河集市上左右寻找,心中感应如潮,直觉越来越明显。

转街过巷,目光骤然定住,远处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个绿色背影。

她换了衣裳,编了辫子,戴了竹笠,背着鱼篓,可她的一举一动,便是日月颠倒乾坤扭转,他也不会认错。

林雪崚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抱着酒坛,篮中有鲜鱼、青葱、一块豆腐和两斤白虾,背上的鱼篓里装着更多。

江粼月左手提着米袋,一路都在咂嘴,“崚丫头,我真的很饿,现在就想吃粽子。”

“回去安安稳稳的吃不好吗。”

“回去就冷了。”

“我煮热了给你吃。”

“现在就吃,吃饱了拎着米回去,刚好又饿了,再吃你做的菜。”

林雪崚叹口气,不遂了他的愿,耳边没个清静。

她拐到路边一家卖陶人儿的铺子旁边站定,放下篮子酒坛,将鱼篓中的粽子取出,剥给江粼月吃。

江粼月一边吃,一边模仿那些陶人儿的各种神态表情,两人说说笑笑,甚是开心。

叶桻远远止步,被周围的行人匆匆撞上,也不知道闪避。

细雨古城如绣如画,朦幻不真,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如此轻松明净的笑容,檐下的两人无视来往过客,亲近得顺当,体贴得自然。

林雪崚喂完粽子,似有所感,不自觉的望向街外,江粼月跟着侧脸,“你看什么?”

她望着穿梭的人流,茫然摇头,真奇怪,为什么觉得师兄就在左近呢?

暗暗一叹,提起篮子和酒坛,“咱们走吧。”

两人并肩而去,没入人群。

叶桻侧身从阴影中出来,漫无方向的走了一阵,来到水边的一棵柳树下,懵懵闷闷的从白天坐到黄昏。

街上的人渐渐少了,溪岸两边的铺子开始打烊,过往的船只也都掌起灯,一道道小桥在昏暗中分不清远近,合成模糊的弯拱影子。

叶桻的衣衫早被细雨洇透,他却浑然不觉,从包袱中掏出两个布偶娃娃。

荆溪暗波灯影浮闪,两个娃娃隔着灯影,远远对视,青衣娃娃许久才讪讪上前,摸摸白衣娃娃的头:“崚丫头长大了,好多心事秘密,再也不会告诉小九哥了。”

四肢百骸如被针刺,酸痛蔓延全身,叶桻胸口发粘,低头一看,愈合的箭伤不知为何又迸裂开,从心口向外渗血。

收起娃娃,伸掌向心口一揩,满手殷红。

抬头看着荆溪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有的秉灯夜航,有的泊船靠岸,来来去去,各有方向,自己的命数,注定是一条随波孤船,等到疲惫的那一天,悄无声息的沉散在水里,就是最合适的归宿。

“崚丫头,无论什么缘故,只要你开心就好。我不喜欢那小子,不过他若是真心待你,我也不再讨厌他。”

想得通彻,可胸口的血还在汩汩渗流,怎么都止不住,如果连自己的心也不听话,这世上还有什么属于他?

溶翠庵中,林雪崚在石桌上布了酒菜,密入高空的竹梢之间悬着一弯眉月,两人坐在梨花树下,举杯对酌。

“青龙大人,我又想了一个办法,你这针埋得太狠,且有倒刺,不能逆吸,我不精通医术,没有开骨之能,倘若顺着推,说不定可以把针从前方推出来,但心肺要害,掌力难控,稍一推过,针入肺腔,你立刻有性命之忧。”

“以前我爹教过我一门叫作‘延心指’的内功,是一股微密绵长的内力,可以运气引导,顺经脉而行。我娘最虚弱的时候,身子象稻草搭的,我爹就用这门功夫帮她慢慢疏通经脉,熨疗不适。”

“如果顺向引针,必须先护住你的心肺,你自己不能运功,我可以用左掌抵在你心口,保护你的胸腔要害,再用右手与你左手对接,联通你我的手厥阴心经,然后我用‘延心指’内功缓缓运气,沿着你的经脉行走,跃任转督,绕过心肺,经顶至背,到至阳穴聚气引针。”

“这股微绵之力犹如穿针走线,轻巧精准,不易失误,也不会猛动过头,万一拿捏不当,我左掌可以发力救护。一旦针出椎骨,你立刻眨眼示意,我左掌加力,迫针变向,把它从脊侧皮肉中逼出来。”

“这办法需要两人静心合意,任何喜、忧、惊、怒、甚至过饥、过饱,都会干扰经脉运气,我没有任何把握,你愿不愿意冒这个险,让我试试?”

江粼月抿了口酒,仰头看着夜空中的梨花,“崚丫头,我若作古,不想变成清明都没人烧香的孤坟,你把我埋在这棵梨树下头,每年春天开花的时候,来送几道小菜美酒,我就心满意足了。”

林雪崚用筷子敲了敲石桌,“恶匪,你就这么不相信我的本事?你放心,万一出什么差池,我抹脖子自尽,这条命赔给你。”

江粼月摇头摆手,“不不不,你肯殉情,我心花怒放,可万一以后蛤蟆顽石开窍,要娶你当蛤蟆新娘,我还想让你领着小蛤蟆前来,在我的坟头上咕呱乱叫呢。”

第53章 妙指延心

次日天明,林雪崚在院中空地铺了席子,两人面向而坐。

想要把手厥阴心经到至阳穴这一段脉路平稳走下来,呼吸必须深细匀长,院中通风,可助气息充沛。

林雪崚丹田凝气,伸左掌抵在江粼月胸口,松心静神。

掌上的温和热力渗入他体内,熨贴在他心肺周边,江粼月扩胸提气,说不出的舒适。

她右肘弯曲,平展小臂,手心向上,江粼月手掌向下,两人掌心对接,中指按在对方主脉上,连通手厥阴心经。

林雪崚小心翼翼自丹田调气,缓慢运控,轻细绵稳的内力象袅袅香火,徐徐飘升,顺着手厥阴心经进入他的脉路,谨慎前行,经过他的中冲,大陵,内关,升至曲泽,天泉,在天溪穴缓缓回旋,准备“跃任”。

她深深呼吸,不敢有丝毫大意,丹田轻涨,巧劲一催,回旋于江粼月天溪穴的气力骤然改向,沿肺底冲中,一跃而至任脉,精准无误。

林雪崚额头微汗,渡过一险,信心稍增。

静心平息,继续催控,均匀细密的内力沿着他的任脉平稳上升,经过他的膻中、玉堂、紫宫、璇玑,上行至头顶百会,一旦过百会,转督脉,离后脊的至阳穴就不远了。

气力刚刚聚至百会,墙头忽然呼的一声,跃下一人。

林雪崚万万没想到,荒僻的溶翠庵此时竟然有人闯入,百会是要害大穴,她怕出差错,立刻凝力不动。

江粼月命悬于丝,能否稳住阵脚,将有生死之别。

她右手静如沉石,转目瞧向来人,此人农夫打扮,看身手并非老者,可紫红的脸上皱纹横生,腰上挂着一把暗红短刀,刀分三尖,形如火焰。

林雪崚努力控抑气息,心中叫苦不迭,“岭南十三门的火农门,怎么在这节骨眼儿冒了出来?老爹端了贞婴门的老巢,正被这些歹人纠缠,难道十三门找到我头上来寻仇?”

江粼月的头颈身体不敢有一丝轻动,此刻两人更不能说话扰气。

林雪崚百想千猜,见那农夫径直走到江粼月身边,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副画像,反复比较,口中念念有词:“长眉星目,右额有疤,长手长臂,阔肩窄腰……”

若干特征,条条吻合,那农夫龇牙一笑,“你就是江粼月!嗬嗬,你可真会享清福,一大早,就让这么美的姑娘按胸顺气儿,姑娘,江粼月是你什么人哪?”

林雪崚自然不能理会,只能睁眼盯牢这人的一举一动。

那农夫兴致更高,“美貌姑娘不能说话,不要紧,我问一句,你只管点头摇头就行,江粼月是不是你的夫君?”

林雪崚对此人的腔调厌恶之极,可现在危险被动,先稳住再说,当即轻轻摇头。

“那他是与你相好的情郎?”

江粼月目露期待,见她摇头摇得干脆,不由失落。

农夫接着问:“是你的兄弟?表兄弟?堂兄弟?别的亲戚?”

林雪崚一一摇头。

农夫怪笑一声,“嘿嘿,什么都不是,这样最好!这小子的脑袋值钱得很,我今日杀了他,你也不会丧亲死戚、失情守寡!”

大手一顺,自腰上摘下三尖赤焰刀,举刀向江粼月脖颈砍下!

林雪崚正要撤左手,用追云链迎击,空中忽然叮的一声,一把状似梭鱼的飞链刀闪光而至,将火焰刀生生截住。

墙外又跳进一人,尖头扁腮,小眼阔嘴。

这人脚一落地,便嚷嚷开了,“老栗子,你个老猪狗,咱们两个一起看到额上有疤的人,说好了一同跟着,你谎称内急,偷早跑开,却独自来取江粼月的头,是想独吞那三百两银子吗?”

江粼月面露惊讶,目中掠过一丝得色,似乎对自己脑袋的价钱颇为满意。

老栗子嘿嘿陪笑,“哪里,我还不是替你游鳟王打前哨、探风向来了?”

林雪崚一听游鳟王这称呼,知道是潮鲸门中的人物。

游鳟王依旧不依不饶,“既然这样,咱们怎么动手,怎么分账?”

两人有板有眼的讨价还价,先出手的怕被捡了便宜,后出手的怕抢不到份子,同时出手的话,江粼月的脖子有多粗,各砍多少,各占几成都要讲清。

林雪崚趁此机会一使眼色,江粼月会意。

两人凝神,林雪崚继续运气,绵细的内力流经百会,由任脉转入督脉,下行通过大椎,神道,还有两穴就可到达至阳穴。

老栗子与游鳟王商定五五分成,两人各执兵刃,左右站立。

游鳟王到底心急,说好了同时出手,他却仗着飞链刀有链子,远距快捷,抢先一步甩出飞刀,若能一击致命,老栗子凭什么和他抢花红?

飞链刀袭至半路,林雪崚左臂平振,五道银链撒射而出,其中三道将飞链刀横向击飞,罩向游鳟王,另两道斜射,击向老栗子胸口要穴。

老栗子后跳闪开,暗想游鳟王抢先出手,现在有好瞧的吧,他也不相助,窝在一边瞄战,先把两边底细看清再说。

游鳟王的飞链刀与林雪崚的追云链斗得激烈,林雪崚凝身稳气,盘坐不动,单运左手挥链迎击,方位变化有限,一时抢不到上风。

她见老栗子后撤,索性五链一并聚攻游鳟王,激斗分神,右手控力不免波动。

汇聚于江粼月神道穴的内力时松时紧,游移滑闪,江粼月没有自御之力,神道穴又麻又痛,只得咬牙硬忍。

林雪崚心里清楚,若拿不下游鳟王,恐怕江粼月会先死在自己手里。

她卖个弱相,引得飞链刀深攻,然后五链突然狠攒,章鱼聚爪,将飞链刀死死绞住。

左臂紧跟着用力一甩,力道贯出,夺得强势,那飞链刀变成了她延长在外的第六根链,灵蛇似的从游鳟王手中脱出,然后长鞭一般横向卷扫,抽在游鳟王腰际,将他抽得飞贯出去,嚎叫一声,一个跟头栽落墙外。

林雪崚想速战速决,可这一抽实在太急,回卷的时候,五条链子绞着飞链刀挂缠在梨树树枝上,一时竟收不回来。

老栗子连蹭两步,窜到近前,她兵刃被缠,不是天赐良机?赤焰刀朝着江粼月的脖颈第二度砍下。

林雪崚的剑不在身边,链子又被挂住,急中生智,左手一伸,一把从江粼月腰间抽出他天天不离身的寸霜剑,扬手掷出。

两人命在旦夕,她不留余力,这一掷格外凌狠。

老栗子没想到她另有暗器,躲闪不及,那寸霜剑正入他左眼,痛得他杀猪般惨叫。

游鳟王爬在墙头,见老栗子捂着脸滚倒在地,哪里会来相救?

时机难得,林雪崚右手续力,将内力推至江粼月至阳穴。

还没来得及聚力引针,老栗子拔了匕首,一脸血污,疯狗一般扑来,这回却不是要杀江粼月,而是挥舞着赤焰刀,要把林雪崚斩成三段。

她再也没有兵刃,死到临头。

谁知世事奇巧,老栗子痛疯之际,视物不清,前扑的时候一个趔趄,踢翻了地上的鱼篓,篓中有两把游仙剑,其中的一把贴地滑出,刚巧滑到林雪崚身边。

她左手抄起剑,拼力挡住赤焰刀暴雨般的猛攻,盘坐在地身不能动,险象环生。

游鳟王从墙头爬了下来,一边瞄着战局,一边心中盘算,小眼左右打量,飞链刀与追云链缠挂在树梢,地上扔着被老栗子拔出的寸霜剑,上面串着滴血的眼珠。

游鳟王捡起寸霜剑,甩掉眼珠,捏着匕首偷偷逼近。

这两个贼人前后夹击,林雪崚一咬牙,左手一剑“仙人扫台”,削中老栗子膝盖,趁他歪栽,跟着一剑“青鸟衔巾”,将他的赤焰刀连同小臂一同削飞。

游鳟王已经摸到江粼月身后不远的地方,林雪崚心知再不给江粼月解封,自己和他迟早殒命于此。

她打定主意,全力凝神,将旋回于江粼月至阳穴的内力汇集一处,封椎针就钉在至阳穴的椎骨之中。

她引力变向,气息倒流,缠旋椎骨,强行吸针。

万般状况皆在一息之间,老栗子先失一眼,再失一手,血流遍地,他挣扎起身,大喝一声,剩下的一只手全力拍出,击向林雪崚后心。

林雪崚听到掌风,可此时全力吸针,千钧一发,只能豁出去。

她不防不护,丢下手中剑,左掌抵在江粼月胸口,右手提力,灵巧一牵。

封椎针终于破骨而出,江粼月眨眼示意。

林雪崚左掌立刻发力,封椎针一出椎骨,刺向江粼月的肺腔,却被她的掌力牢牢挡稳。

小小细针遇阻偏歪,贴着椎骨掉头变向。

与此同时,老栗子一掌结结实实的击在林雪崚后心,游鳟王手中的寸霜剑也刺到了江粼月颈后。

林雪崚挨受一掌,仍不自顾,左掌右手同时推力。

那封椎针被双力一逼,贴着椎骨从江粼月背后飞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好射进游鳟王腰间的神阙穴。

游鳟王痛得闷哼一声,弯腰蜷身,匕首叮当落地。

江粼月解封的一霎那,拾起地上的游仙剑,弹身而起,左手一剑自老栗子胸口穿心而过,右足一脚将游鳟王头颈踢断,麻利狠绝。

他丢了剑蹲在林雪崚身边,急探她脉相。

林雪崚那一掌挨得颇重,五内翻腾,嘴上却不肯示弱,“你别大惊小怪,这一掌打不死我。”

江粼月把脉之后,知道她没有性命之忧,微微抒了口气,伸手扯下树上的链子,将她扶回房中。

林雪崚身上沾着老栗子的血污,心中厌恶,倚在床上用手一指,“橱里有前两日买的换洗衣裳,你帮我拿一件。”

江粼月将衣裳递给她,暗想此地再也不宜久留,可她重伤疲累,只怕禁不起奔波。

他稍一琢磨,“崚丫头,我将外头清理干净,马上就回来。”

林雪崚回忆他的电快身手,心中低叹,“真是杀人不眨眼。”

江粼月到院中将老栗子和游鳟王的尸体搜了一遍,把两人身上的金银钱财据为己有,拾起寸霜剑擦拭干净,拿起沾血的画像扫了一眼,转手揉碎,然后到后坡上将尸体埋了,拎水冲洗了院子,一切归原,不落痕迹。

回到屋中,见林雪崚换了衣裳,她也不运功疗伤,只是懒懒的蜷在床上,面孔赤红。

江粼月心中一凛,“崚丫头,他那一掌打在你后背什么地方,让我看一眼。”

林雪崚向内蹭蹭,皱眉呵斥:“看什么看,去去去,滚!”

江粼月凑得更近,“我让你收拾伤口的时候,你大大方方不拘小节,怎么现在扭捏起来?”

林雪崚踹不走他,干脆抡起枕头砸他,“恩将仇报的恶匪!”

江粼月笑道:“我这脑袋值三百两银子呢,别砸坏了。”

林雪崚倚在墙上恨恨咬牙,悔不该带他上街露面,“你这祸精,到底有多少仇家?谁要买你的头,连岭南十三门也招了来?”

江粼月摇头,“哪儿是什么仇家,画像是朱雀寨的手笔,可神鹰教独来独往,清理门户从来不借外人之手,燕姗姗想要杀我一个叛徒,大可以驱鹰调人,布下天罗地网,她让岭南十三门来灭口,实在奇怪得很,除非……”

林雪崚追问:“除非什么?”

江粼月心中清楚,除非燕姗姗另有大计,要集全教之力,分不出人手。

这并不意外,他离船之际,看到燕姗姗驱鹰调度,就知道会天翻地覆。

以前燕姗姗有老雕管着,不敢胡来,现在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这女人在船上吃了大亏,不十倍百倍的报复回来,不会罢手。

倾全教之力,会是什么动静,江粼月想都不愿想,以神鹰教现在的状况,生风惹浪,必招覆灭之灾。

他和雪崚避人眼目,躲在荒僻之地,不知外事,这幻境般的日子迟早会烟消云散,可就算如此,他仍是满心自私,想把这幻境留得尽量久些。

一瞬间,他脑中转过几十个念头,脸色却变得缓和,“你别担心,燕姗姗伤重乏力,也许她懒得调人清理我,或者是她以为我封锥成了废人,不劳动手,所以随便召了岭南十三门。现在咱们琢磨琢磨老栗子的这一掌才最要紧,雪崚,你运功聚气,丹田是不是燥热?”

林雪崚一试,丹田果然烧燎,她原本没把这掌当回事,以为养养就好,现在才觉得异常。

江粼月捋捋她的头发,“乖丫头,背上中掌的地方让我看一眼,若我往歪里想,叫你拿石头砸死。”

第54章 星潭驱热

林雪崚见他面色肃正,背过身去松了领口,从肩头往下稍稍一拨,辫子撸至身前。

江粼月垂眼一扫,不禁皱眉,她背上一块朱红手印,边缘深得发紫,形如火焰,似在燃烧跳动。

若是火农门的普通掌法,以她的根基体质,只要敷药修养便可复原,可这是最厉害的火砂掌,发作时宛如油煎火烧,不死也得剥层皮。

他伸手将她领子拉好,“崚丫头,这一掌,你免不了要吃些苦头,我会尽力帮你镇痛,你若疼得受不了,当我是蛤蟆,就能熬过去了。”

过了午后,林雪崚发起高烧,身冒虚汗,满脸通红。

他伸掌抵在她伤处,运气疗抚。他用冷水敷她的头颈,湿手巾转眼就热得象蒸笼布,给她吃的东西全都吐掉,水倒是一碗接一碗的喝,统统化成热汗蒸出来。

发作越来越猛,她的整个后背都象贴着炙烫的烙铁,从皮肉疼进腑脏,百般煎熬,躺不得卧不得,在床上来回翻滚,怎么都勒不住。

折腾到黄昏,林雪崚精疲力尽,烧得神智不清,满脸是泪。

江粼月帮她揩泪洗脸,揩去一脸,又流一脸。

他长叹一声,“有话就讲出来,别老是哭。”

林雪崚口齿不清的呜呜抽泣:“小九哥,对不起。”

唉,还是那毫无新意的心病,小九哥,是他的小名吗?

江粼月摇摇头,封椎多日,自己的内息也周转不畅,疲累无比,她的火砂热折磨死人,这夜怎么熬过去才好?

忽然间,心念一动,怎么没早点想起来?

他抱着她翻出院墙,来到庵外的清潭边,这水潭在两截山坡交接之处,上有溪水汇入,下有溪水汇出,因为水细流轻,水潭无波无漪,一片静谧。

林雪崚浑身焦焚,象在地狱汤镬里叉煮,迷糊间,突然周身清凉,漂进一片黑暗的虚无。

这虚无似曾相识,不对,阎王没有放她,而是把她从刑锅里捞出来,投回了黑水暗溪!

可怖的怪兽争相涌出,她拼命挣扎,扑住一根浮木桩子,死死缠上去,听天由命,爱漂到哪儿就漂到哪儿吧。

江粼月几乎被她勒断脖子,唉,又被当成载人过河的乌龟了。

这潭比想象得要深,他脚踩潭底的岩石,肩膀刚刚出水。

林雪崚神智混沌,保命的本能却不含糊,象壁虎一样牢牢扒在他胸口,倒省了他不少事。

他手掌抵在她背后伤处,继续帮她驱除火砂掌。

她炙痛减轻,人渐渐松弛下来,挪挪脑袋,下巴在他肩窝上寻了个最舒服的位置,迷糊晕睡。

天下果然没有白占的便宜,她给他当斗鸡保镖厨子侍女,他就得给她当桩子乌龟疗伤枕头。

江粼月目露笑意,潭水平静,反射着粼粼星光,小鱼不时吐泡,草虫欢鸣。

水中的她又轻又软,露在水外的脸褪去红热,光泽如瓷,眉毛秀直,长睫惺忪,淡红的唇角离得如此之近,就在一俯之遥。

江粼月深吸口气,仰首望天,星光从竹梢间缤纷漏下,象一群笑眼私语的精灵,窥到了他欲盖弥彰的悲哀和欢喜。

清晨光雾浮散,潇潇竹影映在水上,早起的鸟雀妙喉高歌。

林雪崚睁开眼,双手一松,倒跌进水,咕嘟一大口,灌得里外清醒。

江粼月揉揉眼,累得说不出话,伸手将她拉回岩上站稳。

林雪崚抹了抹脸,“恶匪,这算什么?鸳鸯浴?你自己爱泡汤就算了,干嘛拉我下水?”

江粼月揉开睡眼,指指肩头,“你口水流了一宿,现在身子烧好了,脑子烧残了,我不跟你计较。”

听他这么一讲,林雪崚脑中胀痛,仿佛做了一场万恶缠身的大梦。

她腑脏还是微微不适,但丹田提气时已经不再燥热,从一片迷糊中努力回忆,这才想起是他辛苦一夜,为自己驱净了火砂掌。

她干咳了两声,“青龙大人,对不住,我以前说你长的是驴心,看样子并非如此。”

江粼月耸起一条眉毛,难道自己也烧晕了?怎么听她致歉都觉着象骂人?

正在水中大眼瞪小眼,忽听有人接近,他拉着她向后一缩,躲进茂密的香蒲丛。

香蒲出水三尺,从蒲杆之间窥探,能看见来者共有四人。

为首者道:“桃长老,你看到的真是游鳟王与栗长老?”

桃长老答:“我这张嘴,几时说过假话?我用我的舌头打赌,那两人变回娘胎我都认得,老栗子连昨日的肥鸡宴都没去,烂鳟鱼鼻子最灵,有好处的事从来不落下,他们悄悄向西南来,一定大有算计。”

另一人道:“鲢兄,这儿只有个破烂尼姑庵,咱们找了一路什么都没发现,也许追岔了道。”

被称作鲢兄的浣鲢王左右巡视,“来都来了,鲛老弟,鳙大头,你们进去看一眼,我和老桃子在外头等着。”

沙鲛王和沧鳙王一个穿门,一个跃墙,进入溶翠庵。

浣鲢王慢慢踱向水潭,老桃子在后头跟着。

潭水清澈,一群群红黄小鲤聚散如花,翠鸟落在水边竹枝上,一闪飞走,划出宝石光芒。

浣鲢王绕潭转了半圈,没发现什么,正要掉头,脚步忽然一顿。

老桃子顺着浣鲢王的目光看去,啊的惊叫一声。

沙鲛王和沧鳙王奔出来,“鲢兄,里头象有人住,这会儿空着。”

两人看见老桃子的恐怖神色,俱是一愣,定睛看去,潭边不远的草地上躺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手,手中一把三尖赤焰刀。

江粼月暗怪自己大意,昨日只将院中扫净,忘了外头。

浣鲢王的眼光再度掠过水面,不动声色的背过身,突然甩手,一把飞链刀飕飕生风,劈向香蒲丛中的两人。

江粼月按着林雪崚的肩往下一沉,两人没进水里,躲过这刀。

浣鲢王冷笑一声,“沉得倒快,在潮鲸门跟前翻水花儿呢!”

潮鲸门是岭南沿海的海盗,一听每人的浑号就知道是浪里过活的,沙鲛王和沧鳙王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跃入水中。

浣鲢王和老桃子盯着水中的动静,只见池里搅起一股泥沙,模糊了水中的人影,水面上冒了两个泡,又恢复了沉寂。

等了片刻,浣鲢王正不耐烦,忽然水面一掀,两人哗啦啦横身飞出,重重跌在草地上。

沙鲛王被扭断了喉咙,沧鳙王满脸泥巴,五官内凹,是被直接按死在潭底的。

老桃子吓得手足俱软,一屁股跌坐在地。浣鲢王悚然变色,拔脚后退。

水中射出两把飞链刀,正是沙鲛王和沧鳙王被缴去的兵刃,飞链刀出自水下,却如生了眼睛,来得直快狠准,分取岸上两人。

浣鲢王提足闪跃,仍被砍中脚腕,链子缠在小腿上,将他横着一拖,扑通一声拽下水。

老桃子连滚带爬向外逃,被飞链刀插中膝弯,他扑跌在地,伸手把刀拔出来,血如泉涌。

浣鲢王知道碰上狠角儿,一入水就将看家的本领使了出来,一举蹬脱了链子,与江粼月翻游缠斗,两人灵快矫健的影子旋作一团,象两条迅猛的青鱼。

泥沙沸腾,鲤群惊窜,浣鲢王一个转身稍慢,让江粼月捉住肘子一拧,一条胳膊连着皮肉,内里断成四截。

浣鲢王忍着剧痛踢足挣身,妄图出水窜逃,被江粼月抓住后心,往水中岩石上一撞,天灵盖全碎。

老桃子拖着伤腿,踉踉跄跄逃出几丈,脑后风响,一回头,眼前一黑,被半空飞来的浣鲢王的尸体砸了个四脚朝天。

江粼月钻出水面,闲踱几步,走到老桃子身边,抬脚踢开浣鲢王的尸体,脚尖一勾,飞链刀到了手中,顺手一绕,将链子缠在老桃子颈上。

老桃子盯着江粼月额上的疤,目中惊恐更甚,鼻涕眼泪一古脑涌了出来。

江粼月试着拽了拽链子,微微眯眼,“十三门近来生意不错,我这疤虽然不好看,换成三百两银子,就顺眼多了。”

老桃子哭道:“接生意的不是我,我好吃懒做,平日也就跑个腿,传个话,老栗子与门主热络,知道得多些,我只是冲着肥鸡宴来的,哪里晓得老栗子到处转悠,安了别的心?”

江粼月仍是带着笑意,手中链子渐渐勒紧,“哦,那两个变成娘胎你都认识的鬼,不是大有算计吗?”

老桃子的舌头被勒了出来,面孔紫涨,两眼外凸。

林雪崚站在潭中一叹:“小月,算了吧。”

江粼月连毙三人,出手狠绝,老桃子已无威胁,何苦多要一条命。

江粼月并未松手,岭南十三门没什么了不起的本领,但卑鄙下作,无所不在,一旦沾上,就如爬了一身蟑螂蚂蚁,根本甩不清,此刻手下留情,日后祸患无穷。

可林雪崚沉眉盯着,目光灰冷厌恶,他的手想要再紧一分,也不容易。

江粼月停顿片刻,扬眉一笑,“桃长老,你用你的舌头打赌,现在已经没人收你的赌金,不如赔给我!”

拿起飞链刀横手一划,割去老桃子的舌头,松了链子,用刀背拍拍他痛成一团的脸,“少说废话,是对你好,省得下次赔得更多,滚!”

老桃子翻身爬起,涕血淋漓,呜噜哀哭,一手捂嘴,一手拽腿,目光向潭中一扫,屁滚尿流的离开。

林雪崚不愿湿淋淋的样子给人见到,只有下巴以上露在水外,江粼月伸手拉她,她看着那手,呆呆不动。

伸过来的是他的右手,在水下她瞧得清楚,他的右臂虽然沉涩,却根本不是先前僵痹麻木的伪装之相,这只手杀起人来象砍瓜切菜一般轻松随意。

似乎熟悉起来的人,好象又变得陌生。

林雪崚暗叹口气,默默在旁边上了岸。

江粼月的右臂僵在空中,好一会儿才徐徐垂下。

他一言不发的跟着她进了院子,她砰的将屋门关上,“我换衣裳,你别进来。”

院中的梨花过了繁盛,开始凋零,每过一个时辰,地上的白色就厚实一层。

纷飞的花瓣象哭丧的纸钱,江粼月捡起一朵,看着树上依然舍不得离枝的花,苦笑一声,早一天谢,晚一天谢,迟早要谢,留恋什么呢?

江粼月啊江粼月,你不过是一只受伤的猫狗,蒙她怜悯几日,唯一的不同,是猫狗都比你干净。

她在屋中来回走动,是在收拾行装。他针已取出,伤已愈合,她还有什么理由留下?

林雪崚推门出来,换了素蓝衣裙,依旧长发结辫,布巾包头,身后背着两个新收拾好的包袱,正要去捡地上的鱼篓,却发觉周围安静异常。

院门开着,环视左右,梨花满地,空无一人。

她怔了怔神,提脚追到院外,竹长影寂,布谷空鸣,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第55章 古镇春潮

义兴西南山地起伏,江粼月不管方向,看到路就走,上坡下坡,眼前仍是无尽竹海。

走得累了,来到一条溪流边,这里有个小村落,村民在溪边摘取南烛树叶,捣碎了浸水取汁,叶汁乌黑如墨,把糯米浸在乌汁里蒸成乌饭是这一带四月的风俗。

江粼月倦懒劲儿一上来,什么都不愿意想,索性坐在溪边看那些人捣叶子。

过了午后,村口搭起简陋的戏台,晚上要演“乌饭日”的“乌饭献”,戏班里还缺个人演小鬼,班主见江粼月无所事事,拉他入伙,反正乡野戏班里都不是什么正经角儿,只图个热闹。

江粼月听说凑戏有乌饭可食,一口答应。

“乌饭献”演目莲救母,是一出武戏,扮天神地祗、牛头马面、夜叉罗刹、饿鬼狱卒的人都有几把身手,走索、翻桌、跳圈、蹬坛、窜火,眼花缭乱,江粼月只演个小鬼,架势简单,锣鼓开场后村民围聚,不断叫好,一直热闹到夜里。

戏终人散,空空荡荡,江粼月面上涂着小鬼的脸彩,也不清洗,一人坐在台子边上,嘴角挂着抑制不住的笑,自己不就是个人人喊打的小鬼,一世演丑角儿混口饭吃也不错。

夜静如水,他抬起头,悬挂在台角的灯笼幽暗不明,照出台下两丈圆的朦胧光亮,林雪崚站在那光亮当中看着他,无嗔无喜,仿佛刚刚出现,又仿佛在那儿站了很久。

江粼月屏住呼吸,僵凝片刻,伸腿从台上跳下来。

林雪崚抱肘歪头,“我挖坑埋人,背着一大堆物事,山上山下找你一天,你兴致倒好,在这儿扮鬼唱戏。”

江粼月胸口起伏,“崚丫头,我以为你讨厌我,一口气回蛤蟆身边去了。”

“青龙大人,汉水舵的人头债还没摆平,你忘了?”

江粼月的确把六合庄之约忘个一干二净,此刻一提,发现还能与她相处,胸中郁塞之感一扫而空,忍不住傻笑。

林雪崚沉默一瞬,叹了口气,“快把脸洗了吧。”

两人来到溪边,江粼月浸脸清洗,手臂早就能动,她仍是习惯的绞干了手巾,帮他擦拭。

去了油彩的脸庞清俊耐看,她手指的轻触如此熟悉,就象去年中秋夜戴面具的那一瞬,若不是那令人遐想的轻柔模糊了他的神思,幽澜镜衣怎会让她偷走?

江粼月胸口一热,“雪崚,你不喜欢的事,我不干了。”

她伸手敲敲他的右肩。

他伤处尚未完全恢复,这几下敲得颇痛,他顺势一按,把她的手按在最疼的地方,“以后我再诓你骗你,变成沉底的王八船。”

不是跑船的最忌沉底吗?林雪崚想起漂流淹没的乌龟王八灯,垂眼看着他,“亏你还有个忌讳。”

江粼月见她眼中回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腾的站起,一纵身跃上竹梢,在高高的夜空中翻了个漂亮跟头,大笑着落地。

林雪崚耸眉而叹,这恶匪前一刻扮可怜,下一刻又乐成个疯子,钱塘六合庄那些人正等着要你的命,那么高兴干什么?

江粼月才不管有多少人想剁了他下酒,只觉得能和她同行,满心欢喜,上刀山还是下油锅都无所谓。

钱塘县隶属杭州,两人动身南下,顺水搭船,陆路则搭乘过往的长厢油壁车。

过了临溪县,林雪崚不再贪图省力,改为步行。

江粼月欣赏山水,兴致勃勃,对各地风情十分好奇,问东问西,林雪崚偶尔爱搭不理的回答两句。

江粼月笑道:“我欠他们一条命,赔给他们,也算不上亏,你担什么心?”

“哼,我担心你一时兴起,把六合庄夷为平地。”

“崚丫头,只要你一句话,我连他们的花瓶也不碰碎一只。”

林雪崚看看天色,“离约期还早个一两天,不如先拐道去盐仓镇看看春潮,再去杭州。钱江春潮名声虽然不及八月秋潮,但潮势没什么不同,何况花云绕堤,别有胜景。”

她一路都在苦思摆平人头债的办法,心中只盼拖延,晚一刻到六合庄也是好的,江粼月一听观潮,一百个乐意。

盐仓镇位于杭州东北,是晒制海盐的盐场,亦是钱江湾口的扼颈之处,观潮者云集,旺季时,连邻近各县都倾城而出。

林雪崚和江粼月到来的这天是四月十五,天气晴好,堤上堆满观客,有一块巨大的礁石突出堤外,南拐入江,是最佳也是最险的观潮处。

两人挤上礁岩,正午之前东风稳健,潮势鼎盛,只见雪山惊涛,百里闻雷,滚涌的潮头如同奔腾齐进的万匹白马,层层堆叠,越拥越高,轰隆一声触上礁头,激起数丈巨浪,暴雨坠落,不少观者被浇得透湿。

潮水不仅声势骇人,而且瞬息百变,除了一字潮,还有人字潮和十字交叉潮,两簇潮头一旦相会,中间便隆起巨龙般的水岭,壮观无比。

正看得尽兴,忽听激浪声中传来一声惊恐急切的尖叫,“小君!”

人群骚动起来,“不得了!有个男娃娃被潮头卷下水了!”

七嘴八舌的喧嚷声中夹着一个女子声嘶力竭的哭求,可这等浪头,再好的水下把式也不敢枉逞送命,又有谁会下江救人?

林雪崚拨开人群,观者发出比刚才尤甚的惊叫,原来那求救无望的少女竟然自己跳入江中,潮头澎湃,一吞即噬,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林雪崚看看水势,转脸望向江粼月,满面恳求。

江粼月摇头,“我是恶匪,又不是救生衙的官差。”

林雪崚咬咬唇,“小月,求你救救他们,若你肯出手,无论你有什么要求,只要合情合理,我都依你!”

江粼月一听这话,嘴角一钩,脱去外衫,提气纵身,凌空飞鱼般一个猛子扎进白浪,入水之远,看得观者目瞪口呆。

林雪崚虽然深知他的水性,心中仍是焦急,两眼紧盯潮头,暗念菩萨保佑。

人命关天,每次呼吸都无比漫长,她正捱得胸闷肠痛,忽见一排城墙似的潮头逼涌上前,一个矫健人影破浪出水,礁前巨浪化雨,漫天而下。

江粼月顺着浪峰落回礁上,手中横托着那个少女,上岸之后,稍稍喘了口气,转身跃回江中,去找那个落水的男孩。

林雪崚扶起少女,这姑娘落水不久,很快就醒了过来,一睁眼便哭喊“小君”。

小君是她不到十岁的弟弟,她一不留神松脱了弟弟的手,让他乱钻乱跑,被潮头吞卷,众人争相安慰,少女仍然恸哭不止。

林雪崚一边抚劝,一边望着层层潮水,江粼月右肩还没好透,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他二度下水,还能与这激浪搏斗多久?

水下的情形远比岸上看到的还要凶险万分,汹涌的浪势和复杂的汇流将万物任意拨弄。

江粼月灵勇顽猛,四周浪沫千重,乱石浮沙扎人眼目。

那男孩落水早,再找不到恐怕生机渺茫,他揣测着男孩可能被卷走的方向,越寻越远。

两潮交汇,声如闷雷,江粼月为了避开水岭的冲击,猛力下潜,潮谷有淤沙阻隔,比潮峰缓慢。

一片混沌当中,忽然触到一只小手,他用力一拽,将那男孩从乱藻丛中拖出,翻手托上水面。

江粼月冒头浮起,回潮之力将两人直送江心,他将男孩横置,迫他呕水,却不见有什么反应,只得将男孩挟在身侧,拖着他拼命回游。

江粼月水性再好,也被巨潮折磨得筋疲力尽,好容易靠向最近的堤岸,被堤上的人发现,抛绳伸竿,拉上岸去。

男孩面孔青紫,没了气息,江粼月抠出男孩口鼻中的杂草异物,再度帮他控水,仍然不见活转的迹象,只能一边按压他的胸肺,一边俯身捏住他的鼻子,向他口中渡气。

林雪崚扶着被救的少女从礁上赶来堤边,紧张万分。

江粼月重复良久,那男孩终于吐出一大滩水,起了心跳,少女搂住弟弟痛哭失声。

林雪崚长抒口气,见江粼月累得脸白无色,蹲下来拉住他的手。

江粼月见她脸上亦是湿漉一片,笑道:“你被潮头浇着了?还是想起你允诺我的那句话,悔得涕泪交加?”

林雪崚揩净他脸上的水,“别得意,还有‘合情合理’四个字。”

话虽这么说,可她看着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柔暖。

江粼月托腮陶醉,觉得自己这条塘底的烂泥鳅终于浮出水面,见到了阳光雨露,化成了一只蹲在荷叶上的蛤蟆。

能享用她这眼神一时半刻,莫说钱江潮水,就算飓风海啸也来者不拒。

两人只顾相互关注,抬头才见四面已经围了一圈的人,大伙交口夸赞江粼月如何如何了不起,江粼月咂咂嘴,自己成了耍把式的猴子,就差捧着盆儿转圈要钱了。

林雪崚拉他起来,穿出人群沿堤而行,边走边笑,“咱们去找好吃好歇的地方,犒赏犒赏盐仓镇的英雄。”

“啧啧,我的耳朵习惯了恶匪二字,你换个称呼,我这鸡皮疙瘩都能炒一盘菜了。”

正打趣,忽听身后有人喊道:“恩公留步!”

江粼月听到恩公二字,牙根又是一麻。

回头看去,那少女追上前来,伏地拜倒,“恩公救我姐弟性命,小女子无以报答,恳请恩公留名,好让我日日高香,为恩公祈福添寿!”

江粼月伸手将她拽起,“给我烧香的都是盼我快死的,你还是别凑这个热闹的好。”

不管这少女如何哀恳,江粼月只是拉着雪崚的手前行,终于将这尾巴甩掉。

林雪崚笑个不停,“你逃那么快干什么,怕她以身相许?这姑娘风致娟秀,有情有胆,未尝不是良配。”

江粼月一听来了气,“觖翅峰暗溪比这险恶百倍,也不见有人投怀送抱。”

林雪崚见他真有几分着恼,没与他斗口,拉着他进了镇上的客栈,要了最舒适的两间客房。

她取出银子交给伙计,“你先送一大碗暖身暖胃的热姜汤来,再做六七样最拿得出手的菜,我们在此用膳,你去左近买上好的皂荚澡豆、潘沐葛巾,另外准备一把香草,一碟笾豆,三壶热酒。等会儿这位爷沐浴,你须将房中的浴桶烫洗两遍,加足热水,人坐进去要刚好没到下巴,水要比手稍热一些,但不可过热,他要用的东西,用小筐盛着,放在桶边伸手可及之处,若办得利落,另有赏钱,记清楚了吗?”

伙计兜着下巴,张口结舌的去了。

江粼月吃饱喝足,泡汤沐浴,倦意上涌,舒舒服服的睡了一大觉,睁眼日已偏西。

窗外有贩夫的叫卖,小童的笑闹,路人的寒暄,这么热闹的世界,为何他心里一阵虚空?这些天来和雪崚朝夕相处,几个时辰不见,就觉得不安。

他穿衣起来,到隔壁敲门,她在里头毫不客气的打发道:“我忙着,别进来添烦!”

过了一阵再去,她仍是同样的话。

敲过三趟,江粼月忍无可忍,“装神弄鬼的干什么?我可要破门而入了。”

推手入内,林雪崚正蜷在床上缝缝补补,他好奇上前,原来她正在做一件淡蓝色的男子长衫。

林雪崚从小痛恨习武,喜欢看书绣花,跟母亲学得一手好针线,加上双手之利,女红做得快捷无比,赶制新婚喜服上的叠影绣,也就花了三天,现在一下午的时光,一件长衫做完大半,虽然领口袖口的镶边来不及弄得十分精致,那绣纹却也舒匀美观。

江粼月在床边坐下,摸了摸柔软的布料。

林雪崚头也不抬,“我给你做件合身的衫子,省得你行动不畅,尺寸是比着游龙衫来的,游龙衫虽好,毕竟不是日常穿用,这块料子,我走了三家布衣坊才找到,轻软垂顺,这季节穿着正好。”

一入六合庄,真的动起手来,这些细节也就不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江粼月坐着不动,林雪崚嫌他碍事,手推脚踹,“走开!做好了叫你来试。”

江粼月稍稍一让,并没起身,“崚丫头,我不烦你不吵你,就在旁边看着。”

林雪崚没空搭理,不再驱赶。

夕阳将窗格投射成地上的橘色斑块,她十指纤灵,一半身子浸于暖晖,象要融进光中。

三下五除二镶缝完毕,江粼月穿上一看,身周各处无不贴合。

林雪崚帮他系上革带,稍稍整理,前后一转,抿嘴笑赞:“恶匪从良,原来是个潇洒无边的才俊。”

江粼月低头看看,“我本就是败絮在外,金玉其中。”

这夜林雪崚睡不安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七江会的几位首领在脑中走马灯似的打转,“霍青鹏性情率朗,但汉水舵是神鹰教的死敌,难以通融;沅水舵卓歆是个颇谙人情的女中豪杰,可惜那些男人未必听她的话;涪水舵的黄震一向谨慎中庸,浙水舵鲁子贤脾气和蔼,却是外柔内刚,绝不模糊是非……”

长江沿途各大支流汇聚一道,泛滥成灾,将她淹醒。

她抚胸顺了顺气,忽听有人敲窗,支开窗子一看,江粼月抱肘倚在外面,勾勾手指,“就知道你睡不着,我发现了个好地方,不去可惜。”

第56章 塔顶聆风

林雪崚披了衣裳,跃窗而出,江粼月带着她在寂静的街道上左转右转,来到江边一座六面七层的古塔之下。

两人登到最高层,跃上塔顶,并肩坐在檐上。

古镇安眠,皓月当空,乌龙似的江浪翻滚激烈,比白天的潮头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无人欣赏午夜江汐的壮阔,怒水发出隆隆的闷吼,塔上铜铃此起彼伏,叮叮咚咚响成一片。

两人坐在塔顶,四足悬空,临风听汐,久久不语。

林雪崚歪脸看看江粼月,他安静之时轮廓如雕,镀着月光夜色,与笑闹时判若两人。

她好奇心起,伸手摸了摸他额上的伤疤,“这疤怎么来的?”

江粼月低头苦笑,“给我这条疤的那个人,哼,骂他畜生,我自己还吃亏。”

“为什么?”

“我是他生的。”

林雪崚微微一讶,她不知他的生平,也不想戳他的痛处,于是语气柔缓,半笑半真的试探:“他对你不好,所以你才跑出来当水匪?”

江粼月摇头,“那人我一辈子就见过两次,我做了匪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教训他,不是为我自己,是为我娘。”

林雪崚暗暗猜测,小心问道:“你娘待你很好吧?”

江粼月仰身躺在塔顶,两手枕头,“想知道我的出身来历,直接问就行,不用拐弯抹角。”

林雪崚一笑,“小月,我早就纳闷,你的资质相貌,不是普通山夫野汉,你爹娘应该都是仪容出众的人。”

江粼月鼻中轻嗤,“当年若不是他们互相以貌取人,也不会生情造孽。”

林雪崚更加好奇,“说来听听?”

“痴心女人负心汉,老掉牙的段子,俗不可耐,你也想听?”

“我就爱听老俗的段子。”

江粼月听风望月,喟然长叹。

“崚丫头,不知你有没有去过洞庭湖,八百里云梦泽,在临近岳州城西的湖域,有个名叫君山的小岛,岛上有座弯月形的华丽楼宇,叫作漾春楼,是洞庭第一温柔乡销金窟。”

“我娘曾是那里的头牌花魁,她的艺名‘江久如’响彻岳州城,想要约见她一面,必须提前三个月,预交百两银锭,接她来往的花船上系着桃红招幡,镶金嵌玉,人称‘如意舟’。”

“就象所有的青楼女子一样,她夜夜罗绡笙歌,却没有一天不想跳出这销金窟,可求欢者多,动情者少,没有一位恩客是她的归宿。”

“奉宇二年的元宵节,君山湖湾上出现一道轰动岳州城的奇景,七十二盏孔明灯牵着一盏巨大的桃花灯,自岳州岸边飞升,顺风飘向漾春楼,桃花灯上的四个字,远在半里外的小船上都能看见,‘长久如意’,那是送给我娘的元宵之礼。”

“漾春楼中的人蜂拥而出,将飘天映水的灯一一接下,才发现那七十二盏孔明灯上题有七十二首回文诗,每首都嵌着我娘的名字,正逆通顺,句句含情。”

“作诗的是鄂州司马陆又淳,他来岳州会友,打赌说不用提前三个月,也有办法会见佳人。我娘被那漫天星辰般的飞灯深深打动,如意舟当夜就驶向岳州,与陆司马在船上相见。”

“这位司马大人才华出众,俊逸无双,是每个少女的春闺之梦,他温情脉脉,海誓山盟,我娘喜极而泣,托付了终身,耗尽积蓄,脱了贱籍,赎出自己,嫁给他作第五房妾。”

“她出身如此,作妾心满意足,来到鄂州司马府中,正妻和其他妾室待她虽不亲切,却也平和。她谨慎恭从,得宠几月,季节交替之际生了场病,面色转黄,皮肤松肿,头发枯涩,不似之前明艳夺人。”

“司马娶她,本是一时兴起,图个美色炫耀,她容颜见褪,司马便渐渐减了热情,他赴西京公差,原本允诺带我娘同去,后来找了个借口,将她留在家中。”

“他走之后,我娘似乎有了害喜的迹象,她大感意外,因为她在漾春楼服用凉汤多年,几乎不可能生儿育女,她请了郎中,这才明白之前的平和全是假象,那几个女人送来的滋补膳食里一直掺药,让她落病憔悴,谁曾想,这药虽然害人,却克了凉汤的功效,让她怀上身孕。”

“其他几妾都是正妻的心腹,因为陆司马风流倜傥,难挡桃花,他的正妻知道拦防不住,干脆帮他选妾,自己栽培,一手操控。司马一走,我娘在府中没有一个可求靠的人,连一封信都送不出。”

“郎中对司马正妻说,我娘体质本不宜有孕,胎儿生长奇缓,难以存活,八成会变成石婴,永远僵死在肚里,凝成硬块,令母体一世受损,甚至危及性命,还是趁早去之为好。”

“正妻一听此话,便让我娘留着胎儿,散出消息,让我娘成了府中的笑柄。几个月以后,我娘的肚子只是微微隆起,没有太大变化,也无胎动。”

“我娘依旧处处小心,那些人说她揣着石头还当真,得了失心疯,恐怕招来祸孽,把她挪进荒废的偏院,缺衣短食,无人照看,让她自生自灭。”

“旁人怀胎十月,我娘足足怀了我十三个月,才在陆司马回来之前,一个人在孤零零的废院子里生下了我。我出生时,除了身量极小,其余和健康的男婴无异。”

“我娘藏着我,哀哭装傻,别人早就当她是疯子,也不管她。”

“终于熬到司马归来,她寻了机会,逃出废院,抱着婴儿与司马相见,指望他得子欣喜,盼他庇护。那几个女人见她竟然生了个活婴,说我娘青楼之性不改,新儿是个野种。”

“司马已有其他儿女,无论我娘如何解释,他就是不相信怀胎十三个月的说法,连郎中都懒得求证。我娘凄凉孤苦,产后衰弱,容貌枯萎,夺尽风流的牡丹变成了任人践踏的野草,司马对她早已浓情转淡,只剩厌弃。”

“他对我娘最后的仁义,就是没有以通奸之罪将她送官惩办,让她免于挨受衙门里那些非人的刑辱,只令家奴将她狠狠鞭笞,在她脸上刺了淫贱二字,赶出家门,野种投水溺死。”

“也许我天生就是水里的命,坠着石头扔进河,竟然自己挣脱,浮了起来,漂了三个时辰,冲到岸边,被我娘偷偷捡到,还是活的。”

“我娘一无所有,脸带刻字,人见人唾,她把刺字划烂,变成占据整个左颊的疤。”

“鄂州成了伤心地,她无处着落,沿江乞讨,返回岳州,得到一位昔日姐妹的恩助,在岳州郊外安顿下来。”

“那位恩姐身患绝症,死前替我取了名字,所以江是我娘的姓,而‘粼月’二字,是那位好心恩姐的遗赠。”

“我娘自此在岳州郊外的驿站旁边摆卖茶水为生,五年之后,陆司马途经驿站,下马歇脚,他还象当年一般俊逸无双,可那被七十二盏孔明灯赢去芳心,只盼‘长久如意’的绝色佳人,已变作脸上留有毕生之辱的丑陋弃妇。”

“我娘拉着我的手上前,她没有任何奢望,连忿恨都已麻木,只想洗雪冤屈讨还清白,因为五岁的我,已和陆司马长得一模一样,谁都会相信我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可陆司马只用鄙夷的眼光远远一扫,‘原来野种还没死?’扬起马鞭,狠狠抽在我额上,我满脸糊血,昏死过去。”

林雪崚听到此处,心中一阵揪缩,五岁留的疤,现在还这样明显,伤得有多深。

“一个路过驿站的汉子帮了我娘的忙,收拾了我头上的伤,这汉子名叫王善,在附近村里做小生意,他面目丑陋,麻皮坑脸,可心地极好,人也能干,会裁缝,善厨艺,栽果种田养牲口,还会打小首饰。”

“他听说了我娘的遭遇,此后每日都来茶水摊旁边摆个首饰摊,风雨无阻。七个月后,我娘嫁给了他,她再也不能生育,可他照样疼她护她,我不肯叫爹,只叫他阿叔,他也不在乎。”

“我娘有了依靠,渐渐恢复了少许光泽,只是我和那人长得实在太象,她看着我的时候,总是伤感落泪。”

“挨了那一抽之后,我仇世偏激,不服任何管束,成天在外头撒野,又知道我娘见了我并不开心,所以我更加想方设法的逆着人愿行事,反正横竖没人欢喜。”

“我八岁就经常不回家,从早到晚泡在水里,九岁成了远近闻名的江上小霸王,沿江混日子,十一岁入青龙寨为匪,练出有模有样的武功。”

“后来我一人来到鄂州,夜潜司马府,将那人和几个毒妇一个个掳出来暴打,然后把他们吊在州府门前的牌楼上。我在那人脸上刺了‘负心寡情’四字,在每个女人脸上刺了‘狠毒妒妇’四字,我自小便盼着这一天,得偿所愿,快乐无比。”

林雪崚涩然无语,那几人固然可恨,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这样报复,也令人咋舌。

“那你娘呢?你后来有没有回去看过她?她现在还好么?”

江粼月眼中怅然,“每隔一两年,我会回到岳州城外东荷村,到那个桑树底下的小院子偷看一眼,不过我不敢见她,我胡闹鬼混,她不知恨我恨成什么样,再说我这张脸和那人是一个模子刻的,何必又去勾她的伤情旧事,她现在有人疼护,不用我操心。”

林雪崚摇摇头,“好些事,一旦耽误下去,再拎起来就越发不易了,哪有当娘的会恨自己的亲骨肉?你和陆司马面孔一样,可根本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你娘又怎会分不清?这些年了,她对儿子的思念早已压过对那人的怨恨,你这天地无畏的恶匪,这点胆子都没有?”

江粼月侧脸斜睨,“你是我的女人吗?管这么多?话说回来,今天你应承我的许诺,我还没兑回来呢!”

“好啊,你有什么要求,尽管直说,让我听听合不合情,合不合理。”

“女人从来不讲理,合理这条,不如免提,合情么……”

江粼月静静看着她,林雪崚出来之前从床上爬起,没有梳髻编辫,夜风当中长发翩舞,月下肤色晶莹。

他听着滚涌的江汐和空旷的铜铃,眼中变得温热,“雪崚,你对我有情么?”

“怎么没有?哪怕一只猫狗养了这么多天,都会有情,何况……”

话说了一半,江粼月已经一脸不满的倾身逼前,林雪崚微微后仰,两人鼻息相闻。

他眼中千言万语,那眼神能在一瞬间从孩子般的欣喜,变成扰人肝肠的忧伤。

他垂眼看着她,她颊上微微发痒,心中预感如镜,这就是他想要的报偿吗?

白天她只求他一句,他就连续两次跳到那么可怖的浪潮里,现在推拒扭捏,岂不是毫无气量?

她抬起眼睛,认真的看着他,“何况是不计艰险,对我有大恩大助的人,小月,我一世都会心存对你的感激之情。”

江粼月略略后撤,脸上掠过一丝失意。

但只是一瞬,失意便被一个顽皮的神色取代,象小狗悻悻放弃了不该啃的骨头。

“崚丫头,我只有一个要求,到了六合庄,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别插手。”

林雪崚皱起眉头,“这不合情理,我不能答应,他们人多势众,你的肩还没好透,我总不能看着他们砍了你。”

“唉,我正是不想被砍,才要你别插手,有你掺和,我不知会分多少神,我又不是蛤蟆,能合上你的剑,当什么骐骥双刺客。”

这一步棋招他惹他了,三番五次被他嘲讽,林雪崚早已习惯他轻蔑的口吻,仍是常常被他气得眼冒金星。

她伸手向他肩上一推,江粼月毫无防备,脑袋一沉,歪身栽下塔去。

林雪崚惊叫一声,低头寻找,可塔高铃响,哪有他的影子?

这混人,又在耍什么把戏。她跳进顶层回廊,绕塔转看,一层一层向下搜寻,直到从底层塔门出来,也没找到。

其实她一推之后立刻懊恼,他肩还没全好,万一摔了碰了,明天如何应付?

急得冒汗,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回头仰望,高塔衬着明月,江粼月分明好端端的坐在塔顶,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林雪崚恨得手痒,遛她在塔上转圈儿,就那么好玩儿?

双手叉腰,正要发作,月光在此时又亮了一层,镀得塔顶银辉冷色,好似瑶台仙阁。

塔顶之人带着他丝毫不想继承的潇洒俊逸,那被明月照亮的笑容如同无形的漩涡,让她微微一晕,不知不觉,漩走了她的怒气。

第57章 钱塘六合

钱江如练,西湖如镜,五云山绵延在江湖之间,南北两麓的充沛水气在山腰汇聚,环成缭绕不绝的云絮,阳光一照,五彩斑斓。

六合庄位于五云山下,是七江会浙水舵所在地,因在下游有顺流之便,亦兼总舵之能。

从盐仓镇到六合庄半天路程,林雪崚和江粼月在约定之日的午后到达六合庄,浙水舵主鲁子贤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林雪崚上前相见,“鲁叔叔,给你这里增烦添乱,实在抱歉。”

鲁子贤早已眯眼将两人打量个透,心中疑问虽多,面上依旧和蔼如常,“林丫头,里面人多,什么脾性的都有,说话行事慎重些。”林雪崚点头。

江粼月笑道:“鲁舵主,你这庄子依山傍水,真是不错。”

“江粼月,我听说你负伤在身,想必好得差不多了?”

“呵呵,多谢鲁舵主挂怀。”

林雪崚斜瞥一眼,不知是鲁子贤风度太好,还是江粼月视死如归。

两人跟在鲁子贤身后进了庄院,庄内十分朴素,卵石铺地,阶上生苔,廊柱上挂着作为装饰的铁锚帆网,绕过刻有七江水域图的影壁,穿过供奉江渎广源公神像的祠堂,来到宽阔的正院。

两棵参天银杏一左一右,立在正堂之前,树干径粗四尺有余,少说也有几百年龄。

堂内挤不下今天到场的人,所有席位在院中环形摆开,各色人物或站或坐,黑压压一片。

七江会湘水舵主上官彤年纪最长,位居两棵银杏树之间的正席,鲁子贤的座位在正席右侧,右手再外的是沅水舵主卓歆和赣水舵主葛十三。

汉水舵霍青鹏,刘氏兄弟,涪水舵黄震,渝水舵罗隽,依次在左侧排开,各舵的副手和随行人等分据席后之位。

林雪崚双手抱拳,一一见礼,其中葛十三和罗隽,连她也是第一次会面。

铁算盘刘卜道:“林姑娘果然言而有信。这小子的伤都好了?”

江粼月笑容可掬,“托你吉言,虽没好透,用来领教各位的厉害是够了,刘老二,你仔细看看,我今天运相如何?”

刘卜凝眼一瞧,“唉呀,短命非业,逆境难脱,是大败大空之相,比上回犹恶百倍,不过你眉间光气涌动,似有贵星庇护,这贵星是令你云开日出,还是伴你一道光尽殒落,可就难说得很了。”

话语未尽,被一阵爽利的笑声打断,“刘老二,死青龙是咱们的熟客,又不是生人,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发话者胡子拉碴,嗓音洪亮,正是歌喉十里的汉水舵主霍青鹏。

青龙、青鹏交手次数最多,江粼月点点头,“青鸟儿,还是你的脾性对我胃口,我今天既然来了,就没想拐弯抹角,只想图个痛快!”

他目光满场一扫,“那日我已亲口承认,刘铄是我杀的,现在我这颗脑袋就在脖子上搁着,诸位是一齐动手,来个满场花呢,还是排成蜈蚣脚,一个个儿上?”

刘蓟摇扇站起,正要开口,上官彤做个手势,令他坐回原位。

上官彤德高望重,在座的人静默待示,他侧手一伸,指了指葛十三下首的空席,“林姑娘还未入座,咱们暂且不忙,别失了礼数。”

林雪崚看了一眼那给自己预留的空位,一旦入座,留江粼月一人在场中,便是摆清关系,七江会不希望自己夹缝难为,所以用这客气的途径,让她置身事外。

江粼月向她一使眼色,叫她入座,林雪崚皱眉站立,凝身未动。

鲁子贤低声提醒一句,谁知林雪崚不退反进,径直走到上官彤席前,裙裾一拂,跪落于地,“上官伯伯,请听我一言。”

上官彤吃了一惊,“林姑娘,不必如此,有话直说就是。”

江粼月长眉紧皱,“崚丫头,何必低三下四,多此一举!”

林雪崚并未起身,“诸位舵主,江粼月杀刘舵主时年方十六,少年无知,全按教令行事,此事因果复杂,以命偿命虽然天经地义,但除了在这庄中多洒一滩鲜血,多埋一具尸首,又有何益?”

“如今他已经离开神鹰教,昨日盐仓镇巨潮,他入水两次,救了一对姐弟的性命,倘若诸位能网开一面,他这一身本领,谁说不能造福益世?佛家云‘断一切恶,修一切善,转恶为善,转迷为悟,转凡成圣,转怨亲为法侣,转业海为莲池。’难道不比多索一命强上百倍?”

她真诚恳切,令人动容。

葛十三缓缓开口:“昨日我也在盐仓镇观潮,林姑娘说的是真的,我当时并不知道救人的是江粼月,只觉那人水性如神,世间少有,单就此事而论的话,昨日江粼月之举,我葛某自愧弗如,钦佩得很!”

葛十三高大驼背,声沉语慢,是个老实巴交的苦脸汉子,语气也毫无偏袒对手之意,只是简简单单陈述事实。

林雪崚听他直言,心中感激。

霍青鹏拍腿大笑,“葛老叔,你不知道这条青龙的脾性,他偶尔为善,只是为了博取佳人欢心。江粼月,若不是林姑娘出言要求,你才不会行侠仗义,做出跳江救人这等令匪伴笑掉大牙的迂腐之举,我没猜错吧?”

江粼月耸眉致意,青鸟儿果然是知己啊。

林雪崚侧脸瞥到他的神情,真想一块石头砸烂他的脸,这不知好歹的恶匪!

刘蓟沉声道:“江粼月为匪多年,罪行没有千件,也有百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三弟之死,他虽然不是主使,但毕竟满手沾血,我们与神鹰教终有一天要清算总账,现在就先剪除了这罪大恶极的爪牙羽翼,省得青龙逃窜归海,后患无穷!”

他手拿判官笔,向林雪崚一指,“林姑娘,你上回挺身而出,替这小子作保,我们已给足面子,让他苟延残喘,拖延了一个月的性命,你今日再度袒护,可就叫得寸进尺了。衢园造福积德,有目共睹,可不论什么凶手人渣都要庇护的话,那就成了藏污纳垢!难道你真被这小子的俊颜巧语迷住心窍,要助纣为虐?”

他怒气冲冲,沅水舵主卓歆忍不住插话:“刘老大,林丫头怎么会是是非不分、糊里糊涂的徇私之人?她若相信江粼月有造福益世之能,必有她的道理,你胡乱揣测,不免小家子气,倘若他二人真是情投意合,我倒相信林丫头有这个本事,能让江粼月弃恶从善。”

她转向众人,“就算昨天江粼月为博欢心又如何?那毕竟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能为心仪之人甘冒风险,搭救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在座的有几个能做到?我不相信如此痴情的人会是十恶不赦,刘老三的仇固然要报,可怎么个报法,是否只有赶尽杀绝一条路,还得好好合计合计。”

江粼月转脸看去,卓歆是个红脸粗腰的结实妇人,再普通不过,她这一番话却掷地有声。

江粼月拱手行礼,“卓舵主,我没有你说的那般高义,不过这番话,江某感激无尽。”

刘卜见大哥被顶了回来,忿忿不平,“卓嫂子,你们女人就是心软,总被那些‘痴情之举’左右,一到要紧的时候就舍本逐末,方寸大乱,所以女人难成大事,皆缘于此。谁知这小子是不是逢场作戏,刻意为之,好赚两钵热泪,洗洗他的脏手,利用妇人之仁挡箭护身,混淆是非?咱们又怎能中他这狼披羊皮的诡计?”

“退一万步,就算江粼月不是做戏,他今日杀一个人,明日救一个人,就是无责无疚、心安理得的清白之身了?倘若善恶都能这样随便抵消,世上还有什么黑白对错?对地下的无辜死者又有什么公平可言?”

上官彤微叹口气,“黄舵主,罗舵主,你们二位之见呢?”

黄震沉吟道:“溧阳三铁兄弟情深,当年刘舵主遇难,我等前往吊唁,立誓严惩凶手,谁知岁月无情,一耽搁就是这么多年,咱们渐渐老啦,后辈们对此事没有切肤之痛,甚为淡漠,刘舵主无妻无后,若咱们不握紧时机,替他伸张正义,恐怕刘老三的冤魂将永不得安息。”

“衢园口碑在外,令人尊敬,林姑娘的话,也的确应该慎重斟酌。我担心的是,江粼月一身劣性,与神鹰教藕断丝连,总是隐患,林姑娘,你保得了他一时,怎能保得了他一世?他若日后再度为恶,你担得了几分责?承得了几分罪?又置衢园清誉于何地?咱们今日便是不取江粼月的性命,也该令他永无作恶之能,或废了武功,或终身监禁,才是确保两安的稳妥之策。”

江粼月听不得长篇大论,打了个哈欠。

上官彤点了点头,转向罗隽。罗隽圆脸大眼,是七人中最年轻的一个,因此只是恭恭敬敬,说谨遵众人决议。

上官彤最后问道:“鲁舵主,你说怎么处置才好?”

浙水舵与衢园交往密切,鲁子贤见林雪崚一双清湛的眼睛直直的望着自己,暗想神鹰教沉寂多年,最近忽然嚣张起来,江粼月虽然离教出走,可教中人脉深厚,真要杀了江粼月,很难预料会惹出什么事,而想连根铲除神鹰教,又火候稍欠。

他思索片刻,缓缓道:“刘老三的仇,不应该再拖延了,江粼月恶行累累,可依林姑娘之言,他总算天良未泯,咱们便给他一线生机,也算仁至义尽。”

微微停顿,眯着的眼稍稍一睁,“过江龟,诸位以为如何?”

林雪崚脸上一白,江粼月不动声色,满场议论如同开锅的沸水。

七江会若是觉得一个仇敌还有令人敬重之处,就会用“过江龟”的惯例,让此人作最后一次求生之战。

“江”是钱塘江,“龟”是一只羊皮筏子,求生者乘筏过江之际,上游有七江会的船队顺水来攻,下游有浮桥横拦,乘筏者不得离筏下水,若能挡住轮番进攻,在皮筏触及浮桥之前撑筏到达彼岸,渡江成功,这人与七江会的过节就一笔勾销,倘若渡江不成,就会被关进铁笼,沉到江底。

“过江龟”阵势庞大,从不轻易使用,过去几十年的过江龟无一幸存,场中众人大多都是性情朴实的跑船汉子,一听这简单过瘾的办法,纷纷赞同。

林雪崚仍未起身,“诸位舵主,我还有两个请求。其一,江粼月已缴了青龙剑,没有衬手的兵刃,鲁叔叔,请贵庄借一把剑给他。”

她这一路都在替江粼月寻找兵刃,可平常的铁器铺子哪有合心合意的宝剑?她的游仙剑又太过轻薄,完全不合他的路数,以鲁子贤的气量,一把剑不会吝啬,鲁子贤点点头。

“其二,江粼月救过我和师兄的性命,他的肩伤还没好透,恳请诸位让我替他撑筏,我只防不攻,绝不逾矩。”

刘蓟一摇扇子,“林姑娘,你愿意为江粼月当肉盾,我们可不会因此手软,若有什么伤碰,休怪刀剑无情!”

林雪崚点头,“诸位不必顾忌,只管放开手脚。”

她道谢起身,退至江粼月身边,也不看他,静等鲁子贤送出兵刃。

江粼月脸上阴晴不定,过了一阵儿,终于忍不住,低声埋怨:“昨天让你别插手,都当耳旁风,女人果然无信!”

“我昨天答应了吗?你遛我在塔上转圈儿,自个儿糊涂记错了。”

江粼月摇头苦笑,“整天骂我是乌龟王八,这下儿真的要当过江龟了,哼,咱们有那乌龟王八灯一半好运,我就阿弥陀佛了。”

乌龟王八灯漂出两丈就沉了底,林雪崚叹了口气,“我这回保证不把船底弄破。”

“你替我撑筏,不把船底弄破,就是你的本事?”

“说实话,我从来没撑过羊皮筏子。”

江粼月声音陡然一高,“没撑过,你还跳出来?”

林雪崚忿忿扬脸,“恶匪,除了我,天下难道找得出第二个愿意帮你撑筏的人?”

两人越吵声音越大,满场可闻,观者摇头不解,只有霍青鹏跷着脚,乐呵呵的看戏。

鲁子贤捧出的剑有十来把,江粼月从中挑了一把宽长暗青、似有粼粼水纹的剑,剑身上刻着“绿渊”二字。

“就是它了。鲁舵主,多谢!”

第58章 浮龟过江

六合庄所临的钱塘江是入海前的河口段,宽约两里,江水径流与倒灌的海潮在这段水道来回拉锯,河床多变,水势复杂叵测。

两岸行人见江面上忽然舟船云集,搭起浮桥,还以为是在为端午赛舟进行演练,纷纷驻足观望。

林雪崚看着泊在岸边的羊皮筏子,不禁挠头,这种筏子多用于黄河,南方并不常见,十六只充气羊皮囊捆成四排四列,上面绑着横纵相间的曲柳木条做为筏面,轻巧简陋,整只筏子单手就可举起。

如何掌控这龟壳一样的筏子,才能在七江会那些飞蝗快舟之间杀出一条血路?

江粼月将木桨塞进她手中,“还知道发愁,如今之计,只有扬长避短,这木桨上的功夫,一时半刻难有长进,只要你能做到最普通的前进后退即可。”他压低声音,“其实,你说替我撑筏,又没说一定要用桨撑……”

如此这般,伏耳交待一番,林雪崚迟疑着点了点头,水上的勾当,一切全听他的吧。

下游二里处作为终点的浮桥已经布好,上游三十丈外,七条快舟一字排开,分插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彩旗,各舵舵主手执兵刃立于船头,副手在船尾掌舵,众桨手分列两舷,入位就绪,挥旗为号。

江粼月和林雪崚跃上皮筏,身后岸上有人手持白旗,高高一晃。

江上蓄势待发,一道七彩焰信窜空而起,持白旗者长刀砍落,斩断了系皮筏的绳索。

林雪崚木桨一转,皮筏入水两丈,七江会的七条船如离弦之箭,顺流冲来,和着江岸上的擂鼓之声,气势惊人。

林雪崚划得不急不乱,放眼望去,七舟阵型初露端倪,两翼突出,第一舟涪水舵的赤旗和第七舟的湘水舵紫旗飘在最前,比沅水舵橙旗舟、浙水舵蓝旗舟超出一个船身,赣水舵黄旗舟、渝水舵青旗舟掐腰随后,第四舟汉水舵绿旗押尾。

正如江粼月所预料,七江会的开门阵是最快捷的封锁包抄阵“犄角阵”。

皮筏还未划到江面四分之一,涪水舵赤旗已到斜后,黄震抡起六十斤重的铁锚凌空一掷,向江粼月当头砸来。

江粼月对林雪崚低喝一声:“倒桨退后!”横手一剑“青龙断岭”,将那沉猛无比的铁锚一剑击开。

黄震右臂膂力惊人,翻腕一抻,那铁锚在空中轰轰划了个半圈,掉头抡回。

江粼月算准方向,并不还招迎敌,只是竖剑侧挡,只听“砰”的一声,铁锚正砸在绿渊剑上。

江粼月内力贯于剑锋,剑身坚挺未折,借这一记猛力,皮筏逆流飞转,“刷”的窜出两条船身。

紧跟在涪水舵后的是沅水舵的橙旗快舟,早在皮筏倒桨后退之际,卓歆就下令船头向北偏侧,以便封堵。

卓歆的兵刃是一张响铃渔网,扬洒起来铺天盖地,密脆铃声乱人心魄。

此刻她已提网在手,可没想到皮筏吃下铁锚一击,被抡得象个离了轴的轱辘,飞一般倒漂而上,她出手慢了一瞬,渔网虽然兜罩过去,却让皮筏擦着边险险躲过。

皮筏绕过赤、橙二旗,眼看就要撞上赣水舵黄旗舟,葛十三立在船头,右臂一振,长篙戳出。

林雪崚收了木桨,追云链疾弹飞射,链身贯力,坚硬笔直,噗的一声钉上船头,宛如插了一杆十八尺的长枪,她这样硬生生一抵,筏子并没撞上黄旗舟。

葛十三长篙落空,直通通的插进江底,激得泥沙滚涌,这一篙若戳在筏子上,不把过江龟插得粉碎才怪。

林雪崚借链用力,转手一抻,皮筏循势飞转,漂碟似的从黄旗底下绕开,继续逆水而上。

葛十三拔出长篙,目光追随皮筏的神奇漂路,恍然醒悟,这哪里是过江龟,分明是采花旋舞的轻捷蜜蜂,一转眼就已避过犄角阵整个左翼。

江、林二人要取这匪夷所思的逆流之径,突破犄角阵的包抄,从上游过江!

林雪崚自己亦是惊喜,江粼月说得不错,皮筏轻飘,在这船阵当中,追云链才是她随心所欲的桨,只要能一鼓作气绕过处于阵柄的汉水舵绿旗舟,就算其他快舟变向反追,也已失了先机。

她受此鼓舞,再接再厉,长链射出,钉向迎面而来的汉水舵绿旗舟。

江粼月眼光一扫,见汉水舵的船上站着刘氏兄弟,却不见霍青鹏。

他低眼一瞥,呵呵一笑,“青鸟儿,就算我不能下水,你想破我的筏子,也没那么容易!”

挥剑向水中一劈,江浪炸开一般,窜起高高两排。

霍青鹏被他这一剑“破龙取胆”逼出水,借浪腾身,手中铁叉三向分刺,甚是骁勇。

江粼月后掠一步,旋身一剑“盘龙升空”,接了他这当头雷霆般的一叉。

“青鸟儿,铁叉子的绝活可不好学,你的雁翎刀呢?”

霍青鹏为报前任舵主之仇,用的是刘铄生前所使的兵刃,虽不十分衬手,却使得血气澎湃,“死青龙,就你这点花样,今天讨不了便宜!”

林雪崚链子射出,还没钉上船身,突然被船上挥下的一样奇怪物事牢牢卷住,定睛一看,那是刘卜的算命幡子。

林雪崚用力一扯,幡旗非麻非布,是熟皮所制,异常柔韧,一时竟扯不出。

刘卜手中捏着幡竿,谆谆告诫:“林姑娘,你蜘蛛荡丝,投机讨巧,难免会作茧自缚,束手就擒,这叫作‘事不过三,把戏看穿’。”

说话之际,林雪崚和刘卜各自使出全力,皮筏漂晃不止。

刘蓟看得手痒,将判官笔插回腰间,在一旁助手,和刘卜一并拉拽幡竿,边拉边笑:“老弟,钓江龟还真是其乐无穷!”

林雪崚拖扯不过,皮筏被刘氏兄弟越拉越近,眼见犄角阵已经掉转方向,逆流回抄,而江粼月与霍青鹏在筏上斗得激烈,难以脱身。

她有言在先,不能出击进攻,焦急之下,不知如何脱困,正想把链子卸了,江粼月忽然转头喝道:“我不能离筏下水,又没说你不能!”

林雪崚会意,一扯链子飞身而起,空中将腰一拧,连转三转,这是林老闲凌空避暗器的轻功绝技“鞭风旋螺”,叶桻在赤羽绿眉桅顶躲避燕姗姗的毒针,用的就是这身法,不过林雪崚此刻却不是闪避暗器,而是借着自旋之时的灵巧妙力,将幡竿从刘卜刘蓟手中一旋而出。

她舒身一展,跟着用“迎风晾羽”拔高身形,避开刘蓟刘卜的跃击,翻手一甩,将算命幡抖落入江,伸足在汉水舵绿旗上一点,凌空斜飘,想要飞身回筏。

犄角阵为了堵截皮筏,逆向反抄,两角追平,成了一字雁行阵,谁知林雪崚突然离筏而去,那皮筏没了牵扯,陡然变向,顺水漂下。

七江会众舟反应迅捷,跟着再变,由逆水倒桨又改回了顺水正桨,变动当中左翼稍慢,右翼略快,船阵成了斜向的鹰扬阵。

江粼月仍在激战,绿渊剑光影生波,在江心绽开一圈接一圈的剑浪,霍青鹏亦不示弱,一柄铁叉缠得死紧,岸上鼓声鼎沸,更衬得这场漂筏之战激烈至极。

渝水舵的青旗快舟追到皮筏后方,罗隽见霍青鹏一人难以取胜,手持短矛,飞跃相助。

林雪崚飞身回筏,人在空中,见此情形灵机一动,身形一侧,落向渝水舵青旗舟,同时长链飞出,射向皮筏。

万般变化皆在一瞬之间,林雪崚和罗隽两人腾飞的身影上下交叉,划了一个十字,追云链赶在罗隽之前,率先缠上筏子。

她人落青旗顶端,凝肩振臂,全力一拽,皮筏被她拽得突然打横,向右飞漂,流星般闪过渝水舵船头,罗隽稍晚一步,没来得及跳上筏子,嗵的一声落入水中。

皮筏突然打横,筏上激斗的两人俱是一晃,霍青鹏没有江粼月立得稳,被绿渊剑削中下巴,若不是江粼月缩手留情,此刻飞下水的还有他的脑袋。

江粼月笑道:“我说这叉子不衬你的手,你偏偏不信,还是换回你的雁翎刀,再来打个痛快!”

霍青鹏见自己单挑落败,江粼月留足情面,自己若再死缠,未免风度扫地。

他性情爽快,输了便是输了,当即将铁叉一提,“死青龙,你今日有贵星相助,我不犯你的好运,咱们改时易境,搏命再战!”

声音忽然一低:“还没娶过门就言听计从,原来你是惧内掌团营——怕老婆的都元帅,不知你听她的话当好人,能当多久?”

语毕高声亮笑,飞身跃回相距最近的渝水舵船上。

刘卜刘蓟也跳上渝水舵青旗舟,要将林雪崚拿住,可她又轻又快,一纵身跳离青旗,向南飘跃。

岸上的人见她飞仙一般牵引漂筏,无不惊讶出神,连助势的鼓手都松了鼓槌。

江粼月一扯链子,将她接回筏面,林雪崚气喘吁吁,“恶匪,我这不是撑筏子,是在给你拉纤啊!”

江粼月借势搂着她的腰,不顾风回浪旋,万众瞩目,嘻嘻笑道:“崚丫头,我就算沉了底,也会是最开心的过江龟。”

霍青鹏虽然收了手,但皮筏经此一阻,已被七江会摸清意图,再难逆流越阵。浮桥越来越近,离南岸却还有小半里。

右翼的浙水舵蓝旗舟和湘水舵紫旗舟前后相错,默契配合,象水上生出的一堵浮墙,将皮筏的过江之路封得水泄不通,林雪崚挥链左试右试,却钻不得空。

船阵左翼也逼靠聚拢过来,呈南北合围之势,她咬紧牙关,五链齐出,使出浑身解数,皮筏在各舟之间飞漂游窜,江粼月抵挡着各舟出击的密集兵刃,包围之圈越合越紧。

密攻之中,刘蓟飞掷而出的判官笔把江粼月的衣袖刺出一个窟窿,江粼月心疼雪崚给他做的衣裳,怒上心头,扬笔掷还,带了八成狠力,幸亏刘蓟躲闪及时,只被刺飞了头顶的冠巾。

林雪崚见状一愣,怕江粼月戾气失控,大开杀戒,连忙道:“衣裳破了我给你补,何必着恼!”

“哼,本来这衣裳十全十美,却因这老儿,要多添一块补丁!”

“你放心,我打的补丁非但不丑,还会锦上添花!”

这么多船围攻,仍然制不住这只过江龟,沅水舵橙旗舟循机插上,卓歆的响铃渔网二度出手,此刻皮筏被围,如何逃得出天罗地网?

阴影撒至,响铃催命,江粼月腾身而起,绿渊剑青光奔涌,那潇洒佻傲的凌厉之势,让见惯怒潮的钱塘江都为之变色。

阴云般的渔网被数道青光闪电撕碎,响铃飞散,下了一场脆声叮铛的暴雨。

江粼月使完这剑“顽龙斗浪”,落回筏上,千百铃铛犹未散尽,掉在船上江中,发出喝彩般的铃响。

林雪崚赞道:“这招厉害,只可惜了卓嫂子的渔网。”

两人脚下忽然一歪,江粼月知道罗隽潜在水中,可混战激烈,难以顾及,此刻腾出手来,已经晚了一步。

他翻手一拍,一记鸷腾掌击在水面,掌力透水而入,罗隽压身低潜,避过掌波,游回渝水舵船上。

筏底的十六只羊皮囊被罗隽捅漏了大半,漂不了多远了,船阵越勒越紧,浮桥近在眼前,危急万分。

林雪崚眉头紧皱,“怎么办?”

江粼月沉声道:“狗急跳墙!”

林雪崚之前也曾冒过这个念头,此刻逼至绝境,不再犹豫。

江粼月双掌齐出,拍向右斜方的江面,这是十式单行掌中的最后一式“冲离掌”,相距最近的几条船只觉劲风横扫,船身震晃,江面颠涌,浪堆如雪。

皮筏受这一掌助推,顺流冲飞而起,眼见就要撞上浮桥,林雪崚长链倒卷,缠上浙水舵蓝旗,拼命一拽,皮筏离开江面,腾空飞跃,转过半圈弧线,从浙水舵、湘水舵两船头顶高高掠过,象一条出水神鳐,向南岸翩翩滑坠。

江上两岸寂静无声,众人只道过江龟大势已去,哪想到这龟居然会飞!

上官彤微一愣神,抄起身边的乌铁鱼翅镗,猛掼出手,远远看去,宛如一条凶疾的乌鱼窜出水面,向飞龟追咬。

江粼月人在半空筏上,呵呵一笑,斩手一剑,将鱼翅镗劈落江中。

那筏子受了这一镗的推助,又向南多滑翔了一段,稳稳落在岸边,离浮桥仅几尺之遥。

江粼月和林雪崚两人轻跃上岸,回首张望,胸中激荡庆幸,良久无语。

林雪崚瞥了一眼几乎支离破碎的筏子,“想不到这只龟连滚带爬,命还挺大!”

逮个机会就骂他,江粼月却不恼,喘气笑道:“命相说得准,有贵星庇护,何况这只过江龟还想留着小命,见识见识什么是锦上添花的补丁呢。”

第59章 西子之约

倦日偏西,林雪崚在五云山半腰回瞰,钱塘江玉带横陈,闪闪发光,江上帆樯小若凫鸥,出没于淡淡烟水之间。

浩荡江波转眼就湮没了成败一线的激战,恢复了一派心旷神怡。

五彩云雾轻柔缥缈,山上秀木茵绿,花香清溢。她微微出神,如释重负的轻松当中伴着一丝空旷,让她筋骨酸懒,很想结个藤床睡上一觉。

“若能在这山上小住几日,岂不是件美事?”

江粼月连连摇头,“刘家兄弟那两张脸,我再也不想见到了,还是离他们越远越好。”

渡江之后少不了回六合庄一番舌战,定夺江、林二人种种奇举是否符合过江龟的规矩。

摆脱麻烦绝不容易,不过江粼月凸显本领之余,手下留足分寸,七江会几方顾虑,好歹显出气量,遵守承诺,放人离庄。

江粼月自然明白,他们并未善罢甘休,只是太湖余波未平,大戏还在后头,他们还不想现在就燃柴引火。

无论如何,脱身是幸,两人被那些争辩弄得头昏脑胀,耳根厌烦,出了庄专拣僻静道路,没有明确想去的地方,便登上五云山,随随便便顺着山道向北而行。

“崚丫头,你跟我这歹人一起当了过江龟,如今是缠脚布放风筝,臭名远扬,你后不后悔?”

林雪崚揪下一片树叶,拿在手中撕扯,“我本来也没什么好名声,不过是个古怪挑剔、嫁不出去的老女人,他们说我鬼迷心窍也好,助纣为虐也好,饥不择食也好,随他们的便。”

江粼月噗哧一笑,“古怪挑剔,那倒没错,为了一只闷蛤蟆,连太白宫主这样的绝顶人物也拒之门外,这嫁不出去的老女人,真是傻到了家,不过呢……”他凑近一步,“娘子傻一点,我不嫌弃。”

林雪崚双眉倒竖,“恶匪,我的名声糗了,你就捡便宜了?做梦!”

江粼月啧啧咂舌,“好大脾气,我还一肚子不痛快呢,你之前为什么要在六合庄跪地求情?”

林雪崚白他一眼,“理亏让三分,这道理你不懂?示敬在先,总是一番诚意。哦,说到底,原来是你嫌我折了你的面子,污了你的威名。”

江粼月摆手,“哪里哪里,我脸皮厚着呢,燕姗姗那样对我,你可见我有半分脾气?我只是舍不得你为我受委屈,崚丫头,你膝盖还疼么,我替你揉揉。”

林雪崚见他真的蹲下来伸出手,要帮她揉膝盖,啊的一声向后跳开,“下流胚!光天化日,什么不成样子的事都做得出!”

捡起石头向他砸掷,两人打打闹闹,翻过山顶,穿过北坡山脚一个接一个的茶园,日暮时分来到西子湖边,在一户茶农家中投宿。

种茶的是一对老夫妇,老头儿耳朵不灵,所答非所问,老婆婆倒是耳聪目敏,伶牙俐齿。

她见林雪崚美貌可亲,十分欢喜,林雪崚也就格外卖巧,做了几道以茶为料的小菜,还用茶粉混豆粉包上莲蓉馅,捏成鱼形,蒸成碧绿透明的茶鱼饼。

老婆婆赞不绝口,悄悄对江粼月道:“把你表妹娶来做娘子,不是福气顶好的事?”

两人照例谎称表亲,老人自然一眼瞧出究竟。

江粼月耸眉笑笑,怅叹一声,“我倒是想,可作孽太多,贪不上好福气。”

老婆婆摇头,“你这后生,看上去机灵,怎么不开窍?你脸上嘻嘻哈哈,愁在肚子里,谁知道你是玩笑还是当真?”

江粼月微微一怔,抬起脸来,“婆婆,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我的心?可她牵牵念念的,不是我啊!”

他饱受情思之苦,以往身边都是没正经的山匪,无可倾诉,此刻在这慈祥和蔼的陌生老婆婆面前,突然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于是絮絮叨叨,将自己的烦恼心事和盘托出。

林雪崚洗了碗筷,回到门边,听到他喜时轻快、悲时消沉的话语,口气虽然带着两分无奈三分自嘲,可深听之下,竟是字字掏心,句句挖肺,这些话,不都是说给她听的吗?

那是何等俗不可耐的故事,曾经放任无束的一个人,只因不慎动了心,再也无法回头,他原来的天地已经破碎,插了无数大大小小的镜子,到处都映着她若隐若现的影子。

他做了这镜子间的囚徒,无处逃遁,于是会在半空桥对月痴立,会违叛教规盗取幽澜镜衣,会累心爱的宝马一日千里只为送一盒点心,会对着一把小小的匕首自言自语,会不躲不闪的生挨一剑,只因后悔割破了她的手臂,会因她离去而惆怅,因她回头而狂喜,会留恋与她相处的时时刻刻,会心甘情愿改弦易辙,哪怕一无所有,黑白唾弃。

林雪崚颊上微凉,是流泪了吗?那近在咫尺却永不可得的煎熬,有谁比她更懂?江湖上人人都道他冷血厉害,他痴心至此,自己又拿什么回报?

她轻轻从门边退开,出了院子,茫然踱到西子湖边,湖畔花柳拂岸,泥草熏香,远处亭阁幽静,画船灯晃。

风中飘着轻渺的丝竹之音和欢歌笑语,暖意如迷药,连水中的月影都屏不住矜持,象美人欲拒还迎的渴情之眼,晕醉于销魂蚀骨的柔波。

然而旖旎的春夜还嫌不够撩人,每只夜莺的鸣唱,每只草虫的脆鸣,似乎都在深深浅浅的提点着寂寞的过客:世上无他,唯情唯爱,韶华易逝,莫负良辰。

林雪崚站在垂柳之下,凄然一笑,这熏梦之乡可真不是一个老女人该来的地方。

她望着湖中茕茕孑立的倒影,耳中飘过一个稚气的声音,“小九哥,小崚也要做新娘子。”

湖波一晃,水中的姑娘似乎穿上了大红喜服,焕彩生光,再一定睛,喜服又变成了丧服,死板冷寂。

林雪崚叹了口气,不是不思嫁,只是不忍揣着这颗披枷带锁、见不得光的心去辜欠他人,可是,真要这样过一生?这些年来的淡漠无谓只是一层纸糊的盔甲,这盔甲迟早要破,到时候,又拿什么去抵挡噬心的遗憾和寂寞?

湖中多了一个淡蓝色的人影,“不做正经事,跑到这儿来顾影自怜。”

风雅之地顿时因这话的腔调降了等次,林雪崚斜眼一瞥,“什么正经事?”

江粼月一抬手臂,指指袖子上的窟窿。

林雪崚恨恨道:“我多闲着一刻你就难受。”

回屋取出灯烛和针线包裹,拉着他的袖子在湖边坐下,点了灯笼系在柳条上,仔细看看窟窿的大小形状,忍不住笑出了声。

江粼月瞪眼恐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鬼心思,不许补成乌龟王八!”

林雪崚抿嘴微笑,拈了针线,长指如飞,边缝边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哟,关心起我的前程来了,你不许我当山匪水盗,我要去白阁领个洒水扫地的闲差,你又不肯。”

“我养不起你这海龙王,光是每天服侍你沐浴就累得半死。”

江粼月仰身躺在草地上,支着一只手让她继续缝补,另一只手摘了一根草叶放进嘴里叼着。

柳条系着灯笼轻轻摇晃,他的目光随着灯笼,若有所思。

静默许久,江粼月缓缓道:“崚丫头,你说得对,我回家看我娘去,老躲着不是个办法,我娘要是看我顺眼,我就留下来,跟着阿叔栽树种地,养几条狗,再养一堆鸡鸭兔子,反正水匪的生计,我也厌倦了。”

林雪崚长睫垂闪,快手不停,“听上去不错啊,我都有几分羡慕了呢。”

“有什么好羡慕的,难道你这白阁主人也当厌了?”

林雪崚微微一愣,那与愧疚鏖战的日子,夜夜窒息,与青阁比邻而居,却远如隔天,还能在笃淳院躲多久?

这阵子游荡在外,嘻嘻哈哈,自己开朗不少,若说和江粼月分开没有一点空荡失落,那是骗人的,也许这白阁主人,真的有点做厌了。

垂头不语,只顾认真的缝着补丁。

江粼月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脸上细微的神情,良久良久,盯得心潮起伏,如漂远海,盯得一股颤栗从支着的手传遍全身,灼痛刺骨,再也不能隐忍。

他深吸口气,撑肘坐起。

林雪崚缝补完毕,打了结低头咬线。

他伸手拢了拢她脸侧滑下的发丝,“崚丫头,一起去岳州吗?”

努力做到心平气和,可话中仍有一丝察觉得出的微颤,邀她一起回家,已是明摆的求亲之意。

林雪崚没有抬头,那细线居然几咬不断,真是奇怪。

江粼月小心凑近,轻轻把线从她口中拽出,手指一抻,将线扯断。

展平了衣袖一看,窟窿已经变成一轮圆月,月下绣着轻浅的湖波,月中有船,月上有柳,柳间一只夜莺,柳下一只灯笼,寥寥数针,眼前如诗的西子夜色已经永留袖上。

江粼月抚摸着灵巧生动的针脚,眼眶蓦的一湿,“雪崚,一起去岳州吧?”

再不犹豫胆怯,再不试探遮掩,这一遍,问得清晰而镇静。

一起栽树种地,养鸡养鸭,外面那些乱糟糟的乌龟王八事,都不管了。

林雪崚点点头,“好啊。”

两个字,如此简单。

她在黑暗的绝境里盘亘太久,负荆而行,走不到尽,摸不到边,头顶忽然开了一扇透光的窗户,她有点迷糊困钝,有点畏缩忐忑,又有点期翼解脱,窗外有着平常的世界,对她来讲却无比新鲜。

这两个字一出口,整个心都轻盈起来,象风筝一般从窗口飘了出去,穿晴沐雨,朝光夕露,再也不怕呼吸疼痛,不畏暗夜漫长。

她的眼泪毫无知觉的涌出,嘴角含笑,抬起头静静看着为她开窗的人。

江粼月闭上双眼,周围月光凝噎,湖水消声,是因为见证了这难以置信的一刻,跟他一样忽然失语失聪?

再度将眼睁开,那风的气息、水的声音慢慢回到五感之中,面前的姑娘泪中绽笑,就算午夜昙花绚放如仙,又怎及她万一之美?

他垂下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鼻尖相触,轻轻一颤。

林雪崚以为他也哭了,伸手一推他的肩,“恶匪,你长点出息!”

哪知江粼月是无声而笑,笑个不停,笑出了眼泪,笑得春花暖月都起了艳羡之意,笑得夜莺侧目,草虫好奇。

这西子湖边含泪带笑的两人,此时此刻,离地久天长如此之近,只有一步之遥。

第60章 抢手扳局

不远处有人过来,江粼月微一凝耳,听到其中一人呜噜呜噜,口齿不清,竟是被割了舌头的老桃子,另有一人尾随在后。

大好时光,偏有鼠辈冒出来扰兴,照江粼月以往的脾气,早就伸手碾死,不过此刻他心上云霄,便是洪水猛兽,也舍不得挪动一下。

林雪崚仰头把灯灭了,摘下来扔在树后,摸出幽澜镜衣,覆在两人身上。

周围花木掩映,月光亮澈,隐身之效已到极致,两人稍稍摒息,等来者走远了再说。

谁知老桃子和那尾随者直奔湖畔,一屁股坐在离他们只有三丈远的草坡上。

老桃子不知找什么人医治,接了别人的舌头,捋不顺畅,费力抱怨道:“喇蛄四,辛苦钱没短了你,干嘛还跟着我?”

喇蛄四这名字,一听就是螯蟹门中人,“桃老哥,没有一本万利的好处,你会连门主都不告诉一声,单跑出来?火农门与缙田帮的麻烦一了,你们门主腾出空子,你又瞒得过谁?”

老桃子缓了口气,“四弟,你守口如瓶,最讲信义,不然老哥哥也不会求你,只是这事风险不小,何苦让你牵扯太深。”

“桃老哥,我又不是不知道对手是谁,江粼月如今落了单,早已不是寨里的青龙大王,咱们一次不得手又怎样,他吃喝拉撒,总有防患不及的时候,我就不信一个月内整不死他。”

“四弟,你不晓得他的厉害,我残了一条腿,丢了舌头,还算命大的。这回我一路跟着,本想捞七江会的便宜,所以才叫你置了器具,等那小子浸了江笼,你靠你这一身本事潜下去,破开笼子,割了他的头,我再将金身散向他首级上一敷,咱们一手交脑袋,一手领花红,五五分成,既不花什么力气,又有白捞的好处。”

“谁知这小子有能耐,居然让浮龟过了江,从七江会的阵势底下活生生的溜了。江粼月在匪窝里混大,寻常技俩哪里弄得翻他?如今还是少事保命要紧,那三百两银子不是肉丸子,是吃不进肚的炭火球啊。”

他口齿混沌,好些话重复几遍,喇蛄四才勉强听懂。

“桃老哥,你盘算的岂止是这三百两银子?你遣开我之后,离了江岸,根本没走回头路,而是忙着四下打探江粼月身边的姑娘是谁,对小妞的兴致比对青龙还多百倍,他二人不取水路而走山道,你也偷偷摸摸跟上山,难道是凑巧?”

他压低声音,向老桃子凑近半个身子,“老哥哥,你的心肠,我看穿了大半,此间又没外人,何苦掖着藏着?那姑娘一个女人,总比青龙好对付,我若助手,不比你这样一瘸一拐的要容易?”

江粼月听他们盘算怎么暗害自己,只觉有趣,一听他们对林雪崚存了不知什么歹念,手指不由一紧。

林雪崚轻轻按上他的手背,将他稳住。

老桃子知道自己被喇蛄钳子夹住,甩脱不掉,无可奈何的竖起一根指头,“那姑娘,至少值这个价。”

“一百两?”

“一千两!”

这回轮到林雪崚手指一动,她把江粼月三百两的价钱比了下去,颇为得意。

江粼月皱起眉头,继续聆听。

喇蛄四屁股一颠,“那妞儿固然标致,可贞婴门出手的货色,美上天的不过五百两,你哪里得来这一千两的价钱?何况贞婴门早已不做中原的买卖,只贩金越女人。”

老桃子摇摇手指,“别的买卖不做,这笔买卖一定会例外。我已经打听清楚,你猜这丫头是谁?她是林老闲的闺女,贞婴门主要知道林老闲的闺女美若天仙,他愿出五千两,我都不稀奇。”

喇蛄四恍然大悟,贞婴门主黎春萼是个妖冶美丽的男子,林琛独挑贞婴门时,虽然让黎春萼走脱,却刺瞎了他的一只眼睛。

如今贞婴门的残部移至金、盛边境,安南域天高皇帝远,边境守将淫乐无度,单只那邕州刺史崔定虎,每年就不知要从黎春萼手里买走多少女人,作践死一批,再买一批,所以贞婴门声势虽微,黎春萼依然富如王侯,他素来爱惜容貌,为报瞎眼之仇愿出什么价钱,想也想得出。

老桃子远远循着江、林二人的踪迹,跟上五云山,结果瘸腿不济,跟丢了踪影,被心存疑虑的喇蛄四追上,两人纠缠半天,到湖边歇脚,一番嘀咕,又合起伙来。

林雪崚一直按着江粼月的手,直到那两个家伙起身离去,方才松开。

她多留了一分警惕,没有立刻将幽澜镜衣收起,和江粼月顶着幽澜镜衣并肩而坐,象小时候玩藏猫儿一样新奇有趣,湖光月色被薄纱一隔,放出十字形的光色,宛如万千星辰,让她看入了迷。

江粼月闻着纱上的淡香,看着她朦胧的脸庞,心口突突猛跳,伸手将幽澜镜衣揭开。

轻吸口气,笑了片刻,神色略略一沉,“崚丫头,你太愚善,留刚才那两个鼠贼的活口,必有麻烦,上次就不该让老桃子走掉,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赶尽杀绝,消停不了。”

“小月,既是鼠贼,又有什么可惧?咱们已有戒心,不会让他们轻易得手,一味灭口,麻烦只会越滚越大。”

江粼月摇头,“你不懂十三门中的人,你厉害的时候,自然不用生惧,你一旦负伤势弱,他们立刻一拥而上,有谁能保证一辈子强势,不给鼠辈可乘之机?”

“小月,你不用担心,黎春萼这个人,我老爹早就提过,这人有什么手段,我心里清楚,我老爹既然没忘了他,到底谁的安生日子长些,还难说得很呢。”

江粼月低叹一声,自己的麻烦,一千件也高枕无忧,她的麻烦,一件都心神不宁。

“崚丫头,说起你爹爹,不知他现在在哪里,我能去拜会么?”

“我爹?他这土地公公,东钻西冒,从来都是他挑他想见的人,最讨厌别人去找他,便是我破这个例,都要被他骂。现在十三门算计他纠缠他,他乐得猫戏老鼠,若我没猜错,他这会儿不是在南边沿海,就是在金越边境。”

江粼月看着湖中月影,“崚丫头,虽然咱们两个已经臭名昭著,可我总不能一声不吭的拐走你爹爹的宝贝女儿,不见见他,似乎不妥。”

说到此,不禁满怀内疚,“你配得上最好的日子,可我两袖空空,连最简陋的聘礼也没有,不过,我总有办法让你爹爹相信我的心意,求他恩允我照看你一生。”

她看着他的痴诚之状,含笑道:“小月,想见他,不急在一时,总有机会。去岳州之前,我想先回衢园看看,离开太湖之后,我一直不放心。”

江粼月点点头,“衢园若有状况,浙水舵怎么会没消息,鲁舵主既然没说什么,应该一切安好,你别担忧。”

两人并肩起身,无论如何,两只手总算牵在了一起,相携而行时,如踩云絮,各自都有些眩晕虚浮。

天堂之湖,影儿成双,人间至美,莫过于此。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两人抬头,来者是鲁子贤和他的几个随从。

林雪崚心里咯噔一震,才提鲁舵主,鲁子贤就出现,与七江会瓜葛已解,他这样急急赶来,不是好兆。

今日承鲁子贤不少暗助,她镇定上前,“鲁叔叔,什么事?”

鲁子贤眼光一扫,跃下马,“林丫头,你果然一无所知,王帮主刚刚传了急信,我怎么也得追上你,交待一声。”

林雪崚手心发冷,“怎么了?”

“神鹰教妖女扮作你和莛荟的模样,赶在丁老三、杜愈带小荟回衢园之前,瞒过眼目,混入笃淳院,神不知鬼不觉的掳走了易夫人!妖女布下真真假假的蛛丝马迹,千头万绪,唯一可信的线索,只有易夫人急中生智随身带走的一瓶玉姬蛉浆。”

玉姬蛉是宁夫人驯养的夜行小飞虫,专为夜间开花的药草传粉,玉姬蛉浆用雌虫腹中的腺液提制而成,是中年妇人极好的调养药,阮红鸢近来精神不济,宁夫人为她准备了一瓶,嘱咐她每日用水调服。

玉姬蛉浆凝结雌虫腺液,倘若敞于空中,雄虫会循息跟踪,飞聚求偶,无论晴雨,效用可达上百里。

“丁老三他们赶回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妖女将人掳去,可能会回赤羽绿眉,向燕姗姗复命,也可能会直接回神鹰教的老窝,大巴山鹰涧峡。”

“衢园的人和杜舵主紧急商议,将人手分成几路,杜愈率人掉头北返,追踪赤羽绿眉;徐敦与衍帮王帮主会合,一面散布人手,跟踪各条假线,以作上当受骗的疑兵之计,一面悄悄集结了衍帮精锐,前往大巴山一带横拦阻截。”

“丁老三、秦老爷子跟着宁夫人,放玉姬蛉雄虫引路,暗地追踪。衢园只留了方阁主看守,人手不足,恐有疏漏,所以连小荟也跟在了丁老三身边。”

“为防打草惊蛇,这一番布置明松暗紧,悄无声息,没有惹起不必要的关注,所以连浙水舵都不知情。”

“刚才你离开之后,王帮主急信传至,说丁老三他们找到了易夫人的下落,神鹰教出动三寨人马,双方由暗战转为明战,此刻已在彭蠡、洞庭两湖之间的幕阜山中斗翻了天,上官舵主让我们今夜动身,赶去相助。”

“林姑娘,你若不便与我们同行,就把这两匹马和盘缠拿去。江粼月,林丫头怎么对你的,几千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绿渊剑你接着用,是帮凶还是助善,你扪心自问吧!”

语罢扬手,将绿渊剑抛过来。

江粼月抬手接住,直到鲁子贤率人离去,林雪崚仍然僵立原地。

怪不得在船上中毒麻痹之际,有人从她脸上揭了东西,原来是妖女取了脸模,用以易容行骗!

小荟想必也被取了脸模,她二人又和翼、柳使女对换了衣衫,以朱雀寨的本领,伪装起来自然天衣无缝。

易夫人身体不济,却放不下笃淳院那些娃娃,日夜出入,给了妖女可乘之机,再说夫人担心女儿,见到小荟回来不知多欢喜,哪会想到其中有诈?

林雪崚一捏指节,发出咯的一声响,不是没有预料,但她以为燕姗姗割颈重伤,近乎丧命,元气大损,想翻盘也难以得手,没想到那妖女刚烈狠绝,远超想象。

这些日子自己有意无意的避着,园中有难,她却花前月下,一时自责如刀,从头一戳到脚,把她从醺梦里劈醒。

江粼月一听便明白,易夫人才是燕姗姗此行真正盘算的猎物,赤羽绿眉着火当夜,燕姗姗痛定思痛,抢手扳局,她让神荼带走的包裹里就是雪崚和莛荟的脸模和衣物。

张宿使女、轸宿使女没有跟着燕姗姗来太湖,而是潜藏在衢园周围,她们收到包裹,按令而行,易容劫人,然后调鹰传信,令玄武寨、白虎寨接应。

燕姗姗是急性子,她要向易家寻仇,大可以让易氏母女象阮雯那样死得立竿见影,她劫莛荟而不杀,说莛荟“有副热血活泼的好皮囊”,现在不计麻烦,生掳易夫人,自然不是为了皮囊。

江粼月之前就猜测,赵漠已经找到了园主,而老雕凶多吉少,现在更加肯定。老雕痛失爱妻,苦恨半生,燕姗姗是要易筠舟亲眼看妻子横死,饱尝和老雕一样的折磨,可她实在低估了易筠舟这个书呆子。

这盛极而衰的世道,迟早将有巨变,上下各方都有自己的谋划,彼此疏隔猜测,步步为营,象易筠舟这样能使八方竭力、同仇敌忾的人,凤毛麟角,因为他修过的堤,造过的桥,治过的水,救过的人,早已连成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宏广脉络。

伤害易家,会激怒整个江湖。

燕姗姗嚣张任性,不计后果,没了老雕管束,什么都做得出,她在教况萧条之际肆意胡为,给神鹰教招来万众讨伐的灭顶之灾,这一切,赵漠不可能不清楚,为何置全教于险境?

赵漠这人,江粼月琢磨不透,但他心中有种越来越明显的直觉,这场动荡来得太完美,一边是燕姗姗烈性如火,要为教首复仇,一边是深得人心的衢园园主,牵一发而动全局,好象一个酝酿风暴的人终于等到了合适的引子,轻轻一煽,生出势均力敌的火流冰风,旋成了一个千载难逢的风眼,然后顺理成章的急速扩大,把越来越多的人卷进其中。

费此心机,又不着痕迹,这场风暴,意图何在?

江粼月低头看着手里的绿渊剑,这剑似乎比白天过江龟时沉重了许多。

发愣的功夫,林雪崚已经回到茶舍收拾行装,向老夫妇辞行,老婆婆听说他们连夜要走,十分惋惜。

江粼月上前两步,对老婆婆长揖到地,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如梦湖光,和林雪崚飞身上马,彻夜急赶。

第61章 峡谷栈道

叶桻自义兴南下,行至天目山脚的安吉县,远远看见曹敬在路口徘徊,这里是返回兰溪的要道,曹敬已经等了好几天。

叶桻眉心一皱,这小子懒,亲自出园跑腿,必有急事。

曹敬三言两语讲了夫人被劫的经过,叶桻握紧马缰,“燕姗姗受伤不轻,这回赤羽绿眉惹得八方关注,又烧坏了半条船,就算青龙寨全力修船撑橹,溯江而上毕竟费力,她们不会把夫人劫回船上。曹敬,咱们沿江往西,兴许还能赶得上老海他们。”

曹敬点头,“忍了忒久,这次不把这窝歹人掀个底朝天,死不罢休!叶哥,我听三哥说你在找林姐姐,她人呢?”

叶桻叹了口气,“没找到她,不等了,咱们走!”

二人日夜兼程,过了宣城和泾县,在秋浦与杜愈相遇。

杜愈果然证实了叶桻的猜测,“赤羽绿眉正泊在焦湖修理,燕姗姗用她的黄鸟儿设防,无人能近,但夫人肯定不在船上,这回朱雀寨劫人走的是陆路。我让焦湖舵的郭舵主盯着赤羽绿眉,咱们先往西去,到江州再探!”

“老杜,妖女诡计多端,她在太湖说七日之后再给黄雀毒真正的解方,后来震泽舵的毒清了没有?”

杜愈苦笑,“咱们都被她唬了,那毒七日之后根本没发作,她在船上说的就是正经解药。”

还没到江州,又传来消息,丁如海等人用玉姬蛉引路,追到洞庭、彭蠡两湖之间的幕阜山,找到了易夫人,但丁如海没能从妖女手里救出人来,而是与突然杀出的神鹰教玄武寨拼斗一场,寡不敌众,受伤而退。

徐敦和衍帮帮众接到丁如海报信,火速南下。

与此同时,五湖帮彭蠡舵主邱谷晟和云梦舵主肖俊兴,分别从东西两方派人增援。

几路人马把玄武寨困在幕阜山中,玄武寨在山上结阵,无人能破,易夫人在他们手里,衢园后援再多,也是顾忌重重。

叶桻、曹敬马不停蹄,和杜愈一起赶到江州,谁知玄武寨居然突破三方封锁,一口气甩开多路追击,将易夫人挟持过江,渡江的地方就在江州以西不到百里的永济县。

收紧的网被钻豁了口,神鹰教白虎寨又赶来接应,越来越棘手。

五湖帮三舵会合,钱塘六合庄的七江会首领们火速传令,两大水上帮会卯力一处,将汉水看得死紧。

玄武寨被拦在汉水以北,回不去大巴山,只得在陆上与衍帮迂回斗智,北绕西进,企图在汉水上游寻找缺口。

汉水以北的秦岭之中纵穿着自古就有的大小栈道,这些栈道是从关中到汉中的捷径,为北蜀道,到达汉中以后,可以接南蜀道穿越巴山,进入蜀中。

北蜀道最繁忙的褒斜道全程七百余里,沿途大桥五座,有火焚水激开凿的隧洞,栈阁六百余间和众多馆驿,而被废弃的冷旧栈道则是完全不同的光景,人丁稀落,桥廊塌断,石级毁损,野兽横生。

在年久失修的荒僻栈道上穿行,是一场性命游戏。谁也没有想到,衢园和众帮派的第二次收网,会收在秦岭山中一条险绝的残旧栈道上。

玄武寨与白虎寨会合,在金水河口与五湖帮一场厮杀。

河口漩涡密布,玄武、白虎两寨不是擅长水战的青龙寨,几战之下连连败退,强渡汉水不成,先被逼进金水,继而又被逼进了金水的支流乾水,无奈之下弃舟登陆,另觅他途。

乾水两岸山如壁立,东岸崖壁上有一条久弃不用的栈道,早年传说这里的绝壁高处长有稀世长生果“卧佛果”,广成帝闻之心喜,专门修了这条乾水栈道采运仙果。

几年后,御医发现那所谓的仙果其实有害无益,广成帝大怒,将误报者诛灭九族,这条栈道再无人烟。

既是为了采摘仙果而修,栈道之高可想而知,连峰去天不盈尺,崖石峥嵘,飞瀑雷壑,上下空绝,鸟愁猿哀。

神鹰教沿着荒绝的乾水栈道走到一处叫作天蹄峡的峡谷,碧绿如玉的乾水河道在此陡然一弯,掉头逆向,形如马蹄。

马蹄两侧各通隧洞,马蹄正中有一段短短的平直之处,连接两个隧洞,这一段就是“卧佛果”曾经最茂密的地方。

无数搭建栈道、采摘仙果的役卒在此失足摔死,山壁上天阴渗水,颜色红褐。

传闻这里凄魂泣血,因此这段绝壁被称为“血屏风”,血屏风的拦腰栈道连接左右隧洞,好似一条门闩,名为“锁屏道”,是整个乾水栈道的险中极险。

白虎寨的奎宿使者探路先行,带着奎木部小心翼翼走过宽不过三五步的锁屏道,钻出北端隧洞,由暗及亮,眼前一刺。

奎宿使者手遮凉棚,洞口的白光当中徐徐走近一人。

来者身板粗壮,浓眉豹眼,头戴暗金幞头,身穿云锦黑衫,腰间系一条虎筋圆绦,腰下一柄四尺长刀,刀未出鞘,可湛蓝的刀光已经掩藏不住,莹莹生威。

奎宿使者听说过这把蓝光宝刀,打个冷战,迎上前去,“雷右使,我们和太白宫远日无冤,近日无仇,虽然隔着汉水彼此看不过眼,可以邝南霄之尊,犯不上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吧?”

太白宫地处秦岭,遇上太白宫的人没什么奇怪,可太白右使在锁屏道从天而降,就不是什么好兆了。

雷钧背手不动,“邝宫主奉劝两位寨首,放了易夫人。”

奎宿使者悄悄打量,见拦路的只有雷钧一人,暗想他再厉害,也不是整个奎木部的对手。

心中有了底气,执刀一挥,“神鹰教杀掳劫掠,随心所欲,几时轮到别人指手画脚?雷右使,我敬邝宫主几分,请你袖手让路,莫坏了邻里和气。”

话音刚落,白光当中飞来一团东西,奎宿使者闪身一跃,仍是没能躲开,被那团东西打中右颊,隧洞当中顿时散出一股甜蜜的香气。

奎木部众人连退三步,捂口掩鼻,以防有毒。

奎宿使者向颊上一揩,借光一看,发现那是女子所用的香粉,哪里有毒?

洞外有人笑道:“雷右使,你们太白宫就是脾气太好,对强匪还这么客气!”

另有一人笑得更欢:“货郎倌儿,你这粉饼儿里头,是不是和了茉莉油?涂得这位使者大人香香白白,象个风流俊俏的小娘子。”

洞外一阵哄笑,衍帮帮众彻夜赶至乾水,堵住锁屏道北端出口,刚才发话的两人是衍帮帮主王珩和紫阁主人徐敦。

王珩没带他的小箱小屉,只扛了一根货郎扁担,怀中还剩几样零散小物,这包香粉一出手,虽然解气,却散去了十个铜钱,有点心疼。

奎宿使者受此轻辱,并未发怒,低低呼哨一声,奎木部在隧洞当中队阵一结,摆出前攻后继的虎爪之形,最前排五把利刃一字排开,在半明半暗的洞口晃着森然冷光,山风吹过,洞中呜呜作响。

雷钧豹眼一凝,在这么险的暗处结阵如此之快,可见操练纯熟,自己的湛罄刀感受到威肃的杀气,发出嗡的一声轻响,蓝光明盛,跃跃欲出。

徐敦上前一步,踏至雷钧身前,胖胖的身影将洞口的亮光挡去大半,真纳闷这栈道怎么承得住他的份量。

易夫人有难,衢园责任在前,没有让太白宫先出手的道理。

徐敦对着正中奎宿使者呵呵憨笑,“香喷喷的小娘子,看样子是只厉害的母老虎,让我来给你修修爪子!”

从腰间抽出三节棍,“呼”的挥出,直扫虎爪阵。

徐敦身形虽胖,却一点儿都不累赘,挪移生风,三节棍在他掌中生出万般变化,时而手持两端,左拨右打,时而左手持梢,右手持中,力贯梢端,软硬兼备。

奎木部刀光密集,徐敦单手持梢,放长击远,收发流畅,舞得水泼不进豆撒不入。

越斗越深,地势紧窄,徐敦又将棍子三折同握,变为短棒,快击如电。

衍帮帮众轰然叫好,站在最前的雷钧和王珩却暗暗担忧,虎爪阵难以在狭窄之地完全施展,可防守之间,五趾收、伸、勾、夹,灵活无比,徐敦招式激烈,惊人眼目,却没有摸到突破五趾的机会,不能攻入虎掌核心。

徐敦毕竟体胖,力道爆发之后难以持久,王珩跃进阵中相助,一杆扁担拍盖劈挑、扫压格挂、架截捅拨,招招精悍。

洞外衍帮帮众看得兴起,卜咚卜咚的摇起货郎鼓,唱起歌儿,为帮主助威,那歌儿曲调简单,朗朗上口,“一拍扁担头顶开,二盖扁担跟头摔,三劈扁担筋骨断,四挑扁担人马翻……”

奎木部被衍帮的鼓声和歌声扰得心烦意乱,奎宿使者控阵的呼哨声也被淹没,虎爪五趾渐渐松散。

奎宿使者暗自焦急,刀光露出疏漏,右颊的香粉还没揩净,一不留神,左颊又被王珩顺手摸出的拨浪鼓叮叮咚咚的抽了一记,痛得耳中乱响,眼冒金星。

奎宿使者火气上涌,再也顾不得什么阵法配合,正要冲出洞去搏命斗狠,忽听身后有人一声低吼。

隧洞被这低浑的吼声震得簌簌而抖,奎木部一听,虎爪阵陡然收撤,将徐敦、王珩空在洞中。

密匝匝的刀圈瞬间消失,徐、王二人都是一愣。

雷钧急喝:“小心!”

湛罄刀的蓝光劈开一道闪电,自徐敦、王珩二人之间穿过,与前方暗中突然袭来的一道瀑布白光迸火交击。

湛罄刀声如钟乐,清脆回响,那道白光声如兽吼,虎虎骇人。

徐敦、王珩被刀气所逼,后撤出洞,雷钧也退至亮处。

湛罄刀与白虎刀只交了一招,雷钧手掌已经微微发麻。

白虎寨昂日、毕月两部从锁屏道跟进洞中,与奎木部接在一起。

白虎君段峥步出洞口,这一露相,洞外之人皆在心中叫好。

没见过这么精神威武的老者,满头银丝不见一根杂色,脸上朝气生光,每道皱纹都恰增其睿,目如亮炬,脊背挺直,一袭镶银边的圆领箭袖白袍,合身抖擞,右手斜提一柄宽阔宝刀,雪色刀身上暗光游闪,显出道道虎皮似的条纹,一刀在手,宛如猛兽在控,凛风扑面。

段峥在几位寨首中年纪最长,心思却最直来直去,此刻狭路遇敌,激起他的好战之心,白虎刀抖手一转,发出“嗡”的一响,“呵呵,世上只有拦路虎,有谁敢拦老虎的路,不是送死吗!”

叶桻还没走到天蹄峡,就听山对面传来暴风骤雨般的激斗声,兵刃散出的冽冽寒光在山头若隐若现。

他已经和丁如海等人会合,此刻双拳一紧,回头道:“丁老三,敦叔、王帮主他们和神鹰教交上手了!我先去看看,你腿上有伤,不用着急,曹敬,你护着秦老爷子和宁夫人。”

丁如海独斗玄武寨,一条腿受伤颇重,一瘸一跛。

莛荟跟着宁夫人,穿着不起眼的男装,角巾包头,她虽然没练过武,但多年爬树翻墙,手脚敏捷。

杜愈领着震泽舵紧随在后,护着秦泰夫妇和莛荟,在栈道上押尾而行。

邱谷晟、肖俊兴分别率领彭蠡舵和云梦舵的船队,沿乾水河道逆流而上。

叶桻沿着栈道先行,还没奔出几步,忽听身后咔嚓嚓一串巨响。

回头一看,大惊失色,栈道突然塌开一个缺口,钉在半山腰的支撑梁木向后歪倒,推牌一般,将后面的梁木一一撞坏,栈面顷刻四分五裂,大段崩毁。

丁如海、曹敬、秦泰夫妇尚有落脚之地,莛荟、杜愈和震泽舵靠前的二十来人全都混着碎木凌空跌下!

丁如海纵身扑出,左手攀住一根钉在壁上的残木,右手伸出这两天支腿的拐杖,一把勾住莛荟的腰带,曹敬拼命将他们两人拉回栈道。

杜愈也攀住断木,震泽舵跌下的二十来人坠入水中,不知生死,河中逆水而上的船队立刻赶来相救。

栈道塌开足足五十步长的断口,岌岌可危,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

杜愈攀回稳处,回看背后断口,让被阻隔的震泽舵全部返回乾水河口,拦道示警,不让后继者踏足,以免再陷险情。

莛荟浑身打颤,丁如海摸摸她的头,“叫你跟牢些,再不听话,就用拐杖敲你。”

叶桻见他们几人平安无事,稍稍喘了口气,试试前方的栈道,还算牢固。

拐过一个弯,天蹄峡赫然入目,锁屏道上有白虎、玄武两寨的人左右走动。

北端隧洞之外,白虎君仍在和雷钧激斗,南端隧洞却是一派清闲。

一人斜坐洞口,见了叶桻磔磔笑起,“叶青阁,别来无恙?你那形影不离的美貌妹子怎么没来?”

第62章 玄武蛇阵

叶桻踏前两步,“玄武君,你上次逃之夭夭,还欠我半局,今日该还账了!”

玄武君田阙漫不经心的晃了晃手中的蛇形剑,“叶桻,在这儿动手可不好。”向隧洞内努了努嘴。

叶桻沉眼一扫,“夫人在哪儿?”

田阙回头吆喝一声,隧洞里寂静下来。

里面传出阮红鸢虚弱而平静的声音,“桻儿,我没事。”

莛荟听见,忍不住要喊娘,丁如海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拽回身后。

田阙笑道:“我可没敢对夫人有半分不敬,朱雀寨将她照顾得妥妥贴贴,可夫人太过疲累,需要静养,叶桻,你不会不尊长辈,大打出手吧?”

叶桻冷笑,“这么说,我还得对你说声多谢?”

“嘿嘿,不客气。”

“那就麻烦你,再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叶桻摸出一条帕子,一撕两半,“麻烦你把这交给夫人,让她堵上耳朵,稍稍忍耐。”

两块帕子掷出,比帕子更早接近玄武君的,是凌涛剑的利刃。

若能一招制敌,多少可以在夫人被挟的情势下抢些主动,因此一剑切喉,使的是完全没有任何花哨的“架海金梁”。

田阙又怎会真的意态悠闲,玄武剑早已暗暗护着上身。

叶桻帕子一出手,玄武剑已横栏在前,可凌涛剑实在太快,田阙来不及将“架海金梁”挡飞,只挡偏了三寸。

凌涛剑擦过田阙的脸颊,横向回切。

田阙缩起头颈,沿着阶梯侧向一滑,右腿勾出,一记凌巧的“小凫泅式”,踢向叶桻腰腹。

栈道狭窄,叶桻只得提身退后。

两块帕子翩然落下,田阙脸上方才渗出血来,伤口薄长,颇为疼痛。

玄武寨斗木部从隧洞中一涌而出,在栈道上错列排开,井然有序。

田阙伸指抹了抹血,“叶桻,这么辣的一剑,是怕我又拿人质要挟?你放心,上次我在劣势,迫不得已,今天正好相反,我劝你省省力气,免得自讨苦吃。”

“玄武君,算你聪明,此间可不是幕阜山,这么窄的地方,挟持人质也难以逃生,你们若真敢动夫人半根寒毛,会有一个活着离开天蹄峡?反正我在这栈道上没什么事,就拿你的玄武阵消遣消遣!”

点足一蹬,凌空而起,这一纵灵巧高远,只要再有两个借力之处,就可以从斗木部头顶飞过。

玄武阵中人影涌动,叠起三道人塔。

叶桻人在空中,扬手出剑,第一道人塔是虚,凌涛剑刺到近前,那叠起的两人象破灭的气泡一般,压回阵中。

叶桻剑招使到半路,突然落空,不尴不尬,第二道叠立的两人已经一高一低,前跃攻来。

叶桻来不及变招,乱了节奏,他也不慌,拖老招式,一口气运剑到底,硬是从高低逼近的两人当中劈路而过。

第三道人塔更诡异,不攻而退,叶桻落足再起,正要全力冲进,丁如海突然喝道:“叶九,身后!”

叶桻方知自己太急,中了诱敌之计,先前伏下的两道人塔重新冒出,互踩肩头,飞速跟跃,从背后追杀而至!

剑风逼至后心,叶桻来不及转向,伸足在崖壁上一点,纵身拔高。

身下斗木部的兵刃象一群张口待食的毒蛇,堆涌而上,只要叶桻一口气不继,便会落入毒蛇丛中。

莛荟看得提心吊胆,忽见一道细细的白光掠过头顶,叶桻身形略略一顿,并未坠入蛇丛,而是平平飘出,落回栈道上。

那细细的白光原来是一根鱼线,叶桻顺着线,解下勾住腰带的鱼钩,“老杜,多谢援手。”

莛荟一看,杜愈手中多了一杆可以伸缩的鱼竿,平时塞在袖子里,方才正是他甩竿相救,才把叶桻“钓”出蛇丛,否则就算叶桻勉力自退,也难保腿脚受伤。

田阙捂着脸上的口子笑道:“杜三网,你应该叫杜三钓才对。”

杜愈耐心解释:“用网捞鱼,没什么新鲜,用小钩钓个什么黄鳝、泥鳅、水蛇之类的贼物,那才有趣儿,你这玄武阵群蛇出洞,我手痒来了兴致,只可惜钓法有些生疏,不如让叶兄弟歇歇,我来练练竿。”

“呵呵,你就不怕贼物太多,拖你下水?”

丁如海一扬拐杖,“玄武君,你在幕阜山上那一团一圈的叫做什么‘响尾环蛇阵’,那你这一拱一冒的,又叫什么阵?”

“丁老三,你记性不错,此为刺链蛇阵。”

叶桻站在一旁,丁如海向他仔细描述过,玄武阵可以简单到只有七个人,也可以级级衍生,增到上百人甚至更多,敌弱则简,敌强则庞,阵形根据地形伸缩变化,神诡莫测。

叶桻在赤羽绿眉上见过仅有四人的青龙阵起势,但当时并没真的和青龙四宿打起来,这回才算真正领略了一点儿神鹰教阵法,自己这样硬冲,的确难以突破。

他细观玄武阵,一声不吭的沉思起来。

锁屏道两头僵持之际,乾水河口一片混乱。

林雪崚和江粼月赶到时,发现此处云集了武陵派、隋州洪门、襄城翟氏、蓼山桐庄,楚遥剑局等等一批闻讯而来,为衢园助手的江湖义士。

震泽舵将栈道封住,众人听说栈道崩毁,前路不通,只好商议其它途径。

有人说改找船只,象彭蠡、云梦二舵那样逆水而上,有人建议多花一夜,绕山而行,到乾水上游与衍帮会合。

震泽舵二当家孙勇立在栈口,朗声道:“杜舵主已经说了,栈道狭窄残旧,危险无比,再增人手只会添乱,没有任何益处,若走水路,彭蠡、云梦二舵守在锁屏道下的河面上,可栈道太高,河面离锁屏道还有很远,攀不上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两舵的船队只是以防万一,在水中巡回而已。诸位好意可敬,请大家量力而行,切勿莽动。”

林雪崚混在人群中,脑中急思,不知怎样才能赶到衢园众人身边,又觉得和江粼月一同前往不妥,也许应该分路而行。

江粼月看出她的纠结,一攥她的手,低语道:“锁屏道对面有一座观屏峰,咱们若从乾水西岸攀上峰顶,整个天蹄峡一览无遗,先去看清状况再说。”

林雪崚望向西岸,那直上直下的山壁,没有钉凿绳索,哪里攀得上去?

江粼月伸手一指,“两岸都是刀削的直山,东岸除了栈道无路可行,西岸没有栈道,但是山壁上有一条通顶的裂缝,可以落脚,上了顶就容易了。”

林雪崚想不出其它捷径,点头应允。

两人到西岸找到那条岩缝,一上一下钻进缝中,里头阴暗潮湿,又粘又滑。

二人小心翼翼,手撑脚蹬,攀住参差的岩石奋力上爬,到达山顶时,成了两个黑乎乎的泥人。

日头偏西,他们一刻不停的向北跋涉,山顶怪石峥嵘,颇为险峻。

林雪崚自离了西湖之后话便不多,攀岩疲劳,她的脚步依然快捷,山鹿一般伶俐。

观屏峰顶生长着一株株冷杉,其中最粗大的一棵有上千年龄,宛如巨塔,俨然树中帝王。

两人站在冷杉王下,夕阳渐浓的红光将对面的血屏风映成魔书中的奇景,绝壁上仿佛真有千丝万缕的血瀑,锁屏道与血屏风相比,细得象一条腰带。

放眼望去,右首隧洞之外,田阙正在玄武阵中抱肘而笑,“老杜,你的鱼线只剩三尺,再过一会儿,就要姜太公空竿垂钓了!”

杜愈不急不忙,“鱼线么,我还有两卷,垂钓之技,耐心为先。”

峡谷中有回音,观屏峰顶离得虽远,也能听清他们的对话。

林雪崚眼光匆匆一扫,停在叶桻身上,不知是不是因为绝壁太高险,叶桻显得比以前消瘦。

她眉心一皱,无声轻叹,江粼月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林雪崚收回心神,将目光转向左首。锁屏道北端的隧洞外面,栈道也塌了一段,不过不是崩毁的,而是被激斗中的白虎刀生生劈毁的,断出这一大截之后,双方再也难以近战。

段峥正在锁屏道上踱来踱去,抬手将张宿使女叫上前:“燕丫头怎么还不来?”

“段寨首莫急,她正往这边儿赶呢。”

以往燕姗姗行事干脆狠绝,从不拖泥带水,这次却大不相同,婆婆妈妈的掳了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从南到北,段峥心中不满,溢于言表,这一大摊子麻烦,只等燕姗姗自己来收拾。

林雪崚左右细瞧,越看越惊,“小月,白虎、玄武两寨虽然都是守阵,但布局精妙,而且两阵风范迥异,各有千秋,粗看已觉后势无穷,倘若在宽敞的地方变为攻阵,威力难以想象。青龙寨、朱雀寨的阵法也与此类似?”

江粼月涩笑一声,“青龙阵威力本来不亚于白虎、玄武,我做心宿使者时,前任寨首督练精严,可惜后来到了我手里,青龙寨贪图安逸,酒肉享乐,阵法生疏,早叫别的寨看扁了。朱雀阵与众不同,是叹为观止的鸟阵,燕姗姗在太湖上使的‘玉尘璃烟阵’,用的是最普通的黄鹪,和她真正用心驯养的灵鸟猛雀不可同日而语。”

林雪崚见叶桻矗立不动,知道师兄在思索如何突破玄武阵,她心中焦急,“小月,玄武阵怎么破?”

江粼月摇摇头,“刺链蛇阵,如果反应够快,运气够好,你师兄未必没有机会,可神鹰阵法变化极灵,刺链蛇阵可以转为七节蛇阵、曲游蛇阵、悬枝蛇阵、双头蛇阵……这些都是可以用于狭窄之地的阵形,各种阵形随意转变拼合,根本就没有单一可循的破法。”

林雪崚神情一凝,抿唇不语。

江粼月侧脸看着她,“崚丫头,你疑心我对你瞒骗隐藏?”

林雪崚摇摇头,“我只是不信天下会有完全无懈可击的阵法,变化再多,总有规律。”

“崚丫头,你不知道,老雕在神鹰阵法上凝结了一辈子心血,甚至长久闭关,冥思苦想,其实你现在看到的,与他胸中真正构想的,又是天差地别了。”

他伸手指点白虎、玄武两阵每人的站位和穿插,“各寨寨首、使者调度控阵的本领不同,常常不得精髓,倘若老雕的心思真有一人能里外懂透,融会贯通,随心所欲的发挥,置于武林是绝杀之阵,置于沙场,是改写河山、左右社稷的兵法。老雕执迷太深,刚愎自负,眼高于顶,神鹰阵法绝非无懈可击,只是目前还没有一个人能洞穿全局,凌驾于他的武略之上。”

林雪崚自言自语,“会有这样一个人吗?”

山顶风大,将她的头巾吹开,江粼月眼疾手快,伸手将头巾捉住,“我给你系。”

林雪崚心不在焉,任他摆布,江粼月将她转过来正对自己,替她围上,系了个很丑的结。

他握起她的手,那手冰凉,“崚丫头,我听说在千年树王跟前许愿,特别灵验,咱们试一试?”

拉着她走了几步,面向冷杉王。

两人仰首望去,满天绯云如火,高入云间的巨树半浸红光,少了威凛,多了喜庆,象专给有情人作证的月老。

江粼月虔诚的合手垂头,林雪崚也合起手,心愿还没许出,忽听一声响彻峡谷的鹰啼。

两人转头一看,巨鹰神荼的雄健身影从夕阳当中破光而出,一个俯冲飞进天蹄峡,巨翅扇浪,把河面上彭蠡、云梦两舵的小船掀翻了数条。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神荼又叫一声,沿着蹄形峡谷飞转拔高,巨翅一展,窜回云端,消失不见,真是来去如电的天兵神将。

神荼是燕姗姗的开路先锋,江粼月和林雪崚踏到绝壁边上一看,赤羽绿眉果然悬帆摇橹,在红山碧水之间破浪而来。

第63章 神钓飞渡

江粼月定睛一看,赤羽绿眉烧坏的船面已经全部修好,四宿和寨中兄弟只怕累得四脚朝天,才将这船收拾得焕然一新,唉,自己偷偷溜走,不知他们吃了多少苦头。

段峥背手高喝:“燕丫头,你可真是姗姗来迟啊!”

这一嗓子响彻天水,震得人耳鼓生疼。

赤羽绿眉驶到血屏风前,下锚收帆,燕姗姗走上甲板,旋身跃上高高的桅顶,“老爷子,消消气。”

桅顶正被一束夕阳斜光照亮,她语笑嫣然,身姿婀倩,红裙飘展,被四周的高峡碧水一衬,傲丽夺目。

燕姗姗差点被叶桻割断脖子,养了这些时日,伤口仍然疼痛,元气不足,可她何等爱美好胜,众目睽睽之下,更得作出这样轻松自在、艳绝八方的姿态。

她和段峥一样提气中胸,用内力将话送出,音色天真纯净,象风铃泉水一样动听,再憎恨她的人,心上的棱角也被磨柔了几分。

徐敦一叉腰,踏至栈道边缘,“妖女,易家到底和你们有什么仇,你三番四次行凶作恶?!神鹰教窝缩了这么多年,胆气连老鼠都不如了,你们这些人白白长了舌头嘴巴,连一个敢把话说清楚的都没有吗?”

段峥胸中郁闷,听不得奚落,白眉一扬,正要回骂,燕姗姗懒洋洋的一提裙子,在桅顶跷腿坐下。

“徐阁主,神鹰教什么辣手的事做不出,还怕张扬?倒是易家多年来的清誉美名,不堪涂抹,我想邀易夫人私下到本教小聚,是顾忌于此,有些事情不甚光彩,私下扯明了,吞进肚里,总比人尽皆知,戳着指头评评点点的好,你说对不对?”

丁如海扬起拐杖,“园主一家正直磊落,名声可不是一日两日积下的,更不是一人两人传出来的,就凭你,想无中生有,泼污造谣,先秤秤自己几斤几两!”

“哦?丁阁主,你要非这么说,我可就不怕撕破脸了,我问你,倘若一个人勾引有夫之妇,他算不算正直磊落?易筠舟不仅和奉宇十一年本教教首夫人坠崖一事关联重大,更令我们教首不久之前葬身雪峰!”

“如今易园主和易公子在敝教作客,园主这些往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更不该瞒着结发之妻!我请易家在本教团聚,把该弄明白的事情捋清楚,辨辨兰溪先生到底是个什么角色,难道有违常理?哼,我本不想揭皮露馅,实在是你们逼人太甚,现在可别嫌我把话说得太明白!”

语破天惊,一时满峡沉寂,丁如海连连摇头,“信口雌黄!奉宇十一年,园主在横阳老家修堤引渠,与你们神鹰教风马牛不相及,再说园主不会武功,怎么会令你们教首葬身雪峰?难道神鹰教首还不及一个书呆子!”

燕姗姗无奈笑叹,“什么叫瞒天过海,城府幽深?你们不如去九华山天台寺找暮空禅师求证,问问他十年间都教了易老儿什么本事!”

“园主的确为治病练了几年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算习武,哼,你们教首这就不敌了?一翼遮天的翅膀是纸糊的?”

燕姗姗收敛笑容,“教首多年前就因夫人坠崖,走火入魔,他又不屑与不会拳脚的人相搏,所以把神鹰掌传给了易老儿,才与他公平决斗,易老儿仗着内功纯厚,自然有机可乘,他说教首葬身雪崩,可其中经过,疑问重重,他虚与委蛇,含糊其辞,死也不肯透露细情真相!”

“义父本来答应,要回教中为我庆祝生辰,谁知一去不返,神荼、郁垒再也没有机会跳舞给他看了,我想在生辰那天告诉他的秘密,他再也不会知晓……你们这些仁人义士,有谁不为故去的亲人讨还公道?我自小孤苦,义父待我如亲女,我碍着衢园‘渡劫济生’之德,对易家人已经客气之至!否则你以为易夫人也好,易小姐也罢,哪个有机会活到今天?”

正在唇枪舌剑,轸宿使女忽然从右首隧洞走出,站在锁屏道上对燕姗姗道:“寨首,易夫人有话要说。”

燕姗姗颈伤牵痛,骂战辛苦,掏出绢帕拭了拭汗,“哦?夫人身子不适,你们好生相搀,莫让这些大英雄们嫌我们照顾不周。”

两个使女将阮红鸢从隧洞中扶了出来,阮红鸢虽然虚弱憔悴,可神态清和,眼神坚柔,她说的话离得远的人听不见,张宿使女大声转述:“易夫人说,如果园主父子都在神鹰教,她愿前往教中,与夫君和儿子相聚,请大家罢战收手。诸位关切之心、救护之意,她全已心领,在此深拜为谢!”

叶桻了解阮红鸢的脾性,早已猜到她会这么说,当即急喝:“夫人!妖女诡计多端,你怎能轻信她的一派胡言,自入虎口?”

燕姗姗讥笑:“叶桻,你在船上索要真相,苦苦相逼,现在因果亮出,你又不信,真不知道怎么打发你才好,是不是唯有明刀明枪,分个胜负,你才肯罢休?说来说去,这件事是我们教首与易家的私事,轮不上旁人插手,不过你既然是易家半个女婿,哼,我就给你一个一展孝心的机会,显显衢园的真本事,省得你们每回都拉帮结派,人多倚势。”

王珩叮叮咚咚的摇了一通波浪鼓,“神鹰教那么多人一齐出动,绑架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才叫人多倚势!不仅倚仗人势,还倚仗鸟势,我们如今,就是要拉帮结派,齐力声讨!”

衍帮帮众七嘴八舌的摇唱起来,嘲笑神鹰教欺负弱女。

白虎寨听不下去,呯呯嗙嗙的敲山对抗。

最爱起哄的青龙寨哪里压得住,纷纷钻出船舱,涌上甲板,以四宿为首,与衍帮骂战。

燕姗姗却不气恼,做个手势,令神鹰教噤声,笑眯眯道:“王帮主,你这货郎鼓真是好听,回头卖我一只,我摇给雀儿们听。”

叶桻冷声打断:“燕姗姗,你刚才说的机会,是什么意思?”

燕姗姗笑而不答,摸出铁哨一吹,神荼冲下云端,掠过桅顶,众人还没看清,她已经抓住神荼的脚爪,悬身飞起。

神荼扇翅升高,超过血屏风半腰之时,燕姗姗将手一松,轻盈落在锁屏道上。

她姿势优雅的揩揩手,“叶桻,难得今日我们神鹰教三位寨首在此,咱们就明刀明枪的来,你若有本事上得了锁屏道,赢得了我们三人中的两人,夫人的去向,就由你说了算。”

林雪崚在峰顶听得清楚,“妖女好狠!她这样挑衅,是要报我师兄毁笛割颈之仇!以我师兄的性子,肯定是答应了!”

徐敦嚷嚷:“喂喂,哪有以一敌三的道理?你叫白虎寨这些人让开,我先跟白虎老儿再斗三百回合!”

燕姗姗大笑,“让开?徐阁主,过不得白虎阵,连擂台都没本事上来,还比什么呀?”

叶桻凝神看着锁屏道,丁如海伸手相阻,“叶九,她想要你的命,你别禁不住她伶牙俐齿的激你!”

叶桻充耳不闻,对杜愈道:“杜舵主,还得请你用鱼竿相助。”

去往锁屏道的隧洞有玄武阵相阻,叶桻要从隧洞外侧凌空飞渡。

杜愈斜身望着从洞口到锁屏道这一段长长的距离,这是从马蹄一端到马蹄正中,锁屏道又比两端要高出一大截,怎么都没把握,他反复回想叶桻踏鸟阵飞身上船的神勇,终于点了点头,将余下的两卷鱼线接成一根。

叶桻后退几步,林雪崚一看他的起势,踏至崖边,“师兄疯了!‘雁渡寒潭’哪里渡得了这么远啊!”

可是叶桻已然一冲而出,矫雁一般跃出栈道,这腾空一纵固然远极,可离锁屏道还是相差太多,左右没有任何借力之处,眼看已成下坠之势。

林雪崚凝了呼吸,目光全在叶桻身上,江粼月却一直紧盯着杜愈,他早就看见杜愈前后抖甩鱼竿,叶桻下坠之时,杜愈右臂用力挥振,紧接着一个幅度开阔的提甩,鱼线飞荡到叶桻身后。

叶桻被恰到好处的轻轻一钩,下落的身影象突然遇风的风筝一般重新飞起,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随着这一钓之力,一举跃升至锁屏道下方。

杜愈这一竿已使到尽,鱼钩松脱,叶桻展臂提足,形如青鹤,半空拔高,在绝壁上伸足一点,一个蹬跃,清姿傲骨,飞身落在锁屏道上。

观者无不瞠目,许多人左左右右的把这段距离又看了几遍,疑心是自己瞧花了眼。

许久之后,段峥第一个叫好,潮水般的喝彩淹没了整座峡谷。

江粼月撇撇嘴,“不得不承认,蛤蟆的轻功真是一绝,‘雁渡寒潭’接‘迎风晾羽’,帅到极致,杜舵的鱼竿也功不可没。”

林雪崚紧张得胸口起伏,听他夸奖叶桻,自豪之情怎么也遮藏不住。

江粼月摇头暗叹,“想哄她笑,其实一点都不难啊。”

叶桻急步走到阮红鸢身前,“夫人受惊了!”

阮红鸢总在园中,从来不曾亲眼目睹叶桻的本领,刚才心悬至颈,此刻犹自后怕,“桻儿,他们能把我怎样,你何苦这样冒险?”

叶桻见她满面关切,暗想若不是莛荟被劫,衢园顾此失彼,乱了方寸,阮红鸢何至于身陷险境?

此刻她没有半分责备,反而只是忧心自己,他愧疚翻涌,双膝跪下,“夫人,我没照看好小荟,让你担惊受苦,我罪无可恕,今日便是死在锁屏道上,也要保夫人全身而退!”

阮红鸢伸手将他拽起,“你万事先自责,其实哪次不是尽心尽力?我一生幸福,即使立刻死去也并无遗憾!”

林雪崚自叶桻上了锁屏道的那一刻,心里便暗暗盘算如何上去相助,自小到大,从来没有叶桻涉险,她却袖手旁观的时候。

“我若把五条追云链结成一根,借着高势跃下,在桅顶借力,拼命反荡而上……”

还没盘算完,后脊忽然一麻,全身封穴,半分也动弹不了,她又惊又怒:“恶匪,你干什么!”

追云链从她袖中滑出,是她有所动作的先兆,江粼月侧眼瞄到,抢手点了她的穴位,“你不要命了?真以为自己是天外飞仙?”

林雪崚声音严冷,“你给我把穴道解开。”

江粼月伸手环上她的肩,钩嘴一笑,“难得你乖乖不能动,想解穴,先叫一百声好哥哥来听。”

“恶匪,我没心思跟你胡闹。”

“你以为我在跟你胡闹?”

“你不给我解开,我再也不看你一眼!”

江粼月一愣,她从没这样冷酷过,一路以来,他有太多悲观的预感,她的心也许一时感动,一时茫然,但从未真正改变,西子之约是那迷醉之湖醺染的美丽蜃景,一触即空。

他心里寒痛,面上却浅浅一笑,伸手拆下她手腕上的一根链子,牢牢系在两人腰间,抬手解了她的穴道,“那就一起当天外飞仙,反正好马驽马并驾齐驱,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话音未落,毫不犹豫的纵身向峡谷中跳落!

林雪崚惊呼一声,左手挥链缠住冷杉树,右手急扯腰间的链子,拼命将他拽回,自己也被拖倒在地。

“恶匪,你专跟我作对,想气死我,是不是!”

狠狠将他拉到稳处,还想再骂两句,可抬头一见他的眼神,再也骂不出口。

她软了手脚,瘫坐不动,抱头长叹:“小月,我知道飞不过去,你何苦跟我一起犯蠢?”

“傻丫头,你愿为他做的事,我都愿为你做,你难道还不懂?”

林雪崚喉中一哽,握住他的手,江粼月反手回握,抓紧不放。

叶桻将阮红鸢扶到角落,手提凌涛剑踱至锁屏道正中,用衣袖揩揩剑身上的潮气,“三位寨首,哪个先来?”

燕姗姗展颜一笑,“随你挑选。”

第64章 锁屏比武

叶桻提剑抬眼,“玄武君,刚才只接了一招,可愿继续?”

田阙已经穿过隧洞,站在锁屏道上,“青阁主人赐教,怎敢不应。”

他嘴上谦虚,眼神却阴骛如蝎,踏前两步,玄武剑侧向一横,摆个“灵蛇伏草”的起势。

叶桻将凌涛剑斜划半圈,剑尖指向右下。

对视片刻,玄武剑无声刺出,化作几条弯曲扭动的蛇影,分六路袭至,在这狭窄的地方,几乎包罩了对手所有的要害。

江粼月熟悉田阙的出手招式,“杯弓蛇影,看似虚幻,实则招招是实,大意不得!”

叶桻将剑一旋,连划弧线,一圈套一圈,收张自如,将变幻游动的蛇影尽数挡开。

江粼月微微诧异,“没想到凌涛剑竟还有这样的柔骨打法!”

林雪崚道:“这是扬鞭掸柳,柔中带刚,收招突变,力劈盘根。”

果然,叶桻的凌涛剑突然由弧改直,寒光凌厉,一剑砍下。

田阕连忙矮身抵挡,顺势使个卷地横削的“惊蛇入洞”,“铛”的一声激响,荡开凌涛剑锋。

叶桻借力跃起,左足在栈道木栏上一蹬,身子在空中横掠,还未下落,身形一拧,反手一剑,直刺田阕后心。

田阕极是灵诡,背后就象生了眼,刚要站起的身子霍的一低,又将此剑躲过。

他翻脸朝上,腰身后弓,玄武剑分叉的剑尖瞄准叶桻的小腹。

叶桻索性人架半空,居高临下的压攻,双足时而借力于绝壁之上,时而腾挪于木栏边缘,二人一高一低,一俯一仰,片刻的功夫,眼花缭乱的拆了几十招。

满谷的人摒息观望,残阳余光照在血屏风上,将一青一黑两个人影衬得飘忽渺小,栈道的颜色与绝壁相近,乍一看,二人如浮半空,象屏风上不停舞动的两团笔墨。

莛荟何曾见过如此高险的剧斗,看着叶桻回旋翻飞,总以为他就要落下锁屏道,吓得她藏在丁如海身后,双手捂脸,只敢从指缝中偷窥。

一般人压身蹲低的时候,根本搏不开招式,田阙这一路蹚地反击却灵狠兼备,玄武是龟蛇合一的神物,擅长贴地爬游,玄武剑尽得精髓,未被劣势所困。

叶桻见居高临下降不住对手,双足一收,落回栈面,深提口气,在这狭长之地使出凌涛剑最绵绵不绝的招式“长浪淘沙”,一剑跟着一剑,一剑快似一剑,攻城破军,锐不可挡。

锁屏道上剑光如烟,田阙被逼得节节后退,他哪肯轻易认输,左足前钉,右足倒劈,一个“十字凌燕撑”稳住身形。

凌涛剑已刺到田阙胸口,玄武剑拼力一格,两剑剑尖离对方的脸只有几寸。

叶桻正欲拧手转剑,将田阙带翻,田阙的拇指在剑柄上一按,玄武剑分叉的剑尖毒蛇吐信,突然向前弹出三寸!

叶桻反应迅疾,飞速将脸一偏,险些破相。

这一分神,足够田阙抢回危局,两人又斗回锁屏道中央。

林雪崚看不清叶桻为何功败垂成,皱起眉头,“玄武剑上有什么鬼?”

江粼月道:“田阙的两件兵器都带毒,飞链蛇的毒牙和玄武剑的毒舌,你师兄吃过他的亏,这回留足警惕,没让田阙得手。”

凝眼看去,叶桻似乎变得小心起来,剑影翩跹,妙如鸥鹭,但华丽有余,攻力不足。

林雪崚诧异,“群鸿戏海,这是练剑的热身招式,并非对敌所用,难道……”

田阙发觉对方手软,玄武剑趁势涨力,舞成扭动的黑旋风,千百条蛇攒成一股,合成巨蟒,长驱直入,惊得群鸿飞散。

叶桻已经退到锁屏道边缘,江粼月倒吸冷气,“田阙要使‘饿蟒扑狮’,把你师兄逼出栈道!”

田阙果然全力以赴,点足跃起,黑风巨蟒昂首前扑。

叶桻被冲力撞得仰面向后,木栏喀嚓嚓碎出一个缺口,他身形一歪,自缺口坠下锁屏道!

天蹄峡惊呼叠起,谁知凌涛剑忽然光芒暴盛,宛若云中生龙,缠住黑风巨蟒,剑划半空,一道白虹,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田阙扑至锁屏道边缘,冲势还未转成收势,猛然被这向外飞挑的剑一带,哪里刹得住?惊吼一声,跌坠而下。

叶桻的如虹一剑是劲如飞瀑的“河落海干”,他佯坠之时倒着使出,一举将田阙挑出栈外,而他自己的足尖稳稳勾在横木边缘,田阙直坠入水的时候,叶桻已经翻飞而起,从容回到锁屏道上。

河上溅起丈高白浪,衍帮摇起波浪鼓,欢声雷动。

林雪崚猜到“群鸿戏海”只是引诱,可叶桻吊兰一坠,倒挂发招,仍是将她结结实实的惊出一身冷汗。

江粼月嗤鼻,“老实人突然使诈,猝不及防。”

“什么老实人使诈,师兄一人要对付你们三人,难道一直傻耗?”

“‘你们’三人?喂喂喂,我又不在其中,扯上我干什么。”

江粼月忙着撇清,却忍不住动动手指,有些手痒倒是真的。

林雪崚见叶桻赢了第一场,心情大好。

田阙落水时收身如箭,仍被冲击之力撞得头肩肿起,青龙四宿放小船下水,将他接上赤羽绿眉。

燕姗姗轻轻鼓掌,笑吟吟的从怀中摸出一只颜色火红的手套,戴在左手,右手解下腰间的朱雀翎。

“叶桻,你心口的箭伤好了没有?”

叶桻冷哼,“不劳挂怀。”

燕姗姗突然起了好奇之意,“难道你后来,伤口没再流过血?”

她细细端详叶桻的神情,仰首笑出,“原来情根深种的人,不过如此!”

叶桻不知她在说什么,铁脸道:“天色不早,你不进招,我不客气了!”

燕姗姗敛了笑意,眼中寒光凛冽,“叶桻,我鞭上淬了毒,皮伤见血,七步毒发,现在我有言在先,你若真的沾了碰了,可怪不得我!”

徐敦一听,立马来气,“妖女,你们神鹰教全靠这些兵刃上的脏东西么?又藏机关,又带剧毒,欺人太甚!”

燕姗姗回眸一瞥,“徐阁主,我们从来就不是好人啊,你今天才知道?”

林雪崚想起河生被毒鞭卷走一臂的惨状,心中一个冷战。

燕姗姗蓄意复仇,不会再象太湖上那样掉以轻心,她放出这话,摆明了叶桻沾毒就输,亦是让叶桻心有忌惮,束手束脚,这么窄的锁屏道,想躲开毒鞭谈何容易!

叶桻才不废话,此刻夕阳沉落,血屏风渐渐黯淡,他竖手执剑,立于胸前,突然蹬足展臂,剑光空阔,将周围照出一片亮雾。

江粼月双手抱肘,“攻势凌辣,看起来却轻松写意,你爹爹所创的剑法,的确一派大家胸壑。”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林雪崚也不谦逊,照单全收,“这是我老爹最喜爱的‘空天自碧’,师兄和我的追云链拆解时,惯用这招,长鞭与链不同,但可以借鉴。”

使鞭之人最忌对手欺近,燕姗姗翻舞手腕,朱雀翎抖甩而出,象迎风摆动的纸鸢长尾。

红光飘展,发出烈烈声响,迎上凌涛剑锋,防中有攻,鞭梢连抽带卷,或刺手腕夺兵刃,或指头胸攻要害。

江粼月双眉一扬,“娇凤抖尾,嗬嗬,难得见到燕姗姗一上手就全力以赴,她与你师兄横心斗狠,看样子是恨极了他。”

叶桻见燕姗姗与在太湖时大不相同,亦是一诧。朱雀翎红光诡异,在黯淡的黄昏里与血屏风的颜色溶成一片,极其难防。

燕姗姗吃一堑长一智,桅顶之战后,在朱雀翎上加涂了一层鸟脂,再也不会象上回那样,被凌涛剑卷住鞭梢,直指眉心。

叶桻已经察觉,朱雀翎本就柔韧难摧,现在又油滑无比,凌涛剑根本别想将之搅缠捕获,何况鞭带剧毒,一时攻不到近前。

叶桻沉住气,在窄道上下前后变幻方位,身形灵俊,剑光奔洒,要耗她长久支撑,自露破绽。

燕姗姗全神贯注,将朱雀翎舞得滴水不漏。

天蹄峡两路无声,静得好象一个人都没有,因为这幽暗当中的决战泼银溢彩,是白龙斗火凤,雪地绽红梅,红霞映白浪,红雀穿云海,险则险矣,美则美到了极致!

燕姗姗体力不及叶桻,久耗不利,微微冷笑,左足一踏石壁,红色的身影空翻而起,居高临下,挥鞭猛击。

这一招叫作“绯云血电”,朱雀翎划过之处,果然放出一片绯红斑斓的血光。

叶桻避势后跃,还手一剑“扬鞭掸柳”,将朱雀翎狠力抽开,可毒鞭如影随形,紧追不舍。

叶桻剑尖在山岩上一点,他侧翻而起,避过追击,足尖再借一次力,凭着一身绝顶轻功,顷刻已在燕姗姗上方,反占了高势。

他在空中一个攒身,剑光暴泄,天洞壑开,势如霹雳。

燕姗姗回手急防,一圈圈鞭影时叠时错,布成勾魂摄魄的漩涡,万紫千红,杀气瑰丽,令人眼花缭乱。

林雪崚见朱雀翎反应稍慢,自己的追云链也有类似的圈防,叶桻不会手软,突破的契机就在眼前。

叶桻果然没被“鸾旋蝶舞”所惑,一剑“上古天泄”,将眼花缭乱的漩涡冲散,破开朱雀翎的道道防圈,直逼燕姗姗咽喉要害。

青色人影压着红色人影落回锁屏道,可凌涛剑并没有一剑穿喉。

燕姗姗毒鞭脱手,背靠绝壁,凌涛剑尖离她喉咙只有两寸,却被她死死捏住,再也不能刺近,捏剑的左掌戴着红色手套,丝毫未损。

林雪崚大惊,“她手上戴的是什么东西?竟然硬生生抵住了‘上古天泄’!”

江粼月慢悠悠的解释:“那是‘凤麟掌衣’,神鹰教仅次于幽澜镜衣的另一样宝贝,用焚琴鸟的尾羽织成,刀枪不入。”

“焚琴鸟?”

“焚琴鸟是荧光雀王,羽如钢针,夜生奇彩。”

叶桻冷眼凝视燕姗姗的鲜红掌衣,“宝贝不少。”

离得近了,才看清她颈上缠着红纱,那深狠的割颈伤口虽然愈合,却留下难以遮掩的疤痕,这红纱恐怕要伴随她一生。

燕姗姗捏着剑尖向侧一偏,眼中忽有泪光,“叶桻,你还我笛子!”

叶桻锐目回视,“丧失爱物之痛,比起丧失爱人之痛,怎及万一?你现在终于明白了?”

燕姗姗含泪而笑,“叶桻,你别骗自己了,你死去的妻子真是你的爱人?我划你的那枝箭,叫作试心箭,我专门用它试察男人的心意,我在你的心口剜了小洞,药入其中,就算伤口弥合已久,一旦思念情苦,心痛悸动,仍会流血不止,你的心为你妻子流过血吗?哼,天下的男人,有真情的没几个,你也不例外!”

叶桻听了一愣,趁他一分神的功夫,燕姗姗突然右手一撩,射出一把毒针。

两人相距太近,凌涛剑还被她死死攥着,叶桻来不及夺剑反击,身子急侧,一切只在眨眼之间。

燕姗姗得意娇笑,“你躲得电快,还是中了一针,针上的毒和朱雀翎上的毒一样,只要你认输,我就将解药给你!”

叶桻颈上刺痛,“燕姗姗,我死之前能让你死三次,输的还是你!”

抄手扣住她手腕主脉,掐断主脉便是同归于尽。

两人面对面的这一番话,声音不大,锁屏道以外的人都没听见。

阮红鸢急得呼喊:“桻儿!不可逞强!燕寨首,这局输赢已不重要,他若松手,你立刻给他解毒!”

燕姗姗脉门剧痛,全身僵麻,头晕目眩,心跳都似凝住,惨白的脸上仍是倔强之色。

段峥喝道:“燕丫头,现在不是耗命的时候!叶桻,你放了她!毒一定会解,本教这点信用还讲得起!”

他嗓音宏亮,此话一出,峡谷中人才明白了七八。

观战者的各种呼喊、议论、斥骂,叶桻已经听不清,他颈上淤黑一片,黑血顺针而出,精力一分分虚弱,只有阮红鸢焦灼带颤的声音冲破他混沌的神志,一遍一遍响在耳畔:“桻儿!快放手!桻儿!快放手!”

叶桻手指一松,仰面而倒。

林雪崚口中泛腥,头重脚轻,向前倾栽,被江粼月一把捞住。

“崚丫头,有段峥那句话,你尽管放心,他在教中年纪最长,燕姗姗不敢顶撞,你师兄死不了!”

燕姗姗萎顿于地,活动手腕,稍稍恢复了脸色。

段峥催促:“姗姗!还不快点!”

燕姗姗挪至叶桻身旁,扶起他的头颈,对着他昏迷的面孔冷笑:“你没赔我笛子,我怎能让你死得这么容易,你该受的折磨还远远没到头!”

拔下他颈侧的毒针,挤出毒血,摘下自己的两只珍珠耳坠,拧开珍珠,将其中一红一黑两粒药丸揉成一颗,喂进他口中,推腮咽下,这才掸手起身,吩咐张宿使女取水给他灌服。

第65章 白虎雄威

叶桻一睁眼,立刻提剑起身。

毒虽已解,后劲犹在,身子虚飘。与燕姗姗的这场比武算作平局,白虎君才是份量最重的对手。

段峥道:“叶桻,你剑法厉害,我要实打实的与你较量!你连斗两场,现在毒褪虚弱,这便宜我可不占。”

扬手掷了一只葫芦过来,“拿去喝了,你多歇一个时辰,咱们再比!”

叶桻见他一派痛快的好气量,也不犹豫,接住葫芦拧开就喝,里面是提神壮力的豹子奶,饮过之后,精神一振。

此刻天已全黑,白虎寨奎木部在绝壁上的一排孔眼中点起火把。

火光闪耀,照得血屏风上的条条红斑有如狰狞扭曲的活物,似乎冤魂厉鬼就要破壁而出。

叶桻到阮红鸢身边坐下,面露羞愧,“夫人,我真是无用之极,竟然被妖女一句话扰了心神。”

阮红鸢伸袖擦去他额上的灰尘汗水,“谁没个防患不及的时候,你还是一拧起来不要命的脾气!”

叶桻虽然认定燕姗姗说的是骗人的鬼话,可一抹疑惑怎么也挥之不去。

在荆溪边上,他已经愈合了的箭伤的确又渗过血,也许这妖女真的使了什么害人的药。

越想越恼,赶快深吸口气,转移思绪,望着谷顶的天空,渐渐平静下来。

入夜后的风时紧时缓,风中依稀吹来一丝熟悉的气息,似乎是师娘种下的花草混着白檀木香的味道。

叶桻感应清晰,心中怦然一跳,崚丫头,你来了?为什么没出现?一定是和那小子在一起,心里为难吧。

她从未在自己涉险时袖手旁观,她曾是自己默契如一的影子,如今她却与别人形影不离。

心里憋不住的泛出一丝苦涩,叶桻叹了口气,盘膝而坐,凝聚精神,调息运功。

林雪崚抱膝坐在观屏峰顶,心中空空荡荡,目光一刻也不曾从叶桻身上挪开。

一枝枝火把将锁屏道照成了魔世异界的悬空孤桥。

为何师兄无论身在何处,都显得如此孤单?哪怕周围有园中人陪伴,哪怕有敌人虎视眈眈,他身上的寂寞之气仍是无形弥漫,越过山谷,浸到她心里。

他独战三人,一场比一场险恶,她却不能相助,她只恨自己不能象巨鹰一样生出双翅,只恨脚下深峡相隔。

恍恍惚惚,想起杨氏求来的那支观音签:“王母台上双神仙,坐来虽近远如天,流落人间离合苦,胜似遥望空山前。”

遥望空山?不正应了签语?

她打了个冷战,肩上忽然一暖,江粼月的胳膊象厚实的围领,替她遮住灌进脖子的夜风。

他紧挨着她并肩而坐,嘻嘻笑笑,讲着分神逗趣的故事。明月初升,两人身在高处,月亮大得触手可及。

林雪崚身披月光,皱着眉头问道:“白虎刀和你的青龙剑,哪个厉害?”

“我与老段时常切磋,很多招式了然于胸,要真是一无所知的比拼,要看能不能捱得过‘虎旋十九斩’。”

“虎旋十九斩?”

“对,白虎刀法虽然套路不少,段老哥却很少用十九斩以外的招术,若能将这十九招接下来,消了他的开门气焰,赢他的其他招式就会容易一些。”

林雪崚看着左首隧洞外被白虎刀砍塌的栈面,不禁忧心忡忡,白虎刀如此刚猛,师兄前两战损耗剧烈,能否撑下十九招?

时辰已至,叶桻与段峥分向而立。

叶桻将葫芦掷回,执剑抱拳,“白虎君,多谢照顾,你是前辈,请先赐招!”

段峥刚提起刀来,叶桻忽然将手一扬,做势稍等。

他向张宿使女要了一只水囊,把凌涛剑两面浇洗干净,然后伸至火上灼干。

凌涛剑与朱雀翎拼缠,沾满七步之毒,他不想用毒剑与白虎刀相斗。

段峥暗增好感,低喝一声:“你小心了!”

弓步侧开,身形低压,白虎刀向内偏侧,形同困兽,虎纹微抖,似在抑怒。

林雪崚凝眼观望,忍不住站起来,“不张而收,蓄势自禁,好特别的起手招式!”

江粼月道:“这是‘开柙斩’,怒则好战,怒而生威,所以自囚蓄怒,爆发之际威骇惊人。”

白虎刀越抑越紧,是饱受困苦折磨的兽王,积攒的郁愤无处发泄,再多一刻便要抓狂。

段峥手腕一抖,夜色惊变,猛兽出笼,白虎刀呼啸冲奔,怒意挣脱了束缚,喷涨于天地之间,刀光掩盖了火光,席卷了锁屏道。

叶桻见惯狠招,也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他轻退两步,旋剑舞风,看似散漫虚无,平平无奇,实则力如涡流,遍藏机锋。

势不可挡的白虎一路咆哮,雪瀑刀光排山倒海的扑入剑光之中。

凌涛剑剑走偏锋,并不正面对斫,只是拖缠引带,是聪明圆滑的驯虎高手,布了不可察觉的韧网,无影无形,悄悄收紧。

白虎刀泼辣斗狠,威风八面,却如陷进一口流沙虚井,越是激狂冲撞,越是迷失自困。

段峥试探许久,刀光捭阖,却怎么也拆不透对手剑招上的机巧,于是一声怒吼,巨力拔山,引刀而退。

他并没有因为首招败北而恼火,反而眼露激赏,呵呵大笑。

叶桻停剑静立,胸口微喘,明明只过了一招,却似拼了百招。

林雪崚看得明白,师兄貌似轻松,实则第一招就把平常罕使的绝学“风尘澒洞”逼了出来。

“风尘澒洞”以柔销刚,广势缜密,剑上蕴劲苛巧,是极耗心神和内力的招式,而白虎刀的雄劲才刚刚露头。

段峥白天劈碎了栈道,没斗过瘾,此刻遇上称心的对手,兴致勃发。

他把外衫一脱,上身只余贴身汗褂,勒紧束带,一路一路,将“虎旋十九斩”泼洒无束的使开。

刀刀夺命的“诛剪斩”,霹雳洪泻的“冯河斩”,山震雷动的“傲啸斩”,灵拐突变的“逐羚斩”,荡彻清野的“扫屼斩”,锋刃如轮的“盘拓斩”,戏谑凶狠的“碾扑斩”……

叶桻也是硬骨硬性之人,遇强则强,横心卯力,出手的都是凌涛剑最坚朗的招式。

刀剑相交,地动山摇,明明是晴夜,却如飙风烈雨。

锁屏道震得索索而抖,沙石簌落,火把星坠,朽木断飞。

观者看得心胸澎湃,之前的两场比拼,一场诡异离奇,一场瑰艳华美,看到这第三场,才觉得是真正顶天立地的热血较量,男子决战原该如此,坦荡磊落,酣张痛快,没有遮掩和保留。

段峥使到第十八斩“碎泍斩”,腾挪之间四方承合,连环汹涌,宛如群虎撕食,夺命刀锋无所不在。

坚硬的绝壁被砍出无数纵横的深痕,火花四溅,锁屏道的木栏已经荡然无存,栈面被砍出一块块缺口。

叶桻毫无惧色,英气宕云,剑光如漫天飞梭,劈、刺、点、撩、截、抹、穿、挑,似有路数不同的十几把剑,迎战群扑的恶虎,剑剑精快狠准,好一招“疾风千叶”!

两人此进彼退,在锁屏道上拚了三四个来回,难解难分。

叶桻挪步之际,脚下木板忽然一塌,所料不及,身子微微一沉。

段峥瞅准时机,招式一变,群虎归一,合成气吞山川的一劈,正是虎旋十九斩的最后一斩“五行斩”。

叶桻正欲退步还击,突然发现左足被参差塌陷的木条卡住,一时拔不出来。

情急之下,他右足点撑,身形后仰,横手一剑,用“架海金梁”接下“五行斩”。

“架海金梁”分攻守二式,之前在隧洞外抢刺田阙的一剑是攻式,此刻百折不弯、力可担山的一剑是守式。

林雪崚见他挪闪不利,忽然用这被动身法硬扛,一定出了意外,忍不住低呼一声,踏步上前,她本已站在悬崖边缘,此刻更是半脚悬空,江粼月伸臂将她牵牢。

段峥手上加力,白虎刀越压越低,叶桻摒足全力,死死支撑。

此刻如果分心,气息稍散,立刻就是身劈两半的下场,唯有卯足一口气,在绝境中聚力反振,将白虎刀一举弹开,才有一线生机。

他咬牙秉持,腰骨如铁,臂如弯弓,强凝全身之力。

正欲一举反弹,对岸峰顶明月中的一对清晰剪影突然映入眼帘,若不是他仰身横剑,根本不会看向悬月的高处。

叶桻看着那对剪影,眉心微微一散,漏出半口气。

凝起的万钧之力只不过因此稍懈了一分,可段峥何等悍勇,重如五岳的“五行斩”趁机夺势,破开“架海金梁”,一刀劈在叶桻胸口!

血花如旗,绽开绝壁,血屏风上又添了一道凄艳红色。

阮红鸢惊呼一声“桻儿”,叶桻已经倒在血泊中。

他的神情不见伤痛,双目只是一动不动的凝望着高山悬月,终于捱不过疲累似的,闭上了眼睛。

林雪崚怔眼看着火光血色,眼前一切变得模糊,锁屏道似在上下浮晃,胸口炸裂般剧痛,腥气翻涌,软身晕倒。

晨曦初露的时候,林雪崚睁开双眼,天蹄峡中除了风声水声,再也听不到其它。

她撑手坐起,筋骨酸痛,是封穴几个时辰之后自行舒解的迹象,一定是被江粼月点了穴位,让她昏睡至晓。

巨树撑天,江粼月站在树下,谷中空旷,只有锁屏道上仍然留着刺眼的血色。

林雪崚想开口说话,嗓子却象堵了泥巴,很久才嘶哑的问出声:“人呢?”

江粼月倒是语气如常,“段峥那一刀并没使全力,你师兄只是受了重伤,没被劈死。之后巨鹰郁垒给燕姗姗送来一包东西,是易筠舟父子的随身之物。”

“易夫人见叶桻重伤,悲痛不已,再也不想牵累任何人。她见了那些东西,更加相信丈夫儿子都在神鹰教中,于是她用头簪刺颈相逼,令衢园和所有前来相助的人让开道路,自己铁意跟神鹰教一并离去。”

“她临走之际,雷钧放话,说邝宫主生辰将至,邀江湖英雄前往太白宫一聚。”

林雪崚手指一动,邝南霄不会坐视不理,这话是威慑,倘若易家真有不测,剿灭神鹰教的江湖之战便近在眉睫。

“小月,神鹰教会不会忌惮邝南霄?”

江粼月沉默片刻,“这件事绝不是找易家寻仇这么简单,教中状况叵测,我说不准。邝南霄性情审慎,但愿他有明智之举,以免火烧两头。”

头顶似有乌云盘旋,挥之不去。

两人各思心事,过了一阵,江粼月才继续道:“神鹰教离去之后,秦阁主和宁夫人在锁屏道上急救叶桻,我看不清楚,后来雷钧领着众人前往太白宫,衢园众人也一路护送叶桻,急奔太白宫了。”

“雪崚,太白宫花药坊有的是世间珍药,秦泰夫妇医术精湛,再说你师兄体内的血王精仍有生血之效,他性情坚韧,一定会安然无恙。”

顿了一顿,深吸口气,“反正我没忌讳,我和你一道去太白宫。”

林雪崚摇了摇头,“我自己去。”

她站起来,解开腰间的链子,他为防她有情急之举,链子一直拴着没解。

江粼月知道她一定会拒绝,她的神情完全无可商量,他呆立片刻,只得也去解腰间的链子。

链端银球攥在手里,递出去时,手掌突然一紧,放开容易,收回来呢?

他掌心用力,银球受压之下弹出钉刺,扎进肉里。

林雪崚将链子拽回一半,见他指缝当中流出鲜血,眉头一皱,伸手去解他的拳头。

江粼月却攥拳一顿,避开她的碰触。

他不甘心。

林雪崚轻唤一声:“小月,松手!”扶起他的拳头,慢慢掰扯他的手指。

江粼月凝视她低垂的眼睫,想起她为他缝衣时的神情,这些时日的一幕一幕,宛如流絮飞花,飘转身周。

一团热血涌向心口,“崚丫头,无论你师兄怎样,我都要再见到你!我会在秦岭脚下的金水渡口等你,是生是死,是合是散,你给我句话!”

林雪崚掰开他的手指,摸出帕子替他拭血包扎,纵然不舍,可时至此刻,已经很难给出承诺。

她双手轻轻摩挲江粼月的手掌,低着头,不敢和他眼神相触,“小月,你这么自由乐派的一个人,不该再陷在泥潭里!离这些是非越远越好,你娘和阿叔见到你,不知会多开心,你千万保重!”

再多说一个字,便要哽咽,她一狠心,松开手,举步离去,鼻腔眼眶因忍泪而灼痛,酸涨绯红。

江粼月望着她的背影,想起她独自去找蝠王时的情景,同样是略带踉跄的疲累脚步,同样去得没有一丝犹豫,不曾回头。

晨光照亮了峡谷河道,脚下山岭层层如画。

江粼月举目望着冷杉王,凄然一笑,“老树王,是不是因为我的心愿没来得及许出,所以才会这么艰难?我现在许一百个同样的愿望,你愿不愿意帮帮我的忙?”

冷杉王沐浴在淡金色的晨曦中,它见尽了人世间的离合悲欢,只是飒飒呢喃,默默看着身前的年轻人双掌合十,虔诚而立,仿佛化成了和自己一样古老的雕像。

第66章 静夜幽笛

林雪崚回金水河口取了马,径向西行。

秦岭磅礴雄奇,横贯中陆,分江汉,封南北,主峰太白山直耸千丈,接天入云,是西域高原和东海之间的第一高巅。

山脚密林葱绿,遍布灵花异草,不时有珍禽奇兽出没,已是一派春末夏初的好风光,山顶却还积雪未融,银光冷色,一串串高山冰湖镜映着崇山峻岭,宛如天神遗落的珍珠,从主峰奔下的条条清河流经年代久远的崖刻神像,古意森森。

这几日将有越来越多的人云集太白山,邝南霄已经调派人手,在各条要道沿途接应。

林雪崚行至山腰,问清方向,将坐骑留下,沿着陡峻的山路轻身步行。左右奇峰峥嵘,怪石嶙峋,云雾来往如潮,岩间已有冰挂残雪。

再往高走,巍然四面雪景,高大魁梧的太白红松成了冰雕玉砌的塔林,低矮匍匐的灌木是层层交错的雪珊瑚丛,千姿百态,彼此掩映。

快到拔仙绝顶,周围空阔起来,环眺俯瞰,只见石河奔腾,石海翻滚,各种冰斗、冰坎、冰槽、冰阶层出不穷。

仰首前瞻,更是奇观浩荡,拔仙绝顶形如尖锥,太白宫便构建在尖锥的顶端,内外全用结实的白石筑就,有两道围城,楼台层层高砌,参差别致,是悬浮云海的孤绝险垒,亦是秦岭之巅壮美无匹的雪色皇冠。

这传奇殿宇,始于盛太祖李钺与江湖领袖凌隽亭的传奇情谊。

凌隽亭曾率武林群雄组成江湖义师,助李钺镇守边关,退西蕃国百万雄兵,是李钺歃血结拜的兄弟。后来李钺逐鹿中原,争夺天下,凌隽亭却不愿与同族自残,归隐秦岭。

这并未改变李钺与凌隽亭的相知相惜。李钺称帝之后,仍然时常来秦岭与凌隽亭相聚,后来索性在太白山修建了消夏行宫,令凌隽亭为太白宫主,两人饮茶下棋,默契终生,成了遍载史册的朝野佳话。

二百多年来,每当边境势危,外敌猖狂,太白宫仍是江湖义师的集结之处。寰宇和平时,太白宫守着秦岭宝地,物产丰饶,是富甲一方、威望远播的武林领袖。

风霜雨雪并未剥蚀太白宫建成之初的光彩,那雪台琼宇仍然冷艳四射,纯净巍峨。

林雪崚登上拔仙绝顶,太白左使柯文熙已经接到消息,在宫外迎候。

林雪崚跟着他穿过围城,踏阶而上,步入太白正殿“玉泽堂”。

堂中白石铺地,白柱雄伟,正前一座一丈多高的白玉屏风,上刻太祖西征的恢宏图画,左右排布着桌椅案几,堂上聚集着太白宫三坛五坊的各部执管,还有衢园、衍帮、五湖帮的各方来客。

之前在乾水河口被阻的各路义士先后绕道赶至,岷山掌门梁宏城也早一步到达,只有七江会因水路耽搁还要再晚半天。

满堂高议低语,人多不乱,尽显太白宫掌局的沉静之风。

林雪崚与众人见礼,堂上宾客止了议论,坐在后排的纷纷伸头探看,瞧瞧是什么国色天香的佳人居然拒绝了太白宫主的求婚。

远瞥之下,大失所望,来者虽然身材颀秀,却是个包着头巾的渔女,背着一个又大又破的鱼篓。

林雪崚在潮湿的岩缝内攀爬,弄得满身泥污,她心中急切,没顾得上梳洗,直到进了这宽敞光洁的厅堂,才觉尴尬失礼。

邝南霄端坐于屏风前方的白玉首座,见她这副样子,并不介意。

不等她询问,邝南霄便直言相告:“林姑娘,你师兄性命无忧,只是失血太多,十分虚弱,他现在正在玉音轩,由秦阁主夫妇看护,我让人在玉音轩旁边给你留了安寝之处,请你放心,叶桻硬朗坚韧,会很快康复。”

林雪崚深礼相谢,见徐敦、丁如海和莛荟都在堂上,这些天浮龟过江之事风传江湖,衢园众人有所耳闻,看她的眼神多少有些不解。

林雪崚愧疚低头,不知如何开口。

邝南霄向柯文熙略略示意,柯文熙上前一步,“林姑娘,请随我来。”

林雪崚跟着他穿堂过院,沿着走廊来到玉音轩外。

玉音轩并不大,孤居一翼,十分清静,最适合伤者休养,邝南霄细致体贴,可见一斑。

曹敬端着一盆血水出来,林雪崚脸色一白,“曹敬,他还在流血不止吗?”

曹敬累了一宿,眼睛浮肿,“林姐姐,叶哥体内的血王精仍在拼命逆吐,弥补失血,若不是血王精,他恐怕撑不到现在。宁夫人怕他陡亏陡盈,又添了一剂昏神散,好让血王精稍稍放缓。”

林雪崚问了许多细情,柯文熙在一边安慰:“再等一阵,秦老爷子就会允许你入内探视。林姑娘,我妹妹柯文樱是太白宫丝锦坊的执坊,我让她先安排你休息换洗可好?”

林雪崚心里急切,但身上脏成这样,见不得伤病之人。柯文樱送来整整两箱崭新的衣裳鞋袜,都用极好的丝缎云锦做成,还有白鹿皮靴、貂茸斗篷等等冬用之物,一应俱全。

林雪崚连连摇头,“这么贵重,如何使得?待会儿我把自带的衣裳清洗出来,绰绰有余。”

柯文樱笑道:“宫主让我预备下的,你若推托,我怎么交差?再说拔仙绝顶六月还下雪呢,上山来的贵客,人人都派发了厚衣冬装,又不只是你一个。”

她快人快语,林雪崚只得接下。

两个时辰过去,昏神散效力消褪,叶桻剧痛而醒,秦泰怕过量昏麻药留下后症,只用针刺他穴位,帮助镇痛。

叶桻好容易再度昏睡,秦泰令曹敬守着门口,任何人不得入内惊扰,林雪崚不敢违背,只有等到次日天明再说。

入夜之后,她辗转反侧,哪里合得上眼。

实在熬忍不住,赤足下床,蹑手蹑脚来到玉音轩,悄悄绕过在外间打盹的曹敬,转过影屏,掀起门帘,穿过雕花月拱,越向内走,混着药味的血腥之气越浓重。

轩中长窗及地,月光如雾,照得乳白一片。

叶桻横躺在窗侧的白橡木床上,段峥这一刀从左肩劈到右胯,开膛破肚,所幸因“架海金梁”的阻挡,没有劈断肋骨。

林雪崚一见他满身浸血的布带,眼中被泪水糊得再也看不清。

叶桻没有睡着,知道她进来,一时五味交集,许久才睁开眼。

林雪崚抹了把泪,见吵醒了他,屏息停步,小心翼翼。

叶桻虚弱一笑:“我又没变成鬼,哪有这么可怕。”

她抽了抽鼻子,“你别动,一丝力气也别用。”

轻轻上前,坐在床侧,又揩了把泪,“往后你就别再逞能了!”

叶桻皱眉,“还说我,你回到火船上去的时候,回头看过一眼没有?”

林雪崚垂头抽泣,“师兄,我错了,我让你担心牵挂,你怎么骂我罚我都行。”

如今她说得最顺畅的,都是一些自责之语。

叶桻的手微微一侧,“傻丫头,我哪里真的怪你,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

想起她和江粼月的月中双影,不由轻声感慨:“其实你能赶来看我,我感激得很。”

林雪崚一怔,感激?相处多年,生分到这个地步?

难过得胆汁都快溢出来了,她呆呆愣愣的坐着,缱绻悱恻,又怕秦老爷子生气,不敢在此打扰太久,坐了一会儿,垂头站起。

叶桻见她要走,突然一撑手肘,想抬肩支身。

她连忙弯腰将他按住,“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他指指床侧小案,林雪崚低头一瞧,案上放着她去太湖时随身携带的包袱,叶桻要的是那一对布偶娃娃。

“师兄,现在要这个干什么。”

叶桻仍是坚持。

他忍着伤口剧痛,把布偶套上手,借着乳白的月光,象小时候哄她开心那样,演起布偶戏。

青衣娃娃和白衣娃娃一起练功习武,一起爬墙上树,一起荡秋千,一起写字背书,一起到黄阁后坡偷桃子,白衣娃娃吃了一肚子桃,又撑又困,挨在青衣娃娃肩上打瞌睡,青衣娃娃一揩袖子,满手都是桃汁和口水。

林雪崚看着看着,含泪而笑,实在不想让他忍痛摆弄,伸手捏住他的手腕。

叶桻放下布偶,“崚丫头,象以前那样挨着坐会儿,好不好?”

他何曾用这样小心而期待的眼神看过她?

好,怎么不好,别说坐一会儿,上刀山下油锅,她也立刻答应。

膝盖一抬,爬上床去,抱腿坐在他身侧,就象小时候那样,肩并肩的挨着。

两人臂膀一触,各自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是卸去负累、一切归原的轻叹,仿佛打破了的盘子终于找到失去的碎片,合拢起来才完整,就算裂痕相触还有明显的刺痛,这合二为一的安心和满足却盖过了一切。

两人挨着坐了良久,叶桻忽然问:“你在桃树底下吹的那首好听的小曲儿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燕儿报春。师兄,你想听吗,我吹给你听。”

叶桻笑道:“想,可深更半夜的,吵人睡觉。”

“你别担心,玉音轩很偏,我轻轻吹,不会有多少人听见,我找支笛子去。”

她不顾叶桻阻拦,轻身下地,无声无息的奔出。

穿廊过庭,不熟悉楼宇布局,不敢随意乱闯,只想找个值夜的人悄悄询问,远远瞧见月下的环形露台上,有一人背手而立,是不是巡夜的柯左使?

轻奔上前,到了近处才发现,那人锦衣青冠,不是柯文熙,而是邝南霄。

想收步已经来不及,为了一点不着边际的小事惊扰太白宫主,实在不妥。

进退维谷之际,邝南霄转过头来,温和一笑,“林姑娘,这么急匆匆的,什么事?”

林雪崚只得坦言:“邝宫主,我没什么急事,只想找支笛子。”

露台之外云海弥漫,衬得峰如仙岛,岭似飞舟,她换了干净的素缎衣裙,轻莲笼雾的站在夜色里。

邝南霄点点头,“算你问对了人。”

低头从袖中摸出一支白玉短笛,用帕子擦拭干净,递到她手中。

林雪崚见笛子晶莹润亮,绝非凡物,江湖上所传的“绝顶仙音”,不就是邝南霄吹奏的笛音?

微微一怔,伸手退回,“邝宫主,这么珍贵的笛子,又是你的贴身爱物,我可万万不敢玷污,只要一支普通的竹笛子就好。”

“你不用担心,这笛子我一年吹不到一两次,跟着我反而寂寞,换个主人还热闹些。”

她仍是推拒,邝南霄低头看看笛子,无奈笑叹:“其实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落得无人亲近。”

她听着他话中的寥落之意,沉默片刻,“那好,蒙你不嫌,我就先借两天,你要用的话,随时拿回去。”

双手接笛,恭恭敬敬的躬身行谢,邝南霄退后一步,欠身还礼,目送她流云一般奔回。

曹敬早醒了,见林雪崚进出,装睡不理。

林雪崚溜回到床上,继续和叶桻并肩而坐,将笛子横在唇下轻轻一吹,悠缓的曲子流淌而出,在玉音轩中微妙回响。

她的笛技远不如燕姗姗高超炫丽,可曲音简单清澈,别有一番纯真动人。

床帷窗幔微微飘拂,在月光当中轻舞,叶桻闭上眼睛,飘拂的帷幔化作了夏日午后的桃树,似乎闻得到桃子将熟未熟的甜涩。

听着听着,与剧痛鏖战的身躯渐渐松散,一丝空旷的困意暗暗滋生,多久都没有真正睡个好觉了?

斜对玉音轩的一间小阁楼中,莛荟揉眼而起,她推开门,踱至空庭,仰首看着玉音轩的窗子,为什么这悠扬轻快的小调比低婉哀怨的曲子更加伤怀?

这些时日变故接二连三,让她应接不暇,不知愁为何物的心境已经一去不返,此刻听着欢乐的小调,泪水满颊。

冷风偷袭,莛荟打个寒噤,缩起脖子,身上忽被一件厚袍子裹住,“小顽婆哎,这儿可是拔仙绝顶,六月还下雪呢!”

“丁三哥,我想爹娘和哥哥。”

丁如海伸袖揩了揩她的小脸,“你急什么,大伙全在商量这件事,你只管吃饱养好,别添烦添乱,没几天就见到他们了。”

莛荟低下头,“三哥,你别怪我不懂事乱说话,我总觉得自己不该一个人留在外头,应该跟着娘一起走,无论好歹,总可以和家里人一起,便是死在一处也安心,哪象现在没着没落的,空空想念却见不着。”

丁如海紧了紧她的领口,“小心那妖女猜透你的心思,耍花样骗你乖乖上门,你可别上当。”

月光如银,两人并立听笛,各自出神。

莛荟忍不住问:“难道林姐姐真会喜欢青龙寨的匪人?我看她把心藏在罐子里,自己都不敢开封,哪会装得下其他?……叶哥哥又何尝不是?”

丁如海道:“西南金越有一种双株合生的奇树,抱长如一,浑然不觉,劈分则死,缠根尽毁……这两个后知后觉的人,命中注定,无分则无合。”

露台之上,邝南霄亦静静听着笛曲,古老的秦岭之巅因这轻渺的乐音显得更加空寂。

一曲将毕,他遥望玉音轩的方向,目中含笑,意味深长。

第67章 上门贵婿

林雪崚放下笛子,叶桻已经睡着,也只有在这时,她才敢细看他的脸。

这一年来她懊痛内疚,一味逃避,可曾真正体谅他的丧妻之悲和苦闷寂寞?

他幼年失去所有的亲人,原本最怕独处,而她只因自己怯懦,忍看他形单影只。

眼泪一行行沿颊而下,她疲倦的闭上双眼,小九哥,我亏欠了你,也离不开你,我尝着忘却,尝着开心,可我是没出息的风筝,断了线也不觉得自由,现在我明白了,那高天阔地,从来都不是我的,你孤独一世,我就用一世孤独陪你,你寂寞一生,我就用一生寂寞相伴,只要彼此守望就好,能不能开花结果,又有什么重要。

秦泰听到笛声,匆匆披衣而来,曹敬见他一脸乌云,赶紧跳起来,“老爷子,叶哥睡着了。”

秦泰探脸一瞧,叶桻和林雪崚坐在床上,象一对小孩一样挨肩而眠,叶桻鼻息匀稳,那笛曲似乎比任何镇痛的昏麻药都管用。

秦泰皱眉凝视片刻,瞪了曹敬一眼,没有发作。

长兴八年五月中旬,邝南霄生辰将至,赶来拔仙绝顶的各路豪杰已近千人。

这夜玉梓轩中灯火通明,与衢园最为密切的几路首领围聚一圈。

太白宫柘石坊的执坊掌事宋竺步入轩内,小心翼翼将一卷古旧的羊皮纸展于案上,“邝宫主,能找到的只有这一幅,是风见鹤风老前辈九十年前所绘,那时还没有神鹰教,图上很多地方已经模糊不清,但从主水道来看,应该是鹰涧峡。”

邝南霄细看图卷,抬头问霍青鹏:“霍舵,鹰涧河北入汉水,你与神鹰教交道最多,这图上所绘的地标,你能认出多少?”

霍青鹏上前一步,端详片刻,“那一带的村子里有一句顺口谚:‘青龙东镇,玄武迷魂,白虎刀刃,朱雀藏深。’神鹰教的要地,多在鹰涧河西岸,我曾经摸探过,西岸地势初看平庸,可越向里走,越是奇特。”

众人的眼光随着他的手指挪动,停在鹰涧河西岸偏北的一处,图上画着无数小圈,小圈旁边又接着稍大一点的圆圈,交错环布,十分古怪。

霍青鹏道:“这一带叫万岘林,是深谷当中突然生出的一大片石柱森林,每座石柱都由许多薄厚不均的岩层堆砌而成,大的石柱擎天蔽日,厚如城墙,细的石柱好似枪林矛丛,万千石柱错综排布,迂回复杂,一眼望不到边,行走其中阴气森森,我转来绕去,迷失了方向,差点出不来。‘玄武迷魂’说的就是万岘林,玄武寨以这天然迷宫为屏障,隐匿其中。”

他的手向南挪移,“若想从西侧外围绕过万岘林,有一条崎岖的山路,那条路越走越窄,路两旁的山峰却步步升高,后来只剩刀劈般的一线窄缝,缝中不见天日,犹如地底,这条窄缝就是通往白虎寨的唯一途径‘刀锋峡’,‘白虎刀刃’自此而来。”

“神鹰教的主寨北斗寨在鹰涧河西岸的鹰脊岭上,而玄武、白虎二寨封挡了从陆路去往鹰脊岭的要道,想从这两寨突入,不是绝无可能,但极其艰难。”

王珩点头,“神鹰教正是瞄上鹰涧峡的地利,才盘踞在此。玄武、白虎两寨的阵法,咱们也都见识过了,加上奇险的地势,易守难攻。”

丁如海问:“若从鹰涧河水路走,有没有去往鹰脊岭的途径?”

霍青鹏皱起眉头,“鹰涧河两岸绝壁陡峭,峡中常年云雾弥漫,汉水舵与青龙寨交手多次,甚至费劲心机的毁去了河口的绊龙索,可每回逆水进峡几里,就会被青龙寨设法逼退,所以峡中状况到底如何,并不十分清楚。”

“除了水路,我们也从陆路摸过青龙寨的后门,鹰涧河东岸的山势比西岸平缓,山外纵伸着一条凹陷的地峡,峡底乱石如锥,难以下足,深峡以外是莽林谷地,潮湿异常,布满了闻所未闻的奇虫异兽。青龙寨就在河道与地峡夹护的山间安扎,总管水上门户,他们现在群龙无首,应该是最易攻破的一寨。”

丁如海摸摸胡子,“青龙寨在东岸,就算攻下来,还与西岸隔着一条河,既然两边都是陡峭绝壁,上鹰脊岭的途径又在哪里?”

霍青鹏道:“水上一定有捷径,直通鹰脊岭和西、北两寨,神鹰教私营的盐田铁矿全在西岸山中,他们有方便的法子可以很快将盐、铁送到鹰涧河上,由青龙寨装船运出,他们向羌逻贩卖兵器也是这样走,除非万不得已,不会从山上运,更不会从别处绕远。”

徐敦一听,转头问林雪崚:“你去过青龙寨河口,那里有没有进入西岸山中的捷径?”

林雪崚摇头,“河口有块狭长的礁岩,他们在东岸设哨布岗,监察水路,有洞穴和水门面向河道,两岸山壁之间连着一座高居半空的天然石桥,可西岸只是岩石陡崖,不知捷径入口在哪里。”

徐敦有些失望,“那峡谷里的状况,你到底看清了多少?”

“我在鹰涧河中游了一段,半夜天黑,根本看不清楚,之后拐入山底暗溪,对峡中的情形更是一无所知了。”

霍青鹏擤擤鼻子,“江粼月那小子就没向你透露峡中的通路?”

刘蓟哼了一声,“摸不着捷径,就血洗青龙寨,看他们带不带路!”

众人各自思索,闭口不言。

若从玄武、白虎两寨硬攻,死伤必重,若先破青龙寨,再设法从水上找路,的确容易些。

林雪崚虽然对青龙水匪们并无好感,可他们是江粼月的弟兄,刘蓟的话让她心中插冰似的一颤。

邝南霄缓缓开口:“朱雀寨应该是衔接水陆、连通东西的要道,咱们要找的捷径就是朱雀寨。”

霍青鹏十分好奇,“邝宫主,你从图上看出朱雀寨在哪里了么?朱雀居南,可从白虎寨向南直至化龙岭根本无路可走,都是难以落足的锯齿尖峰,朱雀寨位于何处,毫无头绪。”

邝南霄细看图卷,“图上靠南的这一片模糊不清,我只是猜测。‘朱雀藏深’,燕姗姗的赤羽绿眉进出自如,那船不会泊在河道急流里,定是山中有巨大的溶洞或者空谷,可以轻易将船容纳,而且有足够宽敞的出入口,只是入口隐蔽,不为人知。燕姗姗被教首宠爱,在神鹰教中呼风唤雨,各寨任其驱使,这般枢要的人物,必有快速通达各处的捷径。”

梁宏城点头,“既然咱们不知道朱雀寨的入口在何处,不入峡谷,不得究竟,想入峡谷,仍得过青龙寨水上这一关,所以还得先从青龙寨着手,只要破了青龙寨,朱雀寨那些女人不是对手。燕姗姗的鸟雀再厉害,也就是些飞禽而已,咱们有备而来,想法子克她的毒,挡她的鸟,总比在玄武、白虎两寨浴血硬拼要容易。”

众人细议良久,夜深方散。

林雪崚回到玉音轩,曹敬端着一盆热水正要入内,她接过盆,“你累了好久,我来吧。”

叶桻这些天得到众人精心照料,伤势大有好转,虽然还是不能弯腰转身,但坐起来时已经疼得不厉害。

林雪崚将他扶起,把热水盆端至床边,挽袖蹲下,叶桻红了脸,“这怎么行,我自己来。”

林雪崚一笑:“你不怕老爷子吼,就弯个腰试试。”

探了探水温,伸手将他两脚浸入盆中擦洗,低声道:“师兄,你没有别的亲人,我照顾你不是天经地义。”

叶桻手指一攒,欲言又止,这些时日两人有说有笑,似乎一切都已回来,可她温柔得卑微,总觉得再尽心尽力,也抵不上死去的阮雯。

他呆呆看着她,心里酸涩,“崚丫头,别这样。”

林雪崚并没听见,脑中全是青龙寨血流成河的情景,汉水舵对青龙寨恨之入骨,一定会趁此机会报仇雪恨。

她希望江粼月远走,可一旦青龙寨有危难,他会置身事外?

唉,恶匪真的会在金水渡口等她吗?她一直不去,答案已经明了,他不会不懂。

在她脑海里,他已回到岳州城外东荷村那个桑树下的小院子,和他母亲、阿叔一起耕田种地,养鸭养狗养兔子,慢慢的,把一切欢喜和失意变成茶余饭后的回忆。

她长睫轻垂,在他的回忆里,她会是什么样子?

叶桻见她出神,早已明白了几分,人虽然回来了,心却没有,如今自己只是一个需要陪伴和怜悯的负累吧。

次日在玉梓轩续议,林雪崚率先对众人开口:“青龙寨偷懒享乐,毫无斗志,他们被朱雀寨欺负,满腹屈怨,不会卖命顽抗,咱们何不利用神鹰教人心各异、彼此不合,让青龙寨瓦解溃散?这里水上好手这么多,一定能摸清朱雀寨的门户,省去河上血战,不是事半功倍?”

霍青鹏冷笑,“溃散?青龙寨又不是一群羔羊,那些亡命徒六亲不认,只是因为江粼月对你客气些。林姑娘,你还没过门,真要短兵相接,他们可不会领受你的一番好意,若给这些水匪喘息之机,他们血淋淋的从背后咬上一口,我们不是腹背受敌?”

刘卜不耐烦的冲林雪崚摆摆手,“林姑娘,你爱屋及乌,实在为难,还是袖手旁观,回避为佳!”

鲁子贤向林雪崚递个眼神,微微摇头。

林雪崚面对明嘲暗讽,并未退却,“诸位以为我一心袒护青龙寨,其实我担心大伙低估了朱雀寨的本事,燕姗姗手段百出,从不重复,防不胜防。她平时行船时为图方便,只在舱中携带最低等的黄鹪,使使‘玉尘璃烟阵’那样信手拈来的雕虫小技,朱雀寨中究竟有多少花样,谁都不知道。如果和青龙寨硬碰硬的血拼,就算收拾了他们,咱们一身伤累,再入朱雀寨,能有几分把握?”

轩中议论纷纷,多半觉得她危言耸听,只有杜愈、丁如海见过玉尘璃烟阵,默然不语。

邝南霄止住议论,“我之前思量过,神鹰教早有准备,咱们会选哪条路,他们何尝想不到?神鹰教近年销声匿迹,此刻又是教首离世、权位悬空的当口,突然兴风作浪,两度劫人,引得江湖惊动,群雄聚会,就算是为了寻仇,也太反常。若只是燕姗姗一团明火,那倒罢了,只怕另外有人暗中扇风,借她生乱。现在他们从容不迫的藏回巢穴,以易家为诱饵,等着咱们上门入瓮,究竟有什么企图,最坏的推测也有七八种。”

徐敦听罢,急切起来,“邝宫主,无论如何,园主夫妇还有莛飞都在他们手里,易家造福于世,难道咱们只能坐视不理?”

邝南霄摇头,“徐阁主,我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想轻举妄动,贸然将这许多好汉送进诡秘的鹰涧峡。”

徐敦搓手,“那你到底作何打算?”

邝南霄轻踱两步,“先礼后兵,神鹰教和太白宫两山相望,一江之隔,我却从来没有会会这位老邻居,真是疏忽大意,现在我若登门造访,想必不至于被拒之门外吧。”

雷钧和柯文熙对望一眼,邝南霄再大的本事,深入虎穴也难保不测。

雷钧上前,“宫主,我随你前去,还要各坛支派多少人手,请你吩咐。”

邝南霄摆手,“人多只会显得胆怯不诚,增疑添险,不易探出究竟,我一个人够了,摸清状况,再动不迟。”

轩中一片吸气之声,太白二使和三坛五坊的首领们议论纷纷。

林雪崚亦觉太险,暗暗思忖是否要用幽澜镜衣偷探鹰涧峡,可幽澜镜衣需要明月折光,那峡中却常年云雾。

柯文熙提醒道:“宫主,神鹰教说过,易家与一翼遮天之间的事,与坠崖失踪多年的教首夫人相关,是累及声誉的隐秘家私,你独身前往,插手过问,牵强不妥,那些匪人怎会让你染指?”

邝南霄一笑,“柯左使,我忘了宣告,七天之后不仅是我的生辰,更是大婚之日,双喜临门,还劳你操心筹办!”

众人更加意外,无数目光齐刷刷的转向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小人影。

易莛荟不动声色,显然与邝南霄早有商量。太白宫主成了易家的女婿,上门插手也就名正言顺。

邝南霄已派人外出散布婚讯,众人惊讶之际,连恭喜的话都说不出。

散议后,丁如海将莛荟拽到一个僻静角落,劈口问道:“你几时拿的主意?怎么也不商量一声?”

“三哥,邝宫主让我先别声张,他昨晚与我商议,本来还担心我有顾虑,可我才不管那么多,只要能救爹娘哥哥,我什么都答应。你别担心,邝宫主是磊落君子,这只是做做样子的计策而已。”

“我并不担心邝宫主的为人,只是你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以后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莛荟正色,“三哥,我就是不想让你们再拿我当小孩子看!我心里有分寸,总不能一辈子让人哄着护着。”

丁如海点点头,“是啊,你翅膀硬了,飞上多高的天去,也没人拦得住了!”一拂袖子,转身而去。

莛荟自小到大,没见他发过这样的火,望着他的背影,想追又不知说什么好,呆立原地,鼻子一酸,眼泪盈眶。

第68章 碎衣断情

邝南霄大婚之讯轰动江湖。

离婚宴还有三天,拔仙绝顶飘起了细密的雪花,很多来客没见过初夏的雪景,山上山下一日四季,甚是新奇。

叶桻刀口初愈,秦泰允许他在周围缓缓走动。

叶桻是躺不住的人,在太白宫内漫步,到处是似曾相识的红灯悬彩,想起一年前青阁婚堂的笑语欢声,心下黯然,又回到玉音轩中。

窗外飞雪如雾,云海银山,叶桻默立片刻,听到门外有人交谈,是雪崚来看他,到了门口被柯文樱叫住,“林姑娘,丝锦坊中的姐妹们好奇你的手艺,你在这盖头上绣个叠影绣的花样,让我们长长眼可好?”

林雪崚笑应:“我哪敢在丝锦坊班门弄斧,你们要张罗布置,我凑合着帮点忙不在话下,只是多日没练手,姐妹们别嫌弃。”

她从柯文樱手中接过笸箩针线和大红盖头,看着那鲜艳的颜色,不想惹叶桻伤感,刚要离开,叶桻唤道:“何必来了又掉头。”

林雪崚略一迟疑,捧筐入内。

叶桻客气一笑,“我以前还真没留意叠影绣是怎么绣出来的,反正现在闲着,你忙你的,我在一边看着。”

林雪崚忍俊不禁,“师兄,你真是憋闷坏了,连女人绣花也有兴趣。”

她走到窗边坐下,架绷选线,构想片刻,双手各引一针,左手绣底影,右手绣叠影,时而交替,时而同行,上上下下,轻畅娴雅,灵秀的图案一分一分绽开锦上。

一阵风裹着雪片钻进窗内,碎银纷飞,大红绣绷衬得她发如墨瀑,衣若白鹤。

叶桻在她对面坐下,“这么好的手艺,几时才能用在自己身上?”

林雪崚垂睫而笑,“是啊,小猴子都要做新娘了,等我老了,靠这手艺开个小铺子,卖些绢衫小帕,赚点管饱的粮米,算不算用在自己身上?”

她手再快,叠影绣毕竟是细巧功夫,熬眼累心,免不了出错懊恼,拆线重来。

叶桻看着看着,暗想那一对百年好合的喜服得花多少精力才能完成,耳边模模糊糊响起璟儿的声音:“叶哥哥,别怪林姐姐,她心血都拼在那叠影绣上,累得涣散,所以才不曾察觉……”

叶桻无声一叹,这些时日她与江粼月相处,他空荡失落,酸楚茫然,在措手不及的陌生心境里一番挣扎,再度回想以前的事,许多他视而不见的点点滴滴,现在忽然就明白了。

她说笑之余看不见的克制,和鸭子偷偷交谈时的怅然,在藤床上懒散独睡的寥落,承责赔罪时的孤绝……

过去不曾留意,如今一幕一幕,清晰如镜,此刻他静静坐在她对面,仿佛有一簇慢火在心底煨炖,冒出汩汩的苦涩。

自己才失落几日,而她又隐忍了多少年?绣喜服时的一针一线是何滋味?现在谁比谁更胆怯,更灰枯?

眼前的人影模糊起来,变成梳着抓髻拍手欢笑的小丫头。

“小九哥,小崚也要做新娘子。”

“好啊,小崚嫁给状元郎,小九给小崚抬轿子。”

他蒙雪崚一家恩惠,对她不敢有半分妄想,他自卑木讷,虽是兄长,心底只当自己是她一辈子的仆人,可这些天的失魂落魄,纠结郁闷,怎么解释?

林雪崚抬头笑道:“师兄,你想什么呢?”

手指忽然一停,“咦,你几时扯了伤口?怎么胸前又出血了?”

叶桻低头一看,心口果然粘红一片。

林雪崚放下针线,越想越不对,他的明伤已经结痂,坐着不动怎么会出血?

曹敬忽然奔进来,急声道:“林姑娘,快去玉泽堂,有人要见你。”

林雪崚心思正在叶桻身上,匆匆回应:“好,待会儿就过去。”

动手帮叶桻解了外衣,寻找出血的地方。

曹敬焦等片刻,拔足离开。

林雪崚细瞧之后,皱起眉头,“不在刀口上,是上回的箭伤,真奇怪!燕姗姗的这一箭我总不放心,你别不当回事,我去找秦老爷子和宁夫人。”

叶桻忽然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她与他目光相触,心中卜的一跳,他的眼神晦涩而迷惑,前所未见。

叶桻心若鸣钟,燕姗姗说这是“试心箭”,他以为是胡言乱语,并没在意,几次三番流血之后,越来越惊讶,创口真的是动情即裂,更不解的是,他思念阮雯时只是隐痛,并不流血,每次为雪崚忧虑,却必然流血无疑。

“师兄,你怎么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想要寻出究竟,叶桻只是木愕不语。

丁如海一脚踏进来,见这两人立在高窗之前,单手相执,四目交缠,对外界浑然无觉,叫了几声也不搭理。

丁如海左看右看,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玉泽堂外落了薄雪的台阶上,十几个守卫封拦不住,一道旋风蓝影就要破门而入。

柯文熙站在最高的台阶上,手中七尺银枪迎风一震,指向来人,“江粼月,这儿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话已经传进去了,她想见你,自然会出来,你等不起就走。”

江粼月目光凛凛,“柯左使,太白宫不是喜事临门,势广好客么?我只不过来此寻人,你们却挡三阻四,哼,拔仙绝顶,太白冰殿,就这点胆气肚量?我跟你无怨无仇,你别拦我的道!”

手挽绿渊剑,冲着枪尖直迎而上,一招“水漫崇山”,绿影堆涌,雪助剑势,向高处冲扑。

邝南霄听到动静,令人将门打开,冷风裹雪,卷进厅堂。

堂外银枪似白龙,绿剑生碧潮,引得众人争相观战。

柯文熙的抹濂枪法得自名师苍尘子,凝练朔猛,有骁将之风,他占着高势之便,灵展双臂,枪尖贯入碧浪,一路精狠的戳刺,将堆涌而上的绿涛搅得澎湃四溅。

徐敦赞道:“柯左使平日谦重沉稳,原来一动手这般老辣!”

江粼月见玉泽堂正门大开,哪有心思纠缠,拼着几处要害不护,顶着枪影,抢势反攻,直手一剑“破龙取胆”,劈开抹濂枪的攒刺,跟着虚晃一招,趁着柯文熙抖枪接应的功夫,身形一滑,迈步前冲。

好手对战,半途撂招是不敬不屑,柯文熙没遇到过这么不讲礼义章法的,挺枪追阻。

江粼月置之不顾,手臂被枪尖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但他根本不理会,一脚踏入堂中。

观战者中,刘蓟站在最前,见此情形,二话不说,拔出判官笔连环疾刺,笔法斜削竖划,连戳带点,要将江粼月逼退。

雷钧问邝南霄:“这笔法严正透骨,精炼遒劲,每路都有夺命之威,是哪一套?”

“张旭的楷书,‘郎官石柱记’。”

邝南霄真正留心的,却是青龙剑法。

江粼月不懂什么楷书不楷书,只顾扬手激进,绿渊剑仿佛生了眼睛,密雨脆响,顷刻抵了二十八刺,将刘蓟逼退一丈。

刘蓟改换醉风狂草,笔势倾泻,银光挥迸,袍袖旋舞。

观者佩服他上了年纪还有这等潇洒身法,纷纷击掌喝彩。

江粼月绿渊剑一震,先拧后散,青光奔腾,剑气所到之处如飞波溅水,离得近的人面上激痛,不约而同仰身后避。

桀傲不驯的“顽龙斗浪”,将刘蓟灵动奔放的“终年帖”冲得支离破碎。

雷钧见状,踏上一步,湛罄刀出鞘,蓝光一圈,护退刘蓟。

柯文熙单手横枪,立于门口。

这两人一前一后把江粼月夹在当中,就算江粼月再厉害,也是凶多吉少。

满堂屏息,邝南霄挥手,令二使收了刀枪,“江粼月,你不肯安心等待,这么焦躁急切,不是对她勉强相逼吗?”

江粼月摇摇头,“我不会勉强她,只是有东西要亲手交给她,邝宫主,这点方便都不肯给?”

邝南霄凝视片刻,转向丁如海,“丁阁主,劳烦你,再去唤她一声。”

丁如海想起叶桻和林雪崚携手对视的样子,叹了口气,“江粼月,林姑娘心思都在叶桻身上,你还是绝了念头的好,你有什么东西,我帮你转交。”

他粗朴诚厚,话出肺腑,江粼月抬目回视,“若我不肯呢?”

丁如海早有准备,此事因雪崚而起,应由衢园承担,当即神色一正,“那我愿以万踪拳领教你的神鹰掌。”

江粼月将绿渊剑插回鞘中,双手腾空,“丁阁主,久闻你师出百家,博采众长,你既然直接了当,我也不客气,咱们就一较拳脚!”

玉音轩中,叶桻深望雪崚一眼,“崚丫头,只是偶尔流血,不用大惊小怪。”

林雪崚愁眉不展,“即使一时半刻没事,日积月累下去,不知有什么难料的后果。”

叶桻一笑,“老爷子每日盯得这么紧,有什么不对,他能看不出?别乱担心了,外面还在等你,快去。”

林雪崚顾虑着离开,穿廊过庭,一路想着古怪的箭伤,快到玉泽堂才听到呼斗之声。

脑中咯噔一震,不要命的恶匪,竟然找上门来了!

这里好手众多,对江粼月要么憎恨入骨,要么鄙厌不屑,她没去金水渡口,他应该明白她的决定,可他仍是不管不顾,犯险来闯,林雪崚又气又痛,这疯子为何总是自讨苦吃!

向前疾奔,跑了几步却又慢下来。

燕姗姗随便花三百两银子让岭南十三门灭口,是以为他封椎之后武功尽失,然而过江龟一战,江粼月张扬夺目,现在风口浪尖,又来太白宫牵扯不清,他在这里是人神共愤的众矢之的,在外是神鹰教心腹大患,她把他从赤羽绿眉上拉下来,是想让他离教求生,结果却令他身陷绝境,进无路,退无门。

眼下秦岭群豪就要为衢园一触而发,江粼月虽然弃教而走,却绝不会做对神鹰教不利的事,若青龙寨大难临头,他更不会袖手旁观。

于公于私,两人都不能再缠连一处,所以不仅要一刀两断,还要断得干干净净,斩钉截铁,断得四海轰动,天下皆知,唯有那样,江粼月兴许还能死棋走活,险境存生。

可一想他痴诚的眼神,想起那或笑或闹的一幕一幕,万箭穿心。

她从偏门进入玉泽堂,悄无声息的踱到白玉屏风之后,头重脚轻,几乎站立不稳,听着堂上的激斗,怎么也没有勇气面对。

江粼月并没向石危洪学到全套神鹰掌,但他善于领悟要旨,每掌都威力十足,此刻单用一招进退游移的“大渡涉式”,已经接了丁如海穿插不定的韦陀拳、天罗拳、白眉拳、行意拳、灵山拳和太极快拳。

丁如海学拳常常自行变化,扬长避短,不是原路正宗,却比原路正宗更加精当有效,就算风格迥异甚至互相抵克的拳法,也能被他衔接流畅,所以江湖上给了他“万踪拳”的美称。

两人时而快打如疾雨,时而慢推如碾磨,江粼月用“大渡涉式”盘缠良久,突然变招,扑身一记“鸷腾掌”,凌风如刀。

丁如海矮身旋腿,使“罗汉地功”抢回稳势,正待回击,江粼月突然凌空一跃,双足连环如弹弓,踢力刚猛,正是凶狠难缠的“大提涉式”。

丁如海双目一瞪,知道来招险狠,使出“沾衣十八跌”的绝技,腾挪灵旋,将六道劲踢一一卸开,化解了最后一踢之后,人已退到白玉屏风跟前。

众人见他避得疾巧,高声喝彩。

丁如海身上酣热,却也夹了少许冷汗,一抖络腮胡子,痛快道:“好身法!”

“大提涉式”极耗劲力,两人拼完这个回合,都在攒势,好抢下一招的先机。

丁如海稍快一步,双手一提,左肘前顶,右拳圈劈,是看似低敛、实则迅疾如雷的“拜灯拳”。

江粼月突然双肩一松,竟似卸了护体之气,全无还招的迹象!

丁如海大吃一惊,收住攻势,这一拳生生停在江粼月胸前不到一寸的地方。

他顺着江粼月的目光回头一瞧,原来林雪崚已经绕出屏风,站在堂侧。

江粼月特意穿着她做的浅蓝长衫,圆月西湖的补丁图案清晰可见,左袖被抹濂枪新划了一条口子,血迹斑斑。

林雪崚眼眶一酸,低下头去,“江粼月,抱歉的很,我没去金水渡口找你。”

江粼月虽然没被丁如海击中,可拳风震肺,胸中腥气翻涌。

他一个人在渡口,凄风苦雨的等候,希望、绝望交替煎熬,不是没有怨艾,然而见到她的一瞬,所有怨气全抛去了九霄云外。

挺起胸膛深深呼吸,灿然一笑,“那有什么要紧,我这不是找你来了,在哪儿见面不都一样。”

林雪崚顿了一顿,抬起头,声音一颤,“我也不能陪你去岳州了。”

西子湖畔的夜莺是否还在唱歌?草虫是否还在奏鸣?它们见多了春花暖月,听不听得到心碎的声音?

她收回约定,江粼月并不意外,可他现在才懂,心碎和是否意外,并不相关,碎片并没有因此减弱锋利,五脏六腑被扎得破漏无救,痛得骨僵身麻。

可他仍是一笑,直直回视,“那也不要紧,崚丫头,我不是说过么,你愿为他做的事,我都愿为你做,你若闷了,还有一条烂泥鳅可以逗趣儿,总比偷偷对着鸭子说话要好。”

他若愤怒失望,她会好过百倍,可他不在乎,明知她会选择无花无果的孤守,仍愿做她的陪葬。

林雪崚心中绞痛,这恶匪,痴傻起来深不见底,世上有一颗殉葬之心已经太多,怎能让他也走这条不见天日的路,浪费一生时光?

一横心,摸出幽澜镜衣,努力狠声,“江粼月,你还不明白,你我之间已如此衣,一生一世,再也不可能了!”

双手一震,内力送出,幽澜镜衣碎成千片万片,如漫天黑蝶,舞了一厅,变作黑雪飘下,落在玉泽堂雪白光洁的地上。

江粼月木然立在黑雪中,这轻轻渺渺的碎片仍带着她的幽香,与幽澜镜衣有关的种种旖旎,全都碎得不知所终,一丝一缕也抓不住了。

直到黑雪落尽,他脸上再也没有一丝表情,只从怀中缓缓掏出一样东西,上前一步,放在她身前三尺的地上。

“既然如此,这东西我再也不配留着。无论如何,从太湖到西湖是我此生的极乐时光,永世不忘。”

说罢头也不回,大步向外走去。

邝南霄警示左右,谁也没敢出来阻拦。

无数眼睛盯着江粼月的背影,直到那一抹浅蓝没进初夏飞雪,不见踪迹。

第69章 总令新名

林雪崚看着江粼月留在地上的东西,是一只黑色木匣,她弯腰拾起,不知怎么眼前一虚,又脱手滑出。

邝南霄衣袖一挥,将木匣稳稳接住,伸手递还。

林雪崚默默接过,一声不吭的出了玉泽堂偏门,这些时日已经认熟的路突然又陌生起来,一栋栋庭院楼阁全无区别,连怎么回玉音轩也记不清了。

懵懵噩噩一通乱走,到一个僻静的小亭子里坐了半晌。

直到黄昏天暗,方才收拢神思,将匣子揣进袖中,去灶间洗了脸,一如既往的帮宁夫人熬煮药粥,端至玉音轩。

曹敬闭嘴溜开,叶桻也不敢言语,凡事皆顺她的意,她让吃多少就吃多少,让睡就即刻上床。

林雪崚在床边坐到深夜,见他睡稳,方才起身出门。

叶桻哪里真睡得着,须臾便醒,抬眼看向窗外,见她一人出了太白宫,沿着太白梁向西去了。

她身上穿得单薄,叶桻起床披上厚衣,到她屋中取了斗篷,跟出门去。

风住雪停,云散月现,拔仙绝顶周围散落着六个大大小小的高山冰池。

池中是上古冰川遗留之水,亮如明珠,池旁住着一种娇小鸟雀,每当池中飘有落叶,小鸟就会飞来将叶衔走,若叶子太大,则几雀合力衔之,以保水面一尘不染,人称“净池鸟”。

林雪崚走到六池之一的“大太白池”边上,银峰冷月镜映水面,宛如广寒仙境。

她拣了一块高石坐下,掏出袖中黑匣,打开一看,匣分两层,上层放着寸霜剑,下层是展平压干的梨花,一朵一朵颜色雪白,香气犹在,细心一数,才知江粼月在溶翠庵的每一天,都留了一朵梨花为念。

她拈起一朵,眼底涌泪,轻轻一笑,“难为这恶匪,一路颠簸,居然收得这么仔细整齐。”

那花太轻,飘出指缝落入池中,一只净池鸟啾的一声飞来,衔走了梨花,在水上留下两圈小小的涟漪。

林雪崚望着空空的池面,终于忍不住,眼泪顺颊滑落,掉入池中,与那两圈涟漪一起消散无形。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合上匣子,揩了揩脸,抬头一看,“师兄,你还没好透,谁让你出来的?”

叶桻听她责备,并不言语,伸手给她围上斗篷,遮好帽子,系上结带。

她扶着他坐下,两人并肩看着冰湖夜色,各思心事。

沉默良久,叶桻才开口:“这么平静的日子,不知还有几天了。园主曾说,三年之内必有大水,以当今的国治,大水之际,必有大乱,我这些天总有不祥之感。”

“师兄,你是不能闲的人,一闲下来就愁苦。”

叶桻看她脸上仍是郁郁,伸手指向高处,“崚丫头,我听柯左使讲,大太白池东边的崖壁上有一座千年冰洞,咱们瞧瞧去?”

林雪崚连连摇头,“你现在不能使力,怎么上去?”

“你用链子拉我不就行了?”

林雪崚懒乏得很,可敌不过一丝好奇,还是答应了。

两人一起沿着崖壁寻找,果然看到冰洞入口。

她甩链而上,再放链子把叶桻拉进洞中,洞内寒气缭绕,月辉斜射之处,各种冰柱、冰笋、冰塔、冰瀑熠熠生光,千奇百怪。

两人左转右看,折了几只冰挂拿在手中,轻轻敲击一排倒悬的冰钟,音色空妙绝伦。

再往前走,穿过几道冰帘,爬上一座冰台,洞顶漏下一束月光,照在台上,反出一片柔白的亮雾,静谧又奇异。

林雪崚担心叶桻的刀口,不想久留,叶桻却道:“这里回音动听,说话都象奏乐,你的笛子呢?”

两人在冰台上坐下,林雪崚摸出白玉笛子,吹了一首普通的小曲《兰江调》,笛音在冰洞里一转,果然仙澈清灵,比在别处好听百倍。

她见叶桻喜欢,把自己所会的小曲轮番吹了一遍。

叶桻闭目聆听,陶醉其中,如浮云雾,只是她今日的曲子里全都渗着失落。

他听她吹完最后一曲,缓缓睁开眼睛,“崚丫头,等风波平息,情势转变,我去帮你把他找回来。”

林雪崚垂下笛子,摇了摇头。

忽听洞外一声怒喝,“叶桻,是你在上头吗?昏神散停了几日,就管不住手脚了,还不给我出来!”

林雪崚急忙到洞口探头,“老爷子,别怪师兄,他来给我送衣裳,都是我不好,你骂在我头上吧!”

下面十几枝火把明晃晃的排开,秦泰满面红怒的立在最前,曹敬缩头跟在一旁,柯文熙和身后的随从们手举火把,低笑不语。

两人不敢磨蹭,先后顺链滑下。

秦泰几次从阎王跟前把叶桻的命抢回来,叶桻对他哪敢有半分不敬,腆着脸认错不止,挨骂之际偷空盯了曹敬一眼,曹敬咧嘴,一脸无辜。

长兴八年五月二十五,六道吉日,百宜无忌,太白宫主邝南霄将于酉时和易莛荟拜堂成亲。

这天清晨,神鹰教青龙寨镇守东门的箕宿使者听见外头有动静,到高处向下一瞧,龙涎壑外立着一个高高的人影。

那人颇不耐烦,撮指吹了一声口哨,“老七,别装不认识,快放吊桥!”

箕宿使者脸色一变,令人开门放桥。

龙涎壑宽十余丈,深四十尺,壑底锥石密布,参差狰狞。

江粼月急步如飞,几步踏入寨中。

箕宿使者紧跟在后,“姑爷爷,如今势紧,你不在外头逍遥,在这节骨眼上回来作甚?生怕燕姗姗那女人整不死你?”

江粼月将绿渊剑掷在案上,“老七,角哥呢?事不宜迟,你先安排,将青龙寨各部遣散,今夜之前,全都离开鹰涧峡!大伙别走水路,在山中偷偷散开最好,以后若还有缘,另寻地方扎聚就是,总胜过留在这儿,做任人碾压的鱼肉。”

箕宿使者耷拉着脸,摇摇头,“小月,晚啦,前些天燕寨首送来二十坛箬下春,说此番跑船辛苦,劳累了角哥他们,船上余下的酒都给咱们青龙寨享用,大伙儿没多想,人人有份,喝得丁点儿不剩。”

“谁知那酒中有药,平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一旦心存春念,就浑身剧痛,生不如死,若这药不解,大伙就成了太监,一世碰不得女人,更不能生儿育女,这不是叫兄弟们了无生趣么?”

“角哥他们去找燕寨首理论,那女人说,我们青龙寨淫乐懒惰,早该整治,你贪恋女色,离教出走,就是最好的例证,如今外敌云聚,她要用这法子管束咱们。”

“角哥气不过,顶撞起来,燕寨首大发雷霆,说四宿在船上偷偷放走了你,重罪难恕,她本不想追究,这一吵闹,她索性变本加厉,一并算账,把角哥他们四个关进了北斗寨地牢。”

江粼月本来气就不顺,抄起绿渊剑,将桌案一劈两半。

他知道青龙寨会因他受累,但七宿一向对燕姗姗阿谀奉承,又能做朱雀寨干不了的苦役差事,燕姗姗拿他们当狗养着,没想到她这次真的发狠,把这些阴毒手段用在本教人头上。

箕宿使者继续道:“你别动肝火,现在就算去朱雀寨找她,也是扑个空。太白宫主大婚,邝南霄眼见就要上门,咱们教中无主,不好应对。今日一早,全教云集北斗寨神鹰堡,要提前开启墨羽总令,让新教首掌理大局。”

“咱们青龙寨没有寨首,七宿不齐,只去了房日、尾火两部,撑撑样子,不知老四老六有没有机会求助于段寨首,让他帮忙说话,叫燕姗姗放出角哥他们。”

神鹰堡中矗立着巨鹰风伯、雨师的不腐身像,石危洪离开之前,把墨羽总令封存密匣,高悬于风伯口中,总令上刻有继任教首的名字。

按照神鹰教的规矩,原教首安葬之日才能开启密匣,那密匣需五把钥匙才能打开,青龙剑、白虎刀、玄武剑、朱雀翎、北斗钩五件兵刃当中各藏一把钥匙,江粼月被除职时交回了青龙剑,自然也将钥匙交回。

教中人不得对原教首在墨羽总令上指定的新教首有任何疑议,以免纷乱。此回迫于外势,没有安葬就直接开匣,不知墨羽总令上会是谁的名字?

箕宿使者压低声音,“兄弟们都说,新任教首必是赵漠。燕姗姗再得宠,毕竟是个女人。段寨首虽然年纪最长,却只好习武,不好管事。田寨首精明古怪,坐镇首位似乎份量不足。你之前还是寨首的时候,老雕说你悟性甚佳,然而太懒,沉湎享乐,不求上进,八成不会传位于你。教中论武功之高,办事之能,想来想去,没有比赵漠更合适的人。”

话虽有理,可江粼月隐隐觉得,一切并非这般明了。老雕与人相处时,不是训斥就是挖苦,却很少对赵漠有贬抑之词,满意之余,似乎总有一丝隔阂。赵漠越是无可挑剔,越是让人不安,到底为什么不安,却又说不清楚。

眼下如何保全青龙寨,只有等新任教主水落石出,再见机行事。

江粼月压住怒气,“易家三口现在何处?”

“园主父子在北斗寨,易夫人在朱雀寨,旁人不得接近,详情一概不知。”

箕宿使者见江粼月苍白消瘦,臂上带伤,不由感慨而叹。

角宿使者说过,林雪崚是带刺的蔷薇,伤人无防,江粼月吃了苦头,自然会想起青龙寨的兄弟们,收心回归。

看江粼月的神情,蔷薇之痛实在比北斗寨的笞杖更甚,情圣不好当啊。

趁此刻寨中清静,箕宿使者左右看看,吩咐手下取酒布菜。

江粼月摇摇头,“不敢劳烦,使者大人若想款待,让我回青渌池泡上一泡,小的就感激不尽了。”

他早已不是颐指气使的寨首,那温池哪是小卒能泡的,箕宿使者面露为难之色,终于努了努嘴。

青渌池是天然温池,江粼月浸身其中,熟悉的惬意象娇粘的女子,暖融融的腻上肌肤,让人百骸舒散,欲罢不能。

唉,还是自家匪窝好,可为何温水蒸雾,映于池面的是那样一张怅然而模糊的脸?

箕宿使者算着时辰,该有北斗寨的消息了,正要去河口水门等候,尾火部副使突然飞一般冲进,“新任教首,连同其余各寨首和使者,一并往咱们青龙寨来了!”

箕宿使者大吃一惊,“新任教首可是赵漠?”

尾火副使摇头。

箕宿使者更惊,“那是谁?为什么急着到青龙寨来?”

第70章 沥血立誓

尾火副使道:“说来你一定不信,新教首竟然不是北斗君,而是老雕的贴身仆人谢荆!”

“墨羽总令开启之后,几个寨首确认了老雕的刻字,不知是不是太诧异,整个神鹰堡一片死寂。当时谢荆不在,还是北斗君将他从库房找来,完成了接任大典。”

“白虎君提议,趁新教首上任大吉,赦了地牢中的青龙四宿,现在外敌云聚,教中缺人,应该同仇敌忾。燕姗姗却不肯,一口咬定咱们青龙寨都是毫无斗志的懒鬼叛徒,若不严惩,败事有余。”

“北斗君说,水路是敌人来攻的首选途径,青龙寨至关重要,其他几寨水性不佳,难以增援,而青龙寨独居东岸,平日管束太少,现在咱们青龙寨到底不堪到何等地步,是不是应该放人,要查看之后才能定夺,于是新教首就亲自领着人,直奔咱们这儿来了。”

箕宿使者连忙吹号传令,三道水门全部大开,角木、亢金、氐土、心月、箕水五部汇聚青龙堂。

房日、尾火两部领着谢荆和各寨寨首及使者,出北斗寨,下鹰脊岭,经朱雀寨入鹰涧河,由河口水门进入青龙寨。

青龙七部汇合列齐,参拜新任教首,满堂黑压压一片。

谢荆询问人手安排、出船走货、巡护设防等等细节,各部回答详尽。

段峥道:“江粼月虽然不在,这班小子倒还有几分样子。”

燕姗姗噗哧一笑,“段老哥,你就是面慈心善,这摆摆样子的唬人把戏,他们最擅长,不动真格试上一试,怎能露得出马脚?”

解下腰间朱雀翎,抬鞭一指立于最前的房、尾、箕三宿,“你们几个摆出阵形,让咱们瞧瞧青龙阵的进境!”

堂中人多,空地有限,三宿心中打鼓,只从每部挑了三人,组成二十一人的“蟠龙阵”。

燕姗姗、段峥、田阙各执兵刃,从三方攻入,谢荆细看阵势变化,皱起眉头,三宿驱阵还算灵动,但阵中人走位生涩,漏洞频出。

赵漠摇头,“青龙陆阵用得不多,要紧的是水上船阵,到河道中另外再试吧。”

谢荆喝止演练,三宿自知不妙,跪地恳求,“如今寨中无首,请教首赦免地牢中的四宿,我们七人齐心,勤勉操练,一定能守住水路门户。”

田阙哑笑,“就算你们不吃不睡的操练,只怕也来不及。”

燕姗姗的眼光在三宿头顶冷冷扫过,“寨中无首,哼,那小子流连在外,始终是个祸害!他对咱们教中之秘了如指掌,保不准已将一切告诉了那个林姑娘,甚至领敌来攻,也未可知,操练事小,叛教事大,你们这些水贼,一个也靠不住!”

段峥听了,白须一抖,“姗姗,这话言重了,小月懒散放浪,但对兄弟们极好,这点分寸还是有的。年轻人追花逐蝶,人之常情,何况这两日江湖传遍,说林姑娘在太白宫与他公然决裂,一刀两断,毫无余地,小月不过是错恋一场,谁一辈子遇不上这样的事?我可以用我这把老骨头担保,就算他不回来,也不会引敌来攻,对神鹰教不利!”

谢荆沉脸看着三宿,“江粼月人在何处,难道你们一无所知?”

三宿抬眼,见谢荆面孔黝黑,浓眉阔目,虎肩熊背,臂膀粗壮,满头虬发用一条布巾扎住,仍是仆人的打扮。

身份忽变,谁都会措手不及,谢荆却处之如常,不卑不傲,容色沉稳,话语凝威,风范和老雕颇多相似,令人不敢小觑。

房、尾二宿听他发问,连声否认,箕宿使者跟着呜噜两句,心中叫苦不迭。

赵漠轻轻咳嗽一声,“江粼月失意落单,无路可去,找到他,未必是什么难事。”

银光一闪,北斗钩横挥出手,钩住箕宿使者的脖颈。

房、尾二宿大惊失色,原来箕宿使者答话时的细微异样,丝毫没逃过赵漠的眼睛。

箕宿使者僵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

赵漠摸出手帕拭了拭唇角,目光微侧,另一手缓缓转动钩柄,“小月,还不出来?不会又在温池泡汤,来不及穿衣出浴吧?”

青龙七部骚动起来,站向两旁,分出一条通道。

江粼月穿过人群,在众目睽睽中一言不发的走上前。

他换了一身竹青单衣,腰带松垂,一派浴后闲适之姿,只是神情冰冷。

面向赵漠,拱手躬身,“执教大人,我略晚一步,请你高抬贵手。”

赵漠冷笑,撤钩让路,箕宿使者咽回舌头,战兢兢摸了摸脖子。

江粼月走到谢荆跟前,单膝跪地,“教首,我回教领罪,甘受重罚,但我一人之过,与寨中兄弟没有关系,请你下令放了牢中四宿,亦请燕寨首为青龙寨解去‘息春散’之毒!”

堂上一片凝默,青龙寨怕惹恼燕姗姗更拿不到解药,一直没敢声张息春散的事。

谢荆瞥向燕姗姗,眼中愠意密布,“姗姗,无论什么缘故,怎能毒害自家教众?”

燕姗姗切齿,“教首,若不是我用这法子管束,你以为青龙七部如今还能剩下几个人?恐怕他们早就熄灯卷铺盖,另觅山头去了!江粼月,你敢说你回来没有离散教众、危言煽乱?”

江粼月直视谢荆,“教首,只有放了易家,才能免去教中劫患,就算石教首在此,也不会因一人恩怨,置全教上千人于险境!”

田阙唉了一声,“小月,你风花雪月,骨头都泡软了,那边还没敲锣,这边先吓破了胆。”

神鹰教虽然势衰,仍留着踞险自负之心,田阙的话引来齐声附和。

江粼月仍是看着谢荆,“太白宫三坛好手云集,五坊遍出能人巧匠,不是一般的对手,何况还有赶来助阵的那些帮派,陆上水上,哪一路都是硬敌,咱们踞险死守,又能支撑多久?”

谢荆点点头,“若不是有所顾忌,今日大伙也不会到青龙寨来,不过易筠舟固执透顶,始终不肯尽言,关于石教首之死,仍是疑问重重,在完全澄清之前,休再提放人之事!太白宫虽然箭在弦上,但邝南霄一向谨慎,未必没有缓和之机,怎么应对,我自有安排。”

他话语一顿,目光如剑,“倒是你,失了寨首之位,还不知收敛,嚣张恣意,私自离教,只顾风流逍遥,青龙寨一盘散沙,罚你剜骨断筋也是轻的!”

段峥连忙道:“教首,除了江粼月,再没有谁能在水路独当一面,他既然回来领罪,知错悔改,不如给他一个机会!”

谢荆沉默片刻,“江粼月,我可以下令放了四宿,也可以让姗姗解息春散之毒,可你怎么才能让大家相信,青龙寨不会涣散溃逃,不会叛教屈敌?姗姗有她的不是,亦有她的道理,如今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有没有把握让青龙寨守住水路?”

江粼月本想以自己换回寨中兄弟的平安,谁知却要将青龙寨推至刀口枪尖。

一阵穿堂风将他的衣襟撩撩拂拂,谢荆又问了一遍,三宿、段峥都用眼色示意江粼月速速作答,他仍不开口。

谢荆并不急,许久之后,江粼月才回应:“教首,我没把握。”

段峥脸上失望流露,燕姗姗蔑笑一声,田阙一副看热闹的好兴致,只有赵漠的目光又多了一层审视。

江粼月眼神萧索,“我没把握能万无一失的守住水路,我只有把握让青龙寨中的每一人都竭诚尽力,以报教首宽厚相待之德。”

燕姗姗啐了一口,“你这话不是和没说一样?青龙寨能有几分诚可竭,几分力可尽?一群不拿鞭子抽,蹄子都不会动一动的懒畜生!”

谢荆神色一正,“姗姗,青龙寨守水路,做你朱雀寨的屏障,你却总是与青龙寨针锋相对,之前你下手封椎,收买岭南十三门,我都已经耳闻,现在我看除了江粼月之外,你也该收敛收敛了!否则内斗无尽,岂不是自掘坟墓?”

目光转回江粼月身上,“小月,你没有迫于无奈,说些应时应景的空妄虚辞,总算有几分聪明,好,我便相信你这‘竭诚竭力’四字,你可愿当着全教的面,发下血誓,承诺这四个字?”

江粼月惦念着地牢里的四宿,看着寨中人无精打采的面孔,个个都是身中息春散后的蔫灰脸色。

他别无可选,只得沉眉肃容,划腕沥血,立掌起誓。

谢荆背手点头,“你既起誓,我暂不剜你的骨断你的筋,你先到寂心潭面壁思过,好好清静清静,老老实实的收回心来,我再将青龙剑还给你。赵漠,你令人将四宿放了,姗姗,两个时辰之内将息春散解药配好,送来青龙寨。”

赵漠恭敬应从,燕姗姗脸色不定,两手攥着毒鞭,咬口不言。

第71章 孔雀糜醉

谢荆率人原路离去,燕姗姗一声不吭的回到朱雀寨腹地“凋谷”。

众女知道她憋气抑怒,谁也不敢有半分差池,可仍是被她挑剔指摘,鞭打责骂。

大泄怒火之后,燕姗姗瘫坐在屋中的金翎毯上,一拂袖子,将身旁案上的器物撸得横滚竖跌。

四周狼藉,心中空凉,正在伏案发呆,忽听有人不打招呼,步入屋内。

她的居所是依山悬水的吊檐飞楼,丫头使女不敢擅进。

燕姗姗头也不回,脸泛苦笑,“执教大人替新教首鞍前马后,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赵漠闻着屋中甜腻的酒气,见一只酒坛横跌在地,一白一紫两只孔雀正在啄酒而食,鸟中之王华尾铺散,醉态糜丽。

他轻踱几步,脚下一硬,踩到半枝断笛,低头四看,周围还丢着无数折断的笛子,材质各异,都不是普通的俗物,却被她糟蹋得满地都是。

凋谷阴郁,白天日光也不明盛,飞楼当中从早到晚点着灯火,案旁的朱纱龙雀灯红焰轻跳,燕姗姗慵懒无骨,半伏半躺,一动不动。

赵漠踱至案边,盘腿在金翎毯上坐下,“姗姗,你这是怄谁的气呢?”

她的脸被凌乱的发髻遮住大半,只有微微一动的肩头显出心中之怒,“赵漠,我真不明白,总令上为什么会是他的名字?”

那的确是老雕亲刻的字迹,她反复辨认,无可置疑,没敢当众发作,这一肚子的不服,后劲翻涌,涨得要炸。“谢荆算什么东西?连义父的一根指头也及不上,我不给他难堪就算了,可他不知好歹,居然那样严厉的当众斥责我!青龙寨也被他三言两语糊里糊涂的饶过,呸!他以为他能服众么?”

赵漠漫不经心的拾起一把跌落在地的羽扇,“姗姗,是你眼拙,瞧不出深浅,能与老雕久处,那可不是一般的本事,谢荆照顾老雕饮食起居,贴身伺候,多年如一日,怎么会是泛泛庸人?老雕虽然不吝传武,可各寨人多,他耐心有限,教中谁能比谢荆机会更多?”

“近水楼台先得月,谢荆身份卑微,从不施展技艺,不参加武练,无人留意,默默寡闻,所以没有负累顾虑,无须争强好胜,不用担惊受怕,这才是大松大阔的习武之境。老雕再厉害,也是风烛残年,而谢荆身强力壮,我看他的功力,虽不比老雕当年鼎盛之时,却也相距不远。今日他初担重任,不见慌乱,举手投足兼具老雕之威、夫人之睿,是个早有准备的人。”

燕姗姗头枕肘上,斜眼瞥睨,“总令上不是你的名字,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赵漠轻摇羽扇,手上的玛瑙扳指泛出暗丽的光泽。

她半眯起眼,“以你之能,真的甘心只坐副位?”

“姗姗,我对教位没兴趣。”

燕姗姗闷闷不语,长久凝视着赵漠谜一样的面容。

他静默片刻,伸指来解她颈上的红纱,“让我看看你的疤好了没有。”

“别碰,我自己都不愿意看。”

她的推拒对赵漠没有半分阻力,红纱滑落。

他垂目一扫,“还好,比上回浅了些,改日我替你在叶桻脖子上割一剑,消消你的气。”

燕姗姗幽幽吁叹,“算啦,那根木头桩子,让他受多少皮肉之苦,都消不了我的气。”

疤痕如红藤,缠在她匀白细腻的脖颈上,赵漠的手指沿着红藤轻轻一掠。

燕姗姗象醉酒的孔雀一样柔懈下来,眼中透出少有的迷弱,“我厌倦这地方了,赵漠,你娶我吧。”

她本想在生辰那日,将这个久藏于心的愿望告诉石危洪,让老雕作主,定下终身大事,可现在再无依靠,一直难以启齿的话忽然间无遮无拦,脱口而出。

她干干脆脆的做了自己的媒,几分羞赧纯稚,几分期翼诱惑,脸上绽出玫瑰般的光泽。

赵漠不动声色,“怎么,太白宫主大婚,你也眼馋思嫁了?”

燕姗姗眼神一变,恢复平时的艳毒,“易莛荟那小妮子,以为做场戏,找了靠山,就有恃无恐,哼,邝南霄我就怕吗?整个江湖都给她撑腰又如何?我非让她的美梦碎得比她表姐还惨!”

“姗姗啊姗姗,你搅人婚宴最拿手。”

燕姗姗眼珠亮如琥珀,小嘴笑成俏丽的菱角,凑唇至赵漠耳边,小声嘀咕一阵,眨眼问:“好不好玩儿?”

赵漠眉头一皱,“这阵子已经够多事,你不怕谢荆责怪?”

她满不在乎的靠在他肩上,“不出难题,怎么看得出他当不当得了这个新教首!唉,不是我多事,实在是你脾气太好,听说你每天与易老儿晤谈,都说些什么?他不是翻来覆去,还那几句吗,换作是我,早就当着易老儿的面,把他儿子的骨头一根一根拆了,看他讲不讲实话,再把他的夫人凌空抛下崖去,生死不知,让他尝尝义父遭的罪!”

赵漠意兴阑珊,“姗姗,你不懂,我若是一方之主,易氏父子二人可比千军万马还有用。”

燕姗姗哧的一笑,“连教位都没兴趣,还一方之主,两个书呆子有什么用,陪你谈天说地?”

赵漠浅笑不应,眸色深奥。

她细品他的神情,忽然神虚起来。

赵漠虽然人在身边,可思绪似乎飘去了她想也想不到的远方,她追不上,够不着,被抛弃在一个陌生异境,四周全是辨不清的白雾。

她想摸透他,可从来都不曾真正了解他,她能驯服最高傲的鸟雀,他却是一片捉不到的羽毛,她的试心箭不知刺探过多少男人的心脏,却独独不敢用在他身上。

也许正是他的一团迷离,让她不可救药,越陷越深。

她伸手环住他,下颌抵在他肩头,“赵漠,我知道,神鹰教这小山头才衬不上你,你总有一天会破茧而出,无论你将来要做什么,我都会死心塌地的帮你。你娶我,带我走吧!”

赵漠环视周围,“你舍得下这些宝贝鸟雀,金银珍玩,奇花异草?”

燕姗姗眼中一黯,复又坚定,“独独为了你,就舍得!”

她再也不想等,鼓起勇气,去亲他的唇,后颈忽然被他一把捏住,动弹不得。

她颈上有伤,疼得眼冒金星,他的手这才稍稍一松,掌上生出一股温暖而麻痒的力道,顺着她的脊背扩散。

燕姗姗眉头渐渐舒展,体内烧起一簇火苗,涨得肢躯发热,好象把肌肤撑破才痛快。

她脸颊醺红,绢衫微敞,露出脖颈下的海棠红抹胸,眼中有些热辣辣的泪意。

反正日子一天比一天失意孤单,飞蛾扑火,乐大于痛,怕什么?

呼吸越来越炽烈,却没发现面前的人神色渐渐阴冷。

赵漠凝视着她,那一抹海棠红象被施了妖法,在他眼中疯速扩散,顺着她红藤般的伤疤延伸,流成一地鲜血。

两眼刺痛,他闭上双目,百般抗拒,耳边仍是起了狂风咆哮之声。

漠北焉耆镇,黄沙铁门关。

一地鲜血是三个姐姐身体破碎时浸染黄沙的血,她们在沙砾上被摧残蹂躏,象任由饿狼撕食的羊羔,那痛彻心肺的哭喊,父亲震天动地的怒吼,猩红狰狞的血月,遮天蔽日的沙暴……

沙尘里有一张无动于衷的面孔,冷眼旁观,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那是坐看龙虎相残、弄人于股掌的微笑。

他无数次想冲上去,把那张脸撕碎,却总是扑个空。

自那以后,再晴的天,在他眼里似乎都是黑色,被沙尘和鲜血淹得透不过气的黑。

如果当时已成年!便是撕不碎那张脸,至少可以和家人死死相拥,一起被黄沙覆盖,变成掰都掰不开的一堆尸骨,何至于独活一生。

他眉心抽搐,五指突然收紧,捏着燕姗姗的脖颈,将她翻过去,狠狠推远。

连愕然都来不及,燕姗姗被砰的一声挤在冷硬的桌案上,撞得胸痛窒息。

他山压般的份量是不可颠覆的魔障,碾得她脊背欲裂,他的鼻息就在耳后,她却被掐着脖颈,不能回看一眼。

每次都是如此,相近之时,她从来看不到他,只能折辱于他不知从何而来的熊熊愤怒,仿佛欠了他几世难了的血仇。

她心口剧跳,瞥见案前金翎毯上扔着一面菱花镜,心念一动,壮足胆子,伸手去够镜子。

按在她颈上的手陡然夹紧,她伤口瞬间绽裂,血迸如溃。

她痛呼一声,松手丢了镜子,疼得眼泪雨下,忘了自己是谁,亦不知他是谁。

醉酒的孔雀在眼前晃晃悠悠,抖开绚烂如梦的尾屏,缤纷的颜色旋转起来,糊成一片,象喷绽的焰火,一朵接着一朵,直到化作渐弱的流光,湮灭在无边无际的混沌里。

再睁眼时,她只有余力从案上侧滚而下,狼狈凌乱的躺在金翎毯上,而他还象之前一样坐在案边,无波无澜,每道衣褶都流水一样优雅,雍容如佛像,冷漠如君王。

燕姗姗视线模糊,一行眼泪斜溢而出,“赵漠,你到底是谁?”

赵漠咳嗽一声,摸出帕子擦拭她的眼泪和血痕,“姗姗,时候不早了,你今晚不是还有好戏要张罗吗?”

第72章 喜夜鹰劫

太白宫主的婚礼虽然略见仓促,却依然热闹隆重。

入暮戌时,拔仙绝顶晚霞拢聚,太白宫银光收敛,折射出蓝橙红紫的余辉之色。

位于宫顶最高处的“玉极轩”是四面长窗的豪华楼宇,亦是邝南霄的居所,站在轩中任何一处都可俯视苍茫,一览群山。

此刻轩中铺红溢彩,与轩外余辉绚烂相应。

易莛荟遮着盖头坐在床沿,邝南霄之前在婚礼上没有留意,这会儿离得近了,才发现那盖头上绣的不是一般的花鸟双喜,而是桃树、瓜果、小猴子。

夜风入轩,帘幔飘舞,盖头微微起伏,小猴在桃树之间钻闪跳跃,鲜灵欲活。

莛荟许久不见动静,忍不住撩起盖头偷看,正对上邝南霄含笑的面容。

她微微一呆,吐了个舌。

邝南霄将盖头揭开,“小荟,我失礼了,这盖头上的绣花新颖神奇,我多看了两眼。”

莛荟笑道:“林姐姐的叠影绣,她成日叫我小猴子,哪会放过这个机会?邝宫主,你累了一日,我给你倒茶喝。”

“小荟,婚宴虽是戏台过场,你人前人后仍叫我邝宫主,总不合适。”

莛荟咬了咬唇,“夫君相公”之类的字眼儿实在别扭,憋在牙缝挤不出来。

邝南霄颇为耐心的看着她小脸通红的窘样,莛荟想起阮雯称叶桻为“桻哥”,便依样画葫芦的叫了一声:“霄哥哥。”

邝南霄笑着起身,“我有事情要与人商量,丝锦坊的阿芩和如桂会来陪你,这轩中好玩儿的,好吃的,随你挑拣,困了就安寝,还缺什么,我会叫人安排。”

莛荟抿唇点了点头,邝南霄离去之后,她的心卟卟抽筋似的急跳起来,怎么也压不住,连忙去桌上抓了个果子,一边嚼咽,一边抚着胸口,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以前无数次幻想“霄黯千颜”的音容风姿,真的在太白宫见到邝南霄,她却因为家人身处危境,日夜忐忑,将那些心思忘得一干二净,刚才与邝南霄寥寥几语,心中的某个角落骤然苏醒。

阿芩、如桂沿梯而上,莛荟正塞得两颊圆鼓,一听她们称她“夫人”,猛的噎住。

她们赶快过来端茶捶背,莛荟奔到窗口,擂胸咳嗽了一阵,总算恢复平顺。

在这绝顶高巅,山峦的剪影格外深寂,天边还有最后一丝余红,初升的星辰近得伸手可摘。

莛荟站在窗边,听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眼中涌起一片热潮,对着星辰喃喃道:“表姐,我说你是卖关子,到底谁会是碰触一生的人,你就是这样知道的,对不对?”

玉泽堂中宾朋来往,一片喧哗。

隔壁玉梓轩中,柯文熙向邝南霄低声报述:“拜帖明天一早就会送出,这些日子,各坊已经按你的吩咐,尽力置办所需之物。”

太白五坊的执坊们来到一身红袍的新郎跟前,花药坊许凝率先呈上单册。

“宫主,依照宁夫人所列的药材,‘太乙流金散’用作烟熏驱毒剂,‘神明太一丸’为口服通毒解药,至于随身佩带的防毒药囊,宁夫人提议用虎头杀鬼散,不过坊中缺少鲮鲤甲、马悬蹄,要明天才能凑齐。浸了青艾酸枣的防毒药帕倒是早早备足,人手一方,再厉害十倍的沙蛰毒,也不足为惧。”

邝南霄看完单册,“虎头杀鬼散不能耽误,今晚必须凑齐。”许凝领命。

柘石坊宋竺铺开一叠图本,“履水坛三百六十条沄瑁舟,全部修固一新,每条船上都加了可以折叠的犀皮船篷。陆上所需的长蛇轮车今晨完工,五节装有砲竿,四节装有伸梯,其余的每节都藏有熟牛皮幔,车身能拆能装,每节拆开之后,三个人就能提运。至于宫主所要的迷彀树枝,我只选了十根,今年春寒多雪,长势奇缓,再多砍就伤根本了。”

邝南霄点点头,“迷彀树枝用来以防万一,松脂火把和装火具的蜡筒有多少?”

“宫主放心,每十人就有一套火具。”

宋竺退至一边,工锻坊季隐常上前,“三坛所需的兵刃都已补足,另添了链梯、钩爪,还有散豪胆两千枚。宫主让我想的弓箭防潮之法,我试来试去,觉得还是麻籽油最好,弦上另涂蜡脂,即使在暴雨中也不会松懈变形,只是扣弦时,弓手需要戴打糙的牛皮护指,以防滑脱。”

递上弓和护指,邝南霄拉开一试,果然不错。

丝锦坊柯文樱开口之际,有些为难,“宫主没有说明所需天蝉甲的数量,只让坊中姐妹尽力为之,到今日午后,织好了四十八件。”

天蝉甲织艺极为复杂,邝南霄颔首,“不少了。”

柯文樱松了口气,“各种绳、网也备齐,早晨我叫哥哥试了试能展能缩的布翼,飞滑的时候还好,可惜他控向不佳,返回时撞伤了膝盖。”

怪不得柯左使今天走路微跛,众人偷笑。

柯文熙不甘出糗,“什么控向不佳,你偷空给荀统领绣汗巾子,没看到我兜回来,我怕撞了你,才闪向一边!”

柯文樱涨红了脸,众人笑得更欢。

谷酒坊范成仙咂砸嘴,“你们的差事都花哨,我却没什么好说的,反正管叫进峡的好汉们十天半月饿不着肚子!”

邝南霄笑道:“范叔叔的话我最相信,有一次冯坛主回来七八天了,还从腰袋里取干果呢!”

众人开怀大笑。

邝南霄起身抱拳,“这些天诸位费心费力,南霄感激不尽,也多谢大伙百忙偷空,来喝我的喜酒!”

五位执坊行礼告退,出了玉梓轩。

邝南霄揉了揉眉心,“柯左使,各坊准备好的东西,今夜全部发放,请三位坛主进来。”

叶桻在酒席上找不到丁如海,出门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哼曲声,循声走到墙角蓄水的大石鼎背后,见丁如海怀抱酒壶,靠在鼎足上,喝得正欢。

叶桻长叹,你嫌我比泥巴还窝囊,现在你自己又强到哪儿去?

“老海,这婚事只是应急之策,你何必苦闷?小荟越来越懂事,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明白你的心。”

丁如海嘿嘿一笑,“叶九,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有,‘霄黯千颜’何等人物,我老粗一个,换了你是女人,会钟情哪一个?小顽婆的心思,我又不是没知觉。”

叶桻不善言辞,不知如何再劝,默默在丁如海身边坐下。

丁如海递过酒壶,“太白春名不虚传,饮如春雨,醉如春眠。”

叶桻推开,“秦老爷子还没准许我喝酒,我可不敢讨骂。”

丁如海将剩下的半壶倒入喉中,抹抹胡子,看着头顶的苍茫夜穹,感慨道:“叶九,有些话若不说出口,转眼就再没说出口的机会了,切记切记。”

语罢眼睛一闭,打起了呼噜。

叶桻苦笑,真是醉如春眠啊!他叫曹敬把丁如海架回房,看着二人离开,默默一叹,转身漫步,踱到露台上。

喜堂上的缤纷光影将宽阔的露台照得空空荡荡,一个孤单的背影悄然立在露台边缘。

叶桻脚步一顿,是啊,惧怕热闹婚宴的,怎会只有他一个。

缓缓上前,走到林雪崚身边。

她穿着绾色水纹衣裙,太白宫主大婚,她不敢不敬,衣料庄重,发髻也比平日精致很多,还簪了一枝银花垂苏头钗,这头钗是丝锦坊答谢叠影绣的回赠,花心用累丝盘了“崚”字,独一无二。

这一装扮,竟让他生出几许陌生。两人相处实在太久,他很少真正注意她的容貌,此刻却有屏息之感。

叶桻手按扶栏,两人隔着五尺,同向而立。

一钩弦月悬于秦岭之上,少许星辰散布左右,在这清阔的夜景跟前,任何话语都显得多余。

静默良久,林雪崚终于垂下头颈,“师兄,你还恨我吗?”

去年此时,正是青阁佳期。

叶桻望着露台外漂涌的云雾,心中的话象这云雾一样,梳理不清,但他还是斟酌词句,慢慢答道:“雪崚,我被悲伤折磨久了,已经不再惧怕它,每每想起雯儿,只觉得她曾经的一语一笑都让我欣慰怀念。你若再用内疚折磨自己,我才心痛。”

林雪崚悄悄以手拭颊,叶桻侧脸望去,看不清她的表情,刚刚向她踏近一步,眼角的余光当中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

转头一看,一个巨大的黑影形同鬼魅,迅疾无声的从暗空滑过,掠过太白宫层层琼宇,直向最高处的玉极轩扑去!

叶桻惊呼:“不好!”

飞身追上,可胸前刀口作痛,伤后元气不继,根本力不从心。

林雪崚抖腕抛链,在屋檐上一搭,腾身半空,几个起落,向玉极轩追去。

太白右使雷钧正在外围巡夜,听到叶桻的呼喊,率领守卫从四面八方向赶向高处。

玉泽堂上的众多喜客亦被惊动,蜂拥出门。

巨鹰落在玉极轩顶,鹰上跳下一人,跃窗而入,眨眼劫了新娘。

林雪崚流星般赶到,那鹰已经驮着驱鹰人,伸爪抓起莛荟,振翅飞离轩顶。

林雪崚想也没想,抛出两道追云链,缠住鹰爪,一下子被巨鹰拖着飞起,风筝一般飘悬高空。

巨鹰负了三人,身体失衡,奋力拔高之后陡然一降,兜了两个圈,上下颠簸,要将林雪崚甩掉,可追云链缠得牢固,她挂在链下剧烈晃荡,地上的人惊呼连连。

邝南霄召来羿射坛长弓营,可巨鹰又快又猛,胡兜乱扎,人影、鹰影旋成一片,射箭必有误伤,邝南霄眉头紧锁,迟迟没有下令。

叶桻高喝:“雪崚,匕首!”

林雪崚被甩得头晕眼花,身上寒风彻骨,听叶桻一喊,才想起腰间的寸霜剑。

忍着天旋地转,咬紧牙关,顺链攀上,鹰爪极其粗壮,莛荟不知是被药所迷,还是受伤惊吓,已经昏迷不醒。

驱鹰人是朱雀寨的星宿使女。双鹰只与燕姗姗心思相通,脾气又傲,除了燕姗姗,很少载别人,可此番劫人负荷太重,燕姗姗特意让身形最小、份量最轻的星宿使女驱鹰,星宿使女年方十五,此刻神荼歪歪斜斜,她也吓得手足无措。

林雪崚攀上数尺,星宿使女向前一探,抱住鹰颈,扬手射出一把血红毒针。

林雪崚瞥到她射针,左手一扯链子,收腰蜷腿,空中一个旋身,险险躲过,好在毒针力道不济,方向也偏,否则在劫难逃,地上观者满手冷汗。

林雪崚身手灵动,又攀几尺,摸出腰间匕首,照着鹰爪猛砍。

鹰足虽然皮韧坚厚,可寸霜剑十分锋利,神荼吃痛,厉唳一声,鹰爪一松,莛荟红衣带风,从高空飘坠。

邝南霄纵身跃起,阔袖挥展,将莛荟稳稳接住。

神荼足上剧痛,恼怒无比,边飞边用双爪探抓,要把林雪崚象鸽子一样扯碎。

叶桻急得大喊:“雪崚,快下来!”

林雪崚这链子是保命用的,腕上机关牢固可靠,飞荡之间身不由己,一时难把链子解开。

鹰爪狠抓,眼见难以闪躲,林雪崚索性迎着鹰爪,向那尖锐的钩趾上拼命一踢,身子借力打横,免去开膛之祸。

神荼翼展一侧,猛然旋低,要将她撞碎在屋角突起的飞檐上。

她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卯力伸足,蹬向飞檐,使了一记丁如海教的“金凳朝天”,哗啦啦踢碎了檐角的石兽和瓦片。

再来几轮,九条命也不够。

神荼一个急拐,将她抡向宫墙石壁,林雪崚咬牙横心,一拽链子,侧向斜踢,在石壁上一蹭,一个鹞子翻,倒飘而起,附在神荼的尾翼上,紧抓不放。

此刻巨鹰露出没有阻挡的空腹,邝南霄下令放箭,神荼十分狡猾,猛力扇翅,疾速斜冲,扎到屋顶背后,避开攻击,只受了皮毛轻伤。

它明白处境不妙,发出尖利的怒叫,振动巨翅,一个拔高,窜向远空,带着林雪崚划月飞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惊险万分的喜夜鹰劫,其实从巨鹰出现到逃遁,不过一会儿功夫,太白宫内外一片错愕,拔仙绝顶冰寂无声,上千人的目光齐齐聚在邝南霄身上。

邝南霄立在玉泽堂前,臂弯当中横抱着莛荟,新郎锦袍鲜红如旗。

这变故无异于嚣张挑衅,太白宫两百年巍峨,何曾受过当头之辱?

聚集在此的众多好汉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三坛五坊的太白豪杰早就是一触即发的上弦之箭,空中怒意凝结,淡淡的血腥之气已经漾开,向隔着汉水的鹰涧峡弥漫而去。

邝南霄依然平静,沉声吩咐雷钧:“你带人火速向南搜寻,那鹰又惊又累,会找地方落脚,只盼林姑娘吉人天佑,能安渡此劫。”

雷钧率人离开。

邝南霄又对柯文熙道:“拜帖不用送了。本想先礼后兵,以消血战,现在礼字可免,无须再等。”

语罢面向拔仙绝顶的各路来客,“诸位英雄,衢园赈灾救患,治水利民,你我不分南北,皆是受惠之人!如今易家有难,贼匪猖狂,哪位想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便请即刻下山,南霄舟马相送,不问一词。”

他声调不高,可远远近近的人听来,都如耳畔鸣钟,没有一人离去。

邝南霄双目环扫,“既然如此,那便请各位在明天傍晚之前,赶到汉水北岸的金水渡口,众心齐力,入峡猎鹰!”

群雄响应如潮,喜堂上透出的红光象燃烧在秦岭之巅的一团火焰,冥冥之中,越烧越烈。

第73章 金水赴会

各路英雄与太白宫商议多日,如何部署早就心里有数,赶早的连夜上路,从容些的天明启程,一切紧锣密鼓。

莛荟、阿芩和如桂都中了朱雀寨烈性迷香,宁夫人很快配出解方。

邝南霄得知莛荟无碍,被鹰爪抓出的皮外伤也不算严重,稍稍安心,趁着宁夫人诊治的功夫,与三位坛主把分路入峡的最后细节一一确定。

众人散去以后,邝南霄背手出门,露台上还有一人伫立栏边。

叶桻手里攥着捡到的银花垂苏头钗,那钗子从高空坠落,摔成两段,他茫然的看着钗上的“崚”字,胸口殷红一片。

花药坊许凝拿来一只鸡蛋大小的白玉瓶子,邝南霄接过,走到叶桻跟前。

“叶兄,这是今年的七息还阳丹,去神鹰教之前,你得把刀伤养好。”

叶桻似从梦中惊醒,看着递来的药瓶,后退一步,“邝宫主,此药珍贵,我万万不敢领受。”

秦岭盛产奇花异草,有“药山”美誉,就算在这灵物丰沛之地,“七息还阳丹”也十分稀奇,此药提炼极难,一年只产一颗,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愈骨生肌,太白宫视为至宝。

叶桻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还没完全痊愈,邝南霄却要将七息还阳丹送给他。

邝南霄一笑,“前些天你伤重,我让许执坊加快提炼,他昼忙夜赶,今晨才做好,本来就是为你留的,希望现在还不算太晚。你伤口不痊愈,去鹰涧峡只是送死,那样的话,我就得让柯左使把你留在秦岭了。”

叶桻心中感激,深揖相谢,被邝南霄托住,“按理我该称你表姐夫,这么客套,太见外了。”

丑时刚过,莛荟骤然惊醒,低叫一声,拨开床幔向外一看,玉极轩的长窗都已闭紧,屋内喜烛在案,尚未燃尽。

她一阵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邝南霄从隔壁披衣进来,“小荟,怎么了?”

看到邝南霄,她更恍惚,“霄哥哥,我做了恶梦,有一只老鹰把我叼去,喂它巢里的鹰雏,那些鹰雏吵吵嚷嚷,这个要吃我的眼睛,那个要吃我的肠子,我吓瘫了。”

“那你摸摸,自己的眼睛和肠子还在不在?”

他语音平和,让人安心。

莛荟讪讪低头,“你整日忙碌,我却吵你睡觉,真是不该。”

太白宫重重保护,只有玉极轩地势最高,外人难以接近,从来不设守卫,邝南霄正在为此后悔。

她父母哥哥都不在身边,孤零零一人,他却疏忽大意,让她饱受惊吓。

他越想越歉疚,搬了一张圆凳坐在床边,“你在陌生的地方睡觉害怕,所以才做恶梦,我陪着你,等你睡稳了再走。”

莛荟缩进被子,以前听邝南霄的名字,觉得遥不可及,现在近在咫尺,在她身边哄她睡觉,真是不可思议。

原来“霄黯千颜”温文尔雅,体贴谦逊,这么好相处。

她看着他的面容,胸腔里的心又不由自主的急跳起来,砰嗵砰嗵,要把胸壁撞破,好不响亮。

她怕他听见,在被子里越躲越深。

“小荟,你很冷吗?我再去拿床被子。”

莛荟探出脑袋摇了摇,小脸因为羞赧,泛着山楂果般的红色,邝南霄忍俊不禁,小猴子还真是可爱。

他微笑的样子令莛荟神志全糊,她眨眨眼睛,一个傻乎乎的问题脱口而出:“霄哥哥,真有一千个佳人为你黯然伤神?”

邝南霄偏头一叹,“不知谁编的顺口溜,我问你,别人叫你小猴子,你就真的长毛长尾巴?”

莛荟痴痴不语,幸福之余,又掩着难言的忧伤,婚宴是戏,她只是暂时靠近他的小角色,虽然如此,这夜她睡着的时候仍是带着知足的笑意,眉眼嘴唇弯弯的,象五道乖巧的月牙。

邝南霄靠在床柱上打盹,天明之际,有人轻唤:“宫主。”

邝南霄立刻睁眼,披衣出门,柯文熙立在轩外,“朱雀寨主燕姗姗前来下书。”

“燕姗姗?来得倒快,雷钧有没有消息?”

柯文熙摇摇头。

邝南霄更衣整冠,步入玉泽堂。

汇聚拔仙绝顶的各路好汉已经离开了一半,还剩一半,听闻燕姗姗前来,都觉得奇异,才搅了太白宫主的婚宴,就有胆子孤身而至,这女人大概是千年妖藤变的,油盐不浸。

燕姗姗对众人的目光不以为然,翩然跨进堂中。

她身穿浅黄镂花衫,水紫散褶裙,外披白孔雀裘,颈系红纱,眼遮朱红面具,一路衣袂生风,径自走到邝南霄座前三尺,笑若春花,抬手摘去面具,那乌发雪肤,秀目红唇,天上王母见了,也要叹声绝色。

满身优雅的裣衿一礼,“邝宫主,姗姗给你道喜,祝宫主和夫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邝南霄一动不动的高坐在上,斜撑着手肘,神情与平时无异,唯有眼中寒光闪烁。

“燕姗姗,你的贺礼动静不小,我还没道谢。”

徐敦听她假惺惺的道贺,忍无可忍,“妖女,你的心是蝎子汁灌的,脸皮是乌龟壳磨的,你自己嫁不出去,就变着法儿祸害别人家的新娘子!”

燕姗姗并不理会,“邝宫主,姗姗一来贺喜,二来请罪。我的鹰向来口叼,去年喜欢未长足的娃儿,今年偏爱水灵灵的小姑娘,我只好让丫头驱鹰觅食,好看着它,让它只捕野兽,免得伤人。昨天神荼一夜未归,怎么也找不到它,我来这儿才听说,它在太白宫闯了祸,想必是我那无能的丫头管不住它,只能顺着它纵性撒野,诸位若发现神荼的下落,烦请告诉我一声,我必定严厉惩罚它,叨扰婚宴实在意外,请邝宫主宽恕。”

丁如海冷笑,“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巧嘴!”

他昨夜醉酒,过后才知道变故,这会儿仍在气头上。

燕姗姗猜到谢荆会派人到太白宫下书,于是她抢先一步遣鹰劫人,火上浇油,好锉太白宫的颜面,也给谢荆一个下马威。

神荼身强力壮,胜过当年的风伯雨师,倘若一切顺利,不出两个时辰就该功成而返。

谢荆果然在入夜后写好书信,令燕姗姗天明送出。星宿使女迟迟不归,燕姗姗焦怒起来,越想越觉得神荼出了意外,干脆以送信为由,亲自来太白宫一探究竟。

她对丁如海的挖苦置若罔闻,妩媚一笑,从贴胸处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过头顶。

“邝宫主,除了贺喜、请罪,姗姗还有一件要事。这是本教新任教首谢荆所写的书信,他令我亲手交给邝宫主。教首将于两日之后,在鹰脊岭问星台设下宴席,请邝宫主夫妇还有叶公子前往教中一聚,因为事关易家和前任教首的隐秘家私,旁人非亲非眷,不在受邀之列,诚盼邝宫主夫妇和叶公子赏光莅临。”

她嘴上虽然甜美谦滑,心里何曾把这里的任何一人放在眼中?信封上沾着似有若无的绮糜香气,轻佻无比,这种不动声色的挑引她最拿手,就算新婚燕尔的太白宫主,她也能信手拈来的当面逗谑,看他尴不尴尬,接还是不接?

柯文熙不想邝南霄污了身份,正要伸手,邝南霄却已拈指一弹。

旁人还没看清,那信的信封已经“噗”的一声轻响,在燕姗姗脸上化为粉尘,信封内薄薄的信纸象破茧而出的蝴蝶,飘飘落入邝南霄手中。

信封信纸紧紧相贴,封碎而信无恙,丁如海双眉扬起,他没见过邝南霄显山露水,这无形的弹指功夫,真是神妙。

信封破碎之际暴出绵冷的暗力,宛如一记不见声色的耳光,让燕姗姗面上狠狠吃痛,却叫不得苦。

她的技俩在他面前如苍蝇一般低劣,她暗自咬牙,却也在恼恨当中生出敬畏。

谢荆的信写得朴素直白,与燕姗姗明里暗里的花哨手段完全不同。

邝南霄不禁好奇,神鹰教内人心迥异,新教首有礼有节,似乎坦诚可交,之前打算只身找上门去,昨夜消了这个念头,对手却又找上门来。

冥冥之中,这场鸿门宴仿佛早就写在他的命书里。若能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消免血祸,何尝不是幸事。

他抬头与叶桻眼神相触,两人心有默契。

邝南霄放下信,“燕寨首,那就让你家新教首在问星台多添两个席位。内子昨夜受惊,难以成行。”

燕姗姗唉叹:“真可惜,宴会那日,新妇正该回门,若不见见爹娘亲人,以后再想相会,恐怕十分不易了!既然如此,姗姗便回教中复命,本教白虎寨首今晚会在金水渡口南岸相候,迎接邝宫主、叶公子入山。”

欠身告辞,众人冷冰冰的目送。

她走到门口,忽被叶桻叫住,“燕姗姗,你和你的鹰祸害无穷,再伤人的话,下场定会比你的笛子还惨!”

便是熟悉叶桻的人,也没见过他如此凌厉的口吻。

燕姗姗侧眸回瞥,两人目光交接,若眼神是刀是剑,早在空中厮杀,他最清楚她的痛处,一语剜到心窝。

她的颈伤撒了盐似的,又痛起来,“叶桻,我会在问星台恭候你的大驾!”

抬脚出门,摸出铁哨一吹,一只巨鹰顷刻飞至,落在玉泽堂前的台阶上。

这只鹰比昨天的那只身量小,是双鹰中的郁垒。

她抚着郁垒的脊背,一人一鹰并排同行,一个身姿婀娜,一个漆黑矫健,十分奇特。

走出一段,燕姗姗向郁垒背上一跃,巨鹰载着她展翅而去。

妖女虽然让人切齿,可拔仙绝顶的人都忍不住向高空多看了两眼,能这样自由翱翔,到底令人羡慕。

黄昏时分,太白三坛和众好汉云集金水北岸,渡口泊着五湖帮和七江会数百条大小船只。

邝南霄和叶桻登上五湖帮彭蠡舵主邱谷晟的苍隼舟,即将前往南岸,与等待引路的白虎君相会。

众首领围聚告别,邝南霄仰望暮穹,空中铺着火烧云,映得一江之水尽成胭脂。

他见众人面露担忧,指天笑道:“天地相感,阴阳相薄,谓之气,久积成云。今日气胜火光,云如赤锦,为锐将胜相。”

顿了一顿,环视众人,“诸位安心静待,若七日之后,还没有我和叶兄的消息,大家便按原先所议,出金水,渡汉水,分路进峡!”

众首领齐声而应。

邱谷晟令棹手解缆,忽听远处有人高喊一声:“霄哥哥!”

大伙回头望去,丁如海心头嗡的一震,小顽婆又有什么妖蛾子,要在这当口冒出来?

岸上两骑飞奔而至,莛荟在前,柯文熙在后。

邝南霄令柯文熙留守太白宫,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送莛荟来渡口。

柯文熙一副有苦难言的神情,叶桻一见,便明白了七八。

莛荟跳下马,冲上跳板,奔至邝南霄身前,“霄哥哥,你带我去见爹娘哥哥!”

她早晨起床稍晚,进玉泽堂后门时,刚巧听到燕姗姗那句“宴会那日,新妇正该回门,若不见见爹娘亲人,以后再想相会,恐怕十分不易了!”

她将这句话反复思量,越想越害怕,觉得语中暗示无尽,终于按捺不住,缠着柯文熙反复央求,追至渡口。

邝南霄皱眉,“小荟,大伙费了多少力气,才把你从赤羽绿眉上救出来,昨日又险些遭难,林姑娘因为你现在还下落不明,我怎能带你自入虎口?”

莛荟眼圈通红,“霄哥哥,我心中不祥,总觉得这回若不去,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们了!我想爹娘哥哥,日也想,夜也想,只要能看他们一眼,死了也甘心!”

邝南霄摇头,示意柯文熙将她接回去。

莛荟身子一矮,抱住邝南霄的膝盖,泪如雨下,“霄哥哥,我从园里偷跑出来,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和娘说,我自己不懂事,害她担惊受累,现在我悔得肠子都裂了,却连求她责备的机会都没有!……我爹爹在外奔波,在家忙碌,相处的时候不多,我已经有整整一年没见过他,他嫌我贪玩好动,不学无术,我花力气看了好多书,他还没考较过我呢!……这是我哥哥给我的珠花,他每次出门都想着我,我总盼着哪天自己出门,也带好吃好玩的东西给他,前些天我在太白山捡到一块冰晶石,他最爱矿晶奇石,我就用它给哥哥刻了护身符……霄哥哥,我想见他们,求你成全!”

邝南霄将她圈起,一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姑娘哭得满脸紫涨,言语不清,若不为之所动,真是铁石心肠了。

平心而论,这回能否将她父母哥哥平安带回,他并没有把握,倘若莛荟真的再没机会与家人相见,自己如何心安?

他左右为难,终于叹了口气,低声哄道:“小猴子不哭不闹,我就带她去见爹娘哥哥。”

莛荟立刻止声,用袖子揩去鼻涕眼泪,认认真真的跟在他身侧。

叶桻见莛荟得逞,原来小祖宗一哭二闹三上吊,不仅柯左使,连太白宫主也招架不住啊!以前自己常遭的罪现在有了新的寄主,不由向邝南霄投去无限同情的一瞥。

天水皆红,苍隼舟解缆起航,驶向对岸。

丁如海举目远眺,帆下邝南霄沉稳雍容,一举一动都令人心折,莛荟换了发式,改成少妇装束,站在邝南霄身侧,显得无畏无惧,那种安心坦然和掩藏不住的兴奋,是只有和心爱的人相处时,才会焕发的光彩。

不错,莛荟再也不是缠着他找兔子的幼稚少女,从此之后,她只为她自己渴盼的阳光而盛开。

丁如海深吸口气,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见她那样幸福,自己也豁然开朗,只愿她能守住这片阳光,永不枯败。

第74章 力斗神荼

巨鹰飞至高空,林雪崚伏在尾翼上揪牢不放。

神荼卯足力气要把她甩开,疾旋,俯冲,倒飞,万里夜空变成了它肆无忌惮的炫技之所。

山川河谷、钩月星辰胡乱翻卷,一旦从鹰尾滑落,她再无闪避之力,神荼伸爪就能把她扯烂。

危急之中,林雪崚捏着寸霜剑向鹰尾狠狠一戳,钉子一样挂牢。

神荼本已焦躁,剧痛之下,忍无可忍,双翅一收,钻云破风,在空中连转了十七八圈。

抱在鹰颈上的星宿使女头晕难支,双手一松,被斜甩了出去,向地面飞坠,发出凄长的尖叫。

神荼将翅一攒,头下尾上的直落追赶,猛扎了一段,一口叼住星宿使女的裙裾,没让她粉身碎骨。

林雪崚头涨欲裂,鼻中流血,但她知道神荼的垂直追截是个契机。

左腕的追云链有两根缠在鹰爪上,剩下的三根收在镯中,她两手不能松动,倒冲时,贴着鹰尾前滑,手肘弯曲,借势用牙咬开镯上机关,断开与神荼缠连的两根链子。

神荼叼住星宿使女的时候,已经降到离地数丈的空中,山上树木近在咫尺。

林雪崚拔出匕首,左腕三根追云链射向离得最近的树冠,用力一拽,飞离鹰身,拼命一荡,甩了个大圈,被一棵高树横伸的枝干截住。

神荼恨她入骨,哪肯罢休,钩嘴一张,将昏迷不醒的星宿使女扔在树梢,飞旋半周,又向林雪崚扑来。

树枝疏密不均,它难以在林间翱翔,却可以扑打双翅,冲开阻挡的枝叶,继续追击猎物。

林雪崚头晕目眩,抱着树干,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听到神荼飞近,再晕也得逃生。

好歹脚落实处,心中不再恐惧,她跌跌撞撞,不顾一切的在枝叶间钻闪,专挑密集之处,无暇回头,只听身后枝断树歪,咔嚓嚓响成一片。

追逐了半个时辰,神荼知道自己吃亏,不再钻树丛,而是拔高飞到林外,象监视草窠中的豚鼠一样,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林雪崚筋疲力尽,衣裙被刮成碎条,额头、脖子、手臂上全是血道。

既然神荼不再死跟,她也不再没命逃窜,找了根树枝坐下喘气,越想越恨,难得穿这么好的衣料,精心梳妆,前一刻还在太白宫喜宴上,周周正正,现在却莫名其妙的狼狈逃命,不知这恶鹰会跟她纠缠到何时。

天明的时候,阳光漏过林梢,林雪崚揉着眼睛,仔细聆听,周围除了草叶之声,没有其它响动,也许那恶鸟终于觉得无趣,已经离开了。

虽然这么盼望,却不敢大意,她看清附近的地势,这是个长而陡的山坡,坡上有细浅的溪流,坡底若有河水,就有沿河找到大路和人家的机会。

一夜惊魂,饥肠如鼓,旁边有棵栗子树,她用寸霜剑割了许多带刺的栗苞,剖开一看,每个都有三四只半饱的栗子。

胡乱果腹,将剩下的栗子裹起来带在身上,从树上下来,沿着山坡向低处走。

脚下是厚厚的枯叶草甸,踏足湿软,不久后,果然听到淙淙的河水声。

走到林子边缘,一条颇为宽阔的河流自林旁经过,流向一片树少石多的开阔地带,不见人烟。

她再次屏息凝听,除了风、水、树叶,四周悄寂,头顶是缀着云的晴空。

小心翼翼,缓缓步出林子,沿河而行。

走了三五十步,没什么异样,暗暗放了心,总不能一直藏在林子里,迟早要见天日。

警惕犹存,脚步却逐渐轻快起来。

在河滩上走了不到半里,看见一只灰鹭在河边涉水觅食,那灰鹭突然扬起脖颈,神色惊恐,“喳”的一声抬翅飞走。

林雪崚扭头一看,巨鹰无声无息的低空偷袭,乌云般的身影已在十步之外!

原来神荼一宿都在耐心等待豚鼠出洞,特意放她走到空旷地带,此刻她身边没有藏身之处,焉能逃出它的利爪!

林雪崚气提中府,左臂贯力,三根追云链横扫身前,将河滩上的卵石撩得飞弹迸射,三根链子混在石头当中,直射神荼额心双目。

这些对神荼而言,如同蚊虫,它挥翅扇开飞石和链子,攻势未变,只不过因此缓了一缓。

林雪崚得了这一眨眼的间隙,一个箭步跃身入水。

神荼经常捕鱼,熟门熟路,一捉一个准,它掠过河面,盯着水中人影,一个俯冲,探爪入水,用力捞抓。

林雪崚用力潜深,几乎贴在河底才勉强躲过。

神荼不急不忙的落回河岸,目光如炬,只要她一有上浮的迹象,立刻飞过来探爪捉拿。

别说逃生,她连换气的机会都难抢到,就算潜到对岸,一出水也是个死。

林雪崚胸中胀痛,暗想爹娘生我养我,诸多不易,长这么大,就让你这贼鸟压在河里,活活憋死?

一边奋力向对岸潜游,一边睁着眼在河下搜寻。

河底一块巨大的三角礁石映入眼帘,她心生一计,伸展手脚向上浮去。

果然,离水面还有三尺,神荼已经箭一般扑过来,探爪入水。

林雪崚早有准备,一个猛子扎深,神荼爪上还缠着她的两根追云链,她揪住那两根链子,动作飞快,将链子悬荡在外的两端绕在三角礁石突出的棱角上,系了个结,然后双足用力一蹬,潜游两丈,冒头出水:“贼鸟,来啊!”

神荼觉出不对,用力振翅,可脚上牵了沉重的累赘,追云链牢韧结实,怎么也挣不脱,它难以拔高,徒在水面打转,一边扇出大浪,一边刺耳厉叫。

林雪崚见它羞愤狼狈,不由开怀大笑。

神荼气得毛羽倒竖,陡然生出匪夷所思的巨力,将那三角礁石一拔而起,歪歪晃晃的贴着水面,继续向她扑击。

林雪崚傻了眼,好在已离对岸不远,手脚并用的爬上岸去,神荼便在后面拖着礁石追赶。

她提气纵跃,刚出水身体沉涩,被巨翅扇出的风掀了个跟头。

锐利的尖嘴已经伸到她背后,她就地一滚,撑起身,用力一跃,扑进前方一座山岩的裂缝当中。

岩缝两尺余宽,看不清有多深,她知道巨鹰挤不进来,刚想松口气,谁知神荼抡起脚爪,“轰”的一声巨响,将那三角礁石流星锤一般砸在岩缝入口处,地动山摇,礁石撞得粉碎,岩缝入口也被砸塌了一半。

林雪崚被震得三魂出窍,拼命向岩缝深处钻躲,里头越来越窄,原来这岩缝总共只有两丈深,被神荼砸开半丈,她就困在了剩下的一丈多狭缝中。

真是欲哭无泪,她一屁股跌坐在地,“恶鸟!你英雄!你力拔山兮气盖世,是鹰中项羽!我草包一个,你跟我死缠烂打有什么乐子,就不能省省力气,滚回你的老巢去!”

神荼自小到大擒杀捕猎,从来一帆风顺,这回却一波三折,它性情倨傲,不肯罢休。

林雪崚只好蜷身坐在石缝尽头,缝中许多虫蚁,咬得她浑身奇痒,这里又闷不通风,肮脏憋屈。

她没有水喝,把湿衣服上的水挤下来存着,食物只剩几个被压扁了的栗子。

而神荼摆脱了脚上的重负,一身轻松,大摇大摆的在外徘徊,悠闲得意,时不时到石缝外,用尖嘴利爪刨凿一番,将缝口渐渐扩大。

如此耗了一天一夜,到了次日,林雪崚已是两眼发直,嘴唇开裂,木如干尸。

百无聊赖之际,摸出怀中的白玉笛子,随便吹了个小调。

邝南霄心思缜密,一定会派人找她,不知这里还是不是秦岭。无论如何,万一有人听见笛音,能来搭救,也是好的。

吹了几曲,暗自苦笑,荒山野岭,渺无人烟,谁会来救?

正要收笛,忽然瞥见外面的神荼翅膀张合,摇头伸颈,两爪一收一顿,似在随曲而舞。

林雪崚大为惊异,燕姗姗笛技如神,说不定连鹰也精通乐律。

好奇之下,又认真的吹了一首拿手小调,谁知神荼听出她的刻意,不再起舞,转过头来,满脸不屑。

真是令人气懑,“对对对,我没你主人吹得好,你既然想她,干嘛不回去找她?”

话一出口,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大伙不知道朱雀寨的入口在什么地方,若我被它叼回朱雀寨老窝,不就能摸探清楚?”

她被自己的献身之念大大感动,可再一想,“它肯定迫不及待撕了我吃进肚子里,我即便到了朱雀寨,也只剩它腹中的皮骨了。”

暗叹一声,可这念头如捻不灭的火星,挥之不去。

“我精疲力尽,横竖被它困死,不是渴死饿死、被虫蚁咬死、憋得撞岩自尽,就是被它凿开岩缝,拖出去吃掉,与其这样,还不如赌命一搏。”

神荼许久听不见岩缝内的动静,伸头到缝口窥探,见林雪崚躺在里面一动不动,过了半天,仍是如此。

它一刻不停的用嘴和爪子抓刨岩缝入口,已经能向缝中伸进小半个身子。

继续孜孜不倦的苦干,终于能伸嘴够得着她,于是叼着林雪崚的脚,将她拖出缝来。

林雪崚横躺在地,被拨拉来,拨拉去,没有一丝反应。

神荼只吃鲜活的禽兽和人,不食死物,反复拨弄了很久,都不见她活动,不免失望,可它狡猾多疑,心有不甘,与这猎物斗智斗力,两天两夜,就这么弃之不顾,实在无趣。

它踱来踱去,打定主意,伸爪抓起林雪崚,振翅窜上高空,翱翔半圈之后,笔直的向南飞去。

林雪崚被鹰爪箍得窒息,头脸四肢冻得没了知觉,周围云雾茫茫,耳边风声呼呼。

诈死如果变成了真死,贼鸟不是白白捞了大便宜。

渐渐的,她连脑子也转不动了。

就在她气息不继,几乎僵毙的时候,神荼落在一座山顶休息。

林雪崚被它挂在树梢枝桠上,让偏西的日头一晒,腑脏稍稍回暖。

神荼小憩片刻,抓着她继续飞行,这一次更加漫长。

她昏一段,醒一段,直到耳鼓胀痛,才知道巨鹰又在疾速降落。

迷迷糊糊歪眼望去,乱纱般的云絮底下,深谷急流象镜中幻影一般飞闪而过。

万物飘渺,唯有一座奇异的孤峰挺拔峭立,冒出云上。孤峰的形状象极了一头傲睨天下的雄鹰,峰顶一块岩石横向突出,下端弯折,形同尖锐的钩嘴,鹰颈之下全部淹没在翻卷的云潮里。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斜射过来,映得鹰峰半明半暗,魔幻雄诡,神荼正带着她朝着这奇异的鹰峰直飞而去,贼鸟,这就是你的家?

林雪崚没想到朱雀寨地势这么陡峻。说起高峰,拔仙绝顶地处秦岭之巅,雍稳大气,固若金汤,这鹰峰截然不同,突兀阴森,神秘离奇,显出令人惊栗的险要。

鹰峰顶上靠近鹰嘴的一侧长着一棵枝叶稀疏的山枣树,神荼十分熟练的把林雪崚撂在山枣树顶,显然是平时做惯的动作。

树对面有一只椭圆形的石槽,神荼去槽中饮水,然后啄水清洗身上的羽毛,仔仔细细的打理完毕之后,俨然一只神采焕发的鹰中帝王。

它昂首巡步,高唳一声,思索如何料理挂在树上的死敌。

这一声鹰唳透过云雾,传遍云下峡谷,片刻之后,云下传来急促的哨声。

神荼一听哨音,一眨眼就把其他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不管不顾的抛下猎物,纵身扎进云雾,消失不见。

林雪崚身子一翻,从山枣树上跳下来,饥渴虚弱,四肢僵麻,根本站不住,摔在树下一块宽大的青石上。

这青石平整光润,象是专门给人坐卧之用。

她龇牙咧嘴的揉腰,装死人装得太久,胳膊腿儿都不听使唤。

抬头一看,这山枣树的形状十分奇怪,好象被生生劈去一半,也许是雷击所致。

剩下的半棵树元气大伤,半死不活的立在暮光中,她目睹此景,不知为何,竟然心生恐惧,脊背发凉。

站起来俯瞰峰下峡谷,云雾太浓,什么也看不清,回想刚才的哨音,应该是燕姗姗唤鹰的铁哨,可哨音从西南低谷中来,这里并不是朱雀寨。

她茫然四顾,向前走了几步,脚下的岩石越来越尖窄,这就是突伸在外的鹰嘴顶端。

一层寒意爬上身,透肤而入。

她打个冷战,自己被老鹰欺负傻了吗?除了神鹰教的禁地鹰喙峰,这还会是哪里?

第75章 孤峰铜舍

恍惚间,林雪崚想起江粼月的话:“二十年前,教首夫人在鹰喙峰顶弹琴,不幸被风吹落高崖,坠入峡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雕苦苦寻找,一无所获,伤心得自砍一臂……老雕视鹰涧河为埋葬夫人的水墓,不再允许外人涉足,纵然如此,他心里一直都认定夫人还在世上……”

“风吹落崖”是掩饰之词,燕姗姗说易筠舟和教首夫人坠崖关联重大,无论真相到底如何,都是现今这场江湖风波的引子。

一阵山风吹来,林雪崚退回树后,树下的青石就是当年夫人的抚琴之处吧?

倘若夜晴月近,在这险绝峰顶对着峡谷河川拨弦尽兴,是何等宏阔的享受,所弹的琴曲,一定超脱尘世,现在人走琴绝,不知所终。

虽然她并不了解这位教首夫人,却也倍感凄凉,抬手摸摸山枣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能言语,真可惜。”

鹰喙峰是神鹰禁地,非教首不可擅上,林雪崚慢慢定下心。

她不知谢荆继任,放开胆子在峰顶转悠。山枣树下遍布爪印,看样子教中人虽不能上峰,巨鹰却出入自由,常来落脚。

峰顶正中有两座房屋,离山枣树稍近的这一座形状特别,形如圆柱,无门无窗,圆顶翘檐,脊上八只飞鹰,各据一方。稍远的那一座是有门有窗的方形屋舍,重檐飞角,脊成流云之形。

天光昏暗,林雪崚上前探看,深深吃了一惊,原来这一圆一方两座房舍全为铜铸,通体不施榫扣,不加焊粘,逐部逐件铸造叠压,自重以固,虽然峰顶风大云潮,这两座铜舍却磐稳坚固,光锃无锈。

她越看越奇,难道铜舍不怕电闪雷击?若园主或莛飞在此,一定能讲出构筑之妙。

两舍之间的空地上放着铜鼎铜缸,建有储仓灶台。

方舍后面有一道向下的石梯,石梯尽头连着一道铁索桥,说是桥,其实只是一根碗口粗的铁链,铁链半隐云中,是上下鹰喙峰的唯一途径。

铁链对面是神鹰教重地鹰脊岭,只有在云雾偶尔变稀的时候,才能看清鹰脊岭的大概。

鹰脊岭比鹰喙峰矮,形如老鹰耸起的脊背,北斗寨驻扎岭上,统领东西南北四寨,岭上最高处灯火通明,应该就是江粼月提过的神鹰堡。

此刻神鹰堡周围遍布值守,人来人往,林雪崚暗自思忖,自己的剑不在身边,追云链也短了两根,想探看园主他们在哪里,必须等北斗寨戒备松懈才行,眼下只能在鹰喙峰上静观待变。

小心张望了一阵,顶不住疲饿交加,回到方舍跟前。

方舍只有一扇铜门,无栓无锁,不镶合页,是左右横推的拉门,她小心拨开一条窄缝,吓了一跳,一片柔光从铜门内射出,再仔细看,才确信里面没有人。

光亮来自梁上悬挂的一盏铜质鎏金灯,灯为鹰形,口含夜明珠,柔白的光华正是明珠之光。

悄悄入内,将门拉上,所有的窗都以铜板作挡,所以外面瞧不见一丝光亮。

屋内三面都是书册籍卷,码得整整齐齐,此外只有简单的桌几矮塌、衣箱橱柜。

角落的一只架子上放着铜壶茶碗、棋匣乐器和各色各样的美丽石头,另有一幅画轴,展开一看,是塞外风景,画旁有诗:“草上孤城白,沙翻大漠黄。秋风起边雁,一一向潇湘。”不见落款印章,但字画俱佳,是娟秀灵动的女子手笔。

铜舍的书墨气里,含着淡淡的黄桷兰香,各处一尘不染,夫人离去已久,这里却还是她会随时回来的样子。

林雪崚把画放回原处,肚子里叽里咕噜的乱响,上瞧下探,终于在架子底下的瓦罐中找到一些腊肉和核桃。

她就着铜壶里的水胡嚼乱咽,吃完了才见铜壶的凸肚上映出一个衣衫褴褛、抹嘴打嗝的人影。

唉,被恶鹰弄成这副惨相,身上又脏又痒,满是蚂蚁。

赶快到外面的铜缸里舀了水,将身上冲洗干净,打开屋里的衣箱,发现十之八九都是黑色衣裙。

她挑了一件紧身窄袖的胡服,换上一看,裙裾短些,肥瘦正好,十分利落,索性梳个男子发髻。

对着铜壶一照,暗想大漠风景,西域胡服……难道教首夫人曾在塞外居住?

一时好奇,反正无处可去,便到墙边浏览藏书,一半是异域文字,根本看不懂,剩下的汉文书册包罗万象,从经史子集到奇闻怪谈,从各国地域注到历代山海图,从琴谱、棋谱、画传到戏曲词录,从占卜星相到兵法布阵,还有冶金算术、农田医药、政事杂论、寓言游记……

随手抽出几册,书页边缘布满了清秀精当的批注,林雪崚大为折服,这位教首夫人阅读之广,钻研之深,连园主都难望其项背。

看着看着,眼光落在一卷图谱上,这图谱叫做《天亭地室营造说》,画的就是这两间铜舍的搭造方法,原来铜舍由教首夫人亲自构划规算,遵循天圆地方之道,天主阳,“天亭”是圆舍之名,为教首闭关之所,地主阴,“地室”是方舍之名,为夫人陪居之处。

图中仔细绘制了铜甍、铜栋、铜构、铜檐、铜柱、铜墙等等每块铸件的形状、尺寸、重量,以及一一叠压的技巧和顺序,确保铜舍严密合缝,浑然一体。

更为神奇的是,铜脊和脊上装饰物的曲度极其讲究,有排电避雷之效,每逢电闪雷鸣,电火光球会在铜舍周围滚动,霹雳却击不到铜舍本身,雷击之后,不仅铜舍毫无损伤,反而令舍上的灰尘锈垢尽被烧去,雨水一洗,光彩如新。通常只有修建皇家寺庙的名师工匠才会用这种建筑绝技,营造“雷火炼殿”的奇观,想不到鹰喙峰上的两座铜舍尽得其妙。

林雪崚五体投地,翻了几遍,也没找到天亭的开启之法,天亭没有门窗,也许教首闭关是绝密,不可透露。

脑中忽然一动,这里有铜舍构造图,会不会有神鹰教各寨方位图?

她两眼生光,卖力寻找起来。

外面刮起猛烈的山风,能听见檐下铜铃交叠起伏,室内却纹丝不动,鎏金灯上的夜明珠稳稳悬于鹰口,晃都不晃。

从满怀希望到哈欠连天,直到眼睛都快睁不开,才在一个小匣子里发现了鹰涧峡地标图。

她用力揉眼,凑到夜明珠下,这图画在两尺方的黄绢上,上面所绘的地形地貌与宋竺的那张羊皮图大同小异,但羊皮图上许多模糊不清的地方在这张图上一目了然。

鹰涧河集上、中、后三趾之水,先向东北,再向西北,折了一个大弯,然后继续向北汇入汉水,这个大弯左侧便是鹰脊岭,拐角处的河道中画着一个孤立的小圈,是与鹰脊岭生生劈分开的鹰喙峰。

鹰脊岭沿河延伸出铜墙铁壁般的高崖,另外还向偏北、西方和偏南延伸出三条主要的山麓,象三根向外发散的扇骨。

北麓经过一处标为“残枎岈”的地方,通往玄武寨,玄武寨外环绕着万岘林。

西麓经“千田峪”到达白虎寨,再以刀锋峡与外界相通。

南麓山脊最短,这一路去往的地方却最复杂,斜画着三个大圈,与南麓直接相连的大圈标为“凋谷”,中间的圈标为“郁谷”,郁、凋二谷之间连着曲线,最下面的圈以虚线勾勒,标为“宿明”,唯一与河道相通的就是这个“宿明”了。

如果三个大圈是朱雀寨,“宿明”即是朱雀寨的入口,“宿明”与河道接通的地方在前趾涧,不在鹰涧河主干,隐藏在这么上游的地方,难怪不好找。

她把朱雀寨的形状、位置深印脑中,转眼看向鹰涧河东岸。

东岸标注稀疏,只有龙涎壑、双巢峰、觖翅峰等几处,另有一个深山中的小圈,叫作“寂心潭”,没想到妖怪出没的青龙寨,居然有听上去这么斯文的地方。

看着“寂心”二字,神思一恍,小月,你在哪里?是否回了岳州?

手指一颤,心中隐隐作痛。

她不知道,此刻江粼月,正在寂心潭。

他似乎有所感应,胸口灼痒,剧烈咳嗽。

被罚面壁,晨来昏往,时辰变得模糊,唯一清晰的只有一成不变的滴水声,枯闷得令人抓狂。

寂心潭坐落在圆井般的深谷里,周围山壁光滑笔直,常年流瀑渗水,谷底一潭圆池,池中有岛,岛上有亭。

江粼月四肢锁着粗重的铁链,铁链尽头固定在亭柱上,手脚一动,哗楞作响,在深谷中冷冷回荡。

除了每日有人送饭,连只鸟也少见。

山壁上的机关咯哒一声,石门打开,角宿使者手提饭篮,踏着水上浮石,步入亭中。

江粼月一脸笑容,总算有人可以说话了,“角哥,怎敢劳驾你亲自给小的送饭?”

角宿使者哼哼鼻子,不喜欢这里湿重的苔气,“我早两天就想来看你,只是腿脚不灵,受不得潮。”

江粼月自然明白,四宿虽然从北斗寨地牢出来了,可那些逃不掉的背花腿花,一时半刻哪能痊愈。

他心中歉然,“都是我牵累你们。”

角宿使者见他脸色虚白,不时咳嗽,伸手到他额上一摸,果然滚烫。

“小月,你不舒服,怎不言语一声?耗出病来!”

江粼月在金水渡口风雨无阻的守候,身体已经开始不适,后来在太白宫差点挨丁如海一记拜灯拳,被拳风震伤了胸肺。

他风里来浪里去,从不记得自己生病发烧,昨日咳了整整一夜,仍不当回事。

现在见了角宿使者虽然高兴,见了饭菜却没胃口。

角宿使者强迫他吃了,提篮起身,“你躺着,我去拿枕头被褥,再给你煎些伤风药。”

江粼月厌恶摇头,“我不吃药,拿来也倒进水里!”

角宿使者来了气,“真是死心眼,为那女人吃这些苦,我的话却从来不听一句!教首让你来寂心潭思过,我看你不是思过,还在思春!”

江粼月咳了一阵,“思什么春,她和我当众决裂,没有一分余地。”

角宿使者眉毛一拧,“太白宫就要上门,她还能跟你藕断丝连?若不决裂,赵漠和燕姗姗会给你活路?十个谢荆加段铮也保不了你。唉,我看你连女人都不如,若有林姑娘半分果断,也不会沦落至此。”

江粼月听他斥责,只得苦笑,“角哥教训得是。”

角宿使者看他胡子拉碴的清瘦样子,又将饭篮放下,“不瞒你说,我本来是想告诉你一件和林姑娘相关的事,你这副嘴脸,我倒不放心了。”

“什么事?”

角宿使者盘腿坐下,“今天朱雀寨的星丫头爬上觖翅峰,要寻短见,被老二发现,当场拦住。燕姗姗让她在太白宫喜宴那天驱鹰去劫新娘,本来得了手,却让林姑娘把人救了去。神荼慌乱之下,带着星儿和林姑娘飞上了天,结果星儿被甩在深山里,神智不清,昨天郁垒找到她,把她拎了回来,她事没办成,又说不出神荼的去向,被燕姗姗打得不成人形,于是萌了死念,怪可怜的。今天日落前,神荼倒是回来了,听说背上脚上伤得不轻,林姑娘仍然不知所踪。”

江粼月皱起眉头,神荼恼恨起来,一定先留着猎物不吃,狠狠折磨、戏耍,那女人的保命本事,够不够利爪逃生?

角宿使者继续道:“这一劫人,太白宫阵势全开,把咱们河口堵得水泄不通。教首明晚在问星台设宴,邝宫主夫妇和叶桻昨天被段老哥接进刀锋峡,今晚在白虎寨歇宿,明日便上鹰脊岭赴宴,是打,是和,就要见分晓。这么大的事,其他寨首明晚都会在问星台严阵以待,谢荆却还不把青龙剑还给你,独独把你留在寂心潭,在我看来,是刻意为之。”

江粼月还在想鹰口逃生,敷衍道:“何以见得?”

角宿使者压低声音,“谢荆处境极难,外敌云集,教内不服,燕姗姗根本不买他的帐,那女人不知天高地厚,火上浇油,邝南霄脾气再好,也得露一手狠的。也许她就是想借邝南霄除掉谢荆,即使除不掉,也是脚下一绊子,头上一闷棍。谢荆的本事没人见过,而邝南霄年纪轻轻,武功到底有多高,也没几个人见过,明日宴上会是什么结果,难以预料。”

“谢荆将你留在寂心潭,不让青龙寨掺和问星台的事,是一条后路,万一问星台不可收拾,或者各寨首都动了手,不知台上生生死死的会是谁,留你在外,好歹可以保全一隅,相机行事。”

江粼月望着井口般的天空,“谢荆从轻发落我,对青龙寨仁厚,当然不能置之不顾。只盼他和邝南霄龙虎相争,能各保安全,这二人无论伤了哪个,神鹰教都是钟鸣漏尽!”

第76章 问星台宴

铜舍当中不分昼夜,林雪崚睡了一觉,懵懵醒来,有魂肉分离之感。

出门一瞧,天已垂暮,她本来只想打个盹,结果睡了近一天。

转到铜舍后面俯瞰,也许是刮了一整天风的缘故,高岭间的流云比昨日稀疏,鹰脊岭雄浑突起,神鹰堡凌驾于顶,看得十分清晰。

神鹰堡外的高崖边有一块方正的露台,四边掌灯,一片明亮,台上人影绰绰,似在设案布宴。

邝南霄要来了?

铜舍石阶下的铁链就通到对面的露台,凌空一线,在高峡河谷之间随风晃荡,不时被流云淹没。

她将铁链来回打量,有点腿软。鹰喙峰就算不是禁地,只怕也没几个人能来去自如。

隔峡相对的露台象浮在云间的戏台,飘渺不真,只待主角登场。

林雪崚抱膝而坐,一身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静等开宴。

邝南霄、易莛荟和叶桻到达鹰脊岭下,三条山麓在此汇聚,形成一块状如鹰尾的斜坡。

白虎君段峥在前引路,指着斜坡道:“这是鹰尾坪,堆上几千人也不觉得挤,教中各寨比武斗阵都在这坪上。叶桻,上回栈道交手,地方太窄,不够痛快,几时在这儿大战三百回合,那才过瘾!”

叶桻挨他一刀,几乎送命,却对段峥没有恶感,“上次白虎君刀下留情,叶桻必当报还,你要过多少天的瘾,我都奉陪。”段峥哈哈大笑。

过了鹰尾坪,山势陡然拔高,不用说也知道是老鹰的脊背。

鹰脊岭两侧是深壑绝壁,山脊正中一道阶梯直通岭顶,每级都是两尺高的宽厚石条,阶梯两旁点着火把,垒着形状各异的大石,那些大石乍看是护栏,后来才见许多大石上居然搭着哨塔寨楼,参差相间,悬桥连接,北斗寨果然大胆奇特。

到了半腰,邝南霄见莛荟登阶吃力,伸手来拉,莛荟怕被他小瞧,不顾脸红气喘,大步跟上。

行至高处,神鹰堡露出真颜,这是一座上下两层的宏大寨楼,里外全用粗沉的乌木搭建,质朴雄浑,檐下挂满铜铃,每当风过,密集悠远的铃声便象波浪一样起伏传播。

步入堡内,两排极粗的柱子撑擎高顶,之间横贯主梁,再用辅梁圈接,牢固而别致。主梁上悬着十六盏大鹿角灯,厅中熊毯铺道,摆着乌木桌椅,柱上镶挂着各式兽雕、兵刃、骨器和毛皮,大厅两侧架有凌空走廊,通往上层的各个房间。

莛荟惊呼一声,只见大厅正中的首座左右立着两头巨鹰,一只提爪展翅,一只凝目侧立,好象就要傲唳生风。

邝南霄道:“不是活物,别怕。”

鹰身饱满光滑,鹰眼熠熠生辉,近看发现羽毛上涂着一层防腐之物,显然是有人花重金处置了鹰尸,制成栩栩如生的雕像。

段峥领着他们绕过鹰雕,走出后门,向前一指,“每年从五月到八月,只要天气晴好,教中的庆宴便设在神鹰堡后的问星台上。问星台浮云临峡,风景佳绝。”

玄武君田阙已在台前相候。

台上人影聚簇,莛荟踮脚一望,眼泪奔涌,飞跑上阶,“爹!娘!哥哥!”

易筠舟、易莛飞和阮红鸢也是刚刚才在问星台重逢。易筠舟父子在北斗寨内被分置两处,阮红鸢在朱雀寨,一家终于团圆,欢喜无尽。

邝南霄见莛荟在母亲怀中又哭又笑,暗想带她来此,也许不算大错特错吧。

叶桻见莛飞脸上瘦了,身子倒比以前结实,笑容一如既往,但眉宇间褪了少年之气,多了沉稳,越发象他父亲。

再看易筠舟时,深深吃了一惊,园主头发白了大半,原本端正润挺的面容不复光彩,显出十足的疲老,身体僵硬枯弱,明显重伤未愈,只有一双眼睛依然温亮明睿。

叶桻鼻翼一酸,两步上前,撩襟跪倒,“园主!”

易筠舟将他托住,“桻儿,我听说了你呈血书的事,应急之举虽然必要,但官场深诡难测,以后不可莽撞!”叶桻点头。

阮红鸢抹了抹眼角,“桻儿,你的刀伤怎样了?”

叶桻肩膀一展,“多亏大家悉心救护,又蒙邝宫主赠药,好多了。”

邝南霄踏上台阶,恭行拜礼,“南霄叩见岳父岳母,婚事仓促,未经恩准,还请宽恕。”

易筠舟夫妇伸手相搀,阮红鸢由衷夸赞:“太白宫主风采卓越,名不虚传。”

易筠舟感激他插手相救,“小荟这丫头,能得宫主垂青是三生有幸,应该是我们谢你。”

燕姗姗冷笑旁观,打个哈欠,“有完没完?我们教首在此,你们只顾寒暄互夸,是不将他放在眼里吗?”

叶桻横白一眼,伸手护着易家人入席。

问星台长宽各三丈,四周无栏,点着八只青铜座灯。

台正中是一口方池,名叫望辰池,池水映着夜色,漆黑如墨,星辰倒影点缀其上,宝钻一般闪闪发光。

易筠舟、莛飞、叶桻居左侧三席,阮红鸢、莛荟、邝南霄居右侧三席,谢荆在正上首,赵漠和燕姗姗分立谢荆左右,段峥、田阙立于靠近台阶的两侧,北斗寨七部远远站在神鹰堡檐下。

谢荆仍是虬发布巾,身上换了乌锦襕袍,袖子挽着,十分随意,一簇浓眉下的虎目顾盼生威。

他执起酒杯,“园主家人重聚,邝宫主新婚大喜,谢某不善辞令,先干为敬。”

空盏之后又斟一杯,面向邝南霄夫妇,“朱雀寨驯鹰失控,惊扰宫主婚宴,我已责怪过姗姗,在此代罚一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莛荟冷眼作答,邝南霄将酒杯转了两转,“谢教首新掌教位,南霄本该贺喜回敬,不过教首一提婚宴,我倒想起我的一位喜堂贵客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谢荆侧目示意,燕姗姗从袖中摸出两根追云链,呈至邝南霄案前。

“邝宫主,请你过目,神荼是独自回来的,爪上背上都有十分锐利的刀口,我只在它脚上找到这个,其他一无所知。我驯鹰多年,从没见神荼伤得这么狠,只好将它拴在谷中休养,你这位贵客,本领不小啊!”

邝南霄见链子两端完好,没有被扯断,是从镯上机关卸下来的,略一思忖,伸手将链子掷给叶桻。

叶桻心中有数,收了链子,今日不为雪崚而来,并不多问。不知为何,他自从踏上问星台,就隐隐觉得林雪崚离得并不远。

莛荟气不过,“谢教首,神鹰教对我们易家纠缠无尽,连带着牵害旁人,去年我表姐无缘无故的死于新婚之夜,今年你们又来喜堂生乱,现在林姐姐凶多吉少,这妖女却只心疼恶鸟!好啊,蒙贵教之功,我们易家终于七拐八弯的聚齐,你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到底想拿我们怎么样?”

燕姗姗掩口而笑,“哟,有人撑腰就是不一样,邝夫人,消消气。”

谢荆令燕姗姗退后,目光炯炯,“邝夫人快言快语,本教也不再客套,今日宴请诸位,就是要当着易家全家的面,把兰溪先生与本教的事拆解清楚,亦请兰溪先生对石教首之死作个明了的交待!”

“园主,你治水利民,扶危助困,你的妻子儿女想必相信你是一个至诚至善的良夫慈父,之前你说石教首葬身雪崩,可每每细问起来,你便三缄其口,北斗君待你为上宾,你依然含糊其辞,不肯尽言,今日本教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对着至亲家眷,总该坦诚相告,否则如何当得起行善积德的美誉,对得起良夫慈父之名?”

阮红鸢默默望着丈夫,眼中尽是关切,没有任何诧异、催促和责怪。

易筠舟与妻子目光交融,又温存的看了女儿半晌,转脸面向谢荆。

一峡之隔的鹰喙峰孤耸直上,那根跨空通向鹰喙峰的铁链真的和望莲崖前的滑索十分相像。

易筠舟一笑,“我与石教首虽有三月之缘,却始终未能与他促膝深谈。谢教首,我听说你与一翼遮天相处多年,今日若能听你追根朔源,讲讲石教首和夫人的过往,是筠舟生平之幸。”

邝南霄缓缓斟了一杯酒,双手举起,“谢教首,今日宴上不免话多,宾让主先,岳父既有此愿,你何不趁着高台晴夜,尽其所愿?”不紧不慢的将酒饮尽。

谢荆见他风度极佳,只得应酒一杯,两手搁回案上,双目垂视着漆黑的望辰池水,仿佛那池水有魔幻之力,能将过去的一幕一幕一一重现。

他静默片刻,抬头看着易筠舟,“园主,想必你已清楚,老雕那等傲性之人,此生从不服输,也正是因为这脾气,他从来不向人讲述他心中的所思所想,谁知百炼钢不畏烈火,却折于薄纸,即使你置身事外,远隔千里,老雕的半生之悲,却与你息息相关。”

“老雕与夫人在塞外相识,比你在笎溪造桥的那一年早了将近十载。广成十五年岁末,夫人与老雕一起返回关内,在甘凉道上收我为仆,那时他二人已有婚约,可夫人新丧双亲,要守孝三年,我便随着老雕,千里迢迢送夫人返回江南故里。”

“她当时只有十六岁,夫人的父亲沈琮原是朝中大学士,因故被贬关外,早已在沈氏家族失势。沈琮夫妇过世,沈家没有一个人关慰这个远道而归的孤女,夫人独居于冷冷清清的笎溪竹舍,只有一个亲戚打发了一个婢女过来作伴。”

“老雕与夫人道别之际,心知与她是天差地别的两路人,因此对那婚约并不勉强,只说如果三年后夫人心意未变,就在九华山脚沈氏祠堂外的老槐树下等他,他若见不到她,自会掉头而去,不到山上的竹舍来惊扰她。”

“夫人少年老成,听闻此言,十分笃定的对老雕道:‘先父遗命,我绝不会违背,何况蒙你一路护送,我感恩无尽,怎能不守承诺,三年后的今日,请你在树下相候。’”

“老雕并没有直接返回鹰涧峡,而是在大江南北连发一百道墨羽令,彼时神鹰势盛,可连发百道,实在空前绝后,更令人诧异的是,接令的各路匪首无须杀人放火,也不用劫财越货,只须网罗天下奇书,妥贴装运,送到鹰涧峡口。”

“那之后的整整三年,各色奇书、经卷、图谱、绘画被源源不断的送进神鹰堡,将堡中楼上除了卧房以外的二十余间大小屋子堆得满满当当,教中人都说,咱们这强盗窝只怕比西京集贤院的藏书还丰富。”

“老雕命我每日整理书册,拂尘除灰,防霉防虫,还让我在每间屋内放置竹梯,以便到高处取用书籍,春夏要将盆栽的黄桷兰置于书间,增爽添香,秋冬要趁晴日分批晾晒,除去积聚的阴湿之气……老雕自己从不翻看那些书册,可他只要人在堡中,每晚都会随便走进一间书屋静处片刻。”

“三年之约将至,我随老雕沿江东下,快到九华山的前一天,老雕忽然问我:‘谢荆,你觉得我相貌如何?’”

“我答:‘教首身材太过高大,离得近时,抬头都看不见你的脸,离得远时,来不及看清就已望而生畏。’”

“他听了哈哈大笑,我自从跟随他以来,从来没见他那样开怀过。”

“次日我们一大早赶到沈氏祠堂,半里之外就看见老槐树下的黑衣姑娘,巨树纤人,影衬朝日,晨飞的野雁扑簌簌的射进高空。夫人身上背着一只琴匣,见了老雕垂首道:‘我的东西多了些,可要辛苦你了。’抬手一指,祠堂门口停着一辆骡车,小丫头琅珂正坐在车辕上打哈欠,车厢内全是书,几乎没有坐人的地方。”

“老雕单手一扶,将夫人塞进书堆,他自己的份量要再加在车上,那骡子只怕走不出十步就会累倒,因此他步行牵骡,我在后头尾随驱赶,呵呵,堂堂神鹰教首,一声呼哨便能召来最豪华的车驾,他却心甘情愿的赶着破旧的骡车,一路走走停停,慢慢悠悠,将心爱的女人接回了家。”

“夫人果然嗜书如命,初进神鹰堡时,每日只在楼上书屋流连,可神鹰堡毕竟是议事之地,楼下的谈话多多少少落入她耳中。有一日她又愁眉不展,问我:‘教中每日忙的都是这些?’”

“老雕与各位寨首商议的话题,自然让常人心惊肉跳,我安慰她:‘夫人别操心教中的生计,教首只想让你享清福。’她低头苦笑:‘我每日看的这些书,只怕也沾了血。’”

“那以后的晚上,陆陆续续便能听到夫人与老雕在卧房内争执,老雕才不屑与女人拌嘴,往往几句之后就回归沉寂。只有一次,夫人怎么也压控不住,声音透出门板,我和琅珂听得一清二楚:‘我爹爹以为你行侠仗义,才在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你,原来你心狠手辣,只图肮脏之利!这回茂州防御史截获你运往羌逻的缁车,你就烧死他全家,你到底要无休无止的杀多少人?’”

“‘云儿,我从来没对你爹爹说我是好人,我屠灭关口帮根本不是什么狗屁侠义,只是为了你,否则就算那两百人的商队全在大漠里变成血尸,与我又有什么相关?我为你杀的也是人,为了其他事杀的也是人,有什么不同?你也不过是按自己的处境评判对错罢了!’”

“‘自己的处境?羌逻是猛狼之族,你助纣为虐,迟早会毁家破国,祸引万众!’夫人推门而出,老雕不紧不慢的披了斗篷走出卧房,一人独上鹰喙峰去了。”

“此后夫人每日坐在书屋中发呆,有时弹琴解闷,可常常弹不完一曲就无心继续,好在夫人耐得住寂寞,老雕多日不归,也没见她抱怨焦躁。我求她教我读诗,教我吹弹那些古怪的西域乐器,她总是有求必应。”

“有一天我发现一根一半象箫一半象喇叭的东西,拿起一吹,发出一头惊驴般的吼叫,整个北斗寨摇摇欲坠,我吓得捂住嘴,夫人闻声而来,笑道:‘这是悲篥,用骨做成,悲烈响亮,是西域人牧马用的,《通典》上讲它‘出于胡中,吹之,以惊中国马。’后来这乐器传入中原汉地,改成竹制,名为筚篥,音色可就婉转多了。’”

“她握起那根悲篥,低唇一吹,轻松自如,凄清之中透着辽阔,十分动听,我纳闷道:‘为什么驴子到了你手里,就变得这么乖顺了呢?’”

“夫人微笑不言,那笑容似乎让沉闷的神鹰堡焕然一亮,可这亮光顷刻被乌云笼罩,原来老雕独自闷了三个月,终于从鹰喙峰上下来,高大的身子将半个书屋遮在阴影当中。”

“夫人退至墙边,冷漠而紧张,老雕难过得攥起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暴突吓人。”

“他上前一步,将她卷进怀中,比她足足高出小半个身子,于是他跪在她跟前,好让她看清他的脸,‘云儿,你别怕我!我再也不会冷落你,你不喜欢这儿,我带你到鹰喙峰上去住,离这些烦人的事情远远的,行吗?’”

“夫人垂睫看着他,她根本无力改变什么,只剩遁世逃避,于是点了点头。”

“老雕欣喜异常,站起来将她抱离地面,‘等咱们有了娃娃,你就再也不会寂寞了。’”

第77章 貌合神离

“那晚老雕将我拉去北斗寨地牢,倒吊起来狠狠鞭打,只因他嫉恨夫人对我的那一笑,哪怕我在夫人眼里只是个没长开的孩子,可别人拥有了他想要的东西,他就会发狂。”

“我在牢中躺了几日才被放出来,蹒跚回到堡中,夫人看我的时候眼中都是温婉的歉意,她让琅珂偷偷塞药给我,可再也不教我吹奏乐器。”

“鹰喙峰是教首闭关之所,旁人不可涉足,只有简陋的房舍,老雕不想委屈了夫人,要在峰顶亲自搭两间结实挡风、耐寒避雷的房屋。”

“夫人花了两天绘出一本造房图谱,老雕大喜,令白虎寨赶铸大小不等的铜块,谁也不明白那些铜块怎么用。老雕自己将铜块一件一件搬上峰去,忙了一个多月,终于大功告成,当晚便横抱着夫人踏过铁索,移居鹰喙峰。”

“夫人要回堡中的时候,他就抱着她下来。夫人害怕铁索下的万尺空谷,每回都紧闭双眼蜷缩在他怀中,那似乎是老雕最高兴的一刻,有时候他会故意脚下使个花样,铁链摇摇晃晃,夫人只得更紧的搂住他的脖子。”

“那段时日,我偷偷想,夫人终于开心些了吧,因为每当月光明亮的夜晚,峰顶就会传来清畅幽远的琴声。”

“有一次我到青龙寨跑腿,天黑的时候刚好看到初升的圆月,鹰喙峰伸进硕大的月盘当中,犀利的钩嘴轮廓清晰,峰顶有一棵孤树,宛如老鹰头顶张开的羽冠,树下是一个盘坐抚琴的女子剪影,身姿清秀,缥缈高远,任谁见了,都会认定她是月宫中的仙女,只有迭迭入胜、回荡峡谷的琴音证明她还在俗世。夫人的琴声,真是令人食不知味的天外之曲。”

“琴音引得一对巨鹰常来落脚,夫人有了风伯、雨师两位懂得乐律的鹰友相伴,多少要比以前开朗,那是老雕与夫人最平和的一段时光。”

“可上天并不眷顾这对夫妇,他们成亲后的六年间,夫人三度怀孕,三度小产,三次均是男婴。老雕求子心切,可以想象他每次从激动欣喜到悲伤空虚,是何等摧人肝肠的折磨。夫人倒还平静,只是第三次小产之后,身子难以康复,请遍名医也不见效果,夫人为了养病方便,不得不搬回神鹰堡中。”

“有一天我正在夫人的卧房外用小炉煎药,忽见老雕手中捏着一张薄纸,兴冲冲的奔来,到了近处却又放慢脚步,无声走近,似要给夫人一个惊喜。”

“琅珂正在床边陪夫人讲话,只听夫人叹道:‘是老天罚我,只怕生下来的儿子会长成他爹爹的帮凶,所以一个一个,收回去干净。’”

“琅珂连忙劝慰:‘夫人别说丧气话,生下的娃娃未必随爹的脾性,兴许会象夫人一样心善多才呢!我猜下回若是个女孩儿,一定大吉大顺,我看教首心疼夫人的样子,要是有个和夫人一模一样的女儿,只怕欢喜得牙齿都要化了!’”

“老雕站在门外,脸上露出一丝隐藏不住的向往,谁知夫人道:‘若是女儿,未必会去做他的帮凶,但少不了要用沾血的金银珠宝给她作嫁妆。我自踏入这神鹰堡起,便成了罪恶之人,就算在鹰喙峰上不闻外事,自欺欺人,我的女儿又真能干净么?琅珂,我现在已经想明白,其实我根本不想要孩子,他的孩子。’”

“老雕浑身震颤,原来这些年来,虽然夫人再也没有提及教中之事,虽然他百般取悦她,疼护她,可她心中的疙瘩根本没有融化,反而越结越深,她仍是嫌他满手血腥,毒辣肮脏。”

“老雕手指一收,一声不吭的将那薄纸攥成一团,扔进我身前的小炉子里,转身离去。”

“我偷偷将那纸团拨拉出来,展开一看,烧得只剩一行字,不过还是能看出那是个药方。老雕曾说,他会想方设法不计千金,从皇宫御医手中求得为妃嫔安胎保子的秘诀,想起他之前的兴奋,这必是他期待已久来之不易的方子,可这千金药方,眨眼成了无可挽救的灰烬。”

“自那以后,老雕仍然天天来看望夫人,可每次都不远不近,仿佛例行公事。他将心思精力全都挪到武功阵法之上,不时将各寨寨首、使者叫来堡中演练,大声呵斥,要么就是一人冥思苦想,在沙盘中刻刻划划。夫人能下地走动的时候,也会观看厅中的演练,可从来都不出声评论一句。”

“大夫说,夫人久居潮冷多雾的高岭,不易康复,应该换个温暖平和的居所,有利身心,夫人思念江南,便想由琅珂陪着,回笎溪竹舍休养一段时日。老雕一口应允,说自己也正打算闭关九个月,苦研武学,所以他没有亲自随护,只令当时的青龙寨首纪铁离送夫人走水路东下。”

“夫人离开的那日,出堡下了台阶,一阵山风吹过,檐上的几串铜铃叮咚作响,她驻足回头,露出新奇的笑意,‘以前怎么没留心过,原来檐上的铜铃这么好听。’”

“这九个月,老雕潜心不二,铁意完善神鹰阵法,所以破例将我带上鹰喙峰,伺候他的饮食起居,省得他还要在这些琐事上花功夫,反正我在教中地位卑下,也没人闲话。他有时在舍中一连多日足不出户,有时在峰顶来回踱步,眉头紧锁,我不敢多说一句,生怕扰他心神。”

“有一天我从铜缸里拎水,摔了一跤,弄得浑身透湿,他勃然大怒,‘我身边居然有这么笨的人,真是颜面扫地!’于是极不耐烦的教了我一大堆步法,让我两日练会。我怕被他毒打,一刻不停的苦练,谁知两日后他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老雕不吝传武,教中上至寨首、下至小卒都得过他的指点,可他脾气暴躁,让他授艺是教中头等可怕的事情,绝不是什么荣耀,大伙避之不及,不过我连最低等的小卒也算不上,他根本不会花精力来考较我的武功,所以我能日日得他亲传,却没有皮肉体罚之苦,算是教中独一无二的幸运之人了。”

“我没顾虑,又没多少事做,乐得在峰顶认真习武,老雕看在眼里,就当是一只小狗在旁边自娱自耍。那年鹰涧峡从春到夏有很多个晴夜,银河如练,星辰满天,老雕站在树下长久仰望,似要从玄幻星空中窥探神机。”

“他连看百日,又在舍中闷了两个月,突然在一天半夜时,大步冲到鹰嘴尖端,对着峡谷畅笑三声。我惺忪爬起,等他开口吩咐,却见他眼中的骄傲和得意渐渐黯淡下去,化为深深的空虚失落。”

“他盘膝坐下,长发风乱,背影孤单。那时候已离夫人的归期不远,他哑声道:‘明日你就回堡中去,那些书屋很久没有好好打扫了。’”

“我不知哪来的胆气,一句憋在胸中的话冲口而出:‘教首,女人一旦当了娘,什么都会变,到时候她心中只剩下你和娃娃,再也没有其它,你何苦那么在意她曾经说过的话?’”

“老雕难以置信的眯眼斜瞥着我,暴喝了一个字:‘滚!’”

“夫人回来的那天黄昏,我和老雕在鹰尾坪上相候。我接了夫人的琴,老雕忽然一转身,将夫人背在背上,笑道:‘你累了,我背你上台阶!’”

“夫人见他忽然象孩子一般,十分诧异,可无论她怎么敲打挣扎都无济于事,只得任他背上岭去。”

“进了神鹰堡,走到一座蒙着布的东西跟前,老雕仍不放她下地。我伸手将布揭开,夫人更加惊讶,原来那是一座一人高的陶俑,塑的是一个头戴斗笠的少女骑在骆驼上看书,捏得粗糙,绘彩拙劣,烧得倒是很瓷实。”

“老雕满脸得意,夫人忍不住一笑:‘你做的?骆驼象羊羔,斗笠象锅盖,人胖得没有腰身,难道你初见我时,我就是这个样子?’”

“我在一旁添料:‘教首为了这件旷世杰作,累了好几个通宵呢。’”

“夫人伸手捶他的肩,‘快放我下来!’”

“老雕摇摇头,‘是要放下来,但不在这儿!’一纵身,背着她跃上凌空的走廊,直奔卧房去了。”

“我掩嘴偷笑,琅珂却怔怔瞪了一会儿眼,叹了口气。”

“天黑下来,我在柴房烧了水,拎上楼倒入卧房隔壁的浴桶中,预备给夫人使用。听到隔壁门开,我伸脖子向外一瞧,夫人披衣走到扶栏边上,老雕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怎么,不想做母亲,现在连妻子也不愿当了?’”

“我看不见他本人,只能看到他浓重的影子象泼翻的墨一样淌出门外,他的声音如此冷峻,令我腑脏抽搐,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寒战。”

“夫人低下头,背影如同掉在陷阱里的鹿,‘我太疲劳了,何况久不同房,实在不适。’”

“老雕冰立片刻,走上前环住她的肩,俯身在她耳后亲了一亲,‘云儿,是我太急,你快回去歇着,别冻坏了。’”

“那以后的日子平静如常,可又似乎暗结秋霜,让人摸不着边际的寒冷。重阳节之夜飘起一场萧瑟的冻雨,老雕在堡中宴请各寨,散席后,他看着空乱的厅堂,百无聊赖,一步一顿的走到夫人卧房之外,默立片刻,推门而入。”

“我在厅上收拾杯盘,打扫桌椅,一直忙到三更,正在熄灭最后一盏鹿角灯,老雕突然夺门而出,冲到问星台上低吼一声,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老雕淋在雨里。”

“他淋了一盏茶的功夫,又大步流星的踏回堡中,虽然浑身透湿,那气势却怒发冲冠,剑拔弩张。”

“琅珂吓得跌坐在地,他一脚将那丫头踢出三丈远,闯进卧房,砰的将门关上,带起的风吹灭了最后一盏鹿角灯,堡中一片黑暗。许久之后,才有两道无声的闪电,将堡中照得惨亮。”

“夫人再度怀了孕,原本沉静的脾气越发寡淡,无论老雕怎么哄,她都默不应声。”

“老雕无计,只得另寻途径发泄郁闷,他在沙盘上撒满铜珠,向各寨演示改善后的神鹰阵法,那些铜珠的变化复杂奥妙,与先前的阵法大为不同,哪是一时半刻看得懂的,何况他毫无耐心,根本不愿一再讲解。”

“这可苦了诸位寨首,大伙坐在沙盘周围挑灯琢磨,熬成了兔子眼,次日率领寨中人演练,仍要遭他痛骂甚至刑罚,堡中一片哀嚎叫苦之声。”

段峥听到此处,颇为感慨,指指自己的脑袋,“不错,我这头发眉毛,全是那会儿变白的。”

叶桻倒了一杯酒,递给白虎君。

谢荆说得口渴,亦饮了一杯,继续道:“夫人不管堡中有多大的动静,都不问不睬,眼光有时也在沙盘上停落一阵,大多时候她都象影子一样,缓缓穿弋于各个书屋。”

“一天下午,夫人手按肚子坐在朝南的窗前,她要哪本书,我便登高爬低的给她取来,可我发现她并没真的在看书,她的脸一半光一半影,翩浮出神,带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浅笑,象风中微醉的百合,那样淡蓄、脆弱的幸福和满足,我从来都没见过。”

“我一边摆放书册,一边劝她:‘今日阳光大好,夫人何必闷着,叫琅珂陪你出去走走多好。’”

“夫人一动不动,半阖上眼,向着窗外轻轻道:‘谢荆,你不知道,这世上有的地方纯澈透亮,有的地方阴森晦暗,一步踏错,便是光暗永隔,再好的太阳也帮不了忙啊。’”

“次年,夫人生了一个女婴,因为头三胎都没能保住,这次并未有什么期盼,谁知应了琅珂的吉言,娃儿呱呱坠地,于是夫人给女儿起了个小名,叫作小瑞。”

第78章 失手大错

许多神鹰教中人都不知道老雕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谢荆低叹口气,神情黯然,“小瑞长得很象她娘,是个珍珠般美丽的娃娃,可是体质极弱,疾病不断,夫人产后虚亏,无力照顾。”

“老雕连乳娘也信不过,经常亲自彻夜看护女儿,起先不免被各种陌生的琐碎折磨得焦头烂额,可没几天居然能应付自如,他那么高大的人,捧着那么小的一团东西,仿佛那娃娃是从他心眼里挖出来的,让他疼得不敢喘息。”

“也许因为夫人怀孕时过于消沉,小瑞既不爱哭也不爱笑,只爱睁眼四顾,才来世上不久,可那眼神里没有新鲜好奇,反而有一种安慰人似的宁静,仿佛在告诉大家,失去了她也不要伤心。”

“三个月大的时候,小瑞得了痉咳,咳得面孔青紫,呕吐不止,后来并发高烧,眼膜充血,满舌溃疡。前后换了几个大夫,方法用尽,结果只是压旧症、冒新症。老雕几乎发狂,眼见小瑞越来越瘦,胳膊腿儿松垮得象棉花,没有一丝力气。”

“老雕听取偏方,剖蛇取胆,那胆汁倒有一些灵效,小瑞六个月的时候终于止住了咳嗽,脸上也见了红润,表情变得丰富,可爱得让人挪不开眼,她最抖擞的时候,甚至能爬在老雕的膝盖上,嗯嗯呀呀的要他抱。”

“老雕开心无比,坚信女儿会渐渐结实起来,可才松坦了几天,小瑞却突然在热热闹闹的新年夜里,毫无征兆的停止了呼吸。大夫说新儿猝死并不罕见,原因多种多样,老雕一掌击碎了那大夫的天灵盖。”

“老雕把女儿暖在怀中,枯坐了三天三夜,不肯放手,谁劝都不听,连夫人来了,他都不愿回头看一眼,只顾喃喃自语:‘小瑞要爹爹抱。’”

“大伙伤感无计,直到第四天他象个塌掉的泥菩萨一般昏睡在地,大家才终于有机会将小瑞安葬。唉,老雕的女儿与姗姗同年,倘若小瑞在世的话,已经有姗姗这么大了。”

燕姗姗想起老雕对她的万千宠溺,泪流满面。

“老雕醒了以后,脾气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可怖,神鹰堡如笼阴云,不见天日。他之前还对夫人心怀歉疚,着意哄慰,此后连仅存的一点温柔都湮灭无踪,两人一个石山,一个冰海,相处如陌客。”

“于是老雕越发严厉的督导各寨演练阵法,夫人则一如既往的穿行书间,偶尔抚琴,可并不用心,大多时候只是运指拨弦,弹得干枯无味。”

“一月末的一个晚上,漫天飘雪,屋外积起来的雪在夜色中泛着蓝幽幽的银光,这又潮又冷的天气,连鬼都不肯出门,老雕却突然让我打扫问星台,置炉温酒,说要赏雪,我只得照办。”

“老雕披着裘氅坐在台上自斟自酌,雪花越来越密,他照喝不误,快到半夜,仍然没有回去的意思,我刚想劝一句,他突然冷冷开口:‘去叫夫人过来,弹琴陪饮。’”

“我愣在原地,他一抬眼,兀鹫似的目光在我身上剜了两个窟窿,‘叫不来,你自己找块石头撞死,省得我动手。’”

“我涩步去敲夫人的门,她见了我说话的神情,一句也没多问,披上斗篷抱琴走出,琅珂要起来作陪,被她温言拦回。”

“夫人登上问星台,掸去浮雪,横琴于案,缓缓开口:‘夫君要听什么曲子?’”

“老雕冷笑:‘夫君?难道你连夫君喜欢什么曲子都不知道吗?’”

“夫人无意争执,淡淡道:‘我弹《将军阔》吧。’”

“两手还没搁上琴面,老雕的酒盏已经噗的一声掷在她案前,激起爆竹似的一团雪,‘《将军阔》,为什么不是《思故人》?你心中正在思念的人,到底是谁?’”

“密集飘飞的雪花,每片都染上了令人战栗的怒气,铺天盖地。”

“夫人缄口不语,老雕一把掀翻了桌案,身影黑鹰一般向她笼罩,粗狠的大手紧紧箍住她的脸颊,‘你以为我是个武夫莽汉,就会一辈子无知无觉?我没读那些风花雪月的书,就没心没肺吗!’”

“老雕真的发起威来,阎王见了也要变色。夫人紧紧将琴护在怀中,‘石危洪,你若不相信我,只会雪上加霜。八年前我在祠堂树下等你的时候,此生就再也没有别的念想。’”

“老雕钳着她不放,夫人身上落了一层雪,两人这样冰峙了许久,老雕才将手一松,‘不说出他是谁,你一世也别想从鹰喙峰上下来!’身形飘起,如展双翼,掳着夫人掠过铁索,冒雪上峰去了。”

“峰顶被雪雾裹得看不清楚,夫人就这样被孤零零的囚困起来,老雕每次上峰逼问,每次铁脸而归,琅珂成日哭泣,我也不清楚夫人的状况,只能听到峰顶枯弱却倔强的琴声。”

“到了初春,岭下到处都是花苞,岭上依然寒风料峭,夫人始终一言不发,老雕耗不过她,峰顶上越发频繁的传来他失控的厉吼。”

“这日他刚刚回到堡中,琅珂突然从陶俑后面闪出来,扑到他脚前哭道:‘教首,夫人身子不好,求你让我上峰服侍她吧!’”

“老雕垂眸,‘倒忘了你这个小贱人,你这么护主,想必也是铁口钢牙。’扬掌一劈,那骑驼少女陶俑分崩飞碎,琅珂被他一脚踏在碎片上,耳鼻涌血。”

“我急忙求情,未及开口,身上也挨了一脚,被踢中穴道,瘫倒难动。”

“老雕蹲下身子,一字字的问琅珂:‘她在笎溪见过谁?’”

“琅珂浑身发抖,脸上泪血乱涌,咬住嘴唇,摇了摇头。”

“老雕喀嚓一声捏碎了她的膝盖,她疼得昏死,老雕在她穴上一掐,迫她醒来,又捏碎了她的另一个膝盖。”

“琅珂摸起一块碎片戳向自己的喉咙,老雕翻腕一拧,将她的两肘也扭断,冷笑道:‘你四肢皆废,还能再去服侍她吗?真为你主人好,就说实话,省得她同你下场一样!’琅珂连吐几口血,眼睛半翻,昏迷不醒。老雕没了耐性,将她踢到一边,举步离开,顺路又给我一脚,我骨碌碌的滚到柱子下面。”

“等他走远,琅珂睁开双眼,费劲全力,向离得最近的一道台阶挣爬过去,我浑身僵麻,不能出声,只用眼光拼命恳求,让她别寻短见。”

“谁知琅珂毫不犹豫,蹭爬到台阶旁边,拧着脖子,将脑袋狠狠一撞,冲力太弱,于是她咬住自己的舌头,继续向阶上狠撞,左一下,右一下,鲜血顺着台阶流过碎陶,一直蜿蜒到柱子下面。”

“等老雕回来的时候,琅珂满脸是血,已经死了,断了的舌头落在血泊里,剩下的半截堵了喉管,不知是颅裂而死,还是窒息而亡,这小丫头四肢俱废,依然能结束自己的性命,连老雕也觉得诧异,对着她的尸身道:‘好个义婢,你的主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你那么想去陪她,我就遂你的愿。’拎起琅珂直奔鹰喙峰。”

“月光照进堡中,峰顶正响着世上最凄清的曲子,琴声戛然而止,然后我就清清楚楚的听到夫人的痛哭。夫人自小随家人背井离乡,又在塞外历练,这些年来,什么悲苦寂寞都不形于色,连小瑞去世也不曾落泪,我听见夫人哭,知道她与老雕的缘分终于要尽了。”

“哭声夹着老雕的雷霆发作,峰顶的这场暴风骤雨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忽听一声怒吼,伴着什么东西咔嚓嚓折断的声音,然后一切回归死寂,寂静之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云儿!’”

“这呼喊比刚才的暴风骤雨还可怕,我脑子一空,神魂出窍,难道夫人的脖子也被折断了,但咔嚓嚓的声音那么响,不是人骨,应该是峰顶那棵树。”

“快到天明,老雕行尸一般回到堡中,瘫坐在满地带血的碎陶上,他蜷起身子,将头埋在膝盖之间,用哑得听不清的声音吩咐道:‘去叫赵漠来。’”

“他已经忘了我根本不能动弹,过了许久才胡乱解了我的穴道,我踉跄着奔出神鹰堡,到北斗寨去找赵漠。”

谢荆的语音越来越低沉,终于停顿下来,问星台上鸦雀无声。

邝南霄打破寂静,望向赵漠,“北斗君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原来那么久以前就已经执掌北斗寨,真是年少有为。”

赵漠神情谦逊,“我七岁入神鹰教,至今已有三十年,能得石教首器重,是赵漠之幸。”

段峥夸赞:“北斗君自小踏实勤学,武功出类拔萃,办事沉着老道,十六岁时,当使者还嫌年纪小,却已被老雕任命为北斗寨统领,史无前例。夫人出事的时候,他才十八岁。”

邝南霄细看赵漠,“石教首既然如此器重北斗君,当晚有没有把峰上发生的事情全盘告知?”

赵漠摇头,“当时老雕只说夫人在峰顶抚琴,失足落崖,坠入云雾,命我调集人马,沿河寻找。我连夜赶往青龙寨,出动所有船只,那晚之前连日下雨,整个峡谷浓雾弥漫,找到次日黄昏,一无所获,只得出峡沿汉水搜寻。”

“之后的一两个月里,除了青龙寨一直水上水下的寻找,白虎、玄武两寨亦将汉水南北搜了个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根本没有夫人的半点踪影。”

“我坦白告诉教首,峰高崖陡,急流险礁,夫人那样的弱女子没有幸存的机会,也许尸身早就破碎不全,落入鱼腹,也许深陷泥沙,不见天日。”

“老雕不肯罢休,一口咬定夫人还在世间,说夫人是抱着琴坠崖的,说不定可以借琴漂浮,也许她迷失方向,找不回来,或者身受重伤,难以行动。”

“他什么都听不进去,执意命令我将全教人手撒得更远,我只得安排各寨继续搜寻,甚至亲自带领北斗寨两下江南,问遍了沈氏家族的所有亲朋。”

“即便这样,还是不够,他不惜花大力气铸造绊龙索,封锁河道,不惜停顿教中所有的生计,哪怕教众人心离散,仇家趁火打劫,只顾疯了似的寻人,足足折腾了三年。”

“教中生意停顿,缺银少粮,以前挥霍得厉害,不知存备,困境一到,连糊口都难,各寨散出去的人有一半没回来,有溜之大吉的,也有与仇敌争斗而死的。”

“我想方设法与教首长谈一宿,说服他让各寨维持生计,我自己可以每年在外几个月,继续天南海北的寻找夫人的下落,老雕终于应允。”

邝南霄眼露审视,“每年外出寻找?北斗君真是竭心尽力。我好奇的是,琅珂既死,夫人至今也没有找到,为什么相隔二十年,这把火突然烧到兰溪先生头上,你们怎么断定与夫人相关的人是他?”

谢荆长叹,“出事之后的前几年,老雕痛悔不已,根本顾不上别的,只想寻人。他曾经去笎溪竹舍苦苦守侯,希望她有朝一日会如梦出现。他在神鹰堡外的屋檐下挂了几千串铜铃,说她喜欢那好听的声音,如果铃声飘得够远,她就能听到,就会回来。”

“他再也不管教中的任何事,每日只和我一起打扫书屋,熏香晾晒,见不得一丝灰尘。他捏土做陶,塑了毁,毁了又塑,总是边捏边神智不清的问自己,为什么记不清云儿的脸。”

“出事整整五年之后,他才又一次踏上鹰喙峰,那晚是真正的雷雨交加,他借着雷雨嚎啕大哭,哭声传遍整个峡谷,刺眼的闪电划过夜空,一股森冷的血腥杀气越空而来,我人在堡中,都被那股杀气震得五脏翻腾。”

“雨停之后,他面无表情的从鹰喙峰下来,满头黑发一夜之间成了灰色,浑身是血,左臂自肩下生生切断,不知是什么利器割的,刚才那道诡异之极的杀气,定然和他断臂有关。”

“我忍着惊惧,上前去看他的伤,被他一手推开,他说胳膊是他自己砍掉的,我万万没想到时隔五年,他依然悲伤到了自残的地步。”

“断臂之痛多少减轻了懊悔之痛,老雕不再魂不守舍。他将赵漠叫来,承认自己是因嫉恨夫人心中另有他人,争吵之际发狂失控,伸掌击向峰顶的山枣树,却失手将夫人击下峰顶,他现在要赵漠不计一切,查出与夫人相关的人是谁,因为事关夫人声誉,他令赵漠秘而不宣,连北斗寨的亲信也不得告知。”

“我和北斗君翻遍了夫人的卧房和每一间书屋,没找到可疑的只字片语,没发现来历不明的东西,老雕心中虽有清晰的感觉,却对这个人连最模糊的了解都没有。北斗君只得再下江南,赶到笎溪竹舍仔细查寻,这线索的最终来源,就连他也大出意料。”

邝南霄好奇,“北斗君到底发现了什么?”

第79章 仁义相逼

赵漠面露惭愧,“不是发现,而是这线索光明正大,太过坦荡,反而被所有的人忽略,因为它是一座桥。”

阮红鸢一听到桥,默默看了丈夫一眼。

赵漠望向易筠舟,“彼时兰溪先生若象现在这样声名远播,也许我能少走许多冤枉路。那不是我第一次去竹舍,但以前没有留意竹舍前的桥,后来实在漫无头绪,才对那座桥好奇起来。”

“竹桥比竹舍新很多,我向沈氏家族的人打听,都说不记得以前有桥,似乎是夫人上次回来小住之后,才多出一座桥来,到底是谁建的,问遍九华山也没人知道。”

“这桥初看并不起眼,仔细一瞧,才发现桥身轻实坚固,形状漂亮,各处细节巧妙,别具一格,与周围的景致融为一体,大雅无形。”

“我请了附近造桥的工匠来看,他们也啧啧称奇,因为这普通的竹桥居然用造砖桥、石桥的方法打了桩底,设了双梁桁架,选位用材无不恰到好处,世上绝少有人会为了这么小的竹桥花这么多的心思。”

“我当时就明白,这桥是为竹舍中的人精心搭造的,而且造桥者绝非循规蹈矩的普通工匠,此人通晓水事,格趣高雅,不图一时之便,而重长远之功,严谨擅干,尽善尽美,是一位令人神往的人物。”

“然而茫茫天地,找这么一位无名造桥人谈何容易,我百事缠身,不能耽搁太久,于是赶回教中,向老雕禀报清楚,以后我每次外出查探,都会留意与桥相关的一切,山南水北,断断续续,转眼就过了十多年。”

“直到有一天,我路过闽地建阳郊外的梅溪县,发现一座如出一辙的竹桥,那桥比笎溪竹桥要长,可细观打桩之法、形状结构、细节机巧,只可能出自同一个匠心严谨的造桥人之手。”

“我连忙打听桥的来历,这回来得全不费功夫,原来兰溪先生在奉宇二十年建阳大水之时,率领三千军民抢堵决口,水退之后梅溪改道,造成困扰,当时百废待兴,物材匮乏,兰溪先生不用砖石,只用竹子就在梅溪上搭出这么结实耐用的桥,便利了千家万户,当地百姓记忆犹新,随便问问路边的老人家,就能说出园主你的名字和一大堆的好。”

“一切变得易如反掌,园主,我很快弄清了你的一切,夫人在竹舍修养的那一年,正是你在九华山天台寺的最后一年,你就是那年与夫人相识相处,为她搭造了笎溪竹桥。”

易筠舟点点头,“我初见石教首时,曾经惊讶于他对造桥术的了解,原来北斗君才是背后的行家。不错,笎溪竹桥正是我为教首夫人亲手搭建,我仰慕她的才学,钦佩她的琴艺,能为她搭桥,是我毕生之幸。”

燕姗姗冷笑,“易夫人,园主有没有为你搭过桥?”

阮红鸢容色柔静,“我夫君以此为业,但凡有需要桥的地方,他就会竭心尽力的搭建。教首夫人博览群书,才华卓绝,换作是我,也会倾心结交。筠哥所思所想,我一望便知,我和他之间从无间隔,哪里用得着搭什么桥呢?”

易筠舟望着妻子,眼中又是感激,又是温暖。

燕姗姗本来坐等易夫人泼醋诘问,看着他二人互通心意的眼神,心中酸楚失望。

这么简单的默契和信任,却是老雕一世的缺憾。

酸楚灼心,燃烧成强烈的反感和怒火,燕姗姗轻踱几步,面向鹰喙峰,“这是教首夫妇的伤心之地,园主夫妻却在此彰显伉俪情深。易筠舟,你搭了笎溪竹桥,引夫人移情变心,在她与教首之间掘下永远的鸿沟,碾碎了他们修好的可能,终致不可调和,酿成惨祸,你没有任何内疚吗?”

易莛飞再也忍不住,“燕姗姗,教首夫妇之间的鸿沟,不是来自我父亲和那座桥!石教首若远离罪恶,洗手忏悔,夫人也许会回心转意,可惜他偏执暴戾,一味强求,夫人是他一辈子养不活的鸟,浇不活的花,因为他用心血营造的一切,根本不是她渴盼的天地,只是他自己认为会令夫人快乐的牢笼!”

燕姗姗听着这些振振之辞,转过身来,右手放在腰间的朱雀翎上,眼中蒙雾,眼眶通红。

叶桻手一紧,攥紧凌涛剑。

谢荆抬手,“今日宴请诸位,不是为了探求夫妻之道。”

燕姗姗胸口起伏,垂手退后。

谢荆转回话题,“造桥人一找就是许多年,老雕心中从未放弃,就象他坚信夫人还活着一样。夫人坠崖后,他难以专心,练功走火入魔,铁打的身体失衡难愈,一年恶似一年。他自知不久于世,除了找人,还有另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那便是选取一人全面传承他的武功。”

“他不象其他武学大师,存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宝贝秘笈,然后让最出众的徒弟继承衣钵。老雕的武学套路都是他兴致所至的神创,从不记录在案,更不遮遮掩掩。”

“他高兴的时候,随便对着那个教众都可以言传身教,展示自己的最新绝招,摆布阵法的铜珠沙盘也始终曝露于大庭广众,任人观览。这一切,皆是因为他性情直来直去,也是因为他极度自负,便是把全部绝学教给死对头,也不怕对方会胜过自己。”

“可他脾气太暴,大家见了他提心吊胆,避之不及,连诸位寨首也不例外,长久下来,他的一身本事竟没一个人融会贯通。他时日无多,想来遗憾,于是做了一个谁都没料到的决定。”

“长兴五年,老雕再度闭关,这是他最后一次到鹰喙峰上居住,他令我随他上峰,我以为是照例服侍他,谁知他到了峰上才说,这回闭关修练的不是他,而是我,他要我继承他的所有绝学。”

“我惊愕莫名,多年来,我虽然跟着他日日习武,可我地位卑下,用脚趾头数也轮不到我。”

“我脸上才显出为难,他就泼头大骂:‘你担心的都是狗屁,你跟随我多年,是教中唯一一个无拘无束以武为乐的人,不求成就,没有负累,心境单纯,光这一条,就比别人强十倍。各位寨首虽是佼佼者,可他们诸事繁忙,难以专注,把神鹰阵法丢给他们,已经足够他们伤神,唉,我真是不懂,为什么这阵法教起来这么费力!你心无旁骛,是最恰当的人选。’”

“我哪敢质疑反驳,不过我的确对他的各种武学着迷之极,每回几位寨首比武斗阵,我都托着下巴看傻了眼,现在有这契机,我兴奋无比,自此全神贯注的跟着他在峰顶习武,无时无刻不在勤思苦练。”

“老雕一如既往的严厉,但他不愿物极必反,令我心生厌恶,糟蹋了上峰来的初衷,所以很多时候都忍住了脾气。我练武功,他练耐性,有时他不想打断我的进境,居然操着一只手臂自己下厨,可他在灶上烧出来的东西……唉,我为了少吃,也不得不令自己进境加速。”

“日日起早贪黑,一天只睡一会儿,练得枯燥时,时光格外漫长,可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那段日子过得太快。他其实会讲笑话,会坦白他出过的丑,会把当年初识夫人的细枝末节反复炫耀,指点我赢取女人的要领,也会流露对这峡谷河川的留恋,若不是夫人的失踪绞碎了他的后半生,我真想一路伴着他,直到他成为一个骂人都骂不动的老头子。”

“去年春末,岭上的积雪都已化尽,我一心一意学全了他的本领,老雕与我最后拆练一番,撇了撇嘴,‘还是不及我当年,不过只要你继续巩固,坐镇神鹰教,应该够了。’”

“我和他一起从鹰喙峰下来,那时他已经从北斗君那里得知了造桥人的名字,准备远行,而且已让姗姗先走一步,设法把易园主单独密约出来,事关夫人,一切都悄然隐诲,他一心要与园主相会,作个了断。”

“不知为什么,我心中十分不祥,也许是他身体每况愈下,也许是衢园并不寻常,他瞥见我脸上的神色,怒哼一声:‘怎么这副哭丧相,易筠舟不过是一个老书呆子而已!’”

“他离去那日,我目送他的背影,想起这些年来我学他一身武功,却从未拜师叩谢,我追上前,老雕极不耐烦的暴喝了一个字:‘滚!’”

“这些天我时常在想,老雕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么一个‘滚’字。”

“园主,之后的事,你都清楚,姗姗派手下给你传了墨羽令,约你密会,墨羽令投进你独自所处的玄阁顶楼,你却接连几日按兵不动,姗姗以为你不知厉害,用婚宴示警,逼你出园,可出来的是林姑娘和叶桻。”

“姗姗传信玄武君,让他紧盯林、叶二人的动向,她自己准备二次传令,未及动手,你孤身出园,赴约而来。”

“姗姗本以为老雕一晚上就会了结你,谁知老雕让她在江南故布疑阵,掩饰你二人的行踪,然后让她撤手回教,不留一兵一卒,他真正的去向和意图,无论如何不肯告知。”

“姗姗只得按令行事,老雕答应在她生辰前回来,结果逾期未归,她担心不测,让北斗君外出接应。赵漠查来找去,发现易公子曾经由不同的帮派陪护,一路辗转西行,于是向西探寻,在河曲与你父子相遇。”

“园主,老雕虽然不是神鹰教的开山鼻祖,却曾令本教辉煌一时,他的为人处世并不令人苟同,可他留下的武学阵法让本教受益无穷。于我而言,他是在甘凉道收留我的恩人,是我服侍多年的主人,是授我武艺的恩师,甚至是曾经交心的朋友,老雕之死,若不弄个水落石出,我谢荆第一个不能罢休!”

“你说老雕教你武功,然后给了你三次机会与他比试,这对别人来说匪夷所思,对他而言,倒是合乎脾性。那么三次比武的详细地点到底在哪里?每次比武究竟是什么经过,什么结果?他若赢了,为什么没杀你,你若赢了,是如何出奇制胜?你们两人为什么一路西行,去茫茫偏远的寒苦之地?为何老雕葬身雪崩,你却能幸免于难?你在雪崩中身受重伤,是何人所救?救你的人可不可以出面,为你的说辞做个见证?我们怎么才能运回老雕的尸骸,或者前往拜祭?你和老雕既然行踪隐蔽,易公子为什么能找到你的身边?……”

“这些疑问,你只有笼统之辞,不肯真正解答,令公子也是牙关死守,不置一词。说起用强用狠,那是本教的擅长,但你治水救灾,清名传世,我心中佩服,老雕恨你入骨,却愿授艺比武,足见敬重,何况你是夫人和琅珂用命维护的人,正因如此,我对你礼敬之至,北斗君也一直将你父子待为上宾。”

“今日聚宴,我愿竭诚相待,只要真相!你想知道老雕与夫人的过往,我已当着诸位细细奉告,本教的诚意,你的家人都可鉴证,园主,现在以实相告的,应该是你了!”

众人看着易筠舟,每人的眼光都是千言万语。

易筠舟望着漆黑的望辰池水,一时静可闻针,却又隐隐约约,有遥远的风雪之声。

他阖上双目,静默如石。

在座之人,只有莛飞明白,沈墨云为保护女儿,教会蓝罂可以克制神鹰教武功的避狼图,石危洪不仅败战于此,那图中更有令他瞬间白发、万念俱灰的奥妙,石危洪的武学阵法是神鹰教赖以生存的基石,若将一切如实相告,蓝罂怎能安存?

父子二人早有默契,誓守此秘。换作旁人,可以将这几个月的经过涂涂改改,编一个谎,可易筠舟一生没说过一句违心之语,宁肯选择沉默。

众目睽睽,易筠舟自斟一杯酒,他四肢断碎之后虽被接合,可关节僵硬脆弱,端酒都痛。

举杯唇边,仰头饮尽。

“谢教首,你真挚坦诚,我若以假话搪塞你,那是不仁,可我若告知真相,那是不义!我别无选择,也难以解释。石教首夫妇之悲,我不会推脱关系,我愿留在神鹰教中,任凭处置,但此事从头至尾,只与我一人相关,筠舟别无他请,只求你让我的家人平安离开!”

燕姗姗肩头颤抖,“易老儿,我们教首掏心挖肺,你仍来这一套说辞!今日这场宴席,本教仁至义尽,你当真有恃无恐,以为我们不敢收拾你吗?”

刚才勉强压下去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朱雀翎扬手挥出,直劈易筠舟,半空突然一卷,瞬间变向,横着扫向阮红鸢。

要易筠舟死,太不解恨,燕姗姗无数次在心中发誓,要易筠舟亲眼看着自己深爱的妻子坠下悬崖,尝尝和老雕一样的撕心裂肺之痛!

诡变迅疾的“回雁滑沙”,使得手比心快,出转如电,又借了夜色掩护,便是离得近的人,也只能辨出些诡暗的红光,看不到真影在何处。

眼见就要一击奏功,朱雀翎却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一扯,不仅没有碰到阮红鸢,反而直弹向上。

鞭上莫名而来的力道让燕姗姗猝不及防,她被一拖向前,脚步难控,眼见就要跌入望辰池。

第80章 引水对决

叶桻捏着凌涛剑的手微微一松,向邝南霄投去赞佩之色。

邝南霄这一指弹向望辰池面,激起一颗水珠,击在鞭梢上,蕴劲奇巧,借力引力,迫使朱雀翎变向,牵着燕姗姗向前倾栽。

谢荆手掌翻起,掌风一圈,将她兜住。

燕姗姗晃晃身子,在池边站稳。

易筠舟看得清楚,谢荆救她免于落水出丑的这一掌,是十式单行掌中不吐而收的“引雏掌”。

莛荟笑道:“燕姗姗,我还真不知道,你是姗姗来迟的姗,还是蹒跚学步的跚?”

燕姗姗血色冲脸,她自知难堪,但越是遇挫,越是坚决,今夜方长,总有得手之时!傲然一瞪,收鞭退后。

谢荆道:“园主,石教首肯与你远行,又不肯透露去向,只有一个可能的缘故。其实你根本不必顾虑,本教对夫人敬若神明,我可以滴血起誓,倘若她真的还在人世,不愿被扰了清静,神鹰教绝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做任何对她不利的事!”

谢荆与教首夫人情谊深厚,神色极为恳切。

易筠舟目光幽深,仍是不发一言。

谢荆皱起眉头,“园主,你说告知真相,便是不义,还能对谁不义?”

燕姗姗蔑哼一声,“什么义不义,教首,这话不如让易夫人来问,倘若教首夫人仍然在世,园主说不定想重拾旧情,再续前缘呢!”

叶桻怒喝:“你少胡扯!”

“我胡扯?宁可令全家处于危境,也不肯说的秘密,若非见不得人,有什么可瞒?”

话到此处,阮红鸢亦有些不解。

易筠舟对种种责问无动于衷,可妻子略带困惑的眼神却让他心如刀绞。

阮红鸢与丈夫目光相触,看懂了他的痛楚,释然一笑,“我夫君不肯相告,自然有他的苦衷。筠哥,你认为值得守的秘密,那就一定值得!”

易筠舟低头片刻,复又抬头望着妻子,那个倾尽嫁妆和他同甘共苦的少女,如今是眼角带着细纹的朴素母亲,他也曾嫌她琐碎唠叨,现在他愿用生命去换回那样庸庸碌碌的一天,只要两人能听到彼此相距不远的呼吸。

莛荟眼眶一红,愤然站起,“我表姐的命还没清帐,你们凭什么逼我爹爹!石教首死于雪崩,又不是爹爹害死的!”

田阙嗤鼻,“雪崩只是园主的一面之词,换了是你爹爹一去不回,你肯甘休?”

望辰池水沉凝如冰,邝南霄缓缓站起,向谢荆拱手一礼。

“谢教首,神鹰教想知道真相,合情合理,不过岳父不是私心之人,他若不肯告知,一定有意义深重的缘故。”

“如今石教首已逝,阮雯姑娘无端受累而死,倘若继续恚怨互责,就算神鹰教屠灭易氏全家,也不能挽回石教首与夫人的生离死别之悲。石教授执拗孤绝,教首夫人博学智慧,他们二人所选的结局,绝非旁人所能左右,你我凡夫俗子,不过在此庸度乱测罢了,焉知他们不是各得其所,终归宁静?”

“谢教首,你我隔江为邻,不如听我一劝,世上未必事事有解,事事可解,与其死钻牛角,不如共退一步,同哀并悼,令亡者安息。天下感戴易家的人难以计数,倘若易家有难,鹰涧峡再深,也填不满众怒。当大局者有取舍,万事皆在一念间,古今往来,是成就功业,还是铸成大错,都是取舍二字上的差别。今日旁人难以作主,只能看谢教首的这一念,会将神鹰教引向何方。”

谢荆眉目愠怒,缄默不语。

赵漠转着手上的玛瑙扳指,徐徐开口:“谢教首新掌门户,若不想息事宁人,也不会设下问星台宴。如此好言好语,把酒而谈,但息事宁人,总有个底,结果连前任教首之死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怕鹰涧峡还没被众怒填满,就先被本教的口水淹满了,传扬出去,内沸外煎,神鹰教才真的是万劫不复,再难立足!”

他抬眼冷冷一扫,“归根结底,邝宫主,你是借势压人,试问汉水上集结的江湖之师,有多少是真为易家不平,又有多少是想趁火打劫,泄愤牟利,借机分一块肉呢?”

几位寨首连声赞同。

邝南霄摇头微笑,“我若真想借势压人,亦不必来赴问星台宴。”

轻踱几步,与谢荆隔池正对,“谢教首,石教首一生的武功绝学,南霄心神往之,今天机会难得,我愿一一领受神鹰教的拳脚、兵刃及阵法,请谢教首和诸位寨首不吝指点,若南霄能过三关而幸存,便请谢教首听循我的规劝,干戈化尽,既往不咎!”

众人早就知道邝南霄和谢荆难免一战,但这三关,就是三头六臂也得捏一把汗。

邝南霄甘冒此险,是卯足了力气,显足了诚意,要将这死结解开。

谢荆原盼宴上动情动理,能令易筠舟开口,谁知苦口婆心,仍是毫无进展,失望之下自是震怒,听邝南霄邀战,当然不会推辞。

他起身步出席外,“邝宫主既有此请,胜过拐弯抹角的千言万语,好,这三关,不算你捡便宜,我就依你之言,若你败战,本教如何处置易家,可就容不得你和汉水上的那些江湖之师再插手了!”

他跟随老雕习武多年,又曾闭关苦练,可一直身份低下,行事谦卑,一身本领连几位寨首都没见过,神鹰教人对他的好奇一点儿也不比外人少。

易筠舟暗想:“老雕逼我这老书呆练了三个月,都有天差地别的进境,谢荆受教多年,根基深厚,巅峰壮龄,只怕比风烛残年、走火入魔的石危洪本人,要可怖得多。”

细观谢荆,觉得此人不仅有石危洪的神猛,而且有沈墨云的沉稳,不见一丝急躁暴戾,再向另一边看,邝南霄衣带微风,锦立生光,与杀气二字毫不沾边。

谢荆双足站定,与邝南霄隔池而立,“邝宫主,若先比拳脚,我倒十分好奇,你刚才的神巧指法,是太白宫的哪一路武功?”

邝南霄道:“太白宫容纳百系,武功不拘一格,各人承传自创,不问来历。我刚才用的‘碾冰手’一共有三十六路,是我在秦岭千年冰洞中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三十六路手法融掌法、拳法、指法、内功于一体,弹偏朱雀翎的这一路,叫作‘穿云射星手’,教首见笑了。”

“邝宫主,我最佩服自创武功的人,我没那个本事,现在我以神鹰掌接你的碾冰手,只愿我从老雕那里学来的几分皮毛,不要败坏他的威名!”

“宾让主先,教首请。”

谢荆不再客套,略提双掌,一头虬发微微乍起。

叶桻吃了一惊,“轻举方寸之间,蓄势如此强劲!”

谢荆双臂一振,两掌前掠,掌风过处,原本死寂的池水陡然一掀,数十道水箭挟着凌厉的掌势从池中窜射而出,每箭都如精铸的利器。

这是十式单行掌中的最后一式“冲离掌”,江粼月浮龟过江时,曾用此掌助推,让皮筏拔江而起,谢荆习武刻苦,比江粼月不知凌猛多少,此刻又是正向全攻,水箭迅疾惊人。

邝南霄身形一侧,双臂交叠,一前一后,使的是碾冰手中的“明珠弹雀手”,手法太快,手势又巧,没见什么大幅动作,就见一道道水箭在他面前分崩瓦解,倒象他身前挡着一只无形的盾牌,正面袭来水箭的化作乱琼碎玉,溅回池中,袭向侧面的水箭被他掸指一拂,射在身后石阶上,将台阶打出好几个缺角。

他化了所有的水箭,身上滴珠未沾,两手散力一收,凝作一束,向池中一压,迫得池水凹沉,反弹而起,拧作一股白色水柱,斜向冲出,直扑谢荆胸口。

众人见他面对如此强敌,仍能十分轻松的在一息之间转守为攻,气劲澎沛流畅,这招“驭龙出山手”果然是傲视武林的本领。

谢荆见水龙气势如虹,龙头还未近身,胸口已如万刀齐刺,当即双臂一分,纵身跃起,两足连踢。

易筠舟见他以彪悍的“大提涉式”防身自护,足见“驭龙出山手”来势有多猛。

龙头被谢荆踢得泼啦啦洒开,一瞬间水如烟花,好似天上掉下千万珍珠。

邝南霄见水龙化作漫天珠雨,左手舒张,右手抬肘反削,一股奇寒冷风卷地而起,池面升起一道飞旋水幕,将二人隔得互不可见。

紧接着,左手回收,右手急吐,散在空中的水珠陡然变向,向前飞射,穿破水幕,将谢荆全身锁罩。

他这回分使“惊风卷帘手”和“穿云射星手”,掌法和暗器手法相辅相连,惑敌、制敌一气呵成。

水珠借着水幕的掩护,难以分辨。谢荆反应极快,错开脚步,身子后仰,双臂一圈,这是十式跮踱掌中的“小托莲式”,气流如莲,层层波衍,水珠一半被推散,另一半被他圈入掌中。

伸手一看,那些水珠冻成坚冰,如钉似锥,他一扬手,将冰珠掷回池子,“邝宫主隔空发力,点水成冰,宏、微兼备,控散如神,谢某佩服!”

众人都以为会有一场天煞地苦的恶战,谁知这两人从容坦诚,每一回合都拼得十分认真,手法一轮胜过一轮,望辰池被二人用作彰显武功的擂台,水腾水落,千变万化。

阮红鸢觉得袖子越来越紧,侧目一瞧,自己的袖口正被女儿毫无意识的揉捏。

莛荟一双眼睛盯在邝南霄身上,光彩如星,却又紧张无比。

阮红鸢微微一笑,望辰池水壮观激烈,女儿这一小盆水也已经泼出去了一半,做娘的看在眼中,欢喜感慨之余,有些空落,这小丫头还能在自己身边偎多久?

对面鹰喙峰上,林雪崚亦在全神观战,她听不清台上的对话,可人在高处,视野开阔,全局一览无遗。

夜幕下的峡谷深黑无边,唯有岭巅的方寸之地灯火通明,台上相斗的两人身法越来越开,原本只是隔池而对,现在四向交错,水势跌宕起落,精彩纷呈,激荡之声回响峡谷,更显奇幻空绝。

易筠舟见谢荆将十式单行掌和十式跮踱掌全都用尽,现在使的是自己没学过的“十式遨空掌”,每一招都惊天动地。

邝南霄用“掠影催鸿手”避开了谢荆的“不啻天渊”,人在半空,谢荆纵跃追击,双掌牵起两股鲸喷般的水柱,要用“补天浴日”将邝南霄击落。

邝南霄借着水柱一踩,人在空中一翻,双手交叉,倒飘着使出碾冰手中的“引瀑移峦手”,两股狠狠追击的水柱被他左引右移,自消了力道,崩散瓦解。

谢荆身躯横掠,避开邝南霄自上而下的回击,两人一前一后落回台上,池水跌弹,震起半人高的水花。

谢荆不给对手任何喘息之机,水花还未消停,他单臂一张,挥臂横扫,虬发倒飞,一池水兜底扑出,宛如一张遮天巨翅,向邝南霄压顶笼罩。

易筠舟倒抽冷气,“一翼遮天”一向是石危洪大战时的起手招式,更是他的绰号,谢荆对老雕敬畏无比,不敢依样效颦,生恐辱没这个称呼,因此才将一翼遮天用作最后的压轴之技。

这惊世骇俗的猛烈绝招,易筠舟早已领教了不止一次,此刻心悬至颈。

刚才邝南霄半空发力,用“引瀑移峦手”拆招,内力消耗非同小可,怎能在立足未稳的时候,抵得住一翼遮天?

莛荟双手捂嘴,连叶桻都几乎离席。

第81章 流光绝汐

邝南霄仍是一脸平静,只是目如寒星,透出些许冷意。

撤后两步,退至台边,袍飞袖舞,掌生白雾,雾气淹没了半个问星台。

铺天盖地的水翼冲向白雾,象猛兽撞进了棉花堆,逼到邝南霄面前半尺,生生凝住。

段峥惊得眉毛倒立,邝南霄双掌一推,只听“喀嚓嚓”碎裂声响,原来遮天的水翼变成冰翼,被他反手一击,裂成千片万片,一声巨响,暴散回池。

整个问星台都象被冻住,许久无人开口。

谢荆深吸口气,“邝宫主,你内力至强至寒,举手之间便能迎面破解老雕的看家绝学,令人叹为观止!这以柔制刚的手法,叫什么名字?”

邝南霄握握微痛的手腕,“‘雾锁天寒手’。神鹰教的‘一翼遮天’,的确名不虚传!”

“邝宫主,我三十招神鹰掌都已用完,没能赢得了你,拳脚这一关,到此为止,我敬你一杯!”

段峥奉酒上前,谢荆与邝南霄对饮而尽。

田阙清理了台上积水,段峥忍不住道:“隔水虽然好看,总是不太过瘾。”

谢荆也有同感,向田阙打个手势。

田阙扳动青铜灯座上的机关,望辰池上平伸出两块石板,将水盖住,变为严丝合缝的平地。

谢荆踏前两步,“拔仙绝顶,太白冰殿,流光绝汐,霄黯千颜。邝宫主,我已领教了你的碾冰手,现在便想见识见识你的流光绝汐剑。”

邝南霄并不急,微笑反问:“神鹰教各寨兵刃独树一帜,谢教首今日会用哪件?”

谢荆回身自案上一抽,手中光闪,正是那柄宽长冷湛,色如湖水,两侧雕龙,护腕如火焰的青龙剑。

“不怕邝宫主见笑,本教有个不成器的小子,懒惰好色,没个正经,以致此剑闲置,正好拿来一用。”

青龙剑并不新鲜,众人都转头,等着邝南霄出剑。

叶桻一路上都没看到邝南霄带兵刃,此刻好奇凝视,见邝南霄伸手从腰侧摘下一枝水晶紫莲。

手持莲柄,默运内力,掌生白雾,轻卷缭绕。

紫莲花中缓缓吐出一把冷光流溢的奇剑,剑锋半实半透,明隐不定,好象流水打造的一般。

众人大感惊异,原来这花并非饰物,而是剑柄,剑身只有在奇寒内力的运控下方才显现。

邝南霄道:“流光绝汐剑是无形无影不沾血的奇刃,太白宫自有此剑,严禁一切人借其隐形之便杀人利己,因此只有历任宫主可用太白心经内功生寒驱剑,旁人碰触,格杀勿论。”

横手将剑一挥,冷光薄雾交缠浮绕,周身如笼轻云,一时人虚剑幻,缥缈迷离。

这还是凡间之剑吗?世上还真有配得上这把剑的人。剑招还未出手,观者皆已叹服。

谢荆做个请势,这回轮到宾先主后,邝南霄也不客气,斜步撩剑,抬手直刺。

他动作一快,缭绕剑周的冷雾旋舞四溢,动荡之间,使人产生错觉,仿佛整个问星台都如天庭仙岛一般漂浮起来。

谢荆不敢怠慢,来剑看似随意,实则占尽内功、剑法、奇刃三绝。

将身一让,避过刺人寒气,侧手一招“云起龙骧”,扬剑迎击。

叶桻见过江粼月的剑法,青龙剑到了谢荆手里,却是风格迥异。

谢荆不似江粼月那般潇洒灵俊,而是沉敛霸气,《汉书》云:“云起龙骧,化为侯王。”这一剑果然一派英雄乘时而起的豪杰气象。

谢荆心存谨慎,并未硬抵,剑锋走偏,双剑相擦,发出一声清远的碰响,在问星台下的千丈峡谷里回荡不绝。

一股寒意顺着手臂蔓延而下,谢荆掌心一动,青龙剑似乎一夕变脆。

微诧之后,立刻醒悟,变脆是太白心经寒气所致,好在青龙剑是宝刃,侧面相触,抵住未折。

谢荆平常凭膂力就可发挥兵刃之利,这回却必须聚气,运转内功,将一股热流绵绵不断的贯至青龙剑上,与寒气相克。

邝南霄挪移之间,太白心经畅行四肢,剑伴冷雾,流光电闪,出锋之际偏偏静得没有一丝风声,飘忽幻魅。

谢荆只觉身处云端,四周随时都是夺命无声的闪电,防不胜防,只能凭借迅捷无比的反应,在寒气聚散的一瞬间判断来剑的方位,抢手回击。

观者止息,这一场斗剑静谧又激烈,夺人心魄。

台上两人料敌之意,斗智拼力,一招若有接应,不等过手,立刻变招,接剑太快,变剑也太快,纱幕般的冷雾中,双剑刺、吐、撩、避,光怪离奇,攻退如神。

谢荆脑中一顿,自己一心想要降制他的剑,却始终都在被牵着鼻子走,邝南霄迟早会出其不意的取胜,其实要领是破他的至寒剑气,而非剑招。

想到此,深吸口气,拔足跃起,青龙剑飞刺八方,撩起平地旋风,问星台上积聚的寒雾被一刮而散。

这招“八海风凉”剑力磅礴,范围又无比精准,招尽之后雾褪台清,场外观者案上的酒盏却连动都不曾一动。

谢荆低头一看,衣裳多处破口,好几处在要害,只是对手点到即止,没有深刺,方才之险,难以言述。

田阙咂嘴,“邝宫主,难道流光绝汐剑就是以寒气为护,障人眼目,然后无声偷袭,攻人不及?”

语气尖刻,邝南霄却不在意,“玄武君,‘承影诀’让你看不明朗,真是抱歉。”

田阙不知道,邝南霄与人剑战,向来只走三道剑诀,无论敌强敌弱,一视同仁。第一道相知,试探深浅,第二道相持,各尽所长,第三道决胜,锋芒毕露。

叶桻好奇,“‘承影诀’?卫人孔周收藏的殷天子三剑之中,承影位列第二,相传出炉之时,‘蛟龙承影,雁落忘归’,《汤问》里说这把剑‘日夕昏有之际,北面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有其状,其触物也,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见。’若不是邝宫主用寒气迫剑显形,这流光绝汐剑,真的和史载的承影剑如出一辙。”

邝南霄目露赞许,“流光绝汐剑因其无形而无固相,能展天下各剑之长,重在剑意,而非招式。历任太白宫主精选的各道剑诀,都是久习剑术凝聚而成的精神气韵,‘承影诀’轻雅飘忽,制人无形而不觉,叶兄一语道出承影二字的来历,真是渊博!”

叶桻一窘,“是师父喜爱这些典故。”

邝南霄用“承影诀”,是让谢荆熟悉流光绝汐剑,也是试探谢荆的剑路。

谢荆固然是千载难逢的对手,然而今日不是尽兴切磋,兵刃之后还有阵法,邝南霄不想耗战,也不想破三诀之例,试探之后,分寸拿定,将剑撤回,轻横脸侧,笑容渐隐。

众人定睛望去,那飘忽如电、万变无形的剑光变得沉缓凝厚。

邝南霄探身出剑,风格与刚才截然不同,宛如身系镣铐之人奋笔绝书,砺心劳志之人攀山越岭,是掏心竭血的投入,孤注一掷的慎重。

谢荆面色一凝,“邝宫主,这是什么剑诀?”

“纯钧决。”

相传欧冶子铸纯钧剑时,赤堇山破而出锡,若耶江涸而出铜,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

欧冶子呕心沥血,与众神铸磨十载,剑成之后赤堇封山,若耶泛滥,而纯钧也成为越王勾践的剑中之尊。“纯钧决”,是厚积薄发的苦炼。

谢荆喜欢纯钧决千锤百炼的直朴,正迎而上,青龙剑纵横驰骋,“苍龙伏世”虬劲勃发,与流光绝汐剑实打实的拼在一处,强锋相抗,繁星震落。

两人一个炽热,一个奇寒,蕴满劲力的双剑这一深触,岩浆入冰海,冲撞之力沸腾激烈,顺着兵刃涌入体内。

常人早就震得筋脉煎麻,这两人却能在冰火交融的危绝之境,将内力再提一成,稳住冲震,运气自护。

谢荆运臂滞涩,青龙剑象被鲸口吞着,原来两把剑冷热交缠,气劲如同漩涡,互相吸住。

双剑彼此缠粘,每一动都如移山挪海般艰难,如此交拆,逼得两人内力飙拼,你增我涨,互遏互制,无路可退。

谢荆登时明白,邝南霄有所预料,所以才用力挑千斤、大折不弯的纯钧诀,正合此境,聪明之极!

两人逆着难缠的粘力,仍然能将剑招剑势逐渐扩张,从缓慢到急剧,幅度越来越大。

谢荆气劲洪猛,震骇人心,邝南霄不见刻意,却是水涨船高,丝毫不逊。

太白心经绵稳持长,后劲无穷,深不可测,谢荆不想久陷粘战,提胸啸吼一声,内力炽盛,青龙剑上透出一层红光,灼气逼人,呼呼带响,真象火龙吐火燃烧一般。

叶桻手掌发麻,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想象青龙剑竟可威力至此。

林雪崚也惊呼出声,隔着峡谷都能感到酷烈之气。

谢荆全力震臂,一举从漩涡中拔出青龙剑,脚步后挪,借着惯力,身子连转几周,青龙剑红光腾旋,在问星台上撩起一股飓风。

“盘龙升空”!

飓风猛烈,邝南霄手腕翻变,剑上冷雾激涌,雪瀑般裹着火龙。

“纯钧诀”百炼不摧,无论青龙剑如何嚣狠,流光绝汐剑依旧固若金汤。

谢荆竭尽所能,不想再被拖引,出手之速比之前快了十倍,剑剑崩山裂石,坚利果决。

交击之际,红光、白光燃星似的爆亮,天河淬火,烟雾如沸。

夜空变了颜色,莛飞揉揉眼,被剑光晃得幻觉重重,这奇绝炫目的剑战炽烈得难以直视,又象豪歌长诗一样深沉磅礴,不知不觉,把他的魂魄吸进那些读过千百遍的悲怆故事里,战争血野,忠士自尽,卧薪尝胆,功成将隐……

紧张到窒息,又被悲意冲击,莛飞胸口如压巨石,目中热泪滚涌,恍惚中听到父亲的声音:“吸气,定神!”

莛飞转脸看向台下的深壑千山,调匀呼吸,过了许久,视线才恢复清晰,胸中仍是热辣滚沸,翻腾不止。

谢荆斜滑一步,青龙剑由升空之势变成曲扭横冲,既猛且诡,呼啸难测,是几十条凶顽的火龙。

江粼月曾在太白宫用“顽龙斗浪”破刘蓟的终年帖,剑惊四座,邝南霄自然认得,只是谢荆的火龙一出,江粼月的顽龙不过是一条青涩幼蛇。

邝南霄仍用“纯钧诀”,但脚下步法变快,剑势冰潮堆涌,阔如银河,一浪一浪,广博无边,逗着火龙迂回。

段铮起先看得热血昂奋,此时此刻,胸中涌起深深的苍凉失意,自己练武一世,也未能达到相近的境界,感慨之余,暗暗好奇:邝南霄年纪轻轻,却象一个活了几世、经历数度生死轮回的人,明明武学哲奥,洞察如电,足以傲凌天下,却克制分寸,意存悲悯,仿佛对一切因果了然于胸。邝宫主,你到底是什么生平来历?

谢荆腾跃而起,顽龙前冲,烈光赫赫,宛如火山喷浆,试图逼退冰潮。

流光绝汐剑减势退后,忽然白光倒卷,剑气凝作一束,耀眼刺目。

“谢教首,‘鱼肠诀’,小心了!”

第三诀!

谢荆已猜到他要变剑,仍被突如其来的‘鱼肠诀’震慑。

邝南霄飘跃半空,剑带万人之怒,闪着千古刺客殒身不惜的勇绝之利,彗星袭月,锐不可挡!

林雪崚见到飞凌陡盛的白光,心跳都快停住。

谢荆沉吼一声,变攻为守,火龙横卷,“龙血玄黄”,剑气所指之处,黄沙疆场,死士万千。

天崩地坼,问星台上的八只青铜座灯一瞬间全部熄灭,峡谷起风,啸声呜呜。

第82章 摘灯破阵

众人借着堡中的灯火望去,台上两人巍峨不动,双剑互指,剑身相贴,两把剑上红光、白雾间错交缠。

邝南霄并不想伤到谢荆,更不想置敌于死,青铜灯灭、骤然黑暗的一瞬,他为防误伤,“鱼肠诀”稍稍偏撤,谢荆的青龙剑也有所犹豫。

黑暗之中双剑互擦,两人立时收手,然而剑身已经紧紧粘住。

冲击剧烈,内力顺着剑锋彼此交汇,先放后收,进中有退,冷热相间,互钩互锁,顿成僵局。

两人的身体同时陷入冷热剧战,就象数不清的冰块和热炭打翻了混在一处,无法拆解抽退,除非冰块完全熄灭热炭,或是热炭完全溶化冰块,二人必有一死,方可分开。

没想到互惜留情,反而踏入死局,两人片刻也不敢分神,更不能说话,都在暗自思索,小心翼翼运气试探,寻求出路。

这试探,必须自保,又得保护对方,稍不留神,便是同归于尽,其中惊险,比明刀明枪的剑战犹恶百倍。

观者谁也不敢妄语轻动,只有两把剑上的红光白雾时强时弱,显出些许端倪。

白雾过盛时即刻收敛,红光亦然,在艰难的持衡当中,剥茧抽丝。

过了两盏茶的功夫,二人仍在相持,莛荟揪心得快要昏厥,“这样要到什么时候?就算平手,不好么?”

燕姗姗笑讽:“心疼夫君了?”

段峥越看越忧,“两人内力贲发,双潮相撞,一冷一热,瞬间交融,收退的时候千丝万缕,稍有差池便会震伤经脉,危及性命,到了这个地步,想撤手都不能。我这把年纪,从没见过这样的状况,他二人也是始料未及,可这样非得逼死一人,才可解局,除非内功深厚者插手相助,帮两人拆分。”

他自然有心相助,可他内力锐猛有余,精细不足,易出差池,这可是武功绝顶的两条人命啊。

易筠舟忽然站起,叶桻离席跟上,“园主?”

易筠舟道:“我此身已废,唯有暮空禅师所教的内功,尚留着几分。”

莛飞变了脸,“爹,你四肢断骨初愈,半年内不能发力,否则再难复原,终生残疾!”

叶桻道:“园主,请你回座,我去助手。”

易筠舟看看妻女,摇了摇头。

叶桻自然明白,自己若插手解局,台上无人护得了易家四口,燕姗姗一旦偷袭,根本无法应对,何况他剑伤初愈,内力不稳,若是帮倒忙,只会害了谢荆和邝南霄。

纠结难言之际,易筠舟已经迈步上前。

赵漠跟着步入台中,“园主,你一人施手,不知心向何方,难保公平,我与你双人同力,否则谢教首或邝宫主谁有个三长两短,这话可说不清楚。”

两人各站一边,四手同伸,贴在两把粘连的剑上,同时运功,四道气流缓缓注入,彼此警惕,却又齐心合力,一边护着己方之人,一边将冷热纠缠的内力逐渐逼分。

三炷香后,黏结一处的青龙剑和流光绝汐剑“嗡”的一声分离,谢荆和邝南霄各自退后。

易筠舟的手骨腕骨受此一震,愈合处重新开裂,剧痛之下,两手再也不听使唤。

邝南霄内疚无比,易筠舟笑道:“邝宫主对我易家的恩义,我已经粉身难报,这又算什么!”

阮红鸢上前扶着丈夫的手,“筠哥,我直到今天,才知道你居然有这本事。”

此战拼耗剧烈,谢荆、邝南霄体内激荡难平,各自在问星台一侧静坐调息,运功修复。

莛荟小猫似的蹲在邝南霄身边,小心轻问:“霄哥哥,你还好么?”

叶桻见邝南霄眉头微皱,脸色苍白,心中一凛,扯开莛荟,“小顽婆,别碍你夫君的事。”

太白心经自愈之力极强,稍作调整,就能恢复舒适自如,可邝南霄这次运功之后,不仅没有好转,体内忽然剧痛不止,寒气难控,如同冰凿乱刺。

也许是谢荆内力猛烈,互冲之后余波险恶。邝南霄稍稍停顿,稳住心神。

太白心经与别的内功不同,运行时需要散气,延绵全身。

他再次顺着各大主脉运气,谁知又是一波刺骨的剧痛,内伤丝毫未减,反而急剧转恶,越是自疗,恶化越快。

更奇怪的是,这剧烈内伤不象来自谢荆,倒象来自他自己,太白心经成了失控的叛徒,平日的内功有多强,此刻的自毁就有多厉害,须臾之间,竟有全身冰溃之相。

问星台上重掌灯火。

邝南霄睁开双眼,忍痛站起,这料想不到的意外,此刻无暇弄清究竟,他神色未变,望向谢荆。

谢荆面孔赤红,体内如滚炭,浑身燥热,四肢又疼又烫,但他也是能忍的硬性子,未置一词。

下一战是阵法,谢荆通晓神鹰阵,但从来没与各寨配合过,不及赵漠调度精熟,因此阵法这关,谢荆为辅,立于赵漠左手,走青龙位,段峥在右手,燕姗姗居前,田阙在后,五人布的是神鹰阵法里最简单的四象梅花阵。

赵漠点亮一盏灯笼,扬手一掷,飞挂在悬崖旁边邻近铁索的旗杆上,“邝宫主,你能越过五人,摘到这盏灯,便算破阵。”

邝南霄仰首凝望,这灯被鹰喙峰的黑影一衬,显得渺小高远。

以自己现在的状况,破阵必求速决,速决意味着全力相拼,太白心经必然猛行全身,体内怪相如此,会自摧自毁到什么地步,难以想象。

就算破阵功成,也必伤重垂危,能否活着离开问星台,尚未可知。

他微吸口气,不再多想。

何当可为,何当不为,是愚是勇,都不重要,但求问心无悔。

叶桻看着邝南霄温煦宁静的脸,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邝南霄面对神鹰阵,右手提剑斜指,寒雾轻溢,脚步一动,却是左掌先发,一招“引瀑移峦手”将挡在正前方的燕姗姗牵离原位,流光绝汐剑破空一闪,持“承影诀”刺入右侧阵中。

北斗钩、青龙剑两向阻截,燕姗姗的朱雀翎从背后倒卷而至。

邝南霄似乎早在等着她这一步,右手运剑护住身前,左手如生了眼睛,向后一探,准准捏住燕姗姗飞袭而至的鞭梢,转手一抡,反将燕姗姗甩上前来,推上赵漠、谢荆的钩尖剑口。

燕姗姗大惊,朱雀翎粘滑带毒,谁知邝南霄的“顺藤牵萝手”轻而易举抓鞭发力,想必是因为他掌上奇寒,根本就不怕滑。

邝南霄趁北斗钩和青龙剑被朱雀翎一搅的功夫,手中流光绝汐剑方向突变,腾雾而起,直冲西翼白虎。

段峥不及邝南霄身姿轻疾,白虎刀“冯河斩”激流倒挂,汹涌一挡,仍被邝南霄的威严如山的“泰阿诀”当头劈压,溅得刀浪翻滚。

田阙比段峥多了片刻的防范,提前一步跃上旗杆,拼命占了高势,反手一剑“虚虺千蚺”,万蟒出洞,凌空而下。

谁知“泰阿诀”威势不减,石破天惊,一举震破万蟒包围,逼得田阙侧向飞坠。

旗杆一晃,邝南霄才走了不到五招,流光绝汐剑激起的剑风已将高处杆顶的灯笼一掀而下。

灯笼落向深谷,邝南霄左手一展,指力精巧,是在玉泽堂破封取信的“灵茧抽丝手”,正要将灯笼引回掌中,北斗钩突然斜里伸出,横拦一挑,又将灯笼挑回杆上。

邝南霄反应亦快,人在半空,流光绝汐剑闪电右劈,若能挟“泰阿诀”余势,反震北斗钩,借力而上,灯笼仍是唾手可得。

可他体内之痛,实在排山倒海,一动起来,气行四肢,恶化之速是静坐疗伤时的十倍百倍。

太白心经成了完全失控的怪兽,使剑之际,五脏翻腾,摧枯拉朽,“泰阿诀”运到一半,血管内好象暴出无数冰刺,浑身战栗,手臂根本不听使唤。

这一剑后继无力,功败垂成,邝南霄只得旋身落回问星台。

赵漠提钩一笑,“邝宫主果然厉害!险些被你得了手。”

神鹰教各位寨首平时难得聚齐,燕姗姗驯鸟居多,很少自己走位,谢荆更是第一次与众人合力,所以四象梅花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此刻重新聚拢,一番磨合,阵式自比刚才严谨许多。

邝南霄身处五人包围,瞥了一眼谢荆,然后凝眉看着赵漠,目光森冷。

缓缓将流光绝汐剑横展身前,剑上绽出一道凛冽光亮,冷雾顺着剑锋漫卷,透着压控不住的怒意。

圈剑一挥,众人的兵刃结出一层薄霜。

抬手剑指赵漠,“这是‘万仞诀’,斩妖除魔之剑,北斗君,你有多少明里暗里的本事,都拿出来。”

流光一闪,利剑直切。

赵漠不敢正挡其锋,撤身后退,钩尖一卷,五人的圈子登时收紧。

青龙剑、白虎刀前后正攻,玄武剑、朱雀翎侧向辅攻,北斗钩突击偷袭,五刃一体,循环出手,此进彼退,互补空隙,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夺命之网。

“万仞诀”快似“承影诀”,但更加明朗,锋芒毕露。

之前剑战,众人以为那已是流光绝汐剑的极致,现在才知此剑至盛之时,是何等壮观,问星台上玉匣吐莲,雪光耀目,神鹰教五把绝顶兵刃联合一处,也压不住那光芒。

与流光绝汐剑相反,青龙剑气焰远不及剑战之时,谢荆明显力不从心。

林雪崚在鹰喙峰上,暗暗心惊,刚才邝南霄摘灯功败垂成,她看得一清二楚,现在又见邝南霄出手凌猛,有破釜沉舟之相,烈如飓风的剑气随着道道剑光漫入峡谷,交刃之声急如湍流,听不出任何停顿。

她满掌冷汗,“邝宫主怎么了,一定出了意外!”

心中焦灼,手腕一动,三条追云链滑至掌中,银球在手心转个不停。

问星台上腾跃穿梭的人影走马灯般旋成一片,总以为这样的剧斗已经到顶,谁知下一刻只是更加激烈,抻得人心弦欲断。

神鹰阵忽然迸开缺口,田阙挪位时脚步稍慢,背上立即中剑,一个踉跄翻到台下。

伤口又深又薄,寒气顺着伤口蔓延,初时麻木,片刻后,全身如被道道闪电抽击,疼得他哀呼滚地。

段峥赶步补上,行动太急,脚下不稳,被邝南瞅准时机,一招“掠影催鸿手”,击在腰间。

白虎君震出圈外,四象梅花阵缺掉两片花瓣,正面主攻者只余谢荆一人。

谢荆体内燥热难当,四肢火燎剧痛,头晕恍惚。他强行振作精神,气聚丹田,提全身之力,青龙剑四向飞攻,好象生出四道人影。

“万仞诀”与“四龙聚宴”以快打快,正斗得霹雳缠身,忽听邝南霄的声音擦耳而过:“谢教首,不要催力太狠!”

谢荆一诧。

燕姗姗在旁辅攻,见青龙剑莫名其妙的一顿,立即挥鞭进击。

赵漠的北斗钩亦的混在鞭影里,冷不丁的偷施杀手。

谢荆怔过神来,青龙剑续起攻势。

三人倾力而上。

流光绝汐剑寒光骇浪,冰瀑倒冲。

燕姗姗被这气象磅礴的“龙渊诀”冲得离地横飞,带着朱雀翎重重跌落,摔得太狠,吐血不止。

谢荆本就四肢灼痛,“四龙聚宴”之后,更是手臂如滚煎,脚下似炮烙。他想着邝南霄的那句话,心中惊异,抵挡龙渊诀时,略一迟疑,青龙剑震飞脱手。

谢荆连退数尺,赵漠闪身后撤,将他扶住。

流光绝汐剑光华渐尽,燕姗姗支起身子,怒眼看去,邝南霄已经摘灯在手,单手一掷,将灯扔在问星台正中。

第83章 舟逝鸢离

燕姗姗抹去嘴边血迹,细观邝南霄,仰天而笑,“邝宫主,就算你连过三关,本领盖世,也是强弩之末!易老儿这棺材嘴,开与不开,下场都一样,我今日上了问星台,就没想让易家人活着离开!”

撑身而起,朱雀翎凌空劈展,卷向阮红鸢。

莛荟惊叫,紧紧扑在阮红鸢身上,莛飞展开两手,将母亲和妹妹挡在身后。

叶桻大怒,抽剑迎击,“出尔反尔,好不要脸!”

邝南霄用“龙渊诀”破阵之后,体内寒痛登峰造极,四肢痉挛,再也站立不住。

他背靠悬崖,撑剑坐在台边,面无血色,连呼吸都疼,眼前一片虚糊,台上的人说话,在他耳中只剩空空回响。

谢荆想将燕姗姗喝住,刚要提气发声,腑脏之间踢翻火炉,焚痛欲裂,喉如刀割。

燕姗姗疯了一般,就算他能呼喊,她也置若罔闻。

赵漠扶谢荆坐下,“教首,你受伤极重,先安稳疗护,不可心急动怒!”

叶桻与燕姗姗交手多次,从未见她如此搏命,长鞭到处,砖劈石裂。

叶桻重伤初愈,肌肉因灵丹妙药的效用已经生长结实,可刀口仍然隐隐作痛,他必须护着易家四口和重伤的邝南霄,更要提防燕姗姗之外的人,凌涛剑疾如骤雨,只盼多长两眼,多生两手,可以照顾全局。

正觉被动,忽听叮铃铃的声响,燕姗姗的朱雀翎被从天而降的三道银光锁罩,一个修长的黑色人影凌燕展翅,轻疾无声的落在问星台上。

莛飞凝目一看,欣喜万分,“林姐姐!”

赵漠斜眼打量,来人身着黑色紧袖衣裙,梳着男子发髻,脸上有细细的伤口,却令燕姗姗的绝艳花容顿失几分颜色。

难怪江粼月神魂颠倒。

燕姗姗略一思索,立刻明白了林雪崚为何能在此出现,“你好大的胆子!鹰喙峰是本教禁地,擅闯者立毙,邝宫主,你这位贵客本领不小,我没撒谎吧!”

叶桻不动声色,唯有眼中暖光一闪,从袖中摸出之前收起的两条追云链,轻轻一抛。

林雪崚接过链子,镶回镯上,“燕姗姗,你的贼鸟挟我至此,我差点做了鹰食,还没兴师问罪,你倒恶狗先咬人!”

燕姗姗抖鞭出击,林雪崚五链归原,扬手撒出,朱雀翎宛如闯进丝网的红蛇,四处钻闪。

两人各舞兵刃,飞旋开阖,一如穿云凌燕,一如浴火娇凤。

燕姗姗连换六七式,仍是甩脱不开追云链的锁罩,心中恼急,弹指射出一把毒针。

叶桻持剑而上,剑风一荡,将针击散。

赵漠见状,低喝一声:“姗姗,退开!”

他侧手提钩,上前两步,“林姑娘,你被迫也好,意外也好,无论什么缘故,本教从来没有让外人上峰的先例!”

叶桻一声不吭的从背后的剑鞘里抽出林雪崚的两把游仙剑。

他不知她的生死,但坚信能找到她,所以将她的剑一路带在身边。

林雪崚接剑在手,两人对视,默契无声。

赵漠横手一展,银钩雪划,“铮”的一声,破空发招。

钩是极难练的兵器,所谓一年剑九年钩,使钩者多为高手。

赵漠之前在四象梅花阵中未走主攻之位,直到此刻,方才显露峥嵘。

北斗钩大刀阔斧,有风雷之势,半路突然变得阴柔悱恻,诡异难防,钩拐七向,连劈带挑,是极刁钻的“星沉月落”。

叶桻、林雪崚剑出斜路,左右穿插而上。

林雪崚双剑分刺,右剑疾潮冲岸,直扫赵漠咽喉,左剑佯攻,突然横伸,精准无比的与凌涛剑剑尖一抵,剑身弹弯。

叶桻借一弹之力突然换位,翻至赵漠身后空中,剑光横荡,好个出其不意的“沾花渡水来相访”!

赵漠颈后风割如刀,他仰身平旋,从上下两把利刃的锐风当中横擦而过。

躲得如此被动,北斗钩依然能在绝地当中反手连击,钩影快得分辨不出,只能见到钩上镶嵌的七颗宝钻光闪成线,亮如烟花。

叶桻、林雪崚已见过不少神鹰教的精奇招式,这璀璨空灵的“星离雨散”仍是让人耳目一新。

北斗钩一通急促的短攻之后,拉开弧线,横划长空,一时漫天皆是流坠星光,钩影无所不在。

叶、林二人亦将剑路完全洒开,游仙剑八方旋挡,凌涛剑自正中分九路直攻,银菊吐蕊,华丽夺目,“海畔帝女奉天开”。

赵漠难有突破,钩路又变,身形突然压低,手腕伸缩翻转,所到之处尖钩冒笋,突生不绝。

叶桻被他这一路“荆榛塞途”逼得提身退后,林雪崚跃上前,双剑齐切,足尖要落地时,再与叶桻轮换。

两人一起一伏的交替回攻,反用“净扫蓬莱山下路”将赵漠逼到问星台边缘。

赵漠背临峡谷,银钩一旋,轻轻巧巧,钩尖连点。

莛飞正觉得这一招飘渺写意,并无威力,却见叶、林二人如临大敌,各自闪让。

莛飞恍然想起,父亲曾经讲过,这招应该就是那快、奇、巧、变,极致无形的“七子翩跹”!

赵漠凭着这路绝顶钩法抢身回到问星台正中,三人聚合离错,越斗越激。

叶桻暗想,赵漠的武功初看并不惊人,实则后劲无穷,这人自掩锋芒,深不可测,用什么办法才能制住他?

心念一动,剑法突然缓滞下来。

赵漠微微一诧,叶桻剑带醉意,林雪崚的双剑亦有所懈怠。

可赵漠不敢大意,细观两人游移不定的剑路,貌似漫不经心,其实没有半分破绽,令人如坠云雾。

换了旁人,早已不耐烦的压招而上,赵漠却全身机警,出钩审慎。

果然,叶桻的剑有如醉者挥毫,落笔歪斜,似乎不知所书,谁知笔锋一转,疾挑加力,如狂草末尾的飞白之笔,一霎那精华尽现,神猛无比。

赵漠提防再严,也未能拦得住叶桻这飞白一剑,转目一看,退路早被林雪崚的两把游移之剑封死。

两人这一招叫作“南斗阑珊北斗稀”,林琛在创招时也没想到,这个名带“北斗”的招式,几乎要了北斗君的命。

凌涛剑刺到赵漠眉心,正是千钧一发,忽听轰隆声响,望辰池上的两块石板突然裂开,下面机关变幻,不是水池,而是通往北斗寨地牢的黑洞,台上三人同时失足坠下!

赵漠被抛卷而至的朱雀翎一提,回到台上,叶桻、林雪崚却落入漆黑的深洞,不见踪影。

莛飞见燕姗姗左手按在青铜座灯上,知道是她突开机关,偷施暗算,气喝一声:“无耻!”

燕姗姗几次向易家下杀手都未得逞,她铁心要为石危洪报仇,两眼通红,再度凝聚全力,朱雀翎向莛飞头顶劈至。

易家四人,莛飞挡在最前。燕姗姗势在必得,毒鞭来如血电。

易筠舟双手已废,用肘一拨,将儿子推开。

他雪崩重伤之后,护体内功衰减,方才助邝南霄、谢荆分剑,又有损耗,此刻竭尽所能,与朱雀翎相抗。

毒鞭被易筠舟身上的护体内功一震,反弹消力,可鞭梢仍是毫不留情的抽破了他的胸口,皮开见血,鞭上剧毒立即侵血而入。

段峥一见,已知无救,叶桻在锁屏道上中过燕姗姗的毒针,针眼微小,毒发缓慢,用解药还来得及,易筠舟这条伤口两寸多宽,靠近心脏,流血变黑,泄涌如沸。

阮红鸢奋力推开护着她的儿女,抱住丈夫。

燕姗姗等这一刻等得太久,鞭如毒藤,一举卷住阮红鸢的腰,拼命一抛,阮红鸢被生生扯离丈夫,甩向空中。

莛荟大喊“娘!”扑身抓着阮红鸢的双足,可是无济于事,这一鞭带着燕姗姗的满腹仇恨,力道惊人,莛荟被一并拖起,飞向问星台外的万尺峡谷。

一切发生得太快,邝南霄坐在背临峡谷的台边,因全身寒冰剧痛,烈至昏厥,睁眼时目睹此景,撑剑而起,探身一纵,追着阮红鸢母女落下的方向,跃出问星台。

与此同时,望辰池黑井中冒出一人,叶桻和林雪崚坠落之际,叶桻在下,林雪崚在上,叶桻双掌狠推,将林雪崚推高两丈,自己没入黑暗。

林雪崚弹出追云链,最长的一根挂住井沿,她攀到井口时,刚好看见阮红鸢母女被凌空抛飞,闪过头顶。

林雪崚撑手出井,想也不想,飞身抛链,比邝南霄略晚一步,亦追着二人下坠的方向跃出问星台。

眨眼之间,莛飞身边只余中毒垂危的父亲。

他抱着父亲,天旋地转,不知自己在哪里,只听到峡谷当中传来阮红鸢斩钉截铁的一呼:“筠哥,我来世还会嫁你为妻!”到最后一字,已经遥远模糊。

阮红鸢一世温柔,连被笃淳院最顽皮的孩子惹恼的时候,都没大声说过一句话,此刻却留下坚定震耳的临别之语。

莛飞眼泪如雨,易筠舟听到妻子的呼喊,眼角垂泪,他毒发入血,面色如炭,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断手一挣,是尽最后之力,有所暗示。

莛飞低眼看去,父亲所指的正是悬在腰间的玄阁牌坠,这是衢园园主的标识,在河曲时,他就想将牌坠交给儿子,可莛飞那时心中难过,哽咽未收。

莛飞此刻再不犹豫,伸手一攥,将牌坠捏进手里。眼泪如瀑,他拼命的抹,拼命的抹,想要看清父亲最后的模样,那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干净。

身边的人似乎都消失了,高绝空旷的问星台上只剩他们父子两个。

模模糊糊的泪雾中,是自己小时候趴在地上,看父亲掰弄各式各样的石头和土块,兴致勃勃的讲解它们的不同……是自己拽着父亲的衣襟,学着父亲的模样下河淌水,查看堤坝被侵蚀的状况……是父子两人在田垄上观云识星,推测即将到来的天气,打赌为乐……是两人象泥猴子一般,一起搅拌石灰、沙土、牛血和糯米汁,钻研用来筑桥的最牢固的灰浆……

泪雾散开,父亲静如熟睡,连山间的风都吵不醒。

神鹰教的人做惯了寻仇灭门之举,什么惨怖的情形都见过,今日却怔怔无语。

赵漠抚摸着眉心留下的浅浅剑伤,冷冷瞥了燕姗姗一眼,对莛飞道:“易公子,园主一生治水,本教会为兰溪先生筹备隆重的水葬之典,请你节哀。”

第84章 阎魔密术

峡谷内云横雾锁,水墨天黑,恍惚之间,不似飞坠而下,倒似冲破银河,直上天宫。

莛荟再也抓不牢阮红鸢的脚,手一滑,哑呼一声,两人分散而坠。

林雪崚跃下问星台时抛出的追云链挂住了莛荟的腰,耳边疾风呼呼,她拼命一拉,右手捞住莛荟,左手抻出链子,用力向绝壁上抛甩。

绝壁坚硬,一根追云链终于缠上一块突出的岩石,两人猛的一顿,来回摇荡,砰的一声撞在山壁上。

林雪崚撞得口中泛腥,手腕勒出血圈,抱着莛荟悬于半空,魂飞魄散。

邝南霄咬破舌尖,喷血提力。

左掌用引瀑移峦手狠狠一吸,缓了阮红鸢下坠之势,再一吸,一把抓牢阮红鸢的衣袖。

右臂紧绷,将流光绝汐剑向石壁上猛力一插,剑入半尺。

夜空星翻,激流浪滚,已分不清是天远,还是水远。

鹰脊岭与鹰喙峰根基相连,水下有尖锐的礁石,两人贴壁悬挂,他若脱手,阮红鸢必死无疑。

邝南霄口中的血缓缓滴下,顺着手臂落在阮红鸢身上,他寒冰剧痛,浑身震抖,抓着衣袖的手却是极稳。

阮红鸢撑起脖颈,依稀能看见莛荟被雪崚半空捞住,她眼露释然,感激一笑,“邝宫主,多谢你舍身相救!小荟那丫头是真心喜欢你,你当她是妻子也好,是妹妹也好,是讨厌的粘人虫也好,都替我这个当娘的好好照顾她、容忍她,你的恩德,我只有来世再报了!”

邝南霄喷血提力,拼命攒着一口气,与冰痛相抗,命悬一线,哪能开口说话,听着她的嘱托,心中大急,却是无能为力。

山腰风过,二人衣鼓襟飞。

阮红鸢在锁屏道见过朱雀之毒的厉害,筠哥去了黄泉,她无论如何也要相伴,怎能让那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书呆子孤身一人呢?用他们夫妻二人的命,还了石教首夫妇一生之悲,神鹰教会不会因此消怒,弃战作罢,鹰脊岭上的莛飞、桻儿便可保全?

她拔了发簪,神色从容,照着衣袖一割,脱身坠下,飞落的身影越来越小,没进蒸腾的水雾。

邝南霄全身痛裂,闭上双眼。

夜雾扑面,林雪崚听着模糊的声响,知道邝南霄就在不远。

她凝起心神,对莛荟道:“小猴子,你抓牢这根链子,千万别松手,能支持一会儿么?”莛荟点头。

林雪崚腾出一只手,从腕上卸下一根追云链,向四周抛甩试探,寻找可能的落脚点,抛了二十来次,终于探到一块凹进山壁的地方,似乎是个洞。

她又卸一根链子,将银球嵌入石缝,脱开腕上镯子,顺着这根链飞滑而下,算准方位,荡尽洞中。

洞口宽扁,不能直身而入,钻进去以后虽然目不视物,却能感到里面渐渐宽敞,是天赐的容身之处。

当即返身出洞,扯链攀回,戴好镯子,将莛荟背在背上,一并滑进洞里。

莛荟凌空飞坠,头晕充血,难受得说不出话。

林雪崚让她靠稳安歇,自己伸头出洞,到处探看邝南霄的位置,终于在云稀雾薄的一瞬,瞥见右下方不远的人影。

她估算距离,用三条追云链连成长链,一端嵌在洞口,一端连在手上,自洞口背身飞出,倒跃而下,飞落数丈后,身子一翻,轻轻撑稳在山壁上,离邝南霄只有几尺之遥。

邝南霄手中攥着一角衣袖,林雪崚一见,登时全都明白,胸口绞痛,却无力流泪。

一切都静了,远了,夜雾飘荡,周身刺冷。

“邝宫主,你伤得厉害,现在千万别再运气消耗,我背你上去。”

她将邝南霄的手臂环在自己肩头,拔出流光绝汐剑,一拽链子,纵身攀回洞中。

莛荟见回来的只有他们两人,没有母亲,身子一软,靠在石壁上。

邝南霄惭愧垂头,“小荟,是我没用,救不得你的家人。”

莛荟呆了半晌,呜咽而哭,林雪崚搂住她,任那涓涓不止的眼泪浸透了衣裳。

许久之后,莛荟哭得天枯海干,眼眶空涩,瞪着充血的眼珠子,伏在林雪崚肩头发愣。

邝南霄道:“小荟,现在什么都别想,先闭眼歇会儿吧。”

莛荟很听他的话,乖乖闭上眼,分不清是梦还是醒,反正到处一片黑暗,脸上的泪痕重重叠叠,被夜风吹得割痛,也没力气揩拭。

林雪崚悄手点了莛荟的穴位,将她放在一个背风的角落,让她稳睡几个时辰不醒,然后转过身来,“邝宫主,你是不是受了暗算?有什么办法能助你疗伤?”

邝南霄侧眼看向夜空流雾,努力回忆问星台上的细节,试图理清思绪。

林雪崚伸指搭在他脉上,只觉寒意如刀,强弱窜闪,脉乱气散,是大逆大亏之象,登时色变,“邝宫主,这不象比武所受的内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邝南霄道:“我用‘鱼肠诀’与青龙剑对决,没想到和谢荆两股内力互冲,难以抽身。园主和赵漠从旁相助,我撤剑之后,运功自护,按理只须略略调整,不难复原,可不知为什么,越是自护,越是紊乱,练了多年的太白心经完全失控,成了体内的妖魔,内功越强,自毁越剧。”

“与谢荆分剑时,四股力道交汇,园主用的是暮空禅师所授的护体内功,温厚柔和,谢荆的内功至阳至盛,来去磊落,赵漠内力游移,用势不强,这古怪之处,自然是从赵漠身上来。”

“邝宫主,是不是他手上有毒,借力催入?”

邝南霄摇头,“真是毒,就不可怕了。”

林雪崚回想他单掌牵扯朱雀翎的情形,好象他对鞭上的毒毫无畏惧。

邝南霄解释道:“我自小喝药长大,喝得太多,什么药在我身上都没了效用,包括毒药。”

“你小时候身子很弱吗?”

“不是因为弱,我父亲曾任中书省右谏议大夫,得罪天子身边的宦官朱承恩,遭陷获罪,全族六十九口,男子处斩,女眷充为营妇。我那时刚刚出生,所以得了圣上的一道‘恩旨’,被送至宣徽院尚药房炼丹阁,做皇帝的‘试药童子’。”

广成帝多年来迷恋长生不老的仙术,尚药房钻研配方,用男童测万物之性,那些千奇百怪的药材,还有用各种邪门法子提炼出的“仙丹”,都要先在男童身上试用。

男童们多半是罪臣之子,孩子越小,药效越快越明显,许多丹药剧烈伤身,若试药吃出重病,根本不给医治,直接活埋,试药而死更是无人问津,顶多在丹谱上划去一道不能用的配方而已。

林雪崚不知连刚出生的婴儿也会被用来试药,心中酸楚,“那你怎么运气这么好,居然没有试药毒死,反而练得百毒不侵?”

邝南霄凄然一笑,“我从记事起就开始等死,‘小死’上百回,‘大死’十几遭,好几次被拖到活埋坑的边上,都是凭着不知什么运气硬撑过来。开始‘死’得频,后来间隔越来越长,身边的小伙伴没有一个相处一年以上的,谁先死,谁后死,哪天死,怎么死,都已无所谓,既不觉得可怕,也不觉得悲伤。”

“我试药试到八岁,已是尚药房里的传奇,得了百毒不侵的‘奇童’之名,也因为活得长,与那里的一位药师相处日久,有了近乎父子的感情,是他偷偷把我的身世告诉了我,后来尚药房发生大火,也是他趁乱护我出逃,然后将一具烧得难辨的尸身指认为我。之后我来到太白山,拜师习武,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经历了。”

林雪崚黯然,“你想没想过要为全家报仇?”

邝南霄长叹,“学艺多年,若只为一家之仇,气量太狭。人生可为之业,千千万万,多的是需要本领的地方,何况太白宫由太祖建宫题名,能近京畿之重而安存至今,能联南北、御西境,一举一动,都不是个人之事。”

停了一停,“也许是我没有和亲人见过面,若年长几岁,对家人有个记忆,可能就不一样了。“

林雪崚心中凄凉,不再追问这些悲伤之事,“邝宫主,若赵漠内力无毒,究竟是什么在作怪?四人内力汇聚,岂不是连新任的神鹰教首和园主也要受害?”

邝南霄思忖道:“我看谢荆的样子,和我如出一辙。第三局时,青龙剑明显变弱,但谢荆只是五人之一,不及我发作猛烈。我曾经出言提醒,不知他相不相信,倘若他不明就里,运功自疗,以他内功之强,自毁必剧,会是和我一样的下场。”

林雪崚越想越恨,“你二人一发作,台上完全失控,本来你三战皆赢,可以化解干戈,却终是让神鹰教出尔反尔,翻盘得逞。赵漠这阴毒之力,令你和谢荆两败俱伤,难道他想借刀杀人,夺神鹰教主控之权?”

邝南霄冷笑,“赵漠要是稀罕神鹰教首这个位置,根本不会让谢荆一步登天,我看他是早知道谢荆要继任,处心积虑,利用谢荆,凑出这台戏。”

“邝宫主,他若不是为了教首之位,下此毒手,是要谋求什么?”

“想弄清他谋求什么,得先弄清他是谁。赵漠这令别人内功反噬的奇门本领,不是腐饴门的‘羯鼓催花’,也非灵山密宗的‘隔谷撼岳’,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我在尚药房的时候曾经听药师们谈起过,西域月鹘部落诸族中有一种密术,叫作‘阎魔引’,它的起源是一种奇特的医道,被选来习术之人,从出生起就要和一种叫阎魔虫的食腐小虫相伴,辅助修练,练成之后,能将奇异的力道灌入病人的患痛部位,令病源蚕食自耗,使患者痊愈。习术之人,都是在尊贵的王室子弟当中甄选,以保这门密术不乱流传、不入歧途。”

“阎魔引若是用来消除常人的病患,自然是福,但若用在身体健康的习武之人身上,则是难料的灾祸,因为阎魔引能使习武者修练多年的内功反侵自身,内功越强,反侵越剧,自毁越快,倘若强行运功调理,或者运功与人激斗,只会让阎魔引趁机遍行全身,无可救药。”

“我现在遭受的正是太白心经反噬之苦,太白心经是奇寒内功,现在寒气已经反浸蚀骨,散透全身,少则十天,多则一月,就会血冻身凝,内外如冰。”

林雪崚以前只知道外家功夫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招术,从未听说对付内功,亦能如此。

邝南霄内力之强,能轻易使出“雾锁天寒手”,正面破解“一翼遮天”,也正因如此,反噬之威才会排山倒海,令他顷刻自伤,极深极重。

她惊怒不已,“倘若真是‘阎魔引’,赵漠怎么会这种西域密术?难道他是月鹘人?”

仔细回想一番,“……他的容貌似乎是深刻些,但也说不出和汉人有什么大差别。”

邝南霄道:“汉族公主和亲频繁,越是西域王族,和汉人越是相像。赵漠幼年入神鹰教,可他的风度举止,不是匪帮里养得出的。”

“邝宫主,如果他真的是月鹘人,而且是会阎魔引的月鹘贵族,为何要改名换姓,留在神鹰教?”

邝南霄回忆宴上的交谈,“他七岁来神鹰教,一呆三十年。谢荆在宴上说,广成十五年岁末,石危洪和夫人从甘凉道入关,返回中原。那一年月鹘覆灭,大盛占领天山草原,开设了陇昆都护府。”

“按赵漠的年纪推算,他次年便入了神鹰教,再未离开。石危洪和夫人入关前曾在月鹘有过什么经历,外人不清楚,但我总觉得赵漠追随他二人,必有原因,而且一直没有达到目的,所以久耗于此,神鹰教前景命运如何,对他倒不重要。”

“邝宫主,江粼月说过,石危洪这些年不管事,赵漠执掌教务,以他之能,完全可以令神鹰教改变颓势,可他并不上心。石危洪最终没有把教位传给他,可见也是似亲而疏。”

邝南霄点头,“这几个月燕姗姗无人管束,不计后果,赵漠要是在乎神鹰教的安危,怎会任她肆无忌惮?今日他更是暗算我和谢荆,破了一切妥协的可能。”

林雪崚仍是猜不透,“什么目的,能让他心甘情愿,一等三十年?”

第85章 鸮穴拜师

邝南霄仔细琢磨,“现在想来,石危洪夫妇在甘凉道收谢荆为仆,谢荆一直在石危洪身边伺候,可能知道什么赵漠不知道的事,石危洪葬身雪崩,谢荆便是最后的线索,然而谢荆得了石危洪全套武学,赵漠不是对手。”

林雪崚微吸口气,“所以他利用石危洪和易家的恩怨,以易家为饵,借燕姗姗牵动江湖,坐等太白宫集结人手,你来问星台与谢荆交战,就成了预料中的事,你二人龙虎相争,他便有机可乘。”

邝南霄一叹,“我不是没有提防,各种局面都设想过,独独没有料到会遇上阎魔引,这种阴密功夫需要足够的时间,我和谢荆陷入胶着,给了赵漠绝佳的机会。”

“邝宫主,如果他想制住谢荆,应该让谢荆在你手下重伤,他连你一并暗算,是非要让鹰涧峡血流成河,只怕他的目的,用谢荆自己的生死要挟还不够,还要搭上一教人的生死。”

在神鹰教三十年,竟无半点手足之情,令人心悸。

“林姑娘,之前我也不明白,引出江湖血战,不惜葬送神鹰教,何利之有,若赵漠是处心积虑的月鹘人,就不难想通了。这些年他虽然潜身神鹰教,可他以寻找夫人和造桥人为由,每年四出游历,对大盛的国情国治,一清二楚。”

“广成帝年事已高,朝政腐乱,各域自顾,境外的虎狼之族等的就是一个入侵的契机。西面的羌逻近二十年来励精图治,日渐雄厚,他们表面纳贡示好,商贸往来,背地里早已磨刀霍霍,意图东进。北面的浑朔雄霸草原,虽然有内讧夺权的征兆,可一旦有人坐稳王位,野心不可小觑。”

“除了羌逻和浑朔,东北西南的各部小族是屈强欺弱的墙头草,现在对大盛巴结隐忍,到时就会变成跟在虎狼身后抢骨头分肉的豺狗。”

“太白宫历来是江湖义师集结之地,外族入侵、国有危难之时,云集秦岭的各路英雄可达上万,这些水上陆上的好汉都会投身戎马,成为水陆之师的猛将,若提前将这些人引进鹰涧峡与神鹰教血搏,重创太白宫,会大大削弱义师的集结之力。”

林雪崚心口起伏,“邝宫主,月鹘覆灭已久,如今凛王李烮常驻陇昆,麾下是赫赫有名的西北铁师,赵漠这些谋划,对不复存在的月鹘国有什么用?想复国,恐怕痴人说梦,难道他是为羌逻或者浑朔效忠,借他人之力报灭国之仇?”

“林姑娘,据我所知,凛王李烮已被收了兵权,调回中原,成了闲散王爷,陇昆那里,未必无懈可击。月鹘覆灭,可悲可叹,现在月鹘旧部不是流落在外,就是忘却前事,倘若真的有人欲报月鹘灭国之仇,此人必须有召集和号令月鹘旧部的神通。”

说到此,邝南霄已经隐隐猜出赵漠的真实身分,只是没有十成把握,并未点透。

他望向漆黑的深峡,“这一切都由‘阎魔引’推测而来,也许我是错的,也许世上还有什么其他的邪门手段,那就与月鹘毫无关联了。只可惜我今晚未能保住易家,云集汉水的各路好汉五天后就会分路进峡,箭在弦上,再难逆转。”

林雪崚和邝南霄跃出问星台时,并未目睹易筠舟毒发而逝,但知道园主凶多吉少,现在莛飞和叶桻还在岭上,处境极危,无论如何,人不得不救,可邝南霄伤势如此,被困绝壁,如何脱身?

越是这样,越不能泄气,林雪崚振作精神,“邝宫主,等咱们设法从这儿离开,秦老爷子和宁夫人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内功反噬,你是‘奇童’,少时小死大死,历尽苦难,上天公平,必会保你熬过险关,后福无尽!”

邝南霄定睛看着她,“一个生下来就在每天等死的人,能活到今天,早已满足。林姑娘,我只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你尽管吩咐。”

“你把右手伸出来。”

林雪崚不明所以,伸出右手,中指一凉,竟被套上太白宫主的寒玉指环,环上三颗紫色水晶在夜色中暗光闪烁。

她大惊失色,急忙摘下来还到他手中,“邝宫主,你何出此念?我才说过,你一定会安然无恙,你从小见惯生死,心志远远强于常人,现在怎么连自己都不相信了呢!”

邝南霄泛出苦笑,“林姑娘,我求你的事,你都会不加思索的一口回绝吗?”

林雪崚低下头,邝南霄冷静睿智,所作的决定必然是慎重之选,他若不是深知自己境况极恶,怎会轻易推卸重担?

她心中难过,“邝宫主,我一介女流,偷懒贪闲,胸无大志,何德何能,怎能当此重任?太白宫中人杰倍出,左右二使和三位坛主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随便哪个都强我十倍!事关紧要,不可仓促,我们先设法离开这里,与大家会合之后再商议!”

邝南霄摇摇头,“大部人马五日之后分路进峡,神鹰教占据天险,易守难攻,条条都是血途,到时境况百出,生死难料,怎么还有机会有条不紊的商议?我若不趁现在还有余力,将太白心经稳妥留传,太白宫中无人可驱流光绝汐剑,后事必乱。林姑娘,南霄在此拜求,请你万勿推辞!”

他体内寒气汹涌,犹如冰刀剜割,苍白的脸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试药多年,一身坚韧的熬忍之力,还能让他显露在外的伤痛,可想而知。

林雪崚心若刀绞,左思右想,咬咬下唇,“好,邝宫主,为了以防万一,这指环我可以暂时替你保管,我愿当你的替补,传承太白心经,免除你的后顾之忧。他日你一旦康复,我就把指环交还给你!”

不知为什么,她心中坚信邝南霄能熬过此劫。

邝南霄目露暖意,将指环套在她的手上,郑重道:“现在你是太白宫第二十九任宫主,此间简陋,省去那些繁琐仪式,倒也爽快。”忍着体内剧痛,将太白宫古今之状简述一番。

太白宫下设五坊、四栈、三坛、二使。五坊为丝锦坊、花药坊、工锻坊、谷酒坊、柘石坊。太白山物产极丰,丝锦坊出产太白云锦和其它精贵织料,花药坊栽种珍奇花草,提炼药材,工锻坊铸造兵刃器具,谷酒坊屯田储粮,酿造秦岭名酒太白春,柘石坊经营秦岭的上等木料石材,太白宫之所以百年屹立,积资雄厚,均是源于这一方饶土。

四栈为江东惊春栈、南中露夏栈、淮北芒秋栈、川西蜇冬栈。各栈将五坊出产的货物运至各方,贩售获利,去年淮北秋旱的援粮就是由惊春栈运至庐州。平日各栈来往在外,只有遇到重大事情,才会听从拔仙绝顶的号令,回太白山集结。

三坛为羿射坛、厉旭坛、履水坛。羿射坛善弓箭,厉旭坛善近击,履水坛善舟桨,各坛沿袭义师传统,下设不同的营队。三坛之中的武者平日在五坊兼差,羿射坛主冯雨堂在工锻坊打铁,履水坛主公孙灏在谷酒坊蒸酒,厉旭坛主东栾渐在柘石坊伐木,各自的属下更是互有交叉。

二使是宫主的左右副手,协助内外所有事务。

林雪崚一听太白宫主还要花很多心思监管生意上的事,更会远走大江南北与各方接洽,不禁面露难色。

邝南霄安慰道:“你文武双全,这些事情将来触手即知,又有左右二使相助,根本不用担心。眼下要紧的是太白心经,长久以来,太白宫海纳百川,没有严格的武功体系,也没有严格的授艺规矩,但凡良材皆可用之,平日大伙自由切磋,不拘一格,只有这太白心经,因和流光绝汐剑息息相关,必由宫主代代相传。”

说到此,伸手将剑交到林雪崚手中。

她手握剑柄,只觉肌紧发立,是感觉到锋锐的剑气才有的戒备反应,可是睁大双眼也看不到剑身在何处,伸指一弹,听到一声清脆的轻响,伸剑出洞,借着星光分辨,依然看不出个究竟,倒是流散在洞口的雾气如遇冷风般让出一片。

“邝宫主,《汤问》里记载了含光、承影、宵练三把无形奇剑,我总以为那是传说,想不到世上真有如此神刃。”

邝南霄道:“这剑的来历,《太白宫志》里曾经提过一句,说‘西波都国有天铸神钢,凡眼难见,得巧匠破胎出锋,近之吹削立断而不觉,遇火生华,遇寒凝雾,莹然高洁,非心纯者难驭之。’太白心经的运气之法能让绵绵不绝的寒力贯盈剑上,迫其凝雾显锋,不显则不可用。”

“至于剑招,剑只是精神气韵的承载之物,重在得心应手,人剑合一,流光绝汐剑的各道剑诀没有固定的招术,要紧的是深悟每一剑的气节和使命,我可以向你一一讲述各道剑诀的来历和要旨,但你不可能立刻领会,所以这两天你尽管随心所欲的使用你以前所学的招式,游仙剑法也好,凌涛剑法也好,只要能驱此剑,任何剑法都会自然而然更登胜境,等你用过就明白了。真正的剑诀,以后再慢慢静悟。”

“太白心经行气之法,与一般内功不同,一般内功讲求气聚丹田,凝力而发,太白心经是气散四肢,力延全身,无点而发,无不可发,你已有成形的内功,让你半途转变练功方式,不太容易,不过你可以先试一试最浅显的太白心经运气之法,看看有没有障碍。”

说罢将要领细细讲明,邝南霄思路清晰,口才极佳,难处如何攻克,窍门如何掌握,提纲挈领,将本来复杂的心法拆解得浅白易懂。

林雪崚不敢怠慢,细心聆听他的讲述,然后闭目静坐,按照他指点的方法调息运功,后半夜没有一刻分神,渐渐将入门心法运转圆熟,体内清息畅流,口生白霭,掌吐寒雾,竟然丝毫不觉得疲累,修习虽浅,却已体会到太白心经的神妙之处。

睁开眼睛,朦胧的曙光透过飘渺的雾气漫进洞中,邝南霄见她手掌周围寒雾萦绕,不禁喜道:“一夜之间进境如此,比我估计的要顺利。”

林雪崚一笑,“我小时候跟老爹怄气,他东我西,经常反着练,内功乱七八糟,所以让我现在改换心法,一点儿也不难。”

“那好,你既然入门无碍,现在就试试驱剑之法,先横手持剑,然后气散天府少商、天泉中冲,天少为主,天中为辅。”

林雪崚依言而行,从小臂到手掌生出白雾,雾气象顺滑的丝绸,顺着剑指的方向缠卷浮绕,一转眼,剑身如镀白烟,奇锋毕现,光幻流离,片刻后,剑身黯淡,复又隐去。

邝南霄点点头,“力由心生,你尚不能做到流衍不息,察而不觉,等你散气如呼吸般畅通自然,屏了刻意之念,化有心为无心,此剑便能与你息息相通,浑然一体,到时候身动锋显,无往不利。”

微微一顿,“此剑如仙似梦,真的很适合你。”

林雪崚新奇惊喜,将这把旷世奇剑横放膝头,俯身前拜,“多谢师父指点。”

“林姐姐,你拜了霄哥哥作师父?”

两人转头一看,莛荟揉着眼睛,已经醒了。

邝南霄笑道:“你林姐姐可是剑仙林老闲的女儿,我年轻识浅,哪敢担师父之名。”

林雪崚却一本正经,“邝宫主,你传授太白心经,我理当拜你为师,不是玩笑,不如我现在就行了九拜之礼,请你相信我的诚意。”

邝南霄一皱眉,伸手拦阻,心中有个声音,“我不要做你的师父,余生这几日能做你的知音益友,我已心满意足。”

可转念一想,自己以前求婚被拒,现在传她武功,不免言行相近,林雪崚心思体贴,不想让莛荟有任何不快,干脆划分清楚,三个人都方便。

伸出一半的手垂下来,“你还不知我严厉起来的样子,真要拜我为师,挨骂的时候别后悔。”

林雪崚才不在意,在莛荟的见证下,正衣整带,向邝南霄恭恭敬敬的磕了九个头,行了拜师大礼。

礼毕起身,忽然“啊”了一声,“我才想起来,以后岂不是要管小猴子叫师娘。”

莛荟睁圆了眼睛,“对啊对啊!”

邝南霄挑眉,“头都磕了,已经晚了。”

“哼,师娘又怎样,我才不管,我偏偏还是要叫小猴子,挨师父打也要叫,小猴子小猴子小猴子。”

三人说话之际,洞中又亮了一层。

林雪崚探身出洞,一阵风将山腰的雾吹得稀薄,她转动脖颈,环目一瞧,倒抽一口冷气。

天明泛白的光霭之中,鹰脊岭和鹰喙峰巍峨相对,撑穹擎天,连接问星台和鹰喙峰的铁索飘荡半空,高不可及。

向下看,鹰涧河横陈如带,分成前后两路,绕过鹰喙峰,环接汇合,飘拂北去。一座弯月形的礁石在河中将鹰脊岭和鹰喙峰两山连起,这弯月礁水高则隐,水低则显,河水在此时奔时旋,惊险叵测,浪高数丈,澎湃震耳。

三人所处的山洞位于鹰脊岭半腰,上下均是陡峭绝壁,昨夜天黑不知深浅,现在一瞧,后怕之极。

莛荟忽然道:“林姐姐,你来看!”

林雪崚向洞内深走两步,发现一堆厚厚的枯枝乱草,上面赫然有四只鸟蛋,每只都沉甸甸的,须用两掌托起。

心中猛的一惊,“这么大的蛋,可别是那贼鹰的窝!”

第86章 失魂落魄

林雪崚一看窝旁散落的鸟羽,又放了心,这鸟羽颜色浅褐,布满粗黑条纹,与虎斑类似,绝不是神荼郁垒的毛。

抓蝠王那天看到过一对捕杀蝙蝠的黑鹰,这一带猛鸟真是不少。

她捧着鸟蛋咂咂嘴,“连柴禾都是现成的,这么方便,不能怪我了。”

分出一小堆枯枝乱草,摸出寸霜剑向洞壁上狠划几下,溅出火星,点草引火。

莛荟正要将一只蛋丢进火堆,被林雪崚拦住,“傻猴子,会把壳烤裂,黄流一地,什么也吃不到。”

“那有什么办法?”

林雪崚眼光一转,提起流光绝汐剑,默运太白心经,扬手向洞壁上突出的石棱一劈,也没费多少力,就切下一大块薄厚均匀的石板。

不折不扣的削石如泥。

“宝剑加上师父教的本事,果然厉害!”

邝南霄看着她狂喜冒光的神色,仰天一叹,太白宫的绝顶功夫,好一派用武之地。

林雪崚将石板置上火堆,摊了一只比胡饼还大的煎蛋,用寸霜剑切成小块,三人分食。

邝南霄提醒道:“快把火灭了。”

洞口虽有云雾遮挡,烟火隐秘,但身处鹰涧峡,大意不得。

莛荟吃了两口,眼圈一红,扑簌簌的掉泪。

她还能吃饭说话,看似与从前无异,可她的天地已经崩碎,心头坠铅。

与爹娘哥哥一齐围坐吃饭的平常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林雪崚心里的郁堵又何曾消散,正不知如何劝慰,邝南霄低声哄道:“小荟,你说你做恶梦,有一只老鹰把你叼去喂它巢里的鹰雏,那些鹰雏吵吵嚷嚷,这个要吃你的眼睛,那个要吃你的肠子,可见那天做的是个反梦。”

“你看你现在,不知在什么老鹰的窝里,吃着它还没孵出来的鹰雏,你每咬一口,就是吃掉一只眼睛,再咬一口,就是一串肠子,剩下的蛋都在瑟瑟发抖,做着可怕的恶梦,小猴子你才是真正的恶魔啊……”

莛荟揩揩腮帮子,不再掉泪,现在不是赖人安慰的时候。

林雪崚左右看看,“师父哄师娘,真有一套。”

邝南霄眼光一侧,望向洞外,天还没亮透,鹰涧河上却有一排小船顺流而下,直奔鹰喙峰而来。

林雪崚探眼一瞧,“是青龙寨的人,八成受了调遣,来找咱们。”

那些小船漂至鹰喙峰,大部分沿着外河道继续向下,只有两条拐向内河道,漂向弯月礁。

好在洞口隐蔽,离水还远,不会被发现。

正在这时,忽听一阵噗噗风响,一只身量巨大的猫头鹰从天而降。

它缩头收翅,钻洞进窝,猛然与巢穴里的不速之客撞个照面,发出尖怒刺耳的磔呀怪叫,钩嘴尖爪狠狠出击,巨目骇人,莛荟吓得抱头蜷起。

这动静,非让小船上的人发觉不可,林雪崚正心急,邝南霄道:“象驱剑那样运气,改以天中为主,弹指发力!”

她想也不想,依言照做,掌中力发,击中猫头鹰的正脸。

那鹰如撞山石,一头仰栽在地,竟然直挺挺的昏过去了。

林雪崚向洞外一瞥,小船上的人并没向上张望,这才放心,垂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师父,这是什么手法,真灵啊!”

邝南霄忍不住一笑,“真巧,叫明珠弹雀手。”

林雪崚看着猫头鹰两脚朝天的姿态,笑得一喘。

莛荟拉开猫头鹰的翅膀,比自己的手臂还长。

“林姐姐,不得了,这么大的鸟,等会儿它醒了怎么办?你会点鸟穴吗?”

林雪崚犯了难,鸟穴?用链子把它捆起来?烤鸮炙?刚吃了人家一个没出世的鹰雏,不积点德会遭报应吧。

“师父,怎么办?”

邝南霄哭笑不得,收了这个徒弟,这种事情也要问他。

好在他风度甚佳,和颜悦色,“把它的头罩上,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它就不会乱扑闹事了。”

说罢把外袍脱下递过来,林雪崚喜上眉梢,师父就是师父,什么时候都有大将之策。

她用袍子罩住猫头鹰的脑袋,不久之后它醒了,先是站立抖翅,转动脖颈,然后踱来踱去,用力抬爪挠头。

她包得巧妙,又不憋气,袍子很厚,怎么也扯不脱,猫头鹰折腾一阵,茫然无措,模样甚是滑稽。

莛荟忍俊不禁,“瞧它失魂落魄的样子,咱们给它起名叫‘失魂’好不好?”

林雪崚看看鸟蛋,“我估计还有一只‘落魄’呢。”

青龙寨的小船搜寻无果,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悠长的鹰叫,回荡山水,刺穿耳鼓。

林雪崚变了脸,这回明珠弹雀手可不够用了!

阴风四起,洞口无声无息的掠过一片巨大的黑影,好似乌云飘降,令人窒息。

三人贴在洞壁上,默不作声,邝南霄斜对洞口,看到另一片黑影遥遥呼应,在离河面不远的低空盘旋。

神荼郁垒果然只是前哨,片刻后,朱雀寨的小船加入搜寻之列,燕姗姗站在船头,长哨为号,调鹰巡飞。

两头巨鹰聪明敏锐,在空中迂回交叉,互相鸣讯,十分默契。

日光渐亮,峡谷宛如一幅气势雄浑的泼墨山水,奇峰险峻,矫健的双鹰象翱翔远古的帝王。

燕姗姗不疾不缓的指挥双鹰向下游搜寻,郁垒忽然高叫一声,一个俯冲直落千尺,探爪拎起一物,拔高回旋,飞回燕姗姗的小船。

邝南霄看清郁垒爪中之物,眼中一惊,伸臂将莛荟压进怀里。

莛荟的脸被遮了个严实,她心如擂鼓,“霄哥哥看见什么了?”身子无端发抖,一阵恐惧堵住胸肺。

林雪崚探眼看清,不禁埋首于膝,那鹰爪中抓的是阮红鸢的尸身。

郁垒折回船上,神荼依然在外逡巡,兜了一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空中一个急拐,直向三人所在的洞穴飞来。

林雪崚听到扇翅之声,抬头正对上洞口一双炯炯鹰目,这该死的冤家!

抄起流光绝汐剑,扬手便刺。

神荼极其机警,虽然看不见透明的剑身,却感觉到剑锋的凌厉之气,倒飞避开,盘旋半圈,长鸣一声,在空中攒足势头,再度猛冲而至。

三人非被发现不可,邝南霄十分镇定,“快将失魂放出去!”

林雪崚将猫头鹰推至洞口,袍子一揭,失魂双眼一睁,看到洞口猛敌,护巢本能一触而发,飞出去迎战。

神荼吃了一惊,稍稍退开,在空中与失魂盘斗。

失魂虽是凶猛巨鸮,个头仍比神荼差得远,它刚烈勇猛,灵活顽强,面对大敌毫不畏惧,咄咄而攻。

一番实力悬殊的空中恶战之后,失魂险象环生,负伤挂血,极是悲怆。

眼见失魂落败,空中突然又飞来一只猫头鹰,个头比失魂还大,双眼如盆,冲势如电,一来就对神荼疯狂猛攻。

莛荟瞠目,“林姐姐,这就是落魄吧!”

落魄狂怒,骁勇无匹,可惜来晚了一步,失魂伤重力尽,摇摇而坠。

落魄独斗神荼,羽飞山间,发出凄厉的叫声,要搏尽性命,为爱侣报仇。

千钧一发之际,船上传出一阵急促的哨音,燕姗姗早就知道岭上住着一对与巨鹰不和的猫头鹰,神荼伤未痊愈,她可不想神荼与猫头鹰纠缠,添出新伤来,发令将鹰召回。

神荼巨翅一扑,扇起一阵疾风,掉头而去。

失魂的尸体被急浪冲走,落魄在空中回旋打转,哀鸣良久,歪歪扭扭的飞回巢中。

一见穴中有敌,又要发狠。

林雪崚使出明珠弹雀手,如法炮制,将筋疲力尽的落魄击晕。

莛荟摸着它的毛,黯然道:“都是我不好,没给你的伴儿起个吉利的名字。”

林雪崚依旧用袍子蒙住落魄的脑袋,落魄醒了以后,似乎觉出袍上有失魂的气息,竟然不扯不挣,只是恹恹的缩在角落。

林雪崚心中伤感,想安慰安慰它,谁知刚刚试着揭开袍子的一角,落魄立刻狂躁发怒,伸嘴狠啄。

她不及反应,顺便又是一记明珠弹雀手,将它击晕。

这倔拗的失爱之痛,似曾相识,林雪崚脸色一黯,“我把你的爱侣推上死路,我是这世上最可恨的人。”

邝南霄沉下面孔,“放失魂的主意是我出的,你充什么冤大头,三十六招碾冰手才学了一招,堪堪对付一只猫头鹰。”

他根本不顾她能否一下子记住,将剩下的三十五路碾冰手悉数演示给她,连带着将太白心经的第二重心法也贯穿其中,令她尽快掌握。

林雪崚暗暗乍舌,师父严厉起来不留情面,整整一日,她练功不懈,小时候习武偷的懒全在这一天补了回去,真是有欠必有还。

日暮时分,夜降星垂,林雪崚累得四肢瘫软,邝南霄仍不许她休息,让她静坐练气,将第二重心经运转通畅。

邝南霄只穿单衣,莛荟坚持要偎在他身边给他取暖,她粘人的功夫一流,他百甩不脱,又舍不得板起脸来对她说狠话,只好任她象膏药一样糊在身上。

莛荟不懂他伤得到底有多重,相触之下,才发现他身上之冰、痉挛之频、克忍之深,都到了让她胆颤心惊的地步。

她又难过又害怕,伸手从颈间摘下一样东西,鼓足勇气,低声道:“霄哥哥,我说我用捡到的冰晶石给我哥哥刻了个护身符,其实……我刻了两个,一个在问星台交给了他,保佑他平安无事,另外一个,是偷偷给你刻的……我笨手笨脚,手艺很差,一直不敢给你,可我曾经拿着它,对着天上的流星许过愿,祝你平安长乐,盼它灵验。”

小心伸开手,掌中一块晶莹透亮的小石头带着稍稍凸起的棱角,用一根红丝绳穿着,闪烁之间,显出一个刻得稚拙的“霄”字。

她低着头,微微红了脸,“霄哥哥,你别嫌弃。”伸臂将这护身符戴在邝南霄脖子上,合起手掌,痴诚祈愿。

邝南霄低头看去,这护身符纯如赤子,不染一丝杂质,象一颗冰晶之心。

秦岭上下,江湖南北,不知有多少姑娘向他暗许情意,他一直歉然无奈,此刻他僵痛麻木,心中却是一暖,“小荟,我怎么会嫌弃,我怕配不上。”

林雪崚在一边盘膝运功,睁开双目,摇头一叹,“肉麻。”

挪挪身子,拱到蒙着头的落魄旁边,“咱们两个作伴好了,你不理我也没关系。”

摸着落魄的羽毛,心道:“你木呆呆的,和我师兄真象,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第87章 夹境求生

江粼月睁开眼,寂心潭一片枯静,他心中如擂鼓,好象做了场想不起来的恶梦。

山上的暗门悄悄开启,角宿使者快步踏入,在江粼月耳边低语一番,搓手道:“我听段老哥亲口讲的,老二调集船只,沿河搜寻,什么都没找到,朱雀寨倒是发现了易夫人的尸身,邝宫主、林姑娘和易家小丫头依旧下落不明……咱们有气喘的日子,只怕到头了!”

江粼月眼中从惊疑交织到深黑沉寂,“角哥,老段真的肯定,谢荆的内伤是和邝南霄冲拼所致?”

“小月,谢教首的内功,比老雕只强不逊,除了邝南霄,谁有这个能耐?稍弱一点的想伤到这二人,必是自己先被反震而死!”

暗门后的甬道内传来轻杂的脚步声,灯火一亮,尾宿、箕宿二使在前开路,领着一人从灯火中徐徐走出。

来者是赵漠,后面还跟着北斗寨的开阳使者和摇光使者。

江粼月受罚,身份仍是低微,拖着铁链站至亭前,躬身行礼,“执教大人。”

赵漠瞥了一眼角宿使者,垂目望着江粼月,“看样子你都知道了,我就不再赘述,现奉教首之令,把这个交还给你。”

背手取出一物,正是青龙剑。

江粼月单膝跪地,抬手待接。

赵漠却没动,“你通敌叛教,本是不赦之罪,教首新掌大局,万事审慎,可他对你从宽发落,近乎偏袒,教中一片质疑。眼下外敌云聚,各寨备战,教首在问星台受了内伤,独回鹰喙峰疗养,难以亲自督战,但他对你仍是信任不减,倘若他因你而失大局,赔上全教成败,惹起诸寨愤恨,你以为他这做了两天的教首,还能自保吗?”

口吻并不十分严峻,可这平淡的语调,在圆井似的山谷里回响,漾起愈思愈恐的威胁之意,让人脊背发颤。

“江粼月,你当着所有的人,在谢教首跟前发过的誓,想必还记得?”

“绝不敢忘。”

赵漠冷笑,“自己掂量吧!”

将剑抛进江粼月手里,示意两位北斗使者,“开锁。”

江粼月束缚被除,身上一轻,“多谢执教。”

赵漠眼光又在他身上停了一停,一掸袖子,转身而去。

北斗使者跟随赵漠离开,尾、箕二使按捺不住,抢着向江粼月道贺,恭喜他重回寨首之位。

江粼月沉眉冷眼,一言不发的出了寂心潭,回到青龙堂,撂剑于案,铁脸闷坐。

角宿使者见状,将人支开,自己也不出声。

外逼内迫,青龙寨成了夹在碓磨里的肉,就要碾挤成糊。

江粼月凝思半晌,揉揉眉心,“等老二他们一回来,就吹号角召集全寨。”

两个时辰之后,青龙七部汇聚大堂,铜鼎生火,四角悬灯。

江粼月抱肘坐在青石椅中,双脚跷在案上,脸色苍白,长眉紧锁。

青龙七部几百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只闻鼎中火焰噼啪作响。

江粼月微叹口气,抬起双目,列于最前的七宿见他终于有了动静,忙不迭的堆笑上前,一字排开。

江粼月苦笑,这群兄弟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当然知道鹰涧峡已经成了被勒紧的口袋,插翅难飞,那些早想血洗青龙寨的死敌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孤注一掷,把几十年的仇恨一笔清算,可大家仍是嘻嘻哈哈,仿佛跟着他这不成器的寨首,什么都是乐子,连送死也不例外。

内外交煎,他将心一横,汉水上那些人要象碾蟑螂一样把青龙寨碾死,可就算人见人恨的蟑螂,也会挣一席生存之地,他偏不相信青龙寨只有死路一条。

“角哥。”

“在。”

“咱们寨中兵刃不足,你带角木部去白虎寨,让段老哥匀出多余的刀剑盾牌、硬弩弓箭、护身皮甲,运来青龙寨。回来的时候路过朱雀寨,向燕姗姗借调赤羽绿眉,如果她不肯,不用勉强。等你借足兵刃之后,去找石头和麻袋,在半空桥和河心礁上堆筑两向守御的防垒,越结实越好。”

“遵命!”

“老二。”

“在。”

“你到后趾涧玉塘村把村民全都迁到山上,别起骚乱,也不要搜刮粮米牲畜,只把村里结实的船集中到一处,若不足三十条,用咱们寨中的船补上,然后带领亢金部把这些船划进鱼源暗泉旁边的水洞之中,隐匿起来,静等寨中信号,没我的命令,不要出来。”

“遵命。”

“老三,你带氐土部到龙涎壑外的莽林里,遍设机关陷阱、捕夹绳套,另外拴些宰了一半的鸡鸭猪羊,引诱山里的吸血蝙蝠,那些蝙蝠记性很好,来过一次,就会持续光顾十天半月。设好蝙蝠诱饵之后,把东门吊桥悬起,再用石条把门封死,然后领着氐土部到东岸山岭上去,在河道拐弯的地方备足滚木巨石,等我号令。”

“老四,你把房日部所有的人排布在后趾涧东岸靠近河心礁的山崖上,筑防垒,备足箭石盾牌,另外准备几张最大的渔网,挂上重物,勾在箭杆或者梭枪上,带领兄弟们操练,用硬弩射也好,狠力投掷也好,要能把网直接射到河中央。”

“老五,你带心月部到双巢峰下的河道里铺浮桥,打暗桩,挑七八个最过硬的水鬼躲在双巢峰下的石缝里。七江会这次卯足力气逆流进峡,一定会动用他们最了不得的铁角车船,浮桥和暗桩拦不住他们,只要能让他们的船缓上一缓,咱们就有机可乘。”

“老六,你带尾火部潜到水底,把河心礁前后的三道绊龙索从泥沙里掘出来,检查修固,明夜之前全部升起,绞车机关多年不用,要浇油上滑,若哪条绊龙索毁损厉害,或者塞住升不起来,立刻告诉我。”

“老七,你带箕水部把寨中所有剩余的船划到东岸的三座水门之内,然后看守绊龙索之外的两座水门,心月部打完桩之后,除了水鬼之外,全部回来看守半空桥下的水门。”

众人得令,各自率部行事。

江粼月分派完毕,独自一人来到青渌池边,浸入温水,泡去寂心潭的湿冷之气。

他的病并没好透,持续低烧,一咳起来就收不住。

出浴后回到自己以前的卧房,一切都没有变,只有床上多了一件淡蓝长衫,是上次泡温池后换下来的,被箕宿使者交给寨中杂役洗净叠好,袖上的血迹已经不见,被抹濂枪挑豁的口子还在。

他看着那狭长的一道,不禁暗想:“若她在,会把这个口子补成什么样呢?”

有些胆怯,却终于把袖子的下端展开,西湖月夜映入眼中。

默默凝视一阵,闭目一叹,当时两人都太傻,明知是不可能长久的梦境,也要沉溺其中,用片刻的遁世偷来一丝解脱。

现在他无可选择,而她左一次右一次生死不知,都是对他们这两个傻子的惩罚吧。

收好长衫,一人离开主寨,沿着一条僻静的甬道走到尽头,打开暗门。

门外是山岭凹处的茂密松林,阳光漏林而下,筛成粗细不均的光柱,林中搭着一间木屋,一只松鼠蹲在井边,见有人来,杂耍般窜上树去。

江粼月还没走到木屋门口,屋后突然射出一通暴雨似的飞镖。

他捡起一根松枝挥手抵挡,“死瘸子,闷得不耐烦了?那我就陪你玩玩。”

屋后之人愤愤道:“陪他娘的屁,你若不是想见你的马,会想起我这没用的废物?”

发话者转到屋前,单手撑拐,一条腿齐根而断,正是青龙寨前任寨首纪铁离。

纪铁离嘬唇吹哨,山巅上嘶鸣一声,夜电腾龙扬蹄现身,冲奔下山。

那坡极陡,很多落脚点险峻异常,夜电腾龙却迅如山狮,捷如羚羊,一道黑风似的左拐右拐,眨眼到了跟前。

它见了江粼月,低头来撞他,喜中带怒,亲昵无比。

江粼月抱住马脖子厮磨一番,和夜电腾龙在林间追逐嬉闹,笑赞:“小夜的膘全长回来了,瘸子这马倌,当得在行!”

纪铁离坐在井上,呸了一声,“我残腿成了废物,你赏我这口闲饭,我还不得把它伺候好了?养足了膘也是给你拉出去糟蹋,上次来回几千里,去见你的那个什么心头好,现在教中火烧眉毛,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有什么鬼心思,说来听听。”

“瘸子,我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确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纪铁离冷哼:“这一阵我断腿的地方总是抽筋,好腿也又酸又痛,几天内必有大暴雨,过来揉揉。”

江粼月蹲在井边,挽起袖子,笑吟吟的给他揉腿,以前做心宿使者时,没少对寨首溜须拍马,这些行径至今仍然十分熟练。

纪铁离舒服得哼了两声,江粼月见势凑上前,耳语几句。

纪铁离勃然变色,一脚把他踹开,“你做梦!我瘸了,但是没疯,这种蠢事,别让我搀和。”

“老铁,赵漠拿教首的命要挟青龙寨,谢荆绝不是被邝南霄所伤!我一定要去探探究竟,但是不能被发现,必须另辟蹊径,神不知鬼不觉。我若有命回来,再也不在这山里猫着,咱们泛舟江湖,吃喝嫖赌,你想做什么,我都奉陪到底!”

纪铁离仍是坚定不移的摇头,“你根本没命回来,这些全是屁话,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死瘸子,你这些年在林子里磨出的手艺,宁可废着不用,也不帮我的忙,就不怕我把你另一条腿卸下来?”

“亏你还知道是手艺,不是戏法,真让我花力气,一来雨也是白费。我问你,你有本事挡得住汉水上那些人,活到暴雨之后吗?还不如让我给你备口棺材!”

江粼月不依不饶,“我若活到暴雨之后,你便帮定了,是不是?”

纪铁离抄拐要打,江粼月早已闪开,大笑而去,“老铁,说话算话!”

纪铁离望着他的背影,向夜电腾龙高声道:“小夜,混小子自说自话,咱们可什么都没答应!”

夜电腾龙龇了龇牙。

纪铁离的预感没有错,两天之后,峡中乌云密布,断断续续飘起雨丝。

雨丝越织越密,到了第五天早晨,变成瓢泼大雨,河谷水云接天。

林雪崚望着洞口瀑布般的雨帘,心中的不安一刻甚似一刻。

太白心经她练到第三重,驱剑比前两天流畅许多,碾冰手每招的动作都准确无误,但真能使出些威力的,只有其中的七八手。余下的心经和剑诀,邝南霄已向她解释明白,她来不及练习,唯有牢记。

各路人马天黑之前便会入峡,众人在拔仙绝顶的时候反复商量,邝南霄伸手在地上画了个有点歪斜的“丫”字,向她讲述最后的细节。

丫字左上一划是后趾涧,右上一划是前趾涧,下边的一道是鹰涧峡。

邝南霄指着丫字底部,“五湖帮在汉水牢牢封锁鹰涧峡口,峡中水急,小船难以溯流而上,所以只有七江会的铁角车船会沿着河道逆水进峡,羿射坛主冯雨堂会率角弓营随船同行,丁如海和宁夫人也在这条船上。”

丁如海是水中好手,宁夫人走这一路是防备燕姗姗使毒。

邝南霄指着后趾涧,“公孙坛主会率履水坛提早赶到化龙岭,峡谷北口一有动静,他们就会在南边响应配合,沿后趾涧顺水而下,同行的还有羿射坛精弩营的射手。顺水快捷,他们要找机会破开河口交汇处的绊龙索,扫清障碍。你既然已经弄清楚朱雀寨的入口在前趾涧,绊龙索这一关,肯定要过。”

林雪崚道:“江粼月说过绊龙索的事,汉水舵以前把峡口北端的三条绊龙索全都毁去,如今只剩南面这三条,一条在河心礁以南的后趾涧,两条在河心礁以北的鹰涧河主河道,绊龙索不除,顺流、逆流入峡的两路都会受阻,霍舵主应该知道破索之法。”

邝南霄摇摇头,“他们当年毁的不是绊龙索本身,而是山内的绞车机关。那时候教首夫人坠崖失踪,神鹰教倾巢而出寻找夫人,疏于防范,才让汉水舵得了手。后来神鹰教萧条,也就没再花力气把绞车修好。据霍舵主所知,绊龙索其实是结实无比的铁网铁栅,下接河底,无漏可钻,出水的那一截非常高,极难冲破砍断,这次要过绊龙索,十有八九还得从山内的绞车机关下手。”

“东岸除了水上进峡的两路,还有另外一队人马,羿射坛长弓营会从龙涎壑外的莽林悄悄接近青龙寨东门,若能出其不意的从陆路破寨,开启绞车,也算一条捷径。”

一个青龙寨三面受敌,林雪崚咬唇不语。

邝南霄仔细端详她动神色,“雪崚,你已经知道朱雀寨的方位,功不可没,青龙寨若不死扛,咱们不至于狠绝无情,但若真的在河上遇阻僵持,就不能客气了。你手持流光绝汐剑,一举一动都有人衡量议论,你不是不分轻重的人,我不想多嘱咐。”

林雪崚点点头,邝南霄继续道:“西、北两拨人马,东栾渐会率厉旭坛攻白虎寨。梁掌门、王帮主、徐敦会率江湖众派攻玄武寨,秦老爷子也走玄武这一路,以防田阙使毒。若几路人马能在鹰尾坪汇合,便可聚力攻克鹰脊岭。”

莛荟忽然道:“霄哥哥,你说咱们脱困就在今日,这么高的洞,怎么下去?”

暴雨山滑,追云链都挂不住,邝南霄望向角落的猫头鹰,“天遣贵人相助。”

第88章 暴雨深峡

落魄这几天很古怪,也许是失魂死后,它太寂寞,需要陪伴,也许是林雪崚跟它黏糊了一晚,它不再抗拒,后来解开蒙头的袍子,它也不发狂发怒了。

它虽然对林雪崚消了敌意,但对邝南霄和莛荟依然态度嚣张,每每巨眼圆睁,试图啄人,林雪崚便摆出明珠弹雀手,威胁恐吓,直至它缩脖退后。

落魄吃过几次亏,变得识趣,换成一副清高的姿态,对邝南霄和莛荟视而不见,那对明亮的巨眼从两人身上扫过时,总是十分夸张的一翻一盖,只有猫头鹰能将“傲然漠视”这四个字做到极致。

下雨之后,落魄存心恶作剧,飞出去淋了一圈,湿乎乎的回来,将毛一抖,甩了邝南霄和莛荟一身水。

林雪崚正要教训它,它却十分及时的把脸凑近,这两日她喜欢用它的大眼睛当镜子照,它伸头过来就是示好。

莛荟耸耸鼻子,“欺软怕硬的鸟中色魔,见林姐姐美貌就谄媚。霄哥哥,咱们把它的最后一只蛋吃了。”

这几日三人全靠鹰蛋充饥,之前落魄蒙着头,不明究竟,四只蛋被吃掉了三个,现在莛荟公然来拿最后一只,落魄护蛋,又挨了一记明珠弹雀手。

三人围着石板煎蛋瓜分,最后一块下了肚,落魄仍然昏迷不醒。

过了午后,邝南霄的内寒再度加剧,因为忍痛捏得两手都变了形。

莛荟捂着他的手,“霄哥哥,你别再忍了,喊出来有什么关系。”

邝南霄虚弱摇头,“小荟,不如你小声唱歌给我听,现在雨大,外面听不见。”

莛荟眨眼想了想,低婉唱到:

“玉妃唤月归海宫,月色淡白涵春空。银河欲转星靥靥,雪浪叠山埋早红。

秦王女骑红尾凤,乘空回首晨鸡弄。雾盖狂尘亿兆家,世人犹作牵情梦。”

甜脆的嗓音在鸮穴里轻轻回响,配着峡谷中的激烈雨声和混沌不明的风景,竟然生出一派苍凉之意。

邝南霄听着“世人犹作牵情梦”,轻轻赞道:“真好听。”

“霄哥哥,你若喜欢,我还会好多曲子呢,莲浦谣,遐水谣,罩鱼歌,湘宫人歌……”

正要再唱,落魄一声怪叫,莛荟冲它吐舌,“死鸟,这回醒得倒快,我就算唱得不好,也比你这嗓子强!”

雨落如刀,越下越大。

江粼月立在半空桥上,角木部堆筑的防垒象两道高厚的桥栏,透过垒上的空隙向外望去,雨幕厚重,云雾遮天,平日险峻的高峰有一半隐没不见。

夜晚还没降临,尾火部已不得不在东岸岭壁上的岩洞里点起照明火堆,火光穿不透暴雨,只照得峡中更加深诡。

潮湿的水雾漫上半空桥,桥上防守的角木部皆穿水靠皮甲,持弩背弓。

空中滚过一声闷雷,角宿使者叹了口气:“燕姗姗不肯借赤羽绿眉,还让角木副使把船泊进石莲洞的水槽里。祸是她招的,拿咱们当肉盾,倒是心安理得。”

唉,青龙寨就是命苦。

江粼月仰望天色,每暗一分,心口便紧一分。

“小月,你既然知道七江会大船厉害,为什么分开人手两头设防?后趾涧有化龙岭这道天然屏障,难道会有人费九牛二虎之力,先翻山再下河?”

“角哥,你以前不曾留意太白宫履水坛的特别之处,秦岭高峻,他们要把山上出产的货物大批运下,履水坛的沄瑁舟乍看普通,实则远比一般的木船轻固耐用,桨手能顺着跌宕的溪水驾舟而下,哪怕五尺落瀑也如履平地,到山脚卸了货物,一个人便能将一条沄瑁舟负在身后,轻松背回高岭上。背船攀山这种事在旁人来看不可思议,却是履水坛的家常便饭,化龙岭的陡峭未必拦得住他们,我看咱们今天晚上最先要迎接的,就是履水坛主公孙灏。”

雷声尚未消尽,一道凄厉刺耳的响箭震彻峡谷,这是最靠北的玄武寨发出的警讯,汉水上的各路人马已经开始分道进攻。

守在鹰涧峡东岭上的氐土部没有立刻示警,峡中雨大潮湿,辨物不清,浓厚的水雾对攻守双方各有利弊,谁占便宜还很难说。

后趾涧的地形比鹰涧峡开阔,视野也清楚一些,守在河心礁东岸山上的房宿使者引颈眺望,只见乱珠迸溅的雨浪中,一条小船轻漂而下,在这暴雨里来得不疾不缓,从容自如。

房宿使者暗吃一惊,来的只有一条船,不知深浅,并未下令放箭,只吹了一声招风号。

小船漂到河心礁以南七丈远的地方,被绊龙索拦住,船身打横,停在河中央。

船上稳稳站起一人,顶笠披蓑,手提木桨,颌下一部潇洒美须,便是在风雨中也显得飘逸出尘,与这剑拔弩张之地格格不入,倒象一位看破红尘的中年隐士。

江粼月远在桥上,居高临下,借着山壁岩洞里的火光看清来人,朗声笑道:“公孙坛主,暴雨夜访,兴致不错啊。”

公孙灏抬起头,“江粼月,我以为你在别处享乐,原来兜兜绕绕,你还在这里,怎么,舍不得这涧里的细鳞葭鱼?”

江粼月咂咂嘴,“出鱼的季节的确不远了,到时候在蒸好的鱼上撒些金银月桂,再佐上一壶你们的名酒太白春,真是神仙忘归啊……可惜你来得早了点,不然我可以请你小酌尝鲜,听风赏雨。”

公孙灏拈须微笑,“嗯,清鲜鱼香,月桂花香,太白酒香,的确令人神往。江粼月,我知道你不是好战之人,也诚盼有与你饮酒品鱼的那一天,你又何必执意陷在神鹰教这一滩泥沼里,为虎作伥?”

江粼月叹气,“公孙坛主,今日相会,你有你来的原因,我有我留的缘故。履水坛多的是能人好汉,应该建功立业,葬送在此岂不可惜。”

公孙灏点点头,“功业二字,人各有殊,但细想来,却也没什么不同,大功也好,小业也好,无外乎是致心致力于一件值得的事,或者一个值得的人。今天随我而来的兄弟们性情各异,却没有一个人心中有‘不值’二字。江粼月,我诚领你的好意,你既然早有预备,也就不算我攻人无防了!”

房日部接连发出两道警讯,应该是履水坛大部到了。

果然,后趾涧河面仿佛鱼汛突至,一瞬间涌出几百条船,顺水之速,如御神风。

这些小船形似尖梭,乌篷如卵,操舟之人虽然隐身篷中,却控向自如,各船或并肩、或排错,在急风烈雨中整齐划一,间距平衡,好象流畅漂滑的一盘棋,令人惊叹。

房宿使者见这来势,一声令下,利箭石块铺天盖地,向履水坛袭来。

沄瑁舟的折叠船篷是宋竺专门添加的犀皮篷,十分坚韧,紧锣密鼓的箭雨石雹触及船篷,戳出坑坑眼眼,却罕有射穿砸坏的。

公孙灏轻轻巧巧摘了蓑衣,旋手挥挡,将那些飞袭而来的箭石扫落八方。

房宿使者见箭石无功,喝声:“撒网!”

公孙灏仰头一看,数张大网顷刻到了头顶,他令船队散向两边,有些沄瑁舟闪避不及,被罩在网中,行动受困。

公孙灏并不慌乱,轻桨一点,身下的沄瑁舟飞鱼一般逆流折回船队。

“冯桀,带人破网!周越,分二十条船跟我破绊龙索,你来调遣剩下的船,让连统领压住山上的人!”

他来去如风,率领二十条沄瑁舟,再度冲向绊龙索。

江粼月凝目看去,公孙灏一马当先,顺流飞滑,贴水加速五六丈之后,身下的沄瑁舟擦离水面,在空中平掠,轻飘飘如出海飞鳐,一举越过出水九尺的绊龙索。

守在河心礁上的尾火部看得瞠目结舌,数箭齐发,连抛七八条飞锚索链,要将飞鳐捉下。

江粼月扬眉,“弄桨之技,履水坛可比七江会高明得多。”

公孙灏桨舞如风,迎面挥击,沄瑁舟终于被一条飞锚死死钩住,落回水面,他一时脱解不开,立身船上,防守自护。

尾随他的二十名桨手大多不如他功力精湛,顺利越索的沄瑁舟只有八九条,余者或用木桨在绊龙索上点撑,或者提舟而跃,速度一慢,便躲不过密集飞至的箭雨。

公孙灏眼看身后中箭的桨手连呼喊都来不及,便噗通噗通坠入水中,当务之急是要扫除河心礁上的尾火部。

他一声呼喝,带领越过索的桨手踏水攻礁。

江粼月见攻礁的人并不多,一时无虑,挪目眺望后趾涧,山崖上的房日部不知为何攻势疲软。

原来履水坛半数沄瑁舟上都伏有羿射坛精弩营的射手,精弩营统领名叫连七,幼时曾患眼疾,失明到了十岁才在太白宫治愈,复明后视力模糊,可听力精纯,盲射之技无人能敌。

房宿使者不停发令吆喝,连七在一片暴雨激战的杂乱中,听出山上伏击者的头目身在何处,他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黑色铁胆,镶在弩箭头上,抬弩一扣,那弩箭又狠又准的飞向山崖高处。

房宿使者只觉眉心一凉,缩头躲进防垒,弩箭射在身后的石壁上,箭尖上的铁胆触壁而暴,“啪”的一声弹出无数锐利的铁刺,房宿使者脑后、颈背中刺无数,登时倒地不醒。

房日部失了头领,两名副使手忙脚乱。铁胆是太白宫工锻坊季隐常的精心之作,名叫“散豪胆”,只要以足够的快速和力道碰击铁壳,散豪胆就会崩裂暴射。

身在河面位处劣势的精弩营,此刻一举扳成上风,用散豪胆压得房日部抬不起头。

江粼月见状,吩咐角宿使者:“给亢金部发令。”

角宿使者射出响箭,箭上带哨,发出三声急促长音。

远在鱼源水洞的亢宿使者听到信号,立即率领亢金部划船出洞,顺水而下。

周越奉公孙灏之令,在后趾涧调遣沄瑁舟,发现背后上游突然有一排木船来攻,与山上的人呈夹击之势。

冯桀还在领人破网,仍有不少沄瑁舟尚未脱困。

周越点桨一纵,到队尾一声喝令,左右三十条沄瑁舟一字排开,舟上弩手面对攻来的木船,上百弩箭飚射而出。

谁知亢金部的木船毫无受阻的迹象,周越在暴雨中使劲抹了抹脸,那些木船竟似空船,不见有人操舟,鬼船一般。

周越暗吃一惊,“不好,人在水下!变队闪避!”

亢金部对后趾涧水情实在太熟,闭着眼也知道哪儿急哪儿缓,哪儿有旋流,哪儿有暗礁,他们扒在船尾,隐身水中,以自己的身体为舵,控制方向,借顺流之力随船漂至,一口气冲向沄瑁舟防线。

等到了近前,扒在船尾的亢金部水匪们一跃而起,持剑跳上船,与沄瑁舟接舷厮杀。

青龙寨的木船比沄瑁舟沉重许多,横冲直撞,来不及闪让的沄瑁舟被撞翻了一半,防线破出几个豁口。

木船虽大,却一点也不蠢笨,水匪们靠此吃饭,一手是桨,一手是剑,劈杀钻闪,甚是骁勇。

青龙寨虽懒,水中船阵还是反复操练过的,看似无序的冲撞,实则彼此配合,进退默契。

江粼月在高处远观,后趾涧河面暴雨开花,烈如滚沸,交刃呐喊之声借着雨势,更显密集。

亢金部如顽猛的黑鱼,履水坛如轻疾的梭鱼,往来穿插,好一场恶战。

河心礁上,公孙灏桨法老辣,已经率人攻入垒中,与尾火部贴身激斗。

公孙灏听着外头的动静,知道履水坛战势严峻,若不破开绊龙索,履水坛就会一直堵在河口与敌鏖战,万分被动。

他手上加力,普通的木桨似有万钧之威,触之非死即伤,尾火副使被他拍飞出礁,撞塌一片垒石,坠入河中。

江粼月纵身一跃,自半空桥飞身而下,青龙剑搅着暴雨,剑光喷吐,拦住公孙灏的猛势。

公孙灏笑道:“怎么,终于手痒了?”

“公孙坛主,难得你登门造访,趁现在我还有空,先陪你打个痛快!”

“好!”

江粼月刚要出剑,公孙灏突然伸手一抬,作势稍等,从袖中摸出一条黑巾,小心将长须包好。

他虽已中年,可十分注重仪容,照镜子比妻子还频,平日衣衫总与时令相配,开什么花便穿什么图案的长袍,对这一口美髯爱若性命,黑巾是他妻子专门为护须所织,飘洒的美髯万一被削去一截,岂不可惜。

三下五除二将长须包妥,提桨道:“来吧!”

江粼月大笑,“真是个老风骚!”

青龙剑游手而出,笼罩八方,每一路都借着雨势增猛添威,“游云惊龙,老风骚,接好了!”

第89章 铁角车船

林雪崚听到神鹰教示警的第一声响箭,望着洞外,深吸口气。

她半拉半拽,将落魄推到洞口,落魄掉头扭身,要回去趴窝。

“死鸟,天都黑了,你不是该抖擞了吗?”

落魄仍在为失了最后一个蛋而郁郁,灭门之祸,孤家寡鸟,一丝精神也没有。

林雪崚叹气,“将来就算天涯海角,我也会陪你再找一个如意伴侣,生一大堆蛋,孵一大堆雏儿,行不行?”

不能再耽误,她分出两根追云链,缠在落魄爪上,邝南霄忽道:“等等。”

他从蒙头袍子上扯下半条袖子,一撕两半,垫在缠爪处,另撕两条递给她,“缠在手上。”

林雪崚将流光绝汐剑系在腰侧,接过袖子缠紧手掌,只露十指。

邝南霄正视着她,“雪崚,你的胆识非寻常女子可比,换了别人,我不会出这个主意。”

莛荟心弦紧绷,“林姐姐,千万小心!”

林雪崚拍胸壮胆,搓了搓手,“落魄啊,都靠你了!”

在猫头鹰颈后用力一推,落魄怪叫一声,双翅一展,迷迷糊糊扑入雨中。

林雪崚跟着飞身跃出,双手有追云链与落魄两爪相连,落魄陡然负重,直跌了四五丈。

莛荟吓得捂嘴,邝南霄心悬至颈。

落魄拼命扑扇翅膀,坠势稍缓,仍是稳不住,在暴雨中急速旋降。

林雪崚跟着转圈,一人一鹰摇摇晃晃,磕磕碰碰,落入漆黑的雨渊。

飞蝗般的雨点打得她满脸生痛,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她拼命甩去脸上的雨水,歪歪斜斜坠落之际,一低头看见澎湃高激的浪花,应该是半月礁了。

落魄累得快扇不动,向半月礁疾跌,林雪崚循着浪花冲击之处,瞄准一块突在水外的礁石,使出“扫地惊花”轻功,身子一张,缓了冲击,落在礁顶,双足刚刚沾到实处,一个河浪将她全身拍透,几乎掀下水去。

落魄“呀”的一声哑叫,全身羽垂,收翅落在她身后,浑圆的巨眼盛满惊惧和困惑。

她把与落魄相连的链子拴在礁上,即使不拴,它也累得没力气飞走,站在礁上,硬要挤在她身后的方寸之地。

这也算不离不弃吧,林雪崚心中一暖,和落魄偎在一处,一人一鹰身处暴雨河谷,渺小得象两只粘在礁上的蜗牛。

鹰涧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可怖,半月礁九成被淹没,石面尖滑,雨似利箭,她一把一把抹去脸上的水,伸直了脖子向外河道张望。

此刻七江会的铁角车船正沿着河道逆水而上。

车船新兴不久,多被朝廷水师用作战舰,大型车船会设二三十对转轮,七江会的车船没有那样的规模,两舷只设八轮,每轮八楫,一对转轮称为一车,舱内有脚夫蹬踏驱轮,两舷另有桨手,轮、桨并用,逆水也能前行如飞。

上官彤以为峡口必有水障,令车船谨慎而行,现在已经入峡十里,仍是毫无拦阻,甚至连一道青龙寨的警讯也没听见。

罗隽纳闷,“就算江粼月不在,青龙寨也不该无人调度。”

霍青鹏摇摇头,“水匪们学精了,不在没用的把戏上费力气,使坏使在节骨眼儿上。”

行至峡内第一个大拐弯“双巢峰”,船速减慢,这地形就是一个节骨眼儿。

鲁子贤警惕的看向高处,浓重的暴雨中突然出现几团黑影,他高喝一声:“有埋伏!”

话音未落,乱石滚木从天而降,车船有所预备,急忙向右偏靠。

甲板上的人来不及躲闪,鲁子贤铁棍横扫,黄震抡起铁锚,上官彤用鱼翅镗戳挡,葛十三长篙推拦,各显膂力,把飞石坠木拨打入水,一番忙乱,直到车船拐过弯角,才算停止。

大家各处检视,船舷两边虽有铁甲防护,左舷的舷板、甲板仍被砸坏多处,好在并不妨碍行船,也没人受重伤。

刚刚稳住心神,前方出现一道拦河浮桥,此时车船才转过弯,行驶缓慢,无处加速。

卓歆皱起眉头,“挡得真是地方,上官舵主,咱们派人下去拆桥。”

上官彤摇头,“地形险恶,山上有人偷施暗算,不能在这儿久留,硬冲就是!”

这船在进峡之前好好修整过,船头包了厚厚的铁皮护板,装有六只全新的锋利铁角,最下端的铁角上还横叉着一条结实的铁钉板。

舱中的脚夫和桨手拼命用力,车船前冲,铁角锐不可当,一举撞破浮桥,接着轰隆隆一阵颠簸,铁钉板如同一只犁地的耙子,将埋在水下的五排暗桩全部推翻,车船有惊无险,进入中游河道。

在如此不利的情形下突破障碍,众人均觉庆幸。

丁如海不放心,到底舱仔细查看,船壁并没有松动破裂,回到甲板巡视周围的河面,也没发现异常。

刘卜冷笑:“青龙寨就这两下子?”

黑暗中,心宿使者带着几个水鬼悄悄浮出水面。对付七江会这些水油子,寻常的鬼凿船立刻就被发觉,所以青龙寨先投木石,让车船不敢停留,硬撞浮桥,他们好趁乱下手。

一个水鬼低骂:“奶奶的,还是太仓促!”

心宿使者望着车船的背影,“没起疑就好,看他们撑多久。”

林雪崚在半月礁上紧盯河面,焦急守候,一道闪电劈过,终于看清一艘黑岛般的大船向鹰喙峰逆流驶来。

她纵身入水,借顺流之力向车船漂游。

邝南霄提醒过她,这车船的船头装有锐利的铁角,她避开船头正面,漂至斜侧,抬手射链,挂上船舷。

提气扯链,拉身出水,攀到舷侧,一蹬舷板,象一只暴雨中的风筝,荡了半条弧线,落向船头。

太白宫羿射坛主冯雨堂站在船头,忽见暴雨当中有人匪夷所思的从水中飞出,一身黑衣,身手不俗,必是青龙寨的水贼,当即抬弓上箭。

丁如海惊呼一声,将冯雨堂的手紧紧抓住,“自己人!是林姑娘!”

亏得他在雨中辨出了林雪崚的身手和追云链细细的银光,她被巨鹰劫持,生死不明,此刻离奇出现,大伙惊喜不已。

林雪崚落在甲板上,黑衣如魅,就地一滚站起身来,“丁三哥,冯坛主,快随我去救人!”

竖起手掌,套在中指上的寒玉指环冷光闪烁,“邝宫主夫妇还困在鹰脊岭上!”

丁如海立刻点头,“我去卸小船。”霍青鹏紧随其后,“老海,我帮你。”

上官彤令车船减速,顺着林雪崚所指的方向,向鹰喙峰徐徐靠近。

冯雨堂见了指环,大吃一惊,又瞥见她腰侧的水晶紫莲,邝南霄若将这两样都给她,必定身有大难,将宫主之位传给了她。

他踏前一步,叉手躬身,“林宫主,属下莽急,险些放箭出手,请恕冒犯不敬之罪。”

众人更加吃惊,太白宫易主可不是小事。

林雪崚心中惶惶,“冯坛主,邝宫主受了伤,我拜他为师,临时替他两天,好让他安心疗养。对了,卓舵主在何处?师父让我问她要八十丈长的绳子。”

鲁子贤笑道:“你师父什么都一清二楚,除了卓舵主,谁还能变出这么长的绳子。”

卓歆以织渔网为生,此次携带的大网有四张,每张都是边搓边织,从头至尾由一根绳子结成,既轻又纫,疏密随心,是平凡的奇物。

她拎起一张又大又密的网走到舷边,扯住一头,张网抛向空中,双臂舞轮,左牵右绕的拆网成绳。

众人立在雨中,看得眼花缭乱,根本瞧不清她用的是什么手法,只见拆解下来的绳子整整齐齐的缠在她双臂上,越绕越厚,仿佛两个风筝线轴,而那大网就象翻在空中的烙饼,每每跌降下来的时候,她就用力一托,再度将网抛向空中。

起起落落的渔网越来越小,双臂绳子绕满,她就垂臂一卸,腾空了继续绕,没多久就将一张大网拆收得干干净净,手脚麻利的把几大捆绳子一摞,“八十一丈,刚好。”

林雪崚大喜道谢,丁如海和霍青鹏已经放船下水,两人分别在小船首尾操桨。

冯雨堂背起绳索,跟着林雪崚跃入船中,船身一旋,听她的指点,直奔半月礁。

临近半月礁时风大浪高,水涡惊险,一不留神就会触礁撞碎,好在丁、霍两人桨法娴熟,分寸精准,在离半月礁三丈远的地方甩锚,钩住山岩,将船稳住。

几道暗弱的闪电划过,落魄正湿淋淋的缩在礁上,见有生人来到,脖子一梗,警惕的瞪起巨眼。

林雪崚牵起绳子的一头,跳上礁石,三下两下把它爪上的追云链解了,换成绳子。

之前的惊险它还没弄明白,她又来这套古怪举动,落魄对着她磔磔大叫,探爪伸嘴去扯绳子。

林雪崚揪着它眼睛上方的两撮长毛,“落魄,回家去!听见没有!”

船上三人见她对着一只猫头鹰大声言语,面面相觑。

林雪崚连哄带吓,恶狠狠的摆出明珠弹雀手。

落魄脖子一缩,飞遁逃走,在雨中胡乱兜圈,仍想把绳子挣开,可空中无处落脚,难以伸嘴去啄,只得拖着绳子高高飞起,钻回穴中。

过了片刻,绳子连晃三晃,是邝南霄的信号,绳子已经拴牢。

林雪崚抹去脸上的水,纵身跃起,拉着绳子贴山攀上。

冯雨堂张了张嘴,她外表纤秀,做起这些冒险之事却没有半分犹豫。

丁如海见惯林雪崚的轻功,不以为奇,她平日偷懒,紧要的时候可不敢含糊。

林雪崚攀回洞中,莛荟见她平安而返,连连鼓掌,邝南霄暗松口气。

落魄一头雾水,累得半死,乍着毛闷在角落里。

林雪崚一刻也不耽误,“小猴子,我先背你下去,你怕不怕?”

莛荟摇摇头,伸臂在她肩上环紧。林雪崚背着莛荟一跃而下,沿绳滑落。

莛荟只觉身如石坠,耳边风刮雨抽,咬紧了牙没有尖叫,快到水面时丁如海伸开双臂,将她一把接住。

林雪崚施展轻功,再度攀上,邝南霄见她累得气喘,内疚道:“辛苦你了。”

林雪崚扬起手掌,“师父,多亏你这两片袖子!”

闪电频频,她背过身,“来吧。”

邝南霄环住她的肩,体内一阵冰刺之痛。

她怕他拘谨,半回过头,叮嘱道:“抱紧些!我要跳了。”

两人沿绳滑下,周围绝壁陡峭,风雨激烈,闪电和黑暗明灭交替,旋成一个游离身外的梦境,混沌又清晰,短暂又恒久。

邝南霄小时候日日等死,冥冥困惑,不知每个人从投胎到毁灭,意义何在,这夜抱着她飞坠的一刻,幼时的困惑豁然消解,心里一片透亮。

两人在礁上落稳,冯雨堂一扶邝南霄,心中刀扎似的一凉,“邝宫主,你受的什么伤?”

邝南霄抬起眼睛,“宫主只有一个,不可胡乱称呼。”

冯雨堂谨口称是,改称公子。

丁如海和霍青鹏四桨齐荡,搏浪掉头,回到车船旁边,将邝南霄和莛荟送上甲板。

众人得知问星台上的变故,怒火中烧。

莛荟不管不顾,先拉住宁修菊,“夫人,你快看看霄哥哥的伤。”

宁夫人伸手探脉,默不作声,莛荟正要追问,邝南霄道:“小荟,耽误什么,快扶夫人到底舱去。”

语罢转向上官彤,“鹰喙峰下是个很险的急弯,东岸山上十之八九又有埋伏,这船要是再吃一次滚木礌石,可不一定撑得住了,咱们得以最快的船速冲过弯去,让山上埋伏的人来不及动手。”

铁角车船来时的险情,邝南霄在高处看得一清二楚。

上官彤点头,四位舵主亲自入舱驱轮,其余几人守住舵板和两舷,林雪崚和冯雨堂一左一右,护着邝南霄立于船头。

鹰喙峰对面的东岸山岭上,氐土部众人纷纷看向氐宿使者。

七江会的大船眼见就要进入鹰喙峰下的三角河道,却突然莫名其妙的停滞不前。

氐宿使者眯起眼睛,“难道老五的鬼凿船得了手,他们走不了了?”

正思忖,忽见铁角车船向后倒行,贴向河道东侧,氐宿使者恍然大悟,“准备动手,他们要冲弯!”

快速冲弯的船,都会先走外侧,再走内侧,再回外侧,最大限度利用河道之宽,使航向趋于平直。

果然,铁角车船倒行至东侧山下,突然变向,加速前冲。

氐宿使者一声令下,氐土部将滚木礌石轰隆隆推入鹰涧峡。

可那铁角车船攒足势头,在河中由外切内,擦着鹰喙峰底飞滑而过,时机恰到好处,避开了大半滚木礌石,过了弯尖再切向外,船速如风,一步不妥就会撞山自毁,可七江会仿佛诚心要在青龙寨眼皮底下卖弄绝活,从头至尾一气呵成,冲过河弯,扳回正道,向上游青龙主寨的方向直驶而去。

氐宿使者气得拍腿,取过一支哨箭朝天射出,向主寨示警。

正懊恼,氐土副使气喘吁吁来报,“太白宫羿射坛长弓营越过龙涎壑,直接攻上东岭来了!”

氐宿使者眼睛一瞪,“这么快!那些蝙蝠没来么?”

“来了,可雨太大,蝙蝠远远没有前几日多,而且只盯着跌在陷阱里的人,不愿花力气围追外面的人。长弓营刚进林时中伏,吃了大亏,现在缓过气来,他们破不开封死的东门,于是仗着长弓便利,隔着龙涎壑直接往岭上射链梯和钩索,越壑攀山,咱们人手太少,抵挡不住。”

氐宿使者沉住气,“不用惊慌,长弓营不熟悉山里的地势,一时半刻摸不着主寨,这是咱们的地盘,还能容别人撒野?”

氐土部齐声振奋,从峡边撤回山内,与长弓营周旋。

第90章 强弓硬弩

江粼月仍在河心礁上与公孙灏激斗。

他发着低烧,被暴雨一淋,身子虚飘,好几个制敌之机从青龙剑下溜走。

一声警讯响彻东岭,江粼月扭眼一看,闪电光中,鹰涧河如痛苦扭动的巨龙,铁角车船的影子冲破雨幕,象叮在巨龙身上的吸血甲虫,正向要害坚定不移的逼近。

青龙寨双面临敌,江粼月跃身一劈,剑身划了一道又直又薄的寒光,混在密密的雨柱里,难以分辨。

“破龙取胆”!

公孙灏的眼神慢了一瞬,手中木桨百密一疏,青龙剑夺路而进。

他旋身闪退,已然不及,被这一剑削中腰腹,可并未受伤出血,外衣破裂处露出一层贴身韧甲,是丝锦坊所织的天蝉甲。

天蝉甲数量很少,分攻入峡的五路人马,每路分得的不到十件。这世上难有真正刀枪不入的宝甲,天蝉甲轻若无物,贴体合身,这么薄的软甲能将重伤消成轻伤,轻伤消减至无,已是武者大幸。

江粼月冷笑,“依仗这些东西!”

公孙灏略一抱拳,“今日是攻战,不是公平切磋,没什么不光彩!”桨舞如风,复又攻上。

公孙灏是一块难蒸难煮的骨头,又有韧甲护身,江粼月正被拖得头痛,半空桥上飘下一条套马索。

“死小子,就知道你挪腾不开,快上来坐镇,履水坛主交给我!”

江粼月手拉套马索,飞身回到半空桥,“瘸子,你要逞当年勇,我不拦你,别把命逞丢了!”

纪铁离拐杖一点,跳到河心礁上,断肢处接了铁打的假腿,铁拐加铁腿,迎着木桨上击下扫,倒也虎虎生风。

江粼月仍不放心,让角宿使者到河心礁上助纪铁离一臂之力。

纪铁离做寨首时,操练可比江粼月勤快多了,他以角、尾二宿为佐,呼喝传令,将尾火部原本平庸的小卒全都调动起来,布成前后夹击的龙牙阵,公孙灏和攻上礁的履水坛桨手顿时吃紧。

江粼月见河心礁稳住,略略放了心,转到桥的另一侧,面对鹰涧峡。

角木部弓弩齐架,冷光森然,耐心等待铁角车船进入射程。

履水坛也就罢了,七江会可是卯足力气要血洗青龙寨,江粼月攥起拳头,暴雨如鞭,雷轰水震之声已经听得麻木。

后趾涧喊杀震天,鹰涧峡却截然相反,一刻甚似一刻的紧绷,沉静可怖。

冯雨堂令角弓营在船头和两舷竖起防箭草人和包着熟牛皮的挡板,后趾涧的厮杀声顺着峡谷传入耳中。

闪电耀处,半空桥如跨越河谷的长虹,构造离奇,虽然相距还远,桥上严阵以待的杀气却铺水而来。

林雪崚眼前浮现出和江粼月在桥上拼斗的情景,今日青龙寨的阵势,不是七宿有本事张罗得出来的。

她反复提醒自己不可多想,可手心微微发颤,浑身湿冷。

底舱中,莛荟的心卜卜而跳,“夫人,霄哥哥的伤怎么才能治好?”

宁夫人默然不语,莛荟吸了口气,“夫人,他怎么说都是我名义上的夫君,喝过喜酒,拜过天地!”

莛荟经历变故,比以前坚强,宁夫人迎着她的目光,“那你听好,他内功奇寒,自侵自蚀,若在发作之初有高人替他化去一身武功,消除内力,尚有一线生机,现在寒气反噬蚀骨,散遍经脉,已经太晚了!”

莛荟身僵如木,嘴唇抖了两抖,“可是夫人,太白山这么多能人,又有奇花异草,灵丹妙药,一定有办法救他!”

宁夫人摇摇头,“太白山虽是药山,却没有哪种花草能克这样剧烈的奇寒。据我所知,世上的确有一种珍贵的花,说不定能保住他的性命,不过这花生长在遥远的寒苦之地,花季早就过了。”

“什么花?”

“昆仑山有一种千峋红莲,只在绝顶冰峰上盛开,花性剧热无比,可惜花期不长,只在腊月或正月最冷的时候才开,即使一摘下来就用冰匣子存着,药效也不过三四个月。”

莛荟梦呓般道:“过季了……我不信,我对着流星许过愿,霄哥哥不会死,一定会有一朵红莲,专门为他而开!”

这一丝渺茫的希望占据了她的心,她只恨自己身处船舱,不能生翅飞到昆仑,去为心爱之人采来珍贵的奇花。

丁如海匆匆闪进,将一样东西丢给莛荟,“小顽婆,快穿上,利落些!”

莛荟如梦初醒,低头看去,那是一件轻薄短衫,宁夫人道:“天蝉甲,防身用的,他们早已令我穿上了。”

莛荟转头问:“丁三哥,霄哥哥穿了吗?他受伤失了武功,他穿才最要紧!”

冯雨堂之前就让邝南霄穿天蝉甲,可邝南霄知道自己命不久长,天蝉甲留给别人才值,一口回绝。

丁如海皱起眉头,“废话那么多!叫你穿你就穿!”

莛荟一声不吭,抓起天蝉甲冲上甲板,七江会和角弓营的人纷纷拦阻,“夫人,快到青龙寨了,外头危险!”

莛荟才不顾,拳打脚踢,谁也不敢真的碰伤了她,只得放她一路奔向船头。

她看见邝南霄伤痛之下依然俊挺的背影,眼中泪水糊成一片,心中高喊:“霄哥哥不会死!不会!不会!”

林雪崚、邝南霄和冯雨堂听到骚乱,全都回过头,此刻铁角车船离半空桥只剩不到一里,蓄势待发。

邝南霄见莛荟出来生事,他脾气再好,声色也变得严厉,“小荟,乱跑什么,赶快回去!”

莛荟充耳不闻,径直冲过来,一头扑在他身上,嘴里狠狠念叨了一句:“不会!”

肩头起伏,退开半步,拿着天蝉甲,“霄哥哥,你把这个穿上,否则我不走!”

邝南霄见过她撒娇耍赖,痛哭流涕,却没见过她这样不容异议的坚决。

车船飞进,众目睽睽,片刻也不容耽误,邝南霄只得抄过天蝉甲套上身。

丁如海一把揪住莛荟,将她拉下船头,“你再这样,当心我点你的穴,堵你的嘴!”

距半空桥还有半里,邝南霄双眉一沉,“冯坛主,桥上的人以逸待劳,咱们先乱他们的阵脚。”

冯雨堂身高臂长,壮如铁塔,他展肩搭箭,手中弓长六尺,弓身由牛角、木胎、牛筋、溶铜、桦皮几十种材料经上百道工序打制,射程百丈,弦上涂有防潮蜡脂,他手上套着打糙的牛皮护指,以免打滑。

仰身张步,弯弓一开,山绷水紧,有撼天之势。

一箭射出,擦风破雨,向半空桥呼啸而去。

江粼月瞥见雨线翻旋,一道笔直电快的黑影飞速袭来,利劲扑面,喝声“小心!”

只听轰然石裂,一声惨叫,桥上防垒崩塌了一片,一个角木部小卒躺在乱石之下,胸口插着一枝乌黑的铁箭,尺寸足是普通羽箭的两倍。

江粼月心中痛怒,如此骇人射程,绝顶猛力,除了羿射坛主冯雨堂的撼天弓,还会是什么?

从防垒缺口向外看去,第二枝箭飞射而至,哗啦啦声响,结实的石筑防垒如遭砲击,又倒了一片。

江粼月咬牙伸手,“拿硬弩来!”

青龙寨的硬弩射程不及撼天弓的三分之二,可若不还击,这桥上防垒便如齑粉。

第三箭破空而来,快如厉电,喷溅的雨珠显露了它的轨迹。

江粼月立在缺口处,身前无防无拦,抬起硬弩,手扣悬刀,弩上铁矢疾射而出。

铁矢不及撼天弓的铁箭沉重快速,可力道精准巧妙,两箭在空中相击,暴开一丛雨花,各自偏向斜坠,落入河中。

冯雨堂瞠目,“好小子!”

变换角度,又射两箭,都被江粼月用硬弩阻截。

铁角车船进入普通弓弩的射程,天地间如响号令,桥上、船上万箭齐发,往来穿梭,比暴雨还要酷烈。

角弓营强弓猛劲,半空桥防垒又被射塌几处,中箭者混着石块从桥上飞坠入水,角木部来不及修补防垒,只得用桥面上的尸体掩堵缺口,那些平日嘻嘻哈哈的水匪被冷冰冰的叠摞起来,身上射得无法辨认,暴雨洗血,江粼月红了眼睛。

铁角车船上也好不了多少,防箭草人横七竖八的插满了箭,半空桥毕竟占着高势,很多箭俯冲而下,越过草人,将明舱和甲板射得如同刺猬,角弓营和七江会躲在挡板之后,中箭的痛叫声仍是不绝于耳。

情形险恶,上官彤将心一横,令船再度加速。

邝南霄问:“上官舵主,你真的有把握冲破绊龙索?”

血战一开始,七江会与青龙寨数十年的新仇旧恨全都在暴雨中苏醒。

上官彤斩钉截铁:“此时不冲,更待何时!哼,绊龙索年久失修,他们真的以为这两道铁网铁栅能保他们一世?”

江粼月见铁角车船卯足力气全速冲来,冷笑一声,“自寻死路。”

一道闪电劈过,蓝光森森,河谷之中荡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铁角车船猛冲前撞,将半空桥之北靠外的绊龙索撞豁了一个大口,牵扯之力地动山摇,拉得两侧的山都似晃了三晃,半空桥上落石簌簌,砸入水中。

再撞第二次,这道索必破无异,上官彤正要下令倒船,整个船身忽然倾斜,失去平衡。

震荡剧烈,甲板上的人惊叫滑滚,冯雨堂撼天弓几乎脱手,林雪崚和邝南霄滑向一侧,被倾覆的草人埋住。

林雪崚拨开乱草,邝南霄道:“这船被做了手脚,马上要沉。”

江粼月放声笑出,心宿使者的“鬼凿船”将船底的三条主板销松了钉子,行船之际没有感觉,此刻车船巨震,钉子松脱,主板暴裂,河水从狭长的缝隙中喷涌而进,汹不可挡。

七江会几位舵主扑进水中,连关四道隔水密仓,可豁口太长,来不及补救,船向进了水的一边猛倾,桨手、脚夫全都淹在水里,断木横飞,混乱之极。

鲁子贤知道无可挽回,对上官彤摇摇头,“放小船吧!”

铁角车船上的小船数量远远不够,只有让水性欠佳的先上船,可角木部哪给他们从容逃生的机会,飞箭如蝗,压得人抬不起头,死伤激增。

车船一尺一尺倾斜下沉,别说反击,站立都难。

冯雨堂借着草堆稳住身子,操弓连射,其中一支箭的羽翎上做了手脚。

此箭射出,路径诡异,从半空桥防垒的缺口当中擦边钻入,突拐斜插。

江粼月胸口发麻,他半凭警觉,半靠预感,侧身一跃,挥剑一击,将突袭而至的铁箭斩落在地。

倘若被这一箭射中,不死也会终生残疾。

他一身冷汗,这半途变向的“钩肠箭”手法极难,却被冯雨堂在动荡将沉的船上信手射出。

角木部与角弓营连番互射,半空桥上的箭所剩不多,江粼月让角木部缓了攻势,身边的小卒吹响号角。

丁如海把莛荟和宁夫人从淹水的底舱拉上甲板,邝南霄见箭势忽缓,桥上响起号角,“一环扣一环,他们要攻船了。”

林雪崚探头一看,鲁子贤和霍青鹏在船尾放了两条小船下水,船中多是重伤者。

号角一起,水下忽然哗哗作响,两条小船被掀了个底朝天,数道飞锚从水中射出,勾住大船船舷。

潜伏已久的箕水部手持利刃,跃攻车船,舷边的射手猝不及防,被接二连三砍入水中。

箕水部早就藏身在绊龙索以北的两座水门内,铁角车船来到之后,他们悄悄升起水门,潜至河底,此刻出水攻船的只是先锋,更多后援源源潜至。

七江会见惯风浪,早盼着与青龙寨殊死搏斗,众人各持兵刃,刀闪血溅,与箕水部在船上水下杀成一片。

刘氏兄弟联手围攻箕宿使者,刘卜的算命幡卷住了箕宿使者的龙爪剑,刘蓟的判官笔正要刺穿箕宿使者的喉咙,船身剧烈一晃,刘氏兄弟立足不稳,向后一个趔趄,被箕宿使者反手夺出剑来,削向二人头颈。

林雪崚飞身挡在二刘身前,接下这一剑,“我来料理!”刘氏兄弟转攻他人。

箕宿使者持剑抢攻,却觉脖子一凉,一把流光隐闪的无形之剑寒气逼人,架在他颈上。

林雪崚低声喝问:“这一环一环的计策,都是江粼月布置的?”

箕宿使者啐道:“怎么,你现在想找他求情?只怕你脱光了衣服,他也不会回心转意了!”

要武功有武功、要品貌有品貌的青龙寨首,居然被女人伤了心,还有天理吗?箕宿使者当面辱骂,出了一口恶气,满心痛快。

恶匪不去岳州,做回了寨首,林雪崚恨得牙痒,斜掌一推,一记“引瀑移峦手”,将箕宿使者掀入水中。

冯雨堂护在邝南霄身边,丁如海和罗隽从水中钻出。

罗隽肩头受了伤,翻上船对邝南霄摇摇头,“邝公子,你让我们去探水门,他们早有防备,我和老海各自带了七八个人绕潜过去,那门是上下升降的大石,只在底下留了缝,潜钻进去之后,能看见两边的水面上都泊着小船,可刚一冒头,就有带倒钩的冷箭射过来,与我同去的人,有四个被钩出水去乱刀砍杀,其余的全受了伤,水上面的人哈哈大笑,说‘寨首早知道会有黄鳝钻笼。’”

邝南霄歉然,“罗舵主,是我低估他们了!”

大船将沉,小船不够,便是与箕水部拼出分晓,也很难再继续进攻,倘若七江会这一路无功而返,履水坛势单力薄,更无胜算,除非设法夺到青龙寨的船只,才能扭转劣势,可偷袭之计被反料在先,没有得手。

几个人的心和这车船一样,越沉越深。

正在这时,半空桥上忽然忙碌错杂,后趾涧局势有变。

第91章 寒剑斩索

铁角车船倾斜下沉,履水坛在后趾涧与亢金部鏖战,见此危局,没有泄气,而是逼出背水之勇。

亢宿使者被周越一桨扫中脊梁,受了重伤,亢金部群龙无首,船阵涣散。

尸体和破碎的木船顺流漂挤,被后趾涧绊龙索拦住,堆成厚厚的两排。

履水坛桨手急于突破,索性背负沄瑁舟,登上尸体,翻越绊龙索。

江粼月眼见后趾涧要失守,令角木部掉头增防,将半空桥上剩余的箭全都射向越索之人。

履水坛的桨手手臂一转,把背上的沄瑁舟挡在身前,成了极好的盾牌,借此掩护精弩营射手,回击半空桥的猛攻。

精弩营箭无虚发,散豪胆暴裂之处一片叫骂声。

半空桥羽箭用尽,履水坛再无忌惮,一人接一人携沄瑁舟越索而过。

江粼月又吹号令,半空桥下的水门突然升起,心月部手持利刃,划小舟冲出水门,阻拦履水坛的攻势。

桥下再掀激战,舟桨互冲,喊杀震天。

江粼月手持青龙剑一跃而下,角木部紧随其后,从半空桥撤下来,加入战团。

邝南霄见江粼月被履水坛拖住,正是契机,此刻铁角车船还有三分之一露在水外。

七江会与箕水部在鹰涧河斗得蛟龙翻浪,暴雨助势,鱼死网破。

邝南霄对水中的丁如海道:“丁三哥,还得辛苦你一趟。”俯身低语。

丁如海微微一诧,“知道了!”转身一扎,没水不见。

莛荟目睹雨血交加的恶斗,不忍再看,邝南霄抬袖遮住她的脸。

她攥着他冰冷的手,若能偎着他和船一起沉没,再黑再冷也不怕。

林雪崚将流光绝汐剑背回身后,用碾冰手将攻上车船的水匪一次次击回水中。

车船浮露在外的部分越来越小,鹰涧河象一张蠕动的巨口,要狠狠报复这不久前还在河上驰骋如风的铁角怪物,一分分吞噬,耐心品尝。

角弓营很多水性不佳的射手已经浸在河中,境况危急,忽见岸边亮光一闪,绊龙索外的水门升起,两排小舟鱼贯而出。

青龙寨又派了增援!林雪崚气恨交加,可再一瞧,小舟上的人持刃操桨,朝河中的箕水部猛砍,箕水部猝不及防,一片混乱。

率领小舟奇袭箕水部的是丁如海。邝南霄第一次派人偷袭水门失利之后,又派了第二次。

他让丁如海和霍青鹏悄悄挑选了汉水舵最精锐的桨手,这一小拨人趁乱在河中从箕水部的浮尸身上脱下水靠,然后穿着青龙寨的水靠,潜进水门。

门内的看守哪想到偷袭者刚刚失利又卷土重来,只当是自己人受伤而回,没有防备,丁如海和霍青鹏突然出水,将那些看守杀个片甲不留,然后抢了船只,升起水门,大摇大摆划舟而出,大败箕水部。

七江会和角弓营人心大振,众人弃车船,登小舟,重整旗鼓。

被车船撞豁的绊龙索已经不成阻碍,众舟渡过豁口,眼下的难关只剩鹰涧河里的第二道绊龙索,若能破索与履水坛两路合一,青龙寨再无回天之力。

抢来的木船不似沄瑁舟那般轻巧,根本不可能象履水坛那样负舟而过,绊龙索出水九尺,是用粗链牢牢穿起的铁栅。

邝南霄问丁如海:“你们刚才进水门,有没有看到绊龙索的绞车机关?”

丁如海摇头:“那里的水门不止一道,还有很多甬道,不知通向什么地方。本来抓了个活口,想逼问清楚,却让他偷按了个机关,跳进一个石洞逃走了。我们没有鲁莽冒进,霍舵说他多年前曾经跟着铁叉子刘铄破过峡口北端的绊龙索,至今仍然记得绞车的大概,所以他让我们划船出来,他自己一人留在门内,继续寻找。”

既然走了一个活口,里边的人已有防备,甬道如迷宫,硬攻吃亏,也许让霍青鹏偷偷摸探,反而容易,只是不知能否成功,更不知要花多久。

邝南霄看向林雪崚,“考较你太白心经进境的时候到了!”

“师父,你要我做什么?”

邝南霄抬手一指,“绊龙索的牢固之处,全在横贯的粗链上,这链子是百炼钢打造,结实无比,用寻常兵刃去砍,只会卷刃自损,但若能用太白心经的至寒之气,借流光绝汐剑之利猛砍,说不定能断。水面以上的横链有高中低三条,只要挑准一处,顺序砍断,铁栅没有维系之力,便会塌出能让船过的豁口。”

不了解太白心经的,都觉得不可思议。林雪崚忐忑心虚,她才练了几天,哪有这能耐,可邝南霄清楚她的分量,既然让她试,总有一两分希望,于是她纵身一跃,稳稳落在绊龙索最高的横链上。

从背后解下流光绝汐剑,握剑斜指,屏息凝神,默运太白心经,寒气衍生,沿臂贯出,剑身如被光照,亮出水镜般的剑锋。

许多人从来没见过流光绝汐剑,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以为看到了戏法。

林雪崚静心运气,剑身贴链,寒气一分一分传上铁链。

邝南霄知道她的功力远远不够,一再说“等”。

渐渐的,粗链连接处变得僵涩,直到链上如蒙霜壳,邝南霄才断然道:“砍!”

林雪崚咬牙抡臂,用尽全力,一剑斩下,粗链“锵啷”一声崩开一条裂口,狠力再补一剑,最上方的横链应声而断。

众人见此法奏效,一片惊喜,林雪崚落在居中的横链上,调息提气,再度运功。

断链的动静在暴雨急浪声中并不明显,传入江粼月耳中,却如一记闷雷。

他忙于阻挡后趾涧履水坛,难以顾及鹰涧河,此刻抽身回头,借着闪电和岩洞火光,清清楚楚的看见鹰涧河绊龙索上的人影。

他本可一声号令,分出人手去保护绊龙索,可他一语未发,蜻蜓点水一般在各条小舟上借力,向鹰涧河飘跃。

丁如海见状,双手一搓,腾身越过绊龙索,“我去拦他!”

若让江粼月冲至近前,不是林雪崚断链被阻,就是角弓营放箭将江粼月射死,丁如海干脆独自出手。

河心礁上的角宿使者也听见断链的响动,回头一瞧,鹰涧河绊龙索上立着一个人,虽然只是倾盆暴雨中的一个剪影,可那专注之姿,轻灵之态,还会有谁?

角宿使者耳中一轰,仿佛听到青龙寨的丧钟当当作响,小月见了这女人,又要方寸大乱。

果然,江粼月不顾一切的孤身前冲,角宿使者赶紧撤出龙牙阵,抄起一只硬弩,瞄准绊龙索上的人影。

他手触悬刀,几番犹豫,终于低叹一声,硬弩一偏,转手射向越索而过的丁如海。

铁矢破空,忽被一支粗长的铁箭拦腰截飞,那铁箭来路是一条弧线,击飞铁矢后余力未尽,神鬼一般,拐向角宿使者。

角宿使者躲闪不及,这一箭正中肩胛骨,痛得他闷叫一声,硬弩脱手。

丁如海跃过绊龙索,腾空之际双掌齐出,一招“逆水推舟”,袭向江粼月。

江粼月根本不想与他过招,在空中灵巧一闪,侧旋入水。

丁如海马上一收身,跟着扎入河中,在水里截住江粼月的去路。

江粼月一手运剑,一手分流,身弹如弓,剑尖直切丁如海咽喉。

这水下一剑来得极快,丁如海躲避不及,两手一拍,使个“严丝斗榫”,双掌将剑锋死死夹住。

两人以剑为轴,在水中四向翻腾,掀浪生涛,真是共工复生,颛顼再世。

江粼月鳗鱼一般顺向自旋,突改逆向,力道带巧,青龙剑猛然挣出束缚,一剑“云起龙骧”,惊流滚涌,水助剑势,比在陆上还要壮观。

丁如海振臂倒游,使出连环腿法,在剑影汹流中灵巧闪避,周旋反击,腿上之力带得泥沙左一股,右一股,死死钳制江粼月的灵猛之势。

青龙剑缓滞下来,江粼月蜷身潜低,引得丁如海压身下攻。

丁如海双掌狠推,势如沉石,欲将对手圈在水底。

没想到江粼月突然灵蛟一般,翻身一周,双足在河底礁石上用力一蹬,借力反弹,青龙剑倒刺而上,方位极巧,正是两股水流间的缝隙。

丁如海的掌力就这么一个小破绽,被江粼月准准抓住。

丁如海反应敏捷,侧身欲避,谁知这一带的暗礁让潜流形成了不易察觉的涡流,他并没有象自己预料的那样闪出一个身位,反而被斜推向前,正迎上青龙剑锋,剑尖自他肋下刺入,一股带着血腥的水呛入口中。

江粼月迅速撤手,那剑刺得并不深。

丁如海自知负伤之身,再也不是对手,只得忍痛划臂,浮上水面。

冒头之际,刚好看到林雪崚奋力砍断了中间的第二条链,铁栅失去两条横贯之索,瘫出一个碗形豁口,只要砍断低处的第三条链,碗底一破,鹰涧河便成通途。

林雪崚见丁如海游得吃力,抛链将他拉出水,“三哥,你受伤了?”

丁如海手捂肋下,伸手一搭葛十三的长篙,跃回七江会小船上,“河下门道不熟,吃了小亏。”

宁夫人替他止血,莛荟痛骂:“青龙水匪熟悉地势,算不得本事!”

话音未落,河浪一翻,一股冷峻杀气随水而出。

江粼月身姿矫健,苍隼一般落在绊龙索上,与林雪崚对面而立,两人站在那碗状豁口的“碗底”,相距不到一丈。

角弓营的几十张弓齐刷刷的对准江粼月,只要冯雨堂一声令下,苍隼就会变成刺猬。

邝南霄向冯雨堂摇摇头,几十张弓缓缓放下。

林雪崚踩着铁链踏前两步,咬牙切齿,“你疯了还是傻了,回匪窝也就罢了,不带着青龙寨散伙避难,在这儿当神鹰教的看门狗!”

江粼月眉心一颤,目光伤冷,“你从来都不问我有什么选择。”

林雪崚一怔,“他们用什么手段要挟你?”

江粼月注视着她手中寒光流溢的奇剑,垂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扬眉冷笑,“林宫主,不劳你牵挂,既然我是看门狗,里外不得好,死得怎么冤怎么惨,不都大快人心,你何必惺惺作怜?”

林雪崚听着他的怨苦口吻,心痛欲碎,“江粼月,我对不起你,你恨我,尽管一剑一剑割在我身上,何必让这么多人用血作陪!”

江粼月胸口起伏,“我才不恨,你们这些人,做什么都有热泪满钵的理由,肝肠寸断的苦衷,我什么都没有,被人踩上头来就打回去,赢了苟活,输了就死。”

林雪崚喉中一哽,恳切道,“小月,河口守不住了,赶快叫你的人停手,我们只要到朱雀寨去,如果你肯让路,青龙寨撤也好,散也好,凭我手中这把剑,不会有人为难你!”

江粼月双眉压目,声音极低,“林宫主,这血战一开始就是圈套,踩得越深,赔得越重,你应该清楚,现在回头,还不算太晚,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

“小月,无论什么圈套,都会在这场较量里水落石出,太白宫分路进攻,没有退路,若水上半途而废,攻白虎寨的厉旭坛和攻玄武寨的帮派就会失去呼应,满盘皆输,流在峡里的血全都白耗!”

她手上戴着寒玉指环,他明白她的处境,贴近她耳边,“我会把真相摸清楚,再给我一两天!”

林雪崚仍是坚决,“今晚一定要过河口,没有商量的余地。”

江粼月苦笑,“女人蠢起来,牛都拉不回!易筠舟夫妇死在燕姗姗手里,她现在千人唾,万人恨,你以为她会老老实实坐在朱雀寨里,等你们正面交战,上门索命?朱雀寨会是一座空寨,只待用尸身去填满,你们硬闯,正遂她的愿,就算过了朱雀寨,鹰脊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你有什么把握能破赵漠的北斗悬关阵?”

易筠舟毒发身死时,身边只有莛飞真正目睹,林雪崚虽知凶多吉少,总留着一线奢望,现在她清清楚楚得知园主已逝,不禁悲愤心颤。

眼泪和雨,努力抑怒,咬牙问道:“莛飞和我师兄,可还安好?”

她害怕得到令她恐惧的答案,声音厉中带栗,“师兄”二字,更是紧张得沙哑滞涩。

这神情话语,剜到江粼月心里,比寸霜剑还锋利。

他仰天凄笑,“你为了他,什么都肯做,却死活不肯听我一句话,想砍链子,先看看你手里这把剑砍不砍得了我!”

手腕一转,青龙剑森然前指,“上次我在半空桥存心相让,这次你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林雪崚盯着他的眼睛,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也许雷霆暴雨让一切都变得陌生,也许是她的狠心无情换来他的酷戾莫测,眼前之人根本不是那个闹着要她喂粽子吃的无赖。

她眼底酸涩,眼角的泪被鞭子似的暴雨抽散,不留痕迹。

邝南霄静眼观望,这两人一刻横眉冷对,一刻贴耳低语,雨声激烈,他们说的话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碎片。

林雪崚后撤两步,横剑在手,流光绝汐剑莹莹生辉。

闪电耀处,链上两人各自蓄势,一触即发。

鹰涧河中人人面色凝重,就连后趾涧的激战都有所缓和,只为观摩这一对得尽江湖议论的男女,如何生死互搏。

第92章 舍身如故

林雪崚擅使双剑,单剑不能尽其所长,然而流光绝汐剑有神奇的定心之力。

方才斩断铁索,连她自己也难以置信,体内有一股以前不知道的潜在之能,正随着太白心经悄悄苏醒。

对决若不可免,索性干干脆脆。

一声惊雷滚过,她踏索腾空,剑卷寒涛,雨花万簇,是凌涛剑法“东海扬尘”。

邝南霄原本担心她心存顾忌,此刻才知她泾渭分明,格局开阔。

林雪崚初使流光绝汐剑,只觉剑轻贴手,宛若无物,却没有一丝浮飘之感。

“力由心生,流衍不息,察而不觉,手触锋显,无往不利。”

真到用时,才明白这要旨的精妙。内力散溢,人剑合一,动生光,静凝云,锋走轻灵,力抵千钧。

手中所持的仿佛不再是冰冷死板的利刃,而是与她默契无间的灵物,有光彩,有生命,心怒则剑生威,如挟冰暴,心柔则剑婉转,雾淡烟虚,真是剑助人意,收控如神。

恍惚间,林雪崚觉得自己和流光绝汐剑已经相知千年,互为所生,只等冥冥之中相遇相伴,好一把旷世奇剑!

江粼月暗暗一惊,不是惊讶于飘渺的神剑,而是惊讶于她在几日之内脱胎换骨,原本清逸亲切,现在气势夺人。

他不知道流光绝汐剑极具灵性,与运剑之人气韵相辅,带出林雪崚脾性当中深深隐藏的英朗和雍容,让人疏离敬畏。

青龙剑碧光一闪,一剑扬出,丈内之雨都被澎沛的剑气逼开,身下河浪高激数尺。

“苍龙伏世”,剑上缠着难以收抑的悲绝之意,冲入流光绝汐剑的寒雾。

暴雨霹雳都被两人的剑光夺去风头,交斗之势,震荡河谷。

青龙剑杀气潮涌,林雪崚单足在链上一旋,一圈寒光护住周身,身形一顿,反弹迎上,剑分七路,好似冰花当中清泉乍迸,这路“仙昙吐蕊”锐、雅并致,令人痴醉。

声威骇人的青龙剑没入花蕊,二剑缠斗,脆击不绝,快打快,灵对猛,又疾又烈。

一股凉气顺着青龙剑贯入江粼月掌中,他手臂微麻,这就是太白心经的奇寒内力吗?

林雪崚趁他一怔,寒气催吐,虚剑走实,“青鸟衔巾”,剑尖斜划,直挑他的胸口。

江粼月飞速侧闪,只可惜人在链上,没有左右腾挪的余地,身子略略失衡。

他反应极快,斜身后仰,剑抵河面,借青龙剑在水中的一撩之力稳住身形。

被撩起的水哗啦啦掀向林雪崚,水上带劲,泼洒难防。

林雪崚左手一抹,掌风迫水变向,合上密集的雨柱,化作千百雨箭,反射而回。

她的“穿云射星手”没有邝南霄瞬间凝水成冰的威力,却也颇为凌厉。

青龙剑旋手疾舞,将雨箭震散。

林雪崚趁他防守自护,挺剑攻上,风快力疾,是“架海金梁”中的攻式。

江粼月一个后翻躲过,挥剑横扫,压身去攻她的下三路,“水漫崇山”,节节逼高,重又占回上风。

林雪崚被迫后撤,退上歪斜不稳的铁栅。

江粼月跟着跃上,铁栅尖锐,两人四足点踏,腾提翻跃,剑光交霍,这一路激斗毫无喘息,惊心动魄。

林雪崚听他一边出剑,一边咳嗽,心中如被利爪撕扯,这从小风里来浪里滚的烂泥鳅根本不知生病为何物,皮实得命贱,若不是自己令他伤心疲苦,他怎么会连风寒都抵御不住?

眼中一糊,剑势稍软,青龙剑立即抢手压上。

她心中一震,怎能此刻分神,凝聚全力,提气高跃,使出“迎风晾羽”的绝妙轻功,飘飞半空,身形疾旋,剑光万道,雨化千弧。

整个峡谷都似摒息。

江粼月见她使出“上古天泄”,那是不留任何余地了!

抑郁至极,反而发笑,踏足腾空,握剑的身姿如绝望挣扎的蛟龙,鏖战于野,其血玄黄。

邝南霄凝眉望去,“上古天泄”固然是雄浑一剑,“龙血玄黄”同样令人惊惧,谢荆在问星台上的“龙血玄黄”苍凉豪迈,却没有江粼月这种不留退路的悲绝之气。

双剑相触,势如天裂,一对人影冲缠一处,裹在暴雨里飞旋而坠,谁也看不清两把剑中制胜的是哪一把。

天地间轰隆作响,回荡河谷,却不是雷霆霹雳之声,而是从山壁延至河面的坍塌之声!

鹰涧河绊龙索突然沉降,哗啦啦没入湍流。

霍青鹏找到了鹰涧河绊龙索的绞车机关,打开机关的这一刻来得不偏不倚,正是二人的决胜时分。

江、林二人脚下突然没了着落,随着下沉的绊龙索一并坠入河中。

往日只要旋动绞车机关,绊龙索就会折成三叠,平整的沉到河底,可现在绊龙索被砍断两条横链,下沉的时候参差不齐,尖锐的铁栅变成了河下的枪林矛丛。

突变难料,水黑浪急,青龙剑和流光绝汐剑没有制胜之剑,两人最后一刻各自不忍,手软力减,双剑缠粘一处,直到同时落水。

江粼月在坠入河的一刹那,拉着林雪崚横身一转,将她紧紧护在怀中,以他自己的身体撞向锋利的铁栅。

泥沙升腾,万物混沌,水中散开浓重的血腥。

林雪崚眼前乌黑,眼珠刺痛,脑中颠倒凌乱。

她伏在他怀中,象被一层厚厚的壳包着,这个傻子,真当他自己是乌龟吗。

泪水疯溢,她伤他的心,与他当众决裂,她大义凛然,与他生死决战,可当危险到来的一瞬,他仍是毫不犹豫的当她的乌龟壳,用命来兑现她的一句戏谑。

“龙血玄黄”的悲绝之意,她何尝感受不到?

在共坠水下的一瞬,可以偷偷抛开别人审度的目光,忘却赢输进退的重压,紧紧抱着他,用力去听他的心跳。

“小月,你若死了,我也在这黑冷的河底陪你,决不离开!”

欲喊出声,却只吞了一口混浊的冷水。他若还有默契,可能听到她心底的声音?

惊骇归静,泥沙渐沉,江粼月虚弱的松开双臂,伸手一推,将她顶上河面。

林雪崚冒头出水,深吸口气,一低头又潜入河中,回去找他。

索沉之后,水面再无阻碍,七江会的小船围聚而至,大家以为她还在与江粼月鏖战,生怕她水性不够,纷纷下河相助。

涪水舵主黄震模模糊糊看到河里的人影,抛出飞锚,钩住江粼月的肩,狠狠一拉,将他拖出水面。

林雪崚没想到黄震手快锚长,等她浮回水面,江粼月已经被铁锚拖着,拉上一条小船。

他背上腿上都是铁栅刺出来的窟窿,铁锚钩在肩后的肉里,浑身汩汩冒血,连暴雨都冲不干净。

半空桥下的水门内传出激烈的响动,后趾涧绊龙索也哗啦啦的沉入水中。

长弓营与氐宿部在山内混战,闯入青龙主寨,遇到霍青鹏,将后趾涧绊龙索的绞车机关也转开。

履水坛大部顺着后趾涧进入主河道,攻青龙寨的三路人马终于破除障碍,在河口相会。

青龙寨见江粼月重伤被擒,人心大恸,再难抵抗,被履水坛、长弓营和七江会三面围堵,困在半空桥下。

黄震将江粼月拖上河心礁,上官彤手持鱼翅镗,向江粼月颈前一叉,“你这只过江龟,运气好得了一时,好不了一世!”

满峡的血腥之气,艰险的雨中苦搏,再平和的人也被流尸蔽水的惨景激红了眼睛。

本以为青龙寨群龙无首,不堪一击,却因为这小子回来坐镇,白白多了数倍的伤亡。

上官彤手上一紧,鱼翅镗的三叉尖刃划破江粼月的喉咙。

“江粼月,这些年来,新仇旧恨,本该让你和青龙寨的贼匪们血债血偿,念你有些本事,对你这班兄弟也算有情有义,我给你一条生路,只要你磕头赔罪,自废武功,青龙寨余下的人,可以留住性命!”

刘蓟立起眉毛,“上官舵主,怎能便宜了他们?咱们要去朱雀寨,容不得这帮水匪死鱼翻身!只须留两个活口带路,其余一个不饶!”

江粼月吐了一口血沫,懒懒笑出,“刘老大,你这把年纪,仍然只有芝麻大的胆子,针眼大的气量,蚂蚁大的手段,比起你那死去的铁叉子三弟,一个脚趾头都不如!”

刘卜向他身上狠踢一脚,“死到临头还逞硬!”

汉水舵与青龙寨积怨最深,霍青鹏平日嗓门响亮,嘴皮苛刻,却从来不辱伤败之人,此刻他站在一旁,凝眉看着江粼月,一言不发。

七江会众桨手可按捺不住,唾的唾,骂的骂,都要把江粼月千刀万剐,这群情激愤的暴烈,足以让任何异议灰飞烟灭。

上官彤见众人如此,捏镗的手微微前送,“江粼月,你仍然心无悔改,怪不得别人,只愿你来世做猪做狗,再没机会害人!”

林雪崚出水上礁,冷喝:“住手!”

她拨开众人,来到江粼月身边,抓住鱼翅镗正中的尖刃,用力向外一推。

“上官舵主,刚才若不是江粼月以身相护,现在满身血窟窿躺在这儿的就是我!我不能因他对我一人的恩义,要你们消解憎恨,但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们要他的命,除非先让我死!”

一石激起千重浪。

那些话,她一句也不听,俯身去看钩在江粼月肩后的铁锚,锚尖带着倒钩,入肉两寸,光是瞧在眼里,已觉揪痛。

她闭上眼睛,咬唇道:“小月,你忍着。”手上一狠,将铁锚拔出,面对众人质疑,“铛”一声,将铁锚掷在礁上。

上官彤满脸沉云,“林宫主,你刚接了太白宫指环,就要以权徇私,庇护这害群之马?”

邝南霄上前两步,“上官舵主,江粼月和青龙诸宿都是重伤在身,青龙寨损失惨重,无力再战。今日流血积尸,只盼七江会与青龙寨的恩怨,到此为止。易公子和叶桻还在鹰脊岭,咱们在河口已经耽误太久,若不趁势深入,而是忙于屠戮泄愤,实在是舍本逐末,拖延大局。”

“林宫主已经知道朱雀寨的方位,她比任何人都了解青龙寨,你成全她这个人情,青龙寨会记得你宽手相待,以仁报怨,太白宫会感念你肚量宏广,顾全大局。她若有什么冲撞之处,由我这个做师父的来承担,恳请上官舵主和众位舵主多多包涵。”

语罢一揖到地。

他内寒反噬,长揖之际身痛无比,江湖上有几人能得邝南霄如此郑重相求。

上官彤连忙撤回鱼翅镗,“邝公子,不敢当。”

强逆太白宫的意,绝非明智之举。有邝南霄这一席话,七江会即使余怒未息,也不敢再固执激愤。

各舵将青龙寨的木船全部征占,兵弩弓箭搜缴一空,虽然没有如愿以偿的要了死对头的命,却也是多年来扬眉吐气的一场大胜。

太白宫各部肃然有序,羿射坛精弩营统领连七,长弓营统领荀瑞,履水坛公孙灏及两名副手冯桀、周越,都与新任宫主相见。

几人稍作商议,清点人手,一番分派,与七江会船队合并,沿前趾涧逆流而上。

林雪崚在河心礁留到最后,邝南霄上船前回头看看,嘱咐道:“别太久。”

林雪崚点点头。公孙灏持桨停舟,等在礁边。

船去得远了,人声寂静下来,青龙寨的残兵败将一片消沉,连暴雨也有所收敛。

江粼月一动不动的躺着,冷雨穿身,血流不止,任周围是嘈杂还是空旷,连眼睛都懒得睁。

林雪崚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握住他的手,他发着烧,脉搏又虚又快。

江粼月咳嗽了两声,胳膊一收,把手抽出。

林雪崚攥起空空的手掌,在溶翠庵中他不知多少次耍赖,说不抓着她的手就睡不着觉。

她难过得垂下头,将额头抵在他的额上,“小月,你怎么恨我怨我,都不要紧,若我能有机会,活到不用身不由己的那一天,我会象打补丁那样,把欠你的一块一块还给你,只要你不嫌弃。”

热泪滚在他脸上,他漠然无应。

不能再耽搁,她心碎千片,每片都痛,仍得努力收拾,去挑那越来越沉重的担子。

拭了拭眼,站起来跨上沄瑁舟。

公孙灏打桨一点,小舟擦水而去,离孤零零的河心礁越来越远,直至不见。

第93章 华彩焚琴

公孙灏轻舟如梭,很快追上大部。

前趾涧宽稳幽深,两岸都是鳞次栉比的尖峰。

船队逆行了近二十里,到了上、中二趾交汇处,再也不能前进,仍没发现朱雀寨的入口。

上趾涧和中趾涧是台阶般的瀑布群落,汇合以后成为前趾涧,水声轰叠,仿佛在嘲笑这些不得门路的擅入者。

上官彤一脸愠色,“林宫主,你既然知道朱雀寨在什么地方,怎么说不出个究竟?大伙有机会向青龙寨逼问,因为你,白白饶了那帮水匪,现在你糊涂起来,不是儿戏吗?”

邝南霄双眉一沉,“雪崚,图上的标注和实际的地方可能对应不准,你再想想。”

林雪崚十分肯定,“图上标着一处叫作‘宿明’的地方,与前趾涧相通,‘宿明’离上、中二趾交汇处有四五里左右,可咱们一路过来,没有看到任何入口,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邝南霄道:“上官舵主,咱们折回几里,再仔细找。”

船队掉头而行。

雨势渐收,乌云初散,少许星光照入峡中,比起鹰涧河口的震天厮杀,这离奇的静谧更加毛骨悚然。

公孙灏分出一小队沄瑁舟,紧贴西岸细细搜寻,离得近了才发现黑魆魆的山上爬满了茂密的藤蔓。

冯桀伸桨一拨,那些藤蔓好似毒蛇一般,迅速缠上木桨。

冯桀大吃一惊,抽桨拔退,可是越挣缠得越紧,舟上几人纷纷拔刀猛砍,藤上隐匿的一朵朵小花突然张开,白色的花瓣上缀着黑斑,活象一张张骷髅小脸,花瓣一弹,喷出一股股黑色汁水,蚀穿人衣,灼痛难当。

冯桀只得弃桨退后,一摸胸口,若不是有天蝉甲防着,身上不知被灼出几个窟窿了。

木桨是看家吃饭的家伙,被几根藤子轻松缴去,真是恼火,好在船内还有备用的桨。

冯桀低骂,“坛主,这些不三不四的妖藤是那恶女的东西,朱雀寨一定就在附近。”

公孙灏细看河中水势,“不错,这里有分流收水之处,特意以妖藤封挡,咱们下水探探。”

吩咐左右,留三条沄瑁舟看守河面,其余几船的水手下河潜探。

林雪崚胸中有一团不明的厌恶,“公孙坛主,这里阴戾怪异,千万小心。”

公孙灏下船入水,小心翼翼不去碰触河下的藤蔓,潜游一段,依稀看到藤蔓之间有闪闪烁烁的光斑。

正欲上前细瞧,身后一名桨手突然被礁石下伸出的藤蔓牢牢卷住,缠了个结实,无数黑影从藤后游窜而出,那桨手拼命挣扎,掀起团团泥沙。

公孙灏掉头相救,手臂冷不丁剧痛,象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住,死活甩不脱。

他心知不妙,冒出水面,喝令所有的人撤回船上,自己忍着臂上剧痛,再扎入水,去看那被缠住的桨手,只见泥沙沉落,藤中只剩一副骨架。

公孙灏大吃一惊,浮身回船,林雪崚见他臂上挂着一条三尺长的怪物,似鱼似兽,凶猛粘滑,犹在不停扭动,连忙抄起木桨,将那怪物砸得头骨崩碎。

怪物死了之后,嵌在肉中的利齿仍然咬紧不放,林雪崚用寸霜剑将利齿一一撬开,怪物这才松脱。再看公孙灏背后,衣裳被咬出不少窟窿,可见还有更多未得逞的,只是没能咬穿天蝉甲。

公孙灏臂上伤口如锯,痛得倒抽冷气,伸桨挑起怪物的尸身,勃然变色,“尖嘴重牙,鳄身鳝尾,这是河中阎王雀鳝毒鳄!”

下水的人都遭到袭击,伤势轻重不等。

船队大部赶到,得知状况,人人骇异。

丁如海盯着雀鳝毒鳄的尸身,“这水害许多年前猖獗为祸,各方大力捕杀,一度绝种,原来朱雀寨还在豢养这些邪物。”

幸亏出发前有防备,大伙都服过宁夫人的抗毒药‘神明太一丸’,公孙灏伤口虽深,鳄毒倒是没有发作。

还没与朱雀寨照面,履水坛已有伤亡,公孙灏气闷不已,“我看到水底有光,朱雀寨就在山内,可毒鳄与毒藤共生互惠,挡住了水门,上下难入。”

冯雨堂抬头看去,“咱们一把火烧了这些毒藤。”

周越摇头,“一场大雨,藤子又潮又密,根本烧不着。”

邝南霄道:“朱雀寨大船小船进出自由,她们用什么法子避开缠人缠物的毒藤?”

宁夫人忽然开口:“这毒藤叫做‘索魂花’,有个十分奇特的习性,对乐律极为敏感,这里的藤长得如此茂密,必定常用乐律催生。”

上官彤大奇,“宁夫人,难道花草也会听曲儿?我可是头一次听说。”

宁夫人道:“西南金越国有会跳舞的奇树,能随乐曲婀娜扭动。我在黄阁种药,也曾用筝箫之音催草生长。”

林雪崚灵机一动,“朱雀寨擅长曲乐,咱们试试就知道了。”

从怀中摸出白玉笛子,轻轻一吹,毒藤果然应声招摇,簌簌而舞。

众人惊讶无尽。

鲁子贤挥手让她停住,“大伙都见识过了,你还嫌这藤长得不够密?”

宁夫人沉思片刻,“喜欢美乐,必惧噪音,咱们怎么才能弄出响亮又难听的声音?”

霍青鹏上前,“宁夫人,这个容易,本舵别的不敢称雄,破锣嗓倒是冠绝七江,曾二宝在何处,快上前来!”

曾二宝是个普通桨手,听到舵主召唤,三跳两跳,跃上霍青鹏的船,还没开嗓,汉水舵的人已经纷纷掩耳。

曾二宝往日受够冷落,每每歌兴一发,听众无不鼠窜。

今日被舵主亲点,喜出望外,他清清喉咙,挺胸捧肚,高声唱到:

“江边黄竹子哎,堪作女儿箱。一船使两桨哎,得娘还故乡。”

嗓音胡劈,五调乱飞,其余的人也都捂起耳朵。

这一招果然奏效,索魂花藤瑟瑟颤抖,纷纷抽缩,冯桀之前被缠走的木桨“噗通”一声,松缚落水。

霍青鹏双手抱头,眼露赞许,示意曾二宝接着唱。

朱雀寨使女平时使用一种特制铁哨,可以吹出人耳听不见的高刺之音,用来收卷索魂花帘,没想到汉水舵一个最普通的桨手就能破解此障。

厚厚的索魂花藤象退散的蛇群般上下溃逃,闪烁的光彩从抽缩的藤帘后射出,朱雀寨的溶洞入口终于露出真容。

有一瞬间,外面的人都以为看到的是沸腾的火山口,那明亮的赤红和洞外的暗夜对比太剧烈。

洞中数万水鸟通体发光,如同一只只飞舞的火把,所到之处红光绚亮,照出溶洞难以想象的空广,千奇百怪的钟乳石笋似仙宫帷幔,神兽猛禽,天河倒挂,火树云花,叠水倒映,灿烂无双。

林雪崚恍然道:“我知道这溶洞为什么叫‘宿明’了,洞中不设火把,专用这种鸟来照明,暗夜也辉煌如昼。”

众人目眩良久,公孙灏率队领路,划进洞中。

宁夫人对燕姗姗的鸟心存警惕,提醒大家用浸过草药的防毒药帕蒙住口鼻。

宿明雀似乎没有伤人的意图,这些活灯笼在前照路,飞飞停停,有时甚至落在船头船舷甚至人的肩上,亮影映水,煞是好看。

身后的索魂花帘缓缓垂下,又将入口严严实实的遮住。

深阔的溶洞是雄浑天成的远古画卷,展开一道道令人乍舌的奇观,目力所及,处处鬼斧神工,总以为双眼已经看饱,谁知步步深入,神秘壮丽的景象一重压过一重,完全进入一个异想天开的梦界。

船队浮水而行,绕过天庭广柱,穿过巨穹廊桥,钻过参天森林,来到一座宏阔的石殿当中,殿中一头巍峨巨象,背驮宝塔,象耳、象鼻栩栩如生,四肢躯干清晰分明,背上石塔分层,直通洞顶。

宿明雀忽然四散分开,各自择石而栖,分落均匀,不挤不疏,照得整个石殿十分亮堂。

一声轻柔娇羞的哈欠,宛若银铃摇风,自高处悠悠传来。

燕姗姗慢条斯理的从象背走到石象头顶,似乎刚睡了个懒觉,红裙轻盈,乌发未挽,眼波惺忪,绵绵软软的坐下,赤裸的雪足挂在巨象额前轻轻摇晃,趾上丹蔻猩红。

不象死敌上门,倒像熟客太笨太慢,来得太晚,惹她久等乏困。

冯雨堂冷笑:“这副作派,摆给谁看?”

摘箭射出,箭走弧路,先飘再平,袭向巨象头顶。

亮光一闪,几只宿明雀一个俯冲,合力将箭叼走。

燕姗姗安然无恙,悠悠道:“冯坛主,我这里少有贵客,特差宿明雀将诸位迎进洞中,你这见面礼,可真客气。”

莛荟红了眼睛,“燕姗姗,那天在船上真不应该饶你性命!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诅咒过别人,现在却盼你永远孤苦,即使你郁恨癫狂,也没人多问你一声,多看你一眼,只有这些鸟给你埋冢堆墓,一哄而散!”

燕姗姗嘴角一浮,“还真是毒,好,我永远孤苦,你们热热闹闹的,去黄泉路上结伴为鬼吧!”

口中一声低哨,溶洞深处传来一声洞箫般的鸟鸣,似在呼应。

栖落各处的万千宿明雀一听到这声鸟叫,仿佛十分敬畏,齐刷刷的收隐了光色,扑簌簌飞退离开,洞中顿时一片漆黑。

另有一片流光,由远及近,飘至众人头顶。

与其说那是一片流光,不如说是一群华丽闪烁的彩色亮点,象落入凡间的一团星辰,又似缀成一体的万千明珠,彩色的光点越来越亮,明珠铺串,星群勾勒,渐渐显出清晰的轮廓。

原来这些发光的斑点全都来自一只奇丽的巨鸟,翅阔尾长,尾丝飘洒如琴弦,一抖之下万星摇摆,美仑美焕。

燕姗姗用这花里胡哨的障眼法抽身而逃,早已不知去向。

冯雨堂道:“管它什么鸟,反正是那女人的帮凶。”

一声令下,角弓营数箭齐发,谁知那鸟的羽毛看似鲜亮柔软,实则坚硬如针,乱箭全被扫入水中。

奇鸟遇袭发怒,在空中不停兜转,身上的光斑明亮炽盛,长长的尾羽流星坠火。

林雪崚猛然想起,“这是江粼月提过的荧光雀王焚琴鸟!燕姗姗的凤麟掌衣刀枪不入,就是用焚琴鸟羽织成的。”

宁夫人摘下脸上药帕,嗅着空中的气息,伸手向肩上一拈,指上沾着些鸟身上洒落的绒粉。

焚琴鸟又绕了几圈,向溶洞深处飞去,来得惊艳,去得诡秘,洞中再无半点光亮。

邝南霄想着燕姗姗那句“热热闹闹,结伴为鬼”,心中一震。

太白宫用具齐备,沄瑁舟船篷内有浸过松脂的火把,公孙灏自怀中摸出蜡筒,取出筒中火摺,正要点燃,邝南霄和宁夫人同时急喊:“别点火!”

冯雨堂运足中气,连传数声:“别点火!”

最远的几条船上仍是有人没来得及住手,晃亮了火摺子。

第94章 魔兽之喉

邝南霄立喝:“快下水!”抱着莛荟翻下船舷。

只听“呼――轰”两声,溶洞激震,一片火浪席卷横扫,刹那间船翻石崩,惨叫起伏。

燕姗姗耐心等待他们深入洞中,然后用焚琴鸟撒下到处弥漫的绒粉火引,只等他们没入黑暗后点火照明,自掘坟墓。

水下的人目睹一片耀眼的赤亮当头滚过,等气焰散去,冒头出水,四周焦腥刺鼻,烟弥血沸,一副炼狱之景。

履水坛的沄瑁舟离火源稍远,大部分人及时入水,避过了气浪烈焰,七江会木船损失惨重,灼伤无数,浮尸难计,光是七位舵主就有两人丧生,黄震浑身是血,卓歆身焦发燎,面目难辨。

刘蓟痛哭,他的二弟铁算盘刘卜也未能幸免。

泛着血花的水面翻腾起来,林雪崚甩链一提,拎起一条雀鳝毒鳄,“水害已经闻到血腥了!”

众人不敢耽搁,回到船上,集中剩余船只,救治伤者。

毒鳄蜂拥而至,它们平时依赖花藤狩猎,哪有这等盛宴,在水中疯抢尸体,撕咬争食,惨不忍睹。

上官彤气恨难支,“可怜这些死去的兄弟!”

宁夫人道:“烟中有毒,大伙虽有药囊药帕,只能挡一时,不能久留!”

保住余者比悲痛消沉更重要,霍青鹏怒火灼心,狠狠忍泪,“咱们一蹶不振,更称妖女的意,别让她得逞,走!”

林雪崚仍在公孙灏的沄瑁舟上,领路前行。

震惊之后,悲伤发威,她心中掀来翻去,响着江粼月那句话:“朱雀寨会是一座空寨,只待用尸身去填满!”

努力看着前方,可泪水汩汩外冒,不受控制。

邻近几船看不到她揩泪,只听见憋忍的抽鼻子的声音。

邝南霄目视她的背影,“身在险境,别失了警惕。”

林雪崚凝起精神,船队穿出石殿,曲拐而行,进入一个漆黑的溶洞。

公孙灏木桨横伸,示意身后的船停住,“周越,迷彀树枝呢?”

吃过亏以后,大伙再也没有点火的念头。

周越从背上卸下一根东西,上面包着几层油布,“另两根都烧掉了,只剩一枝,浸水太久,不知泡坏了没有。”

解开油布,露出一根荧绿发亮的树枝,在黑暗里散出几丈远的光芒。

绿光照出一艘大船的轮廓,是泊在前方的赤羽绿眉,船上没有人,除了微微起伏的水声,一片寂静。

水面上冒着一根根石柱,象天然的系缆桩,水质清澈透明,水下是层层密布的石莲,想要通行,小舟必须在石柱之间小心绕行,更须避开石莲尖锐的花瓣,以防搁浅。

这个洞名叫石莲洞,有大小两个出口,赤羽绿眉特意泊在石莲丛中的沟槽里,将大出口牢牢挡住,只有水下闭眼摸熟的青龙寨才能把船挪开。赤羽绿眉侧面留着一条渐渐收窄的水道,通向小出口。

公孙灏一舟先行,向前探路,林雪崚手举迷彀树枝为他照亮。

邝南霄见探路舟的犀皮船篷被火燎坏,回头一看,大多数沄瑁舟的船篷都已烧毁,水下石莲尖锐,若有不测,根本无处遮挡藏身。

他立刻将探路舟叫住,把天蝉甲脱下来抛给林雪崚,“你的追云链可硬可软,先推一条空舟过去。”

林雪崚运气甩链,把一条空沄瑁舟顺着水道送向前方,链上巧力,推着空舟在石柱间钻绕。

链子不够长,前方又太黑,她甩链抛向溶洞顶上的一株倒挂石笋,把迷彀树枝往口中一横,扯链一跃,离船斜飞,飘到石笋上,伸手攀稳,就这样一边借着一株株石笋在洞顶飞荡,一边用追云链牵引空舟。

众人只见一团莹莹绿光在黑暗中起伏远去,真是精灵般的轻功。

邝南霄把连七叫到身边,连七细听动静,没有可疑的声响。

空舟绕出最后一根石柱,已是水道尽头,林雪崚手腕一顿,空舟象被什么微微一绊。

她顿时警觉,深吸口气,使出丁如海教她的地锦爬墙,飘离石笋,倒贴洞顶。

邝南霄见绿光贴顶,立刻让船队退后躲避,可默等一阵,什么也没发生。

林雪崚的地锦爬墙远不如丁如海,洞顶湿滑,她手足酸麻发抖,只能咬牙坚持。

船队困惑不解,连七额头微汗,邝南霄依然镇定,令众人继续静等。

又过了一会儿,狭窄的水道上方猛然咔咔几响,暗器如暴雨,比发丝还细密的血红毒针铺天盖地,无穷无尽。

触发机关在水道尽头,而且有延时,是要等船队深入之后再下手,若非邝南霄谨慎,众舟已经陷在石柱、石莲之间进退不得,躲无可躲。

所有的人屏住呼吸,不发一声。

连七闭目凝神,双耳收纳错综万千的暗器音响,发射机关有三十六个,分布在赤羽绿眉船桅、棹孔和石柱上。

他持弩上箭,循根追源,手扣悬刀,一口气连发数箭,“砰砰”几响,射飞了桅顶的机簧针筒,然后调转方向,石柱上的机关也应箭而哑,只有棹孔中的机关多费了几箭才全部摧毁。

机关清除,船队迅速穿过水道,林雪崚支撑不住,四肢瘫软的落回公孙灏船上。

众人一看,她身上中了数枝血红毒针,皆被天蝉甲挡住,好不惊险!亏得邝南霄解甲相赠,否则这毒连神明太一丸也难以克住。

霍青鹏接过迷彀树枝,“林姑娘,你歇歇,我和公孙坛主领路!”

林雪崚和宁夫人同舟,船队出了石莲洞小出口,进入一个深长的水廊。

水廊越来越窄,容不下双舟并排,只能顺列鱼贯而行。

公孙灏和霍青鹏左右伸桨,嶙峋的钟乳石张牙舞爪的堆压过来,两人不能坐直,频频撞头,小舟磕磕碰碰。

霍青鹏低骂:“乌龟肠子也没这么憋屈。”

手持树枝向前照去,头顶是一根根密密扎下的石锥,透清的水里倒影纹丝毕现,上下一对,仿佛一张长满尖牙利齿的巨兽之口。

此处洞顶离水仅两三尺,被朱雀使女称为“魔兽喉”,船上的人必须全身躺倒,才能通过。

船队如同匍匐前游的蜥蜴,在上下对刺的排排尖牙中小心翼翼,溜滑而行。

林雪崚仰躺船中,脸上滴了什么东西,又凉又粘,不是水,倒象调匀的藕糊。

伸手一摸,这冰粘之物是从上方的石锥钟乳上流下来的。

一摸不要紧,石锥上竟然发出星星似的一片蓝光,蓝光当中挂下几串晶亮闪烁的蓝色珠链。

珠链雨滴般向下生长,滴一颗,长一颗,蓝珠越结越多,珠链越挂越长,一直落到脸上。

冰粘之物,就是这似水非水的蓝珠。

不止她头顶,整个魔兽喉都象银河星空一般闪烁起来,蓝光万点,垂满了晶莹闪烁的蓝珠,世上最美的宝石珠帘也不及万一。

公孙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向后传告,摘了药帕子的把脸覆上!妖女给咱们留这条路,难道会是好东西?”

林雪崚没有药帕,以袖遮脸,“宁夫人,这蓝珠子是什么?”

宁夫人摘了药帕,轻嗅细看,“这是钟乳上的小虫在钓鱼,它们分泌蓝液,挂成发光的吊珠,引诱黑暗中的飞蛾蚊虫,等飞虫被蓝珠粘住,小虫就可以收线饱餐了,可惜它们今天钓错了猎物。”

船队徐徐从梦幻离奇的蓝珠帘下经过,前方水道终于渐渐开阔,不用再趴着躺着,空气中也有了清新的味道,魔兽之喉总算到头。

林雪崚深吸口气,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清香,“碧溶桂,这里怎么会有南海碧溶桂?”

她去南海拜访过姑姑浔芳夫人,见过岛上的碧溶桂,装七蕊金蓉膏的匣子就是碧溶桂木做的,所以对这香气十分熟悉。

惊讶很快变成担忧,邝南霄见她变了脸色,“怎么,这树有古怪?”

“师父,若在其它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碧溶桂,我会惊喜交加,可在朱雀寨,绝不是好事!因为碧溶桂是鸟雀的天宫乐园,树根能将鸟粪化为补养,吸得一丝不剩,转为异香。一棵树上可以栖聚几万甚是十几万只鸟雀,它们种类不同,大小各异,若鸟是兵将,一棵碧溶桂就是一座养蓄重兵的城池。”

前方越来越亮,无须再用迷彀树枝照路,一波波的潮湿雾气涌进水道,异香越来越浓。

众人在洞中憋得太久,公孙灏和霍青鹏手上加快,一鼓作气划向亮处,冲出溶洞。

晨雾如巨幅纱帐,铺天而下,拂晓之光穿透纱帐,每亮一分,纱帐就薄一分。

等船队全都划出洞口,晨光照耀视野,众人仰首看去,无不惊叹。

这是一个口窄腹阔的锦绣山谷,林雪崚记得图上的标注,此处叫“郁谷”。

谷中平湖如镜,湖中有岛,岛上生着擎天柱般的一棵巍峨巨树,树根龙虬盘踞,高如墙垛,铺得整岛都是。

树冠参云触日,壮阔舒美,万千碧绿的叶子在晨曦中镀金洒银,将照入谷中的曙光扯成千丝万缕。叶上蜡脂带有异香,风过萦鼻,浸盈山谷,半散未散的晨雾缭绕岛周,令巨树生出金殿佛堂般的高洁。

叶声飒飒,和着高低各异的婉转啾鸣,不知有多少鸟雀隐藏在茂密的枝叶里。

船上的人一夜苦战,伤累倦怠,进了这清新仙境,忍不住都在想,打打杀杀图什么,若能在树下睡上一觉,该多惬意。

霍青鹏亮开嗓子,一声吆喝,船队加速向前。

还没绕过小岛,忽听一阵悠扬笛曲,妙音萦回,周游耳边,好象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吹奏的人就在身旁。

碧溶桂上飘下无数粉色飞花,每朵都有碗口大小,迎光而舞,漫漫缤纷,映在碧绿如镜的水面上。

它们其实不是花,而是曼妙夺目的飞鸟,轻盈优雅,有一只停在莛荟肩上,合成落花之形,扇尾圆翅,羽色莹润。

莛荟忍不住伸手去摸,谁知温顺的小鸟突然变成八爪怪兽,一窜而起,糊在邝南霄脸上,汩汩蠕动,去吸他的血。

莛荟高声尖叫,向邝南霄脸上拼命抓扯,邝南霄惊异:“小荟,你怎么了!”

他扭头一看,周围好多人和莛荟一样,忽然疯癫发狂,手抓足踢,刀剑互砍,连公孙灏和霍青鹏也不例外。

林雪崚和宁夫人倒还清醒,邝南霄道:“是迷魂术!”

宁夫人左右环顾,顿时明白,在魔兽喉中用药帕护住脸的人,现在全都看到幻象,失控抓狂。

那些发光的蓝珠本无毒害,一遇抗毒药帕,竟成迷魂药,朱雀寨以笛控鸟,操纵幻象,要让入峡之人在郁谷里自屠而亡!

第95章 郁谷迷魂

林雪崚心急如焚,飞身跳到旁边的船上,出手迅捷,试图用点穴之法止住发狂的人。

朱雀寨笛音曲调一变,碧溶桂上飞出一群蓝色的极乐鸟,它们加入那些粉色的小鸟“花非花”,一蓝一粉两股鸟潮,汇成黛紫色的云霞,映得巨树生光,湖水流彩。

极乐鸟体态华美,舞姿神奇,这一加入,迷魂术威力骤增。

十几只极乐鸟缠在林雪崚身边,在中术者的幻觉里,她成了紫壳碧眼的巨蝎,八足双螯,勾尾毒刺。

不等她出手点穴,周围发狂的人抡着各种兵刃密压过来,朝她疯劈猛砍,角弓营的箭也追着她不放。

舟船互撞,一片大乱,林雪崚只得跃入水中,甩开极乐鸟,撤回宁夫人船上。

宁夫人蒙住莛荟的眼,莛荟不再乱抓,以为自己被吞进熊肚子里,瑟瑟发抖。

环顾左右,邝南霄不畏毒,没用药帕,丁如海把药帕子给了莛荟,冯雨堂过魔兽喉的时候躺在船上打盹,连七看不清发光蓝珠,稀里糊涂不知防备,除此之外,清醒的没剩几个。

在这关头,邝南霄内寒又一次猛烈发作,几轮凌迟般的剧痛之后,陷入僵麻昏迷。

恶况如此,师父又失去知觉,林雪崚咬咬下唇,“连统领,吹笛子的人在哪里?”

她听过燕姗姗的笛子,可今日朱雀寨的笛音明显不同,四面飘游,方位不定,极具蛊惑。

连七闭目聆听,“吹笛子的人有五个,在树上不同的位置,错落分开,这五人配合佳绝,五道笛音浑然一体,山谷形状独特,回音层层叠加,所以听起来飘忽虚幻,无所不在。”

丁如海道:“这五个人里没有燕姗姗,应该都是朱雀寨的使女,咱们必须除掉这五个丫头,破了她们的迷魂阵!”

林雪崚想起在太湖的时候,她曾经用竹笛干扰过燕姗姗,心中有了主意,摸出怀中的白玉笛子,“丁三哥,连统领,冯坛主,我耗着这五个丫头,你们登岛上树,尽快找到她们!”

三人立刻动身,分出一条沄瑁舟,丁如海忍着肋下之伤,划动木桨,冯雨堂、连七负弓持弩,悄悄靠向小岛。

朱雀寨有所察觉,曲调旋变,从极乐鸟和花非花中调出数百只,向小舟笼聚,引人来攻。

林雪崚循着谷中音律,横笛而吹,针锋相对。

极乐鸟和花非花受到干扰,困惑迟疑,在空中悬飞打转。

中了迷魂术的人幻象减弱,小舟趁此机会,加速划向小岛。

朱雀寨笛音节奏加快,陡然一个回旋拔高,海潮击岸,在郁谷中回荡千层。

碧溶桂上的十几万鸟雀冲飞而出,遮天蔽日,小舟好似跌进一个万彩斑斓的漩涡,四向俱乱,八方颠倒,举目皆是扑闪流窜的各色羽翅,叫声塞耳。

这些珍禽异雀不是太湖的野生水鸟,不是笼养的药雀黄鹪,不是用作灯笼的宿明雀,而是聪明美丽的鸟中精锐,它们常年栖生在碧溶桂上,收尽巨树灵气,虽是不同种属,配合却十分默契,就算万般复杂的穿插变幻,也是行云流畅,不啻于一场威力无穷的奇彩飓风。

各种幻象癫狂膨胀,充斥天地。霍青鹏双目通红,满眼是狰狞翻卷的地府之景,三个无常厉鬼正将黄震和卓歆叉进油镬,煎得焦烂。他暴吼一声,抓起黄震生前所用的铁锚,向油镬狠狠掷去。

丁如海只觉小舟猛的一顿,被铁锚勾住,发狂者划船的划船,下水的下水,向小舟猛攻,冯雨堂和连七弓箭在手,可怎能射向自家兄弟?

林雪崚竭尽全力跟着朱雀寨的笛音,上次燕姗姗单手执笛,随便吹小曲召唤野生水鸟,此刻是朱雀寨五人同力,极尽乐上之能,占着碧溶桂之位,利用郁谷回声,音势高广,林雪崚笛技平平,再想故伎重施,难如登天。

朱雀寨刻意神炫卖弄,笛曲瞬间转了十几个调,诡异迅疾,钻来绕去,戏糗对手。

林雪崚吹得艰涩吃力,满头是汗。小舟危急万分,自相残杀的混战一片鼎沸。

忽听身后有人道:“笛子给我。”

林雪崚回头,邝南霄已经苏醒,“师父,你身子虚弱,耗不过她们!”

邝南霄不置一词,拿过白玉笛子,林雪崚扶着他坐起来。

白玉笛子回到原主人手中,默契立生,莹润发光。

邝南霄忍痛凝力,扶笛一吹,好似冰泉乍迸,珠射高空,笛声浮云迤俪,脆而不虚,曲调高低穿梭之疾,紧转游移之险,令人神悬心颤,然而玉笛音质之美,气韵之阔,曲意之丰,又似驰风冲浪,令人痴醉。

白玉笛子与朱雀寨笛音声声相撞,如两把绝世快剑漫空过招,四向八方俱是险烈。朱雀寨的笛音是灵诡飞蛇,盘旋穿插,刁钻莫测,白玉笛音是聪敏仙鹤,迎击制害,百啄不穷。

太白宫主的“绝顶仙音”,林雪崚早有耳闻,凭空想象远远不及亲耳聆听的一分震撼。

邝南霄重伤之际,仍能吹出这样的曲子,以前在玉极轩临窗独奏,云缠雪舞,群山风鸣,是何等情景。

笛音交战,鸟群分不清指令,顿时大乱。

冯雨堂早被迷魂阵逼得火起,鸟群散出一个窟窿,他一箭射向碧溶桂高处。

铁箭力巨,深入主干,灵树知痛,枝叶瑟瑟一抖。

这一箭敲山震虎,身处树冠正中的井宿使女大吃一惊,碧溶桂是鸟群栖息的根基,哪怕只是伤枝断杈,也会有所影响,燕姗姗对碧溶桂呵护备至,如今铁箭深入主干,如同一个大活人被穿了琵琶骨。

井宿使女是五人吹笛的领奏者,想起燕姗姗的严厉,心虚手抖,调滑音飘。

其余四个使女纠正不及,也跟着散了调,乐律本是一气呵成的功夫,这一打岔,再难与白玉笛子相抗,群鸟疲倦懈怠,一拨一拨栖回树上。

丁如海连划几桨,三人飞身跃上小岛,翻越一排排纵横交错的树根,顺着树干攀向高处。

井宿使女收起笛子,摸出铁哨低声一吹,令其余四女收撤。

碧溶桂高广茂密,攀进树冠才发现,远观碧溶桂与身处其中截然不同,远观庞然一体,进来则是漫无边际、四通八达的绿色城池。

树上到处垂着气根,枝杈交汇处搭着一间一间丫头居住的树屋,有的树屋不止一层,还有延伸在外的平台,外接木桥绳梯。除了树屋,更有不计其数的鸟穴鸟巢,刚刚孵出的毛茸雏儿嗷嗷待哺,学飞的小雀扑腾蹦跳,此处人是宾,鸟是主。

摸上树来的三个人不熟悉迷宫般的绿色城池,五个使女驾轻就熟的在枝杈间攀跃闪纵,不时借着气根飞旋飘荡,在暗处射针偷袭,护巢的鸟雀狂怒的围攻入侵的陌生人,这猫捉老鼠的游戏,实在不轻松。

五个使女逃到树冠顶端,井宿使女再度吹哨,几只桃面鹦鹉从对面的绝壁飞来,每只鹦鹉爪中都牵着一根绝壁上生长的藤蔓。

丁如海、冯雨堂和连七追到树顶的时候,五个使女已经借助藤蔓飞荡至对面的绝壁,不见踪影,几只桃面鹦鹉绕圈而飞,学着女人的娇柔口吻格格而笑:“来晚啦!来晚啦!”

邝南霄停下笛子,漫空鸟群飞旋回树,彩云蒸腾,碧溶桂象变戏法似的,将一圈一圈的珍奇鸟雀吸进绿荫,若非亲眼目睹,谁能相信一棵树上会有这么多鸟。

林雪崚惭愧低头,“师父,这笛子跟着我,辱没它了。”

邝南霄将笛子交还给她,“传心传情的东西,有个倾诉,作陪而已,又不是要你当天下最好的笛手。”

笛上有一道血丝,是他太过用力所致,林雪崚眼眶一湿,伸指去揩,留下一抹淡淡胭色。

宁夫人发现碧溶桂叶子捣碎了敷面,可解迷魂药。

郁谷之战不同于鹰涧峡血战,明伤包裹一下就行,众人从迷魂阵中脱身之后,恍若转世,迷茫困顿,斗志大锉。

死于迷魂混战的人,被埋在碧溶桂下。

霍青鹏祭奠死者,开口高唱:“上峡舟船风浪多,危石高滩稳稳过!”

石头一般朴实的调子是鼓舞士气的法宝,古来有多少纤夫靠船歌号子吊住一口气,逃过累死在泥滩上的厄运。

壮丽无尽的宽江阔谷,艰苦卖力的水上岁月,跨浪搏险的无畏无惧,在汉水歌王亮彻云霄的嗓音中苏醒。

一番休整,重新振作,林雪崚站在领路舟上,指向郁谷东北角的狭窄出口,“公孙坛主,那是直通凋谷的郁凋水道,只要进入凋谷,就能找到去往鹰脊岭的捷径,我猜燕姗姗的老巢就在凋谷之中。”

这水道是分隔两谷的高山在很久以前因地震裂开的一条缝,从高空俯瞰,象地表一道细长的伤疤,急拐多如锯齿。

穿行其中,夹道的山壁粘滑陡峭,水道宽处一丈有余,窄处不过数尺。

船队象过魔兽喉那样鱼贯前进,各舟听从探路舟上传来的指令,哪里险,哪里缓,心中有数。

莛荟见两侧岩壁上的红色花纹和血屏风类似,狭窄的高空有很多黑影来回穿梭,有些害怕。

宁夫人道:“不用怕,是金丝燕。这里险峻阴凉,雨露丰沛,是饲养岩燕的好地方,而且石壁暗红,养分丰富,结出来的燕窝会是最名贵的血燕。”

她一指水下,“这里还养着极挑剔的血冠蚌,珍珠粉红,药性纯正,价值连城。鸟粪滋养水中苔藻,血冠蚌以苔藻为食,多余的鸟粪蚌粪被水底的红纹螺消解干净,一链相承,聪明省心。燕姗姗虽然歹毒,但饲养珍禽异物的本事真是人间少有,郁凋水道一年产出的燕窝和珍珠,总价几乎能与太白宫三坊岁入相当。”

周越咋舌,“难怪妖女嚣张,犄角旮旯里都是宝贝。”

邝南霄轻叹,“可惜这一身本事没用在正路上,不能造福于世。”

周越好奇,“公子,这些珍禽异物都是给皇族权贵消遣的,能造什么福?”

邝南霄道:“北方干旱之地易闹蝗灾,燕姗姗只要一曲调雀,就能消灾救难。擅毒之人必精药理,擅养殖者必精水土,都是百姓之需,她年纪轻轻,这些门道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莛荟切齿,“她再投三次胎,也不会行善!”

水道出口就在前方,公孙灏却目露迟疑,只觉一股森森诡意从凋谷直涌进来,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令船队放缓,只带最靠前的几条沄瑁舟进谷试探。

原以为不离燕姗姗左右的两只巨鹰会毫不客气的迎面扑袭,谁知遇到的是一片怪异的寂静。

凋谷雾气半散,同样的晨光,在郁谷清新明媚,在这里却阴暗灰冷。周围的山壁上长满索魂花藤,昨夜没看清楚,现在才发现每朵骷髅脸似的花中都有一束下垂的红蕊,好象血舌垂挂,随风晃动,好不悚然。

雾中一棵高大狰狞的枯树,盘根于一块从水中突起的三角山岩,千枝百桠仿佛一条条痛苦挣扎的手臂,从地狱伸回人间索取仇债,它生机盎然时,定然绿影照湖,不逊碧溶桂,现今满目萧瑟,令人压抑。

枯树后的绝壁上有两道瀑布,双瀑间的山壁高处有座凌空飞楼,檐角如翅,镶有雀雕,楼顶银贝为瓦,檐下红柱雕花。

楼前伸出一方平台,两头巨鹰平日在枯树上休憩,这平台是燕姗姗投喂取乐之处,喂完了用瀑布洗手,神荼、郁垒会在她面前高飞低扎,逗她开心。

华美鲜亮的飞楼与周围的灰冷格格不入,十分妖邪,初看碍眼,看多了却觉得楼如主人,嚣张肆意。

飞楼只是燕姗姗华宅的入口,平台有悬梯通到水面,小船泊在四周,用索魂花藤为缆,随意牵住。

飞楼太过惹眼,过了片刻,公孙灏才发现枯树高枝上另有一抹暗红色,若隐若现,定睛细看,竟是一个横躺在枝桠中的人,一动不动,不知死活,象只破碎的风筝,诡怖难言。

林雪崚顺着看过去,浑身一颤,手心发抖,宁夫人亦“啊”的惊呼。

莛荟惧怕吊死鬼般的索魂花,一直捂着脸,此刻心中惊悚,偷眼从指缝中一瞧,大叫一声:“娘!”

不顾一切要扑过去,邝南霄冷声阻止:“小荟,就算一模一样,也未必是你娘!”

第96章 柔颜皮裳

林雪崚提气纵身,登岩上树,公孙灏紧随其后。

她攀近一瞧,那人的面容的确是阮红鸢,触之冰冷,没有呼吸。

她在鸮穴中亲眼看到阮红鸢被巨鹰从河里捞走,尸首出现在此,倒不意外。

死者泡过水,脸形有变,但没有其他腐烂的迹象,也无异味,仿佛熟睡一般。

江粼月说燕姗姗有一种金身散,可以把死鸟做成栩栩如生的雕像,用在人身上,能令尸体数月不坏。

林雪崚警惕未减,细看鬓角、眼角、鼻孔、耳根这些最容易露出破绽的地方,不见任何易容和粘贴的痕迹,连颈侧的红痣,多穿的耳洞,都和从小熟悉的易夫人一模一样。

她力求冷静,两眼却已模糊。

燕姗姗连布毒火、暗器、迷阵三关,令入峡者损失惨重,她把他们敬重有加、拼死相救的易夫人象鹰食一样抛在树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更恶毒?

林雪崚怒血上涌,忍住眼泪,伸手去抱阮红鸢的尸身,公孙灏伸桨相助,把尸身运下树。

宁夫人在尸体上发现残余药粉,死者的瞳孔、肤色、瘀斑、胀肿、僵紧程度都与用了防腐药的效果吻合,她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来,皱眉不语。

莛荟再也熬不住,邝南霄只得让丁如海将她拉上岩石。

莛荟瘫坐在母亲身边,眼泪沥洒,“娘,这里又阴又冷,你别睡在这儿,我再也不乱跑了,咱们回家。”

她伏下身,抱住阮红鸢冰冷的脖颈,紧紧偎着,象以前无数次撒娇那样,喃喃道:“你偏心眼儿,只陪表姐,扔下我,我偏要和你们腻在一起,谁也别想把咱们分开。”

泪流如溪,观者无不心碎。

丁如海黯然垂目,忽见阮红鸢半露在袖子外的手指指尖悄悄膨胀,变成外鼓的圆形。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阮红鸢”突然睁眼,脸露诡笑,抱着莛荟就地一滚,滑入两条树根之间的缝隙当中,噗通一声水响,消失不见。

事发突然,匪夷所思,岩上树根密布,谁也不曾留意树根之间有个狭长岩缝,直通入水。

丁如海纵身跃入缝中,公孙灏稍慢一步,跟着跳下。

邝南霄令周越、冯桀下水相助,让霍青鹏统领众舟。

半晌后,留在外面的人依然个个呆怔,连邝南霄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不是龟息术或者服药诈死,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瞒天过海!”

林雪崚狠击自己一下,“我怎么没想起来!江粼月说每寨都有七个副手,可朱雀寨在外露面的使女只有六个,还有一个行动隐秘,外貌次次有别,连他都没见过正脸,这一定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朱雀使女,按四象中的南方七宿,她应该叫鬼宿使女。潜在朱阁外神鬼不觉、射毒入窗害死雯儿的,就是她!”

枯枝如魔爪,簌簌摇晃,船上的人听到“鬼宿”二字,盯着水下,只觉毛孔冰凉。

凋谷水浊,丁如海游出岩缝,角岩外的水域遍布延伸入水的枯树树根,千年老根盘虬拱错,形成阴森复杂的水下丛林。

鬼宿使女挟持一人,游速却完全不受影响,在树根之间左扭右钻,穿插灵迅,快如鬼魅。

丁如海拼死力追,越游越是惊惧,江粼月水性之佳,尚在人力可及的范围,而眼前这人几乎是妖是兽。

他肋下剑伤崩裂,根本顾不上,只顾奋力前游,但他不熟悉树根的布局,免不了磕磕绊绊,与前面的人越拉越远。

小荟最怕阴冷古怪的黑暗之处,丁如海急得在水下挥掌猛劈,一掌拍断面前的树根,加速紧追。

鬼宿使女用脚往湖底一踹,蹬起一片泥沙。

丁如海被迷了眼,在混沌中摸索,触到几只从湖底翻起的硬物,一碰就知是幼童的头骨。

燕姗姗用小儿喂鹰,残骸抛进水里给索魂花藤当花肥,这些耸人听闻之举,在这里是家常便饭。

丁如海怒不可遏,猛游两下钻出浑雾,揉揉眼睛,鬼宿使女已经借着迷障逃遁,去向不明。

他在水中竭目四望,满眼都是黑黝黝的狰狞树根,他伤后肺量不如平时,气息不继,然而每刻都紧迫,根本来不及出水换气。

干脆凭直觉选定一个方向继续寻找,游进一个两面是山壁的窄道,前方布满索魂花藤。

此路不通,正要掉头,忽然瞟到一根花藤上卷着莛荟的一只葱绿绣鞋。

她们必经此处,可前方被妖藤阻挡,不知妖女用什么法子在水下穿藤而过。

丁如海急中生智,倒游后退,从湖底搬起一块大石,向花藤奋力一推,花藤立刻缠卷而上,他又推一块,引得旁边的花藤向另一边缠卷,密密的花藤终于左右分开,露出一个两尺宽的洞。

他双腿一蹬,身形如梭,纵身钻过花藤间的漏洞,游入一片漆黑。

公孙灏下水稍晚,正追着丁如海的身影,忽觉旁边有什么东西一搅。

树根张牙舞爪,象活了一般,浑水乱根之间突然钻出一个庞然巨物。

公孙灏的眼珠差点瞪出眼眶,那是一张上下冒着尖牙的血盆大口,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的脑袋包吞。

他魂飞身外,一挺右臂,木桨一挥,把那血盆大口死死撑住,这才看清是一条比成年壮汉腰身还粗的大蟒。

公孙灏叫苦不迭,刚才还奇怪为什么这里有索魂花藤,却没有雀鳝毒鳄,原来是因为水下有凶猛百倍的巨蟒。

巨蟒也是燕姗姗的宠物,在湖底懒了半个多月未曾进食,丁如海肋下剑伤崩裂,鲜血渗出,巨蟒闻着腥气,有了胃口,曲身出洞,结果没碰上丁如海,却叫公孙灏撞个正着。

公孙灏被它缠上,只得全力相搏,巨蟒千方百计要勒他腰身,他千方百计借着树根钻躲,冯桀、周越两人游至,三人合力与巨蟒相斗,搅得泥沙惊起,险象迭生。

水下翻了天,水上却没有太大的动静,船上的人只见湖面不时冒起两团泥浪,根本看不清一片混沙当中发生了什么。

丁如海越游越深,目不视物,花藤后面是个漫长无尽的水下暗道,他胸口疼痛,就快窒息,可救人心切,豁出命去。

暗道曲曲折折,先是下沉,令人耳压欲裂,后来渐渐上抬,终于露出些光亮,到了出口。

丁如海冒头出水,喘着气左右打量,这里也是一个溶洞,远不及宿明洞宽广高阔,但钟乳石的千奇百怪、错综万象却又一脉相承。

他撑身出水,洞中一片死静,偶有滴水之声,许多奇异的萤石在暗中发着橙、黄、蓝、绿的幽光,大大小小的石屏、石笋布成迷宫,四面八方似乎都是通途。

他凝立未动,倘若乱闯迷失,多耽误一刻,莛荟便多一分危险。

地上潮湿,看不出任何足印痕迹,耳中也听不到特别的声响,只有空中浮着一丝淡淡的腥气。

他蹑手蹑脚,仔细循着这一丝腥气,在洞中迂回前行。

绕来绕去,转过一排石柱,赫然发现一片光亮。

光亮来自洞顶悬下的一条黄色萤石,形似水滴,是一盏天然奇灯。

萤石下方横着一张石台,莛荟脸朝下俯卧台上,黑发沿台铺垂,衣衫自颈至腰整整齐齐裂成两片,露出白皙的脊背,背上一条鲜红血线,足有一尺多长,是被利刃沿脊椎一刀划开的薄口。

她似乎没有知觉,一声不吭,只有背部微微的起伏显出活着的迹象。

丁如海血液凝冰,那一刀就象划在他的肝上。

他双足如钉,没有轻举妄动,身上的汗毛根根竖立,皮肤麻痒。

这直觉太过清晰,近在咫尺的怪敌,正在暗中窥探他。

他眼巡耳听,根本猜不出敌人的方位,这个对手可以没有体热,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是个不折不扣的活死人,一个难以常法揣度的鬼。

只能引敌自现。

他在朱阁外查找线索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手指脚趾末端呈圆形的怪人武功并不高明,只是行为奇异。

他拿定主意,左右一瞥,双肩一松,迈步上前,边走边脱下外衫,要去盖住莛荟的脊背。

还没走到台边,怪敌果然出手。

丁如海闪电转身,手中的衣衫左右疾挥,只听“哧哧”轻响,一片红烟似的毒针被他手中的布衫绞了去,没伤到他半分。

敌人方位已露,躲在一道悬如帷幔的钟乳石后面。

丁如海左手斜劈,一记“移山开碑”,将帷幔击得四分五裂。此番他实在怒极,掌势凌辣,毫不留情。

鬼宿使女被钟乳石隔挡,侥幸避开掌力,一阵风似的窜开。

丁如海跨步追上,只见暗红的裙角在石笋后一闪而过。

他扔掉卷满毒针的布衫,点足跃起,双手齐出,左掌“裂谷飞砂”阻敌去路,右拳“陨火流星”敌后追击,石笋轰倒,将鬼宿使女绊得一滚。

等丁如海跃过石堆,“阮红鸢”的背影已是伸手可及。

鬼宿使女十分顽狠,一个趔趄扑入一条石缝,仍想作狡兔之搏。

丁如海进不去石缝,手掌化为半钩半刃的形状,“螳臂小擒拿”,探手去捉。

石缝当中猛然刺出一把猩红利刃。

丁如海的小擒拿不避不让,手背一扭、腕子一翻,劈手将兵刃夺下,顺势将鬼宿使女手腕、手肘、肩膀三大关节全扭错了位,捏住她的手臂将她从石缝中拖了出来,然后在她脊椎上狠力一戳。

鬼宿使女闷呼一声,瘫软在地,脊椎封穴,站不起来。

丁如海看着她毫无破绽的“阮红鸢”相貌,不知她用了什么鬼斧神工的手段,只气得满口泛腥,拎着她的衣领,将她拖到莛荟边上,“你用了什么毒让她昏迷不醒?解药在哪里!”

鬼宿使女眼睛一翻,“‘柔颜散’没有毒。你可以看她的血色,摸她的脉搏。”

声音冷硬干涩,十分怪异,但好歹摆明了她是活人,不是僵尸。

丁如海将她掼在地上,脱下自己的夹衫,裹着莛荟翻转过来。

莛荟面容安宁,呼吸均匀,脸上泛着柔和的光泽,一点也不象受了惊吓的样子。

丁如海没听说过“柔颜散”,此刻虽然不见莛荟有中毒之相,却不相信朱雀寨的妖人。

“‘柔颜散’是什么鬼东西?在哪里?”

必须带柔颜散回去给宁夫人鉴别,好有对策。

左右一看,旁边有一根多孔石柱,孔眼里摆着瓶瓶罐罐,他一眼看到一个肉色瓷瓶,形如人体,拿近一瞧,上边刻着几行小字:“欲取皮裳,柔颜为上,啮骨不痛,面容不狰。”

一见“皮裳”二字,头顶发麻。

一只暗红飞蛾悄声而至,落在他握瓶的手上,这飞蛾磷光闪闪,翅上生着骷髅图案,翅膀张合,扇出一股淡淡腥气,停了片刻,摇曳飞走。

丁如海已经猜到皮裳是何物,他胸中欲呕,捏着瓶子,拎起鬼宿使女,跟着这只血骷髅蛾走向溶洞深处。

更多的飞蛾迎面而来,腥气越来越浓,他步入一座洞中花厅,这里钟乳布局规整,有屏风,有桌椅,有床榻,还有几座钟乳石立于四角,象盆栽的牡丹。

栖在“屏风”上的几千飞蛾磷光闪烁,照出花厅正中悬挂的一排轻软之物,乍看象晾晒的衣服,可仔细一瞧,那些都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仔仔细细的人皮。

这些人皮均为女子,除七窍镂空,其余一切连整完好,睫毛眉毛,头发指甲,连胎记疤痕都原封不动,只是每张皮的后背都有一道细长口子,跟莛荟背后的刀口一模一样。

旁边的“床榻”上另铺着一张皮,皮中蠢蠢涌动,揭开皮后的细长口子一看,里面爬着无数细小的血蚕,个个通红滚圆,正在啮肉啃骨,所过之处块粒无存,只留一层薄薄外皮。

难怪装扮得天衣无缝!原来易夫人已被妖女做成皮裳,晚来一步,在这儿被血蚕活生生啮去骨肉的就是莛荟。

妖女从背后的细长口子钻进皮中,穿成别人的形貌,那柔颜散就是要让被害者在被啮成空皮的时候,仍然保持舒展美丽的面容表情,自然逼真,不露马角。

丁如海浑身暴颤,他此生从没想过要将谁碎尸万段,现在却红眼切齿,对鬼宿使女怒吼道:“夫人一生善良,我宁可她化作粉尘,也不容你这妖孽玷污她的皮囊!”

伸手便来撕取她穿在身上的人皮。

鬼宿使女大骇,滚在地上拼命躲避,口中发出尖涩劈裂的嚎叫,一刹那皮色变红,眼珠凸瞪,瞳孔暴散,目中利箭似的射出两股血柱,可怜可怖之极。

丁如海没想到她眼中会喷血,被浇个半身通红,可他仍不手软,扯住皮裳双手一分,人皮衣物满洞飞碎。

鬼宿使女滚进角落,蜷身哀嚎,恸哭不止。

丁如海一见她的真身,不由愣住。

第97章 蜥人鬼宿

这女人体表糙绿,宛如起褶的皮革,又似细鳞密布,带着暗暗的纹路,淡绿的面孔稍微光滑一些,光头无发,眼大无眉。

丁如海低声惊呼:“蜥人!”

多年前,他在西南沿海见过一个死去的蜥人。

蜥人皮厚血冷,擅爬擅游,肤色百变,能与周围的山石树木溶为一体,可以长久抑息不动,假死似真。他们必须裸呈肌肤、全身晒日取暖,才能活血灵动,却因古怪丑陋,人人喊打,不敢暴露于天光之下,想要维持生命,只能吸食牲畜的热血,被视为妖魔鬼怪。

沿海村民仇恨妖魔,每捉到一个蜥人,都会用各种残忍的手段虐杀。丁如海见到的那个蜥人,被村民用百十来根锥子钉在礁岩上,让海鸟撕成碎片。

他看着地上的鬼宿使女,怪不得她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朱阁外射毒入窗,而林雪崚毫无察觉,怪不得她能骗过宁夫人,以诈死之技劫走莛荟,谁会想到朱雀寨有一个罕见的蜥人?

他虽然惊诧,但愤怒未减,“是蜥人又怎么样?蜥人就该害人谋皮?我行南闯北,见过浑身毛发、尖牙利齿的狼人,双头三足不可分割的连体人,全身皆白毫无血色的米人,毛孔成洞手脚生蹼的羽人,生来没有眼珠的蝠人,浑身肉瘤遍布皮癣的树人……生为畸形病种,固然不幸,但未必不可治愈,即便不治也不是自身的过错,为何羞愧自弃,作恶求生?你糟蹋人命,身穿血皮,难道心里舒服?!”

鬼宿使女满面血污的拧头看着他,“你说得容易,叫你当一天蜥人,仅仅一天,看你熬不熬得过去!我和爹娘乡亲,原本是和你们一样的人,只不过我们的村子中了邪咒,全都生了从天而降的怪病,被赶出家乡,到处流浪。”

“大伙惶恐害怕,过得象兽象鬼,一个比一个死得惨。我爹爹半夜去饮羊血,被六七条大狼狗活活分食。我娘快冻僵的时候爬到树上晒太阳,一去不返,等我找到她,她已经横在大路上,没了四肢,一根手臂粗的树杈从嘴里插进去,肠子插出来。”

“整整一村子的人,除了我,一个不剩,只有我一次次苟且逃生。有一回我让人捉住,被淹进厕坑,捉我的那些人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往厕坑里填土添石头,把我活埋在地下。”

“我皮厚,能憋气,半夜挖秃了手爬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姑娘可以美滋滋的走在日头底下,指着我惊叫笑骂,出各种主意折磨我,我不就是没有一身与她们一样的皮囊么!”

她越说越悲,嗓音凄历,眼中血沽沽外涌,染红一地。

“寨首不怕怪物,她拿我当半人半兽的东西养着取乐,她也会往死里打我,但她给了我安身之处,高兴的时候还会和我说笑逗趣,她琢磨出做皮裳的法子,让我也能簪花佩饰,尝尝在人群里行走的滋味,就为这个,我做牛做马也心甘!”

“她让我去衢园摸探,投墨羽令,我趴在长廊顶上,看到易家小姑娘唧唧呱呱,和她表姐说成亲的事,易家姑娘鲜活灵动,血气极好,皮色粉润发亮,我眼馋得要命,回来哭着和寨首说,我要易家姑娘的皮。”

“后来寨首让我去朱阁投毒,得手之后,她答应把易小姐的皮赏给我。她在太湖劫了易姑娘,谁知被你们救走,前些日子她放鹰去太白宫,还是没能把易小姐捉来,我失望之下,大哭一场。今早我听说,易家姑娘跟着船队进寨了,这回寨首特意把凋谷留给我,让我亲自把小妮子的皮取来。”

“我好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你凭什么坏我的好事!你说我糟蹋人命,人间的道理与我有什么相干?世上没人拿我当人,我为什么惜她们的命?你说,你拿我当人吗?你随便撕光我的衣裳,你肆无忌惮的看我丑陋的样子,在你眼里,我是人吗?”

丁如海把脸扭向一边,回想她撕心裂肺的哀嚎和惊恐喷血的眼睛,那伪装用的皮裳比她的性命还重要。

他又是痛恶,又是怜悯,“皮裳根本帮不了你!既然你不是天生如此,这害了你们全村的怪病一定有根源,有根源就有办法,宁夫人就在外面的船上,她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鬼宿使女大笑,“治好?寨首都治不好,天下谁有这个能耐!你们衢园的人杀我还来不及,怎么会治我的病?”

丁如海凝视着她收扩不定的瞳孔,“燕姗姗哪里是治你,她是作践你!你以为你是最悲最苦的,那是因为你见识太少,不知天下之大!”

“黄阁来过一个女娃娃,她是罕见的皮肤松懈,全身禁不起一点磕碰,稍一刮擦就流血溃烂,痛痒的时候,挠出的脓水将手指脚趾全都粘连,衣裳也结在身上,每脱一次都要在水中浸一个时辰,稍不小心就血肉模糊。她腑脏内膜也脆弱无比,吃得稍微生涩,就会食道出血、肠膜脱落。她不能蹲,不能躺,不能出汗,常人的举手之劳,对她都是难以想象的折磨。”

“如此痛苦的病症,是血养极度匮乏,她早已厌世轻生,可宁夫人却有耐心,用丹参、细谷熬糊喂她,日日不断,一点一滴的增强她的活血之力,调养了八年,她的皮肤不再生泡剥落,饮食也渐渐如常,没几年就遇上真心怜爱她的良人,一顶花轿欢天泪地的嫁走。”

“几年前,室韦山北的靺末族突发怪象,所有未成年的男童都得了奇特的肢痹症,不能站立行走,全身布满红白斑块,奇丑难言,整个部族陷入恐慌,以为被魔咒纠缠,有灭族之祸。当时园主正在望建河,带了一个生病的孩子返回衢园。”

“宁夫人从园主采集的土样里找出病源,那土中含有带血的驼鹿粪,原来是一群有病的驼鹿迁徙到靺末族居住的山域,而族中一向喜欢让男童在鹿血中泡浴,以此强身健体。寻出病源后,宁夫人对症下药,在病童身上摸索出九程疗法,叶桻护送男童回到族中,带去疗法和药物,缓解了一族人的惶恐。”

“你的病既不是最痛苦的,也不是最丑陋的,更不一定是不治之症!即使真的治不好,衢园也不会有人看轻你,黄阁后山上遍布果树,你躺在那儿晒一天太阳都不会有人管。你是愿意继续呆在阴森森的洞穴里,穿着血淋淋的人皮,还是愿意活在日头下,以本来的面目活得干干净净,踏踏实实,你自己选!”

鬼宿使女背过脸去,僵身不动,肤色变得赭暗,若不细看,几乎分辨不出这里有一个人。

远处传来脚步,丁如海回头一瞧,是公孙灏。

公孙灏与冯桀、周越三人合斗巨蟒,巨蟒发起狠来,蛟龙一般掀身出水,拱翻了两条小舟。

霍青鹏下湖相助,连被烈焰烧伤的鲁子贤和上官彤都加入战团,天翻地覆。

巨蟒架不住车轮围攻,多处受伤,终于盘身退回树根下的巢穴里。

公孙灏找到索魂花藤之间的漏洞,游过暗道,摸索而至。

丁如海抱起莛荟,把她和柔颜散一并交给公孙灏,又向公孙灏要了一只封在蜡筒里的火摺子。

公孙灏背着莛荟离开,丁如海返回溶洞深处,将所有的人皮扯下,连同血蚕、蚕蛹、蚕茧、蚕卵一并点着。

火苗腾窜,悉嗦作响,血骷髅蛾绕焰飞舞,变成龙卷风般的火叶子,空中一片焦腥。

鬼宿使女满脸血泪的蜷在地上,目中映着飞旋的火蛾。

丁如海拾起长衫,把毒针抖落干净,蹲下来替她解了脊背封穴,接好关节,把衣衫罩在她身上,伸手一拉她的胳膊,“走!”

这个主,他替她做了。

鬼宿使女瞳孔微张,他如此干脆利落,仿佛一切都很简单。

因为这陌生人的几句话,她就要放弃多年来唯一的栖存之地,失去重若性命的伪装,离开让她感到安全的幽暗洞穴?

她拼命挣扭,可丁如海手如铁箍。

他拽着她大步向前,边走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太久没有人问她的名字,她浑浑噩噩的被他拖着前行,“寨首叫我鬼丫。”

“鬼个鸟,你以前的真名。”

“我没有正经名字,我爹姓宣,娘叫我囡囡,村里人叫我宣女。”

两人来到通往暗道的水边,宣女缓过神来,奋力挣扎,死死扒住一根石柱。

丁如海喝道:“你怕什么?我既然带你出去,就不会置你于不顾!有我在,外面的人不会伤害你。”

宣女摇头,“她不会放过我,你们也不是她的对手!朱雀寨是一座空寨,她随便耗你们玩玩罢了,从凋谷出去到鹰尾坪,一条山脊,神荼、郁垒和还有她的七千只火鹮全都在山脊侧面的洼谷里等着,每只火鹮都穿着羽甲,嘴爪带毒,到时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登上鹰尾坪!”

丁如海皱眉,“有没有别的路通向鹰尾坪?”

宣女不答,浑身抽搐,“她会杀了我,让我死得比爹娘还惨!”

“宣女,她要你死,第一个就得踏过我的尸身!”

公孙灏带着莛荟出水,众人舒了一口气,听闻蜥人、皮裳,无不惊骇。

等丁如海挟着青面光头的怪女浮上水面时,偌大的凋谷鸦雀无声。

宣女怕极了一道道犀利喷火的目光,一闷头要扎回水里,丁如海哪容她逃脱,双腿一蹬,拖着她翻上宁夫人的船,死攥着她的腕子。

宣女浑身发抖,她穿着丁如海的衣裳,把领口拉起,遮住头脸,肤色变得暗蓝,面容几不可见。

丁如海三言两语,向宁夫人讲明究竟。

宁夫人拉过宣女的手,细看她的肤质,“小姑娘,你好好想想,村里发病以前,有没有出过什么怪事?比如河水变质,庄稼枯萎,鸡鸭生病,或者别的?”

宣女听到“小姑娘”三个字,好象身上的一道魔咒被解开。

一刹那,胸口涩堵,神魂空虚,无声无语,清泪如瀑。

蜥人泪血是惊惧痛苦时用来恐吓敌人的自卫本能,如果恐惧消减,心情平复,泪水就会和普通人一样透明带咸。

宁夫人手掌温润,声音平淡慈和。

宣女恍恍惚惚,好象死去已久的母亲再世重生。

这些年的苦难,宛如一场恶梦,又黑又长,没有尽头。

现在,是曙光来临了吗?模糊的光亮里,有黄阁的果树,懒懒的太阳,金色的蜜蜂。

宣女颤抖而泣,一发难止,伏在船上,大哭不停。

丁如海向烧得只剩一半的船篷内一瞥,莛荟已服了药裹了伤,稳稳睡着。

宣女哭得凄凉,却不再挣扎抗拒,丁如海悄悄松了她的手腕,默默望向宁夫人,目中满是恳求和期翼。

宁夫人会意回视,让他放心。

两盏茶之后,长弓营统领荀瑞探路归来。

林雪崚悄声问邝南霄:“师父,荀统领说凋谷东北口外是一片杉林,林中有小路登上山脊,去往鹰尾坪,丁三哥又说宣女知道一条秘道,从燕姗姗的飞楼内直通鹰尾坪,咱们走哪条路?”

上官彤冷哼,“这女人诡气横生,不能相信!什么秘道,我看是燕姗姗让她在这里演戏,把咱们引进埋伏!”

第98章 青山火鹮

邝南霄沉思片刻,“燕姗姗上下鹰脊岭需要捷径,秘道可信。”

“师父,咱们走秘道?”

邝南霄摇头,“如果真有火鹮等着,咱们都走秘道,燕姗姗一算时刻不对,会很快发觉,鸟阵调转迅速,被她堵在秘道口就不好办了。你和丁三哥带长弓营、精弩营悄悄跟着宣女走秘道,一定要快。剩下的人走杉林,吸引燕姗姗的眼目。”

林雪崚不由担心,“这样兵分两路,走杉林的人怎么斗得过火鹮阵?”

邝南霄道:“看燕姗姗布暗器机关的套路,我猜她会按兵不动,耐心等所有的人都进了火鹮阵的埋伏,再突然动手,所以我和七江会、履水坛、角弓营会做出精疲力尽的样子,尽量在杉林里拖延。你们这一路快速到达鹰尾坪之后,占着高高在上的地势,一见火鹮阵有动静,立刻让所有的射手自上向下偷袭,咱们两方夹击,制住火鹮阵。”

他抬头望向远处高耸的鹰脊岭,“不知西、北两路境况如何,如果那两路也到达鹰尾坪,说不定还可以分手增援。”

林雪崚依言而行,让荀瑞、连七集结长弓营、精弩营的射手。

丁如海等在宣女身侧,宁夫人对宣女道:“你不用急,慢慢回想以前的事,倘若想起什么,到了鹰尾坪告诉我,即使想不起来,也不要紧,等咱们离了鹰涧峡,我会和你一起去安南域宣家村,探根寻源,琢磨对策,帮你恢复从前的样貌。这几日我可以先用热身药让你不必再饮血。”

宣女点点头。她在船上环顾四周,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枯树参天,一枝一杈都熟悉,她喜欢在谷中无人的时候,坐在树上喂鹰,神荼、郁垒不嫌她丑,会听她的哨音翻飞玩乐。

枯树下的湖是她嬉戏的后院,她伏在船边探手入水,“阿福,以后我不能跟你作伴,你别寂寞。”

公孙灏险些背过气去,原来差点儿把他生吞的巨蟒,名叫阿福。

时辰不早,宣女和丁如海在前领路,林雪崚率长弓营、精弩营紧紧相随,跟着宣女攀进飞楼。

燕姗姗的华宅从飞楼延进山内,奢侈得令人乍舌,金红辉煌,珍宝遍地。

孔雀在锦毯上悠然踱步,一间间宽敞的石室曲拐相连,美丽的鸟雕镶挂四壁,各色萤石闪耀其间。

行至一个幽偏的角落,石壁上生着索魂花藤,这花藤与外边的不同,粗壮很多,藤上只有两朵巨大的索魂花,一朵黑瓣白斑,一朵白瓣黑斑,一阴一阳两张骷髅脸,藤蔓交缠不分,红色的花蕊相濡以沫,好象一对难以割舍的苦命情侣。

宣女颈上戴着唤鹰和吹卷花藤的铁哨,可这对花藤只听燕姗姗的哨音。

丁如海想起水下推石的方法,宣女道:“没有用,这对花藤叫‘情人魂’,想要硬拆,它们死也不会分开,只有一个办法。”

她捧来一只遮着黑纱罩的花盆,掀开罩子,盆中撑着竹架,缠着一棵小藤,小藤顶端开着一朵半黑半白的小花,是张小小的阴阳脸。

她左手托着花盆,轻轻一跃,贴上石壁,右手和双足如生吸盘,壁虎一般,又快又稳的爬上弧形的石室穹顶,倒贴游移,把花盆放在高处的石梁上,然后空着手从另一侧贴壁爬下。

丁如海和林雪崚此刻亲眼目睹蜥人攀爬之能,惊叹不已。

等了片刻,情人魂簌簌抖动,开白花的雌藤缓缓收卷,从雄藤中抽分出来,沿壁铺展,伸向高处的小藤,雄藤也跟着向上缩退,从另一侧延伸上去,和小藤亲昵的缠在一处。

好一幅一家三口温馨团聚的画面。

宣女道:“寨首取情人魂的花种,可年年栽年年死,这棵小藤已有五个月大,算是奇迹。”

情人魂是秘道的守护藤,分开之后,露出通道入口。

众人快速进入,秘道先窄后宽,周围越来越空广。

这一带的溶洞上下七层,相连相嵌,复杂无尽,有天然桥坝、绝壁悬崖、丘台沟壑,更有深藏的洞中洞和庞大的水系。

走到没有萤石的暗处,宣女嘬唇而唤,几只羽毛未丰的小宿明雀飞来,光亮不及大雀,照路却已足够。

前方出现一个长茄形的地下湖,湖中积攒矿物,水色五彩缤纷,透明无眼的小鱼成群游过,明纱般的水色被鱼群一搅,摇曳重组,妙不可言。

湖的末端有溪流汇入,沿着溪流旁边的石坡向上逆行,地势越来越高。

溪流变成了级级衔接的瀑布,时而水丝千股,时而连合如扇,拐折跌宕,比地表瀑布毫不逊色。

登至瀑布顶端,石坡上矗立着一座雄伟的石塔,是整个溶洞的支柱。

层层垂叠的钟乳沿着塔身兜转,形成螺旋阶梯,宣女抬手一指,秘道出口就在塔顶。

众人深吸口气,绕行而上。钟乳旋梯最宽的地方能容三四人并肩,越往上越窄,最险处只能单人侧行,脚一滑就会直跌下塔,摔个粉身碎骨。

瀑布的水声在深阔的溶洞里回响,更显惊心动魄,一行人紧贴塔身,小心翼翼。

快到洞顶,一柱天光斜射进来,宣女止步一缩。

丁如海道:“你不想被神鹰教的人看见,就先在这儿等着。”

宣女手脚并用,爬去洞顶暗处,众人跟着林雪崚钻出出口。

鹰尾坪由三条山麓汇聚而成,秘道的出口在南麓高处的香柏丛中,十分隐蔽,若从外面看过来,绝想不到相隔几尺的地下是雄奇溶洞。

南麓山腰分布着混生林,山脊空旷稀疏,山脚是茂密的杉林。

整个南麓一片平静,林雪崚钻出香柏丛,悄悄摸上鹰尾坪。

还没到坪上,就听到徐敦微微带喘的嗓音,“田阙,你的蛇被熏成了蛇干,你不下来尝尝?”

半空抛起无数死蛇,噼里啪啦的向鹰脊岭上掷去。

梁宏城、王珩和徐敦率领江湖众派攻玄武寨,玄武七部在万岘林结阵守御。

众人在太白宫就商量好,不在迷宫石林里和玄武寨纠缠,他们借助折叠布翼从石林上滑翔而过,只有体胖的徐敦另带一小队人步行而入,但不交手,见敌就躲。

雨大天黑,田阙在玄武寨瞭台上发现“飞”敌袭至的时候,对手已经掠过迷宫,到了眼皮子底下。

田阙急吹号令,召回万岘林里的玄武七部,可为时太晚,整个玄武寨外重中空。

梁宏城和王珩冲进玄武寨主堡,玄武七部仓促掉头,方寸大乱。

徐敦率人从后跟上,与梁宏城内外联手,勇猛血战。

田阙见手下伤亡太重,率领残部撤上鹰尾坪。

众好汉趁胜追击。从玄武寨到鹰尾坪之间的北麓山脊上,有一处名叫“残枎岈”,乍看是普通的树林,深入其中才发现,这些树风吹不动,坚硬如铁,是远古火山喷发后的石化树林。

暴雨收敛,湿雾弥漫,漆黑的“残枎”以恒古之姿,参差密布,交错成史前岩画般的秘景。

行走林中,忽见一对对森然绿光在枝桠间亮起,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四面八方,星辰密布。

田阙撤经此处时,洒了蛇王腺液,养在残枎岈的数千毒蛇闻息而动,向闯进林来的人闪电袭击。

一场夜半蛇战,好汉们吃亏不小,秦泰用药烟驱赶,可雨后潮湿,烟效不及平时,只有一半人冲出蛇阵。

田阙带着残部躲进了鹰脊岭上的北斗悬关阵。鹰脊岭两侧是绝壁深壑,只有正中一条山路直通岭顶,北斗寨用巨石堆起七道防垒,守备森严。

梁宏城率人连攻三次,都被北斗寨逼退。

大伙筋疲力尽,只有徐敦仍在鹰尾坪上叫骂不停,领着衍帮把熏死的蛇尸噼里啪啦的掷上岭去。

田阙缩头不理,赵漠高高立于悬关阵顶,风貌逼人,一边手摇折扇,一边神清气朗的向徐敦问候致意。

与北麓的热闹不同,西麓白虎寨方向是一片奇怪的死寂。

林雪崚刚刚看清状况,就听荀瑞在身后低声唤:“林宫主!”

她回头一瞧,公孙灏和冯雨堂已经率队穿出南麓山脚的杉林。

南麓阴面的山谷中陡然升起一片红云,海浪般朝山脊上铺卷。

燕姗姗等得心焦,朱雀阵倾巢出动,七千火鹮没有花哨的飞式,严整如旗,将半个山麓淹成红色。

火鹮身形如鹤,阔翅粗腿,尖嘴锋如利刃,颈后一束飘洒的长翎,好似头盔上的红缨。

公孙灏早有预备,一声令下,履水坛将负在背上的沄瑁舟挡在身周。

七江会听了邝南霄的主意,在杉林中割下大片轻韧结实的杉树皮,当作临时盾牌。

角弓营借着履水坛和七江会的掩护,仰空而射。

火鹮未至敌前,先遇反击,每只火鹮身上都套着金丝羽甲,保护胸腹要害。

少数火鹮翅膀受伤坠落,但全阵飞速未减,阵形稳而不乱。

红浪涌到近处,角弓营躲到龟壳般的沄瑁舟和盾牌之后,履水坛和七江会从龟壳中伸出木桨兵刃,迎击锋利带毒的尖锐鸟嘴。

火鹮里外轮换,分批进攻,起落之间,好象巨大的红花开开合合。

哨声急响,领头的火鹮将军名叫赤炎,它听到燕姗姗的哨令,一个拔高,身边的火鹮跟着变向,漫天红旗向后倒卷。

燕姗姗不想让火鹮费力去戳乌龟壳般的沄瑁舟,因此收阵退后,好给神荼、郁垒让路,让力猛的巨鹰冲破履水坛。

林雪崚看得仔细,火鹮身上虽有羽甲,两翼却要保持灵活,没有防护。

此刻朱雀阵向后散开,时机正好,她对荀瑞、连七低喝道:“动手,射翅膀!”

长弓营和精弩营钻出香柏丛,居高临下,箭如飞蝗。

朱雀阵突遭背袭,猝不及防,不少火鹮惨叫中箭,满谷红羽乱飞。

燕姗姗正在一棵杉树顶上指挥神荼郁垒,扭头一看,大吃一惊,哨声急变,发出三声又高又尖的长音。

北麓那些人有赵漠盯着,她放心大胆的在南麓螳螂捕蝉,谁知黄雀在后。

哨音带怒,火鹮们腾空高飞,在半空组成巨大的火焰,壮观燎天。

鹰尾坪上的人全都站起,连悬关阵顶的赵漠都专心致志,背手观战。

第99章 鹰坪拜堂

火鹮如凶焰,绯红张天,兜旋半空,拧作一股,朝南麓高处飞攻。

长弓营和精弩营密箭交织,飕飕震耳,雷鸣烈雨,迎着火焰猛浇。

火鹮坠如烟花,但赤炎不屈不挠,带领火鹮军主力灵闪躲避,时旋时绕,时疏时密,三番五次化作巨大的火剪阵,从香柏丛上空低冲而过,将箭手们压得难以冒头。

几轮雨火交汇,鹰尾坪上的梁宏城见两营箭簇消耗太快,只怕后继乏力,当即吆喝一声,带领一队身背布翼的矫健好手,一拉胸前绳索,张翼滑进火鹮群中,与朱雀阵在半空短兵相接。

燕姗姗冷笑不止,对手竟有飞翔之能,真是平添乐趣。

飞翼军刀剑锐利,所向披靡,梁宏城的一柄六棱锏左劈右打,火鹮触之,死伤无数。

但火鹮比布翼灵活太多,燕姗姗哨音高低起伏,令朱雀阵化整为零。

火鹮分成无数小群,每群围住一个滑翔者,八方戳刺,撕翼啄脸。

飞翼军在一团团刁狠的火云里拼杀,布翼破漏者歪坠入谷,还没摔死,已被火鹮半空戳烂。

战死的火鹮也是淋漓飞碎,红羽遍野,好不惨烈。

林雪崚细观朱雀阵,认清了领头的火鹮。

朱雀阵分成小群,她瞅准时机,五条追云链挥手飞出,猛的将赤炎缠住。

悍猛的赤炎没见过追云链这种东西,狠狠挣扎拖扯,却死活甩不脱。

它尖叫一声,火鹮军重新集结,化零为整,火云一团团汇聚,围绕在它左右。

这一来,飞翼军摆脱重围,他们只能自高向低滑翔,不能掉头逆向。

火鹮与飞翼军空战之际,两头巨鹰一前一后旋冲出谷,猛袭履水坛和七江会。神荼身上带伤,打头的是郁垒。

冯雨堂开弓拉射,撒手一箭,郁垒一个侧旋躲过。

冯雨堂第二箭接踵而至。第一箭叫“探心箭”,直取要害,挫敌扬威,第二箭是“扰神箭”,箭走弧路,诡异难测。

郁垒反应迅捷,压低斜冲,去向正是被“扰神箭”留出的空位。

冯雨堂算准它的退路,第三箭“断魂箭”直追而至。

郁垒躲无可躲,拼力振翅,想将箭拍飞,可它连避两箭,来不及调整姿势,这一拍角度不够,铁箭只是偏了方向,没有射入身体,穿翅而过。

郁垒痛叫一声,负伤而回。

冯雨堂三箭连珠,仍是没能将骁勇无匹的巨鹰射死,不禁心惊。

郁垒后撤,神荼孤军奋战。

它贴着阴面的山梁擦飞而上,猛然现身于山脊亮处,巨翅一掀,将履水坛用作防护的沄瑁舟扇得七零八落,边缘的十七八个桨手连着沄瑁舟一并栽下山谷。

山腰上空的飞翼军摆脱朱雀阵,刚巧在此时滑翔到山梁低处。

梁宏城顺势而为,带着飞翼军围攻神荼,助履水坛一臂之力。

神荼探爪来抓梁宏城的布翼,梁宏城侧身挥锏,狠击爪腕。

神荼爪上曾被寸霜剑深深割过一刀,伤口还没痊愈,吃此一锏,痛缩收爪,向后拔高。

角弓营的箭雨追着神荼不放,神荼虽然勇猛,但敌不过如此密集的上下夹击,它兜向空中,稍作调整,伺机再战。

飞翼军收了布翼,落回地上,和履水坛、七江会一道沿着山脊奔向高处。

郁垒受伤,燕姗姗心痛不已,这一打岔的功夫,抬头再看火鹮阵,不知赤炎为何突然自作主张,领着火鹮军压在香柏丛上空。

赤炎仍在拼命挣扎,试图摆脱追云链,它力气虽然不如巨鹰,但也十分顽狠,追云链勒得林雪崚腕如刀割。

丁如海伸掌相助,帮林雪崚扯稳链子。

赤炎恼羞成怒,反退为进,带领整个火鹮阵围攻林雪崚。

烈焰在香柏丛上空熊熊燃烧,长弓营和精弩营把所有箭枝兜底射出,拼力阻止火势。

赤炎被链子牵制,上下翻闪,躲避箭袭,羽翼、尾翼都受了伤。

数十只火鹮立刻在它身前围结成圈,用自己的身体替赤炎挡箭。

燕姗姗看不清究竟,只见朱雀阵莫名其妙的在低空硬抗箭雨,死伤极重,她连吹三道哨令,让赤炎收撤。

火鹮军听到哨令,分向两侧,化作可包抄、可合围的双尾火凤阵。

燕姗姗不知赤炎被牵住,她不明状况的这一刹那,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朱雀阵一变,大部分火鹮退散,只有最后的几只仍在赤炎身边相护。

丁如海狠力一扯,赤炎剧痛,被拖前六尺。

暴怒之下,赤炎奋力冲出保护圈,双眼喷火,尖嘴就要戳穿丁如海的脑门。

林雪崚飘身而起,右手拔剑,似有若无的剑影凌空一划,赤炎身首分离,飞坠入谷。

等燕姗姗看清时,已晚一步,她痛失爱将,懊恼无比,气得脸白唇抖。

哨音急催,双尾火凤横扫山麓,可是失了首领的火鹮阵不如之前锐猛,威力大失。

梁宏城和履水坛赶上山腰,众心合力,与朱雀阵相搏。

双尾火凤扫荡之后,变作三尖利刃,分前、中、后三向撕插,又拧成半月之形,沿着山梁上下推扫,千变万化。

如此剧斗,人增伤亡,火鹮也死得更多,每变一次,朱雀阵就缩小一圈。

燕姗姗原本卯足力气,要用朱雀阵称霸此战,谁知出乎意料,郁垒重伤,赤炎阵亡。

她心高气傲,此刻红眼偏执,就算全军覆没也不肯收手。

赵漠见状,在悬关阵顶高呼:“姗姗!别耍小性子,回来!”

燕姗姗一抹眼睛,吹哨收阵,剩余的火鹮飞落回谷。

神荼掠向杉林,她从杉树顶上跃到神荼背上,飞至悬关阵顶,轻身一跳,落在赵漠身旁。

她胸口起伏,满怀怒气,冲着南麓的方向大喊:“鬼丫,给我滚出来!”

朱雀阵被长弓营、精弩营从背后偷袭,履水坛也是一开始就防备充足,若非内鬼露讯,今日哪会如此被动!

朱雀寨除了星宿使女受罚被关,井、柳、张、翼、轸五使女都已到杉林会合,知道秘道和朱雀阵的仅余鬼宿使女一人。

燕姗姗手臂微颤,“鬼丫!你别以为你与众不同,就能从我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去!我对你了如指掌,自然有法子找到你,你不想死得那么惨,就乖乖滚出来!”

丁如海心中冒火,更不愿宣女禁不住恐吓,现身求饶,当即大步踏上鹰尾坪。

“燕姗姗,宣女只不过身患怪病,你却将她变成身穿人皮的恶魔,这血淋淋的脏把戏,不会再继续了!她也绝不会再回阴森腥臭的地洞,你自求多福,管好你自己的小命吧!”

燕姗姗眼光一动,“宣女?鬼丫,这男人是你什么人,你连本来的名字都告诉了他!你不是最不相信世上的人吗?我好心带你回来,留了宽敞的溶洞给你,让你在凋谷自由自乐,阴天冷暗的时候,我猎人采血给你喝,你不能以常法易容,我变着花样寻找鲜活的女子,替你生出想要的美貌,你不会梳妆,我教你脂粉之乐,这些你全都忘了吗!”

“我就不信,我和你相处多年,敌不过一个陌生人的三言两语!你不与人交道,不知险恶,他们骗你诱你,只是利用你一时,过后还不是弃你如敝履,世人对你的虐苦,你都忘了吗!”

一口气骂了一长串,竟然控制不住,嗓音微哽,“鬼丫,我喜怒无常,可我待你终究不同,你背叛偷逃,被人从头到脚的打量,你舒坦自在吗?你毁我今日之功,我不在乎,你若回头,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天地朗朗,我不会食言,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出不出来?”

宣女躲在秘道暗处,听着外头的叫骂,瑟瑟发抖,最后几句,剜心挖肺,让她痛到骨子里去。

燕姗姗对她有打有骂,可也有捉摸不定的亲昵,过去的千般记忆、将来的万种可能,胡搅乱缠,无法取舍。

她蜷着身子,泪如血泉。

丁如海狠狠一呸,“燕姗姗,你虽然收容她,可你何曾让她真正踏实安心过?她不是给你消遣解闷的玩物,不该沦为你残忍作恶的帮凶,你凭什么替她作主,囚困她的身心?她不是背叛偷逃,是我光明正大带她出来的,就算她的病治不好,我也不容旁人另眼看她,她会干干净净,过人该过的日子!”

燕姗姗怒极反笑,“鬼丫,原来如此,我忘了你也会春心寂寞。想跟男人过日子,怎么不早说呢?我找十个八个让你解闷,不就行了?我试过太多男人的心,他们多半花言巧语,虚情伪善,将心赋予这些男人,是天下最最可悲可怜的事,不信的话,我就替你试试。”

“丁阁主,你带她出来,振振有辞,谁知你是不是巧舌蛊惑,利用她一时?你怎么让她一直过人过的日子,你会照看她一生一世吗?你凭什么夸下海口,又怎么保证对她不离不弃?难道你会娶她为妻,让她为你暖床添香,生儿育女?”

梁宏城、徐敦他们不明所以,南麓所有见过宣女的人都是一愣,暗暗替丁如海为难。

男人娶妻自然要软玉温香,蜥人皮糙血冷,容貌诡异,光是想想也倒胃,不寒而栗。

宣女听到燕姗姗竟以此为挟,对丁如海连声逼问,一咬牙,手脚并用的钻出秘道,冲至坪上,对着燕姗姗咚咚磕头,血泪如雨。

“寨首,我没有春心,我低贱丑陋,怎么配有春心,我只想治好蜥人怪病,不再穿皮饮血,求你成全!”

丁如海心中波涛汹涌,他一心想让宣女离开黑暗,这和男情女爱相差十万八千里,可此情此境,胸口竟是一热。

耳边有个洪钟般的声音,“她孤苦可怜,是我劝她相信宁夫人治病的本事,强行带她离开朱雀寨,一切都是我的责任,我自然应该承担到底!娶妻是最好的承诺,堂堂男子汉,保护她一生一世又如何?”

想到此,伸手拽起宣女,朗声道:“你不用求她!以后你的一切,再也不用她说了算!宣女,你可愿嫁我为妻?”

此言一出,满山皆惊,燕姗姗冷笑之中难掩诧异,赵漠饶有兴味。

宣女用力摇头,她连这陌生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怎能糊里糊涂的拖累他?

丁如海心中明白,所有的人都当他是被燕姗姗所逼,才应势问了这句,可他挑定了这个担子,诚意不容置疑。

他举手向天,郑重宣告:“宣女,我粗人一个,无财无势,非权非贵,但我愿意用这副还算结实的身子骨,护你从此不再流浪躲藏,不受歧视欺凌!你若不嫌弃,便请首肯,与我当着这满山人的面,在鹰尾坪上拜堂成礼。”

谷中风呜,丁如海痛快直性,说一不二,要做便做得爽利磊落。

宣女耳中轰鸣,仿佛山海巨变,瞳孔圆睁,映着丁如海端正朴实的面容,周围一切漂浮,云沉地晃。

那梦中都从来不敢幻想的誓言,是说给自己的吗?

林雪崚见宣女僵如凋木,低声提醒:“宣女,愿意的话,点头就好。”

宣女点了点头,两股清泪夺眶而出,混着之前红色的血泪,坠在衣襟上,斑斑点点。

丁如海抬头向悬关阵顶的赵漠一声吆喝:“北斗君,借坛酒!”

赵漠手摇折扇,吩咐左右,从神鹰堡中取了酒,送出悬关阵外。

丁如海连斟三碗,一碗敬天,一碗敬地,一碗敬山上所有的见证人,然后面向坪外,与宣女拜为夫妻。

燕姗姗之前还带着冷笑,此刻目睹宣女成亲,脸上嘲讽的神情再也挂不住,一丝前所未有的失落涌上心头。

赵漠看着她眉间的悲伤,“一个古怪使女而已,随她去。”

燕姗姗垂下头,教中都传她爱搅婚宴,是嫉恨新娘子穿红衣比她还美,有谁知道,她嫉恨的,是那些女子得到白首一心人的快乐。

世上那么多匪夷所思的难事,在她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相爱之人终生相许,于她却遥不可及?

戚然侧脸,看着赵漠,自己若是命运悲暗,这个男人会挺身而出吗?

赵漠扇子一收,“姗姗,羡慕这些,放在你身上,太小气了。”

燕姗姗深吸口气,将这些哀怨酸涩一口咽下,再抬头时,笑颜如花。

“鬼丫,恭喜!你知道我最爱扰人春宵,这良辰美景你可得好好享受,能乐到那一刻,可说不准了!”

第100章 北斗悬关

丁如海对燕姗姗的威胁充耳不闻,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喝完一抹胡子,对宣女道:“我叫丁如海,有两个哥哥,大伙叫我丁老三。”

话音未落,只见西麓扬尘,太白宫厉旭坛主东栾渐率部登上鹰尾坪。

厉旭坛下分四营,雷震营中是使斧使锤的重兵手,刺砓营为长兵手,断枢营为短兵手,悬天营为链兵手。厉旭坛在太白三坛之中人数最多,地位最重。

东栾渐走到近处,浑身泥泞,分不出黑红,脸上仿佛涂了几层炭,一头怒发纠结乱冲,活象一只刺猪,手中的开山钺和一双坚毅的眼睛冷光凛凛,震慑人心。

众人被他的样子吓住,风过岭寂,四野无声。

东栾渐一语不发,拿过丁如海手中的酒坛,发现是空的,转手扔下山谷。

公孙灏连忙递过水囊,东栾渐扬脖饮尽,筋骨虚脱的坐下,“多拿水来!兄弟们累坏了。”

白虎寨之战势如拉锯,厉旭坛借助长蛇轮车,在大雨中攻入刀锋峡,轮车有和沄瑁舟一样的折叠犀皮篷子,箭石不入。

车队突至白虎寨外,车中伸出砲竿,投石砸破寨门。

东栾渐手持开山钺,率领厉旭坛冲入寨中,白虎阵死守隘口,双方进进撤撤,每寸都是血拼。

拉锯胶着,难以突破,断枢营、悬天营利用飞索、链梯另辟蹊径,从绝壁高处越过白虎阵,前后夹击。

段峥处变不慌,把白虎阵变为双向,奎木、娄金、胃土、昂日四部为虎头,毕月、觜火、参水三部为虎尾,阵形一抻,将厉旭坛前后两方隔绝。

虎头继续拦截雷震营和刺砓营,虎尾对断枢营、悬天营驱剿鞭逐。

过了刀锋峡隘口,地势渐渐变宽,山如梯田,层层高垒,危石叠摞。

此处名叫“千田峪”,地下矿脉交错,铜、铁、孔雀石尤其富集。白虎寨在此开采多年,各种竖井、斜井、斜巷、平巷纵横伸展,还有三个巨大的露天矿坑和七只选矿槽。

采掘的鼎盛时期,千田峪灯火彻夜,忙碌不息,昔日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神鹰教衰落以后,白虎寨人心颓丧,很多井巷已经废置。

断枢营、悬天营被虎尾三部围逼,在千田峪中夺路冲杀,误入一条废弃的斜井。

毕月部放下斜井的吊门,在吊门外堆起大石,牢牢堵死斜井的入口,这条斜井通向一条已经淤塞的竖井,没有出口。

虎尾三部哈哈大笑,与虎头四部重新会合,将雷震营和刺砓营紧紧包围。

厉旭坛身陷危境,然而东栾渐是太白宫一等一的好汉,威猛无双,硬是带领两营手下,在劣势中浴血不倒。

段峥敬他刚勇,吩咐撤阵,自己脱了袍子赤膊上前,与东栾渐在一个宽敞的矿坑中单打独斗。

两人都是不服输的倔性子,挑灯夜战,雷滚电掣的拼了七八百个回合,打累了歇,歇完了再打,直到天明也没分出胜负。

断枢营和悬天营在地下摸索了一夜,斜井尽头的竖井因为年久失修,井架护圈和支护木早已断裂,半腰井壁斜塌淤堵,上无出路,可那竖井极深,向下远未到底,于是众人沿着竖井向下攀爬,只盼另有巷道。

井壁上已经没有搭手落脚的支架,悬天营用自带的绳索、链梯、钩爪、钉凿小心辅助,下行了近二十丈,果然发现一条隐蔽的平巷,横向伸出。

大伙燃起希望,一个接一个钻进平巷,谁知这一番折腾牵动了岌岌可危的井壁,淤堵在竖井半腰的泥石轰然崩坠,直直砸下,还有一半断枢营的短兵手没来得及进入平巷,躲无可躲,被轰坠的泥石埋砸井底。

这地下深处的动荡波及四方,整个千田峪随之一震。

久经开采的山体大部分都很虚松,连日的大雨把山表的砂土岩石冲得滑溜不稳。

东栾渐和段峥只觉脚下矿坑一陷,坑东高处的山坡象一块巨大的浮冰,突然间平平整整的倾滑而至,没有一丝预兆。

危石滚坠,砂土如潮,巨大的矿坑顷刻填为平地。

白虎寨的人全在坑东观战,眨眼间被活埋了大半,雷震营和刺砓营立于坑西,运气好些。

搏命厮杀的双方再也无暇作对,只顾拼命刨掘,可挖出来的大多是血肉模糊的尸身。

东栾渐和段峥被埋在最底下,上有一层尸体阻挡,再加上两人功力深厚,反而幸免于难。

悬天营和断枢营从另一口竖井爬出地面的时候,几乎难以相信眼前的惨景。

段峥在被填平的坑边久坐不动,任是谁唤也不理睬,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

厉旭坛重新集结,赶到鹰尾坪,东栾渐不知太白宫易主,向邝南霄讲明经过。

众人听闻神鹰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白虎寨,竟在塌山滑坡中全军尽没,无不惊骇。

东栾渐听说林雪崚接任宫主,亦是诧异。

林雪崚被他苛刻的目光刺得心中忐忑,安抚两句,不知该说什么。

东栾渐鼻孔冷哼,懒得搭理。

厉旭坛地位极重,东栾渐艺高人傲,连邝南霄都让他三分,如今太白首领换成一个年轻女人,东栾渐自然愤懑,而且一丝掩饰也没有,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其实履水坛和羿射坛有不少人对新任宫主心存疑虑,只是尊重邝南霄,没有显露。

三路人马各历艰险,汇聚鹰尾坪。

林雪崚踱至悬关阵前,仰首望向阵顶,“赵漠,老鹰的双翅双爪都被砍了,独剩你的北斗寨,我不相信谢教首会眼睁睁看着神鹰教耗尽最后一兵一卒,烦请你通禀一声,请谢教首到阵前叙话。”

她知道谢荆不会出现,仍想试探一下。

赵漠摇扇回应,“林宫主,教首在问星台受伤,回鹰喙峰疗养,我不敢私闯禁地。”

“既然北斗君当家,那我问你,我师父在问星台连过三关,你们不守承诺,出尔反尔,害死园主夫妇,现在又扣着易公子和我师兄不放,是何道理?”

“林宫主,易筠舟至终也没有说出真相,现在唯一可能清楚原委的,只有易公子一个,为了这个真相,本教血染峡谷,我若放人,岂不是让本教教众死得冤枉!那个承诺,是谢教首对邝南霄的承诺,在我这里,作不得数。”

“谢教首才受伤,你便公然拗他的意,鸠占鹊巢,横行逆施,不惜赔上神鹰教所有人的性命,真是为了真相?”

赵漠微笑,“鸠占鹊巢,至少不是阴阳错位。”

他讽刺太白易主,女人当家。

“北斗君,日月尚有更替,光明磊落,没什么不寻常。应该胆颤的,是阴手害人、狼子野心之徒。”

赵漠轻轻摇扇,依旧笑容可掬。

林雪崚不是来嘴仗的,神色肃正,“我要见莛飞和师兄。”

赵漠哗的一声收了折扇,“林宫主,想见他们,你自己上来。”

新任太白宫主,外临危难,内有不服,他激她单挑,是要让她在北斗悬关阵一败涂地,贻笑八方,令太白宫无颜立足。

徐敦道:“林丫头,别听他挑衅,硬攻太吃亏!悬关阵一共七层,各层配合夹击,我和梁掌门、王帮主试了几次,最多攻到第四关就筋疲力尽,如此反反复复,除了耗光了他们的箭石,没有别的功劳,你得另想办法。”

徐敦的话不错,满坪都是从悬关阵中掷射下来的石头铁箭,在攻关中死去的人被清理至残枎岈,地上留着斑斑块块的血迹。

林雪崚仰头看去,悬关阵用巨石构筑,按北斗分布,前三关摇光、开阳、玉衡为斗柄,后四关天权、天机、天璇、天枢为斗身。孤岭陡峭,每关都比前一关高数丈,从底到顶,落差如瀑布。

最低处第一关的摇光使者哈哈一笑,“徐胖子,现在说实话了?刚才叫骂的时候,可不是这个口气啊。”

东栾渐盯着林雪崚的背影,两条眉毛沉甸甸的压住眼睛。

邝南霄倾身低语:“东叔,我向你借几个厉旭坛的人。”

东栾渐不吱声便是默许,邝南霄叫来悬天营统领元昇,伏耳交待一番。

元昇踏至阵前,“北斗君,你邀我们宫主上去,却在道上堆满石头,藏满虫鼠,一片腌臜,无礼至极,我替你清扫清扫,除除秽气!”

他领着悬天营的精锐好手们在悬关阵前一字排开,悬天营攀岩登峰,每人腰间都挂着一圈口袋和各种器具。

摇光使者见又有人攻阵,手执长钩立于关头,只等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

元昇左右示意,链兵手们同时出手,向悬关阵抛出飞索。

这索链与众不同,一端系着折角的回旋镖,只听嗖嗖声响,数十条飞索高高越过第一关摇光阵,直飞第二关开阳阵,空中一兜,反向折回,冷不丁绕住开阳阵中几十人的脖子,猛力一拖,将他们直接从第二关拽出来,向前飞栽,摔进摇光阵。

飞索迅捷无比,各绕弧路,却完全没有互缠互扰,莫说开阳阵猝不及防,谁都没想到悬天营会越关而攻。只此一举,便令摇光、开阳二阵同时大乱。

悬天营收索借力,跃上第一关。

元昇还没落地,两只小腿后绑缚的机关中弹出几根可伸可缩的铁刺,这些铁刺是攀岩爬树时帮助稳脚的器具,此刻变为厉害的足上兵刃,平添了身高,伸腿撩踢,威力惊人。

摇光阵中混着从开阳阵中跌下来的人,两部自挤自乱,被悬天营足上的铁刺连踩带戳,连扫带挑,踢出巨石之外,真象清理虫鼠一般。

坪上众人见此次攻关开局奇异,纷纷高声叫好。

第101章 雪锋耀岭

元昇借铁刺一弹,跃向第二关开阳阵。

开阳部被飞索拽缺了人,恼恨之极,开阳使者持钩跃出,直切元昇脖颈。

摇光使者也从悬天营的扫荡中腾出手来,横钩疾削元昇小腿。

正是前后夹击,银光一闪,摇光使者被五道追云链套马似的一勒,划了半个弧,摔向鹰尾坪。

林雪崚借力腾空,从元昇背后高高飘起,手中长剑流光萦雾,“乘风使者降玄都”。

开阳使者还没看清,长钩被一砍两段,飞坠山谷,肩头跟着一凉,鲜血喷涌,手臂差点被削飞。

开阳部红了眼,飞石、梭枪、袖箭,能投出来的兵刃,全向林雪崚铺罩而至。

追云链万花疾雨,逆着冰雹似的袭击直迎而上,叮当作响,兵刃四溅,好不激烈。

元昇第一次见到追云链法,“林宫主,你以前怎么不来悬天营!”

他一张娃娃脸,孩子脾性,一见链子使得好的,便觉得兴奋投机,回头向后吆喝:“岳川,俞墙,你们殿后,我接着替林宫主铺路!”

开阳使者重伤,开阳部人手缺半,元昇才不和开阳阵磨耗。

他借追云链掩护,跃上第二关巨石,从腰袋里一掏,扬手撒出一张牛筋织成的大网,这是攀岩时张结在低处的防坠网,弹力极佳,刀剑难破,山道本来不宽,一下子将开阳部罩住大半。

开阳部来不及从轻韧粘身的网中挣脱,干脆隔网出击。

林雪崚踏网而行,脚下象一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各个孔眼冒出尖刃,刺向她的小腿和脚底。

元昇又从腰袋里一摸,火摺一抖,这次扔出手却是几串鞭炮,噼里啪啦,炸得开阳部缩回网中。

林雪崚踏网而上,直冲第三关玉衡阵,边冲边问:“你口袋里有多少宝贝?”

元昇却遗憾鞭炮不够,“下雨泡湿了大半,便宜贼人了!”

玉衡使者被鞭炮声炸得头痛,没见过这么攻阵的,乱七八糟。

他带领两名副使,三钩会聚,同时劈下,泰山压顶。

林雪崚一剑“架海金梁”击散了叠在一处的三把兵刃,可她仰攻不利,自己也被震得向后倒弹。

玉衡阵三钩再聚,阵中跃出第二排七名钩手,仿佛天兵放出的蛟兽,后面一层一层,还有更多。

林雪崚冲入玉衡阵,以“仙昙吐蕊”迎击,元昇低声道:“正路不通走偏路!”

他从袋里摸出一只竹蜻蜓,两手一搓,竹蜻蜓飞上半空,一边飞旋,一边撒出明黄色的粉末,遇空成雾。

这特制的竹蜻蜓并非玩具,而是悬天营登山遇险时的求救信号,普通焰信淋雨泡了水,竹蜻蜓便显出十足的便利。

黄雾如天女舞绸,浓重明艳,玉衡阵和第四关天权阵被淹在从天而降的黄粉里,目不视物。

鹰尾坪上的人见半山黄烟铺卷,都觉得新鲜,只有东栾渐冷嗤:“混小子又弄这些小儿把戏,偷奸耍滑!”

林雪崚趁乱离了玉衡阵,甩链飞荡,足点绝壁,从侧面山谷凌空飘升,一口气绕过玉衡、天权两关。

深吸口气,还想继续向上,一通暴雨似的飞镖弩箭当头浇下。

第五关天机阵高高在上,黄粉稀薄,天机使者早已看清林雪崚的行踪。

林雪崚身贴绝壁,一手拽链,一手翻腕挥剑,将飞镖弩箭荡开。

她蹬壁空翻,落回山道,不偏不倚,掉在天机阵正中。

回头一看,黄雾被风吹散了大半,悬天营替她殿后,正和玉衡阵、天权阵相搏。

元昇很怕东栾渐,隔着老远,好象心有感应似的,听到了那句“偷奸耍滑”。

他从袋中摸出三颗散豪胆,狠力掷入天权阵,天权使者躲避钉刺,跃上巨石。

元昇手持登山铁镐,和天权使者在巨石上乒乒乓乓的激斗,生怕东栾渐看不见。

林雪崚收回目光,四向一瞟,这里已在山腰以上,左右巨石上耸起一座座高脚寨楼,天机阵依据地形,处处涵盖,阶上、石上、寨楼上,上下多重,圈圈环布,复杂缜密,却丝毫不显拥挤。

天机使者持钩摇头,“太白宫徒有虚名,只会投机取巧。”

林雪崚默运太白心经,“怎么,山匪也讲起君子之道了?”

流光绝汐剑轻裹雾气,宛如一道白电,刺入天机阵中。

鹰尾坪上的人仰首望去,只见鹰脊岭山腰渐薄渐散的黄雾里,绽出一团萤白的剑影,光彩织莲,寒气萦云,连不可一世的雄岭也作了陪衬。

邝南霄轻轻一笑,依样画葫芦的承影诀,居然有模有样。

林雪崚一入天机阵,仿佛进了一个无休无尽的魔筒,这魔筒能把天机部几十人转成几百人,四面八方皆是人影,好象石缝里都能钻出人来,逼开一排,又冒一排,车轮往复,千障屏风,是乱中有序的杀人蜂群。

她各向试探,总觉得自己隐隐摸出了阵中的门道,可下一步又和预料完全不同,果然天机难测。

腾跃穿插,承影诀流光如电,却突不出魔筒的包裹。

天机使者亦是惊讶,这女人脚下无轮,背上无翅,早该被戳成筛子,可她象藻丛中的剑鱼,居然能在天机阵中游弋自保。

林雪崚深知神鹰阵法凝聚心血,深厚严谨,非一朝一夕之功,自己硬拼,筋疲力尽也出不去。

心思一变,快剑游窜,使的仍是承影诀,只不过不攻正中,专挑山道两侧,在护石和寨楼之间上下腾旋。

天机阵仍是八向围逐,滴水不漏。

悬关阵顶的燕姗姗见林雪崚费尽力气,依然没有破阵的机会,嘴角蔑笑,赵漠却微微皱眉。

林雪崚再度回到山道正中,一脚将道边的一块大石踢飞。

天机使者仰笑,“林宫主,破不了阵,也别拿石头撒气啊。”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吱嘎声响,山道两侧的寨楼突然哗啦啦倾塌下来。

天机部大惊失色,躲避不及,被塌倒的寨楼砸伤无数。

林雪崚在楼塌的一瞬射链弹身,腾跃高冲,冒着碎木崩石,越过天机阵。

天机使者头破血流,从废墟中爬起来,这些寨楼悬山而建,楼基凌空,只用结实的粗木为“脚”,插入巨石。

林雪崚沿山道两侧出击之时,吹削立断的流光绝汐剑早已将一根根“楼脚”拦腰砍断,只因剑太快,粗木虽断,却矗立如常,也因剑太快,没人看清她这些动作。

直到她踢飞的石头撞上粗木,引起震动,楼脚方才根根折断,寨楼之间连着铁索悬梯,一牵俱牵,一塌同塌。

燕姗姗微微变脸。

第六关天璇使者顿感压力,不等林雪崚冲近,便倾部出动,每十三人一排,个个左手持盾,右手持刃,顺阶叠布六排,组成水泼不进的带刺盾墙。

林雪崚刚刚越过天机阵,天璇部的盾墙便当头压下,笸箩罩雀,柱塌山倾,哪有逃生的余地?

鹰尾坪上的人惊呼不止,此刻日头偏西,山间流云卷雾,一片斜阳的金光点亮了鹰脊岭高处。

盾墙罩下的一刹,一道银白剑影直冲上天,划破金光。

林雪崚没时间盘算犹豫,集中全力,只攻墙底正中的那一面盾,若不能破,自己便是盾墙下一具千疮百孔的尸身。

承影诀让她初试邝南霄所授的剑诀之利,此刻命悬一线,孤注一掷,自然而然的使出凄冽勇绝的“鱼肠诀”。

专诸行刺时,鱼肠剑破王僚三层棠甲,鱼肠诀信念所至,剑气如虹。

林雪崚飞冲而上,到了盾墙之前,身子陡然一缩,压向低处。

流光绝汐剑“喀嚓”一声,刺碎最下排正中的盾,没入持盾者的前胸。

她从这“墙洞”里一钻而进,灵巧如猫。

天璇阵变动迅捷,盾墙交错,钩刃调转,掉头追击。

林雪崚不顾身后密刃纵横,飞身直刺最后一关天枢阵中的赵漠。

彗星袭月,锐不可挡。

头顶忽然一黑,燕姗姗身侧的神荼认出旧敌,不等主人发令,扑翅冲下。

林雪崚千辛万苦攻到第七关,不甘心被神荼所阻,可狭窄之地,剑势一气呵成,难以转变。

将心一横,也罢,今日就先跟这贼鹰拼个你死我活!

半空提身,鹰脊岭上如耀闪电,正是林雪崚用“上古天泄”和神荼正面对决。

燕姗姗急吹哨令,神荼根本不听。

它觉出大不寻常的寒风杀气,狡猾一侧,斜伸利爪。

林雪崚曾经和它纠缠数日,对它的小肚鹰肠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空中偏身,躲开利爪,手臂依旧直伸向前,“上古天泄”剑势广阔,这一剑斩在神荼右翼尺骨上。

尺骨是羽翼前端的牵引骨,劈裂之痛,可想而知。

神荼震耳尖叫,羽翼由桡骨强撑,伤翅不受反张,掀起飙风,将林雪崚扇出四五丈外,直坠深谷。

长弓营听邝南霄的嘱咐,早早守在坪边,荀瑞箭挂长绳,一见人坠,立即隔空力射。

林雪崚挥链相迎,在空中缠上射来的绳子。

神荼依旧不依不饶的俯冲追击,危急万分。

冯雨堂的撼天弓只剩最后一枝铁箭,拉弦射出,“穿肚钩肠”,又狠又刁。

神荼曾经目睹郁垒中箭,对铁箭心存忌惮,它折断的尺骨暴突在外,迎风剧痛。

燕姗姗的尖锐哨音响彻山谷,神荼缓了追速,神速一拔,被铁箭擦去数根尾羽,飞回岭顶。

林雪崚流星疾荡,临近山壁时被悬天营抛网兜住,化去猛速。

长弓营几人合力提绳,将她拉回坪上。

林雪崚脚落实处,软身坐倒,攻阵无功而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夜幕降临,邝南霄安排各部轮流值守,继续在鹰尾坪上与北斗寨对峙,伤者撤进溶洞秘道。

霍青鹏领着汉水舵在山梁上把战死的火鹮捡来剥烤,与众人分食。

火鹮肉质鲜嫩,香气远溢,汉水舵编了小曲,大唱美味,衍帮摇鼓捧场,气得燕姗姗七窍生烟。

夜深之后山风回响,云雾涌潮。

秦泰手搭邝南霄的脉搏,沉思良久,“阎魔引这种奇怪的医术,我在师父所译的西域书籍里读到过,因为是医术,从来没人钻研消解之法,恐怕连精通阎魔引的人都不知道有什么逆转的手段。”

冯雨堂仍不死心,“老爷子,你再想想,天地万物,什么东西没个克星?”

秦泰叹气,“修菊说千峋红莲可以化解寒痛,但红莲早已过季,即使有红莲,去寒之后,功力尽散,邝公子的一身本事,终究是回不来了。”

太白宫三坛好手无不黯然。

邝南霄一笑,“老爷子,多谢你费神。大伙今天见了我徒弟的本领,只盼诸位日后辅助她时,能象对待南霄这般宽厚尽心。”

他身受内寒反啮之苦,已经不止一次痛至昏厥,依然谈笑风生。

林雪崚见他不在意生死,却借此为她寻求关照,更觉感恩无尽,重责在肩。

众人心中郁郁,正低靡,半空传来一声难听的哑叫,一个庞大黑影飞转半圈,向林雪崚身边降落。

荀瑞正要放箭,林雪崚伸手止住,“不是燕姗姗的鹰。”

飞沙跳石两道风,落魄煞星下凡一般着了地,一对巨眼满怀敌意的看着坪上的人,傲视一圈,趾高气昂的踱到林雪崚身边,伸头向她肩上挨凑。

它昨夜怄气,在洞里闷到今晚,孤单饥饿,出来捕食,发现林雪崚在此,来蹭近乎,一副不计前嫌的嘴脸。

林雪崚对着它的巨眼一照,自己发髻歪乱,灰头土脸,唉,借着悬天营的机巧搏尽全力,都没能冲破悬关阵。

正懊丧,身畔拂过一道微风。

山上风向多变,这道微风却很奇异,似乎有人一窜闪过。

林雪崚警惕四顾,没见异常,一回眸,赫然发现太白右使雷钧就在眼前。

众人尽是诧异之色,雷钧低笑,“我上来好一会儿,听你们说了半天话,你们却没一个发现我。”

他已从众人的谈话中得知太白宫易主,打趣几句,正身行礼,“林宫主,属下来得冒失。”

林雪崚大感好奇,“雷右使,你搞什么鬼?”

雷钧摊开手掌,掌心一团黑色的东西,她更加愕然,“幽澜镜衣!”

第102章 菟丝血蠕

幽澜镜衣是林雪崚亲手所毁,此刻重见,恍然如梦,拿来摸在手中,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雷钧道:“文樱姑娘把你撕裂的碎片收了去,发现是用奇异的鸟羽织成,难以修复,可她不甘心,就用黑丽花粉和墨斗鱼汁相调,反复浸染上等蚕丝,然后用蚕丝把碎片缀合一处,拼回原来的形状,没有之前平顺,折光之效也有所损失,不过我这次一试,嘿嘿,唬唬你们这些人,易如反掌。”

林雪崚歉意盈胸,“我一时冲动,却让她花了这么多心思,真是过意不去。”

雷钧带着一百来人不分昼夜的寻找林雪崚的下落,一无所获,都以为她被神荼吃得尸首不剩,雷钧无计,只得回到太白宫。

江湖各路已经分头入峡,他放心不下,于是借用修补好的幽澜镜衣进来探探状况。

他取道刀锋峡,发现整个白虎寨黑灯瞎火,不见人烟,一路纳闷,畅通无阻的摸到了鹰尾坪上,不知白虎寨已经毁于滑坡。

夜云奔流,明月时隐时现,林雪崚把幽澜镜衣放在手中轻轻揉搓,默默坐了半晌,抬头对邝南霄道:“师父,我有个主意。”

邝南霄猜到她的心思,“雪崚,你决定的事情,不用再来问我。”

她被他的目光鼓舞,转身面对猫头鹰,“落魄,咱们同仇敌忾,你能帮我从岭上下来,就能帮我再上去,跟我来!”

提剑站起,将幽澜镜衣往身上一裹,消失在夜色里。

落魄喳的叫了一声,扑翅飞起,跟着她去了。

待她轻如落雪的脚步翩然离远,冯雨堂才低声问道:“邝公子,你真的放心她?”

邝南霄轻叹,“她熟悉悬关阵,有能踏索上鹰喙峰的轻功,她了解峰顶布局,隐身衣和流光剑用得娴熟,善用链子保命,又有落魄相助,我不是不担心,可除了她,再没别人。”

仰首望去,鹰脊岭后的鹰喙峰直插苍穹,深夜的乌云展开宏阔的羽翼,野心勃勃,想把一切囊入黑暗,然而明月浮沉云海,总也不让乌云得逞。

落魄循着林雪崚的气息飞至悬关阵前,巨眼如灯,陡然发现了阵顶的神荼。

丧偶之仇排山倒海,落魄高叫一声,飞向阵顶。

神荼的断骨已被燕姗姗接合包扎,不能乱动,然而神荼傲性,有敌上门,哪有不应战的道理,当即俯冲而下。

落魄比巨鹰小很多,可它瞧出神荼一翅不灵,登时斗志大涨,围着神荼正冲倒撞,前堵后截,蛮狠灵活。

两鹰在半空斗得羽毛纷飞,整个北斗寨都被这激烈的动静震撼,纷纷探头观望。

燕姗姗冲出神鹰堡,吹哨呼唤,神荼仍是与猫头鹰纠缠不休,燕姗姗只得让郁垒上前相助。

郁垒比神荼温和听话,可郁垒翅上也有厉害的箭伤,因此只在一旁驱逐侧击,好让神荼分出身来。

明月出云,林雪崚趁落魄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裹着幽澜镜衣,灵猫一般纵身上岭。

她白日攻过阵,对落脚之处心中有数,蜻蜓点水,掠过层层关垒,空烟无形。

几个北斗使者似有察觉,左右张望,可山上风向不稳,辨不出什么异常。

燕姗姗心思全在一对巨鹰身上,自然不曾留意。

林雪崚溜至岭顶,怕被神鹰堡中的光亮照出影子,沿着堡外平台的边缘猫身而行。

神鹰堡窗户紧闭,窗上人影绰绰,堡外和问星台上有玄武寨的人穿梭巡回。

月亮钻到云背后,林雪崚悄悄躲在问星台石阶下的阴影里。

鹰涧河奔流峡谷,水声在夜里空旷响亮,她偷偷仰望鹰喙峰浓黑的影子,不知为何,心中扑扑而跳,有种极不寻常的预感。

落魄力斗双鹰,大大逞了一把英雄。

郁垒终于把神荼和落魄隔开,三圈两绕,迫着神荼飞回岭顶。

双鹰一前一后,收翅进了神鹰堡,燕姗姗将大门一关,对着隔在门外的落魄道:“良将不斗匹夫!”

落魄自认得胜,飞到堡顶,来回踱步,发出洋洋得意的喳叫。

问星台周围的人纷纷看向堡顶,什么鸟,竟能叫得如此难听!

月亮破云而出,林雪崚抓住时机,深提口气,裹紧幽澜镜衣,溜上问星台,飞身踏链,直奔鹰喙峰。

燕姗姗听着落魄的叫声,五心烦躁。

天黑之后不见赵漠,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极其不安,仿佛什么重大的变故就要发生。

田阙见她发呆,背影凄清落寞,不禁纳闷,“姗姗,你今天与以往不同,不会真的因为那个古怪的丫头吧?”

燕姗姗肩膀一颤,“你倒是提醒我了,差点忘了她!”

轻轻吹声口哨,鹿角灯上飞下一只蛾子大的小鸟,停在她的指尖上,黑眼伶俐,细嘴弯长,红线似的舌头不时伸出嘴外。

鹰尾坪上的宣女浑身一个哆嗦。

丁如海问:“你在发冷?”

宣女缩着脖子摇摇头。

宁夫人询问她发病前的经历,可很多记忆都已模糊,前言不对后语,想不清楚。

宁夫人温言安慰,让她歇息,宣女安不下心,神思犹在回忆中。

莛荟在远处愣愣的看着,她对宣女的害怕和厌恶始终不能消散,此刻瞧丁如海都觉得陌生。

邝南霄见她凝眉不语,笑问:“小猴子,从这山上下去以后,你最想吃什么,玩儿什么?”

莛荟眼睫一湿,“霄哥哥,以前我总是有好多事情想做,最好天天有新鲜,日日有花样,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那些虽好,一个人做又有什么开心。”

邝南霄在襁褓中就失去所有亲人,从来不知父母家人陪伴是什么滋味,问星台宴短短几个时辰,却从和易家的相处中体会一二。

他歉疚心痛,将莛荟轻轻拢到肩头,“小荟,这世上难关重重,可什么都敌不过一颗快乐之心,你天性乐派,蕴力无穷,也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却相信,有危有难的时候,悲伤最压不垮的就是你。”

过了子夜,坪上再无人语,只闻风声。

丁如海打起瞌睡,迷糊之间,耳畔响起轻轻的嗡嗡声。

他以为是普通的蚊虫夜蛾,没有留意,谁知身旁的宣女骤然惨叫。

他睁眼一看,宣女脸上炸开一片红色,红色飞速蠕动,钻进她的两只眼中消失不见。

宣女痛嚎打滚,骇人心肺。

坪上惊动,丁如海借火一照,宣女两眼圆睁,瞳孔血红,眼周腥粘潮湿,绿色的头皮上血脉暴凸,似有什么东西在汩汩钻动。

宁夫人扒开她的眼皮一看,从医箱里取出一支空心铜针,在宣女头顶刺入,又取了一颗白色小丸,在自己口中含化,凑唇至铜针末端,轻轻吐气。

含化的白丸散出一股微妙难言的清香,宣女头上血线流动,循着香气,汇聚头顶,顺着铜针流进宁夫人嘴里。

宁夫人吐了一口血污,再含一颗白丸,又将嘴唇凑回铜针。

丁如海定睛一看,吐出的血污中有一条条细小的红虫,翻滚拧扭片刻之后,挺直死去。

宁夫人连吸连吐,秦泰拈虫一看,脸色惨白。

最后一道蠕动的血线被宁夫人吸出之后,她嘴上已是乌紫一片,耳鼻也流出乌紫之血,全身溃软,倒在秦泰身上。

秦泰两手发抖,打开一瓶雪莲浆,宁夫人费力摇头,“你明知没用,别糟蹋了好东西。”

秦泰泪水滚落,声音哑颤,“修菊,你知道我骂谁也舍不得骂你,所以事事抢在我前头。”

宁夫人勉力一笑,望向丁如海,“宣女小时候住的村子里,有一日天降流星,那陨石发光发热,十多天才冷却,村里人连日围观,受了陨石照耀,身体异变,鸡鸭牲畜全都落毛而死,只有一头猪毫无异样,被杀了吃掉。”

“我仔细问过宣女,那猪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全身裹了一层腥臭的白泥。村外有个白泥潭,是个恶臭冒泡的天然沼泽,只有猪爱去打滚。”

“沼泽来自地下深处,常有稀罕的矿末溶在里头,这白泥潭一定不寻常,我想去取些白泥看看,可现在不行了……”

“你带她去那白泥潭里浸泡,不要怕脏怕臭,也许很久才会见效,即使没有用,你也别抛弃她,宣女是个苦命孩子,我仔细看过,她生病之前应该是个美丽至极的姑娘。”

丁如海看着秦泰的神情,听着宁夫人的语气,只觉难以置信,魂不附体,心中塌方坠石,泪如雨下,“夫人,你放心,我发誓一生照料她,我活了这么大,几时食过言?”

宁夫人目光转回秦泰身上,“老头子,这些年来,我不是和你攀比医术,我只是觉得只有自己足够好,才能一直配得上你,那些医名字号,都不重要,别人叫我秦夫人,我也很开心。”

秦泰点点头,“咱们把两个字号合在一起,不分你我。”

宁夫人含笑闭目,再也没有醒来。

满坪无声。

宣女瞳孔一动,恢复意识,眩晕着起身,侧脸见到眼前的情景,浑身一瘫。

她爬到宁夫人身前,哀吼一声,抱头而泣,怎么不敢相信,宁夫人与她相处不过半日,却毫不犹豫的为救她这样一个丑陋的蜥人,舍弃了性命。

秦泰尽力让自己语声平稳,“传虫的是什么东西?”

宣女哀泣,“拇指雀,不到两寸长的小鸟。”

“这鸟怎能半夜认准了你传虫?”

“菟丝血蠕的虫卵寄宿在拇指雀肠中,孵出小虫后,被拇指雀排到蜥蜴蛇蛙的眼睛里,钻入头颅,食脑而生。拇指雀能辨出冷血之物,为虫子寻找最好的寄主。”

宁夫人含在口中的白色药丸是用来引诱蛊虫的特制香药“圣兰息”,血蠕入脑,万分紧急,如果慢慢引诱,或用其他办法,血蠕在脑中停留太久,会有毕生损害,非痴即残。

于是她用嘴含药,加速药力,吐气入针,速引速吸,菟丝血蠕一沾“圣兰息”,会因疼痛分泌剧毒体液,宁夫人全然不顾,冷静果断,从始至终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非但保住了宣女的性命,而且令宣女的头脑神志没有一分损伤,只是失去了救自己的时机。

宣女伏地痛哭,“秦老爷,我不知道寨首把拇指雀带在了身边,是我该死,累了夫人性命。丁三哥,我是个不祥的东西,出来只会惹祸,多谢你为我挺身而出!”

狠命向边上的一块大石撞去。

丁如海左臂将她一拉,右掌“砰”的一声将大石击成两半,发力太狠,满掌是血。

他信任宁夫人的医术,承担宣女一生,宁夫人舍了自己的命,不负他们的信任。

“宣女,夫人为救你而死,你怎能这样轻贱自己!你在燕姗姗身边多年,她都不惜这样狠手待你,那妖女一日不除,一日就会令更多的好人横遭惨祸,悬关阵便是阎王阵,我也不顾了!”

大步冲向悬关阵,徐敦立即跟上,东栾渐提起开山钺,“丁老三,等等我!”

悬关阵顶的天枢使者见鹰尾坪上突然人涌如潮,怒气冲天的拥向关前,不禁一愣。

身边的天枢副使倒抽一口冷气,“执教不知去了哪里,无人坐镇,他们这群情激愤的样子,恨不得啮骨食肉,难道咱们要一直硬扛?”

天枢使者看看背后的神鹰堡,“他们痛恨的是那女人,咱们得聪明些,别糊里糊涂的做了陪死鬼!”

落魄也觉出岭上破釜沉舟的决杀之气,喳喳哑叫,转动脖颈四向观望,到处寻找林雪崚的踪迹。

林雪崚屏息摸上鹰喙峰,贴着方舍背面蹑足而行,从后向前,还没到方舍正面,就看到明珠之光从门内透出。

门外两人站在光里,声音十分清晰,一个是赵漠,另外一个却是江粼月。

第103章 银月王杖

赵漠稍远,站在光影边缘,江粼月在方舍门口挡着。

赵漠单手提钩,“江粼月,你别以为我会意外,我还担心你不来,这峡里成百上千的死,离他还是远了些,就算青龙寨鹰涧漂尸,白虎寨夷为平地,也比不得在他眼前血淋淋的死上一个,来得实在。”

江粼月低头一瞅,一声轻笑,“血淋淋是血淋淋,只是还没死。”

林雪崚胸口一热,恶匪的声调一如既往的懒散,但中气极弱。

这疯子被绊龙索的尖栅扎得满身窟窿,肩上被铁锚连钩带拖,又发着烧,一条命去了大半,是怎么跑上鹰喙峰来的?

她忍不住探头去瞧,江粼月手提青龙剑,口吻戏谑,面色苍白,新伤旧伤,满身是血,显然已经搏命与赵漠相持了很久。

江粼月这一笑,呛出两口血。

赵漠眉头一皱,抖了抖袍襟,生怕沾上。“哼,你没死,是我的兴致还没用完。”

冷笑一声,脚步斜踏,抖手揉身,一柄北斗钩星寰万象,厉风千道。

林雪崚深吃一惊,赵漠不再韬光养晦,钩法比在问星台狠绝得多。

青龙剑旋撩出手,“八海风凉”,平地生飓。

江粼月在河口重伤,气力远逊平时,即便如此,这一剑依然威猛磅礴。

交击密无间隙,北斗钩的声势死死压着青龙剑。

林雪崚正要相助,忽听方舍中有人发话:“小月,‘指极七缠’七步一循环,你在钩法循环交接之际,攻他右肘!”

声音暗哑干裂,痛苦费力,但气势犹在。

江粼月看准步数,一剑刺出,逼得赵漠拧身缩避。

舍中人继续道:“游云惊龙,削小腿!……大点涉式,踢后心!……苍龙伏世,断左路!”

江粼月招招到位,将赵漠逼退七尺。

赵漠狡猾老道,出现险象的时候也一派雍容。“谢教首,你只指点他,真是偏心。”

北斗钩反撩向上,“北辰星拱”,转眼又拼了二十余个回合,抢回四尺。

烈斗之际,赵漠眼光忽然一侧,“林宫主小贼偷窥,太失身份了吧!”

林雪崚轻功佳绝,小心闭气,又有幽澜镜衣掩护,可她的身躯让峰顶雾气的流向有了轻微改变。

赵漠何等精明,一眼瞧出不对,即使不能完全肯定,先放出“林宫主”这三个字,也足以让江粼月分心。

他说话的同时,挥手掷出七颗银色的澄星珠。

这暗器不是石危洪所授,而是赵漠自创,从未向人显露过,七珠借神鹰掌之力,颗颗刁钻,凌辣无比。

江粼月只是电光石火的分了一岔的神,闪身避珠已经来不及。

挥剑力挡,“云起龙骧”,七珠震得剑身发颤。

澄星珠被青龙剑弹开,向外疾飞,没有减速,力道仍狠。

北斗钩趁虚而入,攻向连拐几拐。

这招“北斗七折”是专门夺人兵刃的奇招,诡变神速,环环相扣。

“云起龙骧”忙于挡珠,来不及变招防钩。

江粼月反应机敏,压腕向下,青龙剑拗着钩上七拐八折的巧力,并没脱手,可是被北斗钩牢牢别住。

剑尖离赵漠还有几寸,赵漠的钩尖却已勾住他的喉咙。

林雪崚听赵漠说她偷窥,就猜是分神之计,手持流光绝汐剑弹身而上,想阻止赵漠突袭。

被青龙剑挡飞的澄星珠正迎着她过来,这七颗珠被挡飞的去向,也在赵漠算计中,正好借江粼月的手,阻了她的势。

她破开澄星珠,冲至近前时,江粼月已被北斗钩制住要害。

乌云遮月,幽澜镜衣失去反光,林雪崚扯开镜衣,凝步现身。

赵漠左右一瞥,眉头微耸,“小月,你是吃女人亏的命,这辈子都改不了。”

江粼月在河心礁被上官彤的鱼翅镗戳破喉咙,伤口颇深,现在北斗钩一划,正勾在窟窿里,一股股的血顺着钩滴滴答答,开了闸一般。

林雪崚牙关一僵,“赵漠,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漠横手持钩,瞥向方舍门内,目光冷峻,“谢荆,你还不肯拿出来?”

江粼月不顾喉上剧痛,又是一笑,“北斗君,拿我这条命要挟,你打错了算盘,我屡犯教规,教首早该将我抽筋剥骨,至于林宫主,她与我当众决裂,殊死血战,我若身首异处,大快其心。”

赵漠手上一紧,“是吗?”

这一割,江粼月疼得麻软,呼吸不继,眼前眩晕,血落如瀑,再也难以强撑,青龙剑脱手落地。

谢荆道:“赵漠!我会偿你所愿。林姑娘,请你进来,我有事相求。”

林雪崚踏入方舍,一股燥热扑面而来,屋内坐着一人,皮肤皲裂焦黑,象被烧过。

谢荆内功至刚至阳,受阎魔引之害,体内焚热煎熬,与邝南霄的内寒是截然相反的两极。

林雪崚蹲下,“谢教首,他到底要什么?”

谢荆低语一番,林雪崚仔细倾听,点了点头,迈步出来,“北斗君,你让一让。”

赵漠钩着江粼月向后倒退几步。

林雪崚走到圆舍跟前,圆舍名为天亭,是教首闭关之所,亭顶上八只铜铸雄鹰各踞一方,身姿迥异,翅膀有张有垂。

她暗运太白心经,脚步挪转,掌上发力,使出“掠影催鸿手”,击向各只雄鹰。

待她绕舍一周,回到原处,雄鹰的翅膀全都变成高高扬展的姿态。

她接着击向铜墙上堆垒的铜块,左一推,右一拨,铜块错杂有序,变换排布。

赵漠以前无数次钻研天亭的开启之术,每个铜块都试着推过,根本推不动,原来鹰翅上有总机关,只有鹰翅全部抬起的时候,铜墙才是“活”的。

整座铜墙是一座巨大的孔明锁,别无窍门,全靠卯合穿插之妙,只要知道排挪顺序,就可以顺利打开。

林雪崚对此并不陌生,碧溶桂匣子就以类似的“拼骨锁”为盖,谢荆稍一点拨,她全都明白。

推拨铜块需要充沛内力,谢荆腑脏焚痛,无力亲自开启。

华贵柔和的夜明珠光从天亭中丝丝透出,光华越来越盛,直到一座长方形的门洞完整呈现,天亭内的布局终于一览无遗。

里面的陈设比方舍更简单,梁上同样悬下一盏鹰形的铜质鎏金灯,鹰口含珠,唯一与方舍鹰灯的不同之处,是鹰爪中另外擒着一只六棱形的铁匣。

林雪崚一指铁匣,“北斗君,你要的东西就在那里,先把人放开。”

北斗钩没有一丝松动。

赵漠凝视铁匣,目中掠过腥红的沉痛,继而转悲为笑。

“谢荆,你根本不懂银月刀,这只是个空匣子而已。”

谢荆沉声回应:“赵漠,月鹘亡国已久,你就算取回王杖,除了白白自担负累,能有何用?一切野心仇恨,都是蔽眼的魔障,劫杀祸乱,于谁是益?”

一阵风来,马群般的流雾从峰顶奔卷而过,仿佛带着遥远的飞尘厮杀,惊心动魄,让人立足不稳。

赵漠眼神一黯,“劫杀祸乱?你可见过挑尸三百、充作旌旗的入城之路?头骨为杯、人皮铺地的歌舞欢宴?若不是我父亲铁心铭志,想避免这些劫杀祸乱,他怎会认不清四野豺狼,轻信盛廷友邦,任人玩弄于鼓掌?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我的三个姐姐饱受摧残,惨遭践踏!”

手腕一抽,钩刃又深入江粼月脖颈一分。

谢荆已对赵漠身份确定无疑,“晢晔,银月刀是你一族圣物,牵系荣辱兴衰,按理应该物归原主,但它戾气太重,腥风血雨,你父亲苦心取舍,不想让你再走他的老路,你何苦违背你父亲的意愿?”

赵漠垂头,“我心我命,从一出生起,便系于刀上的血光,尘沙蚀刻,无可更改。”

抬眼凝视,“谢荆,你还想再拖延吗?”

手腕翻转,江粼月颈上血窟窿继续扩大,极是惨怖。

谢荆深重一叹,对林雪崚低语两句。

林雪崚点头会意,走到悬崖边缘,将一条追云链拴在鹰喙岩顶的山枣树上,手扯链子,提气纵身,从鹰喙岩顶一跃而下。

此刻鹰涧河中漂着一条破船,船上的两人一直在仰视峰顶。

青龙寨战败之后,寨中船只全被搜罗一空,这条小破船本来是预备砍了当柴烧的,现在又下了水,投了碇浮在河中,随着水浪摇摆起落,仿佛随时会散架。

角宿使者揉着酸痛的脖子,“瘸子,我右眼跳得厉害,不是好兆。这疯小子的主意你不拦着,反而帮着。”

纪铁离抹抹嘴,“他拗起来的时候烦死人。”

等得困乏,角宿使者刚要打盹,忽见云雾缥缈的鹰喙峰顶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

他踹踹纪铁离,两人凝睛细看,只见突出在外的鹰喙岩下倒挂着一个晃动的黑点,仿佛老鹰嘴里叼着一条小虫。

那黑点悬挂片刻,向上攀爬,钻进鹰嘴尖端下方的“倒钩”之内。

几块碎石从钩嘴上遥遥坠下,很久以后,才传来掉进河里的噗通水响。

角宿使者和纪铁离对视一眼,再向上看,翻滚而来的云雾已将鹰喙峰顶完全遮住,瞧不清究竟。

刚才的情景太过离奇,让人怀疑是眼花的幻觉。

林雪崚按谢荆所述,摸到老鹰钩嘴深处的一个小洞,伸臂一掏,取出一只裹着防潮水牛皮的沉甸甸的物事。

解开水牛皮,里面是一根六棱铁杵,不象所谓的“银月刀”。

细摸铁杵,花纹冰冷深刻,一股血腥之气混着陈腐的泥土气,仿佛来自远古浸血的沙场。

林雪崚闭上眼,这东西悲凉沉重,似有魔力,令人胸中翻腾。

现在她才明白,为何赵漠立刻发觉天亭中的只是一个空匣子。

如果将银月刀交还赵漠,必引祸患,可江粼月现在命悬一线,不能不顾。

她一咬下唇,手持银月刀,跃出钩嘴,拽链飞荡。

突出在外的鹰喙岩常年风侵雨蚀,十分疏松,她这一串动作,钩嘴又崩裂了一块,遥坠河谷。

赵漠听到哗啦啦的碎石之声,紧接着,一声清喝自鹰喙岩下传来:“赵漠,你要的宝贝!”

沉甸甸的六棱铁杵“呼”的一声,被林雪崚从岩下抛出,划过一道高高的弧线,飞上半空。

那是真正的月鹘王杖银月刀,赵漠伸钩腾身,左足在江粼月身上狠狠一踢。

这一脚踢在江粼月后背中枢要穴,江粼月全身皆麻,摔躺在地,封穴难动。

赵漠借一踢之力斜飘而起,北斗钩半空伸展,划出一片雀屏般的光亮,伸向银月刀。

钩尖离银月刀还有四尺,流光绝汐剑忽然刺破云雾,直指他的咽喉。

林雪崚手扯追云链,从鹰喙岩下翻飞而上,半空截击。

她知道赵漠一定会不顾一切来接银月刀,所以抛刀时,她算准时机方位,流光绝汐剑抢在刀落之前,直刺赵漠要害。

要刀、要命二选一,赵漠只得横钩回挡。

钩剑相交,一声震响。

两人因这一击,在空中各自偏了方向。

赵漠左掌探出,使出“北斗澄星拳”中的“落月抄星”,将银月刀引入掌中。

林雪崚扯链飞荡,一记“明珠弹雀手”,又将银月刀弹出赵漠掌心。

银月刀斜着栽进岩顶山枣树的枝杈深处,两人脚一落地,立刻在山枣树下飞旋掣电的激斗起来。

江粼月中枢要穴被制,侧躺在地。

谢荆捡起一颗滚到身边的澄星珠,咬破舌尖,破血提力,强聚丹田,用劲一弹,击在江粼月背后。

以他现在的状况,破舌毁元,以物解穴,是超限大耗,内灼之痛如铁胆封火,好象就要炸裂,却得不到炸裂的解脱,总在最痛处煎熬,他满口腥苦,吐出一大滩血,昏厥不醒。

江粼月起身拾剑,凝起全力,与林雪崚夹攻赵漠。

两人共对强敌,各自长了斗志,将这些时日的曲折变故抛于脑后,再现“过江龟”的并肩义气。

流光绝汐剑凌攻如潮,云压雾罩,青龙剑灵勇狡黠,挑浪生涛。

北斗钩是在云、海之间奔游闪烁的疾星耀钻,越是势紧,光芒越是激盛。

赵漠见这两人难缠,怒目冷笑:“今天不是吉日,为了你们两个,就破一回例!”

左掌在钩上一划,甩手挥弹,将一团鲜血射向山枣树上的银月刀。

六棱铁杵一沾血珠,绽出杀气夺人的红光,锐利刺眼。

原来银月刀凌森血寒,是杀气戾重的凶刃,沉睡多年,必须用鲜血开启。

在月鹘旧俗中,开启圣物要择吉日、行大典,刚刚苏醒的银月刀饥饿迷沌,刀气延伸,波及的第一个活物便是祭品。

月鹘多以仙鹤、天鹅之类的高洁灵鸟为祭,银月刀在祭物身上施绽刀气,散腐焕新,才算完全苏醒,顺从王者驱控。

林雪崚刚才去鹰喙岩下取刀,万尺悬空,风险极大,因此将追云链中的一条拴在山枣树的树干上。

跃回岩顶后,她一直与赵漠激斗,这条追云链始终没来得及解开。

此刻她人在树下,离刀最近,江粼月一见银月刀红光暴绽,不懂是什么缘故,只知是大凶之相,立喝一声:“雪崚,躲开!”

身比声快,话音落时,他已纵身扑到林雪崚身前,无论什么邪门,先挡住她再说。

林雪崚脑中电闪,决不能让江粼月再为她受伤。

她拖着他用力一扯,反挡在他身前,两人斜扑在地,滚至崖边,身后红光炽盛,照得周围一片诡怖。

第104章 月鹘旧纪

翻滚之间,林雪崚背上传来雷击般的一震。

这一击之力将她和江粼月推下鹰喙岩,两人死命相拥,仅凭一条追云链悬挂空中。

她身上的天蝉甲支离破碎,背上象被烧热的铁网烙过,炙痛蔓延全身,连牙缝都渗出血来。

若非有天蝉甲保护,若非滚下鹰喙岩避开了正面的刀气,她已经糊里糊涂的当了祭物。

银月刀茫茫回世,红光渐收。

江粼月深提口气,顺链而上,携着林雪崚跃回鹰喙岩。

银月刀已在赵漠手中,六棱杵散出纯净的浅金光芒,修眉新月般的刀刃在光芒中弹射而出。

轻转之间,刀刃擦风,发出细微的吹沙之响,仿佛耄耄老人一觉醒来,正在叙述沉睡时梦到的故事。

赵漠神情肃穆,口中喃喃说着旁人听不懂的月鹘古语,和银月刀交谈互应。

山凝水寂,风住云停,林雪崚和江粼月被这空旷的悲凉浸染。

许久之后,林雪崚才开口:“北斗君,你在神鹰教蛰伏多年,终于破茧回归,可山河易改,昔事今非,权途血路,有去无回,不是一人一刀颠转得了的。”

赵漠的目光一刻也未从刀上离开,“林姑娘,你一个女人,明知做不了秦岭之主,没有邝南霄,太白宫会四分五裂,可你会袖手不顾吗?人各有命,既然刀归原主,天意已决,这条权途血路,不如就自你们两人开始!”

一向雍容平静的脸上,透出无边恨意,刀光凛冽,杀气贲张。

谢荆被杀气震醒,这令人窒息的感觉似曾相识。

他陡然想起,石危洪断臂那日,从鹰喙峰隔空而来的可怖杀气,正是银月刀。

赵漠展臂一挥,银月刀劲风割面,影落如瀑。

山枣树被凌厉的刀气震得簌簌而动,断枝如飞箭。

林雪崚刚才被刀气所伤,体内翻江倒海,背上剧痛不止。

江粼月青龙剑一圈,拨开乱射的树枝,扑入森寒刀圈。

赵漠再也不是那个精致清高的北斗君,而是所向披靡的征战首领,刀如千军万马,锋锐无所不在。

江粼月与刀影相搏,只觉杀气弥漫,四面皆是埋伏。

并不宽阔的峰顶成了黄沙疆场,每道刀光都是敢死之士,对手凭借的不再是招式之利,而是兵刃之魂。

银月刀凝集一族血恨,仇云笼罩,青龙剑是单枪匹马的突将,在悲愤的刀影里左右冲杀。

林雪崚见青龙剑身陷重围,若制不住银月刀,三人都得死在峰顶。

她深深提气,运转太白心经,流光绝汐剑似乎觉察出银月刀咄咄逼人的杀气,一股清柔的寒意徐徐涌出,顺着她握剑的手掌反渗回她体内。

这寒意随着太白心经散布全身,与侵入腑脏的刀气相抗,帮她驱散了剧痛。

林雪崚侧眼一看,流光绝汐剑寒光逼绽,亮如白镜,是她学会驱剑以来剑势最盛的一次。

灵剑知人心意,越是危急时刻,越是连息一体。

她将腕上与山枣树相连的链子解开,凝气持剑,剑气随着萦亮流闪的寒雾四向渗开,与霸道的银月刀分庭抗礼。

赵漠冷笑,银月刀也感觉到剑气,发出呜呜的啸鸣。

他提步旋身,刀光如遍野狂奔的狼群,将林雪崚团团包围。

林雪崚低喝:“小月,四龙聚宴!”

“四龙聚宴”可以利用身法之快,对敌手形成环攻,若被敌手围困,“四龙聚宴”可以变作闪烁不定的多路突击。

此刻的刀气正是杀不透的重围,江粼月脚步挪踏,分向击刺,到处都是青龙剑影,一时竟辨不出他真身在何处。

林雪崚弹身前冲,流光绝汐剑彗星划空,剑上清音刺破银月刀的啸声,寒雾卷处,怒电劈闪。

这道“项王诀”威严刚猛,银月刀亦不能正挡其锐,遍野刀光裂出一道缺口。

赵漠临敌老练,缺口很快弥合。

林雪崚身法快变,流光绝汐剑突然隐匿了行踪,合上扑朔迷离的青龙剑,再度出手时,又如彗星电掣。

她这样左一次右一次借着青龙剑的掩护,方位不定,来去如风,一次次将银月刀的攻势割裂。

项王从垓下突围,身边仅余二十八骑,面对重兵,仍能大呼而驰,分纵配合,杀得敌军人马惧惊,辟易数里。

林雪崚的太白心经修为尚浅,“项王诀”远远未到极致,却也能在青龙剑辅佐之下,令不可一世的银月刀阵脚生乱。

赵漠突然一撤,万千刀影瞬间合一,光凝成束,擎刀斜指,月出云海,皎波万里。

杀气聚回刀上,漾出一圈华晕,凉风从河谷里倒卷上来。

陡然间云开月落,正是赵漠腾身而起,弧光照空,向林雪崚全力劈下!

林雪崚侧身倒飘,使出绝妙轻功“鞭风旋螺”,空中拧身,反占高势。

一剑“河落海干”,倾尽所能,试图压住刀势。

闪电之间,银月刀与流光绝汐剑双力同向,气劲叠合。

只听一声惊天辟地的巨响,突出在外的鹰喙岩承受不住双刃之击,横向断裂,从尖端到山枣树下的这一段“鹰嘴”崩塌飞坠,轰然落谷。

赵漠和林雪崚应变不及,一前一后凌空跌坠。

泥石密砸如雨,林雪崚抛出左腕剩下的四根追云链,缠住山岩断面上裸露出来的山枣树根。

江粼月伸手将她拉回峰上,两人回头俯瞰,山峰太高,云雾下的状况分辨不清。

谷中传来一声镇静如常的冷笑:“林宫主,后会有期!”

轰隆水响,断落的鹰嘴砸入河中,震得整个鹰涧峡都是一抖。

黝黑的峡谷深处发出陨星般的一亮,然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林雪崚腿一软,坐在崖边。江粼月回想银月刀的最后一闪,呆怔不语。

一番险战,惊心动魄,两人伤累交加,筋疲力尽。

回到方舍,谢荆气息微弱。

林雪崚到铜鼎中舀了水,慢慢扶着他喝下,谢荆深深一喘,“今晚还死不了。”

江粼月持剑跪地,“教首,属下擅闯鹰喙峰,请你发落。”

谢荆皱眉呵斥:“真会装事,规矩你犯得还少?我倒想问问,你是怎么上来的?”

江粼月道:“峡谷宽于弩箭射程,我让瘸子做了绞轮、支架、筋腱绞索,借小夜的力气,把对岸双巢峰上的棘云树拉成了一张巨大的弹石弓,不过弹的不是石头,是我自己,弹到半空,向这边射了条钩索,就爬上来了。”

林雪崚抱拳一揖,“谢教首,我来得突兀,请你宽恕,我只是担心你和我师父一样,受了阎魔引之害。”

谢荆听她解释阎魔引,一切对应有源,不禁感慨:“在此之前,谁会想到赵漠竟是失踪多年的月鹘王子晢晔,他会阎魔引,天经地义。”

林雪崚满腹疑问:“谢教首,月鹘灭国已久,月鹘族的王杖银月刀,怎么会在神鹰教中?”

谢荆并未回答,试图撑手站起,林雪崚和江粼月左右相扶,掺着他来到天亭之中。

三人席地而坐,谢荆一指鹰爪中的银月刀匣,“林宫主,你想知道的事情,在那里面。”

林雪崚小心取下刀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薄羊皮册,皮纸透着陈旧的异域之气,上面书写的却是极工整的汉文,与沈墨云的笔迹相似,但笔架俊朗,是男子手书,册上题名《月鹘旧纪》,著者“笎溪散人”。

林雪崚眼睛一亮,“笎溪散人是集贤院大学士沈琮的别号,沈琮精通百科,博学无边,曾是《广成大典》的主编官,书法也别具一格,很受我爹爹推崇。”

谢荆道:“不错,沈琮是夫人的父亲,神鹰教和月鹘族的一切关联,都是因他而来。小月,你对覆亡已久的月鹘知道多少?”

江粼月摇摇头,“听说过一些皮毛。”

谢荆望着夜明珠的柔光,长长一叹,“咱们大盛疆土广袤,但边壤完全太平的时候不多。月鹘本是西北一支强旺的部族联盟,拥国之后,王庭牙帐设于天山以北伊丽河谷腹地的守月城,伊丽河谷号称塞外江南,沃土饶阔,守月城是千百商队往来集结之地,繁华热闹,当地居民称之为‘草原金城’。”

“月鹘强盛之际,南跨大漠峙羌逻,北越狼山遏浑朔,东南与大盛边境接壤,以联盛为四国制衡之道,不象羌逻、浑朔那样一有机会就滋事生战。月鹘国骑兵骁勇,能攻善射,曾屡次与盛廷合力击败浑朔大军,亦压得羌逻不敢抬头。”

“那时候,从玉门关经守月城直达西域这条黄金商路,是月鹘繁荣的命脉,月鹘境内风景壮阔,天山脚下绵延数百里的产马区牧草肥美,是盛廷军马的主要供源,西京太仆寺每年都遣群牧使到月鹘采购良马千匹以上。”

“月鹘虽非大盛属国,但月鹘国君来我朝拜会天子、迎娶公主是家常便饭,久而久之,月鹘王族的容貌与汉人无异,而且都能说流利的汉话。”

“月鹘动荡,始于一场十分罕见的漫长雪暴,天山南北多处草场灾情严峻,牲畜牧民冻死无数,马群锐减,商路封闭,灾后国弱兵削,一片萧瑟。”

“浑朔趁此契机,突然发难,越过狼山,兵分三路大举进攻,东路这支来得最猛,所向披靡,杀掳月鹘的铁赤、楚勒、塔什三族数万人,三族竭力抵抗,白杨河东肠血浸野,十步伏尸。”

“族中难民一路奔至大盛边界的汉人村镇,那些汉人见他们血腥可怖,以为是强匪流寇,忙不迭的锁门闭户。难民们实在捱不过饥寒,不顾一切的砸毁房舍,抢劫食物,掠夺牲畜,冲突一起,不可收拾,汉民奋起自卫,双方拚斗,死伤近千。”

“月鹘王昆恕正率领骨勒、丁什、兀勒、葛禄四族与浑朔主力在坦岭激战,昆恕早就向盛廷求助,正在苦等援兵,紧要时刻,惊闻族中难民与汉人起了冲突,盛军边境守将于孝杰从伊州出兵,驱赶月鹘的伤兵难民。”

“昆恕连夜赶至伊州城下,为了澄清误会,求得盛军之援,他当着伊州兵将和百姓的面,忍痛处死了塔什、铁赤、楚勒三族中率先劫掠、引发冲突的罪魁祸首二十七人,行刑之刃,正是被奉为月鹘王杖的银月刀,那一夜原本雪白如练的银月刀光突然凝起冲天血气,为大凶之兆。”

“平息骚乱后,盛军助月鹘击退了浑朔,并给月鹘各部送去了粮食衣物。此战之后,月鹘元气难复,国力衰颓,不仅与汉人的边境来往有了明显的隔膜,月鹘族间的矛盾也在不断加剧。”

“伊州城前被处死的二十七人中不乏几族的好汉,甚至包括铁赤族长扎裴末的儿子,不少人暗骂昆恕身为国君,却甘当盛廷走狗。《月鹘旧纪》上讲:‘昆恕夜不能寐,指刀惊目,疑见血光。’”

“浑朔败退之后,改大举进攻为持续不断的小股滋扰,羌逻亦不闲手,四处生乱,月鹘内困外疲,而大盛旁观虚应,月鹘九部联盟终于在三年之后分崩瓦解,开始了自相残杀的混战。”

“葛禄一族被浑朔吞并,向北迁至狼山以西的玄池。塔什、铁赤、楚勒联合喀伊、狄力两族,外引羌逻兵马,与骨勒、兀勒、丁什三族争雄,结果兀勒、丁什大败,迁至碎叶川以西,只有昆恕的骨勒族孤军奋战,誓死捍卫守月城。”

“昆恕勇如天神,《月鹘旧纪》中说他‘袒肉执刀,立于阵前,大呼奋击,刀光催靡,挡其锋者人马俱碎’,守月城被困七个月依然屹立,城下积尸无数,城内树皮、草籽都被啃光,连墙土中的糠皮都成了果腹之物。”

“坚守无援,总有穷尽,城破之时,成了人间地狱。扎裴末铁心为儿子报仇,传令将骨勒族人剥尸为旌,铺皮为路,头骨为杯,鲜血为酒,赵漠所说的惨况,就是守月城的屠城之景。”

“奇怪的是,扎裴末搜遍王庭,掘地三尺,也没找到昆恕一家人的影子,更别提那把银月刀了,扎裴末自封为王,却无王杖,不免尴尬。”

“两个多月以后,一对夫妇带着三个女孩和一个男孩,衣衫褴褛的来到大漠东南盛军驻守的典城,当那妇人亮出盛廷的皇族玉佩,城门守卫才知道,这就是失踪的月鹘君主昆恕一家,王后是当年从西京出嫁的长仪公主,那三个女孩就是赵漠的三个姐姐。”

“昆恕本想与守月城同亡,却被忠心的手下迷晕了送进孜井。孜井是那一带常见的竖井,下通暗渠涝坝,雨沛时用来灌疏伊丽河水,干旱时用于引取地下潜流。暗渠四通八达,延连成网,虽然守月城外的孜井早被封堵,但孜井实在是多如牛毛,敌人百密一疏,终于被昆恕的手下在迷宫般的渠道中寻到一条生路。”

“昆恕的家人已在井中等候,昆恕醒来时,发现回路已被堵死,他选无可选,只好带着家人逃生。刚烈的骨勒一族保护了王族骨血和银月刀,余下的守城将士全部战死。”

“昆恕带着妻子儿女逆伊丽河而上,顺鹰娑川而下,然后为避追杀,选择了一条无人敢想的死途,至鹰娑川中游时突然南折,纵穿大漠,一路射鹫猎狐,甚至以蜥蜴虫蚁为食,历尽艰辛,才活着到达典城。”

“经此跋涉,一家人虚弱不堪,典城都尉薛皋将他们接入府中,令人妥善照料。长仪公主本来体质不好,到达典城后,见丈夫儿女全都平安,放心含笑,撒手人寰。”

“昆恕爱极了妻子,百苦缠心,悲郁伤怀,终于一病不起。”

“奉命照看昆恕的除了医官,还有薛皋手下的一名代书郎。昆恕心情忧愤,对康复大为不利,这代书郎便在一旁点语开解。”

“昆恕见他满腹经纶,博学儒雅,将世事拆得浅白透彻,绝非常人,一打听,才知道这代书郎就是《广成大典》的主编官沈琮。”

第105章 铁门狂沙

“沈琮行文清苛严正,得罪天子,被贬至边关苦地,充任最低等的文职,可他毫无辛酸感慨,反而在开阔的塞外怡然自取,昆恕与他潜谈几日,相见恨晚,忍不住将自己心中的积忿倾倒而出,胸境渐渐舒朗,有了振作之意。”

“扎裴末做了月鹘王,好日子却连一个月都不到,就被族弟拔野宏毒杀篡位。守月城破后,羌逻兵赖在月鹘境内不走,拔野宏一掌权,便将葱岭以东到玉河上游的国土划给羌逻,暂求南境安稳。”

“与此同时,宁王李睿奉天子之命,调集三万兵马陈军西州,以助昆恕复国。薛皋护送昆恕一家北上西州,与李睿会合,临行前晚,沈琮知不能阻,反复思量,还是慎言提醒道:‘大王失势力孤,非比以往,切勿轻信于人!’”

“浑朔入侵时,大盛对浑朔只是声势严厉,月鹘内战,盛军佯作调停,现在却义愤填膺,重兵压境,昆恕何尝不明白,但他爱妻如命,对大盛的信任潜移默化,即使警惕怀疑,仍有难以割舍的情愫。”

“昆恕对沈琮道:‘广成元年宴上,天子初登大宝,曾言共荣西疆、并拓宏土之愿,吾曰:西域辽广,拓之不尽,愿为兄弟手足之国,更作藩篱之援,千秋百业,诸族和谐。’”

“小月,咱们大盛想要月鹘归属,不是一日两日,莫说月鹘国是西域门户,疆土广袤,囊控商路要段,制衡浑朔羌逻,单就那些耗费重金收购的军马,也足以让广成帝心痒。”

“可是昆恕虽然热诚交好,却不愿月鹘沦为属国,一旦归附,不仅要称臣上表,赋税纳贡,还要让盛军钉驻入境,设都护,置军侯,即使境内多半官职仍由月鹘人充任,毕竟要听从汉将颁令管辖,随时赴调候遣,选储立嗣和对他国的邦交治策,更由不得自主。”

江粼月点点头,“昆恕婉拒天子之意,以友相待,不卑不亢,是个有骨梁的男子,彼时月鹘国盛,不似那些孱弱的边境小族,可月鹘战后衰败,盛廷助他复国的条件,一定是要月鹘归属称臣,依昆恕的性子,可会答应?他穷途末路,又能有什么选择?广成帝野心勃勃,等的只是契机,只怕由不得昆恕做什么选择。”

谢荆一叹,“昆恕对沈琮道:‘月鹘九姓拜月为盟,穷末之时同甘共苦,未想富足经年,反而人心糜糜,各安异算,以致灾祸一来,九族难聚,溃乱不堪!骨勒之仇,恨不能让伊丽河倒灌,涤守月城之悲,然而灭仇殆尽,以血偿血,终是毁国之道。此去西州,仅愿九姓重聚,清除旧怨,重立新盟,光复月鹘!若盛军肯为助证,令吾得偿此愿,身家性命、神刀王位,皆轻若鸿羽!’”

这番话,江粼月现在听来,胸中都是一热。

林雪崚看着《月鹘旧纪》上记载的原文,亦是感慨,“昆恕不想让盛廷拿他当傀儡,盛廷又岂会顺他一人之愿,促立新盟?再说月鹘九族灭的灭,散的散,余下的满怀深仇血恨,哪有那么容易清除旧怨?昆恕肝胆可鉴,可太过天真。”

谢荆道:“话是如此,可以昆恕当时的孤立境况,他不愿以血洗血,不愿因一己安危而沦为附庸,不愿国土日衰,被虎狼分食,能做的,也就是凭一腔之诚,振命高呼,以求喝醒月鹘族人了。”

“沈琮听他语志坚决,不再多劝。昆恕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沈琮手中道:‘与先生相处虽短,却诚恳交心,一见如故,倘若他日不能再会,便籍此物为念,愿它伴随先生早日圆梦,远离尘沙之地,做回江南布衣!’说罢行礼相谢,十分郑重。”

“沈琮还礼拜别之后,伸手一看,那是一枚暗金色的六角棱环,环上刻着花纹,还有一些暗斑,不知是锈迹还是血迹。”

“次日凌晨,昆恕的小儿子突然没了踪影,都尉府四门都有士兵把守,一个六岁的小孩能跑去哪里,可搜遍府中也找不到。昆恕叹道:‘晢晔一向懂事,昨夜却吵闹不停,我训斥了他两句,一定是怄气藏起来了。’”

“昆恕有三女一子,三个女儿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只有十一岁,长仪公主雍容端方,生下的三位公主都是美丽出众的姑娘,晢晔小王子倍受姐姐们疼护,可沈琮的印象中,晢晔并不是爱怄气的骄纵孩子,反而十分早熟,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警惕,很会保护自己。”

“薛皋又命手下在典城内外搜寻,还是一无所获。天色已迟,不能再等,薛皋沉着脸,一边吩咐队伍出发,一边命令典城军士继续查找,于是三位公主同坐一车,昆恕与薛皋并辔在前,在暮色中北行远去。”

“数日后,宁王李睿的帖子分别送抵守月城、碎叶川及狼山玄池,约请月鹘各族首领到漠北焉耆镇外的铁门关共渡斋月节。”

“斋月是月鹘年历中的九月,这一个月中忌荤禁欲,要‘耳不听邪,目不视邪,口不道邪,脑不思邪,身不妄邪’,以求摆脱罪孽,清心自省。封斋的最后一天,男女老少沐浴净身,登高观望新月,月出开斋,是极为隆重的节日,聚会定在这天,深意良苦。”

“到了斋月节,晢晔小王子依然没有找到。沈琮一身疲惫,他在边境已久,知道周围的荒险,暗想这个孩子可能已经殒命大漠,要么就是落入对头手中,生死不明。”

“他心中郁叹,登城远眺,典城脚下的粗砾戈壁延伸向北,渐渐细化为沙,直通且末河岸。沙漠中河道不稳,年年有变,就象世事一般曲折难料,越过河去,便是绵延无尽的金色沙丘。”

“这大漠,是被天山、葱岭、昆仑山三山圈围成的‘死亡之海’,湿气难入,干烈多风。沿且末河向西的领域,被称作图伦碛,从昆仑雪峰融化而下的玉河、雅河双流并行,冲过山脚绿洲,纵穿图伦碛,汇入漠北的赤河。从典城向东,大漠渐行渐窄,被且末河、赤河南北夹困,收拢于二河共汇的蒲昌海。”

“细微的沙粒一遇轻风,便生烟起舞,每年有四个多月风暴天气,届时‘黄沙幕升,白日西隐’,壮观骇人。这一年的风暴少于以往,斋月节这天,更是出奇的静谧。”

“沈琮在手札中记道:‘碛如织绣,纹粒不惊,橐痕曲起,缝丘入远。日暮沙燃,炫及穹庭,高天溶胭,新月如血。’夫人曾经翻遍各种史传杂记,连几千里外的西京都有人记载,那天的新月颜色赤红,腥艳绝宇。”

“日头一落,天气陡变,先是平地起沙,土腥入室,继而房摇地动,门窗皆碎。典城遭遇过多次沙暴,这次却极不一般,因为风向奇异,不是通常的西北风或东北风,而是东南风,把城中的沙子吹向了大漠,所以沙尘虽猛,典城却因处在上风向,并无危难。”

“沈琮见天象非同寻常,不顾妻子阻拦,裹着被子,爬上城楼一瞧,大漠上横贯一道几里高的沙墙,浓蔽狰狞,遮盖半天,似要把血红的新月吞噬,天气间席卷着难以形容的暴怒,他身上被鸡蛋大的石砾打得肿痛不堪,蜷在墙下死死抱着砖沿,亲眼看见城楼上的大旗,门楼上的铁匾,还有数不清的瓦片,象碎纸一般旋上半空,直直的飞进沙墙里。”

“半个时辰过去,沙墙才滚滚北上,渐行渐远,消失于天漠汇接之处。待耳中没了风吼,沈琮头重脚轻的从城楼上下来,鼻血混着沙土,脸上一塌糊涂,惊骇之余,连回家的力气都没了。他在城根坐了一阵,定神一想,沙暴的去路是西北偏北,正是铁门关的方向。”

“几日之后,铁门关传回消息,拔野宏早就暗中和李睿缔结月鹘归属之约,条件是盛军交出昆恕和银月刀,铁门关聚会,不过是个套子。”

“节宴之上,葛禄一族重投拔野宏权下,拒不胁从的兀勒、丁什两族首领尽数被杀,这两族本已迁至碎叶川以西,皆因相信昆恕重立新盟之说和斋月节对月鹘人的诚重意义,才不惜远道赴约。”

“昆恕一腔诚愿,害得两族首领惨死,他自己的酒食中亦被下了毒药,劲力全失,一切皆因盛廷的利用和出卖。”

“拔野宏严刑逼问银月刀在何处,昆恕痛骂斥责,拒不相告。李睿在铁门关北山坡上的盛军营中,竟然拱手送出昆恕的三个女儿,用以要挟。拔野宏令人当着昆恕的面,凌辱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昆恕怒极,在铁门关顶‘啸震十里,目眦暴血,天地雷变,狂沙疯至’!”

“不知是血月凶相,还是真遭天谴,斋月节这场方向离奇的猛烈沙暴,从漠南咆哮到漠北,越刮越猛,摧毁了赤河沿岸几百里胡杨林,淹没了大漠中人赖以为生的片片绿洲,几里高的沙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遮天盖地的扑进铁门关前的山隘,正赶在昆恕这悲天一吼之际,向关顶城楼森然压下!”

“宴席瞬间成了坟墓,城关上下无人幸免,只有北坡盛军军营安然无恙。风暴过后,宁王令兵士挖掘了一天一夜,才从沙中刨出大部分死者的遗骸,昆恕的尸体覆在三个衣不蔽体的女儿身上,四人紧抱成团,掰都掰不开。”

“无论怎么搜,仍是没有银月刀的影子,那把刀,昆恕根本没有带在身边。”

“李睿对刀并不在意,手持缔约,运上几十车尸体,披麻穿素,直奔守月城。到了城下,李睿嚎啕大哭,对城中月鹘余部说‘沙暴天灾,深哀不幸,亲整灵枢,千里扶送’。月鹘人笃信天命,悲恸万分,放棺入城。”

“葬典之后,只见缔约,不见银月刀,月鹘人认为条件不足,拒不屡约。李睿抹去眼泪,响指一弹,身后披麻挂孝的护灵军从白衣底下抽出兵刃,挥杀如风,这两百人是他手下万里挑一的精锐,与城外乔装潜至、悄悄集结的两千伏军里应外合,不到半天,就将城中有抵抗之力的月鹘人全都消灭,守月城外的月鹘散部成了没头苍蝇,不足为患。”

江粼月不禁苦笑:“中原男子听到边关战事就热血冲头,好男儿就该为国开拓疆土,建功立业,李睿这些手段,是兵书上策,盛廷只在节骨眼上略施微末之力,就将玉西到天山的大片袤土归为己有,有几个人为衰亡的一国鸣不平?”

谢荆继续道:“广成帝大喜过望,赐属地名为陇昆,在守月城设陇昆都护府,李睿为陇昆大都督兼兵马元帅。”

“李睿上书提议,在陇昆境内减轻徭役,免除丁税,降低商税,吸引汉人源源不断的迁住定居,另设若干‘羁縻府州’,安置散居的旧月鹘人,在羁縻府州内,民政处事仍用月鹘习俗。这些建议被广成帝全部采纳,短短几年,陇昆都护府便有了塞外京都之誉,繁荣不逊于昔日的‘草原金城’。”

“可惜李睿建功立业,却不得善终,在一场狩猎之后身染奇症,暴毙而亡,宁王妃得到噩耗,也随之病故。后来的陇昆是李睿之子李烮的天下,这个李烮比他父亲还要冷面狠手,不仅把葱岭到玉河的羌逻人赶回昆仑山以南,还陆续收服了陇昆周边十几个塞外部族,将陇昆地界一直扩到火寻和葱岭以西。”

“因为战功卓著,李烮受封‘凛王’,他治下的凛军是威名赫赫的西北铁师,身为单字亲王,所受的尊崇,和广成帝亲生的皇子们一般无异。”

林雪崚插问:“我师父说,凛王李烮如今已被收了兵权,调回中原,成了闲散王爷,不知是什么缘故?”

谢荆道:“据我耳闻,李烮启用各族能士,委以高将重位,这些将领骁勇善战,精通异族语言文字,了解水土民情,比汉人将领更具优势,但广成帝总觉得异族人心不轨,易生叛变,难以掌控。”

“李睿是广成帝最信赖的弟弟,英年早逝,天子痛心不已。李烮是和李睿一样的将才,但脾性桀骜不驯,广成帝对之又爱又恨,李烮每次进京述职,都要与广成帝争执一番,广成帝替他定亲,下聘桓平郡主,李烮不从,手持沉沙戟,快马当街,连挑了几十辆礼车,弄得满地珠玉,直到现在还有人去街角石缝里觅宝。”

“朝野上下,敢这样公然忤逆天子的,别无他人。也许广成帝真的要教训教训这个不听话的侄子,也许朝中另有奏论,说凛王意图自立。李烮封号未改,兵权被收,这位闲散王爷周游四海,漂泊不定,陇昆由代都督掌管,将领撤撤换换,凛军也不是鼎盛时的面貌了。”

江粼月回想月鹘前后之变,思索道:“单讲百姓民生,归附开明强权,惠利不少,昆恕拒当臣属,难道是他错了?”

谢荆徐徐一叹:“以前夫人向我讲述月鹘旧事的时候,我也问过同样的话。若没有一族凌驾于另一族之上,百姓民生求得安稳,当然强于战乱,可是血统固来,异族之间总有诸多不同,一旦矛盾尖生,彼此不容,只有弱族屈于强族,消了个性,灭了棱角,才能大统。”

“在这趋同之中,一族之本渐渐遗丧,是应该以民为国,还是应该以国护民?是崇尚族风气节,以振人心,还是珍重血脉渊源,以存固本?这天下,识时务者多,持己念者少,如何取舍,挪一步便有异论,又怎能轻易分出对错?不管怎样,昆恕的所做所为,全都依照他自己的心念指引,即便后果惨淡,也是可敬可叹。”

“沈琮在手札中写到昆恕之死的时候,明言自己‘晦堵心涩,提毫难落,墨痕铮锵如铁泪。’铁门关之变以后,月鹘成了陇昆,边境军制也随之大改,沈琮趁此机会以疾病为由,请辞代书郎之职,获准后打点行装,准备携妻带女,返回江南故里。”

“想不到月鹘劫难尘埃落定,沈家的波折才刚刚开始。”

第106章 大漠劫旅

“从漠西葱岭到玉门关的商路分为北、中、南三条,典城位于南道。月鹘灾乱以来,北道军用,中道封闭,南道虽然状况混乱,好歹还有商队出入。沈家三人外加一名老仆跟随一支返回关内的商队,取南道向东,横穿漫长的戈壁荒漠。”

“旅程虽然艰辛,这一家子却其乐融融,沈琮手札中记的多半是途中趣事,大漠‘沙丘如羽,砾分五色’,墨云骑在骆驼背上顶着炙日读书,沈琮的妻子谢令真一路采集风棱石,沈琮嫌她增添负重,她却兴奋如孩童,说石头‘风雕水刻,生动万化,塞外千年尽收囊中’。”

“这对母女,小的沉静寡言,大的鲜活好动,完全反了过来,让人忍俊不禁。”

“到了晚上,沈琮学着同行者的法子,将烧过之后余热未消的木炭埋在沙下,做成彻夜不凉的暖沙床,三人躺在沙上,指点银河,不计贱陋,心安为家,那天涯海角自由自在的畅快,即便相隔多年,也能从字里行间呼之欲出。”

“两日后的正午,商队正在休息,一个疲倦饥渴的旅人沿着北边的沙梁跋涉而至,只想讨口水喝,这人身材高大,黑袍沾满汗渍沙土,累得身形踉跄,可眉目威厉,令人不敢逼视。”

“商队本是长路集结的各方人马,对流浪客一般比较客气,不知怎的,大家见了这气宇肃杀的陌生人,谁也不敢上前招呼。”

“水很金贵,沈琮打破僵局,拎出水袋,匀了一半给他喝,又分了两只馕让他吃,余者不冷不热的瞧着这个陌生的汉子,墨云见他身上带伤,有失血后的虚弱相,便去央求党项阿妈挤些骆驼奶。”

“驼奶滋补,挤奶却是麻烦事,骆驼厌生,只有亲近的人才能接触,如果没有幼驼在旁,可能半天都弄不出一滴,党项阿妈禁不住墨云好言好语,折腾了一头汗,总算接出半钵,递到陌生人手中。”

“那钵驼奶,老雕记得很清楚,清醇微咸,补气润肺,有恢复体力的奇效。墨云谢过阿妈,又去谢那骆驼,结果被骆驼一个响鼻,喷了半头腔水,弄得遮阳斗笠上稀里哗啦。”

“谢令真哈哈大笑,惹得全商队的人探头张望,老雕侧目看去,墨云一边低笑,一边摘下斗笠,伸手擦拭,午后日光凸显人丑,这骆驼旁摘去斗笠的少女却如暗匣吐珠,刺亮了他的眼睛。”

“彼时神鹰教峥嵘势盛,黑白不靠,自成一系,想掂漏子的大有人在,老雕因此麻烦不少,那回出塞就是和‘大漠孤烟’厉苍虬相约,在蒲昌海决一死战,他侥幸险胜,受伤不轻,又遭遇沙暴,几乎丧命。”

“沙暴之后地形全变,他迷失了方向,转了多日才找到路痕,苦苦跋涉,粮水耗尽,遇上这支商队的时候,人已枯竭,直到半钵驼奶下肚,才缓回一些劲力,向沈琮道谢之后,他便孤身离开。”

江粼月纳闷:“一句话也没和墨云搭上?同是入关,老雕怎么没留下来,和他们同行?”

谢荆见他非要插口,对老雕的情事加以指点,不禁摇头,“老雕何等傲性,怎么会和那些冷脸不相干的人为伍,哪个象你,一见姑娘便死皮赖脸,粘得猴急,一点让人好奇神往的分寸也不留。”

江粼月咳嗽起来,林雪崚低瞟一眼,他嬉笑如常,却与她淡然相隔,留着摸不着的疏离。

谢荆继续道:“老雕的确没走远,商队午后启程,他悄悄在半里外同向而行,用他自己的话说,当时着了邪,脑子归脚使唤,无论干什么,眼前都晃着一张烈日下的笑颜。”

“入夜后,商队在避风处安营,骆驼盘圈而卧,圈中堆放红柳,燃起篝火,烤羊肉的香气飘散四方,有人高歌起舞,不止一个小伙子到墨云跟前邀歌求舞,墨云几年前就跟父母来了边城,却始终带着汉家女孩的羞涩,屡屡相拒又过意不去,便从行囊里摸出琴来,弹了一曲《将军阔》。”

“老雕在远处黑冷的沙丘下坐着,夜空广阔无垠,篝火的红圈漂浮在浩瀚的漠海上,小得象一只发光的镯子。高旷的琴音飘出红圈,展示着人力难及的辽远,荒寂的寰宇竟似容不下所向披靡的曲意,只能任其冲荡,激烈处风卷惊雷,千军万马,低哑处细雨滴檐,枯木轻芽,六跌六起之后,漫空澎湃的曲音戛然而止,拍岸惊涛化作无边焰火,旎旎而落。”

“琴音袅散,一片涩静,黄沙呜鸣,覆脚不知。老雕说过,那是他此生头一次被乐曲震撼,也许独在苦旅,格外孤单,不在其中,难感其境。”

“也许是非凡的琴音引来了麻烦,这夜极不太平。四更时分,老雕发觉身下沙砾微震,贴地细听,是马蹄声,有百余匹,深夜马队,不是官兵就是马贼。”

“商队守夜者也已惊觉,将众人唤醒,刚刚灭掉篝火,挪营至沙凹深处,东北涌起的尘沙已经灌进每个人的鼻子。”

“马队来得比预计快得多,原来马蹄子上绑有‘箩踏’,既防沙陷,又消响动,上百匹马迅如鬼影,旋风似的冒出,眨眼将商队包围,数十支火把同时点亮,噗噗的飞插下来。”

“商队的男女老少惊叫着奔逃,有人身上被燎着,连滚带翻的扑灭,有小孩子放声大哭,被大人用力捂住。火把密麻麻插成一圈,把商队囚困在燃烧的牢笼内,衬得牢外骑者的影子高塔般林立可怖。”

“老雕在远处打量,看马队彪悍汹汹的架势装束,是夜出打劫的关口帮。横行西北的马贼有两拨,关外的是关口帮,关内的是甘凉帮,就象一条裤子的两条裤腿,各自单干,却又一裆相连。”

“这伙马贼深夜行劫,神出鬼没,官府围剿几次都空手而归,商队碰上这些令人胆寒的马匪,真是噩梦临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马贼们手脚利落的劫杀随队牲畜,把箱子行囊劈散于地,肆意践踏掠取。”

“除了值钱财物,贼人找的是和阗玉及羌玉的籽料,这两种上乘美玉皆产漠南,很多商人用卖丝的收益采购玉料,回中原贩卖。籽玉难寻,淘选艰辛,这一趟的收获若被掠去,几个月甚至经年的辛劳全部赔尽,如何不痛。”

“商队中的几个壮实青年咽不下气,吼骂着从火圈里冲出来,可他们哪里是马贼的对手,一阵乱影刀光,横七竖八的倒下一堆,余者哀哭不绝。”

“马贼还不甘休,要逐个搜身,谢令真怒斥:‘这儿有你们要的玉,全都拿去!’攒起力气,把白天收集的一兜子风棱石泼头罩脸的掷在正中的匪首身上,匪首没料到一个妇人这么大胆劲,闪了一闪,还是被尖锐的石头砸中额角。”

“匪首身边的二当家见头领受袭,抡起马鞭子狠狠抽过来,沈琮一个箭步把将妻子撸到身后,这一鞭子结结实实抽在他胸上,登时裂出尺长的血口,一样东西顺着鞭梢,从领口飞出,卜一声的坠落沙地。”

“沈琮俯身拾起,那匪首见他容色沉静,对这东西十分上心,抬起宿铁刀对准沈琮的鼻尖,‘拿过来。’”

“沈琮答:‘故人遗物,对你们全无用处。’攥手不动。”

“匪首道:‘有没有用处,由你说了算?’挥刀砍落,刀风凉猛,眼见要把沈琮劈成两半。”

“墨云惊呼,却见黑影一掠,沈琮毫发无伤,那匪首却已经碎成大大小小的数段,血浆喷溅的尸块横飞出去,砸得众贼人倒马歪,匪首的头颅滴溜溜滚下沙凹,眼睛成了两个血窟窿,那把宿铁刀紧随而至,噗哧一声,将首级插成碎瓜,刀立沙上,刀柄兀自嗡嗡作响。”

江粼月一听便知,“这是段老哥练了半辈子的‘碎泍斩’。”

谢荆道:“若在平常,老雕何须用‘碎泍斩’对付区区马贼,只因他与厉苍虬比武受伤,又在大漠损耗了身体,马贼人多势众,若不立即骇退众匪,真与他们纠缠起来,未必轻松。老雕无心行侠仗义,商队的死活与他无关,只因沈家有危,才出手一击。”

“这一下,果然将见惯凶腥的马贼吓愣,二当家勉力提气,刚问来者何人,脸上便是一热,两只眼珠碎成渣滓,眼窝中嵌上了匪首的一对招子,痛得他嘶叫捂脸,翻滚在地。”

“剩下的贼人哪敢逗留,争先恐后上马逃走。二当家将匪首的眼珠抠出来,脸上红红花花,他一阵摸爬,捡到一件兵刃,疯狗一样循声乱砍,老雕一脚踹在他心口,将他踢出几丈远,又掀起一脚沙子将他埋了,那沙堆耸了几耸,平息不动。”

“商队从没见过这般可怖的情景,老雕解了他们的危难,他们吓得无声无息,直到沈家上前行谢,余者才跟着拜倒。老雕自是对旁人不屑一顾,只对沈琮拜还,‘先生恩援在先,谢字如何敢当。’”

“一场惊魂过后,众人在哀哭声中埋死扶伤,收整财物。墨云心爱的书册被踩得稀烂,她红着眼圈拨开沙子,拼凑残片。老雕发现一本完好些的,正要去拾,却见自己手上腥粘,还沾着匪人的眼浆,忙用沙子将血污揉搓一番,又在衣服上揩净,方才拾起来给她递过去。”

“墨云一身书卷气,却没有哭哭啼啼的娇弱,她心疼书册的神情,让老雕在那一刻暗暗发誓,若有机会,定要为她得遍天下奇书宝典。”

“谢令真好奇什么东西让丈夫险些送命,从沈琮手里要过来一看,是只毫不起眼的六角棱环。她最擅孔明锁、燕几图、九连环之类的机巧,仔细一瞧,便在这环上发现玄机。”

“那六棱每棱都有四面,每面都有图案,将六棱各自拧转,可有许多种不同的组合,她端详片刻,猜测那些神秘的图案是二十四种月象,于是将每棱依序拧转,按月象排好,拧到最后,棱环啪的一松,原本成圈的铁环霎时弹直,变成一根细长的棱筒,棱筒中空,用小指一掏,勾出一卷金箔。”

“展开一看,金箔上遍布暗色文字,每个字都由细碎的墨玉渣粒码成,碾制时敲压结实,与金箔溶为一体。那些字老雕一个也不认识,沈琮虽然通晓一些月鹘语,却也辨不出多少,月鹘各部语言略有差异,金箔上的似乎是骨勒族的古语,沈琮只能零零星星读出‘神物源起’之类的字。”

“既然看不懂,只好作罢,谢令真突然发现金箔上有些细微的破口,起初以为是金箔古旧磨损,可再一瞧,破口很新,好象不久前才被人用硬物刻出,几人来了精神,然而谁也没能从断断续续的破口上瞧出什么门道。”

“谢令真灵机一动,将金箔对火一映,铺在沙上的投影如同剪纸一般,显出清晰的镂空图案,破口变作明亮的笔划,勾勒出一块块突起的形状,象有宽有窄的宝塔碑林,又似乱中有序的石堆,只有正中一个形状与别不同,宛如弯月。”

“老雕突然一顿,叫谢令真将金箔前后反转,再看图案,弯月变了方向,弯月的右边有个葫芦形,左边有个笔架似的突起,老雕恍然道:‘这是蒲昌海之西的雅当鬼城。’”

“他在大漠迷失,曾在鬼城躲避沙暴,后来找不对路,来回盘亘了一阵,因此认出了那片奇特的地貌。”

“鬼城不是城,是冒耸在沙漠戈壁上的无数巨石,大的象山头,小的如立柱,每块都有万年之龄,风刻水蚀,纹理层层,塞外的人称为‘雅当’。”

“大片大片的雅当遍布蒲昌海周边,西边的这群格外广阔,置身其中,极易迷失。烈日炙照下,雅当座座金黄,壮美如画,冷夜来临时,砂石松缩,发出阴森古怪的喀咯响动,一有风过,便有鬼泣妖嚎之声,因此得了‘鬼城’之称。”

“老雕曾向我讲述夜宿鬼城的情形,我光听他描述,已觉毛骨悚然,人纵是有再了不得的本事,与老天爷的神工伟力一比,都如蚁芥。”

“沈琮瞧着金箔投影正中的弯月形,这才明白昆恕赠环之意。原来昆恕带着家人逃亡大漠,为防不测,沿赤河行至蒲昌海以西时,偷偷将银月刀藏于雅当鬼城,在金箔上刻下方位,若日后能重立新盟,便回来取刀治国,若命丧人亡,则免银月刀落入贼人手中。”

“他将最后的线索交给沈琮,只因他信得过沈琮的人品才智,再说沈琮是个不相干的汉人,最为妥贴隐蔽。”

“沈琮仔细回想昆恕的话:‘倘若他日不能再会,便籍此物为念,愿它伴随先生早日圆梦,远离尘沙之地,做回江南布衣’,话中隐语,是万一事败,便托沈琮带银月刀远离大漠,从此再无纷争。”

“昆恕没有想把银月刀留给晢晔,因为他不愿晢晔走报仇复国的血途。月鹘既灭,神刀再无立存之本。”

“沈琮静默片刻,对妻女道:‘故友托我将一样重要的东西带离是非,另寻净土。令真,你和云儿先走,入关后在沙州歇两天,等我取了东西,再来与你们会合。’”

“谢令真面露不满,‘这些年跋涉还少?我们娘俩几时给你添过累赘?已是归途,还要分头,要去一同去。’”

“他二人争执起来,墨云司空见惯,理都不理,将收拾好的剩余行李交给老仆。”

“商队怕匪人回头报复,不敢停留,连夜启程,墨云让老仆带行李随商队走。等沈琮向妻子认输,才发现墨云已将干粮、水和一些必须之物分成三捆,静坐一旁。”

“老雕站在墨云身侧,‘我从鬼城来,愿为先生带路。’”

“老雕的言行,一向不容疑议,沈琮虽不清楚老雕的底细,可知道他本领不俗,在荒漠中有这样一个人随行,倒不是坏事。沈琮面对这三位,争辩无路,商量无门,只好背上包袱。”

“四人离开商队,连夜掉头,改往西北,向雅当鬼城进发。”

第107章 鬼域沙潭

“蒲昌海又名盐泽,曾是大湖,旧书载其‘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蒲鱼丰美,人皆以海视之’。若在丰水之年,整个雅当鬼城都是一片汪洋。”

“后来季候变化,雨水锐减,赤河有时会折向焉耆以东,且末河也曾断流,蒲昌海因此水量渐枯。”

“老雕和沈琮一家向西北而行,途中横跨了无数条干涸的河床,沙中遍布水贝螺壳,沿途不乏废弃的古堡和码头。那几日天气还好,没有特别猛烈的大风,老雕离开鬼城时摸索出来的途径尚能辨认。”

“几日后,四人的水快喝光,蒲昌海虽然在望,可湖水久炙蒸腾,咸苦难饮,他们只能忍着饥渴艰辛,沿着铺满厚厚盐碱的湖岸西行,一直走到且末河下游。”

“且末河入秋后变得浅窄,冬季之前就会断流。谢令真在河边饮洗,恢复了精神,嘻嘻哈哈,要沈琮背她过河,河底沙滑,两人栽进水中,相互责备,嬉戏打闹,没心没肺,墨云在后面观望,象个无可奈何的老祖母。”

“墨云除了鞋袜,独自过河,刚一下水就歪滑了几尺,被老雕从背后一把抄起,横抱着涉河而过。”

“翌日黄昏,成群的雅当扑入眼帘,远远望去,好象天神一时兴起,造物玩耍,结果忘了收拾沙盘,留下成千上万信手拈来的泥团,每块都在余辉中金光熠熠,细看又有赭褐、赤红、瑰紫、橙黄,各色交叠。浓黑奇异的影子铺满沙丘,万里高空,兀鹫盘旋,这壮观的景象在此凝默了千年万载,夕阳静谧,震撼无声。”

“当晚夜宿鬼城,冷风游钻,呼啸声中好象有小孩在哭。沈琮发现妻子额头滚烫,十分后悔白天由着她的性子在水中打闹,后来沈琮自己也发起烧来,墨云便在旁边照料这对病鸳鸯。”

“第二天早晨,沈琮夫妇虽然咳嗽身虚,精神倒还不错,不肯耽搁行程,执意去找那笔架和葫芦形的雅当。”

“一座座雅当形状奇特,无穷无尽,看着象葫芦和笔架的也不罕见,但始终没找到一齐出现、位置与金箔所绘相同的。鬼城如迷宫,老雕的印象并不清晰,几人在一望无边的雅当群中转到午后,找来找去,腿软泄气。”

“一只远方飞来的兀鹫盘旋几圈,叫声凄哑,降落鬼城。老雕皱眉生疑,这日干冷,风向不定,他嗅到几丝腥腐之气,拔足向兀鹫降落的方向走去,不到两百步,便看见两座城堡似的雅当左右相对,左如笔架,右如葫芦。”

“四人走到近前,腥气越来越重,笔架岩和葫芦岩之间的沙丘上,有一座形如卧佛的雅当,这卧佛岩与笔架岩和葫芦岩相比,块头太小,一点都不起眼。”

“卧佛前横着一具残缺的人尸,早被兀鹫啄空,仅剩些许皮发碎肉,挂在白骨架子上,沈琮拾起散碎的衣甲牌符一看,惊骇道:‘这是典城都尉府的巡官崔平。’”

“老雕见崔平头骨、肩胛骨、肋骨齐齐开裂,象被雷电一劈为二,不由暗暗吃惊。”

“环视四周,卧佛岩到葫芦岩之间散布着更多的残骸,有七具狼尸,十来只兀鹫的尸体和另外一具人尸。这人断了一臂、一腿,残存的皮肉稀稀拉拉,沈琮认出衣物,死者是典城都尉薛皋。”

“铁门关之后,薛皋一直没有返回典城,典城是个边关小城,将爵官制并不严谨,都尉不在,沈琮的辞呈是由县衙代批的,薛皋和崔平为何命丧于此,令人百思不解。”

“刚才飞降的兀鹫正在掏撕另一具鹫尸,同类相食,画面残忍。死去的兀鹫肠脏外流,血淋淋的羽毛当中冒出一样古怪的硬物,老雕走过去,正在撕食的兀鹫抬起粘满血污的头颈,张翅弓背,发出难听的哑叫,老雕冷冷盯了那兀鹫一眼,它惧怕威势,止叫缩退。”

“老雕蹲下身子,伸手一拔,拽出鹫腹中的硬物,这是一把月形血刃,六棱刀柄,古朴沉重,要费一些定力才能将之握稳,仿佛它有自己的灵魂,不愿受人摆布。”

“他在沙地上蹭去刀刃上的血污,森寒的刀光隐隐发红,随手一转,刀锋指处,肌肤麻紧,象被细线勒过,好一把慑人的凶刃。沈琮将昆恕所赠的六角棱环与刀柄花纹一对,如出一辙,四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传说中的月鹘王杖,竟会以这样一个古怪的法子出现。”

“今天我见赵漠用刀,才明白老雕那时见到的银月刀在‘饱血’之态,杀气已敛,今日银月刀在‘饥血’之态,杀气鼎盛,只是赵漠初掌银月刀,收控不熟练。”

“几人对着血腥场景作了不同的推断,却没一个说法完全通顺,四人分头巡视,再找线索。”

“墨云见卧佛岩上有几条奇怪的裂缝,上前一探究竟,老雕的目光则顺着斑斑点点的血污,一直望向葫芦岩。”

“这座葫芦形的雅当极其高大,从底到顶有近二十丈,鬼城之风撩沙旋绕,扰人视听,可老雕仍有明显的感觉,岩上有人。”

“他不动声色的走到葫芦岩下,感觉越发明显,藏匿之人气息极弱,杀机不盛,充满了警惕和恐惧。”

“老雕顿脚仰望,正想上岩去看,忽听远处的谢令真大呼一声:‘琮哥,别过来!’”

“老雕一回头,不由双眼圆睁,疾步奔回。原来谢令真走到笔架岩下,发现沙中半埋着一些士兵的头巾、佩剑和护肘,她觉得蹊跷,招呼沈琮过去,就这片刻的功夫,忽觉脚下不对,那貌似平静的沙子竟象吞蠕的肠胃一般,顷刻卷没了她的小腿,转眼淹过膝盖。”

“谢令真当然知道噬人无形的流沙潭有多可怕,急得猛喝一声,让丈夫别过来,沈琮止步已晚,双足一矮,失陷沙中,难以自拔,连忙将身前倾,拽住谢令真的手腕。”

“两人相距几尺,却再也不能靠近,不一会儿,谢令真埋沙及腰,沈琮陷至大腿。两人都明白,越是挣扎,陷得越快,因此只是竭力相互拉着手,静静不动。”

“流沙潭是大漠设下的噩梦机关,墨云奔至,见此情景,不顾父母喝止,正要冲下去,被老雕伸手拽开。老雕解下腰带,全身铺张,卧于沙上,抛出腰带,缠上沈琮的胳膊。”

“潭中是地下渗了水的沙子,滑溜无底,粘重惊人,一旦失陷被裹,如同筑在墙里,几匹马未必能拉得动,老雕身处流沙潭上,稍有差池,便是灭顶之灾。”

“沈琮陷到腰,谢令真埋沙至胸,老雕左掌一推,平平发力,推开一层流沙,右手用劲,将沈琮拽出一尺。此举看似简单,实则艰难之极,因为在流沙潭上,天大本领也难以施展,老雕这一掌的方位、力道,险恶无比。”

“这一推见效,老雕再用几掌,十有八九能救沈琮脱困,可沈琮不肯放开妻子的手,无论谢令真如何恳求,沈琮都死死箍着她的左腕,她陷得太深太紧,除非断成两半,才能脱困,到了这般境地,连老雕也无力回天。”

“沈琮知道老雕难以两人同救,索性松开了缠在左手的腰带,双手抓住妻子的手腕。谢令真沙淹至颈,如锁桎梏,已经说不出话,但她明白丈夫铁意陪死,露出一个又是顽皮爱怜,又是歉疚不舍的神情,那面容渐渐隐入沙中,只剩颊上的一滴泪珠浮留沙上。”

“沈琮双臂埋没,回头对墨云道:‘你娘随我吃苦流放,从无怨言,我若舍弃她,生不如死!同穴共眠最为圆满,云儿,你切勿挂念,只要带上一捧沙土,走到哪儿都是爹娘在侧,记住了么?’又对老雕道:‘义士相救,重恩难谢,银月刀和云儿,就托付给你了!’”

“墨云舍不得爹娘,扑进沙潭,被老雕张身卷住,滚回潭外,她痛哭如疯,眼睁睁的看着父亲面带笑容,遁入沙墓。”

“这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墨云在流沙潭边从午后枯坐到黄昏,又从黄昏坐到深夜,任风沙割在她泪水纵横的脸上。老雕不会哄劝抚慰,他递粮递水,她都无动于衷。”

“他就这样陪着她过了整整一宿。黎明时分,墨云终于站起来,撕下裙角,包起一捧黄沙。”

“沈琮临终之言,已将她许给老雕为妻。墨云到了嫁龄,但边关军汉居多,难以寻到贴心合意的夫婿,本想回了江南再作打算,谁料顷刻之间,生此剧变,她一个孤单女子怎能独穿大漠,沈琮放心不下,这才匆匆托付。”

“墨云尊重父亲的遗命,收整悲伤,言行利落,对终身之事没有异议。”

“朝阳跃出地线,老雕身如过电,混沌似梦。周围金辉澎湃,鬼城苏醒,座座雅当焕然夺目,一个全新之境宏然拉开。他望着墨云沉静如冰的面容,听着簌簌风鸣,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

“两人对着流沙潭叩首拜别,老雕心情飘荡,早将葫芦岩上隐伏的人忘得一干二净。”

“墨云在卧佛岩下捡到一只六棱铁匣,看样子是装刀的匣子,而银月刀不知何时已经自敛锋刃,只余刀柄。老雕看了半天,没瞧出弹收刀刃的机关在哪儿,不明其理,只得将刀、匣分别系进行囊。”

“二人就此结伴步出大漠,入关之后购马代步,经沙州、肃州,迢迢东行,来到位于黑水谷地的镇夷峡。”

“黑水南发祁连山,北汇居延海,是河西走廊的一条主流。镇夷峡位于黑水中、下游分界之处,左右山崖如刀,地形险峻,因为峡分三段,又有西北三峡之称。镇夷峡之东是河西重镇甘州,到了甘州,荒凉苦旅便算过半,再过十天半月,就能展望中原了。”

“谁知关口帮、甘凉帮接到马贼报信,派出两帮二十二个‘刀客’级别以上的贼首,连同厉苍虬座下九个一等弟子,一共三十一人聚守在此,只等着取老雕的命。那情形,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带伤的猛虎遭遇一群穷凶极恶的鬣狗,高山狭地,进退无路,不将鬣狗个个撕碎,便会被纠缠到死。”

“老雕傲慢自负,一向独来独往,从来不带帮手。镇夷峡一役,是老雕一生中最险恶的苦战之一,他屡次回忆,都想不起对手是如何一一倒下的,只记得阴冷的峡谷回音重重,象有上百人远近嘶喊。”

“他带伤用劲,又要护着墨云,手劈足踢之处,山石崩飞,骨碎肉绽。”

“他的行囊落在水里,河中尸首流出的血将行囊里的银月刀泡醒,一道红光泼练似的从水中照出,离得最近的一个刀客被银月刀的犀利刀气一劈为二,老雕悟出银月刀饮血则醒、血干则收的道理,手执神刃,将余下的对手杀得几无全尸。”

“他战胜群敌,自己也伤重难行,墨云牵马,二人勉力支撑到甘州。墨云疲弱劳累,还要全力照顾他的伤,两人虽有夫妻之约,可她要守孝三年才能过门,贴身照料总有诸多不便。”

“她找不到随商队先走的老仆,在客栈外的街上见到了我,我因爹娘亡故,正在头上插了草签,将自己贱卖为奴,于是她替我安葬了父母,我就成了老雕的贴身仆从。”

“老雕休养了近二十天,恢复得差不多,我随他送夫人返回江南,他发墨羽令搜集天下奇书,灭关口帮、甘凉帮,都是后话了。”

“自镇夷峡之后,老雕再也没用银月刀与人对过敌,我从他的讲述里知道有这么一把神刃,可我从来不敢探看,教中其他人更不知情。”

“《月鹘旧纪》是沈琮的遗作,只叙述到沈琮夫妇出事前的一夜,后面都是夫人的补记。我接任教首那日,进入天亭,翻看手札和老雕留下的书信,拼凑从前听到的点点滴滴,与银月刀相关的事情才清晰起来。”

林雪崚翻到《月鹘旧纪》的最后几页,合册思索,“崔平显然是被苏醒的刀气劈死的,薛皋也深受其害,他们为什么会在鬼城?失踪的小王子晢晔又怎么知道银月刀在神鹰教中,化身赵漠追寻至此,隐忍多年,成为老雕的亲信北斗君?”

第108章 伤吻若无

江粼月道:“当时葫芦岩上的人,应该就是晢晔。赵漠知道三个姐姐被凌辱的惨状,铁门关聚宴时,他离得不远,而且幸存于沙暴,没有被埋。”

“要让我猜的话,薛皋在铁门关之后,发现了失踪数日的晢晔小王子,薛皋好奇被月鹘人视若神物、让昆恕捍卫至死的银月刀究竟有多大威力,向晢晔逼问银月刀的下落。”

“晢晔饱受虐待,难以脱身,他知道父亲的藏刀之处,于是将薛皋等人引进鬼城,先将薛皋手下的亲信士兵骗进流沙潭,再用神刃苏醒之威让崔平丧命、薛皋重伤。薛皋气急,拖着残缺之身要杀晢晔,晢晔爬上葫芦岩躲避。”

“血腥之气引来了狼群和兀鹫,薛皋用银月刀斩狼杀鹫,最后气力不支,临死前把银月刀戳进想吃自己的兀鹫身中。晢晔也许惧怕野兽,也许也受了重伤,虚弱昏迷,一直没从葫芦岩上下来。”

“鬼城人迹罕至,沈琮一行是个意外。晢晔醒来后躲在岩上,目睹老雕拿走了银月刀,他暗中追循老雕,直到进入神鹰教,现在想想,天下还有比鹰涧峡更好的藏身之处吗?”

谢荆失笑,“你说得好似亲眼看见一般,可晢晔当时才六岁,能有这样的心机?”

江粼月抱起手肘,“换了其他人我不信,但晢晔族灭家亡,机警自护,这是天生的本事,更是后来的教训,若非他心智超龄,怎能在十几岁就成为北斗君。”

林雪崚道:“谢教首,赵漠为了接近老雕,刻苦出众,早早成了教中的拔萃人物,但老雕并没有传位给他,是不是对他有所疑虑?”

谢荆想了想,“赵漠缜密尽责,无可指摘。不过老雕把银月刀置于鹰嘴,把空刀匣放在天亭,是起了怀疑,留了防备,但老雕没有说破,也许并不十分确定。”

“老雕断臂,赵漠知道银月刀在鹰喙峰上,他早就偷偷上过峰,只是一直未能破解天亭的开启之法。老雕对他倚重,却不亲密,他知道教位不会传给他。总令上是我的名字,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潜心隐瞒身份,不急不躁,老雕的武学阵法,对他大有用处。这三十年,他在外目睹大盛由强而衰,在内眼观老雕走火入魔,眼见时机将至,老雕却一去不返。”

“赵漠知道最后了解天亭开启和银月刀的人,只可能是我,但他没有把握能制住我,所以利用姗姗,以易家为饵,牵动江湖,引太白宫出手,借邝南霄对付我。邝南霄君子留情,极有分寸,唯独没料到双剑相持,给了赵漠偷使阎魔引的机会。”

“我愚钝不堪,一直没有洞察赵漠的身份和企图。问星台宴我苦口婆心,希望易筠舟说出实情,结果却让我十分失望,燕姗姗杀易氏夫妇报仇,我也没有尽力阻止。”

“邝南霄曾在问星台上出言提醒,我也知道自己内伤古怪,我满怀愠怒的回到鹰喙峰后,越是运气调理,越是恶化失控,等我明白邝南霄的意思,发现我在自摧自损时,已是不可挽回,功力溃散,连下峰的本事都没有了。”

“赵漠见我迟迟不下峰,知道阎魔引奏效,昨晚鹰涧峡水战,他上峰将我挟制,一面逼问银月刀,一面欣赏暴雨血搏,我目睹峡谷漂尸,无力阻止。我回忆前后的一切,想通因果,猜出他的身份,可无济于事,现在银月刀终是让他得了去。”

江粼月道:“教首,你不用自责,是我今天失手,被他擒作人质,若有什么后果,该当其咎的是我。凛王离了陇昆,天子年事已高,朝政腐败,边境不稳,赵漠酝酿多年才等到这个内外兼备的时机,这处心积虑的计划不是轻易收得了手的,银月刀只是其中必要的一环罢了,他拿了刀去,以后的造化是福是祸,还难说得很。”

谢荆喟然长叹,他忍着灼痛费力讲述,枯竭不支,林雪崚本想助他下峰,平息血战,可现在三人伤累虚脱,她连自己能不能踏链回岭都没把握。

她把《月鹘旧纪》小心收进匣子,放回原处,退出天亭,到铁索边上眺望鹰脊岭,坪上各路人马仍在和悬关阵相持。

还是先进方舍休整,攒回体力,再设法带谢荆下峰。

峰顶流雾凄迷,一根追云链还缠在山枣树上,林雪崚走到断掉的鹰嘴边缘,把链子解下来镶回镯上,之前和银月刀的惊险决斗象一场离奇怪梦。

身后传来江粼月的咳嗽,她回头一看,“小月,你病得厉害,不能再吹风了!”

上前一摸他前额,果然火烫,三拖五搡,把他推进方舍。

江粼月一身血污,连伤带病,躺在塌上昏昏沉沉,边咳边问:“邝南霄的阎魔引,有什么办法救治?”

邝南霄有救,谢荆便有救。

林雪崚沮丧一叹,“如果不是师父境况极恶,他怎么会把太白宫的担子交给我?”

她在方舍歇过一晚,熟门熟路的找到药材,石危洪总等着妻子归来,沈墨云身体不好,常用之物多年如一日的备着。

江粼月虚弱昏睡,她煎上退烧药,替他收拾外伤,自己也累得歪身打盹,差点把药锅烧干。

江粼月被苦涩的药气熏醒,她端着药坐到他身边,他厌恶扭头,“拿走,我不喝。”

她好言哄劝,他暴躁不听,碗都掀在她身上。

林雪崚垂头泪目,“小月,你怎么恨我都行,可你的身子是你自己的,哪能这么糟蹋?”

她又倒了一碗药,见他依然不理,只得把碗放在旁边的矮几上,从腰带里抽出寸霜剑,照着小臂一划。

江粼月侧身扭住她的腕子,“你发什么疯?”

她挥手又是一划,“我割到你肯喝药为止。”

江粼月胸口起伏,拿过碗来咕嘟嘟的喝光,忍着麻舌的苦涩,砰的把碗扔了。

她另外又端一碗,微微一笑,“我知道青龙大人最没出息,象小孩一样怕吃药,所以烧了糖水给你解苦。”

舀起一匙糖水,熟练的喂到他嘴边。

江粼月想要推开,身体却不听使唤的凝住。

他烧得厉害,眩晕发愣,什么真什么假,什么实什么虚,都已分不清。

面前这张夜明珠光映照的脸,和太湖小岛波光映照的脸一样,近在咫尺,却又朦朦胧胧。

头脑混沌错愕,仿佛近来这些变故是场恶梦,梨花树下的时光并未消散。

那朝夕相伴,纠缠她喂饭的日子,以为此生不会再有,却又浮幻重现。

僵紧的下颌渐渐松开,不自觉的张开嘴,任她一勺一勺的把糖水喂到口中。

喝着喝着,他眼睛一糊,“崚丫头,你烧的鳖汤真好喝。”

林雪崚抬手拭眼,他痴痴傻傻的,不懂得爱惜自己。

她放下碗,帮他揩了揩嘴角,“你爱喝,我以后再烧。”

两人呆呆默对,不忍说话,仿佛什么都不说,就不会再伤再错。

许久之后,林雪崚低下头,摸出幽澜镜衣,“这个还给你,撕碎了又补起来的,本来不敢再拿出来,可它到底不是我的,留着总觉得愧疚……小月,我没脸求你宽恕,我欠你太多,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江粼月定睛看着幽澜镜衣,交回了彼此的失物,就算两讫?

林雪崚眼中湿热,“小月,其实你我之间知根知底,豁出命去也在所不惜,何必非要拘泥于男女之情?”

他一听此话,热血上冲,用力箍住她的脸,把她的话硬生生挤回喉中,“你要么做我的女人,要么做我的死敌,当什么模棱两可的结义金兰、生死之交,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都别想!”

林雪崚被他掐得腮痛,泪水溢出眼眶,挂在长睫上,碎晶凌乱。

他手掌一松,想推开她,可托着她脸颊的手象被吸住。

她的脸云柔细腻,似乎还泛着西湖月夜的皎洁光泽,那美丽绽放的午夜昙花,片甲不留的掳走了他的魂,再也抢不回来。

他心中汩汩而痛,闭眼轻叹,垂脸与她额头相抵,两人鼻翼相碰,呼吸相缠,彼此都是轻轻一颤。

倘若上天有灵,能让他重回莺歌虫鸣的一刻,再尝尝那被淹没的幸福,就算千攒万刺,又有何惧。

鼻梁一湿,分不清是谁先流的泪,嘴上一软,分不清是谁先碰上谁的唇。

有意无意的一触,短暂温存,是春日花树上偶尔停脚的鸽子,夏日荷叶上闪烁滚过的露珠,秋日晚风中无声轻摇的芦苇,冬日清晨遇光而化的霜花。

江粼月双臂一圈,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两个满身创痛的人互相安慰的抱着,直到彼此的心跳恢复平和。

一阵咳嗽打破寂静,林雪崚把他按回榻上,捂好被子,“你体质结实,发一身汗,马上就不烧了。”

他半合上眼,她伸手握住他的手,靠在床边打盹。

他迷迷糊糊,指节一动,并没将手抽回。

铜舍闭音遮光,与世隔绝。不知过了多久,林雪崚身子一歪,恍然惊醒,抽手出门一看,晓星悬空,天色已经转淡。

峰顶安静异常,对面鹰脊岭上的神鹰堡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她转身进门,把江粼月叫醒,江粼月发了大半夜的汗,身体果然轻健许多。

两人来到天亭中,谢荆抬眼一扫,“昨晚岭上热闹,你们两个睡得倒香。”

江粼月笑道:“教首,我要是猎艳得手,绝对不会遮遮掩掩,一定迫不及待,敲锣打鼓,天下皆知。”

林雪崚垂睫低头,江粼月情伤远未平复,昨夜不过是把表面的血擦去,心里的裂口何曾愈合。

一旦从鹰喙峰下去,她何时才能有机会补偿,甚至何时能与他相见,都不知道。

他心里越空旷,越是满脸轻松,没个正经。

让他揶揄吧,反正从和恶匪相识,她的脸皮早就练得刀枪不入。

两人前后相搀,携着谢荆踏上铁索,过了空谷,回到岭上。

推开神鹰堡后门一看,大厅里密密匝匝全是人。

北斗寨、玄武寨立于右侧,太白宫和江湖各部立于左侧,众人满身泥血,伤痕累累,犹带着拼杀的狰狞。

厅中血污淹地,腥气刺鼻,巨鹰郁垒气息奄奄的侧躺在熊皮毯上,腹上一道深长的伤口。

燕姗姗伏在血污中,手执铜针,正给郁垒缝合伤口,她身边摆着药盆水桶,巨鹰神荼萎靡的立在角落。

燕姗姗对面站着易莛飞,莛飞身后是叶桻、丁如海、徐敦、秦泰。

林雪崚看见莛飞和叶桻,眉头悄悄一舒,宁夫人不在秦泰身边,有点奇怪。

江粼月和林雪崚扶着谢荆进入堡中,田阙迎上前,“教首,执教大人不见踪影,北斗悬关阵群龙无首,难以支撑,属下擅自将易公子和叶桻放了,以平干戈,请教首处置。”

宁夫人之死令众好汉怒火燎天,丁如海、徐敦、东栾渐领着大伙连夜猛攻悬关阵。

北斗七部白天损兵折将,现在面对血性贲发的对手,气势上就已经镇不住。

赵漠不在,无人督阵,燕姗姗站在关顶呼来喝去,北斗寨苦苦支撑,仍然只听到她尖刻的叫骂。

熬过半夜,天权阵破,天机阵眼见不支,燕姗姗对悬关阵顶的天枢使者道:“你去地牢,把易莛飞拎过来。”

天枢使者回到堡中,暗想白虎尽没,青龙、玄武死伤大半,教首身受重伤,北斗君对寨中伤亡甚是平淡,此刻抛了他们,去向不明,招来灭教之祸的燕姗姗颐指气使,惹人生厌,不知弟兄们流血搏命,所图为何。

略略思量,想找田阙商议,谁知连田阙也不见踪影。

天枢使者一声呼哨,天枢部突然全部撤进神鹰堡。

燕姗姗又惊又怒,“你违抗命令,擅自弃阵,是不是不想活了!”

天枢使者一笑,“我等皆是废物,集天下之大能者,莫过于燕寨首你啊!”

“砰”的一声将堡门关上,四面的窗户也全都闭紧。

燕姗姗冲上去又拍又骂,可神鹰堡的门窗是粗沉的乌木,里面被人顶住,哪里拍得动。

天璇使者与天枢使者早有默契,弃阵不守,天机阵也停手罢战。

攻山好汉源源而上,把神鹰堡团团围住。

燕姗姗孤身一人背对正门,大伙憎恨的目光若是利箭,早已将她射得浑身窟窿。

仇敌虎视眈眈,北斗寨却作壁上观,拱手将她送入虎口。

燕姗姗听着堡下铜铃的空旷之音,抑制不住的冷笑。

丁如海喝道:“燕姗姗,你多行不义,众叛亲离,与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相斗,只怕污了这些英雄的手,但我不避讳,今日非让你给衢园的数条人命作个交待不可!”

双掌一错,鸷击腾空,燕姗姗只觉掌力澎湃,胸口紧窒,正欲抖鞭相迎,背后神鹰堡忽然打开大门,田阙背光现身。

燕姗姗见到一线生机,立刻后撤进堡,“田阙,瞧瞧这些人,你若不来,他们正要合伙欺负我一个呢!”

田阙两臂一展,以“小托莲式”接下丁如海的双掌,“丁阁主,有话好说。”

徐敦狠呸,“好说?”

三节棍“呼”的一挥,正要上前给丁如海助手,田阙突然将身一闪,背后奔出一人,“丁三哥,敦叔!”

众人一见莛飞,喜出望外。叶桻也被田阙从地牢里放出来,他在问星台坠入望辰井,用“迎风晾羽”借井壁缓冲,免于一死,一条腿受了伤。

燕姗姗由诧异转为凄凉的苦笑,“田阙……田阙!”

比起不可捉摸的赵漠,蔫不出溜的田阙更可怖。

她留到最后的棋子,被田阙观风测向,保了他自己的命。

田阙皮笑肉不笑,“姗姗,识时务者为俊杰,倘若教首在此,也不希望本教全军覆没。”

燕姗姗不理他,缓缓走到风伯、雨师两座鹰像之前,望着空空的教首正座,喃喃道:“义父,人活一世,烟云一场,你曾经威赫如神,才走了多久,这里已经没人拿你当回事了。”

转过身来,眼光掠过神情各异的教众和堡外摩拳擦掌的各路人马,十六盏大鹿角灯将她孤落于地的影子照得模糊不清。

她收了忧伤之色,弯唇一笑,双手翻转,戴上火红的凤麟掌衣,“这里就算只剩我一个,我也会奉陪到底,想找我报仇的,都过来吧!”

第109章 云散风涤

丁如海道:“总算有几分胆气,接招!”

双拳出击,袭向燕姗姗周身要害。

燕姗姗侧手一抽,朱雀翎游卷而出,眼花缭乱的红影游到半空,突然抖直,血蛇般扑向丁如海肩头。

徐敦担心丁如海空手对毒鞭太吃亏,谁知他掌若生钉,翻臂一搅,竟将刁钻粘滑的朱雀翎牢牢牵住。

原来丁如海特意找元昇借了攀山用的皮掌钉指,手生钩刺,是克制朱雀翎的法宝。

燕姗姗扬手射出一把毒针,迫丁如海撒手自护,趁势夺回朱雀翎,抡臂画弧,鞭荡涟漪。

血蛇化作从小到大的一叠红圈,小圈推大圈,流畅夺目。

丁如海在万紫千红的夺命漩涡中丝毫不乱,一路变化无尽的万踪拳穿插自如,是眼疾手快的捕蛇高手。

进退之间,突然一记“金枪指”,又将朱雀翎钳在右手,左手击向燕姗姗小腹,再不给她任何偷袭之机。

燕姗姗兵刃被制,出掌相抵。

她的“十式单行掌”火候不济,然而凤麟掌衣柔韧消力,居然也能以快接快,与丁如海拆了十几个回合。

钉指与凤麟掌衣擦击,火星迸溅,激烈异常。

丁如海越逼越近,巨鹰郁垒见状,尖叫一声,张翅扑到丁如海身后,伸嘴来戳他后背。

徐敦叫道:“老海,小心!”抡起三节棍,击向郁垒。

郁垒脖颈一顿,悬身提爪,将徐敦身上刨出三条口子。

东栾渐怒喝:“撒野的孽禽!”

手持开山钺凌空一跃,纵劈而下。

郁垒扑翅转身,翅上带伤,在室内被鹿角灯阻挡,飞旋不开。

燕姗姗大叫一声:“别伤我的鹰!”

撒开被钳制的朱雀翎,点足跃起,拦向开山钺,肩上挨了丁如海重重一拳。

她仍是咬紧牙关,伸直手臂,用凤麟掌衣迎向开山钺。

凤麟掌衣虽然刀枪不入,可东栾渐一劈,泰山压顶。

燕姗姗哪里拦得住,一劈之力顺着她的手臂传入胸肺,将她震飞两丈。

她跌落在地,激痛吐血。

东栾渐就象掸了只蝴蝶,开山钺余威不减,直直斫入郁垒腹内。

神荼见郁垒被劈,高声怒叫,拖着折断的翅膀,扑跳上前。

东栾渐抽钺回身,田阙见燕姗姗败得惨重,不得不救,率天枢部冲拦相护。

攻山好汉亦哗啦啦涌入厅内,双方再度剑拔弩张,相向对峙。

燕姗姗两手发抖,爬到郁垒身侧,鹰肠拖露在外,血流满地。

她仿佛已经不认识周围的人,浑身是血的站起来,直着眼睛推开刀林剑丛,取来药物器具,伏在地上急手施救,为郁垒清积血,止流血,修补破损的内脏和腹壁。

她受开山钺巨震,自己也伤得极重,嘴角流血不止,仍是一刻不停的做着极耗神的补救之术,连收拾过无数重伤者的秦泰也看得心惊。

半个时辰过去,鹿角灯上的烛火闪烁跳动,燕姗姗仍在血污中忙碌。

无数眼睛看着这惨烈的情景,厅上一片寂静。

刘蓟打破沉默,“一头孽禽,倒知道心疼,天下有多少人因你这妖女失去至亲,燕姗姗,你赔得回来吗?”

刘卜命丧朱雀寨,刘蓟这话宛如火引,咒骂声淹没大厅,众人恨不得立即将她五马分尸。

燕姗姗对一切千刀万剐之言充耳不闻。

上官彤想起死于溶洞毒焰的两位舵主和七江会兄弟,长叹一声:“邝公子,这女人不可饶恕,此间以你最尊,你说怎么处置她?”

邝南霄留心鹰喙峰的动静,赵漠至此都不出现,应该是不会再出现了。

他转向易莛飞:“易公子,应该由你决断才对。”

嘈杂议论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聚在莛飞身上。

莛荟满目哀痛,叶桻、秦泰、丁如海、徐敦面色悲沉。

问星台之后,赵漠为易筠舟置了灵枢,横在两座鹰雕之间。莛飞望着父亲的棺木,玄阁牌坠在掌心攥得发烫。

正欲开口,神鹰堡后门推开,林雪崚、江粼月扶着谢荆进入厅中。

谢荆听完田阙讲述,低头看去,燕姗姗竭尽全力缝好郁垒的伤口,虚脱的偎在郁垒身边,长发散乱,一双眼睛疲倦困惑,正在寻找那个缺失的人影。

江粼月一探她的脉搏,她腑脏震伤,以后再用内力会剧痛不止,与废了武功没有两样,即使不动武,也是体质大损,疾病不断。

谢荆长叹:“邝宫主在问星台连过三关,理应休止此战,未想赵漠处心积虑,令我和邝宫主两败俱伤,他好趁势相逼,夺回月鹘王杖,我未能洞察在先,以致覆水难收,血染峡谷,实在罪疚难辞。”

“姗姗是我的属下,她惹出的惨祸命案,我愿意全部承担,从现在起,江湖上再也没有神鹰教,诸位的深仇大恨,与原来的教众再无关联,全都算在我一个人头上。”

“易公子,既然由你决断,我这条命任你处置,断头腰斩,鼎镬凌迟,皆随你的愿,不过我有一个恳求,不是以曾经的神鹰教首之名,而是以伴随老雕和夫人的贴身仆从之名,希望你能在我临终之前,私下告知石教首最后一段时日的经历,也好让谢某去得心安,你肯答应么?”

语惊四座,燕姗姗睁圆眼睛,在血泊里半撑半坐,“谢荆,你这没用的懦仆,神鹰教是义父的心血,怎能说散就散!月鹘王杖是什么东西?赵漠呢?赵漠呢!”

江粼月皱眉,“燕姗姗,赵漠是失踪多年的月鹘王子晢晔,他身负灭族血仇,痛恨汉人,为了掩藏身份,隐身教中,时机一到,破茧而出,再也不会回来了,你醒醒吧!”

林雪崚讲述了峰上的变故,莛飞若有所悟,“难怪,我在北斗寨的这些时日,他从来没有逼问过什么真相,他对石教首之死并不在意,他每次问的都是天文地理、山川水利、济民之道、治国之见,他待我爹爹应该也是一样……他的心思根本不在神鹰教中。”

林雪崚道:“没有真相,才有血搏,他将汉人玩弄于鼓掌,让汉人自相残杀,报复当年的铁门关之恨,恐怕鹰涧峡之战,只是开始。”

燕姗姗瘫在血泊里笑个不停,眼泪却串串滴落,以前对赵漠的种种不解,现在全都明白了。

可怜的晢晔,他怎么不明白,她才不在乎什么国族之别,前仇旧恨,他完全可以信任她,让她天涯海角的追随。

上官彤踏前一步,“谢教首,你以一己之身承担一切,倒是大义,让我们放了其他人也罢,饶了这女人,却是不能!如今已经跑了赵漠这个罪魁,再走脱燕姗姗这个帮凶,他日不知又要死伤多少无辜。莛飞,不可给妖女留生路!”

谢荆望着莛飞,“易公子,姗姗身受重伤,武功近废。我愿替她承担罪孽,不完全因为教首之义,而是因为在老雕心中,姗姗就是小瑞,在姗姗心里,老雕是真正的父亲。”

莛飞望着手心里的玄阁牌坠,沉默良久。

“谢教首,你为泯灭仇怨,不惜遣散神鹰教,决心可敬,只盼今后此间无人再以恶行为业、以伤掠为生。如果今日能在鹰涧河上举行水葬之典,祭奠逝去的亡魂,以往的一切,就此告终。燕姗姗,你身受重伤,武功既失,我不会叫人取你的性命,不过你此生都得囚禁在北斗寨地牢里,永远别再踏进世间一步!”

他虽是文弱书生,一旦拿定主义,语气却极坚定。

上官彤、刘蓟等人还想开口,莛飞已经俯身拜倒,向为易家攻上山来的好汉重重叩谢。

这日午后,鹰涧河上搭起浮桥,白幡高悬,烈烈迎风,一只只棺木顺流远去。

莛飞兄妹最后将易筠舟的棺木推入水中。

两岸山高,峡中罕有明朗的时候,这会儿却有一束奇妙的橙色暖光破云而下,在碧波上铺出一条模糊的光路,水浪卷送,灵枢颠簸,漂远不见。

莛飞怔怔眺望,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傻小子,你急什么,我只是远游几年而已,据说大禹带领部落治水,就是出积石山一路沿河而行,我顺着这条途径走走看看,乐在其中,你又何必阻挠爹的雅兴?”

莛飞含泪一笑,拉着妹妹的手,“有水即是家,现在他该称心如意了吧。”

曾令江湖色变的神鹰教,在这一日云散瓦解。

赵漠落峰后下落不明,林雪崚分派人手到处搜寻。

其余好汉分走水路、陆路离开峡谷。

丁如海遵照宁夫人的临终嘱咐,带宣女千里还乡,治疗蜥人之症。

宁夫人的灵枢未走水葬,秦泰在徐敦的陪同下护送妻子灵枢返回衢园,宁夫人将被安葬于黄阁后山。

莛飞回到岭顶,与谢荆在问星台单独相聚,叶桻和林雪崚在神鹰堡外的平台上等候。

日头已经偏西,天上一半是阴云,一半是晴空,由北至南划出一条壮阔的分界线。

云上镶着闪亮的金边,满山皆是余辉之色,草木生彩,山石熠熠,连风都变成飘洒的金末。

林雪崚一直忙碌,叶桻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和她私下说话。

他看着她一脸倦相,轻叹口气,“可怜的丫头,从今往后偷不成懒了。”

檐上铜铃叮叮咚咚。

“雪崚,宣女害死雯儿,可宁夫人为她舍了性命,老海娶她为妻,我虽然心里别扭,可我不能恨她,只当这是她的前世之孽。说起这个,我应该向你赔罪,我不知天下竟有蜥人这样能僵死、能变色的奇人,换了谁也难以察觉,我不该当众狠狠责怪你,让你受那样的委屈。”

林雪崚摇摇头,“师兄,我疏忽大意,无可推卸,你的责怪,一句都没有错。”

婚堂之变始终象根刺,戳在两人心上,叶桻以为拔出这根刺,可以令她如释重负,谁知这根刺长进她的肉里,合成一体,隐痛犹在,却拔无可拔。

他无奈又失落,忽听空中“喳”的一声哑叫,落魄象个发怒的醉汉一样飞过来。

昨夜它得意于战退巨鹰的胜利,今天一天都闭着眼,蹲在堡顶陶醉,这会儿迷迷糊糊醒了,看到有个家伙与林雪崚近在咫尺,登时恼火,摇摇晃晃扎进两人之间,恶狠狠的向叶桻挑衅。

林雪崚一记明珠弹雀手将它弹晕,“天还没黑呢,你今天起得倒早。”

叶桻满目新奇,“崚丫头,你什么时候也会驯鸟了?”

岭顶流云缱绻,谢荆与莛飞在问星台上相对而坐。

听罢莛飞讲述,谢荆对着空阔的峡谷长叹:“老雕一直坚信夫人还活着,总算如他所愿,没有白等。他甘愿葬身雪崩,陪伴夫人,临终之时,一定心满意足,只可惜我没有机会亲眼见一见避狼图的神妙。易公子,多谢你相告,我发过的誓,会遵守至死。”

莛飞看着他解脱欣慰的神情,忍不住奉劝:“谢教首,我当然相信你,你不愿离开这儿,我也明白,不过我还是觉得,阎魔引未必真的不可解救,机会渺茫总胜过全无机会,何必一定要孤守在此?”

谢荆望着神鹰堡呵呵一笑,“我走了,谁来替夫人打扫这里的几万册书呢?”

莛飞恍然明了,在谢荆心中,沈墨云从未离开,那个孤寂的影子仍然徜徉在书中,忘却人世间的苦恼和苍凉,而谢荆自己,也永远只是那个被悲篥之音吓了一跳的少年。

叶桻和林雪崚见莛飞神色怅然的从问星台回来,听他所述,亦是感慨。

林雪崚听着铜铃,望着神鹰堡在夕阳中的雄朴剪影,忽然释怀,“人人都有自己心中的甄选,无谓世俗利弊,不在成败对错,旁观者不可强求。老雕,沈墨云,昆恕,晢晔,谢荆,园主夫妇,宁夫人……都是如此。”

顿了一顿,轻叹一声,“我师父又何尝不是。”

莛飞安慰道:“林姐姐,邝公子不是轻易绝望的人。”

林雪崚仍是愁眉不展,“宁夫人和秦老爷子都说过,只有千峋红莲可以化解师父的内寒,可是那花早已过季,来不及了。”

莛飞眉毛一跳,“林姐姐,你说的可是白兰山千峋峰上的红莲花?”

“怎么,你也知道?”

莛飞一拍大腿,“今年会有一朵‘忠心莲’,比所有的红莲都要晚开,我有一个采药的朋友日日去看,如果采到的话,现在还有药效!”

林雪崚喜出望外,“真的?”

莛飞点头,“我去千峋峰,把红莲取来!”

“小飞,这事急迫,你带上花药房的鸽子,一取到就飞传回来!”

“林姐姐,那花一定要用冰匣子存着!“

林雪崚一愣,天已热了,怎么才能存在冰里取来?鸽子再快也快不过冰化,何况鸽子载不动冰匣子。

她看了一眼两脚朝天的落魄,这死鸟每日犯浑,若象神荼那样一日千里,聪明可靠,何愁帮不上忙。

一线希望,不能放弃,她想了想,“小飞,太白宫柘石坊有硝石,你以前说,硝石溶水吸热,可以制冰?”

莛飞两眼一亮,“不错!”

林雪崚立刻道:“那你带足硝石出发,我会让宋竺准备更多的硝石和替换的快马,沿途候着。等你回到秦岭,花药坊会在山道旁边挖窖,直接把太白山千年冰洞里的冰存在窖里。”

叶桻一听,“雪崚,我陪莛飞去取红莲!”

三人立即动身,还没到鹰尾坪,忽见一人沿阶而上,是太白右使雷钧。

林雪崚让莛飞和叶桻先走,“雷右使,水葬时江粼月突然提前离开,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打听清楚没有?”

雷钧道:“角宿使者和以前的青龙寨首纪铁离昨晚失踪,水葬时,江粼月得到消息,说在河中发现了纪铁离的尸体,几乎被一劈两半,是银月刀所致,角宿使者仍然下落不明。青龙寨离开峡谷,到处搜寻去了。”

林雪崚心中一沉,“赵漠不擅舟桨,想离开峡谷,必须有人相助,所以挟持了角宿使者。汉水上的人怎么说?五湖帮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雷钧摇头。

林雪崚默怔片刻,心中预感明显,鹰涧峡血战只是序曲,一波波动荡正诡谲相待。

四周山云茫茫,谷中河水无尽,不管人世变故,奔流不停。

长兴八年六月初,易莛飞和叶桻赶往昆仑。

六月中,燕姗姗逃出地牢,一把火烧了朱雀寨。

赤焰腾空,万鸟惊散,无数珍宝付诸一炬,巨树奇花荡然无存。

郁垒伤重而死,燕姗姗和神荼下落不明。

大火数日才熄,林雪崚在太白宫听到消息的时候,天色瑰红一片,万里如血。

第138章 誓心烙印

帐外传来一阵阵喧哗浪笑,由远及近。

醉醺醺的首领们捱不住好奇,散宴之后,踉踉跄跄的来昆漠帐口窥探。

雅木作个手势,让众人嘘声。

帐中的灯火照出两个人的剪影,男人抱着女人的脖子,紧紧相贴,好戏才刚开始。

昆漠听着外头的动静,沉思片刻,手指一松。

燕姗姗深深喘气,胸口起伏,发丝垂乱,窒息发红的脸有些狼狈,却透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得逞之色。

昆漠沉眉冷笑,“姗姗,别以为你走运。”

声音极低,令人战栗。

燕姗姗几乎被扼死,剧烈的不适余波反涌,激起止不住的咳嗽。

昆漠俯脸贴近她耳边,满目嘲谑,“我真是好奇,你现在身体这么虚弱,怎么摆弄金斡那只粗熊?还是任他摆弄?”

燕姗姗咳得肺如撕裂,神情仍带着倔强的傲意,伸手拭了拭嘴角。

她缠藤一般,伸臂搂住他的脖子,目光几分凄清,几分期切,“昆漠,问这些,难道你肯为我吃醋?”

帐外的人听不清楚,光看剪影,两人脸鬓厮磨,如同热吻。

几人唧唧喳喳的窃笑,都想从帐帘缝隙里偷窥,一个个伸臂拱肩,争抢推搡。

昆漠斜瞥一眼,目中掠过一抹凌狠,“吃醋,这粗熊有什么花样,套马捆羊罢了,我在那达慕会上拔了头筹,金斡不是对手。”

猛的将燕姗姗推倒在地,顺手抓起帐中捆羊用的围绳,三下两下将她绑个结实。

围绳用马鬃马尾分股搓成,粗糙坚韧,磨破衣裳,入肉半寸,勒得她皮肤涨红。

雅木用手肘撞撞左右,“捆羊了捆羊了!”

众人新奇兴奋,停了打闹。

燕姗姗低头自顾,眼中的轻佻笑意消失无踪。

她皱眉挣扎,还没反应过来,昆漠一言不发,捡起剩下的绳子,手臂一挥,重重抽在她身上。

这一抽没有丝毫保留,勒凸在外的皮肉狠狠吃力,登时豁开深重的口子,鲜血和碎衣齐飞。

燕姗姗惊得连痛呼都哑在喉咙里,口中一片咸腥,蜷身连滚几滚,羊毡上血痕迤逦。

昆漠踏上一步,用碎衣片勒住她的嘴,绳起绳落,左一下,右一下,每抽一记,便有一片血雾随着皮肉绽开。

燕姗姗难以置信,满脸滚泪的乞望着他,他却象根本不认识她,拎着她横拖几尺,把她手上的绑绳套在木桩上,又结结实实的在她背上抽了二三十下。

直到磨得手痛,才扔了绳子。

燕姗姗血痕淋漓的伏在地上,闪电劈击似的抽搐,面无人色,眼泪和血,汩汩不停。

昆漠目光一扫,“金斡果然宠你,居然没舍得在你身上烙印。”

他手持火钳,从炭盆里夹出一只通红的铁印,举到她鼻子跟前。

“这是千户那颜昆漠的标记,我的人和牲畜都会烙上此印,改不了,逃不掉。”

烧红的铁印贴向她的脸颊,燕姗姗披头散发,拼命缩躲,可手被拴在柱上,逃避不开。

铁印燎着了头发,焦味四溢,她瞪着惊恐的眼睛,疯狂摇头,眼泪、冷汗、血污,把倾倒众生的美色涂得凄惨难辨。

昆漠冷笑一声,将铁印丢回炭盆,扔了火钳,压低声音,“姗姗,你没有自己想得那么义无反顾,跟着我的代价,你付不起。”

帐外众人瞠目结舌,彼此对视,原来昆漠只是看上去斯文。

昆漠不紧不慢的脱去外袍,走到燕姗姗背后,扭扭她的下巴,“不许回头看,没忘吧?”

燕姗姗闭上眼睛,浑身之痛如地火滚煎,恐惧变成麻木,还有什么比这更惨烈。

无数碎火,在她体内猛然聚成一团烈火,烧得她几乎崩裂。

连帐外的人都止了呼吸,烧火般燥热起来。

男子的剪影策马一般,先缓后疾,冲驰如风,频频挥绳狠抽。

雅木口舌干涩,“这羊儿捆得过瘾,马也溜得痛快!”

苦夜无尽。

黎明时分,燃尽的酥油灯缭出满帐青烟。

燕姗姗躺在围绳上,流了一地眼泪。

绑缚已除,全身红紫交错,血肉模糊。

赵漠已死,那个火凤一样傲丽的朱雀君也不复存在,连最后的尊严都半点不剩。

旁边的男子背身侧躺,合衣而眠。

她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愤怒,不解,悲伤,自怨,都已淡去,只剩无休无止的流泪。

清冷的晨光透帐而入,勾出他的轮廓,前所未有的朴素,清晰。

燕姗姗微微一愣,挣扎着半撑起身。

这男人恐怖又陌生,可他再也不是一团捉摸不定的白雾,不是近在咫尺却远隔千里的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恨有忧的人。

她的眼泪一串串滴在胸口,嘴角却溢出一抹笑容。

昆漠睁开眼,仍是一动不动的背对着她,“姗姗,现在你可以滚了吗。”

燕姗姗垂泪而笑,“昆漠,你错了。”

想这样逼她走,他打错了算盘。

她忍着满身碎痛,用力将他扳过来,“你这个没有心肝的禽兽,我哪儿也不去,专在这里等你扼死我!”

赢了似的笑起来,身上的每道伤口都跟着咧嘴而笑。

笑着笑着,转为嚎啕大哭。

哭笑交替,难以自控,直至崩溃如疯,狠命用头去撞他的胸膛。

这该死的男人的心!如果连最锋锐的试心箭也戳不破,用她自己的命来戳,会不会灰飞烟灭,片痕不留。

他面无表情,任她发疯发泄,直到她虚脱瘫滑,滚回羊毡上。

燕姗姗止语消声,面如死灰。

她丧失一切,无亲无友,没有归处,万人憎恨,找到他是她唯一的生念。

挖空神魂、碧血沥干的一颗心,在他这里,原来不如草芥。

昆漠看着这个孩子般蜷缩在地,绝望死寂的女人,虽然竭力抵御,视线仍是微微一糊。

姐姐们死前,也是这样。一样被蹂躏的躯体,一样求死的眼神。

他不知不觉抬起手臂,想把眼前的女人推开,又想不顾一切,拥她入怀。

姐姐们一个比一个漂亮懂事,宠他爱他,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他。

每当黎明梦醒,他都觉得自己正张开双臂,和父亲一起抱着她们,什么凶狼饿虎都不能接近。

至亲之人和让他憎恶的人,搅在一起,混成一团。

昆漠手臂凝滞,酸涨而落。

燕姗姗躺在羊毡上,泪尽力竭,虚空如纸。

透过支离破碎的泪光望去,昆漠似乎不再是无动于衷的铁石之色,而是目露哀戚。

她本无生念,这一瞬间,又生出困惑,仿佛在黑暗的沙漠爬行千里,终于见到一丝幻影般的曙光。

他在纠结心痛吗?

他毕竟没有杀她。他用各种酷虐逼她走,归根结底,仍是因为不肯相信她。

提防有多严,恨有多强烈,他就有多孤独,多可怜。

江河山川,戈壁荒漠,她飞越千里,才来到极北之地。

既然离开他,了无生趣,她又何惧为这一丝曙光,最后一搏?

那个千夫所指,仍然一意孤行的燕姗姗,不是功亏一篑的人。

晨光显出一缕日出的暖色,她目露决绝,撑身坐起。

捋过一束头发,横咬在口,浑身发抖,用火钳夹起铁印,心一横,兹的一声,烙在自己左臂上。

血肉焦糊,疼得她嘴角裂血,火钳一松,铁印坠地,把羊毡烧出一个洞。

眩晕着,将手臂伸到昆漠跟前,烙印触目惊心。

“跟着你的代价,我付得起!现在我烙上你的印记,就是你的人,改不了逃不掉,见到我的,都会把我抓回来还给你,你想摆脱我,只有杀了我!”

昆漠眉心一颤,抬头盯着她,“姗姗,我永远不会爱你,更不会娶你,我可以用你一时,等你一旦毫无价值或者对我不利,我就会毫不犹豫的抛弃你,杀死你,你还愿意和我一起?”

燕姗姗苦笑,她那么憎恨穿红衣的新娘,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一世也得不到嫁给爱人的幸福?

心如刀绞,仍是昂目点头,“我愿意。”

昆漠看着她的手臂,沉默半晌,长叹一声,取了袍子将她裹住。

两人漠然的依偎着。

许久之后,昆漠才又开口:“姗姗,既然跟着我,就替我做一件事。”

燕姗姗疲倦的靠在他肩头,“什么事?”

“若我没料错,陇昆的凛军即将入关,这支铁师会左右盛、羌之战,眼下我需要更多的时间,你必须阻止凛军入关。”

燕姗姗一怔,“凛军有多少人?”

“凛军全是轻甲铁骑,精而不多,入关的应该有两万上下。”

“你让我一个人,去阻止两万铁师?”

“姗姗,你难道忘了,你嫌聆音蛊母邪气太重,不愿放在朱雀寨,又舍不得这稀罕物,让我帮你把它藏在觖翅峰顶,那蛊母今年正好百岁。”

燕姗姗打了个冷战,“聆音蛊母出世,你我会遭报应!”

“你也怕报应?”

燕姗姗怔了半晌,烙印和全身伤口一潮一潮,疼得思绪不清。

她垂下头,哀凄一笑,“我不怕,我早已遭了报应了。”

第139章 彗炽昭穹

绵延春寒,一夕回暖。

刘云甫拄杖来到琮瓒大帐之外,被守卫拦住,“峇曾有令,刘都护再言退军之事,以蛊乱军心罪论处!”

刘云甫冷瞥一眼,“我另有军情,倘若贻误,你担当不起。”

斥开守卫,进入大帐,将折伤簿呈至案头。

“峇曾,将士久战劳苦,回暖刚刚两日,发烧呕吐者已经激增近千,往后天气越来越热,兵将们畏暑恶湿,即使未染疾疫,战力也是一日逊于一日,以疲弱之兵,顿于坚城之下,耗心折志,何来胜算?”

这几个月,琮瓒大军围困鱼城,百道猛攻,在鱼山西北、南面增建了隔江砲台,与石子山营寨三面合击,飞火流石,昼夜不绝。

可于俊以不变应万变,凭着一城坚壁,死死捍守,斩敌成山,血透三江,立足危境而不败。

承业帝闻讯之后,下诏嘉奖,鱼城士气更振。

令琮瓒头痛的不止于此,太白义军神出鬼没,劫粮队,烧军械,隔三岔五就来偷袭羌逻大营。

琮瓒分兵追剿,义军以附近星罗棋布的高垒小寨为据,狡兔三窟,飘忽不定。

羌逻军周旋不过,次次扑空,还有两回被义军掉头闪击,损兵折将。

琮瓒只得收军回营,令大军时时警惕,加岗加哨。

日复一日,昼战夜疲,琮瓒变得疑神疑鬼,那女人的如水寒剑常常冷不丁的刺醒他的短梦,他每晚都要改变营寨布局,挪动主帐的位置,安寝时也刀不离手。

偶尔休战的时候,烦心事也不消停。

林雪崚抢走了琮瓒的神兽面具,元昇一见,顽心大起,扎了个稻草人,套上盔甲,戴上面具,乍一看,活脱脱琮瓒本尊。

元昇兴高采烈的用绳子拴提草人,在城楼上表演木偶戏,令“琮瓒”做出种种滑稽丑态,逗得盛军哈哈大笑。

神兽面具是羌逻王子的尊荣之物,羌逻军不敢射箭相辱。

琮瓒切齿瞪视,亲自取弓,射断了拴草人的绳索,草人坠落城底。

羌逻军把面具捡回来一看,早被元昇用油彩涂成了咧嘴哀哭的丑角。

不几日,琮瓒以扰心之计还击,在砲台上屠牛宰羊,烹煮配酒,香飘十里。

鱼城坚守无援,城中必定匮乏,盛军闻到香气,还不馋得打滚?

宴席至半,鱼城城楼上抛下二十斤重的鲜鱼十来尾,面饼百余张。

莛飞从筑城时起就仔细规划的“雷鸣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内收获颇丰,守军足食无忧。

琮瓒看着吧嗒吧嗒跳动的活鱼,抬脚踹翻桌案,酒洒一地。

疯狂攻城的猛虎变成了进退维谷的疲虎,刘云甫屡屡建议,不如留少量军队困扰鱼城,调主力南取渝州,然而羌逻诸将骄横自负,被盛军连激带气,不肯无功而退。

琮瓒早就横心与于俊一较到底,下令继续攻城。

三月底,琮瓒手下的大将术忽黎阵亡。

琮瓒东攻以来,折损的将领多半死于鱼城脚下。

术忽黎是他从小的伙伴,情同手足,琮瓒痛彻心肺,复仇之志更坚,严禁再有人口出退军之言。

刘云甫闯入帐中,琮瓒怎会不知军中的伤病状况,但他厌极了刘云甫喋喋不休的规劝,气得将那些折伤簿横扫于地。

“刘云甫,我三令五申,禁止蛊乱军心,可你视军令如儿戏!我念你身残体弱,总是留有情面,现在你得寸进尺,言行无忌,来人,收回都护令剑,把他拖出帐外,重责三十杖,谁再放他进来,立斩无赦!”

羌逻众将一向视刘云甫为汉人异己,是羌逻国君需要水军时置用的一枚棋子,水军重创后,刘云甫再无大用,他不知好歹,遭受重责,竟无一人求情。

琮瓒听着杖责之声,心怒神乱。刘云甫所言非虚,天气转暖,羌逻军再不制胜,真的必须退军休整了。

可琮瓒胸中积攒的恶气,始终郁胀不化,午后他点将升帐,要调集全部军力,最后一搏。

众将被他激言感召,振奋起誓。

半身是血的刘云甫坐在刑台前的尘土中,看着来来去去为大战奔忙的羌逻士兵,不由仰天而笑。

黄昏时分,铜钦呜呜震天,羌逻大军倾巢而出。

于俊站在山顶四面观望,目力所及之处,均是乌黑密集的敌兵,要将鱼山团团淹没。

就算他几个月来见惯各种攻城狠势,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琮瓒破釜沉舟,鱼城存亡便在今晚。

于俊拔刀出鞘,“人在城在!人亡城亡!”

箭石压空而下,一炉炉熔铁象红热的岩浆,倾向墨黑的敌潮,在暮色中铺成一条条光照十里的巨龙。

琮瓒的几百砲车同时抛掷霹雳火球,似无数飞燃的彗星,耀得夜空一片煊亮。

莛飞目睹惊世烈战,流星坠火,彗炽昭穹,天象书上预言的大灾兵乱,全都应验了吗?

琮瓒新堆的土城砲台位置极高,可以直接投石到鱼城城内,他令三千敢死之士身着犰狳甲,团身蜷在砲斗里,一声令下,百车齐抛。

夜幕中,这些“砲石”看上去没什么不同,谁知它们飞落进城后,抱滚翻转,突然抽刃展身,弹跳而起,冲奔夺杀,城楼守军应变不及,死伤大增。

羌逻军本就人多,这一来,攻城之势立刻压过守城之势。

林雪崚见状,把义军全部调上城楼,与犰狳军血搏。

于俊重布城防,稳住阵脚,水上的北江一字城却抵抗不住,陷入敌手。

一字城是守护鱼城的铁臂,臂膀折断,身体危在旦夕。

羌逻军顺着一字城疯涌上攻,于俊带领弓箭手在城口密集封堵,阶梯上转眼堆尸数尺。

羌逻军性如野狼,不顾死伤,踏尸而进。

城楼上依然吃紧,犰狳军皆是精猛之士,又有韧甲护体,义军难以分身。

林雪崚眺望一字城,“雷钧,你去帮于大人!”

雷钧探身张望,一字城口的弓箭手已经压不住敌势。

他左右一瞥,提起一只几百斤重的夜叉檑,奔到城口,浇油一点,狠狠一蹬,夜叉檑沿着阶梯烧滚而下,敌兵成排碾倒,皮焦肉绽。

熊熊冒火的夜叉檑开出一条通路,雷钧挥刀跟进。

湛罄刀光芒幽蓝,劈声如乐,一字城上的羌逻军被他杀得难以立足。

琮瓒站在西北的土城砲台上,看得清楚,“此人有万夫不挡之勇,取我的弓来!”

宝弓入手,张弦瞄准,金翎箭“嗖”的一声,掠过江面。

雷钧身处混战,听到风声时已经太晚,侧身一偏,利箭未中要害,射在右臂上。

他忍着剧痛,换刀于左手,羌逻军里三层外三层的将他围住。

雷钧怒吼一声,以一敌百,浴血冲杀。

于俊正在一字城口加紧堆建防垒,忽有一人掠过头顶,闪电般直入重围,挥动九节鞭荡开一个缺口,鞭梢一卷,把雷钧拖出刀斧丛林,回到垒后。

雷钧拔去箭头,血如泉涌。

卫瀛拿箭一看,“是琮瓒的金翎箭,他射草人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箭,此人以神射自负,我让冯坛主为你出这口恶气!”

雷钧搏命一战,为于俊抢得时机,守军在城口设置防垒,扼阻了一字城的险情。

琮瓒见羌逻军才有突破,又陷僵局,心中愤然,对副将道:“勒华延,你在砲台坐镇总局,于俊亲自守一字城,我非去会会他不可!”

勒华延苦苦相劝,身为主帅不要轻易涉险,琮瓒就是不听,带领身边的两百士卒登舟划向江心。

林雪崚在城楼上看见数条敌舟打着琮瓒的旗号,渡至一字城,不由吃了一惊。

琮瓒要与于俊短兵相接,如果琮瓒身先士卒,羌逻军必然士气大增。

卫瀛派人把金翎箭送回城楼,林雪崚得知雷钧箭伤及骨,更是忧心。

她凝视一字城与鱼山相接的狭长隘口,灵机一动,找到公孙灏,“灏叔,你来调配城楼上的义军,我带悬天营到一字城去!”

琮瓒亲临锋线,果然令一字城攻势大涨。

于俊的守垒是临时堆建,极不牢固,猛攻之下多处崩塌。

卫瀛见守垒岌岌可危,对于俊道:“于大人,你快回城楼!”

于俊不肯挪步,“敌军凶狠,皆因琮瓒不计险阻,亲临阵前,我又怎能后退自保,削了大家的志气?”

两人坚守隘口,力战十倍于己的敌兵,寸寸相争,艰苦激烈。

林雪崚和悬天营赶到,用滚木巨石堆起七道屏障,于俊回头一看,“林宫主,这是什么?”

“这是北斗悬关阵,四两拨千斤!”

于俊依她之计,有条不紊的把守军撤到屏障之后。

林雪崚虽然对北斗悬关阵印象深刻,却没有赵漠掌控七关的经验,她将全阵一拆为二,她守前三道障,元昇守后四道障,两人一前一后,彼此协助,共同调度。

每道屏障后都分派了悬天营的好手,他们曾在鹰脊岭攻关,对各种变化心中有数。

琮瓒大笑:“于俊,你缩到哪儿都没用!”

羌逻军狼腾虎扑,嚎冲上前,谁知悬关阵排错玄妙,七重守军或拦、或攻、或引、或避,彼此夹击配合,依尽地利。

琮瓒求功心切,见一摞一摞羌逻兵如陷沼泽,并不改换策略,暗想无论于俊耍什么花样,光凭羌逻军的数量,也足以淹平悬关阵。

琮瓒加兵派将,身边的士卒擂击铜鼓,狠狠催攻。

一字城变成了血肉之城,生死胶着,到了半夜,羌逻军仍是未能越过七障悬关。

琮瓒看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双眼血红,呆怔不语,轻藐之心变成了深深的惊异。

他在鱼城脚下受挫以来,只知道于俊顽强坚韧,善聚人心,这座悬关阵却让他看到了奥妙的兵家智慧,令人心寒生畏。

江上传来高亢的喊杀,琮瓒扭头一看,渠水方向冒出一支水军,瞧装束竟是战败广良城、消失数月的哑儿军。

与以前不同的是,哑儿军不再是闷声不响的杀人木偶,一个个炯炯敏捷,呐喊生威。

哑儿军船至山下,万箭齐发,袭击的并非鱼城守军,而是攻城的羌逻军!

琮瓒浑身一震,哑儿军受刘云甫训练,旁人焉能驱唤?若无刘云甫疏通,哑儿军怎能轻易突破设防的江口?

定是这奸贼暗中倒戈,回投大盛,在决战之际背捅一刀!

此刻两军相持,任何一方来援,都将左右战局。

攀山攻城的羌逻军腹背受敌,滚坠如雨,乱尸塞江,阵脚大乱。

一字城上的羌逻军久战疲苦,见左右不利,也随之溃散。

琮瓒怒火烧心,大声震吼:“刘云甫,你这叛贼!”

乱局将倾,颓势难挽,唯有将近在咫尺的于俊擒杀,击碎盛军的主心骨,才可能有一线扭转之机。

想到此,琮瓒不顾参将拦阻,不顾兵退逆势,抽刀出鞘,直冲悬关阵。

象泉刀亮如新月,在一字城上划出慑人的威芒。

于俊见琮瓒所向披靡,杀气如潮,不由双拳一紧。

千钧一发,城楼上传来一声冷喝:“琮瓒,看箭!”

琮瓒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瞧,一道乌电般的利箭穿越飞火流石,来得风声劲辣!

琮瓒扬刀左挥,压身右倾。

射箭者早已算准他躲避的方位和姿势,箭走侧弧,疾雁滑沙。

象泉刀擦到箭身,却未能消免箭势,粗长锐猛的乌箭“噗”的一声刺破铠甲,射入琮瓒左肋。

冯雨堂不愿偷袭,高喝示警,否则这箭已要了琮瓒的命。

撼天弓劲力威猛,琮瓒如遭雷劈电击,闷呼一声,剧痛而倒。

身后的兵卒拼命将他拖下一字城,乘舟逃回对岸。

砲台上的勒华延见溃势难挽,主帅重伤,发出急促的退兵号令,围城黑潮四向收掩,七零八落。

一小股哑儿军早一步登上石子山,纵火焚烧空虚的琮瓒大营,羌逻退兵返回的时候,石子山已经烧成火海。

众兵不知退往何处,仓惶混乱,于俊抓住时机,反守为攻,率军出城追杀。

勒华延领着残部狼狈奔行,一直逃至东南二十里外的瓢儿湾才摆脱追兵,刹住溃势。

败军集结,焦头土脸,前所未有的狼狈。

琮瓒为了控制失血,没有拔出箭头,痛得脸色青白。

军中巫医上前为他治伤,被他一把推开。

琮瓒手捂肋下,强行支起身子,一对寒光凛冽的怒眼环视左右,“刘云甫那该死的叛贼,人在何处?”

一名小卒穿出人群,呈上一物,“峇曾,哑儿军一出现在江口,刘都护就长叹一声,扯下袍裾,留下血书。哑儿军来烧营的时候,营中留守的兵卒抵抗不及,全都逃离,只有刘都护坐在轮车上一动不动,旁人来为他推车,他也不肯,只令我将血书转交峇曾,我奔下山时,他已被火海吞卷无踪了。”

琮瓒盯着刘云甫血迹斑斑的遗书袍裾,手按伤口,“展开我看。”

第140章 保帅救车

小卒将袍裾铺平,琮瓒垂眼望去,血书用羌逻语写道:

“臣甫言:赞普救臣于流离,用臣于大计,虽死难报。水军醒忆,倒戈相向,峇曾之怒,叛贼之名,臣悉领之,仅有数言,临终泣谏。”

“此战之后,兵疲气衰,切勿滞留,渝州长史费茂惧强怕势,吾已重金收之,峇曾率军南下,虚战两日,即可得城。于俊之军,牵制有余,正攻不足。羌逻中、南两路,以益、泸、渝三州鼎踞,坚城谨战,养夏休兵,秋来锋盛,势不可摧。”

“虎爪之威,赖以两济,一为金越,二为军粮。金越不和,则有腹背之患,军粮之重,甚于城池,峇曾慎鉴!无根之人,云甫绝笔。”

火把昏暗,血字连成一片,琮瓒伤口剧痛,眼前眩晕,一头栽倒。

醒来时,箭伤已被巫医处置,疼痛也就罢了,胸中一团深不见底的空虚,前所未有。

琮瓒想起渠水江口的守军已被自己临时抽调回来,进攻北门,所以水上无防。

他想起昨夜来袭的水军人数很多,是渠州水师和哑儿军合兵一处,那些恢复记忆、回归盛廷的哑儿军,再也不是只有刘云甫能驱唤的傀儡军。

他想起刘云甫行动不便,又无心腹,根本难以通敌,战前还在冒责劝谏。

刘云甫啊刘云甫,这不难解释清楚的事情,何苦自寻死路?

转念一想,如果刘云甫活着来见自己,以他琮瓒兵败之后怒不可遏的暴躁,早将叛贼劈成两半,哪里会给刘云甫半分辩白的机会?

这些年来,就算刘云甫克尽卑诚,自己何曾对这汉人有过完全真正的信任?

之前刘云甫只是呈上折伤簿,就被重责三十杖,自己的脾气和疑虑,刘云甫太了解,与其活着退逃,被不容分说的斩杀,落个两头是叛贼的骂名,还不如留书自尽,以求片言之机。

琮瓒看着“无根之人,云甫绝笔”这几个字,血痕中沉甸甸的无奈呼之欲出,让他这铁石之人,都为之一震。

琮瓒长叹一声,把血书扔进火堆,对着灰烬呆默良久,疲累道:“整军之后,沿江前往渝州。”

承业二年四月,于俊以悬殊兵力击退围城半年之久的琮瓒大军,将回归盛廷的哑儿军编为合州水师。

战后未设功宴,只在山顶牙城筑坛焚香,祭奠死去的将士。

青烟袅袅,散向高空。

丁如海看看身边的宣女,“我第一次听你吹芦笙的时候,就觉得其中的乡土之韵令人心暖血热,想不到真的能在此战建功。”

宣女亦自感慨,“直到十天之前,还不见效,我笨拙,没有其它办法,无奈的时候,想起自己泡白泥潭的前几个月也不见起色,后来还不是治好了蜥人奇症,连这样可怕的噩梦都有终结的一天,哑儿军的噩梦也一定会醒。”

“我吹芦笙给他们听,给他们讲从前渔村的事情,后来有个人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还叫出了其他几人的小名,一石千浪,冰破潮涌,他们互相指认,互相提点,回顾往事,唤醒的人越来越多,涕泪淹城,所有的离乡之悲和奴役之耻,都化成对刘云甫的痛恨。”

“骆指挥喜出望外,合军来援,赶到江口,正逢决战。清醒后的哑儿军有多愤怒,琮瓒已经切身领教,哑儿军本来要将刘云甫千刀万剐,可他们找来找去,只发现一具焦黑的残腿尸身。”

两人默默携手,听着三江之风,风中仿佛仍有激烈的喊杀,在山谷中回荡无尽。

鱼城稍解燃眉之危,川蜀仍然水深火热。

三天之后,渝州城陷。

于俊一擂桌案,“渝州之前空虚,但新近从山南域增调了援兵,来得正当时,琮瓒的疲累之师怎能三日破城,必有内鬼!”

本想整军之后,一鼓作气,与渝州合力歼敌,现在又变成拳锋相对。

鱼城久战兵疲,人数不足,虽可自守,却无强击之力,如今失去双城配合的机会,等琮瓒缓过劲来,不知又是多少倍的艰难。

次日深夜,一个衣衫褴褛的民夫来到鱼城,一见于俊便伏地痛哭。

他是从泸州猿城前来求援的义士,名叫关容。

金越酋王乞罗宏去年年末攻克戎州,烧杀掳掠,血洗城池,把周围稍有姿色的汉人女子全都抢进城中,辱虐至死,一吐金越被大盛欺凌的恶气。

报复之后,乞罗宏发兵东进,逼近长江上游另一重镇泸州。

泸州军民迁入猿城要塞,猿城位于长江锐拐之处,高踞北岸悬崖,猿臂伸进江心,地势可和鱼城媲美。

乞罗宏并不硬攻,把戎州最善机辨的名士聂玉霖送至猿城脚下的折鱼滩,让他说城开降。

聂玉霖一家老小皆在乞罗宏手中,可他到了城下,将一己之私置之度外,一番澎湃激言,都是让猿城誓死抗敌的鼓舞之语,坚彻之念,震惊千军。

聂玉霖的高堂妻女均被屠尽,他自己也被乱箭射杀,书生赤胆,碧血浸江。

猿城若象鱼城一样万众一心,何尝不是神鬼难撼的坚固堡垒,可泸州刺史刘芥满心犹疑,守城二十日便丧气绝望,竟然私自通敌投降,开暗道引金越军半夜进城。

幸亏泸州司兵参军何岩有所察觉,率部堵截,血战至晨,斩杀刘芥,把敌军逼出城外。

此战规模不大,但泸州守军连降带亡,损失不少,更严峻的是人心难聚,互相疑忌。

何岩担负领军之职,原来位在其上的佐官们冷脸不服,调遣起来十分吃力。

何岩在困境中守城月余,入春之后,金越加强攻势,江上密防,陆路封锁,把小小的猿城越箍越紧。

四月初一场大战,兵折将损,何岩多处受伤,他心知猿城再难久撑,才托义士关容来鱼城求援。

猿城距鱼城三百里,道路艰险,关容一身褴褛,九死一生。

次日天明,于俊将各部首领请至牙城,指着州域图道:“现在川蜀防御之势,形成对角。羌逻大将樊尼攻克嘉州之后,又夺下眉州、新津、广都,梁督治引兵突袭,在双流挫其锋锐。”

“后来樊尼围攻益州,云梯被沃油烧断,不得不重造攻城器械。梁督治趁此机会,千方百计从汉州调得万余援兵,目前援军驻扎在益州北面的新都。虽有援军,可益州城内难民云集,人挤艰辛,梁督治与樊尼的下次交战,仍会是一场苦战。”

“益州自顾不暇,渝州又落入敌手,猿城、鱼城必须坚守,才可使川蜀铁角支撑,所以猿城之危,不可不救。然而渝州失守,水路不通。走陆路的话,合州军一旦离开鱼城,不过是人少疲乏的弱旅,不仅难破金越封锁,解不了猿城之急,反而使鱼城空虚,自陷险境,两顾不及。”

“救猿城难,不救亦难,诸位有什么良策?”

骆世昌道:“猿城若丢,长江上游完全失控,后果严峻,可是于大人,你想力保双城,仅凭现在的兵力,根本做不到,眼下只有弃车保帅,使鱼城坚稳,等日后兵援增强,再图收复。不救猿城,非你不义,而是顾及全局。”

他的话句句在理,可于俊一想到关容历尽艰辛,猿城翘首渴盼,实在不忍。

林雪崚想了想,“于大人,不如我从义军当中选取三百精锐,突破金越封锁,相助何岩,这样既不损鱼城主力,又鼓舞猿城士气,双城坚守,总有转机。”

义军各部纷纷附和,豪气干云,都要争当三百突军的一员。

于俊仍是沉默,与琮瓒鏖战以来,义军个个满身伤痛,即使能斜穿三百里丘陵,突破金越封锁,进入猿城,三百人毕竟太少,杯水车薪,如果不能改变困局,冒险是否值得?

众人分析利弊,一直没说话的莛飞突然站起,“治标不如治本,与其拿三百人的性命去冒险,不如只赌一个人的命。”

诸将异口同声:“谁?”

莛飞环视众人,“我。”

林雪崚了解书呆子的脾气,他这副神情,是已经认准了要做的事。

她心感不妙,“小飞!”

莛飞道:“金越与羌逻不同,羌逻励精图治,雄心勃勃,东侵扩张,吞我国土,而金越一向求苟偷安,并无野心,只因被西南边境的盛军欺凌,才忍无可忍,撕毁盟书,趁乱归附羌逻。乞罗宏与樊尼在泸水分兵,二者不合,这两国必可离间,我想独去金越大帐,面见乞罗宏,看看有没有机会,说服他退军。”

语惊四座,于俊连连摇头,“乞罗宏忍了多年耻辱,终于撕破脸皮,不会轻易改变。西南开战以来,天子两次偷派宣谕通和使,安抚金越,企图重修旧好,都被乞罗宏斩使拒绝,你一介布衣,见他一面都难,怎能指望金越酋王对你言听计从?”

莛飞仍是坚持,“正因为我一介布衣,并非领旨行事,不为求功封赏,没有朝廷作派,才不会令酋王心中早早产生厌恶和抵触。我不会武功,没有行刺之嫌,我坦率诚实,无可猜疑,除了一腔肺腑之言,别无其他,即使酋王不见我的面,不听我的话,也没必要杀我。我一个普通百姓,毫不引人注目,反而比三百突军更安全,就算徒劳无功,又有什么损失?”

口吻坚定,不无道理。

于俊与莛飞目光相交,仍是摇头。他留莛飞构筑鱼城,卷入战火,已觉抱歉,怎能把莛飞往险境里越推越深?

莛飞急切起来,“于大人,小小鱼城抵抗琮瓒大军,不可思议,你相信自己,意志坚定,才有今日之功,我也有同样的自信和把握,你为何不让我试试?”

众人纷纷劝阻,都觉得一个书生孤身出行太险,只怕还没遇上金越兵,先落进强盗流寇手里。

徐敦摇着蒲扇,打了个哈欠,“我和小飞一起去。”

才四月,离暑天还远,徐敦却因体胖生热,早早扇扇生凉。

林雪崚皱眉,“敦叔,你背上的肉长好了吗?”

丁如海道:“要去我去。”

徐敦挥挥扇子,“丁老三,你一看就是个刀枪不入的老江湖,惹人生疑,没事添事,我陪小飞来来去去,出过什么岔子没有?”

徐敦若不动武,隐其敏捷,的确只是个笑容可掬,行动笨拙的胖管家。

莛飞道:“大家尽管放心,关容一个人出来报信求援,清楚路上的险情,我和敦叔跟着他,若遇上状况,自会低眉顺眼,见机行事。”

林雪崚低叹:“小飞,当年园主教你水土安灾,可没教你怎么当说客!”

莛飞拍胸而笑,“一介书生,尽己所能,若不提水土安灾,只怕还说不动金越酋王。”

第141章 金越赌约

金越军分扎在礁滩、甑陀镇、黄市坝三处,象锁住喉咙的三根手指,掐在猿城周边的要害上。

乞罗宏的主力位于甑陀镇,与突伸入江的猿臂隔水相望。

这日乞罗宏督战归来,外算官禀报:“酋王,军粮到了,可是只有四千石,牲畜也不足数。”

乞罗宏冷笑,“樊尼攀功比胜,想拖我后腿,好在我攻克猿城之前拿下益州。”

乞罗宏并非好战之人,要不然也不会对西南盛军隐忍多年。

金越北起哀牢山,东跨西道江直达海湾,南至迈公河中游谷地,国风重农轻武,征战时以乡兵为主力,按地域编作东西南北四军,哪方有战,便由哪方御敌。

此次乞罗宏撕毁与大盛的盟约,作为配合羌逻东攻的南路军统帅,除了调拨金越北军之外,还征动了怒江、澜沧江两岸许多高山部族。

这些部族野蛮善战,语言各异,有时需要三翻四译才能沟通顺畅。

乞罗宏协调治军,必须平衡各部利益,决策之际,不免繁琐。

樊尼受不了这些细枝末节,总嫌金越迟缓笨滞。

金越与羌逻的盟书上互称兄弟之国,可羌逻军依仗强势,处处傲慢无礼,连金越酋王也不放在眼中,兵卒之间矛盾丛生。

乞罗宏统帅南路,樊尼时常越俎代庖,擅自调兵,动辄给乞罗宏难堪,终至彼此不容,在泸水分兵。

金越出征以前,羌逻承诺供应此战的所有军粮军需,因此金越士兵每人只带了一斗五升粮米和鱼干,别无其它。

羌逻军粮囤于黄河九曲之南的垯堡城,东攻各军的运粮队在驻军地和垯堡城之间来回往返。金越运粮队无论走水路还是陆路,都要经过樊尼驻扎的益州,军粮被樊尼阻拦盘剥,早就不是一次两次。

乞罗宏屡遭刁难,向琮瓒投书抱怨,可琮瓒与樊尼交情甚笃,又忙着与于俊鏖战,回信草草,并未理会军粮纠纷。

供给不足,乞罗宏只得在攻打戎州的苦战中,令高山部族为冲锋前军,金越军在后监阵,如有重伤者,屠而不救。

此举虽然维持了战时军需,却令各部酋长极为不满,金齿、穿鼻、长鬃、朴子四部几乎和金越翻脸相向。

戎州城破之后,乞罗宏馈赏全军,准许各部劫杀掳掠,士卒将城中财物瓜分一空,各部的愤恨才渐渐平息。外传金越血洗戎州,报了多年来被大盛折辱的仇恨,怎知乞罗宏有此苦衷。

他被羌逻鄙视刁难,也曾对自己毁盟攻盛的决定再三反思,可大盛四面楚歌,摇摇欲坠,依靠不得,羌逻得罪不起,只能忍气吞声,择一而傍,因此大盛两次派遣使臣,企图复盟,都被他斩杀回拒。

乞罗宏卸去战甲,累得满脑空白,对外算官摆了摆手,“四千石粮再加上从戎州所掠的剩余,可以再支持几日,必须在断粮之前攻破猿城,然后本王亲自去渝州,找琮瓒理论,看羌逻将我这盟军置于何地!”

怒气未消,又有军士来报:“酋王,黑齿部罗笡佐在西北巡山时,拿获两名行迹可疑的汉人,搜出地图一张!”

乞罗宏躺在行军塌上,接图一瞧,这两三尺见方的麻布上画的竟是十分详细的金越水域图。

金越境内河流丰沛,水如密网,临近海湾的产粮区年年洪涝,复杂的水情是乞罗宏治国一大要务,他与盛廷交道多年,精通汉文,细读图上的标注,竟比金越司水曹的地图还详尽。

乞罗宏从行军塌上翻身坐起,“拿获的人现在何处?”

“在镇东弥勒寺监押。”

“带来见我。”

莛飞和徐敦被带出寺外,那图是莛飞出发之前连夜所绘,被金越军截获也是有意为之,果然得到面见酋王的机会。

莛飞对徐敦低声道:“敦叔,无论发生什么,你千万别动手,我心中有数。”

两人被押至主帐,徐敦是仆从装束,被军卒伸刀拦住。

莛飞向徐敦连使眼色,徐敦压住闷气,看着莛飞孤身入内。

莛飞被推按在地,乞罗宏见他年轻单薄,面容透着长途跋涉的疲倦,却并无慌乱。

他在莛飞脸上盯了半晌,“这图从何而来?”

莛飞见他汉语流利,喜出望外,“酋王,这图是我亲手所绘。”

“你一个汉人,怎么会对金越水域如此了解?难道你是细作,去过金越?”

左右士卒拔刀架在莛飞颈上,寒光森冷。

“酋王,我没去过金越,我爹爹喜爱山川水利,家中藏书万册,其中有一卷《临琼水经注》,对金越描述十分详尽,我自小痴迷,印象深刻,所以画得出。”

乞罗宏问起金越的城池河流,地况气候,莛飞果然了如指掌。

乞罗宏冷笑,“早闻汉人多有书痴,足不出户也能谈论天下,你绘制此图,来到交战之地,是何居心?”

莛飞神色恳切,“我来此是想提醒酋王,金越今年将有大旱,你如果不顾灾害民情,陷于不义之战,徒耗国力,必致国家衰败,王位动摇,只有及早防患,才能避免灾乱并生!大盛的教训,难道酋王还没看透?”

兵卒听他出言不敬,手腕一紧,刀锋割破莛飞颈侧,血流如注。

乞罗宏令兵卒撤开,“看样子盛廷已经黔驴技穷,为了让我退兵,居然让一个书呆子跑来危言耸听!金越是丰水之国,分旱、雨两季,雨季的蓄水足够旱季所需,最常见的灾害是暴雨飓风引发的洪涝,你却说会有大旱,难道你能令季节反置,水火颠倒?”

他一脸愠怒,莛飞依然镇定,“酋王,从能找得到的记载中看,在过去两百年里,金越曾经大旱四次,天气成因虽然复杂难测,有些规律却可以借鉴。”

“金越的前四次旱灾,都发生在大盛多雨冷冬的次年。大盛去年大水,严冬漫长,今年全境春寒,在秦岭以北,是因为从浑朔南下的西北风盛行太久,在秦岭以南,是因为羌塘高原的冷风势头强大,向东推压,在江南,则是因为东南海上的湿润暖风弱于往年。”

“前几日终于回春,可与以往不同的是,连一向湿润的川蜀都天干少雨,剑南域已有明显的春旱。冷暖交汇,才能成雨,少雨的原因是东南暖风、西南暖风北上过晚,冷退暖进衔接不利,以致暖而不湿。”

“剑南、岭南与金越一带相承,从风流的间歇交替来看,西南沿海还要再过一段时日,才能等到足够强劲湿润的海风,所以今年金越的雨季,会延缓到六月以后,甚至更晚。”

“金越西道江流域和迈公河两岸盛产稻米,依赖雨季,雨水晚到一日,也是误农大事,等五月太阳炽烈起来,少雨加上西南之热,会并发多种恶况。”

“其一,金越西北的高山丘陵多为灰岩,这一带是金越大河之源,灰岩地质不利蓄水,烈日焚风会使两岸岩石干烫,河面剧烈蒸腾,水位急速下降,一旦河枯,那里的山地丘陵掘井异常艰难,民无可依,只有迁徙。迈公河中游的河谷也会因为剧烈的焚风,草木皆枯,良田尽废,颗粒无收。”

“其二,西道江水位下降之后,河口将会出现海水倒灌、反淹内陆的逆涝,海水盐重,淹后土地咸碱,会祸及今后很多年的收种,倘若再遇上台风、蝗患,多灾叠加,害情之重,难以估量。”

“金越去年蓄水可够?囤粮可足?又有多少应灾之力?据我耳闻,羌逻为了备战东攻,已经整整十年向金越收取粮米,充作战时军需,金越粮库并不充裕。饥则生疫,慌则生变,酋王置国家危困于不顾,在大盛境内耗战,又有何益?”

“早年广成帝明睿之时,曾在羌逻与金越争夺澜沧江的时候,兵援金越栋峰部和濮子部,亦曾帮金越平定寻甸、裸形两族叛变,击退了骠国趁人之危的进攻,后来金越归附大盛,盟碑现在还立在哀牢山上。”

“广成帝年高之后,求炼仙丹,疏忽外事,以致西南边军专横暴虐,可那是邕州刺史崔定虎的滔天罪孽,并非盛廷本意。如今崔定虎已死,边境再无霸势,金越却在大盛水灾泛滥、内忧外患之际,撕毁盟约,背信弃义,落井下石,认贼为亲,难道这就是酋王的肚量?”

“羌逻是野心勃勃的虎狼之族,傲慢自重,他们现在与金越结盟,只是不想在东攻大盛之时有后顾之忧,一旦得势,岂容金越兴盛?”

“去年羌逻与盛廷言和的条件,是让大盛割让剑南十六州,而为金越提及的利益,只不过是把剑南、岭南一些边角之地分给金越。那些地方贫瘠多瘴,并非沃土,金越倘若得去,必须派军驻守,不仅增加军支,提升国耗,而且令金越兵力分散,南北两头,顾此失彼,极易被羌逻分向击破,变作下一顿肥肉。”

“酋王归附羌逻,一为报西南盛军之仇,二因羌逻势涨,而大盛势衰,所以择强而侍。现在崔定虎已死,金越烧杀北上,血屠戎州,这西南盛军之仇,已经以百倍惨酷的手段报还。恶极怨生,物极必反,酋王应该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

“至于大盛的颓势,只怕也没有那么简单。大盛虽然面临空前的艰难,两百年的底韧却不会一夕消尽,所以盛军能在水灾重患、内乱不绝之境,将悉黎殊的北军击回洮水,一座小小的鱼城,也能力抗琮瓒半年而不败。”

“羌逻畏暑,还能支撑多久?怎知盛廷不会把安北军或凛军调入关内,以抗敌势?如果羌逻兵败,金越这狐假虎威的不义之战,落个什么名声,得个什么收场?”

“酋王,耗兵在此,有百害而无一益,请你思量!”

莛飞说得唇干舌裂,用力咽了咽口水。

乞罗宏看着这张孩子气的书生脸,那双眼睛没有城府,清可见底,与盛廷使臣深敛而回避的目光截然不同。

乞罗宏吩咐左右,“给他松开绑绳,拿碗水来。”

莛飞接了水,咕嘟咕嘟喝下。

乞罗宏仍是一脸沉峻,“你说只有及早防患,才能避免灾乱并生,金越如果大旱,应该如何防患?”

莛飞抬袖拭嘴,“人乱甚于灾乱,酋王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身先士卒,危患之时,与民同苦,稳定人心,第二件,是因地制宜,金越地貌从高山河谷到海湾平原,不可一法治之。”

他伸手指向水域图,详细解释:“居住在高地的居民汲水不便,应该尽量向低处搬迁,沿河开凿引水隧洞,用减少蒸腾的办法导取河水,归为己用。”

“田多人密的地方,应该着重于理墒、筑库、布渠、打塘,早凿深井,寻泉眼,蓄溪水,每十人挖一座不露天的小水窖,均储均责,以免各村哄抢水源。此外要以惠民之策,分发旱粮谷种,把一部分水田改成旱田,栽种耐干的作物,搭建防风防毒日的草棚。”

“在临海的河口平原,治洪、防旱合二为一,修建洪水走廊的同时,增筑海堰,防止海水逆涝、碱化水土。至于灾乱之时的防病防疫、除匪灭盗、严法惩贪,酋王治涝多年,早已驾轻就熟。”

乞罗宏站起来踱了两步,“你若真有经纬之才,怎么仍是一介穷酸?你如此卖力的纸上谈兵,想以三寸之舌保城退敌,固然有几分胆识,可要我轻而易举的偏信你的区区之言,却是自不量力!”

莛飞早就设身处地的想过酋王面临的难题,金越不敢和羌逻翻脸,大军必须师出有名,退军有因。

旱灾只是推测,不能作为理由,即使乞罗宏真被说动,如何能让金越军正大堂皇的迅速撤离,才是关键。

“酋王说我纸上谈兵,不相信一介穷酸的区区之言,可敢和我这布衣小民打个赌?”

“什么赌?”

“倘若今年金越一如既往,涝而不旱,我这项上人头便输给酋王。倘若如我所言,金越大旱,酋王须向大盛递书议和,恢复旧盟,酋王可有胆量,打这个赌?”

乞罗宏哈哈大笑,“一个书呆子,口气不小!大盛地域辽广,你若真的赌输了,我上哪里找你的人头?你既然有此胆量,不如留在金越军中,以身为质,直到打赌的结果见出分晓。”

莛飞毫不犹豫的点点头,“一言为定!”

两人立好赌约,各自签字画押。

乞罗宏卷起赌约,“易公子,那就委屈你在本王军中充作杂役,要是潜逃被捉,会被千刀万剐!来人,带他下去!”

军卒问:“还有一个随行仆从,是否一并充役?”

乞罗宏摆摆手,“只留和本王打赌的,把那人赶出营外,不走就杀。”

莛飞出帐之后,乞罗宏又将赌约展开,赌约背面另有一行小字。

他看着那行字,若有所思。

第142章 只影生离

徐敦见军卒推推搡搡押着莛飞出来,心中冒火,“他自己有脚,推什么推!”

莛飞低声道:“敦叔,酋王不肯轻信,我立下赌约,以身为质,你千万别陷在这里,赶快离开!”

徐敦一惊,“小飞,你在哪儿我在哪儿,怎能让你一个人落在蛮子手里!”

他千里随行,寸步不离,什么龙潭虎穴都陪着,从没想过放手独归。

莛飞当然知道他舍不得,眼圈一红,“敦叔,我正想看看西南的山水,那里太热,你不习惯。”

徐敦听出远行之意,不知莛飞和酋王到底作了什么安排,心中更急,大手一挥,把拦着自己的四五个军卒掀倒在地。

周围的士兵提着刀斧奔过来,莛飞大喝:“敦叔,你怎能轻重不分,我要你走,不得违拗!”

他前所未有的严厉,面孔凶红,语气坚锐。

徐敦看着莛飞眼中深意无限的千言万语,不由呆住,眼睁睁目送莛飞被军卒拖拉着,带往杂役营。

他退了两步,手足麻涩,腑脏翻搅,浑身的肉一颤一颤,酸得抽搐。

徐敦独自出了大寨,在甑陀镇外的金峰岭上俯瞰营中灯火,直到半夜,仍不肯离开。

黎明前夕,金越突然全军拔营南撤。

酋王接到急报,金越王后身患恶症,命悬一线。

他爱妻心切,要不顾一切赶回王后身边。

金越丽人闻名于世,金越王后风情雅致,绝色倾国,德高恤民,深受各部拥戴,她与酋王相濡以沫,是天下皆知的恩爱佳话。

王后倘若病重,内政、后宫、储嗣、民心,全都动荡不稳。

乞罗宏投书羌逻,字间满是泪斑,坦言分寸大乱,无心续战,军离主帅,只能罢兵,一堆无奈告罪之辞,连夜撤军。

有些难题,其实只需最普通却最难驳回的办法。

莛飞在赌约背后留的一行小字,是“快刀何须重,人情自利之。”

乞罗宏权衡利弊,终于放弃了窝囊的“盟战”,回守国土,保境御灾。

徐敦目送金越大军匆匆而去,他看着长大的莛飞也夹在其中,以一己之危,解得猿城之困,从此独漂他乡异水,不知何日归还。

徐敦泪湿胸襟,忽听空旷的江面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

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那是他以前教给莛飞唱的歌。

莛飞小时候喜欢象攀山一样在他身上爬,如今那逢人便笑的小书呆子在渐行渐远的金越军中唱起歌,让他宽怀。

初升的旭日照亮了一江宽水,每道波涛都象一道明灿的笑容,推过礁石,冲过险滩,三曲五折,依然明亮不变。

琮瓒接到乞罗宏的辞书,胁下伤口崩裂,一阵剧痛。

巫医哀声道:“峇曾千万不能动怒啊!”

琮瓒想起刘云甫临终之言:“虎爪之威,赖以两济,一为金越,二为军粮。金越不和,则有腹背之患,军粮之重,甚于城池。”

不就是和樊尼那点争执吗,没想到乞罗宏一点风吹草动都忍不得,攒个借口,溜了。

琮瓒动手去撕辞书,可羊皮结实,一撕又扯动伤口,他无可发泄,把辞书掼在巫医脸上。

泸州解围,猿城振作,何岩收纳难民散兵,加紧练军,充固城防。

猿城是长江主干上的要塞,何岩的兵力不足以出城作战,但阻截从水路运往渝州的羌逻军粮,却是游刃有余。

一个鱼城已令琮瓒头痛,现在连粮路也不安稳,琮瓒恼火起来,立刻就想分兵去收猿城。

勒华延苦劝:“将士在围鱼城的时候大批生病,所幸天热以后还算干爽,并不潮湿,眼下最要紧的是坚守渝州,治疫养兵。何岩士气已复,威信渐增,咱们疲师分兵,只会被鱼城、猿城配合夹击。峇曾若担心江上运粮不畅,不如多派押粮军,改走陆路,盛军不敢轻易离开城垒,陆路没有水路便捷,却安全稳妥。”

琮瓒手捂伤口,哼了一哼,算作答应。

徐敦回到鱼城后,总是站在牙城最高处,向西南眺望。

林雪崚坐在旁边的城墙上,半笑半嗔的哄他开心,“敦叔,没见过你这么偏心眼儿的,园子里一起长大的孩子,你就疼小飞,从来不为我和小荟牵肠挂肚。”

徐敦白她一眼,“小飞从来不叫我‘茶壶’,你们呢?”

林雪崚和莛飞向来投机,亲如姐弟。

西南方云雾茫茫,她心中空落,可想起莛飞的性情,又满怀希望。

“敦叔,世人觉得书生赢弱无用,可莛飞不是泛泛空议之辈,他纯朗乐派,胆识皆具,可亲可信,是个危难之际拿得定主意的人,你为他担忧,我却相信他有这个本事和魄力,能令金越举国上下心悦诚服!”

徐敦听了,眉头稍稍一松,“你这丫头领着汉子打打杀杀的也好,说话越来越畅快。”

公孙灏匆匆走来,“宫主,于大人请你议事!”

林雪崚见他神情严峻,心中一紧,赶紧跳下城墙,直奔议事堂。

公孙灏见她走远,胡子一抖,强忍笑意,“老敦,有没有散碎铜钱,借我几文。”

“老风骚,你搞什么鬼?”

“别多问,跟我来!”

议事堂外拐角处的柱子后面,放着一张小桌。

元昇伸着脖子,见林雪崚急急赶至,连忙缩回脑袋,低声吆喝:“快下注快下注!”

桌上画着四个大圈,圈中分别写着“哭”“笑”“又哭又笑”“不哭不笑”。

雷钧、冯雨堂、卫瀛、霍青鹏、罗隽、连七、任朝晖等人全都押了铜钱。

宣女在“笑”字上放了三文,丁如海是唯一一个押“不哭不笑”的。

公孙灏挤进人堆,在“又哭又笑”上添了五文,徐敦仍是一头雾水。

众人将脑袋拥至窗缝,于俊正在堂内与三位来客相谈。

林雪崚匆匆进门,抬头瞥见于俊对面的青衫人影,脚步一顿。

于俊微笑道:“你们想见的人来了,我就不多打搅了,我令伙夫备饭,好给三位接风,少陪!”

叶桻起身相谢。

林雪崚与叶桻已经快两年没见面,师兄比记忆中瘦去太多。

她看着叶桻刀削似的脸廓,心痛无话。

叶桻见她不语,指指左右两人,“雪崚,这是莛飞早就提过的蓝罂姑娘,我一场大病,亏她救治,这位是白虎君段铮,想必你还记得。”

林雪崚诧异,“师兄,小蓝姑娘,段寨首,你们几人怎么变作一路的?”

段铮长叹:“林姑娘,寨首二字,别再提了。我离开鹰涧峡后,酗酒度日,除了一把白虎刀,分文不剩,又做起了劫财害命的本行,终于喝酒喝糟了身子,若不是被叶桻撞见,一顿激斗唤醒了神志,我已醉死在峡州渡口。他说服我一并前来,不知你的义军愿不愿收纳我这作恶多端的匪人?”

林雪崚大喜抱拳,“白虎君威猛过人,义军若得你相助,可抵兵马三千!”

段铮大笑:“爽快,爽快!可惜叶桻逼我发誓戒酒,不然通宵痛饮,一醉方休!”

蓝罂听闻莛飞孤身随金越军南撤,呆怔无语,她奔波几千里,还是与莛飞前后错过。

她倒不冤枉自己花的力气,只是担心莛飞的安危,连林雪崚过来问候,也不搭理。

叶桻与林雪崚目光相触,看着她的探问之色,垂下眼眸,低声道:“晚些再说。”

窗外众人收回脑袋,眼睁睁看着丁如海一脸得意,把桌上的铜钱尽数圈入衣襟。

元昇不服,“你为什么猜不哭不笑?”

丁如海掂掂铜钱,“你们这些人,道行太浅!”

入夜后,武珲在灶房替军医看着药炉子,林雪崚蹑手蹑脚溜进来,私拿三个鸡蛋,蒸了一碗蛋羹。

武珲窃笑,“林姐姐,干嘛象贼一样,你尽管给叶大哥补小灶,他们敢说你?”

林雪崚小心翼翼将碗盖好,“那些人鬼头歪心,白天拿我赌钱取乐,现在要是被他们撞见,不知变成什么笑料!”

叶桻在内城营房里,听见门外轻细的脚步声,见林雪崚遮遮捂捂,贴墙而来。

她侧身进房,抬脚关上房门,看窗子也合着,这才抒了口气,袖子一掀,露出嫩黄喷香的蛋羹。

叶桻一笑,“这么隆重?”

林雪崚眼圈泛红,“三个蛋而已,你瘦得不成样子,再不补补,我睡不着。”

两人隔着一张小案,面对面盘膝坐下,案上油灯摇曳。

她静静看着他一口口吃着蛋羹,久别的人回到身边,说不出的恍惚。

叶桻放下空碗,“我这几斤肉隔天就能长回来,你再偷着给我喂夜草,当心他们说你以权谋私。”

林雪崚瞪眼,“顶班宫主做了快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三个蛋都不能支配?”

叶桻凝视她的一颦一笑,亦觉恍惚不真,以前朝夕相处,麻木不觉,现在才明白,能见到她的日子,天地不同。

“崚丫头,刚才我从检校营过来,小蓝正在给雷钧接骨。”

林雪崚眼露喜色,“雷钧右臂肱骨中箭,着处粉碎,军医都说这条胳膊废了,小蓝若能让雷钧复原,真是谢天谢地!”

“你放心,小蓝是金颅圣手贝寒川的徒弟,金颅圣手就是秦老爷子失踪多年的师叔,擅治骨伤重症,秦老爷子临终前与同门师妹相见,说小蓝有大医之相。”

林雪崚双肩一软,“秦老爷子去世了?”

叶桻深吸口气,把白天不便详述的细情缓缓相告,从迁徙之难到寿县之疫,很多事连他自己回顾起来,都需要勇气。

林雪崚听到一半便再也忍不住,支案垂泪,“还好莛飞不在,他若得知衢园已成焦土,定比你我还要痛心百倍!”

叶桻长叹。

两人心中哀沉,一起出了内城,来到山顶的雷鸣田边。

今春虽然少雨,鱼城却得天独厚,拥有几十眼清旺的泉水,灌溉简便无忧。

阶梯水田层层铺展,象一块块错落有致的碎镜,映着明浅不均的月色,田边桑树郁郁,山底江水如练。

安详的夜色,令人忘却世上的征战和困苦。

两人听着虫鸣,一丝庆幸象田间的春苗一般,从心里压抑的巨石下滋生。

还能在乱世相会,还能并肩而立,他们真是被命运眷顾的人。

消沉不能给逝者带去任何安慰,生当有所为,才不辜负这很多人再也没机会享受的清宁。

夜幽如梦,叶桻望着空中的月亮,“江粼月这回帮了衢园的大忙,他对你痴心之至。”

不动声色,微微侧脸,看向林雪崚清澈出神的双眸,“现在青龙寨上上下下都管我叫大舅哥,就等着你功成之后,敲锣打鼓的做他们的压寨夫人。”

林雪崚沉默片刻,伸手扯弄身旁的桑枝,“‘功成’?我现在唯一的心思,就是让义军出战有效,减免伤亡,其他的事,太遥远了。”

他明白她的负累,“崚丫头,我听闻天子已召凛军入关,只盼大乱之世,能有转机。”

身后一阵凉风,落魄无声无息的收翅着地,霸道的挤到林雪崚旁边,硬将两人隔开。

叶桻见落魄凶神恶煞的盯着自己,不禁皱眉,“崚丫头,几时有空,把‘明珠弹雀手’教给我。”

第143章 千里奇袭

蓝罂给雷钧接好骨后,留下一张药方,不辞而别。

叶桻询问城门守军,都说蓝罂一大早带着白狼过了江,奔往西南。

林雪崚意味深长的一叹,“一定是去找莛飞了,这姑娘脾气古怪,心思简单,认定一件事便心无二念,和莛飞犟起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两人在城门眺望江面,担心牵挂,感慨欣慰,兼而有之。

交谈之际,有哨探从益州归来,樊尼大军围城打援,在新都与盛军接战,双方死伤均重。

樊尼引兵退至犀浦,新都盛军撤回汉州,此战为益州挣得了小半个月的喘息。

羌逻赞普又派一万步骑,东下增援。

樊尼得势再进,用冲车八十座、云梯上百架继续狠攻益州,想一鼓作气,消灭剑南军主力。

梁安和樊尼相持日久,知道捱过攻城的头三天,势头就会消减,因此避锋顽守,阵脚还算牢稳。

可益州城中粮草将尽,军民艰苦异常,战马杀光,士兵把系甲的革带投入锅中煮食。

于俊深虑,“益州枯竭,久耗不起,一旦城破,益、渝两州皆入敌手,仅凭鱼城、猿城的微薄兵力,无法继续抗衡,眼下琮瓒休兵养伤,等他元气恢复,与樊尼两相呼应,剑南危矣。”

不能坐等,是否可以和猿城合力,摧灭琮瓒之军,收复渝州?那样即使益州有失,盛军仍然扼持长江上游,可以伺机反击。

众人反复商议,仍觉得离垒出战是避长取短,鱼城没有攻城器械,渝州城防坚固,金越撤军以后,琮瓒双面临敌,加倍警惕,合州背后的棉、梓、遂三州还有羌逻驻军,虎视眈眈,只怕收不回渝州,反而失了鱼城。

卫瀛道:“不能反守为攻,只有象以前一样偷袭扰敌,不如悄悄分兵,去袭樊尼的后军。”

元昇灵机一动,“于大人,与其分兵偷袭樊尼的后军,不如出其不意,直接偷袭羌逻的粮仓垯堡城,烧了他们的军需补给!”

义军多次劫扰羌逻粮队,敌军的粮路摸得半清,他们从俘虏口中得知,垯堡城囤有足够羌逻大军支用十年的军粮。

垯堡城位于羌逻东临盛境的险要之地,是羌逻大军的后援中枢,如果能摧毁这道中枢,对各路东攻的羌逻军都是致命一击。

于俊一笑:“元统领,从这里到垯堡城有千里之遥,羌逻每个月走峡谷水路运粮,山上十里一哨,盯防极严,最近泸州解围,运往渝州的军粮从内江登岸,改走陆路,琮瓒为此加派三千护粮军,视粮若命。”

“垯堡城位居山巅,驻军两万,易守难攻,防范森严,魏濂老将军曾经两次分兵,袭击垯堡城,都因孤军远程深入敌境,未能成功。咱们想分兵偷袭,必须躲开峡谷敌哨,舍栈道,翻雪岭,长途跋涉,就算能活着到达垯堡城,又有几成余力击敌破城?”

元昇道:“听上去绝无可能,才能出其不意。悬天营攀山走壁,器具齐全,可以在险绝之处开路。羌逻严密防范的是北路和水路,想不到有人会从南边翻雪岭。这路奇袭之军,必须精勇神速,不用人多,也不用破城,只要设法潜入,四处纵火,烧去军粮,便算大功告成。若能得手,不仅剑南之危可解,更会破开北路盛军与悉黎殊相抗的苦局。”

这主意初听异想天开,细一琢磨,竟有几分可行。只用极少的人,成可建奇功,败也无大损。

众人对着地域图商量到深夜,于俊始终没有拍案定论。

三更时分,大伙四散安歇,林雪崚独留堂中,“于大人,你还有什么顾虑?”

于俊揉揉额头,“林宫主,莛飞要去金越大营之前,我心中有个声音,提醒我不要应允,不要应允,可我最终没能阻止他,现在我心里有同样的声音,让我纠结两难。”

天子已召凛军入关,可不知为何,凛军迟迟未至,不是好兆。

难道千里奇袭,真是扭转危局的最后一线希望?

西京太极宫两仪殿内,深夜未寝的承业帝一屁股跌回座上。

“什么,杨柬,你说‘凛军察无所踪’,是什么意思?两万精骑,怎会不翼而飞!”

“陛下,陇昆都护府代都督钟少鸣月中接到陛下召令,当日便率军离开守月城,十九日到伊州,派飞骑赶至玉门关,说大军昼夜兼程,会提前到达,请玉门通关史作好深夜开关的准备,谁知此后再无音讯。”

“通关史守候数日,没等到凛军的一兵一卒,他派人找遍附近方圆几百里的荒漠,一无所获,连一片战甲都没发现,荒漠风暴不断,找不到清晰的马蹄印,仿佛这支大军从来没出现过,诡异之极,守月城也全无头绪。”

“臣已派人赶赴关外,因为事关重大,不敢贻误,只得深夜惊扰陛下。凛军久驻边外,见惯风沙,不太可能迷路或者葬身风暴,不是有什么想象不到的意外,就是凛军有意为之。”

承业帝更加坐立不安,“有意为之?”

杨柬道:“凛王殿下任兵马大元帅及都护府都督的时候,不循兵法,不尊调令,神出鬼没,先帝为此大怒数回,可凛王屡建奇功,先帝又爱惜其才,不忍治罪。”

“钟少鸣也许是效仿其术,别有安排,为破敌军,故布迷阵。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此事会有什么转折,眼下难以预料,请陛下安心再等几日,一有消息,臣即刻禀奏!”

承业帝呆坐片刻,令杨柬退下。

夜风卷入殿堂,身畔灯影乱晃。

太监黄茌轻步上前,“更深夜重,陛下及早安寝罢。”

承业帝摇摇头,背手步出两仪殿,天上的星空仿佛一盘沉重的乱棋,与大盛危局遥遥呼应。

申炯的北路盛军防线缩后,退至秦州。羌逻粮草充足,可以久耗,大盛殷实多年的太仓却因连绵灾战,捉襟见肘。

郯军突破三域联军的封锁,在采石镇渡过长江天堑,直入淮南,一场会战势不可免,朝中上下失望,人人惊骇。

各种恶讯,已让承业帝变得麻木,凛军无论如何不能再离心隔肺了。

堂兄啊堂兄,你到底在何处,还在失望消沉,忍着怨气?还是以为朕会象父皇一样,对你疑忌难消?

承业二年四月末,林雪崚从太白义军当中选出九百精锐,作为千里偷袭垯堡城的敢死突军。

为了避开川蜀西北的羌逻兵马,这九百精锐将会分成三路,昼隐夜行,然后在龙安山脚会合,共入高原。

雷钧臂伤未愈,和于俊一道留守鱼城。徐敦也愤懑,林雪崚嫌他胖硕惹眼。

三路突军身着夜行衣,背负攀山越水之物和随行补给,轻捷无声的从排水暗道鱼贯而出,分头而行。

林雪崚这一路人最少,一行人翻越青石山,沿涪水奔西北,然后为避遂州敌军,折向安居水东岸。

这里山势低缓,沃野广阔,本该是蜀中平原最盎然的时节,如今渔耕俱废,满目疮痍。

在安居水源头休整之后,出婆娑山向北,星夜兼程,渡鄂水,过中江,绕过白马关,出鱼城之后的第四天就斜插五百里,来到龙安山脚。

另外两路突军也在半日内先后到达,三队汇合,共入高原。

从蜀中平原到羌塘高原几乎没有过渡丘陵,无数高峰拔地而起,以断崖与平原相接,形成由西向东推覆的叠瓦山带。

这规模宏大的高原界山绵延千里,主脊超过一千两百丈,山体活跃,气象磅礴。

龙安山是群峰当中并不起眼的一座,东坡迎风,雨泽充沛,是川蜀多条河流的源头,西坡峡谷背风少雨,风貌迥异。

突军在东坡的暴雨中攀山而上。

人迹罕至的途径,冒雨攀山的艰难可想而知。

行至陡峭山腰,忽然地动山摇,轰鸣不绝。

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势如奔龙,顺坡而下,顷刻把几百棵大树连同半座山壁一同推倒,堆成十丈高的屏障。

前路被封,无可绕行,众人依次从岌岌可危的堆障上翻过,不时有滚石断木从颤动不止的山坡上隆隆而坠。

小心翼翼,翻越阻碍,刚刚行出半里,那十丈高的乱树土石压塌山道,再度崩溃,直落山底。

众人回头看着山上塌出的巨大楔槽,无不后怕。

顶风冒雨,一身泥水,终于攀过山梁,穿出黑压压的云团,来到一处山垭口。

天撒斜光,半阴半晴,山垭左右的高坡上散布着一座座孤立拔耸的飞来峰。

这些飞来峰全是冰川漂砾,随着上古冰盖挪移,缓缓滑冲到异地,峰体与脚下山梁的岩层截然不同,象神工之手乱插而成。

众人离了暴雨,入此奇境,都忘了疲惫。

垭口凹平处,有一对眼睛般明亮的冰川遗湖,双湖镜衬,水色多变,人称“眼海”。

次日黎明,突军从眼海当中的“鼻梁”上跋涉而过,纵穿四十里松萝彩林,然后身裹毡毯,滑下阴凉的苔沟,钻石宫,蹚“雷鸣溪”,攀越流金耀眼的钙华石瀑,铺展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杜鹃花海。

高山杜鹃刚刚进入盛季,颜色嫣红,灿若云霞,便是八百里秦岭,也看不到这样艳鼎人间的天地巨绣。

越向西行,越是对雄丽山川见多不怪。

次夜到达松岭关下,松岭关是从高原入汉的要道,松州、茂州失陷之后,松岭关由羌逻驻兵把守。

悬天营借着夜幕笼罩,在关侧下方的凌空绝壁上偷偷钉出一条绳道。

突军口中衔枚,摸黑攀绳而行。

元昇在后押尾,每过一个节眼,便把钉绳拆除,贴着山壁荡至下一个节眼。

黑夜之中瞧不见惊险,人人两手冷汗,在敌军鼻子底下不留痕迹的过了松岭关。

黎明时分,林雪崚清点队伍,无声无息失足坠崖者多达八人,未及告别,便是永诀。

松岭关之后的下一道天险是岷江峡谷。

岷江是羌逻运送补给的主干道之一,粮队走水路而下,沿栈道返回,两岸十里一哨,夜间灯火通明,照得山壁江面一览无遗。

若不能快速而隐蔽的穿越峡谷,突军将陷于翼水和茂州之间的重兵之地。

元昇探路归来,犯了难,“二三十人偷偷泅渡,还有一线机会,突军近九百人,即使化整为零,也难以通过这么严密的把守。”

段铮道:“以前白虎寨有一帮弟兄在这一带为匪,他们说翼水入岷江的河口以南五里,有一处峡谷,叫做木耳峪,两岸壁峰相对,河道曲拐,左右视野不宽,东岸峰侧有一道深沟,便于藏身。”

“两江之水冲入曲拐,浪高云重,每场雨后,木耳峪都有一个时辰从山腰到山顶浓雾如乳,我这帮兄弟常常借雾打劫,来去无踪,咱们可以藏在沟内,等到一场雨后,趁雾飞渡峡谷。”

元昇去木耳峪探看,果如段铮所言,突军当夜便潜进东岸峰侧的深沟。

悬天营结起十道百尺长索,察天观色,后半夜就会有雨。

第144章 冰雪无阻

沟内潮湿寒冷,众人苦等,一掉雨点,元昇立刻带领悬天营好手攀上峰顶。

破晓时分,大雨初歇,峡中白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悬天营提前探过地势,算准方位,射出十道滑索,牢牢挂在对岸峰顶。

突军分做十组,在大雾当中攀索过江。

栈道上的羌逻巡兵哈欠连天,不知头顶的浓白云雾里,正有一支奇军悄无声息的凌空飞渡。

半个时辰后,云雾渐薄,突军手脚麻利,安然到达对岸。

元昇照例收尾灭痕,把十条滑索拧作一束,缠在手臂上,凌空一跃,荡入峡谷。

晨间冷风游钻,将已经稀薄的白雾吹开一个窟窿。

一名羌逻巡兵发现半空有个黑影一晃,立刻警惕,扯嗓吆喝。

元昇荡至对岸,抓着滑索迅速向上攀,悬天营拼命拉拽,可几队羌逻兵已经奔近,一抬头就能发现挂在对面绝壁上的人。

元昇索性伏壁不动,一身泥泞与山壁颜色相似,试图蒙混。

突军摒息压身,正是紧张万分,空中“嘎”的一声怪叫,落魄钻出云窟窿,一个俯冲,栈道上的人险些被它撞下去。

原来黑影是这凶煞巨鸟!羌逻兵投石放箭,击锣恐吓,落魄在峡谷里上翻下窜,扑腾了半天才振翅飞遁。

元昇借着落魄扰敌的机会,一口气攀至峰顶,听着敌军叽里呱啦的呼喝之声,自知侥幸,连连拍胸。

林雪崚也悄松口气,呆鸟今天倒是机灵。

突军渡过岷江峡谷,马不停蹄的沿着岷江的支流翼水向西跋涉,翻越道道山梁,一步步深入羌逻国境。

翼水南岸雪岭连绵,他们小心绕开牧场和星罗棋布的羌逻山寨,穿行于雪岭脚下开阔无人的高山草甸。

这一带从十月到三月大雪覆盖,从六月到八月又多雷电大雨,五月是难得的好季。

草甸上野花过膝,孔雀蓝色的湖泊纹丝毕现的倒映着山腰的森林,森林上方是马群般起伏的雪峰,一卷卷白云缠绕峰顶,象极了迎风飘扬的马鬃。

真是神话般动人的风景,可想要征服横亘在蓝天下的高傲雪驹,却是另一回事。

他们必须翻越这片雪岭的主峰太基峰。

“太基”为群山之父,高一千五百丈,山体如椎,山脊如刀,遍布险恶的冰缝冰槽和薄厚不均的冰川。

羌逻牧民视之为不可逾越的神山,每当有悲有喜,都要对着神山虔诚祈祷。

突军为了养精蓄锐,提早停队休整,宿于山脊侧面的云杉莽林。

一道六十丈高的飞瀑从林边的高崖上落下,汇入崖底深蓝的月牙湖。

湖面浮冰,映雪生光,周围的冰坡下可见淙淙暗流。

空寂的高原之夜,冷光透过林枝,星星低得象挂在林间的灯笼。

正是一派幽宁,忽听鸟雀惊飞,野狼深嗥,云杉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突军立刻警惕,一阵笑声传来,芒秋栈主任朝晖从林中钻出。

他平日不引人注目,却有深藏不露的绝活,说书唱戏精彩绝伦,各种方言信手拈来,以假乱真的口技更是出神入化。

今夜高原荒僻,雪林幽深,氛围大好,任朝晖难得技痒,小小一试,果然唬倒一片。

众人恼笑之余,起了兴致,让他接着施展。

任朝晖嘬唇鼓腮,林中飞禽走兽,环绕逼真,他学起落魄的哑叫和羌逻兵气急败坏的吆喝,更是令人捧腹。

落魄从高空飞落,满眼亢奋,以为有同类呼唤。

林雪崚好奇:“任栈主,羌逻话你学会了多少?”

琮瓒围困鱼城半年,日日攻城骂战,大家听得多了,都能明白一二,不过任朝晖的领悟力和模仿之能远超常人,不仅能听懂大部分羌逻话,学得也十分地道。

“宫主,精通不敢称,蒙混一时半刻,不在话下。”

林雪崚掰指计算时日,“这些天正有羌逻粮队沿岷江上行,咱们明天翻山顺利的话,应该与这支粮队差不多时候赶到垯堡城。”

任朝晖猜出她的意图,“你想让我趁粮队进出,混入城中?”

林雪崚仰望雪峰,“现在说不准,咱们翻过山去,见机行事。”

次日是个晴天,元昇向众人反复叮嘱登山要领。悬天营带着冰镐、冰锥、冰爪、绳索在前开路,攀登太基峰。

走脊不走沟,走纵不走横,突军穿戴皮甲皮帽,在皮靴外套“脚马”防滑。

登山忌急行,便是习武之人到了高原也心促气短。

元昇控稳步速,力求均匀,带领突军踏雪而上,在雄阔的蓝天雪峰上添出一排执着的身影。

快到山腰,天空突然由湛蓝转为暗紫。

一团阴云从山谷里涌上来,转眼笼罩头顶,遮得四面灰茫,不可见物。

天气变化迅猛,阵阵狂风横扫山脊,刮得人难以立足。暴雪夹着鸡蛋大的冰雹劈头砸下,噼啪震耳,满脸麻痛。

突军逆风吃雪,冷透骨髓,只得避向山脊右侧背风的斜坡,顶着惊涛骇浪般的雪雹继续前行。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风暴才稍稍减弱,阴云退到山后,峰顶重现,紫白相衬。

元昇看着诡谲无常的天色,脚下忽然微微一错,似有一声轻闷的碎裂之响。

他一个冷战,回头大喊:“回山脊!”

斜坡积雪深厚的地方最容易雪崩,小小的触力便会引发大面之灾。

这一声碎响不仅是雪块分离崩塌的前兆,更是雪层下方冰川滑裂的迹象。

古老的冰川坚厚沉稳,漂挪极慢,形成未久的小条冰川却是脾气古怪的顽童,快慢不定,甚至会有罕见的爆发推移。

元昇发觉积雪下隐藏着小条冰川,立刻知道整个斜坡都是岌岌可危的险地。

大伙见元昇如此惊惧,必有恶变,全都不加思索的跃向山脊。

雪面噗噗作响,裂开树皮般的纹路。

轻闷的碎裂变成隆隆的剧震,冰川错动,象一条蠕伸的舌头,载着冰面上的积雪轧轧斜滑。

积雪受震,簌簌塌落。

雪块滚成雪流,雪流拓成雪瀑,雪瀑推开千重雪浪,越涨越汹,冲向山下,终于变作惊天动地的大雪崩,遮天蔽日。

突军后队闪避不及,被城墙般的雪浪一卷而尽。

前队躲开了雪崩,回首望去,白茫茫一片,不知被埋的人有多少,都在哪里。

幸存者飞快奔下坡,大声呼唤,在雪里拼命搜挖。

林雪崚急得血液彻凉,重雪深厚,冰冷窒息,这样找根本来不及,她望向空中,“落魄!落魄!”

落魄在山凹里躲避风暴,听到呼唤,闻声飞至。

猫头鹰听觉极灵,可以辨出深洞里、厚土下的小鼠心跳,抓捕为食。

落魄果然能精准的发现雪下的人,它起起落落,在各处伸爪抓探,突军便向它落爪的地方挖掘。

被埋住的人一个个获救,大部分生还,也有撞石、落崖而亡的。

林雪崚清点各部,“冯坛主呢?”

冯雨堂、周越和角弓营另几名射手依然失踪。

落魄在远处哑叫,众人奔过去一看,冰川挪开的地方,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黑窄冰缝,冯雨堂的干粮袋挂在冰壁上。

元昇二话不说,凿钉拴绳,悬身进入冰缝,岳川、俞墙紧随其后。

缝中遍布冰柱冰突,乱石碎冰不停坠下,听不到落底的声音。

进入天光照不到的黑暗,元昇摸出迷彀树枝横在嘴里,借着树枝幽光,一丈一丈的深入。

冰缝里奇冷无比,他冻得手脚僵麻,又垂了几十尺,下面只是更空更深的黑渊。

岳川、俞墙都劝元昇别再下行,太冷太险,不可能有人生还。

元昇耳边响起冯雨堂的笑骂,“臭小子,就你糟肠子多!”

眼泪在眼角冻住,他将心一横,冯坛主,是我糟肠子,领着大伙走雪岭,说什么也不能弃你不顾。

不仅不停,还把岳川、俞墙携带的绳索一并要来。

冰壁坚滑,凿钉艰难,元昇豁出命去,在无底悬空的险境里继续向下寻找,终于发现了一个弓形的轮廓。

羿射坛主因为背着那把结实无比的撼天弓,被绝壁上的冰柱挂住,没有坠入万丈深渊。

元昇找到他时,冯雨堂已经冻得没了声息。

元昇发出一道焰信,更多悬天营的人下来营救,把冯雨堂拉回地面。

众人连搓带捂,压胸渡气。

冯雨堂被一阵钻心的剧痛激醒,血液回到冻得没有知觉的四肢,宛如千万火针灼刺。

他睁开双目,含泪摇头,周越和他同时坠入冰缝,却没有同样的好运。

周越的桨挂住半空的一截冰棱,可那冰棱难以承重,眼见不支。

生命将终,周越仍是玩笑的口吻:“可惜我碌碌无功,没能落个英雄之死,冯坛主,你若回去,能不能在太白山找块石头,刻上我的名字,让我和你们接着作伴。”

冰棱断裂,周越边坠边呼:“告诉灏叔,他还是长胡子好!”

公孙灏懊悔至极,登雪岭费力,他懒得和周越一路抬杠,特意分开走,未想竟是永隔。

风雪缠绕,呜呜哀鸣。

元昇观望天色,那团阴云没有远离,反而壮了声势,挟着闪电,灰隆隆向回卷杀。

“林宫主,咱们必须在第二次风暴以前翻过山去!”

林雪崚喝令左右,突军横心如铁,续起精神,重新结队,再度沿着山脊攀上。

到达峰顶,万里雪岭尽在脚下,旋卷的涡流将积雪掀上高空,飞扬成壮观的马鬃。

雪暴在南麓逼近,北麓背风,长坡陡峭起伏,向下延伸。

悬天营离开鱼城之前,特意准备好了滑雪用的“木马”。

擅长滑雪的月鹘与盛廷交往之后,木马也在中原盛行,形如弹弓,长四尺,阔五寸,系于两足,激行冰雪,可及奔马。

雪暴已到山顶,轰隆震响。众人在烈风雪雹中俯瞰苍茫,互相击掌鼓劲。

悬天营率先而行,足踏木马,向北麓鱼贯跃下。

一只只疾飞的凌燕贴着骤降的陡坡,划开激溅的雪浪,瞬间变成远去的小点。

余者顺次效仿,风行耳边,云走身侧,遇崖腾冲远落,遇沟灵钻急拐,条条雪痕流畅交舞,闪电在身后鞭策,惊心动魄。

雪上飘飞的痛快将伤亡带来的黯然,化作志在必得的决心。

突军滑到雪线分界处,稳稳刹停,摘了木马。

林雪崚回首望去,周越,这神话烈马般的太基峰为你作墓,谁说你碌碌无功,不是英雄?

突军下山赶往西北,两天后进入峰峦列戟的高原腹地。

他们绕过羌逻兵驻扎的峨岭,找到一条直切垯堡城的捷径。

捷径险峻,道路尽头有一堵帘幕似的弧形冰坝,前所未见。

冰坝直上直下,光滑如镜,没有任何落脚处。

元昇带着钉凿绳索先上,试了两次都从半空跌落,被牛筋网兜住。

冰面坚硬紧密,滑如浇油,冰爪冰凿吃不上力,用于防滑的铁刺高跷也连断两根。

连悬天营都难以征服,只能后退绕行。

宣女鼓起勇气,对雪崚道:“林姑娘,我试试。”

林雪崚仍然记得宣女用“情人魂”小藤开启朱雀寨秘道的情景,可宣女已非蜥人,身体异能不比从前。

林雪崚看看丁如海,他的目光颇有把握。

她对宣女点点头,“三嫂,小心!”

宣女光手赤足,背负钉锤绳索,纵身贴上冰壁,伸展四肢,指尖发力,末端涨成圆形,小心粘稳吸牢。

她许久不爬,初时有些不适,渐渐恢复自如,壁虎一般,越攀越快。

悬天营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宣女一口气攀到坝顶,将长绳系牢。

众人攀绳上去,到了坝顶一看,原来翻过冰坝就是垯堡城所在的埌口峡谷。

峡谷三面是山,冰坝属于南面的折经山,西面是额冬冈,东面是垯堡山,翼水的支流埌日曲形如弯弓,从峡谷当中纵向穿过。

垯堡山在弯弓弓腹内向前凸伸,形成三角形的绝壁悬崖,垯堡城建在崖顶,城周筑有厚墙,城内的瞭望堡楼高高耸立,象一只坚硬的铁蒺藜。

城池不大,只有南北两座城门,南门为主,北门为辅,开在城墙凹处,城垛上有方便装粮的轱辘吊车。

埌日曲河滩空旷,无处藏身,垯堡城居高临下,孤兀绝立,防守森严。

地势如此,想偷潜入内而不被发觉,连宣女都做不到。

任朝晖向林雪崚提议:“宫主,我去河谷探探羌逻粮队的动静,设法寻找机会,混入城中给你们谋方便。你领着大伙绕到背后的垯堡山上,多带纵火之物,等机会一到,我以三下明火为信。”

说得简单,其中惊险,难以估量。

“任栈主,你得带芒秋栈随行。”

任朝晖琢磨片刻,“人不用太多,我自己挑选。连七,借我几枝弩箭和散豪胆。”

第145章 口技骗城

夕阳斜光把垯堡城染成一座金城,积雪象金冠上发光的宝钻。

城下的悬崖和河谷半隐在黛色的暗影里,直到天边由红转紫,垯堡城才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晚星初显,峡谷西面的额冬冈上出现一个顶盔冠甲的人影,猩红披氅与盔顶红缨随风而展。

此人身后跟着一个黄面浅须的中年文士,三十步外另有一队随从肃整而立。

陡峻的额冬冈上视野开阔,俯瞰峡谷,各处一览无遗。

垯堡城正在张点灯火,城楼按时更换守将旗号,一切井然有序。

夜色渐深,一名黑甲小卒奔上额冬冈。

“凛王殿下,孔司马,羌逻南军有两支粮队正在来垯堡城的路上,一支走金川大渡水,还有半个月,一支走岷江、翼水,已到埌日曲河口,距此三十里。”

孔良向谷中看去,“距此三十里的粮队,趁夜过来只需两个时辰,扎营歇宿的话,明日午前能到。”

魏濂两次偷袭垯堡城都没能得手,其中一次便是利用粮队,羌逻人加倍警惕,盛军再想找机会,十分不易。

李烮轻轻转着手中的马鞭,寻常的赚门之法,根本骗不开垯堡城,除非有人反其道而行之。

孔良视线忽然一顿,只见一名羌逻小卒踉踉跄跄,沿着垯堡城悬崖侧面的阶梯登至南城门。

刚刚换上城楼的羌逻守将沙吉探头一瞧,这羌逻兵浑身泥血,受伤不轻。

沙吉喝问:“哪部守卒,出了什么事?”

伤兵筋疲力尽,瘫坐在地,说他名叫蒙岩,是苏腊将军部下。

苏腊是樊尼的押粮官,率军到达埌日曲河口,将于半夜抵达垯堡城,特令蒙岩提前报信,让垯堡城值夜守将有所预备。

谁知蒙岩在半道被盛军袭击,受伤多处,中箭跌入河沟。盛军以为他已死,没有追杀,他沿河沟而行,带伤逃生。

沙吉下城楼,出角门,亲自查验,蒙岩满身泥污,怀里揣着苏腊的符章签令,腰上拴着押粮军的号牌,腿后中箭,肩上背上有刀枪之伤,流血不止。

沙吉随手把箭拔出,蒙岩痛得捂腿蜷身。

沙吉低头细看,“这不是盛军的弩箭。”

蒙岩摇头,“袭击的人不是寻常的盛军,他们不穿盔甲,没有旗号,只有几百人,但个个神勇矫健。他们的目的是偷袭押粮军,好乔装改扮,伺机混入垯堡城。将军,请你速速派人,去救押粮军!倘若相救不及,千万不可给押粮军开城,恐怕苏腊将军已遭挟制,进来的会是盛军!”

沙吉询问各种细情,然后吩咐左右:“把蒙岩抬进城,叫巫医严加看护。次仁,你带人去探探押粮军,其余各归原位,严守城门,等我的命令。”

几人把蒙岩从角门抬进去,送往就近的瞭室。

沙吉步履匆匆,来找垯堡城总监事勃卜逊,通报之后,递上铁矢。

“监事,这伤兵孤身一人,透着古怪,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我已派人再探,无论得到什么消息,咱们都早作防范为好。”

勃卜逊十分诧异,“南路押粮军遇袭?盛军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埌日曲来!”

“监事忘了么,渝州几次来信,说合州鱼城有一支神出鬼没的汉人义军,本领不俗,令人头痛,叫咱们小心提防。能避开粮道岗哨,偷潜至此的,必是这支汉人义军。他们要真的胆大包天的送上门,咱们何不趁机歼之。”

勃卜逊细看铁矢,“上次魏濂的两千突军也是先劫粮队,挟持将领,然后扮作羌逻军卒,来赚我的城门,咱们虽未上当,却害出一场苦战,几乎让他们得手。如果这次汉人故伎重施,你有什么办法可以一举歼敌?”

沙吉一笑,“与其硬搏,不如将计就计。他们过来还有两个时辰,咱们在城内掘下陷坑,开南门放他们进来,待他们中了埋伏,掉入陷坑,我引兵而出,用长枪利戟、刀斧弓箭围个密实,然后捉起来挨个验看,若是汉人义军,立即搠死,若是被挟持的军将,也可分辨个清楚,若是误会,那蒙岩就是想引咱们自斗生乱的汉贼奸细,咱们活剐了他,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勃卜逊点了点头,“就依此计,你拿我的监事令牌调布兵卒,若能擒杀义军,峇曾会对咱们另眼相看。”

沙吉得了全城调控之权,喜不自胜,立即着手安排。

蒙岩一动不动的横躺在瞭室中,任由巫医清伤上药。

芒秋栈主为苦肉计下足本钱,他劫杀了真正的报信小卒,取而代之,每处伤都货真价实。

暸室位于城堡角楼,两面有圆形的眼窗,另一面是开向暸台的防风铁门,室内有一道带锁的铁栅,用来关狗。

沙吉派副将巴查和四名哨兵在此看守,几人将蒙岩扔在臭气熏天的犬栅内。

巫医走后,巴查将铁栅锁死,两个时辰过去,蒙岩仍是一成不变的躺着。

堡外忙碌,这里憋闷,巴查想到暸台上透透风,耳畔忽然传来婴儿的哭声。

四名兵卒也是满脸困惑,这里没有娃娃,不知哭声从何而来。

几人循着声音登高趴低,左右兜转,找不到源头,实在诡异。

蒙岩面色痛楚,侧身一翻,“几位哥,能拿口水来吗?”

他嘟嘟囔囔,央求不停,婴儿哭声仍是不绝于耳。

巴查和四卒没空理睬,他们怎会想到,世上有人能一口多声,同时进行,互不相扰。

任朝晖的“异声”术是他的口技绝活,可以同时模仿多人,并且借助内力,模糊音源,让声音飘忽不定。

他在云杉莽林施展口技,正是用异声术加上林中的回音,才造出了野兽四面八方的逼真之感。

这间小小的暸室也有微弱的回音,巴查找得脖子发酸,“真是闹了鬼了!”

几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名哨兵指着室顶,“好象是从上面来的。”

他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聚作一圈,伸着脖子细听。

任朝晖中指一动,从护腕内抠出一颗散豪胆,用力射向室顶。

巴查等人正一齐仰着脑袋,散豪胆击顶而裂,在他们头上几尺处“砰”的暴开。

密疾喷射的细碎铁钉在这一圈脑袋上穿出无数孔洞,几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象散开的烂菜叶一样横尸于地。

任朝晖解下腰带,缠住巴查的尸体,拖到近前,取下巴查腰间的钥匙,开了铁栅,然后迅速与巴查对换了衣甲。

他走到窗前,向外张望,瞭室位置极佳,可以清楚的看见南城门内的主道和各条辅巷。

城内除了驻兵的堡垒,到处都是一层到三层不等的粮仓,每隔几十步就有一个晒场,外围是牲圈。

此刻主道两旁的粮仓里已经设好伏兵,弓箭手在高处,枪矛手在低处,陷阱挖在入城军必经的晒场上,用木板稻草遮掩,只要一牵绳索,就陷个人仰马翻。

沙吉做完最后的部署,返回城楼,次仁现在还不回来,让他越发相信义军有所行动。

次仁已被跟随任朝晖的芒秋栈在城外悄悄伏杀,连马匹都藏得一干二净。

峡谷之中火把闪烁,苏腊的三千押粮军沿河而至,车停船靠,人困马乏。

苏腊急于回到安暖之地,省去一夜宿营,此刻累得睁不开眼,只想进城睡个好觉。

沙吉在城楼招呼:“苏腊将军,多日不见,此行可顺?”

苏腊挥挥手,极不耐烦,“沙吉,我深夜赶到,劳你等候,符章签令已经提前送到,这里是取粮文牒,快快开门。”

城门缓缓打开,苏腊想也不想,率军入内。

城中静得古怪,连一个查夜防火的巡兵也没有。

苏腊打个哈欠,押粮军的暂驻营在主垒东侧,要横穿全城,以前觉得垯堡城不大,今天竟似走不到头。

沙吉在城楼耐心注视,只等押粮军全部入城,便可下令牵动陷阱。

细细观察,发现苏腊疲惫松懈,不象受人要挟,押粮军也散漫颓懒,没有一触即发的警敏。

要么蒙岩是假,要么汉人义军的手段太高明。

沙吉正有一分犹豫,忽听城内“嗖嗖”几声暗箭之响,有人中箭惨呼:“有埋伏!”

沙吉大吃一惊,押粮军进城才一半,没他的命令,谁不小心先行放箭,走露了动静?

他瞪眼扫视,刚才那声本能的惨呼来自入城的军队,分明是一句露了马脚的汉话!

押粮军也听见呼喊,每个人都觉得箭声、惨呼声就在自己身边,不知发生了什么,登时惶恐起来。

苏腊的困意惊醒了一半,回首张望,想弄个清楚。

沙吉认定汉人义军混在其中,现在提前触发,不及城门关闭,便果断下令,伏军拉动机关,各处草飞板掀。

入城的押粮军稀里糊涂的跌入陷阱,隐伏在粮仓内的伏军蜂拥而出,满街枪戟密布。

还有一半押粮军留在城外,搞不懂变故,乱成一团。

有人不管不顾,掉头逃跑,被城楼的弓箭手当作见势溜逃的敌军,射落悬崖,也有人以为伏军是盛军,垯堡城已经失陷,双方在城口混战,火把横飞,谁也看不清谁的面目。

一旦动手,顾不上分寸,刀斧晃眼,血肉四溅。

额冬冈上的孔良面露惊诧。

李烮浓眉微皱,目中三分讶异,七分玩味。

今夜垯堡城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暗箭”声和中箭者的惨呼声当然出自任朝晖之口,他人在瞭室高处,仅凭一张嘴,便引得南门大乱。

现在是个机会,可垯堡城六成兵力聚集在此,突军若从南门进入,很快就会身陷重围。

任朝晖趁乱从暸台溜下来,一路往北奔赶,逢人便呼:“汉人贼军中了南门的埋伏,正在顽抗,速去增援!”

巴查嗓音粗哑带刺,极有特点,任朝晖与他相处不久,便将巴查的语音腔调学得一模一样。

垯堡城各处的守粮军一听这嗓子,见他穿着巴查的盔甲,没有任何怀疑,谁会在匆忙中细辨他的面目。

任朝晖从城南奔到城北,听者无不从令。

城北两处角垒的兵力都被任朝晖胡乱调开,北门守将古骨黎听着南城的骚乱,倒还沉得住气,没有轻举妄动。

他在城楼上高喊:“巴查,你四处传令,可有监事令牌?”

任朝晖奔上城楼,“令牌在此!”

古骨黎接过一看,那是一块坚硬有棱的厚木,无纹无字,哪是什么令牌。

还没来得发问,额上一记喀嚓裂响,任朝晖的铁拳已经砸扁了他的头盔,砸碎了他的额骨和鼻梁骨。

“什么令牌,这是爷爷说书用的醒木!”

古骨黎仰头栽倒,北门守军突失主将,挥舞各色兵刃,围杀任朝晖。

任朝晖弹出两枚散豪胆,逼开一个大圈,右手夺过一杆长刀,抡挥自护,左手抢过一支火把,向东面的垯堡山连晃三晃。

额冬冈上的人纵览全局,举火信号看得一清二楚。

孔司马赞叹:“此人孤身入险,竟能搅乱全城,声东击西,真乃智勇之士!”

李烮的目光投向垯堡山,“百闻不如一见。”

第146章 火烧垯堡

垯堡城兀立于垯堡山突出在外的三角悬崖上,悬崖斜后方有一座名叫切日莫的山峰。

举火信号刚过不久,切日莫上无声无息的飞下数百只巨大的蝙蝠。

若不是李烮紧盯着垯堡山的方向,暗夜之中根本不会发现这些漆黑的飞物。

那是一支背负布翼的天降奇军,他们借着风向飘过切日莫与三角崖之间的万尺深壑,向北门滑翔而来。

北城角垒兵力被调,无人瞭望。

古骨黎手下的哨官措桑正在指挥北门守军围杀任朝晖,奔追之时,陡然瞥见无声袭来的空中飞军。

措桑惊呼一声,身边的弓箭手来不及防备,被飞军的精弩射倒一片。

切日莫高度不够,突军难以直接落上城楼,悬天营率先滑到北门下,收起布翼,几十条抛钩飞索“刷刷”搭上城头。

守军挥刀狠砍,猛见两人持剑高跃,象被一道看不见的线牵着,贴墙而上。

人未至,剑先到,林雪崚和叶桻劈开乱箭钩矛,跃上城楼。

一把剑惊涛溅雪,一把剑寒雾压云,双剑配合无间,在城楼上来回几个穿插,将守军成串砍倒。

任朝晖终于破开重围,这二位一到,自己可以喘口气了。

措桑为避剑锋,蜷身滚了三丈,身边全是守军的尸体。

谁能想到北门竟会在眨眼间遭袭失控,他匍匐爬了一阵,贴着墙根奔向角楼警钟。

只要铜钟一敲,全城皆知,就算这些人是天兵天将,也不能让他们白捡了垯堡城的便宜。

还未奔到钟前,一片剑光银河似的洒过头顶,向铜钟笼罩,剑上的寒气冻得他手足一抽。

银河落处,剑气如云,剑风中夹着一个女人的低呼:“你想撞钟,这就去吧!”

措桑被拎着脖子横掼出去,铜钟已被流光绝汐剑划得千痕万裂,只不过勉强维持着悬而未散的钟形,被措桑一撞,登时瓦解,碎片坠落城楼,跌下悬崖。

“碎泍斩”虽为刀法,换在剑上却别有威巧。

林雪崚提剑跃到角楼顶上,探身张望,南城混乱未消,自顾不暇,北门这番动静并未引起注意。

她悄抒口气,转身跃下。

剑气飘渺,孔良的目光追随着寒雾中匆匆来去的修长背影,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殿下,垯堡城的警钟据说是羌逻国象泉寺僧人所铸,半丈高,重千斤,居然在一招之下分崩裂碎,这是什么剑法?”

李烮沉眉凝视,看得专注,没有回答。

叶桻和林雪崚扫荡城楼,悬天营全速攀上,冲杀如风。

元昇和任朝晖奔下城楼,砍翻兵卒,打开城门。

突军背负纵火之物,入城四散,见仓就点。

沙吉见北城火起,浓烟弥漫,顿足道:“不好!中了奸计!快去救火!把两边的城门关死,莫走了一个汉贼!”

求功不成,反铸大错,南门混战糊里糊涂的开始,糊里糊涂的告终,守城军急匆匆调头往北。

押粮军狼狈不堪的爬出陷阱,只想睡个好觉的苏腊栽入陷阱时昏昏沉沉,头下脚上,跌断了脖子,再也不用醒了。

垯堡城虽然大乱,可城中有两万兵力,除去折损,加上刚到的押粮军,人数仍是突军的二十多倍。

倘若沙吉控住局面,瓮中捉鳖,突军很难全身而退。

李烮看着垯堡城的冲天火光,对身后随从道:“射令箭!”

七枝点火哨箭刺入半空,沙吉仰头看着天上七道呼啸的亮线,身子一僵。

回头向城外望去,火光照亮了半边峡谷,埌日曲河水似乎突然加速,急流奔涌,回响隆隆。

一片乌压压的黑影象倒灌的海潮,从埌日曲上游的高坡漫淹而下。

火光越来越清晰的勾勒出这支飞驰而来的精锐骑兵。

一色黑甲黑骑,盔矛闪亮,行走陡坡如履平地,激踏过河不见迟疑。

沙吉看清黑旗上的绣金图案,瞠目结舌,数千里外的陇昆凛军,怎么突然在此冒钻出来!

垯堡城守军正在灭火剿贼,城楼兵力所剩无几,见了凛军的旗帜,无不腿软。

沙吉催促关闭城门,可城外尚有一半押粮军没来得及进城,他们一古脑向内奔挤,都要进城保命。

沙吉怒喝:“顾不上了!推挤者立斩!”

凛军铁骑越冲越近,已在两百丈内。

塞外劲旅骑射惊人,一片飞蝗箭雨,城楼守军被射落几十人,城外押粮军被射死大半。

余存的押粮军横竖没有生路,更加疯狂的挤向城内,城门怎么也关不上。

凛军冲至山下,四面八方攻上悬崖。

守军在城楼射箭抛石,连吊粮用的轱辘车都被扔下去抵挡攻势,可根本扭转不了败局。

沙吉将心一横,系紧身上的战甲,手提长斧,对着攻入城来的凛军横抡竖砍,杀得血糊双眼,目不见物。

他抬肘揩脸,再睁眼时,一杆粗黑铁枪正对自己前胸,枪长过丈。

持枪者黑盔黑甲,正是凛军铁骑的领军之将哥舒玗。

沙吉见他眉高眼深,眼珠浅褐,噗的啐了一口,“你也不是汉人,为何甘当盛廷的走狗?”

哥舒玗枪尖后撤,以羌逻话回道:“有几分气概,咱们一决胜负。”

沙吉撩斧出手,带着旋势,斧上沾着的血珠甩出一片腥红血雾。

对面的铁枪直抖而上,擦开斧刃,只用杆上震力,便将长斧逼偏,枪尖刺穿了沙吉的喉咙,长斧哐当落地。

哥舒玗轻手一拔,沙吉喉喷血泉,倒地而亡。

承业二年五月,八百太白突军与八千凛军铁骑在彼此并无预知的境况下,巧凑一处,里应外合,大破垯堡城,烧去羌逻囤积的九成军粮,斩敌过万,收缴马匹车船牲畜无数,总监事勃卜逊悬梁自尽。

大火烧到天明才熄,余烟飘过埌口峡谷积雪的山顶。

孔良望着曙光之中已经易主的垯堡城,感慨而叹:“殿下蛰伏日久,此后再无清净逍遥,手无兵权,私自调军,大逆当诛。”

这八千凛军不是来自守月城,而是从火寻、葱岭的凛军之中抽调而来,不在被天子征调的两万凛军之列。

李烮兵符被收,没有调军之权,可这些凛军甘受驱使,并不在乎。

李烮仰笑,“能得一日灭虏之快,有何足惜,天子几时要我的人头,随他来取!”

哥舒玗派人来到额冬冈,向李烮报述垯堡城的残局整治。

孔良询问细情,小卒一一作答,最后道:“哥舒将军问殿下何时进城。他说从合州来的太白义军已将剑南战况详尽告知,垯堡城既破,羌逻战局必有大变,何去何为,请殿下示下。”

李烮道:“告诉哥舒玗,八千铁骑长途跋涉,作战辛苦,今晚在垯堡城设宴庆功,务必将太白义军邀席。”

小卒添了一句:“哥舒将军还说,义军的首领是个女人。”

李烮不假思索,“那又如何。”

小卒飞奔而回。

垯堡城里一片狼藉,主堡虽然安然无恙,石砌的厚墙却被燎得半壁焦黑。

林雪崚与哥舒玗相谈完毕,走出主堡,叶桻正与众人一道清尸填坑。

她悄悄上前拉拉他的袖子,叶桻擦擦手,“什么事?”

林雪崚一笑,“元昇他们都轮了三班了,只有你一刻不停的卖力。”

师兄是老实巴交的苦役命,没人拦着就会一直干下去。

她想让叶桻歇歇,却找不到僻静处,脑筋一闪,“我听凛军说,埌日曲上游的山峰上有一块彩扇冰川,日落冰呈七色,一起瞧瞧去?”

叶桻有些迟疑,“远了些,万一他们有事,找不到你。”

林雪崚低笑:“一时半刻能有什么事,难得偷闲。”

垯堡城大捷是个转折,凛军的出现带来甘霖般的信心与希望,她眉宇间的阴霾消散不少,语调也恢复了几分俏皮。

叶桻恍惚了一瞬,心尖微微刺痛,她多少年没用少女般轻松明亮的笑容望着自己了?

他静静看着她,“好,冰川多的是,却没见过七彩的。”

两人来到山脚,从缴获的羌逻战马中牵了两匹,沿着埌日曲河岸向上游策马而行。

昨日无暇欣赏峡谷的壮阔,今日才觉银峰碧野,清流激畅,处处鲜亮。

两人并骑而行,指指点点,午后找到那块形如折扇、铺展在高山腰间的冰川,扇下冰溶成河,飘落成瀑,象一束风流垂洒的扇穗,宏雅之极。

叶桻和林雪崚下马攀到山坡高处,抱膝而坐,望着对面莹白的冰扇,静等日落,仿佛回到了桃树下的时光。

“师兄,哥舒将军是月鹘骨勒部后裔,会说西域高原七八个部族的方言。”

“哦?难怪,他气度华美,又兼猛将之风,令人心折。”

林雪崚继续道:“凛军两万主力出守月城,走漠北入关。哥舒将军秘密集结火寻、葱岭的八千凛军,在开都河悄悄南下,一口气纵穿大漠、金山、昆仑山,比咱们来垯堡城的一路还要险绝十倍。”

“崚丫头,过了昆仑便是羌逻国境,八千铁骑长途奔袭,怎么羌逻人毫无察觉?”

“师兄,你肯定猜不到,哥舒将军说,凛王李烮一年前就悄悄游走于羌逻北境的各部小族,羌逻东攻以来,对那些小族征役极重,酋领们不敢与羌逻为敌,但暗中愿为凛军提供掩护和方便。”

“八千铁骑过了昆仑分散而行,化作宝髻牧民、党项商贩、多弥旅队、吐玉差军,过了中埌坝才在深山里重新集结,餐冰饮雪,隐伏两日,昨晚半夜兵发,奇袭垯堡,咱们只是略早一步,率先混进城中而已。”

叶桻感叹,“无巧不成书,咱们竟能在垯堡城与凛军相会,也算不枉此生。可入关的两万凛军主力全无动静,有点奇怪,难道是别有安排?”

林雪崚略略皱眉,“我也有这个疑问,可哥舒将军避而不谈。”

两人珍惜悠闲的相处,说笑之间,一潮潮羊群似的云朵从头顶掠过。

天空光色渐变,对面银白的雪峰在夕阳辉照下,变为夺目的金峰。

莹白的扇形冰川象被施了仙术,一瞬间绽出七彩光芒,均匀如虹,曼妙似梦,瀑布周围也散出明淡不等的一圈圈彩雾。

可惜魔幻之景并不持久,片刻后,冰扇便收敛光彩,只余浅浅的橙红。

彩扇冰川果然是埌口峡谷里的一颗珍珠,两人被奇景折服,下坡时犹在恋恋回望。

回到山脚,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来者是惊春栈主卫瀛。

“宫主,凛王在垯堡城设宴,大伙到处找你,凛军将领等候多时,再不开席,只怕要惹出不痛快了!”

林雪崚吃了一惊,她和叶桻悄悄溜出来,不知宴会之事,急忙飞骑赶回。

卫瀛去主堡通报。叶桻和林雪崚还穿着攻城的夜行衣,泥血斑斑。

凛王之宴不敢轻怠,两人急匆匆分头更衣。

林雪崚换上白衣青冠的便利男装,踏着暮色来到主堡门口。

大火过后的焦城功宴,别有一番奇异氛围。

落魄背对月亮蹲在主堡顶上,瞪着铜盆大眼,见到林雪崚,“喳”的叫了一声。

林雪崚没空理它,径自踏入正门。

垯堡城主堡形如铁蒺藜,大厅是个三角形,左侧席位皆是凛军将领,右侧为义军,正中用两排照明增暖的火鼎隔出一条通道,席间另有无数盏酥油灯。

凛军严明守纪,要客未到,一直没有开席,众将不敢抱怨,鸦雀无声,面上神情都不大好看,义军自是焦急尴尬。

叶桻已经早到一步,男人换衣服快些。

林雪崚心中愧疚,脚步轻疾,顺着通道走到三角顶端的正席跟前,拜倒行礼。

“太白宫林雪崚,参见凛王殿下,因故来迟,请殿下恕罪。”

李烮道:“林宫主,军中功宴,你晚知后至,算不上过错,可凛军一向有个规矩,无论什么缘故,宴会最后一个到来的人必须自罚三杯,喝酒舞剑,边喝边舞,不能有一滴洒出,以此为大伙助兴,消去久等的愠怒,方可入席。林宫主,你愿意受罚吗?”

一拍手,军卒捧上三只海碗,碗中盛的是垯堡城储藏的羌酒,用青稞和高山雪水酿制,色泽如玉,清亮香醇。

林雪崚抬起脸,“凛”字无形,凛王便是面带笑意,也令人不敢逼视。

这惩罚,明摆着是要考较她的本领、风度和气量。

她一个女人,作为太白宫主和义军首领,面对这样的怀疑和挑战,早就不是一次两次。

这关都过不了,岂不声誉扫地,令义军颜面尽失?

既要当众受罚,不如豁出去,一逞锋芒。

林雪崚微笑颔首,“舞剑宜有鼓乐相配,久闻凛王殿下精通塞外管弦,可否请殿下赐曲相和?”

第147章 舞剑三饮

凛军将领彼此互望,这女人胆子不小,以为她是蔺相如吗,竟敢要凛王鼓乐?

叶桻嗅着空中的紧绷之意,不禁后悔,自己应该最晚到才对,省得雪崚受罚。

李烮抬起眼眸,目光仿佛一弹而出又强压回鞘的利刃。

“垯堡城大捷,难得有太白宫主为大家助兴,本王甘愿奉陪,来人,取喀龙琴。哥舒将军,你来监酒。”

喀龙琴以塞外胡杨木为身,兽骨为轴,有三十七根羊肠弦,形似古筝,音色却比古筝明亮很多。

李烮横琴于案,林雪崚左手执起一只酒碗,右手侧提流光绝汐剑,运气显锋。

薄雾顺着手臂蔓延缠绕,剑身莹莹发亮,四照如镜。

乐声一起,剑光横洒。

她所舞的是凌涛剑的热身招式“群鸿戏海”,寒气织浪,亮锋如鸥,在座者均感凉风袭面,如临汪洋。

如此华丽开阔的剑势,她却能忙中偷闲,端碗而饮,毫无停滞。

哥舒玗全神贯注的盯着酒碗,只要有一滴洒出,便会提声相喝。

林雪崚掌上蕴力,腾闪挪转之际,将碗端得四平八稳。

李烮右手弹拨,左手揉弦,越弹越快。

流光绝汐剑跟着曲声,跌宕开阖,群鸿聚散交逐,斗浪追风,陡然间莹光万点,焰火张空,缭花人眼。

光落剑停之际,众人才看清她侧碗相示,碗中已空,地上没有酒渍,身上也一滴未沾。

林雪崚弃了空碗,平平伸剑,挑起第二只酒碗,剑上寒力恰到好处,冷雾如丝,酒却没有冻结。

莹光一转,她运剑将碗送至唇边,轻饮一口,分寸拿捏巧妙,与刚才相比,又是一种不同的精彩。

李烮以慢曲相和,因为她剑上持碗,翻腕舞动,越慢酒越容易洒。

谁知太白心经绵稳异常,碗上如生粘力,可以沿剑滑动,却贴剑不落。

平日林雪崚轻快来去,此刻以剑带碗,慢舞而饮,很多人第一次看清她使剑的身姿。

原来缓有缓之韵,那红日欲出、满弓蓄势的意境,刚柔并济、洒脱灵逸的女人之美,果然是无法比拟的魅骨风华。

李烮越弹越慢,林雪崚第二碗酒饮尽,胸中泛热,暗暗运气压制。

李烮右手轻扫慢划,左手压弦颤滑,琴声象沙枣树迎风抖动的叶子,簌簌平和,没有催逼之意。

林雪崚深吸口气,面向第三只碗,并不动身,左手一弹,指尖发力。

酒碗纹丝不动,其中的酒却象玉色绣线一般,飘出细细的一束,越空成弧,她只微微仰首,便将酒柱接入口中。

丁如海认得这手法,嘿嘿一笑。

邝南霄在玉泽堂隔空从燕姗姗手里破封取信,用的就是“灵茧抽丝手”,只不过林雪崚现在抽的是酒而已。

李烮觉得新奇,浓眉一扬,琴声重新加速。

林雪崚隔空饮酒,没有手脚上的限制,流光绝汐剑可以自由无束,她却沉得住心性,剑上不见任何张扬浮躁,而是稳中千变,宛如丹青神笔,每一落都有妙处。

从高山坠石到绵里藏针,从千里叠云到春蚕吐丝,抑扬顿挫,交错有致,加上左手隔空挑酒的神技,酒成玉珠,串串抛接,看得人酣畅意醉,欲罢不能。

左右席上同时叫好。

李烮疾手阔拂,乐声铮铮,三十七弦张弛自如。

一曲终了,千军万马奔腾远去,只余高空沙雁孤鸣。

流光绝汐剑雾散光褪,隐没消失,案上酒碗空空,滴余不剩。

提沉冲靠磐石移,原来虚谷无踪迹。林雪崚收剑立于两排燃烧的火鼎之间,堡中归静。

片刻后,石落沙滑。

李烮身后两侧的墙壁上现出两个大字,左“凛”右“义”,正是林雪崚在饮第三碗酒时,用流光绝汐剑隔空写就。

龙飞狂草,比起林琛在太极宫墙上的百步刻书尚有不如,却也算得上气势如虹。

林雪崚抱拳躬身,“雪崚罚酒献丑,不知殿下和众位将军,气消了没有?”

两方笑声四起,孔良道:“西京皇城中的鼓乐剑舞,不及今日殿下与太白宫主的万分之一。”

林雪崚循声望去,觉得这个发话的中年将官十分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孔良捻须而笑,“荆溪春水绿,茭渚博象亭,在下陇昆都护府行军司马孔良,我的二十两银子输给了姑娘的‘骐骥双刺客’,林宫主不记得了?”

李烮一听,眼神又在林雪崚身上一顿,目中悄然闪过一道光芒。

林雪崚恍然大悟,兴奋道:“孔先生,原来是你!你的双马探营十分厉害,我说你是铁骑统帅,果然没错!”

孔良拱手,“林姑娘过奖了。”

李烮默默一笑,“林宫主,请入席就座。”

林雪崚入右手第一席坐稳,双肩一松,抒了口气。

叶桻探身问道:“骐骥双刺客?你几时跑去茭渚与人下棋?”

林雪崚笑答:“我和江粼月离了太湖,身无分文,只好博棋下注,挣些银子花。”

此刻她不再运功压制,酒劲上返,两颊桃红,仿佛披了一层霞光。

李烮看着这两人浅谈低语,回想他们在垯堡城北门默契无比的双剑厮杀,茭渚棋局上步步相随、配合无间的“骐骥双刺客”跃然而出,棋中之妙,今日才得豁解。

两军开怀畅饮,彼此熟络起来,猜拳吆喝,投壶斗令,好不热闹。

散宴之后,义军返回东营安歇。

林雪崚和叶桻并肩而行,她酒量平平,连饮三大海碗,席上又禁不住劝,左一杯右一盏,现在浑身疏懈,哪里控得住酒力。

叶桻走着走着,听到身畔起了小猫似的鼾声,这丫头居然一边闭眼打鼾,一边还在晃悠悠的走路。

他笑着停步,扶住她的手臂,她小时候在他肩上睡惯了,此刻脑袋一歪,自然而然的倚在他肩上。

时节虽是初夏,可高原夜寒,冷风刮过积雪未化的山顶,钻城而过,她散酒发热,吹风岂不受凉?

叶桻手臂一卷,将她横抱怀中,踏着焦黑的碎砾走向城东。

原来她如此轻盈,这些年都没长肉,原来她如此温软,凛冽无形的绝世奇剑并没让她变得冷硬。

总以为她是亲密手足,等到躯肢相触,才发现两人成年后相敬如宾,罕有亲近。

叶桻悄叹口气,将她抱得更紧,她的鼻子在他的锁骨上蹭了两蹭,又麻又痒。

他步平手稳,胸口象初溶的春水,漾起难以察觉的曛暖。

东营烧得丑陋,义军给林雪崚留置的休憩之处好歹还有屋顶和床榻。

叶桻将她横放塌上,替她摘了冠巾,脱了靴子。

林雪崚很有找舒服的本能,蜷身一缩,自行拱到毡毯下面,只露一张脸,没一刻便睡得香酣起伏。

叶桻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和慵倦的长睫,带笑的嘴角透着一丝偷懒得逞时的得意,是梦里回到摇晃的紫藤床上去了吧?

他凝视她浅红的嘴唇,耳畔响起江粼月的笑语:“只有偶尔尝到她唇上栀子花的味道,才觉得受此折虐,稍有所值。”

他伸手拨了拨她的头发,她的唇真是栀子花的味道?

这一瞬,克制自己变得有点艰难。

叶桻看着看着,眼前忽然发糊,雪崚的脸变成了阮雯的脸,浅红的唇变成了新娘熠熠发亮的娇艳珠唇,光彩夺目的红色瞬间转为诡异的蓝色,新娘留恋不舍的笑容撕碎了他的腑脏。

他一阵眩晕,撑手站起,几步踱到门外,站在废墟里深吸口气,稳住心神,抬头仰望星空。

雯儿,是你在提醒我吗?我怎能忘了你,贪心不足?我已对江粼月有所承诺,怎能言而无信?

宣女在不远处经过,注视片刻,回到丁如海身边,“海哥,叶桻独自呆立,胸口洇血,他是不是中过燕姗姗的试心箭?”

丁如海点头,“当年在赤羽绿眉上,他的确挨过妖女的箭。怎么,箭上有什么不对?”

宣女道:“试心箭上的药不是毒药,对无情之人和美满之人都没什么损害,唯独令伤情之人心悴渗血,虽然痛得不厉害,可伤元伤身,频繁日久,人会变得干枯虚竭,若加上别的病症,几乎就是催死药了。不过叶桻气色还好,也许他先天血盛?”

“宣女,他不是先天血盛,而是血中有血王精,生血补血之力强于常人。”

宣女轻叹,“原来如此,可血王精不能受用一世,大亏大补几次之后,试心箭的折磨就会压过血王精的效力了……唉,他若不是新婚丧妻,怎会有今日之苦,归根结底,仍是我的罪孽。”

丁如海黯然,“宣女,咱们曾与叶桻促膝长谈,请罪恳恕,他不会再记恨你。已经亏欠下的,难以更改,还是尽余生之力诚心弥补吧。”

林雪崚一觉睡醒,烧塌半边的屋顶漏下刺眼的阳光,照得脑中一片空白。

她一骨碌坐起,觉得自己又耽误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马上洗脸出门,不过是个高原大晴天,亮得早而已。

凛王派人来传口信,让她辰时到主堡议事。

林雪崚不敢再迟到,辰时未至便来到主堡,一路左右观望,见凛军朝食已毕,秣马操练,铠甲精整,只要一声号令,便可出战。

她心中惭愧,义军在欢宴之后,常常要懈怠半日才能摆脱酒香肉腻,重新抖擞起来,凛军却没有任何耽搁,刀切般的利落。

进了堡中,微微诧异,本以为众将云集,谁知只有她一个。

她被引领着沿阶而上,登至高处,来到原来勃卜逊处理事务的监事堂。

明亮的晨光从高窗泻入,堂中映着远山雪色,虽是斗室,却有空旷开阔之感,这里比拔仙绝顶的玉极轩少了一份精雅,多了一份粗犷。

李烮借着晨光在案头疾书,听见脚步,头也不抬,“林宫主稍等片刻,不是外场,不必拘礼。”

林雪崚静立在侧,李烮写完书信,交给随从,一番叮嘱,那人十分干练的执信而去。

李烮这才转过头来,“羌酒绵润清爽,饮后头不痛、口不渴,可使劳累之人一夜甜觉,昨日令你多喝了些,你别介意。”

林雪崚恭谨回应,“殿下言重了。迟到该罚,殿下对我已经十分宽宏。”

李烮示意她坐下,“彩扇冰川是埌口河谷的盛景,在整个羌塘高原独一无二,值得一探。”

林雪崚见他身着银灰绣纹常服,领口袖际一丝不苟,并不奢华,却威仪肃整,暗想此人治军、律己如出一辙,名不虚传。

“殿下召我至此,有何示令?”

李烮并未回答,起身踱了两步,“义军骑射之能如何?”

林雪崚回道:“这次来垯堡城的,都是弓马娴熟的义军精锐,羿射坛角弓营、精弩营无论静射、骑射,两百步内命中,羿射坛主冯雨堂的撼天弓射程可达三百步,比得上攻城床弩,精弩营统领连七擅长盲射。”

李烮定住脚步,“如果本王请义军日内动身,千里突击,义军可愿担此重任?”

林雪崚来时就猜到凛王会有派任,她离座站起,“两百年前,太白义军助太祖李钺战退西蕃国百万雄师,太白宫以攘敌保疆为己责,如今羌逻猖獗,国土遭难,凛王若有退敌之策,义军焉会推拒?愿从征调,听命于殿下。只是千里突击,何去何为?请殿下明示。”

李烮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背手立于窗前,“林宫主,倘若你手中握着八千兵马,下一步如何调遣?”

林雪崚迟疑道:“我一不通兵法,二不善决策,怎敢在殿下面前妄言?”

李烮侧过半边脸,晨光勾出棱角分明的轮廓,“你当年在茭渚下棋,一不循棋谱,二不理常规,不也赢了孔司马?”

林雪崚昨日与孔司马相见,自然明白李烮就是在画舫内传棋而弈、只下了半局的高人。

回想李烮深不可测的棋路,自己几斤几两,无所遁形,在他面前没有虚伪的必要。

她思忖片刻,“羌逻军没有粮草后援,难以久战,必定班师撤退。我会兵分两股,设下埋伏,击敌半路,一支在黄河上游筑坝截流,水淹北路羌逻军,一支将南路羌逻军堵在金川大渡水,使之前后不继,然后与剑南军合剿灭敌。羌逻经此重创,怎么也要三年五载才能重整旗鼓。”

李烮不动声色,回到案旁坐下,拿出一副象戏棋匣。

“所以你认为火烧垯堡,掐断羌逻军的粮运,他们就会不支而退。”

林雪崚一愣,“难道不会?”

第148章 焦垒点兵

李烮打开棋盘,将几枚棋子置于界河左侧。

“羌逻多年来与大盛战战停停,他们民风彪悍,士兵骁勇,早年作战根本不带军粮,全靠掳获,因此只有短战速战,又受季节限制,难有建树。”

“后来他们野心渐长,抢掠填不饱肚子,想打持久战,于是战线拉长,战场增扩,举国皆兵,所到之处,以青壮为主力,老弱妇孺随行耕牧,以供军需,这样虽然方便,可辎重疲弱,常与大部脱节,屡屡被盛军缴获,损失惨重,成为羌逻的掣肘之痛。”

“羌逻赞普处心积虑,才定下在中转要地大举囤粮、重兵防守、精兵押运的策略,以便深入盛境,长久鏖战,他们为此足足准备了近二十年。”

“羌逻高原虽然广阔,丰粮之地却仅在臧河流域,垯堡城的囤粮有一半是臧河之产,另一半是多年的战利掠获,还有从其它部族征调的贡赋。”

“这些囤粮本该为羌逻贵族所享,赞普却修订国策,把粮食从贵族们的嘴里抠出来,现在咱们一把火烧去他们苦心经营二十年的积蓄,痛则必狠。”

“羌逻各军虽然主要依赖囤粮,仍有三成来自劫掠和随行军奴。去年大盛多灾,各仓剧减,开春无耕种,他们劫掠所得不多。随行军奴是出兵前征调的壮丁,专事采牧,以备临时军需,可以在危急情况下维持三个月的军需。”

“现在悉黎殊已经踏过秦州,他身为羌逻大相,雄心壮志,不甘功败垂成,断粮之后,会生出背水之勇,倾尽全力,力争在三个月内拿下西京,夺取东都,占据太仓。”

“琮瓒和樊尼亦不会罢手,他们将掘地三尺,榨尽剑南,熬过他们最不适应的蜀中湿夏,想方设法与悉黎殊南北呼应,死死咬下大盛半壁江山,只有这样,才不辜负羌逻赞普绸缪二十年的心血。”

“所以他们失粮之后,未必会被掐死,可能会在窒息之前,卯足全力,一记重拳打向咱们的心口要害。”

“殿下,如果北线盛军能防住悉黎殊的狠攻,死守西京呢?”

“林宫主,申炯一味求稳,守法一成不变,两个月来,防线已经缩小一半,你觉得他能抵住悉黎殊的破釜沉舟之战?”

林雪崚细观他的神情,终于忍不住询问:“塞外入关的两万凛军若能背击悉黎殊,不就可以扭转战局?”

李烮挟起一颗棋子,三指一捏,棋子碎成两半。

“如果一切按部就班,本王就不用坐在这里与你娓娓攀谈,谋求义军之助了。”

“殿下的意思是?”

李烮神色未变,声音却沉峻肃穆,“我甘冒谋逆之大不韪,无符私调八千凛军,是作两手之防。哥舒玗率八千骑悄悄南下,陇昆代都督钟少鸣率两万主力东行,可这两万主力却没有入关,半途失踪,查无痕迹,去向不明。”

林雪崚难掩惊愕,两万铁骑原来没有秘密布局,而是平地消失,匪夷所思。

凛军是李烮多年的心血,这意外之痛,私调之罪,失踪谜团,非常人所能承受,他还在这里言谈自如。

此刻穷追竭问,只会雪上加霜。

林雪崚盯着棋盘,“要是连火烧垯堡都不能奏效,怎样才能迫使羌逻退军?”

李烮挪动棋子,“火烧垯堡只是毁敌之本,更重要的是摧敌之心。羌逻趁人之危,欺人太甚,现在大盛东有王郯,北有浑朔、百丽,南有金越,而朝廷孱弱,各域兵马多怀私心,只怕此起彼伏的战乱,五年十年也未必消停。”

“要退羌逻,必须一口气拔其根本,令他们最少二十年都无力再图东攻,大盛才能喘过气来,应付其它的危机,否则便是巨象横尸,狼犬瓜分。”

“羌逻重兵出击,本国境内只留少量军马,他们依仗高原地寒,山岭险峻,以为无人敢深入其境,我偏要以闪电之势,扫荡羌逻,让他们连惊讶的功夫都没有,就被杀得人仰马翻。”

“只有羌逻境内大乱,自身难保,才能使东攻的羌逻军人心慌溃,全线收撤。围魏救赵没什么新鲜,却一向是无计之计,等羌逻内忧外困,他们才会长足教训,消了称霸之想。”

“殿下言之有理,可羌逻高原地广,咱们不足九千人,哪有扫荡敌境的兵力?”

李烮一笑,“骐骥双刺客不过两卒一車,却能杀至九宫,迫降强敌,现在林宫主就没有这个胆量和信心了?”

他摆开三圈棋子,伸手一指最下方正中的“帅”,“这是高原腹心、羌逻王城播聿城。播聿城云集羌逻权贵,王城守军一万八千,听上去不少,可播聿城多年没有战事,守军皆是摆设,令人忌惮的是羌逻右相、红螺密宗的僧宗兰嘉法师和他的戍卫红僧。”

“王城之外分布六茹,“茹”是兵、民混居之地,每茹有三到四个部落,每部有族帐数千到上万不等,各部随季迁居,也没什么御敌之力。”

“茹外为九冲,“冲”是边境驻军之所,各冲设节儿官掌管冲印,虽有冲府,可冲府的堡垒远远不象垯堡城这样坚固易守。羌逻赞普给东攻军增派的援军,都从各冲抽调,如今每冲兵力在一万六千上下。”

“九冲之间每百里一驿,驿兵以箭为契,有急情加银鹘为示,有敌军则举烽告寇,方便邻冲相互救援,所以九冲是一条线上的珠子,一动皆动。”

“如果凛军铁骑兵分九路,闪电奔袭,一口气钳碎九冲这层外壳,扫荡六茹,便可迷惑敌人,用数千铁骑造出数万大军的声势。羌逻东攻军粮草将尽,本土遭袭,只能忍痛放弃前功,挥师回救,此时凛军可用击敌半路之计,在东攻军回师途中,灭其主力。”

八千凛军横扫羌逻,除了李烮,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人敢作此想。

林雪崚既惊异,又敬佩,“殿下,你之前说,要义军千里突击?”

李烮手按帅棋,轻轻一推,“不错,破开九冲之后,我要义军象匕首一般,直切要害,夺取播聿城。”

“羌逻东攻军退师犹猛,悉黎殊、樊尼、琮瓒,哪个都不是泛泛之辈,如果凛军半路击敌失败,便会陷入敌众我寡的绝境,只有夺下播聿城,捏住羌逻的心脏,才能控制四肢,万无一失。”

“播聿城和垯堡城一样,城防坚固,只能巧取,不能强攻。我亲眼目睹义军攻入垯堡城的手段,便知太白义军是攻城最理想的人选。林宫主,我刚才问你的时候,你还不知详情,现在我再问一次,你若更改回答,我不会有半分责怪。义军可愿担此重任?”

林雪崚心中砰砰而跳,凝视帅棋,起身抱拳,“千难万险,任凭驱遣。”

她目光清澈镇静,似冰湖之水。

李烮点了点头,也许是因为几年前那半局棋的缘故,虽然昨日才与林雪崚相见,却觉得她是相识多年的故友。

“林宫主,奇险之举,本王会与义军同行。你手下各部若有什么需要,在两个时辰之内告诉孔司马,他会在酉时点兵之前,设法办妥。现在他应该已经从缴获的羌逻军马中为你们选好战马了。”

酉时点兵,双军将领荟萃一堂。

李烮身着光明甲,阔步疾风,穿过双军之间的通道,走到尽头,将身一转,凛凛目光在众人脸上横扫而过。

他静默片刻,似有若无的一笑。

“本王无符调兵,立身于此,已是诛族之罪,诸位明知实情,却依然追随,皆是从犯。咱们这一群该杀之人汇聚于此,煞有介事,真是边城一景。”

众将低笑,李烮前行两步,浓眉一沉。

“正因皆是死罪之人,才能丢开所有的束缚,痛痛快快的打一场震惊百世的扭转乾坤之战!”

“大盛自开国以来,未有被狼犬疯咬,落至如厮惨境之时。文士之怒,以理正策,侠士之怒,以武正义,戎士之怒,以血正国。此番千里出击,便是要一拳打穿狼犬的肚子,打得它蜷缩哀嚎,口吐白沫,伏地难支,让它今后每回爪躁齿痒之际,都先想起今年今月的折脊破腹之痛!”

孔良铺开羌逻地域图,上标九冲六茹和播聿王城。

李烮绕图转了半周,开始点将。

“甘振,柴筱,长孙堇,鲜于涸。”

四将出列。

“你们四人各令千骑,子时出兵,分攻萨沙冲、玉阗冲、兰煌冲、雅莫冲。灭敌精锐之后,越过牦牛河,扫荡吉堆茹、达布茹和聂部茹。此战重声势,轻掳获,可以来回穿梭,纵深迂折,驱敌、扰敌、惑敌,若有上佳时机灭敌抢粮,不用犹豫,但千万不要陷战。”

四将领命。

李烮踱了两步,“哥舒玗、郭植。”

“末将在。”

“你二人各领千骑,分攻勃哨冲和沽梭冲,然后越过牦牛河,把罗扎茹各部落向南驱赶,不要追得太深,到了截支川就掉头返回。然后在楚玛驿以西的牦牛河上,筑两道土坝拦截河水,两坝相隔二十里,放四成河水入下游。”

“筑好之后,郭植,你派一百骑兵守第一道坝,另一百骑守第二道坝,其余八百骑隐伏在北岸山丘之中。”

“楚玛驿向西五十里,是一片荒无人烟的高原沼泽,沼泽中有一南一北两条高于水面的曲折通路,哥舒玗,你领人将南面这条通路上的草木全部烧尽,然后在南路尽头沼泽外的平川上掘深堑,埋伏人马。”

“悉黎殊大军返回,会在楚玛驿过河,此人谨慎老练,熟知水土,见牦牛河水位偏低,必起疑心,一定先不搭桥,而是率军往上游查探。守第一道坝的一百骑兵见他们来到,略作声势,掉头逃跑,让悉黎殊以为咱们的截河之计未能得逞,他会安心从此坝过江,这时第二坝开坝放水,淹敌半渡,郭植趁机率八百骑兵全速杀出,沿河包抄,把慌不择路的敌军赶进沼泽。”

“悉黎殊进了沼泽之后,必选烧焦的南通路。就算他半数人马惨遭冲杀,进沼泽的余兵仍会有数万之多,哥舒玗,在沼泽尽头迎击羌逻北军、生擒悉黎殊的重任,交付给你。”

哥舒玗好奇,“殿下为什么断定他会走南通路?”

李烮道:“走焦路过沼泽,马无粮可食,人无火可取,要面临难以想象的寒冷险苦,谁都不会这样选,因此悉黎殊会认定我们要把他赶进北路,因为北路以外是山谷,易于伏兵,而南路之外是平川,视野开阔。他两下权衡,害怕中伏,一定会迎难而上,选取烧焦的南路。等他领着饥饿疲累的残兵,千辛万苦的走出沼泽,怎知最擅平川荡敌的哥舒将军正翘首以待,不用借山谷之势,也能将他置于死地。”

哥舒玗抱拳领命。

李烮转向地域图右侧,“高瑊,尉迟阳。”

“末将在。”

“你二人各领千骑,分攻东南方的摩康冲和临越冲,把芒葛茹、赤塘茹内的部落向西驱赶,然后领兵向南深进。”

“高原东南是数条纵向排布、交替间隔的高山深峡,道路都是半隐云间的盘山羊肠道。这些羊肠道是早年马帮踩出来的茶马商道,开战以来废弃不用,人少路窄,双马不可并行,十分艰险,你们两位要多受些辛苦,高瑊布兵于怒水西岸,尉迟阳隐伏于怒水东岸,静候羌逻南军。”

“琮瓒此人,在局势平缓时尚有耐心,一有变故,便会露出卤勇暴躁的本性,听不进规劝。羌逻有变,他会和樊尼合并两支久劳之军,一道班师,而且等不及向北绕远,就会急火攻心的向西切行,走狭窄陡峻的茶马商道,横穿高山深峡,直奔高原腹心。”

“这些高山深峡正是咱们最好的援军,等他翻渡金川、折多山、诺矣江、沙鲁山、神川、芒康山、澜沧江这一串锯尺起伏的尖岭河谷,已是筋疲力尽的弱旅,怒水是他面临的最后一道绊马索。”

“尉迟阳,你耐心将羌逻南军放过怒水,然后把江上所有的凌空索桥烧掉,切断他们的退路,高瑊在对岸高黎山上迎头痛击敌军,你隔江助射即可。”

二将领命。

李烮的目光离开地域图,“本王和太白义军在子时出兵,攻下距离最近的野玛冲,然后不计一切,斜插两千里,直取播聿城。”

“各位将军完成使命之后,见机行事,如果一切顺利,便率部向播聿城北边的当拉山口汇聚,等我命令。”

“高原险恶多变,无须多言,诸位都是从雪山大漠这些人迹罕至的死地里锤打过来的,本王不担心你们的雄心铁胆和应变之能,但仍要在这里嘱咐一句,请各位将军临敌、护己之时,务必少骄、多智。”

众将齐声应是。

凛军见惯阵仗,各位将领出了主堡之后安静如常,各自有条不紊,分头行事,倒是义军摩拳擦掌,兴奋不已。

叶桻不爱多舌,这回却忍不住评论:“不到九千人的兵力,竟敢兵分九路,布下长驱直入、大开大阖的华丽阵仗,闻所未闻。外传凛王消沉失意,江海无踪,今日见他对敌境了如指掌,可见他销声匿迹的时候,并非真的去当闲散王爷了。凛王胆识可畏,忧患于心,是不世出的将才,岌岌可危的大盛有他力挽狂澜,是不幸中的万幸。”

林雪崚一笑,“难得你长篇大论夸奖一个人。”

叶桻脸上一红,两人站在孤零零的焦垒边缘,高天悬月,峡谷延伸,仿佛可以目睹凛军铁骑象孔雀开屏一样,在羌逻高原神鬼奔展。

第149章 长驱直入

凛军擅长闪击奔袭,作战只带很少的补给,没有辎重,一切都从敌方夺取。

义军身着缴获来的盔甲,是九路当中最后离开垯堡城的一路。

临行前,李烮令羿射坛把堡中战具和最后的余粮烧光。

冯雨堂看着窜拔的烈焰,摸了摸腰间塞得瓷实的麸袋。

离征以来,出击一次比一次险远,他身背长弓,沉声喝令:“走!”

九路轻骑象九杆锐利的长矛,风驰电掣的刺向高原腹心。

此刻别说西京太极宫和羌逻东攻军没有听说垯堡城之变,就连一百多里外的野玛冲也不知状况。

野玛冲的节儿官名叫契毖尔布,他的右眼皮突突直跳,心烦意躁,一夜恶梦不断。

野玛冲位于闷摩黎山南麓延伸出的羽状丘原,西北高,东南低。

黎明时分,寒冷的晨风把山脚色曲河上的水气连同阴天的灰云一齐推向山凹。

值守士兵从位于山坡的冲府向下看去,各处蒙蒙沌沌,连太阳在什么方向都辨不太清。

契毖尔布梦到十万只牦牛在高原上结群迁徙,蹄角交错,密密麻麻。

黑压压的牛群突然受了惊吓,隆隆奔腾起来,震得大地发颤,高山倾抖。

他双肩一抽,打个寒战,睁开两眼,忽然听到外面真真切切的蹄声和喊杀声。

奔到寨楼门口一看,一支凶猛迅捷的骑兵象地下冒出的幽灵,正把整个野玛冲掀得支离破碎。

这些骑兵的盔甲装束,分明是垯堡城的守粮军。

契毖尔布用力揉了揉眼,难道他怪梦没醒?

义军子夜出发,疾奔百余里,天亮之际到达闷摩黎山。

山丘上的冲府以土墙作围,内有十余座寨楼和上千营帐。

李烮令羿射坛借着雾气掩护,从左右两面抄至山后,截敌退路,正面仍由林雪崚、叶桻和悬天营为前锋。

色曲河水被飞踏的马蹄踩得哗啦四溅,冲府哨兵在一片灰茫中看到一些影影绰绰的黑点。

黑点冲上山丘,哨兵认出那是垯堡城的守粮军。

守粮是赞普委派的重任,除非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守粮军绝不会擅离堡垒。

哨兵心中警惕,高声询问。

冲府这样的矮墙堡寨,根本不用义军费心骗开寨门。

哨兵发现不对时,悬天营的飞索已经“嗖”的一声勒住了他的脖子。

土墙上的弓箭手吹响号角,放箭阻敌。

冲在最前的林雪崚用追云链挡开乱箭,和叶桻同时离鞍飞身,跃上墙头,剑起敌落,快如切麻。

悬天营攻上土墙,断枢营统领施尧紧跟在后,马不减速,率队冲至寨门,重槊一捅,将门叉得粉碎。

义军杀入冲府,很多营帐中的羌逻兵还没睡醒,便被马蹄踏得血肉模糊。

契毖尔布头脑发懵,六神无主。

他光着脚丫,跌跌滚滚奔下寨楼,和哀嚎鼠窜的守军一起奔向西面的寨门,他的马就在西墙根下。

谁知一出西门,迎面一阵密如飞蝗的箭雨,出逃的守军被射得叠尸三层。

契毖尔布中箭落马,滚到坡脚。

他看着插入自己肠腹的粗长箭杆,两眼不甘的四面张望,连来袭的人到底是谁都没有弄清,便气绝而亡。

义军大破野玛冲,相比于巧夺垯堡城的心机和运气,这是一场手到擒来的胜利。

林雪崚踏行尸间,看着那些将醒未醒一命呜呼的死者,闷声不语。

叶桻道:“羌逻军曾经冒充盛军,骗开茂州城门,屠杀岷山三百好汉。侵人之军,必遭报应,他们向东踏入大盛第一步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迟早有一天会遭受同样的惨痛。”

林雪崚叹了口气,摘下头盔,“这东西真沉,我的脖子都转不动了。”

义军脱下守粮军的装束,换上冲府守军的盔甲,离了野玛冲,继续西进。

高原气候变幻莫测,一刻阴云密布,一刻雨雪冰雹,一刻却又晴空耀眼。

四周是极目无尽的广阔,接天群峰绵延万里,流云在旷野上投下片片灰蓝色的影子,象一张张大手,无声无息的抚过山脉草野、河流湖泊。

轻骑在交错的光影中奔驰。被马蹄惊动的雪鸡扑翅飞掠,猞猁在灌丛中瞪着警惕的眼睛,长达数里的羚羊群在山湖交接处跋涉,向适宜产仔的地方迁徙。

义军停下来汲水饮马,在湖边发现一座石块堆叠的石塔。

千百年来,穿行高原的朝经人每每路过此地,便堆石为记,石上刻有六字真言和各种吉祥图案,久而久之,塔高过丈,静立于天地之间,成了苦行者的路标和慰藉,称为“神堆”。

林雪崚望着神堆,仿佛听到远方的诵经声。

若非征战,来山光湖影的高原静心遁世,六根空净,尘念尽消,是不是就能从负疚的深渊解脱?

身旁的笑声把超脱凡俗的意境搅得烟消云散。

悬天营也用石头垒了个几尺高的神堆,活象一只怪猿,元昇还插了根石柱做尾巴。

连李烮都目露笑意。凛军风纪严明,举止如一,义军生龙活虎,率性洒脱,多枯燥的旅途都能折腾出乐子。

两日后到达诺矣江河源,黄昏在河滩宿营,散布的河石和冰川漂砾象一颗颗无语望天的头颅。

入夜后,天气变成失控的雄狮,吼起无穷无尽的狂风,风中噼里啪啦的夹着石子冰雹。

义军只有简陋的营帐,风向多变,连生火都危险。

林雪崚和宣女挤在一只帐篷中,发现宣女脸色青紫,呼吸吃力,忙把丁如海叫来。

丁如海道:“风大天寒,她没晒足太阳,又犯血冷的病根子了。”

他脱下袍甲,解开上衣,把宣女卷在怀中,用体温相捂。

林雪崚见状,悄悄退出来。

其它帐篷里都是肉贴肉挤着取暖安歇,去扎哪个男人堆呢。

唉,干脆通宵值夜。

她独自走到一块巨石后面缩头躲着,没多久便冻得脸僵身麻。

头顶突然一黑,叶桻挨着她坐下,用一张毡子把两人一起罩住。

他呼热手心,搓搓她的脸,他的后背和巨石给她夹出一个避风角。

林雪崚听着呜呜风声,很想抱住他,缩进他的胸膛。

李烮的一名随从顶着大风疾步而至,“林宫主,凛王请你用他的军帐。”

林雪崚探出脑袋,“多谢他的好意,我怎敢挪借他的宝帐,请你回复,让他不必挂心。”

冻得口齿不灵,一串颤音。

随从却没离开,“王爷的脾气,姑娘不知道,他派我传话,我却没把你请过去,可要挨军棍了。”

林雪崚见他为难,只得起身跟着。

李烮空出自己独用的军帐,与孔良和随从们挤在一处。

凛王何等身份,甘愿委屈自己,她心中忐忑不安。

叶桻道:“你不领他的好意,似乎也不好,安心歇着就是,这样我也放心。”

他轻轻推她过去,自己裹着毡子回到悬天营帐中。

李烮帐中简朴干净,凛王的衣甲用物整整齐齐码在角落,她不敢乱摸乱动,放下帐帘,蜷身睡下。

眼睛还没合稳,帐外喳的一声,落魄用嘴扯帘,非要钻进来。

林雪崚掀帘一看,气急败坏,“我喝风挨冻,你不见踪影,有了暖和的着落,你粘得倒快,走开走开!”

她担心落魄添脏惹乱,摆出明珠弹雀手的架势。

落魄缩了一步,瞪着可怜巴巴的大眼,发出委屈的哀哼,羽毛被狂风掀得象个豪猪。

真要弹它,只怕它会晕过去冻死,她赶不走它,又怕它怪叫不停,吵了别人。

无奈低叹,“你进来就老老实实呆着,要是惹乱,我拔光你的毛,把你烤成鸮炙,分给大伙吃!”

落魄耸耸翅膀,拱进帐中。

林雪崚刚要放帘,手却一顿。

夜空中的乌云露出一个窟窿,透出一片月光,远处的雪山群峰幽幽发亮,被狂风卷起的雪在峰顶燎舞,象一排燃烧在夜色里的银焰火炬。

天地咆哮时,竟有如此神幻之美。

她垂手合上帘子,“落魄,等我老了在江南卖绣花帕子为生的时候,还会不会记得奇异的高原狂风夜?”

李烮在旁边的帐中静默不语,孔良问:“怎么还不睡?”

李烮转过头,“没什么,我在听猫头鹰嘀咕。”

天蒙蒙亮时,风声渐息,林雪崚翻身醒来,如坠冰窟。

落魄早已不见踪影,地上留着几根羽毛,李烮的东西到处散落,他的猩红披氅被扯开好几条豁口,上面爪印交叠,赫然粘着一滩鸮粪。

她木眼瞪着,全身的血由凝结到滚沸,两手发抖,“落魄,我宰了你这祸根!”

滚爬起身,迅速整理,其它还容易,可披氅是极好的天山绒锦,轻暖华贵,价值千金。

她脑中急思各种补救之法,抱着披氅出了帐。

李烮正从邻帐出来,差点被她一头撞上。

他一向起得比军士早,河上冷雾如烟,四周悄寂。

林雪崚不敢直视晨雾中的黑袍人影。

“殿下,我用了你的军帐,还没来得及谢你,倒让落魄把你的东西毁了。”

两手掩了掩,生怕鸮粪被他看见。

李烮垂眼一扫,“一大清早,鸡飞狗跳,你是领军之人,一点小事慌慌张张,成什么样子!”

林雪崚咬唇噤声。

李烮一努嘴:“准备点卯!”

她低头退下,走了两步,又被他叫住:“别花精神修补,记着欠我一条披氅,以后赔还。”

林雪崚暗暗喊苦,这么昂贵的绒锦,她活到卖绣花帕子的那天都未必赔得起。

李烮换了宝蓝披氅,与猩红相比少了威严隆重,多了山湖随意。

义军行进途中有些沉恹,仿佛被狂风吹掉了精神。

渡过牦牛河后,林雪崚发现有一半人在伤风发热,大家仗着体健,没把小病当回事,一不说,二不治,彼此同吃同睡,症状已经蔓延。

李烮一听,知道不是儿戏。

义军不是久居塞外的凛军,对寒苦之地不适应,高原气薄,水土多变,奔战劳累,顶风行军雪上加霜。

随军检疫官查看之后,向李烮回报:“伤风烧热、咳嗽身痛、胸闷气短,都是天气恶变时容易爆发的疲劳病,虽然不是严重的疾疫,但在高原上,可能变成致命的肺肿,如果拖延在身,不管不顾的继续前行,必然加剧病势,丧失战力,不如找避风隐秘的地方,暂时休整,他们底子好,养两三日就会有明显区别,等复原之后再上路。”

磨刀不误砍柴工,谁都懂,可兵贵神速,何况深入敌境,耽误两三日,也许就是成败之差。

孔良道:“咱们已经进入三江河源,这一带是高原草甸,没什么隐蔽的地方,附近又是聂部茹和罗扎茹交界之处,如果郭植和高瑊已经分别攻克沽梭冲和摩康冲,两冲的残军会在几日内退过牦牛河,两茹的各个部落亦会避乱迁徙。咱们本来打算迅速穿越两茹,一旦滞留,会碰上敌兵或者大部落,那时候不足千人的带病之军,可要陷入麻烦了。”

林雪崚左右衡量,“如果义军先坚持穿越两茹,再找机会休整呢?”

检疫官摇头,“病势刚露端倪,容易压制,复原也快,坚持先过两茹的话,就不止休整两三天了。”

孔良道:“殿下,停滞几日和坚持往前,各有不利,如何作选?”

李烮自责,“我一心求速,操之过急,忽略了大伙的状况。突军是致命一击的匕首,绝不能在刺敌之前卷了刃。穿越两茹之后,是路程艰险的当拉山,难以休整,现在必须择地养病。”

他在地图上一指,“从此向南偏东四十里,有一条神泉沟,两侧有山遮挡,沟内分布着一百零八眼高原热泉,有驱寒疗养之效,咱们可以暂时在那里隐军休整。沟谷本是行军忌讳之地,不过高原地广,这个季节各个部落都会找平坦草盛的地方落脚,不太往那一带去。义军能在神泉沟复原最好,如有意外,只能迅速应变,设法脱困。”

停顿片刻,眼神沉峻而自信,“遭遇战、突围战、驱逐战,最考验战力,只要心中有备,即使是被动反击,也有建功之能。孔司马,五年前的袒逻斯城之后,咱们好象再也没有遇到过令人回味的困局。”

孔良连连摆手,“我可不想回味!”

第150章 牦牛唬敌

义军折向东南的神泉沟。

神泉沟地势与众不同,大大小小的湖泊把高山草甸圈成星罗棋布的绿岛,溪流迂回,水獭出没,汇集各色珍禽。据说这里最大的“神宝湖”曾经涌出海螺,清晨可以在湖边听到僧侣吹螺诵经之声。

神泉沟两侧的山一为“君夏”,一为“君布”,漫山皆碧,不带杂色。沟内长满毛枝柳和百里香,也有雪莲、虫草和很多蘑菇。

沟底是蜿蜒的溪流石滩,老远就听到扑哧扑哧的涌泉之声,空中弥漫着热水蒸出的白雾和淡淡的硫矿味道。

泉眼多在隆起的石锥顶部,有的汩汩冒泡,有的喷出几尺高的泉柱,热流交淌,水呈彩色。

元昇伸手向水里一探,烫得嗷叫一声,公孙灏边咳边笑。

泉旁的石头上刻着字,大伙不认得,李烮道:“是篆经字,刻的是每个泉眼能治什么病。”

众人听他讲述,原来泉水的疗效从头至脚,从内至外,无不涵盖。

义军驻扎神泉沟,由检疫官按病情轻重分组,安排泉疗和休养,健康的人分守南北出口,亦在两侧山上设了岗哨。

李烮另派四十人,分八个方向巡探方圆五十里内的动静,一切悄然有序。

叶桻眼球红肿,脉搏过快,丁如海咳嗽不断,两人都被检疫官带走。

林雪崚自练太白心经以来很少生病,和段铮、宣女、刺砓营一道守在北口。

热泉太诱惑,被安排在北沟疗浴的义军早忘了还有两个女人,乐呵呵的引泉入池,脱衣浸泡,毫无遮拦。

林雪崚背着脸,听他们在阵阵撩水声中七嘴八舌的打趣,什么话都不禁口,天黑之后,更是荤段子百出。

养病不是儿戏,她三令不绝,五申不止,听着粗俗的嬉闹,暗想这帮臭人,生了病还这么嚣张,一点儿不听管束,你们不避讳,我害什么臊。

回过头,提声吆喝:“哪个缓冲似鲫鱼弄钩,急蹙如群鸟遇风,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笑闹者见她凶神恶煞的转过脸来,扑通扑通缩身入池,唯有卫瀛被几个使坏的家伙用力顶住,腰以上露在水外。

帐篷口的风灯照穿薄薄的热雾,卫瀛身躯匀健,背上的刺青鲜艳俊秀。

他面红过颈,探手把元昇揪出水面,照头就打,稀里哗啦,闹个没完。

守在南口的李烮听到动静,带着人提灯过来。

元昇他们立刻收敛,不敢放肆。

李烮并未说话,目光带着令人生畏的责怪之意,向林雪崚狠狠一扫。

耽误宝贵的行军日程,怎能不专心养病,在此胡闹?

他沿溪巡视,四处查看,严厉之下是极度爱惜。

林雪崚自责又郁闷,李烮一言不发比她一百句命令还管用,她这顶班宫主原本威信不足,现在更显儒弱多余。

刺砓营中有人小声议论凛王治军得法,被施尧嘘声阻止。

林雪崚一叹,她劳苦操心的时候,没人说她一句好。

心中烦躁,身上越发痒得厉害,泡泉舒适,怎么可能不眼馋,可检疫官不安排,她不能乱序。

再也坐不住,双手一拍,对段铮道:“老爷子,你不是要教我冯河斩吗。”

段铮咂着从垯堡城偷偷带出来的羌酒,白须一抖,“找人撒气有什么用,一个妇道人家,不高兴就早早撂担子,嫁给江粼月那混小子,山野逍遥,岂不爽快?”

“白虎君!三十回合,你接不接战?”

段铮喜武好斗,从来没有拒战的时候,两人找块空地,不敢发出激烈响动,只是虚指空划,图个酣畅。

林雪崚刻意放出一身大汗,一场虚斗,痛快了很多。

后半夜满沟归寂,李烮的随从来到林雪崚身边,“凛王请林宫主过去。”

林雪崚跟着他,走君夏山的腰间小路,到了南口。

随从将她引到一处用皮裘圈围起来的营帐,躬身道:“检疫官优先安排病患,为林宫主着想得晚了些。这里面是‘祛嗔泉’,舒心活血,润肺消涨,滋颜润肤,凛王请你安心专用,不必牵挂值夜班次。”

帐中泉泄清池,热气腾腾,连皂角葛巾和干净衣裳都已备好。

林雪崚迫不及待浸身入水,舒服得长叹一声,要是恶匪在此,一百零八个泉眼轮番泡上一年,也不嫌长。

连打盹带梳洗,泡得浑身酥懈,才从池中出来。

那一点点郁塞,早就在一池温热中消散无形。凛王冷酷,却洞察秋毫,深知人心,恩威并济,调和自如。

现在别说义军,连她自己也被李烮收得服服贴贴。

轻绵发飘的出了帐,两脚不由自主,走向叶桻所在的‘祗佑泉’。

浴后馨香悄悄散开,叶桻心知神觉,掀起营帐一角,探出半个身子,对她嘘声摆手,让她赶紧离开。

看他一眼,她便心安,轻轻一笑,转身沿着山腰小路返回。

神泉沟中宁静平和,羌逻赞普松禄东诺这两天却过得天翻地覆。

垯堡城失守,积存多年的军粮烧得精光,九冲遭袭,各茹惊乱。

松禄东诺听闻是神出鬼没的凛军所为,腑脏一凉,凛军说入关却没了动静,原来是抄羌逻老窝来了!

不仅来了,而且来得迅如雷电,扫荡成风,仿佛不是远途而至,而是早就埋伏在高原,一瞬间遍地开花。

看样子凛军远远不止两万人,多于六万也说不定。

羌逻大军在外,本土突遭重手,粮草尽失,持续数月的东攻难以为继,可他筹谋多年,终于等到大盛天灾内乱,千古机会,放弃可惜。

松禄东诺传令群臣,在日光殿议事。

上殿之前,他的一个贴身心腹悄声而至,交给他一枝铁制鹰羽。

松禄东诺在无人处拧开羽管,抽出一封密信,看过之后不动声色,盯着灯火的眼睛变得阴郁。

传事红僧在外请驾,松禄东诺走上日光殿,众臣参礼。

羌逻大论、小论、副相、小相、整事等人都提议撤军,说囤粮尽失,军心大乱,中原入夏,气候不利,拓展之计来日方长,高原根基决不可失,调军回撤虽然前功尽弃,却可以在归途中和各茹各冲里应外合,将入侵的凛军钳灭,断了大盛一臂。

松禄东诺转向殿侧一人,“右相,你说呢?”

羌逻右相兰嘉法师合掌躬身,“赞普,不必撤军,凛军只是虚张声势,想令我国功亏一篑。他们偷袭垯堡,须翻越雪山、神速行军、乔装隐行,才能深入我境而不被发觉,人马必少。”

“这几日他们到处冲袭,驱赶各部,大造惊乱,可杀掳掠夺却十分有限,实际人马数量不会过万。只要咱们牢守播聿城,令左相大军背水一击,破取西京,令峇曾大军在南呼应,大盛剑南十六州、甘凉河西,皆可入我版图!”

松禄东诺凝视着兰嘉法师,又扫了一眼殿上诸臣,“众卿之言,各有道理,本王会再加思虑,然后定夺。右相,达瓦祈典的法事,准备得如何?”

兰嘉法师道:“按部就班。不过今年战事重要,臣倒是在想,达瓦祈典也许取消为宜。”

松禄东诺眼皮半沉,“法师真是体虑国情,但达瓦节是我羌逻的定心丸,越到关键的时候,祈神求福越不可少,一切照常。”

兰嘉垂首听命。

义军在神泉沟休整了两日,到了第三天,检疫官对李烮道:“力求稳妥的话,再歇一天。”

李烮沉默片刻,走出军帐,一名哨探飞骑来报:“聂部茹索扎尔部自西向东而行,午时前后会在神泉沟以北三十里处经过。”

“索扎尔部有多少人?”

“八千余人,牛羊一千两百头。”

一个时辰以前,李烮刚刚得到罗扎茹董娑部正在从东向西迁徙的消息。

孔良一算,两个部落将在神泉沟以北碰头。

“殿下,两茹各部如惊弓之鸟,四处辗转避乱,索扎尔部和董娑部相遇之后,极可能一起改道向南,奔神泉沟来。董娑部汇集了两千摩康冲的残军,另有三千青壮庸丁,索扎尔部至少有两千庸丁,两部合计超过两万人,咱们要在此多驻留一日的话,现在就得集结可用的人马,在北面设防。”

庸丁是奴隶贱民,供部落中的上等属民驱使,军力不足时,会转成军奴和士卒,被称作“暗军”,不可小觑。

义军一部分尚未痊愈,一部分留守沟中,可调动的也就三百人,如何阻挡两万人的部落?

是留是走,李烮没有立刻决定,“叫林宫主来,去北边看看。”

林雪崚和十几个随从跟着李烮轻骑向北。

她暗暗奇怪,来时经过北边的高原草甸,李烮对地形了如指掌,这次查看,好象在有意寻找什么。

几人翻过一片起伏的山丘,一大群黑色的野牦牛映入眼帘,远远近近,至少有三四千头。

夏季发情期已经开始,不少精壮的公牦牛正在两两决斗,这些长八尺、高六尺、重愈千斤的庞然大物暴躁易激,发起狠来地动山摇,十分骇人。

李烮勒马止步,抬鞭一指牦牛群,“林宫主,你的猫头鹰毁了我的帐篷,我给它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林雪崚恼恨落魄,用链子拴着它,饿了它两天,现在落魄正在怄气,她转念一想,就算落魄不听自己的话,宣女也会有办法。

她明白李烮的用意,点了点头。

索扎尔部和董娑部碰面,得悉彼此境遇,果然一齐改变方向,并肩南下。

董娑部中混着摩康冲的败军,摩康冲节儿官葛尔钦就在其中。

葛尔钦仰望天色,两部行进顺利的话,今夜刚好可以在神泉沟解乏。

经过神宝湖后,葛尔钦先派一名小卒前往神泉沟,探探有无别部驻扎。

谁知才派出去没一会儿,那小卒便拼命打马回奔,一边奔一边挥臂高呼,听不清他在喊什么。

葛尔钦被凛军将领高瑊杀得七荤八素,好歹逃得一命,他见小卒仓惶,心中一个冷战,“不好,前面有凛军!”

大部落行动不够迅捷,摩康冲的伤兵残将和五千暗军立刻围成防圈,准备接战。

夕阳光中,金色的草甸起起伏伏,小卒单骑从丘上冲下,小小的黑点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远处隆隆作响,好似阵阵暗雷。

神宝湖水惊跳起来,一片乌潮涌现在金色的丘顶,黑压压向下淹冲。

夕阳将这片乌潮拉长了十倍,天地交接处尽成黑色,衬得前方的单骑小卒象一只要被大海吞噬的小虾。

葛尔钦傻了眼,那乌潮不是凛军,而是不计其数的狂奔牦牛。

高原人当然知道一群发怒的野牦牛不啻于几千架铁角战车,挡者粉身碎骨。

令人惊异的还不止于此,山丘背后的夕阳侧光中升起一个奇异的黑影,是只凶猛的飞禽。

这飞禽足上拴着五条长链,链子末端系着一条几丈长的着火草卷,形成一只巨大的火耙,赶着几千野牦牛发疯似的前冲。

两万人的部落炸了窝,尖叫着掉头逃命。

部落中的马匹惊恐乱奔,驯养的驼运牦牛一见火光和凶猛的野牦牛,也激起了蛰伏的暴性,纷纷甩落负重,左右冲撞。猝不及防的族民还没被野牦牛追上,先倒在家养牦牛蹄下。

神宝湖挡住了半边可逃的去路,残兵和暗军哪还顾得上圈围防护,两部慌不择路,跳水躲避的,摔倒踩伤的,互相冲挤的,一塌糊涂。

野牦牛奔至湖滩,横冲直撞,兵卒的盔甲在这些巨角战车面前,象草扎纸糊的一般。

董娑部首领的篷车连翻了三个滚,在溪沟里散了架。

葛尔钦头也不回的策鞭狂奔,只觉四面八方都是一对对猩红的怒目和发光的利角。

一口气奔出十里,他才壮起胆子偷偷回望,那飞禽仍象醉汉一样拖着火耙,赶着牦牛群,绕神宝湖兜了大半个圈子,直到草卷烧尽,它才扑扑跌跌的拖着一团乌烟,飞高不见。

牦牛群疲劳减速,踱向远处的草野,湖边辎重遍地,尸横无数。

两部首领浑身泥泞,狼狈不堪的召集余部。

葛尔钦清点残兵,那飞禽明显是被人操控,此处可能还有伏军。

他们不敢逗留,抛弃辎重固然可惜,可保命要紧,顾不得收拣,飞速向北逃撤。

李烮在神宝湖南端等候,唬退羌逻二部之后,他派三百轻骑来到湖边,从敌军丢弃的辎重当中选取兵器粮物,又令人围圈牛羊,赶一百头膘肥体壮的和六百头轻健带角的回神泉沟。

林雪崚不解,“肥壮牛羊用来犒军,为什么一定要另挑六百头带角的?”

李烮望着遍野狼藉,“牦牛只能拖延一天,索扎尔部、董娑部很快就会回过神来,洞悉咱们人手不足、虚张声势。他们丢弃了所有的粮食牲畜和一千多顶上好的拂庐,一定会返回这里。沽梭冲的残军也已退过牦牛河,两部极可能会联合沽梭冲的残军,在明晚偷袭神泉沟。”

“殿下,义军歇足四日,明晚之前就可以动身,完全能甩掉他们。”

李烮摇摇头,“义军一撤,他们更知虚实,会穷追不舍,挽回败战的面子,咱们还是把这个尾巴干净利落的斩掉为好。今日两部族民夹老带少,我没有真下杀手,对付明晚来偷袭的敌军,不会这么客气了。”

纵驰高原的突杀与死守鱼城截然不同,必须力争主动和先机。

“殿下,说了这些,你还是没告诉我,带角牛羊是做什么用的?”

李烮不是爱卖关子的人,可见她对牛羊如此赶兴趣,不知为何,没有回答。

忍了笑意,勒转马头,“你很快就会知道。”

第151章 伏击之战

这夜神泉沟满是烹牛烤羊的香气,义军泡着热泉,美餐一顿,跟随凛王打仗果然是人生快事。

头号功臣落魄吃得饱足,对林雪崚依然不理不睬,她几番讨好,它只是翻眼望天。

林雪崚一甩手,走到溪边坐下,欲亲先疏,她还斗不过一只鸟?

落魄扭着脖子偷窥片刻,果然踏着两爪,耸头哈腰的贼跟过来。

她故作不知,落魄猛然扇翅,掀了她一身乱草,报复得逞,心满意足,咕咕欢叫,恢复了腆脸蹭近乎的常态。

林雪崚掸去满头乱草,长叹一声,在祛嗔泉泡完的爽洁,就此告终。

一番休养加上热泉的疗效,不负人心,次日义军精神抖擞,皆已康复。

李烮将各部首领召集一处,“敌军昨天虽然狼狈溃退,仍能凑出数倍于咱们的兵力,他们痛定思痛,很可能在今夜偷袭反扑。咱们以逸待劳,打一场伏击之战,一定要在继续奔袭之前,把后患踩平。”

“诸位都是百炼成钢的宝刀,歇了几日,蓄势待发,不过我不希望你们急着各显锋芒,因为今夜之战,重时机,更重配合,最要紧的是群力荟萃,精当有效,以最少的力气,迅速灭敌制胜,绝不能拖延、抢先、擅动、逞勇,诸位明白吗?”

众人齐声应是。

李烮目露欣慰,“孔司马,今天义军还有一批人要按检疫官的吩咐,做最后的调理,他们可以办些轻松的差事,你让他们每人扎二十个草人,和真人一般大小,姿势各不相同,用来惑敌。”

“是。”

“公孙坛主,霍舵主,你们二人带履水坛和七江会,沿神泉溪往下游走,出了神泉沟以后,是一片长八里的草野,草野南面有一片起伏的小山,你们在河道左右挖几十条浅渠,把溪水引开,散成扇面,让靠近小山的草野水脉迂回,变成不易察觉的泥泞湿地。完成之后,埋伏在山上的隐蔽处,多备弩箭飞石。”

二人领命。

“丁如海,宣女,元昇,你们和悬天营把六百头带角的牛羊赶到小山脚下的之字山坳中,每头牛羊的角上都绑一支火把,然后静观神泉沟的动静。神泉沟初起喊杀火光时,不要轻动,等喊杀火光有了收敛的迹象,你们再将牛羊角上的火把点着,把它们赶出之字山坳,赶过山顶。这差事没有听上去那么容易,牛羊惧火,容易惊乱,一定不能赶错方向,要向远离神泉沟的那一边才行。”

元昇觉得好玩,摩拳雀跃。

“冯坛主,连七,你们领角弓营、精弩营埋伏在小山两侧,敌军一旦足陷泥沼,只管猛射。”

“林宫主,你把剩下的义军分成两路,分别埋伏在君夏山、君布山南面的灌木丛中,敌军后退时,你率军而出,全力阻杀。”

各部分工明确,李烮又放低声音,细细布置,把所有的环节串联起来。

元昇忽然问:“殿下安排得这么清楚,要是敌军没来偷袭,怎么办呢?”

冯雨堂狠狠瞪了他一眼,没轻没重的小子。

李烮一点也不恼,“要是没来的话,本王给大家当一天伙夫。”

众人大笑,分头行事。

李烮调遣之时,索扎尔部、董娑部已经和沽梭冲残军汇聚一处。

哨探从神宝湖回来,“神泉沟外有马蹄印,丢在神宝湖边的粮甲牲畜被掠去一小半,看样子这伙来路不明的盛军人数并不多,只有几百骑。”

葛尔钦懊丧啐骂,难怪他们用野牦牛冲锋,难怪他们根本不敢深追,自己最近骨头都被打软了,连几百人都不敌,丢盔卸甲,丧财失物,传出去岂不成了高原的笑话。

昨天事发突然,防备不及,决不能就此罢休。

这夜葛尔钦整编两冲残军及两部剩余的暗军,组成骑兵、步卒总计六千余人的偷袭之师,悄悄摸向神泉沟。

到了沟北,兵分两路,从外侧攀上君夏山和君布山。

葛尔钦探头向沟中望去,溪畔营火暗淡,空中飘着酒肉之气,烤架上还有没吃完的羊腿,营地两头的值夜哨兵靠在石头上打盹,一顶顶简陋的帐篷上模模糊糊的映出挤在一起熟睡的人影。

哼,盛贼掠了战利,一番庆宴,酣醉无防。

葛尔钦的胸膛被报复之念磨的发痒,大手一挥,令左右抛石放箭,投掷火把。

两边山头居高临下,同时向沟中猛攻,一顿劈头盖脑的发泄之后,觉得不对。

葛尔钦令左右停手,看着那些射烂烧焦的帐篷,派人下沟查看。

士兵掀开帐篷,里面都是满身中箭的草人,连靠着石头打盹的也是穿衣披甲的草人。

葛尔钦警觉四望,不知中了什么诡计,一眺之下,发现南面远处的山坡上有几串疾速奔逃的火光。

他恍然大悟,这伙贼军心知寡不敌众,在此布下幌子,用以拖延,实则早已金蝉脱壳,向南逃遁。

唉,他真是心急疏忽,怎么不曾留意神泉沟中没有马匹!

葛尔钦挥手南指,高喝:“快追!”

六千羌逻军下了山头,飞奔急赶。

葛尔钦熟悉这一带的水土,知道沟南是一片开阔的草野,他率军追向火光,疾驰五里,马蹄沉滞,越奔越慢。

取火一照,看似平常的草地下面都是积水,洼陷松软。

葛尔钦并未在意,他清楚附近没有沼泽,只是前两日下了雨,淤出些讨厌的坑洼,也许这就是盛军还没跑远的原因,过了这片低地就容易了。

两腿一夹,策马加鞭,继续前行。

谁知这坑洼大得离谱,好久还没到头,马蹄噗哧噗哧,深深浅浅。

身后的步卒更惨,小腿以下粘了牛粪一般的淤泥,难以拔步,要是不小心跌上一跤,带起一身泥,沉得就象挂了一身秤砣。

葛尔钦看看前方,起伏的小山已经不远,一鼓作气就能上坡。

在泥洼中奋力跋涉,离坡脚还有一百尺,忽听一声低低的号角。

左前方、右前方和山坡上一齐冒出许多火把,数不清的弩箭飞石铺天盖地,压袭而来。

陷在泥里的羌逻军行动沉滞,无处可躲,仅凭手中的盾牌,怎能挡得住凌辣的死亡之雨。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圈套!

葛尔钦后悔已晚,拼命掉转马头,“中埋伏了!快撤!”

他喊出第一声时,连七已在火光乱军中辨准他的方位,最后一个字刚出口,一枝八寸长的铁矢带着冰冷的高原之寒,穿进葛尔钦的喉结,永远横在了这位节儿官的脖子里。

湿地中的羌逻军被射倒十之八九,后面的骑兵和步卒运气稍好,还没有完全陷入泥泞。

他们见前队遭袭,立刻掉头疯逃,撤出弩箭射程,向神泉沟方向回奔。

没跑多远,又听一声号角,君夏、君布两侧山下的灌木丛中杀出两支风驰电掣的骑兵,似一群矫捷出猎的豹子,圈围配合,扑进慌不择路的猎物堆。

义军左路以林雪崚、段铮、任朝晖为首,右路以叶桻、施尧、卫瀛为首,六百轻骑兜拦追堵,交进切杀,马快人猛,织成一张越绞越紧的鱼网,把四面冲逃的羌逻军一网打尽。

李烮与孔良现身君夏山顶,凝视这高原星空下的激战,虽然胜券在手,仍觉惊心动魄。

孔良道:“义军群英荟萃,不可多得,殿下与他们已经十分默契了。”

李烮仰望满天繁星,“绝世宝剑,借来一用,使得再顺手,也得归还。”

孔良摇头,“如果有真正配得上宝剑的英雄,就不一定了。正因是宝剑,才不甘退还匣中,沉寂余生。”

两个时辰后,第一抹曙光自天边绽射,照亮已经归寂的草野。

六千羌逻军横尸于此,再也看不到今后的日出,他们也许会被部落中的族人流泪掩埋,也许会变作豺獒鹰狐的食物,而义军损失的只有几百顶简陋的帐篷。

李烮昨天就让孔良把随行之物转移到神泉沟外,其中包括从神宝湖畔挑拣的衣甲、粮物和若干拂庐。拂庐叠起来是两尺厚的毡卷,撑架起来轻固挡风,比义军的帐篷舒服多了。

离播聿城还有一千里,义军向西南方昼行夜赶,渡过截支川,绕过大片沼泽,雄伟的当拉山脉现于视野。

当拉山是许多大河的发源地,被羌逻人称作“雄鹰飞不过去的高山”,万丈角屻披雪而立,远古冰川纵横奔展,随便截取一峰一岭,都是震撼人心的壮景。

当这样的壮景绵延相连,在沉云当中伸展到目力难及的远处,那冲击人心的雄伟,会吸走观者的一切思考和言语。

难怪来这片圣地的朝经人只是无比虔诚的沿途膜拜,从不张口解释一句。

与这横亘的宏障相比,义军之前翻越的雪山全成了垂髫小童,即便是当拉山逐渐收敛的东段,山体也有百里之宽。

造山之际,两侧承重的山坡地层下陷,形成东西走向的湖区,湖坡湿地分布着小岛般的冻土,夹岩带冰,随着季节冻胀融沉。

李烮没有领义军走最常选的当拉山口,而是选择了偏南的巴青山口,因为这条路更加隐蔽。

征途艰辛,所幸义军已在神泉沟休养结实,拿得出铜皮铁骨的顽强,有些马匹禁不住连日劳顿和风雹雨雪,倒毙途中。

李烮下令抛弃一部分行装,把驮行李的马换出来应急。

这条雪山之路,是世上最接近蓝天的通路,亦是脚下地层最深厚的通路,不知有多少过往人马的尸体与之为伴。

几日后,义军越过主脉高脊,沿当拉山南麓下行,高原腹地展现出最美的面目。

阔野蓝天之间镶嵌着起伏雪峰,云雾随风飘远,露出山下的镜湖碧草。

万千水鸟倒映湖面,羊群象随处抛撒的珍珠,闪光的溪流蜿蜒穿行,放眼望去,没有一抹鲜艳的颜色,这素犷之美却怎么也观之不尽。

当拉山以南,才是真正的羌塘高原。

凛军破九冲之后,羌逻北境的不少部落都已通过当拉山口,迁入腹地,而羌塘高原是不受俗扰的仙女,并没有因为战乱改变一丝一毫。

多激烈的心,到了这仙女面前,都会变得柔软平和。

高原世代流传着牧民的歌谣:“辽阔的羌塘,你不熟悉它的时候,它是如此寂凉,你熟悉它的时候,它就变成你的家乡。”

当拉山以南多为上等属民的部落,与播聿城来往频繁。

李烮令义军更换装束,在紧身皮甲之外罩上羌逻族民的衣袍,这些衣物都是神泉沟的战利。

羌逻男子梳一根大辫盘于头顶,女子梳若干发辫,串红珠绿玉为饰。众人改扮时互相嘲笑,捧腹不已。

羌逻男袍长袖阔襟,太过肥大,林雪崚从掳得的衣物中抓了一件白色水獭皮女袍,下围百格长裙,中系织锦束腰,没功夫梳一脑袋辫子,匆匆忙忙将长发分做两股,用彩绳编扎,戴上雪貂茸帽,还算混得过眼。

悬天营连吹口哨,元昇嬉笑:“林宫主,这虽不如汉人女子的衣裙,你到底还是姑娘的样子好看,以娇娥美色驱人,比装凶管用。”

林雪崚左右一瞟,“咱们这个部落女人太少,岂不可疑,元昇,悬天营个个轻瘦,都穿女装!”

元昇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声恳求:“宫主,你饶了我吧,扮女人怎么也得先轮到卫桃花和他的惊春栈呀!”

卫瀛向他屁股狠狠一踢,“找死,什么都扯上我!”

林雪崚倒不犹豫,“你们两部都换,别忘了把脸上收拾干净。”

卫瀛和元昇一并向李烮投去求救之色。

李烮一努嘴,“让换就换,违令重罚!拖延的、笑闹不正经的,以误军罪论处。”

凛王和林雪崚一个鼻孔出气,两部叫苦不迭,虽不情愿,却不敢抗令,只得换了女袍,发式捣弄不好,都用帽子遮掩。

丁如海憋笑憋得快晕过去,叶桻顺了顺他的后背。

义军改扮完毕,继续前行,渡过怒江上游的支流大速水,绕开羌逻驿站,又在嘉川使用马帮的溜索过了绕曲河,进入芒葛茹地界。

这一带是隶属于雅秀神山的密集峻岭,义军一日之内见到两个三千户以上的部落急急忙忙向西迁徙,可知高瑊和尉迟阳已经到达怒江沿岸。

最近高原动荡,族民辗转,大小部落彼此相见不识,并不奇怪。

义军人数不多,牲畜有限,骑着高原马,住着拂庐,没有引起什么特别的关注。

这日冯雨堂为宿营地探路,远远见到一队羌逻驿兵纵马飞奔,马悬铜铃,叮当驰响,十分紧急。

冯雨堂和几个射手隐身岩后,一通暗箭将驿兵射落,驿兵腰上悬着插有银鹘的箭袋,果然是重要军情。

第152章 天巅红城

冯雨堂把箭袋交给李烮,李烮取出银鹘箭,解开裹在箭上的羊皮,上面写着羌逻密语。

他须臾便将密信破译,看完后浓眉一沉。

“羌逻各路东攻军奉令回撤,琮瓒在归途中险些遇刺,他查明刺客身份,是泥婆罗国的暗杀使。琮瓒要赞普取消今年的达瓦节庆典,现在羌逻南军已经越过怒江,全速西返。”

琮瓒回师如此之快,众人都是一震。羌逻南军既然已经越过怒江,只怕高瑊和尉迟阳多有不测。

孔良皱眉,“泥婆罗是羌逻属国,怎么会有泥婆罗暗杀使行刺琮瓒?无论发生什么变故,义军必须得在琮瓒赶回来之前,夺下播聿城。”

李烮卷起羊皮,“泥婆罗不仅是羌逻属国,两国还是姻亲,松禄东诺的第二位妻子是泥婆罗国的公主璐夜氏。泥婆罗暗杀使,取消达瓦节……好一场热闹,咱们千里突袭,谁知正有人处心积虑的等着,好借力使力。”

这些人名地名,元昇听得头晕,“什么是达瓦节?”

李烮道:“达瓦节是红螺法教的仪式。羌逻全民皆是红螺法教的信徒,教中僧人被称作红僧,在羌逻国地位极高,播聿城便建在红螺山上,王宫与红螺寺毗邻相接。”

“以前红僧只是协理王宫中的祭祀礼仪,后来作为平衡大臣的力量,职责越来越重,参政议政,左右国策,成了在宫中兼任的僧官,红螺寺主持、人称僧宗的兰嘉法师,便官居大相。”

“红僧挑选极严,每个都是从小修行的佼佼者,而且和少林僧人一样,佛、武并重,兰嘉本人便是红螺密宗的武学大家。红僧人数不及播聿城守军,本领却比守军高强,只不过红僧规矩很多,等级森严,行事神秘,很少出手,不为外人所知。”

“羌逻国有两位大相,悉黎殊是左相,兰嘉是右相。每年六月二八的达瓦节是红螺法教最大的祈典,亦是王庭稳固统治、笼聚人心的重要仪式,由兰嘉法师主持,红僧布场,播聿城附近的数万信徒会绕红螺山转经诵佛,持续整整一天。”

“越到灾荒战乱之年,转经求福的信徒越多,除非有动摇根基的巨大变故,羌逻王庭决不会轻易取消达瓦节庆典。”

林雪崚道:“我以前听莛飞说起过西南诸国的政教之争,兰嘉法师即是右相,又是统领红僧的僧宗,琮瓒要赞普取消达瓦节,是不是怀疑兰嘉法师会趁羌逻大军在外,有所谋求?”

李烮静默片刻,“兰嘉法师博学深厚,在高原极有威望,他著写的佛法经论远传多国,他门下的信徒弟子不计其数。他惜民善治,羌逻这些年从野蛮部族到崛起强盛,他功不可没,他还是杰出的诗人、译者、画师、雕刻师……兰嘉法师境界深远,重国多于重权,不会做悖逆人心的急切之举,泥婆罗刺客也根本不象他的安排,但播聿城的诡谲,他不可能脱离在外。”

他隐隐猜测其中的刮扯,没有明言。

叶桻面露忧色,“突袭播聿城是为了挟控羌逻大军,如果播聿城易主,咱们深陷高原,夹在其中,后果难料。”

李烮点头,“必须在六月二八之前赶到播聿城。任栈主,此地到播聿城还有四百里,你先行一步,到城外打探风声,看有没有关于达瓦节的消息。”

以前都是悬天营打探,入高原后派给了擅长羌逻话的任朝晖,元昇心痒空虚,“殿下,还有什么差事,派给我吧。”

李烮叫孔良取纸笔,写下“唵嘛呢叭咪吽”六个字,交给元昇,“这是六字真言,你督促全军,让所有人在到达播聿城之前将之念熟。”

元昇挠头,这是什么差事啊!

李烮道:“咱们要趁达瓦节绕山转经的时候,接近播聿城,转经者必须念诵六字真言,纯心专念,不能互相言语,大家不会羌逻话,到时候混在转经人堆里,可以用这六个字充样应付。”

元昇不会念,跟着李烮学了三遍,这六个字就象和他有仇,越念舌头越结。

段铮听着吃力,劈手将纸抢走,“去去去,断文识字不是女人的事,你抱孩子喂奶去吧。”

元昇女装本就滑稽,众人哄堂大笑。

义军这夜歇了三个时辰,黎明前启程,进入播聿河谷。

播聿河发源于雅秀神山南麓,是世上最高的河流之一,汇入羌逻的命脉臧河,两侧山峰多在千丈以上。

水脉过了中游,变得很散,汊流辫汇,河滩土质良厚,不到十里宽的河谷盛产青稞荞麦,人口众多。

播聿城位于播聿河下游的山间平原,离臧河河口百里之遥。

播聿河谷的羌逻族民大半都在前往达瓦节的路上,他们成群结队,赭面盛装,手持经筒念珠,沿着插满五色经幡的通路,向播聿城汇聚。

义军也以赭彩绘面,沿着河谷边缘的草甸从容前行。

任朝晖打探归来,说播聿城严谨雍容,已为达瓦节作了隆重的装典。宫城外搭起九丈宽的法台,红僧泼水洗路,摆设坛城彩绘,竖起上千只镂刻经筒,挂起巨幅经文绣像,十几座寺院香火皆满。

他绘声绘色,听得众人如临其境,“另有一事,与以往不同,我听僧人谈论,说有四座专程从泥婆罗国运来的佛像,今晚到达播聿城,每座都有近三丈高,明天往法台边上一立,将会是历年达瓦节从没见过的气派。”

李烮浓眉一扬,“城防守备如何?”

任朝晖道:“外层的郭城人进人出,并不觉得森严,可内层宫城的城墙极高,门深三丈,四角的圆垒上都是守军,咱们没有攻城器具,除了从正门杀入或者另寻暗道,没有其他的入城途径。”

李烮并不意外,“播聿城大抵如此,以前西藩国占据高原的时候,与骠国交战,骠国的两万象军都未能撼动播聿城的宫城,后来骠国军队再进攻时,西藩国连在城外挖壕、筑垒这些常务都省了,可见对城池的坚固何等自负。明天就是达瓦节,大家养精蓄锐,各处小心,千里之行,成败一夕。”

播聿河谷夏季昼热夜凉,白天多为晴天,晚上常常降雨。

这夜的雨照例在天明前停止,河谷浮雾,连漫成云。

李烮四更起身,令人把林雪崚叫醒,带上两名随从,四人轻骑向西,登上山顶。

黎明前的晨光照出山下的云海,群峰象在云海中盛开的莲花花瓣,高低错映,围成一圈。

他们立于其中一片花瓣的顶端,视野开阔。

羌逻人爱讲山的故事,每座山峰都是一个天神,诸神之间的情爱离别被牧民口口传颂,百年不厌。

渐亮的曙光给环聚的天神戴上璀灿的金冠,金色流染下来,变成披身的金袍,照亮了莲花中心的谷地。

这谷地是一片方圆六十里的山间平原,只有莲心的位置单耸起一座海螺形的山岗,山色赭红,正是羌逻人心中的圣山红螺山。

曙光也为红螺山戴上金冠的时候,林雪崚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金光当中陡然现出一座城池,这城池和赭红色的山岗浑然一体,仿佛不是在山上修建的,而是从山顶长出来的,她刚才竟没分辨出来。

凝目观望,虽然相隔还远,可那金光勾勒的嵯峨殿宇,横空出世的圣洁气象,万峰瞩目的独尊王势,镇控高原的定心威严,令红螺山下的整个平原焕然生辉。

仔细看,城分两重,外围是白色的郭城,正中是高起的红色宫城,城中长阶之字排错,座座楼堡依山而升,鳞次栉比,衡稳有序,宏伟不夺瑰美,粗犷不掩精琢。

没有历经数世的天才和心血,是造不出这座神话般的王城的。

李烮踏前半步,扬鞭一指,“播聿城是世上最高的城池,担得起日光之城、天巅之城的美誉,从城上俯瞰,整个平原一目了然,攻城之军没有埋伏偷袭的机会,就算悬天营有飞翼,在这里也无处施展。”

林雪崚由衷感慨,“天巅红城,百闻不如一见,殿下带我先来,是想让义军做最坏的准备吗?”

李烮仰首而笑,“林宫主,你能驱控天下最奇幻的宝剑,你经风历险,应该知道必胜之心的份量。”

“我带你先来,是要你清清楚楚的记住这一天,等你老了以后在江南卖绣花帕子为生的时候,仍会想起今日这场卓越不凡的天巅之战,因为播聿城的传奇会被你我改变,义军会象锋利的匕首一样,刺入这颗红色的心脏,扼平大盛西境之危,创下流传百世的不朽奇功。”

林雪崚惊讶转头,他竟然知道她对落魄的私语。

李烮直视晨霞中的播聿城,脊背挺直,宽肩如盾,粗朗的侧影勾光而立,眼中是深毅的自信。

林雪崚被他目光所激,血液有了沸腾之意,流光绝汐剑跟着莹莹一亮,似在宣誓与她同生共死。

承业二年即羌逻曘炯水鼠年六月二十八日,播聿城在高原纯亮的日光中苏醒。

城角堡楼上响起悠长的铜钦,数以万计的羌逻族民汇至红螺山下,从山脚平原开始虔诚的转经。

无论男女老少,皆是一脸肃穆,起伏叩拜的人群铺成壮观的彩浪。

转经之路从平原盘升上山,绕圈八周,直至白色郭城,止于宫城门口的法台。

只有羌逻的王亲权贵和获得特许的人,才可以进入宫城红螺寺朝拜。

义军分成数队,混入转经的人流,一个个显出十二分的诚意,口念六字真言,右手摇着经筒,左手捻动佛珠,目不斜视,面色端凝。

林雪崚、叶桻跟在李烮和孔良身后,一边转经前进,一边听着周围的祈诵之声,虽然不是真正的信徒,却也被羌逻族民的庄严信仰感动。

那些每步都要全身匍匐磕长头的转经者,要花一整天才能从山脚平原到达法台终点,缓步行走也要将近两个时辰才能进入郭城。

李烮控稳转经的步速,人群中的义军彼此心照不宣,耐心的跟着族民盘山而上。

离得越近,越被播聿城的雄浑震撼。

白色的郭城是托举红城的琉璃雪匣,反射日光,耀目生辉。

城门口的两座巨大白塔悬满铜铃,铃声和着万千经幡扑拉拉的飘动之响,织成对远方来者淡漠而大气的欢迎。

沿着城内之字交错的长阶曲折登高,踏上郭城的青石主街,沧桑的石面让脚步声变得余韵无尽。

郭城中的舍宇一色纯白,只有窗外挂着滚褶的金黄帷幔。沿街排布的房屋构造相似,参差错落,被日光投出形状分明的影子。每座房舍门前都摆有佛像和专门为达瓦节绘制的彩画,画上多是菩萨高僧,亦有民俗、医药、历法和传记。

林雪崚克制好奇之心,摇筒捻珠,低头前行。

大小寺院的僧人早早在寺门外熏桑烟、换圣水,点起数不清的酥油灯,用具皆是古朴精美的铜制器皿,空中弥漫着宗教圣地特有的烟火气。许多转经者路过每座寺院,都要进门祈佛,满地匍匐的背影透着不容亵渎的执笃。

幽深的青石街连转多角,过了山腰之后,突然露出一片宽阔的晒经场,场边挂着巨大的佛陀绣像和手抄经文,场外竖着高耸的**柱和数不清的镂刻经筒。

晒经场北面是围着黄幡的九丈法台,法台斜后两侧矗立着从泥婆罗国运来的四座巨大佛像,像上蒙罩红布,要等兰嘉登上法台以后,才会揭幕。

此刻台上摆设着宽达两丈的正方沙绘坛城。坛城是用珍贵的矿石彩粉和特殊的白色沙子铺成的瑰丽图案,代表了红螺法教对宇宙的描述,包罗万象,却又必须遵循严格的法度。

这座坛城由四十名红螺法僧手捻沙粉,点点滴滴,历时一年方才完成,是极特殊的创造与修炼,细节之复杂,内容之纷繁,构图之匀衡,色彩之精美,令观者坠入超脱凡俗的异世空间,思索妙理,体会永恒。

四十名红僧分坐坛城两旁,诵念经文,另有四十名红僧在法台外击杵而歌。

晒经场上已经坐了上万名信徒,跟着红僧一并念经诵歌,场面盛大,叹为观止。

义军不动声色的散坐于晒经场的各个方位,李烮和林雪崚几人在法台正前方找到落脚处,盘膝坐下,捻珠摇筒,念念有词。

林雪崚偷偷将目光投向远处,法台后方是红色宫城的正门,宫墙通体皆为花岗岩,修筑时内部灌了铁汁,依山拔起,坚不可摧。

墙内宫楼重叠,翘檐飞斗,铜瓦鎏金。屋脊上做装饰的宝瓶、魔羯鱼和金翅鸟被蓝天衬得光泽辉煌,象要腾空离去。

所有的楼堡城墙每年都用观音柳的红色柳汁均匀涂刷一遍,经岁累月,红得深正隆贵,一层层细碎的观音柳末凝积出绒锦般的华丽质感,奢美无匹。

林雪崚仰望巍峨的红宫,渐渐相信了高原上的传言,这与日齐辉的城池有一种神秘无形的圣力,会在人的精神里留下烙印,潜移默化的改变来往者的一生。

正出神,手肘被叶桻轻轻一碰,原来法台上的红僧全部躬身站起,击杵僧也停歌静立,另有源源不尽的几排红僧从宫城侧门依次走出,捧佛持香,吹奏法螺,泼洒圣水。

正门只有赞普才可行走,侧门这般素净又气派的开路仪式,一定是僧宗兰嘉法驾光临。

第153章 达瓦祈典

红僧仪仗在法台两侧停住,兰嘉的法驾由八名僧人抬至台前。

华盖下踱出一位中年僧侣,身着大红氆氇袈裟,肩披杏黄锦缎短坎,头戴公沙帽,足蹬祥云靴。

踏上法台的短短几步,无风却有翩然之意,随性不失端睿之姿。

林雪崚有些惊讶,兰嘉与她想象中宝相威严的高僧完全不同。

他眉宇间有一股不受拘束的旷逸之气,神采明焕,不象常年遵循清规戒律、隐没本性的修行者。

兰嘉在法台上双手合十,满场寂静。

他的开坛致词,林雪崚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声音醇厚,很有安抚之力。

周围的信徒皆以热诚崇拜的目光,饥渴的仰视这位才华横溢的僧宗。他们听着他的宣讲,一双双眼中的焦虑和恐惧逐渐淡去,变成信任和释然,转经路上的万千辛劳,有了盈足的回报。

兰嘉吩咐左右,四座佛像身上的红布同时揭落。

四像是救度母佛,金刚萨埵佛,莲花生大师佛和无量寿佛。

泥婆罗宗教悠久,佛像传承了笈多之风,朴素之中渗透华丽,巨像通身镀金,修长合度,姿态优雅自然,面目气韵沉雄,衣饰刻花,镶嵌宝石,佛冠莲座一丝不苟,璎珞珠缀繁而不乱,是庄谐崇高的完美杰作。

晒经场的数万信徒对着佛像顶礼膜拜,兰嘉在法台上举行火供仪式。

红僧在法台周围抛洒芝麻,咎粑,青稞,用以积聚善气,又将油、布、金银、树枝、咒符等等象征贪、瞋、痴、嫉、傲各种业力的供物放入火坛焚烧,消除业障,诛灭烦恼魔,蕴魔,天子魔和死魔。修法者的火供功德与诸佛的慈悲之力合而为一,增福添智。

火坛后的兰嘉闭目合掌,轻念经语,携带供物的信徒依次上前投物焚烧,接受圣水点洒。

李烮的视线不露痕迹的游移在四座佛像上。

漫长的火供仪式从正午持续到日昳,接下来便是达瓦节最重要的环节,日落“天兆”。

神明将会以“天兆”来喻示羌逻一族的命运,回应族民和僧侣的虔诚祈求。

在以前的达瓦节中,天兆曾是碧空中突然降临的五色瑞云,山边一抹淡淡的七彩佛光,毫无防备的霹雳雨雪,划过苍穹的赤尾流星。

羌逻赞普将亲自率领臣官,在宫城城楼观摩天兆,若是好兆,王室将与族民通宵欢庆,若是凶兆,从王室到各部落都要清肃查整,消除孽源祸根。

火供结束,红僧吹响法螺,呜呜之声飘过重重楼宇,飘进宫城高处的日光殿。

松禄东诺身体不适,一直在大殿东侧的辅殿内休息,此刻听到催请法螺,悠悠一叹,遣散身边的侍从奴婢,独独留下次子苏绮瓒。

苏绮瓒和哥哥琮瓒完全不同,这位年方十七岁的小王子一身多愁善感的书卷气,默默少语,从不博取关注,只有在母亲璐夜氏跟前才会畅怀说笑,展示诗文绘画的天赋。

苏绮瓒与父王并不亲近,此刻松禄东诺却十分罕见的露出慈爱甚至内疚的笑容。

“苏绮瓒,你兄长不在,为父可以相信的,只有你了。”

苏绮瓒抬起眼睛,“父王有什么吩咐?”

传事僧在辅殿外请驾,羌逻官员都在日光殿上相候,等待赞普上城观摩天兆。

松禄东诺对苏绮瓒苦笑,“为父连日操劳,头晕乏力,可天兆关系羌逻未来的运程,不能不去,你可愿代父上城?”

苏绮瓒吃了一惊,“父王……”

松禄东诺截住他的话,“这是赞普之令,谁敢质疑?你只须到城上应个场,不用出声,没人看得出分别。”

语气多了不容分辩的威严。

苏绮瓒与父亲目光相接,“孩儿遵命。”

日光殿是播聿城至高之处,道道光柱射入殿堂,传事僧和众官员等了又等,终于听到姗姗来迟的脚步声。

一个华贵的身影缓缓出了辅殿,步入光柱斜照的亮处。

来者头戴红色朝霞冠,身着白色窠花翻领锦袍,外披金黄虎皮云肩,宽长的袍袖镶有虎皮袖缘,脸上罩着赞普在重大节庆时彰显威仪的金色兽王面具,瞩视之际,令人生畏。

众官员肃立合掌,向赞普躬身行礼,然后排成长长的两列,跟着赞普鱼贯出殿。

法螺声骤然停止,角堡铜钦隆隆响起。

林雪崚向高处看去,羌逻赞普已经登上宫城城楼,左右有几十名官员相陪,金色兽王面具在斜阳中醒目耀眼。

琮瓒的神兽面具威武慑人,与赞普的兽王面具相比,却象獒犬遇到了狮子。

晒经场和法台上所有的人全都合掌俯身,直到铜钦余音消尽,才算参礼完毕,宫城上下一片肃然。

兰嘉踱到坛城跟前,闭目念诵。

李烮细听,他念的是《大般涅磐经》中的无常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兰嘉睁开双目,两袖一拂,坛城上的彩沙飞升而起,象斑斓的旋虹一样笼罩了半边天空,化作细碎的万色沙雨,纷纷扬扬,飘洒而下。

晒经场上的人神色迷蒙,仿佛置身于一场缤纷幻梦。

细沙似有若无的落在脸上,如被神灵亲吻。历时一年精心铺绘的瑰丽坛城,就这样瞬间成空,不复存在。

一切繁华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林雪崚悄悄侧脸,与叶桻目光一触。

内力高深者在一拂之间漫天飞沙,通常都会因力生风,然而兰嘉的一拂轻淡无物,一丝风都没有,好象那些彩沙自己生了翅膀,飞高飞远,均匀而美妙的覆盖了整个晒经场。

如此广漠优雅又高深无形的力道,尽得武魂禅心,令人惊惧。

彩沙落尽,夕阳渐沉,等待天兆的天巅红城庄严肃穆,唯闻雁过之声。

这一刻赞普就在城楼,所有的人望向远空,是义军可以出手的时机,可李烮迟迟没有下令。

林雪崚屏息凝气,浑身紧绷,日落的过程无比漫长。

她在等,义军在等,晒经场、法台和城楼之间仿佛牵着三根较劲的牛筋,无形中作着决定命运的权衡。

夕阳开始收敛余辉,从金红变成了不再刺目的瑰红,长空万里,一直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的天象。

沉日即将坠入山后,天边突然浮起孤零零的一道云彩。

起先这道云是霞光的明粉色,日坠之前,忽然变成饱满欲滴的腥红色,象一把阴狠妖毒的染血利剑,从山后冷不丁刺出,极其诡怖。

播聿城的族民惊呼出声,血剑行刺是大凶天兆,大家虔诚祈求了一日,神明却以凶兆相示,难道羌逻要万劫不复,大难临头?

就在凶兆显现的这一刻,四座佛像头顶的宝冠突然一掀,从里面冒出四队黑衣黑甲的士兵,抛甩绳梯,窜上城楼,动作快得离奇。

四座佛像位于法台后的宫城正门两侧,高度足以和攻城云梯相比,谁能想到有人会借佛像攻城?

只听几声爆炸之响,城上窜起浓烈的烟火,黑甲士兵投出霹雳毒火球,火药之中混有巴豆、狼毒、石灰和砒霜。

赞普和众官员陡然遇袭,烟火过处,呛者立仆,有人大喊:“是凛军!”

这些日子神出鬼没的凛军让羌逻族民成了惊弓之鸟,晒经场上顿时大乱,凶兆应验了,而且应验得如此之快!

他们哪里知道,凶兆仅仅是暴风骤雨的开始。

林雪崚盯着城楼,那些假冒凛军的人,身手竟象是神鹰教北斗寨。

自从赵漠失踪,神鹰教四散,北斗寨再也没在江湖上露过面,怎么会突然在此出现?

兰嘉仰望城楼,凝思一瞬,传令身边的红僧:“格仁央宗,去救赞普!”

格仁央宗皱眉,“僧宗!”

兰嘉沉喝:“去!”

格仁央宗带领法台周围的红僧,攀像登城,城角堡楼的守军也向城楼正中赶来。

几路动向都被李烮看在眼里,他对林雪崚和叶桻低声道:“你们去城楼上,把这个赞普抢到手,别揭面具,不要让人看到他的面目!”

林、叶两人一左一右腾身而起,掠上法台。

叶桻足尖在台边一蹬,身姿如鹤,高高飘跃,只要几步就可以借像登城。

兰嘉一见,真正的凛军终于露相了吗?

他左掌斜伸,生出无形旋力,乍看只是随意展手,实则是红螺密宗外八门中最深奥的柔子八极掌。

叶桻人在半空,倘若被涡流般的旋力沾上一星半点,立刻便是重伤跌坠的下场。

柔子八极掌突然被一股冰冷的力道截住。

横截之力是“碾冰手”中的“千丈晴虹手”,寒气沛足,空中冰雾成桥,七色流光,铺出一道淡淡彩虹。

林雪崚知道僧宗的厉害,出手如电,苦修两年的太白心经毫无保留。

兰嘉见发力者是个梳着长辫的年轻女子,不由吃惊,看样子来到播聿城下的根本不是普通的凛军。

叶桻借千丈晴虹手掩护,在金刚萨埵佛肩头一蹬,一个“迎风晾羽”上了城楼,没入火光毒烟。

守军和红僧之前并不急促,一见叶桻上城,赶忙加紧脚步,围追过去。

法台和城楼的防守被叶桻吸引,露出空虚,李烮见时机已至,对孔良道:“放焰信!”

晒经场周围原本就备着焰火,如果天兆吉祥,会放烟花欢庆。

红螺山上下的羌逻族民一片混乱,忽听轰轰声响,焰火四起,窜入高空,照得宫城各色变幻。

大凶之兆后冒出烟花,讽刺又诡异,无异于给乱势添薪助火。烟花中混着一道醒目的白色焰信,在绛红的天幕上散成六角雪花之形。

义军见到太白宫焰信,得令而行,纷纷脱去外袍,身着紧衣皮甲,亮出兵刃,猛攻宫城。

羌逻族民见夹在身边的转经人突然成了身怀绝技的敌军,推推搡搡的惊乱变成搅动整座红螺山的大奔乱,四向溃逃,慌不择路。

一片乱潮中,角弓营、精弩营与守城军激烈互射,悬天营在四座佛像上飞来荡去,与红僧逐斗,芒秋栈、履水坛、七江会在宫城正门迎战守军。

惊春栈、刺砓营、段铮、丁如海攻入侧门,遇到红螺寺“百步莲花阵”的顽抗。

三百名红僧上师分持戒刀,韦陀剑,潜龙棒,点刚枪,伏魔桿,使的是红螺密宗外八门器械一门的精粹路数,每名上师单拿出来都极难对付,集结成阵更是威力倍增。

段铮白须一乍,“丁老三,卫桃花,施尧,听我调度!”两营好手布成龙盘虎踞的“螭虎阵”,龙虎配合,冲入百步莲花。

人潮交涌,危流汇聚,李烮只是一动不动,注视法台。

林雪崚掌势一收,彩虹散去,流光绝汐剑横于右手,寒气贲张,剑身莹光雪亮,冷雾一圈圈漫开。

兰嘉凝视她手中之剑,“西波都国有天铸神钢,凡眼难见,得巧匠破胎出锋,近之吹削立断而不觉,遇火生华,遇寒凝雾,莹然高洁,非心纯者难驭之。”

林雪崚见他用纯正的汉话道出流光绝汐剑的来历,真是渊博。

“大师身为僧宗,内功外家境界高深,不一定要以兵刃取胜,不过你既然知道此剑的特异,徒手相敌总是吃亏,请大师择刃而战。”

兰嘉点点头,“太白宫主的话,不从岂不失敬。”

他从法驾上取来红螺禅杖,杖高过肩,重百余斤,杖头的莲花浮图塔上有大小十二只金环,摇动之际叮咚作响,杖身赤铁打铸,庄重威严。

李烮凝目观望,法台上的两个人沉心静气,红城激战好象与他们无关。

林雪崚的剑路一向以轻快见长,此刻手腕一转,却似有万钧之重。

一出手,剑气如决堤之水,红螺山下的平原都被雪镜般的流光照得一亮。

她用此剑以来,未曾遇到过兰嘉这样的强敌,因此第一剑就是力拔山兮的“项王诀”。

兰嘉微挪半步,百斤禅杖在他手中轻若拂尘。

平日里,禅杖是他讲经说法时的警睡之器,若有僧人坐禅昏睡,只须以杖点触,便可使僧人清醒专心。

林雪崚的“项王诀”气宇盖世,兰嘉却满脸温和,仿佛只是面对一阵午后凉风。

禅杖带着十足的耐心,不疾不缓的轻伸相迎,要将傲烈的霸王从凡尘纷争中点醒。

这迎面一点,方位精妙,杖头的塔圈象张开的捕夹,逼得林雪崚剑尖走偏,消去三分霸势。

项王诀是吞风逐云的骄雄之剑,稍挫之下,更激锐猛,取敌要害,长驱直入。

兰嘉脚踩六合金蝉步,退了半个身位,禅杖横如墙,纵如巷,提拦推架之间,不动声色的筑成一座引人失陷的迷宫。

项王之剑渴求决斗,不料冲进一座悠闲不惊的空城。

林雪崚从没见过任何时候都不分攻防的外家功夫,因为攻防已如两极相混,可以随意转换。

禅杖所筑的空城之内,处处无险,却又处处是险,墙巷切换,杀机无形。

她屏住呼吸,剑光收敛,项王诀换作凌涛剑法“清源溯流”,剑身在迷宫里灵活游走,虚实变幻,伺机突破。

李烮凝神观看,法台上一红一白两个人影,没有半点花哨的身法,这激斗既不是大开大阖的泼墨写意,也不是见尽技巧的精细工笔,而是千锤百炼、每根线条都质朴到位的传世佛图。

禅杖和流光绝汐剑交击的时候不多,但每次都惊险得令人出汗,禅杖几度出其不意的化引避为绞杀,流光绝汐剑凭着虚实机变,化险为夷。

李烮皱紧眉头,听说红螺密宗外八门的绝顶功夫叫做“如来神殿”,与之相搏的人如同困在佛祖掌心里的猴子。

这场较量,力、智双巅。

李烮十四岁就开始调兵遣将,让他如此悬心的对决,前所未有。

第154章 替身代祭

天边的凶兆“血剑云”渐渐扩散,伸到播聿城上空,给深红的宫墙染上一层凄艳。

叶桻抑住呼吸,跃上城楼,灰黄的毒烟浓重刺鼻,他扯下一条幡旗裹住头脸,压低身子四处搜寻,地上横七竖八的躺满了昏迷的羌逻官臣。

烟火中有人激斗,他能听见交刃之声,忍着两眼呛泪,循声摸索,到了城楼东侧。

这里毒烟稀薄一些,一名羌逻武将手持佩刀,正与七八个黑甲刺客激战。

武将本领不俗,可被毒烟熏得体虚,顶不住围攻,身受重伤,手臂一软,佩刀“铛”的一声,被刺客的银钩削飞。

武将推倒了一座神羊雕像,雕像隆隆滚动,把刺客逼退两丈。他趁这机会,从身后拖起脸罩金色面具的羌逻赞普,横身一翻,抱着赞普落入城内。

黑甲刺客跟着跃下,叶桻一个箭步,跨空而出,动作俊利,竟比刺客先一分落地。

城墙很高,筋疲力尽的羌逻武将把自己当成肉垫,摔得粉身碎骨,勉强抬起手,推了推伏在他身上的赞普,垂臂而亡。

赞普戴着面具,没有吸入太多毒烟,右腿中了刺客一钩,伤口并不深,可整条腿酸麻无觉,震惊之下,根本走不动路。

叶桻抢在刺客之前,一把挟起赞普,掠出三丈,抽剑出手,旋身回刺。

追到身后的刺客低头躲过这剑,退开半步。

叶桻认得他的身法,“怎么,北斗寨生意做到羌逻来了?”

刺客道:“叶桻,你落在问星台望辰井里的时候,哥儿还给你送过饭呢。”

红僧和守军从两个方向追来,赞普在城楼遇袭的时候,他们不知在哪里,现在一古脑儿冒出一堆。

北斗寨的刺客们忽然变了脸色,僵住身子,相继跌倒,一个个口中吐血,毒发暴毙。

叶桻不知他们耍什么把戏,没空理会,挟着赞普择路而奔。

四面八方的追击者指着他大声呼喊,兵刃凶狠,冷箭不绝,半个播聿城都在围剿。

叶桻一手挟着赞普,一手持剑而战,发现红僧和守军似乎都不在乎赞普的死活,但是都想把赞普抢到手,他们甚至为了争抢而互相拼斗,阻挠使绊。

守军是王室戍卫,红僧听命于僧宗,两方暗藏心机,叶桻从中偷取机会,挟着赞普在宫城中越奔越深。

红僧武艺精炼,很快在争抢中占据上风,渐渐的,追截叶桻的守军越来越少,只剩红僧。

叶桻不熟悉宫城布局,翻过一道墙,以为是人稀的庭院,谁知落入红螺寺,被红僧重重围住,四面刀剑枪棒,密不透风。

叶桻一剑“疾风千叶”横扫身周,交刃如雨,在刀光血影里劈开一个豁口,脚踩避狼图“星盘”步法,闪身斜奔。

红僧见他变位奇特,转眼飘出两丈,幻影一般突破包围,真是匪夷所思。

众僧高声吆喝,拔脚追赶。

天色昏黑,叶桻挟着一人,体力所限,不知路径,又被团团围住。

他深吸口气,目光烁烁。

他不是武功最厉害的人,也不是最聪明的人,但论起身处险苦时的顽强,未必有谁比得过他。

在寿县从郯军手中救出秦泰,也是这样负着一人,从死地里杀出重围,就算红僧比郯军难缠百倍,那又如何。

众僧手持兵刃,招式各异,彼此间隔有序,围成一幅活生生的罗汉图,一袭袭飘拂的袈裟仿佛火红的莲花花瓣,把叶桻象莲心一样包在正中。

叶桻左足前踏,一剑气势广礴的“风尘澒洞”,飞沙走石。

他趁着众僧一瞬迷离,脚踩“月盘”步法,突然弧拐兜绕,斜插出圈。

红僧没想到围得这般严密,又被他在一招之间闯开生路。

凌涛剑象一道浴血霹雳,麾突东西,击杀南北,众僧追不上他,只得想方设法将叶桻逼进了红螺寺里的碑林。

红螺寺规模宏伟,大小殿堂一百余间,碑林占地十亩,密集耸立的石碑限制了避狼图的施展,叶桻冲了三圈,也没能从迷宫般的碑林里脱身。

他辨不清方向,甩不掉追击者,干脆跃上碑顶,以碑为桩,腾挪纵跃。

以他的轻功,最擅这种梅花桩之战,可现在挟着一人,实在太耗力,难以发挥所长,只得又跳回地上,继续在碑间奔绕血战。

播聿城守军在城楼点起火堆,毒烟消散之后,悬天营率先借着佛像攻上城楼,与守军厮杀。

元昇一度入城打开了正门,可正门外围聚集着敌军主力,义军难以大举突入。

侧门的螭虎阵仍在与百步莲花阵苦战,元昇左右观势,奔向侧门,嘬指吹了三声长长的口哨。

螭虎阵中的卫瀛听到口哨,对义军高喝:“天女散花!”

红僧上师有不少精通汉文的,却不知天女散花是什么命令。

元昇手一搓,三只竹蜻蜓飞到百步莲花阵上空,一边旋转,一边散出明黄的粉雾。

螭虎阵中的义军有准备,以手遮挡,红僧上师们被粉雾迷得睁不开眼。

螭虎阵一举突破百步莲花阵,杀入城中。红僧上师们擦去黄粉,紧追不舍。

正门守军腹背受敌,惊慌后缩,履水坛、芒秋栈攻进正门,可守军人数仍是占优。

两股义军与守军、红僧交替互钳,刀山剑树,寸寸争夺,是出秦岭以来最激烈的血战。

段铮在城墙下方乱七八糟的尸体中瞥见几个倒毙的黑甲刺客,他早就认出北斗寨的身法,伸手揭去一个刺客脸上的防烟面具,是北斗七宿之一的天枢使者。

天枢使者没有外伤,口边流血,毒发而亡。

既做刺客,买主留有灭口的后招,并不稀奇,但以北斗寨的老道,怎么会没有防备?

段铮手裹袍袖,蘸起天枢使者口边的血轻轻一闻,气得一掸手,这些认财不认娘的歹货!

城楼的火光照进碑林,叶桻满身是伤,肩上的赞普越来越沉重。

他在重围中竭力周旋,生死攸关,忽见元昇展开布翼,从空中掠过,抛下一条长索。

叶桻接索提身,元昇另甩飞爪,钩住一座高高的**柱,借势一荡,把叶桻和赞普一并从碑林中捞了出来。

三人落在碑林北侧的药师佛殿顶上,另有十来个悬天营好手飞翼赶至。

追击的红僧以格仁央宗为首,他奉兰嘉之令来救赞普,兰嘉万事俱备,只是太过文仁,格仁央宗深觉惋惜。

虽然如此,到底不能让赞普落在旁人手里,眼见要将叶桻困住,忽然来了一群会飞的灵猿,格仁央宗狠狠一瞪,“追!”

红僧们跃上殿顶,元昇手脚利落的收了布翼,“叶哥,我替你挡住他们!”

叶桻挟着赞普跳下药师佛殿,殿东侧是一大片僧房,这会儿僧人全都迎战在外,院中无人。

赞普呼吸微弱,命悬一线,叶桻找了个角落把他放下,担心他气息不继,抬手揭开罩在赞普脸上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十分文秀年轻的脸,这少年顶多十七八岁,嘴唇青白,两颊泛紫。

叶桻伸指一探,少年脉相虚乱,腿上的伤口乌黑高肿,北斗寨的银钩淬了剧毒。

毒性已经上延全身,少年没有立刻气绝,但眼看活不过一个时辰了。

叶桻点了他几处穴道,勒住他的小腿,缓减毒血流通。

少年喘了一口,睁开眼睛,一行眼泪溢出眼角,喃喃说了一句话。

叶桻不懂其意,不知他是谁,只能肯定他不是羌逻赞普,而是一个争权夺利的替身********吃力的攥住叶桻的袖子,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

叶桻听他咬得最重的是“阿嬷”两个音,“阿嬷?阿妈?你要见你娘,是吗?”

少年泪水流得更凶。

叶桻身处险境,可实在不忍拒绝这苍白将死的少年,伸手揩了揩他的脸,做手势比划道:“好,我带你去找阿妈,你给我指引方向。”

少年听懂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叶桻将他背在背上,少年的胳膊虚弱一抬,指向前方。

叶桻悄无声息的贴着暗处,穿堂过院。元昇正引着红僧在红螺寺内激烈巷战,拼杀声此起彼伏。

红螺寺内的楼堂殿宇依山而建,层层垒叠,越到中间越高,悬天营的飞链既可以做兵刃,又可以上下攀荡,红僧虽然人多,却被悬天营钻巷穿插、飞檐走壁的快捷身手搅得顾此失彼。

格仁央宗是武功级别最高的铁杖僧之一,竟然拿不住这帮猿猴,真是头痛。你不理他,他飞链来袭,凌辣无比,你与他较真,他又诱你上下兜圈,徒耗体力。

格仁央宗定睛一想,吩咐身后的小僧:“去禅房取我的天竺手刀。”

天竺手刀长三尺,暗金色,通身有花纹,柄在中央,两头是弯曲的镰形刀刃,象一上一下两只鹰翅,十分独特。

格仁央宗盯准一名悬天营的飞将,伸臂一振,手刀旋飞而出。

元昇借着火光,瞥见一道诡异的暗金飞影悄无声息的袭向岳川,大喝一声:“川子低头!”

岳川将身一压,背上的布翼被“嚓”的一声切断,颈后也被割开热辣辣的口子,若非躲闪及时,早已人头落地。

手刀呼呼旋飞,回到格仁央宗掌中。

格仁央宗哼哼一笑,“看看是飞猿快,还是飞刀快!”

扬手出击,方向神鬼莫测,悬天营又有两三人伤在刀下。

悬天营杀入红螺寺的人本就不多,他们感情极好,不肯弃伤者于不顾,顿时陷于不利。

元昇取下飞索上的回旋镖,格仁央宗的手刀再度出击,回旋镖旋跟而至,份量不及手刀,可方位既准又巧,叮的一声将手刀击落。

格仁央宗拾起手刀,恼羞成怒,“逮住那小子!”

元昇使尽浑身本领,穿梭飞荡,与左一波右一波的红僧激战。

岳川揩揩颈后的血,腾身纵跃,向格仁央宗甩链疾攻,两人从神变塔斗到无量光佛殿,又从光佛殿斗到红螺寺主殿。

主殿背后有一座通身漆黑的圆形殿堂,地势比主殿还高,无门无窗,与周围金碧辉煌的建筑相比,象一个独孤怪异的影子。

元昇不放心岳川,激斗之际一直用眼角余光追随岳川。

岳川和格仁央宗斗上黑殿殿顶。

元昇胸口一紧,之前他在寺内穿梭时,就曾留意这座与众不同的黑殿,发现黑殿的墙壁不是人力所筑,而是块状玄武岩堆砌成的天然石墙,虽是天然,每块玄武岩都象尺子量切一般方正规整,整座殿堂只有圆锥形的殿顶是人力添加的。

元昇攀山无数,知道这种形如棱柱的黑块玄武岩是火山熔岩的一种,通常分布在火山口旁边,一接近这黑殿,就有种莫名的森然。

此刻岳川上了黑殿殿顶,元昇心中不祥,杀开重围,飞赶过来。

岳川的爪链弧拐旋绕,眼看就要锁住格仁央宗的喉头,谁知格仁央宗手掌一夹,天竺手刀的两片刀刃象剪子似的绞合,牢牢咬住爪链。

两人一边搏击,一边用力牵扯,难解难分。

元昇越奔越近,主殿的后檐下排布着一百零三个木雕伏兽,元昇清楚的看见一名小僧将一个木雕兽头向后一扳。

与此同时,岳川听到身后一声闷响,脚跟一虚,圆锥殿顶的椎尖旋开一个数尺宽的圆形洞口。

这一分神的功夫,格仁央宗夺过爪链,大力出掌,狠狠一击,将岳川击入圆洞。

元昇飞掠上殿,左手抛出牛筋网去救岳川,右手拔下小腿上的攀山铁跷,扬手一戳。

格仁央宗这掌还没收回,后心一冷,一根带钩铁跷贯穿胸肺,扎了个结结实实的透心凉。

元昇大网兜空,没有捞到岳川,他无暇思索,毫不犹豫的跟着跃入漆黑的圆洞。

下方传来一阵撞击碎裂之声,混着岳川的惊呼,回响空旷,下坠无底,黑殿之内竟然是个可怖的深渊!

元昇听准呼声的位置,坠落之际左手再度抛网,手上一沉,捞到了岳川。

他耳畔吃风,右手狠甩爪链,摸黑连甩两次,胡乱挂住一处,身体斜荡,“砰”的一声撞上坚硬的石壁,痛得浑身麻碎。

只要有石壁,就有生机。

元昇左脚一磕,左侧小腿上的铁跷伸弹而出,插入石缝,右手借着手指上的攀山钉刺抓在壁上,稍稍稳住。

黑暗里空荡荡的回响着他的喘息,“川子,你听得见吗?”

下面传来模糊不清的回应,元昇打起精神,嘿嘿一笑,“没死就好。”

正如他的猜测,这黑殿其实是一座很小的古火山口,整座红螺山是一座古火山锥,大锥上有分流岩浆的小锥,火山岩风化之后,最坚硬的残余突伸在外,形成孤立小丘。

红僧给小丘盖上圆顶,把小火山口变成历代僧宗用来修练功法的“玄通殿”,火山口内架有一座松木十字桥,桥宽仅数寸,十字中心有一只莲花宝座,桥下是无底深渊。

僧宗修行时,盘坐在莲花座上,一柱高原天光从殿顶圆洞垂直射下,正照莲花,纯盛的天阳之气和来自地心的深邃阴气在此相汇,莲座象悬浮在虚无中的小小孤岛,僧宗汲天地之气,混阴阳之和,进入修练密宗的至高境界。

十字桥和莲座份量很轻,没有僧宗的高绝武功,上桥者必然踩塌薄木,坠入无底深渊。

第155章 明珠璐夜

岳川布翼已断,爪链脱手,跌入火山口时砸断十字桥,亏这一阻,才被元昇抛网捞住。

格仁央宗那一掌使尽全力,岳川受了厉害的内伤,听到元昇呼唤,勉强回应了一声,便昏厥不醒。

元昇在黑暗中看不清状况,小心翼翼单手提拽,一尺一尺,把岳川慢慢拉上来,听到他还有气息,只是受伤昏迷,略略放了心。

悬天营来攻播聿城时,没作攀岩的准备,未带钉凿,元昇仰头估算距离,如此险境,一个人脱身都不容易,何况还要拖着一个沉甸甸的同伴。

他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笑道:“川子,这回出去之后,你欠我一顿红焖猪脚髈。”

上蹬一步,把挂在绝壁上的爪链末端咬在口中,帮助固定身体,脱出右手,把岳川皮甲上的系带套在自己挂布翼的活钩上,又将岳川身上的绳索绕过自己的腰,系个结实,如此将岳川缚在身后,却又不碍自己行动。

一切妥当,便以爪链为辅,徒手为主,施展悬天营攀岩绝技,沿着绝壁一边摸索,一边向上爬。

火山口上窄下宽,石壁倾斜,攀时角度后仰,危险无比,冰冷的岩石渗着硫磺的味道,象魔鬼的鼻息。

元昇步步求稳,然而右小腿上的攀山铁跷已经嵌在格仁央宗胸腔里,右脚难以在山壁上卡死,屡屡打滑,被蹬掉的碎石遥遥跌坠,听不到触底之声。

他咬紧牙关,每步都爬在阎王的咽喉上,终于可以望见殿顶圆洞时,已是一身大汗,两手鲜血,四肢累得麻木抽筋。

余力不多,他不敢停滞,一旦懈了这口气,会立刻虚脱身坠。

他借着洞顶渗进的少许暗光,加快动作,又攀了三四丈,依稀能听见火山口外的动静了。

正觉鼓舞,头顶忽然一亮,从殿顶圆洞吊下一支火把,火光照亮了火山口内赤褐色的岩壁,亦照出圆洞外几个红僧的惊讶面孔。

提着火把的人正是扳兽头打开殿顶的小僧,他们怎么也不相信坠入玄通殿的人竟能从地狱咽喉一路攀回。

格仁央宗死在此等勇士之手,实在不亏。

倘若元昇只是一人,体力充沛,即便洞口有敌人,他也能用布翼和爪链闪避自保,甚至可以直接荡出洞口,可惜他筋疲力尽,布翼负载不了两人。

红僧取来弓箭,齐齐向火山口内拉射,元昇只来得及做一件事,扭身一转,狠狠抠指入岩,将岳川挡在自己和石壁之间。

悬天营踏遍陡峰,历险无数,最让元昇引以为豪的,不是登顶的畅快,而是悬天营从来没有落下过一个兄弟。

哪怕是尸体,也一定会被情同手足的伙伴热泪埋葬,不会孤冷的躺在被遗忘的角落。

利箭刺入血肉,火把“哧”的一声燎断了提拉的绳索,一团亮光向无底深渊坠去。

劫难生死,六道轮回,火光渐渐湮于黑暗。

红螺寺讲经楼下的地垄中,亮起一盏小小的酥油灯,叶桻背着少年,一手持灯,越走越深。

红城依山而建,地垄是防止楼体下沉的地下隔墙,用块石和片石交替堆筑,有的地垄孤立成井,有的连通成网。

整个播聿城没有构局图,所以红城内的地垄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清,已为人知的就有几百处。

叶桻随着少年的指引,顺着墙基来到幽秘的地下,心中不禁好奇,这少年的阿妈是个什么人?

不知不觉,二人已从红螺寺穿到了红宫下方的复杂隔层中。

少年气息越来越弱,曲曲折折的地垄仿佛漫长无尽。

头顶不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义军攻城,红宫内的王亲贵戚和侍官仆从在各殿之间混乱奔走,地垄中空,回音格外清晰。

叶桻经过两处通风口,穿过一条狭窄的夹道,脚下变成石铺的台阶。

台阶尽头再也没有路,少年指了指头顶上方,叶桻推开上面的方形石板,两手一撑,探身钻出。

一出来才发现,这是一间奇异的密闭殿堂,殿内从顶到墙,从墙到地,全都绘满了精美绝伦的壁画。

壁画上的风景连成一体,形成四面八方的全景图,逼真得象浮凸出来的实物,让人产生错觉,忍不住伸手去摸。

叶桻左右环视,虽在室内,却象身处一座宏伟的异域园林,周围遍布花草建筑,人物鸟兽,山川湖泊,观之无尽。

殿中立着一座七层的珍珠曼陀罗宝塔,每层都点着灯火,塔后转出一个身裹金纱的女人。

叶桻吃了一惊,他刚才看到这女人,以为是画上的人物,原来是个真人。

他一向对女子的相貌不敏感,此刻却被这女人的绝丽容光深深震动。

她额戴重饰,眉点朱砂,细看已不年轻,可五官靓耀夺目,顾盼之间风情万种,令人痴惘飘忽,魂不守舍。

女人盯着叶桻背上的少年,低呼道:“苏绮瓒!”

叶桻放下少年,女人抱住苏绮瓒,捏着他所穿的赞普衣袍,望着他的伤口,又惊又悲,泪水滚滚而落,边哭边向苏绮瓒连声询问。

她说的话叶桻听不懂,但哀戚的语调,便是草木,也觉心碎。

苏绮瓒却无悲容,虚弱抬手,想为女人拭泪,抬到一半就无力垂下。

女人拉着他的手,苏绮瓒叫声阿妈,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句请求。

女人抹去眼泪,将苏绮瓒搂在怀中,开始轻轻唱歌。

外面的嘈杂仿佛不忍侵入这美轮美奂的殿堂,女人的歌喉温暖轻渺,壁画上的花鸟人物全都在歌声中静静望着这对不幸的母子。

苏绮瓒唇带微笑,慢慢合上了眼睛。

“真绘殿”是他历时十年画完的绝世殿堂,这位文静内秀的小王子在人前寡言少语,只有这里的壁画记载着他真正的思想和欢乐。

所有的画都是他送给阿妈的礼物,能在这里听着母亲柔美婉转的歌声安然离世,苏绮瓒满心幸福。

叶桻已经猜到了女人的身份,大盛周边诸国里,以金越王后的美貌最负盛名,羌逻国女人地位低下,赞普的两位妻子不象金越王后那样被人传颂。

琮瓒的母亲江央氏是羌逻国母赞蒙,赞普的第二位妻子是泥婆罗公主璐夜氏。

璐夜氏深居浅出,很少被外人看见,但有幸一睹芳容的人,都说她是闪耀高原的明珠。

叶桻看着伤心欲绝的璐夜氏,暗自一叹,赞普竟让自己的亲生儿子作替身。

璐夜氏抚摸着儿子安详的脸,慢慢止住哭泣,站起身来,从曼陀罗塔上取下满满一捧珍宝,塞到叶桻手中。

叶桻后退推拒,璐夜氏上前一步,眼圈通红,神色坚决,言语恳切,似乎有所要求。

叶桻不解其意,璐夜氏焦急踱步,连比带划,叶桻总算明白,璐夜氏要他去杀松禄东诺。

事关重大,叶桻没有应承,只是反复询问松禄东诺在何处,璐夜氏不再央求,用力拖起苏绮瓒的尸身。

叶桻见她艰难,上前相助,把苏绮瓒横抱起来。

璐夜氏的目光在叶桻脸上停留片刻,长睫一垂,扭头向外走去。

叶桻抱着苏绮瓒跟在她身后,出了璐夜氏的密室真绘殿,此殿不准任何仆从进入,殿外却有不少侍官、婢女和戍卫。

璐夜氏一出门,所有的人都呆住。

她神色如冰,一路快行,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这人臂弯中横着身穿赞普衣饰的苏绮瓒。

没人敢出声询问,只用惊诧的目光追随着璐夜氏的身影,看着她疾步穿堂过殿,毫不理会周围的一切。

璐夜氏闯开侍卫的拦阻,来到松禄东诺寝居的次仁殿,到处寻找,赞普不在这里。

她把左近各殿找了个遍,大声呼喊松禄东诺的名字,把室内的宝瓶神坛打碎推翻,弄得满地狼藉。

羌逻赞蒙江央氏领着一大群随从匆匆赶至,迎面斥责,璐夜氏全然不睬。

江央氏一掌击在她的脸上,令人把她拖走,璐夜氏边骂边挣,乌发垂散,衣裙扯破。

叶桻见她失态狼狈,不知自己是否应该插手。

绝望忿恨的女人有着令人恐怖的反抗力,璐夜氏拼命挣扎,几个强壮的男子竟然制不住她。

她从侍卫身上夺过一把佩刀,胡抡猛砍,把拉扯她的人划得鲜血淋漓,然后冲出人群,跌跌撞撞奔向殿外。

一向光彩夺目的高贵女子变成了不要命的疯妇,观者无不惊愕。

天已全黑,宫城的攻守之战炙烈滔天,璐夜氏看着城下的火光,又哭又笑,挥舞佩刀,冲进红宫顶端的日光殿。

殿里孤零零立着一人,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盛有千斤酥油的巨大铜灯把镶嵌珊瑚宝石的十二根方柱照得五色生辉,大殿的地面用白色阿嘎土混羊油夯成,细密如瓷,光泽似镜。

那人背手站在铜灯旁边,长长的影子映于地面,听到璐夜氏的声音,回过身来,正是松禄东诺。

璐夜氏盯着松禄东诺,持刀前行,叶桻抱着苏绮瓒跟进殿中。

江央氏和随从追到门口,松禄东诺抬手令众人停在门外,江央氏不敢违背,定住脚步。

聚集在左右辅殿内的王亲国戚、部落尊长、随从侍卫亦奉赞普之令,噤声不动,远远观望。

璐夜氏手中佩刀滴血,眼泪随着沾血的脚步坠落在地。

“松禄东诺,苏绮瓒不过是个孩子,你自己留有后备,可以找成千上万个替死鬼,为什么要害苏绮瓒!”

叶桻听璐夜氏两次提到苏绮瓒的名字,松禄东诺却连一眼也没有望向苏绮瓒的尸体。

松禄东诺凝视着刀尖上的滴血,“伦珠,其实你最痛心的,不是我让苏绮瓒作了替死鬼,而是苏绮瓒死在了你自己布下的陷阱里。”

璐夜氏持刀的手腕微微发颤,两人目光交斗,难解难分。

松禄东诺缓缓一叹,从袍袖中取出一样东西。

叶桻定睛一看,赞普手中拿的竟是一根神鹰教的铁制鹰羽。

松禄东诺转动墨羽令,欣赏着诡异多变的光泽。

“伦珠,你是个好母亲,却不是个好妻子,更不是一个擅长雇凶杀人的权谋者,你根本不知道,我多年前就从中原神鹰教主石危洪手中收购兵器盐铁,北斗寨一直是我的旧相识。”

璐夜氏不无惊愕的盯着鹰羽,松禄东诺拧开羽管,抽出一封密信,正是璐夜氏秘密传给泥婆罗国师的手书,上面写明要国师运送四座特别的空心佛像,像上每隔多少尺留一个通气孔都有标注。

“你让泥婆罗国师给北斗寨黄金一万两,作为行刺我的酬劳,却又让他在佛像内壁涂刷泡过曼陀罗的酒浆。”

“凛军攻入高原,极可能混入达瓦节,借机攻城,刺客可以趁乱而行,即使直到祈典结束,凛军还未出现,北斗寨也会按原定的安排,在日落天兆时,假冒凛军跃出佛像行刺。刺客在佛像内潜伏一夜,吸入曼陀罗之毒,等他们差不多完成使命的时候,也就离毒发暴毙不远了。”

璐夜氏手上加力,攥紧刀柄,凄然一笑,“我上了汉人的当,不知他们双面图利,出卖了我,这些和苏绮瓒有什么关系?你既然是北斗寨真正的雇主,一切早在掌控,为什么不杀死我,而要让他们将计就计,杀掉你的替身?你好歹看着苏绮瓒长大,怎么舍得叫他作替死鬼,无辜送命?你想用苏绮赞的死来回击我,惩罚我,咱们都是一样狠心的禽兽,不如同归于尽!”

挥刀猛砍,斩向松禄东诺胸口。

松禄东诺侧身一闪,捏住她的手腕,“璐夜伦珠,我对你如何,举国皆知!我接到北斗寨密报,思索了一夜,不错,苏绮瓒是个好孩子,他长得很象你,是羌逻最漂亮也最有才艺的王子,他纯真无邪,与世无争,一个有野心的女人教不出这样的儿子,若说你们母子觊觎权位,那是庸人之见,到底是什么逼得你不顾性命,要把我除掉?伦珠,你既然敢做,为什么不敢说?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

璐夜氏猛的挣脱手腕,一刀砍在松禄东诺肩头,左右辅殿内的侍官蜂拥而出,夺下佩刀,将她扑按在地,只要赞普一声令下,就可将她处死。

第156章 僧宗情诗

江央氏步入殿中,“羌逻刑律,谋逆者抉目、劓鼻、刖足、鞭抶,然后令牦牛践踏暴尸。璐夜伦珠,你运气好,今日乱城,只能从简。”

璐夜氏扬起头,“要我死容易,泥婆罗虽小,却不会甘休!”

松禄东诺按着肩上的伤口,听着外面的喊杀声,对左右道:“送她去日光台。”

日光台是日光殿顶的平台,可以俯瞰全城,台上的人也会被整个播聿城看到。

璐夜氏一听,比听到处死的命令还恐惧,拼命抗挣。

松禄东诺脸上露出悲戚的嘲讽,“怎么,你怕他分心战败?他不是神功无敌的转世活佛吗?你以为只要你死不开口,就能守住秘密,保住他的威望和声誉?”

璐夜氏被强行拖扯向外,经过叶桻身畔,突然奋力一扑,拉住叶桻的袍角。

叶桻听不懂对话细节,却能猜出个大概,她泪眼通红,披头散发,是在尽最后之力,恳求自己这个外人相助。

叶桻腾出一只手,侧掌斜劈,拉扯璐夜氏的侍官们被一道劲风冷不丁掀倒,仰身四跌。

璐夜氏爬起来向柱子上狠命一撞,柱上镶嵌的红珊瑚、蓝宝石和绿松石哗啦啦碎落四溅,鲜血从柱上流到地面,在白色阿嘎土上开成一朵刺眼红花。

璐夜氏横在血泊中,睁眼望向叶桻,手臂微微一动,她从真绘殿离开,就没想过回去。

叶桻蹲下,把苏绮瓒送到她旁边。

璐夜氏环住儿子,眼中闪过最后一丝光彩,比落在血泊里的宝石还要明亮。

光彩转瞬淡去,这对互相依偎的母子在很短的分别之后,再度重逢。

侍官不知叶桻的来历,将他团团围住。

叶桻站直身子,望向松禄东诺,这位羌逻赞普既然有神鹰教的墨羽令,自然和汉人打过交道。

“赞普,你想坐看凛军和红僧耗斗,两败俱伤,等琮瓒率兵归来,就可一举消除内忧外患,可你不知道,你未必能活到那一刻,现在我离你只有二十步,这大殿上的人,没有一个能替你挡住我的剑!”

松禄东诺果然听得懂,他和神鹰教暗中交易多年,沟通起来并不吃力,听了叶桻之言,用汉话回问:“你是谁?”

叶桻道:“无名小卒。既然我先一步与赞普相见,便替凛军提前传一句话:就算你国富兵强,趁人之危,仰仗高原,占尽天时地利,图谋我大盛国土仍是痴心妄想。不义之战,必致兵败国衰,请你认清后果,让今后羌逻世世代代的国策中,永无‘东扩’二字!”

松禄东诺肩头那一刀过了初时的麻木,开始火辣辣的发痛。

他灰着脸,上下打量叶桻,阴森冷哼,“野心是比高原还庞大的野兽,永结宁好的盟碑不过是扎在野兽穴位上的一根针,有力气行动的时候,随手可以拔除,羌逻如此,大盛也是如此,否则月鹘也不会变成陇昆。你可以胁迫我议和、立盟、竖界碑,却改不了国政交变之本。”

叶桻点头,“不错,一切都是掰腕较量,掰到彼此虚软力尽的时候,就成了两相和好的牵手。这个比高原还大的野兽从蛰伏到出击,一次次来往反复,从不厌倦。然而真正流血搏命的征战者,哪个不盼着安宁守约,不再佩甲持刀?可惜每次死伤数万、数十万,只能换来暂时扎住野兽穴位的一根针。赞普,你如此坦率,想必心里清楚,现在凛军已经戳到你的要穴上,到了你该蛰伏的时候,再挣扎只是徒增死伤,你还拖延什么?”

松禄东诺一笑,“是不是真的戳中要穴,言之过早,你刚才那一掌十分厉害,是个出众的武士,这里的人也许拦不住你的剑,可你的胁迫没有用,因为琮瓒出征之前,我已经向他授予诏命和羌逻国的铸金印章,王权不在我手中,播聿城一旦有失,琮瓒便有羌逻赞普的取决之责,城中王族皆为臣民,生死无怨,依琮瓒的性子,未必认输。”

叶桻盯着赞普的眼睛,璐夜氏的血悄无声息的从两人中间流过,形成一道殷红的界线。

宫外传来轰然巨响,救度母佛在激烈的攻城战中倾倒,连带着推倒了金刚萨埵佛和莲花生大师佛,尘烟弥漫,土石崩飞。

兰嘉法师和林雪崚在大佛砸下来的一瞬间同时跃离法台,可二人的交战并未停止,巨响过后,又从晒经场上斗回到倒塌的佛像身上。

禅杖之势越来越开阔,林雪崚连换七道剑诀,仍未冲破“如来神殿”。

元古鸿蒙,紫宙璇宇,天地间有太多神秘深奥的真理,兰嘉将她领入一个令人崇拜的圣境,她痴迷挫折,找不到答案。

林雪崚运气静心,剑路再变,莹光剔透的剑身化作奔流的天河,千渠万道,百阻不回。

在邝南霄传授的所有剑诀中,这道“夏禹诀”最为广博,也最为艰苦,大禹在洪荒中踏遍九州,凿山疏流,“夏禹诀”是治理危难、抵抗天力的圣道之诀。

兰嘉神功传世,林雪崚没有活佛的造诣,只有凡夫的朴素和坚持。

兰嘉见流光绝汐剑上的寒光不弱反盛,暗想这姑娘的恒毅之心,年轻一辈少有。

李烮凝神观战,义军已有大半攻入城中,但兰嘉气势太稳,整座红城临危不虚,随时都能反击。

兰嘉法师真的不可战胜吗?琮瓒大军星夜兼程,如果天明不能收伏播聿城,这千里突击的剜心一刺便有折戟之危。

兰嘉与林雪崚顺着莲花生大师佛斜伸的手臂,一路斗到无量寿佛的佛冠顶上,禅杖、雪剑交逐之辉象佛顶盛绽的宝光。

兰嘉凝起密宗“柔子贯顶”内功,禅杖天庭压地,万象雷鸣。

林雪崚亦将太白心经逼到极致,“夏禹诀”迎着禅杖之势,夺路而刺。

天巅之战,到了必见分晓的时刻。

日光殿顶的日光台上忽然亮起一簇火光,因为是全城的至高点,这火光人皆可见。

李烮仰头望去,起火处桑烟弥漫,台上升起白幡,不是一般的火信,而是羌逻族的天葬仪式。

这时候突然举行日光台天葬,羌逻王宫必有剧变。

火光映入兰嘉的眼睛,禅杖象结了冰,在空中停滞了一瞬。

冥冥之中,依稀传来珠宝碎裂的声音,叮叮咚咚,在他耳边空旷回荡,带走了他的魂魄。

激战之际,毫厘之差,千里之别。

这停滞的一瞬是飓风的风眼,林雪崚从惊涛骇浪冲入奇异的安静,深奥无边的“如来神殿”变得象繁星经纬一样清晰。

“夏禹诀”的艰辛隐忍终于变为爆发之势,万流归一,化作直冲风眼的“补天决”。

苍天补,四极正,背方州,抱圆天。

太白心经寒雾如云,流光绝汐剑势不可逆,绽出彗星般的雪光。

赤铁禅杖划出一道弧线,坠下佛冠,流光绝汐剑刺入兰嘉的胸膛,却被僧宗的柔子贯顶功反震弹回。

兰嘉袈裟一拂,受伤之下的反击依然洪猛。

林雪崚以“雾锁天寒手”自护,二力相冲,冷雾当中传来喀嚓嚓的裂响。

李烮止息凝眉,只见无量寿佛的佛冠象爆开的果荚一样碎成千片,坠向四方。

林雪崚和兰嘉各受冲力,随着万千碎片倒飞坠落。

银光一闪,林雪崚在空中抛链,钩住无量寿佛平展的手指,连荡三荡,缓去下坠之势,松链落地。

李烮急步上前,“雪崚!”

林雪崚捂着胸坐下,吐出口中的血沫,“无懈可击之人,竟然突有一懈,若非如此,我必死无疑。”

柔子贯顶功太强,她虽有太白心经相护,仍是受了内伤,与僧宗相斗能全身而退,已算十分幸运。

兰嘉负伤跌坠,胸口剑伤血如泉涌,红僧们大惊失色,奔聚过来。

兰嘉面色未变,然而太白心经的寒气已经顺着伤口侵入体内,冻得他腑脏颤栗。

僧宗修练多年,有金刚不坏之誉,连他都遭受重创,红僧心惊胆战,斗志大减。

兰嘉手按伤口,看着日光台上的火光,悲凉一叹,令所有的僧人全部弃战,撤入城内。

守军平庸,红僧一撤,义军席卷全城。

李烮下令不必赶杀,只让义军把控各个重要殿堂和通道,逐步收缩围圈。

天明之际,围圈收拢到日光殿外。

红僧聚集在殿前的台阶上,兰嘉立于台阶顶端,象往常一样督导众僧开始晨间的功课,先诵《楞严经》,后念《大悲咒》,红螺山一片诵经飘幡之声。

平原周围的群峰被东方的第一抹曙光点亮,诸神戴上金冠。

林雪崚环视群峰,昨天日出时还在其中一座峰顶上遥望播聿城,今天已立足于天巅之城的至高之处,满心感慨。

金辉落在日光殿上,兰嘉双手合十,浴光而立,面无悲喜。

日光殿正门徐徐开启,叶桻手持金翎书信,经过兰嘉身侧,穿过红僧,走下台阶,将信呈给李烮。

“殿下,羌逻赞普的金印已在琮瓒手中,松禄东诺并无议和之权,这是他以父辈族长之尊,劝说琮瓒与大盛休战缔约的书信,请殿下转交琮瓒,播聿城中的王族能做的仅限于此了。”

李烮看过书信,“叶桻,日光台上天葬的是谁?”

“是羌逻小王子苏绮瓒和他的母妃璐夜氏。”

他简单讲述了璐夜氏母子之死,此刻日光台上火光未熄,桑烟蒸空。

璐夜氏临终用手臂环住儿子,抱得很紧,天葬师剥解衣衫,将两具尸身一并清洗干净,置于台上。

桑烟用来吸引秃鹫,天色已亮,不多久就会有秃鹫前来啄尸。

羌逻人以天葬寄托灵魂升天之愿,折现了红螺佛教“舍身布施”的哲理,秃鹫是比丘化身,啄尸以食尽最为吉祥,说明死者没有罪孽,灵肉分离,可以转世,如果未被食净,要将剩余骨肉焚化超度。

璐夜氏谋刺赞普,大逆不道,本来不配天葬,但松禄东诺体念苏绮瓒为自己替死,与璐夜氏母子情深,一并以天葬之礼处置,算是宽宏。

高空出现几只秃鹫盘旋的身影,它们在下落之前边兜边降,谨慎察看。

李烮盯着兰嘉的侧影,深深一叹,用羌逻语缓缓念道:

“如相忆,长歌寄,黄昏影投河,月中人常倚。

南露台,梦中来,孤灯寒衿纱,窗落格桑花。

不得语,不得泣,两心无人知,黑发渐白时。”

林雪崚听不懂这些句子,只觉韵律深沉,在高旷之地和着风声与平静的诵经声,令人眼眶泛潮。

兰嘉法师肩头微微一颤,世上极少有人知道,许多高原上传唱的情歌,其实是他这个僧宗所作,红螺寺威严禁锢的世界与男欢女爱格格不入,可他天命该劫,竟与高原最美丽的女人相恋。

他把夜深人静时写下的情诗投进播聿河,大部分被冲的无影无踪,少数被河边的牧民捡到,流唱开去,成了高原脍炙人口的歌谣。

此刻念诵这首诗的人,象佛眼一样洞穿了他的秘密。

兰嘉睁开双目,一只秃鹫已经抢先落在日光台上,张嘴伸颈,喉中“咕喔”作响,开始试探啄尸。

台上搂着儿子的女人曾经带给他最痛苦也最欢娱的夜晚,伦珠的眼泪让他修行的定力象风沙一样涣散。

这些年,他除了默默注视她们母子平安,别无所求,可风暴终究要来,一个保护儿子的母亲,没人能够阻止,连他也不能。

伦珠崩溃的声音尤在耳畔,“仁钦,侍女白玛在琮瓒出征前与他偷欢,竟然怀了琮瓒的孩子,她再也不会和我一条心了!她知道真绘殿地垄暗道,她迟早会把我们的秘密说出来,也许她已经告诉了琮瓒,也许她会向江央氏和赞普报信,我毒死了白玛,可还能遮掩多久呢?”

“你我遭受天遣,我不怕,可苏绮瓒是你的儿子,他们不会放过他!为了苏绮瓒,让谁死我都不在乎!你不愿意,肮脏的事情我来做,我已调了泥婆罗密军,在琮瓒的归途上截杀他,杀松禄东诺的刺客也已安排好,凛军来袭,正好可以掩盖一切,咱们把截杀和行刺推到凛军头上,你只要制住攻城的凛军,高原上其他的凛军只能被动退弃,外患可平!松禄东诺和琮瓒一死,苏绮瓒就可以继承赞普之位,凭你佐政的才干,还愁羌逻不强?”

松禄东诺安排天葬的目的,兰嘉当然清楚,作为僧宗,他在羌逻威望极高,他们没有能直接毁了他的证据,最容易的莫过于逼他自己亲身承认,这一步走出,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兰嘉立在晨光里,听着李烮念诵自己以前写给伦珠的情诗,微微一笑。

一切都已清明,世上本无秘密,只有内心的魔咒,他一生都在为别人消除业障,现在终于轮到了他自己。

兰嘉坦然昂首,走向日光台。

红僧的诵经声嘎然而止,眼睁睁的望着僧宗一步一步,登上天巅之城的至高处。

试图啄尸的秃鹫跳到一旁,警惕的望着这个从容沉睿的身影,袈裟披着阳光,红得比血还要浓正。

第157章 桑戈会盟

兰嘉舒展双臂,运起密宗内功,身上的僧袍袈裟、帽履饰物被内力一震,化成蝴蝶般的碎片,随风飘散。

阳光中的身体匀称健美,让人生不出一丝邪念,只觉得纯净圣洁。

再也无须遮掩,再也没有牵挂,他俯身抱住璐夜氏和苏绮瓒的尸身,向播聿城的睽睽万目坦诚宣告,日光台上的死者是他兰嘉法师的妻子和儿子。

他不再是僧宗,只是一个历尽煎熬,终于能和家人团聚的丈夫和父亲,这光明正大的团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与家人相拥的感觉原来如此之美,一滴眼泪从兰嘉腮边滑落。

他一动不动的抱着妻子和儿子,日光台上相聚的一家人象白玉雕刻的塑像,在阳光中找到了去往天国的途径。

秃鹫越聚越多,屡屡相啄试探,见他们并无反应,便放心上前撕扯。

秃鹫是高原体格最大的猛禽,翼展超过半丈,坚硬的钩嘴可以轻易的撕开坚韧的牛皮,兰嘉生生忍受着被群鹫瓜分的痛楚,血肉撕离,内脏被拖出体腔,却不曾皱一皱眉头。

林雪崚扭过脸去,不忍再看。

红僧念起庄重肃穆的《往生咒》,念到第三遍时,林雪崚才又抬头。

日光台上的一家人已经成了血丝粘挂的白骨,饱食的秃鹫逡巡飞散,天葬师登上日光台,用方枝柏的枝叶覆盖残骸,点火焚化。

在兰嘉以前,历届僧宗圆寂后的躯体都保存在红螺寺内的灵塔中,灵塔用金箔包裹,外镶钻石翡翠,内置檀香、绸缎和珍贵的经书,千年不朽。兰嘉功德广厚,却是唯一一位没有灵塔、无可瞻仰的高僧。

林雪崚看着烧成灰烬的骸骨,暗想僧宗如此绝世高人,都没能摆脱情字的牵扯,最终以身饲鹫,殉葬家人,偿还了所有罪孽,世上陷于情字的俗人又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找回内心的平衡?

她合起双掌,默念《妙色王求法偈》:“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这日黄昏,琮瓒大军回到播聿城下。

琮瓒在班师途中被泥婆罗密军伏击,刺客未能得手。

倒不是刺客无能,而是琮瓒在围攻鱼城的几个月里被义军所扰,天天防着行刺,直觉敏锐。

凛军将领高瑊和尉迟阳本已在怒江两岸设好埋伏,谁想刺客在前,突然动手,激斗蹙起,让高瑊误以为尉迟阳被琮瓒大军发现。

高瑊为救尉迟阳,放弃高黎山,渡江赶到怒水对岸,陷入羌逻南军的重围。

琮瓒在樊尼后军的佐助下,破开凛军的截击,高瑊在血战中阵亡,尉迟阳重伤。

琮瓒与樊尼合师一处,六万大军披星戴月,赶到播聿城仍是晚了一步,城中王族皆被义军挟控。

李烮让冯雨堂将松禄东诺的金翎信射出城外。

琮瓒看罢书信,怒火中烧,在城下大骂:“李烮!你这个阴险之徒,算什么英雄!你以为你能活着离开播聿城吗?你伤我家族一人,我要你一百条命来赔!”

李烮令随从射出七枝点火哨箭,不多时,远处隆隆震颤,一支黑盔黑甲的劲军在夕阳斜晖中越过山岭,踏入播聿城脚下的平原,绣金黑旗迎风招展,正中主将手持长枪,正是凛军将领哥舒玗。

中军副将为郭植,左翼将领为甘振、柴筱,右翼将领为长孙堇、鲜于涸。数千铁骑行动划一,严整有序,蹄声回荡山谷。

哥舒玗在牦牛河水淹羌逻北路大军,又在沼泽外歼其残部,生擒大相悉黎殊,大捷之后赶往播聿城北的当拉山口,与其他扫荡九冲六茹的凛军汇合待命。

同时赶到当拉山口的还有宝髻、党项、多弥、吐玉等部族的援军共计两万余人。

李烮在垯堡城时就已送信给各族酋领,让他们在必要之时出军助力,各族酋领都是顺风观势之人,有了对羌逻落井下石的机会,纷纷响应。

凛军与琮瓒大军在播聿城下的平原上对面而列,琮瓒观其声势,止了叫骂。

凛军之利,他在突破怒江峡谷时就已领略,高瑊、尉迟阳区区千人,居然斩杀羌逻军近万,自己人马虽众,可班师艰辛,兵疲力衰,和以逸待劳的精锐凛军会战,胜算不足。

哥舒玗单枪匹马来到两军正中,提枪一指,用羌逻话喊道:“琮瓒,可敢过来一决高下?”

琮瓒最受不得激,副将勒华延怕劝不住他,只得抢先一步,策马出阵,“我去迎战!”

勒华延手持镔铁长叉,马踏飞尘,向哥舒玗疾速冲奔。

哥舒玗控马不动,待勒华延冲到身前两丈,突然拨马一偏,长枪先扫后挑,将勒华延一枪搠下马。

羌逻又出三将,没有能敌哥舒玗五个回合的。

樊尼见状,对琮瓒道:“此人是凛王麾下第一勇将,在平川上只领千骑,便荡平悉黎殊七万残军。此番羌逻东攻,耗费几十年国力,短时之内再也没有元气与盛军交战,既然赞普在信中劝你与大盛缔约议和,咱们何苦与哥舒玗死拼?现在王族被困,多受制约,不如就此而止!”

琮瓒捏起拳头,这话要是出自别人之口,早就被他一刀砍了,“让李烮这样得逞,我咽不下这口气!”

他抬头向城上大喊:“李烮!我只愿与真正的好汉讲和!你的部下个个骁勇,你自己的本事却无人得见,你可有胆子下来,亲自与我一战?你若赢得过我的象泉宝刀,我便不再作攻盛之想!”

哥舒玗大笑,“琮瓒,连我的铁枪还没遇着对手,何须劳动凛王?”

李烮吩咐左右:“取我的戟来。”

林雪崚忍不住提醒:“殿下,琮瓒宝刀锐利,我在平地上与他交过手,此人马战想必更猛。”

李烮侧脸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词。

琮瓒又喊了三遍,羌逻军擂鼓叫阵,嗵嗵震天。

鼓声忽然齐齐停止,只见一人缓缓策马出了播聿城,黑盔黑甲,一袭宝蓝披氅在夕阳金辉下鲜明夺目。

哥舒玗颔首致意,勒马退后。

琮瓒眯起眼睛,抽刀出鞘,把象泉宝刀四寸长的手柄拧下来,换成了七尺纯铁长柄,加上原来的刀身,总长过丈,重八十斤,虎臂平伸,横刀一震,刀光灿如霜雪。

李烮侧手斜提的兵刃是一杆并不夺目的九尺长戟,戟身乌黑,遍布菱纹。

这戟名曰“沉沙”,是李烮的父亲宁王李睿的遗物,以沉沙为名并不吉利,可李烮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教诲,将领的功业是用无数士兵折戟沉沙的牺牲堆砌而成,帝王也好,霸主也好,死后也不过一捧黄土,功业不可据为己有,不值得自恋自负,为将不可不精于战,但不可好战滥战。

彼时陇昆繁荣兴盛,父亲威望中天,这番话语却冷静消沉,让李烮记忆深刻。

暮风掀卷,两军一片寂静。

琮瓒原本愤懑得象一炉关不住的烈火,现在这火却象被浇了一盆沙子。

李烮持戟一探,“琮瓒,与本王过阵,死亦为荣!”

林雪崚与叶桻互相对视,李烮锐不见锋,耀不见光,无形之中却有所向披靡的自信和骄傲。

琮瓒何等霸道威武,与凛王相比,竟显得虚薄。

琮瓒不再多话,催马抡刀,迎面横劈,李烮挥戟相迎,“铛”的一声相交,震得山摇地抖。

城上城下数万双眼凝神注视,两马交旋,惊沙腾空。

琮瓒的象泉刀风来电往,泼浪似的压攻,李烮的沉沙戟坚如磐石,多猛的浪头都能反震回去。

拼缠密集时转灯缭乱,兜逐追截时狂龙游扫,对冲正击时天崩地裂,激烈之势不亚于千军大战。

天色越来越暗,观者辨不清细节,平原上只剩一对剪影在余光中胶着进退。

琮瓒使完七十二路刀法,人马俱疲,李烮虽然满身沙尘,姿态仍如刚出城时的从容肃整。

羌逻军又咚咚咚的擂起鼓来,为琮瓒添势助威,琮瓒在王城族人跟前,怎肯向对手示弱。

他仰天怒吼,再度催马冲攻,杀至近前时突然偏身倾斜,象泉刀拖地一撩,自下向上,直劈李烮马腹。

此举甚是阴险,李烮的马名为“飒露”,是陇昆万里挑一的良驹,见刀来袭,扬蹄高嘶,全身直立向右偏转,敏捷的躲过这一刀,然而这般剧烈的大幅猛动,骑术再精的将领也难以坐稳,一失控便是命交敌手,只要不落马便算万幸,更不要说还击。

李烮挺腰夹腿,飒露偏转半圈之后,并未象寻常马匹那样直接落蹄,而是又旋了半圈,这匪夷所思之举,令两军脱口惊呼。

李烮借着旋势,一手攥缰,一手持戟,仰身挥击,飘飞的宝蓝披氅好似翻腾海浪,沉沙戟是从海浪中突然射出的黑电。

琮瓒的象泉刀还未止住上劈惯势,便被横扫而至的沉沙戟斫在刀背上。

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象泉刀“呼”的平飞出去,斜飘十丈开外,坠落于地,琮瓒亦被这极猛的一击连震带扯,栽下马鞍。

琮瓒全身倒挂,只有一只脚还斜插在蹬子里,飒露前蹄落下,眼看要将琮瓒的脑袋踩成肉饼。

李烮一扯马缰,马蹄在琮瓒头侧两尺处“噗”的踏稳,远观者看不清究竟,不知琮瓒死活,城上城下鸦雀无声。

风撩马鬃,亦将宝蓝披氅吹得烈烈如旗,李烮伸戟往琮瓒肩下一垫,将他挑回马上坐正。

琮瓒血流倒冲,满面赤红,被尘土呛得说不出话。

他扶着马鞍,吐出口中的渣土,一对豹眼在李烮身上盯了良久,“李烮,你手无兵权,出师无诏,更无盛廷的使旌印信,胜了我又怎么样?”

李烮静静回答:“悉黎殊一退兵,大盛的使臣就出了西京,现在应该已经过了垯堡城了。”

承业二年七月,大盛会盟使、大理卿傅锦程带领十八名随行官员来到羌逻,与琮瓒及羌逻王族大臣在播聿城东郊外的驿站桑戈驿缔约讲和,史称“桑戈会盟”。

盟约之中自然是向羌逻索取的赔金数目,双方边界细则,哪里可屯农田,可设城池,可驻兵防,可通商贸,连使者的来往途径和接应办法都一一列明,羌逻的东扩计划全盘粉碎,夺占剑南十六州更是南柯一梦,垯堡城归入盛境,羌逻再无东进基地。

与盟者歃血结誓,承诺“各守本境,互不侵扰,烟尘不扬,乡土俱安,不以兵强而害义,不以为利而弃言。”

双方归还俘虏,筑台立碑,另外举行了一个掘土埋葬兵器的仪式,以示彼此不再动武的决心。

会盟后少不了歌舞欢宴,羌酒牛羊的香气沿河飘绕,至夜不息。

欢宴过半,林雪崚和叶桻出了驿站,明月在云絮中时隐时现,播聿河水哗哗流淌,石台上的盟碑伸入夜空,与远处播聿城的轮廓相比,象一个漂离在外的孤魂。

林雪崚在台边坐下,怔怔道:“国政邦交原本如此,仇敌可以转脸变成酒友,可我还是不习惯。元昇不在,太白宫的一半笑声都被带走了。”

宣女和悬天营进入玄通殿火山口,发现元昇血已流尽,身已冰冷,然而手指依旧狠狠抠入岩壁,钉牢不松,夹在元昇和绝壁之间的岳川伤势虽重,获救时仍有气息。

元昇以自己为盾,在上下不着的奇险绝境里,救了同伴的性命。

大家把插在他身上的箭一枝枝拔出来的时候,仍觉得这个爱搞鬼的家伙是在恶作剧,下一刻他就会嘻嘻一笑,蹦跳着醒来。

可元昇始终没有醒。

义军流干了眼泪,把元昇和他最喜欢的那些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埋在播聿河畔。

悬天营用石头堆起一个猿猴似的神堆,插了一根石柱作尾巴,之前元昇死活不让大家在尾巴上刻他的名字,这次也没有刻,成了一座无名碑。

他笑吟吟的样子依然近在眼前,若不是这小子胆大包天的提议,义军不会踏上奇袭垯堡城的险途,更不会与凛军会合,展开这场百世不遇的高原之战。

难道是命路注定?奇思偶意来此,却要长眠在此,下回若有机会再来,这些石头还在不在?

第158章 盛世东流

林雪崚望着高高的盟碑,脑中回现着和元昇第一次并肩同战的情景,孤兀鹰脊岭,北斗悬关阵,“林宫主,你以前怎么不来悬天营?”

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流过她涩痛的双颊,被夜风吹抹无痕。

“师兄,立碑的时候我在想,倘若不是甘冒此险,也许这碑就会立在西京,拼此一战,血有所值,可刚才的盟宴上,凛王与琮瓒把酒言欢,就象什么都不曾发生,我又觉得恍惚。逝者永去,悲伤总有一天会象冰一样消融,等时过境迁,再回想起来的时候,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叶桻在她身边坐下,“昼夜交替,人在阳光明朗的时候,想不起来走夜路为什么会摔跤,实际上夜里的每一步,都是当时最自然最必要的选择。”

两人听着河水之声,月上中天,对岸有牧民在夜色中唱歌:“辽阔的羌塘,你不熟悉它的时候,它是如此寂凉,当你熟悉它的时候,它就变成你的家乡。”

叶桻道:“听说这是兰嘉法师所作的诗歌。兰嘉与王妃私通,生下苏绮瓒,毁了一生名节,可羌逻百姓得知真相以后,对他们崇拜的僧宗并不憎恶,他的诗歌反而在一夕之间传唱更广。看样子,松禄东诺打错了算盘,王族与红僧的政教之争不但不会消停,还会更加激烈。”

林雪崚望着河水反光,喃喃道:“是啊,现在流传最多的就是凛王念的那首兰嘉写给璐夜氏的情诗,李烮用此诗促使兰嘉登上日光台,殉身天葬,算得上‘借鹫杀人’。兰嘉才干卓越,使羌逻成为高原强国,他一死,羌逻内有政教之争,外有泥婆罗伺机复仇,矛盾丛生,难免部族分裂,自相耗斗。”

义军被羌逻两方利用,见势应势,一石二鸟,羌逻经此剧变,已显衰相。

林雪崚回忆情诗深沉的韵律,身上一冷。

叶桻见她打寒噤,拉着她站起来,“崚丫头,你内伤没好,不比平常,咱们回去。”

林雪崚摇摇头,“我不想回会盟宴,不如沿河走走。”

两人踏着草甸渐行渐远。

河边的草丛后聚着几个黑影,“段老哥,我们只要你一句明白话,你以前何等痛快,现在婆婆妈妈。”

发话者是北斗寨天枢使者,北斗寨得了泥婆罗的重金,又将消息通报给松禄东诺,另得一笔赏钱,然后将计就计,杀了替身苏绮瓒。

神鹰教人行歹出身,怎会辨不出大佛内壁的曼陀罗毒,北斗寨早早服了克药,行刺之后咬破齿间的“梦僵红”药丸,以诈死之术掩人耳目,避开追截,从播聿城混战中全身而退。

段铮皱眉,“你们已经捞了两头的好处,还没赚饱。”

天枢使者道:“西南边境各族混居,一会儿交好,一会儿翻脸,只要摸清他们的勾斗,不愁生计,只是散教之后,大伙如同游魂野鬼,即使衣足饭饱,心里也没着落。”

“段老哥要是肯来做个首领,寨中兄弟必然百倍抖擞,再立一番事业,你何必犹豫?做个自由自在的头目,不比整天听一个女人喝令强百倍?做个四处享乐的匪徒,不比当个沙场送命鬼强百倍?”

段铮白眉一耸,“说起来是不好听,不过义军中有些好汉,相处爽快,征战虽然严苦,齐心杀敌倒算一件乐事。我上了年纪,不想远离中原,会盟之后要回师,你们的好差事留着自享吧,只是揽生意时掂掂肠子,别为那些挨千刀的便宜陪了性命。”

天枢使者游说半晌,劝不动段铮,只得作罢。

宴会过了半夜才散。

傅锦程私下问李烮:“殿下虽然无符调兵,可凛军突袭高原,解大盛西境之危,这份奇功,重罪也能抵消,天子诏书中对凛军无赏无罚,只令殿下火速回师,到益州待命,殿下可有疑虑?”

李烮一笑,“如何处置本王,百官想必争破了屋顶,天子不善决断,所以在诏书中未置一词。我看他未必有空琢磨如何处置我,郯军已经快到东都了吧。”

傅锦程微微一讶,“殿下征战高原,消息没有外面灵通,却能料知千里之事,三域联军与郯军三度会战,兵多将足,谁料一败涂地。”

李烮道:“淮南吕春祥,淮北余应雷,河东司马岳,这三个人彼此不服,哪个都不愿少得半分利,多吃半点亏,其实调动其中任何一域兵马,只要集心专注,早就能将王郯击败,三域联兵,反而成了彼此推脱观望的自耗之战。天子令宦官兆庆作为监军前往淮南,是想协调三军,有个总督,可兆庆没上过沙场,只怕连三军的旗帜藩号都辨别不清,这样的乌龙混战,不败才怪。”

傅锦程点头长叹,“也怪天时不佳,第三次会战时,三域联军仍有二十余万,谁知突遇暴风,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三军藩号错杂,军令不一,大混乱变成了大溃败,司马岳阵亡,监军兆庆下落不明,惨不可言。”

“王郯自称‘均田补衡大将军’,此战之后,又增了‘天助’二字,变为‘天助均田补衡大将军’,乱世百姓笃信天命,觉得王郯真有天助,纷纷来投。”

“郯军吹嘘声威,号称兵众百万,传檄四方,令沿途州郡‘各宜守垒,勿犯吾锋,吾将入东都,即至西京,直欲问罪,无预众人。’此话一出,谁还为天子卖命,四方州郡降者无数。”

“江南督治尚彦仍以身患‘风痹’为由,拒不发兵,眼下天子只能把剩余的五万河东军调过黄河,阻截王郯,否则东都必失。只可惜凛军人少地远,鞭长莫及,那两万失踪的凛军,至今查无痕迹。”

李烮倒了一碗酥油茶,“傅大人,忧急无用,乱世纷争,千头万绪,只能解完一团再解一团,既然已经到了高原,不如好好欣赏伸手可及的美丽星空。”

这晚傅锦程宿于驿站,李烮和孔良一道返回军营,路上仰看夜空,深蓝的苍穹一片静谧,浮云遮月,星光如盏,层层山峦起伏似浪,高原夏夜,清新舒阔。

播聿河的粼粼水光与天上的星光交闪辉映,远处河畔的草甸上有两个并肩而行的修长剪影,在一片幽闪之间,不似尘世中人。

李烮停住脚步,孔良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林雪崚和叶桻形影相伴,虽然动人,可大家早就司空见惯,不知李烮为何驻足。

千里奇袭艰险无比,李烮和义军同行同宿,莫逆于心,功成会盟之后,倒象有了无形的疏阂。

李烮一叹,“孔司马,你不觉得这两个人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

李烮远远看着两人的背影,“有兄妹之名,但比兄妹深切,有情侣之契,却无情侣之亲,貌似形影不离,实则彼此隔绝。”

“殿下可知叶桻婚堂丧妻?”

“有所耳闻,那又如何?”

孔良收回视线,先帝在世时,最恼的就是李烮这句“那又如何”。在李烮眼中,没有不可征服的困境,深陷其中者必有缺弱。

一片黑影从两人头顶掠过,落魄仿佛知道凛军即将东归,所以尽情享受着高原最后的夜晚,从山巅到河畔来回滑翔,乐此不疲。

承业二年夏,五万河东军南渡黄河,阻截王郯。

刑州刺史熊函趁河东空虚,袭杀司马岳之子、河东留守司马科,自称留守。

河东军为防熊函,纷纷撤还本镇,淮北防线不攻自破。

王郯连克颍州、宋州、汝州,招纳熊函为“耀威将军”,兵临东都。

东都留守冯汝章见王郯不可一世,河东倒戈,吓得惶惶筛糠,率领东都官员、僚属开城投降。

消息传到西京,响雷霹雳,朝堂乱如热锅。

承业帝令龙武将军陆明昱为兵马先锋,率龙武军前往潼关,增援拒敌。

潼关北临黄河,南依高山,是扼守西京的天险门户,距西京只有两百四十里。

龙武军名为京城禁军,实则是一支富家子弟纨绔军,多靠贿赂宦官入伍,以得厚衔优饷,这些少爷公子个个来头不俗,招惹不得,平日衣马光鲜,威风凛凛,少操练,多玩乐,一到真要出征的时候,全成了缩头乌龟,溜的溜,逃的逃,各显神通,甚至花重金去病坊雇人顶替,一夜之间,散去六七。

陆明昱只是禁军将领,奈何不得京城权贵,连夜向承业帝禀奏,话没说完,承业帝已伏案痛哭。

陆明昱道:“陛下,卑臣只剩一兵一卒,也会前往拒敌!只是潼关军粮不足,京城两位粮料转运使都已称病请辞,卑臣需要粮饷之时,该向何人索求?”

承业帝拭泪,“爱卿只管先行,申炯将军正从秦陇回师,朕会集粮发兵,随后赴援。”

陆明昱知道这是一句敷衍,灾乱以来输赋断绝,消耗巨大,然而权贵奢侈不减,西京仓廪早就虚空。

悉黎殊虽然撤退,申炯之军却因鏖战过久,疲病交加。

陆明昱望着承业帝苍白的面孔,欲言又止,只能带着一支不足万人的京城杂军奔往潼关。

八月初,陆明昱路经华县,百姓逃进华山,城中空无一人,尘埃满梁,鼠迹遍地。

陆明昱从县中搜出五百斛米,好歹能让军士食用两天。

赶到潼关,守将陈鹏正在关外与郯军死战,凭着地势险要苦苦支撑。

军粮己绝三日,陈鹏望着满山遍野的郯军旗帜,再也抵抗不住,焚烧营寨,溃退入关,与陆明昱会合。

王郯自八月初十起猛攻潼关,先遣三千百姓掘土填平关前天堑,然后命几十万士兵抛石射箭,火烧关楼,架梯登城,昼夜不息。

陆明昱六天六夜不曾合眼,五百斛米早就吃光,士卒饥饿,剥鼠嚼草。

如此抵抗,悬殊太大,守军苦盼西京来援,可等到的只是一纸赦封王郯、被敌军当成笑话的议和诏书,还有皇族百官预备弃京西逃的消息。

陆明昱熬着通红双眼,破指写下血书,向天子告急,“臣离京多日,甲卒未增一人,馈饷未闻以计,以不足两万之军,拒敌六十万众,饥馁交困,鼎镬煎心,朝廷谋臣,愧颜何寄?或闻陛下已议西巡,銮舆一动,则上下土崩!臣敢以犹生之躯,谏冒死之语,请陛下急征兵以救关防,则太祖之业犹可扶持!”

八月十九,潼关守军弓箭用尽,只能投石抵抗,王郯派人在关下重金诱降,被陆明昱击锣骂回。

潼关左边有一条遍地荆棘的山谷,以前为防商贩从此偷路逃税,山谷禁止通行,名为“禁阮”。二十日夜,王郯派大将胡遨率三万精兵入谷开路,防守禁阮的陈鹏血战而死。

胡遨迂回到潼关背面,与王郯两向夹击,陆明昱看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和身边越来越少的士卒,手持龙武剑,只待破关时刎颈自尽。

天明时,忽闻西边有兵马之声,陆明昱心中扑扑直跳,定是天子被血书打动,增派了援军。

翘首一望,来军打着“温”字旗号,是御西行军总帅申炯的副将温遥。

陆明昱大喜,温遥杀开胡遨的封锁,进入关楼,陆明昱下城迎接,才知温遥不过带来六千人马,而且没有粮草。

温遥道:“天子沉不住气,已于前日迁驾离宫,文武百官全都随行,一路车马接踵,烟尘蔽日,百姓奔哭离散,携家逃亡,西京城中大乱,盗匪砸开府库,抢夺金银,狱犯破牢纵火,投奔叛军。敌我悬殊,潼关已不可守,我虚乍声势才逼开胡遨,等他辨清真况,再撤就不可能了,不如现在杀出,还有生路!”

陆明昱追问:“申将军现在何处?”

温遥叹气,“御西军折损极重,伤残病疫,只剩五万多人,疲退之师难挡锐敌,天子令申将军在渭水南岸待命,好护送御驾及嫔妃大臣走栈道,过汉中入蜀,随我来的六千兵卒是申将军好不容易凑出来的精锐,他令我来接你脱困,别再耽搁犹豫了!”

陆明昱别无可选,红眼望着战死的将士,咬牙下令,率部随温遥弃关杀出。

王郯过潼关,入西京,于八月二十八日在太极殿登基称帝,建立“大曦”王朝,年号“宙统”。

称帝之后,王郯封百官,安民众,令胡遨为肃天将军兼讨置使,率军十万追剿盛廷残部,令金广廉为中恒将军,固守西京,令熊函率军二十万踩平关中,招降周边诸镇。

九月,曦帝诏告天下,另发檄文至全国各域,封赏督治藩侯,收顺人心。

华年盛世东流水,江山易主一朝夕。

第159章 迫在眉睫

秦岭之秋,千里锦绣,在乱世里沉稳的圈守着一片余存的绚烂。

拔仙绝顶常年如冬,太白宫早早披上雪装,空山鸟稀,玉极轩传出轻婉的歌声。

莛荟在窗口缝着加厚的被褥,听着云海群峰间的回音,雪花扑面,片片清冷,仿佛世间只剩她一个人。

义军出征日久,太白宫老幼家眷和五坊工匠走的走,散的散,最近一个月,萧条转为混乱。

王郯逼近东都,关中百姓纷纷逃进秦岭。东都一失,形势急转直下,一夜之间,西京几十万民众涌入秦岭,或走栈道逃命,或在山中藏身,惊惶万状,山间云海都似翻滚着喊杀之声。

柯文樱哄睡了儿子,偷空来到玉极轩,累得长抒口气。荀瑞新婚离征,她给出世的孩儿起名荀凯,只盼义军早早凯旋。

莛荟放下针线,弯眸笑问:“小凯的鹅口疮好了?”

柯文樱点点头,在莛荟身边坐下,捧起被褥帮着缝补,“小荟,你不能再拖磨,盛军守着秦岭北面的隘口,京城的皇帝权贵很快就要走栈道穿岭入蜀,王郯不会罢休,到时候大兵追赶,杀入秦岭,太白宫也难保安宁,妇孺留在这里只是添累,明天你跟着我和公孙夫人一起走,几位执坊会在这里继续照料邝公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文樱姐姐,霄哥哥就要醒了,我不走。”

霄哥哥要醒这句话,莛荟说了两年有余,人人皆知邝南霄和易莛荟并非真正的夫妻,她却象固执的灯蛾一样,寸步不离。

照料一个昏睡不醒的木殭人枯燥辛劳,莛荟每日用盐水为邝南霄清洗口腔,把食物熬成粥糊仔细灌喂,为防呛咳每次只喂一点,一顿饭要花一个时辰。她给他擦浴身体,梳洗头发,修甲剃须,每隔一阵便为他翻身拍背,免生褥疮。

她按医师蔺仲仁的吩咐替他针灸刺穴,活动关节,煎药补养,她扶他站立伸肌,用木轮车推着他沐日透气。她为他吸痰通泄,驱蚊打扇,裁衣做履,换洗被褥,她在轩中栽种兰花,给他腰间缠上气息清新的香巾。

日日夜夜,活泼好动的小猴子熬过自言自语的寂寞,熬过心力交瘁的苦闷,熬过一成不变的单调,熬过令人气馁的绝望,她略带顽皮的韧气仿佛一根折不断的竹子,总能冒出生机,即使偷偷黯哭一宿,黎明时分必又满脸笑容。

她熟悉他的一切,他已是她的至亲,把他托付给别人,不是腕她的心割她的肉吗?

莛荟看了一眼邝南霄安详的脸庞,“文樱姐姐,你不知道,昨晚我给霄哥哥讲我小时候爬树摔跤的糗事,说到我头上肿起鸡蛋大的包,半边脸都乌青了的时候,他真的皱了皱眉头,我看得仔细,绝不是眼花,霄哥哥已经能听见我说话了!我等他睁眼醒来的那一刻,几乎等断了肠子,现在就是雷公劈我,我也不走。”

次日清晨,五坊最后一批决定迁转的老弱妇孺背起行囊,由公孙夫人领着,离山南下,柯文樱也在其中。愿意跟随的百姓搀携相伴,浩浩荡荡。

许凝、宋竺、季隐常、范成仙领着留守太白山的六百多人外出相送,这样的分别太多,连辞别都变得简单。

下山的队伍消失于云雪缠卷的山腰,送行的人们正要折返,忽见柯文樱背着小凯,连同丝锦坊十来个最要好的姐妹又从一片白茫中冒了出来。

莛荟奔下台阶,柯文樱笑道:“我走了百十步就后悔了,之前只顾着孩子,现在一想,小凯是个男子汉,应该学他爹爹和舅舅,我虽为女流,怎么也是执坊之一,你们都留下,我也凑个数,五坊俱在,太白才齐全啊!”

季隐常一伸胳膊,把小凯从她背上接下来,莛荟拉着柯文樱的手摇了三摇,众人齐声欢笑。

笑声沿着空旷的山巅传出很远,这样的笑声在动乱之世,比金子还稀缺。

秦岭以北的渭水沿岸一片愁云惨雾,承业帝李壑早就不知笑为何物。

即位不过两年,竟被逼得离京出逃,官员的谏阻,嫔妃的哀戚,让他的脑子疼得象个碎裂的核桃。

天公仿佛要为大盛掬一把泪,御驾车马驶出西京时,忽然下起大雨。

李壑掀开玉辂帷帘,回望灰蒙蒙的宫墙,雨点打在脸上,不知今生是否还有机会回到这个令他烦恼又留恋的地方。

出宫不到一里,忽听车外嘈杂,李壑听多了噩耗,惊弓之鸟一般拉住侍乘太监黄茌的袖子,“郯贼到了?”

黄茌安慰:“陛下莫慌,内臣去看看。”

黄茌下了玉辂,见兵部侍郎率二十来名文武官员追出宫,冒着大雨奔到御驾之前,伏地痛哭,最后一次劝阻李壑不要弃京而逃。

“陛下,潼关未失,人心未丧,陆将军浴血而战,关中将士皆以陛下马首是瞻,若天子誓除逆贼,敢死之士无不肝脑涂地!陛下一旦离宫而去,山陵崩溃,万民寒心,忠无足立,嚣贼无忌!请陛下速调御西军增援潼关,维系太祖基业!”

黄茌怒道:“尔等好大的胆,竟然不顾天子安危,犯上忤逆,阻拦御驾,再不离去,格杀勿论!”

李壑性情孤僻,六神无主,极易对身边的太监产生深重的信任和依赖。伏阙上书赶走朱承恩以后,黄茌渐渐成了天子的主心骨,把持内政,处置要事,生杀任免皆有特权,被李壑称为“阿父”。

劝阻的几位官员死心绝望,掩泣退后,还剩四人跪在雨中不动。

黄茌一努嘴,御驾两旁的京兆府卫队手起刀落,天子离京的第一道坎,便是四名忠臣倒毙雨中身首分离的血尸。

李壑蜷在车中,脸上冰湿一片,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早两日启程的亲王贵族在郿县取褒斜道出逃,李壑与随行的百官嫔妃从盩厔取傥骆道南下。

傥骆道全程六百五十二里,是从西京到汉中距离最短的栈道,虽是捷径,可大雨连日不停,天子车队行进艰涩,山腰栈道盘旋起伏,一边是深谷凶渊,一边是陡直悬崖,平常就很险峻,何况风雨交加。

从骆口驿入山以来,车马危情不断,被雨水冲松的山石好几次毫无前兆的连坡滑下,将路阻绝,清理许久才勉强疏通。

大臣们弃马步行,浑身泥水,皇后妃嫔走不动路,缩在辇上,吓得花容惨淡,年幼的皇子公主们尖哭不止,娇贵之人哪里受过这样的颠簸磨难,三日行了不到百里。

开路的赢王李雍望着满天乌云和茫茫深山,回首车队,脸色一片阴冷。

王郯入京称帝的消息传到李壑耳中时,栈道上的队伍又遇上堵塞,两山壁立,峡谷幽森,李雍率卫队在前面疏通排险,李壑与后妃子女在栈道旁的山神庙里躲避风雨。

阴冷的湿气从山涧漫进庙中,黄茌缩身而入,低声在李壑耳边道:“郯贼命胡遨领军十万,追击而来,陛下不要惊慌,申炯将军的三万御西军在骆口驿护驾,山口易守难攻,必叫贼不得进。”

李壑漠然无应,从秦陇撤回来的御西军都是伤病疲苦之师,以三万疲师抵挡胡遨十万追兵,他再愚钝也能分得出优劣。

黄茌见天子神色与往常不同,正揣摩,忽见李壑站起来走到门外,淋着雨对天大喊:“朕已狼狈至斯,你还刁难重重,难道每年祈天祭祀的香火,都烧给阎罗地鬼了吗?”

李壑拔出佩剑,狠狠斩向庙门口的一块石碑,一道闪电当空划过,宝剑入石寸许。

温顺的天子竭声怒吼,文武前所未见,无不惊愕。

这一吼仿佛真的被天公听见,一个时辰后,连绵大雨渐渐消停,众官围着李壑称奇颂德,这套阿谀之事倒没因为处境艰难生疏一分。

天子御驾复又颠簸上路,栈道上不时仍有塌方坠石,不知是因为水土松滑,还是因为追兵隆隆的马蹄声传震百里,连山岭都瑟瑟发抖。

申炯在骆口驿血战两天一夜,三万将士剩余不到八千。

申炯率领残兵撤进山口,烧塌十里栈道,断了胡遨的追路,然后每走一段,便将身后栈道毁去一段。

胡遨展开地图,褒斜道和傥骆道是四条北蜀道中居于中间的两条,象两根锁链一般,沿着斜谷、骆谷贯通秦岭两肋,两肋当中的腹心是秦岭主峰太白山,外侧的陈仓道、子午道相距太远,如今褒斜道、傥骆道都被撤退的盛军烧断,这些栈道耗费百年血汗建成,短时之内难以修复。

胡遨踱了两个来回,传令道:“去山中抓百十个民夫,充作向导,看看除了栈道还有没有通途!”

不多久,一名传令兵前来通报:“将军,外面有个队正,说他知道一条隐秘的通路。”

胡遨一听,令其入内。

队正是下辖五十人的芝麻军官,此人一进帐,却让胡遨起了两分兴致。

来者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可眼神精练,举止利捷,浑身一团诡异之气,令人不敢轻视。

“队正田阙,参见将军。”

胡遨问:“你说的隐秘通路在哪里?”

田阙上前一步,“秦岭当中还有一条不为人知的栈道,在傥骆道之西、子午道之东的乾水河谷中,是多年前为广成帝采运仙果而建,后来废弃。”

“废弃栈道,还能通行?”

“回禀将军,这条乾水栈道多处松塌,高绝险陡,大军难以通行,若是挑选五百名身手矫健的军士带着钉凿绳索,冒险抄乾水栈道南下,然后在雄黄峰西切,定能赶在盛军之前到达傥骆道的要驿观音崖,只要把观音崖栈道烧毁,承业帝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将军瓮中捉鳖,易如反掌,灭盛头功,非将军莫属。”

胡遨盯着田阙,“既然如此,你可愿带兵走乾水栈道,前往观音崖?”

田阙一笑,“将军,若无此愿,小人便不会来报讯了。”

胡遨大喜,当即任命田阙为先锋校尉,带领五百军士先行,大军等抓到向导之后再深入秦岭,见势接应。

郯军涌入秦岭,抓捕民夫,躲在山中的百姓拼命向深僻的地方逃避。

消息很快传到太白宫,范成仙匆匆步入玉泽堂,把大伙叫到一处。

“两日内抓去了一百多人,看样子郯军要找向导大举入山,胡遨的矛头虽然不是咱们,但郯军一向过无不尽,对太白宫不会例外,你们可曾听说西京屠城?”

王郯初登基时,为了收拢民心,下旨不得掳掠,甚至向贫民发放钱粮,并在市坊张榜晓谕:“曦帝起兵,本为百姓,整军而治,不剽财物,汝曹且安居无恐。”

可王郯的属下都是掳掠惯了的,到了京城荣华之地,就如一个饿鬼面前摆着山珍海味,不吃比身受酷刑还难过,仅仅煎熬了几日,缩忍的狼爪便一弹而出,开始在城中搜刮美女财宝,谓之“淘物”。

王郯并未严惩,部属更加胆大,各出洗掠,焚肆掘墓,稍遇反抗便杀人满街。

西京人口虽然出逃了不少,可泱泱都城居民百万,家宅无数,光是滞留的宗室旧臣、书生门客就有几万,户户被抄得人皆赤脚,品衔稍高的官员全遭清洗。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太白宫的起身是盛太祖李钺的消夏行宫,若被郯军掳掠,必是一样的下场。

许凝搓手而叹:“三坛好汉在此,什么豺狼虎狗都不怕,现在拔仙绝顶只有五坊工匠和逃灾难民,如何才能保住太白宫两百年基业?”

柯文樱忽然想起一事,“范叔叔,你前两日差人打听,可曾探明申炯将军撤回关中的御西军里,是否有太白义军?”

范成仙摇摇头,“悉黎殊大军突然退却,申将军为防羌逻诈变,还留了一些人马看守河洮,跟随东坛主和柯左使的太白义军皆在其中,没有跟着御西军主力撤回渭水。”

众人一听,都有些失望,林雪崚的南路义军据说已经跟着凛军撤出羌逻,可没有确切消息。

山重水阻,拔仙绝顶孤守无援,季隐常道:“天灾人祸,当来则来,秦岭不是大军施展的地方,咱们有群山相护,不会轻易陷入绝境。”

莛荟托着腮帮环顾众人,暗想如果霄哥哥不在昏睡,一定会有对策。

后半夜,莛荟乱梦连篇,揉眼惊醒。

玉极轩在太白宫最高处,可以从四面长窗看到百里外的情景,她披衣起身,走到窗边,东南方有一片熊熊火光,象毒龙的舌头一样燎透了暗夜的云层。

几位执坊也已惊动,宋竺奔到宫外的露台上,目测火光的位置,“那是观音崖,奇怪,皇帝的车队走不了那么快,这不是盛军放的火。”

范成仙不解,“郯军才抓了向导,还没进山,怎么可能连夜抄到盛军前面,放火断路?难道盛军当中有人哗变,要拿皇帝的脑袋邀功?”

宋竺想了想,“不是哗变就是有人领着小股郯军走乾水栈道抄了近路,知道乾水栈道的人不是一般的向导,而是对这一带极熟并且很有胆量的人。”

大家心中暗惊,承业帝前后断绝,末路难逃,盛军的安危迟早会牵扯太白宫的安危,拔仙绝顶依仗地利,若有人熟知路径,精通这一带的地况,太白宫群山相护的优势就丧失了一半。

几人望着夜色中的大火,一片凝重。

第160章 殭梦初醒

莛荟依窗观望,火光在她眼中映成两簇闪闪的亮点,危机不再是耸人听闻的传说,而是近在眼前的紧迫。

她肠子发虚,胸口砰砰而跳,披着衣裳坐到邝南霄床边,轻轻把脸贴在他胸口。

他胸膛宽厚,呼吸抒缓,她肩头放松,心跳渐渐平和,“霄哥哥,我不怕,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与邝南霄昏睡前相处的那些片段,每段都是她的宝贝,她记得他的每句话,每个表情。两年来,她偷偷珍藏着这些宝贝,甚至舍不得回忆得太频繁。

此刻窗上的红光象新婚之夜的红烛,玉极轩中隐隐回响着他和煦的声音:“那你摸摸,自己的眼睛和肠子还在不在?……你在陌生的地方睡觉害怕,所以才做恶梦,我陪着你,等你睡稳了再走……不知谁编的顺口溜,我问你,别人叫你小猴子,你就真的长毛长尾巴?”

莛荟弯唇一笑,一滴泪从眼角流出,溶在他胸口。

“霄哥哥,今天你想听什么歌,我唱给你听。”

等了片刻,他不回应,莛荟眼睫翕动,喃喃唱道:“七夕景迢迢,相逢只一宵,月为开帐烛,云作渡河桥,映水金冠动,当风玉佩摇,惟愁更漏促,离别在明朝……”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一首接一首的哼唱着,不知唱到第几首,她睫毛合拢,昏昏睡去。

梦中有人轻声问:“真好听,怎么不唱了?”

莛荟哼哼唧唧,“我困了,唱不动了。”

咂咂嘴,正要入睡,脑子忽被一道闪电耀醒。

她的眼睛倏的睁圆,人象冻僵的鱼一样凝住。

与脸颊相触的宽厚胸膛仿佛被春风掀动的湖面,起了温暖的波浪。

莛荟壮起胆子,眨了一下眼睛,额上吹过一阵痒痒的气息,那和煦的声音又问了一遍:“真好听,怎么不唱了?”

她撑起身,邝南霄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目,他的目光就象喜夜鹰劫之后哄她睡觉时那样,关爱中带着令人安慰的魔力,一丝一毫都没有变。

她全身轰的一热,揉揉眼睛,想仔细看个清楚,两眼却如凿开的泉水,哗啦啦的冒出泪水,怎么也堵不住。

乱七八糟的抹了一通,两个袖子湿成了澡巾,一张小脸成了花猫,一对红肿的桃子眼又酸又涩的盯着他,她胸口鼓胀,嘴唇发干,嗓音因为呼吸剧烈而颤软。

“霄哥哥,你醒了?……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等他回答的这一瞬,象两年一样漫长。

邝南霄含笑凝视着她,“爱唱歌的小猴子,我怎么会不记得?”

千山空旷,暗夜火光,玉极轩传出“哇”的一声哭,圈圈回音旋荡绝顶,震惊了太白宫所有的人。

玉泽堂外的露台上,五位执坊同时抬起头,目瞪口呆的望着玉极轩的窗子。

那是他们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惊天动地,也最欢天喜地的哭声。

莛荟嚎啕大哭着跑遍了太白宫每一个角落,逢人便报:“霄哥哥醒了!霄哥哥醒了!”

在拔仙绝顶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的时候,沉睡了两年有余的邝南霄终于苏醒。

莛荟跑到玉泽堂,脚步一软,坐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快乐象在体内乱窜的小鹿,撞得她神志恍惚,筋疲力尽。

许凝将她搀起来,“夫人,公子苏醒是大喜,可你忘了蔺医师的嘱咐,不能喧声吵闹啊!”

莛荟憋住喉咙,连哭带笑的点点头。

许凝对众人道:“公子初醒,思绪模糊,身体羸弱,咱们不宜立刻前去,夫人,你一个人回玉极轩,邝公子若愿意交谈,你便循循相陪,千万不要催他说话,更不要一古脑竹筒倒豆子,累他倾听,我们在此守候,看他的状况行事。”

莛荟稳着心神,轻手轻脚回到玉极轩。

邝南霄一场长梦,虽然不象有些醒来的木殭病人那样失忆失语,变成万事不知的痴呆,但他肢体麻木,没有任何行动能力。

蔺仲仁早就告诉过莛荟,病人苏醒之后通常会瘫痪多年,甚至一生都不能恢复。

莛荟看着邝南霄木然之中略带困惑的表情,知道他已尽力探索过自己的状况,要武功卓越的太白宫主接受自己身不能动的现实,比沉睡不醒残酷百倍。

莛荟在床头坐下,柔声道:“霄哥哥,你许久没动,自然要过些时候才能恢复知觉,不能心急。”

邝南霄展开眉头,做了那么多年试药童子,对自己的命麻木无谓,既无庆幸,也无悲伤,“小荟,我不心急,只是累你受苦,我很难过。”

莛荟拭了拭眼,“霄哥哥,你千万别难过,陪着你是天下最开心的事,哪怕你不言不语,我都很满足,现在你醒了,而且仍然记得以前的事,一定是菩萨听到了我的祈求,世上没有比我更幸运的女人了!”

她早把许凝的嘱咐忘在脑后,憋了两年多的话唧唧呱呱的涌了出来。

伏阙上书,义军离征,王郯登基,盛帝出逃,山里的奇闻怪谈,她种的花,捡的松塔,正在学走路的小凯……

说起林间憨态可掬的貔貅,她兴奋得连比带划,满脸放光,说起从杜愈那里得知衢园已成焦土,又悲痛得浑身战栗,泣不成声。

邝南霄静静听着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讲述,休息过久的头脑初时觉得胀痛,没多久就渐渐捋清了头绪,变得明晰。

离世两载,山河巨变,在万千不幸之中,他却得到上天的眷顾,因为有人心无旁骛的守护在他身畔。

小猴子的聒噪是世上最好的活脑药,不知不觉,晨光已经透窗而入。

莛荟说得口干,咬住舌头,“霄哥哥,我一打开话匣子就刹不住,你累烦了吧?”

邝南霄微笑,“越听精神越好。”

“哎呀!我光顾说话,忘了帮你翻身,你都闷出汗了。”

她手脚麻利,动作熟练的取了温水布巾,为他擦身换衣,单臂一圈,便将他托起大半。

邝南霄目露惊讶,“你现在好大的力气。”

莛荟满脸自豪,“我翻墙上树,不是白练的!”

邝南霄知道擦身换衣这些事,她已做了无数次,可清醒与昏迷不同,莛荟为他宽衣解带,真是尴尬。

莛荟嘻嘻一笑,“能目睹‘霄黯千颜’面红耳赤的,唯小猴子也!霄哥哥,你何必害羞,大户公子哪个没有一群贴身侍婢,端汤送水,伺候沐浴……”

“小荟!”

莛荟眯起眼睛,“我知道,你不愿将我当婢女,也难以将我当妻子,不如就当我是病坊里的方技,嘿嘿,要是病坊里都是你这样英俊迷人的病患,只怕闺秀小姐们都没心思绣花,全挤去病坊当差了!”

她仍然沉浸在喜悦的亢奋里,口无遮拦,没心没肺。

邝南霄一百多斤重,怎么搬弄都是体力活儿,她额上冒汗,却高兴得又哼又唱。

邝南霄苦笑,“我可算知道什么叫任人摆布了!”

莛荟将他服侍停当,挪上轮车,哼哼唱唱的把他推进玉泽堂,五位执坊全都呆住。

经历磨难的邝南霄神情清朗,双目焕然生光,没有久卧的恹态,轮车载着失去知觉的身躯,可统领绝顶、号令群雄的气宇隐隐还在。

他游离于生死之外的平和心性,是一块不惧岁月的玉石,沙尘磨砺,弥润弥坚。

欢歌笑语的推车姑娘是在玉石身畔淙淙畅流的清泉,动静相衬,天合地契。

乱世多伤,这美丽快乐的一幕令所有的人一瞬间湿了眼睛。

五位执坊齐齐上前,躬身行礼,“恭喜公子苏醒!”

范成仙憨笑道:“恭喜二字,不知是否妥贴,公子本来神游太虚,无忧无虑,现在又得跟咱们一起,对着外面乌烟瘴气的烂摊子!”

邝南霄笑应:“神游太虚固然清静,可是太孤单了,还是凑在一起好,乱哄哄的热闹。”

众人围坐一处,彼此眼中都是压不住的欣慰和感慨。

莛荟已将两年来的变故讲了个梗概,几位执坊的叙述更加详尽。

宋竺道:“公子,郯军与盛军之争,咱们眼见就要卷入其中,太白虽有宫训,只攘外敌安邦土,不应内乱残手足,可陷足漩涡,无可逃避,一个暴君,一个昏君,必须二者择一。”

众人看着邝南霄,这个选择对他而言,与别人不同。

邝南霄原本姓华,父亲华远秋曾是中书省右谏议大夫,被广成帝判罪,全家诛连,华家与大盛李氏有灭族血仇,如今广成帝已死,承业帝穷途末路,邝南霄若想复仇,完全可以趁此机会,让李壑子偿父债。

王郯登基,如日中天,全国各域归顺近半,剩下的一半几乎都在观望。

邝南霄沉默半晌,抬头道:“太白宫三坛离征在外,五坊皆非能武善战之人,想顺应时势,求全自保,途径不止一条,但想在狭缝之中凭心而为,选择却不多。”

“顺势而行的话,便恭请郯军入岭,倾五坊所存,任之取用,丝帛粮药皆为身外之物,只要太白宫根基不毁,依靠秦岭的雄山厚水,再长成参天大树,只是数年之功,远远胜于烧山劫掠、砸抢屠杀。郯军剿灭盛军,拿了承业帝的头颅,自会离山而去,邀功请赏,享受西京的荣锦繁华,太白宫苟安一日,便是一日。”

众人凝声不语,季隐常打破沉寂,“凭心而为,又该如何?”

邝南霄望着白玉屏风上的太祖西征图,一声轻叹,“太白宫以义师起家,随太祖西征抗藩,虽然没有参与太祖争夺天下的内战,却因为与太祖情谊深厚,才能长存至今,坐看太祖江山凋零,实在是扼腕之憾。”

“承业帝本性善良,懦弱无能,毫无治国之才,但并非愚昧无救,他若能拿出接纳伏阙上书时的魄力,远离佞臣,启用贤能,开诚纳谏,未尝没有改变颓势的转机。”

“王郯暴虐无道,人肉为粮,烧杀拓路,所过之处尽成焦砾。揭竿之士若能终结乱世,做个新朝明君,自然是福,若为百姓谋利而死,亦是英雄,然而王郯借百姓之名,行伤民之事,江山落在这个刽子手手里,不但祸乱难终,还会变成血海肉场,永无安生。”

“我思前想后,觉得盛祖基业气数未尽,百姓对曾经的开明盛世感情深久,仍是盼望恢复当年的安定繁华,便是在大厦将倾的泥沼中,盛军也不乏托擎一隅的良才,老将军魏濂,合州刺史于俊,凛王李烮……若能凝集栋梁之力,必可救狂澜、挽倾穹。”

“所以想要凭心而为的话,就帮李壑渡过难关。承业帝再孱弱,也是接掌大盛印玺的国君,是四肢所向的心脏,没有心脏,盛军会是一盘无魂的散沙。太白义军助盛军抵御外敌,保护承业帝的御西军是曾和太白宫并肩血战的半家兄弟,怎能坐看他们走投无路?”

“广成帝误信贼臣、屠我家族,我心中冤恨,但不能迁怒其子,更不能因为一己之仇,偏颇大局。郯军凶残人多,是连衢园都不放过的禽兽,可秦岭不是他们的肆虐之地。太白宫不应内乱、不残手足,并不意味着做屈从禽兽的孬种。顺势则安,顺心则险,安、险两条路,我宁可选择险途,不过这只是我自己的心意,诸位心意如何?”

五位执坊互相对视,“我等皆与公子同心!只是太白宫能人在外,咱们怎么才能帮倒霉皇帝渡过难关?”

邝南霄微微挑眉,“能人在外?各坊都是百里挑一的能工巧匠,难道不是能人?”

宋竺一伸手,“诸位,你们看清公子的神情了吗?攻鹰涧峡之前,他也是这样看着咱们,五坊累成什么样子,大家还记不记得?”

众人大笑。

这天夜里,莛荟帮邝南霄换衣,看到他颈后的试药罪童烙记,以前不懂,不知其意。邝南霄的身世是太白宫的秘密,知情人都没向她透露过,今天听到这番言谈,她才终于明白。

此刻看着烙记,泪水滚滚而落。

邝南霄听到她抽泣,“小荟,你又不是那些扭捏多感的女人,过去好多年的事,有什么可伤心。”

莛荟哽咽,“霄哥哥,我若早生几年,一定去尚药房陪着你,和你一起吃那些药,受那些苦,和你一起等死,至少我可以在你孤单害怕的时候,唱歌给你听。”

邝南霄眼底一热,虽然身不能动,可心里很想伸出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第161章 天无绝路

天子御驾沿着栈道昼夜不停的向南,行至观音崖北五里,前方大火燎空。

李雍见火势非同寻常,惊呼道:“不好,贼军抄到前头,断了咱们的去路,只怕有埋伏!”

话音未落,峡谷对面的山岭上亮起无数明晃晃的火把,乱箭如雨,盛军惨呼滚坠,李雍的京兆府卫队死伤大半。

申炯在队尾断后,他令温遥率弓箭手反击,令陆明昱保护皇亲大臣,自己带队围住天子御驾。

田阙虽然只带了五百军士,可借着高势突然袭击,大火助威,黑夜中竟似埋伏了几千人马。

申炯一手持盾,一手挥刀,将御驾挡得密不透风,田阙见他沉稳老练,令人在箭上浇油点火,专射马匹。

马惊失控,申炯滑落马鞍,几枝箭趁虚而入,烧着了玉辂舆顶。

申炯将惊恐万分的李壑拽出燃烧的车舆,四周无处躲避,这样下去天子非毙命不可。

申炯一边挡箭,一边对温遥道:“来路上我看见栈道右侧有个山洞,距此不远,快护陛下进洞!”

温遥拖着李壑爬过尸堆,申炯拼命掩护,数箭穿身,犹自血战不止。

温遥找到洞口,里面一片漆黑,不知什么状况,可实在顾不得了,拉着李壑一头钻进洞中。

陆明昱尾随在后,将幸存的皇亲大臣护送入洞。

田阙箭枝用尽,冷眼看着栈道上的火光尸堆,粗粗估算,八千御西军只余不到五千。

身边的郯军摩拳擦掌,都嚷着要封洞捉鳖,生擒大盛皇帝。

田阙斜眼一瞥,众人不自觉哑了声息,这先锋校尉的眼神仿佛隐匿在草丛里的毒蛇,令人脊背发麻。

田阙不知栈道上有隐蔽的山洞,百密一疏。洞口栈道被蔓延的大火烧断,此路已绝,盛军会拼命寻找其它出口。

茫茫秦岭,群山层叠,田阙手提玄武剑,森冷一笑。

盛军能有个躲避之处是不幸中的万幸,洞中回音空旷,温遥点起火把,石壁阴冷渗水,地上潮滑肮脏。

黄茌扶着李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李壑冠冕歪斜,龙袍被烧出焦洞,一张脸惨白如纸。

李雍中了箭,不在要害,但疼去半条命。几位皇妃和公主丧生,皇后搂着两个皇子瑟瑟哀哭,众大臣掩面而泣。

东倒西歪的残兵浑身是血,个个带伤。陆明昱把申炯满身是箭、血肉模糊的尸体背进洞中。

李壑浑身颤抖,失声痛哭,“累及诸位爱卿,朕之过也!郯贼要朕性命,与诸卿无关,你们不如取了朕的首级,各自保命去罢!”

拔出佩剑,就要自刎。

中书令杨柬抢身扑上,夺过佩剑,“臣等与陛下同生死!”

众大臣恸哭流涕,苦劝李壑不要自弃。

陆明昱道:“陛下,偷袭者不知抄了什么近路,必是小股人马,胡遨大军离得还远,南下的栈道虽然烧断,但这山洞深广复杂,有什么出口小路也说不定,秦岭山广地厚,总有生机,就算真的穷途末路,这里还有几千血肉之躯,再杀几万敌军,与郯贼拼到最后一兵一卒,才算尽力,怎能就此轻生?”

李壑见众臣如此忠诚,抽泣片刻,止了哭声。

温遥道:“申将军麾下有一支与御西军一道抵抗羌逻的义军,源出秦岭太白宫,为防羌逻诈变,这支义军撤退最晚,现在还没有回到关中。太白宫与太祖李钺渊源久远,这里离太白山不远,若还有留守秦岭的太白义士,定会借地引导,助陛下脱险。”

旁边的皇后抬起头来,“太白宫?陛下,臣妾有所耳闻,户部掌管每年入京的税赋,会把嫔妃所爱的太白云锦直接送进宫,他们出产的奇花异草、药材蜂蜜、木料石料,都是上乘之物。臣妾以为太白宫只是秦岭一座借山产物的庄园,想不到还有报国义士深居于此。”

李壑知道太白宫的来历,只是太祖之后的帝王再也无心与草莽结交,更不会到那个又高又险的所谓消夏行宫去与草莽们一起赏雪,太祖誓留太白山自由,禁止皇族征用拔仙绝顶的殿堂楼阁,广成帝从不过问,李壑也不关心,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这些草莽打交道。

陆明昱见李壑弃了自尽之念,带领二十名士兵在洞中摸探,两个时辰之后,果然找到另外一个出口。

四千残军护着皇族及众大臣在黎明时分钻出洞,周围草木茂密,起伏的山岭象一圈圈屏障,不知是要保护他们,还是为难他们。

北有追兵,南有阻敌,陆明昱率队向西而行,温遥在队末殿后。

深山腹地根本没有路,只有山野樵夫偶尔堆砌的石栈和羚牛踩出来的直上直下的兽道,王贵们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体面了,一个个脱去袍子,扎起裤管,手脚并用,跟着军士们一起满身泥泞的攀爬。

过了午后,天气转阴,山暗水冷,辨别方向越来越困难,千辛万苦翻过一道又一道山梁,总觉得周围似曾相识,不知是地形大同小异,还是已经来过。

黄昏时分,盛军进入一片山谷,遍地都是近人高的旱芦苇和竹节草,皇帝和皇后早已坚持不住,队伍只得停下,在谷中休息。他们不知道,昨夜的偷袭者已经阴魂不散的追踪而至。

深山僻岭、峡谷沟壑对田阙来说,如履平地,他领着五百军士向西兜了个圈,神不知鬼不觉的又截在了盛军前头。

他带人偷偷攀到高处,向谷中窥看,盛军虽然疲累不堪,仍有四千人众,陆明昱和温遥都是尽职尽心的猛将,一前一后警惕巡视,想取皇帝的头颅,仍要费点周折。

田阙身边的小校见谷中草盛,提议再用火烧。

山谷宽长且风势不足,田阙略略思忖,伸手摘了一片树叶,取出腰间的飞链蛇,按住蛇头上的机关,蛇嘴啪的一声张开,弹出两颗尖锐的毒牙。

他用树叶接了几滴毒牙上流出来的毒液,卷起树叶伸指一弹,树叶落入谷中,没进草丛。

陆明昱仰看天色,想在天黑前离开山谷,可两位皇子饥饿,哭闹不止,现在车马都丢了,人人空着肚子,哪有补给。

李壑见皇后安抚不住,又气又心疼,陆明昱只得让军士各自掏出身上的麸袋,仔细搜刮,看看还有什么果腹之物。

因为这通哭闹忙乱,谁也没有留意周围的动静。

两位皇子总算止了嚎泣,陆明昱忽觉耳后微痒,草丛中有悉悉嗦嗦的声音,他回眸细看,双目惊圆。

山谷当中不知何时聚集了成千上万条蛇,已经借着草丛的掩护,无声无息的将盛军包围,这些蛇身长四到八尺,黑绿相间,头如烙钳,正是秦岭最毒的菜花烙铁头。

陆明昱大喊:“快点火把!”

哪知寻常的烟火驱虫之术对这些蛇全不管用,它们是受激之后兴奋嗜血的杀手,一条条昂扬身躯,灵钻游闪,扑咬起来迅如闪电,剧毒腺液竟能喷出一丈。

士兵身上多半带伤流血,即使不被咬中,伤口沾染毒液,也会致命。

山谷两边都是绝壁,无路可走,陆明昱将李壑背在背上,一边持剑劈斩,一边向谷口逃奔。

宫仆们携着皇亲跟随在后,士兵护在大臣两侧,呼叫声、栽倒声不绝于耳。

受激的不止是蛇,中毒者倒地之后,没等毒发身亡,便被满地钻出的蜈蚣虫蚁爬遍全身,咬啮分食。

皇后吓得尖叫,队末的温遥呼喝:“不要回头看!”

救无可救,惨不忍睹,一瞥腿软,更无生机。

陆明昱全力劈斩,昨日在栈道上腿侧中箭,此刻伤口崩裂,他忍着剧痛,一瘸一拐背着李壑前行,气短力虚,眼前一阵眩晕,只怕走不到谷口,便要丧生在此。

高处的郯军也看傻了眼,不知田阙那几滴毒液是什么奇物,这么快就诱来庞大的蛇军,连不起眼的虫蚁也变得百倍凶残。

田阙收起飞链蛇,蛇毒所剩无多,每滴都得精打细算,上次用还是在鹰脊岭残枎岈。

正在欣赏谷中的惨况,忽听对面山顶有人喊:“陛下!各位将士!太白宫柘石坊宋竺前来接驾,请速速攀梯上崖!”

山顶上瀑布似的垂下几十只长过百尺的木梯,那些木梯节节相接,可伸可缩,轻固灵活,象绳梯一般服贴,却不似绳梯那样飘软难爬。

陆明昱大喜,盛军绝境逢生,逼出超常之力,砍蛇开路,捉梯而上,柘石坊在上边提拉相助,营救十分快捷。

郯军目瞪口呆,他们昨天箭枝用尽,此刻鞭长莫及,几百双眼着急上火的望着田阙。

田阙阴脸不动,太白义军远征在外,拔仙绝顶只剩工匠妇孺,根本不足为虑,工匠们突然横插一手,助盛抗曦,简直吞了豹子胆。

太白五坊没这个能耐,难道邝南霄那具活尸,竟然醒了?

反复猜测的功夫,盛军已从眼皮底下逃离蛇谷。

田阙唤过一名小卒,“你回骆口驿向胡将军报信,李壑被太白宫接走,请将军率兵深入秦岭,围攻拔仙绝顶。”

小卒领令而去。

田阙对余下的郯军道:“半个时辰之后,蛇虫退却,咱们进谷,收拣盛军丢弃的箭簇兵刃,其它一概不取,私藏物品者被我发现,别怪我的手段!后头还有一场埋伏,不必要的累赘会误事,功成之后,曦帝自然封赏无尽。”

宋竺领盛军走的是山顶的鸟道,柘石坊的木梯衔接处装有机关,扭至“活”位,两节之间象手肘一样灵便,梯子可以在山谷中悠甩飞荡,扭至“死”位,衔接处象铁桩一般坚硬,可以将几梯横并成排,搭成跨越沟壑的桥梁。

令人心惊胆颤的鸟道,因为这些木梯变得便捷可行。

中书令杨柬忍不住赞叹:“宋先生,自蜀相的木牛流马之后,再没见世上有什么妙工巧械,能与之相提并论,这木梯看着简单,却机变无穷,是阁下想出来的?”

宋竺笑道:“山里人的小聪明,哪能与蜀相的杰作媲美?”

天黑之后,柘石坊点起火把,在前领路,不谙地况的人根本分不清身在何方,只管紧步跟随,到了有台阶的山道,才知已经踏上了通往拔仙绝顶的太白南麓正脊。

盛军实在太累,在南天门歇到天明,日出之后继续跋涉。

太白山是中原第一峰,势如九天神驹,行走其上,风起耳旁,雨飘足底,身畔白云缭绕,紫气升腾。

过了玉皇池后,满眼皆是雪景,李壑穿着烧破的龙袍,瑟瑟发抖。

诗中的太白胜境一点不虚,果然是浩然极恒之地,景色虽美,来一趟真是遭罪,他齿关发抖,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

太白宫众人得到消息,跟随莛荟外出接驾,远远瞧见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登上山来,被莹莹如玉的积雪一衬,黑不溜秋。

世人常论贵贱,王族权臣也好,穷苦百姓也罢,被命运驱逐的时候,有什么区别。

莛荟对权贵本无好感,现在却生出几分怜悯。李壑再落魄也是天子,各坊皆以觐见帝王之礼相迎。

李壑见为首的是个娃娃脸的年轻姑娘,奇怪道:“这里的主人呢?”

莛荟回应:“陛下,太白宫现任宫主远征未归,这里的掌管者是民妇的夫君、前任宫主邝南霄。我夫君身体不能行动,不便接驾,请陛下恕罪。”

“不能行动?”李壑有些意外,他疲饿交集,没有多问,匆匆道:“太祖建此消夏行宫,朕始终未曾观临,今日一见,不负太白美名。”

莛荟将天子和皇亲大臣迎入玉泽堂,各坊取出安置流亡百姓的衣裳粮药,王贵们逃命落难,哪会嫌弃,换上麻衣布袍,狼吞虎咽,观之心酸。

黄茌服侍李壑用膳沐浴,替他在跌破烧伤处涂了膏药,天子粗布贴身,却终于享受到连日来难得的片刻安稳,在僻静的玉音轩睡了两个时辰。

醒来之后,李壑望着窗外的星辰怔怔发呆,胡遨大军进逼,汉中梁州本应北上迎驾的人马迟迟没有动静。大厦倾覆,人心叵测,万事难度。

他自言自语般问黄茌:“阿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这条船,还能漂多久?”

“陛下,险途将尽,入蜀在望。汉中有意观望,剑南久战兵疲,回归益州的凛军擅行自傲,一直惹大臣们争议。陛下何不令赢王殿下先行前往梁州,统携三方之师,以保无虞?”

李壑苦笑摇头,“朕令兆庆统携三军,结果呢?赢王箭伤在身,朕不愿累着他。你把陆、温二位将军请来,郯军将至,不知他们有什么应对之策。”

黄茌提灯在露台上传唤,陆、温二将匆匆上阶。

赢王李雍带着一队卫士巡山,与黄茌打了个照面,黄茌侧步恭立,对李雍微微摇头。

李雍面无表情,揉了揉中箭的伤处,与黄茌擦肩而过。

玉极轩高窗之旁,邝南霄正坐在轮车上,俯瞰露台夜色。

莛荟回到玉极轩,“霄哥哥,这窗子是谁开的?有人来过?”

邝南霄收回目光,“没人来,风吹开的。”

莛荟探头看了一眼,将窗关上,“那个太监之前来宣嘉奖诏的时候,打量你的眼光有些古怪。”

邝南霄一笑,“我没留意。小荟,明天皇帝若要见我,你得帮我一个忙。”

莛荟附耳凑近,听他讲述,双眉一跳,“这怎么行!”

“小荟,你相信我。天子落难,身边危机四伏,与其被动待变,不如引蛇出洞。”

次日黎明,李壑果然宣见邝南霄。陆、温二将说不熟悉太白山地况,需邝南霄相助。

李壑好奇,一个身不能动的废人,能有何作为?

第162章 绝顶三谏

邝南霄被天子召见,莛荟推着他来到玉音轩门口,黄茌立在轩外。

正要进去,莛荟忽然眉头一皱,顿住脚步,“等等!”

她低头拉开邝南霄颈后的衣领,轻轻一捻,捏出一只红色的小蜘蛛,“霄哥哥,你领子里落了这个,面见天子,总扭脖子可不好。”

黄茌垂眼一扫,挥手让莛荟退开,接过轮车,掀开帘幔,将邝南霄推入玉音轩。

邝南霄望着颓倦的天子,颔首示敬,“陛下,小民昏迷两年有余,不久前才苏醒,全身麻木无觉,难行叩拜之礼,请陛下宽恕。”

李壑以为草莽首领都是粗壮彪悍的汉子,这轮车上的青年面容俊雅,风范清贵,竟是筛遍世家公子也挑不出的人物,连他这皇帝都有点自惭形秽。

李壑叹了口气,自己徒有帝王之名,没有帝王之气,内心自卑,称帝之后治国不善,更是满怀愧疚,一定是造化作弄,让他这个窝囊种错投了王胎。

想到此,不禁自嘲苦笑,“叩拜之礼……朕这丧国之君,还有脸叫子民叩拜?”

邝南霄听着“丧国”二字,思索片刻,缓缓道:“陛下酷爱金石篆刻,想必知道‘國’字有两解。”

李壑听他突然提起篆刻,有些意外,想起以前当王爷时沉迷闲情逸致的岁月,心中怅然,“朕烦忧国事,早已远离凿铸。”

邝南霄淡淡一笑,目光深长,“國字,一解取‘或’之形,方城一座,护城河一条,以戈御之,是为都邑,外面一圈疆域,以或为心,即是一國。另一解取‘或’之意,‘或’者,代也,或张或王,或周或赵,‘國’中居无定主,风水轮流。据此两解,陛下让出都城,王座换姓,的确是不折不扣的丧国之君。”

黄茌一听,登时变了脸,“邝南霄,你好大的胆子!”

李壑虽被直踩痛处,却觉得话中语意未尽,想了一想,令黄茌回避。

黄茌冷瞟一眼,低头称喏,退出轩外。

玉音轩中只剩两人,邝南霄望着李壑,不疾不徐的继续道:“古来国字的各种写法,囯、囻、囶、圀,大同小异,无一不以囊括王位、属民、八方土地为形,期翼固守恒远,可画个方城,高筑四墙,就能固守恒远吗?”

“高墙之内,皇宫城池、王冠御玺,无不是人造之物,弃可拾,失可夺,损可补,毁可建,一国之君,若仅想着囊括和固守,与占仓之鼠何异?历朝历代的终结,先战后降者有,玉石俱焚者有,亡而复辟者有,流离迁徙者有,到底何为丧国,能否复取,也许陛下出了这个方框,反而有机会看清。”

李壑在案旁坐下,怔怔流泪,“朕离开西京之前,也曾想过拒守潼关,与郯贼鱼死网破,可朕心里,根本摆脱不了逃离的念头,朕实在是疲累厌恶,朕并不想做占仓之鼠,只想苟且安生。”

“可出了宫城,茫茫四顾,又能如何?朕无力争抢,不善调度,平日里熬夜看的国策军论,全不会用,大臣们各说各理,利弊交叉,朕又踌躇难断。”

“朕自知质愚,命数又太差,朕总是想,若这顶皇冠落在皇兄们头上,他们面对天灾内乱、强敌入侵,运气会比朕好吗?邝公子,依你之见,朕这丧国之君,应该何去何从?”

邝南霄静默片刻,温言安慰:“陛下即位才两年,便遭流离之苦,非一人之过。先帝晚年喜功忌谏,不纳国情,兵制、税法、水利、政交,僵滞混乱,漏洞百出,边境矛盾丛生,官吏瞒上欺下,如果不是蝼蚁噬根,蚕耗内蛀,参天巨木怎会轻易毁于洪水和外敌?”

“欲图定国,必先安邦,陛下仔细想想,小篆文里的‘邫’字,方城只居一角,城外的‘巴’是屈坐的人形,‘丰’是禾苗草木,周围并无囊括一切的疆域,守城者居高望远,俯瞰的是极目无边的良田安民,田、民从于城,却重于城,丰产富庶,才为‘安邦’,邦乱则国丧。”

“大盛衰败,正是邦乱在先,天灾无治,田荒人尽,饿殍千里。王郯不过是个狱卒头子,既不英明,也不仁善,为何所向披靡,从者百万?因为乱治之下,百姓身无所依,心无所属,听到‘均田补衡’,无不渴盼,乱世之中不做虎狼,便做鱼肉,人间至悲,莫过于逼人成兽,其实他们并不是归附王郯,而是逃避在绝境当中片骨无存的恐惧。”

“西京只是一座城池,在内在外,进进出出,并不意味着得失天下,人心才是决定天下的翻覆之手,得到人心并不难,一国之君也并不一定要智慧超群,然而为君者,须有五性:一为慷慨,不恋财,肯舍济于民,二为仁善,不以毁灭剥夺为业,三为牺牲,愿意放弃舒适安逸、利益性命,四为诚正,不偏不倚,不轻言欺众,五为大度,忍得了责怨和异见。”

“此五性,王郯皆不具备,他贪婪残暴,日久天长,人心必疏。陛下虽然懦弱无争,却有五性之质,等待一个弱者变强,只需要他的决心和勇气。太白宫铤而走险,相助于陛下,正是寄了这一分希望。我全身皆废,尚不气馁,就算惹陛下震怒,也要斗胆进言,陛下可愿斟酌我这个废人的肺腑之语?”

李壑看着邝南霄,隐隐明白太祖为何会与江湖草莽结交了。

这些无谀无惧、温中带厉的言辞,平日绝难听到。他每天被大臣们碾磨般的议政弄得焦头烂额,只觉江山是张千疮百孔的画布,无从修补,现在当头棒喝,千疮百孔合成了一个大窟窿,破得令人绝望,却也找到了修补的方向。

李壑起身踱了两步,“朕明白,得人心者定乾坤,可朕现在走投无路,困于秦岭,拿什么赢回人心?”

“陛下,被困只是暂时,太白宫会与陆、温二位将军击退胡遨,护送陛下离开秦岭。想赢回民心,重得各方支持,要看陛下入蜀之后,会有哪些举措。”

李壑背手回身,“愿闻其详。”

“陛下,我有言在先,这些话要是在朝堂上提出,条条皆是冒犯天尊的死罪,我废人一个,命不足惜,重要的是陛下能否接纳刺耳之谏。”

李壑暗想,怎么,之前还不够刺耳?

他深吸口气,“邝公子,你不用顾虑,现在朕身着布衣,诚心受教。”

邝南霄点点头,“陛下如此宽宏,就请恕我直言。第一,陛下到达益州之后,痛定思痛,反检自责,尽快向天下颁布《罪己诏》,不可令人代宣,必须亲登高台,剪发断甲,面东泣读,绝食三日,以示诚恳,若能使将士感召,民心宽慰,则天意回顺。”

李壑凝眉不语,古来君权神授,要天子认罪,实属不易,诏告天下,更非俗举,他虽然性格懦弱,至少还保留着王室的自尊,面对苍生屈颜垂首,能挽回民心也罢,若不奏效,不就成了奇耻大辱?

他没有回应,开口问道:“第二呢?”

邝南霄道:“第二,召见凛王李烮,将帝位转让于他。”

李壑脾气再好,一听此话,也惊得瞠目捏拳,嗵的一声坐回塌上。

古来冒死纳谏者不乏其人,有几个会指着皇帝的鼻子,要他直接让位?

邝南霄一笑,“陛下息怒,凛王如果重帝位而非国土,怎会甘冒奇险,扫平羌逻。朝野上下对他猜测纷纷,说他野心勃勃,是难驯的烈马,其实自始自终,他都在试探,销声匿迹是试探,无符调兵也是试探,他在试探朝堂是君暗臣蔽,还是有清醒之人,陛下是明睿大度,还是狭肚鸡肠。若陛下仁心宏广,以国土百姓为重,玉玺给他,他也不要,若陛下是令他鄙弃的人,这玉玺你不给,他倒八成要来拿。“

“凛王沙场出身,战将之傲,无外是想让功业青史留名,而且留得纯纯粹粹,不掺利欲熏心的污杂,禁得起万世论说。眼下他是唯一可替陛下收复江山的人,王郯与之相比,就似萤火照月,只是凛王光芒太盛,在塞外高原晃不着别人的眼,一入中原,却会成为刺目的靶子。他不缺勇,不缺谋,不缺愿意流血赴死的将士,只缺一片清明和信任,能让他无所旁骛,大展英才。”

“火炬在能者手中,可以照明驱魔,在懦者手中,只会烧了自己,陛下怀仁、自信,方可擎之。陛下需要谨慎提防的,是身边的暗火。凛王这样的明火,要用容纳天地的胸怀气量来笼罩。陛下让位,绝非困境推卸,而是示心、示信,消除你和凛王之间的疑忌,杜绝天下的妄语闲言,给他为你肝脑涂地的理由,陛下越是诚恳让位,凛王越是会当着文武百官断然拒绝,以诚相换,解你的后顾之忧。”

李壑胸口起伏,“这位堂兄连先帝都顶撞,朕的确是有些怕他,但从来没有猜忌他,朕不明白他为何给朕出难题,就拿无符调兵来说,他如果早早现身,朕会直接把兵符给他,按部就班的调运粮草、拨派人马,他却非要神出鬼没,自己带军杀进羌逻,虽然立下大功,可这死罪也不能一笔勾销,否则人人效仿,还要兵符何用?”

“陛下,无符调兵的确是出奇制胜的惊世之举,这道难题,不用你来解。陛下若推心置腹,与凛王消除隔阂,委以收复江山的重任,他自知分寸,为了封缄非议,规信三军,一定会在接受兵符之际,提出自贬的奏请,也许是削去王爵,降级减俸,也许是以人头作保,立誓功成,陛下只须顺势依从,然后坐等他赴汤蹈火,将天下交还到你手中。”

李壑左思右想,“如果他真的接受帝位呢?”

邝南霄轻轻一笑,“那陛下就可以重拾凿铸,再研金石篆刻了。”

李壑满胸苦涩,“你这两条,已经够朕受用,下面还有什么?”

邝南霄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重掌江山之后,请陛下大赦天下,跟随王郯的百姓出身穷苦,抚则后,虐则仇。第三条,是请陛下将‘邫’字篆刻于心,以民生为重,牢记君者五性,识人善用,更革弊政。”

“大盛的波折,未尝不是涅磐的开始,帝王业,论述易,从行难,小民浅薄之识,殭木之躯,只能尽言于此。陛下若肯费心斟酌,我和这里的太白义士即使血浸秦岭,死亦无憾,陛下若认为我忤逆天尊,便执佩剑,将我碎尸万段。”

飞雪从落地长窗飘入,一片静默。

李壑凝立半晌,叫黄茌进来,将邝南霄推送出轩,然后踱到窗口,俯瞰群峰。

高峻接天的拔仙绝顶到底与别处不同,心中的堵塞似乎豁开一条透气的口子。

邝南霄的绝顶三谏,包含短近长远之策,李壑啊李壑,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你才听得到这样的话,离开这里之后,你是否真的有勇气依言而行?

莛荟见黄茌推着邝南霄出来,上前接过轮车。

她把邝南霄推到远静的角落,“霄哥哥,你跟倒霉皇帝说了些什么?那太监十有八九听了去,你苦口婆心,未必抵得上他在皇帝身边的一句耳语。”

她的眼睛象小鹿一样警惕,邝南霄轻轻回头一瞥,低声道:“别担心,他若没听见,我才失策。”

正午过后,陆明昱和温遥一前一后步入玉梓轩。

五位执坊正围着炭火盆烧烤新捉到的野兔,香气诱人。

莛荟用筷子挟着兔肉,蘸上香酱芝麻,小心喂到邝南霄口中,一边说笑,一边用帕子揩揩他的嘴角。飞雪如画,其乐融融。

范成仙对陆、温二人招了招手,“两位将军快来尝尝,吃了兔子肉,腿脚有力跑得快。”

陆明昱咂咂嘴,火烧眉毛了,这些人倒自在。

他上前一步,“邝公子,胡遨在骆口驿兵分三路,已经屯扎在北坡山脚,太白山错综复杂,我们人生地疏,该在何处御敌,又该走哪条路护送天子下山,请公子出策。”

邝南霄抬起头,“陆将军,温将军,过来坐,兔子烤得很嫩,不吃可惜。”

陆明昱鼻孔贲张,正要再问,忽见范成仙挪开烤兔,炭火盆中红光熠熠。

木炭堆成一坐隆起的山形,脊脉分明,正是太白山的形状。

第163章 草木皆兵

陆明昱微微一愣,在炭火盆边坐下,温遥亦凑到近前。

邝南霄道:“两位将军,秦岭有险要的地势,但太白宫的存粮不够上山的盛军久耗,必须速战。山路艰涩,天子和大臣行走缓慢,若一边阻敌拖延,一边护送天子下山,分兵力弱,会被胡遨破阻追击,两头失陷。”

陆明昱点头,“王郯对天子首级志在必得,设下重赏,咱们一不能久守,二不可掩撤,只有以一当十,全力截击,将胡遨大军尽灭于此,不给他们任何续攻追咬的机会。”

说到此,自己都觉得心虚声飘。

“陆将军,不是尽灭于此,而是把胡遨的大军送出秦岭,再妥妥贴贴的护着陛下离开。”

“送出秦岭?”

“不错,太白宫愿意帮助天子脱困,却不能违背‘只攘外敌安邦土,不应内乱残手足’的宫训。郯军多是穷苦出身,被乱世逼出兽性,太白山一方净土,我不想让这里血流成河,只要能退敌,双方伤亡越小越好,所以我恳请两位将军,接战之时,一不用硬弩弓箭,二不用刀斧剑戟,三不用巨木擂石,四不用火焚剧毒,两位肯答应吗?”

温遥大吃一惊,“啊?邝公子,胡遨十万大军,虽有虚张,在骆口驿与申将军激战之后,还有六万,兵分三路,每路都有两万,而盛军与太白宫的工匠加在一起都不足六千,就算依仗地利,也难以击退十倍于己的敌人,要是咱们连寻常的兵器、战具都不能使用,岂不是束手待屠,怎么可能把他们‘送出’秦岭?”

邝南霄看着温遥惊中带怒的神色,“温将军,郯军攻占西京之后,再无进取之心,掠脂斡肉,贪婪乱纪。胡遨人虽多,都是争功逐赏之徒,而非勇士。”

他将目光挪回炭堆上,“胡遨兵分三路,显然已经打听清楚了从北坡登顶的三条途径。西面这条路最长,却最平缓易行,太祖登山每次都走这条路,因此叫官峪。居中这条叫黑峪,最短最陡,山高急升,冷僻幽深,遍布暗谷洞穴。东面这条叫汤峪,入口有温泉,沿汤水河谷上行,地势曲拐峥嵘,是最复杂险峻的一条路。”

“六千人,硬碰硬,三头六臂都不够,必须借助外力,巧妙设伏。各位执坊已在三条路上作了布置,请两位将军留一百士兵在此护驾,拨一千五百人跟随许、宋两位,前往官峪,另一千五百人跟随范执坊,前往黑峪,余下的主力跟随季执坊,去往汤峪,然后依据战况,彼此救援呼应,我会在三条路汇聚的望仙台守候。”

“退敌之后,请两位将军护送天子,从拔仙绝顶向西而行,走跑马梁,经万仙阵,沿西南麓下山,山脚的灵光台有一段二十多里长的药王栈道,可以绕过观音崖断口,接回傥骆道,直入汉中。”

陆明昱好奇,“邝公子,你们作了什么布置,如何设伏?”

邝南霄左右一瞥,几位执坊对着炭堆指指点点,一番讲述。

温遥瞪眼不语,陆明昱点点头,又摇摇头,想反驳,可没有更好的提议,憋了半天,绕回兵刃上,“什么利器都不用,如此手软,太便宜胡遨!让他活着回去,卷土重来,又待如何?”

邝南霄道:“王郯要的是天子首级,只要天子安然离开秦岭,便是鱼入活水。就算他们卷土重来,我们人少易藏,太白只剩空山一座,无可为惧。太白宫相助天子,‘不残手足’是唯一的条件,请两位将军顾及此念,手下留情。”

强龙不压地头蛇,陆明昱望着邝南霄的郑重之色,深叹口气,“也罢,只要能送天子脱险,其余皆可不计。”

二将当即调派人手,跟随几位执坊分路安排。

太白险峻,胡遨令大军在山脚休整一夜,天明进发。

他令副将庞泽、刘聪分率右路、中路走官峪和黑峪,自己亲率两万精兵走左路汤峪。

庞泽的右军四更造饭,五更动身,天蒙蒙亮便从霸王河口进入官峪,黎明的晨曦勾勒地貌,低山丘顶浑圆,地表积岩裸露。

过了中山寺,山势变得参差多异,马匹难上,只能步行。大片栎林鲜红似火,梯崖瀑布、五台峦峰掩映在绚色之中,四面景如仙境,却不见一个人影,没有守垒、哨寨,只有零零星星的荒舍空院。

庞泽心存警惕,派出前军,探一段,走一段。

郯军多为南方人,没登过这样的高山,胸闷气短,疲劳乏力。更讨厌的是满地苍耳,秋季苍籽成熟,又轻又小的刺果遍生倒钩,微微一蹭就粘上了身,扯掉却难,每人身上都挂满了绿色的小疙瘩。

道旁出现两块人头状的巨石,仿佛看守的山神。右军从巨石之间穿过,登上开阔的山脊,下可远眺红河河谷,上可仰望云海中的拔仙绝顶。

庞泽令队伍加速,过了午后,山间的寂静被越来越重的轰响打破,这闷雷般的声音来自前方斗母峰上的巨瀑,瀑布宽十丈,落差三百余尺,激起云潮般的水雾,走出很远,犹觉身后瀑布震耳欲聋。

地势越来越高,栎林变成深茂的冷杉,道路淹在云雾中,身周三尺一片白茫。

探路前军忽然发出惊慌的喊叫,庞泽警惕停步,可什么都看不见。

翻卷的云海里轰然冒出数不清的白色蜜蜂,扑到脸上手上,剧烈的蛰痛犹如烫红的铁针。

庞泽抱头护脸,挥手驱赶,之前还怀疑太白山故弄玄虚,使空山之计,谁说这是空山!

白雾中全是带翅膀的伏兵,云海高处的山坪上排布着花药坊的一行行蜂箱,七百万尾准备越冬的太白云蜂倾巢而出,变成以命拒敌的敢死之军。

沿途的苍耳籽是花药坊精心抛撒的滚过糖的诱饵,养蜂蜜期已过,太白云蜂越冬前以糖为食,它们循着苍耳籽上的蜜糖气息飞向敌军,斗母瀑布的巨大水声模糊了嗡嗡飞响,山腰的云海遮盖了蜂群的行踪。

太白云蜂没有毒性,蜇伤使人麻痹肿痛,并不致死,它们自己却会一击丧命。许凝看着空空的蜂箱,甜润馥郁的太白云蜜该提价了。

右军被庞大的蜂群围攻,躲无可躲,一片溃乱痛呼,山道上前队撞后队,胡踏互挤。庞泽被蛰得脸肿成猪,眼皮如球,跌跌撞撞逃向瀑布,蜂群死缠不舍。

斗母瀑布旁边的山崖上,宋竺领着柘石坊工匠手持弹弓,向溃退的右军弹出无数只木甲飞鸟,这是宋竺从燕姗姗那里学来的主意,他不会驯鸟,但精于神奇的木甲术,木制飞鸟形状逼真,翅翼灵活,滑翔自如,飞到一定速度,鸟嘴中的机关自行触发,喷出一张张悬天营的牛筋大网,将慌不择路抱头乱窜的右军团团网住。

瀑布下方的山谷里,温遥头戴斗笠,脸遮防蜂纱,率领埋伏的盛军手持木棒,左右杀出,收网捕漏,擒个现成。

庞泽扑进瀑布下的水潭,湿淋淋的藏在潭边,刚喘口气,忽觉耳后呼呼喷热,从肿成线的眼缝里一看,一只黑熊带着两只熊崽怒目而视。

水潭是这只熊的领地,生人来闯,它带着熊崽躲到暗处,此刻护崽心切,一掌扇向庞泽,庞泽脸上已经脓包密布,又添了五道长长的血印,只怕得了盛帝的头颅,也没脸领赏了。

与右军隔着红河河谷的刘聪,比庞泽还早一步,三更造饭,四更动身。

黑峪长约百里,幽暗神秘,刘聪率领中军,令民夫在前带路。

山谷如楔,左右石壁上皆有石栈。石栈虽然也称栈道,却只是开凿在半山腰的隼窝石眼,隼窝中伸出一两尺宽的条石,两块条石之间相距数尺,没有任何铺陈连接,天长日久,很多条石脱落碎裂,石栈断断续续,忽高忽低。

刘聪举着火把一照,那是人能走的路吗?

不走石栈,便走谷底,河床水枯,全是裸露的岩石,大大小小,粘滑难行。

天亮之后熄了火把,脚下的河床终于渐渐收拢,延伸成遍布野兽粪便的枯枝草丛,再往前走,就是沿着野兽脚印才能辨认的爬升九千尺的山路。

打起精神,走得枯累欲呕,忽听头顶一声尖叫,数不清的金丝猴在一只猴王的带领下,顺着陡峭的山壁涌窜而下,一纵便是十来丈,三飞两跳扑进军中,抢夺士兵腰上的粮袋,连抓带咬,把队伍搅得大乱。

刘聪的头盔冷不丁被猴王掀去,他怒喝四顾,前后没有盛军伏击,这只是一群野猴。

士兵们受了些抓伤,并无大碍,挥刀追砍,点火驱逐,逼退猴群。

到了午后,山路更加艰涩,海拔急增,体耗极其剧烈。刘聪的水囊被抓破,湿了一裤子,士兵互相一看,大多如此。

遭了猴劫本就烦闷,现在有种变本加厉的焦渴。

刘聪鞭打民夫,寻找水源,心中正在诅咒那些毛畜生,腰上一痒,回头一看,猴王去而复返,正顶着他的头盔,蹲在不远处挤眉弄眼,嘴里叼着一物,正是他原本系在腰间的将军令牌。

刘聪忍无可忍,指挥左右,“捉住那贼畜!”

猴王在一阵箭雨中连窜三窜,几个小卒射不着,跟着猴王,奔进一条狭长的岔路。

猴王消踪匿迹,刘聪暴躁起来,自己亲自带队,跟追过去。

追着追着,脚步渐慢,岔路尽头弥漫着一丝奇异的香气,香气中含着鲜花之香、熟果之香、谷物之香、雨露之香、矿石之香、藤木之香、沉土之香……既飘渺又醇厚,一嗅之下,一股甘泉流遍四肢百骸,搔得每个毛孔都抖擞起来。

刘聪口舌干痒,“这是什么地方,竟有极品好酒!”

拔步向前,进入一片菱形山谷。谷中是一大片晒场,边上围着一圈一圈的粮仓。

刘聪令人取箭点燃,烧了远近若干粮仓,若有伏兵早就暴露,细观之下,都是空仓,若不是猴子捣乱,没人会发现这里。

一名民夫恍悟,“这是太白谷酒坊!‘太白春’酿造之术秘不外传,原来深藏在此!”

刘聪一听,更是急渴冒烟,该死的酒香是从哪里来的?

他令中军入谷,郯军搜刮惯了,不多久就把谷酒坊翻个底朝天,发现半山腰上有一条石栈,通向一个山洞,酒香来自洞中。

刘聪也不嫌弃石栈了,登至山腰,吃了一惊,洞口宽阔,洞内漆黑深广,望不到头。

他越发好奇,留一半士兵守在洞口,领余军入内,由抓来的民夫开路,一旦有什么机关之类,也好有个防备。

点火进洞,越走越惊讶,世上竟有如此规模的酒坊,洞中整齐的分布着一排排石磨、浸池、料池、窖缸、糟群、曲场、天锅和无穷无尽的瓷质酒具。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数不清的酒海,这些巨大的储酒器皿皆用秦岭藤条编制,每个直径十尺,可以容酒万斤,外面用木梁架护,里面裱糊九十九层,即使藤条天长日久腐坏被蛀,酒海也能紧密不散。

郯军迫不及待的爬上一只只酒海,掀开盖子,太白春早就停酿,里面空空无物,可是酒香越来越浓郁,洞中冷热适宜,干燥通风,这些滴流不剩的空壳子散不出如此鲜醇勾人的香气。

刘聪百爪挠胸,边闻边寻,走到前方举火一照,火把噗的一声掉在地上。

这是一座可以容纳数万人的宏广石厅,几柱天光从厅顶射入,厅中围满酒海,正中一座高大壮观的酒山。

士兵们汇聚厅中,围着酒山,毫无拥挤之感。

酒山全用铜铸,山上有铜雕的石树鸟兽,和真物一般大小,栩栩如生,山脚河道蜿蜒,二十四条山脊上伏着二十四条卧龙,尾上头下,每条龙的龙角上都托着一只饮酒铜爵。

刘聪瞧出门道,伸手摘下一只铜爵,龙口叭的一声张开,舌上有三个孔眼,把铜爵放在龙舌之上,三脚对入眼中,一股酒液从龙口流下,注入爵内,爵满流止。

刘聪端起铜爵,爵底沾酒之后,显出“极乐”二字,竟是传说中的“显影爵”。他令随军方技仔细验看,酒质佳纯。

绝世酒器配上极品美酒,什么戒备之心、头功奖赏都去了爪哇国了。

一口入肚,极乐升仙,爵空之后,龙背上升起一个美丽的青铜龙女,手提铜铃,轻轻一敲,原来铜爵要是不回到龙角上或者龙口中,就会有催酒龙女出来提醒。

刘聪将铜爵送入龙口,继续接酒而饮。

士兵们瞧傻了眼,郯军贪婪成性,管不得什么秩序约束,争相涌向另外的龙头,抓夺铜爵,抢饮美酒,其它任何器皿送到龙口之下都不出酒,唯有铜爵方可,这样一次一点,还不急死人。

酒就藏在山腹中,士兵们爬上酒山,另找渠道,铜山铆铸紧密,不知是谁先攀到山顶,发现了盘踞在顶的龙王,把龙王的双角一扳,二十四条龙齐齐吐酒,再不停止,酒液流入铜山下曲曲折折的“河道”,淙淙流淌,山上也涌出酒泉酒瀑,迂路精准,循环周流,没有一滴浪费,整座酒山活泛起来,奇香飘溢,士兵们爬得满山皆是,伏身痛饮。

范成仙在谷顶悄悄探头,金丝猴王“甲板”蹲在他身侧,正在玩弄刘聪的令牌。

酒山已有两百年龄,当年太祖和凌宫主在拔仙绝顶把酒言欢,工锻坊耗费多年,造出这座堪称秦岭之宝的精绝酒器,众豪杰围山畅饮,享受人间至快。

太祖驾崩之后,酒山封藏绝世,范成仙不忍这座酒器蒙尘锈涩,他接掌谷酒坊后,偷偷重启酒山,用历年的太白春精心勾兑“极乐春”,存在酒山中,历时数年,这个秘密连林雪崚也不知道。

范成仙本来想在义军归来之后,给大家一个惊喜,重新开山畅饮,现在连自己都舍不得喝的宝贝被郯军享用,不住扼腕顿足。

商议时,邝南霄安慰他:“郯军夺取西京后享乐滥纪,肯定过不了极乐春这关,我若没有把握,也舍不得你这些心血。范叔,再好的酒不过是谷物草木之精,这次五坊为助天子,倾尽所能,只要守得住秦岭的雄山美水,何愁日后没有佳酿?”

第164章 挑疑生变

酒香陡盛,溢满山谷,范成仙一声长叹,对甲板作个手势,“老猴儿,去吧!”

太白春饮如春雨,不烧心,不上脸,悠长绵久,醉而不知。极乐春比太白春更加幽醇,是一口销魂的仙物。

在酒山边痛饮的郯军以为离醉还远,其实早没了自控之力,喝得飘飘腾云,千般快乐,万事皆空,不多时,倒了大半。

洞顶一声尖叫,猴王甲板领着猴子军从天而降。

与此同时,石厅中的酒海齐刷刷掀开盖子,跳出一千五百盛军。郯军把酒坊中的酒海掀了个遍,进了石厅却完全被酒山吸引,独独没有掀看厅中的酒海。

刘聪喝得连哼带唱,眼前影子飘闪,他醺醺而笑,举爵邀道:“老弟,过来同饮。”

话音未落,脑后一震,不省人事,被盛军三捆两捆,扔进了酒海。

郯军早已散软,尚能走路的勉力抵挡了两下,被盛军轻松击败。

盛军分出几人,换上郯军的衣甲,拿着刘聪的令牌,将留守在外的郯军骗进洞中,如法伏击,尽数俘虏。

金丝猴惊起一群山雀,集成鸟云,盘旋向东,飞进汤峪河谷。

胡遨亲率左军走最曲折的汤峪,沿河攀升的羊肠小路是一串首尾相连的“之”,走了无数个回折之后,左军挥汗仰望,登顶之途要都象这样,只怕一千里也不止。

越到高处越奇峻,咫地皆峰,摩天插云。

工锻坊配合盛军主力,在汤峪重重设防,山道险隘处藏匿机关,连着陷阱地洞,环环牵动,突发惊人。过了骆驼峰之后,三步一垒,五步一碉,安置机巧也罢,派人防守也好,每关都可以一当十,用最省力的手段狠狠消耗左军的战力。

胡遨令前军结成盾阵,用长矛推着三排滚木开路,先行触发机关,再用火把烧开阻碍,大部跟进。

登山本就险苦,破除机关倍添艰辛,过了独角峰时,左军已经疲惫不堪。

行至鬼谷,天成一线,狭路上堆满巨石,将通途挡死。

胡遨指挥士兵攀石前进,士兵爬着爬着,见一员高大的将领立在石堆上,气宇森森,令人生畏。

郯军放箭,那将领提棍抡转,箭扫一地,岿然不动。

胡遨抡刀去砍,那将领举棍横挡,威猛无比,一棍将胡遨挡开二十步,震得胡遨几乎双肩脱臼。

山风吹散云雾,郯军这才看清,这将领并非活人,而是一个逼真至极的铜人,身后还有几百名持棍铜将,错落排布,交叉联防,把鬼谷关守得滴水不漏。

胡遨哑然失笑,令左军强行突破铜甲阵。

谁知铜人仿佛生着眼睛,不仅能挥棍迎敌,手臂、脖颈可伸可缩,长短变幻,左军冲攻十余次,都被打得盔劈甲裂。

胡遨令人抬木冲撞,投石狠砸,可自下向上,仰攻吃力,铜将甲质坚韧,撞出一些坑凹,武力仍是不减。

郯军怎知,这些刚劲又精妙的铜人,凝聚了工锻坊季隐常半生的智慧。

胡遨身边的一名参将悟出端倪,“将军,铜人体内分布磁石,可以判知铁器的方向,控制机关,它们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足基牢固,只能用硫硝木炭炸开!”

一炸之后,铜将毫发无损,石头下面又冒出两个小铜人。

参将弄巧成拙,“炸不开也无妨,只要身上没有铁器,或用铁器将它引住,不就可以过去了?”

他亲自试探,脱下盔甲,只穿布衣皮靴,贴壁而行,铜将果然没有反应,眼见就要通过,铜将左臂忽然伸长,一棍戳在参将胯上,把他碾在山壁上动弹不得,原来胯侧的一柄匕首忘了摘,若铜人使的是刀,他的大腿已被齐根切了。

天色渐暗,胡遨实在不耐烦,便依参将的主意,让前军脱去铁盔铁甲,摘除兵刃,设法将铜将们骗住。余军连钻带爬,自铜将们腋下、胯下通过,小心翼翼,仍是不断有人被击中,嗷叫不绝。

折腾到日暮,终于出了铜甲阵,这通憋屈狼狈。对盛帝首级势在必得的意气,消得所剩无几。

河谷在鬼谷关后分成两叉,去往拔仙绝顶的是西支。开路的前军没了盔甲兵刃,顶着高山冷风,冻得瑟瑟叩齿,声如敲梆。

过了叉口,一山横亘,这座山是一块完整巨大的太白花岗岩,高一百余丈,岩石北面是上古冰川冲刷后留下的剥蚀面,笔直刀削,气势磅礴。

胡遨在暮色中仰观山势,倒抽一口冷气,这座铜墙铁壁,简直是天造地设的百万雄兵。

山上亮起一排火把,石壁顶端冒出两千弓箭手。

一人哈哈大笑,“胡遨!过铜甲阵的胯下之辱,滋味如何?若不是此间山主仁慈,你已经死了十次八次,邝公子让我奉劝你,早早滚出秦岭,回去告诉王郯,让他吃斋拜佛,为他造下的血海罪孽求赎忏悔!”

发话者正是陆明昱,自从弃守潼关,一路败逃,直到此刻才找回几分尊严。

盛军万箭齐发,没有箭簇,箭头包了干草牛皮,射中如遭拳击,虽不致命,这一顿铺天盖地的重拳也足够胡遨左军消受。

陆明昱耳边反复回响着邝南霄的叮嘱:“陆将军,让胡遨活着回到王郯面前,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陆明昱就算不甘心,也不会违背对邝南霄的承诺,他看着郯军的狼狈之状,痛快压过了遗憾,胸中热血翻涌。

身边的小校低声道:“将军,穆公公来了!”

太监穆德是黄茌的亲信,陆明昱眉头一皱。

穆德阴仄仄的传令:“陛下有谕,邝南霄乃逆臣之后,居心不轨,龙武将军陆明昱速速回兵护驾,不得有误!”

就在太白各坊和盛军倾力阻敌的时候,李壑的脸上却不见一丝笑容,“阿父,你的消息都是真的?”

黄茌道:“千真万确,邝南霄是前中书省右谏议大夫华远秋之子,华远秋获罪时,全家株连,只有襁褓中的幼子被先帝特赦,做了试药童子。”

“宣徽院录事簿记载,华远秋之子试药足足八年,成了尚药房闻名的奇童,后来在一场火灾中丧生,不料丧生是假,私逃出京、改名换姓是真。前两日他进来面圣的时候,内臣无意中看到了他颈后的烙印罪记,于是叫了三名曾为先帝取药验药的太监仔细辨认,他们愿以性命作保,邝南霄就是奇童。”

李壑神色纠结,黄茌凑近一步,“陛下,先帝一纸诏书,华氏族中男子被斩,女子充妓,血流满户,震动京城,邝南霄相助陛下是假,伺机为家族报仇雪恨是真!他说太白宫‘只攘外敌安邦土,不应内乱残手足’,陆将军轻信了他的诡略,竟令三路盛军接敌之时,‘只阻不杀’,郯军人数足足是盛军的十倍,陛下最后这点护卫之师,岂不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李壑大吃一惊,“‘只阻不杀’?陆明昱怎么这样糊涂?”

黄茌唉叹,“陛下亲自领略过,邝南霄沉心巧舌,有令人信服的本事,陆将军一时失判,不足为奇。邝南霄设此圈套,等盛军尽灭之后,就可以将陛下拱手交给胡遨!拔仙绝顶危险万分,陛下还是及早脱身要紧!”

李壑怔怔回忆邝南霄的神情话语,面色苍白,“如果他想报仇,让咱们死在毒蛇谷不就行了,何必让宋竺援手相救,又何必苦口婆心,向朕纳谏?”

“陛下心肠仁厚,不知江湖阴谋暗算。陛下虽然在谷中遇险,可有陆将军倾力相护,未必没有脱险的可能,邝南霄苦忍多年,终于等到皇族身陷秦岭的天赐良机,不容闪失,只有将陛下稳稳圈于掌中,才是上策。”

“他假意营救、纳谏,都是为了博取信任,等时机一到,亲手将陛下送上绝路,不是更稳妥,更解恨?秦岭临近京畿,郯贼掳掠成性,太白宫与其坐等烧杀,不如立功迎奉,只要设计消灭盛军,献出陛下,就能免去血火之灾,得到郯贼的宽赦封赏,何乐不为?只怪内臣没有早些摸清邝南霄的底细,以致陛下身处危境,是老奴失察!”

李壑颓然闭目,喃喃道:“是啊,朕大势已去,狼狈不堪,怎么会有人不计安危,以微弱之力,与郯贼相抗?……阿父,陆明昱分军阻敌,拔仙绝顶只剩一百护卫,朕该如何是好?”

“陛下莫慌,事已至此,盛军能挡一刻是一刻,现在要紧的是让陛下先行离开拔仙绝顶,并且不要惊动太白宫的人,金蝉脱壳。”

“金蝉脱壳?”

“内臣已经打探清楚,拔仙绝顶南麓有两条下山途径,一条偏东,经南天门通往观音崖,咱们来时走的就是这条路,观音崖栈道烧毁,此路已断。一条偏西,从拔仙绝顶沿跑马梁西行四十里,过了万仙阵,向南折下,经灵光台,接药王栈道,回到傥骆道正途,正好绕开观音崖断口。”

“此刻太白五坊的工匠都不在拔仙绝顶,里外只有进进出出的难民,内臣已经安排护卫换上百姓的衣衫,可以趁太白宫空虚,掩护陛下、娘娘及两位皇子偷偷离开拔仙绝顶,在天黑之前赶到万仙阵。赢王殿下和诸位大臣留在这里掩人耳目,寻机杀了邝南霄这个逆臣之子,再与陛下汇合。”

“等郯军攻上绝顶,陛下已经先走一步,胡遨不熟地势,没有邝南霄这个诡计多端的地头蛇相助,很难摸黑追击,只能耽搁一夜,给陛下留出足够的时间。如果陛下在万仙阵守候的时候,见到什么不对,也可以不等和赢王汇合,直接下山,无论怎样,都胜于在拔仙绝顶束手就擒!”

李壑迟疑道:“杀了邝南霄?他虽然行动不便,声望却不可低估,如果他并无歹意,只是咱们多疑,朕岂不是落个恩将仇报的骂名,丧尽人心?”

“陛下!邝南霄本是罪臣之后,是私逃的试药童子,早该千刀万剐!天子安危,重如泰山,对一切叵测之人,只能宁杀勿漏,不可愚仁手软!至于人心,邝南霄是因雪滑‘轮车失控,坠山而死’,意外遭遇不测,与陛下何干?”

黄茌见李壑仍然纠结踌躇,连声催促:“陛下,事不宜迟,再不动身,让太白宫有所察觉,可就插翅难飞了!”

李壑禁不住劝说,与皇后、皇子换上破旧的百姓衣衫,用头巾遮住面孔,在黄茌的扶持下,悄悄离开太白宫,沿跑马梁向西而行。

拔仙绝顶东北坡下的“望仙台”是北麓三脊交汇的咽喉瞭哨,台周悬空,视野开阔,台上筑着石亭,中书令杨柬与邝南霄坐在亭中,等待三路盛军的消息。

莛荟在一旁用雪水烹茶,亭外云潮奔涌,与望仙台隔谷相对的七女峰婀娜参差,峰上冰带流闪,象仙女身上飘逸的披帛。

杨柬俯瞰千里山川,深深长叹,“神州南北界,华夏分水岭,太白山物华天宝,能落难至此,是不幸中的万幸。”

邝南霄道:“位居山巅,周围似乎无路可走,退至山脚,处处都是登顶之途。皇宫深不见日,只盼天子一路颠簸之后,可以睁眼开耳,通达外情。”

杨柬抚须一笑,“邝公子慧言睿语,有时老夫真盼自己也有局外人的心胸,能少些顾虑,多些直率,只是……珍禽苑中的鸟太懂得周围的禁忌,即使没有笼栅,也不会随性而飞,天子也好,朝臣也好,易时易地,未必能够易性。”

茶汤三沸,莛荟将二沸的熟水倒回釜中,舀茶入碗,三人还没来得及品饮,忽有御前太监前来传话,要杨柬回拔仙绝顶议事,杨柬随太监匆匆离去。

邝南霄注视着碗中微晃的茶水,“小荟,你用什么雪烹的茶?”

“松枝上的积雪。”

“闻起来朽涩,也许松枝枯败,坏了雪质,还是到花药坊再取些茶,另换新雪烹煮的好。”

“霄哥哥,三友茶虽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可里面的松仁、梅瓣、竹叶是许执坊精心筛选过的,这样废了,岂不可惜?”

邝南霄摇头,“雪为天上白玉泉,烹茶应得天上味,雪质不佳,饮之无趣。”

莛荟一怔,不知邝南霄为什么忽然变得挑剔,她站起来推动轮车,“咱们取茶去。”

邝南霄道:“你一个人去,我在这里等五坊的消息。”

莛荟不愿留他独守,“霄哥哥,你将就将就,下回我一定用最好的水,不行吗?”

邝南霄皱眉不语,莛荟端详他的神情,只好顺从。

她替他把膝上的厚毯盖紧,转身下了望仙台,向花药坊所在的红杉林奔去。

莛荟的背影隐没林中,邝南霄收回目光,身后有人道:“试药八年,什么难喝的苦汁没尝过,怎么连有点朽涩的雪水都忍不了?”

一阵紧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赢王李雍带着若干侍卫登上望仙台,令士兵守在亭外,自己步入亭中,在邝南霄对面坐下。

第165章 万仙石阵

邝南霄注视着晃动的茶水,“没有选择,和可以选择,当然不同。”

李雍端起一碗茶,面露冷笑,“邝公子,你早已不是武功卓越的霄黯千颜,只是一个全身皆废、心怀叵测的逆臣之子,现在你的底细大白天下,阴谋暴露人前,你觉得你是有选择,还是没选择?”

浅浅呷了一口,“这茶果然不怎么样。”小臂一扬,将茶碗扔进万丈深谷。

望仙台下云海翻波,邝南霄抬起眼睛,“赢王殿下要杀我,只因我是心怀叵测的逆臣之子?你昨晚私探万仙阵,布好陷阱,我这只悬崖边上的替罪羊,能有什么选择。”

李雍的冷笑变成怨毒,站起来将轮车徐徐推向亭边,“邝公子,你多年前就该死,却不知道惜命,现在成了废人一个,还要煽风点火,怂恿天子让位给凛王李烮,若非如此,何至于逼得本王出手?”

手腕凝劲,正要把邝南霄送下悬崖,忽听嗖嗖冷风,后脑“啪”的暴痛。

李雍转过脸来,鼻梁又挨了一记,鼻骨碎裂,黏糊糊的血从鼻腔溢到下巴,疼得他两眼飙泪,捂脸弯腰。

莛荟手持弹弓,从红杉树上跳下,脆声大骂:“你这个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的王八蛋,要是霄哥哥本领未失,你这样的王八蛋再多一千只,也沾不着他的边!”

她去红杉林取茶,没走几步就觉得不对,赶回来时,亭子已被包围。

莛荟心中急跳,手脚麻利的攀到高处,看清状况,怒火难抑,掏出弹弓,连发两弹,她从小翻墙爬树,掏蛋弹鸟,会磨石头做弹子,准头极佳,这回事出危急,两枚石弹又狠又快。

李雍身为王族,竟被一个年轻姑娘打断了鼻梁,恼羞成怒,捂着鼻子喊道:“宰了她!”声音比掐住嗓子的公鸡还难听。

邝南霄身不能动,没想到莛荟去而复返,她只是顽皮,没有武功,平时哪敢面对手持兵刃的彪形大汉,此刻却豁出去,推拱踢打,挣扭抓咬,象一头发狂的羚羊,拼死也要冲到邝南霄身边。

李雍发狠:“臭丫头,你看好了!”

抬脚踢向轮车,本以为邝南霄会连人带车,飞出崖外,谁知几块奇怪的大石头从崖下滚到望仙台上,将轮车牢牢顶住。

从来只见石头向低处滚,哪有逆行向上的道理?

几块石头原地一弹,变戏法似的,展成六个活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正是青龙六宿。

亢宿使者愧笑,“邝公子,我埋伏久了,犯困打盹儿,上来得晚了些,请你见谅!”

氐宿使者在一边抱怨:“也不能怪咱们慢,丝锦坊的伪身衣实在是束手束脚,行动不便!”

余宿齐声附和。

李雍和侍卫们瞪眼看着石头变成大活人,无不惊愕。

这一愣神的功夫,莛荟已经扑到轮车上,护在邝南霄身前。

她与人厮打,钗发散乱,狼狈警惕,邝南霄心口揪痛,“傻丫头,这里的事我心中有数,你跑回来干什么!”

莛荟看着六宿,气喘吁吁,“霄哥哥,你几时约了这些妖怪,我怎么不知道?”

亢宿使者双脚一跳,“妖怪?我们几个虽然没有寨首那样英俊,却也一表人才,你何时见过这么秀外慧中的妖怪?”

氐宿使者摆手,“蠢材蠢材,妖怪是昵称,林姑娘一口一个‘恶匪’,十分亲切,寨首每每听到,喜不自禁。”

箕宿使者凑近,“邝夫人,连你也称我们妖怪,可见林姑娘常常提及,她平日是怎么夸奖我们诸宿的?”

心宿使者旁敲侧击,“邝公子,羌逻那摊子已经了事,林姑娘不日就要归来,我们寨首等她当压寨夫人,等白了头发,你这个做师父的应该好好催催,让她妇道为重,早喝喜酒,早生娃娃。”

六嘴六舌,叽里呱啦,邝南霄眼中浮笑,“小荟,我以为你不喜欢神鹰教的人,没向你提。”

莛荟想起那晚玉极轩窗子莫名其妙的开着,原来是有客来访。

她坐在邝南霄膝上,心中后怕,“霄哥哥,青龙寨不是害死我家人的元凶,他们帮过衢园的忙,我怎会糊涂不分?”

拉起邝南霄的手,向他掌心轻轻一捶,“你干什么把我支走?你若有意外,我怎么办才好?刚才早知道这几块石头是保镖,我也不会吓得魂飞魄散了。”

这两位亲亲热热,旁若无人,六宿兴高采烈,唾星四溅,倒把李雍和侍卫们象木头似的晾在一旁。

李雍盯着六个妖怪,不知他们身上的衣裳是什么奇异织物,纹路花色与石头一模一样,连凹凸坑洼、青苔泥巴都逼真无比,若不定睛细看,就算他们蹲在眼皮底下,也未必察觉。

原来邝南霄早有预料,在此伏了帮手!

李雍眯起眼睛,“青龙寨?哼哼,蛇鼠一窝,太白宫与江洋匪首‘一翼遮天’,竟是同伙!”

一挥手,众侍卫攻杀而上。

六宿拔出龙爪剑,把邝南霄夫妇护在正中,一边叮叮当当的迎战,一边仍是絮絮叨叨,嚼舌不停。

亢宿使者道:“邝公子,话说我们六兄弟跟着寨首,享乐西京,王公老爷们的宅邸去过不少,这位赢王老爷家中,别的珍奇古玩没什么稀奇,唯有一座‘豹房’,令人叹为观止。”

莛荟好奇,“什么是‘豹房’?”

亢宿使者嘿嘿一笑,“‘豹房’里关着狮子,老虎,花豹,狗熊,还有数不尽的触器角具,春床靡榻,这位赢王老爷喜欢在猛兽咆吼声中大展雄威,号称一夜御女上百,狮虎丛中翻来滚去,白花花的姑娘们也会被拴上铁链,涂上虎豹斑纹,人形兽态,看得我们这些山野小贼,涎水一地。”

莛荟脸红耳赤,满面厌恶,六宿左一句,右一句,嘻嘻哈哈,揭的都是赢王的丑事。

李雍火冒三丈,不顾断鼻之痛,亲自挥剑来攻。

他向名师学过剑术,身边的侍卫都是京兆府的精锐,可六宿谈笑之间穿插有序,六把龙爪剑铜墙铁壁,水泼不进,李雍越逼越紧,六宿的手中剑也和嘴皮子一样,越来越麻利。

邝南霄专心欣赏青龙阵法,并没细听六宿的言语,直到莛荟捂着耳朵伏在他肩上,才恍然笑道:“六位使者,内子不爱听,几位舌下包涵,适可而止。”

尾宿使者忿忿不平,“邝公子,你雅人雅量,这下三滥的王公老爷可没那么大度,他毒手害你,你连脏话都没一句,依本爷的性子,早就卸了他的活儿喂狗。”

众宿一听,纷纷提议折磨李雍的法子,一个比一个新颖,听得李雍血管暴涨。

李雍逼攻许久,原以为干掉邝南霄这个废人是举手之劳,结果冒出这群令人头疼的怪物,他臂酸手软,退出两丈,心中暗想:“邝南霄将我拖延在此,一定是为了万仙阵。”

不能再耽搁,可在太白不除掉邝南霄,终难成事,李雍眼珠一转,一面指挥围攻,一面悄悄支开两个侍卫。

两个侍卫去而复返,望仙台密集的交刃声中突然加进了小孩的啼哭。

莛荟一听,大惊失色,李雍将一个幼童提在身前,正是小凯。

柯文樱被两个侍卫扭住胳膊,边挣边喊:“公子,小凯烧得厉害,我没有与许执坊汇合,私自留在花药坊给小凯煎药,小凯若死了,有我这个做娘的陪他死,你千万别被我们母子牵累!”

诸宿暴骂:“狗王爷,竟用女人娃娃要挟,便是咱们这些无耻之徒,也没这么下作!”

邝南霄令诸宿停手闪退,对莛荟道:“你也让开。”

小凯哇哇大哭,莛荟心痛两难,张臂护在邝南霄身前,不肯挪动。

李雍手臂一晃,手一松便能将小凯摔死。

邝南霄轻声耳语:“小荟,对付险恶之人,怎能只留一重后备,刚有帮手赶到,等着看好戏。”

莛荟将信将疑,退到轮车一侧,邝南霄身前再无防护。

李雍卯足全力,正要一剑将邝南霄刺个窟窿,胸前忽然被火辣辣的一抽,痛得他站立不稳,手上一轻,小凯在柯文樱和莛荟的惊叫声中,高高飞上半空。

柯文樱被人拉到三丈之外,站稳脚跟时,小凯已经稳稳落回她怀中,回头一看,身畔站着个中年渔夫,“杜舵主,多谢相救!”

震泽舵主杜愈的鱼竿在紧急时大显神威,早已不是第一次,激战天蹄峡时,他的神钓之技曾助叶桻脱险玄武阵,飞上锁屏道,这回甩竿击敌,把小凯“钓”离毒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李雍担心万仙阵,六怪就够头痛的,现在又有厉害帮手,他横眼一扫,对侍卫道:“咱们走!”

几人飞速向西奔去,莛荟狠狠呸了一声,“霄哥哥,咱们干嘛不擒住这坏蛋?”

邝南霄看着李雍的背影,“让他去,若没有他,咱们反而百口莫辩。”

六宿不爽,“杜三网,你到得巧,把我们兄弟的风头都抢去了!”

邝南霄收回目光,向杜愈微笑,“杜舵主,你远道而来,小弟未曾招待,先劳出手,实在惭愧!”

杜愈拱手,“公子说哪里话,江南先灾后战,境况凄苦,震泽舵未能随义军效力,惭愧的是我。早该来此拜会,一直耽搁,这点微末之劳,何足挂齿!”

六宿咂嘴,“邝公子,我们几个从南海归来,比他路程远,我们辛辛苦苦扮石头,比他先出手,怎么没见你这般客气?”

邝南霄连忙致歉,“邝某不周,六位勿怪!小荟,文樱,再煮些好茶,招待贵客。”

莛荟撅嘴,“我煮的茶太涩,不敢再献丑。”

“夫人海涵,看在客人面上,别生气了。”

六宿齐笑,“‘霄黯千颜’也会惧内!”

笑音未落,几道短促的焰信在西北麓升起,邝南霄眼中一亮,“许执坊和温将军告捷!”

太阳渐渐偏西,茶香再度溢满望仙台的时候,落日把天边的云染成了金盔金甲的百万雄师。

邝南霄的目光掠过黑峪、汤峪,落向万仙阵方向。这漫长的一日,太白山不知还有多少未尽的波折。

缓缓消失的落日余光,带走了李壑的最后一分力气。

跑马梁这段山路几乎要了他的命,起先脚下只是密集的碎石,渐渐变为大片大片的石堆,杂乱无章,连绵不断,必须一刻不停的在石头上攀爬。

一朝之帝狼狈不堪,皇后的纤纤细足无数次失陷扭崴,栽得深的时候,半个身子都卡进填满冰雪的石隙。

这就是闻名太白的石河石海,古书上将数万巨石陈列如阵的高山冰缘地貌称为“龙翻石”,复杂如迷宫,峥嵘如兽群,遇上陡坡,就如翻越步步尖锐的刀山,一跤摔下,锋利的石棱足以割肉碎骨。

一行人沿着山梁,跋涉至暮,终于到达万仙阵。李壑提不起一丝振奋,只有难言的疲倦和绝望。

石头,放眼所见,除了石头还是石头,铺满山道,覆盖山坡,仿佛全天下的石头都集中到了这里,无所不在,无穷无尽。

万仙阵与一般的石河石海相比,更加参差险恶,无数突兀的石柱石堡矗立在黯淡的暮空下,象一排排阴森的鬼牙。

李壑心中发怵,听着山梁上怪异的风声,不愿继续深进。

黄茌道:“陛下,万仙阵看起来怪异,却是再好不过的天然护卫,如果郯军或者太白宫追杀而至,陛下可以藏身阵中。”

李壑跋涉的时候一直隐隐懊悔,不该糊里糊涂的离开拔仙绝顶,“要是陆爱卿在此,朕也不会这么提心吊胆。”

黄茌继续安慰,“等赢王殿下处置了邝南霄这个贼子,很快就会率领众臣,来与陛下汇合,陛下只需忍等一刻,稍作休息。”

李壑只好进了万仙阵,在一圈高高低低的石堆中找了个避风处,勉强安顿。

天已全黑,太监在石窝中点起隐晦的火堆,两位皇子累得虚脱,趴在宫女怀里睡着,皇后双踝肿紫,脚底全是血泡。

李壑无能为力,与皇后偎在一处,“梓童,令你受苦,朕心不安。”

皇后靠在他肩头,“能与陛下同甘共苦,是臣妾的福分。”

火堆发出轻微的哔啵之响,夜风中有羚牛的鼻息。

黄茌见李壑疲倦无防,对李壑旁边的几个侍卫作个眼色。

这几个扮作百姓的侍卫其实是李雍的亲信,装着要解手的样子,转到石堆后方。

石堆后另有提前埋伏的京兆府侍卫,他们穿着太白宫工锻坊的衣衫,摸出匕首,脑中只有李雍简短的吩咐:“皇后,死,皇子,死,皇帝,留一口气。”

留一口气是为了让李壑亲自写下传位遗诏,李壑的字体融合符书、悬针、鹄头、钟鼎各种印章字体之风,极难模仿。禅位大事,只有留下亲笔遗诏,李雍才可取信群臣,名正言顺。

第166章 响尾环蛇

李壑靠在石上,迷迷糊糊的打盹。

皇后偎在旁边闭眼浅睡,她胸口憋闷,有一团不祥的凉寒之气,混沌之中,眉心忽然细针撩拨似的一痒。

她倏然睁眼,正有几人手持寒光森蓝的匕首,绕出石堆,向她和李壑袭来!

皇后尖叫,“陛下,刺客!”

李壑脑中一轰,隐有红光厉电,那是末日之色。

死到临头的滋味一团冰冷,一瞬间,他象本能的动物一样搂紧了皇后,缩颈待毙。

只听噗噗几声,却不是他和皇后被匕首捅穿,而是刺客中箭倒地的声音。

四周的石堆上窜起火光,哄笑阵阵,“窝囊皇帝是个香饽饽,差点让别人得了先!”

石堆后涌出狼群般的几百郯军,个个持弓搭箭,把李壑一行围在当中。

刺客中有两人立毙,余者中箭受伤,突遭此变,未及得手,便已自身难保。

黄茌呆若木鸡。惊醒的皇子吓得放声嚎哭。

李壑壮着胆睁开眼,左右环顾,一颗心轰轰而跳,耳中嗡鸣,浑身乱抖。

郯军首领抬手下令,“除了窝囊皇帝一家,一个不留!”

一名小卒忽然道:“校尉,那几个宫女,不如先留下。”浪笑四起。

校尉正是田阙,他熟悉秦岭地况,知道承业帝无论是西行还是南下,必经万仙阵。

他率军赶路,来此堵截,已在万仙阵埋伏了好几天。

本来准备一场激战,没想到肥羊自己傻乎乎的跑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一群披着羊皮的狐狸。

套中套,够热闹。

五百郯军风餐露宿,凿冰饮雪,是该犒赏一下,田阙点点头,“好!宫女也留着。”

弓弦拉紧,正要放箭,李壑的侍卫们和没死的刺客一齐上前,跪地求告:“将军饶命!我们本要杀了废物皇帝,孝敬郯军,将军来了,正是明路,求将军收了我们!”

李壑一听,心里象被横七竖八的冰锥交叉钉住。

田阙盯着刺客身上的工锻坊衣衫,冷笑一声,“要向郯军献人,何必扮成太白宫的人行刺?”

刺客们为了保命,只得如实交待,“我们都是京兆府嬴王部下,李雍想图谋篡位,嫁祸太白宫,让太监黄公公暗中相助,把皇帝引到这里。黄公公把我们分作两班,一半扮成太白刺客,一半作侍卫,随皇帝出逃。‘太白刺客’刺死皇后皇子,把皇帝刺成重伤,然后被‘侍卫’击退,让皇帝以为是邝南霄所为,黄公公会趁机说服皇帝在临终前留下诏书,传位给随行王族大臣中唯一可接印玺的王爷李雍。将军,我们早就厌倦盛廷,愿意弃暗投明,归顺大曦!”

李壑茫然的看看黄茌,黄茌瑟缩低头,不敢回视。

田阙仰头而笑,“真会审时度势,应该重赏!”手一挥,郯军乱箭齐发,把这些李雍的亲信射成了刺猬。

尸横满地,乱石溅血,太监们吓得便溺失禁。

田阙踏前一步,阴笑着望向李壑,“大曦皇帝明文悬赏,生擒承业帝者,封赏是得其尸者的二十倍,因为活皇帝比死皇帝值钱,本校尉才从你这些‘忠心’手下的手中救了你一命。看你夫妻和睦,我再送你个人情,只要你向我三跪九叩,我便叫我的士卒放过你这位如花似玉的娘娘。”

郯军哈哈大笑,皇后抱住李壑痛哭,李壑望着石缝间毒蛇一样钻延的血流,神情僵痴,苍白如木。

田阙笑意一敛,“怎么,没听到?”郯军迫不及待的向皇后围聚。

一阵夜风卷过,风中传来“啧啧”两声轻叹。

田阙耳根一紧,警觉抬头。

地上的乱石突然象火喷一般倒飞而起,噼里啪啦下了一场石头暴雨,砸得郯军头破血流,散开圈子,向后退逃。

暴雨停后,郯军才敢抬头,居于正中的李壑一家象被无形的罩子罩着,毫发无损。

这些乱石大小各异,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控石如沙,不费吹灰之力?

李壑和皇后亦是吃惊,两人搂紧皇子,以为有神灵庇佑。

田阙缓缓走到一块大石旁边,跷腿坐下,“小月,好久不见,不想出来叙叙旧?”

一阵笑声萦绕万仙阵,郯军转动头颈,追寻笑声的来向,再定睛时,发现田阙对面多了一人。

来者倚坐石上,抱肘于胸,直伸着两条长腿,一袭墨绿披氅铺展于地,象一扇张开的鹰尾。

乱石,火光,插满箭杆的尸堆,衬着这两人相互对笑的情景,说不出的诡异。

田阙干笑两声,“老弟,你已得了谢荆的真传,接了‘一翼遮天’的称号,来来去去,还用得着幽澜镜衣?”

“一翼遮天”四个字,每人都是一惊。

李壑青筋抽搐,脊背麻寒,本以为来了救星,谁知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盗,看样子还是敌军的旧交,微末的希望又象破船一样沉了底。

江粼月笑容可掬,“田兄,你忘了?我人品低下,可不似老雕、谢荆那般光明磊落。”

田阙朝李壑的方向努努嘴,“蠢皇帝最后一次在西京张榜拿你的时候,你的脑袋标价九千两。”他眼珠微转,话音一低,“如今乾坤颠倒,皇帝自己的脑袋标价比谁都高,难道青龙寨生意不好,你也想拿他换酒钱?”

江粼月摇摇头,“我能屈能伸,锦衣玉食不嫌精,粗茶淡饭不嫌陋,生计小事,烦不着我。怪只怪我对那该死的女人贼心不改,耳根一软,答应替她看家护院,结果女人的话要听,女人的师父的话也不得不听,这位圣人邝大公子的脾性……唉。”

田阙嗤鼻,“老雕早就说过,你成不了大器,这么多年过去,你的出息还是一点没长,一辈子栽在红颜祸上。”

江粼月嘿嘿一笑,“以他自己作范本,我到目前为止栽得还不算太惨。话说回来,你堂堂玄武君跑来做个芝麻校尉,又能成什么大器?”

田阙耸眉,“难道一辈子打劫贩私?我又不象你那样美酒佳肴、美人侍浴,懂得享受。如果象老段那样,在女人手下混饭吃,哼,还不如当个芝麻校尉!乱世是祸,也是契机,这种时候,别的都不重要,只要辨准一条结实的船,见到踏板,一脚踩上,无论驶向何方,皆能承风而行。”

他话语一顿,凝起眼神,“小月,为私也好,为公也好,念在过去的酒肉交情上,何苦来搅我的场?”

江粼月微叹口气,仰目望天,“田兄,我这点儿出息,你早就清楚,以你的才干,不缺一颗用皇帝脑袋做的踏板,倒不如卖我一个酒肉交情,等我成亲的时候,免了你的彩礼,请你一顿大席,山珍海味尽你挑,如何?”

两人呵呵对笑,空中却降霜似的冷了一层。

田阙弯腰凑近,“小月,咱们丑话在先,就算你有一翼遮天的本事,也难在五百人的玄武阵中持久。”

江粼月环眼一扫,“这些虾兵蟹卒才跟了你几天,就能布阵?”

田阙目露得意,“伏守在此,正好练阵为乐,有石堆为助,能抵得上原来玄武寨的一半。”

江粼月两眼放光,“老兄,你厉害,两句话便说得我心痒。”

田阙直起腰,神情沉峻,“你贪玩好乐,我可没心思给你当消遣,你若真为了那女人与我反目为敌,咱们的旧交一笔勾销,再有什么过节,别怪我不留情面!”

江粼月凝眸回视,“田兄,你可以嘲笑我为了女人没出息,我却不想嘲笑你匪路出身,却要过一鸣惊人的仕途瘾。人各有志,道不相同,今日一聚,给从前的情谊做个了结,也好。”

他收起长腿,一本正经的起身抱揖,“小弟祝你平步青云,前程似锦。”

田阙一张脸阴如兀鹫,掸掸衣襟上的尘土,返身走远。

李壑揣测二人的谈话,抬头看着江粼月孤立的背影,四周陷入一种奇怪的寂静。

夜风从大大小小的石缝中钻过,发出粗粗细细的呜鸣。

两个皇子连哭声都噎住,缩在皇后怀里,只剩抽鼻子的淅淅声。

包成几圈的五百郯军开始循循错动,江粼月披氅飘拂,松闲之下暗藏威严,一见分层环绕的阵局,一声轻笑,若让田阙在很短的时间内只练一种阵法,必是响尾环蛇阵。

响尾环蛇阵是绝佳的围攻阵形,极易上手,人多地阔的时候优势显著,环绕的蛇身可松可紧,可曲可拐,顺应地形,严密稳固。在万仙阵的特殊地貌中排布环蛇阵,借天地之利,威力倍增。

真正的响尾蛇只有一节响尾,环蛇阵中的每一节都可以作为响尾,多节响尾同时惑攻诱扰,隐伏的蛇头毒牙便可借助响尾的掩护,闪击得手。五百人掩护田阙这一颗毒牙,几乎万无一失。

江粼月刚才掀石为雨,以一退众,用的是十式遨空掌中的“补天浴日”。这等威猛,石危洪见了也会赞叹,可威猛的狮子对付暗蛇的毒牙,未必讨得了便宜。

郯军层层旋绕,越围越紧,随意组合的节节“响尾”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攻扰,四面八方有突然跃击的锐利单兵,有几十人排列如墙的刀枪齐进,有借助石堆的偷袭埋伏,有窜射而至的密集箭雨,蛇阵环环叠叠,攻势比海葵不停伸缩的触手还密集。

李壑和太监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法,处于波涛汹涌的杀圈正中,光听响动,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无数回。

田阙在重重掩护下隐匿踪影,剧毒的玄武剑和飞链蛇会在任何一刻、任何一处突然冒出,夺命制胜。

江粼月收胸提气,使出十式跮踱掌中的“大渡涉式”,身灵步阔,轻奇矫健,并不与那些响尾纠缠,只在郯军要伤及李壑一家时挥掌掀石,化险退敌。

他的九成警惕,都在提防田阙这颗毒牙。

郯军刀枪剑戟、飞索暗器无所不用,堆拥之处泥流奔涌,逼压之处巨蟒勒食,追截之处群豹围猎,江粼月却似飘忽的气泡,把环蛇阵引成一锅沸腾的岩浆,咕嘟咕嘟热闹非凡,而他只漫不经心的闪闪现现,仿佛儿戏。

李壑暗叹,这本领通天的大盗只搬空了各大王府的宝库,没有搬走各位王爷的人头,实在客气之至。

江粼月游刃有余,是因为五百郯军练阵不久,各节响尾配合不严。田阙悄悄下令,让环蛇阵聚攻李壑,逼江粼月分心相护。

李壑见铺天盖地的兵刃都朝自己压罩,吓得和家人搂成大蒜似的一团。

四周的石头象喷溅的泉水,起起落落,太监们在环蛇狠攻中伤的伤死的死,李壑更加胆颤,一家人瑟瑟筛糠,恨不得钻进地里。

江粼月借石为兵,与环蛇阵相抗,掌风所及之处,大大小小的石块成了他随意调控的青龙各部,远近自如,出击精准,连哗啦啦的击石声都象青龙寨的嬉笑。他只答应邝南霄把皇帝一家活着送回拔仙绝顶,那些太监,懒得兼顾。

郯军越战越惊,在万仙阵沉睡了亿万年的石头们好象都醒了,会飞,会跳,会转圈,会变着法子捉弄人,巨大的响尾环蛇时而退散扩张,时而顺坡游移,时而原地打旋,时而攒聚收剿。

江粼月放开手脚,乐在其中,可他清楚的知道,田阙正十分耐心的消耗他的警惕,飞掌控石不能持久,一旦稍有疏忽,被毒牙突袭得手,便是全盘皆输。

他佯露疲态,诱敌出击,可田阙精诡,不上圈套。

江粼月轻啸一声,身如巨翼,神鹰掌风云变势。

田阙见他用“一翼遮天”分向横扫,是在试探毒牙的方位。郯军被掀得直飞倒滚,毒牙的掩护越来越稀疏。

田阙眯起眼睛,低声传令,外圈郯军不动声色的悄悄后退。

高处火光突涨,是变阵信号,环蛇阵旋开若干通路,外圈郯军分组合力,推着八块巨石从八个方向隆隆滚下。

江粼月可以轻松躲避,李壑他们却在阵中最低洼的地方,躲无可躲,只要沾上八块中的一块,就会碾成肉泥。

李壑听着地动山摇的巨响,四向一看,不禁泪崩,天命休矣!

江粼月脚下发震,前后环顾,他高高吹了一声口哨,弹身跃起,边跃边骂,“该死的女人,都是因为你!”

第167章 麻衣手诏

江粼月左手“冲离掌”,将第一块巨石一击而裂,右手“引雏掌”,将第二、三块巨石引得互撞。

再摒一口气,双足“大提涉式”连环猛踢,逼偏了随后到来的四块巨石。

躲闪不及的郯军非死即伤,最后一块巨石滚下来的时候,被另一块突起的尖石一绊,冲离山坡,抛飞而起。

江粼月短时内连发猛力,四肢虚酸,忍着肩臂之痛,点足腾空,拔剑迎击。

青龙剑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光瀑,青龙断岭,将空中的巨石一劈而碎。

碎石当中黑光一闪,弯曲的玄武剑毒蛇吐信,在青龙剑剑势衰退的时候迎面刺到。

江粼月丹田凝气,拼力重聚剑势,变作逆向迎敌的“盘龙升空”。

双剑相交,火星飞迸,玄武剑“铛”的震飞。

江粼月脸色一变,借碎石冲攻的人虽然身着校尉衣甲,手持玄武剑,却根本不是田阙!

他后心一阵凉风,田阙的飞链蛇已经袭至要害。

田阙与小卒对换了衣甲,玄武剑只是幌子,飞链蛇才是真正致命一击的毒牙。

江粼月剑劈巨石,凭着惊人的本领变招续攻,此刻气短力弱,身体在下落之势,飞链蛇来路刁钻,无论躲避还是回击,都来不及。

蛇口张开,剧毒尖牙吐露在外,眼见就要咬上江粼月的后心。

千钧一发,一道漆黑的影子旋风而至,将江粼月顶开数尺,避开田阙的夺命一击,救星是江粼月的宝马夜电腾龙。

江粼月在巨石来袭之际,为防万一,嘬唇吹哨,唤来山坡背后的夜电腾龙,小夜果然到得及时,腾蹄飞空,助江粼月避过毒牙。

江粼月腰身一扭,旋手一剑“龙血玄黄”,劈断飞链蛇的索链,蛇头飞坠,剑气指处石崩土暴,田阙中剑倒地。

青龙剑分寸精准,这一刺偏离田阙心口,重创却不致命。

田阙捂着胸侧,指缝处血流如注,小卒来扶,被他横手推开。

江粼月吁叹一声,收回青龙剑。

田阙支撑着站起,哑笑一声,“小月,此一时彼一时,前途人情皆如此。你若真握着那女人的心,又何须造势,说她是你要娶的压寨夫人?除了这点妄想,你的所作所为一无所值。下次再见,你未必有今日的好运!”

他眼光阴冷,滴血踉跄,拾起玄武剑和断落的飞链蛇头,带领郯军撤阵下山。

江粼月和夜电腾龙踏过满地尸首,双足四蹄,在李壑跟前停住。

李壑身上覆满沙土,象只鸵鸟,听到马喷响鼻,颤巍巍抬头。

江粼月双手抱肘,睨视而笑,“陛下,并非人人都是当皇帝的料,不过你也实在太怂了!”

李壑惊魂甫定,身子还在不自觉的打颤,悸声问:“一翼遮天,是,是邝南霄让你来的?他既然知道这里有埋伏,为何还要……”

江粼月低身凑近,“陛下,你这对眼眶子里,塞的是一对木头疙瘩,忠奸不分,善恶不辨,不让你到万仙阵来一遭,你会真的相信邝公子?”

李壑心中一顿,望向黄茌。

黄茌被石头砸伤,头破血流,断了一条腿,顺着石堆爬过来,一路嚎泣,“陛下!老奴冤枉!老奴真的只是担心邝南霄对陛下藏有祸心,才引陛下来此,赢王利用老奴对陛下的忠心,谋反嫁祸,刺客之事都是赢王的安排,老奴并不知情!老奴伺候陛下尽心尽力,陛下一直恩待老奴,老奴背叛陛下,能有何益?”

李壑看着黄茌满面的血泪,心中一团虚空。西京伏阙上书,他不得不撵走太监朱承恩,直到朱承恩凄凉病故,都没再见过面。

外言谁是祸患,谁是栋梁,他当然斟酌,可朝臣不会在他深夜对着奏折发愁的时候,为他添炉暖脚,后妃不懂得他踌躇决断、挣扎政事的艰难,一个曾经对他嘘寒问暖、体恤入微的人如此哀求,他硬不起心肠。

黄茌知道李壑心软,声泪俱下。

江粼月冷笑,“老太监,表忠用不着这张嘴,你是白是黑,自有分断。”伸手捏住黄茌的下颌,“喀嚓”一声,把黄茌的下颌捏脱了臼。

江粼月掸掸手,吹了长长一声口哨。山坡后面黑乎乎的涌出一伙匪盗,个个身着狼皮,面目狰狞。

为首的两人,一个满脸刀疤,是沐公寨首领全大猷,一个歪嘴独眼,是雁翎寨首领万敖。

皇后见他们凶恶丑陋,吓得抱头遮面。

万敖咧咧嘴,“娘娘,郯军有五百人,我们才来了五十几个,你应该庆幸才是!”

江南匪盗听从一翼遮天的调令,为衢园难民提供方便,这回收到墨羽令,不敢怠慢,按时赶到太白山。

江粼月让众匪把走不动路的皇帝一家和余存的太监宫女抬进滑竿,山匪们脚力甚好,在乱石上抬人行进,健步如飞。

皇后被颠得高呼低喊,前面的小匪暴牙一龇,“娘娘这么喊,别人还真当我们把你怎么样了哪!”

众匪邪笑不止,皇后羞愤捂口。

走了没多久,全大猷伏地倾听,几里外正有一队人马急促而来。

江粼月让所有的人藏在石堆后面,只将断了腿的黄茌单独拎出,留在显眼处,然后揪着李壑,隐匿在离黄茌不远的地方。

李壑不明其意,江粼月道:“有好戏看,等着就是。”

远处山梁上出现几只火把,一队人影向西疾行,是京兆府侍卫。

一名侍卫发现半躺在地的黄茌,惊讶道:“黄公公,你怎么独自在这里?你和赢王安排的事可曾得手?”

黄茌下巴松脱,呜呜难言,侍卫这句问话被李壑清清楚楚听在耳中。

李雍狼狈离开望仙台,一面让太监穆德偷偷前往汤峪,假传天子口谕,令陆明昱回军清除邝南霄,一面让剩余的京兆府侍卫全部赶往万仙阵,这次也不用什么伪装嫁祸了,见到皇帝直接上手,若能成功,一切犹在掌控。

陆明昱在“铜墙铁壁”击败胡遨,正觉痛快,接到口谕虽不甘心,可担心天子,还是听令撤返。

中书令杨柬发现皇帝一家失踪,遍寻不见,集结群臣来到望仙台,向邝南霄询问。

李雍见陆明昱率兵返回,趁机在群臣面前痛斥邝南霄为报私仇,勾结江洋大盗,谋害天子。

陆明昱半信半疑,立刻派人搜寻天子,兵围望仙台。

青龙六宿气愤难平,把在山谷里待命的青龙寨叫上来,与陆明昱的盛军相抗。

六宿伶牙俐齿,领着众匪,大骂李雍谋反嫁祸。李雍喝令:“陆将军,这些贼匪满口胡言,诬陷本王,还不把他们拿下!”

望仙台剑拔弩张,邝南霄与杜愈讨论茶道,对千夫指摘、万般混乱视而不见。

陆明昱向穆德和众大臣询问细情,天子何时传谕,何时不见踪影,得到的回答众口不一,模模糊糊。

李雍道:“陆将军,天子和皇后娘娘带着两位皇子,能走多远?现在他们下落不明,只怕已遭不测,你不清剿这些胆大包天的贼匪元凶,反而拖延耽搁,是何道理?”

陆明昱登上望仙台,在邝南霄对面坐下。

“邝公子,我亲眼目睹太白各坊备战迎敌,我相信你,但这里是你的地界,一切都与你有关,若天子在太白失踪,我自然唯你是问。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不会拐弯抹角,请你直言!”

“陆将军,你若真的相信我,就在这里饮茶静候,天亮之前,一切都会明了,我人头在此,你还怕我诓讹你?小荟,多加一只茶碗。”

陆明昱犹豫片刻,接茶而饮。

李雍勃然大怒,“陆明昱,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违抗本王之令,置天子安危于不顾,与逆臣贼子沆瀣一气,你不想活了?”

陆明昱冷冷回应:“殿下,兵符在末将手中,我只尊天子之令。”

李雍百般威胁,可这里的盛军不是他的亲信,拿王爷的身份也逼唤不动,额头渗汗,只能把赌注全押在万仙阵上。

赶来万仙阵接应的京兆府侍卫在半途发现黄茌,黄茌下巴松脱,有口难言,拼命摇头。

李壑躲在石后,听到侍卫的询问,心中明了,一片空凉。

江粼月低声道:“一国之君,不想再怂的话,就直面他们,看他们到底敢把你怎么样。”

李壑在环蛇阵中魂飞魄散,大险都挺过来了,现在一半麻木,一半失望,已经不再害怕。

他默默站起,自迎上前。江粼月抓起两捧石子,拈在手中。

侍卫们问不明白,忽见一个人缓缓步出夜色,进入火把昏暗的光圈,正是李壑。

他们本来奉令行刺,可皇帝突然一脸漠然的孤身而至,说不出的诡异。

侍卫彼此对视,为首者怕迟疑误事,冷喝:“动手!”

还没来得及挥刀,众侍卫便横七竖八的惨叫倒地,每人头上都被石子打了个血窟窿。

李壑走到黄茌身边,黄茌知道再无侥幸,抱住李壑的腿,浊泪纵横。

李壑垂目看着他,“阿父,朕生在帝王之家,见惯手足无情、至亲翻脸。朕本以为事事宽容,让每个皇亲国戚都权盛财厚,过得比朕还好,便没有人觊觎这可笑的皇位,未想离京不过几步,尚未死于郯贼之手,便险遭亲信暗害。你是不是想用你的命告诉朕,自古皇权一条路,只有彻底改变心性,才能做一个存活的帝王?”

一串眼泪簌簌落下,掉在黄茌脸上。“阿父,为什么?”

黄茌缩身发抖,喉中呜啊有声。

李壑手心微颤,“朕有意重用凛王,甚至想传位于他,让他收复江山。他厌恶宦党,当年派到陇昆的太监监军全都被他驱逐回京,惹得先帝震怒。你怕凛王权重,你便地位不保,所以要在入蜀前除掉朕,扶持李雍。朕对你敬重有加,你只为一己私利,就不惜如此,是真的吗?”

黄茌与李壑最后对视一眼,泪水滚滚,不知是悔还是憾。

李壑叫来宣事太监,闭目沉叹,“他上了年纪,留个全尸。”

太监们解下腰带,勒住黄茌的脖子,李壑背过身去,没有回头。

漫长的一夜,浓黑的天空终于转淡,连青龙寨都疲乏得没了声音。

李雍焦躁踱步,向坡下走去,陆明昱盯着他的背影,“殿下要去哪里?”

李雍一甩袖子,“内急。”

话音未落,一阵碎促的脚步打破寂静,陆明昱派出去寻找天子的偏将带队归来。

偏将奔上望仙台,“天子一行在万仙阵遇袭,宣事太监受伤挂血,带回一封御笔手诏!”

群臣哗然,陆明昱腾的起身,“天子是否安好?”

“宣事太监不肯明言,末将不知!”

李雍胸中砰砰暗跳,他的探子一去无踪,即将到来消息的非天即地,非生即死。

既然已经下赌,不如赌出个结果,他将心一横,手捏佩剑转身上坡,和陆明昱一道立于群臣之前,准备接诏。

宣事太监气喘吁吁的赶至,众臣伏地听诏。

太监展开一截从衣袍上撕下的麻布,郑重宣念:“制诏太尉、右相、各部尚书:赢王李雍用事擅权,悖逆篡位,罪重于谒,赖将相列侯、宗室大臣诛之。免王属家婢为庶人,充劳役。钦此。”

李雍一跃而起,夺过手诏,“什么毒计,一张破破烂烂的麻衣伪诏,敢来唬人?”

陆明昱右手挥剑,左手去抢手诏,李雍横剑一挡,双剑相交,手诏“嚓”的一声撕成两半。

陆明昱抓着半片麻衣一看,手诏字体如印似刻,半方玺印清晰入眼,是皇帝亲笔,当即抬头高喝:“莫走了李雍!”

李雍趁陆明昱辨认手诏的功夫,猛力挥砍,劈伤三位大臣,闯开一条通路。

盛军上前拦截,青龙寨幸灾乐祸的看着李雍在士兵丛中左突右冲,不时鼓掌吆喝。

亢宿使者见李雍末路凶狂,咂了咂嘴,“邝公子,你这太白不沾血的迂腐规矩,不如为豹房王爷破个例?”

杜愈观望片刻,“公子要我去助陆将军一臂之力吗?”

邝南霄一脸漠然,“天家的事,天家自己收拾。”

李雍未能冲出重围,被士兵逼到悬崖边缘,站在一块凌空突伸的岩石上。

陆明昱令士兵停手,抬剑指着李雍的脸,“天子待你不薄,你却狼子野心!”

群臣一阵骚乱,陆明昱回头一看,众臣黑乎乎跪了一地,此起彼伏的泣呼陛下。

一身麻布衣衫的李壑并同皇后及宣事太监一齐向悬崖踱来。

陆明昱见皇帝面色苍白,但并无大碍,心中悬石落地,跪地请罪,“末将思虑不周,护驾不利,罪该万死!”

李壑令众人起身让开,走到离李雍三丈远的地方停住。

“七哥,昨夜朕两次遇救,一次救朕的,是想要活捉了朕以便多拿赏钱的郯军,另一次是逆臣之子派来的江洋大盗,而两次要杀朕的,都是你。”顿了一顿,声音微哽,“到底什么是亲,什么是仇,朕现在很糊涂。”

李雍拎起半片麻衣手诏,“天家本无‘亲’字可言,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胜你百倍,先帝却传位于你,我本可去剑南统协三军,你却只想用李烮,倘若我是皇帝,大盛怎会沦落至此!我是王爷也好,京兆尹也好,就算权财雄厚,不过是夹在人堆当中,与累累众生齐肩。李壑,那不胜寒的高位,不是你有本事坐得了的,你注定是败坏祖宗基业的千古罪魁!我只恨计划仓促,行动太迟。今日事败,我无悔无憾,就算我没福俯瞰九州,也绝不会死在你这个窝囊废手下!”

他瞠目切齿,把手诏撕成碎片,狠狠一撒,横剑割颈,倒跌下崖。

溅了血渍的碎片漫天飞舞,满山寂静。

第168章 授印让位

李壑站在崖边,良久无语。

天边的曙光逼退混沌的黑夜,太白山雄伟的轮廓恢复明朗,披雪群峰仿佛从云雾中走出的猛犸巨象。

一名小卒从汤峪方向飞奔上山,积雪道滑,连摔了好多个跟头。“陛下!陆将军!胡遨受挫之后,并没死心,重新整顿,越过铜墙铁壁,连夜攀进,快到开天关了!”

陆明昱对李壑道:“陛下莫慌,官峪、黑峪都已告捷,末将昨夜急撤,才把胡遨放了进来,我这就去开天关!”

邝南霄叫醒六宿,“六位使者,请青龙寨再帮我一个忙,花药坊仓房有很多过冬用的木柴和炼药的锅鼎,请你们携柴带鼎,随陆将军前往开天关,烧雪化水,浇下山道,那里地势高过雪线,泼水成冰,让郯军一步一跌的来攻关吧。”

六宿一听,新鲜有趣,困意全消,兴致勃勃的领着青龙寨奔花药坊而去。

盛军振作精神,赶往开天关。

杜愈不放心只留邝南霄夫妇在此,依然在望仙台相陪。“邝公子,官峪、黑峪既然告捷,怎么不见几位执坊和温将军回来?”

邝南霄笑道:“他们一整夜都在扎木筏。”

王郯称帝刚刚一个月,就目睹了他东征西战以来前所未见的奇景。

一条条木筏首尾衔接,结成数百巨龙,沿渭水南岸各条支流漂入渭水主道,直抵西京。

每只木筏上都结实满满的缚着郯军,胡遨深入秦岭追剿李壑的六万人马,被太白宫原路奉还。

胡遨被剥掉衣甲,胸口歪歪扭扭的刻着“大曦肃天将军”,肚子上刻着大曦宝印,背上刻着一只龟和“青龙六宿题赠”,滑稽不堪,满堂文武却没一个人敢发笑。

众人深知王郯的脾气,胡遨这样回来,还不如命葬太白山。

王郯缓缓站起,“胡爱卿,你这副身子骨,朕再也不想看到了!”

这日午后,太极宫承天门外多了一只形状奇怪的铜龟,胡遨被砍断四肢装入龟中,只留一个脑袋从龟脖子露出,龟壳上的铜钉刺入体内,他忍受着痛辱并剧的酷刑,嘴角的血淅淅沥沥,三天后才断气。

王郯盯着地域图上的秦岭,目光喷火,恨不得将之烧成窟窿,可他心知再追剿也难以阻挡李壑入蜀,剑南盛军屯聚,自己登基不久,眼下必须全力稳住关中。

李壑御驾即将南下,临行前再度宣见邝南霄,“邝公子,朕混沌不明,错起疑心,几乎丧命,现在朕身边缺少能人,愿拜公子为太傅,名为督导皇子,实为方便朕求策受教。华氏冤案,朕已问询,当年并无实证,是先帝偏听急信,朕会颁诏昭告,还你一族清名,公子可愿与朕随行?”

他满心诚恳,邝南霄却缓缓摇头,“陛下愿意开怀纳才,礼贤下士,是大盛的福兆,小民是个连衣食都不能自理的废人,到哪里都是累赘,不敢当此圣爱,只要陛下肯听从小民之前的三条谏策,赐我在这清净之地饮茶赏雪,我就毕生欣慰,感恩不尽了。”

李壑听着他平淡却坚韧的口吻,低低一叹,将自己的随身御笔留在邝南霄身畔,“既如此,朕不勉强。这是朕的莹石月光笔,杆中储墨,夜间自亮,是朕的爱物,写麻衣手诏用的就是这枝笔。若哪天你改变主意,或有什么事想令朕受教,便送此笔给朕,无人可阻。”

天子起驾南下,五坊送行完毕,各自休整。

拔仙绝顶又开始飘雪,莛荟在露台上支起一张伞,推着邝南霄在伞下赏景。

她取出一只新做的麝皮围领,戴在他颈上,左试右试。

高处有个声音幽幽感慨,“霄黯千颜,都快变成小丫头的布偶了。”

邝南霄转头一笑,“江粼月,你没和六宿、万敖他们一起游览太白名胜?”

江粼月从玉泽堂顶跃至露台,莛荟瞪他一眼,“妖孽,谁说霄哥哥是布偶。”

邝南霄笑意未减,“小荟,对相助咱们的恩人不可失礼。”

莛荟冲江粼月一吐舌,捧着麝皮围领,回房剪改去了。

邝南霄歉然,“江兄,内子还是小孩脾气,请你见谅。”

江粼月也在伞下坐定,听着“内子”二字,一阵肉麻,“邝公子,你身上还是一点知觉都没有?”

邝南霄摇头,“有时候我能看见自己的手指在抽动,就象长在别人身上一样。江兄,这回多亏青龙寨援手,恕我不能起身拜谢。”

伞外飞雪絮絮,山川静美。

江粼月伸腿往露台栏杆上一跷,抱肘笑道,“你知道李雍和黄茌勾结,所以用貌似十分冒失的纳谏,逼得李雍原形毕露,仓促出手,他却不知道你有意暴露身份,就是等他来嫁祸,为他谋反创造便利。这次外有追兵,内有奸佞,你不惜以自己为陷阱,命悬刀尖,既保了天子,除掉了皇帝身边的狼心之士,也帮李烮出山扫清了隐患,还替华氏一族正了名,一举多得。只有脑袋能用的人,真可怕。”

邝南霄道:“其实没想那么多。凛王已经和太白宫息息相关,帮李烮扫扫路,义军也容易些。”

“邝公子,义军还会继续追随凛王?你们太白宫不是只攘外敌,不应内乱?”

邝南霄苦笑,“话是这么讲,可两万凛军失踪无察,凛王若想收复江山,会聚集一切可用之人,凛军擅长旷野塞外的骑兵闪战,而争夺关中,攻守城池,需要义军来当尖锐的突军,他不会轻易放手。江兄,你娶压寨夫人的念头,怕是又要多熬一阵了。”

江粼月难掩失望,长叹一声,“邝公子,当年你求婚被拒,有没有遗憾?”

邝南霄望着云海飞雪,“的确失望过,但我不会傻到为一个无心于自己的人痛苦纠结。你对她有恩有义,她会因为心存感激,答应你很多事,但她有一根筋根深蒂固,不到生命灰飞烟烬,不会扭转消失,她让你煎熬无奈正在于此,让你难以割舍也在于此。江兄,我只劝你一句,在她的心涅磐之前,给她可以呼吸的天地。”

江粼月斜眼一瞥,“不痛苦纠结,不等于麻木无觉吧?”

邝南霄一低头,“我这个样子,还不是麻木无觉?”

大盛承业二年即大曦宙统元年十月,承业帝李壑经汉入蜀,逃至益州。

一路艰辛,李壑被种种困苦逼出支撑之力,到了益州身疲志散,病如山倒,两位皇子也高烧不退。

益州城被樊尼围攻数月,城墙焦黑毁损,城中到处是兵棚瓦砾。羌逻撤军后,梁安把一半百姓疏散到周边县镇,着力整治州城,面貌略有好转,但补给依然匮乏。天子病重,梁安只能尽己所能,搜罗所需的粮药。

凛军和义军从高原归来,奉旨到益州待命,驻扎在州城西北郊外的王村。

王村是个依山傍水的古镇,因为土气瘴疠,多生毒草、沙蛩和蝮蛇,村民均在崖边修建吊脚楼,登梯而居。羌逻入侵之后,村荒人空,吊脚楼半存半毁。

这一年夏晚暑长,到了十月还没凉透,凛军不惯湿热,水土不服,李烮让伤病不适的士兵在吊脚楼中休养,其余搭营而宿。

雷钧、徐敦和武珲领着留守合州的义军赶来与西征高原的义军会合,带来不少防吐止泻的草药,每座吊脚楼前都用绳索系着药罐拎上垂下,省去攀爬的麻烦。

这日傍晚,天子宣李烮入城觐见。

李烮知道承业帝远远没有康复,病中召见,必不寻常,连忙更衣束冠,来到益州城中天子下榻的大慈寺。

大慈寺规模宏伟,殿堂多以峡石为柱,经历战火而不塌。

李烮穿过重重院落,进入大雄殿。殿内灯烛昏昧,药烟弥漫,百官低沉,佛像悲悯。

李壑被太监扶持着,半倚病塌,面容憔悴,咳嗽不止。

李烮暗叹口气,行至塌前跪叩,“陛下,臣来迟了。”

李壑伸出手,还未开口便泪流满面。

“堂兄!……”一开口,更是哽咽难言,泣不成声,“堂兄助我!……”

李烮久在塞外,与李壑感情平淡,没想到此刻李壑以亲眷而非君臣的身份相见,微微吃惊。

他抬起身子,张臂扶住李壑。

李壑历经坎坷,满怀酸楚,伏在李烮肩头放声大哭,百官随泣,人心戚戚。

李烮低声安慰:“陛下勿忧,只管安养龙体,其他不要多想。”

李壑抽泣片刻,倚回塌上,拉着李烮的手,犹自垂泪不止,“秋商易储以来,朕难有安眠之时,灾乱战祸,目不暇接,朕倾尽心力,仍是落到弃京离逃的境地,九死一生,受尽折辱,上累祖宗,下负黎民,一路思之,揪心裂肺!“

“堂兄,朕非治世之才,如今病疴在身,恹恹难复,皇子年幼,国事无着,堂兄文武兼备,雄才伟略,百倍于弟。朕反复思量,乱世须有擎天之人,要救万生于水火,还乾坤以清朗,只有将除奸灭贼之任托付堂兄,才能保住大盛江山,传承太祖基业,朕愿将皇位让给堂兄,堂兄可愿接掌大盛的印玺?”

李烮惊立起身,重叩于地,“陛下遭遇外乱内变,疲心劳力,一时体弱气馁,宽心安养之后,定可康复振作,怎能轻言让位?臣乃塞外莽夫,别无所长,唯有忠诚之节,沥血之胆,愿竭股肱之力,尽犬马之劳,为陛下扫贼荡寇,清暴除奸。”

李壑道:“堂兄久居塞外,性情傲旷,不喜朝纲拘束,以致臣官不解,多有蜚语异议。此次堂兄奇兵神速,孤入羌逻,为朕平定西境之危,朕知你胸怀阔度,只有报国之心。朕信任你,愿将大盛的印玺托付于你,绝非虚言试探,更非一时意气,天地可鉴,群臣为证,你何必顾忌?”

李烮坚拒:“陛下之诚,臣感激至深,然而陛下承先帝遗愿,受天命所归,皇位社稷,万万不可轻动,大盛国事已乱,不堪再伤根本,臣肝脑涂地,请陛下摒弃让位之念,否则臣只有刎颈于此,以明心志!”

李壑令内侍将李烮扶起,拉着他在塌边坐下,“堂兄,朕不善识人,以前误解疏冷之处,请堂兄不要介怀。”

李烮见他恳切,亦自动容,“陛下,臣放肆任性,屡屡冒犯天威,无符调兵,更当千刀万剐。国不可无纪,朝不可无纲,赏罚不能模糊,臣愿带罪出征,收复关中,不过臣有三请,望陛下恩准。”

“堂兄尽管明言。”

“第一,如今各域摇摆,人心离散,请陛下尽快颁布罪己诏,诚感天下士,凝聚四海心,五指成拳,方可一搏。第二,请陛下降旨免去臣的王爵,俸禄减半,人头暂寄,如果不能收复关中,数罪并罚,凌迟于市。第三,收复关中之后,免赋税,赦天下,修水利,推新政。这三条,陛下能应允么?”

李壑暗暗吃惊,邝南霄与李烮难道是老相识,居然条条对应。

“朕都应允。这第二条么,暂先委屈你一段,待你收复关中之后,平定西境、匡扶社稷双功并举,朕再复你王爵,理正言顺,绝无违背朝纲之嫌。”

两人娓娓相谈,李壑脸上的阴霾稍稍散去。

李烮不愿扰驾太久,李壑在他告退之前问道:“堂兄,你私调的人马只有八千,剩余的两万凛军入关时无端失踪,到底是什么缘故?”

李烮眉头一紧,“不瞒陛下,臣也为此困惑,待收复关中之后,一定将此事彻查清楚。”

两人的话语,百官皆听入耳。

李壑传旨令杨柬撰写罪己诏,择日昭告天下。

李烮王爵被免,降为“定军侯”,即日召集军马,为收复关中备战。

御西军及剑南各州的忠勇将士皆得嘉赏,凛军无符擅动,但奇战功高,赏罚相抵。

几道圣旨一出,君臣同心,上下再无异论。

李烮离开大慈寺,不紧不慢的骑着“飒露”出城西行,回到王村军营。

孔良见他凝眉沉思,上前询问:“天子何故急诏?”

李烮跃下马,“没什么,只是和我预料的有些不同。”

他将马缰交给侍从,进入大帐,“孔司马,请林宫主过来。”

片刻后,林雪崚在帐外通报,李烮令其入内,见她仍是一身简朴利落的男装,袖子挽到手肘,身上一股药味,神采举止透着一股轻盈。

几天之前,护驾盛军带来太白宫的消息,温遥、陆明昱亲自来找她,她不知得了什么喜讯,象白鸽子似的飘飘跃上吊脚楼顶。

李烮一打听,才知她的师父昏睡两年有余,终于苏醒,可醒了也是个身不能动的废人,不知她为什么如此兴奋。

那种兴奋,现在还透在她的一颦一笑之中。

林雪崚轻步上前,躬身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李烮摆手,“现在不是殿下了,只是‘定军侯’。林宫主请坐。”

林雪崚听他略带疲惫的口吻,身上的轻盈之意不觉一沉。

李烮转动手边的令箭筒,抬起眼睛,“林宫主,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我想请义军继续做我的突军,助我清剿王郯,收复关中,你意如何?”

林雪崚并不意外,容色平静的摇摇头,“太白宫自立宫以来便有宫训,只攘外敌安邦土,不应内乱残手足,两百年的规矩,我不能违背。凛军勇将如云,侯爷即使没有义军佐助,一样可以马到功成。”

李烮眉心一蹙,“太白宫为助天子通过秦岭,已经和郯军大张旗鼓的交过手,你又何必拘泥于一句刻板之言?”

林雪崚正色道:“固守拒敌是出于被迫,与攻击征杀不同,何况我师父只拒不杀,六万郯军原路奉还,并没有违背宫训。我没有师父的旷世之才,不知怎么才能有一支只退敌而不杀敌的突军,你觉得我墨守成规也好,冥顽迂腐也好,我身担太白之责,不能违背太白立足的初衷,凌宫主与太祖交情至厚,尚不肯卷入太祖夺位之战,侯爷,请恕雪崚不能从命。”

第169章 釜底抽薪

李烮将令箭筒放回案上,“既然如此,那就不必深谈了。”

林雪崚走后,孔良不甘,“侯爷,为什么轻易放弃,不力争说服她?”

李烮道:“元昇死后她一直如此,厌战思归,心意笃坚。城池牢固,硬攻只是下策。”

几天后,凛军状况渐渐好转,吐泻者明显减少,林雪崚开始估算返回太白山的行程。

这日叶桻正帮检疫官蒸熏饲草,李烮的一名随从走到他身边,轻声耳语。叶桻微露诧色,换过衣衫,来到李烮帐外。

李烮亲自将他迎入帐中,帐内设了简单的酒食,叶桻有些受宠若惊,“侯爷,这是……”

李烮道:“早就想与你叙谈,一直不能得闲,今天有些唐突,叶兄勿怪。”拉着叶桻入席而坐,隔案促膝,十分随便。

李烮动手斟酒,“听说昨日你和哥舒玗比武,三场胜二?”

叶桻愧窘,“那是侥幸,哥舒将军勇武过人,我剑轻步快才讨了些便宜,若在马上以长刃交手,我早就一败涂地。”

李烮放下酒壶,忽然来了兴致,撸起袖子,支肘于案,“叶桻,腕力胜者先饮此杯,可愿接战?”

叶桻惊讶,“侯爷今日果然有闲。”伸臂应战。

李烮的兵刃是戟,腕力颇猛,两人介于伯仲,掰了一炷香的功夫,叶桻才以巧劲取胜。

李烮仰首而笑,“剑仙之徒,名不虚传!”如约将酒杯推到叶桻面前。

“英雄多是无根之人,叶桻,你故籍何处?如今衢园已毁,你有什么打算?”

这简单的一句,倒问得叶桻有些迷茫,家人早已亡散,衢园变为焦土,以前辅助易筠舟时,总有差事可忙,现在莛飞远在金越,已经很久没有音讯。

叶桻闷叹,“何去何从,我没有多想,我除了有些力气,别无所长,也许可以去太白宫柘石坊伐木采石,即使学不会那些精巧手艺,只要能干干粗笨的活计,我也知足。”

李烮低头而笑,叶桻不禁奇怪,“侯爷笑什么?”

李烮抒了口气,“没什么,我只是郁闷得发笑。”

“为何郁闷?”

李烮止住笑意,“三万凛军,留在守月城的只有两千,两万主力走漠北入关时失踪,剩下的八千在羌逻折损一千,如今我兵微将寡,却必须在短时内征招大军,与王郯百万兵马相抗,若不能收复关中,便难以抵消无符调兵的重罪,要按律凌迟。处境如此,比武赢了我手下第一猛将的勇士却视而不见,宁肯去山里伐木采石,我能不郁闷发笑吗?”

叶桻此刻方知李烮的用意,一时语塞,林雪崚不愿太白宫卷入内战,他虽不属于太白宫,却不愿与她背道而驰。

李烮自斟一杯,“叶桻,各处有各处的规矩,各人有各人的苦衷,我不想妄加评判,我只想知道,你如果完全依照自己的选择,会不会置身于收复关中的战事之外?‘只攘外敌安邦土,不应内乱残手足’,如果食人屠杀、烧毁衢园的是羌逻,你是不是早已拔剑出鞘,如果围攻合州鱼城的是王郯,你是不是袖手旁观?如果非要以族为界,异族同样是人,也有善恶喜怒,凛军当中有许多异族士兵,区别又在哪里?”

叶桻凝思半晌,反问道:“世间战事不外利益之争,是正战还是邪战,换个方向便会完全不同。大盛为了军马和商路吞并月鹘,振兴国力,开拓疆土,早已忘了月鹘的灭国之悲。羌逻地处高寒,资源匮乏,东扩是他们的国策大计,在我们眼里却是虎狼之举。凛军闪电入攻高原,是大盛必要的反击,可在高原各部族民眼里,凛军何尝不是入侵的虎狼?”

“大盛官吏腐朽,百姓负重,王郯以‘均田补衡’为号,貌似为民谋福,实则掳掠烧杀,与贪婪的官吏相较,不知谁比谁更恶。国土内外千般冲突,万种争端,侯爷位高权重,处处都需维护必要的利益,我也想问侯爷一句,抛开你的权位立场,你如何判断哪些是正战,哪些是邪战,你是该战还是不该战?”

四目相视,军帐中仿佛能听见苍生的叹息,帐帘缝隙里吹进冷风,把灯火牵扯得摇曳不定。

李烮打破沉默,“叶桻,你相信世上会有人完全割断国土族血、摒弃立场利益,来作决定吗?”

叶桻摇摇头,“不信。”

李烮道:“要我说,也许会有。”

“谁?”

李烮伸手向上一指,“佛祖。”

两人大笑。

李烮笑罢之后,深吸口气,“叶桻,我不是佛祖,我做的一切也许充满争议,正战也好,邪战也好,该战也好,不该战也好,我不会千方百计肯定自己来博取你的帮助,我只想交你这个朋友,不仅因为你的一身本领,更因为你是一个可以用生命来信赖的诚直之人,我若以朋友的身份相请,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你愿意答应吗?”

他的眼神专注耀亮,仿佛能烧透人的胸膛。

叶桻难以抗拒这样剖心置腹的目光,几乎就要开口应承,可雪崚的影子如云轻荡,他不想这片云远远飘离。

李烮垂下眼睛,“叶兄还是不相信我的诚意。”

起身离案,取下架上的佩剑,横手一割,鲜血淋漓。

叶桻不知他如此看重自己,竟然洒血示诚,震惊之余,再难推拒,绕至案侧,单膝跪地。

“侯爷厚爱,叶桻受之有愧,若有我能效力之处,侯爷尽管吩咐,但我亦请侯爷应允,叶桻不入功册,不加衔卫,不受赏邑,遇罪与将士同罚。我决意追随侯爷,只因相信你是不世出的将才,能在乱世拨云见日,还国土一片安宁。”

李烮插剑于案,爽朗大笑,伸手将叶桻扶起,“有你这句话,胜赢十场大仗。叶桻,今日一醉方休。”

他不顾臂上疼痛,自饮一大杯,“如今寻遍益州也找不到一坛佳酿,几时请你到守月城,尝尝真正的葡萄美酒。”

两人重新入座,叶桻并不善饮,但酒淡味寡,喝了也不晕。

攀谈到深夜,李烮仍不过瘾,执意拉着叶桻同塌而眠。

两人并肩躺着,李烮借着微醺的酒劲,随意问道:“叶桻,有件事我总不明白,你和雪崚形影不离,为何不向她下聘求亲?”

叶桻心中千头万绪,百味交集,直视帐顶,沉默良久。

“侯爷不知,我的命是雪崚一家捡的,我只想当牛做马的报答,怎敢有非分之想,她曾为我钻骨取髓,我把这身血都流干了还给她,才不负她对我的恩义。婚嫁之事,她另有甄选。”

李烮悄悄侧目,叶桻眼中的痛楚并非苦恋不得之痛,而是切身断肢之痛。

李烮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翻了个身,“另有甄选?哪天她抛绣球,别忘了叫我看看热闹。”

次日叶桻醒时,李烮已经不在旁边,他知道李烮作息精准,从不误事,已经巡营去了。

叶桻起身出帐,回到义军宿地,武珲迎上来,“叶哥,林姐姐找了你一晚,现在她和义军各部首领在文庙商议回程,让我在这儿等你。”

文庙有一座戏台,是王村百姓逢年过节热闹聚会的地方,如今庙破墙毁,戏台倒是还在。

叶桻和武珲赶到时,各部首领都在台上,林雪崚居于正中,气氛有些怪异。

叶桻轻跃上台,只听林雪崚问:“任栈主,你真的要留下和凛军同行?”任朝晖点点头。

卫瀛上前,“林宫主,惊春栈也愿意留下。任栈主说得对,以前太平时,各栈兄弟走南调北,贩运太白物产,荒乱之年无可贩运,回太白山的话,各坊又用不着这么多人手,既然没有营生,不如继续从军。”

太白各部相处极好,一动皆动,刺砓营、悬天营也打消了回程之愿。

林雪崚看向冯雨堂和公孙灏,如果羿射坛、履水坛这样的主力都动摇的话,余下的人就不必再问了。

冯雨堂和公孙灏彼此互视,面上皆有难色,林雪崚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停了半晌,话到嘴边,没有出口。

雷钧当然与太白宫大部一道,至于霍青鹏、罗隽、段铮这些原本就不属太白宫的,早就十分明确的决定追随凛军。

林雪崚惋叹,“我不再逐一盘问了,有谁愿意回秦岭,就请留在台上。”

戏台人影错动,下去大半,剩下的几乎都是衢园的人。

丁如海道:“雪崚,不瞒你说,昨日哥舒玗、郭植两位将军找我深谈,我已经答应他们,继续助凛军一臂之力。和凛军相处虽短,可一起征杀过,彼此关切,情同手足,难以割舍,所以我也留下。”

宣女在一旁低语:“林姐姐,我跟着海哥。”

丁如海和宣女一起走下戏台,徐敦胖手一拍,“林丫头,衢园已毁,小飞又不在,要是老海留下,我也不走。”

顷刻之间,林雪崚身边只剩叶桻。

叶桻皱眉不语,林雪崚一瞧他的眼神便已明白,他一夜不见,必有缘故。

她轻轻苦笑,“师兄,你不用陪我。”

叶桻心中不是滋味,可已对李烮有所承诺,别无选择,犹豫片刻,对林雪崚道:“待会儿和你细说。”顿了一顿,缓步下去。

林雪崚孤零零的站在台上,看着戏台两侧的破灯笼,怪不得那天李烮没有深劝,原来定军侯早有算盘,他动用手下将领,分行攻心之计,悄悄说服了义军各部,把她这太白宫主、义军首领架空成了光杆儿一枝。

是啊,义军跟着李烮征战,何等痛快淋漓,与凛军众将同生共死,何等豪气干云,什么两百年的宫训,只有她象个贞洁烈妇似的,死抱着不放。

林雪崚半垂下头,自嘲而笑,忽听角落里有人道:“林宫主,我跟你回秦岭。”

众人循声望去,发话者是武珲。

武珲拨路上前,登梯上台,“林姑娘,我给你整行李喂马,还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

林雪崚缓缓抬头,“武珲,这戏台后面有个小院子,你帮我扫扫,我一个人呆会儿。”语调说不出的倦懒。

武珲应道:“好!”

林雪崚闷进小院,从早晨到傍晚,谁也不见。

叶桻提着饭食来了几次,都被武珲挡在门口,“叶哥,她在里头的树上结了个吊床,一直睡,说明了不想吃东西,也不想见人,你还是暂且别拗她的意。”

叶桻望着简陋的薄墙矮门,明明可以一步越过,却隔如重山。

各部首领轮番在远处观望,见叶桻提着食盒傻傻发愣,要是连他都不能进,别人还有什么办法。

冯雨堂手捧一把榛子,边嚼边抱怨,“老风骚,你不是哄女人最在行吗?”

公孙灏回敬:“你有两个女儿,家里的女人比我多。”

两人争执无果,暗暗感慨,要是元昇那小子还在,这会儿已经想出二十个主意了吧。

连七忽然开口,“她挡不住的,只剩一个人了。”

戏台边的小院是给外来戏班临时歇脚用的,三四间厢房围着练功用的天井,院里有刀枪架子和休息的桌椅。

林雪崚嫌房中腐气太重,把院里的晾衣绳拆下来结成吊床,系在天井一侧的两棵芙蓉树之间。

晃悠悠睡得发软,忽听门口有脚步声,她在吊床上翻了个身,蹙眉哼哼,“武珲,不是告诉过你,别放人进来。”

来者道:“我活了这么久,亲自给人送饭,还是第一次。”

这话象一瓢凉水,浇走了她的睡意,这个不速之客她还没勇气驱赶,连忙翻身坐起。

长暑已过,院子里依然残留着芙蓉花的味道,她坐在吊床上,双足缩在袍裾内,转动脖颈,垂目四顾。

李烮见状,伸手将食盒搁在木桌上,纳闷自己要不要做第二件平生没干过的事,“林宫主,要我帮你找鞋吗?”

林雪崚抬手甩链,把远处的鞋子捞近,缩在袍内穿好,轻跃下地,衣裳倒还齐整,只是长发垂散,来不及梳髻。

李烮釜底抽薪,掘了她的墙脚,义军已经效命于他,他还来找她这个空摆设干什么?

李烮打开食盒,“当年在茭渚博象亭,一整盒‘越蠡斋’的点心被你吃得一干二净,这些虽然比不上越蠡斋,但也算是乱世稀品。”

第170章 启明新征

林雪崚低头看着食盒中的糕点,在补给匮乏的益州城,能有粗粮已经十分幸运,这么精致的东西只怕皇帝也没福享用,不知李烮花了什么本事弄来。

她对清淡新鲜的甜食没有抵抗之力,侧身坐下,一言不发的拿起一块。

李烮看她睡眼惺忪,细嚼慢咽,长发垂瀑,文秀倦懒,与那个来去利落的戎装女子截然不同。

恍惚之间,好象终于见到了岁月尚好时,在湖畔下棋的姑娘。

李烮感慨一叹,“雪崚,和你在茭渚对弈的时候,我被先帝收了兵权,心灰意懒,成了闲散王爷,四处周游。江南督治尚彦邀我春荡太湖,我一口应允,画舫迤逦游行,沿岸停靠,繁花美景看了无数,印象却很模糊,唯一记得清楚的,只有与你下的那半局棋。”

“回想那时,应该与你现在的倦怠大同小异,人总有怀疑自己的时候,不知所处何位,所谋何为,所累何故,所终何方。迷茫之下,前尘无关紧要,后事漠不关心,遁世逍遥为乐,一切浮云虚空。有人会这样倦怠很久,有人会很快幡醒,我希望你的倦怠,能在这一篮点心之后结束。”

“也许你恨我背着你收买人心,你无奈也好,失望也好,我都不会因此改变。不过,林宫主,你若以为义军没有追随你,是因为你是个女人,或是因为他们英雄好战,那就大错特错了。”

林雪崚轻轻一顿,拿起另一块小点,吃得胸口一噎。

李烮打开食盒下层,取出一罐蜜枣雪梨汤,盛了一小盏,贴心的放在她跟前。

“你武功拔萃,身先士卒,尽职尽责,绝不逊于男子,可你自始至终只当自己是个顶班替身,而非真正的太白之主。你在你师父重伤之际,临危受命,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身负重担,怕出差池,面对伤亡,消沉愧疚。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辜负你师父,你在心里与他作比,你自卑没有他的智慧,你向往卸去担子的自由,你牢守宫训,只取表意,一个字也不愿违背。”

“一个兢兢业业的管家,维护着不属于自己的财产,就算一丝不苟,又有多少由衷的热诚?”

“追随你的人,要的不是一个尽责的管家,他们要的是全心投入的激情热血,是以此为乐、以此为业、以此为命,真正自主和自信的首领,你若没有这颗心,你眼中的厌倦和消沉就会象穿堂的冷风一样,吹到他们的心头,吹散你的凝聚之力。”

“雪崚,我知道你不可能放下义军,所以釜底抽薪,逼你改变主意,我不怕你怨我卑鄙,因为你心里比谁都明白,我真的很需要你。义军是一把锐利的匕首,流光绝汐剑是匕首的尖锋,这把匕首,不能卷刃缺尖。”

“那个在垯堡城双目明亮,对我说:‘千难万险,任凭驱遣’的女人,曾经让我感动良久,我希望你能象答应与我下棋一样,陪我深入这场乱世之局,为了一篮点心也好,为了脚下的万里江山也好,明早整军之时,我会等你出现。”

他徐徐站起,目光深透的凝视她片刻,阔步离开。

落魄不知何时落在院墙上,一直不敢聒噪,直到李烮走后,才“喳”的哑叫一声。

林雪崚垂眼搅着清澈的梨汤,一口一口,仔细饮尽。

她白天睡得多,入夜之后难以合眼,和落魄四目瞪视,听到营中二更鼓声,索性开门出院,散步透气。

月光照出戏台上一个孤坐的人影,林雪崚缓步上前,“师兄,怎么没睡?”

叶桻侧过脸,眼睛有些浮肿,“你不肯吃东西,也不肯见我,我怎么睡得着。”

她在他身边坐下,歉然低头,“师兄,对不住,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象小孩一样。我已经吃了点心,你快去睡吧。”

她用手肘轻轻一撞他的胳膊,他却没动。

叶桻凝眉看着她,他枯守一日,一肚子郁堵无处发泄,憋了很久的话冲口而出,“雪崚,三年了,你对我说的话一半是抱歉之语,你要用这客客气气的牢笼把自己关到什么时候?”

他腾的站起,瞪着戏台的柱子,“你心里不痛快,宁肯拒我千里,也不和我分担,我有事情要向你解释,你连机会都不肯给我,我笨拙,不知道怎么劝你,只能五内俱焚的干着急,小时候我还可以傻愣愣的陪在你身边,现在却只能远远隔着猜着,忐忑不安的等着。”

试心箭的痛楚从胸口向全身扩散,他双肩一颤,低头摸出怀中的白衣娃娃,“这个布偶,我都不知自己还配不配留着。”

林雪崚从小心疼师兄,他难过,她也跟着煎熬,此刻听着他话中之意,她喉中酸堵,眼泪上涌,“师兄,你怎么了?”

他的面容被泪光模糊,象挡着一道透明的门,她想冲上去撞碎这道门,可身体重若千斤,动弹不了。

她抬手擦了擦眼,走到他身旁,“我没有拒你千里,也不是不听你解释,你的所思所想,我早就清楚,若我是你,也会做同样的选择,你还用解释什么呢?”

“我关了自己一天,只想一个人好好琢磨宫训那几个字,‘不应内乱残手足’,凌宫主不想让太白宫参与争权夺位,义军全都明了,可他们选择追随李烮,毫不犹豫,因为他们根本没把收复关中当作争权夺位之战,他们不在乎李壑是否能重回龙座,也不在乎辅佐大业、功成名就、封妻荫子,他们愿意继续征战,是因为痛恨王郯残酷,想要除暴制虐,使百姓免于恐惧,不再惨无人道的横死。”

“原先我以为大伙和我一样,已经厌战厌杀。我害怕伤亡,每个死去的同伴都让我内疚惭愧,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久,师父苏醒,曙光再现,我以为一切即将还原,终于可以卸去一身负累,所以我归心似箭,拘于宫训,执着不变。”

“我现在才明白,一心想逃脱的,只有我自己。利剑出鞘,不免为人所用,既然如此,只能选择一个值得交付的持剑之人,此人不可为了私欲野心,搅弄权谋,不可脚踩万千性命,以枯骨为梯,若能换回世上一片清明,剑锋饮血,亦有所值。”

“是李烮说服义军也好,是义军选择李烮也罢,太白之师征程未尽,我也别无可选,只能继续和自己的恐惧相搏。师兄,我心里的懦弱畏缩,也只有向你倾诉而已。”

她一番倾吐,略感舒畅,长叹一声,自嘲苦笑,把白衣娃娃拿过来套在手上,举着布偶摆弄,“小九哥,继续陪着崚丫头,给她壮胆,好不好?”

白衣娃娃卖乖撒娇,叶桻伫立而视,眼底一热,伸手在布偶的脑门上一弹,把白衣娃娃连同她的手一并按到自己心口,久久未松。

墙垛后露出一排脑袋,“我说什么来着,三更之前,必然和好,拿钱拿钱!”岳川沿袭元昇那一套,拉扯悬天营下了注。

冯雨堂伸手将几个脑袋按了下去,“闹腾什么,净碍好事!”

叶桻脸红松手,落魄站在墙头,咕咕有声,象在发笑。

他和林雪崚相近时,落魄罕有不来夹挤的,今天叶桻苦等一日,连落魄也起了同情,破天荒没来搅场。

次日清晨,李烮步出军帐,林雪崚率领义军各部立在晨曦之中,沉稳肃整,没有平日的随意。

凛军集结在侧,旗帜飘拂,鸦雀无声。

林雪崚面向李烮,抱拳上前,“太白义军,愿入定军侯麾下。”

既已决定,恢复干练,衣冠俊逸,容色平和。

之前的高原闪电战是源于奇袭垯堡城的巧合,义军协从凛王,并非归属,从这一刻起,这些义勇之士才真正成为李烮的利刃。

李烮遥望东方,天边的启明星正在绚丽的朝霞中淡去。

他登上点将台,伸手远指,“金星太白,晨现东方为启明,暮垂西方为长庚,从今日起,太白义军更名为大盛突军‘启明军’,旌旗战具,盔甲粮马,箭牌号令,皆从众军,十七禁五十四斩,军规无戏。”

“突军欲行突袭之利,必须蹈危履险,出奇制胜,神诡绝秘。突军军士不入寻常军册,不受朝廷封邑,默默无闻,艰苦隐忍,非赤胆卓绝、不计功名之士,烮不敢委以此任!”

他后撤一步,向启明军一揖到地。

林雪崚率部回礼,漫漫征途,只有艰险,而无利禄,青史无名,亦是甘愿。

李烮与众人对视,目光之中,身家性命、前途信念,全都交付彼此。

“林雪崚,本侯授你‘启明将军’令牌,将军者,仁信、严谨、贤明,以智使勇,何得而不从!雷钧,本侯授你副将军令牌,副将者,果敢勇猛,守规不失,计事精敏。二位举足轻重,不可懈怠。”

林雪崚和雷钧接过令牌。李烮又按序分派左右副偏将、左右子将、左右虞侯、左右承局及判官、刑书、军典、军正等职。

分派完毕,李烮意犹未尽,朗声道:“统军之人,征战杀敌,保家卫民,踏遍江山,皆为快事,而快中之快,莫过于与忠勇之士同生共死!城中乏酒,本侯以水代酒,与诸君共饮!”

承业二年岁末,大盛皇帝李壑割发铭志,颁布罪己诏,分派朝臣到四方宣谕,昭告天下,诏书中历数他身为天子的过失,诚挚恳切,士卒百姓闻之感泣,人心渐拢。

次年正月,李烮承天子诏命,向各域发出讨逆檄文,列举王郯杀掠屠城的罪行,邀集天下之力,“汇刀戈,除暴虐,扫蚁聚,复昌平”。败降于王郯的州域官将如肯反正,重归大盛,一概免责无咎。

李烮另派朝臣,前往仍有存粮的县镇开仓募军,私贪钱粮者斩首诛族。

百姓久闻凛王之名,见军令清晰,执行严明,心生信任,应征从军者源源不绝。

檄文一出,诸域耸动,湘赣督治潘云聪率先集结勤王之师,淮南督治吕春祥紧随其后,上表述忠,淮北督治余应雷亦举起讨贼除逆的大旗。

山南督治许贯德虽然没有降郯,但他妒才忌能,以权谋私,贪赃舞弊,鱼肉百姓,山南域怨声鼎沸。

这些状况,李壑在西京时闻所未闻,到了与山南毗邻的剑南,许贯德的种种恶行象挡不住的风沙,吹入李壑耳中。

李壑向李烮及群臣问策,为防近军生变,李烮提议颁下赐册,彰表许贯德忠君,授“荆郢王”王位,令许贯德到渠州受封。许贯德刚一到渠州,便被悄悄等待的凛军将领甘振及大理卿傅锦程包围拿获,宣旨治罪。

曾在江陵大败郯军的郭百容擢升山南督治,清贪肃奸,大快人心。郭百容整军四万,在渠州待命。

李壑初尝被百姓称颂的滋味,问事更勤。

几日后,李烮进了大慈寺观音殿,皇后正在李壑身边垂泪。

李壑的长子久病不愈,百治无效,命在旦夕。

李壑面容哀戚,皇后红着眼睛,起身退出。

李烮低叹一声,“陛下,若此时不便,臣可以在外静候。”

李壑揉揉眼角,“不必。朕想询问备战之事。”

李烮道:“王郯封爵厚赏,重兵屯聚,牢牢收控了关中、河东,接到檄文反正归盛的军力都在黄河以南。上下割据对峙,并不意外,目前备战的难题,仍是军粮不足。”

“长江前年大灾,去年兵乱,仓廪见底,眼下严冬刚过,从复耕到充仓,还需要一年。如今大盛全境所存不多的军粮,几乎都被王郯囤在东都,他设重兵守城,从黄河到渭水刀枪严密,南方各域集结之军尚不足与之抗衡。”

李壑背手踱步,“军粮,唉,以前太仓之粮多从江南输赋,如今檄文已下,江南督治府却毫无动静。尚彦去年就以身患风痹为借口,龟缩不出,放任郯贼过江,现在依然闻檄不动,朕一想起来,便如芒在背。”

他手指一攥,收拾得了许贯德,就收拾不了尚彦?

第171章 八方来投

李烮细观李壑的神情,知其所想。

“陛下,尚彦和许贯德不同,尚彦久居富甲之地,固财守土,结交贵族,根系极深,在百姓中口碑也不坏。他精明谨慎,见南北对峙,想待两虎相争,分出个明朗,再见机行事。现在和他撕破脸,为时过早,既然他虚应推诿,陛下就装装糊涂,三讨五要,总能从他嘴里抠出些粮来。”

李壑走到文昌帝君像前,手扶香案,“堂兄,朕听闻,你与尚彦私交不错?”

李烮微微一诧,“若说私交,臣闲散时,曾有几日与尚彦同游太湖。他痴迷玉器,邀集了几个部下,在画舫上探讨赏鉴之道,拉我同游是因为好奇和阗玉,以为臣久在西域,必定在行,结果十分失望,也就没再把臣归为玉友。”

“堂兄,既然尚彦举棋不定,随时会和王郯南北呼应,你为何不调安北军入关?去年朕没有这么做,现在一直后悔,北防虽然紧要,但西京失了,边防还有何意义?郯贼盘踞关中一天,根基就扎牢一天,不如趁他立足未稳,与安北军合力剿之,速战速决,省得夜长梦多。”

李烮道:“陛下剿贼心切,与臣无异。正因王郯根基未稳,他才千般警惕,万道森严。他夺位不久,锋头正锐,等他沉溺皇梦,纵情享乐,渐渐松懈的时候,才是最精当有效的破敌良机,臣会以伤亡最少的战役收复西京,此贼绝不足惧。”

“北方浑朔内战,乌日勒和花讫勒来回拉锯,百丽不时出兵助乱,比起以往的草原争霸战,这次的局势十分复杂,极不寻常。凛军离奇失踪,可能和浑朔有关,他们若对凛军下手,又有使两万铁骑平地消失的本事,下一步会是什么呢?”

“对大盛而言,浑朔两部当中的这只暗手,是比王郯阴狠得多的敌人。若把安北军调回来,从金山到嗢昆水的漫长防线薄弱无比,陇昆只剩两千凛军,北方之敌一旦南压,大盛将陷于比羌逻入侵更糟糕的境地。陛下,安北军不可轻动。”

李壑看着李烮,有些语塞,“堂兄,不瞒你说,前些天朕已经差人,把你的讨逆檄文送往北庭都护府,召军来援了。”

李烮吃了一惊,一团火气在腹中升腾,李壑授他军权,却没有与他商议,就调回安北军。

若在以前,他早就拍案而起。

可面前的天子不是广成帝,他可以和强势的广成帝针锋相对,不计后果,而李壑是需要他扶持,却又畏他三分的弟弟。

这个弟弟一面以皇位相托,掏心挖肺,要他夺回天下,一面又因为经历过黄茌和李雍的联手背叛,对人再难有纯粹的信任。

李烮心知肚明,调安北军入关,何尝不是对他的制衡。

李壑脸上还留着对病危爱子的牵挂,李烮对着这张面容,不忍争执,只能抑着胸口起伏,平静道:“既然陛下已经调军,臣即日便启程出征。”

北线一弱,后事将紧,收复关中之战必须加快,等到敌怠粮足,是不可能了。

李烮走出寺外,看着自己映在石阶上的影子,与从前再不相同的,何止李壑一人。

曾经象野马一样无拘无束的凛王,成了必须载鞍戴辔的军马,很多负累甩之不去,卸之不掉,只能力载而行。

回到王村,李烮遣退随从,独自一人漫步巡营,看到生龙活虎的将士,他的思绪会变得清楚切实。

凛军将领柴筱正在和白虎君段铮赤膊摔跤,李烮绕过围观的士兵,听到远处另有喧闹之声。

循声上前,只见河边聚着一片乌泱泱的人群,貌似山间匪盗,林雪崚站在靠河的一侧,正和几个匪盗头子交涉。

李烮驻足停步,在外圈观望。

各州开仓募军,林雪崚以太白宫主的名义,广邀天下好汉,应邀入伍之士络绎不绝。

杜愈召集了五湖帮众,跟着杜愈一起来到的还有万敖、全大猷、马四福这些江南山匪。

杜愈一摊手,“林宫主,不是我的意思,我奈何不得,也不敢奈何。”

林雪崚看着众匪,“是他让你们来的?”

万敖嘿嘿一乐,“不错,我们只是前哨,好多同道都已接到墨羽令,正在昼夜奔行,来为林将军添势助力。”

林雪崚气得发笑,“诸位,你们以为这是抢掠财宝、搜山打劫?定军侯治律严明,军规无戏。施尧,把十七禁五十四斩念来听听。”

刺砓营统领施尧领了军典之职,“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众匪听得头大,全大猷晃晃脑袋,“林将军,一翼遮天早有交代,说万变不离其宗,规矩只有一条,‘莫给林将军添乱’。”

万敖在一边接话:“他还说他等得海枯石烂,让我们竭心尽力,早日助你完功,你们也好早日完婚。”

林雪崚瞠目,“我答应嫁他了吗?他这样鸡飞狗跳,遍天下造谣?若想助我功成,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马四福凑近,“林将军别气,他说他受不得一本正经的规矩,也不喜欢看你扎在男人堆里,因此不来,但他对你痴心可鉴,多年如一,星辰轮回,日月为证。”

启明军忍不住哧哧发笑。

林雪崚气红了脸,对众匪抱拳环揖,“各路大仙,你们的好意我领了,不过军营非儿戏,诸位神仙从哪个洞府来,就回哪个洞府去,一翼遮天那里我会招呼,不让他为难你们。施尧,送客。”

李烮在人群外提声道:“林将军,英雄不问出身,用人之际,军规必拘,小节可以不拘。”

众匪听到“英雄”之称,大喜过望。

林雪崚有些意外,“侯爷,难道你同意将他们留在军中?”

人群闪开道路,李烮踏入圈中,环视众匪,“个个身强力壮,都是好汉子。大盛历代名将里,也有曾以匪盗为业的。我不管你们以前因为什么缘故,选择什么营生,现在既然想入军效命,我就会一碗水端平,只看各人的本事!骁勇有谋者,会在征战中凸显智技,胆怯误事者,会被严惩鄙弃。铁意从军的,天黑之前去判官、司仓、承局处登录名册,领取盔甲器杖。明晨整军时,留下来的人,谁还有一丝匪相,先以侮慢军容罪处之,杖三十!”

话语掷地,众匪们象被施了定身咒,人寂无声。

李烮收回目光,“林将军,我不想再听见军营中的喧哗。”

一甩披氅,沉步离去。

直到李烮背影消失,人群的定身咒方才解开。

林雪崚对着匪盗们双眉一扬,“都听见了吧?现在撤还来得及。”

全大猷抻抻舌头,“留在这儿,坏了规矩才挨罚,若被你赶回去,一定被一翼遮天往死里罚,还是留下合算。”

匪盗们整发洗面,换装披甲,林雪崚怕他们恶习难改,连夜巡查。

次日李烮整军时,匪盗们果然变得规矩爽利。

李烮将各军将领请至帐中。

“各位将军,兵粮未足,但收复关中之战不能再拖延。西京防范森密,刀枪百里,须先剪其羽翼,隔其外援,断其补给,使成孤城。”

“哥舒玗,我令你为西路行营都统,率五千凛军及六万剑南兵马沿嘉陵江北行,到渭水上游各州郡,牵扯王郯的关中兵力,以疲扰为主,不要急于会战。剑南汇集的粮草够你用一个月,我已投书给宝髻、党项、多弥、吐玉各部,他们会尽快援粮。安北军将在四月之前南下入关,等你和安北军汇合之后,再大举拔城破防,自西、北两方逼临西京。”

“郭植、柴筱、长孙堇、鲜于涸,你们四人跟随哥舒玗,听其调遣。对安北军要谦和敬让,不可争锋好胜。”

五将领命。

李烮转向林雪崚,“林将军,你说太白北路义军已经回到秦岭,打算南下与启明军相聚,如今安排有变,这里不能再等,你尽快送信,让他们不要南下,直接在渭水与哥舒将军汇合。”

“今日午后,启明军随我启程去渠州,与山南督治郭百容合兵东进。湘赣督治潘云聪的五万人马已经渡江北上,山南、湘赣两域兵马将在归州会师。新兵杂将,不好调控,我亲自统领两域合军,掐断河南、河东和东都对西京的补给。”

林雪崚接令。

李烮对甘振、尉迟阳道:“二位将军立刻持定军侯符信,率领其余凛军,快马加鞭赶往陈州。淮北督治余应雷和淮南督治吕春祥在陈州募军七万,这两人素来不和,他们傲慢自专,兵法不通,你们两人去了以后,协从部署,不要喧宾夺主,一有争端,便取符信调停。两淮兵马即使不能大战大捷,也可以给东都增添威慑,还可以盯着江南尚彦,上胁下制,不可轻视。”

二将得令。

李烮环视众人,“诸位切记,等西京多面受敌、内外交困之时,我自有破城擒贼之策,没有我的军令,谁也不许擅自抢攻西京,违者处斩!”

伐郯之战,就这样波澜不惊的开始。

承业三年二月,启明军会合郭百容的山南军,借渠州水师的船舰沿长江东进,到达归州。

归州地处西陵峡北岸,潘云聪早早在码头相候,见到李烮,感慨寒暄:“几年不见,定军侯风采更胜,我却是一把行将就木的老骨头了。”

李烮一笑,“乱世催人老,谁都一样,你我有什么区别。”

潘云聪道:“你一出渠州,王郯便向汉水增兵,我看他猜透了你欲取西京、先夺东都的念头。盛军闻郯色变,不是投降,就是弃城逃亡,现在从襄州到东都的沿途要地,都被郯军掌控。”

这晚两域整编兵马,统一军旗号令,西陵峡中猿啼不绝,李烮忙碌通宵,黎明才睡。

隔日大军启程,走陆路西出当阳,绕过荆山,北向襄州。

襄州扼控汉水中游,是从川蜀到平原、从宛洛到江湘的咽喉,王郯心知此地重要,派来占领襄州的是他的舅兄尤绍。

盛军的探路先锋发现道旁每隔一段就插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李烮距死还余多少多少里,众将个个恼怒。

李烮接过木牌,前后翻转,“真周到,里程都给咱们报好了。”

大军行至石梁山侧,前方突然传来鼓响,山后呼啦啦拐出几千骑人马,为首一员小将金甲绿袍,手提长刀,高声大喝:“李烮,你是三头六臂,还是九条尾巴,闪出队来,让小爷看看!”

潘云聪在马上张望,“这是尤绍的小儿子尤杰。”

段铮一抖白须,哈哈大笑,“哪家的娃娃,爬出来之前也不照照镜子,穿戴得象个背金壳的王八,侯爷,要我去把这小王八叉回来,逗耍逗耍吗?”

他嗓音洪亮,音传数里,尤杰大怒,取箭张弓,向段铮连射三箭。

段铮挥刀拨开,其中一枝叮的一声落到李烮马前,步卒将箭拾起,交到李烮手中。

李烮冷眼直视前方,五指轮拨,将箭在掌中玩转了几圈,交给身后的冯雨堂,“射他头盔,留他性命。”

尤杰圈马叫阵,踏起阵阵沙尘,他不服李烮名气,背着父亲私自出来,挫敌威风。

正叫得痛快,突觉脑门发凉,头顶一震,眼前一白。

再醒神时,发现自己已经从马上掀到了地上,头盔滚得老远,被小卒捡起,盔顶束缨之处插着他之前射出的箭。

尤杰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的抱着头盔,惊怖无语。

几个小卒将他拽起,尤杰抱着头盔跳上马背,狠抽两鞭,率军离去。

潘云聪看着尤杰的背影,“侯爷,这下襄州定会严阵以待了,为什么不擒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李烮道:“王郯为人严酷,咱们便是拿住尤杰为质,尤绍也不敢以城换子,反而会因此大怒,激起全城斗志。襄州历来不是易取之地,潘督治,你对尤绍了解多少?”

潘云聪想了想,“此人七子六妾,对财宝不上心,但是嗜马如命,每闻良驹,必定千里求之。”

“王郯入西京后封赏百官,这个尤绍别的不要,只要兵部车驾司的头等宝马,自此走到哪里,都有良驹相伴,张扬无比。那些宝马,他连几个儿子索要都舍不得给,侯爷这匹‘飒露’若是被尤绍瞅了去,只怕他要辗转难眠了。”

第172章 浴马示威

盛军穿出南山和琵琶山之间的低丘走廊,襄州城的轮廓遥遥入眼,高墙临江,旌旗入云。

襄州的形状象一只斜伸的章鱼,章鱼头外三面环着汉水,章鱼散开的脚爪是群山丘陵,州城在章鱼左眼,切进头部的护城河勾勒出眼睛的轮廓。

城长十五里,墙高四丈,六座城门每座都有瓮城或子城,门上城楼高耸,四隅角楼对应,沿城分布观敌台和烽火台,城垣垛堞足有四千多个,护城河最窄处也有五十丈。

尤绍背着旭日之光,在城楼俯瞰盛军,见到定军侯的旗帜,忍不住训斥身边的尤杰:“李烮粮草不足,带的又是山南、湘赣两地招募的新兵,他就是天上的神将,也奈何不了襄州城,咱们只要以守为攻,就能耗敌自退,用得着你引兵迎敌?你能活着回来,算是命大,否则已被绑在李烮的战车上做人质了!”

尤杰却不甘心,“既然如此,让李烮自退岂不便宜了他,孩儿见识不够,可孩儿仍然觉得这是个大败李烮的好机会,倘若爹爹立此战功,尤氏一族必定名垂史册,荣耀百世!”

尤杰在尤绍的七个儿子中年纪最小,稚嫩无畏,血气方刚。

尤绍敛了怒火,“打败敌人需要的是战机,不是信口开河的大话。我的确想看看,战神李烮有没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李烮陈兵城西,尤绍遣使送来书信,上言大曦皇帝倾慕李烮之才,能将不该屈居废主之下云云。

李烮掷信于地,“尤绍不是在算计我到死地还有几里吗,怎么又替我谋起生存之道了?我已在襄州城下,看看这是我的死地,还是他的死地。”

使者奔回城中。城上城下万里寂静,只闻江水拍岸,旌旗烈烈。

江水越来越澎湃,尤绍一听,那不是浪涛,而是盛军阵中的催战鼓,如雷似吼,惊潮助势。

李烮阵前调将,郭百容和潘云聪各率两万士卒攻打西门和南门,兵冲如洪,马嘶蹄劲,战具隆隆,矛甲映日。

一入攻圈,城上城下矢石交飞,顷刻将襄州城密密笼罩。

喊杀声盖过了鼓声和江浪,尤绍亲自在城头督战。

李烮并没有派遣启明军中的任何一员,林雪崚观看战势,胸口紧绷,频频看向李烮,却不见他有下令的迹象。

襄州高城坚固,盛军攻了四个时辰也没有进展,激起的沙尘连成浮云,飘到很远才散。

尤绍冷笑,“李烮擅长骑兵突袭,论起攻城,他不过是个按部就班的庸才!”

李烮并不急胜,见攻势疲老,鸣金收兵,退阵安营。入夜前把山南军、湘赣军各部将领传进帐中,奖勇罚懦,指出白天攻城时的种种不足,令众将加紧练兵。隔日又攻,如此持续数日,每次都是适可而止。

启明军作为突军,却一直作壁上观。

这日段铮忍不住向雷钧抱怨,林雪崚在旁边听到,嘘指示意:“‘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乃是犯禁。”

段铮白眉倒竖,“怎么,臭丫头还想打我板子?”

林雪崚连忙压住他的声调,“你急什么,定军侯自有他的安排和道理。”话虽如此,她却猜不出李烮的意图。

黄昏时,她看着退下阵来的伤兵血将,不由自主踱到李烮帐外。

孔良迎上前,“林将军,定军侯请你入内。”

林雪崚疾步入帐,抱拳行礼,“侯爷。”

李烮正在翻看折伤簿,见她静静立于案前,不由奇怪,“你在帐外踱步,难道不是有话要讲吗,怎么进来之后又不说了?”

林雪崚惊讶,“我以为侯爷会派遣启明军,所以在等你下令。”

李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缓缓放下折伤簿,“的确有差事,军中战马草料不足,眼下还没到牧草丰盛的夏季,霍青鹏熟悉汉江两岸的水土,一定知道春季哪里有比较好的新草,从今日起,夜间闲战时,启明军离营牧马,但不要去远处,小心尤绍的巡兵。”

这是什么差事啊,林雪崚立在原地,没有动弹。

李烮道:“就这些,牧马无须令箭,你还在等什么?”

她终于忍耐不住,“除了牧马之外,启明军就没有更好的用场了吗?襄州连日不克,我们眼睁睁看着盛军折损,却不能助一臂之力,侯爷,你到底有什么安排,还请明示。”

“林将军,大战要集几万几十万人之力,突军只是其中的一部而已,山南、湘赣两域的新兵必须快速适应征战,襄州是个好练场,伤亡乃兵家常事,不见血火怎能成器?你按令而行,其他不用多虑。”

以战练兵,也许这就是定军侯的不同。他第一日攻城之后,杀了二十名闻鼓不进、未闻金而先退的畏怯兵卒,以戒部众,另斩私通家书者七人,以免言语不一,疑军生恐,恋亲厌战。

这一切,没有拖泥带水,没有循序渐进,不是最杰出的人,根本没有在李烮手下摸混的机会。

两域新兵固然习战有效,可毕竟以血肉为代价,林雪崚低头瞥着案上的折伤簿,听着李烮冷酷的口吻,千言万语堵塞胸中,却一句也吐不出,只得退出帐外。

她回到营中宣令完毕,启明军各部牢骚迭起,成了牧马军,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去当伙头兵了?

林雪崚取出启明将军令牌,“有令必行,有禁必止,多言不遵者,以乱军罪斩之!”

霍青鹏耸耸肩,“牧马就牧马,跑船的还牵不得缰绳?这季节,附近只有南山向阳坡的羊茅草勉强可用,再远就要到琵琶山以西了。”

叶桻第一个去牵战马,余者皆识大体,止了抱怨,相继跟出。

在襄州城下驻扎了半个月,盛军与郯军进入拼比士气的相持。

李烮在调动大军攻城的间隙,令山南军、湘赣军各部将领轮番到城下叫战,要郯军出来单挑。

尤绍在城头笑道:“李烮久战无功,耐不住了,让他们尽管骂去。”

骂到第三日,李烮让万敖、全大猷叫阵,骂人是匪盗的看家本领,一时间把尤氏祖宗十八代骂得栩栩如生。

尤绍的长子尤晋忍无可忍,出城应战,与两匪交了一百多个回合,难分胜负,次日又战,城上城下擂鼓助阵,激烈异常。

段铮心痒难捱,数次找李烮请战,李烮笑道:“白虎君一去,立刻斩敌马下,哪有现在的比拼之乐?”

收战之后,孔良不由担心,“侯爷,咱们粮草不足,这样相持比拼,怎么耗得起?”

“孔司马放心,粮草够用多少天,没人比我更有数。”

这晚启明军牧马归来,李烮从林雪崚手中接过缰绳,飒露连日补进夜草,胸廓坚实,筋健清晰。

李烮满意的拍拍马颈,“它在陇昆的时候十分挑剔,连过冬的粗料都不能马虎,一定要用抽穗禾草、初花豆草混成的草料加上当年新收的秸杆和谷子才吃,现在已经宽容了许多。林将军,明日清晨,你让启明军挑选最精壮的战马到汉江边上洗饮,每匹都刷得鲜鲜亮亮的回来。”

林雪崚暗暗纳闷,在高原以骑战为主时,都没见李烮对马匹如此精细,现在哪来这么多苛求?

好在飒露形体高贵,性情醇和,她与它相处几日,很喜欢这匹塞外灵驹,要是换成江粼月那匹傲佻无礼的夜电腾龙,可真是个受罪差事。

次日清晨阳光明盛,照得汉水粼粼如梦。

启明军到江边饮马,江岸上凋敝荒空,找不到昔日的繁华,只有江风的味道如同慈母的气息,天荒地老也不会改。

霍青鹏站在江中脱了衣甲,一边刷洗马匹,一边引吭高歌:“汉水滩头翻白波,怒流触石为漩涡,长年敲板助船客,破浪一掷如飞梭。”

汉水歌王的嘹亮嗓音象穿空的利箭,连襄州城头的士兵都听得清清楚楚,歌声阳刚振奋,很有震慑之力。

尤绍登城远眺,江边的盛军个个矫健,战马匹匹昂扬,好一幅山阔水长的抖擞画卷。

这么神采焕发,明摆着是故意展示给憋在城中的郯军看的。

尤绍眯起眼睛,哼,浴马示威,李烮,你懂什么叫班门弄斧?

尤绍有上百匹心爱的宝马,爱驹者对宝马的自豪,不亚于爱财者之于黄金美玉,好色者之于绝代佳人,如今对手在眼皮子底下赤裸裸的炫耀,尤绍浑身冒出一股难以克忍的麻痒。

尤晋道:“爹,久闻陇昆盛产良驹,李烮又擅骑兵闪战,他的马果然不俗。”

尤绍面上不露形色,心头却如火上浇油,“这些马,我看得入眼的只有一匹,李烮的坐骑名唤飒露,有‘天山天马’之称,后肢外向如刀,劲力非凡,其它的不过是滥竽充数的蹇驽。”

“哼哼,盛军后继不足,李烮只能在僵局中棋变一着,想做个样子,压过咱们的士气,鼓舞斗志。晋儿,攻战攻心,你把咱们的马也带去江边,李烮是识马之人,分得出好歹,看他还有什么可卖弄的!”

尤晋觉得父亲没必要斗气,可看着尤绍咄咄闪光的眼睛,只得遵从。

他带上一千人的队伍,将尤绍的上百匹宝马,外加襄州城中的数百匹精选良驹牵至江边,与启明军相距不过一里。

尤晋率队纵骑入水,激起白花花的浪头,骏马挺拔的剪影被波光一衬,帅到了极处,城头郯军喝彩如雷,果然将启明军压了下去。

霍青鹏手提马刷,哈哈大笑:“你们在下游,再神气也是用咱们洗剩的脏水罢了!”

他一声口哨,领着汉水舵入江嬉戏,这些跑船的汉子回到土生土长的江边,纵情打闹,人悦马欢,从江底搅起股股泥沙,顺着浪流浊浊而下。

尤晋低头看着泥浪,低骂一声,两腿一夹,催马出水。两军一直较劲到日头高升,才各自返回。

襄州城外的汉水河道中分布着长短不一的沙洲,这夜尤晋在父亲的授意下连船成桥,搭起通往沙洲的通路。

李烮接到探报,将林雪崚传入帐中,低声授计。

林雪崚听罢,惊讶新奇,噗哧一笑,两手一拍,即刻出帐行事。

李烮的目光落回案上的地形图,不知为何,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勾勒出一张忍俊不禁的动人笑脸。

他伸手将灯移近,用力抚了抚地图,仿佛这样就能把山水按回原样。

俯视片刻,微微摇头,推开地图,取了一卷《尉缭子》缓缓翻阅,终究还是没忍住,唇边起了一丝笑意。

次日尤晋起个大早,率队出城,把马牵过浮桥,沿着狭长的沙洲一直走到西头,反抢了盛军大营的上游,雄赳赳气昂昂,在洲边饮马。

启明军出营来到江边,对面沙洲上的郯军一看,嗤笑连连,盛军今日的马还不如昨日的高大矫健,两下隔水一比,优劣明显。

城头的尤绍轻蔑失笑,左右副将和幕僚趁机阿谀奉承,大赞尤绍的马如何威风出众,尤绍得意不语。

启明军对郯军的嘲笑充耳不闻,径自洗饮马匹。

这日盛军的马似乎很不耐烦,没多久就纷纷仰首高嘶,对面郯军的马竖耳凝目,骚动失控,象着了邪似的,不顾拉阻,一匹匹冲奔下水,推波斩浪,直向启明军这边泅来!

尤晋大吃一惊,马高力大,一旦发拗,哪是人能扭转的,他骑的这匹是大宛良驹,他用力抱着马颈,仍是被马一耸臀掀进水里。

尤晋拖缰不放,前胸挨了一蹄,被蹬出两丈来远,在水中砸出高高的浪花。

郯军惊呼忙乱,满江扬鬃飞尾,炸锅般的热闹。

尤晋湿淋淋的爬起来,站在离岸不远的浅处,眼睁睁看着尤绍心爱的宝马们和对面的马混在了一起,被盛军圈牵回营。

尤晋捂着被踹肿的胸口,连气都喘不上来,绝地、翻羽、奔宵、越影、逾辉、超光……这些千里挑一的良驹,哪匹不是尤绍费尽心血得来,视之若命的宝贝啊!

他扭头望向城楼,隔着老远都能看到父亲青红交加的面孔。

启明军今日牵出来的都是产驹不久的牝马,离小驹稍久就想念嘶叫,而郯军为了彰显炫耀,带出来的都是高大健硕的牡马,初春发情,牡马听到牝马的叫声,难以自抑,这分明是李烮处心积虑的诡计!

尤晋欲哭无泪,带着剩下不到一半的马回了城。

尤杰在尤绍身边跳嚷:“爹,我这就点兵杀出城去,横扫李烮大营,把你的爱驹连同李烮的脑袋一并取回来!”

第173章 方言泄机

尤绍双目阴冷,“现在仓促引军出城,正中李烮下怀,怎能上他的当?哨探说盛军粮短草空,夜里偷偷牧马,就地取食,新添的马是新添的负担,哼,杰儿,从今日起,你天天探听李烮大营的动静,看他还能坚持多久!”

盛军营中因为得了许多好马,透着喜气。

郭百容道:“定军侯,尤绍不甘心,恐怕夜里会来劫营。”

李烮微微摇头,“他没那么轻率。潘督治,湘赣军中有没有会说闽地尤溪县方言的士兵?”

旁边的潘云聪一愣,“尤溪县?”

李烮道:“军中有位老兵,和尤绍曾是邻村同乡,说尤绍是中州人,尤绍的正室妻子原籍尤溪,一家人都懂尤溪方言,请潘督治去湘赣军中问问,若有会说尤溪话的士兵,把他们集结起来,亥时之前带来我帐中。”

这晚林雪崚又得军令,不再牧马,只带启明军和几个临时调来的尤溪士兵去南山采割牧草。

叶桻手脚很快,早早将林雪崚的背篓填满,她回头一笑,“师兄,这点小事,还要帮我。”

叶桻道:“摸刀摸剑也就罢了,割草伤手,我是男人,不怕手粗。”

两人掸掸泥土,听着远处几个尤溪士兵唧唧呱呱的交谈,相对摇头,“真是异域奇语,一个字也听不懂。”

任朝晖道:“别说你们不懂,闽地三里不同音,隔村说不通。”

连着割草几日,悬天营的岳川悄悄向李烮通报:“侯爷,尤杰夜夜亲自来探营,丑时前才回去,其他的郯军哨探、巡兵,部署一如既往。”

与此同时,尤杰也在向尤绍报述:“李烮怕咱们反劫,不敢再半夜牧马,只好每晚派人外出割草。孩儿匿在暗处,连盯几夜,听到他们一边割草一边抱怨,说盛军就快断粮,士兵都只半饱,但李烮和爹爹一样爱马,要求十分苛刻,这些士兵白天饿着肚子攻城,晚上还要伺候马匹,满腹牢骚。”

“昨夜他们议论说,李烮久攻不下,可能会绕开襄州东进,与两淮兵马合并。爹,盛军粮尽人慌,军心不稳,过不了多久就会撤兵,咱们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们!盛军拔营挪寨之际,就是咱们大获全胜之机,咱们趁他们疲累不稳,出城突击,到时候莫说夺回被掳去的宝驹,连飒露也会成为爹爹的战利。等李烮成了阶下囚,爹爹既得战功威名,又得天山天马,两全其美!”

尤绍眯起眼睛,“李烮治军极严,怎么会有士兵在外面妄语非议,肯定是刻意散布,好叫你听到。”

尤杰急切起来,“爹爹不知,那几个敢于议论的士兵,都是尤溪县人,他们说的话,连近在咫尺的盛军都听不懂,所以他们不怕走漏消息,也不怕报耳挨罚。这些士兵在营中战战兢兢,夜里出来割草,好容易自在些,憋不住嘴,什么都说,绝不是刻意散布风声,他们怎能料到孩儿就在一旁,而且碰巧听得懂尤溪方言。”

尤绍听在耳中,一想李烮要带走自己的宝马,不由急火攻心,想象骑着飒露奔驰的快意,又胸痒燥热,“好!杰儿,你吃小堑而长大智,此战之后,你也会和几个哥哥一样,成为爹爹的左膀右臂!”

接下来的几天,盛军加紧攻城。尤绍暗想,李烮果然粮草将尽,要做最后的力搏。

李烮每日细观战势,郯军外张内蓄,时机已至。

这日黄昏,李烮顶盔束甲,静悄悄升帐点将。

众人心中明白,兵至襄州以来,一切都是铺垫,现在才到了动真格的时候。

李烮铺开地形图,上面标注着郯军的岗哨、班次、巡探路线,城楼布防,还有仔细规划好的盛军行军通路。

他望着一张张凝重待发的面孔,捏起第一支令箭:“孔司马。”

“在。”

“你把缴获的战马混在其它军马里,圈在大营右侧,从今晚子时起,你带两千军士在营中来回穿梭,不要举明火,等郯军一到,立刻打开圈马的围栅,把马赶向营寨大门,然后迅速领军撤向营后的琵琶山。”

“是。”

“郭督治,你带领两万人马,在子时三刻悄悄出营,潜入南山清水沟,摸黑而行,一定要轻快隐秘。等郯军杀入大营,你火速南北包抄,截断他们的退路,我会自领八千人马,与你两向呼应,剿杀来敌。”

郭百容接令。

“雷钧、卫瀛、任朝晖,我调精兵一万五千,给你们三人统帅,你们子时三刻出营,偷偷埋伏在南山羊虎冲和乔家冲之间的山坳里,后半夜从襄州出来的第一批郯军,你们不要理睬,放任他们杀入盛军大营,等襄州城中派出第二批接应的郯军,你们冲出山坳,迎头痛击。”

三人领命。

“潘督治,你领三万主力,子时二刻出营,绕到乔家冲东南面的山谷里,见到升空焰信,立刻率军杀出,猛攻襄州东门和南门。”

“霍青鹏、杜愈、丁如海,你们带领七江会、五湖帮的水中好手,子时二刻出营,在汉水江边的树林中待命,见到升空焰信,按兵不动,半个时辰之后,等潘督治的大军牵扯住留在襄州城的大部分守军,你们再下水入江,潜至北城门下,突袭北门。”

“林将军,你和公孙灏带领其余的所有启明军,悄悄渡至江心沙洲,隔水观势,北门一乱,立刻过江助攻。破开北门后,启明军各展所能,和潘督治的大军里应外合,夺取襄州。”

令箭派完,李烮双眸如炬,“这些天以来,对本侯不满者不在少数,怨我攻城不利的,怨我调度无方的,怨我大材小用的,怨我重马轻人的,无论诸位有什么不满,今夜的襄州之战都是你们发泄怨气的好时候,等破城之后,本侯专在城楼设个‘听骂席’,骂者一律无责无咎。”

段铮道:“侯爷言重了,让我们牧马割草,不算什么,让我们眼睁睁观战却插不上手,那可真是烈火焦烤,煎心烹肺!”

众将轻笑,各自执令,分头而行。

人去帐空,李烮望着计时漏壶,深吸口气。

三更时分,盛军还没出来割草,潜伏在山坡后的尤杰打了个哈欠。

身边的士兵碰碰他的手肘,“少将军,快看!”

尤杰提起精神,伸颈一瞧,盛军大营隐隐起了沙尘,灯火晦暗,人影奔走,鬼鬼祟祟,不似出兵,象在收拾行装,连夜拔营。

尤杰细盯片刻,睡意全消,眼中露出兴奋的笑意,带着随从飞赶回城。

尤绍得到消息,悄悄点齐五万军马,“李烮把我襄州当作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客栈茶肆,真是打错了算盘,不好好教训这个狂妄之徒,岂不白白辜负了送上门的机会?众将听令,为大曦建勋争光,就在今夜,擒杀李烮者,居本战头功!不过,不要伤了他的马,我有许多爱驹陷于敌手,带回一匹,赏黄金十两,带回飒露的,赏金五十!”

众将摩拳擦掌,尤杰领军,整装披挂,带着大队摸黑出城。

黎明前的突袭,象在未卜的激流中漂冲一样刺激。尤杰一手控缰,一手提刀,盔甲被血液捂热。

他已经忘了被一箭射下马的耻辱,他还年轻,即使曾经惊慌失措,锐气也会很快恢复,那些小小的挫败,都是蹄下的沙子,一定会被他日后的成就覆盖无踪。

离盛军大营还有半里,尤杰已经听到了营中的急乱嘈杂,无论李烮是撤还是战,都太迟了!

他挥动长刀,大喝一声:“杀!”

矢石开路,郯军象潮水一样,淹进盛军大营。

忽见前方火光一窜,数百匹被火燎惊的战马踏翻营帐,迎面奔来。

这些战马身高力猛,其中许多都是被掳去的宝马,倘若带回一匹尤绍的爱驹,那可是十两黄金啊!

尤杰被冲得勒缰乱转,乱马群中的郯军争先恐后,抢着去辨认和拉拽尤绍的宝马。

郯军掳掠成性,积习难改,就算三令五申,一旦利益在前,便又不顾一切。

尤杰怎么阻止也没有用,到处是乌泱泱窜闪的马影人影,被马匹撞倒的,互相争抢的,四下搜刮的,乱糟糟不可收拾。

他提刀控缰,在混乱中寻找定军侯的主帐,急于求功,生怕李烮跑远,越追越深。

忽听营外号角声响,火光伴着喊杀声冲天而起,尤杰一惊,有埋伏!

这时候反撤出营本根本来不及,郯军一焦急,象炸了窝的马蜂。

火光中现出“郭”字旗号,郭百容率领两万盛军,堵住了尤杰的退路,南北包抄,逼杀而至。

郯军乱中迎战,倒如割麦,尤杰红了眼,不顾方向的挥刀砍杀,四周腥血横飞。

他心急如焚,想起琵琶山有条小路可以逃生,当即带队向西冲奔。

还没到山口,前方又冒火光,这回出现的是定军侯的旗号,孔良已经率队和李烮的八千士卒汇聚于此,挡住了尤杰的逃路。

尤杰看着火光中黑盔黑甲的将领,破嗓大喊:“李烮,拿命来!”纵马前冲,举刀抡劈。

李烮轻轻带缰,飒露敏捷侧步,让过这一刀。“尤杰,胜败是常事,我不缺你这颗人头。世上没有谁会轻视向我李烮投降的人,我愿意给你机会,把你炼成你想要成为的将领,你自己选!”

尤杰狠狠啐了一口,“让我降?你以为你是神,你只不过是在陇昆那样天高帝远的地方,独尊自大罢了!你唬得了别人,唬不了我!”

旋马回头,冲势如雷,尘沙卷龙,撩刀掀砍。

李烮眼中闪过一抹遗憾,手持沉沙戟,一动不动。

尤杰刀至近前,李烮单手一送,沉沙戟象出水的猛鲨,把长刀铛啷一声震上半空。

戟尖是鲨鱼的锐齿,又坚又准的戳碎了尤杰的护心镜。

原来死亡如坠冰,这么快,这么冷。尤杰双目凸血,倒跌下马,连长刀落地的声响,都听不见了。

战场上的选择如此之少,对错也不一定要由生死来判,可惜被尘沙覆盖的,不是他曾经的小小挫败,而是与他的心脏一同破碎的功成之梦。

李烮看着尤杰的尸体,那年轻的面庞留着最后的不甘,扭曲变形。

尤绍在襄州城头远远观望,越看越惊。

尤晋道:“爹,不能再等了,我去救七弟出来!”

尤绍心知李烮既然有备,再派援兵也无济于事,可小儿子身陷重围,怎能坐视不理。

尤晋见父亲灰脸不答,不等许可,自点一万精兵,出城杀奔敌营。

才过乔家冲,就听侧面山坳里号角声响。

一支埋伏的盛军横截杀出,为首将领浓眉豹眼,“这会儿才出来,等得我屁股都快生疮了!”

尤晋救弟心切,挺矛就刺,对面将领抽刀出鞘,刀身闪着宝蓝光芒,嗡嗡一震,动听如乐。

尤晋矛长七尺,罩着来敌,疯攻猛进,对面蓝刀泼舞,交刃之声清脆如钟。

雷钧与尤晋交手,旁边的卫瀛一面接战,一面好奇,“雷炭脸,与这人有什么好纠缠的?”

雷钧道:“你们从垯堡城一直爽到播聿城,我闷了这么多个月,手臂好了之后,还没舒展过筋骨呢!”

尤晋听着气恼,手中矛如游龙,却怎么也挤不进那片蓝光。

雷钧活动够了,臂上贯力,湛罄刀兜手连转,刀身粘着长矛叠叠递进,尤晋应接不暇,虎口灼痛,臂酸眼花,终于熬撑不住,长矛脱手。

雷钧哈哈一笑,扬刀轻挑,劈手夺矛,捏着矛柄斜向一抽,敲在尤晋下颚,打得尤晋滚身离鞍,直坠马下。

盛军小卒冲过来将尤晋捆个结实,尤晋颌骨碎裂,满嘴是血,想要唾骂,一张口,吐出三颗碎落的牙齿。

尤绍在城楼来回踱步,见出城增援的郯军也陷入苦战,连忙鸣金收兵。

西边天空窜起明亮的焰信,潘云聪见到信号,率领三万主力杀出山谷。

襄州城的南门正在接应尤晋的退兵,尤绍见盛军大部杀到,只得下令关闭城门,眼睁睁看着己方寡不敌众的士兵在城外的激战中后退无路,从山脚到江岸步步伏尸,惨烈无比。

郯军主力在外,城中只余小半守军,六座城门中,北面的两座因为面临汉江天险,守军最少,此刻城中兵力不足,东门南门攻战激烈,北门士兵又被调走一半。

北城墙外窄窄的江堤下,霍青鹏、杜愈、丁如海率领水中好手潜游而至,偷偷冒头出水。

从江面仰望,更觉城楼高不可攀。水路没有攻城器具,大北门、小北门关得死紧,直接出水偷袭,很难得手,除非有方便上城的办法。

他们早就商量过,在水中散开一个圈,圈中无声一动,浮出一人,正是宣女。

第174章 河东先锋

众好手憋气潜游,出水后都有些喘息,宣女却连嘴都没张一下。

她身穿黑色水靠,背上负着一个黑色的包袱,悄无声息的爬上江堤,没入城墙下方的黑暗。

大家不是没见过宣女幽灵可怖的身手,但每每目睹,仍是惊异。

她轻小无声,众人瞪足了眼睛,也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偷偷攀上城墙的影子。

城墙高达四丈,墙体坚滑,没有搭手落脚之处,宣女选择了大北门东侧可以避开角楼视线的隐蔽墙段,伸展四肢,毫不费力的贴墙上攀,到了城垛下方,离守城士兵仅仅几尺之遥,那些士兵却毫无察觉。

宣女从包袱中抽出一截绳头,系在暸口下面的突砖上,然后侧身横攀,沿着城垛贴行向东,身后徐徐展开一张黑色的绳网。她每隔数丈,就在突砖上系绳固定,襄州北城墙外悄悄罩上一件薄网外衣。

水中人人捏着冷汗,宣女贴在高阔的城墙上,时纵时斜,时停时快,宛如魔兽眼皮下的一只甲虫。

霍青鹏心跳如鼓,“杜三网,你的网够用吗?”

杜愈不满,“你当我真的只有三张网?”

他的渔网比汉水舵的轻巧细密,湖网与江网收法不同,扯错绳子麻烦不小,见宣女终于有条不紊的牵着数条网绳下了城墙,总算稍舒口气。

宣女回到江堤,五湖帮的水手们接过网绳,用力一抽,一排贴墙渔网斜拉而起,江中启明军跃身出水,以网为梯,飞窜登城。

城头守军哪料到会有飞鳐般的水兵直接从江中扑上城楼,襄州历战无数,从没见过这么匪夷所思的情景。

北门烽火陡亮,城南的尤绍回头一看,不禁连退三步。

林雪崚一见烽火,知道霍青鹏他们已经拔下前阵,一声令下,江中沙洲上的履水坛推舟下水,启明军主力渡江攻城。

小舟冒着箭雨接近,林雪崚、叶桻、徐敦和段铮率先跃上江堤,段铮被冷箭射伤肩头,他折了箭杆,一步未落。

城楼上霍青鹏单刀劈刺,杜愈长杆横挥,北门守卒拼命堵截,一根根燃火檑木推下城墙,烧断渔网,乱箭飞石密集如瀑。

叶桻脚下渔网燎断,他凌空提身,一个“鞭风旋螺”掠上垛堞。

林雪崚左手抛链,挂上墙头,躲开滚木,飞荡上城,流光绝汐剑冷光绽放,象一颗振奋人心的启明星。

李烮欲扬先抑,让启明军慢吞吞的牧马割草,憋足了劲,此刻匕首般的突军终于一弹出鞘,锋芒毕露。

羿射坛箭弩猛锐,悬天营攀城迅捷,刺砓营所向披靡,连万敖、全大猷这些匪盗也个个精勇。

尤绍调拨三千援军,赶往北门,援军沿着西墙北进,竟被段铮一把白虎刀封住了去路。

郯军连倒六七排之后,用枪丛盾墙层层顶上,叶桻赶来相助,凌涛剑风行电闪,与白虎刀威猛咆哮的刀影并成一片。

段铮酣畅大笑:“叶桻,幸亏我当年没在天蹄峡一刀劈死你,否则哪来现在的痛快!”

启明军浴血奋战,一举撕开北门的防守,攻进了坚不可摧的襄州城心脏。

郯军内外被动,人心大溃,盛军士气高振,里应外合,越战越勇。

日出时分,阳光照亮了郯军堆积如山的尸体,尤绍望着四面八方的血火焦烟,开城投降。

白旗象老人弯垂的眉毛,萧瑟的悬挂在城门两侧,喊杀声止,只余晨风江水低低呜咽。

飒露踏过尸堆血河,缓缓步入城门,停在尤绍身前。

尤绍悬赏黄金五十两的天山天马此刻近在咫尺,他却没有勇气抬头看上一眼。

李烮骑在马上,冷冷俯瞰,“尤绍,你城破军败,王郯容不得你,你还是回老家中州去,找个安静的地方,把你儿子葬了吧。”

小卒抬过尤杰的尸首,几个兄长放声痛哭,尤绍萎顿在地。

不久之前,他还对着这张意气风发的脸说:“此战之后,你也会和几个哥哥一样,成为爹爹的左膀右臂!”

因为是幼子,他最爱,最希望成器,所以最严,平时总是斥骂多,称赞少,现在尤绍深深后悔,为什么以前没多夸夸这个一心等着被褒奖的十几岁的孩子呢。

林雪崚望着尤绍瞬间老去二十岁的哀容,眼圈不禁一红。

襄州大捷,与郯军屡战屡败的盛军终于扬眉吐气,斩敌七万,俘虏四万,缴获了丰厚的军马粮草,东都、西京皆是一震。

身在益州的李壑长抒口气,“堂兄名副其实。”

陆明昱抬头望去,天子虽然如释重负,却没有太多的振奋和欣喜,不知为何,承业帝的眼神再也不象以前那样清澈易懂。

李烮站在襄州高高的城楼上俯瞰汉水,九州通衢,银江如练,收整过战场后,风中仍带着腥气。

孔良禀报:“侯爷,分赏给各位勇将的好马,只有林将军拒不肯受。”

征战之人视驹如命,尤绍的宝马是比金银财宝还好的赏赐,李烮沉默片刻,“叫她来见我。”

过了不久,林雪崚登上城楼,“侯爷。”

李烮背身不语,披氅迎风起伏,半晌才问:“你后悔了?”

林雪崚不解,“后悔什么?”

李烮一叹,“其实我不是没给尤杰机会,你要不是伤感意摇,厌战生倦,为什么拒绝尤绍的战马?”

“侯爷多虑了,我没有动摇后悔,我不要尤绍的马,是因为我现在的青骢马脚力很好,脾气也温顺,从垯堡城到中原,它从来没给我这个骑术不佳的人找过麻烦,我为什么要换掉它?”

李烮转过身,略带诧异的看着她,“青骢马虽然憨厚老实,但你现在有更好的选择,难道你的恋旧之情比沙场上的战力还重要?”

“侯爷,最好的未必最合适。”

“你连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最好的不是最合适的?”

林雪崚抬目直视,“侯爷,适不适合,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多谢你的赏赐,可我真的不需要,末将告退。”

李烮看着她的背影,女人的不可理喻,比攻城还头痛。

承业三年四月,李烮挥师北上,克南阳,破鲁山关,五月初兵抵临汝,距东都一百三十里。

余应雷和吕春祥的两淮联军也在凛军将领甘振和尉迟阳的辅助下,收复鄢陵、许昌。

投降郯军的东都留守冯汝章早被王郯贬作巡官,如今镇守东都的是王郯赐封的河南王岑毓。

王郯为了阻挡李烮的锋锐,将归顺大曦的河东军调至黄河沿岸,增援东都周边各个要镇。

李烮在临汝驻扎三天,郭百容有些不解,“定军侯,兵贵神速,为何不趁眼下河东军布防未严,驻扎未稳,尽早攻取东都?河东兵多善战,等他们重军集结,岑毓不就高枕无忧了?”

李烮道:“郭督治,我就是在等河东军集结。我正想问你,司马岳还是河东督治的时候,手下有一名未得重用的参将,名叫张鼎臣,这个人你听说过吗?”

郭百容想了想,“张鼎臣?没听说过。定军侯与他打过交道?”

李烮摇摇头,“从未谋面,但已故的凛军将领高瑊和张鼎臣曾是旧交,高瑊不止一次提起过他。河东军中,让我心仪的人材只有这一个,如果岑毓不是草包的话,应该派张鼎臣来作阻截我的先锋。”

东都古城北靠邙山,南临洛水,洛水南面的支流伊水源出熊耳山,穿伊阙,入东都。

伊阙是东都南面的天然门户,两山对立,伊水中流,望之如阙,因此得名。

李烮大军不疾不缓的来到伊阙时,伊水北岸兵甲鲜明,旗帜招展,正中大旗上绣“张”字,甚是醒目。

李烮早已得到探报,此刻两军对峙,他一夹马腹,骑着飒露,踏过天光云影的清澈河水,来到敌军阵前。

“张将军,大曦的俸禄比大盛优厚,待你礼重有加,本侯替你欣慰,只是不知将军食可香,寝可安?”

张鼎臣道:“定军侯不必羞辱我,王朝更替,武将择主而侍,和寝食一样平常。我慕你英名,此生能与你一战,鼎臣纵死无憾。”

李烮一笑,“爽快,我也想试试你的斤两。申时二刻,你我在此各出两万人马,正军交战。”

“一言为定!”

李烮回归本军,安营扎寨,午后点将,令林雪崚、施尧率领八千中军,叶桻、雷钧各率六千侧军,在伊水河谷与张鼎臣交锋。

攻襄州时,启明军压到最后才用,这回却光明磊落的来打前阵。

李烮嘱咐:“林将军,我不想和张鼎臣血拼,你明白我的用意,我也相信你的分寸,所以才令你正面迎战,到时你听我的号令,不得有误。”

林雪崚躬身接令。众将离帐之后,李烮将卫瀛留下,低声交待,卫瀛点头离去。

申时二刻,张鼎臣的河东军在伊水河谷列成“鹤翼阵”相迎。主将和步弓兵居于正中,骑兵位于两侧,以便伸展包围,中军又分四叠,长兵手在最前,蹲坐持盾,枪戈前刺,弓弩手为第二叠,跪姿射敌,神臂弓手为第三叠,立姿射敌,短兵手在最后,近战防守,四叠士兵各尽其用,互不妨碍。

林雪崚的两万人马按李烮的旗令,布成形如锋矢的全攻突击阵,主将位居正前,副将在侧,只有战力高超的勇将才适用此阵,李烮第一次让启明军与敌正战,便显示了实实在在的信任。

时辰一到,谷中战鼓雷鸣,林雪崚轻喝一声,纵骑驰出,流光绝汐剑冷雾如云,莹光似电,两万盛军跟着一马当先的雪亮剑光,离弦箭般杀过河谷。

水面倒映的天光云影被交踏的马蹄和漫天的箭矢搅碎,河东军箭弩强劲,紧跟在林雪崚身后的精弩营和角弓营骑射还击。

接近敌军阵脚时,羿射坛放慢马速,刺砓营替换上前,来破敌方盾阵。

林雪崚抖手挥链,五条追云链绞住敌阵盾牌后伸出的五枝长枪,用力一抻,将枪从盾缝里拖飞上天,马蹄踏碎盾牌,直冲入内。

施尧重槊横扫,破开另外一个豁口,盛军象尖锥一样,刺入鹤翼阵的腹心。

叶桻和雷钧的侧军分袭敌军两翼,盛军的锋矢阵扩成坚韧的弓形,与鹤翼扑撞在一处。

冲入腹心的盛军并不沉陷于厮杀,而是跟着流光绝汐剑的雪光飞速冲奔,把鹤腹割得七零八落。

张鼎臣凝目张望,万马军中的敌方主将银盔白缨,手中奇剑飘渺玄幻,无人可挡其锋,南北各域的名将中,从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心中惊异,令重军团团围上,裹住林雪崚的披靡之势。

林雪崚扬手挥剑,“仙人扫台”,所经之处枪断戟折,河东军不仅没有困住她,反而被她牵扯得聚散无章。

张鼎臣手持梨花钩枪,跃马入阵,向林雪崚挺枪直刺。

钩枪倒钩外翻,形若梨花,枪尖如花吐蕊,一旦被钩中刺中就是盆大的血窟窿。

枪比剑长,林雪崚拨转马头,默运太白心经,内力贯臂,五条追云链顷刻陡直,硬如铁筋,好比手中捏了五把铁枪,迎着梨花钩枪叮当碰击,缭花人眼。

她曾以五条追云链独战青龙七宿,张鼎臣没见过这等奇刃,转枪攒刺,往日的路数全不适用,但他沉着多变,没有失措之态。

追云链与梨花钩枪交战正烈,林雪崚气力一收,五条链子突然变软,缠住钩枪,猛然一带,几乎就要将枪杆带出张鼎臣的手掌。

张鼎臣应变迅速,捏住枪尾奋力一拖,总算没有撒手,掌心磨得辣痛。

他心中恼火,一拖之下,发现对方膂力不过尔尔,扯链相持之际,大声发问:“你是哪域将领,报上姓名!”

林雪崚道:“大盛突军,无旌无旗,无名无号!”

张鼎臣一听是女人嗓音,朝林雪崚脸上细看,冷笑出声:“李烮帐下无人,连婆娘都打发上阵了!”

横枪一拐,要借臂力把她侧拽下马。

谁知林雪崚偏马斜冲,借着一拽之力欺身上前,右手手起剑落,将梨花钩枪“铛”的一声一斩为二,左手五链同甩,把钩枪的枪头兜掷出去,飞成一道弧线,枪头正中帅旗,将“张”字戳了个五花窟窿。

帅旗应声而倒,张鼎臣面上一凉,连忙抡起剩下的半根枪杆,护住头脸,对手奇剑如电,擦过枪杆,直切咽喉。

张鼎臣仰身闭目,拼力一抵,所幸那把剑并未跟进,而是停在半空。

张鼎臣睁开眼睛,听到远处金锣声响,是盛军的收兵之令。

林雪崚内力收退,流光绝汐剑消隐无踪,抱拳一笑,“张将军,明日再会!”

张鼎臣喉咙冰冷,胸口剧跳,捏着枪杆,目送林雪崚率部后撤,一阵风似的退过伊水,直到马远人寂。

次日再战,盛军又是一到要紧处就鸣金收兵,有意不分胜负,隔日亦是如此。

连续五阵之后,张鼎臣收到岑毓的急信,信中怨他拖延贻误,耗战不决。

张鼎臣回信道:“敌锋尚锐,犹待战机。”

打发走驿兵后,张鼎臣低声一叹,僵持不是办法,可五次对阵,他心知肚明,李烮调度之能远在自己之上,手下将领之能也非河东军可比,倘若发狠硬拼,输的一定是自己。

他起身踱步,沉眉思索,李烮刻意留着余地,将他推进一个尴尬的处境,意图何在?

旁边的谋士见他苦恼无策,献计道:“将军,正战不能取胜,何不用计诡战?”

张鼎臣将岑毓的信捏作一团,没有回答。

五月十六日傍晚,李烮迎风观天,让孔良紧急传令,将各部将领唤入帐中。

众人见他眼中熠熠,不禁好奇,不知他有什么安排。

第175章 欲收故纵

李烮道:“昨日探报发现,有岑毓的驿兵进出对岸大营,我与张鼎臣连战五阵,刻意不分胜负,岑毓果然如坐针毡,派人催战。今日夕风甚猛,风向由西北向东南,张鼎臣急于取胜,十有八九会在夜间偷渡伊水,过来烧营。”

“全大猷,你在大营西面和北面的哨楼上竖起穿盔甲的草人,让值守士兵偷偷藏在哨楼下面,深夜之时,草人如果被冷箭射倒,你们在下面发出闷声惨叫,以假乱真。”

“万敖,马四福,你们带人在西、北寨栅下挖掘壕堑、陷坑,以浮土虚盖,堑坑中不要打桩,只灌半坑水,淹到人肩。”

“雷钧,任朝晖,你们各带三千士兵,守在大营西门和北门内。一旦有背着柴草硫磺的纵火者落入堑坑,你们就掩杀而出,迎击前来偷袭的敌军主力。”

“连七,你带领精弩营最擅夜射的弩手,伏在西南河岸边上,河东军偷偷渡水上岸的时候,不要阻拦,等他们向河中回逃时,你以弩箭掐断他们向西的退路,但别射要害,留着他们的性命。”

“叶桻,你带两千士兵,等在大营东北,西面一乱,你横向杀出,堵住河东军向北的逃路,生擒敌将。”

“徐敦,孔良,你们在各处准备泥浆水袋,以防万一,一旦真有火起,立刻扑灭。”

众人依令行事。郭百容、潘云聪和林雪崚留在帐中等待消息。

三更时分,两位督治面带困倦,林雪崚也打了个哈欠。

李烮令人烧茶提神,水还未滚,忽听营外骚动,西面、北面窜起火光,哨兵接二连三进帐报讯,张鼎臣果然亲自率军渡河,前来纵火偷营。

几人困意全消,林雪崚和两位督治奔出中军帐,观看营外战势。

盛军料敌于先,有备无患,前来偷袭的河东军背着引火之物淌水过河,射落了寨楼的“哨兵”,以为盛军无防,不料上前纵火时,落入陷坑,柴薪硫磺泡了个透湿,未落陷坑的士兵引着了几处,很快就被扑灭。

张鼎臣见状况不对,调头撤军,被河边的弩箭一轮猛射,黑暗中看不清究竟,不知李烮到底埋藏了多少伏兵。他不敢再原路过河,只得仓惶向北突杀。

盛军北营外的喊杀声起起伏伏,没多久就见两队士兵手持火把,快速奔向中军大帐,到了跟前,将一名五花大绑的敌将推搡入内,被俘的正是张鼎臣。

林雪崚削断了他的钩枪,他的新枪还没铸好,只带佩剑涉水偷营,向北突杀时,遇到叶桻阻截,不到五十个回合就被生擒。

叶桻披甲提剑,不紧不慢的跟随入内,林雪崚与他目光相接,微微一笑。

张鼎臣被众兵按跪于地,半身透湿,十分狼狈,可他并不懊恼,扬目直言:“李烮,我早就说过,败于你手,虽死无憾,要杀要剐,尽管来吧!”

李烮令人解去绑绳,“张将军,岑毓虽然倚重河东军,却没有应有的信任,你被催行事,难免偏差,今晚你带来的部下损失不重,你这就领着他们渡河回营,几时复原,几时再战,我仍然在此相候。叶桻,送客。”

在场者暗暗吃惊,谁都不敢多问。

叶桻将张鼎臣的佩剑扔还给他,张鼎臣呆立片刻,扭头出帐,叶桻随行在后。

两位督治跟到河边,目送河东军负伤挂彩,回到伊水北岸。

林雪崚若有所思,“侯爷,当年你我在茭渚对弈,我走了一步臭棋,你也是这样放了我一条生路,让我铭记至今。张鼎臣会不会领你的情?”

李烮听着“铭记至今”几个字,目光在她身上一停,“对弈也好,征战也好,有时候胜负只是次要。张鼎臣天明就会回来,不信的话,你可以留在这里等着看。”

“侯爷这么有把握,我怎么会不信。”

李烮一笑,“把没把握的事情说得把握十足,才能取信于士,安卒之心,这句话别对别人讲。”

林雪崚告退出帐,回味“取信于士,安卒之心”这八个字,暗想自己拒绝了尤绍的宝马,李烮担心她厌战动摇,伊阙这场留情之战,固然深谋远虑,但他出手仁让,何尝不是为了让她安心。

张鼎臣回到对岸,越想越烦躁,自己已有拖延耗战之嫌,现在被擒之后安然归来,岑毓可不是有肚量的人,郯军更是从无“君子战”一说。

李烮看似宽宏,实则早就将他的后路全部堵死。

罢罢罢,与其被岑毓一道密报,上告王郯,下个通敌之罪,死得比胡遨还难看,不如现在连夜出走。

张鼎臣脱下盔甲,挂印留符,在天亮之前独自过河,回到盛军大营,李烮早就派人等待,将他迎入帐中。

张鼎臣跪地叩首,“鼎臣愿为定军侯牵马执鞭,只有一事相求,不知定军侯能否成全。”

李烮并未回答,低声问孔良:“卫瀛回来了吗?”

“刚刚回到营中。”

“叫他来。”

片刻后,卫瀛领着一个妇人,进入大帐,那妇人怀抱幼儿,见到张鼎臣失声喊道:“五郎,你真的在这里!”

河东督治司马岳在三域联军与郯军的会战中身亡,熊函杀了河东留守司马科,篡夺河东之权,反投王郯。熊函得到重用之后,把河东各镇首领换成了自己的人。张鼎臣在司马岳手下郁郁不得志,只是小小参将,所以并未革职。

这回担纲出战,岑毓为防意外,派人到张鼎臣家中,将他的妻儿纳入孟州葆营,看管为质,李烮悄悄打听清楚,早一步派卫瀛将人质救出。

张鼎臣见李烮连自己的后顾之忧都已扫清,感激之余,死心塌地。

李烮伸手将他扶起,“深夜我曾在此烧茶,给几位将领提神,结果茶未沏好,却被你打搅,可见这茶是在等你来饮。鼎臣兄,快去把湿衣裳换掉,安顿嫂夫人、少公子休息,少顷再来,咱们热茶相叙。”

张鼎臣换过衣衫,与李烮一直谈到天光泛亮。

李烮道:“你刚才说洛口仓被郯军清空,囤粮全部运进东都太仓,河东军补给可足?”

张鼎臣摇摇头,“河东没有直接遭灾,可多战之年,募兵少农,耗到现在,捉襟见肘。岑毓坚壁清野,搬仓的时候分了一些粮草给河东军,河东诸将因为调拨不均,大起争执,人心离散。”

李烮沉吟片刻,“河东军各镇首领虽然被熊函替换,可临近关中,大盛臣将根系很深,不知张将军与司马岳旧部,是否还有往来?”

张鼎臣立刻会意,“司马岳旧部虽然所剩不多,但脉络犹在,此次受王郯征调的河东军,主要驻扎在荥泽、孟州两地,分处黄河南、北两岸。”

“荥泽军是熊函的嫡系亲信,他们的首领名为满昭,是与熊函结拜多年的异姓兄弟,现在熊函在关中扩势,满昭想做河东军老大,他与岑毓两相呼应,彼此为援,侯爷要打东都,此人不可不防。”

“孟州军首领刘虞平,附庸懦弱,恐无胆量,但孟州军中,有不少我的故交旧友,如果侯爷信得过我,鼎臣愿意悄悄渡过黄河,竭尽全力说服我在孟州军中的朋友,让他们弃暗投明,作为侯爷的内应。”

李烮抱拳,“多谢提醒,内应之事,就仰仗鼎臣兄了!你北渡黄河,颇有风险,我会派人随行护送,一有消息,即刻传递。这会儿岑毓大约已经得知嫂夫人和令公子被接走的事情,很快就会派人到伊阙来,对岸的河东军何去何从,你若还有左右之力,最好趁早决断。”

“侯爷放心。”

对岸的河东军一大早不见主将,一片混乱,忽听蹄声急响,一队士兵手持黑旗,马悬铜铃,风驰电掣的奔过伊阙山谷,直闯张鼎臣大帐。

为首将领见帐中挂印留符,冷笑一声,取了符印,出帐道:“叛将张鼎臣私逃投敌,先锋军现归本将统领,背叛者凌迟诛族,祸及三代!”

话音未落,一支乌黑的铁箭迅如闪电,“噗”的一声贯入他的喉咙,这将领手中的符印还没拿热,便横尸于地。

冯雨堂的隔河一箭只是序幕,对岸号角隆隆,盛军大军沿河排开,象一道黑压压的堤坝。

张鼎臣一骑当先,振臂高呼:“河东军听着!王郯杀掠无度,是为不仁,熊函行刺变节,是为不义,吾受大盛厚恩,誓当致死,岂能一味忍垢蒙辱,与丑逆同污!定军侯替天行道,奉旨讨贼,计胜而不恃强,军胜而不好杀,有愿弃暗投明者,随我归顺!助纣为虐者,前来受死!”

河东军真心降郯的不多,都是被河东形势所迫,昨夜偷袭未遂,却被李烮放生,对定军侯的好感早就扩散,此刻哪还犹豫,岑毓派来收权灭口的士兵被乱刀斩杀,伊阙不攻而破。

岑毓听闻张鼎臣归顺大盛,气得跺脚暴跳,下令把看守张鼎臣家眷的士兵统统斩首。将近五十个士兵,轮流围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竟被李烮手下的人孤身救走。

东都只有不到四万守粮军,关中正被西面的凛军和新近入关的安北军牵得分身乏术,河东军不稳的话,大曦就要腹背受敌了。

岑毓思前想后,又给驻扎在孟州和荥泽的河东将领送去不少金银粮草,以示拉拢,不知张鼎臣已在叶桻和霍青鹏的护送下悄悄斜插北上,先渡洛水,再渡黄河,密会孟州各部,与岑毓展开一场无形的较量。

李烮大军进抵东都,三面围城。

东都城坚粮足,李烮除了偶尔分兵阻击从潼关过来的援军,多数时候只是一边围城,一边习阵操练,甚至让士兵在洛水南岸耕种小块农田。

岑毓算来算去,李烮一路破城,兵马十万,靠着从襄州得到的粮草和这几块田,居然在粮都脚下打起了耗战,有违兵理。

他越猜不透,越是寝食难安,于是致信满昭,要荥泽军出城援战,与自己内外夹击,破东都之围。

满昭暗想,李烮最擅野外突袭,自己轻易离垒,讨不了好,孟州刺史刘虞平十有八九也接到了岑毓的书信,倘若刘虞平按兵不动,自己损兵折将,岂不是把河东的主控之位拱手送人。

满昭回信,说盛军以逸待劳,荥泽军如果轻易出战,只怕落入李烮围城打援的圈套,何况吕春祥、余应雷的两淮联军不能轻视,荥泽军可以断敌粮草,阻遏两淮联军,何不让孟州刺史刘虞平渡河增援,等李烮兵势疲老,聚力歼之?

刘虞平给岑毓的回信大同小异,说没有荥泽军的呼应,孤掌难鸣,宜谨不宜险,孟州军愿意在会战之时渡河辅击。

两个锱铢必较的缩头龟!不到肥肉入口,哪个都不肯先出头。

岑毓远眺盛军黑压压的营寨,这种虎踞于前却静卧不动的对峙,真是一种别样的煎熬。

李烮按兵求稳,是因为在伊阙收纳的河东军还没与山南军、湘赣军和启明军完全磨合,羽章标帜、营规号令处处不同,他围城施压,一面整改河东军,一面等待张鼎臣的消息。

暂时没有紧密战事,林雪崚偷出两分闲,大清早和军中伙夫到营外的洛南田中摘剪韭菜。

晨间水土的味道清新踏实,细雨微微,两手泥泞,正是满心碧绿,忽听有人奔近。

任朝晖急急来到河边,“宫主,你还有心思忙这些,全大猷和马四福趁着出营采樵的机会,到邙山盗墓,今晨掖着宝物背柴回来,被定军侯发现,侯爷怒不可遏,要以盗军罪砍了两人的脑袋!”

林雪崚大吃一惊,东都北面的邙山虽然不高,但山川绚丽,土厚水低,壤紧石坚,最宜殡葬,山上遍布历朝帝王名臣的陵墓,大盛王族将相也在其中。

郯军早就把邙山搜了个底朝天,不过马四福曾是鸡垄寨大王,打洞盗墓一把好手,常人撬不开的墓穴,他进出自如,因此能挖出郯军找不到的宝贝。

这帮匪盗恶习难改,稍有松懈便手痒找事,李烮是大盛皇亲,这两人吞了豹子胆,动他祖坟,不死才怪!

林雪崚扔下剪子,快步奔回,全大猷和马四福都是江粼月的人,原本自由自在,为了帮助自己才凑入启明军,全大猷曾把沐公洞腾出来安顿衢园难民,马四福曾帮难民盗回被婺州士兵抢去的粮药,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李烮斩首?

她来不及整衣换靴,带着一身泥土菜梗来到中军帐外,全大猷和马四福正被五花大绑,推向刑台。

第176章 奔袭洛口

林雪崚咬着嘴唇,径直走到李烮跟前,双膝跪地,“侯爷,我治下有误,愿担其罪,求你饶他二人性命!”

李烮沉目望着她,“这几日军中整合,多有疏乱,你不加紧督查,反而闲情逸致,你的罪我当然另治!偷掘皇陵在哪朝哪代都是斩立决的重罪,何况我李烮军下从未有过贪盗之人,杀头已经便宜了他们,江湖上那套承担之辞,用在你太白宫可以,用在启明军中,无济于事。”

转向行刑士兵,“斩!”

刀举过头,林雪崚拔出腰间的寸霜剑抵在自己喉上,“侯爷,他们对衢园有恩,亦在太白山护过圣驾,如今作战用人,请侯爷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自此之后,我一定严加管束,绝不再犯,一定要杀的话,我宁求先死!”

李烮怒喝:“不遵军令,忤纪乱序,还用自杀相逼的妇人之态要挟主将,我授你将军令牌时,没想到你如此轻重不分,你既然不惜同死,那就一并处斩!”

众将见事不妙,全都拥至帐前,黑压压跪了一片,连两域督治都闻讯赶到。

潘云聪道:“盗匪从军,时日尚短,他们不知厉害,是该狠狠处置,但请定军侯念他们初犯,暂且留着他们的命,让他们长个记性!”

郭百容亦劝:“林将军历练不足,没有分寸,绝非有意忤逆。启明军功无册,罪同罚,依然甘冒奇险,生死不顾,请定军侯网开一面!”

两位德高望重的督治反复恳请,李烮仍是坚决。

郭百容只得从怀中摸出一枚印章,这是他擢升山南督治时,李壑所赐的金言印,凭此印可驳圣论和重大军令,是天子赏给持印者的特殊决策权,只能用一次。

他开印蘸取朱砂,印出一个御刻的“慎”字,双手托举,将“慎”字呈给李烮。

李烮不敢轻慢,躬身接过,看着印文,勉强压下怒火,“若非天子的金言印和两位督治作保,绝难轻饶,来人,把两个盗犯拖回来,每人一百军棍,倘若再犯,劓、剕、宫、轘,轮伺到尽!”

“林雪崚,你渎职懈怠,扣俸罚饷,既然爱务农,你每天从朝至夕,到中军帐前当众舂谷,没我的命令,不得间断!”另派两名士兵监刑,“你们站在她身后数数,超过五个数,舂杵未落,就加一鞭子!”

林雪崚一听两贼的脑袋保住,长吁庆幸,谁知马四福不知好歹,被拖回来按在刑凳上,居然支着脖子叫喊:“侯爷,林姑娘舂谷伤手,倘若流血起泡,一翼遮天定然心如刀绞,让小人代舂吧!”

林雪崚气得牙痒,真想用寸霜剑切了他的舌头。

李烮冷喝:“本侯量刑,没见过讨价还价的,再加五十棍!”一甩披氅,出帐而去。

“一翼遮天”这个名号,自匪盗入军以来就不绝于耳,天子也曾讲起万仙阵之事,但李烮对江洋大盗漠不在意。

身后传来棍击声和惨嚎声,李烮到帐后牵了飒露,单骑出营,在河边操练军阵,日落才回。

林雪崚老老实实在帐前舂谷,让进出士兵看到将领挨罚,是比鞭笞还厉害的羞辱。

她倒是脸皮厚,但手心磨破,血从指缝渗出来,袖口都被染红,双臂肿胀,肩酸难熬,舂杵变得沉重无比,一下一下,稍慢就要挨抽。

李烮经过她身侧,在帐口停住脚步,“今日到此为止,明天继续。”

林雪崚两手一瘫,放下舂杵,“多谢侯爷。”

李烮绕过石臼,“一翼遮天是你什么人?”

他问得直接了当,林雪崚浑身疲软,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那些风言风语早就传到他耳中,遮遮掩掩反倒暧昧,不如坦白磊落,“一翼遮天救过我的命,对我恩深义重,我和他曾有情约,后来没有履行。”

她想揩汗,手臂根本抬不起来。李烮看着她衣襟上的泥渣和韭菜叶子,“现在还没到享受春天的时候。”

“侯爷,我知错了。”

他举步入帐,“孔良会送消血肿的药给你。”

这夜林雪崚趴在塌上,两手缠成了熊掌,启明军各部将士轮番跑来,嘘寒问暖。

武珲道:“林姑娘,你要是嫌他们烦,我替你挡住。”

林雪崚举起熊掌摆了摆,“你给全大猷、马四福各画一幅头像,贴在羿射坛练箭的靶子上,这两个恶贼,打烂了屁股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林姑娘,我不会画画。”

帐外有人笑道:“我来画。”

孔良提药入内,林雪崚道:“孔司马,宣女已经帮我包好伤了,这些药你拿回去,代我谢谢定军侯的好意。”

孔良摇头,“他让我送的东西,我可没胆子拿回去。”

他关慰了几句,忽然问:“一翼遮天是不是当年和你一起在茭渚邀注博弈的人?”

“连你也来问,没错,就是他,你怎么猜到的?”

孔良笑而不答。

林雪崚暗想,我这档子桃花事被挖个底朝天,我也该回问才公平。

“孔司马,定军侯有几妻几妾,军中不敢随便议论,我至今还不知道。”

孔良道:“宁王夫妇在定军侯成年之前就已过世,先帝待侯爷如亲子,曾让侯爷与桓平郡主定亲,可侯爷持戟挑翻礼车,扬长而去,气得先帝三年都没再宣他入京。后来侯爷自作主张,在守月城娶了一位月鹘族的女子,朝中不肯授予她王妃品阶,他也不在乎,凛军都称她为守月夫人。”

“守月夫人开朗好动,生了长子之后,隔年又再怀孕,她带孕骑马,摔倒流产,并发病症,年纪轻轻的故去。定军侯无心再娶正妻,纳了两个侍妾,只为照顾守月城的世子,他自己与军将为伍,数年如一日,世子今年已经七岁。”

林雪崚微微一叹,这孩子没了娘,又被父亲留在那么远的地方,真可怜。

孔良温言想劝:“林将军,这药你还是用吧,清淤快,又不留疤。”

一连数日,林雪崚带伤舂谷,不得入帐议事,只能看着其他将领和士卒匆匆来去。

李烮分兵出击,在慈涧和长石山打了两场外围之战,把潼关和东都之间掐得死紧。余应雷和吕春祥的两淮联军已经推进到许州之北的长葛。

岑毓闷守城中。李烮虎踞在前,一旦两淮联军攻克新郑,两路盛军便如直插双目的食指和中指,来势尖锐,东都再坚固,只怕也守不住。

焦虑之际,岑毓接到一封满昭的密信,看罢之后,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

原来江南督治尚彦不敢完全无视李壑的诏令,只得从府库余存的粮草中调出一批,运往淮北,增援盛军。可尚彦脚踏两船,与郯军暗中通气,偷偷遣人向满昭透露,说两淮联军收到粮草之后,凛军将领甘振会带领八千运粮军,把其中的一半粮草送往李烮大营。

从长葛到东都要穿过大骢山和崿岭之间的山谷,然后再从嵩山南面横插至洛南。满昭令部将魏祚带领两万军马,埋伏在大骢山山口,盛军粮队突然遇袭,甘振的运粮军寡不敌众,力战几个时辰,弃粮败退。

魏祚怕甘振缓过神来,整军追截,他缴获粮车之后,借着熟悉地况之便,抄嵩山和少陉山之间的小路径直向北,把粮草运进了已经搬空的洛口仓。

洛口仓兴建多年,用于囤积从江南沿运河输送的漕粮,仓城二十里,共三千窖,每窖容粮八千石,是中原最大的粮城。

魏祚安顿粮草,闭城守护,向荥泽和东都报功。

岑毓喜出望外,“李烮性情高傲,罕有吃亏落败的时候,他怎能咽得下这口气,一定会分兵去夺洛口仓的粮草,东都之围可解!”

他当即致信满昭、刘虞平,约好以洛口仓的粮为饵,诱敌分兵,共歼李烮。

几日后,甘振领着残兵败将到达李烮大营,入中军帐请罪。

李烮正在看张鼎臣的密信。甘振愧疚忐忑,许久不见李烮发落,却又不敢抬头。

李烮收起密信,眼神变得凌厉:“甘将军,你跟随我多年,可军中赏罚无情,你这就交回将军令牌,杖责四十,刑台示众,苦役百日!”

甘振默叹一声,恭敬领罪。

李烮走出帐外,去找两位督治,路过林雪崚身边,“你的手可以握缰用剑了吗?”

林雪崚点点头,她手上磨出茧子,又缠着布,不象前几日疼得那么厉害。

李烮道:“舂谷到此为止,明天甘振会接你的班。你马上召集启明军和河东军,天黑之后,随我奔袭洛口仓。”

林雪崚暗吃一惊,失粮之事她已听闻,洛口仓地处洛水、黄河交口,在荥泽和东都的正中间,距此百里,分明是个上了诱饵的捕兽夹子,李烮怎会没有警惕?

她抬起眼睛,目光与李烮的眼神相溶,一瞬间,任何疑问都没必要,当即丢下舂杵,抱起熊掌,“遵命。”

岑毓见李烮今天没有练兵,探报说甘振受了重罚,被贬为士卒,杖责之后浑身是血的绑在刑台高架上,示众整整一日。

李烮怒惩爱将,气愤至极。

夜幕降临,岑毓登上城楼,哨探急报,“禀王爷,李烮亲自率领一支精锐骑军,连夜东行!”

“这支骑军有多少人?”

“两万上下。”

岑毓忍不住冷笑出声,刘虞平已经分出一万五千河东军,让手下的参将顾庆率领,南渡黄河,与魏祚合兵,设伏洛口仓。

满昭的河东军也已离开荥泽,进驻洛口仓东南的天陵山。

今晚的洛口仓就象一只背河夹山的大口袋,只要李烮一进口袋,满昭就会截断李烮的后路,管叫他有进无出。

刘虞平会亲自率领剩余的孟州军南下,与岑毓内外夹击留驻东都城外的盛军。

李烮啊李烮,常胜无挫的倨傲,是你最大的死穴!

伊洛平原上,落魄无声无息的滑过星空,象在为夜袭的盛军开路。

李烮所率的两万骑兵风驰电掣,仿佛又回到了无拘无束的塞外。

启明军中得了尤绍良驹的各部将领终于有了一骋坐骑脚力的机会,蹄声轻劲,痛快淋漓。

百里如梭,一投而至。

洛水河口东岸遍布丘陵,坚硬干燥的土层和便捷的水道为中原第一仓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地利,水声衬得仓城寂静。

李烮勒住飒露,林雪崚凝视城墙的剪影,低声道:“侯爷,无兵无火,状若空城。”

仓城正门大开,象黑夜里张着的大嘴,如此诡异,任谁也会犹豫三分,李烮却一夹马腹,直进城中。

林雪崚策马追上,左腕追云链滑出袖口,管它绊索还是陷坑,箭雨还是刀枪,一定要拼尽全力,保护李烮平安。

城中漆黑空旷,飒露顿住脚步,竖耳瞪眼,忽听一通金鼓,周围城墙上亮起几百火把,火光之中,隐藏的伏兵站立现身,无数张弓齐刷刷拉开,瞄准入城的盛军。

魏祚在城上大笑,“李烮,你果然轻傲自负,受不得激,越是陷阱你越要趟,怎会想到小小的洛口仓,竟是你的葬身之地!”

李烮仰首回应,“魏将军,此话转赠阁下。”

飞箭如蝗,魏祚做梦也没想到对面城墙上的士兵忽然弓箭一抬,全向自己这边射来!

刘虞平派来的一万五千河东军由顾庆带领,顾庆已被张鼎臣说服,成了李烮的内应。

顾庆突然反戈,魏祚猝不及防,被射成刺猬,一头栽下城楼。

城上大乱,城内粮窖掀翻,埋伏在其中的魏祚部下跳出来迎战,他们暗想城外还有满昭接应,不肯投降就缚。

兵甲相近的夜战极易失控,李烮已和张鼎臣在密信中约好,反归大盛的河东军以颈上黄巾为标志,双方在并不宽阔的仓城中战成一片。

林雪崚吹牛说手已无碍,一旦持剑激斗,掌心又是阵阵灼痛。雷钧、段铮挺骑上前,护在李烮左右。

顾庆身边一名系着黄巾的士兵轻身跃到她身边,“崚丫头,你的手怎么了?”

是叶桻的声音,林雪崚惊喜回头。

叶桻和霍青鹏护送张鼎臣过河,混入河东军,暗中游说司马岳旧部,李烮为了保密,任何进展都只字不提。

刘虞平分军,叶桻跟着顾庆来到洛口仓,见林雪崚手缠白布,忍不住过来询问。

林雪崚一面激战,一面回应:“尽顾这些小事,让人笑话。张将军和霍青鹏呢?”

叶桻道:“他们不在洛口,另有安排。”

归盛的河东军人数占优,又有启明军相助,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干净利落的剿灭了魏祚部下。

顾庆在李烮马前俯身跪倒,“河东逆贼横行,定军侯来到,总算拨云见日。”

李烮令顾庆收整洛口仓中的粮草,余军全部退出城外。

满昭的人马见到洛口仓的火光,杀出天陵山,却没见到溃败的盛军,逼近仓城时,才见李烮整军城外,神闲气定。

满昭眯起双眼,既已对阵,便无退让的道理,一挥手中鎏金镗,“取李烮首级!”

烟尘隆隆,铁蹄滚踏。

第177章 大雨险关

林雪崚盯着满昭,“侯爷,我去拿下他!”

李烮侧目一瞥,“你手还没好,不用逞强。”持戟纵骑,直冲出阵,盛军跟着李烮奔杀上前。

双军接战,泰山倾海。

在到处飞溅的沙土、兵刃、肢躯、鲜血中,那些与同胞相残的寒心和犹豫,只能抛诸脑后。

满昭的鎏金镗极猛,一个横抡将顾庆扫下马,三个回合震退了施尧的重槊,所向披靡,直逼李烮。

叶桻见状,策马斜冲上前,满昭见他只有一柄单剑,是个白来送死的,傲笑一声,催马加速,提镗前挥。

叶桻近敌之际,一脚脱镫,在轰然来袭的劲风中,平身躲过鎏金镗,他半身离鞍,悬空不稳,可手中凌涛剑不收反吐,一剑“架海金梁”,快似闪电。

满昭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东边天空的鱼肚白。

双马相错,满昭驰行很远,才从鞍上直挺挺的坠下地,尸体连翻带滚,被左右奔踏的马蹄踩得稀烂。

荥泽军见主将已死,溃乱败退,盛军乘胜追击,斩掳无数。

日出后的阳光照亮殷红的洛水,原本在此设下埋伏等着收口袋的人陈尸河岸,叠叠难计。

李烮持戟背光,冷冷环视沙场,“收整集结,回东都。”

这一夜,东都并不比洛口仓太平。

刘虞平的孟州军过河阳桥,穿邙山,渡洛水,与岑毓里外夹击盛军大营。

留守大营的郭百容和潘云聪抵抗了两个时辰,令山南军和湘赣军弃营而走,向西南方撤退。

孟州军扫荡大营,搜刮战利,岑毓见盛军主力败逃,大喜过望,打开城门,将孟州军迎入城中。

孟州军放下战利,笑脸一收,突然拔刀挥剑,杀向城内郯军。

刘虞平大惊失色,手下竟有军将暗谋变乱,而他一无所知。

还没来得及向岑毓解释,刘虞平便被身后士卒砍翻在地,那士卒揭去假须,正是张鼎臣。

岑毓指着张鼎臣,气得脸青唇紫。张鼎臣与霍青鹏乒乒乓乓,把岑毓的侍卫们打得满地开花。

岑毓趁着混战钻进帅座后的暗洞,被霍青鹏捏着脚后跟倒拎出来,“七大江里最贼滑的鲶鱼,都逃不出我的叉子,你个短腿肥肚的老王八还想溜?”

盛军“败撤”,自然是演给岑毓看的一场好戏,反归大盛的孟州军跟着张鼎臣打开东都城门,点燃焰信。

郭百容和潘云聪领着盛军大部去而复返,从各个城门涌入东都,与郯军短兵巷战,直到天亮。

李烮率军回到东都的时候,夜间的激战已经远去,城楼换上了大盛的旗帜,几处烟火尚未熄灭。

河东诸部列军相迎,张鼎臣手托木匣走到李烮马前,单膝跪地,一掀匣上红布,现出岑毓的首级。刘虞平重伤被俘。

李烮跳下马,令人将首级送往潼关,他拉起张鼎臣的手,并肩入城,一路畅笑,“肃清河东,收复东都,皆鼎臣之功!”

潼关守将把岑毓的首级送到西京,大曦朝堂震骇。

益州的承业帝听闻战讯,擢升张鼎臣为河东督治。两淮联军抵达黄河南岸,进驻东都。

关中左有凛军,上有安北军,右有咄咄逼人的李烮,大曦就快成为被关起门来痛打的末路犬。

这日大曦朝堂散了议,金广廉不肯离去,苦劝王郯,踞留西京只会自缚手脚,应该及早取蓝田小道出商洛,趁两淮空虚,转战许州、陈州,与江南尚彦联手,再图进退。

可王郯已经不是夺取江山之前那个把握明确、知势善谋的征战者,帝王的滥权淫乐,奢靡富贵,象毒水一样浸透了他的血脉,金广廉的苦谏没有让他头脑清醒,世上又有多少君王愿意离开金碧辉煌的皇宫宝座?

王郯令人在御花园中挖了个泥坑,把金广廉赤身光足锁在其中,坑里放进六七头猪,封他当了三天“猪王”,每日以木槽饲食,还让妃嫔投喂戏弄,金广廉受此惩辱,再无进谏之语。

李烮大军攻克陕州,王郯把熊函从岐阳调回,重兵把守潼关。

熊函为报满昭之仇,要与李烮殊死相抗,可又担心关中有失,身边的谋士趁机举荐一人,称其曾是胡遨部下,勇武多谋,可惜胡遨无能,未尽其才。

被荐之人名叫田阙,熊函一见,此人老练狠辣,堪当重用,当即奏请曦帝,封田阙为右军协都统。

田阙拿到协都统令牌,收受贿赂的谋士揣起银两,匆匆告辞。

田阙手抚胸口,万仙阵输给江粼月之后,他的剑伤还没好透,一到阴天就呼吸不畅。

王郯已过巅峰,与李烮麾下的济济人材相比,这位暴虐苛刻的大曦皇帝身边可倚仗的人一日比一日少,不然这块协都统令牌也没这么便宜到手。

大厦将倾,才有左右天下的机会,田阙冷笑,将令牌揣入怀中。

承业三年夏,李烮兵至阌乡,即将猛攻潼关,诸部将士厉兵秣马。

林雪崚巡看启明军各营,深夜回到自己帐前,风灯下跪着两人,正是全大猷和马四福,怎么,这两个屁股打烂的家伙能动弹了?

两匪见她回来,嘿嘿一笑,“林将军,一翼遮天让我们给你赔罪,求你消气。”他们将身一转,脱去上衣,每人背上都刻着一只盆大的王八,显然是青龙寨手笔。

林雪崚抬脸四顾,大战将至,军营看守极严,连青龙诸宿也难以出入自如,来的肯定是江粼月本人。

这恶匪,藏头缩脑很好玩吗?这样来去无踪,不是又在给她找麻烦?

她无心取乐,“你们两个少在这儿耍宝,再跟那恶匪通气,就替我转告一声,他要么光明正大来帮我的忙,要么袖手旁观别理我的事。滚。”

两人一瘸一拐扶着屁股离开。林雪崚还没来得及转身,就有传令兵来到,“定军侯请林将军议事。”

她疾步来到中军大帐,李烮正在帐中和张鼎臣煮茶相谈。

一见她来,李烮推开茶盏,“你的手好了?”

“好了。”

李烮摇头,“上回也说好了,伸手过来我看。”

张鼎臣低低一笑,转脸去舀茶。

林雪崚把李烮的每句话都当军令,想也不想,平伸两手。

李烮移近案上的灯,低头一瞧,手已消肿,恢复了修长纤秀的美丽形状,磨出来的茧子用孔良送去的药油溶软,只剩一些浅薄的白印。

李烮把灯移回原处,“还算听话。”

半夜传她,绝不是为了看手相,“侯爷找我,有何吩咐?”

李烮在案上铺开地形图,指着潼关以北的蒲津渡口,“林将军,你今夜出发,带启明军北渡黄河,翻越五老山,抢渡蒲津,张将军已令河东县镇集结舟船,这明攻潼关、暗渡蒲津之计,不用我多解释吧。”

黄河经高原南下,在潼关遇到华山山脉,折角东去。黄河不同于长江,长江中下游水面开阔,千里岸线皆可过渡,两岸多支流大湖,可以屯集庞大的战舰,承载数万大军乘船登岸。

黄河两岸曲折陡峻,渡口很少,一次只能渡过数百人,想绕开潼关进关中,必须沿黄河东岸北行,翻越五老山进入河东平原,在蒲津西渡。对岸若有守军,渡河是极险之事,必须派先锋抢滩,拔除对岸守军,为己方大部渡河提供方便。

熊函集结郯军精锐,重兵镇守潼关和禁阮,难有巧取之计,硬攻伤亡必多,所以李烮才想绕道渡河。

张鼎臣道:“蒲津原有一道铁索浮桥,两端各用四座铁牛固定在岸上,是当年朝廷下了血本铸造的,如今熊函已将浮桥拆除,在对岸的蒲津关设置守军三千,以为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若林将军肯为前锋,我为后应,定可抢渡成功,夺下蒲津关。”

李烮抬头,“林将军,事关重大,你可有把握?”

“侯爷放心,我愿立下军令状,抢渡不成,军法从事。”

她伸手取了案上纸笔,写好军令状,交给李烮。

李烮并没有看,“速去整军,尽早出发。”

张鼎臣瞥了一眼军令状,笔迹清俊豁畅,柔中带刚,真是功底不俗的好字。

他望着林雪崚的背影,“侯爷,你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李烮把军令状折好收起,“不是敢死之人,怎配做大盛突军,她冒得起这个险。”

启明军连夜北渡,河东军随后跟行。

李烮大部从翌日起猛攻潼关,山南、湘赣两域兵马经过从襄州到东都的历练,纯熟了许多。

盛军砍木为栅,筑起三座营寨,昼夜轮攻。熊函兵悍将猛,铁意要为满昭报仇,两军相遇,砲石轰飞,箭矢蔽日。

到了第四日,天降大雨,处处泥滑,李烮不得不减缓攻势。

时令入夏,降水只会越来越多,李烮望着雨中的关楼,暗想熊函调度老道,加上天时地利,真是个劲敌。

安北军在白马川受阻,哥舒玗的凛军虽然有边境部族和剑南供援粮草,可是补给断断续续。

关中象被三根手指掐住的坚果,不加把力,始终捏不破。

熊函接到探报,盛军在蒲津渡和阌乡集结船只,身边谋士道:“李烮想明攻潼关,暗渡蒲津,阌乡的船为大军准备,而蒲津必是抢滩的先军,一旦让他们脚踏河西,潼关腹背受敌,渭水处处可渡,西京无险可守,请将军速速分兵,前往蒲津关!”

熊函想了想,“李烮狡猾,虚实不定,也许布船只是幌子,想引我分兵,我暂不轻动,静观待变。”

“将军,万一盛军真的在蒲津强渡得手呢?”

熊函一笑,“我早有防备,蒲津关兵将虽少,却非庸夫莽汉,黄河已进涨水季节,大汛将至,我倒要看看李烮的先军有什么本事能抢下蒲津,就算他们过来了,人数也不会太多,到时候我增兵剿杀,李烮就算派军续渡,也讨不了便宜。”

启明军冒雨翻过黄河北岸的五老山,到达蒲津。

黄河的支流涑水在蒲津附近汇入主道,涑水沿岸的村县奉张鼎臣之令集结舟船,可蒲津关守军前一阵沿河抢掠,把船征走大半,剩下的都是陈年旧船、木筏皮筏,大小各异,很不整齐。

履水坛添上自带的沄瑁舟,又尽力修补了那些旧船木筏,状况如此,只能靠桨手全力以赴。

蒲津渡口雨大涨水,河面扩张,急流卷浪,望之惊心。

林雪崚想等雨停再过河,可天暗了依然不见雨势减小。

叶桻手指水面,“乌鱼跳,大汛到,我小时候在黄河拉纤,纤夫们的俗话没有不准的,还是及早过河的好。”

林雪崚望着远处黑蒙蒙的蒲津关,“霍舵,你先带水手过去探探,看蒲津关布防如何。”

霍青鹏挑选了水性最好的三十人,分划三舟,趁天黑悄悄渡河,一去好几个时辰。

林雪崚冒雨等候,越等越悬心,直到后半夜,霍青鹏才浑身泥湿的带着七八个水手回到东岸。

林雪崚看着他们连伤带累的样子,心中砰的一沉。

霍青鹏满脸沮丧,“三条船中的一条划到河心,被浪打散,一眨眼冲没了影,我领着剩下的两船人上了岸,谁知蒲津关外的滩地上布满流沙陷阱,陡然吞去四五个兄弟,其余的人被郯军哨兵发现,引来数不清的冷箭,连死带伤,我只好领人上船撤逃。除了流沙陷阱,蒲津关四面还包围着壕堑、兵道和十几座藏有哨兵的土垒,城楼上下彼此呼应,守卫之严超乎预料。”

三十人眨眼只剩几个,林雪崚攥紧手指,“张督治说蒲津关守将名叫伍世杰,他怎么会用流沙陷阱?不象寻常兵家,倒象江湖上的邪门歪道。”

马四福凑上前,“林将军,我们以前谋财害命的时候,只挖直来直去的翻板盖子井,盖子井与流沙井一比,称得上光明磊落。流沙井听来简单,实则极难,必须先横挖一条地下流水暗渠,然后再竖挖若干沙渠,有暗水才会有流沙,渠中的沙、水配错半分,便陷不死人,就算这里有天然滩涂,布流沙井也要大费周折。”

林雪崚当然知道流沙井的厉害,沈墨云的父母身陷流沙潭,连石危洪都救之不得。

段铮冷哼,“流沙井是螯蟹门的拿手把式,对面军中要是没有螯蟹门门主晁横,我段字倒着写。”

紧要关头偏偏遇到岭南十三门,还有比这更令人头痛的事吗?

江粼月为帮衢园抢海船,一举端了潮鲸门在雀儿岙岛上的老窝,仇比海深,这些鼠蚁既然来与启明军为敌,对面绝不止螯蟹门一户,只怕好多令人憎恶的老相识都在翘首以待。

林雪崚拽回思绪,恶狠狠的盯着马四福,“挖沙掘土你最在行,现在是你戴罪立功的机会,到底怎么才能对付流沙井?”

第178章 强渡蒲津

马四福干笑,“第一个办法,是远远绕行,别去有流沙井的地方,不过壕堑环城,流沙井必然环城而布,这样一旦有人陷进流沙,不能动弹,壕垒守军可以立刻将之射杀。环形流沙阵,无路可绕。”

林雪崚皱眉,“废话少说,其它呢?”

“第二个办法,拄杖慢走,边探边行,一看到滩土沙地有异常凹凸,或触之如浆,立刻躲开。”

“攻城时拄杖慢走?让你废话少说,你是聋子吗?”

马四福两手一摊,“除了慢行,还有快行,要是大家都有林将军和叶哥的轻功,一路蜻蜓点水,沾地即起,没有停滞,失陷的机会自然少得多。”

林雪崚越听越郁闷,矢石交攻之地,怎么可能没有停滞。

宣女低声提议:“林姑娘,让我去探探,我可以在流沙井周围插蒲草做标记,每束三枝,大伙抢滩时就能避开了。”她身轻善爬,无声无息,对沙石泥土的触觉敏于常人,如果能贴地而行,悄悄试探,倒是个好主意。

这一带河岸的湿地上遍生蒲草,因此叫“蒲津”,对岸郯军为防埋伏,及时清除了关下杂生的蒲草,但日照雨淋,很快又稀稀拉拉的长出了一些,比别处的都短。

宣女向霍青鹏打听清楚之后,想出这个主意,如果“长”出一些高一点的蒲草,三枝一束,垒中哨兵不仔细留意,不会发现异常,启明军却可以借之辨识,虽然不是什么聪明法子,总胜过全无线索。

这样一来,强渡必须在白天,否则根本看不清标记。白天没有掩护,抢滩时既要躲避箭石,又要留心蒲草和脚下流沙,还要竭力还击,真是前所未有的险战。

林雪崚思前想后,打定主意,“就这么办。宣女,你千万小心,黎明前回来。”

宣女身背长捆蒲草,没入水中。

黄河水浑浪急,遍布暗涡,连七江会和履水坛最老练的水手都捏把冷汗。

丁如海搓着手来回踱步,黎明时分,宣女终于冒出河面,回到岸边。

她筋疲力尽,一面喘,一面伸手在地上画出蒲津关的轮廓,“城关四面围着几圈一丈多宽的流沙沟,流沙沟之间散着大小不同的流沙井,渡河时,悬天营可以每人带一条长木板,率先登岸,把木板架在流沙沟上做桥,那些无所不在的散井,很难每个都架桥,大家只能仔细辨认,自行小心,一旦失陷,千万别挣扎,越挣沉得越快,只要在陷过小腿之前尽量躺平,还是能被井外的人救出来的!”

雨停了一阵,又开始下,头顶沉云满空,脚下河似翻蛟。

履水坛和七江会的桨手们勒紧衣甲,悬天营携带木板,余者持刃带盾,面色凝峻。

林雪崚深吸口气,沉着传令,启明军登上舟筏,冒雨渡向蒲津关。

公孙灏领行在前,林雪崚、叶桻、雷钧与他同舟,刚下河便觉得颠簸骇人,浪涛震耳,仿佛攀在一只猛兽的背上。

公孙灏把胡须束在囊中,手持铁桨与猛兽力搏,任其左拱右撅,仍是稳稳掌控。

过了河心,对岸金鼓齐鸣,关楼上抛车转动,把无数石块投向河中,激起丈高的浪柱。

渡江之舟奋猛加速,离对岸还有三百尺,壕堑守垒中的郯军探身拉弓,乱箭齐发,羿射坛在水面上漂射还击,箭疾雨密,激烈窒息。

离岸不到百尺,领路舟侧面的一条小船被飞石击中,方向偏歪,斜冲过来。

公孙灏铁桨一顶,两船以不到拳头的距离险险擦过,总算没有撞得粉碎,急旋之中,人人都被水浪打得透湿。

公孙灏刚刚扭正船头,忽觉小腿剧痛,低头一看,刚才乱中不防,腿上中了一支红色的箭,箭尾呈火焰之形。

林雪崚眼疾手快,点住公孙灏腿上的穴道,“灏叔,这是火农门的毒箭,千万别再运力!”她用寸霜剑挑出箭头,撕下衣襟扎在伤口上方,公孙灏脸色赤红,灼痛之感从伤口漫向全身。

雷钧接过桨,用力划船,叶桻一手持盾,一手挥剑,挡在船头。

偏在这时,小舟滑入漩涡,雷钧怎么也掌控不住,眼看就要翻船。

河里水花一响,一个人飞鱼似的窜上来,浑身墨绿,竟是亢宿使者,他夺了雷钧的桨,飞快稳住船身。

雷钧左右环顾,突然冒出的何止亢宿使者,青龙寨全寨出动,潜游赶至,在六宿指挥下出水相助,各显神通,帮遇险的船只渡过难关。

船快到岸,林雪崚对亢宿使者道:“帮我照看公孙坛主!”点足一纵,跃水登陆。

悬天营在羿射坛的掩护下最先奔上河滩,根据蒲草标识,铺板成桥。

启明军大部紧跟在后,手持盾牌穿越险恶的流沙滩地,向城关逼近。

虽然见到蒲草标记可以设法绕开,但战况险恶,多有难以顾及的时候,冲奔途中不断有人失陷井中。

连七视力不好,辨不清蒲草,紧跟着冯雨堂,可一登岸便在激战中拉开距离,等他发现自己突然提不起脚的时候,一块砲石迎头飞至。

他无法挪动,仰身闪躲,手中盾牌被沉重的石头击得粉碎,冲力震裂肘骨,将他砸进沙里半尺。

眼见要没过小腿,他抛了所有的负重,横倒身体,贴沙而伏。

卫瀛赶到,一甩九节鞭,将连七拉住,拼命拖拽,两人分不出手自护,转眼身中数箭。

卫瀛咬着牙猛力一抽,把连七拉出流沙井,两人浑身是血的滚在一起。

不把壕堑和土垒中的郯军拔除,这短短的河滩始终都是鬼门关。林雪崚让叶桻、丁如海、施尧、任朝晖分头去袭各个土垒,自己和徐敦、雷钧、段铮对付壕堑里的伏兵。

还未接近壕堑,壕内突然推出几个赤红带尖钉的夜叉檑,林雪崚大喝小心,那诡异的红色,又是火农门的毒器。

徐敦腾身避开夜叉檑,不想落足之处却是流沙井,他身胖体重,一下子陷进去一半。

壕中郯军瞄准这个醒目的靶子,一轮狠射。

林雪崚浑身震抖,“敦叔!”五条追云链飞甩过来,缠住徐敦。

段铮和雷钧若是调头救援,几人都要被射死在这里,他们咬紧牙关,不退反进,跃进壕堑,一左一右,分头击杀。

林雪崚疯了一般拉扯,徐敦插满箭杆的身躯仍是越陷越低。

徐敦噗出一口血沫,摇头笑道:“林丫头,茶壶有多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伸出满是泥血的胖手,把追云链从自己身上摘掉。

林雪崚泪崩前扑,拼命去抓徐敦的胳膊。

徐敦闪泪一叹,“只可惜我没能等到小飞回来。”箭入肺腔,咳出一大口血,气绝而亡。

马四福、全大猷拖住林雪崚的双足,把她拽回实处。林雪崚眼睁睁看着徐敦没入泥沙。

她蜷身一滚,失声痛哭,冷雨凉风灌进喉咙,猛然一激,一抹脸,浑身泥浆的撑起身子,流光绝汐剑寒雾散溢,在灰蒙蒙的天地间湛出一道可怕的亮光。

城楼的伍世杰被这道亮光刺痛了眼睛。

亮光勾勒出一把奇剑的轨迹,象一只天地间怒飞的雪鸥,低扎进壕堑,拔掠上高垒,穿梭如电,光痕凝空未散,剑影已在别处。

伍世杰本以为流沙阵万无一失,谁知就要功亏一篑,他转头望向螯蟹门主晁横,“你索去三千两银子,要了我最标致的小妾,就派这点用场?”

晁横道:“将军别急,我不是还有个搭档吗,他另有后招。”

站在两人身后的火农门门主老粑见晁横抢着争功出头,扛不住了就往自己身上推,气得鼻孔一张,“搭档?你要去的小妾,也给我搭一搭?”

晁横陪笑,“老粑,有话好说。”

老粑忿忿一哼,令火农门把一桶一桶赤焰毒浆拎上城头。

这毒浆是昨天淬毒箭剩下的,加水变稀之后,毒性不如毒箭,但一沾也能燎去一层皮。

启明军分头击破壕堑和土垒中的郯军,越过流沙阵,逼至关下。

突军求速,没有攻城器械,悬天营照例抛甩飞爪,率先上城。

守军一面投石射箭,一面用狼牙拍狠狠冲砸,悬天营见惯恶仗,身手轻健,飞荡闪避,顽强迅速的贴墙攀上。

火农门隐在城楼守军身后,专把毒浆对准了悬天营的链手浇泼,雨天难用熔铁和石灰,这毒浆兼熔铁之灼、石灰之轻,触之皮燎肉绽,火农门的老桃子和另几个长老用唧筒吸取毒浆,可以喷出五六丈远。

悬天营不知泼来的浆水如此厉害,淋上才发现痛若火烧,惨呼跌坠者不绝。

林雪崚见悬天营受阻,当即收剑抛链,点足腾身,沿墙而上。

伍世杰知道她身法极快,一声吆喝,七八个人同时把毒浆浇喷过去,远近不等,方向交叉,汇成一片毒瀑。

林雪崚左手拽链,右掌横挥,“雾锁天寒手”冷雾如云,掌风凝毒为冰,毒浆四向崩碎。

老粑一见,提起淬过毒的夜叉檑向下掷去。

林雪崚人在半空,足点城墙,扯链飞闪。

老桃子的第二只夜叉檑跟着袭至,她挪绕不及,追云链被夜叉檑刮离城墙,身体失控跌坠。

轰响声中,一道矫健人影雳风般掠过,挟着她避开夜叉檑。

再定睛时,她已双足落地,护她脱险的人黑鹰展翅,掠上城楼。

叶桻奔到她身边,“你疯了吗!”

雾锁天寒手极耗内力,她胸口起伏,望着蒲津关和进展艰涩的启明军,不知怎么才能对付火农门的毒物。

忽见城楼大乱,郯军象炸了窝的蚂蚱一样左右奔窜,红色的毒浆横泼竖洒,象一条条飞袭的红蟒,追着蚂蚱扑卷。

红红黑黑的混乱当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隐隐现现,展身踢足,提挪腾跃,把一桶桶毒浆踢得到处开花。

除了江粼月,谁能把“大提涉式”使得象点水捕鱼的飞鹰一般潇洒?

躲闪不及的郯军被毒浆撩中,痛得大呼小叫。火农门溜得倒快,老桃子钻进墙角,盯着江粼月低声呜噜,“这个煞星!”

江粼月在溶翠庵留了他一条命,割了他的舌头,让他在诸长老面前受够了嘲辱,此仇不共戴天。

如今江粼月成了一翼遮天,本领惊人,但老桃子很有耐性,三年五年没机会,就等个十年八载。

伍世杰目瞪口呆的看着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城关四面设防,不知这人是怎么冒上来的。

来者身手恐怖,杀气凌人,却又带着一丝漫不经心,象游走于一场生死游戏。

伍世杰伸手抓住一名抱头鼠窜的士兵,劈手一刀,将之斩首,“谁再溃逃,立杀无赦!”

城楼上的郯军稍稍稳住阵脚,把手头摸得到的兵刃箭矢一古脑儿向江粼月投射过来。

老粑亲自拎起唧筒,残余的毒浆射成一道笔直毒泉,混在刀箭之中,袭向江粼月的要害。

江粼月摘下披氅,腾身一抖,披氅旋成墨绿的云团,那些兵刃箭矢、毒浆飞石被云团一搅,象爆散的烟花一般弹向四方,千万雨柱随之炸开,从城下到河滩,皆能望见蒲津关上这一奇景。

江粼月挥氅平掠,身法不停,使出“大渡涉式”,青龙剑扬手出鞘,穿插千军,无人可挡。

老粑扔下唧筒,江粼月顺起一脚,踢向老粑头顶。

老粑抓起身旁的死尸挡了一挡,仍是被踢得牙崩肋断,直飞几十尺,跌在墙角。

老桃子和螯蟹门的几个小卒屁滚尿流的把老粑拖走,借乱钻进城下的土洞。

悬天营趁着城头混乱,飞身攀登,把一道道铁链悬梯挂上城垛。

林雪崚和叶桻并肩攀上城楼,双剑如电,耀亮蒲津。

启明军敏捷凌辣,一旦上城近战,郯军哪是对手,雨中喊杀如雷,震得黄河涛声都被掩盖。

江粼月抽身退到角落,看着刀光血影中的两个默契身影。

叶桻和林雪崚身着盔甲,连面容都看不清,可彼此配合无间,和在赤羽绿眉上联手的时候一般无异。

江粼月双眉一扬,低低吹声口哨,转身隐没在灰蒙蒙的雨中。

第179章 虚实难测

晁横力劝伍世杰:“将军,守不住了,弃关逃命吧。”

伍世杰看着城楼上郯军堆叠的尸体和势不可挡的启明军,跺脚哀叹,在火农门和螯蟹门的掩护下溜下城楼,带领几十个随从,开角门向南逃去。

黄昏时分,大雨终于停止,空中仍然阴云不散。

启明军夺下蒲津关,浇洗城头,用草木灰搅成碱水,让沾了毒浆的士兵清洗除毒。

中了毒箭的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公孙灏满面赤红,一身大汗,醒一阵迷一阵。

曾二宝也在渡河时中了毒箭,伤在腹侧,比公孙灏更严重。

叶桻从火农门俘虏中问来解方,可城中没有所需的药材,现成的解药只有老粑才有。

林雪崚派人搜截老粑,到处找药,刻刻揪心。

曾二宝虚弱睁眼,望着霍青鹏傻傻一笑,“舵主,我唱歌真的那么难听?”

霍青鹏喉中哽涩,“大家拿你逗趣罢了,你的歌立过大功,朱雀寨的索魂花都是你唱开的。”

曾二宝舔舔嘴唇,断断续续的哼起来,“大河涨水小河沉,半边清来半边浑,中间流成鸳鸯水,浪打沙冲永不分。”

以前他一哼这调子,必然招来笑骂,连个情妹也没有,还永不分。

他总是辩解:“现在没有,日后会有。”周围笑得更烈,“你一开口,活物逃出十里外,除非你变哑儿哥哥,或是寻个聋儿妹妹?”

此刻大伙都围着他,认真专注的听他唱,没有人捂耳避退。

曾二宝心头一喜,忘了剧痛,攒起最后的力气,撕开嗓子,唱起七江会人人都会的船歌:

“有女莫嫁驾船郎哎——,朝朝暮暮在他乡,有朝一日‘翻了身’哎——,只落一身烂衣裳!

有女莫嫁驾船郎哎——,年年月月斗龙王,有朝一日‘翻了身’哎——,乌龟王八笑断肠!”

粗哑的嗓音越来越弱,渐渐没了声息。

日落时,马四福和亢宿使者浑身污泥的跑来,他们在城脚发现一个秘洞,是螯蟹门挖掘的暗道,老桃子拖着老粑从暗道逃跑,老粑身上的鸡零狗碎散落在暗道里,其中有一瓶药粉,马四福叫俘虏辨认,正是解药。

曾二宝已经毒发而亡,公孙灏奄奄一息。

服了解药的公孙灏开始退热,可小腿上的肉被毒素腐坏,军医道:“这小腿保不住了,倘若不切,创口扩染,后患无穷,与命相比,腿是小事。”

林雪崚眼泪夺眶而出,公孙灏在意相貌,一个老男人没事就照镜子,总是须发不乱、衣衫服贴,从此却要忍受残疾。

她不忍看截肢的血痛场景,走到城外徐敦失陷的流沙井旁,瘫坐在地,抱着膝盖大哭一场。

回想邝南霄调度时面面俱到的缜密,自己如果想得周全,多作预备,这些伤亡是否可以避免?

叶桻一声不吭的跟来,坐在她身侧,她哭得疲累,乱发遮脸,歪靠在他肩上。

惨胜如败,两人长久沉默。夜幕垂降,黄河轰响,空中似乎还有曾二宝嘶哑跑调的歌声。

丁如海捧着一只泥盆,来到流沙井边烧了些纸。

林雪崚熬过彻腑之悲,望着盆中的火苗,脑子里慢慢浮现出许多以前的情景,很多快忘记的事,忽然清晰起来。

小时候她粘着徐敦要糖,跟在他身后叉腰抬手,学“茶壶”姿势……衢园九阁难得聚齐时的欢声笑语……太白宫热热闹闹的武校和酒宴……曾二宝在旎秋园外的歌声……

伸手一拂,脸上又是满满一层泪。

丁如海垂目合手,念起超度之词。

蒲津关的东北角楼顶上,段铮和江粼月四足悬空,坐在檐边。段铮低叹:“你不想和她说句话再走吗?”

一轮暗月从云缝中钻出,江粼月听着飞檐上的铜铃声,眼前一恍,黄河浊浪变成了钱江夜汐,蒲津关成了盐官镇上的古塔。

他闭上眼,心中回答:“想,当然想。”

今天助她脱险之后,连招呼一声都来不及。

从神鹰教散教至今,只在旎秋园相聚过一晚,共乘一骑时的温暖,飘荡在灯火上的风筝,金色狮鬃般的狗尾草,她唇上的栀子花香……

西京一别,一晃又是几年,沧海桑田,灼灼思念未曾减少一分。

他远远看着滩地上那簇光亮,泥盆中的火苗映着她和叶峰相依相偎的朦胧侧影。

此时此刻,她的悲伤沉痛如同一片看不见的冰海,凭他的水性也不能泅渡。

江粼月苦涩一笑,“老段,我想,可现在不是时候。”

段铮摇头,“你本事长了,名头大了,架子足了,不肯甩下面子,只好空熬死等。小月,我可提醒你,叶桻不是你的对手,他守诺自敛,衢园欠你恩情,他不会与你相争,你的对手,恐怕另有其人。”

江粼月沉默不语,面色渐渐阴冷,他站起来,立在角楼檐尖上,侧影英俊威朗,象山海传奇里的神鹰。

“另有其人?拿我的女人当刀子使,他就是高上天去,也入不了我的眼!段老哥,告辞。”

段铮白眉一攒,“臭小子,去哪儿?”

“渭水。”

盆中纸烬火灭,林雪崚撑起精神,回到城内,安排霍青鹏、杜愈集结船只,回东岸接应张鼎臣的河东军。

诸事派毕,才发现青龙诸部不见了踪影,全大猷道:“他们走了好一会儿了。”

林雪崚心中一空,默默来到城墙边上,回想江粼月天兵神将般的相助,犹如错觉幻梦。若不是他扫荡城楼,启明军不知还要再添多少伤亡。

她一个谢字都没来得及说,他就走了?

落魄无声飞来,落在墙垛上左顾右盼,嘎咕哑叫,给惨夜又添了几分凄清。

次日河东军大部西渡,林雪崚令启明军在城外铺设木桥木栈,方便河东军入城。

船只来往,看似密集,可船上只有外侧排着士兵,中间立着身着盔甲的草人,上岸时半遮半携,远看以假乱真。

林雪崚一怔,原来暗渡蒲津为假,把蒲津当作引敌分兵的诱饵是真。

张鼎臣道:“林将军,定军侯用兵虚实难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

林雪崚点头,“无论定军侯有什么安排,启明军都会全力以赴。”

张鼎臣听出她语调中的微微寒意,看着她疲惫的面孔,没有多做解释,悄悄渡回东岸。

霍青鹏继续领着水手撑船摆舟,把“河东军”一批一批接进蒲津关。

熊函听闻蒲津关失守,一擂桌案,伍世杰信誓旦旦的夸口之词还在耳畔,说什么只要不短粮草,踞守半年不在话下,现在倒好,这龟孙不敢回来领责,逃得不见踪影。

探报说盛军正在西渡,熊函立刻拨派八千人马,让他们夺回蒲津关,阻止盛军过河。

没两日,探报气喘吁吁的回来,说蒲津关外都是流沙井,郯军攻关三次,全都失利,只要攻势稍弱,对岸盛军便伺机过河,请将军速派大军,调动壕桥、云梯、砲车、床弩,收复蒲津关,阻遏盛军。

这回熊函惊讶多于气恼,郯军收关不用渡河,居然束手无策,之前盛军抢滩的先军一日夺关,难道是飞过去的?

如果蒲津关只有重兵围剿才能夺回,潼关军力就得一分为二,两关缺一不可。

如何分军是一场赌博,主力一旦布错,中了李烮的调虎离山计,是成败之别。

熊函反复斟酌,命令副将王兴胄监视李烮大营的一举一动,自己带领一千精骑,北渡渭水,赶往蒲津关,要亲眼探探那里的虚实。

从渭水北岸到蒲津关一马平川,之前派出去收关的八千人马只余三千,驻扎在蒲津关南的胡枝子林。

几日大雨淹出许多沼泽,熊函骑马穿过林子,到黄河岸边张望,远远可见盛军摆渡过河的船只,不知蒲津关内已经屯了多少人马。城上不见旗号,神秘莫测。

熊函隐隐觉得不对,到底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目光落回河上,终于发现疑惑的根源,河中每条船都满载士兵,可随浪起伏漂逐的样子过于轻巧。

熊函久居河东,对黄河水情了如指掌,渡河更如家常便饭,舟船吃水几分,一望便知。

他眯眼冷笑,“蒲津关是虚空之城,运兵过河只是障眼法,李烮摆出大军渡蒲津的样子,想引我分兵来防,好趁机夺取潼关,哼,一个塞外粗汉,还想在我的地盘耍奸弄诈!”

拨马回头,引军回返,路上盘算双方兵力,如今潼关集结了郃阳、同州、下邽的兵马,可以依仗山河地利与李烮抗衡,蒲津这边,不如抽调北面的鄜城守军来援。

正想着,身边士卒忽然道:“将军,看!”

熊函一侧脸,河中漂下一物,被河浪冲进沼泽,是个从船上掉下来的身穿盛军衣甲的草人,果然印证了他的猜测。

熊函嗤笑一声,不予理会,继续向南。

行出十里,天色已暗,熊函冷不丁想起一事,回头询问士卒:“你们在蒲津关外这些天,顺河漂下的草人见到过几次?”

士卒答,“算上今天这个,见到了三四次,夜晚看不清,也许还有没发现的。”

熊函突然勒马,调头又奔蒲津关而去,回到黄河岸边,月光和城中的火把照出趁夜渡河的盛军,船上刀戈反光,船体实沉,原来白天是假渡,夜间才是真渡。

熊函胸口砰跳,好狡猾的李烮,想以假渡蒙蔽他的眼睛,让他误信蒲津关为虚,几乎中了圈套,可惜李烮的漂流草人画蛇添足,弄巧成拙,掉一个草人是“泄密”,接二连三,是太过刻意的示形,生怕郯军看不到。

熊函暗自庆幸,幸亏他多留了个心眼,窥破真机。李烮要渡蒲津,那可等不得鄜城来援了。

潼关送来急报,说李烮消停了几天,攻势再度变猛,似有增兵。王兴胄派细作探看,发现李烮的大营增立旗号、假设锅灶,虚张声势,其实已经半空。

熊函苦笑,可不是半空吗,李烮大部此刻都在对岸五老山中,正紧锣密鼓的排向蒲津关,等着渡河。如果李烮的重兵到了一马平川的西岸,再也没有天险隘口可以阻挡其势,盛军直入西京,只在朝夕。

熊函令人飞骑赶回潼关,让王兴胄调拨六万精兵,过渭水收复蒲津,潼关留两万备军。

他估算时辰,暗想李烮大军翻山不易,潼关军如果行动迅速,可以抢在李烮大部过河之前收复蒲津关。

当即给王兴胄又下了一道催促令,让六万精兵一刻不停,加速快行,这场黄河两岸的行军之赛,他只能赢,不能输。

潼关北面的渭水下游河道蜿蜒,泥沙淤积,遍布平缓的沙洲,沙洲的一棵圣柳树上停着十几只漆黑的乌鸦。

江粼月躺在树上,目睹潼关守军在渭水上铺架浮桥,倾巢而出。

树下的亢宿使者连连咋舌,“几万重兵直扑蒲津关,咱们的压寨夫人只怕扛不住。”

江粼月长眉压目,一声不吭的望着潼关背山临河的剪影,启明军是大盛突军,不该被当作可以舍弃的诱饵,他心中作了四六之赌,如果李烮主力已在蒲津关,那么刚刚倾巢而出的潼关军便不足为惧。

要是正相反的话……江粼月掰下一根树枝,喀嚓几声,撅成数段。

林雪崚站在蒲津关上,遥望着黑压压席卷而来的郯军。

启明军抢滩时折损不少,河东军白天虚渡,夜晚以石压船,真正的增兵不多,与郯军相差悬殊。

启明军久经历练,曾在鱼城抵御羌逻大军,亦曾深入高原攻克天巅红城,现在既然充当诱饵,就得想方设法把大鱼拖住。

黄河滩地号炮声响,郯军得到冲击之令,以射程三百步的床弩掩护攻城。

厢兵推动折叠壕桥,架在流沙阵上,铺平通路,云梯、木轳、撞车、猛油火柜随行其后,城关上下震天动地,烟焰四起。

启明军箭弩齐发,流石雨下。战场无常,抢滩之险仍然历历在目,没几天便调换了攻守。

激战整整一天。

潼关这边倒是寂静,入夜时分,潼关之东闪起三道焰信,金鼓骤响,火把通明。

留守潼关的王兴胄大惊失色,已经消失的李烮大军平地冒出,仿佛从没离开过,一颗颗燃火砲石高高飞过箭楼,轰的撞在正面的城楼上,墙崩石落,地动山摇。

沙洲圣柳树上的乌鸦窜空飞逃,江粼月眼中映着砲石的道道火光,嘬唇吹了一声口哨。

夜电腾龙应声而至,江粼月斜身一掠,落于马背,没等青龙诸部询问,夜电腾龙已经载着主人,在潼关的火光当中风驰电掣,向北而去。

第180章 独扫千军

启明军战至深夜,南门被猛油火柜烧开,郯军攻入瓮城。

蒲津关瓮城并不大,猛油炽热,明火遇上雨后半干不湿的城墙器具,冒出浓黑的焦烟,里外士兵一个个熏得浑身漆黑,根本分不出敌我。

郯军实在太多,又和启明军混成一片,难以辨认,无法阻遏,眼见瓮城就要失守。

林雪崚以湿布遮面,忍着双目刺痛和肺中翻恶,声嘶力竭的指挥万敖和全大猷用泥浆熄烟灭火,一片黑乱,连熏带呛,累得她嗓哑失声。

熊函看不清门洞内的状况,但这是激战一日以来最好的契机,于是源源不断的增派人手,攻入南门,堆也得堆进蒲津关去!

正在全神贯注,忽听后方骚乱,回头一看,夜幕之中,郯军兵将惊呼不断,队阵冲散,人仰马翻。

熊函暗吃一惊,盛军来援兵了?怎么平地冒出,没发现一点先兆?

熊函令后军变为圆形御阵,他瞪大双眼,终于在一片惊沙乱尘之中辨认清楚,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援军,只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

此人神驹如风,披靡似电,连盔甲都不穿,只持一柄青光利剑,如入无人之境。

他不仅神勇,而且深得军阵之妙,专在阵眼枢要之处凌砍快杀,冲得圆形御阵屡结屡散,一个来回就让上百郯军倒毙,还顺手劈断了三架砲车的抛竿。

熊函看得心惊胆战,脖子发凉,从前总以为“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是夸夸之词,现在一见,来者本领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担心自己的脑袋,一时间也顾不上指挥攻城了,左右调度,发现弓箭手的准头跟不上这人的快马,于是命令手下最得力的将领们一齐去围剿这个从天而降的猛士。

诸将从不同的方向进逼上前,圈成一圈,泥涡般急旋不停,泥涡当中拐突枪、錾金矛、宣花斧、虎天钩、盘龙棍、狼牙棒……数不过来的兵刃捣碓似的起起落落,看得万千军士目瞪口呆。

急促的马蹄声中夹着密集难辨的交击震响,五花八门的兵刃混着将领的断肢残躯飞崩四坠。小卒前后接踵的跑到熊函马前报述:“孟虞侯阵亡!”“副偏将军阵亡!”“秉旗子将军阵亡!”

一个时辰下来,连折三十八员将领,熊函肺中积血,只得撤了围剿,令钩镰手拖起绊马索,去拦此人的坐骑。

夜电腾龙聪明敏捷,在暗乱中即使看不见绊索,也能听到链子的响动,一面挪闪跳跨,一面扬蹄自卫。

江粼月担心它这样负重躲避太过疲累,当即双足离镫,点鞍跃离马背,双臂一舒,“大展涉式”傲姿凌空,内力激迸,一名郯军小卒被生生吓得两眼一翻,吐沫栽倒。

熊函的精力被江粼月牵扯,攻城变得疲软,蒲津关的启明军趁机扼住了瓮城危势。

冯雨堂站在城楼高处,远远看清敌兵后阵的混乱,只见一个雄鹰之躯在混乱当中拔空而起,凌驾万军。

“这小子真是不要命了!”

黄河东岸的山峦背后泛起天边第一道白,一名披伤挂彩的小卒奔到熊函马前,气喘吁吁的报述。

熊函听得太多,看着小卒嘴唇蠕动,根本没理会他到底在讲什么。

那小卒迸泪流涕,连报了三遍,熊函才觉一个炸雷响在耳畔,“你说什么?”

“将军,李烮已克潼关,活捉了王将军,盛军大部就要到蒲津关了!”

李烮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一个多时辰就拿下了潼关。他令湘赣军在潼关待命,自己亲自率领山南军、河东军北渡渭水,与启明军夹击熊函。

王兴胄不是没有派兵报急,可报信的都在半途被青龙寨射杀,从潼关败退北逃的郯军也成了青龙寨打牙祭的猎物,以至于潼关的危讯直到这会儿才传到蒲津。

熊函被这炸雷般的消息惊得失了聪,周围只剩灰糟糟的乱影。

之前错判,现在来不及追悔,马上要被腹背夹击,双方虽然都是疲军,可盛军夺了潼关之后士气大振,自己和李烮硬拼,必输无疑,不如及早撤逃。

想到此,他清清神志,下令鸣金收兵,可惜已经太迟,金锣才敲,盛军大部的马蹄声已如黄河涨汛的潮水,隆隆作响,从南面淹卷而至。

淡白的晨光照亮河野,盛军排开宽达数里的队阵,声势比黄河最猛的凌汛还要震撼。

最前方的黑甲将领威傲冷酷,定军侯旗帜烈烈飘动,万军肃然。

飒露横踱几步,李烮侧手提戟,目光被敌阵当中那个神鹰一般扫荡郯军的墨绿身姿吸引,他静静观望片刻,才对身后的大军挥戟下令。

郭百容领军杀出。郯军刚刚听到收兵金锣,此刻大敌来袭,不知是逃是战,乱成一团。

盛军象泄入沼泽的洪水,顷刻淹没一切,蒲津关内的启明军振作精神,冲杀出城。

江粼月不再陷战,目光盯准了定军侯大旗下的黑甲将领,腾足高跃,在一名敌将肩头一踩,飘身掠空,长吹一声口哨。

张鼎臣见此人身手俊捷,如鹰展翅,转眼到了头顶,直向李烮袭来,惊得提枪便刺,却被李烮的沉沙戟横向架住。

李烮扬目看着空中洒脱桀骜的人影,“‘一翼遮天’,总算有你显山露水之时。”

夜电腾龙听到江粼月的口哨声,离弦箭般穿出重围,正好在江粼月下落之际赶到,一人一马配合无间。

江粼月准准坐回鞍上,夜电腾龙前蹄高扬,长嘶一声,落蹄之处离飒露只有几尺。

夜电腾龙抖抖鬃毛,冲飒露一龇牙,挑衅示威,飒露立耳警惕,雍容不动。

李烮身边的孔良虽然对江粼月的容貌有些印象,却完全无法把这个锋芒毕露的人与博象亭中嘻嘻笑笑的渔夫合二为一。

世上还真有在李烮面前也不逊威严和光彩的人。

江粼月将身一探,目光凌人,“定军侯,你让我的女人卖命,令她出入遍布流沙毒器的死地,深陷重围,你一分愧疚都没有吗?”

李烮冷冷回应:“既然身为大盛突军,就必须要冒常人不敢想象的风险,完成最艰苦卓绝的使命。我眼中的将领,没有男女之别,只有能和不能,勇和不勇,忠和不忠。我敬她,信她,才会用她。这里没有谁在为谁卖命,沙场本就是无边陷阱,选择征战的,人人都在阱中。”

江粼月目露鄙屑,“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可说白了,在你眼中,任何人都只是一件兵器,你拣锋利顺手的使,钝了磨,断了扔,折是注定,不折是幸。你的心若是沙场,无时无处不是沙场,你可以荒芜无情,但你别忘了,沉陷其中不能自拔的,只是你自己,别拉陪葬!”

一带马缰,扬长而去。

张鼎臣和孔良目光一对,屏住呼吸,望向李烮。

李烮微微侧脸,目送江粼月的背影,然后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擂鼓!”

咚咚鼓声加快了盛军的席卷之势,郯军丢盔卸甲,死伤无数。

熊函换了小卒的衣衫夺路西逃,身边仅余两百残兵,他想起胡遨之惨,没有回西京复命,直接北投浑朔去了。

双关大捷,盛军没有庆贺,迅速清理了战场,天气渐热,不及时收拾会有疾疫。

林雪崚疲惫不堪,深一脚浅一脚的跨过地上的碎甲弃盾,走到李烮跟前,按军规交还令箭。

李烮早就看到她,一直默默注视。

她呈上的令箭焦黑似炭,她本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鼻子以下因为遮过湿布,稍微白些,被汗水一花,成了猫鼬,报述军情时憋不住咳嗽,嗓音嘶哑,一呛一口黑。

李烮接过令箭,“林将军辛苦了,改日再述。”

林雪崚抱拳躬身,李烮刚要伸手托扶,她已直身退后,转头离去。

这晚李烮取来启明军的折伤簿,挑灯细看,翻到最后,凝默不语。

他回忆林雪崚的倦容,从怀中取出那张军令状,自己是个冷血之人吗?

从少年时命系疆场那一刻起,他便克制悲喜,不让大起大落的感情左右自己的决策和判断,他必须在败局中保持冷静,在胜局中保持清醒,所有的遗憾、伤痛、懊恼、欣慰,都是心壳以外的浮叶灰尘,久而久之,连父母亡故、妻子猝死,他都不曾伤筋动骨的恸哭,只觉人生如旅,自己也在其中,早一步迟一步,都会在地下重逢,得失轮回,纠结无益。

心是沙场,无时无处不是沙场。

他想着江粼月的话,对灯沉思片刻,叫来孔良,“蒲津关之战死者的家属,衣粮终其身,伤者抚恤加倍,一等残疾准许返乡,公孙灏创口溃脓,军医虽已料理,可伤兵太多,照顾不周,你今夜就差人把公孙灏送回太白山。”

孔良走后,李烮又将郭百容请至帐中,“郭督治,你亲点一支精兵,天明前出发,穿山路赶往蓝田关,偷偷埋伏在关口两侧,王郯随时会弃京出逃,你先一步扼住他的退路,不要声张。”

蓝田关从是西京去往商洛的唯一通途,千里行军,终有收网之时。

郭百容郑重道:“定军侯放心,百容死不辱命。”

承业三年七月,哥舒玗的凛军突破岐山,克郿县,在盩厔与田阙率领的大曦右都军激战。

李烮破双关之后,并未急于求进,而是有条不紊的在华阴养兵休整,王郯的弟弟王览趁机进驻渭南,作鱼死网破之争。

安北军统帅太史琦是广成帝册封的为数不多的异姓亲王,这些年功绩平平,却因高居贺兰王之位,傲慢自负,早想与李烮争锋。

他见李烮的两部人马逼进西京,自己也不甘落后,一口气攻克新平,然后长驱直袭,夺下咸阳,与西京隔渭相望。

西京三面势紧,大曦朝堂上无人敢言,王郯喷着酒气,大骂百官废物,用皮鞭抽打臣将。

活活抽死两人之后,金广廉终于长叹一声,持笏出列,跪于血泊。

“陛下息怒,太史琦急功好胜,疲兵轻进,倘若陛下暂时移驾出城,屯于东南灞上,太史琦必然迫不及待的扑入西京,入关的安北军不足五万,而陛下身边还有曦军十五万,等敌兵入瓮之后,陛下冷不丁杀回城中,必能剿灭贺兰王,大挫盛军锐气。卑臣拙见,如有冲撞,恳乞陛下恕罪。”

金广廉语调低平,“猪王”之辱犹在心头,本不想再出谋划策,可不忍目睹同僚毙命,如今睁眼受罪,闭眼也是受罪,如果此计冒犯,被王郯活活抽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王郯手提血鞭,还在邕州做狱卒时,金广廉就是他的跟班,如今最早追随自己的旧部,已经所剩无几。

换了别人提这离京之计,不由分说先暴抽一顿,可他看着金广廉空落落的一只袖管,提鞭的手捏紧未动。

金广廉在寿县被叶桻斩去一条手臂,那是郯军最绝望最惨淡的时候。两年来,一起征杀的部将不是死在阵上,就是死在自己手中,金广廉苦时未离,困时未弃,断臂不怨,受辱不争,熊函败逃后,大曦可用的人屈指可数,不能再自戕了。

王郯胸中泛起一团腥涩,血鞭落地,“就依爱卿之计。”

也许只有沾过龙椅的人才明白,这其实并无玄妙的宝座象一个魅惑又难缠的女人,它给你无尽烦恼,也给你无穷快乐,让你宁肯忍受一切折磨,也不愿与之分离。

只有在这张椅上,才可接受万众战战兢兢的朝拜,才可时时处处享用天下极品,才可无所顾忌的挥霍权财色性。

王郯摸着龙座扶手上的雕纹,这令人迷醉膨胀的至尊之椅已经属于他,如果再被别人沾碰,无异于心爱的女人受辱失身,稍稍一想,就恨得血管麻涨。

要他离开这龙椅一个时辰,就要盛军付出一个时辰的代价!

次日夜里,十五万郯军撤出西京,消息传到太史琦帐中,左右参将齐声恭贺:“王爷神威,王郯闻风丧胆,不战而逃,收复帝都之功,非王爷莫属!”

太史琦仰声大笑,“李烮小儿,他怕我大功独成,到底迟了一步!”

李烮受天子诏命,身为行军总帅,大算在握,就怕人性本贪,抢功生乱,所以早向各军下达通令,没有总帅的许可,各军不可抢攻西京,违者处斩。可李烮被贬为定军侯,爵位在贺兰王之下,便是行军总帅的通令,也没被太史琦放在眼里。

太史琦拔营渡河,急切切的进入西京城中。

安北军和凛军一样长居塞外,却不象凛军那样纪律严明,很多士兵头一次来到西京,样样新鲜。千年古城历经磨难,皮容毁损,但骨骼犹在,鳞次屋宇,重檐鎏金,皇宫灯火未熄,雕梁似锦。

太史琦率兵入宫查看,余军分为两部,一半到各门设防,一半在城内搜索残留的敌兵。

搜城的安北军看到华舍园林、坊巷街铺,哪里管得住手脚,打着找伏兵的借口,正好到处搜刮。

守门的士兵眼馋心痒,不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弃门不顾,也去城中寻宝。

可怜西京余存的百姓,好容易等到王郯撤离,以为可以喘口气,谁知安北军一来就迫不及待的开始了新的抢掠。

安北军正在兴头上,忽听城外三声号炮,金广廉率军从各门杀入,太史琦匆忙迎战,慌乱大败,士兵的尸体混着还没揣热的财物,铺得满街都是。

太史琦在几名部将的掩护下奋力冲出重围,五万安北军损失过半,狼狈不堪的逃回渭水北岸。

太史琦余悸未消,次日又撤了七十里,才算稳住阵脚。

第181章 大曦末日

王郯离宫一日,失落挠心,回西京后再也不想从金玉乡中抽身。

东都丢失,西京没有输赋,农耕俱废,一斗米粟一斗金,送进门来的安北军刚好是新鲜的肉粮。

王郯令人将安北军俘虏剥成赤条,成排成列的挂在架子上,有如猪市,每顿现刲现哙,运给王览和田阙的军粮也是一车车的人肉。

李烮与王览在渭南日战三阵,三战全捷,收兵之后听到安北军的恶讯,沉默良久。

照他的性子,立刻就依军法将太史琦处斩,可贺兰王爵位更高,李烮就是有总帅兵符也不能越位,需要天子御批,太史琦受先帝册封,李壑想用安北军制衡凛军,不会把太史琦怎样,何况大战未了,不是和安北军结怨的时候。

军令如山,不可不治,李烮两向权衡,上表陈述贺兰王违令轻进之误,请天子处置,他只行总帅之权,把安北军进入西京后失职未守城门的参将全部斩首。

太史琦上书请罪,涕泪交加,自责迎帝回銮心切,操之过急。李壑一顿贬斥,降旨轻治。

这一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濒灭的王郯经此一役,回光返照,逼出了最后的兽性,死也会拉着西京陪葬,这将是千年帝都的噩梦灾难,想要收复这座仍然拥有十五万重兵、以人肉为粮的王城,怎么才能避免血火涂炭、玉石俱焚?

李烮在帐中踱步,传令把马四福叫来。

马四福见李烮单独找他,不知何故,进帐后十分忐忑,跪在地上许久,也没听见李烮说话。

他壮胆抬头,看着李烮来回踱步的身影,眼珠跟着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李烮突然顿步,马四福吓得一缩脖子。

李烮轻哼一声,“棍伤好透了没有?”

“多谢侯爷挂怀,早就好了。”

李烮在案后坐下,“我暂时留着你的脑袋,终于替你找到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这机会只有一次,你给我仔细听着。”

马四福瞪眼听完,满面生光,掌心发痒,“侯爷这样信得过小人,小人就是把上下十八代的力气都使出来,也会替侯爷办到!”

李烮点点头,“时日很紧,你去找孔司马安排所需的人手和器具。我战败王览之后直抵西京,到时候听你复命,倘若误事的话,你这颗脑袋就是天王老子来说情,也保不住了。”

马四福磕头称是,领令而去。

王览在渭南战败,退师回京。田阙拼不过哥舒玗,撤到丰水。

大厦将倾,王郯却接连三日不来上朝,群臣无计,人心惶惶。

金广廉知道王郯在哪里,如果不是必须,那地方他不会涉足半步,可情势燎眉,如果继续贪恋西京繁华,不另辟战场,皇城就要变作坟墓地狱。

上次王郯肯听他的建议,金广廉心中仍抱着一线希望。他绕过神龙殿,穿过千步廊,来到毬场边的阁楼,王郯把赢王李雍的“豹房”挪到了这里,老远便能听到里面混杂凌乱的喊叫声。

两名太监守在门外,一名太监道:“陛下吩咐过,如果金将军有事前来,不必拦阻,进去禀奏就是。”

金广廉深吸口气,皱着眉头,进入阁中。

豹房内两侧都是铁笼,猛兽徘徊,安北军俘虏里几个级别最高的将领被锁在笼中,当作虎豹食物,有的支离破碎,肠脑满地,有的尚存着最后的力气,在笼中与虎豹相搏,血肉横飞。

豹房正中铺着虎皮毯,上面满是血渍、碎肉和酒污,二十几个妃嫔宫女或坐或躺,脖颈四肢锁着兽链,身上涂满虎豹斑纹,混着道道鞭痕。

王郯半压在一个豹纹女人身上,一面欣赏着笼中的猛兽扑食,一面拎着女人颈上的锁链狠泄兽性,见了金广廉也无半分收敛,女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哭叫,这样的糜乱已经持续了三天,不知何时是尽。

金广廉痛心闭目,垂首伏身,“陛下,李烮大军已到骊山,哥舒玗的凛军兵至丰水,大曦危矣!滞留西京是自掘坟墓,请陛下速速决断,走蓝关道出商洛,早图后计,再续大业!”

他不知劝过多少次,但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以后想劝也没机会了。金广廉泪水长留,“咚咚”叩首不止。

王郯酒醉痴癫,披头散发,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流汗喘道:“李烮要来就来,来一个,朕活剐一个,来一万,朕生啖一万!太史琦不也来过么?”

“陛下!李烮兵精将猛,能谋善战,怎是傲慢自负的太史琦可比?”

“李烮厉害,可朕有爱卿你,你若太过操劳,朕把右军协都统调回来,做你的副将。”

金广廉苦苦恳求,王郯只顾行欢,不再回答,拿起一坛烈酒仰头痛饮,把自己和身下的女人淋得粘濡透湿。

他砸了酒坛,一声低吼,挥鞭抽打别的宫女,“你们这些淫婢贱货都是死骨头吗?金将军是朕出生入死的兄弟,有福同享,还不过去伺候!”

宫女们痛呼低泣,拖着兽链,手脚并用的向金广廉爬过来。

金广廉目睹这末日前的荒唐景象,起身出了豹房,以头抢地,嚎啕大哭。

太极殿外的大臣们等候良久,见金广廉满面尘血,神情呆滞的回来,谁也没再多问。

八月初,盛军三面围城,西京变为孤岛,城中郯军加上退回来的右都军和王览的败军,总计将近二十万人。

李烮只围不攻,金广廉在城头俯瞰盛军,见李烮大营行垣齐整,沟壑分明,旗帜清晰,将卒肃穆,一派严正沉稳。

金广廉身边的随从只是看着那黑压压庞而不乱的气势,已先软了腿脚,被可怕的对手一动不动的盯着,比撒开手脚不顾一切的搏杀还要熬人,“将军,他为何不攻?”

金广廉身后有人回答:“西京兵重墙高,戒备森严,他不想傻攻,皇城瑰丽,百姓无辜,他舍不得攻,城中粮短自困,他用不着攻。”

金广廉回头一看,说话者是右军协都统田阙,此人语调轻松平常,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田都统,依你之见,咱们应该如何应对?”

田阙道:“大将军,城中二十万兵,就是把所有的俘虏和百姓都变成人羊,也支撑不了两个月,接下来就要士卒互食了。咱们虽然受困,兵力却仍然占优,必须和李烮速战。”

“怎么速战?”

“大将军已经看见李烮的军阵,侦逻殊密,云旗霜刀,百里森罗,严整如棋,硬冲他的军阵,是自取灭亡。如果双方擂鼓正战,出将比拼,李烮麾下高人云集,咱们也不是对手。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逼他攻城,让盛军在西京的高墙坚瓦之下消耗伤亡。”

这日西京城头抛车起落,把安北军俘虏的头颅残肢抛向城外,好一场血腥暴雨,连久历沙场的老兵也觉得骇人。

林雪崚仔细一看,其中还混着城中妇孺百姓的碎块,包括老人和幼童。

一阵愤怒的战栗漫过全身,她带着启明军各部将领,到李烮面前跪地请战。

李烮面若铁石,“现在攻城,事倍功半,你们都回去,等我命令。”

林雪崚膝行两步,挪至李烮案前,声色激动,“侯爷,多等一刻,城中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惨遭屠戮,巨碓磨骨捣肉之声彻夜可闻!将士血战之心已经箭在弦上,你为什么还要犹豫?”

李烮猛一拍案,“放肆!正因此战非赢不可,我才不愿草率轻动,城中状况,我比你们谁都清楚,如果王郯激我出战,我就轻易拿你们的血肉堆砌城下,不仅救不得城中人,还会令数月苦战功亏一篑。我早有军令在先,抢攻者斩,林雪崚,你明知故问,煽言动众,冲撞主帅,到帐外罚跪一个时辰,谁再质疑多话,先赏一百军棍!”

林雪崚跪满一个时辰,膝麻腿软的回到自己的营帐。

叶桻等在帐口,拉着她坐下,把她两腿抻平,在关节处来回按揉,看着她沮丧的面容,低声规劝:“定军侯不是没有安排的人,你总是一副与人争执的声调,惹恼了他,白白多招罪受。”

林雪崚怅然长叹,“我知道他会有安排,可他的安排往往不计代价,素不相识的百姓也好,你我也好,谁都不知道哪次会被囊括在他可以牺牲的代价中。”

叶桻道:“位高责重,着眼大局,是很艰难的事情,他若以常人的度量行事取舍,就不是魄力非凡的统帅了。”

林雪崚跪得疲累,脑袋一歪,靠在叶桻肩上打起盹来。

叶桻坐在她身侧,听着她小猫似的鼾声,手掌仍在她膝上抚摩不停。

李烮围城十日,依然没有打算攻城的迹象。

这夜李烮和孔良在营后山岗上等来一个黑不溜秋鬼鬼祟祟的人影,正是马四福。

“侯爷,已有四条入城的主地道,十六条岔道,二十五个出口,不知够不够?”

他带着一帮擅长掘墓的匪盗,昼夜不停的潜挖,每晚向李烮报告进程,累得口齿不清。

二十五个出口已经涵盖城东一半里坊,这些地道非常细窄,不是通兵地道,每条只容一两人进出。

李烮道:“够了,不过我没说你能停工,再挖一些假口、备用口,以便惑敌和应急。”

马四福暗暗叫苦,不就是掘过你的祖坟吗,现在力气榨干,还不罢休。

心中虽然这样想,脸上依然赔笑,“还是侯爷想得周全。”

不敢怠慢,转身溜下山岗,继续去卖苦力。

接下来的几天里,林雪崚发现雷钧、任朝晖、丁如海、段铮等人深夜进进出出,而且穿越营区时不受查询,显然有李烮亲自签发的符节,不知有何密干。她盘问起来的时候,他们支支吾吾,不敢透露,她向叶桻打听,叶桻也不知情。

林雪崚越想越闷,有什么派给启明军的差事,居然刻意把她绕过?辗转反侧,终于按捺不住,来找李烮。

李烮未等她开口,忍不住一笑,“这就憋不住了?你的性子真该好好练练。”

林雪崚听他话中之意,仍在责备她那天性急失了规矩,当着众人的面质问主帅。

她心中愧疚,低眉垂首,“侯爷,我知错了,那天我在你帐外跪了一个时辰,你还没消气?”

“怎么,还来怪我小气?”

“末将不敢!”

李烮把一只写好她名字的符节推到她面前,“纵火,造谣,偷窃,捣乱,这些事情你在不在行?”

林雪崚想起马四福他们早些时日被派往别处,恍然大悟,原来盗匪们已经掘好通道,方便雷钧他们半夜潜入西京作乱,王郯孤绝困守,扰敌扰心才是上策。

林雪崚点点头,“守鱼城时,义军隔三岔五就到琮赞大营添乱,这些事情熟门熟路。”

李烮又摸出另一只符节,“这是叶桻的,按理应该单单惩治你一个,可你们两人心犀相通,我让他瞒着你,太苦他了。”

林雪崚接符行礼,“多谢侯爷。”

“放火只许挑冷僻的寻常院落,别毁宫殿园林宝塔寺庙。”

“侯爷放心!”

启明军夜夜入城,神出鬼没,纵火生乱,散布谣言,扰得郯军不得安生。

王郯本就残忍多疑,如今行将末路,心中恐惧,更是臆想连篇,认定有人与盛军私通,里应外合,要拿他的脑袋邀功,于是下旨逐门逐户的搜查,每个大臣官吏家中都被翻个底朝天,稍有可疑便满门抄斩,还未与盛军决战,自己先血洗门户。

如此一来,没有叛心的也被逼出叛心,不止一人偷偷给盛军递送消息,愿为内应,助李烮攻克西京。

这日弘文馆司掌典籍的校书郎姚德言被当街腰斩,姚德言是盛廷旧官,憨厚老实,与金广廉私交不错。

金广廉看着街上拖延数丈的肠脏和血迹,头顶光天白日,眼前却是漆黑一片。

金氏宅邸也被搜了三次,说是“例行”,可谁知王郯的“爱卿”称呼之下,到底还有几分残余的信任,下一刻大卸八块的,会不会是自己。

和城中血洗同样恐怖的,是检疫官每日的录事簿,疫病的数字又象去年大疫开始时一样,雪球般的增滚。

金广廉望着串串数目,眼前现出秦泰憔悴枯瘦的面孔,瘟疫又来,却已没有擅长治疫的能人。

他合上录事簿,仰天苦笑,李烮,你的确无须动用一兵一将,如果这场从狱卒到帝王的轰轰烈烈,注定只有一个结局,何不尽早结束这人间的苦难。

这晚启明军作乱归来,叶桻到李烮帐中呈上一封密信,“侯爷,金广廉愿在明夜三更举火为号,为盛军打开城门。”

第182章 折柳相别

孔良虽然清楚城内的状况,可仍然心存怀疑,“侯爷,金广廉从邕州开始跟随王郯,是王郯最得力的臂膀,这会不会是个圈套?”

李烮道:“正因为他是邕州旧部,对郯军感情深厚,才不愿这二十万人自困而亡,王郯疑神疑鬼,众叛亲离,没人比金广廉更清楚,西京就算是个圈套,他们也没有收套的力气,金广廉不会自不量力。你传我命令,各军备战,明日入城之时,王郯会不惜一切将西京焚炬,你让军中每名队管都赶一辆水车,每队持唧筒两只,沙袋五只,其余士兵每人都携泥浆麻搭,预备灭火,进城时不得拥堵城门,以便疏散火情。”

孔良躬身领命,低声提醒:“如果城门敞开,不是放任王郯出逃?”

李烮不假思索,“几十万人的性命和西京的安存,比区区一个王郯重要,何况他根本逃不远。”

次日午夜,金广廉和其他作为盛军内应的官吏按照约定,在西京东南延兴门、正南明德门、西北开远门同时举火为号,打开城门。

盛军兵分三路涌入西京,王郯惊觉时,盛军已经席卷外城一百一十坊,与还在抵抗的郯军激烈巷战。

王郯一不做,二不休,即使城破也要玉石俱焚,不让盛军捞回一片好瓦,他令人把几千辆载满干草油囊的燃火木车沿着横平竖直的街道到处推送,车翻油溅,西京顿成火海。

千年帝都犹如一张用岩浆勾勒的棋盘,火光耀穹,天惊地颤,好一场壮阔的博弈。

西京一共三层,盛军手脚迅速的在外城灭火,中层为皇城,集中着三省六部的军政要枢,由王郯的禁军卫队把守。

林雪崚在太庙顶上击败王郯手下的右金吾将军,率领启明军从安上门突入皇城。

禁军卫队撤退时,烧着了皇城西面的司农寺草场,烈焰翻腾,火势迅速向尚辇局、尚舍局、秘书省蔓延,东边的光禄寺、军器监、左藏外库院紧跟着冒起浓烟。

林雪崚站在高处一看,西京最内层的宫城里也闪起一处处明火,王郯弃城而逃,禁军卫队借火掩护,拥着王郯向北绕过西海池和鹤羽殿,从月营门逃出城外,宫城已成空壳。

她按照李烮的吩咐,没有追击王郯,只让启明军迅速清通了从皇城到宫城的各条要道,方便盛军大部进入。

李烮把水车调进太极宫和东宫,抢先扑救各处大殿,他熟悉宫城布局,派人去取宫中用来灭火的水龙,那些水龙装有上下压按的手柄,遇到一般的殿堂,可以直接喷水上檐,太极殿、两仪殿、甘露殿这样的大殿则需将水龙架至高处,多面同射。

盛军齐心协力,穿梭有序,奋战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压住了火势,除了东宫命妇院和左右春坊烧得比较厉害,其他殿堂都无大损。

金广廉远远站在延兴门城楼上,看着激烈的大火由盛到黯,处理得如此迅速,也只有李烮才能在这样的滔天险恶面前应付自如。

盛军扑灭残火,把城中幸存的百姓、病疫的郯军和投降的兵将分别安置。

金广廉长吁口气,闭上双眼,末日方觉时光短,一切从邕州的火光开始,到西京的火光结束,冥冥之间,梦世不分。

他仰天一笑,从城楼一跃而下,坠地的瞬间万物明亮,仿佛永远停留在了巅峰的那一刻,没有后续。

承业三年九月,李烮收复西京,未损一兵一卒。

王郯带领三千残兵向东南逃窜,奔往蓝关道。

蓝关东邻骊山南麓,南接秦岭北麓,起伏无尽的丘陵夹着一条捷径,出关中、经商洛,通往荆楚。

过了蓝田县往东南,地势一步比一步险峻,三千残兵不断有人弃逃回头,归降大盛。

王郯仓惶崩溃,提心吊胆,几名随从在接近他时未除兵刃,王郯疑其别有异心,胡滥抽剑砍杀,行至青泥驿时,残兵仅剩一千。

这支狼狈逃命的末路人马气喘吁吁的翻过峣山,在七盘道上艰辛跋涉,困乏无比,却片刻也不敢停留。

经过乱石岔、蟒头湾、鸡头崖,王郯的弟弟王览举目前望,前方两山对峙,形如双扉,“这是什么地方?”

身后一人回答:“此地为‘封门’,是青泥岭之巅,过峣山登七盘,一路皆可回头眺望关中,过了此门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故称‘封门’。”

答者嗓音沉哑,正是田阙。

王览揩了一把汗,指着封门对王郯道:“只要过了此门,盛军再难追上,陛下可以放宽心了。”

山道狭窄,只能依次而行。

王郯踏至封门时,脚步一顿,过了此门,那个曾让他权威无上、荣华无尽的繁华之地,就真的再也看不到了?

山风撩起脏破的龙袍,山呼万岁之声犹在耳畔,一夕天,一夕地,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喝醉了酒,正在一场噩梦中跋涉,等睁眼醒来的时候,仍坐在那把镶金嵌玉的龙椅上。

身后山谷中似乎有人呜呜呼唤,王郯抑制不住心中的留恋,在封门前缓缓回头。

天野苍茫,他没有看到已经隐没在视野里的巍峨宫殿,更没有看到那把让他走火入魔的龙椅,只看到一把乌黑冰冷的蛇形铁剑,宛如地府里窜出来的妖灵,无声无息的劈到了喉咙。

喷血的躯干象木桩一样栽下山谷,那一抹远去的脏破明黄,凝固在大曦皇帝惊恐圆睁的眼睛里。

田阙提着王郯的头颅,对着圆睁的眼睛摇摇头,“盛军再难追上?唉,你一路见到李烮的一个追兵没有?他连追都不追,自然是根本用不着追。”

王览看着跌下山谷的尸体,呆若木鸡,见田阙拎着王郯的首级向自己走来,心中想逃,腿脚却不听使唤,他张大嘴巴,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喊出,便挨了田阙斜手一剑,步了其兄的后尘。

郯军残兵见此情景,一半逃散,一半留在原地没动,留下的人都在想,这两颗首级的功勋,自己能不能匀上一星半点?

田阙倒不介意分功,他吆喝众人,提着首级踏过封门,不禁有些得意,在高巅之处以举手之劳改写乱世,这种乐趣,段铮和江粼月怎能体会得到。

田阙领着残兵下了十二筝坡,前方是通往蓝关的必经隘口蓝桥。

郭百容早就在蓝桥等候多时,哨探来报:“督治大人,郯军右都统率部归降,并献王郯、王览兄弟的首级!”

郭百容并不惊诧,他分兵来蓝关的时候就带了装首级的匣子,李烮连上奏天子的书信都已写好,一起放在匣中交付给他,“郭督治,阻截王郯,无须心急,如果九月之前他未走蓝关逃跑,等你最终见到他时,他多半已是现成的首级了。”

众叛亲离的暴君末路,果然如此。

郭百容将首级封装,连同李烮的奏折一道送往益州。

李烮得到王郯斩首之讯,未置一词,仿佛这消息还没有手头的杂事要紧,他令盛军各部白天收整西京,夜晚驻扎城外,安等天子回銮。

启明军和河东、湘赣、山南诸军一起驻扎在骊山脚下,李烮分派给启明军的任务是冲洗宫城各大殿堂的琉璃瓦。

林雪崚本以为大战告终,不久就可以返回太白山,大家一定会欢欣鼓舞,谁知一切平淡如水。

这日傍晚,她和叶桻一道出营散心,两人来到灞水岸边。八水绕西京,灞水是其中之一,灞桥两岸堤筑五里,栽柳万株。

从前兴盛之时,每到春意盎然,柳絮漫天,西京的游人便在此云集赏柳,迎送宾客,久而久之,“灞桥折柳赠别”成了一道风雅而伤感的别景。

烽火将一切风雅变为萧瑟,灞柳依在,野草丛生,草间白骨残存。

两人听着风吹萧柳的簌簌之声,想起衢园的垂柳。征战虽难,面对劫后的面目全非,何尝不是更难。

叶桻道:“崚丫头,我明天要走了。”

“要走?去哪里?”

“定军侯让我到玉门关外查寻两万凛军失踪之谜,明日就动身。”

林雪崚蹙起眉头,“为什么要你去查?”

“天子回銮,千头万绪,侯爷无暇分身。昨天他对我说,以前数次派凛军部将去塞外查探,可玉门关全无头绪,关外牧民又心生畏惧,能躲则躲,一直查无所获,后来东征西战的一耽误,更顾不上了。我这次悄悄前去,低敛行事,不令人疑惧退避,也许能探出些端倪。”

林雪崚怅然一叹,早知道就不来灞水边上了,才等到风平浪静,可以安心几日,一来就要折柳分别,而且去的还是那么远的风沙叵测之地。

叶桻见她闷闷不乐,用柳条折了一只兔子,在她眼前耸头耸脑的晃动。

她抬起眼睛,“师兄,此事非同小可,我和你一起去。”

叶桻静静看着她,他选择离开,一半是因为李烮之托,一半是因为他自己,有他在,林雪崚永远不会真正自由,江粼月也会一直死耗苦守,自己是三人中的症结,必须要有抽身的一天,他在船上向江粼月承诺的时候,就已经预备好了这一天,如果当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是江粼月的妻子,无可改变,一切会不会容易一些。

叶桻用兔子耳朵撩撩她的鼻子,“傻丫头,这么大了,还老粘着人,启明军你怎么能丢开,再说青龙寨已经叫了我好久的大舅哥,我都替江粼月心焦。”

说到最后,叶桻一阵耳鸣,连自己的声音都陌生,身上也似裂开道道细缝,酸溜溜的割痛。

林雪崚垂下眼睫,他是这样想吗?灞水反光,柳条的影子在她脸上婆娑轻晃。

这晚她为叶桻收拾行李,缝补衣物,平常麻利的针线活儿总是频频出错,最后一结打好的时候,天已泛白。

黎明相送,叶桻看着她发红的眼睛,心里不是没有犹豫。他把行囊挂在鞍后,小心拉起她的手,温热的握了片刻,这才上马离去。

青衣单骑在万千柳条中渐行渐远,林雪崚看着他的背影,神魂皆空,默默立在堤上,许久没有离开。

叶桻一次也没有回头,她不知他的试心箭伤口已经渗血染红了胸襟,一旦回头,就会被她看个分明。

叶桻走后,林雪崚空虚倦怠,告病一日,在帐中闷睡。

天子回銮日期已定,诸域军马会在天子犒军之后陆续归还本镇,启明军各部都不想凑那金鼓阅师的热闹。

林雪崚想向李烮请愿,让启明军提前返驻太白山,可定军侯诸事繁杂,腾不出空见她。

这日林雪崚又在中军大帐前等候,天黑之际,李烮揉着额角走出大帐,令人牵来飒露,要去城中巡夜。

她知道又没机会了,叹气转身,李烮将她叫住,“林将军,一道去城中吧。”

她驻足回头,“侯爷,宵禁的时刻快到了。”

李烮让孔良取通牌给她,如果没有通牌,每晚在西京值守的军将都不能在城中擅自走动,天子回朝前夕,任何不妥都会落下话柄。

夜寂蹄脆,林雪崚骑着青骢马跟在李烮身后,一路琢磨,现在提太白山之事是否合适。

李烮放慢马速,与她并肩,“林将军,启明军出生入死,我一直欠你一个谢字。今夜我不想以主帅身份和你同行,只想待你为友,放宽身心,畅所欲言,不提军政之事,林姑娘,可愿应允?”

林雪崚见他突然换了称呼,以平等身份叙话,惊讶之余有些失措,“侯爷抬爱,雪崚受宠若惊。”

李烮一笑,“我都不拿官腔了,你还端着。”

秋夜明月高悬于空,月光勾勒出西京的宏伟轮廓。

两人到了延兴门前,下马步行。在这里坠城自尽的金广廉被李烮厚葬,血迹洗净,泯然无痕。千年帝都的角角落落,到底隐藏着多少这样已不可见的过往,谁能想得出。

城门值守的军士见了李烮躬身行礼,验过林雪崚的通牌,两人将坐骑交给军士,缓步入城。

沿着新昌坊向东,空街无人,脚步清冷。

“雪崚,你以前常来西京吗?”

林雪崚摇摇头,“小时候第一次跟着老爹到西京,被他拖去观摩字帖,我讨厌练字,见帖就烦,自己乱跑迷了路,担惊受怕,挨了一顿罚,所以对西京印象不好。等到了太白山,因为邻近,觉得举足便至,结果更不常来,上次专门到西京,还是伏阙上书的时候了。”

李烮微微惊讶,“原来伏阙上书你也有份,我没想到身怀绝技的太白宫主会混在太学生堆里请愿,你书法很好,急切时激情难抑,倒真有几分太学生的风范。”

“侯爷又在奚落我当众顶撞你的不是了。”

李烮看着随处可见的焦梁断壁,仰空一叹,“我以前也不喜欢西京,觉得是一座虚华的牢笼,直到这个笼子要被毁坏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并不那么讨厌它。塞外有塞外的自由,西京有西京的深厚,年少时易生抵触,等我开始习惯这里,也就证明我已经老了吧。”

林雪崚笑道:“定军侯才建丰功,正当鼎盛,青史垂名,当以为傲!怨老岂不矫情?”

李烮静默,古来多少人杰,都未能避免功成祸继的命运,她并非不谙悲凉,只是不愿在值得珍惜的时刻,让消沉成为主角。

他瞥了一眼月下笑颜,心中的沙场上好象开出了一丛素淡动人的雪光花。

今晚空凉的帝都,真是与以往不同。

第183章 王府清歌

两人过了街角向北,这一带曾是名士聚居之地,李烮伸手指点,哪是名伶旧宅,哪是文豪别院,都是寻常百姓不知道的秘闻。

林雪崚听得饶有兴致,忽然想起萃古阁就在不远,走去一看,却发现这座西京最大的私人藏书楼兼印书场已经荡然无存。

萃古阁不是王郯临走时烧掉的,而是他称帝不久后下令焚毁的,暴戾心虚的当权者对文字的流传有着深入血脉的恐惧,八万藏书、无数珍籍秘本化为灰烬。

林雪崚惋惜痛心,俯身在瓦砾中翻看,只找到一块残存的雕版,黯然道:“也不知凤先生怎么样了。”

凤萃古以书为命,气节如竹,不会放弃他的毕生心血,十有八九已在异世与书同魂。

她借着月光,小心翼翼拂去雕版上的灰尘,上面现出一个字,竟是林琛与国子监司业程东在萃古阁商议伏阙上书时,以手刻写的“盛”字。

她含泪一笑,“老爹,就你运气好,别的都烧了,你的字还留着。”

李烮拿过雕版,“这是你父亲的字?”

大盛经历几乎灭国的动荡,终于得以喘息存续,这个半焦半留却依然雄劲的“盛”字,令人感慨万千。

两人站在废墟上,周围仿佛仍有泥石竹墨之气,刀锤凿刻之声。

几条街外有人影一闪,被林雪崚眼角余光瞥到。

此人身法迅速,轻功不俗,她顿时警惕,“侯爷,我去看看。”

翩身一掠,翻过墙头,追着那人的身影,来到一座幽僻的院落,悄悄探头一瞧,那人落足院中,压低声音对院子里另外几人道:“你们偷偷摸摸,也不叫上我。”

一个苍冷的声音回答:“身后跟了只猫都没发觉,老余,你的耳朵越发不好使了。”

黑暗中辨不清面容,林雪崚一听这声音,又惊又喜,跃进院子,“东坛主!”

走上前,才见厉旭坛主东栾渐、太白左使柯文熙、长弓营统领荀瑞、衍帮帮主王珩、露夏栈主余千淞都在这里。

太白北路义军先随魏濂西征,后随申炯守城,然后与哥舒玗的凛军并作一路,围西京时驻扎在丰水,虽然总归李烮调配,但各军人多,营区严明,不能随意走动,直到现在才又会面。

林雪崚借着月光一一望过去,东栾渐损伤一目,以罩遮眼,柯文熙臂缠布带,犹见血迹,几人添了沧桑,可音容笑貌还是旧样,征战虽有伤亡离别之苦,到底也有久别重逢之幸。

她欣喜落泪,忙不迭的问起更多人的状况,几人心中畅快,忘了宵禁之忌,笑声连连。

只有东栾渐依旧板着脸,“宫主当了几年,随凛王东征西战,还象个没长出息的小姑娘,哭什么哭,鼻涕都蹭到我袖子上了。”

林雪崚揩揩眼睛,“我老爹呢?”

王珩嘿嘿一笑,“你爹那个半仙,受够了我们这些俗物,战事一了,哪还有半分耐性,几天前就离开了。”

林雪崚得知父亲安好,悬心落地,当爹的也不跟女儿打个照面再走,真是铁石心肠。

“王帮主,你们几个偷偷摸摸的,在这儿干什么?”

王珩道:“你别小瞧这个院子,这里原是西京第一珠宝匠戴万灵的旧宅,良珠美玉一经他之手,能变成叫妇人茶不饮饭不思的精绝首饰,每件独一无二,没有重样的,就是宫中贵妃来订他的活儿,也得轮流排队。“

“这位戴先生见惯金玉,倒是个内心平朴之人,一不漫天要价,二不锦衣华宅,唯一不拒绝的就是异域佳酿。那些真心爱他手艺的人如果得了稀罕的好酒,都会送到此处,传言他有窖存美酒数百坛。这两天我们闲下手,谈及此事,十分好奇,不知西京被王郯扒了三层皮以后,还会不会有幸存的佳酿,所以悄悄过来看看。”

闹了半天,原来是馋酒,林雪崚笑道:“那你们找到了没有?”

王珩一摊手,“找到了还会在这儿口干舌燥的讲话吗?”

李烮不紧不慢的循声而至,站在院外听他们交谈。

林雪崚心中咯噔一跳,刚才一时忘形,现在才想起宵禁之忌,东栾渐他们都是偷入城中的,当着李烮的面违犯军规,这下有的受了。

她翻出院墙,来到院外,对李烮低声恳求:“侯爷,他们是太白北路义军首领,触犯宵禁之罪,我愿代领。”

她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色,屏息熬等,两人相距甚近,李烮能听到她心口突突剧跳的声音。

他低头俯视,她双眉匀长,鼻梁挺秀,脸颌弧线柔美,纤密的眼睫上闪着淡淡月光。

李烮微微一叹,左右看了看,周围并无值守的士兵。

“雪崚,我说过,今晚我不是主帅身份,只是平常朋友,也说好不提军政之事,这个‘罪’字,暂时不必担心,不过宵禁是京城的老条例,以后不许无视!”

林雪崚欣喜抬头,“多谢侯爷。”

李烮走进院中,林雪崚一一引见,众人参礼之后,李烮抱拳,“太白英豪无数,有诸位相助,是李烮之幸!这里不方便说话,咱们另去一个地方。”

大家均感好奇,跟着他穿街过巷,来到西京东北角的入苑坊,这一带临近皇城,遍布贵族宅邸,坊内另有夹城,甬道高深,曲曲折折。

李烮领着他们来到一座向东的汉白玉拱门前,门外有两排太湖石灯架,几座灯架横倒在地,挡住了入门的道路。

几人跨过灯架,进入门内,才知里面气象深广,是一座构思不俗的华宅。府邸分三进,他们从东角门进入,并没看到府邸正面,不知是谁的居所。府内虽然象西京各处一样遭过火烧劫掠,可楼宇大半幸存,不难想象完好时的模样。

穿过东院的银福轩、嘉道堂,来到府后花园。花园正中是形如蝴蝶的池塘,蝶池西岸有假山亭台、戏楼和箭场,池东有座圆形水榭,三座出水石亭众星拱月一般绕榭而立,各自有石桥与水榭相连,另有一道半环形的石桥串联三亭。若从高空俯瞰,这一榭三亭便是蝴蝶右翼上的美丽图案。

水榭东岸的竹林烧得只剩残段,李烮走到榭前,扶起一株老藤,“这棵长寿藤居然幸免于难,真是奇迹,它已经两百多岁了。”

林雪崚借着月光,看清水榭额匾上的“流香醉韵”四字,好奇道:“侯爷认识这棵藤,想必也认识这座府宅的主人?”

李烮掸掸手上的泥土,“王郯的什么亲戚住在这里,我不知道,西京易主之前,这里是凛王府。”

林雪崚顿觉自己愚钝,李烮虽然长居塞外,但是是先帝特封的单字亲王,自然在西京有府邸,她怎么没想起来。

柯文熙笑道:“原来定军侯领我们到府上作客。”

李烮摇摇头,“这光景谈得上什么待客,我只想看看我是不是比戴万灵运气好些。”

他沿着石桥走到三座亭子正中的“汋杯亭”,搬开石桌,掀起石砖,原来亭下有个不为人知的地窖。

李烮下到窖中,一拍手掌,“果然还在。”

窖中放着八只木桶,都是他从陇昆守月城带回西京的葡萄美酒,葡萄虽然早就传入中原,用葡萄酿酒却还稀罕。

李烮把酒桶和窖中酒具拿出亭外,众人大喜,这次为了异域佳酿偷偷入城,真是不虚此行。

葡萄酒是时光酝酿的有灵之物,冷暖干湿一刻有误,酒质便会天差地别。郯军掘地三尺,却没想到四面环水的亭子下面另有空间。

李烮深知储酒诀窍,地窖设有夹层,恒凉无光,木桶一分一分将自身香气渗进酒中,八桶佳酿尽得岁月之精。

世上还有什么比劫后重逢、恰得美酒更快意的事情?几人在榭中围坐,开桶斟酒,月下酒色如缎,醇香奇异。

李烮以主人身份一一轮敬,痛饮之间,沙场上的战火生死如梦回现,一场场刀戈故事,一段段历险传奇,顺着酒意,再度激起热血。

林雪崚想起逝去的上官彤,鲁子贤,冯桀,周越,元昇,曾二宝,徐敦,秦泰……热泪和饮,抹得衣襟上泪痕、酒渍交叠不分。

王珩和余千淞说到酣处,举杯对歌,半醉之音,直抒胸臆。

几只公鹅嚎得尽兴,非要听清妙女声。林雪崚很少唱歌,两腮醺红,摆手推辞。

李烮含笑注视,“在垯堡城的时候你迟到挨罚,饮酒舞剑,技惊四座,相比之下,唱歌可要容易多了,何必推辞?难道又要我鼓乐伴奏,才肯赏脸?喀龙琴不在,我可以击盏为乐。”

他熟悉葡萄酒性,饮而不醉,只在言谈之间显出行军时没有的悠闲。酒窖里没有筷子,他折了两根枯竹,码开杯盏,叮咚敲击,发出简单动人的音调。皇室王族自小受训,乐律造诣不俗,随手敲击也是有章有法。

定军侯击乐,林雪崚再难推辞,她常听莛荟唱歌,记得一些词曲。

夜风钻进水榭的花窗,月光如雾,几只公鹅终于收声,屏息凝气,听她唱道:

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枯木横槎卧古田。昔日含红复含紫,常时留雾亦留烟。

春景春风花似雪,香车玉舆恒阗咽。珊瑚叶上鸳鸯鸟,凤凰巢里雏鹓儿。

巢倾枝折凤归去,条枯叶落狂风吹。一朝零落无人问,万古摧残君讵知。

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谁家能驻西山日,谁家能堰东流水。

不见朱唇将白貌,惟闻素棘与黄泉。金貂有时须换酒,玉麈但摇莫计钱。

云间海上邈难期,赤心会合在何时。但愿尧年一百万,长作巢由也不辞。

她唱这首感慨荣枯的曲子,是对兴衰离合的伤触,不过词意冷静,节奏从容,并非撕心裂肺的悲催,一曲唱罢,众人聆风听水,久思无语。

李烮放下竹枝,“幽忧子的歌行诗非我所爱,这一首却与今夜的西京丝丝契合。意境到处,方是好曲,雪崚,我敬你一杯。”

林雪崚不胜酒力,又饮了两杯之后支撑不住,径自躲到汋杯亭酣睡,余者除了李烮,都在水榭东倒西歪。

李烮走到亭中,见她脸庞映水,柔光生辉,凝视片刻,将自己的披氅覆在她身上,另将一样东西留在她身畔,然后转头离去,出了王府,直接回军营了。

林雪崚睡到天明才醒,晓风拂水,残竹沙沙,水榭中几个醉汉的鼾声仍然此起彼伏。

她抬肘揉眼,一样东西跌落在地,捡起来一瞧,是一本工整详尽的军功册,里面按年月排列着启明军中每个人的卓越之举,末尾盖有定军侯的印鉴。

突军编制隐秘,不受封邑,也无犒赏,功册自然不是上奏天子所用,而是李烮私下记录的。

册中附言,令启明军返驻太白山,但国危未尽,突军职责仍在,让林雪崚留存将军令牌,随时赴调候遣。

她一页页翻看,不禁暗生感动,原来李烮嘴上不说,却没有忽略启明军的一点一滴,有些细节连她自己都记不清,这份真诚穿透人心,比任何封赏都更有效。

她合上功册,看着覆在身上的披氅,怔怔发呆,一直以为他冷酷淡漠,不近人情,难道自己度错了?

承业三年深秋,启明军按部离开西京,雷钧、柯文熙分领两路太白军回到秦岭,衍帮、七江会及其余帮派各自返回总舵。义军当中也有人愿意加入凛军,远赴塞外,或者到其他军中任职。

林雪崚处理各种杂事,武晖替她跑腿,两人一直留到最后才踏上归途。

离开太白山整整两年,并不算长,却因征程辗转,恍若隔世。

如今又见绚烂的太白秋色,两年前的日子打开封存,在“神功石”前仿佛可见周越单指戳石,向大家卖弄神力,在骆驼峰侧又见元昇身系绳索,在笔直的绝壁上边笑边荡。

冯雨堂记得周越的临终之言,在神功石上刻下周越的名字。林雪崚摸着刻字,眼眶一湿,“武珲,把其他回不来的人,也刻在这儿吧。”

泼墨峰下秋叶如金,清畅的溪流左右迂绕,峰下有一座草舍小院。

武晖隔着老远便看见一个粉衣姑娘一路跑过瀑布上的小桥和高低不均的石阶,沿着铺满黄叶的小径,直冲到林雪崚跟前,跳着脚拥在一处,“林姐姐!”

被她搅起的落叶象惊飞的蝴蝶,绕着两人翩翩旋舞,林雪崚欢笑动情,一抹眼角,“挨千刀的小猴子!撞得我腰疼!”

邝南霄行动不便,舍不得莛荟每天推着轮车上下,就从高处的拔仙绝顶搬到了低处的泼墨峰。这里温暖平缓,四周树林如画,小兽出没,花鸟丰盛,不远处还有温泉,比常年积雪的拔仙绝顶更适宜休养,也更顺合莛荟活泼好动的性子。

莛荟迫不及待的拉着林雪崚坐在小溪边上,她记性好,憋了两年的事一件不落,唧唧呱呱,眉飞色舞,直讲得山雀无声,溪鱼忘游。

这么生动的口才,林雪崚早就习惯,武晖听傻了眼,直到他的肚子咕咕直叫,莛荟才一拍脑门,“林姐姐,我见到你太开心,净顾着说话!”

一蹦而起,拉着林雪崚的手奔向小院,武晖牵马随行在后。

阳光落进院中,鸡鸭踱步,轮车上的人背对门口,正坐在光影交错的角落里小憩,享受着耳边暂时没有呱噪的清净。

第184章 天子回銮

林雪崚放缓脚步,胸口有些发热。

这两年的征战和考验,虽然流血伤痛,却是脱胎换骨的磨练,人生之境再不相同,这一切,都源于这个背影的开明和信任。

轮车上的人生于不幸,却悯怀大度,身不能动,却能除去天子身边的奸佞,武功全失,却可以不用杀戮而退六万敌军。

她眼眶温湿,看着莛荟笑盈盈的把轮车转过来,“霄哥哥,林姐姐回来了!”

邝南霄风貌依旧,脸颊比昏迷时清瘦,眼中透出波澜不惊的欣喜。

林雪崚心绪如潮,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拜倒,语声微哽,“弟子叩见师父,恭贺师父渡过大劫,醒世回生。”

邝南霄笑道:“不得了,被你这么一拜,我真觉得自己是行将就木的耄耋了,一路辛苦,快坐。”

林雪崚在旁边的竹椅子上坐下,莛荟左右寻找,“霄哥哥,圆宝二世呢?”

衢园的圆宝和老肥一样,成了难民的急粮,丁如海几日前给莛荟带来一只和圆宝花色相近的兔子。

圆宝二世越狱的本领比圆宝本尊更胜一筹,此刻笼里空空,踪迹全无。

邝南霄道:“你出去前还在,刚才我没留意,不知它躲到哪儿去了。”

莛荟撅起嘴,“霄哥哥,人家就离了一会儿,你都不帮忙看着。”

“小荟,兔子跑去山野里自由自在,不是挺好的?”

“山里到处都是野兽,要是给狐狸老鹰吃了呢?”

“它机灵得很,没那么容易被吃掉。”

两人一来一回的拌嘴,武晖道:“邝夫人,你别急,我去找。”挽起袖子出了门。

邝南霄皱眉,“小荟,哪有不招待客人,先劳累人家的?”

莛荟冲他扮个鬼脸,进屋去备饭菜,邝南霄无可奈何的一笑。

林雪崚忍俊不禁,“霄黯千颜”和以前最大的不同,不是身不能动,而是多了油盐酱醋、小夫小妻的凡尘之气。

微风吹过,落叶簌簌,她拂去落在邝南霄身上的叶子,帮他盖好薄毯,“师父,你身上还是一点知觉都没有?”

邝南霄蜷起手指,“起初毫无知觉,现在略有一点,但很僵硬,象冻在冰里,仍是拿不了东西,做不了事,废人一个。”

林雪崚柔声安慰,“这是好兆,你受那么重的伤,又昏睡两年,自然得一点一滴的恢复。”

邝南霄轻叹:“我没什么,只是处处辛苦小荟,让她年纪轻轻受此拖累。”

他不是诉苦,语气十分平淡,眼里却埋着很深的痛楚。

“师父,你别多想,小荟双亲已逝,哥哥又不在身边,她对你的依赖,并不比你对她少。”

邝南霄笑着岔开话题,“你辗转万里,好容易回来,怎么净唠这些家长里短。”

林雪崚娓娓讲述这两年的经历,邝南霄听罢,沉目看着地上摇摆不定的树影。

“雪崚,灭王郯收西京,并不意味着太平,朝中依然忠奸并存,各域小乱未息,都有自己的算盘,内政不稳,外危未除,一旦平衡不好,小乱又会变成大乱。两万凛军失踪,北境风云动荡,启明军休闲不了多久。”

林雪崚默默看着手上的太白指环,“师父,不知为什么,师兄离去时,我心里有很不祥的预感。唉,义军都象他一样,愿为李烮效命,可我到现在仍不知道,让义军背了宫训,成为李烮的突军,是对还是错。”

武晖拎着兔子跑回院中,“邝夫人,是不是这只?”莛荟探头一瞧,“就是它!”

她将二世关回笼中,一边招呼大家,一边将邝南霄推进屋内。

林雪崚对着饭桌搓了搓手,“小猴子,你的厨艺真是一步登天。”

莛荟笑眼如弯月,“山鸡是荀统领送来的,石尖菜、灰儿菜是我夏天采了腌好的,野木耳是今晨去林子里摘的。”

这晚莛荟留雪崚过夜,两人挤在一张床上,要是还在衢园,肯定会推推闹闹,说笑通宵,可这回莛荟只粘了一个时辰,便披衣离开,她每晚都要定时照顾邝南霄翻身和起夜,久而久之,脑中就象有个滴漏,准时无误。

昔日缠人的小猴子变成了尽职尽责的持家女子,世道如此,没有活得轻松的人。

林雪崚听着山风流水,兽嗥虫鸣,把青衣布偶摸出来放在枕边,侧身一叹,合眼安睡。从几时起,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子成了不可贪求的奢侈。

承业三年岁末,天子回銮,李烮在城外整军候驾,远处旗杖招展,华盖醒目,天子御辂辚辚而至。

李壑静坐车中,听着响动,问侍乘的太监:“外面又下雨了?”

“陛下,晴空万里。”

李壑呆呆望着帷帘,好象伸手一掀,仍能看到离开西京那天的雨幕。

粗粗一算,当时随行离京的人,竟有近半再也没能返回,帝都的晴空,他们永远看不到了。

李壑拭了拭脸颊,衣袖上洇开一道湿痕。

回程迢迢,他一路都在暗暗发誓,那个懦弱无主的承业帝,已经和王郯的头颅一起腐化成泥,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任人宰割,他也有盛太祖李钺硬朗的血脉,帝王这个角色如同烈马,不想被它掀下来,就只能驾驭它。

李烮和百官一道护着天子仪仗缓缓入城,进入太极宫。

李壑步下御辂,环视这个令天下豪杰流血搏命的地方,四周仍然回荡着一波波喊杀,浮现着浓烟火光和剑戟之影。

各殿经过冲洗和修整,威严依在,只是脚下的石缝中冒着还没来得及清除的枯草,角落还堆放着焦砖碎瓦,给冬日的宫城增添了几分荒凉陌生。

李壑缓缓踱上台阶,在太极殿外的白玉雕栏前转过身,面向群臣。

“朕即位三年,承洪业,奉宗庙,以遂群生之和,然而长于深宫,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以致灾祸连绵,外番乱境,贼子乘衅,肆逆滔天,万品失序,九庙震惊。永思厥咎,在朕一人,痛心靦面,悔无所及!今朕痛自刻责,众卿听诫:立政兴化,必在推诚,忘己济人,不吝改过,当今务在禁苛暴、力本农、兴民利,朕将明兼听,止偏信,力图宏远,颁布新令!”

百官感泣,拜伏于阶,齐呼万岁。

次年正月,李壑改元“天复”,一面颁诏安民,犒赏诸军,大赦天下,一面采启新臣,勤政纳谏,更除弊制,并且痛改盛廷奢靡之风,严控用度,朴行简膳,连殿宇的修葺也被置于兴修水利之后。

短短半年,大盛国土有了上下通达的复苏迹象。

立夏过后的一天,一只不起眼的青布小轿落在凛王府东角门外,中书令杨柬低身出轿,进入府中。

李烮收复西京,威望中天,恢复了凛王的爵位,他议政有度,行事谨敛,来客大多谢绝,杨柬登门,是为会棋。

凛王府以前的仆役在西京劫乱时流散,天子回銮后,李烮从李壑拨赏的仆役中择用一半,打理杂务。

杨柬看着府中人少物疏之景,不由感慨,“住在这个空壳子里,不觉无聊?”

李烮在汋杯亭中铺开棋盘,“一个临时落脚处罢了,以前塞满不感兴趣的东西,也是无聊。”

杨柬在亭中坐下,“一翼遮天肆虐西京时,各大亲王联手悬赏,而凛王府失窃,殿下一笑了之,看样子匪盗上门,你还求之不得。”

李烮布好棋子,“不是被一翼遮天拿去,就是被王郯拿去,也许我开了天眼,知道迟早是别人的,纠结无用。”

两人对笑,杨柬为客,开棋先走,边下边问,“殿下可还急着回陇昆?”

李烮一顿,凛军失踪未明,陇昆兵力重损,急需补建,大盛北境薄弱,花讫勒和乌日勒趁安北军南下的时候,争先恐后的进入盛境抢掠军资,侵占疆土,掳民为役,屠烧村镇,百丽也趁火打劫,扩张渔利,他怎么不急。

可他交回总帅兵符之后,李壑只还给他虚空的王爵,并没恢复他旧时的陇昆兵马总督之位。天子让太史琦还师北庭,给安北军补了兵饷,让傅锦程继续调查凛军失踪案,说堂兄尽可放心,征战辛劳,暂留西京休养,各域尘埃未定,还需向堂兄求策。

杨柬推砲阻马,“说天子对你没有顾忌,那是虚言,可说他需要依仗你,也非假话,眼下虽然流民归乡,恢复耕种,可盛廷内外,何曾真的太平。”

天子回銮不久,就爆发武将、内侍之争。以穆德为首的太监不露痕迹的制造假象,说陆明昱仗功自负、勾结官僚、受贿渔利,所得之财都用来培植龙武军亲信,把天子卫队变成了陆家军。

李壑虽不全信,可对李雍的京兆府卫队心存余悸,他不想继续依赖宦官,也不想让武将独大,思前想后,任命陆明昱为岭南观察使,到王郯起事之地收拾残局,陆明昱独自南下,如同流放。

穆德也被贬离宫城,李壑将龙武军交给新提拔的总管太监,觉得内侍领军,不会偏得太远,之后又用新任朝臣制衡宦官,在门下侍中谢思芩的提议下,废了太监掌管的“宫市”,断了内侍向商家收取“进宫钱”的勒索,大快人心,可朝臣和内侍的争斗又变得尖锐。

李烮不紧不慢的抽砲捉卒,“天子左右权衡,如履薄冰,未见得是坏事,他历经生死,长了胆量,有胆是有为的第一步,现在正是他试探决策、增长信心的时候。我告休这些日子,朝上还在议论谢侍中的‘削藩三策’?”

门下侍中谢思芩出身翰林,写得一手好诗文,极有抱负,是近年难得一见的才臣,可他象李壑一样,急于证明自己,激情锐气有余,城府韬略不足。

杨柬道:“‘削藩三策’要各域恢复兵员番上宿卫,取消督治爵位承袭,由尚书省直接任免州史以上的官吏,土地、户籍、税赋直接呈报户部,消减各域集兵、吏、财于一体的大权,虽然思路切中,可实际状况棘手,沉疴难以速治,怎可一概而论,一旦拿捏不当,天子又是引火燎身。”

李烮观览棋局,“藩重则中空,藩弱则无人拱卫朝廷,自古症结如此。其实天子并未一概处之,他想‘以功治藩,诚者多权’,谢侍中这些并未推行的朝堂高论,是有的放矢。”

杨柬细思其意,当今各域,剑南梁安因为力拒羌逻,接纳流亡天子,忠诚恪己,加封西川王。山南郭百容在伐郯之战中劳苦功高,封佐忠侯,再赐金言印。

河东张鼎臣出身平民,河东权贵不服,数州自立,不服管束,天子令张鼎臣着力招讨,也算倚重。

淮北余应雷虽无大功,毕竟曾经勤王,又有整治运河的经验,天子赐其踞留东都,赠了个实惠。

淮南吕春祥归还本境,发现江南尚氏趁淮南空虚,向北扩势,占去长江以北若干重镇。吕春祥上书天子,要讨回失地,天子表面安抚调解,暗中从东都向淮南拨粮运资,给吕春祥撑腰,淮南、江南剑拔弩张。

杨柬手捻胡须,“殿下可知,江南又未按时上纳漕粮?水灾已过三年,就算大灾当年,一个杭州仍能养下几万江南军,尚氏囤积多年,私储之足,难以估量。”

现在一想,削藩这通议论,的确是有意敲给江南域听的警钟。其他各域,天子口上打压,实则拉拢。

李烮微微皱眉,“又未上纳漕粮?尚彦之前避免与王郯正战,握兵保境,作壁上观,也就罢了,天子就算耿耿于怀,一时半刻也不会动他,现在江南囤粮扩地,咄咄逼人,并不象尚彦惯常的风范,按这个老狐狸的脾性,他起码还会虚与委蛇的韬养十年,再作称霸之想。”

“殿下,我听那一带的传言,尚彦一直以身患风痹为托辞,自咒不吉,真的病垮了身子,近年来他很少露面,江南督治府的实权都落在他的儿子尚彬手里。现在尚彬忙着与吕春祥争夺江北,急需同盟,拉拢湘赣,江南尚氏与潘云聪本来就是世交,若非战乱,尚彬已经娶潘云聪的女儿作了正妻。潘云聪和郭百容同在伐郯之战中效力,却没有被天子嘉奖,应该是受了尚氏的牵连。”

李烮沉默不语,如果尚彦是步步为营的老狐狸,尚彬就是野心勃勃的獒犬,江南落在尚彬手里,会是提前炸开的爆竹。大盛元气未复,北境风云叵测,江南蠢蠢欲动,这盘棋不容喘息。

一分神,被杨柬连吃几子,双砲双车围逼主将。

李烮凝眼细观,自弃一马,破开死局,一串绝杀反攻。

杨柬招架不住,摊手认输,丧着脸道:“你总是赢,就不怕失去我这个为数不多的棋友?”

李烮轻笑,许久没有下得过瘾的对手了。

这日傍晚,李烮派人给太白山送去一封密信,然后到两仪殿谒见天子,“陛下,臣有事请奏。”

殿中人稀,铜雀香熏散出微紫的烟雾,李壑放下手中的奏折,“堂兄何事?你来得巧,朕也有一件事,正想告诉你。”

“陛下,臣想念阿迪,想回守月城看他,请陛下恩准。”与其被圈在京城,不如设法先回陇昆。

“堂兄,真是巧,这正是朕想给你的惊喜,朕知道你思念堂侄,前些时日已经让驾部郎中前往守月城,去接阿迪了。朕的博儿想念病故的兄长,总是闷闷不乐,阿迪来了,两个孩子刚好作伴。”

第185章 自入囹圄

八月盛暑,林雪崚和宋竺在柘石坊清点要贩运的木材石料。

公孙灏套着宋竺做的木腿走来走去,不住叹气,“宋老弟,我的腿修健匀称,哪是这棒槌似的样子?”

宋竺头也不抬,“先管好用,再管好看。”

正听公孙灏抱怨,露夏栈主余千淞一头热汗的奔过来,“林宫主,露夏栈探到消息,金越要和大盛重新缔结盟约,归属称臣,金越使者已经入境北上。打听的人说,易公子和蓝罂姑娘在金越境内治旱救疾,深得当地人感激,酋王要请易公子留下来做国师,永享荣华富贵,可易公子婉言拒绝,年初的时候和蓝罂姑娘一道启程返回大盛,酋王亲自送到边境,之后就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人的去向了。”

林雪崚目露欣喜,“回来了?年初动身,怎么到现在都没消息,也不给太白宫送个信?山高水远,别遇上什么意外。余栈主,你再遣人到白兰山和兰溪县去看看。”

余千淞离开不久,外面传来叽里呱啦的吵嚷。

这动静,一听就是青龙寨,六宿听闻林雪崚在柘石坊,带着青龙诸部找来,也不通报等候,径直闯入。

公孙灏皱眉,“匪人就是匪人,八辈子也养不出礼教。”木腿一伸,走在最前的亢宿使者猝不及防,一跤绊倒,跌了个乌脸青。

公孙灏跷着木腿嘿嘿一笑,“虽不好看,还算好用。”

要在以往,六宿已经暴跳,这次却乖,亢宿使者没急着站起,就势蹭到林雪崚身前,“林姑娘,求你救救我们寨首。”

其余诸匪跟着呼啦啦的跪下,林雪崚大吃一惊,“你们干什么?他怎么了?”

江粼月一身本事,半国土匪听从他的墨羽令,怎么还要别人救?

亢宿使者耷着脸,“还不是因为玄武君田阙!他凭着王郯、王览的脑袋,得了朝廷封赏,成了大理寺官差,自匪门跳进了公门。这下可好,咱们兄弟的营生,瞒谁也瞒不过他去,一年来被田阙抄没灭口、锁拿入狱、通缉追查的各路山匪,不计其数。”

“玄武君踩着昔日同道的血,受了提拔,成了从六品司直。以我们寨首的本领,田阙算什么,两人早已在万仙阵决裂,可寨首仁义忍让,不愿下狠手与田阙硬拼,因此遍传墨羽令,让大家别碍玄武君的仕途,另谋生路,省得被田阙抓住把柄,遭受牢狱之灾。大伙日子不好过,烦恼窘迫,连我们青龙寨都迫不得已,做回了贩鱼的旧生计。”

“谁知寨首好心提醒,偏有不当事的,神鹰教散教之后,北斗寨一直在羌逻、泥婆罗兜售兵刃毒药,打劫商旅,受雇行刺,前一阵他们回到中原,带进一批以假乱真的伪币坏钱,流通入市,被朝廷发觉。”

林雪崚忍不住摇头,私铸伪币是坏政害民的重罪,一发现便要按律绞杀,承业帝回銮不久,整顿天下,连皇族权贵都省吃俭用,哪里容得下坏钱偷利?

亢宿使者也骂:“昔日北斗寨自高一等,不把别寨放在眼里,这次接到墨羽令,又是一笑置之,还当田阙是玄武寨首,不敢拿他们怎么样,结果这案子落在田阙手里,玄武君为了自己,什么昔日情分也不认了,下个套,把北斗寨一举拿获,几百人全被‘鬣蜥散’制住,中了这毒的人肤呈五色,红处溃烂,黄处麻痒,青处淤肿,白处起疱,黑处灼痛,生不如死。”

“‘鬣蜥散’用料复杂,千变万化,不知配比,无药可解。北斗寨几百人装了浩浩荡荡几十辆囚车,一路上的毒发之相,惨无人状,天璇使者难受得生生挖了自己的眼睛,开阳使者烂了命根,操刀断了子孙。玄武君那脾性,软硬不吃,我们寨首知道田阙是记恨万仙阵一剑之仇,逼他露面,若不然,根本没个消停。”

“寨首拦了囚车,和玄武君大大方方做了交易,愿意承担一切罪责,要用他这个匪首一翼遮天的脑袋,换北斗寨全寨的性命,只要玄武君解毒放人,我们寨首就随他归案,绝不逃跑反抗,不让别人插手,要杀要剐,任凭公门处置,只要在狱中有水浇身洗浴,别无所求。玄武君倒是痛快,当场解毒,放了北斗寨,我们寨首履行诺言,披枷带锁,被田阙关进囚车,押入西京大理寺天牢。”

“一翼遮天归案,轰动朝野,田阙凭借此案,从大理寺调入龙武军,成了北衙司阶。京城权贵对一翼遮天恨之入骨,此案要审,他十个脑袋也不够!林姑娘,别人的话他不听,你的话他总会掂量,求你设法相救,不要让他乖乖等死。”

众匪不住恳求,哀声一片。

林雪崚止住众人,她听到这里,一颗心早已冲进大理寺,恨不得立刻揪住恶匪当头痛骂。

相救不是不能,可她突军身份仍在,任何轻率逾矩之举都会给李烮和启明军带来麻烦,并非解决之道。

她攥拳思索片刻,与其走暗,不如走明。

“你们放心,我会想办法,你们留在秦岭等我消息,不许在山上捣乱,不许做坏事,毁了东西要照赔!”

六宿连忙接口:“一定一定!林姑娘,我们青龙寨已经淡出江湖,只打渔,不打劫。”

隔日晌午,烈日炎炎,李烮在水榭看书乘凉,管家匆匆来报:“王爷,有人来访。”

李烮继续翻阅,漫不经心,“什么人?”

“一个男装女子,小人说王爷不见外客,她说她不是外客,是王爷的部将,我说部将应有腰符令牌,她说来得匆忙,忘了携带,小人问她姓名,她说姓林。”

李烮放下书册,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让她到嘉道堂等候,本王更衣会客。”

林雪崚站在嘉道堂中,明盛的日光照入室内。

檐柱上有精丽非凡的彩画,脚下的五福捧寿云石地板光洁照人,两侧墙上是镂着碎冰纹的步步锦支窗,正中摆着花梨木桌椅和祥云琉璃立屏。就算遭过劫,这里仍留着皇族才有的雍容。

琉璃立屏后探出半个脑袋,是个八九岁的男孩,小小年纪,五官却已型朗分明,睫毛长卷上翘,眼珠褐亮。

林雪崚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李烮已逝的妻子是月鹘族人,这孩子自然就是有月鹘血统的世子了。

她看得眼直,俯身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跑上前,长睫忽闪,口中冒出一串异族之语,她一个字也没听懂,男孩挠头而笑。

一个衣饰精致的蓝衣女人从立屏后追出来,招手说了两句月鹘语,男孩跑回她身边。

女人拉着孩子,向林雪崚欠身致意,“妾身不周,让世子冲撞贵客了,他其实会说汉话,只是这里人人汉话都说得很好,他就有点羞于开口。”

林雪崚微笑见礼,女人牵着男孩的手,退出堂外。

原来李烮不仅儿子漂亮,侍妾也是绝顶美貌,林雪崚忍不住向窗外追望,一想到回太白山可以添油加醋的向大伙描述,偷着乐个不停。

李烮步入堂中,“什么事这么好笑?”

林雪崚回过头,正欲躬身行礼,李烮摆摆手,“没有外人,用不着这些客套。”

将近一年未见,她在征战中晒黑的肤色褪回原来的白皙,一身男装朴素飘逸,头戴青冠,腰系绿绦,仿佛夏日柔韧修长的柳枝,没了铁甲之气,只有秦岭山水的清新。

“殿下,前些时日我收到你的信,已经按照吩咐,让任栈主潜进江南督治府了。”

仆从上了茶,李烮端茶慢饮,“大热天专程登门,不是为了回禀这个吧。”

林雪崚咬咬嘴唇,“我冒昧前来,的确是有事相求。”

李烮听她讲完江粼月入狱的原委,沉默许久。

“雪崚,一翼遮天就算不替北斗寨承担,他以前的劣迹也足够要他的命,曾让京城皇族联手悬赏通缉的要犯,会经大理寺主审,刑部复核,御史台监察,天子御批,我插不上手,也不该插手。要是你想劝他出逃,或者帮他越狱,我更不会任你所为,对你的请求,于私,我只能说声抱歉,于公,我奉劝你,不要视刑律为儿戏。”

此事极难,林雪崚并不意外,上前一步,跪地叩首,“殿下,一翼遮天曾经剿灭横行东海的潮鲸门,渡数万难民南下避祸,亦曾在万仙阵救天子一家脱险,更曾帮启明军夺下蒲津关。天子回銮时,大赦天下,连郯军都既往不咎,如果一翼遮天的这些功绩还不够赎他的命,岂不是有失公允?”

“我绝无触犯刑律之想,只求殿下能设法令这些上达天听,落审时一并斟酌。我亦以性命起誓,不会助他越狱出逃,我只想入监见他一面,看他是否安好,可重犯不许探视,请殿下看在我曾随你远征的份上,降恩施助!”

李烮放下茶盏,眼前浮现出蒲津关外神鹰一般威猛的身影,还有那张肆意又英气的面容。

她肯替一翼遮天手下的匪盗担罪受罚,她愿为一翼遮天卑屈求人。

李烮轻叹口气,他此生从未替谁徇私说情,可又不忍拒绝,只能有些漠然的伸手将她扶起,“我明天给你答复。”

这晚李烮给张鼎臣和台州刺史王宗祥各写一封书信,加急三道,正要加盖印鉴,阿迪忽然跑到身边,要往桌上爬。

李烮在守月城从来不让儿子束手束脚,到了西京却得把这点野气去掉,他把阿迪抱上膝盖,“你要什么,先问爹爹,准许你碰再动手。”

阿迪一手平伸,一手指着印章,“阿迪要爹爹的名字。”

李烮笑着在儿子手掌上盖了个印,“你日日陪皇子读书,先生都教些什么?”

阿迪皱眉摇摇头,显然对所学的东西并不喜欢。

李烮灵机一动,“爹爹给你讲个故事,明天下了学,讲给皇子听,好不好?”

阿迪长睫卷闪,眼中放光,等不及要听。

次日傍晚,李烮把一套灰黑色的仆役皂衫交给林雪崚,“委屈你几个时辰,和我去御史台。”

她换好衣帽,手提一盏六角灯笼,扮作李烮的贴身仆从,出了凛王府。

此案已到第三程,一翼遮天被挪出大理寺狱,关进了御史台狱。御史台分台院、殿院、察院,主管弹劾百官,推鞫刑狱,监督没收赃款和监决重要囚徒。

从凛王府到皇城很近,如今西京以朴行简膳为德,步行出入皇城的大臣很多。

两人一路沿街向西,林雪崚不敢多话,在前面低着头,容色恭谨的为李烮提灯照路,皂衫后领和巾帽之间露出一小截柔和的脖颈,在一片朦暗当中散着羊脂玉般的淡光。

李烮走得不快,目光微垂,脚步不远不近的踏着她的影子。

两人从延喜门进入皇城,顺着高高的太极宫墙行至承天门,转折向南,过了中书省、龙武军卫和尚书省,左面是太仆寺,右面就是御史台。

李烮已经和御史中丞打过招呼,说在播聿城有中原刺客藏身佛像,刺杀赞普,此事涉及两国,脉络没有完全理清,一翼遮天可能了解刺客身份,他想面见重犯,询问线索。

御史中丞已在门口等候,见了李烮躬身行礼,“殿下,一翼遮天本领可怖,十分危险,所有与西京巨盗案、私铸坏钱案没有直接关联的旁审,不得超过一个时辰,殿下须在亥时前离开。”

“知道了。多谢中丞。”

侍御史在前领路,林雪崚提灯随行,李烮在后,穿过三院和狱神庙,来到一处高墙夹立的深黑甬道,左右是外监和女监,关押着被弹劾的官员和家眷。

囚禁死刑重犯的内监在甬道尽头,这里的墙壁比别处厚三倍,墙中灌有一层炒熟的黄沙,如果有人掘洞,黄沙会自泄而下,将洞堵绝,墙头悬着挂满铜铃的天罗网,稍触即有警讯。

内监大门塑有狴犴像,人称“虎头牢”。侍御史打开铁门,层层而下,连开三道,最后一道门深入地下,周围黑冷惊人,让人忘记了外面的三伏暑天,两侧大大小小的刑具更添悚然。

天子回銮之后天下大赦,重犯并不多。

侍御史走到底层牢房的铁栅前,“殿下,这里没有别的囚犯,可以隔栅讯问。”

李烮果断命令:“打开。”

第186章 御史台狱

侍御史打开铁栅上的锁,“殿下小心!”退身出去,将铁门关闭,回牢口待命。

铁门一合,黑暗又重了一层,林雪崚手中的灯笼显得十分昏弱。

李烮左右环视,微微皱眉,“只有一个时辰,长话短说。”

他背过身,走到刑具架子侧面的桌边坐下,林雪崚提灯跨入铁栅。

灯光照出江粼月的轮廓,他抱肘环胸,半躺半坐的闭目养神,手、脚、腰、颈均锁着长长的铁链,链端铸在墙内。

林雪崚很怕他挨受那些刑具之苦,一照之下,没看见伤痕血污,稍松了口气。

田阙送江粼月进死牢,一番折辱,报了万仙阵一剑之仇,籍此平步青云,调入龙武军,得意满足,倒没另加刁难。

至于三司狱卒,都是有家有眷怕招事的,没人敢真的来惹这个爪牙遍天下的匪祖宗,有求必应的倒是不少,何况一翼遮天对一切罪责供认不讳,和蔼可亲,没有逼供之需。

虽然如此,林雪崚看着他有些削瘦的胡茬密生的脸,仍是一阵心酸。

她慢慢蹲下,把灯笼放在地上,低骂道:“浑人,把自己弄到这鬼地方来干什么?”

江粼月闭目不睬,嘴角勾起小小的弯弧。

“恶匪!别装聋作哑!”

铁链哗啦一响,江粼月象黑豹一般迅捷翻起,又猛又狠的把她拥入怀中。

他的手臂如此有力,勒得她不能呼吸,他的胸膛如此坚实,象要把两个人的心都压在一起,他的唇如此火热,在这么黑冷的地方,仍能把她的脸吻得炆红,她修练至寒的太白心经,却抵挡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热辣风暴。

天旋地转,林雪崚终于在风暴里抢过一口气,切齿道:“你当你是谁?在北斗寨挨的三十杖都忘了?现在替他们背那么多黑锅干什么?到阎王面前砸铁卖钱?”

他拥着她翻了三转,仍然只顾肆意的亲她,腾不出空回答。

在他的思念里,她的容颜永远如迷,怎么都看不足,仿佛只有用嘴唇一寸不落的温热相触,才能变得真切清晰。

两人被铁链缠得乱七八糟,从地上翻到铁栅旁边,又依着铁栅蹭到墙角。

她背靠墙壁,眩晕如梦,地下牢狱魔鬼般的黑暗把她带回了鹰涧峡的黑水暗溪,莹莹发光的嗜血小鱼在身边追逐,周围遍布怪兽恐怖的利齿,她在濒死的绝望中象章鱼一样缠住这个陌生人的脖子,他象奇书异志里的神鳐一样,载着她在黑水里翩飞。

从初见开始,他一次次为她舍命,一次比一次更险,无论她是远是近,是亲是疏。

她的眼泪顺腮而落,江粼月的吻终于减去激烈,变得温情深沉。

一别三年,时过境迁,飘着乌龟王八灯的旎秋园变成了深黑的囚牢,缠手的风筝线变成了缠身的铁链,共乘一骑的男女,一个带着远征高原的风尘,一个带着远渡南海的潮湿,终又重逢。

千言万语无需赘述,各自的波折都在拥抱之间灵犀相通。

林雪崚巾帽滚落,长发垂散,昏弱的灯光勾不清彼此的眉眼,两人的脸连成一体。

她腾出手揩了揩颊上的泪,“小月,去年在蒲津关,你为什一句话都没和我说就走了?”

他抵着她的额头,直直的盯着她笑,“今晚你一问接一问,可我一见到你,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含泪一笑,“我倒是有件事,一见到你就想了起来,羌逻境内有个‘神泉沟’,遍布大大小小上百温泉,各有妙处,以后有机会的话,你一定要一个一个泡个遍。”

江粼月长眉一耸,长叹口气,这里的狱卒再有求必应,也不可能为他准备盛满温水的浴桶,至多每天两桶冷水。

他沮丧的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崚丫头,无论他们把我剐成多少块,你都帮我收捡收捡,洗洗干净,埋到溶翠庵那棵梨花树下面去。”

她听得凄凉,狠狠一捶他的背,“你真的想死?”

他抽抽鼻子,“不想我死,就做我的夫人,我只听夫人的话。”

这半诨半真的赖皮口吻,她恨得牙痒,却又忍不住溢泪,“小月,要不是相助太白宫,你也不会和田阙反目成仇,这些年来你对我的一桩桩恩情,我这区区肉身皮囊,怎能还得了一分。”

她的脸贴着他的颈,热泪粘湿一片,她长睫低垂,略微生涩却毫不犹豫的在他耳后一吻。

之前她虽不抗拒,却从无主动,一阵针刺似的战栗顺着江粼月的耳根,漫透全身。

他必须屏气捏紧手指,才能不让自己发抖,他的胡茬与她细腻的肌肤相触,两人都有一种心甘情愿的刺痛。

江粼月一声重叹,终于输给了快把人焚成灰烬的想念和渴望,他裹着她贴墙拥转,两人的呼吸炽热交缠。

他的唇贴着她的脖颈,挪至肩胛和锁骨,她颈口下方的肌肤散着清浅的馨香,他顺着这片温暖越滑越深,却止于一条缠得死紧的束胸白布。

她扮作仆役,仔细勒平上身方才出门,唉,真是讨厌的女人啊!

江粼月手臂一挣,铁链哐铛乱响,混乱当中不知扯动了哪一根,两人脚下一勒,齐齐绊倒在地。

地上的灯笼将他们痴痴拥滚的影子放大数倍,投在对面的牢壁上。

李烮望着壁上的投影,暗自摇头。

李烮啊李烮,你身为一言九鼎的王族和行军主将,破天荒向御史中丞说谎,在黑牢里坐着冷板凳,就是为了欣赏这两个人久旱逢甘霖?

他撑案站起,身下的长凳“砰”的一声翻倒在地。

江粼月稳住身子,如果天下有什么比束胸的女人更讨厌,那一定是一对鸳鸯旁边的冷面苍鹭。

林雪崚顿时警醒,凛王押上信誉,冒此不韪,带她探狱,她怎能忘形失态,让御史台看出嫌疑,连忙整衣戴帽,束起发髻,掸去身上的草渣。

她规规稳稳的和江粼月并肩坐在墙角,伸指按揉他腕上的铐痕,“你怎能和田阙那样的人交易?我知道你在万仙阵刺他一剑,心中亏欠,又见不得北斗寨的惨相,可你命交人手,终归是太傻了!”

“崚丫头,其实还有个缘故,你没猜到。如今匪盗生计艰难,即使没有田阙,日子也不好过,我每天对着那么多要吃饭的嘴,实在烦累,来牢里也好,省心省力,有人送饭,睡觉不吵。青龙寨找你求救,顺便在秦岭蹭食,这群货倒是不傻,他们不会把太白宫吃见了底儿吧?”

她满心担忧,他依然没个正经。

“青龙大人,贵寨在蒲津关搏命相助,这点口粮,我还出得起。听你这样说,牢里比旎秋园还好?”

江粼月一叹,“你走了以后,旎秋园里哪里都是你,很折磨。我一想你,就做王八灯,湖上漂满了,周围的芭蕉树都秃了。”

她轻轻笑着,眼泪又落下来,两人静静握着手。

“崚丫头,其实你不用担心,田阙这人我清楚,当年在教中,他哪里都不是最出众,所以格外喜欢被看重,平日蔫蔫的,时机一到就来个惊人之举。现在他见势登高,沉醉于操控之乐,翻转世事,觉得自己强大。他好这口,我便给他这口,毕竟当年在一桌席上分过肉,一起在除夕夜放过爆竹。他饥饿时不择手段,饱足时又有几分君子,与那些不知收手、不懂留余地的莽小人不同。”

“小月,人的胃口会变大,现在他进了龙武军,一时饱足,之后可未必。你说你了解他,我看是他吃准了你的性子,你表面和他决裂,实际仍念着旧情,你披着貌似冷酷的狼皮,一副绵羊软心,否则当年我上门求你,你也不会舍身相助。”

“绵羊软心?我是见色起意。”

两人娓娓而谈,从天南地北到衣食冷暖,一个时辰快到,李烮已经听见铁门外侍御使顺阶而下的脚步声。

林雪崚不敢拖延,“小月,结案之前,我会留在西京,直到你平安,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必生死相陪,大不了一起埋到溶翠庵梨花树下头去。”

江粼月吻着她的手,抵了千言万语,林雪崚缓缓站起,提灯走出铁栅。

李烮向她冷冷一瞥,沉声道:“领口。”

林雪崚低头一瞥,伸手将没有抚平的领口压齐。

李烮踱到铁栅跟前,江粼月手扶铁栅,目光只在林雪崚身上缠粘,对李烮视而不见。

李烮不动声色的打量片刻,和林雪崚出了御史台,原路返回。

林雪崚仍象来时那样提灯照路,李烮也仍旧默默无语,两人之间只有晃动在青石地上的灯影和均匀错落的脚步声。

进了凛王府,林雪崚稍松口气。两人走到她暂住的银福轩,李烮拿过她手中的灯笼,“你安心等待,案子一旦有了结果,我立刻告诉你。”

凛王带她探狱,大大有悖他的脾性和守则,林雪崚心知肚明,后退一步,郑重拜谢。

李烮垂眼看着她,“别人为你做的事,你都这么看重?对我没这个必要。我不会用这些事和你做什么交换,也不期望靠这些事增加我在你心里的份量。很晚了,回去安歇吧,我让人在银福轩提前准备了浴巾热水,仔细狱中的蚂蚁虫豸。”

大步流星,提灯离开。

一翼遮天案轰动西京,街头巷尾尽是议论,承业帝案上摞着两叠奏折,左面是京城权贵要求严惩匪首的上书,高堆近尺,右面的奏折只有寥寥两本,分别来自张鼎臣和王宗祥。

王宗祥收到李烮的信,把一翼遮天勇闯雀儿岙、剿灭潮鲸门、护送难民南下的经过上奏天子,省去了劫质要挟一节。张鼎臣叙述了一翼遮天在蒲津关横扫千军之勇,建议承业帝“摒其恶而善用之,使成国之大利。”

李壑合上奏折,心中为难,一翼遮天屡犯大案,猖狂多年,私铸坏钱更是影响民生的头等重罪,不杀难平众愤,就算他曾经救驾立功,又能抵得了这些罪吗?

李壑回忆可怖的万仙阵之夜,长长一叹,“摒其恶而善用之”,那也得有胆子用,一翼遮天的傲气和身手,谁能驾驭得了?

御史台监审完毕,上奏表决,一翼遮天诸罪确凿,绞刑于市。

李壑手执朱红笔,一个“准”字怎么也落不下去,他头痛身僵,撂笔于案,乘辇来到皇后的寝宫承香殿。

皇后已经数日未与夫君照面,焚香迎驾,十分隆重。

李壑的帝王之路走得辛苦,却是个待后妃温厚的好丈夫,见了皇后不觉歉然,双臂将她圈起,“梓童,朕忙不得闲,这些天冷落了你。”

皇后温柔侍君,安寝时见李壑若有所思,将头倚在他肩上,“陛下,今天博儿下学之后,给臣妾讲了个故事,陛下想不想听?”

“哦?博儿有了阿迪作伴,开朗多了,他讲的什么故事?”

皇后道:“大寔王狩猎遇到风暴,遗失了一只纯白猎犬,后来狩猎兵在山崖下发现摔断腿的白犬,旁边站着一只巨大威猛的黑狼,士兵射箭将狼赶走,才见白犬周围堆着雪堆,是黑狼为其挡风取暖,救了白犬的性命。”

“此后每年出猎,黑狼都孤零零的遥望追随,伺机与白犬相会,可狼是牧民痛恨之物,一出现就遭围剿,黑狼仍是百折不挠。”

“几年后,大寔王与车鼻施部作战,车鼻施部以猛兽为兵,陷大寔王于险境,白犬为护主与虎相搏,生死攸关时,黑狼来到,咬死猛虎,自己也重伤丧命。大寔王埋葬黑狼,白犬流连黑狼墓前,不肯离去,绝食而亡,与狼合葬。”

李壑听罢,沉默片刻,“梓童,你想让朕留着江粼月?”

皇后道:“陛下,若没有一翼遮天搏命相救,怎有你我现在同床共枕,相依私语?万仙阵时,臣妾魂飞魄散,却清楚的记得江粼月说过一句:‘女人的话要听,女人的师父的话也不得不听。’此人桀骜难驯,无法无天,却愿为心爱女子赴汤蹈火,痴心至极。”

“陛下想想,‘女人的师父’是邝南霄,邝公子助陛下脱险,他的弟子自然也是辅佐陛下的人,即使江粼月心高气傲,不受驱使,那又如何呢,只要他痴心未变,以他的一身本领,必将有利于陛下,就如那头黑狼,为助白犬与虎相搏,不就是救大寔王的命?”

李壑抚着皇后的长发,“你聪慧善良,大盛有你,是子民之福。这故事又是狼犬狩猎,又是风暴征战,是阿迪告诉博儿的吧?”

堂兄啊堂兄,你知道我敬重皇后,烦躁时愿意听她开解,这弯儿拐得伶俐。

第187章 江南危机

次日午后,天子御辇停在御史台。

御史中丞事先并未收到任何谕示,慌忙接驾,听闻天子要见一翼遮天,正要提人,李壑道:“不必惊动,朕与一翼遮天见过面,只想短叙几句,爱卿着人带路。”

御史中丞亲自引领,暗想匪首果然了不得,凛王、天子先后来见,不知情的还以为地下藏着什么神佛菩萨。

两排灯笼将虎头牢照得内外通亮,侍御史见江粼月懒懒横卧,上前打开铁栅,拖动铁链:“天子莅临,速速见驾!”

李壑摆了摆手,“你们退下。”

御史中丞不放心,李壑板起脸,众人只得退至牢外。

铁链哗楞一响,江粼月悠悠坐起,“陛下,别来无恙。”

万仙阵那晚李壑太过惊恐,只记得和妻儿抱作一团,其他人的相貌都记不太清,此刻听到这带着戏谑的声调,才算与印象中的一翼遮天对应起来。

李壑仔细打量江粼月的面容,低低一叹,“一翼遮天,朕不想杀你,可刑律如铁,朝臣愤恨,总要有个交待。你对朕的救命之恩,朕没有忘,牢狱虽严,未必关得住你,所以朕今日前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个彼此易与的折中之法。”

江粼月朗笑出声,谁对见过自己难堪的人都会心存不适,何况天子,李壑倒不狭促,也没有帝王之骄,竟然十分真诚的和一个阶下囚商议对策,邝南霄说承业帝本性憨纯,看样子当时在昏君和暴君之间,把赌押在昏君身上,还算明智。

“陛下有什么折中之法?”

“朕不杀你,但要留你在此一段时日,等怨愤渐平,朝臣淡忘,朕再找个国吉节庆,大赦旧犯,放你出去。朕以前昏庸不察,现在竭尽所能,励精图治,修策利民,朕真的希望你和你的手下不要再偷盗劫杀、祸国乱政。”

江粼月抑住笑意,“人非草木,陛下待我如此仁善,我也不会令陛下难堪,你要我留,我就留下,在这里收敛自律,安心悔过。陛下力图贤政,是百姓之福,世上有很多贪懒之徒不劳而获,图财害命,但我身边入了匪行的,大多并非本意,而是乱世所逼,若时世太平,我一定栽桑种地,安稳余生。”

李壑轻抒口气。

江粼月抱起手肘,“陛下可知,强盗之抢,明目张胆,苛税重赋,比强盗犹甚,而那些暗权在握、渔利于无形的饕贪,又比苛税重赋更狠十倍。我手下的那些山匪水盗,只是叮在蚂蟥身上的跳蚤,蚂蟥吸百姓之血,跳蚤吸蚂蟥之血,整治这些跳蚤,我可以力所能及,能根治吸血蚂蟥的人,只能是你。”

李壑点头,“朕明白,江山腐败,木蛀梁空,朕以前不知外情,入蜀以后,才发现下面层层叠叠,贪婪无尽。依你之见,朕该怎么治理饕贪?”

“陛下想治水贪还是陆贪,文贪还是武贪,近贪还是远贪?”

李壑不知还有这些门类,江粼月道:“贪如巨树,根系深远,枝叶庞杂,牵一发而动全局。水有堤坝桥渠、堰工航运、救生赈灾之贪,陆有土木井矿、盐田圩田、山关隘卡之贪,文有采买例费、应考入仕、户籍税利之贪,武有乱判冤狱、强征霸地、买凶作恶之贪,京畿近地有攀附别敬、部议贡赋之贪,远镇边关有空员粮饷、虚功债帅之贪。”

李壑在江粼月身边坐下,他本不想久留,没想到攀谈起来,越听越深,许多事闻所未闻,大开眼界。

他耳听心记,感慨万分,“朕竟不知案上的每道奏折、宫中的每件器物,哪怕只是笔墨纸砚、一珠一缎,背后都有利可渔,就连菜汤之中,也混着盐工的血汗。一翼遮天,这里虽是深狱大牢,朕却觉得在此说话,无拘无束,十分痛快。”

“朕委屈你暂留牢中,必不让狱司苛待你,朕也不想和你做什么交易,逼你为朕效力,但朕相信,你这身本领,终会为国除危,建功至伟。”

江粼月见他要走,“陛下不想交易,我倒是想,今日一席长谈,能否换每天两桶热水?”

李壑点头答应,看着江粼月心满意足的面孔,不由一笑,“朕听闻,你痴迷太白山一个姓林的姑娘,邝南霄的徒弟?”

江粼月来了精神,“怎么,陛下想为我赐婚?”

李壑笑道:“邝南霄心志非凡,你又如此专情,那姑娘一定不俗,你们若两心相悦,朕当然愿意玉成。”

江粼月听着“两心相悦”四字,不知为何,心中一酸。

她情深义重,连以身相许都不会拒绝,却总是离“以心相许”一步之遥。

女人的师父曾言,“她会因为心存感激,答应你很多事,但她有一根筋根深蒂固,不到生命灰飞烟烬,不会扭转消失,她让你煎熬无奈正在于此,让你难以割舍也在于此。”

若不是她为情痴绝,他怎会一见倾心,可他也被这痴绝所阻,强攻智取,都不能破。

李壑见江粼月愣愣不答,眼神一时热切神往,一时黯然神伤,看来有关他的传言,半点不假。

次日,李壑回批奏折,一翼遮天数案并处,罪责深重,但因万仙阵救驾、蒲津关助战、护送难民之功,免于绞刑,改判拘押监禁,若无天子赦令,永世不见天日。

林雪崚这几日在凛王府等待消息,早晚和李烮的侍妾舜久一起聊天做针线,陪伴阿迪,得知结果的时候,已给江粼月做了七八身换洗衣裳。

她回太白山之前,托李烮将衣裳送进狱中。

李烮低瞥一眼,“就这些?有什么手巾香袋之类的传情示爱之物,本王也可帮你转交。”

他在狱中冷观二人缠绵,林雪崚一想起来,耳根不免发烧。

她默默低头,将衣裳包裹打好。

“林宫主,你手艺不错,将来只卖帕子太屈才了,若本王没记错,你还欠我一顶披氅。”

林雪崚胸中打嗝似的一噎,落魄的蠢祸,他一点儿都没忘。

“殿下放心,欠你的东西,我一定精心赔还,决不敷衍。”

她退后一步,行礼辞别。

李烮看着案上的包裹,府中午后寂静,竟有一些空旷。

李壑和江粼月长谈之后,开始调查各地贪案,秘密任命了几个年轻的监察御史,刚刚布置完毕,便收到吕春祥的急奏。

淮南军与江南军沿江接战,连吃败仗,希望天子增援。

尚彦之子尚彬的奏疏跟着送到,说尚彦突然中风,病情恶重,恐难久支,尚彬自继江南督治,要天子加封王爵,诏告天下,表彰尚彦的功勋,修庙立碑。

李壑看罢,拍案而起,这哪是上呈天子的奏疏,分明是授命下属的谕令,再过几日,朕是不是就要给你输赋称臣了?

尚彬年轻气盛,是野心勃勃的獒犬,仗着击败吕春祥的锐气,得意洋洋的露出牙上的残肉,生怕别人闻不到腥气。

李壑胸口憋胀,捏着奏折,上了御辇,直奔凛王府。

李烮正从府中出来,在门口遇上,匆匆迎驾,“臣有要事,正想面见陛下。”

李壑拉着他,“堂兄也听闻了?”他将尚彬的奏疏塞到李烮手中,怒不可遏。

“朕一味委屈求宁,能忍则忍,可这样只是姑息养奸。就拿河东来说,一镇自立,朕好言抚慰,邑地封爵,令之安顺,结果各镇纷纷效仿,全都打起自己的旗号,如同雨后春笋,逼人太甚,朕只能让张鼎臣讨伐,杀鸡儆猴。”

“州镇刺史也就罢了,尚彬统领江南,辖地辽阔,一呼百应,如今他要称王自立,倘若各域步其后尘,岂不是遍地骄兵悍将,层层太阿倒持,国之不国,君将不君?”

“堂兄,江南一直是朕的心病,忍了很久了,尚彦暗通王郯时,朕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朕再也不是瑟瑟发抖的懦夫,朕欲增兵长江,收拾尚彬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逆臣!”

李烮急着面圣,并非因为此事,而是收到孔良的军报。

花讫勒和百丽夹攻乌日勒,浑朔霸主之争快见分晓,可花讫勒族中突然发生变乱,不少部落越过狼山和玄池,迁入陇昆,另有大批西域流民绕过雷翥海,一路向东迁徙,到达碎叶水。

这次两向同时进行的部族大挪移非同寻常,李烮想回陇昆,不能再等。

李壑怒冲冲的赶来,李烮一见天子的神色,便知难阻其志。

李壑历经动荡,摸索磨炼,增长了威望和自信,朝议削藩是警钟,亦是试探,果然让江南撕破了脸,他就是在等一个出兵的理由。

李烮看罢天子递来的奏疏,沉思片刻。

“陛下,尚彦安健时,江南守财守土,屯积兵力,只是隐患,到了尚彬手里,长成了毒瘤,进逼淮南只是第一步,如果北境有变,尚彬必生吞并关中之心,令大盛腹背交煎。可眼下大盛余波未平,元气未复,如果大动刀戈,必使百姓苦重,外敌偷入。”

“尚彬子借父势,资历尚浅,轻率急进,部众不服,不少江南诸侯谨慎观望。他扩土淮南,激起争端,为的就是以战立威,趁乱集权,战势越大,越给他添薪加柴。”

“毒瘤要除,但大军压上、大动肝火的除,绝非上策,现在还有回旋余地,能一剂膏药捂住,悄悄化散了最好,捂不住就让它内里化脓自耗,溃烂而破,真有必要时,再快刀下手,见血越少越好。”

“所以陛下不必动怒,稳住阵脚,下几道安抚诏书,尚彬的奏请,不用准也不用否,陛下调集兵力之前,先令臣前往江南,探望尚彦的病势,臣会相机行事,再作决策。”

李烮心意已定,他不能由着天子不谙分寸的向江南胡乱用兵,回陇昆的事只能押后。

李壑的火气稍稍平复,踱了两个来回,“好,朕就授你为辅国大将军兼观容使,前往江南,朕赐你白金虎符一只,紧要时可以调集周边军马,随机应变,朕再从龙武军中调一百人,给你做贴身卫军。”

“陛下,无须卫军,臣只带少量随从即可,毕竟是以探病为由,人多生疑。湘赣督治潘云聪也须下诏安抚,湘赣与江南宗族相连,同气连枝,潘督治此刻境况两难,想扼住尚彬,先得稳住他。”

“朕会给潘督治下诏。”

李烮微微一顿,“臣走以前,还有几件事情要嘱咐陛下,请陛下恕臣僭越。”

“堂兄不必顾虑,有话直说。”

“臣孤入江南,尚彬会对臣的来意有诸多揣测,臣也会惑敌周旋,涉险、遇困皆有可能,倘若臣一时半刻不能向陛下报奏行踪,难免有人猜测离间,请陛下听到各种风声的时候,秉心持断。”

“堂兄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朕都信得过你。”

李烮与李壑目光相交,这个“信”字,会是他在外豁命时的护身盾,深陷危机时的定心针,山水相隔,日月轮转,天子能不能记住这个字?

“有陛下之信,臣披肝沥胆,在所不惜。皇族寡情,但臣想让陛下知道,在臣心中,陛下不仅是天子,更是亲人。”

“堂兄,朕明白。朕也知道,没让你回陇昆,你心有怨疑,可朕真的认为,以堂兄之才,不该只偏于一隅。”

益州让位之后,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推心置腹。

“陛下,臣不是怨疑,只是担心北境。浑朔争霸,花讫勒联合百丽,夹击乌日勒,原本占着优势,可是花讫勒突然内变,起了叛乱,乌日勒一定会趁机夺回霸势。如果乌日勒称雄浑朔,以乌日王的脾气,必然会在击败花讫勒之后,向百丽大举报复。百丽国土不大,民风硬悍,连妇人、少年都能骑善战,先帝吃过他们的大亏,如果乌日王邀陛下合击百丽,臣恳请陛下,千万不要应允!”

李壑一愣,继而点头,“大盛国力未复,朕会谨慎行事。朕已经给安北军增兵加饷,陇昆那里,哥舒玗和孔良也在募军充仓,提防浑朔,堂兄尽管放心。”

李烮欲言又止,北境哪里是承业帝看到的这么简单,一只暗手几年来牵引浑朔两部来回耗斗,把草原强邦生生拖垮,若不防备,下一个被暗手颠覆的必是陇昆。

他难以多解释,只盼自己平定江南之后,一切仍来得及。

“陛下,臣不放心的,还有陛下你。如今陛下推行新政,清贪补漏,务必小心谨慎,三思而后动,用人须反复审度,内侍、龙武军,更须如此。”

他话中关切,肺腑真诚,李壑心中感动,“堂兄,这一年来,朕很想在你面前证明,朕有这个心胸肚量,能让你无需瞻前顾后,似亲而疏。你的话,朕都记着,你去江南以后,朕会把阿迪接到宫中照顾,和博儿一起。”

李烮拜首谢恩,送驾时,李壑回头问道:“朕听闻,你麾下有一支十分厉害的突军,只是不录功册,不领封邑,是一柄无影之剑,连朕都无缘得见。”

“陛下并非无缘,他们聚义太白山,热血忠诚,陛下已在拔仙绝顶和他们打过交道。臣因惜才,不想束缚了他们,如果陛下想见,自然另当别论。”

“原来是他们,你去江南,可会调用这支突军?”

“这突军的首领原居江南,只怕对江南战事厌恶之极。”

李壑一叹,“傅锦程归来,凛军失踪案仍是一无所获,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这支突军若是得心应手,怎能藏剑于鞘?”

李烮细思其意,目送天子御辇离去。

这晚李烮哄睡了儿子,吩咐仆从打点行装,想起天子之语,心中阴云不安。

叶桻一直没有消息,难道凛军失踪,真是千古之谜?

第188章 莫贺延碛

从玉门关到塞外重镇伊州,延伸着九百余里的伊吾道,这条路属于三条丝路中的北道,沿途设有十座烽燧。

昔日大盛与月鹘接壤时,十烽既是传递军情的要塞,又是往来商旅的驿站。月鹘成为陇昆都护府以后,伊吾道不再有边防之需,十烽只留少量驿兵,近几年大盛陷入战乱,商旅稀少,塞外汉民锐减,驿兵所剩无几。

李烮留在西京,凛军返回守月城,孔良领了代都督之职。

回师之后,陇昆并不平静,从冬到春,天山以西大大小小的部族仿佛被神灵指引,陆续不停的向东迁过碎叶水,汇集在伊丽河谷。

北面的浑朔更加动荡,花迄勒占据着仙娥河以西大片草原,和乌日勒交战正酣,饱受花迄勒欺辱的葛禄人趁机而起,在花迄勒后方作乱,袭杀花迄勒首领,抢夺牛羊马匹,脱离了浑朔的奴役,向南越过金山,进入陇昆。

不知不觉,伊丽河谷已经遍布葛禄、塔什、兀勒、丁什、阿什、火寻等等几十个部族的游民,其中大半都曾隶属于月鹘九族,他们在月鹘内战时流亡他乡,散成小股,尝够了艰辛,现在迁回陇昆,百川归海,很快和留居在各羁縻府的月鹘旧部重新融汇。

驻扎在守月城的凛军只有几千,难以辖控日渐庞大的部落屯聚,在这几千凛军当中,汉人不到一半。

人口杂汇,孔良担心激则生变,他没有明增防范,只将四面散居的各部游民劝挪到羁縻府内,妥善安置,令凛军将领处处留心,严谨练军,又在伊吾道已经荒空的烽燧重新设置驿兵,确保从陇昆到中原传信通畅,以备急情。

出伊州向东南,沿着荒无人烟的沙路行进七十里,就是北起第一烽黄芦冈,再过一百零三里,是第二烽远墩驿。

远墩驿城宽一里,长半里,居民已经离散,城中的坡丘上残立着错落的土坯房舍,街巷之间散落着瓷片瓦片、破旧的毡靴、生锈的甲胄和沉睡的兽骨。

被孔良调驻到此的驿兵有三十多人,烽火台在驿城东北角,高出城围一丈。

驿兵守着空旷的荒城,数天见不到一只飞鸟,起先听到大风吹过城南墓地时发出的呜呜响声还觉得可怕,现在却盼着冒出几个孤魂野鬼,给索然无味的枯守带来一些变化。

这夜风轻沙静,三更时分,驿城西北城墙外传来悉悉嗦嗦的响动。

驿兵举火一照,城外沙丘下的洼地里,隐隐约约有个黑影,似乎在埋什么东西。

众兵拉开弓箭,守驿陶伯钊在城楼高声喝问:“什么人!若不通报姓名,呈示符牒,格杀勿论!”

黑影慌张逃窜,驿兵数箭齐射,其中一支正中那人小腿,黑影负伤奔离。

陶伯钊带人下城一看,洼地里露出一个埋了半截的瓶子,瓶外贴符,瓶中是边族人祭祀用的椒糈,坑边洒着新鲜的血迹。

陶伯钊吩咐左右:“他受伤跑不了多远,你们几个沿着血痕寻找,两里内追不上就算了,天亮再说。”

驿兵举火追寻,深夜的荒漠戈壁即使寂静无风,也令人生畏,沙砾被踩时,发出怪兽要裂土而出似的响动,身后远墩驿的光亮在空旷的黑暗中显得十分微弱。

过了一里,驿兵再也找不到明显的血滴,那伤者显然勒紧了伤口,制住了流血之势。

驿兵在浓墨般的黑夜当中借着火光搜索脚印,实在吃力,正要掉头,忽听到西面的沙堆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兵刃交击之响。

几人登到沙堆顶上,举火张弓,警惕巡望,火光照出一匹骆驼,骆驼的阴影里横躺一人,是刚刚逃跑的伤者,另一人蹲在旁边,正在查看伤者的创口。

几个驿兵认出蹲着的人,惊喜道:“是叶斥候!”

斥候是侦勘小卒,然而叶桻拿着李烮亲自签发的符牒,连凛军将领都对之客气有礼,驿兵们自然知道轻重。

叶桻为了查找凛军失踪真相,踏遍九百里伊吾道。

承业二年四月,两万凛军主力取伊吾道入关。

四月十九,凛军代都督钟少鸣率军到达伊州,派飞骑通报玉门关,说会加紧行军,将四日路程缩为三日,请玉门通关使做好深夜开关的准备。

凛军二十日出伊州,当时十烽只有第一烽黄芦冈和第八烽乌山驿有寥寥几个驿兵,不过每烽都有驿垣和水源,可供军马休整,各个烽火台都有足够的柴薪。

凛军过黄芦冈时饮马补水,一切如常。这支在旷野上来去如风的矫健精骑准备再行一百八十里,赶到第三烽赤崖驿过夜。

黄芦冈驿兵目送大军远去,自此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凛军主力的一盔一甲,第八烽的驿兵和玉门关的守军遥望数日,等来的只是滚滚风沙。

谁也不知道从第一烽到第八烽的途中出了什么状况,留驻陇昆的凛军和朝廷派出的勘察使竭尽全力,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众多推论都认为,凛军葬身于二十一日夜间的一场沙暴。

按行程推算,凛军二十一日应该行至第五烽冷泉驿,冷泉驿与其他烽燧地势不同,是个两面夹山的隘口,一条弯曲狭道从隘口当中穿过,沙暴来袭时,左右无路,危石滚落,没什么应变的途径,夜间沙暴比白天还要凶险十倍,就算训练有素的凛军也难逃劫难。

这不能不让人想起多年前的铁门关之变,曾在一夕之间变作坟场的铁门关也是类似的隘口,冥冥之中似有一股仇恨,让月鹘族的不幸在凛军身上重演。

铁门关一直是凛军禁忌的话题,这次主力失踪,每人心头都笼着一片黑冷的阴影,谈论十分拘谨。

叶桻到达关外后的几个月,没能得到更多的进展,可关于沙暴的推论实在令人困惑。

铁门关丧生者虽多,到底掘出了一部分死者的尸体,冷泉驿的挖掘却一无所获。

荒漠戈壁隔三差五就有沙暴,伊吾道上这场沙暴无论如何也不能与铁门关那场猛烈离奇的沙暴相比,怎能人马无踪?

凛军失踪已经两年,一切痕迹都在尘沙中泯灭,四顾茫然。

叶桻并未气馁,他问遍了在伊吾道上遇到的每个旅人,甚至不惜脚力,到豹山、百帐、柔远等等县镇,寻找两年前曾经行走伊吾道的过客。

他诚朴谦和,人们愿意敞怀相助,终于有一个年轻的采石匠说,凛军离开伊州的四月二十日,没有在第三烽赤崖驿过夜。

赤崖驿雅当林立,土色丹红,驿垣背靠红土高崖,烽火台立于崖顶,晴天可以眺望很远。

二十、二十一那两日,采石匠在红崖顶上采集火焰石,夜宿烽火台,没看到凛军经过。

叶桻大感蹊跷,凛军步步严谨,不会轻易改变路线和计划,戈壁水源稀缺,骑兵不似驼队,可以耐渴缓行,两万大军想保持一日三百里的飞速行军,马匹必须有充沛的补水,这些驿站的水泉、水井都是下了大力气挖掘的,凛军一定会每驿停饮,绝不会浪费时间另辟蹊径,去找陌生的水源。

这采石匠久居西北,知道沙暴来临时,只要避免正面迎风,并且避开沙丘脚下这种容易被掩埋的险地,就有生还的机会。

二十一日夜,他在坚固的烽火台内蜷缩一宿,果然安然无恙的度过沙暴,只不过孤身一人,受惊不小,因此牢牢记住了这个日子,回来求神拜佛,不再仗着年轻独行戈壁。

叶桻向他询问来去路上的细情,越发肯定凛军失踪的时间和地点,比之前推测的都要靠前。

如果凛军没有葬身冷泉驿,而是因为什么特别的缘故,早早偏离了伊吾道,这缘故的根源极可能在黄芦冈和赤崖驿之间的第二烽远墩驿。

叶桻来到远墩驿,又把驿城以及四周的荒坡野岭细查了一遍,最后定睛于城中的水井。

这水井位于东南城垣下,粗糙堆砌的井台比别处要新,询问驿兵才知道,这是他们调来以后才挖的井,井水咸苦,必须要加西北沙地特有的地椒草烧煮之后才能饮用,地椒草去不掉咸苦的味道,却可以防止腹痛胀泻。

在这一带打出一口清水井是难得的喜讯,多半都是苦井,驿兵们习以为常,也没什么抱怨。

陶伯钊对叶桻道:“我调驻到此之前,曾向一位老驿兵打听,他说远墩驿外的沙丘下有远近罕见的清泉,名叫远马泉,方圆丈余,清澈甘美,即使埋于风沙,每每重新掘出,仍是难得的好水。”

“我来了一看,沙暴已将清泉填没,我带人在原处挖掘,满怀希望,谁知挖出一洼猩红的臭水,我大失所望,连忙将它填了,另外选地打井,结果三挑五试,都没福气再打出一口清泉井,只好将就着喝这咸水。”

一场沙暴可以将地面景物完全改变,难道对地下水源也有毁灭之功?要是莛飞在此,这些水土之事必然清楚。

叶桻不懂天文地理的关联,可“猩红的臭水”还是让他血管一紧。

他在陶伯钊的指引下找到泉眼所在的方位,动手挖掘,不到两个时辰就掘出血污似的汩汩臭水。

驿兵们厌恶恶臭,又怕有什么邪门的疾疫,全都远远观看。

叶桻裹住口鼻,忍着恶臭,继续向两边挖掘,一直挖到深夜,除了臭水,只挖出一只变了色的皮袋,袋中残存着酒和醋混合的味道。

义军曾和凛军同行同战,叶桻知道凛军专门用这种皮袋来装一种特殊的药粉,可以清杀野外水源中的污虫毒害,有些水源即使清澈无比,也不能掉以轻心。

凛军用具规整,他细看军中工匠制作皮袋时烙刻的番号年份,正是失踪那年,看样子凛军在这里停留过,还谨慎的处理过水源,他们处理的当然不会是这样的臭水,而是被沙暴覆盖前的清水。

凛军既然按部就班的到了远墩驿,却又没去赤崖驿,会突然改道去哪里?

这似血非血的水大有古怪,如果凛军因为可疑的水源导致灭顶之灾,那两万人马的遗骸和那么多盔甲、兵刃、行囊、战器又在何处?

叶桻用皮袋装满猩红臭水,系紧袋口,让一名驿兵送往伊州,找城中的医士仵作验看,然后将泉眼掩盖,烧煮了身上的衣裳,除去满身臭气。

三日后驿兵从伊州回来,一脸沮丧,“伊州的仵作和医士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水,只能肯定里面没有血,也没有毒,给狗灌了不见异常,无论怎么筛滤沉淀,水都不变色,烧干之后剩下的红渣仍有恶臭,蛇虫对红渣避之不及,撒上一丁点,十丈之内连蚂蚁都见不到,比硫磺还管用。”

叶桻一看泉眼周围的洼地,果然找不到任何虫蚁蜥蜴。

伊州是附近最大的州城,那里都查不出,这古怪的水一时得不出线索,叶桻沉思片刻,向陶伯钊借用远墩驿驮运补给的骆驼。

陶伯钊好奇,“斥候要去哪里?”

叶桻道:“如果凛军在远墩驿和赤崖驿之间改道,向东会经过柳谷守捉,那里的守捉使一无所知,凛军很可能向西进了莫贺延碛。”

陶伯钊面色一凛,“你要去莫贺延碛?”

塞外大漠之中,占地最广的图伦碛并不可怕,因为图伦碛贯穿着从昆仑雪峰融下的河流,河流两旁生有绿洲,而伊吾道西南的莫贺延碛是绵延八百里的黑风戈壁,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更无水草,往来困弊,其中的百里风区常有突如其来的怪风,猛烈之时,风拥黑砾,坠散如雨,日月蒙昧,天晦地暗,连最老练的旅人也会迷误受困。

如果必须进碛,最好多人结伴,循着骸骨前行,曾有人在碛内听到歌哭之声,左右寻找不见人影,同行的伙伴却瞬间失踪,亦曾有人看到消失多年的旅队突然重现,似蜃非蜃,似鬼非鬼,幽幻可怖。

陶伯钊劝道:“以前朝中的勘察使查无头绪,也曾集结人马,入碛探看,他挑选了一百多名驻守塞外多年的老兵,带足粮水,结果入碛七天就知难而退,不仅没有找到线索,反而让队伍在风暴中走散,很多士兵现在还下落不明,你单身一人,何苦到那天地刁难之处冒险?”

叶桻并未动摇,取出李烮签授的符牒,“凛王之托,还望相助,我会量力而行,不会贪求结果。”

陶伯钊见他坚持,只得备其所需。

叶桻一去二十天,驿兵们估算骆驼所载的粮水,都替他捏把冷汗,没想到今夜这个鬼鬼祟祟中箭逃跑的黑影躲开了驿兵的追寻,却与从莫贺延碛生还的叶桻相遇。

这人腿痛难挨,想抢叶桻的骆驼,叶桻跋涉二十天,筋疲力尽,仍能一剑断其兵刃,将之制服。

驿兵们喜出望外,捆了地上的人,把叶桻接回城中。陶伯钊见叶桻黑瘦憔悴,连忙安排他洗饮用膳。

叶桻歇了一日,恢复了些精神,对陶伯钊道:“我这次进得不深,但外人所传的黑风戈壁的可怕之处,的确眼见为实,酷日风沙尚在其次,可我没想到罗盘会失灵。”

驿兵们好奇他不辨方向,怎么还能生还,都在一边竖耳聆听。

第189章 故人归来

叶桻道:“初进碛时,我只朝西南行进,不敢轻易偏离方向,每走一段,就用石头搭一个记录方向的箭形石堆,沙地碱地没有石头,就在地上刻划标记。”

“我不相信两万军马会片痕不留,一路留心察看,可满眼尽是一座接一座的土丘、无边无尽的沙石和稀稀落落的兽骨。好几次看见烈日下的蜃景,以为发现水源,结果只是浪费行程。以前怎么也不相信自己会被幻象迷惑,现在才知道,在枯燥艰苦的荒野中孤行太久,会变得象梦游一样。”

“死寂的时候,只能听到骆驼和自己的喘气声,起风的时候,又能听到百里远的震抖。‘黑风戈壁’恰如其名,风猛时天地颠覆,沙土蔽空,白昼如夜,我拼命躲在骆驼身下,全靠它不停抖动才没被埋。”

“夜里黑暗无边,我明知方圆几百里内一个牧人都没有,却总在夜风中听到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以前与凛军攀谈,他们说戈壁有流窜的野狼群,会跟在迷途的人身后,在人快走不动的时候,悄悄举爪去搭人的肩头,只要人一回头,就一口咬住他的喉咙,不到断气绝不松口。我不知道那些叫声是幻觉,还是周围有流窜的野狼,每当骆驼惊慌不安,我就撑着不合眼,直到叫声在黎明前消失。”

“骆驼身上背负的粮和水,我每日只取用能保命的一丁点。我按剩下的粮水计算行程,到了该回头的时候,却发现罗盘天池针向不稳,有时甚至乱晃不停。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失的灵,已经指了多久的错路,无奈之下,只能依靠自己来时的痕迹和路标原路返回。”

“沙地上的标识被风尘掩盖,石堆的路标半存半毁,我断断续续,有时茫然兜转很久,都找不到下一个路标在哪里,最久的一次,走了两天又回到原地,粮短水少,骆驼口吐白沫,筋疲力尽,四顾苍凉。”

“我沮丧恐慌的过了一夜,次日认定一个方向,继续上路,那是个阳光刺眼的晴天,我饥渴头晕,眼前一片亮黄,看什么都有些恍惚。”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隆隆之声,我以为又有突如其来的沙暴,举目一看,天地交接处出现一排起起伏伏的灰影,这次不是沙暴,而是密密麻麻的骑兵。”

“因为看到过好几次蜃景,我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人在孤独时太渴望见到同类,可这群骑兵如此鲜明,风驰电掣,肃整壮观,哥舒将军率领凛军出现在播聿城外的时候,就是这般令人震撼的景象,除了凛军,天下没有第二支这样的骑兵。”

“我惊得站立不稳,脑中一个声音在说,我急盼找到凛军的下落,这是极度饥渴的幻觉,可我的双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向着凛军奔驰的方向拼命跟行。”

“凛军消失在一片山后,我象被驱赶的僵尸一样,执拗的向那个方向走。山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兵戈交击,战马嘶鸣,等我走到山脚,喊杀已经终止,变成一片死寂。”

“我爬上山顶,眼见的景象让我如坠寒冰,山下是一大片布满石头的凹地,刚才还纵骑飞奔的凛军此刻尸横遍野,战马倒伏,盔甲破碎,石缝中都是鲜血,只有一位将军坐在石头上,背对着我,一动不动的看着可怖的惨景。”

“我走上前,向他询问,他听不见,我刚要伸手去碰他,他却突然转过头来,神色狰狞,一对眼珠当中爬出一条条红色的血丝,我自己的眼睛也是又痒又痛,我伸手一揩,手上全是条条血丝,周围天旋地转,皆成红色。”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发现骆驼在舔我的脸,我的手上没有血丝,那位将军和满地的尸体也全都不见,只剩一片巨大沉静的石海。我知道自己被可怕的幻觉牵引,做了一场白日梦,我惊噩难平,两腿麻软的呆坐着,神志虚溃。”

“石谷里有一种无形的威胁,象有一双手要把我拖进地下,我攒起意志,挣扎站起,混混沌沌的离开了那里。之前是我牵着骆驼前行,现在变成骆驼拖着我前行,就这样歪打正着,找到了下一个石堆路标。看样子骆驼认路的本领比我强百倍,早知道这样,一路都该让它来决定才对。”

“我凭着最后所剩的一点粮和水,又在戈壁中坚持了五天,昨日终于看到远墩驿的灯火,我打起精神,顶着黑夜一步一步向这里走,不料突然冒出一个人,要抢骆驼,我虚弱之下,没力气问他,只好一剑将他击倒,不知那人现在怎样?”

陶伯钊道:“那是个羯骨族人,听不懂汉话,问什么都不答应,他带伤逃跑,小腿骨裂,只怕要残废,我明日遣人送他到最近的羁縻府去,找通晓羯骨语的人处置。”

叶桻看着陶伯钊身边的椒糈瓶子,是羯骨族的祭祀物。陶伯钊困惑不解,“这人深更半夜的,到远墩驿外头祭什么?说来也怪,他埋瓶子的地方,就是远马泉那块腥臭的洼地。”

叶桻沉默片刻,“守驿,莫贺延碛深广艰险,头绪未清,我想休整两日,再去一次。”

众人以为他吃了苦头死了心,没想到他意犹未尽。

叶桻难以向大家解释,石谷幻象如此真实,冥冥中似有所指。这次因为粮水枯竭,没能留在石谷附近仔细查探,但印象中,那石谷与戈壁其它的地貌都不相同,越想越不寻常。

次日驿兵将两匹马牵到城外,把那个鬼鬼祟祟的羯骨族人缚在其中一匹马的背上,送他去羁縻府。

叶桻见那人腿上箭伤恶化,“这怎么行?”

驿兵面露难色,“他骨头断处错开,半截突在外面,这里没有能接骨的郎中。”

正说话,两匹马忽然警惕不安,趁驿兵一不留神,拔足开奔。

羯骨族人被缚在马上,随之颠簸,伤腿剧痛,疼得高呼。

叶桻跃上另一匹马,从侧后方驰逐追近,伸手拽住前面那匹的马缰,并行半里,总算稳住,将那人解救下来。

驿兵奇怪马匹为何受惊,放眼一看,百尺外的土丘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头巨大的白狼,昂身竖耳,立在蓝天黄沙之间,威猛醒目。

驿兵大惊,叶桻却喜出望外,向着白狼直迎过去,“才说没有郎中,天下数一数二的接骨能人就从天而降。铁牙,你还认识我吗?”

在圣寿寺学避狼图的时候,叶桻天天都和铁牙较量,此刻故友相见,他展开步法,和白狼兴致勃勃的逐斗起来。

圣寿寺院落不大,那时叶桻又身染重病,现在天地无垠,尽情施展。

驿兵们瞠目结舌的看着两道雳风般的影子在荒漠上飞掠交错,阳光下惊起的沙尘象金浪一般泼洒,塞外虽广,却似装不下一人一狼嬉戏的酣畅。

叶桻出了一身大汗,痛快过瘾,落足停步,任由铁牙推扑在地。

远处一人用力鼓掌,“叶哥,三年不见,你的本事我都认不出来了!”

叶桻浑身沙土的站起来,“莛飞,小蓝姑娘,从金越到此纵跨万里,你们怎么会到陇昆来?”

铁牙奔上沙丘,沙丘顶上两位来客风尘仆仆,正是易莛飞和蓝罂。

叶桻两步迎上,拍拍莛飞的肩,左右打量,“壮实了,晒糙了,不那么书呆子了!”

两人在江南督治府外道别之后,山河动荡,日月如梭,满腹感慨都变成喜中带泪的笑容。

蓝罂在旁边静静观望,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闪着友善的笑意。

莛飞道:“叶哥,我遇到了林伯伯,才知道你在这里。”

“师父他好吗?”

“天子回銮后,义军回秦岭休整,可林伯伯只在秦岭沾了沾脚,就再也呆不下去,说在太白山什么都由林姐姐说了算,当爹的还不如女儿大,太不自在,不如一个人在外面逛。”

两人又笑。

莛飞以旱涝为赌,说服金越酋王乞罗宏退兵,使琮瓒失援,后继无力,始终没能拿下川蜀。

这瓦解敌盟之功,对大盛至关重要,莛飞却作为杂役和人质去了金越,其中的屈辱艰辛,一言难尽。

后来金越果然大旱,乞罗宏想起莛飞描述的治旱之法,让他依言实施。

莛飞昼夜辛勤,治理旱情,独在异乡,每走一步都得力排众难,有成效时无人喝彩,有疏漏时性命攸关。

蓝罂带着铁牙来到金越,历经无数曲折,找到莛飞,两人竭心尽力,一个治灾,一个治疫,在困境中彼此扶持,渐渐赢得当地百姓的敬重,也令金越王族百官刮目相看。

乞罗宏欣赏莛飞的才华,想用国师之位和享不尽的财富把他留在金越,莛飞婉言相拒,只要求酋王履行赌约,向大盛递书议和,恢复旧盟。乞罗宏遵守承诺,选派使节前往西京。

莛飞和蓝罂离开金越时,除了酋王和大臣贵族,还有数万百姓一路相送,莛飞泪洒南疆,所有的屈辱和辛劳都烟消云散。

两人返回大盛,天子回銮,年号改为天复,可各处余波未止。莛飞本想先把蓝罂送回白兰山,再到秦岭去看妹妹,可到了白兰山脚,才发现自己并不想和蓝罂分开。

在他身处异乡,孤困无比的时候,这个外冷内热的姑娘长途跋涉,一言不发的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没有一句解释,便放下药筐,挽起袖子,来帮他在干涩的盐碱地上挖排水沟,灌水洗盐。

他累得在沟里睡着,不小心丢失了父亲遗留的玄阁牌坠,她顺沟下行,连夜走遍西道江河口二十里海堰,替他找了回来。

他劝居住在缺水高地的山民搬迁,当地人不愿离家,拳脚相加的驱赶,她可以用避狼图躲避,却选择和他一起挨打挨骂,据理力争,直到村民首肯。

他返回盛境,听闻衢园已成焦土,秦泰救疫辞世,她默默陪着他绝食三日,泪眼心碎。

莛飞望着素净巍峨的白兰山脉,山上的雪色映在蓝罂漆黑的瞳孔里,变成两条微微发光的折影。

当年他只不过掷伞相赠,她便记着他的好,让他走进她的清冷隔绝。一朝有不测,千万里相陪。

他有些恼恨,自己看过那么多书,怎么说不出一句贴切的话,便是找到了词句,又该向她说吗?

她喜欢冷僻独居,他却要大江大河的奔忙,如今衢园尽毁,他两袖空空,上无片瓦,下无只席,何去何从,一片茫然,又拿什么承载她的深情厚意?

几头吃草的牦牛抬头张望,象在纳闷这个平时伶牙俐齿的年轻人怎么突然短了一截舌头。

莛飞低头摸出玄阁牌坠,“小蓝,上次我和爹爹离开白兰山之后,经过黄河河源,他把这牌坠交给我,说夏禹带领部落治水,出积石山一路沿河而行,立标杆,划水道,授稻种,定九州,因治水而治天下。爹爹一生以水为业,很想沿着夏禹的治水之途走走看看,可惜后来未能成行,现在我想替他走走这条路,想想以后要做的事,你愿意一起去吗?”

在未来变得清晰以前,无须急于为彼此改变,他邀她继续同行,可以给两个人更多时间。

蓝罂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好,不过我要先回去看看贝爷爷。”

莛飞笑道:“那当然,他是秦伯伯的师叔,我也要去拜见。”

两人在白兰山下贝爷爷的药铺里住了十多天,然后向东越过积石山,曲折北上,沿河而行,一个研究水土,一个采集草药,旧衣麻鞋,至朴至乐。

半个月后,行至赤岭,这座南北斜跨的山岭遍布紫色砂岩,远看颜色黛红,山虽不高,却是羌塘高原和大盛河西的边界,赤岭东侧延伸着阡陌和田野,西侧却是截然不同的辽阔草原,盛产“龙驹”的西海距赤岭仅七十余里,因此赤岭又称“草原门户,西海屏风”。

正值夏季,碧草明滑如缎,草丛中半掩着两年前桑戈会盟后重立的界碑,莛飞望着界碑,无声一叹。

过了界碑,就有大盛的驿亭,蓝罂抬手前指,“亭子上有人。”

这会儿没什么过客,那人不知为何,不在亭中休息,而是躺在亭子顶上吹风晒日。

莛飞定睛望去,噗哧一笑,“有其女必有其父,睡懒觉的样子如出一辙。”

第190章 听乐成魔

林琛冷哼一声,“什么有其女必有其父,还有人伦之序没有?”

莛飞奔上前,喜笑颜开,“林伯伯!”

林琛慢条斯理的从亭子上下来,眼光在莛飞和蓝罂之间一扫,“小飞,怪不得你没音讯,原来是有意为之。小姑娘,别答应他,书虫发起痴来,比不识字的还要命。”

蓝罂躬身,“林伯伯。”

莛飞挠头辩解,蓝罂低低一笑,退到几丈外,让他二人尽兴叙谈。

她引铁牙玩了一阵,抬头望去,莛飞脸上渐渐不见了喜色,变得悲重如铅。

林琛一叹:“老敦临终前说:‘只可惜我没能等到小飞回来。’崚丫头一直自责,她说老敦没事就向西南方眺望,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你,她没能护住他,很痛心。”

“当初我和老敦、你爹爹还有秦老哥几个人一起踏进衢园的时候,那里不过是个鼠兽出没的废园,可在废园之中与他们指点畅谈,是我一生最快意的时光。”

“如今三位老友皆已辞世,孤单也好,悲哀也好,都不该成为余存者颓软自弃的借口。危乱未尽,任何人都可能在下一刻离世永别,还有机会呼吸的人,每一刻都珍贵如金。”

莛飞听着林琛的话,回忆在金越军中与徐敦分别的情景,那时以为死的会是自己,只盼敦叔不要难过,没想到自己安然归来,敦叔却丧生沙场。

他望着空旷的草原,泪落难控,用力拭了拭脸,“林伯伯,你放心,我不会让逝去的人失望。”

两人谈至日落,莛飞问:“现在盛羌虽已停战,可两国各有忧患,边境荒空,林伯伯要去哪里?”

林琛道:“螯蟹门、火农门在蒲津关布井置毒,害死不少义军,晁横和老粑在败战后销声匿迹,衍帮搜不到他们的踪影。贞婴门虽然绝迹中原,余孽还在盛羌边境出没,岭南十三门经常内讧,却又紧密牵连,螯蟹门、火农门也许会联络旧党,我过来看看,哼,一人在外,总比在秦岭受那丫头管束要强,她这劳什子宫主做久了,凶婆娘一个,还是你妹妹好,以前窜上跳下,现在勤俭持家,我看这位小蓝姑娘安静老练,也是不错,只有崚丫头,哪有你林伯母的半分温柔,唉,女大十八变,十八变。”

拍拍莛飞的肩,长笑一声,权作告别。

莛飞目送林琛在夕阳中孑然远去,看看渐暗的天色,“小蓝,咱们在此留宿一晚,明天我不想再沿河而行了,治水之途虽然乐在其中,却闲得奢侈。”

“你要去哪里?”

“林伯伯说,叶哥独自到玉门关外寻找凛军失踪的原因,很久没有音讯。戈壁沙漠,事不寻常,我想去看看,不知能不能帮他什么忙。”

戈壁荒凉艰苦,她毫不在意,“那就去,这个季节西海旁边开着接天连水的野花,咱们明日折向西北,不出两天就可以看到花海。”

两人并肩而坐,聊着不着边际的事,莛飞仿佛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碧海繁花的胜景。在这片胜景中,他心归宁静,暂时忘却了故人离世的伤悲。

两个多月后,两人风尘仆仆的出现在叶桻面前。

莛飞和叶桻感慨相见,蓝罂的目光转向满面痛楚的羯骨族人。

她上前察看他的伤口,安慰道:“你骨头受创,但是没有碎,也没有伤及关节和主脉,只是急动之下折断错裂,只要对骨复位,牢牢固定,就能愈合康复。不过你腿上没有及时清创,伤口有一块肉炎烂坏死,需要切肉缝合,这在外伤当中很普通,不必担心。”

这个羯骨人其实听得懂汉话,只是不太会说,听了蓝罂的安慰,面上痛楚稍减。

几名驿兵撇嘴,“早知道这小子在装聋作哑。”

蓝罂对驿兵道:“我帮他治腿,你们取些水,把他抬到屋子里平整干净的地方,再拿一些草垫、布巾、火烛,我自己有刀具和药酒。”

几人不愿被一个年纪轻轻的陌生姑娘支使,都不动弹,铁牙喉咙里咕噜一声响,驿兵们连忙拔脚,莫敢不从。

蓝罂远道而来,一口水还没喝就替人接骨。

莛飞和叶桻在旁边帮忙,陶伯钊见蓝罂手法干净果决,不住夸赞。

蓝罂嫌他多话打扰,厌恶一瞟,陶伯钊撞个没趣,灰脸离开。

一个时辰后,她用柳网绑牢羯骨人的断腿,“十天内化瘀活血,十天后消肿长痂,一个月后才能恢复活动,你现在必须静养,不能吃酸辣燥腻,我烧些汤药给你。”

端着血盆,正要起身,羯骨人忽然拉住她的袖子,目中流泪,说了一串莛飞和叶桻听不懂羯骨话。

蓝罂久居多族混杂的边境,能明白大概的意思,“离奇的癫狂病?什么离奇的癫狂病?”

那人忍着伤痛,断断续续,叙述良久,求蓝罂指点迷津。

蓝罂一边听,一边对莛飞和叶桻转述:“他叫托赫提,以前和他的叔父一起在西京做小买卖,每年在西域和中原之间往返运货,后来店铺关闭,他和铺子里的伙计跟着叔父返回西域,路上被羌逻军劫掠,多年积蓄荡然无存。”

“他的叔父心痛不甘,大病一场,听说焉支山盛产狗头金,掘到一块就是天降巨财,他和叔父及伙计们一商量,决定去焉支山碰碰运气。”

莛飞和叶桻对视一眼,焉支山在高原北缘,多矿脉,狗头金是砂矿中掘出的大块金子,通常包在石头当中,需要有人慧眼分别,仔细冲洗之后才见天日,很多采金人一世淘砂,也只见过细小的麸金、糠金,想碰运气,哪有那么容易。

“他们到了焉支山,那里的一条条淘金沟都被当地的金霸占驻,雇工开采,看守极严,他们只能到一条被挖过几千遍的偏僻小沟内采掘。”

“即使如此,也不太平,一个姓扈的汉人带着七八个壮汉也来这条沟采金,双方争执许久,说好轮流采掘,无论哪方采到金子,都必须将其中的三成分给另一方。两拨人马昼夜不停,互相监督着在沟中开挖,有谁把细碎金砂偷藏在裤裆里、头发里或者含在嘴里,一发现就被打个半死。”

“连挖了几个月,没有太大的收获,这天到了换班的时候,姓扈的汉子刚刚回到帐篷中,就听外面一阵喧哗,跑出来一看,托赫提在他刚才停手的地方一镢子下去,居然敲出一块黄灿灿的颜色,刨出来用水一冲,真的是块拳头大的狗头金。”

“姓扈的汉子心急懊恼,说那个坑一直是他在刨,这块金子原属于他,只不过短了一镢,让羯骨人捞了便宜,说什么也不肯只分三成,双方大打出手,托赫提的叔父被打瞎了一只眼,金子也被姓扈的抢走。”

“姓扈的抢到金子,只顾夺路,一跤跌倒,被铁镢凿了个透心窟窿,余下的汉人蜂拥成团,去抢他怀里的狗头金,托赫提在混乱中连挤带撞,拼命争抓,从狗头金上掰下一角,是块沾着血污的铜钱大小的狗耳朵。”

“托赫提的叔父心灰意冷,把狗耳朵藏在一小段空心羊角里,用链子拴在颈上,离开了焉支山。他们想斜穿陇昆,回到玄池以北的羯骨族聚居地,必须出玉门关走伊吾道,可是又怕过关卡的时候,连这只狗耳朵也保不住,于是选择了避开玉门关,走另一条路,从大泽以北直接绕到没有盛军驻守的第七驿双泉驿。”

“大泽是个苦涩的盐湖,水不能喝,这条路饥渴艰辛。托赫提在路上病倒,来到双泉驿后,总算补足了水,可他病得连喝水都吐,瘦成一把骨头。数日后,一行人终于沿着伊吾道来到了第二驿远墩驿,没想到当晚就遇上了半夜突至的沙暴。”

叶桻心中一跳,沙暴虽频,半夜突至的却并不多,“托赫提,沙暴是哪一天,你还记得日子吗?”

托赫提点点头,蓝罂转述:“他记得很清楚,是两年前的大盛年历四月二十一。”

“那你在来远墩驿的路上,有没有看到过陇昆的骑兵?”

“他没有看到骑兵,可是在赤崖驿和远墩驿之间看到过大片新鲜的马蹄印,蹄印偏离伊吾道,进了莫贺延碛。他当时还奇怪,哪支骑队会放弃官道,拐进戈壁,不过他很庆幸他和叔父没被大队军马撞见。”

这是数月以来第一次得到有关凛军去向的明确线索,叶桻向前靠近,“托赫提,你为什么要回这里来埋祭瓶?你们在远墩驿的那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托赫提长叹,蓝罂道:“他说除了沙暴,当晚他们并没遇到其它不寻常的事情,直到后来,他才渐渐发觉其中的古怪。沙暴来时,他们几个人躲在烽燧内,风声鬼哭狼嚎,铺天盖地的沙砾里夹着浓重的腥气,次日一看,烽燧周围的地形全都改变,道路淹没,沙丘重塑,远墩驿外的清泉被彻底覆盖。”

“所幸叔父他们在沙暴来前灌满了清泉水。托赫提病得厉害,不能再绕远路,前方黄芦冈有驿兵驻守,他们只能满怀忐忑的来到黄芦冈,那里的驿兵并没有搜查刁难,几人顺利过关,托赫提到达伊州的时候,病情好转,可怪事也开始显露端倪。”

“出了伊州,本该向西北而行,沿着金山去往羯骨族属地,可走着走着,叔父和伙计们突然改变了方向,向东北奔赶,无论托赫提怎么询问阻拦,他们都象中了邪一样,不理不睬,仿佛红了眼的倔牛,一直冲到五里外的一个部落,那里有人娶亲奏乐,他们冲进人群,莫名其妙的见人就打,把婚宴搅得一塌糊涂,新郎也受了重伤。”

“这部落的族长召集了族中的青壮汉子,把他们扑按在地,捆捉起来,要活活抽死他们,托赫提见叔父眼睛里流出可怕的血丝,神志失常,不可理喻,只得取出羊角里的狗耳朵,向族长哀求,用这残存的金子保住了几人的命。”

“他们被绑在木筏上投进乌伦河,漂了两天才冲上岸,叔父和伙计们清醒过来,对发生的事没有任何记忆。叔父发现狗耳朵不见了,不信托赫提的话,认定托赫提是为了独占狗耳朵,加害他们,他对托赫提搜身拷打,大怒之下,砍了托赫提的小指,断了血缘之情。”

“托赫提被叔父驱逐,独自流浪了一年,才偷偷回到羯骨属地。族人说,叔父和几个伙计回来不久就疯病发作,平时还好,一旦听见乐声就如恶魔附体,到处砍杀,哪怕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弹曲吹奏,他们也能闻声而至,目中流血,状若疯兽,之后又全不知情。”

“发作数次之后,族人实在害怕,把叔父和几个伙计用铁链锁起来,拖拽着翻过金山,卖给花迄勒做了奴隶。”

“托赫提很难过,叔父虽然和他断了血缘,毕竟是他唯一的亲人,花迄勒和乌日勒征战,需要大量苦力,对待奴隶如同牲畜,奴隶可以被主人任意驱赶、惩罚和处死,奴隶之间也常常为了争夺食物自相残杀,抢不到食物的只能掘草根充饥。”

“托赫提担心叔父的安危,翻越金山到了花迄勒境内,在一个个部落中寻找,终于发现了叔父,那地方哪有什么鼓乐,可叔父因为有闻乐即疯的毛病,仍是被他的主人用药水灌聋了耳朵。”

“托赫提想帮助叔父逃走,几次都没有成功,自己反而被花迄勒人捉住,成了白天放牧晚上做杂役的驱奴。后来,被花迄勒欺凌的贱民和奴隶忍无可忍,葛禄族人率先串通各部,在花迄勒与乌日勒作战时,率领奴隶和贱民大举叛乱,烧毁花迄勒贵族的庐帐,抢夺马匹、武器和牛羊,血战一个月,带着战利撤过金山,进入陇昆。”

“托赫提趁着这场变乱,携叔父逃至陇昆,在各个边镇和羁縻府中安身。叔父虽然失聪,疯病并没有完全消除,他受尽折磨,形容枯槁,没力气再砍人,可每当有奏乐之声,仍是难以自控的抱头翻滚,吐沫嚎叫。”

“怪病无人能治,托赫提请巫师卜算,巫师说祸源来自地下深处。托赫提反复回忆,为什么叔父和伙计们都得了怪病,而他却没有,想来想去,在异兆显现之前,他只有一件事与别人不同,他没有饮过远墩驿的泉水。”

第191章 聆音妖蛊

“那一路托赫提吐得厉害,到了远墩驿,别人就泉而饮,他只有力气喝身边水囊里的剩水,直到黄芦冈。”

“也许远墩驿的泉眼里有什么邪咒,所以他听了巫师的话,来这里用椒糈瓶求神避邪。只要在半夜行祭,连祭七天,叔父就能摆脱附体的邪魔。”

“祭神的第一天,瓶子才埋了一半就被驿兵发现,他能听懂汉话,却不会说,这些缘故他无法解释,只好在驿兵射箭时逃跑。”

托赫提想着叔父的惨状,见蓝罂通晓医术,向她求助,不顾腿痛,流泪哀恳不止。

蓝罂揩手站起,“叶哥,他说的泉眼在什么地方?”

叶桻带着莛飞和蓝罂来到远马泉所在的洼地,前些日子刨掘过,没费多少力又将泉眼周围挖开,猩红的臭水汩汩冒出。

蓝罂挽起袖子,舀了半盏水,从药箱中取些盐末投入盏中,又将一片鲮鲤甲半浸盏内,稍后把鲮鲤甲取出,盏中红色变淡,甲上凝结出一群蝌蚪似的红斑。

她见红斑密集,微微吃惊,正要伸手向水下掏摸,叶桻挽起袖子,“太脏了,我来,你要找什么?”

蓝罂道:“若能摸到石块,就掰一块出来。”

叶桻从水下抠出一块手掌大的石头,颜色暗红。

蓝罂让驿兵拎来一桶清水,在水中加了茶树油,水上冒起有些刺鼻的透明泡沫。

“叶哥,把你的小臂浸一浸,臭水里都是蛊泄,用茶树油才能洗干净。”

叶桻伸臂入水,“‘蛊泄’是什么?”

“蛊虫的排泄之物,其中会有蛊虫的卵,肉眼难见,沾了茶树油之后,虫卵不会附在皮肤上。”

“一口清泉变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因为蛊虫?”

蓝罂转动手中的鲮鲤甲,“不是一般蛊虫,是‘聆音蛊’中的一种,这类蛊虫微小罕见,名字都很好听,‘花丝聆音’‘蝶须聆音’‘蜂尾聆音’……人眼看不出它们的区别,蛊泄被盐析出来之后,会凝成不同的形状,可以根据凝纹断定种类。这里析出来的,凝纹如同蝌蚪,是聆音蛊中最细小的‘毫末聆音’,它虽然微末,对乐音的敏感却远超其它聆音蛊,而且是聆音蛊中唯一可以参加蛊战的。”

叶桻更加惊异,“蛊战?”

蓝罂点头,“普通的蛊虫都是若干毒物互相毒咬之后剩下来的毒王,聆音蛊并不带毒,也不攻击,又很小,所以不参与蛊战,只有毫末聆音是个例外,因为它的恶臭蛊泄令其它毒虫避之不及。”

她在金越的这段时日,对西南蛊术钻研颇深,莛飞大感奇怪,“西南是蛊乡,西北塞外怎么也有人用这么离奇的蛊术?”

蓝罂道:“用聆音蛊的人,不仅精通离奇蛊术,往往还是高明的乐师。”她放下鲮鲤甲,环视周围,“谁有音色尖亮些的乐器?”

一个小兵摸出一支三寸长的竹哨,能吹七八个音的简单小曲。

蓝罂拿着莛飞用晶石磨成的露珠镜,对着叶桻从水下取出的暗红石头细瞧,哨曲一响,石头上果然冒出许多无比细小的红虫,头部略圆,迎着哨声的来向扭扭而动,哨声一停,红虫立刻没进石中。

她将露珠镜递给叶桻,叶桻隔镜一看,这块石头质地紧密,没想到这么多小虫隐藏在内,手臂起了一层疙瘩。

蓝罂一叹,“我听托赫提描述的时候,就猜到是聆音蛊了。下蛊的人算准了凛军经过这里的时刻,事先在泉眼里放了毫末聆音的蛊母,蛊母遇水,无穷无尽的产卵,一条蛊母一昼夜可产上亿,蛊卵透明不可见,一不怕烧沸冰冻,二不怕酸碱硫磺,自然也不怕寻常的杀虫药粉。”

“蛊卵进入人腹和马腹,在温暖封闭的肠胃中不到一个时辰就孵化而出,成为细小的丝虫,丝虫可以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越变越多,攀附于血管筋脉,钻进头脑心脏,因为太小,人畜毫无察觉。”

“人畜体内有寄虫并不稀奇,毫末聆音没有毒,在寄主体内的消耗微乎其微,所以寄主平时和正常的人畜没有区别,但毫末聆音对乐音万分敏感,隔着头皮血肉,也能捕捉到外界的乐声,一旦它们闻乐而舞,就会无孔不入的干扰寄主的头脑四肢,令寄主失控发狂,只想拼命找到乐声的来源。”

“普通的奏乐者足以使中了毫末聆音的人畜变成魔鬼,高明的乐师可以用乐引导,左右调度,寄主体内万虫蠕动,别无选择,只能变成奏乐者任意摆布的傀儡。”

叶桻回忆自己在莫贺延碛中看到的幻象,现在才明白,幻象中的将领和托赫提的叔父一样,目中流的不是血丝,而是从眼中钻出拧成一团团的蛊虫。

他指节咯咯一响,“凛军在饮了远墩驿的泉水之后,中了毫末聆音,所以在去往赤崖驿的路上突然改道,他们被奏乐者操控,人疯马癫,最后在莫贺延碛自相残杀而死。远马泉次日深夜就被沙暴填埋,所以这可怕的泉水在祸害了凛军之后,只殃及了凑巧在此歇宿的托赫提一行。沙暴之后,黑暗封闭的地下如同人畜的肠胃,蛊虫继续繁殖,藏于石隙沙缝,越变越多,积攒的蛊泄把清泉变成了猩红的臭水。”

莛飞仍然困惑,“这个引诱凛军的乐师就算把两万军马带入歧途,又有什么本事让他们平地消失?再大的沙暴,也不可能把两万军马埋得一点痕迹都不留。”

叶桻怒目不语,这实在太象那个妖女的手段,她能用乐声调集千万水鸟,用鬼醉蓝毒杀人无形,用闻乐而动的索魂花看家,用血蚕啮出完美的人皮,用拇指雀投放菟丝血蠕,她纵鹰来去,一日千里,就算莫贺延碛也能进出自如。

他捏着拳站起,“我今日就动身,再进一次莫贺延碛,争取找到凛军的骸骨,取回来作为证据。朝廷内外对凛军失踪猜测纷纷,若不澄清,总是对凛王不利。”

“叶哥,莫贺延碛那么大,你到哪里去找骸骨?”

“小飞,莫贺延碛里有一片奇怪的石谷,地貌与别处不同,我在那里见过逼真的幻象,也许是凛军的冤魂在冥冥之中指引我,我想再去那石谷探探究竟。”

“我和小蓝跟你一起去。”

叶桻本不想把他们拖进险苦之地,刚要拒绝,可转念一想,莛飞精通地理水土,蓝罂了解聆音蛊,比自己孤身一人强百倍,他已经进碛一回,心中有数,点头答应:“好,那就辛苦你们两位了。”

陶伯钊见他们目的明确,借给他们三头骆驼驮运粮水,骆驼不肯与狼同行,铁牙只好远远跟在后面。

入碛之后,三人以叶桻留下的地标为线索,寻找那片石谷。

叶桻本以为这次会顺利些,没想到一进十月,戈壁最严酷的气候象冲出牢笼的妖魔,三天一刮风,一次刮三天,不要说寻找石谷,能看得清路的时候都屈指可数。

黑风肆虐之际,砸在身上脸上的全是拳头大的石块,座座沙丘象徐徐推进的巨兽,沙砾间的摩擦声和天地间的风声合成可怖的巨响。

艰难行进到第五天,黑风戈壁迎来了第一场雪,戈壁缺水,下雪不是坏事,可严寒骤至,积雪覆盖了路标,取火、辨路都更困难。

戈壁野狼群因为这场雪陷入饥饿,连续几天跟着他们,森冷的暗夜中狼眼闪烁,象鬼火一样游荡四周。

这晚狼嚎激烈,铁牙与野狼展开恶战,叶桻冲进狼群,凌涛剑快如魅影,避狼图恰如其名,野狼连死带伤,久耗无果,终于弃退。一场惊险,骆驼倒是辨明了敌友,不再排斥铁牙。

进入戈壁腹地,几只罗盘又都失灵,莛飞道:“戈壁看上去荒瘠,地下却不乏金石铁矿,罗盘失灵往往和地矿有关,不用慌。”

几人摸索兜转,次日午后,脚下的沙砾地渐渐变成了乱石地。

叶桻看着前方被风吹蚀得千疮百孔的山丘,顿住脚步,“石谷应该就在那几座山丘的背面!”

三人快步绕到山丘背后,来到一片巨大的圆形洼地,这里四面背风,残留的积雪比别处要厚,扒开雪一看,都是大块大块的岩石。

叶桻摸了摸其中一块斜平有裂纹的石头,这就是幻觉当中那个凛军将领所坐的位置。

将领凄厉的面容犹在眼前,叶桻脊背阵阵发凉。

戈壁风声不断,谷中却很安静,是个特异之地,说不出的诡怖。

铁牙似乎嗅到了什么,跑到谷地正中两爪抓刨,喉中发出警惕的低吼。

叶桻见状,从骆驼背上取下器具,在铁牙抓刨的地方用力挖掘。

莛飞蹲在旁边,翻动一块块石头,面露困惑。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谷地边缘行走,细看山丘与谷地之间的断截面,绕了小半圈,手脚并用的爬到断截面上,脸色更加惊异。

蓝罂问:“你发现什么了?”

莛飞爬回低处,“这里是个巨大的沉坑,而且塌陷的时间并不太久。”

“沉坑?”

“不错,有的地方把沉坑叫作‘龙缸’,川蜀就有不少沉坑,一般都在地下有暗河的地方,水溶掉了地下疏松的岩层,运走沙砾,在地下形成一个空层,上面的岩层被架空之后,一旦不能承重,就会突然塌陷,形成深坑。”

“这种坑可以笔直上下几百丈,也可以形如漏斗,倘若塌陷不止一处,就会形成坑群,倘若没有塌陷到底,就会形成地下悬台,甚至是分成多层的台丘。任何沉坑都算得上奇观,有人在坑下见到过匪夷所思的虫兽、宝石和地底森林,可这么大的沉坑,我从来没听说过。”

蓝罂不解,“你说地下有水,可这里是戈壁,哪来的暗河?”

莛飞道:“干旱只是表象,沙漠南面的雪山有溶水渗入地下,远墩驿原来的甘甜清泉就是地下深处的水找到了一条缝隙,冒上地面,其它从地表积聚的水因为风吹日蒸,成了咸苦的盐水,所以水井以苦井居多。”

“莫贺延碛西南是蒲昌海,有几条源于雪山的大河注入其中,是沙漠中的淡水湖,水少之年湖面见底,丰水之年一片汪洋,沙子蓄水力差,淡水很快渗到地下深处,向周围延伸,天长日久,一直渗到这里,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沉坑如此巨大,有个与众不同的原因,从山丘下的断面来看,这里本是一个年代久远的盐湖,湖水早就干涸,湖床下面都是最易被地下水冲蚀溶化的盐层,盐层如果镂空的话,比其它地方更容易塌。”

“这个盐层并不太深,塌陷时的震动使湖周围结满了盐晶的石头滚向坑中,高处山坡上没有盐晶的石头跟着滚下来,垒叠在盐石上,所以这里明显有两层不同的石头,形成一个奇特凹陷的石谷。”

“沉坑比流沙还可怕,要是有人在此,塌陷时猝不及防,一眨眼就会直坠而下,被沙土石头埋没,连在流沙中那样下陷的过程都没有。”

“我奇怪的是,这么大的湖床,如果是自然塌陷,不会在同一时刻塌得这么整齐,应该遍布深浅不一的小沉坑,如此整齐的大坑必是外力所致,可近几年没听说塞外有地震,这里人迹罕至,除了沙暴,想不出其它厉害的外力,然而沙暴不会垂直向下。”

蓝罂心领神会,“如果是突然来到的两万军马,被乐声所控,癫疯发狂,在湖床上马蹄奔踏,自相残杀,算不算厉害的外力?”

寂静的石谷仿佛荡起激烈的金戈之声,莛飞身上一阵麻寒,“这么大的坑,埋葬千军万马,易如反掌。”

说到此,忽然想起叶桻正在用力挖掘,地下盐层的冲蚀和塌陷状况复杂,难保没有架空的悬台,一旦受力,随时都有险情。

莛飞回头大喊:“叶哥,小心!”

喊声被一阵可怖的震响覆盖,叶桻突然失足,脚下如同怪兽张口,又塌出一个方圆四五丈的坑中之坑。

第192章 盐湖沉坑

叶桻突然跌坠,连惊讶都来不及,乱石滚落,泥沙蔽目。

巨响沉寂,他睁开眼,四肢都还能动,额头被砸伤,土血相混,黏糊糊挡了视线,伸手抹了抹,惊魂初定,倒不觉得疼。

坑外传来铁牙的叫声,仍有碎石不停跌落。

叶桻拨开身上的石头,这个突然塌出的大坑并不算深,他在尘沙里咳嗽了一阵,缓缓站起,揉着身上的痛处,环顾四周。

坑口很宽,坑底有足够的光亮,向周围的坑壁上一看,全身的血都凝住。

坑壁上有一圈暗红色的石带,其中嵌着数不清的马鞍,盔甲,兵器,革靴……它们一动不动,却象活物一样散发着杀气,仿佛正在一场不能醒来的噩梦里沉重呼吸。

叶桻心底噗噗剧跳,他苦苦寻找的答案,就在眼前。

小心翼翼挪动脚步,朝着坑壁上伸出的一只手走过去,这只手并非白骨,手上还有相当完整的皮肉,只是缩了水紧贴骨头,变成了深浅不均匀的酱褐色。

向两旁望去,土石当中还交错堆叠着许多人和马的断躯残肢,每一块都在诉说着异乎寻常的惨烈故事,整整一层石头都凝满了干涸的血迹。

叶桻屏气巡视,有的断手当中还捏着刀剑,有的躯干中流出皱缩的肠子,有的头颅被挤成楔形,只能看到张开的嘴,转了半圈也找不出一具完整的尸身。

莛飞和蓝罂在坑顶大声呼唤,叶桻却因太过震惊和专注,一点都没听见。

石缝中的一抹暗金色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凛军将领才有的头盔,即使在尘沙下埋了两年多,头盔依然留着庄重的余辉,盔上黑缨残存,露在石外。

叶桻走过去,小心翼翼拂去头盔上的沙子,盔下露出一张干瘪的脸,两眼暴突,神情凄厉扭曲,已经变成黑色的枯涩眼球上蠕动着一簇簇红丝,人已经死去多时,蛊虫依然在尸体上活跃繁殖。

叶桻悲痛窒息,“一定是你灵魂不甘,所以才化作幻影,指引我来到这里。我会送你回去,向凛王复命。”

莛飞和蓝罂结起绳索垂进坑中,叶桻想把这将领的残骸尽量完整的挖出,可找来找去只找到一颗头颅,身体不知在哪里。

他带着头颅一拉绳索,足点坑壁,回到地面。

蓝罂见他只受了皮肉伤,并无大碍,接过头颅仔细端详,“多亏地下的盐,他们的尸体才没有腐坏,叶大哥,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据了,我会想办法把这头颅完好封存,让他一成不变的到达凛王手中。”

莛飞向叶桻解释盐湖沉坑,叶桻听罢,郑重道谢:“如果不是你们,真相恐怕永远会是个谜,如今水落石出,都要归功于你们二位。”

莛飞笑道:“叶哥,怎么说这些见外的话,要不是你孤身入碛,发现这个奇怪的石谷,又怎么能得到最终的证据?这里地况不稳,咱们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三人走到石谷外的山丘上,叶桻用石头堆了一座一人高的石冢,作为对凛军的祭奠。

回到远墩驿后,叶桻写了一封长信,把封好的头颅和信一起交给驿兵,让他火速入关送给凛王,又另外写了两封短信,让驿兵送给守月城的孔良和驻守灵州的御西防御使温遥,提醒他们保护水源。

若真是妖女所为,这场噩梦只怕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蓝罂答应了托赫提的恳求,打算和莛飞一道前往伊州西北的折罗府,为托赫提的叔父治疗聆音蛊。叶桻护送随行,妖女若在西北出没,人多的地方可以打听行踪。托赫提腿伤未愈,只能留在远墩驿。

折罗府是陇昆境内的羁縻府之一,围着生土夯筑的城郭,城外土山上既有汉人修筑的佛洞,也有其他部族的墓群陵塔。

叶桻和莛飞、蓝罂一道入城,各色人物语言各异,奇瓜怪果难述其名,汉人在这里成了异类。

一个梳着棕黄大辫,身着彩色布裙的女子从旁边走过,叶桻想起林雪崚在高原时也曾打扮成类似的模样,不禁一笑。

怀中的白衣布偶微微发热,仿佛在告诉他,想要用远走他乡来逃避和忘记,结果只是适得其反。

三人按托赫提的描述找到了巫师居住的陵庙,最近迁民太多,庙中挤了不少流浪汉,巫师为防癫狂病,把托赫提的叔父安置在庙后的地室里。

几人提灯下了地室,望着这个被灌聋了耳朵,蜷缩一角的可怜老人,都是一叹。

蓝罂细细端详,伸手在老人的小臂上涂了一种药膏,皮下透出丝丝红影。

聆音蛊这样密集,蓝罂对莛飞摇摇头,轻声道:“这里没有‘圣兰息’,只能用普通香料调成类似圣兰息的蛊引,一点点把虫子引出来,好多天才能排净,没有容易的办法。”

宁夫人就是用圣兰息引出了宣女脑中的菟丝血蠕,莛飞一抓蓝罂的手,“小蓝,你别……“

蓝罂吓了一跳,随即明白,安慰道:“毫末聆音比血蠕小太多,没那么凶险,你去帮我买香料,还有折罗府所有的空心针。”

莛飞和叶桻跑遍市集店铺,医馆药房,香料倒是有,却找不到几支空心针。

蓝罂问巫师:“这里有没有刺猬,和会捉刺猬的人?”

巫师道:“捕捉虫兽,沙满人最在行。”

叶桻和巫师一起召集了十来个沙满族流浪汉,许以酬金,没多久就有个沙满青年捉来几只冬眠的刺猬。

叶桻付酬金的时候,见这青年的皮袄下露出一把墨绿色的剑柄,目光一顿,“小兄弟,这把剑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剑柄的末端呈龙爪之形,独特醒目,正是青龙诸宿的“龙爪剑”。

神鹰教兵刃都由白虎寨锻铸,别处难以仿制,六宿的剑一直随身佩带,突然出现在这里的这把龙爪剑,只可能来自失踪已久的角宿使者。

叶桻吃惊不小,却没显在脸上。

青年用生涩的汉话答道:“是从花迄勒人身上抢下来的!他们逼我们为奴,夺去了妻子儿女,我们跟着葛禄人造反,我身上的皮袄、毡裤、靴子,全是从花迄勒老爷身上扒下来的!”

“你说的花迄勒老爷,是花迄勒哪一部的老爷?”

“乌延呼腊部,个个都是禽兽!”

“小兄弟,这些银子都给你,能把剑卖给我吗?”

青年喜爱这剑的锋利独特,有些不舍,不过叶桻说话谦和有礼,青年在花迄勒为奴,许久没被人这样尊重过。

他听着“小兄弟”的称呼,心中一热,当即把剑递过来,“本来也不是我的,你有用就拿去。”转身走开,连捉刺猬的酬金也不要了。

叶桻把刺猬交给蓝罂,对莛飞道:“我要去花迄勒乌延呼腊部找一个人,你和小蓝留在这人生地疏的地方,一定多加小心。”

“叶哥,金山已经进入大雪严寒的季节,你要翻山去花迄勒?”

叶桻一笑,“我再添些冬衣冬靴。”

金山绵延四千里,西北走向的大断裂把山体割成阶梯似的褶皱,级级升高,层层无尽。

冬日积雪深厚,大块大块的冰锥悬挂于高峰急崖,不到金山,不知什么是真正的“山外有山”。

花迄勒因为奴隶叛乱,腹背受敌,全线溃败,被迫和乌日勒议和。

乌日勒索去了花迄勒的大半财富,占据了无边无际的牧场,把花迄勒赶到了金山北段和唐努山相交的犄角之地。

乌延呼腊部是花迄勒第四大部落,他们辗转几处,在唐努山背风的山脊下安营,打算在这里过冬。

部落中强壮些的奴隶逃去了陇昆,贵族们把怒气发泄在残留的老弱奴隶身上,极尽折虐。

这日乌延呼腊部的两名千户带人狩猎,从山腰的密林中活捉了几头野猪,回来后在凹地上燃起巨大的火圈,要在杀食野猪之前把奴隶抓进圈中,和野猪搏斗取乐。

那些野猪身高四尺,体重两百斤,獠牙上举,丑陋骇人,入冬后身上的鬃毛又硬又密,仿佛一道天然铠甲。

贵族首领们兴致勃勃的围坐圈外,败战后的漫漫寒冬,只有烈酒和这种血肉横飞的游戏,才能激起体内的热辣。

卫士们手持利斧弓箭守候在侧,只要有从火圈里逃出来的活物,不论是奴隶还是野猪,一律斩杀。

隆隆的鼓声当中,奴隶们在火圈中与野猪血搏,惊恐狂怒的野猪疯拱乱咬,奴隶们一个一个被獠牙刺穿,撕成碎块,肠血满地,还剩一口气的在地上哀嚎爬滚,眼见逃不过的,索性自投火堆,圈外观者喧哗欢笑,比过节还热闹。

这残忍的游戏持续了一个时辰,圈中只剩最后一个驼背的奴隶,这奴隶身形佝偻,手持一柄短剑,刺击无力,躲闪也不矫健,然而角度方位总有意想不到的巧妙,居然能在战车般来回冲撞的野猪当中一直苟延支撑。

山坡上的一棵白桦树下,另有一人远远观战。

叶桻趁着夜色,摸至乌延呼腊部,隔火一瞧,这驼背奴隶的挪位正是青龙阵法中的变化,可那佝偻衰竭的人影又与角宿使者天差地别。

乌延呼腊部的贵族首领们正在兴头上,忽听背后骚乱,扭头一看,一座座庐帐窜起火苗,女人发出尖叫,牲圈被人打开,牛羊遍野乱奔。

贵族们暴跳如雷,骂声不绝。

叶桻纵火作乱,混乱一起,趁机跃入火圈,携着驼背奴隶向南冲奔。

几个眼尖的士兵冲着叶桻指点叫嚷,飞箭飕飕而至。

叶桻挥剑劈挡,用避狼图躲避围堵,动若魅影,飘忽闪绕,那些凶狠乱撞的野猪们也成了帮手,把聚拢过来的士兵排排撞翻。

驼背奴隶嘿嘿一笑,“叶桻,几年不见,轻功又见长了。”

这人的声音憋抑古怪,却带着青龙寨独一无二的无赖腔调,正是角宿使者。

叶桻不知他这些年遭遇了什么变故,成了这副样子,圈在角宿使者肋下的左手稍稍一提,轻飘飘没剩几斤肉,这空壳般的躯体虚汗发烫,病得不轻。

叶桻无暇多话,只顾奋力突围。

几队骑兵包抄而至,人多马快,叶桻索性背着角宿使者,奔上陡峭的山坡,在林间躲避周旋。

角宿使者一阵咳嗽,“叶桻,这些蛮子象豺狗一样难缠,你我又不是一路货,你不问我一声,就挟着我乱窜,不是拖累我吗。”

曾经的青龙七宿之首被人撞见现在的处境,滋味很不好受,在嘴上扯起强来。

“角哥,我是你们青龙寨的大舅哥,怎么不是一路货。”

追兵火把明盛,连成长长短短十几条火龙,将半座山坡照得通亮。

叶桻提气运力,加快脚步,角宿使者在颠簸当中呵呵笑问:“怎么,小月终于把你那死心眼的妹子娶上了床?”

“娶不娶,青龙寨都叫我大舅哥,怎么都甩不掉。”

角宿使者咂嘴一叹,“老虎不在家,哪只猴子做了七宿的老大?”

“角哥放心,谁都没坐你的交椅,亢宿使者说,他们要么凭本事把你比下去,要么使绊子把你挤下去,你突然没了踪影,这空位子倒没人有兴致去争了,所以七宿的首位,还给你留着呢。”

叶桻为了省力,不再说话,颈后突然有些热热的潮湿。

青龙诸宿虽然总是互相争吵倾轧,实则感情极深。

花迄勒人果然死缠烂打,叶桻每每慢下来歇一会儿,被甩开的追兵就又跟过来,山坡上的积雪留有脚印,若摆脱不掉,迟早被拖死。

叶桻奔到高处,面前横着一条断谷,他环顾身后追兵,无路可退,瞥见右侧山壁上有一道冰梁象长鼻子一样突伸在外,鼻尖上挂着冰锥冰柱。

叶桻俯瞰脚下,崖边也有长短不等的冰挂,他用凌涛剑斩下几片冰条,缚在两脚上,对背上的角宿使者道:“抱紧了!”

纵身一跃,顺着鼻子般的冰梁滑冲而下,越冲越快,到了鼻尖凝气提身,借着惯力,飞鹞一般腾空越谷。

追兵乱箭跟至,叶桻已经落在对面山顶的斜坡上,那斜坡也有厚厚的积雪,叶桻背着角宿使者顺坡滑冲,转眼不见。

花讫勒士兵瞪着凌空突伸的冰梁和深不见底的断谷,惊愣无语。

第193章 角宿使者

叶桻和角宿使者连滑带坠,沿着山坡连跌三级,终于在雪堆中停住。

角宿使者剧烈咳嗽,叶桻之前无暇细看,现在借着积雪反光一瞧,才见角宿使者被刺面割鼻,脸上烙了不止一处驱奴印记,肩头布满重枷疤痕,手指脚趾残缺不全,有被冻掉的,也有逃跑被捉后砍掉的。

叶桻把皮袄脱下来裹在他身上,“角哥,你病得厉害,可咱们不能在山里耽搁,你得撑起精神,只要回到陇昆就不愁了。”

角宿使者咧嘴一笑,“我也是习武之人,自己清楚,我病入膏肓,就是这几天的命,衢园那套菩萨经,不用念给我听。我落到今日,不是一天两天的积累,也没再奢望能回青龙寨去。”

叶桻听他断断续续的讲述,神鹰教瓦解的前夜,江粼月偷上鹰喙峰,纪铁离心中担忧,来找角宿使者诉苦。

角宿使者和纪铁离划了一条破船,漂到离鹰喙峰不远的地方下了碇,一面聊天解闷,一面仰观鹰喙峰的动静。

那晚林雪崚、江粼月与赵漠在峰顶决斗,角宿使者和纪铁离虽然不知峰顶的状况,却亲眼看到林雪崚悬空倒挂,去取藏在鹰嘴里的银月刀。

后来的夺刀之战,叶桻曾听林雪崚反复讲述,流光绝汐剑的剑气和银月刀的刀气重合,震断了整个鹰嘴,她和赵漠一同跌坠,林雪崚用追云链自救,赵漠随着鹰嘴掉下鹰涧峡。

鹰嘴落水,激起滔天巨浪,赵漠被反弹的水浪一托,缓了坠势,掉入河中。他水性平庸,也不擅划船,需要借舟离开鹰涧峡,一眼瞥见小破船,可船上只能载两个人,他一刀将纪铁离劈下水,翻上小舟,勒令角宿使者划船出峡。

角宿使者当时肩胛有伤,被赵漠牢牢挟制,只能顺从,出峡入汉水,不起眼的小破舟趁夜摸黑,混过了五湖帮的江面封锁。

后来林雪崚令人搜寻,众人都以为如果赵漠离峡,必在汉水弃舟登岸,向西北而行,可赵漠偏偏连好船都没换一条,继续逼角宿使者划着小破船,自汉水入长江,从容不迫的在南方迂回。

赵漠为人精诡,角宿使者使尽脱身之术,无一奏效。到了无须再划船的时候,赵漠笑道:“你为我辛苦一路,我留你一条命,不过青龙寨你这辈子别想回去了。”

他扣住角宿使者的手腕,运转阎魔引内功,可又不似对付邝南霄和谢荆时那样用力,因此角宿使者也受内力反啮、武功自废之苦,却苟延残喘,没有毙命。

这样作践还不够,赵漠又以五两银子的价钱把角宿使者卖给岭南十三门中“炼土门”的铩长老。炼土门专做掘金生意,铩长老手下有几十个淘金奴。

炼土门的小喽罗一听新来的淘金奴曾是青龙七宿之首,都以折辱角宿使者为乐,别人戴十斤重的枷锁,角宿使者要带四十斤,昼夜不解,压得手足难展,背不能直,每日必须淘足的砂金也比别人要多几倍。

他被炼土门驱押着从积石山、焉支山一直淘到“七十二沟,沟沟有黄金”的金山,从酷夏淘到严冬,阎魔引蚕耗他的体质,苦役折磨他的皮肉,昔日嘻笑强壮的汉子变成了枯弱驼背的贱奴。

青龙寨找遍四方,却没想到角宿使者一直在塞外最苦的山沟里辗转。

花迄勒和乌日勒交战日久,铩长老深知金山迟早是个乱地,打算回昆仑山淘金,角宿使者生病力弱,被铩长老转手卖给乌延呼腊部做了驱奴。

交易的时候,乌延呼腊部的贵族看上了铩长老腰侧的龙爪剑,这龙爪剑是铩长老从角宿使者身上白捞的,他用龙爪剑换了一只金面具,一对银碟躞带和三只狮形玉饰,比角宿使者这个活人的价钱高了百倍。

奴隶叛乱的时候,角宿使者已经咳血三日,无力逃亡,他能把这条命拖到今天与野猪相搏,是个奇迹。

叶桻把龙爪剑递还给他,角宿使者用右手残存的三根手指勉强将剑握住,“这剑原来这么沉,举都举不动。”

叶桻安慰道:“邝南霄身不能动,却没谁敢轻视他一分,你在青龙寨也是如此。”

角宿使者放下剑,“叶桻,我虽然惨淡,却不是一无所获,赵漠害我至此,有关这贼子的消息,但凡我耳目能及的,一丝都没漏掉。”

“他化名昆漠来到浑朔,在乌日勒取得乌日王的信任。乌日王性情急躁,兵力、财富都逊于花迄王,又与百丽有血仇,宁可腹背受敌,也不肯与百丽讲和。本来花迄勒和百丽夹击乌日勒,有必胜之算,昆漠却能训练出一支神出鬼没的骑兵,让花迄勒屡受重创,陷入来来回回的拉锯战。”

“承业二年倒春寒,四五月间天气骤暖,融雪成汛,乌日勒两面受困,状况危急,又是昆漠突围成功,在草原被淹的逆恶之境,打了一场大胜仗。那之后昆漠与乌日王歃血盟誓,结成兄弟,当了比万户兵统地位还高的娑陵王。”

叶桻一听,“承业二年四月也是凛军入关的时候,两万人马饮了有聆音蛊的泉水,失控发狂,死于莫贺延碛,是不是燕姗姗下的手,她一直在辅助昆漠?”

角宿使者点点头,“不是她,还是谁?我很多次见到她的鹰,这女人驾鹰来去,进出草原,当然是受昆漠驱使。”

“聆音蛊这东西,旁人不太听说,燕姗姗却用这种蛊虫驯了好多年的鸟,朱雀阵那些花哨的鸟雀大半聪明懂乐,无须下蛊,少数却必须受蛊虫控制,才能任她驱使,这是她守口如瓶的秘密,因为她一直在老雕面前炫耀她的驯鸟之能和笛子神技,聆音蛊的把戏会被看不起。”

“她养的那些聆音蛊母将近百岁,她自己都嫌邪气太重,不愿放在朱雀寨,让赵漠放在觖翅峰顶,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觖翅峰在青龙寨,这秘密怎么瞒得住我们。聆音蛊虫繁殖虽快,却远远不及蛊母,蛊母在干燥的地方枯眠如僵,一旦放进合适的水里,会疯了一般无穷无尽的甩卵。”

朱雀寨被燕姗姗一把火烧了,觖翅峰顶的聆音蛊母还留着。

叶桻想起凛军之惨,仍是悲痛,“昆漠是月鹘王子晢晔,憎恨凛军夺占陇昆,他知道聆音蛊母的厉害,所以让燕姗姗利用凛军入关的机会,半道下手。那女人一定二话不说,纵鹰直回鹰涧峡,去取她的聆音蛊母,等下蛊得逞,她在神荼背上翱翔高空,吹笛引诱,把中了蛊的凛军带入戈壁,笑看铁骑变玩偶,互杀互残,直至盐湖沉坑塌坠,两万军马被埋,无一生还,之后的沙暴遮盖了一切蹄印痕迹,凛军平地失踪,成为旷世之谜。”

角宿使者道:“这次花迄勒贱民奴隶大逃亡,也和燕姗姗相关。叛乱前半个月,她的鹰曾经连续出现,我知道将有大事发生,所以仔细留意部落中的动静,最先在奴隶当中偷偷串通的是葛禄人,葛禄族一向甘于自保,这次却十分坚决。”

“燕姗姗有她的妖术,却没有说服人心的本事,一定是昆漠让她向葛禄族传递了至关重要的消息,才能煽起这次空前绝后的大叛乱,使花迄勒一夕之间一败涂地。”

“按乌日王得势不饶人的性子,会将花迄勒赶尽杀绝,可乌日王已对昆漠信任到百计听从的地步,于是按照昆漠的提议,接受了花迄勒的求和。”

“如今昆漠掌控着从花迄勒缴获的大量战利,驻守在草原的腹心燕然山,一面监视着花迄勒的一举一动,一面为乌日王攻打百丽提供后援。”

“花迄王屡次被昆漠击败,深深折服于昆漠的才干,又因求和一事,对昆漠心怀感激。现在的昆漠,就象套着双驾马车的高明车夫,左右两手随意操控着浑朔两部,翻云覆雨。”

叶桻明白,如今葛禄族已经和十几万贱民奴隶一起进入陇昆,而陆续从碎叶水之西迁进陇昆的部族也绝对不是无召而来,葛禄曾是月鹘九族中的一支,如果别的部族所受的是同样的召唤,那么世上有此召唤之力的,只有一样——月鹘王杖银月刀。

月鹘灭国,王杖失踪,一度拥有塞外袤土和草原金城的九族联盟支离破碎,留居陇昆的部族寄人篱下,散居在外的部族流浪他乡,受尽欺凌。

人的本性,是在贫弱失势时同仇敌忾,凝聚成团,在获利富强后拥财自保,彼此疏隔。三十多年的凄凉,终于令月鹘后裔翻然醒悟,忘记了曾经的自相残杀,合归之心象荷叶边缘的露珠,闪着泪光,以不能改变的轨迹,向正中滚聚。

想要月鹘重新崛起,必先使邻敌衰弱。晢晔在神鹰教洞察时世,知道大盛将乱,羌逻意图东攻,他看准时机,破茧而出,夺回银月刀,重创太白宫,然后耐心立足乌日勒,牵动两部互耗,拖垮了浑朔。

阻止凛军入关,不仅是复仇,也是要羌逻、大盛厮杀更久。如今月鹘的三个强邻都已元气大损,陇昆凛军薄弱,倘若昆恕的儿子晢晔在此时持银月刀回世,光华耀目,威严如神,月鹘后裔和以前依附月鹘的各个边族,将以怎样的百川归海之势重新回到月鹘王权神杖之下,晢晔又将如何报复大盛的背弃和出卖,不敢想象。

叶桻以前与林雪崚谈论,觉得“复国”二字沉重艰难,就算赵漠下落不明,他们也没有太过忧虑,觉得以一人之力拯救一国,是神话奇谭,没想到不过短短四年,晢晔便蓄势满满,宏图在握。

叶桻震惊之余,不乏钦佩。风沙掩不住热血,赵漠到底走上了昆恕杜绝儿子继承的道路。

“九姓重聚,清除旧怨,重立新盟,光复月鹘”,这是英勇的月鹘国君在前往铁门关的时候,澎湃于心的愿望,也是昆恕以生命都未能实现的愿望。

赵漠在浑朔化名昆漠,坚定不移的把父子之路接在了一起,而他恢复晢晔本名的那一天,为时不远了。

后半夜下起大雪,天明的时候,叶桻背着角宿使者南下。雪路艰涩,两人在沿途淘金者搭建的草棚里落脚歇宿。

金山上有红鹿,紫貂,还有味道不错的鼠兔。叶桻竭尽全力照顾,可角宿使者两眼凹陷,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咳过两次血以后,已是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叶桻为了吊住他的精神,背着他赶路时,一边走一边向他讲述青龙寨的事。江粼月和六宿如何在西京享乐,盗窃各大豪宅王府,如何收服浙南大小山匪,让他们为衢园难民开路,如何在飓风汹潮中勇闯雀儿岙,剿灭潮鲸门,渡难民去南海,如何在太白山保护邝南霄,救助天子,如何在蒲津关帮义军渡河抢滩,破了大曦最后的屏障……

纷飞的大雪中,许久没有反应的角宿使者听到江粼月与虎鲸遨游嬉戏,终于扯动嘴角一笑。

金山势如阶梯,西北雄厚高峻,东南逐渐收窄,变得平缓。

叶桻望着前面的山岭,自己来时骑的马就在下一个盆谷里,后面的路可以以马代步,再往南就是陇昆地界。

最艰难的行程已经过去,“角哥,快到了!”

角宿使者睁开眼睛,“叶桻,是我的时辰快到了,说你白费力,你偏不信。”

垂危之际,希望、绝望一线之差,心念可以左右生死。叶桻深吸口气,提起轻松的口吻,“角哥,不出三天,你就会见到一位当世神医,我看她不仅能治好你淘金损坏的肺,还能帮你续上手指、脚趾和鼻子。”

“叶桻,你是千年的石佛像——老实人。老实人吹牛,不堪入耳。”

一股腥热涌向叶桻肩头,他侧脸一看,角宿使者口中呛血,一滩接一滩,比呼吸还频繁。

叶桻大惊,连忙将他放下来。

角宿使者忍着肺中疼痛,竭力一笑,“其实我回不去,也没什么遗憾,我听你讲那些事,好象这些年仍和他们在一起,那些酒肉之爽,冒险之乐,我一样也没短。你见到小月之后,让他笨拙些,神鹰教本领最厉害的人,命运都不太好,他担了‘一翼遮天’之名,反而不如以前轻松自在。”

叶桻听他气若游丝,喉中一哽,“角哥,你还没告诉过我,你的本名叫什么?”

角宿使者虚弱摇头,“‘角宿’是七宿之首,本名什么也不是,我一个水匪,有人埋已是福分,不用劳驾你竖牌子立碑。”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而已。”

角宿使者一脸卖关子的得意,就是不答,缓缓把龙爪剑递给叶桻,手臂垂进雪里,再也不动。

叶桻握着剑,明白他的心愿,把剑带回去,就是把他带回去。

岁月磨砺,龙爪剑锋利如昔,人却经不起时世改变。

肉躯腐化成泥,随剑回去与大伙团聚的,是一团魂魄,那仍是大家记忆中的角宿使者,一如过去。

沉云漫天,雪花密密匆匆,象无数急着投胎的亡魂,很快把角宿使者的尸身盖住。

每个人早晚都会成为雪花中的一片,在坠地融化之前,能飘舞的距离并不长。

叶桻抬起头,起伏衔接的山岭延伸向南,隐在雪里,不知大盛边境会不会象龙爪剑一样结实,可以承受又一轮时世巨变。

第194章 太湖画舫

望江县地处淮南、江南、湘赣三域交界处,扼控着长江水道的黄金要段。

望江县西南的长江江心耸立着一座孤绝的石屿,高三百尺,围长不过一里,形似女子耸立的秀美发髻,名为“小姑山”。大禹治水曾经在此记功,始皇东巡称其中流砥柱,山上竹木葱郁,山下江水滔急,海潮至此不复而上,又称“海门第一关”,是兵家必争的长江之眼。

几个月以来,尚彬的江南军和吕春祥的淮南军如同扯住一根骨头的两只狗,在江北来来回回的撕咬,望江县不在接战锋线上,驻扎着潘云聪的湘赣军。

这日黄昏,一位头戴斗笠的布衣老者渡舟来到小姑山下,沿着迂折的石阶缓缓上行,经过山腰的小姑庙,来到山顶的“梳妆亭”。

亭台六角两层,十分雅致,亭外石罅中冒着一棵高挑的梭罗树,亭中站起一人,衣着朴素,见了老者歉然抱拳,“潘督治,这台阶有三百六十五级,劳你登高,有欠周道,不过现在找个清净的地方不容易,小姑山小小石屿,无处不景,无景不奇,就算忙中偷闲,散心揽胜吧。”

潘云聪摘下斗笠,“凛王殿下都肯降尊纡贵,我这把老骨头,又怎敢称‘劳’。”

两人坐定,李烮指点风景,谈笑怡然,潘云聪却眉间惆怅。

“潘督治满怀苦衷,是舍不得嫁女儿?听说聘礼都堆到府上了。”

潘云聪苦笑,“多年前定的亲,如今尚彦病重,尚彬要借婚事冲喜,殿下此来,不是想讨喜酒吧。”

李烮一笑,“尚彬不等天子准奏,连督治头衔也不要了,自封东旭王,你家二小姐一过门就是王妃,的确应该道声恭喜。”

潘云聪摇头而叹,“我与尚彦三代世交,上次见到尚彬,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一副风流好相貌,身边丫环仆妇个个妍丽,衣食器物无不精美,他若安份守富,我那小女即使不得独宠,至少锦玉终生,谁知这小子自命不凡,心比天高,挑衅天子,狂妄无度。”

“湘赣与江南宗族相连,如同左手右手,我若悔婚,背弃与尚彦多年的情谊,让左手去砍右手,宗室部将必然犹豫怨拒,轻则弃甲罢战,重则哗变生乱。我若应婚,不忠不义,为虎作伥,一步踏错,覆水难收。这些天尚彬三催四促,我对着聘礼,白头发又多了一把,殿下还有心思取笑。”

“潘督治,你说我不是来讨喜酒的,难道你以为我来,是让你左手去砍右手?”

潘云聪微微抬眉,“天子赐你白金虎符,你孤身微服,若不是想秘密调遣湘赣军,背击江南,还能为何而来?”

如今河东张鼎臣忙着平叛,分身乏术,吕春祥和余应雷是内讧行家、外战侏儒,剑南偏远,凛军回归陇昆,郭百容的山南军番上宿卫,没有天子谕令不得轻动。除了湘赣军,李烮可用的兵马,着实不多。

李烮敛去笑意,“大盛元气未复,不堪大动干戈,你境地两难,我怎能逼你。对付尚彬,无须左手砍右手,他不过是棵长野了的藤子,绝其土壤,野藤自萎。”

“绝其土壤?”

“潘督治想必清楚,承业元年太湖大水,症结在于圩田混乱,水灾来时,尚彦拆圩疏道,可惜已经太迟,灾后圩堤冲毁,边界不明,之前的划分本就纠纷不断,重新界定的时候,各圩主更是争得头破血流,这些巨商富贾、宗族首领,谁都不肯退让,全靠尚彦平衡斡旋。”

“尚彦在寿宴后突然中风,半身不遂,这个烂摊子落在尚彬头上。尚彬一无耐心,二无面面俱到的交涉之能,顾此失彼,圩主怨声载道。尚彬索性快刀斩乱麻,一声令下,把有争议的圩田全部收归督治府,充作粮饷军资,一下子把江南各大宗族得罪个遍。”

“他趁乱截胡,是看准了时机。各域战后疲弱,江南虽然遭灾,但没有直接与王郯厮杀,根基又好,恢复比别处容易。尚彬挑衅天子,抢地扩势,不仅把到手的圩田用作粮草军需,更以主将之姿,独断专行,借外战转移矛头,夺权树威,州官部将稍有异议,便被他贬谪拔除。”

“那些圩主和各地将官都是看在与尚彦的交情上,才没有立刻与尚彬翻脸。尚彦不算大忠大贤,但他很懂笼络,与宗门贵户利益交织,对属官、部将和百姓也算宽厚,尚彦辛辛苦苦打下的根基,被尚彬一折腾,拔松了一半。”

“尚彦父子一个保守,一个急进,矛盾由来已久。尚彬想与王郯合力剿灭盛军,南北分治,尚彦觉得火候不足,仍想固守一隅,先蓄后张。尚彬嫌父亲贻误时机,几次吵翻,尚彦每吵必病,身体大不如前。”

“尚彦五十五岁寿辰那日,宴席还未全散,宾朋仍在,尚彬偷空与尚彦的爱妾私会,被尚彦撞个正着。尚彦本就有病根,一气之下,中风栽倒,言语不清,半身不遂。尚彬对着宾客痛哭,顺势子承父业,索求扶持。外人不知私会爱妾的丑事,更不知是尚彬为了激病父亲,刻意为之。尚彦失了主控之权,江南督治府的人敢怒不敢言。”

潘云聪一拍膝盖,“这个孽障!”

这些秘闻,连他都不知情,李烮果然有备而来,尚家里外摸个透清,恐怕早已派人潜入江南督治府。

李烮耐心等待潘云聪怒气稍退,“潘督治,如今你这位贤婿,在内被人戳指,在外丧尽人缘。江南各镇的军将被他撤撤换换,牢骚满腹,江南两支水师自成一系,隔岸观火,真正对他死忠的,只有他自己的亲信和尚氏豢养多年的门臣家将。他急着和你女儿成亲,想仰仗岳父之力,你何苦在这个时候替他背锅垫背。”

“你年长稳妥,德高望重,我来找你,非但不要你出兵,还盼你按兵不动,不仅你自己,连杭州西南周边各个重镇,也盼你能利用你的威望人脉,悄悄说服,让他们接到尚彬调令时,不亢不卑,虚与委蛇,迟滞缓行。战事拖上几个月,尚彬后继无援,只能退缩放弃,这便是‘绝其土壤’。”

潘云聪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折中之法,“既如此,我将那些聘礼退了,什么王妃,小女能平平安安,不牵连守寡,已是大幸。”

李烮道:“那倒不急,你拒婚,他会立刻自己征兵,何苦把更多江南子弟卷进去。天子仁善,等尚彬退军,我会竭尽所能,保住你这位贤婿的性命,他也许会被贬黜远地,那时你再决定是否履行婚约,不算悖驳人情。至于眼下,天子知你为难,没有怪你摇摆迟疑,他还有一样东西,托我转赠于你。”

李烮站起,郑重的取出一只金黄色的匣子,是天子之物。

潘云聪连忙整理衣衫,跪拜而接,匣中有一封承业帝的手书,另有一瓶微带腥气的药丸。

“潘督治,这是用海下一万尺才有的红口鲸之油做成的药丸,西京仅此一瓶,有改善记忆的奇效,你每天给尊夫人服用,不用多久,她就能认出你和女儿们了,这时候怎能拆散母女,让她们两地分离?”

潘云聪的结发妻子得了痴症,求遍名医不见好转,这稀有的药物比王侯爵位、万两黄金都要珍贵,他泪水滚落,向北叩拜,暗想天子怎么会知道,自然是李烮的心思。

“殿下,我别无所长,与人攀谈交心却是驾轻就熟,我会前往江南各镇,游说尚彬的部下。”

李烮弯腰将他搀起,“那我就提前谢过潘督治的口舌之劳。”

潘云聪拂去眼泪,“殿下连卫队都不带,真要去江南督治府探病,与尚彬相见?”

李烮点头,“探病并非虚言,能不能探到,尚未可知,但我既说来探,怎能不去?若能说动你这位贤婿悬崖勒马,省省你我的力气,不是更好。”

“殿下,尚彬再不得人心,江南到底是他的地方,你孤入虎穴,安危难测,他若拘困了你,以胁天子,你不是反陷被动?”

李烮一笑,“这一步,他不到山穷水尽不会走。在那之前,至多是散布谣言,离间君臣而已。我绝其土壤,他陷我孤困,彼此扯平,那就看谁离间得过谁吧。”

潘云聪沉默良久,李烮为使江南伤亡最小,愿意孤身一人铤而走险,可天子那边,禁得起离间?天子派李烮前来,何尝不是试探,若完全信任,何必把阿迪接入宫中?江南稍有不妥,天子便算拿住了李烮的把柄,可削可贬,他要借尚彬之手除掉李烮,也是不落痕迹。

这一切,李烮怎会不知,他谈笑风生,举重若轻,是为了安抚湘赣,真正的危难,谁能想象。

潘云聪看着李烮安稳如常的神色,暗暗一叹,能千军万马定江山,也能两袖空空平乾坤的,只有凛王了。

天复元年深秋,李烮以辅国大将军兼观容使的身份现身庐江县淮南军大营,令吕春祥暂时休战。

李烮到达的次日便向江南督治府下书,要求探视尚彦的病情。

尚彬接信发笑,“李烮,你不回塞外骑马,跑到江南来淌浑水,我不见你,显得我心虚怕你,毕恭毕敬请你进我的杭州城,又实在抬举了你。”

回信一封,说尚彦因病在太湖延寿园休养,要李烮到湖边赴约。

吕春祥提醒李烮:“尚彬自立称王,绝无讲和的可能,殿下何必多此一举。太湖是这群江南水鳖的保护壳,他们挨着这个壳,天不怕地不怕,尚彬言辞轻慢,就是想激殿下去踩这个套子。”

李烮并无恼意,“本王说要探病,怎能来而不见。”

“既然如此,殿下需要多少水陆士兵,我去清点。”

“吕督治,杀气腾腾,对病人不敬。”

吕春祥偷偷打量李烮,尚彬会把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头子弄到太湖边上去?鬼才信,李烮身家性命都不顾,要么是愚勇自傲,要么是暗藏私心。

他久闻李烮用兵,可以化朽为奇,原本散乱的山南军和湘赣军经他带领,竟能从王郯手里夺回西京,这次李烮孤身前来,对淮南军并无提点,对自己也不亲切,他摸不透这位王爷的脾气,心中阴晴不定。

秋末太湖,天水萧瑟,三年前的水灾到现在还留着痕迹,集市疏寥,荒地散落,残屋断墙淤泥犹存。

仔细修缮过的延寿园,鲜艳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尚彬听闻李烮只带了几个随从,哑然一笑,本不打算前倨后恭的出门迎接,现在却来了兴致。

他命人排开仪仗,锦衣绣履的来到园外,俊颜出众,好一棵临风玉树。

李烮远远看见,跃身下马,尚彬抱拳上前,“凛王亲临,有失远迎。”

李烮微笑回应,两人携手入园,步履生风,象一对许久没见面的兄弟。

二人饮茶谈叙,李烮问起尚彦的病况,尚彬面露忧色,“家父精神好时,能以眼神与人沟通,有喜有怒,恶时则气血逆乱,翻目抽搐,流涎怪吼。昨日他狠狠发作之后,昏睡了半夜,醒后紧张惊栗,听不得半分异动,实在不能见客,请凛王见谅。你既然远程而来,何不多留几日,等他状况好转,再探不迟。”

李烮有些感慨,“几年前我与令尊同游太湖,他博学广闻,各种典故如数家珍,如今故地重游,他却被疾病所困,令人唏嘘。”

尚彬陪着感叹,“上次家父与你同游,小弟未能陪同,实在可惜。今日小弟特意安排了画舫,想以子代父,与凛王重游太湖,回顾往昔,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李烮的几个随从一听,身上都是一寒。

李烮倒是淡然,“能重游太湖,不虚此行,你一番美意,我怎会拒绝?”

尚彬双手一拍,传令下去,陪同李烮来到湖边,这次的画舫比当年游湖那艘还要高大,柏木底舷,槐木侧舷,舫楼上覆飞角琉璃灰顶,内顶镶嵌井字天花,前有厅室,后有敞亭,贴金绘彩,整船可容百人。

李烮让随从回去,自己只身跟随尚彬踏上跳板,进入画舫。

尚彬的绝色姬妾们早已娉婷相候,见到两人,流纱铺缎的拜了一地。

尚彬命她们摆宴布菜,添盏的顾盼倾城,斟酒的皓腕雪臂,奏乐的娥眉如墨,歌舞的婀娜翩仙,李烮笑叹:“宫中佳丽如云,毕竟空旷拘谨,若说旖旎蚀骨,还属江南碧玉。”

尚彬好奇道:“听闻凛王的两位侍妾都是天姿国色。”

李烮摇头,“我纳妾是为了照顾阿迪,怎能与你千挑万选的佳丽相比。”

尚彬亲自夹菜,“守月夫人仙逝多年,你却无意再娶正妻,凛王英华盖世,对情痴久,不是令天下女子顿足断肠吗?”

艄公长篙入水,画舫缓缓驶离岸边,舫后跟着几十条护卫小舟,湖风白浪,四面开阔。

酒过半酣,月上中天,尚彬遣散姬妾仆役,舫中只剩他和李烮两人。

第195章 水上囚笼

李烮微带醉意,“尚彬,我很佩服你,生在锦玉乡中,享受人间至福,却不安于现状,而要攻城掠地,图谋大业,实在抱负不俗。不过,依我这个过来人之见,刀戈风沙之苦,还是浅尝辄止为妙,多少枭雄直到亡命末路,才知一场虚空,你已经站在很多人毕生辛苦的终点,应该满足。谋权之途,一旦踏上就如投胎再世,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好命,很难说。”

尚彬继续为他斟酒,“李烮,我也很佩服你,你身为李氏皇族,才干本领远远胜于龙椅上那个窝囊皇帝,近至百官,远至百姓,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却心甘情愿,屈居人下。”

“皇帝让位,你不想趁人之危,视而不取,收复西京,你不想鸠占鹊巢,入而不据,归根结底,你是怕落人话柄,名不正言不顺,可名声与江山比起来,又算什么呢,把大好国土交到一个窝囊废手里,令大盛失陷泥潭,困苦挣扎,每次祸乱都要成千上万的性命来填,这就是你名声的代价吗?”

“那个窝囊皇帝就算勤恳百倍,也非治国之才。你束手束脚,被他拖累,哪怕小心翼翼不越雷池,他也不敢全相信你。你一不结臣党,二不养谋士,只不过心系边关,可他偏不放你回陇昆,还把你儿子接来作人质。你有功劳,他疑神疑鬼,他捅了漏子,你收拾残局,你还是那个自由自在、天地不拘的凛王吗?”

“我尚彬不是什么人杰,也不稀罕万人之上的春风得意,可总有几分做人的自尊,要我如履薄冰的对着一个窝囊废顶礼朝拜,还不如让我再投一次胎。”

“李烮,我知道你为平息战事而来,我不是不能罢兵,但我有一个条件,如果龙椅上的人是你,我会心服口服,从此乐在其中的整治江南,三跪九叩的给你纳贡上赋。今日这里没有旁人,咱们无须隔心隔肺,倘若你我联手,何愁天下不得,为什么非要死死戴着愚忠的帽子?”

李烮转动手中的酒盏,“你我不过几面之缘,你太高抬我了。”

尚彬正色,“刚才都是小弟的肺腑之言。”

李烮饮尽盏中的酒,喝得有些快,醉意又重了一层,“尚彬,握治天下有两条路,一条为王道,一条为霸道。古人云‘王道如砥,本乎人情,出乎礼义,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悸,则王道备矣。’”

“纯粹的王道,不以利益为宗,而以仁义为旨,道德是目的。折衷的王道,维护利益,兼顾仁义,不用滥武之法解决争端,道德是一手持握的剑。霸道则唯利是图,为登霸主之位,不择手段,道德是形同虚设的点缀。”

“前朝各代,因势而需,时取王道,时取霸道,更有擅长权谋的君主,在双道之间游走,以权宜变通之法,始终保着‘圣贤’之名,可并非人人都有这种变道的手腕,天长日久,变道也会被看穿,令‘圣贤’失去后人的推崇。”

“究竟什么是为君之道,千百年来,莫衷一是,有多少人能把握得宜?承业帝也好,王郯也好,都是这条路上摔得惨重的人。苍生有难,如果真的有一天情势逼迫,需要我亲自来走这条道路,我不会逃避,但眼下大盛需要蓄力,百姓需要喘息,你让我这个时候来走霸道,选错了时机。”

夜风掀浪,画舫还算平稳,两人目光交接,案上的铜架花鸟灯朦朦胧胧,照出彼此互相揣测的脸。

尚彬倾身凑近,“李烮,时机半在天赐,半在人为,纠结于王道霸道,是坐失良机。成王败寇,青史不过是成者手中的泥巴,任意捏扁搓圆,走王道的有几个是磊落的真贤?大盛才历风暴,又见阴云,正因外危未尽,内患未清,你才应该赶在乌云遮日之前,先发制人!你若犹豫,龙椅上那个窝囊废能拨云见日?你还有多少机会,可以继续擎天不塌?”

“蠢皇帝给你的白金虎符,只能在紧急时调动不超过三万的军力,周边各域,哪有你称心可用的兵马?他让你平乱是假,找个借口除你是真,你与我同舫游湖,通敌之嫌三日内就会传遍西京。李烮,你没有别的路可选,你对他仁至义尽,他对你外宽内忌,你若真是意志如铁,又怎会上我的画舫?我有兵有粮,你有胆有略,共拓盛世,必让外贼惮慑,四海升平!”

李烮看着尚彬意气飞扬的脸,心里浮起深沉的惋惜。这位年轻的江南之主,远比自己想得还要固执激进。

他凝眉良久,离开桌案,走到画舫窗边,自嘲一笑。

惜在何处,是不是因为尚彬的话,自己不能全盘否认?

湖波荡漾,水中现出承业帝落难益州时,伏在他肩头痛哭的面容,这面容与尚彬野心勃勃的脸并排晃动,李烮低头垂目,肩头重似千钧。

尚彬冷眼瞄着他的背影,足足等了一盏茶,才听李烮道:“乾坤之计,非同小可,若有此命,必有天示。尚彬,塞外和田有一块‘天象之玉’,玉纹随人而变,可以预测命运,卜知未来,我在陇昆的时候听说这块玉被商旅所得,带到江南督治府,你不会一无所知吧?”

尚彬微微诧异,审度片刻,方才笑应:“凛王果然广闻博见,这块玉的确辗转到了小弟手中,怎么,你还是纠结难定,想卜算天机,以作决策?”

李烮回过身,目光灼灼,“不错,我想看那块玉到了我手中,会不会显现龙纹。”

尚彬低笑一声,敞开锦袍,从贴身处解下一块朱绶玉佩,双手奉上。

玉佩不大,没有雕琢成常见的环璧之形,只是顺边磨润,保持天然。

李烮接玉在手,回到案边,酒力上涌,扶了扶额头,借着灯火细看玉上的纹路。

尚彬突然一伸手,把案上的铜架纱灯打落窗外,跃退半丈。

周围的小船见到信号,呼啦啦围拥而至,每条船上都冒出几十名弓箭手,瞄准李烮。

尚彬看着李烮脸上的神色,哈哈大笑,“李烮,你盛名在外,难符其实,我以为你有胆有魄,原来你不过是个瞻前顾后、笃信天命的庸人!就算你是戈壁英雄,大漠神将,到了我江南,不过是一只下不了水的旱鸭子!此玉若能卜算先机,我又何须与你商谈天下,你自己慢慢在这里琢磨命数吧!”

跳上小舟,大笑远去。

数十条小船绕着画舫围成直径半里的大圈,舟间以铁索相连,舟上士兵手举火把,背弓持剑,把画舫变作茫茫太湖中一只浮水的囚笼。

李烮走到舷边,画舫内除了他自己,空无一人,石碇抛沉湖底,一篙一橹也没留下。

他默默注视水波夜色,慢条斯理的点燃另一盏灯,回到桌边去喝剩下的酒。

后半夜,李烮在画舫上时躺时坐,时立时走,士兵们不知他在做什么,只猜他受困焦虑,坐立不安。

后来李烮熄了灯,似乎睡觉去了,士兵们也打起了哈欠。

几条鱼哗啦啦蹦出水面,有一条跳到了小舟上。

过了一会儿,跳出水的鱼越来越多,噼里啪啦,水花四溅。

士兵们久居江南,知道只有春季洄游繁殖的鱼爱跳,现在是秋季,一定是湖底有一群身长个大的太湖鲟鱼在入冬前捕食,把小鱼吓得惊跳出水。

一条鱼哗啦一声,跃上画舫的甲板,李烮听到响动,走到舷边蹲下,把鱼按住。

这是一条金色的鲤鱼,他伸指一掏,从鱼嘴里摸出一样东西,借着湖水反光一照,是镶着白石的衢园白阁牌坠。

会心一笑,收起牌坠,从袖中摸出尚彬的玉佩,塞回鱼腹,抬手将鲤鱼扔回水里。

他动作轻微,又借船舷遮挡,士兵们以为他只是和别人一样,打发了一条乱蹦的鱼。

李烮环顾左右,抛鱼者能在水下憋潜这么久,自然是宣女。

他来到江南,没有明着征调启明军,可一路上一直暗中联络。他之所以敢孤身入太湖,不惧任何陷阱,连性命成败都孤注一掷,因为他的安危有人息息相护。

与尚彬相见,是最后的试探和规劝,讲和失败,只能反戈一击。

他要孤零零的在八百里太湖中央,挪棋走子,以流血最少的快刀制住尚彬的要害,剜解江南危机。

李烮回到画舫卧室,松开手掌,用衣襟擦拭湿漉漉的白阁牌坠,鱼腥散去,透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栀子花香。

他合上手指,今夜喝多了酒,胸口醺醺发热,脑中冒出难以抑制的错觉,好象握着的不是她的牌坠,而是她的手。

从何时起,每每与她相近,都有一种痒痒的感动和安宁。

他攥着牌坠横躺塌上,心中笑叹,李烮啊李烮,你又不是怀春的少年,你戎马苍凉,打过很多看起来没机会赢的仗,你可有勇气去握她的手,让她陪你下完人生的后半局棋?

李烮被困画舫的第二天,尚彬派人散布的谣言就传到了淮南军的耳中,有说李烮与尚彬歃血为盟的,有说李烮葬身湖底的,淮南军本就松散,谣言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玄。

李烮死了还好,倘若他与尚彬合谋,淮南岂不成了战车碾死的第一只羊?

吕春祥回忆李烮出发前的轻松之态,越发肯定,凛王胆敢孤身入险,必定心怀反志,与尚彬暗通。他急急上奏天子,添墨加彩,言之凿凿。

尚彬趁淮南人心不稳,突发攻势,吕春祥心悸胆寒,一个尚彬已经厉害,再加李烮,自己就是三头六臂也非对手。

他拔军后撤,三天退了四百余里,从庐江退到定城。尚彬轻松追击,淮南大半落入囊中。

承业帝收到吕春祥的上书,就算李烮临行时有言在先,看着吕春祥的振振之词,仍是心惊肉跳。

李壑向群臣询问,杨柬说李烮善谋,必是计策。谢思芩说无论李烮有何用意,朝廷都应有备无患,吕春祥溃不成军,不如调郭百容的山南军东进,去阻尚彬。

李壑随即下旨,令郭百容出兵。

李烮临行前亦曾致信郭百容,让他在天子不明究竟、踌躇不决时上书请奏,带山南军四成人马出师镇局。

郭百容还未入宫,天子圣旨先到,倒是省事。

散朝之后,李壑仍在默默出神,内侍总管康忠在旁边低声宽慰:“陛下对凛王至亲至厚,大盛王臣百姓,哪个不知。”

李壑一叹,“堂兄消匿太湖,行踪不明,也许是对朕失望,当年他和先帝闹得不痛快,也是一夕之间杳无踪影。这次他临走前特意提醒朕,说乌日王一定会在击败花讫勒之后,向百丽大举报复,倘若乌日王邀大盛合击百丽,千万不要应允,可朕没听他的话。”

百丽民风硬悍,妇孺皆兵,乌日王屡战不胜,向盛廷邀援。

大盛内乱时,李壑调安北军南下,北境虚空,浑朔两部借着战乱占去不少大盛疆土,乌日王郑重承诺,如果大盛愿意援助,他会将占去的疆土全部归还,并且释放所有的汉人奴隶。

李壑担心国力不足,支承不起远程用兵的军需,乌日王又说他缴获了花迄勒大半牲畜财富,盛军的援兵根本不需要大盛输运补给,一切军需都由乌日勒承担。

乌日王和广成帝一样,都在与百丽的战争中失去爱子,同仇敌忾。李壑想起丧兄之痛和广成帝心中毕生的梗堵,觉得若能报仇雪恨,是对先帝之灵最好的安慰。

乌日王设法贿赂了一些盛廷官员,在上朝时支持援兵。安北军统帅太史琦更是信誓旦旦,要求出战,他收复西京时抢先入城,中了圈套,大败受辱,被李烮狠狠参了一本,现在想征战立功,一雪前耻,若能灭了百丽,了却先帝夙愿,必在大盛史册居功至伟。

除了杨柬等几个老臣竭力反对,外加李烮的那句叮嘱,李壑再也找不到不出兵的理由,他传下圣旨,令太史琦率安北军驰援乌日勒,远征百丽,眼下战况激烈,胜败难论。

李壑想起这个决定,心中总是不安。

康忠道:“陛下,恕老奴擅言,凛王再能干,大盛也是您的天下,陛下因为没听他的话而惴惴,不是君臣倒置?凛王心思深远,陛下让位他不受,收复西京他不取,是怕落人话柄,不得民心,他欲擒故纵,赢得陛下死心塌地的信任和大盛上下一致夸赞,倒象陛下坐这龙椅,是他的恩赐。这次他临行之前特意提醒陛下,谨防有人离间挑拨,更是高明,如此一来,真真假假,虚实难辨。”

李壑捏起拳头,“大胆!”

康忠扑地叩首,自抽耳光,连呼该死。

李壑将他驱出殿外,自己独坐了许久,仍然掌渗冷汗,心颤不止。

第196章 天象玉佩

郭百容奉旨出兵,山南军有一半留在西京宿卫,这次调动的兵力不到江南军的三分之一。

尚彬想趁山南军立足未稳,迎头击之,山南军的前队有所防备,两军小股人马在穆陵关交战,各自损失千余人。

尚彬突袭未遂,撤回先锋,暗想当年王郯所向披靡,遇到郭百容才栽了第一个大跟头,后来山南军跟着李烮收复西京,这个郭百容,不可等闲视之。

试探过后,两军渐渐放开了手脚,开始正面交锋。江、淮两条大河的几十条支流纵向排列,密如芭蕉叶脉,双方在这梳子般水土交错的地方时而舟战,时而陆战,打得状况百出。

这日双方隔河对峙,尚彬要郭百容后撤十里,腾出战场。

郭百容想趁尚彬半渡,拦腰截击,于是挪军后撤,不料军中混进江南军的奸细,在后退时高呼中伏,山南军生乱失控,尚彬趁机渡河冲杀,将郭百容逼退两百里。

郭百容稳住阵脚,令士兵收集车轮,拆去外缘,把车辐削尖,以铁索串联,准备好了以后,在尚彬的骄兵面前示弱诱攻。

江南军果然轻率深进,被引入狭地痛击,狼狈渡河回撤,又发现河中拦了尖辐铁索,船不能过,成了束手待擒的瓮中鳖,被斩俘四千余人。

紧锣密鼓的大小十几战之后,两军各有胜负,又回到隔河对峙的阵势。

就算养兵休整,也不太平,今天你来我营后放火,明天我截你粮草,后天你凿我船底,大后天我给你军中下药,斗智斗力,花样无穷。

江南军耗战已久,士气就象尚彬的婚事一样,越拖越疲。

尚彬忍不住心焦,连连派人去湘赣借兵,潘云聪欣然来信,说潘夫人病势好转,恢复神智,认亲泪下,喜见女儿在侧,一家子回夫人原籍祭祖探亲去了,什么婚嫁、援兵,只能之后再说。

这老滑头!尚彬掷信于案,正在烦闷,手下的承局忽然来报,说在军中几名偏将的营帐中发现来历不明的金银财宝。

尚彬大怒,捉拿审讯,逼问那几人是否通敌受贿,反复拷问无果,抓起处斩的令箭正要往下丢,忽然瞥见周围将士噤若寒蝉的神情,手指一紧,又把令箭捏住。

他冷静一想,受贿者一齐显露马脚,太凑巧,是自己急躁武断。

按住怒火重新细查,发现是郭百容安插内奸,在军中栽赃陷害,这么简陋的把戏,居然令他差点上当,险些错斩左膀右臂,挫伤军心。

尚彬没收金银,释放诸将,好言安抚,叫士兵把内奸的头颅挂在旗杆上,向河对岸齐声高喊:“多谢郭督治馈赠军需!”

郭百容也把混进山南军的奸细绑出来,当着对岸的面乱箭射杀,以牙还牙。

双军胶着,苦无进展,这晚郭百容正在帐中思索破敌之策,忽然有客来访。

来者黑衣布巾,浓眉豹眼,正是雷钧,郭百容喜出望外。

西京一别,多日未见,两人刚叙了会儿旧,郭百容便按捺不住,面露探询之色。

启明军一动,必和李烮相关,这位王爷到底卖什么关子,真是急死人。

雷钧等郭百容遣退左右,方才开口:“郭督治,启明军的确是在按凛王密令行事,现在不便多言。他让我等山南军和江南军胶着之际,来委托你几件事。”将身凑近,对郭百容一番低语。

郭百容面露惊讶,“凛王真有把握,能反其道而制胜?”

雷钧道:“这就看凛王对尚彬的估量了。”

无论朝中有多少异议,郭百容对李烮仍是深信不疑,“雷右使,你向凛王和林将军复命,我会依计而行。”

十天后,郭百容夺下固始城,仍然牢牢牵扯着尚彬的兵力。

尚彬派哨探查看淮河上的布防,想夜半偷渡,从淮河上游背击山南军。

探兵回来报告,有几个渡口河防松懈,尚彬一面与郭百容虚战,一面悄悄分兵分船。

次日,尚彬的部将在附近捉住了一名山南军信使,截获密信一封。

尚彬打开密信,对灯一看,脸色陡青,许久之后,青色转红,他瞪着眼睛握信冷笑,冷笑变成大笑,“好个郭百容,险些又将我唬住!”

这封信是台州刺史王宗祥写给郭百容的,看口吻,王宗祥已经和郭百容互通许久。

信中说尚彬在江南不得人心,令江南将领心中厌弃,王宗祥反复思虑,决意听从郭督治的提议,不再为尚氏效力,愿意保兵归朝,受天子调遣,既然郭督治兵力有限,受阻淮南,一时难以取胜,他愿率台州水师集结战船,从海路进入钱塘湾,直逼杭州城,夺下江南督治府,端了尚彬的老巢,与郭督治两面合力,让尚彬前后无路,自取灭亡。

尚彬初看心惊胆颤,再看却发现多处破绽,王宗祥身为台州刺史,是尚彦最老的部下之一,与尚彦私交深厚,又是遇事缩头的脾气,不可能被远不熟近不亲的郭百容策反。台州刺史的印鉴、火漆都有伪造的痕迹,最重要的是,这封信根本出自一个不谙航海,不了解钱塘水道的外行之手。

钱塘湾入海口岛群密布,常有风暴,湾口有望海水师把守,这是第一道屏障。

整个钱塘湾形似喇叭,大浪入窄口,激潮澎湃,只有南岸外缘因为南股潮的常年顶冲,有相对稳定、可行大船的深槽。在颠簸的大潮中切槽而行,就算航海老手也不敢轻易尝试,这是第二道屏障。

杭州城外的钱塘江河口段受径流、潮流双向摆控,河槽不稳,河床起伏,冬季水浅,只有涨潮的那两个时辰才能行驶两千石以上的船,稍不留神就会搁浅,这是第三道屏障。

王宗祥说出“从海路进钱塘湾,直逼杭州城”这样的大话,要么得了失心疯,要么他操控水师的本领象凌空走绳的杂耍艺人一样高超。

尚彬冷哼一声,倘若这位台州刺史真有这么大能耐,怎么多年来连一群海盗都收拾不了,直到江湖水匪黑吃黑,台州水师才从中渔利,捞了个剿灭海盗之功。

尚彬手持密信,亲自审讯俘虏来的信使,越听纰漏越多,这人根本就没去过台州,而是一直在附近兜兜转转,专门等着被拿获。

尚彬捏着确凿无疑的假信,心生一计,“这些天和郭百容斗智斗力,他为了引我上当,栽赃离间,什么异想天开的谣都造得出来,我要是真信了这篇假话,就得连夜拔营撤军。他这么处心积虑,我不如将计就计,就让郭百容以为我要撤军回师,他若趁机出击,我正好分兵绕到他背后,叫他全军覆没。”

就在尚彬盘算佯撤分兵的时候,台州水师的船舰已经悄悄离港北航。

北方冬季的冷风沿海岸南下,在海面掀起颠簸的浪头,海中潮流冷暖异色,清浊不同,交织成被渔民称为“水夹子”的斑斓海面。秋冬南游的梭鱼专门在清澈淡蓝的水带当中密密集群,连成长达几百里的一年一度的梭鱼鱼汛。

就象陆上各域士兵闲时农耕一样,台州水师每年都在这个季节和渔民一道捕鱼。

王宗祥站在船头,桅杆上挂着台州府的旗帜和追汛捕鱼的信旗,海上民船见到旗帜会远远避开,不碍官家捞鱼。

海风鼓袖,王宗祥张开手掌,天象玉佩在手心莹莹发亮。

几年前,李烮与尚彦画舫游湖,尚彦另外邀集了几位交情深厚的老友旧部一同作陪,王宗祥和望海刺史欧阳禾便在其中。

尚彦喜爱珍宝,尤其痴迷美玉,他在画舫上以此玉为例,向几人长篇阔论的解释“三年人养玉,十年玉养人”,玉石与人相触,受汗脂浸润,变透变色,即为“长活”,这块灵玉对温热水脂极其敏感,持久在手,光纹变幻,因人而异,十分神奇,有人笃信这是命理天象,可以占卜未来。

当时王宗祥试握此玉,透出飞鱼之纹,赞叹不绝,“天象灵玉,可为传家之宝。”

尚彦却黯然摇头,“玉性太灵,未必是福,彬儿性急,压不住念头,若受了天机诱示,不知会做什么,还是不得此玉的好。如果老夫年过花甲,依旧平安富乐,就把这块玉奉入宗祠,如果在那之前命数已尽,就让它陪我入土,倘若未及花甲,而诸君见玉,那一定是老夫陷于危困,大难临头。”

天象玉佩,可以作为危难时的调兵信物,当时在场并且懂得此话含义的,除了尚彦自己,只有李烮,王宗祥,欧阳禾三个人。

最近湘赣、江南都在暗中传述,说尚彦寿宴中风并非积劳成疾,而是被尚彬所害,这个不肖子把父亲气成半废,对外却又满口言孝,借着江南诸部对父亲的忠心,顺理成章的继承督治之位,然后自立称王,大刀阔斧的清除异己,各镇守将调调撤撤,据说尚彬还想取消多年闲置不用的水师。

王宗祥越想越气闷,尚彬折腾各州守军,连水师也不放过,自己想必也在异己之列,就要象块旧舢板一样被劈了当柴烧,尚彦苦心经营的江南,被个黄口小儿弄得面目全非。

他提心吊胆的等着调令,谁知等来了一封郭百容的密信。郭百容深得天子重用,要和王宗祥合力除去尚氏,并且暗示一旦成功,宗祥可得江南主控。

王宗祥思前想后,踌躇不决,他性情谨小慎微,虽然憎恶尚彬,但与尚彦交情深厚,仍想替老友维护尚氏基业。

直到尚彦身边的一个老仆在浙水舵主张达的护送下,千难万险来到台州,送来了这块独一无二的天象玉佩。

老仆涕泪交流,尚彬害父夺权的传闻,均为事实。凛王探病,尚彬假口托辞,摆出太湖延寿园这个空壳,尚彦仍被牢牢禁锢在督治府内,外人难见其面。尚彦中风,口不能言,用半灵不灵的手把贴身玉佩扯下来,指着摆在房中的象牙战船,老仆猜测其意,尚彦是要他带着玉佩来找水师。

督治府盘查极严,后来尚彬为了会见李烮,调走了一部分侍卫,老仆才寻了个机会,偷偷出府。杭州周边遍布尚彬的眼线,老仆辗转躲避,听钱塘湾的渔民说,浙水舵主张达认得台州刺史,便向张达求助。

鲁子贤逝后,张达接任舵主,剿灭潮鲸门时,张达划船送叶桻归还了王宗祥的爱子,的确与王宗祥有过交道,遂将老仆领来台州。

王宗祥细看玉佩,是千真万确的天象奇玉,他和欧阳禾安于职守,李烮身陷太湖,除了尚彦本人,还会有谁?他向老仆询问督治府状况,全都详实。

王宗祥思绪如潮,尚彦不以富贵凌人,对他处处提拔照顾,他娶妻是尚彦作的媒,儿子是尚彦起的名,他被一翼遮天挟持出海,私拨水师战舰运送灾民,尚彦并未追究,反而彰表他“剿灭海盗、护民尽职”,这些年他的官职地位都是尚彦所赐,老友求救,怎能袖手旁观?

尚彦寒心彻骨,才会认定忠心旧部比儿子更能保住江南基业,玉佩调兵,是要台州水师借鱼汛北上,出其不意接近杭州,夺回江南主控之权,和郭百容不谋而合。

王宗祥来回踱步,“玉佩信物,不该不从,可从海湾入钱塘的水道是航行大忌。”

老仆恳求:“老爷以玉相托,定是相信刺史大人能够办到。”

张达道:“尚彬叛国逆父,贼子当除!浙水舵熟知钱塘水情,愿意豁出性命,为大人引航!”

老仆见王宗祥仍是犹豫不决,一头碰在柱上,流血而亡。

王宗祥大为震恸,终于打定主意,令人安葬了老仆,当日便集结水师,次日黎明调舟离港。

在海上航行了一天之后,天色变得阴沉,前方风浪叵测。

水师捕鱼,一般不超过两百里,沿海县镇会向上层官吏报讯,此刻把守钱塘湾口的望海刺史欧阳禾应该已经得到消息。

望海水师兵力只有区区八百,不过欧阳禾就算手里只有二十个人,也会牢牢看住钱塘湾。

这位望海刺史铁面少语,熟悉湾口的一礁一石,对潮汛海流比对自己的掌纹还清楚,当年他宁可把东海防御使的位子让给刘云甫,都不肯离开钱塘。

尚彦尽其所愿,让欧阳禾在望海县呆了大半辈子,连尚彬也不敢轻易触动这个倔老头。

欧阳禾是玉佩的知情人,这个倔老头会顾念人情,还是会忠于职守,实在难说。

王宗祥站在船头暗暗揣测,天象玉佩,能否顺利打开钱塘湾的大门?

第197章 葫芦漂兵

马四福连夜掘坟,挖出尚彦“老仆”的尸体,三颗药丸灌下去,“老仆”复苏醒来。

任朝晖摸摸额头,撞得太狠,现在还晕。

凭着装谁象谁的本事,芒秋栈主混进江南督治府,成了最不起眼的家仆。

尚彦身上果然有李烮描述的玉佩,这块灵玉小巧玲珑,乍看十分寻常,一般人熟视无睹,尚彬却好奇这块父亲不让他碰的玉有什么了不起的天机,趁尚彦昏睡,在病塌前顺手摘走,因为来得不磊落,所以从不外露,一直贴身佩戴。尚彦卧床,少了玉也没人留意,这一切怎么逃得过任朝晖的眼睛。

任朝晖吐出口中的沙土,服药诈死活埋,头上顶个窟窿,半边脸成了紫色,右眼完全睁不开,比在垯堡城那次还惨,几时风水轮流,让老风骚也做做这种差事。

台州水师追汛捕鱼,船队一路北上,已到钱塘外海。欧阳禾得到消息,微微一愣,王宗祥不爱多事,这回却来得古怪。

欧阳禾调船出港,离开望海县,来到翁洲之东的小岛上。

这里是钱塘湾的外缘,冬风如箭,浪潮在密如星辰的岛群之间迂回激冲,岛上筑有石堡,就算不设守卫,这些连珠小岛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天然屏障。

黄昏时分,台州水师远远出现在天海交接之处。

欧阳禾令士兵升起信旗,对面台州水师得到信号,从船队中分出一条海鹘战船,劈波斩浪,迎头而至。

西南邻岛上,几个补网的渔民翘首远眺,目睹海鹘战船入港停泊,船上的人上岸入堡,次日傍晚才回到船上,起锚离去。

入夜后,座座小岛上亮起灯火,为首的渔民掀了掀斗笠,细看火光的蜿蜒走向,“老海,这是引航的火光,没错吧?”

说话者是卫瀛,他和丁如海已经在此守候数日。

丁如海张望片刻,“没错,火光所指的是暗礁稀少的航道,看样子王宗祥已经用玉佩说服欧阳禾开放湾口。”

现在天已全暗,台州水师的船队徐徐靠向湾口,船上却没上灯,他们打算趁夜汐水涨的时候,借助引航的火光,偷偷穿过岛群,在午夜之前小心翼翼摸进海湾。

午夜以后,湾中海水低平,欧阳禾会引领船队沿着靠近南岸的深槽前行,等破晓时分,潮水再涨,入湾的海船被大浪助推,正好顺势切进钱塘江口,一个时辰就能到达杭州城下。

卫瀛盯着漆黑的海面,如果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船队在悄悄接近,“有欧阳禾引路,倒是省了咱们好多事,夜航风险大,老海,你继续盯着,我回六合庄报信!”

林雪崚和启明军各部首领早已秘密汇聚在六合庄,一接到卫瀛的消息,立刻让浙水舵全舵出动。

欧阳禾对海湾了如指掌,对内河河道可不如江里生江里长的水油子,浙水舵熟知钱塘江底每一处高低起伏,张达亲自带队,让每名水手携带一只铜镜,黎明前潜入江中。

次日凌晨,杭州南门城楼按时换岗。南门外的江面受晨间海潮推涌,径流变向,向内倒灌,一波一波冲击着江岸。

破晓的阳光撕开晨雾,江上映出点点闪光,闪光连成曲曲折折的亮线,象横漂在江上的一道奇异珠链。

城楼守卫们正觉得奇怪,突然发现东边的江面上出现一排乌蒙蒙的影子,揉眼一看,竟是几十条从天而降的战船。

原来那些光点是在水上为大船引航的铜镜折射之光,船队沿着镜光指引的途径灵活前行,避开了可能搁浅的险处,顺着河道抵达城下,在江面排成阵列。

城楼守卫万分不解的看着船上的旗帜,望海水师和台州水师同时来到,要干什么?

正要询问,王宗祥现身船头,“杭州军卒听着,尚彬贼子大逆不道,自继夺权,盗圩田之利,谋一己之私,朝怒民怨,天必诛之!江南不养无仁之主,良臣不奉狼子之令,你我同食江南俸禄,怎能坐看乡土葬送在一个丧心败德的不肖之子手中?欧阳刺史与我都是江南老臣,不求功位,但求无愧,今日要将江南扶回正路,还不速速开城!”

城中都是尚彬的亲信,王宗祥担心他们对尚彦不利,未提玉佩。

城头守将冷笑,“王大人,东旭王征战在外,你想鸠占鹊巢,何必扯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欧阳禾摇了摇头,对王宗祥道:“杭州城坚粮足,守军都是尚彬的心腹,想劝开城门,只怕不易。”

城楼钟鼓震响,杭州城内的士兵得到警讯,火速上城增防。

王宗祥和欧阳禾左右传令,台州、望海两路水师以船阵为垒,一面转动甲板上的抛车,投石攻城,一面排布弓箭手在舷侧助射,掩护水兵登上江岸,撞击城门。

千里之外,尚彬眼皮一阵狂跳,耳中嗡嗡,仿佛听到雨前的雷声,可天上明明万里无云。

几天前他佯作撤军,分兵偷渡淮河,背击郭百容,却没料到吕春祥这个狐假虎威的小人冷不丁偷袭,这就好比双手扼敌的时候,一只手突然被狗咬住,挣脱之后,郭百容已经从容不迫的撤至霍丘。

尚彬懊恼的望着面前的地域图,一声长叹,从太湖返回后,什么都没有预计得顺利,本以为此刻已在东都,谁知连淮南都没跨过去,本以为令人生畏的对手只有李烮,谁知连郭百容也对付不了。

李烮被困画舫,江南军每日从太湖送来的消息都很平常,李烮观景看鱼,饮酒睡觉,对送饭的小卒笑容可掬。

不知为何,尚彬总觉得头皮藏针。

不祥的预感很快应验,江南督治府派人报急,两路水师聚攻杭州。

尚彬一言不发的默坐许久,站起来才发现两足已经酸麻。

这一阵他不断听到有关王宗祥反戈的传言,之前也有沿海县镇禀报台州水师离港北上,可尚彬知道水师有冬季追汛捕鱼的惯例,并未多虑,以为七零八碎的传言和那封假信一样,都是郭百容用来造谣的分心之计。

却不料郭百容真的与王宗祥暗通,然后用一封故意暴露实情的“假信”消除了自己的怀疑。

尚彬捏起拳头,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击穿,现在后悔无用,杭州是他的根基,父亲还在督治府中,江南军大部在外作战,杭州附近只有新城、建德两处有兵,除了立刻调军赴援,别无他策。

从督治府赶来报信的亲兵道:“除了两路水师,王宗祥和欧阳禾还联络了其他沿海镇县,城外杂军汇聚,攻势时紧时缓,城中士兵顽守不懈,可敌长我消,不知能支持多久。督治府已向附近县镇求援,没想到新城、建德两城按军不动,连歙州、衢州的留守也充耳不闻。”

一阵寒意钻进尚彬体内,这局棋阴森得出人意料,那些州镇的主将一半已被尚彬撤换,可军士根本不听从新上任的将领,没被撤换的刺史留守们又被潘云聪暗中说服,杭州成了孤岛,整个江南一片沼泽,再也不愿支撑他,王宗祥只是冒上沼泽的一个气泡。

尚彬皱眉思忖,眼下腹背受敌,难以两头兼顾,只要阵脚稍乱,山南军一定会穷追猛打。

别无他策,只能以进为退。

尚彬斟酌半晌,写了一封长信,又取出一件价值万金的嵌珠锦袍,令亲兵送交王宗祥。

他坚信江南并未完全失控,只是有黑手搅局,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希望恳辞和重贿可以暂时缓解杭州之危。

督治府亲兵走了以后,尚彬封锁消息,杭州被围之讯滴水不漏。

他连夜整军,奖勇罚懦,亲自披甲上阵,集中兵力猛攻霍丘。

郭百容见江南军气势如潮,令山南军撤到霍丘城外,边战边退,一直退到淮河以北的焦陂。

吕春祥对山南军的溃败大惑不解,连夜赶到郭百容军中,商议阻敌之计。

可郭百容并没有沿河布防的打算,反而十分松懈,“我就是在这边打鼾睡觉,尚彬也不会越过淮水半步,江南军已是强弩之末,吕督治看不出来吗?”

吕春祥瞪起眼睛,“既是强弩之末,就该一网打尽,免除后患,难道要让尚彬养饱歇足,再和你斗个三年五载?”

郭百容打个哈欠,两手一抱,真的打起了呼噜。尚彬在江南根基已虚,离了后援寸步难行,最后一搏虚张声势,只是在为收兵作铺垫罢了。

吕春祥来回踱步,暗想天子身边的红人不过尔尔。

尚彬站在淮河岸边,不久前他还在盘算着如何跨过这道门槛,现在却举足无力。

深夜寒风刺骨,他的称雄之梦就象已经到来的冬天一样,没了生机。冬天可以回春,他可有去而复返的好运?

天复二年一月,尚彬回师南撤,大军绕过霍山,停扎在长江北岸的石矶。

此处江道微拐,适合泊舟,尚彬命令士兵集结船只,准备次日南渡。

这晚江上有雾,弥漫视野,营中灯火照着朦胧不清的水面,嘹台上的士兵警惕巡视,突然发现有一大片黑压压的东西钻出白雾,象一群在波浪里微微起伏的野鹅,从靠近南岸的上游顺着水流向北漂来。

哨兵仔细分辨黑影的形状,大吃一惊,那不是野鹅,而是几千名戴着头盔的水兵正在趁雾泅渡,已经快到江心,眼看就要登陆北岸,夜袭江南军大营。

哨兵火速通报,尚彬闻讯冲出大帐,他以为已经甩掉了山南军,难道郭百容故意溃退,然后带着山南军神不知鬼不觉的反抄在前?

严冬水冷刺骨,按理没有人会泅渡偷营,不过枯水季节长江低浅,只要做足准备,这乍看要命的计策就会变得聪明可行。

尚彬登台一望,不敢迟疑,立即调集所有的弓箭手站在岸上向江中密射,血肉飞溅,江水泛红,可数不清的泅渡水兵仍是不顾一切的向北岸游来,郭百容这次是铁心硬拼了。

尚彬见箭射不退,命令士兵登舟离岸,入江阻击,他自己身先士卒,持剑跳上木船,直逼江心。

夜雾如纱,船头小卒高举火把,平日见惯的长江此刻说不出的诡异。

待到接近泅渡的敌兵,尚彬发现不对,一剑朝水中的一个黑影斩去,黑影沉而又浮,拎起来一看,竟是个顶着假头盔的葫芦,葫芦里灌了点鸡血猪肠,所以被箭射中时才会“血肉横飞”。

尚彬把葫芦狠狠掷回水中,“中计了!”

话音未落,北岸大营火光四起,岸上的江南军都在关注江面,没想到背后突然遭袭,而且偷袭者并非熟门熟脸的山南军,而是一支身手迅捷、武艺精猛的劲军。

这支劲军分为三路,两路放火围堵,一路正面冲击,并不狠杀,只把岸上的江南军逼得乱奔乱窜,退逃入江,慌张无措的逃兵被刺骨的江水一泡,更无抵抗之力。

船上的江南军见此变故,想回去增援,结果不是被箭射住,就是和逃入水中的江南军挤撞在一起。

尚彬见大营已失,火光冲天,再回北岸已经没有意义,索性弃营不顾,带领水上的江南军拨开漂满江面的“葫芦兵”,顶着夜雾划向长江南岸。

这支无影剑一般从天而降的劲军,到底是什么来路?

尚彬在船上百思不解,忽听桨手惊呼,前方传来扑通扑通的翻船声和落水声。

原来江面上先漂过来的是“葫芦兵”,漂在后面的又变成了泅渡的活人,假的陡然变成真的。

这些水鬼上钻下潜,矫捷如龙,为首者贴水漂掠,手持铁桨,左击右拍,眨眼功夫就连夺两船。

才遭突袭,又进埋伏,到了这节骨眼上,江南军早已晕头转向,无心接战,只能在混乱中捡缝逃生。

尚彬命令士兵拼命划桨,身边侍卫全力护主冲杀,左右残余的船只各自突围,在夜雾中散的七零八落。

当他终于突破埋伏,狼狈不堪的登上南岸的时候,身边只余百十来人。

尚彬瘫坐在地,呆呆的望着北岸依然炽盛的火光,这场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惨败,让他连懊恼的气力都没有了。

最沮丧的是,他连输于谁手都不知道。

第198章 漩涡暗流

公孙灏率领履水坛击溃江南军,登上北岸,与雷钧、柯文熙、东栾渐汇合。这一战水上陆上都是斩少俘多,缴获甚丰。

公孙灏抚须而笑,“东老倔,大计虽是凛王定夺,葫芦兵却是林宫主的主意,你这张臭脸还要对她摆多久?”

东栾渐冷瞥一眼,“小儿把戏,也值一提?”

公孙灏懒得争辩,他膝下酸痛,这是截腿以后第一次出战,少不了抱怨一番。

柯文熙慢悠悠的安慰:“宋执坊给你做了五条腿,各有妙处,厌倦了一条就换一条,还可以每日挑选,与服色靴袜相配,我嫌自己左脚有鸡眼,还没得换呢。”

众人大笑。

尚彬兵败的消息传到杭州,卧床已久的尚彦双目灰浊,嘴唇歪动,吐出一句谁也没听懂的话,瞪目而逝。

王宗祥见城头升起休战的丧旗,下令收兵。他在城外摆设祭案,置天象玉佩于案上,身着素服,泣述哀思,痛陈尚彬的大逆之举。

城头守将喝道:“王宗祥,你胡言乱语,造谣惑众,若非今日休战,定叫你横尸钱塘江!”

尚彬害父夺权的消息只是风传,王宗祥这一祭,传闻坐实,近至杭州,远至周边各镇的官兵百姓,上下皆知。

尚彬带着残兵向东归退,缺粮少马,沿途县镇居然见而不纳,拒开城门,连他亲自指派的官吏也翻脸不认人。

直到督治府南衙都尉从杭州出来报信,尚彬才得知父亲离世,自己声名狼藉。

他听着报述,头皮嗡嗡发震。

都尉道:“王宗祥手持天象玉佩,是尚老督治的信物,他和老督治的交情人尽皆知,这次他悲怆涕下,愤慨陈词,又有素来刚直的欧阳禾助阵,怨不得各镇将官信以为真,围攻督治府的兵马一夜之间暴增几倍,义愤填膺,都要替老督治讨公道,杭州守不住了!”

尚彬脑中一白,天象玉佩明明给了李烮,怎么在王宗祥手里?围守画舫的人都是千挑万选的心腹,玉佩难道会飞?

他仔细回忆,愈思愈恐,额头青筋暴跳。

这是一张早就织好的网,郭百容的连环套,潘云聪的和稀泥,长江上的埋伏,精心杜撰的谣言,各镇守将的背弃……

结网者正是八百里太湖中央的李烮,他早就摸清了玉佩和督治府内情,画舫索玉,神不知鬼不觉的把玉送出,假借尚彦之名,骗反了江南水师,出其不意直取杭州,条条串联,环环相扣。

“……李烮!我败战之耻,丧父之悲,害父之名,全都源出于你!”

尚彬一把扯住都尉,“快去太湖,将李烮碎尸万段!”

之前碍于李烮身份之重,没有立下杀手,现在孤注一掷,什么后果都不管了,只想立刻到杭州城头与王宗祥对峙,为自己正名,重得江南人心。

都尉直奔太湖。尚彬不顾饥累,率领残军赶往杭州,才过泾水就与督治府的溃军相遇,杭州城中有士兵作为内应,打开了城门,守军半降半逃,来与他会合的都是最后的亲信。

杭州一失,无家可归,尚彬四顾茫然。

鸠占鹊巢,他寡弱无势,再对峙也不会有人相信。真相已不重要,他们只需要一个把他踩在脚下的借口而已。

想来想去,太湖上还有几千人,干脆整合余部,改向东北而行。

次日午后,路上尘土飞扬,来者正是前几日赶往太湖的南衙都尉,还有留守太湖的三千士兵。

负责看守画舫的将领见到尚彬,跪地请罪,说一群太湖渔民将李烮救走,士兵设法追赶,中了湖上的埋伏,虽然没什么死伤,再找李烮却是大海捞针。

尚彬仰头沧笑,“一群太湖渔民?你们几千精甲,刀箭齐备,竟然敌不过几个渔民?”

将领急切解释:“他们虽是渔民,却身手不凡,还有一只巨大的猛鸮,半夜从天而降,连冲带撞……”

还没说完,尚彬已经一马鞭抽在他脸上,正要抽第二鞭,尚彬眼前发黄,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

左右军卒见尚彬急火攻心,拼命劝慰。

尚彬不住苦笑,长江的水上奇军,钱塘河道里的引航水手,救走李烮的太湖渔民……都是一伙!可笑江南军以水战见长,却一再阴沟翻船,坏了大计。

一名偏将道:“主君,眼下各州相信王宗祥的鬼话,一时背弃于您,咱们合起人手,还有一万出头的兵马,先渡过难关,再和王宗祥算账,不怕没有人心回转之时!”

尚彬懊丧埋头,“各州不开城门,现在个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如何渡过难关?”

“主君忘了吗,这里离南陵不远,南陵郊外有座废弃多年的‘牯犊水城’,王郯烧掠江南时,尚老督治派人修治水城,作为秘密应急之所,城中囤粮颇足,可以支撑很久,城周多产铜铁,可以冶炼铸兵。如今安北军在百丽作战,皇帝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江南,等北境有变,咱们再见势而行。”

尚彬一经提醒,也想起了牯犊水城。

他振作精神,天无绝人之路,江南毕竟是尚家的地盘,李烮想置他于死地,没那么容易!

尚彬移师牯犊城的当夜,震泽舵主杜愈将李烮平安护送到钱塘六合庄,与启明军会合。

林雪崚站在六合庄正堂外的银杏树下,见到李烮抱拳行礼。

“殿下,有一个从玉门关外伊吾道远墩驿赶来的驿兵,我师兄有要紧东西,托他转交殿下。”

这名驿兵长途跋涉到了西京,李烮已经离开凛王府前往江南,驿兵跟至江南,李烮却又被困太湖,驿兵苦等无措,被启明军碰上,将他领来六合庄。

驿兵取出叶桻交给他的木匣和书信,呈给李烮。

堂外悬着灯,李烮遣退随从,拆信读罢,打开木匣,凝视片刻,缓缓将木匣关上。

匣中是陇昆代都督钟少鸣的头颅,上面仍有微细的红虫,两万凛军死于毫末聆音。

林雪崚望着李烮,他的眉目没有一丝颤动,可这方正的庭院似乎僵紧起来,银杏树的枝杈在夜空中交错伸展,几枚白果坠落在地。

李烮将信交给她。林雪崚看完,胸中蚁啮一般难受。

叶桻说下蛊是燕姗姗所为,与晢晔相关,他打算前往折罗府,打探燕姗姗和晢晔的行踪。

信上讲不了太细,李烮一叹,“关于燕姗姗和晢晔,你知道多少?”

晢晔和铁门关是凛军禁忌的话题,启明军不敢在李烮面前提及。

林雪崚理理思绪,缓缓讲述,婚堂惨变,青龙寨求救,太湖风波,问星台宴,鹰涧峡之战,峰顶决斗,赵漠,银月刀……

回想起来,感慨万分,以前怎知自己会踏上风沙之路,又怎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对遥不可及的凛王讲起陈年过往。

李烮浓眉如锁,沉默良久,抬头望向枝杈间的月亮,“记得有一年,又到了月鹘开斋日,那时我还不满十岁,父王一个人喝着冷酒,摸着我的头,说了一句哀伤而含糊的话:‘你若出生在那之前,为父一定会做完全不同的决定。’带兵者,重江山,轻人情,父王英年早逝,或许是天意,或许是解脱,其实晢晔幸存的消息对我来说,何尝不是解脱。”

林雪崚垂睫沉思,“殿下为什么这样说?”

李烮道:“长久以来,我心中总有一重疑虑,我虽然生于陇昆,长于陇昆,却从来不觉得陇昆是我的故乡,我爱极了那里的高山阔野、金城草原,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它们的主人。”

“疆者界也,从田三划,以弓计步,如果良田千里,无界无属,该有多简单,可天下帝王,自古以来,就以开疆拓界为任,希望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土地可以占据,人心可以收服,唯有血脉,不能改变。”

“铁门关这个禁忌,总有一天要揭开,晢晔既然活着,就会由暗到明。陇昆是个已经成年的养子,快到了可以自己决定归属的时候,无论去留如何,我都希望此结可解,只盼埋于沉坑的两万凛军,是最后的代价。”

“殿下,铁门关之变是宁王之谋,与你无关,你无须把晢晔当作特殊的对手,更无须以负疚之心面对。羌逻可退,王郯可灭,下一个侵我疆土、累我黎民者也是一样。”

抬头看去,李烮神情消沉,与平时完全不同。月鹘旧恨难平,两万凛军折戟,他以如此惨重的代价,替父亲承接了铁门关的后果,这也许仅是个开始。

他必须以一颗矛盾之心,面对阴险难测的对手,他必须在国族利益夹迫之中,执行他也许并不认同的决定,他身居高位,却是西京的异类,陇昆的外客。

现在他能这样平静,已是超凡之人。林雪崚难以想象,倘若启明军一夕之间死于非命,她是会自刎还是会发疯。

她轻轻走近几步,“殿下,天晚了,多虑无益,我已经让张达收拾了庄中最好的房间,赶紧安歇吧。”

李烮的目光在她脸上一停,她双眸清澈,满是关切,她不知道这样牵挂的眼神和温柔安慰的口吻,会给人错觉吗?

他静立未动,一颗白果从枝上坠落,就要砸中他的眉心,她反应极快,伸指一弹,将白果弹向远处。

“穿云射星手”力道最轻的时候,就象一颗凉凉的水珠贴着肌肤滚过。

他等到眉心的凉意渐渐散去,才收回注视她的目光,“去取一匹红锦来。”

红锦是为钟少鸣装典祭匣、请旨厚葬之用,林雪崚到六合庄后院亲自挑选,送回正堂。

李烮坐在案后对灯疾书,她放下红锦,正要告退离开,他忽然站起来将她叫住,仔细从怀中取出白阁牌坠,还给她时,手指有些留恋的一收,停了一瞬,才将牌坠放进她的手掌。

林雪崚一笑,“多谢殿下。”

“本末倒置,应该我谢你才对。”

何以言谢?改号启明军,投效于他的时候,生死早已甘心交付。

她收起牌坠,双目明亮,“千难万险,任凭驱遣。”

林雪崚从正堂出来,走小道绕向后院,窗间露出李烮书写奏折的侧影,就算他疲惫消沉,侧影仍是衣冠严整,脊背挺直。

晢晔与李烮为敌,谁之幸,谁之祸?

两个尚未谋面的对手各自步步为营,虽然远隔万里,却象两个转向不同的漩涡,悄悄改变着周围的水流。

天复二年元月,大盛与乌日勒合攻百丽,战果寥寥,严寒来临之后,更是难进难退。

安北军统帅太史琦屡次找乌日王索取军需,之前乌日王拍着胸脯保证,说粮饷包在他身上,现在安北军的补给足足延迟了五天,士兵已经开始烧煮皮囊皮靴。

太史琦以退兵要挟,乌日王解释说,冬季牧草枯竭,难以随军放牧,只能依赖后援,到了春季就会大有好转,驻守燕然山的娑陵王昆漠已经加派人手,把从花迄勒缴获的牲畜粮谷源源运来,路上也许有风雪阻碍,耽搁了时日,过不多久就会抵达。

春季好转?太史琦苦笑,他求功而来,苦仗没少打,本以为到了春季,自己的功臣肖像就绘于太极宫凌云阁了,现在军中士气低落,伤病日增,越往后赢面越小。

乌日王表面还算有礼,可对待盟军总是含糊其辞,抠抠缩缩,太史琦虽然百般不甘,可他清楚的知道,不能再这样消耗下去,这次得了军需补给之后,一定得找借口撤军。

太史琦拿定主意,秘密通知手下将领做好退兵的准备,次日大军向嘎仙山进发的时候,安北军特地落后乌日勒队伍将近十里。

晌午过后,乌日王接到报信,昆漠的粮队昼夜兼程,两个时辰以内就能赶到。

黄昏安营之前,远方的旷野上果然出现了徐徐行进的运粮队伍,娑陵王的旗帜迎风招展,乌日王喜形于色。

队伍渐渐加速,在暮色中扬起灰黄的烟尘,乌日王一边让儿子金斡前去迎接,一边吩咐大军安营。

金斡纵马出队,魁梧的背影消失在夕阳余辉里。

灰黄的尘幕中传来一声凄厉的马嘶,乌日王眉心一跳,只听蹄声雷动,对面的队伍越奔越快,尘土中闪起刀戈之光,牲畜四散奔逃,刚才还沉稳平和的运粮军突然杀气腾腾的横向排开,象一把锋利的镰刀,飞速割向毫无防备的乌日勒大军。

乌日王眼前发花,尘幕中骨碌碌飞出一颗头颅,伴着花迄王的笑声,“噗”的一声砸在马前,滚了几滚,沾满沙土,正是金斡暴睁双眼的首级。

第199章 北国反戈

乌日王觉得自己的心被砸了个血窟窿,好容易等来的押粮军,怎么会突然变成死敌花迄勒?

花迄勒已经一败涂地,奄奄一息,为何能越过昆漠驻守的燕然山,卷土重来?

押粮军一路都在递送昆漠的手书和娑陵王信符,报禀日程,盔甲旗号也严整无误,难道……

乌日王不愿再想,悲号一声,不顾身边士兵劝阻,下马抱住金斡的头颅。

敌军已经杀到近前,箭雨如潮,乌日王身上连中两箭,他的另一个儿子雅木一面拖着受伤的父亲,一面指挥应战。

乌日勒大军仓惶无备,抵挡不住突如其来的猛攻,被迫向东面的俱伦泊溃退。

安北军落后十里,没有受到正冲,太史琦见前方突然生变,愕然勒马。

按理说安北军和乌日勒同伐百丽,名为盟军,不该袖手旁观,可太史琦已经决意撤军,不想被牵连,下令后队变前队,全军调头南奔。

乌日勒军队退到俱伦泊边,无路可逃,只得冲上结冰的湖面。

俱伦泊是北境最大的淡水湖之一,结冰期长达半年,一月严寒,冰层超过四尺厚,雪白亮滑,一望无际。

乌日勒士兵在冰面上三步一滑,五步一跌,雅木拖着父亲狼狈而行,不慎跌进捕鱼的冰洞,被旁边的士兵拼命拉住,总算没有葬身冰下。

父子两人身上湿透,被寒风一吹,结成沾满须发的冰渣。

乌日王脸色青灰,摇头喘息,“不用再逃了,如果是昆漠出卖我们,咱们不会有活路。”

雅木眼中喷火,“父王和他是结拜兄弟,封他为娑陵王,他为什么反戈相向?”

乌日王半闭上眼,“以他之能,根本不必屈居于乌日勒。我与他相处越久,越觉得他满心悲伤,我爱惜他的才干,从不追问他的过往,我只想做一棵让凤凰栖息的梧桐,把乌日勒变成真正的强族,没想到凤凰展翅要飞的时候,竟会如此绝情,一脚把梧桐踩碎,一眼都没多看。”

“父王,他既然和花讫勒联手,当初为什么要在咱们危急的时候,帮咱们扭转乾坤?”

“雅木,你现在还没明白吗,浑朔哪方势弱,他便帮助哪方,让草原上一直龙虎相残,疲于耗斗。他揣着这个心思,怎会坐看咱们与大盛合力灭了百丽,成为一统草原的霸主强邦?花讫勒部族叛乱,人口剧减,曾经卑屈的百丽趁着浑朔内乱,一崛而起,如果乌日勒消亡,花讫勒和百丽分庭抗礼,做不了多久的盟友,又会变成争霸的死敌。”

雅木咬牙攥拳,“父王,咱们还没有消亡!”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百丽族的号角,雅木抬头望去,两百步外有一道清沟,清沟虽被北方部族称为沟,实际却是湖面冰层涨缩激烈、互相撞击之后隆起的冰坝长岭,天边的最后一丝余光落在岭上,照出无数从冰岭背后冒出来的黑影。

岭后有埋伏!一排排百丽士兵膝下裹着兽毛,脚踩“羊角”,从冰岭上飞滑而下,他们手持长杆,滑行时以杆助撑,近敌时借着凶猛的冲速,挥杆横扫,狼狈逃命的乌日勒士兵遭此迎头截击,倒伏无数,叠尸冰面。

余光隐逝,黑暗降临,乌日王忍着箭伤,站直身子,即便是死,也不能示怯。

雅木挥刀前冲,怒吼声刺破夜幕。

湖岸上的花迄勒军队点起火把,远远观看困兽的最后一搏。

古老而沉寂的俱伦泊很少目睹比捕鱼更激烈的场景,今晚却见证了震惊草原的惨酷烈战,冰湖成了血湖。

乌日勒大军半死半降,拒绝服输的勇士一直搏斗到最后一口气。

黎明时分,喊杀已止,花迄王踏上冰面,与百丽首领汇合。

一夜血战,乌日王父子的尸体已经残缺不全,但仍能看出两个人的姿势。

乌日王不愿接受被敌人屠戮的污辱,死在了儿子刀下,雅木随之自尽。

花迄王沉脸凝视,与他争夺霸的对头终于横尸眼前,他却毫无胜利的欣喜。

昆漠助他绝地反击,条件只有一个:击败乌日勒之后,花讫勒和百丽联合南下,进攻大盛。

即使没有这个约定,花迄王也会这么做,浑朔内战自耗,资源殆尽,必须南下掠取大量的财富和奴隶,才能快速补回匮缺。

昆漠和百丽暗中呼应,花迄王依计而行,偷偷调集部落,向东越过燕然山,装作娑陵王的运粮军,前面赶着牲畜和粮车,后面的篷车上是隐藏的士兵,一路用昆漠准备好的信符和手书与乌日勒联络,乌日王对昆漠十分信任,没有起疑。

终于一战而捷,为何满心虚空?朝阳跃出起伏的原野,照亮海一般宽阔的俱伦泊。

花迄王下令厚葬乌日勒士兵,按照浑朔习俗,将尸体掘地深埋,不起坟垄,让骑兵奔马蹂平,然后再在这片土地上杀一只年幼的骆驼。

来年春草无际,看不出埋踩的痕迹,想要祭奠,就把幼驼之母牵来,母骆驼踯躅悲鸣之处,就是葬骨所在。

花迄王看着殉葬的幼驮无声流出的泪水,暗想如果乌日王没有按照昆漠的建议接受求和,现在埋在土下的,就会是自己。

从什么时候开始,争霸草原的浑朔双雄,变成了被昆漠随意挪动的棋子?

寒风呜鸣。

太史琦率安北军加速南奔,一夜未停,一口气赶到俱伦泊西南的乌素河畔。

冻成白练的冰河蜿蜒于前,流水结的冰不厚,太史琦吩咐士兵查看冰面状况和对岸的地势,寻找安全处引军过河。

大军小心翼翼行至一半,几块飞石从天而降,把河心砸出若干窟窿,冰面咔咔开裂,全队皆慌。

太史琦向远处一看,对岸几个身裹兽皮的百丽少年探头大笑:“娑陵王猜得真准,汉人都是毫无信义的懦夫,朋友有难,拔脚就逃!”

太史琦能听懂百丽语,他身为贺兰王,被乳臭小儿嘲笑,气得面孔发紫,令士兵放箭驱赶。

更多少年从山坡后冒出来,他们手持铁矛,腰系环首铁刀,背上背着木弓、桦皮弓囊和铁骨箭镞,虽是都是半大孩子,可投矛射箭十分有力,战姿刚猛,不逊于成年男子,百丽族妇孺皆兵,绝非虚谈。

安北军一半在冰上,脚下虚薄不稳,连溜带滑,反击不得力,竟被这群毛头少年打得一团狼狈。

等太史琦终于领军登上对岸的时候,轻快敏捷的少年们已经钻地鼠一般躲藏无踪,几路追赶的安北军被引到布满陷阱的地方失足跌坠,太史琦收回人马,不想再在这些小儿身上浪费功夫。

可事与愿违,接下来的几天里,这支机灵迅速、颇具战术的少年百丽军阴魂不散,时不时冒出来滋扰进攻,一追击又隐匿不见。

安北军不堪其扰,又累又烦。

娑陵王反戈,花迄勒灭掉乌日勒之后矛头南指,安北军三面是敌,草原境况险恶,多留一刻就多一分不测,太史琦只能命令士兵忍饥耐劳的行进。

这日太史琦困得在马上打盹,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报告敌军来袭。

他以为又是那群百丽小儿,疲乏不应,直到身下战马高嘶,才骤然惊醒。

这次来的不是毛头少年,而是一支十分精锐的花迄勒劲旅,他们算准了时机,在安北军困乏难继的时候,从西北方截杀而至。

更令太史琦惊讶的是,这支劲军的首领虽然是花迄勒大将的装束,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汉人。

他仔细一看,认出来将,举起马鞭指着那人的脸,“熊函!你这败将叛贼,竟然做了花迄勒的走狗!”

熊函在蒲津关战败后,投奔浑朔,一直不得信任,未受重用,混来混去,只在花迄勒做了个百夫长,这次居然被娑陵王任命为大将。

昆漠自有他的道理,花迄勒和百丽联合南下攻盛,一为掳掠,一为还击,都不会打长久之战,而熊函做梦都想重掌河东,势必会抓住这个翻身的机会,象钉子一样刺进大盛的东北边界,与张鼎臣殊死相争。

熊函嘿嘿一笑,“太史老儿,原来你还没忘了我,我听说你被李烮参了一本,差点丢了王爵,好在废物皇帝怜你老迈,削俸留爵,给你留了半张老脸,不过你的好运到头了,这次你不但王爵不保,连你的这张老脸能不能回到大盛地界,都难说得很!”

太史琦狠狠一啐,熊函熟知安北军的一切作战章法,有此叛贼阻截,雪上加霜。

花迄王和百丽合并南下的大军正在身后徐徐逼近,脚下的土地被马蹄震得发抖,如果不能冲破熊函这道绊索,安北军将全军覆没。

太史琦从鞍上摘下长刀,脸上的倨傲之色一成不变,“熊函,我老不老,轮不到你这花讫勒走狗说了算,众将听令,擒拿叛贼,进生退死,杀——!”

如果大盛是一座屋宅,草原的马蹄沙尘就是屋檐上坠落的泥土瓦片,屋中的每个人都听到了破碎之声,闻到了呛鼻的灰烟。屋顶漏了,雨水还会远吗?

李烮上奏请旨,追封陇昆代都督钟少鸣为建文侯,另外上书提议,将江南划分而治,消除割据之虞,让欧阳禾兼任杭州留守,行监管之职,各州吏户财政、水陆兵甲皆由朝廷统筹,贬尚彬为循州陪戍副尉。

尚彬决不会领受这个息事宁人的宽容安排,去南海边上做一个小小虚职散官,但李烮还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圣旨还没到,先来了张鼎臣的急报:娑陵王突然反戈,花迄勒联合百丽,击败乌日勒,安北军在归途中遭遇截击,损伤惨重,只有不到一成人马回到定襄边界,贺兰王太史琦伤重垂危。

与此同时,叶桻差人从玉门关外送来第二封信,晢晔化名昆漠,成为娑陵王,左右浑朔内战,煽动奴隶叛乱。

这两道消息加在一起,北境的脉络已经十分清晰。

李烮将信递给林雪崚,“雷钧他们回来了么?”

尚彬的败军平地消失,不知去向,江南州镇密集,一万人马就这样在眼皮子底下遁了形,实在匪夷所思。

李烮知道尚彬并没跑远,派启明军在周围查探。

林雪崚摇摇头:“还没有,天冷地硬,连马蹄印都找不到。”

她看着叶桻的信,心中莫名慌乱,这封信字迹仓促,象是在危急之中写的,不知师兄遇到了什么状况。

叶桻提及角宿使者之死,只有三言两语,读来却是满心沉重。

林雪崚一声长叹,安北军重创,大盛北境门户大开,河东吃紧,陇昆风云堆聚,天子应接不暇。

尚彬一定会抓住这个喘息之机,死灰复燃,背后捅刀。李烮一直对尚彬手下留情,现在再也不能拖沓手软,必须立刻肃清余患。

两天后的凌晨,雷钧终于回来,林雪崚听他报述,十分诧异:“你说什么?尚彬藏在一座废弃的荒郊古城?”

雷钧点点头,“不错,在南陵东南野外,有几大片连绵不绝的古老墓群,光是形状完好的坟墩就有几千座,埋的都是商周春秋的贵族,此外还有无数奴隶、贫民、凶死者的平穴。因为荒凉久远,那一带望之森森,无人涉足,我深入其中一看,发现层层墓群环绕着一座乍看空闲的荒废城垒,这座城池虽然古旧,可构造不俗,而且明显被修固过,白天可见墙垛后有闪烁的刀光,夜晚可见隐蔽的灯火,城上驻守的人以口哨传讯,肯定是尚彬的江南军。”

林雪崚行走江南,听说过那些墓群,却从来不知道墓群中藏有古城,“一座年代久远的荒城,竟能养一万人马?雷钧,你把马四福叫来,他挖的坟比吃的饭还多,想必知道底细。”

李烮摆手,“不用了,那座荒城是筑城大师弥宏的杰作,俗称‘牯犊水城’,始建于商,增扩于周,鼎盛于春秋,废弃于战国,曾经做过吴王的秘都,占地两百顷,至今屹立不倒,是默默无闻的城中神作。尚彦这个未雨绸缪的老狐狸,早有储备,这样的秘密屯兵之所,可能不止一处。”

他早该想到,尚氏久踞江南,狡兔三窟,地头蛇没那么容易被踩死。

雷钧道:“吕春祥派遣的斥候也在到处打探尚彬的下落,我告诉他们了。”

李烮不禁皱眉,吕春祥一定以为捡到了天大的便宜,要去瓮中捉鳖,殊不知缩头鳖突然反咬,捉鳖人若是不防,连手都保不住。

“雪崚,集结启明军,三刻内启程,快马加鞭的话,吕春祥还不至于吃太大的亏。”

第200章 牯犊水城

冬末时节,北方最后一股冷气直刺江南,骤寒把稍暖的湿气逼升入空,落雨结冰,顺枝垂凌,一夜之间千里挂晶,山河如玉。

地表冻滑,马蹄不稳,启明军冒雨赶到南陵郊外的时候,吕春祥的淮南军已经大败一场。

林雪崚举目观望,墓群环绕的牯犊水城有四座隆起的高地,上筑城台,四周环绕着宽十丈的护城河,四座高地之间又有水道切割,以桥相连,水道与护城河相通,形成一个“田”字。

所以牯犊水城并不是一座孤城,而是四座紧密并立的城垒,一为主城,其余三座为辅城,象浮在水中的一头牯牛和三只牛犊,只不过荒空太久,城墙受蚀变低,已经看不出牯和犊的区别。

此城繁华时,城中居民以舟代车,以桥代路,河道与周围的铜矿冶炼场相连,兵刃粮草来源丰沛。

一场冻雨,牯犊水城变成冰城,淮南军的攻城器械全都冻凝,吕春祥急于求胜,令淮南军划着结了一层冰壳的舟船渡河强攻。

士兵们在半冰半水的护城河中瑟瑟发抖的划进,城上的江南军也不着急,任由淮南军渡到城下,架梯登城,攀上墙,滑下水,再攀,再滑。

江南军大笑不止,等攻城的人爬高,才一通投石下去,欣赏长呼遥坠的惨烈。

淮南军对着冰墙一筹莫展,船队改变方向,划入城垒之间的十字水道,寻找可以入城的缺口。

水道上有尚彦修固古城时添加的铁索浮桥,无法突破,船只挤在狭处,左右高垒上只用少量箭石,就把闯入水道的人轻松消灭。

更令淮南军茫然的是,四座城垒,根本不知道尚彬在其中哪一座,四座都攻太吃力,单攻一座又很快被四垒联防击溃。吕春祥无计可施,命令士兵烧油化冻,除去炮车床弩上的冰挂,隔河助攻。

冻雨天气,射程减半,淮南军推着攻城器在又湿又滑的地上艰难前行,还没接近护城河,就轰隆隆的陷进暗壕。

连攻两日,伤亡惨重。

启明军来到城外,地面冻硬,难以埋尸,死去的兵将叠摞着淋在雨里,盔甲上的血和雨结成斑驳的冰罩。

李烮脸色铁沉,“吕督治,停战收兵,撤军三里。”

吕春祥前前后后和尚彬耗战数月,好容易等到掐死对手的机会,本想赶在李烮之前擒敌抢功,没想到被一场冻雨坏了好事。

他忿忿收兵,倒想看看李烮会比他聪明在哪里。

这晚李烮派使者去牯犊水城下书,然后召集各部首领商议破城之法。

东栾渐道:“四城并立,城中水道复杂,想要事半功倍,必须悄悄潜入,摸清各城的状况,找到尚彬在什么地方。”

他在征战中损伤一目,戴着眼罩,剩下的一只眼睛陷在粗糙的面孔上,目光森凌。

林雪崚听着帐顶的落雨声,面露忧色,“天寒地冻,墙滑水冷,不比平时。这几天宣女日晒不足,身体发僵,手脚不灵,除了她,还有谁能偷入水城,不被发觉?”

东栾渐向她鄙夷一瞥,哼,惧怕伤亡,惜命瑟缩。

众人各提策略,却没什么亮眼的办法。

李烮听着林雪崚沉闷的语调,心知她不愿和江南军血杀,遂向众人道:“我已让马四福去摸探城下的暗壕墓道,天亮就会有消息,明天再议。”

次日仍没有放晴的迹象,马四福迟迟未归,一早奔入军营的是一名河东信使,“王爷,河东督治张鼎臣被刺身亡!”

李烮惊愕,“被刺?”

张鼎臣平复河东叛乱,尘埃方定,便面临花迄勒和百丽的突然来袭,敌人的先锋官不是别人,正是曾经执掌河东的熊函。

熊函虽然投奔浑朔,河东仍有他的不少旧交,此番他引虏入寇,秘密联络那些与张鼎臣利益冲突的河东贵族,重金收买张鼎臣身边的部将,张鼎臣才到云州,就被手下持匕首从背后刺杀。

云州不战而破,河东大震,半数州镇要与熊函联手,割据自治,不再受控于朝廷,亦有忠臣乱中坚守,抵抗入侵。

郭百容驰援河东,李烮以为张鼎臣可以支撑待援,不料突生剧变,情势急转,现在郭百容能不能稳住战局都很难说。

李烮急思片刻,将丁如海叫来,“你以前说你到靺末族中去过,他们受衢园恩惠,愿为驱使,是吗?”

丁如海点头,“靺末族长一言九鼎,诚正可信。”

李烮道:“那么劳烦你,马上赶去靺末族,不用他们出战,只让他们离开深山密林,向西游猎一段时日,对外就说驼鹿血疫复发,要离山避疫。”

丁如海不解,“殿下,为何要让靺末族迁徙?”

李烮轻踱两步,“浑朔久战势衰,人口锐减,百丽日渐强盛,能与花讫勒抗衡。靺末族地处边界,谁强便依附于谁,本来他们离百丽最近,如果向西迁入浑朔,一发而动,引带其余部族,使花讫勒壮大,百丽必忌。让靺末族迁徙,可以逼百丽撤战回保,稳固后方,而靺末族一动,百丽随撤,花讫勒怕他们借机在背后西扩,趁浑朔空虚侵占领土,也不会在大盛境内久耗,等河东只剩下熊函,便容易些。”

丁如海躬身领命。

天亮后,营外巡逻的士兵在荒野上发现一具被斩成两段的尸体,正是李烮派出的下书使者,书信原封未拆。

李烮没指望尚彬会接受自己最后的规劝,但没想到尚彬会如此残忍决绝。

他捏着泥血模糊的书信矗立雨中,一动不动的眺望远处的牯犊水城,林雪崚站在他身后,斜眼一瞥,正瞧见吕春祥脸上幸灾乐祸的神情。

李烮仰头观看天色,对林雪崚道:“这场雨最多持续到午后,我会在酉时三刻升帐点兵。明日凌晨之前,攻下牯犊城。”将信撕成几片,返身回营。

林雪崚回味他平静却没有任何余地的口吻,当然知道他的话对启明军和牯犊城中的江南军意味着什么。

李烮不是嗜战好杀之人,但被情势所逼,必须用血肉开路的时候,不会有半分犹豫。

她望着坟茔枯树上一排排匕首般的冰挂,那些冰挂上滴落的仿佛不是雨水,而是血水。

这次回到江南故土,本以为在长江适可而止的挫败江南军,就不会陷入你死我活的境地,谁知北方之变,维系了尚彬不服输的野心,也逼出了李烮要灭除尚彬的决心,赶尽杀绝终不可免。

世上最无奈的事,莫过于两个同样骄傲的人,一个不肯退让,一个不能退让。

林雪崚对着冰挂思忖良久,只攘外敌安邦土,不应内乱残手足,义军变为启明军以来,身不由己,离太白宫训越来越远。

她闷头回营,找到卫瀛,“卫栈主,我想请你帮个忙,你拿着我的白阁牌坠,到南陵县中找一位颜大娘,她做的女子衣饰、鞋袜脂粉,风格独具,王贵难求,你挑花色清雅、质地上乘的,我有急用。”

卫瀛一愣,“啊?这……这个,老风骚不是更在行吗?”

林雪崚仍是坚持,“天冷灏叔腿疼,我不想辛苦他,只好麻烦你了,其他人的眼光我信不过。”

岳川用手肘一顶卫瀛的后腰,“桃花兄,叫你去你就去,你挑女人物事,大娘当你风流,换了我们这些丑怪,就是下流。”

卫瀛把岳川掀到一边,在悬天营的笑声中匆匆离去。

酉时未至,林雪崚在李烮帐外求见。

李烮一见她的神色,心里明白了几分,“还不到点兵的时刻,你回去。”

林雪崚郑重道:“请殿下遣我为使,到牯犊城第二次下书。”

李烮坐在案后,垂眼摇头,“尚彬不会见你,你本领再高,也没有接近他的机会。”

“为什么这么肯定?”

“尚彬恨我入骨,没有妥协的余地。”

“殿下,我和之前的使者不同,难道你忘了,我是个女人?在西京凛王府的时候,我曾和殿下的如夫人相处数日,如果殿下不忌冒名之讳,我可以借如夫人的身份前去下书。尚彬恨你,必对你的女人生出轻辱泄愤之心,所以唯一有可能面见尚彬的人,就是我。我接近他,转达殿下之意,如果他志不可移,我便擒贼擒王,若制不住他,就寻机杀了他,只要尚彬一死,江南军不战自溃,不是远胜于血淹牯犊城?倘若没得手,我也会见机行事,尽力自保,殿下再发兵不迟。”

李烮抬起头,她恳切的目光直照过来,她求他带她去见江粼月时,也是这副令人动容的神情。

他回望着她,手指一攥,我忘了你是女人?如夫人?

他胸中气涨,冷声道:“牯犊水城玄机重重,尚彬防备森严,使者不可携带兵刃,流光绝汐剑也瞒不过搜身,你太小看他了。”

“殿下,我与兰嘉法师交手,都能全身而退,这次我志在必得,不用剑一样行刺,你若不信,我可以再立一道军令状。”

她径自取了案上的纸笔,垂头书写,单膝跪地,将军令状呈给李烮,“请殿下赐令。”

空中紧绷欲裂,李烮看着她的决绝之态,两人一动不动的僵持,帐外冷风簌簌。

李烮眉心微颤,这蠢女人,想拼死一试,以一命省下双方几万性命。

在他心中,她比任何城池重兵都要宝贵,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烮眼眶微微发红,手指攥得掌心发痛。

林雪崚见他不接军令状,抬头与他对视,二人近在咫尺,目光交汇。

她细看李烮的神色,头一次发现,凛王是一个有情的普通人,他不着痕迹却又压抑极狠的动情之状,足以让天下任何女子心陷沉沦。

他的不舍,她何尝不知,她眼里浮起薄薄一层泪,“殿下,与你的那局棋还没下完,我怎会轻易求死。”

对视许久,李烮终于接过军令状,将一支令箭缓缓放在案沿上。

林雪崚伸手拿了令箭,抱拳起身,“倘若我子时之前没回来,殿下就按原定发兵。”

她走了之后,李烮低头看去,军令状措辞简洁,字体清中带劲。

此刻左右无人,他默视半晌,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囊中有一块绫绢,上面绘着茭渚博象亭的半局残棋,另有一只小而精致的卷轴,是她上次强攻蒲津关之前写下的军令状,被他裱起收存。

她在军中常替叶桻缝补,也曾给江粼月做过衣裳,而自己拥有的与她相关的东西,只有这些。

他将第二张军令状放入锦囊,不去看那些“军法从事”之类冰冷无情的字眼。

他很自私的把启明军收为己用,他一次次看她出生入死,从何时起,每当这把宝剑出鞘的时候,最先划痛的,是他自己。

林雪崚走出帐外,卫瀛已经快马加鞭的从南陵赶回,她打开卫瀛带回的包裹,笑赞:“我就知道没派错人。”

卫瀛见她手中捏着令箭,明白了七八。

林雪崚回到自己的营帐,换好衣装,她许久没梳过复杂的发髻,有些生疏,簪花佩饰,点唇扫眉,双手用肉豆蔻油浸得柔润,打点完毕,穿上防风斗篷,系好帽带,步出帐外。

启明军各部首领在外面围成半圈,静静相候,显然是卫瀛和大家通了气。

这样也好,林雪崚取下白玉指环,连同流光绝汐剑一起交给雷钧,“雷右使,劳烦你帮我保管几个时辰。万一需要保管更久,就把它们还给我师父。”

口吻轻松,听者却不是滋味。

丁如海即将出发去靺末族,特意多留了一刻,“雪崚,尚家忠心耿耿的贴身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尚彬就是仗着这些人才从长江突围逃脱,他见过的美女不计其数,轻易不会蛊惑分心,你做惯义军首领,行事与一般女人不同,别露破绽。”

林雪崚微笑,“多谢三哥提醒。”

冯雨堂找来一件天蝉甲,这几年丝锦坊没有再织,所剩无几。

林雪崚婉言推拒,“冯叔,你的好意我心领,天蝉甲虽然可以贴身穿,但搜身一碰就能摸出来,岂不令人生疑。”

李烮站在远处的旗杆下,深长的目光紧紧追随她的一举一动。

林雪崚对众人简短交待之后,接过武珲牵来的马,跃身上鞍,离行前瞥见远处的李烮,向他颔首一笑。

这一笑温暖自信,既是向他辞行,也是要他宽心。

此刻冻雨已止,荒野上仍是蒙蒙凄灰,她身披深蓝斗篷,头罩遮帽,只有一张脸显露在外。

她五官原本清秀出众,妆描之后,明晰夺目,美得无可形容,就在她微笑之际,一片淡漠的暮光斜斜笼射,让她的面容在阴冷的背景中,珍珠般粲然一亮。

李烮皱紧眉头,闭目顿了一瞬,才又睁开眼睛。

寒风呼啸,林雪崚一夹马腹,纵骑驰远,深蓝的斗篷在荒野上飘成花瓣的形状,翩秀轻盈,不露半分杀机。

李烮目送她的背影,声色冷酷的对身后士兵传令:“击鼓升帐。”

第201章 笔墨行刺

林雪崚快到牯犊水城时放慢骑速,踱到古城西南角外的乱岗,跳下马。

天色已昏,城上点起鬼火似的灯,城墙对外无门,门洞全部开向十字水道,护城河上没有吊桥,墙上的冰壳泛着灰蓝的冷光,象一座藏着幽灵的巨大坟墓。

风中有弓弦拉紧的声音,城头士兵隐在暗处瞄着她,一旦得令便乱箭齐发。

林雪崚登到一座土坟上,从袖中摸出白玉笛子,顺着风声,吹起一首小调。

空中绷弦之声更紧,笛曲依然清畅动听。

过了小半个时辰,三条小舟打着火把,从十字水道中依次划出,在护城河上一顺排开。

船首站着尚府三十六卫之一的东风卫,“什么人夜里吹曲,装神弄鬼?”

林雪崚收起笛子,下了土坟,走到护城河边,“凛王侍妾舜久,求见东旭王。”

她拨开斗篷遮帽,船头火把照出夺目的面容,冷风掀起斗篷,冰蓝色衣裙象轻烟一般飘在夜色里,修长身影映在浮着冰的水上,风情仙雅却不疏冷,容光焕然却不自负。

比绝尘美貌更难得的,是一身清正又淡漠的英气,把那些精致的娇娥闺秀全比成了粪土。

城上城下鸦雀无声,士兵们听到“凛王侍妾”时冒的一肚子污言秽语还没来得及喷,便在她正脸相现的那一刻,灰飞烟灭。

林雪崚取出令箭,“我有凛王口信带给东旭王,盼能面述,请将军通报。”

东风卫接了令箭,交给身后士兵,三条小舟中的一条划回水道。

过了一阵,小舟去而复返,舟上小卒对东风卫耳语几句,东风卫向林雪崚侧手一摆,“上船。”

林雪崚落落大方,提裙登舟,三条小船鱼贯进入水道。

她站在正中的船上,水道中阻敌用的铁索浮桥被临时拆开,城垒夹立的高处另有悬桥拱桥,每座桥上都有人把守。

小舟在道道参错的桥下徐徐划行,快到十字交汇处,后面的船突然向前一顶,正中这条船被顶得歪斜,向城墙撞过去。

林雪崚一直记着丁如海的提醒,这是突然的试探,她腰身一软,向侧跌倒,摔在船舷上,身上溅湿了一片。

十字交口对面的一座悬桥上,几个黑影立在灯火照不见的暗处,一人对正中的黑影低声道:“尚王,没有应变作戏,不象善武之人,但到底是在塞外呆过的女人,比寻常女子有韧劲。李烮有两个侍妾,一个汉人,一个月鹘人,这是那个汉人。”

尚彬听罢,一言不发的继续注视,昏暗灯火下随舟而来的女人仿佛一朵顺水漂流的绝世兰花。

哼,纳妾是为了阿迪,怎能与千挑万选的佳丽相比,李烮,你在画舫上可有一句实话?

他对李烮的憎恨,又添了一把熊熊妒火,“带她到牯城来见我。”

三条小舟到了十字交口,折拐向东,东北城垒的墙上升起一扇暗门,小舟钻进门洞。

城内分布着更加细密复杂的水道,水道两旁是荒居废墟,有残存的台阶、院墙、古塔和庙宇。

年代久远的地方阴森诡异,弥漫着陈腐的土味,江南军缩踞在此,偃旗息鼓,火光幽暗,真似一座鬼城。

林雪崚跟着东风卫离舟上岸,在荒巷中曲曲折折的行走,一会儿登高,一会儿过桥,之后顺阶而下,进入一个狭窄的地道,起先以为只是一小截,没想到越走越深,越走越宽,成了气派的地下拱廊,火光照处,可以看到左右两边从底到顶堆积着粮草。

她细眼一瞥粮袋和仓柜上的印记,又是吃惊,又是悲哀,印记上的年份在太湖水灾以前,灾战来临后,江南饿殍载道,白骨遍野,尚彦宁可把余粮囤积在此,作为自己的后备,也不拿来赈济百姓。

尚彦在百姓当中的口碑并不太坏,象他这样还看得过眼的官员,都有如此惊人的私心,江南到底有多少储赃藏私的贪官污吏,难以想象,百姓是一次次被淹刷的土,损失再重,仍要掏空血肉,滋养这些谋划私利的寄生者。

地道中的湿腐之气越来越重,林雪崚悄悄抬头,怀疑自己正在某条水道下方穿过,难道到了四座城垒中的另外一座?他们领她绕了这么久,就是想迷惑她,让她即使进过牯犊城,也辨不清尚彬到底在什么地方。

林雪崚不动声色,跟着他们一直走到一座地下拱门前,拱门雕着古朴的花纹,门外有两座麒麟神兽,拱门内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祭器,壁上的墙洞内有精致的彩绘陶俑。

牯犊城被墓群包围,她以为城中人都葬在城外,没想到城里的地下也有这么华丽的墓穴,看上去比牯犊城要新,应该是后世所建。她转念一想,自己方位模糊,也许已经到了城外也说不定。

穿过拱门后的龛室和穹道,豁然开朗,面前是一连三间贯通的巨大墓室,壁上点着长明灯,四周和头顶布满精美的雕纹壁画,不知是哪位王贵的安寝处。

尚彬的贴身侍卫们分列墓室左右,东风卫迅速归队,三十六卫分成四排。

尚彬身穿包裹严密的护甲,坐在远处的一口式样华丽的石棺后面,棺上有酒有菜,六个美丽的姬妾在旁边伺候,添酒加菜。

世上罕有处境不佳,却依然慢条斯理享受精致的男人,尚彬就是其一,相比之下,江粼月那点汤沐之癖,不值一提。

林雪崚被侍卫拦在十五步外,两名侍女走到她身边,其中一人解去她的斗篷,一寸一寸的检查她的衣裙,从脖颈一直摸到脚跟,另一人一绺一绺的解开她的发髻,把钗饰全都摘下来放在手边的托盘里,然后用梳子细细刮理她的长发,如此搜身,莫说尖锐的发簪,连一根针都藏不住。

尚彬一面饮酒,一面饶有兴致的欣赏,目光随着侍女的手指,一点一点游遍林雪崚全身。

侍女把追云链取下来,丢在托盘里,林雪崚没带寸霜剑,本以为追云链形似银镯,可以蒙混过关,没想到最后的武器也离了身。

搜查完毕,侍女捧着托盘回到尚彬身边。

林雪崚乌发过腰,蓝裙如水,不疾不徐的裣衽一礼,“凛王侍妾舜久,参见尚王。”

尚彬拈起盘中的首饰,漫不经心的一件件审视,“你真是李烮的侍妾?”

“妾身服侍凛王,已经七年。”

尚彬将托盘一推,目光变得锐利,“李烮孤身来太湖,没有家眷,你怎么会突然冒出来?难道是随叫随到的画中仙?”

“回尚王,凛王前些时日行踪不明,妾身在西京听闻各种风言风语,放心不下。世子被接进宫中,有皇后照料,妾身便来到江南,向吕督治询问细情,然后跟随淮南军,与凛王相会。”

尚彬冷笑,“寻常侍妾足不出户,李烮的女人果然与众不同,你眼神沉静,我看你不象伺候人的,倒象见过千军万马的。”

“妾身跟随凛王出入陇昆,虽然不是日日与军旅为伍,但刀戈戎马,司空见惯。”

尚彬剑眉一扬,“你出入陇昆,想必会说月鹘语?讲两句让本王乐乐,听听塞外蛮夷是什么腔调。”

左右侍卫附和着发出鄙夷之笑。

林雪崚默立片刻,以前和凛军共处,听过一些月鹘语,去年在西京凛王府借住,又向阿迪学了一些,此刻努力回忆,缓缓复述了其中的一句。

尚彬好奇,“这话什么意思?”

“连异地的猫,都会欺负背弃自己乡土的人。”

此话饱含月鹘流浪之悲,尚彬听在耳中,另有深意,面色不由一沉。

林雪崚觉出他脸色之变,郑重道:“离家飘零的人才知道乡土可贵,尚王统辖江南,掌管大盛最富饶的土地,何其幸运,何必要做鱼死网破之争?凛王从一开始,就不想赶尽杀绝,与江南军为敌,如斩手足,痛楚煎心,他只想让尚王知难而退,请尚王怜惜江南灾祸无争的百姓,顾念手下忠勇相随的将士,罢兵休战,共攘外敌。”

尚彬仰笑,“这就是李烮要你转述的口信?他会说漂亮话,以为别人都是看不清时势的瞎子,其实他才是自以为是的傻子。交情是个门槛,一旦踏在脚下,再也没有摇摆苟且的余地,现在热锅上的蚂蚁是他,不是我。”

林雪崚沉默片刻,“冻雨已止,尚王认为城外的冰壳,还能保护你多久?”

尚彬道:“不会太久,可惜李烮等不到冰壳融化的那天,若不是惧怕冰城难克,死伤惨重,他又怎会连自己的女人都献了出来,谄媚乞和。”

这一阵尚彬暗遣密使,到各州澄清天象玉佩的谣言,痛斥李烮的毒计,真相一出,不日就能扳回人心。

到了那时,全域皆动,兵力再聚,他会带着为父报仇的决绝,趁着河东势危,象重锤一样,撵除李烮这个可憎的劲敌。

至于西京那个窝囊皇帝,连绊脚石都算不上,是个一捏就破的软壳蛋。

想到此,尚彬有些眼红,只要熬过眼下的困境,终有他踏入太极宫的一天,他会对着父亲的灵位痛哭告慰:儿子虽然操之过急,栽了跟头,却不是爬不起来的懦夫,他会向世人证明他不仅有野心,更有扭转乾坤之力。

林雪崚从尚彬喷火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尚王如此自信,妾身无话可说。”

尚彬哈哈大笑,“美人多话,本就是煞风景的事,李烮遣你前来,本王若不好好享用,岂不有负盛情?你笛技平平,可会歌舞?”

“妾身才艺拙劣,凛王也不喜欢听歌看舞,闲暇之时,通常对弈为乐。”

古来刺客常以舞剑为幌,必然令人警惕,如果能有对弈的机会,相距很近,哪怕侍卫环绕,也是十拿九稳。

尚彬根本无心让她接近,只想羞辱取乐,“李烮这个庸夫,美人千般缱绻,万种风流,是用来欣赏疼爱的,不是用来下棋伤脑的。”

他呷了一口酒,将身前倾,脸露狎戏,“凛王容体魁岸,不知枕席之上,可有沙场之勇?”

众侍卫大笑,林雪崚早知少不了轻薄之语,就算让她当众难堪,也不能让李烮名声受损。

她浅浅一笑,“凛王尊威灿烂,内外如一,英勇而不失礼仪,战无不胜却从不贪婪,女人愿为他竭守终生,男人愿为他竭血沙场,妾身能侍奉在侧,确实比此间诸位,无论男女,都幸运得多。”

尚彬见她三言两语就把羞辱转为扞卫反击,言语敏利,神态自若,自己虽被无形贬踩,却并不恼火,“难怪李烮遣你为使,他收你作妾也是因为你的口才?”

林雪崚心念一动,“尚王有所不知,凛王最初被妾身吸引,不是因为口才相貌,而是因为妾身的一门雕虫小技。”

“什么小技?”

“双手同书。”

室中有块墓志,背面无字,尚彬让侍卫把墓志调转过来,吩咐侍女:“去取笔墨。”

离了督治府,再无风雅,龟缩在这坟堆地穴里,拿李烮的女人消遣,倒是不曾想到的乐趣。

他饮尽杯中酒,看着林雪崚走向墓志,背对着他,更显腰身修纤。他酒热上头,脑中已在握着那腰,杀得李烮丧城失地,辱恨终生。

侍女端来砚台和两支狼毫斗笔,将砚台平放在墓志旁边的石虎雕塑头顶,研足墨汁,低身退后。

林雪崚面对笔墨,从从容容挽起袖子,几年前在义兴沏香村茶楼,她曾使出看家本领双剑刻贴,那次是为了救人,这次故伎重施,却是为了杀人。

卷好袖子,深深吸气,提笔蘸墨,双手并行,在墓志背面挥毫疾书。

仍是怀素的自叙帖,惊龙游凤,豪气干云,笔比剑柔润,更显得圆融无碍,心意空灵。

她展臂舒腕,双管齐下,笔力轻时如鸿羽,重时如坠石,游移起承有乾坤之变,仿佛世间万物纵横,皆在她动静掌控。

墓室无清风,她翩动的衣袖令人如沐秋飔,地下无草木,斗笔触石的微响仿佛竹叶低吟。

三十六卫多半不通草书,看不出门道,只觉得她的挥毫背影俊秀飒爽,比歌舞还要引人入胜,那气境,就算在停笔蘸墨的间隙都不曾散弱。

写到一半,林雪崚侧身回头,第四次蘸墨,周围只余静观呼吸之声。

斗笔在砚上滚得饱沉,狼毫漆黑似夜,她提笔侧身,转腰稍急,一不当心,一道墨汁横洒而出。

笔尖洒墨稀松平常,谁都没多想,不料电光石火之间,林雪崚双眉一沉,左臂斜伸,太白心经内功逼上指尖,一道寒力激射而出,空中横洒的墨汁陡然凝成五六簇黑色的尖锥,锥锥夺命,直刺尚彬面门!

穿云射星手!

邝南霄在问星台与谢荆激战,曾用这招把望辰池中激起的水幕化作万千冰锥,林雪崚突然而然的全力一击,根本没给尚彬留任何机会。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数道冰冷的墨锥刺穿额头和脸颊,那耿耿的不甘,挫败的懊恼,重整的决心,踌躇的志向,全都化成黑色的死亡之花,绽开在眉眼周围。

太白宫主笔墨行刺,江南之主呜呼毙命。

三十六卫在极度震惊之下,顾不得什么章法,刀斧剑戟密如锅盖,向林雪崚压杀而来。

第202章 水银陷阱

林雪崚低身斜掠,左手横挥,一记“驭龙出山手”震碎墓志,四飞的石块砸灭了墓壁上的长明灯,墓室当中一片黑暗,呼喊、交击、撞塌之声混成一片。

她乱中夺路,在摸黑混战中向外突冲。

尚彬的侍卫们久经训练,乱了片刻便稳住阵脚,三十六卫之首的鸿雁卫在黑暗中大声喝令,用的是暗语,林雪崚不知其意,只觉周围密匝匝的刀剑突然象海葵的触手一样,瞬间缩退,前后空出一片。

头顶咯啷一声响,她心知不妙,弹身前跃,七道带尖铁栅从墓顶轰然插下。

她身着长裙,不及男装便利,反应虽快,跃得也足够远,裙裾却被最外的铁栅插住,就地一滚,“嘶”的撕去裙边,方才躲过一劫。

这一跃,人已到了墓室门口,可裙子撕破的声音暴露了她的方位,侍卫操控机关,门口室顶的石条突然翻转,泼啦啦的浇下刺鼻的毒液。

林雪崚滚出铁栅,还没来得及站直身子,猛听水落之声,肩头陡然一烫,整条左臂火辣辣的灼痛。

她忍着疼半躺在地,奋力使出“雾锁天寒手”,寒力所至,毒液成冰,坠落如雹。

被毒液烧伤的左臂皮肉渗血,腥气冲鼻,疼得钻心,这还不是连环机关的最后一关,雾锁天寒手余力未消,身下石板突然一分,塌出一个巨大的地洞。

她横身跌落,受伤之下力不从心,又没有追云链,难以跃回洞口,咬唇展身,使出“扫地惊花”的轻功,使下坠之势尽量轻缓,如果洞底尖矛丛生,轻重之差是生死之别。

洞底没有尖矛,而是灌满水银的汞池,水银有毒,被王族用来在墓穴中防腐保尸,也是金山银海的富贵象征,这座墓穴经年累月,水银只剩一半。

尚彬藏匿在此,不想汞毒挥散,将之改为陷阱,水银表面用漂浮的方形铜板遮住,若干铜板布成棋盘,每只都有铜链与洞壁上的暗弩相连,一旦触动,暗弩就会精准无误的向这个方位射杀。

林雪崚双足落在两只铜板上,立刻有八只弩箭劲射而来,漆黑当中目不能视,只能听风,她没有兵刃,唯有腾身闪避,每挪一处,又会触发更多的暗弩,暗弩击板再触,环环相扣。

她凌燕一般翻躲挪让,没有任何喘息之机,身上中了多少箭都不知道,只凭反应的本能和敏捷的轻功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绝杀之地拼命自护。

刻刻命悬一线,时时不容有失,她左臂灼伤,激烈腾闪之际血行加速,毒液开始发作,陷阱依然有水银挥散的毒气,双毒相辅,更剧一层。

呼吸越来越急促,头也越来越晕,拼尽全力,咬牙坚持,要不是太白心经内功能与毒力相抗,早已殒命于此。

终于拣到一个当口,嗖嗖的暗箭之声戛然而止,她忍着头晕,努力稳住身体,发现自己立在角落的一只铜板上,背后倚着阱壁,弩箭停顿,不知是因为所有的铜板都被触了个遍,还是因为这是已经触过的一只。

她不敢随便动弹,慢慢调匀呼吸,提气运功,克制毒发。

一静下来,身上的伤口麻飕飕疼得发颤,仰首上望,洞口早已封闭,漆黑之中,几乎能听到额头细汗滑落的声音。

筋疲力尽,晕得厉害,她小心翼翼倚着阱壁蹲下,忍痛把身上的箭拔去,不知自己还能清醒多久。

恍惚之中,幻觉连连,开始胡思乱想,伸手去摸胸口,青衣娃娃不在。

灞水岸边的万千柳条在眼前轻晃,叶桻孤身单骑,缓缓远去。

一转眼,和师兄分开又是一年多,她的魂魄似乎在慢慢飘离,追向叶桻远去的影子。

想着小九哥,渐渐安静下来,分不清是醒着还是在做梦,迷迷糊糊漂在银色的海上,离岸越来越远。

侍卫们重新点亮火把,望着尚彬的尸体,惊骇难言。七道铁栅插死一个侍女和躲闪不及的拂羽卫,满地毒冰正在溶化,地洞已经自动闭合。

三道机关彼此相辅,天衣无缝,尚彬只要扳动棺侧操控机关的石兽,就能杀死世上任何绝顶厉害的刺客,可惜他如此防范,仍是无济于事。

三十六卫只剩三十五人,都是对尚氏最忠耿的死士,尚彬有个十一岁的弟弟和一个两岁的儿子,众侍卫丧主无着,却不甘心弃城投降,想回杭州继续扶持尚氏后人。

鸿雁卫定定心神,领着众人全神警惕的围在陷阱四周,将洞口打开窄窄一条,匆匆用火把一照,那女人浑身是血,贴墙蜷靠,半死不活。

众人忙将地洞关上,又加了重锁,匆匆商议之后,决定把尚彬的尸体留在此处,秘不外宣,牯犊水城表面维持原守,暗中摸探李烮布防,伺机突围。

陷阱里的女人无论是不是李烮的侍妾,都是非同寻常的人物,必要时可作要挟。

众侍卫拿定主意,分头行事,留了六人在此看守,其余各回城头,监视李烮大营的动向。

林雪崚昏了一阵,被灼伤痛醒,估算时辰,午夜将至。她孤注一掷行刺得手,若不能化解血战,不是白白徒劳。

想到此,心中不甘,开始寻思脱困之策,忽听头顶上方悉悉嗦嗦,一只老鼠咕咚一声窜到她身上。

林雪崚大叫一声,她浮在水银上,左右铜板牵扯暗弩,不能乱动,正要把老鼠弹开,忽然摸到老鼠尾巴上拖着一根绳索,绳上系着三根鸡毛。

她又是恶心,又是惊喜,马四福这该死的盗墓贼,派他出来勘探,久久不归,还以为出了意外,这会儿弄了个老鼠来传信,他本人应该离得不远。

马四福自踞山头的时候,是鸡垄寨的鸡垄大王,以三根鸡毛为号。

林雪崚摸到鸡毛,暗想当年因为你这死贼,被李烮重罚,总算没白挨。牯犊水城地下复杂,难怪马四福久久不归。

她摸起一枝从身上拔掉的弩箭,摘下箭簇,摸黑在箭杆上刻下“彬死”二字,要马四福把尚彬的死讯火速告知李烮。

江南军得知丧主之讯,必定人心大溃,弃战而降,那样即使三十六卫忠心保密,藏匿尸身,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她将箭杆系在老鼠尾巴上,听着老鼠吱吱叫着不知从什么小洞爬了出去,微松口气。

其实马四福就在隔壁,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尚彬藏身的方位,发现尚彬所在的墓室下方另有六个陪葬墓室,里面都是殉主奴隶的白骨,尚彬用来做桌案的棺材下面有一条暗道,万一有险情,可以顺着暗道从陪葬墓室之间的夹道逃生。

马四福摸到这条暗道,藏在尚彬的座下,以耳贴石,能听见墓室内的动静,也听到了林雪崚与尚彬的对话。

他擅长钻地,武功却只是三脚猫,胆子也小,不敢轻动,听到墓室中出了大乱,好久才安静下来,不知发生了什么,继续偷听侍卫交谈,才知尚彬已死,林雪崚落入陷阱。

他已经摸清各间陪葬墓室的结构,只有一处密闭无路,估计就是陷阱的方位,于是溜到陷阱隔壁,从怀里摸出老鼠。

这老鼠是他探墓的帮手,在地下没有比这小东西更灵光的,老鼠边爬边嗅,果然找到一个小洞,钻了过来,不一会儿便带着林雪崚的箭杆回到马四福身边。

马四福摸清箭杆上的刻字,暗想江南军哪会这么轻易相信他们的主帅死了,得有个凭证。

留守墓室的六名侍卫一刻也不敢大意,忽然听到阱中女人大叫,不知是什么诡计花样。

等了一阵,没有别的动静,几人正在商量要不要再把洞口打开看看,角落里黑影一窜,一只老鼠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直往人身上钻。

侍卫蹦跳驱赶,连跺带踩,火把乱晃,一颗火星坠在地面已化的毒液上,燎起带毒的火苗。

侍卫们连忙扑救,火苗虽灭,毒烟还在弥漫,熏得人口鼻呛痛,老鼠也不知逃去了哪里。

好容易等烟散去,几人咒骂不止,骂着骂着,一名侍卫突然抬手前指,瞪目结舌。

几人扭头回望,平置棺上的尚彬尸体不知何时没了首级,变成一具无头尸。

侍卫们大惊失色,打开棺下暗道,用火一照,发现了新鲜的脚印,真是可恶!

六人分成两部,三人留守,三人下去追赶。

马四福是个钻地油子,在错综复杂的墓道里前后回兜,脚印乱布,丢鞋使诈,跑得无影无踪。

林雪崚侧耳倾听,她担心马四福的安危,比她自己遇险还要紧张,心神一分,太白心经减弱,毒性上涌,天旋地转。

左臂已从剧痛变为全麻,按上去没有知觉,就算保得住性命,这条胳膊也要废了。

这可好,不如让江粼月把“一翼遮天”的名号让给她,想着好笑,鼻子却是一酸。

昏一阵,醒一阵,她感知到李烮已经收到消息,率军而至,在这深黑的地下都能觉出城外隆隆逼近的马蹄。

忐忑等待之际,洞外忽然喧哗起来,充斥着激烈的交击呼喝之声,头顶哐当一声巨响,是重锁被劈碎的声音。

洞口豁然一亮,东栾渐一手提着开山钺,一手举着火把,森森然矗立在外,林雪崚欣喜道:“东坛主!”

马四福探出半个脑袋,抛下绳索,“林姑娘,快上来!”

她左臂麻木,忍着眩晕支起身子,用右手抓紧绳索,东栾渐放下开山钺,大手连抻,三下两下把她拎出洞口,“这副狼狈相,就是你的美人计?”

她被毒液灼伤,左侧的衣袖烂成碎片,手臂血肉模糊,起了大大小小的血泡,触目惊心,身上中的弩箭已被拔去,遍体鳞伤,从头到脚血污斑斑,一片凄惨。

古来刺客极少生还,她赤手空拳孤入虎穴,东栾渐当然知道其中的艰险,他刻薄惯了,一时改不了口吻,可到底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关怀,从冷冰冰的独眼中透了出来。

洞口外横着三名侍卫的尸体,东栾渐身后跟着断枢营的短兵手,不难想象刚才接战的激烈。

马四福道:“启明军已在城外,凛王让淮南军断了护城河的水源,备足垫脚沙袋,水一少就四面攻城,嘿嘿,幸亏尚彬的首级被我及时送到,凛王按令未发,他见牯犊城毫无慌乱之象,担心你被当作人质,让我先带东坛主从暗道溜进来,接你脱困!”

东栾渐冷声打断:“闲话少说,有的是你表功的时候!”

林雪崚面色发青,虚软无力,东栾渐把她拖起来,背在背上,“别以为我一个老头子想占你什么便宜,背女人这么丢脸的事,就今天为你破个例!”

林雪崚伏在他背上,涕泪齐流,“东坛主,我胳膊保不住了。”

马四福在前带路,一行人在墓道里左钻右绕。

刚才那三名追踪马四福的侍卫调集了更多的人手,到处搜寻,在一个拐角处前后堵截,把他们困在中间。

东栾渐挥钺劈斩,毫不留情的杀开通路。李烮担心林雪崚,特意让果断冷酷、出手疾辣的厉旭坛主前来营救,不容有失。

子时三刻,寒风刺骨,城外军队早已到位,只待李烮一声令下。

李烮仰看夜空,落魄正在牯犊水城上方来回盘旋。

他耐心等候,空中只闻旌旗猎猎飘展的声音和将士握紧拳头的骨节之响。

落魄一声哑叫,向东南俯冲,李烮跟这只猛鸮相识已久,听得懂它的各种情绪,这是发现林雪崚的兴奋叫声。

李烮唇角掠过一丝释怀之笑,向冯雨堂和荀瑞下令:“放箭!”

角弓营、长弓营膂力最足的射手列成两排,百十枝头带倒钩的铁箭刷刷飞出,射透牯犊城墙上的坚硬冰壳,钉入墙面,箭尾滚下浸足了油的绳索,绳索末端系着草球,第二排射手换上前方,弦上搭着燃烧的火箭,瞄准草球直射,草球噗噗点燃,火苗借风,很快烧成一条条垂直的火龙。

冰面映火,发出奇妙夺目的光彩,城上守军浇水灭火,试图保护城墙上的冰壳,李烮冷笑:“乌龟伸头了。”

冯雨堂向高空射出一道带哨的信箭,牯犊城四周同时点起明烈的火堆。

之前四面漆黑,城上守军看不清全局,此刻火光照处,才见黑压压的大军象海洋一样,把牯犊城围成了孤独的礁石。

攻战攻心,李烮其实没有这么多兵力,只是黑夜助威,望之可怖。

护城河已半干,城外壕沟已经填平,刀戈林密,寒光闪烁,凛王善战的名声在外,江南军一见这阵势,不由心惊腿软。

公孙灏把一条小船推进半干的护城河,小船漂到一半搁了浅,船上首尾点着两只火盆,正中平置着尚彬的头颅,火光照耀,那面容虽死犹生,城头守军方知主将已亡,人情大骇。

李烮登上城外高筑的土台,盔甲冷峻,披氅迎风。

他垂眼看着舟中尚彬的首级,默立片刻,抬头望向城楼守军,朗声道:“尚君与本王是故交,其人风流卓越,不泯于俗,好广高志,气胜傲群,为私交,幸得此友,为臣僚,不幸疏途异道!”

“晏子曾论,何为良臣:‘见善必通,不私其利;称身居位,不为苟进;称事授禄,不为苟得;体贵侧贱,不逆其伦;君贤不肖,不乱其序;肥利之地,不为私邑;贤质之士,不为私臣;君用其所言,民得其所利,而不伐其功。’”

“尚彬掌厚土而谋私利,弃百姓而图皇权,视国危而乘其虚,拒圣恩而绝后路,非天亡之,乃自亡之!本王兵锋所指,皆外寇内贼,不伤忠勇,不害仁良,不迁罪责,不罚无失。”

“汝为大盛臣民,国有福而分享,国有难而不当,随偏鄙之主而苟安,继狭私之念而无节,论罪当诛!然而天子回銮,大赦犹在,今日自择明暗,生死由选,弃暗投明者,烮既往不咎,同视手足,否则,烮亦奉陪到底。三通鼓内,等候回音!”

李烮示意左右,第一通鼓隆隆响起,象推涨的海潮,天地震抖,把牯犊水城全盘淹没。

第203章 改途易辙

城东的荒坟岗上,钻出地道的东栾渐和马四福把林雪崚扶到一块墓碑前靠稳。

林雪崚听着鼓响,从昏迷中醒来,遥望冰墙燃火的古城,“尚彬的墓室到底在哪儿,我现在还是不清楚。”

马四福伸手一指,“在东北城下,那是四城中的牯城。”

她恍然醒悟,自己从东北城进,绕了那么远,以为到了别处甚至城外,原来全是障眼法。

第二通鼓响起,落魄停在旁边的坟头上,哑叫几声,似在和鼓助威。

马四福伸颈眺望,“这虚张声势之计,我也会使。”

东栾渐冷嗤,“你是虚的,再张一千次也没用,凛王若不是有实打实的千征百战,谁会轻易被声势震慑。”

林雪崚见马四福胸口凹凸不平,气得瞪眼,“死贼!脏瘾又犯了?就知道你进了死人坑不会空手出来,还想我陪你挨板子?”

马四福满脸委屈,掏出怀中的东西,原来不是盗墓赃物,而是林雪崚被搜身时除下的钗环首饰。

林雪崚顿感歉疚,她取回追云链和白玉笛子,把剩下的交还给他,“错怪你了,这次亏你相救,这些就当是我谢你的心意,礼轻情重,赶明儿你娶媳妇,说不定能用上。”

马四福贪财,立刻收下,“嘿嘿,林姑娘送的,哪个媳妇衬得上?我供起来烧香。”

第三通鼓,牯犊水城开城而降,双方未折一兵一卒。

侍卫中有八个人欲自刎殉主,被柯文熙和段铮及时制止。李烮松其绑绳,询问殉主的缘由,几人涕泪陈述,都是因为尚彦昔日的恩助。

李烮长叹,心中对尚氏父子多少有些愧疚,令人把尚彬身首接合,入土安葬,八名侍卫终于诚心归顺。

天亮后,李烮收整一万江南军,清点城中堆藏的粮草军需。

几名军医到城外兵营给林雪崚送来各色外敷内服之药,为她解毒。林雪崚不知听谁的好,诸药相冲,头晕没治好,肠胃倒恶心起来,吐了两次,所幸左臂又有了知觉,没有残疾。

半晕半睡,忽然闻到一阵恶臭,宣女抱来一盆褐中带绿的药泥,“林姑娘,你左臂被毒燎伤,不能用寻常的金创药,我以前常被寨首用毒鞭子抽,都用这个自治,忍得一时臭,以后不留疤。”

林雪崚一听,立刻撸起袖子,肌肤要紧,臭算什么,“三嫂,这么久了,你还叫她寨首。”

宣女替她敷泥,脸上一黯,“我被当成妖孽的时候,她给了我容身之所,你们都恨她,可就算她再虐待我,我也没法厌恶她。”

林雪崚心里一紧,“燕姗姗见不得别的女人美满幸福,你现在恢复了容貌,又有丁三哥呵护,倘若再让她遇见,不知她怎么毒手害你,你可不能心软大意!”

宣女悄悄看了一眼自己颈上挂着的铁哨,沉默不语。那是朱雀寨的唤鹰铁哨,她想过丢掉,后来又留了下来。铁哨是燕姗姗亲手所制,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与朱雀寨相关的东西。

林雪崚不想勾她难过,岔开话题,“你跟了三哥这么久,什么时候生个娃娃?”

宣女腼腆垂眼,“你这个连亲都不成的人,还催别人。”

药泥实在臭,林雪崚被熏出了眼泪。

宣女走了以后,林雪崚躺在塌上,用布裹住鼻子,让武珲在帐外插上一圈免进牌,省得大家以为她伤得失了禁。

才插好,李烮就掀帘而入,只是微微皱眉,并无嫌憎。

林雪崚大为尴尬,“殿下,药泥味道难闻,你快回避回避。”

李烮不紧不慢的到她身边坐下,“来见如夫人,有什么可回避。”他细看她敷满药泥的手臂,“还痛吗?”

林雪崚摇摇头,她早已换回行军时穿的布袍,病相邋遢。

李烮久久注视着她,笑叹一声,“我没福,总是见不到你簪花罗裙的女人相。雪崚,你说我忘了你是女人,若非行刺,你记得自己是女人吗?”

林雪崚鼻子裹着,呜噜回应:“我老爹也说我现在面目凶恶,没有女人相,这是被逼的,以前我最爱绣花,和气斯文,怎么不是女人?”

李烮端起面孔,口吻严肃的模仿道:“‘凛王尊威灿烂,内外如一,英勇而不失礼仪,战无不胜却从不贪婪,女人愿意为之竭守终生,男人愿意为之竭血沙场,’雪崚,我知道你愿为我竭血沙场,那你可愿意……为我竭守终生?”

林雪崚两眼圆睁,这话这么快就到他耳朵里了?

李烮看着她的神情,摇头一笑,“我说你没把自己当女人,这下否不了了。”

林雪崚面红耳赤,“殿下,那几句话是应急,请恕我冒犯不敬,出口无忌。”

李烮苦笑,“哪里冒犯不敬,我从没听谁能把枕席之勇形容得这么大义凛然。你说得天花乱坠,倒叫我无地自容,我是中了邪,才会让一个女人孤身行刺。”

他沉默片刻,越发专注的盯着她,“我疲于征战,也不想再让你身处血腥,可现在好象只有血腥征战之时,你才在我身边,我被这矛盾挑在枪尖上,是为一己私心应受的惩罚,我不该在王村强扭你的意愿。”

林雪崚摘去裹鼻子的布,“殿下,我以前只是担心义军,你并没有强扭意愿,为你效命我心甘情愿,这不限于沙场,也不是因为征战,我敬重你的能干,同情你的负担,想回报你对我的信任和帮助,战乱也好,太平也好,只要你需要,我赴汤蹈火,生死不辞。”

李烮心潮热涌,很想与她伸手相握,手指张张攥攥,最终还是克制一笑,“一张嘴就生啊死的,到底还是把自己当男人,等太平之时,绣几幅花送给我,也好让我想象如夫人的女人相。”

他起身离开,出帐之前回头嘱咐:“我已传令各军,四个时辰之后拔营,你还有远路要赶,抓紧休养。”

林雪崚听他话中之意,难道她会另有使命,要和他分路而行?

天复二年二月,河东滹水以北的州镇几乎全被熊函策反,花、百联军大肆攻掠那些有忠臣坚守的城池。

天子有意招安熊函,熊函知道这是皇帝的权宜之计,他一面进退自如的招兵敛财,一面虚与委蛇的回复盛帝,招安不是不可,但要凛王李烮独自入河东为质。

蒲津关败战之耻,熊函可没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娑陵王早有许诺,要让他做中原之主,此番他在河东重新立足,只要时机一到,和娑陵王双拳合力,西京唾手可得,那时杀李烮,挟天子,天下就算不改姓,他的霸主之位也再难撼动。

天子听罢使者禀奏,气得骨节战栗。李烮临行前郑重嘱咐,不要助乌日勒攻打百丽,他不听堂兄之言,不仅葬送了安北军和大盛的北防,更令刚刚回归正轨的国土重陷水火。

倘若还要堂兄替他承担后果,到曾经的手下败将熊函那里去作人质受辱,他李壑不仅不配为帝,连一个普通男子的骨气都没有。

熊函,你别以为承业帝还是以前那个见事必缩的软骨头!

李烮整合淮南军和江南军,刚刚渡过淮水便接到消息,天子已经离开西京,御驾亲征,率淮北军前往并州,要和郭百容的山南军合力,与花、百联军及熊函叛军在滹水会战。

天子诏告四方,却没有让李烮率军北上。

启明军私下议论,天子未召李烮,也许是因为羞愧尴尬,年轻的皇帝凭着一年来增长的决心和自信,要亲自挽回失误,因此不顾大臣苦劝,一意孤行离京东征,可李壑根本不会调兵打仗,如果由郭百容领军,倒没这么棘手,李壑这一亲征,反而后果难测。

东栾渐冷笑,“天子拉不下脸?我看他另有顾忌。”

林雪崚知道必有别因,近来时势万变,李烮虽未明言,句里话间却早有所指。

次日,不断有信使、斥候出入李烮大帐,急急来到的还有衍帮帮主王珩。

王珩持有启明军通牌,直接入营,“林宫主,哥舒玗反了!凛军分裂,几十个羁縻州镇、几百个游牧部落同时大举清汉,变故之猛,始料未及,陇昆一片混乱,详情还不清楚!”

林雪崚左臂剧痛,王珩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她看到叶桻第二封信的时候,就知道有变故。

雷钧道:“孔良没有消息,不是好兆。”

林雪崚攥紧手指,晢晔声东击西,东面的花、百联军是风声呼啸的重拳,西面的部族叛乱是夺命无声的利剑,凛军中的月鹘将领已受银月刀召唤,回到晢晔麾下,成为盛军劲敌。

凛军叛乱,李烮必受牵连,他预知局势,心若明镜,却一如既往,根本没作退撤自保的打算。

林雪崚步出帐外,远远观望,李烮的中军主帐人来人往,一直忙到天黑。

最后从帐中出来的是身着皇宫内侍品服的传旨官,淮南督治吕春祥紧随其后,手中托着李烮一直掌管的白金虎符,面有得色。

卫瀛从中军帐打听回来,“陇昆变乱,凛军将领在关内的家眷皆被圈禁,凛王之子已在西京宫中,凛王府上下都被监视。天子传旨,令凛王独自到并州面圣,江、淮二军由吕春祥统领。”

启明军互相对视,凛王独去并州,轻则入狱获罪,重则性命攸关。

林雪崚到中军帐求见,李烮正在有条不紊的收整卷册,神色如常。

他一瞥林雪崚的手臂,“伤好了?”

倒先关心起她来,“多谢殿下惦记,还有点疼,但不碍事。”

李烮支退左右,“雪崚,你今晚率启明军启程,赶去灵州。”

“灵州?”

“前几日告诉你,有远路要赶,你忘了?”

他顿了一顿,象以往一样平静的吩咐道:“月鹘九部回聚,人心各异,晢晔要利用大战集权,迅速磨合各部。骨勒族当年几乎尽没,晢晔必定花足了心血,才召回了凛军中的月鹘将领,这些曾经效力于盛廷的月鹘人会被其他各部排斥孤立,正好被晢晔所用。”

“以战树威,不会止于清汉。月鹘军坚韧耐苦,晢晔夺回属地之后,极可能兵分两路,一路破玉门关,攻河西走廊。玉门关守将受先帝委任,其人阴贪,河西走廊久无战事,各个城垒兵力分散,不足与月鹘军抗衡,唯一能稳住阵脚的,只有凉州刺史程敬弦,若他能集各城之力,放月鹘军进入狭地,抑敌所长,加上凉州地利,即使难以退敌取胜,也能牢守制衡。”

“晢晔的另一路大军会穿越荒山沙漠,偷袭西北门户灵州。灵州依黄河之险,由河西防御使温遥亲自镇守,貌似稳固,可冬末初春,河面冰封将化未化,变数极多,晢晔又非普通对手,所以我要你带启明军长途赶赴西北,助温遥一臂之力,只要撑到河东有转机,大盛就会从腹背之危中解脱。”

“自古外族入侵,越深久越不利,多的是强弩之末,功亏一篑。与月鹘接战,一定要珍惜兵力,离间反击。原来凛军中的月鹘将领不能背弃族血,只能选择回归,可他们受盛廷熏教多年,假以时日,清醒过来,会反思斟酌。启明军曾与他们同征同战,情义未断,这也是我让你率军去西北的原因。”

林雪崚默默听罢,立在原地,没有挪动。

李烮递给她一张羊皮地图,“这是西北一带的藏兵洞标记,那些藏兵洞是前朝所建,早就废弃,但应急的时候可以短驻避敌,也许用得上。”

她收好图卷,李烮又道:“还有一事,你让青龙寨到西京城中盯着,天子离京,皇宫大内未必安妥。”

林雪崚会意,“外乱之际,易生内叛,我会让青龙寨守护你的家室和皇宫中的阿迪。”

李烮一叹,“如果阿迪只被天子圈禁,那倒无妨。还是你的旧相好聪明,躲在狱里图清静。”

他口吻轻松,她心中却越发沉重,他方方面面都虑及,却独独不见给他自己留的后路在哪里。

他交代完毕,林雪崚仍不离开,李烮转身望着她,“还等什么?吕春祥天明整编,一旦把启明军归入江南军,想走都难,你不是一直盼着去西边和叶桻会合?”

林雪崚自然惦记叶桻,莛飞和蓝罂亦在陇昆,可启明军一走,李烮身边再无亲信之师,嫉恨他的人若利用陇昆之变落井下石,煽动轻重不分的皇帝,只怕凛王命交小人。

她斟酌良久,终于忍不住,上前两步,单膝跪地,用极低的声音恳劝道:“殿下,请恕我大逆不道,你何苦去并州自投罗网?你助天子夺回江山,从无逾矩,倘若天子疑你,他根本就不值得你向他证明忠心。大盛将士就算各自为营,仍是明眼人多,当年你可以无符调兵,现在依然可以一呼百应!你若有不测,遭殃的是这国土,你对天子的手足之义要是凌驾于国土之上,徒让外贼得利,与叛国何异?你在西京的家眷,还有皇宫中的阿迪,就算没有青龙寨,我也会拼尽一身血,替你保护周全。这天下,你可以让而不取,却不该在关键之时愚忠自缚,情势如此,你还顾虑什么?”

李烮意味深长的回视她,“雪崚,你这番话,拖出去斩十次都嫌少。为将之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陇昆的局面,我不能推卸责任,当年我逆先帝之愿,用人不分种族,这是一把双刃利剑,它可能是死锁,也可能是钥匙,目前还远远未到结果明朗之时,我若现在就沉不住气,只会让人早早盖错了棺、定错了论。”

“凛军之中,无论月鹘将领,还是汉人将领,此刻都在左右为难,痛心挣扎,他们在中原的万千家眷,更是时刻悬在刀刃之下,我怎能因一己安危,置他们于不顾?”

“天子不愿我到河东作人质受辱,宁可亲陷险境。凛军变乱,他本可以现在就拘押我,将我乱刀分尸,可他终是对我留有信任,愿意最后一试,让我自去并州。熊函与晢晔两向呼应,又有花讫勒、百丽为援,如果熊函在河东会战取胜,他便可挟天子,称霸中原,我若在此时背弃,临外危而引内乱,与一心谋私的尚彬又有何异?”

他不怒而威,不容质疑,林雪崚不敢再驳。

两人相对良久,她仍是不放心,垂首纠结,抿唇不语。

李烮见状,放缓了语气,“雪崚,你不用担心,天子会留着我这条命,让我看他在河东翻盘,我若死得容易,晢晔也不痛快,至于其他人,只要我审慎应对,他们还得不了手。”

他垂视片刻,伸手将她拉起,露出似有若无的微笑,“再说,与你的那局棋还没下完,我怎会轻易求死。”

她看着他随意从容的样子,眼底濡湿,这是她行刺前说的话,这么快就被他借用。

茭渚对弈时,何曾想到今后牵扯如此之深。

李烮收起笑容,沉声道:“快去。”

林雪崚深吸口气,退后两步,躬身拜别,“殿下保重!”

她疾步出帐,集结启明军,左思右想,还是留下任朝晖和芒秋栈,令他们暗中追随李烮,又让王珩和衍帮去西京调集青龙寨,启明军余部连夜西驰,赶往灵州。

第204章 一夕剧变

叶桻埋葬了角宿使者,沿金山余脉南下,回到位于陇昆边界的咸泉守捉。

咸泉地处偏僻,守军很少,叶桻一面写信向凛王报述,一面思忖着去守月城通知孔良。

还没写完,窗外一亮,山坳里窜起火光,起火处是附近的村落,只有不喜欢游牧的汉人才会屯田定居,这么偏远的地方,村子里有七八户人家就算稀罕,火起得猛烈,极不寻常。

守捉使带人前去查看。叶桻匆匆收笔,让一名小卒把信送到远墩驿,陶伯钊会派人将信送往中原。

小卒走了之后,叶桻出门上马,向起火的方向赶来,远远就见村里房舍焦烟滚滚,村口山坳中的空地上燃着一只半月形的火圈,三四百名葛禄族的青壮牧民围在圈外,身背弓箭,手持长刀利斧,火圈当中堆着焦尸,一名兀勒族妇女披头散发,伏在圈外大哭。

咸泉守捉使浑身泥土,正在与重重包围的牧民激战,他的坐骑侧卧在地,跟着他的士兵一半东横西躺,另一半呆立在侧。

叶桻惊愕之际,一名葛禄牧民手举火把,指着叶桻高喊:“又来了一个汉人!”

字句简单,叶桻完全听得懂,十几个骑着马的葛禄人冲杀过来。

叶桻皱起眉头,一夹马腹,迎面而上。

来的都是平民,他只挡不攻,策马低头,风驰电掣,持剑探身,擦着火圈一挑,撩起一大片带火的断柴碎木。

乱坠的流火把人群逼开一条豁道,叶桻趁此机会倾身离鞍,抓住守捉使的革带,狠狠一提,将他捞上马,奋力冲出包围。

身后喊杀不绝,叶桻匆匆回头,在乱影当中看到那兀勒族妇女向前一扑,投火自尽。

叶桻在山谷中兜了半个圈子,牧民们仍然驰马追击。

守捉使多处受伤,惊魂未定,“我不知这么多葛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说月鹘王回世,不再屈服于大盛,让汉人离开月鹘,不走则杀!”

叶桻胸中一震,这么快就要天翻地覆了吗?

他听守捉使叙述,那兀勒族的妇女嫁了汉人在此定居,目睹丈夫惨死,悲痛自尽。那些呆呆矗立的咸泉士兵都不是汉人,一时不知如何抉择,只能袖手旁观。

叶桻带着守捉使回到咸泉,在这里与葛禄平民厮杀没有意义,他匆匆招呼剩下的守军:“去折罗府!”

羁縻州镇的汉人虽然也是少数,总比零散在外的村落要稳得住。

火把漫山而来,士兵跟着叶桻离开咸泉守捉,快马加鞭赶往折罗府,出来才发现沿途的汉人村落都被流浪部族烧掠一空,这一夕之间的剧变毫无前兆,士兵们奔赶半夜,仍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

叶桻心中明了,晢晔在召集月鹘九族回归、煽动花迄勒后方叛乱的时候,就已在陇昆境内埋下火种。燕姗姗纵鹰来去,穿针引线,八方联通,替晢晔传讯授令。

月鹘旧部流浪凄苦,渴盼复国,对银月刀敬若神明,晢晔让他们安静,一切就会照常如故,需要引燃的时候,只需一声令下,顷刻烈火燎原。

一行人奔驰六百里,隔日黎明到达折罗府郊外,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城头的月鹘半月旗,城中烟火蒸腾。

士兵们彼此对望,眼中均是沉甸甸的担忧和失望。

守捉使带伤奔劳,早已支撑不住,叶桻对士兵道:“你们在这儿看护他,我去城中探探。”

他侧身下马,借着浓烟庇护,小心接近城垣,从墙垛缺口跃进城中。

街上七零八落的散布着汉民的尸体,男女老少都有,汉人的店铺、宅院、庙堂不是被砸得稀烂,就是被焚为焦土,空中弥漫着火油的味道,到处都是石块和血污,其他族民的房舍全都死死紧闭。

远处有府兵在沿巷巡查,羁縻州镇边族自治,府兵大多不是汉人,此刻立场难测,叶桻不想贸然行事,他担心莛飞和蓝罂,闪至街角,在焦烟残火当中辨认方位,悄悄奔向托赫提叔父藏身的陵庙。

破旧的陵庙空空荡荡,流浪汉们已经不见踪影,留下许多烂席子碎瓦罐。

叶桻绕到庙后的院子,院口白影一闪,是铁牙在警惕守望,它认得叶桻,发出两声短脆的低叫。

地上掀开一条缝,莛飞从地室里探出半个脑袋,冲叶桻招招手,叶桻轻身跳下,合上入口处的木板,铁牙伸爪刨动,用浮土把入口盖住。

地室里只有很暗的烛火,弥漫着香料的味道,蓝罂为托赫提的叔父驱除聆音蛊,蛊虫细小难辨,遍布全身,治疗漫长艰难,此刻到了驱除脑中蛊虫的最后关头,就算外面天翻地覆,她也置若罔闻。

叶桻看不清她的动作,只能看见托赫提的叔父仰身平躺,两眼半翻,头上须发剃光,头皮上插满细细的刺猬刺,蛊虫一丝一丝的从刺中导出,巫师一声不吭的守在几步外。

叶桻一进来,莛飞立刻作出嘘声的手势,把他拉到漆黑的角落。

叶桻见莛飞和蓝罂都还安好,先放了心。

莛飞压低声音道:“两天前的正午,折罗府都督哈雅儿突然颁令,让城中所有的汉民在四个时辰之内收拾家当,走东门出城,取伊吾道去玉门关,过时不走,格杀勿论。这道命令来得太突然,汉民们一齐到都督府申辩,去了才知道,所有的汉人士兵和官员都已解甲缴械、上交符牌,变为百姓,会被一起被逐。”

“哈雅儿没有过多解释,只说陇昆境内的各个羁縻州镇都有同样的颁令,汉人必须尽快离开,拖久了后果难料,汉民们这才明白事态严重,连暂缓两天的可能都没有。大家在这里安家屯田、娶妻生子,哪能顷刻间抛下一切?可他们惧怕更大的变乱,虽然哭泣不舍,还是选择了遵从命令,很快满城皆动,包袱车辆,老老少少,在一片拥挤忙乱当中涌向东门。”

“清汉刚刚开始的时候,情形还不算太坏,可是没过多久,葛禄部的三千骑兵突然来到,比半催半劝的折罗府兵凶悍得多。他们见到迟疑滞后的汉民,二话不说,挥鞭就抽,象撵羊似的驱赶,再不顺眼就放火烧杀,纵马踩踏,老幼不顾。”

“他们不仅敌视汉人,连对汉人友善的沙满人、阿什人也随意责骂鞭笞,有谁藏匿或者帮助汉人,一律剁手剜眼。哈雅儿起初不敢与葛禄首领争执,后来见死伤太多,才冲到那首领的马前,说有哥舒将军的手令,必须给足汉人四个时辰,限时之内不得动武驱逐,那些骑兵才略有收敛。”

“汉民的迁徙变成了生死攸关的逃亡,汉人的家眷、伙计全都跟着离开,有汉人血脉的混血儿可以留下,但言语、服饰、习惯、立场均须服从月鹘,否则会被充作贱民,终身苦役,连上街都必须弯腰低头。”

“曾经热闹的折罗府一夜之间空了一半,我和小蓝藏匿在此,陵庙里的流浪汉知道小蓝在行医救人,不仅没有泄露秘密,还设法掩护我们,帮着传递外面的消息。”

“汉人走了以后,城中的贪心之徒到处搜拣汉人留下的东西,争抢斗殴,葛禄首领索性下令把剩存的汉民宅院、店铺全都烧光,又令哈雅儿把城中的流浪汉集中起来看管,这才带着骑兵往别的羁縻州镇去了。陵庙一空,我们在这儿也难以久藏,叶哥,你打算回中原吗?”

叶桻道:“府兵在逐户搜查,咱们得找机会偷偷出城,我会护送你和蓝罂入关。现在我担心的是守月城的汉人凛军,我本来想去通知孔良,没想到晢晔早动一步,去守月城已经来不及了。”

莛飞对凛军了解不多,有些困惑,“哈雅儿说有哥舒将军的手令,不知是真是假?”

叶桻一叹,“月鹘旧部回归重聚,他们彼此曾有矛盾,各部首领不会不留审慎之心,他们只听从晢晔召唤,互相之间不能调遣,葛禄部既然相信哈雅儿,就一定知道哥舒将军的身份,所以哥舒玗已经回到月鹘王麾下,应该是真的。”

莛飞暗吸冷气,“哥舒玗倒戈,守月城的汉人军将,岂不危险?”

叶桻道:“哥舒玗是除了凛王之外,在陇昆威望最高的将领,有左右成败之能,他若不倒戈,这次突如其来的大举清汉根本不可能发生。以我对哥舒玗的了解,就算他难以摒弃族血,决心听从晢晔的召唤,也会尽己所能,减少双方的冲突,所以他才送手令到羁縻州镇,为汉人百姓争取了四个时辰。”

“他对百姓尚且如此,对凛军更不可能绝情,一定会放凛军中的汉人将士一条生路,可那些汉人将领都是叱咤风云的英雄,只怕受不了愤怒和屈辱,万一他们按捺不住,带领汉人士兵和哥舒玗相抗,哥舒玗就很难违背月鹘王,再给汉人留机会和余地了。”

“叶哥,听你的口吻,汉军和哥舒玗相抗,似乎并不明智,难道唯有忍气退让?”

几日来发生的一切,连他这一介书生都抑愤难平,何况武将?

“小飞,国土之争牵扯久远,很多受银月刀召唤、到处驱赶汉民的凶徒根本不是士兵,而是普通牧民,万民皆动比精锐部队可怕得多,如果汉人以少搏众,强留争夺,只会更糟。无论前因如何,汉人百姓都不应该成为陈年旧仇的替罪羊,退让也绝不意味着忍受残暴、任人屠戮,战须有因,退须有度,我相信如果让凛王来衡量取舍,这次一定会以百姓为重,而非输赢。”

“叶哥,晢晔也有汉人血统,外貌与汉人没什么不同,塞外各族交汇,出身和血缘怎么能分得清楚,这样强行驱逐,剔骨连筋,有什么意义?当年月鹘灭国,天灾、内讧、大盛渔利,各种原因兼而有之,既然月鹘诸部都可以忘记内战之痛,重新合并,为什么他们不能忘怀对大盛的仇恨?这些年陇昆繁荣,汉人有礼有节,难道真是隔族如隔山?”

“小飞,让月鹘九族重聚,恢复成强大的部落联盟,夺回领土家园,是昆恕付出性命都未能实现的愿望,晢晔不会放弃。清汉这一步,是他在为自己打扫王座,如果所有的不幸都从银月刀的血光开始,希望这次轮回之后,能有个终结。”

两人静默了一阵,莛飞道:“叶哥,只要咱们设法离开折罗府,我和小蓝就可以跟着被驱逐的汉民前往玉门关,你若有别的打算,不必担心我们。”

叶桻听他的口气,和蓝罂俨然是患难不离的小两口,暗暗一笑。

到玉门关这一路,汉人完全处于劣势,晢晔为了防范盛军反击,会将月鹘各部主力调往伊吾道,这段旅途也许会比衢园迁徙还要艰险。

后半夜,地室入口处传来铁牙的叫声,莛飞从瞌睡中惊醒,听到头顶有错杂的脚步和呼喊,尘土簌簌落下。

叶桻一手按剑,一手按住莛飞的肩,仔细倾听,铁牙在附近周旋,把来到这里的人引开了。

如果哈雅儿知道城中出现了凶猛的巨狼,必然派兵驱杀,铁牙虽然机警敏捷,可它逃脱之后还会返回这里,一来二去,这个地室就会暴露,必须尽早离开。

黎明时分,透气孔中漏下细细的曙光,蓝罂见刺猬刺中不再有聆音蛊虫流出,翻看病者的眼球,眼白也不再有丝丝蠕动的红线,终于长吁口气。

蛊虫生存力极强,即使火焚成灰,仍有一些会幸存,蓝罂做完最后的清理,把烧过的虫渣封在铁匣子里埋掉。

她俯身在木盆中洗手,莛飞递上馕饼和水,她用力揉了揉眼,长久在昏暗的烛火下盯着密密麻麻、细如发丝的聆音蛊虫,现在连莛飞的脸都看不清。

莛飞撕了饼喂到她嘴里,蓝罂才吃两口就累得睡着。

折罗府依然在禁严,叶桻自己可以来去无踪,却不想让莛飞和蓝罂冒险。

巫师只身外出,探了探风头,说只有清理尸体的运尸车可以进出城门,之前陵庙里的流浪汉被差遣着搬尸到城外掩埋,可以把三个人藏在尸车上送出城。

主意商定,巫师在陵庙断墙处插了两束沙芦草,作为暗号。没多久,果然有流浪汉赶着运尸的驴车在此停下,三人借着掩护,上车横躺在尸体之间,身上用破麻布盖住,随着驴车沉甸甸的前往城门。

出城时,有士兵用木棒在尸体上随意翻捅,莛飞的一只鞋被拨掉,他屏气没动,蒙混过关。

到了城外埋尸的偏僻处,三人“复活”下车。莛飞从另一具尸体上借了一只鞋,两脚迥异。

流浪汉拒绝酬谢,埋了尸体,赶车离去。

叶桻望着驴车的背影,就算族间仇恨水深火热,善行仍能换回善报,蓝罂救人,巫师和流浪汉们便冒险相助。

这世上的结只要想解,总有途径,只是愿意拓路的人太少。

第205章 动地鸣沙

叶桻和莛飞、蓝罂来到折罗府外的山岗上,原本等在这里的咸泉守捉使和士兵,还有叶桻的坐骑行李,都已不见,只留了一地混乱的马蹄印。

三人只能步行前往伊州,粮水有限,他们并不畏惧,连莫贺延碛都能生还,没有吃不了的苦。

沿着马蹄印走出十里,一道白影翻山追来,莛飞拍掌笑道:“捕食的来啦,这下不愁了!”

铁牙在折罗府引敌周旋,功不可没。三人一狼艰辛赶路,傍晚时追上了行进最慢的汉人难民。

这些一夜之间无家可归的男女老少,脸上犹带着突然被逐的困惑和郁闷,可他们脚步紧促,没有踌躇。在大盛被战乱和灾难席卷的年份,陇昆的居民侥幸平安,与同胞曾经遭受的煎熬相比,已算幸运。

伊州是伊吾道的起点,并非羁縻州,刺史是汉人。如果陇昆之变是一个威力越滚越大的雪球,伊州就是大盛西门外必须承受雪球冲击的第一道篱笆。

离伊州还有一百余里,暮色中浮现出金龙般蜿蜒起伏的积沙山,叶桻伸手一指,“我记得积沙山下有泉眼,咱们今晚可以在那里歇宿。”

积沙山虽然全由粗黄沙砾堆积而成,可峰尖危峭,脊如刀刃,陡峻之势不亚于任何一座石山,微风过时,山体沙砾摩擦,发出长短不同的鸣响,时而狗吠声声,时而蜂群嗡旋,时而丝竹婉转,千奇百怪。

还没到泉眼,就见前面扬起浓黄的沙雾,难民们高呼低喊,奔逃躲闪。

叶桻一惊,如果有月鹘骑兵纵马赶人,不应该从那个方向过来,他上前一看,来的不是骑兵,而是从伊州城中被逐出的月鹘人。

伊州刺史鲍齐几个月前就在留心突然大量出现的异族流民,他谨慎防患,将手下的外族士兵逐步调撤,宁可减少兵力,也只用信得过的汉人士兵。

陇昆清汉的消息传来,鲍齐一面向河西报急,一面清除城中剩余的月鹘人,决不让伊州沦落到羁縻州镇的被动境地。

被逐离折罗府的汉人和被逐离伊州的月鹘人在半途相遇,各自憋抑的不满一触而发。

仇恨是疯狂传染的瘟疫,零星的冲突飞快衍变为两族百姓的大混战,起初只有青壮男子参与,渐渐的连妇女老幼也卷入其中。

漫漫沙尘里,分不清谁是汉人,谁是月鹘人,谁是自卫,谁是泄愤。红着眼的难民提着木棒,拿着石头,到处劈砍投砸,积沙山下箱倒车翻,伤者满地。

叶桻见多了征战杀戮,可这种平民百姓疯急互屠的景象,让人悲叹无奈。

他一撸袖子,赤手冲入混战最激烈的地方,使出丁如海的“沾衣十八跌”,这绝技源于少林睡罗汉拳,四两拨千斤,轻妙的拳法加上出神入化的“避狼图”,便是聚斗者密如蚁群,也能被他拨分拆散。

莛飞见叶桻在人堆中闪转不停,铁牙在叶桻身边左冲右绕,纠结的战团剥菜似的层层疏解。

一人一狼虽然配合默契,可混战如乱烧的野火,这里扑熄了一处,那里又燎起一处。

蓝罂救治一个头破血流的幼童,突然有十来个月鹘少年跑过来,一面指指戳戳的喊叫,一面用石头打她。

莛飞将她挡住,石头砰砰的砸在他肩上背上,蓝罂摸出哨子一吹,铁牙窜出人群,锐齿凶恶,将那些少年驱散。

蓝罂不顾身边的混乱,麻利的为幼童止住血,裹好伤口。她露了这手,身边立刻围了一圈求治的伤者。她眼窝凹青,还没完全从驱除聆音蛊的疲劳中恢复,可眼下根本没有停止和拒绝的机会。

伤者中有汉人也有月鹘人,他们为了先得诊治,又互相推搡起来,挤得近的几乎直接压在蓝罂身上,甚至有人来抢她的药箱。

莛飞一向和善,此刻却忍无可忍,横眉怒目,厉声高喝:“不许抢!”他拼尽全力,为蓝罂撑出一个几尺见方的“医铺”。

蓝罂无暇多话,漆黑的眼睛向他匆匆一扫,感激默契,尽在不言中。

叶桻在混战中发现一堆烧焦的尸体,一看残存的兵刃和颈牌,正是咸泉守捉使和随行的士兵。

军卒也是普通人,却总是遭遇最强烈的憎恨,叶桻痛心而叹,把尸体拼拼凑凑,拖进一个沙坑掩埋。

旁边的一群汉人一起围追一个手无寸铁的瘸子,那瘸子抱头蜷滚,栽进沙坑。

叶桻定睛一看,伸臂拦住汉人:“他不是月鹘人,是羯骨族人!”

这瘸子是腿伤还没痊愈的托赫提,愤怒的汉人们充耳不闻,连同叶桻一并啐骂殴打。

叶桻用力拽起托赫提,拖着他甩开围攻,躲到一辆翻倒的轺车后面,“小蓝让你留在远墩驿,你怎么出来了?”

托赫提连比带划的解释,他觉得腿好得差不多,不能再等,要来看叔父,结果遇上混战,被几方轮殴。

叶桻看看天色,日头将没,空中还弥留着土黄色的余光,这黑白不分的混战不知会持续到何时。

西北昼夏夜冬,冷热交替之际,大风说来就来。

叶桻拽着托赫提,刚刚和莛飞、蓝罂聚到一处,就觉背后平地卷风,大力猛推,天地俱抖,无法站立。

漫天沙潮随风而至,积沙山发出令人惊骇的轰鸣。

轰鸣声一阵高过一阵,象数不清的军鼓,响彻四方,鼓声中似乎夹杂着喊杀、马蹄、震雷、闪电,最狰狞猛烈的时候,犹如无数厉鬼阴森怒吼,要把天地间的生灵撕吞活咽。

莛飞没想到风大时鸣沙这么恐怖,百姓们久居塞外,也很少听到如此震耳欲聋的鸣沙。

千军万马般的声响,雷霆不绝,有人以为被大军包围,吓得厉声凄呼。混战时敌我不分,在这天地骤变之际,谁都摸不清状况,只往最坏处猜测。

族仇被恐惧淹没,双方的百姓都以为有敌军,各自慌溃,再也顾不上斗殴,踩着尸体,连滚带撞的奔逃。

终于等到这阵风弱下去,鸣声犹自缭绕不止。一场混战被天摇地动的鸣沙化解,倒是意外之幸。

叶桻吐出嘴里的沙粒,看着混战后尸体狼藉的惨景,生前彼此憎恨的人胡乱摞叠在一起,相伴相缠着被天地埋葬。

托赫提听闻叔父得救,双手合十向蓝罂拜首,坚持将自己最宝贵的雕骨护身符挂在蓝罂颈上,这才跛足离去。

汉人难民们离家仓促,经此一劫,携带的行李粮物所剩无几,个个满身沙土,肮脏褴褛。

天亮以后,叶桻、莛飞和蓝罂跟着难民继续前行,来到伊州城外,难民黑压压的汇聚城下,哀哭不绝。

伊州刺史鲍齐见难民人数众多,面目难辨,鱼龙混杂,担心被异族混入,拒绝开城。

难民们伤苦饥累,以为到了汉人统辖的地界可以寻求庇护,没想到怀着期望跋涉到此,等着他们的不是草席热汤,而是铁冷无情的闭门羹。

被异族欺凌已是愤懑,被同族相拒的滋味更加寒心,迢迢长路,何时是尽?

叶桻让莛飞和蓝罂在外围等待,自己挤进人群,向城关士兵出示斥候腰牌。士兵认得牛皮镶边的烫金铁牌是李烮亲自派遣的亲信的腰牌,立刻向刺史通报。

鲍齐登上城头一看,手持腰牌的人夹在潮水般的难民当中,只要城门打开一条小缝,立刻洪水决堤,难以收拾。

叶桻仰头观望,看清鲍齐的神色,他略略分开左右的百姓,斜退一步,腾足高跃,纵身前掠,在城墙的一块凸石上借力一踩,拔空而起,又在城门上方的刻匾上点了一脚,迎风晾羽,眨眼工夫便立足城头。

鲍齐验过他的腰牌符牒,上下打量,见叶峰满身沙尘,面容疲惫,可身手敏利,目光锐正。

听完叶桻所述,鲍齐方知自己虽然清城备患,可形势比预计要严峻得多。

叶桻道:“鲍大人,如今云集陇昆的月鹘人不计其数,大战越逼越近,晢晔会如何部署,暂且不论,这次伊州城外月汉相冲,离折罗府不远就有葛禄部主力,一旦离开伊州的月鹘人把两族混战的消息带到,葛禄首领必定前来报复。这些葛禄人都是在浑朔奴役下搏命反抗才回到故乡的勇士,久经惨酷,心狠冷血,好战嗜杀,倘若你不开城门,外面的百姓就是待宰的羔羊,大人虽有难处,可怎能眼睁睁看着同胞血肉模糊,丧生铁蹄?”

鲍齐虽然认同,但并未动摇,“叶桻,我身为刺史,守疆护城为第一要责,不容有失。难民人数太多,良莠难辨,我不能冒乱城之险,如果他们集中滞留,消耗军需,伊州亦会自陷绝境,等到被困危城,他们再想逃生就太晚了。陇昆剧变,我已通报河西,可伊州地处边远,援兵不知何时才到,百姓必须尽快上路,早早入关。”

话音未落,探报告急,不出叶桻所料,葛禄部首领艾和曼听闻伊州清城,月汉混战,立刻率领精锐,会合从伊州离开的月鹘人,一共九千余骑,铁戈悍马,汹汹而来,日暮就会抵达城下。

鲍齐心知月鹘人擅长驰杀,未必能轻易攻下城池,但来敌中有不少人对伊州了如指掌,城防一丝也大意不得,紧要关头,更不能让外人混入城中。

叶桻见鲍齐态度坚决,就是不肯开城,百姓无处藏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真是棘手。

他想了想,“鲍大人,不让难民入城,就请大人放粮助行,只是百姓行进缓慢,请大人调一千骑兵,随我出城阻敌,为百姓拖延时间!”

鲍齐踱了两步,“叶桻,伊州清城之后,兵力有限,我只能给你三百骑。”

三百挡九千?叶桻一愣,他知道鲍齐意在坚守,根本无心与敌周旋,也没指望阻击能建功,只是不想落个见死不救的冷血名声,三百骑是这位伊州刺史能够白白抛出的最大损失。

与葛禄军相差如此悬殊,能为百姓拖延多久?

叶桻转念一想,李烮只带八千铁骑便深入高原,横扫羌逻,人再少,也强过无所作为。

他心思一定,抱拳上前,“请刺史大人颁令。”

莛飞和蓝罂在城外等候良久,百姓们有的沮丧上路,有的还在继续恳求哀哭,急切者堆挤城门,卑劣者抢掳欺弱。难民不能入城寻找果腹之物,饥饿难耐,半袋口粮能卖出五两金子的价钱。

有人不知从哪里捡到了几块腐臭的熏肉,举起来一声吆喝,嫌臭的人还没来得及皱眉,已有数不清的手拿着身上最后的铜钱争相索换。

这些汉人都曾在陇昆的羁縻州镇安分经营,生活富足,一夕的颠沛就能剥去所有的体面,什么都不顾了。

不知是谁传出了葛禄骑兵追至的消息,难民们仓惶起来,互相践踏,呼喊着撞向城门,要到城中避难。

一名传令官现身城头,高声道:“刺史有令,所有百姓绕到南门领粮上路,尽快前往玉门关,不得在城下耽搁,滋乱者杀!”

士兵刀箭督促,难民冲不动伊州这块坚硬的礁石,只得层层推挤着,绕向南门。

莛飞和蓝罂被人流推搡着前行,可莛飞想等叶桻的消息,生怕叶桻找不到自己,他圈着蓝罂,逆着人潮,奋力向外钻挤。滚滚乱世,举目尽是无奈挣扎、沙汗混凝的面孔。

两人费尽力气,总算挤到一个可以站稳的地方,莛飞帽歪衣裂,脚上最后的两只鞋也丢了。

城外这一侧的难民少了之后,城角的偏门忽然打开,三队骑兵快速出城,领队者披甲持剑,正是叶桻。

莛飞瞧见,高呼一声,叶桻拨马而至,匆匆道:“小飞,蓝罂姑娘,你们领粮之后快去远墩驿,陶伯钊会派人护送你们前往玉门关!”

“叶哥,你呢?”

“别担心我,倘若我有运气,还会在伊吾道追上你们!”

叶桻一夹马腹,扬尘而去。

莛飞光着脚追了两步,想再多问几句,已经来不及,只能张口目送三百骑士象刺探沉空的风筝一般,在遥远呜咽的鸣沙声中远去。

第206章 三百骑士

叶桻带领三百骑士向西疾行,他从没调度过兵马,听着身后紧紧相随的蹄声,不禁肩头发沉。

自己一句提议,便让三百有血有肉的男儿出城赴死,说什么也不能硬生生的拿他们的命去逞英烈,一定要想些计策才好。

行至积沙山下,叶桻放慢马速,午后的阳光将山顶照得雪白,混战留下的残尸碎物一半被风沙掩埋,一半留露在外,轻风撩卷,鸣沙如管弦,象在为亡灵做一场哀怨的法事。

叶桻举目四望,积沙山地处天山东脉向戈壁过渡的衔接地,没有狭路可以以一挡百。

他暗暗琢磨,敌兵路过此处,十有八九会也停下来审视残骸,倘若趁他们停滞时,自己带队闪击,撕破敌军来势,然后飞速隐撤,艾和曼必然来追,那样就有机会将葛禄军牵引纠缠,能拖一刻是一刻。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更聪明的主意,下定决心,向后摆手,“调头!”

身后士兵勒住缰绳,“怎么在这里调头?”

叶桻道:“再向前,咱们的马蹄印就会被葛禄人发现了,不如在这里绕过山脊,从背后登上山顶。”

三百骑兵拨马兜转,沿着北坡上行,马蹄落处流沙成溪,发出兽吼般的鸣声。

日头垂落,又到了昼夜冷热交替的风猛之时,叶桻率队隐藏在山顶后侧的阴暗处,天地之间除了席卷的风沙,什么都听不见看不清。

叶桻正担心葛禄骑兵到了眼前都难以察觉,忽然有一样东西顺着风沙,糊到了他脸上,伸手一揭,是一条暗红色的头巾,他在咸泉被葛禄人追杀,投军参战的葛禄牧民都戴这样的红巾。

他捏着头巾,望向风来的方向,落日光芒正刺,一切都如化了水一样模糊。

晃眼的沙幕中透出一团乌云般的黑影,如鬼似魅,虚实飘忽,叶桻屏息良久,才确定那不是自己眼花臆想出来的幻影。

这团黑影象池塘里搅起的污泥,浑浊翻腾,越扩越大,越逼越近,九千葛禄骑兵顺风背日,疾驰而来,马蹄声和鸣沙声混成一片,震得整座积沙山都在发抖。

葛禄军到了山下,徐徐减速,夕阳金光如剑,将这些弓马精湛的勇士照得杀气逼人,雷霆般的鸣沙也随着马蹄的减缓变得低沉。

伏于山顶的盛军盯紧叶桻,等他号令,谁知叶桻一动不动。

箭在弦上、扣而不发的紧绷感象一条绳子,勒得每个人骨节作响。

葛禄军在残骸之间肃杀而行,停滞了一阵,继续奔向东南。

盛军见最好的阻击时机就要过去,葛禄骑兵渐行渐快,而叶桻仍是凝滞不动,唉,凛王派遣的小卒,到底还是小卒,临阵而怯,根本没有将帅的果决。

叶桻望着落日,听着四野簌簌之声,山脚黄沙旋腾,是又一轮大风的前兆。

他叫士兵互相贴耳相传:“时机将至,出击之后,不可分散,不可陷战!”

以少敌多的骑兵之战,分散陷战会是最可怕的噩梦,伊州守军不是善于驰击的凛军,即便势均力敌也未必胜得过葛禄人,只能紧紧凝成一股,快速穿插。

众兵待命,少顷之后猛风掀空,鸣沙滚滚如擂鼓,震耳欲聋。

叶桻纵马而出,三百盛军紧随其后,从山顶后方绕冲而下。

因为风大,而且是全速飞驰,他们没有开弓放箭,只是手持长枪长矛,象一道暗影一样循着葛禄军的方向直追上前。

惊天动地的鸣沙掩盖了密集激烈的马蹄,落日的光芒和飞舞的沙石遮掩了卯足全力的身影,直到他们咬上敌军的尾巴,葛禄人都没有察觉身后的追击者。

三百骑兵借着风沙之势,象一柄磨得闪亮的匕首,枪扫马冲,迅疾似电,瞬间将葛禄人的骑兵队阵刺了个开肠穿肚。

葛禄骑兵中有很多是牧民,强壮勇武,临阵不足,飞沙走石之间,队伍突然大乱,一时辨认不清,左右挤撞。

盛军冲出一个豁口,叶桻率队调头,趁着敌军应变不及,再度冲杀了两个来回,三百骑士由匕首变作钩镰枪,把已经搅花的敌军割得四分五裂。

艾和曼顶着风沙看清究竟,他身边的千夫长吐尔弥面露惊恐,“如此神速的骑兵,难道是凛王?”

艾和曼目光冷蔑,“王也好,狗也好,无耻的汉人就会背后捅刀,吹号!”

号角响起,葛禄骑兵止了乱势,重新集结。

盛军冲出敌群,一口气奔驰数里,方才停马喘息,叶桻清点人数,一个不少。

战马体力大耗,不能再度冲击,天色已暗,只能一面监视葛禄人的动向,一面随机应变。

艾和曼不相信李烮会在这里,可遭遇了这场突袭,有些摸不清虚实。李烮一向神出鬼没,倘若凛王真的从天而降,刚才必是先锋刺探,大部紧跟着就会来端营。

塞外日头一落,转眼黑得浓稠,艾和曼听着千军万马般的鸣沙声,不敢轻进莽动,他让葛禄军分成两部,一半在背风处休整,一半圈围在外,警惕值守,另派探骑在远处巡看。

叶桻等了半晌,葛禄军没有再来追击,他不知李烮的威名会令兵力悬殊的两军陷入僵持,如果不能缠住艾和曼,明日再想阻截全心戒备的葛禄人,千难万难,伊州城外的汉人百姓一夕之间又能走出多远?

和葛禄人的交锋,将会一次比一次被动,叶桻望着身边的士兵和战马,今日冲出重围的盛军不知有多少再也见不到明天的日落。

一宿风沙澎湃,破晓才渐渐终止,大漠迎来了寂静得离奇的黎明。

艾和曼抖肩而笑,“根本不是李烮的人马,只是几个不怕死的汉人想趁乱阻绊,虚张声势,倘若盛军有大部后援,怎么会在击乱我的阵脚之后,却放我养精蓄锐,恢复精神?”

探骑回报,天亮后发现一小股盛军出现在西南,吐尔弥道:“就是昨天偷袭咱们的野狗,我去宰了他们!”

艾和曼摇头,“为了几条野狗耽误功夫,根本不值,再说他们没咬到肉,不会罢口,你只管提防就是。”目光灼灼的朝西南盯了片刻,下令继续向伊州而行。

叶桻见自己的诱扰之计没有奏效,呆默片刻,对士兵道:“我愚笨无谋,不该让你们陪我做傻事。想回伊州的,现在赶快动身,还来得及。”

问了两遍,没人动弹。

一名士兵道:“叶桻,我们仰慕凛王,却无缘随其征战,昨日跟你冲杀,痛快淋漓,好象也做了一回凛军,瘾还没过够,怎么要我们回去?”

另一人道:“斥候不必担心,之前在伊州不放百姓入城,是受刺史之令,你当我们真是铁石心肠?”

叶桻心中涌起由衷的庆幸,他离开启明军独自远行,不免孤单,不想能在这里遇上并不熟稔却有勇有义的同伴,谁说热血的汉人少?

他环顾众兵,振起精神,“既然如此,咱们就一齐傻到底。现在葛禄人已有防备,偷袭难以奏效,不如明着阻截,咱们仍是意在拖延,绝非与他们往死里拼杀,还是那句话,不可分散,不可陷战,跟紧我的马,动静如一。”

众兵上马,向东抄赶。

葛禄军行至伊州城外五十里,远远看见碧天之下,黄沙之上,一队人马横拦于前,没有鼓角旗号,却有着与人数极不相衬的沉决。

艾和曼勒住缰绳,“怪不得汉人有‘螳臂挡车’这句俗语,吐尔弥,去收拾这几条不知好歹的野狗!”

左右吹响号角,吐尔弥率领千骑,迎上前方。

骑兵正战是月鹘所长,双方通常在相距三箭地时开始慢跑,战马保持间距阵形,以免自伤,二箭地时弓箭上手,战马开始冲刺,一箭地时万箭齐发,弓强的可以射倒对方前排更多的人马,抢占优势,然后趁敌军人仰马翻,全速杀入敌阵。

一千葛禄骑兵分作两排,铁蹄扬尘,如同滚滚推进的黄浊海浪,左右两翼略向前超,便于以多击少时快速合围。

叶桻一夹马腹,盛军骑兵排成“人”形尖阵,全速前冲,宛如插向海浪的一支梭镖,刚勇无畏。

还有两箭之遥,盛军骑兵越奔越快,风驰电掣。

吐尔弥见对手一副硬碰硬的架势,也令葛禄军催马加速,提早一步张弓上箭,准备迎头痛击。

到了一箭之地,风驰电掣的盛军突然变向,由前冲改为斜奔,出其不意的兜向葛禄军左翼,激起的尘沙在荒漠上划出一道外拐的弧线。

葛禄骑兵收不住手,箭已射出,盛军贴着凶猛箭雨的边缘绕至左翼背后,把葛禄骑兵队阵的左犄角切成两截。

葛禄军的右翼和中军飞快包卷过来,要把盛军围在中央。

盛军人少灵活,利用葛禄牧民应战生疏的缺陷,借着混乱,快速向后兜了个小圈,从另一个方向再击敌军左翼。这一小圈是近距作战,抑制了对方的骑射优势,大展盛军兵刃之长,把葛禄左翼兵马逼得向斜后方拉退,正好与包卷而至的右翼和中军堆撞在一处。

吐尔弥见手下骑兵自相冲撞,拥挤不灵,连忙疏散队阵,盛军趁机冲出重围。

艾和曼正在远处观战,吐尔弥心想自己若连几条野狗都收拾不了,以后在族中如何抬头,不管不顾,挥师便追。

葛禄军紧跟盛军,乱箭一茬茬的喷射,叶桻收拢人马,带领三百骑士向西南平坦的旷野奔驰,始终和追兵保持一箭之距。

他没有统战经验,所以没有受骑兵战略的限制,而是把避狼图运用到了骑战之中,刚才突击左翼就是避狼图中最普通的左路“日月盘”。

葛禄骑兵如同密集的狼群,快速凶猛,数量众多,可他们饥饿急躁,配合并不缜密。

盛军牢牢跟在叶桻身后,拧成一股,象一头肌腱有力的豹子,从容不迫的机警奔行。

豹子和狼群以广阔无垠的荒漠为纸,以翻滚不绝的尘沙为笔,画出一张瞬息万变的驰战之图。

盛军倏左倏右,时而回绕,时而斜插,吐尔弥猜不出意图,摸不准动向,竭尽全力横追竖赶,总是差了一点点,就是不能将对手置于死地,时候一久,葛禄骑兵失了锐气,马速渐缓,力不从心。

叶桻回头望去,追兵箭快用尽,他一带缰绳,突然掉头反冲,快剑如风,把数员葛禄将领劈斩下马。

吐尔弥手持弯刀,与叶桻擦骑而过,他的弯刀长而锋利,借着冲速挥杀,格外省力,不知劈斩过多少浑朔猛士,这回还没抡开,就觉冷风割喉,手腕剧震,再定睛时,手上只剩刀柄,交战的一瞬叶桻怎么出的剑,竟没看清。

远处山坡上的艾和曼沉默不语,艾和曼身后一名紫袍红巾、以金色雁翎为饰的女将纵骑上前,“父亲,吐尔弥拿他们没办法,我去助他一臂之力!”

艾和曼的女儿帕伊黛本领过人,勇敢豪爽,她带领族中青年狩猎时,那些男子都会十倍骁勇,只为捕获猎物后看到她赞许的笑容。

艾和曼道:“这些汉人有点花样,你不要大意!”

帕伊黛呼喝一声,另率两千骑加入追逐战,这两千骑体力充沛,分成三股,象锐利的鹰爪一般,向盛军疾速抓压。

盛军战马疲劳,不及先前轻灵迅速,迂绕时,落在最后的士兵接连中箭坠马。

叶桻见状,扯掉身上的盔甲,其余士兵纷纷效仿,只着布衣,减轻战马负重。

吐尔弥见帕伊黛来援,自己很没面子,十分做作的笑道:“汉人丢盔卸甲,就差脱裤子了!”

帕伊黛不理他,指挥葛禄军左右截击,盛军狡猾周旋,她紧咬不放,向荒漠腹地越驰越深。

其实她早已看清,盛军奔行之妙、穿插之奇,皆在为首的领军之人,只要射杀那个领军人,余者绝无生路,可惜她放箭无数,都被叶桻挥剑挡落。

帕伊黛并不气馁,她连换三骑,紧紧跟随,以坐骑的体力死拼。

叶桻的马熬不过劳累,被她射瘸后腿,惨嘶栽倒。

帕伊黛见机会来到,一马当先,拍骑而上,她身上箭已用尽,甩出七丈长的牛皮绳套,呼呼抡风,向叶桻头上罩去,倘若套中,两百斤的野猪也难以挣脱。

第207章 戈壁驰逐

绳套是月鹘游牧人的看家本领,牛皮浸油拧成辫子粗的筋索,刀剑难断。

叶桻身处不利,在电光石火之间斜身探掌,顺着牛皮绳套一擒一抻,这是他向林雪崚学的“顺藤牵萝手”,虽然没有太白心经内功,但力道之威,拿捏之巧,足以让他临危自救。

帕伊黛手中磨得一烫,绳套如同失控的野牛,猛的将她拽离马鞍,两足脱镫,还没反应过来,便斜飞出去,脸朝地栽摔马下。

她的坐骑刹不住蹄,仍然向前笔直飞驰,叶桻轻身腾跃,顺势翻上了她的马背,两腿一夹,那马象离弦箭一般,载着他逃脱危境。

盛军先见叶桻坐骑中箭,心呼不妙,后见叶桻眨眼间抢马到手,继续冲战,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这份敏捷和镇静令人惊佩,跟随他的士兵鼓舞振作,催马加速。

帕伊黛从土里爬起来,她跌得满嘴是血,左臂关节错位,膝盖、胯骨肿痛不堪。钓鱼者反被力大的鱼拖下了水,好不狼狈!

她盯着叶桻的背影,一咬牙上了另一匹马,吐尔弥赶到她身侧,“帕伊黛,前面是莫贺延碛,深追不利,野狗除了逃跑,没有别的本事,咱们回兵!”

帕伊黛一擦嘴角的血,“汉人敢进的地方,我会怕吗?”

葛禄骑兵见帕伊黛受伤,都要为她报仇解恨,就算知道莫贺延碛是可怖的黑风戈壁,也毫不犹豫的跟着她一往直前。

塞外的冬末虽然荒僻,也有几丝春回的迹象,唯独黑风戈壁,是个完全被春天遗忘的地方。

这里没有积沙山泉眼旁的芨芨草,没有伊州城外的五色沙砾,满目只有乌黑的石块,不见一丝暖色,就连刚才还望得到的蓝天,都在转眼间变得灰沉。飞沙走石是无人管束的强盗,肆无忌惮的随风来去。

帕伊黛的队伍不敢掉以轻心,一面稳住队形,一面谨慎追击。

叶桻之前已经两次深入莫贺延碛,心中有数,他见葛禄军放慢速度,也令盛军控制节奏,不紧不慢的游移在前,一到起风就穿插冲杀,风停时又退避逃遁,如此引诱追逐,神出鬼没,竟与十几倍于己的敌军一直纠缠到次日午后。

双方战战停停,人马饥渴,盛军坚持到这一刻,只余不到两百骑。帕伊黛虽然可以和吐尔弥人马轮换,可葛禄骑兵人多,比盛军的小股人马更顾虑水源。

纠缠到这个地步,真正厮杀的时候越来越少,拼的全是决心和韧性,有时彼此可见,却无力交斗,双方能一动不动的隔着起伏的石滩对峙许久。

艾和曼担心女儿,派了几拨人马入碛传令,让她罢战回头,那些传令兵在碛中迷途失踪,直到此刻才有一支队伍找到了她。

帕伊黛接到父亲的命令,正在犹豫,忽见右方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一群黑点,那是一群随季节迁徙的野骆驼,一头雄驼领着数头雌驼。

这样的驼群每年冬末都会循着漫长古老的途径,从金山回到戈壁产仔度夏。现在正是开始发情的季节,驼群后面冷不丁冒出另一头孤身流浪的雄驼,它不顾一切的向前冲奔,要与领群的雄驼争夺妻妾。

叶桻远远瞥见驼群,没有在意,不料盛军军马突然激烈骚动,嘶喊奔转,怎么都勒控不住,唯独他自己这匹从帕伊黛手中夺来的马安稳不惊。

叶桻心中一震,戈壁上的野骆驼发情时,能散出浓郁强烈的味道,现在两驼交战,喉响如鼓,刍汁飙喷,气息顺风远传,伊州守军的马一直养于城中,一闻这味道,立刻惊恐失控,而葛禄人的马常年在外,牧民会刻意训练它们与骆驼相处,所以泰然不动。

盛军控制不住战马,队伍混乱起来,帕伊黛瞧得清楚,振奋道:“神灵助我擒敌,送来这群骆驼,汉人贼兵一个也跑不了!”

葛禄军被纠缠了这么久,终于得了契机,这次若能在帕伊黛面前抢得头功,何等荣幸,每人都不顾饥渴,争先恐后杀向盛军。

战马是骑兵的双足,盛军好比一个两腿抽筋的汉子,连迈步都难,何谈还击避让。盛军士兵为了减轻战马负重,脱了盔甲,身上没有防护,被葛禄军连冲带射,死伤惨重。

叶桻眉心紧锁,右手挥剑,左手夺了一名葛禄骑兵的狼牙棒,在盛军外围纵骑持击。

他之前下手总留分寸,现在境况危急,力气用足,剑挑棒扫,将敌军成片击落马下,一面奔杀,一面对盛军士兵大声呼喝:“快换马!”

野骆驼早已惊散,残留的气息还在发威。叶桻本可独自脱困,却不惜身陷重围,为同伴抢夺马匹。盛军感召之下,在死境里生出最后的斗志,夺马反击,浴血突围。

帕伊黛屏住呼吸,她身边都是葛禄族最精壮的猛士,却从未见过叶桻这样神俊惊人的身手。

她手中捏着绳套,没再轻易抛甩,一愣神的功夫,叶桻已经冲开血路,带着盛军奔过一片石岗。

叶桻左臂贯力,将狼牙棒横着掷出,撞塌了岗上的乱石,石头隆隆滚坠,互相推带,雪崩般阻住了葛禄军的追势。

盛军甩开追兵,只剩六十来骑,每人都是伤血满身。

狂风刮过,天地交接处隆隆作响,升起苍黄的尘埃,一场黑风暴迫在眉睫。

叶桻勒马止步,尘埃越来越重,余存士兵的面容也越来越沉,前方来的并不是黑风暴,而是艾和曼的葛禄军主力。

艾和曼见派出的传令兵久久不回,终于调动大部进入莫贺延碛,前来接应女儿。

叶桻扭头回望,帕伊黛的追兵已经登上石岗,盛军前后被围,精疲力尽,这里就是葬身之地了。

他提剑一叹,“众位兄弟,我连你们的名字还没记全,来生若有机会,定与你们八拜结交!”

众兵无悔无怨,策马围聚,就象最先在积沙山奇袭敌军时一样,牢牢拧成一股。

艾和曼审视这几个屈指可数的盛军骑兵,倒没急着剿杀。

帕伊黛一磕马镫,兜绕半圈,奔到艾和曼身边,伸手向叶桻一指,“父亲,当中那个领头的别杀!”

艾和曼一笑,“怎么,你喜欢他的相貌,要抓他做奴隶?”

帕伊黛摇头,“他很有本领,我要用他来训练骑兵!”

艾和曼退去笑意,“葛禄骑兵,焉用汉人来训!等月鹘复国,月鹘王就是统领九部、天下无伦的骑兵统帅!”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对叶桻隐隐生惧,此人只带三百骑兵,便能与葛禄大部作战,要是有了千军万马,难保不成为月鹘王的劲敌。

想到此,他深吸口气,挥臂下令,“一个不留,杀!”

葛禄军森森逼近,蹄声雷动,前排骑兵抬起弓箭,如同血颌贲张的巨蟒。

艾和曼正在欣赏蟒蛇捕鼠,忽然听到另外一通陌生的金鼓军号,风助鼓势,回绕四野。

帕伊黛左右张望,难道有其它月鹘部族进入黑风戈壁?重归陇昆的月鹘旧部有很多零散支系,多年来一直游居在外,对彼此的号令不太熟悉。

艾和曼脸色一变,西、南两方沙石飞扬,一支黑沉肃静的军队穿越风沙,象一只突然打开的口袋一样,张布四周,没有马嘶,没有呐喊,轻快得象戈壁上随天光流转的山影,整齐得象一颗滚动不散的水珠,左右两面领军大旗顺风扬展,旗下刀箭凛然,宛如一触即发的捕蟒铁夹。

葛禄骑兵懵住,停了绞杀猎物的攻势。

艾和曼能听懂汉话,也认得几百个汉字,他透过风沙,看清两面大旗上一绣“郭”字,一绣“柴”字,不禁身冒冷汗。

凛军中的汉人应该早就被哥舒玗处置了,怎么郭植、柴筱两位汉将会在此出现?难道哥舒玗摇摆不定,未按月鹘王之令行事?两天来神出鬼没的这一小股盛军纠缠不休,难道就是为了把我引入可怕的黑风戈壁?

九千葛禄骑兵听上去不少,可在莫贺延碛当中不值一提,倘若全军覆没,很快就会被风沙掩盖。

天空灰云滚涌,远处正有一道高高的沙墙随风推进,在艾和曼眼里,都成了人数叵测的盛军。

郭植单骑出阵,“艾和曼,你给浑朔人当牛做马,尝够了鞭子的味道,应该知道强蛮所至,物极必反,回去告诉月鹘王,让他有兵使兵,有计使计,莫借着屠杀老弱,逞什么复国之快!”

风沙难掩怒意,字字如雷,听得艾和曼心中通通而跳。

郭植见他发愣,冷笑一声,“还不走?”

号角骤响,戈壁震颤,厚重的威慑变为锐利的进逼,如果之前的金鼓是潮,这通号角就是顺潮而来战舰。

叶桻举剑为应,被葛禄军包围的剩余盛军见有援军,竭血振作,天地间迸出排山倒海的“杀”声!

葛禄军早在郭植说出第一个字时,就已开始向后退缩,艾和曼只想向汉民报复,绝不想莫名其妙的陷入戈壁决斗,更不想成为哥舒玗反咬一口的白食。

凛军怒气渀湃,叶桻又是捻不碎、嚼不烂的硬骨头,艾和曼当即下令撤退,带领葛禄军向北奔逃。

捕猎的野狼成了被追的猎物,葛禄军一口气逃出莫贺延碛,后队在狂风中失散,折损了数百人马。

经此波折,艾和曼暂时放弃了去往伊州的念头,饥渴狼狈的返回折罗府。

都督哈雅儿出城相迎,“族长,有个女人自称银月使,现在正在都督府,等着向族长传话。”

艾和曼灰眉一沉,“好,我正想问问她,不知哥舒玗安的什么心,害我几乎命丧凛军之手!”

进了都督府,堂中空空,艾和曼穿出后门,进了天井,院中的沙枣树上挂着一个幼童尸身,小童脸上肚子上都是血糊糊的窟窿,一只巨鹰立在树顶,饱腹倦怠,正在缩颈养神。

巨鹰身旁的树枝上坐一个身着黑色鹘鹤裙的女人,戴着面具,两脚悬空,捏着手帕,十分细致的替猛禽擦去尖嘴上的血污。

燕姗姗早就瞥见了艾和曼的败战怒相,她手腕一扬,抛开沾血的帕子,轻跳落地,右手执于左胸,优雅躬身,用月鹘语道:“族长平安。”

她聪颖善记,能模仿几百种鸟的鸣叫,别族语言不在话下,跟着晢晔听学一阵,很快就将深奥晦涩的月鹘语说得纯正流畅。

月鹘人尊重长者,见面问候平安是习俗,只是艾和曼败战归来,显得有些讽刺。

艾合曼忍着怒火,“银月使远道而来,君长有何圣令?”

燕姗姗直起身子,“葛禄部长途劳顿,君长请族长率领部众,前往西州。”

她提醒过晢晔,哥舒玗清汉必定手软,月汉相冲,不知吃亏的会是谁,晢晔却不在意,说让九部领袖尝尝苦头,可以遏制他们的野蛮好胜,各部独来独往,自以为是,败战也可以让他们少些自负,利于融汇。

艾和曼侧眼冷视,“葛禄部一路南下,从咸泉到折罗府,清汉十余万,缴获钱粮无数,要不是在莫贺延碛遭遇了凛军的埋伏,我早已把汉人赶进玉门关了,现在伊州近在眼前,君长却命我西撤,难道他信得过哥舒玗这个两面三刀之徒,却信不过我?”

燕姗姗一笑,“族长别多心,哥舒玗那里,君长自有明辨。近日丁什、兀勒、铁赤、楚勒、喀伊、狄力各部都会汇聚西州,君长令你止步伊州,其中深意,族长还不明白?”

“银月使可否明示?”

燕姗姗脸上的笑意缓缓淡去,“伊州要有一场隆重祭祀,族长何必急着去吃祭台上的牲口。”

一阵冷风卷进庭院,刮得地上沙石作响。

当年月鹘灾乱,昆恕为得盛军之援,在伊州城外处死族人,埋下联盟瓦解的种子,如今九部重聚,阴影仍在。

世事轮回,因果有数,结怨之地必是解怨之地,各部能否再度联手连心,成为强盛之邦,这一步至关重要。

艾合曼面有缓和,随意去攻伊州,的确是太轻兀了,“君长会宝驾亲临吗?”

晢晔联通九族,策动了庞大的部落归聚,但从未真正露面,也还算不上真正的月鹘王,族人心中多少带着疑虑。

一道迅疾的黑影划过地面,是一只戈壁苍鹰在高高翱翔,神荼倏的睁开眼睛,紧盯天空。

燕姗姗看着神荼傲然警惕的姿态,“族长,你不用焦急,也无须忐忑,君长不会让九族中的任何一人失望。”

第208章 铁师决裂

叶桻与郭植、柴筱两位将军会合,到了近处才发现郭植面色疲惫,黑色的衣袍上尽是血迹,但他沉稳坚毅,没让艾和曼看出虚弱之相。

叶桻询问守月城的状况,郭植重叹:“凛军分裂,眼下我们不可能再与哥舒玗抗衡了。”

叶桻心头沉重,却不意外,“郭将军,我给孔司马写过一封信,讲述两万凛军失踪的缘故,可惜那时我还不知道晢晔的下落,否则也好让守月城早做准备。”

郭植道:“陇昆外族汇聚,我们并非全无防备,凛军一直在各州府轮流监管,也到游牧部中巡逻,可地广兵少,总难顾全。”

“去年十月末,甘振在军中大发牢骚,他自从运失粮草被凛王惩处,一直心有怨气,孔司马见他言行失体,便履行代都督之职,将甘振贬去了碛南。”

“陇昆动荡,人心萧条,大家都不好过。腊月里,哥舒玗给监管各州府的凛军将领发送请帖,邀大伙回守月城,来赴他的生辰宴,哥舒玗从来不爱热闹,办宴不同寻常,也许他想凝聚人心,鼓振士气,我们和哥舒玗是多年的交情,自然不会拒绝。”

“大伙如约赶回守月城,可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就在宴前一日,长孙堇突然不辞而别,哥舒玗说长孙堇和家人失散多年,最近许多流浪部族涌入,带来了他家人的消息,他迫不及待要去寻亲团聚。我当时就纳闷,就算要寻亲,也来得及和兄弟们告个别,哪里用得着这么隐晦匆忙?”

“宴前几个时辰,又听说孔司马身染奇症,必须隔绝诊治,旁人不得探访,司马府被重重围住,只能闻到浓郁的药气。”

“哥舒玗的府邸相距不远,生辰宴就在有些惶惶的古怪中开了场。哥舒玗轮敬众人,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以往征战的旧事,鲜于涸和尉迟阳都不多话。遥想凛军鼎盛之时,席满人齐,精神抖擞,现在离病逝散,冷冷清清。”

“我们跟着凛王出生入死,情同手足,要是彼此的信任淡薄一分,也会在这古怪的宴席上生出疑心,可那时我觉得就算陇昆再有异变,凛军也绝不会自相残杀。”

“宴会之后不久,西州起了族斗骚乱,西州是陇昆最重要的羁縻府州之一,哥舒玗立刻命令我和柴筱带兵前往,稳住局面。”

“我和柴筱到了西州,才发现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族民骚乱,而是铁赤、楚勒两部精兵云集的埋伏,他们一夕之间暴露狰狞,驱杀汉人,凶猛异常。我和柴筱兵力有限,又不想在弄清原委之前随意开战,于是避开锋锐,驻扎银山。”

“哥舒玗在银山整军而待,却不是来接应我们,他与铁赤族长斛萨、楚勒族长比粟洨三面包抄,将我们合围。”

“我和柴筱是汉人,凛军中的汉人将士几乎都集中在我二人麾下,哥舒玗手持铁枪,单骑出阵,‘两位兄长有所不知,月鹘王昆恕多年前陨于铁门关,他的儿子晢晔王子尚在人间,我身为月鹘骨勒部后裔,奉王杖银月刀为圣物,如今神刀回世,君长晢晔召回九族,即将复陇昆为月鹘,他令我清除汉民,我不想伤害曾和我同生共死的汉人将士,请两位兄长携同部众速速东迁,返回大盛境内!’”

“我和柴筱又惊又怒,柴筱冷笑:‘哥舒玗,原来你的生辰宴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散伙宴,你以为这样就对得起我们多年的交情?你以前卑寒寡志,凛王爱你人材,对你步步提拔,事事器重,甚至因为重用你而与先帝起了争执,不得不交还兵权,没想到你狼子无情,说翻脸就翻脸,现在既要报效你的新主,何必还假口惺惺的称我们为兄长!’”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任何谴责都已无用,可柴筱性情直烈,指着哥舒玗暴风骤雨般的斥骂,哥舒玗一句也没有反驳,后来柴筱骂得累了,我直接了当的问:‘哥舒玗,孔司马患病是假,他是否已经遭了你的毒手?’”

“哥舒玗摇头,‘孔司马留心我多时,只是他不能窥透究竟,又不想无凭无据的动乱军心,所以没有向你们透露。我秘密联合凛军中的月鹘旧部,告诉大家君长复国之志不可移,谁都不能摒弃族血,如果注定要天翻地覆,只有参与其中,才能利用凛军的缓冲之力,将月、汉之争的创伤缩至最小。’”

“‘鲜于涸和尉迟阳愿意按令行事,长孙堇却坚口拒绝,宁肯解甲归隐,也不愿参与月汉相残,他发誓严守秘密,我便放他独自离开,不料孔良半夜悄悄出城追上了他,刨根问底,长孙堇没有忍住,将陇昆清汉的密令和盘托出。’”

“‘长孙堇走后,我放心不下,派人尾随,发现了这一幕。我下令将长孙堇和孔良同时擒制,长孙堇违背誓言,两下为难,拔刀自尽,孔良被带回守月城,囚于府中,我怕打草惊蛇,谎称他们一个寻亲,一个生病。无论如何,生辰宴的确是我想最后一次与诸位欢聚,郭兄,柴兄,倘若我欲对你们不利,席上便可动手,又怎么会放你们离开守月城?’”

“‘如今凛王远在千里之外,大盛南方不平,北境、河东危机重生,皇帝无暇顾及陇昆。羌逻之战以后,河西兵寡将微,难以调援,凛军当中的几千汉人,如何能与云集陇昆的上百万月鹘族民抗衡?’”

“‘我诚心减免冲突,只有你们两人妥协配合,才能带着这许多汉人将士和百姓安全返回盛境,鲜于涸已将两位的家眷送至沙海守捉,你们立刻命令兵卒解胄脱甲,会合家人,去往玉门关,不要再犹豫了!’”

“我和柴筱听完他的话,谁也没有挪动,双方冷冷对峙。哥舒玗身后的士兵仍然身着凛军盔甲,除了颈系黄巾,和我们身后的汉人凛军没有区别。声名赫赫的塞外铁师行动如一,一夕分裂成敌,将士们的脸上一片茫然,我们心里明白,拼命容易,忘却曾经同甘共苦的友情却比流血还难,这仗,是打不起来的。”

“我把随身携带的一柄拴着红绳的短刀狠掷于地,那是从前哥舒玗送给我的礼物,他眉心纠结,不忍去看。”

“柴筱提矛前指:‘哥舒玗,你倒戈背叛,逼死长孙堇,囚禁孔司马,做尽不仁不义之事,还口口声声说为我们着想,就算我不想让凛军将士自相残杀,你我之间的殊死决斗,却无论如何免不了!’”

“哥舒玗用枪尖挑起地上的短刀,捏在右手,朝自己的左肩连砍三刀,然后将带血的短刀掷还到我马前,‘好,这三刀,一刀是还凛王的,两刀是还你们的,从此不用再讲兄弟之情,你们一起上吧!’”

“我和柴筱策马前趋,身后将士黑沉沉的观望,这再也不是以前精彩纷呈的校场练兵,而是实实在在的决裂之战,没人愿意擂鼓助威。凛军虽然一分为二,可默契还在,沙场两边千万人同呼同吸,鸦雀无声。”

“哥舒玗肩头带伤,半身染血,单手提枪邀战,柴筱探矛先上,我持长刀夹攻,三马打旋,一口气连斗九十余个回合。哥舒玗是陇昆一等一的骁将,我和柴筱两人使尽全力,也没能占他什么便宜,过了一百合,柴筱的后背被他搠了一枪,剧痛不支,我虽然伺机劈断了哥舒玗的枪尖,却被他用枪杆戳中肋骨,跌落下马。”

“楚勒、铁赤两部见哥舒玗获胜,吹角进兵,隆隆逼近。哥舒玗兜马绕了半圈,扬手一掷,把半截枪杆掷出百步以外,入沙半尺,拦在两部军马之前,嗡嗡震颤,两部族长被他膂力所惊,大军止于枪杆插立之处。”

“哥舒玗喝道:‘未得我令,何敢进兵?’两部虽然蠢蠢不服,却慑于哥舒玗的声威,未敢再进。”

“哥舒玗转向我,‘郭将军,我罢战相让,只有这一次机会,再拖下去,凛军就真的要自相残杀了!我已竭尽全力,可九部清汉,血腥难免,请你以陇昆的汉人百姓为重,护送他们入关,等以后没有这些负担的时候,你再来找我报仇不迟!’”

“我虽然郁怒不甘,却知道他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凛军中的汉人将士本就有限,不能意气用事,徒然耗战,我和柴筱收军退后,铁赤、楚勒两部迫于哥舒玗的命令,以插在地上的枪杆为界,让出半里宽的通路,我们就在他们虎虎逼人的目光当中脱离重围。”

“西州城被驱出的汉人百姓多达三万,我和柴筱领军护民,向东而行。离城五十里后,柴筱继续引领大部,我自己从士兵当中挑出一支百人骑队,到沙海守捉去接家眷。”

“沙海守捉位于西州东南、莫贺延碛之西,非常冷僻,以前只作应急停驻之用,哥舒玗让鲜于涸护送家眷至此,可以避开那些狼群一样到处席卷的月鹘部族。”

“未到沙海守捉,就见鲜于涸的战马‘豹子骓’立在坡上,鲜于涸见了我,一把攥住我的手臂,‘郭兄,我只怕你不肯压下这口气,现在来了就好,你的家人全都平安。’”

“鲜于涸人缘极好,与我很亲近,不会藏着掖着,我撸开他的手,‘彼此无奈,还是长话短说,这个月鹘王子晢晔平地冒出,让你们反戈叛盛,焉知他不是一个凑巧得了王杖的狡诈奸徒,想借此弄权造孽!’”

“鲜于涸道:‘我没有亲眼见过晢晔,只知道他遣使与哥舒玗互通,一切都很隐秘,但我相信哥舒玗的判断,能让哥舒玗果断投效的人,绝对不是虚妄之徒,而且我听那些从浑朔南下的葛禄人说,族中很多人的绝症都被晢晔用阎魔引治好,阎魔引的确是只有月鹘王族才会用的救人秘技,就算没有王杖,族人也对这位归来的君长虔诚笃信,俯首臣服。’”

“‘郭兄,我是九部中的塔什族人,家中很多长辈都曾效忠于昆恕,舅舅更曾是昆恕身边的死士之一,他们时刻教我不可忘本,哥舒玗、尉迟阳和我一样,都记着无论时隔多久,只要王杖回世,便要回到月鹘旗下。’”

“‘这些年来,我们几个为大盛出生入死,也算报答了盛廷的栽培之恩,浪人知乡,落叶归根,无论是福是死,与你们都是从此殊途,等你向凛王转述时,不求他宽恕我们,但求能体谅几分。’”

“我看着鲜于涸的面孔,并不恨他,只是往日的情谊如被冰冻,再也不能解封。哥舒玗已经安排守月城的汉人百姓走远路绕往碛南,从图伦碛和昆仑山之间的南商道入关,这样可以避免和月鹘九部正面相冲,跟着鲜于涸走捷径来沙海守捉的,都是汉人将领的亲朋仆从,总计一千余人,孔司马及家人仍然被困府中。”

“我叹口气,不再多问,一夕剧变,守月城如此,其他州城百姓的处境更加险恶,不知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到盛境。”

“到了沙海守捉,我与妻儿相见,满眼车马包裹,老幼不齐。我让他们抛弃了一切可以丢掉的负重,打算连夜东行,在两天内赶上柴筱的大部。”

“鲜于涸送出十里开外,知道下回再见便是沙场死敌,抱着我的肩头痛哭一场,泪尽而别。”

“拖家带口,一夜只走了三十里。天明时分,我发现空中有猎鹰盘旋,月鹘各族中以铁赤部的驯鹰术最为杰出,聪明的猛禽尖叫报讯,很快就会将敌兵引来,我拉弓将鹰射落,心中却不存任何侥幸。”

“铁赤部族长斛萨阴沉狠辣,那天让路的时候,他捏着马鞭,目如火烧,哥舒玗身为月鹘人,阻得了他一次,难阻第二次,只要哥舒玗离开,斛萨必然伺机反咬,我只带了一百骑兵,是容易入口的猎物,柴筱护着三万百姓,难以分兵接应。”

“荒漠旷野,无处隐蔽,我让士兵伏地聆听,果然有马蹄声徐徐逼近,我整理队伍,挖沟为堑,用箱车石块堆成防垒,让家眷中的青壮持刃守垒,把妇孺老弱护在最内,一百凛军骑兵在垒外御敌。我把三柄短刀交到我夫人和一双儿女手中,就算遇险,也不能让敌兵轻易屠掳。”

“又有七八只猎鹰飞过头顶,斛萨亲自率领四千铁赤骑兵,顺着鹰飞的方向迎面而至,在前方排成两里长的队阵。斛萨冷眼盯着我:‘郭将军,哥舒玗下不了狠心,现在再也没人庇护你,我看你本领不俗,若肯为奴,我便饶了你身后这些汉人男女的性命!’”

“我不理会他的挑衅,指挥一百凛军绕垒而奔,踏起浓黄的沙尘。”

“沙尘是障目之用,好让敌兵放箭时找不着准头,斛萨下令攻击,铁赤骑兵汹汹前冲,乱箭如雨。”

“我借着沙尘掩护,带领一百部众旋奔阻杀。恶战从晨至夜,敌军的人尸、马尸铺得半里内无处踏足,身后的守垒被攻破五六次,每次我都把进垒的敌兵尽数砍倒,堆尸补口,反抢回来。铁赤人向垒中投火焚烧,我让人扬沙扑灭,他们放獒犬疯扑狠咬,我令人用梭枪戳杀,坚持到第二天傍晚,一百凛军所剩无几,家眷们也死伤近半。”

“我妻、儿都受了伤,可怜我那十三岁的闺女,才到爱打扮的年纪,被烧得面容毁坏,一只眼睛看不见了。我筋疲力尽,倚刀而立,斛萨停止进攻,率兵围到近前,占在尸山上又骄又恨的盯着我,沙场渐静,只听见我女儿的哭声。”

第209章 神刀回世

郭植回想起来,犹自满面杀气,双眼血红,连嗓音都变得涩哑,“我喝道:‘秋羽,不许给爹丢脸!’我那闺女立刻咬牙止了哭,‘爹,我不哭,我不怕疼,也不怕死!’”

“斛萨冷笑:‘小丫头,世上有比疼和死更可怕的事。’马鞭一指,‘大家听好了,谁把那丫头掳过来,赏白龙玉一块!’”

“铁赤族士兵虎狼而上,我持刀护女,又斩杀了二十来人,斛萨收敛笑容,指挥左右,‘把此地踏成肉场!’”

“人到亡命之际,魂躯分离,什么恐惧忧虑都顾不上,我脑中空白,四周血飞如雨,手脚都不象自己的,一把刀上挥下挡,奋力劈砍,停都停不住。危急时刻,一簇兵马从西南杀至,飞骑利箭,把铁赤士兵成排射翻。”

“甘振突然带着五千援军从天而降,斛萨猝不及防,仓促反击,连战连退。我的袍甲被血浸透,搏至天明,和甘振一起把铁赤部杀得不敢回头。”

“原来甘振被贬碛南,是孔良有意安排。叶桻,你给孔司马的信中说,两万凛军之死极可能是一个名叫燕姗姗的女人所为,她擅长乐律,用聆音蛊乱人神志,令凛军自残而亡,她有巨鹰相伴,来去千里,神鬼莫测。”

“孔司马曾在夜里看到守月城上空有巨鹰来去,如果这鹰在守月城出现,十有八九和城中的凛军相关。他没向任何人透露,悄悄留心,发现私自出城与巨鹰之主会面的竟是哥舒玗。旁人还好应付,可哥舒玗兵权在握,威震八方,陇昆各镇无不随之而动,如果哥舒玗怀有异心,别说凛军已不可靠,整个陇昆都有倾覆之危。”

“孔司马为人谨慎,在没弄清究竟之前,不想轻率行事,然而危机不可不防,凛王身在远地,凛军中的将领又多是哥舒玗的亲信,只有甘振被罚后郁闷孤僻,与大家疏远。”

“于是孔司马和甘振合演好戏,明里将甘振贬去碛南,暗中令甘振联络于阗、且末、典城等地的兵马,那些州城虽然兵力不多,却隔着图伦碛,不在哥舒玗眼皮子底下,万一陇昆真有剧变,可以救急。”

“甘振集结人马,但没想到变故来得这么快,等他率兵来解西州之围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幸运的是,他发现了铁赤部的猎鹰,追踪到此,救我于死地。”

“战退铁赤部后,我令人埋葬了死去的士兵和家眷,救治伤者,耽搁了一晚,次日打起精神继续上路,和甘振一道,与柴筱会合。”

“就在铁赤部阻截我的时候,楚勒部也没闲着,一直追着柴筱死缠烂打,柴筱护送三万汉人百姓,队伍庞大,行进缓慢,多有照顾不及的时候,累积起来,损失也不轻。”

“我们三人聚首商议,哥舒玗叛变,部署周密,月鹘多部同时作乱,我们不能急于翻盘,把百姓送进关内要紧,可想要汉人百姓避开左一重右一重的麻烦,谈何容易,不如舍弃伊吾道,领着百姓从莫贺延碛南面斜插前往玉门关,此路荒苦,但知道的人少,路程也短些。”

“商定之后,我上奏天子,派人通报河西防御使、玉门关以及甘凉道上各城守将,也遣人前往伊州,让鲍齐与我们两向呼应。”

“各路信使走后不久,哨骑通报,他们抓到几个迷路的葛禄骑兵,原来伊州城外两族百姓混战,葛禄族长艾和曼大举报复,他的女儿帕伊黛领着人马追逐一支汉人军队,正在莫贺延碛陷战,如果帕伊黛不及时回撤,艾和曼就要入碛接应。”

“我们担心这支深陷戈壁的汉军吃亏,所以赶来援助,甘振在后面看护百姓。我和柴筱手中的凛军只有几千,而且连日疲劳,战力不佳,只能以示形之计虚张声势,我让士兵整衣刷马,重做军旗,磨亮铠甲刀枪,遮掩疲态,唬走了艾和曼,真要接战的话,不出一个时辰就露出虚实了。”

柴筱道:“月鹘人对哥舒玗并不完全信任,若不是艾和曼心存顾虑,也不会这么快撤走。叶桻,没想到是你在这里,你只带这么几个人,就能将葛禄军牵扯至此,真是令人佩服!”

叶桻躬身抱拳,“多亏凛军训练有素,才能以纹丝不乱的气势慑退敌军,若非两位来得及时,我和这些伊州士兵早已横尸荒野。”

黑风戈壁的阵阵猛风灌得三人满嘴沙土,郭植、柴筱刹住话兴,收军回师。

叶桻决意随凛军前往玉门关,临行之前,他嘱咐幸存的伊州士兵:“诸位兄弟,我已经和鲍大人提过,请你们回伊州之后再次提醒他,一定要严守城中所有的水源,连飞鸟也不许接近,两万凛军就因为喝了含有聆音蛊的水,丧失神志,自相残杀,葬身莫贺延碛。如果发现城中有人对音律敏感,立刻将之束缚关押,事关重大,不可轻视!”

众兵点头答应,与叶桻道别。

莫贺延碛南面这条通往玉门关的路紧依黑白双岭,地势起伏,远不如伊吾道平坦,岭上怪岩多孔,岭下寸草不生,总是笼罩着一层烟雾般的浊气,晴天也不例外。

百姓行进缓慢,风沙苦旅,艰辛难述。

这日探报说月鹘九部汇聚西州,柴筱冷笑,“怪不得他们没有继续纠缠,原来有人吆喝野狼归群。月鹘各部信不过哥舒玗,这次一定是晢晔亲临,他们磨刀霍霍,咱们得加快脚程。”

甘振回头看着灰尘中漫长无尽的汉民百姓,沿途不断有人饥渴病亡,士兵只能匆匆掩埋尸体,有时就把尸体直接放进山上的岩孔,老天仿佛预知苦难,连天然墓穴都已备好。

次日又得探报,天子御驾亲征河东,正在调集河西的粮草兵需,补增关中。

郭植打发了探兵,眼露无奈,“本指望温遥能调拨支援,现在他根本顾不上咱们,百姓入关后能有一席之地、半顿饱饭,就算不薄。”

百姓可以祈求施舍,凛军呢?将士们不怕忍受饥渴,然而战马急需补给,饲草所剩无几,伊吾道各烽和玉门关的储备都不足以维持这支精锐之师,如果河西不拨粮草,凛军连自保都难。

甘振低叹:“对天子而言,陇昆只是一块遥远的牧场,无足轻重。”

凛军驰骋多年,罕有待援的时候,现在落到如此窘境,真是憋闷。

叶桻安慰道:“温遥不会对凛军的困境视而不见,凛王更不会对陇昆置之不理,只要熬过这阵,自有转机。”

郭植仍是面色沉郁,“陇昆变乱,凛王必受牵连,他孤身入江南,只怕性命攸关。叶桻,你放心,凛军不会因为短几口粮草就变得不堪一击。”

塞外铁师没有失去傲骨,越是孤绝,越是坚韧。月鹘人一时追不到这里,将士们把坐骑让出来驮载百姓。

到了离玉门关一百四十里的兴胡泊,最艰苦的路段已经结束,兴胡泊是进出陇昆的重要停驻地,大量从南商路赶往玉门关的汉民在此处集结,跟随凛军的百姓与他们汇聚一处,人一多,有了归属,恐惧稍减,人群中响起难得的笑声。

这片刻的轻松很快被天边突然窜起的黑烟扑灭,郭植眉头紧皱,“那是乌山驿的烽火,伊州告急!”

就在汉民赶往玉门关的这些日子,月鹘各部会师西州。

西州围长十余里,夯土坚固,城堡参差,城中大佛寺前有宽阔的广场,场中竖着方形高塔,塔身遍布神龛,内有佛像彩绘,夕阳一照,肃穆精美。

月鹘百万族众汇聚广场,各部旗帜罗立,晢晔在金红的落日余晖中登上塔前高台,身着沙色缕金袍,头结辫发,戴宝装冠,冠后飘带及地。

铁门关之后三十六年,晢晔王子终于穿回月鹘王族正装,他容色苍冷,万众无声,只闻风鸣。

晢晔面向族民,微微闭目,等了太久的时刻,心跳如击鼓。

夕阳拂面,眼前隐隐浮现出父亲驾车前往铁门关的背影,晢晔眉心一颤,睁开双眼。

他高持王杖,望着黑压压的族民,声若洪钟,以昆恕之子的身份回叙月鹘自战之痛,斋月节剧变之惨,大盛出卖友邦之恨,号吁九族摒弃旧怨,再结同盟。

月鹘灭国已久,部族间的血仇在离散的凄凉中变得模糊,当年参与仇杀的人都已病老残死,即使族间仍有隔阂,难以回到月鹘鼎盛时的齐力同心,可谁都明白,流浪归乡,一盘散沙,只有联合才可立足而强。

晢晔壮志慷慨,宽诚相待,连顾虑最重的铁赤部也被打动。

九族族长感触于昆恕之悲,愿意重立新盟,只是他们不满哥舒玗有挟制各族之权,齐齐指责哥舒玗、鲜于涸、尉迟阳这些曾经的凛军将领是不可信赖的盛廷走狗,结盟之前,必须将这些异己清除。

哥舒玗不想令晢晔为难,愿意以身祭刀,以示忠诚。

银月刀饮血而醒,血枯而收,初醒时饥渴混沌,刀气所触的第一个活物便是祭物,神刀饱饮祭物之血,才能散腐焕新,威芒毕现,因此开刀之时多以天鹅、仙鹤为祭。

旧时曾有人自愿作为祭物,月鹘人笃信王杖之灵,自愿祭刀者即使犯过大错,只要祭刀而亡,便算罪孽消尽,死后赢得敬重,他的家人朋友也会被信任和善待。

哥舒玗豁出性命,四周潮水般的谩骂戛然而止。

鲜于涸、尉迟阳以眼神阻止,哥舒玗视而不见,他登上高台,立身刀前,割破手指,弹血刀上,银月刀红光暴绽,滚云疾风般的刀气闪电而发,就要将他一劈为二。

晢晔突然纵身一跃,用“冲离掌”将哥舒玗震出刀圈。哥舒玗虽然获救,却被凄厉的刀气劈伤,英俊的面孔被一条深重的刀痕纵贯。

晢晔伤及右臂右腿,披血而立,震惊九族。

百万民众鸦雀无声,都不相信有人能阻止银月刀醒刀之利,而且全身而退。

他们不知道晢晔这些年来早已摸熟刀性,懂得如何避开刀气的锋锐,更不知他事先将燕姗姗的凤麟掌衣套在手上,出掌时可以抵得住雷电之击。

族人认定晢晔受王杖庇护,长生不死,是会用阎魔引消治百病的王储天神,万民朝拜,呼声雷动。

银月刀沾血未饱,杀气逼涌,晢晔力贯左臂,紧握六棱刀柄,稳住刀气。

王杖终于完全苏醒,弯月形的刀刃光如泼瀑,直照暮空,星辰黯色,千里肃默。

许久之后,仍是满城寂静,无数双眼睛紧紧盯住高高在上的王杖,这神奇的宝刀冷静下来以后,象个悲伤而华贵的幽灵,族中的老人见之思旧,流泪不止。

晢晔俯视族众,声传四野:“当年伊州城前,父王用此刀惩杀族人,埋下月鹘分裂的祸根,从今日起,这把刀再也不沾自相残杀之血!哥舒将军是骨勒后裔,英勇善战,他以身祭刀,赤胆忠诚,如果新盟未立便手足相逼,自损良将,岂非重蹈覆辙?笑看强敌自残,才应庆幸,引乱内讧者,与敌无异!”

此言一出,再没人敢质疑哥舒玗和曾经的凛军,哥舒玗流血长跪,毁容亦无怨言。

九族族长轮流宣誓,新盟重立,月鹘复生。

晢晔并未仓促称王,只以九部君长的身份统一分配军需战利,分派将领职位,协调各族编制、发式、服制、旗令。

哥舒玗、鲜于涸、尉迟阳和他们的凛军部下易帜换服,成为由晢晔直接调控的牙军。当年骨勒族的勇士几乎全部陨于守月城,晢晔身为王子却势单力孤,他处心积虑,不惜受伤也要保护哥舒玗,终于换来忠心隶属于自己的精锐之师。

黎明之前,尘埃渐定,晢晔仍未合眼。

这漫长的一天,一切都如他的计划和预料,他不觉得疲惫,也不觉得欣喜。

欢乐二字,早就从他的一生中剔除,无论是隐身鹰涧峡,寄身乌日勒,还是恢复万众瞩目的真实身份,人声消退后,他心中所剩的仍然只是六岁时铁门关那场埋没一切的沙暴。

西州冷风盘旋,九部旗帜簌簌作响。

晢晔回到州府,遣散随从,燕姗姗为他换衣上药,他的阎魔引治不了外伤,也治不了心病。

这些年晢晔练功不懈,又有银月刀可怖的杀气为辅,武功不逊于巅峰时的石危洪,可他今日所受的伤仍然触目惊心。

燕姗姗屏住呼吸,动作很轻。汉人身份是极大的麻烦,只有在没有旁人的深夜,她才会把面具摘下。嚣张艳丽的朱雀寨首为了留在晢晔身边,甘愿变成藏在暗处的影子。

神刀回世,晢晔身份公开,他再也不需要她当秘密来去的信使,她可以守着他的理由越来越少,她变得沉默乖顺,仿佛这样他就不忍驱逐。

燕姗姗放下药盘,替他脱去沾血的靴子,晢晔面无表情的勾起她的一绺头发,绕在指尖缠弄,“姗姗,你真的没必要和那些嗜情如命的女人一样蠢。”

燕姗姗一笑,“你的父王并不想让你报仇复国,他宁肯让沈琮把银月刀带走,也没把刀留给你,你顺了他的意没有?”

话未说完,她的下颌猛的被捏住,面孔扭曲变形,痛得两眼滚泪。

晢晔目光如剜刀,“有些话,连开玩笑也不合适,这点分寸都没有,你是想自己了断吗?”

第210章 五色鹰群

燕姗姗的疼痛之泪变成懊悔之泪,拼命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晢晔,我说错了话,你别动怒。”

晢晔松开手,这女人的心思火辣极端,他知道边缘在哪里,现在还不能推得太绝。

燕姗姗下颌青肿,有些哀怨的看着他,眉若黛烟,眸若琥珀。

晢晔恢复身份,各个部族很快会把女人献给他,月鹘首领不可能没有室族子嗣,一切步上正轨之后,赵漠、昆漠再不存在,和她相关的一切,皆是过往烟尘。

燕姗姗呆呆发怔,泪水遮眼,他的身影模糊不清。

她一路辅佐,竭心尽力的帮他走到这一步,还没来得及庆贺,他已陌生得令她心慌。

她悄悄抹眼,咬着发梢,对着若即若离的身影一笑,“晢晔,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我有一件新鲜的礼物要送给你,你肯定喜欢。”

千山万水,什么难事都没绊住过她,再孤绝,也不懂退却。

次日凌晨,燕姗姗将晢晔带到西州郊外。

西州北依赤石山,南临大沙海。赤石山东西横贯两百里,日照之下色若火焰,即使凌晨光线稀淡,山体仍如温炭般灼灼发红。

燕姗姗手持竹笛,轻声一吹,神荼闻音而至,两翼扑风,稳稳落在她身旁。

晢晔望着她,这算什么新鲜。

燕姗姗跃上鹰背,侧首一笑,神荼顿身蹬地,展翅冲空,盘旋于赤石山上,黑影衬红峦,艳炫无比。

神荼翱翔之际,厉声鸣叫,没过多久,又有成百上千的黑影云集而至,都是月鹘各部最为聪明的猎鹰。

与平常不同的是,这些猎鹰脚系布帛,分黑白青红金五色,远远看去,猎鹰穿插旋绕,五色交织,庞而有序,十分壮观。

晢晔眯起眼睛,飞旋的鹰群展示的正是神鹰阵法,黑白青红金即为玄武、白虎、青龙、朱雀、北斗五阵,各阵位依天象,由居于北极位的神荼统帅,合为神鹰总阵。

总阵凝结石危洪毕生心血,深奥繁复,是他自认为无懈可击的万阵之阵,可惜神鹰教各寨只擅本寨的阵法,无人融会贯通,石危洪的武学野心,只是鹰喙峰顶一场不可实现的空梦。

石危洪并不知道,韬光养晦的赵漠早就想把这场空梦变为千里之外的铁骑金戈。

月鹘地广马壮,担得起百万之师的大会战,疆场无边,排兵布局可以左右成败,从最普通的方、圆、疏、锥、雁形、冲轭、长蛇、车悬,再至五行、六花、八卦……数不清的兵家阵法,甚至灵活诡异的神鹰教各寨阵法,都不足以难倒世上的人杰。

唯独神鹰总阵,倘若运用得宜,必令对手无计可施。

晢晔心怀大策,潜身神鹰教,勤学苦悟,离教之后仍在钻研。他在浑朔试着用阵法训练乌日勒骑兵,一出师便所向披靡,而总阵之威,只发挥了百中其一。

越见其利,越有难尽其用之憾。

旗帜金鼓、烟火号角……这些调度之法太笨拙,骑兵徒受所限,骑阵只能作十分粗浅的变化,远远练不出他心中期翼的境界。战场广阔,瞬时万变,想全局统协,千难万难。晢晔每每思索,都觉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缺少一把可以随心所欲操控千军的钥匙。

燕姗姗对神鹰总阵只懂皮毛,可这五色鹰阵已经令人惊叹。

猎鹰性情桀骜,飞速如电,极难翔结成形,然而一旦配合起来,覆盖之广,旋变之快,气势之威,其他鸟阵无可比拟。

燕姗姗人在高空,足足展示了半个时辰才遣散鹰群,随着神荼飞回地面。

旭日渐升,她身着黑裙,飘飘立在火色山岩上,“晢晔,你用神鹰阵法训练乌日勒骑兵,固然有效,可耗心耗时,调度不易。如今月鹘九部汇聚,能骑善射,但族多人众,配合不够默契,更难练成能让你随心调控的骑阵。”

“倘若你集中九族精锐,分成黑白青红四部,让哥舒玗的牙军做位居核心的金部,接战之时,只要让他们看着天上的鹰群,以之为号令,相随而动,就可施展阵法,这样五色易辨,全局明了,不是能省很多操练之力?就算李烮再训出一支闪电来去的凛军,也不是你的对手。”

晢晔不动声色,他不想让燕姗姗再继续参与月鹘之事,也不想依靠她的小聪明,可她的提议的确是一条新颖的捷径。

神鹰阵法灵动万千,如果天上有鹰阵参照,让骑兵随行,很多以前无法实施的号令就会易如反掌。鹰阵可以高于弩箭射程,没有受扰之虞,阵法迷幻,敌兵即使看在眼里也无破解之策。

晢晔将鹰阵的各种利弊想了个通透,暗想依赖鹰阵不是长久之计,却可以迅速提高月鹘九部的骑战之能,让自己等待半生的敌人输得毫无还手之力。

燕姗姗见他不语,跳下山岩,“晢晔,难道我给你的这份礼物,不够新鲜?”

晢晔望着散远的鹰群,“神鹰总阵你操控不了。”

他可以教她,却不想教,他不想让任何汉人精通总阵,哪怕燕姗姗也不行。

燕姗姗眼光一掠,“我才不想绞尽脑汁钻研总阵。”

她从怀中摸出一只排箫,“这只排箫共有五管,长短不一,每管各有七孔,音色不同,如果每管代表一阵,每阵的变化便等同于七孔的组合,总阵万千变化,皆在三十五孔之上。这箫加了特制的振膜,神荼和其它的猎鹰听力极好,你若以内力吹奏,它们就算远隔数里,也能辨出排箫之音,我把它们分作五队,每队以其中一管之音为令,按乐飞转,你调遣鹰群,排布总阵,皆在一己掌控,还怕不能随心所欲?”

女人为了留在心爱的男人身边,无所不能。

晢晔收回目光,“姗姗,你有时聪明得让我厌恶。”

“晢晔,我不聪明,只是害怕孤单,你是我心里唯一的着落,要是你这块礁石不让我停脚,我连飞去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天高海阔,又有何用?”

她知道他对鹰阵动心,与他正脸相对,眼珠熠熠发光,“晢晔,想练兵就尽早开始,不如拿伊州试手?”

晢晔接过排箫,在手中转了两转,“鲍齐驻边多年,忠诚愚板,他仗着高城厚墙,只会死守,不会出兵而战。”

燕姗姗一笑,“那倒未必,前些时日便有伊州军出城与葛禄部交战,艾和曼碰了一鼻子灰,他死要面子,对败战细情守口如瓶。”

陇昆的风吹草动,晢晔当然清楚,“那不是鲍齐的手笔。将葛禄部引入莫贺延碛拖延周旋的是一支仅有三百人的伊州骑兵,听说领军者是个不知名的小卒。后来艾和曼遇到凛军,不战而退。我对那个小卒,很好奇。”

燕姗姗不以为然,“管他是谁,我先让鲍齐这个老乌龟出壳!”

晢晔侧脸一瞥,“姗姗,许久不见你兴致这么高了,那就随你。伊州一乱,伊吾道的烽火会立刻传到玉门关,你先替我向玉门关守将虞坡送一份厚礼。”

天复二年二月,月鹘九部大军逼围伊州,鲍齐有所预备,严防密守,不料城中突然大乱,士卒擅自打开城门,向外疯冲。

城门校尉黄韬是跟随叶桻阻截葛禄军的三百骑士之一,他见那些骤然失控的士兵眼中发红,立刻通报鲍齐:“大人,守军中了聆音蛊,城外有人用乐音操控,引他们出城!”

黄韬回到伊州之后,按照叶桻的叮嘱,派人严守各处水井,即便如此,仍是未能免祸,不知投蛊者用了什么高明手段。

鲍齐把尚未失控的士兵分作四部,强行去关城门,可这些士兵也不可靠,前一刻还清醒,转眼就如恶魔附体,只是发作略晚而已,城门屡关屡开,上下混战,伊州已不可守。

三十多年前,伊州军民目睹昆恕用银月刀惩杀月鹘族人,如今月鹘九部冷眼看着伊州士兵自相殴屠,风卷鸣沙,不知在为谁而哭。

鲍齐登上城楼,冲出城门的士兵一群一群的涌入月鹘军阵,他极目远望,只见包围伊州的月鹘军阵分成五色,奇动诡变,旋奔开阖,将一群群盛军士兵吞绞无踪。

黄韬向天上一指,“大人,你看!”

天上有一片离奇的五色鹰阵,和地上的五色军阵遥遥呼应,骑兵随鹰而动。

月鹘金阵中分出一匹单骑,直奔伊州城下,马上之人身着明光铠,手持乌铁长枪,向城楼高喝:“鲍大人,月鹘君长不想为难你,只想向你询问前些日子阻击葛禄部的领军人是谁,倘若相告,你和你的家人可以平安离城。”

鲍齐冷笑,“哥舒玗,你问的人不是什么将领,只是一名小小的斥候。我朝小卒都能凭本事建功,你的新主却只能借蛊虫作恶,你明珠暗投,实在可惜!我扞守大盛疆土,驻边十七年,扎根于此,是你一句话就能劝走的吗?黄韬,你召集所有清醒的士兵放火烧城,一枝箭、一粒粮也不要给月鹘人留下!”

伊州大火冲天而起,鲍齐殉城而亡,黄韬率领身边最后的士兵杀入敌阵。

帕伊黛翘首而望,向晢晔摇摇头,“君长,不是他。”

她下意识的摸摸腰侧的牛皮绳套,怎么这么多天过去了,还那么清晰的记得那人的面容?

伊吾道沿途各驿的烽火象一道迅速流下的血红眼泪,沿着陇昆边界滴至玉门关。

郭植得到消息时,汉民距离玉门关还有一百四十里。

郭植早就派人报关,迟迟没有回讯,此刻狼烟入目,迫在眉睫,传令兵姗姗来迟,“郭将军,玉门关有令,难民百姓没有度关公文,但事出仓惶,念及难处,可以通行,然而凛军叛乱,军卒将领不得入关,若不遵从,城关不能开启,百姓亦不得入!”

郭植怒道:“凛军已和叛军决裂,护送百姓至此,月鹘军南下逼近,玉门关危在旦夕,虞将军不思合力抗敌,不辨黑白是非,横加刁难,是不是想将关隘拱手送人?”

传令兵低头,“郭将军,小人只是传话,若将军真为百姓着想,还请免生枝节,按令而行!”

凛军粮草将尽,若不能入关,会陷入绝境。

以凛军之能,想要入关,虞坡怎么挡得住?

然而凛军已有叛乱之名,汉人军将可以携妻带儿,父母亲族却必须留在中原,若与盛军自相残杀,强行破关而入,坐实叛乱之罪,宗室亲族皆成刀下鬼。

叶桻大惑不解,“我之前派人给温遥送信,他得悉军情,一定会为汉人凛军发放度关文书,难道虞将军没收到?”

传令兵摇头,“小人不知。”

柴筱冷笑,“八成扣在虞坡手里,故作不知,不知他是担心凛军分他的粮草,还是担心凛军入关会坚守据敌,拉他一同赴死?”

郭植一叹,“罢了,百姓入关要紧,凛军叱咤塞外,死也死个痛快,何须低声下气,委屈求怜,是叛军还是英烈,自有分晓。”

他将部将召集一处,“月鹘清汉是夺回故土,攻取伊州是犯我大盛疆界!晢晔九部大军正沿伊吾道南下,百姓行进缓慢,若被月鹘军赶上,陷泥坠火,难以逃生。甘振,你率一千士兵解甲脱胄,改换百姓衣装,和叶桻一道护送汉民入关,我和柴筱北上阻击,拦住月鹘军。”

甘振拉住他,“郭植,你仍是看低我一头,我没有将军令牌,就不能和你们同战了?”

郭植握住他的手臂,“虞坡不会坚守,甘凉道上的各州将领多半平庸,玉门一破,百姓仍是难逃涂炭之灾,护送的担子必须有人挑下去。”

“入关之后,倘若月鹘追击,你们不要急着踞城反击,春季未到,粮草空乏,只会落到杀马食人的境地。如果哥舒玗作了月鹘先锋,河西边军难挡其锐,与其硬抗,不如把他放进狭长的河西走廊,连让几城,让他一路披靡,心骄轻敌。”

“河西走廊末端的凉州,前狭后阔,是整条甘凉道唯一可以坚守待援的城池,凉州刺史程敬弦曾在羌逻入侵时战胜悉黎殊,后因同僚拖累获罪,直到天子回銮才重获任用,是个可靠之人。”

“你们把盛军兵力集中到凉州,与程敬弦合力,哥舒玗长驱直入,刹不住蹄,自会在凉州城下撞个头破血流!”

“甘振,孔司马安排你忍辱负重,你被贬为军卒,反而方便。凛军前后变故的真相,总要有人活到最后,知根知底,作个见证,才不枉我们憋屈怨苦,两面被逼!”

甘振咬牙忍泪,点头答应。

叶桻仍不甘心,“郭将军,你先虚战应付,等我们入了关,设法让虞坡开城,你们立即撤回关内。凛军精兵强将,军马宝贵,能多留一兵一卒也是大盛之幸!”

郭植一笑,“叶桻,若非晢晔买通,虞坡不敢私扣度关文书,他后路都铺好了,怎能被你说服。哥舒玗对我们了若指掌,一旦接战,很难虚应脱身。我和柴筱横竖欠着他一场血战,他让我们卸了负担,再来找他复仇,我们怎能失信?如今强敌紧逼,百姓流苦,凛军当捐之躯,何惜之有?这口气我忍到今天,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即便是死,也强于忍辱求存,郁闷终生!”

凛军意坚如铁,就算势不可逆,也不肯退缩求全。郭植点齐兵马,挥师北上。

百姓垂泪目送,兴湖泊结冰的湖面映着天光云色,湖边枯败断根的碱蓬草随风而滚,仿佛舍不得湖中那些渐渐离去的铁骑倒影,要为他们再送一程。

第211章 他乡故知

凛军蹄声远去,叶桻和甘振敦促百姓上路。

三日后的黄昏,汉民们疲惫的眼中终于映出玉门关承天接地的轮廓。

黄沙万里,白草戚戚,孤迥的关楼依山靠河,山顶、仓城、河口、路口各个险要处有十五座烽燧,关下聚集着远近而至的百姓,一片拥堵混乱。

甘振挤进人群,拽住城关门吏,“这么多百姓,竟然无人疏导,要堵到什么时候,虞将军呢?”

门吏将他的手掸开,“甘振,哪个不知你被贬为小小役卒,借着陇昆变乱,离役成了百姓,玉门关如何通行,自有规矩,用不着猫三狗四来指点。”

甘振冷笑,“兄台,此一时彼一时,多给自己留条后路,别一时障目,免得日后怪自己蠢。”

他眉眼威锐,身后跟随的凛军虽是百姓装束,仍是气势慑人,个个精猛。

门吏被他们盯得矮了半头,眼珠一扫,冲左右努努嘴,“再调两班人来。”

百姓被分作几列,按序入关。

叶桻回望关楼,“我为了查访凛军失踪,不知来过多少次,没有一次见过这位虞将军的面。”

甘振嗤哼,“这个虞坡,我可是有福气见过,他的居所朱漆画栋,暖屋绣帘,镀金地炉,氍毹壁衣,将席左有美婢斟酒,右有胡奴烤肉,你若有公事见他,不是令他不便?先帝为约束藩王之力,在玉门关安置朝臣,与陇昆相互监督,多年来陇昆太平繁荣,玉门关久无战事,在此镇守成了盘剥商旅的美差,虞坡自上任起,就与凛军彼此看不过眼,他能卖力帮你查探?”

一关之隔,风气迥然有别,凛军离了陇昆,不得不看人度事,敛言慎行。

玉门关有东西两座门,外绕河流,入关出东门,不远便是尚未解封的冥水。

天色已暗,百姓举着火把在冰面上艰难行走,凛军在冰上铺沙,助百姓过河。

河道边高中低,快上岸的地方隆起一道冰坡,一个中年汉子推着大轱辘车,上了几次都滑回河中央,他举起铁镢,想在冰坡上凿坎,助车上行,一镢下去,有人大喊:“不要凿!”

叶桻远远听到,举起火把高喊:“莛飞!是你吗?”

话音未落,一道震耳不绝的爆裂巨响传遍四周,前方冰面因这一镢之力破开几里长的冰缝。

巨响淹没了人群的惊叫,裂开的冰缝宽达三丈,好在河水在全冻前有落差,结了双层冰,掉下去的车马行人陷在坍塌出的冰沟里,没有落入刺骨冰流。

叶桻跳进冰缝,大声呼喊,莛飞果然在沟底,塌冰时他和蓝罂一同跌下,大车顺着冰槽滑冲,将蓝罂撞走。

两人到处寻找,先看到一只摔散的轱辘,又发现了倚在冰壁上的车身。

车身和冰壁之间斜插着一根辕木,辕木已和车轮分离,木端入冰六寸,若非辕木阻挡,这车不知会滑到什么地方。

叶桻环顾四周,“有人折辕拦车,力气不小。”

冰沟暗处传来铁牙的叫声,叶桻举火四照,冰壁上映出狼影,蓝罂滑到冰壁边上,被铁牙拖住。

莛飞哧的一声溜过去,他吓得不轻,蓝罂身上满是冰渣,倒还镇静,“我没事,刚才被车连撞带推,车辕折断,差点将我插死,幸亏旁边有个军卒抓住辕木一戳,将车截停,救了我的命,我被铁牙叼住,那军卒却不知滑到哪儿去了。”

莛飞沿着冰层上的痕迹向前找,在冰坡下发现一个身穿盔甲的军卒正背着推车的汉子往上爬,叶桻把他们拖到稳处,推车的汉子浑身瘫软,军卒不停喘气。

看这军卒的盔甲,不是玉门关的守卒,蓝罂正要向他道谢,却见这士兵借着火光,用力盯着她的脸,目露惊喜:“小蓝!”

蓝罂愣住,他摘下头盔,“撑排筏的窦三郎,你忘了吗?我这脑袋还有你镶的猴骨呢!”

蓝罂恍然,“窦三哥,原来是你!”

窦三郎指着脑后,“我得了猴头的绰号,后来长了头发,疤都看不出了,你给了我第二条命,我一刻也不曾忘!可怜我阿爹临终都在后悔,当时没有好好谢你,老天有眼,终于又让我见到恩人!”

欠了太久的谢,他伏在冰面上,低头就拜,蓝罂一把拉住,“今日若非三哥相救,我早被车碾死了,怎么提当年的事?”

窦三郎喜笑颜开,“你行善积福,阎王沾不得身!其实那会儿我们一家都知道你是女娃,只是没想到你医术那么高,你现在长得更秀气了,胆子也大了,肯和人说话了!”

蓝罂听他叙述,得知窦老爹在太湖水灾时死于瘟疫,四丫许了人,三兄弟北上避灾,在老将军魏濂募军西征时入伍,大郎战死,二郎失散,窦三郎现在是灵州的一名哨官,聪明活络,温遥经常差他办事,此行是给玉门关送信,归途遇上塌冰险情。

莛飞见窦三郎热切随意,蓝罂也不似平时的冷淡,自己这外人完全插不上话,只能傻傻站在一边。

叶桻暗笑,“两位故友相遇,应该找个比冰坑更好的地方叙旧。”

窦三郎一撸袖子,“小蓝妹子,这冰壁又直又滑,我扛你上去。”蹲下身拍拍肩,蓝罂平时治伤接骨,与人肢躯接触惯了,不在意男女之别,当即抬足踏上他的肩。

窦三郎站起来一顶,蓝罂扒住冰沿,拿出登山采药的熟练,很快攀出冰缝。

莛飞暗暗估算,不知自己能不能扛得起她的份量。

一番波折,沟里的百姓陆续脱离险境,登上河岸。

叶桻带着窦三郎来见甘振,“甘兄,这位是温遥手下的哨官,臂力惊人,古道热肠,他是来给玉门关送信的。”

窦三郎展展胳膊,“惊人不敢称,我以前撑筏子,臂膀有些力气而已。”

甘振一听,“你见到虞将军了?”

窦三郎摇头,“没有,那信被城关校尉留下,说会转交,我职位低微,争执不过。”

甘振脸色黑沉,“防御使信上怎么说,你可知情?”

“细情不知,加印加急,我猜是度关文书。”

甘振眼中冒火,若非郭植叮嘱,他早就不计一切,抡斧砍上玉门关,可自己百姓身份,并无对证,莫说文书,虞坡的一片衣角都见不到。

窦三郎见甘振脸上有头盔印痕,手臂习惯外张,身后马鞍斜挂长柄战斧,忍不住问:“你们可是凛军?”

甘振不动声色,“是又怎样?”

窦三郎目露兴奋,“我途径凉州时,刺史程大人说如果遇上入关的凛军,就把这几句话带到:‘肃州城破兵衰,不可驻留。甘州地狭山高,粮草不济,易成孤城。凉州可纳人马,倘若月鹘破关而犯,应集盛军之力,在凉州拒敌,待春季回暖,牧草丰沛,可攻可守,再图后计。’”

和郭植不谋而合,甘振点头,“你回去时告诉程大人,多谢他思虑周全,凛军会送汉民前往凉州,百姓辗转疲劳,脚力不济,倘若遇到危境,还请程大人设法接应。”

窦三郎临行前与蓝罂匆匆告别,“小蓝妹子,我现在身有公事,不能耽搁,我常在河西各州来往,回头遇上,再好好相聚!”他拉住蓝罂的手,很认真的握了片刻,上马疾去。

莛飞胸中如同堵了一团干草,这窦三郎力气虽大,眼睛却不好,看不见蓝罂身边另外有个活人?

河西走廊西宽东窄,入关之后,百姓沿着祁连山、马鬃山之间的宽阔谷地日夜东行。

近年战乱,这一带的匪帮又嚣张起来,陇昆汉民携带财物,是白入口的肥肉,各山各道的强盗马贼倾巢而出。

甘振长叹,“百姓回中原,就这么难吗?”正欲带人剿匪,被叶桻拦住,“动刀之前,我先试试一位故交的招牌。”

匪帮当中势力最大的一伙盘踞于肃州郊外的要道鸿鹭山,叶桻单骑入山,将角宿使者的龙爪剑交给鸿鹭帮主。

鸿鹭帮主见剑嗤笑,“‘一翼遮天’早就下了大狱,一个青龙寨的使者,摆什么神气?”

叶桻久离关内,不知江粼月入狱,他心中诧异,脸上却未显露,“多年来青龙寨到处寻找角宿使者,倘若江湖上有消息说这把剑在鸿鹭山,帮主就要开山迎客了。”

山盗们神出鬼没,不怕官剿匪,就怕黑吃黑,当年关口帮、甘凉帮比现在的马贼猖獗百倍,还不是被石危洪顺手灭个干净。

倘若青龙诸宿真的来到,难保不把河西翻个底朝天,鸿鹭帮主脸色一变,“你到底有何贵干?”

叶桻一指山口,“收回你手下的刀客山贼,放百姓通行,不伤人命,不取钱财。”

鸿鹭帮主打量叶桻,见他非兵非匪,英气逼人,不知什么来历,狐疑道:“你与青龙寨什么干系,角宿使者的剑怎么在你手里?”

叶桻懒得细答,“青龙诸宿死乞白赖,都叫我大舅哥。”

鸿鹭帮主屁股一震,谁不知一翼遮天是个情圣,为了自己心仪的女人,别说越狱,上天入地都不稀奇,这青龙寨的贵戚怎能得罪。

当即笑脸相迎,唤回爪牙,其余山头的匪盗得到消息,也望风行事。

甘振见叶桻兵不血刃,轻易摆平路患,讶异道:“你这故交是谁,胜过千军万马?”

叶桻苦笑,“我不止一次借他狐假虎威,就算他远隔千里,震慑之力也胜我十倍。”

青龙寨大舅哥的帽子越戴越牢,如果江粼月真有麻烦,大舅哥怎能置身事外。

匪患让道,百姓顺利进入肃州城。

肃州横宽纵窄,守将常年将军费挪作他用,城墙遍生茅草,破旧不堪。

过了肃州,左右地势如同被擀面杖碾起的面堆,越推越紧,北面是传说中神仙观星的合黎山,山脚蜿蜒着尚未解封的黑水,南面是顶云覆雪的祁连山,座座峰峦直切而下,漫长的河西走廊到此渐渐收拢,冷风穿谷,尘沙飞扑。

甘振在风沙中频频回望,已经数日没有郭植和柴筱的音讯,派出的哨骑也久久不归。

这晚大风越刮越猛,冬末寒潮袭人。

叶桻从浅睡中冻醒,听到风声中有奔驰的蹄声和叮当作响的铃声,一听就是飞速急驰的驿兵。

甘振披衣冲出营帐,来者是从玉门关赶往西京的驿使,腰悬赤色公文袋,是紧急军情,连将军都要为其让路。

甘振闪开一步,大声问道:“虞将军报急,是不是关外之战有了分晓?”

驿使一边换马,一边冷声回应,“什么分晓?月鹘人烧光了伊吾道所有的驿站,把未及入关的百姓活活钉在桩子上,插了一路!郭植、柴筱只是虚战应敌,他们打打撤撤,还堂而皇之的收了哥舒玗的粮草,哼,凛军和叛军本是一伙,接战是假,图谋玉门关是真,甘振,你也是叛贼一个,赶紧烧柱高香,自求多福!”

甘振震惊怒目,血色上涌,一把揪住驿使的脖领,“虞坡小人歹肠,他阻隔内外联通,捏造战讯,讹传污蔑,都是给他自己弃关逃跑寻方便罢了!”如果不是虞坡从中作梗,派出的哨骑怎会有去无回?

这等讹传,关联凛军宗族性命,更有一夕之间左右军心、变假成真的祸乱之能,甘振死也不信郭植、柴筱会变节通敌,他手上加劲,几乎要将驿使掐死。

驿使用力挣喘,“甘振,阻滞军情是死罪!凛军收取敌粮,目证者无数,而你无凭无据,诬陷虞将军,罪加一等!”

甘振用力一推,“放屁,就算真有什么目证,收粮也是事出有因,大漠里缺粮少水,孤军力挺,他们又不是石头做的!虞坡袖手旁观,颠倒黑白,诬陷生变,他就不怕吃里扒外,不得好死?”

驿使被推了个跟头,连滚带爬的翻上马背,“凛军野性难驯,全是天生的叛种,哥舒玗就是最好的例子,郭植、柴筱通敌又有什么稀罕?你们这群野狼里应外合,十个玉门关也挡不住。月鹘人有妖神相助,那妖神化身五色魔鹰,在半空劈雷喷火,你若真有本事,就飞上天去与妖神拼个死活,与我理论算哪门子英雄!”

狠狠一抽鞭子,撒马远去。

甘振胸涨发烫,伸手摘弓,倘若让这驿使把假讯传入朝中,忠烈蒙冤,多少无辜之人要遭灭顶之灾。

可射死也封不住消息,甘振没有实证,手指发颤,摒抑良久,终于松肩垂臂,铁弓落地。

他身边的凛军没有一个相信这番鬼话,然而背负恶名,忍受种种蔑视谩骂,里外不是人,铁打的意志又能坚持多久?

甘振连夜陈情上书,就算低微言卑,也要以实相告。

谣传象无所不至的风沙,很快吹进每个流亡百姓的耳朵,天刚放亮,惊恐的汉民就急切上路。

山顶灰云苍茫,日如薄纸,脚下石砾尖锐,如刀似锯,密如迁蚁的人群仿佛被无形的浪头驱赶,生怕慢一步就会抢先遭殃。

正在央央跄跄的行进,山谷忽然震抖,背后的山道上升起浓黄的尘埃,百姓吓得争相传告:“快逃啊!哥舒玗来了!月鹘妖神来了!”

第212章 一夫当关

地形狭迫,人群惶急,甘振勒马停步,回头望去,浓黄的沙尘象螃蟹似的乱滚,沙尘里混着幼童的痛哭、妇女的哀号、马鞭的抽响和粗暴的怒斥。

尘埃中冒出几十辆马车,甘振凝目一望,“什么月鹘妖神,几个孬种罢了。”

车身作了掩饰,仍能看出车主是从肃州出逃的权贵,车夫吆喝驱逐,碾着行人的脚跟,把百姓挤向两侧,在山道上逼出一条一两丈宽的通路。

甘振面向气势汹汹的车队,摘下鞍边的长柄战斧,单骑而立,示意两侧百姓靠向一侧。

车夫骤见拦路虎,急拉缰绳,刚要喝骂,甘振抡臂一挥,战斧嗡嗡生风,象战旗似的向远离百姓的一侧一指,“从那边过去,不得与百姓抢路!”

车中乘客隔帘授意,车夫将马车驱向一边,车帘微微掀开,飘出一句尖刻的话:“甘振,凛军神气一世,到头不过是落魄丧犬,这条穷途末路,我何须抢你的风光。”车队绕过战斧,贴着山坡前行,不再霸占正中大路。

叶桻上前,“甘振,小人之言,不过蛛网沾身,郭将军的嘱托要紧。”

甘振在凛军诸将中算是慢性子,几年来郁郁寡欢,仍在耐心等待建功立业,恢复衔卫,可离开陇昆的这一路,疲惫苍凉。

他望着车队背影深深一叹,“肃州官员出逃,大溃将至。前面是镇夷峡,当年乌澜国雄踞西北,边境距此极近,镇夷峡是抵抗北侵的黑水要塞,现在仍有遗留的亭障烽燧。叶桻,镇夷峡一水穿山,路窄人多,不易逃生,倘若形势紧迫,你和百姓先走,我来断后。”

回中原之路,步步生离死别,却平常得象挑水砍柴。

入峡之后两山对峙,绝壁千仞,黑水河道冰块堆积,漫据河滩,拥堵山道,把左右挤得无处可走,百姓只能爬过冰坎,以封冻河面为路。

冥水塌冰之后,人人遇冰小心,生怕再出险情,摔摔滑滑,拖拖拉拉,天色渐暗,三十里长的镇夷峡才走了一半。

莛飞一路查看冰面,叶桻问:“可有不妥?”

莛飞摇头,“没什么,这里比玉门关偏北,天气又比前几日冷,河水虽不是‘连底冻’,但冰层比冥水坚实,可以放心行走。咱们逆流而行,最窄的一段已经过去,镇夷峡东南出口是一个弯钩大拐,一旦季节转暖,黑水自南向北,拐弯处冰排堆积,会有凌汛,千不幸万不幸,汛前入关总算是一幸。”

他念叨起水经书中的记载,山谷远处似有隐隐轰响,哨探来报:“有兵马从峡口过来!是肃州守军。”

甘振与叶桻对望一眼,大溃将至,来得这么快。

不一会儿,就见远处冒出杂乱的火把,黑压压顺着峡谷向前堆聚,的确是肃州军,骑兵步卒混在一处,不见负伤挂血,不是战败,而是逃亡。

这可不是先前抢道的几十辆马车了,甘振大呼:“快叫百姓让路!”

百姓惊慌喊叫,肃州军夺路而行,先是百十人,而后断断续续,一拨一拨,夹杂着肃州平民,人撞马嘶,宛如末日。

甘振手持火把,在溃乱中揪住一名老兵,“是不是虞坡弃守,玉门关丢了?”

老兵捶胸而叹,“岂止是丢,连攻关的警讯都没有,一夕之间,屠关殆尽,上下守卒一个不留!虞将军被做成了‘血鹰’,悬在城头!”

甘振脸色一白,莛飞问:“什么是血鹰?”

叶桻曾听凛军提及,“血鹰”是九部最早结盟时用来处决叛徒的酷刑,受刑者被活活切开脊背,一根根肋骨依次斩断,向左右两侧外翻,血淋淋的肺被掏出来糊在骨上,象背后长出两只“血翼”。

此刑极残忍,早被废止,却被晢晔重新施用。

叶桻觉得怪异,“血鹰”是处决叛徒之刑,为何用在虞坡身上?

转念一想,虞坡扣押文书,不放凛军入关,自然是被晢晔收买,但晢晔心里最鄙视出卖他人的叛徒小人,虞坡如约献关,晢晔却根本不屑于对他遵守承诺,不仅没给好处,反而转手就屠关灭口,“血鹰”是晢晔在嘲笑汉人,亦是对河西的震慑恐吓。

甘振额筋跳动,“虞坡献关,那关外的凛军呢?”

老兵摇头,“之前的消息都是虞坡传送,说凛军通敌,后来玉门关没有活口,关外之战的真相,谁也不知道!看这情形,难道你还奢望凛军幸存?”

莛飞顿足而叹,“无人知情,加上先前的讹传,玉门关一夕失守,凛军无论生死,都会被安插更多罪名!”

甘振双肩发颤,“玉门关丢了,你们连肃州也不守了,只顾逃命?”

老兵道:“肃州刺史早一步离城,说凛军叛变,月鹘迟早破关而入,肃州城旧难守,他要到甘州商议集兵拒敌。我们虽然有备,还是没料到玉门关这么快落入敌手,屠关消息一到,全城大乱,刺史不在,我们便听从录事参军之令,赶去甘州合军。”

郭植和程敬弦都觉得分兵力弱,与其被月鹘层层击破,不如联守拒敌,可看肃州军溃逃之相,人数再多几倍,又有何用?

甘振松开手,“百姓必须连夜赶路,今夜不能歇了。”

百姓继续逃命,“血鹰”在难民中传开,有人被活活吓死。

次日甘振又得探报,晢晔入关后令铁赤、楚勒二部为进攻河西的前锋,两部烧杀突击,沿途堡寨皆成焦炭。

肃州已是没有兵力的空城,可还有行动缓滞的妇幼老弱遗留城中,月鹘军入城之后,将汉人捆绑成串,不分年纪,男人通杀,女子施椓窍之刑,永不能生育。

椓窍之刑比死还惨,哨探涩口难言,甘振怒极反笑。

哨探道:“前锋虽是铁赤、楚勒二部,领军之人却是哥舒玗。他们给马身刷油,马蹄套钉,是预备在冰上驰行,明日便能突击到此。百姓就算彻夜不停,也只能勉强出峡,离甘州还远,暴露于野,如何是好?”

甘振凝目摒气,手持战斧向冰面一劈,砸出一道两尺长的窄坑,黑水冰层结实,想破冰阻敌,需要要炮石火药。

他双眼血红,“叶桻,你我早有计议,明日你送百姓去甘州,我带人留在镇夷峡,等着哥舒玗这个狼崽子!”

如果郭植、柴筱陨于关外,那么甘振身边的一千士兵就是最后的凛军,叶桻揪心道:“甘振,你们入关时换作百姓衣装,兵甲不足,箭枝稀少,这些天食不果腹,嚼冰饮雪,硬挡哥舒玗,能拖延多久?”

甘振望着他,“郭植、柴筱北上时,何尝不知后果?情势如此,早就不是合不合兵术战略,而是要不要给自己一个值得的结局!”

莛飞胸口起伏,“甘兄,未必如此!”

甘振疑惑,“难道还有别的办法?”

莛飞道:“咱们入峡时,曾经翻过一条冰坝,那不是天然冰坝,而是黑水中、下游的分界闸坝。镇夷峡在抵抗乌澜国时是屯兵要塞,附近垦田耕种,筑坝修渠,引水灌溉,延续至今。每年腊月初,黑水上游冬灌结束,各渠关闭,农田水回归黑水主道,加上地水补给,河道水位上涨,天冷河面结冰,在闸坝拥堵卡口,如果无人疏通,冰块就会淤塞堆积。叶哥,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这一段黑水冰层虽厚,足够结实,却不是连底冻,冰下还有数尺深的水,几乎是个天然蓄池。”

叶桻习惯莛飞长篇大论,甘振却急,“易公子,你想冰坝决口?”

莛飞道:“冰坝堵塞,冰块沉重,搬挪疏通起来无比费力,很难象寻常堤坝那样一决而泄。月鹘行军极快,咱们即使能赶在他们到来之前,回到闸坝疏通,也会被他们的探骑发现,不如埋伏起来,放他们入峡,等他们过去,咱们在他们背后偷偷疏通,开闸放水,冰层结实是因为有水承托,如果冰下水被抽薄,冰层悬空,他们人多马重,必然塌陷!”

甘振恍然大悟,“是个主意!”

峡谷无路,月鹘人马再结实,也禁不起冰河冲淹,此举还可以阻挡月鹘的后续兵力。

莛飞连忙提醒:“排冰开闸虽然不是与敌交锋,风险却也不小,千万不要葬身冰河!”

甘振皱眉,“易公子,一路只让你陪我们逃命,没让你见识过凛军的身手,倒让你小瞧了。”

莛飞仍是谨慎,“还有一件事,疏通冰坝、等水抽低,需要时间,必须想个办法,让月鹘军滞留在两岸无路的冰面上。”

甘振道:“可以设路障截击,能拖多久是多久。”

叶桻摇头,“分兵两头薄弱,恐怕不利,甘振,让凛军全力疏通冰坝,若月鹘领军人是哥舒玗,我有办法拖延。”

凛军在益州城外的王村休整时,叶桻曾与哥舒玗比武,三局胜二。哥舒玗傲慢自负,一直不甘心,若再有机会与叶桻独战,他绝对不会放过。

甘振一惊,“叶桻,我见过你的本事,但对手是哥舒玗,当年只是作乐,今非昔比!”

“甘振,你放心,我又不用胜他,只是拖延而已,他心里清楚,会应这个场。”

甘振沉默片刻,“既如此,我给你两百凛军,外加剩余所有的弓箭,以备万一。就算你知道冰层会裂,仍有太多不测,记着保命!”

几人商定细节,甘振率军掉头,莛飞与他同行,一起去闸坝。

蓝罂一直默默旁听,此刻自然而然的跟在莛飞身后。

甘振摆摆手,“小蓝姑娘,你跟百姓一起走,到甘州等易公子。”

蓝罂立刻回驳:“我不是凛军,不归你支派,我在哪里,为什么要你来定?”

莛飞连忙解释:“甘兄,小蓝一向帮我,铁牙又机敏,同行无碍。”

甘振瞥了两瞥,不再争辩,在叶桻肩上一拍,算作道别。

叶桻和两百凛军来到镇夷峡最后一个大拐弯前的咽喉处,连夜堆冰作障。

次日风小了些,飘着细渣般的碎雪,叶桻让凛军身负弓箭,攀上两岸山崖,藏在凸起的山石后。

河谷安静下来,显得更冷,冰面白中泛蓝。

叶桻独自站在冰障后,一边搓手,一边等待,偌大天地,仿佛只余他一人。

当年石危洪和沈墨云入关,在镇夷峡遇袭,第一次见识了银月刀之力,现在山谷里好象还有那一战的回声。

林雪崚在鹰喙峰得知这些过往,添油加醋的向叶桻转述。

叶桻想起她的神情,不由嘴角浮笑,四周飞雪迷蒙,山骨崚嶒,倒合她的名字。

几道黑影掠过头顶,是铁赤部的猎鹰,它们发现叶桻,发出尖利的鸣叫。

叶桻微吸口气,抽出凌涛剑,提在手中。

哥舒玗听到鹰叫,令兵马减速,派哨骑探路。

身后铁赤、楚勒二部的旗帜在雪中飘动,铁赤部首领斛萨和楚勒部首领仆固斯契一左一右,冷眼盯着哥舒玗的背影。

哥舒玗的目光掠过两侧山峰,凝视片刻,不动声色。

哨骑回来,“将军,前方冰堆阻路,一人独自拦守。”

哥舒玗自言自语:“一个人?”想必是个老相识。

斛萨冷笑,“管是谁,送死鬼一个!”

两部骑兵持弓在手,哥舒玗却一马当先,撇下众人独自上前,若骑兵放箭,连他一并也射了。

前方山壁凸入河中,宛如插进咽喉的一片刀,哥舒玗纵马转过山壁,几乎撞上近人高的冰堆。

河面急拐打滑,马匹不能象平时那样跃障,哥舒玗勒住缰绳,套钉的马蹄扬起落下,在冰上刺出一道长印。

动荡之间,他已看清冰堆后面站立等候的人。

叶桻入关时换回百姓装束,穿着旧得发白的青袍,外罩御寒的驼绒坎肩,虽然单手提剑,却无凌人之意,一如过去。

哥舒玗隐隐一叹,原来一成不变是如此令人羡慕的事。

陇昆动荡以来,多少人恨透他,他铁脸横心,疏于回应,此刻对着叶桻沉默朴素的脸,却生出一丝愧疚。

“叶桻,把葛禄部引进莫贺延碛的人,是你。”

叶桻见哥舒玗红袍金甲,貂领虎靴,身佩镶玉弯月弓韬,比当年更华贵,只是摄人心魄的俊脸被一道伤疤纵贯,令人痛惜,也增了戾气。

“哥舒将军,晢晔待你可好?”没有讥讽,是最平静的问候。

哥舒玗避而不答,向身后缓缓跟上的月鹘军横枪示意,月鹘二部勒马静止,远远观望。

哥舒玗压低声音,“叶桻,君长在找你。惹他注意,对你没有好处。”月鹘军只见他驻马交谈,却听不清话语。

叶桻仰头直视,“哥舒玗,我不懂,你为何入关屠杀?为了忠于你的新主,连椓窍之刑都使得出手?”

哥舒玗目光黯淡,“我只想助月鹘强大,不欲东侵,但君长宏图远志,绝非我能左右。以前我辅佐凛王,为大盛开疆拓土,这天下的领地,强者得之,追溯属谁所有、侵守对错,往往争议久远,一片模糊。当年铁门关无人幸存,月鹘人不知昆恕被大盛出卖,以为是一场天灾,未想君长幸免于难,流离回世,真相大白。月鹘被大盛玩弄于股掌,如今九部对汉人仇恨入骨,这愤怒,亦非我能熄灭。”

他微微一顿,“叶桻,实话告诉你,君长令铁赤、楚勒二部夺取河西走廊,我本属牙军,不在其中,这先锋之将,是我自己执意讨来的,椓窍之刑又如何?若非如此,那些女人只会更惨十倍!这身处矛盾、立场两难之苦,你永远不会懂!我力所能及,心中有数,改得了的,改不了的,既已发生,便不纠结。现在你单身挑战,刻意拖延,伏兵山后,我又何尝不知?你要什么,我应你所求就是!但我与人对敌,只认本领,绝不会因为任何事拖沓手软,你可明白?”

叶桻点头,“我还有一件事想问。”

哥舒玗会意,“郭植柴筱?”

叶桻上前一步,“不错!你遂了自己的愿,回归月鹘,他们却要替你分担叛军之名,关外之战到底如何?凛军可有人生还?”

哥舒玗屏胸吸气,正欲回答,仆固斯契远远吆喝:“哥舒玗,你是真心叙旧啊?”

哥舒玗回瞟一眼,把枪挂在鞍侧,抽足离镫,跃过冰障,落在叶桻对面。

“叶桻,郭植、柴筱和跟随他们的凛军无愧于盛廷!只是不知大盛皇帝有没有眼睛看得清。”

他缓缓抽出镔铁佩剑,剑身乌黑带纹,在冰面上划过一道森森的影子,“今日无暇长谈,你想知道细情,死在我剑下之后,亲自去问他们吧。”

叶桻早知郭、柴二人会殉身沙场,可听哥舒玗如此淡漠疏离的口吻,仍是悲怒攻心,“哥舒玗,你步战不及马战,不怕重蹈覆辙?”

哥舒玗神色威傲,“你马战当然不是我的对手,只不过我丢了一只猫,不想找回一只狗。上次失手,是我太过轻敌,这次不会。”

他挺腕立剑,剑锋与脸上疤痕重合,剑后一双微带蓝褐的眼睛凛光闪烁,镔铁剑兜风挟雪,劈刺而至。

第213章 冰河决斗

论起叶桻以往的对手,段铮刚猛威武,霸气横生,江粼月潇洒机敏,桀骜凌厉,而哥舒玗兼二者所长,力猛盖世,霹雳迅捷,又有西域剑术的灵诡奇异,剑剑狠酷,无懈可击。

与哥舒玗对敌,是与铺天盖地的飓风相抗,稍松口气便粉身碎骨。

叶桻上次与他比武,并非硬碰硬的取胜,而是借助了绝妙轻功和避狼图步法,竭尽周旋,巧机制敌。

这次在冰面上,哥舒玗盔甲重剑,虎靴带刺,牛皮作底,腾挪极稳,叶桻飘忽灵动的步法却极易打滑失控,他习惯以脚尖点地,在这里必须脚掌吃重,钉足于冰。

一交手,叶桻便知自己危崖绝境,连喘息都顾不上,更无循序递进,直接就用凌涛剑法中最烈的“披霄决汉”以命相拼,每剑都震得小臂生痛。

他劲力不如哥舒玗,被逼得节节后撤,到了冰障边缘,无路可退,偏头避过一剑,没有盔甲,肩头立刻渗血。

被动之下,索性跳上参差的冰堆,脚下凹凸不平,身体前倾,要害暴露,是极不利的姿势,不过他善于平衡,没了打滑之虞,反而游移自如,占着高势,“披霄决汉”威力尽显。

哥舒玗见一串神惊鬼惧的强攻都没逼死他,反而让他抢回平手,暗暗惊讶,剑势更猛。

双剑急斗之声在冰谷里震天动地,听得耳中嗡嗡作响。

月鹘二部没人见过哥舒玗步战,按不住好奇,斛萨和仆固斯契率部上前,催动军队搬除冰障。

冰障一点点挪开,叶桻不能再以冰堆立足,腾跃而起,一招“空天自碧”,震开镔铁剑,双脚落回冰面。

一阵碎雪从冰障缺口涌入,月鹘二部伸颈观望,只见纷飞的雪渣中,两人相向而立,金红夺目的是哥舒玗,与他相对的青衣人衣袖带血,临危不惧。

哥舒玗冷笑,“叶桻,你少了猫溜鼠窜之能,毫无优势,还想继续?”

叶桻横剑平指,“劝我收手,你心虚了?”暗暗瞥了一眼冰面,似乎比之前发灰,却又没有明显区别。

闸坝冻得结实,八百凛军正在拼命凿堵疏通。叶桻深吸口气,反攻出手,凌涛剑青光闪烁,大力斜削。

哥舒玗见他筋脉偾张,气势豪猛,使出段铮的白虎刀法“傲啸斩”,是横了心要硬较到底。

既如此,再不留情,哥舒玗屏气迎击,镔铁剑英雄搏虎,天摇地撼,沉默多年的镇夷峡终于目睹了比石危洪独战群匪更惊心动魄的激斗。

月鹘二部本以为哥舒玗眨眼之间就会让对手身首分家,不料这青衣人竟如折不断的韧竹,摧之越狠,回弹越劲。

叶桻身上的伤一道道增多,血流冰面,仍是坚锐镇定。

斛萨和仆固斯契两人互相对视,皆藏冷笑。哥舒玗仗着君长袒护,抢了前锋主将之位,一路上时不时与二部意愿相扭,增堵添绊,让大家见见他求胜不得的尴尬,倒也解气。

仆固斯契大声吆喝:“哥舒玗,天色不早,你纠缠不决,难道是有意容让,让我们陪着你耽搁?”

哥舒玗不理,只顾与“虎旋十九斩”激斗,双剑铿锵,烈风急雨。

叶桻越拼越狠,哥舒玗双手握剑,稳稳抵住叶桻的“五行斩”。

“五行斩”本是压得人难以翻身的重剑,然而哥舒玗力气太大,两人紧紧相持,心跳激烈得不分彼此。

哥舒玗切齿:“叶桻,冰障拆去一半,已经通行无碍,你也耗得够久,真想死在这里?”

叶桻趁他说话分神,凌涛剑力压镔铁剑。

哥舒玗猛力一抽,叶桻收不住,索性侧闪旋身,剑扫中路,“诛剪斩”!

哥舒玗飞速应变,偏身回击,荡开凌涛剑,耳侧仍是被扫中,划开一道细浅的血口。

斛萨双目灰沉,不想再等,令骑兵拉开马弓,瞄准叶桻,只要哥舒玗和叶桻拉开半丈的间隙,立时将叶桻射死。

哥舒玗抹了抹血痕,用月鹘语吼道:“胜负未分,不怕死的就插手试试!”

他杀气全开,这一吼极骇人,几个骑兵吓得马弓落地。

仆固斯契对斛萨摇了摇头。

天空阴云密布,还未到黄昏,峡谷中已是一片黑沉。

仆固斯契令人点起火把,映火的冰面折散出蓝橙交融的光亮,二人的激斗越发魔幻入胜。

有意无意的,哥舒玗再没与叶桻离开过半丈以上,贴身近搏,几乎剑剑见血。

叶桻遍体鳞伤,青衣全红,每个动作都撕扯剧痛。

他体力不及哥舒玗,在天雷地火般的决斗中,全凭意念顽撑,恍惚之间,分不清哥舒玗是在竭力保护他,还是在拼力杀他。

河谷中象有闷雷在滚,穿峡风猛烈起来,碎雪密集,冰面越来越滑,冰色也更暗,却又有偶尔几瞬忽然发白。

冰下显出不引人注目的灰白圆泡,叶桻知道冰下河水已经悄悄抽低。

他振奋精神,一剑刺中哥舒玗后肩,只是筋疲力尽,未能逼他撒手落剑。

哥舒玗是铁血金戈中滚大的,这伤足以令常人一臂失灵,他却反发猛力,低吼一声,侧肘击中叶桻小腹,紧接着足绊剑削,闪电连环,将叶桻右腿割出深及股骨的伤口。

叶桻失血太多,重创之下眼前虚白,再也站立不稳,撑剑摔倒,腿上的血汩汩不止,流出三四尺远。

镔铁剑指向他的鼻尖,叶桻疲惫一笑,全身松懈,仰躺在冰面上。

哥舒玗踏前一步,神情沉凝,却又透着获胜的得意。

血淋淋的剑尖挪至叶桻心口,“叶桻,我敬重你,不会让你惨无人状的死在他们手里。”

吸气提剑,狠重下戳,要亲手将叶桻刺死。

叶桻听着冰下隐隐约约的淙淙之声,在哥舒玗落剑之际,突然侧身一偏。

镔铁剑重重插进冰面,只听“碴”的一声响,一道白色裂纹闪电般从剑尖窜向冰河两岸,瞬间贯通整个河面。

哥舒玗瞠目结舌,他对西北寒冬了如指掌,冰层状况更是心中有数,如此开裂,大出意料。

他小心提剑退后,每走一步,脚下便绽开一张瞬间扩散的白色蛛网。

月鹘二部一直在观战,到了胜负生死的一刻,个个聚精会神,谁都没留意脚下。

冰碎之声被哥舒玗一剑触发,之后便如开燃的爆竹,嘁哩喀嚓,震彻河谷。

哥舒玗用月鹘语高喊:“脱镫子下马!”

月鹘军每人颈上都有一根绳索,两头系着尖锥,万一落入冰洞冰河,可以手持尖锥,钉住浮冰自救,然而马匹沉重,一旦连着马匹陷在冰河里惊恐挣扎,脱困就难了。

哥舒玗早知道山上有伏兵,但他清楚剩余的凛军解甲入关,人少箭稀,根本没放在眼里,如果月鹘军失陷冰河,那就大不相同了。

山上暗伏的凛军苦等此刻,一声号角,投石如雨,已经四分五裂的冰层承受不住重击,轰然巨响,大片坍塌。

冰流刺骨,月鹘军跌入水中,连冲带陷,被冰块横推竖撞,人喊马嘶。

凛军将所剩不多的箭枝倾囊射出,大大小小的碎冰、挣扎不休的人马混成乱糟糟的洪流,滑向下游,射死淹死的尸体冲得遍布峡谷。

凛军投石之际将一条长绳抛向叶桻,叶桻被拽离冰河,背贴山崖,在一片震耳欲聋的轰乱中,亲眼看见哥舒玗被冰流卷走。

哥舒玗即使侥幸不死,也必须承担损失月鹘前锋军的责任。

叶桻浑身剧痛,咬牙拽着绳索,他几乎命丧哥舒玗手下,却不恼恨,想起那句“这身处矛盾、立场两难之苦,你永远不会懂”,不由悲慨长叹。

汉民百姓和肃州军已经出了镇夷峡,地势变得开阔。他们提早接到消息,离开河面,沿河滩而行,听到身后峡谷中轰隆隆的破冰巨响,眼见闪电似的裂纹迅速扩散,方才还结实如石的河面一瞬间就象破碎的龟壳一样,七零八落。

冰流如刀,掉下去不知是先淹死,还是先冻死,难民们目瞪口呆,又是心惊,又是庆幸,彼此拉掺,生怕失足。

易莛飞献策疏坝,抽水塌冰,阻敌之计一举奏效,挣得了无比宝贵的时机。

汉民加紧脚力,次日抵达甘州,叶桻也和甘振他们在甘州会合。

甘振一路憋屈,终于力挫敌军,痛快了一把,他见叶桻瘸腿拄着拐杖,朗声笑道:“你轻功无敌,也有今日!唉,我让你孤身冒险,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只怕林姑娘等不及找哥舒玗报仇,先得杀了我!”

叶桻笑着笑着,慢慢沉默。他受凛王差遣来到塞外,是有意逃避,想让雪崚自由,成全她和江粼月,可一年多来,他离她越远,心越清晰,思念越深,一日日侵蚀入骨,适得其反。

入关后听闻江粼月入狱,雪崚依然未嫁,他有一丝庆幸,却又更加矛盾。等回了中原,又能和她相见,一想起来,竟然说不出的紧张忐忑,欣喜、抗拒兼而有之。

梦中他一遍遍回到灞水岸边,拨开那纷纷乱乱纠缠不清的柳条,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再也不掩藏,再也不让她伤心失望,可清醒时又恪守诺言,不容自己多想。

此刻甘振只是随便一提,叶桻便心跳加剧,激烈得都怕别人听到。

他暗暗问自己:“哥舒玗要杀我的那一刻,我为何一点儿都不恐惧?不是大义凛然,是期待解脱……再这样下去,相思纠结之苦、试心箭之伤,迟早要将我榨枯,与其受那样的折磨,不如死个痛快。……叶桻,叶桻,你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何不敢去找江粼月,坦白告诉他,我是背信弃义、自私卑鄙之人,我不能遵守承诺,我无时无刻不在满心流血的爱她,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甘振见叶桻怔楞不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低声问莛飞,“相思症?”

莛飞叹气,“如果只是相思症,就容易了。”

蓝罂盯着叶桻的脸色,“叶大哥,你过来。”

她这些天苦苦思索消除聆音蛊的办法,微小蛊虫生命力奇强,寻常办法杀不死,若只能象给托赫提叔父驱虫那样医治中蛊的人,耗时耗力,根本来不及,若找不到有效的对策,盛军连自保都难,怎能与月鹘作战。

她专心琢磨,几天几夜也不说一句话,旁人询问,都被她皱眉厌恶的神情吓到,这一开口,连莛飞都吓了一跳。

叶桻一瘸一拐,跟着她走到僻静处。

“叶哥,你上次从寿县救出秦泰师兄,伤得很重,但因为血王精的缘故,康复比常人快。你这次也是满身外伤,元气却远不如以前,这些年血王精的效力逐渐减弱,等试心箭的损血之力超过血王精的补血之能,你再这样失血重伤,等于慢慢自杀。你爱不爱惜自己的命,是你自己的事,但你死了林姐姐会伤心,莛飞哥会难过,折磨别人岂不自私?”

蓝罂以前给他治病,叶桻早把一切如实相告。试心箭药力深入心脏,连蓝罂也无可奈何,只能帮他减免发作,可叶桻为情所苦,如何能免。

蓝罂继续嘱咐:“以后不仅是相思,寻常的七情六欲也得控制,不要心绪起伏,不要激动悲伤,甚至连高兴喜欢,也不能太剧烈,平白如水的活着虽然没有太多乐趣,却可以给你更多时间,久一点总有久一点的好处。”

傍晚甘振得到消息,月鹘先锋军损失一半人马,余者在咸池集结,哥舒玗和两部族长幸存无恙。塔什、喀伊军赶到肃州接应。

叶桻皱眉,“他们马上就会卷土重来,就算镇夷峡冰河淹路,也挡不了太久。”

甘振铺开地图,“他们不会再走镇夷峡了,河西走廊在祁连山有一个缺口,叫做扁都口,可以直插甘州背后。当年凛军偷入羌塘高原,哥舒玗曾经率军翻越祁连山,他熟悉地形,高山行军不在话下,月鹘先锋失利,他责任重大,必想扳回一城,走扁都口偷袭。咱们可以和凉州刺史商议,让甘州军、肃州军在西,凉州军在东,双向合力,设伏扁都口,击败哥舒玗。”

叶桻点头,“那我去凉州找刺史程大人,莛飞和小蓝姑娘可以和我同行,只要他二人过凉州回了中原,我就放心了。甘州军、肃州军就算合在一起,也是战力平平,甘兄,你和凛军不如留在甘州,助他们一臂之力。”

甘振上下打量,“你伤得厉害,能赶路吗?”

叶桻笑笑,“骑马无碍。”

莛飞仍然盯着地图,“晢晔的牙军和其余五部怎么没有动静?”

甘振道:“晢晔东攻,实际上兵分两路,哥舒玗这一路气势汹汹,晢晔的主力却诡秘莫测,自入关之后就去向不明。”

莛飞不解,“庞然大军怎么会毫无动向?他会不会亲自从扁都口偷袭?”

甘振摇头,“月鹘不会两路都取河西走廊,动静全无只有一个可能,他进了北边的沙漠,那是行军绝境,别人不敢,晢晔却难说,只要穿过沙漠,翻过贺兰山,一步就可直踏灵州。这些日子河西走廊各州危急,可灵州的温遥不发一兵一卒,他应该是有所察觉,所以不敢轻举妄动。灵州是黄河门户,一旦有失,关中西京便如盘中美味,只等下筷子了。”

其实甘振没有料到,晢晔还有第三路人马。

晢晔在浑朔做娑陵王的时候,手下有一支乌日勒精锐,一直驻守在燕然山,后来晢晔突然反叛,助花讫勒消灭乌日勒,这支精锐视花讫勒为敌,却依然心甘情愿听命于晢晔。

后来这支精锐被晢晔改为燕然军,可以制衡花讫扩势,以免花讫勒恢复成浑朔分裂前的草原强邦。大盛北防崩溃,花讫勒和百丽进攻河东,燕然军趁势南下,突袭了黄河北端的重镇丰州。

身处灵州的河西防御使温遥无数遍端详地形图,心若明镜,黄河西段的各个战略要地,北起丰州,南至凉州,都已明刀明枪,他这腰眼上的灵州岂能安枕无虞?

他收到叶桻的信,加紧战备,日日巡城,督促灵州周边各个堡寨严防死守,牢牢看管水源。如此严密,不知为何,仍然心神不宁。

温遥登上城楼,眺望黄河结冰的河面,天堑封冻,对拒敌不利,他比任何时候都急盼春来冰融。

伊州一夕而失,玉门关一夕而失,不知这座灵州城,能否坚持到化冻开河的那天。

第214章 双子失踪

天子东征之后,西京寂静阴沉。

御史台最深的黑牢里,铁栅哗楞楞开启,江粼月抬手遮住牢门口射来的光亮,狱卒吆喝:“一翼遮天,有人探监。”

虎头牢重犯允许探监,前所未有,是天子为江粼月破例。

李壑从小自卑,没什么朋友,听江粼月讲述江湖南北,天子新奇感慨,忍不住又来了几次,两人谈天说地,在这暗僻的黑牢里,无须顾忌身份利益、尊荣立场,也不怕说错什么被看轻嘲笑,十分痛快。

御驾亲征前晚,李壑心事重重的来到牢中,“江粼月,朕若能平定河东,安然归来,必会敬神祭祖,奖功臣,赦囚徒,到时候名正言顺,还你自由。朕不懂打仗,不知要去多久,朕特意给御史中丞留了手谕,朕不在时,准许有人探视你,免得你孤单寂寞。”

“陛下宽宏。”

“若朕回不来,御史中丞会放了你,然后宣布你在狱中染上恶疾死去,不会有人张榜缉拿你,朕相信,你不会再做祸害民生之事。你潇洒清傲,无拘无束,只盼你能得到佳人芳心,如愿以偿。……朕不指望你效力朝廷,朕只是很庆幸能有个随意说话的人,可惜朕不能象你一样,一直在这里避世。”

江粼月在狱中无聊,和皇帝攀谈只是解闷,从没把皇帝当知己,听李壑说了这些,倒也有些感动。“陛下,你原本不必强己所难,亲征河东。”

李壑站起来,在铁栅门口顿住脚,“朕从登基起,便是强己所难,不想淹死,只能逆水泅渡。”

长叹一声,孤影而去。

没几日,亢宿使者带着美酒佳肴入监探视,一见江粼月,忍不住悲戚哀嚎。

“老二,你这是来上坟吗?”

亢宿使者抹了把脸,布菜斟酒,江粼月知道他憋着事,不急不慌吃到半饱,“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寨首,角哥有下落了,是大舅哥在塞外找到的。”

江粼月抹嘴揩手,“从头说。”

亢宿使者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容易将东西南北的事情絮叨清楚。

地牢里明明死寂,却似有风沙之声。

江粼月身上阵阵泛冷,角宿使者翻来覆去的规劝仿佛就在昨日,若非自己偷上鹰喙峰,被赵漠挟制,得去银月刀,角哥、瘸子现在还在身边骂骂咧咧,若非自己,陇昆仍是陇昆。

亢宿使者凑近,“西北大乱,启明军赶往灵州,寨首夫人交待的事,兄弟们不敢松懈。”

江粼月沉默良久,凛王处境险恶,西京虚空。“青龙寨不够,你把江湖上能召集的人都叫到西京来,不可声张,越平常越好。宫城内外,凛王府周围,昼夜盯着。田阙是不是还在城中?”

“玄武君?他现在是振威副尉,随护驾官员和天子一道东征去了。”

御史台的判官、狱卒惧怕匪徒阴狠,危及家眷,不敢为难江粼月,都曾帮青龙寨传物递信,诸宿自从得了探狱之便,一有要事,就来向江粼月通报。

今日狱卒一开牢门,亢宿使者急吼吼进来,瘫坐在地,“寨首,凛王世子李迪和皇子李博一起失踪了!”

江粼月深吃一惊,“你说什么?”

亢宿使者哭丧着脸,“两个娃娃不见了!宫城封闭,掘地三尺,到处查找,可怎么都找不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壑曾经提起,阿迪在宫中陪皇子读书,阿迪机灵,博儿憨厚,都不是任性耍闹的孩子。

江粼月一把揪住亢宿使者的衣领,“上次王宗祥的儿子看不住,这次守护李烮家眷,又出意外,留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

松手一推,亢宿使者一个趔趄歪在墙角。

亢宿使者撑身爬了两爬,“兄弟们上天入地,竭尽所能,没有一刻疲怠。皇宫被龙武军围得滴水不漏,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平地失踪,一定是宫里有人做鬼,下手高明!”

江粼月压住怒气,“此事关乎李烮性命,消息传给凛王了吗?”

“寨首夫人留了衍帮和芒秋栈在河东接应,传讯飞快,凛王即刻便知。”

江粼月踱了两步,李烮虽为王族,却是武将风骨,即使提早知道,也不会保全自己。天子并非狠辣之人,然而皇子失踪,圣心大乱,耳根子禁不起撺掇,河东棘手,陇昆剧变,任谁也逼急了。

事不宜迟,江粼月对亢宿使者伏耳交待,亢宿使者听罢一愣,“弟兄们不怕腌臜事,唬人不难,可是刚死的娃娃入土为安,这样作践,岂不是要堕畜生道,变猪变狗……”

江粼月厉声打断,“已经来不及,再不利落,我现在就叫你变猪狗!”

亢宿使者连跌带窜的离开。

李烮收到消息时,正在前往并州的路上,身边仅有几个亲随。

吕春祥得了白金虎符,把牯犊水城的江南军并入淮南军,北上河东。李烮奉旨独往并州,与吕春祥分路而行,可两里之内总有吕春祥的人马迂绕跟随,明暗监视。

这夜李烮露宿潞城郊外,四野村庄灯火忙乱。

郭百容与熊函在滹水会战,滹水冰层未化,郭百容令人在冰厚可行之处偷偷作好标记,不料那些标记被熊函趁夜偷换,郭百容大军被淹,后撤时陷入围杀,郭百容拼死冲出,身受重伤。

御驾亲征的天子只得令淮北督治余应雷接任主帅。余应雷见吕春祥在江南轻易得了白金虎符,心中嫉恨,激进求功,冒失出战,一场小胜之后便节节败退。

叛军和花、百联军直逼并州,盛军折损太多,吕春祥又乐看余应雷出丑,只是虚援假应。

余应雷命令左近诸州紧急征兵,十四岁以上的男子皆尽入伍,很多百姓家里从祖到孙一个男丁不留,妇孺哀哭声连绵数里。

潞城内外奔忙,正是官家在连夜查户,拒绝应募者被上枷送往军所,逃者全家获罪。

征兵官奉旨行事,生离死别见得麻木,虽然无奈,却不容情,查至郊外,撞见李烮一行,验明户籍身份,方知是凛王。

两年前李烮在蒲津关大败熊函,倘若今日仍由凛王挂帅,河东何至于此!

征兵官满腹感慨的看着李烮,抖了抖嘴唇,躬身离去。

李烮略一思忖,对随从道:“今晚不能在此过夜了,另找个僻静地方。”

刚才跟在征兵官身后的一名小卒并未离去,谁都没留意,此刻这小卒左右瞟瞟,急步来到李烮身前,除去面上伪装,竟是任朝晖。

任朝晖抱拳行礼,神色急迫,“殿下,西京皇宫中的世子和皇子突然失踪了!”

李烮身后的随从们互相对视,皆有惊色。

任朝晖继续道:“现在天子身边,人人将矛头引向殿下。之前凛军消失,说殿下自布疑阵,隐藏军力,聆音蛊荒谬离奇,天子收到钟少鸣的头颅,仍是半信半疑。陇昆变乱,又说是与凛王呼应,或方便你起事夺权,或帮你稳固地位、重掌边疆。殿下平定江南,却落得兵符被收,陷于被动,此刻世子、皇子一并失踪,天子禁不起小人谗言,急怒之下,一定以为是你抢回世子,反挟皇子为质,好使他投鼠忌器,不敢对你下手。殿下,你已有大逆之名,万万不可再去并州!”

他单膝跪地,从怀中摸出一只金黄匣子,双手呈上,这是李烮给潘云聪送红口鲸丸时用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却是王宗祥还来的天象玉佩。

李烮的随从们不解其意,李烮却明白这是潘云聪和王宗祥联手,在向他暗示“配合”二字。

任朝晖道:“湘赣、江南两域兵马都愿作为殿下后应!林宫主得到消息,半路停下,启明军随时可以折返,江粼月派青龙寨送信,他和邝南霄召集江湖之力,寻找世子皇子、守护凛军家眷。古来君疑而将变,乱中求存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林宫主曾经劝过殿下,现在情形更加紧迫,殿下何去何从,还请三思,只怕过了今晚,再想周旋就来不及了!”

他言辞激切,随从们也都面向李烮,跪地相劝。

李烮沉默不语,匣子在手中翻来覆去,众人摒息静等,远处灯火嘈杂,狗吠可闻。

过了片刻,李烮把匣子交回任朝晖手中,“不瞒诸位,来江南时我就知道,回朝之路必定三沟五坎,我不是没有计较,亦非愚忠保节,只是揣测眼下状况,无论多么被动不利,仍未到那一步。天子次次试我,何尝不是我次次试他,劫走阿迪和皇子的人想将我和天子一并勒住,不管谁先挣扎,都是一损俱损,只不过这人并不了解天子,也不了解我。”

他伸手拉起众人,“接下来只怕要委屈各位,随我冒铡口之险。”

任朝晖深吸口气,“殿下仍是要去并州?”

李烮摇头,“你以为天子还会要我去并州吗?”

远处灯火密集挪动,一大群人抄着火把,向这边奔来。

李烮的随从紧张观望,任朝晖道:“这么杂乱,象是潞城军所那些新征的兵卒。”

凛王在此的消息已经散了出去,被强征的新兵本有怨气,与其被窝囊天子堆上河东战场送死,不如追随能征善战的凛王,获胜生存的机会多些。

这两三千人一闹开,竟然真的不顾阻拦,冲出军所,吵吵嚷嚷,来找凛王。

李烮听着那些呼喊,胸膛一热,有一瞬间的确想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统领这些男儿,不让他们白白死于愚误战策,变成再也不能与妻儿老母相聚的沙场肉泥。

可他不愿大盛象浑朔那样内耗分裂、被人渔利,宁肯自缚双翼,退避三舍,这样做,难道错了?

随从们忧心议论:“吕春祥已经早一步赶去天子跟前,他耳目众多,新兵意图投奔凛王之事要是传到他那里,必然变本加厉的构陷。”“他得了白金虎符,舍不得撒手,落井下石的事做得还少?”

李烮从沉思中挣回神来,“已经成了泥菩萨,何必在乎再被人多踹两个脚印,我刚才说要另找个僻静地方,现在看来,得更远些,潞城东北的微子岭上有座三仁祠,不如去那里落脚。”

几人动身上马,任朝晖糊上伪装,“我去给芒秋栈和衍帮传信,天明前到三仁祠与你们汇合。”

微子岭是座方圆十里、高二里的土山。当年微子被纣王所忌,纣王将位这颇得人心的庶兄放逐到此,不知李烮选择微子岭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任朝晖在天亮前赶到山下,发现微子岭已被吕春祥的人马团团围住。天子听说两个孩子失踪,令李烮停驻候旨,无须再去并州。

至于如何处置李烮,李壑纠结了很久。河东战场比预料得更难堪,他冒险亲征,不仅未能扳回臭棋,反而越下越烂。陇昆又在连连报急,唉,月鹘想复国,由他们去吧,不过是些土地牧场、羁縻州府而已,汉人能活着回来最好,回不来也管不了了。

可收到玉门关的表奏,再听身边的朝臣议论,凛军叛乱,月鹘人突然发难,确实可疑。他不放堂兄回陇昆,私自把阿迪接到西京,让李烮独去江南,堂兄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到底有计较。凛军都是李烮的死士,族籍混杂,立场难辨,这场前所未有的大变乱,不是那么容易酝酿的,若是听从李烮策动,倒不奇怪。李烮只身入太湖,没费太多力气便将江南军收服,南北呼应,岂还了得。

李壑一身冷汗的收了李烮的兵符,现在博儿和阿迪失踪,这反将之棋若说和李烮无关,谁会相信?吕春祥言辞凿凿,说李烮身边的突军神出鬼没,能在重重森严的牯犊水城刺杀尚彬得手,入宫劫人这样的奇难之事,必是突军所为。李烮心知不利,索性由暗到明,图谋大逆,应当立诛。

李壑失去长子,只剩博儿,爱若性命,一听此话,怒血冲头,几乎立刻就要颁诏将李烮杀了,然而谢思芩、杨柬等人苦劝,“突军劫人”没有证据,难说不是旁人嫁祸,李烮交了兵符独自北上,从容磊落,真将他逼反,得不偿失。李壑终于强压怒火,让吕春祥把李烮圈禁在微子岭。

李壑连日焦虑,萌生退兵之意,再度遣使与熊函言和。熊函正得志,要李壑白衣免冠,自来请和,李壑哪里敢去。

郭百容失利,河东换帅,征兵再战,李壑不辞辛苦,日日亲自督阵。

这晚他疲惫无比的回到行营大帐,又来三道急报,玉门关屠关,河西危急,丰州失守。看样子月鹘不仅仅要收回领土,还要强势东攻,与熊函两向配合,夺京灭盛。

李壑发誓不再软弱流泪,他抱头不语,伏案良久,内侍端来茶水,退出之后,向帐外使个眼色。

等在暗处的吕春祥会意,带领若干随征大臣及潞城官吏,慌慌张张入帐报奏,说潞城新征的士兵连夜哗变,不肯来河东战场,只愿投效凛王,左近几镇纷纷效仿,微子岭下一触即发,若李烮脱困,得了这些兵力,将比熊函更早一步到达并州。

余应雷一向与吕春祥不和,此刻却随声附和,他连战连败,能找到的托辞都已用尽,将缘由推到李烮身上,直嚷征兵不利,战力不足,军心动荡,这仗打不下去了。

李壑抬起脸,拂袖一扫,把案上的茶碗掀翻在地,仰头苦笑,“好,跟他吧,都跟他吧,朕早就说过,这天下全可以给他,他偏不要,非得看朕出丑,好显出他才是上马征战、下马治国、万民拥爱的神圣明君!他来最好,朕省心,他也省心,朕这就去对他顶礼膜拜,求他来执掌江山!”

满帐的人呼呼跪了一地,吕春祥流泪叩首,“臣等只愿追随陛下,易主宁死!”

工部董尚书亦道:“陛下,此刻让位不比当年益州,那时凛王会善待陛下,如今两相疑忌,杀机四伏,凛王哪里还会再顾忌名正言顺、手足之情,到了存亡之境,快而狠绝者制胜,晚一步血流成河,哗变只是序幕,陛下,凛王真的不可再留了!”

李壑脸色青紫,浑身发冷,摘下佩剑横于案头,紧紧捏着剑身,一字一顿道:“吕春祥听旨!”

吕春祥跪上前,李壑微微发抖,“朕许你此剑,前往微子岭……”

第215章 套石秘印

李壑话未说尽,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侍卫通报:“陛下,大理寺卿从西京赶至,有要事禀奏。”

大理寺卿傅锦程匆匆入内,来到案前,“陛下,西京除了皇子和世子,还有二十多个幼龄童失踪,几百人见到西京上空有非同寻常的巨鹰出没,郊外高树上有幼童残骸,是巨鹰捕食之后所剩。皇子和世子失踪那日,两个孩子在承香殿旁的假山上玩耍,忽然毫无痕迹的消失,现在看来,不能排除鹰劫之祸。”

李壑曾从江粼月那里听说过,世上有爱以娃娃为食的凶猛巨鹰,可从没想到会让博儿遇上。他想象鹰撕惨状,万箭攒心,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哀泣,“朕苦也罢,为何连皇儿都一个个身遭不幸!”

傅锦程连连叩首,“陛下!尚无断论!龙武军还在到处搜寻,目前发现的幼童尸身没有一具是皇子和世子的,陛下切勿过忧!”

内侍递上丝绢,李壑拂面拭泪,众臣陪哭劝慰。

傅锦程小心翼翼的观察片刻,“陛下,深查之下,皇子失踪并没有与凛王相关的任何证据,有人阴谋叵测,故设迷局,引我大盛手足相残,自毁栋梁!凛王如果谋变,怎会甘愿被困微子岭?”

吕春祥急急打断,“之前李烮自困太湖,便是剿灭尚彬的障眼法,他故伎重施,又有何难?一个手无兵符都能调动千军万马的人,一触即发,你还说什么证据?陛下,火桶已燃,再难熄灭,没有退路,不能犹豫啊!”

众臣七嘴八舌,嗡嗡一片,李壑止住眼泪,捏着佩剑的手松开又握紧,反反复复,终于一拍桌案,“够了!朕不想再听,朕会自己斟酌,你们全都退下!”

吕春祥看着案上的天子佩剑,还不甘心。

傅锦程道:“吕督治,河东缺兵少将,余督治浴血奋战,你新得白金虎符,手下兵马汇聚,只用来捕风捉影、跟踪盯梢,实在大材小用。”

余应雷忿哼一声:“不劳吕大人抽手!”拂袖离开。

吕春祥冷冷盯了傅锦程一眼,率众退去。

帐外汇集着闻声而至的臣将,议论纷纷,人群中只有一人带着不易察觉的蔑笑,一言不发。

旁边的北衙司阶好奇,“田副尉,你并不诧异,难道以前听说过食人巨鹰?”

田阙道:“巨鹰居于高山深峡,世人罕见。它突然一时兴起,离了山林,到街巷密布、楼台重叠的城中作乱,你不觉得奇怪?”

田阙调离大理寺,入了龙武军,以振威副尉之职随天子东征,品阶仍是低微,看来皇帝还是对万仙阵心有芥蒂,一直不予重用。

他倒不急,在军中安安稳稳,不到穷尽,怎能显出谁是擎天换世之人?

夜深人静,李壑对着佩剑,仍是犹豫难断。

其他天子无论多平庸,一旦有人危及皇座,都不会姑息手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可李壑就算历经背叛和磨难,也没有一夕翻转,丧失仁善本性,变成冷血帝王。

时至今日,他想起李雍和黄茌,依然满腹唏嘘。他厌恶杀人,伏阙上书那般声势,他没有斩朱承恩,只令其告老还乡,一翼遮天人人痛恨,他下不了手,陇昆变乱,他不忍心处决凛军家眷,连曾在万仙阵令他如坠地狱的田阙,他也不记恨,只当各为其主,一朝归顺,给了个远远的职位,两不相近就好。

他的确有些嫉妒堂兄,李烮也确实有一手倾覆之能,可是,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难道他承业帝温儒如此,都不能脱离帝王的千古套路,要又一次重复兔死狗烹、至亲相残的悲剧?

侍卫又来通报,李壑不耐烦的呵斥:“朕说过,要一个人清静!”

“陛下,秦岭太白山的邝公子派人送东西来了。”

李壑微微一讶,邝南霄拒绝入朝,他感念邝南霄之助,离开拔仙绝顶时,留赐御笔一枝,若邝南霄有事相告,可凭此笔不受阻碍,直达天听。

邝南霄派人送来的正是这枝笔,外加一枚貌不出奇的印章。

章底平平,没有刻字,李壑精通金石,细观之下看出门道,取朱砂来蘸,在绫绢上印出一块无字红方。

反复再蘸,印了数次之后,章底渐渐现出纹路,印痕显露形迹。

继续一遍遍印,字形越来越清晰,是个小篆“心”字。

原来这貌似一体的章实际是用两种近似的材质做成,一种溶于朱砂油泥,久印方显,到了外行手中会被当成无字印章,不致泄密。

邝南霄心知天子所长,令柘石坊宋竺连夜雕了这做工精巧的“套石秘印”。

李壑若有所悟,邝南霄是在提醒他,“反复印证,才可见心”。

李壑在拔仙绝顶听信谗言,疑心邝南霄不轨,一错之下,差点丧命。忠奸之辨,似是而非,如今的李烮,何尝不是类似处境。

李壑不是没有试探,李烮的每一步,他都反复揣测。

此刻他受邝南霄点拨,忽然明白,不仅是他在一步步试探堂兄,李烮之所以冒险独来,风口浪尖不闪不遁,静候微子岭,亦是在反复试探和印证天子之心,否则以堂兄的果决,何待今日。

李壑捏着印章,想起李烮甘冒奇险,扫平羌逻,想起益州让位,伏在堂兄肩头痛哭,想起李烮承担重负,夺回江山,兵不血刃收复西京,想起李烮孤入江南之前,推心置腹,郑重嘱托。

堂兄,你我若还互相信任,就再试彼此最后一次,过了这关,天地豁然。

次日清晨,李壑将吕春祥召入帐中,面前摆着一只御酒壶。

“吕爱卿,凛王平定江南,奔波辛苦,朕令你为御史,把这壶酒带去微子岭,送给凛王,就说是朕亲赐,以犒军功。”

吕春祥的眼光在壶上逗留片刻,“陛下,倘若凛王拒饮此酒呢?”

李壑道:“抗旨是逆君罪,移押大理寺。”

吕春祥面露难色,“微子岭下围聚着哗变士兵,移押凛王,只怕不易。”

“吕爱卿,朕已赐你白金虎符,你自当安抚潞城军,使之协从归顺,如果兵乱难控,你有除逆杀决之权。”

“臣领旨!”

吕春祥出了天子营帐,低头细看,这酒壶是天子行军打猎时便于携带的白瓷龙纹扁壶,两侧有耳,小口卷沿,壶口黄封盖蜡,印鉴清晰,是天子亲自封装,以防有弊。

李壑精于金石篆刻,有一双妥帖巧手,旁人若想在壶上动手脚,一丁点儿蛛丝马迹都看得出。

吕春祥盯着这壶,仔细回想天子的神情语气,心中思量万千,不留意脚下一绊,身子前倾,就要跌倒,旁边的一名值守将官伸手一扶,连人带壶托稳。

吕春祥正正冠帽,匆匆瞥了那将官一眼,径自回营,暗想费力琢磨酒干什么,到时潞城兵乱,就凭“除逆杀诀”四字,还怕没机会收拾李烮。

微子岭山顶的三仁祠四面都是吕春祥的淮南军,山下聚集着潞城新军,里三层外三层。

新军嘈杂混乱,说要见凛王,其实是拖延不上战场,淮南军与他们互相推搡,大小冲突几次,双方俱疲,现在彼此干瞪,阻隔相耗。

三仁祠正殿供着微子、比干、箕子塑像,李烮和随从们坐在香案前围着炭盆取暖,守护祠堂的老者端来茶果饭食。

天色渐晚,门外响起兵戈交击之声,混着咒骂和弓箭之音。

李烮的随从们奔到门口张望,听动静是潞城军截了淮南军的樵采粮担,双方又争执起来。

守在殿外的淮南军抽刀拔剑,分派人手,循声奔去。士兵们最怕饥寒,不能烧火造饭是要拼命的。

随从们回到殿中,喧声渐远,没多久,后窗开了条缝,一人无声滑进,摘下头盔,身着淮南军衣甲。

李烮伸手拢火,“任栈主,你每次出现,面目都不一样,是要考较我们眼力吗?”

任朝晖颇为愧疚,“殿下,没想到微子岭围得这么紧,我藏了两天都找不到时机,只好等到他们疲乏烦躁,搅了个空进来。”

“久闻芒秋栈主口技如神,可仿万物,果然名不虚传。”

随从们这才明白,哪有什么截粮纠纷,是任朝晖的唬人把戏。

任朝晖一边说话,一边脱去盔甲,换了巾帽,变作普通仆人。圈围在外的淮南军不曾细数李烮到底有几个随从,任朝晖其貌不扬,举止自如,倒似一开始就在祠里一样。

任朝晖凑到炭火盆边,瞟着外头的动静,声音压得极低,“王帮主传信,吕春祥被授为御史,携天子犒军赐赠,正在来微子岭的路上,明日就到。芒秋栈和衍帮已经混在潞城军中,如果需要,可作接应。”

他犹豫片刻,从怀中取出一物,交到李烮手中,“邝公子早就捎来这个,我之前没拿出来,只盼到不了这一步,看样子,还是邝公子更了解殿下。”

李烮低头,手中是个普通白瓷小瓶,里面有一颗暗红药丸。

任朝晖一叹,“朝廷那些逼死人的手段,殿下想必清楚,鸠毒、水银毒、金屑毒、鹤顶红……再厉害的赐死之毒,只要先服此药防着,均能化解毒性,不伤元本。不过这解毒药也很猛,必须两强相抗,倘若无毒而单服此药,会令人大病一场。”

李烮凝视药丸,“邝公子的身世,我从雪崚那里听过一些,他为我费心舍血,此恩深重。这些年他明里暗里相助,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亲自拜谢。”

“殿下猜得不错,这的确是邝公子的血做成的药,他幼年是试药童子,宫里那些有名无名的剧毒之物,他来回消受得多了。为保万一,这丸中还配了三十几种药材,反复测过药性,初成时腥气迫人,邝公子特意让许执坊加了香剂中和,变得无嗅无味,服用时不露半点痕迹。说来说去,防小人甚于防天子,殿下即便心里坦然,到底命非儿戏。”

李烮将瓷瓶攥在掌中,“我这条命承重受惠,怎会儿戏。邝公子既然有此预备,天子那边,想必也已蒙他所示?”

任朝晖目光烁烁,“殿下,当年郯军席卷秦岭,太白宫力助天子脱困,你以为邝公子仅仅是为了辅佐承业帝?这次他两向取衡,若还是不能帮你和天子彻底疏通,你和承业帝之间,仍是终有一选。”

李烮缓缓用铁钳拨弄盆中的木炭,“任栈主,若是早几年问起来,说我不作称帝之想,那是假话。以前年轻狂傲,觉得世上本无难事,只是没人有能力让一切变得简单,倘若江山在手,我必重织经纬,扫除杂恶,令乾坤清明,四海太平。我不惧千夫指摘,万人瞩目,不怕离经叛道,负重斩棘,只因我坚信别人难以做到的,我可以。”

“可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自己并不想成为一个孤立绝顶、俯瞰苍生的人。逐权好势者夺取帝位,是为私心,而我的私心,却在牵着我远遁。现在就算天子再让位一次,我也拒而不受。那些造福黎民的大业、保疆卫土的重任,我仍会热血抛洒,尽己所能,但我不愿矗立巅峰,至尊之处貌似可以掌控一切,却被一道无形屏障圈着,我就算竭尽全力,也未必能破除,它会禁锢我终身,把我真正在意的事,隔绝得连最后一点微末的机会都不剩。”

李烮自言自语一般,炭火映照下的脸庞明暗深邃。

任朝晖以前罕有机会细看凛王,即使离得近也不敢直视,此刻一端详,被深深吸住,不由神思走岔。

寻常的俊伟男子出众在哪里,他总能说出个明细,唯独李烮,仿佛万流交汇,无可形容。

窗外有夜鸮鸣叫,任朝晖收回目光,“殿下真正在意的事,是什么?”

李烮沉默良久,没有回答。

任朝晖隐隐明白,意味深长的劝道:“帝位在大多人眼里是利器,而非屏障,殿下怕被禁锢,因为你是渴求纯粹的真正君子。这世道,君子舍,小人得,你天性高贵,难以低就,可你是否想过,既然你在意的事,机会十分微末,就算你舍了江山,忍受诽难,也未必能如愿,这一切可有所值?”

李烮搓了搓手,“我每次出战,虽有必胜之念,却知结果万变。人生征程一场,尽力而已,不在输赢。”

他说得潇洒大度,心中却不轻松。

夜深之后,几人东倚西靠的休息,李烮仍然醒着。

他从怀中摸出锦囊,取出绘有半部茭渚棋局的绫绢,反复审视。李烮,你是渴求纯粹的真正君子吗,你令叶桻远去西北,和雪崚长久分离,难道没有半分私心?江粼月被关狱中,你可以设法使他免罪,却只是旁敲侧击,未尽全力,君子二字,你何敢当。

默默收起绫绢,一个人踱向三仁塑像,出神沉思,直至天明。

第216章 微子赐酒

天刚放亮,微子岭下传来激烈的惊呼拼斗之声,哭喊阵阵,这回绝不再是唬人的口技了。

任朝晖打开正殿前门,殿外守军立刻神色森严的将他推压回来,与昨晚的倦怠之状有天壤之别。

李烮听着山下动静,“吕春祥比我想得狠辣,低估他了。”

侧面窗纸噗的一声破了个小洞,一只蜡丸飞进殿中,任朝晖捡起拆开,是衍帮的消息,“吕春祥连夜调军,从潞城和附近村镇掳了一千多名新征士卒的家眷,天一亮便在微子岭下挖掘壕沟,将那些家眷一串串铡首填沟,逼潞城军归顺!”

李烮皱眉,“新军还只是普通百姓,心中畏惧,不想上战场,稍加慰导便可安抚,根本用不着逼迫,如此血腥,是刻意激乱生变。”

几人明白,多垫这些性命,目的只有一个,趁乱以平叛之名,将凛王杀了。

李烮冷笑,大步上前,打开殿门。

淮南军刀戟密布,一见是李烮本人,倒没敢推搡,为首将官微一躬身,“殿下,没有天子之令,你不能出来。”

李烮横扫一眼,“让开。”

那将官又重复一遍,“天子下旨圈禁,殿下不得踏出……”

李烮怒喝:“让开!”

前排守军吓得倒跌数步。

李烮在牯犊城下只言片语,无须这般威势,便足以令江南军在三通鼓内投降,此刻声色俱厉,谁敢真的拦他。

这怒色如同无形之火,烧得人节节畏退。任朝晖和几名随从左右分挡,拨开层层守军,推出一条通路。

李烮紧了紧肩头裘氅,踏阶下行。

来到山脚,吕春祥已将掳来的士卒家眷和怒极拼命的潞城新军杀了两三百人,尸血满地,还在一圈圈的向上屠进。

新军未经训练,无章无法,被淮南军上下夹击,哪有抵抗之力。

淮南军认得李烮,见凛王突然出现在交兵之处,不禁愣住,纷纷停手。

潞城新军一直以投凛王为由,拒绝调派,听闻凛王真的来到,纷纷涌至李烮跟前,血污凄惨,哭喊求助。

吕春祥踏上台阶,“凛王殿下,你这不是聚众叛乱,又是什么?”

他手持白金虎符,调弓箭手围剿叛军,几百张弓对准李烮,拉弦紧绷。

任朝晖站在李烮身侧,左手下垂,蜷起中指,这是给芒秋栈和衍帮的备战信号,混于潞城军的芒秋栈、衍帮人数不多,但在乱围中击杀近在咫尺的吕春祥,绰绰有余,他们未得命令不会暴露轻动,只要任朝晖中指一弹,即刻出手。

吕春祥无端打了个冷战,似有预感,暗想李烮不是束手待毙的人,当年凛王突袭洛口仓,看似入伏被围,实则早有谋划,此刻李烮从容镇定,自己千万别自作聪明,反而死在前头,这一犹豫,竟然未敢下令。

李烮瞟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弓箭,垂视身前惶恐无措的新征士卒,沉声道:“潞城军听着!”

潞城军也好,淮南军也好,双方见他命悬一线,语声依然深稳,全都屏了呼吸,紧张凝听。

李烮扫视众人,“凡夫俗子,畏战惧死,人之常情。本王十四岁入征,首战之前,手抖三日,夜不能寐,血火中幸存,别无斩获,只明白一个道理,越想求生,越不能畏惧,魂飞魄散之人如何冷静应敌、沉着判断?那些能活着回到父母妻儿身边的将士,全是依仗勇气,而非运气,才将一条热血性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想让阎王绕道,必先杀死自己心中的畏惧!”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天子征兵,为应急需,危境如此,若不能忍受离别之痛,无人承担赴险,又有谁来保家人平安?男丁尽征,事出被动,抱怨,可以,不舍,可以,但那是未入军伍之时,无论无奈还是自愿,一旦披上戎甲,有所使命,就必须坚毅一心,以国为重,同归合力,异念者诛。军人职责如此,绝非换个将领就可以改变,畏首畏尾、左顾右盼之人,到了我李烮手下,照样是斩!未出师而先自戕,非天子之愿,圣心痛泣,仇敌笑谑,今日血泪,到此为止!潞城军,还有不服调遣的吗?”

斩钉截铁,满山肃穆,只闻风吹枯枝之声,无人敢有疑议。

李烮微微放缓语气,口吻依然坚定,“河东战局虽然不利,却会在地火煎熬之后,迎来转机,倘若各位愿意相信我的判断,便请秉持这个信念,拼命坚持到那一刻!”

潞城军中一个十几岁的娃娃问道:“熊函是凛王手下败将,殿下为何不来统帅?”

李烮看着小兵的眼睛,“我即便不在沙场,也与你们生死同心。”

潞城军别无他选,只得弃刃而从,淮南军垂下弓箭。

任朝晖满掌冷汗,偷偷在衣侧一抹。

李烮转向吕春祥,“吕大人,潞城军已归顺,你既有白金虎符,便应整编军士,发放战具,选派将校,前往并州与余督治和天子会师,新军家眷抚慰归乡,各还原镇。”

吕春祥见李烮三言两语平复潞城军,众目睽睽,人心折服,自己一念迟疑,错失机会,现在再下手已变得牵强,倘若勉力为之,只怕双军非议,难以掌控。

他心中悻悻,脸上却换上一副顾及大局的神情,“凛王将才,替天子安抚军心,春祥敬佩,自当从命。下官之前急躁,有所冒犯,还请殿下勿怪!”

下令释放家眷,淮南军掩埋尸首,潞城军分队归列,在微子岭下重整集结。

吕春祥检阅各队,旌旗飘展,刀戈辉映,他背手回笑,对李烮道:“殿下今日之举,定会在典籍当中再添荣史。下官离开并州时,陛下有谕,要嘉奖凛王平定江南之功,他赐你御酒一壶,我这一急乱,竟是本末倒置。”

他一边斜瞟李烮反应,一边正正官服,命人端来御酒,当着数千将士的面,提高声调,“凛王听旨。”

潞城新军尚不会掩藏情绪,一听降旨赐酒,觉得兆头不对,才列好的队伍又蠢蠢骚动。

李烮目光掠过众人,将骚动之意压了下去。

吕春祥宣旨完毕,那黄封酒壶用锦盘托着,李烮承谢接过,“吕大人,说起平定江南,你也有功,御酒难得,不如与本王同饮共享?”

吕春祥哈哈一笑,“下官怎敢在凛王面前居功,何况我即将率军北返,不宜饮酒。此壶是天子随身用惯之物,等你饮罢,我还得带它回去,向天子交差。”

李烮神色随意,吩咐随从,“取酒盏来。”

吕春祥摆手,“这是骑马时都能随手而饮的扁壶,何须酒盏。”

“吕督治,御酒稀罕,不取酒盏,如何欣赏成色质地。”

三仁祠里哪有象样的酒盏,随从取来一只粗瓷碗,用盘托着。

李烮有条不紊的开启酒壶黄封,见封纸包得独特,蜡印覆盖均匀,毫无破绽,是承业帝亲自而为。

任朝晖带来的防毒药,李烮并未服用,他之前对天子有九成九的把握,此刻看到这缜密封装,没有咄咄逼人的杀气,反而是小心翼翼的保护,不觉释然。

天子之心,便是经人推拨,疑虑重重,仍是愿意在两难之境寻找和善结局,这样一颗历经背叛却依然仁恤的温良之心,李烮不忍背弃。

也许从益州那声伏泣肩头的“堂兄”开始,天子就成为他的要害软肋,即使疲累拖赘,束缚失望,也不能将之折断。

李烮一直以为自己铁血冷漠,现在才发现,他不过是个会被亲情羁绊的普通人。亲情二字,在皇族争位中随时会被践踏,他却决心珍视。

倘若是为亲人,什么愚蠢的决定都不足为奇。

李烮提起酒壶,天子真想最后一试的话,他便以心契合,坦荡应试。

倾壶倒酒,半阴的天空偶有阳光漏下,并不太亮的日光在酒壶上拂过,白瓷上的蓝色腾龙左眼微微一闪。

也许是命运天启,这细微的异样没有逃过李烮的眼睛,他将拇指挪至腾龙左眼,那眼中有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针,露了丁点儿针尾,不用力按摸,绝对察觉不出。

细针必用狠力才可入瓷,却又未将白瓷钉碎,一丝裂纹也没有,浑若一体,阴狠高明。

李烮心若过电,一串念头只在眨眼之间。

壶空碗满,酒色晶莹剔透,只有略略晃动时透出微淡的青褐。

吕春祥赞道:“窖香,脂香,粮香,纯正馥郁,真是好酒,殿下口福不浅。”

任朝晖心悬至颈,却又不能显露。他知道防毒药就在李烮右手护腕内,却看不清李烮有没有动腕取药。

微子岭下数千道目光汇聚一处,鸦雀无声。

李烮环视众人,端起酒碗,微笑仰首,一饮而尽。

放下酒碗,滴余不剩。

吕春祥打量片刻,拱手陪笑,“殿下,天子虽然赐酒嘉奖,却未颁令解禁,还请殿下继续留在三仁祠,静候诏命,下官启程了。”

收回酒壶,留下两百士兵继续圈守微子岭,率部北上。

走出一里,吕春祥吩咐身边的亲信:“回去盯着。”

刚才李烮虽然神色如常,却连一句应付的告别之语都说不出。

几个时辰后,亲信果然来报:“李烮回到三仁祠后口吐黑血,昏厥不醒,入暮时没了气息,只是他那些随从不肯相信,还在忙碌徒劳,妄图起死回生。”

吕春祥耸耸眉毛,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凛王啊凛王,一世英雄又如何,世上少个猛将,不过多输几仗,多死些人,江山风水轮转,你来我往,从无定主,不过是看谁在戏场中留得久些,苍生民众与己何干,何必那么高远认真。

一路感慨,回并州上报天子,凛王领旨伏诛。

三仁祠的东厢房内横置卧榻,五天后的深夜,李烮在塌上睁开双眼。

东厢内祭祀的是比干夫妇,昏昧烛火将雕像照得神态凄然。

比干失心而死,李烮试图摸摸自己的胸口,却无力挪手。

塌旁的任朝晖五日未合眼,此刻顾不得惊喜,累得额头一垂,“殿下,你若还不醒,我无法向林宫主和邝公子交待,就要在这里抹脖子了!”

李烮微弱一笑,声音轻不可闻,“这次凶险,劳你担忧。”

其他随从全都圈凑过来,任朝晖作势嘘声。

几人汤水服侍,李烮睡到次日夜里,才又睁眼。

任朝晖见他精神强了些,忍不住问:“我在你护腕内找到半颗药,难道你只服了一半?”

李烮略略点头,“酒中有毒,但非天子所为,也不是吕春祥。宫廷之毒猛烈直接,此毒阴狠诡异,来路离奇,我想让别人相信我被毒酒所害,却又不能丧命,不知邝公子的防毒药能克解多少,分寸难拿,仓促之间,赌得有些过。”

任朝晖揉揉凹陷的眼眶,“岂止有些过,我们魂飞魄散,都以为你真的殒命无救,此刻天子应该得到你的死讯了。殿下,你是如何确认酒中有毒的?”

李烮描述嵌在壶上的细针,任朝晖敛起眉头,“亏你机敏,若非凑巧,只怕抱着壶看上三天也不会发觉,这个线索,不知天子能不能查出来。”

李烮疲惫闭眼,“你以为这壶能回到天子手中?”

下毒者既有手段,便能销毁。

任朝晖鄙笑,“那吕春祥岂不是死无对证?谋杀皇族罪名不小,他新得的白金虎符还没捂热呢。这老贼也是活该,他眼红你许久,没少搬弄挑拨,怪只怪他没生善肠,只会以恶度人,摸不准你和天子。”

琢磨片刻,又皱起眉,“毒针的手法,越想越象神鹰教的封椎针。若真是神鹰教的人,精通此术的就那几个寨首而已,能方便在军中接近酒壶的,只有……”

李烮仍是闭着眼,“田阙。若非猜到是他,我还不愿受这茬罪。”

“原来殿下知道田阙。”

李烮道:“雪崚为了入狱探监,向我讲过万仙阵的青龙、玄武之争,我从那时起就对田阙暗中留意,他以王郯兄弟的首级叩廷入朝,表面安份老练,是个不易抓到把柄的人。”

玄武君蛰伏日久,突然动手,任朝晖不禁打个冷战。

“殿下,田阙两面三刀,难以捉摸,可比吕春祥之流难对付得多。当年太白宫攻神鹰教,田阙在最后不敌之时,让燕姗姗挡罪,自己私放人质,保住退路。他入郯军后在万仙阵伏击天子,差点改写乾坤。大曦末路,他随手取了王郯兄弟首级,归顺盛廷。天子心存余悸,未予重用,田阙毒害昔日同门,逼江粼月伏罪入狱,用擒获一翼遮天的功劳为前程垫脚。如此阴险之徒,防不胜防,你既然万幸发现了毒针,何不趁此机会,顺藤摸瓜,将田阙除了?”

第217章 引狈迎狼

李烮沉默片刻,“我也动过这念头,不过……以我目前的处境,就算我饮酒示忠,让天子弃了杀机,天子也不敢立刻将兵权交还给我。张鼎臣遇刺,郭百容重伤,余应雷连战连败,若熊函得了河东,挟天子入主中原,他会是晢晔的对手吗?一旦熊函被晢晔吞并,大盛北半尽失,是覆灭之危。”

“玄武君突然出手,想一石二鸟,先毒死我,再让吕春祥落罪,河东无人能主战局,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就是他出人头地、翻云覆雨之时。眼下熊函猖狂是有晢晔策应,如果花讫勒和百丽能按我的预计退兵,熊函势头减弱,田阙在河东之战中克敌建功,战胜熊函,不算难事。”

“殿下是要借田阙来灭熊函,平定河东?可田阙野心勃勃,又是晢晔的旧识,如果他解河东之危,得了天子倚重,只会成为比熊函更可怕的霸主,这样一来,不是引狼入室,祸患更深?”

李烮睁开眼睛,“狼?他还算不上,至多是狈,晢晔才是狼。田阙阴诡,比熊函更险恶,所以不会让晢晔占太大的便宜,晢晔对他知根知底,这二人互相制衡也好,暗中串通也好,都会心各有算,彼此利用,不会真正联手,到最后,只需一块必争之肉,就能让狼狈撕破脸。”

任朝晖会意,“引狈迎狼,狼狈相争。”

李烮神色凝沉,“我现在处境太被动,这是无计之计,全盘皆险,变数极多,能否成功更是一个赌,赌最后的凛军之心。”

任朝晖深知,自月鹘变乱以来,李烮心头重若千钧,只是从不表露,凛军二字如同血刺,轻扎一下就剧痛无比,此刻他却从李烮坚定的目光中,看到对一切质疑孤注一掷的反击。

任朝晖胸口起伏,“殿下,其实启明军一直都相信,就算陇昆再天翻地覆,殿下对凛军的心血也不会白费。”

李烮一叹,“早年我与先帝争执,气得他罢了我的兵权,现在局势如此,千般唾骂,万种责难,都改不了我的信念,我依然认定人种、部族万流融汇,四海如一,不分贵贱,不论彼此。天下没有想象得那般广阔,既然共存于世,只有能容大异,才能求得大同,即使有免不了的冲击纷争,也该如大禹治水,非堵而疏。”

“晢晔虽有凝聚人心的月鹘王杖,可我在陇昆遇到的难题,他依然会遇到。他满心仇恨,驱逐汉人,手段狠辣的走了‘堵’这条绝径,终将自困而毙,也终会让热血追随他的族人渐渐觉悟,至少那些曾是凛军的月鹘将士会明白这个道理。我最初选拔凛军的时候,知道这样用人会是一把双刃剑,也许割伤自己在所难免,但必要时,这把剑会左右抵挡,消减冲撞。”

任朝晖回想与凛军并肩作战的种种,如今凛王和昔日旧部远隔千里,饱受牵连,几乎丧失一切,却仍笃信曾经铁铸般的感情,敢于和锋芒毕露、如日中天的晢晔作人心之赌,可见胆略气魄,逆境方知。

“殿下,这些都是你在摸到毒针的那一瞬想到的?”

李烮疲惫一笑,“你刨根问底,难道要编说书段子。”

任朝晖摇摇头,“我在秦岭说书的时候,别看大伙都是野汉,可没几个爱听英雄征战。英雄多半遗憾寂寞,让人添堵,远不如小男小女打情骂俏来得讨喜。拿你编段子,得等英雄身边多了相映生辉的佳人,那样就是说唱个十年八载,也百听不厌。”

李烮眼中似有一闪即逝的怅然。

他话说得太多,昏昏沉沉,这次毒下余生,是前所未有的大病,四肢麻软,腑脏如焚,即使躺着也觉得天旋地转。

烛光朦暗,比干夫妇雕像投在墙上的影子伸展晃动,变成黑牢里江粼月和林雪崚拥吻翻卷的影子,而他只能坐在一边面无表情,视若无睹。

他胸中酸胀,喉头腥苦,身体仿佛一具默默忍受痛楚的空壳,唯有思绪游荡在外。

原来身子虚了,连醋意都威力大涨,几乎招架不住。

凛王幸存的消息传了出去,数日后,大理寺卿傅锦程带着天子调拨的几名御医来到三仁祠。

御医会诊,寻常的假死药或自毒自解的欺君手段,分毫也瞒不过,太白宫的药以血为主,辅以几十种药材,入体化散无痕。

御医们诊罢,均知李烮所中之毒邪狠异常,几人对毒种毒源有争议,难以定论,但都认为李烮能幸存是因毒量不大,而且凛王自幼在塞外锤炼,体质强于常人,上天眷顾。虽然如此,这一场大难,怎么也得调理几个月才能完全恢复,御医们斟酌药方,抄录备案,表奏天子。

傅锦程见李烮憔悴虚弱,不禁慨叹,“天子先前听闻殿下毒发身亡,大恸大怒,令人查办吕春祥,吕春祥死不承认,咬定被冤,说临行时与人碰撞,酒壶被作了手脚,可他记不起撞他那人的官职容貌,酒壶又在归途上离奇丢失。即便另外有人加害,吕春祥也难逃失职之罪,当即被收了白金虎符,投入狱中。后来天子得到消息,说你终于苏醒,这才免了他的死罪,将他没了官籍,贬去充役了。”

李烮知道傅锦程没少为自己忙碌,目露感激,“傅大人,多谢你来探望,请你转告天子,我安好无事,让他不必分心记挂。眼下河东危急,月鹘进犯,天子两线难支,大盛东境的大半兵力都已堆进河东战场。西北虽有温遥、程敬弦,可对手非同寻常,叵测难料。西南羌逻政教之争激烈,难保没有变数,剑南军不宜远离。”

“形势如此,天子不妨与月鹘议和,但不要只对晢晔一人,可以给月鹘九部族长同时下书,各赐封赏。月鹘人依赖天山草原,本来无意东攻大盛,现在是借着银月刀重现、君长回归的振奋,跟着晢晔复仇雪恨,等振奋转淡,就会疲惫茫然。晢晔初登君位,凝心聚力,断然不会让九部私自与盛廷妥协,不管他如何协同各部,都会费些手段,这次议和的目的,是拖缓他的锋锐,熬到河东出现转机。”

他说得吃力,咳嗽起来。

傅锦程郑重答应,“殿下放心,这些话我一定转告。我来时天子有谕,若御医说你没有性命之忧,便准你回西京王府休养,你少些操劳,安心清毒调理,才能早日康复。”

李烮长叹,“多谢天子恩典。我过去逞强惯了,最怕卧床不起,这次身心疲倦,终于到了惜命知足的年纪,以后只怕想操劳,也没精神。阿迪和皇子,还是没有消息吗?”

傅锦程黯然摇头,好言劝慰一番,告辞离去。

李烮继续休养了几日,在随从护侍下离开三仁祠,返程回京。

御史台狱,亢宿使者一麻溜儿的进了虎头牢,“寨首,邝公子的药已送到凛王手中,按理可保万全,谁想李烮仍是饮酒中毒,就和死了一样,数日后才回了点活气。弟兄们好奇,在吕春祥回程途中,把装御酒的壶偷出来窥了窥究竟……”

“你们偷了酒壶?”

“哪里,大伙不敢乱搅和,只是顺出来看了一眼。这壶貌似没什么,亏得老六的夜盗贼眼,发现壶上钉着一支比发丝还细的针,透瓷而入,嘿嘿,这手法,哥儿几个太熟,光看着都脊梁发麻。壶中已空,老六仓促之间,用袖口在壶嘴内抹了一抹,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壶送了回去,之后扯了袖口,在烛火上一舔,火苗由黄到紫,最后变成了绿的。”

飞链蛇毒。

毒牙里的毒液极难配制,离了大巴山,难有毒源,田阙上次还是在秦岭栈道堵截天子时,舍得拿出来一用。

细针毒少,又是自口而入,而非见血,否则太白宫的药未必能抗住。

江粼月凝神琢磨,亢宿使者又道:“世子和皇子,也有了些眉目,十有八九是贞婴门所为!”

江粼月打断思绪,“你说什么?贞婴门早已逃至金越,难道他们回来了?”

亢宿使者搓拳,“十三门这些年七零八碎,变得十分隐秘,千头万绪,不易追踪,这次应该是黎春萼亲自出马,他混进宫中,时男时女,一会儿是内侍,一会儿是宫娥,善哄善骗,伺机接近皇子世子,得手后,走了马四福当年在西京城下挖的地道,出了皇城,石沉大海。兄弟们查来追去,还是没有摸出两个娃娃的下落。”

贞婴门擅拐幼童,可就算黎春萼本领再大,入宫劫人也不易得手,能召动黎春萼又熟悉皇城布局和暗道的,只有田阙。

亢宿使者切齿道:“掳走双子几乎置凛王于死地,被咱们所布的假鹰劫搅和,酒壶投毒,又有太白宫的药防护,这几波暗战之后,两边心知肚明。现在进凛王府、御史台狱的每样器物饮食,我都让人三查五验,可就算一直防着,也难免百密一疏。寨首,咱们对玄武君早就仁至义尽,他若作起狠来,祸患无穷,为何不……”

江粼月沉眉摇头,“李烮选择以退为进,几乎被毒去半条命,不只是为了让对手松懈一时,而是有长谋远虑,他留着田阙,必有缘故,咱们先别轻举妄动。”

他担心的不止田阙,黎春萼被林琛刺瞎一目,老桃子和喇蛄四曾在西湖边上商议,要将林雪崚一千两卖给黎春萼,贞婴门主回到中原,无论如何都不会忘了瞎眼毁容的旧账。

江粼月捏紧锁腕铁链,抻得哗楞一响。

上次林雪崚出秦岭入高原,他替她看家,守着衢园和师父,这次她从江南奔灵州,他又替她守着李烮,这女人,只顾东征西杀,不知道他最想守着的,只是她一个吗。

进入三月之后,灵州城外的黄河河面出现蜂窝般的纹路。

冰层依然结实,但颜色已非匀白,而是一团团的白斑,从城楼俯瞰,宛如漂着无数发光的云絮。

这是温遥期盼已久的开河征兆,可他愁容未散,一人闷在城楼内,瞪眼盯着面前的沙盘。

沙盘上的灵州枕依黄河,隔河面对沙漠和贺兰山南麓丘陵。几天前,探骑在沙漠深处发现晢晔大军主力,没想到一日风沙之后,再也找不到这批人马的踪迹,就象从没出现过。

月鹘人猛马快,极能吃苦,这样的沙漠劲旅,可忍人所不忍,能人所不能,只有从前的凛军可以匹敌。

温遥令灵州周边各个戍城堡寨严加防范,彼此呼应,巡警布哨,急情以烽火狼烟为讯。

各寨打探的消息汇集一处,越发令人困惑,晢晔主力大军的方位忽南忽北,忽东忽西,真假难辨。

温遥从军多年,从未有过这般头皮麻栗的感觉。对手明明已经到了眼前,杀气弥漫,可自己就是摸不清他们的行踪,象一个等待刺客的瞎子。

虞坡在玉门关被剥成血鹰,对人心震吓极深。各城严守静待,没有慌乱,只是到处散布着难以言述的恐惧。

三月初十,灵州被一场奇怪的大雾笼罩,五十步外不可见物。

温遥令人在壕沟外增设铃架,以防偷袭。既要倚仗听觉,守军必须噤声,连城头的旗帜都被捆卷起来。

温遥巡视城楼,古老的重镇一片肃杀死寂,耳中只有遥远的风沙、士兵的呼吸和黄河开河前的阵阵裂冰声。

一片暗淡的灰茫中,似有飘渺的乐音,半真半幻,温遥竖耳凝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

大雾整整凝聚两日,才渐渐散淡。隔日傍晚,一串马蹄急响打破了灵州的死静。

哨探来不及勒稳,从马上窜跌下来,“防御使,丰安军全军覆没,方圆五里血尸遍野,无人幸存!”

温遥还没反应过来,又是接二连三的急报。

“防御使!灵武、怀远二城皆破,城中屯粮搬空,军民老幼全部屠尽!”

“防御使,云皋寨四门大开,守军自相残杀而死,寨中军马、箭器、粮谷席卷一空!”

温遥耳如鸣钟,惊得站立不稳。

丰安军驻守在黄河西岸外一百八十里的大漠中,兵八千,战马一千三。灵武、怀远皆在东岸,地处灵州之北,双城统军各万。云皋寨在灵州西南,昨日冒雾来信,并无异样。

一夕之间,遍地开花,没有烽火急报,没有惊天厮杀,一切悄无声息,如同妖术魔咒。

想要两日内大破这么多方位不同的城寨,并且屠城血洗,没有几支十万以上的军队,如何做到?

而他仍象睁眼瞎一样,找不到敌军的一兵一卒。

第218章 顷息花粉

温遥手臂微颤,翻出叶桻的书信,又读一遍,两万凛军一夕之间自残而死,自己千警惕万小心,同样的惨祸仍是轮番上演。

心中的恐惧转为熊熊燃烧的愤怒,晢晔,原以为你会调兵遣将,是我高估你了,你若真有本事,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依仗聆音蛊?

眼下枯季缺水,人马取饮大多以井为源,温遥一拍桌案,传令附近幸存的各城寨,水井严格看管还不够,必须完全封闭,周围遍洒石灰,连飞鸟虫蚁都不可接近,井水由专人汲取,以苞茅过滤,用明矾、雄黄定水,再加烧开。

倘若仍然有人对声音敏感,无论男女老幼,一律关进地牢,难以控制的重症者立杀坑焚,撒砒霜掩埋。此令严狠,却不得不为。

温遥捏紧拳头,一旦人心抵触,乱况难控,那便烧光所有积聚,就是死,也要和伊州鲍齐一样果断自绝,不给月鹘人留一粮一黍、一刀一箭。

吩咐完毕,叫来窦三郎,“你去凉州,把这里的状况转告程大人,聆音蛊防不胜防,让他多加戒备。万一灵州独木难支,请他援应。你熟悉地况,就留在那里,好为凉州军引路。”

窦三郎奉令出发,沿黄河向西南而行,快马直奔凉州。

凉州地处河西走廊东端,前不久刚刚目睹了月鹘入侵以来最激烈的一战。

铁赤、楚勒两部在镇夷峡被淹之后,哥舒玗重集军队,汇合塔什、喀伊人马,高山绕道,出扁都口袭击甘州。

甘振和程敬弦有所预备,设伏扁都口。甘、肃二州兵马在西,凉州兵马在东,双向夹击月鹘军,激战三天四夜。

月鹘部众死伤累累,但哥舒玗意志坚韧,在山谷中浴血冲杀,突破重围。盛军志在必得,倾巢而出,紧追不舍。

哥舒玗擅于平川作战,冲出峡谷之后,闪电般兜了几个圈子,把几股盛军引得一团乱,然后出其不意的领着月鹘军走岔道,迂回斜插,趁乱夺占了空虚的甘州城。

盛军功败垂成,让哥舒玗在极其不利的境况下反局扭转,无不懊恼。

锐气已丧,甘州一时抢不回来,甘振只得带领甘、肃二州人马撤进凉州,和程敬弦合兵一处,与甘州的月鹘军对峙。

扁都口大战后,双方筋疲力尽,两城各悬免战牌,屯粮养兵。

月鹘铁赤、楚勒、塔什、喀伊四部族长联名致信君长晢晔,指责哥舒玗表面归顺,实则刻意求败,镇夷峡、扁都口两次失利,令月鹘损失惨重,不治死罪难平众愤。

晢晔远征灵州,行踪不定,一时难有回音,四部族长便在甘州城中,每日对哥舒玗冷嘲热讽,甚至做了形似哥舒玗的木像,在木像颈上挂了一桶羊粪,煽动士兵戏谑污辱。

凉州城中也不太平,肃州刺史邓垠逃跑时一马当先,作战时缩后自保,仗着一条刻薄之舌,把甘州失守的原因怪在甘振头上。

甘振身份低微,在镇夷峡和邓垠抢路的时候就被记恨上了,他气不过,和邓垠针锋相对的争辩,差点被邓垠借权欺人,绑台处斩,幸亏程敬弦力阻,在刑台前拦住。

窦三郎赶到凉州向程敬弦报讯时,甘振不愿和邓垠照面,已有数日不来刺史府听议,邓垠恼恨程敬弦庇护,也告病不出,只有叶桻陪在程敬弦左右,帮他协调汇聚凉州的盛军。

程敬弦听闻灵州状况,赶紧调排部将,准备援应。

叶桻暗想哥舒玗宁肯一边挨尽盛军唾骂,一边忍受月鹘非议,也要自请领兵进攻河西走廊,的确是为免盛军遭受更大的厄运。

哥舒玗虽然冷酷凶猛,但他明刀明枪,战得磊落,绝不会用邪术祸害生灵,而晢晔不择手段,若盛军对聆音蛊束手无策,不知还有多少城池要遭血洗。

怎么才能灭除聆音蛊?

蓝罂一直在冥思苦想,可依然没有良策,扁都口大战后,她帮军医处理伤兵,日夜忙碌,分身乏术。

叶桻一路思索,踱向伤兵营。

窦三郎听闻小蓝妹子在凉州,没有跟随其他百姓回中原,立刻向程敬弦告退,跟在叶桻身后。

蓝罂正在给一名士兵清除小腹的腐肉,那士兵服了热酒调和的曼陀罗,昏醉无觉,哪知蓝罂切到一半,士兵猛然乍醒,嗷嗷大叫,手推足踢,把在旁边帮忙的莛飞一脚踹出五六尺,摔个屁股着地。

窦三郎大步踏上,将那疯牛般的士兵牢牢按住,蓝罂快速割肉敷药,没空招呼,满手是血的向他感激一瞥。

莛飞怏怏揉着肚子,被踹倒没什么,偏在此时又冒出那个卖弄神力、目中无人的家伙。

蓝罂有了得力助手,精神立振,一个接一个诊治伤兵,窦三郎十分默契的帮她提着药箱,左右跟随。

叶桻对莛飞一笑,“小蓝心无旁骛,你别在意。”

莛飞看着蓝罂的背影,叹了口气。

她从无娇言倩语,一说话往往能把人噎死,她行事精苛,若他递错一包药,会被她的眼光扒掉三层皮。

女孩喜欢的衣裙钗环,她全无兴趣,整日认真摆弄的是残肢断骨、心肝肠肺。莛飞开朗和善,能说会道,无论妹妹、雪崚还是衢园那些小姑娘,没有不喜欢他的,可所有哄女孩的法子到了蓝罂这里,全是对牛弹琴。

戏文上的一见钟情、花月缠绵,或是叶桻这样的思念自苦,莛飞都不曾体会。蓝罂是沈墨云的养女、父亲舍命保护的人,莛飞早已认定要守她一世,责任多于喜欢。

后来相处久了,他才渐渐明白,蓝罂是上天给他的赐赠。他被掳去金越,孤身临危,蓝罂万里跋涉,相伴相助。他继承父志,治水救灾,风餐露宿,能陪伴他的,只有蓝罂这样荆棘般的女子。

两人志同道合,她和他并肩抗御时的心命相连,征服万难后的激励感慨,岂是寻常莺燕所能给予?

如果从金越返回大盛之后,他对前途和自己还有一些不知根底,窦三郎的出现倒象一面镜子,把他的心照得透亮。

想到此,莛飞按着肚子,站了起来。

初到凉州时,叶桻安排他和蓝罂跟随难民返回中原,先到秦岭安顿,等日子太平了,再设法重建衢园。

风沙险途终有尽,光是想想中原的青山绿水,香茶美食,也能让人的心飞起来。

莛飞和蓝罂背着行囊,夹在人群中出了城门,可没走多远,蓝罂的脚忽然定住,就算被人流推推搡搡,连骂带撞,也不挪动,象一棵被河浪冲刷的水草。

“小飞,聆音蛊不除,我不踏实。”

她在折罗府用一块牛骨存了许多聆音蛊,放在铁匣子里,每日费眼费神的琢磨。天下万物相生相克,她不相信这道难题没有答案。凛军之悲,托赫提叔父之惨,把她骨子里的硬气逼了出来,就这样走,她不甘心。

莛飞并不意外,他圈着她的肩,推开人潮,回到城中,与她的意愿相比,青山绿水,香茶美食,又算什么。他当天就跑遍山野,找到一块透明矿石,为她磨了更大更好的露珠镜。

此刻莛飞听叶桻讲述灵州战况,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聆音蛊这妖物的末日,应该来了。

这些天莛飞和军医们一道夜宿兵营,蓝罂有一顶单独的帐篷。军医们白日劳累,夜里轮值,有空睡觉时一瘫就着,鼾声如雷,莛飞被吵得受不了,就卷上毡子去帐口躺着。

这晚在帐口都难以入睡,子时刚过,外头脚步渐近,一人低声呼唤:“小蓝妹子,你灯火没熄,可还醒着?”

听口音,不是窦三郎又是谁?

莛飞拨开帐帘,向外张望,窦三郎身高腿长的站在蓝罂帐外,佩剑盔甲在夜色中微微发亮,衬得他魁梧英猛。

更特别的是,他怀中抱着一大团闪闪烁烁的紫色小花,象几百只萤火虫汇聚一处,美不胜收。

蓝罂掀帘出来,立刻被萤光曼妙的紫花吸引。

窦三郎腼腆一笑,“这是姑臧山下的稀罕物,叫作顷息草,白天看就是普通小草,每当河西由冬入春,它第一个开花,只不过开在夜里,就子时前后那么一小会儿,常人看不见,所以不知道这稀罕物,我特意去摘了些,路上用河沙包着根,让它们撑到开花,给你瞧个新鲜。”

他踏前一步,夜色遮着微红的脸,“小蓝,你喜欢吗?现在正是花季,姑臧山下还有很多,晚上它们一起发光,星星海似的,好看极了,你若想看,我带你去。”

蓝罂接过顷息草,专注端详,小心轻嗅,目中闪闪发亮,也不答复道谢,扭头捧花入帐,把窦三郎忘在帐外。

窦三郎涩然无语,挠头楞了片刻,憨笑一声离开。

莛飞放下帐帘,小蓝收了花断然不是接受爱意,也不是被花的美丽吸引,而是一见不认识的植物,好奇药性毒性,有无医用。

他有点同情起窦三郎来。

次日蓝罂一直闷在帐中,傍晚时来找莛飞,她脸色疲倦蜡黄,一双眼睛却透着少见的笑意,一言不发,径直拉着他的手来到她帐中,从水桶里取出一片鲮鲤甲,“你看,已经析不出蛊泄了!”

莛飞惊喜,“怎么,可以杀死蛊虫了?”

蓝罂把他拽到灯火下方的明亮处,让他用露珠镜细看她的各种样本,“聆音蛊可耐沸水、寒冰,煮不死冻不死,能在水里、血里飞速繁殖,一夕成灾,可又不怕旱,即使在干燥沙漠里也能活几十年,它们不怕剧毒,不怕杀虫药酒,哪怕把沾了聆音蛊的骨头焚成灰,小虫依然有一多半安然无恙。”

她凑近他身畔,用一根细鱼刺挑拨指点,“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这么皮实,用你新磨的露珠镜细看了好久,才知道它们的厉害之处不是杀不死,而是一旦有一丁点儿不适,就会瞬间舍了活性,变成一个极小极小的硬硬枯壳,这枯壳对什么摧残都毫无反应,一旦条件合适,又会立刻恢复成原来的虫形。”

莛飞恍然大悟,“我听我爹讲过,石危洪走火入魔,会坍缩成皮骨,原来虫子也会?”

蓝罂忍笑摇头,“虫子和人天差地别,是不一样的。”

莛飞好奇,“那你有什么法子对付这枯壳?”

蓝罂道:“我试了几十种办法,都不管用。昨夜窦三哥送了一束顷息草来,这草深夜开花,只开片刻,其实在许多气候酷烈、白日暴晒的地方,都有夜间开花的草木,因为夜里凉爽,虫蚁活跃,可以借虫传媒。这些夜花吸引虫蚁的手段各不相同,异香、蜜汁、萤光……千奇百怪,开花时间越短的,吸引虫蚁的本领越高超。宁夫人用圣兰息吸引宣女头上的菟丝血蠕,圣兰息就是一种夜花,我在折罗府给托赫提的叔父驱蛊,用的也是类似的办法。”

“窦三哥说顷息草开花时间极短,我便想试试此花的引虫之力,昨夜一试,发现这花有个独特的本事,它不仅能用香气和萤光引虫,它的花蕊会象弹弓一样,把花粉弹散,而且它的花粉能使小虫发疯般亢奋,我只用几颗花粉,成百上千的聆音蛊都癫狂聚集起来,我把花粉溶在水里,也是如此。”

莛飞纳闷,“这花粉非但不能杀死聆音蛊,反而让它们疯狂活跃,那有什么益处?”

蓝罂道:“这便是顷息草的神奇之处,聆音蛊被花粉刺激,不会一直亢奋,持续一段时间之后,便会显露疲相,但是在这段亢奋的时间里,癫狂的聆音蛊竟象忘记了变为枯壳的自保本能,所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可以用最寻常的烧煮之法杀死聆音蛊!我先把花粉溶在有聆音蛊的水里,然后在恰当的时机把水烧沸,就这么简单,过了将近一日,水中再也没有析出过蛊泄,因为里面没有活的蛊虫了。”

真是难以置信,聆音蛊害死两万凛军,数座城寨自屠而灭,盛军濒临绝境,救星竟是微不足道的小小花粉。

莛飞眼眶潮热,张臂将蓝罂抱住,“小蓝,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琢磨得有多苦,我昨日就有预感,果然没错!”

蓝罂身子一紧,却没挣开,任他抱着。

她年纪比莛飞小,听他语声哽咽,倒象姐姐一样安慰,“你晶石磨得好,帮了大忙,否则根本发现不了这个秘密,窦三哥也功不可没。”

蛊虫本非邪物,只是被邪心所用,窦三郎一颗朴实无比的倾慕之心,歪打正着,让这难题迎刃而解。

蓝罂挣了挣,莛飞仍然抱着不放,她的手掌在他脊背上按了按,“小飞,你脊柱有些弯,可能是这些天睡姿不好,你今天回程大人府里,别在兵营了。”

帐外有人轻笑,莛飞脸上一红,出去一看,“叶哥,你几时来的?”

叶桻仍是收不住笑,莛飞跟着傻乐片刻,“叶哥,你都听见了吧?我虽然不喜欢那个窦三郎,不过这次他办了件大好事,咱们这就去请程大人派人,子夜前赶到姑臧山,采集顷息草花粉。”

程敬弦大喜过望,调了一百名士兵,让窦三郎领队,准备一切所需用具,和蓝罂、莛飞去采花粉,然后火速把花粉送往灵州,将杀灭聆音蛊的办法告诉温遥。

晢晔大军在灵州周边神出鬼没,叶桻不放心,想要同行,甘振道:“你腿伤还没好透,不如我去,你放心,我一定会护着易公子和小蓝姑娘,你在凉州协助程大人,防着哥舒玗突然出兵。”

叶桻明白,甘振不想和邓垠一城相处,所以借机离开,甘振勇武可靠,让他去灵州也好,“那就拜托甘兄了。”

窦三郎点齐人手,蓝罂犯愁,“我不会骑马。”

莛飞乐得与她同骑,谁知窦三郎不由分说,伸手将她拉上马鞍,环在身前坐稳。

窦三郎骑术远比莛飞高明,吆喝一声,轻夹马腹,带着队伍纵骑出城,直奔姑臧山。

第219章 藏兵迷洞

百人队夜出凉州,沿马城河南行,进入姑臧山北麓一条楔形隘口,越走路越窄,穿过一条壶颈似的狭道,豁然开朗,前面河分两叉,切出三座山岭,山脚起伏的斜坡上,亿万紫光舞摆流闪,都是顷息草的夜花,银河倾倒,不似凡间。

世上竟藏有如此妙境!香气冲淹而来,令人恍恍惚惚。

花丛中虫蚁密布,蓝罂和士兵们从头到脚包裹严实,从马上卸下一只只木箱。这些士兵在出发前分作两组,一组做了带夹层的箱子,内层钻了密密麻麻的小孔,一组搜集了凉州周边活跃的野蜂巢。

蜂巢放在箱中,士兵们打开箱子,野蜂被花吸引,受激之下,改变了昼出夜息的习性,倾巢而出。

顷息草花期短,又生在隐秘之地,不为人知。一个时辰后,这些梦幻夜花收谢闭合,荧光黯去,野蜂陆续回归,钻进木箱内层门上的小孔,身上沾的花粉被刮落在外层,一点点积聚起来。

窦三郎提着马灯照看,每箱都攒了几寸深的花粉,众人喜形于色。

蓝罂用手指捻了捻,“粉团湿润,里面有杂物虫卵,容易粘连变质,等天亮晒干筛净才能收装。”

士兵们哪有耐心,“蓝姑娘,一夜之间不知几城失守,耽误一刻都是命,先去灵州再说。”

蓝罂急切打断:“花粉保质,最重要的就是采下来一天之内妥善脱水,留住引虫的药性,倘若霉变失效,前功尽弃!”

窦三郎见士兵们不痛快,连忙解释:“我以前在江上撑筏子,运过药材,是要晒干才行。”

甘振止住争执,“离了这里状况万变,未必能从容收拾花粉,事关重大,听蓝姑娘的。”

士兵们只得等到日出,在向阳山坡铺展晒粉,却又不能直晒,必须用布遮盖。

夜间花海广阔,白天这些花粉集中一处,数不清的飞蜂虫蚁上下围攻,士兵们一面守护,一面驱赶,身上包得再严也挡不住,每人都被咬得浑身痛痒,咒爹骂娘。

莛飞左眼皮被蜇出杏子大的包,蓝罂帮他挑出蜂尾断刺,上药消肿,莛飞却不老实,睁着另一只眼四处斜睨,“铁牙呢,要是它在,他们不敢骂得这么难听。”

蓝罂自有考量,外人的抱怨谩骂,听了也不入脑,“昨晚出城的时候,铁牙就在后头追随,它厌香怕虫,没有跟进山里。”

她担心变阴起风,一直皱着眉头打量天色,初春的太阳热力不盛,她提心吊胆的等到日头偏西,仔细查验,晒得差不离。

甘振令一名士兵赶回凉州,让程敬弦派人看管山谷,继续收采,其余士兵把晒干的花粉装进一只只布袋,入箱上马。

满身肿包的队伍集结麻利,奔往灵州。

上路之后,才知能有不温不火的大半个晴天,是何等幸运。

日暮时分,风沙猛起,众人顶风艰难夜行,次日凌晨到达新泉戍,万分凶险的踏着最后的浮冰过了黄河,沿河折向东北。

将近正午,队伍停下来稍作休整。士兵们在背风处发现一具硕大的狼尸,狼颈被咬断,身上扯得七零八落。

众人咂嘴,说早来一步,兴许还有狼肉吃。

莛飞见蓝罂沉着脸,“小蓝,这又不是铁牙。”

蓝罂凝视狼尸,“这是附近的狼群在争夺领地,严冬才尽,猎物稀缺,铁牙如果尾随咱们,被这里的狼群视为入侵,一旦撕咬起来,是不要命的。”

午后继续赶路,风沙终于渐渐收敛,满天仍是混沌的土黄色。

队伍行至沙陀,远方传来一声深长起伏的狼嚎。

蓝罂本就在担心铁牙,一听这叫声,立刻全神贯注,“是铁牙,它发现有凶险,在报警!”

甘振凝眉,“报警?”

离灵州越近,越不能大意。窦三郎奔到高处眺望,空中还有浮烟似的沙尘,远景似明未明,冰河蜿蜒,荒土山峦,除了他们这一队人马,别无其他。队伍警惕四顾,一片寂静。

河岸边的丘陵上悄无声息的掠过一道阴影。窦三郎抬眼细看,土黄的天空中卷着疏密不均的云团,一个黑长的影子在云团间缓缓滑过。

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飞禽,惊呼一声,莛飞顺着他的眼光看去,“那是神荼,燕姗姗的鹰!”

五年前在神鹰堡,莛飞目睹燕姗姗纵鹰来去,那时的神荼凶暴刚猛,阴暗幽深的高峡似乎容不下它的傲戾。

现在的神荼如同久历沧桑的帝王,威严沉智,在广阔无垠的荒野上空悠游有度,却又藏着比锋芒毕露更可怕的杀气。

神荼左右盘旋,莛飞对甘振道:“这鹰极厉害,普通弓箭拿它没办法,咱们一旦被发现就麻烦了!”

神出鬼没的月鹘军随时会出现,若巨鹰传信,引来包围截击,区区百人如何抵抗。

周围空旷,没什么隐蔽处,甘振将人马撤到土丘背后埋头卧伏,神荼越兜越近,眼见藏不住。

铁牙再次尖锐长嚎,回荡山野。

余音未绝,与它叫声相反的方向忽然传来另一阵狼嚎,是许多头狼一齐高呼。

天地交接的荒原上出现一群黑点,风驰电掣,渐渐奔近。

那是一群身姿矫健的西北狼,它们奔速不均,从一排拉成一队,个个狼尾昂直,贴地如飞,向铁牙的方向急奔。

蓝罂数了数,“竟有三十七头!”

寻常狼群最多不过十几只,更令人惊异的是,领头的竟是一只纯黑的母狼。

蓝罂想起那头壮硕的狼尸,极可能是原来的狼群头领。如果头领战死,狼群败退,会离开这片领地,然而它们并没有远遁,一定是在头领战死之后,依然不屈不挠的稳住了阵脚,逼退了敌对的狼群,守住了领地。

这为首的母狼,非比寻常。

它们狼尾昂扬,正以必胜的姿态去驱逐下一个入侵者。

蓝罂手心发冷,只盼铁牙能从围攻中全身而退。

奔驰的狼群吸引了神荼的注意,它没有继续兜近,旋了半个圈子,不疾不缓的跟着狼群飞去。

众人松了口气,不知狼群这一打岔,能把神荼引开多久。

窦三郎提议:“咱们之前有风沙掩护,现在沿河而行,不易藏身,不如偏开大道,向东兜拐,那里有一串年代久远的藏兵洞,是大盛为抵御乌澜国所建,早就废弃不用,但是依然能容人马,万一有险情,可以进洞隐藏。”

窦三郎这么一说,甘振想起以前凛王与众将讨论地道战,的确曾经提及灵州周边的城堡、兵洞联防,既然他记得,月鹘军中的凛军旧部自然也记得。稍一思忖,还是拿定主意,让窦三郎率队向东。

神荼果然在日落时再度出现,甘振望着天边的鹰影,敦促队伍加速疾驰。

窦三郎将他们领进一座红色峡谷,左右山壁垂直,下方有很多孔洞,上方分布着条条纵裂,象暴露在外的井道。

莛飞眼光一扫,“悬沟?”

这峡谷岩土疏松,易于冲蚀,孔洞和悬沟都是水侵而成,崖体形如刀削,可以直立承重,此类地质,最易开凿。峡中布满枯黄的芦花杆,谷底有季节径流的痕迹,宜于藏兵。

窦三郎策马钻过密密的芦花丛,找到一个将近两人高的孔洞,下马进洞。

神荼的影子在不远处掠过,甘振听着尖亢的鹰叫声,连连催赶,其余士兵牵马跟入。

孔洞入口平平无奇,里面却是深长隧道。这些隧道分叉迂绕,枝蔓相连,连着大室小室,如同迷宫,还有暗门机关、蒺藜陷阱,有些小室利用山壁上的天然小孔,专做了望之用。

甘振让众人牵马深入,自己断后,从了孔窥看外面的状况。

天色渐深,峡谷一片赭红,神荼时而百里高翱,时而上冲下扎,几次掀风撩沙的掠过洞口,甘振能看清鹰背上伏着一个身穿黑衣皮甲的蒙面女子。

神荼张翅减速,落在对面崖顶。峡中十分安静,只有芦花杆沙沙轻响。

燕姗姗从鹰背上跳下来,手按胸口,不住咳嗽,似乎病得厉害。

甘振暗想一般的人随鹰而飞,早就头晕脑胀吓破了胆,这恶名在外的妖女生了病还不顾死活的冒险,可见她对旁人狠,对自己亦狠。

就算再狠,听声音不过是个柔弱姑娘,咳嗽声孤零零的回荡在峡谷里,颇为凄楚。

燕姗姗咳了一阵,虚弱不支的蹲在崖边,神荼在一旁垂颈依蹭,抬翅安抚,一人一鹰浸在夕阳的苍黄光束里。

她怔怔歇了片刻,撑起身子,勉力伏回鹰背,巨鹰稳稳飞起,消失不见。

甘振心存谨慎,“窦三,这兵洞有没有直通灵州的捷径?”

窦三郎挠挠头,“我虽然知道这里有藏兵洞,可没敢摸得太深,里面四缠八绕,老树根一般,一旦迷路,陷在里头一年也出不来。”

甘振琢磨片刻,“也罢,还是等鹰离远了,趁夜出谷。”

天黑之后,队伍悄悄离洞,走了不到半里,甘振忽然勒缰喝停,手抚马耳,神色严峻的直视前方。

窦三郎跳下马,贴地聆听,可是没听到什么动静。

甘振掉转马头,斩钉截铁的指挥众人,“你们分头在峡谷里来回兜几个圈子,然后撤回兵洞!蓝姑娘,拿些花粉出来,撒在谷里!”

众人不知何故,但甘振神情威厉,无敢不从。

队伍急回洞中,没过多久,便听峡谷芦花杆的沙沙声中多了暗闷的隆隆声。

远处出现几点微弱游移的亮光,飞虫般接近,到了谷口,稀疏的亮光猛然变为几排高烧的火把,照出一支浪潮般的月鹘骑兵。

这些骑兵黑衣铁甲,长刀弯刃,肃杀无声,若非火光明亮,这幽灵般的大军即使到了近前,都未必看得真切。

甘振摒息窥探,身体紧绷发热,心底却是酸凉一片,一丛丛芦花杆在火光中轻晃,化作昔日黑浪一般夜袭挞堡城、横扫高原的凛军。

凛军的军马不用蹄铁,而用蹄靴,蹄靴轻便无声,极其结实,由最好的工匠制成,昂贵惊人,所以这支塞外铁师能悄无响动的轻驰千里,等人察觉时,早已近在眼前。凛军用的火把也不寻常,内芯和外圈的树皮丝从细到粗,从紧到松,捆扎规范,可以留火种在内,力晃而熄,轻晃而燃,或张或隐,随心所欲。

晢晔收编了凛军中的月鹘将士,在短短几个月内,将月鹘主力训练成了一支百倍庞大的凛军,他不仅扩用了凛军的骑兵装备、战具战术,连严整的风纪都一般无二。

甘振苦笑,李烮苦心栽植多年的血汗,就这样轻易浇灌给了对手。也是,除了象凛军一样的强悍又迅捷的铁师,谁还能神出鬼没,变幻莫测,象猫戏老鼠一般,折磨灵州诸镇?

甘振预知月鹘军来到,并非听力过人,而是他的花虬马象他一样,记得过去的同伴。

这匹花虬马和鲜于涸的豹子骓同时出生,自小亲热,每次分开再相逢,花虬马都会欢喜得抬腿歪首,不停抖耳。

花虬马嗅觉极灵,感知了豹子骓的来到,它的情绪甘振看得清楚,人可以割袍断义,马却不会。

此刻鲜于涸必在谷口的月鹘军中。

以前凛军诸将脾气各异,哥舒玗倨傲,郭植沉稳,柴筱急躁,尉迟阳温文,而鲜于涸粗枝大叶,贪吃爱笑,跟谁都处得来,是人缘最好的一个。

甘振眼圈发胀,让窦三郎给花虬马罩上套嘴,牵去兵洞深处。花虬马虽不情愿,却是训练有素,听令顺从。

月鹘军中的鲜于涸也感觉到了异常,他的豹子骓凝立紧绷,双耳竖前,专注无比,连呼吸都变得很轻,这马久战从容,再大的场面也松弛自如,此刻浑身僵直,是在抑制亢奋。

鲜于涸心口一紧,如今他是月鹘黑旗军副帅,黑旗主帅是狄力部首领韦纥。

东攻以来,鲜于涸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撕食腐尸的兀鹫。

君长晢晔练兵严狠,可晢晔根本不屑于按部就班的造械攻城,与盛军列阵对垒,而是乐于借助妖女之力,将对手戏至癫狂,自相残杀,月鹘各军只须坐享其成,席卷粮草战利。

如此得胜,鲜于涸惭愧无奈,却又不能显露,倘若真与故人相遇,不知如何面对。

韦纥借着火光张望,抬起马鞭一指,“银月使的消息不错,的确有人进谷。”

芦花杆随风摇摆,疏密不均,依稀能辨出一些左右歪倒、人马穿行的痕迹,韦纥令人沿痕追踪,却是胡兜乱绕,模糊不明。

这些时日盛军闻风丧胆,不堪一击。韦纥观看峡谷山势,自留人马在外接应,令鲜于涸率军入谷,看什么人在这里捣鬼。

鲜于涸策马深入,芦杆高过马腹,象在推浪而行。

随行士兵不住低头探看,只觉马蹄不稳,马尾乱扫,脸上又叮又痒,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这么多虫子?

鲜于涸轻夹马腹,意图减速,没想到豹子骓缓滞片刻,突然扬蹄嘶鸣,不受控制的向前撒蹄狂奔,向甘振所在的孔洞直冲而来。

花虬马一听嘶鸣,也在洞中挣扎,试图甩开套嘴,摆脱牵控。

第220章 狂火旋风

鲜于涸之前只猜到八成,现在确信花虬马就在豹子骓奔去的方向,当即用左手猛抻缰绳,这是骑术大忌,他却有意为之,这一下勒得豹子骓马首左偏,视野被阻,前膝顿挫,失衡栽在芦花丛中。

一切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甘振心口砰跳,伸手打开装着蜂巢的木箱。

野蜂循着洒落谷中的花粉嗡飞出洞,月鹘军又有十几匹马被突然出现的亢奋野蜂蜇得惊跳摔倒。

甘振趁着混乱,带队向兵洞深处急奔,之前担心迷路,现在完全不顾了,见了岔道也不思索,随便拣一条就进,刚开始还能听得到月鹘军的人喊马嘶和错杂脚步,后来已经没有被跟追的迹象。

躲过敌军之后,观望四周,这蛛网般无穷无尽的兵洞,处处相似,却又不象重复迂回。

摸索了一个时辰,队伍来到一座可容几百人的洞厅,周围有八条通道,甘振驻足环视,不知如何作选。

莛飞道:“甘兄,你们在这里歇着,我去看看。”

谁也没指望一个书呆子能认路,大家实在疲劳,想停下喘喘,也就没人拦着他。

甘振抚着花虬马,借着手中马灯的光亮,清楚的看见花虬马温顺漆黑的眼睛下面有一条湿湿的泪痕。

昔日种种浮现心中,两匹马驹一起嬉戏的时光恍若昨天,鲜于涸不惜伤马自坠,仍有默契。

甘振偷偷用手肘蹭了蹭眼角,对花虬马道:“你得忘了豹子骓,以后再也不能和它同槽同厩了。”

窦三郎见莛飞久久不归,有些担心,“易公子可别找不回来!”

蓝罂摇头,“他不会丢。”

这些时日窦三郎早就看清,小蓝和莛飞普普通通的相处,没什么亲昵热络,可两人之间却似拴着一根强韧无形的牛筋,切不断,拉不开。

窦三郎也没什么不痛快,无论多少人喜欢小蓝,都不妨碍他光明正大的对救过自己命的小蓝妹子好,想着想着,傻傻一笑。

莛飞灰头土脸的回来了,甘振连忙上前,“摸出什么门道?”

莛飞探得辛苦,脏手擦汗,又添两道泥印,“这藏兵洞构建很巧,虽然脉络复杂,却有规律可循。西北干旱少雨,这么大的屯兵之所,不可能离水而建,这一带属黄河支系,稳定有水的河流湖泊屈指可数,我身边没有水域图,只能根据记忆判断,红峡中的季节径流应该叫做边乐川,冬枯夏涨。”

“夏季有雨的时候,河水、雨水一起侵刷,河边土层塌出很多陷穴,咱们现在所在的大洞厅就是一座天然陷穴,建兵洞时被役工用人力封了顶。利用这些天然陷穴可以省去不少开凿之功,所有后来挖通的大室、小室、长短通道,都是在一个个陷穴周边扩张连接而成,所以兵洞不是一张蛛网,而是一大串互相衔接的蛛网。”

“陷穴沿边乐川分布,过去驻守的士兵为了方便取用河水,每隔一段,便凿一条引水暗渠,把边乐川水引到兵洞深处,凿井取用,蓄池储存,为防夏季倒灌,还另修了泄水囊和排水渠……”

他一说起水利就滔滔不绝,甘振刹住他的话头,“易公子,这些渠道是不是可以帮咱们辨认方向?”

莛飞点头,“虽然不是明确路标,但只要有引水渠和井,就离边乐川不远,离附近的兵洞出口也不会太远。咱们若是担心出去遇上月鹘军,可以一直走藏兵洞,标记遇到的每一口井,藏兵洞在边乐川东岸,引水暗渠的方向自西向东,以此为依,一节节向北,即可确保沿河而行。边乐川在灵州城南汇入黄河,兵洞与城寨上下联防,兵洞的尽头,应该就是灵州。”

甘振精神一振,众人再看四周,似乎清晰起来,走藏兵洞虽慢,但是稳妥隐蔽。

莛飞已经找到最近的井,队伍按他的指引一段段前行,兵洞里不知昼夜,就这样一刻不停,走到一处被塌岩堵塞的通道,再也不能往北。

莛飞有些沮丧,甘振道:“毕竟是废弃已久的兵洞,走这么远不容易了,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出口。”

两人说话的时候,窦三郎沿着一条岔路探看,猛见前方有光亮,还弥漫着一股焦烟。

众人听他呼喊,纷纷跟过来,甘振和窦三郎奔至亮处,这是个山壁滑塌露出来的洞口,黑烟从洞外一阵阵涌入,呛得人胸喉疼痛。

甘振掩住口鼻,向洞外探看,原来他们在藏兵洞行走一日有余,现在已是次日子夜,西北一两里外火光闪耀,晃得山岭妖异,半天绚红。

甘振心里一沉,他不知道自己的确切方位,难道那是灵州?

热烟漫滚,窦三郎不停揉眼,满目熏泪的向火光方向辨认,“那是常乐堡,离灵州最近的城寨!”

莛飞凑到洞口,见连绵火光中有一柱火龙,惊呼道:“火旋风!”

出洞摸摸地上温热的砂土,这火起码烧了整整两天,他回想之前的狂风,一把拉住窦三郎,“常乐堡离灵州多远?”

“灵州在常乐堡西北十二里。”

莛飞跺脚,“糟了!”他不等和大家商量,脸也不遮,顶着烟尘直向火光奔去,蓝罂紧随其后。

甘振心知烟火如此,外面不会有留滞的敌军,也出洞跟上。

队中大部分战马久历沙场,不惧烟火,几匹凉州马蒙上眼才肯前行。

腥焦刺鼻,众人冒着灼热登到一个土坡顶上,放眼一望,目瞪口呆。

不仅是常乐堡淹于烈火,周围还有无数处明火,在堡外铺成一个大圈,一条狰狞的火旋风从焦黑的堡垒伸上夜空,搅着浓烟在天地间旋舞扭动,把无数燃烧的碎物卷至高处,流焰陨石似的抛向四方,每落到一处,就又窜起一堆明火,壮观恐怖。

盛军的尸体从火圈堆到堡门,烧得面目难辨。高大的堡门为作防御浇了铁,半开半合,依然矗立未塌,奇怪的是,烟焰不是从内向外喷吐,而是流涌入门,象被口袋吸进去一般。

噼噼啪啪的焦裂声混着呼呼火啸,灼浪烟尘,宛若地狱。

莛飞挥手扇开飘到头顶的火星,“窦三,常乐堡的另一边是不是还有一扇跟这一样的门?”

窦三郎一张脸熏成锅底,眼泪流出两道痕,胡乱抹了一把,“不错,常乐堡有两座门,前后各一扇,一轴相对。”他每次经过常乐堡,都和这里的守军寒暄。

莛飞眉心纠拧,“这些天灵州诸镇都是这样,守不住便放火烧城,常乐堡地势与别处不同,四周空旷,城小墙高,放火后热气腾空,冷风从前后正对的两门进入,旋成涡流,大火瞬间变成可怖的火旋风,连城外也被燎成火海。”

甘振借着火光细看,很多盛军尸体前后叠摞,串成一串,掷在火里烧得焦缩。月鹘军来去快捷,很少耽搁,常乐堡火势滔天,月鹘军洗劫未遂,屠虐泄愤。

火旋风已过了最猛的时候,灼热犹剧,无法接近,天又干燥,只能等大火烧光一切,无源自灭。

众人惊怖无奈,悲沉观望,每人眼中都冒着跳闪的怒焰。

莛飞向西北张望,“高燎的火龙加上之前的猛风,足以让燃火之物飘飞几十里,河道山岗、城墙壕沟都拦不住!灵州在下风向,即使没有破城,只怕也已被祸及了!”

甘振一抡手中战斧,“伤凄无用,去灵州!”

往西的一路果然火丛不断,都是火龙顺风吐威,波及出两里宽的星星点点的火带,从高空俯瞰,宛如一条凶猛燃烧的金色巨蟒,直吞灵州。

灵州城中刚刚扑灭了几百处大大小小的飞来横火,夜空中仍有燃火之物随风而坠,城中的木楼木栅几乎都被烧光,炽热的废墟焦烟不绝,混着从常乐堡刮来的乌烟,到处燎黑如炭。

温遥为了遏制聆音蛊,严控水源,一发现谁有异状,无论男女老幼,轻者圈禁,重者立杀坑焚。

他初时审慎,每个重症者都亲自验证,后来发病的人雪球般增滚,根本顾不过来,于是分派权力,手下若干将官都有了坑杀之权。

轻症者往往一两天内就变为重症,将官们焦头烂额,渐渐的也就不分轻重,直接处死。

城中军士百姓怨憎激增,抗诉无用,暗中结仇报复,将官们行令时越来越狠,以聆音蛊为由的坑杀变为滥杀,亦有人借机行私,污蔑构陷,铲除宿敌,很多未患聆音蛊的人也死于非命。

温遥眼见人心丧乱,彼此疑忌,不得不收权审断,处决滥杀的将官。

可越是不想自相残杀,越是无可奈何,每天仍在不停的杀,杀听音癫狂的,杀开城寻敌的,杀诬陷无辜的,杀行刺将官的,杀监管不利的,除了杀人,还要杀那些染蛊失控的病马病畜……

月鹘未出一兵一卒,灵州城中已经陈尸累累,血流满地。

温遥心力交瘁,夜梦惊醒时,总觉得两手猩红。

他疑心眼睛里长出聆音蛊,看什么都是红色,对镜自查,镜中人警惕狰狞,眼窝凹黑,几乎成了疯鬼。

最难的还是蛊患和饮水,严控之下,患上聆音蛊的人虽然没有一夜爆发,颠覆全城,可日日增加,到处生乱,城中已经没有足够的地方圈禁患者。

军民饮水极少,干渴虚弱,每喝一口水都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和身边的人下一刻便成疯兽。

温遥的侄子温龄朋未能幸免,突然中蛊。温龄朋是副尉军衔,饮水三定五滤,比普通军士更严,军医说可能是外伤沾染病血所致。

温龄朋在西北边关长大,一度调任西京做怀化中侯,但他觉得边关才是历练之地,又回到西北,成为温遥的左膀右臂。

眼下灵州城中严禁鼓乐,温龄朋比别的病患更敏感,中蛊后连一般的喧哗、更漏、马鸣都禁受不住,温遥不能偏袒,面狠心碎,将侄子关进地牢。

军医找不出杜绝蛊患的办法,城中已经没有可信的水源,不能依赖水井,而入城水渠冻期干涸,温遥只能夜派士兵,出城到黄河凿冰取饮,结果被月鹘军发现,天亮时河面尸骸蚁布,取冰士兵无人生还。

温遥远眺冰面,指尖掐血,他在城头擂鼓暴喝,要晢晔现身决战,可他心中清楚,城中军民惶惶离丧,一盘散沙,便是月鹘军明刀明枪的排布城下,自己又如何应战?

灵州能苟延至今,全拜晢晔耐心所赐,晢晔以此为乐,舍不得肥美的猎物死得太快,要看着它在恐惧中挣扎残喘,想求个速决都无能为力。

常乐堡冲天火起,一座座城寨是灵州被一一砍掉的四肢利爪,常乐堡是困兽最后被拔除的尖牙。

温遥在城楼目睹火旋风象毒龙一般,把烈焰喷进灵州,心想就此焚城,了断也好,可身为河西防御使,历经百战,便是状况再不由掌控,总有最后不服输的一口气。

他凝视火龙,撑着昼夜劳苦之躯,回望灵州士兵,沉声下令:“救火!”

水源严控,取用极其不便,漫天坠火,风助火势,城中顷刻烟焰嚣张。

救火的铜锣声惊动了被圈禁的身染聆音蛊的人,他们借着火乱,冲出牢狱,四处疯杀。

若不能稳住局面,便是灵州末日。温遥一面指挥救火,一面拦阻疯患,两天两夜,筋疲力尽。

温龄朋听到外面的喊杀声,挣断铁链,勒死前来阻止的军医和守卫。他平日骁勇,失控后添出百倍蛮狠,双目眦红,一路杀出地牢,哪里响动最激烈,便冲向哪里,所经之处尽成血巷,见了温遥也不认得,在身前身后屠出几百人的尸堆。

温遥拼命阻止,被砍得伤痕累累,眼见温龄朋恶魔一般,不杀到死,只会绞肉一样累及更多人。

温遥悲喝一声,掷出长矛,将温龄朋穿了个透胸窟窿。

温龄朋滚下尸堆,喊杀声变得遥远模糊。

温遥脚步踉跄,上前抱起侄子。温龄朋血流将尽,脸色转白,恢复了少许正常的神志,目中猩红带泪,抬手去怀中摸掏。

温遥解开他胸口的衣甲,里面掖着一只没雕完的小木马,温龄朋妻室在西京,孩子不到三岁,这是给没见过面的孩子的礼物。

温遥的眼泪落在浸血的木马上,晢晔,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昆恕在伊州城外用银月刀亲手斩杀族人,煎熬欲绝,从此再无安心之日,终至九族离叛,内战灭国,晢晔,你要多少汉人也饱尝此痛,才肯甘休?

温遥仰天怒吼,继而恸哭,哭到身边明火扑灭,焦烟缠撩,夜空依然碎火不绝,象一场流星天祭。

第221章 销尸灭蛊

一名浑身熏黑的士兵奔进灵州城中,向温遥报信。

温遥收拢神智,“你说什么?”

“防御使,窦三郎和甘振从凉州带来一队人马,说有杀灭聆音蛊的办法!”

常乐堡这场波及甚广的火旋风虽然使灵州岌岌可危,却也成了一道掩护,猎豹一样暗中徘徊着等待灵州城破的月鹘军为避浓烟坠火,绕撤远退,甘振一行趁此间隙,悄悄进入灵州城。

城中惨况远远恶于想象,窦三郎领着蓝罂,穿过叠叠尸堆,将她引见给温遥。

一城悬危,责任如山,蓝罂原本不善言谈,看着浑身是血、面目凄怖的温遥,更是胸口沉涩,一时竟说不出话。

灵州士兵刚刚升起一线希望,却见号称会治蛊的是个年轻笨拙的姑娘,都泄了气。

温遥冷眼打量蓝罂,不置一词,他放下侄子的尸体,嗓音暗哑的吩咐左右:“温副尉尸体坑焚,撒砒霜。”

蓝罂一听,鼓足勇气,上前两步,“温将军,坑焚砒霜没有用!只会恶化地下水源,使蛊虫扩散。”

坑焚砒霜是这些天温遥亲自颁布的严令,被一个年轻姑娘当众谴责,他面上愠色堆聚,“那你说该怎么办?”

蓝罂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有两个办法,一是焚烧尸体后,用铁棺密封再埋,但这么多死者,恐怕没有足够的铁棺。”

还知道荒谬,温遥悲凉发笑,“第二个办法呢?”

“第二个办法,要销尸灭蛊,对死者有些残酷,但只有这样,才能让余者安存。”

她讲解顷息花粉和销尸的办法,温遥还没听完就勃然大怒,“中蛊极其不幸,并非罪大恶极,死的又不是牛羊牲畜,岂能如此践辱!”

他悲怒疲惫,怨气冲心,浑身伤痛如灼,一口血咳出来,左右上前搀扶,被他愤然推开。

蓝罂面对严厉骇人的质问,衣袖轻抖,却没有退后。

窦三郎道:“温将军,蓝姑娘是金颅圣手的高足,医术精湛大胆,小人当年撞碎头骨,是她一手救活的,她虽然年纪轻轻,却是可依可信,若不听她指点,旁人再也没有办法了!”

莛飞站到蓝罂身前,躬身行礼,“防御使息怒!小蓝是识辨聆音蛊、破解凛军失踪缘由的人,杀灭聆音蛊的办法也是她费尽心神才发现的,这样销尸,若非必要,她绝不会坚持。灵州面对困境,还能苦守至今,足见防御使胆魄坚韧,非常之境须有非常对策,请防御使斟酌!”

温遥盯着莛飞,“你是谁?”

甘振道:“温将军,他是衢园的易公子,独自说服金越退兵的那个吃了豹子胆的书生。”

林雪崚、叶桻都是衢园的人,温遥对劝退金越的义士心存敬佩,他看着莛飞的恳切面容,终于收敛了怒色。

众人目光汇聚,沉默静候,温遥俯视尸体,阖上侄子的眼睛,长叹一声,让士兵按蓝罂所述而行。

士兵们抬来最大的牛镬,注水之后,将尸体衣衫除尽,泡进镬中肢解,头颅四肢、躯干腑脏一一断开,观者不忍直视,温遥微微扭头,深吸口气。

肢解完毕,蓝罂让士兵用茶树油洗手,自己取了少许顷息花粉投入镬中,头颅肢躯截断处和五官孔窍又开始汩汩冒血,其实都是受激被引的蛊虫。

蓝罂添柴点火,将碎尸烧煮至沸,冷却后反复用鲮鲤甲验看,“现在可以埋葬了,城中其他死者必须如此,已经坑焚的尸体也得重新挖出来销煮,所有的水源一定要加花粉煮过,才能饮用!”

温遥虽然厌恶,仍是下令召集所有的军医郎中、方技药师,来查证花粉的功效。

军医们汇聚一处,一面验试花粉,一面与蓝罂问答考证,温遥只觉周围嗡嗡作响,眼前黑红一片,一头栽倒。

灵州最令人担忧的状况到底还是发生了,温遥不是疲累昏厥,他醒来之后显现出明确的中蛊症状,头痛狂躁,失智凶蛮。

城中人心已溃,都是温遥拼力维系,主将中蛊,不啻晴天霹雳。

为蛊患驱虫是当务之急,军医药师们已经技穷,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花粉上。

蓝罂向他们讲述她耗费多日为托赫提叔父驱蛊的过程,花粉比香料引虫快得多,可依她估算,救一个人仍要五六天,灵州蛊患上万,这样治根本来不及。

军医们受销尸之法启发,添灯熬油,苦心琢磨,发现在水中加霜糖,可以大大增强花粉的效用,无须断颅断肢那样的大面创口,也可以迅速激引蛊虫,而且只要时机恰当,不用煮沸,比体温稍烫就可以杀死聆音蛊。

军医们商议之后,孤注一掷,士兵把防御使府邸团团围闭,府中支起鼎镬,温遥被蒙晕了放入满水的牛镬中。

医师在他身体各个部位切割放血,然后向水中加霜糖和花粉,吸引蛊虫外溢,适时添柴烧水,水一烫就停火,换水再烧,如此反复。

活人不能象尸体那样斩首碎颅,清除脑中蛊虫最为棘手,只要稍有偏差,病者或瘫或死。

军医们深知后果,对蓝罂道:“姑娘既然是金颅圣手的高足,又是蛊虫花粉行家,有过驱蛊的经验,比我们更能胜任。”

蓝罂不谙军中的规矩处罚,也不懂谦虚承让、斟酌利害,满脑子都在估计蒙汗药力和温遥的失血状况,不能再拖延,她听军医们这样说,立刻点头。

温遥头发剃去,后脑被医师们托着,口鼻浮在水面以上。

蓝罂踩着高凳,站在镬边,用薄刀在温遥头皮上切口引蛊,深浅方位技巧精准,霜糖和花粉的用量也由她亲自掌控。

脑中蛊虫汩汩而出,围在四周的军医药师们聚精会神的观看,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

蓝罂集中全力,进程至半,颇为顺利,众人悬着的心刚刚有点放松,镬中的温遥忽然睁开双目。

托着温遥后脑的医师浑身一个冷战,其他军医强忍着没有惊呼出声,蓝罂亦是一震。

蒙药作用因人而异,蓝罂清楚的记得贝爷爷也遇到过病人术中忽醒的状况,有时并非全醒,而是头脑一部分醒来,这部分控制哪里,哪里便可活动,有的病人手脚乱抖,有的胡言乱语,有的能清晰问答……无论哪种状况,最怕病人惊惧,反应激烈,使医者动作失误,病情急剧恶化,危及性命。

聆音蛊受花粉所激,正在迅猛游移,温遥若是挣扎乱动,必然被剩余的蛊虫冲坏头脑,永久损伤。

医师太过震惊,手软下沉,温遥的脸马上就要淹进水里,这一呛还了得。

蓝罂迅速用自己的手托住他的后脑,温遥眼睛暴瞪,恐惧困惑,口中呜啊呼喊,脖子梗着,面孔抽搐,吓人之极。任谁在血腥痛苦的治疗中突然醒来,都不免如此。

大医之相,越是危急,越是镇静,蓝罂双手托稳,轻柔的唤了一声:“温将军。”

好在温遥只是脖颈以上有知觉,四肢并不能动,他脑中聆音蛊去除了一半,神志半昏半清,听到蓝罂这声呼唤,惊恐稍减,眼神依然紧张,头部瑟瑟发抖。

蓝罂心中砰砰剧跳,手指轻挠,让他后脑舒适麻痒,她贴近他的脸,竭尽全力让声调轻松平缓,“温将军,你是哪里人?家中有几个孩儿?”

温遥稍稍安稳了些,茫茫混沌中似有,仙使般抚慰着,他认真虔诚起来,努力作答,张嘴吐出几个字。

蓝罂道:“登州?你是登州人?莛飞说那里有美味的地生鱼,是真的吗?”

她最不会聊天,此刻惊险危急,竟然神奇的逼出许多话,一面娓娓交谈,一面轻轻撤出一只手,只用单手托着温遥的头,另一手捻花粉入水,沿着头皮切口引蛊。

军医们也冷静下来,全力配合。

病患的意识可以用作参照,蓝罂盯着温遥的细微表现,调整手上动作,若他神情变化或是突然昏迷,便是脑中受损的迹象。她一刻也不敢大意,额冒细汗,耐心坚持,直到温遥头皮变白,不再有蛊虫外泄。

镬中又换了一回水,医师用鲮鲤甲多次验看,向蓝罂点点头。

温遥疲累之极,重新闭上眼,昏睡过去。

众人将温遥抬出水,平置塌上,从头到脚包裹伤口。

蓝罂从高凳上下来,一只手臂酸得没了知觉,两腿软麻,微微发抖,瘫坐在角落。

大家连惊带累,一夜无话。

凌晨时分,温遥醒来,浑身剧痛,虚弱眩晕。

医师在榻旁探问,温遥漠然斜了斜眼,什么也不答。

众人转向蓝罂,莫非防御使头脑损伤,成了白痴?

蓝罂细细观看,皱眉不解。

温遥被盯得难受,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哪个龟儿子把我的耳朵缠这么紧,你们嘟囔什么,我听不见。”

军医们惊喜过望,观察照料了两个时辰,温遥神志清醒,言语如常,蓝罂让人小心翼翼以乐音相试,也没有发作的迹象。

这是灵州城里中蛊复原的第一人,防御使府中的医师、仆眷、将官、士兵欢呼阵阵,相拥而泣。

折磨盛军太久的聆音妖蛊,终于在模糊不清的笑泪交飞中迎刃而解。

蓝罂拖着两腿踱到门外,用手背蹭了蹭眼。

莛飞一直等在外面,他迎上来,半蹲着看看她的脸,呵呵一笑,“原来你也会哭。”

他先听闻温遥术中暴醒,提心吊胆,此刻听到欢呼,总算悬石落地。

蓝罂摇摇头,“我没有哭,有时候人象镜子,看到别人喜怒哀乐,自己也会不由自主的跟着笑和流泪,情绪互传相染,是应激而致,未必是本意。”

她解释得越认真,莛飞笑得越欢,“我笑得这么厉害,你还这么严肃,根本没相染。”

这话一出,蓝罂也忍不住笑起来。

莛飞忽然站直了身子,深吸口气,“小蓝,我偷偷想过很多次,到底怎么向你提亲才好,总觉得应该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安稳地方,三媒六聘,按部就班,那样心里踏实,可我现在不知为何,不想再等了。”

他从贴身处解下父亲留下的玄阁牌坠,交到蓝罂手中,“我没有贵重之物可作聘礼,但这牌坠,你最明白,我毕生所向,息息心念,皆在于此,除了你,再没别人可以分担分享。我不能承诺你无忧无虑的日子,但是可以承诺,你有忧虑时,一定不会形单影只。”

两人一个治灾,一个治病,注定患难时多,安稳时少,就算如此,莛飞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在危悬一线、流火飘坠的灵州城,一无所有的提了亲,一时觉得有些缺憾,一时又觉得快乐释然。

蓝罂握住牌坠,眼中泪光浮动,也有些不懂自己,她早就决意要和莛飞携手一世,没什么新鲜悬念,谈不上激动惊喜,为何现在竟然心潮翻涌,情难自禁?一定是累了一夜,意念变弱了。

莛飞看着她眼中的泪光,也笑着流出泪来,看样子,传相染是真的。

也许不经历绝境,永远不会知道,只要心有希望,便会天翻地覆。

顷息花粉的效用一夕传遍全城。温遥醒后虽然虚弱,精神却振奋许多,他不顾医嘱,在榻上召集各部守将、值事、参军、里正,分派职责,在城中张贴告示,发放花粉,另派医师、方伎到各处示范销尸、救人之法。

花粉灭蛊简单易行,军民们自此可以放心饮水,看似小事,却是至关重要的定心丸,将灵州从绝望崩溃的悬崖边上拉了回来。城中的恐慌烟消云散,疑忌开始化解,虽然不时还有坠火和冲突,但已和之前的溃乱之相截然不同。

温遥分派完毕,看着众人忙忙碌碌,目光落回案头带血的小木马上。

他神魂空虚,仿佛经历了一场鬼门重生。倘若自己当时再多等一刻,没有杀死龄朋,侄子也可以顺利康复,还有今后与妻儿团聚的年年岁岁。

癫狂噩梦,不忍回忆,温遥遗憾自责,怆然泪下,种种思绪牵绕回旋,全都凝结成胸肺间消解不掉的憎恨。

他恨晢晔,恨妖女,恨月鹘人,亦前所未有的参透了晢晔的仇恨。

既然不共戴天,只有你死我活。

第222章 魔音失灵

常乐堡的火旋风又烧了三日才减弱,灵州上空不再有流火飞坠,余缭的焦烟里露出一块蓝天。

到了晚上,烟云浮散,夜空清明,星照边塞,荒野寂静,是多日来难得的安宁,城上城内值守的士兵忽然听到一阵遥远却清晰的笛声。

虽然聆音蛊已被控制,城中仍有剩余病患被集中在州狱等待清治。州狱壁垒监厚,有通气小窗,笛音刚一传入,狱中病患登时狂躁,嘶吼着撞击墙壁和栅门。

狱卒们用沙袋堵窗,严防死守,病患们冲不出来,在牢中象疯狗一样互相撕打。蓝罂让狱卒搬火盆,烧芥辣粉,出烟后用风箱鼓进牢中。

芥辣烟令人咳嗽呛泪,难以睁眼,暂时缓解了互殴。蓝罂和医师们不眠不休,在牢外的几十只大镬旁昼夜忙碌,加紧清蛊。

莛飞提着灯查看水井和销尸坑,一听到笛声,急忙赶往城门。甘振已经在城楼上,温遥不顾劝阻,裹着一身伤,循音登城。

连日来,笛声是西北城垒的死亡之音,士兵们拉弓上箭,警惕张望,恨不得把吹笛子的人千刀万剐。

虽然每人都怒火澎湃,可不得不承认,这空灵的笛曲象无形的雪一样,浸润了山川夜色。

一潮胜过一潮的笛音千折百转,初听只觉四周皆空,双足虚浮,魂魄都被摄进前世今生一场场凄婉故事里,再听仿佛背生双翅,万里轻飞,云海星辰飘流滑过,人世的悲喜无常如同闪烁花影,伸手可及,却又触摸不到,只能任由自己瞬间泪目。

莛飞黯然失神,“当年我在神鹰堡为父亲守灵,也曾听她这样吹笛子,我父母死于她手,可听她的笛曲,我并不憎恨,只是琢磨不透……只有情感悱恻的人才吹得出这样勾魂断肠的,可她毒手狠辣,脾性酷厉。也许常人之情是河流湖泊,她是地深灼泉,稀少却猛烈。她没有家人,石危洪给过她关爱,她搅翻整个江湖,为义父复仇,她没有朋友,只有两头巨鹰,她不顾自己的性命,血泊救鹰,如今她一心一意,只在一个人身上,她为晢晔所做的神鬼之举震惊天下,如果她难以遂愿,不知这反击之力,会造出一个怎样的终结。”

甘振眼圈亦红,眼前是在乐声中自屠而尽的凛军,他仰看夜空,一声悲笑,“妖女今日是来收网的,以为灵州会和别的城寨一样,成了任她摆布的疯子傀儡,现在我倒真想看看,她是不是骑在鹰上一脸诧异,就算她殚精竭虑,为晢晔卖命,也难以在月鹘立足,如今妖术破灭,她的苦日子才刚开头!”

两人交谈之间,夜空浮流的烟云中飘出船帆般的鹰影,星海傲游,玄奇无比。

士兵们两臂一软,巨鹰高远狡猾,寻常弓箭奈何不得,便是到了跟前,又真能奈何得了?

温遥一言不发的盯着远方,鹰影盘旋划过,黄河冰面在星光下幽幽发闪,仔细分辨,幽闪之间混着隐隐约约的刀戈之光,无声无息的月鹘军正象等待羊群出圈的饿狼一样冷眼窥视。

温遥热血上头,面孔赤红,一颗心早已跨骑出城,风驰电掣,与对手殊死相搏,可灵州初稳,元气未复,眼下难与月鹘军正面较量,只能镇静固守。

待到来日对决,他必用手中长刀戳穿晢晔的心肺,祭洒西北诸镇!

月鹘军中,葛禄族长艾和曼在马上耸肩一叹,“君长,这么动听的笛子,今天倒象失灵了。”

夜空中隐隐夹杂着嗡嗡声,晢晔微微皱眉,还未入春,飞虫多得有点异常。

吐尔弥道:“君长,不管笛音有没有用,灵州早已疲弱不堪,咱们等什么,冲过去破开城门,赶尽杀绝,此城是大盛重镇,储备丰实,胜得十座城寨!”

这些天晢晔和月鹘军同寝同食,连洗鞍刷马、化冰沐浴都在一处,亲近了许多。

晢晔凝视灵州,虽然离得还远,但盛军的怒意和复仇之志犹如看不见的暗箭,令他眉心发痒。

他转了转手中的马鞭,“灵州濒临黄河,被淹过几次,每次重建都比以往更坚实,强攻硬冲?何必那么笨。”

艾和曼转过脸,“君长有何妙策?”

晢晔自言自语般道:“看腻了病狗抽癫,不如逗逗发狂的公牛。”自从把江湖群豪引进鹰涧峡血杀,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好戏,他神色一正,“族长,帕伊黛的骆驼军还有几日才到,你率白旗军后撤,沿黄河河岸南下,助她夜渡冰河,等我命令。”

艾和曼一听让他后撤,有些不快。

晢晔吩咐身后的驯鹰手,“传信狄力部黑旗军和兀勒部红旗军,让他们各自结束扫掠,赶往萧关。黑旗军先行,红旗军拖运盛军尸体,稍稍押后。十日后的夜里,红旗军着盛军装束,在萧关以北与黑旗军交战,边打边往西北山谷中收退。”

艾和曼的不快变成诧异,不是说先取灵州,再取萧关?眼下灵州未破,为何让黑、红双旗军直插萧关,作势互杀?

晢晔派遣另一名驯鹰手,“传信青旗军,让他们不要再等银月使,速速撤回边乐川西岸。”

燕姗姗为了训练五色鹰阵,把月鹘所有的精锐猎鹰集中在隶属金旗牙军的鹰营,驯鹰手有二十名,此外各部还留有哨探和报信猎鹰。

晢晔率月鹘主力出沙漠后分散作战,轻骑似电,行踪莫测,却又能彼此配合,变幻有度,都靠这些猎鹰穿梭搜寻,保持联络。

驯鹰手放鹰高飞,几只鹰在神荼周围盘旋片刻,鸣叫呼应了一阵,分头远去。

晢晔收回目光,“尉迟阳。”

尉迟阳似在出神,呆了片刻才回应,“君长有何吩咐?”

晢晔的目光在尉迟阳脸上停了一停,“你领一千金旗牙军,赶往边乐川,与青旗军汇合,然后一并折向西南,等我命令。”

“是。”

尉迟阳刚要走,又被晢晔叫住,“若我没记错,你祖上是月鹘几部血脉交汇,你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哪一姓的人,一直用汉人叫得顺口的尉迟姓,这次回来之后,改个名字吧。”

“全凭君长之意。”

晢晔掉转马头,“余下的金旗牙军我亲自调派。从今日起,遇上盛军派出的哨探、信使,无须射杀。”

月鹘各部对晢晔的意图并不十分明了,但不敢有疑议,各自依令而去。

神荼侧绕旋低,落在晢晔马前。

燕姗姗滑下鹰背,瘫坐在地。她被东栾渐的开山钺震伤之后,体质虚弱,落下胸疼的病根,近来昼夜辛苦,发起高烧,皮肤干酸发烫,头晕喉肿,肺里象有几百只蚂蚁啃啮。

吹笛子唇裂出血,她取过水囊,喝得太猛,呛咳倒吐,一团火气在胸中炸开,把水囊扔出两丈远,笛子也一起扔了。

晢晔下马,撕了些羊肉喂给神荼,“这里中意的笛子不好找,省着糟蹋。”

中意的笛子?自从红珊瑚笛子被叶桻毁掉,其它都是一样的蹩劣。

燕姗姗越想越恨,“怪不得这两日动静不对,他们找到灭蛊之法又如何?飞虫来得怪异,他们对付蛊虫的东西不是花粉就是花蜜,找到花源有什么难,一把火烧个干净!”

晢晔无动于衷,“算了吧。”

燕姗姗连病带累,一向动听的嗓音都变了调,“你说什么?算了?”

晢晔一面欣赏神荼啄食,一面取手巾擦去手指上的羊肉油脂,“一旦弱点暴露,便是门洞大开,即使堵上,很快又有其它渠道,不值得再费力气。”

依赖聆音蛊,虽然手到擒来,但族人的隐隐质疑,他早有察觉。军中的凛军旧部倒是十分沉默,只不过这种沉默,比议论纷纷更令他警惕。

月鹘各部配合已经熟练,信心、士气不欠不过,恰到好处,之前只是嬉戏热身,现在他需要一场真正震服人心的正战,一场重锤碾压的胜利,才能让九部相信他是比父亲昆恕更杰出的银月刀之主。他要象撕开女人的裙裾那样,令大盛的西北边防在永世都不能洗清的耻辱中一破到底,血污满地。

不知不觉擦得有些狠,磨得手指生疼,“姗姗,不用琢磨聆音蛊了。出不得半点疏漏的,是你的鹰阵。”

褐亮的眼睛冷冷扫向她的疲惫之容,“还有你这身子,要是禁受不住,坏了正事,你再烙一百个印,也不能留下。”

他口吻随意,燕姗姗却是冰锥戳心,手臂上的烙印重新灼痛起来。

还是朱雀君的时候,一到生病,她就借机在他面前娇憨示弱,那时的赵漠就算漫不经心,也会说些不痛不痒的安抚之语。

现在呢?她凄然垂睫,胸中烧麻,想咳嗽却用力忍住,“我没事,刚才只是呛了。”

神荼盯着她,有些愤懑的低叫一声,吃了一半的羊肉落在地上,不再去叼。

分头夜行的月鹘军是黑暗里延伸的绞索,尉迟阳领军疾驰,途径常乐堡时,天边已经微微发白。

残火余烟中,一切变得寂静,累骨积尸、血河碎甲在灰淡的晨曦中渐渐清晰,触目惊心。

尉迟阳眉心微颤,握缰的手不觉一紧,马蹄减速。

焦黑的尸海中忽然有东西一窜,定睛一看,是一只狐狸在翻尸扯肉。这狐狸的毛色不似寻常的土黄,而是黑中带银,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尉迟阳心思盘转,勒马停步,对身后士兵扬鞭一指,“去把那狐狸捉来!”

月鹘军喜欢狩猎,晢晔又极爱狐裘,这毛皮献给君长,少不了好处,尉迟阳一招呼,立刻有二十几骑追射狐狸去了。

余者兴致勃勃的观看,尉迟阳趁着队伍停顿,悄悄对队末一名士兵耳语几句,这士兵是凛军旧部,听罢神色一变,却无二话,点头会意。

狐狸灵狡迅捷,兜了一个圈子向前冲来,又有十几骑加入围猎,这名士兵也策马而出,前去堵截。

谁都没有留意,他拐到一个隐蔽处之后,悄悄偏离。

尉迟阳目睹围猎,怔怔想道:“我派人给叶桻传信,是对是错?帕伊黛描述被人夺取绳套的手法,应该是他,哥舒玗与人冰河决斗,滞军败战,应该也是他。河西大战,我不能阻止,能救急的只有他……把他拖入极险之境,是我对不住朋友,对不住君长,也把自己逼进死地。”他虽然纠结,却没有改变主意,“其实自玉门关之后,我已如行尸走肉,生死无异。”

狐狸被射中后腿,生擒到手。尉迟阳看着猎物,点了点头,一夹马腹,继续率队而行。

花粉除蛊的消息传到凉州,程敬弦拍案称快,他令人看守顷息草生长的山谷,又找来更多的养蜂人收集花粉,送往白山、新泉、萧关、洛源、长乐各个守戍,花粉一到,很快扼住聆音蛊的肆虐之势。

大盛的西北边防犹如一张垂破的蛛网,硬是靠着最后一根韧丝,悬而未溃。

盛军之前任敌摆布,损失惨重,无计可施,只能畏首畏尾的分头自保,现在终于稳住阵脚,迎来转机。

西北军将无不振奋,各戍反击之志迫切,纷纷外出搜寻月鹘主力。那些糊里糊涂流血自屠的无辜将士并未离去,沙土碎石、一草一木都凝结着复仇的怒意。

萧关在灵州之南三百里,这日萧关守将李义罕收到探报,说发现月鹘军动向,他立刻增派人手,昼夜追寻。

李义罕虽有月鹘血统,却在汉地生长,认定自己是汉人,姓氏也取了大盛李姓。

月鹘军滥用聆音蛊,他又羞又怒,温遥知道他的出身,曾有调换之意,李义罕自斩小指,血书铭志。

月鹘军来如电,去如风,又爱夜行,极难跟踪。次日子时刚过,李义罕再得消息,说有月鹘军和盛军在萧关西北的罗山脚下接战,夜里难以分辨,战况不清。

李义罕亲自出城查看,罗山分南北两段,之间有座山谷,举火一照,谷口血迹绵延,散布着盛军和月鹘军激战之后的兵刃遗尸。

看情形是附近守戍的哨军与月鹘军狭路相逢,来了一场猝不及防的遭遇战,哨军尽死,月鹘军进了山谷。

山谷里七拐八弯,崎岖坎坷,难以疾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追击月鹘军的机会!

李义罕怕夜间有伏,并未匆忙进谷,而是自守在此,另外传令萧关,集军三千,反抄至西面的山谷出口,堵截月鹘军,同时传信灵州和周边各戍。

这场来得太迟的反击大战,一点即燃。

第223章 麦田会战

天一放亮,李义罕便率军入谷,要瓮中捉鳖。

走到一半,探骑来报,赶去西边谷口截击的萧关军晚到一步,和月鹘军堪堪碰上,没来得及封堵,擦边交了一下锋,月鹘军就突围而去,萧关军紧追不舍。

李义罕催马加速,晌午前跟上萧关军,不出所料的是,月鹘军又如魅影一样失踪不见。

这一带的地面都是碎石沙砾,痕迹混乱,李义罕停军察看,猛听一声尖锐的鹰叫,月鹘军陡然出现,就象从地下钻出的一样,从两面合抄而至。

这些月鹘军身裹土色裘皮,头扎土色布巾,只露一双眼睛,连战马也罩着土色披毯,在荒野上如同隐形,不知埋伏了多久。

李义罕吃了一惊,想捉鳖可千万别被捉了,号令左右,迎敌冲击。

一接战,他便发觉这支月鹘军不仅装束诡诈,战术也难以捉摸。

萧关军人数占优,复仇心盛,自是锐勇,可几番奔杀,总象冲进一个大筛子,战不到实处,每次都被莫名其妙的分成小股,各自陷于包围,拼杀一阵,又象鸟哺食那样被敌军吐出来,反反复复。

对手不在绞杀,而在盘弄。这些月鹘军分不出谁是主将,每个人都可指挥决断,是独立又串联的千节虫。

李义罕越战越惊,什么人才能训练出这样的骑军?

纠缠了一个时辰,身后传来盛军号角,新泉戍、洛源戍收到报信,连夜出军赴援,同时赶至。

月鹘军见状,迅速收势,向北奔撤。

李义罕清点萧关军,发现死少伤多,而且伤者大多是被长钩钩下马,捣了胯下命根,裆处一个血窟窿。

士可杀不可辱,李义罕怒不可遏,他吩咐伤兵回萧关休整,暗想月鹘这种奇异战术,一可当百,必须重兵围之,方能得胜。

眼下刚摸出头绪,不能撒手,他率领萧关余军和援军会合,总近将近万骑,继续追击。

这一追,又是茫无踪迹,刚才一战如同怪梦。李义罕提防那土色装束,总觉得山下、石后冷不丁就会窜出伏军。

寻至黄昏,盛军疲累饥渴,哨探来报:“将军,边乐川源头的山洞里有一闪而过的火光,洞外发现月鹘军马的蹄印。”

李义罕一愣,边乐川沿岸的藏兵洞连盛军都不熟悉,不敢贸然进入,生怕迷失,这些月鹘军竟然进了洞,玩起了老鼠躲猫。

洛源军统帅道:“月鹘军舍骑战而入洞,不寻常,恐怕是个圈套。”

李义罕点头,“不能轻易入洞去追,若是分兵去堵各个洞口,又会化整为零,让他们各个击破。”

几名将领商议之后,仍将主力留在一处,守在边乐川峡口,然后派数支小队人马盯牢藏兵洞口,一有动静,以烽火狼烟为号。

整整一晚烽火不断,简直是一锅到处冒泡的岩浆,月鹘军虚虚实实,和盛军混战数场,探头即收,盛军冲进洞里,又被伏击而退,洞中深广复杂,熏烟也不奏效。

僵持到天明,李义罕整整两夜未眠,头沉脑胀,心中隐隐不安。

曙光渐露,远处山川亮处橙红,暗处黑紫,双色交界线随着日头升起无声无息的移近。

李义罕眯眼远眺,才一瞬,双眼陡然睁圆。

平滑的明暗交线上,突然拱起密密麻麻的弯刀铁骑,旗帜是月鹘的月牙旗,左右为青旗,正中为金旗。

金旗下方有一名看不清面目的金甲将领,与周围的黑甲骑兵截然不同,旭日之下耀眼夺目。

李义罕用力揉眼,确信不是幻觉,他派出那么多哨探,为何这支庞然大军到了身后,竟然毫无察觉?

他已见识过月鹘军的隐蔽手段,但根本想不出晢晔为训练神出鬼没的骑兵花了多少心思,从人马装备、行军技巧、反察之策到严酷纪律,不遗余力。

李义罕捏紧双钩枪,看来敌军把他们拖延在此,是为了等待这支月鹘主力军从背后合围。

此刻前方是藏满月鹘军的峡谷山洞,背后被月鹘主力堵截,盛军又从捕鼠之猫变成了陷进捕夹的老鼠。

只听几声尖锐长唳,金旗军中飞起数只猎鹰,从盛军头顶掠过。

藏兵洞中的月鹘黑旗军、红旗军听闻此讯,从各个洞口同时杀出。

李义罕指挥盛军,“建功之日已到,直冲金旗,取晢晔首级!”

若在前后夹击中畏首畏尾,只会覆灭,不如孤注一掷,卯准一头,拼命杀出生路。

盛军齐声呐喊,万骑奔发,冲向镰刀般的金旗军阵。

这是盛军第一次和晢晔主力正面交战,金旗军没有闪避变阵,而是先令骑射手执反曲弓一阵猛射。

盛军弓箭射程不及,前排人马半数倒毙,李义罕继续喊冲,纵马跃过前排尸首,左肩中箭,犹自不顾。

盛军将士见他刚勇,策马紧随其后,月鹘金旗军见状,稍稍后撤,将锋线拉成一个口袋,吸引盛军深冲,以便合围。

李义罕盯准敌方金甲主帅,那人带着金色面具,不以面目示人。

金旗军再度拉弓,却被金甲将领喝止,没有放箭,任由李义罕冲到跟前。

李义罕骂道:“狼心狗肺的月鹘贼寇,也知道没脸见人?”

提枪搠刺,金甲将领甩开金色弯刀,将枪震开。

李义罕被刀光晃得眼睛一花,身上又麻又紧,难道这就是那把可怖的银月刀?

一走神,臂上被弯刀割裂,他须发贲张,怒喝反击,双马交旋,尘沙遮影。

盛军攒足势头与金旗军接撞一处,可惜未能冲开豁口,只得陷入拼杀。

月鹘军的弯刀背厚刃薄,一碰上便拉出深长的创口,而且不会被盔甲弹飞,更不会嵌住拔不出来,盛军的直枪长矛如果一击未中,灵活不够,极易被弯刀斩断。

李义罕一边架招,一边观势,两边青旗军已经包抄过来,背后黑、红旗军也紧逼压上,就要象漩涡一样把盛军吞没。

正危急,西南方和东方号角连鸣,大盛白山、长乐二戍守军赶至,还有从更远来到的同川军、原平军,他们原本奔赴萧关,中途听闻边乐川开战,便调转方向,直趋交战处。

战局如同滚了几滚的肉龙,夹层翻转,月鹘军又被增援的盛军围住。

金甲将领垂眼一叹,不再和李义罕缠斗,呼令左右,率军突围。

李义罕停手之后,方觉后怕,回想起来,金甲将领的本领比自己高太多,但一直手下留情,不知是何用意。

月鹘军在重围中游刃有余,几番兜绕,四旗成功合军,冲破拦截,向远离边乐川的西面突杀。

盛军纠缠不放,这一场大战断断续续到了日暮,盛军无力再追,收兵一处,背依麦田山驻扎。

边乐川离灵州不算太远,灵州必然早已得讯,只是尚未恢复元气,不宜出战,然而以月鹘这般匪夷所思的战力战术,现下集结的盛军就算人数占优,也难以取胜,岂不白白错过灭敌时机。

李义罕派人急报温遥,说盛军已经咬上月鹘主力,希望灵州出援军截击敌后,共歼晢晔。

温遥早已收到战报,他起先还不确定,现在坚信晢晔已经放弃聆音蛊,从暗到明,聚力和盛军会战。

灵州无论如何都要面对这场生死对决,城中将士清蛊后还需休养,然而时不我待,李义罕这一报急,灵州不能不应。

甘振见势难阻,直言相劝:“防御使,灵州重守,月鹘军没有辎重和攻城梯械,他们步步引诱,就是想将灵州军调出城外!”

温遥横眉冷目,“难道你要我坐视不理,让李义罕孤掌难鸣?盛军仓促集结,没有主帅,彼此配合不熟,李义罕难以掌控全局,我若不接应,他们皆是赴死!灵州之重,我不会掉以轻心,甘振,你现在虽是普通军卒,可这里都是明白人,我信得过你,我留五千人马,让你在此助守灵州,我再给你三支令箭,万一战况不利,你可去宥州、盐池、石岭调兵,以应急变。”

甘振心中发冷,温遥复仇志坚,月鹘军这条捉不住的鲶鱼总算被钩住尾巴,他要重击其首,让它碎在砧板上。宥州、盐池、石岭三镇再动,便是倾尽西北所有兵力,赌注越押越大。

望着温遥的严毅之色,甘振沉吟一瞬,复又释然,这世上有太多境况由不得人瞻前顾后的斟酌优选,自月鹘剧变以来,何曾有过稳妥完备之时,他自己又何尝不盼痛快一战?到这一步,还有什么豁不出去,当即上前,接过令箭。

温遥披甲点兵,连夜征卒,集结骑兵、步将将近五万,从灵州出师南下。

驻扎在麦田山的盛军将领们这一晚也没安歇,忙着定夺次日的对策,有建议一鼓作气大军追击的,有想分军几股调度狩猎的,有想驻守在此等灵州出军双面合围的,彼此不服,争执到破晓,哨探惊报:月鹘军去而复返,已到麦田山下!

将领们奔出营帐,麦田山下是一片开阔平野,东边星稀云淡,朝霞匀长,是个无风的大晴天。

月鹘军在平野上横向展开,阵列于正北,左翼黑旗,右翼红旗,青旗排在左右内侧,正中仍为金旗,乍看和昨日差不多,可人马紧凑,数量足有之前的四五倍,弯刀云立,弓箭连绵。

若说这是埋伏,可并无趁夜偷袭,若说这是正战,又来去诡异,阵中杀气凝冰,连擅自刨蹄晃首的战马都没有,就象突然出现在藏兵洞外时一样整齐肃穆,宛如从天飘降的鬼影。

盛军总也摸不准月鹘人的套路,争执了一宿的将领们陷入沉默。

麦田山名为山,但坡缓开阔,盛军营寨扎得匆忙,难以御守,此刻也不用琢磨对手套路了,李义罕喝道:“还等什么,迎敌!”

盛军击鼓列阵,正面对垒,各军没有一同演练过,一片推搡奔忙之后,萧关、新泉、洛源军排为中军,白山、长乐军居左翼,同川、原平军居右翼,李义罕作了中军帅,他从来没有指挥过如此规模的阵仗,手心微微发冷。

对手颇有耐心,一动不动的等盛军排列完毕。

月鹘中军的金甲主将单骑出阵,不急不缓的骑马横踱了一个来回,用流利的汉话喊道:“你们既然歇足一宿,摆好阵势,便是有备之战,咱们明刀明枪,彼此公平,死亦无冤,可有异议?”

他依旧面具遮脸,嗓音清澈宏亮,听起来十分年轻,如此冷峻的字眼,却如诵读情诗一样令人神痴,让人好奇他的相貌是否和他的嗓音一样温雅。

李义罕冷笑:“月鹘依仗蛊虫,赚了些便宜,现在要动真格的,倒是婊子立碑。喂,你藏头缩脸,就不怕冤死?可敢把面具摘了,通名报姓,不然谣传起来,说晢晔是个见不得人的丑八怪。”

金甲将领并不恼,“你是怕自己冤死,输于谁手都不知道。”

盛军中有人辨出他的声音,纷纷呼喊:“他不是晢晔,是凛军叛将尉迟阳!”

李义罕心中一顿,不是晢晔,已然这般阵势。

尉迟阳奉令扮作晢晔主力,吸引大军围聚,现在身份既明,随手摘了面具,扔到一边,听着盛军的叫骂,心中黯然,脸上仍是淡漠,“已无凛军,何来叛将?”

按晢晔的部署,月鹘军应该在黎明前回马突袭,尉迟阳以马蹄蹄靴结霜为由,等到日出。

以前他爱惜名誉,现在脊梁骨都被戳烂了,早就不在乎,但由他打头阵的会战,他仍是执意要个光明磊落。

神荼的黑色剪影掠过朝阳,尉迟阳斜瞥一眼,不能再拖,他沉下眉头,缓缓提刀,“李义罕,之前饶你,是因为你有月鹘血脉,今日你言辱君长,死无可恕!”

弯刀金光一圈,是出击之令,月鹘左右黑、红两旗呐喊杀出,快若闪电,山震地抖,迅速抻开阵线,向盛军包抄。

论人数,盛军仍占优势,月鹘却是一副蛇吞大象的架势。

李义罕左边的新泉军统帅道:“李将军,尉迟阳想诱我们两头迎击,使主阵薄弱,好利于他冲割。”

右边的洛源军统帅道:“月鹘骑射过人,若不阻止,万一被他们突破,绕到背后山坡上俯射,不好应付。”

李义罕本还算个有主意的,耳边声音一多,反而延迟判断。

左翼长乐军统帅按捺不住,不等中军号令便率部冲出,迎击月鹘红旗军,白山军紧随其后。

左翼这一动,右翼原平军、同川军也不管不顾,顺着月鹘黑旗军奔驰的方向飞骑截击。

盛军阵型象伸翅的蝙蝠,两向延伸。

左翼还未完全展开,便如船入逆潮,月鹘军实在太快,骑射太猛,盛军象撞上强有力的巨大钉板,冲不到二里便被压住势头,再难向前。

李义罕调远弓手、梭标手助攻,月鹘红旗军散成蹄铁之形,一面突进,一面包卷,宛若一张大手捏住一个拳头,手掌虽薄,拳头却始终击之不穿,反而被手掌越攥越紧。

盛军右翼却是完全不同的情形,月鹘黑旗军并非直进,而是向东南飞冲,盛军右翼也随之快速向右拦截,以免被敌军反抄到背后,大军面团般抻成长条,变得稀散。

一进射程,右翼箭簇遮空,人仰马嘶,月鹘黑旗军突然分成两股,一股射住盛军右翼主力,一股直插右翼内侧的稀薄之处,用猛箭射开一个缺口,这一下蝙蝠断翅,黑旗军加快冲速,直奔缺口,捣向盛军中军右腋。

李义罕令中军右部的洛源军布盾抵御,冲出去的右翼军有一小半观势刹住,掉头回援,右翼彻底断成两节。

月鹘黑旗军象决坝的洪水一样泄入右翼,所到之处刀戟沸腾,血甲横飞,洛源军一面抵御,一面奔赴决口。

就在右翼不可开交之时,左翼的月鹘红旗军已经偷偷绕到盛军背后的山坡上,持弓俯射,盛军左翼后方的长乐军突遭背袭,乱作一团。

李义罕令中军左部的新泉军转击背后,助长乐军反攻。

开战并不太久,盛军已经顾此失彼,仅余萧关军维守着最后的阵形。

李义罕小指断口一阵抽痛,他与尉迟阳远远对视,振声道:“灵州大军将至,何惧猖敌?今日必让月鹘偿还血债,抚我冤灵!”

萧关军齐声怒喝:“报仇雪恨,血债血偿!”

第224章 四野遮翼

喊声震天动地,盛军出战不利,却没有气馁。

月鹘青旗军等候已久,目光迫切的盯着尉迟阳。

尉迟阳低吸口气,微微侧脸,点了点头。

青旗军潮涌而进,惊涛骇浪,直扑盛军中军。

整座麦田山都战栗起来,萧关军立盾成墙,枪矛密布。

李义罕听着马蹄震响,身上盔甲随之微抖,他捏紧双钩枪,对左右副将低声吩咐了几句。萧关军是他一手操练,调度起来比其他各戍容易。

青旗军箭如飞蝗,萧关军举盾抵挡。

青旗军为冲盾阵,再度加速,风驰电掣。

冲到跟前时,盾阵忽然向两边闪开,豁出一条空路。青旗军刹不住蹄,直向前冲,几乎就要撞进盛军大营。

李义罕高声喊杀,盾阵从两边飞速逼拢,把青旗军挤在一条狭道里,青旗军周转不便,挤在中间的骑兵无法施展,外排骑兵被枪矛戳翻、盾阵碾压。

尉迟阳有些诧异,李义罕居然能在在左右两翼被动之际,用中军扳回一局。

眼见青旗军被夹成了饼里的肉馅,尉迟阳一夹马腹,率领金旗军全盘压上。

李义罕早有预备,身边留着萧关军五百精锐,专等着和金旗军决一死战。

上次尉迟阳漫不经心,这次动了真格,不留余地。

李义罕望了一眼天空,霞光远散,千里碧透,他镇守萧关,寂寂无名,今日能指挥帷幄,战死在壮丽沙场,难道不是边将之幸?

即使来不及成为真正的大帅,心底已无畏惧,面对震撼而来的金旗铁骑,李义罕催马挥枪,怒啸而上,五百萧关军紧随其后,豪气干云。

尉迟阳疾驰之际,有过一瞬迟疑,暗想哥舒玗出师不利,鲜于涸在边乐川坠马伤腿,借此躲避上阵,自己若一再手软,凛军旧部在月鹘军中处境更难。

回想晢晔的种种袒护,思之有愧,他已负李烮,若是再负君长,存留于世,有何意义?

既如此,便给李义罕一个英雄之死。

尉迟阳策马加速,两军对冲,就要短兵相接。

忽然间,一道巨大黑影飓风掠过,李义罕的马惊恐嘶鸣,侧歪栽倒,双钩枪脱飞抛出,斜插在地,而李义罕本人却不见了踪影。

双军惊诧,举目望去,神荼正将李义罕提在爪中,盘旋高空,两爪一扯,将李义罕撕成几段,飞坠各处。

李义罕的头颅带着半截脖颈,咕噜噜旋着,在沙场上空划出一条长长的血虹,坠回地面,不偏不倚,正插在他自己的双钩枪上,仍是怒目狂吼的表情。

鹰背上远远传来女人的笑声,轻松自在,蜻蜓点水一场戏。

尉迟阳勒马看着李义罕的头颅,手掌紧握,几乎要将刀柄捏断。

盛军各部全都目睹了高空中的残酷一幕,中军主将突然暴死碎尸,人心大骇,李义罕拼命扳回的士气登时溃软,各戍统帅指挥不一,一片大乱,月鹘军趁机掌控全局,要将盛军赶尽杀绝。

几只猎鹰飞至上空,八字旋绕,尉迟阳仰头看去,灵州军终于来了吗?

只听三声号炮,马蹄如雷,山野上旌旗云涌,五万灵州军分路包抄,三面逼至,正北的帅旗上绣“温”字。

灵州哨探先一步目睹李义罕惨死鹰爪,飞报温遥。

温遥本就憋着深仇怒火,现在懊恨来晚一步,一刻也不愿多等,手中斩马刀向前一挥,“今日就算肠血浸野,肝髓流尽,也要尽灭月鹘狼寇!”

灵州军擂鼓惊天,山洪般杀向月鹘军。

麦田山下的盛军见援军来到,也振起精神,顽勇反击,力图和援军四向合围。

尉迟阳下令收拢人马,月鹘军一面放箭自护,一面由攻转守,青金黑红四旗汇聚。

与此同时,麦田山后升起一团巨大的四色彩云,缎子一般漫盖了半个天空,拢在沙场上方,四色旋绕,背衬蓝天金日,把方圆百里都滤成了缤纷幻色,炫美无极。

盛军惊愕困惑,细看彩云,原来是上千只飞旋的猎鹰,爪系彩帛,飘展成虹,神荼穿梭其中,是鹰阵之首。

群鹰高遨于箭程之外,可望而不可及,盛军看得头晕目眩,这鹰阵对月鹘军而言,却是一目了然的作战指令,从各旗领军到每个士兵,都对全盘战局心中有数。

月鹘军一边骑射,一边绕驰,各色骑军追随同色鹰阵挪移变化,他们骑术精湛,很快合上鹰阵的节奏,流畅如沙。

温遥对花里胡哨的鹰阵不以为意,不断下令猛冲猛攻,盛军竭尽全力,围杀了半个时辰,温遥面色渐渐凝沉。

一般的防守军阵多半牢固持重,月鹘军却依旧快得目不暇接,完全占据主动。

四色旗军团作圆阵,挪移迅疾,便是在飞驰中也能稳稳保持阵形,简直是沙场上一只横冲直撞的巨大风火轮。

他们边奔边转,边转边战,骑兵弯刀锋锐,是风火轮飞快而尖利的轮齿,冲击的盛军只要撞上这转轮,便是人马碾飞,血肉横溅。

再锋利的轮齿也有磨损之时,月鹘军在旋杀之际不断内外换将,疲累的骑兵换进内圈,体力刚猛者在外,如此轮调,在重重围攻中许久也无疲相,倒是盛军,围追堵截,挡不住,冲不破,只能看着风火轮把己方将士一圈圈斫死。

月鹘军用旋轮阵拖疲了盛军,在守御中又生出攻势,鹰阵在高空总瞰全局,双方十几万人的大战,盛军哪里稀薄疏忽,鹰阵便指引月鹘军向哪里出击。

旋轮不再只是圆阵,变成了一颗随时随地会冒出锐刺的滚动铁胆,有时又变成射舌捕虫的变色龙,飞弹出一队精骑,专杀盛军中的强兵骁将,等盛军回拢时,变色龙的卷舌早已收回口中。

温遥把所有的弓箭手、梭标手、钩链手全都调到前方,上射下绊,依然压不住月鹘军的势头。炮车、床弩这些辎重都在灵州,温遥令人就地架设抛竿,向月鹘军投射滚石和火雷。

神荼在高空尖唳报警,鹰群聚散疾转,月鹘军随鹰而行,几次重砸和爆炸都快速变阵躲过,没有太多伤亡。

神荼再次厉叫,声调悠长上扬,仿佛一阵怪笑。

随着叫声起落,西面天空又有数不清的猎鹰飞聚而来,这些猎鹰爪系白色锦帛,连绵成云,与本已壮观的四色鹰阵遥相呼应。

温遥见状,急吹号角,增调盛军向西拦堵,果不出他所料,随着白色鹰阵的出现,久未露面的月鹘白旗军从西边席卷而来。

盛军不如月鹘军快速,西线增防还未布妥,就被葛禄部的白旗先锋先兜后插,迅雷不及掩耳的撕出几个豁口。

艾和曼的白旗军主力紧跟着杀到,风驰电掣,是一道不可捉摸的白色闪电,劈扫卷刺,所向披靡。

温遥为防前后夹击,再增人手,总算布稳西线阵脚。他令抛竿转向西面,用滚石火雷助攻,击杀了白旗军两员猛将,白旗军倒不恋战,掉头回撤。

西线盛军人马攒簇,撒蹄追杀,咬着白旗军不放。

若从麦田山顶俯瞰,盛军渐渐分作两部,象一只收不住的线轴,一头裹住四色旗军,另一头被白旗军牵着,越抽越长。

温遥心头一紧,前后眺望,莫不是月鹘的诱敌分兵之计?忙令西线鸣金吹角,停止追击。

可发令容易收令难,荒野尘沙漫漫,火崩石坠,士兵追击已远,豁命搏杀,人喊马嘶,不一定听得见号令。

天空鹰阵变幻,火轮般的四色鹰群转着转着,突然伸展,似一只巨大的凤凰破巢而出,两翼张撒,长尾圈绕,铺天盖地。

温遥看着鹰阵,身上的伤口骤然迸裂,一腔腥气涌进嘴中。

白旗军先袭再撤,正是要将盛军引散,好助月鹘主力脱围反攻。

青金黑红四军早就等着,鹰阵一变,四色旗军跟着变阵,在麦田山下飞速突驰,抻开圆阵,展成不可一世的四色凤阵,天地辉映,瑰奇无比。

温遥征战半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他伤口迸血,渗透盔甲,是心急所致,但指挥之际仍然保持冷静。

可战局千变,调度几万人马,难以随心所欲,盛军的布局、反应和月鹘军相比,实在是迟钝太多了。

盛军分兵之后,主力变薄,温遥竭尽所能,凤阵仍是一举挣破盛军重围,巨翅收拢,反将盛军主力包困起来。

盛军主力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惊诧失措,惶急之下,开始不顾方向的各自冲杀,试图破围。

与此同时,白色鹰群在天空划了半个弧,夺命钩般圈转。白旗军收到回击之令,调转马头。

追击白旗军的西线盛军前半队仍在飞驰,后半队听到鸣金收兵,迟疑困惑,放缓马速,白旗军突然掉头反击,双军撞战,人马血飞。

白旗军杀个回马枪,顺势绕个圈,掐断了西线盛军的退路。

这些盛军哪里知道白旗军看似简单的战术,其实是神鹰北斗阵中的银钩虿尾阵,从北斗钩法演变而来,钩法擅引擅截,这一股追击的盛军就象脱离躯体的断肢,无法再与主力会合。

艾和曼在莫贺延碛失利,这些日子走到哪里都觉得面上烙着耻印,今日将这一股怨气发泄出来,骁狠无比。

盛军人马清蛊不久,体力没有完全复原,在殊死血博当中接连倒下,然而无人退缩,个个拼尽最后一口气,有的士兵内脏外流,还在挥刀去砍白旗军的马腿。

西线大损,温遥无暇痛心,盛军主力突然被凤阵反困,急着突围,却怎么也冲不出去。

温遥观看鹰阵,试着寻找破绽,指挥盛军向有机可循的方向猛攻。

神荼背上的燕姗姗看得一清二楚,温遥所熟的是常规阵法,月鹘军的排布变化是磅礴诡谲的神鹰总阵,哪里是温遥一时半刻应对得了的?

她娥眉撩挑,干脆故意卖个破绽,把盛军引进死穴。

温遥率军冲杀了两个时辰,无论是虚移使诈,还是刚猛突击,始终落于被动,有时砍杀许久,却象陷在煮不烂的牛皮胶里,粘来搡去,仍被缠在原地。

凤阵布局华丽缜密,月鹘军兵力似乎增了十倍,无所不在,无穷无尽。

看着温遥徒劳挣扎,燕姗姗仰首而笑,没有聆音蛊又如何?再厉害的精兵强将,不过是任她摆布的鸟雀。

笑着笑着,胸口猛然剧痛,她患病虚弱,用药提神,累了这半日,药力渐渐失效,骤然爆发的疼痛让她血色全失,差点从鹰身上栽下去。

神荼减速平飞,燕姗姗眼前虚白,半昏半醒,发抖的两臂紧紧抱着神荼的脖颈,熬过这阵痛楚。

等胸口松缓后,她喘匀了气,放眼一看,也不知刚才疼了多久,鹰群稍散,盛军竟趁这功夫,将凤阵西翼冲出一条裂缝。

燕姗姗急忙召唤白色鹰阵,艾和曼已经把西线盛军屠了七七八八,现在追随指令,挥师向东。

温遥好容易从凤阵冲出,迎面遇上白旗军,又是一番血战。

他自己虽然杀出重围,但跟上来的只有一小支人马,盛军大部仍然困在凤阵里,被白旗军堵了回去。

温遥不愿独自脱逃,掉头回转,复又杀进死地。

燕姗姗再也不敢大意,将毕生本领都使出来,五色鹰阵杀气宏魄,天地之间炫色变幻。

白旗军和其余四色旗军汇合,与鹰阵上下对应,五色旗军层层道道,飞驰穿梭,在麦田山前的旷野上连成一条首位相接、斑斓旋转的巨蟒。

之前的凤阵是脱困反攻之阵,这巨蟒是完全置敌于死的绞杀之阵,将盛军牢牢困在其中,越勒越紧。

盛军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破围的一次次失败,困惑沮丧,筋疲力尽,包围收紧一分,便被逼退一分,后来越挤越密,被围在中央的士兵们肩背相贴,狭拥难行,矛戈互伤,已经完全没有了用武反抗的空间,只能象待宰的牲畜一样,眼睁睁看着外圈的士兵被杀死一层,又杀死一层,直至轮到自己。

尸积成山,血淹如海,月鹘军极有耐心,割麦子般麻利从容,箭已射光,他们便有条不紊的踏着破甲碎肉,挥动弯刀,一个个杀,一排排杀。

温遥环视左右,一切变得恍惚不真,连怎么坠入这炼狱的,都记不清了。

盛军一双双茫然晃动的布血的眼睛里,天地皆红,耳中是弯刀的呼啸声和同伴的怒吼惨呼,几万人汇聚一处的绝望恐惧、悲愤气馁,混着浓重的腥气臭气,令人窒息癫狂。

四面密如牢栅的刀光起起落落,伴着抛飞的头颅断肢和一道道喷溅的血瀑,越逼越近。

被困在内层的盛军士兵眼见上天无路,绝境难生,迟早是一样的下场,纷纷在血泊中挖掘土坑,入地自葬。

温遥满身淋血的捏着佩剑,目光掠过远处的麦田山顶,不知何时,山顶上布满金旗骑兵,正中簇拥着一个银裘金甲、狐皮围颈的首领。

这首领正在低头看着手里的一样东西,只是偶尔抬一下脸,漫不经心的瞥一眼血色屠场。

温遥捏紧剑柄,浑身战栗,之前的金旗牙军不过是吸引盛军大军出动的幌子,真正的金旗牙军直至此刻,方才出现。

麦田山上本是盛军营寨,金旗牙军趁虚得之,那个华贵悠闲却又骜狠无比的首领,才是真正的晢晔。

第225章 神鹰总阵

温遥咬牙切齿,心中有一个声音斩钉截铁:我尚不能死,聆音蛊之恨未雪,龄朋之死未报,今日将士血债未偿,仇敌才刚刚出现,我怎敢先死!

他撑身站上马鞍,怒啸一声,将手中剑远远掷出,血红的剑掠过盛军头顶,插进一个月鹘士兵的胸口。

自掘坟墓的盛军不再刨土,挤得转不开身,便彼此扶持,登上同伴的肩头,叠摞起来,将手中最后的武器狠狠掷向敌军。

尉迟阳远远目睹,垂头背脸,抑制不住的发颤,用力忍了片刻,没有流泪。

燕姗姗俯瞰此景,闭上双眼,成千上万的累累血尸,淹没荒野,无边无际,两万凛军在莫贺延碛自相残杀时,也是同样的惨酷。

胸口又痛起来,她猛的咳嗽,喷出一口血,用手背揩去嘴角的血丝。

晢晔,盛军已是待宰羔羊,麦田山下将是数万魂灵的坟墓,你可满意?

晢晔摆弄着手中的排箫,到目前为止,燕姗姗只用了几种最粗浅的总阵阵形,都未劳他亲自调遣。

西南方远远飞来两只报信猎鹰,在空中尖锐鸣叫,交叉飞行。

燕姗姗向西南一瞥,又有一支盛军骑兵疾驰而来,打着凉州的旗号,大约千人上下。程敬弦派援兵了?就这么几个人,又有何用,不过是来囫蟒阵里多添两堆尸首。

晢晔抬起半垂的眼睛,不动声色的盯着这支凉州军,他们十分低敛,乍看与普通盛军没什么不同,然而千人若一,行动默契,象一片轻盈飘动的影子,翻岭越野不费吹灰之力,速度飞梭惊人。

晢晔微微蹙眉,他身后的金旗军千长药罗勿细观晢晔神色,暗想月鹘此战就是要把西北盛军引进麦田山这个绞肉场,大盛援军来得越多越好,五万灵州军出现时,晢晔如释重负,为何这支不起眼的凉州军,会令晢晔面露警惕?

晢晔最近不断扩充金旗军,药罗勿才被选拔,很想争锋露锐,他觉得时机不错,上前一步,低声道:“君长,我去会会。”

晢晔沉默片刻,“好,你就带你新编的千人队。”

药罗勿率领一千金旗军,消失在麦田山后。

燕姗姗俯瞰晢晔,他未用排箫传令,她在空中耐心兜转,等了片刻,再一抬头,凉州军竟比刚才近了许多。

来得好快!

她立刻指挥囫蟒阵,五色旗军的内层继续屠杀盛军,最外的几层骑兵转向朝外,以作防御。

凉州军刚到麦田山下,药罗勿的金旗军突然从背后杀出。

药罗勿左臂挽弓,以金旗军骑射之力,必能让凉州军死伤惨重。

凉州军本来凝成梭形,风驰电掣,此刻忽然横向拉开间距,散成半个弧形,奔速丝毫不减。

药罗勿冷笑,散开正好,都成了易射的靶子,夹马加速,持臂抬弓,没想到一阵暴烈的箭雨迎面而来,金旗军还未开射,先被凉州军射倒一片。

药罗勿大惊,月鹘以骑射自负,盛军难以比肩,这支盛军的骑射竟在月鹘军之上,而且是急速奔驰中的回头射,一波射完,一波又至,压得金旗军向两边分散。

药罗勿索性让金旗军从两侧紧跟,双向夹击,凉州军队形又凝成梭形,加速奔驰。

药罗勿卯足全力,边追边射,却始终差了一截。

燕姗姗在高空看去,一前一后的两股人马象一只风筝拖着左右两条尾巴,向囫蟒阵直冲而来。

她算准方位,让位于蟒首的黑旗军向内收缩,惑敌深入,凉州军一旦冲近,蟒首猛然弹出,血口大张,至少能将凉州军吞下一半,后面的金旗军再跟上来封拦围堵,把剩下的凉州军全部推进蟒口,囫囵入腹。

她的亢奋之色压过病恹,眼中闪亮,以前在朱雀寨时,每次给巨蟒阿福投食都是一场好戏,这区区一千凉州军,就算给囫蟒阵喂个零嘴。

黑旗军首领韦纥仰看鹰阵,依令而行,将黑旗军锋线压成反弓,象一只不动声色的张开的大嘴,只等食物上门。

凉州军越奔越近,快到囫蟒阵时忽然向外微拐,并未直冲,而是葫瓢舀水一般,走了一道弧线,向蟒喉弯切。

这突然一拐,让黑旗军的反弓阵形跟着调整,扭了一扭才猛弹上前,蟒首出击的时机比燕姗姗预料的慢了一分。

黑旗军包抄围剿,凉州军几乎要被吞没,却危乎极危的沿着蟒喉边缘,弯擦而离。

就因这一线之差,凉州军妙脱死境,而飞速紧追在凉州军之后的药罗勿金旗军却正正的撞进蟒口,来不及刹住,人仰马翻。

韦纥大惊,忙令黑旗军后退,以免和金旗军自相践踏。

燕姗姗也没料到会出岔子,立刻纠错调阵,可黑、金旗军乱糟糟搅成一片,一时散解不开。

凉州军错开蟒口,火速兜圈,绕回到金旗军背后,连射带杀,把金旗军向囫蟒阵内越推越深。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金旗军被凉州军当成了匕首,一举切进巨蟒的脑袋,黑旗军只得拼命退让,退得蟒喉破漏,断出一个大口。

想吞食的蟒蛇却被穿了喉,燕姗姗急得剧烈咳嗽,越想止住,咳得越狠。

困在中央的盛军被屠红了眼,一见蟒阵断开,生路乍现,拼命从蟒喉断口涌杀而出。月鹘军再蛮狠,也被这些死地反击的盛军震慑。

温遥伤得颇重,兵刃早就投掷出去,随便捡了柄长刀,也不顾什么东南西北,看见月鹘军就杀,杀得盔甲粘沉,不知沾了多少脑浆血肉。

月鹘军提刀围攻,温遥以一敌多,战马气力不支,悲嘶而倒,他跌落在地,眼看要被斩成碎块,忽见一道青色剑光连连劈闪,围攻者尽毙。

温遥被一只手拽起,他擦了擦被血蒙糊的双眼,拉他的人身着凉州军盔甲,系着披风,分明是领军之将的装束,却并非程敬弦部下。

温遥在益州见过启明军,认得那面容,“叶桻!”

叶桻无暇解释,跃回马背,另寻一匹给温遥,“温将军,跟着我!”

温遥率领残余的盛军,跟着叶桻的凉州军奔驰突杀。凉州军并不强冲猛打,而是四两拨千斤,能避则避,也不是一往直前,而是时退时绕,灵活莫测。

温遥起初觉得晕乱,奔着奔着,才知其中深有章法,该取巧时恰到好处,该迎击时锐不可挡,之前铜墙铁壁处处死角的月鹘军阵,此刻倒象破绽不绝,一重重令人生畏的绝境,都被凉州军从容化解,剖开生路。

温遥眼眶湿润,绝地无救的西北盛军终于死龙生翼,夺回转机。

并不是战局变得容易,而是凉州军睿勇非凡,令不可一世的月鹘军相形见绌,每个凉州骑兵都是技艺惊人,以一挡百。

他们根本不是温遥所知的凉州守军,而是李烮的凛军,是跟随甘振和叶桻弃甲入关的最后的一千凛军。

凛军犹在!

囫蟒阵破,燕姗姗左补右调,竭尽全力,青白黑红四色旗军化为龙、虎、蛇、雀四阵,药罗勿和尉迟阳的金旗军合并,化作北斗阵,对盛军追截堵剿。

盛军以凛军为首,似一颗霹雳彗星,锐光绽放,在五阵中穿梭游杀。

燕姗姗头一次调控五阵配合的神鹰总阵,极尽华丽,却力不从心。

她渐渐发冷,怎么新加入的凉州军竟象熟知神鹰总阵一般,应对高妙,游刃有余?

她频频望向麦田山顶,晢晔仍然未用排箫传令,仿佛置身世外,只顾醉心观战。

燕姗姗怕让晢晔失望,暗想这凉州军首领到底是谁?按按神荼后颈,神荼一个猛子扎低,掠向凉州军上方。

凛军入战晚,仍有余箭,反应又快,向空中狠射,神荼斜旋躲避,被迫抬高。

燕姗姗没能象撕碎李义罕那样再度得逞,却在这一掠之间认出凉州军首领。

脖颈间的旧伤疤灼灼一跳,叶桻,竟然是你!

晢晔早就认出万马军中的青色剑光,原来是故交,几年不见,刮目相看。

他转了转手中的排箫,这排箫长短七管,每管五孔,轻便小巧,是燕姗姗妙手所制,稍稍运功而吹,便能吹出神荼和鹰群才能听到的亚耳之音,远及数里。

他琢磨片刻,抬箫低吹,身边的人听到的是普通的箫曲,音色悠转,并不宏亮,被战场喊杀一淹,隔几步就变得隐约,高空中的鹰群却立时捕捉到排箫所传的讯号。

神荼比普通猎鹰聪明得多,它熟谙乐律,随之高鸣低啭,调度群鹰,燕姗姗听到它的叫声,心领神会。

叶桻借避狼图之妙,领着盛军冲杀,五色旗军联手围剿也没能将他制住,正想趁月鹘军势疲的时候,一鼓作气摆脱追击,忽见鹰阵陡变。

紧旋密绕的鹰群忽然烟花般散了满天,月鹘军跟着人马错动,漫山遍野的铺开,不再只是五阵配合,而是每个阵都分成七部,环为迷宫般的大网,错综磅礴。

这变化令人头晕目眩,无从捉摸,叶桻仰看鹰阵,金色鹰群旋作北斗七星,其余四色鹰群分作四象二十八宿,彼此联动,各具战机。

这辰斗万象的宏迈巨阵谋略深广,望之震撼,参之迷乱,根本看不懂,相形之下,之前一目了然的鹰阵如同儿戏。

叶桻深吸口气,这才是真正的神鹰总阵!燕姗姗到不了这个造诣,指挥鹰阵的必是晢晔。

神鹰教每一寨的阵法都足以令人却步,何况三十五部配合无间的总阵

温遥没见过顷刻之间化整为零的战术,见敌阵分散,势头松退,以为是破围之机,前方凛军停滞,他却没有刹住,带着盛军直奔看似稀疏的金旗军北斗阵。

晢晔正等着将盛军引进漩涡,吹箫传令。

温遥这一冲,金旗军北斗阵顺势而转,连牵带绕,将盛军越旋越深,其余四旗所布的四阵二十八部亦向北斗阵疾旋着收拢。

群鹰汇聚,万马奔涌,仿佛满天星斗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洞吞吸,在这天崩地摧的迅猛收拢中,跟随温遥的盛军被顷刻淹没,分割成漩涡里的碎片。

凛军亦被截成几段,但他们位于漩涡边缘,战力锐猛,很快冲破逆流,重新集结。

如果之前的囫蟒阵是慢慢勒杀,这次就是不见踪影的灰飞烟灭。

叶桻眼见功亏一篑,急火攻心,挫败之下,四肢都有些发软,既然来援,便该和温遥同进同退,可战况如此,挽救极难,跟随他的是最后仅存的凛军,再搭进去,真是荡然无存了。

身边的凛军士兵见他犹豫沮丧,低声道:“独生若死!”

没了凛军的盔甲旗号,没了凛王号令,都不能让凛军消亡,若弃手足于不顾,凛军才是真的没了!

叶桻捏紧剑柄,神鹰总阵繁复深奥,月鹘军才练阵多久,怎会百密无疏?

他自幼吃苦,韧性一上来,什么不可能的事都硬扛。

横心铁意,举剑振喝,率领凛军,重新冲入神鹰总阵。

干戈蔽日,流血漂橹,凛军竭力拼杀,象打捞落水者一般在洪流中寻找冲散的盛军,将幸存者一队队聚集起来,掩护在身边。

避狼图以避为上,不擅反击,求离不求胜,叶桻先前助温遥突围时,以巧为攻,想尽办法错开与月鹘军正面交锋,现在盛军七零八落,凛军深入险境,每救一人都是血肉横飞的硬拼。

神鹰总阵阴狠无尽,凛军再勇,也是陷在修罗场里的困兽。

叶桻眼见身畔的凛军一个接一个阵亡,想起郭植、柴筱在兴湖泊率军而去的背影,心中有个铮钟般的声音:决不能让最后的凛军尽绝于此!

他厮杀之际看得清楚,神鹰总阵以金旗牙军的北斗阵为核,其余四阵相参而动,月鹘军虽然随鹰而行,但观鹰辨向的只是每队的旗手,其余士兵只管跟着旗帜,专注于战。

叶桻杀出一个空档,策马斜冲,凌涛剑连起连落,在神鹰阵中劈开一条血浪,风驰电掣,右手挥剑,左手连夺五杆月牙金旗,闪电奔绕,自留一杆金旗,其余四杆抛给四名凛军。

晢晔微微蹙眉,每个旗手都是悍将,周围有勇猛士兵团团随护,竟然被叶桻转眼夺去五旗。

接旗的凛军立刻会意,各自执旗向不同的方向冲杀,万马军中旗帜高耸,十分醒目,至于执旗者是谁,倒不那么容易分辨。

叶桻夺旗极快,马蹄扬沙,如裹黄幕,很多离得远的金旗牙军不明所以,不加思索的随旗而行。

神鹰总阵毕竟训练不久,这一搅,金旗军北斗阵中天璇、天玑、玉衡、摇光四部接连错位,牵一发动全局,青白玄朱四阵也随之受扰,混乱迭起。

第226章 紫甲奔驼

叶桻自擎一杆金旗,左飘右忽,药罗勿目不转睛的盯着盗旗人,不停派人截杀,却怎么都拦不住。

药罗勿一踹镫,亲自策马来追,他骑术精熟,紧紧咬着叶桻,两骑一前一后冲出北斗阵,撞入青旗军的青龙阵。

叶桻压低身子,左臂运力,侧马急拐,使个“驭龙出山手”,将金旗向后反掷出去,顺手又夺了一面青旗。

药罗勿猝不及防,差点被金旗戳中面门,旗边擦破脸颊,惊出一身冷汗,这一耽搁,再卯力追,已经找不到叶桻的踪影。

叶桻已从青龙阵冲入白虎阵,丢青旗,夺白旗,神出鬼没。

另外四名持金旗的凛军如法效仿,在五色旗军之间奔突穿插,不断换旗迷惑,引得神鹰阵自相冲撞,疏漏连连。

凛军趁着混乱,层层拼杀,终于找到温遥。温遥之前陷入绝境,但意气仍在,此刻一言不发,面若死灰。

晢晔目光冷冽,吹箫变阵,从青、白、玄、朱四阵每阵各调一宿,一共四宿六千骑,专来围堵几个盗旗人。

持旗的几名凛军接旗之际,就知必死,每人都使出浑身解术,浴血驰骋。

叶桻更是豁出命去,将避狼图中的避敌之法组合变幻,倏忽东西,挥突南北,身上伤痕交叠,被血糊得看不出盔甲之色,马疲力尽就夺马再战,真是坚不可摧的铁人。

持旗的四名凛军力战到最后一刻,相继倒下,唯有叶桻仍然纵骑冲驰,不知在四宿席卷的重围中杀了多少个来回。

晢晔心中惊沉,倒不是因为叶桻的坚韧,而是这几乎不给对手任何喘息的神鹰总阵,叶桻竟能穿梭自如。

当年叶桻剑法锐利,对付神鹰阵却一筹莫展,连锁屏道上的玄武阵都过不了,如今他在巨阵之间进退机睿,有若神助。

晢晔细观叶桻的每一次变向兜绕、转折进退,似是相机而动,却又有章可循,这进退之法分明是步步针对神鹰阵的绝技。

难道叶桻在几年间琢磨出了对付神鹰阵的战策?晢晔暗自摇头,克解神鹰阵,连神鹰教中的人都做不到,江粼月、段铮、燕姗姗、田阙,谁都没这个本事,叶桻怎有此能?若另有高人指点,这人又是谁?

叶桻若知道应阵之策,林雪崚想必也知道,扩延开去,不可想象。

晢晔费神练阵,离纯熟还远,威力却已有目共睹,他原本信心涨胸,不断盘算着接下来的大计,此刻心上却象被扎了一个窟窿,渗进阵阵寒意。

他紧了紧颈上的狐裘,面色僵冷,身边有人报信都没听见。

报信的牙军见状,又重复了一遍,“君长,骆驼军到了。”

晢晔回过神,匆匆看了一眼鹰阵,神荼和猎鹰累了许久,飞行滞缓,月鹘军也十分疲惫。

他转了转手中排箫,“告诉帕伊黛,盛军一个不留。”盯着阵中的叶桻,一抬下巴,“那人除外。”

帕伊黛的骆驼军比月鹘其余各部晚到,每头骆驼身上都载着一名弓箭手和六只沉沉的箭箱。

她率队来到麦田山下,抬头仰观,鹰阵四象外扩,北斗归垣,正是大战收尾的信号,可四象中有四部团簇一隅,偏在西北一角。

帕伊黛望向战场,西北角上四部兵马紧缠密逐,光看已透不过气,这些兵马竟然只在追着一个血人绞杀。

正诧异,晢晔命令传到,她不敢耽搁,吹起号角,骆驼队加速奔进,沿着神鹰阵外围散开。

月鹘军杀得疲累,总算等到骆驼军来收摊,骆驼上的弓箭手们占着高势,向阵中余存的盛军开弓拉射,边射边绕。

寻常箭战是开场短曲,最多一盏茶的功夫就射光告罄,驼队载箭却是源源无尽,密麻麻黑压压的箭雨铺天盖地,编成穿不透的死亡之网。

骆驼军是帕伊黛在莫贺延碛之后想出来的主意,盛军军马一闻到骆驼的气息,果然又开始惊恐乱奔。

盛军今日血战极苦,盾牌都没剩几面,战马失控,箭如暴雨,眼看就要全军覆没。

凛军的马在陇昆受过训练,不怕骆驼,无穷无尽的箭雨中,唯有凛军依然在拼命反击。

叶桻筋疲力尽,看着漫天箭雨,只想杀出重围,和盛军同死。

帕伊黛在围射之际,不断瞟向西北,君长为什么独独要留那血人的性命?多看了几眼之后,心中咯噔一震:是他!

晢晔正在皱眉出神,高空中的神荼厉叫一声。

若有敌情,早该有猎鹰报信,此刻却是神荼仓促示警。

晢晔举目东望,神荼厉叫的同时,疾速拔升,一阵飞洪似的箭雨划过半空,却不是骆驼军的箭,而是直向月鹘军射来的!

骆驼军在最外围,突然遭袭,帕伊黛大惊失色。

她根本看不清射箭的是什么人,因为来箭射程极远,有些箭上缚硝带火,仍能横飞三百余步,呼啸而坠。

炸响连连,火烟四起,月鹘军栽倒无数。

帕伊黛连退连避,令骆驼军调头排布,向着来箭的方向仰弓抬射,密集反击。

月鹘各旗军也到骆驼身上取箭,一同助射。

燕姗姗将鹰阵调高,双方飞矢遮天,雷云暴雨。

凛军见月鹘军大乱,鹰阵远隔,趁势反击。

帕伊黛骑着骆驼,登上麦田山脚的斜坡,终于看清对方射手的行踪,他们是一队远远的精骑,手持半人多高的长弓,在飞驰的马上踩镫立射,移动迅捷,威力持恒,骆驼军拼力回射,可射程不及对方,箭箭落空。

帕伊黛争强好胜,立刻吹起号角,率领骆驼军疾速奔驰,向那队精骑边冲边射。艾和曼见女儿不要命了,不顾总阵号令,带领白旗军紧追在后。

晢晔摇了摇头,能射杀所有报信猎鹰、箭程如此惊人的,只有太白宫羿射坛长弓营。当年没让太白宫尽丧鹰涧峡,果然有沙场重逢之日。

太白工锻坊所制的长弓独步天下,长弓营射手每人最多负箭百枝,如此消耗,难以持久,他们要引骆驼军离位追击,化解盛军主力之危,偏偏帕伊黛这么快就上钩。

帕伊黛身着亮艳的紫色铠甲,一驼当先,宛如一道紫色沙暴。

长弓营见骆驼军逼近,一面迂兜围奔,保持距离,一面继续力射不止,那些长弓普通人站在地上拉开都难,他们居然在马上变换身姿,什么方向都射得狠绝精准。

骆驼奔速虽不如马,却也惊人,驰逐箭战壮观激烈,追着追着,长弓营的箭渐渐减少,马队斜抄,向一道隆起的土丘后面奔去。

帕伊黛哪肯罢休,暗想你们现在只剩空囊了吧,看我不射你们个千疮百孔!

她急着追上敌人,取个近道,直上土丘,想借占高势,用暴雨密箭截杀对手。

晢晔皱眉,吩咐身边另一名金旗牙军千长:“赛吉,你领人过去,别叫帕伊黛丧命。”

葛禄部是大族,地位极重,晢晔了解艾和曼父女的脾气,他们就算一再吃亏也改不了任性自负。

赛吉纳闷怎么平地冒出这么多厉害的射手,领令而去。

箭战随着帕伊黛的出击而东挪,叶桻趁乱摆脱四部追杀,和凛军重新会合。

燕姗姗压低鹰群,晢晔重新吹箫调阵,两头顾一头,还是先将盛军剿尽再说。

长弓营统领荀瑞率队回到土丘背后,减缓马速,气喘不已。他看了一眼射空的箭囊,随军奔征以来箭战无数,但和骆驼军这样彪悍的互射,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土丘背后埋伏着羿射坛角弓营和精弩营,冯雨堂的角弓营在北,连七的精弩营在南。

冯雨堂冲荀瑞作个手势,荀瑞领着长弓营退到土丘后的低坡下。

冯雨堂摸出几颗干枣,放进口中嚼着,他总是犯困,走路骑马都能睡着,喜欢用零嘴儿提神。

启明军离开凛王之后,日夜兼程的赶往西北,中途听闻皇子和阿迪失踪,李烮处境极危,林雪崚忧心牵挂,停军待讯,直到李烮平安离开微子岭,她才继续领军急奔灵州。

一路上打探消息,战况连变,接近麦田山时,老远看见鹰群盘旋,段铮一眼认出那是调兵布局的神鹰总阵。

林雪崚知道厉害,把启明军中状态最好的战马换给了羿射坛,让他们领先一步,赶来救急。

此刻帕伊黛的骆驼军不住加速,艾和曼急追紧赶,女儿已经领着骆驼军冲上土丘。

角弓营、精弩营以土丘为掩,正要居高临下的迎击,身后的战马突然惊慌起来,举蹄乱踏,嘶鸣不止。

长弓营的战马也相继失控,荀瑞大吃一惊,箭战时和骆驼军离得很远,此刻骆驼军冲近,它们身上的味道土丘也挡不住。

帕伊黛听到马嘶,登时警惕,这动静可远不止那一队精骑。

冯雨堂处变不惊,当机立断,角弓营、精弩营在土丘顶上探头猛射,密集的箭矢开闸一般向骆驼军铺罩,长弓营尽力把惊乱的战马向坡下引。

帕伊黛有所防备,早一步摘下骆驼上的鸢盾,这盾上圆下尖,专为骑手所用,骆驼不怕载重,盾上包着厚铁皮,刀枪不入。

谁知刚一举盾,便听擦风之声,喀嚓一道裂响,持盾的左臂震软发麻,鸢盾碎成几片,一枝黑色巨箭射穿盾牌,射入她左侧肩甲,冲力刚猛,将她从骆驼背上直掀下来。

冯雨堂的撼天弓之箭,若非鸢盾消力,帕伊黛这手臂已经没了。

主将重创,军队必然丧志溃退,可帕伊黛豪爽美貌,族中男子皆愿为之赴死。

骆驼军遭受迎头痛击,倒跌无数,有些骆驼翻滚下丘,尘沙扑腾,将射手生生碾毙,可剩余的骆驼兵仍不畏惧,不退反进,疯了一般顶箭而上,亦有人以倒伏的骆驼为掩,还箭反击。

冯雨堂暗暗吃惊,这一轮猛射之后,竟然没有止住骆驼军的势头,那些未倒的骆驼坚韧厚重,象一座座移动的小山,它们狂怒发飙,口喷白沫,羿射坛的马更加惊狂,四处乱奔。

帕伊黛狠力把箭拔出,痛得滚了两滚,她的骆驼也被射伤,流血不止,但它并未离去,垂颈拨拱,要把她拖起来。

帕伊黛正要攀回骆驼身上,艾和曼急急追至,大骂她疯蠢,要把她拉上自己的马,一起离开。

骆驼军正在为她搏命,帕伊黛怎么肯退,她不顾伤痛,用力挣脱父亲的手,跳上骆驼,猛冲上丘。

冯雨堂持弓连射,又倒了十余头骆驼,帕伊黛头盔摔掉,长辫飞扬,冯雨堂本可再添一箭,要了她的命,可她毕竟是个女人,他不愿欺弱,犹豫了一瞬,帕伊黛已经骑着骆驼翻过丘顶,右手执一柄牛皮长鞭,借着骆驼的冲力连撞带踏,将角弓营射手扫倒一片。

艾和曼护女心切,也消了退却的念头,率领白旗军跟在骆驼军身后,猛攻羿射坛。

与此同时,赛吉的金旗牙军取道麦田山东路,绕过土丘,向羿射坛背后杀至。

羿射坛根本不想陷于近战,可战马失控是做梦也没料到的局面,在这旷野骑兵的大战里,马匹不灵是坐以待毙,此刻三路敌军围逼,想抽离已不可能。

冯雨堂令连七的精弩营调转方向,拦截金旗军。

赛吉的金旗牙军体力沛足,来势锐狠。

连七将精弩营带到一条隐蔽的石沟里,石沟边缘浅,中间深,精弩营贴着沟边埋伏。

连七吩咐左右:“先省箭簇,用单弩。”

金旗牙军迅雷而至,相距五十步时,精弩营的单弩只射倒十之三四。

金旗牙军以梭标还击,边骑边投,梭标呼呼生风,他们就是用这种梭标将常乐堡的盛军一串串贯死掷进火里。

赛吉策马加速,一支梭标在连七身边几寸处插碎一块石头。

连七屏着气,待到敌军只余二十步,沉喝一声:“分!”

精弩营借着马蹄激起的尘土掩护,从左右两侧跃出石沟,手中单弩换成多发连弩。

金旗牙军来不及刹住,一路直冲,前排马失蹄栽进沟里,后面的马跟着跌绊,人飞马翻。

精弩营连弩齐发,从两边向中间猛射。

赛吉跌入沟中,被压在底下,他身量不高,却是个奇异的大力士,一发狠,推开叠摞在身上的人马,激怒之下,竟然举起一匹摔死的马,掷出沟外。

连七见一匹马不可思议的从沟底飞出,上了半空,向自己直坠,亦是骇然。

他闪身躲开,被死马落地溅起的血肉砸了一身。

赛吉翻出沟外,顺手搬起一块巨石,轰隆隆横掷数丈,一排射手被巨石碾倒。

连七眼睛不好,眼里溅了马血,怎么都看不清,听着响动,侧身一翻,避开巨石。

赛吉的第二块巨石紧跟着飞到,算准了连七躲避的方位,要将他砸成肉酱。

第227章 撼天之箭

只听一声劈山般的震响,巨石被一道横飞而来的黑影击碎,爆成数块。

赛吉来不及惊愕,那黑影劈开巨石后,仍带着可怖的锐势,向他的脑袋旋飞而至。

这是一柄闪着乌金光泽的巨大钺斧,少说也有百十斤重,一旦沾上,十个脑袋也削上天了。

赛吉向左一扑,那巨斧嗡的一声贴着他头皮擦过,使斧之人膂力威猛,是个劲敌。

赛吉出师不利,心想晢晔让他把帕伊黛平安带回,又没让他耗战,可别耽误正事!

他不等看清掷斧子的是什么人,爬起来连跌带奔的上了马,吆喝剩余的金旗牙军向北冲。

连七被碎石砸了腿,伤势不重,救他性命的是东栾渐的开山钺,启明军主力这么久才到,只怕遇上了波折。

连七没猜错,骆驼军一上土丘,长弓营再也圈不住羿射坛的惊马,那些马撒蹄嘶鸣,向东奔逃。

林雪崚的启明军自东而来,还没与羿射坛会合,就见尘土激扬,竟是失控的马群。

马本群居,聪明敏感,警惕和恐惧会迅速传播,启明军的战马碰上奔溃的惊马,虽然不明所以,但同类互吓,岂能不慌,一时间众人的坐骑滞蹄打转,夹腿抗令,扬蹄撩撅,状况百出。

还未上阵就自乱不前,前所未遇,林雪崚听荀瑞说清状况,更是急杵捣心,羿射坛竟在独抗三军。

现在马不听话,逼它们迎战骆驼也不明智,林雪崚一横心,把这乱摊子交给曾经牧过马的露夏栈主余千淞,启明军离马步行,雷钧、柯文熙和东栾渐的厉旭坛去救精弩营,其余跟她去救角弓营。

启明军耽搁之际,角弓营已在土丘陷入血战。

冲到近前的骆驼凶猛顽悍,横撞乱踏,身中数箭的骆驼尤其狂狠,一面飙血,一面不停举蹄半空,重重落下,来不及闪避的箭手被踩伤踩死,还有骆驼专门咬人脖颈,叼起来乱甩,直到把头颅咬下来。

冯雨堂令角弓营边退边射,白旗军骑兵追至,刀长马快,截住退路。

羿射坛陷于不利,越发齐心猛射,箭枝用尽就拔刀而战。

艾和曼认出冯雨堂的箭就是射伤女儿的箭,对吐尔弥道:“劈死他!”

吐尔弥指挥左右,四名骁勇的白旗军骑兵手持长柄弯刀,向冯雨堂飞冲,白晃晃的刀光耀花人眼。

冯雨堂吐出口中的枣皮,三头六臂也来不及射死四个,他低骂一句,持弓而奔,敌人见他逃窜,紧追不舍。

先前长弓营出击、角弓营设伏的时候,冯雨堂作了多重预备,叫人挖了些陷坑,但时间仓促,挖得不多。

弯刀的血腥杀气已经逼到颈后,冯雨堂不动声色的跃过一个陷坑,头两名追兵果然没有留意,失蹄栽坑。

冯雨堂腾跃时空中扭身,回手一箭射杀第三人,背部着地时,第四名追兵勒马挥刀,闪电劈至。

冯雨堂躺地抬弓,怎么看都已躲不过这劫,不是被斩成两段,就是被马蹄踩穿肚子。

他一箭射出,却没射敌兵,而是射那马的腿。

马中箭侧栽,顶得骑兵向一边倾歪,这一刀跟着偏了方位,砍进冯雨堂身旁二尺的沙地,用力太猛,拔不出来。

骑兵从马上摔到地上,膝盖撞碎,抽出腰刀,冯雨堂身上也带着短刀,来不及拔,顺手拔下射入马腿的粗长黑箭,伸臂一戳,捅进那骑兵的喉咙。

鲜血柱射,喷了他一脸,这箭比对方的刀险险抢先两寸,亏得冯雨堂手臂奇长,占了便宜。

他抹了抹脸上的血,侧眼一看,吐尔弥提刀纵马,跃过陷坑,艾和曼本人跟随在后,目中凶光如兽。

冯雨堂来不及起身,倚靠在倒卧的马后,拉弓斜射。

这姿势吃不上力,在善射的月鹘人眼中就是个笑话,可他们不了解羿射坛主的神技,就算这么被动险绝,仓促狼狈,这一箭依然猛若飞鲛,快似霹雳。

吐尔弥前一瞬还面露讥笑,后一瞬便被这一箭噗的一声射穿了脸。

黑箭穿透头盔,带着他的鲜血脑浆呼呼擦风,划弧斜飞。

吐尔弥虽已立毙,可身体还坐在马上,艾和曼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胡子一抖,胸口砰然巨震,低头看去,一枝魔鬼般的黑箭射碎了护心镜,正入前胸。

艾和曼瞬间失聪,天旋地转,连自己怎么坠的马都不知道。其实他还穿了一层贴身藤甲,也被射穿,要不是这一箭被多重消力,已经直入心脏要了他的命。

冯雨堂一箭双雕,射死一名大将,射伤白旗军主帅。

艾和曼魂飞魄散,帕伊黛正在挥鞭勇战,见父亲坠马,急吹号角,跳下骆驼,周围的骆驼兵火速围聚过来,将这对父女圈在正中。

帕伊黛察看父亲伤势,吓出一身冷汗,怒火灼胸,又是这黑铁箭!她盯着冯雨堂的背影,“射死那个人!”

围在她身边的骆驼兵只是少数,但就这些骆驼,还负着近千枝箭,射死冯雨堂三代九族都够。

冯雨堂本想迂回和羿射坛会合,一见这势头,左右没有遮挡,干脆纵身一扑,又回到那匹被他射倒的马后面。

骆驼兵的箭飞蝗雨下,那马刚才还在试图站起,转眼被射成刺猬。

冯雨堂蜷在马后,听着嗖嗖声响,周围的箭越插越密,其中一支射穿了他腰间的干粮袋,最后的枣漏了一地。

羿射坛主的脑中真真切切冒出“吾命休矣”这几个字,忽见一张巨大的渔网飞过头顶,将逼近他的骆驼军一团罩住。

其实杜愈离得还远,荀瑞领着启明军翻过一道坡,面前是个浅谷,对面便是羿射坛正在激战的土丘,林雪崚隔着浅谷看见骆驼兵边射边行,向冯雨堂越逼越近,急得心跳出喉,让长弓营用最后剩下的几枝箭把杜愈的渔网射了过来。

冯雨堂探身而起,利箭疾发,射倒被网罩住的骆驼军,启明军抢奔过谷。

帕伊黛怎么也没想到会有渔网从天而降,她虽不甘心,可父亲受伤,对方来了厉害的援军,她不敢恋战,吹角退兵。

赛吉的金旗牙军及时赶到,和白旗军、剩余的骆驼兵护着艾和曼父女,从西坡逃下土丘。

羿射坛一场血战,骆驼军损失近半,帕伊黛又痛又恨,骆驼军完全是她的主意,结果一入战场就吃了大亏。

她闷涨着脸,抬头仰看天空,鹰群北移,晢晔重调神鹰阵,用四色旗军封堵突围的盛军。

赛吉令金旗军、白旗军加速,赶去与主阵汇合,帕伊黛忍着臂伤,带领剩余的骆驼军紧随在后。

启明军解了角弓营之困,精弩营和厉旭坛也回到土丘。众人登上丘顶,骆驼军扬起的沙尘把战场搅得象只巨大的蒸笼,腥气冲天,却看不真切。

等沙尘渐落,才见旷野上一眼望去到处都是尸体,刀甲积山,腑脏粘流,曾经鲜活各异的面孔此刻全无区别,一个个扭嘴暴眼,恐怖狰狞,象无所不在的砾石一样浸在泥血里。

启明军见过烈火焚城,见过人头坠雨,可这样无边无际的惨烈,怵目刿心。

远处激战犹酣,滚滚黄沙中,月鹘军旗帜招展,铁骑梭奔,震响隆隆,天空鹰群盘飞。

林雪崚对神鹰阵并不陌生,可四象二十八部独立又配合的总阵是太过庞杂的棋局,她忧心如焚的问段铮:“老爷子,神鹰阵迅猛万变,密不透风,咱们应该如何出击?”

段铮白眉凝簇,“现在青旗军走蛰龙阵,红旗军走锐鸷阵,东、南两方无懈可击,然而黑旗在西,金旗在北,不那么严丝合缝。”他伸手指向艾和曼的白旗军,“这是因为白旗离位,黑旗暂居白虎位,走貔虎阵,金旗暂居玄武位,走蠕蛇阵,白旗即将入阵,必然三军错变,各归原位,错变之时,就有破绽可乘,只是我们步行太慢,根本赶不及!”

紧要关头战马滞乱,林雪崚焦急万分,让柯文熙和履水坛去接应余千淞。

东栾渐冷哼,“弃马时不犹豫,现在等什么?我们是来收尸的吗?段老儿,你罗哩罗嗦,妖女的鸟阵有何可惧?她就是上唤天兵,下唤地鬼,咱们来之杀之,越是障眼的东西,越该单刀直入,破了这些花哨!”

手持开山钺,吆喝厉旭坛,要不顾一切奔赴死战。

段铮也提了嗓门,“东老头,调阵的不是妖女,是晢晔!他巴不得大盛援军全都堆上来,被神鹰阵这个无底洞吞掉,你不懂厉害,去那里多添一滩肉泥,能帮得了谁?”

林雪崚盯着鹰群中的神荼,“段老爷子,难道晢晔也会驯鸟?鹰上只有燕姗姗。”

段铮十分肯定,“晢晔虽然不会驯鸟,但我清楚姗姗那丫头,她只有小聪明,再怎么长进,也没有摆弄神鹰总阵的本事,她只是晢晔的传令人。”

雷钧不解,“老爷子,阵法复杂快变,他二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燕姗姗怎么按晢晔的意图调阵?”

站几人身后的宣女低声回答:“是箫声。”她没有跟丁如海前往靺末部,而是留在启明军中。

林雪崚止住众议,“箫声?三嫂,千军万马,你听到了箫声?”

宣女已不是蜥人,但仍比常人敏锐得多,“箫声里有给神荼的信号,别人听不见,神荼却能隔着老远分辨,只要神荼得讯,寨首立刻就懂。”

“箫声从哪里来?”

宣女凝神片刻,指向远处的麦田山。

此刻晢晔身边只剩很少的人,站在高处的岩石一侧,启明军地势低,看不见晢晔在何处。

岳川道:“我从后面绕过去瞧瞧!”他带着几个链兵手,轻快隐秘,消失不见。

宣女纠眉不语,一只手攥着胸前的旧铁哨,这唤鹰铁哨和排箫原理相同,都可以发出人听不见但巨鹰可闻的亚耳之音。

林雪崚困在鹰喙峰上的时候,见过朱雀寨吹哨调鹰,“三嫂,你是不是可以用哨音干扰神荼?”

宣女微微发抖,她对燕姗姗仍然又牵挂又恐惧,一旦吹哨暴露,以寨首的脾性,自己绝无善终。

林雪崚扶住宣女的手臂,“这么多人在,你别怕!”

宣女凄然一笑,我这条命,寨首拿去又如何,我背叛她,还她也应该。横心壮胆,含哨而吹。

铁哨尖锐,在寂静的鹰涧峡中数里可闻,但在震撼的沙场上,早就淹没在马蹄兵戈里,唯有其中暗含的亚耳之音,人虽然听不见,却能穿越黄沙尘嚣,直入高空。

神荼立刻察觉,发出欢愉的叫声,朱雀寨每个使女的哨音都不一样,它一听就知道是谁。

宣女在朱雀寨时,相貌丑陋,久居地穴,很少和其他使女来往,与她相处最多是巨蟒阿福和两头巨鹰。

每当凋谷清静无人,她便离开地穴,吹哨唤鹰,给神荼、郁垒喂食,人鹰相嬉,巨鹰不在乎她的丑陋,她也忘了自己是被唾弃的蜥人。

其他使女,喂鹰只是差事,宣女喂鹰,是和好友相聚,这其中的分别,神荼一清二楚,它忽然听到多年不见的好友呼唤,怎能不喜。

燕姗姗见神荼忽然亢奋失控,离开鹰群,笔直的向东俯冲,大惊失色,想尽各种办法令它调头,神荼就是不听。

燕姗姗急火攻心,骤然发病,胸口象被闪电劈中,烧灼绞痛,疼得她两眼昏黑,天旋地转之间,只能用最后一点余力抱紧神荼的脖子。

神荼,不要去!

可她无力呼喊,眼泪象刀子一样划过脸侧,飞离无踪。

也罢,就和神荼一起死。

神荼一向聪明可靠,这离奇之举快若闪电,晢晔见它突然离阵,亦是停箫一愣。

宣女惊异无语,她只想打岔,使神荼分心受扰,没想到神荼念旧,不顾一切的循着哨音来找她,捏哨的手轻轻发抖,吹着吹着,一行淡红泪水滑出眼角。

林雪崚见神荼从高空俯冲,瞬间到了眼前,沉声喝令:“羿射坛!”

这为祸太久的恶鹰,当年在鹰脊岭上未能奈何,今日集羿射坛所有射手之力,再没让它生还的道理!

羿射坛从死骆驼驮载的箭箱里补了箭,长弓营、角弓营、精弩营拉弦上箭,对准神荼,只等它进入射程。

神荼当然察觉,只是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冲速不减。

宣女的眼泪转成深红。蜥人泪血,她病情好转之后,再没流过血色眼泪,此刻却恢复成凄艳的血红。

哨音不自觉的变短变急,这是告诉神荼:赶快离开。

神荼听着哨音,目光炬炬,在最后关头陡然拔高,来若雷霆,去若霹雳。

羿射坛万箭齐发,仍是稍迟一步,长弓营的箭勉强追及,被神荼拍翅扇落。

神荼一个盘旋,掠过半个沙场之后,又兜转回来,它愤怒鄙夷,冲着启明军傲然长唳。

就在叫声回荡之际,一道黑影冷不丁袭至,闪电般击中它的右眼。

长唳变成凄烈的惨叫,神荼右眼正中插了一杆黑色铁箭,长空飙血,失眼剧痛,带着燕姗姗上下乱扎,翻旋着向远方斜坠。

一切快若电光石火,晢晔惊呼:“姗姗!”

冯雨堂的撼天弓之箭,若一箭双雕杀吐尔弥、伤艾合曼,还不算尽显其威,这直入云霄、射中神荼右眼的一箭,石破天惊,当得其名!

第228章 疆场雪焰

神荼重创,栽得不知所终,燕姗姗也生死未卜,鹰群无首,惶惶而散。

月鹘军陷入混乱,一半人马不明所以,继续跟鹰而行,另一半留在原位,不知所措。

麦田山顶响起急促的号角,命令五色旗军听从各旗领军人,无须再按鹰阵而行。

伴随着高亢凌厉的号角声,麦田山顶最后的金旗牙军扬鞭策马,飞驰而下,正中一杆金色月牙旗,外镶宽阔的云纹银边,在碧天黄沙之间烈烈招展,正是月鹘君长的旗帜。

领驰者金甲银裘,与旗帜相映,一入沙场,如同寰宇星辰里升起中天月,耀眼夺目。

林雪崚远远看见,“是晢晔!”

启明军射鹰破阵,战势剧变,在这节骨眼上,背后蹄声震雷,嘶鸣起伏,露夏栈主余千淞总算赶马而至。他用茭草熏烟,马群闻到缭绕的草香镇定了下来,终于又肯前行。

启明军跃上战马,自西向东,赶向主战场。

帕伊黛的骆驼军还在战场中央,她向前眺望,主阵中的青旗军忽然撤离原位,退向东北。

青旗军这一动,已经松散的神鹰总阵豁然裂开,正在突围的盛军一见捷径,纷纷偏转方向,决洪般向豁口涌去。

围而缺角是古老战术,用得恰当,可灭死而后生之志。盛军从囫蟒阵突围时还有冲天怒气,耗到此刻,力尽心散,只想逃生。

叶桻在乱军中长叹,他蹈锋饮血,奋战不休,眼见鹰阵散乱,破敌在望,不料青旗军以退为进,突然一撤,引得盛军完全失控。

晢晔有意挪开青旗军,把神鹰阵突然散开的不利,转为围而缺角的战略,十分聪明,疲弱惶急的盛军好比海里的鱼群,必须紧紧游成一团,互为后盾,才可抵御强敌,一旦各自乱冲保命,形同散沙,立刻成了易于到口的猎物。

赛吉的金旗军和白旗军刚好赶至,在豁口外包抄穿杀,鲨鱼似的把乱奔出来的盛军一股股吞灭。

晢晔眼神冷扫,在千军万马中找到凉州军的领军人,叶桻浑身是血,面容不清,但他手中的凌涛剑,晢晔不会认错。

他紧紧盯住叶桻,不动声色的驰骑向前,悄悄接近。

叶桻脊背一阵凉麻,回头一瞥,与晢晔隔着刀林血雾、尘沙重兵,撞个四目相对。

金甲银裘的君王统帅,再也不是问星台上精雅诡秘的北斗君赵漠。

叶桻在这一瞥之间,猜出了晢晔的意图,他筋疲力尽,根本不是晢晔的对手,但若能将晢晔引开,也许可以换得盛军的生机。

他当机立断,嘱咐身边的凛军:“保护温将军,不必再跟着我!”独自一人拨马持剑,夺路杀开。

晢晔冷笑,还是故交默契,知己知彼,两腿轻夹马腹,纵骑而追。

启明军疾驰半途,帕伊黛的骆驼军依然挡在前方,骆驼们余怒未消,刍汁飙喷,启明军的马一闻那气息,又起抵触。

帕伊黛回头张望,骆驼军还有余箭,她下令向启明军二度开射,威力比第一轮箭战疲弱,但启明军惊马颠腾,羿射坛元气未复,还击也比之前逊色。

骆驼军这道屏障必须破除,林雪崚一横心,“悬天营,飞链刀!”

悬天营弃了战马,手持盾牌,奔行上前,长弓营左右远射掩护。

悬天营链兵手冒着箭雨,掷出百十条带折角的飞链刀,前排的骆驼腿被缠住,互绊跌倒,摔下地的骆驼军依然顽狠,以倒伏的骆驼为障,疯射还击。

激战之际,忽听一声高远凄厉的长嗥,一头巨大的白狼出现在麦田山顶。

白狼身后还跟着几十头高大的西北狼,西北狼的首领是一头纯黑母狼,这母狼立在白狼一侧,黑白相衬,威猛无比。

段铮一见,“骆驼军的克星来了!几年不见,连铁牙也娶了媳妇。”

铁牙闯入西北狼领地之后,被狼群驱逐,它在蓝罂送花粉的路上故意引开神荼,却也引来狼群的追杀。

神荼被狼群吸引,攻击母狼首领,铁牙并未借此逃离,而是力战巨鹰,拼命救母狼从鹰爪下死里逃生,这群西北狼自此臣服,以铁牙为尊。

铁牙与鹰搏斗,受了伤,在狼群中休养了一阵之后,继续追寻蓝罂的踪迹,一路北上。

饥饿的狼群闻腥来到麦田山战场,铁牙在千军万马中嗅到叶桻的气息,它聪明谨慎,观势而行,看准时机,长嚎一声,天降流星一般冲向骆驼军。黑色母狼犹豫一瞬,义无反顾的追随在后,西北群狼奋力跟上。

林雪崚看着铁牙龇齿怒目的舍命之姿,暗想狼群闻腥而来,这里有的是肉可食,它们没必要冒险深入血战,蓝罂和莛飞不会上沙场,难道师兄在重围中?

骆驼们听到狼嚎,呆若木鸡,狼群一来,没被绊倒的骆驼们吓得扭头狂奔。

帕伊黛大惊失色,令人射杀白狼,可铁牙凶狠矫健,灵闪无畏,带领狼群施展狩猎之能,彼此配合,赶着惊恐发疯的骆驼直冲月鹘大军。

启明军的战马们安静下来,警惕万分的看着狼群驱赶骆驼,它们也忌狼,但懂得审时度势,知道此刻狼是同盟。

机不可失!林雪崚一扯缰,身下坐骑扬蹄而立,她右手抽剑,气息运足,流光绝汐剑白光耀绽,如击天之电。

这信念坚笃的“补天诀”是全力进攻的信号,启明军终于撒开应有的锐气,翻江倒海,杀向敌军。

如果之前凛军破开囫蟒阵是尖锥钻要害,此刻启明军的冲击便是重锤捣碾。

骆驼高大野蛮,惊疯起来不顾方向,横冲直撞,月鹘军猝不及防,被踩翻无数。

启明军以狼群为先锋,快若闪电。

柯文熙、惊春栈迎击青旗军,雷钧、履水坛杀入金旗军,段铮和羿射坛追击骆驼军和白旗军,露夏栈、蛰冬栈绕击黑旗军。

林雪崚和厉旭坛直入月鹘军最密重的红旗军阵,流光绝汐剑光芒所指,冰风霹雳,倒马飞戈,千里沙场,如烧雪焰。

晢晔没想到会有狼群从天而降,奇迹般的左右了战势,他勒马回望,环顾战局。

叶桻为将他引开,独自一人杀入黑旗军,晢晔没有继续去追,“传令韦纥,只要生擒那个青剑将领,便是头功!”

晢晔掉转马头,望着启明军中的雪亮剑光,心思一动,亲自指挥红旗军阵。

厉旭坛集中了启明军最刚猛的重兵手,施尧持槊冲在最前,一入阵便搅得红旗军首尾难顾。

晢晔左右传令,红旗军分开排布,连成几股,象数条扭抖的章鱼触爪,每条触爪都有吸缠之力,又能配合旋绞,将施尧的刺砓营分头卷住,越粘越紧。

施尧心中一惊,低估赵漠了!

林雪崚见刺砓营被困,策马而至。红旗军触爪汇聚之处兵力集中,是等待吞食的章鱼首,各条触爪随章鱼首而行,保持绞杀的方向一致。

她藏敛剑光,倾身前压,催马向红旗军密布的章鱼首疾冲,快到时,剑光陡绽,用“照胆诀”一举破开章鱼嘴。

红旗军岂能挡得住她这一剑,章鱼首被她直刺而入。

她并未继续向前,而是横驰两个来回,剑招变幻,寒光汹涌,改刺为削,将章鱼首和各条触爪一气断开。

红旗军没有得到后继命令,分作两半,一半与刺砓营激战,一半死缠着林雪崚围杀。

晢晔本就是试探,细观之下,流光绝汐剑固然气势如虹,林雪崚却没有象叶桻那样神诡换位、机妙周旋。

也许这奇异的本事,连叶桻自己都不甚了解。

正思量,忽听一声暴喝,是赛吉的吼声。东栾渐手持开山钺,率领厉旭坛断枢营从背后兜绕,直向晢晔杀来。

赛吉认得那柄劈开巨石的开山钺,见使钺之人是个面容威厉的独眼老者,有心去比比膂力,立即领着身边的金旗军,将东栾渐截住。

东栾渐见神杀神,见鬼杀鬼,何曾被挡过道?他策马加速,抡钺就劈,前排金旗军被砍得血泼三丈,四飞五坠。

赛吉的兵刃在被精弩营伏击时失落,后来顺手提了把长柄狼牙锤,此刻卯力相迎,锤钺相撞,地动山摇。

两人在马上交了几十回合,赛吉力巨,又胜在年轻,正得晢晔看重,在君长眼皮底下,拼了命也不能输。

东栾渐的目标是晢晔,不想和赛吉磨耗,斜身卖个破绽。

赛吉一锤捣来,东栾渐闪避时甩手一震,开山钺离柄飞出,钺后一根锁链连在柄上。

太白宫的兵刃都是工锻坊巧匠所制,看起来最普通的也不寻常,悬天营有飞链刀,开山钺也隐藏飞链,只要触及柄上机簧,钺头便弹离钺柄。

赛吉哪里想得到这么重的开山钺竟能身首分家,眼见巨斧旋飞而至,照着他的脖子横切,狼牙锤已经回挡不及。

他大喝一声,仰头后躲,开山钺没有削下他的脑袋,只是削飞了他的鼻子、嘴唇和两颗门牙,一张脸刮去一半,惨不忍睹。

东栾渐捏着钺柄,手腕一旋,飞钺转了个圈,呼呼生风,再次兜至。

这次赛吉遁无可遁,就要被劈成两半。

晢晔皱起眉头,腾身而起,人掠半空,一手前探,手中所持正是银月刀。

赛吉的鼻子、嘴唇混着血雾横飞,银月刀一触血滴,绽出一道刺眼的血光。

林雪崚目睹血光,急得大喊:“东坛主!”

她想也不想,离鞍而起,飞身持剑,掠过重围,剑上寒光白雾,拦向银月刀。

银月刀醒刀之威,至阴至狠,那样的血腥戾气根本不是常人所能承受。她在鹰喙峰顶时身着天蝉甲,没有正面撞上刀气,都被伤得不轻,现在晢晔已经不是那个刚刚找回宝物、控刀青涩的赵漠,而是得心应手的银月刀之主,王杖之威,今非昔比。

东栾渐劈死郁垒,震伤燕姗姗,令燕姗姗落下病根,多年都不能复原。晢晔倒没存心要为燕姗姗报仇,然而见了东栾渐,心里不自觉的厌恶。

此刻夕阳斜偏,银月刀怒意激涌,直指东栾渐,磅礴诡谲的血光层层推荡,象落日提前坠落,千军万马,无不震惊。

东栾渐防备不及,眼前一红,体内犹如炸了个焚炉,是此生从未体会过的灼烈剧痛,开山钺脱手飞落,连人带马向后倾栽。

红光越来越炽盛,一道莹白雪光突然劈至,寒气如冰山,挡在东栾渐身前。

“泰阿诀”!

林雪崚拼尽全力,太白心经用到极致,正面扛下银月刀醒刀的一劈。

叶桻看到硬拼红光的雪光,惊呼“雪崚!”

盛军已在启明军的帮助下突围向北,他自己也在层层叠叠的黑旗军中杀开血路,很快就可以追上盛军,可一见林雪崚力战晢晔,他怎会独自离开?

叶桻早就筋疲力尽,仍是一咬牙,调转马头,再入重围,奔着雪光杀去。

晢晔内力澎湃,银月刀红光灼空,刀气所及之处,人人胸口裂痛,齿根龇血。

要是这刀气突破太白心经的防护,林雪崚就算三头六臂,也必死无疑。

空中掠过一排轻健身影,是岳川和悬天营的链兵手,之前岳川领着这几人绕去麦田山顶,晢晔却下山入阵,他们跟着下山,比众人都晚到一步。

这几人依仗轻功之利,越过重围,直奔红光、雪光冲激之处。

刀、剑相拼,气势如同两团烈焰,晃得人难以直视。

岳川脚一落地,便被刀气震得吐了一嘴血,他瞥见几丈外有一头负伤倒地的骆驼,抛出飞爪,钩住骆驼,其他几个链兵手也纷纷效仿,他们没有赛吉独自掷马的神力,因此合力拖甩,把沉重的骆驼提抛而起,掷向红光最烈处。

骆驼一触红光,巨大的身躯顷刻暴碎,林雪崚被淋得全身是血,却也因骆驼这一阻,再次在醒刀之利下幸存。

晢晔也溅了半身血,风度却丝毫无损,“林宫主,别来无恙。”

他余光一扫,叶桻正不顾一切冲回重围,向这边杀来。

林雪崚浴血而立,英眉怒目,衬得手中剑越发雪亮耀眼,“赵漠,鹰喙峰顶胜负未分,你坠崖而遁,这剩下的半场,你欠我太久了!”

第229章 铮铮白虎

韦纥得了晢晔之令,生擒青剑将领便是头功,叶桻去而复返,韦纥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露夏栈、蛰冬栈两向夹击黑旗军,韦纥布了一个双头蛇阵,左右抵御,然后从蛇腰抽出一百多名黑旗军,离阵追截,将叶桻团团围住。

叶桻鏖战太久,战马累得腿抖,避狼图已经施展不灵。

周围越困越紧,忽见黑旗军惊呼乍起,铁牙赶着十几头惊恐的骆驼疯奔而来,将韦纥的包围冲散。

帕伊黛的骆驼也在其中,连拐带撞,她在骆驼背上拼命稳住,叶桻趁乱杀开血路,一阵猛风,和她擦身而过。

帕伊黛回目追望,叶桻不顾一切,向银月刀闪耀处冲去。

她心口砰跳,之前他虽然拼命,却没有这样驰魂夺魄的决绝,是为了那个和君长相斗的女将吗?以他现在的体力,怎么会是君长的对手?

她暗暗焦急,旋即一愣,他和君长,自己究竟为哪个担心得多些?

正分神,铁牙兜回来,骆驼猛然一耸,将她掀颠下地。帕伊黛惊叫一声,骆驼重蹄踏落,就要踩上她的脸。

千钧一发,尉迟阳纵骑而至,伸刀一挑,将她从蹄下抄起,拨回骆驼背上。他顺手抓过她腰间的牛皮绳套,追向叶桻。

尉迟阳的套马术不知比帕伊黛高明多少,离着三四丈,绳套抡圆,叶桻听到风声,未及回头,胸口猛然一勒,离鞍而起。

尉迟阳左臂一抻,将叶桻凌空拉来,伸臂接住,拽到自己马上。

叶桻筋疲力尽,又被绳套圈了五六道,勒得几乎背过气去,根本挣弹不动。尉迟阳在他耳边低骂:“你帮不了她,这是找死!”

韦纥带人追至,尉迟阳已经挟着叶桻转奔向北。韦纥暗啐一口,到手的功劳竟被白抢了去!

林雪崚正用“龙渊诀”和银月刀烈战,猛见前方重围里有个人被绳套勒上半空,坠入敌手。

叶桻身着凉州军盔甲,浑身血污,面目难辨,可她一眼看到他手中的凌涛剑,“师兄!”

银月刀趁虚而入,她飞快侧让,旋身一剑,将银月刀挡偏,可肩头还是被锋锐的刀气劈开一道口子。

银月刀的弯月刀刃和北斗钩大同小异,晢晔可以随心所欲的使用钩法,森猛内力合上神刀之威,每一招都如魔境地狱。

更险恶的是,不能与他兵刃缠连,更不能以掌相触,但凡有内力交汇的契机,阴险的阎魔引就会夺路而入。

晢晔瞥了一眼尉迟阳的背影,“怎么,林宫主,又想和你师兄同使‘南斗阑珊北斗稀’?”

林雪崚本打算拼个殊死胜负,现在急火焚心,只想去救叶桻,可银月刀岂能轻易摆脱?

启明军正与月鹘军激战,人人蹈锋饮血,叶桻被敌将带着,在万马丛中越奔越远。

林雪崚深吸口气,用太白心经镇住胸中焦灼和肩头剧痛,寒雾铺卷,脚步轻疾,剑若冷电,承影诀!

便是晢晔,也不敢掉以轻心,她比邝南霄更轻,更灵,更快,飘忽幻魅的承影诀到了她剑下,神驱仙助。

银月没云海,血光击闪雳。

他们可不象谢荆和邝南霄那样意图试探,彼此容留,问星台换成千里沙场,再无局束,杀气无边。

承影诀星驰电掣,流光绝汐剑的寒雾在血海中绽成一朵白莲,万马奔腾的五色旗军都不能掩其光芒。

寒雾里刀剑密错,银月刀拼不过快速,晢晔以攻为守,夺势而起,银月刀划破寒雾,血光又重一层。

流光绝汐剑白电凝做一束,直冲血月。

晢晔早就清楚,承影诀是为了掩护绝杀一击的鱼肠诀。

他有所防备,但林雪崚这一剑只刺了半路,她“迎风晾羽”,忽然拔高,人跃半空,变刺为劈。

这一剑不是鱼肠诀,而是斩蛇起义的帝王之剑,赤霄诀!

剑光落瀑,银月刀中路变上路,横挥猛挡。

晢晔心知慢了半瞬,难抵此剑之威,左臂一振,扬掌击出,以“一翼遮天”为银月刀增威添势,迎向赤霄诀。

血色刀光被“一翼遮天”一推,陨星燃火一般,照亮暮空。

林雪崚人在半空,遇此阻击,如顶飓风,肩伤被刀气和掌力一冲,又扩数寸,鲜血淋漓。

她死死咬牙,赤霄诀直劈到底,刀剑相撞,激震千军。

晢晔见她不折不挠,亦是吃惊,接剑时“一翼遮天”转为“大托莲式”,如此猛烈的内力,吐收转换只在一瞬。

银月刀有大托莲式扶助,卸去了赤霄诀的惊天一击,晢晔用刀气护体,胸口仍是一阵麻寒,连退数步。

林雪崚被震得斜弹向后,侧飘而落。

她咬牙太狠,嘴角出血,这一剑拼尽全力,仍是胜不了晢晔,能平安撤出杀气蒸腾的刀圈,都已不易。

足一沾地,便想去追叶桻,可激震之下,后劲仍在,痛得腑脏一缩,肩头涔涔血落,她弯腰而喘,以剑支地。

身畔有人朗声道:“林丫头,你去救人,北斗君交给我!”洪钟之音,一听就是段铮。

林雪崚咬唇,“老爷子,扛不住就收,别硬撑!”

她深吸口气,用太白心经提力,将心一横,跃回马上,向叶桻被掳去的方向急追。

晢晔不知段铮入了启明军,吃了一惊。叶桻有避阵之法,已是大患,若再加上熟知神鹰阵法的段铮,转避为攻,自己潜心致力多年的心血,岂不是一碾就碎?

他看着白发矍铄的段铮,默默转动手中的银月刀,眼中的沙场血色遮住了一闪而过的痛惜。

“段老哥,你不是有负累的愚人,本可以劫劫财,喝喝酒,快意人生,不必象他们一样,糊里糊涂,变成一滩分辨不出的泥血。”

段铮哈哈大笑,“赵漠,你过了半辈子,却根本不知道何为‘快意’。被砍一道伤,砍还千百道,得来的不是快意,是糊给自己的一层层狗皮膏药,我今日就算变成一滩泥血,也比日后称王称帝的你,畅乐百倍!”

白虎刀风雷一挥,迎向血光绽放的银月刀,“世上只有拦路虎,有谁敢拦老虎的路?”

林雪崚驰马冲奔,兜了几个来回,哪里找得到叶桻的去向,她心若滚煎,却不允许自己乱方寸,失大局。

战场正中的金旗军见她负伤,穷追不舍的跟杀而至,林雪崚将心中之怒化作剑上之利,雪光所至,彗炽横空。

四面八方的启明军、盛军、凛军,皆以剑光为励,青肝碧血,搏命奋击。

天色由暮入夜,这一场大战,远比晢晔预料得艰苦。月鹘军来来回回,激战整整一日,重创西北盛军,早已力超所能。

东栾渐被醒刀之气重伤,仍在指挥厉旭坛与红旗军血搏,柯文熙的抹濂枪挑青旗军主将于马下,惊春栈趁势将青旗军杀退三里,羿射坛射散了白旗军,月鹘军围而缺角的捕鱼术变成了决堤而泄。

北方号炮连响,甘振调军接应,温遥的盛军大举冲出重围。

晢晔果断传令,让金旗牙军吹号角收兵。

段铮被银月刀劈得伤口纵横,白须白发都被鲜血染透,可他越战越勇,仍在大笑,“赵漠,你见势不妙,现在想逃?”

晢晔心神不宁,撤退的盛军有凛军掩护,启明军断后,甘振为援,后两者锐气犹猛,不是没有突然反击的可能。

月鹘收兵,必须收得有策略,不亲自调度,他不放心。

流光绝汐剑北绕南指,夜色之中剑光华亮,果然是林雪崚见月鹘军收兵懈怠,让正在断后的启明军反戈一击。若月鹘抵抗不住,只怕会反胜为败。

晢晔目中寒光毕露,“老段,真找死,我送你一程!”

他纵身一跃,双足狠踢,“大提涉式”连环夺命,银月刀划出日光般的宏亮,是北斗钩法里最磅礴的“日月经天”。

他在神鹰教压抑自敛,这无比张扬霸道的钩法,段铮第一次见,也是最后一次见。

段铮毕竟上了年纪,虽然意气勃发,但血战至此,体力不及晢晔,大提涉式的凶悍六踢,他连避五踢,没能躲过最后一踢,身体后倾失衡。

银月刀当空而划,光芒爆亮,将刚猛了一世的白虎刀一劈而断,亦将段铮拦腰一斩为二。

段铮身分两处,肠脏尽出,血流满野,却在临终前,将晢晔心中的不安和恐惧,看得一清二楚。

他竭尽最后的力气,铮铮一笑,“痛快!”

晢晔踩着破碎的肠脏,踏血而至,看着段铮的瞳孔慢慢散开。

紧攒的眉心不自觉的一抽,他自从悄悄跟随石危洪来到中原,便不允许自己和任何一个汉人有深交厚谊。他可以用神鹰教为饵,看教众被屠而亡,他可以害谢荆,伤江粼月,劈纪铁离,卖角宿使者,虐燕姗姗,杀段铮。

他应该无动于衷,可为何现在,竟有一丝悲空?

银月刀吸饱了血,光隐而收。

晢晔木然的提着刀,靴上沾着段铮的血,一步步走回马旁,呆立片刻,提缰上马,驰回月鹘军中。

林雪崚远远看见银月刀刀光暴绽,而后饱血而隐。

饱血而隐。

她拼命睁着双眼,继续调度启明军各部,脸颊忽然剧痛,象有薄刀正一层层的把脸上的肉削去。

那是流泪如瀑之痛,不受控制,如刀似割。

盛军突围北撤,尉迟阳早行一步,挟着叶桻向北飞驰。

前方号炮震响,火把耀空,甘振出城接应,率军而至,与尉迟阳撞个正着。

甘振身边的盛军一见落单的月鹘将领,怒火中烧,二话不说便上前围剿。

甘振看得清楚,尉迟阳马上另外横着一人,手中握着凌涛剑,被绳套圈着,全身是血。

甘振怒吼一声,飞骑而出,手持长柄战斧,把其他盛军甩在身后,“贼将,还不下马就擒!”

尉迟阳挥刀接战,两人以前切磋的时候太多,闭眼摸熟的战了二三十个回合,甘振瞅准空子,虚抡一斧,探手一拎,把叶桻抢到自己马上。

尉迟阳作势狠攻,却卖个破绽,引得甘振一斧砍中他的后背,尉迟阳痛得面无血色,拨马败走。

甘振佯追半里,勒马停住,把叶桻扶下来,解开绳套。

尉迟阳知道盛军会在麦田山陷入死境,而唯一可与神鹰阵一搏的,只有能以三百骑士与葛禄大军周旋的叶桻。他派人送密信给叶桻,叶桻及时赶至,救盛军于绝境,尉迟阳又在大战中欲救故擒,把不要命的叶桻安然送回甘振手里。

甘振长叹,不知他那一斧是不是太重,能否让尉迟阳回到晢晔跟前,自圆其说。

晢晔指挥收兵,月鹘军退回黄河西岸,凛军护着温遥的残兵回到灵州。

断后反击的启明军最后离开战场,比盛军迟了许多,林雪崚怕灵州二度开城,给近在咫尺的月鹘军可乘之机,没有跟进灵州,而是让启明军撤进了边乐川藏兵洞。

她拿着李烮给她的藏兵洞地图,找到几处深广的大洞,休兵疗伤。

安顿到后半夜,她疲累欲散,独自一人瘫坐洞口,遥看高天冷月,脑中一片虚无。

天明时,七江会、五湖帮清理战场归来,带回被劈断的半把白虎刀。林雪崚接刀在手,只剩一半的刀身已经卷刃,仍泛着隐隐的虎纹光泽。

鱼城城头,“白虎君威猛过人,义军若得你相助,可抵兵马三千!”

神泉沟畔,“找人撒气有什么用,一个妇道人家,不高兴就早早撂担子,嫁给江粼月那混小子,山野逍遥,岂不爽快?”“白虎君!三十回合,你接不接战?”

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刀上。

霍青鹏深吸口气,“白虎君……只找到一半,埋了。甘振派人送了消息,你师兄在灵州,身上伤重,但性命无忧。”

林雪崚忍住抽泣,仔细回忆,挟走师兄的那名将领背影并不陌生,应该是尉迟阳。

尉迟阳此刻正跪在晢晔身前,盔甲褪去,背上伤口将上身浸成了红色。他生擒了叶桻,但遇上了前来接应盛军的甘振,他久战力疲,不敌甘振,叶桻被甘振救走。

旁边的韦纥不住冷笑。

晢晔并无怒色,要不是尉迟阳,他未必能发现叶桻这个隐患。

“尉迟阳,给叶桻送信,让他来麦田山的是你,救他出围的也是你,我不恨留恋旧情的人,但事不过三,现在已是两次,你若再犯,便按叛将论处。”

声调平平,却令人背心发寒。叛将的下场,是变成虞坡那样的血鹰。

尉迟阳垂目,“君长宽宏,属下铭记!”

晢晔取了药,亲自为尉迟阳裹伤,“我之前说过,这次回来,要你改个名字,不再用汉人叫得顺口的尉迟姓,从今日起,我赐你骨勒姓,名字改为迦阳,可还顺耳?”

“多谢君长!”

战后清点完毕,晢晔遣散各部,来到黄河岸边,默然望月。

映月发亮的冰面上,浮现出神鹰教的新年庆宴,燕姗姗吹笛,老雕和段铮斗酒,田阙与江粼月猜拳,谢荆给大家添菜,他自己象个孤魂一样,似笑非笑,独坐一角。

晢晔长叹,他没有让人去找燕姗姗,她若重伤,会被发现汉人身份。

如此萧寂的夜晚,没有那女人的笛音,似乎不太习惯,难道这就是寂寞?

晢晔揉揉额,把那女人从脑中赶走,抬头望向月下的灵州城。

老段,被砍一道伤,砍还千百道,不是为了快意,是为了永远不会再有第二道伤。

这一战,还没完。

第230章 冰凌城下

盛军撤回灵州,麦田山之战伤亡极重,城中余军总计不到两万,人人悲沉。

甘振安慰温遥:“晢晔非同寻常,鹰阵离奇,咱们拼尽全力,灵州仍在,他没有得逞!”

次日清晨,莛飞站在城头远眺,月鹘不再隐藏行踪,屯扎于灵州西北,隔河可见。

天气明显暖于昨日,城前的冰面虽然没有破裂,但薄处已见水色,几群白色的水鸟在晨曦里向南集飞。

莛飞张望片刻,急速奔下城楼,“温将军,晢晔要用凌汛淹城!”

温遥一惊,“你怎么知道?”

莛飞道:“水鸟集结,沿着河道飞向西南,是去水边觅食,上游应该已经融冰开河了。灵州比南面冷,还有完整的冰层,南北差异如此,一旦上游流凌北漂,推向灵州,水位壅涨,水鼓冰开,就是最容易爆发凌汛的‘武开河’。”

“易公子,灵州抗洪多次,堤坝坚固,以往开河,也有冰凌外溢,但很少有淹进城的时候。”

“温将军,前些时日灵州以北的兰池堡中蛊而破,哨探说兰池堡所临的黄河东岸大堤被大段大段的毁去,那里河道曲拐,容易壅冰,现在月鹘在兰池堡对岸的西北方扎营,等河中冰凌满溢,漫出堤坝豁口,晢晔便可坐看冰水铺向东南,吞没灵州,淹盖百里!”

温遥想起毁堤之事,当时以为是月鹘泄愤,原来晢晔早有谋划。

麦田山之战,晢晔步步为营,把西北各戍盛军引到一处,吸进绞肉的神鹰阵,如果盛军足够侥幸,还能筋疲力尽的撤回灵州,他便借用季节和地利,凌汛夺城。

众人听得发冷。温遥还没从大战中恢复,精神疲弱,口吻依然坚定,“我派人去补堤!”

莛飞摇头,“豁口宽长,地层还冻着,河岸取土十分困难,恐怕来不及,再说晢晔岂能让咱们安稳补堤?”

“易公子,你直说,有什么办法?”

莛飞并无把握,手心发虚,“咱们让老天作庄,和晢晔一赌!”

“此话怎讲?”

“温将军,灵州西南三十里是鸣沙寨,外临青峒峡,黄河河道在此收窄,上游流凌会在这里拥积,堆成冰坝,青峒峡以西有数条水渠,从黄河引流灌溉,其中最大的一条叫作唐渠,与黄河河道同向并行,相距八九里,长达百里,唐渠又有左右支渠,形同树杈,渠间有水道,连成灌溉水网。这些水渠分布复杂,只有州府水域图上才会标注,晢晔并不了解。”

“这几年战乱,居民畏战迁挪,水渠荒废,但引水闭水的闸桥还在。唐渠东面有一条支渠,名叫惠渠,正好通往月鹘大营背后,如果咱们偷偷派遣两路人马,一路打开闸桥,把黄河主道的冰凌先分入唐渠,再导入惠渠,另一路摸到惠渠下游,堵住渠道,就可以缓解主道凌汛,让惠渠冰凌漫滩,反淹西岸的月鹘军。”

温遥让司田参军取来灵州水域图,上面详细的绘着各条渠道,果然和莛飞描述的一样。

叶桻目露欣慰,衢园玄阁虽然烧毁,但那些书卷图谱真的都在小书呆的脑袋里。

窦三郎依然困惑,“易公子,老天坐庄,是什么意思?”

莛飞细看水域图,“我不能断定青峒峡的冰坝会堆到什么地步,能把多少水放入主河道,又能把多少水分进唐渠和惠渠,这由天气、水位、冰情所定,半在天意,半在人为,如果主河道仍然溃决,咱们还是会面临凌汛之险,到时候只能看两条水路的灾情,谁轻谁重,哪一方会被淹,所以是一个赌。”

甘振回忆镇夷峡之战,“易公子,上次疏冰可行,这次反之易可,如果冰坝拥积不足,我可以带人投石添堵,设法把更多的水引进唐渠。”

莛飞想了想,“以前我爹爹拦冰导凌,都是提早在河中打十到十五尺的石桩,那些河流也好,镇夷峡的黑水也好,都远远无法与黄河相比,黄河冰凌能将一整座桥瞬间推断,大的冰块可以巨如牛车,投石在黄河难以奏效,与其在青峒峡添堵,不如在废弃的兰池堡备好巨石和抛车,盯着主河道汛情,随时破冰排险。”

温遥捏起拳头,麦田山大战折损,西北盛军之恨越积越深,正面交锋难敌晢晔,可他心存余韧,仍未放弃。

莛飞之策,是最后的反击。

温遥一擂桌案,“那就赌!”

众人聚首商议,各派其职。

莛飞在城中领军民堆沙袋保护城门,掘排凌道,把存粮战具挪到高处,用尽一切办法,抵抗可能来袭的凌洪。

甘振领人赶往废弃的兰池堡,搭建抛车,准备巨石。

叶桻带一小队士兵从上游偷偷过河,去堵惠渠。

窦三郎携水域图前往藏兵洞,让启明军赶往青峒峡,开闸导凌。

温遥派人查看上游凌情,总察调度,镇守灵州。

盛军不能在晢晔跟前显露异相,又须防着月鹘的哨探猎鹰,灵州表面一片死寂,一切都等到深夜再悄悄实施。

天黑之前,叶桻从怀里摸出白衣布偶,娃娃染了血,他仔仔细细的洗了很久,娃娃的眉目洗得模糊,他想重新描画,又怕自己手拙,绘丑了她的模样。娃娃怀里,依然揣着那支攒有“崚”字的银花垂苏头钗。

想到她就在并不太远的藏兵洞,他的心热跳起来。沙场上几乎伸手可及,却没能与她相聚。

与她处了这么久,他却象变回了青涩的少年。他的情是生长太慢的树,侏儒般的树苗多少年都不抽枝长叶,只在无知无觉的扎根,一直扎到难以想象的深处,树苗才后发而起,华盖遮天。

布偶模糊的面容是玉兰下的四岁娃娃,是桃树下并肩而眠的少女,是双剑相合的生死手足,是折柳相别、抑苦于心的断肠人。

试心箭伤处作痛,汩汩渗血,压过了全身几十条刀剑创口。他有些眩晕,忘了蓝罂让他情绪不可起伏的叮嘱,低头吻了吻白衣娃娃的脸。

藏兵洞中,林雪崚似有所感,悄悄把青衣娃娃拿出来,一次次相别,一次比一次更揪心,想起他浑身是血的样子,恨不得立即飞进灵州。

半夜时分,窦三郎偷偷摸进藏兵洞,找到启明军。

林雪崚听他讲述莛飞之策,看着他带来的水域图,取出藏兵洞图一对照,藏兵洞应该有一条直达鸣沙寨的通道。

她召集启明军精锐,让履水坛带上沄瑁舟,沿着藏兵洞中的通道先向南,再折向西,前往鸣沙寨。

按图走了一多半,通道被塌石堵住,图上无路可绕,她正想要不要冒着被月鹘猎鹰发现的风险,出洞而行,马四福三钻两绕,又寻出一条路,原来有两座洞穴之间洞壁坍塌,另辟蹊径。

启明军从鸣沙寨钻出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月光照出断壁残垣上的一只巨鸟剪影。

众人吓了一跳,难道被射伤的神荼躲在这里?却见那鸟咕咕欢叫,扑向林雪崚,原来是落魄。

落魄随军而行,但一向晚个半天一天,它来时麦田山之战已经结束,启明军撤进藏兵洞,它找不到林雪崚在何处,四处兜转,飞来鸣沙寨落脚。

鸣沙寨外就是青峒峡,启明军来到河边,夜色中看不清河面,又不能举火暴露,林雪崚便用追云链试探,这里冰比灵州薄,化出一片片冰洞,不能行走,却又难以划船。

公孙灏让履水坛把沄瑁舟首尾相连,在半冰半水的河面上铺成浮桥,从冰洞里向下看,河水貌似平无波澜,实则流速极猛。

启明军小心翼翼过了河,到对岸时,天已微明。

林雪崚回头望去,近处的冰在晨曦中微微发亮,青峒峡以南的河面中间已化成水,两边是冰,越往上游,化开的水面越宽,河上漂着大大小小的冰凌。

明明没有大风,却象能听到遥远的轰轰烈烈的风声,混着水响,回荡峡谷,合成一种惊心动魄之音。

她凝目细瞧,目力可及的河道最远处,一道白墙似的河浪正隆隆而来。

公孙灏一见,急呼:“快收浮桥!”

林雪崚这才看清,那不是河浪,是由大大小小的冰块堆聚而成的长达数里的流凌,横跨整个河道,宛如密集马群。

流凌被河水推着,飞速前进,所经之处,浮着的冰凌都被推铲起来,一并向前,堆不下就挤向两边,一眨眼就在岸边垒起冰墙。

启明军一齐拖拽,把连成长串的沄瑁舟拼命拉向西岸。

流凌震撼而来,越堆越高,巨冰参差,床板大的冰夹在其中,都象幼童,有的冰块锐角向前,形似战舰,有的大如房屋,庞然可怖。冰块们上下起伏,彼此倾轧,争抢水路,好一支壮观惊人的百万雄师!

七八条沄瑁舟来不及上岸,被流凌大军一吞而没,瞬间没了踪影。

流凌挤入青峒峡的曲拐河道,与残余的大块冰面相撞,天地轰鸣,冰面受此激震,顷刻爆裂成亿万碎冰。

冰块继续推涌而进,越堆越多,挤不动的就叠摞起来,在河道正中和两岸塞成冰坝。

启明军原以为可以从容不迫的开启闸桥,现在刻不容缓。

按莛飞的吩咐,要先开惠渠子闸,再开唐渠主闸。唐渠渠道荒废,渠口是一排滚石水堰,然后是左右退水闸和引水正闸,正闸之后是一个个分水涵洞和子渠闸口。

各个子闸大同小异,石刻的闸名已经模糊不清,众人依据方位冷静判断,找到惠渠渠口。

霍青鹏转动闸门绞盘,将惠渠闸门升起。

唐渠主闸外已经堆满冰块,公孙灏和杜愈一齐升起主闸闸门,冰块大军挤进门洞,只守了片刻的规矩,便轰然一声巨响,将整座闸桥推断,一涌而入。

杜愈逃得稍慢一步,随桥而坠,被冰块推下水,林雪崚眼疾手快,抛甩追云链将他捞了上来。

杜愈神竿钓人,多次救急,这回轮到他自己被钓,只在冰水里蘸了一下,就已冻得脸色乌紫。

流凌大军泄入惠渠,与主河道兵分两路,浩浩荡荡杀向下游。启明军站在高处,目睹江河伟力,无不震骇。

这番惊天动地,灵州怎会没有知觉?莛飞破晓时就站在城楼上,俯瞰苍茫河野。

初见北斗君,是在冰封初解的黄河九曲河源,怎想到有朝一日,又会在冰封初解的黄河上,与北斗君作天地之赌。

从河源到鹰喙峰,晢晔一直向易筠舟虚心求教山川水利,算易筠舟的半个弟子,父亲,我压得住他吗?

莛飞的胸口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疼,在鱼城、金越面对敌军时,都不曾这样。

蓝罂登上城楼,与莛飞携手并肩,一起站在旭日射来的第一道光里。莛飞握着她的手,胸口稍缓,城下的黄河白练,远处的贺兰山丘陵,都在这道光里显露容颜。

从流凌大军袭至青峒峡的那一刻起,灵州城前的黄河河道就如一条白色巨龙,从冬眠里缓缓苏醒。

撞击之后水流拱波,河道冰盖急剧隆升,是白龙醒后的第一口深呼吸。

伴随着响彻天地的咔嚓巨响,完整隆升的白色冰盖崩碎成无穷无尽的大小冰块,是白龙乍开了千千万万银白的鳞片,曙光一照,闪如星海。

白龙初醒,雍容而傲懒,它被水流缓缓推着,沿河道前游,边游边扩张胸肺,左右扭动,之前很宽的河道现在显得十分狭窄,几乎容不下它的躯体。

温遥奔上城楼,他驻边这些年,那么多次黄河开河,如此宏伟而粗暴的,还是第一次。

白龙挤挤蹭蹭,游到兰池堡,一头撞上拐弯的山角,隆起一座巨大冰堆。

它受痛而醒,初醒的睡意变成了怒意,龙爪推伸,从东岸大堤豁口一泄而出。

甘振在兰池堡的焦黑城楼上连夜搭建抛车,可还没用投石去砸,满河冰盖已经瞬间碎裂。

碎冰在弯道堵累起来,成了无路可去的强盗,疯了一般向岸上堆爬,巨大的冰块象涨潮的浪头一般,从豁口跃涌而进。

冰潮在豁口推开巨大的冰扇,来势汹汹,千军万马的杀进兰池堡,一瞬间便将里外堆了个满满当当,城楼的甘振瞪眼看着大大小小的冰块顷刻爬到自己的脚踝。

灵州城头,莛飞手心捏汗,盛军齐声惊呼。冰凌霸占了兰池堡,轰轰隆隆南下,向灵州淹来。不止豁口,沿岸牢固的堤坝上都有巨冰不断翻坝而入。

如此声势,晢晔亦是震惊,西岸堤坝也有冰块溢出,但地势略高,很多巨冰只是探头挣扎。

月鹘军没见过这样的情形,惊怵无语,满河冰凌都象魔灵附体的活物一样,势不可挡。

冰凌大军是登陆的怪兽,向灵州越爬越近,它野心勃勃,但饱露锋芒之后,便显出疲态,越向前,爬得越慢。

灵州守军提心吊胆的盯着,冰凌爬到离城墙只剩几尺的地方,强弩之末,再无余力。

晢晔失望的皱起眉头,忽然看到河中翻搅的冰堆里,有几条被碾坏的沄瑁舟。

凌汛气势可怖,但没有达到他预期的威力,必有缘故,他心中一个冷战,立刻向月鹘军高声下令:“上马!”

月鹘军不明所以,不敢违令,飞速上马,跟着晢晔向北急奔,没驰几步便觉蹄下震颤,侧头一看,一道气势逊于主河道,却也十分威猛的冰凌白龙,正向他们碾杀而来。

惠渠冰凌!

黄河冰凌的震撼,掩盖了惠渠冰凌的声势,莛飞的冰凌反淹是奇袭、偷袭!

月鹘军没有高墙保护,若被冲淹,死伤难估。

可莛飞和温遥都没有想到,晢晔会有所警觉,突然拔营。这提早而行的一步,战果可能大有差别。

甘振在摇摇欲坠的兰池堡哈哈大笑,抛车起落,一块块大石、巨冰抛向对岸,砸向匆忙逃撤的月鹘军。

惠渠冰凌顺坡而下,与黄河两道相夹,把月鹘军的逃路越逼越窄,躲不及的人马下有凌洪淹卷,上有飞石坠冰,死伤无数,是月鹘出征以来前所未有的险境。

抛车射程已到极限,甘振继续指挥,猛投猛抛,乱石雨下,将对岸的路封住。

晢晔划破手指,银月刀血光弹出,劈向封路的冰石,这层障若不立即破除,惠渠冰凌便是月鹘军的坟墓。

他拼足全力,刀风过处,封障冰石粉碎,爆激半空。

月鹘军一小半淹没于凌洪,主力夺路而出。

盛军目睹此景,虽然遗憾,却也振奋,毕竟是与晢晔交战的第一场胜利,灵州和兰池堡欢呼雷动。

莛飞扶城而立,腿都有些软,温遥眼泪夺眶而出,龄朋,是你和千千万万盛军的亡灵,在天上佑护吗?

月鹘败退,黄河开冻北上,温遥为逝去的将士高设祭台,盛军白衣唁奠。

启明军回到灵州,亦是振奋,林雪崚在一片欣然忙乱中到处寻找,不见叶桻。

甘振已经安然回城,叶桻带着一小队人去堵惠渠,返程时黄河冰凌满溢,一时回不来也不意外,可林雪崚心中恶寒,有极可怕的预感。

温遥派人两岸搜寻,几天过去,叶桻他们仍是毫无音讯,踪迹全无。蓝罂让铁牙去找,依旧一无所获。

林雪崚心急如焚,和启明军再次前往惠渠下游,落魄忽然一个直落,探爪从冰块堆里抓出一物。

凌涛剑。

第231章 布衣铁骨

巨大的铁笼里,三只獒犬横躺在地,另外四只围成半圈,凶神恶煞的盯着面前的血人。

铁笼长宽三丈、高一丈,原本关着几十只鹰营新捕到的野鹰,现在成了人犬相搏的角斗场。

叶桻并不与獒犬对视,任何挑衅、猛动,都会触发獒犬的下一轮攻击,能多稳住它们片刻也好。

他在麦田山受了一身伤,现在又添了一道道犬齿撕扯的豁口,小臂、小腿好几处被咬得肉如锯割,洞穿露骨。

沥洒满地的血、死去的獒犬、踏血交叠的爪印,铺成一片惨烈的狼藉。

比这片狼藉更惨烈的,是时时牵动、寸寸开裂的剧痛,他失血太多,连血王精也跟补不上,头沉眩晕,口唇苍白。

纵然如此,他仍是背依笼壁,缓缓站直,一双手紧攥成拳。

笼外的月鹘军一片惊默,这人是铁打的吗,千疮百孔,还能站起来?

叶桻稳住心跳,从七岁拉纤起,被人轻贱、嘲辱、诽怨、责打,都左右不了他。

月鹘军是存心报复。叶桻带人在惠渠下游堵渠,凌洪退敌,一举淹去月鹘主力三成人马,可回灵州的捷径也被淹没,不能原路返回,只能躲开冰凌,绕道远行。

没想到月鹘大部逃撤后,晢晔恼怒不甘,入夜时带着两千精锐,出其不意的杀了个回马枪,与叶桻他们撞个正着。

跟随叶桻的只有二十几个人,为防月鹘军去而复返,特意趁夜寻路回城,结果被百倍于己的月鹘军团团围住,叶桻满身是伤,敌不过晢晔,一行人尽入敌手。

掳到叶桻,晢晔亦是意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晢晔收住怒气,冷静下来,没有继续与灵州磨耗,而是率领月鹘大军挥师东北,越过黄河,与燕然军会合。

燕然军是晢晔在乌日勒做娑陵王时培植的骑兵,首领名叫绍木,原是金斡帐下的百夫长,与金斡不和,一直不得重用,跟随晢晔之后才崭露头角。

乌日勒覆灭,绍木驻守燕然山,孤旅在外,不想被花讫勒吞并,他借晢晔之势,不断壮大燕然军。

晢晔调动整个北境,南下攻盛,花讫勒、百丽在东,月鹘在西,燕然军在北,三向合力,中原这只核桃,再硬也会被一举夹碎。

燕然军克丰州、夏州,进势极猛,可就在最后发力之际,百丽、花讫勒忽然先后撤军。

百丽后方爆发驼鹿血疫,边境部族被迫迁徙,必须回去救治。花讫勒称耗战太久,冬尽春来,天将变热,士兵水土不服,北方牧草返青,要归境养兵。

绍木一听,也想返驻燕然山,省得草原被花讫勒趁空占去。

变故接二连三,晢晔只得舍弃灵州,与燕然军会师,将绍木稳住,双军一同驻扎在夏州之南的乌石城。

如果中原是鼻梁,河西、河东是左右双眼,乌石城刚好是眉心要害。

晢晔虽然劝稳了绍木,可退兵之意仿佛一不小心溅开的火星,一处燃起,别处也难保太平,野火此起彼伏,月鹘各部都萌了厌战归乡的念头。

月鹘夺回陇昆,重立新盟,已经心愿得偿。在大盛境内冲杀抢掠,算是发泄铁门关之恨,可泄来泄去,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和满足,反而一天比一天疲惫空虚。

神一般的晢晔,也渐渐褪去光环,河西之战不如预期,盛军虽然遭受重创,灵州、凉州依然钉立不倒。

中原要地、大盛饶土,月鹘真有力气吞下吗?吞下了,又消食得了吗?适合月鹘人的家园,哪里比得过天山脚下的草原金城?

晢晔听着各道消息和各部议论,望着西京方向,遥遥冷笑。

牵一发而动全局,李烮,你以为我看不出靺末部突然迁移,引起连环退兵潮,是你的手笔?我回归月鹘,根基不稳,利用大战树威集权,可一旦战况不利,权威便易受损,你太清楚这一环,所以不惜让自己陷入势单力孤的境地,也要派太白军驰救灵州,令我功败垂成,然后你怂恿盛廷,趁着月鹘兵疲,添柴引火,暗收九部,分解人心。

你以为只要这样,我就会进退维谷?

李烮,幸亏你没被毒死,你要是死得容易,岂不可惜。

晢晔令鹰营传讯,让铁赤、楚勒、塔什、喀伊四部族长与月鹘主力会合。晢晔还在麦田山时,就已让四部动身,只留哥舒玗与凉州对峙,现在四部已过黄河,得令后会昼夜加速,赶来乌石城。

报信猎鹰高飞远去,晢晔沉思片刻,紧了紧狐裘围领,缓缓踱向鹰笼。

鹰笼外围了好几层士兵,帕伊黛也挤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满心纠沉的看着笼中的血人。

晢晔来到,人群散开一条通路。

晢晔太了解叶桻,想从这木头人嘴里套出秘密,几乎不可能,所以他连问都不问,直接让叶桻与獒犬相搏,那套奇异的避敌战术,在保命时会本能展露,一览无遗。

叶桻看穿了晢晔的心思,硬是用毅力克制了本能,原本可以用避狼图闪躲獒犬,却一步也没使,宁可赤手空拳,与獒犬血肉横飞的硬拼。

晢晔走到笼前,垂眼一扫,躺倒的獒犬已经增至六条,只剩最后一条名叫巴图的猛犬,还在与叶桻殊死相对。

巴图肩高三尺,体壮如熊,它见晢晔观战,格外卖狠,向叶桻冲奔两丈,一跃而起,咆哮高扑,锐齿直咬叶桻咽喉。

叶桻血肉模糊,四肢重伤无力,但他仍记着与铁牙嬉戏时的经验:攥拳保护手指,遮挡遍布大血管的脖子、胸口、大腿,力气不够时,利用体重。

巴图扑到眼前,叶桻顺着它冲来的方向仰身后倒,伸举小臂,隔开它的尖齿利爪。

在观者看来,如狼似虎的巴图猛势惊人,将叶桻一推而倒,它踏着他的胸口,去咬他的脖子,谁知叶桻背一沾地,立刻侧滚上翻,反压在巴图背上。

巴图被压得站不直,它急于扭转,四爪蹬地一掀,叶桻仍是抱着巴图的后背不放,始终把它控制在无法进攻的被动姿态,一人一犬连滚几滚,象草原上的壮汉摔跤。

叶桻太虚弱,只能投机取巧,拼命坚持,巴图费力扭滚,徒有一身蛮狠,却施展不开,难以挣脱。

叶桻占着有利身位,终于借着持恒的毅力和自己的重量,将巴图牢牢压住。

他小臂伤重,双手使不上力,用手肘狠击巴图的头顶和后颈,这两处是獒犬的薄弱部位,重击之下,巴图口吐白沫,昏厥不动。

帕伊黛心跳激剧,紧张得不敢直视。月鹘军一片震愕,伤成这样仍能空手战败猛犬,此等勇士,找遍九部也无匹敌。

叶桻用光了最后的力气,瘫躺在巴图身侧。这一番扭滚,从头到脚的伤口全都扩裂,疼得他神志模糊。

痛到极处,意念开始自救,产生了魂灵出窍的幻觉,好让肉体之苦麻木疏远。

虚晃飘浮的混沌之感似曾相识,依稀回到了白果坳,七天七夜全身换血,将死未死。

晢晔叹口气,走进笼子,在叶桻身边蹲下,“性命攸关,还这么犟。”

他看着叶桻糊满血汗的脸,“你们衢园,都是一横心犟到底的傻子,当年在问星台,易筠舟死也不肯透露实情,那又如何,假以时日,还不是真相自明?你在麦田山所用的避敌战术,处处针对神鹰阵,当年老雕之所以会在比武中输给老书呆,就是因为易筠舟会用这离奇的避敌术,没错吧?”

叶桻胸口起伏,闭眼不睬。

晢晔耐心倒好,自言自语一般,继续问道:“这套避敌术,到底从何而来,老书呆是怎么得到的?他虽然至死不言,但早已把秘密告诉了小书呆,小书呆又在问星台之后,告诉了你。”

叶桻皱着眉,毫不理会,这些话传到他耳中,象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皱眉不是因为疼痛和晢晔,而是胸口有种令人慌神的空虚。

他手指一抽,忽然意识到,白衣娃娃不在了!

刚才与獒犬扭滚,胸口撕扯,一直象命根子一样护得死紧的白衣娃娃掉了出去。

叶桻陡然睁眼,心口象被掏了个窟窿,他侧脸寻找,慌急之下,全身的血蹭蹭加速,从各个伤口汩汩外流。

眼神四扫,终于看到白衣娃娃躺在左手几尺外的血泊里。

他想撑坐起来,肩膀刚刚抬起几寸,便是一阵百骸俱碎的剧痛。

冷汗雨下,他急促喘息,伸出左手,够向娃娃,肉翻露骨的小臂每挪一寸,都是酷刑。

还剩几寸,便能够到。

晢晔冷笑一声,叶桻对他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何必再披着和颜悦色的伪装。

虽然笑着,眼中已是凶厉毕露,他摸出随身匕首,狠直插下。

噗的一声,飞血四溅,匕首插穿了叶桻的手背,象钉住案板上的鳝鱼一样,把摸向娃娃的手牢牢钉在了地上。

就算忍痛忍得麻木,这一下仍是将叶桻的三知六感插得崩炸。天旋地转。

晢晔捏着匕首,左摇右动,把叶桻掌心的籽骨搅得粉碎。

帕伊黛拼命用手捂着嘴,眼眶涨红溢泪,只是看着,都痛裂心肺。

叶桻疼得抽筋发抖,嘴角渗血,几乎昏死,仍是紧咬牙关,一声不出。

晢晔俯身贴近,“叶桻,我的话,你不听,不会有好下场。我想得到答案,未必是难事,你也不是唯一知道答案的人,你铜皮铁骨的扛着,只会祸害更多,你死抱着不放的刚烈,是令人费解的愚蠢,你真有这么蠢吗?”

叶桻吐出一嘴血,“晢晔,你才令人费解!你有汉人血统,却憎恨汉人,你手段狠劣的清汉杀戮,不共戴天,却堂而皇之的依靠汉人的武功和阵法,你容不得部下亲汉,却把调控鹰阵的汉人妖女当作心腹,你鄙视汉人不讲信义,却羡慕汉人的智慧才能,你好容易恢复月鹘王子的身份,召回九族,却眼馋中原汉地,想来做汉人的皇帝。古来侵汉的外族,要么蛇吞大象,最终放弃,要么与汉人融合,不分彼此,你想与汉人一刀两断,却又没本事真的割裂,你难道不怕把自己逼进尴尬的死巷,变成疯子?”

他身受剧痛,语音颤弱,这番话却听得晢晔脸色青白。

叶桻用力抽了一口气,“晢晔,你可以忘记月鹘九部内战之仇,重立新盟,为什么不能忘记铁门关之悲,终结月、盛之恨?神刀回世,光复月鹘,你已经做到,应该适可而止。血腥攻盛,不是九部的心愿,更不是你父亲的心愿,只是你自己一意孤行!无论你当年遭受过什么,都不是让两国陷战、生灵涂炭的理由!”

遭受过什么?

晢晔眼中涌起血色,遭受过什么,你知道?

脑中似有一道闸门,死死关着,不让最可怖的回忆寻隙而入,叶桻的话却如刀子,将门上撬开了一条缝。

缝里涌进呼啸的沙尘。姐姐们的哭喊、父亲的怒吼、宁王李睿的笑容……这些都还不是最不敢碰触的可怖记忆。

真正的可怖,是铁门狂沙后的孤荒无助,是沦落被辱的肮脏可耻,是鬼城雅当的浓黑投影。

那些黑影象魔手一样压着他,多少次,他以为自己已经挣脱,得回了自由,可这么多年了,他还在原处。

晢晔太阳穴灼痛,他拼命摇头,想把脑中那道门缝牢牢关上,可怎么关,都是漏的,漏的!

该死的撬门人!一股烧炸的愤怒在胸中熊熊燃起,晢晔一把拎起地上的白衣娃娃,狰狞厉吼,“叶桻,让她给你收尸吧!”

叶桻拼着命,抬起另一只手,来抢娃娃,晢晔猛然拔出匕首,伸脚向叶桻掌上的血窟窿狠狠一踩。

叶桻掌骨全碎,再也支撑不住,痛昏过去。

晢晔出了鹰笼,大步踏风,脸如厉鬼,吓得月鹘军避退不及。

他边走边将娃娃一揉,本想捏个粉碎,不料娃娃身上还插着一支头钗,尖锐的簪尖刺破了他的掌心,象在替叶桻报复。

晢晔看着掌心的血,三下两下将娃娃扯破扔远,吩咐左右:“明天带更多獒犬来,不可喂食!”

他离去很久,月鹘军依然惊恐呆立,直到巴图晕晕醒来,发出凄惨的哼嚎,士兵们才挪动手脚,拖出半死和已死的七只獒犬,锁上鹰笼,各自归位。

帕伊黛不敢滞留,她趁没人注意,偷偷把破碎的娃娃捡了起来,带回自己的庐帐。

乌石城不大,城墙十分坚固,城中汉民被屠去大半,剩下的分给各部做了人奴和战时用来填沟铺堑的撞令军。

月鹘人不喜欢憋屈在城里,各部军卒仍在城外安营,便于牧马。贵族将领们倒是住在城中,有房舍也不睡,还是搭建庐帐,帕伊黛的庐帐便立在城中的僻静一角。

她支开婢女,自己取了水,把沾满泥血的娃娃碎片清洗干净。

想修补好,却犯了难,她不善针线,缝得难看,拆了补,补了拆,花了将近一宿,才勉强拼回原来的形状。

她含着手上肿痛的针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这莫名其妙的傻事。

娃娃的脸模糊不清,她胡想联翩,这是他拼命要去相助的那个与君长对决的女将吗?

麦田山血腥混乱,她没有看清女将的容貌,但光瞧身姿身手,也知是个可倾天下的女人。

她举起娃娃身上的银花头钗,垂苏轻晃,秀气的汉家姑娘戴着这样精致的饰物,该有多美,一定象壁画里的仙女一样。

她有些羡慕,又有些难过,眼圈一红。

天亮前,帕伊黛将娃娃藏好,偷偷弄了一罐烈性泻药,和稀之后,倒在獒犬喝水的盆里,又悄悄取了药膏药酒,来到鹰营。

鹰营隶属金旗牙军,直接听令于晢晔,也在城中。营口的值夜守卫不敢违令行事,可帕伊黛是九族最令人神往的姑娘,平时想搭句话都没机会,她的请求,他怎么忍心拒绝。

守卫左右看看,把鹰笼钥匙给了她,放她进营。

帕伊黛走到鹰笼外,叶桻仍然一动不动的躺着,她刚要开锁,身后忽然闪出一人,将她拉住。

第232章 庐帐屠熊

帕伊黛一愣,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鹰营各处的猎鹰们象中了邪似的齐声厉叫。

天亮前本就寂静,陡然爆发的鹰叫声响彻乌石城,刺耳无比。

她心惊手抖,钥匙掉落,身后那人反应倒快,一把接住钥匙,将她拉进角落。

头顶划风,黑影笼罩,一只巨大的猫头鹰从鹰笼上方掠过,发出鬼怪似的凄嚎。

帕伊黛胸口擂鼓,却也暗松口气,原来猎鹰报警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这突然冒出的猛鸮。

驯鹰手们奔出营帐,拉弓放箭,点火恐吓,猫头鹰躲闪拔高,可它贼心不死,仍是绕着叶桻所在的鹰笼来回盘旋。

鹰营统领扭着脖子张望,一定是笼中的血腥气太重,把饿急的猛鸮招了来,赶都赶不走。

他左右指挥,让人拉起皮幔,将大鹰笼遮住。驯鹰手们吹哨发令,百十只猎鹰冲飞入空,一顿凶攻猛逐,猫头鹰寡不敌众,悻悻远去。

众人折腾了一身汗,伫立片刻,确信猫头鹰没再回来,晢晔也没被惊动,才各自散去。

帕伊黛轻抒口气,回头一瞧,拉她的人也是驯鹰手装束,面容被毡帽掩住大半。

她仔细辨认,“迦阳将军?”

尉迟阳被晢晔改了名,并不习惯,听人呼唤总是迟钝无应。

等到四周归寂,迦阳悄悄将皮幔掀开一条缝,用钥匙打开鹰笼笼门,闪身而入,帕伊黛紧随其后。

皮幔挡光挡声,原本用来蔽护尚未驯服的野鹰,免得它们乱飞怒撞,此刻天色将亮未亮,皮幔一遮,笼中漆黑一片,不见五指。

迦阳取出凛军应急用的夜光珠,贴近叶桻一看,心中一沉。

叶桻昏迷不醒,除了失血极多,还有严重的内伤,他在莫贺延碛引葛禄部驰战,在镇夷峡与哥舒玗冰河决斗,在麦田山重围冲杀,又与獒犬硬拼,身上的伤重重叠加,血王精耗空,多年来一直被血王精克制的试心箭终于在重伤的躯体上施展出凶猛的摧毁力,这次就算大难不死,以后也会羸弱多病。

迦阳默叹,夜光珠照向叶桻的左掌,掌心洞穿骨碎,血肉模糊。

迦阳细细审视,摇了摇头,他治不了叶桻的内伤,也救不了这只手,眼下唯一能做的,是尽力防止凶险的金疮痉和疯犬症,重创如此,稍有侵染便会致死。

凛军有过严格训练,迦阳身上背着四只水囊,他让帕伊黛举着夜光珠,自己向水囊中添加白矾,溶化摇匀,为叶桻冲洗伤口。

叶桻一触白矾水,激刺而醒,他拼命克制,没有叫喊出声,身体因忍痛而簌簌发抖,牙关死紧,下颌僵直。

帕伊黛眉心蹙结的看着,伸手抚上他冷汗密渗的脸。

叶桻疼得眼前模糊,看不清荧荧暗光中的人,只觉脸侧的温热若即若离,真切又虚幻。

“崚丫头!”他喃喃呓语,胸口酸涩淹涨,一行泪溢出眼角。

帕伊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的泪热热的滚过她的手指,她的眼泪也不知不觉随之而落。

迦阳洗清完毕,另外取出一个小瓶,里面有些微腥的粉末,是被疯犬咬死的病兔的脑髓,已经风干研碎。

他将脑髓和水成汁,抹在叶桻伤口,低声道:“叶桻,这以毒攻毒的办法可以保你不患疯犬病,但这几日你一定要做出疯犬病的症状,怕风、恐水、喉紧、痉挛……我会设法送你出城,与林姑娘相聚。”

迦阳认得林雪崚的猫头鹰,落魄既然来了,启明军定然不远。

落魄发现凌涛剑后,启明军继续搜寻,在平远渡黄河岸边发现二十多个盛军士兵的尸体。

月鹘军将这些士兵衣甲除尽,捆住双手,坑埋至腰,上半身露在土外,成了挪动不得的靶子,然后用石头冰块将他们活活砸死,如此痛苦残忍的“石刑”,是对凌洪之仇以牙还牙的报复。

启明军忍着悲怒,将盛军士兵掘出来安葬,尸体全都头开骨裂,面目模糊。

林雪崚苍白着脸,拖着脚步,一一辨认,看了几个来回,确信叶桻不在其中,这些都是跟随叶桻堵惠渠的盛军。

她攥着手中的凌涛剑,四肢虚抖,身子一沉,坐在河滩上。

眼前晃动着灞水岸边的万千柳条,师兄单骑而去,不曾回头。她想追上去叫住他,再看一眼他的面容,却象与他阴阳相隔,任她怎么呼喊,他都听不见。

众人看着她的忧瘁之色,想安慰又词句乏力。

雷钧道:“林宫主,你在这里等着,我带人继续找,一有叶桻的消息立刻告诉你!”

林雪崚摇了摇头,在白果坳也有过这样骨髓凉麻、慌无可依的恐惧,除了迎刃而上,别无可解。

启明军在平远渡过黄河,回到东岸,遇上灵州派出的探骑,得知月鹘军已经与燕然军汇合,驻扎乌石城,承业帝给九部族长分别下了书,想与月鹘铸甲销戈。

西北盛军与月鹘苦战之际,河东仍是一波三折。

微子赐酒后,承业帝处置了吕春祥。余应雷汇集新征兵马,与熊函叛军及花、百联军再次会战。

双方隔着滹水对峙十日,天子阵前督军,余应雷佯撤诱敌,引敌军过河进攻。

花讫勒、百丽骑兵果然按捺不住,率先渡河来攻,滹水西岸遍布丘陵,骑兵上坡,仰攻吃力,天子见战势有利,令余应雷全力压击,花、百骑兵不支溃退。

李壑御驾亲征数月,终于盼来了振奋人心的时刻,他不计艰险,亲自披甲上阵,率领盛军自上而下,俯冲追杀。

熊函的叛军主力也渡过滹水,背河布成“双头锤”阵,中军薄而张扬,两翼厚且隐蔽。

花、百骑兵逃到河边,分向两侧,盛军追至山脚,与熊函叛军撞个正着。余应雷认准熊函的大旗,直捣叛军中军。

可余应雷没有看清全局,叛军人数多于盛军,这是熊函的背水反击之计。

熊函以自己为诱饵,吸引盛军在河边与叛军厮杀,然后令两翼悄悄绕到盛军背后包围封堵,花、百骑兵也去而复返,快速抄截,反将盛军逼进三面是敌、临水无路的绝境。

余应雷阵脚全乱,弃天子不顾,自行逃命。承业帝身陷重围,夺船不得,眼见就要驾崩在此。

大危之时,振威副尉田阙拼死相随,护着天子血战一天一夜,突围而出。

熊函穷追不舍,田阙以极少的兵力与敌周旋,借助各种地势,用千变万化的玄武阵一次又一次助承业帝化险为夷。

李壑原本对田阙心存忌惮,这一路下来,才知道田阙投效盛廷之后忠心可鉴,能武善谋。

李壑在乱军中擢升田阙为镇军大将军、河东行军总帅。田阙临危受命,不负圣望,几场反击战后,终于保着天子脱离险境,平安逃回并州。

李壑连惊带累,回到并州后病倒不起。滹水一役损兵折将,盛军再也征调不出更多兵马,处境困顿。

令人意外的是,百丽、花讫勒忽然一先一后相继退兵。

熊函眼见再下一城就能生擒盛帝,改写江山,联军这一撤,叛军势力大减,没了一锤定音的锐气。

熊函一面向晢晔告急,一面向河东各镇急敛暴征,想用金银战利把联军留住。

河东叛军早就被联军刮榨得抽筋脱骨,粮草牛羊、珍宝绸缎献纳无数,各镇叛将家底掘空,忍无可忍,又恨熊函借机私吞,险些与熊函翻脸。

熊函强征未遂,无可奈何的看着联军搜掳而去。

联军虽退,河东危机仍未解除,大盛依旧双线难支。承业帝在滹水之战以前就派人暗通月鹘九部,封王加爵,赏金许地,以求止戈。

月鹘各部久战疲劳,有了妥协之意,在这节骨眼上,启明军不能进攻乌石城,不能惹乱激变,连叶桻在不在乌石城都不能确定。

乌石城小而坚固,月鹘军在城外掘堑设垒,环围扎营,各部营帐依据旗色,布成髯龙、貔虎、盘蛇、鹯雀阵形,是神鹰阵里最深奥严谨的阵法,各阵自成体系,又彼此呼应。

启明军想找出叶桻下落,不能明攻,只能偷入,然而营阵如迷宫,城外、城内联防守卫,上有猎鹰巡视,下有獒犬严防,无懈可击,悬天营屡次试探都无功而返,宣女躲不过鹰犬,马四福暗掘地道,被城中的地听发现,差点被守军反灌的毒烟熏死。

乌石城举目可见,却无法接近,城外难以久驻,启明军权宜之下,退至盐池戍。盐池在乌石城西一百余里,盐池军被甘振调往灵州,只留了些老弱戍军。

林雪崚一筹莫展,黄昏时独自站在城头向东眺望,盐池戍外残留着前朝为防御乌澜国所建的城墙,残墙久历风沙,高矮不齐,断断续续伸向远方。

这道墙曾是游牧和农耕的分界,后来疆界打破,物产富庶的耕田和盐湖扩向墙外,牧群肥嫩的滩羊上了墙内的餐桌,如今战乱又至,墙内墙外都只剩半荒半草的沙地,夕阳萧条。

世上分分合合,战战停停,怨生怨解,从无休止。林雪崚不相信月鹘会罢手言和,可心中又不由自主的留着一丝希望,就象她明知叶桻处境极恶,却仍然坚信他会平安归来。

从两情纠葛,到两国操戈,是不是都要经过烈火煎熬,才能破去旧壳,获得新生?

落魄飞出暮云,落在城垛上咕咕低叫,林雪崚看着它,怆然一笑,师兄几次说要学明珠弹雀手,还没来得及教给他呢。

她横握凌涛剑,轻轻抚摸,师兄,你从小历尽悲凉,捱得住痛苦,却不习惯承受幸福,你选择远赴关外,并不完全是凛王授命,也是因为我,对不对?你不畏险,不惧死,谁又知道布衣铁骨之下,藏着一颗寻求解脱的心。

一滴泪落在剑上。师兄,我偏不信,我不信你的命书里只有悲苦伤痛,我不信你我只能流落离合,遥望空山……这次若能重逢,我一定要象斩断绊龙索那样,把捆绑在你我心头的枷锁劈碎!

抬手一抻,拔剑出鞘,青锐的剑锋映着血色落日,“落魄,帮我找到他!”

落魄来乌石城,即使难有发现,也是一个向城中凛军旧部求助的信号,他们见了猫头鹰,知道她心急如焚,能传一星半点消息也好。

晢晔,想伤害师兄,你掂掂份量!

她可以顾全大局,可以隐忍等待,但叶桻若有差池,她会破死忘生,不计一切。

迦阳明白林雪崚的难处,月鹘九部即将会聚,君长心思莫测,要救叶桻,必须得等一个契机。

他稍一思忖,悄悄解下叶桻腰带上的青阁牌坠,塞进袖口。

这日天亮后,城外传来连绵号角,铁赤、楚勒、塔什、喀伊四部族长星夜兼程的赶到。

燕然军在南下攻盛的路上捕获一只两岁大的戈壁熊,与月鹘军会合后,绍木将幼熊献给了晢晔。

戈壁熊十分罕见,晢晔为了招待辛苦聚齐的九族首领,在城中结起可容五百人的巨大庐帐,开设屠熊宴。

各族首领盛装而至,向笼中幼熊轮番献上祭酒,帐中立起神柱,女人围柱而舞。

晢晔亲自将幼熊拉出笼,拴在神柱上,熊皮可贵,因此屠熊不用刀剑,也不用箭射,力求皮毛无损。

各部族长分立两边,每边持一根粗长木棍,双向合力,扑向幼熊,用两根粗棍夹住它的脖颈。

幼熊凶猛挣扎,将族长们撞得东倒西跌,这原始的角力又狼狈又热血,各部齐声为自己的首领鼓劲喝彩。

族长们齐心协调,几乎堆成一座人塔,才将幼熊镇住,以棍压之,幼熊气绝而亡,九族沸腾。

晢晔目露嘉许,令人把熊抬走,剥皮取肉,焯煮之后腌上豆豉,混入盐、米、葱姜,然后架火烧水,用大铁甑蒸。

熊肉难熟,一蒸就是大半日,各部首领在庐帐中饮酒谈乐,闻着熊肉的浓香,无不垂涎三尺。

直到夜垂月升,大甑才被抬进庐帐,置于正中。甑为铁制,底有蒸孔,上有铁盖。春季熊以草果为食,肉并不腥,香气混着热气从孔中渗出,溢满庐帐。

晢晔道:“各位首领齐心屠熊,我若替你们切肉分食,难免厚此薄彼,有失公允,不如你们伸手自取,得到哪块,便是哪块。”诸位族长迫不及待,围着铁甑坐成一圈。

晢晔向身后牙军示意,药罗勿和赛吉阔步上前,一左一右,抬起铁盖,却不抬高,刚刚可容一手伸入。

看不见熊肉,怎么抓取?

艾合曼心中困惑,迟疑之际,却见铁赤族长斛萨、楚勒族长仆固斯契、狄力族长韦纥,全都不管不顾,将手从铁盖、铁甑之间的扁缝伸探进去。

也许君长怕众人争挑好肉,刻意如此,盲抓就盲抓。艾合曼挽袖动手,丁什、兀勒、塔什、喀伊几部族长也不再犹豫,探手入甑。

甑中热而不烫,艾合曼摸到肥腻腻的一团,象是熊掌,用力一扯,似乎和兀勒族长扯到了一处,再用力,好象喀伊族长也在拖拽这块。

其余几人亦是各自发力,却彼此牵抢,夺不到手,众人空腹闻着香气,更加焦急,较起劲来,不肯相让。

这熊是怎么长的,难道肉会打结?

斛萨胸中恼火,去掀铁盖,谁知药罗勿和赛吉同时一压,众族长的手被牢牢夹住,闷在甑里,挣脱不得。

赛吉巨力惊人,他被东栾渐的开山钺削了鼻子,面容半愈未愈,十分可怖,众人望之生怯,哪里还掀得动。

族长们渐渐变了脸色,近来各部和盛廷暗中会晤,难道今天要屠的除了熊,还有他们?

艾合曼浓眉一沉,“君长,你这是何意?”

第233章 铁甑分肉

庐帐中刚才还是酒笑欢畅,此刻一片冰寂。

艾和曼的父亲做葛禄族长的时候,为了除去叛逆谋变的长子,曾以赏赐财宝为由,趁长子打开宝箱抓捧财物,突然将箱盖关上,压其双手,横刀杀之。

此刻情形类似,艾和曼沉声质问,面上还算平静,心中早已怦怦急跳。

斛萨面孔酱紫,仍在奋力挣扎,兀勒族长左右惶顾,苍白冒汗,喀伊族长破口开骂。

丁什族长右手在外,抽出腰后的匕首,去刺赛吉的小臂。

匕首寒光挥闪,牙军剑拔弩张,跟随首领的各部族民目睹突变,一片懵怔。

正愕然,匕首停在半空,丁什族长握刀的手被晢晔攥住。

晢晔轻轻一撸,将匕首顺进自己手里,寒光转动,众人的警惧神色映在刀刃上,面孔拉长变形,四向折照。

晢晔半讽半笑,“各位族长,争熊不易,看样子还是我来替你们切分的好。”

一边说,一边捏着匕首,在铁盖顶上划了一个圈,伸手一揭,圆形盖顶被切下来,掀向一侧。

丁什族长更加惊悸,他的匕首镶金嵌玉,是从汉人那里掠来的饰物,并不十分锋利,到了晢晔手里,竟然削铁如泥。

众人的手还被盖沿牢牢压着,连蒸带夹,一圈手掌又红又涨。

大家向甑中一看,怪不得熊肉拖扯不开,肉中嵌了互相圈套的铁箍,每人伸手所抓之处都是一团纠结,但凡牵动,必引相邻几人之争。

晢晔脸上的笑意慢慢消逝。

艾和曼一声长叹,“君长,你想训示,直说就好,何必费此心机。”

晢晔捏着匕首,猛然向熊肉上一插,“心机?诸位族长各怀异志,在我眼皮子底下装糊涂,我怎敢在诸位面前称心机?”

艾和曼扭脸望着他,“君长,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大盛给葛禄部的诏书我看也没看,直接烧了,你不分青红皂白,将我们一同扣住,心怀鬼胎的人应得其所,无辜陪绑的人岂不冤枉!”

晢晔从怀中摸出几张刻着汉字的铁券,“陪绑?诏书烧了,这个呢?”

艾和曼瞥了一眼铁券,敛唇不语。

晢晔将铁券抛掷于地,“大盛的招降券,只要持券投盛,不仅免死,还有嘉赏,百夫长以上得执戟长军衔,银一百两,帛二十匹。葛禄族长,你虽然烧了诏书,但你族中接下招降券的人不在少数,招降券的倒卖价一路飙涨,葛禄部人多势众,招降是不停试探,掘你的根基,你明明知情,却并没过问,是装聋作瞎,观风望向?还是假意拒诏,故作强硬,实则向盛廷抬价?”

艾和曼连连摇头,“君长,葛禄族人倒卖招降券,不过是取笑逗乐罢了,他们若真想投盛,偷偷拿着招降券溜走就是,何必招摇,再说招降券十分可疑,未必是从大盛过来的,也许有人见葛禄部势盛,想搅乱生祸,我岂能随随便便一点就着,火烧全族,遂了他的愿?”

晢晔用匕首挑起一团熊肉,“这么说,招降券四处流散,我还应该赞你精明谨慎,沉得住气?族长,你德高望重,我尊你敬你,无论什么辩辞,我今天依然相信你,不过葛禄部太大,你上了年纪,乱糟糟难以兼顾,我替你找几个帮手。”

艾和曼面色一紧,“帕伊黛很能干,不逊男子,我用不着帮手。”

帕伊黛与葛禄族女眷们站在艾和曼身后的角落里,熊宴之变本就提心吊胆,她一听此话,立刻低头。

晢晔微微一瞥,将熊肉递给艾和曼,“帕伊黛毕竟是个女子,族长,你该招婿了。”

帕伊黛胸口轰轰发震,生怕自己的终身之事在这个古怪又尖锐的时刻被他们明刀暗剑的决定。

艾和曼不想回答,干脆伸手接了熊肉,抓进嘴中嚼咽。

晢晔揩了揩匕首,转向兀勒族长,“你呢?盛廷封你为絜山王,热海以南、达满以北、姑墨之西、葛岭之东,皆是你的领地,他们连王冠、朝服都给你送来,这不会也是来历不明、搅乱生祸吧?”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一双双眼睛忿忿不平,向兀勒族长吾术尔怒视。

吾术尔瞒辩不过,哀告道“君长,我昏了头蒙了心,一时禁不住好奇,想探探汉人的底,今日警醒,再也不受他们蛊惑!”

不等他说完,晢晔已用匕首挑起一团熊肉塞进他嘴中,“好奇?你不是愿为内应,择日附盛吗?镶火焰珠的金丝翼善冠,戴着可沉?佩玉带钩的大科绫罗袍,穿着可闷?你若不被蛊惑,这万里疆土、王爵厚禄,赏给谁去?”

吾术尔被塞得口不能言,嘴角裂血,匕首再深几寸,就会戳破他的喉咙。

吾术尔之子涂迷度上前哭求,晢晔拔出匕首,“你哭什么,你父亲愿意称王归盛,许诺把你送入西京,名为做官,实为作质,你倒是通透,反正厌恶了征程风沙,只想锦衣玉食,不在乎被关在笼子里,大盛赐你李姓,赠你印章,你坦然接受,何悲之有?”

涂迷度瑟瑟发抖,吾术尔吐出熊肉,油、血、口水混得红红黄黄,污了半张脸,他一只手扯住晢晔衣角,泪泻倾盆,“君长,王冠朝服原封未动,涂迷度也不会去西京做官,我愿削了他的贵籍,让他入君长牙帐,做最低等的贱奴,我亦辞去族长及红旗军中一切军职,任凭君长处置!”

晢晔用匕首戳起地上的肉,“眼馋想吃,就别变卦,吞了又吐,是拿大盛消遣,还是拿我消遣?”

不由分说,将沾了沙土的熊肉又塞回吾术尔嘴里,吾术尔不敢再吐,涕泪交迸,将脏肉咽进肚中。

晢晔踱向吾术尔旁边的楚勒族长仆固斯契,仆固斯契目睹吾术尔吞肉,又是恶心,又是鄙夷。

晢晔垂眼,“楚勒族长不必作态,你和诸位一样,并非怒其投盛,而是怨愤不公,楚勒部比兀勒部人多,你自恃威望,可盛廷没有许你王爵,只封你为左骁卫员外大将军兼赤水军使,赏金十万,统辖疏勒、葱岭、碛南,领地远不及絜山王。”

匕首落在两个铁箍交叉套住的一团熊肉上,“我问你,疏勒既划给了你,也在絜山王封地内,你二人是携手共治,互相礼让,还是象今日争肉这样,抢个不可开交?”

晢晔拐手一剜,把交叉处的熊肉挖起来,仆固斯契不敢抬头,刀尖插着肉,在他面前来回打转,躲也不是,迎也不是。

晢晔将肉塞进仆固斯契嘴里,怒色毕露,“大盛暗通九部,貌似在喂你们吃肉,实则是挑拨争端,给你们套上互相掣肘的枷锁,让你们忙于私算,舍本离心,彼此嫉憎!这样的骗局是他们陈年用滥的把戏,月鹘九族吃过亏,上过当,流过血,饮过恨,怎么,征战几日,稍稍累了些,略略挫了些,得了些蜗名蝇利,就全忘了?”

药罗勿和赛吉随着他的怒意再度加力,盖沿下压,几位族长手腕剧痛,再这样,非被压断不可。

晢晔瞧着他们的狼狈之态,绕甑而行,一一历数,熊肉里的铁箍,正如大盛给月鹘九部封赏划分的领地界线,厚此薄彼,互相交叠,有些区域同时封给两族甚至三族,让他们狗咬狗,争个头破血流。

众人私会盛使,互相隐瞒,并不清楚全局,直到此刻,方才彻底明白晢晔的用意。

族长们眼神交对,怨怒悔憾,什么意态都有,谁也不敢应声。

最后还是塔什族长乌齐昆鼓起勇气,“君长,大盛挑拨离间,九族一再失陷其中,委实惭愧。你用心良苦,这顿熊宴让我们几个大醒大悟,一辈子也忘不了。其实,私自与大盛和谈,是因为族人已经泄了恨,得了偿,征战疲劳,想回天山脚下去,汉人的城池再好,不是月鹘人的家,咱们就算踏入西京,也难久住,征讨何益?”

他声调平缓,很有熄火之力,庐帐里冷静下来。

晢晔的沸腾怒意也有所收减,他默默盯着铁甑,“家?”

几百人目光汇聚,呼吸起伏,甑中余热未散的熊肉还在咕嘟作响。

晢晔眼神深如夜空,“月鹘人喜动厌静,游牧为生,马鞭所向,天下为家。游牧人弯刀烈马的勇武,能让部族一夜之间拥有无数疆土,却也能在一夜之间失去一切,也许一场天灾,一场战祸,就会让全族衰亡,片痕不留。曾经的西域霸主乌澜国,浑朔的乌日勒,还有无数草原上起起灭灭的王权,都是相近的命运。”

“能延绵百世而不亡的,不是流浪和勇武,是才智和创造,汉人王朝兴衰迭代,总能野草复生,重回荣盛,正是因为他们思潮不绝,智慧不灭,底蕴无穷,想征服他们的人,都被他们融合。游牧帝国地势偏远,气候严苛,难以象汉人一样建立城廓覆盖的王朝,兴文推教,变蛮武为礼智,游牧人一旦筑城存放财富,受此羁绊,战力衰退,便会显出人口不足的劣势,危难时无法自保。”

“所以西北游牧国的折中之法,是大部保存逐草而居的流浪,小部屯驻于中枢要道,以商贸获取兴盛繁荣,守月城便是如此,可商贸依赖他人,一旦国交有变,便会终止。我父亲为了维持游牧族的生机和富庶,与盛朝交好,娶大盛公主,绢马互市,甚至愿意为大盛充当制衡浑朔、羌逻的要害棋子。”

“大盛用一年五十万匹绢,换月鹘一万四千匹马,对他们来说是太重的开支,转为茶马互市之后,仍觉得贵。他们不仅需要战马增强军力,还想掌控通商命脉,赚丝道之利,想占领战略要冲,遏制南北强敌,所以他们借着天灾战祸,三推两搅,月鹘崩离覆灭,草原变作陇昆。”

“如今月鹘重立,如果一切仍象以前一样,只会重蹈覆辙,改变不了被动和劣势。天山虽好,可受地域气候所限,想守在那里,就必须顺从游牧人的命运,立足荒蛮,全民皆兵,财富和国力没有根基,鼎盛时一场暴雪,便沦为衰弱的待宰之羊。”

“月鹘想真正强大,必须东移,入主中原,占据可以掌控天下的地利,北续游牧,南治农耕,通达八方,推广宗教文字、才思技艺、天地历法、治理之序,让一代代人的聪明智慧开拓盛世,流芳千年,而不是弯刀烈马,随风而逝。时至今日,你们还以为我辛苦练军,征战不绝,只是为了抢掠和复仇吗?”

乌齐昆眼中闪泪,“君长,我鼠目寸光,不知君长深谋远虑,是为月鹘百代兴盛,塔什族愿意粉身碎骨,继续随君长征战!”

吾术尔,迷途度,丁什族长苏栗,喀伊族长沙缇,全都见势而行,齐声相附。

手被夹住,若不竭诚示忠,想脱身只能断臂。

仆固斯契,斛萨,韦纥,艾和曼也低头顺服,满帐族民匍匐在地。

晢晔沉眉肃目,“我说过,我手上不会再沾自相残杀之血,犯错、纠结、糊涂、失判,皆为人之常情,我会量理而行,但若有人背叛月鹘,破坏新盟,对九族不利,我决不姑息饶恕!你们的脑袋长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思量,今日只是提个醒,给了机会还执迷不悟的,想试试我能容忍到几时,尽管来试。”

停顿片刻,环视四周,“开宴!”

铁甑重新架上火,熊肉里的铁箍被拆散取出,赛吉和药罗勿松开铁盖。

族长们终于脱困,一个个擦着冷汗,揉着失去知觉的紫涨手腕,轮流向晢晔行过吻足之礼,以示恩谢,方才归位。

迦阳站在晢晔背后的牙军中,回想刚才那番话,虽然看不见晢晔的正脸,却觉得君长的目光如同灼日,照得自己无处遮蔽。

宴会总算真正开始,迦阳却提早离席,离开庐帐,回到牙军兵营。

金旗牙军阵如北斗,天字四阵围成半圈,圈中聚集着牙军的战马,一个裹着头巾的跛足人正趁着夜色清静给战马喂食。

那人见迦阳走近,掸了掸手,“怎么,熊肉不好吃?”

迦阳一笑,“吃肉的时候少了你,哪还尝得出味道。”

跛足人是鲜于涸,他在边乐川藏兵洞外自伤坠马,不好好医治,留下残疾,自此避上战场,被免去黑旗军副帅之位,韦纥趁势贬挤,鲜于涸在军中连降数等,干脆回到金旗牙军中做了马夫,他的豹子骓也因那次被主人勒倒,伤了腿,成了残次军马,总被别的马欺负,鲜于涸心里愧疚,一有机会就给它补草。

以前鲜于涸在凛军宴会上是清扫战场的,谁吃不下的都归他,如今身份低微,入不得席,他想象熊肉的滋味,咂了咂嘴。

迦阳摸着豹子骓,低低一叹,“哪里是宴席,半真半假一场戏,这顿熊肉,不吃是幸。”

鲜于涸抹抹冒到嘴边的口水,“人心之战,君长不愿输给凛王,今日敲个锣,明日好打鼓。”

迦阳沉默片刻,“我仍是不肯相信,大盛和月鹘不能双赢,只能互伤。”

鲜于涸一听此话,不禁皱眉,“尉迟阳,你做不到象哥舒玗那样冷血,又不能象我一样逃避,君长不会一直容你,等药罗勿、赛吉羽翼丰满,你就是可弃之棋,你总想双方兼顾,结果只会一头扎进两架互冲的马车之间,活活碾死!”

迦阳苦笑,“边境交锋的将士,汉人也好,月鹘人也好,哪个不是被互冲的马车碾死,难道我的命还有得改?”

鲜于涸摇摇头,弯腰叉草,“我知道劝不住你,也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迦阳踏前一步,鲜于涸边叉边道“你不用解释,君长盯你盯得太紧,有些事你做不到,但是你放心,我只是残了腿,心性没残,你若有所托,我就算不苟同,也会豁出命去,助你一臂之力。”

迦阳心中感激,却知道鲜于涸不喜欢肉麻的谢辞,他撸起袖子,正要帮着搬草,鲜于涸叉子一偏,将干草掀了他一头一身。

两人在草堆里互殴,象回到了明朗悠闲的时光。

数日后的清晨,雷钧快马奔进盐池戍。

“乌石城起了骚乱,兀勒部族长吾术尔在九部聚宴后惊厥而死,他的儿子涂迷度率领兀勒部红旗军叛逃,投奔大盛延州,红旗军中很多人持有大盛的招降券,延州刺史蒋滕不敢放人入城,又怕硬拒激怒,惹起战祸,便将红旗军分成小股,散入了延州周边三十六寨,兀勒部一叛,月鹘其余几部也动荡不定,去势难料!”

启明军半信半疑,都觉意外,公孙灏问“兀勒族长为什么会在聚宴后惊厥而死?”

雷钧道“之前乌石城滴水不漏,现在消息百道,说什么的都有,好象是晢晔借着屠熊盛宴,差点把九部族长杀了。”

武珲挤上前,“消息百道,有没有叶哥的下落?他到底在不在乌石城?”

“在。”

回答的人不是雷钧,而是林雪崚,她伸出手掌,掌心横着叶桻的青阁牌坠,“今早落魄回来,爪上拴着一个布袋,里面是青阁牌坠和尉迟阳的信。尉迟将军让我到卢子关外等候,他会把师兄送到那里,唯一的条件是今后启明军若有决定月鹘人生死的时候,能想想至亲重逢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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