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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江湖群英录》


第一章 不速之客

傍晚,倾盆大雨,雷电交加,官道边上的客栈淹没在雨幕里,院子里停满了健硕的好马,板车上堆满货物,用牛皮盖得严严实实,几名官服的人手里握着剑,看着院里的马车。

客栈的店家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两撇八字胡,拨着小算盘直摇头。

一黑一白两匹快马从雨幕冲入院中,勒停,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从马上纵身跃下,都带着斗笠,身披蓑衣。

小斗笠那个自觉牵了两马去马厩。大的那个身形壮硕魁梧,步履沉稳进了屋子,摘了斗笠,是一青年,一脸胡茬,尤其是脸上的几道疤痕,尤为慑人。隔开蓑衣,蓑衣竟下钻出一纤柔明媚的女子,五官堪称绝色,只是面色苍白,脸上不知是汗是雨,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傍着男人。

厅堂里坐满了清一色的镖服,齐齐看向门口进来的人。

店小二走过来,准备招呼客人,却被这女子容姿吸引,直勾勾地盯着看,这客栈里歇脚的,都是三大五粗的男人,突然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绝色美人,天仙似的,亭亭立在眼前,看一眼都让人骨头发酥。

“再看,挖了你的眼睛。”女子的声音很柔和,说出的话却很残忍。她看向身边的男人,眉间微蹙,似有哀怨之意。

店小二心想,若是自己被这女子这么看上一眼,只怕登时就要原地化成汤水了。正想着,忽然眼前一黑,似乎有什么钻入了双眼,直往眼窝深入,心中惊骇之至,正欲张口惊呼,眼窝里的东西又退了出去,一时间双目痛涩难当,眼泪止不住地汩汩而出。

男人扭头看着还在往这里看的一众官兵,话却是对着女人说的:“你不该把面纱摘了,平白让一群畜生膈应你。”

堂里有几名官兵立即就坐不住了,领头的官兵一声厉呵:“干什么!通通坐回去,权当驴子放屁,谁也不许生事!”

店小二还在揉着眼睛流泪,店老板却是心堵在嗓眼里。本来官兵的生意就是赔钱买卖,若是争执起来,少不了打砸东西,又是要折损财物。

这时小斗笠脱了蓑衣进来,竟是个仙童模样的小男孩儿。“爹,飒踏和流星在院子东南角。”

童声清脆,一时间堂里寂静无声。

男人朝店家道:“两间上房。”

店家忽然反应过来,难为道:“没……没有了,通铺还空着许多,您看要不将就……”

男人看着店家,目光沉沉:“一间上房。”

店家见过南来北往许多人,也看出这壮汉不是善茬,于是道:“实在没有了,客人若不嫌弃,就在小老房中将就。”

男人道:“一荤一素一壶酒,一屉馒头一碗粥。送去房里。”

店家点头,“就来。”

“羲儿,和你娘先上去歇着。”

店家忙道:“小二,带客人先去房里歇息。”

小二眼泪汪汪地带路。男人见娘儿俩进了房门,掏出一张纸给店家:“这个人,住在哪屋?”

是一名年轻公子的画像,店家将画像还给男人,又看了看堂了的那群官兵,低声道:“二楼,东边第一间房。”

店家的声音虽然低,满堂的官兵却都听得清楚,同时停下了言语动作,一齐看向男人,悄声握上了武器。

小二下了楼,见老板浑身颤栗,待回头一看,几乎登时跌坐在地,只见满堂的官爷叠罗汉一样摞在桌子上,眼神愤愤,动弹不得,各个脸面都是通红的巴掌印,地上碗盆兵刃一地狼藉。

男人径直上了楼梯,头也不回:“毁了你多少东西,你列了单子,我照赔。”

刘承荫还在屋里与一丰乳肥臀的女子**,忽的房门如雷霆乍开,刘承荫一惊顿时萎靡不振,破口骂道:“哪个狗杀才……”

一抬头,却见一面如凶神的壮汉,立在房中。

床上的女子见有人闯入,顿时尖叫。疤脸壮汉似是受不了这刺耳的声音,啧了一声:“都做了婊子,还装什么贞烈?再叫我割了你的舌头!”

女子顿时不再尖叫,扯了被子缩在里面。

刘承荫连衣服都不顾上理:“你什么人!来人!”

男人道:“别叫了,都在底下叠着呢,不到明儿早上,都动不了。”

刘承荫忙往床里面躲了躲:“你要干什么?可是为了院里的那些东西?”

“是为了你脖子上的东西。”

刘承荫道立即颤个不停:“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男人从身上摸出一只蝴蝶簪,扔在刘承荫面前:“不是我要杀你,是有人要杀你。”

刘承荫看着那支簪子,一脸迷惑。

“我杀人,总是要让人死个明白,要让他知道,凡事都有因果报应,他他为什么该死。”男人抽出长刀,刀尖直指对方:“月前,你在帝京城内,掳走了一名少女,可还记得?是她要你的命……”

刘承荫突然脸色煞白:“她……她不是死了?我还未得手,她,她就一头撞死了……”

男人扬起刀:“所以,有人让你偿命。恰好我也觉得你该死。”

刀光闪过,刘承荫忽然大叫:“你不能杀我!我受命震灾,你杀了我,禹州十万饥民可就饿死了!”

刀刃堪堪停在刘承荫的脖子上,轻轻一蹭,就破皮流血了。男人嗤笑:“方才还在寻欢作乐的人,突然就心系民生了?”

刘承荫脸色煞白,虚汗淋漓:“我承认我是个浑人,可是你杀了我一个,饿死十万人,谁的罪孽重?”

“这里是去豫州的官道,不通禹州,你从帝京出发,怎么会拐到豫州的官道?”

刘承荫见来人言语颇有侠义之风,心想那些自认侠义之辈,多讲仁义,便心生急智:“我们押运如此多的粮食,直去禹州,难免会遇上流民作乱哄抢,便绕道而行,避生祸端。”

男人道:“可你辗转豫州,再往禹州,便得多上半月时间,你多拖沓一日,就多一批人饿死。”

刘承荫额角滴下汗来:“虽如此,也是不得已……”

“明日你直去禹州,我与你同去。”男人收回长刀:“你将粮食完好送到,我或可留你脑袋。”

第二章 义不容辞

回房时,桌上已经摆好了放要的酒菜,娘儿俩却在床边流汗,孩子是急的,女人是疼的。

男人连忙将女人揽在怀里,女人柔若无骨,汗涔涔伏在男人宽厚的胸膛。男人忙催动内力,手掌贴在女人前胸后背,真气缓缓流入女人经脉。真气如同暖流,疏通了凝滞的血脉,熨帖了酸痛的骨缝,疼痛渐缓渐隐,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奚女,你好些了吗?”

女人满脸晶莹的汗珠,睁开双眼,因着五官极精致,就连憔悴的病容,也是带着脆弱的美。“昊阳,你没杀他?”

吾昊阳道:“奚女,他押运救济禹州十万饥民的粮草,现在杀了他,不合适……”

奚女点了点头:“那就让他多活几天。”

吾昊阳将奚女揽紧:“只是害你多受几天的罪。”

奚女柔声道:“无妨。”

“累了一天了,先吃点东西。”吾昊阳朝孩子道:“羲儿,把粥端过来。”

吾羲忙把粥端了过来,吾昊阳接了碗,一勺勺喂着奚女。“只是,我需要跟着那姓刘的去禹州送粮食。”

孩子插嘴道:“爹是怕那姓刘的跑了?”

“这倒不是。”吾昊阳擦了擦奚女的嘴角:“他姓刘的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总能找到他。那姓刘的是混账,他爹也不是好东西。姓刘的押着禹州的赈灾粮食却往豫州官道上去,怕是其中有猫腻。二来,也不能让江湖流寇劫了粮食。”

孩子松口气道:“他们当官的,就没几个好东西,咱们干嘛帮他们?”

吾昊阳继续给奚女喂粥:“这事若是没有碰上,也就罢了。既碰上了,义不容辞。”

吾羲嘟囔道:“什么义不容辞,就是多管闲事!”

吾昊阳道:“羲儿,人过得不顺心,不会埋怨一个乞儿,却会咒骂地方官员、憎恨当朝皇帝,你说是为何?”

“谁让他当皇帝,老百姓养着他,他就该给老百姓办事!”

吾昊阳笑了:“那你说你们为何赞颂侠义却鄙夷宵小?”

吾羲道:“侠义……是良善正直,宵小是邪恶卑劣。”

“那为何,人们喜欢良善正直,却厌恶邪恶卑劣?”

吾羲答不出来了。

“说白了,就是利他和利己。对多数人来说,一个愿意利他的人,都是对自己有益的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一个人多大本事就要承多重的担子。有人落水,岸上的人若是不会水也就罢了,若是有凫水深潜的本领,见人落水却袖手旁观,是不义。他若有良心,这辈子都会不安的。”吾昊阳将空碗塞给儿子,给妻子擦了擦嘴:“羲儿,你若不能做到利他,但也不能去损人利己,更不能见利忘义。”

吾羲道:“儿子知道了。”

粮草马车一路通往禹州,偶遇盗匪,也是被吾昊阳教训地人仰马翻,那刘承荫见吾昊阳回身起落间,便将十余名盗匪收拾的跪地求饶,便也不敢妄动心思。一路进入禹州,倒也相安无事。

待刘承荫与禹州粮草管交接粮食和文书,见禹州官员喜笑颜开,只吩咐着往郡县分配下发,顿时觉得心烦意乱,又想到还跟着个阎王一般的吾昊阳一家,登时心气败坏,却又只能隐忍不发。

待回了客栈,吾昊阳裹了一长圆物事回来,扔在地上。

奚女问道:“那是什么?”

“刘承荫的右胳膊。”吾昊阳喝了口水:“我们马上动身去帝京找李神医。以飒踏、流星的脚程,两日可到。”

“李神医要的是刘承荫的命,你只呈带回去条胳膊,他能答应吗?”

“姓刘的固然混蛋,可毕竟是李神医的女儿,自己寻死……在我吾某人看来,自杀寻死,跟杀人害命一样,不可饶恕。你当初遭了那么多罪,也不曾寻死……”吾昊阳低头道:“再说,姓刘的押运粮食救济百姓,也算是功德。”

奚女道:“只怕李神医哪里不好说。”

吾昊阳道:“李神医失去爱女,一时悲愤,可以理解,他一生济世为名,是个通晓大义的人,加上他酷爱钻研疑难杂症,未必就说不通。李神医若是说不通,咱们就去神农架找戚药师。”

奚女点点头:“他们呢?”

“那姓刘的断了条胳膊,昏死过去,都带着他去找大夫了。”

“爹!”吾羲突然一脸急慌地闯进来:“我刚才投石练功,砸中一只鸽子!”

吾昊阳笑道:“鸽子?功夫进步了?”

“你看!”吾羲将手里的纸条递过来。

“各处流匪已成功劫粮,将于西山之南汇合,往豫。”吾昊阳念了两遍,拳头紧握,浑身颤栗:“这姓刘的狗杀才!!!”

吾羲愤愤道:“爹!此人不该杀,天下就没有该死之人!”

“羲儿,你在此守着你娘,我去趟西山。”吾昊阳提了地上的断臂,匆匆出门,吾羲追出房门,扶着栏杆,只见吾昊阳已经骑着飒踏奔向城外。

为了防止难民流窜,往西的城门一直紧闭。还未到城门跟前,吾昊阳自马背一跃而起,踩着城墙跃上了城楼,守卫正要防卫攻击,只见他又从另一侧跃上楼顶,守卫搭弓射箭,箭羽直追吾昊阳背心而去。眼看着肩头就要追及,吾昊阳一个旋身,那个旋身的动作因为迅速而模糊成一团幻影,再定睛一看,那支箭羽已经被吾昊阳握在手里,反手一掷,劲风呼啸,直将守城将领的顶盔红缨射落。

守城官兵一齐拉弓,弦还未满,转眼间,手上的弓箭,凭空消失。只见吾昊阳呼呼啦啦一抖,兵器全散落在城门外。守城将领见此人行迹犹如神出鬼没,惊骇之际提枪反击,不想未过三招,连长缨枪也被挑落城下,而此时,这人连刀都未拔。

那人满脸疤痕,凶煞一般立在那里,沉沉的目光让人心惊胆寒。“开城门。”

看的城楼守卫俱是一惊。城下黑压压的都是饥民,忽的一人飞一样的上了城楼,犹如杂耍一般,竟还有几个叫好的。

忽然城门大开,难民纷纷涌出,吾昊阳落地站稳,立在汹涌而出的难民前,声如洪钟。“赈灾粮食运过来了,不过又被那一帮狗官勾结着劫走了,你们这些人,不想饿死的、还有力气的、愿意去的,就随我去西山,把粮食抢回来。”

说完也不停留,径直朝着西边奔去。

街道的拐角里,细手细脚的小女孩,拉住一声黑衣的人:“叔叔,你有吃的吗?”

这人穿的干净整齐,或许是有吃的。爹娘说,只有吃饱穿男的人,才会想着吃的好不好,穿的气派不气派。这人站在墙角有一会儿了,一身气派的黑衣和斗篷,隐隐约约透着飞鸟的纹路,很是气派。

那人拿了一粒指头大的红丸,像是一粒糖果。

女孩忙不迭接过来吃了,味道并不是糖果的甜味,难吃极了,还带着令人作呕的草药味儿。

第三章 狭路相逢

吾羲小小的身子,在前面牵着高大的白马,马背上的女子身姿婀娜,衣袂轻盈。耀眼的白马缓缓踏着蹄子,悠悠甩着银丝般的马尾,偶尔打个响鼻。

“娘,你说爹总是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是不是当英雄上瘾?”

“你爹从不来觉得自己是英雄,他做事,只依循本心。”奚女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清浅盈亮的眸子:“人做事一旦心里存了声誉名望,就会反被这些虚名所累。”

奚女的声音水灵,轻柔,吾羲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声音,好听能比得上母亲的软语,只想跟她一直说着话,一直听着那流水一般的声音。

“我也想当爹那样的男子汉,人人都怕他,太威风了!”吾羲几乎有些雀跃:“那个客栈老板见了爹就浑身打颤!”

“那你和我,见了你爹为什么不打颤呢?难道我们眼中,你爹不威风吗?”

“这……他是我爹,你的丈夫,为什么要打颤?”

“这就是了。一个人怎么看待别人,就会对待别人。”奚女继续道:“羲儿,这世界上,很多人都是被眼睛驱使的,看到人衣冠显赫,就忌惮逢迎,看到人邋遢污秽,就鄙夷驱逐。就像那个店家老板,他看得出来,你爹是他惹不起的人。说到这儿,你若是能看透一个人,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他。所以,不要让人轻易看透你。你爹这点做的就不好。”

吾羲沉默了片刻:“那怎么才能看透一个人呢?”

“唔……看透一个人,没有那么容易的,而且往往要付很大代价。”奚女想了想:“你大概知道他喜欢和厌恶的人或东西,又是怎么对待他喜欢和厌恶的东西,就差不多了。”

“娘,你就是看透了我爹,才让他死心踏地对你好吗?”

“你这小鬼。”奚女笑了笑:“我才是死心踏地的那个呀……”

飒踏一身水亮的皮毛,鬃毛和尾鬃在风中飞扬,迎面奔来,见到一女一子一白马,放缓了速度跑过来,跟奚女骑乘的白马流星,相互打了个响鼻,自觉跟在后面。

吾羲:“我很羡慕爹呀,我长大了可上哪儿去找娘你这样的女孩儿当媳妇?”

奚女咯咯直笑:“你才多大,就开始想着娶媳妇了?”

吾羲突然害羞起来,脸热热的,仿佛做了错事。

奚女伏身,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以后找媳妇,不要找像娘的,找对你一心一的,而且,只能找一个。”

吾羲闻言不再羞怯,道:“那……她对我一心一意,可我不喜欢她怎么办?”

“所以你只能要一个。”奚女道:“选择若是多了,就哪个都不能彻底地珍惜。”

吾羲点点头:“我以后要做像爹一样厉害,找一个像娘一样美丽的媳妇!”

奚女笑了笑:“厉害不一定要像你爹,找媳妇也未必要像娘,这世上还有很多人,功夫比你爹高,容貌比你娘好。”

西山之南。停了一队长长的马车,队伍皆是流寇衣着,仔细看还有眼熟的面孔,竟是押运粮草来禹州的那些官兵。

吾昊阳立在一队车马前,手里握着一把长刀,刀未出鞘。“粮食留下,放你们走。”

话音未落,迎面呼啸飞来数支箭羽,竟是那打头的几人,连发三羽箭。眼看面前上下左右都是流矢,避无可避,吾昊阳将长刀反横于身前逆转,箭羽将至,却纷纷被打落、格挡。

打头的几人,俱是心中一凛:这人能在疾驰的流箭中,悠然防守,可见其速度、功夫高深,只怕不好对付。

吾昊阳再次开口:“粮食留下,你们走。”

头头们觉得受到了挑衅,即使心生怯意,终究是人多壮胆:“开什么玩笑!想要这批粮食,先摘了你赵爷爷的脑袋!”

话音刚落,之见吾昊阳纵身直逼而来,“赵爷爷”连忙提气连连退后,眼见对方紧紧逼来,只得出兵且退且攻。吾昊阳见对方兵器路数竟有几分火候,道:“你的武功路数出自中庸阁,朝中栋梁与江湖九流……勾连不少呀!”

“赵爷爷”一惊,心想,中庸阁武功路数结合了各门派历年来的各种精妙处,师源众多,因此外人看中庸阁的武功路数,都是不成体系,颇像三教九流,却不料这人一眼看出。

“赵爷爷”面对吾昊阳的攻击,毫无招架之力,吾昊阳被碾压在脚下。“赵爷爷”连忙求饶:“爷爷饶命!”

旁边的帮手围了上来,因吾昊阳脚下有人质,却不敢妄动。

吾昊阳道:“我是爷爷?”

“爷爷,您是爷爷,孙子有眼无珠,求爷爷饶孙子一遭。”

“我没你这么孙子的孙子!”吾昊阳抬脚一踢,“赵孙子”便飞到了丈外之地,痉挛似得吐血。“想不到,‘中守心源’的中庸阁弟子,竟堕落至此。”

周围的人忽的扑上来,群而攻之。吾昊阳背执长刀一跃而起,脚落在粮车上,目光却落在第一辆辆车上盘腿坐的人身上。方才他乍然出现,此人也是从躺着变成了坐姿,嘴里叼着野草,众人围攻时,他也只是吐了野草饶有兴味地看着,也不动身。一顶破草帽下露出半个脸,隐约是个年轻后生。吾昊阳道:“我还那句话,粮食留下,你们走。”

众人见吾昊阳功夫卓绝,不出三招就将那领头之一,打成吐血惨状。自知哪怕人多势众,怕是也只能任其鱼肉,一起看看那草帽后生,后者不动声色,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举措。

“江湖上什么时候出了你这样的人物,竟不曾闻名。”

“不足挂齿之人,自然不曾闻名。”

草帽后生点了点头,摘了草帽,露出一张朗眉星目的脸,和一头蓬乱的短发,果然是个少年。只见少年双手朝坐下粮车猛击,纵身而起,接着掌势一变,直朝吾昊阳袭来。吾昊阳只觉凌厉的掌风裹挟淳厚内力,似乎以摧枯拉朽之力呼啸而来。

好内力!吾昊阳心中暗自惊叹,虽然以少年之力对抗自己,无异于螳臂当车,然而吾昊阳想的是,这少年的功力修为,已超越自己的少年时期。假以时日,此子修为不可估量!

吾昊阳即刻运气,瞬间凝集金刚之力,双拳并出,竟将那少年的掌力全然抵御。

少年愣了愣:“你怎么……会修普渡寺的内力?”

远处兵荒马乱的呐喊由远及近,却是少壮难民和守城官兵们携枪带棍地一同赶来,扬起大片灰尘。吾昊阳目测一下“流匪”、难民、官兵的人数,心想他们夺回粮车,不成问题,只要眼前这少年不插手。

第四章 圣者不私

“我不光会普渡寺的功夫,中庸阁、无为山、义胥宫、长风谷、孤鹜峰……九大派的功夫,我皆修习于身。”

少年难以置信道:“中庸阁、义胥宫也就罢了,普渡、无为……等派系功夫,互相抵斥抑制,同时修习,只会肝胆震碎、筋脉俱损,更有性命之忧,你怎么可能同时修习!”

吾昊阳笑了笑:“想知道?那就跟我来!”

说罢,吾昊阳纵身朝西南山身处飞跃。难民、官兵见了满满当当的粮车,顿时攀爬粮车抢夺,和“流匪”混战一起。少年见吾昊阳纵身飞远,又看了看眼下的混战,最终心一横,跃下粮车,朝西南山深处追去。

“你果然是个习武成痴的人。”

少年虽跟来了过来,心里却偏不信这人能同时兼具九大门派的功夫,当时脚下使出了“步步生莲”,双拳使出“檀越观心”,这两招结合,防守无懈可击,进攻势如雷霆,本身是牢不可破的招数,但是百年前却被无为山的高人破解。

“小小年纪,功夫竟如此卓绝,后生可畏!”吾昊阳当即收刀运气,掌中运气,指法变幻,果然是克己制敌的“扶摇万里”。“扶摇而上”的真气如同漩涡,而且攻击凌厉,无孔不入。少年顿觉周身所结真气陷于对方飞转的“扶摇万里”中,如同破筛,处处漏风。

本来克制普渡寺的“步步生莲”和“檀越观心”,需要无为山的“扶摇万里”和“天地无为”结合,但是这人只是一招“扶摇万里”就把自己打的无所遁形,连“天地无为”的防守招式都没有使出,当下就察觉,此人高深远超自己所想。

少年尤不死心,收了招,继续攻击,想探知人对九大门派的功夫到底修为到何种程度。然而少年攻势虽猛虽快,却总被眼前这男人四两拨千金,轻松化解,到最后,少年突然发现,自己出招是用了全力狠劲,而对方的化解却是轻松柔和的,到最后都是喂招的路子,竟是点拨指引!当下觉得,自己想要超越这人,怕是十年二十年前也难以企及,心里顿时生出绝望和无力感。

少年羞愤交加,突然推开吾昊阳:“你这算是什么意思?”

吾昊阳道:“我以为,你会乐意多学一些。”

“别人都是生怕偷师,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却对我如此慷慨相授?”

“我痴迷武学,又不为求名,也就没必要藏着掖着,若是人人如此,岂不是阻碍武学臻境?”吾昊阳道:“我见你天资不俗,故此……是我多事了。”

“你……你这般功夫,为何要帮那些狗官抢夺粮车!”

吾昊阳怪道:“这是救济禹州的赈灾粮,抢夺粮车的该是你的主子才是。”

少年道:可是他们说……禹州官员要私吞赈灾粮食,让我们想法子抢回来赈灾……还说,完事后,给我个正经户籍。”

吾昊阳心下一动:“为何你没有户籍?”

少年道:“我法名不戒,曾是普渡寺离忧大师座下弟子,但平白受了冤屈,失手杀了人,被驱逐出寺,逃避官府缉拿而成逃犯。偶遇刘尚书,他说我若替他办事,便可免我死罪,还给我正经的良民户籍。还说,等有了户籍,以后就可以去考武状元……”

“涉世不深却有高强本领,最易为奸人利用。”吾昊阳叹息道:“你还是莫沾染庙堂,软刀子杀人不见血的,你想以牙还牙都不知道该找谁。”

不戒愣了愣,吾昊阳却已经往山下走,少年看着吾昊阳的背影,顿觉自己渺小狭隘,只觉得自己从前的张扬恣意,在此人面前如此浅薄可笑。

身后“噗通”一声,吾昊阳回头,却见那少年双膝跪地,。

“师父在上,受徒儿不戒一拜!”不戒以头点地,磕了三个头。

吾昊阳道:“我没打算收徒弟。”

不戒道:“方才过招,阁下与我素不相识,却愿意处处点拨,也算是不戒的师父。”

吾昊阳道:“你不该和那些人为伍的……”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不戒道:“徒儿愿追随师父,侍奉左右。”

“我不用你侍奉追随,我有妻有子,浪迹天涯,也不愿意有人搅扰。”

不戒想了想,道:“无论如何,这半日师,不戒心里记恩的,日后师父若是有需要,不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吾昊阳看着这少年跪在自己跟前,发现这少年竟颇有侠义情怀,想了想,从怀里掏出本册子,递给不戒:“这是我这些年的习武心得,本来说以后留给我儿子的……今日你既认我做师父,这册子便算是拜师礼,你慧根不凡,也不至于埋没了这册子。只是日后,莫要向人提及我,莫给我招来江湖是非。”

不戒接过那册子,又是惊惶又是狂喜,对于自己有此际遇,一时间难以置信,犹如幻梦。再次拜倒在地:“如此深恩,不戒何以为报?”

“不必报恩。这世间各种玄妙,都是天生地成,本来就有,只不过我先发觉了。”

“敢问师父尊名,日后弟子逢年过节,为师父诵经祈福……”不戒抬头,眼前空无一人,山林寂寂,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自己错觉,只是手里的册子告诉他,方才的事是真是的,方才那人也是真实的。

不戒呆呆立在原地,终究是不知道那高人的名姓。

吾昊阳远远见那些官兵和难民一同押运了粮车回去,悠哉往回走。

远远的,见一黑一白两个点,便提起奔去,及近,隐约只见两匹马过来,无人。心下一凛,更是疾速逼近。

其实有人,黑马飒踏两侧是行李,白马流星背上是昏迷不醒的吾羲,却不见奚女。

吾昊阳心里一慌,掐吾羲人中时,手里便没了分寸。吾羲痛醒之后,迷迷糊糊中见了吾昊阳,嘟囔了句:“爹……”

“羲儿,你娘呢!”

“娘……”吾羲悠悠想着,猛地想起方才的事情,忙起身叫道:“爹!快去救娘!他们把娘抢走了!”

“他们是谁?”

“他们……他们武功奇好,人又多,穿的一身乌黑……”吾羲还在回想那些人的着装时,突然想到,自己失去意识前听到的话:“孤鹜峰!打昏我的那个人说,想找到娘,就去孤鹜峰找黄峰主!”

“孤鹜峰?”吾昊阳顿时浓眉紧锁。原来他竟是从未放弃,大意了。

第五章 孤鹜峰主

吾昊阳愣了片刻,神色复杂。吾羲一时看不懂父亲的情绪,低声抹着眼泪自责:“我要是像爹一样厉害,娘肯定不能被掳走……我实在他无能了!我没能保护好娘……我不该练功偷懒的……”

“羲儿。”吾昊阳摸上吾羲头顶,叹了口气,从吾羲的衣服里掏出脖子上戴的平安扣。那枚平安扣,吾羲自打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挂在脖子上,父亲的脖子上也挂了一个一样的,吾羲曾经仔细比较过,两枚平安扣一模一样,只是父亲的平安扣的坠子多了一个绳结。

吾羲曾经问父亲为什么要戴这个东西,吾昊阳摸着那枚玉扣,神情很是认真,却满嘴忽悠:“这是枚有神力的平安扣,它不仅能保佑人平安,还会发出强大的吸引力,让我们回到亲人身边。你带着它,我回来就能找到你了。”

现在,吾昊阳摩挲着那枚平安玉扣,眼神幽幽:“我去找你娘,带着你不方便,此地离无为山近,你去无为山找一个叫水临渊的人,暂住他那里,等我。”

然后又像往常一样交代一句:“无为山若是待不下去,就去帝都,到静安坊长安街1号,找……戴梓归。”

吾羲不安道:“爹,这次,我和你一起去不行吗?”

“你太小了,还帮不了我。”吾昊阳粗糙的打手摩挲着儿子细嫩的脖颈:“再过十年,你我或能并肩而战。”

吾羲立即灰心丧气地低头,只觉自己无用,自尊上羞愧难当。

吾昊阳又摸了摸身上,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有些后悔不该将那册子给了释非。“你路上,不要显露,别乱吃东西,别乱结交,要小心。”

吾羲看着吾昊阳,闷声不响。

“羲儿,我和你娘回去接你之前,待在无为山,不要乱跑,不要惹事。无论发生什么,在我们去接你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记住了?”

吾羲抿着嘴,不吭声。

吾昊阳摸着吾羲的脑袋,手上用了力气:“记住了吗?”

吾羲微微点了点头。

吾昊阳这才骑了黑马飒踏,调转马头,回头却见吾羲骑着流星跟上来,一双眼深深地看着自己,恋恋不舍,吾昊阳心里一软,却强忍着:“听话。”

声音不大,但是却严厉,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见吾羲勒着马停下,吾昊阳双腿一夹马腹,坐下飒踏载着主人如离弦之箭,瞬间远去。直到一人一马变成小小的黑点,完全看不见了,吾羲才扯了扯马缰,白马流星打了个响鼻,扭头踢踏而去。

每次分别,吾羲都是一千一万个不舍,但是父亲既然决意不带自己,说明那是父亲需要全身心迎战的敌人,自己做到不让他分忧,便是最大的帮助。

不戒得了册子,寻了个山头找下山路,却见远远望见粮车已经被官兵和难民押着,朝着禹州城的方向去了。不戒心想此次办事未成,回去不仅得不到户籍,还难逃责罚甚至难逃一死,不如就此隐遁,隐姓埋名做个游侠。

正想着那群官兵难民突然反戈,瞬间那些官兵都将难民砍死在地,驾着粮车却朝离城的方向远去了。曾是山门弟子的不戒爆了个粗口:“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呀!”

孤鹜峰,飞鸢阁。

峰顶的飞鸢阁,其实是一处建在峭壁之上平台上的阁楼,阁楼里陈设俨然是个书房,书架上堆放着各种书籍案卷,案头笔墨纸砚俱全。一只香炉丝丝袅袅地散着烟,满室凌冽的香味,清凉的风吹进来,携着缥缈湿润的雾气与香炉的烟混在一起,犹如仙宫。

飞鸢阁坐北朝南,凭窗远眺,远处是峰峦叠嶂,雾霭流岚,眼下,便是孤鹜峰,连回折而上的石梯,每一阶的颜色深浅都可以看的清楚,每一折都修有一座楼阁,楼阁里进出之人,尽收眼底。

两名黑袍男子,攘着奚女进了阁楼,便噤声退出,关了门。

奚女揉了揉因被反别了许久而酸痛发麻的双臂,瞥了一眼坐在窗前的男人。

一身深紫银纹的缎子,用料做工很是考究,连护臂和靴子都是遛着金边,绣着繁复精致的云海日出的纹样。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发丝隐隐流出紫色的光彩,别着流云簪,脸色很苍白,一双狭长微挑的眼睛,眼圈乌青,浅棕色的眼珠转动时,似乎总是在想什么坏主意。两片唇很薄,但颜色很深,仿佛吃多了熟透的杨梅桑葚之类的果子。唇上覆这一层薄薄的髭须,末尾微微有些向上卷曲。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贵族。

但奚女知道,他是血统纯正的中原人。他那卷曲的胡子是他时常用手捻出来的,就像此时,用他乌紫的指甲念着须稍。

卷胡子从奚女进来,就一直目光黏在她的脸上,但是奚女仿佛没见到他,尝试性的拉了拉门,封的死死的。见奚女神情视若无睹的样子,卷胡子有些失望,将目光收回来看像窗下。“你说,他过多久会过来?”

奚女走到窗前,朝下看了看,又睨了一眼卷胡子。“卑鄙。”

卷胡子却也不恼,仿佛听了赞美一般:“如今我成了孤鹜峰之主,还真的感谢我的卑鄙……倘若还是早前的黄连,也不知会是谁刀下亡魂,现在尸骨何处呢……”

“枉昊阳敬你为大哥,处处忍让留情,你却步步逼迫陷害,你良心可安?”

“良心?”卷胡子捻了年须稍:“那玩意儿没什么用,早就丢了喂狗了!”

“想不到,你如今竟变成这等面目可憎的样子……”

“我面目可憎?”黄连笑了笑,露出有些不整齐的牙齿:“那吾昊阳呢?他的脸都成那样了,在你心里是不是还是比我好看?”

奚女脸色苍白,撇过脸不看他,仿佛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黄连突然怪笑一声:“我到底比吾昊阳差在哪里?我的师父,孤鹜峰的绝学总是对这个嫡亲弟子我藏着掖着,对他一个门外弟子却倾囊相授!他倒得了便宜还卖乖,什么好处、名声都不要,显摆的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清高样子……还有你!”黄连忽然抓住奚女,捏住她的脸:“他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他知道我那么喜欢你,还……”

“你在嫉妒。”奚女看着黄连发红的双眼,额角渗出汗来:“你被嫉妒蒙了心了。”

黄连看着奚女发白虚弱的脸:“你怎么了?”

奚女眼睛睁着一线,黄连神色中的担忧倒是很真切:“还是从前留下的病症,受不得阴寒。”

黄连闻言立即将奚女抱起放在榻上,用毯子裹了,推掌运气。一刻之后,奚女气色转缓。“你到底要对昊阳做什么?”

黄连见奚女气色转好,收手复又站在窗边:“前几年忙着争权势,善后、养伤,如今得了空,想会会老友,算算旧账。”

“什么旧账?我们欠了你什么?”

“该是我欠你们才是……我欠你情深似海,欠他义薄云天……”

奚女听他说话阴阳怪调,蹙眉道:“我从来都不属于你,你欠昊天的仗义倒是真的……孤鹜峰的绝学,许峰主本不让外传,昊天为了救你,传给了你……”

“他骗人!”黄连忽然打断,道:“他是给我‘鸢飞唳天’和‘望峰息心’的功法,可这功法本就属于孤鹜峰,就算他不传我,我如今也能获悉……而且给我的功法,是假的!说是为了救我,差点要了我的命!”

“不可能。”奚女想了想,道:“一样的食物,有人吃了强筋健骨,有人吃了生膘长肉,人生来就是天资不同的。”

“纵然天资不同,可勤能补拙!”黄连一拍墙壁:“我自问刻苦,晨起鸡鸣,狗吠不寐,未曾懈怠,若说这点天资上的不足,连这般刻苦都追赶不上?我勤修苦练,好不容易有了些成绩,突然就有一天,肺腑真气冲撞,我吐了满地的血液,心脉俱碎,气海丹田就像破了个洞,怎么也填不满,此后功力再无寸进……”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你方法错了呢?”奚女道:“在错误的方向上越努力,就越失败。”

第六章 归元心法

吾昊阳到了孤鹜峰下,满山剑奴拉弓都遥指着他。

孤鹜峰的箭,例无虚发,其准头毫厘不差想要射眼珠子,那必定是正中瞳仁,连眼睫都不会挨上。其箭迅疾狠厉,且后劲强韧,停在骨肉里也要震荡得骨肉零碎,况且箭头本就比寻常箭头更长,但是棱刃多,箭枝却更细,因此更致命,若中箭,流血更快更多。

寻常的箭,若不致命便只是伤人,但孤鹜峰的箭,支支要命。

“我来找黄连。”

吾昊阳面前站了一身鸦色的中年男人,有些驼背,一双眼睛虽然小,却不安分地乱窜。“区区是孤鹜峰内务执事庄佯。”作了一揖,将吾昊阳往阶梯上引,笑容可掬的样子:“请。”

吾昊阳刚踏上台阶,满山剑奴百箭齐发,漫天箭雨呼啸而至。吾昊阳立即使了个“斗转星移”,退到阶下,朝着庄佯怒目而视。“什么意思!”

庄佯又是恭敬一揖,还是那张笑的满面春风的脸:“无约无故入孤鹜峰者,但凭本事。”

“无约无故?”吾昊阳拔出刀。“他黄连的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了!”

“孤鹜峰的规矩,外人未经许可擅入孤鹜峰者,格杀勿论。但还有个规矩是:出入随意、但凭本事。孤鹜峰若是拦不住阁下,阁下想要去哪儿、找什么人、要什么东西,且凭心意,只要有本事。”庄佯手臂一扬,还是引向阶梯。

吾昊阳拔了刀搁在庄佯脖子上,庄佯僵着身子纹丝不动,脸上却看不出来丝毫慌乱:“阁下曾受已故峰主师恩,曾和许峰主说,绝不拔刀与孤鹜峰子弟为敌,今日又何必来吓唬区区。”

吾昊阳看了看庄佯:“你怎么知道?”

庄佯笑了笑:“十年前许峰主给阁下送行,于此处告别说了这话。区区当时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弟子,阁下不记得区区也是理所当然。”

吾昊阳收了刀,瞥了一眼峰顶的飞鸢台,又看了看各处阁楼,处处闪着箭矢的寒芒:“从前来的时候,可没这规矩。”

“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庄佯不慌不忙地掏出帕子,擦掉脖子上的血迹,刚才吾昊阳收刀时,故意蹭破了皮。“现在是黄峰主统领孤鹜峰,倘若规矩都是一层不变的,那改朝换代、新旧交替的意义在哪儿呢?”

吾昊阳懒得和这人打言语机锋:“他黄连是什么意思?”

“峰主的心思,我们下面的也摸不准,阁下上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庄佯转身上了台阶,一面走一面回头,还是那副谦恭引导的样子。“区区给阁下带路?”

吾昊阳刚一上去,箭雨就密密麻麻地射过来,擦过庄佯的发际耳畔、袖边衣角,精准无误地指向吾昊阳。吾昊阳心知这是黄连故意为之,想要见他,必定要闯过这箭阵。于是当下集中精力,横刀以极快的速度将众多流矢打落,速度之快,只能看见吾昊阳周身的刀光残影。

飞鸢台上,奚女看着山脚下箭矢纷飞:“你想做什么?你明知道这些拦不住他。”

黄连笑了笑:“我当然知道,就是不想让他舒坦而已。”

黄连看着山下,忽然眼尾一挑,只见吾昊阳趁换箭的间隙,脱了外袍,单手一挥,犹如扬起一面黑色的巨旗,将飞来的箭羽瞬间挥落。再换箭的间隙,吾昊阳已经腾身而起,凭着轻功在各个阁楼间飞跃穿梭,箭羽追击不及,射入了山中、阁楼。

箭无虚发的孤鹜峰,在吾昊阳面前如同一句戏言。但是黄连却嗤笑道:“看他跳来跳去的样子,真像个跳蚤。”

吾昊阳且战且进,不多时已经接近飞鸢台的阁楼了,他猛地一个飞跃,径直朝着飞鸢台的窗户袭来。黄连双眼一眯,忽然出手将吾昊阳挡在窗外。

本欲直接跃入窗户的吾昊阳,突然遭遇攻击,只得一掌应战,另一手持刀破窗借力,才不至于坠落下去。况且单手应战,还要使刀借力以保持平衡,实在吃力。于是虚晃一刀,朝黄连砍了过去,黄连下意识往后撤退,长刀直接砍破了窗棂。一片木屑与灰尘纷飞中,吾昊阳翻了进来。

黄连拂袖赶了赶周围的尘土,看清吾昊阳岿然不动的身影:“数年不见,你功力精进了不少呢!”

吾昊阳朦胧中见阁中无其他人,便收了刀:“方才交手,你似乎内力不继,可是有内伤?”

黄连闻言一顿,嗤笑一声:“我本以为,你第一句会问奚女。”

“奚女呢?”吾昊阳看清黄连,他比上一次又显得沧桑了些,面色灰白。

黄连笑了笑,看着吾昊阳却不回答,冷冷看他。

吾昊阳道:“大哥,你为何还要纠缠我们?”

黄连听了那一声“大哥”,忽然晃了晃神:“还管我叫大哥呢……我暗算你那么多次,还险些杀了你,还是不记仇呢?”

吾昊阳皱了皱眉:“你毕竟是我大哥。你救过我一命,我便欠了你一命,你要杀我,那也是……”

“你少在我眼前摆这种大义凛然的做派!”黄连突然生气起来:“你摆出这种浩然正气的样子,不就是……不就是想提醒我,我是个小人么?!我心里清楚得很,用不着你提醒!我看你这幅样子看够了!看起来就倒胃口!”

吾昊阳想要张嘴解释,顿了顿,还是没有张口,任他斥骂。

待黄连骂够住口。吾昊阳道:“奚女呢?此地阴寒,奚女受不得湿冷……”

黄连冷笑一声,本来想转身坐下,却见桌椅落满灰尘,便走了两步:“那可就遭罪了……她以后都要留在这里了。”

吾昊阳眼神忽然暗下来:“你什么意思?”

“我要归元心诀。”

吾昊阳静了片刻:“你怎么会想要这个?”

“我一直在琢磨,你我相识之初,明明你功力在我之下,甚至后来强出风头还被人毁了丹田气海,再不能修习内功。可是后来你的内功突飞猛进,瞬间在我之上,乃至于后来日日精进,甚至于在一言堂与九大门派掌门交手,学了他们功夫不说,还能融汇贯通……”黄连看着吾昊阳:“细想来,这些都是咱们遇上那个疯老道之后的事情……

“你不过是施舍了半只鸡给那个疯老道,可那疯老道却缠了你半个月,非要传你劳什子‘归元心法’,我们都当笑话看来着……你开始也烦来着,后来真的跟着那疯老道练了。你后来武学一日千里,想必和那‘归元心法’脱不了干系吧?”

吾昊阳心中突地跳了一下:“你要归元心法做什么?”

黄连单手覆上气海:“你给我的‘鸢飞戾天’和‘望峰息心,让我真气震荡,气海破了……”

第七章 三七索命

吾昊阳眉头一皱:“你是不是贪功急进了?这功夫只可渐进不可速成。我交代过你,‘鸢飞戾天’和‘望峰息心’需得一层一层相互交叉累进,决不可贪快省事。”

黄连愕然:“为何?”

“交叉累进,如登山行一段歇一时,方能有后力延绵不断,终至山巅。若只单修一法,再以另一法冲和,或真气不继寸步难提,修为无所进展;或积气聚力而不凝集,便似山峰倾颓而堕深渊,会气海震荡而丹田受损!”

“原来如此……”黄连怔怔道:“师父连这个都跟你说的这么仔细……却什么都瞒着我们。”

吾昊阳见黄连神色凄惶,道:“许峰主并没有告诉我,我也是修习时突然醒悟。”

黄连神色又清明起来:“现在我气海已经破了,我要‘归元心法’。”

“放了奚女。以后不要再找我们麻烦。”吾昊阳开始谈判。

黄连寻了笔墨纸砚,递给吾昊阳:“写吧。”

吾昊阳提笔一翻龙飞凤舞,写了两页纸,特意注了页码才递给黄连。

“‘归元心法’你尚用不了。”吾昊阳皱了皱眉:“归元心法是无中生有之法,适用于丹田气海中一息不存的人,你若修了,反而会被这心法反噬。”

黄连正看着上面的字迹,眉毛一挑:“反噬?”

“你还记得那疯道人?他修归元心法时,因丹田气海充盈,以至修习时,真气逆行,筋脉碎裂……不仅功力全废,还变得神志不清。”

黄连将手中的两张纸抖得哗哗响:“那我要它何用?”

吾昊阳神色严肃:“你可先摧毁气海,再以此心法重塑。”

黄连的连顿时有些扭曲:“一切重零开始?”

吾昊阳点了点头。

“从零开始……”黄连却忽然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俯仰开合笑得眼泪都出来,笑够了,将手里的两张纸朝破败的窗户一扔,看着那两张纸便飞出窗外,悠悠朝山下飘去。“孤鹜峰是什么地方?今天你敢武功全废,明天就能身首异处。从零开始?切~”

那其中一张纸飘飘荡荡,落在了孤鹜峰的台阶,石阶湿润,那纸瞬间沾湿贴在石阶上。一只靴子正要踩上去,顿了顿,落在别处,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小心翼翼将那张纸从石阶上起开。

阁楼里的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吾昊阳忽然觉得头晕乏力,扶着桌案踉跄一下跌坐在地,醒了醒神,看着桌上的香炉:“香?”

“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别人会吃一堑长一智,但对你吾昊阳永远管用。”黄连回过头看着吾昊阳笑了笑:“失魂香、软骨散、止气膏、散功丹……我调了很多种香料才掩去它们的味道。”

“黄连!”吾昊阳只觉得五脏经脉中,内息不存,真气渐弱,怒极之下,便要运掌袭击黄连。黄连不曾想,如果此多的药力作用,吾昊阳仍然攻势强劲,躲了几招,仍是被吾昊阳掐住脖子按在地上。吾昊阳抬掌正要落下,却突然喷了淋漓一口鲜血,溅落在黄连脸上,瞬间势微力竭,‘咚’的一声倒在黄连身上。

“看把你能的,强行运功,血气攻心了吧!”黄连趁机推开吾昊阳,撕了吾昊阳的袖子把脸上的血迹擦了一遍又一遍。

吾昊阳躺在地上,想问黄连为什么这么对他,可是连张口、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失去意识之前,有人推开门进来,黄连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朝那人问:“那个孩子呢?”

“当时抓了奚女之后,我就给那孩子喂了毒药,他活不过七天了。”

黄连怒道:“毒药?为什么是下毒!”

那人道:“您说让那孩子报讯后再抓回来,属下觉得挺麻烦,就直接喂了‘三七索命’。”

“你倒是长本事了,都能自己拿主意了。”

“属下这就去查……”

黄连将砚台朝那人砸去,顿时头上血墨合流:“办事不利,自去惩戒室领罚,一百鞭!”

“是。”那人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吾昊阳:“那这两个人……”

“你这么愿意操心,这孤鹜峰掌门给你做了吧?”

那人忙跪在地上:“属下不敢!”

“不敢就滚!”

“属下遵命。”

“滚去惩戒室之前,把庄佯叫来。”

“是。”

吾昊阳昏昏沉沉地想:羲儿要死了么?

意识陷入一片漆黑。

庄佯推门而入,看着一地狼藉,恭敬地垂间立在一旁。

“这两个人已经落在我手里了。隔日把人头拾掇得好好的,给那位送去,至于那个孩子……反正他中了毒也活不成,就说追杀的时候失足落下山崖了。”

“那吾昊阳骑来的那匹马……”

“杀了。”

无为山是一座被水半包围的山。山曰无为,水曰不善。

吾羲到无为山脚下时,已是傍晚。

吾羲牵了流星停在山脚,看着山脚下的一块巨石,剖面如镜,凿了随性恣意的“无为山”三个字。一条小径从巨石下蜿蜒深入山林,缘径深入,便有了岔路,一条向上,由简陋的碎石垒砌的窄仄的石阶,一条向右,由大小不一铺的鹅卵石就的凹凸不平的小路。

这两条路都不好走,不是马走的路,吾羲拍拍流星,让流星自去玩耍。正犹豫这该走哪条路,山上蹦下来一名双髻垂髫身着素袍的少年,约略十一二岁,长得虎头虎脑,见吾羲在山下逡巡不决,脸上脏兮兮的,便喝问:“你是何人?在这里鬼鬼祟祟,想要作甚?”

“我来找水临渊……”

少年怒目道:“哪来的黄口小儿!师叔是圣上亲封的真人,他的名字也是你张口就叫的吗!”

吾羲见这少年明明眉眼十分稚嫩,说话的腔调和姿态却是十足的老成,不由得笑起来。

少年更怒了:“你笑什么!找打吗?”说着便摆出个白鹤亮翅的造型立在那里。

“长白,不可鲁莽!”一声轻斥从山上飘下来,两人循声望去,先是在枝叶掩映中看到了一双布鞋、然后是衣摆、接着是素袍子,再接着一名峨冠素袍的少年的全貌。这少年约莫弱冠的年龄,施施然踩着台阶,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其认真之情态,像是数着台阶下来。

“若朴师兄……”少年收了白鹤亮翅,乖乖立在一旁。等到完全下来,那被称作“若朴师兄”的少年,才抬起眼看着那虎头虎脑的少年:“长白,寻常行止也是修行,这阶梯窄仄,其用心就是为了门中弟子行路时也不忘静心降噪,你刚才那般蹦着下来,既心浮气躁,也容易伤了自己。”

“师兄教训的是。”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少年,顿时乖觉起来。

若朴朝吾羲微微一点头:“师弟鲁莽,请小居士见谅。”

吾羲对这个师兄颇是有好感,斯斯文文彬彬有礼,身上还有清冷的松香味……忙摆了摆手,说话间居然也抑扬顿挫起来:“无妨无妨。”

“小居士为何在此逗留?”

第八章 不善渊里人不善

吾羲这才回到正题:“我来找水临渊真人。”

若朴顿了顿:“我们正要去不善渊,倒是可以同行。”

吾羲忙点了点头,三人一起踏上了那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若朴在前面带路,步履稳健沉着,将后面的两个小家伙憋的接连着踩脚跟,若朴在前面穿花拂叶,仿佛不知道后面两个小家伙推来攘去。

穿过枝叶交叠的小径,视野突然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大片的水域,中央浮着亭台楼阁,犹如一座座小山峰,几条笔直的栈道在水面伸展汇合,阁楼高层之间纵横虹梯相连,宛如宫殿楼宇。

栈道前面两个三层小楼,中间用一块长匾相连,匾上用篆书阴刻了“不善渊”三个字。

吾羲心想无为山外面看着寒碜,里面倒是壮观。

“这小楼是什么?”

若朴道:“这边是不善渊的门。里面住着守卫,日夜轮值。下面的守里外出入,上面的勘察八方动静。中间是他们休息的住所。无为山的修行之人,一半在山中,山曰无为;一半在水上,水曰善渊;只是师叔获封‘善渊真人'后,为避嫌将这里改名为‘不善渊’。”

若朴和长白上前和两名峨冠素袍的中年看守弟子行了礼,掏了块玉牌给二人看,二人便寻了两本书和印泥,让二人在其中一本书的一格里用玉牌盖了印,又在旁边按了指纹,那纸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吾羲瞥了一眼,手印红彤彤一团看不清,印上分别是“无为山道之若朴印”、“无为山地之长白印”。

另一人持了籍册函,一把抹开,共道、德、天、地、水五册,拿出天册,寻到弟子若朴一栏,那一栏中有若朴的门籍信息以及玉牌印鉴和手印,将那薄如蝉翼的纸张附上调换角度,都严丝合缝吻合了,便撤了过来写上年月时辰,又盖上了看守自己的印鉴,才夹在盒子里。再翻开天册,找到了地宗弟子长白,两下勘校之后,便撤了栅栏放行。

若朴和长白行礼谢过,通行。

吾羲刚要尾随而去,却被两名守卫一起拦下,

“我是吾羲,来找水临渊真人。”

两名守卫仍是面无表情。吾羲试图推了腿两人的胳膊,没推动,又暗自运了真气试探,却发觉二人胳膊硬如钢铁,纹丝不动,可见内力深厚。

若朴回头看了看,问道:“小居士,你可有预约?”

“没有。”

“拜帖呢?”

吾羲摇了摇头。

“那来找真人所为何事?

“没有事。我只是无处可去,来他这里住一阵子。”

“……”

长白沉不住气了:“你当不善渊是善堂吗!”

若朴一个浅浅的眼神看过去,长白又噤声了。

若朴清声道:“小居士,既无预约,亦无拜帖,又无所事,为何来无为山不善渊找真人?”

“我爹让我来的。”

“令尊是谁?”

“吾昊阳。”

“吾昊阳?”若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不才孤陋,不曾闻名。但见小居士面善,愿代为传达。还请等候片刻。”

吾羲看了看两个穿的仙风道骨,脸色却如石雕一般不近人情的守卫,只好叹口气:“那谢谢哥哥了,你快一些哈。”吾羲摸了摸肚子,一整天只顾赶路,没顾上吃东西,现在很饿。

若朴和长白沿着水上栈道去了最里面的阁楼,二人还未行礼,涉川阁的侍应弟子便抬手示意噤声,朝阁楼旁边一指,二人朝旁边看去,只见莲花朵朵莲叶田田,但闻荷风清香沁人心脾,不明其意,侍应仍是指着那片拐角处。

二人轻悄悄走过去,箭荷耸立、莲盖层叠之下,露出尖尖的小船一角,在往深了看,一身素袍的青年,头枕着胳膊睡在一叶扁舟里,指缝中还带着泥,头发散乱,一部分头发顺着胳膊滑落,浸在水里,衣袍上满是水渍泥泞,身上落了一些粉白色的花瓣,腿脚也满是污泥,右脚荡在水中,另一只脚边放了两只细长的带着泥泞的嫩藕。

若朴和长白对视一眼,悄悄退到一旁。

日头西斜,莲花丛中忽然一阵水声,接着传来一阵轻呼,然后是轻微的骚乱。若朴和长白忙凑过去:“师叔!你怎么了?”

莲花丛中抬起一张茫然的脸,黑白分明的眉眼,眼尾微微扬,睁眸闭眼间睫毛如蝶翅扑闪,琼鼻檀口,微微张着露莹白的几粒牙齿,似乎有些惊讶。紧接着眉头一拧,嘴巴一歪做出个扭曲不痛快的表情,盘腿捏着自己的右脚又蹬直:“脚抽筋了。”

水临渊掰着脚,看着上面的两个人:“你们怎么在这里?”

长白心里暗暗抹汗:谁能想到,传说中天人之姿的善渊真人,会有如此情态?

若朴行了个礼:“师叔,无为山今晚戌时议会,掌门特使若朴来请师叔。”

水临渊指了指长白:“那他呢?”

长白也忙行了礼:“长白是来请涉川师叔的。”

“那你去呀!”

“方才师叔歇息时,长白已经去请过了。”长白故意卖个乖,道:“涉川师叔已经上去了,让弟子候着师叔,说能多得些打赏。”

水临渊笑了笑,提了两节嫩藕,分别扔给若朴、长白:“辛苦费!”

若朴面无表情端端正正接了,长白抽了抽嘴角,齐声道:“谢师叔!”

“现在几时了?”

“酉时三刻。”

“那走吧!”

“师叔……”若朴顿了顿,润色着言辞:“师叔不需要更衣吗?”

水临渊看着若朴笑了笑:“果然什么人教什么样的徒弟,妙玄通个假正经的,教出来的弟子也是个小假正经……无所谓的,走吧!”

三人朝着遥遥走向不善渊正门。

若朴想起门外的那个孩子:“师叔,我们来的时候,门外有个孩子,想要见您。”

水临渊提着两只鞋,十分惊恐:“孩子?哪来的孩子?我冰清玉洁洁身自好好男不跟女斗,哪来的孩子!”

长白抹了抹虚汗,这个师叔的言行真的是配不上他的美貌。

若朴面上依旧恭敬:“那孩子说是他父亲让他来找你,说他的父亲叫什么昊阳……不知是否是师叔故交?”

水临渊松了口气,忽然停住:“昊阳?吾昊阳?”

“正是。”

在抬眼,眼前已经不见水临渊,一双素色布鞋落在自己怀中,若朴茫然四顾,只见水临渊已经踩着水直奔门口了。“小可爱我来啦!”

若朴和长白走到门口时,只见水临渊蹲在那孩子面前,捏着他的脸:“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吗?你还这么大点儿的时候……”水临渊比划了个不足一尺的长度,“我还抱过你的!”

吾羲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个散发跣足的男人,一脸地不乐意和茫然。“别捏了,我又不是面团……”

“那时候你小脸小胳膊小脚的,肉嘟嘟的可好摸了!但是又不敢用力,生怕掐坏了……一眨眼,快十年了,你都长这么大了……”水临渊捏了捏吾羲的脸:“肉肉都没有小时候好摸了……”

水临渊兀自絮絮叨叨,若朴和长白却愣住了,这孩子和水临渊什么关系?

第九章 无为山中师无为

水临渊抱了吾羲,几个人在窄仄湿滑的石径上,穿过纵横交错的枝叶,行过半山腰,又是豁然开朗。

和“不善渊”的大门不一样,这里却是两座裂开的山岩,山岩上衔壁建造了一层又一层的楼阁,上方左右两边层层岩石相叠,在中间由一块石头匾衔接一起。石匾上的字却是端方厚重的汉隶,写着“不为山”。

里面的主山高耸入云,山体楼宇与花草树木掩映交错盘旋累叠。有的阁楼嵌入山体之中,有的覆于平台之上,有的悬挂崖壁边缘,有的掩在丛林之中……吾羲看着巨大而高耸的山体,惊呆了。他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山上遍布楼宇,宏伟巍峨,叹为观止。

水临渊抱着吾羲走了过去,守卫立即撤了栅栏给水临渊让路。转而去查若朴和长白的玉牌和手印。

“那两个哥哥不就是这里的人吗?为什么还要查?”

“因为人是会变的。你怎么知道他们出去一趟有没有变成别人呢?”

“他们出去会变成别的人吗?”

“当然可以啦!他们可以变成别人,别人也可以变成他们。”

“为什么?”

“因为这世上有种妖术,叫易容术。和女人的化妆术一样可怕。”

吾羲看着周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山体上的门窗次第亮起,隐隐约约的雾气在眼前浮动,甚是好看,宛如仙宫。吾羲伸手去抓那些缥缈的雾。

“这里真好看,也好闻……”吾羲说着吸了吸鼻子。

“焚香的味道。你别以为这是仙气儿……都是漫山焚香熏出来的。”

吾羲愣住:“那得烧多少香才能熏出这满山烟雾?”

“很多。”水临渊将吾羲放下:“你就别上去了,在这里玩会儿,等我下来!”又朝若朴道:“你们俩带着他,别让他跑丢了。”

吾羲看了看水临渊:“其实你是不想让我上去,留下他俩陪我,其实是看住我,对吧?”

水临渊笑了笑,又捏了一把他的脸:“看破不说破,朋友接着做!你爹没教过你吗?”

若朴紧跟了两步,解释道:“师叔再往上走,就是门派紧要片区,外人……不便入内。”

吾羲点了点头头,看着水临渊上去的背影:“你师叔笑起来真好看,像我娘……”

水临渊忽然停步回头,拉下脸来瞪着吾羲:“谁像那个就只知道勾引男人的蠢女人!”

吾羲愣住了,没想到水临渊会突然冒出来这一句。“我娘不是蠢女人!不许这么说我娘!”

水临渊又匆匆下来:“我不说,我不说你娘也是蠢女人!”

“你才是蠢女人!你是蠢男人!男不男,女不女!”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试试!”

“你是妖女……唔,你别揪我脸!”

“臭小子,你居然咬我……”

……

等若朴和长白看着两个人搅和成一团,水临渊揪着吾羲的脸,吾羲双手扯着水临渊的头发……

长白觉得后脑勺里似乎有一只乌鸦在聒噪。

若朴捧了一截嫩藕挑了两只鞋,行了礼:“师叔,掌门和其他师叔都在等你呢……”

水临渊扯回了头发,气呼呼穿了鞋:“待在这里,不许动!”

“我凭什么听你的!”吾羲对这个骂娘的人顿时好感全无。

“若朴、长白!你俩看着他,一步都不许动!”

“我便是要走,你能奈我何!”吾羲记得父亲常在敌人的包围中淡淡地来上这么一句,简直是酷的不要不要的,下意识地轻飘飘地也来了这么一句。真的是快意呀!

“奈你何?”水临渊阴测测地笑了一声,点了几下,拎住了小孩儿的衣领。

吾羲只觉得自己忽然动弹不了了,水临渊和自己忽然两脚离地,倏地飞高,然后水临渊笑了笑:“你说我现在松手……”

吾羲瞥眼往下看了看,虽然离地只有丈余高,但因为两人刚好处在山体斜坡,朝下竟有十几丈高,看着都眼晕,于是抿着嘴不说话。

“服不服软?”

吾羲闭着眼,咬着牙,脑门开始冒汗。

“你不说话……那我放手了……五、四、三、二、一!”

吾羲浑身颤了一下,挣开眼,反而是水临渊落了下去,自己还在原地晃荡水临渊把他挂在了树上!

“你就在上面看看风景,我等下回来接你!”水临渊撇了撇头发,往上去了,边走便模仿着吾羲的声音:“你能奈我何!”

若朴看着水临渊的背影,压低了声音与长白咬耳朵:“得罪哪位师叔,都不要得罪这位师叔……”

长白点了点头,腹诽:这个师叔的气量配不上他的美貌。

水临渊到的时候,门外站了两排弟子。进了室内,冬涉川、任东西、观常徼已经端端正正坐在自己位子上,妙玄通坐在方方正正的“天长地久”四个正楷字牌匾之下。每个人都是峨冠素袍,正襟危坐,就他的座位空在那里。水临渊忙扣紧了鞋,往自己的椅子上坐好,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若朴、长白等弟子陆续跟进去焚了香,上了茶,又退出门外,守着,

室内五人都看着堂中央的香炉逸出丝丝缕缕的烟,无人说话。

静默片刻,冬涉川道:“半月前,一言堂给各大门派掌门都发了邀请函,掌门师兄前去赴会,不知聚会所为何事?”

妙玄通叹息道:“那一言堂不知道要折腾什么,给各大门派掌门发了邀请贴,说一言堂以后要效仿科举,每三年都要举办一场“江湖武林盛会”,让各大门派弟子代表各门派参与比赛,还说为了公平起见分男女场、又按年龄分少年组赛、成年组赛,分别参与‘武林启明星’‘武林荣耀星’赛组……”

“呵,这分男女、年龄就能公平吗?”观常徼是在座之中唯一的女性:“这分男女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

任东西道:“这打架,难免挨挨蹭蹭,要是不分男女,那要是有什么拎不清的混不吝,趁机揩油,吃亏的还不是女弟子?再说了……”任东西弹了弹指甲:“咱门里的女弟子也就知闲、知间,也只能争一争荣耀星。总不能让常徼师弟这个掌门辈儿也去参赛,那可丢人了……”眼见观常徼瞪眼就要发怒,忙道:“撇开这一点不说,各门派的招式路数本就是相生相克,况且中庸阁、无为山、普渡寺注重术道结合、往继传承;长风谷、义胥宫、不落城那一派的功夫是看尊卑识高下,地位越高的人功夫越好;那孤鹜峰、玄机楼、须臾轩更是三教九流杂糅而成的门派,有擅长暗器的、参透药理的、造化机关的……还有些不成体系的流派更不必说了,这怎么比?难道这些年过于太平,这一言堂闲的没事干?”

观常徼嗤道:“太平?江湖日子什么时候太平过?”

冬涉川朝玄妙通,道:“一言堂怎么会撺掇这个事情呢?江湖各门派向来都是明争暗斗,这样一来,门派纷争岂不是会更厉害吗?”

“有时候,外伤比内伤好治。”玄妙通摸了摸下巴长度只有寸把的小胡子:“说不定把问题摆到明面上,倒好解决了呢?况且各大门派各自为阵,导致术道技法都闭门造车、各自为用,眼看着江湖风气日下,必须要有个渠道将各门派的精华要术加以引导、汇聚、勾兑,才能催生新的武学气象……我觉得,一言堂的做法倒是可取。”

任东西道:“精华要术?各门派的精华要术都拿出去显摆了,那各门派还如何立本?”

“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自居,夫唯不居,是为不去。”妙玄通打了个手势:“师弟何必狭隘?”

任东西道:“师兄怎么还搬自家砖头砸自己脚呢?”

“不然能怎么办呢?我无为山门,教无为,学不为,道义玄妙,然门徒凋弊,再不借机宣扬宣扬,到下一代,江湖怕是没有立足地了。”妙玄通看了看右下角一言未发的水临渊:“临渊师弟到现在一个徒弟都没有呢。”

第十章 谁缘道心入此门

水临渊歪在椅子上发呆,身体摊在椅子上。冬涉川拿起旁边的浮沉戳了戳水临渊,水临渊瞬间坐起:“会议结束了?”冬涉川挑了挑眉,朝水临渊使了个眼色。

“临渊师弟的放浪形骸,真是越来越得无涯师叔的真传了……”妙玄通叹了口气:“想我无为一门,师父一辈死的死、伤的伤、疯的疯……到我们这一辈倒是师兄弟和气周全,下一代却是门生凋弊,连个女弟子都没有……怎能不让人悲从中来?”

冬涉川道:“掌门师兄莫悲,我定会寻回师叔们!”

任东西道:“掌门师兄莫悲,我定会扩大招募,发扬无为!”

观常徼道:“掌门师兄莫悲,女弟子包在我身上!”

水临渊动了动嘴,没说话。妙玄通一个眼刀斜过来,水临渊立即道:“掌门师兄莫悲,我招徒弟就是!”

妙玄通这才满意了,又摸了摸他寸把的胡子:“很好,散会。”

水临渊、冬涉川、任东西、观常徼都起身行礼退出。妙玄通忽然道:“涉川师弟稍后,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冬涉川回身行礼:“据一言堂说,曾有人在豫州见到有一白须老者状似疯癫,当街任意抢夺,却无人能近其身,你不妨去豫州探访探访。”

“好。”

散会后,若朴、长白等弟子留下收拾会堂。

“师兄,方才师叔们说的‘一言堂’,是什么呀?很厉害吗?比无为山还厉害吗?”

“一言堂里都是些白发长须的长者,从来没见他们使过功夫,但是各家掌门都很敬重。”

“那为什么一言堂巴巴的,说什么就是什么?”

若朴道:“你说朝廷为什么管江湖事?”

“因为江湖人都有厉害功夫,管的赢的人管不了,管得了的人管不赢。”

“对。”若朴道:“以前,江湖人各怀绝技,常有寻衅滋事、门派争斗的事情。那些江湖人造下的杀人灭门案件里,官府或是自顾不暇,或是鞭长莫及,况且涉案人常常各执一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江湖流派混乱不休。而且皇室自己也不安心,便想了个招,让江湖人自己管自己,成立一个孤立于各门派的机构,公断江湖是非。各门派互相约定一言堂独立于各个门派,不受任何一方利益牵涉,保持绝对公正,所有江湖是非,论断皆以一言堂出具结果为准。这一言堂啊,就是皇室设立的江湖的衙门。”

“可是江湖人这么多,厉害的人也多,凭什么要听皇室扶持的一言堂的呃?”

“天下虽大,皆由王室皇族代管滨土臣民。江湖虽多能人,终究抵不过千军万马。”若朴垂眸顿了顿:“况且,一言堂虽然是朝廷王室设立,却是以江湖规矩行事,因此江湖人也并不反感,皇室用权利讲理法,江湖以本事论道义。况且那些被一言堂评论优良的门派和个人,每年还能得到皇室的大笔奖励。”

“皇室还给江湖各门派钱?”

“一言堂便是替皇室监管江湖、赏善罚恶的地方。就拿咱们无为山来说,修无为道法,不汲汲于蝇营狗苟的做派,虽然门生日渐凋弊,但是江湖风评优良,有朝廷资助,门派才没有没落了。”

“咱们无为山为什么就凋弊了?”长白又问:“听掌门说,他们的师父咱们的师叔祖们死的死、伤的伤、疯的疯……是怎么回事?咱们无为山这么厉害,怎么师叔祖们都那么惨?”

若朴点了点长白脑袋:“你入门晚,我入门也比你早不了几年,有些事该知道迟早会知道!”

长白转了转眼珠:“若朴师兄,你一向知无不言,这会儿遮遮掩掩的,是不是你也不知道?”

若朴笑了笑:“你想激我?你才入门几天,快把你那小心思收起来吧!”

长白凑过来还要再问,若朴道:“你还不下去?任师叔都走远了!”

长白道:“师兄不下去?”

若朴道:“我稍后还要去后山一趟。”

长白问:“师兄去后山做什么?可是去练功?”

若朴道:“不是。师父在后山交代了任务。”

长白问:“什么任务?可是掌门师叔偷偷传了你什么功法?”

若朴叹了口气:“哪有的事,你快走吧,任师叔叫你呢!”

门外果然听见任东西在唤长白。长白忙门外走,却不忘回头嘱咐若朴:“师兄去后山练功,日后带着我吧!将来师兄做了掌门,我也好沾光!”

若朴啼笑皆非:“浑说什么呢!”

水临渊下了山,便脱了鞋飞足而下,如同一只巨大的白蝴蝶在山间蹁跹起落。然后他对着那光秃秃的树枝很是不解:这里难道不该挂着一个小娃娃吗?

水临渊一跃而上,踩在树枝上,往下看:难道掉下去了?

裸足往前走了两步,忽的踩上一个冷滑绵软的物事,“蛇啊!”水临渊吓得一跃而起,落在其他树枝上,往回看,却见那蛇软哒哒地搭在那里,似乎是条死蛇。

树枝上隐隐有寒光闪动。

水临渊又跳了回去,那闪动的寒光竟是把匕首,将那三尺来长的花蛇死死钉在树枝上。“不偏不倚,刚好七寸。”水临渊拔了那匕首,那软趴趴的花蛇便滑了下去,往山下坠落。

手上的匕首极其精巧,玉制的小手柄,锋刃都是黑色,乃是上好的钨钢。

看了看黑黢黢的山下,丛林交叠,重重枝叶之下就是环了半边山的不善渊的水域,只不过那里是野水区域,寻常少有人去,也没有看管。“不会真的掉下去了吧?”

吾羲是真的掉下去了,不仅掉下去了,而且在掉下去之前,还飞出匕首直接将吐着信子的花莽钉在树上。

当时水临渊将吾羲挂在树上便走了,吾羲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往下看了看,还是很高,他有些晕。虽然吾羲常年和父亲学习功夫,但是轻功不行,就是因为他恐高。他便老老实实地闭着眼,等那小肚鸡肠的真人下来,跟他讨饶。

恍然间听见有嘶嘶声,循声斜眼一看,身后的主干上一圈圈柔软的物事蠕动过来,借着月光,居然是条有花纹的蛇!眼看那花莽吐着信子越来越近,已经缠绕着爬向他趴着的这枝干上来,吾羲又急又惊,连忙回想父亲教过的运功行气之法,脉冲穴道。

那花莽已经吐着信子缠过来,吾羲慌乱中用了急劲,只是被几处被封穴位乍然一痛,突然如洞庭乍开,任脉俱通,气血顺畅!

吾羲即刻翻身趴在碗口粗的树枝上,翻身的同时从从靴子里掏出小匕首,瞬间飞出将那蛇钉住。过了片刻,吾羲见那蛇不动了,便闭着眼不看眼下,战战兢兢屁股往后挪,蛇弄死了,那把匕首还是要拿回来的。

回头伸手拔回匕首的时候,那花莽没死透,扑过来就朝吾羲手背咬了一口。

吾羲只觉手上顿时剧痛无比,便要缩手,结果一个后仰,整个人便掉了下去。掉下去的时候,心想:我因为一条小蛇而死,这也太不划算!刚要继续感伤,便是一一次又一次的横柯斜枝的格挡,震得五脏闷痛,一路坠下,那密麻麻的枝条像是抽在手上、脸上,随后“噗通”一声砸入水里。

水边上块山体的斜坡,深深凹了进去形成了斜洞,里面挂了盏灯,山上的水顺流而下,形成了不规则的水帘,水帘内有块光滑的大石头,长满了青苔,上面两个少年,都是十四五岁的模样,浑身**,于巨石上掌对坐。听了巨大的落水生,其中一名小少年忽然睁开眼睛,口中蓦然喷出一口鲜血,另一个少年立即睁开眼扶住他:“师兄!”

吐血的少年指了指碧波荡漾的水面:“方才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另一少年见水荡了许久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便道:“想是山上掉落的石头。师兄你怎么吐血了,是不是被刚才的动静惊着了?”

吐血少年道:“师弟,你这功法怕是练不得,你刚把真气导过来,我便觉得真气震荡,心脉剧痛难以承受……”

另一少年思忖了片刻:“这双修之法,是我从师父那里偷偷看来的,应该不会有错的。”

水里忽然翻出水花,水花里冒出个小孩:“救命!”

两个少年俱一愣。

吾羲几个沉浮,见岸上有人,连连呼救:“救命、救命!我抽筋了!救命!”

吐血少年见他师弟还要寻衣服穿,忙道:“师弟,救人要紧!”

于是那师弟便赤条条跳入水里将吾羲捞上了岸。

吾羲趴在岸上呛水。那吐血少年已经穿好了衣服,手上还扔过来师弟的衣服。

吾羲瞥了一眼,是无为山统一的峨冠素袍,看来两人都是无为山弟子。

那师弟一边穿衣服着衣服,一边盘问吾羲:“你是何人?怎么从山上掉下来?”

“我……我……”吾羲脸色青白,一句整话也没说完,便两眼一闭,趴在地上。

无题

吾羲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身边墙上的四个草书字“大道至简”。

“哎,醒了醒了!”

吾羲有些头晕,眼前突然凑过来两张少年的脸,一个眉目温和,一个浓眉大眼,和想了想,似乎正是昏迷前救了自己的两个少年。

吾羲刚要起身,却发觉浑身无处不疼,右手连带整个胳膊又痛又麻,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被白纱布缠成了个布锤子。

“你这手上看上去是被毒蛇咬了,我们给你划了伤口,放血清毒,足足放了半盆血都还是黑的呢,光止血都费了好大功夫……”

吾羲脑海里回放了一遍起来自己坠落之前自己被花莽咬了一口的记忆。“谢谢你们……”打量了下周围,除了必要的桌椅,屋子里中间只放了一直香炉,空荡荡的屋子,真合了“大道至简”四个字。“这是哪里?”话音未落,便听得肚子咕咕响。

眉目温和的少年朝那浓眉大眼的少年道:“同尘,你去寻些吃的过来给小居士充饥。”

浓眉大眼少年走后,眉目温和的少年道:“这里是不善渊,此处是德宗宗主的涉川阁。我们回来时,守卫认出来你,说你今天来找临渊师叔的,我已经让人去告知师叔了,只是听守卫说,你是被师叔抱着走的,怎么又从山上掉下来?”

“都怪那个水临渊!要不是他,我就不会被蛇咬,不被蛇咬,就不会中蛇毒,还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我现在那哪儿都在疼……”

同尘回来,手里端了盘豆糕和一壶水,递给吾羲。吾羲接了,虽然极饿,却也没有狼吞虎咽的贪相,只是一块块、一口口慢慢吃着,带着小小的满足。

吃糕时候,吾羲便将自己来无为山后的经历讲了个遍,听得同尘直乐:“亏得恰好我和师兄在那里,否则,淹死了你都没人知道!”

“嗯嗯!”吾羲嘴里还含着半块没咽下去的豆糕,像模像样地举起包成锤子的手,做了个拱手的姿势:“救命之恩,吾羲无以为报,没齿难忘!”

那个眉目温和的师兄笑起来:“这小孩不知跟谁学的,真是有趣!”

吾羲将口中的豆糕咽了下去,又喝了些水,这才压低了声音:“你们放心,你们既然救了我的命,我肯定会给你们保守秘密的。”

师兄茫然道:“什么秘密?”

“就是你们在水帘洞里偷偷幽会,一丝不挂、袒裎相对、肌肤相亲……”

同尘忙捂住吾羲的嘴巴:“真是童言无忌,胡说什么呢?”

师兄一听吾羲的形容,顿时脸色有些发红。“同尘,咱们俩这个事情……确实不能让师父知道。”

同尘还是捂着吾羲的嘴,怕他乱说:“师兄,以后师父若发现了,你只管推在我身上,就说是我强迫你的……”

那个师兄埋头道:“这种事情,不是说你强迫我就能做的,我若不是心甘情愿,这事也办不成,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扛?”

吾羲挣扎的更厉害了,同尘按的更紧了,偏吾羲手包成了锤子也挣不开:“总之,若不是我起的头,也没有之后的这些事,师父若罚,自然该罚我……”

“哟!这么情深意重?”

这突然插入的声音,低沉且淳厚。听到熟悉的声音,师兄弟二人顿时脸色一变,忙侧立躬身,向外拱手,动作流畅整体划一,如出一辙:“师父!”

一身素袍的冬涉川看着两名状似乖巧的弟子:“什么事情,说出来让为师我听听,到底该罚谁?”

“这可不是我说的了!是你们自己把秘密说出去了……我都要告诉你们身后有人了,非捂着嘴不让我说话!”

吾羲终于能喘口气了。同光瞪了一眼吾羲,一脸的窘色。

冬涉川看着榻上的小孩儿,小孩儿满脸伤痕,以及包扎成锤子般的手:“和光,这是谁?”

那眉眼平和的师兄,便叫做和光,此时依旧眉眼平和,把吾羲讲的经历和偶然救下吾羲的过程,又复述了一遍。冬涉川走过去拆了吾羲的锤子,看了看手,肿的老高,伤口划成寸把的十字,冬涉川的动作并不是很轻柔,但小孩咬着牙,一声不吭。“这蛇毒性不大,顶多肿几日疼几日便消了,用不着放血的……”

吾羲看着和光、同尘二人,一时间三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

冬涉川转身寻了些药抹在吾羲手脸上。吾羲只觉抹了药的地方,那火辣辣的痛顿时褪去。冬涉川又捏了捏吾羲的小胳膊小腿儿,又在他胸口肚皮上按了按,吾羲疼得脸都抽筋了,兀的咯了一口血。

冬涉川一惊,忙给点吾羲的心肺血脉,又给吾羲的手做了简单的清理、包扎,看像和光、同尘:“现在该说说你们了,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和光、同尘对视一眼,跪在地上,谁也没有答话。

冬涉川眉毛皱起来,徒弟们一条心跟师傅对着干,也是很烦恼的事:“不说就去思过崖面壁,什么时候想说了再下来。”

同尘忙道:“师父,都是我的错,是我偷看了《阴阳和合经》,强迫师兄与我一同修习,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师父若罚就罚我一个人吧!”

冬涉川抽了抽嘴角:“《阴阳和合经》?”

二人缩着脑袋不说话。

冬涉川拉了两个徒弟的手腕把脉,脸色沉下来:“今日是第一次尝试吧?”

“是。”

冬涉川看着同尘,目光严厉:“同尘,你师兄向来对你照顾有加,你为何害他?”

和光、同尘对视,俱是一脸惊讶茫然。

冬涉川朝和光道:“你运气试试。”

和光依言运气,提气上行,及至胸腔,突然心口剧痛,喷出一口血来!

“师兄!”同尘顿时慌了。

冬涉川解释道:“这《阴阳和合经》虽然能以双修之法,使功力增长事半功倍,但却是必须将阳刚、阴柔的两种内力强弱调和,以柔蓄刚,以刚化柔,方能和合二人功力,层层臻进……你们是德宗,和水宗、地宗一样属坤道,若想修此法,该找修习乾道的道宗、天宗的同门,才能达到阴阳和合。你们俩修的是同门同宗,针锋相对,要么亡一存一,要么两败俱伤……同尘,你师兄这么些年的功力可都被你今日鲁莽给毁了,他如今心脉受损,以至真气运行难以相续!你可知但凡心脉受损,修复起来何其艰难!”

和光、同尘顿时脸色煞白。和光坐在地上,怪不得回来便一直觉得浑身沉滞无力,本以为是真气受激所至,竟然是心脉受损……

“师兄,我不知道……”同尘看着一脸落败的和光,心里难受急了,忙朝冬涉川叩拜,急的两眼噙泪:“师父,我不是故意的。都是弟子糊涂,害了师兄……师父,你帮帮师兄!”

看着自己的俩蠢徒弟,冬涉川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这时,屋外突然窜进来个白影,定身一看,竟是水临渊。那水临渊过来,径直趴在吾羲面前:“哎呦喂我的小可怜,你怎么成这样了?”又要伸手去捏那腮帮子,却发现无处下手。

吾羲见水临渊过来,心里顿时涌上无限气氛和委屈,说着说着竟哭起来:“我爹那么信任你,让我来找你,你都不好好照顾我,还把我挂树上,害的我被蛇咬,还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我差点淹死了!你这算什么朋友?我爹信得过你,才找你托孤,你却这么对我……”

“呸!”水临渊呸了一口:“说的晦气话?死了才叫托孤,你这是咒你爹死呢?”

吾羲被水临渊成功带偏,顿时住口,连哭也止住了,因为自己说了晦气话而神情紧张。

水临渊看他紧张兮兮的样子,安抚道:“童言无忌、百无禁忌!”

冬涉川道:“我刚才给这孩子简单检查了一下,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身体里似乎有轻微的内伤……”说着看了看还沉浸在悲伤和打击中的两个徒弟:“和光练功出了叉子,伤了心脉,需要治疗。但是我近期需要去豫州一带……”

水临渊忙点了点头,认真看着冬涉川。

冬涉川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师弟反正是要出去招徒弟的,不如把和光也捎上,顺便去一趟神农架讨债,。”

水临渊笑的眉眼弯弯,双手鼓掌:“师兄这算盘打的真好。”

冬涉川道:“师弟谬赞了。”

第十二章 城外叠殍生疑窦

吾羲再睁眼的时候,眼前还是四个字,却不是原来的“大道至简”,而是“上善若水”,行书。

当然吾羲品不出来草篆隶楷的区别和味道,只是觉得每回见到的字,笔画形状都不是一个路子。

接着吾羲发现自己是面对着挂了四个字的墙,坐着。身后似乎有什么抵着自己的背心。

扭头过去,却是水临渊低头盘腿坐在自己身后,双掌抵着自己。这种姿势,吾羲见过,这行功运气的姿势,娘亲每每寒疼时,父亲常以这种姿势给娘亲“祛寒。”

之前遍布全身的疼痛感已经好多了,只有心口和肚子还有些明显的痛。吾羲爬起来,却见水临渊还是维持着推掌的姿势,脊背笔直地盘坐在哪里,凑近了一看,水临渊闭着眼,呼吸匀停,这是……睡着了?

这样都能睡着?

吾羲拍了拍水临渊的推掌,水临渊如同被定身了一样,纹丝未动。

拍拍胳膊,没有反应。

装着胆子去捏水临渊的脸,还是没有反应。

吾羲有些慌了:“你醒醒啊,你怎么了!”

这时和光提了一只巨大的包袱过来,见吾羲趴在水临渊身上又拍又打又嚷的,忙过去将吾羲拉了下来,示意他别吵。

“他、他这是怎么了?”

“师叔入定了。”

吾羲不解:“什么是入定?”

“入定就是参悟道法到了一种境界,就会忘却周围万事万物、五感封闭,这个时候,你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知道的,但最好也不要打扰他,否则,万一神识不定,容易走火入魔。”

吾羲这才放下心,小心翼翼又确认了一回:“他明明是在睡觉!”

和光笑了笑:“所以师叔是真人呀,连睡觉都能入定。”

“那他这种状态要维持多久?”

“等着吧,该回神的时候,自然就醒了。”

吾羲看了看和光,他居然披了一身厚厚的大氅,胳膊绑了护臂、腿上绑了护膝,连布鞋也换成了靴子,配着纤尘不然的素袍,有些滑稽。又看了看刚才抱来的大包裹:“这是什么?”

“昨天不是说了么?师叔出去招徒弟,顺便带着我们去一趟神农架,这是我的行囊。”

吾羲抽了抽嘴角:“你都装了什么?这么一大包?”

和光解了包袱,一一展示:“小薄褥子一个、换洗用的衣服三套、鞋子两双,油煎椒麻锅巴五袋、水壶一只、匕首一把、跌打损伤药、防晒防冻油、驱虫水、祛风止疼膏……”

吾羲看这和光将那些瓶瓶罐罐整整齐齐摆在那里,道:“你这是有多怕受伤生病?”

和光茫然道:“我就带了衣服和水壶,其他的这些,包括身上这些……”拍了拍身上的护臂、护膝和大氅:“都是师弟非让我带上的,说有备无患……”

吾羲道:“你师弟对你真好。”

“想是他觉得害我受伤,心里内疚吧。师父都没有罚他,他倒自己跑去后山面壁思过了……”和光又将包袱整理好:“其实他不必内疚的,我不怪他。他也不是故意的。再说,要不是我自己贪心也想提升功力,也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呵……”榻上的水临渊忽然伸了个懒腰,拉了一个悠长满足的呵欠。

吾羲看着水临渊张大的鼻孔和嘴巴,忽然觉得,不管多好看的人打呵欠都是一样的不好看。

“师叔醒了?”

水临渊看着和光,两眼发直,言语迟钝:“等我省会儿……”

三个人收拾妥当出了不善渊,吾羲与和光身上都背着包裹,水临渊却身无挂碍,轻松自在。水临渊的包裹,本来想扔给和光,见他已经背了那巨大的包裹,便将包裹挂在了吾羲身上。

吾羲翻了个白眼,心想,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儿上,不跟你计较!

平心而论,这个水临渊穿戴整齐的样子,真的是好看,只差一丢丢就赶上娘亲了。想到娘亲,吾羲忽然停住:“我跟你走了,我爹来了,找不到我可怎么办?我不跟你走了!”

水临渊的鞋底悠悠蹭着地上的鹅卵石:“挂在树上都能丢了,你自己留在不善渊,我实在不放心……我在门口给守卫留了话,他若来了,就能知道。你放心,他不来找,我也会带着你还给他们。”

吾羲这才放心跟上:“我们现在去哪里?”

水临渊愁眉苦脸道:“去驿站,找两匹马,我实在懒得走路……”

“马?”吾羲这才想起流星,手指扣在唇边,对着天空拉了个长哨,响彻山林。

不一会儿,远处有隐约有两声嘶鸣声,顷刻间马蹄声纷沓而至,清晰可闻,一匹配着鞍的白色骏马自丛林中飞跃而出,立在三人面前。

吾羲摸了摸飒踏和流星,得意地看着水临渊:“马有了,下一步呢?”

“还是去驿站。”

“为什么?”

“因为只有一匹马。”

三人从驿站寻了马出来,水临渊骑了匹黑马,吾羲和光一起骑在白马身上,一天的脚程,就到了禹州边界。

两匹马跑了半天,到城外时人累马乏,便由着马儿踢踢踏踏的走着,禹州城遥遥可见,已近傍晚,禹州城上方的天空黑压压的,似乎要落雨。

空气里浮动沉闷的腐臭味,让两匹马儿极为不适,连连地打着响鼻。

水临渊皱着眉头:“死人的味道……”

水临渊一勒麻绳,便循着那腐臭浓郁处去了。

眼前是尸堆,尸体杂乱无章,衣着破旧褴褛。水临渊勒停飒踏:“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吾羲、和光跟了过来,看到尸堆又是恶心又是气愤。吾羲没有想到自己一来一回不到十日,路上多了这么些死人,愤愤道:“这些都是饥民,禹州发了饥荒。可是爹明明把赈灾粮给他们夺回去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饿死?”

“夺赈灾粮?”水临渊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押运赈灾粮的领头官,是京里一位大官的儿子,那人害死了李神医的女儿。我爹求李神医给我娘治寒症,李神医见我爹有功夫,便要求我爹杀了那大官的儿子,给她女儿报仇,才肯给我娘治病,我爹答应了。

“谁知道要杀那狗儿子时,我爹听出来赈灾粮有猫腻,便一同押送。事后,那狗儿子果然又偷偷勾结流匪抢走了赈灾粮,我爹又去了西山,帮禹州灾民把赈灾粮抢了回来。”

水临渊道:“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死了?”

和光突然下马,捂着鼻子上前看了看:“师叔你看,这些人,身上好多伤口。”

水临渊一跃而下,果如和光所言,有的尸体形销骨立,但有些尸体一看就是青壮年,身上还有许多奇怪的伤口。

和光道:“都没东西吃了,还想着打架斗殴吗?”

水临渊四下走了一圈:“恐怕不是寻常斗殴……你看他们的伤口,大小形状都差不多,这说明都是同一种或者同一个兵器所伤。而且几乎都在要害处附近,且毫无规则,这说明,行凶者现场非常混乱,而且行凶者是明确地想要这些人死。”

第十三章 城内双亲竟枭首

尸堆恶臭连连,马儿嗅着这味道很是焦躁,和光终于忍不住恶心,倚着马吐了起来:“是谁杀了他们?又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水临渊远离尸堆,脸色阴沉。

“他们是被杀后,被扔到这里的。连基本的掩埋都没有,估计是和那些饿死的饥民一起扔在这里,闹饥荒,死人很常见,估计行匪徒人想着,反正无人来管、无官来查,就随意扔在这里了。”水临渊忽然停了脚步:“还有一种可能。”

吾羲、和光跟上来,问:“什么可能?”

水临渊遥遥看着封闭的禹州城门,齿缝中蹦出一个字,似乎想要把那个字嚼成齑粉:“官。”

“官?”

“这些人的死,怕是和赈灾粮脱不了关系。”

看着水临渊的背影,如同一柄出鞘的剑。吾羲心头沉甸甸的,仿佛禹州城上方阴沉沉的乌云,压在了自己心头,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气闷。

走到城门下,西城门依然关着,城门守卫也不让进,直轰他们离开。

“为何不让进?”

“不让进就是不让进!废什么话!”

吾羲记得上次离开禹州,禹州除城西城门关闭,其他城门都是可以勘验通行的。

三人便牵着马转身离去。

“这城里肯定有古怪!”吾羲纷纷道。

水临渊笑道:“想不想进去看看?”

“那咱们就去看看!”

和光道:“那马儿怎么办?”

吾羲道:“不用管,有流星在,丢不了!”

三个人便松了缰绳,任马儿自己去耍,水临渊寻了偏远的城头,将两个孩子,拎小鸡似得,提入了城内,落在屋脊上。

却发现街衢冷冷清清,家家闭户,连行人也无,仿佛一座空寂的死城。

水临渊皱着眉头,却见最宽的那条街道,十字路口处有一方台子,官兵持着钢枪分立四周。一白发老伯,蹒跚着提着桶,哗啦一声将桶里的东西往台上倒了,然后有啐了一口痰,又朝守卫官兵行了礼,才转身回来。

水临渊只觉得这官兵怪,老伯也怪。本身在一个怪异的地方,外面的人看什么都奇怪,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见怪不怪。

等那老伯走进了,水临渊才提着两人跳下屋脊,迎上那老伯,才看见老汉提的是恭桶,心下觉得蹊跷,便行了个礼:“不才初来宝地,请问居士方才为何把污秽往那台子倒?莫不是那些官爷守的,是化粪池不成?”

那老汉道:“你们……是太守的人?”

水临渊不答,那老伯只当他是默认。

“那是处死罪犯的刑台!我把便溺往那儿倒,恨极了那劫粮的盗匪!”

“劫粮盗匪?”

老伯接着道:“前些日子,朝廷给拨的赈灾粮,到了禹州,就被那天杀的盗匪劫走了!还诱杀了许多难民,你说倒是可恶不可恶!”

“赈灾粮被劫走了,官府不管吗?”

“官府当天晚上就去追杀盗匪了,谁知盗匪眼见要覆灭,竟一把火烧了赈灾粮……真是作孽!”

水临渊怪道:“烧了?”

“烧了!官兵们只抢救下了小小一部分粮食。官府拿了两个盗匪头目,砍了头挂在这里示众。你们没见,刚示众前几天,那来泄愤的人乌泱泱的,什么都往上面扔,还有往上面直接撒尿的……”

吾羲道:“怎么可能?!我那天远远的都看见了!十几辆大车,满满的粮食,明明都运回禹州城了!”

“那你说,粮食呢?我们没看见粮食!”老伯看着吾羲,怒冲冲道:“你看看这城里,都空了,自从知道赈灾粮被烧之后,太守就让城里那些还有气力的人都出城逃荒找活路去了,这里成空城了,就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不想死在外面,留在城里,自生自灭。你们,也赶紧离开这儿吧!”

“禹州太守,为何要把饥民往城外引流?”

那老伯晃晃悠悠,似乎要站不稳。和光忙扶了一把,心里直后悔没有将马背上的包袱带上。

老伯道:“我三天没吃东西了,走路两眼发昏,屎尿都拉不出来……想想就气啊,于是便舀了臭水沟的水去泄愤。”

和光道:“老人家,这城中都空了,你们剩下来的这些人,怎么活呢?怎么不虽那些人一起去找活路呢?”

老伯垂了眼道:“挨一天算一天呗,一把老骨头了,出了城也走不远,还得死在路上……而且,整个城都封了,想走也走不了!”

“为何要封城?”

老伯摆摆手道:“前日,城内饥民被太守威逼利诱地遣散了差不多,就要封了城,谁知道是要干什么呢……”

老伯颤巍巍走远了。

“这中间肯定有猫腻!”吾羲道:“我明明看见一群官兵和难民拉了粮车回去!”

水临渊的脸色,自从入了城之后,便一直阴沉,看着远处的刑台,道:“我们过去看看。”

那些守卫远远地见三个人年轻过来,便戒备起来。

走进了,刑台上果然挂了两颗脑袋,台子上堆砌淋满了秽物,散发出熏人的恶臭。水临渊没有看那吊着的两颗脑袋,直接靠近了守卫:“军爷,这城里都没有粮食了,你们还守在这里,城中可是有吃的?”

那守卫脸色一变,立即横枪直指:“什么人!”

水临渊刚要与这守卫继续打机锋,忽然听得吾羲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爹!!!”

水临渊心里一震,只见吾羲忽然朝刑台上扑,几名守卫迅速拿抢架住:“什么人!”

吾羲抓住那些尖枪,眼睛直直往那刑台上吊的两颗脑袋看:“爹!!!娘!!!”

怎么可能呢?

水临渊立时脑子一懵,这才看像那两颗脑袋,本来糊满秽物的脸上,落了半边。这才看清这半边脸,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没有腐烂:浓黑的长眉、闭着眼、脸上两道疤。鼻子又高又挺,嘴唇棱角分明。虽然水临渊和吾昊阳多年未见,但也认得出,这就是吾昊阳的脸。如果这是吾昊阳的头,那旁边扎女人发髻的头,自然是奚女了。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吾昊阳那样的人,怎么会死?

吾昊阳那样的人,怎么会死的这样窝囊?

奚女有吾昊阳那样的人保护,她怎么会死?

奚女那样的女人,又怎么会死的这样污秽?

水临渊觉得不真实。

吾羲满脸涕泪,哀哀嚎啕。守卫听吾羲哭爹喊娘,抽刀纷纷围上来:“贼人之子!立马拿下!”

第十四章 空城守卫偷行义

银枪纷纷刺过来,吾羲此时神智已失,徒手截刀,胡乱应对,伸手便要去抓那刀刃,刀刃划破绷带,又划破了他的手心。和光连忙过来,夺了守卫的刀,将守卫踹翻在地,接连而来又是几道刀光,和光惊急之下,忘记心脉已损,运气出招,顿时脏腑剧痛,喷出一大口血来。水临渊一个虚晃,将和光从刀刃下旋出,封了他的血脉:“不能运气!”

吾羲这边十数支尖枪刺过来,眼看着就要将这这小孩儿叉成刺猬。却忽然白影掠过,带着小孩盘旋而上,众守卫各人脸上都挨了一脚,迅疾之至,直到水临渊抱着吾羲落在别处,众守卫才反应过来脸上的钝痛。

水临渊将吾羲推到和光身边,这孩子已经哭蒙了,大睁着眼,满脸泪水,鼻涕全流进了嘴里,喉咙里哀哀地唤着“爹娘”。听的和光和水临渊俱是心中一酸。

所有守卫将长刀直指三人:“这是江湖人,速去调兵增援!”

一名守卫忙急忙离去。

水临渊看着刑台上的两颗头:“他们怎么死的?”

守卫却不答话,守卫头领站出来质问道:“看你们一身道袍,是那个江湖门派的?”

水临渊看着那两颗满是污秽的头颅,道:“你不是要和她双宿双飞、做神仙眷侣吗?你不是要快意江湖、逍遥天地么?你不是要行侠仗义、伸张正道么?怎么死的这般窝囊!”愤怒让他的眼睛瞬间通红,恨恨看着周围的守卫。

“此乃盗匪同党!立即拿下!”

守卫应声而上。

水临渊的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他面前的守卫被夺了刀,卸了右胳膊脱,发现水临渊手里多了把刀,才察觉右胳膊整个脱臼的剧痛。其他的守卫刚要动作,却发现自己已然倒地,没有一个守卫看清自己是如何就突然倒地,武器脱手、但他们每个人是胸口剧痛地倒在地上。

水临渊将刀刃抵在那守卫头领的眉心:“他们是怎么死的?”

“你使的什么妖术!”守卫头领方才只看见一阵虚影晃过,这素袍青年就持刀立在生前,这人容貌丽,君子如玉的模样,行动却如同鬼魅,飘忽乍现。

守卫们躺在地上,无人能动,因为但凡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痛。他们不知道这素袍青年是如何在顷刻之间让十余人瞬间缴械中伤倒地,这太快了,匪夷所思,这不该是凡人该有的速度和能力,因此他们都认为是这青年使了什么妖法。

水临渊将刀尖抵入那头领的眉心,血便顺着他的鼻梁流了下来。

那守卫头领呕出了一口血:“你是什么人!”

水临渊见这守卫头领一脸凌厉正色,神情悍然无畏,便将刀刃移开了。“我不杀你,他们是怎么死的?”

那头领顿了顿,道:“不知道,送来的时候就只有两颗头。”

“谁送来的?”

头领还在犹豫是否要说,一只利箭只朝着水临渊眉心凌空而来!

这只箭很快,速度极迅猛,从它飞驰的声音便能听出这支箭所携带锐不可当的力量!

但是对于水临渊来说,这个速度仍是太慢!他只稍微偏了偏头,就避过了致命的杀机,左手伸出,仿佛摘一片柳叶一样,夹住了那只飞羽!这支箭几乎是忽然间静止在水临渊的两指之间。这是一只通身的箭,六棱刃,箭头很长,但箭枝柔韧而纤细。

水临渊看去,不远处停了一排弓箭手,约有二十人,后来还有更多的兵卫。乌压压的踏着步子朝这边赶。

“嗖嗖嗖”

这回是一排弓箭齐放。水临渊横刀将箭羽瞬间一一砍落,那飞驰的箭被刀光掠过,还在往前飞,但是明显走低,直到磕在地上,才发现已经断成两节。

倒在地上的守卫无不惊骇。

惊,是因为亲眼看见一个人的速度竟然可以快到这种程度;骇,是因为援兵居然不顾他们的死伤,直接放箭!

水临渊看出这些不是寻常弓箭手。虽然自己对付起来游刃有余,但是考虑身后还有一个哭懵了的小孩儿,和一个几乎没有武力攻击的伤号,倘若自己一味应战,身后的两个孩子必定遭殃。双眼迅速四下环顾,随即趁着弓箭手重新搭箭的瞬间,一手提了一个,踩着墙踏上房顶,飞跃而去,

身后的箭羽追击而来,然而那一袭素袍却越来越远,几个飞跃间,忽的不见了!箭羽终于势尽,“噌噌”落在房顶的青瓦上,那六棱箭羽扎入青瓦,以那箭羽为中心,青瓦爆出裂痕,瞬间蔓延至三尺方圆的青瓦。

一身官服的禹州太守,朝着那一袭素袍消失的方向,眯眼道:“蛇没引出来,倒来了个蛤蟆……”

“大人,是否追击?”

“击鼓传令,关闭城门,命弓箭手守城门,城中但有活物,格杀勿论!”

一时间,城内处处追兵,偌大一座空城,要搜捕什么人也很容易。

水临渊躲在一个狭小的暗巷里,盘算了一下,倘若自己带了两个,在城头的箭雨里走一遭,也不该成问题。只是……水临渊瞥了一眼身后的和光。

和光紧紧捂着怀里的吾羲,嘴巴被封的严严实实,吾羲的鼻涕黏糊糊糊了他满手。事实上,吾羲已经哭昏头了,两只眼睛又红又种,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他现在即使不捂住吾羲的嘴,吾羲也嚎不出声音来了,却一个劲儿的挣扎。

水临渊伸手点了吾羲的睡穴,吾羲顿时昏睡过去。和光瞥了眼旁边的须发皆白的老头儿,那老头儿正是三人进城最初遇见的那个老伯,老伯目瞪口呆的看着昏睡的吾羲,以为这孩子被杀了。和光让老伯摸了摸脖子,老伯才松口气,看着身后一长溜面黄肌瘦的老弱病残……约莫近十人。

水临渊想象了下带着这十余人,在箭羽中穿梭漫步的可能性……摇了摇头。

忽然那老伯和身后的一名老汉比划起来,像是小孩儿打架一样,最终那老汉点头了。像是达成了某种协议。

老伯伸长了佝偻的身子,朝三人动了动嘴唇,发出微弱的气音:“跟我走。”

只见那老伯和身后的老汉朝三人招手朝暗巷深处走。水临渊心中怪异,因为他知道这个暗巷是个死胡同。

但几个人坚定地往里走,水临渊决定跟过去看看。

只见老汉走到暗巷尽头,跺了三脚,才拨开墙根的茅草杂物,地上豁然一个三尺见方的地洞!

第15章 蒙混是非惜老弱

昏暗的灯光下,水临渊看着周围数十人老弱病残,各个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水临渊皱了皱眉眉,看看身旁睡着的吾羲,水临渊点了他的睡穴,此时他睡得人事不知。

和光给吾羲擦了擦脸,又给他摆出了个舒服的姿势,才看向那须发皆白的老伯,此时他怀里正抱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这小女孩细手细脚,一直昏睡不醒,手脸溃烂,窝在老汉怀里气若游丝。“老人家,这小女孩怎么了?”

老伯道:“这是孙女桃桃,大部队走的时候,她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就被落下了。这几日突然生了怪病,一开始是是咯血,后来就浑身高热嗜睡,接着就皮肤溃烂整日昏睡,都说活不长了……”

水临渊看着桃桃,皱了眉:“他需要看大夫。”

“现在这城里,活着的都在这里了,哪还有大夫……”老伯叹了口气

之前和老伯比划的那位老汉道:“邱伯,这几个是什么人?怎么他们一来,太守就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老伯道:“我并不认识他们,这不是大家都忙着逃命,赶到一起了么?”

水临渊这才明白,原来他竟是无意间闯到了这些老弱病残的秘密地,所以方才老汉和老伯的手势,是在权衡,让不让他们三个人外人进地窖。

那老汉忽然骂道:“那禹州太守卢鹤平明明就是有粮食,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不算!还要杀了我们!”

满屋子的老弱,皆是面容愁苦,有气无力。

水临渊想着,带着吾羲、和光于乱军中脱身,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聚集在这里的几十人老弱,就这么被杀或者被饿死吗?可是,就算他不走,他也没法救助这些人,他们是饥民,他们需要的是食物……食物?那些官兵肯定是有食物的,他倒是可以劫掠一些过来。

可是即使有了食物,他们也很难长久过活,毕竟那么多官兵,他们随时会成为刀下亡魂。难道他要时时守在这里吗?

即使他守在这里,只会让越来越多的官兵对付他,数量会多到让自己只能自保,而无暇顾及这群手无寸铁的人……

一个艰难的取舍就这样横亘在水临渊心头:他要不要管这些人?他该怎么帮这些人?

目前看来,地窖里的老弱想要有活路,也得是地上的那些官兵给活路……

水临渊看着这地窖,和地窖里的这些人,这个地方并不好找,这些人为什么在官兵下了“格杀勿论”的命令时,就恰好第一时间集结在这里?

“这个地方这么隐蔽,你们是怎么发现这个地窖的?”

老汉道:“徐队长告诉我们的。”

“徐队长是谁?”

那一群面黄肌瘦的人里,骨瘦如柴的老人道:“赵老三,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徐队长今天还会来吗?”

立即又有一个干瘦的老妇道:“太守要格杀勿论,那徐队长会不会带人把我们交出去邀功呀?”

那叫赵老三的老汉道:“闭嘴!徐队长绝不会是那样的人,要不是徐队长,我们这些人里还有几个能活到今天?”

又有一人道:“活不成了……太守说格杀勿论,徐队长怕是不会再给我们送吃的了。杀死、饿死,都是死……”

“咚、咚、咚、咚”

头顶上传来四声像是跺脚的声音,地窖里的人忽然精神起来,无神的双眼顿时被点亮了起来,一起看着地窖的入口方向。

赵老三喜道:“是徐队长来了!”

一些人蹒跚着往入口方向簇拥,还有一些人原地未动,眼里满是担忧。

一阵的声音,接着簇拥的入口一阵骚动,像是在哄抢什么东西。一个年轻的声音道:“大家别别急……别抢……都有,都有……”

原来还坐在地窖里的人,顿时全部争先恐后地簇拥过去,连邱伯也放下了怀里的小孙女,往上凑。

赵老三怒了,沉着嗓子怒道:“大家都安静!先坐好!”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在地窖四散开在地窖坐好。水临渊这才看清,进来的是个一身役服的年轻人,手里提了只麻袋,松松垮垮的,里面得到东西连一半都不到。这年轻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刑台边上的守卫头领。

这时那年轻人也看到了水临渊,顿时扔了麻袋,抽出佩剑刺过来。

和光心中一惊,水临渊却神色不动的坐在原地,只伸出一只手,又伸出两根手指。

似乎有隐约的铮鸣声,但那剑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你打不过我,又受了伤,别白费力气了!”水临渊指间轻轻一弹,那剑便从对方手中脱手荡开,落在一旁。

众人纷纷朝那年轻人靠拢。

年轻人失了剑,就方才这素袍刀刃的一夹指、一弹指,便知道莫说自己一个人,就是再有几十人怕也无法奈何眼前这人。但他仍然一脸警惕:“你和盗匪是什么关系?”

水临渊瞥了这“徐队长”一眼:“没什么关系,跟他不太熟。”

徐队长道:“既是不熟,为何之前那般情状?况且这孩子,”他看向地上熟睡的吾羲:“之前哭着喊着叫爹娘……”

地窖里一时嗡嗡耳语,看向三人的眼神有痛恨、有惊怒、有惧惮……

水临渊皱了皱眉:“虽然我不知道,赈灾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但我知道,你们挂着的脑袋的那两个人,绝不可能是盗匪。真相,恐怕也不是你们官府所公告的那样。”

徐队长看着水临渊,眼神闪烁,转身去提那丢在地上的麻袋,又朝众人说:“太守命搜城,我带着队里兄弟巡逻这一带,这是我和队里兄弟这几日攒下来的口粮,存放不便,一些都有了味儿,可……馊的也比饿着肚子强。卢太守命令格杀勿论,你们暂时不能出去了,待在这里还算安全。”

徐队长便说边把麻袋解开,从里面拿出食物分给众人,都是一些啃了一半的馒头,咬了几口的饼子,干硬的锅巴,甚至还有捏成团的米饭……

分到水临渊面前,徐队长顿了一下,仍是将一小块饼子递了过来。水临渊摇了摇头,那徐队长便把饼子又分给了别人。

“你这样,救不了这些人。”

徐队长顿了一下,还是继续将麻袋里所剩无几的食物继续分完,一时间地窖里满是咀嚼声。

水临渊继续说:“你这样不过是拖延时间,他们现在有了一口吃的,以后呢?他们最终不是被杀就是被饿死!”

有些人顿了顿,还是继续吃着到手的食物。

徐队长忽然怒道:“如果不是盗匪劫粮、烧粮,他们本都可以活命!”

水临渊看着这徐姓年轻人,神色严肃,道:“你真的相信是盗匪劫粮?”

徐队长又不说话了。

“禹州城里,有那么多官兵守在这里,你们吃的粮食,从哪里来的?”

第16章 滥杀无辜心不仁

水临渊见徐队长沉默不语,接着道:“我看就刚才出现的兵数,都比这地窖里的人多了几倍。你和你队里的兄弟省省吃喝,就能让这些人苟延性命,禹州太守能养活那么多兵……养不活这些个留守的老弱?是不能还是不为?”

徐队长浑身紧绷,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

水临渊继续攻心:“其实,你根本就知道……那禹州太守和赈灾粮脱不了干系!这些人终究活不成!”

一时间地窖里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盯着这两个人看。

徐队长喘了喘气:“我是隐约觉得不对……枭首示众的头一天,当时民众都在往台上扔脏东西,有一个少年大闹了刑台,还想要抢夺贼首,被周围的弓箭手逼退后,逃走了。那少年逃走之前说禹州太守与人勾结私吞赈灾粮、诬陷良人……当时刑台周围异常吵闹,没几人听清楚那少年说什么,但我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

水临渊道:“少年?”

徐队长点点头:“这些天,太守让我们守着刑台,便是要引那少年出来,并说一旦现身,就地扑杀。”

水临渊道:“那少年怕是知道实情,才被禹州太守捉拿。”

徐队长沮丧道:“我心里隐隐也明白,定是禹州当官的干了丧天良的事,可是我和弟兄们也不得不听命,不然没饭吃,这些老人家也都要饿死了!”

水临渊道:“你可以救这些老人家。只要你愿意,他们都可以活,还能活很久……”

徐队长愕然,他知道眼前这素袍青年的厉害,既然他这么说,或许是有什么别的出路:“什么意思?”

头顶上传来列队行军的步伐声,水临渊朝头顶瞥了一眼:“只要那些人给他么活路,他们就能活的下去。”

“可是那些人不让他们活!”

水临渊道:“不让他们活的,是禹州太守。”

徐队长看着水临渊一脸严肃的神情,怔了怔,细想着他画里的意思,不由得心下骇然,却还明知故问。“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明白的很。”水临渊道:“我倒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暂时搞定那狗官,但是,却不能帮这些人逃脱事后的追杀。”

徐队长心神不宁,干脆坐在地上,沉默片刻,眼中露出决绝的神色:“那就杀了那狗官!”

如果不是刚经过吾昊阳夫妇已死的震撼和痛心,水临渊这会儿大概要嘲笑这个年轻人,吃着朝廷俸禄竟是养出一身江湖血性,可眼下他实在笑不起来:“吾昊阳他们是怎么死的?”

“吾昊阳?”

“刑台上挂的那两个……”

徐队长叹息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看到的时候,就只有两个脑袋,卢太守说是他带人去西山剿匪,当即就砍了。”

“哼……”水临渊冷哼一声:“那种草包,他带多少人都不可能杀得了吾昊阳!”

“你是说杀了那盗……吾昊阳的,另有别人?”

水临渊道:“或许你说的那个少年知道。”

徐队长道:“那少年当时是中了箭逃走的,这些天一直也没见他出现过,不知是死是活。”

“找不到那少年,那禹州太守也定是知道从谁手里拿的人头。”

徐队长咽了口吐沫,朝着水临渊坐正,道:“高人,某徐威,想就这些老弱,高人想给朋友讨公道,既然目标都是禹州太守,何不联手?”

水临渊嗤道:“不然,我跟你说这么多废话?”

徐威愣了愣,松了口气。“高人……”

“水临渊。”

“啊?”

“我叫水临渊。”

“水高人……”

“你还是叫我高人吧!”

“不知高人有何计划?”

水临渊道:“城里现在有多少兵力?”

“约五千数。”徐威道:“听说,不日后,还会有一万兵力来禹州驻守。”

水临渊怪道:“禹州一座空城,来那么多兵做什么?”

徐威道:“我猜卢太守是想把这禹州城作为军队驻地。”

“那这座空城……是那太守为了驻地而为,还是因为禹州城成了空城而顺便为之?”

徐威想来,也立即觉得心惊胆寒,一时愤恚攻心:“这卢鹤平也太不是东西!简直是猪狗不如的王八蛋!”

是夜里。

卢鹤平还在睡梦中,一把钨钢匕首抵在他脖子上,冰冰凉。

一睁眼,水临渊那俊朗的眉眼在夜里如同鬼魅。“粮仓在哪儿?”

卢鹤平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一身单衣的在夜风中直打哆嗦,眼睁睁看着徐威一队人,从粮库里搬了几大车的粮食。“徐威,你这是叛军!是要砍头的!”

徐威闻言,直直走到卢鹤平面前,结结实实地给了他几拳:“还请大人护送我们出城!”

卢鹤平疼得脸都抽搐了。

徐威一行人把数十老弱从地窖里接了出来,用大车推着,直接出了城门。城门之上,水临渊倚着城墙,一低头就看见一身素袍的和光背着吾羲跟在徐威的队伍里面。“城里挂的那两颗人头,谁给你的?”

卢鹤平还欲周旋,水临渊却猛然将手中匕首推了半分。卢鹤平痛极忙道:“刘承荫!”

“刘承荫是谁?”

“京城兵部尚书刘芳次子。”

水临渊收了匕首,擦干净上面的血:“他杀不了吾昊阳,吾昊阳怎么死的?”

卢鹤平道:“我不知道……”

眼见着几大车的粮食运出城门,卢鹤平气得胡子乱颤,突然暴喝一声:“放箭!格杀勿论!”

城墙上的弓箭手同时放箭,水临渊一惊,立即挟着卢鹤平飞身下去,可是已经追击不及,落在后面的守卫和饥民纷纷中箭,饥民害怕之下,纷纷四散。

又一波箭羽袭来,水临渊手上没有兵器,便将那卢鹤平盘的团团飞转,打落了大部分箭羽,停下的时候,卢鹤平腿脚伤也插了几支箭羽,痛不可当。再加上方才水临渊杂技一般地耍弄,头昏脑涨,恶心泛呕,也是苦不堪言。徐威更是盛怒之下,过来将卢鹤平一阵斥骂痛殴。

一直不敢擅动的兵队见势纷纷出城追击,扑上来便是一顿砍杀,那负伤的十数老弱顿时一命呜呼,连那抱着病重孙女的邱伯也一命归西。

看着眼前的屠戮,水临渊心底涌生怒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既然不仁……那为何我就不能替天行道!”

兵队聚合而上,水临渊突然运气,长发飞散,衣袂鼓动,之间周围都是刀光残影,眼见着那刀光残影越来越密集,范围也越来犹如膨胀了一般,带起烈烈寒风。水临渊突然一跃而起,周围的刀光如同莲花散落。这诸多变化,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这一瞬间,兵卫们的兵器都还未能触及水临渊的毫发,水临渊便腾空而起了,那一瞬间,守卫们觉得自己的手上脸上,一阵阵刺痛、衣服化成碎片,皮革崩裂……等水临渊落地的时候,周围的兵卫纷纷倒地,衣甲碎了一地。这时,兵卫们的手上、脸上身体上才汩汩流出殷虹的鲜血。

周围都是浑身鲜血、抽搐呻吟的兵卫,而水临渊只是运功冲散了头发,身上仍旧不然纤尘,脸脚下方寸之地,都是干干净净。他冷着脸踩着鲜血,如同修罗出炼狱,站在徐威身旁。

后面的追兵惊呆了,看着水临渊犹豫着不敢上前。徐威将卢鹤平挡在前面,拿刀割着脖子,弓箭手也不敢妄动。

第17章 心存恻隐恤老幼

“你们为什么当兵?”徐威忽然扯着嗓子问了一句。

城下的追兵俱是一愣。

“我不知道你们当初为何当兵,我当初当兵是为了军饷,为了有口饭吃!”

四下里突然安静下来,徐威的声音异常清晰,指了指身后呦呦哀鸣的人:“以前我吃的是军饷,是这些人耕田种地、缴税纳赋,我才有军饷领。现在,闹饥荒了,他们交不上税负了,我还是有饭吃,可是我们现在吃的饭,是从哪来的!”

“是从这些人,从那些流亡了的饥民那里掠夺来的!我们吃的,是他们活命的赈灾粮!”徐威双目通红:“我们吃的不是粮食,是死在城外的那些灾民!我们吃的是他们的骨头和血肉,是人命!人命呐!”

水临渊侧目看着徐威,这人竟在微微颤抖。

“赴禹州的一万驻兵,不日即到。放我们走……大家都能活。”

军队里站出个领头:“这些本就是老弱病残,即使不杀他们,养着他们,也没有些日子活了,你何必如此……”

“老吾老以及人人老!你没有心吗!”徐威怒道:“你没有父母爷娘吗?他们也老了,没多长日子活了,你就不养了?不管了?”

几千人寂静无声,这些话有些人听来觉得甚是矫情,不为所动;有些人神色有愧,若有所思;有些人则垂着眼角,心头酸楚。

“我徐威只读过几年书,识不得多少字,说不出来什么大道理,但做人,总得有良心,总得识善恶分是非吧!”徐威吸了口气道:“我徐威今日叛变,自是死罪,但总算无愧于心!”

忽然“噗”的一声,徐威割了卢鹤平的喉咙,卢鹤平口鼻流着血沫倒在地上

兵众一惊,便要扑上去。军中领头的那人忽然道:“都别动!太守已死,听我号令!”

众兵随即按捺不动,太守死后,这人的官阶最高,自然是要听从他的指挥。那领头继续道:“放他们走。谁也不许追击、不许放箭!”

徐威这边一众甚是意外。众兵也很意外,但有些又觉得情理应当如此。

“快走!趁我还没有后悔!”

这时徐威的一队守军醒悟过来,连忙扶了伤残上车。徐威朝那头领端端正正行了个敬礼,看向水临渊。

水临渊看了看和光:“我还要回城取东西,你随他们先走,把马找回来,我在这里守一阵子,”抬眼看了看城墙上的弓箭手,肩头在黑夜中闪着冷光:“防着他们放冷箭。”

待徐威一行人走远,这边的军队也不见前去追击,那头领也没有和水临渊搭腔,径直过来拖了卢鹤平的尸体便列队回城了。

早晨的时候,城墙上的守卫几乎都撤了,那些弓箭手也似乎得了命令纷纷离去。水临渊正要往城内去,去听到一声细细的呜咽,循声过去,是夜里被弓箭射死的十数老弱。那个须发皆白的邱伯,背后扎了两支箭羽,那声呜咽便是从他身下发出。

原来邱伯将孙女儿护得太严实,昨夜清数伤员时,竟没有注意到邱伯身下昏迷的小女孩儿。

水临渊将小女孩抱出来:“你爷爷已经死了。”

桃桃脸上多出溃烂,一碰就是火辣辣的疼,便只看着爷爷流眼泪。水临渊看的出来桃桃非常的悲伤,但她却压抑着,咬着嘴唇,只是流眼泪。水临渊忽然想起,吾羲发现父母双亡时,悲恸欲绝的嚎啕大哭。

“我带你离开这里。”

桃桃摇了摇头:“爷爷死了,我生了怪病也活不长,我不走,我要给爷爷包坟,不能让爷爷这么晾在路边。”

“你跟我走,我可以带你去看病,你不一定会死。”

桃桃抬起头看着水临渊:“如果能活下去,那我跟你走。”

水临渊道:“未必就一定死。”

桃桃想了想,眼里还在不停流泪,终是点了点头:“有能活的指望我就跟你走,但我要先把爷爷埋了,不能让爷爷这么晾着。”

水临渊在一旁,看着羸弱的小女孩。桃桃抬着泪眼请水临渊帮忙邱伯身上的箭拔了,两个血淋淋的窟窿。她又从身边捡了把剑,在邱伯周围掘土,好一会儿才掘出来个浅浅的土坑,又给邱伯身上盖了薄薄一层土,拍拍严实。水临渊没说什么,从头到尾,只静静看着,时不时搭把手。

桃桃简单“埋葬”了爷爷,便流着眼泪跟在水临渊身后进了城。城里依旧空荡荡的,这回是彻底地成了一座空城。水临渊径直走到那污秽不堪的刑台,却发现刑台上只垂着两截麻绳。

人头哪里去了?是被那些回城的兵队取走了吗?寻了城内的统领,他们竟也不知晓,反倒以为是被水临渊一行人取走了。

桃桃见水临渊伫立在刑台面前沉思,问道:“你也想要那两颗人头吗?”

空城过于安静,连说话都带着空旷的回音。

“‘也'?”水临渊看着桃桃:“还有谁想要?”

“小哥哥……他一直说,这两个人是好人,不应该这么对待,他说要这两颗人头,得好好安葬。”

“小哥哥?”水临渊想起徐威说过的那个少年。“你知道小哥哥在哪儿吗?”

“你不会抓小哥哥的,对不对?”桃桃忽然戒备起来。

“我不抓他。”

桃桃想了想:“那我不能告诉你,你找到了小哥哥,就该和小哥哥抢人头了。”

“有个小男孩,和你大不了几岁,那两颗人头,是他的父母该,他肯定是要带回父母的尸首安葬的。”水临渊继续道:“难道你不去看看你那小哥哥还在不在城里吗?他要是还没走,还留在这里,不是很危险?他要是有危险了,我还能帮他。”

桃桃想了想,点点头:“我带你去,反正就算你要抢人头,你也打不过小哥哥!”桃桃之前一直昏睡,从头到尾没有见过水临渊的本事。

水临渊抱着小女孩由她指路:“你和你的小哥哥怎么认识的?”

“前几天前,我……我心里难受,在一个街角里哭,小哥哥过来安慰我,跟我说了好多话,还把他正在吃的半块饼子给我了。然后他就告诉我,以后再饿了,就去那个街角找他。可是我一发病就会昏睡好久,但我没发病的时候就会去找他,然后他就真的在,就会给我吃的。”

桃桃指引着水临渊到了一条斜街街角的窝棚。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窝棚,铺了薄薄一层干草,几块颜色不一的旧布,简单铺成了小小的床铺,小棚子塌了半边,乱成一团。

“小哥哥已经离开了。”

水临渊问:“你怎么知道?”

桃桃指着窝棚的木杈:“这里原来挂了一串木珠,小哥哥说,如果这东西不在了,就不要再来找他了,因为他已经走了。”

水临渊盯着这窝棚看了一会,叹了口气。“那我们也走吧。”

第18章 无力雪恨悼双亲

吾羲醒来的时候,是傍晚。水临渊与和光坐在不远处,嘴里嚼着油煎锅巴,讨论一些心脉受损如何修复的法子。吾羲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脑袋昏昏沉沉地,眼睛也胀胀地难受,发了会痴呆,觉得很饿。翻开身上的小被子,却发现身边昏睡了一人,惊呼一声,西看去这人也是个小孩子,手脸处处是溃烂,已经看不出来相貌,从衣着上看像是个女孩。

水临渊与和光忙起身过来,看着吾羲从地上爬起来,还指着那小孩问:“她是谁?怎么这样,太吓人了!”

和光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吾羲顿了顿,看着和光小心翼翼带着担忧、怜悯的脸。“梦”里的画面纷至沓来,心中一窒:“我做了个梦。”

水临渊看着他不说话。

吾羲道:“我梦见爹娘被人杀了,头被挂在那里,被人泼了许多脏东西。”

水临渊道:“梦都是反的。”

和光一脸的惊讶,双眼来回地看着这俩人。

吾羲道:“也是,我爹那么厉害,谁能杀得了他呢!”

吾羲笑了笑,却见眼前二人的神色并不轻松,心里沉了下来,想着“梦”里的画面,那样惊骇真实,不由得紧张地握了握拳头,发现右手上的绷带散乱,手心一痛,手掌上有一道整齐的伤痕,还土着药。“梦”里的画面呼应而来,吾羲浑身颤抖,身子一软,忽然跪在地上,喃喃道:“不是梦……”

和光去扶他,却被吾羲一把扯住,哽咽道:“我爹娘他们……真的死了?”

和光垂着眉眼不说话。吾羲眼泪唰地奔涌出来,推开和光,坐在地上嚎啕撒泼:“假的!假的!你们都在骗我!!!你们都是骗子!我爹没死!我娘也好好的!你们混蛋,你们别想骗我,你们不得好死……”

吾羲忽然咯了口血出来。和光与水临渊俱是一惊:“师叔,他这样哭,多伤身呀!”

“是,我们都是混蛋。”水临渊蹲在吾羲面前,伸手抹去了他嘴角的血:“我们不得好死……”

吾羲扑在水临渊身上,一顿拳打脚踢的哭骂:“你该死!你该死!都怪你!都怪你……”

吾羲打了几拳,见水临渊动也不动,任他打,又跌坐在地上呜咽,顿觉天地同悲。水临渊捏了捏吾羲的脸:“你饿不饿?要不要喝点水?”

吾羲攘开水临渊的手,不说话。水临渊朝和光使了眼色,和光便去拿了油煎锅巴和水过来。

吾羲看着那锅巴和水,看了好一会儿,几乎是抢一般的夺在手里,恶狠狠地吃起来。

水临渊拉着和光走到到一边,低声道:“这个时候就别老是盯着他了,让他自己消化一会儿。”

“师叔,这孩子也是可怜。只是,又不是咱们杀了他爹娘,平白拿咱们撒气。”

水临渊道:“其实他也不是着意地要咒骂我们,只是人在面临难以承受的悲痛时,总想找个对头发泄出去,不然人可就被这种痛苦压垮了。他一时找不着发泄对象,拿我们撒撒气,没什么。等熬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身后咀嚼和灌水的声音连绵交替,只是那声音很急促,带着恶狠狠劲儿,听得和光眉头直抽抽。

忽然,水壶“啪”一声扔在地上,两人齐齐往身后看去。之间吾羲爬起来就跑过去牵了白马流星,翻身上去,缰绳一扯,便飞奔远去。看的水临渊和和光俱是一愣,连旁边的黑马也是一愣,原地来回踏着蹄子,似乎想跟上去,又看了看眼前二人,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上去。

水临渊牵了黑马,道:“你留在此处,我去看看,免得他做什么糊涂事。”

黑马一开始远远地跟着,水临渊看出来这是回禹州城的路,便催促黑马追了上去,一手夺过白马的缰绳,带着白马原路返回。

“你干什么!”吾羲想要夺回缰绳。

水临渊将两匹都勒停,反问:“你要干什么?”

“我要给我爹娘报仇!”

“这是应该的。”水临渊点点头:“你找谁报仇?”

吾羲恨道:“反正和那禹州城里的那些狗官脱不了干系!”

“那你可太侮辱你爹娘了……那些禹州的官兵那么窝囊,他们可杀不了你爹!”

“那他们也该死!他们居然那样对待我爹娘……”

水临渊还是点头:“确实该死,这么说,禹州城那么多受饿的百姓,都该死,那般糟践你爹娘,他们人人有份……”

吾羲一顿:“反正没有一个好人!”

“对,全是坏人,通通杀光!”水临渊牵了马,开始往前走:“但那禹州太守已经死了,可禹州城里还有五千驻兵,禹州城原来的饥民已经朝南逃荒,大概约有两万人,还有一些老弱病残,往东边去了,大约五十人……这些,都要通通找到,全部杀了,一个都不能少。”

吾羲一愣,一时哑口无言,憋到最后,哇一声哭了:“那我爹娘的仇就不报了?!”

“你这么闷头一股脑地跑,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报仇?”

吾羲大口喘着气,仰面朝天长吼了一声。

待吾羲平静下来,水临渊刚要说胡,吾羲突然道:“孤鹜峰!”

“什么?”

吾羲道:“我和爹分开之前,娘被孤鹜峰的人掳走了,爹去孤鹜峰救娘,才让我去不为山找你……”

水临渊道:“那你倒是可以去孤鹜峰那里查一查。”

吾羲急道:“那些人……”吾羲想到那些神出鬼没的身影,迅极狠极:“你不帮我吗?”

“是你要给你爹娘报仇,又不是我要报仇,你给你爹娘报仇是你自己的事,你的事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帮你?”

吾羲又惊又怒:“你可是我爹的朋友!”

水临渊道:“谁告诉你,我是你爹的朋友?”

吾羲一时语噎,想了想道:“那我找我爹别的朋友给我爹报仇!”

“你爹没有朋友。”水临渊道:“你以为那些是你爹的朋友,不过是出于江湖道义,曾经帮过他们一些的人罢了。连我都不帮你的话,那些人为什么会舍了性命帮你一个小娃娃报仇?”

吾羲一脸的难以置信。

水临渊解释道:“江湖人人讲恩义,须知,恩情太大无力偿还,于双方都不美,受了恩情的人,日日觉得亏欠于人,施恩的人,就要时时端着自己无私无畏的形象。更有极端的,恩将仇报也是常有的事。故此那些承了情的,都是吾昊阳的小恩小惠,反而那些恩深义重的,吾昊阳从不留名,那些人却连你爹的名姓都不知道。”

“那你现在在这里做什么?既然不关你的事,你追过来拦住我做什么?”吾羲怒道:“你不帮我!我只当我爹瞎了眼结交了你,我自己去孤鹜峰。”

“你打得过孤鹜峰上的谁?只怕连台阶都没踩上去,就成刺猬了。”

第19章 辱尸岂因断臂仇

当初娘亲被掳走的时候,吾羲见识过那些人的功夫,一身黑衣如同恶鬼,乍然出现,瞬间将自己制住,又遽然离去,真正的神出鬼没。吾羲知道,单凭他自己去孤鹜峰……心里登时一片沮丧。

“你为什么不帮我?你功夫那么厉害!你和我爹可是朋友啊……”

“朋友也好、亲人也好,帮忙是情义,不帮是本分。”水临渊嗤道:“你可千万别以为,和别人有了点关系、交情,就有权利让别人为你赴汤蹈火!”

吾羲彻底低下头,趴在马脖子上嗷嗷哭起来。从前有爹娘庇护着,只觉得天地浩荡,生活无不快意顺畅,眼下在父母双亡,自己连报仇雪恨都不能!

水临渊见小孩儿哭得凄惨,叹口气道:“你要想报仇,也不是没有门路。”

小孩儿抬起头看着水临渊:“你从现在起好好一等一的功夫,过个十年八年,成为一等一的高手,那时候,你想报仇,还不是很简单吗?”

吾羲想起那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俗话,大约都是当时无力报仇,积年累月地卧薪尝胆,才终于有能力和机会报仇雪恨的……只是,这故事,自己也要来演上一回吗?

“那我爹娘的……头,也要找回来。”吾羲眼角簌簌落泪。

“救禹州城那群饥民的时候,头被人偷走了……”

吾羲愣了愣,又趴在马背上哭起来。“你都帮那些认识的饥民,都不帮我爹报仇!怎么有你这样的人!”绝望地瞥了一眼那潇潇洒洒的素袍子:“喂!你不帮我报仇,那你教我功夫总可以吧?”

“我不叫喂!”

吾羲嘴巴一瘪,鼻涕淌出来:“真人,求你教我功夫……”

“那你得先拜师才行……”

水临渊见小孩儿抱着马,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却不再折腾,便松了口气。

他没有告诉吾羲,从禹州太守哪儿问出来的消息,刘承荫是兵部尚书刘芳的儿子,如果由着吾羲往这条线去查,只怕是会和朝廷牵扯不清。

况且,他也不想让吾羲小小年纪就内心充满仇恨,虽然他现在满心满腹的悲恸和仇恨,但是没有具体的仇恨对象,时间久了,也就不知道自己去恨什么了。

至于报仇……水临渊眯了眯眼,他直到现在仍然觉得,吾昊阳和奚女的死,是不真实的。也不仅仅是因为这死亡来的突然,而是他潜意思里就觉得,吾昊阳和奚女不会死,至少在他们老的牙齿罗光,须发脱落之前,死亡是不可能和他们沾边儿的。可是那两颗污浊的人头吊在那里,仿佛是在讽刺水临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可是那两颗头被一个莫名的少年偷走,竟无从确认,查无踪迹……因此水临渊心里还是有一丝希冀,除非他确认了那两颗头就是吾昊阳和奚女,所以当那人头不翼而飞时,水临渊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当事情的结果难以承受时,留一线渺茫的希望也是种自我救赎。

如果吾昊阳和奚女真的死了呢?如果那两颗头确实是吾昊阳和奚女呢?水临渊想到禹州太守提到的那个叫‘刘承荫’的人,眸中寒光凛冽:该死的人,一个都不会少!

刘承荫此时在豫州边界的百里之外的荒原上。

荒原上密密麻麻驻扎了大片的营帐,主将营内,一身铠甲的中年将领和一身华服的青年,正在听一名士兵报讯。这士兵正是禹州戍兵,此时骑了快马刚到此地,连脸上的汗都来不及擦,但他脸上的汗是因为惶急还是因为害怕,就没人知道了。

士兵注意到这年轻人脸色蜡黄,也一直不见他使右手,右边的臂袖直直垂着,看起来似乎是空的。

这华服青年正是被吾昊阳卸了右臂的刘承荫,他一脸阴鸷地看着士兵:“你说,有个身穿素袍子的道人抢走了那对人头?还杀了禹州太守卢鹤平?还抢走了两车的粮食?”

“是。”士兵决定还是按照禹州统领的吩咐汇报。

铠甲将领道:“刘公子,那城里挂了一男一女的人头,是怎么回事?”

刘承荫将地上的兵卫斥了出去,才道:“我这条右臂,就是被一个来路不明的江湖汉子给砍的。那人武艺极高,我带的百余精兵竟丝毫奈何不了他!他因听了一些歹人恶语,收了人家银钱,要来取我性命。我当时心系粮车,百般周旋,那人才答应到禹州之后才杀我。我便途中偷偷飞书跟主子求救。到了禹州,这恶人不由分说就卸了我一条胳膊,我们使了个连环计才把这个人弄死。这断臂之仇,我心里实在气恨不过,便把这夫妇人的人头挂在城里,公告这人抢烧赈灾粮的恶行,让那饥民朝他们泼烂污。”

那将领撇开此时不谈,道:“那素袍道人,行走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地,顷刻间造成大片伤残,此人真是可怖又可恶!”

刘承荫道:“断我臂膀的那个就是这样的人!”

那将领点头道:“这样的人,刘公子是怎么给拿下来并斩首的呢?”

“哼!”刘承荫冷笑:“这人虽然厉害无匹,可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人能对付他,倒是一个伤亡也没有!”

“哦?竟还有更高深的人?不知是何方神圣?”

刘承荫道:“我也不知道,主子传信与我,说他自会招人解决了这个祸害。果然不出三日,两颗人头就整整齐齐送到禹州了。”

“主子身边果然高手如云,”那将领神往道:“江湖处处有奇人呐,若得一见……”

刘承荫白了他一眼:“黄参将!主子命你统领两万精军去禹州,扮作城民驻养,你就安安心心的带好这些兵!”

“那自然是,末将绝不会坏了主子的大事。”

带着沉闷呆滞的吾羲回去时,天已经黑了。之前爱咋呼的吾羲,还沉浸在浓郁的悲伤和无能的沮丧里,不能自已。

水临渊本想就地休息一夜再赶路,和光却拉了水临渊去看还在昏睡的桃桃,桃桃浑身高热,气息微弱,断续不匀。

“这孩子看起来病得很严重,快不行了,我们得快些赶去神农架。”

四个人便不再停留,快马加鞭连夜赶往神农架。

第20章 神农架上草木萋

去往神农架的路上,吾羲倒是没有闹事,只是缩在和光身前,精神萎靡不振,不是睡着就是一副恹恹无神的模样。

水临渊只道他是痛失去双亲而心神跌宕所致,只因为怀里的桃桃,眼看就要断气,便只一路不停地飞奔。

次日,四人到了地方。

眼前连绵一片青山,横亘千里,水临渊要找的神农架就在这深山之中。

和光准备下马时,吾羲还伏在马上蔫蔫地睡着,伸手拍他后背,纹丝不动,便伸手去拉,才发现吾羲浑身热度惊人,再试图叫醒吾羲,吾羲闭着眼咳嗽了一声,带出星星点点的血来。

“师叔!吾羲不对了!”

水临渊抱着桃桃摸了摸吾羲的脸,热烫灼人,翻了翻眼皮,摸了摸脉象,似是脏器有轻伤。

桃桃这会儿倒是醒着,只是浑身无力半睁着眼地挂在水临渊身上,费力的瞥了一眼吾羲:“他也生病了?”

“什么?”桃桃的声音很细微,合着风声,水临渊听的并不真切。

“咯血、发热、昏睡……桃桃开始生病时也是这样……是不是桃桃把病……传给哥哥了……”

水临渊看着吾羲因高热而发红的脸,和怀里就剩一口气的桃桃心里有些不安:“我们赶紧上去找戚药师!”

水临渊抱着吾羲和桃桃,和光紧跟急追,到了山顶,空气异常湿润,眼前豁然开朗:脚下是幽幽深谷,谷中十余险峰直直耸立,各个峰顶流云缭绕,群树柯叶森耸,树下隐约有茅舍数间,在古树中隐没,那古树枝条延展穿云破雾,与其他各峰顶上老树似有遥遥呼应之态。

然险峰座座独立,各不牵连,奇陡险峻,寻常人绝难攀援而上。而这深谷中之间的险峰却有绳索相接,相互串联,遥遥看去,这十余座险峰犹如藤架。只是此天然神工,非人力所能为,因此被传称“神农架”。

神农架占据天堑之利,神农架里的戚药师,其祖辈皆如同这谷底孤立于山脉的群峰,不与世外熙攘,终生于神农架中专研杂症药理,一旦成为戚药师,便专心钻研医术,极少下山,世代唯有弟子经常出入此间。

戚药师的父亲叫戚药师,他的祖父也仍然是戚药师。戚药师只是一个称号,神农架里医术最为高妙的人,才能被叫为戚药师。每一代戚药师的脾气不同,对前来求治的人除了为数不菲的诊金,还有额外要求。

每一代的戚药师要求也不尽相同,比如乱五常者不顾、忘八端之人不管、滥杀者不救、花柳病不医、下流药毒不治……每经历一代戚药师,艺术药理就更为精进,神农架的规矩也越来越多。到了如今这一代戚药师,实在想不出什么新的合理的规矩了,便声明:来此求医者,必须自陈必须活命之理由。

每个来求医的人都要回答为了什么要继续活着。倘若理由令人不满意,那就诊金加倍,甚至拒绝医治。倘若理由令戚药师十分满意,那诊金也可以不要,还能倒贴药品。

因此这一代的戚药师,对于前来求医的人来说最好对付,也最难对付。

和光先是被眼前风光惊叹了一把,又见脚下深谷木不可测,忧道:“师叔,莫非咱们还要跳下山谷,再顺着那险峰攀上去吗?只怕到了那里,桃桃就……”

水临渊径直走到旁边的一颗老树下,那树足有三人合抱之粗,树枝遒劲蜿蜒,数丈高的地方,悬挂了一只铜铃。水临渊捡了块石头,飞身而上,急急地连敲九声,倏忽而落。

俄顷,对面山峰隐隐铮铮有声,忽然一只巨锚带着粗绳,直奔这边古树冲来,直接扎入树下的山体,一条粗绳连了过来,莹然有光,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

和光道:“莫非是让我们溜着绳子过去?”

绳索忽然微微一颤,对面一名绿衣少女踩着绳索飞驰而来,及近山体时,翻身起跳,如同飞燕,转眼间落在了四人面前。和光在对面看着,心里暗自惊叹这姑娘功夫精妙。

这少女身姿窈窕,一支毫无修饰的乌檀木簪,绾着乌黑亮丽的秀发,行动间穿云行雾,衣袂飞扬,临渊绝立,如同仙子降世。

“来者何人?”

“无为山水宗宗主水临渊。”

“原来是无为山的道士。”少女回过头来,果然是娇俏明媚的容颜。她打量着水临渊,眼里流露出一抹惊异之色。只因为水临渊形容实在出色,在她十几年所见过的人里,竟没有一个人能比眼前这青年更为俊俏,虽是一声素袍简冠,却难掩风华。再一看她怀里肌肤溃烂的小女孩不禁皱了皱眉,旁边还有一素袍少年背了个昏迷的小子。问道:“这两个不醒事的是什么人?”

“无为山弟子。”水临渊答的面不改色,和光却乍然一愣。

少女道:“他们的服色与你并不同。”

水临渊道:“我奉无为山掌门之命,下山招徒,这是我刚收的徒弟。”

少女笑了笑:“那真不知道是你掺还是你徒弟们掺……他们都快要死了,没救!”

和光一惊,说桃桃垂死尚能理解,怎么连吾羲也快死了?

水临渊眉头一皱:“姑娘为何这么说?”

少女道:“你不信我?我虽医术不及我爹,但是比我爹那些徒弟又强上许多,但凡病患,大约看一眼,便知道当下情形如何。”

“姑娘是戚药师后人?”

“不错。我是戚萋萋,神农架戚药师第十九代传人。”

“某有礼。”水临渊因怀里抱了桃桃,便微微点了个头:“烦请姑娘引见前辈。”

“你们还是不信我,非要见我爹才死心。”戚萋萋道:“既然不死心便随我进去咯。不过我爹的诊金可是很贵的,我看你们好像没带钱……”

水临渊道:“赖帐欠钱的事,某从来不做。”

戚萋萋盯着水临渊笑了笑,将绳索让了出来。

和光因心脉受损,不能使用内力,便将吾羲交给水临渊,自己解了腰带,顺着绳索溜了过去,惹来戚萋萋一声嗤笑。

水临渊一手抱了一个孩子,见和光已顺利到达对面,才踏上绳索,足尖轻点,便顺着绳索飞掠而去。

戚萋萋这边看的一阵惊叹,方才她过来,虽是脚踩绳索如平地飞奔,但比起这人足尖轻点如燕子抄水,终究是云泥之别,何况这人还怀抱了两个孩子,可见其轻功之精妙、寸劲之均衡非常人可比。

水临渊飞行在绳索之上,回首瞥了一眼身后的少女。戚萋萋神色中的敬羡之意洋溢满脸,她的脚下的山体往下一丈处,有一处机括,那机括正好卡住那锚头,这才搭成了天堑之间的一道绳索。穿过云雾到达彼端,眼前连绵不断的琼枝玉树,地上遍布奇花异草,芳草萋萋、良药,大多都是不曾见过的品类,不远处便是戚药师的草屋药庐。

此时,戚萋萋也跳上了绳索,伸手摆弄了几下机括,锚头便脱出来,戚萋萋坐在那锚头上,顺势荡回对岸,等锚头缩回对面的机括的瞬间,戚萋萋纵身一跃,跳上了山顶。

第21章 千里患难聚此峰

戚药师的药庐在神农架的主峰。一株巨大的榕树几乎蔓延的整座峰顶,仰视之,枝叶如同碧绿的擎盖,遮天蔽日,行走其下只觉视线晦暗,不辨晨昏,处处都是垂落而下的根须,如藤蔓一般。

戚萋萋走在前面,时不时抓住一条树根荡过去,从这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轻盈如同飞鸟。

走到主峰的中央,视线忽的敞亮,那倾覆峰顶的榕树林,如同一块碧绿的巨布,罩在峰顶之上,这绿布中间有大窟窿,这窟窿里是一片平地,茅草屋舍五六间,正是药庐所在。

那茅舍都是就地取材,茅屋的基座离地三尺,房体皆是木材,以榫卯结构相互结合连接,房顶上覆盖着各种干草,厚厚的堆在上面。

茅屋外五六人,各自忙活,有的忙着煎药,有的忙着称量药物,有的忙着研磨,有的忙着翻找医书……

还有两个人一大一小跪在中间,大的约摸三十有余,小的估计十岁上下。

一名年岁约莫五十左右的中年,髭须鬓发已见霜色,他看了看那边琢磨药粉的人一眼。那是一名刚过不惑之年的男子,髭须茂盛盖了半张脸此时他正一脸狐的疑地捻着药粉闻气味。

霜鬓中年道:“两位莫再跪了,戚药师曾说,跪拜只合该天地父母可受,最是厌烦求医者三拜九叩,涕泪涟涟,还是莫要如此了。”伸手去扶那大的,却没有扶起来,只好摇了摇头去扶那小的:“虞姑娘,这里湿潮,女娃娃长时间跪坐湿潮之地,对身体不好。”

那小的明明是小子打扮,发结于顶,一身浅蓝色儒袍暗织格纹,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孩子。那孩子本来面色忧戚,听了霜鬓中年的话,愕然嗫嚅:“您怎么知道……”

霜鬓中年笑道:“我们行医的,对人体必须得精钻细研,故此,男女老幼,一眼便知。”

那孩子悻悻低下头,扯住那霜鬓中年的袖子:“李神医,你求求戚药师,让他救救我爹,好不好?”

霜鬓男子窘道:“快别叫‘李神医’这个诨号了!我那儿子从这里学了三脚猫的医术,便回了京城开医馆,病患吹捧了几句就胡乱地叫什么‘李神医’,戚药师医学造诣堪称神仙妙手,也不曾妄自封神。这‘李神医’的名号,他倒是敢受!”

那孩子委屈道:“我爹这毒,‘李神医’只说救不了,只有神农架戚药师或能得解救,我们才来这里求戚药师救我爹一命……”

双鬓男子道:“神农架行医禁宜条例第三条:滥杀者不救。虞将军……”

旁边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怒道:“虞将军征战沙场,保得家国安泰,疆土勿失,如何能算滥杀!”

双鬓男子噎了一下,静了片刻才道:“我本来就想说,虞将军征战所致伤亡,不能算滥杀,故此不用二位跪地求情,戚药师也是要救的……”

跪地男子似乎也被噎了一下,迟疑了片刻才起身。“那现在戚药师为何不救治将军?”

双鬓男子道:“家师的规矩是,必是医患本人说明要救治他的理由……”

“可是将军他……”

双鬓男子抬手抬手安抚道道:“将军会醒的。”

此时这二人才安分下来。

戚萋萋也带着水临渊一行到了。戚萋萋下巴朝那一大一小的二人一点,对水临渊道:“他们是昨天来的,中招的据说是个大将军,倒是不缺钱,可是我爹有我爹的规矩,但凡求医的都要说救治他的理由。”戚萋萋看了一眼水临渊怀里昏迷的两个孩子,又瞅了一眼和光:“我知道你们是想钻这个空子,说些巧妙话,连诊金都不用付,这个你就别妄想了。诊金,肯定是得付的,想耍赖,可得想好能不能受得了神农架的暗亏了!”

水临渊但笑不语。

“济生师兄……”那捻药粉的虬髯忽然回头看着那霜鬓男子。

霜鬓男子李济生忙小跑至虬髯男子面前:“戚药师,何事?”

那虬髯的戚药师蹙了眉,点了其中两碟药粉道:“这两种药粉不能用了,里面有其他东西掺进去了。”

李济生惊讶道:“怎么会?”

戚药师道:“节骨草里掺入了是极其微量的麻黄草,两种草药形状相似,黄芪里掺入了一些川芎,晒干了看着都差不多,估计是整理分类的时候不仔细,混进去了几片……”

李济生憾道:“那这一批药粉,怕是都不能要了。”

“丢了吧。”戚药师用脚尖碾了个坑,将那两碟药倒在里面,又用脚填上。“药性相克,有些药物,些微的差别就能致命,掺杂了一些莫名的物事可不行,调配、制药都不便用。”

“那我这就去那边把药粉处理掉!再现磨一些药粉。”李济生见戚药师点头后,便往别处去了。

戚药师看了一眼水临渊一行人,眼色顿了顿,又看向那一大一小的非富即贵。“他醒了。”

那一大一小满脸惊异,对视一眼后便齐齐往茅草屋里跑去。

水临渊这才走到戚药师面前。

戚药师看了一眼水临渊怀里的孩子眉毛一挑,眼中似有惊异,又看了一眼和光,才朝水临渊道:“你来了。”

语气是很平静的陈述,没有丝毫的意外。从言语中理解,若说两人互不认识,戚药师的神色语态又表达出了旧识熟稔的意思,可若是故友重逢,他的态度过于平静,丝毫没有故友重逢的欣喜。

水临渊点了点头,正要将左右臂弯里的两个孩子放下。

戚药师朝旁边的茅草亭一指:“她身上都溃烂了,放在干燥通风的地方。”

水临渊顺意而为。

戚药师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查验了伤口、症状,才向水临渊道:“我只欠你两条人命,你如今却带了三个人来……”

水临渊挑了挑眉毛:“十年了,涨利息了。”

戚药师愣在当场,哼笑了一声:“你这无赖的本事,倒是随着岁数与日俱增。”

“戚药师谬赞。”

戚药师不再跟他贫嘴,往桃桃和吾羲嘴里各塞了一枚丸药:“虽然我是还账,但如今我当了神农架的戚药师,规矩还是要守的,三个人三个理由,一个都不能少!”

桃桃气若游丝的呼吸,吃了药丸后登时缓沉了不少。

“我待会儿过来。”戚药师说完,便示意戚萋萋跟上。二人一同往方才那二人跑去的草屋里了。

第22章 循循善诱解奇毒

戚药师看着床上那醒来的汉子,这汉子面色因发热而通红,一张脸虽然满是病态也是不减肃穆威严。

“虞将军为什么要活着?”

虞让看着自己的女儿,伸手摸了摸,才掀了眼皮看着戚药师:“帝京斜月街的酒,还没喝够!”

自这一代戚药师新立规矩以来,凡是来神农架求医的,无不危言正色的回答这个问题,什么家国大义、恩怨情仇种种不知繁几,维度眼前的护国将军虞让,回答的如此随便,甚至带着惬意,让人听着倒有种洒脱。

戚药师笑了笑:“是什么样的好酒,虞将军日后可否让某也尝尝?”

虞让闻言,笑道:“戚药师日后到帝京,我与你痛饮三日,不醉不归!”忽的想起成为戚药师后,不便下山,又道:“我着人运来三车与你!只可惜味道不似从前……”

戚药师笑着点头:“某并非贪杯之人,只是能让虞将军生死间还惦念的好酒,某倒是想知道是什么滋味。”

何叔在一旁听二人忽然约起酒来,东拉西扯的说闲话,不安地拉了拉旁边的男人:“怎么说起酒来了?不说正话……”

虞钰笑了笑,安抚何叔:“放心吧,将军的回答,戚药师接受了。都约着以后要喝酒呢!”

虞钰一听,登时去看戚药师,见他神色平和,便放下心来:“戚药师,为什么还不给我爹治病呢?早治早好……”

戚药师揣着手道:“这毒极其凶猛,一旦过了七日,金仙难救,你们发觉的倒快。”

何叔道:“那日将军突然咯血,恰好李神医……李大夫在府上给将军部下看伤,这才发觉将军已身中奇毒三日,让我们立即来此地找戚药师。”

“虞将军真是命大,碰上个明白人,若是遇上些昏庸的医士误诊了,这条性命算是交代了。”戚药师忽然回头看戚萋萋:“萋萋,这毒若是交给你,你怎么解?”

戚萋萋知道这是父亲有意考校自己,便上前看了看,道:“这个简单,他中的毒走经脉,以内力牵引,推宫行气将经脉中的剧毒逼出。”

戚药师叹了一声:“此时的你一如十年前的我。医者最忌讳妄断定论,小心谨慎乃是首要,否则便是人命关天!望闻问切,这些最基本的你都做了,你再回答我!”

戚萋萋一听,便知道戚药师对自己自信满满的回答并不满意,一时臊得满脸通红,便老老实实地照做。片刻后,戚萋萋神色复杂道:“将军体内……有三种毒,一毒走经脉,致气虚;一毒走心脉,以血行毒,一毒滞淤肺腑,衰竭五脏……”

戚药师这才点了头:“如何治?”

戚萋萋道:“此三种毒,都极其霸道,毒攻五脏,可用猛药先煞毒势,再慢慢攻克调养;毒走经脉,可使内力深厚者,运功补气将毒素加以引导,逼至全身气孔排出体外;可是毒走心脉,心乃全身行血之泵,血走全身,若是毒性缓慢,还可以调养中和,只是此毒性急,药石难追,除非……”

何叔与虞钰一听虞让中毒凶险,顿时轻松不起来了,忙问:“除非如何?”

戚萋萋瞄了瞄戚药师,欲言又止。

戚药师道:“有什么想法,说便是了。”

“除非,放血排毒,把毒血都排出血脉,才能清了这毒。”

何叔惊道:“这……把血放光了,人还能活吗?”

戚萋萋道:“难的就是这个,留着血,毒发是死,放了血,血枯而死……”

虞钰脸色刷的变白,虞让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写什么。何叔绕过戚萋萋,去求戚药师:“戚药师,您定要救救将军,将军刚领了圣旨去平西乱,我朝国泰民安,离不得将军呐!”

虞让咳嗽一声,却惹得心肺剧痛,嘴里带出血丝:“何不平,戚药师都说了日后还与我喝酒,你慌什么!”

何不平这才反应过来:“是了,是的,戚药师丹心圣手,定是有办法的。”

戚药师仍然看着戚萋萋:“你就没有办法了吗?”

戚萋萋见戚药师还在追问自己,心又提起来:“这有办法吗?那是血,不是水!”戚药师不答,戚萋萋只好继续说下去:“除非能找来一模一样的血,可是那么多血……哪里去找?

何太平看了一眼小小的虞钰,戚萋萋立即明白何太平心中所想,道:“虽然父女血缘一脉,可她还太小,要那么多血,等于是要了她的命。为救一人而杀一人,可不是我们神农架的作风!”

虞钰听明白了,自己的血可以救父亲。忙道:“我愿意的!我自己愿意不算神农架杀人!”

“我不愿意!”虞让蹙眉呵斥虞钰,又朝戚药师道:“小女愚驽,戚药师请赐回天术。”

戚药师道:“实不相瞒,将军这毒,某十年前就曾见过。那时在世间游历,自忖神农架传人便心气颇高,妄自托大,以至中毒之人殒命,某实有愧。回来之后,就攻研此毒,种种困境正如小女萋萋所言。虽然后来,某想出来解读之法,却一直不曾有机会尝试,以为用不上了,不想这两日,接连来了三个中此毒的人,想是冥冥中成心让我试法?”

“三个?哪里来的……”戚萋萋惊奇,忽而想到屋外的水临渊一行,惊道:“那两个小鬼,也中了这毒?”

戚药师点了点头:“他们同日中毒,但比虞将军中毒早了两日,所以症状不同。”

戚萋萋道:“那俩孩子为何症状不同?”

戚药师摇了摇头:“似乎是有人用了什么法子,让那男孩子血脉之毒得到了缓解,故此肌肤还未溃烂。”

何太平听两人将话题又转向了别人,忙道:“不知戚药师,将用什么法子救治将军。”

“十年前,我过于轻狂,在这毒上栽过一回。后来潜心研究,倒是研究出来了相应的法子和药物,只是……”戚药师看着虞钰:“只需要这孩子身上一点东西。”伸手招来虞钰:“小姑娘,你怕疼吗?”

“不怕!”虞钰知道这是要救自己爹,一脸的无畏。

“那可是很疼的,非常非常的疼,难以忍受的疼。”

虞钰压了压唇角:“不怕!”

第23章 自怜亦惜蝼蚁命

吾羲和桃桃先后醒来。吾羲呆愣愣的,双目无神,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桃桃的气息极其微弱,这口气出去了一口气不知能不能进来,看的和光是分外揪心。

戚药师问:“你为什么想活着?”

吾羲一脸的空茫和不满:“报仇。”

“这个答案,我不满意……”戚药师摇了摇头:“我不想救你。”

和光一听就急了,但水临渊站在一旁也没有说话,便生生按捺了心里的焦急。

戚药师于是弯下腰,附耳到桃桃唇边:“孩子,你为什么想活?”

桃桃颤巍巍抖了抖嘴唇:“蚂蚁。”

“蚂蚁?”戚药师对这个回到感到新奇且疑惑。“为什么是蚂蚁……”

桃桃使了全身力气:“蚂蚁…那么……辛苦…都活着,能到世上……走一遭……不容易,要……惜命……”双眼溢出不甘心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戚药师感叹眼前这小女孩,小小年纪居然能想到这层生死存亡的玄妙。他不知道的是,小女孩在饥饿与‘病痛’的折磨下,看不到希望与未来,也曾经寻求解脱。

那时,她躲在一个偏僻的街角,手里捏着三寸长的生了锈的刀片,锋刃颤抖地压在手腕上,脸上因为恐慌流满了泪,突然一枚小小的石子飞过来,击落了刀片,手臂上带出浅浅的一道血痕。

一个穿着草鞋的少年走过来,蹲在她面前。她很饿,没有细看他的脸,只注意到他手里有半块没吃完的饼子。那少年举了举手中的饼子:“想吃?”

她点了点头。

少年却道:“不想活的人,没有资格吃东西。”

桃桃簌簌落泪,她也想活,可是,就像爷爷常说的,老天爷不给人活路。

少年见桃桃哭得更凶了,一时无措,将手里的饼子给她:“别哭了,给你!”

桃桃这时却顾不上腹中饥饿,将那半块饼子拍在地上。那少年伸手捡了,忽见旁边有蚂蚁逡巡,然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给你看个东西。”

桃桃便好奇,抬着朦胧泪眼看他。

少年在桃桃面前摊开手,掌心里一粒芝麻大的黑点,蠢蠢四动,是一只黑色的小蚂蚁。桃桃嘴一瘪,以为他戏弄自己。却听少年道:“你看着蚂蚁多可怜。”

桃桃并不觉得,她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怜悯一只蚂蚁,而且她觉得自己比蚂蚁还可怜。

少年兀自说下去:“你看它,这么小的一点点,也吃不了什么东西,一粒米屑都够它活很长时间了。可是它每天还是得四处奔波,要走很远的路,冒很大的风险去寻找食物,随便不知道的什么昆虫小物都能弄死它,可能走着走着突然掉下来小小的水滴,都能把它折腾得够呛,说不定走在哪里,就被匆匆走过的人碾死了,就算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食物,还可能会被别的大蚂蚁抢走,它会被咬伤、甚至杀死,回去的时候也可能会迷路把自己困死、累死,可它只要活着,就还是兴致勃勃的样子……”

少年见桃桃渐渐被自己的絮叨吸引,问道:“你说,一只蚂蚁,比人的寿命要短的更短,它活的这么艰难,它为什么还要活着?还活的那么有劲头?”

桃桃一愣,她答不出来。

“一只蚂蚁的降生和一个人降生,都是在万变之数中成形,极其不易,既然有幸活一遭,就不可以糟践了。一只蚂蚁都能这么艰难的活着,人难道连它都不如吗?”少年将手掌接到地面,那只小蚂蚁顺着他截了茧的手掌和手指爬走了。“蚂蚁有蚂蚁的活法,人有人的生存。生而为人,既是福报,也是劫难。但一个人活着的意义,不能单凭生死验收成绩。”

后面的话,桃桃不太懂,但是那句“一只蚂蚁都能这么艰难的活着,人难道连它都不如吗?”却在心里来回激荡,怔怔看着那蚂蚁捡了一点碎屑,勃勃而去。桃桃伸手夺了少年手里的饼子,拍了拍土就吃起来。

少年看着她笑:“好好活着。以后你再饿极了,就来这里找我。”

戚药师的一句话,让桃桃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少年絮叨蚂蚁的话,她现在是真正的面临死亡了,心里的不甘心化作两滴晶莹的泪顺着溃烂的肌肤流淌下来。

戚药师取了桃桃的几滴血,兑了水,又加了些药粉,搅匀,分了十几只白碗盛着,朝戚萋萋道:“你速去采血,这顶上之人,最好都试一遍,血滴入碗中,一刻钟后碗里无杂质沉着之人的血,才与这女娃的血相和。”

戚萋萋忙用托盘端了这十几只碗,先让水临渊、和光二人滴了血,自己也滴了血,又去别处寻人试血了。

戚药师看着水临渊道:“这两个娃娃同时中了同样的毒,”

“中毒?”水临渊与和光都异常诧异:“还是同样的毒?”

戚药师点了点头:“十年前,我妄自托大,解救不利的那回,正是此毒。”

水临渊双瞳骤缩,颤了颤,道:“这毒,为何如今又落到了这两个孩子身上?”

戚药师道:“我近几年不曾出去,竟不知此毒已经如此猖獗了,屋里的那位虞将军,也是中了此毒,可巧你们都凑一齐来了我这里。”

“哪来这么巧的事?”水临渊顿时气息不稳了:“虞将军……你说的虞将军可是护国将军虞让?”

“我们大成国难道还有第二个虞将军?”

“倒还是旧识,可真是巧的不能再巧。”水临渊眯了眯眼睛,脑海中似乎有什么旧事在牵桥搭线。

戚药师道:“我已经给他们喂了中和肺腑之毒的丸药,你功力深厚,稍后按照我的说法行功导气,可清经脉之毒,可是血脉之毒,我虽有解救之法,却也得看,血液相容的人愿不愿意……

这时戚萋萋端了托盘回来,先搁在了一旁。戚药师又去问吾羲:“你为什么想活着?”

吾羲化悲恸为愤怒,朝戚药师道:“我想报仇!你要是觉得我这理由不够好,不配你救,我也没有招儿!再说了,我的命是我的,就算你救了我,我的命也还是我的,不是你的,你管不了我为什么活!”

水临渊皱着眉头,正要上前,戚萋萋道:“我觉得我爹的规矩好极了。救人就该救想活命之人。既然想活,就总得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

水临渊听出来戚萋萋在给他爹辩解:“我知道他的目的。”

“他答不好,我爹是不会救他的。”

“他一定会救这两个孩子。”

戚萋萋道:“为什么?”

水临渊扯了扯嘴角:“你爹没告诉过你,他欠了笔外债?”

第24章 生死之言彰正气

那边戚药师还在与吾羲纠缠生与死的意义。

吾羲痛失双亲,又被问这种生有何欢的问题,实在又气又闷。

“小家伙……”戚药师伸手去拆解吾羲右手上的绷带:“既然想不出活着的意义,那便去想死的意义。”

吾羲红着眼看着面前这个一脸络腮胡却异常和气的大叔:“死的意义?”

戚药师道:“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吾羲惊呆了。他从小到现在,没有人这儿问过他。你为什么不去死?这是一句咒骂。倘若他仇敌在眼前,他也会愤怒地这么骂一句。可这个大叔,一脸平和,严肃且认真的问他为什么不去死……吾羲一时想到之前水临渊对自己的各种打击,父母双亡,连仇人都不知道是谁,想报仇也没有能力。在爹娘身边,每天都很开心,也从不去多想生死的意义,父母不在了,突然间自己的存在好像毫无价值……

“哪有你这样的人!”吾羲突然嘴一瘪,哭了出来:“你是个大夫,怎么却让人去死!”

和光道:“戚药师,这孩子他刚没了父母,心里难受着呢。”

戚药师明白过来,点了点吾羲划了大口子的手背:“他被放过血?”

和光面上一红:“之前误以为他中毒,放了好多血。”

戚药师道:“怪不得,他毒性发作慢了。你误打误撞,倒是帮他排出了血脉中的一部分毒素。”

和光明白过来,自己与师弟偷练《阴阳和合法》,这孩子突然出现,避免了自己受更深重的伤,而自己和师弟的一番鲁莽,却也帮吾羲压抑了毒性发作,顿觉得因缘际会的玄妙。

戚药师继续朝吾羲道:“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没有死?”

和光愣了愣,这话和之前的话有区别吗?

只听戚药师道:“你看,你爹娘已经死了,你这么难过,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去呢?”

吾羲哭道:“你这人真是奇怪极了!做什么催着我去死?”

戚药师趁吾羲不注意,取了他几滴血,同样炮制了十余碗药水。“这世上好多人呢,都是活着不痛快,死也不愿意,因为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而活,能为什么去死。”

“我为了报仇活着不行吗!”

“那你报了仇之后呢?是继续活着,还是立刻去死?”

吾羲只想了一个目标,但是他没有想过完成了目标之后要如何。“你现在就知道,你明年的今天,午饭想吃什么了吗?”

戚药师一愣:“午饭?”

“你也不知道吧!凭什么今天的想法就能决定明天以后的事情?谁知道明天之后会发生什么事、遇上什么人?或许,等我报完仇,甚至在报仇的之前,就知道报仇之后要做什么呢?”

戚药师笑了笑:“有一定的道理。”

“我爹曾说,人活着的意义,是活出来的,不是拍脑袋想出来的!”

戚药师点头。

“我爹还说,人可以平淡无奇地活着,也可以平淡无奇的死,当你不过分看重生死,生死就不重要!”

“我爹还说,因为受不了痛苦而寻短见的人都是懦夫!自杀也是杀人,杀自己和杀无辜之人,同样罪不可恕!”

“我爹还说,一个人活着的价值,不是别人的眼光、观念所能决定的……”

“我爹还说……”吾羲泣不成声。

戚药师拍了拍吾羲的小肩膀:“你记着你爹说的这些话。”

戚萋萋又端了托盘回来,搁下,去看先前的那一盘。“爹,你看,这丫头命大,咱这里真有和她血液相容的人!只是……是虞钰。”

戚药师顿了顿:“你去问问她愿不愿意,要遭两回那么大的罪……”

戚萋萋走后,戚药师直接要求水临渊运功给桃桃逼毒。水临渊的内力,沿着戚药师所说的穴位和经脉一一游走,不多时,桃桃便嘤嘤两声,昏过去了。稍后,浓黑的血液从桃桃眼耳鼻口,缓缓流出。

看的和光、吾羲都是一惊。

“没事,这是经脉之毒随人体气孔排出。”

两人于是放下心,但看着还是觉得骇然。

不时,戚萋萋领了虞钰、何太平过来。“爹,她愿意。”

“把这个喝了。”戚药师递给虞钰一只碗,里面盛的不知什么药汤,又指了桃桃旁边:“趴在那边,把后背露出来。”

“现在就开始?”

戚药师打开了他精心收检的药箱,展开干净的棉麻布,取出来形状奇特的尖刀。“现在。要快,这丫头等不及了。”

虞钰依言趴在桃桃旁边,戚萋萋帮虞钰拉下衣服露出后背。虞钰的后背上青灰色一团纹刺,细看是周围群草围着两条蛇,蛇首相对,蛇尾交缠,那草则是仙灵脾、仙茅、紫河车、羊红膻等催情的草药。戚萋萋不由得奇怪,因为上面的这些草都闺中助兴之药所必须,而蛇,冷血、性淫,两蛇交尾更是……谁家女儿会纹这种图案?莫非是那虞将军家里有什么特别传统?

“虞钰,你后背这个纹刺,是什么含义?”

虞钰笑了笑:“我爹说,是多子多福的意思。”

“哦,难怪。”戚萋萋想,这虞将军家里的传统,果然是奇特。

虞钰和桃桃互相看着,给了她一个坚定的微笑,两个人都渐渐的垂了眼皮,竟似困倦一般睡着了。

戚药师用尖刀划开虞钰脊骨处的皮肤、挑开,又如法挑开桃桃的脊骨处皮肤,填塞了药脂,那药脂迅速渗了进去。这时他又换了极细极硬的长针,那长针下细上粗,从虞钰的伤口处穿刺了进去。片刻后,又拿了方才穿刺虞钰的那根长针,穿刺了桃桃伤口处的脊骨,再过片刻,戚药师就处理了两个人的伤口。

这一个过程,戚药师处理得满头是汗,也处理得很快,他抢时间。

“她们醒来就让她们这么趴着,不要随意动。很疼的。”

周围的几人,屏息静气看着戚药师一气呵成忙完这一过程。戚药师从戚萋萋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把汗。“这丫头还要连续七日放血。这头几日以生血的药为主,然后再补上益气、清热的药。”

再看那一旁托盘里的十多个小白碗,朝水临渊笑道:“你和那小家伙有缘,血脉相容,这碗里澄澈透明,一丝杂质也无。”

“嗯。”水临渊点了点头。

隔了半日,虞钰只觉脊背疼痛难当,竟生生痛醒,一时间脸色刷白,满脸滴汗,虞钰微微起了点身,伸手去摸后背。

“你不要动,不要起身!”何太平连忙按住虞钰:“戚药师说,你趴着不动会舒服些。”

虞钰抬眼看周围人,本想打个招呼,可那脊骨处的疼,仿佛直达天灵盖,连嘴唇都白了。“何叔……”

何太平忙凑过去:“怎么了?”

虞钰煞白的脸上,显得眉毛眼睛分外黑:“好疼……”颤巍巍微微的气音还未说完,便合上了眼,竟是又疼晕过去了。

第25章 试探真人思凡意

清晨下了一会儿雨,山间、山顶云霭翻涌,周围群峰时隐时现,即使同一山顶,不出十步,已不辨面目。水临渊立在主峰的边缘,周身云来雾去,不似凡尘中人,素袍飞举似要腾云驾雾、羽化登仙而去。

和光正在不远处帮戚萋萋分理草药。戚萋萋扯了扯和光衣袖,用下巴点了点水临渊。“你师叔这样,看着跟打瞌睡似的,怎么,是想跳下去?”

和光笑道:“师叔这是想事情呢。再说,这地方虽然高深,师叔掉下去也不会有事情,师叔的功夫,比这山谷还深不可测呢!”

“说的跟你师叔倒是个神仙!”

“可不是神仙吗?不是神仙能长这样?功夫还般高深?”

戚萋萋道:“我爹说移种血元,是极痛的,你师叔倒是不喝药,生受了,一声不吭,倒是有血性,看着不像他的表象那般精致脆弱。”

其实水临渊当时痛极,有生以来从没有那么痛过,但也是生生忍住了。此时他也还是觉得痛,额头直冒青筋,连想事情都不能集中心思,只得借助神游物外的心法,才觉得好受了些。连他都觉不堪忍受,真不知那叫虞钰的孩子,承受了双倍的疼痛,是怎么受下来的。

水临渊站在那里许久都没动了,仿佛穿了衣服的木偶一样,站在那里只有衣服是带着人气儿的。手里的草药理完了,戚萋萋捅了捅和光:“你随我去对面的山头上取些草药回来,那位虞将军、两个小孩儿、再加上你,四个人的药呢……”

和光点点头:“采药的话需要带什么用具?”

戚萋萋道:“不用拿东西,那边山头有理好的草药,我们过去拿来就是了。”

和光奇道:“那边有存药的库房吗?”

戚萋萋拍拍手道:“差不多,这几座山头上都存的有药材,按照药性、数量、珍奇分开存放的。”

和光了然,想必是这神农架药材都是难得之物,怕前来求医的人生了别的心思,因此便置放别处,叫来的人眼不见为净。和光正要踏上那连接两座山峰的绳桥。却被戚萋萋一把拉了回来:“这些桥不能走!”

“那怎么过去?”

戚萋萋笑了笑便翻身溜下山顶,只听下面铮铮有声,似是机括运转,瞬间一直巨大的黑色锚头喷射而出,顺着绳桥的方向奔向对面的山头,瞬间形成一道绳索。

和光不解:“既有这绳桥,为何又要设计这机关绳索?岂不是舍易就难?”

戚萋萋道:“这些绳桥都是前几代戚药师在时搭的,经历了这么久的时间,早就腐朽了,你现在走上去,肯定到不了对面山头就掉下去了!”

和光点点头:“这机括绳索真是巧妙,不用的时候缩在机括里,既不怕腐朽,还能地方歹人异心。”

“对。听我爹说,这还是玄机楼的前几代楼主给设计的。”

和光叹道:“怪不得,玄机楼机巧、阵法名震江湖,听说还给皇族修过密室呢!”

戚萋萋道:“这神农架也差不多是个密地了。我们脚下的山头有连着周围群峰的机括,全部用暗码启动,暗码只有每一代戚药师或传人知道。”

“怪不得神农架能历经十九代而岿然不改,这样一来,进出受限,人数也受限,倒比皇宫还安全,除非有搬山术。”

戚萋萋也是觉得很自豪,催着和光两人一起顺着绳索,穿进了云雾里。其实再多的草药,戚萋萋也能顺着绳索滑过来,草药都是用牛皮纸封好了的,按照上面的名字拿了装进麻袋就是。戚萋萋非要叫上和光,不过是有些心思想要避人耳目。

“小道士……你将来想成家吗?”

和光怀里抱了一堆草药包,听到这个问题,一哆嗦,最上面的几包草药簌簌滚落。和光的脸当时就红了:“这个……为了追求更高深的道法,就……不成家了。”

戚萋萋靠近了些:“也就是说,你们道士是可以成家的。”

和光点点头:“虽然都是道士,但是不同门派还是有区别的。像我派无为山,修的是天地道、圣人道,故道法自然,不做严苛的清规戒律规避天性,是可以有道侣的。但有些潜心追求更高深造诣的人,就不会娶妻蓄子,等同于出家道士,要茹素,戒……戒淫……清心寡欲……”

戚萋萋懊恼道:“也就是说,功法高深的人都不能娶妻生子?”

和光红着脸道:“这倒不是,跟功法高深也不一定就是必然关系,据说无为派曾有一位造诣极高深的师祖,就有一位道侣。”

戚萋萋也不听他细说,又问:“你们的道侣,必须也要是同门中人?门外的可以结为道侣吗?”

和光将头埋在药包里,他的脸几乎要烧起来了:“这个……我也不甚清楚,未闻先例。”

戚萋萋笑了笑:“那你师叔有道侣了吗?”

啊?浑身羞赧的燥热,迅速退散。

吃完饭的时候,和光一直在打量水临渊,他神色恹恹,似乎没什么胃口。戚萋萋坐在他的对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眼睛时不时飘向水临渊。

和光咬着筷子想:戚萋萋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吧?师叔多大了?虽然师叔看着很年轻,但他记得他进无为山时,师叔就在了,那时他八岁,如今九年过去了,师叔还是那张脸,想想也是可怕,莫非道法高深的人真的可以青春永驻?

师叔长得好,功夫也好,戚萋萋看上师叔不奇怪……和光点了点头。

师叔这些年深居简出,倒是都忽略了他的模样是极其受世间女子喜欢的。但师叔的道侣……和光无法想象,摇了摇头。

道侣这个词,跟师叔根本不沾边,他脾气古怪,时而像个孩子,时而一派高深,但不管什么时候也都是一脸的清心寡欲……和光再次摇头。

“和光……”水临渊挑了眉毛,他难得见这个端方沉稳的师侄一脸痴惘:“你干什么呢?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

和光回过神来,见在座之人都在看自己,又看向水临渊,便想到了戚萋萋,再看向戚萋萋,她也在一脸好奇看自己,于是又看向水临渊,水临渊只是静静看着他。和光脸“噌”的红起来,把脸埋进碗里:“神农架的饭菜,很好吃。”

水临渊那眉毛挑得更高了,只见和光匆匆扒了碗里的食物,嘴里还没咽下去,便起身道:“我去看看桃桃和吾羲他们。”

看着和光匆匆而去的背影,水临渊很是不解:“这孩子怎么了?”

戚萋萋一双幽幽杏眼,转了转,道:“许是年少方刚,思凡了。”

“思凡?”水临渊讶然。他是真的心无旁骛,忘记了这世间的男女还有情意萌动的时候。可这神农架之上,除了男人和小孩,就眼前这么一个适龄少女。

水临渊这才认真打量戚萋萋:清扬的远山眉,水灵灵的杏眼,琼鼻樱桃口,皮肤莹白,巧笑嫣然。长得是还不错,虽然年纪长了几岁,也配得上和光。

第26章 施恩图报斗巧智

和光进来的时候,何太平正在照顾四个伤病喝粥。当时为了好照顾,便将虞让、虞钰、吾羲、桃桃四人安排在了一个屋子,现在四个人这么依次趴在床上,低着头喝粥。

何太平见和光过来,便委托照看,自己去吃晚饭了。

虞让很快就吃完了粥,和光过去收拾碗筷。虞让道:“我是不是曾经得罪过你师叔?我怎么觉得他不怎么待见我。”

和光一顿:“将军怎么这么说?”

虞让道:“这两天下来,我发现你师叔跟人说话唯独不爱搭理我,莫不是对我有意见?”

和光道:“这我倒没注意,不过将军要是觉得师叔对你有意见,那肯定是对你有意见。我这师叔啊,对一个人什么态度,那是明明白白的都摆在脸色上。”

“……”虞让不解:“素昧平生,我哪里开罪他了?好歹我钰儿还救了那小女娃的性命。”

和光道:“将军和师叔以前认识?”

虞让想了想,摇头。如果真的曾经认识这么打眼的俊才,必定有印象的,可是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和光道:“我这师叔虽然爱记仇,而且得罪了他,他是一定要找补回来的。但是一旦他找补回来,这事就能翻篇了……”

“记仇?”虞让嗤笑,看上去如散仙似的,居然爱记仇,“那你师叔都怎么找补回来?”

“大概……都是以牙还牙?”

虞让摇了摇头,继续趴着。这么小心眼的人,还修道……

桃桃越过吾羲看着虞钰,虞钰脸色很苍白,因为脊柱伤的两道伤疤,疼起来连喝粥都没有胃口。“玉哥哥,你多少再吃一些,他们说多吃、多睡,好得快。”

桃桃他们一直认为一身男孩子打扮的虞钰是个男孩子,但知情的人也没有刻意纠正,反正出了神农架都是各自天涯,互不牵扯,能少一事则少一事。

虞钰脸色惨败地笑了笑,继续与碗里剩下的粥作斗争。

“玉哥哥,你救了我的命,我以后会报答你的。”桃桃枕着胳膊,满眼的天真。

虞钰一听,乐了:“你怎么报答我?人家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要不‘以身相许’,长大了当我媳妇?”

虞让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和光也听得一乐,见吾羲已经吃完了,伸手把碗筷收了。

桃桃没念过书,不识字,并不知道虞钰故意凑了不搭嘎的一句话逗她,只是觉得好像是有差不多这么一句话,便认真起来。她摸了摸自己结满了痂的脸,心想掉了痂会留下许多难看的疤。“玉哥哥,我长大了会很丑,我给你当丫头,伺候你吧!”

吾羲道:“那臭道士也救了你,你不报答吗?”

桃桃想了想:“那就按照先后顺序报答,仙长先救我,我想先报答他,再报答玉哥哥。我前半辈子给仙长当丫头,后半辈子给玉哥哥当丫头!”

虞钰来了兴致,粥也不喝了:“可是,你怎么知道你能活五、六十岁,还是八、九十岁,一百岁?那这前半辈子和后半辈子可不好说……再说了,假如你活一百岁,前五十岁报答你的仙长了,可是轮到报答我的时候,突然得病或者猝死,那我多亏?”

桃桃犯了难,纠结着眉毛不知道该怎能办。

虞钰道:“桃桃,我有个办法,倒是一举两得。”

“什么办法?”

“你对你的仙长以心力相许,给他做丫头伺候他,对我呢,以身相许给我当媳妇!这样就两个都报答了!”虞钰笑的都忘了疼。

桃桃想了想,确实是个办法,但还是犹豫:“可是,我好了之后就变得很丑了,那还是对玉哥哥不公平……”

虞钰笑得忘了疼:“没事,我不嫌弃!”

桃桃无奈道:“那好吧。”

虞钰趴在那里,笑得双手拍榻。

吾羲很是看不上虞钰的‘市侩’嘴脸:“人家都是‘施恩不图报’,你却‘施恩图报’。”

虞钰趴在那里,道:“施恩图报才公平呢!虽然施恩不图报,大家都觉得道义高尚,可毕竟这世上绝对的好人少,贪图利益、善心偶炽的人是绝大多数,施恩有报,才能让这绝大多数人都去施恩,才会有更多的人受益!”

这话说的吾羲竟难以反驳,倒是让一旁的和光心中暗叹,这虞钰小小年纪,看着不比吾羲大,竟然有如此深思,可见栽培的人尽心尽力,见识也十分透彻,不由得去看虞让。只见他也是十分惊奇地看着虞钰,显然是没有想到她能在胡说八道时说出这番话。

“小公子很有见解,不知道受教于何人?”

虞钰道:“我从师于中庸阁明德先生。”

“原来是中庸阁高门子弟,失敬。”和光行了个礼。

“我知道你是无为山的弟子,也定是名门仙师之徒,你不必跟我客气。日后你去了中庸阁可以找我,我带你去太湖,那里风景最好。”

“太湖我倒是去过,确实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美不胜收。”

虞钰眼珠转了转:“你觉得无为山风景好,还是中庸阁的风景好?”

和光顿时觉得引火烧身,这虞钰人小心不小,言语里处处打机锋,表面上是问风景,实际是问‘无为’好还是‘中庸’好。“某深居无为山,自然是觉得无为山风景好。”

“那既然无为山风景好,那为何去无为山的人倒少呢?”

和光顿时头大,虞钰这话摆明了是讽刺无为山门第凋零。正想说,各花入各眼,风景亦然。

门外突然朗朗有声:“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话音落时,水临渊定定立在虞钰面前,瞥了一眼虞让,才看向虞钰。“这段话,小公子可曾学过?”

虞钰顿时明白,水临渊这是引经据典地暗指:无为道术精深,所以常人罕至,而中庸平夷因此子弟众多。虞钰待要分辩,水临渊又道:“咄咄逼人,非君子所为。彬彬有礼,然后君子。”

虞钰顿时大窘,水临渊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用中庸阁的警言否定了自己,讽刺了自己明里暗里与和光打言语机锋,不是君子所为。转而一想,反正我不也不是君子,我是女子!瞬间便想开了,看着自己的父亲,瘪了嘴砸了眨眼,撒娇。

虞让一看虞钰这经典表情便知是想让自己帮她,于是头大,叹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水临渊竖眉道:“你说谁呢?”

虞让见水临渊眉毛倒竖,心知自己负伤,何必吃斗嘴皮子的亏,道:“我,我是小人。”

虞钰没想到自己爹立即认怂,失望扭过头地趴下。

第27章 乍识故人说旧事

吾羲趴在床上,脖子上的平安扣顺着领口滑了出来。吾羲解了平安扣,摩挲那红色晶润的玉石,想起自己爹娘,一时又黯然神伤起来。

虞钰勾着脖子看吾羲手里的平安扣:“咦,你也有这个呀!”

吾羲扭头看虞钰:“也?”

虞钰点头:“红男绿女的平安扣,我跟我爹都有。不过……虽然平安扣的样子虽然多,但是可巧了。你这枚平安扣,怎么和我爹的平安扣,样式、编织居然都是一样的?爹你看……”

于是虞钰伸手扯了吾羲手里的平安扣,想递给虞让瞧瞧,谁知道吾羲反应异常剧烈,见慢了一拍没抢回来,突然往前一扑,身后的伤处顿时痛达全身百骸,便跌倒在虞钰身上,可巧又压在了虞钰身后的伤处,一时间虞钰脸色煞白,疼的冷汗涔涔,两个小家伙团在一起哀哀的倒气。

那枚红色的平安扣落在虞让面前,虞让拿在眼前细细打量,神色惊异:“孩子,你这平安扣哪里来的?”

吾羲喘着气趴回原处,伸着手要:“还给我。”

虞让把平安扣给吾羲,细细分辨这吾羲的眉眼:“孩子你这平安扣……”

吾羲道:“我爹给的。”

虞让忽然紧张起来:“你爹是谁?”

“吾昊阳。”

“吾、吾昊阳!”虞让几乎是嗓门全开,一时间屋里的人都惊了一惊,齐齐看着虞让。虞让带着震惊和兴奋,几乎没跳起来,只是脊背后的剧痛又跌回远处,疼过劲儿后又重新打量吾羲:“孩子,我是你爹的兄弟,叫虞让,以前有个诨名‘胖头鱼’,你爹也叫的,你知道吗?”

吾羲狐疑且震惊,带着不确定的欣喜,但还是摇了摇头,他爹从来没提过这么一号人。

虞让一脸的失望,突然道:“那你爹哪儿去了?”

吾羲顿时悲伤起来。“我爹和我娘……”

水临渊突然打断:“吾昊阳他们要处理江湖上的一些事,把孩子临时托付给我了。”

吾羲与和光一时震惊,看着水临渊,水临渊不自在地咳嗽一声,俩人于是压下了话头。

虞让又问:“多长时间完事?”

水临渊道:“三五天、三五月、三五年……都可能。”

虞让愣了愣,眼前这道长显然是没好气儿,叹息道:“我与昊阳自幼一起长大,昊阳自打离了家闯江湖,至今十四年了,都没再见过他……不知仙长与昊阳是什么关系?”

水临渊道:“我跟他不是很熟。”

吾羲这边心想:既然爹让我寻助水临渊,那至少水临渊对爹而言,是可信无疑的。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发小,听都没听过,谁知道可信不可信呢。而且那水临渊明显不想告诉这人爹娘已经去世的实情,虽然不知为何,但定是盘算了什么,且顺着他的意思。

忽然想起按照虞让的说法,爹是十九岁就离了家了,十年前的父亲是什么样?“虞叔叔,我爹十年前为什么要离家闯江湖?”

虞让道:“为了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

虞让忽然笑起来:“说来也是趣事。京都斜月街有一家酒肆,他们家的‘英雄酹’味道好极。当时我、昊阳、朔方三人关系极好,亲如兄弟,当时姨母就是昊阳的母亲,还亲自给我们三人编了一模一样的平安扣。我们三人经常去一家酒坊喝酒,那酒坊老板有三个女儿,虽然都穿的很朴素,但一个赛一个的美丽,朔方与那酒家长女相恋,那二女儿呢看上了昊阳,我们还说等那小的长大了,让我去娶了她,我们三兄弟正好做连襟!”

“后来呢?”

“后来,我就有意无意招惹那小女儿培养感情,谁知道,有一天那小女儿跟一个道人走了,再也没回来。我还难过了一阵子,惦记了好久……”

水临渊的脸顿时黑了。吾羲怯怯道:“我是说,我爹娘他们后来怎样了?”

虞让道:“后来,那酒家长女嫁给朔方,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是很令人羡慕。但是突然有一天,斜月酒肆被一群醉汉闹事给烧了,连带的那酒家和伙计都被烧死。隔了一年,昊阳突然说,他又见到了奚女,就是那个酒家二女儿,说奚女是被江湖上的人掳走了,他要去找她。自从那以后就没再回来。”

“奚女……就是我娘。”

虞让笑道:“好家伙,你爹还真把奚女找着了,连你都这么大了!”

吾羲喃喃道:“我爹待我娘极好。虞叔叔,你能多讲一些我爹和我娘的故事吗?”

虞让点了点头:“啧啧啧……当初奚女的心思,我们都明白呢,偏偏你爹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们还以为你爹是看不上奚女,谁知道最不动声色的原来是个情种!啊哈哈哈……”

其他人都听着虞让讲旧时,都跟着乐,只有水临渊和吾羲没笑,吾羲见虞让笑,本来想跟着笑,瞥眼见水临渊脸色阴沉沉的,边想着他定是暗自为自己爹娘殁世难过,当下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

虞让道:“你都不知道你爹这个人,看着是个痛快人,在感情上是有多口是心非……”

吾羲想着平素里,爹娘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确实不像别的夫妻情侣那般软语狎昵,甚至看起来还有些疏离,但是他那份关切呵护是做不了假的。

吾羲枕着胳膊听虞让继续说:“有一次,我们去喝酒,正巧碰上几个吃了豹子胆还不长眼的,在酒肆门口调戏俩姊妹。朔方就让人给那几个没眼珠子的痛殴了一顿,轰走了,哄了那酒家长女哄了许久。你爹呢,木着一张脸,看着奚女哭……最后才说了句‘你别哭了’,听着跟责怪似的,然后转身就走了,然后奚女就更难过了。谁承想,不多时你爹回来了,拎着之前戏弄奚女的那家伙,鼻青脸肿的,让他跪在奚女面前不停地掌嘴,直到奚女不哭了、笑了,才让那家伙滚蛋!”

“还有一次,我和他两个人呢,兴冲冲去酒肆喝酒,远远地看见奚女拿着帕子给他家送酒的伙计擦汗,昊阳当时脸上就没了笑色,酒也不喝了,扭脸就走……酒没吃成,倒喝了一肚子醋!哈哈哈……”

吾羲这回到底是扯着嘴角笑出来。他都能想象得出来,当时的场景,以至于各人的表情、动作都仿佛历历在目。

“那时候,有不少人家都瞄着昊阳,想给自家女儿说亲。有一家人自恃家产丰厚,叫媒人套近乎打听。虽然后来没成,可兜兜转转还是讹传到了奚女耳朵里。之后我们再去就看不见奚女了,一问只要见我们去喝酒就早早避开,细打听才知道都误以为昊阳定亲了,奚女那是要恩断义绝呢!结果,昊阳当时就拉着奚女回家拜父母了……”

几个小家伙趴在哪儿,听着听着睡着了。

虞让叹了一声:“可惜没等俩人成事,酒肆也被人烧了……后来那里还是起了一座酒肆,也还叫‘斜月酒肆’,不过后来朔方也出了事,只剩我一个人常去,只是已经不是原来的人,‘英雄酹’也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水临渊也在静静听着,脸色不再那么阴沉,柔和了下来。“那家酒肆为什么会全家被烧死?”

虞让道:“表面上是一帮吃酒的醉汉闹事纵火,实际上……哼,还不是为了一些不能上台面的事!”

“什么不能上台面的事?”

虞让顿了顿:“不足为外人道。”

这意思是摆明了,其中缘由不便流传。

第28章 少时荒唐今日白

神农架上待了七日,虞让、吾羲、桃桃体内的毒血已经排尽,而脊背上的伤痛也迅速好转,只是因为体内新生的血量仍是不足,脸色都是苍白。这还是戚萋萋的功劳,整日里监督给他们灌生血补血的药,一天二十四碗,一滴都不准少,这才不至于他们失血过多而昏厥。

戚药师和李济民那边,两个人轮流着给和光体内导气筑基,辅以补气调养的丹药。按照戚药师的话:“心脉受损这种伤,一时半会儿是修复不了的,只能慢慢修养,而且在完全修复之前也不能动气运功,一则新结成的心脉脆弱,容易受损,二则是更会加重伤势,更难修复。”

又过了几日,虞让一行人却是要走了,临走前要与吾羲道别。虞钰寻到吾羲的时候,他正在旁边看着和光教桃桃认字。

和光拿着树枝在地上写了许多人的名字,许多字都是笔画密集复杂的,但桃桃即刻就记住了,能准确的说出每个人的名和其中的字,连和光也十分惊异:“桃桃,你是不是本来就认得字?”

桃桃道:“不认得……这些,你教我之前我都不认得,但是你告诉我,我就记住了。”

和光对她的记忆力啧啧称奇。虞钰走来一看,道:“这个‘玉’可是错了!”伸手拿了树枝往自己名字里玉字加了个‘金’,又圈在一起:“我是金石之‘钰’!”

桃桃点点头:“我记住了,不是‘玉’哥哥,是“钰”哥哥!”

虞钰一听她叫哥哥,又起了捉弄的心思:“我今天要走了。你答应要给我做媳妇的,那你也该跟着我走!”

桃桃一脸的为难:“可是,我跟你走了……我还怎么报答仙长呢?”

虞钰“噗嗤”一笑,做出为难的样子:“那等你长大了,再给我做媳妇,在那之前,你先报答你的仙长!”

桃桃连连点头。

虞钰见吾羲在旁边闷着,拍了拍吾羲的肩膀:“小子,走了啊,以后,有缘再见!”

吾羲看了虞钰一眼,他不觉的他们以后会有缘再见,他见过很多人,说了“再见”以后就再也没见,因此就觉得人们总在道别的时候说的那句“再见”,倒像是句互相安慰的谎言。往山底下丢了颗石子,轻飘飘说了句:“一路走好。”

吾羲扭头欲去寻虞让,这些天他说了许多关于爹娘的旧事,倒让他觉得比水临渊还亲切些,他都想跟着他走了。吾羲寻思着如果他知道自己爹娘已殁,会不会愿意带着自己?但是吾羲又不想这么做,觉得自己也没有资格把自己托付给父亲一别十余年的朋友。眼见这虞让去那边去找水临渊说话,心里更沮丧了。

水临渊真合了他的名字,总喜欢临渊而立。虞让停在水临渊身后:“真人,我今日走了,咱们相识一场,特来道个别。”

水临渊回过头,淡淡瞥了一眼:“哦。你走吧。”

虞让有些尴尬,这人临别了,连客气一下也不肯。“真人,你能不能说明一下,某是哪里得罪真人了?”

水临渊回身站定,眯着眼盯住虞让:“从前的斜月酒肆老板,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乙女’,次女叫‘奚女’,她们两个……都是我的姐姐。”

虞让脑子里登时想不了事了:“姐姐?你……你是渊儿?”

水临渊听到许久不曾听的小名,顿时脸色又阴了下来。

虞让嘴角抽了抽,最初的尴尬过后,不由得拍着腿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够了没!”水临渊额角青筋直跳。

“我可知道你为什么不待见我了。”虞让抹了抹嘴角的眼泪:“怪只怪你当时年纪小,长得又娇嫩,也不逊色你两个姐姐,都以为你也是个女儿。”

水临渊额角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

“那我当初逗弄你,你怎么不说话……每回见了我就躲,我还以为你是害羞……”

水临渊哼道:“我当时在修闭口禅,师傅说等我修成了才带我入道!”

虞让摸了摸下巴,恍然道:“原是如此,哈哈哈……这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也真是奇妙,要不是你我有今日奇遇,哪知道当年有这么大的乌龙!”

水临渊见虞让笑的畅快,心下却在沉思,要不要把禹城所见告诉他?

“渊……”一记眼刀飞来,虞让连忙改口:“真人……早知道圣上亲封的‘临渊真人’就是你,也不至于到如今才真相大白!你后来是怎么和昊阳他们重逢的?”

水临渊道:“十年前,他找到奚女便去了无为山寻我,那时候他倒是意气风发的很呢!刚从一言堂连挑九大门派高手,竟不落下风,只因为当时无为门派无人在场,竟趁着那次机会直接找了逍遥师叔去讨教,也是轻狂地很!”

虞让张着嘴,一脸的震惊:“十年前,昊阳就在江湖上这么横着走了?那他现在岂不是封神了?不过,我偶尔也会关注江湖动静,没听人说过昊阳呀……”

水临渊道:“那回吾昊阳在无为上待了两个月,被逍遥师叔收拾的服服帖帖,人也不轻狂了,下山后可是低调着呢!”

虞让又是哈哈大笑:“确实,昊阳那家伙,看着话不多,其实心高气傲着呢,又极聪明,难得服个谁!”

对于吾昊阳的武学天分,水临渊想起来也是十分敬佩的,师父说自己都已经是天分极高的了,在无为山那两月里,看到吾昊阳跟着逍遥师叔学习,其融会贯通变化至多,令人望尘莫及。当时师父就叹道:“临渊的天分在于学的快,一样的时间里,总能学的比别人多,其实说到底这不过是总能比别人先知道。一样的学识,总比别人知道的快,不过是占了时间先后的先机,这不叫智慧。但一样学识,总能比别人发现的多,那才是智慧。”

所以对于吾昊阳,水临渊其实是心里存了嫉妒的,一个敬佩着又嫉妒着的人,还是自己姐夫。尤其是每每看到自己姐姐柔情似水款款相待,吾昊阳却都是不咸不淡的样子,心里就发堵。因此每当提到这个人,心里就五味俱全的十分复杂。

第29章 惜别方知情意深

但是当他在禹州城里看到吾昊阳的头颅时,他更多的是不甘心和愤恨。不甘心吾昊阳居然就那样死了,愤恨吾昊阳居然让自己那样死了!吾昊阳之于他,那是心里的一座碑,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可当这碑轰然倒塌,他更无法承受。

想到吾昊阳,水临渊想起问虞让要紧事:“你为什么会中毒?”

虞让中毒、吾羲中毒、禹州城里的桃桃中毒,都是同一种毒,哪来的这种蹊跷?

“说来中毒的时机也是蹊跷。”虞让已知眼前这仙气飘飘的道长原是故人,便不由得亲近起来:“那几日,我和太子刚在朝堂上辩驳了一顿,因平西边境暴乱,乃是外敌蛊惑。我主战,荡平夷寇,太子……当今太子主和,坚持招安纳降。圣上听取了我的谏言,让我带兵出征平西。事后没几天,我的一些部下便与太子的亲卫军发生口角和伤亡,双方各有损伤。我将部下安置在府中,请了李神医给部下治伤,就在那几日,突然咯血,万幸李神医在,不然现在早埋土里了。”

水临渊道:“说到底,你不知道自己怎么种的毒。”

虞让尴尬得挠挠头:“他们有些人乱猜,说是太子暗中使坏,好让我不能出征平西。”

水临渊道:“你大概不知道……你们中的毒,十年前就曾出现过。这么多年没见过,想不到如今又出现了。”

“十年前是谁中了这毒?”

“前太子和太子妃。”

虞让惊得嘴巴都能塞进拳头:“我就知道!当时宫里都说太子和太子妃是得了传染病暴毙,我就觉得奇怪!居然是这种手段……是谁这么恶毒!”虞让忽然脑海一闪:“莫非真的是当今太子?”

水临渊道:“那你大可查查。”

虞让愤道:“待我平定了平西暴乱,驱逐敌寇,再回京都算这笔账!”

水临渊道:“吾羲、桃桃平白无故的中毒,这毒如此霸道却又掩人耳目,若不是事事赶巧,两个孩子早没命了。这毒药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是何人在用此药害人?”

虞让啐道:“怎么哪哪都是乌烟瘴气?庙堂不干净,江湖也不干净!”

水临渊道:“心里干净,才能看得到不干净。同流合污的人无所谓干净不干净。只要你心里干净,不就行了?”

虞让笑了笑:“你啊……果然是要成仙了。”

水临渊突然翻了个白眼,惹得虞让哈哈大笑。

末了,虞让拍拍水临渊的肩膀:“我要走了,日后你要是到了帝京,记得找我喝酒!”

水临渊没有应声。

去哪里喝呢?斜月街斜月酒肆?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酒也不是原来的酒了……

虞让招呼了虞钰、何太平,又恭恭敬敬请了戚萋萋带路。虞钰一边跑过去一边朝桃桃喊道:“把自己养得美美的,长大了给我当媳妇!”

水临渊撇着虞让冷笑:“上梁不正下梁歪。”

虞让只觉得水临渊确实小气,估计年少的那篇糊涂历史,在水临渊这儿翻不过去了。抬眼去看女儿,却见虞钰身后的吾羲,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走过去蹲在那孩子面前,拍了拍他的小肩膀:“以后见着了你爹,让他去斜月街找我喝酒!”

吾羲眼泪哗得流出来,哭得五官扭曲。虞让很是惊讶,以为这几日相处,这孩子对自己有了感情,不舍离别才有此情状。“以后还会见面的,以后想见叔叔了,就让你爹娘带着你爹娘去帝京找我。”

虞让哪里知道,吾羲正是因为他提到父母,心理悲戚难过,临此离别,他一再提及,就更加难受。“你爹,不该乐意他儿子这么哭唧唧的吧?”

吾羲哭得更凶了。

虞钰走过来,见吾羲趴在自己爹肩膀上,眼泪鼻涕一起下,道:“就是就是,男子汉哭鼻子,真的很丢人!”她这几日因为忍痛而被众人夸赞勇敢坚毅,心里很是自豪。

和光道:“殊不知外伤堪忍,心痛难当,他前些日子……”

水临渊道:“你们赶紧走吧!萋萋姑娘在哪里等你们很久了!”

这时候,三人才随着戚萋萋而去,四个人在绳索上疾驰而去,那虞钰体量幼小,被护在中间,却也是在绳索上健步如飞,四人奔向浓雾中,转眼就不见了。

和光道:“想不到,虞钰小小年纪,功夫都已经这么好了,中庸阁果然人才辈出!”

水临渊道:“那是明德先生的弟子,若是过于平庸,岂不丢人?”

和光点头道:“有道是‘名师出高徒’,那孩子将来也定会很出众。”

水临渊道:“你师父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名师,你将来可别给你师父丢人。”

吾羲走到水临渊面前,仰着头看他,脸上的眼泪都还未擦干:“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虞叔叔,我爹娘已经没了?”

水临渊捏了捏吾羲的脸:“不想让你依赖别人。有时候自己受了伤,没必要满世界嚷嚷着喊疼。”

吾羲听得似懂非懂,但明白了一点是,他不想自己把父母双亡的仇恨到处说。

在神农架上又过了几天,戚萋萋一有机会就去找和光说话,明里暗里的打听水临的性情癖好、日常行止。水临渊远远地看见两个少年男女嘻嘻哈哈,有些头大:这平日里恭谨谦和的师侄,这一趟出来,搅动了红鸾星,可怎么跟涉川师兄交代?

吾羲的笑脸终于有了血色,桃桃的脸也结了痂,和光的心脉修复也已经完成了底子,剩下的就是慢慢修养了。

水临渊三人来的时候两袖清风,走的时候,各自背了大包的草药,都是几个人后续调养需要的草药。

水临渊跟送行的戚萋萋道了别,正要下山,却被叫停。

戚萋萋走到前面挨个交待:“和光的内伤很麻烦,尤其需要谨慎,千万不能动气,最起码这一年里是不能动武了,即使是一年以后,可以修炼了,也不能冒进,需要温和渐进,待三年后才能完全修复。

“吾羲手背上的伤,已经快好了,但是近期不要使蛮力,免得伤口裂开,平时还是要多吃生血、补血的药材和食物。”

“桃桃也是。身上、脸上掉痂时不要抠,容易再度创伤留疤,平时多抹一些玉肤露,痕迹下得快……”

水临渊道:“这些,方才戚药师都已经交待过了……”

戚萋萋这才扭捏着踱到水临渊面前,掌心里托出一只碧玉瓶。“这是防毒的丹药,若是去什么危险的地方,提前吃一粒,可化解侵入体内的毒药,不过里面只有七粒,药效也只有两个时辰。”又托出一只大的红玉瓶:“这里面是生肌止血的药,你若是受了伤抹在伤口上,会好的很快。”借着又捧场一只小的蓝玉瓶:“这个是补气调和的药,对你内功修炼有好处。”又拿了一只小巧的白色瓶子:“这个里面的药丸,危急的时候,可以保命,即使是垂死之人也能吊住一口气。”说完将那红蓝绿的瓶子塞在水临渊怀里。

水临渊茫然看着戚萋萋,又看像和光,和光忙撇开了脸。难道这些话不该对和光说吗?

戚萋萋杏眼水盈盈的看着他,渐渐脸上浮起红晕,水临渊忽然心头大震,立刻明白过来,想了想,将怀里的灵丹妙药还给戚萋萋:“姑娘的深情厚谊,某不敢受。”

说完直接脚下一点,飞身自下山去了。

戚萋萋追不及,一时又是委屈又是难堪,将那几瓶药推给和光:“记得给你师叔。”

和光托辞不过,只得接了,和吾羲、桃桃一起下山去。

戚萋萋坐着巨锚荡回神农架时,戚药师就在上面等着,见女儿一脸的失落,摇头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只怕人家再多待几日,你连家当都能搬给他。”

周围雨雾弥漫,对面的风景早已看不见。戚萋萋看着眼前的云雾飘过来荡过去,闷了一会儿,道:“爹,我想下山。”

戚药师道:“还不死心?天下英才何其多,他不过就是皮囊出挑了些,于你而言,他未必是最好的。”

戚萋萋想了想,道:“那我就下山见识见识这天下英才,才好决定要不要他!”

第30章 赐名还望不自弃

回去无为山的路上,途经禹州城外。一黑一白两匹马飞驰而过,吾羲在水临渊勾着头往后看,和光和桃桃骑着黑马在后面追着。

“小子,给你爹娘报仇,指望你一个,估计够呛,咱俩联手吧。”水临渊的声音不大,风声呼啸、马蹄作响,但吾羲的注意力立马被吸引回来。

“怎么联手?”

“我帮你查仇人,你去报仇。”

吾羲道:“好!可是……如果查出来仇人,但我打不过,那该怎么办?要不……我去查仇人,你去报仇?”

水临渊啧了一声:“吾昊阳要是知道他儿子这么没出息,连给他报仇都犯怂,不知道该怎么想……”

吾羲道:“可是你这不是难为我吗?能杀我爹的人,肯定是一百个我加起来,都打不过!”

“那你就好好习武!而且得快……不然时间太久,仇人老死了,你可就再也报不了仇了。”

“我知道!”吾羲只得气哼哼暗下决心:“我会亲手杀了仇人!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能帮我杀仇人?”

水临渊没有回答。

仇恨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带来毁灭,也可以鞭策一个人的成长。

此时禹州城外的西山上,一名少年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挑下了树杈上的包袱,扣上了竹笠,踩着草鞋,往山下去了。他的身后是个巨大的坟茔,周围打扫的干干净净,坟包前立了很简单的木碑,上面写着“武圣之墓”。

坟茔的正前方,赫然一颗圆轱辘般的人头,沾满了秽物。

回到不善渊时,同尘飞奔而来,打量着和光上下摸索:“师兄你的伤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和光笑道:“戚药师已经帮我修复了心脉,只不过这一年里不能动武练功。”

同尘道:“都是我害得你!”

和光道:“你也不是有意,我也不过是耽搁了一年的修炼,你若是一直这么自责,也是成心让我内疚。”

同尘这才看向水临渊行礼,看到身后除了吾羲,脸上表情恹恹的,身后还多了个满脸黑痂的小女孩。“这是……”

水临渊道:“这是我徒弟。”

同尘愣住了,这小姑娘瘦瘦小小的,又满脸的疤,看起来还有些懵懂,怎么就得了临渊真人的青眼?

“说到徒弟……这几天无为山可是热闹呢,天宗和地宗新收了不少弟子,眼下,都在忙着造徒籍册,制作名章呢。”

水临渊指了指吾羲和桃桃:“那正好,你带了他们俩也去把徒籍录了。”

同尘道:“是,这就去。只是两位师弟道号……”

水临渊想了想,分别点了点吾羲和桃桃:“袭明、希夷。”

吾羲仰脸道:“你这是要给我改名字吗?我不改!我爹娘给我的名字,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凭什么随便改我名字?”

和光忙解释道:“不是让你改名,这只是道号,就像中庸阁里每个弟子都是有学名的,这师门里的名字都是师父赐予,寄托师长对弟子的期望。自己的户籍名字还是照常用。”

吾羲这才放心,道:“袭明是什么意思?你对我有什么期望?”

水临渊道:“无弃人,无弃物,是谓袭明。”

吾羲摇摇头:“不懂。”

水临渊道:“就是希望你不自弃,发挥你自己最大的用处,人尽其用,物尽其用,什么时候都不轻易放弃。”

吾羲点了点头。桃桃也一脸期待:“那我呢?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水临渊道:“你的名字啊,就像你一样,非常玄妙,解释不清楚。”

傍晚的时候,水临渊又踱至涉川阁,准备蹭饭。和光找了一方匣子递给水临渊。

水临渊打开一看,里面是戚萋萋临别时送的那些药,啧了一声:“谁让你乱收东西的?不知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吗?”

和光道:“可不是么……咱在神农架上吃住十多天,没少白吃白拿……”

水临渊忽然想起在神农架那些天,和光、戚萋萋两人关系很是亲切:“戚萋萋……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那我这可得收着!这可是你把你师叔我卖了换得的!”

和光笑了笑。

水临渊点了点那只蓝药瓶,眯了眼道:“我老实巴交的和光师侄,怎么这一趟出去,就没那么老实了呢?莫非真动了凡心?”

和光红了脸,难为道:“师叔,和光承人恩惠,实在不好推拒。”

水临渊将那药匣子,推给和光:“你帮我存着吧。那蓝瓶子你日后心脉健全了,对你练功有用。”

屋外,同尘已经领了吾羲、桃桃回到不善渊,俩人已经换了一身素袍,此时俩人也有了新的名字:袭明、希夷。同尘道:“刚巧到了晚饭时间,你们就随我一起去涉川阁吃饭吧。”

吾羲不太想去。同尘道:“你现在就算回去了也见不到临渊师叔!他铁定在涉川阁等着蹭饭呢!”

“蹭饭?”

“嗯。无为山里,都是各门宗内弟子自己做饭,连守卫们都是自己做饭,如果不做饭,就没得吃。临渊师叔一直没有弟子,但又不想做饭,因此就天天来涉川阁蹭饭。”同尘笑了笑:“以后做饭这事,就是你们必修之基本。”

吾羲很是不解:“为什么不专门找人做饭,大家一起吃不是更省事吗?”

同尘道:“我们无为派,没有人是为了专门做伙夫的……就是看门的守卫,也不是专门要做守卫的。掌门和师叔们都常说,‘衣食言行,皆是修为’。”

吾羲道:“把这些琐碎的时间省出来,练功修习,不是更好吗?”

同尘道:“人又不是机械器具,哪能只有练功修习。师父总说,这世间很多事,都是求而不得,不求而得,多得是缘木得鱼的机缘,若偏执于一处,便是以叶障目,无益修行。”

吾羲被他说的头大,便拉着桃桃去了涉川阁。

次日一早,桃桃叫水临渊吃饭,水临渊围着桌子走两圈,一盆水里沉着尚未熟透的米粒,桌子上三个菜,一个焦黑不辨形状,一个颜色奇怪令人不悦,还有一个尚可入眼,尝了一口,水临渊的脸扭曲了片刻:“我还是去涉川阁蹭饭好了。”

水临渊走后,吾羲将饭菜倒了,坐在栈道边上,看着波光淋漓的水面,心里非常沮丧。

桃桃跟过来坐在他旁边:“没事的,第一次做饭都这样。你要是不喜欢做饭,以后都是我来做饭。”

吾羲看着桃桃纯真可亲的脸,叹道:“你可以帮我做饭,你能帮我报仇吗?我连饭都不会做,我以后能给爹娘报仇吗?”

桃桃安静了片刻:“袭明……”

吾羲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桃桃是在叫自己的道号。

桃桃接着道:“不弃人,不弃物,是谓袭明。”

昨天水临渊的话,没想到桃桃当下就记住了,还用来鼓励自己。

吾羲这才明白,水临渊怕是早就明白自己会经历沮丧气馁,才给自己起了‘袭明’的名字,只是他该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因为这么小的事就开始犯嘀咕,不由得心里一阵羞愧。

第31章 查疑凶千里问讯

水临渊离了善渊阁,去了涉川阁蹭了饭,让和光、同尘代为照顾自己的两个小徒弟。之后,便直接出了山,去驿站寻了马,一路风尘,直奔京都而去。

既然当时禹州太守卢鹤平说是兵部尚书之子刘承荫送来的人头,自然是要找刘承荫问问话。

奔波两日,到了京都刘尚书府上,却发现尚书府门前挂了白绫。水临渊拉住府里出来的一个下人:“这是谁没了?”

“刘二公子。”那仆人道:“可怜年纪轻轻就惨死了,好好的突然就这么没了,唉……”

水临渊心里一沉:“刘二公子?刘承荫?”

“是呀!”仆人见水临渊一身素袍,又长的俊:“你是道士?”

水临渊点了点头。那仆人见水临渊长得俊俏,犹疑道:“你会做法吗?驱邪那种……”

水临渊修的并不是此道,因心下有疑,并未说明,挑眉道:“你要驱邪?为何?”

那仆人声音压得更低了:“二公子不是好死,回来的时候本来就少了条胳膊,回家还没几天呢,人就没了。那天早上,他的小厮去茅房屙尿,去发现里面一具尸体浸在里面,蛆虫乱爬。等捞上来,却发现头没了,这无头尸穿着二公子的衣服,老爷老夫人辨认过后,说那就是二公子,老夫人当时就昏过去了……刘二公子死的邪性,平白无故被人摘了脑袋,神不知鬼不觉的,府里什么奇怪的传言都有,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个个都怕着呢。道长身上可有辟邪的符纸、法器什么的,卖我一些?”

水临渊道:“事是人做的,却叫人害怕鬼怪而不怕人,这鬼怪也真是冤得很!”

不顾那仆人的疑惑,径自牵了马走了。

途经斜月街,水临渊远远地看见那街口伸张一面招摇的大旗,落着‘斜月酒肆’四个字,里面的伙计来来回回地搬着酒坛子,招呼来往的过客。忽的回忆起十年前,姊弟三人当街沽酒,一时成为京都盛景的情状来。

那时候总有三个衣着精贵的俊朗少年到此处喝酒,有时会喝倒夜半三更也不回去,姊弟三人就陪着。

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一时笑了、一时怒了、一时言笑晏晏、一时信誓旦旦……种种情状,历历在目。

那三个人,有几回喝的烂醉,醉了就眠在酒肆。那个叫朔方的青年,总能准确地倒在乙女的膝;吾昊阳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奚女就拿着帕子给他擦脸;那个欠欠儿的虞让总是跑到后院里,趁着酒劲儿拉着着他胡说八道。

“客官,本店的招牌‘英雄酹’,可是喝得,来一坛不?”伙计热情的推荐将水临渊从记忆中拨出来,见水临渊一脸的不悦,忙道:“我眼拙,道长当是戒酒的……”

“来一坛。”水临渊捏了一粒碎银过去。

伙计忙喜颠颠递了酒。水临渊提了酒,路上拍开封泥,尝了一口:确实味道不对,当时这酿酒的秘方,自己那貌美的老娘只传了姊弟三人。

水临渊连酒带坛给了路过的一名醉汉,心想:既然吾昊阳去了孤鹜峰后才出事,那在孤鹜峰上或许能有什么消息。

黄连拿了帕子在擦一把刀,这把刀,刀身窄长,微微弯曲,刀刃锋利但是刀背厚,刀头是方的,刃也是钝的。这刀因为刀身厚,拿在手里也分外的重。他刚把刀收起来,水临渊就敲门了。

黄连却是看着眼前素袍纷飞的青年道人,伸手掸了掸桌台上的浮尘。“什么风把无为山的水宗宗主吹过来了?”

水临渊直接入题:“吾昊阳之前来过你这里。”

“来过。”黄连一怔,道:“你和吾昊阳什么关系?”

“不太熟。”

“那你为什么来我这里打听吾昊阳?”

“和他孩子有点关系。孩子想爹妈了……让我来问问。她说孤鹜峰的人掳走他娘,吾昊阳就来孤鹜峰找孩子娘了。”

黄连讶然:“那孩子……”他本来想问那孩子还活着,临时话头一转:“在你那里?”

水临渊眯了眼,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劫了奚女,找吾昊阳做什么?”

“吾昊阳对于武学的领悟堪称奇才,我不过就是想跟他讨要武学秘法,他总是避而不见,所幸他不仅是个武痴,也是个情种,我只有这么请他来。”

水临渊冷笑:“那你这请人叙旧的法子,真是新奇又卑鄙。”

“卑鄙?”黄连也笑:“能达到目的就行,分什么卑鄙和高尚?人们总喜欢谴责坏人,因为谴责坏人可以让他们觉着自己是好人。”

水临渊道:“吾昊阳死了,奚女也死了。”

黄连静静的看着水临渊,不说话。

“你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黄连道:“那我做一个惊讶的表情?哭的?笑的?善渊宗主喜欢什么样的表情?”

水临渊翻了个白眼:“他们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他们的死……”黄连特意强调了‘死’字:“当然和我没关系。”

黄连的反应太反常了,正是因为反常,反而无从怀疑。

因为黄连的形象,众所周知,是一个小人,反复无常的小人。所以对于这样一个小人,他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这么说,他们活着,和你有关系?”

黄连弹了弹他那乌青的指甲:“活着的话……不管怎么说,吾昊阳还叫我一声‘大哥’。”

“吾昊阳夫妇的头被挂在禹州城内,泼满大粪,我追问守卫时,有弓箭手追击,那些都是六棱黑羽箭,是孤鹜峰特有。”

黄连笑了笑:“为了门派生存,巴结朝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水临渊道:“你不想追究吾昊阳的死因吗?”

黄连一丝迟疑也无,道:“不想。”

水临渊嗤道:“你倒是一点也不伪饰。”

“你是真人,我是真小人,用不着那些假惺惺的腔调。”

水临渊道:“据说吾昊阳夫妇的头是兵部尚书儿子刘承荫送到禹州去的,我刚从京都来,刘承荫已经死了,头丢了,身体被丢在粪坑里。”

山下隐隐传来马的嘶鸣声。黄连微微张着嘴,看着有些惊讶。

“怎么刘承荫的死,你倒是很意外?”

黄连笑了笑,捻这唇角的胡须:“这种死法便宜他了,应该先把他丢进粪坑里泡个七天七夜,再弄死他。”

“你和刘承荫认识?”

“打过几次交道,是个什么规矩都不认的东西。其癖好之恶劣,令人发指。”

水临渊挑了眉:“如何恶劣?”

“反正落在他手里的人,总有办法让人生不如死。前一阵子,我在京都谈事,他也在,脸上有伤,蜘蛛网一样。后来听他的小厮说,那是一个姑娘给挠的,那家伙想要淫弄一个姑娘,姑娘不从,挠了他一脸的伤,那厮一怒之下,让一帮人去奸淫那姑娘。这还不算,还找一群畜生糟践那姑娘,看了一宿的人畜杂交。那姑娘后来挣脱了,当场就撞死了。”黄连往椅子里一坐,叹了口气:“和这位刘公子相比,我黄连真是个大大的好人。”

水临渊皱了眉头,神情不悦,仿佛是看到了什么秽物:“你知道吾昊阳离开之后去了哪里吗?”

黄连道:“他离开后会去哪里,他又没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知道刘承荫认识哪些江湖上的高手吗?”

黄连摇了摇头:“不知道。”又抬头道:“我应该算一个?”

水临渊又翻了个白眼,道:“叨扰了,告辞。”

黄连笑着点了点头。

水临渊半个身子出了门,忽然停住,回头看着黄连:“我总觉得……吾昊阳不应该就这么死了。”

黄连还是点头,笑的意味不明:“我也这么觉得。”

直到水临渊都下了折梯,黄连也没有起身。庄佯进来,躬着背:“峰主……水临渊当真不怀疑咱们……”

黄连又打开那把装了长刀的盒子,抹了一把:“水临渊和吾昊阳都是聪慧极顶的人,这种天纵奇才,都有一个通病,就是自负,这个毛病让他们总爱自以为是。”

庄佯点了点头:“那个孩子居然还活着……要不要……”

黄连瞥了他一眼:“只要你不告诉那狗奴才,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那孩子就是中了‘三七索命’,已经死了。咱们,没必要多事。”

庄佯点头。

黄连把盒子盖上,推到庄佯面前:“把这个给我收好。”

第32章 同门殴斗受责罚

水临渊奔波几日无功而返,心里本就不甚畅快。

结果回来处处寻不着自己的俩新徒弟,一问和光才知,俩小家伙被关在山上思过崖,禁闭思过呢!

细问才知道,当时和光、同尘都不在,吾羲与新入门的一众弟子起了冲突,一怒之下将他们通通打落水,被掌门知道后,通通罚了禁闭思过,不把自己的过失厘清,不让下思过崖。

水临渊道:“那希夷呢?”

同尘道:“事情就是因为希夷起的。”

水临渊稀奇地扬眉,却按下话头不问,只问两人当时去向:“那当时你和同尘去哪里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水临渊也不逼问,只是坐下了,静静地看着他们。

同尘抵不住水临渊那含义不明的目光,硬着头皮道:“是我起的头。因前些日子,我在山上禁闭思过,总听到后山仿佛有什么在吼叫,而且总看到若朴师兄提了食盒往通往后山的密林里去,便想着他在后山是不是供养了什么人……师兄一回来,我就拉着师兄一起去了密林,所以当时不在不善渊里。”

水临渊点了点头:“那你们在后山看到什么了?”

和光道:“密林里有雾障,还没摸索进去,就碰见若朴师兄出来,将我们俩人教育了一通,便回来了。”

“这么说你们没进后山……”

同尘道:“师叔,那后山一直被封为禁地,那后山有什么呀?”

水临渊起身弹了弹同尘的脑门:“你这好奇心可是大得很呐!先是《阴阳和合经》,现在又好奇后山,还把和光也一起拉下水,你小子心思可是多得很呐!”说罢径直走了。

同尘看着水临渊径自远去,道:“师叔怎么走了?”

和光道:“该是去上山找掌门去了。”

水临渊确实如和光所言,提着袍子慢悠悠地上山去了。

妙玄通刚看完一沓悔过书,见水临渊施施然来了,也不说话,直接将一沓悔过书递给水临渊。

水临渊接过那一沓悔过书,下面密密麻麻都是弟子们的名章兼手印。首先入眼的悔过人签章赫然便是“无为山水之袭明印”,再细看那文字内容,才了解了事发始末。

原来水临渊那天走后,恰是长白带了新入门的弟子到不善渊来拜谒德宗、水宗两位宗主。但长白因年纪小,经验不足,未经安排直接带了新入门弟子去了不善渊。谁知不仅两位宗主不在,连和光、同尘也不在。一众孩子便在不善渊的栈道上来回跑闹,四处玩水。

这群孩子里有个天宗弟子名叫长生的,因为世代为官,家世颇是可观,因是独子自小宠溺,便养出了一身骄矜的脾性。他绕着栈道,见拐角出有莲花、荷叶,便招呼了一众男女弟子,将那莲花荷叶折腾得凄惨零落。

长白道:“这是临渊师叔养的荷花,你们这儿给糟践了,师叔回来,可有你们好受的!”

一众弟子顿时不做声,都看着长生。长生只道:“不就是一些荷花么!师叔回来,我赔他就是!有什么事我担着!”

这时吾羲、希夷听见外面的吵闹出来,只见满地的残花败叶。希夷蹙眉道:“好好的荷花,你们这么祸害它为什么呢?”

长生一回头,见是一个满面黑痂的女弟子,冷笑:“我高兴!”

希夷道:“这是临渊阁种的荷花,你这么闯进来祸害人家的花草,这不是强盗吗!”

长生怒道:“丑八怪,你说什么?你说谁是强盗?!”

希夷顿时气结:“讲道理就是讲道理,跟我丑不丑有什么关系?”

长生揶揄道:“你难道不知道‘相由心生’?人美心则善,言为心生、心为行表,你这丑八怪,能讲出什么道理?”

这一番话听的长白也是一愣,心想这世家子弟果然学识不一般。那边希夷却被这一谬论噎的哑口无言,明知这是谬论,却不知如何反驳,气得眼泪打转。

吾羲却忍不住了,直接上去就将长生扑倒在地:“人美心善?那我就把打成猪头,看你还吧!”

虽然长生只比吾羲小了一年,但吾羲因跟随吾昊阳夫妇长大,自然学了一些功夫傍身,并非这群童龄稚子所能敌的。

长生被吾羲压着,拳头接连往脸上招呼,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丑八怪?说谁丑八怪……等下看谁丑八怪!”

长生被打的苦不堪言,忙道:“水宗弟子打人了!咱们天宗没人了吗?他不善渊的人这么嚣张,咱无为山能怂吗?”

周围还在惊讶的弟子们,闻言纷纷扔掉了手里的莲花、荷叶,纷纷上来。

吾羲见一群人指手划脚地拥上来推攘,便伸手格挡,你推我挡地顿时演变成了拳脚相加。

吾羲登时恼火起来,不由分说,将扑过来的人都揍了,连本想上来劝架的长白也没能幸免,长亮白当下一怒摆出白鹤亮翅,却被身后涌上来的人推得团团乱转。吾羲见对方群起而攻,手里的招数也就没了轻重,不多时,一群孩子不是倒地哀嚎,就是落水呼救。

长生躲在边上,看吾羲一个人撂倒了一群人,顿时慌了,只是表面上还强撑着。“不就是功夫好一些吗?我不怕你!”

吾羲心情也不好,直接把长生拖过来,按进了水里,由着他扑腾。

长白捂着肚子,从满地哀嚎中爬起来,看着水里有几个还在上下扑腾,长生被吾羲按在水里叫苦不迭,忙道:“那几个,都不会水的!”

等到吾羲和希夷把水里的人都搭上来,有两个已经被水呛晕了,吾羲怎么拍打呼叫都没有反应,正六神无主时,便见一长者,须发微霜,眉目慈和却微带薄怒,手持拂尘峨冠素袍,匆匆走过来。

这长者正是无为山掌门玄妙通,身后还跟着鬣发浓眉的任东西、素颜冷沉的观常徼。

妙玄通忙点了那两个孩子的气穴,又拍打提按了一番,两个孩子才咳嗽着吐了一滩水醒过来。妙玄通看着吾羲和希夷,眉头皱得紧紧的:“你们就是水临渊新收的侍应弟子?”

吾羲只觉得这突然来的三人甚是威严,便噤声不语。

“若不是守卫报讯此处生乱,那两个孩子岂不是就断送在你手上?”

吾羲见有两个人被呛晕时,心里早就慌了,心里一直在懊悔自责,这时妙玄通的斥责,让吾羲更是后怕不已。

“你们这些在场的弟子,”妙玄通撒了一眼:“一共三十二人,通通关思过崖禁闭思过,都写悔过书,写的悔过书,其他人都得盖章认可了,我再亲自看,但有一个不满意,你们都别出来!”

吾羲嗫嚅道:“掌门师叔……”

妙玄通瞪眼道:“怎么?不服?”

吾羲缩了缩脖子,指着希夷:“她,不会写字,也不认字……”

妙玄通瞪眼,吹了吹胡子:“那就让会写的人写!”

第33章 受惩戒初萌悔意

思过崖在无为山的侧后方,是一个临山崖的山洞,里面凹凸不平,两头是空的,于是将两头用木栅栏封了,便形成了采光好又通风的所在,里面深陷进去岩壁用木板挡了,刚好做成茅房。

在这洞里,里面一边可以隔着栅栏看见无为山的琼楼玉宇,临山崖的一边可以透过栅栏遥望郁郁葱葱云雾缭绕的后山。

吾羲和桃桃两个人就待在临山崖的这边木栅栏,而其他人的三十名男女弟子都尽量远离着他们分散坐开。

一来是那个叫希夷的师妹,满脸黑痂,实在人,二来那个叫袭明的弟子,也领教过本事,不敢轻易招惹。

那两个落水差点一命呜呼的,更是视吾羲如同阎王。

吾羲见那弟子略比自己小一些,看着自己噤若寒蝉的模样,心里便十分愧疚。

只因自己父母莫名惨死,心中郁结,恰赶上了桃桃被人口角欺负,一时气盛,也借机发泄了连日来的压抑,却不想险些害死人。

吾羲走到那两孩子面前,那俩孩子连连往后退,不知吾羲意欲何为,只见吾羲停在二人面前,搭手作揖深深鞠躬。

“我一时气盛,差点害死你们,是我不对。幸亏掌门师叔及时赶到,不然我就是个罪人。幸亏你们没事,你们要是觉得心里憎恨我,只管打我泄愤,我绝不还手。”

那俩孩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将信将疑伸出了手,真的想要打回来,另一个人连忙拉住他,朝吾羲笑道:“无妨,都过去了,你也是无心的。一门师兄弟,不好这么计较。”拉着另一个人坐回去了。

吾羲见那两个人并不领情,只得怏怏坐回去。

那边那两个孩子悄悄咬耳朵:“为什么不打他?”

“当然不能打!人家坦坦荡荡来认错,今日咱们若是出了这口气,倒显得咱们小气。他功夫比我们好那么多,你知道日后会不会因为今日的事,给咱们找不痛快?就得让他觉得对咱们心存愧疚。”

“为什么?”

“我爹说了,如果一个人心存亏欠和愧疚,就会想着弥补。”

“为什么?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真是笨……”

这边的咬耳朵,都被在一旁的长生听了去,只觉得这话颇有道理。

如今大家都被禁闭在这山洞里,也全是因为自己一开始嘴巴无德,心里也是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现在眼见这吾羲坦坦荡荡过来认了错,作为始作俑者的自己,也不能当了缩头乌龟让人耻笑,于是拍拍屁股,走到桃桃面前。

“希夷师弟,我不该嘲笑你‘丑八怪’,惹得袭明师兄生气,连累了大家一起受罚。”

桃桃仰脸道:“我不怪你。”

长生见桃桃面无表情的样子,当下心里有些不悦:“希夷师弟,我是真心跟你道歉,你不要生气了……”

桃桃道:“我不生你的气了,真的。你是想我笑着跟你说‘长生师兄,我真的不生你的气了’吗?我现在并不开心,笑不起来……”

长生也悻悻回到原处坐好。

长白最是觉得自己冤屈,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呢,还挨了顿揍,也要一起受罚。

“这悔过书写了一遍又一遍,掌门师叔怎么还是不满意?”

“那是因为你们根本就没有诚心悔过,也没有想明白自己错在哪儿。”栅栏外,若朴推了小车过来,招呼众人领饭。

这三十二名弟子,在这山洞里呆了几日,悔过书交了一次又一次,也不见来送饭的若朴师兄说什么松动的话。

“说是禁闭思过,整得跟关押犯人一样。”长生不满地嘟囔。

若朴道:“犯人可不是你们这般待遇。你们犯了错,莫非还要舒舒服服的,被人伺候着反思错误?”

长生领了饭,觉得自己像是吃牢饭,觉得从来没受这么大侮辱,顿时扔了饭盒子,铁皮制的餐盒在山洞里哐当一响,待在一边生闷气去了。

若朴也不以为意,只道:“这些饭菜,份例都是正正好的,谁也不能多吃,多了也没有。你们谁若是不愿意吃饭的,直接跟我说,下次不带他的饭菜就是,不要浪费粮食。”

听者都默默端稳了自己的饭盒。

长白不急着吃饭,手臂伸得长长的,扯住若朴的衣袖,瘪嘴道:“若朴师兄,掌门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出去呢?你帮帮我们呀……”

若朴点点长白的瘪嘴,道:“等你们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诚心改正,师父就会放你们出来。”

长白道:“我有什么错呀?我还拉架来着,还被揍了好几拳头呢!”

若朴拍拍长白的小手,小手不松,只得一个个掰开长白的手指头:“你这么说,就可见你没想明白自己错在哪儿。”

长白耷拉着眉眼,见小车上还有一个食盒:“师兄,每天都见你提了食盒远远走开,为什么不与我们一起吃?是你那食盒里藏什么宝贝?”

若朴笑了,提了那食盒道:“哪有什么宝贝,你们先吃饭,我先离开一会,等会儿回来收餐盒,和悔过书。”

桃桃领了两份饭,递给吾羲一份。吾羲吃着饭,食不知味,心里也烦躁,一时想到父母惨死仇人不知是谁,一时泄愤险些害死同门,一时想自己被禁闭了几日也不见水临渊过问,一时又想何时才能修得高深功夫手刃仇人……

这边玄通阁里。水临渊看完了弟子们的悔过书,叹道:“这一个个的……他们若是一直不知错,师兄就一直关着吗?”

妙玄通道:“若是一直都不知错,那你们收徒弟时,可真是没开眼。”

水临渊道:“师兄以前教育弟子,可从来没有同时罚过这么多人……”

“这徒弟一届比一届不好带了,正好这回犯了错,一齐教育什么是‘同门’。”

到了晚上,若朴带来的晚饭果然没有长生的份。

长生中午没得吃,一天下来已经是饥肠辘辘,见晚饭真的没有自己的,怒了。

“放我出去!我不当这无为山这劳什子弟子了!我要回家!你们把人当犯人管,我不在这里待了!”

若朴只当是没听见,照例提了饭盒便走。

次日中午,长生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若朴再来,长生连忙认错:“师兄,我错了……我再也不扔饭盒浪费饭菜了,你给我带饭吧……”

若朴环视了一眼山洞里的其余弟子,才道:“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仍是提了食盒走了。

桃桃见长生兀自懊恼,便自己的饭递了过去:“你都饿了一整天了,给你吃吧。”

第34章 言相和未知根本

洞内弟子皆是一愣,此时桃桃脸上的黑痂已经片片脱落,露出粉嘟嘟痂痕,散布着一些残余还未销退的红印子。

长白过来,道:“你不吃?那若朴师兄下回可是连你的份都不带了!”

桃桃道:“我行了大运,拜了师父,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师兄弟,只当多了许多兄弟姐妹,倘若我有吃的,自己哥哥挨了饿,哪能不给饭吃?饿肚子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听了桃桃的话,长生一时愣住了,迟迟未接桃桃手里的饭:“你真的不讨厌我吗?我还骂你‘丑八怪’……”

桃桃把饭盒塞长生手里端好,笑了笑:“我有过一个哥哥,因为我生的细瘦,整日叫我‘麻杆儿’,虽然我不爱听,但也不至于去厌憎他。”

桃桃起了身去找吾羲:“师兄,你的饭能分我两口吗?我不多吃……就一小口。”

吾羲倒被桃桃逗乐了,笑了笑,拨了一大团饭菜,将桃桃嘴里塞的满满的。“多吃几口也无妨!”

长生盯着手里的饭盒,心里五味杂陈,鼻子眼睛都跟着酸涩起来。

想自己的那句“相由心生、人美则心善”,当真是可恶至极。这山洞里,若说宽容善良,谁能比得过那满脸疤痕的丑丫头呢?

吾羲正拨着饭菜喂桃桃,长生耷拉着脑袋过来,红着眼睛将手里的饭菜还回来:“希夷师弟,这次我是真心认错,我不该说那种伤害你。我跟你道歉,对不起。”

桃桃嘴里都是饭,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我真的不生气了。你要是想让我高兴,就别饿着肚子了。”

长生捧着饭盒坐在桃桃面前,一脸的纠结。吾羲捅了捅长生:“我也跟你道歉,我不应该打你,”又看了看山洞里齐齐朝这边张望的面孔:“也不应该打各位师兄弟。对不起……”

一众弟子因为桃桃突然把自己的饭给了长生,心里都有些愧疚:一个小女孩都能如此宽宥恶言中伤自己的儿呢,而他们却没有想过舍己为人。

于是都没吃饭,伸了脑袋看这边的事态发展,不想最后来了个互相认错,一时都尴尬起来:“我们也有不对的地方,也不应该分什么天宗、水宗,都是一门师兄弟,没想着劝解,还火上浇油……我们也是该打,袭明师兄的教训也是应该。”

长白笑了笑:“既然大家都和解了,想必掌门师叔很快就该放我们出去了!”

桃桃也笑:“那大家赶紧吃饭,吃完饭了写悔过书。”

长生道:“希夷师弟,我吃了你的,你就要受饿,你吃了袭明师兄的,他也要受饿,还不如让我一个人饿着呢!”

饭盒又递了过来。

长白道:“反正希夷师弟吃的不多,我也喂你‘一小口’。”

其他弟子想到桃桃那句“只当多了许多兄弟姐妹”,都不由得感到暖心,便都凑上来说,给希夷师弟喂一小口饭吃。

到最后,桃桃反而是吃的最多的那个。

长生见大伙儿把桃桃喂得肚皮鼓鼓,才将桃桃的那份饭吃了。

若朴过来收餐盒时,瞥了一眼悔过书,笑道:“进步很大呢,继续加油啊!”

长白抓着栅栏,拉长了脸看若朴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师弟问他何故如此。

长生道:“你没听若朴师兄说吗?‘继续加油!’那就是咱们的忏悔书还是不合格呢!”

山洞里一片哀嚎,把自己能想的错挨个想个遍:聚众喧闹、损毁花草、恶言诋毁、滋事斗殴、划分团体、故意怂恿、以多欺少、以强凌弱……一整个下午,这一群孩子都在揪着头发在想还犯了什么错。

吾羲靠着岩壁,肩头忽然一沉,原来是桃桃犯了困,歪在他身上睡着了。吾羲又想:桃桃又有什么错呢,也被困在这里受罚?人都说赏罚分明,这无为山怎么惩罚弟子就一锅烩了?

吾羲将桃桃的身子枕在腿上,脑袋顶着岩壁往外看,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后山一角。

远远的后山郁郁葱葱,一身素袍的弟子手里提了东西在往后上上去,身影在茂林修竹间不时闪现,正是方才离去的若朴。

一身洁净的素袍,渐渐没入山林缭绕的云雾中。

吾羲心想:他提了食盒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呢?难道那里也有人等着他送饭?

这一天,来送饭的不是若朴,反而是两个女弟子,这两个女弟子正是地宗观常徼的首席弟子,道名唤作知闲、知间。

这知间性子温和,来了便与众弟子寒暄,惹得里面的女弟子眼巴巴地叫师兄,知闲是个性情冷淡的,只是顾着分饭盒。

“知间师兄,今天怎么不是若朴师兄来了?”

知间道:“若朴师兄受了伤,所以这几日都是我们来给你们送饭。”

长白心疼道:“若朴师兄怎么会受伤?”

“说是在后山跌了一脚,蹭伤了胳膊。”

长白愣道:“若朴师兄那么好的功夫,也会跌跤?”

知间道:“连掌门师叔有时都免不了要打喷嚏,若朴师兄怎么不能跌跤了?”

长白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见知闲和颜悦色,便开始卖起乖来:“知闲师兄,我们被关了好几天了,悔过书写了一遍又一遍,掌门师叔怎么就不满意呢?”

知间道:“你把悔过书拿来我瞧瞧。”

知闲皱了皱眉:“师弟,莫要揠苗助长。”

知闲笑道:“师兄,掌门师叔惩罚他们,不过是为了好让他们认识错误,明白道理。既然说道说道就能让他们明白,何苦故意为难呢?”

见知间坚持,知闲不再说话,继续分发饭盒。

知间将那悔过书细细看了一边,笑道:“你们这上面写了你们诸多的错误,却唯独没有写根本错误,可见你们都没有意识到根本的问题所在。”

“根本错误?根本问题?师兄,那根本错误到底是什么?”里面的孩子们都顾不上吃饭,纷纷凑了过来听知间说话。

知间抖了抖手里的那张纸,端立在栅栏外:“你们为什么会打架?”

长白道:“是因为袭明师兄和长生师弟,起了冲突,大伙就躁起来了……”

知间摇头,又问:“袭明和长生为什么打架?”

长白道:“因为长生骂希夷‘丑八怪’。”

知间又摇头,又问:“长生为什么骂希夷?”

长白疑惑了:“因为希夷不让他们糟践临渊阁的荷花。”

知间还是摇头,接着问:“长生他们为何要糟践荷花?”

长白答不上来,看向长生他们,长生一众也是一脸茫然:“也不为什么……就是一时兴起,觉得好玩呗。”

“为什你们折腾临渊阁的荷花,会觉得好玩?”知间神色严厉起来。

长生和众弟子都是一头雾水,都怔怔看着知间。

第35章 论对错师门辩法

“说到底,你们打架、争吵、破坏,都源于一个原因。”知间继续道:“那就是不恤同门。”

“不恤同门?”里面的小家伙一个个都十分茫然,不知做何解。

“因为对同门没有恤己之心,所以不恤同门,自然不恤同门之物,所以你们到了临渊阁肆意破坏;不睬同门之言,因此反而对同门恶语相加;不思同门之源,才会有同门异宗之分;不惜同门身体,才会不分寡众强弱互相大打出手……这些说具体了,是你们不恤同门,说宽泛了,是你们没有恤人之心,心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心中只有自己的人,既难以在武学修为上进展,也难以在道法上精进。”

知间看到长白恍然点头:“还有你!你们这些弟子中,和长白一样没闹事无故挨了打,还被罚禁闭的,肯定不止他一个。但是,你们虽然没有犯错,看似无辜,但仍然是有错。”

长白很是不解:“没犯错也有错?为什么?”

“有一种错叫‘无妄之过’,皆是因为这中间有某种联系。”知间道:“而你们的无妄之过,就是因为你们和他们是同门。虽然你们分属五宗弟子,但终归是一脉同源,一门中人,所以自然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打架生事的弟子固然有错,但是因为他们有错,自然你们也是有错的,所以要一并受罚。”

“这是什么道理?”长生嘟囔道:“这么推论,那知间师兄、知闲师兄,甚至是师叔、掌门师叔,都该一并和我们关在这里,毕竟是一门师徒……”

知间笑了笑:“我们可不是因为你们而受罚了?掌门师叔动怒,还要日日查你们的悔过书,其他师叔也被掌门训斥思过,至于我们……则要每日多做你们的饭菜还要给你安排分发、洗涮,这些事……如果你们不犯过错,我们本不用做的。”

里面的人一时鸦雀无声,沉默了一会儿,中间有个女弟子道:“知间师兄,我们这回写悔过书的话,掌门是不是就能满意了?”

“你们先写了我看看,若不妥,我帮你改正。”

知闲和知间离开的时候,知间手里忏悔书写的满满当当。知闲推着小车道:“你现在帮他们,未必就是帮他们。”

知间道:“师兄,我知道你的意思: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可我想着,那些师弟们的本意就不是为了悟道来的,都是为了我门高妙精深武学。既然如此,何必用这些玄妙不可言的道理,弄得他们晕头转向?”

知闲道:“虽然世人大多有相同经历,但经历时的体悟各不相同。师弟今日这番话,虽是不虞,但他们一旦有了指引,就难以再深入理会,认知便会停于所教,而流于肤浅了。”

知间道:“可是他们并不是为了悟道,只是为了习武,没必要让他们绕来绕去还绕不明白。直接了当告诉他们岂不省心省力?就因为咱们磨炼弟子心性,让弟子们不胜其烦,每每招来弟子,总有中途辍学离去的,真真是吃力不讨好!再说如今举国安康太平,繁华盛世,人们都心浮气躁的,就愿意但凡做了什么就得立即见到成效,谁愿意整日琢磨一些枯燥的道理?”

知闲道:“正因为人们都心浮气躁,更应该沉心悟道。”

知间道:“咱门派越来越没落了,等到这江湖上在没有‘无为’这一门派,还怎么教人悟道?生存、发扬才是紧要事!就说那一向标榜‘格物致知、知行合一’的中庸阁,近年来,也没有再让弟子们成天地去‘格物’、去‘力行’了。咱们上回去太湖,你看那人,乌泱乌泱的,哪像咱们无为山和不善渊,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人……”

知闲见自己说一句,知间便要驳三句,便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二人回去先去玄通阁交了悔过书。妙玄通看了悔过书,眉头一皱,吹了吹胡子,瞪着两人:“怎么若朴去了几天,也不见什么深刻检讨,怎么你们俩今日一去,这一众弟子就都幡然醒悟了?”

知间道:“是我提醒的。掌门师叔,他们有好些个嚷嚷着要下山的,再关下去,这一批弟子里还能剩几个?”

妙玄通吹了吹胡子,抖了抖手里的忏悔书:“这些道理,如果是他们自己想明白的,他们就一个都不会走。”将手中的忏悔书往知间身上一扔:“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我也不罚你,你等下忙完了,自己找你师父去认罚!”

知闲和知间便去归置了小车和餐具,知间叹息道:“掌门师叔还是那般固执……我倒是不后悔,只是连累了师父和师兄你也要一起受罚。”

知闲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今日帮他们,虽然本心是为他们好,但对他们未必好。很多道理,都是需要切身深刻体悟了,才能浃髓沦肌,看过的听过的,都是过眼云烟。”

知间道:“可是他们想学的不是什么大道理!是功夫,是克敌制胜的招数,他们想的是在武林之中出人头地,是嬴的机会和可能性!”

知闲深深看了一眼知间:“因为他们想嬴,我们便教他们嬴吗?师弟,咱们无为山道法精妙,武学深厚,总不能被世人的**牵着鼻子走吧?若真是那样,咱们无为一派,才是彻底的名存实亡。”

傍晚的时候,思过崖上的弟子们都被放出来。当时就有小半要求销了徒籍下山归家去,籍录司一番义正言辞地呵斥,才让那些弟子的气焰消了下去,但仍是有几个要去销了去籍录。

吾羲和桃桃回到临渊阁,水临渊正坐在栈道边上泡脚。

吾羲道:“我们被掌门罚禁闭关起来了。”

水临渊点了点头:“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出来了,我想着怎么着也得半个月呢……”

“你知道我们被关禁闭了,还不管不问!”吾羲一脸的惊怒,还带着委屈。

水临渊怪道:“该你们出来的时候,自然就让你们出来了,我怎么管怎么问?”

吾羲道:“你至少去看看我们,开导开导我们……”

水临渊道:“跟你没那么熟。”

吾羲愣了愣,道:“好歹我们还是你徒弟呢!”

水临渊道:“别人家师父去看望他们的徒弟了?”

“这倒没有……”

“这不就是了。”水临渊哗啦一声抬起脚站起来,揉了揉肚子:“饿了,今晚该你们谁做饭了?”

吾羲惊呆了,他完全跟不上水临渊的话头。

桃桃举起小手,脆生生道:“今晚我做饭。”

水临渊牵住桃桃的手:“我们晚上吃什么?”

“那我得去小厨房里看看,都有什么……”

“那走吧!”

两个人走了几步,见吾羲还原地站着,水临渊啧了一声:“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事情,过去了就都不是事儿,只有过不去的才一直是个事儿。你站那儿不动,是过不来吗?”

吾羲本是在想,他是否应该继续跟着水临渊,像水临渊在这种人,真的会教他一等一的功夫去报仇吗?

他转而又想到,父亲曾说如果无为山待不下去,可以去帝京找一个叫戴梓归的人……水临渊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吾羲也听出言外之意,这才挪着步子跟上。

有什么过不去的?

第36章 意怅然论马心喜

桃桃瘦瘦小小的,做饭却很有天赋,虽然菜色都品相不佳,但好歹咸淡宜口。

“小子,发什么呆?”水临渊见吾羲端着碗只顾着戳筷子,便敲了敲他的碗。

吾羲道:“我在想,除了你,我还能不能找到能帮我报仇的人!”

水临渊搁了碗筷:“怎么,看不上我?”

“你功夫那么好,我哪能看不上你?我是觉着,我指望不上你!”吾羲说完,愤然扒了几口饭。

水临渊手指伸过来,敲了敲桌子:“你别吃了,既然心思不在吃饭上,吃饭也没有意思。”

吾羲愕然:“吃饭也不让我吃了?”

“不是不让你吃饭,只是你这不叫吃饭。”水临渊指了指桃桃:“希夷那才是吃饭。”

吾羲朝桃桃看过去,只见桃桃小口小口扒着饭,吃的很香,神情很是认真。

吾羲鼓着腮帮子问:“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到肚子里去?”

“吃饭也是修行,既是修行,就该专注。”水临渊这才拿起碗筷:“人要是养成了不专注的性子,很难成事,包括你想报仇。”

吾羲顿觉嘴里的米饭如同棉絮一般,难以下咽。

等三人吃完了饭,和光、同尘过来道:“刚才接到山上的通知,说明日起,每日辰时,门里新入弟子都要于思无涯汇合,跟着众弟子一同学习经文要义,午时吃饭,未时学习,酉时休息。”

吾羲问道:“教功夫吗?”

和光笑道:“自然是教的,不然门中弟子身上的功夫哪里来的?”

吾羲顿时两眼发光,桃桃则收了碗筷,去小厨房舀了水洗碗。

和光又朝水临渊道:“掌门师叔说了,临渊师叔若是此后无事,便恢复讲学,前段时间,师叔和师父都不在,可把任师叔和观师叔忙的不可开交。”

水临渊道:“你们师父还不回来?”

和光道:“听掌门师叔说,师父过几日就回来了。”

水临渊点了点头,忽然道:“袭明……你把那刷锅水提到不善渊外面倒了!”

吾羲一愣:“刷锅水?”

“你师弟洗了碗刷了锅,你自然该倒泔水。山脚下有挖好的废料坑,倒那里去。”

吾羲提了水,闷闷的出门,走过长长的栈道,去了山脚下,沿着不甚明显的小路往丛林深处走,果然见到六尺见方的废料坑,里面已经蓄了半满的废料。

提了桶正要回去,听地丛林里有之声,循声过去,只见一匹白色骏马正停在那里,探着头往这边看。

吾羲往那白马身上一看,顿时眼里就酸一把泪:“流星!”

吾羲扑过去,摸着流星身上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痕迹,都是鞭痕,有的还在渗着血,有的已经结了痂。

流星见出来的果然是自己的小主人,便用硕大的脑袋拱了拱吾羲,似乎既是高兴又是委屈。

吾羲摸了摸流星的马脸,一脸痛惜:“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丛林里钻出来两个人,都是峨冠素袍,年龄约莫弱冠上下。

俩人走过来,流星便打着响鼻儿踏足,焦躁不安的样子。这两个人一个生的面黑脸长身高体瘦,一个是白面俊脸膀大腰圆。

黑脸瘦高的那个道:“某无为山天宗弟子长盈”脸白肩宽的那个道:“某无为山道宗弟子若冲。”

吾羲也依着样道:“某无为山水宗弟子袭明。”

“原来是水宗的师弟。”黑脸长盈道:“这白马是袭明师弟的?”

吾羲点了点头,又道:“它身上的伤,你们弄的?”

长盈道:“家父善治马,某也略知一二。前几日在山下见了这马,实为血种难得的好马。但见这马健壮肥硕,背有坐鞍,当时未多想。”

若冲又道:“可这马在山下一带逡巡,连日不去,以为是走失的马匹,我便心痒想要想驯服,谁知道这马极难驯服,又警惕,却一直盘桓不去,原来竟是师弟的马,怪不得和师弟如此亲近。”

吾羲道:“你说了这么多,我就只听懂了一件事,我的马就是被你们打了!”

长盈和若冲一脸尴尬。若冲道:“就只有一回,我还被它给摔下来了呢!后来长盈师兄就没让我骑了。”

“不管几回,你们就是打了我的马!我……我要掌门说理去!”

若冲忙道:“那我们二人给师弟赔不是……”

吾羲道:“你们打的是我的马,给我赔什么不是?”

长盈和若冲对视一眼:“那我们给你的马赔不是……”

吾羲道:“流星再有灵性,也听不懂人话,你们道歉它能听懂吗?”

若冲笑了:“那师弟说该要怎么办呢?”

吾羲垂眼想了想,道:“你家不是善治马么……那你该把流星哄得愿意让你亲近了,它才算原谅你。”

若冲苦恼道:“我们若是能治得服这马,也不用日日窥守呀……”

吾羲怪道:”你们既驯不服我的马,为何又窥守?”

长盈道:“师弟或是不知,根据我这连日的观察呀,你这这白马已经怀孕了!”

吾羲愣住:“什么!”

吾羲却在想这白马为什么会孕小马。吾羲年幼,只知道父亲曾说过,黑马飒踏不是寻常马种,也不是骟马,可以让母马生小马,但是一直不知道,如何让母马生小马。

这个问题他还没弄明白呢,流星就已然肚子里有了小马!

长盈凑了凑道:“师弟,你可知让着这母马怀孕的种马是什么品种?”

吾羲不知何为‘种马’,以为他说的是马种,道:“我爹说,飒踏和流星都是同类纯种的好马。具体品种,我也不清楚。”

长盈的眼睛顿时亮了:“纯种的纯血马呀!师弟这白马生了小马驹,你卖给我可好?”

吾羲正因为即将有一批下马而兴奋,听了这话,抹下脸道:“小马自然是我的!你想都别想!”

长盈笑道:“师弟,这怀了孕的母马怎么照顾,母马生了小马该怎么养育,你都不知道……你若是把小马舍了我,我就帮你伺候着,反正这母马日后还会再生小马,你舍了我这一回,以后不还有的吗?”

吾羲咬着唇考虑了一会儿,他不知道母马怀孕生出纯种也是有条件的,只当流星还能再生出一个又一个纯种纯血马,于是道:“这样吧,你帮我照顾它们,我就不追究你们打了我的马,等流星再生了小马,就给你,怎么样?”

“这……”长盈一听,有些犹豫。

马一年只生一胎。这就意味着,小马生产以后,至少还得再等一年才能有纯种纯血小马,那么他就得连续当两年马夫。

“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吾羲也不强求。

长盈看了一眼流星形状健美的肌肉、漂亮柔顺的马鬃、蓬松顺畅的马尾,纤长有力的四蹄……咬咬牙:“一言为定!你这母马再生小马,可就是我的啦!”

第37章 议线索迷雾重重

新的生命总是令人充满希望。

吾羲回去的时候,心里是愉悦的,他想着,等小马出生了,他就有自己的坐骑了!

水临渊见吾羲跑着回来,心下奇怪,还不待问,吾羲就抱住他的手臂,眼里满是欣喜,道:“流星怀孕了,她肚子里有一匹小马了!”

水临渊挑眉:“流星怎么怀孕的?”

吾羲挠头:“我以前问我爹,我爹也没说清楚怎么让母马怀孕,他说反正飒踏能让流星生小马。”

“飒踏?”水临渊道:“你爹的马?”

想着爹娘连脑袋,身体都没了,飒踏更不知道怎么样了。

吾羲点点头:“当时我爹去孤鹜峰,骑着飒踏走的。”

“孤鹜峰……”水临渊又想起,当时在孤鹜峰上和黄连的一翻交涉。

吾羲则是想起了父亲和他分别后是去了孤鹜峰,那禹州太守已经死了,追查仇人自然是首先问讯孤鹜峰。

“喂……”

“叫师父!”

“师父……咱们去孤鹜峰查查吧。”

“怎么查?”

吾羲想了想:“先礼后兵,你寻个名头去拜访,然后打听打听,不过那孤鹜峰突然就掳走我娘,想来不是什么好人。如真的是不好说话,或真的和他们有关,你就直接把他们打趴下,再逼问。”

“唔……”水临渊故作迟疑道:“那个孤鹜峰主,软硬不吃的,想跟他打听,除非他想告诉你,否则,什么也套不出来。”

“为什么?多少也能有点消息呀……”

水临渊道:“因为小聪明的人都互相不信任,既不相信人家明面上说的,也不肯定自己心里猜的。”

“那你去把他服了,逼问!”

“那孤鹜峰好歹是一派门宗,我的功夫未必比那孤鹜峰主高深,我恐怕打不过呢!”

吾羲道:“你连去都不去!就怎么知道不行?我是看明白了,只要是帮我报仇,你就一直推脱,满嘴理由!”

水临渊道:“我有吗?”

“你有!你其实不想帮我仇吧!你要是不想帮我,我自己想办法就是,也用不着哄我、拖着我!我不要当你徒弟学功夫了!我明天一早就去退了籍录,自己想办法去!”

水临渊掐了掐山根,小孩闹起来蛮不讲理:“我前两日刚从孤鹜峰回来,已经问过孤鹜峰主黄连了。”

吾羲一顿,道:“他怎么说?”

“他说吾昊阳的死和他没有关系。”

吾羲道:“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水临渊道:“因为,人认为自己在说真话的时候,都分外自信。黄连这个人,说话爱打转儿,让人看不透他。从他嘴里打听消息,除非他自己想说,否则真是难撬的很!”

吾羲气道:“说了这么多,还不是什么有用的消息都么查到!”

水临渊道:“我又不是神探,也不是专门查案的衙役,事事如你心意,那你莫不是神仙!”

吾羲道:“那我就查不出来仇人了吗?”

水临渊道:“你小子每每都是爱往沮丧了想!目前还有两条线索……”

“什么线索?”

“一个是当初在禹州城里,桃桃曾和我说过的少年,吾昊阳和奚女的头颅很可能是被他弄走了,不过他早已不知所踪。”

吾羲道:“那这条线索不就没了吗?”

水临渊继续道:“另一个是当初押运粮车的刘承荫,不过他已经死了,也挺寒碜的。刘承荫明奇妙地就死了,也是蹊跷到了点儿上。或许能从他结交关系中探出点什么线索。”

吾羲皱了皱眉:“一个人结交朋友,就像罗网一样,怕是不好查……”

水临渊点点头,忽然神色一凛:“罗网……难道是天罗地网?”

“什么天罗地网?”

“唔……那是一个组织,全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功夫都极高深,尤其是轻功、暗器,举世无匹。无影无踪却遍布在全国任何一个角落,交织联动如同天地间巨大的罗网。”

如果真的是天罗地网……那吾昊阳和奚女可能是真的死了,吾羲神不知鬼不觉的中毒,也能解释得通了。

水临渊的心渐渐沉了起来,看着吾羲神色复杂。如果真的是‘天罗地网’,这报仇,不仅难上加难,还难以言说。

只要吾羲去报仇了,无论成功失败,他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啊?这……”吾羲的脸垮了下来,如果真有那么多人,报仇就是更绝望的一件事情了:“可他们为什么要杀我爹?”

“小子,把你爹和赈灾粮的事情,跟我细说一遍。”

吾羲于是将父亲如何要一起押运粮车,如何击落鸽子获悉刘承荫的奸计,父亲得知后去西山拦截,母子二人又在路上被孤鹜峰的人袭击劫持,父亲又如何交代自己离去,都跟水临渊细细说了。

水临渊道:“怎么吾昊阳刚去了西山那边拦截,你和奚女这边就被孤鹜峰的人袭击了?”

吾羲道:“是孤鹜峰和劫粮的人有勾连吗?”

水临渊道:“勾连肯定是少不了的。那禹州城的守卫里,就有孤鹜峰的箭奴。但在赈灾粮这件事上,孤鹜峰到底是充当了什么角色?我怎么想都觉得,虽然黄连说吾昊阳的死跟他没关系,但并不意味着,吾昊阳没死的时候跟孤鹜峰就没干系。”

吾羲道垂头丧气起来。“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孤鹜峰主黄连是杀我爹的帮凶?”

“不排除这个可能。”

吾羲叹道:“那个黄连,你都打不过,我更不用说了,这仇还怎么报……”

水临渊啧了一声:“那你是想报仇,还是不想报仇?”

“我当然想报仇!”

“那就别那么多废话,管他难不难、容易不容易,就只想着怎么能报仇就行了!你得冲着目标行是否达成事,而不是看过程难易取舍!”

“可我连你一根发丝都伤不了,去杀黄连……”

“那你就好好学功夫,超过我,超过黄连,如果你的仇人更厉害,你就要比他更厉害,这样不管你的仇人是谁,你都能报仇!”

吾羲点了点头:“我会好好学功夫,我要学成天下第一!无论仇人是谁,都不会慌、不会怕!”

水临渊叹息,这小子现在满心腹的报仇雪恨,同时面对困难时总爱犹疑退缩。

第38章 学无止境思无涯

次日,和光、同尘来领了吾羲、桃桃去山顶的思无涯。

吾羲和桃桃对入山学习感到新奇,一路问东问西地上了山顶。

山顶是一个巨大的平台,地面用各色形状的石子砌平,形如八卦。

上面是一方巨大的亭子,外面层层覆着琉璃瓦,里面正中心是六尺见方的阴阳太极图。

从太极图往外,立四柱,分别雕琢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应天行四季;

再往外立八柱,分别绘制南北地方风物,应地利八方;

再往外立十六柱,分别刻画了诸生求学问道场景,应道之十六境界;

最外面立六十四柱,纹刻长短卦象,合卦之六十四变化。

这一共九十二根立柱,将巨大的如擎盖的琉璃顶,稳稳地撑起来,形成了遮阳避雨的所在,成为无为山众弟子听学问道的“思无涯”。

“思无涯”这三个字落在琉璃顶的正中,弟子们拾级而上,一抬头就能看见这金光灿灿的三个字。

四人到了山顶,和光、同尘谈笑间面色如常,吾羲略有些气喘,那桃桃大口呼气,满脑袋的汗,脸红彤彤的。

此时琉璃顶下已经围着站了许多弟子,脚下皆是蒲团,只将中心处蒲团六尺见方的地方空出来。

桃桃喘匀了气,怯怯问道:“师兄,我们坐哪里?”

和光牵了桃桃、吾羲随便寻了一处蒲团相连、尚且无人的地方落定:“等宗师来了,行了礼之后,才能落座。”

此时,这些弟子们都是素袍布履,有男有女,有长有幼年,那些年长的,似乎都尽量坐在外围。

这会儿宗师还没来,弟子们有的看书,有的似在冥想,有的在说话,像是在讨论什么问题,也有的远远地在一旁比划招式。

只是中有一人,年及弱冠,内着青衫,外罩银线格纹的儒服,头戴纶巾,脚踩黑色学子靴,与周围的弟子们不知在讨论些什么。

那人在这清一色峨冠素袍的弟子中,犹如鹤立鸡群,分外惹眼。

吾羲道:“师兄,那个人为什么和我们衣服不一样?”

和光笑道:“他穿的是儒服,是中庸阁弟子的统一装束。他是中庸阁的交换弟子,学名诚明。”

“中庸阁的弟子,为什么会在无为山里?”

“无为山、中庸阁、普渡寺乃江湖门派之首,为了道术融合贯通,常有以交换弟子的方式,互相取教,交换弟子便可以在别的门派跟别人门派的弟子一起休息一段时间,为的是博学广集,深化学识。”

吾羲点点头:“所有的弟子都可以去别的门派交换吗?”

同尘插嘴道:“怎么可能?交换弟子,出了门那可是代表着本门派的招牌,一来弟子的道法修为、武学造诣、乃至一言一行都是关乎门派荣誉;二来去别的门派修习,必得是慧根深厚,否则去了也学不着什么东西,因此这交换弟子,自然要派最好的弟子去别的门派修习。”

吾羲顿时觉得那儒服弟子深不可测起来。只听同尘又压低了声音,与和光咬耳朵:“师兄,你说,当时,若素和若朴都是交换弟子的人选,只不过,因为普渡寺当时出了岔子,所以若朴师兄就没去成……本来顶尖的弟子里,两个人不分上下,可等若素师兄一回来,恐怕是要赶超若朴师兄了。”

和光瞟了一眼远处的若朴:“那可未必,你这意思,倒是‘中庸’比‘无为’更好了?”

同尘挠了挠头:“我也不是这意思……毕竟若素师兄去了中庸阁,总会学点不同东西。”

不多时,山下一声钟响,只见发浓眉的任东西甩着拂尘,穿过众弟子,踩过中心六尺见方的沙地,立在中央的蒲团旁。

众弟子忙立定行礼,吾羲和桃桃也学着和光同尘的手势、动作行礼。

任东西回了礼之后,师徒一众落座。

任东西也不铺垫赘述,直接就开始正题。

“今日,说道之十六境界。我们无为门派,源出道学,历经演变分化,也发生了许多变化,然究其根源仍是不出道之范畴。无为派的十六境界与道家本源相同……”

吾羲刚听了开头,就觉的乏味,扭头看和光、同尘,两个人闭着眼睛,却也不是在打瞌睡,因为端坐在那里脊背挺直,再看周围,年长一些的大多如此,不知是何缘故。

又扭了头去看桃桃,她没学过字也不认得字,只认得十来个字还是和光之前教过的。她现在却两眼发直地盯着中间的宗师,神情极其认真,仿佛在听什么有趣的故事一般。

吾羲心里暗自惊奇,自己尚能读书写字,都听不懂,她一个不认字的,倒能听得懂?

在看场内其他人,有不少见过的,关在思过崖的那些新弟子,都在这里了。

但见他们都是一脸茫然,想动一动,又离老师太近,想找人说话,可蒲团之间又离得远,挨不着,新弟子们个个都左右难安。

女弟子们都自发坐在了一起,年纪稍大的女弟子只有两个,就是曾在思过崖见过的知闲、知间,都坐在后面,也闭着眼,打瞌睡似的。

那一身儒服的弟子诚明,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认真的看着任东西讲道,不时地点头。

忽然对面一个弟子朝他挤眉弄眼,一看却是自己曾经痛殴过的长生、旁边就是长白。

他们身后正是长盈,旁边就是若冲,两个人也闭着眼;再旁边是若朴,倒是没有闭眼,垂着眸子,不知在思索什么。

吾羲只觉得一上午度日如年,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山下钟声长鸣:终于挨到了饭时。

众弟子们起身,整理衣冠又朝老师行礼。任东西回了礼之后,立即就有几名弟子已凑上来请教。

其余弟子纷纷下山一些年长的看着仍是神采奕奕,那些年幼的,又是伸懒腰、又是扭脖子的,还有的连着打呵欠。

吾羲一整个上午就是在困与酸中渡过的,困的是神志,酸麻的是腿脚腰背。瞥见和光、同尘神清气爽,就连桃桃也挺精神,不由得奇怪:“师兄,你们好些人,一上午都闭着眼,是做什么?”

和光道:“那是在冥想。老师所讲的内容,我们这些年长的弟子,大多都已经听过,对于已经听过的内容,就去冥想。”

“冥想?都想些什么?”

“自然是想老师所讲过的内容。一来可以将各种所学,与当下进行串联延展,实现‘温故而知新’,二来冥想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入定。”

“入定?”吾羲想到了那天醒来,看见水临渊姿态怪异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状态。

“嗯!一旦入定,就会神识通透,最便于悟道臻境。很多高深的道法都是入定时所悟。”

吾羲叹道:“老师讲的那些,什么道啊、德啊,我听都听不懂!”

“你若听见‘道’‘德’二字,说明你还是听懂了一些。”和光笑道:“你不必担心,初初来学,大多都是云里雾里。这些内容,老师还会反复讲,你这次不懂,下回再听,就会有新的领悟。”

“可是我不想学这些,我只想学高深的武学。”

和光知他心里记挂父母惨死,一心想学功夫,便道:“武学也好、道学也罢,道理过程都是一样的。就拿今日来说,任师叔讲的道家十六境界,也合无为武学十六境界。”

吾羲这才提起精神来:“那学了道学,也是学了武学吗?”

和光道:“学武不必证道,证道未必能武,但悟道对武艺提升大有裨益。一个人若是只有巧妙的拳脚功夫,却没有本源心得,不过是一介草莽。放眼江湖,那些武林佼佼者,都是悟证高深的人。”

吾羲点了点头,见旁边桃桃也仰着脸听得认真,问她:“师叔今天讲的,你听得那么认真,可是听懂了?”

桃桃摇头,笑呵呵的:“我一句也没听懂。”

“没听懂,你还听的那么精神?跟听故事似的……”

桃桃道:“听不懂,那我就记着呀……或许等我长大了就懂了。”

正说着,身后长生一步三阶地追下来跟桃桃打招呼:“希夷师弟!”

桃桃看着长生,笑了笑,她脸上的疤痕已经完全消褪,只是眼角处有一点凹痕迹,不细看如同一滴眼泪坠在那里。

“希夷师弟,谢谢你在思过崖上帮我,以后你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或是有谁欺负你,你尽管来找我,我帮你出气!”

桃桃想了想,道:“那你以后有空了又没事做,能帮我种些菜吗?和光师兄说,山上有菜园子,但是需要各门弟子自己栽种、采摘,不善渊离得远,种菜不方便……听说菜园子离天宗弟子住处最近……”

长生愣了愣,他么想到桃桃这么快就提要求,虽然很简单,但是他自幼精贵,只会吃菜,哪会种菜?

不过话既然已经说了,桃桃也提了要求,那就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第39章 寻人未果叹兴衰

因为女弟子增多,水临渊又因皮相生的好,颇受新弟子的喜欢,尤其是那些新入门的女弟子,虽然年纪小,却都是喜欢俊男美女的本性。

即使水临渊讲学时端的一副高冷做派,也仍是女弟子们四下里积极讨论的对象,因此每每水临渊授课,现场颇为壮观。

这一日,水临渊从一众女弟子叽叽喳喳的‘求教’中脱身下山,却见玄妙通和冬涉川正往涉川阁去,于是跟上,道:“涉川师兄回来了?”

冬涉川回过头来,脸色黑瘦了不少。妙玄通回头见水临渊过来,道:“一起来涉川阁坐坐?”

“正有此意。”水临渊点头跟了过去。

三人落座,妙玄通直入主题:“可是查到了无涯师叔的踪迹?”

冬涉川道:“我没看清那人的正脸,但我觉着,确实是无涯师叔。”

水临渊坐直了身体,问道:“师兄怎么确定?”

冬涉川道:“当日我去赶了豫州,确实远远看到了一名蓬发跣足的长者,须发垢腻,衣衫破旧已不辨颜色样式,当时他正拿了一只破铁盆,满街乱窜乱敲,到处嚷嚷‘天地不仁,一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一见到我,仿佛是受了惊吓一般,连忙飞奔而逃。如此看来,那老者是认识我的。只是不知为何见我就逃也似一路飞奔。”

水临渊道:“如果真是师父,如此可见,装疯卖傻倒也是他的风格。”

玄妙通道:“那后来师弟怎的就没有追上那长者呢?”

冬涉川道:“那长者速度极快,我使了十二分力气,始终离那长者十丈开外……后来一气追到了毗邻的州,连续施展轻功,赶到那里,我已经是气力不继,转眼就失去了那长者的踪迹。我逗留州数日,也不见那长者行迹,心想是否已经离去,正打算回来,又听见一阵锣鼓乱敲的声音,循声找去,正是那长者!那长者一见我,仍是逃。我追着他继续北上,竟直接越过沧州进了大漠!”

水临渊端视着冬涉川黑了许多的脸:“你进大漠里去找师父了?”

冬涉川点了点头:“奇怪的是,在大漠里走着走着,这长者便凭空消失了一样,大漠连天,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在大漠里困了许多天,所幸大漠里水源倒是不少,否则真的是要被困死在大漠里了。”

玄妙通奇道:“师弟居然被大漠所困?”

冬涉川赧然道:“说来丢人,那片沙漠,初初进去,没有觉得什么特别。待深入之后,那流沙如同活的一般,不停变换。我白天辨日,夜参星宿,可仍旧是怎么也走不出那片流沙。”

玄妙通道:“那师弟最后是怎么出来的?”

冬涉川道:“我也不知。到最后,实在是多日缺水断粮、精疲力竭,饿昏了过去,醒来时,便已经不在沙漠了。”

玄妙通道:“这么看来,是有人救了师弟。”

冬涉川点头:“我觉得大概是那位长者,可是那长者像是故意引着我去大漠一般。若真是他,把我困在那里,又把我救出来,倒是令人费解。”

水临渊道:“我倒是更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流沙,能把师兄困得这么狼狈?”

冬涉川道:“我觉得那不是一片普通的流沙,那流沙的变幻迁移,似乎有什么规律。古人曾布石阵、林障,我倒觉得那片流沙也像是一个活的、流动的阵。只是,我未能参悟出来。”

“流沙阵?”妙玄通吹了吹他并不长的胡子,道:“说到阵,我倒是想起了玄机楼。”

冬涉川道:“玄机楼的阵法、机巧一向闻名,莫非这大漠里的流沙阵,也是玄机楼所为?”

“在大漠里造机关阵法,怕是也只有玄机楼能做得出这等事。”妙玄通道:“江湖门派众多不知繁几,九大派是江湖公认的翘楚,但惟独玄机楼是以匠艺称雄,足见其机巧高妙、阵法非凡。而九大门派中,也唯独玄机楼,一直以来只闻其名,却从来没有人见过这玄机楼地处何方、是何模样。我们所见到的只有玄机楼的人和成果。若论神秘,偌大江湖,

所有门派都输给了玄机楼。”

水临渊道:“江湖虽不见玄机楼,但是江湖处处有玄机楼的玄机,这个门派,也是相当的妙。“

冬涉川点了点头:“这流沙阵,若真是玄机楼所为,那他们为何要把阵设在荒芜炎炎的大漠里?那个长者为何又要将我往大漠里引?”

妙玄通道:“这便只有等找到了师叔才能知道了,或者日后有缘见了玄机楼主,也可打听打听。”

冬涉川叹息道:“终究这一次,是无功而返了。”

妙玄通道:“师弟不必介怀。师叔的轻功登峰造极,你追踪多日,已十分不易了。”见水临渊水临渊垂了眼,似在沉思,问道:“临渊师弟可是想到了什么?”

水临渊道:“今日听涉川师兄这般形容,以我对师父的了解,觉得师父可能是在装疯卖傻,但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而且我觉得我们能找到师父,也必是师父故意想被我们找到,才露了行迹予我们。他引涉川师兄北上大漠,或许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只是没成事。”

妙玄通沉声道:“无涯师叔走之前曾说了句‘定要真相大白’,当时也没说是什么事,如今莫不是有眉目了?”

冬涉川立即应声道:“很有可能!恐怕是无为山十年前突逢大变有关。十年前,扶摇掌门猝然长逝;蜉蝣师叔重伤难愈,终年闭关;鲲鹏师叔又疯疯癫癫;无涯师叔和我师父逍遥也不知所踪……这怎么看都是有内情!”

水临渊道:“说起来,这些事都是蓬莱盛会之后的事情了……”

妙玄通看向水临渊:“师弟何以提及蓬莱盛会?”

水临渊笑了笑:“只是想起来,当年蓬莱盛会,我无为一派道法、武学令天下折服,一时风头无俩,连圣上都甚是关注。谁承想,十年来便成了这样的态势。”

一时间三人俱是沉默起来。

片刻之后,玄妙通道:“或许这正合了道家,阴阳消长,盛极而衰的道理吧。如见无为虽然名声在外,门宗终究式微而衰,但总有否极泰来的时候。荣辱盈缺、是非黑白,都在随着时势而不断转变,无恒无定,大道、天地、世事,莫不如此,更何况我小小无为一门派?师弟们还是莫要消沉,来日方长,变化无穷。”

水临渊也看着妙玄通,笑了笑:“掌门师兄说的是。”

三人说完便互相行礼散了。刚出了涉川阁,水临渊跟上妙玄通:“师兄,你常和江湖各派通联,可知前段时间一言堂有没有什么动静?”

妙玄通道:“一言堂的动静,不就是那个武林盛会的事么?”

水临渊问:“那私下里呢,可有动静?”

妙玄通怪道:“私下?一言堂私下搞什么动作,我怎么会知道?你怎的忽然问起这个?”

水临渊道:“我是想跟师兄打听打听,‘天罗地网’最近可有什么行动。”

妙玄通神色一凛:“你怎么知道‘天罗地网’?”

水临渊道:“师父失踪后,我在善渊阁那时还是无涯阁发现了师父的一本手札,恰是涉及到‘天罗地网’的一些事情。”

妙玄通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天罗地网’已被圣上收归,为圣上所管辖调配了。如今想调配‘天罗地网’,除非有圣上的敕令。”

水临渊道:“‘天罗地网’和无为山没有联系了么?”

“十年了,如今的‘天罗地网’,已经不是原来的‘天罗地网’了。”妙玄通叹道:“你道一言堂为何能迅速立威,天下服从?还不是圣上给了一言堂调配‘天罗地网’的权利。”

江湖人只知道,朝廷总有办法控制江湖秩序,他们只以为那是因为有一言堂的监管,但那只是表象,真正能压制武林高手的,不是体制的完备,而是武力上的碾压。

而一言堂想要处置什么人或者门派,总能办成。

所有人都以为,一言堂高手如云。

毕竟,想在江湖漂得远,拳头就得比别人硬。

水临渊继续思索着,但没把想法说出来:能启动‘天罗地网’的……只有一个人大成国的君王。一言堂也可以启动“天罗地网”,但需要征得圣上的同意。

但圣上和一言堂都没有理由启动‘天罗地网’去杀吾昊阳。只有那些犯了滔天大案,又极难拔除的组织,才会用上“天罗地网”。

而吾昊阳能做下什么大案,会招致‘天罗地网’的捕杀?除非是因为那一批赈灾粮……

妙玄通见水临渊沉思,道:“‘天罗地网’的旧人与我偶有联系,倘若‘天罗地网’行动,也会传讯予我。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他的密讯了。师弟问及此事,不知为何?”

水临渊道:“吾昊阳和奚女的死因,至今未明,无从查证,就想起了‘天罗地网’。从师兄方才所言,‘天罗地网’很久没有收到敕令,大概吾昊阳也不是死于‘天罗地网’。”

第40章 寻知楼登高望远

水临渊折回临渊阁,却见吾羲坐在临渊阁与涉川阁相连接的拱桥上,双腿悬空,仰着头,发呆。

水临渊一言不发,径直从他身后走过。

吾羲沉不住气了,道:“你都不关心我一下吗?!”

水临渊立定,道:“我以为你想静静。”

吾羲叹气道:“师父,都学了好几天了,怎么还不开始教功夫?你们在山顶上,整天讲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听都听不明白!”

水临渊道:“听不明白……道理是术业的基石,道不明,业不精。你连基本的道理都还不明白,我们岂能拔苗助长去授业?等你们把我们所讲的‘道’都弄明白了,才好教你们功夫。”

吾羲道:“可我爹以前教我功夫,没有这么多唧唧歪歪还听不懂的道理。”

“吾昊阳他自己虽然是个武学奇才,但未必就能把自己所学所知,用适当的方法传教给别人,毕竟绝大多数人,都不是他那样的奇才。你跟你吾昊阳学了些功夫是不假,但毕竟没有学道精髓,只是一些表象的花架子,傍傍身可以,面对真正的高手,真是不堪一击。”

水临渊伸手往吾羲后背一弹指,吾羲顿觉背心有股巨大的推力,由一点瞬间扩散全身,冲着自己的身体往前倒。

吾羲整个人从桥上倾倒,惊呼一声,眼看着就要扑进水面。

在鼻尖堪堪没入水中时,在整个身体却堪堪停住了,竟是水临渊攫住了自己双足,将自己拉的笔直。

水临渊手中一提,吾羲又整个人腾空翻起,晕头转向落在桥上。

“你看,不堪一击吧?”

吾羲稳住了身体,道:“你一时鼓励我,一时又打击我,你这翻来覆去的变化,到底是什么意思?”

“鼓励你,是为了你不忘初心,不迷失自我;打击你,是为了让你认清现实,脚踏实地。”水临渊道:“无为山的弟子考核,每三个月一次,弟子通过了基础的道法考量,才可以跟自己师父修习武术。”

“你现在开始教我不行吗?”

“不行。”

“为什么?”

“譬如内功,我教你运气,你总得知道,什么是‘气’,譬如招式,我教你技法,你总得知道‘变化’的规则。而这些,都是你要在学武术之前需要明白的。”

“三个月……”吾羲烦恼道:“可我真的听不明白那些绕口令一般的话……”

“你若有不懂,这无为山里的师长都可以请教,他们都能帮你。再则,无为山上有‘寻知楼’,楼高九层,里面道藏万卷,你尽可翻阅。你说你听不懂,可是你真心的想懂,你若是想懂,便有各种方法去弄明白,可你这样不自己费力气,只巴巴的等着人告诉你,你当你还是三岁娃娃,等着人吐哺吗?”

吾羲心知水临渊说的不错,便低了头灰溜溜跟着回去。

次日上思无涯,照例听学,钟声响起后,吾羲没急着下山,拉了桃桃去央和光带他去寻知楼。虽然知道山上最高的楼便是寻知楼,却不知道路怎么走。

和光便带了二人走近路:“寻知楼靠近山北,从思无涯往后山方向,去寻知楼最近!”

寻知楼高九层,底层最长最宽,十丈见方,犹如基座,四平八稳地托着上面的楼层,楼层一层比一层缩小。寻知楼门前有两名素袍道人,一中年,一老者,分别端坐两侧的桌椅,手中翻看着书卷,尤为入神。

“那是寻知楼的藏书使,每层楼都有。寻知楼里的书,都是孤本甚至是残卷,因此只能在寻知楼里看,不能带出楼,各楼层的书也不能串联夹带,更不能涂改损毁,否则他们能教训得你哭爹喊娘!”

刚说完,和光就想起这孩子父母已殁,正悔不迭说错了话,却见吾羲面色无异,又道:“总之,你来看书,不能破坏,那藏书使和无为山的守卫一般,都是功夫极厉害的!”

吾羲道:“那些守卫功夫都很厉害吗?”

和光道:“无为山的守卫,身上都是有修行有真功夫的人,不输江湖豪杰的!他们守一门安危,自然是有绝学傍身,那些守卫,我们这些弟子都不敢得罪的!”

“这么厉害的人,为什么甘心当守卫?”

和光道:“当守卫怎么了?当守卫难道敌人一等?再说了,他们当守卫并不是专门为了当守卫,藏书使也不专门为了晒书理书,都是修行。师傅说那些张扬恣意的人,终不如这些深藏不露的境界高深。”

正说着,那门口的中年人,突然伸手拉住了一名新入弟子,手掌攀住那孩子的后颈,如同蛇走龙游,瞬间手里多出两本书来。

那弟子顿时臊的满脸通红,那中年藏书使也多话,径直拿了张纸过来,那弟子拿了自己的名章盖上,又按了手印,才准离去。

“他们那是做什么?”

“那弟子想夹带书出寻知楼,被发现了,就得签责罚书,责罚理书,直到能将所夹带之书倒背如流。”

吾羲只觉得这惩罚,既合理又过分。

和光压又道:“寻知楼里禁言,你们进去了可不要说话嚷嚷。这楼里各层的书都可以随意看,只是越往上的书越难参悟,一层的书更容易理解,更适合初学弟子看。”

三人进了楼,里面书柜整整齐齐的耸立,直通房顶,前后左右连绵相续,柜子里书籍满斗,令人眼花缭乱。静室内有不少弟子,低头默然阅览。

桃桃点了点头,已经拿了本书看起来,她因为还不识得几个字,便拿了本没什么字的图画书,趴在那里看。

吾羲见和光上了楼梯,便想去看看楼上都是什么样,也随着和光上了楼。

撒眼一看,这一层只有二十余人,便随手拿了一本,果然是读来如结巴说话,磕磕绊绊难以理解,便丢回去往三层跑。

三层人更少一些,倒是碰见知间这书架前不知道找什么书。等她拿了书出来,吾羲瞟了一眼,已经是觉得那书中的文字,词不成词,句不成句了。

吾羲便又往四层上,四层只得几个人在,往五层去,五层只有一个人,便是那儒服的中庸阁弟子诚明。

他立在窗前,手里拿了一本书,不知在沉思什么。吾羲歪着头一看,竟然连名字都看不懂了。

便又往上走,六层的书,大多只有一句话,十个字里有**个不认识,读也读不通顺。

又去了七层,七层里坐了一名老者,不知哪里折得一根树枝别着银白的头发,须长逾尺,一身素袍而精瘦矍铄,很像传说中的老仙人。

他面前摊了一本书,书页上却只有一个字,那个字吾羲倒是认得:圣。

吾羲不解,上前行了个礼,指了指书,又指了指老者。

那老者瞥了他一眼,点了点那书上的字,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吾羲绕了绕自己的脑袋,摊开双手。

那老者点了点书,又点了点脑袋,又点了点左胸口,最后双拳举握。

吾羲看不懂,行了个礼,又去了八楼,八楼里没有人,只有一张桌子,上面方了一本大书,封面无字,过去翻开,居然全是空白,一字也无。

吾羲心下怪异,无字天书,能读出什么来呢?便丢下去了九层。

九层什么也没有,没有守卫,没有桌子没有书,连墙都没有,只有一个屋顶。

吾羲站在九层,可以俯瞰思无涯的琉璃顶,遥望不善渊的水中楼阁,只觉天高云低,瞬间觉得心中开阔激荡,又往下看,只见脚下山林杳杳、琼楼耸峙、行人如蚁,一时又头晕目眩。

便退回道中间,四下里看了一圈无为山的风景,只觉眼下青山隐隐衔黛色,绿水悠悠承碧波,林间飞鸟啁啾相逐,池畔行人交织,再往远处是山水遥迢,连绵远去,顿觉苍穹浩荡,人生渺茫。

顿时想冲着这苍茫天地呐喊一声,但是又想起寻知楼禁言,便只得作罢,下楼去。

第41章 课学识知交酒肉

因在寻知楼里耽搁了些时间,下山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水临渊坐在“上善若水”之下,闭着眼一动不动,当吾羲以为他又入定了,朝着他做鬼脸的时候,水临渊突然睁开眼。

这时吾羲正吊着眼尾,翻着白眼珠,吐着舌头,水临渊一睁眼,倒把他唬了一跳。

水临渊黑眼珠直接朝上一滚,也翻了个白眼,道:“怎么回来晚了,我都饿了。”

桃桃道:“我们去了寻知楼。师父稍等,我这就去做饭。”说罢便去了小厨房。

水临渊眉毛一挑,看着吾羲:“寻知楼?”

吾羲脸色一红:“没想到寻知楼里的师兄弟还挺多的。”

水临渊道:“有时间就多去。要知道,那些你一样的人却比你优秀,都是因为他们都是在你看不见地方暗自用功。”

吾羲点了点头。

“你今日去看了什么书?”

吾羲顿时低下了头:“就一些很浅显易懂的书。”

“什么书?”

吾羲脸红红的,因为当时他见其他弟子看的都是经书导论、要义、名录之类,只得拿了本《江湖群侠纪事》看,一时竟看得忘神。“就写的一些侠义故事……”

水临渊道:“可有收获?”

吾羲脸更红了:“就知道了一些江湖故事,哪有什么收获?”

“那你都知道了什么故事?”

“南侠义除逆党、杏子林五英结义、虬髯客三上贼山、智公子巧除淫贼、真孝子抵命救母……”

水临渊笑道:“你知道这些故事时,心里可有什么想法?”

“我就觉的那南侠无私仗义,很是仰慕;那杏子林的结义兄弟,豪气爽快,我也想结交;那虬髯客不计生死屡入陷阱,大勇无畏;只是被那淫贼害了的姑娘,为了什么贞洁就匆匆忙忙寻死了,真是不该;还有那咄咄逼人的老妇,她若是和气一些,他儿子也不必死……”

水临渊点点头,笑道:“这些就是你的收获了!从一些事情或者言论里,引出自己的想法,这便是收获。看书的目的不是要你能看懂,而是通过那些你看的书,形成你自己的东西。”水临渊继续鼓励道:“书有功用的不同,倘有高下之分,也是其功用有公私大小之分。所以你大可不必为了读的数不够高深而自惭。就算读了极其高深的书文,却一丝收获也无,又有什么用?还不如读些浅显的书来。”

吾羲顿时抬起头来,心里也没有了羞愧,反而萌生出一丝丝的得意。

“不过……”水临渊道:“考核的时候可不会问你群侠轶事,题目大多是从经著里出。”

吾羲的脸顿时又垮了下来。“那考核都怎么考?”

“考核方式很简单,届时,所有授业老师都是考官,会当场给你两个题目再加上一个自主题目的申辩,弟子当场作答辩。每个弟子的题目都各不相同,所以也无从参照。”

吾羲叹道:“还是要看经疏论著呀……”

吃了晚饭,吾羲惦记着流星,便出了不善渊,去了林子里找流星,转悠了许久也不啊见那匹白马,却忽然闻到一股烤肉香。

入无为山以来,就不曾尝肉味,山中弟子皆茹素。这会儿闻到肉香,心中奇怪,循着味道找过去,却见密林中,有几名素袍弟子,围着火堆烤肉。

山林茂密,竟将这火光遮得严严实实,也是离得近了闻见味道,才得以发现。

吾羲心想,原来是几名弟子在这里秘密偷荤呢。再看那弟子,满面火光,个个都是一脸的兴奋期待,当中那个正是不打不相识的长生。

再看那架子上的烤肉,赫然巨大的腿骨,看形状大小,倒像马腿!吾羲心里一惊,心想莫不是他们杀了流星吃肉!

当下就冲了进去,喝道:“你们吃的什么!”

吾羲这一冲进去,到把长生几人下了一跳,那架子上的大腿,登时倒掉在火堆上,发出“滋滋”的油星爆裂声。

长生看清楚来人是吾羲,松了口气,把烤肉从火堆上捡起来,继续烤:“既然你发现了,我们见者有份,酒一起喝,肉一起吃!”

吾羲这才发现,旁边居然还有两坛酒!

“你们这吃的什么!是马肉?”

几人见吾羲一脸的怒容,以为因为撞见有人偷荤,且惊且怒。长生笑道:“山里总是茹素,时间久了嘴里没滋味,袭明师兄且包含包含。”

吾羲也不管,只觉得怒恨交织,直接提了长生的衣领,喝道:“让你吃马肉!”说完扬拳就要打上来。

长生忙丢了烤肉,伸手挡住:“我这回又是哪里惹你了,你又要打我?莫不是恃强凌弱,欺负人上瘾?”

吾羲气红了眼睛:“那白马是流星!它肚子里已经有小马了!

长生愣了愣:“什么白马?”

吾羲见长生一脸茫然,狐疑道:“你烤的是不是马肉?”

长生道:“牛肉呀……我偷偷让家里人给带过来的,今儿刚送到。”

吾羲松了口气,松开长生。旁边那几个弟子见二人无事,便将那沾了草叶的烤肉掸了掸,重新架火烤起来。

“袭明师兄可是误会了什么?”

“我有一匹白马,养在这山下的林子里,刚才寻不见它,以为你们杀了我的马吃肉……”

长生叹道:“你这人,三言两语话不说清楚,就要动手打人,总不能仗着自己有功夫,就随便欺负人吧!”

吾羲道:“对不起。你们看见我的马了吗?”

长生摇头。

这是正烤肉的弟子道:“可是一匹佩鞍的白马?”

吾羲道:“正是!”

那弟子道:“昨日,我下山凫水,远远看见有匹白马在山上吃草,只是那白马十分警惕,靠近不得,我才刚上岸,那白马就跑没影了。”

“在什么地方?”

“在无为山北面挨着不善渊的湖水的那片。”

“多谢师弟。”吾羲转身正要走。

长生却一把拉住他:“袭明师兄不会去向掌门告发我们吧?”

吾羲道:“你们只是在这里偷荤,又没伤天害理,我犯不着告发你们。”

“师兄既然来了,不如一起尝尝这牛肉?这可是南方正宗的黄牛肉。”长生存了一分将吾羲拉下水的心思,若是吾羲也吃了肉,自然也不必担心他会把这是说出去。

吾羲看了看那烤肉,又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今晚剩下的饭菜不多,桃桃觉得不值当再回锅,都扒拉到了他碗里。“我晚饭吃得太饱了,吃不下。”

长生道:“就吃两口,尝尝味道,实在吃不下,喝两口酒也是好的。”

吾羲又看了看那酒坛,想起来父亲在时,常爱喝酒,有时会分一些给他,父子对饮。

长生见吾羲神色松动,便拉了吾羲坐下,开了酒坛,递过来,顿时酒香扑鼻。便抱起来嘬了一口,顿觉酒水入口甘冽,灼喉热肺,五脏内腑都跟着暖了起来。

“特贡‘翰林春’,味道怎么样?”

“好酒!”吾羲点了点头,事实上他并何不出来酒的优劣,每每喝酒,只觉的又辣又甜。但很多人都喝得沉醉不已,连父亲也喝酒如饮水,不知为何。只是这回吾羲喝的翰林春,虽然也是辣、也甜、也热,但是并不呛人,比之前所喝过的酒,缠绵柔和的多。“好喝……”

长生接过来,灌了一口,又传给其他弟子:“这可是‘翰林春’,都是恩科皇榜有名的人,在群英宴上才能喝到,寻常人可是喝不到的。”

“那你怎么会有这酒?”

“我爷爷掌管翰林院,他最是疼我,我要是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只消偷偷告诉家仆,家仆就会偷偷地给我送来。别的酒都是陈年老酿才愈加香醇,唯独这‘翰林春’偏是头年最新出的最有滋味,后两年也还有回甘,但三年一过,这酒就失了醇头,如糟水一般难以入口。”

“这酒也怪讲究。可是,你怎么联系家仆呢?”

长生道笑道:“这山里飞的鸟,便有我的信使。”

吾羲点了点头,不由得想起自己那日无意击落的信鸽,倘若当日没有击中那只信鸽,父亲便不会匆匆离去,母亲也不会被掳走,一家三口的命运是不是会有什么不同?

长生见吾羲突然出神,把回到自己手上的酒坛,塞给吾羲:“今日你喝了这翰林春,我们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吾羲一时想起杏子林五英结义,一时情绪激荡,点了点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长生又道:“你我可真是不打不相识,虽然你这人忒虎,不过看得出来是个仗义人,尤其是希夷师弟,若不是经思过崖一事,方知人不可貌相。”

吾羲道:“你这人虽然嘴巴坏,却能知错就改。我爹常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你爹是谁?”

“我爹……”吾羲道:“我爹死了,我娘也死了……”

年幼失怙,人生之一大悲,长生忙安慰了几句,唤了几人继续喝酒。

几人当下就你一口、我一口的喝起来,直到把那两坛翰林春喝的精光,肉却没有吃多少。

吾羲喝完了酒,只觉得头晕眼花,步履虚浮,站也站不稳,只得坐在地上捂着头。

再看其他弟子,有的在地上又哭又闹、满地打滚,头上、身上沾满了草叶。

那长生数他喝的最多,早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第42章 蚍蜉撼树亦可为

巨大的钟声响起,吾羲猛的坐起,却发现天已经大亮,周围的几名弟子四仰八叉地躺着,衣冠散乱沾满草屑。

吾羲忙叫醒几人,几人醒来后,都后脑勺发空,还有点懵。

“我们昨夜都睡这里了?”长生扭了扭自己被压了了一宿的胳膊。

几名弟子都迷迷怔怔醒来。吾羲道:“怎么办?咱们睡过头,思过崖已经开讲了……都是你们害的。”

长生道:“昨夜喝酒的时候,可没说我们害你。怎么,酒醒了?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话,就翻脸不认账了吗?”

吾羲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真不该为了喝酒耽误正事。”

长生笑道:“袭明师兄,你现在即便去了思无涯,到了那里,也是衣冠不整,一身酒肉的味道,你当真要受众人异样的眼光?反正我是不去,我得先回去,洗洗身子换了衣服,下午随了其他师兄弟一起上思无涯,反正思无涯上那么多人,也无人查点,上午去没去,也无人知晓。”

吾羲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瞒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那随你,你现在就上去,大家就都知道你昨夜吃酒宿醉,不瞒人,也不骗自己。”

长生几人理好衣服,陆续走了。吾羲想了想,最终是回去不善渊,洗了身子和衣服。

中午桃桃和水临渊一起回来,才知道今日是水临渊授课。

桃桃自觉去了小厨房做饭。

吾羲本以为水临渊会痛骂自己一顿,结果却没有,只是坐在那里自顾自的做自己的事情,只当看不见吾羲。

这比痛骂他一顿更抓心挠肺的难受,吾羲怯怯道:“我错了……”

水临渊挑眉,故作惊讶:“你错哪儿了?”

“我不该偷喝酒,不该不去思无涯修习……”

水临渊道:“喝酒、不修习,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你为何要跟我道歉?”

自从双亲去世,吾羲一直与水临渊在一起,心里早已经把他当成半个亲人,半个师长,如今水临渊说了一句“与我无关”,顿时觉得心里又寒凉又委屈。

水临渊见吾羲脸色似有孤苦之意,道:“即便我是你师父,你我还有你爹娘这层关系,我也不会说用各种条条框框去约束你。一来,你也在长大,很多事情都想有自己的主意,约束越多,反抗越激烈;二来,你自己的选择,后果你自己负责,你要是觉得对得起自己良心,我干涉不了。你要是觉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那我又何必干涉?”

吾羲想了想,觉得喝酒倒不是什么错,可是醉酒误事是错,可见对错之间,只在于尺度的把握和坚持。“我知道了,不会有下次了。”

水临渊道:“三个月,一晃就过去了,你要真心想学功夫,就得上心。你可是要成为天下第一的男人呢!”

吾羲点了点头。

此后,长生一伙儿,吃酒偷荤时也还会叫上他,吾羲头几回总扭不过长生的那句“仗义”,但每每去了只喝三口就走,长生几人觉得扫兴,渐渐的就不再找他。此后吾羲一旦得了闲,便拉着桃桃往寻知楼去。

在思无涯听了月余经义,吾羲终于能磕磕绊绊的读懂《天地玄文》,这是无为山的入门读物,讲了天地成形、风物衍变、历史更替,也夹带阐述了兴衰演替乃是自然常理,勿生执念、勿着利眼前的告诫。

又学了一月,继而渐渐地能读一些其他的经疏注解,终于能挺直腰杆和其他较为年长的师兄一起在道、术、法书籍区逡巡了。

一晃眼三月一次的考核迫在眉睫。

考核前夕,吾羲想着去寻知楼临时多看几眼书,或许有益答辩。便让桃桃自己跟着和光同尘先下山去,自己去寻知楼临时抱佛脚。挑了几本老师们常谈及的书,便坐下翻阅,等吾羲连连打呵欠时,更漏已近子时。

吾羲心想还是赶紧回去睡觉,否则睡不好,明日照样影响考核。

便还了书,匆匆出楼。往后山方向去思无涯,思无涯直通山下,更近更好走。

无为山山里夜间露水大,那石阶处处都是夜露,走了几步竟直打滑,稍一不着意,脚下一滑,眼看自己就要往石阶上倒,便扭了身子往旁边歪,倒在了旁边的丛林里。

虽避免了头破血流,也还是扭伤了脚,剧痛难当,连动一动想要触地都不能。便坐在丛林里缓过了劲,才慢慢单脚站起来,叫了几声,回应他的只有满山虫鸣啁啁,心想自己只怕要跳着下山了,又想着脚伤成这样,明日可怎么上山参加考核?

忽见林间白影掠过,不由得想起夜行遇鬼的传说,不由得心里发憷,又想到传言说,鬼最是惧怕阳刚豪迈之气,当下就哈哈哈大笑地吟诵一些豪言壮语,又想到鬼也怕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可是他骂人的经验并不多,只是几句“你这狗杀才、狗泼才、狗娘养的”来回骂了几句,觉得镇不住鬼,又开始吟诵豪言壮语。

耳后忽然吹过来一阵凉气,吾羲一惊,往后一退,脚下便是钻心的疼,也顾不上人和鬼了。

“你这小娃娃,大半夜的藏在这里,一会儿骂人一会儿捧人,是要做什么?”声音听来略有些苍老。

吾羲这才看过去,对方穿了一身素袍,只是夜色太黑,看不清形容。

“你、你是人是鬼?”

“我……”那人道:“我当然是人。”

吾羲放下心来:“你是谁?”

那个苍老的声音忽然道:“人都说‘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你怎么看?”

吾羲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只是想到自己想要为父母报仇,不也如同蚍蜉撼树?道:“蚍蜉撼树,是蚍蜉的目标,是蚍蜉的动力之源。至于‘不自量力’,那是旁观者的看法。旁人是旁人,蚍蜉是蚍蜉,旁人并不能知道蚍蜉是为了什么要撼树,但是蚍蜉自己知道是为了什么。”

“你这‘人我两立’的想法,倒也能使自己不为外物影响。”那苍老的声音又问:“你认为蚍蜉能撼动大树吗?”

吾羲又想到了自己,叹息道:“我也不知道。但总要试一试才知道。前几日,我在书里看到‘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蛱蝶振翅,扶摇千里’,想来那那蚂蚁、蝴蝶也比蚍蜉大不了多少,却能溃堤千里,飓风千里,不也同于蚍蜉撼动大树吗?”

那声音沉默了许久:“你说的很好,若万众一心,自然能所向披靡;若机缘巧合,也能乘势而为。”

吾羲只觉得此人奇怪:“你为什么会问这些?”

“因为,七嘴八舌的人多了,蚍蜉也会怀疑自己。”

第43章 答辩离题妄论道

吾羲只觉得眼前这人甚是奇怪,大半夜里,找人问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小娃娃,你是谁的弟子?叫什么名字?”

“师门赐名袭明。是不善渊水宗水临渊的弟子。”

“怎么夜半不寐在此?”

“我刚从寻知楼出来,不慎跌倒,扭伤了脚。”

那怪人直接提了吾羲衣领,不待吾羲发出惊呼,便直接带着自己跃上枝头,直直往山下落去,漫山回荡着吾羲的惊叫。

吾羲眼看就要扎入水里,那怪人忽然脚下一踩,二人直接从水面滑行数丈,那水在这怪人脚下,如同坚硬的冰封,任意游走,可是周围的点点水纹荡漾,这人踏水滑行,可见这人轻功极好。

水面开阔,不如山林隐晦,这时吾羲接着月光,看那怪人面容,竟是见过!正是他初回进寻知楼,在七层看到的那个瘦矍老人!

那老者将自己轻放在临渊阁前,转身,脚下踩着水直往山上飞行而去,在山林间起起落落,只留一道白色残影,犹如游龙攀行而上。

次日,同尘背了吾羲,带着桃桃上山参加考核。

半山腰处有一处大殿,门匾上落了“知无涯”三个大字,吾羲坐在房外,与一种弟子一同待诏,因考虑到吾羲脚伤,还特意给他安排了座椅。

桃桃排在她后面,桃桃本来不想来,吾羲也觉得桃桃整日听天书一般,虽然又认得了不少子,可是参加考核未免难为,实在没有必要来出糗。

水临渊却说:“去试一试也好,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就算不行,凑个热闹,长长见识也好,还能互相陪着,不然别人都师兄弟陪着,你一个孤零零的看着也可怜。”

那边天宗的弟子已经考完了,长生喜滋滋出来,有几个等着他的,正是那些常常聚在一起臭肉喝酒的弟子。

“长生,如何?”

“我得了‘优’呢!”

旁边那几个,顿时一顿惊呼,他们几个都被判定重修:“你可太行了!‘优’呢!平日里跟我们一样嘻嘻哈哈,看不出来竟是个天才!”

长生道:“哪有,或许我运气好,老师给的题目简单呢……”

“你什么题目?”

“‘无名’‘轻重’,我自拟的命题是‘论五欲之戒’。”

周围的几名弟子哈哈笑起来:“你还论‘戒’,还得了‘优’,可真是没天理!”

“我又不是说,应该如何如何遵守戒律,只是说一些眼耳口鼻身这五欲之戒,有不合理的地方,中间我还看掌门都点头了呢!”

“真有你的!”

“这都能得‘优’!”

长生见吾羲桃桃,过来打招呼:“袭明你腿怎么了?”

“山间路滑不小心跌伤了。”

“跌伤了,便享受赐座,可见福祸相依。”长生笑小笑:“希夷师弟也来考核?”

桃桃点头。

长生笑道:“那你们顺利!我们先下去了!”几人打了招呼便匆匆下去了。

吾羲想着长生的题目,那“轻重”好辨,但“无名”难解,又想着这平时嘻嘻哈哈的长生都能得‘优’,自己得一个通过应该不难。

等到桃桃扶了自己自己进去了,发现偌大屋子,竟有些空旷,只有正上方稍有点缀,雕龙攀椽,群鹤飞壁。

天、地、道、德、水五宗师正坐上方,面前一个八耳盘螭的大坛子。

侍应弟子搬了椅子让吾羲坐下。

旁边有几名弟子一列坐在那里,面前是满满当当的笔录。弟子们与师长的问答,都会被他们记录下来,日后择出优秀的集合起来,便可成书成册,以供后来者参读。

吾羲不知为何,进了这庄严肃穆的地方,眼前的人又都不苟言笑,顿时紧张起来。

水临渊这时起身,从坛子里检出一个纸团,展开看了一眼,道:“知人。”

听到题目是‘知人’,吾羲便稍稍放松下来,在寻知楼也曾经看过相关论著。

“知人者,一为知,一为人。所谓知,有大小,大知观心,可见微知著;小知察颜,如窥镜而视。所谓人,立足自身,人分内外,我居内,人居外,所以知人,既要自知,亦要知他人……”

待吾羲打完了之后,见水临渊点了头,松了一口气。

水临渊又起身,从坛子里又捏出一个纸团,展开看了一眼:“常德。”

吾羲登时心中一紧,这题并不好答:“常德者,在于德之恒续。德者,善焉……物之德,如玉之美质;人之德,如心之仁恤;天地之德,如万物同生……德之有无,在于上下,上德不德……”

吾羲磕磕巴巴说完了第二个题目,便觉得是心力交瘁。

那边水临渊又问:“你的自拟题目呢?”

“弟子袭明自拟题目为‘论道’。”

刚说完吾羲便见水临渊眉头微微一动,似乎想要皱眉却又给拉平了,心下当时就觉得沉重起来。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孔德之容,维道是从,以道佐人者,不以兵强天下。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王侯守之,万物自宾,民不令而自均。道行天下,如江海流布川谷……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吾羲答完,看着上面的五位师宗,也是五位授业老师,各个都是面无表情,心里砰砰直跳。

静了片刻,妙玄通道:“你将道之功用,论的很好。只是……何为‘道’?”

吾羲愣住:“道……道……道……”

“道”了几声也没道出来。

妙玄通道:“你拟题‘论道’,而你通述皆是道之功用,未着一言何为‘道’。”

吾羲低下头,这一点他倒是没有想到。

玄妙通道:“你前两题答的差强人意,自拟题目也没有切中主题,下次再来吧。”

吾羲顿时沮丧的不行,心想那喝酒吃肉的长生论戒,都能得‘优’,自己却不予通过,一时又是愤懑又是不甘。

旁边的两名侍应弟子,直接将吾羲连人带椅的搬出去。妙玄通看着吾羲被搬出去,朝水临渊道:“那孩子真是吾昊阳的孩子?”

水临渊道:“天资是拙了点,比不上吾昊阳,可是这世间万物,最顶尖的往往都不是最聪明的那个,是也不是?”

妙玄通笑而不语。

被人搬出来放在太阳下面,那边桃桃已经被领进去了,便坐在外面等。

等了一会儿,桃桃跳着出来,扑在吾羲身上。“师兄,我通过了!”

哈?

吾羲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脚腕顿时痛不可当,哎呦了一声,不甘心道:“连你都通过了?我却没有通过……”

桃桃意外道:“啊?你没通过?这简直比我通过了……还令人意外。”

吾羲道:“你什么题目?”

桃桃道:“‘生死’‘行知’,我的自拟题目是‘论烹饪之法’。”

吾羲有些傻眼,烹饪之道?“你都怎么答的?”

“‘生死’我就背诵了一些老师们说过的话,又将一个哥哥曾经跟我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行知’我就说了做一事知一事,知一事做一时,还拿烧菜做饭举了例子。答自拟题目时,就用做的饭的方法套用在为人、处世上,就这样。”

吾羲一时间都能想象得道桃桃磕磕绊绊的满嘴大白话,但是居然也给通过?做个饭还能连破两题……这考核的评定,他是又迷又不服。

第44章 蚍蜉之妄不可为

待到考核都结束,同尘又过来将吾羲背下山。

吾羲待在临渊阁里,瞪着桃桃,气哼哼的,说话阴阳怪调。

桃桃自知他是因为考核不通过,心里不满,便自主去了小厨房,眼不见为净。

水临渊回来的时候,吾羲脸上那不服气的表情就更明显了。

“你今天答的不错。”

吾羲怒视:“可是不错了!都没通过考核呢!”

水临渊挑了挑眉:“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呢,有什么大不了的呃?”

吾羲道:“我就不明白了,那长生论五欲之戒,桃桃论烹饪之法,都能通过,怎么到我这里规规矩矩的,就不能通过了?”

水临渊道:“他们虽然论述的都是生活琐事,但是都在琐事的辨析中得到了自己的感悟。而你的论述,只有‘知人’尚有一些自己的看法,其他的‘常德’‘论道’都是书中言论,没有从你自己的立场去辨析题目。况且‘论道’一题,你题目过于虚无,没有落到实处,自然无从着眼。可知‘道’之一字,连我们都尚在参悟,你小小入门弟子,就敢妄眼论道。”

吾羲这才明白,原来考核竟是要求有自己的立场且言之成理。“可是你并没有告诉我,是这样的呀,你早说了,我也不至于死读书!”

水临渊道:“你整日不见人影,回来了见着我也只顾得拌嘴,谁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你看桃桃,整天就粘着我,问东问西。”

“你总是这样!让我吃了亏,才教我明白道理!本来我不必吃亏就能明白道理的,你偏默默看着我吃亏!哼!”

“吃亏没什么不好。听过的总是容易忘,吃了亏长的教训才记忆深刻。”水临渊揣了一盏茶,悠悠道:“马失前蹄,焉知非福。那些高门子弟,本来于学识参悟就比你根基深厚薄弱。你多学三个月,没什么不好。”

因吾羲扭伤了脚,一连七日在临渊阁修养,眼见着水临渊已经开始教桃桃习武,在一旁教桃桃认识静脉穴位。

吾羲心里又是眼红又是着急:“你既然教她,为什么不能同时教我呢?”

“这些经脉、穴位,你想知道,寻知楼里都有,希夷不认得字,我才跟她讲讲。”

吾羲还是闷闷不乐。

水临渊道:“先前的口耳言传,是为了让弟子‘开智’,只有弟子开了心智,才不至于以武犯禁;我们才能身教武艺,这是无为山的规矩。无为山尚无为之道,倘若弟子都不明智开窍,如何能不教而教,不为而学?”

吾羲见水临渊总是自有道理的样子,仍是不乐意。

山下修养的这几日,长生一连几日不见他,倒是伙着长白几个弟子来探望过。

待到脚伤好些时,吾羲又与众弟子一同上思无涯听讲,下了学便去寻知楼,只是总心中觉得悒悒不快。

这日他照例去寻知楼,寻了本《人体身经脉气穴疏注》来看,直至掌灯时分,周围同学弟子寥寥无几。

正当脖子酸痛,抬头时,便见长生进来,寻了本书,一坐不起,其专注凝神,从头至尾竟未抬头。

这让吾羲觉得奇怪,平素见长生嬉闹,不想竟也看见他沉着专注的模样。

此后不光这一日,但凡吾羲过了掌灯之后才走,总能看见端坐苦读。

吾羲这才明白,这人并非不用功,而是常在人不得见时。他以‘优’通过考核,也绝非一时运气和巧智,只怕是有真学识在里头。

这才想起水临渊说:“那些看似和你差不多的人比你优秀,只是因为他们在看不见的地方比你努力。”顿时觉得自己‘马失前蹄’,也是因为努力不够。于是暗自和长生较劲起来,每日但凡看见长生还在寻知楼,自己也绝不离去。

这一日,吾羲又在寻知楼与长生暗斗,昏沉间,忽然听得一声咆哮,其声似猛兽又似猿啸。

抬起沉重的脑袋,再一听,寂静无声。

远远地往长生位置一撇,那里早已空了,整层里只余下自己,便准备还了书回去。

窗外忽然传来簌簌之声,探头看去,一白一灰两道人影在树梢过招,形态一时如燕雀相逐,一时如蛱蝶翻飞;出招时而迅疾猛烈,时而绵柔舒缓;忽而不动入山,倏忽移形换影,有时仙姿渺渺,有时又势如雷霆。

吾羲看着,一时间也看不出来谁高谁低,不禁得痴痴想,不知道父亲跟这二人功夫相较,是高是低。

俄顷,二人分立于树稍,如同凭空浮在那里。

只听一道苍老胡声音道:“君子端方之行,一念起而前功尽弃。后生,且行且慎啊!”

这个苍老的声音,吾羲倒是很熟悉,那日夜里扭伤了脚遇到的那人,说话似乎正是这种声音。

忽然那灰影鞠躬,只听一年轻的声音道:“晚辈诚明知错,多谢前辈教诲。”那灰影竟是中庸阁的交换弟子诚明。

只是不知诚明做错了什么,那老者又教育人什么。

苍老的声音又道:“中庸阁弟子这么年轻,已有了这般修为,后生可畏。”

诚明道:“敢问前辈上下?”

“蚍蜉撼树,可为乎?”

吾羲愣了愣,怎么又是问这句?

诚明那边静了静,行礼道:“晚生认为,不可为。”

“为何?”

“蚍蜉撼树,其心可嘉,其志可表。然众人以形之大小、力之悬殊判为不自量力,而晚生认为此举不可为,则是因为时之长短。蚍蜉朝生暮死,而树木百年,甚至有上古大椿千余年。以朝夕争千秋,实不可为。”

“以蚍蜉之心,尽愚公移山之力,可乎?”

“更不可。”诚明道:“朝生暮死的蚍蜉,执意撼树,也不过是这一只蚍蜉自己一夕一朝的意愿。万物各有命运,若是子子孙孙皆为了它自己的意愿,抱树终身,乃是遗祸子孙。”

“你这些话,听着倒有些耳熟。”

“晚生拾人牙慧了。”

那苍老的声音道:“中庸阁的弟子,同宗同心,倒是更便于传承。”

诚明见此言辞间颇是出尘自傲,又道:“方才交手,前辈有意处处避让,然而出招皆是拳脚变化,并无内力驱使,可是顾及晚辈力不能受?”

那长者道:“我确实出招顾忌,只是因为我有内伤在身,故时常无法随心驾驭内力,有时催之不出,有时一放难收,便尽量不动内力。”

“但前辈轻功,令晚辈高山仰止。”

“别人的轻功是内力发于足下,使人凌空。但我不是,我不过是善于借力罢了。”

诚明叹道:“前辈招式皆源出无为,晚辈叨扰无为经年,竟不曾见也不曾听闻过先生,敢问先生于何处掌教。”

那人道:“我不掌教,自己都有诸多不明白,不敢误人。”说完那人忽然身形一闪,霎时不见身影。

那灰衣的诚明在树梢久久立着,明月当空,竟有月下飞仙之感。

“小师弟,如此深夜还在用功,真是精神可嘉。”

吾羲忙伸长了头四下寻视,看他与何人说话。

一扭脸却见诚明就立在眼前,笑盈盈看着自己,吓了一跳,这才看清他那灰衣原是带着银线格纹的儒服。“你方才是和我说话?”

“正是。”诚明道:“还请小师弟,不要将今日所见对人传言。那前辈既不欲我知他,定也不想被别人知晓。”

吾羲点头。心想,莫非江湖高手,都是爱深藏功与名的?父亲如此,那老先生也是如此……

诚明瞥了一眼吾羲放在一旁的书,道:“人体之精妙,我记得寻知楼一层,有一本十分易懂的书,叫《天地玄文》,里面讲的十分精到,而且十分好记。你不妨看一看。”

第45章 敏而好学终得善

吾羲点了点头。诚明便行礼告别而去。

吾羲当下又去书柜,找了那一本入门小书。当时读这本书,只是粗粗略读,并未细看。这时翻到风物衍变部分,确实有讲述人体经脉穴位章节,规律、变化无不精细易懂,又辅以星宿山川类比,只此一部分细看下来,竟已经记得七七八八。

当下便从头细读,顿生出天地浩大、世事莫测质感,恍惚想着:一个人生于天地是何其渺小,倘若苍天有眼,看人只怕是连蝼蚁大都没有。

及至读到历史更替,又发觉世事皆是人事,历史不管如何更替变换,还不是由人写就,时势造英雄,英雄亦可造时势。又觉得渺小如蝼蚁的人,也可以造就大千世界的种种变化。一时间这种渺小与至尊的感悟来回交替,最浅显的道理也最实用,不知觉间竟已经痴坐半夜。

次日,吾羲去思无涯,眼神总不住的往诚明身上瞟,及至下学。吾羲连忙跟上诚明:“诚明师兄请留步!”

前面诚明回头见是他,便让同行弟子先走。“小师弟何事?”

“我……昨夜师兄给的建议,受益匪浅,特来感谢。”

诚明笑道:“原是为了此事。我不过也就是随口一说,终究还是你自己看进去了,不必来谢我。”

吾羲却想着,这人是中庸阁最优秀的弟子,只怕无为山之中的弟子中也没有几个人出其右,昨夜所见,更是叹为观止。如果能得他时常指点一二,大有进益也未可知。

虽说自己已经收归水临渊宗系,但不知为何,总觉的那水临渊怪里怪气,教自己也不干脆直接,总是一副不肯多费心的样子。倒不如请教请教一些高深的弟子。一来弟子之间没有尊卑芥蒂,二来若是能得这最优秀的弟子诚明、若朴等人提携,那其他人也跟着帮衬自己。再来,自从入无为山,相熟的还是只有和光、同尘、长白、长生这些人,也可以借着请教的与这些师兄们熟悉起来。

“我是水宗弟子袭明,心智驽钝,宗师所讲,多处不懂,以后能请教师兄吗?”

诚明道:“教学相长,你尽管来问就是。只是,如有疑惑,未必非我不可。三人行必有我师,山中子弟,皆可师焉。”

吾羲谢了诚明,又去寻若朴、知闲、知间等人,一一拜会请教。不出半月,竟将无为山所有弟子都会了一遍,常常拿了各种正经的、不正经的、严肃的、滑稽的问题到处套问。

虽然有的人也不过寒喧而已,可这一遭下来,也懂得了不少规矩:后山密林是禁地,万万不能进;五宗弟子都是住在山上,只有侍应弟子与师父同住,所以水宗、德宗并非只有两个弟子;弟子出门不归超过十二时辰,守卫便会告知该弟子师父;山上的菜园子经常互相偷菜;弟子间常在半山腰的校场开坛论道、比武打擂……

尤其是在长白一行弟子那里,竟也知道了不少秘辛:若朴和诚明面和心不合;知闲和知间都看上可诚明;任师叔没事就招惹观师叔追着打;涉川师叔没事就讨好临渊师叔;后山半夜里总会有猛兽咆哮之声,或是有猛兽;夜间常有白影飞掠,如同魅影;上一任掌门离奇暴毙,谁也没见过尸身;听说逍遥师祖离开前与扶摇掌门大吵了一架;德宗主黑瘦了不少,因为前些日子出门去寻人,据说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

一晃三月又已经过去了,若是起得早了,可见山林雾霭绵绵,脚下霜露齐落,只是石阶一踩上去就打滑。

这日又该考核的日子了,吾羲刚上第一个台阶,就滑了一脚,不偏不倚的磕到了下嘴唇,一摸满嘴的血。

吾羲心里暗骂晦气,这次临考又跌一脚,莫非又要“马失前蹄”?当下又懊又气:不让我上去?不让我说?我偏要上去!我还要使劲儿的说!

脚下一步一个脚印道踩上去,到了知无涯大殿门前,却是自己来的太早,门前一个人影也无。

四下望了一圈,却见东方泛白,日之将出,滚出一线金边,那金边恰好落在寻知楼的顶层。寻知楼的顶层,四面空空,内里情状皆可看见,吾羲分明看见有一道人影,立在其中,仿佛也是在观日出。

两个人一远一近,一高一低,都面朝东方。不多时,太阳出了个半圆,东方红灿灿一片,满山漫水都笼着红晕荡着金光。

只是不知道那寻知楼顶层的人是谁,可是那总爱问‘蚍蜉可为不可为’的老者?

山下的弟子陆陆续续上来,与吾羲一一寒暄问询他嘴上的肿伤,再看那顶楼,空空如也,里面的人已不知何去了。

这次的题目分别是“上下”“德善”,自拟题目为“论读书之法”。吾羲也不知为何,虽然题目依旧是不落实在处,可是自己刚循着了一点,便有生出另一点,答起来竟滔滔不觉,乃至收尾时,仍觉意犹未尽。

五位宗主仍是高高在上,面无表情。吾羲绷着一颗心,忽然任东西一声“善”,让吾羲又惊又喜,接着观常徼、冬涉川、水临渊都接连说了一声“善”,再看妙玄通,他手上浮尘一甩,道了一声:“善。”

然后便见旁边的笔录弟子,用朱笔在旁边批注了一个醒目的“善”字。吾羲压下心中的狂喜,躬身朝各宗主、笔录一一道谢退出。

甫一出门,吾羲顿时跳起来,连连欢呼。这是有弟子过来问,可是通过了?

吾羲将那人抱起来,原地转了一圈:“我得了‘善’!”

周围弟子顿时惊讶起来。得‘善’者必得每个题目都答得让人十分满意,一年里也就只有一两个,有时甚至没有。

一时间众弟子同贺。

吾羲回到临渊阁抱着桃桃欢呼,接连转了十几圈,险些跌到水里。引得和光、同尘出来观望,得知吾羲得了“善”,都道恭喜。

同尘道:“你这种反应才对吗!当时和光师兄得了善,只说通过了,后来检阅徒籍才知道是得了“善”,藏得深呢!”

吾羲道:“和光师兄,我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

“没有没有!”和光赧然笑了笑:“我当时也不是有意要瞒,只是当时不知还有细分。你今日得‘善’,不如请了临渊师叔一起过来吃饭,咱们喜庆喜庆?”

桃桃顿时拍手:“好呀好呀!这回我跟和光师兄学习学习那个烧茄子,袭明总是惦记呢!”

和光笑道:“那好,我又得了个帮手!”

桃桃已经颠颠跑过去,说要帮他理菜。吾羲便坐在栈道边上,等水临渊下来。虽说水临渊有时古里古怪,待自己也是不生不熟的,自从父母双亡,自己莫名跟了他,一边心里怄着他,一边又感激他,自己有了进步和成绩,也想显摆给他看。

那边水临渊和冬涉川施施然回来,吾羲忽然跳起来,跑到水临渊面前,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水临渊挑眉一笑:“你今日答的很好。”

吾羲等了等,不见下文,道:“你就这么一句话啊?”

水临渊点了点吾羲嘴上的伤,又道:“你能自己自主求学并找到学习之法,我很高兴。”

吾羲道:“你多夸我两句又怎样!我得了‘善’哎!我噼里啪啦说了那么多,都是脑子里突然涌现的想法……”

水临渊点点头:“这个‘善’是你自己的成就。你看,你不用靠我,自己就能学的很好。”

吾羲突然鼻子一哼:“这倒是,靠你这人整天敷衍了事,我是得不了‘善’的。和光师兄说,今天晚上去涉川阁吃饭,大家高兴高兴!”

于是三人便往涉川阁去,这时一名弟子从栈道远远飞过来,慌里慌张,嘴里连连呼喊:“袭明袭明师弟”

吾羲一看竟是若冲,忙迎上去问:“什么事这么慌张?”

若冲过来了也不歇息,没到水临渊面前去见礼,连离也不拉了吾羲就要往外跑:“快跟我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吾羲见若冲慌张焦急,便跟着跑起来。

“流星!流星要生了!”

吾羲一愣,脚下飞旋:“赶紧赶紧!”

水临渊见两个孩子慌张离去,摇了摇头,喊道:“早点回来!等着你吃饭呢!”

“别等我了”两个孩子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水临渊和冬涉川一起去了涉川阁,和光、桃桃还在忙活,同尘俸了茶也去帮忙了。

冬涉川道:“想不到,师弟故意对那孩子不管不问,那孩子倒也学的很好。可真是‘无为而教’了。”

水临渊道:“其实我倒有心教他,只是这孩子依赖心强,我怕亲自教得太多,反而所学所知会依赖于我。倒不如,让他明白道理,自己去学,等他能自学,就算没有我,他也照样一往无前。”

“师弟这教学确实是‘不教而教’了。只是这‘就算没有我’一句,师弟何出此言?”

水临渊无奈地挑眉:“你我真是各自腹中蛔虫,什么都瞒不过。等过段时间,袭明和希夷都静心安定下来,我大概时常出山,大概聚少离多,届时,师兄多为照看。”

“这倒无妨。”冬涉川问道:“只是师弟能否透露所为何事?”

“前段时间,袭明、希夷都中了毒,神农架的戚药师说,和前太子、太子妃所中之毒,乃是同一种毒。时隔十年,重现此毒,旧账没算清,又添新仇,总要理一理。前段时间,袭明骤失双亲,怕他想不开,如今他能隐忍奋发,我也放心了。”

冬涉川道:“师弟实在用心良苦。”

水临渊叹了口气,歪在一边:“我也没想到养徒弟这么费事,心里苦。”

冬涉川笑道:“不费心就不苦,费心了,才苦。”

第46章 共守良驹生灵骕

吾羲和若冲匆匆赶到,只见流星喘着气来回转圈,旁边长盈逡巡不敢靠近,远远地驱赶。

流星的肚子明显的一收一缩,后腿双双打颤,尾鬃湿漉漉的,高高翘起,屁股后面像是坠了个装了水的袋子,裹着一只白蹄黑腿的小马蹄。

吾羲颤颤道:“屁股后面那是小马?”

若冲忙过去帮长盈割草,铺在地上,大白脸上满是汗。长生见吾羲过来,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道:“已经露马脚了,可是流星还是到处乱走,就是不肯往那铺了草的地方待着,虽然我们都跟她混的熟了,可是她生产的时候,还是不放心我们,这才把你叫来了。”

吾羲又是惊又是急又是茫然:“那我该做什么?”

长盈指了指那片堆草的地方:“我们得让流星把马驹儿生在草堆上,免得摔伤了。你去把流星引到草堆上。”

吾羲点头便往流星身边去。长盈道:“母马生产,十分警惕,你提防它蹬了你!”

吾羲便慢慢朝流星靠近,伸手轻轻摸了摸马面,流星忽然一仰头,拱了拱吾羲的手心。吾羲见流星依旧亲昵,又靠近了些,握住马缰。又摸着码头安抚了一会儿,便牵着流星往草堆走,流星起初不动,吾羲就继续安抚,试了几次,流星终于跟着吾羲去了草堆,这时流星两股颤颤,再也站不定,后腿一跪,倒在草地上。

长盈和若冲也不好靠近,道:“这马只亲信你,你就好好安抚它,让它不要乱动。”吾羲依言抚摸着流星的脸和脖子,见它不断的打着气旋儿,胀鼓鼓的肚子痉挛似的抽动。他顿时觉得,生个小马驹,竟要受这么大苦处,当初娘亲生自己时,应当也是没少受罪。

忽然,流星头尾一撅,竟似要打滚翻身一般,顷刻间又站了起来,屁股后多出个乌黑的马驹儿脑袋,带着一点白。

那边长生道:“头出来了,等头和前蹄都出来,就很快了……这里地面乱石横叉太多,别让它乱走!”

吾羲也急出一脑门子汗,便牵了缰绳,抚摸安抚,嘴里喃喃道:“流星,不要走,呆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流星似乎真听懂了一般,原地踏了踏蹄子,躁动了一会儿,受不住疼又躺在草堆上,时不时翻动,好似要打滚一般。

谁知道这一等,竟等了许久,也不见长盈若冲那边有什么动静来。若冲道:“怎么这么久了,另一只蹄子还不出来?”

长盈那边脸上也是亮晶晶的汗:“只怕这小马驹儿体格太大,不好生。”

若冲道:“那怎么办?”

长盈抹了一把汗:“它要真生不出来,咱们就只能把小马驹拉出来了。”

“拉出来?”若冲看着马屁股黏糊糊的一团,觉得有些恶心:“恶心倒还是其次,只怕这流星不让咱们靠近。”

长盈道:“不让咱们近身,也得想办法近身,这么卡着不是办法,母马遭罪,小马也会给憋坏了!”又朝吾羲喊道:“小马太大,母马不好生,你安抚住母马,我们把小马拉出来?”

这如何使得?吾羲又惊又怕,但是自己又全然不懂,只能听长盈安排,便抱住流星的头,磨蹭道:“流星,你加把劲儿啊,咬咬牙,就疼过去了,这么一直拖着,多遭罪呢……”

吾羲兀自跟流星絮絮叨叨,长生和若冲往前靠近,双手伸向那露出了的一头一蹄,两人手刚搭上黏糊糊的胞衣,那边流星忽然撅了脖子,身子一,一声嘶鸣,屁股后面汩汩涌出许多胎液,冒着腾腾热汽,紧接着另一只前蹄跟着半个身子滑了出来。

长盈喜道:“前蹄出来了!”

话音刚落,那小马驹便哗啦啦整个身子带着胞衣胎盘都泄了出来,刚落地就不停挣动。一时间倒把若冲、长盈看呆了,愣了愣才朝吾羲喊道:“生出来了!”

吾羲一听,连忙凑过来看,窝在青草堆上乌黑溜秋的一团,浑身冒着蒸汽,只有脑袋正中一点和四蹄是雪白色,探着脑袋拱出胞衣,接着四蹄挣动,似乎想要站起来。

流星站了起来,立一旁看着小马驹,双股仍然打着颤儿。

这时长盈道:“咱们赶紧把他身边的草都拨开,不然草太宣软,它站不稳!”

若冲和吾羲赶紧拨开小马驹儿身下黏糊糊的那堆草。那小马驹撅着蹄子,左探右探,小脑袋左一右一,总是站不起来。

吾羲急道:“它这站不起来可怎么办?”

“它必须得自己站起来,这是它生而为马,生存之必须!”

“那它要是站不起来呢?”

“那它就活不成!”

吾羲心里顿时一紧:“你可千万得站起来呀!”手上不自觉往小马驹儿身边递了一把草垫住它不平衡的身体。

长盈道:“它必须得自己站起啦,咱们帮不上忙……”

吾羲悻悻然将草拨过去,心里不住祈祷使劲儿。那乌黑的小马驹,先是颤巍巍撑着四蹄,结果没撑起来,跌了一跤,由撑开四蹄,浑身一,在寒风中颤悠悠站了起来!赫然是一匹矫健的小马驹!三人同时欢呼叫好。

三人这才总算出了口气。只见那小黑马突然噗通跪下,头一点,又挣扎站立,刚转了个方向又跪了下去,如此三遭,才站定。那小马驹颤颤微微稍立片刻,便撒开蹄子要走,走得东倒西歪,径直寻了母马腹下,竟也未倒,昂着头寻了**便开始啜奶,只觉得无限可爱。

长盈长吁了口气:“好家伙,刚出生便跪拜天地、四方、恩义,真是匹灵马!恭喜袭明师弟得了一匹良驹!还是匹公马!”

若冲也笑盈盈看着小马驹,道:“袭明师弟可给这小良驹起名字了吗!”

吾羲道:“小马的诞生,全是多亏了长盈、若冲两位师兄,流星这么长时间一来也是托二位师兄照顾,还请二位师兄赐名。”

若冲连连摆手,长生却道:“我倒是有个好名字,只是要留着给下一个我的小马的,不能给你。但我若想了一个别的名字给你,终归不如我的好,帮了你倒像欠了你的。所以,我是不会给你的马起名字的。”

吾羲无奈,忖道:“古之良马,总以颜色、形态配以骢骧骓骅骝骐骥等字,都以马之形、色名之,未有言马之性情。我看这小黑马看着机灵的很……有了,我就叫它就叫‘灵’!灵敏之灵,之。”

“灵?”若冲念了一遍:“好名字!”

长盈也念了一遍,点头道:“确实是好名字,只是不及我的好!”

吾羲道:“长盈师兄,你说你的好,倒是说出来评一评。你不说,我们哪里知道你的好呢?”

长盈摇了摇头:“我不说,我还没得马,你现下却已经有了马,我要是说,你倒是把名字给你的马用了,那可不行!你若想知道我这名字好不好,就赶紧让流星再生一匹小马来!”

吾羲和若冲笑了笑。吾羲道:“你是最懂马的,怎么让马生小马,你不是会么?我怎么让流星生小马?”

长盈道:“再过个半年,等我把流星完全调理好了,就可以再配种了,只是还得要那公马……”

吾羲道:“公马飒踏么……我也不知道它现在何处了。”吾羲一时又想起吾昊阳骑着飒踏飞奔远去的背影,心里又难过起来。“不知道还活着没有呢。”

长盈愣了道:“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没有那纯种公马,哪能有纯种小马驹?师弟你可是答应了要给我一匹小马驹!”

吾羲道:“我是答应你了,流星但凡生了第二匹小马,就是长盈师兄你的!”

长盈噎在当场,心道:自己当时直说第二匹小马是自己的,却未说明必须是纯种的。“不行,我是要纯种的!”

吾羲道:“如果必须得有纯种公马,才能有纯种小马,那估计是没有指望了,除非飒踏还能回来。”

长盈道:“那飒踏呢?”

吾羲道:“我也不知道。”

长盈已背过脸去,不想再同吾羲讲话。

吾羲见长盈瞪着灵,神色郁郁,心下一横,道:“师兄若是实在气不过,我便把灵舍了给你!”

长盈一喜,转而拉下脸来:“若是能有第二匹马,你我各自欢喜,如今只有这一匹,你舍了我,心里也要不痛快。我收了这匹小马驹,心里倒会觉得夺人所爱,反而觉着欠了你的。如此,这灵小马虽是良驹,我却是要不得!”

吾羲道:“总归我还有流星。”

“那可不一样,要说马,我家马场里多的是,但是打小养起来的良驹,那可不一样!就说流星,它若是半道被人拘了去,还是会忠于旧主,不亲新主的。”

吾羲点头,心里认同,飒踏和流星虽与自己亲近,但终究更听爹娘的号令。

长盈又道:“既然流星生不出第二匹纯种了,那你可答应我,你这灵可不要骟了,日后它成年了,从我家马场里找了纯种母马,再给我配纯种!不过就是多等几年时日罢了。”

吾羲点头:“如此也好。”

长盈这边又交代了一些小马驹的养育、母马产后修养的事宜。连大马小马都睡了,三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第47章 宗师夜授习武法

吾羲刚回到不善渊时,水临渊正坐在栈道边上,秋风中他散发跣足,也不见瑟缩之意,懒洋洋恣意坐在那里,手里端了一碟点心递过来:“和光新做的点心,你尝尝。”

吾羲便盘腿坐在他旁边,端过点心自己吃了起来。

“你的马怎么样了?”

吾羲嘴里点心糊成一团,含糊道:“生了匹小黑马,只有额心一点白,四蹄也是白的,可漂亮了!”

水临渊笑了笑:“你怎么就喜欢马呢?”

吾羲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我爹娘喜欢吗,所以我自小也喜欢马。我娘说,马是最懂人心的。人心真不真,假不假,马的眼睛一看就知道。”

水临渊打量着吾羲,他现在已经能坦然谈及故去父母了。“对于一个行走江湖的男人来说,马是最好的伴当。尤其在外奔波的人,马和骑主会建立最身后的信任和默契。所以有些江湖侠客,他们甚至可以随时换女人,却不愿意随时换马。”

吾羲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认真的看着水临渊:“师父,我长大了,也想做我爹那样的侠客,骑马浪荡江湖,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挺好的。”水临渊点头:“你爹十九岁独闯江湖,你如今才十一岁,尚有八年时间可以打磨。”

吾羲道:“我明明是十岁,怎么到你那里,就长了一岁?”

水临渊恍然,翻了个白眼:“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记岔了”

吾羲道:“我如今已经通过了初阶考核,还得了‘善’,你如今可以教我功夫了吧?”

水临渊道:“武学跟其他学问都是一样的,尤其是招式变化都是可以自学的,不一定非要有人教才能学的会。你能把道法学的那么好,自然也可自己学好功夫。”

吾羲一听水临渊又是推脱,顿时有些不满:“当初说学武得通过初阶考核。好,我就学道法,可你又不仔细教我,我自己赌气去学了。如今考核也过了,你却又说功夫自己可以学。你一再的拖延敷衍我,怎么有你这样的人?”

水临渊头大起来,他最是受不了咋咋呼呼的小孩子了。“我现在就是要教你如何学武,这些话,我只对你说一次,你爱听不听、爱信不信!”

吾羲愣了下,安静下来:“我听。”

水临渊继续道:“武功分内外,于外是身体及武器的招式之变化,于内是气力的强弱之存续。招式变化都是形于外的,只要使出来,都是能被看见的,因此招式变化都是可以观察学习到的,光眼看、记忆,这还不够,最重要的是刻苦练习,才能化为己用、熟练收放。所以外招,你需得记住三多:多看、多记、多练。外招你大可以跟别人学,也可以往寻知楼里寻武术书籍学习,种类繁多、浩瀚无穷,但想要成为高手,非得学习内功不可。

“内功是最强劲也最难修的,需要通达人体所有经脉,存蓄真气,并且达到自如让真气在各经脉中流窜收发,方能配合形外的招式,才能达到力扛千钧的效果。若内功大成,无招胜有招,便是连招式都不用要了。”

吾羲道:“你说的招式,我懂,我也学会一些三脚猫的把式呢。你说的内功,我爹也只教过一点,但也只是说如果被点了穴,如何用血脉之力冲开穴位。以防万一,脱身之用。”

水临渊这才明白,当初被点了穴,好好挂在树上的孩子,说不见就不见了。抬起手,递给吾羲看,然后单掌朝水面一送,水面立即暴起一丈远的两道水幕,那两道水幕相聚不过尺余宽,然后是哗啦啦一片落水声。

桃桃听见外面哗哗响,探出粉嘟嘟的脑袋:“发生什么事了?”

水临渊道:“我们在玩水,你也下来一起玩呗!”桃桃那边立即就咚咚跑过来,坐在边上。

水临渊又朝吾羲道:“方才那一掌,有排山倒海之势,便是出掌裹挟内力的缘故。”

吾羲也学着打出两掌,水波荡漾却一丝变化也无:“以前我见爹总是能隔空远击、就是踢人一脚也能踹很远,想来都是内力的缘故,可是爹也不教我。他很少当着我的面与人厮战,我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是自己偷学的呢,我爹不管我但是也不教我,整天只爱将一些大道理,爹要是好好教我功夫……”会怎样呢?娘不会被俘,然后爹娘就不会死?怎么可能呢?爹那么厉害的人都死得那样残,何况他?

水临渊沉默了片刻,道:“内功修习也并不容易。修习内功必须心智澄澈毫无杂念,还要懂得人体各大经脉,这样才能将真气引导向准确的经脉中,否则真气走岔,轻则伤身,重则走火入魔。所以,内功也不是能随随便便教的。也就是你如今熟知人体经纬脉络,我才敢教你如何学内功。”

“内功怎么学?”

“首先是冲脉,万事开头难,内功修行的第一部,冲脉最是艰难,很多修习内功的人都在这第一步半途而废。冲脉就是将身体的经脉上的各个穴位全部打通,如此真气才可以在经脉中流行。人体经脉都是互为表里:肺经与大肠经互为表里,胃经与脾经互为表里,心经与小肠经互为表里,膀胱经与肾经互为表里,心包经与三焦经互为表里,胆经与肝经互为表里。又有穴位八百余处,尤其是肝胆经的任脉穴二十四名、督脉穴二十八名,这五十二名穴位是内功紧要处。冲脉便是将肝胆二经上的五十二名穴位,一一冲破,方能畅通任、督二脉。”

吾羲听水临渊左一句互为表里、有一句互为表里,正晕乎时,听到最后一句,精神起来:“冲脉就是打开任督二脉,是吧?”

水临渊道:“可以这么说,但是如果你想要修炼最高深的武功,就要需要将十二经脉、八百名穴都全部打通。你开了肘穴,便可以运气到肘,开了掌穴,便能运气到拳头,乃至武器,而高手,则是能将内力发于指间,便可以以指凝气发力,如此便是无须任何兵刃,却能指尖发力如御干戈。”

吾羲愣了愣:“那我要怎么冲脉?”

“冲脉,需得静心沉气、心无旁骛,将全部心神凝聚穴位一点,竭力突破,待该穴畅通无阻时,便有微薄的真气流转其中,此时就可以引导这点真气去往下一个穴位突破,如此类推,直至任督经脉上的穴位全部突破,就算是冲脉成功,这时丹田气海已成,真气萦绕,人便会觉得通体舒泰,周身轻盈。到这一步,就可以更进一步通理其他经脉、名穴,往高手之流跻身了。”

“这么说,还是内功修习更重要?”

水临渊道:“内功修习艰难,非到高手之流,难见成效。外招勤加磨炼,易出成效,初期不妨内外同修,渐渐转向内修。”

吾羲点点头,眼里异常兴奋:“你头一次跟我讲这么多具体的东西。”

“那你就好好记着,今晚我和你说的这些话,可是你要以后学很多年的!”

吾羲有些懊恼:“早知道改拿纸笔记下来,时间久了忘了可怎么办?”

水临渊一指桃桃:“不记得了就问她,这丫头记性好的出奇,过目不忘,过耳能诵。”

桃桃点点头:“师兄,你若是忘记了,就找我,我再给你背一遍。”

吾羲又是安慰又是嫉妒,桃桃这种天分,实在是令人羡慕嫉妒恨。

“快看!有鱼!”桃桃指着湖面。

几点银光从水面跃出,粼粼一闪,陆续跌回水里,溅起阵阵水花,寒风泠泠拂过,水临渊的长发飘浮又落下,落了两个孩子一身。

三个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各自回去睡了。

吾羲却怎么也睡不着,盘坐在床上,想着任脉会**,一时想到刚生下来的灵,睡在草堆里够不够暖和,一时又想到外功招式该从那里学起,一时又想记不起来水临渊说的那些话了,明天让桃桃背诵了,自己得记下来。

凡此种种,吾羲闭眼想了近半个时辰,却一无所进,只听得体内心跳如雷,呼吸之间如同涛浪翻涌,窗外夜风吹过如同海啸倏忽来去,便换了督脉长强穴,又坐了半个时辰,做到后来又是雷鸣阵阵、波涛怒号、海啸盘桓。在一看,窗外遥夜沉沉,便泄了气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自从吾羲考核通过后,白日还是照常跟着同门上思无涯听学,下了学就往山下林子里去寻流星和灵,或是去寻知楼找一些武术书籍来练习招式。一晃下来又是三月过去,书里的招式也练习几十招,只是内功毫无寸进、

这一日天寒地冻,吾羲、桃桃这些没有内功护体的弟子,在思无涯上吹得清涕直流。刚下了学,众弟子便要匆匆下山去,长生忽然过来,架住吾羲的肩膀道:“袭明,今天校场有人比武,说是道宗弟子和天宗弟子生了口角,要在校场对擂,一决高下,你去看不去?”

吾羲道:“之前我在不善渊揍了你们,都被关禁闭,他们公然打架,不怕被责罚吗?”

长生拉了吾羲就往校场边上走,“这校场对擂呢,就是为了让弟子化解干戈的场地,所谓以‘以戈止戈’。道理讲不清楚时,不能以德服人,就以武服人,便有了这么个公开的所在,总比私下殴斗要好。”

吾羲道:“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长生笑道:“我都看了好些场了,只要听说有对擂,我十有**,都要去看的。只不过今日天冷,同伴都着急回去,一时间竟没了伴儿,所以来邀你。”

吾羲怪道:“你观擂为何非得寻个伴儿?”

长生笑得莫测:“袭明师兄,我这人吧,笨!所以看到师兄们对擂有精妙的招式,就想学习,但是还是得实操实练才行。所以,今日麻烦师兄帮忙练个手?”

吾羲心里顿时油然生敬:这哪里是笨呢?分明是聪明之极!从观战中学习招式,再找人演练,这么好的学习外招手段,我怎的竟没有想到!当下便答应,让桃桃先回去,二人一同前去观战了。

第48章 校场对擂争高下

吾羲、长生三人来到校场,只见一片开阔的平地,立有一面鼓。旁边垒砌一个三尺高的平台,平台之上画着阴阳图,周边围了十余人,似在翘首等待。

那台上两名弟子,一壮一瘦,分别立于阴阳二眼,互相对峙。及近,略壮实一些的那个竟是时常一起牧马的若冲,而略瘦的那个,吾羲也认识,是天宗一个师兄名唤长远的。

吾羲道:“他们为什么约战?若冲师兄一向和气,怎么会和人对擂呢?”

长生并不知道吾羲与若冲相熟,道:“具体我也不清楚,说是昨晚在山下发生了口角,说不明白,便约定来这里对擂了。不过看若冲师兄那么壮,只怕对招不敌长远师兄灵巧。”

吾羲没见过若冲使过功夫,也不知道他功夫深浅,一听倒是担忧起来。“他们会不会受伤?”

长生道:“擂台的规矩便是点到即止,如果对战中让伤了对方,不仅反倒要判定伤人者输,还要领罚的。”

吾羲放下心来,问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是同门,你若失手打赏了对方,只能说明两个原因,或是你心地不慈,或是你控力不精。”

这是擂台边上忽然鼓响三声,台上若冲、长远各自躬身行礼。礼刚行毕,长远遽然出掌,脚下生风,快如闪电,直朝若冲面门拍去。若冲膀大腰圆,身子硬朗,长生的劲掌就要欺上面门,若冲还状似痴惘。看的台下吾羲心里一急,刚要口呼:“当心!”却见若冲腰身一软,来个鹞子翻身,胯一扭肩一沉,仿佛没有骨头一般,瞬间双手地,同时抬脚踢向长远腹部,竟是防招末尽,攻势已出。

无锡和长生都不曾想,若冲体态壮硕,却如此灵巧柔弱无骨!

这边长远见对方已躲开攻击,而自己腹部受敌在即,便旋身侧让,又扫腿袭向若冲双手。

若冲忙腰上用力,整个人翻向空中,同时与长生对掌连过数招。长远见自己身处下位被压制,当时反向一个空翻,同时飞腿而上,登时将若冲的高空优势化解。

两人同时落在台上,手上拆招不断,腿上过招不迭,在台上兔起鹘落,纷争了许久,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忽然间若冲落定,拉住长远右臂,顺势一绕,臂膀朝长远胸膛一撞,长远顿时退了几步远才站定。

长远再要攻来,忽然鼓声响起,收定三声。

长远沮丧收手躬身行礼:“若冲师兄高明。”

那边若冲也回礼道:“长远师弟承让。”

吾羲这边看的正过瘾,道:“怎么说停就停了?”

长生道:“较量不得超过一盏茶的时长,起鼓出招,落鼓收招,这也是校场的规矩。免得打着打着逞凶斗狠。想不到竟是看走眼了,这若冲不仅没有因为体型庞大有失灵巧,反而在功夫、气度上都比长远师兄要好。”

吾羲道:“怎么说?”

“你看长远师兄,出招是处处咄咄逼人。而若冲师兄却每每都是化防守为攻势。再者,若冲师兄最后一招轻而易举便拿下赢面,可见先前的过招看似势均力敌,不过是故意谦让。最后一招定胜负,既不让长远师兄面上难看,也分了胜负。”

吾羲这才想明白,见台上二人都下来,吾羲忙过去打招呼:“若冲师兄,你真厉害!”

若冲摆了摆手,笑道:“都是长远师弟承让。”

那边长远道:“师兄既赢了,我以后便再也不动那马的心思了。”

若冲拱手谢过。吾羲疑道:“什么马?”

若冲道:“还不是你的灵,它到处撒欢儿乱跑,昨晚叫长远师弟给拘着了,恰被我看见,与他理论,他不服,才约了这一战。”

吾羲感激道:“谢谢师兄。”

若冲摆摆手道:“不谢,天冷,我也正好借此活动活动筋骨,暖和暖和。”

吾羲便问灵现在如何,两人说着说着便要走了,长生拉住他:“你去哪儿?说好了要陪我演练的!”

吾羲恍然,便和若冲道别。

长生问:“你怎么跟谁都熟?你们方才说的‘灵素’又是什么?”

“我的白马前段时间刚生了小马,我叫它‘灵’。”

“我说有时会见到山下,远远有一白一黑一大一小两匹马,那白马鞍配齐全,黑的四蹄踏雪,甚是机警,倒是好马。”长生见周围的人都散了,跨上擂台,站在太极阴眼中:“你上来,我们赶紧比划比划。”

吾羲当即上去:“怎么比划?”

“咱们先就学着那两位师兄的动作,走一遍,然后再换个位子再来一遍,如此练熟了之后,再用咱们自己的防守化解他们的攻招,用咱们自己的攻击攻克他们的防守。”

吾羲心想,这长生果然是个极聪明的人,这样一来,他既学了别人的,还产出了自己的。又想到若冲的招式总是攻守具备,道:“若冲师兄的招式攻守兼备,互相转化,只怕不好破。”

“所以咱们要重点研习若冲师兄的招式。”长生依样行了礼:“来吧!”

吾羲这边也依着长远的先后样式出招,吾羲的力量、速度、精准难以和长远相较,长生那边也难及若冲之灵便,只是吾羲又暗自心惊:半年前,长生还被自己摁在地上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如今半年之后,身手倒是比自己还精巧了!而且推掌出拳时,隐隐有绵续的后力。

“你、你功夫何时这么好了!”

“师兄承让了,还请师兄不要学着若冲师兄谦让,当尽全力才好!”

吾羲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上次被吾羲摁在地上打的鼻青脸肿,又摁在水里来回呛了几回,自己却毫无反击的余力,一时心中暗自引为奇耻大辱,便暗下决心要好好习武,日后定要超过吾羲,方能一解心中郁卒。故此群罗武籍,勤练武术,见人比武便去观战学习,竟然进步飞快。

此次拉了吾羲过来,既是天寒无人相陪,也是为了试试这半年来的成效。一试之下,心里便欢喜起来,这半年前还耀武扬威的小子,此时竟有些招架不敌!

吾羲见长生面有得意之色,心下又愧又急,想着自己还是背负血海深仇的,这半年多来毫无长进,反被曾经自己压着打的小子超了。于是当下回招的心思更乱了。

长生使完最后一招,将吾羲攘开,见吾羲神情颇是失落,更有一雪前耻的痛快,心中不免畅快。

吾羲脸色通红,转脸匆匆下山去了。回到水临渊,桃桃正在小厨房洗菜,水临渊一脸安然坐等吃喝。这人最近越发散漫,十天里倒有五天见不到他,问他也只说处理自己私事。吾羲立在他面前,面色沉沉:“何以为师?!”

一声斥责,把水临渊惊得一愣,笑了笑:“师者,言传身教,示之以正,授之以新。”

吾羲道:“言传身教,身教在哪里?说是叫我武功,你一招半式都没有教过我!连当初什么都不会的长生,现在都比我强了!”

水临渊道:“这世上多得是比你聪明、比你厉害的人,你只有嫉妒的份儿。”水临渊心想:比如吾昊阳。

吾羲道:“可我也是为了比别人厉害、比别人聪明才拜你为师的!你不教我功夫,我不是白叫你‘师父’了!”

“你!”水临渊站起来,瞪着吾羲,片刻之后,伸出一根食指,朝吾羲脑门狠狠一点,素袍一掸,大袖一挥,径直出门去了。

桃桃从小厨房端着饭菜出来:“师父,饭好了,你去哪里?”

“不吃了!气饱了!”

吾羲没想到自己来撒气,倒是把小心眼的水临渊气得一去不回。隔几日也仍不见水临渊回来,吾羲又暗暗地有些后悔、

这天下了学,去校场观战,吾羲看着台上的人左右出招上下翻飞,忽然想起那日诚明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山中之人皆可求教。

自从见了若冲、长生等人的功夫,再想此言,诚不欺也!一扭头便见长生也在旁边观摩,等众人散去,吾羲便凑过去,跟长生道:“长生,你再来观武,都叫上我吧!我给你当陪练。”

长生见吾羲忽然神一脸的谦逊,心下也是讶然。

“长生,你聪明,我给你当陪练,也能跟你学学,你是如何提升功夫的。”吾羲道:“长生,我真的很想学成很厉害的功夫,我父母被很厉害的仇人杀害了,我必须学成一等一的功夫,才能给我父母报仇!”

长生想吾羲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心里压着仇恨,也颇令人同情,静了静,道:“反正我之前那几个练手的,也不如你,咱们以后做个约,每逢单日,戌时一更,咱俩就到这里来连招式。”

吾羲点点头。“好!”

“以后咱俩就固定了,我不找别人,你也不找旁人,只是你可不能随便失约!”

两人又开始你来我往地比划起来,直至夜深,二人精疲力尽,躺在擂台上又累又喘。长生道:“从前跟他们练手,可没这么痛快!今天就到这儿吧,不然明天可得起不来了。”

此后吾羲和长生每每学了新的招式,便在夜间在擂台过招,直至力竭罢休。二人功夫到是进步飞快。只是有冲脉一事一直没有进展,让吾羲很是烦恼。

第49章 通二脉双杰争锋

这一日天降大雪,思无涯的琉璃瓦外面白羽纷飞。今日是观常徼讲课,她神色如常,口吐珠玑,似乎并不晓得下雪,有的弟子无心听讲,扭着头看外面风雪飘摇,她见着了也视若无睹。

吾羲也看了一会雪,因为那雪密密麻麻下的极大,但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曾经在塞北,他看过比这更大更密的雪。

瞥眼见那边长生闭着眼睛似在冥想,当下收了心神,也闭上眼。不一会儿便觉得,观常徼的话语入耳如罄鼓洪钟,周围众人呼吸如同林涛呼啸,风声绵绵不绝,落雪声簌簌不断……忽然众声同鸣,正觉难以承受时,所有声音乍然消失,耳畔万籁俱寂。

长强穴有些微热,渐渐地那处越来越热,直至有些灼痛时,似乎有“嘣”一声,那股灼热散开了,暖意在穴位周围流转。

穴位被冲开了!吾羲心里一喜,想不到听着讲学冥想,还能有意外惊喜。怪不得那些年长的弟子都喜欢听学冥想,果然是有大好处!

忙运着那点真气顺着督脉走,不多时,下一个穴位也冲开了,接下来的穴位,一个比一个好通,只觉得体内如同爆破了一个又一个装满热气的气泡,督脉上下暖意流淌,不出两个时辰,二十八穴俱通!只觉周身暖洋洋舒适无比。

正要开始冲任脉,忽然见地动山摇,吾羲睁开眼,却是桃桃在晃他的肩:“师兄,你睡的也太香了吧!你看,人都走完了!”

果然思无涯人只剩自己和桃桃了。雪也已经停了,落了厚厚白白的一层,装点的天地一色,无为山皑皑素雪遍裹银装。

二人便携手下山,吃了饭吾羲边往校场去,这日是单日,他和长生约定互练的。

吾羲早早来了,见校场白雪纯净,无人践行,一时不忍踩踏,想着若是等长生来了,二人比武以雪地为纸、招式为笔,不知能做出什么作品。

便立在校场等候,扫落一块石头上的雪,盘腿坐下,继续冲任脉。这时,学又纷纷扬扬落下,堆积在吾羲身上。这次冲脉却很顺利,那穴位如同挂在任脉上的炮仗,一个接一个的爆掉了,顿时暖流充盈胸腹,渐渐地沉在胸下,运之则顺着经脉流转,只觉周身无一处不舒畅,身心都飘飘然地浮着。

再睁眼,鼻尖寒风凛冽,雪光莹然,天上无星无月,也不是是什么时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覆了一层雪。

长生仍然没有来。

吾羲心里极其高兴,也没在乎多等一时半刻,想着或许长生是因为什么事情被耽搁了,再等等或许就来了。

正要闭上眼继续冲其他经脉,却听得有裂空之声,睁开眼,只见山上一先一后一白一灰飞来两个长袍大袖,在一片雪光的照映中凌空飞来,如同天外飞仙。

两人齐齐落在擂台上,互相对视。

吾羲意外,这两个人竟是要对擂吗?

“那后山究竟有什么?为何被列为禁地?”听声音,那灰影竟是诚明!

“你这样总是探索别人家的秘密,可是中庸阁的‘君子道’?”那白袍的竟是若朴。

吾羲见两人对话不似平时谦和,反而语气冷淡,如夹冰雪,想必是因为自己被落雪所掩,因此没有发现自己。又见两人都孤立傲视,莫非俩人真的是传说中,面和心不合?

诚明道:“中庸阁修‘君子道’,自然行得正坐得端,所以‘事无不可对人言’。”

若朴道:“虽如此,但也不必事事皆对人言吧?中庸阁警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况且高足不请自探,非礼也!”

诚明道:“后山夜间时有咆哮之声,怕不是扣押什么人物?如果真是光明磊落,如何会有禁地?若事有不公,中庸阁弟子自当仁义当先!”

若朴道:“戏台之外看戏的旁观者,总觉的戏台上的角儿都是傻瓜。”

吾羲第一次听若朴说话如此针锋相对,想来二人果然关系并不像表面的亲和。

诚明道:“所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但是局中人掌握选择的权利,旁观者没有。况且旁观者自以为是,未必清;当局者虽困囿其中,未必迷。”

诚明道:“如此说来,无为山确实有‘困’,为何不说出来,或许中庸阁也能略尽绵薄之力。”

“中庸阁?唯有中庸阁不会、也不能帮。”

“为何?”

若朴道:“你不必来套我话。总之后山,我是不会让你进的,你若是能打赢了我进去,那是你的本事。”

诚明道:“当初你和若素都是交换弟子,我和若素互换,你和普渡寺不闻交换。只是不闻突然被害,所以你就没去成。能作为交换弟子,想必你的功夫也是无为山弟子里顶尖的了。”

若朴道:“无为山弟子佼佼者众多,我倒是最平凡的。”

“过分的谦虚亦是骄矜。”诚明拳掌相抵:“某失礼求教了。”

诚明微微抬脚的瞬间,整个人忽的化为一道残影,却没有奔向若朴,却是在台上倏忽不定,台上处处留有诚明的残影,但积雪上却一个脚印也无,吾羲不知诚明是如何做到的。

“中庸阁的绝学‘跬步千踪’,名不虚传。”若朴挺然立地,也不去看那些残影,闭了眼睛。台上的众多残影一同袭向若朴,若朴却只伸出右臂,挡去一道残影,又疾出左掌拍向新扑上来的残影,左右掌、拳变化偏移之间,也成了模糊的残影。

吾羲没想到,招式快到一定程度,竟然是偷学不到的,因为连看都看不清!可见自己与高手之间还有山海般的差距。

若朴和诚明搏斗了约盏茶的功夫,周围的残影渐少了,逐渐化为一道残影,最终诚明踏步立定,额头的汗,腾腾冒着热汽,极其速捷的招数,都是异常耗费气力的,不能持久。那边若朴也有些气喘,收了招,定定看着诚明,面上一派清冷。

诚明伸手请道:“‘见朴抱素’的心法和师弟变化迅疾的拳掌,真是相得益彰。若朴师弟请赐教。”

若朴道:“是你要讨伐我,又不是我要讨伐你,我为何要出招?”

诚明一听,只好道:“那某再次得罪了!”诚明踏开步子,双掌敞开,霎时脚下碎雪飞旋,绕着诚明周身飞转竟有一人多高,顷刻间,连带着若朴面前也是雪屑纷飞。

“诚明师兄好内力!”刚说完那边诚明便鼓掌袭击来,若朴也依旧是不动,单掌迎上,两掌对抵,顿时台上飞雪迸射,整个擂台上都下起了蓬蓬大雪,将二人笼罩其中,只见那飞雪以二人为中心,来回飘摇飞旋。

一些雪沫落在吾羲的眼睫上,觉的大开眼界,这就是传说中的纯搏内力吗?吾羲看二人相斗的场景,又是惊讶又是敬佩又是歆羡。

这山间的局部飞雪纷扬了约半刻,两个人劈掌各退一步,站定。空中的飞雪顿时不在飞旋,簌簌落下,雪幕中,不仅诚明也是满头腾腾热气,连若朴也是一头热气,如同烟雾升腾。

但凡交手,首攻的一方若是没能制胜,就已经很不精彩,何况两次出招,都未得上风,诚明便再也不肯出第三招:“想来这第三招,我也是赢不了你的,比了也是徒费气力,自此我再不探寻后山密林之事便是。”

若朴点了点头,搭手行了礼。诚明回礼后,便走了几步,飞身一纵,踏空远去。若朴定在原处,见诚明已不见了踪影,才塌下脊背咳嗽了一声,往雪地上呕吐了一口,复又踢血将那吐出来的东西盖了。这才施施然扭过头来。

吾羲虽然看不清楚面容,但总觉得若朴是看向自己的,心里一提,他发现我了?是冲我来的吗?他会怎么说我?

正想着若朴却将脚下刚盖雪的地方,一脚踢开。然后飞身纵越,径直飞上山去了,似乎毫无察觉这里有一个人。

吾羲心里一松:原来他没发现我。正庆幸时,山上传来若朴的朗朗清越之声:“子时了,天冷,冻在学里容易生冻疮,早些回去休息。”

吾羲又是一愣:原来他发现我了啊……一时又一惊:已经子时了?长生怎的失约了?

次日,去思无涯听讲,环顾四周也不见长生,也不见长白,问了长生一起常玩的几个弟子,也是纷纷摇头,想是长生又做了什么偷荤吃酒的事情,只是直到下学也不见人影。问无为山守卫,却说昨日并无山中弟子下山,不由得奇怪。

又因昨日下了场雪,又担心流星、灵无处安身,便又要打发桃桃先回去。桃桃道:“师父自从上次被你气走,就一直每回来,我也不用赶着回去给师傅做饭,我想和师兄一起去看看小马。”

吾羲当下念叨了几句水临渊心眼小的如同针孔,便拉着桃桃一起去了。

找到流星和灵时,这娘儿俩正窝在一棵大松树下的甘草堆里。灵一见吾羲过来,便撒开四蹄奔了过来,不停地拱吾羲的手。

桃桃摸着灵的头,亲昵地蹭了蹭:“它好漂亮呀!我可以骑它吗?”

吾羲道:“这还是小马,身体还没长硬实,不敢骑……”打量了桃桃细条条一根的身体:“或许你可以试试?”

抱了桃桃骑在灵身上,灵先是走了两步,桃桃抱着灵的脖子咯咯直笑,灵踏着马蹄,似乎有些不安,接着连连翘蹄子。桃桃颠得惊叫连连,马脖子抱得更紧了。

吾羲刚要上前去安抚灵,谁知灵嘶鸣一声,着脖子飞奔而去!

第50章 闯禁地雾林千障

流星忽的站起来,看着灵跑走的方向,便要追上去。

吾羲扯住流星跨了上去顺着灵跑走的方向一路找过去,也不见踪影。毕竟灵体量小,有些地方一窜而过,而流星却要避让。喊了几声,无有应答。心想希夷那丫头怎么也不知道唤一声,莫不是跌掉了,摔昏了头?

这时一声脆生生的“师兄”,在后山的方向杳杳传来。

吾羲勒着马顺着声音找过去。后山岩壁耸立,结满青苔,到处攀附荆棘。下边便接着不善渊的湖,桃桃便坐在岩壁下的石头上揉腿,衣服破了几个口子。见吾羲寻过来,指了指附近的树林,灵在哪里悠哉啃着树皮,见了流星过来,撒开蹄子过来又要找奶吃,却被流星撅了一脚。

桃桃委屈道:“灵不愿意我骑它,把我颠翻在地上,掉下来时崴着脚了。”

吾羲蹲下脱了她鞋袜一看,桃桃的脚踝和脚面肿得老高,青红一片,抓了把雪轻轻揉开,桃桃忍着疼,小脸抽的皱巴巴的。吾羲手上就更轻一些:“咱俩真是难兄难弟,不是我马失前蹄,就是你落马崴脚。总归是我的错,不该让你骑还未驯服的小野马。”

揉了一会儿,桃桃的小脚被雪水浸得冰凉:“穿了鞋袜,咱们回去。”可是桃桃的脚肿的老高,再穿鞋袜却是穿不进去了,桃桃哀哀地叫疼。吾羲便提了鞋袜:“那就只能光着脚了。”

桃桃刚趴在吾羲背上,吾羲刚要起身,忽然山上“咚”的一声掉下个东西,将两人唬了一跳,定神一看,那掉下来的物事竟是个人!

吾羲将桃桃又放下,走过细看,这人穿了无为山的素袍,却遍布血迹,也不见身上何处有伤,去拉他肩头只觉手下冰凉,那人顺势翻了过来,竟是天宗弟子长白!见他脸色青白,一探,竟是气息全无,已然死的透透的了。

想着平时长白与众弟兄玩闹,嘻嘻哈哈,最是热情讨乖的一个人,大家都喜欢听他说长道短的说一些奇闻异事。如今却这么突然的死在眼前,吾羲眼里心里都是又痛又酸,难过的喘不过气。

桃桃探着头问吾羲情况。吾羲脸色发白,不知该如何应答,想了想还是擦了眼泪,红着眼道:“希夷,是长白师兄,死了。”

桃桃张着嘴愣了片刻:“他怎么会突然从山上掉下来死了?”

吾羲往山上望了望,重重叠叠的横柯逸枝,萧索疏斜。想起来不停被传言的后山密地:后山到底有什么?长远师兄为什么会从后山掉下来?当下跟桃桃道:“我爬上去看看!如果是有人行凶,凶手肯定还在上面。”

桃桃哭道:“凶手能杀了长白师兄,他不会杀你吗?”

“可是如果咱们现在去报讯,只怕凶手早就走了。”

吾羲心下一转:“你先骑了流星回不善渊跟涉川阁报讯,我在这里守着长白。”

桃桃这才同意了,抹着眼泪上马。

见马和人都远去了,吾羲便摩挲着山岩,攀住藤蔓爬了上去。他只是想着,长白身体那么凉,肯定是死了许久才掉下来。一定是有人暗中杀害了长白,毁尸灭迹却可巧被自己碰见了!即使自己斗不过,至少也要远远地看一眼凶手是谁,不然等凶手跑了,长白就死的不明不白了!

藤蔓中棘刺颇多,不一会儿手掌就被扎个遍,再加上受力,只觉得火辣辣的疼。往下看一眼,已经攀了几丈高,顿时晕高症上来,眼晕乏力险些脱手,当下便再不往下看,只往上爬。

冬涉川师徒三人匆匆赶到后山岩壁,却只见倒地上躺着的长远,过去细细看了一边,尸体冻得硬邦邦的。“不说袭明在这里守着吗,他哪里去了?”

和光同尘四下看了一圈。忽然和光指着岩壁新踩的苔绿:“师父你看!”

冬涉川顺着那些新鲜的痕迹望向去,眉头一锁:“不好!”

当下让和光、同尘把长远带回去,和光去照顾希夷,同尘速将此时密报掌门,并且不得伸张。冬涉川却当下使出轻功飞身而上,顺着那印记上去了。

吾羲趴上去之后,只觉得双臂酸痛,爬上来才发现上面是一片巨大的林子,到处是浓郁的烟雾,目之能见仅有两臂之距离,吾羲从未见过这么浓的雾,而且鼻尖还弥漫着略微刺鼻的凛冽气味。刚想捂口鼻,又想,有问题也早中招了。便探着步子往里走。

还没走几步,便听得一阵铃铛响,吓了一跳,又走了几步,又是一阵铃响,当下停在原地,仔细听别处的东西,却许久没有没有铃声。

吾羲又继续往里走,铃声又响起来。这铃声远近似乎没什么规律,却又似乎与自己动静有关:动则响,静则寂。吾羲心里紧张起来,如果这铃声是自己造成的,那这铃响无疑是在报讯,如果凶手在附近,他立即就能判定自己在哪儿。

远处又是一阵铃响,接着又是一阵铃响,却换了一个方向,接连又是几声铃响,各在不同方位,远近不同。吾羲一惊,想着自己该跑还是不动,四面八方都是铃声,自己仿佛被铃声包围了……

吾羲缩了缩身体,忽然后背抵上什么软乎的物事,登时跳开,却见是个人惊吼着打过来,吾羲胡乱接了几招,却发现这招式分外熟悉,近看却是长生,身上的袍子沾满了血。

“长生?怎么是你?”

长生也认出吾羲来,反问道:“怎么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吾羲正要解释,想起长远被人从山上扔下去,看着长生衣袍上的血迹,狐疑道:“长白师兄是怎么死的?”

长生忽然脸色煞白:“他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我……我……”长生神色躲闪,牙关锁着心里的真相。

“是你杀了长白师兄?”

“真的不是我!”长生几乎呼破喉咙:“是若朴杀了长白!”

“是若朴师兄!”

意外的消息让二人对视沉默。吾羲想起若朴温和谦恭的样子,他竟会下狠心杀人吗?又想起昨夜他和诚明对峙,言辞犀利,丝毫不让,与平时判若两人。

浓雾里传来脚步声,很轻,但是走的很稳,没有任何犹疑。

长生一脸惊惶推开吾羲:“咱俩分头跑!跑掉一个是一个!”

一时间,林中铃声四面八方地乱响。长生从听到那脚步声就仓惶逃走,像是在躲什么人。

当吾羲还在莫名其妙的的时候,长生这边就已经被人抓住了后领,他拼了命的挣扎却被来人一记手刃砍昏,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冬涉川将昏过去的长生扛在肩上,径自走了。

吾羲在林中茫然四探,浓雾遮眼不能辨方向,辛味刺鼻不能嗅味,铃声乱作不能听音色。

在这浓雾森林中,他俨然又瞎又聋又哑。

又一阵脚步声来,吾羲觉得自己的心跳太大声了。

若朴仿佛是从浓雾中化出来的,依旧姿态翩然,只是素袍子上沾了脏污的血迹,已然干涸发黑了,脸色也有些虚弱和疲惫。

是若朴杀了长白!

吾羲想起自己质问长生时,长生指认的话。顿时觉得眼前的若朴不再是平时亲和谦恭的师兄了,而是长着若朴的样子的邪魔。

眼前,若朴看着吾羲,眉头一皱。

吾羲捕捉了这微妙的表情,他平时极少有这种不悦的表情,无欲无求几乎成仙的样子才是他的常态。

“你怎么进来的?”

吾羲却问:“若朴师兄衣裳为何有血?”

“受了点伤。”若朴又问:“一个个的怎么都不听话?非往后山里来……”

吾羲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谦和的若朴、言辞犀利的若朴、独来独往、经常来往后山、衣袍带血……

若朴点点头:“你把长白弄哪里去了?”

吾羲忽然探向若朴身后:“师兄,你后面好像有人……”

若朴猛然回头,身后却只有茫茫大雾,等若朴回头看时,面前空无一人,周围四面八方的铃声乱响。若朴的眉毛拧巴起来,眼里燃起愤怒的火焰。

长生被带回玄通阁,醒来看见端正恭谨的隶体四字:“天地无为”。

“当时雾大,没细看,抓着了个孩子便以为是袭明,想不到长生也在那里。”冬涉川叹了口气:“我再去寻。”

“不必,我亲自去‘寒烟林’。突然间,千障八卦寒烟林里这么热闹了,你和同尘先回去,长白的事……暂时不要对外说。”

长生听到长白,脸色一白,拉住妙玄通:“掌门,您赶紧去救袭明师兄!要赶在若朴前面!”

妙玄通还是理着他只有寸把长的胡子:“你在八卦寒烟林里看到了什么?”

“若朴杀了人!长白师兄就是他杀的!”

冬涉川和同尘闻言俱是一惊。

房里一片死寂,一时无人说话。

妙玄通双目炯然看着长生:“你亲眼看见他杀人了?”

那眼神尖锐而逼迫,长生的额角滴下汗来:“我……我看见了!若朴背着长白师兄的身体慌慌张张从大雾里跑出来!他把长白放在地上,还打了长白一掌!这时候,林子里铃铛乱响,还有哨声,若朴似乎很紧张,当时就跑走了。”

“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长生愕然。

妙玄通继续问:“你看到刚才那些画面时,在哪里?林子里那么大的雾,你怎么看见这一切的?”

长生道:“我在树上,我困在林子里总也走不出,就想爬上树能不能看清楚一点,若朴匆忙之间没有注意到我。”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注意到你?”

长生愕然:“师父,若朴杀了人了!你为何却问这些?”

“那我就问问你,为何去后山密林,你难道不知道那是禁地?”

纠错责小,生死事大。

“我昨晚约了吾羲在校场练武,但是吾羲失约了,我便回去了。刚回寝楼,却见长白师兄畏畏缩缩往外溜,我以为他是去偷菜,想过去吓唬吓唬他,谁知道他却往后山去了。我便跟了过去问他。长白跟我说,听见后山有猛兽怒吼,若朴去了后山,担心他有危险。我也很好奇,便跟他一起进去了……可是林子很黑,我和长白,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林子里很黑,你是如何看见若朴背着长白的?”

“我确实看不清……只是一团黑影,可是若朴走之前,说了一句话,我听出了他的声音!地上的是长白,是我下去之后才发现的。”

“若朴说了什么?”

“他说‘不好……等我回来!’”

妙玄通眯了眯眼:“密林入口有机关,有人靠近就会有警报,没有人出来拦你们?”

“没有……”

第51章 浓雾迷途遇怪人

吾羲在密林中慌乱逃窜,耳朵里铃铛乱响,眼前大雾弥漫,他不知道何时若朴会突然出现,甚至担心,下一刻就会迎头撞上。

正这么想,眼前一个身影逐渐清晰,却不是若朴的样子。

恶鬼?这是吾羲对那身影的第一印象。

那人渐渐走到吾羲面前,一张脸甚是可怖,仿佛五官化在了脸上,眼睛高低不一、鼻子是塌的,嘴是歪的,脸耳朵都是残缺的。

整张脸还散布着着深浅不一、形状各异的坑洼,但从高大的体型和穿着上来看,这应该是个人。

但他的衣服破旧却很整齐,满头花白的头发,十分蓬乱,面色通红,气如牛喘,一双眼睛充斥着血色。

他猛然见了吾羲,忽然直勾勾盯着他,喘气声慢下来,歪着头,仿佛是在思索。突然那人嘴角一勾,露出一个令人惊悚的笑容。

然后吾羲就被这人攫住了,箍在怀里,这人双臂硬如钢铁,吾羲毫无反抗之力,只余下腿还是自由的,但是又因为受了伤,一丝力气也提不上,只觉得这人周身都是硬邦邦如铁块。

“放开我!”

忽然吾羲脚下踢上了一团软软的物事,那人脸色一变,抽了抽,天下男人最难以忍受的身体发肤之痛,大概莫过于此了,手上的钳制便松开了。

吾羲趁机拔腿就跑,那怪人见吾羲逃走,也不上疼,追了上来,嘴上嗷嗷乱叫。

这怪人身体高大,行动却身手矫健,迅疾猛烈,雄鹰猎兔般,又将吾羲擒在手里,另一只大手冲着他高高扬起。

吾羲惊呼一声闭上眼准备受死,哪知那只手轻轻落下,只在他屁股上轻轻一拍。

不痛不痒。

那怪人冲吾羲,龇牙嘻嘻直笑,揉了揉他的脑袋。

吾羲有些奇怪,这人似乎在根他逗乐?顿时觉得这怪人好像没有那么可怕了。

“你能不能放我走?”

走?怪人想了想摇摇头,反而将吾羲紧紧箍在怀里。嘴里嘟嘟囔囔,含糊不清,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吾羲被勒的骨肉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张嘴往那怪人大手上就是一口,皮真厚,但用用力气,终究是咬破了,嘴里有血腥。

那怪人像是被虫子叮咬了一般甩甩手,血落了下来,砸在那人鼻尖,红殷殷的一滴血。那人顿时癫狂起来,将吾羲扔在地上,一掌拍在吾羲背心。

吾羲只觉一阵剧痛,五脏震颤,几乎呕吐,一股极大的力气冲入经脉,痛达百骸,呛了一口血,那怪人看到吾羲呛血,似乎更疯了,又要一掌拍过来。

本以为这回必死无疑了,一道白影闪过,吾羲眼前,这衣角上几点干涸的血迹,也随着素袍荡了荡。往上看,是挺直紧绷的脊背,双臂并不强健,交叉于顶,堪堪架住那要落下来的大掌。

“住手!”

吾羲从未听过若朴说话这样严厉冰冷,仿佛裹着冰渣利刃。

此时的若朴,不仅语气冰冷,眼神也同样很冷。

那怪人被若朴的阻拦激怒,益发狂暴起来,握拳头袭来,似有千钧之力。

若朴撇开身体避让,那怪人的拳头便连续追上来,若朴将那怪人引到远一些的地方。

那怪人果然是天生的怪力,若朴躲过了怪人连续不断的攻击,铁拳劲掌打在树上,树干应声碎裂,一时,林中的树木东倒西歪的砸下来。

两个人在这东倒西歪的树枝的间隙里攻击流窜。

片刻之后,那怪人疯劲下去了一些,眼里越来越有好武的兴奋,若朴累了,道:“你若继续这么疯,我以后就再也不来了!你就饿死在这里吧!”

吾羲昏昏沉沉想起若朴每每提了食盒,往后山走,原来是给这怪人送餐。忽然想起来,自己应该趁着二人交战逃走的,只是浑身都在疼,连手指尖都在疼,一动就是千经百骨都在痉挛。

那怪人听了这话,顿时手掌,立在原地,看了看若朴,垂丧着脑袋,仿佛认错的孩子。

若朴见怪人老实下来,便寻过来扶起吾羲。“你怎么样了?”

吾羲看着若朴,至少他脸上的担忧很是真切。他既然从怪人手下救了自己,应该也不会杀害自己。“浑身都疼,动不了……”

若朴将吾羲抱起来,他身上的血腥味很重,那怪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若朴身后,吾羲只能堪堪看到雾里那一团模糊的形状,如同魅影。

“你把长白弄哪里去了?我找了他一整夜……”

吾羲有些不解。

若朴将吾羲带到了一间茅草屋,四下里点了灯,那灯的火焰是紫色的,也堪堪之照亮了茅草屋里的景象:除了一张大床,再也没有别的。

吾羲被放在那张床上,摆成盘腿坐莲的样式。若朴盘坐在吾羲身后,一掌抵住他的背心,一掌并指顺着他的经脉游走。

那怪人立在屋子中央,怯怯地看着床上的二人。这怪人忽然间如此畏惧若朴,令吾羲十分稀罕。

一股暖流从背心流入,顺着周身大脉流淌,渐渐流入四肢、再渐进手足,进而是十指与十趾。令人痉挛的痛,忽然就没那么痛了。

“长白在哪里?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得赶紧疗伤,晚了,会伤及性命。”

想到长白青灰惨白的面孔,吾羲眼里一酸,流下泪来:“长白死了,掉在后山下,摔的‘噗通’一声……”

若朴一愣,脑子里似乎有什么“噌”的一声爆响。“长白……死了?”

吾羲也是一愣,若朴这般情状,竟是不知道长白已经死了,那长生为何说是若朴杀了长白?

吾羲哭起来:“师兄……长白怎么死的?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从山上掉下来了?”

若朴双目泛红,将吾羲一推:“你们为什么要进后山寒烟林?就那么好奇嘛?!你为什么不原地看好他,等我回来?!”

吾羲听不懂,一脸茫然。

若朴忽然跳下床对着那怪人拳打脚踢。

怪人也不还手,抱着头缩着身体,任若朴一个劲又踢又打。

若朴打累了,红着眼,仰面向上,眼里水光盈动。

吾羲忽然想,他这样,是不是为了不让眼泪留下来?心里更加难受了,顿时涕泗满脸,忽然鼻孔里鼓出一个泡泡,又破了,糊了一嘴鼻涕。

那怪热从指缝里看到吾羲吹了个鼻涕泡,哈哈笑起来。又招来若朴一顿毒打,打的那怪人嘴里连连嘟囔着:“错,错,错……”

若朴愣了愣,停下手,失魂落魄一般躺在床上,闭眼不动。

过了许久,若朴都没有再动,吾羲试了试,他睡着了。

吾羲想起娘亲曾说:睡觉是最好的疗伤,无论是心伤还是体伤。

第52章 雾林轮战脱困境

那怪人见若朴睡去,便朝床边靠近,似乎想要撩拨吾羲。吾羲往后躲了躲,见那怪人还往前欺,登时就是一脚,踢在他脸上。怪人吃了一脚,嘴一撇竟露出个委屈的表情,背身坐在床沿下,不再理睬吾羲。

他还倒生气了!

吾羲此时也是又累又困,却偏偏又睡不着。

然而不足半个时辰,若朴就醒了,咳嗽了几声,嘴角洇出血迹,拍了拍吾羲:“我们走!”

怪人闻声而动。

若朴喝道:“你给老实我呆在这里!”

怪人缩了缩,又看一眼吾羲,还是要跟上来。若朴打了他一巴掌,他也不躲开。

“你这疯子!”若朴又气又无奈,背了吾羲要走。

怪人伸手攫住吾羲的双足,不让若朴离开。“疯……”

“你以后还想不想吃饭了?信不信我以后不管你了!”

怪人愣了一瞬,没有松手,反而将吾羲双足捏得更紧了。

吾羲旧的两只脚都被那怪人捏变形了:“放开我!你这怪人!”

若朴见那怪人不松手,便抓紧吾羲双臂,腾出一只手反向出击。那怪人便也腾出一只手来过招,一时间将吾羲的身子折腾的上下翻飞,各种形状接连变幻。

正当若朴、怪人各不相让,吾羲觉得自己要被两人拆解分尸时,屋外白影窜入,一道浮尘甩过来,缠上那怪人的手腕扯开。若朴立即背着吾羲躲到来人身后。

妙玄通手上的浮尘还在与怪人胶着:“你们先走!”

若朴便背着吾羲匆匆出了茅屋。怪人见两人出去了,眼前这花胡子又拦着自己,顿时急了,双掌握拳,拂尘根根断裂飞散。

妙玄通稳住步子,手上的只剩一把秃毛的木手柄,丢了手柄,双掌运气,霎时间,宽袍大袖无风自动,须发纷飞。

若朴刚出了茅屋没走几步,身后传来轰然巨响,像是坍塌的声音。若木顿了顿步子,那浓雾中传来哗啦的声响,似乎什么破体而出。

“师父!”若朴又转身回去,只见茅屋坍塌,只一根椽木挂了一盏灯光幽绿的灯,还孤伶仃伶立着。

那团幽幽的绿色微光,透过了浓雾,竟可见方丈内的景象。

妙玄通和那怪人,在那灯下的一片狼藉中,打得乱草蓬飞。

妙玄通的招式精妙而迅捷,倏忽间出现在那怪人身后,劲掌奇袭;又忽然出现在那人右侧,曲肘猛击;一眨眼又出现在他左侧,斜切手刃;再定睛一看他又出现在对方面前,虎拳攻心。

妙玄通的招式,虽然快且变化多,但都被那怪人接连拆解。

那怪人也没有很巧妙的招式变化,来回之间,只是拳和掌。

妙玄通连续猛攻,间不容发,他心知自己的攻击决不能慢,更不能停。因为一旦慢下来,就等于给了对方反攻的机会。

那怪人被妙玄通眼花缭乱的攻招大的心烦气躁,一通暴喝,力气运双拳,连他脚下的断木残板也在微微颤动。

若朴惊道:“师父,快退!”

与此同时,那怪人原地飞旋,脚下的残木废料“哗”的荡开。妙玄通在若朴惊呼之前便已经收招欲退,但似乎已经迟了。

那怪然的拳头又快又猛,即使能躲开他的招,却避不开他攻击的势。

此时妙玄通已经退离三步之外,但那怪人追了一步,又打了一拳,虽然这一拳因为一尺之遥并未打实,但妙玄通只觉胸口翻腾震荡,身体如同寒风扫荡的落叶一样,飘出丈外远。

雾霭中,出来咔咔的断裂声,妙玄通连连撞断了三棵碗口粗的树干,才止住退势,又哇的一声,扶着旁边的树呕了一地的血。

那怪人追击而至,见了妙玄通追击而至,登时双眼通红,咆哮一声,发出野兽一般的怒吼,震彻山林。

妙玄通还气息还未平稳,便见那人赤红遮眼,双手如爪,手背,臂肘经脉爆出,竟是行气运力的架势,瞬间身体如飞鹰般过来。妙玄通心里一惊,连忙脚下借力腾空,翻身跃上树梢。

那人便一掌拍断妙玄通脚下的树,“喀啦”一声,寒树主干断裂飞出,树梢倾盖而下。妙玄通忙提气往旁边飞跃。

那人见树梢砸落,竟也不躲,脚下一蹬,直接迎着枝杈穿过,飞入空中,朝着妙玄通当头劈下!

妙玄通借着身法迅捷,在横柯之间翻越穿梭。

那人追击时,接连被斜出的枝桠抽了眼睛打了脸,一通暴怒。双掌汇合击出,眼前的枝桠纷纷断落。

正在朝前飞跃的妙玄通,忽闻后背劲风烈烈,扭头一看,竟是那人劲掌追击而至!胸腔又是一阵乾坤错位的震荡,整个人如孤雁断翅,直直坠了下去。

妙玄通砸在地上时,若朴循声赶来,那人捏了拳还要追击。

“师父!”若朴忙扔下吾羲,将吾羲摔得“哎呦”一声也不管,飞身将妙玄通护住。

若被那人一拳打实,这身体不破个窟窿,也要肝胆俱碎,忙将若朴推开,自己生受。

正想着自己已经连受两掌,这一拳不死也去半条命。谁知一道飞影掠过,竟直接落在那人身后,攫住了那怪人的腿脚。

怪人的攻势立时慢了,若朴见状忙带着妙玄通旋身翻滚,堪堪躲过这一拳。

那怪人扑空,一拳夯在地上,顿时烂叶泥土飞溅,落出个一尺见方的坑来。

怪人怒滔滔往身后看,却是个惊矍清瘦的老者,一身素袍,白须盈尺。

妙玄通见老者先是一惊,又是一喜:“师叔!”

那老者瞥了妙玄通一眼:“你一直忙于门中教务,这功夫眼看着连若朴都比不上了。”

吾羲趴在地上,这声音倒是耳熟!

“弟子羞愧。”

那怪人却不关心两人的闲话,只一脚蹬开那清瘦老者的束缚,转而将胸中的恨闷之气转向老者。双拳集结千钧之力,袭像那清瘦老者。

清瘦老者脚下一滑,整个身体平直倒下,几乎贴着地面。那怪人又重新补拳,清瘦老者倏的身体一闪,整个人直接从上倒下紧紧贴着那怪人。

倒把怪人一惊,连忙后腿一步,又要打。

清瘦老者两脚一分,整个身体又是平直一倒,两脚仿佛黏在地上,身体贴着地面一滑而过,人又紧贴着那怪人的后背。

那怪人忙躲开,又气势汹汹打过来。那老者只是如同不倒翁一般,围着那怪人迅速地贴来粘去。“师第,我这一招‘狗皮膏药’对付你,永远管用。”

周围的浓雾变得稀薄了些。这时,若朴才得空又将吾羲寻回来。吾羲看着雾气中纠缠一起的模糊影子,问道:“那是谁?”

“那是蚍蜉师叔祖。”

正说着,那雾气中传来怪人焦躁的吼声。

只因蚍蜉速度极快,又总是紧贴着他,使得他无法出招。出招有力需趁势,蚍蜉总紧贴着他,让他没有距离蓄势,让他暴怒不已,气得真气翻涌。当即踏开双足,气冲丹田,地上的烂草枯叶飞旋而起。

真气刮擦如同利刃切肤,蚍蜉瞬间便觉得再也无法近身,忙收了力气,纵身跃向树梢,那怪人也追随而上。

内力交战的声音往空中盘旋,到处是枝桠断裂、掉落的声音。周围的浓雾忽然荡了起来,变得忽浓忽淡,像是晕染的淡墨一般。

雾浓的时候,近在咫尺难以辨物,雾薄的时候,若朴看见妙玄通与那怪人在林子里飞奔交战。

若朴和吾羲仰着头,目光随着头顶的声音在浓雾中逡巡。

妙玄通怒道:“看什么?还不走!”

“那师父你……”

“你们先走,我稍后便到!”

若朴这才背着吾羲迅速离去。

第53章 明真相死别生离

吾羲分明看到妙玄通与那怪人交战,并不占优,甚至十分吃力。但是那怪人却似乎十分畏惧若朴,难道若朴竟比掌门还厉害?

两个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

若朴忽然道:“他很喜欢你。”

他?吾羲想了想:“谁?”

“方才寒烟林里,不让你走的那个人。”

吾羲道:“师兄,林子里的那个怪人?师兄,那怪人是什么人,他很厉害。”

若朴道:“那是鲲鹏师叔祖。”

“鲲鹏?”吾羲讶然:“师叔祖鲲鹏?”

“嗯。”

“他疯了吗?”

“嗯。”

“他好像很怕你?为什么?”

若朴眼神哀伤,但吾羲看不见:“大概人自知犯了错,气势上就会虚人一等。”

“他犯了什么错?把他幽禁在后山,是为了惩罚他吗?”

“不是。是为了保护他。”

“保护?”

吾羲还想再问他犯了什么错,两个人已经出了雾障,又进了后山密林的甬道。

玄通阁里,冬涉川、任东西、观常徼都定定立在中间,一个看着“天地无为”四个字,一个瞳孔扩散像是在发呆,另一个人在盯着长生。

长生看着这三个人如同人偶,立在三人前面旁边,心里如热锅烹油。

若朴背了吾羲匆匆进来,将他放在地上。这时,发呆的三位宗主才动身围过来。

长生见吾羲躺在地上,浑身颤抖,朝若朴指指点点:“你杀了长白,你还杀了袭明!”

“我没死。”吾羲道:“我浑身都疼,使不了劲。”

若朴皱眉,瞥了一眼长生,怪道:“你方才说什么?”

长生认定若朴杀人,便觉得他瞥过来的眼神,都带着威胁和杀机,忙躲到任东西身后去。“师父、师叔都在,你还能放肆?”

冬涉川检查了吾羲的身体,打断了若朴对长生的追问:“袭明怎么回事?”

“他被鲲鹏叔祖打了一掌。”

冬涉川道:“不知道他是走运还是倒霉,周身微细经脉都被震伤,所幸,任、督二脉已通,还未伤着。”

“师父,你快把若朴抓起来,给长白师兄偿命!”长生站在任东西身后,义愤填膺。

任东西也是一脸哀戚,道:“长白是怎么回事?”

若朴顿了顿:“长白,真的死了?”

任东西严肃地点头。

“我……我……”若朴唇线绷直,说不下去了,坐在地上,捂着眼睛不说话。

这时妙玄通匆匆进来,神色有些狼狈,嘴角有未擦尽的血。

“师兄,你怎么了?”冬涉川、观常徼、任东西忙围了上去。

妙玄通摆了摆手:“受了内伤,不必担心。”

妙玄通看了一眼地上颓丧的若朴,他浑身似乎都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若朴,长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朴这才道:“昨夜,鲲鹏师叔突然癫狂,这时密林密林处有警报声,我便要赶往密林,却被袭击了,他一直缠着我斗,我走不开。后来林子里铃铛乱响,鲲鹏顿时癫狂起来,我只能躲避。我还在分身法术时,长白就闯过来了,鲲鹏师叔祖疯癫之下朝长白胸口打一掌。”

“你和长白身上的血是哪里来的?”

“师叔祖打长白之后,又接连出了两拳,被我挡下了,但是受了内伤,吐了很多血。”

长生心里的气愤渐渐平息下来。

“长白当时就死了?”

“没有,但是伤的很重,必须要赶紧守住心脉。”若朴悲伤道:“当时我们的位置,正好处在八卦阵的阵眼中,我借助八卦易位摆脱了师叔祖。”

“那为什么长白还是死了,你没有给他输真气护住心脉?”

若朴的神色更哀戚了,似乎还带有愧疚。

“我刚给长白灌了一点真气护住心脉,警哨又响了……”

“这回又是谁?”妙玄通气得胡子乱颤。

“诚明。”

宗主师兄弟四人互递眼色。

若朴继续道:“诚明说后山常闻凄号之声,恐有不义之事,非要闯入后山……道理说不通,我只好让他跟我去擂台,和他纠缠了近一个时辰。”

妙玄通皱眉道:“你受了伤,还跟诚明对擂?”

若朴十分后悔:“如果我不跟诚明争一时义气,或许师弟就不会死……”

冬涉川道:“按照你说的,长白应该留在山上,为何会掉在山下?”

若朴指着吾羲道:“这就要问他了,我昨夜走之前,知道树上有个小孩,便交代他等我回来,结果我回来,哪里都找不到们!”

“是我……”长生惨白:“昨夜若朴师兄走了之后,下去探了探人还有些微弱的气息。就背起来到处躲,可是兜兜转转总也走不出去,便停在一处休息,然后他就渐渐的没了气息,身子也越来越冰冷,天亮了,才看清楚,那是长白师兄!我伤心之后,托着长白冷冰冰的身体,在迷雾里找出路,不想滑了一跤,我攀住了一棵树,没有滑下去,可是长白就滑下去了,我就找不到他了……”

长生红了眼眶,头低了下去,想不到竟是自己一时错误举动,害了还有一线生机的长白!

若朴茫然:“昨夜在树上的人是你?那袭明又是怎么回事?”

吾羲道:“我是今天找马和希夷,绕去了后山山脚,长白忽然就掉下来了!”

若朴塌下肩膀,有些失神:“长白现在哪里?”

冬涉川道:“在涉川阁。”

若朴看着妙玄通:“师父,那这一次,怎么办?”

妙玄通目光闪了闪,略有愧色:“后山之事,不得外传。长白私闯后山,失足坠亡。”

若朴冷笑一声,几乎是嘲弄。

吾羲不顾疼痛,从地上弹起来:“明明是鲲鹏师叔祖发疯杀人,为何说是失足坠亡?”

长生也不解,站出来问:“掌门师叔这是要维护鲲鹏师叔组吗?”

妙玄通道:“后山密林是禁地,未经许可,一概不得入内,密林前的碑文写的清楚,擅自闯入者,后果自负!”

长生不服:“都说冤有头债有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莫非鲲鹏位尊人贵,就杀人不用偿命吗!”

妙玄通冷冷道:“若说偿命……长白之死,你也难逃其责!”

长生气红了眼:“我这就给长白抵命去!”两腿一蹬,匆匆跑了出去。

“真不让人省心!”任东西一抹脸,叹了口气追了出去。

妙玄通让冬涉川去将长白打点好,让观常徼去准备安葬费,通知长白的家人。

冬涉川正要将吾羲抱起时,听到若朴问:“又是失足坠亡……师父,后山如果没有鲲鹏,他们都不会死的。”

冬涉川已经扛着自己出了门,吾羲在也看不见屋里的情形,只听得屋内一声长叹:“若朴啊……”

吾羲因为手上,手指胳膊,一动就疼,在临渊阁里躺着养伤,但只要一想到长白的死,心里就止不住的难过。

吾羲养伤,桃桃就在边上画画陪着他。桃桃平时无事可做时,喜欢看图画书,渐渐的就喜欢上丹青绘影,闲来无事就自己写写画画,也该是有天分,如今手上的丹青功夫已是应物象形了。

“希夷,你能不能画一张长白?”

桃桃道:“画是能画,只是我听爷爷说过,画能缚魂,死去的人,肖像不该再画,既让死者不能超生,也让生者不能安生。”

吾羲失望地应声,如果画真的能缚魂,他倒是想把长白的魂魄拘回来。

“师兄,要不,我画了长白师兄,然后,咱们在他头七那天烧了,也算是他走冥道上,我们送一送?”

“这个好!”

桃桃重新铺了纸,瓷碟里挑了几种颜色搁在一边,勾线:“听说,长白的家人来了,扶着无为山送的金丝楠木棺,一路哭下山;很多人都在议论后山,有人说那里有猛兽,也有人说那里有妖邪;若朴师兄许多天不去思无涯听讲了,有人传说他闭关去了……”

一番话,让吾羲的心里更难受了。絮叨了许久,桃桃那边终于画完了,拿过来给吾羲看。

虎头虎脑、稚气未脱的孩子,眼睛很亮,灵巧中又有着藏不住的憨态。

吾羲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长白,他一脸严肃摆出那个白鹤亮翅的动作,那是他的招牌动作,与人但有不合,便是白鹤亮翅摆出来:“找打吗?”

其实他一点武功也不会,初阶考核三次了都没过。

长白头七那天,吾羲刚好能下地活动了。吾羲和桃桃在栈道的桥上,搁了火盆,郑重的烧了那幅画。

画上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立即被火焰吞噬,粉黛丹青立即成了灰色残影,破碎散裂,飞扬到空中。

吾羲道:“一路走好!”

桃桃也跟着喊道:“一路走好”

“你们怎么知道我要走?”

两个人回头一看,却是长生,穿了一身深蓝色绸缎外袍,锦绣镶边,头戴金冠,脚踩黑靴,俨然是贵族小公子,只是额头一片淤青。身后跟了两名仆人服色的壮丁,身上都背着巨大的包袱。

吾羲愣道:“长生……你这是做什么?”

长生走过来道:“我已经销了徒籍,从此以后,再也不是无为山的弟子了!”

“为什么!”吾羲和桃桃都是一脸意外。

“我这个人,虽然任性,可毕竟是世代书香门第,文人气节还有有一些的。我本以为无为山修的是入世之道,却不衷于蝇营狗苟。但这次长白的死,掌门的做法,让我觉得如同吞了苍蝇一般难受,反正这里,我是待不下去了。我是来跟你们辞行的。”

吾羲更加意外,平时长生这个人嘻嘻哈哈,没什么正经样子,却在这种事情面前,出奇的正经。

“我爷爷常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世间大多数的事情都不必较真,唯有生死必得一争,若有比生死更要紧者,唯有大义。长白师兄如今死了,我却不得不将实情堵在肠子里,乃是不义。我不想再留在无为山,时时刻刻想着自己是个无义之人。”

吾羲道:“照你这么说,我也是不义的人……”

第54章 一代传奇今嗟叹

“你和长白交情不及我和他深厚,你不懂我心里有多难受,尤其还有一部分是我的责任……”长生红了眼眶:“可是又不能向那后山里的人追责。”

三个人各有所想,一时都沉默起来。

桃桃问道:“长生师兄,你头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

“那日我说要给长白师兄抵命,跑出去看到一根极粗的柱子,便撞了上去,谁知用力不够,没死成,到把自己撞个头昏眼花。”

“你这淤青现在还这么明显,足见你当时真是不要命了!”桃桃想想就有些心疼:“这命是怎么能抵得了的?你死了,长白师兄也不会活过来!照我说,要是真杀了人,不该抵命,该好好活着,并且因为害人性命这事,痛苦的活着!死了一了百了,也太轻省痛快了!”

长生笑道:“希夷这话,倒跟我师父……任宗主的话,颇为相似。”

吾羲却高兴不起来,他心里不愿意长生走,但长生是一个干脆的人,而且自己很有主意,少有人能影响他。“你走了,就没有人陪我练武了……”

“无为山这么多人,哪个都能陪你练。”长生叹了口气:“以后,再没有无为山的长生,只有帝京的陆放。你若是去了帝京,可一定要到慧文公府来找我,我请你喝最新鲜的‘翰林春’!”

长生走了,从栈道走到不善渊的大门,头也没回。

没想到这天烧画时说的一句话,送走了长白,也送走了长生。

吾羲想,小气鬼师父怎么还不回来?。

这天,和光、同尘给吾羲来送新做的点心,说是里面掺了丹药,调和养气的。

吾羲尝了一块,没吃出来点心的味道,倒是满嘴草药味儿。可是和光殷殷看着,只好继续吃下去。

但那药味,实在难以下咽,便说话打岔:“听说若朴师兄闭关了,是不是被掌门罚了?”

同尘道:“我问过师父,说若朴师兄自请守在后山闭关,寒烟不尽,则不出山林。这意思是一辈子要守在寒烟林里,又是何苦?若素师兄和若朴师兄是最有望继承掌门之位的弟子,他这一句,岂不是自己放弃了掌门之位了?”

和光道:“若朴师兄才没有你这么重的得失心。”

同尘笑道:“我倒觉的他得失心重的很,只不过,他看重的,不是我这种俗人看重的东西。不然就为长白没了性命,闭关不出,出家了一般,这不就是得失之间受了打击吗?”

和光道:“那是长白最是粘若朴,他们关系极好,长白突然没了,若朴难过那也是自然!就好比你我,若是我突然没了,你就不难过吗?何况这都是第二糟了。”

“呸呸呸!你胡说什么呢?詈言引天雷,咒语克死人。快别胡说了!”

吾羲道:“师兄,‘第二遭’是什么意思?”

和光叹了口气:“说起来,都是若朴师兄的旧事。”

若朴曾经有一个弟弟,那还是八年前的事。若朴是家里的老大,兄弟姊妹六个,但是因为家贫,父母便要卖掉有些憨傻的三儿子,若朴不愿意,与父母大吵了一架,说是就算乞讨要饭,也要养着三弟。

妙玄通那时还不是掌门,没有胡子,头发也是乌黑一片,那时若朴也还不到十岁,都是桥归桥路归路的时候、

那时妙玄通一身素袍在帝京走马观花,突然被两个乞儿拥住,大的那个要讨吃的,双目灵秀眼神殷切,小的那个东张西望,却仿着大的跪在自己足下,眼神却直愣愣的。

妙玄通见那个大的慧根难得,问他:“你要不要做我的侍应?将来便是我的弟子。”

“有饭吃吗?”

“有,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

大的那个迟疑片刻,点点头:“但是要带着我弟弟一起。”

妙玄通看了看那孩子,又看看若朴,终究舍不下这块璞玉,反正无为山正得圣眷,又不是养不起一个……稍微有点憨的孩子。

“可以,如入我门,则以我道名,自此,你叫若朴,他……就叫若愚吧。”

和光叹了口气:“那时我也是刚入山成为弟子,见过若愚几次,憨憨的很可爱,真是对若朴师兄粘得很,恨不得粘在他哥哥身上。突然有一天山上都说若愚误闯后山,失足坠亡了。”

吾羲道:“也是失足坠亡?”

和光点点头:“你想若朴师兄能不难过吗?

吾羲想起之前在玄通阁,若朴那讽刺的冷笑和斥责的言语。若愚,也是被鲲鹏打死的吗?

“师兄,师叔祖鲲鹏,是个什么样的人?”

同尘神思缥缈道:“他大概不是一个人,那是一个传奇。”

鲲鹏,是上一代的传奇。

一代人,二十年。如今提起二十年前的战神,还知道鲲鹏往昔辉煌历史的,也多是耄耋老人,或是混迹江湖的年轻人,寻常人家,知道鲲鹏的让你,真不多。

他是四海无匹的战神,是庙堂之上尊崇仅次于圣上的王,却从高高在上的庙堂丹墀,跃入百舸争流的江湖深渊。他是无为山有史以来最晚修道的弟子,也是最快成为一宗之主的门徒。

他一生未曾娶妻,但世人皆言他是为了心爱的女人死去,才伤心之下舍弃了庙堂尊贵、江山权势,一意入山潜心修道了。

当然,这个理由都是时人所传说人们都乐意塑造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爱的英雄。

他年轻时是所向披靡的战将,征战南疆,拓展大成国土十万里,被时人传颂扬为神。他行将暮年,是当时最强门派的鲲鹏宗主,引得武林万人敬仰追随。

当时的圣上成安帝,顺应万名呼声,立他为储君。大成国疆土百万里,治下臣民千千万,都以为他会是接任大统的帝王。

而眼下的事实是,曾被万人传颂的英雄,晚年疯癫痴惘,困囿于无为山后的八卦千障寒烟林。

世人只知道曾经造化天地的战神将军、鲲鹏宗主四海云游,甚至已经羽化登仙了。

可有几人知道,这样一个造就时势的英雄,这般晚景凄凉?

如天下豪杰知,该如何意难平?

晚上的时候,吾羲躺在床上,心里不停的想,人生何其不可知!

外面忽然有一串“咚咚”声,赤脚奔跑的声音。

吾羲爬起来光脚下地往门外看:月光穿,落在那袭长的身影上,照的素袍又白又亮。

桃桃也赤着脚,抱着水临渊的双腿,小小的身体如同一团暗影偎在下面。“师父,你可回来了?”

吾羲拉开们,光着脚出去,看着水临渊,眼睛一涩,鼻子一酸,说话的嗓音便颤起来:“师父……你怎么才回来?”

桃桃连忙点了灯。

水临渊的脸色有些憔悴,看着自己的两个傻徒弟。“怎么了?”

吾羲挪了挪教,又靠近一点。“师父,长白死了……”

水临渊很是意外:“怎么会?”

“长白师兄偷闯后山密林,被鲲鹏师叔祖打死了……”

水临渊愣了片刻:“怎么回事?”

吾羲将事情始末从头到尾地跟水临渊描述了一翻。

“你见过鲲鹏了?你们……”

本以为水临渊会对这事,有一个或叹惋或气愤的态度,不成想却只是这么一句。

“见过……”吾羲点头道:“他发了疯,险些打死我!涉川师叔说,幸好我任督二脉已通,否则被他打那么一掌,只怕也要经脉俱碎,命悬一线。涉川师叔还说,细微经脉损伤,难以修复。我以后想要休息精细的内功,却是不能了!”

水临渊伸手去探吾羲的经脉,确实如此,不过主脉完好,丹田无损。“他竟然打了你?”

“那个怪老头,发起疯来,谁都不管不顾,不疯的时候又很哈巴狗似的,特别听若朴师兄……”

水临渊一个暴栗磕上吾羲的脑袋,神色严厉:“说谁哈巴狗呢!不许胡说!”

吾羲几乎被敲出眼泪来,揉了揉脑袋:“为什么你也这么维护那个怪老头!”

水临渊皱眉道:“不尊不孝!他毕竟是你师叔祖,不许那么说他!”

桃桃这时已经烹了一壶热茶,用剩米饭煮了粥,配了一碟萝卜干端过来。

水临渊也确实有些饿了,拿了筷子端了粥便开吃。

吾羲见水临渊居然心无旁骛吃起来,很是不满。“就因为年轻时有些资本,老了就可以用来抵过吗?”

“不是。功就是功,过就是过。功过是不能相抵的。”水临渊放下碗筷,停了停,又道:“鲲鹏若是清醒,他也不愿意打死长白、伤害你。我们怎么能归咎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说到底,长白是死于无为山的看护不力、死于他自己的好奇、死于这么多宿命般的巧合。”

“宿命的巧合?”吾羲愣了愣:“那我爹娘呢?说到底,他们死于自己不够强、死于多管闲事、死于狗屁的宿命?!”

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是咆哮了:“所以你觉得我爹娘是该死,所以不用报仇!所以你也不肯好好教我功夫,不肯用心去查我爹娘到底怎么死的!”

第55章 十年罗网换乾坤

水临渊到了玄通阁,妙玄通在阁子外的飞仙台上立着,遥望日落。

远处云海翻腾,霞光漫天,西天沉浸在一片绚烂的梅子色里。

水临渊收了脚步声,立在旁边,看落日沉没,敛收最后一抹霞光。

“近来,越发喜欢看太阳东升西落、静观日月出行。俯仰天地之大,只觉往事如云,人的那点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妙玄通回过身,看水临渊:“师弟,你说是不是?”

水临渊点点头。“师兄何事传唤我来?”

“我知道你前段时间在外面是追查一种毒药和吾昊阳的死因,这么久回来,你查到了什么?”

“打听了些消息,有些有用的,有些没用的。只是说那毒的症状极似一种传染疾病,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毒。至于吾昊阳夫妇的死,或是跟魏王有关系,尚不明确。”

水临渊继续道:“我托朝里的人问,说尚书刘芳一家,明面上是跟着显仁太子站队,但实际上是魏王的爪牙。尤其是其亡子刘承荫,暗中与魏王往来甚密切。而魏王又暗中在江湖游走,笼络了不少武林高手。当初吾昊阳护押的那批赈灾粮,本是运往禹州,却拐到豫州官道上,本就可疑,而魏王的封地就在在夷州,毗邻豫州。如果那脾赈灾粮和魏王有关系,那他完全有杀吾昊阳的可能性。”

妙玄通拧着眉头:“那想必你也去了魏王府了?”

水临渊点头,有些沮丧。“七日前,我夜探魏王府,想找魏王问个清楚。谁知道王府好进入,寝宫难进。我探入魏王寝居的别院,便瞬间有四名高手攻过来。这三人功夫,我应付一人尚游刃有余可,却难敌四人联手,因此也挨了不少伤。不过那四人险些将我拿住的时候,幸得一人相助,我才得以逃脱。”

“魏王身边若都是这样的人,那杀吾昊阳,确实不算什么难事。不过,如果真是他杀了吾昊阳,你趁早让吾羲死了报仇的心思。你也忘了这些事情吧!”

水临渊道:“为何?知难而退?”

妙玄通看了着水临渊,叹了口气,却按下话头不答,只道:“我们师兄弟无人,数你最年轻,天分最高,但,凡心也最重。”伸手展向远方的大千世界:“你看着天地之大,人的烦恼算什么呢?”

“师兄,越来越多出尘避世了。”水临渊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脸。

“人只活一世,想开些才好过。”

“师兄认为,眼量宜长以观大道?”

“不然只看眼下,人活得可就太难受了。”

“可是,”水临渊抬起头,神色凛冽,目光坚定:“有人曾经告诉我,天地亦有涯,唯道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反之,以无涯论有涯,亦然。故此,大道之行,宜思却不宜用。正如人之生死,可参大道之法,却不能因大道看轻生死。”

“他还说,人不入世,不能算活着。活着,就得不管好过不好过,都要受着,至死方休。如果一个人,什么事情都是有无不相扰、什么时候都是悲喜不关心、什么人都是爱恨不纠葛,那么这个人,就不能叫活着!”

妙玄通看着水临渊,心里在翻江倒海。

他好不容易,开解了自己,放下生死、放下得失、放下有无,就这么被批判为:你不是在活着!

“谁说的这话?”

“吾昊阳,八年前,在思无涯,我曾和他论道,他说了这些话。”水临渊笑道:“那时候,我真是嫉妒他。也讨厌他,他这人话不多,但一说话,就好像普天之下只有他一人活明白了似的。真气人!”

妙玄通神色缓和下来:“吾昊阳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奇才,再过些许年,他的武学造诣或许超过鲲鹏也未可知。可惜啊……天妒英才!”

“师兄,虽然我们参天地、悟有无、行无为,但终究来说,我们不过是个人,心里头总得留点情和义的执念。否则那后山的八卦千障寒烟林,为何要困着鲲鹏?”

提及鲲鹏,妙玄通又是深深叹息。

水临渊道:“且不说别的,光是我和吾昊阳的关系,我也是要追究到底的。”

“我并非不让你追究,让你放下,实在因此事不可为。”

“有何不可为?他们功夫高,那就修习比他们更高深的功夫,他们人多,我未必就不能智取。”

妙玄通叹道:“魏王手上,有一枚罗网令。”

“罗网令?”

“‘天罗地网’听令行事,罗网令是中等敕令,可调动百人驱使。一言堂有对付不了的江湖高手,就自行发善恶令,可调用‘天罗地网’十人驱使;若事情难办些,便会向圣人请旨,申调罗网令,可调配百人,此令又高于善恶令;更高的敕令是乾坤令,高于其他一切命令,一切以圣人调配为要。越是高等敕令,越是谨慎,我所知,乾坤令也只不过发过一次。罗网令虽然中等,却也没有用过很多次。因为‘天罗地网’里都是高手,极少有办不成的事。”

“魏王怎么会有罗网令?”

妙玄通道:“不光魏王有,圣上的各位皇子,都有。”

水临渊捏了捏拳头:“‘天罗地网’竟是皇权的傀儡吗?”

“谁能想到,本来是为了江湖不乱的‘天罗地网’,后来竟成了天家的保护伞。”

“无为山所组织的‘天罗地网’,为何成了天家的矛与盾?”

“看来师弟知道的并不少呢。”妙玄通揣了手,道:“确切来说,‘天罗地网’是鲲鹏师叔所创。”

水临渊怪道:“鲲鹏?他既然创立‘天罗地网’,为何落得这般境地?”

“这就不清楚了,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你我都尚未接任,能知道多少内情?”

十年前、又是十年前!

似乎有什么不曾在意的线索在牵搭,而自己却无法明确的抓住。水临渊烦躁地皱了皱眉:

“那扶摇掌门、师叔他们,还有我师父,他们后来的境遇,可是跟‘天罗地网’有关系?”

“这我就不知道了。师叔他们向来讳莫如深,不肯多言。我所知道的这些,也还是从师父的手札里翻到的。”

看来师长们都喜欢记手札。

妙玄通道:“无为山开创这么多年来,我记得我还年幼时,无为门徒遍布天下,后来竟渐渐地少了。也不知为何,及至你我接任时,便只有寥寥数百人。你我同学修的那些弟子,大多武艺超群,却陆陆续续销了徒籍下山,绝大多数杳无踪迹,而此后连籍录也无从查起。你道为何?”

水临渊心中一颤。

妙玄通伸出自己手,看了一眼手掌,又反过来看了一眼手背。“他们,都进了‘天罗地网’。”

天罗地网中的高手竟都是源出无为山?!

水临渊想,当朝圣上真是高人呐!明面上光征中庸阁的英才入仕为官来振领朝纲;暗中却驱用无为山的高手震慑江湖兼带庇护皇室;同时扶持普渡寺以体现心怀众生抚恤民心……君、臣、民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我们接任后,门徒凋弊,也是因为……都进了‘天罗地网’?”

妙玄通摇了摇头:“咱们接任后,那些徒弟没有一个进入‘天罗地网’。自师父一辈都失散后,没人找的到‘天罗地网’的人,别说进如组织。”妙玄通一阵感伤,拉下嘴角:“无为山,是真的门徒凋弊了。”

水临渊道:“师兄之前不还说,‘莫要消沉,来日方长,变化无穷’么?”

妙玄通张了张嘴。

“可见,师兄心里其实也是时常感怀,不过不表现于言行而已。”水临渊笑了笑:“你这会儿倒是无意表真心,可见开解别人容易,自己释怀很难。”

妙玄通挠了挠头,点头扯开话题:“我今日找你,主要不是为了说这些旧事。是为了袭明的事情。”

吾羲?闹脾气的小孩最难缠。这两日总对着自己斜眉闭眼的,那小表情,看着让人闹心。

“袭明又犯什么事情了?”

妙玄通道:“长白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

水临渊点头默认。

“长白出事后,若朴便说去守着八卦千障寒烟林,再不叫多一人枉送性命。昨日,我去劝他,他还是不从……若朴若执意如此,将来掌门我就不得不说传给若素了。”

水临渊眉毛一挑:“原来师兄更器重若朴?”

妙玄通道:“若素也是极好的,只是,和若朴相比,多了些出世的谪仙气儿,少了些入世的人情味儿。”

水临渊笑道:“师兄总是满嘴玄黄,原来也是亲近人情味儿的、”

“大概,人缺什么就美化什么吧。”妙玄通叹息道:“鲲鹏的事,袭明已知内情。况且昨日,若朴跟我说,这些天鲲鹏师叔,总是又比划、又是吃吃艾艾地问,问袭明在哪里,似乎对袭明十分喜爱好奇。就让他跑腿帮忙送餐吧,顺便让袭明劝劝若朴。”

“喜爱?喜爱还差点打死人……”水临渊挑起眉头:“袭明自己都是个小糊涂,恐怕劝不了若朴!”

第56章 图神功再入雾林

吾羲远远地就看见水临渊抱了一摞书过来,偏装作没看见扭过头去。

水临渊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将书往吾羲面前一放。“你爹丹心义胆,你你娘柔情侠骨,是谁教出来这么小性儿的你?”

吾羲赌气道:“你呀!你是我师父,除了你还能有谁教我?教不严,师之堕!”

水临渊:“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别把你的好的坏的往我头上撇。”拿了一本书往吾羲怀里砸:“师父也就是个领路的,你想登堂入室,还得自己用功!”

吾羲接过书,瞥了一眼:“这是什么呢?”

“你支脉受损,坤道内功学不了了,学乾道内功吧!这是我从掌门和任师兄那里借来的内功心法,你多看看吧!”

吾羲拿过来一本书,撇嘴道:“支脉受损,是不是就再也成不了一等一的高手了?”

“这可不一定。”水临渊盘坐吾羲面前:“鲲鹏就只开了任督二脉,还不是成了一等一的高手?”

“真的?”吾羲瞪大了双眼。

“当然是真的。”

“那怪老头只通任督二脉就那么厉害,连掌门师叔都打不过他!那要是经脉全开,乖乖……不能想。”吾羲惊叹不已。

“正是因为没有全开经脉,所以能专注乾道内功,把乾道内功练到极致。”

“什么是乾势内功?”

“就像道分阴阳,气力也分刚柔,阳刚之力为乾,其势强劲刚烈,能摧枯拉朽;阴柔之力为坤,其势绵柔和煦,但无孔不入。”

“听起来好像还是乾道厉害一些。”

“那可不一定……阴阳相生也相克,所谓强弱,也不过是阳盛阴衰、阴盛阳衰之间的变化,功夫也是一样。你说乾道比坤道厉害,你回头找你知闲、只见两位师兄比划比划去!”

“那我哪能打得过,我这才刚入门不久的弟子,能跟已经悟道的师兄比?”

水临渊点头:“这就是了,术有相克,但强弱在于武学境界。”

吾羲点点头:“我懂了。”

小孩儿低头的样子颇是乖巧,水临渊捏了捏腮帮子:“你想不想学最厉害的乾道武学?”

“想!当然想!”

“现在就有个现成的厉害师父,你想不想跟他学?”

“比你还厉害吗?”

“比吾昊阳还厉害!”

“学!我要学!这个师父在哪里?”

“在后山,寒烟林里等着你呢!”

“若朴师兄……”吾羲叹道:“他真的那么厉害么!”

“错!是你鲲鹏师爷!”

吾羲倒吸一口气:“你倒是不怕他打死我!”

水临渊扯了扯吾羲的脸:“你福大命大,死不了的!”

“我就算是九条命也不够他发一次疯呀!我身上这伤才刚要好,再说那密林不是禁地么……”

“是这样的……你若朴师兄呢,是决意不出寒烟林了,所以呢就需要有个人给他和鲲鹏送饭去,我琢磨着,你若是能借这个机会去跟鲲鹏学武,那造化可大了!”

吾羲一脸的控诉:“那你可省心了!就放着我冒生命危险去跟那怪老头学武,我都快叫你一年师父了,你正经教我有几天?”将手按在水临渊心口:“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不觉得缺斤两吗?”

水临渊气笑了:“我良心都超重了!人家弟子可都是要缴教习费的,你缴过吗?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我这里花银钱?我救了你小子的名,让你白吃白喝白住,结果你倒说我没良心!你爹娘就这么教你忘恩负义气的?”

吾羲听他说这些,忙缩了手低下头:“我知道你对我的恩义大……我也是想早早的学成功夫给爹娘报仇,心里着急……你待我和桃桃的好,我们知道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你面前我们就总不自觉的放肆起来,我是一时失言胡说八道的。”

眼看着小孩儿说着说着要红眼圈,说到底还不是自己给了他们放肆任性的胆?

水临渊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我是大人,不跟你这小人儿一般计较。你若真心想学上等内功,就常去后山看看。费那么大功夫救回来你性命,我总不会害你。”

吾羲一想也是。

水临渊又道:“武术招式,变化无穷,学是学不完的,还需要大量的时间去练习才能熟练运用。况且真正对敌的时候,瞬息万变,根本就没有时机去想用何种招式应对。很多人都流传功夫‘唯快不破’的说法,我却不认同,因为这些都是招式的变化。当一个人实力足够强,快慢都无所谓了,这便是‘无招胜有招’了。招式占先机,实力定胜负。”

吾羲问:“那怎么能有足够强的实力?”

“增强内力。如果你的内力像寒烟林里的鲲鹏一般强势浑厚,不需要什么招式,就能不变应万变。”

吾羲提着食盒惴惴去往后山,只觉得密林的通道如同猛兽的巨口,等待着吞噬自己。把心一横:来也来了,哪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刚踏入密林通道,一阵刺耳的哨声呼啸而出,通道正前方,人影瞬间闪现。

“是你。”若朴并不惊讶吾羲的出现。从他手中借过食盒,那里面装了够三个人吃一天的食物,问道:“你要进来吗,他现在不疯。”

吾羲点了点头,心里却充满了不安。

若朴牵了他的手,穿过通道,又穿过一段山林,雾气渐渐弥漫、浓厚。若朴也不见迟疑,行走如常。

二人行于烟雾之中,犹如游走幻界仙境。吾羲左顾右看,只觉周围到处是浓雾,什么也看不清。“师兄,这里大雾遮眼,路都看不清楚,你怎么就知道怎么走呢?”

“这八卦千障寒烟林,按照奇行八卦布阵,懂得这个阵法规律便知道怎么走了,闭着眼都能走。”

“上次来的时候,林子里铃铛乱响,这回怎么没有了?”

“铃声是烟幕的目的一样,遮目乱耳的,这林子底下有细微的玄机,人若是在里面走错了方位,便会有不同方位的铜铃做响,从铃声就可以判断出这人在何处。”

“所以你上回也是听铃声找到我的?”

“对。”

吾羲想起上次长生和长白原地呆了半夜,若朴找了一夜也没找到。“如果我不动,你是不是就找不到了?”

若朴道:“离得远就找不到了,如果离得近,或许能找到。”

“师兄怎么找?”

“这林子里的活物都是有气息的。当你内功心法休息到一定火候,就能聆听到周围的一切声音,无论那声音多么微小,都能听的清楚。”

“我知道!”吾羲也忘了紧张:“我之前冲脉时,总会听见耳边什么声音都很大、一清二楚,然后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你那是开悟了,达到了无为自化、清静自在的状态。”

正说着,隐约有敲打之声。想来这寒烟林里也该只有自己、若朴,此外就是那疯老头了。“师兄,这是什么声音?”

“上次是师父和师叔祖打斗,毁了茅屋,师叔祖在修房子。”

吾羲一时咋舌,那疯老头不疯的时候,倒也认事?这若朴也是,当初一气之下对着鲲鹏拳打脚踢,眼下又恭恭敬敬地称‘师叔祖’了。

若朴忽然道:“他过来了。”

一阵嚯嚯的奔走声越来越近,周围铃声大作,浓雾里高大的身影突然显现。鲲鹏手里拿着锤子过来,看着若朴,一脸的开心,仿佛听到有糖吃的孩童。

鲲鹏立刻就看到了旁边的吾羲,立刻龇嘴笑眯眯,深了大手朝吾羲抓取。

吾羲正要后退,那只大手被若朴拦住:“你把人吓到了,他以后就不来了!”

鲲鹏怯怯看了一眼若朴,收回手去,很是吃力的发了个音节:“不!”

若朴道:“你乖乖的,他以后就常来跟你玩。”

鲲鹏一个劲猛力点头。

谁要陪你这疯子玩?吾羲心内暗暗叫苦,要不是想偷学神功,谁要来看这个随时可能会发疯的怪人?

茅屋已经修的差不多了,还剩下半边屋顶。

三人在破茅屋里席地而坐,中间摆着食盒。若朴把饭菜布好,开始吃饭。

鲲鹏见没有吾羲的饭菜,将自己的推给他,比划了扒碗的动作:“吃!”

吾羲摇了摇头:“我吃过了。”

鲲鹏这才端了自己碗筷吃起来,还不待若朴吃几口,那边鲲鹏已经将饭菜都包在了嘴里,起身去旁边不知道扒拉什么。

正奇怪时,鲲鹏抱了一对家伙事过来,呼啦啦抖在吾羲面前:榔头、棒槌、锤子、铁锹、棍子、链子……

吾羲不思其解。

若朴放下碗筷:“他想你跟他一起玩。”

“玩?”吾羲更惊讶了,这么一个不知道多大岁数的老头,要玩这些东西?连自己都不屑玩这些的!

“他疯了之后神志全失,渐渐的才恢复了点良识,他现在的心智,还不如一个的幼童。”

鲲鹏不高兴起来,皱着鼻子,朝若朴道:“疯!”

若扑解释道:“他不喜欢听别人说他疯。他的嗓子被烧坏了,说不清楚话,连不成句。”

鲲鹏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啊’了一声,又摆摆手,低头捡弄地上的物事了,似乎在选择比较。

吾羲看着鲲鹏庞大的身躯蜷在面前,摆弄地上的物件,暗自忖度:水临渊让自己跟这个怪老头学最厉害的乾道内功,这老头这个样子,要怎么学?

鲲鹏终于选好了,一手拿了木棍,一手拿了榔头,举在吾羲面前。

吾羲双手去接,鲲鹏却缩回双手,摇了摇头,又都举到吾羲面前。吾羲茫然看着若朴。

若朴忖道:“大概是让你选一个?”

吾羲选择了榔头。鲲鹏高兴起来,窜起来,拿着棍子做一棒又一棒子挥舞起来,然后殷殷看着吾羲。“打……”

若朴皱了皱眉:“不能打!你力气那么大,等下伤着他!”若朴看吾羲:“他想让你跟他对打。”

吾羲正想着偷师,当下要答应,又想到鲲鹏内力深厚:“那他还不得打死我?”

鲲鹏忙又比划了个很轻很慢的动作:“慢……”

吾羲又看若朴,若朴道:“那你要极轻极慢,但又些微伤人,他就再也不会来了!”

吾羲拿了榔头起身,心下惴惴,却见那边鲲鹏果真以极慢极缓的动作将棍子划过来,又忍俊不禁,觉得滑稽。

当下一榔头朝那木棍挥过去,发出“嘣”的一声,榔头仿佛敲在钢铁巨石上,鲲鹏手里的木棍纹丝未动,倒是将自己虎口震得发麻!

第57章 奇门八卦生千障

鲲鹏的的棍子慢悠悠划过来,压着吾羲的榔头,吾羲使了大力气反压,但是毫无作用。

吾羲瞥了这须发皆白的老头,他神神在在没有半分使力的样子,却又一脸小心翼翼的生态,像是在逗弄什么小物。

当下撇开马步拼了全身了力气,架住榔头,但是那棍子仿佛有千斤重,直压得吾羲站不直。

忽然腹中翻腾,一团温热。

吾羲心头一喜,登时脊背一塌,跪在地上。

但是吾羲却在笑。原来是在角力时,凝神聚力,气力在经脉流转,腹中竟有了稀薄的真气!

吾羲心想,如今与这疯老头玩闹,角逐力气便能催化真气,可见与多他玩闹,未必没有益处。

鲲鹏见吾羲跪在那里许久不起身,过来扶他,一抬手竟将吾羲凌空掀起来。

若朴忙起身截下吾羲,朝鲲鹏斥道:“你不听话!今天他不跟你玩了!”

鲲鹏忙丢了棍子,扑过来:“不……不……”

若朴喝道:“你再不听话!他明天就不来了!”

鲲鹏忙停住了,看着吾羲,仿佛是确认:“方……”

吾羲刚才被掀到半空,也是惊魂甫定。听不懂他说什么意思,见鲲鹏肯听若朴的话,便顺着若朴的话:“你听话,我再找你玩!”

鲲鹏点点头:“听……”

若朴送吾羲出去的时候,鲲鹏依依不舍跟了一段,嘴里来回嘟囔“来……来……”的,被若朴狠狠斥了回去。

“师兄,鲲鹏那么厉害,为什么那么怕你,还听你的话?”

若朴道:“还不是他神志全失,如同猛兽,我就当猛兽驯他。”

“可是他那么厉害,你怎么能治服他呢?”

“你看那些驯兽师,他们也是小小一个人,不也是驯服了又凶又大的猛兽?”若朴道:“鲲鹏完全就是猛兽,我也不敢靠近,渐渐地熟悉了,才让我靠近,时间一久了,就熟悉信任了,这才有了驯服他的可能性。但是他疯的厉害,这驯服的过程也很不容易。直到现在,他疯来偶尔还是会将我打伤。不过他不疯的时候,就会很听话。”

吾羲心下感叹:曾经掣名四海的英雄,如今困在深山里,被若朴当做野兽驯养。

“其实也不完全是这个缘故,他知道自己饭了错,他杀了若愚,杀了长白,他不疯的时候,还是分是非对错的。人知道自己犯了错,就会特别安分。”

若朴眉眼微垂,仿佛在收敛什么情绪。吾羲个子还小,一抬头,恰好看到若朴眉眼间的哀伤。

“师兄,听说你弟弟若愚也是‘失足坠亡’,他也和长白一样,是鲲鹏打死的吗?”

“若愚是,长白不是。如果不是我的失误,长白现在应该活着。”

吾羲道:“长白师兄的死,不是你的错!若不是长白师兄好奇,就不会发生这种事,若不是种种不凑巧,长白就不死,说到底,是造化开弄人。”

这是水临渊当初对自己说过的话,当时激烈辩驳,现在却用来劝慰若朴。

“我知道,你也不用开解我,只是,长白的死终究是有我看护不力的责任。我在这里,既是为了同门不再陷此险境,也算是给长白赔罪,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长白的死你竟这么难过……”

若朴又垂下眼:“因为长白很像我弟弟若愚,特别粘我。”

“听师兄们说,若愚很可爱。”

若朴道:“若愚那是傻得可爱。他小时候贪玩掉进冰水里,冻着了,烧坏了脑子,就变得有些憨傻。师父说我天分好,其实他没见过变傻之前的若愚,他可聪明呢!我们去学堂外面玩一会儿,回来他就能将学堂里先生念过的文章全诵下来。”

吾羲忽然想起了桃桃,她也能过目不忘,过耳成诵。

若朴忽然问:“你知道,我为何跟掌门说,遣你给我们送餐吗?”

难道不是师父的安排?吾羲想了想:“因为长生已经下山,而长白的事,我又知情?”

“这是其一。主要还是鲲鹏总跟我打听你。”若朴看着吾羲,小孩长得挺周正,可无为山的弟子哪个又不周正呢?个个都像仙童。“我倒是奇怪……他怎么就这么亲近你?若说他喜欢小孩子,可若愚和长白都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所以,袭明,你千万不能把别人的好奇心往后山引。”

吾羲点头:“我知道,师父都交代过我,我不会乱说话的。”

“那以后,就辛苦你了。”

“可是师兄,大家都说,你是很有希望继任掌门的,你要一直守在这里吗?”

“掌管一方权势,与守护一方平安,于我而言,并开无不同。”

若朴将吾羲送至密林通道,止步不前,将空食盒递给吾羲:“你回头可以去寻知楼看看《五行》《八卦》《洛书》《奇门遁甲》《抱朴子》等一类的书籍,学学方位变化,等我教了你如何解这八卦千障寒烟阵,就可以自行出入了。”

吾羲下山后,还不忘盘弄腹中那一丢丢缥缈的内力,觉得十分畅快。也依言去了寻知楼,找了各种讲解五行、八卦、遁甲之类的书,翻了翻,里面附了许多天干地支表、八门生化图、奇门遁甲盘、易经六十四卦等图表,密密麻麻的,看也看不懂。

又拿了本书,翻到一页,写了二十四节气,缀着数字,像是顺口溜,但读着也不顺口。

冬至、惊蛰一七四,小寒二八五;

大寒、春分三九六,雨水九六三;

清明、立夏四一七,立春八五二;

谷雨、小满五二八,芒种六三九……

吾羲默读了几行,咂吧咂吧,心想:看不懂,也读不通……不如以后带了纸笔来,将这些抄录回去,再找懂的人请教。

次日,吾羲下了学便从妙玄通的小厨房里提了食盒,径自往后山去。若朴如昨日一般,牵着他进了八卦千障寒林。

吾羲道:“师兄,你让我看什么八卦、遁甲,我昨日去寻知楼找了,我都看不懂,你能给我讲讲吗?”

“让你看那些书,也是为了教你对付这千障八卦寒烟林。八卦定方位,遁甲计术。待你明白这些,你就会知道,怎么进如何出。不过你先要熟记天干地支表、八门生化图、奇门遁甲盘、易经六十四卦,这些图,寻知楼里都能找到,你先背熟,我再教你怎么用。”

吾羲点点头,拿手扑了扑周围的大雾。“师兄,别的地方都没有这么大这么浓的雾,这里为什么这么大的雾呀?”

“这雾是全是这里种的寒烟树散发出来的。寒烟树从枝干到树叶全不能散发雾气,而这里的八卦阵也是用寒烟树做障,所以才有这么浓厚的大雾。这雾是阵法很重要的部分,能让阵法更加迷离。”

吾羲想了想,忽然道:“我想到破阵的法子了!一把火烧了这林子,不就完事?”

若朴笑了笑:“那得是很大的火才行,不然这寒烟林里雾气重,又潮湿,小火烧不起来。”

吾羲叹道:“那这个阵法真是很精妙完美了!”

“若论阵法的精妙,你以后见过玄机楼的阵法,才知道什么叫精妙完美!”

两人说着,又是铜铃乱响,雾中已传来鲲鹏奔跑过来的脚步声。

“师兄,鲲鹏前辈既然能听出来我们来了,他不会跟着咱们偷跑出去吗?”

“这就需要奇门遁甲的术数了,这里根据布阵结合奇门、遁甲,如果算好了位置,就可以在特定的地方,神鬼不觉的隐匿。”

“那鲲鹏前辈如果乱跑,在里面迷路了,怎么办?”

“有铃声。我们这个阵里,有很多很多微不可查的技巧,他只要踏错一步,铃声就会响,用八卦、遁甲可以计算出铜铃的位置可,进而可以推算出他的方位。”

“这个阵还真复杂……”

“这阵里也不过是千余处技巧,故称千障寒烟林,已经算简单了。只因鲲鹏神智受损,无法精心演算,才会被困此阵。你若见识玄机楼的阵法,那才是真的复杂,光是推算一个技巧方位可能就要三十六次推演,而一处技巧又可能联动七十二方位,再结合一些秘辛的术法,光一处技巧就能衍生千般变化,那才是真复杂。”

“这么复杂的阵法……玄机楼有必要造这么复杂的阵法么?”

若朴笑了笑:“很多顶尖的技艺都是没必要的,不过是为了证名扬威罢了。”

鲲鹏跑过来,喜滋滋看着若朴和吾羲。

两人吃了饭后,鲲鹏给了吾羲一把锤子和一团绳子,竟是拉了他去修房子。

吾羲一边敲着木榫,一边瞥鲲鹏。他心里想的是和他过招练功,便拿了根木棍,比划着鲲鹏缓慢滑稽的样子。

鲲鹏嘻嘻一笑,当下扔了收了的木料,跟着比划起来。

吾羲暗自高兴,当下就和他角力起来。内力源源汇入丹田,再贯通经脉,手臂便添力一分。

只是角力过于耗力,不到一刻,吾羲便已经是汗如雨下,精疲力尽,躺在地上歇息。

鲲鹏见吾羲倒在地上不起来,拿了棍子戳他,那棍子上有倒刺,扎的皮肤有些疼。

若朴过来劈手要夺了鲲鹏的棍子,没夺下来来,立即神色严肃起来:“不许伤人!把棍子扔了!”

鲲鹏道:“玩……”

“这个!”若朴指了指棍子上的倒刺:“不能玩!”

鲲鹏犹豫着放开棍子。

若朴又拉起吾羲:“你和他在一起,要小心一些,别受伤。他见了血就要发疯的。”

第58章 江湖武林逢盛会

春秋代序,寒暑两易。

天增岁月人增寿,山中三年倥偬而过。只有林涛呼啸依旧,鸟鸣啁啾如昨,

山脚下的树林里又传来嘶鸣声。

只有健硕的骏马才有这样有力、高亢的嘶鸣。

若冲、长盈对视一笑,朝山下走去。

树林里,一匹高大健硕的黑马在乱林中冲撞跳脚,黑亮的皮毛闪闪发光,四蹄雪白,黢黑的额头一抹白,如同裂开夜空的一道闪电。

灵已经成长为成年的公马,此时它威风凛凛,神气昂扬,却焦躁地冲撞和尥蹶子,脖子上的鬃毛,来回甩出纷乱的弧线它讨厌被人控制。

吾羲这时正伏在马背上,双手抱着马胸,双腿夹紧马腹,身子紧紧贴着马背。灵来回尥蹶子,几乎倒立。吾羲谁然双臂强劲,但十指无力。

灵几下就将他颠脱了手,左右一摆,吾羲的身子被甩脱,双腿依旧紧扣,身子便绕了滑到马腹下。

此时长盈和若冲刚到,见吾羲缩在马腹下,皆是一惊,忙扔了手上的东西奔过来。

吾羲被甩的时候,脚伤不着意踹上了灵素腹下阳物,灵素惊叫一声,连忙撅着屁股跑起来。

长盈脸色一变:“不好!不能让它跑!!”二人急忙过去要拦住灵素。

灵跑起来,后蹄直往前蹬,直接踹上了吾羲的屁股。吾羲痛的五官扭曲,当下腿上就松了劲道,还没来及反应,眼见那马蹄又要踹上来。于是双手交叉握住蹬上来的马蹄,松了腿脚,身子一翻,从马胯下翻了过去,马蹄落地时就势脱手,滚了一圈,站了起来,是个刚有些阳刚气的小少年,只是形容有些狼狈。

吾羲站在那里,看着灵甩着乌黑茂密的尾鬃,瞬间不见了影子。

长盈和若冲追上来,见吾羲头脸蓬乱,衣袍散乱,问道:“没伤着吧?”

吾羲扭头,道:“没事。”刚要走,屁股上一阵剧痛。“刚才被灵素踹了一脚,还挺疼!”

长盈道:“这么都没驯服,你也敢往它肚子下面钻,别说踢你屁股,踢得你肚破肠流,也是可以的!”

吾羲瘸了两步,龇牙咧嘴:“这都半年了,灵还是不让我上身,这马也太难训了!”

长盈笑道:“可不是呢!那可是没骟过的公马,野性大着呢!难驯极了!”

吾羲嘟囔道:“不知道我爹当初怎么驯飒踏的……”

长生已找回了方才丢下的马鞍、辔头、低头革和缰绳等物,递给吾羲:“驯马还得需要好的马具。前几天我出山给掌门送信,路过家乡,便回了趟家,顺便给你捎了一套马具来。”

吾羲立即忘了屁股的疼,瘸着步子接过来:“谢谢长盈师兄!你待我真好!”

长盈笑道:“可不白给,我这是看在灵的面子上,日后我要是得不着它的种,我可拉了流星抵价!”

想到流星,吾羲笑道:“流星这两年养在山里,又不爱动,长得膘肥体重,怕是都跑不动了。不像灵,到处乱跑,野性难驯。”

若冲道:“马若是服一个人,就会从他。”

长盈道:“还是灵不服你。它是好马,但它觉着你不是英雄,配不上它。”

若冲道:“马最是通人的,善恶真假,都瞒不过马的眼睛。它若不服你,就算你控制了它,也能折腾你。”

“说的好像你们能驯服灵似的!”吾羲气乐了,揉着屁股道:“只听过狗眼看人低,如今还有马眼看人低……”

若冲和长盈相视偷笑。

三然便提了东西,深深浅浅往林子外面走。

“长盈师兄,你家住在哪里?掌门差你做什么事了?”

“在帝京郊外的马场。也不是什么别的事,这不是‘江湖武林盛会’快要开始了么?任师叔差我给一言堂送礼品过去。”

吾羲精神一提:“‘江湖武林盛会’是什么?”

“那是一言堂筹办的武斗会,按照男、女、长、幼,分‘武林启明星’和‘武林荣耀星’四个赛组,不论门派、都可以报名参加。若得了名次,就可以得到一言堂的奖品。”

“那都有什么奖品?”

“说到奖品,还有个乐子。一言堂设了四个赛组共十二个奖赏名额,但是除了钱,也没什么具体赏品,便和九门商量,跟九大门派出资买些武术藏品,以充排面。”长盈耸了耸肩膀:“一言堂虽说是买,可九门哪会真的要钱呢?还不都是白送……”

吾羲道:“那这么看来,奖品都是些充排面的。咱门里给一言堂送了什么?”

长盈笑道:“这奖品你绝对猜不到!是把兵器。”

若冲道:“咱们无误山不尚兵刃,怎么会有兵器?”

吾羲心急道:“好师兄,你就别卖关子了!”

长盈于是郑重道:“是鲲鹏的刀,这刀是鲲鹏早年征战沙场时用的。一直到入了无为山才弃用了。”

若冲怪道:“鲲鹏当年不是把他的大刀‘战觞’沉入了善渊么?怎么如今又冒出来了?”

长生道:“我也不知道任师叔是怎么弄出来的,他看着那刀,神思不定的样子,我也不敢多问。”

若冲笑了笑:“这可真是大排面了!往年战神的神兵,谁不稀得看两眼?”

长盈道:“排场是排场,可那长刀远看威风凛凛,但实际并不趁手。那大刀连刀带柄,整个重逾百斤,也就天生神力的鲲鹏使起来虎虎生威,还能行动如常。对于那些行走江湖的人来说,还是不及其他门派送的剑呀、箫呀、鞭呀、暗器呀……这些既轻便又实用。”

若冲道:“可对于很多人来说,实用不及盛名。就冲着这刀的来头,就会让群英趋之若鹜。”

吾羲道:“师兄,那鲲鹏的大刀什么样?”

长盈想了想了想:“那把大刀很旧了,看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刀头阔长,形似弦月,长近三尺。刀背有歧刃,穿孔垂旄,那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尾巴,也都灰拜脱落了。刀柄长逾四尺,刀头与柄连接处有虎头,那刀身就嵌在虎口中,只是都生了锈斑,虎头也黯淡无光了。刀刃也是又卷又残的,真看不出来精彩来。只是重的很,我想拿着试试,还得用内力才能把刀举起来,更别说耍招式了。”

吾羲又问:“人一遭变,连神兵也跟着黯淡无光了。”

长盈正要问吾羲何出此言,吾羲忙问:“师兄你去参加了那个武林盛会了吗?”

若冲摇头,长盈也摇头:“像我们这种江湖大派,派几个稳妥弟子过去能稳住名次顾住门派形象就行了,用不着去那么些人。”

“那别的弟子要是想参加比武呢?”

长盈朝他瞅了一眼:“你想去呀?”

吾羲不好意思的点头。

长盈道:“你若是想去,也可以。一言堂首次筹办‘江湖武林盛会’,也是希望参加的人多多益善,能壮壮声势。不过若是以门派弟子参赛,得经过掌门批准。否则,你就只能以个人名义参赛。”

“哦。”吾羲不满道:“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以门派名义参赛,那是会影响门派声誉的!所以会有宗师陪赛指导。个人参赛,不报门派,不仅费用自理,也不会有人指导,输赢只是个人成败,与门派没有关系。”

吾羲又问了些其他的一些事情,便一瘸一拐地回了不善渊。待守卫勘验之后,提着一堆东西“叮铃哐当”,往善渊阁去。

这边的栈道上,身穿素袍的弟子跪坐在水边。水灵灵的眉眼,一看就是小姑娘的样子。此时,她双掌相距不足一尺,中间悬浮了个拳头大的水晶般的球,不甚圆满,颤颤地转着。

听到栈道那边“叮铃哐当”的声音,抬头看去,却是吾羲一瘸一拐地回来了。忙收了手,那水晶般的球顿时散做一滩水,哗啦啦泄入湖里。

她连忙跑过去扶着吾羲:“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屁股被灵踹了一脚。”方才希夷的动作他全看见了。那种将水凝聚成团,并控制住位置、形状,十分不易,需要很很深厚的内功,还要拿捏的好各个方位的内力收放。

许多人学上十几年未必能凝水成珠,她现在已经可以结成拳头大的水球了,而她还不到十二岁。

希夷现在是无为山上下皆知的神童。

有过目不忘、过耳能诵的天分,学什么不快呢?那是老天爷赏饭吃,吾羲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是不是很疼?”希夷将吾羲扶进卧房:“你快躺下,我给你看看,别踢坏了骨头,那可不好养。”

吾羲依言趴在床上。

希夷扒了了他裤子,只见屁股蛋上好大一团青紫,还好只踢在臀尖肉厚的地方,未伤着筋骨。“你趴这儿别动!我去找点药给你抹抹,瘀伤下的快。”

希夷找来了药开始,就一边抹药一边念叨:“你这两年也不知道是怎的,说去练功就动不动给自己折腾出一身瘀伤,你这功力越长进,身上的伤就越多,难不成你这练功,是挨打挨出来的?”

“你轻点……”吾羲枕着胳膊,心里暗讽:可不是挨打挨出来的!虽着自己内力见长,那鲲鹏交手时渐渐也没那么留情了,但凡发现吾羲想要反攻的势头,就立马打压过来。鲲鹏经常失手,控制不住力道,他就经常挨打受伤。有几次打着打着就发疯起来,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幸好早已学会了遁甲,才及时逃生。

但若朴说,他这两年,发疯的次数明显少多了。

第59章 上帝京误下湘南

水临渊回来,听见吾羲的房里有喘息声。希夷的呼吸也不稳,还轻轻问:“师兄……很疼吗?”

一脸怪异地推开房门,却见希夷趴在吾羲屁股上……抹药。

看着吾羲俩屁股蛋,一半雪白,一半乌青。水临渊当时有些眼晕:“把裤子穿上。”

希夷帮吾羲拉上裤子,收了药,见水临渊靠在门边碾太阳穴。“师父,你不舒服么?”

水临渊摆摆手,笑道:“我没事……倒是你们……袭明,你马上就十四岁了,不小了。希夷你也要长大了……”

吾羲怪道:“我知道呀!”

希夷也点点头。

水临渊忽然觉得寻知楼道藏万卷,竟缺了讲男女宜忌的书,实在失策。水临渊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苦了脸。

养孩子真麻烦,养女孩子更麻烦……

“那个,你们长大了,男女有别。除非你们以后打算结道侣,不然这样……”水临渊指了指吾羲还露着的屁股:“不合适。”

两个孩子都是一愣。

结道侣希夷没想过,吾羲不是没想过。

希夷却道:“师父,我已经许钰哥哥了,以后给她做媳妇的。”

吾羲撇了撇嘴,她居然还记着那个小白脸“钰哥哥”……

希夷这孩子,是真聪明,也是真的傻!水临渊笑了笑,干咳了一声:“希夷,你要不要去常徼阁住一段时间,跟你观师叔学学地宗武学?”主要是学学身为女子的宜忌。

不待希夷回答,吾羲便抢道:“我也要学!”

“人家是坤道,你一学乾道的凑什么热闹!”水临渊噗了一声,期待地看着希夷。

希夷笑了笑,眉眼弯弯,腮边两靥生喜:“好啊!”

吾羲撇了撇嘴:“师父,听说‘江湖武林大赛’开始了,我也想参加……”

水临渊道:“你参加那个干什么?”

“我就想试试自己在什么水平。”

水临渊嗤笑一声:“那种比斗,是各大门派扬名立威的地方,轮不到你上场。你会早早地被打败在决赛场之外……”水临渊展臂一伸:“的茫茫人海里。”

“你又在打击我!不试试怎么知道!”

水临渊见吾羲认真,神色严肃起来:“你急什么?反正你年去了也是没什么成绩,倒不如再用功三年,下次来个一鸣惊人。”

吾羲想了想:“那我不参赛,我跟去看看可以吗?”

水临渊看着吾羲的脸,他面庞的棱角逐渐显露,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不行!”

吾羲心里气闷,一拳打在床上。‘轰隆’一声巨响,床板顿时塌了,屋子颤了颤,腾起阵阵尘屑。

水临渊眉毛一挑:这小子内力已经这么浑厚了?

吾羲也没想到自己一拳会把床板给拍碎了,窝在断裂的床板里,爬起来,怯怯看着水临渊:“我不是故意的……”

水临渊叹了口气:“咱这房子是木头造的,不结实。”

隔日,水临渊便将希夷送去地宗观常徼那里去了。

吾羲照例往后山送饭,屁股上不疼了之后,闲了又去驯马。

给马装上辔头、马鞍、脚蹬,再套上果然就容易控制多了。只是灵素虽然不再好甩脱他,却总不听他命令,到处横冲直撞。它愿走还愿跑,跑远还是跑进,全看它心情。

三月倏忽而过,吾羲接连着两天没在思无涯见着希夷了。一问才知,任东西和水临渊带着长远、知间、同尘、希夷四个,以及二十个陪赛男女弟子,一起去往帝京参加舞林大会。

临走的时候,妙玄通就嘱咐了一句:“比赛不丢脸就行,那‘战觞’……最好能赢回来。”

“战觞”一出现,大约会有很多人想争,想要赢回来,除非是拿下第一。

吾羲听了,几乎跳脚:这水临渊偷偷摸摸带了希夷去参赛,还带了二十个陪赛弟子,也不带我!

真是又委屈又气愤。

下了学,回到不善渊,善渊阁里空无一人。

吾羲看着那巨大的“上善若水”四个字,心里就更加愤懑了。凭什么希夷去得,我就去不得?你不让我去?我偏要去!

当下在屋里搜罗了几粒碎银,就要出了不善渊去林子里寻灵素,转念一想。自己突然走了,若朴和鲲鹏又在寒烟林里不出来,怕是要饿肚子。需得跟掌门打个招呼,可是若要打招呼,又怕掌门不允。

想了想便提笔写了个纸条,又在屋里搜罗了几粒小小的碎银子。

给若朴、鲲鹏送了饭,吾羲也没有心思和鲲鹏练招,待二人吃了饭,便东西一收,便匆匆离去,看得若朴和鲲鹏一脸茫然。

吾羲还了食盒给妙玄通,便匆匆下山,寻了灵,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飞一般窜出了山林。

那还回去的食盒里有吾羲留的字条。

吾羲自以为做的妥帖,却不想这字条在吾羲离开后,引发了一桩祸事。

而眼下吾羲骑着灵,风驰电掣般地远离了无为山,直到那山越来越小,颜色也越来越浅,直到与地平线融为一体。

翌日的清晨。

吾羲牵着灵素走在大街上,一人一马都垂丧着脑袋,全然没有了昨日出发前的意气风发。

夜里阴云蔽空,不见星月,难辨方向,加上灵不服控制。到早晨问了人才知道自己跑反了方向,本该北上帝都,此时却在南下的湘南。此时已是人困马乏,饥肠辘辘。

湘南是座水城。这里到处都是水,只要有人家的地方,不出五步都能看到水,江、河、湖、泊……处处可见。吊脚楼的房屋,挤挤挨挨地傍着着大江小河。

此时太阳还未出,整个水城,还都在沉睡。

但是买早点的店家已经早早地熬烂了粥,蒸软了包子,豆花煮的又浓香,店面收拾整齐了才将贴着品类价钱的招牌挂了出来。

吾羲循着味道过来。“店家,我要一碗粥,一屉素包子。”

“呦,还真早哎!”店家说话的强调打着转儿,仿佛唱歌一般,朝屋里嚷了一声:“小罗,赶紧招呼客咯!”

店家的小哥麻利地将一屉晶莹饱满的大包子并一大碗粥端上来。吾羲舀一口粥,那粥的米粒各个开花,含在口中登时在嘴里化开了,香浓无比。

吾羲坐在门口,一手牵着马,一只手吃饭。

水面上烟波浩渺,沿河两岸的房屋都隐在薄雾里。一只狭长筏子,在雾中缓缓滑动,带着斗笠渔翁撑着长长的竹竿,将水拨的哗哗响。

“出太阳咯~”渔翁的嗓音高亢洪亮,带着江水连环的悠悠意味。那雾变得透明起来,一抹金光透出东方天际,顷刻间,烟销日出。

那筏子磕了岸,竹筏上忽然一道人影跃起,直接落在岸上,惊得筏子上鱼鹰纷纷下水。

这人脚上踩着一双草鞋,身上穿了一套短打,蓬蓬的短发,五官英俊,是个朗眉星目的年轻小伙儿。

他一边走一边从身上摸出来一粒银锞子,头也不回地往筏子那头一扔,银锞划了道弧线,稳稳落入渔翁脚边的鱼篓里。“谢谢伯伯咯!”

那老翁朝鱼篓里瞥了一眼:“哪里用着这许多钱咯?”

那年轻人也不答话,笑着摆摆手直接往这家早点铺子来。

店家笑呵呵迎道:“来咯!”又朝小罗道:“一屉肉包、一碗豆花。”

那年轻人笑道:“老板发财!请了个小二哥?”

店家笑呵呵将年轻人往屋里请。

“不用,我还坐老地方。”年轻人摆了摆手,瞥了眼吾羲:“哟!今儿我不是第一个咯!”

吾羲见那年轻人与店家言语间颇是熟络,该是常客。

这年轻人走到灵的面前,叹了句:“好马!”伸手要去摸马头,却被灵嗤了个响鼻。

年轻人敛去脸上的笑意,神色威严起来,目光沉沉。灵踏了踏蹄子,缩了两步。

吾羲忙扯住缰绳,打量这个年轻人,怎的一个眼神就让灵往后缩?

年轻人嗤笑一声:“都说‘人善被欺,马善被骑’,这哪是善恶的问题?明明是强弱的问题。”

小二哥小罗已经端上来了一屉肉包,把豆花芡了汁儿稳稳端过来。都放在吾羲的对面。

年轻人坐下,搅了搅豆花,也不用勺子,端着碗呼噜喝了一大口,然后砸吧嘴,仿佛吃了人间至味。又用筷子插了肉包,一口咬下半个,烫嘴,剩下的半个肉包汤汁外溢,散发浓浓的肉香。

吾羲已经很久没有沾荤腥了,闻到这味道,有些愣,直直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他刚才完全没有想起来要肉包子。

那年轻人见吾羲看着自己:“想吃吗?你自己夹。”

吾羲看这年轻人,迟疑了片刻,觉着这肉包的味道实在诱人,便伸了筷子夹了年轻人的一个肉包。又将自己的素包子夹了两个,放在对方蒸屉里。

年轻人笑了笑,也没说话。

吾羲咬了口肉包,只觉得鲜香四溢,满口流油,几乎要咬了自己的舌头。

二人无话,却是同时吃完了早点。

那年轻人将筷子一搁,道:“店家,身上没银钱咯!记个帐,等领了工钱还你!”

那店家笑道:“好嘞!今儿是二十五个钱!”

那年轻人正要走,却见吾羲浑身上下地摸索。

吾羲又起身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摸了个遍,还是没有。昨天在善渊阁搜罗的几粒碎银子,不知颠到哪里去了。立即尴尬得满脸通红,想了想脱了身上的袍子:“店家,我银钱丢了,我这袍子抵给你吧。”

店家看了那一眼素袍子,一顿早饭,哪就能至于让人脱了衣服抵钱?吃亏是福……店家正要摆手。却听旁边那年轻人道:“店家,这位小友的饭钱,也记我帐了。”

店家心下松快起来,道:“他是十五个钱。”

年轻人点了点头。

吾羲愕然:“你我萍水相逢、素不相识,你今日替我付了钱,日后未必能还上。”

年轻人道:“没几个钱儿,不必你还了。小友一人独行?要往何方,路途几何?”

吾羲道:“我要去帝京。”

年轻人了然,朝店家道:“麻烦店家再备些馒头,易存放的干粮,给这位小友,都赊记我账里咯。”

店家应了,忙去备办。

吾羲感激道:“大哥哥仗义疏财,还未知贵姓高名?”

年轻人道:“也没几个钱,我也没名没姓。”

吾羲还要感谢,那年轻人却已经匆匆走了。便问店家:“刚才那个大哥哥,是什么人?”

“他呀,叫不戒咯~是明月楼里的跑堂。”

这边小二哥将馒头干粮过了,交到吾羲手里,朝店家忧心道:“东家,你不怕那人赖账呢?”

店家记了帐,笑道:“不戒,是不会赖账的。他不缺这几个钱。”

吾羲又问那店家:“明月楼在哪里?”

“明月楼在明月湖的中央,顺着这条江,往上游走个三里路就能看见明月湖了。”店家看了一眼吾羲,笑道:“明月楼是湘南最大、地方最雅、姑娘最美、才艺最好、花销也最阔气的勾栏院,一页千金都是寻常,入门费都得百两银子。只是你现在身上没有银钱,进不去的咯!”

第60章 云梦泽明月楼高

不戒着草鞋,踢踢踏踏进了明月楼。

兜头一盒香氛砸过来,正中不戒的鼻梁,不戒忙接了香粉盒子,鼻梁上圆溜溜一团白粉。“倚红姐,这‘红颜’铺子里的香粉,百两银子一盒,贵得冒血呢!”

楼梯中央漫步下来一个身着红衣的窈窕女子,艳红的衣衫随意披着,云鬓堕在一边,脸上只拍了一半的粉,远视如半面妆。

这女子生的极好看,从还素着的那半边脸就能看出来。眉不画而有黛色,眼不画自生媚意,唇不点不褪绯红,是个天然丽质的美人。

她赤足匆匆下来,衣衫飘摇间,隐约露莹白袖长的**和腰肢,小腿纤细,大腿丰腴,纤腰不盈一握,行动间扭摆如同风中蒲柳,摇曳多姿。红艳艳的抹胸松松裹着丰满的胸脯,颤巍巍荡着。

看的不戒是心旷神怡。

独倚红看见不戒脸上的白粉,像个小丑角儿,便抬了葱白的纤指,掩鼻噗嗤一笑。

不戒笑道:“来明月楼的客人,都是“肯为千金博一笑”,倚红姐一笑千金,我竟平白得了一千金,好大运气!”

独倚红夺过不戒捧在手里的香粉盒子,继续拍脸:“就你贫!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在明月楼做事,好歹顾及点明月楼的场面,你穿了这一身打扮出去晃荡,存心想丢明月楼的脸么?”

不戒道:“倚红姐,我就出去喝碗豆花,何必穿的那么拘谨。那老张家的豆花和肉包子是真好吃!……你看为了不叫人看见,我还特意起的大早,就为他那一口。”

“又不是不让你出去,只是给你那些好好的衣服不穿,非得穿这一身寒酸样儿,教人看见,不埋汰我们明月呢!”

“好姐姐,他们给我的衣服,那矜贵着呢,我就吃个早点,穿了那些反倒不自在。”

“你自在归自在,为何偏偏穿个破草鞋?”

“我五个脚趾一边长,挑鞋。姐姐给我买的那几双鞋,看着体面,穿着磨脚,难受,还是草鞋穿着舒服。”

独倚红瞥了一眼那双大脚,果然是十趾均长,仿佛比齐了长的。两脚小指外侧,红彤彤一片,还有未褪净的皮,显然是平时穿鞋磨蹭的。

细长的十指尖尖,点着猩红丹蔻,朝不戒眉心一点:“就你的事情多!赶紧把正经衣服换上了!今天,有个特别的客人要来。”

不戒道:“什么贵客,连侯爵都不入眼的独倚红,都正经起来了?”

“他之所以特别,是因为有很多人要杀他。”独倚红左右瞅着看着小铜镜里,脸上的香粉拍匀了,啪一声合了香粉盒子:“他死便死了,我不关心,只是就不死在明月楼。”

“明月楼又不是没见过血,怎么他就不能死在明月楼?”

“因为繁星姐交代了,因他和明月楼有些故事,必要保他一命。”

“那是什么故事?莫非是繁星姐的老相好?”

独倚红笑了笑:“老相好倒是真的,不过不是繁星的老相好。”

“姐姐这样笑,莫非是你的老相好?”不戒揉了揉胸口:“哎呦!我真是心痛!我的倚红姐,竟然心里有人了!真是白白枉费我一片痴心……”

“又贫又唠,早知道当初便不该留你!”独倚红斜了一眼不戒,一个巴掌打过去:“现在打死了也不迟!”

不戒泥鳅一样闪开了,咧出一口白牙:“我这么俊,姐姐才舍不得见死不救呢!”

“看你没脸没皮的德行就讨厌!滚!”

不戒泥鳅一般从大厅里来往的众人里窜回了自己的住处,同住一个屋子里的几个跑堂刚睡起,正迷迷怔怔地穿衣服。人人都是一身红色的锦缎长袍,绣前面绣着彩云追月,背后纹着碧水高楼。腰间用玉扣黑缎的宽腰带一封,顿时显出长腿窄腰宽肩。再蹬上白皂底的黑色麂皮筒靴,罩上垂绦网纱帽,顿时衬出玉树临风的光彩来。

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三分长相七分打扮。朗眉星目的不戒一声粗葛布,着草鞋,在他们面前像个流浪的乞人。

这些跑堂都是明月楼高薪招募的伙计,各个都有功夫在身,他们穿的光鲜亮丽站在大厅里,既充门面还能震场子。那几个跑堂见不戒回来,穿成浪人模样,相互打趣了几句。

不戒也只是笑笑,解开身上的粗衣,露出精壮的脊背和双臂,皮肤紧绷油亮。

跑堂里,有个叫戊戌的,平日里最是八卦:“啧啧,不戒,凭你这长相和身材,口舌又油滑,真应该去当相公,当个跑堂的多可惜呢?听说有的相公一晚上就陪陪贵妇人说话,就能得赏千金。”

明月楼里的小姐取悦男人,相公是取悦女人的。

不戒抖开自己的衣服换上:“为了美人高兴,说两句漂亮话,我愿意。为了钱,违心奉承,我不愿意。”

戊戌压低了声音问不戒:“不戒,听说今儿有贵客要来,你知道么?”

不戒扣上腰带:“什么贵客?”

“听说是魏王微服私访,姐姐们让我们今晚仔细着点。”

“魏王……”不戒登上靴子,眉头皱了皱,还是挤脚,一天下来,少不得又要起水泡:“你怎么知道的?”

戊戌得意道:“我是咱明月楼的包打听,只要跟明月楼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

“这倒是!”不戒站起身扣上帽子:“什么乌七八糟的消息都是从你的嘴里飞出来的。”

戊戌不乐意了:“什么叫乌七八糟呀!我说的那些都是真事!我从来不胡说八道。”

“那你知道魏王为什么要来明月楼吗?”

“用脚趾头想,来明月楼的人,不是找人就是找事的!还能为了什么?难不成真的是为了来看独倚红跳舞啊!”

“倚红姐一舞倾城,艳冠乾坤,怎么就看不得?你竟不懂得欣赏,可见白生了一对招子!”

戊戌撇撇嘴道:“你的倚红姐色艺双绝、天下第一!是我招子不够亮!”

不戒摇头晃脑地松着衣领,衣服忒贴身,有些拘束。如果真是魏王,那自己倒是可以开开眼,尊贵的皇族到底长什么样。只是不戒更加好奇,是什么人或事,让魏王要私访明月楼呢?

戌时。天地黯淡,四垂翠暮。

明月楼飞起的钩檐,正勾着空中的一轮满月。

湖畔围满了人,他们在等带明月楼的利市表演,要开始了。明月楼每天戌时开张,开张前必有有一场表演以利市。利市表演每天都不同样,同样的一场表演,再想看,也只能等到三个月以后才会有重演的机会。因此每天这个时候,明月湖的周围都是人满为患。

忽然有人指着湖心惊唤:“亮了!”

众人遥遥望去。

明月湖的中心忽然亮起一豆灯火,紧接着又亮起一点,又是一点,灯光次第燃亮,连点成线,仿佛火光顺着楼宇攀爬游走。顷刻间,数不尽的灯将明月楼的形状勾勒出来。明月楼四周亮如白昼,遥见琼楼独立,波纹横流,天地间只此一处飞光溢彩,将湖外的万家灯火映照的黯淡无光。

须臾,明月楼的四周腾起七彩烟雾,赤橙黄绿青蓝紫,在湖中心袅袅腾起、融合、扩散。有少年玉人,飞身上了明月楼的钩檐,一声吟啸,仿佛来自天外。

忽然间声乐合鸣,明月楼前绛蜡齐燃,高台豁然明亮,乐声嘎然而止。彩雾散开,中间现出廊桥檐影,十二素娥身着霓裳,娉婷而立。

一时间笙簧齐奏、琴瑟和弹,十二素娥在云雾间,闻声翩跹起舞,水袖飞旋,若不是月映太液,只以为天宫错落人间,仙子下凡。

围观的群众伸长了脖子,看的目不转睛,不时有人赞叹,有人叫好。

临近结束,那十二素娥以醉卧的舞姿,各自次第躺下,烟雾又起,将那十二素娥的身影掩去,鸣乐渐隐。待到浓雾散尽,却是一众玉树临风、锦衣华服的年轻小伙儿,恭候来宾。

湖外围观的众人知道表演已经结束,便感叹着纷纷散去。

“利市表演就这么有看头!要是进了那楼里头,不知道能看到啥样子光景呢!”

“这么远远地看着就叫人挪不开眼,要是进去了,怕是不想出来咯!”

“楼里头的光景只怕比这利市表演要多出多少看头!不然那些个官老爷、钱袋子,掏了恁许多真金白银往里进呢!”

“听说这明月楼的头牌独倚红的舞是一绝,生的是活天仙!这辈子要是能看一看独倚红跳舞,这辈子够本儿了!”

“那独倚红没的黄金万两的装置费,是不会登台的。你若是能让独倚红跳舞,这辈子可真是赚了大钱,可不是够本儿!”

曲终人散,群众游走,人流涌动。栈道入口的栅栏撤了,围观的人反倒离开了。

那些真正想要去明月楼消遣的金主,此时都在最外围候着,因为只有围观的人散了,他们才能进得去。

金主必须先给了入口处看护的赏银,才能进去。赏银百两起。

入口是一丈高的门,门宽可通车马,但这门车马进入,只让进人。这门上面有朱砂漆的三个字:云梦泽。

此处江湖人多称云梦泽。只是在湘南城里,有一段唱词,让明月楼的称呼却更普遍一些。

明月湖中明月楼,莺歌不断舞不休

楼里红颜楼上月,不问金樽几多愁。

第061章 争灵骕江湖道险

吾羲醒来的时候眼前黑暗,且觉得拥挤,浑身被捆得很难受,嘴里塞了东西,下巴骨很酸,尤其是肚子被顶的尤其难受。吾羲拱了拱,反而越觉得勒得难受。

他听得到周围熙熙攘攘的吵闹声。

因为明月楼日日有利市表演,就连带的明月湖周围的小商小贩聚集,因此利市表演之后,分外地热闹。

吾羲本该是一早就北上帝都的,他自己也没想到天都黑了,自己还逗留在湘南城,还被人给劫道绑架了!

早晨吃了饭后,吾羲打听清楚了路,便要北上。

谁知灵又累又饿了一夜,绝不肯走了,赖在原地不动。

吾羲没有想到灵只是想要休息了,只当它是在耍性子,便催促的更紧迫严厉了。倒把灵驱赶得真的起了性子,当下马蹄一扬,将马背上的包裹掀翻在地,径自跑走了。

馒头干粮撒了一地,吾羲重新捡起来包好,那边灵早已经跑的没影儿了,吾羲心里呕着火便去寻马。

快到中午时,在江水上游的一个拐角里找到灵。好家伙!正吃着别人担子里喂的青草,吃得直甩尾巴。把吾羲气得不行,上去就要把灵拉回来。

灵着脖子不肯走,伸着头要吃草。

吾羲不怕灵性子硬,他手上有的是力气,不怕拖不走一匹马。可是更气人的在后面。

那喂草的中年男人忽然恼起来:“你这人怎么不由分说就要拉走我的马?”

吾羲道:“什么你的马?这是我的马!”

“这是我的马!你怎么胡说咯!”

吾羲道:“我没胡说!这就是我的马,灵!我亲自把他接生出来的!”

那人道:“我喂马喂得好好的,你突然冒出来说是你的马!好不讲道理!你说这是你的马,它为什么不跟你走,反倒跟我走咯?!”

灵伸长了脖子追着那人手里的青草。吾羲气得不行,一巴掌拍在马屁股上:“灵,你给我长点脸行不!”

虽然吾羲手上没敢真用力,却也灵打的连连跺脚,蹄子往后一弹,拨了吾羲一身土。

那人哈哈笑起来:“分明不是你的马,非说是你的。还是跟我走吧!”那人将马绳一牵,灵追着那人担子里的青草走了。

有理说不清,吾羲又气又闷,忙抢过缰绳,将那人一把推开。

吾羲觉着手上并未用多大力气,但是他忘记了眼前这人是个完全不会武功的寻常人。

那人被吾羲一巴掌退出几步远,跌坐在地上,茫然了片刻,忽然扯了嗓子喊道:“来人咯!有外地人来咱湘南抢马咯!!”

周围路过的人纷纷停驻围观,指着吾羲议论纷纷。

“年轻轻的小伙子,做什么不好,抢人咯……”

“哪来的野小子,敢到咱湘南人的地盘撒野!”

吾羲无力解释道:“这是我的马!我的马跑来吃了他的草,他就非说是他的马!”

地上的中年人,见有人围上来,忙爬过来抱住吾羲的腿:“抢人咯!就是他要抢我王老汉的马!还打我!还有有王法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一个中年人,金头冠玉腰带,一身绛紫的长袍,一双黑绒靴。他背手而立,手里握了一把紫檀木扇骨的折扇,神色十分威严,看着与众人解释不迭的少年,眉头拢成个“川”字。

旁边随行的中年男子,一身深蓝色劲装,见金冠紫袍的主子神色有异,眼睛一转,当下就琢磨起来:想是主子见此情状,心里不悦,又不方面出面,我何不多管一次“闲事”?

“谁说的没有王法呀!”蓝衣劲装的中年男子,排开众人进来,大拇指抹了一把下巴。“在我们爷眼皮下说没有王法,那可不行!”

王老汉见劲装男子插手,像是个能管事的,忙巴结过去,抢先告状:“这位大爷,你看这个小兄弟,我正喂马呢!好端端非说这马是他的,我跟他理论,他就打我!这不是不讲理么!”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吾羲分辩道:“他胡说!明明是我的马!我这马脾气倔,不服管教,偷吃了他担子里的草,他就说马是他的!”

劲装男子道:“小兄弟!大伯!你们各说各有理,又没什么证据。二位若不嫌我赵公升多管闲事,我就帮二位捋捋对错。使得?”

王老汉连忙点头,吾羲犹疑这人的来意,见他神色中似乎并不像与王老汉一伙,便也点了头。

赵公升道:“小兄弟,且不论这马是谁的……你出手伤人,就是你的不对。”

王老汉附和道:“没错!”

吾羲急道:“我没想到要伤他,我就……轻轻一推,谁知道他就远远地倒地上了呢……”

赵公升道:“无论你本意如何,你把这位大伯推到在地,这个结果是你造下的,是也不是?”

吾羲点头:“是。这点我认!但有果必有因,若不是他要牵走我的马。我也不至于情急失手……”

赵公升道:“先不管成因如何,结果你是有错的。既然你有错,就先给老伯道了歉,我们再理论这马是谁的的。”

吾羲觉得赵公升说的也在理,一码归一码,当下便给那王老汉道歉:“大伯,方才是我鲁莽,不慎使你跌倒,是我的过。我……吾羲给你赔不是。对不起!”

王老汉却并不好相与,翻着眼白鼻子里哼哼两声,却不表态。

赵公升又道:“现在我们来理论下,这马究竟是谁的……”

王老汉忙道:“是我的!”

吾羲气道:“这是我的马。”

赵公升道:“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你们的马呢?”

王老汉和吾羲两个人都沉默了。两个物事间的从属关系,该如何证明呢?

赵公升乐道”“你们若都没证据,那这马可就是我的了!”

吾羲和王老汉都是一惊:“怎么就是你的了!”

赵公升笑道:“既然都没证据,那我也可以说这马是我!”

吾羲心里更气了:先是一个王老汉,又冒出来个赵公升!

“有了!我不要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了!”吾羲直接看王老汉:“我也不跟你理论了,反正也说不清楚。咱们就一锤定音:此处人多路窄,为了避免烈马伤人,咱们其开阔地方,谁能骑走这马,这马就是谁的!”

“这……”王老汉道:“那如果你骑了马,先跑了呢?”

“我让你先上马!”

王老汉这才点了点头。

于是二人牵了马去寻开阔地方,仍有看热闹不死心的几个跟上去看。

赵公升的主子,紫袍金冠的中年人,双眼眯细,朝赵公升吩咐了几句。

赵公升压低了声音:“可是王爷,我走了,您恐怕会身陷险境……”

这紫袍金冠的中年正是魏王,当今圣上的第三子魏王萧徵。他讶然看着赵公升:“哦?你不是个摆设吗?”

赵公升窘得面红耳赤,连忙也跟着那看热闹的人过去了。

吾羲与王老汉及围观的一众人去了开阔地,不远处便是大道。

吾羲让王老汉先上马,王老汉牵了缰绳,正要踩脚蹬,不料灵一个急速转身,将王老汉闪了个趔趄。

跟来的人发出取笑声,王老汉不服气,还要再上马,灵却一抬后蹄,将王老汉踹的原地翻滚。

这一记马蹄,可比方才被吾羲推到摔屁股蹲儿疼多了,王老汉在地上打着滚,捂着胸口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然后嘴里骂骂咧咧起来。

众人一惊,忙离得那高头大黑马远一些。吾羲远远看了王老汉一眼,既然还有闲心骂嘴,该是没事。

趁众人还在关注王老汉,吾羲也不踩镫子,提了手里的东西,直接飞身上马,双腿一夹,缰绳一扯。灵一声长鸣,飞一般掣了出去,瞬间离去老远。

等众人反应过来,灵已经载着吾羲拐上大道,只看到一段扬起了的马尾。有人打趣王老汉:“那马肯定不是你的,那样烈性的马,怎么会肯服你!必得那小兄弟的身手,才能骑上那马呢!”

吾羲上了官道,将包裹往马鞍上系牢,一路坦途,心里好不畅快。

前方是弯道,放慢了速度,道旁忽然飞出个人影,直接攻向吾羲面门。吾羲不防,心里一惊,忙往后仰躺,避开攻击,同时双脚离了脚蹬,踢开那人的攻招。

灵仍在继续疾驰,那人落在后面,又飞身追了上来。

“你是什么人?为何攻击我?”吾羲坐起身后,看清攻击自己的人形容,正是方才插科打诨的赵公升。

赵公升也不回答,直接单脚点地,身体凌空飞跃,双掌直接袭向吾羲。

吾羲一惊忙松了缰绳,单手撑住马鞍,身体倒立速旋,反向坐在马鞍上,此时,恰好能迎上赵公升拍过来的双掌。

赵公升的似乎有些薄弱,他的内力甫一离掌,就被吾羲的双拳猛然顶上,那股内力不仅没发出去,反而被挡了回来,一时真气逆流,肘臂剧痛。更加上吾羲排山倒海般的内力,自双拳雷贯而出,赵公升被冲击坠落。

这是吾羲第一次对敌,自己也没有强弱的判定,方才的一系列动作,不过是平时与鲲鹏对战外加驯马时,所养成的习惯动作。方才又惊又慌,未经意识就使出来了。

赵公升本来是没有把吾羲放在眼里的。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小少年看着有些笨拙,但是内力却如此浑厚,方才拳掌相对,只觉得势如金刚,难以匹敌。再加上他自己本身就有些内伤一直未痊愈,只怕很难拿下这小少年。当下稳了稳身心,又飞身扑上来。

吾羲倒骑马,见赵公升扑上来,只等着他的招式。

赵公升知道这小少年不好对付,双手一拂,却是虚晃而过,散出一抹白烟。

吾羲正疑惑他这是什么招式时,忽然觉得脑子一空,眼前发黑,而且浑身无力,翻了个白眼,整个身体像是被抽了脊梁骨一般,顺着马背跌了下来。

第062章 华灯流照八方客

不戒躺在明月楼顶层的钩檐上,拎出身边的酒坛,喝了一口。

酒的味道很凛冽,入口是甜的,入喉是辣的,入肠是苦的。

这酒是明月楼里独有的酒,叫‘苦尾酒’。明月楼里有很多种酒,种种都人间佳酿,一斛千金的美酒琳琅满目。

唯独这种酒,是最便宜的,百钱一斗,可尽***畅。然而,鲜有人问津。

明月楼是销金窟,认钱不认人,喝的酒太便宜,便显不出身份。就算有人喜欢这酒的甘洌辛辣,却受不了最后的苦尾巴。

人们都劝雪姨,把酒的苦尾去了。雪姨不肯,说:我这酒,一般人不愿意喝,愿意喝的不是一般人。

不戒很喜欢苦尾酒,它便宜,而且从口入肠的时间里,味道会有不同的变化。

雪姨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不然怎么会想到把酒酝酿出不同的滋味?

忽然后脑被拍了一记:“臭小子!又偷我的酒?”

不戒笑了笑,没回头。这种嘶哑又性感的声音,一听就是雪姨。

寒江雪坐在旁边,横刀立马的气势,与她娴美的样子极不相称。雪姨一身云锦洗尽铅华,乌黑蓬松的的头发绾成堕马髻,头上只别了一支流云钗。

她如今已是半老徐娘,桃花眼有些枯萎了,有了褶子,皮肤也已经松弛,不再光彩照人,但尤能看出她年轻时的美丽来。

相比于她日渐流逝的美貌,她的气韵与日俱增。

“我没钱了,等发了工钱,就还你。”

寒江雪道:“明月楼的月钱,百两起,一两银可换一千钱,你是怎么花的,月月哭穷?”

不戒道:“钱再多,也抵不住,想要的东西太贵!”

寒江雪道:“哦?什么东西?”

不戒道:“开心咯!”

寒江雪笑了笑:“臭小子……”

主楼的红烟罗的纱窗亮了,不戒抬眼望过去,红影幢幢,隐约可见女子曼妙的曲线,丰乳纤腰、翘臀长腿,步态轻盈地从重重帘幕里走了出来。

忽然女子荑一挥,纱窗的灯光骤然暗下来,女子的身影一团模糊。

寒江雪嘲笑道:“你挂在这里,不会就是为了偷看她吧?”

不戒道:“就是呀!”

“你喜欢她?”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戒喝了口酒,酒劲儿冲的他直咧嘴:“但凡是个男人,不是都喜欢她的么?”

寒江雪笑了笑:“你不是入了山门的人么?僧也算男人么?”

“僧有戒,我不戒!”不戒道:“所以我不算僧,但我是个男人。”

寒江雪嗤笑:“你才多大?就敢自称男人?”

不戒道:“那多大算男人?”

寒江雪道:“和年龄无关。有的人,到老死都不算男人!”

“那我算不算男人和我多大有什么关系?”

“这……你这臭小子!”寒飞雪和不戒一同看着那红纱窗模糊的影子:“你为什么喜欢她?”

“她救过我的命。长得好看,素颜美,上了妆更美;身体长的也好,不穿衣服勾人,穿了衣服更勾人;脾气也够味儿,颐气骂人的时候有股浪劲儿,软着腔调勾搭人的时候更浪……”

寒江雪挺意外。

一般,一个男人形容喜欢的女子,看在眼里都是纤尘不染、楚楚可怜,圣洁不容染指的模样。

可是不戒眼中的独倚红,只是一个风尘女子的应该有的样子,像是一个局外人给予最客观的评价。直白准确,但是与怜惜无关。

“只是因为她救过你的命,你便觉得她好,你这叫恩情,无关男女风月。”寒江雪夺过不戒的酒坛,喝了一口,叹道:“女人太要强,只能得到女人的同情,但得不到男人的怜惜。”

不戒垂了眼,虽然还在笑着,但眉头微微皱了皱,没有应声,又将目光投灯火辉煌的栈道。

金冠紫袍的中年男子,信步沿着栈道进入主楼。不戒坐起身子,警觉了起来。

让不戒警觉的不是那个紫袍金冠的人,而是身后四个黑衣的劲装随从。从他们行走的步态中就可以看出,他们是高手中的高手。

不戒飞身下了楼檐,顺着楼体,泥鳅一般滑入了主楼。

主楼里亮如白昼,巨大的水晶灯垂吊在大厅中央,照得各处璀璨生辉。

桌子上摆满了精巧雅致的酒杯,海螺斛、青铜樽、琉璃觥、白玉觯……种类不胜枚举。

酒器是好的,琼浆玉液也不负盛名。

东津的“醉花阴”入口清甜,最宜女子绮恋。

西口的“西风烈”辣口如灼,最配豪杰情怀。

湘南的“离骚韵”缠绵迷离,最合才子斐思。

塞北的“楼兰曲”萧索激烈,最衬勇士心志。

中原的“青州从事”醇正柔,最适高门畅言……

明月楼里的一切都要最好的。只有最好的物事,才能让人醉生梦死。

厅堂的水晶吊灯下,是纸醉金迷的三尺高台,九名衣妆精致的美人,有抚长琴、有拨古筝、有弹琵琶、有吹横笛、有持竖箫,有把羽扇婀娜舞蹈、有挥长袖蹁跹起落、有檀口轻启莺歌清越,有红唇微阖和声幽幽。

不时有好事的撩拨高台之上的美人们,美人们倒也附和。

或是玉指拂过看客眉宇脸颊,媚眼如丝将人勾得魂飞天外。

或是接了递过来的酒殇,轻啄一口,剩余的酒倒在琵琶上,再拨琴弦,水珠迸射,如同珍珠齐落、碎玉乱弹。

看客纷纷赞叹,有那卖弄文辞的书生,得了趣,当下撇了几句:“金钗步摇,衣衫薄透,锦心绣口,唱遍秦淮罕俦,纤纤十指,点点豆蔻,拨乱琴弦,乐合管笙长奏。”

锦衣华服的富贾贵胄们,趋声附和交口称赞,每个人的身边都揽着千娇百媚的红粉佳人。他们相互打着招呼,敬酒攀谈。

聊不来就站着客气几句,匆匆照面;聊得来或寻桌、或上楼,且奔着彻夜长谈去。

珍馐佳肴一口未动,交觥飞却迭换不停。因为酒能助兴,也能成事。

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什么样的美酒没喝过?不过是借着欢乐场,盘算自己的利益。

美人?美酒?那都是门面上的点缀。

没有人,是特意为了女人和酒来的。倘若有,也就是独倚红了。却也不是为了她的人,而是她的舞。

今晚是个月圆夜,皓月当空,独倚红通常都会跳一支舞。听说因为云梦泽的幕主婵娟夫人,喜欢月圆之夜热闹一些。

不戒扫了一眼楼下的客人,路过正在洒香精的女子,顺手截下:“姐姐这香好闻!”往自己身上撒了一些,遮遮酒气,把香精瓶子还了回去,不待女子发作,便泥鳅一般滑走了。

戊戌揪住不戒:“身上这么重的香,跑哪儿偷香窃玉了?”

“偷了香,却没有窃玉。”不戒扫了一眼楼下:“今儿人分外多呀!”

“那是。”戊戌压低了声音:“魏王私服造访,谁不想巴结?”

说曹操曹操到。

眼下,魏王萧徵已经入了主楼,正犹疑着四处打量,却发觉楼里的人都看着他。

他身后的四个劲装男子,实在太惹眼。

萧徵低声吩咐了一句,四人便迅速散开,不见了踪影。

不戒颠颠儿迎上来,做狗腿状:“恭迎贵客,倚红姑娘还在楼上换装,贵客请随我去楼上稍后片刻。”

萧徵面色如常,看不出来喜怒哀乐:“独倚红好大架子,倒叫本王……望穿秋水地等她。”

不戒赔笑道:“贵客息怒,待倚红姑娘跳完了舞,马上来。”

不戒引着萧徵上了二楼,一楼的众宾客遥遥目送。

雕梁画栋、镶金嵌玉一楼,无处不是精雕细琢的功夫,无处不是金银堆砌。

二楼都是休息豪华厢房和打了隔断的雅间,各自有门。

但是关上门,雅间里的人却能俯视楼下的一切动静。

分明是不欲被搅扰的意思,一楼的几个宾客叹了口气,他们认出来了那是魏王,却不能上去结识。

也有几人也还是跟着上去,早早占了雅间,图的是一线机会。

雅间里对墙,一壁是泼墨渲染的群山,一壁是青绿着色的江河,一江一山相映成趣。

萧徵却打开手里的折扇若有所思。

那扇面画了一轮明月,照着玉宇琼楼,窗内红男绿女,依偎着遥看玉轮冰转,楼下江水悠悠。俨然是明月楼的夜景。

不戒极有眼色地斟酒,“青州从事”醇正的酒香扑鼻而来,微着青色的酒液体倾泻入玉耳银盅,满满一盅。

绿莹莹的佳酿,酒满却不溢。

萧徵将折扇抬起,露出折扇的另一面,写着隽秀娟丽的七个小篆字:玉楼明月长相忆。

目光稍作停留,便将那一笔一划都折了起来,搁在桌上。萧徵端了玉耳银盅,稳稳地端到眼前,只啜饮了一小口,又放下:“酒不错,功夫也不错。”

能把酒倒得漫出杯口却不外溢,须得两手功夫。

不戒卑躬道:“雕虫小技,献丑了。”

能把就酒杯端起,却不见酒水丝毫颤动,也得有一手功夫。

萧徵不再说话看着楼下。

人影憧憧,觥筹交错,和姑娘**的男人,和相公撒娇的女人,有的人坐在台子边划拳吃酒,也有人凭窗喃喃独酌,嗡嗡响成一片,好不热闹。

外边刚进来的绿衣公子,身上斜胯了个绿色的小布袋,乌黑的发髻堆结头顶,别着一支乌檀木簪,面容眉清目秀,瞪着杏眼,张着嘴,不知是对楼里人事惊奇,还是为这这里的奢华感到震撼。

燕瘦环肥的姑娘们围上来,他一摸那丰腴女子的手:“姑娘,楼里这么暖和,你这手指却这么冰凉,你这可是虚寒之症,月事来的时候可是生不如死,快别这么露着了,多穿点衣服要紧!”

又打量了瘦削的美人,蹙眉道:“姑娘你面红目赤,脂粉虽好也盖不住暗疮,乃是肝火旺盛的表征,平时饮食须得清淡为宜,解开心结切勿肺腑积郁才好。”

第063章 觥筹且尽杯中酒

这绿衣公子的话,说的这两名美人顿时拉下了脸。

瘦美人挽了年轻人的胳膊道:“想不到公子还通医理。可愿意留宿在此,为奴家好好诊断”

那年轻公子想抹开瘦美人的双手,却没抹掉,笑了笑:“我身上只有一百两银子,全充了入门费,可是一文钱多的都没有了。可包不下你,姑娘还是另寻金主吧!”

那丰满些的姑娘一对玉臂上青年公子的肩头:“公子若是愿意为奴家了去那令人烦忧的经痛,不求银钱,让公子尽欢又何妨!”

两个美人如藤蔓一般盘在年轻公子一左一右,年轻公子皮笑肉不笑:“美人厚意,却之不恭……”

三个人便一同往人多拥挤的地方去了。

路过窗边的白发老者,他拎了酒坛子自斟自饮,自叹自吟:“青州从事孔方君,终日不休事纷纷。千殇浊酒谢尘绂,不作泥淖垢世人。”

年轻公子定了定,看那一身麻衣素缕的老者,怪道:“老先生既然自诩清流,却又为何现身于污浊之地?”

那老者掀了掀眼皮,定定地看着年轻公子:“我喝我的酒,能喝酒就行,我不挑地方雅俗,也不挑人贵贱。世事不可能万事随我,那我便随万事,如此也是能不受限制,各尽逍遥。”

年轻公子看了老者的酒坛,道:“听说明月楼里的酒都是极好的,酒性见人心,不知老先生喝得是什么酒?”

那老者将自己深肚大碗斟满,朝年轻公子一推,那深肚大碗划过来,碗底的沿儿堪堪切在桌沿儿,一分未多,那碗里清亮的酒,动也未动。

年轻人暗自惊叹,伸手捧了那大碗,仰头一饮而尽,又将空碗扔回给老者。

那老者伸出两指夹了碗,笑了笑:“你这娃娃,真是调皮。”

年轻人公子笑了笑,又皱起眉头。那酒,入口甜,入喉辣,之后便是又苦又涩的回味。“这酒……怎么是苦的?”

老者笑道:“所以叫‘苦尾酒’。”

身边的两位美人拉着公子去别处品好酒,年轻公子苦着眉头,这老头,怎么一点儿眼色也看不懂呢?

楼上雅间,萧徵看着楼下来往的宾客,仿佛神灵睥睨众生万象。

不戒盯着那个靠窗的老者,心里咯噔一紧。

这楼里的所有人,不戒都知道是他们是如何进来,又做了些什么事。唯独这个老者。

他好像凭空出现在那里,无声无息。若不是他突然吟哦,若不是那绿衣服年轻公子刚好经过搭话,不戒恐怕还是没有注意到那偏安一隅的老者。

赵公升从楼外进来,环视四周,上了二楼朝萧徵这边来。

叩门声响起,不戒拉开门,赵公升进来朝萧徵行礼,又瞥了一眼不戒,仿佛嫌他碍眼,又觉得这小跑堂有些眼熟,又细看了两眼。

不戒很懂脸色地低着头,退了出去。

赵公升一时没认出来不戒,但不戒可是立刻就认出来了他:赵公升,当初禹州西山劫粮,赵公升可是领头的。他那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负,眼睛放在头顶上,谁都不看在眼里。

中书令尚书刘芳派了自己去压阵,没被赵公升冷嘲热讽。但不戒也瞧不上这媚上欺下的狗腿子。

如今看来,那时的赵公升,之所以那样颐指气使,原来是因为背靠着魏王这座大山。

看来禹州赈灾粮的那次大案里,尚书刘芳、赈灾钦差使刘承荫和魏王果然是有勾结的么?

萧徵的目光在楼下的各人身上逡巡:“怎么样了?”

赵公升道:“人已经抓到了,等王爷回去发落。”

萧徵微微点了头,还是不去看他:“你看这楼下,有你那天夜里见到的人吗?”

赵公升道:“上来之前,卑职已经四下探看过,楼里并没有那名女子。王爷确定那是云梦泽的人吗?”

萧徵道:“那个女人武功路数确实是出自云梦泽,也只有云梦泽的女人能将功夫异化成那般妖娆的招式。只是,云梦泽的女子,并不全部都在明月楼,若是她不出现,也或许是躲起来了。“

赵公升道:“那就只好彻查云梦泽了。”

萧徵道:“动静越小越好,别搞得路人皆知。”

赵公升点了点头:“卑职明白。”

“无论如何,那个女人盗走的东西,必须给本王找回来!”

赵公升领了命令,再次打量楼下的每一张脸孔,却见不戒往那窗台边去。不戒的那张脸十分眼熟,一定是见过的,在哪里呢?

赵公升的目光追随者不戒,记忆中的脸孔突然吻合,竟然是他!

“王爷,方才的那个小跑堂,好像是不戒。”

萧徵也看向那鲜衣俊颜的后生,他正在跟那老者攀谈。“不戒是谁?”

“王爷可还记得,当初禹州赈灾,西山生变的故事?”

萧徵这才回过头看赵公升:“这个叫‘不戒’的人,跟那事有什么关系?”

“当时我奉王爷命令去协助刘尚书,只是刘尚书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名功夫奇好的少年,一同随行。西山生变当日,那个挟持刘御史的男人,功夫几乎登峰造极,说来奇怪。正当混战的时候,不戒却跟着那个挟持钦差的男人跑了,再也不见踪影,想不到,他却在这里谋生。”

萧徵看着不戒:“禹州赈灾粮的事情,这个‘不戒’知道多少?”

赵公升道:“卑职当时谨慎为上,只告诉他是匪人劫粮。”

萧徵道:“很好,那就打草搂兔子了。”

赵公升迟疑道:“这个不戒,三年前,就已经功夫了得,卑职尚不是对手,还是需要……”

萧徵冷笑一声:“说的本王好像指望你什么似的……”

赵公升脸一时胀成猪肝色,又干笑两声,算是自解嘲弄。他心里恨极了西山之南,那个从天而降的男人。

他第一那样颜面全无地叫别人“爷爷”,而且,那个人就那么一脚,踢的自己肺腑震裂,经脉全伤。

自那以后,他再也无法研修高深的内功,武林高手的名列里,再也不会有他赵公升的名字。

所幸那个人已经死了,算是了了心头一桩大恨。但有时想起来又觉得那人不该死的太痛快,应该每当自己怨恨陡升时,都拉出来折磨泄恨才畅快。

不戒也不跟老者打招呼,直接大大剌剌地坐在老者对面,大大剌剌地看着老者。

老者仍是自顾自喝酒,不去理他,仿佛对面空无一人,也没有那灼人的目光,

不戒耐不住了:“酿这酒的人说,愿意喝‘苦尾酒’的人都不是一般人。”

老者咂了口酒:“不愿意喝的就是一般人么?”

“不愿意喝这酒,未必是一般人,但是偏爱这酒的人,就一定不是一般人。”不戒笑了笑,道:“所以我也喝着酒。其实这酒并不好喝,尤其那最后的苦尾,能叫人呕出胆来。但我又不想当一般人,所以我也要喝这酒。”

老者这才正眼看不戒:“我就喜欢娃娃‘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劲儿。至少,比那些端着酒杯喝着酒,心思却不在酒上的人,好上许多。”

不戒看看着厅堂里来往邀杯的人,旁边划拳醉酒的人,被美人们隐隐劝酒的人……这里,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可太多了。

不戒问:“自打我进来,就一直留意这楼里所有的人,但我却不知道,老先生是怎么进来的。”

老者笑了笑:“当然是堂堂正正、大摇大摆走进来的。”

不戒心中暗自惊讶:这老者是如何做到大摇大摆走进来的?这老者的功夫竟已经如此出神入化了?

老者似乎看出不戒所思:“年轻人,莫把事情看复杂咯!你之所以没注意到我,不过是你没想注意到我。”

不戒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老者道:“你一直留意的不过是那些身怀功夫的人,怎么会注意到一个一丝丝武功也不会的糟老头子?”

不戒幡然醒悟,他只顾着从各人的步履形态上分析,他们的功夫高低,确实自动略去了看不出来有功夫的人。

很多高手,因为长久以来的锻炼,使得他们收敛脚步、控制动作成了常态的习惯,这就是高手一看便知是高手的原因。

习惯成自然,很难改变,也很难伪装。

但是这个老者,不戒却丝毫看不出来他是个有功夫的人,更探不出他武功的深浅。

从方才楼上所见,老者绝不是没有功夫在身的人,但是寻常行止能做到让人难以察觉的地步,只能说明,他的确不是一般人。

厅堂里的声乐渐消渐隐。

不戒朝厅堂中央望去,高台上的歌女乐姬,缓缓走到高台边缘,姿态各异地袅娜静立。

嘈杂的人声,却渐渐安静下来。

绿衣公子问左右两位美人:“怎么不奏乐了?”

还不待左右美人回答,前面的书生回头道:“小兄弟头一回来湘南城吧!这是独倚红要出来了!”

绿衣公子道:“独倚红是谁?”

那书生笑道:“你来湘南不知道不知道明月楼的独倚红,那可真是白到湘南游一遭。”

绿衣公子笑道:“到湘南为何一定要知道独倚红呢?”

那书生道:“在湘南,明月楼是一处胜地,明月楼里,独倚红的舞蹈是一绝,越吟的歌咏是一绝,繁星的书画是一绝,乐清的琴艺是一绝。这是明月楼里的四大美人。方才,那高台上唱歌、弹琵琶的便是越吟和乐清,至于繁星的书画,只在雅间里有,至少一幅千金呢。最后这个要出来跳舞的,就是独倚红了!”

绿衣公子道:“这独倚红偏偏要单独出场,定是有非凡的本事。”

书生道:“若说不凡,这四大美人个个不凡,只是繁星岁数有些大了极少露面,今日是独倚红的主场,那越吟和乐清便暂作绿叶相衬罢了。”

第064章 一舞独绝藏杀机

楼内突然千灯齐灭。

但没有人动,大家都静静等候着,如同忍耐黎明前的黑暗。

果然,须臾之后,一盏莲花灯在楼顶亮起来,极缓极慢的降落。

那一点微弱的灯光,成了楼内唯一的光源,所有人都仰面看着那盏莲灯。

随着莲花灯徐徐降下来,众人发现那莲花灯的上方氤氲着丝丝缕缕的雾气,竖琴流出灵动清越的弦音,琵琶声也渐渐合了进来,高亢悠扬的笛声也跟上来。

莲花灯上的雾气突然散开,一姿容俏丽的女子自莲花灯上的雾气飞跃而出,绕着莲灯照及的范围,飞绕三匝。

这女子的眉眼艳且媚,双耳缀着众星拱月的环佩,头上的飞仙髻明灭生辉,双臂套着大大下下的银环,赤足的两脚腕,都绑了一圈银铃,叮铃作响。

只是她身上的布料极少,窄窄的红抹胸兜着饱满的胸部,胯边一根红绳,前后后缀饰巴掌宽的绣花红绸。只是她身上穿的不知是什么布料,如同深深浅浅的云雾一般拢在身上,遮得恰到好处,教人看清了这处,看不清另一处。

随着她的飞舞,衣袂辗转飞扬,身后留下丝丝缕缕的烟雾,恍如飞天一般。

那莲花灯越落越低,女子也越来越低,动作也越来越变化多样,身后的烟雾也越来越浓,越来越红。

莲花灯停在了二层,众人头顶上,女子也不不再往下落。她在人们的头顶,凌空翩然起舞,四周不着一物,她丰盈的皮肉下,仿佛没有骨头,配合着乐曲的节奏任意扭转弯曲,举皓腕回腰态妍、凝双目含情眄睇,时而曼舞迟迟轻带缓缓,时而纤腰任情摇曳,明乱飞,管弦难追。

突然见乐声大作,高台静立久俟的九名女子瞬间朝台外飞去,霎时间,星火迸射,独倚红孤身在一片星火之中,如同浴火涅,身体绵软片刻后纵身飞起,身后的火光之中幻羽纷飞。一声清啸,独倚红似朱雀展翅盘旋而上,红烟如烈火招摇。

独倚红脚上的铃铛响在绿衣公子的头顶,仰脸去看,她的衣服如同青烟薄雾,还不住的散发出丝丝缕缕,绿衣公子伸手去抓漂浮在眼前的轻纱,独倚红且舞且退,抽去了薄纱,公子手中余了一缕红烟,悠悠散去。

乐声渐隐渐消,独倚红单手托起那盏莲花灯,美人凌空缓缓横卧,娇媚横生,风情万种。

莲灯幽幽而灭,众人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接着,楼里的灯次第亮起,顷刻间,楼内又亮如白昼。

只是人们仰头所看的地方并没有莲灯和娇艳不可方物的女子,仿佛方才所见,不过一场幻梦。众人这才想起来鼓掌赞叹,一时掌声雷动。

老者笑了笑:“这女娃娃,舞跳得看得。”

但是他面前空无一人。

在众人都在痴痴看独倚红跳舞的时候,萧徵却不得片刻安宁。

灯光才灭,萧徵就察觉到了凌空而来的杀气。来自方才两名划拳对酒的壮汉的方位。

果然,莲灯亮起的瞬间,两个壮硕的人影扑上来。

只是未及面前,便被潜伏于暗处的高手截下,将二人引至别处。

他们都清楚萧徵讨厌乱糟糟的场面。

萧徵再看独倚红,她此时纤腰乱舞,尽态极妍。但萧徵再次察觉到了杀气,这回是两道纤柔的人影,正是方才纠缠绿衣公子的两位美人,从众人中悄然越出。又有两名玄衣高手闪现,将这两名女子纠缠了出去。

眼下所有人都在痴痴看着独倚红绝美的舞蹈,无人分神。萧徵却紧张起来,已经出现了四名杀手,如果出现第五个,身边的赵公升是指望不上的,少不得自己应对。

这时乐声大作,厅堂里星火大盛。在突然明亮的时候,人的眼睛会有一瞬间的失明来适应骤亮。

就在这一瞬间的黑暗过后,萧徵的面前出现了长衫的书生,他拔出腰间软剑的瞬间,寒光一闪,那凌厉的剑气可不像他的形象那般文弱。

而此时,赵公升却连剑都没有拔出来。

萧徵五指用力,正欲拍桌而起,雅间的栏杆上却已然闪现一个高大的人影。

这人避开书生的剑锋,侧身运掌,将那书生打的措手不及。

书生忙翻身往上,双腿一勾,倒挂在三楼上,看着这半道杀出来的人。

那人正歪在雅间栏杆上吹口哨,借着昏暗的微光,看服饰像是明月楼里的跑堂。他确实是明月楼的跑堂,而且是不戒。

其他的几名跑堂也飞上栏杆,护着雅间里的萧徵。

书生被拦在正当前的不戒所挑衅,身体顺势滑下,手中的剑又刺过来。不戒忙把屁股往后一退,那剑尖刚好扎在自己裆前。

眼见那书生又拔剑刺过来,不戒手中没有兵器,不好硬,抄了桌子上萧徵的折扇,朝那书生手腕一敲。书生只觉手腕酸麻,手中的剑险些脱手,顿时激怒,朝着不戒一顿猛攻。

不戒且战且退,勾着书生出了楼外。毕竟,楼里的东西毁坏了任何一样,都是价值不菲。

书生和不戒分立露头飞檐,夜空悬月,高高夜风将两人的衣服来回的拉扯。

“你为何多管闲事?”

不戒撑开折扇,挡住半张脸,朝书生眨了眨眼:“我这叫尽责,怎么算是多管闲事?”

书生见那撑开的扇面,隐约是明月高楼的画。书生再次行剑刺过来,不戒收扇不及,被书生一剑挑破了扇面,又是一剑刺过来。

不戒又撑开扇子,这回是字面朝外,写着一行字。书生剑锋又刺入扇面,不戒却把扇骨一合,稳稳夹住剑身,手腕一翻,将软剑卷了起来。

对于江湖人来说,辱兵刃如同辱人。

书生气红了脸,只是月色昏黄,看不出来。但是不戒却感觉扇骨一颤,书生抽出剑,纸屑乱飞,扇骨零散。

不戒撇着嘴道:“你好狠的心呐!这么贵的扇子给弄得七零八落,我现在穷的身无分文,还赊了好多帐呢,这扇子我可是赔不起。”不戒看着那书生:“这下好了,若不擒拿了你,恐怕不好交差呢!”

书生冷笑一声:“想拿我?只怕你缺点斤两。”

不戒摆了摆手里的扇骨,点头道:“是缺件趁手的好家伙什。”

书生不再与他贫嘴,正了正剑,又袭过来:“我的目标是萧徵,不是你,滚开!”

不戒身子一倒又一荡,荡倒书生面前,一记排空掌:“我不会滚,你若是本事大,尽管把我踢开就是!”

书生受了一掌,五脏翻腾,分外难受:“你这金刚力,好像是普渡寺的内功。”

不戒却不给他转圜的机会,纵身跃起,又是一拳打来,正中书生胸口:“不是好像,就是!”

书生身子跌在楼顶,蹭落了一片琉璃瓦,掉了下去,噼里啪啦地碎了。不戒听着那声音直心疼:“琉璃瓦,两百钱一块呢!”

书生呕了口血,收了剑站起来,刚踏开半步,整个身影便一虚,四周都是书生的身影。

想逃?不戒冷笑一声,暗自运力,周身真气如同漩涡,四周如同飞刃凌厉飞旋。

书生飘忽不定的身影,化成了一道残影,最后落在漩涡之外。

不戒收了力,笑道:“我想着‘扶摇’能破‘步步生莲’,也该能破中庸阁的‘跬步千踪’,果不其然。”

“你这一招……是无为山的‘扶摇万里’,你怎么会?”

“我有高人指点。你若是想知道,留下来我慢慢告诉你呀!”不戒说着,便伸手朝书生抓过来,书生躲了几招,终究被不戒劈手夺了软件,反别了胳膊制住。

不戒正要挟着这书生越下楼顶,突然一只大白碗飞过来,带着破空之音!不戒心里一惊,猱身躲过。

那书生恰好得了生机,脚下一蹬飞跃出去。

不戒正要去追,面前却晃出一道人影,正是方才独酌自饮的老者。

“你和那掉书袋是一伙儿的?”

老者脚尖点在钩檐尖尖上,身体岿然不动。“不是。”

“那你为何帮他?”

老者笑了笑,见那书生远遁,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纵身一提,竟是直接奔月而去。

不戒撇了撇嘴:“谁要跟他好相见?以为自己是嫦娥呢……还奔月!”

眼前又是虚影一晃,啪的一声,嘴上是一个响亮的嘴巴子,不戒还未来及还手,那老者又奔月而去。空中遥遥传来一声:“说人小话,也得等人走远了!”

不戒气得几乎踢脚,自从西山高人殁去,还没有这般憋屈过。下了楼,直接往二楼去,刚要敲门,独倚红拉开房门。

明晃晃的灯光下,她一身红妆,更衬的肌肤莹白,面容妖冶妩媚。

不戒看了一眼她饱满的胸脯,瞥了一眼那不堪盈握的细腰,眼角瞅着隐隐显露的臀线和丰腴的大腿,喉结动了动,移开眼笑道:“姐姐可真是和我心有灵犀呀!”

独倚红却不搭理他的挑逗:“人呢?”

不戒挠了挠鼻子:“跑了。”

独倚红红唇一勾:“跑了?那你为何不追?”

不戒笑道:“有个不知道哪儿来的怪老头突然插手,还打了我一巴掌。不信你摸,还肿着呢!”不戒摸过独倚红的手贴在自己嘴上。

“怪老头?”独倚红对不戒这么明目张胆地占便宜,也只是吊着眉梢看着,等不戒腻歪够了,又朝他脸上抽了一巴掌:“成事不足!滚开!”

第065章 红尘多痴皆惘然

独倚红攘开不戒,抬脚便出去了,足下银铃作响。

“姐姐你去哪儿!”

独倚红倚门回首:“当然是会贵客咯!”

不戒伸手扯了房里的幕布,将独倚红裹起来。

独倚红皱眉道:“你做什么?”

不戒笑嘻嘻道:“夜里冷,姐姐披着点,当心着凉!”

独倚红嗤笑:“多此一举。”却没有扯下身上的幕布,赤足朝着萧徵的雅间去了。

不戒跟了上去,却听见雅间里传出萧徵的声音:“谁派你们来的?”

娇滴滴的女声道:“奴家都是明月楼的姑娘,方才见独倚红舞姿超绝,我们便想模仿学习,不知道为何捉拿我们呢?”

独倚红拉开雅间房门,幕布滑落,露了半边香肩。赵公升看着独倚红明艳动人,虽然暗叹美人如斯,却很快被她身后的不戒占去了心思。

雅间里本来很宽敞,现在却很拥挤:除了萧徵和赵公升,还有四名黑衣劲装的男子,压着两名女子跪在桌边。角落堆着两名壮汉,看那奇异的姿态,已然没命了。

再加上独倚红和不戒进来,就更加拥挤了。

萧徵看她一眼:“难怪倚红姑娘架子大,果然艳压群芳。”

独倚红撇开萧徵言下的责慢之意:“今日楼里的破费,都是因您而起,可要照价赔偿的。”

萧徵道:“至多赔你底价,多一分都没有。”

独倚红笑道:“想不到你这么大个人物,是真小气。还想着敲您一笔银子呢……”

萧徵问不戒:“你对手的那个呢?”

不戒道:“跑了。”

萧徵又问:“我的扇子呢?”

不戒将七零八落的扇骨奉上。

萧徵额角跳了跳,接过那零散的扇骨,朝独倚红道:“你们明月楼的破费,我是分文都不会赔了。”

独倚红看那扇子,有几分眼熟,道:“什么扇子,竟这么值钱?”

萧徵却不回答,指着地上的两个美人道:“这两个人说是你明月楼的。”

独倚红看着那两个女子,却不认识:“明月楼里那么多姑娘,我哪能个个都认识?不过……”独倚红顿了顿:“明月楼里的姑娘,是绝不会自称‘奴家’的。”

那被押着的两个美人互看一眼,顿时变了脸色。“是楼下那个穿绿衣的公子指使我们!”

独倚红黛眉一皱,看了一眼不戒,不戒立即会意出去了。片刻之后,不戒拎着那绿衣公子,解了他身上的穴道,推了进来。

“你们是谁,你们在做什么?把我弄这里来做什么……啊,这两个人死了吗?!”绿衣公子走到那两名壮汉边上,探了探,翻了翻:“唉,死透了,没救了……你们早点找我,或许还能救一救……”

萧徵有些不耐烦这公子的自说自话。其中的一名黑衣伸手俘了绿衣公子,扣在脚下。

那绿衣公子想要反抗,却难以挣动:“你做什么!”

萧徵又看旁边的两名女子:“他指使的你们?”

“对!就是他!他还说,事成之后给我们各一万金!”

绿衣公子一脸茫然,但怎么听都像是在栽赃陷害:“两位姐姐说什么呢?我要是那么多钱,就去包独倚红了!”

不戒一听,笑了:“你一个母的,包独倚红要做什么?”

绿衣公子一愣,皮笑肉不笑:“眼神……挺好。”

不戒揶揄道:“我眼神一般,只是你的手感……挺好。”

方才不戒去逮人,发现这人腰挺细,胸又些软,当下就了然。

旁边的两位美人神色微微惊讶,她们没有想到这清秀郎君是个女人。

对于不戒的插嘴,萧徵很是不悦。不羁礼法者,易犯上。

赵公升朝不戒斥道:“主子们说话,你个跑堂插什么嘴!”

独倚红嗤笑:“主子们说话,你个奴才多什么嘴!”

赵公升满脸通红:“唯小人与女子……”

“我呸!”独倚红不等赵公升说完,就啐了他一脸:“少放屁了!”

这里又拥挤,又聒噪,萧徵有些烦。

那绿衣公子,不,应该是绿衣女子本来一直打量着萧徵,突然对着旁边的两名女子惊叫连连:“哎哎哎!好好的做什么寻死呢!”

众人这才看那跪在地上的两名女子,头垂得低低的,嘴角渗出乌黑的液体。黑衣捏开女子的嘴,里面口舌溃烂乌黑,一团模糊。

绿衣女子伸长了脖子看:“‘断肠鸩’,剧毒,吞下去是真的会肠穿肚烂的!没救了没救了……干嘛对自己这么狠呢!”

萧徵对那两名女子突然服毒自尽,并不意外。手一摆,那四名黑衣便各扛了一具尸体离去。雅间里顿时宽敞起来。

“你懂毒?”

绿衣女子道:“精通!”

“那你医术如何?”

绿衣女子道:“还行咯,但凡想活的人,我总能从阎王爷那里夺命回来。”

萧徵看着绿衣女子:“你是什么人?”

绿衣女子道:“哎哎,我就是个野郎中……那两个姐姐说了什么?我跟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啊!我才刚进来,就这她们把住命门挟持了,我都不知道什么事情呢!”

“我知道。你功夫这么差,脑子也不灵光,做不了这等事。”

绿衣女子有些服气,瞪了萧徵一眼,紧接着又盯着萧徵细看起来。

萧徵不悦:“你盯着我做什么?”

绿衣女子道:“我看你有病。”

赵公升怒道:“放肆!”

绿衣女子道:“他真的有病!”

萧徵朝赵公升道:“把这女人先带下去。”

转眼雅间里又少了两个人,这地方终于宽敞了。

独倚红翩然坐在萧徵对面:“魏王看起来,似乎并不关心是什么人想要刺杀您。”

萧徵道:“左右不过是那几个人想要我的命,反正本没伤没死,有的是时间算总账。”

“那是什么让魏王,甘愿冒着被人刺杀的风险,微服到此呢?”

萧徵道:“你们云梦泽的人,拿了我的东西,我要找回来。”

独倚红朝楼下看了看:“你凭什么说是我们云梦泽的人?”

萧徵将手里那把七零八落的乌檀扇骨,推到独倚红面前。“这把扇子,是十五年前,是孤照影送给我的……我没要。但是前阵子却被人放在了我卧房的枕头上。”

孤照影?这个人独倚红倒是还有印象。那时她刚被卖进明月楼,是孤照影一直带着她,还有小了她三岁的惊鸿。

孤照影很美,她的舞蹈冠绝天下,无数的男人倾慕她。但是她总是不开心,总是对着一把扇子出神。

独倚红后来渐渐长大,心想孤照影的不开心,大约都是因为那把扇子,扇子大约勾着某些回忆,而那些回忆里,一定藏了一个人。

如今,独倚红却知道了藏在孤照影回忆里的那个人是谁。

“孤照影五年前就死了。”

萧徵眼神一闪:“死了?”

“早化了,骨灰洒在明月湖里,你若想要祭奠,以酒酹江即可。”

“她怎么死的?”

“延思照孤影,凄怨还自怜,所以她总是不开心。悲慕屡伤节,离忧亟年华,总是不开心的人,大约都活不长。”

萧徵垂了双眼沉默了片刻:“是她自己说,相去路迥,明晦悬殊,露水欢情,不足挂心。”

独倚红笑了笑:“要强的女人最可悲,口是心非,所以死要面子活受罪。”

萧徵道:“她既然心里有我,却又不肯跟我走……女人确实很难懂。”

独倚红问:“她当时若是跟你走了,如今会怎样呢?”

萧徵也年轻过,也曾经有过情义用事的时期。

十五年前,他还很年轻,对很多事情都还抱有过幻想,也包括爱情。

那时候的孤照影很美,美到他多看了一眼,别的女子就再也无法入眼。

他在当年湘南缱绻数月,不过是了博取佳人欢心。

但是,当他想带孤照影离开时,她却说:君是东扶景,妾乃西柳烟。殊异如晦明,宁绝水云横。

他想的是,大约真的是艺伶情薄,只贪一时欢娱。身为位尊人贵的皇子,孤照影的拒绝让他恼怒,扔了刚画好的扇子,拂袖离去,再也不曾入湘南。

若是当时孤照影跟他走了,如今会如何?

当初萧徵想要带她走,觉得自己可以许她当王妃。如今看来,当王妃是不可能的,至多是妾。

想想自己府上的妾,美貌多艺者比比皆是,但都是一时宠爱便丢开了,大多都过得不自在。

现在想想,萧徵道:“或许孤照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你以为孤照影是看透了自己的将来?”独倚红笑了笑:“男人都以为自己懂女人,事实上,只有女人最懂女人。”

“什么意思?”

“当初你若是再坚持坚持,说不定孤照影就能为了你的那份坚持,奋不顾身了。”

“都已经过去了。”萧徵有些不悦,他已经不是年轻的皇子了,他现在是城府深沉的魏王。如今他只喜欢乖巧美丽的女人,情爱纠葛只会让他厌烦。“谁动了孤照影的……遗物。”

独倚红拎起那乌木扇骨,看了看:“她的遗物都收在惊鸿那里。”

“惊鸿是谁?”

“惊鸿打小就在明月楼里了,和我一样也是孤照影带着。”独倚红定定看着萧徵:“有传言说,惊鸿是孤照影的女儿,因为她们长得太像了。而且惊鸿,今年十四岁。”

萧徵的瞳孔骤然紧缩。“那惊鸿呢?”

独倚红道:“她不在明月楼。”

“她离开了云梦泽?”

“不是。前几天,繁星带着她去了帝都,要参加什么江湖武林盛会。”

第066章 观心尝胆人上人

吾羲闷在麻袋里,正运着力气崩绳索,双腕的绳索刚松了一些,就听见旁边有人叫嚷。

“你们把我绑起来做什么!我花了一百两银子才进的明月楼,你就这么把我弄出来了!可是要赔我银子的!”

吾羲极力挣动,想让这人注意到自己。

那绿衣女子听见细碎的声响,扭头看去,却是不停挣动的一只大麻袋。

但是她双手反绑在身后,只得躺地上才能够着那麻袋。

费力解了麻袋,里面蹬出来一双布履,一身素衣,从膝盖往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的麻绳,直捆到胸口。

绿衣女子坐起身帮忙扯了麻袋,露出一个蓬乱的脑袋,一张嘴被麻布塞得严严实实,笑道:“你这个绑法……也太夸张了。”

吾羲被捆得像一尾鱼,不断地在地上打挺扑腾。

“你别乱动了,我先给你嘴里的布拿掉。”

吾羲将头往女子手边靠,一大团麻布扯掉的时候,带出黏糊糊的口水,吾羲只觉得牙关又酸又疼,抬起眼看那绿衣女子:“谢谢……戚姐姐?”无以复加的惊讶。

那绿衣女子看着吾羲,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你认识我?”

“戚姐姐,你忘了吗?我是吾羲!三年前神农架上,你和戚药师救过我的命!”

戚萋萋还是有些茫然,三年时间不长,但孩子的长相变化又快又大。

“那时候我、桃桃、护国将军虞让,我们三个都中了毒的,你帮们放血换药的……”

戚萋萋终于想起来:“你就是水临渊带着的那个男孩子!”

吾羲连忙点头。

戚萋萋突然高兴起来:“你怎么被绑成这样子装麻袋里?”

吾羲道:“我也不知道呢!赵公升那个人好卑鄙,打不过我居然放迷烟!我醒了之后就在麻袋,绑成这个样子了……”

戚萋萋:“怎么是你一个人?你师父水临渊呢?”

吾羲丧着眉眼:“此事说来话长,萋萋姐,你先帮我松绑,捆的我好难受!”

戚萋萋看了一眼他蚕蛹一般的绑法:“你这个绑法太复杂,你先帮我解开双手,我再帮你解绑。”

吾羲用嘴咬开戚萋萋手上的绳结,戚萋萋得了自由,去给吾羲松绑,却发现极其结实。

“萋萋姐,你先帮我松了手腕和双膝,这样我就好用力了。”

戚萋萋拔了头上的乌檀木簪,顺势一拧,抽出来的竟是只小匕首!她拿了那匕首割断吾羲手腕和双膝的绳索。

吾羲双手和双膝得了自由,便站起来两脚分立,双手紧握成拳。身上的绳索“噌噌”断裂。

戚萋萋用乌木簪子重新挽了头发,既惊且喜:“你功夫看着还不错的!”

吾羲理了理形容:“姐姐也被赵公升无缘无故绑来的吗?”

戚萋萋疑惑:“赵公升是谁?说起来也是一言难尽,我本想着湘南人人交口称赞的明月楼什么样,结果刚进去明月楼就被两个女人给挟持了,后来那两个女人就不见了。刚看完独倚红跳舞,明月楼的跑堂又将我抓去了雅间。那两个女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突然就服毒自尽了。那个领头的男人,我说他有病,他就让人把我关这里了。他是真有病!”

吾羲听戚萋萋说的的云里雾里,只当她和自己一样是被人莫名绑架,伸手拉门,已经上了锁。

手上真气汇聚,一掌拍在门上,木板碎裂飞散,连带着门框都裂开。

吾羲正要出去,被戚萋萋一把拉住。“等等。”

戚萋萋从她身上的小布袋了掏出来两粒丸药,自己吃了一颗,给吾羲一颗。

“这是什么?”

“这是神农架自创的防毒丹药,可化去大部分迷药剧毒,不过,效力只有两个时辰。”戚萋萋道:“方才那人搜我身,一看我这袋子里都是丸药,以为是没什么用的东西,就没上心。殊不知,看似没用的东西,往往有大作用!”

吾羲吃了药,拉了萋萋出去。

“咦?你这就直接走了?不找那绑你的人算账吗?”

吾羲道:“他没我的马重要。我要先找了我的马再说,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它会跑哪里去了……”

这里是一家酒楼,看装饰还挺讲究。偌大的酒楼,都是同一着装侍应在忙活,居然一个客人都没有,除了在二楼喝酒的赵公升。

赵公升正在惬意地喝小酒,见吾羲带着戚萋萋出来,刚入口的酒喷了出来,忙拔了剑去拦。

吾羲忙推开戚萋萋,双掌夹住赵公升刺过来的剑,错位用力,那剑便断成两截!

赵公升心下一惊,却还是弃了剑变作拳掌的招式打过来,袖中隐隐又烟雾逸出。

吾羲侧过身,他此时见赵公升故技重施,心里是真动了火气。

一手抓住对方臂膀,一拳打向他的下腹,此处气沉丹田,蓄养气海,是习武之人的紧要所在。

赵公升腹中一阵震荡,连仅剩的那一团真气也尽散了。

吾羲并不知赵公升心里的无限悲愤,单手攘开赵公升。

赵公升便顺着栏杆饭到楼下去,正巧砸中下面的一棵枝繁叶茂的招财树,又滚在地上,哀哀呻吟。

吾羲引着戚萋萋继续往楼下走,刚出门却被戚萋萋一拉躲入了暗处抱在一起。吾羲登时脸上火热,却隐约见萋萋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片刻后,戚萋萋往门里探了探头:“这人难不成是人贩子?绑了一个又一个?这是黑吃黑呢?还是狗咬狗?”

吾羲也顺着看过去。

身着银纹织锦绛紫绫罗袍的中年男人,气宇威严地进去了。

身后跟了四个玄衣劲装的男子,其中一人肩上扛了个锦衣玉带的年轻人。

紫色绫罗袍子的中年人看着躺在带上长唉短叹的赵公升直皱眉。“怎么回事?”

赵公升扶着腰站起来,躬在萧徵面前:“那丫头和小子一起逃了!”

吾羲看着玄衣人肩头耷拉的年轻人,猛地眨了眨眼。没错!那锦衣玉带的年轻人,分明就是是清晨着草鞋、穿葛衣,吃了豆花那个赊账小伙儿!

吾羲心下计较一翻,先引着戚萋萋离得远了,才道:“戚姐姐,你先走,日后有缘再见。我还要回去一趟。”

戚萋萋怪道:“哎……你回去要做什么呀?”

“方才他们掳走的人,我欠了他十五个钱,两包干粮、十个馒头。”吾羲一副决心已定的模样:“欠人恩情,总得还的。”

戚萋萋笑道:“欠债,还钱就是!欠债只有还钱才能销账,欠钱还命可讲不通。”

吾羲道:“这不是钱的事。人家并不指望我还钱,钱不多,但这份恩义却难得。”

戚萋萋道:“那四个黑衣人一看就是厉害角色,那个小伙子很厉害的,都被人扛着走了。你想救人,又有多少胜算呢?”

吾羲也是自知不敌,叹道:“戚姐姐,我知道自己是以卵击石。可是人情道义,求的是问心无愧,我去尝试了,尽力了,才能心安。”

戚萋萋再要劝,吾羲却已经飞奔而去,朝着刚刚脱身的酒楼去了,暗叹一声:“本事不大,逞英雄的口气却不小!”

吾羲收敛了声息,挨着酒楼一件件探过去。

在一间卧房里,听见赵公升诉苦:“卑职使了百般手段阻截他们,没成想那死丫头和那臭小子勾结起来,设计我,害我跌下了楼,两个人趁此机会逃走了。”

萧徵刚从明月楼回来,孤照影和惊鸿的事情让他心烦意乱,赵公升天花乱坠的编排让他更加火大。“滚!”

赵公升见魏王动怒,唯唯诺诺退出房门。

不戒被捆成个蝉蛹,扔在地上,但不戒脸上笑嘻的,并不觉得窘:“王爷既然看不上那赵公升,为何还要带着他呢?”

萧徵一时情绪不稳,反被不戒察言观色看在眼里。萧徵瞥向地上的不戒:“你觉得呢?”

不戒一愣,想了想:“因为他忠心的像条狗?”

“忠心……本王不缺忠心的人。”萧徵冷笑:“我带着他,因为他像我。”

“像你?”不戒讶然:“那赵公升从样貌气度、言谈举止、眼界心思……哪一点够得着像魏王您呀?”

“几年前,赵公升说过几句话。”萧徵道:“他自己可能都不记得了,有一天他和几个士兵喝酒,醉得满口胡话,但有几句,很得本王的心。”

不戒好奇道:“什么话?”

“他说,人上人,不是生而为人上人,人上人都是熬出来的!忍常人所不能忍,行常人所不可为,谋常人所不敢想,成之,而后成人上人。”萧徵磨了磨牙齿,道:“本王很喜欢他这句话。而且看着他整日绞尽脑汁、做小伏低、忍气吞声的样子,也很像本王。”

不戒脸上的笑,有点僵:如果魏王自比‘卧薪尝胆’,那赵公升俨然成了魏王悬在眼前的苦胆。但什么事能让魏王去“卧薪尝胆”?

忍常人所不能忍,行常人所不可为,谋常人所不敢想……不戒想着想着:原来世人眼中的闲散王爷,都是假象!

窗外的吾羲凝神听着,心中一沉:这个人看来是王爷,怎么言辞间的意思,是想谋反?

屋子里,不戒又问:“王爷心比天高,草民瞻仰。只是,您不是说有礼物要送独倚红么,让草民来取么?为何要这般对待草民?”

“当然是骗你。”

“王爷何至于诓骗小人呢?”

“你知道的太多了,不能留你。”

不戒笑道:“王爷,谁还没有点风流往事,不至于为这个杀人灭口吧!”

萧徵道:“当然不至于。”

“那是为了什么?”

“听说三年前,你替刘芳办事,怎么后来失踪了?”

不戒心里一惊,果然是为三年前赈灾粮的事。佯叹道:“别提了!那时候,刘大人说让我去禹州西山帮忙运粮赈灾,事成后,给我立个户籍,谁知道被贼人所伤,醒来后,早不见了大部队,后来听说那批赈灾粮被抢了。我想着回去了也邀不得功,就跑路咯!”

屋外吾羲心里一惊:怎么这几人还和三年前禹州赈灾粮有关系了?!

屋里,萧徵神色不动,也分辨不出他言语间的真假:“你想不想活?”

“当然想!”

“你本事不错,愿不愿为本王所用?”

不戒眼中放光:“跟王爷做大事,那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得我身上的事情都了结了,才能安心追随王爷。”

“什么事?”

“我身上背着命案呢,是个逃犯,跟着王爷,反倒给王爷……”

“本王帮你安身立户。”

“我还欠了很多钱呢!欠了早点摊三百多钱,欠了雪姨五百钱,欠了‘红颜’胭脂铺二百多两银子,欠了……”

“本王都帮你还。”

“我……我舍不得明月楼的姑娘们呢!”

萧徵正了正身子,睨视着不戒:“本王乏了,再给你一个时辰考虑。”

第067章 出奇制胜非勇者

房门倏地打开,两名玄衣人,抬着不戒扔进了方才关吾羲和戚萋萋的屋子。

吾羲摸过来,门还是七零八落的样子,一眼就可以看见那年轻人也被绑成蝉蛹一般,躺在地上。

门口两个玄衣人把守着。

吾羲心想这可不太好办:这个王爷摆明了是想笼络这年轻人,但若是这愿意跟着这王爷,自己贸然插手,岂不是尴尬?

正想着又瞥见不戒躺在地上,暗自挣动,似乎是想要挣脱绳索。

吾羲想这年轻人十有**也是不愿意跟那王爷,想法子脱身呢!瞥见旁边的碎木屑,捡了一块,倏地朝二人飞过去。

两名玄衣人次第躲过,对一眼,便朝着木屑飞来的方向去查看了。

吾羲已不再原地,木屑丢开手的瞬间,身体便顺着楼板潜下去,紧贴着一楼的房顶。

两名玄衣人又往前去探寻。

吾羲一个翻身,精准地跃入不戒所在地房间。

不戒见是吾羲,笑了:“小子,咱这缘分可真不浅!”

吾羲忙给不戒松绑,道:“我刚才使了声东击西的法子,引开了那两个人,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咱们赶紧走!”

不戒苦笑:“你哪是设计?你分明是中计!”

绳子绑的太紧了,吾羲解不开,便将手掌挤入绳索里,掌心聚合内力,将那又粗又韧“噌”的崩断。

不戒眼里流过异色,却将绳子一扭,躲开了:“别费事了!走不掉的!”

吾羲有些急了,道:“再不走,他们就回来了!”

不戒朝吾羲身后使了个眼色。“你自以为是‘声东击西’,却不知人家是‘瓮中捉鳖’。”

吾羲朝身后看去,两个玄衣劲装的男人,静静的抱臂倚门,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吾羲嘴角一抽:“我是路过的……”

那两名玄衣人是面无表情地走进来,逼近吾羲。

吾羲脚下一蹬,蹿出了破门,纵身便要越过栏杆,朝楼下飞去。

那两名玄衣人,身影一虚,瞬间浮现在吾羲一左一右。

吾羲忙将脚落在护栏上,一个转身顺带扫腿。

那两人只觉得这少年腿上威力不俗,连忙收了攻击,改为防守式。吾羲也趁机避开了两人的夹攻之势。

那两个玄衣人一个朝吾羲出拳,一个去盯着不戒。

吾羲只得出掌迎敌,一通掌刃斜劈,堪堪挡开攻击。

对敌的玄衣人解释拳掌发麻,暗自惊讶,不想这少年的内力如此雄浑,竟有些气候。当下认真起来,顿时手上的招式变化起来,眼前竟是他拳掌的虚影。

吾羲全神贯注应对,才堪堪架住那玄衣人招式。

那玄衣人见吾羲再无余力,便脚下生威,出其不意的一记弹腿,正中吾羲胸腹。

吾羲顿时跌落地上,正欲起身再搏,突然颈后一痛,眼前便黑了。

再睁眼的时候,吾羲只觉后颈酸痛,像是落枕一般的感觉,而且浑身绑得如同蚕蛹。

出去溜了一圈,结果又让人原样绑回来!

不戒朝正懊恼的吾羲“噗嗤”两声,吾羲看不戒,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似乎没有被绑成蝉蛹扔在地上的自觉。

吾羲忽然觉得自己也是多管闲事了。

“小子,你是来这里救我的?”

“嗯。”吾羲有些懊恼,声如蚊蚋。

不戒一声轻笑,一个打挺,扑在吾羲身边。“谁借给你的胆?”

“我天生的雄心豹子胆!”吾羲没好气瞥了一眼不戒:“他们为什么抓你?”

不戒笑了笑:“估计小爷一表人才,看上我了呗!”

吾羲翻了个白眼:“他们会不会杀了我们?”

几年生活下来,吾羲没学成水临渊的功夫,倒把水临渊翻白眼、挑眉的经典表情学得活灵活现。

不戒不答反问:“你怕死吗?”

吾羲道:“我也没彻底死过,也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觉,说不上怕。只是不想死。”

不戒笑了:“不想死,你还往这里跑?”

吾羲道:“生命可贵,情义更高。你早上请我吃饭,这回你有难,我总得尽心帮忙,才能心安。”

“像你这么天真的人……”不戒笑了一会儿:“真不多见了。”

把吾羲笑恼了:“我好歹是为了救你沦陷的,你怎么还嘲笑我!”

不戒笑够了:“你都不掂量自己斤两,傻傻地闯进来,以为你样这很光彩?”

“可是,见人落难而不顾,是不义!”

不戒道:“你本事不大心挺大!有能耐成事了,那才叫‘见义勇为’,没本事强出头那叫逞能‘匹夫之勇!’”

吾羲不吭声了。

不戒笑嘻嘻道:“是不是后悔来救我了?”

吾羲道:“不后悔。你不承情,是你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

不戒看了吾羲一会儿,叹道:“你这小孩年纪不大,还挺有意思的。我承你的情!”

吾羲不乐意:“我十四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水临渊说自己十四岁了,但是吾羲记得自己是十三岁的,此时跟人比年纪的时候,倒希望年纪再虚报几岁。

不戒笑了小:“十四岁就是小孩子!”

吾羲不愤道:“您高寿啊?你先出娘胎了不起啊?”

不戒道:“反正比你早生几年,我就永远比你大,就是了不起!”

吾羲正欲反驳,门口的两个玄衣人却忽然倒下,“咚、咚”两声摔在地上。

不戒也回头去看,那两名玄衣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两人一齐愣了,正不明所以。

门口忽然又人影掠过,飘过一阵红色的烟。接着门口是一只手,那红烟便是从那手掌心散发出来。

接着,一身碧绿的公子,耀武扬威一般出现在门口,正是戚萋萋。

她双唇一嘬,吹散了手心的最后一点红色粉末。

“戚姐姐!”吾羲眼里放出光彩,又恼道:“你怎的没走?”

戚萋萋笑笑:“我要是扔下你走了,日后见了你师父,可怎么交待呢!”

“你们认识?”不戒有些惊讶。

吾羲点头。

不戒还要再问,却被戚萋萋捏着下颌,塞了一粒药丸。“你给我吃了什么?”

“防毒的。”萋萋又扒了头上的乌木簪,拔出匕首,去割两人的绳子:“我刚才用‘笑红尘’放到门口的两个人,身上还带着点迷烟气息,不给你吃药,你就得昏过去,可就走不了。”

“你们爱用迷药的人真让人不痛快。”不戒双手一挣,崩断绳子:“我刚才也是被他们用迷烟放倒的。真是一报还一报!”

吾羲笑道:“好功夫不如好手段,还是戚姐姐本事大!”

戚萋萋挑断吾羲身上的绳索,笑道:“那是,没点傍身的本事,哪敢孤身闯江湖啊!”

不戒抖落身上的绳子:“你们俩什么关系?”

戚萋萋道:“我是他师娘!”

吾羲愣道:“我咋不知道我有师娘?”

戚萋萋笑道:“以后就有了!”

三个人忙出了门,便匆匆往楼下去。那被萧徵轰出门的赵公升正在楼下喝闷酒,一抬头可巧又看见了,连连惊呼:“来人来人来人,人质要逃!”

二楼瞬间窜出两道黑影追过来,一前一后袭向不戒和吾羲。

不戒使了“斗转星移”避过,吾羲一个鹞燕翻身闪开。不待二人喘息,那两名玄衣人又攻上来,与不戒、吾羲分别缠斗。

酒楼里的侍应见楼里几人上下翻飞、打斗,纷纷躲藏。

戚萋萋站在楼梯上,只见不戒与那玄衣交手之间,动作灵巧迅疾、出招猛烈,且变化无常,虚形幻影之间难以分辨。而吾羲与那黑衣人对抗,招式变化不多,虽然拳掌刚劲,将楼里的栏杆打的“咔咔”断裂,但是攻防之间有些笨拙,被玄衣人的攻招逼得连连后退。

萧徵穿了一身的里衣,散了头发,一步一步走出来,见酒楼里一片凌乱,手扶在断了半截的栏杆上,眉毛皱起来。

赵公升已冲到了楼梯口,拔了腰间的刀正往上来。

戚萋萋双掌贴合,一顿猛搓,然后朝赵公升一笑:“让你试试我‘笑红尘’的滋味!”说罢,手掌一摊,嘬了唇,轻轻一吹,掌心散出丝丝缕缕的红色烟雾来。”

“迷烟么?”赵公升远远地站在楼梯口,不明所以地看着戚萋萋,不由自主地嗤笑道:“你这放迷烟的的手段也太低级……”

话还未说完,赵公升便两眼一翻,倒地不省人事了。

戚萋萋拍掉手上的粉末:“我这迷药无色无味,我搓手时你就该当心了,你笑的时候,就已经中招了,笨蛋!”

戚萋萋见赵公升已经倒地,又看不戒和吾羲,不戒尚能堪堪敌对那玄衣人,只是吾羲已经是在一味的躲闪逃避了,眼看着就要被那玄衣人拿住。

戚萋萋瞥见看见楼上观战的萧徵,排开双臂,脚下用力,纵身便往萧徵身边飞去。

萧徵见萋萋朝自己飞来,登时手上用力,扯断半截横木,朝戚萋萋挥去。

戚萋萋轻功尚可,但手上没有功夫,见萧徵挥着数尺长的横木过来,忙连连躲闪,更没有功夫出手使迷烟了。

萧徵直将萋萋逼到楼角,那数尺长的横木眼看就要打在戚萋萋腰背上。萧徵却忽然手一颤,横木“哐当”落地。

戚萋萋回身一看,萧徵浑身颤栗,脸色煞白,额头两颊汗如雨下,仿佛站立不住,身子靠着廊柱,滑了下去,整个身体在地上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

“我就说你有病吧!你还不承认!”戚萋萋笑嘻嘻过去将毫无反抗之力的萧徵制住,拔了头上的匕首抵在萧徵喉咙上,朝还在楼里混战的玄衣人道:“都住手!”

与不戒交手的玄衣人越打越亢奋,不戒只觉得越来越难以招架,另一名玄衣人正要去扼住吾羲的喉咙,闻言相继住手,看着戚萋萋。

玄衣人互看一眼,萧徵的样子很奇怪,让他们十分警惕和顾忌,心想是不是被这绿衣女子下了毒。

戚萋萋道:“放我们走,我放过你们主子。”

无题

两名玄衣人紧盯着萧徵,想得到萧徵的些微指示。

但萧徵只是低着头,牙关紧咬,浑身颤抖,仿佛没有意识一般。

戚萋萋见玄衣人焦急又茫然,诈道:“再磨蹭,你们主子可就要没命了!”

玄衣人面面相觑,确认过眼神,相继收手让路。

不戒和吾羲,帮着戚萋萋挟持着萧徵出了门,一路狂奔。

两名黑衣人遥遥缀在后面。

戚萋萋忽然拉住不戒,将萧徵扯下来,忙从口袋里寻出一颗药给萧徵吃了,萧徵的颤抖缓下来。

不戒怪道:“你做什么?”

戚萋萋道:“我们带着他们的主子,他们会一直跟着我们的。要是扔了他们主子,他们肯定会立即冲上来,把我们抓回去。你们先走,我扣着他们的主子拖住他们!”

吾羲道:“这怎么可以!要走大家一起走!”

戚萋萋道:“我们一起走不了的!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脱身,反倒是你们都在这里,我们一个都走不脱!”

不戒道:“你有什么办法脱身?”

戚萋萋看着浑身战栗的萧徵,笑道:“他有病我有药咯!你们放心走吧!你们走了我也好脱身!”

见不戒和吾羲还在犹豫,戚萋萋攘了攘萧徵,道:“我治住了他,就能保我无虞,还害怕没法子脱身么?”朝吾羲一点:“我又不像他是个傻子!你们赶紧走吧!”

不戒这才拉着吾羲走了。

戚萋萋在身后喊朝吾羲道:“你回头你见了你师父,可要记得告诉他,是我戚萋萋救了你!”

吾羲愣了愣,却被不戒一把拉走。

不戒和吾羲离开后,两名玄衣人迅速逼近,怕却不靠近。

戚萋萋心知他们是害怕自己放迷烟,笑了笑:“反正我是一离了你们主子,你们肯定是要拿下我的,你们主子这会儿犯了病,我能治。这会儿你们是抓我呢,还是救你们主子,你们自己看!”

玄衣人有面面相觑,最终收手立在旁边。

戚萋萋这才将萧徵放倒,喂了几颗药,又扒开的萧徵的里衣,顺着萧徵的后脑、脖颈、胸腹、后背卡穴

渐渐地,萧徵缓过了来,不再颤栗,意识清明的瞬间,出其不意地反手掐住戚萋萋的脖子。

戚萋萋道:“你这病,很久了吧……最近发病是不是越来越频繁了?”

萧徵脸上汗迹未干,还是很虚弱的状态。瞥了一眼两个玄衣人人:“方才跑的那两个人,抓回来。”

玄衣人迅速隐退离去。

“慢着!”戚萋萋的喊声没能止住玄衣人远去的脚步,朝萧徵道:“你的病我能治,只要你放过那两个人。”

萧徵双眼一眯:“你能治?”

戚萋萋问萧徵道:“确切来说,你这种病,应该叫‘瘾’。”

萧徵打量了戚萋萋片刻:”你果然有几分本领。你和那两个人什么关系?”

戚萋萋道:“目前来说,没什么关系,都是被你绑来的天涯沦落人,我倒奇怪你为什么要抓他们!”

萧徵不答,反问道:“我这病,怎么治?”

戚萋萋摇了摇头:“你这是药物成瘾,瘾是治不了的,瘾得戒。”

“可你刚才能让我不犯病。”

“我只是用药物麻痹了你的痛觉,又疏通了下你的筋骨筋脉。这并不能根治你的病症。过不了多久,你还是会犯病。”

萧徵掐着戚萋萋脖子的手松了下来,笑了笑,盯着戚萋萋:“只要我犯病时,你在我身边就行。”

戚萋萋道:“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我能让你戒了这瘾,再也不受这求死不能的折磨。”

“哦?你能让我解脱?”

戚萋萋道:“对!只要你放过我们三个!”

萧徵双眼一眯,牙关紧咬,道:“成交!”

“那你赶紧那两个黑衣人回来!”

萧徵道:“先回酒楼,集合暗号烟火令在酒楼里。”

戚萋萋便扶着萧徵往酒楼走。

“你能解我这病的,看来不简单,你是什么人?”

戚萋萋滴溜溜转着杏眼,不答。

萧徵分析道:“江湖上药理卓绝的一是‘神农架’,一是‘百草园’。神农架研修医理,百草园专攻制药。你是百草园的弟子?”

戚萋萋也不否认,道:“我听说百草园研制了一种很厉害的药,叫‘欲仙欲死’,无毒,却比毒更毒。因为吃了这药的人会身心舒泰,是为‘欲仙’如享极乐;但是一旦断了这药,便浑身剧痛,如同万蚁噬心、筋脉尽碎、剔肉削骨,是为‘欲死’更胜炼狱。然而若是再续上此药,但凡停药,只会更加痛苦难当。”

萧徵沉默,也不否认。

戚萋萋道:“据说常有人用此药,控制那些不好控制的人。但你怎么会被种下‘欲仙欲死’呢?”

萧徵冷冷道:“一时好奇,误食。”

不戒拉着吾羲缩在暗角里。

吾羲望着不戒高大的背影,看上去甚是宽厚可靠。“咱们就躲在这里,不逃吗?”

不戒道:“现在是深夜,人少。我们暗中不动,他们才难找,若是一味乱蹿,到更容易教人寻着目标。”

“你……是什么人?”

不戒道:“我就是明月楼的小跑堂。”

吾羲道:“三年前,禹州赈灾娘被抢的事情,你做了什么?”

不戒一愣:怎么个个都问禹州赈灾粮的事?“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禹州赈灾粮被抢的事情?”

“我爹……”吾羲刚要解释,心下提防起来:“三年前,我师父带着我们经过禹州,听说了禹州城里发生的事情。”

不戒看着吾羲,狐疑:“你为什么会问我这个事情?”

吾羲道:“我听见那个王爷跟你提起禹州赈灾粮的事……”

“可你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因为那次的赈灾粮,我爹娘没了性命,所以对这事也格外敏感。”

“你爹娘是谁?”

吾羲正要回答,却被不戒突然捂了口鼻。吾羲正惊疑间,空中两道人影掠过。

那两道人影在方圆十丈来回逡巡,未果。

只听黑衣人道:“除了这片区域,别的地方一眼就能看见动静,他们应该不会那么快,怕是还藏在这里。”

“那便搜。你在上面看着,我下去搜。”

片刻之后,地上的黑衣人已经搜到不戒和吾羲地附近。玄衣人,看着身旁黑暗狭长的小巷,拨开入口往里探。

此时,黑的小巷里,不戒和吾羲和黑衣人只隔了个破木架子。二人已经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出其不意地袭击。

玄衣人手搭在破木架子上,正要掀开,遥远的夜空绽开一朵黄色的烟火。

上面的玄衣人忙道:“魏王让集合!”

暗巷里的玄衣人收了手出了暗巷,飞上房顶,两人一齐迅速离去。

不戒和吾羲同时松了一口气。

“咱们这么走了,戚姐姐真的不会有事吗?”吾羲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戒将吾羲推起来,两个人出了暗巷:“你那个姐姐看着不简单,是什么人?”

吾羲道:“她是神农架戚药师的女儿。”

不戒笑道:“这丫头片子,怪不得看着那么能耐的样子,神农架戚药师的后人呢!放心吧!你那姐姐,能救的了咱们,也能救她自己!”

吾羲道:“你怎么这么确定?”

不戒道:“你去江湖打听打听,神农架不精武术,可那一手药使得,让人防不胜防,大家都敬而远之。除了夷州的百草园,江湖上没有什么人是敢随意招惹的。”

吾羲道:“神农架的人这么厉害么……神农架我倒是去过,百草园是什么地方?”

不戒道:“百草园也是个钻研医学药理的,不过,百草园专门制毒,天下奇毒,几乎尽出百草。”

吾羲不满道:“这么说,百草园竟是邪恶阴毒的地方。”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不戒指了指路,两个人沿着江河朝上游去。

“毒药是害人的东西,若不是邪恶阴毒,又怎么会只制作毒药害人呢?”

不戒道:“那按照你这个说法,那些铁匠,也都该是阴邪的人。”

吾羲愕然:“为什么?”

“因为刀剑都是用来伤人的。”不戒笑道:“铁匠只管造器,药农只管制药,若说都是他们的错。那刀剑源于铁石,毒药来自草木,你总不能说铁石也是邪恶的,草木也是邪恶的吧?”

“这不一样!铁石无意,草木无心,全凭使用的人是什么心思。”

不戒道:“对咯!所以东西源出哪里并不为过,而是看用的人是什么心思。”

吾羲道:“可是如果铁匠不造刀剑,百草不制毒药,不就少了很多人起坏心思吗?”

不戒摇了摇吾羲的脑袋:“并不会!但凡起了坏心思的人,就算没有刀剑毒药,也不会被局限,他们会寻别的法子去实现他们的坏心思。况且……就拿刀剑来说,坏人得了刀剑能伤人,好人也可以去获取刀剑来自卫,这个是非优劣并不是绝对的。再说了那铁匠和百草园,他们是被‘利’字驱使,图的是金银。离忧大师说,万恶出于人欲。中庸阁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但如今我觉得,正邪与物无关,而是出于世道。”

吾羲愣了愣。

不戒拍了拍吾羲脑袋:“怎么了?”

吾羲道:“哦,你说这话,让我想起了师父以前跟我讲太极时,说过的话。说世事无绝对,都是阴阳互生,黑白变化,世上的善恶是非也是这样。”

“你师父是谁?”

“无为山水宗宗主水临渊。”

不戒有些惊讶:“你是无为山的弟子?怎么你的招式不太像无为一派的路子?”

吾羲含糊道:“我修的是乾道内功。”

不戒点了点头:“你有地方去吗?若是无处可去,跟我去明月楼吧。”

月下,前方水波粼粼,湖心一幢高楼黑漆漆的剪影,便是熄了灯的明月楼:

吾羲摇了摇头:“就此别过吧,我还要去找我的马呢!”吾羲拱手行了谢礼,便急急忙忙往主道上去了。

不戒想起来,早上吃饭的时候,这小子身边确实有匹骏马来着。看着吾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问他一些问题,想不起来了……于是叹了口气便往进了云梦泽的大门,往明月楼里去了。

第069章 别湘南帝京重逢

散场后的明月楼,安静的有些寂寥。

高楼的红纱窗还在亮着。不戒攀了屋檐,爬了上去。

夜风将红色纱帘撩起的瞬间,不戒看见一脸素净的独倚红,乌黑的头发散下来,衬得她身上的睡衣雪一般的白。

此时独倚红微微低着头,只看到一张轮廓精巧的侧脸,樱唇透着微微的粉,眉如远山出岫极浅极淡,垂着毛茸茸的眼睫,凝神看着手里的一团黑布,手里的针线来回穿引。

突然独倚红手上一顿,纤细莹白的手指沁出一滴殷红的血,伸手往旁边的帕子上擦了擦。那帕子上斑斑点点都是红色的血迹。

看到独倚红为了女工而折磨了自己手指,不戒有些心疼:独倚红也会做针线吗?那纤柔灵巧的十指不是用来跳舞的么?

风停,红纱落,隔绝了不戒的视线。

却听屋里独倚红道:“滚进来吧!”

不戒知道独倚红是在跟自己说话,忙笑嘻嘻翻进了独倚红的房间。“倚红姐怎么知道我在外面?”

独倚红仍旧捏着手里的针线,也不抬眼,道:“一身臭汗的味道,还呆在风口上,熏不死人的。”

不戒挨着独倚红的床边坐在地上,笑道:“倚红姐的房里熏得什么香?好闻!正好熏一熏我身上的臭气。”

独倚红抬眼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不戒道:“那个魏王把我绑了,费了些功夫才脱困。”

独倚红停了手里的活计,看着不戒:“怎么回事?”

不戒道:“刚出云梦泽就用迷烟把我放倒了,还捆得结结实实。好像是那个赵公升认出我来,魏王问了我一些三年前的旧事。”

独倚红道:“是你受伤中毒的那回?”

不戒点点头。

“魏王和你那回受伤中毒又有什么关系?”

不戒沉默了片刻,咬了咬牙:“我琢磨着,魏王就是西山劫粮的幕后主使。”

独倚红低头沉吟:“如果真是这样……”

“如果真是这样,明月楼我是不能呆下去了,否则,只会给明月楼带来麻烦。”不戒抬眼看着独倚红:“倚红姐,我还来这一趟,是跟你辞行的。”

独倚红顿了顿:“你要走?”

不戒点头:“你救了我性命,又让我安身。我不能还留在这里,让魏王来寻明月楼的麻烦。”

独倚红点点头。江湖人再大的本事,也无法与朝廷皇族作对。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挑衅庙堂的江湖人,最后无不下场凄惨。

“你离开明月楼,要去哪儿呢?”

“去帝京。”

“去帝京做什么?”

“一言堂下月十五不就开始举办‘江湖武林盛会’了么,听说奖品里有鲲鹏的神兵‘战觞’,想去看看热闹。”

“看完热闹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走南闯北的江湖人,祸福无凭,生死难定,实在没必要做一些不必要的承诺。不戒笑了笑:“倚红姐你舍不得我?”

独倚红冷笑一声:“打从见你第一眼起,就知道你是个定不下来的浪子心性,你在明月楼里一待就是三年,我倒是很意外呢!”

不戒笑了笑:“若不是魏王这事,我还能待得更久些。”

独倚红叹道:“你出门的盘缠,从你工钱里扣。”

不戒这才想起来路资:“倚红姐提前把我工钱结了吧,不然路上难过。”

独倚红笑道:“你那点工钱,跟苍蝇腿似的……”推开不戒,起身去柜子便拉了抽屉,捡了几封银子丢给不戒。

不戒将几封银子接了抱在怀里:“倚红姐仗义!”

独倚红扭过头去:“拿了银子,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

不戒笑了笑便朝窗台走去,末了又将怀里的银子留下一半,这回剩下的刚好能拿在手里了:“倚红姐,我还欠了早点摊子一两银子,胭脂铺二百多两银子,雪姨的两坛酒钱。你回头帮我还了。”

“你自己还!我才不……”独倚红嗤笑,回过头,屋里哪还有不戒的影子?

独倚红走近窗台,窗外月空皎皎,夜风习习,唯有眼前红纱飘飘摇曳。

吾羲半夜好不容易趁着月色找到官道,正发愁该去那里寻灵,却听得一阵马蹄声踢踏而来。

月下那黑漆漆的高头大马,额间隐约的一点白,可不正是灵?

吾羲一喜,忙飞奔过去抱住灵:“好灵,你是一直在这里等我么?”

灵打了响鼻,颇为傲娇地扭开脖子。

吾羲笑了笑,摸了摸灵的长脸:“你肯定是在这里等我,不然你怎么还在这里呢!好灵,我错了,我没有考虑到你也是又累又饿。下回,我再也不强迫你了!”

于是一人一马趁着月色微明,扬尘北上。

十余日的奔波,吾羲终于到了帝京。城门外排着大长队,都是等待勘验入城的人。

吾羲问前面挑着担子的男人:“这是要查什么呢?”

那人道:“入帝京,当然是要勘验身份、携带货物了。”

吾羲又问:“勘验身份是怎么查?”

那人道:“当然是查户籍啦!”

吾羲怪道:“帝京怎的查这么严?”

那人道:“帝京一向查的都严。何况最近,有个什么一言堂,在城里搞什么“江湖武林大会”,来了很多天南海北的江湖人,说是怕出乱子,所以户籍就查的更严。以前只看一眼户籍就行,现在还要对指纹。”

吾羲摸了摸鼻子:“那个,我第一次来帝京,身上没有户籍怎么办?”

“那就不让进去了。在帝京城里,没户籍你进了城,连住店都会被人赶出去。”

吾羲没有户籍,他也从来没见过户籍,于是丧着脸牵了灵正要离队。旁边一男子站在吾羲面前,暗中递眼色,悄声道:“办户籍需要吗?”

吾羲一愣:“你能办户籍?”

那人忙示意吾羲噤声,拉着吾羲远远的去一边,停在一辆马车前。

“你能办户籍?”

那人道伸出两根手指:“立等可取,只要二十两银子。”

吾羲尴尬道:“我……没有那么多银子。”

那人道:“你有多少?”

吾羲摇了摇头:“我一分都没有。”

那人瞪了吾羲一眼,便要离去。吾羲身后有人忽然朗声道:“他没银子,我有!四十两银子,做俩!”

吾羲回头看,一个带着草帽的的男子立在灵旁边,露出个无须的下巴,穿了一身葛衣,着草鞋。这身穿着,倒是有几分眼熟。

那人将草帽往上一提,果然是不戒!

吾羲惊喜道:“是你!”

“是我!”不戒也故作惊喜,笑了笑:“咱俩这真是孽缘深重,从南到北都撇不开呀!”

吾羲喜道:“什么孽缘?这是福缘,你莫不是我的福星!”

那造假籍的男子,凑过来朝不戒笑道:“是小哥要两份户籍呢?是入城还是参加江湖武林盛会用呢?”

不戒道:“你只管给两份户籍,问这做什么?”

那然笑笑:“若只是入城,二十两银子一个人,若是参加武林盛会,得五十两银子一个。”

不戒惊道:“你价钱差这么多,什么道理?”

那人道:“进城么,容易!那些这城墙虽然高两丈,可是那些有功夫的,趁着夜一个跟头也就翻进去了,根本用不着花这钱买户籍。但是,若是参加武林盛会,一言堂他们可是严查户籍的,都要一一登录在册的,那这户籍就得是差不离的活人的户籍,得五十两银子。”

不戒点了点头:“我只奇怪,你怎么就能保证这假户籍不被查出来呢?”

那人道:“这全国各地,每年死于天灾**,又没有销户籍的人海了去了,但凡哪儿死了人了,我就去捡漏,碰上不好说的,花上点钱也就买过来了。那些活人户籍,都是我上门花钱收的,就这段时间租用,等这段时间过去之后,还得还给他们,否则押金可就收不回来了。”

不戒笑道:“你倒是会发财。”

那人笑了笑:“这不也是因为帝京查这个,才让我倒卖户籍有了发财的机会么。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生死穷富,不还都得依着庙堂的政策?两位是进城还是去一言堂?”

吾羲道:“我……我是要参加武林盛会的。”

不戒从身上摸出二十两银子,递给那人:“两个人可去一言堂报名的户籍,等你把户籍给我了,再给你剩下的银子。”

那人喜滋滋接了,撅着屁股往马车里翻检一阵子,最后为难、道:“小哥,这有个帝京户籍的,不过是二十来岁,像你这年纪的大约可以充作二十来岁的,只是你这小兄弟这么大岁数的男孩子的户籍,没有了,女孩子倒是还有几个。在你这个户头下面,刚好就有个年纪相仿的妹妹。”

不戒笑道:“做不成兄弟,做兄妹也不错!”

吾羲没听太懂:“什么意思?”

不戒笑了笑,也不解释,又给了那人一粒银子:“烦请再整套少女装束来。”

那人用泥模收了不戒和吾羲的指纹,一个时辰后,便带来了两份户籍和一套女装。不戒看了看那新伪造的户籍,与那户籍的原件,只除了指纹不同,其他分毫不差,连脏污破损处都是一模一样的深浅大小。

不戒对这人以假乱真的手艺,很是佩服了。当下把剩下的八十两银子给了那人。

吾羲道:“不戒大哥,这五十两银子我日后一定还你!”

不戒逗他:“五十两可不行,连本带利少说得还五百两!”

吾羲挠了挠脑门,有些犯难:“五百两这么多,我上哪儿能整这么多银子?”

那人收了银子,乐呵呵道:“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只要能入大赛三甲,就有五百两银子呢!”

不戒道:“说正经的,你这伪造的户籍真不会被一言堂查出来?”

那人道:“这户籍只要你们不惹官司,这个月里尽管用,被查出来,银子包退!”

“你这话就滑头了,就算日后出了问题,我们哪儿能找的着你?”

那人笑道:“你在帝京长安坊打听甄不真、贾不假,保管能找到我!”

第070章 上行下效蔚新风

帝京内,不戒牵着马,吾羲骑在马上,头低的不能再低。他此刻梳了个飞云髻,还插着发钗和不摇,一步三摇。身上穿了据说帝京最时兴的抹胸绮罗长裾,肩上搭着轻纱披帛,隐隐透出肤色。

“为什么我就非得穿女装啊!太难堪了!”吾羲的脸也不用抹胭脂,整张脸连着脖子都通红。

不戒笑道:“不过就是忍一忍,等会找个地方换了就是。”

前方道路众人吵嚷着拥挤在一扇高门前,那高门前支了桌椅长案,案前端坐的人穿蓝衣红条的长衫,在分发着什么。

不戒拉了个人问:“这是在干什么呢?把路都挡了。”

“这是江湖武林盛会参赛的报名处呀!今天是最后一天,报名就截止了。三日后就开赛了。”

那人手里拿了一张盖了红印通制的参赛单子,上面写着那人的户籍信息,盖了‘一言堂’方方正正的制印。

不戒疑惑道:“你这身上也没有功夫呀,也来凑热闹?”

那人笑道:“我还真是去凑热闹,那一言堂也不是能随便进去的地方。这不是想混进去看看那些江湖人都是怎么对打么?所以就报个名也就有了通行证,能进去看一看。”

吾羲道:“那我怎么报名呢?”

那人道瞅了瞅吾羲,这么娇滴滴的女孩子怎么也喜欢打打杀杀的场面呢?“拿上你的户籍,备上二两银子,就能报名了。”

吾羲长相和声音正处于雌雄莫辨的年纪,而且长得白净,穿了女装,根本看不出来是个男儿身。只是动作间就不是女儿家的腔势了。他这会儿也顾不上害羞了,倏地纵身越下马,大步流星过来,袖子一捋就往人堆里挤:“我要报名!”

不戒将吾羲拉出来:“一点身为女儿家的自觉都没有!也不怕被人‘揩油’!我去就是了,你乖乖呆在外面等着别动!”

吾羲依言等在外面,不戒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蓝一粉两张纸。吾羲连忙接过来:周俊,性别男,年二十,武林荣耀星成年赛组第贰佰捌拾壹号;周伊,性别女,年十五,武林启明星赛组第伍拾贰号。

“这……”吾羲颤抖着:“你怎么把我报名女子组了?”

不戒也很无奈:“不然怎么办?人家必须得按照户籍上的身份去报名。等下还得现场确认本人,你可别露了馅儿。”

“你让我去跟女孩子去打么?都说好男不跟女斗,我哪能去打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

“娇滴滴的?小姑娘?等上场你就知道那些小姑娘是不是娇滴滴了!”不戒笑了笑:“比划武术高低,你分什么男女,你是看不起女孩子呢?”

“哪有!我没想着要跟女孩子打,对女人出手,不是丈夫所为!”

不戒点点头:“可你没有户籍……”

“可是,我是想知道自己在男人中处于什么水平,我跟一帮小姑娘打有什么意思呀?”

不戒点头表示同意,道:“可是你没有户籍……”

“跟女孩子打,赢了也不光彩!”

不戒还是点头同意:“但你没有户籍。”

吾羲欲哭无泪:“不戒,我突然觉得你不是我的福星,你该是我的克星!”

不戒弹了弹吾羲的脑门:“小妹,记住,以后叫我‘大哥’!”

吾羲道:“我不比了……我才不要跟女孩子打架。”

“随你咯……”

任东西和水临渊将十名徒弟在客栈安排好,寻到和光、同尘的房间:“和光、同尘这些弟子里,数你二人明事理一些,好好看着他们,他们要是出去玩的话,你好好看着别出事。”

和光正在收拾包裹里鼓鼓囊囊的一堆,闻言和同尘行礼:“是,师叔。”

水临渊瞥了一眼和光的包裹,瓶瓶罐罐乱七八糟的一堆。“你都带了什么,那么一堆?”

“是各种化瘀止血、调气养息的药。这比赛,拳脚不客气,刀剑也不长眼,难免受点伤,所以带着药,师兄弟们总能用的着。”

“还是和光心细。”带陪同参赛弟子的目的,就是以防万一比赛受伤,还可以有人照料。

任东西和水临渊这才出门往长安坊去。

街上人流稠密,水临渊就贴着任东西挨近了些。

来往行人,无论男女,皆是衣、妆精致,举止幽娴风雅。

走了一路,路边的女子纷纷回望,一会儿又窃笑着聚在一起,喁喁私语。

“师兄,你有没有觉得那些女人,看我们的眼神,很奇怪?”

任东西笑了笑:“给你看个更奇怪的。”

“什么?”

任东西忽然贴在水临渊山上,牵起了水临渊的手,走了一段。那些怯怯私语的女子们,眼神更加热烈了,那笑容也益发地奇怪了,甚至有欢呼顿脚的。

水临渊不解:“师兄这是做什么?”

任东西瞥了一眼那些暗自兴奋的姑娘们:“满足她们的心愿咯!”

“什么心愿?牵手?”水临渊抬起俩人牵着的手,抽了手更是不解。

任东西笑道:“牵手还是轻的,只怕他们还想按头呢!我也是从上次来帝京才知道。这两年啊,帝京风气大变,小姑娘都不幻想郎才女貌才子佳人那一套了,这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们,都喜欢看男人和男人站在一起。若是看到两个男人举止亲密,那心里就跟开花吃蜜了一样。若是这两个男人再长得俊俏一些,那简直能让他们高兴一整天。长成你这样的,够她们疯一阵子的了。”

水临渊看向那些姑娘:“他们为什么会喜欢看这种事情?”

任东西道:“师弟可知如意?”

“如意是谁?”

“如意是燕王宠幸的乐伶,男人。”任东西果然看到水临渊眼中的一抹惊奇:“燕王萧微,去年微服教坊,被如意琴声所俘,自此不爱红颜爱男装。‘楚王好细腰,宫人皆饿死’:燕王嘉幸男娈如意的事情被风传后,臣下莫不效仿,于是惹得帝京城内,一时间南风劲起。”

水临渊这时再看身旁经过的男人,无不描眉画眼,举止狎昵,顿时浑身激灵。“男人都和男人在一起了,那女人呢?”

任东西道:“这些女人,妙就妙在这里。男人爱女人时,她们会彼此争风吃醋相互贬低;可是男人们搞在一起的时候,她们会以前所未有的亲密团结……祝福他们。”

“迷一样的女人。”水临渊撇了撇嘴,看到周围热闹簇拥:“只是太子是未来的国君,和男人厮混,成仁帝就坐视不管吗?”

“成仁帝……只怕有心无力了。”

水临渊沉默了片刻。越往帝京中心地带,人越稠密,周围的人挤挤挨挨比肩继踵:“这人也太多了,一言堂举办个盛会,人都涌到帝京来了。咱们该前几日就去一言堂,也不至于今日跟这些人挤。”

任东西摇头晃脑道:“要是先前去了,那些各门各派都往一言堂里熙熙攘攘,少不得要一一招呼拜会,懒得和他们扯闲皮。”

水临渊点点头:“所以师兄故意找了又偏又远的客栈?”

任东西点了点头:“主要还是没钱。无为山不像中庸阁资金雄厚,能省则省。”

水临渊苦笑,又道:“住大一些的客栈,好歹能摸一摸那些江湖后生的实力。我总觉得掌门师兄的安排的参赛弟子,有些托大。”

任东西莫测道:“说到这个,你就没有我懂师兄了。师兄只说保住脸面,因此大可不必争第一。四个赛组前三甲共十二名额,十二个名额里稳住三个名额就很有面儿了。能把‘战觞’拿回去,比夺个第一更让掌门称心。”

水临渊道:“说到‘战觞’,掌门师兄既然不愿意神兵流落在外,为何又把鲲鹏的‘战觞’找出来送给一言堂?这不是让天下人又重新聚焦鲲鹏的旧事么?”

任东西挠了挠蓬松的鬣发:“把‘战觞’送出来,也不是掌门师叔的意思,是蚍蜉师叔祖的意思。”

水临渊挑眉道:“蚍蜉师叔祖出关了?”

任东西点了点头:“长白出事之前,蚍蜉师叔祖早就低调出关了,只不过很少露面。三个月前,突然就跟我要‘战觞’,我才知道他早就出关了。”

水临渊道:“鲲鹏入道后,不是把‘战觞’沉入了当时的善渊里,怎么会在你那儿?”

任东西笑了笑:“那可是‘战神’的神兵,战神不稀罕,是因为传奇造就传奇,可我是个凡夫俗子。对我来说,‘战觞’是师父往日的辉煌,终究是不忍心湮没了。所以趁夜捞上来了,找了好多天呢!”

水临渊叹息道:“蚍蜉师叔祖为什么这么做?”

任东西道:“大概是时候到了?”

“什么时候到了?”水临渊疑道:“你们……是不是在做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任东西笑了笑:“师弟你这几年也没闲着,总时不时往山外跑,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

言谈间二人已经到了一言堂的大门外。

一言堂地处帝京的长安坊,是一个三进的院落,孤立于街坊巷弄,独建一宅。这宅子前有阶梯九层,两侧镇着巨大的汉白玉的雄狮。门面宽三丈高三丈,比其他居民房屋要高出一些,左右两边是金漆的对联:龙楼登金銮以生辉,凤阙随玉辇而同荣。门楣上是精雕的龙凤呈祥的浮雕凿刻,龙爪凤足落在金光灿然的‘一言堂’三字牌匾上。

门里的两人蓝衣红条,垂手肃立。

任东西和水临渊站在门外,看着这雕龙刻凤的大门,身后是十名弟子。

水临渊看了那门上的对联,嗤道:“看这一言堂巴结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后台显赫似的。”

任东西打了个呵欠道:“怎么听着,师弟对一言堂颇是不屑?”

水临渊道:“实在是他们奉承天颜的样子太难看。”

任东西道:“说一言堂巴结二圣,可是江湖的各大门派不也是巴结一言堂么?要不然怎么各门各派都往一言堂送宝物?还不是为了,朝廷扶持嘉赏的时候,能得一言堂的几句美言么。”

第071章 时势如局思变棋

水临渊二人出示了拜帖,一言堂的守卫恭敬开门请入。

里面是三进的院落,庭院与门面等宽,前院开阔空旷,种琼花玉树,立嶙峋怪石。任东西和水临渊也不做停留,直接往中院去。

中院门后,立了巨大的精雕金丝楠木屏风,画了四时山水。绕过屏风,入眼是亭台水榭,脚下是碧水微漾,桥边是和风扶柳。

亭中两名须发花白的老者,皆身着蓝衣白纹,对坐弈棋。

任东西和水临渊朝亭中去,同时揖拜。

“晚生无为山天宗任东西拜见莫大人、何大人!”

“晚生无为山水宗水临渊拜见莫大人、何大人!”

那面对的老者瞥了一眼,没有搭话,挥了挥手,让他们且退后,双指夹了枚黑番石制作的棋子,兀自思索。

任东西和和水临渊暂且退后候着,看着棋盘上分布的黑白棋子。黑棋如墨,白棋如钛。黑棋已经占去了大半的棋盘,且连纵通气,已然盘活江山。而白棋棋子数量就少了许多,零散分布在黑棋周围。

再一看那执黑子老者的棋罐旁边,棋罐盖子里已提了许多白子,而这边的棋罐旁边只有寥寥数颗黑子。

而巧妙就在于,那棋盘上的形式优劣并不在于双方子、目的多少。黑子虽多,却不能再往外扩张。且白子虽少,但环伺黑子四周,且白子于黑子腹中关有镇,已成活局,泰然不可动。

如此一来,倒是黑子不能妄动,若是外冲,必引白子突入,若是与中镇呼应,几乎可成夹击之势,而黑子中腹气眼会被一一溃解;而黑子若是守中,便只能自堵气眼;若是在白子包围之外筹谋,却又得深入敌方,孤军匹马难以成事。

面对如此形式,对面的老者一再思索,终是叹了口气,将指间黑子丢入红檀木的棋罐里:“莫老布的这棋局,实在难解,我老何破不了题。”

背对的老者是莫闲庭,乃是一言堂的首席,也是高居庙堂的兵部尚书,平时只是于一言堂挂名,偶有重大决策才会出现在一言堂里。

听了何忧君的话,莫闲庭笑了笑,这才扭过头,先是看到了任东西,问道:“任宗主可能解这局?”

任东西道:“晚生不会下棋,看不懂。”

于是莫闲庭又问水临渊:“听说水宗主曾与圣上对弈,而获封‘善渊真人’,不知水宗主可能解这棋局?”

水临渊瞥了眼任东西,道:“不动。”

莫闲庭摸了摸胡子:“不动可解?”

水临渊道:“黑子先行占优,白子如何应对,全看黑子如何行棋。黑子不动,白子自然也不动。”

莫闲庭道:“就这么僵持着?”

水临渊道:“天下万事万物,一如这棋局,没有绝对的黑白,对立且互存,本就道之自然。”

莫闲庭道:“但是眼下这棋局,白子是随时可以扭转乾坤,覆灭黑子。就算黑子想闭目塞听维持现状,但是正经对弈,漏尽金沙,时间一到,却由不得黑子犹豫,匆匆落子便成定局了。”

水临渊道:“若是棋局,这黑子必败无疑。若是世事,黑子未必会输。”

莫闲庭正过身子:“若是世事,该当如何布局?”

水临渊道:“棋盘之内,输赢有定皆是因为,棋子只是棋子,黑白分明不会变化。但是在世事中,人不是棋,有太多不可预测的变化。”

“比如呢?”

“比如……知白守黑,在人、事中,黑与白不是绝对的,黑白是可以相互变化的。”水临渊从棋罐里捏了一颗黑棋换掉了镇中的一颗白旗。如此一来,白棋镇于黑棋的中关,立即就破了。中关一清,黑棋之内稳如泰山,固若金汤。而外围的白子也因分布而势单,可慢慢地逐一击破。

莫闲庭道笑道:“你这番话跟圣上如出一辙,怪不得圣上亲封的‘善渊真人’。”

水临渊听到‘圣人’二字,不由得眉毛一跳。“莫大人与圣上曾弈此局?”

莫闲庭道:“此棋局乃是圣上所出,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圣人说,这棋局黑子必败,无解。然时势多变,白子未必会嬴。”

水临渊不置可否。

何忧君一颗一颗捡了黑白棋子,悠悠道:“江山做檀板,道、法作经纬,世上谁不是棋子呢?莫老也真是的,咱们连日为了武林盛会连轴忙碌,好不容易今日得了闲,却布了这棋局闹心。”

莫闲庭笑道:“不关心则不忧啊。”

何忧君叹了口气,看了看水临渊二人:“挨到今天才来,我还以为无为山的赏银不稀得要了呢!”

任东西笑道:“哪儿能够?我们这山高路远,实在是今日才到帝京,就忙着过来了。”

莫闲庭朝任东西道:“想不到定北王的神兵还能现世,上头很是欣慰,特赏无为山黄金百两。”

任东西鞠了个揖拜:“谢圣上天恩。”

莫闲庭点了头,何忧君转身便走了。

莫闲庭道:“赏赐你你稍后与何忧君去后院登记领取。只是,有一些事我需要嘱咐你们。”

任东西道:“莫大人请讲。”

莫闲庭道:“武林荣耀星男子赛组,务必莫争第一。”

水临渊皱眉道:“为何?!”

莫闲庭道:“有贵人争锋,。”

水临渊眉毛一挑,冷哼一声:“何方贵人?”

莫闲庭也是一声冷笑,道:“贵人便是贵人,何须问来自何方?”

水临渊嗤道:“既是贵人,为何又涉足江湖鱼龙混杂之地?既然你们早有内定,还排这名次做什么岂不是可笑?”

莫闲庭不言,何忧君这时已经抱着一方木匣过来。“百两黄金,也不少了!”

任东西道:“就算我们不与那位贵人争,那贵人就有把握嬴天下豪杰?”

莫闲庭道:“这个,我们已经和各个实力较强的门派都商定了,自有计较。”

任东西笑道:“如此说来,旁人想要争这第一,还得先赢了其他各大门派的弟子。那这第一,可真不容易,我们长远只怕也没有这个实力。只是不知道那‘战觞’是哪一个赛组的赏品?”

莫闲庭道:“之前不公布各个赛组的赏品,就是怕一组扎堆,其他组没有人报名。开赛日便会公布了。”

水临渊提了木匣子与任东西往回走。水临渊蹙着眉头,显然是十分不乐意。

任东西劝道:“师弟莫再不平了,那个第一咱无为山争不争两可的,不然掌门师兄不会只派了长远来参加成年男子组的比赛。”

水临渊道:“我倒不是为了第一的事情不平,只是觉得一言堂巴结权贵,内定名额的做派,实在让人瞧不上。偌大武林,偌大比赛,都是他们眼中的猴戏。”

任东西道:“他们把咱们当猴看,咱们也把他们当猴看!”

水临渊仍是不乐意:“他们哪有猴有意思?”

任东西哈哈直笑。

“师兄,你明明弈术精湛,为何却在莫闲庭、何忧君二人面前谎称不懂棋?”

任东西收了笑声,叹道:“其实你也看得明白,他们琢磨的哪里是棋局呢?他们琢磨的是圣意!在野不言朝政,我跟他们说些废话作甚?”

水临渊沉了眼皮:“我也不该跟他们说那么多废话的。”

“你曾与圣上对弈,连胜三局,盛名在外,若是说推脱,不免有傲物之嫌。”任东西道:“如果圣上所想如你所解,那咱们大成的君王在这康平盛世里看到的却都是虎狼环伺呢!只是不知道,这镇于中关腹地的白子,却是谁呢?”

水临渊道:“师兄不是说在野不言朝政,怎么这会儿又嘀咕起来?”

任东西哼笑:“那是对外人!对于自家人,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水临渊挑眉道:“既然我是自家人,师兄就告诉我,蚍蜉师叔祖把‘战觞’送到一言堂是什么道理吧!”

任东西愣了愣,道:“师叔祖说,江湖的暗流就要翻出水面了。”

水临渊道:“暗流?谁是暗流?”

任东西道:“民生不安,则庙堂不稳;庙堂生动荡,则江湖起波涛,你说谁是暗流?”

水临渊蹙眉看着任东西:“那你们是要做什么?”

“我们?”任东西笑了笑:“江海入海流,我们就是那海上的波浪,要躁动起来呀!”

水临渊翻了个白眼:这个任东西,难得正经说三句话。“说人话!”

任东西道:“湖泊江海本来都是平静的,突然翻涌起来,不过是因为风。”

一阵风掠过,将两人的头发、衣袂飒飒扬起,仿佛应和任东西的话一般。

任东西伸出手,风从五指间穿插而过:“这风看不见、摸不着、留不住……但一旦发声呼啸,就天地变色。旋风成势,经过平原,扶摇而上九万里,摧枯拉朽;掠过瀚海,骇浪汹涌绝云天,震荡五湖。江湖一直不平静,原因就在于世风不止,风轻水微澜,大风起大浪。我们无为山虽然是江湖首屈一指的大派,放诸四海,也不过是涓涓一脉,也畏惧这无形无相的风啊!”

水临渊听出任东西乃是借物说理:“世风可成势,只是不知道师兄所说的‘风’又是什么?”

第072章 风起江湖波推浪

任东西道:“你可知道,庙堂之中有流言:显仁太子不得圣心,欲废之?”

水临渊道:“略有耳闻。”

“其实,显仁太子这么些年来的作为,说句中肯话,还是表现出了未来君王的的气象,圣上还是很满意的,只是不得慧后的心罢了。”

水临渊道:“慧后不喜欢萧徼,就有流言说太子将要被废?”

任东西道:“师弟恐怕不知道,这些年,庙堂暗中虽然是‘二圣同治’,但圣上身体抱恙已久,还是慧后把持的多一些。近几年,朝臣们就更加怨声四起,说慧后独断专裁。”

“我从前只听闻慧后是个温婉娴淑的女子,何至于涉足庙堂而振朝纲?”

“人都是会变的,女人尤甚。”

水临渊点头:“那这风可是起于慧后摄政?”

任东西摇头:“风的源头看似慧后,其实在庙堂和民生。师弟可还记得三年前禹州大旱?”

水临渊皱了皱眉:“记得。那时我还经过禹州,数万饥民流亡,以至于禹州城成了空城。而且……”

而且自己在那座城里还有未完结的故事。但这些水临渊没说他不是一个惯于倾诉的人,大多数的事,别人不问,他就不说。而且他习惯于把事情捋清楚再说道。

“因为禹州赈灾粮被劫,导致二圣震怒,要缉拿盗匪,可盗匪已经被就地正法,要查办当时的钦差,钦差也意外身亡。你说巧不巧?”

水临渊冷哼道:“没有比这更巧的了!”

“禹州的饥民四处流亡,给别的州郡也带来了不少麻烦,那些没法安置的流民,有的甚至直接成了抢夺劫掠的流寇。后来不知怎么的,‘慧后不仁,明救暗杀’的流言就传到了帝京里。因为当时的禹州太守,与慧后的娘家有些裙带关系。百姓捕风捉影起来,虽然没道理,也能编排得绘声绘色,于是流言的矛头自然就对准了慧后。好好的‘二圣同治,康定盛世’又变成‘牝鸡司晨,有违天道’。”

水临渊道:“这些事,和你说的‘风’又有什么关系?”

任东西道:“蛱蝶振翅,扶摇千里。蝴蝶煽动翅膀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会造成万里之外的一场飓风。谁都不知道什么人会借着什么舆论,乘势而起。南方边境有许多江湖小派,都打着让慧后还政的幌子闹事呢。”

水临渊点了点头:“那鲲鹏的‘战觞’呢?蚍蜉师叔此时把‘战觞’公之于世,是想用战觞警醒那些江湖有异心的人?”

“确实,昔日的战神都未能成事,江湖鼠辈安能成事。不过,师叔还有一层用意,是劝喻二圣:止战。”任东西顿了顿:“这些年,边境一直不太平,前几年护国将军刚镇住了平西暴乱,紧接着南夷作乱,在南方边境的雁回滩一带进犯尤为猖獗。圣上主和,慧后极力主战。这些年护国将军四处征战,国库必然大量支出,时日一久必然入不敷出,难免会增收赋税,进而又加剧民生矛盾,反而助长了那些风言风语,江湖上那些躁动党羽就益发不安分了。”

“如何止战?难道让虞让收兵回朝,让夷敌肆意侵犯?”

任东西道:“完全止战是不可能的,但是大成完全可以做到只守不攻。当初战神定北王征战北方十万里,这之前他在南方只打到雁回滩就转战北方了,就是因为雁回滩一带,山多水多,易守难攻。而且雁回滩之南的南夷,地貌更加复杂,处处是水绕群山,并不好打。一味征战南夷,必定耗时耗财,必会造成国库内耗严重,军力外损君心疲软。况且就算攻下了南夷,下一个刺头会不会是北漠?若再有来犯,该如何应战?”

水临渊:“你如此一说,如今的时局,果然就是莫闲庭的那盘棋。只是……白子下在黑子腹地的中镇,又是什么?传闻帝、后不睦已久,莫非这中镇便是慧后?”

任东西道:“帝、后虽然不睦,但是心思却都是向着大成的,绝不会与外敌串连。这中镇的白子,自成活路,因此也无所谓黑白。若依照你的意思,这中镇的白子可敌可友……大约是成仁帝眼中的江湖。”

水临渊想了想,道:“成仁帝想收拢江湖人士?那这‘江湖武林盛会’可就有意思了。”

任东西道:“所以说,帝京这种地方,龙潭虎穴都深着呢。”

水临渊道:“无为山一直崇尚‘无为’,不想,师兄们和师叔也在盘营朝政时局。”

任东西叹道:“师弟呀师弟!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道理是绝对正确的,‘无为’也是一样。‘无为’之治,宜盛世,不宜乱世。世道若是乱了,人们就会退化为兽,只顾衣食安危,那还顾得上礼法道义!那时,无为山就算有再高妙的道义,谁去听?谁去信?无人信奉,无为山何以存立?师弟只顾慧心参悟天地道法,也莫忘了立足人世变化。”

水临渊道:“师兄对圣人道的参悟,谋见深远,我实在是难以追及。”

任东西呵呵一笑:“你少拍我马屁!你就是瞧不上圣人道,所以才观天地道的!”

水临渊道:“师兄这话可诛心了!我观天地道,乃是师父说我悟性虽好,但谋略不足,不宜观人事,所以才参天地道。像师兄这种能掐会算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能够的。”

任东西笑道:“哪来的能掐会算?不过是深思熟虑。是大多数人,走一步看一步,少数人举一反三,极少数人行一步谋十步。而无为山的圣人道,乃是‘未行一步,筹谋百步之外’。我虽然诸事通达,却要殚精竭虑。而师弟你,就是那‘走一步看一步’的人,所以,生活处处烦忧。但心中了无挂碍,也是一种逍遥。”

水临渊道:“天地道观天地辩证自我,乃是有我之道,圣人道心忧天下,是无我之道,终究是师兄境界更济世。”

任东西:“也就你能把钩心斗角说的如此大智大义。不过我琢磨着,朝里近来赏赐越发的少了,连一言堂的赏品还是找九大派凑的,估计国库现在也是不宽裕了,以后藩王和百姓的日子就该不好过了。”

“只是我不明白,师兄的圣人道如此深谋远虑,咱无为山为什么还是没落了呢?”

任东西笑道:“落花成泥,你看到的消亡,或许是别处的新生呢?再说了,你能预判天要下雨,也知道终究要下雨,可你能控制么?圣人道也是顺其自然,也是要无为的。”

水临渊道:“如此说来,那又何必殚精竭虑去经营?”

任东西道:“因为道法自然也不是绝对的呀!人生于自然之中,既受制于自然之理,又影响自然之道,蛱蝶尚能振翅引扶摇,何况万众黎民?”

水临渊点头:“圣人道与天地道,也是互立共通的。”

水临渊和任东西这一行十人,居于京中,无甚要事,在加上手头宽裕了些,便领着弟子们日日游逛帝京。

只是吾羲和不戒这边,却因着灵难以管教,惹了祸。

街道虽宽,但人流来往稠密。

吾羲和不戒找投宿的客栈,是处处碰壁。

因为“江湖武林盛会”的缘故,帝京旅人骤增,客栈家家都道客满,吾羲和不戒只好牵着马往东走。

吾羲遥遥见有一顶四人抬的软轿过来,行人纷纷避让。轿子后面有四人,衣甲持枪,甲胄卫兵之后,是双马并驾,拉着载满货物的板车,红艳艳的绸布裹得严严实实。板车之后,又是四名带刀甲胄。

那银辔雕鞍马的并驾双马,姿态雍容神气傲慢,一看就是金贵坐骑。

吾羲便牵着灵靠边避让。

谁知那银辔

双马与灵擦过时,打了个响鼻。

灵登时就脖子一扬,缰绳从吾羲手中脱落,挺着头就朝那双马撞了上去。惹得行人纷纷惊叫避让。

甲胄卫兵见有烈马突袭,纷纷上来要刺灵。吾羲和不戒怕灵被伤,连忙出手制止。

那金贵的双马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能敌过这身高体壮的野马?灵这么一冲撞,双马登时受惊,连连避让。

板车上的两名驭马人连连惊骂:“哪个不长眼的养的杂种马!”

“谁的孬马,赶紧拉开,死远些!”

灵又仿佛是被那驭马人的叫骂所激怒,仍不罢休,冲过去对着身边的那银辔大马的脖子上,张嘴就是一口。

那银辔马吃痛受惊之下,抬了抬了蹄子便要跑。灵掉头又要去咬另一匹马,那另一匹马于是往另一个人方向躲。以至于板车失衡,当下侧翻。

驭马人接连从马车上翻下来,摔得苦不堪言。更叫苦不迭的是,板车上的货物倾翻下来,先是一阵哗啦啦的碎裂之声,然后就闻到酒香馥郁,漫街飘香。

行人无不驻足注目,前面的轿子没走几步,也渐渐停了下来。

吾羲窜入三匹马之间,忙捉住灵的缰绳,将灵扯开。有两名甲胄制住了银辔双马。剩余的甲胄将兵刃亮出,将吾羲、不戒二人一马围在中间。

那两名驭马人,看着满地流淌的酒水,脸都垮了下来:“这可完了!这可怎么是好?!”

其中一名驭马人拉住吾羲,怒极:“你闯了大祸了!”

吾羲自知理亏,怯道:“实在是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砍了你和这死马都不顶事!”

第073章 灵骕争强惹祸事

不戒不以为然道:“不就酒么!我们赔你银钱就是!至于要砍人么?”

那另一名驭马人也不管那还惊恐未定的马,只先去看地上碎成一堆的东西,掀开盖布,已经不剩几坛完好的了:“你赔?你就是赔了银子也没处买!你知道这是什么酒么!”

不戒道:“什么酒?”

拉着吾羲的驭马人道:“这是‘翰林春’!乃是翰林院特贡!你到何处去买!”

翰林春?吾羲因这名字忽然想起长生来,他家住长安,爷爷是帝京的大官,所以时常能喝到这酒。

不戒嗤笑道:“我还道什么酒,原来是最不值得喝的‘翰林春’!徒有虚名而已,还不如街边酒坊的便宜‘烧刀子’来的痛快!”

那驭马人道:“管你爱喝什么酒,有名还是没名,这酒可是翰林院要上呈的贡品!你们掉脑袋都不够赔的!”

吾羲忽然觉得事情好像严重起来:不知道损毁贡品是个什么罪名。

不戒却道:“几坛酒水而已,至于掉脑袋吗?”

围观的行人越来越多。那四人抬的软轿停在了街边,左右打起轿帘,一身锦衣的少年低头从轿子里出来,看着眼前的混乱,捏紧了拳头。

那另一个人驭马人,看着满目狼藉,一脸的苦不堪言,径直奔着软轿过来,朝那锦衣少年打揖:“少爷,这可如何是好呀!”

拉着吾羲的驭马人愤愤然,拿了马鞭就要去打灵,却被吾羲一把拦住:“马不教,主之过。你别打我的马,你要是生气,就打我吧!”

驭马人见吾羲小小一个姑娘一只手就把自己抓的死紧,便知这二人也是江湖中人。当下马鞭一扔,骂道:“你们这些混江湖的,各个本事通天,出了事脚底一溜,四海自逍遥去。可我们招谁惹谁了?平白的要吃这无妄之灾!”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溜!你只管押了我回去交待!”吾羲朝不戒道:“大哥,此事与你无关,你自去吧。”

不戒笑道:“你都叫我‘大哥’了,总不能白叫。既然叫了大哥,你的事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又问那驭马人:“此事,责任在我二人,我们和你们回去交差。”

这边锦衣少年见那一长一少的男女,不由得冷笑:“你们这些江湖人,最可笑就在于,自以为凭了一腔侠肝义胆,便双肩可担天下事!”

不戒抬眼一望,是个贵公子。吾羲也回过头,看着那锦衣傲然的少年,有几分眼熟:“你……”

那锦衣少年冷着脸道:“这酒可是圣上三日后要用的!翰林院日前才刚酿造出了一批待用,你们倒好,将贡酒毁了个干净!”

吾羲走进了几步,细看了那锦衣少年,抬手指道:“你……”

锦衣少年旁边的驭马人道:“这是慧文公的嫡孙陆少爷!小女子休得无礼!”

吾羲道:“你是陆放!”

锦衣少年看着面前的‘姑娘’,十分不悦。他虽然喜欢纠缠姑娘,但这‘姑娘’毁了贡酒,令他喜欢不起来。

“长生!你不记得我了?”

锦衣少年瞪大双眼:长生这个道号,曾用过不到一年的时间,帝京之内知道的人不多。他又定定看着眼前的“姑娘”,眉眼是有几分眼熟,但确实不记得认识过这么一位姑娘。“你是谁?”

吾羲道:“我是袭明啊!无为山上,咱们第一次见面就干了一架,还被一起罚禁闭来着!”

“袭明?”锦衣少年更是惊讶了,在看那五官,隐约还有从前的影子,表情就有些惊骇了:“我只记得袭明是个小子,一起撒过尿泡过澡的,什么时候变成了个姑娘?”

不戒突然插进来:“妹妹,你什么时候认识了新朋友,大哥怎么不知道呢?”

吾羲这才想起来,要顾忌自己没有户籍男扮女装的事情,压下声音道:“长生……”

“没有长生了,我如今对外皆自称‘慧文公府陆放’。”锦衣少年看着吾羲的打扮,不由得笑起来又看了眼不戒:“你也是来帝京参加比赛的吗?你什么时候还多了个‘大哥’?”

“陆……”吾羲想叫陆放的名字,既觉得口生,又觉得无礼。

“你叫陆放就是。”陆放似乎看出了吾羲的犹豫。

“这事说来话长……”

陆放转眼看那碎了一地的酒坛,又有些糟心,朝那一行甲胄卫兵和抬轿人道:“你们且先回府,跟爷爷报讯,我稍后便回去!”又朝驭马人道:“你二人在此将街道清理了再回去。”

各人纷纷领命行事。

陆放引着吾羲和不戒去了最近的酒楼。坐席间,吾羲详述了来帝京始末。等讲到没有户籍男扮女装,陆放又是连连大笑。

及说到处处客满,陆放道:“我家厢房倒是多,你们若是无处下榻,不妨到我家去住,虽说我家在东边,赛场在西郊,往返会有些不便,但是胜在齐整幽静,倒是比鱼龙混杂的客栈好上许多。若是能寻着希夷他们,也可邀至我家暂住。”

吾羲道:“不给你添麻烦么?我们还毁了贡酒,慧文公只怕是恨不得砍了我们。”

“不会。我爷爷一向脾气好,只是生气是肯定的,毕竟是御用贡酒,一时间也没有多余的‘翰林春’备用。倒也是个麻烦。天子一怒,流血漂橹,那是常有的事。就算我爷爷年高位重,也还是也陪着小心顺承圣心。”

吾羲懊恼道:“都是灵坏事!圣上若是问责,左右都是我的过,跟慧文公没有关系的。”

陆放道:“圣上可不会管这些!再说,就算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圣心不悦就是要撒气,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吾羲愁眉苦脸道:“那这可如何是好?”

陆放道:“除非十日内圣上不用翰林春‘翰林春’这酒,十日后新一批的‘翰林春’就成了,此事神鬼不知也就过去了。”

不戒道:“圣上什么时候会用‘翰林春’?”

陆放道:“这批‘翰林春’乃是为了江湖武林盛会之后,会赐宴豪杰百人,这酒就是这武林‘群英宴’上要用的。”

不戒道:“群英喝了什么酒,圣上又不知道。”

陆放道:“圣上会知道的,这天下少有圣上不知道的事,除非他们不想知道。”

不戒道:“那你们跟圣上建议换个酒不行吗?”

陆放思忖片刻:“圣上是不会管这些细末之事,御宴上用什么酒,都是御酒司定的,得说服让祭酒司换酒呢。而且这换什么酒也不好定。”

不戒道:“这有什么难选的,什么酒都比‘翰林春’好,湘南的‘离骚韵’都比它好,‘西风烈’不是也更好吗?”

陆放道:“‘离骚韵’是湘南的酒,‘西风烈’产自西口,且不说一时间难以大量购入,就说在帝京却用别处的酒招待群英,帝京的颜面蒙灰呀!”

不戒:“你们朝廷哪套,就是繁琐嗦,让人不痛快!你这小小年纪的,怎么也钻营那一套?”

陆放瞥了眼不戒,朝吾羲道:“帝京斜月街有家斜月酒肆,曾经因为定北王爱喝他家的‘英雄酹’,曾盛名一时,或许能用此酒代替!”

吾羲觉得耳熟,斜月酒肆……不是父母亲结缘的那家酒肆?“陆放,你去斜月酒肆,带上我,我许久以前就听闻斜月酒肆大名了,想去看看。”

陆放道:“你可真是没心肺的东西!还想着去参观酒肆!你如今给我们惹了麻烦,你可怎么补偿?”

吾羲道:“你说怎么补偿就怎么补偿,都听你的。”

陆放瞅着吾羲一身绣罗襦西子纱,脚上还穿了一双粉红绣花鞋,越发觉得可乐:“那你得去一言堂给我争件赏品回来,我才能消些气。”

“啊?能换个别的要求吗?”吾羲有些窘,此时他穿了女装已经很窘迫了,还要穿这一身在天下豪杰面前与一种女孩子对打……

“不能!我就是要看你这糗样,才能消气……”陆放笑够了才道:“也不是我故意为难你,只是那祭酒司的老头喜欢收集兵器,若是投其所好,能送他一样武林盛会的的赏品,这呈文换酒的事情就容易说了。”

“这来得及吗?”

“来得及!比赛分一共五天。比赛期间,可以大量购入别的酒。比赛结束后三天,宴请群英。这中间有两天的时间,足够祭酒司呈文,但是却不够祭酒司借题发作,毕竟他们也不想把事情搞砸。若是再得了一言堂赏品,就更好说了,就只能依着换酒的法子行事。”

不戒看着陆放,又看看吾羲:明明是两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怎么心思深浅全然不同呢?

吾羲也不曾想,因为灵一个冲动,会给陆放惹出来这么多事,心下歉然:“我去比就是了,可是江湖能人辈出,我哪能肯定我能争得三甲之名?”

陆放道:“你若是正经参加启明星男子组比赛,还真的难说。但女孩天生的纤柔,习武较之男孩,本就难上许多,更何况随着年龄的增长,气力强弱就越发悬殊。你现在因户籍的缘故,误入女子赛组,若是还不能赢得赏品,那可真是够废物的!”

一番话说的吾羲竟无法反驳。

不戒道:“你小小年纪,就能谋算祭酒司,还真是能耐!”

陆放道:“祭酒司那些老头才不会把我放在眼里!自然是我爷爷去交涉。再者,你也莫欺我年少,我可是皇长孙伴读,也是有仕职在身的!”

不戒哈哈一笑,拱手道:“原来是天家近臣,失敬失敬!”

无题

赛前三日,不戒和吾羲于是便在在慧文公府住下。

终于到了开赛日,天刚蒙蒙亮,陆放就催促着吾羲和不戒起床,吃了早饭,往西郊赛场去。

“辰正才开赛,咱们去这么早,做什么?”

陆放道:“我家离西郊算是远的,若不早走,只怕到时候都会拥堵在西城门里。城门卯正开,我们现在收拾妥帖,吃了饭再往西边去,到那儿刚好能赶上开城门。”

三人策马往西城门去,一如陆放所说,刚到,城门就开了。守卫勘验之后,三人又悠哉往马场去。

时值日出,金乌冉冉腾上碧空,天际霞光映照逶迤城阙,染红一川烟草。重门磅礴次第而开,王孙引路,群侠并出,万民启户。遥望城郭,远近山河,皆生绮色。

到了西郊马场时,还未开门,一问才到辰时。

陆放道:“试水赛辰中开始,虽然来的早了些,但先到先入,还能提前看看一言堂的那些赏品,而且咱们就能就能早去早回,也不用跟别人挤作一堆。”

几日相处下来,陆放端正凛然、计划周密的行事风格,已经让吾羲刮目相看,想不到两年多不见,陆放依旧聪慧,但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骄矜,反而处处显出思虑深入。

三人便都在不远处溜着马,不远处有个上坡,上去刚好看见马场里立着一排木桩、又一排石台,摆着各种兵器,还有规划好了的各个赛场。

“那些木桩石台是做什么的?”

陆放望了一眼:“报名细则里不都写了么?今天不是正式赛,是试水考较,那些东西该是试水用的。”

吾羲道:“为什么正式比赛之前,还要有试水?”

陆放道:“所谓的试水题,是因为浑水摸鱼凑热闹的参赛者实在太多,许多一招半式都不会的人都报名来看热闹,试水既能甄选出真正有实力参赛的人,也能避免不必要的误伤。”

吾羲道:“那正式比赛呢?”

“你都不看参赛细则的吗?”陆放道:“今天这场,对咱们来说就是走个过场,明天才是正经比赛。上午各组遴选三十二精英,下午各组两人一组对抗,三十二进十六人;到了后天上午便是十六进八,下午八进四;最后两天对抗赛改守擂赛,两人对赛,赢者守擂,早晚各一场,各组四人,直至最后一天决出冠军。”

辰正,马场开门。

武卫出列,分列两侧。吾羲三人安置了马,便往马场里去。

这才看清马场里的景象。入眼先是桩阵,那些练功桩蜜蜜挨着,一桩转动,其他练功桩也跟着联动,若是出招不实,便无法过身,若招式不灵巧,就会被周围的联动的木桩打中。

接着又是丈高的细木阵,下面垫了厚厚的棉垫。这阵无非是用来考验轻功,真气不足,则难以飞及,若真气不稳,则脚下容易失足。

后面又是石台,石台上搭着钢架,钢架下面垂了一个又一个钵盂大的铅球。中央有一巨型齿轮,连带轴承,拉动钢索,铅球就在下面四面八方地荡起秋千。这个石台是为了考校应变和身手。

最后是兵器,任选一样,施展一套功夫,若不用兵刃,空手打拳练掌,皆可。这是检验实学。

三人轻轻松松过了试水,引导分别给了三人一个银制的牌子,约一两,算是嘉奖,也是后续参赛的资格令牌。

试水校场旁边起了四座望台,每座望台有八名武卫同守四方。望台之上便是一言堂准备的各组赏品。

三人只能隔着五步远的距离观望。

那赏品里确实都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兵器,且不说那问鼎天下的打到战觞,就是那**剑、弦月双钩、赤练鞭、山河杖、哑琴、子胥箫都是曾经名噪一时的兵器。

吾羲见启明星女子组的赏品台上陈列了一具长琴,一盘软鞭,一对乌黑锐利的双钩。下面分别立了名牌,落着名字和出处及辗转经历:哑琴、赤练鞭、弦月双钩。“这么大个木琴也能做武器吗?”

陆放道:“原来哑琴就是这样子的,看着与普通的琴也没有什么分别!”

“哑琴?不出声吗?”不戒道:“那还叫什么琴,叫木疙瘩得了!”

吾羲和不戒虽然身在江湖,却并不上心了解江湖上的兵器。

陆放道:“我也是为了巴结祭酒司那老头,才了了解江湖武器。这哑琴乃是长风谷特有。长风谷中的人,偏居西南,那里山川灵秀而且多风,长风谷中人,时常于山谷中弹琴吟啸,颇有武陵世外遗风。他们有两种琴,一种寻常的琴,用来奏乐娱情;另一种琴听不到声音,但是能用来对战杀人,就是哑琴。”

吾羲惊奇道:“可是琴怎么能对战杀人呢?”

陆放道:“你还记得无为山中,观常徼宗主曾讲‘大音希声,大相无形’?据说这世间的声音,有千千万万种,有些声音能被我们的耳朵听见,有些声音却是听不见的,只能被敏感的飞禽野兽听到。长风谷的人钻研音律,他们发现了一些听不见的声音里,就有一些声音可以让寻常人心肺震裂经脉尽碎。于是就研制出可以用声音杀人的哑琴。”

吾羲更是惊讶了:“那这种琴岂不是杀人于无形,谁得了这琴岂不是天下无敌?被杀的人连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哪有那么容易,哑琴虽能致命,却也需要十分精通音、乐的人,才能弹出那听不见且能伤人的声音。而且,好在我们习武之人,在修习时,武功精进同时对周遭的动静的感知度也会听声,因此也能听到一些寻常人听不到的声音。所以,哑琴奏乐时,我们大约是能听到的,只是听着会十分不好受。”

吾羲道:“万幸!这种武器真是高明且阴险……大哥你说你们明月楼有姑娘精通乐器,是不是也可以……”

一扭头,不戒却不在身旁,他却站在荣耀星男子组的赏品台前,兀自出神。

吾羲以为他是在看神兵战觞,便也凑过去看。及近,却愣住了,却并不是因为战觞。吾羲还未细看战觞,便被旁边的一把黑刀吸引了目光。

而不戒正是看着这把黑刀锁眉深思。所有的兵器都有名字,唯独这把刀没有名牌。

这是一把没有丝毫装饰的刀,刀身窄长,微微弯曲的长刀。刀刃也窄但是刀背厚,方头,厚刃。

不戒觉得这刀很眼熟,很像是西山高人曾用的那把刀。

吾羲不仅觉得这刀熟悉,他闭眼都能回想起这刀的毫末细节,他还知道这刀看着窄,但是拿在手里十分重

因为这是他父亲吾昊阳的刀。这刀陪伴了他十年的儿时记忆。

吾羲不禁往前要靠近赏品台,好仔细分辨那刀。

面前的武卫横枪拦下,旁边的五卫也迅速围过来:“退出!不得靠近!违逆者当场拿下,取消参赛资格!”

这武卫非同寻常,只是那手中钢枪运转格挡,便能看出有深厚的武功傍身。那边武卫也纳罕:怎么个娇滴滴的女孩子,这么大的蛮力?

不戒拉住吾羲,竟发现他身子微微颤抖:“你做什么?”

吾羲仓惶道:“大哥……那刀!是我爹的刀!”

不戒心下惊讶至极:“你爹的刀?你爹是谁?”

“我爹叫吾昊阳。三年前在禹州不知道生了什么变故,我爹娘都死了,我爹的刀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却不想今日出现在此处!”

不戒更是觉得震惊:时间、地方也都对,而且那高人赠送内功心得时也曾说,他有妻有子……想来二人一场相识又重逢,莫非冥冥中注定?

陆放道也皱眉道:“这刀也没有个名牌,也不知是如何辗转到此处的。”

吾羲道:“我爹的刀,没有名字……我爹常说,使兵器的人,生不离身。送来这刀的人,许是害死我爹的人!”

陆放道:“回头我帮你打听一下,这刀是什么门派,什么人送来的。”

马场里的人陆续多了起来,来人都拥过来看神兵战觞。

陆放拉着吾羲:“咱走吧,一会儿人多了,回城的该拥堵了。”

走的时候,吾羲看着那把刀一步三回头。

不戒看着那刀,眯了眯眼,拍拍吾羲的肩膀:“放心!大哥定帮你拿回这把刀!”

于是,三个人各自心事重重地离开。

次日,巳正。

那试水用的木桩、石台、铅球都已经被拆去。马场里四个比武场,参赛者列队其中,比肩林立。

观舞台比比武场,高出一丈,是个弧形的看台。一言堂三位堂主列坐正中,左右分别是江湖九大派及其他流派的高层人物。

一言堂见众人安定,扬声致辞:“今一言堂,遵圣意策办“江湖武林盛会”。值此盛会,四海群贤毕至,五湖英豪齐聚,再列诸位,皆国之栋梁,实乃大成之幸事……”

不戒一抬眼就看到水临渊和任东西坐在一言堂三堂主左边,因为他们一身素袍峨冠,在那一排深色的衣服里,实在显眼。

女子启明星比武场里的姑娘们个个都仰着粉嘟嘟的小脸看上面的人说话,唯独吾羲的头垂得低低的,唯恐被在上面的水临渊认出来他现在一身轻纱罗裙,实在难堪。

好不容易等一言堂那三个老头都一一嗦完了,谁知又请观武台列坐献词。眼看着日上三竿,场内的各位参赛者心里都有些焦躁。

终于一声锣鼓震响,比赛开始了。场内四个赛场,同时进行。有人高声唱名,各组随机传两人上场比赛。“点到为止,分高下、见输赢即刻收手,不得恋战。比较时长不得超过一刻!开始!”

第075章 武林盛会逞英豪

四个赛场两两互博。高处往下看,每个人的出招防守,都一清二楚。

不戒居然是第一场就上了。

鼓声刚起,对赛的人也不知是何门何派,上来冲不戒就是一通连环拳。

不戒也不出招,只是一边左闪右闪地退让一边防守。引得那人更是使出了更多的招式,当下就使出的满场扫堂,想逼迫不戒出招。

可不戒还是脚尖不停提落,还是处处避让。那人又使出霹雳掌,拳掌混打,出招又快又猛,一心想逼得不戒出手。可不戒还是连连躲闪,就是不出手。

吾羲在台下看得很是纳罕,这人功夫看上去并不及不戒。但不戒迟迟不出手,不知何意。

陆放也看不明白:“你这个大哥功夫很是了得!光是从他躲闪规避的动作来看,他明明悠哉得很,偏偏又表现出堪堪才能够躲开的样子,似乎是想激怒那人,勾引着别人出狠招。”

时间在众人的注目中悄然流逝,观战的人只觉得荣耀星男子组这一长打得乏味至极,一方只顾猛攻,另一方只顾躲闪,仿佛变成了角逐竞赛。

眼看一刻钟就要到了,那人总是追击不及,不由得恼怒,一面打来一面骂道:“既然不是英雄,就别往这台上站,一个劲儿地逃,这狗熊样子真叫天下豪杰耻笑!”

不戒瞥了一眼赛场边上的沙漏,里面的金沙只剩最后一丁点了。

那人争胜心切,腾空踢腿而来,直蹬向不戒的胸腹。

不戒终于出手了,只见他两脚分立,左手立即出掌抵住那人的鞋尖,右手猛地抓住那人的膝盖,同时左手一翻抓住了那人的脚腕两手。接着身子一旋,愣是将那人凌空甩了一圈,然后手一松,那人便飞出赛场。“噗通”一声,以一个贵妃侧卧的姿势摔在地上,又滚了一圈,扑腾地一身尘土。

场外观战的人,一阵哄笑。

锣声响起,不戒拍拍手上的尘土,信步走下赛场,痞痞一笑:“在这个只论输赢的世道里,输的人才可笑。”

轮到吾羲上场时,他低着背对着观武台站定。

和吾羲对战的小姑娘,打了一套花拳绣腿,看得吾羲眼花缭乱不知所措。

待那姑娘自己也不耐烦了,当头一个手刃劈过来,吾羲架起胳膊一挡,又转身过肩一攘,便将那姑娘攘出五步开外。

那姑娘还不明所以,待反应过来,身体却已在赛场的边界之外,又气又怒:“你这人怎么力气大的跟怪物似的!以后不是夜叉也是悍妇!”

陆放那边也是顺利赢了对手。下午三十二进十六的场次就变得难一些,陆放失手未能赢得比赛,不戒和吾羲顺利获胜。

及至比赛结束,陆放告诉吾羲:“那把无名的刀我着人打听了,说是孤鹜峰执事庄佯送过来的!”

吾羲双拳紧握:“孤鹜峰……果然是孤鹜峰?!”

陆放点点头:“只是孤鹜峰并没有人来参加武林盛会,也无人到场。”

不戒拍了拍吾羲的双肩,道:“那咱先拿下那把刀,再做打算。”

吾羲看着不戒,很是感激:“谢谢大哥!”

不戒拍了拍吾羲的脑袋:“你不用跟我客气。”

及至比赛第三日,各个赛组的前三甲已经落定,这最后两天就是要争个一二三的名次。

眼下无风。赛场周围,落着“武”字的大旗子,都像是被晒蔫的菜叶子,耷拉垂着。

荣耀星男子组守擂者是一名身穿僧袍的青年僧人,女子组守擂者是素袍峨冠的知间。

启明星男子组守擂的是一身儒服的少年,女子组守擂者是年方十一岁的希夷。

看着台下赛场中静立恭候攻擂的四人,任东西道:不过如今其他的江湖小派,也崛起了,我这几天看下来,许多不知流派的参赛者,功夫也很是了得。”

水临渊看着刚上台的不戒,也是挑着眉连连点头:“就说那荣耀星男子赛组中,那个叫‘周俊’的年轻人,从头到尾都是只守不攻,却撩拨得对手使劲浑身解数,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出手,一出手则定胜负。不过更稀奇的是,每一场对决,这周俊就会用到上一场对手的使过的招式。这年轻人居然在对战中偷师,并且迅速化为己用。这种现学现卖,柔和贯通、灵活应变领悟力,实在令人惊奇,简直和……”

水临渊本想说和吾昊阳有的比,但是那个名字刚到嘴边便被扣下了。

任东西也看着希夷对面的姑娘,‘她’头垂得低低的,扭捏地用袖子遮来挡去。道:“师弟留意希夷对面那个叫‘周伊’的姑娘了么?那姑娘招式很笨,但是内力十分了得,打法看着也是十分眼熟,而且似乎是有意背对着观武台,似乎是有什么讲究……”

水临渊看了看那‘姑娘’,穿的一身不利对战的轻纱罗裙,虽然略看亭亭玉立,但总觉得形体有些糙。

正当二人还在各自研究攻擂者时。一名蓝衣红条的男子,匆匆打看台前跑过,径直奔向一一言台端坐的三人,附过去耳语。

一言堂三位堂主顿时神色凛然,同时起身,命左右速去搬来新的桌案和座椅放在一言堂坐席前方偏左。

片刻之后,又一蓝衣红条的男子引着紫袍金冠的中年人上了观武台,领着身后一名绿衣公子和一名蓝衣劲装。径直走到看台中央。

一言堂三位堂主早已恭候作揖。

紫袍金冠的中年男人,也不出声,伸手一摆,示意他们免礼。于是各自落座,齐齐看向观武台。

左右两边列坐的诸位,都在暗中打量这突然到来的紫袍男人。

任东西坐主席,水临渊坐靠后的副席,都挨着一言堂的正席。这紫衣金冠连带两位随从列入,坐席就变得拥挤。

因此两人离得紫衣人很近,一股凛冽的草药味道扑鼻而来,那味道似乎带着杀伐之气,刺激得鼻孔凉飕飕的。

那一蓝一绿的两个人,立在那紫衣人座椅之后。

正当水临渊还在琢磨散发这味道的是什么药物时,那年轻的绿衣公子,忽然回头朝水临渊,嘴唇一勾,杏眼一眨,俨然是挑逗。

水临渊有些懵:这人分明就是神农架戚药师的女儿戚萋萋!怪不得有药香味……可她怎么会跟那紫衣贵人在一起?

一时又想到三年前戚萋萋双目含情、喋喋不休的那场送别,又觉得有些尴尬。

正此时,锣鼓震响。三声落定,对决开始。

别的赛组已经开始打上了,不戒这边,对面的僧人道了声佛号,便静立不动了。

在之前的比赛中,不戒从未率先出手,为的就是在过招时研究对方的招式。眼前这僧人只是双目圆瞪,看着自己,却一动不动。

于是不戒当即盘腿一坐,也不动,抱臂看着那僧人。

场外一片唏嘘,说这个周俊,每每都是别人攻击,他自己躲避防守,直至最后,出招必赢。而此时,赛场里的两个人一立一坐,仿佛入定了一般,一动不动。

僧人不痴,是离忧大师的弟子。若论起来,不戒还应该叫对方一声‘师兄’。不痴的眼裂有些外翻,看人的时候总像是在瞪视,再加上他那双浓粗的眉毛,就显出几分凶相来。

但不戒知道不痴并不凶,他的这位师兄,素来沉默寡言,说话做事一板一眼,一点儿也不活泛。因此,不痴的‘凶相’在不戒看来,是有几分憨痴的。

不戒知道僧人不痴认出来了自己,但是他却丝毫不动声色,光是这份定性,不戒就比不上。至少上场看到不痴的时候,不戒心里的感受还是很复杂的。

赛场上的规定是,若是到金沙漏尽未分胜负,算是平手。便随即择出一人和另一为攻擂者对决。但普渡寺素来以舍身普渡天下人为要义,所以在武学上提倡‘非攻’,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主动出手攻击。

不戒背离山门经年,这种规矩,虽然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却也不会坚守。

于是场外依旧议论纷纷,但是场内两人依旧是静默对峙,仿佛对于场外的动静全热不闻不见。

众人觉得乏味于是将目光投向其余的三个赛场。受到关注最多的是荣耀星女子组的对决。

和知间对决的女子来自塞北不落城,名叫石胜迎。身形高大修长,一身劲装,五官颇具西北风情,眉眼中透着凌厉的英气。

知间虽一身清淡的素服,身材也略显矮小,可眼中的求胜的目光毫不示弱。

同是身为女子,体态天生柔美。两人对招时,知间宽衣大袖衣袍翻飞,起落之间皆是翩跹之态,劲装女子招式迅捷孤勇,回腰转身时尽显曼妙身姿。

两人如同在赛场中舞蹈,不像是比武对决,可其中处处暗藏突袭回防,其间的步步紧逼、处处反击又绝不似舞蹈那边从容舒展。

而启明星男子这组里是无为山的同尘与一身儒服的少年在对决。

根据督战判员所报,这少年名叫玉不去,是中庸阁明德先生弟子。他头戴纶巾,一身暗织银色格纹的儒服,是中庸阁男弟子的统一服饰。这少年的身手颇是轻巧,拳掌的切换迅疾多变,脚下步伐变化,在同尘周围忽左忽右。却被同尘一一挡过。

同尘对着少年招式的灵巧多变,分外钦佩。只是这少年似乎也只是胜在灵巧,但内力似乎不够浑厚,因此出招发势虽猛,但后继无力。

玉不去也自知和眼前这素服峨冠的少年比,内力显然不及对方雄浑,便用招式变化使对方应接不暇,不给对方反攻的时机。否则轮到对方攻击时,自己必得忙于闪避。

同尘见玉不去总是攻招不断,便故意慢下一拍,露出个破绽。玉不去果然中计,当下一拳打在同尘胸口。

却不想收拳的瞬间,同尘一手紧紧攫住了手腕,另一手顺着玉不去侧腰便是一拳痛击,再一个回旋,反手一拧,将玉不去勒在怀里制住。

玉不去方才出招过于急切,没有提防。这时反应过来是对手使诈,正悔不迭时,见同尘手压在自己胸口,怒道:“无耻!”

同尘一愣,笑道:“我无耻?你输不起就要骂人无耻么?”

第076章 武林盛会逞英豪(中)

玉不去气红了脸,身子一缩,从同尘腋下滑了出去,瞬间脱身。当下双指一并,就使出了的招式,这是中庸阁对敌时才会用的招式,只是此招乃是剑招。

纵横江湖皆知,中庸阁乃是剑术卓绝的门派。

剑是兵中君子,而中庸阁尚君子道,因此选用武器,以剑为尊。

故而中庸阁的武学,大多以高超精妙的剑术招式驰名武林。

然而玉不去此时赤手空拳,这一招本该杀伐气十足的‘八佾舞庭’,威力大打折扣。但赛场内突然八方幻出这儒服少年的身影,也足以令人震撼。

同尘受了两回重击,当下收了招式,凝神静默。无为山的内功心法‘见朴抱素’,专注于心,人的动作再快,快不过意念。此心法正是击中意念追及对方的招式,进而身心合一,如此便可破迅疾招式。

果然玉不去再攻之时,同尘神情呆滞,眼神缥缈,可是手上的防守却总是精准强劲,有时甚至攻招未及,防守先侯,纵使八方生变,对方也是无懈可击。

再看吾羲这边的赛况就乏味的多,两个人如同练太极般,推来划去。看得在场观众无不心生怪异,虽然这两个小姑娘看似在连连对招,但是却没有攻防之分,仿佛是在赛场上对练一般。

观武台上也是议论纷纷。

任东西摸着下巴看着赛场上的希夷:“这丫头在做什么呢?莫不是见小姐姐长得好看,舍不得打?还是教人家练太极锻炼身体?”

水临渊也是看得一脸莫名。他旁边挨着一言堂的三堂主蒋有为,问道:“蒋大人,启明星女子赛组,和我们希夷对决的那个小姑娘是什么人?”

蒋有为翻了翻面前的册子:“周伊,帝京长安坊斜月街人。说起来和那荣耀星男子组赛场上的周俊,乃是兄妹。”

任东西笑道:“果然是一家人。这上场比赛,不一样的风格,一样的新奇怪异。不过一个家庭里能出这样两个武学之才,我倒是好奇这是个什么样的家世了。”

蒋有为道:“挺普通的人家,斜月街油坊的卖油翁的儿女。”

萧徵忽然道:“素来家世显赫、资产丰厚的人家会将儿女送入江湖名门修习。普通卖油翁的儿女,会有跻身三甲的功夫吗?”

蒋有为道:“禀贵人,油坊家户虽然普通了些,但那卖油翁是否的机缘入一些隐秘江湖门派修习,也未可知。譬如无为山、普渡寺就常常看机缘招收弟子的。”

萧徵点点头,瞥了赛场:“所以无为山常出奇人,眼下四个赛场,就有三个赛场里有无为山的弟子。”

萧徵一言,说的身后众人寂然无声。

赛场中,希夷和对面的‘小姐姐’,还在打太极。“师兄,你穿成这个样子还挺好看的。”

‘小姐姐’吾羲一脸窘色:“人靠衣裳马靠鞍。二两银子买的,能不好看呢!”

“师兄,你来帝京哪来的钱?”

“一言难尽,回头跟你细说。倒是你和师父,都不招呼一声,瞒着我就来了帝京!”

希夷道:“师父说,这次带我,下次带你。”

吾羲道:“那按照长幼顺序也该是先带我!”

希夷道:“可是师父说……”

吾羲闷闷道:“说什么?我不参赛,陪赛还不行么?”瞥了眼场外乌泱泱的观赛者:“这种大场面,我也想见识见识,知道自己是什么水平。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师父却不带我!”

希夷道:“师兄,咱们差不多得了,这么推来推去的……场外的人都该骂咱们了。”

吾羲点头道:“行!我赢还……”

吾羲的话还未说完,希夷就这吾羲往外推的手,整个身体凌空飞出场外,一屁股落在边界线外,还后知后觉地惨叫一声“哎呀!”

于是吾羲就这么赢了。

众人看得莫名其妙,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击中在中间那两个打斗精彩的赛场。突然这边划太极划着划着,就有个小女娃飞了出来……虽然赛场放水也不鲜有,但放水到这种地步……顿时场外嘘声一片。

本来看这个赛场的人就少,而且年幼,此时都散去围去了别的赛场。

吾羲下场,找到希夷道:“你怎么招呼也不打,就自己飞出去了?吓我一跳,还以为自己失手了。”

希夷拍拍屁股,看了看旁边的赛场,就拉着吾羲往那边走:“同尘师兄和知间师兄还在对战,我们也过去那边看看吧!”

同尘和玉不去正在赛场边界缠斗。

玉不去本是要攻同尘左臂,同尘却一拳朝玉不去胸口袭来。玉不去攻招顿时收招,侧身避让重新出掌。

同尘劈开玉不去的双掌,曲肘攻上玉不去胸口。玉不去身子一软,斜翻避让。同尘屈膝抬腿,玉不去便正好躺在同尘膝上。

同尘笑道:“你又不是个女孩,不适合这种睡姿!”

玉不去正要挺身跃起,却被同尘拱膝一攘,推出了赛场之外。

玉不去气哼哼下了台,经过面前的观众,正要转身出赛场,旁边一道软软的声音喊过来:“钰哥哥!钰哥哥!”

扭头一看,这绵软的声音,出自那个包子脸的小姑娘。看穿着,是无为山的弟子。旁边的姑娘稍微大一些,穿的花里胡哨,却用袖子挡着脸。

那包子脸姑娘,一双眼睛亮晶晶看着自己,脸上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玉不去顿了顿:“你认识我?”

“钰哥哥!是我,桃桃!你忘记了吗?你之前在神农架上救过我的命的!”

“桃桃?”玉不去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女孩儿,想起神农架上那个浑身溃烂,却异常天真的小女孩:“你的脸好了呀!”

原来这叫‘玉不去’的少年,正是三年前神农架上同病相怜的虞钰。

希夷狠狠点头:“神农架那个姐姐给的‘玉颜膏’,可好用了,都没有留疤痕,就只有眼角这里有个坑……对了钰哥哥,你不是叫虞钰么?怎么又叫‘玉不去’呀?”

玉不去道:“虞钰是我户籍上的名字,玉不去是明德先生给起的学名。我这是代表中庸阁参赛,因此用中庸阁的学名,取自‘君子玉不去身’之意。”

希夷点头道:“明白了,就像我本名是桃桃,道号叫希夷。如今我也是常常用道号而很少用本名了呢!”又去扯下吾羲的袖子:“师兄,你看你看,我就说是钰哥哥吧!”

吾羲被希夷扯下袖子,猛然露了脸,看着玉不去尴尬一笑。

“你是……”玉不去看着吾羲,这张脸有几分眼熟,但是又很陌生。

“吾羲?!”

玉不去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三人一起看去。却是同尘也下了赛场,朝这边过来,发现桃桃正拉着玉不去说话,便走过来看看,却看到穿了一身轻纱罗裙的……吾羲。

吾羲脸烧的通红。“师兄……”

同尘又是惊讶又是哈哈大笑:“你怎么来了?还穿成这样……”

玉不去也惊疑地看吾羲,上下打量一番:“你……你就是那个爱哭包吾羲?”

吾羲窘道:“谁是爱哭包!”

同尘怪道:“你们认识啊?”

希夷道:“同尘师兄,我们三年前曾去神农架求医,正是这个钰哥哥救了我!”

同尘想了想:“神农架那回,我倒是听师兄说过。原来你就是护国将军的公子?失敬!”

玉不去白了他一眼,没理她。问桃桃:“和光没有来吗?”

不待希夷回答,同尘便道:“我师兄在那边台子观赛呢!咱们一起去找他!”

于是四人又往外走,周围人贴人,惹来不少咒骂抱怨。

和光站在荣耀星男子赛场和女子赛场之间,四人找到他时,一翻解说,又是各自欢喜。

同尘道:“那不落城的石胜迎出招如此狠辣,知间师兄似乎难以应对。”

其余四人都往台上看。

眼下赛场中,知间和石胜迎在赛场中飞奔游走。

西北的不落城,惯用穷追猛打直取要害的招式,即使是手无寸铁,也会打出苍劲杀伐的气势。

正如眼前的石胜迎。

她矫健迅猛,姣好的五官和玲珑的身体,并不影响她招式中的刚烈果决。

此时,她像一头母狼在追捕自己的猎物,出招处便是要害,而且招招都裹挟凌厉的的内力,毫不留情。

知间从未遇上如此凶猛难缠的对手,也从未见过身上如同带着兽性的女人。如今都见识了。

大多过于凶猛的野兽,都十分容易落入陷阱。因为它们强大,所以无所顾忌。

知间一边应对石胜迎的攻击,一面分析:从方才的交手来看,对方内力强劲,而自己修的是坤道,内力属于绵柔精巧一类。若是比拼内力,实不可取。不落城源于塞北的游牧民族,他们骑马驰骋于塞外沙场、边疆草原无论男女老幼,各个骁勇善战,矫健灵活……

知间还在分析时,石胜迎的腿抬起又放下,急切地想往前上。知间心下豁亮:腿!惯于马上对战的赛被人,往往下盘招式不多……

知间终于找到突破口,嘴角一笑,忙催动内力运于足下,整个人几乎切着地面滑过,双掌并出,直击石胜迎膝窝小腿。

石胜迎见状连忙后退躲闪,知间双脚一滑,倏忽而至,仿佛她脚下不是沙土,而是光滑平整的冰面。而知间仿佛冰上的舞者,身体侧斜,脚下飞滑如同舞步飞旋。

第077章 武林盛会逞英豪(下)

相对于上半身的功夫,石胜迎的腿脚招式略显单薄笨拙。

而她身材高挑的优势,在知间如此的攻击之下,顿时成了一种劣势。只能变攻为守,连连避让。

知间眼见石胜迎就要退到赛场的边角,猛然手上收招,双腿一字劈开,然后倒立飞旋,乃是无为山地宗‘厚德载物’功法中‘起势’一招。

这一招正是专攻下盘,攻招也是由下至上,竟将石胜迎逼得腿脚无处可落。

接连几招之后,胜负落定。

石胜迎站在场外,拳掌相交,朝知间道:“受教!”

两个字铿锵有声。

知间也郑重回礼:“承让!”

场外的众人又纷纷拥去男子组赛场。场外人声鼎沸,却丝毫影响不了赛场中的俩个人。

赛场中还是一片静默。不戒和不痴,一坐一立,如同雕塑。

沙漏中,金沙将尽。

观武台上,萧徵瞥了眼荣耀星男子组还在静默僵持的两个人:“你们巴结老幺,这也未免做得太明显了。”

身后的莫闲庭忙道:“禀贵人,这个场面……并不是臣等的安排。如此情形,臣等也是意外至极呀!”

萧徵道:“难道,由得他们这样直到比赛结束?”

“这……”莫闲庭起身,朝右侧的白须老僧道:“离忧大师……虽然普渡不攻,那个叫‘周俊’的后生,看着也颇是怪诞,这场面看着也着实尴尬……”

离忧停了手里的念珠,眼神空茫,静了静,双掌胸前合,道了声“善哉”。

突然起风,赛场里的旗帜纷纷扬起,明亮的“武”字,在飘扬的帆布里荡漾。

赛场中,不痴动了,他先是抬头看了一眼随风飘举的旗子,然后看了一眼将尽的沙漏。

漏斗里的金沙只剩半寸一点尾尖。

不戒见不痴动,自己也动了动脖子,可是他一圈脖子还未扭完,浑厚的金刚掌劈面而来。不戒不防对方突然出招,忙往后一倒,翻身滚躲。

然而还不等不戒起身,对方一记扫堂腿紧随而至,不戒支掌连连空翻,退到丈外之地落定。

不痴蹬腿追上,刚劲的拳掌接连而至。

不戒运气凝集金刚力去抵挡,尽了全力也只是勉强抵挡。“师兄的金刚力提升了不少啊!”

不痴恍若未闻,一味进击。

普渡寺的招式和内功都是至刚至阳,因此若是同门对战,那便看谁的功夫深厚。

不戒虽然田丰高绝,但毕竟离开普渡寺几年,学了许多旁门外道,金刚功法的修习再无进益。

不痴虽然悟性不足,但胜在踏实,这三年的潜修,金刚内力超过自己,并不奇怪。

如此,若是硬用普渡寺的功夫去搏,难以取胜。金刚力雄浑刚烈,至刚至阳。柔能克刚,那便得用至阴至柔的招式才能牵制金刚力。

这江湖中,至阴至柔的招式,自然是出自云梦泽。

不戒使了‘斗转星移’退开几步,这几步之遥便让不戒得了应变之机。

不痴的拳头再次打来时,不戒的身体突然如同水蛇扭转,双臂攀附着不痴的胳膊婉转而上,整个人如同泥鳅一般滑到了不痴背后,紧紧贴着。

这个画面让观武台上的一众尊长侧目,场外的一些男子也无不惊讶,方才出招还刚烈之极的人,转眼间肢体竟然如此绵柔,仿佛没有骨头。

但是场外的女子们却个个眼中放光,暗戳戳地兴奋,瞬间就展开了分桃断袖、相爱相杀的幻想。

毕竟,不戒长得还是挺俊俏的。

不戒盘在不痴身后,朝不痴耳朵噗了口气。不痴觉得耳朵一痒,忙去推不戒,谁知不戒身体竟随着他的动作滑过来溜过去,如同蛇舞。

观武台上,戚萋萋突然笑起来:“五大三粗的男人也能作这般妖娆的动作?看着倒有几分像独倚红的舞蹈。”

无人应声。

赵公升暗暗斥道:“没规矩!主子在,哪有你多话的!”

戚萋萋道:“你不也说话了?再说了,”戚萋萋指着萧徵:“他是你的主子,又不是我的主子,他是我的病人,他还得听……”

“闭嘴。”萧徵的声音不大,但是不容悖驳。

赵公升气得朝戚萋萋瞪眼。

戚萋萋毫不在意,兀自摇头晃脑地观战。

水临渊看了看戚萋萋,没说话。

但是戚萋萋的话其余的列坐也都听的一清二楚。

与任东西隔了一桌,坐了一名肌肤白净的中年女子,头发高高挽起,露出细长的脖子,身上的深蓝色绸衣珠光灿然,如同繁星洒遍夜空,一如她的名字冷繁星凄冷夜空之下的繁星。

冷繁星微微侧目,看了一眼那萧徵,脸上风云不动。

相对于很多美人来说,冷繁星的容色并不出挑,甚至有些平淡。但她是那种越看越有风情的女人。

眉眼沉静如水,那水是静的,波澜不兴;水也是清的,见之观心;水也是冷的,近之降噪。

蒋有为右侧的中年男子,一身金线织锦格纹儒服,头戴青色纶巾。听了戚萋萋的话,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冷繁星:“这人的身手颇似‘云梦泽’的‘绕铁柔’。

冷繁星道:“明德先生所言不差,这年轻后生的功夫确实是‘饶铁柔’。只是……云梦泽从来不会教任何一个男子功夫。这个叫‘周俊’的年轻人,不知道他是如何习得云梦泽的功夫。”

明德道:“看这年轻人前几场的的对战中,就惯于在对战中学习和重构对方的功夫。恐怕这年轻人曾有过与云梦泽女子交手的经历。

萧徵斜过眼去看冷繁星:“云梦泽的功夫都是这种路子么?”

冷繁星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个紫衣金冠的贵人。“尊驾似乎十分鄙薄云梦泽的功夫。”

萧徵道:“不雅。”

冷繁星冷冷一笑:“何为雅?莫非您眼中那些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一如中庸阁的女弟子,才是雅?只是我们江湖儿女,向来不拘于俗套。”

萧徵道:“雅者,礼也。”

冷繁星道:“男人跟女人,生来就差异悬殊。男子越来越强健有力,女子却越来越绵软柔若。本身就力量悬殊,习武若还一视同仁,明显是女子吃亏。那女子如何就不能利用自身的优势去出奇制胜呢?”

萧徵不再答话。

冷繁星的右桌,突然粗声道:“女子既然自知优劣,还要一味逞强,自讨苦吃!”

右桌的是个胡须连鬓、满头细辫子的中年汉子,看着颇是粗犷,面前堆了一堆吃剩的的瓜果皮。这汉子是塞北不落城副城主石竞臬。

冷繁星道:“石副城主既然说女人不该逞强……女人若是顺心合意,也都不愿意逞强。就像你们男人,寻常日子若是能平心静气,又怎会混迹江湖?”

石竞臬道:“女娃娃就该乖乖的相夫教子,江湖上打打杀杀有什么好!”

冷繁星想了想,石竞臬的偏见,并不局限于男女,便没有再说话。

忽然旁边的义胥宫胥行义悠悠怪道:“怎么这年轻人,连无为山的‘扶摇万里’也能使出来?”

众人一看,原来不痴被那暧昧的‘饶铁柔’粘黏得不胜其烦,脚下一蹬便是“步步生莲”,移形换影间脱离了不戒的纠缠,接着双拳并出使出了“檀越观心”。

不戒站定,方才水蛇般扭曲的身体,仿佛突然间里面有了钢筋铁骨。暗中提气,脚下生风,瞬间自不戒脚下尘土飞扬,飞旋外扩。这一招正是与无为山“天地不仁”相辅相成的“扶摇万里”。

观武台上,众人又都看像任东西和水临渊,二人也是一脸茫然和惊奇。

正疑惑时,冷繁星道:“明德先生,这年轻人,连中庸阁的‘跬步千踪’都用上了呢……”

原来不戒使出“扶摇万里”后,不痴顿觉防守破漏,便立即收了攻招,全力防守。

“扶摇万里”虽然可破“檀越观心”和“步步生莲”,但是不戒的内力毕竟比不上不痴雄浑,因此不痴倒是能堪堪抵挡。

不戒见装,便收了招,踏开步子,身子瞬间虚成残影,紧接着赛场之中,处处都是不戒的残影,四方八面的攻招接连而来。

不痴只觉得刚应付了上面来的连环拳,下盘就有旋风腿接连扫过来,招式变化千奇百怪,令人难以捉摸。

事实上,观武台上的诸位宗师和一直关注的观众,都看出了门道:不戒看似乱七八糟的招式,都是不戒在之前的对战中偷学来的。现在他将各路招式杂糅,配合着“跬步千踪”,倒让不痴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不戒正要再使出纵横掌,却听得锣声震响。

金沙漏尽,时间已到。

不戒收了招式,虚残的人影逐渐变实。不戒踏步立定,额头满是汗珠。

此时,场外掌声雷动。

众人皆叹:没想到这二人不动则已,动辄高山仰止。二人在金沙漏尽前的那短短一段时间的交手,可谓最精彩的过招。只可惜,前面那么长时间,二人都未动,否则不知还能看到多少精彩招式。

虽然锣响定局,二人收招,但胜负未定,只能判为平局。

可是场外众人,却因为二人谁实力更强,争的沸反盈天。观武台上的列坐也稀奇不已。

萧徵道:“和普渡寺离忧大师座下弟子打平手……诸位看不痴和那年轻人周俊,谁更胜一筹?”

观武台上,各人纷纷对视,一时间无人应声。

第078章 当年深情今未改

来自塞北不落城的石竞臬正剥着一颗黄澄澄的橘子,中原这种甘甜多汁的水果,他很喜欢。

此时他将橘子皮整个扒下来,撇下,道:“这有什么难以表态的?明显是那叫‘周俊’的年轻人实力更强。不痴虽然内力深厚一些,但是那年轻人,身怀江湖各派功夫,比不痴要灵变许多,而且处处出招掣肘。”

义胥宫的胥行义道:“这倒未必。那年轻人虽然武学渊博,但精深者少,虽然一时以变化诡谲占了上风。但是那些招式,譬如‘跬步千踪’‘扶摇万里’虽然鬼影神踪,虚实难测,可都是极其消耗体力的招式。恐怕难以久战。”

长风谷的风长常乐道:“这赛制规定,比武不得超过一刻钟,为的就是因为江湖招式不能久用,要速战速决。若论持久……就是诸位宗师,又能鏖战几时呢?”

萧徵道看着从赛场中一跃而下的不戒:“这年轻人无门无派,却能将各大门派的绝学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山林野派,竟能将九大门派反压一头了么?’

明德笑了笑:“都说高人在野,或许野湖野海里,倒真能养出大鱼。像这种武学奇才,我也就十年前见过一人,也是个无名无派的。”

萧徵回头道:“哦,是谁?”

明德道:“那人叫吾昊阳。十年前,突然有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甚是狂妄,到了一言堂便要单挑九大门派。他也是像今天这个年轻人,在对战中习得对手招式,几番挑战下来,竟将各派武学偷师了去。融会贯通后化为己用,将众门派的绝学糅合使用,招式变化间,真是将应变神通四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萧徵道:“这个吾昊阳是什么人?连明德先生都赞不绝口?”

水临渊这边听二人忽然谈及吾昊阳,早已提神聆听。冷繁星也侧过脸看着明德,似乎也是好奇。

莫闲庭道:“吾昊阳此人,乃是江湖一游侠,曾与当今孤鹜峰掌门黄连称兄道弟。近年来,却不闻此人音信。贵人……可要查?”

萧徵道:“不用,既然是黄连的兄弟,问黄连就好了。”

水临渊抬眼看着萧徵的背影:这人口气中,与黄连颇是熟稔。

萧徵又道:“明德先生,今日这年轻人,比之老幺,如何?”

明德顿了顿,道:“臧之不及此人。”

萧徵唇角竟有一丝难得的笑意:“那老幺要怎么争这第一?”

不戒知道自己与不痴打了平手,颇是遗憾。下了赛场,吾羲连忙迎上来,笑道:“大哥,你功夫真厉害!”

不戒这才想起来,吾羲所施展过得功夫,几乎没有他父亲的一招半式。“想学的话,大哥教你啊!”

吾羲点头道:“好啊!只怕我笨,一些功夫学不了。”

希夷也跟过来,大量不戒:“师兄……这是……哥哥!”

不戒看这眼睛圆圆,脸也圆圆的小姑娘,甚是可爱,嘴也甜:“这是你师妹?”

吾羲点头:“她是我师弟希夷。我们不称姐妹,都是称兄弟的。”

桃桃拉着不戒的袖子道:“哥哥,我是桃桃!你还记得不?”

“桃桃?”不戒挠着头上乱蓬蓬的短发:“桃桃……”

“三年前,在禹州城里,你开导过我,还给吃的……不记得了吗?”

不戒惊讶起来,刮了刮希夷的鼻子:“是你呀!当时那么磕碜,现在变得这么好看了,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儿!”

希夷咯咯一笑。

吾羲倒是稀奇起来:“你们俩认识?”

虞钰突然蹿过来敲了敲希夷的脑瓜:“桃桃,我先走了。师父让赛后集合,我先走了,你住哪里等我得了空,就去找你玩!”

希夷道:“我们住城南的八达客栈。”

“城南?”虞钰笑了笑:“我们住城北四通客栈……不说了。桃桃,吾羲,我先走了!”

不戒弹了弹吾羲耳朵:“你叫吾羲?”

吾羲摸了摸耳朵:“袭明是我的道号。”

同尘、和光也走过来。吾羲忙介绍:“大哥,这两位是德宗的师兄,这是同尘师兄,这是和光师兄。”又朝和光、同尘道:“师兄,这个是不戒大哥,之前帮了我许多!”

同尘怪道:“不戒?他不是叫‘周俊’吗?”

吾羲当下将二人没有户籍,买了假户籍,又男扮女装的一系列缘由说了。和光和同尘又是一乐。

和光又道:“不戒……听着倒是像普渡寺的法号。”

不戒道:“我确实曾经是普渡寺弟子。因发生了些故事,就离了普渡寺混迹江湖,但是觉得这名字甚好,就一直在用。”

和光道:“我看你方才的身手,不光是普渡寺的功夫,还有许多别的门派的功夫杂糅并用。实在令人佩服。”

不戒道:“我也是三年前曾得一名高人的半日点拨,学了一些山门之外的功夫,受惠至此。”

同尘道:“是何方高人?半日之师,就能让你这般厉害!”

不戒看了看吾羲,他也是一脸的好奇。不由得好笑,笑答:“世上只听说有顿悟,拳脚功夫哪有半日修得大成的?我这功夫,乃是苦练那半日师所授心得而成。那高人点拨了我武学,却连姓名都不曾告诉我姓名。受人师恩,却不知恩师名姓,不戒曾深以为憾呐!”不戒弹了弹吾羲的脑袋,意味深长道:“不过这世间因缘也是妙极。”

和光道:“袭明,你和不戒大哥现住在哪里?”

吾羲道:“我们住在慧文公府。说来也巧,对了我们入京那天,家家客栈都客满,路上碰上长生了,还给他家里惹了麻烦……”

和光道:“长生在慧文公府?”

吾羲道:“长生就是慧文公的孙子,他现在叫陆放了。前几日他也一起来参赛、观赛的,今日他有事要忙,就没来。”

和光蹙眉道:“袭明,你要不先回来跟我们挤挤?待在别人府上,恐怕不方便。”

吾羲道:“你们住的客栈还有空房?”

同尘道:“现在整个帝京哪还有空房?”

吾羲笑笑道:“那就算了。住在慧文公府,就是给陆放添麻烦了,另外路程远了些,其他的倒是没有什么不方便。再说,亏了这武林盛会,天南海北的亲朋旧友经年不见,如今几乎都见全了。在一起倒也能叙叙旧。”

吾羲主要还是考虑到不戒,陆放和不戒没有交情,自己若是与和光回去了,不戒自己住在慧文公府上倒是尴尬。再者自己偷偷跑到帝京来,还穿的奇奇怪怪,少不得被水临渊教训。还是等比赛结束再回来。

和光道:“那你可一定要安分,别惹事,否则你这伪造户籍进来帝京的人,被查到头上去,可不好交待!”

吾羲突然想起希夷也是没有户籍的人,问道:“希夷,你不是也没有户籍吗?怎么进来的?”

希夷摇了摇头:“户籍是什么东西?”

吾羲挑眉道:“那你是怎么进城的?”

桃桃道:“掌门给一言堂报参赛名录,一言堂就给了参赛弟子准入许可证明。入京时,任师叔就把这个证明给守卫看了,守卫就只查了我们的名牌章和指纹,然后我们就进来了。”

和光见吾羲颇是介意户籍的问题,道:“在无为山修学呃弟子,没有户籍的,满十六岁以后,可由掌门统一申请重新办理。”

不戒道:“顺带能捎上我的名字么?我也是个无名户!”

和光笑道:“必须得是无为山弟子才行,要不,你考虑成为无为山弟子?”

不戒笑道:“考虑考虑!”

水临渊与任东西径自往休息室内去,身后戚萋萋缀上来。“水临渊,你等等!”

任东西奇怪地看着水临渊。

水临渊解释道:“这人是神农架戚药师的女儿。”

任东西更加惊奇:“女儿……”

戚萋萋追上来,看着水临渊,突然道:“几年不见,怎么你好像变老了?这眼角都有皱纹了……”

任东西不禁笑道:“莫非姑娘是特意来瞻仰我师弟的容貌的?”

“萋萋见过任宗主。”戚萋萋朝任东西一揖:“我这次下山,就是为了找他的。”

任东西笑道:“莫非我师弟欠了神农架的钱。”

戚萋萋道:“他倒是不欠神农架的钱,但是欠我的人情。”

“人情?”任东西意味深长道:“人情可是还不清的。”

戚萋萋笑道:“就是还不清才好!”又朝水临渊道:“为了下山,我特意花了很长时间,学了许多行走江湖的手段,才下山找你。”

水临渊道:“萋萋姑娘怎么知道我在帝京呢?”

戚萋萋道:“本来说直接去无为山,不想途经湘南碰见了你徒弟,说你人在帝京。”

“我徒弟?”

“就是那个吾羲啊!”

水临渊眉毛不由自主挑起来:“他怎么会在湘南?!”

戚萋萋道:“我也不知道。见到他时,他被魏王……绑的跟条鱼似的塞在麻袋里。”

水临渊的眉毛拧巴起来。任东西也不再说笑了。水临渊道:“怎么回事?那小子呢?现在哪里?”

戚萋萋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我把他救了,他又非要折回去救另一个人男子,结果自己倒被抓。还是本姑娘牺牲自己救了他们俩。吾羲他没来找你吗?那可能是回无为山了吧……”

水临渊道:“我发现我真是低估这小子了……真是不死心的主儿呢!”忽然心中一顿:“那个穿紫袍的,是魏王?”

戚萋萋点点头:“我是后来知道,这人居然是个王爷,也是吃了一惊呢!”

任东西道:“魏王为什么会抓袭明?”

戚萋萋道:“袭明是谁?”

水临渊道:“就是吾羲那个死小子!”

戚萋萋恍然道:“我也问过,他不说。”

水临渊忽然想起那凛冽的草药味儿,而此时戚萋萋身上却没有那种味道。“比赛时听你说那魏王是你的病人,他得了什么病?”

戚萋萋道:“萧徵不让我绝对不能对任何一个人说。本来医者为患者保密也是医德,不过,你若是愿意娶我呢,我就医德败坏一回,告诉你!”

任东西侧目斜视,猫着嘴角,要笑不笑的样子。

水临渊翻了个白眼:“那你可千万别告诉我!”

戚萋萋道:“几个意思?看不上本姑娘呢?”

水临渊继续翻白眼,不理她。

戚萋萋道:“在我还没有对别人动心之前,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

任东西“噗”地笑出声。

水临渊也愣了:这么大胆轻狂的姑娘,除了长相,哪一点像三年前那个娇俏含羞的少女?“我看你该回神农架让戚药师诊断一下,有没有得失心疯才是正经。”

戚萋萋道:“你说的对!我爹也说了,这人呢,一旦动心动情,就容易发疯。”

水临渊叹了口气:“小姑娘,话不要乱说,否则等你长大了,回想起来会觉得丢人……”

戚萋萋不满道:“我不小了!我马上就二十岁了!再说了,我不是爱回忆的人,也不爱遥想来日方长,就喜欢眼下的快活!”

第079章 各叙闲言辛皆秘事

任东西看出来这“萋萋姑娘”是个魔星,专磨水临渊这种人。正要抬脚开溜,那边明德走了过来:“想不到首届盛会,无为山弟子就表现如此出色,无为山武学渊博由此可见一斑。”

任东西忙正经回礼道:“明德先生谬赞了!只是因为无为山向来崇尚无兵戈之术,相对于惯用武器的江湖英才来说,实在是占了大便宜。”

明德道:“无为山不尚兵戈之术,由此便可不受制于所御之兵,因此武术超脱兵刃之外。而像我们尚剑的中庸阁,反而因兵刃导致武学受限。”

任东西客气道:“哪里!无为山弟子拿起兵器都笨得很,什么武器该怎么使都不知道。”

明德道:“是么……贵派弟子若素在中庸阁羁学经年,如今剑法可是了得呢!”

“那也是中庸阁尽心教导的功劳。”任东西打岔道:“明德大师弟子也在荣耀星男子三甲之列,今日这周俊和不痴打了平局,高足明日怕是要和这二人之一对战了。”

明德叹道:“说来惭愧,臧之武学未有大成,却忝列三甲。令诸位耻笑了……”

玉不去这时寻着过来,朝明德一揖:“师父,师兄弟们已在休息间里等候了。”

戚萋萋喜道:“这不是虞钰吗?你倒是没怎么长变,这都要成大姑……”

玉不去早已认出戚萋萋,见她话头不对,忙扯住萋萋高声笑道:“戚姐姐,正是我!救命之恩,不敢或忘!”

戚萋萋被玉不去忽然拔高的声音,唬的一愣。

玉不去又朝任东西和水临渊行礼:“晚辈玉不去,见过任宗主、水宗主。”

任东西看着玉不去:“中庸阁弟子不仅一表人才,功夫招式也精致巧妙。方才台上对战,所用招式都甚是灵变。”

玉不去道:“任宗主谬赞,晚辈还不是贵派弟子手下败将么……”

戚萋萋道:“他就是接着夸你而夸他自己门下弟子呢!”

任东西道:“我说的是真心话!同尘比你大了几岁,若是三年前,同尘未必能及今日的你。”

水临渊一眼看出来,这玉不去就是三年前神农架上的虞钰,便道:“我们桃桃现在还记着她的‘钰哥哥’呢!”

玉不去笑道:“晚辈方才已经在赛场外,见到希夷和吾羲了。”

“吾羲?!”水临渊额角一跳:这臭小子果然是到帝京来了!

待水临渊要细问,玉不去却拉着戚萋萋道:“戚姐姐医术极好,我有些隐疾想私下请教姐姐!”

水临渊、任东西看着玉不去将戚萋萋拉走。

明德咳嗽一声:“玉儿,男女授受不亲……”

玉不去讪讪一笑,缩回手,揖手鞠礼:“请姐姐移步一叙。”

戚萋萋一脸疑惑:“你有什么隐疾,我居然没看出来?”

玉不去忙拉着戚萋萋去了墙角,探头探脑看四下无人。

戚萋萋也跟着左右看了看,道:“你是什么毛病呢?”

玉不去道:“戚姐姐,我没毛病!只是有件事要拜托你!”

戚萋萋疑道:“什么事?”

玉不去道:“你可千万,别跟任何人说我是个姑娘!”

戚萋萋道:“怎么了?”

玉不去道:“我在中庸阁拜再明德先生名下,明德先生是只收男弟子的。所以我爹就帮我户籍做了手脚,充作男孩儿进了中庸阁修学。明德先生若是知道我是个女孩,我肯定会被撵出中庸阁的!”

戚萋萋恍然:“怪不得你总是假小子的打扮……明德先生为什么不收女孩?”

玉不去道:“并不是明德先生不收女弟子,中庸阁的规矩就是男先生只教导男弟子。虽然中庸阁是男女兼收,女弟子是女先生教,男弟子是男先生教,而且女弟子和男弟子学的东西也是不同的。我不想跟那些女先生学什么三从四德、坐卧行止,才假扮小子跟男弟子一起修学的。”

戚萋萋道:“中庸阁竟然还按照男女区分教学?女孩都学什么?”

玉不去哼道:“除了基本的经书儒典,就是《女戒》、《女德》、《妇功》、《妇容》……整日里就学一些规矩、仪态,连教的功夫都是玉女剑、玄女御绫、银针绣之类中看不中用的。就连衣饰妆发都得讲究颜色、样式、材质……那太湖边上个个端着跟个假人似的,还不如云梦泽的易容术来的实用,谁要学那些东西!”

戚萋萋笑道:“这中庸阁也真是奇怪,江湖上的儿女,学那些做什么?”

玉不去道:“中庸阁起于江湖,因为尚‘礼’‘义’‘仁’‘信’,渐渐被庙堂倚重,声势壮大之后,就越发看中这些。”

戚萋萋:“知道了!我帮你瞒着就是,只是你毕竟是个女孩子,随着身体的成长,终究会跟男孩子有差别……”

玉不去脸红道:“我知道……姐姐,我这最近胸口时常胀痛,而且每次葵水来时,腰腹酸痛难忍。姐姐可有办法?”

戚萋萋笑道:“小钰儿,你是这是长大了!”戚萋萋瞥了一眼玉不去平坦的胸部,道:“不过还是不要长时间束缚自己,否则会越来越疼。月事期间前后忌食辛辣性寒之物,而且不要练武,不然就会疼的。”

玉不去暗自记下,抱怨道:“疼点倒无所谓,只是不要被人看出端倪就行。”

“那你可得十分谨慎。”戚萋萋道:“我说的差别,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发育和声音的变化,而是在你习武的时候,你的力量会衰减,但是男孩子的力量会增强,同样的招式,男孩子需要练一百次,于你可能需要练一千次,你会渐渐地处于劣势。你要是一心学武,还是得要学适合你的。”

玉不去想了想,黯然道:“难怪近来练武总觉得不及师兄们进步大……当女孩子真是倒霉……”

戚萋萋道正要开解玉不去,抬眼却看见蓝衣上星光璀璨的女子,跟在一声紫袍的萧徵身后,拐向了别处。戚萋萋顿时一激灵,觉得自己嗅到了野桃花的味道,忙示意玉不去噤声,猫着身子摸过去了。

玉不去颇是疑惑地跟在后面。戚萋萋给玉不去一粒药丸,示意她吃下。

冷繁星随着萧徵先后上了拐角处的望台,一前一后背光而立,落出两道剪影。

萧徵道:“惊鸿呢?”

“逛市集去了。”

萧徵也不答,只问:“惊鸿是孤照影的女儿?”

“是独倚红告诉你的?”冷繁星的声音很平,很淡,完全听不出疑问的意思。

萧徵又问:“那把扇子是谁送到本王府上的?”

“惊鸿。”

萧徵不信:“本王府中寝居,有高手看护,宗师级的高手都难以进入的……惊鸿不过十四岁,她的功夫能远超江湖宗师?”

冷繁星道:“有时候,办成一件事,未必就要打打杀杀。”

萧徵想了想,又道:“惊鸿即便真是本王的女儿,本王……也不会认她的。”

冷繁星的声音还是平淡:“那王爷大老远来帝京是为了什么?难不成真的是为了看一群江湖莽夫的拳脚功夫吗?”

萧徵平视远方,不答。

冷繁星道:“痴心人可笑可怜,忘情人不烦不忧……也不可爱。”

萧徵道:“有的人就不喜欢鸾凤和鸣,偏爱矫情地唱独角戏,感动了自己,徒增别人的腻味。”

冷繁星道:“你就是这么看孤照影的么?”

“不光是孤照影,而是你们云梦泽所有的女人,都是这般做派。”萧徵道:“你们总爱顾影自怜自伤,演着多情总被无情伤的曲目,嗔怨天下男人负心薄情……然后自己伪装成看透男欢女爱、半点瞧不上男人的样子,实际上就是一个个口是心非的怨妇。”

冷繁星也不动怒,只道:“王爷这通话里,好大的怨气……莫非还是怨恨孤照影?”

“怨气?”萧徵冷笑:“你们女人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爱幻想‘情长久’,再真再烈的情,几十年光阴一过,就都不痛不痒了。我若是对孤照影还有怨,那也是怨她生下了惊鸿。”

冷繁星却突然笑起来。

萧徵道:“你笑什么?”

冷繁星笑道:“我笑……口是心非这种事,是不分男女的。”

萧徵眯了眯眼,拒绝承认自己口是心非。

他现在每每想起孤照影,都会觉得十分复杂。

他在追求孤照影的那段迷恋时期,似乎用尽了此生的冲动、热烈、疯狂、执拗……以及真心。

可如今他变得冷漠、威严、高高在上,回想那段时期,总觉的难堪羞愧。

这种羞愧不是因为曾经的轻狂孟浪,而是缘于受辱后的羞耻感。

那时萧徵沉迷于与孤照影的热恋,但是有人说:“你以为孤照影对你有真心?明月楼里的女人从来不相信男人,也不会真心爱上一个男人!”

年轻时的萧徵自然不信。

那人说:“不信的话,你就带她走。女人若是出了真心,就会头昏脑涨地奋不顾身,天涯海角都随你去,但是孤照影一定不会跟你走,她会用各种理由拒绝你。”

于是一腔热情的萧徵,真的这么做了。

孤照影的一手《宁绝诗》,如同字字裹着冰碴的冷水,兜头而下。

这种真心被人践踏戏耍的耻辱感,萧徵至今想来,都觉得心里针扎一般的难受。

“惊鸿拿了我的东西,务必还回来。”

繁星疑道:“她拿了你什么东西?”

“一直白色的瓷瓶。”

繁星道:“你怎么知道是惊鸿拿了你的东西?”

“那只瓷瓶一直本王枕头下面,后来枕头上面多了把扇子,瓷瓶却不见了。”

“能让魏王千里迢迢追来,那只瓷瓶想必很重要。”

萧徵道:“瓷瓶里装了些药,一时间,离不了。”

望台之下,一身僧袍的不痴匆匆往普渡寺的休息室走去。

离忧在室内打坐,闭着眼,一张脸上千沟万壑,全是沧桑。

不痴进来,坐在离忧旁边。

“师父。”

“你今日气息不稳。”离忧手中拨着念珠:“一场比赛,为何起了胜负心?”

不痴垂了眼道:“弟子遇强者陡生争斗之心,弟子惭愧。”

“争强好胜,乃是俗念未净。”

不痴顿了顿:“师父,弟子对战之人,是不戒。”

离忧眼皮一颤,手里的念珠停下,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瞳孔松散,没有神采。

“他……”离忧叹了口气:“亡命之徒偏又招摇,凡心太重。”

不痴道:“他如今化名‘周俊’,堂而皇之登场比赛,师父,咱们是否需要报告官府?”

离忧道:“你为的是当年不戒失手杀了不惑的事?”

不痴道:“当年不戒杀人,寺内众僧有目共睹。虽然当时拿下关起来,不了却被他逃掉了。”

离忧道:“若不是因为争一时胜负,怎会一个枉送性命,一个亡命天涯?”

不痴低头道:“师父,不报官吗?”

离忧道:“不戒如今身手如何?”

不痴道:“诡谲多变,十分了得。”

离忧道:“比你如何?”

不痴道:“这……弟子逊色。”

离忧又道:“他若要赛场上杀你,可能够?”

不痴道:“他功夫虽更巧妙,但是想杀弟子,却不能够。”

离忧又问:“你觉得你今日功夫,比当年不惑又如何?”

不痴道:“恐不及不惑师兄。”

离忧道:“你如今的功夫,比不惑当年相差无几。”

听不痴不语,离忧又道:“不戒如今想要杀你,都不能够,况且他当年功夫尚不及今日,又如何能轻易杀了不惑呢?”

不痴一想,觉出蹊跷来,道:“可是当日,不戒与不惑师兄寺内争斗,不惑师兄确实是受了不戒一拳,心碎而死的。”

离忧眨了眨浑浊无神的眼睛:“世人都道‘眼见为实’。可有很多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第080章 初遇惊鸿倾少年

最后一日的比赛,赛场上的判员,高声宣布对决双方。

“荣耀星男子组赛场:普渡寺不痴对中庸阁臧之;荣耀星女子组赛场:无为山知间对落落;启明星男子组赛场:无为山同尘对贺兰阙;启明星女子组赛场:周伊对云梦泽月惊鸿!鼓声始,锣声止。开始!”

鼓声刚响三声,蓝衣红条的人略略略跑过,朝莫闲庭耳语,观武台上又添了一套桌椅,搁在一言堂右前方。

莫闲庭垂手朝萧徵耳语几句,萧徵露出惊奇的神色。

金冠玄衣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两名精装随从,悠悠走来。萧徵、莫闲庭、何忧君、蒋有为纷纷起立迎接。其余诸位纷纷注视。

任东西正要与水临渊递眼色,却发现水临渊不在副席。

金冠玄衣人摆摆手示意免礼,径自往左前方桌后落座。

萧徵笑了笑:“二哥怎么会突然来此?”

萧徵的话一问,观武台上个人心中立即有数:原来是显仁太子萧徼!

“我听说这武林盛会,连咱们老三都吸引过来了,就好奇过来看一眼,是不是真的。”

萧徵心里一紧。。

萧徼突然又道:“老三近来身体不好?身上怎么竟这么大的草药味儿?”

萧徵面不改色,道:“前阵子在湘南游历,被几拨人接连行刺,伤了后腰。”

萧徼道:“刺客抓到了吗?”

“跑的跑,死的死,一个也没落着。”

“不好好在家呆着,往湘南跑什么?”

“近来明月楼的独倚红很出名,想去瞧瞧。”

听到提及明月楼和独倚红,冷繁星朝萧徵看去。

萧徼似乎来了兴致:“哦?那独倚红究竟如何呢?”

萧徵道:“世间尤物。”

“能让老三这般称赞的女人,那我也想见识见识了。”

“‘色’字带刀。云梦泽的女人,可不是什么玉叶娇花。”

“那我倒更想见识见识了。”萧徼道:“那又是什么缘故,让一向喜欢清净的老三,私自入京出现在这种喧闹的地方?”

萧徵道:“自然是来看看这江湖豪杰,能不能笼络一二。”

萧徼道:“那可有看中的?”

萧徵答:“昨日里看有个叫‘周俊’的年轻人,身手很是了得。”

萧徼看向第一个赛场,不戒与臧之正打的难分难解:“和老幺比怎么样?”

萧徵道:“明德先生说,臧之不及。”

萧徼道:“那老幺看来是得不到神兵‘战觞’了。”

萧徼又看女子赛组中,那叫落落的女子,一身西南女子的装扮,服装样式简单但颜色多彩鲜艳。

落落上身只是一件编织的五彩的短背心,裹着胸背,下半身是五彩短裙,缀满了银饰,行动时叮铃铃作响。两条修长的腿上,连这露出的腰腹,都纹满了青灰色的图案。

落落的招式很诡异奇特,她并不在乎应接不暇的招式,她猫着腰,身体几乎贴在地面,出招时迅疾猛烈,瞬间抱缠对手,将对方死死缠住,犹如一条狩猎的花蟒。

知间没见过这种打法,暗自腹诽:怎么对战的女子,个个都如毒蛇猛兽?

正巧,同尘这边对战的贺兰缺,也不是中原人。

他身形高大,皮肤黝黑,看着绝不像十六岁以下,只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确实是少年人的干净透亮。

他的双腿强劲修长,充满力量。

在对战的时候,同尘就发现,这贺兰缺极其擅长疾跑。

他奔跑时,脸色如常,气息匀停,仿佛常人步行。但他的速度,却是常人难以追及的,而且这种速度不是借用内力驱使,而是真正来自于**的力量。

内力虽然能瞬间提升力量和速度,但难以持久,而**上的力量虽然比不上内体带来的爆发力,却相对持久。

贺兰缺骤跑骤停,脚下来回变化,同时他的手上招式又狠辣迅疾。这让同尘难以攻防兼顾,出招时难以追及对方变化莫测的游走,防守时只能催动内力生扛对方的力量。

但是吾羲心里却没有对战应敌的紧张。

吾羲的紧张是出于窘迫,又羞又臊的窘迫。

吾羲刚上场时,心思就已经不在对战上了。他的心思都在月惊鸿身上他从来没有见过月惊鸿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甫一对视,吾羲的心神就陷入了月惊鸿那双眸子里。她的眼珠颜色很浅,像是灰褐色的琉璃,很衬她白色的皮肤。细细的黛眉微微蹙着,似乎郁结着丁香般的清愁。

那一霎那间,吾羲的脑海里飞掠过很多形容美人的句子:无论是“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还是“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皎皎兮似轻云蔽月,飘飘兮若回风流雪”,都不足以完全形容吾羲初见月惊鸿的惊艳。

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

想来想去,吾羲觉得唯有这一句能形容眼中丽人。她清绝的五官,有些像自己那不施粉黛的娘亲。

月惊鸿看着吾羲痴愣愣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鼓声一响,月惊鸿便一掌打在吾羲身上,却不想吾羲竟连躲也不躲。月惊鸿心下奇怪,又续上攻招。

吾羲方才吃了痛,这回知道躲了,却也只是躲,也不回击。防守的时候,力气过大,不想将月惊鸿攘了出去,又忙伸手将人揽了回来。

这一攘一揽,弄的月惊鸿是莫名其妙。但是方才过了几招,月惊鸿也试出来,眼前这姑娘,内力极其阳刚深厚,不似一般女子。

既然对手的功夫是至刚至阳的路子,那自己便用至阴至柔的法子去破。

月惊鸿当下便使出了缠绵入骨的“饶铁柔”,纤腰楚楚如龙蛇游动,盘缠着对方的胳膊身体蜿蜒流转。

吾羲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他感觉到月惊鸿柔软的身体如同一只粘人的猫,蹭着他来回摩挲。

四目相对的时候,看到月惊鸿眼波脉脉,盈盈如珠翠流辉,容颜娇美更羞百花,吾羲竟有种饮酒微醺的眩晕感。

直到月惊鸿的脸贴在他后颈上,缚住了吾羲双臂,他还在想象着颈子后的滑腻,月惊鸿的肌肤真的很柔滑,月惊鸿,月惊鸿,惊鸿……这名字可真美,像她这个人一样美、。

月惊鸿脚下一收,膝盖一顶。吾羲便“噗通”一声直至跪在地上。

直到赛场督判宣布胜负时,吾羲还跪在地上痴痴看着月惊鸿。

月惊鸿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赢了,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心下怪异瞥了眼吾羲,衣衫一摆,翻身翩然跃出赛场。

吾羲这才清醒过来,忙追着月惊鸿离场。

月惊鸿刚要出场,眼前一只大手伸过来,月惊鸿神色一凛,忙切掌劈肘。

不料那大手却灵巧躲开,手指一收一放,朝她眉心弹了一下。

月惊鸿诧异抬头:“不戒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不戒笑道:“我来参加比赛呀!我是用‘周俊’这个名字报名的!”

月惊鸿惊笑:“原来荣耀星赛组里的‘周俊’是你!听繁星阿姨说,台上好些宗师对你很是好奇呢!想不到不戒哥哥这么厉害!”

不戒笑了笑:“惊鸿也很厉害呀!第一名呢!我们惊鸿不仅人长得好看,功夫也厉害!”

月惊鸿蹙眉,道:“那‘周伊’痴痴傻傻,空有一身蛮力,不知道是怎么打进三甲的。”

月惊鸿不知道吾羲本是男儿郎,但不戒知道。

不戒在场外将吾羲的诸般痴呆形象都看在眼里,自然一眼就明白怎么回事:豆蔻少女芳华好,翩翩少年易动情。

吾羲这边见月惊鸿停在那里跟不戒说话,心里一喜,便要上去借机认识。忽然耳朵一痛,被人扯了起来!

水临渊扯住吾羲的耳朵,几乎将人整个转了个圈:“臭小子!长本事了哈?你怎么不原地飞天呢!”

水临渊身后是包子脸的希夷,一脸同情地看着吾羲。

吾羲道:“希夷你出卖我!不是说好了等比赛结束了再告诉师父吗!”

水临渊道:“是和光昨天夜里告诉我的!小丫头片子还想包袒你……你给我过来!”

水临渊直接拎着吾羲的耳朵去了观武台后面:“偷偷出山、伪造户籍、还男扮女装……你本事真是大的很呐!”

吾羲揉着红肿发热的耳朵:“师父你偏心!这么大的武林盛会,你带希夷来,也不带我!”

水临渊道:“我不是说了下次带你么!”

吾羲道:“幸亏我这次来了!不然也不会知道我爹的刀在这里!”

水临渊愣道:“你爹的刀?”

吾羲点头:“荣耀星男子赛组的赏品里有一把无名刀,那是我爹的刀!”

水临渊愕然,他完全没有吾昊阳用刀的记忆:“你确定?”

“我确定,打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见我爹带着那把刀!”

水临渊忖道:“吾昊阳的刀,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吾羲道:“送来这刀的人,许是和杀我爹的人有关!陆放打听过了,这刀是孤鹜峰一个叫‘庄佯’的人送来的。但是这次盛会上,孤鹜峰却无人到场。师父……”

水临渊道:“那我们回去得拜访一下孤鹜峰才是。”

吾羲道:“师父,我一定要拿回我爹的刀!”

水临渊道:“那是别的赛组的赏品,你怎么拿回来?抢回来还是偷回来?”

吾羲道:“不戒大哥说,会帮我赢得那把刀。”

“不戒大哥?是谁?”

“就是男子荣耀星赛组的‘周俊’,伪造户籍的也是他帮了我大忙。”

水临渊恍然:“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帮你?”

这倒把吾羲问住了,“不戒大哥是个仗义人。”

“仗义人?这个无利不起早的世道,我只相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吾羲不满道:“这世道还是有好人的,也不是人人都唯利是图!”

水临渊道:“懒得跟你废话。你跟希夷去后面休息室待着,不要乱跑。”

吾羲心里还记挂着月惊鸿:“我一会儿还要领赏品和奖金呢……”

水临渊道:“赏品和奖金,下午统一颁发。下午上台之前,你就老实待在休息室里,哪里也不许去!”

但有句老话说,最坏的事情总会发生。

水临渊目送着吾羲和桃桃往休息室去,结果两个人刚一转弯,就接连撞上了刚下观武台的萧徼。

第081章 喧嚣落定风未停

萧徼在观武台上,看了一会儿。

臧之的功夫精巧有余,但是其内力明显不及那金刚力浑厚的不痴。而且臧之的招式虽多变,但却不甚灵活,转换之间有些刻板,生生给了对方可趁之机。

但不痴恍若不觉,对臧之的破绽视若无睹。

萧徼看得乏味,瞥眼看旁边的萧徵。却见他一直看着启明星赛组的纠缠在一起的两个小姑娘,那目光有些怪异。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萧徵这般柔和的目光了。

萧徼也看着赛场里扭在一起的两个小姑娘,没看出来什么特别之处。

那其中一个姑娘看着不甚灵光,似乎被另一个人姑娘水蛇一般的身子绕的晕头转向,很快便输了。

萧徼又看了一会其他几个赛场的情况,却总是不能集中心神去看,便起身掸了掸衣服:“家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老三,若是闲来无事,最好不要到处乱跑,否则,又不知道在哪里挨刀子。”

一言堂三位堂主忙不迭起身相送。

萧徼挥手止退,径直带着随从下了观武台。

萧徼眼神幽深,朝左右随从道:“去给本殿查查那个叫‘周俊’的年轻人,还有刚对战结束的那两个小姑娘。另外,这次所有比赛人的名录,回承乾殿之前,呈上来。

左右齐齐低声应承:“得令!”

忽然这时,吾羲和希夷突然出现在拐角。

身后的劲装随从瞬间将萧徼护在中间,将眼前二人擒下:“你们是什么人!”

吾羲不明所以,道:“我……你们抓我们做什么!”

萧徼看着吾羲,神情十分惊讶:“你是谁?”

希夷道:“我们是无为山弟子,我叫希夷……”

萧徼道指着吾羲:“我问你呢!”

吾羲愣道:“我……我叫‘周伊’,刚才还比赛呢,刚下场……”

萧徼恍然道:“你就是‘周伊’?”萧徼伸手捏住吾羲的脸,翻来扭去地看。

吾羲道:“你做什么呢?”

萧徼道:“你长得……很像故人。”

吾羲疑惑道:“有多像?”

萧徼道:“很像,几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水临渊额角跳了跳,叹了口气过来。萧徼笑道:“这不是‘善渊真人’么?”

水临渊笑了笑,一揖:“无为山水临渊见过显仁殿下。”

萧徼道:“我私服到此,这里并没有什么王孙殿下。”

水临渊面上点头,心里却腹诽:都是一样的毛病。虽然着不想被人识破的私服,却偏偏要显示出与众不同来。

萧徼道:“真人你看这小姑娘,是不是长得很像我大哥?”

水临渊瞥了一眼吾羲,道:“是有几分相似。”

萧徼道:“倘若我那侄儿还活着,如今也该这么大了……”

水临渊没有接话。

萧徼道:“怎么真人你看着倒一点也不惊奇?”

水临渊道:“人不过都是五官七窍,天底下那么多人,总有一两个长重样儿了的。见怪不怪了。”

萧徼笑了笑,示意随行放了擒拿的二人,问吾羲:“你和真人什么关系?”

“我……”

吾羲张口正要答,却被水临渊打断:“某不认识这位姑娘。想是小徒希夷新结识的朋友吧!是吗,希夷?”

希夷见师父红口白牙的扯谎,只当是帮吾羲打掩护,忙应声道:“是的!”

萧徼笑了笑,又问吾羲:“你家是哪里的?”

吾羲想了想似乎是在斜月街,但是那一排哪一号却记不清了:“家住……住斜月街油坊。”

水临渊看萧徼离去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点了点吾羲脑门:“让你来帝京!不让人省心的东西!”

吾羲不明所以,捂着脑门道:“师父,那是什么人”

水临渊道:“那是当今太子。”

吾羲张大了嘴:“妈耶……居然是太子!”

赛场这边,胜负已定。

不痴对臧之,臧之胜。

知间对落落,知间胜。

同尘对贺兰缺,贺兰缺胜。

周伊对月惊鸿,月惊鸿胜。

只是因为昨日不痴与周俊打了平手,知间又是连胜。

所以还得加赛两场,好分出名次。于是休整一个时辰后,荣耀星又加赛:男子组臧之对周俊;落落对石胜迎。

不戒本以为赢了不痴的人,应该不好对付,便拿出十二分精力去应战,但是却没想到,赢的无惊无险。不戒看着被摁在剩下的臧之:“我倒是很奇怪,你这身手,是怎么进三甲,还赢的不痴?”

臧之面红耳赤:“放开我!”

众人有人看出门道:“这是那不痴故意放水,还是这臧之故意放水?”

臧之匆匆退场。

落落和石胜迎却还扭打在一起:石胜迎扣着落落双臂,落落两条腿像蛇一般,死死绞住石胜迎双腿。

石胜迎累得直喘粗气,落落也被拧得异常酸痛。

落落道:“咱们谁也赢不了谁!打个商量?”

石胜迎道:“哦?说来听听!”

落落道:“我可以让你你赢,但你得把子胥箫让给我!”

赢的人可有有优先挑选赏品的权利,谁的名次靠前,谁先选。

石胜迎想了想:“成交!”

至此,首届江湖武林盛会的比赛内容,算是告一段落了。

水临渊到观武台时,任东西在笑。

水临渊问他笑什么,任东西拉着他往休息室去。

“师兄怎么这么开心?”

“这回一言堂的马屁可是拍穿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一路给臧之保驾护航的不痴,居然和那个周俊打了平手。昨天肯定是伤透了脑筋该怎么排赛,今日果然还是把臧之和不痴排一组,但是没想到那个周俊,十一点也不给臧之脸面,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水临渊道:“臧之这回,可真是给中庸阁丢脸面了。”

任东西道:“我觉得中庸阁倒是挺冤的,毕竟臧之参赛后,其他弟子都没法露头,况且臧之只是中庸阁的挂名弟子而已。”

水临渊道:“那也是活该,谁让中庸阁就喜欢结交权贵!”

任东西道:“权贵是钱袋子!所以你看中庸阁比咱无为山有钱多了!不过我高兴的是,那周俊赢了,那战觞咱还是有希望拿回去的。”

“为什么?”

“昨天和光不是说,咱们袭明和那‘周俊’关系不错吗!或许能打个商量!”

水临渊道:“他不会要战觞的。”

“为什么!”

水临渊正要解释,戚萋萋突然凑到水临渊面前:“你刚才去哪儿了?”

水临渊翻个白眼,道:“我早晨吃的豆汁和素包。”

戚萋萋一愣:“我没问你早晨吃什么呀!”

水临渊挑眉道:“反正你也是没话找话说,我在乎你问什么?你在乎我答什么?”

戚萋萋笑了笑:“你真是……调皮。”

任东西没憋住,“噗”的一声笑出来。

戚萋萋道:“比赛结束后,你们作什么?”

“回去。”

“游帝京。”

水临渊和任东西面面相觑。

“师弟那么着急回去做什么?”

水临渊道:“帝京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下午的时候,起了大风,马场里尘土飞扬,但是留在赛场里的人仍然不少。虽然名次一定,赏品花落谁家也大略可知。

但按照名次选奖品的时候,第一个上台的不戒几乎幻灭了所有人的期待,看了一眼神兵战觞,却伸手选择了那把不知来历的无名刀。

继上午关于比赛真实可信度的猜疑后,众人又更加好奇这把无名刀的来历。

这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居然让这个第一名的年轻人放弃了神兵战觞!

臧之意外之下,又是一阵惊喜,冲过来抱着不戒,亲了一口:“兄弟!你真是……太棒了!”

不戒惊愕地看着臧之,一脸嫌弃地抹掉脸上的口水,推开臧之:“滚!恶心巴拉的!小爷不好这口!”

臧之也毫不在意,捋了袖子便去拿那大刀战觞。结果手一提却没有提起来,场外一阵哄笑。臧之不由得红了脸,暗中使劲,憋得脸红脖子粗,终于将那大刀扛在肩上。

不痴便领了剩下的惊天戟。

知间选了追魂枪。

石胜迎上去时,看了看子胥箫,又看了看旁边的飞天绫,抬头看了一眼落落,嘴角一勾,伸手拿了子胥箫。

落落登时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轮到落落上场,她上去并不是先拿飞天绫,而是瞪着石胜迎:“言而无信的小人!”

石胜迎蔑然一笑。

落落将飞天绫攥在手里,目光落在石胜迎手中那彤管长箫,上面五色彩纹,莹然有光,缀了一条红色流苏。“今日你言而无信,日后就别怪我行事不义!子胥箫,我一定会拿回来的!”

石胜迎得意地将子胥箫在指间绕来绕去:“有本事就来抢啊!”

两人的对话,知间在旁听的一清二楚,不禁好奇为何两人会争一支乐器。

领赏继续,贺兰缺选了三尺刀。

同尘选了山河杖。

玉不去便欢欢喜喜接了**剑。

月惊鸿选了赤练鞭。

吾羲选了弦月双钩。

希夷便抱了哑琴,那哑琴立起来倒比她高出一大截。

萧徵站在观武台上,神情严肃起来。

接着又是领赏银,头名白银千两、第二名八百两、第三名五百两。

不戒上台从莫闲庭手里接过一整盘的白花花银子,正喜笑颜开,就看见旁边一身紫袍的萧徵以及旁边绿衣服的戚萋萋,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萧徵嘴角难得上扬起来:“真是山转水也转,有缘必想见呀!”

萧徵身后,赵公升又是瞪眼又是抽出又是咬牙:“是你!”

不戒干笑两声:“是我……真是巧呀!”

莫闲庭奇道:“贵人与这人认识?”

萧徵咬牙切齿道:“何止认识,简直印象深刻!”

那边臧之乐颠颠蹦上来,喜滋滋从何忧君手中接过了八百两银子,直接堆在不戒怀里:“兄弟!这银子算是你把战觞让给我的谢礼!”

不戒干笑两声:“多谢!”

萧徵道:“老幺,战觞挺沉的,可得拿稳呀!”

臧之道:“谢三哥嘱咐!我一定拿稳攥稳,该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萧徵道:“那三哥提前恭喜你!”

臧之肃然行礼,脸上一派笑意:“谢三哥!”

第082章 盗起不知何所御

吾羲紧跟在月惊鸿身后,也上了台,但是吾羲跟的太近。月惊鸿上了台,转弯时却猛然一停,吾羲来不及停脚,直接撞了上去,将月惊鸿撞了个趔趄。

月惊鸿又惊又窘,扭头看着身后的‘姑娘’:“你作什么!”

吾羲见月惊鸿面带薄怒,双颊腾起红晕,更显得容颜秀美,当下仓惶退后几步:“对……对不起。”

月惊鸿不再理她,朝观武台去了,经过冷繁星面前,月惊鸿不安地看了一眼,紧接着又垂着眼继续前行。

一直到从莫闲庭手中接过赏银,月惊鸿都垂着眼,并没有看萧徵一眼。

但是萧徵一直在看着月惊鸿,多年的喜怒不形于色,让他面上风不惊云不动,完全看不到心里的惊涛骇浪。

萧徵见月惊鸿渐渐走近,五官容貌也渐渐清晰起来:眉如翠羽压青黛,眼波凝愁冷清秋,琼鼻樱唇,肌如白雪,聘婷而来。萧徵仿佛看到当年明月楼中,水晶帘动,云母屏开,裙带风飘中,孤照影舞袖翩跹而至。

赵公升见萧徵盯着月惊鸿,目不稍移,当下就心思活络起来,暗自盘营算计起来。

吾羲跟在月惊鸿后面,希夷跟在吾羲身后。吾羲只顾盯着月惊鸿看,等走近了才发觉那端坐在侧的紫袍男人,正是在湘南抓捕他的人。那身后的两人,正是赵公升和戚萋萋!

见到戚萋萋安然无事,心下宽慰惊喜,又看旁边的主仆二人,吾羲忙抬了袖子遮住脸,而萧徵和赵公升只顾着去看月惊鸿,反而没注意吾羲的举动。吾羲暗自腹诽:一个个的,都是色胚!

戚萋萋也认出了吾羲,见他一身女装,当场忍俊不禁。

吾羲给戚萋萋使眼色,看得莫闲庭来回打量二人。

那边任东西也认出了吾羲,双手撑在桌子上盖着半张脸偷笑。

水临渊好整以暇地挑着眉,看了一眼萧徵,却发现他只顾盯着月惊鸿,不由得心下怪异。

吾羲领了赏银,也顾不上看月惊鸿了,忙颠颠下了楼。

直到整个颁赏结束,萧徵仍然站在暗自出神。

此时,戚萋萋又去找水临渊去唠闲话,观武台上只余下萧徵和赵公升主仆二人。

赵公升顺着萧徵的目光看去,是月惊鸿跟在冷繁星身后渐行渐远。

“王爷,那方才上台领赏银的‘周俊’、‘周伊’,分明是在湘南抓住又逃跑的两个人……王爷为何不拆穿他们?

萧徵道:“没必要把自己的猎物,暴露给自己的对手。”

赵公升精神一振:“那是否着人暗中跟查那两个人?”

萧徵嗤道:“已经有人去了。”

赵公升道:“王爷深思远虑!那卑职现在去跟一言堂索要名录?”

萧徵道:“光上台领赏银的,就认出两个户籍不实的,想来那份名录也算不得可靠。”

赵公升道:“那这名录要还是不要……”

“要了吧!总不见得人人都是假名假姓。”

吾羲下了楼,忙往马厩方向跑,不戒早已在马厩外等着了,将手中的黑色弯刀扔给他。

吾羲伸手接了,抱在怀里,抽出刀,铮鸣有声,低头细看,确实是父亲的刀,当下眼里就水汽朦胧。“多谢大哥!”忙将自己刚得的八百两银子,递给不戒:“这连日来,多亏大哥一路照拂!这些银子算是偿还大哥的花费,和吾羲的微薄谢意!”

不戒大手一挥,道:“八百两银子可买不到我不戒的心甘情愿!”伸手将吾羲揽在身边:“以后,你的事,就是我不戒的事!但凡你有事得我帮忙,上刀山下火海我绝不二话!”

吾羲一时又是感动又是稀奇:“大哥……想来咱们相识一场,也不曾经历过什么,你为何对我这么好?”突然想到这些天在帝京里,不少见男子互相倾慕狎弄的场面,而此时不戒又将自己揽在腋下,吾羲不禁浮想非非:“大哥……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哈?”不戒一愣,恨不能将吾羲脑袋摁到马槽里清洗清洗:“你大哥我喜欢的是女人,有胸有屁股的女人!就算你现在穿的花里胡哨,看着也挺顺眼,大哥我也不会为了你断袖的!”

吾羲顿时把心放回肚子:“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因为,像你这么憨的人不多了,再不看护着点,就要绝种了!”

吾羲有些无语。

不戒道:“其实,那曾经点拨我半日功夫,还传授我武学心得的高人……”不戒摸了摸吾羲怀中的刀:“正是使这把刀的人。”

“使这把刀的人?”吾羲心里一紧:“是谁?”

“那人很高大,面相威严,脸上有两道疤……功夫非常高。”

“是我爹!”吾羲又惊又喜:“我从未听说我爹有教别人功夫……”

不戒当下将三年前禹州西山之南,劫粮所见所闻,如何与对方交手,又是如何点播指引,又是如何传授心得,一一告知吾羲。“我受他大恩,如今得遇你,怕也是因缘结果,特地好让我回报师恩。”

吾羲见不戒所说时间、地方、事情都一一吻合,一时间又是觉得缘分奇妙,又觉得悲喜交加,吾羲感动道:“大哥……咱们既有如此的缘分!不如咱们效仿杏子林五英结义,你我以后结为异性兄弟,祸福同担共享,生死不离不弃!”

不戒道:“那有何不可!以后,我们便以兄弟相称!不过歃血为盟、宣告天地、叩拜九州这些步骤倒都可以免了。”

吾羲道:“咱们结义,在我心里算是个大事,总该正式庄重些才好。”

不戒道:“你心里真认我这个大哥,有没有那些俗礼,又有什么区别呢?”

吾羲道:“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大哥!”

俩人正心情激荡时,忽然听到一声高亢的马鸣。

吾羲一听这声音,心下不安道:“我怎么听着,这是灵在叫呢……”

不戒和吾羲当下去找灵,却见灵抬了前蹄要踩一匹白马,却被那白马接连尥蹶子,踢在肚子上,灵的嘶鸣就是这么来的。

月惊鸿拿了赤练鞭当马鞭使,又羞又脑地驱赶灵。

吾羲挠挠头:“灵这是干什么呢?”

不戒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这是灵发情了,笑道:“都是春天惹的祸……”

月惊鸿扭头看到不戒:“不戒哥哥!你快来帮帮我呀!这不知道谁的马……这……太过分了!”

不戒咯咯直乐。

吾羲窘道:“这是我的马!”

月惊鸿道:“这……这马是你的?”

吾羲点头道:“是我的……它叫灵。”

月惊鸿又羞又怒:“我不管你的马叫什么!把他弄走!立刻!!马上!!!”

吾羲于是将手里的东西交付给不戒,忙过去扯灵的缰绳,谁知灵却异常亢奋,反抗也尤其激烈,一时间将马厩里的马都搅动的焦躁不安,纷纷暴躁起来。

不戒见吾羲渐渐有些控制不住场面,将怀里的东西都搁在地上,忙翻身进去帮忙,等二人终于把灵从马厩里又拉又推地拽出来,浑身马臊味儿,一身的乱草碎屑。

不戒道:“我说你这马莫不是有什么毛病?人家那白马可是骟马,又不是母马。莫非帝京盛行男风,你这马也被传染了?”

吾羲窘道:“这……可能是灵没认清楚呢。”

不戒道:“回头把你的马也骟了吧,不然出门容易惹祸。”

吾羲道:“那可不行!我答应了长盈师兄给给他配马种的!”

月惊鸿听二人只顾讨论骟马的问题,便牵了自己的马要走。

吾羲见月惊鸿要走,忙凑过去道:“惊鸿姑娘!实在是对不住,我……”

月惊鸿点了点头,又要走。

吾羲亦步亦趋。

月惊鸿窘道:“这位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是姐姐!”吾羲意识到自己还穿着一身女装,一时半会难以解释清楚,苦笑道:“惊鸿姑娘,实在是对不住!”

月惊鸿怪道:“你已经道过歉了。”

吾羲挠挠头,他想结交月惊鸿,但又不知道该如何结交,还在绞尽脑汁想如何能和月惊鸿多攀谈几句。

却听不戒忽然道:“不好!刀不见了!”

吾羲和月惊鸿一同扭头去看不戒。“大哥,怎么了?”

月惊鸿心下微讶:怎么这姑娘竟管不戒叫“大哥”了?

不戒指着马厩入口旁边,地上几个散乱的小包袱,还滚出来几锭银元宝,道:“方才我进去马厩帮你,把银子和刀都放在这里,怎么银子都还在,刀却不见了?!”

吾羲登时脸色一变,四下一看,并无别人,这刀怎的竟不翼而飞了?

月惊鸿也道:“这四下并无旁人,怎么好好的,东西说没就没了呢?会不会是有马儿给踢到了别处?”

三人围着马厩里里外外找了几圈,仍是不见踪影。

吾羲又气又沮丧:父亲的遗物刚到手,还没捂热乎就丢了!当下恨恨抽了自己几个嘴巴。

不戒忙止住吾羲:“你拿自己撒气做什么!这刀分明是被人偷了去!你看这地上,你那对弦月双钩还在,银两也都还在,刀却不见了,可见偷刀的人是只冲着刀来的!”

月惊鸿道:“那这人得是什么身手,能在我们三个人六只眼睛下,悄无声息将刀偷走?”

不戒道:“这江湖中,有神通的人可太多了、显神通的手段也各不相同。其中就不乏这以偷盗手顿显本事的人。我们只怕遇上了长于盗窃之辈。”

吾羲怒极攻心,道:“这刀刚到手就被人盗走……好端端的,为什么连银子都不要,却来偷一把刀?!”

不戒道:“是啊,这把刀也没什么名气,为何会有人偷这把刀呢?”

月惊鸿道:“只怕是这把刀早被人盯上了,只不过在赛场,又武卫看守,不好下手,直到方才,方得了机会。”

吾羲忖道:“什么人会盯着这把刀呢?”

不戒也陷入沉思:“这个人必定是认识这把刀,或者是认识这把刀的主人,只是不知道他为何要偷这刀。”

吾羲丧道:“我爹认识的人,我都未必认得全,这哪里找去?”

月惊鸿怪道:“那把无名刀,是令尊的?”

吾羲点头。

“令尊是谁?”

“我爹叫吾昊阳。”

“吾昊阳?”月惊鸿奇道:“可是一个样貌魁梧,五官威严,右眼下有两道疤痕的男子?”

“正是!”吾羲惊道:“你见过我爹?”

月惊鸿摇头:“不曾见过令尊,但见过令尊画像。”

不戒怪道:“你在何处所见?”

月惊鸿犹疑片刻:“在繁星阿姨的房里。有一这么副男子画像,题字为‘吾昊阳’。”

第083章 慧文公府遇皇孙

不戒去过明月楼里许多姑娘的房间,唯独没有去过冷繁星的寝居。

冷繁星的寝居,是云梦泽最偏的阁楼里最僻静房间。

那间阁楼夜里从不点灯,白天从不开窗。明月楼里很多女人都好奇,但是冷繁星是个例外。

因为冷繁星那种清冷的人,眉眼中都是遥不可及的冷漠疏离,让人没有想要亲近探寻的**。

冷繁星很少出现在明月楼热闹的地方,但她的名气却不必楼里任何一个姑娘小。

明月楼是个声色繁华的地方,房帷燕好的皮肉生意,都是副业。姑娘们主要一卖艺为生,因为那些达官显贵们,都觉得自己是雅士,常常用打赏来表达才艺带给他们的震撼。

而明月楼中,冷繁星的才艺是最安静的,与流光溢彩的歌舞升平极不相称。

书画,无论何时都是静的。不平静的,只是人心。

譬如冷繁星的画,画面总是冷峻萧索,但因为出自烟花地的女流之辈,在贵人们眼里,总是带着贬抑的心态赏玩。直到画坛巨擘晋陵老叟花了三千两银子求购冷繁星画的一把扇子,此后冷繁星的画才在权贵中流行起来。

不戒对冷繁星没有什么好感,因为她的脸上只是挂着眉毛眼睛和鼻子嘴巴,但一点表情也没有。无情无欲的女人,在不戒眼中,一点也不可爱。

但是那样的冷繁星,居然会在房里挂一张男人的画像,这令不戒觉得十分新奇。况且那人还是自己的师父、吾羲的亡父!

吾羲也觉得十分奇怪:“你阿姨房里,为何会挂我父亲的画像?”

不戒道:“明月楼的姑娘,虽然名字都是孤苦伶仃的,可心里还不是向往独影成双?我还以为独倚红和冷繁星是例外,原来连冷繁星心里都藏了一个男人。”

月惊鸿道:“你怎么知道事情是你想的那样呢?万一不是男女之情而是别的……比如恩义、仇杀……”

不戒道:“你见过那幅画,觉得那画像里的人怎么样?“

月惊鸿回想道:“十分威严,但是神色可亲。”

不戒道:“你会把你的仇人画的神色可亲?你会把你恩公的画像供在卧房里?他又不是菩萨!”

月惊鸿不再言语。

吾羲倒是觉得尴尬起来,他想不到,在父亲和娘亲之外,还有一个痴恋父亲的女人,一时间觉得这叫‘繁星’的女人又讨厌又可怜。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朝不戒道:“大哥,我爹的刀,还能找回来吗?”

不戒道:“无非就是抓贼了……抓贼么,得看是谁抓,也得看是抓谁。靠咱们俩,也不知道抓谁……这事就没头。”

吾羲沮丧起来:“那贼人真是可恶!”

不戒道:“可是你不是认识很多人么……又是慧文公府的少爷,又是无为山的弟子,你把你的师父师叔、陆放调动起来,可能会容易一些。”

月惊鸿看着吾羲,怪道:“你不是无门无派么?怎么又是无为山的弟子了?”

不戒道:“他不仅是无为山弟子,还是个……男的。”见月惊鸿难以置信,解释道:“我们俩都没户籍,用的是伪造的户籍,蒙混过了报名。”

吾羲这才端端正正,拳掌相交行礼:“某吾羲,无为山水宗弟子,道号袭明,见过惊鸿姑娘!方才……失礼了。“

月惊鸿想起台上对招时,那些肢体纠缠、耳鬓厮磨的招式,不由得满面通红,愤然道:“无耻!”

不戒笑道:“你自己黏上去的,怎么反倒骂人家无耻。”

月惊鸿低头牵着马走了。

吾羲还痴痴地看。

不戒秃噜了一把吾羲的脑袋:“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啊……”

吾羲道脸红道:“什么酒啊、色啊……”

“惊鸿真是个温柔又美丽的姑娘,对吧?”

吾羲红着脸,瞥见看见地上的弦月双钩,忙道:“我们赶紧回慧文公府,把这弦月双钩给陆放送去吧,不然又是又冒出个瞄上了弦月双钩的偷儿,可就让陆放难办了!”

于是两人当即收拾妥当,赶回慧文公府。

两人进了慧文公府,下人说,小少爷在库房验酒。二人便先往后院的厢房去等候。才进后院,就见一锦衣少年立在院中练剑。

那锦衣少年见二人大摇大摆进来,忙收了招式,斥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来此?”

不戒见那锦衣少年神情颇是倨傲,哼道:“你又是何人?为何在此?”

那锦衣少年瞥了一眼不戒:“不是吩咐过,后院里闲杂人士一律退避么!”

不戒道:“谁吩咐的?”

锦衣少年道:“我吩咐的!还不滚!”

不戒道:“你算老几?你怎么不滚!”

“我算……”锦衣少年怒道:“你放肆!”

吾羲道:“大哥,这人既然在慧文公府中,必是慧文公府上的客人,咱们还是客气些,不要跟人起冲突。省的陆放难做。”

不戒这才冷哼一声作罢。

那锦衣少年见旁边的姑娘直呼陆放名字,问道:“你们是陆放什么人?”

吾羲道:“我们是朋友。”

锦衣少年见不戒言辞不恭、吾羲举止不端,道:“你们看着,可不像陆放会结交的朋友。”

不戒哼道:“那他会结交什么样的朋友?你这样狗眼看人低的?”

锦衣少年怒道:“大胆!你居然骂我是狗!”

不戒笑嘻嘻道:“谁狗眼看人低谁是狗!”

“你找死!”锦衣少年脚下一蹬,挑剑刺过来。

不戒忙猱身躲过。

那锦衣少年见不戒伸手迅捷,道:“难怪如此情况,原是仗着自己有两手功夫!”继续提了剑追击不戒,

不戒早就看出这锦衣少年身手是个漏油篓子,便不紧不慢地逗他玩,总在那锦衣少年将将刺中时,倏地溜过。

那锦衣少年在院子里追了几圈,连不戒的衣角都没挨着。倒是把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砍得木叶纷飞、花枝飘零。

不戒倒挂在廊柱上看着那锦衣少年兀自喘气。

锦衣少年喘匀了气,眼睛一转,笑道:“我看出来了,你功夫比我好,我追不上你。你下来吧,我不追你了。”

不戒偏不顺他,抱臂道:“挂这儿挺好的,看你仰着脑袋看我的样子,都没那么神气了!”

一句话又激怒了锦衣少年,举剑便砍。

不戒身子一溜,从房檐倒垂下来,从吾羲手中截下弦月双钩,架住又紧接着砍下来的剑,然后双钩一侧一绞一提,便将萧手中的剑挣脱,铛然落地。

一阵流影飞掠,锦衣少年鬓角垂髫断落,不戒收兵立定。

正想着陆放进了后院,见后院草木秃枝断杈,空中飞花落叶,堆积一地狼藉,也是惊吓一跳。

在看那院中锦衣少年,鬓发只剩了半截,腮边一道细细的血线。陆放心中大骇:“兴仁君,你这是……”

院中那锦衣少年道:“陆放,你这朋友,我可是见识了!”

陆放道:“这是怎么回事?”

锦衣少年指着不戒道:“这犯上的东西,竟然骂本君是狗!还削了本君的头发!”

陆放惊道:“这是当今皇长孙,打骂皇孙,杀头都未必能了事,还不下来请罪!”

吾羲一惊,想不到自己一日之内竟见了太子和皇孙:皇长孙……辱骂皇族是个什么罪名?腰斩?车裂?凌迟?

不戒也是错愕。他当时只是虚晃了两下,却不想弦月双钩十分灵巧,异常锋利,连带着身上的内力也顺势凝气成刃,实属误伤。

不戒看了一眼吾羲,心想总得给陆放一个面子,便从廊柱上滑下,走过打揖:“不知皇长孙兴仁君到此,请恕草民无礼。”

“你这叫请罪吗?”兴仁君萧得意起来:“跪下!”

不戒皱了皱眉头,却见陆放暗中使眼色。

陆放心下此时也一片冰凉,他看得出来不戒是个不羁的性子:但是敢对皇长孙动武,还削发流血,此事可大可小,全看皇长孙怎么处置。

萧见不戒不跪,便一拳往不戒脸上招呼。

不戒连忙一闪躲开了:“打人别打脸!”

萧从不戒手中夺下弦月双钩,朝不戒连呼呼挥去。

不戒扭着身子,躲来躲去:“你别钩不着我,倒把你自己捅了,到时候可别赖在我头上!”

萧收了兵器,打量着弦月双钩:“这兵器倒是好东西,甚是灵巧轻便……本君收下了!”

不戒道:“你看上了就是你的,你未免太不讲理!”

萧阴了脸道:“行刺皇族……株连九族,你想死吗!”

陆放道:“兴仁君,显仁太子不喜欢动武械斗之事,兴仁君若是把这兵器带回去,被太子看见,少不得申斥责罚……”

萧想了想:“也是。既如此,这兵刃你便替我收着,等我来找你练武时用。”

萧又细细看那弦月双钩,朝不戒道:“你功夫很好,若是你愿意教我我功夫,我便不追究今日你辱伤本君的事,如何?”

陆放在萧身后使眼色微微摇头,不戒分明看明白陆放的暗示,却咧嘴笑道:“好啊!不过,按江湖规矩,那你可得拜我为师才行!”

陆放暗自咬牙郁卒。

“江湖规矩?”萧疑惑问陆放道:“是这个规矩吗?”

“这……”

不戒道:“江湖上,学功夫跟学文识字一样,都是要拜师的。”不戒攘了攘吾羲,又指了指陆放:“不信,你问问他们是不是都有师父叫功夫!”

萧问陆放道:“是这样吗?”

陆放点头道:“卑职确实曾在无为山拜天宗任东西为师。”

不戒道:“你既然想学功夫,就应该拿出你求学者的姿态,拜师是不可少的!”

萧犹豫片刻,道:“只是天下会功夫的人那么多,我为何就认你做师父!”

不戒道:“我刚得了江湖武林盛会头筹,这名头做你师父也不算寒碜你吧!”

“江湖武林盛会!那你岂不是宗师以下第一人了!”萧双眼放光,道:“好!那我就认你做师父!”

陆放不自然咳嗽一声。

不戒也咳嗽一声:“跪下!”

萧一愣,道:“你说什么?”

不戒道:“拜师,当然是要行拜师礼的,徒儿跪师父,不是应该么?”

萧笑道:“你让本君跪你?你是天子还是老子?”

不戒点点头。陆放道:”不戒,你别太过分!“

不戒扫兴道:”不跪便不跪,总得有个拜师礼吧?“

萧道:”那我便和待你和太学先生一般礼数,作揖行礼。“

萧道:”我行了礼么你就会教我功夫?“

不戒点头:“自然。”

萧当下作揖行礼唱诺:“学生萧给先生行礼。”接着又喜道:“那你现在开始教我功夫吧!”

不戒顿了顿,道:“这功夫么……也不是乱教乱学的,我总得看看你资质如何,才能知道怎么教你。”

萧道:“学武要看什么资质?”

不戒笑道:“首先要看你武学根基,再者呢看你悟性,是适合学习那种功夫,江湖门派百家争鸣,学不完的,肯定要学适合你的。”

萧道:“那要怎么看?”

不戒道:“站桩会吗?”

萧点头。

不戒又道:“扎马步会吗?”

萧点头。

不戒又道:“举重会吗?”

萧还是点头。

不戒道:“那你就站桩扎马步举重。两个时辰之后,我看看你能不能撑下来,再说。”

萧果真如不戒所言,让人立了两根三尺高的木桩,弓着马步站在上面,双手一边平举了一桶水。

不戒纠正了一翻动作,点头道:“保持住!若是连两个时辰都坚持不下来,就别妄想成为武林高手了!”

第084章 弦月双钩乱真假

陆放引了二人往内室走,刚进内室,陆放脸色就沉下来,朝不戒道:“你方才让兴仁君站桩扎马步举重,是故意折腾他?”

不戒道:“你想哪里去了?我不戒是小心眼的人么……想当初我在普渡寺,修习金刚内功,开始也是这般考验,一站就是半天!我只不过是想看看他是不是学武的底子怎么样……”

“你怎么可以答应兴仁君教他功夫!”

不戒道:“他学点功夫怎么了?强身健体,还能对阵御敌……”

陆放道:“显仁太子尝言习武之人易犯禁,素来厌恶人逞凶斗狠,因此总是教导皇太孙专心君子道、圣人道,这反而让兴仁君反而更好奇习武练功。我平日里与他私下对练,正是要在他习武之心偶炽时缓解周旋,避免他失足深陷。可你到好!居然给皇太孙当师父!”

吾羲道:“陆放,你先别生气。大哥大不了不教皇太孙就是,现在答应皇太孙,也是暂时的虚与委蛇,过几日群英宴一结束,天南海北,他去哪儿找大哥去?眼下要紧的……”吾羲结果陆放手里的弦月双钩:“这弦月双钩被太子要去了,你和祭酒司那边怕是麻烦。”

陆放脸色缓下来:“好在兴仁君忌惮太子,把这兵器交给我保管,如此还有转圜之机。方才不戒那一番折腾,他今晚必定极累,回去一时也不想起来这弦月双钩。但是明天把这弦月双钩送走之后,就难说了。但”

吾羲道:“你是要把这弦月双钩给祭酒司的人?”

陆放点头。

吾羲道:“那皇太孙日后想起来跟你要,你这拿不出来,也是个大麻烦。”

陆放道:“所以,我还需要另外一副弦月双钩。”

不戒奇道:“这弦月双钩竟然是有两对?”

陆放摇了摇头:“江湖上但凡出名的武器,都是独一无二的,弦月双钩也只有这一对而已。”

不戒道:“那你要另外一副弦月双钩,是什么意思?”

陆放道:“自然是再造一副弦月双钩。”

吾羲道:“再造一副?”

陆放点点头:“祭酒司的那位大人,十分热衷江湖事,若是想知道江湖上什么出名的人物和事迹,他总是能如数家珍地道给你听。对武林名器,也所知甚细。但是兴仁君对于江湖之事,所知甚少,习武练功想起来了也是三天两头的事。对于兵器,了解的就更少了,若是拿一副一模一样的,他决计是看不出来的。”

吾羲道:“可是,一时间,怎么再造一副弦月双钩?要不我回去找师兄第,商量一下?他们或许有愿意出让赏品的……”

陆放摇头:“你进三甲时,我就告诉祭酒司大人,说会送他弦月双钩了。”

吾羲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会选弦月双钩,或者不会被别人选走?”

陆放道:“因为你不是女孩子,而女孩子不会喜欢这个武器。”

吾羲好奇道:“为什么?”

“首先这个武器就不适用女孩子。”陆放顿了顿,“这武器的据说是前朝南风皇后所用,世人传南风皇后狠毒凶悍,而且丑陋淫荡,得知其宠信的面首与宫女有私情致孕,便用这弦月双钩划破了那宫女的胸腹,勾出了刚成形的胎儿。后来前朝覆灭,这弦月双钩流落江湖,落在一个阴狠毒辣武功卓绝的寡妇手里,这个寡妇特别憎恶男人,用这双钩杀了不少男人,据说都是负心汉,自此弦月双钩在江湖女流中名气。但是有个稀奇的事情是,后来得到这弦月双钩的人,都是女人,而且都是寡妇。”

不戒恍然:“这个兆头,对小姑娘来说,确实不好。”

吾羲看着面前的弦月双钩,通体乌黑,形状精致流畅,弧线上的寒芒随光流转。听了南风皇后和弦月双钩的经历,竟隐隐觉得这兵器透着阴森地诡谲之气。

“那这一时间铁匠铺子如何再造这么一副弦月双钩呢?”

陆放道:“江湖上出名的武器,大多是材料、构造、工艺都是极其稀有的,普通的铁匠铺,光是弦月双钩的材料难得,遑论锻造了。”

吾羲道:“那你找谁做?”

陆放道:“这就是需要你们帮我了,这事,交给别人我还不放心,你们跑一趟再好不过了。我今晚会去斜月酒肆买酒,明日带着酒和武器去祭酒司。所以,需要你们去带着弦月双钩,去找两个人。”

不戒道:“谁?”

“甄不真、贾不假。”

不戒和吾羲稀奇对视,同时想到了那个伪造户籍的人。

陆放又道:“多带些银子去,他们开价,向来不菲。”

太阳慢悠悠沉入层层云幕,西天云霞织锦,整个帝京城笼罩在一片绚烂的霞光之中。

长安坊的街道里,依旧行人如流。

吾羲已经换回了自己的素袍步履,不戒还穿着自己的葛衣草鞋。

不戒一手一把弦月钩,架在后背上。

吾羲鞠礼挡在经过的男人面前:“这位大叔,请问您知道‘甄不真、贾不假’住在哪里吗?”

那大叔打量了一眼吾羲:“小伙子是刚来帝京吧?”

吾羲道是:“是。请问您知道‘甄不真、贾不假’吗?”

那中年人道:“知道!这俩人在长安坊名气大着呢!”

吾羲道:“可知这二人住在什么地方?”

那中年人道:“不知道。整个帝京,没人知道他们住哪里。”

吾羲朝不戒道:“那为何说只消到长安坊打听,必能找到他们?”

那中年人道:“这二人,他们找你容容易易,你想找他们万难万难!”

不戒捏出一粒银锞,送到那人面前:“四海之内皆兄弟!大叔,帮个忙呗!怎么能这俩人找我们?”

那中年男子接了银锞,笑的眼尾都是褶子:“两位随我来!”

这里是个闹市的十字街口,行人来往络绎不绝。摊贩紧挨着沿街展开,唯独有一处缝隙,是因为立了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杆,铁杆上坠了以至细长的铁棒。

中年男子指着那根铁杆道:“你们用这细铁棒连敲这铁杆九下,他们便会来找你们了。”

不戒依言敲了九下,铁器击鸣的声音,引得周围摊贩行人无不侧目。

中年男人道:“如此就完事了。你们就此可以走了,不出一刻,必有人寻你们!”

吾羲稀奇道:“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寻我们呢?”

中年男人笑道:“这也正是他们二人稀奇之处!往常有人捣乱,无论是谁来这里乱敲一气,事后半刻,必定倒霉,所以后来人们觉得那甄不真、贾不假似乎是处处长眼睛,再也不敢乱敲。你们只管走你们的,保你不出这条街,必有人寻你!”

吾羲又朝那中年男人道谢。

那人走后,吾羲和不戒沿街闲逛。

走了一段路,也不见周围有人来寻,吾羲道:“大哥,这甄不真、贾不假为何这般神秘?”

“造假这种事情,技艺再高,毕竟不光彩,估计也是为了躲麻烦吧。”不戒打了个呵欠,道:“这人呐,大多都是这样,本事越大,越古怪。好像没点什么神经兮兮的特点,就显示不出他们的高明一样!”

吾羲想了想:“古怪和高明……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不戒道:“有的人,是因为古怪而变得高明,而有的人,未必高明却刻意搞怪让人莫名其妙,因为很多人眼里,搞不懂的事物就代表高明。”

“小伙子,这话说得真是让人不受用呀!”

不戒、吾羲双双循声扭头去看,走在不戒旁边的,正是那日城关外伪造户籍的人!

吾羲喜道:“大叔是你!”

不戒道:“真是头一回见着你们这么藏头露尾巴做生意的!连名字……你们这叫得什么名儿?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

那人笑道:“这是因为我二人刚巧,姓氏一甄一贾。鄙人甄步辽,擅长修补之术。我那搭档贾毅成,攻于再造之法。‘甄不真、贾不假’乃是我们混迹江湖的诨号。‘甄不真’呢,是因为一件原物,脏污破损,保管修复原模原样。只是再真,不过障眼之术,曾经的损伤也仍是存在,所以真,也不真。贾不假呢,则是当一件赝品登峰造极,几乎等同原物时,就会使得原物的存在失去它原本的独有性,故此假,也算不得假了。”

不戒道:“你们既然这么大本事,为何要如此藏头露尾行事?”

甄步辽笑道:“此处毕竟是帝京,我二人就算技法超群,做的也是造假乱纪的行当,虽然迎合了部分人的需要,却也伤及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少不了被人检举,被官府查抄,如此行事,也是实属无奈。”

不戒道:“那若是官府假冒顾客去敲那杆子,你们可怎么办?”

甄步辽微微一笑:“我们自然有办法知道!”

吾羲见周围人来人往,朝甄步辽道:“大哥、大叔,我们寻一僻静处说事。”

甄步辽却道:“若是谈机密,非闹市不可!若是避耳目,非闹市不可!若是躲追击,非闹市不可!”

吾羲奇道:“大叔这话何解?人多的地方怎么反而是谈机密、避人耳、躲追击的地方,不是该往人少的地方吗?”

甄步辽道:“孩子,你还年轻,所以这么认为。有时想当然的事情,事实恰好相反!”

不戒解释道:“闹市人十分嘈杂,非得距离极近才能听到彼此的话,反而不容易被别人听去。而且闹市人多,若是有人跟踪,十分容易甩掉。若是遭遇追击,闹市人多物多,能给敌人制造不少障碍,有助于逃跑。”

吾羲闻言一想,确实如此,惊喜道:“这便是物极必反了!看似最不利的环境,实则最有利!”

不戒将手上的两把弦月双钩“噌”地亮在甄步辽面前:“再造一副一模一样的,你可能够?”

甄步辽接过弦月双钩,细细看了一边:“我做不了。”

不戒怒道:“你做不了,你还看这么久!”

甄步辽道:“我做不了,我兄弟贾毅成能做!我只擅长修复,我那伙伴才是仿造第一人!”

不戒道:“你这人不仅废话多,说话还不痛快!造这么一副兵器,多少钱?”

“八百两。”

不戒夺下弦月双钩,威胁道:“你是狮子大开口是吧?”

甄步辽道:“没跟你多要!我刚才试了,你这东西,左钩重三斤八两,右钩重三斤八两四钱。一共重七斤六两四钱。乃是上好的寒玄铁打造,寒玄铁乃是西北边塞特产,每年上贡给宫里的量也不过几百斤。这东西,可比黄金还贵呢!”

不戒道:“这么难得的寒玄铁,你们怎么会有?”

甄步辽道:“我们自然有我们的路子。”

不戒见对方回避,便问:“多长时间能造好?”

甄步辽道:“两天。八百两。”

吾羲道:“两天可不行,必须得明天做好,”

甄步辽又道:“六个时辰,一千六百两。”

不戒惊道:“一千六百里昂?!你抢劫呢?”

甄步辽道:“小伙子要是觉得贵,可去别家问问?”

“你这分明是……”不戒想骂对方坐地起价奇货可居,可谁让人家有这叫价的本事呢!

吾羲道:“大叔,你这价钱突然翻倍,这未免也太……”

甄步辽笑眯眯道:“小伙子,不是我老甄讹你们。你们明天早上就想要拿到货,这老贾势必要今日赶工,连带着多个人要熬夜,这价钱若是不够高,他们肯定是不愿意的。时间,可是很贵的。”

不戒道:“先付你一百两银子,等我们看过成品,再补你剩下的部分。”

甄步辽道:“这可不行!必须是一千六百两,否则,我没法让他们今晚熬夜赶工。”

不戒道:“我把这么多银子全都给了你,你却再也不出现怎么办?我可不是赔了银子又折了兵器?”

甄步辽道:“兵器你只管拿回去。只是这银子却少不得,莫说一千六百两,上万两的生意也做过。你大可打听打听,我们什么时候跟人抵赖过?

到底是吾羲和不戒二人有求于人,少不得让步。吾羲只得当下点了银子包好给甄步辽。“大叔,这弦月双钩,我们拿回去了,你怎么仿造?”

甄步辽笑道:“没两手吃饭的本事,怎么敢漫天要价?我和老贾都有一项本事,无论什么物件,我们只消看一回,摸一回,那形状、大小、材质、重量……全都就印在脑子里了,分毫都不带错的!”

甄步辽兜了银子走后,吩咐二人翌日清晨还到那立铁杆的地方等候取货,便混入人流之中。

不戒看着甄步辽的背影,道:“这‘真、假’二人本事如此高,行事如此诡秘,我倒好奇了……”

吾羲道:“我也很好奇!”

不戒笑道:“那咱跟过去看看?”

吾羲连连点头附和。

二人隔了来往交错的行人,缀在甄步辽五步开外,每当甄步辽回头扭头时,二人便迅速闪避。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四方行人汇集,一阵人影憧憧之后,二人再也顿时分辨不出哪个人是甄步辽,就这样眼睁睁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大哥,那人找不见了!”

不戒四下找了一阵,苦叹一声:“闹市不利追踪!咱又才两个人,回去吧!”

第085章 渡化情缘亦因果

吾羲一下台就跑没影儿,任东西被一些门派的宗主、护法围在中间道贺,和光同尘他们带着希夷去玩了,戚萋萋踱着步子又凑道面前来。

“听说帝京的夜市很热闹,你陪我去看看吧?”

水临渊道:“可我不爱凑热闹。”

“不爱凑热闹的人,都很无趣。”戚萋萋笑道:“所以我来拯救你了!”

“谢了!我不需要被拯救!”

戚萋萋拉起水临渊的袖子,双目殷切道:“那你就拯救我吧!”

水临渊心下一动,蹙眉道:“下不为例。”

戚萋萋拉着水临渊进了帝京,只顾东看西看地到处闲逛。

临近热闹集市,人也多了起来,街道两侧摊贩罗列各色奇货。水临渊揣着手看这萋萋在挑胭脂黛粉。

戚萋萋的目光逡巡这面前的脂粉,道:“我看在湘南的时候,那里的姑娘们都用这些,上完了妆面可美了!”

水临渊看着萋萋素净的脸,道:“跟踪你的人是谁?”

戚萋萋那一盒胭脂给水临渊看:“当然是萧徵的手下咯。”

“为什么跟踪你?”

戚萋萋兴致缺缺,又拿了另一盒胭脂让水临渊看:“还不是怕我跑了,不管他了!”

水临渊接过胭脂端详片刻:“那你能不能逃得掉呢?”

戚萋萋道:“逃是能逃的。只是我还不想逃,我们神农架的传统是,一旦承诺医治,是绝不放弃的。”

“萧徵到底得了什么病?”

戚萋萋道:“他不是得病,是中毒成瘾。”

水临渊道:“什么毒?”

戚萋萋道:“听过'欲仙欲死'吗?“

“听过。江湖上常有人用此毒控制他们卖命。”水临渊挑眉道:“萧徵中了此毒?”

“说远了。”戚萋萋道:“其实,我是想告诉你,萧徵不光派人跟踪我,还有你徒弟吾羲和他的好大哥!你可当心些,别又让人给捋回去了。”

水临渊蹙眉,将手中的胭脂还给戚萋萋转身便走。戚萋萋正要跟上去,被摊主叫住:“看了这么久不带两盒?”

戚萋萋:“太次了!不要了!”

摊主一脸怒色:“你可以嫌我东西贵,可不能说我东西不好!”

戚萋萋道:“那就太贵了,我不要!”

摊主一时语噎,看着戚萋萋窜入人流。

“喂!走那么快做什么?”戚萋萋眼看着水临渊要走出市集了:“你去哪儿呀?”

“去慧文公府,找袭明。”

戚萋萋道:“你用不着这么急,至少群英宴之前,萧徵是不会动他们的。这里是帝京,萧徵又是私自入京,他不会自找麻烦的。”

水临渊想了想,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戚萋萋:“你知道萧徵身边的那些高手,都是何来历吗?”

戚萋萋道:“你怎么知道是高手?”

水临渊道:“曾经交过手,他们身手,不像是江湖的路数,而且好像是出自同一门派,但我至今不曾见过有哪个门派,使他们那样的功夫。”

“我也不知道,看萧徵和赵公升对那几个黑衣人言辞间颇是恭敬,而且每次在我给他祛毒之前,总是回避他们,有次险些被赵公升撞上,误会了还以为我是萧徵新宠。你可不要误会那些奇奇怪怪的传言,我和萧徵是清白的。”

水临渊扶额道:“你们清白不清白,与我何干?”

戚萋萋道:“因为我在乎你咯!”

水临渊道:“一般姑娘,少有像你这样,整天剖白都不带脸红的。”

戚萋萋道:“一般的姑娘不会喜欢你。我也是挺普通的姑娘,只不过因为喜欢你,你才觉得我不一般。”

水临渊严肃道:“那我真得要拯救你了:我潜心修道,无意思凡。”

戚萋萋问道:“你修的道是什么?为的又是什么?”

水临渊道:“我参天地道,为的是开悟自然万物,修养心性。”

戚萋萋又问:“开悟万物……包括人吗?”

水临渊道:“自然。”

戚萋萋笑道:“仙长,你动过情吗?”

水临渊道:“不曾。”

戚萋萋呵呵一笑:“我听说,普渡寺有些遁入山门的人,自谓‘看破红尘’,世纪不过是对世俗生活失望。有些从未出过山门的人,却说红尘是三千烦恼忧思地。莫非,无为山也是如此可笑么?”

水临渊挑眉道:“怎的就可笑了?”

戚萋萋道:“仙长,萋萋认为,情与思,乃是人之两大必须。你只顾思辨天地,却不观照自我,你思想万物,却剥离情感,你这个人本残缺。你既非完人,又如何能知人心,论人事?你生而为人,却连人都参悟不透,遑论天地?”

水临渊听的有些愣。

戚萋萋接着道:“仙长,你不是草木土石,你是人。人没有情感,和那会发呆的石头,有什么区别呢?人的所思所想,都是因为情感不同才有了不同立场、不同意义、不同作用。如果没有情感,那么你这块石头,和那城墙根底下的石头,看到的天地万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水临渊沉默了:是啊,即使自己参透万物,和城墙根下的那块石头看到的万物,有何不同。师父常说,圣人道无我,而天地道是有我?最开始,水临渊是疑惑的。譬如观山时,想象自己是山,想象自己是山之外任何一物,唯独不曾想过自己是水临渊。看着别人的爱恨情仇,自己总是个旁观者,被他们牵扯这情绪,却从未想过自己应该是个参与者。是呢……梦想见闻时,主人翁何在?

戚萋萋道:“仙长,总该经历过红尘,才好意思说‘看破红尘’,没动过凡心,哪好意思说心如磐石?你说是这个道理么?”

水临渊道:“言之有理。”

戚萋萋笑道:“那你是不是该经历一回凡俗世间的情爱?”

“应该。”

戚萋萋挽住水临渊的胳膊,笑得眉眼弯弯,道:“所以……”

水临渊抽出胳膊:“那也不会是你。”

戚萋萋道:“为什么?!”

“我求渡化,你求因果,我们不同路。”

“你要找和你一般求渡化的人?”

“不错。”

戚萋萋道:“没有因果,何来的渡化呢?你焉知我的因果就不是一种渡化?”

水临渊看着戚萋萋,仿佛刚认识她一般:“你确实不是一般的姑娘。”

戚萋萋笑道:“我爹早就告诉过我,说你这种人是极其难啃的骨头,可偏偏,谁叫我是属狗的呢?你走后,我脱师兄弟买了不少典籍研读,那些书里的话,看着没许多字,想通却比攻医书费脑子多了!”

水临渊笑道:“难怪……也许正是因为你刚接触道学,会思考这些问题。研习日久,反而会忘记最原始的思辨。”

戚萋萋抬起手,灵活的手指来回抖动:“所以,我们要不要试试……牵手?”

水临渊失笑,伸手抓住了戚萋萋的手指:“请多指教!”

玉不去正带着希夷、和光、同尘、知间一行逛夜市,撞见手牵着手悠哉逛夜市的水临渊和戚萋萋时,无不惊讶呆滞。

希夷正要去上前打招呼,却被同尘一把拉住捂住了嘴。

等到那两人走远了,同尘才放开吾羲。

希夷疑惑道:“同尘师兄,你刚才为什么捂住我?”

“因为你没眼色。”同尘愣了片刻后才问和光道:“师兄,我莫不是眼花了……”

和光道:“大概是吧……”

希夷道:“同尘师兄,怎么我没眼色,你也眼花呢?”

知间笑道:“你没眼色是真的,他眼花是假的!同尘是看惯了师叔跟男人肩并肩,突然见到她跟女人手拉手……一时间眼睛和心里都有点不习惯。”

玉不去闻言笑出声来:“你们无为山对待这种事情,倒比中庸阁随性开明的多。在中庸阁,要是出现这种情况,那可真够轰动一时的。”

和光道:“何出此言呢?”

玉不去道:“你曾去过太湖,在太湖边上,莫说两手相牵,你可见过男女并行?”

和光想了想,道:“自从上次送若素师兄去中庸阁,都快五年了,这些细末之事,记不清了。”

玉不去道:“在中庸阁,男女各行其道,先后有序,礼节森严,先生们作为言行表率,更是端方自持。”

同尘道:“那你们中庸阁有那么多女弟子,你们也都是要打光棍的吗?”

玉不去尬笑:“我们谁要是看上了那个女弟子,需得请父母出面,跟对方父母商议,双方父母首肯之后,还得告知双方的先生,此后彼此才能来往书信。”

同尘咋舌道:“废了这么大劲,还只是书信来往?”

玉不去道:“对呢!若是有人举止亲昵,私下幽会、暗通款曲之类,被发现了都会被赶出中庸阁的。”

同尘道:“听着倒是比太学院还严苛。”

希夷问道:“太学院是什么地方?”

“太学院是皇子公主们学习的地方。”玉不去笑道:“你还别说,明德先生就不受邀去太学院讲学么,那萧微就是在太学院拜了我们先生,成了先生的挂名弟子。”

和光见玉不去言辞与神色间,颇是不待见萧微。“有皇子拜明德先生名下,真是莫大的荣耀。”

玉不去撇撇嘴:“荣耀什么呀!那萧微是圣上最小的儿子,甚是宠爱,如今也才二十出头,前几年刚封了燕王,但不知为何,迟迟未定封地,便一直滞留帝京。传言那燕王整日不学无术,不图上进,尽结交一些狐朋走狗,学了一身眠花宿柳、斗鸡走狗的嗜好。听说如今帝京南风四起,都是因为这个萧微宠男伶。”

知间道:“赛场上那个‘臧之’就是萧微吧?”

“正是。”玉不去道:“先生说‘约而达,微而臧’,赐名‘臧之’。因为先生的缘故,我与燕王见过几回,不过我看此人,倒不像是人说的不图上进的样子。”

同尘笑道:“你才见过人几回,就知道人心进退?”

玉不去道:“不图上进的人,不会有他那般伶俐的眼神,说一句话眼珠子能转三圈,一看就是鬼心眼子多的人!”

同尘道:“看着你年纪不大,倒还长了火眼金睛?人心隔肚皮,你能看出来?”

玉不去道:“相由心生。”

希夷道:“钰哥哥,此话不实。之前长生师兄也说‘相由心生’,还说‘形为心表’,说我长得丑心也不好。这话现在想来是没道理的。一个人的长相是会变的,可能会变丑,也可能会变美,但心还是那个心呀!”

“傻桃桃!此心非心!你说的心只有一颗,当然是不变的。我说的心,是心性,时时刻刻都在变的。所以先生常说,人无定性不可交,所以要‘明心定性’。”玉不去道:“我说的‘相由心生’,乃是心生相,而不是相生心。比如淫邪之人神色必轻浮孟浪,忧思之人必定山根累褶,喜俏之人眉眼柔和,冷漠之人面庞僵硬不同的人……但心蕴相之神态,而非美丑,良善之人必是可亲可爱,未必美丽。邪恶之人神色令人心生疑异,其容颜未必丑陋。”

希夷笑道:“等再见了长生师兄,我就把这话说给他听!”

玉不去又道:“人的心思会发于形外的。那看不出心思的人,一是善表演的伶人,一是城府极深之人。所以,若是看不出心思的人,宁愿防着也不轻易交往!”

喧嚣的锣鼓哗然响过三回。

灯火如星斗,集市如银河,拥挤的行人如同脉脉水流。

这一阵喧天炸响,水流凝滞,行人纷纷驻足凝望。

同尘也伸长了脑袋看那敲锣转圈的人。那人将众人目光吸引到路边的路边的台子:“瞧一瞧,看一看了啊!这边的宝贝没处买!”

那台子上歪着坐了一个人,看面相是个年轻人。一手摇着一把白玉骨的扇子,扇面无自亦无画,一片空白。一手端了只白玉杯,慢条斯理地咂着。

那扇子、杯子、乃至手指,都是白的。这人身上无一处不是白的,从鞋子到衣服,从头发到皮肤,都是白的,一尘不染。

街灯昏晦,映照得这人如同一尊尊精致的汉白玉的雕像,通身氤氲着光辉。

那敲锣的人还在高声招揽:“龙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斗鸡事万乘,轩盖一何高。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酒后竞风采,三杯弄宝刀!”

话音刚落,闪着寒光的黑影突然扎在这白衣人面前。

众人惊惶既定,纷纷去看:那黑影原来是一把黑色弯刀,斜插着立在面前。

玉不去盯着那刀看了片刻:“这刀……不是赏品里的无名刀么?”

第086章 南偷北盗问故人

周围拥上来的人,一层又一层,和光、同尘、知间都跟着玉不去往凑,希夷跟在后面,但因为个头矮小,没跟上,再往前挤,脚下一个踉跄,扑在前面的人身上。

希夷觉得的手上身上的料子摸着甚是柔滑,看着熠熠生辉。

那人垂下头看着的希夷,面容沉静如水。

希夷认出这人正是领赏时,那观武台上唯一的女性冷繁星,旁边正是钟灵毓秀的月惊鸿,忙低头道:“对不起。”

冷繁星神色淡淡,点了点头又看向台子上的那把刀。

希夷便扎入人堆里,去寻师兄们。

月惊鸿看着冷繁星的目光:“繁星阿姨,那刀好像是比赛赏品的那把刀呢……”

冷繁星微微点头。

月惊鸿道:“不戒哥哥今天刚得了这刀,就在马棚边丢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丢了?”

“是,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繁星阿姨知道那把刀是什么来历吗?”

冷繁星道:“听一言堂的人说,这把刀是孤鹜峰送去的,一言堂本来觉得名声不够响亮,但是他们在那把刀的刀背处发现了玄机楼的标记,于是才陈列为赏品的。”

月惊鸿道:“玄机楼?听说玄机楼精通机关巧术,如何会造了一把如此普通的刀?那标记会不会是有人仿冒?”

冷繁星摇了摇头:“玄机楼技巧极其精密,就连他们的标记,只有绿豆大,须得用水晶球才能看清那繁复细密纹路和图案,想要伪造这种工艺,实在是太难了。”

月惊鸿道:“玄机楼为什么会造这么一把刀呢?”月惊鸿回想着白日不戒马棚丢刀的事情:“繁星阿姨,和我对敌的那个‘姑娘’,其实是个男孩子……”

冷繁星惊异道:“男……孩子?这是怎么回事?”

月惊鸿到:“那人说自己是是无为山弟子,叫袭明。和不戒哥哥一起找人伪造了户籍报名,但原户籍主是女孩,就假扮女孩参赛了。”

冷繁星哼道:“无为山,真是什么奇怪的人都有。”

月惊鸿又道:“那袭明还说,那把无名刀是他父亲的,他说他父亲叫‘吾昊阳’。”

冷繁星淡漠表情忽然颤动一下,仿佛久冻的冰川裂开缝隙:“你说什么?吾昊阳?”

月惊鸿点头,将冷繁星微妙的变化都看在眼里:“繁星阿姨,吾昊阳……是什么人?”

“一个死脑筋的人。”冷繁星看着台上的那把刀:“我没见过他用这把刀……也是,一晃十多年都过去了,他儿子都这么大了。”

敲锣的人,穿了一声黑,还在台上聒噪,敲着锣重复着先前的几句诗。

台下的众人却受不了:“你这是卖吆喝,还是卖刀?”

那敲锣的是个面目温和,颇是伶俐的中年人,走场时十分灵巧:“你要是买吆喝,我就卖吆喝;你要是买刀,我就卖刀。”

还有人认出了那刀是江湖武林盛会的赏品,问道:“嗦!多少钱?”

“不贵……一千八百两,现银!”

围观的人纷纷议论:“你这什么刀,这么狮子大开口?”

况且,谁会带着一千八百两银子上街闲逛?

那敲锣的人,笑道:“宝刀配英雄,也得英雄识货!”

也有只是来凑热闹的:“别拿这种话唬人,谁知道你这从哪儿弄来的一把刀忽悠人?”

敲锣人“铛铛”两声锣,将面前伸着脖子质问的人惊退:“你且当我是忽悠人,我这刀就在这里,愿者上钩!”

希夷终于在挤挤挨挨的人堆里找到了玉不去几人。却听同尘道;“都说了这种话,谁还去买?人都不傻……”

玉不去道:“这器物一旦跟一些名人沾了边,有了些故事就会身价飞涨,懂得的人,愿意出于某种情怀而溢价求购。不懂的人,不稀罕的人也就不屑一顾。”

同尘道:“这刀能卖一千八百两。我那山河杖,不知能卖多少钱……”

和光道:“山河杖可比这把刀有名气多了,应该能卖更高一些?”

知间道:“未必。一言堂那几个老头子,也不会随随便便拿一把刀凑数,这把刀没有名气,连个名字都没有,却被一言堂供出来,肯定是有它不寻常的地方。”

那边玉不去却凑到那敲锣人面前:“你这刀是哪里得来的?”

那敲锣的人笑了笑:“英雄不问出处,宝刀何必问来路?”

玉不去道:“你这刀,本是江湖武林盛会的赏品,白日刚被人领走,怎么天一黑就到了你这里来?谁知道你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众人议论纷纷。

敲锣人道:“不管咱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那都是凭本事到手的,唯独花钱买东西不需要什么本事。但买东西的人总会认为,他买的东西,是他凭本事得到的。”

众人纷纷怒斥:“谬论!无稽之谈!可笑至极!”

但也有人说:“若是真的从大赛头魁手上抢走或偷走这把刀,又堂而皇之地来卖,确实说明人家还是有本领的。”

众人之中,冷繁星皱了眉头,思索片刻,越众而出:“你这刀,我要了。”

“行!一千六百两现银。”敲锣人见突然上来个矜贵女子,颇是意外。旁边那个玉雕一样的人也打起精神来,一改慵懒的姿态,神采奕奕看过来。

“我没说要买。”冷繁星道:“你能凭本事得了这刀,我也想凭本事试一试。”

敲锣人讪讪一笑:“夫人,意气用事,容易吃亏。”

“是么?”

旁边的白衣人,挨着冷繁星,循着她脖子深深一嗅,道:“夫人气质如兰,真是令人心向往之呢。”

这是公然的调戏了。

冷繁星脸色一冷,一个巴掌便朝那白衣人甩去。却被白衣人瞬间躲开,伏在冷繁星背后,托住冷繁星的手:“夫人,不要那么大力,会打疼手的。”

白衣人吐字慢悠悠的,而且声音醇厚温和,那字句言辞在他的口中,仿佛如同春水荡漾而出。

这声音能让很多闺门少女、幽居嫠妇春心萌动,但想让冷繁星情思荡漾,显然不能够。

冷繁星走到台边伸手,朝月惊鸿道:“惊鸿,鞭子!”

月惊鸿将忙将手中的赤练鞭递上去。月惊鸿抖开长鞭,那鞭子灵活柔软,通体暗红色,闪着粼光,犹如赤练蛇。

白衣人笑道:“赤练鞭?这鞭子收起来看着与寻常鞭子无异,但抖开时会张开密密麻麻的倒刺,被抽中一鞭子,可是要被刮一片血肉的!我可不能被这鞭子抽到。”

冷繁星道:“很多年都没人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了。狂妄,要有本事。”

鞭子如同灵蛇游走,追着那白衣人簌簌作响,两个人在台上四处猛追逃窜,上下翻飞,然而始终追不上那白衣人的衣角。

“怪不得这般嚣张,原来自信有难以匹敌的逃跑功夫!”

冷繁星收了鞭子,知道对这个登徒子,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因为这人速度很快,又一味地躲闪,难以攻及。这种速度,放之四海,也没有几个人能赶得上。

白衣人笑了笑:“夫人若是抓我共度良宵,我一定不逃。”

冷繁星道:“我若是抓住你,先割了你的舌头,再将你凌迟去势!”

白衣人咋舌道:“那我可不能被你抓住了。夫人看着如此端庄娴静,怎的心肠如此狠毒?”

冷繁星不搭理白衣人,转身要去拔那斜插在地上的黑刀。

一面锣挡在前面。冷繁星冷冷看那敲锣人:“你们有本事逃,可不一定有本事拦我。”

那白衣人早已趁冷繁星被拦的片刻,身影一闪,便将那黑刀,抱在怀里:“夫人,我们还可以,带着刀跑。”

冷繁星愣住。

“冷左使,道边小贩的东西,还是要谨慎!”

冷繁星看去,见一银线织锦格纹儒服的少年上来,朝她耳语了几句。接着冷繁星嗤道:“这刀原来是假的!我不要了!”

说着二人便要下台去。围观的众人也是一阵唏嘘。

这话一处,倒是那白衣人好敲锣的人十分意外。“你凭什么说我这刀是假的?”

玉不去道:“你说你这把刀是真的,你怎么证明你这把刀是真的?”

白衣人愣住:“我为什么要证明我这把刀是真的?”

玉不去道:“因为只有你证明了这刀是真的,才能说明你们不管偷也好抢也好,是从周俊手里得到了这把刀,才能说明你们比周俊强。你们要先证明你们比周俊强,首先就得证明这把刀是真的。”

敲锣人也愣了:“我们怎么要证明这刀是真的呢?”

玉不去道:“这简单,此刀乃是一言堂设置的赏品,拿去给一言堂勘验便知。或者,你能找周俊帮你们证明,你这刀是真的?”

“既然你们说我这刀是假的,你们又怎么证明?”

玉不去笑道:“你们是卖东西的,我们是买东西的,我们质疑你们,自然是你们自证真伪!”

那敲锣人道:“真真假假,你爱信不信。我还是那句话,我这刀就放在这儿,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诸位爱买不买!”

玉不去想了想,朝冷繁星道:“冷左使,这二人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把假刀,在这里沽名钓誉,您何必跟他们纠缠?”

敲锣人冷笑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却大放厥词。我经手过的东西,还从来没有假货!我‘南偷被盗’二人虽臭名昭著,却也是名传江湖,又何须沽名钓誉!”

众人惊呼:“这刀果然是偷来的!”一时又是议论纷纷。

希夷扯了扯知间的衣服:“知间师兄,他们是偷儿吗?”

知间道:“不过这‘南偷北盗’又不是一般的偷儿。”

希夷问:“怎么个不一般?”

知间道:“这‘南偷北盗’,虽说行的都是盗窃之事,不过却是一个盗物,一个偷人。听说的是生于南方的是盗遂,却在长河以北行盗,生于北方的是窃幸,却喜欢在南方采花。”

希夷疑惑道:“采花?怎么还有人偷花的?这人真是有趣。”

知间道:“有趣什么?他可不是采花,是偷人!”

希夷道:“偷人……为什叫采花?”

知间道:“因为女人如花么!”

希夷道:“他专门偷女人?”

知间点点头。“这两个人呢,后来不知道是何缘故,并称‘南偷被盗’,当时也是声名聒噪了一阵子,还有不少拥趸呢!”

希夷奇怪道:“怎么这种偷儿,还有人拥护他们?”

“因为他们和寻常那些偷盗财物的窃贼不太一样。”知间道:“那盗遂,有三不偷:不偷金银;不偷穷苦;不偷亲友。那窃幸呢,也有三不偷:不偷闺门;不偷贞烈;不偷友妻。这两人自立的规矩,倒是比寻常的的窃贼又高明一层,竟将这鸡鸣狗盗之事,说的好似行侠仗义一般。”

希夷道:“他们行窃是有选择的,确实要比那不分轻重是非的偷儿,好上许多。”

知间道:“这优劣也还是比出来的。一个人打了你一巴掌后给了你颗糖,另一个人打了你两巴掌又踹你一脚,你自然会觉得打一巴掌的人,比打两巴掌的人好很多。比较之下,你就会忽略,其实他们都是打了你的人。”

玉不去听了那敲锣人盗遂自报姓名后,揖手道:“如此说来,这把刀确实是二位偷窃得来了。”

盗遂道:“不错!你待要怎的?”

玉不去道:“二位盗侠,神踪鬼影江湖驰,晚生又怎么能奈何前辈?只是这刀本是友人之物,自然是讨嫌了。”

盗遂道:“巧的很!这刀也是我故人之物。这刀他从不离身,如今却出现在大赛赏品之列,却不见我那故人,你说我是不是该多事呢?”

冷繁星疑道:“你故人是谁?”

盗遂道:“我那故人江湖无名,说出来,夫人怕是也不知道。”

冷繁星问道:“可是吾昊阳?”

盗遂和旁边的白衣人窃幸都是神色一振。

窃幸笑道:“不错,此刀原主乃是吾昊阳。夫人原来是都是故人的故人,失敬!”

连玉不去也是惊异,父亲曾说吾昊阳是他的兄弟,也是吾羲的父亲。如何这吾昊阳,和云梦泽的冷繁星认识,和鸡鸣狗盗的‘南偷北盗’也认识?

玉不去道:“你们,和吾昊阳是什么关系?”

第087章 南偷北盗问故人(下)

周围的众人,看着台上本来针锋对峙的几个人,却突然间唠起闲话,于是都悻悻然散去,只剩了几个还在留在台子边上关注后续。

和光觉得吾昊阳这名字耳熟,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吾羲的亡父,便也凑过去细听。

盗遂和窃幸也问玉不去:“你怎么也知道吾昊阳呢?”

玉不去想了想,道:“是家父常常提起这个人,说这人欠了他百两金子,至今不还。你们若是知道此人去向,可否告知一二,我们也好讨债。”

盗遂道:“你父亲是谁?”

玉不去道:“家父是护国将军虞让。”

盗遂嗤笑:“堂堂大将军,百两金子也好意思时时惦记!我盗遂便替吾昊阳还了又如何!”

玉不去笑了笑:“您竟然愿意替吾昊阳还债,可见你和吾昊阳这人交情不浅。”

盗遂道:“交情确实不浅。我们‘南偷北盗’的名声,还是吾昊阳给攒出来的呢!”

窃幸道:“那段经历,真是至今记忆犹新呢!”

玉不去道:“你们是他的朋友?”

窃幸摇头。

玉不去又道:“你们是敌人?”

窃幸还是摇头,道:“说是朋友吧,多了点怨恨,说是敌人吧,多了点情分。”

冷繁星不耐烦他们的絮叨:“你们和吾昊阳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拿了这刀,在此张扬,到底为何?!”

窃幸笑了笑:“夫人,咱都年近不惑的人了,不像小姑娘了,别那么大情绪,会长皱纹的。”

冷繁星瞥了一眼窃幸。

满街灯光下,窃幸的皮肤看上去细滑紧致、光泽靓丽,比小姑娘的脸蛋看着更吹弹可破的娇嫩。如果他不自己坦白,绝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年近不惑的人。看得冷繁星不禁侧过脸去,用手指提拉眼角的皱纹,虽然她此时并看不见。

对于绝大多数男人来说,总是年轻眉毛的姑娘更吸引人。于是女人们为了自己看起来年轻美丽,常常使尽浑身解数。说到底,女人怕老,也是渴望被关注、被爱的体现。

窃幸采花无数,可太懂女人心了。即使是冷繁星这样的女人,也还是惧怕衰老。他摇了摇扇子:“岁月无情,对待美人尤甚,不如让幸为夫人调理一番,重现往日青春?”

玉不去想,相比于窃幸的阴柔外形,恐怕是这驻颜术,更吸引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眼看着两人的话头跑偏,忙道:“冷左使如此在意这把刀,可是也和吾昊阳有过节?”

“没有。”冷繁星瞪了一眼窃幸,朝盗遂道:“你们在此卖刀,是何缘故?”

盗遂将手中的锣锤往地上一撇:“自然是,想引吾昊阳现身。”

玉不去道:“吾昊阳若是会因为这把刀现身,早在赛期就该出现了,又怎么会因为你们在这里吆喝两声就出现了?”

窃幸拿起那把黑刀,打量了片刻道:“当初盗遂就是为了偷这把刀,被吾昊阳在东津的德胜门吊了三天三夜。”

盗遂也摸了摸鼻子:“你不也是因为想搞他的女人,被扒光衣服拉在马后面在东津游街一天么!”

玉不去暗笑,道:“如果真是如你们所说,这俩人该是与吾昊阳有深仇大恨才是,如何还有情分可言?”

盗遂道:“因为他把我吊起来,致使我被官府拿住。他又去解救了我,说我虽然为盗,但尚有侠骨,不该被一群窝囊官吏捡了现成便宜,监禁终身。这让我恨他又恨的不彻底。”

玉不去道:“你这么厉害的身手,如何不能在官吏手中脱身,还须得吾昊阳救你?”

盗遂道:“我们身手只是快,但是一旦被拿住,我们的功夫却很难抵挡,随便三教九流都能把我们打趴下。只要不被人拿住,那就且着嚣张放荡。”

玉不去笑道:“说白了,你们就是躲跳逃跑的本事一流,对战的功夫却没有。”

盗遂道:“可以这么说。所以,我们从不跟人对打。”

玉不去笑道:“把躲逃这一项本事练到登峰造极,也是一种天下无敌。”

窃幸道:“这个思路还吾昊阳跟我们说的。他说,做贼的,谁都抓不住,就是本事。所以我二人才专注于快速逃匿隐踪的功夫。”

玉不去道:“你又是如何对吾昊阳爱恨两难呢?”

窃幸道:“我当时被人设计,利用美妇引我入室,中了暗算,虽然后来逃出生天,但是却中了剧毒,刚巧撞在了他手上。虽然说他因我垂涎他妻子,羞辱了我,后来却又运功帮我逼毒,也救了我一命。”

玉不去笑道:“这吾昊阳真够的奇怪的,一会儿绑人,一会儿放人,一会儿整人,一会儿救人。这个人是什么毛病?”

冷繁星道:“吾昊阳这个人,一向以自己的想法行事。‘南偷北盗’两个人虽有侠义风骨,但毕竟是盗贼之流,理应受到惩戒。然而盗遂和窃幸,又是有自己信条的人,又非同一般污流,不该致死。”

盗遂道:“你倒是很懂吾昊阳么。我们也曾问他:为何一时虐待一时善待?他说:‘有过当罚。然相比于那些看似良善却没有地线的人,倒是有底线的恶人更叫人放心。好人没有底线,会恶到想象不到的程度,恶人有底线,却不会恶出原则的边界。’”

玉不去笑道:“如果能见到吾昊阳这个人,我也很想认识认识。”

和光在一旁听了,欲言又止。吾昊阳早在禹州城断首殒命,这些人还一概不知呢!只不过这刀既然是吾羲父亲所有,也合该帮袭明和不戒拿回这把刀。

却又听窃幸又在挑逗冷繁星:“夫人是何缘故,对吾昊阳又爱又恨呢?”

冷繁星嗤道:“与你无关。”

窃幸笑得意味深长:“男人和女人,说尽了也就是爱恨情仇那点事,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玉不去见窃幸又开始打岔,道:“你们如何又确定,吾昊阳一定会来取他的刀?”

盗遂道:“他一定会来,他很在乎这把刀。我们在此喧哗,不过是叫人知道周俊那把刀在我们这里。我们也不必在这里等他,吾昊阳知道消息自是知道去何处寻我们。”

“吾昊阳是不会来的。”

这一句微弱但却肯定无疑话,异常清晰地传议论的每个的耳中。

同尘也是十分意外和光的插话:“怎么你也跟吾昊阳有关系?”

还不待和光回答,那盗遂便凑了过来,问道:“小道士,你为何说吾昊阳不会来?”

“因为……吾昊阳已经死了。”

“不可能!”盗遂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一般,不以为然的笑。

但是玉不去、窃幸和冷繁星都是神色凝重。

于是盗遂也不再笑了。

大家都想到了:若不是吾昊阳死了,他十分在意的刀,又怎么会流落在外?

冷繁星道:“你为什么说吾昊阳死了?”

盗遂也冷下脸追问:“你要是胡说八道,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同尘上前一步,伸手一拦:“想割我师兄的舌头!先问过我再说!”

“还有我!”知间也甩袖上前。

和光还在想如何讲三年前禹州城的见闻。

希夷见两个师兄都挺身而出,觉得自己也应该上前一步,于是挺了挺了挺胸脯,脆生生道:“还有,我!”

玉不去忽略这几个打岔的,只问和光:“吾昊阳,什么时候死的?”

和光道:“咱们在神农架相识之前,途经禹州,吾昊阳夫妇的人头就挂在禹州城里,但至今不知是被何人杀害

。”

冷繁星双眼一颤,神色有些灰败:“这不可能……”

玉不去一愣:“这都三年了……那时吾羲并没有说,水临渊也没说,你也没说。”

和光道:“那时师叔不想此时张扬。”

窃幸问道:“那你为何现在说呢?”

“是为了这把刀。”和光道:“那周俊其实是不戒冒名,不戒是袭明的朋友,他是帮袭明赢取那把刀。”

盗遂又问:“袭明是谁?”

和光道:“袭明就是吾羲,吾羲是吾昊阳的儿子。”

盗遂和窃幸被这一连串的关系,绕的有些晕。

和光解释道:“总之就是吾昊阳的儿子想要得到这把刀,但是却被你们偷……拿走了。”

盗遂和窃幸面面相觑。片刻后,盗遂道:“我还是不相信吾昊阳已经死了。”

窃幸道:“我也不信。”

和光道:“不信你们可以去问袭明!”

希夷道:“我也可以证明!师兄刚入无为山头一年,常常为了报仇和师父争吵,整天都想着报仇,近两年说的少了。”

和光还在和人解释吾昊阳死亡的真假。

冷繁星失了魂一般,脑中一片空白,茫然下台,哑声道:“惊鸿,咱们回去。”

抬眼望去,台下周围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哪有月惊鸿的身影?

萧徵刚从外面回到京中别馆,一脸神思不笃的神情,装了一肚子的结。

赵公升笑眯眯迎上来:“王爷回来了!”

萧徵瞥了他一眼:“那个七姑娘呢?”

赵公升道:“七姑娘拉着个道士走了,不知何时能回来。”

萧徵顿时眉头紧锁。

赵公升见萧徵神色不悦,轻声道:“王爷可是累了?不如先回房歇息?”

萧徵确实觉得累,挥挥手道:“我确实乏了,他们回来后,明日再报,今晚无事别来打扰。”

赵公升忙驱使了仆从撤退。

萧徵一脸严肃,解着衣服往内室去。那七姑娘不在,今晚若毒瘾发作起来,又是一遭生不如死的折磨。

内室里熏了香,放下了纱帘,曳地飘荡,连床帏都放下了……这种情况,多半会有个女人躺在里面。

赵公升总喜欢揣摩萧徵的心思,但是有时候能摸准,有时候摸不准。

就像今天,赵公升就没摸准萧徵完全没有这兴致。

萧徵暗自骂了赵公升,心烦意乱想看看赵公升又找了什么样的女人。

掀开床帏的瞬间,萧徵愣住了。

他先是两眼大睁,瞳孔紧缩,而后是眉头一皱,整张脸随着怒意暴涨而红:“赵公升!!!”

赵公升一溜小跑进来,见萧徵像头暴怒的狮子,于是哈腰问询。

只是腰还没弯下去,就被萧徵一脚踹翻在地:“你个猪脑子想什么呢!”

赵公升也是一脸茫然:是美人不合心意?还是真乏了没有兴致?“那卑职这就把人带走……”

赵公升正要去拉床上的人。

萧徵却喝道:“慢着!”

赵公升一顿。

萧徵一手叉腰,一手掐了掐山根:“滚!”

赵公升立即收手,忙溜出寝居,笑了笑:男人么,永远都是喜欢年轻貌美的。兴致么,也是看女人合不合心意。

房里,萧徵揉了揉脸,又将自己解开的衣襟又重新系上。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遭,坐在床边,去看床上那张睡脸。

仿佛还是十五年前,还在明月楼,他守着孤照影睡到日上三竿,孤照影的脸就像现在这般,半边拥在锦被里。

但这并不是十五年前,床上熟睡的美人也不是孤照影,而是月惊鸿。她有着和孤照影一样精致美丽的容颜。

萧徵拂去月惊鸿鼻夹的碎发,摸了摸她的脸,心里有种酸涩的愉悦感。

萧徵的妻妾为他生了许多儿女,他也疼爱她们,但是月惊鸿的出现,似乎弥合了某种难以修补的裂痕,让他有种满足感,这种满足感让他心尖发颤。

赵公升的迷药,药效并不长,约莫一个时辰后,月惊鸿醒了。

她茫然看着旁边的萧徵,她并没有急着说话,但是惊讶、疑惑、尴尬的情绪在她的眉眼里,最后她的眼中盈盈泛着水光,落下两行清泪。

萧徵站在床边,问她:“你哭什么?”

月惊鸿看了萧徵一眼,抹掉脸上的泪水:“繁星阿姨说,你不会认我。为什么又把我带到这里?”

“这是个误会。”萧徵想解释,但是动了动嘴唇,又懒得解释。“你把扇子送给本……我,是想做什么?”

月惊鸿道:“我以为你会看在……看在孤照影的情面上,帮我。”

萧徵道:“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月惊鸿道:“帮我离开云梦泽。”

萧徵神色一动。“你在云梦泽过得不好?”

月惊鸿低头道:“我在云梦泽过得很好,就算是公主也未必有明月楼的奢华舒适。”

“那你为什么想要离开云梦泽?”

月惊鸿沉默了片刻,才道:“因为我想过普通人的日子。”

第088章 追疑窦再论旧案

吾羲和不戒在帝京溜达了一圈,才意兴阑珊回到慧文公府。

开门的仆人道:“可回来了!小少爷和客人们在前厅候着二位呢!”

不戒咋舌道:“萧那小子还真扛下来了?!”

仆人道:“那位贵客,已经……打道回府了。”

吾羲疑道:“那是谁和陆放在等我们?”

不戒道:“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两人还未进前厅,就听见里面不知道在谈论什么,很是热闹。

“师兄!不戒哥哥!”

希夷突然迎上来,吾羲十分惊喜:“你怎么在这儿?”再一抬头,只见玉不去、和光、同尘也在。

此外,还有两个人,一左一右一黑一白,黑的那个抱臂背靠太师椅,白的那个歪在在椅子里支着脑袋。

两个人静静看着这几个人热闹的闲话。

“你们怎么都在?师父、师叔和其他师兄呢?”

和光道:“师叔们不知道我们来了这里。知间师兄怕师叔们担心,回去报平安了。”

陆放笑道:“我前几日还说,要请他们来府上做客,不想今日都来了。我托们你们办的事情怎样了?”

吾羲道:“说定了,明天一早就能拿到,只是要价大张口,居然要一千六百两银子,现场给齐!”

陆放笑了笑:“确实不便宜,回头一定从兴仁君哪儿把银子抠回来!”

盗遂和窃幸相互看了一眼,以为说的是他们卖刀的事,但数额、事项又不像。

玉不去不管陆放和吾羲的话,朝不戒问道:“不戒大哥,你的刀是不是被偷了?”

不戒道:“是呢!刚到手就被人摸走了,想着就窝囊气……你怎么知道我那刀被偷了?”

玉不去朝屋里那黑衣人一努嘴:“人抱怀里呢?”

盗遂瞥了一眼不戒,高高的个子,长手长脚:“说他是吾昊阳的儿子,就跟说吾昊阳死了一样,不可信。”

吾羲见来提及自己父亲的名字,神色严肃起来,看着那黑衣人,他怀里正抱着那把黑刀。

玉不去拦住立即就要冲上去的吾羲:“你追不上他的。他们似乎是你爹的旧识。”

吾羲平静下来,朝黑衣人道:“把刀还给我!”

盗遂悠悠然靠近:“你是吾昊阳的儿子?”

“吾昊阳是我爹。”

盗遂端详了片刻:“你跟你爹长得倒一点儿也不像。”

吾羲压着情绪道:“我长的的像我娘。”

那边窃幸也施施然过来,看了两眼道:“是有点像,不过未及奚女三分颜色。”

吾羲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偷我的刀?”

盗遂靠近了两步,道:“他们说你爹死了。真的吗?”

不戒见盗遂靠近,突然出手去夺盗遂怀里的刀,眼见手指已经触及刀背,面前却忽然连人带刀凭空不见!不戒看着自己的手,指间还有触及刀背是的冰凉感。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小伙子功夫不错!不过你这速度,想追上我,还得些年头!”

众人仰头,却见盗遂倒挂房梁,身子一挺,便坐落在房梁上。

盗遂还是问吾羲:“你爹真的死了?”

窃幸也问:“你娘真的也死了?”

吾羲道:“你们和我爹娘是什么关系?”

盗遂道:“吃过吾昊阳的亏,也受过吾昊阳的恩。但是事后想起来,总觉亏的窝囊,想找补回来。”

吾羲没好气道:“那你可办不到了!我爹已经不在世上了!”

“你爹到底怎么死的?”

吾羲又将三年前的始末重新讲一遍,语气也很坦然,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盗遂听了吾羲的故事,前因后果,穿插着转折,倒是比和光的故事具体详细多了。“这么说,你也不知道是谁杀了你爹娘?”

吾羲无奈摇头:“但孤鹜峰的嫌疑最大。我和我爹分别后,他是去了孤鹜峰的,而且如今我爹的刀,也是孤鹜峰送来的!”

窃幸道:“但是你爹的头是被官府挂出来的……怎么有股子阴谋的霉臭味儿?”

不戒道:“当时吾羲他爹走后,官府的人杀光了那些帮他们抢回粮车的人,暗中运回了西山,朝豫州去了。而禹州城里,本身就囤积了大批粮食,却始终不发放,逼着城中灾民外出流浪。”

吾羲道:“大哥当时也在禹州?”

不戒道:“你爹走后,那些官兵反戈恰好被我看见了。我便留在禹州城里摸索状况,结果没两天,就看到你爹娘的头被挂出来了。当时想抢的,只是那时功夫不济,那些剑奴又确实厉害,我中了毒箭就逃了。隔两日回来后,趁乱偷走了头。”

吾羲百感交集:“是你!我和师父当时到处找我爹娘的人头,还猜想是不是幕后主使所为!你把我爹娘……怎么样了?”

不戒道:“葬在禹州西山之南。”

吾羲黯然道:“我爹娘死无全尸,想来也是仇恨不已。可恨至今未能查出真凶。我师父之前跟我说,想查出我爹的死因,知情的一个是刘承荫,一个是之前禹州城的那个少年……想不到竟是你。”

不戒道:“我并不知情,但我杀了刘承荫。”

吾羲愣住:“刘承荫是你杀的?那这真凶不是更难查?”

不戒道:“是刘承荫找来人杀害你爹的。律重主谋。”

吾羲有些茫然:“刘承荫那种窝囊狗腿子,怎么可能杀得了我爹!”

不戒道:“虽然你觉得你心中的大英雄,死于宵小算计里,很不甘,但事实上就是这样。哪个英雄陨殁,不是小人陷害?”

吾羲道:“可是……可是你这样一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就是想为我爹娘报仇,可是你说仇人已经死了,还是那样一个狗贼……我接受不了!”

不戒道:“这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就算杀你爹的是把快刀,但想杀人的确实那把握刀的人,那你报仇是该把那把刀砸个稀巴烂,还是该去砍那使刀的人?”

吾羲说不上话,他看着不戒,心中满是郁结的想法,但是说不出来。

玉不去突然道:“我很不戒大哥的话。不戒大哥,不知道有一点你否注意?刘承荫那样的草包,为何能使得动那样锋利的‘刀’?”

不戒愣了愣,道:“这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年代,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砸银子呗!一千两砸不动,就两千两!两千两不行就一直砸……”

玉不去道:“方才听你们说,我觉得这其中也挺蹊跷的。官兵们反反复复,草菅人命,那刘承荫究竟是在帮谁办事?吾叔叔的明明去了孤鹜峰,头却被官府示众,这中间是怎么衔接上的?而且,刘承荫能使得了那么厉害的‘刀’杀了吾叔叔,怎么就被你轻易杀死了呢?”

吾羲点头道:“是的!以前我跟师父念叨时,师父也是这么分析的。”

玉不去道:“所以我觉的,刘承荫至多是爪牙,并不是那个使‘刀’的‘首脑’。”

不戒道:“我师父就是想挖出来那个‘首脑’,不过三年了也没什进展,而我想的是砍了那把‘刀’。”

玉不去道:“你们三个在这事情上倒是‘各司其职’,一个毁‘刀’泄愤,一个砍‘爪牙’,一个挖‘首脑’。”

和光几个在旁边的人都在听他们剖析,却听窃幸难为道:“盗遂,看来吾昊阳是真的死了!咱么这怨恨,只能憋着了……”

吾羲怒道:“我这血海深仇还没报呢,你们还想哪门子的泄愤?”

盗遂听了吾羲的话,阴阳怪调地冷笑,却是应答窃幸:“那也不一定,不是说‘父债子偿’么?”

不戒眼皮一挑,看着房梁上的盗遂:“你什么意思?”

盗遂笑道:“自然是拿这小子泄愤呐!此仇不报非君子!虽说是梁上君子,好歹也是君子。”

虽然盗遂在说笑话,但是没人笑。

和光道:“‘冤有头、债有主’,斯人已去,万事皆休。何苦一报还一报,无止无休呢?”

盗遂笑道:“那照你这么说,我还‘奈何为贼’呢!”说着拔出怀里的那把黑刀,仔细端详:“人都有自己的爱好和偏执,你总不能用你自己的理解和想法去规劝约束别人。你觉的:人去了,事也该罢了,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觉得:没完!”

黝黝黑刀突然出手,寒光直朝吾羲!不戒忙迎身而上,脚上草鞋一踢,刀身侧偏。不戒顺势拿住黑刀,顺势旋身站定,看着盗遂:“是不是饿了?没什么劲道呢!”

盗遂道:“我只要比你快,就不需要比你强。”手指尖突然闪出刀片:“不如我们试试,是我先割了你的喉咙,还是你先把我打的吐血?”

玉不去忙道:“‘南偷北盗’驰名经年,也非浪得虚名,二位的速度,江湖各门派的宗师都未必能及,我们如何能比?”

这话说的盗遂很是受用。

玉不去又道:“二位虽然行盗偷窃,然而‘三不偷’却能在江湖上流传,皆因本事高深,颇具侠义。江湖所敬,莫过于‘高深’与‘侠义’。二位本就是‘一笑泯恩仇’的侠义之士,又岂会因为陈年往事对我们晚辈斤斤计较?”

盗遂收了刀片:“你这小孩倒会说话。这高帽戴着挺舒服。”

窃幸冷笑一声:“巧言令色。”又朝梁上君子撇了一句:“既然还了刀,事情也问清楚了,还留在这儿做什么?陪小孩子们过家家么?”

话音刚落,众人眼中一上一下一前一后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凭空消失。

吾羲几人还拧巴着脑袋到处找。

不戒道:“别找了,人都不在这里了!”把手上的刀,刀口朝外一翻,递给吾羲。

同尘看你了屋里一圈都没有二人踪迹,才道:“这两个人什么路子?不循常理……”

不戒笑道:“自认为有能耐的人,都爱走野路。”

玉不去也笑,道:“但会凫水的,被淹死的也不在少数。”

盗遂和窃幸其实还未走远。两个人立在慧文公府的屋脊上,背着月光,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

“吾昊阳的死法,不太像吾昊阳的死法。”

窃幸的话,有些绕。

但是盗遂听懂了:“太低级了。”

窃幸道:“你觉得谁是那个使‘刀’的人?”

盗遂道:“不知道。但我觉得孤鹜峰很可能是那把刀。”

月光下,窃幸白发如雪:“你要去孤鹜峰吗?”

盗遂道:“我有点好奇,吾昊阳是如何死的这么低级的。”

窃幸道:“奚女那么漂亮的脸蛋,被那样对待……确实不可饶恕!”

盗遂道:“我走了。来日再会。”

窃幸道:“孤鹜峰的箭,很毒的。”

夜色深幽。盗遂道:“但是没有我快。”

眼前的黑影倏地消失,窃幸笑了笑,踏着房顶上的月光,蹉跎落下,然而一袭白影却在半空中了无踪迹。

次日凌晨。

吾羲和不戒天未亮就出了慧文公府。

两个人等在街边立铁杆的地方,不戒百无聊赖地用脚下的草鞋搓地,吾羲手上攥了把幽幽黑刀。

丢过的东西,失而复得,总要紧张一阵子。

“回头配把刀鞘吧!露着刀口容易伤人,你昨晚抱着刀睡觉,半夜睁眼,好家伙刀口抵我脑袋上!”

吾羲抱歉笑了笑:“大哥,我昨天不是要与你争吵,只是突然间没压住情绪。本来这三年就一心想着报仇,稀里糊涂地过来,突然间说我什么再也不用做,我有些……”

不戒锤了锤吾羲的肩膀:“我明白了。我是大哥,不会跟你计较的!”

吾羲嘻嘻一笑。

天色清明,街道里跫音渐近。

吾羲和不戒循声望去,两个人徐徐过来。

甄步辽笑眯眯走过来,旁边矮胖的人,头发花白,但是皮肤黧黑油亮,仿佛没睡醒一般,胳膊窝里夹了团麻布。

“二位久等了。”甄步辽从旁边的胖老头腋下抽出那团麻布,手上一扬一扯,两把弦月双钩抖出来。

不戒眼疾手快的接了过来,双手运转如花,“这手艺真是了得!这形状大小轻重,我竟丝毫觉察不出二般来!”之后仔细端详起来:“只是把手嵌接这里,有一点芝麻大的刮痕。”

甄步辽笑答:“少侠好眼力!这也是我们的特色,凡造假,必得留印记。”

吾羲道:“人家造假都力求接近原物,怎么你们倒要留记号?”

甄步辽道:“印记若不是估计弄点记号,那和真品就没有区别了。既不尊重原物,也不利于我们自己分辨。”

吾羲拿开手里的刀,凑到不戒面前去看那弦月双钩。

旁边的胖黑老头看着吾羲手里的道,忽然提起了精神,睁了睁不满血丝的眼:“娃娃,你手里的刀,能让我看看么?”

吾羲一愣,有些犹豫。

甄步辽笑着解释:“这是我的搭档老贾,贾毅成。你们这弦月双钩就是他连夜赶制出来的!”

贾毅成看着吾羲,道:“我看你的刀眼熟,能让我细看看么?”

吾羲翻过刀刃,递过去。

贾毅成接了刀也不看别处,直接扒开缠在刀柄上的布绳,寻到刀柄与刀背的镶嵌处,摩挲着那处绿豆大小的凹痕。

甄步辽一见那凹痕,也是神色古怪。

贾毅成从衣服里摸出一颗水晶球搁在那绿豆大小的凹痕上。

水晶球里立即现出众多机括图案,密密麻麻繁复交叠,细微之处用水晶球也看不清晰,只能看清楚中央核心一点是篆体的‘玄机楼’三个字,然而如此尚能看到三个字上仍雕有花纹。

不戒很惊讶。

吾羲也很吃惊,他从来不知道吾昊阳的刀上,还有这一处精细微妙的雕刻。“以前我问我爹,为什么要缠布条,他说是为了防止出汗脱手。不想还遮住了这么一个精巧的地方。”

贾毅成看着吾羲:“你爹是谁?”

“我爹……”

不戒一手压住吾羲的肩膀,问贾毅成:“前辈认识这把刀?”

贾毅成收了水晶球,把刀还给吾羲:“再熟悉不过了。”

吾羲也闻言一震:“前辈,您认识我爹?”

贾毅成道:“如果你说的是十多年前那个给我出难题的个年轻人,我都记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了……”

吾羲有些疑惑。不戒道:“这把刀什么来历?”

贾毅成道:“这把刀,是我造的。日后,这把刀若是有任何问题,尽管来找我。”

贾毅成说完话,看了吾羲一眼,转身走了。甄步辽跟在后面:“老贾,你什么时候造的那把刀,我怎么不知道?”

“十三年前了,那时候咱们还不认识。”

两个人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小,街道又空旷安静起来,不戒心里却不平静了。

吾羲仍是疑惑,他很想细问那老者关于这把刀,以及父亲的事,但是老者连名字都记不住,也不好问什么。

不戒道:“吾羲……你知道玄机楼吗?”

吾羲道:“听说过……刚才那两个人,是玄机楼的人?!”

不戒瞥了他一眼:“你说呢!难怪这两个人工艺高超,又神神秘秘……”

第089章 群英宴无端祸起

吾羲和不戒带着伪造的弦月双钩回去时,陆放已经带着真正的弦月双钩出门。

祭酒司大门常年关着。

陆放拥着雕花木盒进了祭酒司的院落,等了一刻钟,祭酒才迈着醉醺醺的步子出来,身上还残余着昨夜宿醉的酒气,一身衣服还散乱着,脚下的鞋也未穿好。陆放忙行了礼。

祭酒顶着一头乱发,却没有什么好脸色。“做什么一大早过来?”

陆放忙将怀里的木盒打开,弦月双钩在丝绒红布的衬托下,显得尊贵了许多。

祭酒啧了一声:“就为这东西?”

陆放道:“大人不是喜欢武器么?”

祭酒哼道:“再金贵的宝贝也抵不上一场好梦!”

陆放道:“晚生搅扰大人清梦了,晚生请罪。”

祭酒瞥了眼恭谨的陆放:“我哪敢跟陆少侍问罪?说起来,咱们俩品阶一样,陆少侍何必在我一个糟老头子跟前,做小伏低?”

陆放将木盒扣严实,交给旁边的仆人,道:“陆放并非敬重大人品阶,而是敬重大人风骨。”

祭酒冷笑:“我一个糟老头,有什么风骨?”

陆放道:“祭酒大人,不与朝臣弄权,也不同文人渲墨,平生只爱好两件事,喝酒、听故事。晚辈敬大人遗世而独立的风骨。”

祭酒却不理会陆放的马屁,哂笑道:“我就是贪酒误事、被圣上贬职的糟老头。你用不着捧我,我这把老骨头你也捧不动!你近日总来拍我马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搞砸了御用的‘翰林春’。”

陆放道:“大人真是消息灵通。”

祭酒扣上脚下的鞋:“很多年没有人给我送礼了!你如今‘礼’送了,说罢,你到底想使我办什么事?”

陆放道:“正如大人所知,‘翰林春’已经被销毁,但两日后的群英宴,我们也来不及再出一批‘翰林春’,眼下也只能换酒了。只能请大人向圣上呈请换酒。”

“换什么酒?”

“斜月街有家酒肆,有种酒叫‘英雄酹’,坊间有誉,晚生已全部购备了,足以支持宴会用量。”

“英雄酹……斜月酒肆?”

陆放道:“正是。”

“那家酒肆……”祭酒皱眉道:“‘翰林春’是圣上命我配予群英宴,我哪能说换就换?”

陆放道:“天下酒的品类众多不知繁几,圣上也是随口便说了‘翰林春’,其实其他的酒也未必不可,重要的是二圣看中群英的态度,至于是什么酒,二圣是不在意的。”

祭酒笑了笑:“人人都尊二圣之言为‘金口玉言’,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随口一说’?”

陆放道:“位高权重之人的发言,总会被人反复琢磨的话,都被叫‘金口玉言’。只是,人说的话,就像是金铁玉石,供起来就是稀世珍宝,扔在灰土堆里无废器顽石无异。全在听的人,怎么看、怎么想。”

祭酒认真看着陆放,过了半刻,道:“听你这话,似乎不屑权贵,那你为何要入仕?”

陆放道:“不入圣地,难成大器。汪洋湖海,不深入漩涡中心,如何能感知水流的方向和力量呢?”

祭酒挑了挑眉:“有意思……”

慧文公府的厅堂里。

吾羲回来后便去厢房找和光同尘说话,每过多久,仆人来告知,前厅有客来访。

几个人一起去了前厅,却发现访客竟是水临渊!

“师父!”希夷高高兴兴迎上去。

水临渊看着吾羲:“你们可真是洒脱,说走就走……我昨夜回去,一个两个都不在,若不是知间他们回来,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呢!”

吾羲却虚着眼觑着水临渊:“师父,希夷说昨夜看见你和戚姐姐……手拉手……游街?”

水临渊眉毛一挑:“不错。”

和光、同尘和希夷的注意都被调动起来。

“那戚姐姐……以后就会是我们……师娘?”

“按礼说,只有我和她成婚了,她才算是你们师娘,但……我没想过成婚。”

和光一愣:“你不打算跟萋萋姑娘成亲,那你还拉萋萋姑娘的手……你这不是……”

同尘接道:“耍流氓!”

吾羲和希夷一起应和点头。

水临渊道:“她求情爱,我求悟解,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怎就耍流氓了?”

“戚姐姐一定是被你这张脸给迷惑了,才看不清你的本性。”吾羲道:“在湘南时,戚姐姐就说要做我师娘,还真的是奔着师娘来的……”

水临渊挑眉:“我听你戚姐姐说,你被魏王给绑了……怎么回事?”

吾羲道:“我也不知道呢……我走反了路,去了湘南,结果就碰上有人讹我的马,理论的时候,赵公升就插进来了,后来还使诈用迷香,将我捆起来塞麻袋里!”

“赵公升是谁?”

吾羲道:“我哪知道是谁……突然冒出来的人。”

不戒道:“赵公升是萧徵的手下,三年前我和他一起在西山与‘盗匪’夺粮。”

水临渊看着不戒,疑惑起来:“你……”

吾羲解释道:“师父!不戒大哥是我爹的徒弟!“

水临渊一惊:“吾昊阳的徒弟?”

于是不戒二人又将当年禹州西山事变叙述了一遍,吾羲又说了连同昨天丢了刀,夜里又找回了刀的经历,玉不去与和光又补充了与‘南偷北盗’二人交涉的情况。

水临渊通了通几人的话,理解了个大概,神色复杂看着不戒:“怪不得你赛场的有些招数,看着眼熟……”

玉不去却问:“水宗主。当年您为何要跟我们隐瞒,吾叔叔夫妇已经丧命的事情?”

水临渊道:“信不过你们。”

玉不去没想到水临渊如此直接:“我爹和吾叔叔,好歹也是多年的朋友,亲如兄弟……”

水临渊道:“吾昊阳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何况我和吾昊阳还不是朋友呢……”

玉不去讶然,又问:“那关于吾叔叔的死,水宗主可查到了什么线索?”

水临渊道:“不告诉你。”

厅堂里一片尴尬的沉默。

这时屋外一阵忙碌的脚步声响起。

陆放进来道:“听下人说,你们都要走了?”

吾羲迎上去道:“你可算回来了!你刚走没多久,师父就来了,非让我们回去。只是搅扰你多日,好歹告个别。都在等你呢!”

陆放道:“斜月街起了大火,烧了半条街,武卫封了路。我们绕了远路,所以回来晚了些。”陆放又朝水临渊行礼:“水宗主,不如你们都安心住在这里,等群英宴结束了再走?”

水临渊道:“帝京人多混杂,这么多江湖人留宿慧文公府,难免招人诟病。再说,袭明这小子,未经管束,怕他惹祸,还是看着些,放心。”

于是陆放不好再挽留,送了众人离去。

三日后。

向来肃静的一言堂,这一天晚上,突然间门厅若市。

前院的琼树奇石,换成了满院的长桌和座椅,拼接而成的长桌绕庭成环,摆满了玉盘珍馐,各色菜肴琳琅满目,荤素品类俱全。

之前上过江湖武林盛会赛场的人,都可以凭借当初的参赛获得的银牌进入一言堂的前院。

酉正开宴。

吾羲又换回了一身女装,站在周围的走廊边上,遥遥看着十余只滋滋冒油的烤乳猪,只觉得口水直流:“好香啊……我头一回见这么多吃的摆在一起。”

希夷也是乐呵呵的看着琳琅满目的食物:“不知道这礼让不让带走,不如咱们给师兄、师叔他们也带点回去常常?”

同尘道:“要不你趁人不注意捎带些回去?”

知间道:“可千万别!若是要人看见,还不够丢无为山的脸!”

长远道:“听说师叔们都是见识过蓬莱盛宴的,那可是比眼下这些更山山海海了去了!别叫人觉得咱无为山的弟子没见识。”

不戒打了个呵欠:“比赛都结束了,吃这个饭有什么意义呢?”

陆放道:“当然是为了笼络人心了!”

吾羲一听这声音,喜道:“陆放,你怎么也来了?”

陆放道:“我也是入场比赛过的,怎么就来不得?非得你们这些榜上有名的三甲们,才能在这里吃吃喝喝,就不许我来这里见识见识?”

“这倒不是,再见到你很惊喜。”

希夷突然喜道:“师兄!你看钰哥哥在对面呢!”

几人顺着希夷的手看去,一群银线格纹的儒服立在对面,玉不去在对面与臧之在说话,臧之脸上笑嘻嘻的,两个人似乎聊的很愉快。

旁边的是一身僧袍的不痴,手里揣着念珠,垂眸凝神。不痴旁边是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僧士,聚在一起咬耳朵。

吾羲见希夷开心的样子,有些不快:“‘钰哥哥’‘钰哥哥’,整天就只想着你的‘钰哥哥’,就等着给他做媳妇呢?!”

希夷笑了笑:“钰哥哥救过我的命……”

吾羲翻了个白眼:“是!‘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希夷察觉到了吾羲的没好气,笑容消失,瞪了瞪吾羲:“师兄,钰哥哥说‘相由心生’,你现在面相不太好,可见心绪不佳。”

吾羲烦道:“你能不能一口一个‘钰哥哥’了?你那么喜欢你的‘钰哥哥’,你找他去呀!”

希夷愣了愣:“那我去找‘钰哥哥’了!”说完竟真的撒腿便跑到那边去了。

吾羲气道:“你们看她那小媳妇样儿……”

不戒和陆放都是一脸疑惑地看着吾羲,同尘若有所思道:“吾羲啊……你最近是不是上火了?师兄带了降火气的药,你回去吃点?”

知间道:“什么上火?倒是像媳妇被抢了……”

同尘笑道:“知间师兄,话说那么直白做什么……让人下不来台。”

吾羲顿时涨红了脸:“什么媳妇被抢了,你们胡说什么呢!”吾羲曾经确实有过关于道侣的幻想,以前没有合适的对象可以幻想。倒是小师弟希夷可以培养培养,倒有些可能性,所以看到希夷亲近玉不去就分外的不舒服,仿佛自己养了多年的小乖猫,突然被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勾搭走了,气愤与嫉妒兼而有之。

但是自从遇见月惊鸿之后,吾羲觉得如果将来有月惊鸿那样的人生伴侣,这辈子该圆满了。

其实一来这院子里,吾羲就四处逡巡寻找月惊鸿,但是找了几遍,也没有发现月惊鸿的身影。

陆放看着对面走廊的人,朝不戒道:“不戒大哥,那边的几个小和尚,我怎么看着,总是在偷瞄向你呢……”

不戒道:“大概是因为我长得俊吧……”

陆放无语。

酉正,天色昏沉,夜幕将落。

一言堂的后院房顶,爆竹炸响,烟花升腾,绽放华彩。

精致秀丽的侍女挑灯并列而入,春衫摇头,莲步摇曳,鱼贯而入,分立庭院四周。灯火辉映,将院中照得灿然辉煌。

乐伶与舞姬踏着拍子,舞着水袖,起起落落,汇聚庭院之中,列阵排队起舞。一曲舞毕,门外进入穿甲持刀的武卫,列队开道渐入。乐伶舞姬纷纷退场。

顷刻,数十武卫列入,占了整个庭院,只留中间一个过道。

走廊之下的众人议论纷纷。

吾羲也正要问:“这是做什么?”

门外匆匆进来一金甲武卫,神色威严肃穆:“圣谕到!恭请大成显仁太子亲临传谕!”

说完朝门外便是跪地恭请的姿势。数十武卫纷纷跪地,一时庭院中只听得整齐划一的顿脚、扣手、跪地的声音,看着甚是威武规整。

走廊下的众人也纷纷跪地。

同尘忙拉着吾羲跪下,吾羲正要问,却被同尘一个噤声的嘘声止住。一抬眼,都跪得沉沉一片,除了不戒。

别人都是跪着,但他是坐在地上的。

撒眼一看,也看不太分明。

门外金丝高台靴,踏过一言堂的门槛,稳稳进来。锦缎勾边的正红长袍,行动间,隐隐显现出金线织造的麒麟腾云。来人面容器宇轩昂、神色肃正威严、金冠衔东海明珠,簪垂云莽玉带。

不可侵犯的、神圣的天家风范。

萧徼行至亭中站定,声音雄厚:“传圣上口谕:今群贤集结,特赏佳酿‘英雄酹’三百坛,供众豪杰宴席尽欢。着太子代朕列席,与众英豪同乐!”

众人齐齐叩拜,同声回应:“谢圣上天恩!!!”

金甲武卫突然起身暴喝:“什么人!竟敢无礼!!!”

众人朝金甲武卫斥言处看去,正是一个年轻人,一头蓬乱的短发,盘腿坐在那里,穿着草鞋。

别人都以头扣地,但他没有。

同尘这边摁下了吾羲的脑袋,却没留意到前面的不戒。此时被那金甲武卫斥责,才发现不戒是不跪不拜的。

萧徼抬脚走近,看着那盘坐在地上的年轻人,眉头骤起来:“怎么是你?”

不戒尴尬笑一声:“是我。”

萧徵退后一步,金甲武卫即刻上前守护。

萧徵道:“前日长安坊斜月街失火,斜月街的油坊被烧了个干净,独独烧死了两个人,据说是油坊坊主的一双儿女被烧了个透。怎么如今你还好端端的在这里?”

第090章 义友助巧脱困局

不戒一愣:怎么那么巧,就独独烧死了斜月街油坊的儿女?

萧徼蹙眉道:“徐队长,油坊烧死之人可确认过?”

身前的金甲武卫道:“回殿下。确实是油坊主的儿女,证实无误!”

萧徵蹙眉道:“那眼前这个,堂而皇之夺了大赛头魁的‘周俊’……又是何人?”

不戒心里暗叫不妙。

同尘将吾羲的头摁得更低了。

萧徵眼神凌厉:“且不管何人。传圣谕时,如圣上亲临,不恭敬听谕者,乃是大不敬。何罪?”

金甲武卫道:“死罪!斩!”

跪地的武卫‘噌噌’出列,便要来捉拿不戒。

不戒身子像条蛇,盘椽直上房顶。武卫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戒朝萧徼叫嚣道:“没磕头就要掉脑袋,这是什么狗屁规矩!你是比我多长了眼睛还是多长手脚,无缘无故,我凭什么要跪拜你!”

萧徼眯了眯眼,朝徐队长道:“武卫听令!拿下此人,无论生死!”

武卫得了命令,当即飞身上了房顶,追击不戒。不戒虽然功夫好,也甚是灵巧,但是这些武卫也非同寻常的草包,各个都有深厚功夫,眼看着房顶上武卫渐多,几乎要将不戒合围。

不戒便脚底一抄,鱼鳞一半的瓦片被起了一摞,托在手中,飞盘一般朝武卫们撒去。武卫们或用兵刃击毁,或侧身躲避。

瓦片纷纷碎裂,有许多落在院中的珍馐佳肴上,甚至有一片碎瓦扎进了以至烤乳猪的额头,像一支独角。

下面的众人纷纷起身仰头观战,不知该如何示好。

不戒眼见上了房顶的武卫越来越多,形式对他不利,便从缺口遁下,踩在那只长了‘角’的烤乳猪上。

吾羲眼看着不戒脚下一滑,身体连翻带转,将满桌子的好酒好菜一扫而空,全变成了地上的残渣废料。吾羲倒有些怀疑不戒是真的脚底抹油滑了一脚,还是故意为之。

不戒刚落下来,地上的武卫蜂拥袭来,不戒忙在长桌上上蹿下跳地躲避,最后翻了个跟头落在院里,一抬手,居然还抓了只肥厚的猪蹄。

这时一明武卫追上来,不戒忙将手里的猪蹄砸过去:“请你吃大猪蹄子!”

武卫躲着不戒四面乱扔的菜品,纷纷围上来。

周围的许多众人,本来是想自己该不该插手,去帮太子捉拿这个忤逆分子,但见别人没动,于是就都不动。眼看着不戒由肆意毁坏宴会菜肴,不由得暗暗可惜。

吾羲也觉得可惜,有很多菜品,他见都没见过,就被不戒搅成七零八落。但吾羲更关系不戒的安危,当不戒身后突然出现银甲武卫,阴森森的刀口直接亮出来。吾羲不由得惊呼:“大哥!小心身后!!”

不戒倏然伏地,身后的武卫砍了个空。其实不戒早就留意到身后的偷袭,否则等吾羲提醒,早人头落地了。

只是吾羲这一声,又引来了萧徼和众人的注意。

萧徼低估道:“还有一个……”扭头问守护在身边的近侍:“怎么回事?不是说确定‘周俊’‘周伊’已经死了么?怎么两个人都还好好活在这里闹事?”

近视答道:“卑职已经确认,周家油坊夫妇,确认死者是其儿女周俊、周伊,无误。”

萧徼疑惑道:“那这两个人……是什么人?”

近视也不知晓,正思虑时,萧徼道:“把这两个人都给我拿下!尤其是个那个小姑娘。”

“是!”

萧徼眼看院中乱成一团,招来金甲武卫道:“那‘周俊’‘周伊’,务必捉拿,尤其是那个‘周伊’,最好是活的,若是不好捉拿,就地扑杀!”

金甲武卫拳掌相交,铮铮作响:“属下遵命!”犹豫了一瞬,金甲武卫又道:“殿下,此地生乱,趁未成势,为保殿下安危,请殿下先行离去,卑职率武卫留此地平乱。”

萧徵道:“也好。”

几名近侍和武卫,护着萧徵离开一言堂后,大门轰然紧闭。

吾羲的那一声提醒,让武卫将吾羲视为同党,径直过来拿人。同尘、知间、长远暗暗叫苦。

知间忙将吾羲往远处推,道:“袭明你快逃!千万不能被他们拿住!否则查清了你的身份,无为山就说不清楚了!”

吾羲还有些懵:“为什么突然连我也抓?”

同尘也道:“没时间想这个了!赶紧逃命!”

知间道:“这屋里的人不可靠,尽量逃出去,去找临渊师叔!”

吾羲于是在东躲西窜,却往人少的地方去,因为他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突然帮着那些武卫们搭把手帮忙。

但是周围都是人,唯有庭院之中,人略少些,却都是明明白白的武卫,不戒在群攻中躲闪不迭,无暇应战。

吾羲眼看不戒的招架越来越艰难,便要翻过走廊进入院中,身后却被人猛然拉住。吾羲以为是武卫或是暗中出手的旁人,转身就是一掌。

这一掌虽未尽全力,但是其深厚的内力,却将身后之人打地倒退两步。吾羲回过头这才知道方才误伤了玉不去。“是你?”

玉不去捂着胸口,愤愤看着吾羲,顾不上斥责,便忙拉着吾羲往里跑。

吾羲疑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玉不去压下心口的阵痛,拉着吾羲边走边解释:“这些武卫不是寻常人,他们每个人都出自大内,功夫非常高强!靠你和不戒两个人,是逃不掉的!”

吾羲道:“你帮我,难道不怕热火烧身?”

玉不去匆匆道:“你爹是我爹的兄弟,你今日有难,我若袖手旁观,他日父亲知道了,少不得会责骂我!”

吾羲心下一阵感激。他和玉不去并不熟,俩人年纪相仿,但玉不去似乎处处都比他要出色,而且因为桃桃对玉不去非同寻常的亲近,甚至对玉不去有些反感。

如今看着玉不去拉着自己在前匆匆开路的背影,其实挺瘦削的,但却觉得十分坚实,吾羲心中涌起难言的羞愧。

“师兄!”玉不去拉着吾羲抢在萧微面前。

萧徵一身银线织锦格纹的儒服,好整以暇地看着逃窜而来的二人,后面的武卫尾随将至。

“师弟,你这可是帮着外人,跟太子作对呢!”

玉不去道:“师兄,对不住了,来日赔罪!”

说完,玉不去一个猛进翻身,五指钩爪扼住了萧微的脖子。

萧微笑了两声:“能不能轻点?”

玉不去却不搭理萧微,摸上萧徵的穴位,点指封穴,萧微立刻动弹不得。然后将人攘到吾羲身上,惊叫道:“不好啦!贼人胆大包天,劫持了燕王!”

吾羲正愣时,却见玉不去连连眨眼,当下明白:玉不去这是让他挟持人质!若说人质,满院之中,再也没有比燕王更适合做人质的了!

“你们要我性命,我便拉上个垫背的!”

武卫们拥过来,果然见吾羲正扣着萧微的喉咙,萧微也不动弹言语,只是翻着白眼一张脸憋的通红。

武卫们犹豫起来。萧徵毕竟是皇子,投鼠忌器,虽然太子下了命令务必捉拿扑杀,但是如果涉及到皇子性命,则又是另当别论了。

吾羲一见果然有效,又去看玉不去,只见玉不去躲在人群里朝他使眼色。于是当下明白,其实玉不去也是尽量避免惹火烧身的。

玉不去有朝吾羲使眼色,让他看庭院。吾羲瞥眼看去,手无寸铁的不戒,困在一众武卫嚯嚯善良的兵甲中,盘旋的很是辛苦,忙大声嚷道:“都住手!再不住手,我杀了这个人!”

金甲武卫闻声看过来,那个小姑娘居然摆出个五大三粗的架势,将燕王萧徵死死扼住,萧徵的一张脸又是红又是紫。金甲武卫脸色一抽,忙喝道:“都住手!”

庭院中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停下来,一时间寂静无声。

吾羲朝不戒道:“大哥!你到我这边来!”

不戒翻身越过,落在吾羲旁边,喘着粗气,汗津津的额角,热气蒸腾。看了一眼萧徵,靠近吾羲,虚声道:“松点手劲,不然人质就要被你掐死了。”

吾羲忙松了松手,萧徵立即翻着白眼大口喘息。

但这看在武卫们的眼里,却觉得这个小姑娘果然是手辣心狠的。

不戒四周看了一眼,朝武卫道:“你们放了我们,否则……反正也是死,拉个垫背的,我们还赚了!”

金甲武卫看着不戒二人,紧了紧拳头,他确实不敢以一个皇子的性命作代价,去换取任务的达成。

萧微喘匀了气,感觉自己活过来之后,朝吾羲骂道:“你个狗娘养的,下手够黑的!差点儿掐死我!”

吾羲正下意识要道歉,萧微又朝那金甲武卫道:“还不快让路,把这俩瘟神送走,是不是想借刀杀人搞死本王啊!”

萧微这话说的院中众人都是心里一惊。

金甲武卫心里一凛:燕王这话说的不妙。倘若燕王今日若真是出了什么意外,那难免落人以‘太子借刀杀人’的口实。收刀挥手,朝众武卫号令:“让路!开门!”

众武卫收兵列队,在满院狼藉中让开一条通道,一言堂盘龙舞凤的两扇大门又吱悠悠打开。

不戒和吾羲挟这萧微,背靠背朝门口走去。金甲武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当二人转身即将要跨国门槛时,金甲武卫双手负背打了个手势,靠近门口的武卫奇袭而上。

希夷惊道:“师兄!小心背后!”

不戒一惊,携着吾羲旋身闪躲,却被武卫的刀口画过臂膀,鲜血汩汩涌出。

吾羲朝萧徵肚子上打了一拳怒道:“你们是不在乎他死活么!你们再动手,砍一刀我就打他一拳,看是你们先砍死我们,还是我先打死他!”

萧徵疼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你这狗娘养的!你敢打我,你死定了!”

金甲武卫见偷袭失利,便伸手制住了其他人的动作。

“不许追过来!大哥,我们走!”吾羲和不戒夹着萧徵迅速逃离。

身后的武卫上前来问:“徐队长,咱们不追吗?”

金甲武卫道:“你带十人去追,务必确认燕王是安全的。剩下的,留在此处。”

金甲武卫回道一言堂的院内,扫视一周,却没有找到方才那个提醒的小女孩。

此时同尘、知间捂着希夷的嘴巴躲在人群里。

金甲武卫道:“把刚才那个提醒的小女孩给我搜出来!”

不戒和吾羲带着萧徵在街道里,目标太集中也不好逃窜,那些武卫远远跟着,虽不靠近,却也一时甩不开。

萧徵道:“你们是不是傻?都到这里了还带着我做什么?还不把我放了,各跑各的?这样跑的快,目标也分散,他们不好追!”

不戒和吾羲逃窜中对视一眼。萧微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是作为一个人质提出来的建议,还是存有疑虑。

萧微朝不戒嘘了一声:“我虽然功夫不及你,但也不是个菜包子吧!若不是存心帮你们,能让玉不去封了我的穴,陪你们演戏?”又朝不戒怒道:“你小子下手是真狠!差点把我掐死,还打我!”

不戒疑惑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萧微笑了笑:“玉不去给我分析了几个问题,我觉得很有道理。”

吾羲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萧微道:“他说:敌人要杀的人,都是自己的朋友,而眼下正是收买人心的好时机。”

不戒瞥着萧微。言外之意,这萧微与太子萧徼并不熟一条心。玉不去果然没有说错,这个斗鸡走狗的燕王,只怕心思并不仅限于玩物。

吾羲想了想,怪不得玉不去劫持了萧微,也不见他意外愤怒。

萧微道:“再往前的路口,人多,你们放了我,然后各自分头逃。你们若是城里有朋友,最好也别找他们,免得惹祸。过了路口,你们只往夜市最繁华的街道走,那条街有一家风吟馆,你们悄悄潜入找馆主,只说是我拖他照应你们,自会有安排。”

吾羲迟疑道:“大哥,咱们信得过他吗?”

不戒道:“且信他一回吧!那个玉不去看着甚是伶俐,既然玉不去信他,想是有几分可靠。”

三人在十字路口前分散,夜市里的人来来往往,转眼就不见了二人踪迹。

萧微呆立原地,骂道:“这俩猪脑壳!走了也不说给我解穴!”

武卫追上来,朝萧微请罪:“殿下可还安好?”

萧微不耐烦道:“别追了!先给我解穴!”

第091章 风云暗涌见端倪

吾羲和不戒分散后,在人群中如同骇龙走蛇,顷刻间将手持兵刃、身穿笨重盔甲的武卫仍然撇下。

武卫们四面寻找着二人的踪迹,却错认了好几个经过的行人,将街上的人吓得不轻。

武卫道:“照那两个人的逃跑的速度,不可能这么快消失!这附近房屋密集,暗角多,仔细搜!”

武卫们两两组队,四散开搜罗道旁房屋。

这时一家顶隐秘的宅院,院墙外种了茂密的树林竹枝,一扇四尺宽的小门就在茂林修竹掩映之中。

“这是风吟馆的后门……要进去搜吗?”

“进去看看吧,以防万一。”

武卫敲开了后门,露出两个小童的脑袋:“官爷?官爷大驾来此,有何贵干?”

“我们奉命追逃犯,在这附近追丢了,以防万一,特进来搜查,烦请配合。”

武卫说着就要往里走。两名宽衣大袖的小童忙上前伸开双臂拦住:“官爷,我们公子正休息,他怕吵,你们这时进去,只怕不妥。”

武卫道:“我等奉太子令捉拿逃犯,休得阻拦!”

小童道:“官爷好大气派!”

另一小童道:“前日里公子教‘狐假虎威’,如今可有了现形,见识了!”

武卫拔刀道:“放肆!”

另一武卫忙按住,朝俩小童道:“不过是一个男娈,恶仆类主,竟养得仆童也如此刁钻!”

小童笑道:“你贬斥我家公子,燕王面前咱们再计较。只是这里是咱们家,愿意让谁进就让谁进,不愿意让谁进就不让谁进!你倒是凭什么来搜呢?”

武卫道:“我等捉拿要犯!”

小童伸手道:“可有通缉令文?否则你红口白牙就说要搜燕王的别院,也太随意了些。”

武卫磨牙道:“用不着抬出燕王来压我们这些底下人。只是你不让搜,若是贼人作乱,可别说我等没有尽责!”

小童道:“这里不会出事,就算出事了你也担不起。”

见俩武卫愤愤离去,小童们忙关了门,上了栓,往庭中去,后院中曲径幽幽,长桌石台旁,数人并立,有的虬髯鬈发,手里捧着蝈蝈笼子;有人尖嘴猴腮逗弄俩只金丝长尾猴,有青衣长衫的年轻书生,也有双鬓结霜的六甲老者……当然还有被几名玄衣劲装的男子,押在中间的吾羲和不戒二人。

吾羲和不戒看着周围的众人,都是不入流的形象,功夫却都不必那些武卫弱。众人一脸严肃地看着俩小童:“走了?”

众人道:“外面怕是除了乱子,我等先行各自回去,就不在此添乱了。”

小童点头道:“为防万一,还请各位先生速速暗中离去。”

于是,一众人带着各色玩意儿走后,唯独一名青衫书生还留在院中。

“公子,我们还是通知院里全体戒备,免得再有贼人偷闯进来。”

那青衫书生点了点头,俩小童便匆匆退去。书生看着不戒道:“呦呵!还是旧相识!”

不戒打量着书生,这书生男生女相,长了一张女人般小巧精致的脸,俊美得有些邪气,眼角吊稍,唇角微扬,连带着举手投足带着些温柔缱绻的气质。不戒心里暗自比评:若说水临渊的面相是五分阴柔,这人的面相便是十成十的阴柔。虽然身形并不纤柔,但就凭着这样的面貌,若不开口说话,只会当他是个貌美女子。

不戒并不记得这么一个面相十分阴柔的男人。“我们认识?”

书生却不回答,问道:“你们为什么会认识燕王?他为什么要帮你们?”

不戒道:“我们冒名顶替参赛,别太子识破,捉拿我们呢。但跟燕王也不熟,至于燕王帮我们,大概是看上我们了……”

书生冷笑道:“怎么?听说燕王喜欢男人,想以身试法?可惜……你太粗糙了些。”

不戒腹诽这人见谁都是情敌,贱兮兮笑道:“萧徵若是喜欢精细绵柔的人,为何不直接喜欢女人?他喜欢男人呢,必然是喜欢女人所没有的特质。”

书生皱眉道:“满口胡言!把这两人用铁链锁了关起来!等燕王来了再说!”

想不到这风雅文静的风吟馆,居然还有一处暗牢。不戒和吾羲被铁链吊起来,一动,铁链哗哗作响。

“大哥,咱们这算是自投罗网吗?”

不戒探口气道:“我也摸不准。如果那个玉不去没有什么歹心,咱们此时大可安心。但如果玉不去不牢靠,咱们这回怕是栽喽!”

吾羲沮丧道:“早知道就该听师父的话,不该跟你偷偷溜出来参加什么狗屁‘群英宴’!

不戒掀起眼皮看着吾羲:“走了大运就沾沾自喜,境遇不好就怨天尤人,你倒是没有你爹的大侠风范。”

吾羲闻言低头,有些羞愧。“大哥,你难道不担心咱们会永远困在这里吗?”

不戒道:“我猜,最多不过三五日,咱们肯定能离开这地方。”

吾羲疑惑道:“为什么?”

不戒道:“你师父那么宝贝你,总得查探查探你的去向吧!”

然而未到三个时辰,几名玄衣劲装的男子,就进来把二人带了出去。

眼前的屋子很大很空,四周垂着纱幔,随风而动,幽幽月光从窗外的珠帘穿透,刚好落在琴案上,弦丝泛着点点冷光。

玄衣人将两人带到,便关了门守在外面。

两名小童还在点灯,可见主人刚到。

厅中靠墙的长榻上,萧徵脱了靴子,盘着腿坐在上面。之前见过的书生,此时换了一身装扮,穿了宽松飘逸的广袖长袍,散了头发,面色清冷地在立在琴案旁边,拿了绢布拭琴。

吾羲暗自琢磨,怎么这人神色一变,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萧微笑呵呵道:“如意,好歹是我委托你帮忙,也稍微客气些。”

如意低着头,连眼皮都未抬:“没回你带人来这儿,都说自在就好,怎么这回就要客气些了?”

萧微道:“那些都是已经拜倒在我的金丝靴下的,这俩不是还没拜呢。”

如意一声冷笑,继续拭琴。

萧微朝不戒和吾羲道:“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听哪个?”

吾羲道:“好消息。”

不戒道:“坏消息。”

两人同时开口,却是不同的声音。

萧微笑了笑:“那我就先说坏消息。”

不戒怪道:“为什么?”

萧微道:“因为我想先说坏消息。”

吾羲道:“那你又何必问我们呢?”

萧徵道:“看你们这么紧张,缓和一下气氛。”

不戒不耐烦道:“坏消息是什么?”

“坏消息是……好消息是,太子搞砸了群英宴。”

吾羲道:“这算什么坏消息?那好消息是什么?”

萧微笑了笑:“好消息是,太子搞砸了群英宴,慧后很生气。”

吾羲道:“你说的‘好消息’和‘坏消息’,这不是一个消息么?况且,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不……太子搞砸了群英宴是一个消息。慧后不高兴是另一个消息。”萧微嗒吧嘴道,贱兮兮道:“而且我也没说,这消息跟你们有关系。但是……你们上了我的贼船,就有关系了。”

不戒道:“你都说自己是贼船了,我们为什么要上去?”

“但是你们在这里,已然上来了。”萧微龇牙道:“你们若不承认,我这就让人拿了你们,送到慧后面前,还能记我一功。”

吾羲道:“你这不是胁迫么?”

不戒道:“你说你是贼船,你这贼头子,是要做什么?”

萧微道:“舟于水上,舟中火种无以蔓延。”

不戒道:“什么‘舟行水上’,什么意思?”

萧微道:“舟中火,从舟从,。”

不戒拧着眉毛:“别整这文绉绉的,说点我能听明白的。”

萧微无奈道:“舟中火,乃是‘朕’字……拽文最怕对牛弹琴。”

不戒反应了一会,朝萧微道:“说白了你就是想当皇帝呗!这么明显的意图,偏说的那么含蓄!”

萧微笑道:“意图很明显吗?”

不戒道:“本来是没感觉的,但是你说到‘太子搞砸群英宴,慧后很生气’时,那幸灾乐祸的小人样儿就暴露了。”

萧微:“想要事情办好,就得让真正的同伙,明白自己的真实意图。”

不戒道:“别乱攀!我们可不是你的同伙!你自己窝里斗,爱怎么斗就怎么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反正这天下谁当皇帝,都那副德行。”

萧微笑道:“知道了那么多大同小异的皇帝,我这德行,要是当了皇帝,是不是就很刺激?”

不戒道:“你想当皇帝,你前面不光是太子,顺下来还有魏王和你其他兄弟,你是老幺,怎么着也轮不着你。何况你帝景之内……风评甚差。这样一来,除非你是抢。但你又是一个虚衔王爷,连个封地都没有,抢也抢不来。”

萧微笑了笑:“你说的不错。如果这样咱们都能翻盘,那才是翻云覆雨的本事。”

不戒道:“别‘咱们’‘咱们’的,跟你不顺路!”

萧微但笑不言语,又看了吾羲片刻,将吾羲看得只觉得浑身长毛。“离开一言堂时,有个小姑娘叫你‘师兄’,你到底是公的还是母的?”

“公……”吾羲刚要开口,又斥道:“哪有你这么问法的!”

萧微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我喜欢公的。”

不戒将吾羲往身后拉了拉:“燕王这就当着如意公子的面儿勾搭人了?这让如意公子情何以堪?”

如意正擦拭琴弦,闻声一顿,手指一勾细弦,琴弦颤了颤,但没有声音。

不戒和吾羲同时听到十分尖锐的声音,穿耳而过,尖酸从牙根遍及全身。

接着如意指间一转,拨动粗弦,琴弦微微摆,仍是没有声音。

但耳边却分明是洪钟巨响罩鼎而下,直震的太阳穴钝痛欲裂。

萧微那边也是不好受,苦着一张脸道:“让你们胡说八道!惹如意生气了吧!”又朝如意告饶:“如意你饶了我们吧!”

如意冷笑一声,又继续擦拭琴弦。

不戒道:“难道这就是哑琴?”

吾羲怯怯看一眼如意:“陆放之前说哑琴可以杀人于无形,如今体会到这般威力,可见不虚此言。”

萧微道:“是吧,多么令人折服的琴声!”

吾羲却无心欣赏,这里本就暗藏高手,又出了如意这样的人,眼下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大哥,咱么先回去吧,师父他们找不到我们该着急了。”

萧微却道:“如果你真是无为山的弟子,那我劝你最好不要着急回去。”

不戒问道:“为何?”

“因为那个小女孩情急之下,叫的一声‘师兄’,武卫起了疑,封锁了一言堂,一一查验身份,将一些不明来历的人扣下了,无为山那几个参赛弟子也扣下了,任东西和水临渊正在跟武卫们交涉呢。”

不戒道:“想来也不过是我们二人冒名参赛,如何这么大阵仗?”

萧微道:“就算没有你们,太子也会想方设法毁了这场宴会,你们……不过是刚好由着太子借题发挥了。”

吾羲道:“太子为什么要把宴会闹崩……那么多吃的,多可惜!”

“你的重点跑偏了!”不戒笑了笑,又问萧微:“太子为什么要闹宴会?”

萧微道:“开始我也没想道。但是玉不去提醒了我,他说,似乎很多人都没有到场,似乎都是无门无派的参赛人。我当时看了一眼,似乎除了你们俩,其他人都是有门又派的。”

不戒道:“这……提醒了你什么?”

萧微道:“还记得太子怎么说的么?斜月街油坊起火烧死了周俊周伊……也就是说你们本该是死了的。这么一来,到场的全是清一色各大江湖门派人士了。”

吾羲听得稀里糊涂,没有听明白萧微想说什么。

不戒道:“你是说,斜月街大火,是有人故意为之,有人想杀了我们!”

萧微打了个响指:“不是别人,正是太子!”

吾羲愣住了:“为什么要杀我们?难道就因为我们伪造户籍?大不敬是死罪,伪造户籍也是死罪吗?”

萧微道:“这些都是表面上的原因,一些发作的由头罢了。真正的……是有人想借着这次机会,控制江湖。”

第092章 风云暗涌见端倪(下)

不戒道:“借着江湖盛会和群英宴控制江湖?谁这么大心思?”

萧微故意卖关子:“你想知道答案,想听答案就得上我的贼船!”

不戒道:“那我还是不要听了,我不想上你这条破船。”

萧微笑道:“别口是心非了,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我!”

吾羲得一愣,看了看萧微又看了看不戒,心里一阵慌乱。

不戒啐了一口:“你这人脸皮真是够厚的,是在下输了。”

萧微道:“我这人虽然看着不正经,但办的可都是正经事儿。可强扭的瓜不甜,你若不从,我也不喜欢强求。只是,你不做我的人,我是不会留你。”

不戒呵呵笑两声:“要挟我?”

萧徵收敛笑意:“恐吓你。”

“那……我就从了呗。”不戒挠了挠蓬乱的头发:“保命要紧。”

吾羲愣愣看着不戒,忽然发现自己的大哥居然是没有气节的:“大哥,这种情况,不是该宁死不屈、严刑拷打、威逼利诱轮番下来,依然傲骨铮铮,绝不让步么?”

不戒拍了拍吾羲的肩膀:“识时务者为俊杰,保命是第一要务。”

萧微笑道:“和痛快人说话就是痛快!”

不戒道:“那你现在能说说,太子为何要杀我们?是谁在背后布局?又是谁在搅局?”

沉默许久的如意忽然发声:“燕王殿下,这人是墙头草,还是不要轻信的好。”

萧微闻言看了眼如意,双手交叉,两根食指来回转悠,盯着不戒沉默了片刻,来回晃悠的眼珠终于定下来,道:“墙头草……不管这草头尖往哪儿探,只要根扎在我的菜园子里就行!”

如意道:“想让这人脚底生根,只怕很难,而且风险堪比十赌九输的赌局。”

萧微想了想:“就当是冒险了,我最喜欢赌了。”

如意道:“你看上他什么了?比他功夫好的人,也不是那么难求。”

萧微道:“但够意思也有意思的人,不多。”

不戒抚了抚鬓角:“小爷我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一个两个都上赶着笼络我……”

萧微问不戒道:“你觉得那些黑衣人的功夫如何?”

“很好。”不戒想了想:“不过,他们的功夫路子,好像跟魏王手下的路子是一样的,内力招式都很刚猛,出招也是处处紧逼要害,也不知是何门何派,。”

萧微笑道:“他们都是禁宫大内训练出来的高手。”

不戒道:“大内也训练高手?”

萧微道:“当然。若没有这些大内高手,皇宫岂不成了你们这些江湖人自家的后院?不光那些黑衣人出自大内,你们之前见过的武卫,也是出自大内。只是黑衣人要比那些武卫更是优中选优的。”

不戒恍然点头:“你问这些问题是何意?”

萧微道:“那些因为那些黑衣人出自大内,所以即使他们本领大,我也信不过。”

不戒恍然明白萧徵和萧微都想收归自己的原因,笑道:“所以你才死乞白赖地把上我?你们天家关系真是妙地紧:为了家产,爷娘防儿子,儿子反爷娘,兄弟阋墙,姐妹算计,也是和市井一般的鸡飞狗跳。”

萧微也笑:“天家故事万人说,其实跟平常人家里的鸡飞狗跳,没什么两样。只是,因为权利和地位,天家故事可就不是寻常的鸡飞狗跳了。因在其位,故谋其政。虽然同样是鸡飞狗跳,但是身在市井,所见即所得,所行也不过是泼妇骂街、兄弟反目。如果身在庙堂,站得高见得多,但所见谋所得,所行便是权衡利弊,谋略争斗。但置身更高处时,什么都能得到,但是却什么都看不到,于是所行便是猜忌互疑,严防密控。”

吾羲听的迷迷糊糊。不戒也皱着眉头:“我就是来帝京耍的,没想到要卷入你们的钩心斗角里去。”

萧微笑道:“可你现在已经进来了。”

“因为觉得磕头麻烦,谁知道少磕个头,卷入了更大的麻烦!”不戒厌烦道:“太子为什么要杀我们?他要搅谁的局。”

萧微朝上看了一眼,食指指天。

“天……莫非是圣上?”不戒想了想:“可这江湖武林盛会和群英宴不都是圣上亲自指示的么?”

萧微道:“你难道忘了……咱们大成,如今是二圣同治。”

不戒笑出声来:“你的意思说:二圣,一个布局,一个搅局?”

萧微没有应声,但笑不语。

“但是不对呀……这江湖盛会和群英宴都是是一言堂遵圣上旨意策办,太子也是遵圣上旨意赴宴,难道圣上自己布局,自己搅局?”

萧微道:“还记得我先前跟你说过,参加比赛的人,那些无门无派的,都没有出现在群英宴上么?我猜,他们大概都是被太子或者圣上追杀了。因为他们是慧后想要招揽的人。”

吾羲兴致缺缺,不戒来了兴致:“大内本身就训练高手,慧后为何还要招揽江湖人呢?”

萧微道:“因为‘天罗地网’。”

“天罗地网?”不戒疑惑道:“那是什么东西?”

吾羲此时却来了精神,他记得水临渊曾跟他提起过‘天罗地网’,而且父亲的死很可能与‘天罗地网’有关联!

萧微道:“‘天罗地网’是一群功夫奇高的人组成的秘密组织,常常执行一些机密或者高难的事务,所向披靡。”

不戒道:“这些人也是大内训练出来的?”

萧微摇了摇头道:“你们看到的玄衣人和武卫都是仿照第一批‘天罗地网’的人培训出来的。‘天罗地网’里的第一批人,是来自江湖,他们很厉害。”

“有多厉害?”

萧微道:“他们中任意一个人,都是江湖上宗师级的身手。”见不戒还是不以为意,萧徵又道:“这么说吧……慧后之所以能上位称圣,只是因为在我父王生病期间接管了‘天罗地网’。”

不戒张了张嘴:“那可真是够厉害的。既然他们都能有这么强大的一个‘天罗地网’,为什么还要控制江湖?”

萧微笑道:“这就是为什么,太子搞砸了群英宴,慧后很生气……”

“为什么?”

“因为,圣上讨厌江湖势力,但是慧后却想培植江湖势力。”

不戒想了想:“事情……好像有点复杂。”

萧微笑了笑:“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听下去,你可就真是我的人,不仅要在我这贼船上待着,还要用铁链捆实了同生共死的,你想知道更多?”

“爱听故事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不戒讪笑:“不过听个故事还要卖身?这也太昂贵了……”

吾羲想知道更多关于‘天罗地网’的事情,但是这两个人说着说着总是另挑话头。“呃……为什么太子要搞砸群英宴?为什么慧后很生气?”

萧微和不戒同时看着吾羲,吾羲觉得像是个刻意捣蛋以求关注的孩子,窘道:“我没有听明白。”

萧微道:“差点忘了我们这里还有个小朋友。”

吾羲道:“我不是小朋友!我十四岁了!”

萧微脸上的表情更加意味不明:“十四岁……真是绝佳好的年纪。”

吾羲真是佩服萧微总有机会扯开话题的本事。“我们不是在说群英宴么?”

萧微点点头:“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父皇呢是想借着这次的群英宴控制江湖势力,但是慧后呢想借着这个机会培植自己的江湖势力。但是呢,我父皇又不想慧后借着这个机会培植自己的实力,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没门没派的人会被……”萧微手一横,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戒道:“为什么是专挑没门没派的人下手?”

萧微道:“因为对慧后来说,有门派身份的人,既不好招揽,又不好用,像你们这些没有背景的是最好收买的,当然是她的首选。”

“慧后已经控制着‘天罗地网’,为何还要扩张江湖势力?”

萧微道:“‘天罗地网’这个组织虽然厉害,但是有个弊端,就是不能随意号令,他们都是见令牌行事,每用掉一个令牌,就会销掉一个,我猜……一旦令牌用完,就没有办法调用那些神秘的高手了。所以慧后才急于培育自己的势力。”

不戒道:“可是大内不是已经培育很多高手了吗?”

萧微道:“没错。慧后在大内训练了数量不少的高手,供自己驱使,他们可以随意征调,不限次数,而且可以随意更新迭换。但是他们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不戒问道:“什么缺陷?”

萧微笑道:“这个缺陷,你刚才已经说了。”

不戒回想了一下,点头道:“这确实是个致命缺陷。”

吾羲又听不明白了,问道:“大哥,致命缺陷是什么?”

不戒道:“你有没有发现,咱们过招过的那些黑衣人和武卫,无论是内力还是招式都是同一个路子?”

吾羲点点头:“他们的招式确实都很像。”

“因为他们都是用同一套方法训练出来的,所以功夫都是同出一辙。这种训练方法最大的好处大概就是,能用最短的时间训练出最强的招式。所以,这些人无论是对敌思路和功夫都是同一套模子。强则强矣,问题在于,如果一个人能破解他们其中任意一个人的功夫,就能破解他们所有人的功夫。”

吾羲恍然点头:“确实如此!不过……那训练他们的人不能再造出新的招式吗?”

不戒道:“当然可以!但是,首先他得有那种智慧和精力;其次办法总比问题多,所以破解可比创造容易多了;而且,一旦招式被破解,投入在里面投入在训练上的时间、精力、银子,都咻……”不戒做了个飞走的滑稽手势。

吾羲点点头:“那为什么,招揽江湖人,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不戒道:“江湖人,尤其没门没派的,功夫路子都比较野,通常都是自己修炼,没有固定招式,所以能够随时应变,常常都是出其不意的,就算是见招拆招也不怕,因为你也不知道他下一招会是什么。”

吾羲再次点头。

萧微笑的合不拢嘴,道:“我果然没看错你!不仅功夫好,脑子也好使!够意思、有意思、有脑子,还这么……”萧微打量了不戒脚下的草鞋,身上的葛衣,背在颈后的草帽,一头鸡窝般蓬乱的短发,最后停在不戒俊朗的五官上:“英俊。你真是……尤物。”

不戒也笑两声:“你夸人的方式真是……变态。”

眼看两人话题又要跑偏,吾羲道:“那为什么太子杀了那些慧后想招揽的人,岂不是就得罪了慧后?”

萧微道:“所以慧后很生气。”

不戒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说圣上想借这次群英宴控制江湖势力,那他是用什么手段呢?”

萧微道:“这个问题,我也还在还打听。”

不戒道:“看你知道那么多,想必打探的路子不少。”

萧微笑笑道:“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爱交朋友。”

不戒道:“坊间都说你是个只会斗鸡走狗的断袖王爷,而你也没什么本事,爹不管娘不要的,你要拿什么和你的哥哥们争家产呢?”

萧微闻言一哽,还是笑:“不错,太子有我父皇撑腰,三皇兄有慧后扶持,我……一无所有,而且风评甚差。论权利,我比不上太子,论谋略,我比不上三皇兄,但是……往往坐在最高位的人,都不是最有实力的人。这世上有本事的人海了去了,然而最有本事的人,能让那些有本事人为他使尽浑身本事。”

不戒道:“这么说,皇帝是最有本事的人。”

萧微点头道:“因为我最大的本事是交朋友,所以我将是最有本事的人。”

不戒道:“我并不认为说大话忽悠人算什么本事。”

萧微笑道:“我不是说大话,我只是告诉你我真实的意图。”

不戒哂道:“我该与有荣焉么?”

萧微笑道:“荣幸之至!”

不戒道:“故事讲完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你可以走,”萧微看了看吾羲,道:“他不行。”

不戒道:“什么意思,莫非你还要扣押个人质?”

萧微道:“这倒不是,和萧微一路的人,我向来信人不疑,所以人亦不负我。只是他这张脸,走到哪儿都是个祸害。”

不戒疑惑地端详着吾羲的脸,很普通的男孩子的脸,虽然因为穿着女装有些清秀,但也还没到祸国殃民的地步呀!

萧微问吾羲道:“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像某个人?”

吾羲想了想:“有人说我像我娘,也有人说我很像他们的故人……”

萧微问道:“你觉得你像谁?”

吾羲道:“我觉得……我小时候还有一点点像我娘,但现在,我觉得我谁也不像……”

萧微又道:“你爹娘是谁?”

吾羲心下又是怪异又是厌烦,怎么最近人人都在问他这个问题?“死了!”

萧微笑笑:“很晚了,想必是累了。你们就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吧,对你们没坏处。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放心,我会帮你们安排妥当的。否则,为了避免生乱,我只能将你们囚起来了。”

吾羲没有主意,看着不戒。不戒手一摊,道:“盛情难却,那就住下吧!”

吾羲和不戒去了厢房后。如意拨了几声琴弦,琴声如同流水般倾泻流淌,没有噪杂刺耳的锐音、没有罩顶而下的轰鸣,只是一支悠然恬淡的、正常的曲子。

萧微支着脑袋听完了曲子,道:“如意的琴声还是那么令人倾倒。”

如意道:“你对刚刚的那两个人,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萧微道:“父皇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我没有时间再慢慢培养心腹,我亟需有能力且可靠的人。而且,我看得出来……”萧微笑了笑:“他喜欢我。”

如意斜了他一眼道:“不是所有人都是顺心。”

萧微捂着脸沮丧道:“哎……顺心,是真不顺心。”

如意冷着脸道:“你若是让顺心不顺心,我也会让你不如意。”

萧微干笑两声道:“不会的。你也赶紧休息吧!我明儿还要进宫,把‘战殇’敬献给父皇母后呢!不知道能讨得什么赏……”

第93章 深瞻远虑忧近祸

四更天,夜深露重。一言堂门外,俩人挑灯引路,水临渊和任东西领着知间、希夷、以及一脸鼻青脸肿的同尘和长远,依次出来。六个人清一色的大袖素袍,脸上却各有各有的表情,心里各有各的事。

任东西一路沉默,水临渊也是紧着眉头。看着两人都是一脸严肃,四名徒弟都缩着脖子跟在身后,噤若寒蝉。

“师兄难得这么沉默,在想什么?”

任东西道:“我在想,之前一言堂召集我们会谈上说的那些话。”

“你是说,今年之后,一言堂不再资助江湖各门派,所有江湖人士皆可通过江湖武林盛会入选,为朝庭效力领酬,这件事?”

任东西点点头。“说是个提议,问大家看法,还不是透口信儿,让咱么带消息回去提前准备!”

水临渊道:“这个事情说完,我看在座的人,脸色都不是很好。毕竟,每年可是少了那么多银子……”

任东西道:“何止是银子的事情。这番话,明显是朝廷不再对江湖势力给予支持了,想由着各门派自生自灭呢!”

水临渊道:“无为山本就清贫,而且咱们生徒数量又不多,如果少了朝廷的资助,很难自给自足。不过真到那时候,生徒少或许反而是种优势。像学生众多的中庸阁,他们每年能分得朝廷总资助中的四成,突然锐减这么庞大的资助,而他们又那么多学生,才是最难以维继的。”

任东西摇了摇头:“我倒是觉得,中庸阁会是各个门派中最稳当的。中庸阁一向秉承庙堂的律令,迎合上意,又跟朝廷各个朝臣、藩王关系都往来甚密,他们能靠朝中的关系挺过一段时间,并且与庙堂关系越来紧密,进而逐渐融为庙堂的一部分。”

水临渊想了想:“那其他的门派,比如无为山?”

任东西道:“其他门派……会与庙堂越来越远,退于深山野林、市井边城,会分化、解散、甚至会风过无痕地消失。”

水临渊道:“都会这般么?无为山也会这般?”

任东西点头道:“除非……能得万众归心,那这个门派也可以稳如磐石。”

水临渊道:“万众归心……太难。无为道法精深,并不普适万民。”

任东西道:“想要招徕万众,其实也容易,众生芸芸不过是为了一个‘利’,你只要能给他们好处,他们自然趋之若鹜。”

水临渊道:“哪个门派能有那般财力?即使是庙堂……也未能做到惠及万民。”

任东西道:“好处……未必非要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也未必要花钱。”

水临渊疑惑道:“师兄这是何意?”

任东西道:“人一旦认为某个东西有好处,就会觉得产生这个东西的地方也是好的。”

“确实如此。”水临渊点头:“那什么东西是……‘不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任东西问:“你觉得‘道’好吗?”

水临渊点头。

“那‘道’在哪里呢?”

水临渊笑了笑:“我觉的‘道’好,是因为我能理解‘道’,能体会道它的好。对于不理解也想理解的人,谁知道‘道’是什么东西,又怎么会觉得它好?”

任东西道:“那就把‘道’换成别的,换成别的万众关心又看不见的东西。比如‘福气’‘宿命’‘鬼神’……”

“师兄这招,是真俗,也是真妙。”水临渊静了静:“只是世人相信了那些东西,谁来悟道?‘道’的存续不是更加艰难了么?”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任何东西,想要长久传续,必须要得以代代相传,否则只会被淹没在历史中,无迹可寻。只要有人延续,道便得一息尚存。悟道也需机缘,后世有缘人必会循着遗迹追溯而上。”

水临渊道:“一言堂不过是说了两句话,师兄却想到了千百年后的光景……真是令人唏嘘。”

任东西叹道:“也不必唏嘘。阴阳互生,此消彼长,来日方长,变化无穷。焉知千百年后的千百年,‘道’义不能复兴呢?”

水临渊道:“既然师兄如此旷达,又为何心事重重?”

任东西道:“自然是为眼前事。人一旦将目光放远,就豁然觉得万事开朗,但是迫在眉睫的那些事情,却能让人忧思不已。”

“师兄觉得何事迫在眉睫?”

“朝廷既然勒停了对江湖的资助,说明了几个问题:一是国库吃紧;二是有意控制江湖势力的发展;三是将‘白子’变‘黑子’的棋局已经开始了;四是几年之后必定是战乱四起;五是近几年皇家内院一定不会太平……”

水临渊闻言脸色就更加严肃了:“袭明那个死小子……”

同尘突然道:“任师叔,为何一言堂说两句话,就能说明这么多问题?还有白子变黑子是什么意思?”

不仅同尘疑惑,跟在后面的几个人都没听明白,只是因为刚犯了错误被领出来,两个师长又都脸色不好,都没敢问。唯独同尘没心没肺地按捺不住,问了。

任东西道:“朝廷一向财大气粗,虽然每年资助江湖金银巨多,但是跟国库出入相比,实在渺少,朝廷连这笔钱都在意了,只能说国库吃紧。江湖各门派没了朝廷资助,有能力的便自力更生,没能力的可能就就此没落,更别说发展壮大了。江湖势力虽然这么些年一直是收朝廷暗中监管,但是如果集结起来,对朝廷来说也是难以对付的。朝廷通过‘江湖武林盛会’招收武林高手,不仅抑制各门派的发展,还能培植真正属于朝廷的势力,此为‘白子’变‘黑子’。凡起战事,必先安内而攘外,过几年,内地安稳,安然要消停边疆。而如今圣上圣体抱恙,这朝中必定是要争一争龙椅的。”

同尘听的惊叹不已,又疑惑道:“这有什么好争的?圣上抱恙,慧后协政,以后自然太子登基。”

任东西道:“若真是那么和气,群英宴怎么没吃上?你们又怎么会被拘起来?”

同尘疑惑道:“这和群英宴又有什么联系?”

任东西道:“江湖盛会和群英宴是圣上敕令举办,但一言堂近几年明显是在慧后大腿,而太子是追随圣上的,他去了赛场,又刻意搅扰宴会,这一家子,哪一点和气了?”

同尘惊讶地合不拢嘴:“师叔,你……是不是要成仙了?”

希夷见两位师长回答同尘,也没发火,也胆子大了起来:“原来是太子故意捣乱么?我还以为是师兄和不戒哥哥闯了祸。”

提到吾羲,水临渊的脸色更是阴沉了几分:“那个臭小子,总是在我不在的时候闯祸!”

希夷的声音弱下来,怯怯看着水临渊:“师父……师兄和不戒哥哥被那些武卫追杀,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任东西道:“那些武卫抓了你们做了什么?”

同尘道:“我们是无为山弟子,那些武卫,倒也不敢真的那我们怎样,只是有几个言语污秽下流,调戏知间师兄,我们没忍住,就打起来了,但敌不过他们人多,还是被抓起来了。被他们揍了一通。”

“然后呢?”

同尘道:“然后就一直问逃走的那个小姑娘和那个犯上的毛贼是什么人……他们还以为袭明是女孩儿呢!不过我们都咬死不承认,也就盘问了半天时间,你们就来了。”

水临渊道:“那估计他们还没有抓到他们,你们知道袭明可能会去哪儿吗?”

同尘道:“我们让他逃出去之后赶紧去找你们了。”

水临渊想了想,脚下步子加快:“那咱们先回客栈看看。”

四通客栈里,各个房间都是一片黑暗,唯独他们的几间房子还在亮着。

同尘道:“师兄这是等我们没睡?还是起的太早?那也用不着每间房都点着灯呀……”

任东西和水临渊对视一眼,便接连冲上楼去,推开房间,里面一片凌乱。知间和长远跟上来,也是面面相觑:“这是遭了贼了?”

任东西四下看了看:“咱们的钱匣子居然没被动过……这贼是找东西。你们都回房看看少了什么东西!”

隔壁传来惊惶失措的呼喊:“师兄!”

几人忙慌忙冲过去,却见屋子里一片凌乱,同尘扑在地上,抱着一身血污毫无生气的和光。

水临渊和任东西,忙冲过去,探了和光的脉息,都是顿时脸色一僵。水临渊忙抱起和光软塌塌的身体,运功去加强那仅剩的一点点脉息。“快去看看其他人!”

同尘跪在旁边,一脸的惊慌:“师叔,师兄怎么样了……”

知间、长远、希夷忙各自回房,片刻后回来,道:“师父,他们都中了迷烟,都在昏迷,但是没有性命之忧。”

任东西神色严肃:“但和光受了很重的伤,也就剩了半口气,只怕回天乏……”

同尘:“不!师兄不会死的!师叔,你们救救师兄!救救师兄!”

任东西道:“别吵!你临渊师叔不正在救么!”

水临渊收了手,朝同尘道:“和光带来的那些药呢?有一支白色瓷瓶里的药,能吊口气。”

同尘忙扑到和光的衣物里翻找出一支白色的瓷瓶。

“拿水来。”水临渊接过同尘递过来的药和清水,化成药汤,抬起和光的头,捏开他的嘴,抬高杯子,药汤成一线,直接落入和光的嘴巴和喉咙。

喂完药汤,和光的仅剩的脉息如同一抹游丝。水临渊谨小慎微地运功,轻了无法续命,重了便会让仅剩的脉息荡然无存。着急忧虑让他额头沁出了许多细汗。

半个时辰后,水临渊头顶水汽熏蒸、衣衫湿透,和光也仅仅有微弱的鼻息。

任东西手里捏着那只空了的白色瓷瓶,面色犹疑。

水临渊擦了把汗,道:“师兄有何疑虑?”

任东西道:“我是在想,敌人本能够让和光彻底毙命,为何却还留了一线生机?”

水临渊想了想道:“这颗药据说就算剩一口气也能吊住性命,还是三年前在神农架戚姑娘所赠。也是和光心细,这次出门都带上了。若是没有这颗药,和光这口气也是续不上……”

任东西道:“所以才奇怪……敌人刚好留了半口气,我们恰好有能吊住一口气的药。未免太巧合。”

同尘道:“到底是什么人对师兄下毒手!”

任东西道:“那就要看,他是为什么了……”任东西问其余弟子:“你们丢了什么东西没?”

水临渊道:“和光这种情况,我得去找萋萋姑娘。”

任东西点点头:“你放心去,这里有我。”

水临渊一路轻功,风驰电掣般赶到魏王的别院,刚飞往后院中,潜伏暗处的四名黑衣人倏然现身,直将水临围攻逼停,落在院中。水临渊心里火急火燎,不欲纠缠,道:“我来找戚姑娘救命!”

其中一名玄衣人道:“七姑娘在王爷房中,王爷已经休息了。”

水临渊眉头一皱,看着寝居,灯依旧亮着,人影绰约。他突然嚷道:“戚姑娘!门下弟子受了重伤,性命危急!请姑娘现身相救!”

片刻后,寝房门打开,戚萋萋一身绿衣齐整地立在那里,看了一眼水临渊,朝玄衣人道:“王爷睡下了,你们无事不要打扰他。”

戚萋萋刚迈出房门,水临渊忙冲过去扯住她:“快跟我走!”

“发生了什么事?”

水临渊直接将戚萋萋打横抱起,脚尖起起落落,两人在屋脊之上穿行飞跃。戚萋萋看着水临渊黑乎乎的轮廓:“我头一次见你这么着急。”

水临渊道:“和光就剩吊着的一口气了……幸亏有你送的那些药。”

戚萋萋笑笑,抚了抚水临渊的脖子:“别担心,我会救他的。。”

水临渊顿时浑身一激灵,脚下更是飞快。

回到客栈,戚萋萋忙拨开同尘,查看和光的伤势。

任东西道:“有神农架传人在此,和光这条命是丢不了了。”

水临渊却还是愁眉不展。

任东西道:“你知道,咱们丢了什么东西么?”

水临渊这才将忧思从和光身上迁移,道:“丢了什么?”

任东西道:“一把刀。袭明的那把刀。”

水临渊心中又是一凛。

“听留守的弟子说,袭明和那个不戒溜出去的时候,把他的刀托给和光保管。而和光可能阴差阳错的避开了贼人的迷香,而恰好撞上了翻找东西的贼人,于是交了手。”

水临渊道:“若不是袭明偷溜出去,那现如今遭殃的,可能便是袭明了……”

“有可能吧。”任东西道:“但是我奇怪的是,贼人是真的无心之失留了和光半口气,还是故意留了半口气?”

水临渊道:“师兄为何深思这半口气?”

任东西道:“太巧了。”

“确实。”水临渊道:“而且,又是什么人不择手段地要得到那把刀?”

任东西道:“既然那把刀的旧主是吾昊阳,那把刀究竟是什么来历?”

水临渊道:“我也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吾昊阳,是他和逍遥师叔临别决战,我以前没有见他用过那把刀。”

第094章 续命良药生南北

戚萋萋叹息道:“他原本就是心脉受损,这段日子眼看着要修养好了,偏偏来了这么一回,这回心脉是毁得透透的了,这辈子都别再想习武了!就是这条命,也亏得有我在,否则出了这口气,可就续不了下口气了!”

同尘扒着戚萋萋:“戚姐姐!你一定要救救师兄!”

戚萋萋被同尘抓得难受,挣开道:“你不放开我,怎么救你师兄?”

任东西拍了拍同尘,见他不动,手上用力将他扯了过来:“同尘,别太激动,我们先推开,方便戚姑娘行医。”

戚萋萋看了一眼同尘,便低头继续检查和光身体别处,见同尘神色紧张,伸手拍拍同尘的后背:“别担心,你师兄不会死的,他也一定不希望你们为他担心。”

任东西道:“戚姑娘,和光眼下情形,要如何医治?”

戚萋萋道:“他心脉受损,气若游丝,药性猛了不行,弱了也不行,需得温补药材慢慢吊着。心脉只能借助他人的帮助慢慢修养,只是就算修复了受损的心脉,也是不能习武了。反正能不能习武,他也无所谓。”

水临渊听了戚萋萋的话,不禁挑眉看着戚萋萋。

同尘道:“师兄功夫本来很好的!三年前是我害的师兄心脉受损,如今终于挨过三年可以开始习武,又碰上这种事,师兄怎么会无所谓?”

戚萋萋道:“看的出来你是兄弟感情很好,但你并不了解你师兄呀!你在乎的事情,你师兄可未必在乎。”

同尘茫然看着戚萋萋。

戚萋萋道:“三年前,水临渊带着三个小病佬,去神农架求医。我爹给和光诊治时,问他为何一定要治病,学武又是为了什么。但是他说,他并不在意武学造诣,若不是为了与他师弟陪练,他也不至于学得一身武艺,只是觉得,自己的病治不好,他师弟只怕会内疚一辈子,可他并不想让他师弟背负内疚。”

同尘眼圈有些红,低了头,许久没有说话。

任东西道:“戚姑娘,和光要如何疗伤?”

戚萋萋道:“和光身上的伤不是大问题,我刚才给他服了些随身的药丸,日后服药慢养也就没事了。只是,他身上的毒才是棘手问题。”

“毒?”

这话一出,屋内之人无不诧异。

知间道:“和光中了什么毒?已经将人打成这样,为何还要下毒?”

戚萋萋道:“百草有种药叫‘枕黄粱’。服下之后会让人昏睡不醒,很适合做迷药,但是再配合别的药使用,就可以变成慢性剧毒,十日内在不察不觉中令人心衰竭。我并不是很懂功夫,但是非要把功夫控制在这种程度,刚好留一口气不多不少地吊住性命,让人不死不活,医救起来也不难不易……只能说,打伤和光的人,是个不陌生的人。否则他不会这么清楚和光的身体状况。”

知间看了看一脸忧思的同尘,又看了看戚萋萋,道:“怎么说,和光与戚姑娘也是有过交情的,为何姑娘如此冷静?”

戚萋萋道:“行医之人务必冷静。伤患的亲友会着急担忧,但我们医者却不能被他们的情绪搅扰,否则关心则乱,最容易出岔子。你不也是很冷静么?否则,怎么会不关心和光的毒怎么解,却质问我为何冷静?”

知间一噎:“我只是觉得那人夺物伤人,又煞费苦心下这种毒,实在说不通!若说清楚和光身体状况,又与我们常接触的人,戚姑娘你又熟知各种药性,算是最有机会和能力的人。”

戚萋萋一愣,笑道:“你怀疑我?”

知间扫了一眼屋里的其他弟子,同尘看着和光一脸忧思,希夷和其他弟子都是一脸惊疑地看着她,见无人附和,道:“一时瞎猜,未必准确。”

戚萋萋道:“那你现在是要追查凶手,还是要救和光性命?”

知间道:“姑娘请便。”

戚萋萋道:“眼下,我该做的已经做了,至于解毒,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有本事的大夫,手头没药,也治不了病。”

任东西道:“姑娘想要什么药材?”

戚萋萋道:“天炎草和苁芸花。天炎草易见于雁潭日照充足之地,苁芸花常生于沙漠绿洲中的树根上。”

水临渊道:“雁潭在西南,大漠又在极北之地,这如何赶得及?”

任东西道:“戚姑娘,这两种药材非要不可?”

戚萋萋道:“非要不可。人昏迷后,血气运行会变慢,可之前你们应该是用内力给他延息,现在已经是毒走全身了,本来他可以撑个十天的,现在只能撑六七日了。”

任东西道:“除了雁潭和大漠,还有哪里会有这两种药?”

戚萋萋道:“这两种药,并不稀有,而且用到的病症也少,寻常郎中不会存的药材,大的医馆可能会有。”

任东西道:“那帝京里的‘李神医’会不会有这两种药材?”

戚萋萋想了想,道:“应该会有。若是能把李神医叫来,那就更好了。”

同尘道:“我这就去找李神医!”头也不回冲了出去。

任东西朝水临渊道:“我跟前看看,这里交给你了。”

戚萋萋道:“等等!我写个药方,你顺便抓些药回来。”

戚萋萋忙写好了药房,任东西收好出去。屋子里安静下来,希夷知间偎在和光旁边,其他的几个男弟子,站在一旁面色凝重。

戚萋萋道:“人又没死,你们做什么一派悼丧样子?”

水临渊出了门,眉头皱巴巴。

戚萋萋跟了出去,伸手抻平水临渊的眉心:“放心吧,有我在,他不会有事的。”

水临渊不耐烦转过脸:“既然此药出自百草园,那百草园的人一定能解吧?”

戚萋萋转了转眼睛,道:“神农架的人你信不过?”

水临渊道:“如果‘李神医’那里没有药材,总得想其他办法。”

戚萋萋点头:“各个门派都有自己的破规矩,百草园的规矩就是:只制毒不解毒。他们从来不研究如何解毒,他们制毒功夫一流,但解毒功夫说不定还不如寻常大夫呢!”

水临渊有些心烦气躁。

楼下的儒服少年踱步上来,朝着二人揖手:“水宗主,戚姐姐!”

戚萋萋道:“你怎么来了?”

玉不去道:“我来是告诉水宗主,吾羲和不戒眼下平安,无须担忧。”

水临渊精神一振:“你知道他们在哪儿?”

玉不去道:“应该是在燕王府上。”

水临渊疑惑道:“怎么会在燕王府上?”

玉不去道:“是学生与燕王商议,让他们假意劫持燕王脱困。”

水临渊道:“你这可真算不上什么好主意。劫持王族,也是死罪。”

玉不去笑道:“不管是什么罪,砍头、腰斩、凌迟那也得抓住人才能定刑,不是么?”

水临渊道:“燕王为什么愿意帮他们?”

“燕王缺人,能把对手的敌人变成盟友,何乐不为?”

水临渊却并没有因为这话而觉得轻松起来:“我们事情多,若他再惹出乱子,实在无暇顾及,你若是能传话,让他赶紧回来。”

玉不去道:“水宗主眼下有何忧心事?”

水临渊懒得解释。

戚萋萋朝屋里努了努嘴。

玉不去进屋,希夷忙过来打招呼,两只眼睛红红的:“钰哥哥!和光师兄被坏人打伤了!”

玉不去看了看,问萋萋:“和光这是怎么了?”

“受了伤,又中了毒。”

“怎么会这样的?”

戚萋萋倚在门口,道“好像是因为有人要抢一把刀。”

“刀?”玉不去道:“吾羲的那把刀?”

知间道:“不错。正是吾羲的刀,临走时,吾羲怕遭人惦记,交给和光保管的,可不想,还是有人找上门来抢!一把来历不明的破刀,怎么就那么招人?”

玉不去没有理会知间的怨气,问戚萋萋道:“戚姐姐,和光的眼下伤情如何?”

戚萋萋道:“眼下缺天炎草和苁芸花……”

玉不去道:“这两样东西很稀缺吗?”

戚萋萋道:“倒不是稀缺,只是用到情况极少,所以留存的人不多,生长地又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时间难以得到。”

玉不去沉思道:“那太医院呢?

戚萋萋道:“太医院搜罗天下各种药材,肯定不会少了这两种,只要其中一种,哪怕一钱的量,也足够和光撑到回神农架,反正神农架多的是药材。哎!你爹是护国大将军,你是不是能从太医院拿到这两种药材?”

玉不去摇了摇头,道:“太医院在深宫之内,基本上不与外臣来往。不过……或许能让燕王想想办法。”

水临渊道:“燕王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尽心帮他笼络人心?”

玉不去道:“水宗主,您勿必把事情想复杂了。好歹学生与和光也是一场患难相识,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且不说令徒之父与家父还是异姓兄弟,就是您也和家父情义匪浅,学生帮点忙也是理所当然,如何言及替燕王笼络人心呢?”

水临渊面色一僵:“同尘已经去找李神医了。”

戚萋萋道:“钰儿,你若是能找到药材,更好。有备无患!”

玉不去忙揖礼道:“眼下水宗主与各位都在忙,学生这便去燕王府上拜访,先行告退。”

眼见玉不去下了楼,水临渊道:“让袭明赶紧回来!”

不足半个时辰,同尘和任东西回来,。

同尘扑过来拉住戚萋萋,惶然道:“戚姑娘,你一定要救救师兄!”

水临渊看任东西,问道:“李神医那里没有草药?”

任东西道:“李神医不在,他的徒弟说,李神医几日前就离开帝京,不知何往。今日天还未亮,就有人敲开医馆,高价买光了所有的天炎草和苁芸花。”

水临渊道:“看来和光中毒,果然是有预谋的。”

戚萋萋道:“那眼下,只能靠钰儿想办法了。”

水临渊道:“我们只寄希望于玉不去身上,万一他拿不到药材,反而耽搁了和光的时间。”

戚萋萋道:“那你们自己动手?你们功夫都这么好,去太医院悄悄拿点药材,不难吧?”

水临渊道:“你说的容易,我们功夫好,难道宫中的禁军都是草包?”

任东西道:“太医院为了方便给宫里的王族贵人看病,设在宫里,宫墙数重,禁军重重守卫,日日监护,就算是功夫天下第一也并不好进。”又看向水临渊:“除非有能入宫的关系,那是最好的。”

水临渊静了静:“我知道了。”说完匆匆下楼。

戚萋萋道:“他去哪儿?”

任东西道:“去喝酒。”

戚萋萋怪道:“喝酒?”

第095章 伊人如玉玉不去

玉不去走到风吟馆正门,径直朝两名看守作揖道:“在下中庸阁弟子玉不去,特来拜会同门师兄微臧之。”

看守互看一眼:“此处是风吟馆,如意公子的教坊,没有什么中庸阁弟子。”

玉不去道:“我是来找燕王殿下,确实有事要议,若是耽搁了燕王的事情,你们能担待的起么!”

两名看守见玉不去态度强势,浑身又是一副凛然傲人的气势,当下嘀咕起来。一人朝玉不去道:“你且等着,待我去问了公子意思。”

片刻之后,如意一身长衫披褙,施施然出来,见玉不去一身儒服,打量了片刻,问道:“你找燕王是为何事?”

玉不去道:“如意公子就这么站在门口说事情,也不怕过路的人听了去?”

如意笑了笑:“进来吧!”

刚进内院,玉不去连忙跟紧如意,问道:“昨晚在府上借住的两位客人,没有给公子惹什么麻烦吧?”

如意看着玉不去,发现这少年的面容少有的清秀,道:“你是来找他们的?”

“那两个人是在下朋友。”

“你的朋友?你的朋友为什么要往我风吟馆里塞?他们是你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

玉不去笑道:“都是燕王的朋友,如意公子何必计较?”

如意道:“只是我好好的一个乐坊,变成了萧微呼朋聚友的所在,实在有些吵闹。你来找燕王,到底所为何事?”

“虞钰!你怎么也来了这里?”

玉不去扭头一看,吾羲和不戒正往这边来。

玉不去道:“我一想你便是在这里了,今日特来看你们是否无虞。”

吾羲道:“我们挺好,风吟馆的客房很是舒适别致,我从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用过那么别致精巧的东西,还有人伺候……对了我师兄他们怎么样了?”

玉不去道:“你师兄他们跟那些武卫起了些冲突,被抓起来了,后来你师父和你师叔去了一躺,只是不知为何他们也没解释你其实是无为山弟子的身份,所以武卫眼下还在四处散布你们两个人的缉捕令文。而且……”

“而且什么?”

“我今日一早本想去跟你师父透个消息,免得他担忧,可是我到了四通客栈,他们都在围着和光发愁,他被人打伤了,还中了毒。”

“什么!”吾羲一惊:“是谁?为何对和光师兄下这样的毒手!”

不戒在旁眉头紧锁:“那别人呢?别人没有人受伤?”

玉不去摇了摇头:“我看其他人也没什么异样,水宗主和任宗主他们正在为了和光的解药发愁。”

吾羲道:“戚姐姐呢?戚姐姐医术了得!去找她呀!”

“戚姑娘已经在了,幸好有戚姑娘在,和光才能拖到现在,眼下最紧要的是找解药。”

不戒问道:“什么解药?连神农架后人都找不到的解药?”

“说是配药缺少两味寻常但不常见的药,分别是天炎草和苁芸。”

吾羲道:“去哪里找这两种药材?”

玉不去道:“太医院是天下草药最全的地方,应该是有药材的。”

“太医院?”吾羲道:“禁宫里给圣上看病的地方?”

玉不去看着吾羲单纯的眼神,有些失望:“不错。”

“那我们要闯禁宫吗?”

如意朝吾羲瞥了一眼:“想什么呢?禁宫的守卫,哪个不是一等一的高手,你想闯禁宫,那就是直愣愣地找死!”

不戒道:“那咱么能想什么法子偷偷潜进去?”

玉不去拍了拍不戒的后背,道:“平静长安是第一位。眼下最好的办法是,让燕王帮忙想想办法。”

如意幽幽道:“燕王一早就入宫去了,见了二圣一番陈情表功,一家子再说会儿闲话,不出意外中午才回来了。”

玉不去见吾羲一脸焦急,安慰道:“你也别急,你师父和师叔都在这里,他们都在想办法,你不要担心。”

吾羲道:“这如何能不担心!”

不戒道:“不安心也得待这儿,不然你现在出去了,要是被抓了,反而是帮倒忙!”

玉不去道:“如今你缉拿你们的令文散布帝京,你们避居于此,暂无忧患,只是我担心,如果太子真要较真,你们继续留在这里,不仅你们麻烦,燕王也会惹火上身……”

如意看着不戒哼道:“可不是么,也不知道这家伙有什么稀罕,不就是功夫好了点?就惹得太子这么上心要抓你,燕王这般费心要救你,按理说,你们这么两个江湖小民,他们哪有这办闲功夫管你们?皇族身边高手如云,不至于为了两个江湖新秀这般执着……”

玉不去想了想,笑道:“这种事情,如意公子何必要问?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合不合理,有什么打紧?”

如意看着玉不去:“呵,你倒是人小心不小,明德先生是不是就专收你们这些心眼多的弟子?”

玉不去道:“不才驽钝,乃是受家师教化勤思、力行、慎言,否则便会言论肤浅、行不作为、思辨凝滞,因而处处生疑。”

如意道:“你这小子,口齿再伶俐,终不能伤人,不过惹人生气,小心反而招来杀身之祸!”

玉不去道:“若论惹人生气的本事,不才比不上如意公子。”

院外一名仆人进入院中,径直过来朝如意行礼。“公子,燕王刚回到府中,就被太子请了过去,说是圣上寿辰将近,请了燕王一起商议寿宴之事。”

如意皱起眉头:“那燕王今天怕是来不了……”又看着玉不去道:“你不是说是来找燕王的?燕王这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你就陪你的朋友好好唠嗑吧!”

玉不去低头道:“既然如此,不才改日再来。今日叨扰了。”又拍了拍不戒的后背,朝吾羲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有戚姐姐在,和光一定会平静长安的!”

吾羲点了点头,却见不戒低着头若有所思。

如意顺手点了点刚来的仆人:“送客。”

玉不去看了一眼吾羲,神色有些复杂。

吾羲一脸莫名。

玉不去又看不戒,不戒朝她挤眉弄眼,没个正形。

不戒看着玉不去消失的背影,问吾羲道:“你绝不觉得玉不去刚才那眼神特别勾人?像个幽怨的少女……”

吾羲一惊:“啊?你没毛病吧?”

玉不去走后,风吟馆内又重归宁静。

如意引着二人入房内,房内有一家古琴,与昨日所奏不同。

不戒又拨了拨琴弦,嗡嗡余响,是具普通的琴。问如意道:“昨夜你所奏之琴……听说只有长风谷的哑琴,能奏无声之乐,杀人无形。你是长风谷的人?”

如意瞥了不戒一眼:“曾经。”

不戒道:“为何如今不是了?”

如意道:“被赶出来的。”

不戒有些意外:“为何?”

“杀了人。”

不戒若有所思:“失手杀人?”

如意看着不戒,傲然笑:“故意的。”

不戒点了点头,又转过去,发现对窗的桌案上,竟有胭脂水粉,还有一些泥膏,拿起来闻了闻,无香:“这胭脂水粉质量上乘,你哪里买的?”

如意道:“自制的。”

不戒笑道:“你这手艺教教我?我回头用来哄哄姑娘们……”

如意突然娇嗔道:“怎么……还打算回明月楼?”

“你说什么?”

“你叫不戒,原本在湘南当跑堂。巧的是,我们查你时,在三年前的缉捕令里,也发现了这个名字,那个被缉拿的逃犯,也叫不戒,曾经是普渡寺离忧大师关门弟子,可是三年前杀了同门后逃逸,至今未捉拿归案……是你吧?”

吾羲听到如意说出不戒的过去,杀过人,是个在逃犯,有些意外,也突然明白他为何没有户籍了。

“你查我?”不戒道:“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内,你是怎么查到的?”

如意噘嘴道:“你以为……我们是从昨天才开始查你的?”

不戒道:“更早之前?什么时候?”

如意双眼滴溜溜直转,道:“那一夜,明月楼高,你不记得了?”

吾羲听着如意的意思,两人该是旧相识,不禁意外。

不戒道:“哪一夜?”

“那一夜。”

“那一夜是哪一夜?”

如意作西子捧心状:“那一夜,你伤害了我,那一夜,我不堪回首……”

不戒笑道:“到底什么时候,什么事?”

如意扭捏道:“你个没长心的,居然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你忘了半月前,明月楼高,你为了留我毁了一把折扇么?”

“折扇?”不戒反应过来,愕然:“你……你是那个书生!易容?”

如意点头叉腰道:“你毁了我们的剑,我们可记仇呢!”

不戒道:“你……你去刺杀魏王?燕王让的?”

如意道:“我们不是去杀他的,我是去偷东西的。”

不戒道:“你偷东西,搞出刺杀的阵势?”

如意道:“我们只是让他们误以为是刺杀,我们才好偷东西呢!”如意恨恨点点不戒的眉心:“谁知道碰上你这个出头的蠢东西!坏了我们的好事!我们提前故意放出风声刺杀萧徵,安排人去做杀手,害我损失了四名忠心耿耿的爱将,嘤嘤嘤……”

“你其实是个女的吧?”不戒忍着鸡皮疙瘩,看着如意做戏:“怎么每回见你,都觉着你换了个人似的?刚来时么,你是阴柔俊美的书生,昨夜见你,你又是肃肃清冷的隐士,刚才还孤傲清高的样子,现在怎么就变成个娘们了?你这前前后后变态跟变脸一样!”

传闻燕王幸如意,莫非是真的?

如意拂袖哂笑:“谁规定了做人就得一辈子一个样了么?我想做什么人就做什么人,全凭心情。”

不戒道:“那你该去做戏子。”

如意道:“戏子是最没有意思的,不光剧本是定好的,连悲欢都是别人的。”

不戒点点头:“我开始觉的你有点意思了。你当初是打算偷萧徵什么东西?”

如意朝不戒眨巴眼睛,道:“我不告诉你,你要是想知道,就等萧微哥哥回来,自己决定要不要告诉你!”

萧微哥哥?!

“你能不能正经一些?你这扭扭捏捏的德行,实在看不入眼!”

如意瞪着不戒,嗔道:“你这人……真讨厌!”转身气呼呼将两人哄了出去。

门外,不戒惊掉下巴:“这人……什么毛病?!”

吾羲茫然摇头。

回到客房,不戒盯着房门外的一个仆从看了片刻。

吾羲问:“大哥你看什么呢?”

不戒道:“看他长什么样。”

吾羲一头雾水:“啊?”

进入房内,不戒关了门,忙将吾羲按下,从怀里掏出五颜六色的胭脂水粉。

吾羲惊奇道:“你什么时候拿了这些东西?”

不戒道:“当然是你们不注意的时候了!偷东西么,就是讲个眼疾手快,总有一天我要快过窃幸和盗遂那两个毛贼!”

吾羲道:“你偷这些东西,就是为了练手?”

不戒道:‘这只是其一,当然是有大用?”

“什么用?”

不戒示意吾羲噤声。

吾羲点头。

不戒将五颜六色的东西,往吾羲脸上涂来抹去,不时贴补点泥膏。完事后,不戒左右端详后,开了门,找门外的两名仆人要现烹的茶水和糕点,两名仆人去后。不戒又关门开始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吾羲眼见这吾羲把自己涂成一团花脸,渐渐的的那五官就变了个样,渐渐地就变成了另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刚才门外的仆人之一。

吾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所见,恐怕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了!吾羲兴奋正要问话,却被不戒立即示意噤声。

门外脚步渐近,叩门声响。

“二位公子,茶水和糕点备好了。”

不戒道:“送进来吧。”然后倏地移到门边。

两名仆从推门进来,不戒瞬间将二人撂倒,紧接着就开始扒衣服。

吾羲这才明白过来,不戒这是要装扮成仆从的样子,也忙上去帮忙扒衣服。

吾羲和不戒出了风吟馆,在巷道里急急穿梭。

“大哥,咱们为什么要离开风吟馆?玉不去不是让咱们安心呆在哪里么?”

不戒道:“就是玉不去告诉我,要离开风吟馆。”

吾羲惊道:“什么?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不戒道:“他临走之前,拍了我后背,趁机写了个‘逃’字。”

吾羲道:“他为什么要我们逃?当初不是他让我们挟持燕王,燕王指引我们去风吟馆的吗?”

不戒道:“我猜,大概跟燕王去太子府上做客有关系吧……”

“玉不去是怕燕王跟太子告密?”

不戒道:“在明月楼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也能看得懂一些人。我看燕王倒不像那种人。”

吾羲紧紧跟在不戒身后:“那我们为什么要逃?”

不戒道:“我们待在有高手看守风吟馆,表面上看似守护,实际与笼中鸟无异。燕王如今在太子府上,如果太子找了什么理由要挟燕王呢?难保风吟馆的那些人不会弃车保帅。”

吾羲道:“大哥,你想的可真仔细。”

不戒道:“我也是因为玉不去提醒我之后,才想到这些的。你的这个小旧友,年纪跟你差不多,心思可比你深多了!”

吾羲道:“我们这回遭殃,还好有他一直帮我们。大哥,我们现在去哪儿?”

不戒道:“静安坊长安街1号。”

吾羲忽然停住脚步,看着不戒。

不戒见吾羲忽然停下,脚下一顿:“怎么了?”

“大哥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去那里?”

不戒道:“玉不去的话里暗示我的。怎么了?那是什么地方?”

吾羲道:“我爹还活着的时候,曾经说,如果我无处可去,那里是我最后的避难所。玉不去怎么会知道?”

第096章 一语分歧辩尊卑

不戒道:“那是个什么隐蔽地方吗?他不应该知道?”

吾羲道:“他爹是是护国将军,跟我爹是至交,家也在帝京,知道也不足为奇,不过……他为什么要我们往长安街1号去?”

不戒道:“见到他,问问就知道了。”

吾羲点点头,两人脱了身上的衣服又继续前行。

“长安街1号是什么地方?”

吾羲道:“我也不知道,我没去过。但跟我爹的关系一定不简单,虽然我爹也没有提及过几次,但每次说起,都很严肃,所以我也记得尤其深刻。”

“那也难怪玉不去会让你我去那里了。”

吾羲和不戒远远看着偌大的贤侯府大门,九层玉砌垒高台,精雕雄狮震左右。朱漆大门紧紧关闭,门面落着金色铆钉,神兽铜环严丝合缝并在一起。

“贤侯府?这家人看着来头不小。”吾羲看着贤侯府三个字,有些犹豫。

不戒径直上前,叩响铜环。

朱漆大门悠悠闪开一人宽,一个仆从装饰的中年人呢,看着门外的二人。“两位何事叫贤侯府大门?”

不戒道:“玉不去让我们来的。”

中年人闻言一揖:“家主等候多时,两位请进。”

不戒和吾羲刚进门,便有一人迅速往里跑去报讯,四名伶俐仆从前后带路。一行人穿过前院、中庭

又穿过三重洞门,才进了内厅。

引路的仆从,内厅中的珠帘之后,立着四名丫鬟,玉不去正和一名衣着华贵的老夫人说话。

不戒和吾羲进来,玉不去扭头往外看,道:“姨奶奶,他们来了。”

老妇人示意屋里的几名丫鬟:“不戒公子一路辛苦,你们带他好好歇息。”

丫鬟上前请行,不戒撇了撇嘴,跟着丫鬟离去。

那老夫人将手旁的茶盏端起来,又放下:“吾羲,你走进来,我看看你。”

声音听着甚是苍老。

吾羲疑惑着打起珠帘,走进去。玉不去还是那身儒服打扮,立在旁边,见到吾羲一张陌生的脸,有些意外。

坐着的老夫人,衣服头饰精致华丽,眼尾嘴角额头都是细细的皱纹,但她还是比吾羲见过的所有的老夫人都好看。她的容颜虽然韶华不再,眼睛也浑浊,透着苍老与疲态,但是仍旧散发出一种优雅温婉。

她看着吾羲慢慢走近,看着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不禁皱起了眉头,皱纹更加明显了,眼神缥缈:“你一点也不像你爹。”

吾羲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都是伪妆,忙将脸上的泥膏和妆容搓掉:“他们都说我长得像我娘……”

泥膏从吾羲尚带少年稚气的脸上剥落,坐着的贵妇,神情渐渐变得惊讶,甚至浑身颤抖起来。

玉不去看着老夫人:“姨奶奶,您别激动……”

老妇人手撑在旁边的茶案上,打翻了方才未饮的茶。

吾羲看着眼前老妇人异常的反应,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

老妇人又抬眼看了看吾羲,缓缓道:“你还是更像你爹一些。”

吾羲看了看玉不去,不知该如何接应。

玉不去道:“吾羲,这是贤侯的夫人,也是……你的祖母。”

吾羲心里隐隐有预感,因此并没有觉得意外和紧张,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老夫人低头偏过脸去:“我连儿子都没有,怎么会有孙子……”

玉不去走到吾羲面前伸手道:“你的平安扣呢?给我。”

吾羲从衣服里拉出来平安扣,给了玉不去。

玉不去将那枚红艳艳的平安扣往老夫人手里一扣,道:“姨奶奶,这平安扣可都是您的手艺。这可是伯伯留给他的。”

老夫人摩挲着那枚还带着体温的玉扣,喃喃道:“一个结……”

玉不去道:“您就别置气了,他是不是您孙子,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老夫人又抬眼看吾羲:“我一看他这张脸,就太清楚了……”说着情绪似乎又低落起来,浑身颤栗,眼里涌出浑浊的眼泪:“天俦……怎么死的?”

吾羲站在一旁,不知该不该认亲,琢磨着这老夫人口中的“天俦”是什么人。

玉不去一脸惊讶,忙上前抚着老夫人背心:“姨奶奶……伯父好好的,你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你不用哄我,知子莫若母。天俦还是恨我……”老夫人哽住声音,突然将手里的平安玉扣往吾羲身上一砸:“既然恨我,死也不回来,还想让我帮这小杂种!”

此言一出,玉不去和吾羲都是一愣。

吾羲将滚在一旁的玉扣捡起来:“既然……老夫人不待见我,我这就离去便是。”

玉不去忙拦住吾羲,一脸惶急地看着老夫人:“姨奶奶……太子现在满城发缉捕令,要捉拿吾羲,我爹眼下又不在帝京,他师门又顾不上他,您要是不帮他,谁还能帮他呢?”

老夫人长叹一口气:“你们先出去吧,我……累了。”

玉不去顿了顿:“那我们先出去,不打扰您休息了。”说完拉着吾羲出去,关上门的一刻,玉不去分明听见了一声嘶哑的呜咽。

吾羲跟在玉不去身后,眼圈有些红,还有些神思恍惚,他本以为父母去世后,自己是无亲无故的独身一人了,原来还有亲人!“她真的是我祖母?”

玉不去点点头。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想认我……”

玉不去道:“听我爹说……你爹和姨奶奶之间有些不愉快,再加上伯父殒命的消息,对她来说,实在是个很大的打击……”

吾羲不禁担忧道:“那留她一个老人家在屋子里,没问题吗?”

玉不去道:“放心,等会儿会有下人照顾的,姨奶奶人前很要强的,我们在她面前,她反而憋得更难受。”

吾羲道:“既然我有祖母……那祖父呢?”

玉不去道:“贤侯……三年前就去世了,说是暴毙。”

吾羲心情有些复杂,他觉得自己应该难过,但他确实不觉得难过,只是意外。“虞钰,你叫那位老夫人姨奶奶……咱们两家什么关系?”

玉不去道:“我爹跟你爹的爷爷,是同一个人,你说是什么关系?”

吾羲愣住:“这么说,我爹跟你爹……堂兄弟?”

玉不去点头:“我应该叫你爹为伯伯。伯伯本名叫‘虞天俦’,因为家族显贵而他又喜欢游交江湖,就给自己化名吾昊阳。”

“我……祖母……看上去跟我爹关系一点也不好。”

“听我爹说,十年前,就是前太子病逝那年,伯伯突然跟家里闹翻了就离家出走了,再也没回来。”

吾羲道:“因为什么事你知道吗?”

玉不去摇头。

吾羲道:“其实那次在神农架,虞叔叔就知道我是谁了,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玉不去道:“那时候,我爹也不确定你身边的那些些人是不是可靠,也担心被他们知道了身份,会对你不利。”

“为什么知道我爹的身份会对我不利?”

玉不去摇头道:“不知道,我爹只说,有人在追杀伯伯。”

吾羲道:“从小到大,我们没少被人追杀……如果是因为怕追杀,也大可不必顾忌身份。”

玉不去道:“那不一样……你之前所经历的那些追杀,不过是因为江湖过节,但如果身份被暴露,追杀他的人,可就不止江湖人了。”

吾羲道:“我爹是什么身份?”

“贤侯独子虞天俦。”

“……”吾羲不解:“难道贤侯的独子不是虞天俦?这个有必要隐瞒?也瞒不住呀!”

“贤侯独子是虞天俦,谁都知道,但能对上号的,没有几个。”

“他们为什么要追杀我爹?”

玉不去道:“因为他带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吾羲道想了想:“难道是那把刀?!”

两人已经到了客厅门前,玉不去没有应声。

不戒歪在八仙椅内,悠哉地捡着盘子里的干果。

玉不去看着不戒脸上还未卸妆的脸,有些滑稽,笑道:“你这易容术倒是个好手段!”

不戒道:“在明月楼呆了三年,学了点皮毛。”

玉不去道:“听说云梦泽的易容术出神入化,你学了皮毛就能有这般功夫,此言不虚。”

“好在学了点皮毛,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从高手四伏的风吟馆里出来呢!”

玉不去道:“还好你是个明白人,不然你们现在还风吟馆呢!”又看吾羲,面色嗔怨:“吾羲这颗榆木脑袋,不转弯的!跟他传个信儿,一点反应都没有!”

吾羲道:“你什么时候传信给我了?”

玉不去瞅着吾羲叹了口气。

不戒笑问玉不去:“为什么要我们来这里?”

玉不去道:“宫宴筹备,历来都是禁宫内务,什么时候轮到太子操办了?很明显那个传话的人是告诉如意,燕王被太子扣下了!”

吾羲和不戒均是一惊。

“太子又不傻,之前那一场闹剧,他前后想想就知道你们窝在哪里,底下人不敢冒犯皇子,但他太子就不一样了,他一定会逼着风吟馆的人把你们交出去。”

不戒道:“这太子也太小心眼了!不过是没有磕头叩拜,至于这么咬死不放么?”

吾羲也道:“帝京怎么这么多破规矩?动不动就犯法要拿人……”

玉不去道:“帝京是政权中心,因此等级尊卑比别的地方就更加严格。其实所谓律法条例,抓还是放,生还是死,还不都是当权者一句话?太子确实大可不必如此发作,只是我觉的……太子只是找个由头抓你们罢了。”

不戒道:“我也是纳罕的很,我功夫也就好了那么一点点,小聪明也就那么一丢丢,还不至于让太子、燕王和魏王威逼利诱的要收服我们吧!”

玉不去看了一眼吾羲,又道:”这说明,你们是他们共同关注点,而他们的共同关注点,从来都是关于……”

“当皇帝呗!”不戒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大本事帮他们当皇帝!还是说吾羲有这本事让他们当皇帝?”

玉不去道:“你对燕王什么看法?”

不戒道:“他跟人说话,总是很容易让对方忘记彼此的身份,不简单。”

玉不去道:“但你没忘记他的身份?”

不戒道:“不是我没有忘记,是他自己没有忘记。还能时不时提醒我别忘形……身份这种东西,一旦有了,就不会忘掉!他若不是个皇子,到可以交个朋友。”

玉不去道:“这储君之争,本来是太子和魏王在暗中较劲,一开始,燕王是个两头和稀泥的,搅和着搅和着……燕王也下了泥坑。太子善治纲,魏王善谋局,燕王善御人……你们愿意支持谁?”

吾羲道:“燕王?这个人看着挺和气的……不过哪儿轮得着我支持不支持。”

不戒道:“他们谁当皇帝,跟我有关系?不操那闲心!你琢磨这个做什么?”

玉不去笑道:“受门派教化,家师常言“一言三思,三思一行”,故而养成了思前想后的毛病,惭愧。”

不戒道:“所以我就不喜欢你们中庸阁呢!打着教化的天下的旗号,帮那些王权富贵坐稳江山?那些武卫是暴力监管万民行止,你们是用言词忽悠百姓归顺,让人即使受到不公对待,也压根不会想到反抗,你们更可恶!”

玉不去道:“你这话可就狭隘了……所谓中人不可语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体悟上乘之法的。一个国家既欲长治久安,便不得不有可参照依循的条例法则,否则万众散乱,居心各异,如何能安?”

不戒道:“一个皇子,是比一个乞儿多了一个脑袋,还是多了一双手?凭什么就中人不可语下了?那皇子只所以成为人上人,不过是他运气好,投了好胎!一生下来,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琼浆玉露,穿绫罗、住宫殿,出门前呼后拥,轿子一抬脚不沾地,他什么都不缺!皇家书库的书随他看,学习他有天下最好的先生去教他。皇子能成为人上人是他出生时的运气带来的必然,成为中人、下人才是靠实力失败!但是一个乞儿,他什么都没有,温饱都没法解决的时候,他缺少很多很多成为人上人的机会!而王权富贵们,为了既有的享受,却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天命之子’‘君权神授’‘三六九等’……用王权将他们成为人上人的可能行,压榨得微乎其微!还说什么‘中人不可语下’,可笑!”

吾羲吃惊起来:怎么说着说着,突然生起气来?

玉不去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似乎对等级之分,颇有怨怼。”

不戒压了压情绪:“我是听不得什么尊卑贵贱的言论。”

玉不去道:“不戒大哥这话说的很在理,不去深以为然,人不该分尊卑等级。不去一时误言,请不戒大哥息怒。”

不戒道:“我看的出来你不是分尊卑论贵贱的人,不过很反感那些自觉高人一等的人大放厥词就是了。”

玉不去道:“不戒大哥,看起来对这种事情,感触颇深?”

不戒道:“如果你每天起得早,可以去街坊小巷里去看看,那些天不亮就去干活的劳苦人,他们很愿意听别人讲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但是他们没时间,因为他们要给有钱人上工,好挣下一天生活的银钱。如果你睡得晚,你也可以去灯火辉煌的琼楼里溜达,那些寻欢作乐的富家子,他们喜欢举着酒杯高谈阔论,他们的享受其实是那些穷苦人的付出,然后还要低看那些付出的人一等,掠夺的人呢无上尊荣,付出的人反而是卑贱的,这是多么荒谬的等级观念!他们本都可以自给自足,自力更生,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公贵族拥有一切,平民百姓一无所有,只能依附权贵生存,受他们辖制。可你们中庸阁却生怕万民不够听话,编出一套又一套的瞎画,教万众如何做人臣,如何做子民!”

玉不去寂然无声,低头默默思量。

吾羲从来没有听不戒这么严肃地大段控诉,见气氛有些僵持,笑道:“大哥说的在理,那些个衣冠禽兽,果然是坏得很!所以那些皇子,咱就留在这里,谁都不支持。”

不戒这才想起开头的话题,问玉不去道:“你为什么把我们安排在这里?这里怎么就比燕王的别院更安全了呢?难道一个贤侯比皇子权势还大?”

玉不去道:“倒不是贤侯权势大。只是贤侯的夫人,身份特殊,即便是皇子,也不好招惹的。”

不戒道:“贤侯夫人为什么特殊?”

玉不去道:“贤侯夫人戴梓归,上任护国将军之女。”

不戒更加不解:“皇子还怕一个已故的老将军?”

玉不去道:“她也是慧后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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