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狗不挡道 - xp1024.com
《好狗不挡道》


1.捡来一个

那是一个大清早,初冬,天刚蒙蒙亮,陆弘景从九娘暖烘烘的绣房里钻出来,立时就被冻出一个轰天大喷嚏。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昨儿夜里在条塌上凑合着睡的,睡窝了脖子,早晨起来就落枕了。他左右转转脑袋,一路摸索着走下楼去。

九娘听见他那个几乎吹塌顶棚的喷嚏,从屋里追到屋外,扽住他,往他身上围一件大氅:“冻不死你这货!一早起来衣服也不晓得多添一件!”

“没事儿,身体瓷实,轻易冻不病……”话音未落,又是一串大喷嚏,打得陆弘景眼冒金星,脚底拌蒜。

“啐!现世报!”

九娘一根手指头堪堪戳到他脑门上,楼下几声呵呵呵,还没见人,先过来一阵磨砂嗓子,“哟!大清早起来就在打情骂俏呀!忒恩爱了!你瞧瞧你瞧瞧!九娘多会心疼人,还白送大氅给相好的,怪道人家要砸大把银子包她呢!小蹄子们,都学着点儿你们九娘姐姐!”

来人是老鸨,眉眼个头都是江南式的小巧玲珑,偏偏嗓子是西北式的粗犷豪放,说话高门大嗓就不说了,还不会做人,每回陆弘景上门,她都恨不能满世界嚷嚷,拉拉扯扯之外,还特爱闯空门,手里端着一盏淡茶,门也不敲一下,推开就进!陆弘景都快腻味死她了!

“我爱拿大氅白送就拿大氅白送,谁让他是我相好的呢,只要我乐意,命我都能送!”九娘嗓门拔尖,话里带刺,专和老鸨对着干。

两人你来我往,几句话以后,整个堂子的人都给搅起来了,睡不着,索性探出头来看热闹。

“行啦,少说两句……”陆弘景头疼,小声劝解一二,不想九娘摆过脸来,偷偷凶他:“闭嘴!老娘给你当挡箭牌当了这么些年了,说过什么了么?!让我痛快耍两句嘴皮子会死啊!”

他一听,到底是自己理亏,也就老实闭嘴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当年陆弘景十五六,某天效仿鲁提辖,几拳打死了欺男霸女的“镇关西”,救下了勾栏院里卖唱的顾九娘,打那以后,这两人便凑做了一堆。也不是真做一堆,是唱假戏,因陆弘景一年到晚烂桃花不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妍有媸,这货不堪其扰,老想着要觅一块挡箭牌。这块牌子忒不好找,要么人家不愿意做牌子,要和他唱真戏;要么人家假戏唱了一阵子,实在受不了了撂挑子走人。九娘那儿感念他救命恩德,愿意和他唱假戏,但这货性子跳脱、粗心大肺,和他一块儿唱戏唱久了难免荒腔走板,所以九娘常常不给他好脸。(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比如说吧,陆弘景一来,他俩就得当众演“情深意长”,又不是真的情深意长,两人跟戏台上调情的小生和小旦似的,都用假嗓,一个嗲嗲嗲,另一个嘿嘿嘿,假模假式地熬到进了九娘的屋,两人都累死!

然后呢,还没完,关门落锁以后还得摇床脚,摇得那床嘎嘎吱吱响,一响响俩时辰,手要酸死!这活儿一般是陆弘景干,摇累了歇一会儿,喝一盏茶吃两块绿豆糕,接着摇!

转天起来,那些上门寻野花的男人们多半会拿敬服的眼神瞄他,少半会来几句荤笑话,赞他“持久”……

九娘那头也少不了来几批“姐妹”,有泼辣辣直接问情形的,有又羞又笑不说话竖尖耳朵听人家说的,九娘都要烦死了!

有啥法子呢,陆弘景暗地里认她做姐,人家这样的身份都不计较她,愿意认她做姐,她好意思不给他做挡箭牌么?!

“姐,我那儿早攒够了银子,就让我把你赎出来不好么?兄弟给你寻一个好人家嫁了,强似你在这儿泡着!”陆弘景压低嗓门对她说话,话是好话,心也是一片好心,就是她自己不愿意。

“一日寻不到仇家,我顾九娘一日不赎身!”

原来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父亲还是个七品知县,芝麻大的官也是官,家里也有丫鬟仆从老妈子,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姐身,谁想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仇家诬告他爹通敌卖国,活活捉进牢里酷刑折磨死,顶梁柱一塌,这个家就散了,丫鬟仆从老妈子各自散去,她自己被投进官妓营,又被官妓营卖到了勾栏院,七八年的寒来暑往,七八年的忍辱负重,就为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赎身出去嫁人生子,那血海深仇怎么办?!再说了,有哪儿的门路比得上勾栏院宽广在这里往来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说不定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陆弘景明白九娘的性子,刚烈得很,要是能说动她,早几年就说动了,用不着等到今天。

“我也不能总来,你自己要好好看顾你自己。”

陆弘景从她身后踱出来,两人并排站着,悄声说小话,怎么看都是珠联璧合,看得鸨儿姐儿都眼红煞——陆千户是正经的肥羊,又有钞又有貌,虽然人有点儿不着调,但这样俊的恩客,打着灯笼都难找,怨不得老有那么几个姐儿想从九娘这儿抢人!

“还说我,你自个儿呢?!衣服都不晓得多穿一件,还好意思老妈子似的叨叨!”

陆弘景给她挤兑惯了,吸吸鼻子,傻笑一个,对她说:“那我回啦?”

“快滚!稀罕你久留似的!”

他还真就滚了,滚出门在街边小摊给自己买两个热包子吃,边吃边牵着马往城外去。过了城关,走不多远,后边远远跟过来两个人,一个老和尚,另一个么,不像是小和尚,是个半大小子,没剃头,还是俗家装扮。和尚老得满脸起褶,枯藤老树一般的沉默着,左手托个破钵,右手牵个破孩儿,风尘仆仆地跟在陆弘景后边。

这俩跟了他好些天了,细算算该有一个多月?

在虎牢关兵营里他们跟不着,但只要一出兵营,一抬眼准能看见这俩,不远不近地跟,到了饭点儿,他停下买饭吃,这俩也停下,从附近化来一些残羹冷炙,就停在他不远处吃。走到荒郊野外,他和他们一前一后,像是盯梢的或是跟包的,并且是最笨蛋的那种!

跟了这么些天了,有话你倒是说啊,有仇有冤,你好歹上来寻债主啊!屁也不放一个,就这么傻跟着,跟得出结果么?!

陆弘景后面赘着两条尾巴,心里不痛快,自己跟自己嘀咕几句,实在忍无可忍,他掉转头,牵着马冲他们去,谁知走不多远,那俩一个拐弯进了林子里,专拣树木茂盛处钻,一会儿就躲没了。

好,不跟了是吧?那接着走。

没曾想一出城外,那俩又黏上来了!

跟着走了好几里地,走到一处镇集时,三人都被初一赶集的人堵在了路当中,并排站了一会儿,老和尚似乎终于下了决心,挪过来,低声下气地对陆弘景央告道:“阿弥陀佛,施主请替老衲看着点儿,老衲到前方店家化一化缘便回来。”

“……”陆弘景低头看了看他推过来让他“看着点儿”的物事——一个脏兮兮、黑黢黢的破孩儿,脏得都快看不出男女了,就这还怕丢?!

退一万步说话,瞧这个头,破孩儿都十来岁了吧,领着一同去便是,为何要旁人看着?这也太悬乎了吧!

他刚想开口推拒,老和尚已飘然而去,破僧袍在寒风中上下左右翻飞,是个挡不住风尘的模样,别有一番凄凉。

破孩儿眼里映着老和尚佝偻的背影、上下左右翻飞的破衣烂衫,眼也不眨,一双眼长在老和尚身上似的,人都走没了,他还拔长脖子追着瞧。生离死别,看一眼少一眼才是这样的瞧法——不太对劲啊……

等到堵着的人潮松动了,陆弘景领着破孩儿到对面的骑楼下,找个地方坐着晒太阳,顺便等那化一化缘便回的老和尚,从早晨等到夜晚,陆弘景带着破孩儿吃了午饭、又吃了晚饭,眼看着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直等到镇上大部分店家都打烊了,还是不见老和尚托着破钵回来。显而易见,这孩儿让老秃驴给弃了,弃给看上去挺好讹的陆弘景,他自己跑路,再也不回来了。

咋办也学那老秃驴把人甩了就跑?

他做不出来。

要不,在这镇上住一宿?也别把人想得那么坏,说不定人家近处化不来,上远处化去了呢?住一宿,一日一夜,就是往黄河边上化缘他也该回了!

要是到第二天晨起还不见人,不用说,啥情况一目了然,破孩儿再是不开窍也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打定主意,陆弘景就在他们坐着的这家客店里要了一间住下,一人一张床。

破孩儿那身脏的!店东要不是看陆弘景是他们家熟客,且出手阔绰,都不大愿意做他们这桩生意!白日里吃饭也就吃了吧,不说什么,夜里还要在这儿住下!店东是个老生意精,陪着笑脸过来说想请两位赏个脸,到客店里开的澡堂子去舒坦一下,累一天了,洗个澡好睡。

陆弘景啥人,听话听声,不需要人家明说就知道这是在嫌弃破孩儿那身脏呢,怕弄污了他家铺盖。那好,人家给足面子,陆弘景也大方,添了房钱,又出钱托店家买来一身干净衣服,说麻烦店东把人领过去洗涮好了再来。

店东领着他们拐到后边办的澡堂子里,陆弘景加钱让人家预备一番,还雇了一个搓澡的,把破孩儿扔进去好一顿洗!

再出来时他都不敢认了——啥也不说,单说脸,那两笔眉毛浓黑,眉骨略陡,一对眼睛点漆一般,藏在眼窝子里,鼻子那个挺噢,简直跟楔在两眉之间差不多,再往下瞧,嘴唇微丰,唇线分明,下巴带着一道“美人沟”,这模样,竟是个黑里俏!

脸模子就够好的了,再换上一身半新不旧藏蓝衫子,啧啧!再过两年,放出去可就造孽了!

真是不搓不知道,一搓吓一跳哇!

2.没想到捡来个大胃的

本来那搓澡的说他起码剥出四斤死泥来,费死劲了,要陆弘景出双份工钱,陆弘景还打算耍个嘴皮子来着,后来一见成效,立马闭嘴,默默然掏了腰包,爽快付账。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衣衫倒是齐楚了,就是脚上那双鞋没得换,破孩儿那双脚脚板挺大,店家那边能寻摸来的鞋都不合适,这时候所有店铺都打烊了,要换也得明天再说。

他们一前一后走回客店,也没聊闲天,直接吹熄灯烛躺倒睡觉。

夜里破孩儿没睡着,翻身翻得轻手轻脚,喘气儿也轻轻的,心事随着床板响了几下、又吓了几下,后来彻底躺成了挺尸,再也不敢翻动。

陆弘景心里叹气,白日里他还天马行空地想着这一对宝贝蛋儿是哪个仇家打发来寻仇的,到了夜里就觉着这想法纯属瞎扯淡。睡了一会儿没睡着,他那脑袋又开始瞎寻思,想,破孩儿难不成是他那记不清长相的爹在外头倒腾出来的种?过了十来年,终于找上门来认祖归宗?

后来对面铺板吱呀一响,他从半梦半醒的瞎寻思当中猛然惊醒,顿时觉得这瞎想真瞎。

到了后半夜,他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一看,破孩儿早醒了,坐那儿盯着他瞧,若真是上门寻仇的,给把刀,估计他能把他当鸡一刀宰了……

不是仇家,长的还算是那么回事儿,要不,把人打包带走?就当养个跑腿的,反正兵营里长期缺丘八,带回去少不了他一碗饭,破孩儿饿不着,他自己也能得个使唤人手。

好,就这么定了。

陆弘景自己跟自己商量妥帖,起来洗把脸,要了两份早饭,吃完了,日头升得老高了,那老得满脸起褶的老东西还是不见人影,得,丑话实话都实说了吧!

“……咳,你师父……怕是、怕是……”这货偶尔也有像这样出不来刀子嘴的时候,这破孩儿被人丢了不要就够可怜的了,旁人还要戳破,让他受二遍伤,他还没那么狠。[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

破孩儿似乎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默默然不言语,就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看,那双脚上穿的都不能叫做“鞋”了,跟俩烂毛窝差不多,大半个脚掌露在外头,两只脚的脚面都生了冻疮,天儿冷,赶的路又多,冻疮磨破了又结痂,结痂了又磨破,反正不是什么好模样!

“要不这样,我给你师父留一封信,让这家店的店东收着,反正就是告诉他你在我那儿,丢不了,让他到哪哪领人……你呢,你先随我回我家,住上几日,等有了消息再说,如何?”

“……”破孩儿不应声,还是盯着自己脚面瞧。

“……”

怎么?这家伙是天聋地哑,还是听不懂庆朝的话?

这货寻思一会儿,觉得应该是后头那个。天冷得很,他懒得和他在这儿耗,几步上前,拖了人就走!

没曾想破孩儿瞧着不咋地,分量倒是死沉死沉的,一副骨架子杵那儿不动弹,要拖着走也不容易,陆弘景急着往回赶,拖死狗似的拖了几步,觉着照这么耗下去,明儿早晨也回不去,就左右开弓点了他几处大穴,把人扛了就跑……

回到虎牢关,天都尽黑了,他扛着人下马,兵们见头儿扛大包似的扛着一坨东西,都围过来瞧热闹,都没等陆弘景喘匀气儿,这些家伙围着那坨黑东西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哎哟喝!是个人嘿!头儿,咱还以为你弄了头驴回来!”

“……”

“就是的!还以为今儿黑打算吃涮驴肉来着!”

“……”

“瞧这身坯,不能是庆朝人,铁定是关外的蛮子种!我说头儿,哪儿贩来的?”

“……”

“哎,他怎么不言语呢?难不成是个哑巴?”

“少废屁!都给老子起开!谁拦着我弄吃的我薅死谁!赶了大半天路,有啥事儿吃饱了再说!”

这货挥了挥拳头,一干人闹鸡似的轰然而散,该干嘛干嘛去咯。

他自己领着破孩儿一路去往灶房。晚上吃捞面,灶房里面条卤子都还有不少,他先捞出一大碗摆到破孩儿面前,从厨斗上随便抽两根筷条儿,随便捞起衣服下摆擦两下,递过去:“吃!”

破孩儿估计上顿饭没吃饱,这时候都顾不上矜持了,接过筷条儿,脸埋进碗里,吸吸溜溜吃个光净,这会子正在舔碗。

怎么着?!昨儿吃三餐,没见他这样吃穿地底的吃呀?!难不成昨儿都是忍着的?今天赶着往回走,路上胡乱塞几个包子对付,这就饿成这副德行了?!

陆弘景开口瞪眼地看了一会儿,咽了一口唾沫,勉强说道:

“瞧你那寒碜样!吃饭还不管饱的么?!谁让你舔碗了?!拿来!”

又盛一碗,放破孩儿面前示意他吃。

后来就不大对了,他盛面的速度远比不上破孩儿吃面的速度,总以为这下该饱了吧,没,人家总等着下一碗,吃得一只锅都要见底了,破孩儿的眼珠子还没显出吃饱的人那种特有的呆,他那俩眼珠子一直都是直愣直愣的,原先长在碗沿,后来长在陆弘景手上,最后索性长在了锅边……

个舅子的……这小子该不会是饭桶托生的吧?!这么能吃,难怪那老秃驴要扔了他,这不是正宗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么?!好家伙,坐下吃能把山吃空了,站着吃能把地吃塌了,多少够他吃的?!养得起么?!

然而人已经捡回来了,包袱已经背上了,还能怎样留下呗!反正看这身坯,以后起码能是个不错的武将,就当先赊给他吃,等他大了,有薪俸了再朝他讨!

这货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想到了另一个辙――他自己这辈子没打算婚娶,捡个破孩儿回来,就当养个干儿子,将来老了老了,做不动了,起码能做个太爷,让干儿子养着,那多好!

“咳,咱跟你打个商量,你呢,要是你师父不回来找你了,那你就给我做干儿子,怎么样?”

“……”破孩儿抬头看他一眼,又把眼睛收回去,呆呆看着锅里的捞面,实在不是个听明白了的模样。

“……不懂庆朝话?”

也可能是饿傻了,没听明白。

“算了,你先吃吧,吃饱了先睡一觉,有事明儿说。”

破孩儿老实不客气,吃了个锅底朝天,那副吃相,看得陆弘景顿时没了胃口,一碗捞面还剩下半碗搁在桌上,破孩儿吃完锅里的,这会子正盯着他碗里的半碗剩面看,看得实心实意,只看面,不看人。

“……我吃过的,你要不讲究就拿去吃了吧……”

这货话音未落,破孩儿那双筷条儿已然扎进了碗里,龙吸水似的吸溜两下,又空了!

“……你个舅子的!以后给你盛饭,海碗都不够,得使脸盆!”

后来,破孩儿吃饭还真使脸盆,而且每长一岁就得换大一号的,那胃口,把好好一个陆千户都吃伤了……

3.取个名咋就这么难……

陆弘景弄了个大活人回来,而且还是来历不明的蛮子种,这消息没多久就传遍了整个虎牢关,把整个关防最大的官都惊动了。(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虎牢关的老大名叫铁铉,是个罕见的大个子,留着一脸体面的络腮胡,大嘴一张,声如洪钟,为人不爱笑,往衙门内一坐,现成的铁面黑老包。虽然人看着恶,但心不错,带兵打仗很有能耐,说话直来直去,没有花花肠子,陆弘景和他处成了忘年交,有旁人的时候他叫他“老大”,没旁人的时候他叫他“老铁”。

老铁听闻传言,决定把陆弘景叫过去,问他实情:“怎么,听说你捡了个大活人回来?”。

“是有这么个事儿……老铁,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这货不知怎么的就忸怩起来,老铁和他多年交情,知道他的商量一般没好事,就“嗯”了一下,稳住,等着看他要商量什么。

“我想认个干儿子……”

“……嗯?!”

“就那捡回来的破孩儿,我想认作干儿子!你觉得怎么样?”

“家世背景都没弄清楚,你就要认作干亲,胆子忒肥了吧!虎牢关内不少清白人家有儿有女,怎么不见你去认?非得认个来历不明的,你那脑子是被门板夹了么?!”老铁脸色愈发铁黑,言语之间净是不赞同。在他看来,姓陆的就是吃饱了撑着遛弯!黄花正少年的一个人,都还没正经论及婚嫁呢,就要认什么干儿子,将来有了正经的老婆孩子,认的这个得多尴尬?再说了,捡回来那个少说也有十来岁了,姓陆的今年整二十,比人家大不了多少,干爹干儿子的叫着,像话吗?!

“我不答应!瞎胡闹么!”老铁说不答应的时候,那就是不答应,没得可说。

“嘿嘿嘿……听我说嘛!老铁,铁哥,铁叔,铁爷爷,铁祖宗!”这货围着他转圈讨好,说得他掌不住要笑,逼得没法子了,只得调过头来听他说,“虎牢关内是有不少家世清白的,可,大家太熟了,真认了干亲,嘿嘿,我才二十,还没老透,这便宜占得怪不好意思的!”

“……”老铁拿眼睛溜他一下,想,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啊!

“再说了,兄弟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正经桃花没有,烂桃花漫天乱飞!一年三百来天,兄弟有多少日子是安生过的?”

老铁听了这话,想到这货到了虎牢关以后,自己一天多似一天的白头发,当中起码有一大半是替这货擦屁股擦出来的。

来这儿第一年,这货几拳把项阳城内欺男霸女的头一号大纨绔打死了,就为了一名勾栏院里的歌伎。纨绔也是有靠山的主儿,家里人不会善罢甘休,先是上衙门告状,后是抬着尸首上虎牢关关衙堵门,逼着铁铉把这货交到监牢里去吃牢饭!好在项阳城的府官是个明白人,且老早就想整治城里这些闹得不像话的二世祖们,明里暗里行了许多方便,这才改死罪为活罪,罚这货一年的薪俸外加蹲上三个月的监牢!这一把,老铁算是初步领教了这货惹事的能耐。待他从牢里放出来,那被他救下的歌伎当时就和他点了灯烛、盘了发,发誓这辈子都守着他了!这货还真就每月拿钱包下那歌伎,正式当了个挂名的“青楼薄幸”,一男一女,破锅对烂盖,假戏唱了个不亦乐乎!

第二年,这货偷着出了一趟关,摸到北戎人的地盘上,正面遭遇北戎王驾,也不知他怎么忽悠的人家,不单止毫发无伤,还让他骗了一只海东青回来,当然,也是有后果的,打那以后,每逢年关岁暮,虎牢关这边放开一小部分让边民互市,那痴情的北戎小王总是站在虎牢关对面的山巅上扯着嗓子嚎河湟花儿:牵线的风筝上了天哟噢!风筝的线绳在你手嗷!阿哥的肉哇!前半夜想你没睡着呀!后半夜想你全身燥呀——噢!

唱得整个虎牢关的将士百姓鸡皮疙瘩直竖,后来唱得太心酸,把大姑娘小媳妇唱哭不少。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唱得这货心惊胆跳的,从此之后轻易不敢在城关附近露头!

第三年,这货奉命到棋盘岭一带剿山匪,战事终了,大获全胜,放出一批被山匪圈禁的肉票或是掳上山来做各类用途的男女,当中有一个特别瘦弱的少爷秧子,自称是瑞和祥的少东家。

瑞和祥是庆朝最大的绸缎庄,东西南北都有分号,钱多人口少,老东家快七十了,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跟着自家爹头一回出门做生意就叫山匪绑了去,折磨一番,钱给了不少,可就是不放人,老东家都快急疯了的当口,忽然看见儿子回来了,高兴得当场发誓愿要给普元寺的菩萨塑金身!少爷秧子哼了一声道:“要我说,还不如买点东西送到虎牢关犒军!”,当爹的都要乐死了,当即答应由儿子采买亲自送去虎牢关答谢恩人。

本来事情到这儿就该了结了,谁知又有下文——少爷秧子送完东西还不走人,留下来,指名道姓要见陆弘景!待这货三不知地来了,情势忽然变化,少爷秧子当众说要聘他回家做“当家夫人”!这货多年的烂桃花磨练,处变不惊,先轻描淡写的一推四六五,然后他躲出去,把烂摊子丢给老铁。

少爷秧子自己唱独调,死赖着不走,每天变着花样地砸银子,虎牢关众将士得了好处,就有那自告奋勇的来说合,说得陆弘景生不如死,后来也不知使的什么法子,少爷秧子和他在关帝庙结了兄弟,干哥干弟地处着,还挺好,去年少爷秧子成亲,他还随了一份礼喝了一杯酒,总算是功德圆满了一回!

第四年就不说了,反正总是鸡飞狗跳,而且,离奇的是,这货的烂桃花向来是“雄”的居多,三教九流各型各款各色人等,横扫老中青三代,无往而不利,啧啧!

这几年,老铁只要一听说有人找上门来找陆弘景,立马头大,咬紧牙关放进来听人家说究竟,听得多了,就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也能端出一张中正平易的脸来和稀泥。

可,归里包堆,烂桃花和认干儿子有什么关系?

“认了干儿子,加上有九娘在那儿撑着,起码看起来全乎了,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你说是不是?”

“哼!”老铁鼻孔喷出两道长气——就凭那个勾栏院里的歌伎和一个挂名的儿子,你就想躲清静,美的你!

“老铁,我和你实说了吧,这辈子我就没打算谈婚论嫁!”

“打住!话说那么满,当心闪了舌头!”老铁冲他摆摆手,让他说人话。

“陆家世代出情种,受情劫,代代七痨五伤,代代人丁单薄,到了我这儿,我就想,罢,还是打住吧,有个干儿子养养老就行啦,反正我又没爹娘催着要抱孙!”

老铁听闻这话颇有点感慨,陆家也算是有根基的庆朝世族了,可不知怎么的,从开国的陆家老太爷往下,居然代代都是苦恋,而且一般不得善终,除非不婚娶,一旦婚娶,不弄个妻离子散不算完!

陆弘景的爹娘就是一段苦恋,世族子弟偏偏恋上异族女子,婚娶之后女方有了身孕,男方割舍不下,带着随军去了一趟边城,一场大仗过后,当真妻离子散。陆弘景的爹,当时的定边将军陆北霆辞官入江湖,漂泊了六年才找到陆弘景。老婆不见踪影,儿子被一个行脚野僧带在身边,学了一嘴的脏话,动不动就是“X你妈!”,伤心过头的陆北霆把儿子交给自家祖母教养,他自己接着去找孩子的妈,又找了许多年,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终于彻悟,上了三清山,带发清修去了。

“是,是没爹娘催着你抱孙,那陆太夫人呢?能由着你这么胡闹?!”

陆太夫人在陆家的地位,就好比佘老太君在杨家的地位,她一手带大了陆家的三位当家人,又做了主张放陆弘景去从军,陆家长老们几乎天天催,要陆弘景回去承继家业,她在给他的来信中只轻描淡写地问一句:愿从军还是愿回家?陆弘景回她愿从军,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提承继家业的事。陆太夫人今年七十二了,治家井井有条,偌大家业不见衰败,这份能耐不是人人都有的。再说了,陆家家大业大,各样亲戚一应俱全,多神奇的都有,就这样陆家还能井井有条地运转下去,太夫人功不可没。说白了,她就是一座镇妖塔,有她在,什么样的幺蛾子都别想飞过去。

“……祖奶奶那儿,我自会去说……”

你看看!一提起陆太夫人他就怂了吧,还要嘴硬说什么“自会去说”,趁早歇了吧!

“人是你弄回来的,出了岔子不用我说,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行,人放我那儿,我看着,同吃同住同出同入,出了岔子我提头来见,怎么样?”

这货还是没一点正经,满嘴跑活驴!

铁铉心里掂量了一会儿,想想前后,还是有必要查一查那半大小子的底细,不能这么样不明不白地放个人进关!

放陆弘景回去以后,他把萧煜叫过来,直接开口问他:“陆弘景带回来的那个半大小子,查过了么?”

萧煜和陆弘景同一批进的虎牢关,一块儿练的兵,一块儿往上升,现如今两人都是千户,手底下管着千来号丘八,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头儿。萧千户和陆千户都生得好,各有各的好法,萧千户是冷冷的俊,陆千户是那种直扎眼珠的俊,反正长得都挺能骗人的,在虎牢关一众丘八当中长腿鹤一般的遗世独立,暗地里也各有各的拥趸,人送外号“虎牢关双璧”。

双璧之一的萧千户早早就对人明说他有了心上人了,因此,敢堵上门来挨剀的还真不多。闲极无聊时,他也管管陆千户的闲事。

“查了,暂时没有特别可疑的地方。来路是不大明白,但也确实没什么坏心思。”萧煜与陆弘景算是不打不成交,俩小子滚在泥地里打过一场以后反而成了莫逆,也是够有意思的了。陆弘景的状况,问萧煜能知道个七八成,捡个活人回来搁普通百姓家里不算大事,搁兵营里就得小心在意,不管人坏是不坏,都得先把他想成是坏的,免得出事了事后后悔。

“唔,那小子没爹妈么,怎么能让陆弘景捡回来?”

“他爹是个和尚,娘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你等会儿!什么叫他爹是个和尚?!陆弘景明明说他跟着一个老和尚出来化缘,可能是俗家弟子,怎的又蹦出个和尚爹?!”

“……他自己说的,那化缘的老和尚就是他爹。”

“……听陆弘景说,那和尚老得就快活不动了,半大小子看样子十七八岁,他多咱生的他?!七十?!八十?!这都什么事儿啊!”

“那小子今年十一。”

萧煜还嫌不够乱,又随口扔出一句话,铁铉顿时塞住了。

“蛮子种看着老,实际没那么老,他年纪比他脸相嫩多了。”

也即是说,那看着就快要活不动了得老和尚,正经年纪可能也就五十多点儿。

“……我不管了,你替我看着点儿,甭出大事就行。”老铁一脸的欲说还休,最终还是挂了个天凉好个秋的淡脸出来,打算只要不出大事就随这些兔崽子们折腾去!

“对了,陆弘景这两天都在为该给他那干儿子取个什么名字发愁,说不准一会儿还要问您讨主意。”

“……他真来了再说。去吧,今日虎牢关换防,你先回去准备准备。”老铁军务繁忙,哪里有空闲理这些鸡毛小事,他挥挥手,让萧煜回去做换防准备。

萧煜出了关衙门口,就看见陆弘景在前头等着他,上前就问:“哎,老萧,我想过了,龙湛这名咋样?”

人捡回来了,总不能喂喂喂哎哎哎地叫着,须得有个名号,叫个什么名好呢?陆弘景想得直挠头,这几天净心烦这事儿了,破孩儿应当是有名字的,但他那一嘴的北戎话,谁也听不懂,见了面,两边鸡同鸭讲,哪里问得出名字哦!

亏得这货手底下的喽啰里边有一个勉强听得懂北戎话的,过去问了半天,问出了姓氏,说是姓鱼龙,要不就是姓龙鱼,名字死活听不出来是啥了。

鱼龙或者龙鱼?叫什么好呢?鱼龙舞?金龙鱼?

这货想到一个自认为还过得去的名字就往破孩儿旁边一蹲,神神鬼鬼地喊:鱼龙舞……金龙鱼……鱼龙蛇……龙鱼水……

破孩儿要不要不呆呆看着地面,要不呆呆地看着他,反正不是个得了好名字的模样。

后来这货心一横,进了一趟书局,弄了一本词典,闭着眼睛随便翻开一页,说来也巧,这页刚好都是三点水的字,他看了看,从里边挑了个“湛”字,也不要什么劳什子鱼龙龙鱼了,就取个龙字做姓,单名湛——龙湛,多神气!

这不,前脚得了个自以为是的好名,后脚他就显摆来了!

“……还行。”比金龙鱼强太多。

其实论起来,萧煜其实是个北戎通,北戎话啥的,不在话下,只不过人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太过低调,虎牢关内也就只有铁铉知道这么回事儿。这货满世界寻摸也只找到一个半桶水的蹩脚翻译,哪里知道高手藏在身边呢!

所以他才显摆得这么不亦乐乎!

“那当然!”这货昂首挺胸摇头摆尾,“但还有一件事儿,想请你参谋参谋。哎,老萧,你说给那黑小子取个什么字才好?”

取了名,还要取字,叫个什么字好呢,陆弘景思来想去,实在是没什么太好的辙,就找萧煜拿主意。

老萧为人实在有点儿蔫坏,他就是不告诉这货那破孩儿其实不姓鱼龙也不姓龙鱼,人家的姓氏暗藏玄机,实在不是好认干儿子的。

“姓龙名湛,字显灵,咋样?龙嘛,一显灵就要下雨,咱虎牢关缺水,让它多显灵多下雨还不好么?”

“……”

你咋不跳大神呢?

“到底行不行你给个准话!”

“……你家干儿子,你乐意怎么取就怎么取。”

“真的?那就这么叫了?”

萧煜一张狐媚兮兮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云淡风轻的,其实心里憋着孬主意,他想:这货活得太嚣张,老天爷总算派人来收他了……

至于后来么,破孩儿好歹没叫成“显灵”,因为老铁一听这字,黑脸拉得老长,当时就发话了:“瞎胡闹!显灵?!一会儿真显灵了看你架不架得住!改!”

改成什么了呢?传霖。千里传甘霖。

龙之有异,千里传霖。

所以说么,还是老铁厚道!

厚道,而且有文化!

4.养儿是门体力活

干爹不是那么好当的,既是当了人家的爹,自然要尽管教之责,得把人教好了,别让走岔了道。[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当爹头一桩,陆弘景得教龙湛说庆朝话,教说话还跟着教读书习字,手把手的教,还真就同吃同住同出同入,除了出去出任务,不然一定和他那干儿子摽在一起。

北戎话与庆朝话的发音差别忒大,一个净是平舌音,另一个是卷平舌都有,龙湛习惯了北戎话的平来平去,学起庆朝话来总有点儿大舌头,个别字眼的发音死活捋不直,就这么僵直板硬不打弯。他那干爹,自己才从少年时节脱离不久,长辈的耐性是绝没有的,教过十遍八遍还不会,一巴掌直接呼上后脑勺,还要咬牙切齿教训一通:“你个舅子的!肩膀上顶着的是人脑子么?!我这么费心尽力地教,花岗岩都要让我凿出花儿来了,你倒是有点儿长进呐!”

龙湛学庆朝话庆朝字都尚未摸着门道,顶多知道“吃了么?”、“肉”、“包子”、“花卷”、“好吃”,等等等等,大部分和吃搭界。“花岗岩”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实在不能领会,花儿他倒还明白,因此,干爹一通教训听起来是这样的:“你XXX的!XX上XX的是人XXX我xxxxxxxx,花xxxxx我XX花儿X了,你X是有XXXXX!”

干儿子努力绞脑汁,尽量往好的地方猜,他猜,干爹大约是要问他中午吃花卷还是吃别的……

但看那模样,扬眉立目的,似乎又不太像和吃的有关,犹豫半晌,他搜肠刮肚地说了两个他觉着不论如何都算稳妥的字:“都……好……”

“好你个舅子的好!给我好好练!练不好中午不许吃饭!”

“……”

不许吃饭……

这个他听明白了。(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个老实孩子,到了饭点儿,真就老老实实呆着不出去领饭,饿着,饿得两眼绿油油,看啥都像吃的,就这他还端端正正粘在凳板上,一笔一划描那死活也写不好的庆朝字!

饥饿于他并不陌生,长这么大,也就是这段时日勉强吃得饱,其余时候,饿成了一种“活法”。饿惯了,也摸出些许门道,并不难应付。饥饿只有一开始那段难熬,胃囊里似乎烧着一把阴火,小火慢炖的,微微发疼,后来就跟刀割似的疼,疼到一定时候了,灌一通水,先把肚子骗住,等饿过劲儿了,也就不饿了。

陆弘景一头闯进来的时候,龙湛正在喝水。他们同住的那间屋的屋檐下有一口大缸,接雨水用的,里边澄着半缸半清不浊的天上水,他就喝这个,拿瓢舀着,慢慢喝,慢慢熬饥饿当中最难熬的一段。

陆弘景一见,脑子里一根弦“啪”的绷断了,立马亮出刀子嘴:“你个舅子的!饭点儿都过去多久了?!你挺这儿干嘛!这儿有酒池肉林还是金山银宝?!”

“你咋不喝泥坑里的水呢?!那缸里的水是能喝的吗?!早跟你说了那是雨水,脏不拉几的,喝了夜里闹肚子就让你挺那儿疼得你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陆弘景虽然也漂泊过,但饱饭总是有得吃的——把他拐走带在身边的行脚野僧是个酒肉和尚,手脚不干净,嘴也不干净,坑蒙拐骗样样在行,跟着他虽然总要被人撵在屁股后头追打,但一天两天,吃的绝不重样,六岁之前的陆弘景吃得好穿得暖,一身小膘,看着绝对富态,都不像是被人拐去养的孩儿。

因此他不明白他那干儿子的肠胃其实和精钢差不多,别说是喝缸里澄的雨水,就是把地上的泥水舀来喝,他也顶多不舒服一小会儿,绝不至于挺那儿疼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多年以来餐风宿露,在半饥不饱当中挣扎着的人,是该有这份本事的,不然早就夭折在半道上了,长不到这么大。

“……”

老实孩子完全跟不上干爹满嘴乱喷的话,只从他深金带褐的眸色上,猜到他似乎是在发火。又见他指着他刚才喝过的那缸水,猜他大概不愿意让他喝。其余的,他当真猜不着。

这样情形,自己不说些什么,似乎不大好,于是他略一踌躇,又说了三个字:“渴,喝水。”

老实孩子还害臊,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饿得没招了,借着喝水骗那疼得直抽的胃口。

“去你个舅子的!喝水不会上营房喝煮好的么?!傻啊你!跟我走!!”

这一串连珠炮!直接把老实孩子轰晕了,晕头转向,被他扽着拖出去,拖进灶房,摔到饭桌前,一嗓子把里头的伙夫长喊出来,让他给破孩儿拿饭!

伙夫长全身上下长得十分圆满,人也圆滑,相当有眼里见儿,听说陆千户的干儿子来吃饭,赶紧把这么大一脸盆盛满饭和菜,跟端狗食似的端过来摆到饭桌上,满脸堆笑道:“哟,今儿怎么这么迟,饭菜都搁凉了,我给热了热,趁着还没再凉,赶紧吃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够再和我说。”

这话说得地道,陆弘景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壶,朝伙夫长扔去,“接着!”

伙夫长短胳膊短腿也没妨碍他蹦高,身手还挺利索,一抄就把壶抄在了手上,一眼扫过,那张十分圆满的脸立马跟向日葵似的,开了一脸盘的花:“嚯!还是陆爷有能耐!这东西拿金子换都未必换得来!哎哟喂!让我说什么好呢!”

壶里装的是葡萄美酒,还是拿来贡上的,整个庆朝,一年也就十坛八坛,你说有多金贵!

“行啦!一个兵营里的丘八,还用说什么!伙食给我弄好点儿就成!”

“应当的应当的!您的干儿子,我这儿哪敢怠慢!”

他们聊他们的,龙湛吃龙湛的,一张脸埋进这么大一脸盆,右手抄一把大勺,吃得十分快意,就是一心一意的吃,他们说什么,和自己有关没关,对他来说都不算是事儿。

陆弘景一边陪坐,都三个多四个月了,干儿子这副吃穿地底的吃相他还是看不习惯,起先还会掐他一下,让他慢点儿、矜持点儿,他挨了掐一开始也稍微收敛点儿、斯文点儿,到了后面就不成了,越吃越快,越吃越“凶相毕露”,来回几次,陆弘景也就懒得说了,随他怎么吃,爱怎么吃怎么吃!

“不是我说,您这干儿子,以后准是个瓷实的大个子!真会长,瞧那一身的腱子肉!”

陆弘景侧头,扫了一眼埋头苦吃的龙湛——腱子肉是没有的,刚贴一层薄薄的膘,裹在骨架上,看着也是老大一坨人。

唉,路还远着呢!真要养到他当家立业,光米饭就够瞧的了,更别提肉菜蛋奶,包子馒头,照这样长势,一年得换一批衣服鞋帽,幸好做干爹的不算穷,不然当真养不起!

“咳,那什么,陆爷,您这酒从哪儿倒腾来的,忒能耐了,说说看,咱也听个新鲜呗!”伙夫长试试探探地套他的话,想摸一摸门路,看看自己能不能也参一脚,弄俩钱花。

“自家兄弟送的。”

“哟,您这兄弟一准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不然哪能有这手笔!”

陆弘景闻言,忽然就不接话了。

他烂桃花多,虽然狂蜂浪蝶们最后都成了干哥干弟或是干爹,再险也能险险地化险为夷,算是有惊无险,但,干哥干弟或是干爹,多了也愁得慌啊!人家送东西,你不能不要,不要就是不给面子,真要了吧,总收人家的东西,人家原本半死的心总要微微活动一番,打一打小九九,借时机揩一把油,时间一长,有那自作多情的,就要往“两情相悦”上胡思乱想了……

所以呢,东西得收,但不能白收,得找差不多价值的往回送,礼尚往来,客客气气,彼此之间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就像在悬崖绝壁间过独木桥,且得小心!

当然,这儿有个挺棘手的问题,有些东西是有价无市的,压根估不起到底价值几何,那回送的东西,价高了还好说,若是低了,呵呵……

一个月收它二十几三十件“有价无市”,呵呵……

5.省下一口肉让你吃

陆弘景当丘八的那点俸禄,塞牙缝都不够的,更别说对付二三十件“有价无市”了!

没人知道这货的钱是从哪流出来的,并且还是长流水,怎么也不见干。[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起头还有部分干哥干弟干爹脑子里演出“三岔口”,总觉得他这钱是从其他干哥干弟干爹那儿弄来的,一不小心就想脏了,心里担心吃不上那口肉,竟有那么几个特别财大气粗或是权大气粗的,从虎牢关一直追到帝京陆家,被陆太夫人挡了驾还不知道收敛,仗着钱财权势,嘴里的话越扯越长,透着煎熬,几乎要掏心挖肺!掏心挖肺来换那口肉!

陆太夫人多年的风浪历练,一早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打太极或是打擂台老人家都熟门熟路,对着这些胆敢找上门来寻便宜的,她必定一棍子打死!

人家问她为何这样不留情面,她说我带大的孩子我知道,真要教训他,那也是我们陆家自己的家务事,用不着谁横插一竿子,您有心,心意我们领了,今后咱们也不必再往来了,省得再给您添麻烦!

来人或是灰溜溜或是气冲冲地走了,陆太夫人一脸平静,礼数周全地送客出门。

对付完外边才对付里边,这就是她的掌家方式,她心里虽然明白她那重孙儿不会卖肉换钱,但人家追上门来说浑话、犯浑,账还是要往他头上算!

这边出头为他拦下他自己拦不住的麻烦,那边就罚他在宗祠跪上一天一夜!

罚他是让他明白自己的斤两,别不知天高地厚,成天在虎狼堆里打转!

话说回来,跪宗祠可说是陆弘景儿时的看家本领,彼时这货五六岁,刚被他爹从那行脚野僧手里抠出来,带回陆家,五六岁猫狗嫌,小崽子和那花和尚学了一嘴的脏话,开口闭口“X你妈!”,仿佛不这样就浑身不舒坦。陆家算是庆朝排得上号的世家大族,言谈举止、坐卧起晏都讲究温文有礼,似这样的泼皮猴儿,太夫人收拾起来绝不手软――罚跪还是小菜一碟,宗祠里的戒尺抽起来那叫一个疼!

总而言之,这货半年之后彻底被收拾老实了,既不敢“X你妈”,也不敢“X你爹”,只敢来一个不咸不淡的“死舅子!”

从此往后,十来年的长短,世家公子该学的他一样没落下,正经演练起来,家宴国宴,吃饭喝酒,细嚼慢咽,举止得宜,不开口时绝对的名士风流,碰上大场面绝对糊得上墙。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所以说嘛,这货到了虎牢关以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满口的“舅子”,其实就是关久了的走兽放出笼,天高皇帝远的,没人在跟前管着了,当然要忍不住四处撒野。

走兽的真性情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最讨厌那些暗里套他话的人――小家子气,格局不高,一辈子也就在灶房里打转了,和这类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陆弘景一不说话,伙夫长心里就“咯噔”了,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了他,就巴巴的刹住嘴,讪讪的笑,这么笑时间久了得难受死!实在是奉陪不下去了,他就讷讷告诉一声:“那什么,灶房里边还炖着东西,我过去看看,别一下没看住,给烧糊了。”

陆弘景挺客气的,对他道一句辛苦,其实就是懒得开口说话的意思。

这胖里胖墩的伙夫长太爱刨根究底,有好吃好喝还堵不住他的嘴,偏要得寸进尺、问东问西!好在还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不然,真懒得和这类人交道!

龙湛这时吃了个七成饱,有余裕从饭盆里抬起头来看他们,他当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就是看眉眼、脸色、动作,他看他们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而后伙夫长钻进灶房里,陆弘景默不作声地坐在他旁边,一张脸是空白的,非常平静,就是那种不拿谁当回事的脸色。摆这样一张脸很有世家大族的气魄,要把周围场景挪一挪,从堆满锅碗瓢盆、一屋子大板油味儿的灶房,挪到松涛竹林的青山之巅,那就是个煮茶清谈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看过后,龙湛心头有一点小小的磕绊,他不爱看他这样,明明不是这样冷冰冰不容情的人,却非要摆这样一张古井无波的脸。这是为何?

他看不懂他,看了三个多四个月了,还是看不懂,可能一辈子都看不懂,但那不要紧,他知道他心地不坏、能给自己一顿饱饭吃,这就足够了。

轻咳一声,想让他知道自己吃得差不多了,但咳过后不见他应,没法子,只得开口说那依旧夹生的庆朝话。

“饱、饱了……”他好不容易想出两个字来表达如今状况,他却不知神游到了何方,眼睛定在面前的桌角上,目光直通通的,压根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无奈,他伸出手,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这才把他从天马行空当中拽回来。

“唔?饱了?够不够不够再给你拿几个包子。”

“饱了。”

“真饱了?若是出了大事,夜里不定几时吃得上饭呢,真不多拿几个包子?别又给我喝雨水去!”

“……四个包子。”

老实孩子不经逗,一逗就当真,真问他要了四个包子囤着,打算饿得受不住了再吃。

陆弘景本来是嘴巴痒,顺嘴一说逗干儿子玩儿,没曾想自家那张嘴居然是属乌鸦的,刚说完不到两个时辰,真出事了。

当日申时三刻,项城府的参将盛镛派出一队人马,给铁铉送来一封加急密信,里边说到项城与北戎边界的几个村落出了几桩吸血屠村的大案,几个村落都是整村屠灭后放火烧村,从抢出来的尸首上看,有部分是被吸干血髓而死,部分被活活烧死,部分被一种猜不出形状的凶器腰斩而死,凶犯作案手段残忍而利落,没有留下多少有用的线索,为防万一,请长官尽早议计定策,将凶犯捉拿归案,还地方百姓一个太平世界!

虎牢关虽是关防,但建制却与寻常的关防不同,寻常关防只做御敌之用,关防后边的州府各有各的长官,军是军,政是政,互无干涉。到了战时,关防由兵部调遣,州府由吏部调度,该打配合时就打配合。虎牢关不同之处在于,它的关防长官同时兼着后边几处州府的府官,军政混同,彼此干联,百姓们有事了,直接找到关防长官这儿来。

铁铉接信后直觉棘手,就把手底下的将官们召集起来开会,看看这案子该从哪入手去办。

这会开起来没长没短、没日没夜,等商量出头绪来,都半夜了。忙时不觉,一旦松下来,腹鸣之声此起彼伏,一群将官忙着出来找食,陆弘景急急朝营房走,到了地方一看,龙湛又在喝水,不过没敢再喝缸里澄的雨水,老老实实从灶房拿了煮好的温水。

“怎么?又没吃饭?”干爹一扬巴掌,打算再来个“掌呼后脑勺”。

干儿子十分识时务,当即说自己已经吃饱了,还问他:“饿不饿,有肉干。”

说着就从贴身的地方掏出一个草纸包的小包,一层层剥开,递到他面前,说:“你吃。”

见他不动,又说:“好吃。”,说完又往前送了送。

陆弘景盯着面前那包草纸包的肉干,半天不作声,末后一掌呼上干儿子的后脑勺:“你个舅子的!这纸你从哪顺来的?!”

龙湛有点儿拿不准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就嗫嚅着说道:“后头……”,他指了指后头茅房的位置,不知道茅房该怎么说。

“……去你个死舅子的!擦屁股的纸是能用来包东西吃的么?!”

“……是、是从外面拿的……不是里面……”

又吃了一后脑勺的巴掌,龙湛委委屈屈地想:那么干净的纸,怎么就不能用来包吃的了?

“再说了,吃的东西是能揣怀里的么?!油不烘烘的肉干,揣怀里你也不怕夜里招耗子!”

还吃了一后脑勺的巴掌,龙湛越发委屈地想:放外边不是更招耗子么?耗子吃了,我拿什么给你吃?

干儿子十分伤心,默默把摊开来的草纸包肉干包回去,揣回自己怀里,任干爹如何呼巴掌,他就是不肯拿出来,护食护得十分彻底。后来过了多少年,干儿子还是爱用纸包肉干揣怀里,只不过纸张换了,从茅房用的草纸,换成了写字用的宣纸,档次高点儿用来给陆弘景留好吃的,他自己还是爱用草纸,因宣纸容易破,没草纸那么瓷实、耐折腾!

为了把干儿子的怀里藏食的坏毛病扭过来,陆弘景可是费了一番苦功夫,只可惜老毛病没剿下去,新毛病倒起来了――这家伙每天省下几块肉干,包好,藏的地方从怀里移到树上,又从树上移到地下,穿山打洞的,就为这几块小小肉干!

6.还算合算吧

当然啦,除了吃相难看、食量太大、爱囤肉干、护食护得拼命,做干儿子的还真没啥好挑的,平日里除了学字习武,就是围着这个窝打转――洗被褥晒被芯,洗衣服晒衣服,冬天先睡暖了被褥,再放个汤婆子进去暖着,省得陆弘景回来睡凉被窝;夏天给铺凉席,放凉枕,烧艾草熏蚊虫,林林总总,弄得干净极了,都不像丘八营里,倒像娶了个勤快小媳妇儿的小家。(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这么算来,这货倒是赚到了,一文钱不花(伙食费除外)就弄来一个这样勤快的跑腿的,而且还跟羊似的好养,散养就成,一点不费事儿。这货忙起来几日几夜不见人影,走之前从来不说自己去哪,只简单告诉一句要出任务,大概几天后回,就这么多了。

项城府出来大案之后,陆弘景更是忙得足不点地,老铁议定计策,要他们借换防之机出去查一查线索,明天就要走,一去好几天,走之前打算回窝去好好睡一觉,补一补这半月来缺到姥姥家去的觉。

这货好些天没着家了,一推门,看见屋里边收拾得窗明几净,两张床上的被褥叠得方方正正,甚至都能闻出大日头曝过的香味,靠窗那张木头茬子做的桌子上摆了一只不知从哪弄来的酒壶,壶嘴那儿磕破一个角,带点儿寒碜的古意,里边稀稀拉拉插了几枝野花……

眼珠子绕屋溜了一圈,他倒退出来,仰头看一眼钉在房门上的字号――字号没错呀!那怎么一点不像原来的样子了?!

“回来了?”

龙湛一堵墙似的立在他身后,拙嘴笨舌地说了一句自认为很恰当的开场白。[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干儿子不知在干爹身后站了多久,站着又不说话,就这么墙似的垒着,见干爹一脚槛内一脚槛外的来回晃荡几次,终于拿出夹生的庆朝话来招呼,没曾想生生把干爹唬一跳!

“大半夜的背后站着不吱声,想吓死你爹我呀!”

陆弘景凶他,他也不顶嘴,或者是会的话太少,不懂顶,就默默绕过他先进屋,把手上拎着的一个蒲包放到桌上,默默打开来,还默默拿了一个口杯,往口杯里倒了半杯水。

“有包子,热的。有水,温的。你吃。”

十来个字,龙湛说得非常小心,就怕牙齿不小心咬到舌头。

“什么你呀我呀的!让你叫干爹你死活不肯!这么难么?!”

“……”

单看外表,龙湛比他还老成,就这还让叫“爹”,忒为难人了!

“我吃过了,你吃吧,你那肚子不是无底洞么,你吃!我去补一觉,个舅子的!缺觉都缺到姥姥家去了!”

当爹的说完倒身上床,泥也似的摊开,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死沉死沉,鞋子都没脱,衣服也没脱,像是随时准备起身走人。

龙湛呆坐半晌,以为他是歇一歇再起来吃包子,没曾想人家直接梦周公去了,满身披挂都还完完整整地披挂着,这么冷的天,被子也不晓得盖起来。

干儿子小心翼翼挪过去,好歹帮他把鞋子脱了,披风解了,领口那儿放松点儿,再给他把被子盖上。包子么,就揣怀里暖着,啥时候他醒了再拿出来给他吃。

虽然陆弘景向来不肯领这情,他嫌被龙湛捂过的包子有股挺冲的汗味儿,不愿吃,实在推不过去,勉强啃两口便罢,剩下的都进了龙湛的肚子里。不过,好歹也算是干儿子的一份孝心嘛,养个干儿子这么费劲为了啥?不就为了这份孝心么!

挺有孝心的干儿子守到暗晚还不见干爹醒,就吹熄灯烛,连人带包子一起上床睡了。

夜半三更,干爹那边忽然有了动静,动静够轻的,简直和飞檐走壁的飞贼差不多少,就这样也能让干儿子捕到,“腾”的一下坐起来,揉着眼睛问他:“要走?”

干爹一看闹醒了干儿子,怪过意不去的,就停下,拐到干儿子床边,哄小孩儿似的摸了摸他头顶,“你接着睡,我出去了,得好几天才回,有事找老张说,缺什么也找老张要,好好的,乖乖的,嗯?”

干儿子半个聋子一般听完他的吩咐,半懂半不懂,大概齐知道有事得找老张办。

这位老张呢,大名张思道,外号张四条,也是个赌鬼,刀条脸,下巴老长,还打弯,倒是浓眉大眼的,只可惜五官不舒展,都挤在了一块儿,乍一看不像好人。都长这样了,装扮上还不肯下功夫,头发往脑袋后头一拢,扎一小辫儿,完了!衣服一年到晚都是兵营里发的那几套,仿佛那是他第二身皮!

老张乃是老陆的拜把子兄弟,不在那一串“干”的里头,是正儿八经拿刀割手指头,血浇碗里,一人喝一半的那种。老陆和老萧都没这么干过,虽然二人也是过命的交情,但不知怎么的,老陆后来还活过好几十年,然而这好几十年中间,也就只和老张割过手指头。

把干儿子托付给老张,老陆绝对放心。

他非常放心地转过身去,这就要走。

干儿子捉住他衣角,从怀里掏出捂了大半夜的包子……

……

包子居然还是全乎的,没被压得四散开花……

……

干爹十分不情愿接,顾左右而言他,干儿子啥也不说,就是举着那几个面目“温吞吞”的包子,一脸的忐忑和期盼……

干爹到底没顶住,闭上眼睛随便拿了一个,闭上眼睛随便啃了两口,过场走完,马上要出门的当口,还不忘问一句干儿子有什么想要的没有。干儿子跟着他走到门口,挺大一坨人杵在门槛上,默默想了一会儿,好几样东西在心里掂起又撂下,最后才说想要一枝北戎制的笔,那种笔笔尖硬实,比毛笔那种柔柔塌塌飘飘忽忽好使多了,他用得惯,说不定习字还能容易些。

“好。”

“好”字是走出去有一程路了才说的,他那干爹虽则又凶又没耐性,心眼儿还是端正的,当然,就是有时候比较缺。

龙湛杵在门口,看他越走越远,远得看不见了,便拢了拢身上的棉衣,摸回床上躺着,这时候睡意早飞没了,半大小子床上横着,摆头看窗户外边白白圆圆的月亮,一看好半天。

7.三变

这天是阴历十六,太阳压山了,隆冬时节,天黑得特别快,刚才还蒙蒙亮,没一会儿就彻底没了天光。(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山崖绝壁之间,陆弘景他们这一小队人正在摸黑疾行。天太冷,他头上戴着暖耳,面上遮着覆面,只露出一双眼,一身黑衣,外有罩甲,背上背着一把银枪。身后跟着的一队人和他差不多装束,不过有的拿着刀,有的背着弓,一小队军旅明说是换防,暗里还是为了查探案情而来。险山间走夜路,动作轻快,训练有素,丝毫不乱,陆弘景带的这批人,是他手底下的精锐。

前边一段路最险,山路倒挂,遍地砂石,一队人刚要往下去,忽见山脚下隐隐有火光烟雾,他顿住了,一摆手,一队人即刻原地停下。

“王一!”陆弘景朝后招呼一句,后边登登登跑过来一个细眉小眼、敦敦实实的矮子,标枪一般扎在他面前,压低了嗓门应道:“属下在!”

“前边不大对劲,你和王七过去看看,看了究竟即刻回来,别耽搁!”

“属下遵命!”王一和王七两条嗓子应成了一条,返身便走。

他们不是第一回走这条路了,虎牢关每半月换一次防,换防基本在白天,这回是特意过来查探的。十来天之前,住在虎牢关附近的百姓来报,说是有鬼,不是一两只,是一群,这群鬼黑衣黑马,夜间出扰,杀人吸血,死者惨状骇人。连出几起,这片地界便人心惶惶,一到入夜家家户户紧闭门户,躲在家里心惊胆战地熬。

如今管着虎牢关的长官大名铁弦,外号老铁,人如其名,脾气铁硬,最是不信邪,听闻闹鬼,二话不说先派出几队兵打头阵,沿着虎牢关的关防,一直查到庆朝与北戎的交界处。王一与王七这队,是其中的一支,走了好些天了,却一直没碰上状况。多日不见状况,两人多少有些松懈,一路走着闲磕牙。

到了背静处,王一终于忍不住嘀咕道:“头儿也真是的!都和他说了多少回了,咱鲁地人,最忌讳王八,好死不死的姓了王,起个名字都得小心翼翼的,咱爹娘都是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哪那么大学问,当然只能在一二三四五六七里想辙,你我二人还好,排在老大和老七,有那排了老八的怎么办?!难不成一天到晚被人叫王八?!”

王七应他:“头儿就是图个方便,好在咱队里没有排老八的,再说了,那代称也不多好听……”

“谁说的!总好过王一和王七!”王一截断他话头,自顾自嘀咕下去,嘴巴噘得半天高。[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鲁地人只要是王姓的百姓,大多会想个代称来避开一到九这几个数。王一叫做王起头,王二叫做王一角,王三叫王小半,四五六七□□,分别为一半、大半、三角、危险、正好、过去。

照这样,王一和王七,最得人心的叫法,应当是王起头和王危险。若是王八,就该叫做王正好,王九,反正已经过了八了,就叫王过去……

老实说,也确实好不到哪去,不过因为当地习俗,百姓们叫惯了,就一直这么叫。

他们头儿懒得记什么一角三角、大半小半、危险过去,就直接数数了。

王一还要动嘴皮子,王七骤然出手,把他压趴在地上,两条人就这么叠着黏在一块大山石后头的草丛里。

王一没防备,吓得一颗心都抽抽了,正待破口大骂,王七一边死死捂住他的嘴,一边朝下边使眼色。他顺着他的眼色望过去,微光之下,山崖下边的羊肠小道上过来一骑,正往他们这头来。

这一带多是险峰绝谷,平日里往来的不是猎户就是樵夫,极少数时候会碰上几个上山采药的,但绝不会这个时候来,夜路不好走,毒蛇猛兽就不必说了,这么陡的崖壁,一脚踏空,跌下去十成十是个死!

下了这面山崖,过去不远就是北戎与庆朝的界碑,过了界碑,走不多远,有个北戎的小村落,两国交界处,是非总是比较多。这一骑,夜里在这儿转悠,前边又是烟又是火的,绝不是什么过得了明路的东西。他们伏地躲在草丛中,却听不见马蹄敲击地面的声响,看来这匹马的四蹄上,钉的是上好的灭声掌。一人一马越来越近,两人缩在草里,大气不敢出。

本以为这一骑会沿着山路往上走,却不想竟在他们躲藏的石头前停了下来,来回逡巡,就是不走,两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大冬天的冷汗涔涔。好一会儿,终于试探够了似的,走了。王一向来好奇心重,逮住时机偷瞧了一眼,想看清马上之人的庐山真面目,不瞧还好,一瞧之下,几乎吓出了魂!

这人的眼窝是空的!原本应当长着眼珠子的地方,长出了两团绿幽幽的鬼火!鬼火居然还会移动,从眼窝内移到眼窝外,把一张白惨惨的面孔照成了幽幽的绿!

王一这下没绷住,嗷的一嗓子嚎出来,被一只手堵成了一声哼唧。

两人都把马上之人看了个一清二楚,都吓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若说世上没鬼,他们面前分明站着一个,若说有鬼,鬼怎么还能骑马?还能喘气?听到响动还会原路折回来看?

一把极长的镰刀从他们头上扫过,一层层割掉茂盛的杂草,刀刃的锋芒射进两人的瞳仁里,死亡近在咫尺。一股铁锈味在空气中浮荡。是血的味道。这把镰刀刚杀过人,饮饱了人血,腥气藏也藏不住。

只要再往下一寸,那把镰刀就可以收割两人后背上的一层皮肉,进而收割两条命。

恰在此时,一支带火的箭破空而来,直射进一边空空如也的眼窝当中,然后是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无声无息地燃烧着,火蔓延到马身上,马儿吃痛,扬蹄朝山下奔去,它一把勒住缰绳,驱马掉头往暗箭射来的方向疾驰。

地上的两人同时松了一口大气,翻过身来,四仰八叉地瘫了一会儿,好歹手脚不那么僵了,赶紧撒丫子往回跑。前方情形不论如何都已是定局,目前要紧的是回去给头儿递消息,他们这队人不能往前走了,得绕道!

往回走了不长一段路,迎头碰上同袍,两人刚要说刚才撞上的怪事,他们头儿摆摆手,让边走边说。

“头儿,别过去了,前边那个村子估计都烧成渣渣了,再说了,那是北戎人的村子,那群蛮子死皮赖脸地赖过来咱们地盘上过冬,不赶他们就不错了,就算出了岔子,那也不关咱的事,何苦……”

王一跟在他身后七嘴八舌一通说,统共就那么个意思:前边来了一群不是人的人,祸害了不属于庆朝的一个村子,咱们庆朝的兵士绕道得了,犯不着上门送死!

陆弘景还没等他说完,回身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拍得他立身不稳,朝前扑去,眼看就要跌个狗啃屎蹶子了,又被人拎着后脖颈拽回去。

“你个死舅子的!会说人话不会?!蛮子怎么了?蛮子不是爹妈生养的?也不知是谁,前阵子见蛮子们烧肉吃,还厚着脸皮上前讨一块,吃了人家的嘴还不短,真有事了你也好意思撒丫子奔!少废屁!走!”陆弘景把他拎到跟前,咬牙切齿地教训一顿。

两张脸几乎贴在一起,王一被他剀了几句,心里发虚,眼神游移,从嘴上移到了眼睛上。正在瞪他的那双眼睛一边深金、一边浅金,压在目上的眉毛是金褐色的,夜里看着也挺分明,称得上眉修目秀,分明是个杂合的蛮子种,却能混出来这样出挑的好颜色。

在整个虎牢关的将士看来,头儿是个美人,他们私底下都不叫他官职,也不叫他名姓,叫他“三变”――早晨起来,虎牢关的将官们坐好开会,头儿位子上坐端整,不言不动,没得说,倾国倾城的貌,赏心悦目,是为牡丹真国色。开完了会,校场练兵,头儿一开尊口,“舅子”与“爹”满场乱飞,惨不忍听,一干兵士闭上眼听训,不情愿把那张脸和那把声对号,但心里是明白的,他们家头儿已经从牡丹真国色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霸王花。入夜时分,既没有战事又没有其他麻烦事的时候,头儿爱赌两把,赌桌上呼卢喝雉,天热的时候还赤膊上阵,色子一摇,霸王花又变猪笼草!

三变就是这么来的。至于头儿的大名陆弘景,基本没什么人叫。

头儿好的时候是真好,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自己掏钱请大伙儿喝酒,为人仗义极了。但不好的时候,也当真厉害得很,特别是有人触了他逆鳞的时候,一个眼风杀过去,挨杀的人当场就给杀哑巴了,什么好话歹话都吞回肚子里,屁都不敢放一个!

尤其是碰到险急时刻,头儿性子如同盘山大拐弯,从嘻嘻哈哈亲亲热热的玩闹,猛地转成了言简意赅少言寡语的正经,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一句说清楚的绝不说两句。谁说了不中听的话,他就拿那对金银妖眼瞪谁。

王一这是撞在枪眼儿上了,头儿一梭眼神“突突”完,他瘪下去,噘着嘴跟在后边,还挺委屈。

头儿送了眼神,打头朝前,头也不回地朝起火处疾行,所有人紧紧跟上。

8.撞鬼

“说吧,你们看见什么了,吓得跟见了鬼似的!”

说错了话的王一垂头丧气跟在他身后,正在懊悔,忽然听闻头儿抛过来一句问话,立马来了精神,“头儿我跟您说,不是跟见了鬼似的,是真见了鬼!”

头儿一声冷哼,让他正经说话,别满嘴跑活驴!

“嘿!您不信我,那王七说的话您总该信了吧?!哎!危险,你跟头儿说!”

王一一个胳膊肘拐过去,捅了一下王七,要他接话。[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王七想那黑衣鬼想得入神,没反应过来那个“危险”是在叫他,木木呆呆地,光走路不应声。

“王七,你说!”头儿下令了,王七这才知道这是要他说话。

“是!”王七比王一老道稳重,说话简明扼要,三言两语说清楚来龙去脉,言语当中还特意提到那把刀,“那刀像镰刀又不是镰刀,刀刃比一般的镰刀大多了也长多了,刀柄也长,连刀柄带刀身,大概有一人多高”,他比划了一下,示意刀大概的长度,“刀刃相当锋利,触到草丛,草便连片倒伏,若是被这种刀砍到,能当场把人破成两截!说来也怪,我们藏到草丛里的时候,压根没见他拿刀,但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刀就在他手上了!这刀要么是天外飞来的,要么就是有机括……”

“唔。”陆弘景若有所思一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那东西的眼窝是空的,不,该咋说呢,就是原本是眼珠的地方,烧着两团绿幽幽的鬼火!一箭扎到眼窝里,那鬼火也不灭!”

“对对对!四五支箭射中它要害,还被箭上的火烧着了,它哼都不哼一声!头儿,您说多邪乎!”王一抢过话头,插了一嗓子,就怕王七说漏了。

王七不和他一般见识,接着说道:“属下小时听乡邻讲古,提到西海之南有小国名为阿什南,擅用邪术,最擅长制作活死人,这些活死人眼窝都是空的,虽然是戏谈,但不知是否真有这样一个国、这样一群人……”

“不管它,先到前边看究竟!”

这些鬼一样的东西忽然出现,杀人吸血,惊扰边地百姓,究竟要做什么?受谁指使?前后有何关联?暂且顾不上细想,如今最要紧的,是过去看看究竟。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一队人很快来到起火处,果不其然,就是界碑附近的那个北戎小村落。他们来晚了,又是整村屠灭,不见一个活物,只见满地尸首,血腥味浓得呛鼻,还有焦糊的肉味。

这群东西,杀了人还不够,还要放火!

冬日天干物燥,又是顺风,火势很大,百十座毡房烧得剩不下什么。

不见那群黑衣鬼,想是早就撤走了。

陆弘景一个手势让兵们四散开花,看看有什么线索没有。他自己走到一具瘫在道中间的尸首前,翻过来覆过去地看――身上有伤,伤口奇怪,颈边一道狭长深入的切口,不像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兵器造成的伤,再看另一具,死法又不同,那是活活被吸血而死,尸身脖子、手肘、大腿根部都有深入血管的血洞,细细一找,脖子边上居然还粘有一撮短短的毛发。还有一具,从腰部开始,一剖两段,下手可真狠哪!

他停在第四具尸首前,凝神细想,一个推测慢慢成形:来烧杀的,可能是两拨人,前面一拨是打埋伏的,从北戎一路跟过来,埋伏在村子四周,入夜就动手,四处放火,把毡房里的人烧出来了就跑。接着是第二拨,骑着马来的,速度非常快,见人就砍,用的,很可能是刚才王一和王七提到的那种像镰刀又不是镰刀的刀,像这样一刀两段的刀口,剖面如此利落,切口如此整齐,除了刀刃足够长大之外,使刀的人必定力大无穷且刀技纯熟。第二波当中,应当有一些人或是兽以人血为食,刀杀不完的,便拿来喂这些东西。

这个北戎村落,到底是惹到了什么人?不,这个村落,真是普通的北戎村落?

陆弘景几年沙场,生死常常劈面相逢,按说该是见惯了的,可心里还是一阵阵的不好受。整村屠灭,不留活口,不分男女,不论老幼。距他所在处不远,倒伏着一对母子的尸身,母亲刚做母亲不久,半敞着怀,怀里不足月的婴孩,两片小小的唇瓣还叼着母亲乳/头,唇边坠下一丝血,紫黑的,已经半干了。一刀从孩子后背心扎入,再从母亲后背心透出。两条命。

前阵子他们换防的时候路过,孩子才刚出生,蛮子们见他们在不远处歇脚,还送来一筐红鸡蛋请他们的客,送蛋的那个大概是孩子的爹,一脸的喜色,哇哇啦啦地说着北戎话,虽然听不懂,但喜气懂了,所有丘八都挺领情,一人拿两个蛋,然后往空筐里放几块干粮、半壶酒,算是礼尚往来。放完拍拍蛮子的肩,竖一竖大拇指,蛮子立刻乐得满脸开花。

如今呢,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死在那对母子一丈开外,人成了两截,上半截和下半截离开好几步远,上半截双目怒睁,双手抠地,十指的指甲都抠脱了,下半截淋淋漓漓,肠子和内脏藕断丝连一般的,牵着上下两截。

这是怎样一种无能为力。

陆弘景心尖是凉的,掏空那一小块最软的肉,填进等量的冰,凉得不掺一丝假。

能下这样手的人,离畜生就不远了。

他拿手背贴了一会儿鼻尖,让呼出来的热气原样回到躯体里,这种时候,他不能再失去哪怕一丁点热了。

咔嚓。

就在此时,陆弘景的侧后方传来一阵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响动,若是旁人,大概会把这响动当成火烧毡房发出的哔啵声,他听出了蹊跷,浑身绷紧了,右手慢慢朝后翻,握住背上的枪。

“呼”的一声利刃破空!

陆弘景身子一矮,顺势滚到右前方,堪堪避过从他头上扫过去的刀!

还来不及回头,第二刀又招呼过来了,他抬枪一挡,两边的兵器“铿”的一声撞在一起,两边都被震得一退!

借这一退的空档,陆弘景看清了面前的人――一身黑罩袍,头上的帽兜一直遮到鼻子那儿,看不见眼珠子,但这人手上,确确实实操着一把巨大的镰刀。

他想看这东西的脸,但它逼得很紧,招招都是致命的杀招,攻势如同暴风骤雨,压得他没有余力去做小动作。

陆弘景身上随时藏有几对“二踢脚”,遇到危急关口,掏出火镰子在软甲上一擦,点燃便甩,碰的一声,响动大得吓死人!

对手猛然一吓,手下的动作一顿,他便脱身了。

如今小动作不好施展,那把镰刀又紧紧咬住他,看来一味闪避不是办法,得和这东西硬碰硬!

他把枪往地上一戳,拽着枪顶骤然发力,“锵”的一声,枪身暴长,长到了一丈有余,双手握住,觑了一个破绽,斜刺出去,一把挑掉那东西的帽兜!

陆弘景原本指望看到两个烧着鬼火的空眼窝子,谁曾想这张脸上五官完好,是个正常的脸模子,没有任何惊悚之处。

难不成王一和王七看走了眼?

不对。

说不上来什么不对,但就是不对。

陆弘景天生有种兽类的直觉,即便说不上来哪不对,但直觉的东西,多半错不了。

他小心翼翼地退到那东西的攻击范围之外,和它对峙,只要它不动,他就不动。

四散的兵士们听到动静都围过来了,陆弘景一个手势让他们站远点儿,别动,别做多余的动作。

9.对战

入夜时分,深山老林里一个被屠尽了的北戎村落当中,几十个活人与一个不知死活的怪物对峙着,双方都在等对方一刹那间露出的破绽。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周围的毡房还没烧尽,偶尔哔啵一声,火光映出的人影投在地上扭曲着跳动,这是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平衡。

打破这平衡的,是一个举着石头从背后袭来的人。这人烧得看不清面目,身上带着很重的刀伤,就要死透了,居然还有力气举起一块石头,一步一踉跄地挪向那东西的背后,似乎打算一石头砸死它,报血海深仇。然而还没挪到足够近,那东西就发觉了,反手一刀,要把这半路杀出来碍事的破成两截,陆弘景在它前方,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在它后方,两边离得不近,要救是万万来不及了!

他把两枚二踢脚往身上一擦,擦着了扔出去,碰的一声,那东西动作凝滞一瞬。

就等这刻了!

他飞身迎向它的刀锋,险险在刀刃招呼到那人后腰上的当口,把人扯开,抛到一边。他自己却垫在了那把镰刀下面,险些被一刀两段!

这时候当真顾不上什么好看难看了,他逆着它的刀锋,在地上转着圈地打滚,期间有好几次几乎让那镰刀一刀切掉头颅,周围观战的兵士一颗颗心都别在嗓子眼上,嚎又不敢嚎,救又不好救,都怕弄砸锅,害了头儿一条性命。

那东西果然刀法纯熟力气过人,那样一把硕大的镰刀,在它手里就跟小玩意似的,舞弄得相当漂亮,如今情势,怎么看都是它占了上风,然而它却没有抓住最好时机一击毙命,反而像是要逗弄谁似的,那把刀净往陆弘景脸上的覆面招呼,刀刃挥舞时带着的杀气割断了陆弘景脸上的覆面,那东西一个泰山压顶压下来,他提枪抵挡,两边脸对脸眼对眼,这下谁把谁都瞧透了!

那东西似乎有一瞬的愕然,愕然到连陆弘景都发现了。

怎么,难道它认得我?

两个实力差不多的人相杀,最怕分神,那东西愕然一瞬,劲道松了一些,陆弘景立马出尽全身力气朝上一顶,格开那把压在他头顶的镰刀,跃到一边站定,两边再度变成对峙状态。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这一番折腾,陆弘景整面后背都湿透了,经过这次交手,他知道对面站着的东西十分棘手,这个吸血屠村的案子,一定不是个小案。他还有好几重顾虑,不知道这东西数量到底有多少,在这村子附近的又有多少?杀人作案,得手后本该尽数撤走,怎的又杀个回马枪?

怕还有没死透的,转回来补刀?

回来的只有这一个,还是有一群,若是有一群,他们在这儿停留的时间越长就越危险……

陆弘景掂量一番,心道:好歹弄到一个活口,把人带回去养好了,说不定也是一条线索。

他打定主意,示意众人即刻退走,王七把那个伤重的活口往背上一背,拿绊马索绑好了,随时准备随大流撤。王一矮胖敦实,钻天拱地特别灵活,换防时就地休息,他闲不住四处钻,这一带的山路没有他不熟的,他来打头,王七背着伤号,走中间,其余兵士各自跟上,陆弘景断后。

那东西见他们要撤,一声唿哨,村子尽边上,大概数百步开外,树木枝叶隐隐摇动,有东西从那边过来了。

果然不止一个!

“别往山上去,往山脚下的林子里走!”

陆弘景知道这群东西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他们有马,真跑起来双腿跑不过四蹄,只能往林子里钻,论地形,这些人不如他们熟,进了林子,到处都可以打埋伏,它们跟进来之前多少要掂量掂量。熬到天亮就好了,这些东西只是引路的,必定不能久留。留久了,万一大批援兵杀到,它们不好收场。

他们一队人往林子里撤,撤之前还放了一枚告急焰火。王一走在前头,专挑那刁钻的地儿走,基本没路可走,又是藤又是山蚂蟥的,走着走着,一不小心还给糊一脸蜘蛛网!

那群东西若是骑马进来,有得它们好受的!

进了林子不一会儿,众人闻到一股烧树木的味道,起头以为是烧糊了的北戎村落那边飘过来的气味,细细一闻,又觉得不对,味道太厚了,像是近处散出来的。再一看,林子外围冒出火光浓烟――这群东西在烧山!

到底还是低估了它们的险恶程度,没工夫追进林子来,便一把火烧了山,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眼看火就要烧到跟前来了,一阵阵的热浪炙烤着,林子里的一队人不得已又往纵深里撤。

“头儿,我记得前边有个山洞,可以通到来时的一条小道上,咱们进去吧?”王一压低了嗓门问陆弘景讨主意,陆弘景“唔”了一声,一队人摸黑朝前走,摸索着找到那个山洞,闪身进去。好在林子够大够深,这处山洞也够大够深,走过一段逼仄的夹道,前方豁然开朗,再走一刻就看见他们来时行经的那条小道。一队人长出一气――从这儿开始都是相对平坦的道路,树木也少得多,要藏伏兵不容易,今日月色特好,山洞里边一眼能把外边小路的情形看个一清二楚。

王一先摸出山洞,四处查探了一会儿,不见有异,这才一打手势让他们都出来。

一队人顺着来时路走,因为带了个重伤号,又兼撞上这群鬼怪东西,人人心里都有点儿鬼影幢幢的,走得比来时慢多了,正走着,王七忽然压低嗓门喊道:“头儿!这蛮子快不成了!”

陆弘景紧走几步上前看究竟。

这个烧掉一半的人是个中年男人,伤太重,从头到脚没几块好肉,最致命的还不是烧伤,是从左肩一直切到右腰的刀伤,这一刀要是再深一点,这人便当场了账了。

“魏老四!药拿来!”

陆弘景朝扭头招呼一声,后边过来一个瘦高条的少年人,太高太瘦,脊梁骨老也抻不直,含胸驼背,整个人跟长老了的豆芽菜似的蜷着,口齿还不利索。

“头、头、头、头儿,得赶赶赶紧、找找找块、平平平地把把把他、他放放、放下!”

少年人千难万难地说完一句话,往那北戎伤号嘴里塞进一颗丸药,探了探脉息,“不不不能再、再走了,再、再走,这这这人死死死定了!”

谁都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但这半死之人是唯一一个活口,能保住他一条命,就等于保住了查探的线索。

一队人就地停下,围成一圈,魏老四和陆弘景在里边,其余人在外圈警戒。

两人打配合,先给北戎伤号简单止血、包扎,几下弄好,刚准备要收尾,周围树冠顶上忽然有一阵细细的“咝咝”传来,众人本能抬头,有人举火把朝天一撩,正正撩到一道蛇影,还疑心是瞧走了眼,待到多人将火把举过头顶,望到铺天盖地、悬挂在树冠顶上吐着芯子的蛇堆时,所有人的鸡皮疙瘩都从大腿一直蔓延到了后背,又蔓延到了胳膊。

“我个天爷!哪来那么多的蛇!”王一嗷嗷叫,缩肩塌背的,恨不能整个人藏进衣服里不出来。

蛇太多了,树冠上挂不住,噼啪往下掉,有些直接掉在人身上,人人都忙不迭地扯拽这些不速之客,手摸上去,滑滑溜溜、冰冰凉凉,忒恶心人了!

一队人一边忍着恶心一边朝林子外头奔,都不敢细想脚底下踩着的是些什么东西。王一蹿得飞快,刚到林子边缘他又退回去了。

“……”他不敢吱声,只敢拿手指指戳戳,陆弘景顺着他的手,看到林子外边小路上的十来骑人马。马是密叶马,个头比汗血马还要大,通体乌黑,黑得发亮,这类马野性难驯,然而一旦驯服了,到死只认一个主子。人是不是人就不知道了,十来个穿黑斗篷的东西笔管条直地坐在马上,一看就是在等着蛇堆把他们撵出来,然后以逸待劳,一网打尽。

林子里的蛇有毒,虽不是致命的剧毒,但也能让人全身麻痹倒地不起,退是退不回去了,只能往前。

“王七、王一、魏老四、张天、许六、江海,你们护着伤号往北走,其余人等跟我往南去!”陆弘景分派完毕,一队人变作两队,轻车熟路地各走各的。

10.左手挨一刀

林子外边等着的十来骑人马见到他们分作两队跑了,也要分出两队去追,没曾想让陆弘景拦了个迎面。(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他把背上的枪拔/出/来,“锵”的一声扎到地上,抓住枪顶用力一提,再横枪一立,站在小路当中挡道,其余人等都散到两边,钻进了草丛中。

陆弘景使枪,枪乃诸兵之王,不好摆弄,摆弄好了便是大杀四方的利器。他手上这把“滚云”出自兵器名家燕然之手,外有莲花滚云纹,内有机括,不用时可缩至数尺,背在背上带走,用时按动机括,朝上一拔,可长至丈余,轻重适宜,用来十分趁手。“滚云”是燕然的收官之作,锻成之后便封炉罢手,不再锻制任何兵器。也是陆弘景收到的“有价无市”当中,唯一一件没有想方设法还回去的东西。实在是爱极了,下不去那个手拿去还给人家,厚着脸皮收下以后,他待这把枪就和待自己的干儿子差不多,闲来无事便抹抹擦擦,养护得挺不赖。

物件用老了以后,和自家主子就有那么一种心有灵犀,手到枪也到,就在那密叶马扬蹄奔到眼前之时,陆弘景矮身一跪,枪头朝上猛力一挺,那匹马就被锋刃划破了肚腹!滚热的血和肠肚淋漓而下,浇了他一身。马儿依着惯性朝前再奔一段,便轰然倒下!

正在此时,藏在草丛中的兵们瞅准了时机抛出绊马索,绊倒了好几匹马,前边倒的马又带倒了后边的马,暗夜时分,人喊马嘶的,场面乱了,两边的人混战在一起,你来我往杀过几个回合,陆弘景领着兵们且战且退,他要把他们引到一处断崖附近。那儿有一处用来捕山猪的陷阱,够深,够宽,里边埋的东西不单止是削尖了的竹箭,还有山猪炮,任何活物一旦掉下去,立马炸个稀巴烂!

那十几个穿黑袍的“人”紧紧咬在他们背后,人数比他们多,手上的镰刀也不是吃素的,相当难应付,很快,他们就觉得吃力起来。(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陆弘景身上挂了好几道彩,加上刚才让马血马肠肚浇了一身,这时候看起来忒怕人,跟着他的几个人,有熬不住的已经开嗓问他了:“头儿!伤着哪了没?”,这货分出左手抹了一把脸,笑得呲牙咧嘴,模样跟那挨千刀的厉鬼差不多,直接回人家:“没事儿!好着呢!喂得差不多了,该收山回家喽!”

收山回家就是让跟着他的兵们散到一边去,他要把这些东西送坑里了。

兵们是多年的亲兵,和他手上那把枪一样,都有说不出的默契,听闻他这一嗓子,即刻各自四散跑路,黑袍们显然对这种打着打着对手就不见了的状况没有丝毫准备,愣了一会儿,发现前面还站着个不怕死的,便就都冲着他去。

本来事情进展得挺顺利,眼看着这些黑袍就要落到陷阱里让山猪炮轰成渣渣了,谁曾想山崖边上落下一块石头,还不算小,磕磕绊绊一路弹跳着,最后掉入陷阱当中,就这么巧。石头一落下去,刚好砸到山猪炮上头,轰隆一声,陷阱暴露了。

一切都这么巧。

陆弘景和他那一队亲兵心里都只有一个想头: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堪堪刹在陷阱二十来步之前的黑袍们让山猪炮轰得一阵耳鸣,缓过来以后,十几把闪着寒光的镰刀一同逼向陆弘景。当中一“人”骤然发难,从前头一刀剐过来,他本能地朝后倒,想要避开刀锋,却不料身后还有一把刀等着!那把刀瞄准是瞄准他的腰部扫过来的,一刀过后,便是腰斩!

“头儿!!!”一队亲兵捂不住嗓子眼儿里的惊叫,从躲藏的地方蹿出来,瞬间就暴露了自己行藏!

连陆弘景在内,人人都料定他必死无疑,然而那一刀却没将他破成两截,倒是那持刀行凶之“人”悄无声息地软软倒下,硕大沉重的巨镰也当啷一声坠在地上,刀尖刚刚好擦着陆弘景的左脸颊钉进地皮!

“萧千户!头儿!是萧千户!”

陆弘景还在喘息未定,亲兵们已经放开喉咙喊上了,所有嗓门都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大庆幸,乐颠颠喜滋滋,连调门都变了,拔得好高。

然后两队人汇成一队,这下不用藏也不用躲了,直接操刀子和那帮黑袍干!

“老萧!”陆弘景不人不鬼地从地上爬起来,攥住滚云,一枪扎住右边那个想要搞突袭的黑袍,再一挣手把枪收回来,边收拾局面边耍贫嘴:“你不是在东边项城方向的么,咋的走这头来了?”

“看见告急焰火,顺路。”

“啧啧!就是嘴硬!说你放心不下兄弟我特地过来看看能死了啊!”

萧煜眉峰微陡,看了一眼“血肉淋漓”的陆千户,不知怎么的就忽然出手,一剑横劈,劈得陆千户措不及防,几乎当场给劈成了瓢秃!

“……你个死舅子的!直说要我命不完了么?!耍这种快刀,老子要是再慢半个调,头都给你削平了!”

“至少现在还在你脖子上呆着。我若不快,你如今还有机会站我面前耍嘴皮么?”萧千户乃是陆千户命里克星,两人一旦拌嘴,陆千户赢面甚少,更何况他还不占理!

“好!就算是为了救我命,你不能先吱一声么?!”

冷脸萧千户冷眼扫过不人不鬼的陆千户,踌躇有时,勉为其难道:“吱。”

……

“……算你狠!老子不和你一般见识!”

两人各自收拾局面,待收拾妥帖,天也快亮了,两队人马汇合着往虎牢关走。本想留几个活口来着,不料这群黑袍倒是挺有血性,没等被捉便自行了断,往嘴里塞一颗什么,“蓬”的一下从内往外烧起来,灰都没得剩!

唉!

到虎牢关的时候,日头过午,陆弘景那身“行头”一路招摇而过,惊坏不少同袍,一个个都咋呼着要请军医,这还不算,这群人基本是抬着他进营房的,前后脚进来的是军医,人家上下打量几眼,便直截了当地奔他左手手肘上的伤去。

这个地方的伤才是最重最致命的,若是料理不好,左手很有可能就此废了!

方才处在险境,多疼都不觉得疼,现下安稳了,疼痛也一波波稳稳地翻上来,疼得陆弘景频频蹙眉,但也只是蹙眉,这货向来爱面子,旁人面前,绝不做损面子的表情或动作。这道伤实在太深了,清创与缝合都费了军医老大功夫,也即是说,这货随着军医针针线线的穿穿绕绕也受了老大的罪。他紧紧抿着唇,就跟军医那针针线线都缝他嘴上似的,哀嚎痛呼都一同抿在齿缝当中,唇都给他抿白了。

好容易熬到军医缝完了针上完了药,看热闹的和看门道的都一同撤没了,就剩他一人的时候,他才呲牙咧嘴咝咝吸气,哀哀号啕:“这群死舅子手够黑啊!一刀过来几乎把老子的手给废了!真是,流年不利哇!过两天看好点儿了,说什么也得上天王庙拜拜去!”

这货嘀嘀咕咕,猛一抬头,正看见龙湛巴在窗户那儿,探头探脑地往里瞄。

11.狗牙

方才人太多,他挤不进来,只好绕过正门,巴窗户上抻长了脖子朝屋里探,屋里人也多,也看不分明,他急急绕回正门来等着,没等到要等的人,却等到一盆盆的血水,从屋里出来的人都绷着脸,一张脸拉得有两张长,他庆朝话又不熟,不敢拦人问,只能心惊肉跳地看着一盆盆清水端进去,然后一盆盆血水端出来。(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忽然轻了,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飘出去,飘到天灵盖顶上,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这群人,包括他自己的肉身。

这人要是没了,我是不是就不能在这儿呆了?

吃饱穿暖的好日子是不是从此便过到头了?

他待我那么好,要是真没了,我拿些什么还给他?

然后他开始清点自己这段时日以来,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几十块肉干、一叠上好的宣纸、三管大小不一的毛笔、几本书、几件衣衫、还有一张不知数目几何的银票……

清点之后他发现,哪样都拿不出手,后来他想到自己脖子上吊的一颗牙,以前不知是谁说过,那是颗狗牙,不值几个钱的,然而归里包堆,也只有这颗牙是属于他自己的,要给,就给这个吧。他漂泊惯了,对于任何从天而降的横祸都有所准备,不论是把他当狗一样养着,养了一段又不养了的前任饲主,还是那个教了他一脑门的经书,带他讨了一路饭的老和尚,又或者是现如今让他吃饱穿暖的陆弘景,他都有准备,任何一个时刻都准备着他们因这样或那样的因由离他而去,让他重新堕入自养自给的孤苦当中――徒步走上几十里上百里,可能就为了一顿填不饱肚子的饭,区别是,现在可能没那么难了,他毕竟大了,有膀子力气,可以卖苦力气挣饭吃,卖得一天是一天,卖得一时是一时,什么时候卖不动了,那就悄无声息地在某个角落化为一层泥。[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陆弘景是万万没想到自家干儿子居然给挤兑得巴在窗台上看,万万没想到自家严父的威严居然在一次不加小心的呲牙咧嘴当中,就这么“嗖”的一下飞没了,更没想到这死小子居然呆呆地望着自己掉泪。

那泪水似乎憋了一辈子那么长,无声无息缓缓流淌,流过那张介于少年与青年中间的脸,流过许许多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伤心苦楚,“啪啪”砸在窗台上,与被疾风挟裹而来的急雨相仿佛,个头很大,分量很足,看着很揪心。

“老子还没死呢!你嚎什么丧!过来!”

陆弘景一边揪着心,另一边又想端起“严父”的架子,这么一来,连调门带嘴脸就都不那么好看,原本想要好好安慰一番干儿子受惊吓的小心肝,一嗓子冒头,倒成了没事找茬儿!

龙湛吃他一嗓子,眼泪硬生生截流,挺高的鼻梁泛着红,连眼皮子带耳朵根都泛着红,磨磨蹭蹭、蹭蹭磨磨地从窗户那头绕过来,顶天立地地杵门口那儿,眼皮和脑袋一同耷拉着,不肯往里进。

“过来!让你过来没听见?!再不过来老子揍你了啊!!”

陆弘景这号干爹到底才二十,自己都还没把自己弄妥,教育起干儿子来动不动就是“揍”,满嘴皮的“揍”,虽然这个“揍”从来没正经兑现过。

干儿子庆朝话学没多少,至少“揍”字学会了,知道“揍”就是拳头擂在皮肉上,擂得可疼可疼……

虽然他没挨过他擂,但心里总有那么一点要顺着他的意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于是干儿子蹭蹭磨磨地蹭到他面前,还没等他开口,他就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颗牙连绳带牙一同解了,一下套他脖子上。

“哎哎哎!往你爹脖子上挂什么呢?!”

这货乱着要把套自己脖子上的线绳再取下来,龙湛死死捂着垂在他胸口上的那颗牙,死活不让他取,“要你活!”。

他说:“要你活!”,然后指着指着自己的心口说:“这里痛!”

陆弘景是头一次听干儿子说得这么沉重和惨痛,以至于他愣在了当场,后来回过神,低下头仔仔细细打量几眼脖子上挂着的东西―― 一圈渔网线打成的绳,串着一颗两寸来长,不知是骨头还是牙的玩意儿,看着像是护身符。

可这东西和要他活有啥关系?难不成这是颗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

“咋?知道舍不得你干爹啦?告诉你,老子命硬着呢,轻易死不去,这劳杂子还是你拿回去自个儿挂着吧!”

干爹还是一贯的没正经,即便他心里已经很正经了,放到嘴皮子上来也会不由自主地不正经,他不敢拿太过正经的态度来对着这个屁大点儿事儿就愁云惨雾的干儿子。

你看看,一点儿小伤他就说自己心口疼,想调侃几句,一见他那随时准备当真的小模样,谁还说得出口?

“这个……能……”能什么呢?言传不了的干儿子急得满头汗,后来急出了急智,双手合十拜了几拜,干爹十分缺心眼地哈哈笑道:“啥?你说这东西能保佑我?”,干儿子点头如捣蒜,干爹接着哈哈,“那好,我收下!”

敢不收么?不收一会儿当他面哭个山崩地裂咋办?!

干儿子一听愿意收,紧绷的眼角嘴角松动了,嘴角上翘,眼角和眉梢俱各飞扬,笑得亮晶晶的,果然是个黑里俏。

干爹嘴上跟着哈哈,心里除了受用之外,还有一点点的疲累和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惶,他隐约意识到干儿子没那么好打发――他要真没了,干儿子一定不会在丘八营里继续呆下去,说不定会顺着他走过的路一路浪荡下去,跟着各类传闻走,走到“杀父仇人”的地盘上就停下,日夜磨刀霍霍,时刻饲机一刀捅死那个传说中的仇人,以牙还牙,报仇雪恨。这样的报复要耗掉多少时间他是不会去计量的,他人生的所有意义,都掷在复仇上,什么时候完成这复仇,他什么时候去死,绝不会有劫后余生。因为仇人消亡之后,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了。

12.燕然

这家伙是这么危险的人么?

啥时候变成这样的?还是一起头他就是这么样的人,只不过外表看来纯良无比,又不爱说,这种危险的脾性隐藏在一副好皮囊之下,少有暴露的时机,偶然露出来一点点边角,不费心思猜度根本寻不出蛛丝马迹。[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当时,陆弘景的猜度多是猜度,他自己也不大信,时常觉得要么是自己看走了眼,要么是干儿子歹日子过怕了,尤其怕他死,怕重新掉回到歹日子当中。一个人,最难熬的不是没有,而是有了又失去。尝到好日子滋味的人,哪里还愿意回到歹日子当中呢?

就连干儿子自己,也不大明白自己本性当中潜藏的危险,他只知道自己终于有了一个窝,窝里住着两个人,就两个人,少了谁也不行。在自己还没能力保另一人平安的时候,朝鬼神、妖魔,甚至是一颗牙齿借力,那也是可以的。而且,这样贴身带了许久的东西,一旦挂到别个脖子上,怎么都有点儿“圈地盘”的意思,日后细细回味,他还有点儿陶陶然、飘飘然,想到自己居然这么久远之前就知道弄这样东西,去威吓明里暗里的男女“敌手”,他心里就有那么一种阴暗而隐秘的快乐。

“哎,对了!有东西给你!”

缺心眼儿的干爹这时候强行捺下心中一丝丝隐忧,猛然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一样东西,是走之前答应给干儿子带的笔。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那笔一直贴身放着,好在他有先见之明,拿一条小绳牢牢拴在自己衣衫的夹层上,打斗当中才没有摔出去。

“什么?”干儿子还挺容易哄好的,说有东西给,立马就停了“西子捧心”,巴巴凑上来看究竟。

“笔!你不是要北戎笔么,给你带了一支,看看趁不趁手,要是趁手,下回多给你带几支!”

陆弘景把手伸进衣衫夹层掏摸一阵,夹出一支样式奇怪的笔来,递过去,顺手撸一撸龙湛头顶,“乖,出去玩会儿,干爹眯一阵,半个时辰后你再进来。”

才刚欢喜不多时,这就把人支走,这是怎么话说的?!

再说了,他在旁边也没碍着他什么事,为何偏要赶他?!

“你睡,我守着。”

龙湛的意思是,你睡你的,我守在旁边,你要有什么不好,我也好即刻去找帮手。

“不必,我就想清静半个时辰。”

这货其实是疼狠了,顶不住,想小声哼哼来着,他怕叫人听见,就想了个不怎么地道的借口,想把龙湛支出去。估计哼哼半个时辰也差不多了,疼习惯,后边也就好忍了。

“……”干儿子狗儿似的赖着,不愿意动。

这时候门外闯进来一人,高门大嗓地一声吼:“哎,那什么,老陆,外边来了一串人,都说是你家亲戚!”

来人乃是张思道,陆弘景的拜把子,一般而言,老张不大容易着急上火,这回这是逼急了,一肚皮的火气憋了一路,进门就放一响炮!火气大的人,嗓门也跟着翻着跟头往上涨。

好,这下想清静也清静不了了!

“你快去瞅瞅吧,那串人都在老铁门口那儿摽着呢!”

老张说人群,一般有两类词:说“一群”人,那就是乌泱泱都是人;说“一串”人,那就是三五成群,一小垛一小垛的人。

这一串人都是陆弘景的“干”亲,干哥干弟干爹,认识的站一起,不认识的彼此之间留三五步距离,有那离群索居的,便远远走开,自己站自己的。

“……”

陆弘景一听他那“一串”,恨不能即刻横床上装死,又不好意思像别人那样哼哼唧唧装疼死,只能扮出一张乖脸,死硬赖皮,“老张,你、你先帮我挡一挡……”

“挡啥挡?!我咋挡啊?!燕然来啦!!”

“燕然”俩字,犹如平地一声雷,轰得陆弘景脸都白了,原本一张脸就没有多少血色,这一下子等于直接擂在心口,他得耗尽全身力气,憋着一口气,才能强撑着没有当场把心头血喷出来。那脸白得,都没法看了!

龙湛一旁呆着,眼见着自家干爹一瞬煞白了一张脸,就寻思,燕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燕然自然不是个东西,那是个人。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铸剑师。陆弘景背上背的那把“滚云”,就出自此人之手。

除此之外,燕然还是个阿訇。平日里除开打铁铸剑的本职,还兼开一家羊肉床子,宰羊之前,照例由阿訇念一段往生经,超度待宰的羔羊们。他这段往生经念得实在是好,羔羊们乖顺地跪伏在地,一刀毙命,往生极乐,一点罪也不受,因而割下来的肉十分鲜甜味美。酒好不怕巷子深,燕然的羊肉床子开在深巷当中,路还不好走,然而每日辰时之前,羊肉就已售卖一空,卖完以后,铺子清理场地,关门落锁,门脸前边挂一牌子:明日请早。

自从封炉罢手之后,羊肉床子成了他的主业,也正因为如此,他身上常常带着一股羊味儿。闻得惯的,说是羊香味,闻不惯的,说是羊骚味。

此时此刻,这位鼎鼎大名的燕然,带着一身羊味儿站在陆弘景宿的那间营房的门口。侧着站,只见一袭黑衣,半张好脸。

燕然未勒归无计,或是嫣然一笑百媚生,光听名字不看人,是后边那个,看了人再看名字,是前面那个。因为燕然一张好脸上趴着一道长疤痕,毁了半张脸,也毁了嫣然一笑百媚生。这张脸是怎么毁的,除了他自己和陆弘景,没人知道。只知道陆弘景必定买他的账,不论如何,除非死了,不然,他必定要买他的账。别的干哥干弟干爹都怕陆弘景恼,不敢私自进来找他,就只有燕然,推门便入,他不入,是因为要给陆弘景搭一截台阶,好让他顺坡下驴,面子上过得去。也不排除有意拿一拿身份,等着陆弘景招呼。

13.不是冤家不聚头

“来啦,进来坐。[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mianhuatang.la]”果然,陆弘景强打精神,撑起身来招呼他。

让他坐,他便缓缓而来,老实不客气地捡床沿坐下,轻声慢语问他:“伤哪了?我瞧瞧。”

也不等他答,自顾自伸手去掀。

陆弘景煞白的脸绿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拦,拦也白拦,燕然三下五除二便把他的手格开一边,再两下就摸了个一清二楚,摸清楚以后轻声慢语质问他:“怎么这样不小心,手肘是能伤着的么?伤再深一分,你这手就废了!”

说完这一句,燕然微微仰头,从下往上斜觑他,半晌,忽然凑到他耳旁,声音低低的,笑递一句私房话:“废了倒好,和我回西域去。那儿有黄沙万里,良马无数,美酒盈樽。有快活肆意,对酒当歌,明月几何,如何?不如这就随我去了罢。”

听上去是商量,语气里何曾有半分商量的意思?

陆弘景白着脸道:“沙场之上,小伤小痛在所难免……”

“君则,你欠我一条命。当年我把命换给你,不是让你这样乱来的!”燕然举手摆了摆,截断他话头,摆明了不想听他说,“罢了,下不为例,若是再有下回,我便带你回西域!”

陆弘景还想说些什么,燕然遽然探出一只手,那手先从他右肩头过,顺着脖子往上爬,水似的蔓延过大半张脸,最后停在他唇上,“君则,我不说玩笑话,望你何时都记得,你还欠着我一条命!”。[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mianhuatang.la]话说完,他又仔仔细细盯着陆弘景瞧了一会儿,瞧得他别不住劲,眼睛四处躲了,他才再开尊口,也是笑笑的,略狎昵,“你这唇生得多好,饱满极了,好像总汪着两层水,看一眼就渴。”

陆弘景简直挑不出话来回,闷声不响地扭脖子闪边,却被燕然一把定住,他一双眼睛瞅定他,慢条斯理道:“眼睛也生得好,若是纯黑的,那就更好了……”

纯黑的眼和纯黑的发属于另外一个人,燕然这是透过他的眉眼在看另一个人,他的迷恋和调笑,以及恰到好处的痴情,都是给另外一个人的,只不过那人没了踪影,总也找不到,他无处可去的迷恋痴情便要偶尔出来透透风。

“其实金发金眼也挺好,别有一番殊艳,更容易蛊惑人呢……”

这话说的!就等于是公开调情了!

别说是陆弘景,旁边站着的老张第一个受不了,他咳嗽一声,扔下一句“还有事”,这就麻溜蹿了,临蹿之前还拖走了狗崽子龙湛。

龙湛有着兽类的直觉,他直觉这个燕然不是个好对付的,还直觉他对陆弘景有种不伦不类的情愫,一边想拿到手,另一边又想挂起来,挂在半空自己逗自己馋。

这很险,吊在嘴边的东西,手一松,他就进了他嘴里了,随时的事。不松手,那是因为志在必得。

被倒拖着拖出门去的龙湛眯起眼盯着燕然看,后者还他一个颇有深意的笑。

“脖子上挂的是什么腌臜玩意儿?”

还是轻声慢语的点评,顺道过一过手,掂一掂,看出是颗不知种类的牙齿了,干脆损一句,这一套,燕然做得很自然,经他点评的人或物件,要么成了无价宝,要么一文不值。

“干儿子送的,一片心意么!”

这货嘿嘿傻乐,一乐就没边儿,有点儿瞎显摆,也有点儿有了后招,以后日子不愁的意思。燕然看了不动声色,只是笑。

“只听说你有干哥干弟干爹,没听说你有干儿子,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久,就前几个月,我想过了,这辈子没打算婚娶,有个干儿子靠着也好,将来老了老了,还有个人照料一番,也不错!”

“哦?就这么缺人照料那不然我给你做干儿子,如何?”

这一呛声,直接把陆弘景呛没音儿了。

“……别说笑……”

大我一轮不止,还要给我做干儿子,起什么哄!

“没说笑,过一阵子得闲了,随我去雁栖山小住一段。”

意思是干儿子你已经认了,我没和你计较,但我心里到底膈应了,让你上山住一段,那是给我解疙瘩,若不然,我心气不顺,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能干出什么来。

“……这事儿……再说吧……”

“不能再说,就这么定了!”

燕然仍是笑,手从他脖子上挂的那颗牙上下来,又拐个弯到他脖子上抹了一下,“来,走之前给你个好东西。”

亮在陆弘景眼底的,是个硕大的海螺壳,非常之大,品相完好,绝不是那种扔锅里煮了,吃完了肉以后扒拉出来的壳,应当是现捉活螺,倒一种药水进去化掉肉身,仅仅剩壳,专做盛东西用的容器,图的就是新奇好看。螺壳里装着一坨油渍麻花的玩意儿,看不出本相,压根猜不出是什么,又是用来做什么的。

“……啥呀这是?”

“媚/药。”

“……”

“逗你的,是上好的蛇药,往身上抹一小点,什么蛇都退避三尺,拿好了,十年来,我也就得了这么一螺壳!”

燕然说来便来,说走就走,飘飘然若谪仙人,绝不要陆弘景留他吃饭或是喝茶。该来时来了,该走时走了,就这么样。

陆弘景本要送他到门口,被他一句“不如送我回西域”,生生给吓了回去,就歪在床上目送,目送他一袭黑衣没了踪影,这才专心一意地发愁。

人家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何况是燕然的东西!

之前送他一把天下无两“滚云”,过了不多久,他就欠他一条命;现下又送他十年才得一小坨的蛇药,谁知道要怎么还才衬这份礼?!

14.冤家聚头

陆弘景愁死,人横在床上,拿脚把被褥蹬开,埋身进晒得十分暄乎的被窝里,感觉好点儿了,又开始想昨天夜里那桩北戎灭村案子,还没等他想出个头绪来,外头又是一阵喧哗,这回来的是老萧,老萧背后还跟着一串人。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老萧面目非常之平静,绝没有被“三变”时不时冒出的桃花官司连累得焦头烂额的样子,只听他淡淡然说一句,“人在里边歇着,伤在手肘,口子极深,流血极多,诸位瞧几眼,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就回了吧,等他好了,自然会上门一一拜谢。”。老萧的唇舌在“一一”那儿重咬两下,表明“三变”就是一只煮熟了的鸭子,没可能插上翅膀再飞走,你们意思意思看几眼,差不多就行了,别一天到晚的在大营附近转悠,也别有事没事就托关系混进来找关防长官,虎牢关管着庆朝与北戎的边事,事情多过芭蕉叶,哪那么多闲心思三不五时地管你们勃发的春心!

后边跟着的一串“干亲”其实都算是一方人物,察言观色不在话下,听话听音也不在话下,听出一星半点不善来他们也不声张,就是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送走了领路的,这才掉过头来瞧正经要瞧的。

也没有七嘴八舌,也没有七手八脚,只有十好几双眼睛盯牢他瞧。

营房外边喧哗吵闹,营房里边阙静无声,一扇门隔开两个世界,干爹干哥干弟在里边,干儿子在外边,这情形,诡异之外,还透着点儿滑稽。

十几双眼睛盯着,到底不是好熬的,陆弘景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说一句:

“我没事,就是胳膊肘上开了道口子,养两天就好了,不敢劳动各位干亲上门探望……”

他说的是场面上的话,多少有点儿敷衍的意思,干亲们听得耳朵不顺,有那脾气暴躁的就先开言了,“君则,你这干亲,做的有些不地道啊!一边胳膊差点儿让人削断了,默不吭声自己忍着,这算怎么回事?!”

这位爷也不知是陆弘景的干什么,看年岁,大约应该归在干哥一类,估计送过不少“有价无市”,自以为论起亲疏远近来,超脱别的干亲一大截,别的干亲不太敢开口说的,他直接开口抱不平。[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这一番话很是投合大部分干亲的心思,余下十几人都默默然不应,算是默认。

“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多谢诸位挂心,待稍好些了,我再请酒……”陆弘景心上已有些厌烦,伤口又疼,更加不耐,油盐不进地只说些皮毛话,满不把干亲们以牙还牙、报仇雪恨的心思当回事。

“君则,别敷衍了事!在座的各位谁都有那份能耐给你讨公道,不然也有那门路给你探门道,你说说昨晚情形,我们各用各的门路去找,这还不好么?”

“曹哥,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有些事实在是不方便说,待情形稍稍明朗,君则自然不会瞒着,说不定到时候还要求诸位相帮呢。”陆弘景一张脸寡白,嘴上挂着的笑都不是笑,是现挂着的一抹疼痛,痛都摆到面上来了,你们还要在这儿缠扯不清,就不能让我歇会儿么?!

“罢了,我们先回吧,伤重本就该静养,这么堵着问话能问出什么,也不急在这一时。”在这当口,另外一位干亲开了尊口,想把人往外带,而大多数人都还算识相,看了他那抹挂在面上的痛以后,自动自发的抬腿往外走。剩下这位只顾着急公好义的,还摽在房里不愿走,“待你伤好,那伤你的人早就走到天涯海角去了!你先说说大概形貌,我这就找人拿他!”

“曹哥……您的好意君则心领了,今日身上有伤,招待不周,您先请回,来日兄弟再上门赔罪。”陆弘景从来不当面给谁没脸,实在是要给没脸,他会客客气气的给,比如说这个“您”,“您”是对外人用的,见外得不能再见外的说法,只要他在话里用了一个“您”,知道他脾性的人就明白他这是动了真怒了,何况是接二连三的“您”。这么多的“您”,其实就一个意思:别以为我欠了你的人情就得听你摆布,真要我还,也就是一条命的事!

三变耍起光棍来和他那皮相根本不是一路,说白了,这货皮子里套着的,其实是一颗流氓兼无赖的瓤子!

那叫曹哥的与他相识多年,怎么不知道他那点皮子瓤子不相对的尿性,就是急着想替他找补回来,不小心踩着线,皮子翻了过来,瓤子露了出来。好在他也很快醒过味,讪着脸笑说一句:“你看看你,怎么就急了?我就是听说你的伤得不好,一时急昏了头,不到那个份上,你别说那见外的话,也别和我闹生分,等你好些了我再来!”

“曹哥的心意,兄弟知道了,若是有求相帮的地方,到时候还请曹哥多多费心。”

三变也颇懂得见好就收,听了几句好话,立马把猪笼草的皮撸下去,换成了言笑晏晏的牡丹真国色。

这个时候,一直在门外站着的干儿子恰到好处地送进来一碗药,消炎止痛的,三变喝下去以后疼痛稍减,精神头也稍稍好了一点,勉强能打叠精神送客出门。

送走了一串干亲,免不了要点收干亲们捎来的伤药补药和七七八八零零碎碎的各类玩意儿,有吃的有玩的,都堆在了老铁的关防长官衙门里头,堆得满满当当,几乎无处下脚。

眼见着他那串干亲走没了,老铁即刻派人把三变请过来,让他看看这堆东西,是留是还,留是都留呢,还是留一些还一些。

三变到场一瞧,伤口愈更疼痛——这些东西简直要人的命了!送的都是些什么?!认得的不认得的、知道价的不知道价的、有价的无价的,就这么水漫金山似的堆着,他仿佛看见自己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家底正在被这堆东西山融水消……

“唔,是犀牛角,这东西要来干什么,治伤?”萧煜也不知啥时候来的,站在他身后忽不拉的出来一句话,把正愁苦着的三变吓够呛。

“还有白尘、九霏、远荻……都可以开个古董铺子了,关键是,这些东西有价无市,你拿什么还人家?”

“那就都退回去!”三变嘴硬得很,听说还不起,立时说要退。

“罢么,这些东西怎么去留都好说,昨夜那桩案子,大致情形我知道了,详细情形还要你们说说看。还有那个抬回来的北戎活口,不知救不救得回,不论人是死是活,终归不大好办,一来案子毫无头绪,二来北戎村落在我庆朝境内被整村屠灭,免不了一番口舌之争,若是说不清楚,说不定还有一场仗要打……”老铁被这桩案子磨了大半个月,胡子没工夫剔,就野草一样蔓生蔓长起来,甚至越过了下巴颏,一直长到了鬓边,成了名副其实的连鬓胡子。

“……这么说吧,”,三变一边盯着老铁的连鬓胡子看,一边想着什么时候拿把刀子裁了它,一边嘴里还叭叭叭说不停,“这群东西可能不是人,或者是一群装神弄鬼的人,王一和你说了吧,它们眼窝里都不长眼珠子,长两团绿莹莹的鬼火”,他捻了捻堆在身边的某一样玩意儿,暗暗思忖这是个什么东西,价值几何,脑子想脑子的,脑子从来不耽误嘴,“再说武器,从形制上看,它们使的物件不在庆朝已知的三百多种兵器当中,不像是正经兵器,可那种杀伤力,比正经兵器还吓人……割禾苗的镰刀见过吧,就是把那镰刀的刀身放大几十倍,刀背加厚,刀刃更薄,刀柄用精铁楔入,刀柄和刀把熔在一起,非常紧实,一镰刀下去——能当场把人破两半!”,说完这一大篇,他端起桌上的白水润润唇舌,接着白乎:“还有,我得特意说说那个露了庐山真面目的东西,跟我一同去的,大部分人都瞧见了,就是个人的模样,压根不像王一和王七说的那样,眼窝里不长眼珠子,长鬼火,普通了吧,但现如今你让我立时回想那东西详细长什么模样,我说不上来了,你说怪不怪,还有啊,就是这东西似乎认得我,本来我能让他一刀破死,但他挑了我覆面之后,忽然又把刀尖避开了,啧!我也想不明白到底为何……”

“……这样吧,我去一封信给兵部,看看那边能否查得出这物件的来处。”老铁摩挲着自己脸上的连鬓胡子,也可能是太烦愁,摩着摩着,不自觉就拔开了。

三变一见他拔胡子,脸上就跟着一起疼,连带着牙疼,连伤口都疼,他别过脸去,接着问道:“老大,兵部那边门路好不好走,不好走的话,要不要让老萧走一走?”

意思是兵部那边好几派的人手混杂,免不了互相使绊子,别一个不好,要查的没查着,风声倒透出去了,打草惊蛇,以后更不好办。实在不行,就让萧煜走一走他爹那边的门路,他爹毕竟是将军王,兵部怎么也得给两分薄面,或者将军王直接动用自己的人马去查,这样似乎更稳妥。

老铁沉吟一阵道:“不必,我和刘崇古,这点交情还是有的。”

15.布鲁曼

刘崇古是新上任的兵部尚书,他和老铁二十几年就是铁哥们儿,二十几年当中,不论到了哪,两人从没断过联络,虽然后来一个去了虎牢关,另一个留在帝京成了兵部尚书,二十几年的交情总算是交情,让查一查线索,想来不难,况且,这桩案子说到底也是公事,于公于私,刘崇古都应该会帮这个忙。(棉花糖小说网 Www.mianhuatang.la 提供Txt免费下载)至于萧煜那头么,私孩子,本来就爹不疼娘不爱的,还要让他回去走自己的爹的门路,也太难为人了!

“公事公办,若是兵部那头真走不了,我来。”萧煜还是一张冷脸,说着冷冷的实诚话,绝没有言不由衷。他虽则是肃王的私孩子,到底也是亲生的种,他的爹主要恨他不肯亲近,要是他肯放下身段开口去求,十有八/九能成。

“这事不用你,你先去看看那北戎活口醒没醒。”老铁人尽其才,直接把萧煜派去会一会那半死不活的北戎人,反正他会北戎话么,真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别人去都是鸭子听雷瞎摆划,他去了才有用。

萧煜出去以后,老铁默了好久才终于开腔:“是这么回事儿,北戎那边过来人了,说是要谈一谈这桩案子,人选……他们指名要你。”

“……”

三变一时呆住了,呆头鹅似的响一声:“嗯?指名要我?为啥?我又不会北戎话,再说了,我也没招谁惹谁……”,说到这儿,他自己醒过味来,讪讪住了嘴,不说了。

还说没招惹谁,招惹那北戎小王,就等于招惹了整个北戎王庭,若是小王不受宠还好,偏偏是北戎狼主最受宠的小儿子,依着北戎的习俗,将来是要承继王位的!

今次这样指名道姓地要人,铁定是那北戎小王的主意,北戎那边派来的使者嘴还挺硬、挺会说,一说陆弘景与那群东西交过手,二说陆弘景是他们那队兵的头儿,找他,于公于私都有说法,就是他了!

“他们也说了,不是你去就不谈,我估摸着他们大约知道一些情况,兴许知道的还不少,要不……你去一趟?”老铁这是先礼而后兵,其实,若是顶头上司一言不发直接把他派出去,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先知会一声到底要好看一些,所以么,老铁打算找他说一说这事儿,说得通就说,说不通,军令如山,一道军令下去,不去他也得去!

“你都把话说绝了,我还说个什么劲儿呀?去呗!怕他怎的!”三变脖子一梗,双眼皮儿一翻——去就去,老子怕过谁!

“……那就和他们定好日子了?后天怎么样?”老铁嘬着牙花子,牙疼似的吸吸着,出来的音都像是咬牙切齿。

“哪天都成,你说了算!”三变就这点好,什么东西,一旦应承了,十匹马都拉不回,既然如此,定日子还不是随便,后天就后天,十九就十九,该来的,反正躲不掉。

这边定好了日子,那边三变喝的药药效也将将到头,伤处又开始抽疼,老铁见他疼得冒冷汗,也不好多说,简单交代几句,这就放他回窝去了。

三变忍着钻心的疼,磨磨蹭蹭地走着,刚走到关防衙门外,迎头碰见在门脸旁傻站着的干儿子,也没力气说话,一条好胳膊朝前一递,他就把他搀着走了。起初是搀着走,走着走着,搀就成了半扶半抱,做干爹的隐约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头,可还没等他细品,营房到了,再后来,伤口疼得他没心思想这那,干脆撂下不想,一心一意熬疼。

当天傍晚,到了饭点,龙湛打饭回来,搬张凳子坐到陆弘景床前,轻轻扯一扯他蒙到头顶上的被子,怕惊着他似的嗡了一句:“吃饭了。”。陆弘景正疼得死去活来,哪里吃得下,懒得应,躺被子里挺尸,没提防龙湛又扯被子,又嗡一句:“肉粥,吃了好。”

怎么能什么都不吃呢,吃了伤才好得快!什么也不吃,流出去的血从哪里补?补不回来,你脸色一直这样墙似的白,我心里不知怎么的,总是闷闷的难受,嘴里发苦,吃什么都不香……

这样复杂的话,龙湛说不来,他只懂说“吃了好”。[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陆弘景烦他,猫叫一般喵出俩字:“不吃!”,带鼻音的,听着像撒娇。

龙湛让他“喵”得一愣,不知怎的又一酥,脑子里搭错一根弦,手底下陡然一动,他把他掀了出来,舀了一勺子粥直送到他嘴边。不吃。还送。又不吃。追着送。

陆弘景让他缠得没了脾气,一张嘴狠吃一勺,又张嘴,再狠吃许多勺,直吃到一碗完了,才想:这死小子挺有主意啊,敢当老子的家了!

二十的老子到底不甘,抬脚踹了一下十二的儿子,儿子正好背转身坐着,被他踹个正着,虽说那一脚没什么力道,也吓了个好歹,他掉过身来问他:“嗯?”。

是疼得受不住了踹我一脚?

还是不服我强喂你要踹我一脚?

“……没事,你吃你的去。”

老子忽然觉出自己挺孩儿气,蔫头耷脑地让儿子外头吃饭,少来惹事。

龙湛出去吃饭的当口,陆弘景忽然想起有件挺要紧的事还没跟老铁说,这就又艰难起身,去了趟关防衙门。待到龙湛吃完回来,进门不见人,又不知人去了哪,他忽然有点儿茫然又有点儿慌,定了定神,他摸到自己铺上坐下,坐了一会儿,没啥好看,就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手是大手,他个子大,手也生得大,手背上青筋绽着,是常年不得好生活的样子,手指头倒长,长出了本分,怪不得有那专门养小扒手挣钱的盯牢他不放,对于“空空儿”来说,手指头是吃饭的本钱,越长越好,长而且尖,那就更好,好在他的手偏圆,特别在手指尖那儿,圆圆肉肉的,没有一点贫苦相,哪怕长了一手心的老茧,也还是富贵堂皇。这么一双富贵堂皇的手,长在一个要饭要大的人身上,不知该算是阴差阳错,还是必有后福。

起码现在来看,他算是有后福的了。

跟了一个不着四六的“爹”,有了三餐饱饭四季衣衫,每天读书写字混吃等死,和之前比起来,那是一重天一重地。至于现在他干的这些小媳妇儿似的活计么,都不能叫活计,撑死算在混吃等死里头。他觉着自己占大便宜了。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便宜占大发了,莫名生出一种惶恐,生怕将来天道往复,占多大的便宜还多大的罪!

然而他向来不是想得长远的人,刚想到罪过便不想了,从席子底下摸出陆弘景送他的北戎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怕人看见,左手挡着,右手画。本来没想画来着,起头练的字,练着练着,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庆朝字就成了一个个小人……

端正好,萧煜从伤号房里出来,有话要找陆弘景说,直直过来,也不敲门,先站在门口往里扫一眼。

他见过那半死不活的北戎人,看了看伤情,伤重,人也将死将活的,还发着高热,实话没问来,听了两耳朵烧糊涂了的胡话。胡话当中反复提到三个字:布鲁曼。在北戎话里,布鲁曼是活在十层地狱的魔鬼,每百年出来祸害一回人世。若是放在天山北路到川陕一带,布鲁曼就不是魔鬼,是个活在百姓口中,比魔鬼还可怕的大活人。没人见过这个活布鲁曼的真面目,或者说见过的都死了好久了。萧煜找陆弘景而不是找老铁说这个,是因为陆弘景认识一个与活布鲁曼交过手的人,那人隐世多年,要找他,只能先找陆弘景。

萧煜站营房门口随便扫的那一眼,正看见龙湛在纸上描着什么,行迹还挺鬼祟,一边手握笔,另一边手还围着挡着,好像怕被谁偷瞧了去似的。他不挡着还好,一挡,萧将军的兴味就给引起来了,只见他悄悄过来,没声息立在他身后,目光越过手臂圈起的屏障,看了个一清二楚。纸上描着一个小人儿,柴禾棍似的胳膊手臂,木桩子似的身段,当中顶着一个西瓜似的脑袋,脑袋上五官模糊,乍一看呲牙咧嘴,细一看直眉瞪眼,柴禾棍似的胳膊上擎着一根棒子,似乎立马就要脱手而去,小人儿嘴旁还有六个字:哇呀呀!哪!里!走!

……

看到这儿,萧将军脑子里冒出了一句顺口溜:打南边儿来了个满头黄毛的猪笼草,手里把着根黢黑的黑狗棒棍。

其实,萧将军能瞧出来画上画的是黄毛陆将军,完全是天外飞来的灵光一闪——那根棒子上描的云纹像极了“离离原上草”,缭乱,根根直立,胡乱生长,可好歹在最底下的那个,勉强看起来像朵云。

萧将军板着脸在心里乐了一会儿,他怎么来的怎么出去,到了外边找到陆弘景,先和他说正事,说完了正事一拍他肩膀道:“不容易,养个干儿子都知道帮你画像了……”

“真的?!”这货喜得眉花眼笑,还没等萧将军说完他就直奔龙湛所在的营房而去,没一会儿,萧将军听见那货在里头乍着嗓子干嚎:你个舅子的!老子是长这副德行的吗?!

多少年以后,龙湛仍爱在纸上描小人,一描描两个,纸上描着的两个小人,都是柴禾棍胳膊木桩身,西瓜脑袋粗五官,两只柴禾棍似的胳膊交叉在了一起,似乎是个手拖手的模样,一个边上写着“我”,另一个边上写着“他”。下边还有好多张,都是“我”和“他”。“我”越来越高,“他”越来越矮,还是胳膊画交叉,连手指头都不会画,笔头功夫多年如一日的差劲。只不过后来聪明了,偷偷描,偷偷藏,有时和肉干一起藏,有时单独藏,更多的是藏在席子底下,藏不下就往地下或树上藏,直到他入了健儿营,有了战功,封了参将、将军,一路封上去,宅子也越换越大,他还是把这些东西往席子底下藏。行军打仗时候也不忘随身带上几张,或是偷空描上几张,一开始只是手拖着手,后来就杂了,有些是“我”压着“他”,有些是“他”骑着“我”,还有两个西瓜脑袋黏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嘴贴嘴的,不一而足。龙湛描得满心惬意,描完了往怀里一揣,夜里也能出来一场又甜又黏的春/梦。

至于小人们煞风景的脑袋胳膊和五官,不影响,他能自发替换成该要替换的人。

从手拖手到“我”压“他”或是“他”骑“我”,路还长着呢,就是弄明白自己这份心,就花了不少时日。现下,龙湛还在三餐饱饭四季衣衫过出来的好日子当中泡着,一门心思围着他那不着四六的“爹”转,大多数时候还在琢磨怎么能把那点儿家务活做得好之又好,最好做出花来,把“爹”伺候舒坦了,好留住他这份好日子。描小人是开小差的一种,全是无心,谁知头一次就让他那干爹逮个正着,然后人气了个倒仰,气得颠出门去,当天夜里都没回窝。

三变某些事情上特爱揪细,有时还爱臭美,看着牡丹真国色,实际也养了一身的臭毛病,臭毛病平时没啥,时机凑巧,那就要发作。这天三变连着被伤了胳膊、见了燕然、一串干亲围追堵截、老铁还一竿子把他支去北戎……,事都凑一块儿了,再看见干儿子把他画成西瓜脑袋柴禾棍胳膊,不炸毛才怪!

正好当天夜里关防衙门开会,索性不回来了,随便支使身边一个小兵过去告诉一声,让那傻不隆冬的干儿子别傻等了,他今夜不回,让他趁早睡!

夜里开小会,陆弘景是躺着开的,开之前还喝了一碗药,周身疼痛暂时钝了一点,他强打精神说起了这个传说中的“布鲁曼”。

“我这是听说的,都是听说的啊,没一点是我亲身经历的。”三变开腔之前要先来一段剖白,实话实说的意思,是不是瞎编的,只有说给他听的那个人才知道。

“大约在二十几年前,天山北路出了这么一号人物,真名已不可考,因行事作风太像魔鬼,世人干脆叫他‘布鲁曼’。起初布鲁曼是独来独往的,往往单枪匹马抢掠一个镇集,抢完之后不留一个活口,一刀没毙命的,也会在他放的一把火里慢慢烧死。不过一年多,整个天山北路闻风丧胆,人人都说不清这个布鲁曼为何与世间有这样大的仇怨,抢了不算,还非得全部杀光!”

“透他娘的!照这个路数,这桩案子这个布鲁曼脱不了干系啊!”张思道是武人的体格,脑子也是个武人的脑子,想事直接,案子路数差不多的,他都归为一类,何况他被这桩案子连累,连着一个来月没摸过色子了,心瘾上来,火气特别的大。

“那倒未必,仅仅凭借屠村放火和一个北戎活口的胡话,定不了案!这回来的是一群,不是单枪匹马的一个,说不定是有心人放的烟幕弹呢?”说话的是老铁手下的另一员爱将,姓李名景隆,不爱赌不爱色不爱钱不爱权,人活成这样清白干净无欲无求,在旁人看来基本没什么活头了。他白水一样活着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想要动真格的收买他,没缝可钻。

此人生于大富之家,见惯了钱,就不怎么把钱放在眼里,钱和官总是一体双生的,不想钱了,那必然也就不想官。只不过李景隆的爹颇想儿子弄个官来当当,越大越好,起初把他送私塾,想走文路,后来发现儿子实在不是块读书的料,就托了门路送到兵营来,沙场凶险,可升官最快,若是有仗可打,那升得更快,只要不怕死。李景隆进来不过几年的工夫就从小卒子升到了千户,距参将仅一步之遥,如此倒推,此人必定是个横货,死算什么,生如寄死如归,死了就是回家了,回天地大家,化尘土一抔,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最好。

这个李景隆,人是无欲无求了,想的东西却和旁人差不多,都离不开一个“无利不起早”,也可能是因为他认为凡人普遍如此,脱俗的没几个,所以想事也从人之大欲想开去:“天山北路距虎牢关上千里之遥,两边即便要勾连,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退一步说,两边勾连起来,布鲁曼从天山老巢出来,不辞劳苦,千里万里的来到北戎与庆朝交界,杀人屠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陆弘景紧扣双唇忍了一会儿痛,痛过了才慢慢开口,“世上就有这么一种人,他杀人放火不图名不图利不图好处,就图个痛快。比如这个布鲁曼,杀人就好像喝水吃饭,一天不杀就和一天不吃不喝一个样。我听人说,他就好比一个耕着几亩薄田的农夫,人命就是肥料,白日里尽情杀一通,就好比往薄田里灌足了肥,夜里他就睡得特别过瘾,蒙头大睡,和死了一样的睡。要是有一天没杀人,他那几亩薄田没得灌,夜里他就浑身做痒,一刻不得安宁。这样的人,你说他杀人是为了什么,不过就是过瘾二字。哪里有人让他杀过瘾,他便去往哪里。”

“照你这么说,天山北路的人都该被他杀光了才对,毕竟那儿本就地广人稀。”老铁又揪胡子,好不容易揪下一根,自己疼半死。

“越是近处,布鲁曼越不好下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估计就是因为他太像个普通人了。”萧煜和陆弘景坐在最下首,往常开会,他不甚言语,此时冷不防言语一声,二十几双眼睛都从各种物事上挪过来,往他脸上招呼。

今日坐下开会的二十好几人当中,陆弘景和萧煜算是资历最浅、品级最低的,放在别的关防,怕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只不过虎牢关的老大向来不爱搞一言堂,也不爱弄论资排辈,只要是有想法的,不论资历多浅、品级多低,都可以开口畅言,只要说得有理,他照单收了,还给几句鼓励,心里也默默记下,将来有了时机,他便把那脑子活络、胆子老大的超拔上去,给他做副手,再历练几年,有了战功,一个个的往外放,放出去自立门户,有个别特别有能耐的,磨个五六年,还能磨成封疆大吏。这就是为什么那些有钱有权的或是没钱没权的,都乐意往老铁这儿送人,古往今来,不妒贤嫉能的长官太少了,伯乐一般愿意提拔比自己还有能耐的人的长官就更少了,因此,跟着老铁的这一批大兵小将们都知道惜福,有什么主意自己绝不藏着掖着,该说的一次说完,出谋划策也都特别热心。

萧煜这个说法虽然不算特别出彩,但也有一定道理,顺着想也能想出一些非同一般的东西来,比如:二十几年来,布鲁曼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却没有人见识过他或她的庐山真面目,那说明这个人藏得太好了,能藏得这么好的人,面目和身条一定都是那种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一转身便湮没在人海里的,生人见过了也想不起来,而住在隔邻的熟人,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人就是那个恶鬼“布鲁曼”。想来,此人平日里应当是个少言寡语的,至少看上去老实巴交,不会主动去招惹是非,邻里有个难处,他还会出手相帮一二。而且,他的藏身之所,须得是这样的村落或镇集或城池——“布鲁曼”或许来过,杀过,但不是伤筋动骨的杀法,这个村落或镇集或城池能够劫后余生,此后应该也受过大大小小几次劫难,劫难过后总能残喘苟延地活下来。这样的地方,在整个天山北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要是有足够的时间和人力物力财力,终归是可以找到的。问题是,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也没有充足的人力物力财力去铺张开来,在整个天山北路铺一张网,去捞这个传说中的布鲁曼。

最省钱省事的办法,是从兵部入手。兵部有个奇案库,里边记录了兵部经手过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案子,尤其是虎牢关这样军政混同的关防,案子出来,先由关防经手,断不了的无头案报上兵部,兵部视情形上呈皇帝,特别棘手的案子,皇帝会让兵部会同刑部、大理寺一同办理,牵涉到皇亲国戚或是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兵部不便出面的,就把案子转给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从庆朝开国至今,天下还算太平,离奇案子出得有限,查起来好查,可也只是好查而已,案情查到哪一步,水落石出了没有,从哪头开始查到哪头,这些可能都有,但案子与案子之间有无关联,那却是没有的。

“兵部那头来了消息,说是奇案库里没见过这样的兵器,”老铁一开言,所有人忽然泄出一股气,怎么说呢,这样的结果算是意料当中的,虽然一起头就没抱多大希望,但真得了消息,还是忍不住要泄气。“但……”,老铁见手底下的将官们一个个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就“但”了一下,好在他不是那卖关子的脾性,“但”完了就直说,“老刘和我说了一件他自己经过的事儿,日子忒久,得三十多年前了……”

16.北戎小王

兵部尚书刘崇古,年岁与老铁相仿佛,如今也是挨五十的人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三十多年前,此人才十五六,还是个生瓜蛋子,家里七口人,他是家中长子,爹死得早,娘又病病歪歪的话不得事,一家七张嘴,都靠他一个生瓜蛋子去寻摸,天天一睁眼就飞出屋去,上天下地地找一口食。家里穷成这样,不饿死人就算能耐顶天了,靠一个十五六的生瓜蛋子去乞食,哪里糊得了这许多张黑洞洞的嘴,所以说刘崇古还是走了歪道的。这歪道不是一般的歪,是偷坟掘墓。他老家所在之地山峦起伏如龙,河流蜿蜒如云,王气大盛,帝王将相,不少埋骨此处。这样的地方,看着好山好水,却是刨不出什么食来,正合该出一伙靠偷坟掘墓吃饭发财的人。

这伙人寻上刘崇古,是因为他个头瘦小,适合钻狗洞探路。而饿得一丝两气的刘崇古为了一家七口的活路,心一横就入了伙。这营生干了一年多,都是死路上来去,好几次差点儿就没命回来了,他也想过干点别的,也还真拿着自己手头上的盈余小打小闹地干了点别的:做豆腐、卖针头线脑,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可能天生不是捧这种小饭碗的,他干什么就砸什么,做豆腐卖不出去,针头线脑长期滞销,想卖苦力气吃饭,东家不是犯事被捉就是苛刻悭吝,逼得他又走了回头路。

也真是奇了,他十八岁生辰那天刚好接到一桩活儿——去掘一个刚葬下不久的大官的墓。这处墓一开头就透着古怪,普通墓葬的坐朝向都是一定的,它偏偏反着常俗来,下地之前,刘崇古浑身鸡皮乱跑,头发根都发硬了。干这类营生的,由不得他不迷信,比如说晨起见着黑猫打跟前蹿过,点灯时候“呼”地飞来一群蛾子,吃蛋吃到双黄蛋,一脚踏到死耗子……这些那些,都算作“兆头”。刘崇古昨夜点灯引来了一群蛾子,一出门一脚踏扁一只死耗子,他心里头就惴惴的不安稳起来。

新死的大官还不是庆朝的官,是个不知从哪来的官,又或者不是什么官。官不官的,有可能只是买家忽悠他们这些下地干活儿的人的一种说法。

话说刘崇古还未下地就已经汗毛倒竖浑身发紧,就有点儿犹豫,况且还不只他一人这样,几个准备下地的青壮年都嘀咕说身上发紧心里发毛,谁知里边有什么,不如不下去了,当心有钱没命花!

然而这门行当却不是想进就进,想撤就撤的,买家给了定钱,那就等于买定了他们一伙儿的命,拿了钱,事儿还没办就敢跑,那给得起这么大价钱的人,必定也给得起买他们命的钱。[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mianhuatang.la]接活儿的头头明白这个道理,就咬咬牙,自己打头先进,先卖这条命。手下人见头头进了,不得已也只得跟着前后脚爬了进去。及至进了墓道,看看也无甚事,这伙人到底是下惯了地的,这时就慢慢松了心,专心一意地找买家要买的东西。这东西奇怪得很,买家不给图纸,只是口耳相传,他们告诉头头,头头存在脑子里,然后再告诉一同下地的同伙们。直至下到墓室正中,刘崇古才知道他们要找的东西,是一把刀。一把镰刀。一把两人多高的巨硕镰刀,当中装有机括,可以收合在一个两尺见方的匣子里。

什么人会专门寻到人家墓里来,去摸一把镰刀?

这把镰刀到底派什么用场?为何买家花这样大的价钱来买?

或许这个墓室,埋的不是死人?……

刘崇古将将分神想到此处,在最前边走着的头头就无声无息倒伏在地,死亡来得如此迅捷,简直是劈面相逢,大多数人都没有防备,大多数人都在这种不设防的状态下被什么东西收去性命,只有少部分人在极度惊愕恐慌当中,本能地拔腿往来路乱奔。他被旁人裹挟到了一处绝路,前边是杀机,后边是墓墙,连退都没处退。就在此时,他一抬头看到了那把刀。刀没在匣子里蜷着,它舒舒展展地钉在地上,他就站在它的刃口下方。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直觉只要把它攥到手上,逼到眼前的杀机便不能把他如何。毕竟,他们要的是刀。而他身上还挂着两捆炸墓用的火药筒子,一旦炸开,刀与人一同灰飞烟灭,为了打老鼠,把玉瓶碰碎了,那不值。

后来的事老刘没细说,想来是往事不堪回首,兵部尚书干过此等勾当,事情也上不得台面,还是不细说的好。话又说回来了,这位刘尚书,凭他做过什么,大约旁人都不会太过惊讶,因此人甚为传奇,参军之前不仅干过下地的活儿,还拉过绺子,做过道士,下过南洋,受过泼天的富贵,也捱过刻骨的贫瘘,半生惊涛骇浪,人做到这个份上,精彩得过了头,有时候就爱做些活得不耐烦的人才做的事。比如这次这桩案子,要是换个人,顶多告诉到没有这么件兵器,奇案库里没有相连的案子,那就算仁至义尽了,谁会把自己的陈年老底挖出来让人瞧!这位可倒好,不单只把老底掉出来,还把当年见过的那把巨型镰刀画了图样一并送来,尤其还跟老铁说,只要是用得着他的地方尽管言声。

老铁今天拿到会上说的,其实只是信中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刘崇古的推测,当中还涉及到朝政,不方便说。

这也就够了,众将官跟听了一篇阴森森挺玄乎的鬼话似的,心里还有点没着落。

“和诸位说这个,就是让大伙儿知道,犯案的人极有可能三十来年前就在庆朝内活动了,这伙人可能是几代经营,为的,可不单只是一个北戎村落。”老铁面色不好,连日来关务、防务、奇案,根本没多少时候正经休息,“我看这样,君则那头先出关去会一会北戎使者,问问情形;尚文呢,还是守着那北戎活口;闵之再去一趟案发地;其余人等暂且随我守关,听候调派!”

君则就是陆弘景,北戎差使跑不掉了。尚文就是萧煜,他活儿看来闲适,其实不轻省。闵之是李景隆,他胆大心细,派他跑一趟北戎村落,说不定还能看出点儿别的东西来。

老铁身为关防长官,一道命令就是死命令,命令过后,众将依令而行。

说实话,陆弘景是满不情愿出这趟公差的。虎牢关之外霜雪漫天,冻死人!而且还有个不好打发的人在那儿等着!

可,军令如山,任你说千道万,终究得去。

与北戎那边定好了日子,就在阴历二十一,今儿个都十八了,收拾收拾行装,马上就得上路。干儿子也渐渐习惯他这种被窝卷儿都没焐热,就立马开拔的行事风格了,都不用费心思哄,让乖乖在家就乖乖在家,不像老张家那个四岁的屁孩儿,一听说他爹要出远门,即刻赖地上撒泼,老张哄得屁滚尿流了,人家还不买账!

所以说么,干儿子,还是得认那大点儿的、懂事的才好。

谁曾想他那“懂事”的干儿子,当天夜里就照他脸上甩了个暗巴掌!

怎么的呢?原来龙湛当面乖乖,一转身他就抓了几件衣衫,打了包袱,远远跟在他们后边,尾巴似的随着去了!走了一整天,他居然没跟丢,要不是有个兵半夜出来尿尿,无意间撞见他,把他当细作逮了,说不定他能一直随到北戎境内!

这脸打的!还不能说他!

陆弘景暗暗蹙眉咬牙,他咬牙切齿地打哈哈:“嚯!臭小子多大了,还离不得人?!谁说干的不如亲的,这不是怕我出啥意外么,居然这么有主意,暗里跟过来护着我!”

旁的人听了只觉得他一半是臭美,一半是实情—— 也不见得是离不得他,是怕他死了,没了一张现成的饭票!

龙湛听了个两三成,大概齐知道“离不得人”和“护我”,他觉得对着呢,就迟疑着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就是这个意思。陆弘景见了没别的想头,就想暴【卒瓦】(cèi)他一顿——让你不晓事!让你跟着过来往狼窝里跑!让你吃饱了撑的!

暴卒瓦只能是想想,都十来岁了,又不是三四岁的奶娃娃,挨揍不好看!

那也不能就这么轻饶了他!

干爹咬牙切齿地打着哈哈对干儿子招手:“来,你随我来。”

干儿子挺乖乖,跟着干爹进到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山老林当中,心里忐忑,脚底下高高低低地走了一会儿,前边的人忽然停下,兜头给了他一个大巴掌,“你跟来做啥?!这山里虎豹虫蛇,兴许还有歹人出没,天明了就进到北戎地界,一没度牒二没拳脚功夫,你护得了自己周全么?就这么悄默声地跟着来,你是缺心眼儿啊还是怎么的?!”,本来他要说“你是想死啊还是怎么的?!”,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吉利,硬生生改了口,成了“缺心眼儿”。缺心眼儿总好过“死”,他见过太多的“死”,疲倦腻烦了,就愿人人都好好活着,也愿看那开得热烈的花儿,长得葱茏的草木,一切生机他都愿意搁心里存着,日后碰到不那么好看的死,能把这些热烈的生拿出来遮挡一阵,心里别那么难受。

可惜他说的这一大串话,龙湛只懂了最不曲折、最无忧思的“你跟来做啥”,庆朝话他大舌头,于是便用北戎话呜哩哇啦地一通好辩,嗓音和语调互相打架,分寸早没了,只剩个急。他着急忙慌地想让他知道自己没有旁的心思,就是要护他。

两人黑天里站着,相互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听得见对方的急。

龙湛说到最后,调子打了个趔趄,不知道的只当是喉咙发干,梗了一下,他自己知道,那其实是一个压抑的、小小的哽咽,孤苦无依之人,舍不得刚到手的依傍,拼着死活要跟来同生共死的那一种决绝。

急到走投无路,龙湛在黑天中稳准狠地捉住了陆弘景的手。

17.吵嘴了……

“你揪我干啥?”陆弘景让他一只凉手吓一跳,后来感觉什么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味来——原来是干儿子在悄无声息地哭鼻子!

“知错了?”他是真没想到他这么大的个头也好意思哭,前前后后捋了一遍话里话外、嗓门语调,捋完以后觉着口气似乎有那么一点的六亲不认,把人惹哭了到底不大好,就放软和一些,多少有知错能改既往不咎的意思在内。(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我没错。”龙湛也是个刁脾气,认准了自个儿没错,撕烂他嘴他也不会说自己错。

“哟呵!长能耐了啊!敢在我面前放刁了!”陆弘景火气从胸口一直烧到嗓子眼儿,又从嗓子眼儿一路冲到头顶,他动真怒的时候通常不是横眉立目的,横眉立目说明他还有一部分闲心思跟谁调笑,一旦他笑吟吟地冲谁温声细语,那人顶好把身上的皮绷绷紧。

果然,一顿老拳过来了,没几下就把龙湛喂了个饱足,趴地上好久起不来。

喂了老拳还没完,后边还有——陆弘景把他扽起来,拽回歇宿地,扔给张思道,“老张,找条结实的绳索把他捆了,天明时绑上马带走。”。语气如此平常,如同招呼老张赌一把或是一起喝一盅,风平浪静的,当时看见的人都没觉得什么,就当干爹教训干儿子,只有老张这样的多年生死交,才能从他平如镜的脸上看出一丝丝暴躁。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至于为何暴躁,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知了。

陆弘景的暴躁其实有点莫名其妙,他从这件事隐隐看出龙湛的死心塌地,这种死心塌地让他微微感到不舒服。至于为何不舒服,他自己也说不清白。

那时龙湛还不知道自己这样一刻不停地跟定,就叫做死心塌地,他对他的死心塌地,远在真正开始“爱”之前,远在这份始终死不去的“爱”刚刚冒了个小芽之前,那么久远,几乎让他以为,这,便是命中注定。

老张看出端倪,以为老陆是对这趟北戎之行心里没底,或者是腻烦那北戎小王——人还没到就躲躲闪闪地献殷勤,所以要拿干儿子撒气,他也没认真捆龙湛,只是对着他摇头叹气:“崽子,叔跟你说,你干爹那脾气就像六月的天,一阵阵的,过了这阵他兴许就好了。但话说回来,这次是你的不是,老喑(哑巴)似的跟了这么远,路上谁知道能出什么事,你干爹这是急的,叔给你拿几个包子,吃了垫垫底,稍晚些你过去给他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龙湛不吱声,老张当他没明白,比划着说道:“先吃,然后认错,明白?”

臭小子黑天里黑黢黢的一张脸沉得跟墨汁一般,绝不是个做错了事的态度。

罢,这也是块茅坑石头——又臭又硬!

老张原本挤作一团的五官更加紧凑,他想再说些什么,终是没有说,长叹一气出去给他拿吃的了。

说是拿几个包子,虎牢关谁人不知陆千户干儿子的饭量?老张出去一趟,带回来二十来个大包子,还有起码一斤的肉干。龙湛无声无息地将面前一堆吃食划拉进肚子里,末后打了一个无声无息的饱嗝。

“你睡。”老张慈父一般对着茅坑石头既臭且硬的脸说了俩字,转身要走,后来想想又退了回来,再加上五字:可别再瞎跑。

哪里睡得着呢,还不是和着一堆绳子躺在地上,瞪眼看挂在穹顶的星星。周围鼾声高低错落、此起彼伏,龙湛朝陆弘景卧着的方向望去,透过被篝火染透的层层夜色,他能把他的背影完完整整剪出来。他知道他也没睡。睡着的人不会有这样紧绷的后背。他的焦躁不安让他感到无比安全和温暖——这个人为了他的暗相随吃不香睡不好呢。

他们非亲非故,只有一点虚无缥缈的名义维系着一种不亲不疏的关系。

这个人当他是什么呢?说是干儿子,看起来更像是养来慰藉缺席的亲情的一个替代品,也有可能是一个玩笑,甚至是对他自己的一种调侃:陆家人世世代代出情种、受情劫,我偏要略过情与爱,一步跨到养孩子上去,天爷能耐我何?

假如他不能把这种关系往纵深里挖,这个人总有一天会找到一个正品,或是忽然不想玩笑了,更可能的是,他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这个调侃不甚高明,任何一种,都会导致他抽身走人,如此一来,他龙湛要到哪去收那些水一样泼出去的情?

当然不至于不养他了,可这个养和那个养是不一样的,当人养惯了,谁愿意被当狗养?

他要为他筑一个家,不只是洗涮扫煮那么简单,还得混出点名堂来,想来想去,还是上沙场卖命最快,卖几年命,如果还有命剩下,那至少不会混得太差了。前些天他颠三倒四地开口和他说自己的盘算,还没说完就被他一句话打断:“我缺你吃还是少你穿了?!要入军伍?吃饱了撑的你!你以为军伍行军是出门耍乐?你以为沙场是瓦舍?留着命多吃几年干饭,好多着呢!”。别看这人有时吊儿郎当,真下了定论,谁也改不了,他一句“留着命多吃几年干饭”,军伍里就没谁敢收他了。不跟着过来,让他看看他的死心塌地,他能改主意?

18.心眼儿没歪

陆弘景知道龙湛正盯着自己的后背看,盯得实在太紧,那目光成了一块铅铁,沉沉坠在他心头。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他没想到自己捡回来的是这么个不省事的货。什么叫省事呢?就是能顺着自己的谋划走:学好庆朝话庆朝字,文的弄不来,那就干脆攒钱买几十亩好地让他伺弄,地比人好伺弄多了,投下去几分它就产出几分,跟地打交道没那么累。等臭小子成人,给说合一房媳妇儿,生几个肉乎乎的奶娃娃,将来等自己老了,拿不动刀枪了,归田园居,有几个小肉球滚在膝盖上耍赖要糖也是件顶好的事。看,他什么都谋划好了,他却不愿意过这样安全无虞的太平日子!

哼!说要上沙场卖命!又不是九命怪猫,有多少条命够卖的?!还不如照着他这条太平大道走呢!

陆弘景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让龙湛踏成了驴肝肺,气得后背发紧,更睡不着了!

他自己睡不着了吧,还不让别人好睡,只见这货把呼噜打得震天价响的张思道扰起来,硬要他陪自己聊一会儿。

“我说老张,我这么做有一点坏心没有?给他好吃好喝,大了种几亩地,娶个老婆,养几个孩子,将来我老了也好有个门子串一串,可这臭小子!哼!好心偏当驴肝肺!”

张思道睡得正酣,被他扰醒,听了没一会儿就开始瞌睡,“嗯嗯唔唔”敷衍两句他还偏不让,非得弄醒了听他发牢骚。老张听了一会儿他的牢骚,别的想法没有,只觉老陆今日这谋划颇有点老头儿养小妾的意思,不伦不类,老没正经――六十的老头儿养个十六的小妾,跟人家说,你先跟我几年,等我老了再给你配个好老公,然后帮你们置办几十亩好田地,足够你们受用一世的――看看,多像啊!

想是这么想的,他没好意思说,照例敷衍他几句“人各有志,不必勉强,他要入军伍你就让他入嘛,又不是谁都吃得起这碗饭的,你让他试一试总好过他将来埋怨你。”

老张说的,陆弘景不是没想过,臭小子这回成心跟出来,想是为了和他唱反调,若是硬起心肠真不让他入军伍,指不定他后边还憋着什么怪!

再让老张这么一说,陆弘景也犹豫了,正犹豫的当口,旁边鼾声大作――这睡货!又睡死过去了!

他合上眼,想实实在在睡一会儿,就一会儿,省的明天入了北戎无精打采,给庆朝丢脸。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谁知竟不能睡,烙饼似的翻腾了一忽儿,他坐起来,去替下那守夜的兵士。横竖睡不着,让给别人睡,别浪费了。

到了天将明的时刻,前方过来一队北戎兵士,报信来的――北戎使者已在乌马河边驻扎!

言外之意,就等着庆朝这边过去汇合了。

陆弘景深吸一口气,让全员列队,朝乌马河行进。

龙湛偷跑出来,其实还有一个他自己都不愿认的目的:看一看那北戎小王到底长一副什么模样。

尚未谋面时,龙湛把他想成有几分颜色,身量是北戎人特有的高大结实,拳脚功夫不很差的这么一个人。至少也得这样,不然不敢明目张胆地立在山头唱“阿哥的肉”!

因为陆弘景生成那个样貌,生得次点儿的都不好意思朝他献殷勤。

北戎小王正名赛那,北戎话里是雄鹰的意思。这头鹰是北戎狼主最得宠的小老婆生的,按照北戎王位传承的规矩,谁小谁当王,因此,狼主的大小老婆都可着劲儿地生。狼主从十六开始,如今五十九了,生了几十年,大大小小两百来号老婆,前头十七年几乎每年都人口大丰收,算起来,赛那上头有上百号哥哥姐姐,大的都四十多了,五十九的狼主身子骨十分硬朗,按说赛那之后应该还有添丁进口的事儿,但打从他落地之后,北戎王庭再也没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他今年十七,也即是说他爹从四十二开始就没再整出一个种来,女种男种都没有。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有人猜测是狼主听了小老婆的话,一时糊涂喝下一碗绝种的药,从此绝了种。没见过狼主小老婆的人,大多会觉得这话纯属扯淡,见过了的,便会觉得这话有半数可信。赛那的娘出自北戎最大的部族,是部族头领最宠爱的小女儿,细皮白肉,眉目如画,是北戎女子里头少有的西子捧心型美人,在众多健美型的美人当中犹如锥处囊中,不能不脱颖而出。样貌倒也罢了,智谋和心机却是难得一见的,在北戎对庆朝的战事当中,赛那的娘多次出谋划策,好几次让庆朝吃了哑巴亏,赛那的外祖父就曾经对着他娘感叹:“你若生为男子,当建不世之功。”。

生为女子,在尚武的北戎,那就只能做个在幕后陪衬的小老婆。

当然,要是小老婆做得足够成功,儿子上位成了狼主,北戎的山川河岳一样在握。

都说儿子像娘,赛那确有七八分像他的娘,也是细皮白肉,眉目如画,外皮像,连内囊也承继下来,都有一股誓不罢休的狠劲,与他外皮十分不相称。唯一像他爹的,大概是那身蛮力了,十七成人礼上,他独自上山猎熊,别的王子都是走走过场,他不,他是真去猎,非常血腥的猎法,好悬没把那头几百斤重的熊扎成筛子!

谁若是因为他那副皮囊而轻视他,那是要吃大亏的。

这样一个人,当然敢嚣张地对着心上人唱“阿哥的肉”,哪管陆弘景实际还比他大三岁呢。

北戎尚武,只要上位者足够悍横,能抢来足够多的金银财宝田地人口,他爱对着谁唱花儿,臣下们一般不大多嘴。再说了,他们小王欢喜的这位庆朝千户也是个狠手段的,两边配得上!

按这么说,北戎上下,倒也还齐心。

只见庆朝这边整肃军容,等着北戎小王从乌马河过来,没想到先来的不是那北戎小王,而是他养的一头海东青。那猛禽自高空俯冲而下,挺吓人的飞速掠近,真到了近处却小小唳鸣一声,争宠献媚似的收了利爪,轻轻站到陆弘景的肩头。这个猛家伙!陆弘景让它压得一矮,而后就看一人一鸟头碰头地相互蹭,腻着呢!

张思道在旁一叹气――还能不能长点儿心眼儿了?!撩了人不算,连鸟都撩!

“小白,吃了么?”

“……”

陆千户还真有颗“童心”,而且这颗“童心”的心眼儿还比较大和宽,毫不介怀前后左右袍泽们欲说还休的各样嘴脸。

老张一张脸又紧凑上了,心里暗道:还小白!这么大个头的扁毛畜生取个啥名不好,偏叫小白!还嘴硬说没撩人家,都给那扁毛畜生取名字了,能怪人家当真么?!

陆弘景给什么取名向来没有成算,一般是踩着西瓜皮,滑到哪儿算哪儿,比如说这个小白,那就是因为这头海东青通体雪白,一丝杂毛都没有,他想不出那类特别诗意的名,就是西瓜皮,滑到这出就是这出了。至于他身上背的枪――滚云,那多半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那枪枪身上一层云纹,颇像云浪滚滚,好,就这个,滚云。龙湛的名字么,那更是撞大运一般,若是那会儿翻字典翻到的是个“阳”字,呵呵。

也多亏了这颗又宽又大的“童心”,不然,按三变这样不知不觉四周撩的脾性,还能活得这样“活泼舒展”,那才有鬼了!

今日天气晴好,三变满头金丝在太阳底下闪闪放光,肩上站着一头猛禽,这样微微侧头和那白毛猛禽额头碰额头的亲热,还是有点看头的。尤其是对那些被他撩过的人而言,那看头大了去了!

北戎小王领着一队人隔着乌马河与三变对望,牛郎织女隔天河似的温温然惆怅,他心里满满的“花儿”,止不住地要唱:“乌马河水有多宽~呀噢~铺着天,盖着地,枕着山,洗着海~呀噢~!阿哥一飞飞过河,飞到肉儿身子畔,日日夜夜来对望~呀噢~~!”

乌马河真没那么宽,不然也不至于那北戎小王吼几句花儿,对岸就听得真了,人人都发了一身硬实的鸡皮疙瘩。

这个二皮脸!

怕不只想到“日日夜夜来对望”这么简单吧!

是不是还想了点儿什么“春/宵苦短”之类的,只不过人实在太多,二皮脸到底不够厚,非得是死猪才行,多烫的水一样扑里头不起来,何止是“春/宵”,唱“春/宫”也不是没可能。北戎小王比陆弘景小个三岁,嫩鸡雏似的,还没开过荤,对着欢喜的人,还没有那些玩油了的北戎汉子的没脸没皮。

开场就给人用嗓门调戏了一把,陆弘景的脸色就很够瞧――非常的黑,那张乌云罩顶的脸上明白无误地写了几个字“你惹着我了”!

19.北戎小王

张思道在旁看着,他就很发愁,这回这次密谈,其实有点儿扭拧。(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为啥呢?因为人家北戎那边来的是将来的狼主,现下的小王,放在庆朝那就是太子,整个北戎地界第二尊贵的人。按这规格,庆朝这边怎么也得来个货真价实的王爷才对路,可末了派了个千户过来,不伦不类的,知道的说是人家北戎小王指名的,不知道的还当庆朝欺负人呢!并且呢,这位陆千户从来不知道藏脸色,有点儿什么就爱往脸上挂,公事他也公办,就是那张脸自始至终没露一点笑,连嘴角都不翘一下,真是的!

老张是此次密谈的二把手,跟过来没别的,是老铁不放心,让他过来打圆场,老铁到底没忘记北戎小王还惦记着三变,怕两边一言不合,真个舞刀弄杖的,到时候北戎和庆朝,哪边也下不来台。

“哎,你坐下谈的时候那张脸能不能收回去点儿,别拉那么长,怪难看的!”老张偷空给三变递了一句私房话,三变也不知听清了没,大头冲前走得飞快。

到了正式开谈的时候,场面倒是好多了,两位主角各自收拾了嘴脸,平复了心情,坐在一顶硕大无朋的帐篷当中,因地盘是人家的,北戎小王先开腔,说了些客套话,接着请庆朝这边细说一说那桩“北戎屠村案”的前后情形。本来就是冲着这件事来的,陆弘景自然知不不言、言无不尽,他说到那把巨镰和那群绿眼窝的东西的时候,北戎小王身边一员武将打扮的汉子蹙眉说了一句什么,跟着陆弘景的译官倒还有几分眼色,即刻就附耳过去把那汉子说的话告诉他。[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他说这个村子里的村民常年养鬼,一直以来居无定所,事发当晚之所以停在北戎与庆朝交界,想是要沿着乌马河往北走,去天山北路。”

陆弘景听到“养鬼”,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在虎牢关呆过半月以上的人,就没有没听说过养鬼这回事的。简而言之,养鬼就是一种操控人心的邪术,“鬼”是养在人心里的,刚开始只是米粒大的一丁点,邪念越炽,鬼越大,大到不可控,人便癫狂而死。当然,也不是谁都能养得了鬼的,若是施术的对象寡欲清心,活得犹如圣人一般,那没戏。然,生而为人,七情六欲,大欲小欲,不论如何都会有点儿,即便是那持斋茹素的空门中人,心里也难免有些疙疙瘩瘩,世上之人,十分之九能养鬼,剩那一分,不是心死了的就是痴呆,再不然就是圣人。因为这事阴损,要价也特别高,一条人命值不少钱,能动用金银宝货来害人性命的,要么是钱多了没地方放,要么是真有不共戴天之仇。

布鲁曼有没有可能,是这些人的大主顾?不然他们去往天山北路做什么?要知道天时已经入冬,越往北越不好走。

若真是这些人的大主顾,他们要害的人又是谁?

想到这儿,陆弘景觉得这桩案发案的缘由可能有两种:一是他们要害的人已经害成了,买主杀他们灭口;二是他们要害的人没害成,但风声已经走漏,顺着他们这条藤,很容易就能摸到买主那颗瓜,不断了他们这条藤不行。没听说朝堂上死了什么特别了不得的人物,那多半是害到一半,命也收了一半,没彻底害成。

得打听打听朝中暗里的人事异动了。朝中大族里,有没有哪家的关紧人物出了什么事,这等消息,只能靠买。而且只能朝那一个人买。

陆弘景正想得投入,张思道在旁边扽了他一下,原来是北戎小王笑吟吟地对他说了句什么,他没接上,当着人家的面就发起了呆。

“小狼主说北戎养鬼的只有沙靰鞡一支,聚成村落的只有被灭了口的那一个,其余的散落在北戎四境,而且大多数都已经改做其他营生了,要找到近期与之有关联的人不容易,还需要一些时日,陆千户不如暂在北戎落脚,有了消息好尽快告知,也省得来回奔波折腾。”译官原封不动地把意思说到,就见三变一张脸又挂上了,冷冷淡淡又客气非常地回说:“您一番好意下官心领了,使命在身,不便久留。”

这话若纯从高低上下来说,是太不识好歹了,论身份,人家好歹是个太子,人家巴心巴肝地要留你多住两天,吃点儿好的喝点儿好的,你还非要甩脸子!

这不还有另一层关系了么,三变这话,虽说不识好歹,但这是该他说的话,明明对人家没那个意思,那就得狠,一定得狠,最好连根拔起,连一点奢想的机会都别给人留,斩草不除根,当断不能断,日后牵扯不清了,赖谁?

再说了,依庆朝和北戎不好不坏的关系,三变一行人当真不便久留不返。虎牢关内正是多事之秋,用人的地方不少,也不能久留。说到底,三变说的话都对,就是态度不够谦恭诚恳。

赛那盯着三变平淡如水的脸,再听译官把意思翻过来,脸色就不怎么能看了。

“至少也要留一晚吧,我想给你看点东西。”话是庆朝话,只不过十分的大舌头,可见学得并不轻松。

“……”一晚是肯定得留的,等北戎那边取来书证,都后晌了吧,再走一段天就黑尽了,摸黑怎么走?

赛那见三变不言声,松了一口气,立马换回北戎话,低声交代身边人去办宴席,席面要最豪奢的。交代完,他笑对三变,“我们,来一场如何?”

“……”

不是说有东西给人看的么?怎么成了“来一场”了?

庆朝这边的将士,一听“来一场”,脸色都是一变——陆弘景手肘上的大伤还没好,包着纱布都往外渗血丝呢,怎么“来一场”?

有心急的当时就要冲口说出“我们陆千户身上有伤,不宜比试”,被陆弘景一个手势硬生生截了回去。他应他:好。

尚武的北戎人不会听你任何因由,在他们看来,只要没死,都可以打,他们自己也是,只要还有一口气,手里的兵器就不能放下。说受伤不能打的,都是懦夫。两国密会,“来一场”不是个人的邀约可推可拒,事关庆朝威仪和尊严,由不得他说“不”。手上的伤,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20.比试

两人择一开阔处立定,先定下规矩,各自挑选用得趁手的兵器,点到为止,不许伤人。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陆弘景选枪,赛那也跟着选了枪,还不是一般的枪,那枪比陆弘景的滚云还长、还沉,枪头上带着勾刀,不像平常用的枪,倒有点儿像马刀,这么长的家伙,用在近身对战上岂不是吃力不讨好?

原来他要给他看的东西就是这个,这把马刀一样的枪。可能还要给他看他的战力,看他有那个能力赢他,即便他选了这种在近身对战当中吃力不讨好的兵器,还是有能力赢他。这场比试更像是兽类当中刚长成的小兽,急于向实力远胜于自己的同类亮爪,有点儿骄傲又有点儿撒娇,打得赢你是骄傲,打不赢你就是撒娇。

看这娇花一样的北戎小王轻轻松松攥起那把枪,庆朝这边的将士们都有点儿身在梦中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看到一朵小白花刷地露出一嘴钢牙!

说是点到为止,赛那却一出手便是杀招,人还远在丈八开外,手上的枪已经远远扎到,刷刷刷几枪,全面封堵陆弘景的进路和退路,一点没有点到为止的意思。

陆弘景左手使不上劲,动作有点儿懒洋洋的拖沓,一点不似他往日的灵活利落。

老张等一干庆朝将士,心都在喉根那儿呆着呢,陆弘景慢了一个板眼,多少颗心都朝嘴外拱!

――这个野东西!成心的吧!

专门盯着陆弘景的左手打,两杆枪“铿”的一下撞在一起,陆弘景便要微微蹙眉。野东西步步紧逼,眼看就要一枪挑到他面门,他面不改色地朝后一拗,人生生拗成一张满弦的弓,而后单手握着滚云就地一点,飞身弹起,一个扫堂腿,觑着野东西一踉跄的空当,一枪格到他脖子边上,划出一道淡淡血痕。变数来得太快,不论是庆朝还是北戎都傻住了,过了一小会儿,庆朝那边轰然迸出一声“好!”。

点到为止,这就点到了,也该收手了,谁知那赛那眼里戾光一闪,竟然挺着枪又杀了过来!这是杀红了眼,连自己也收不住了。陆弘景是真没想到赛那的“点到为止”居然不算数,后背心大开着,根本来不及回身防护。(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庆朝的兵士们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多少颗心几乎随着一声惊叫脱嘴而出――当心!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人影从侧边闪进了战圈,一扑扑向赛那,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这一扑上,赛那全身心都在扎出去的一枪上,没提防侧边过来的这一扑,然后他被那条人影扑得飞了出去,一场点到为止的比试才终于到此为止。

这下安定了。

被扑倒在地的北戎小王先是一愣,后是暴怒――是谁这大狗胆敢来扑本王!

杀红了眼的人,猛地被外力打断,那股杀气来不及发泄便会化成同样分量的怒火。赛那怒火中烧当中拔出身上一把匕首,恶狠狠地朝上扎去!

上边的人不躲不闪,等着他致命一刀。

“当”的一声响,一把枪横在匕首与皮肉毫厘之间,硬生生从刀下抢出一条命,“点到为止,你输了。”

陆弘景一张脸冷得掉冰渣,从昨日就冲到头顶的火气这时大开花,直接把他炸成了另个人,这人至多六岁,满嘴“X你妈”,一身的邪本事,就是不学好。他感觉那句“X你妈”就在唇舌之间,随时准备和唾沫一起“啐”到那张细皮白肉、眉目如画的脸上。火气呼呼烧着呼啸而过,他深吸几口气,又深吐几口气,几吸几吐之间,六岁的那个孬小子慢慢沉下去,真平复了,他才开口说:“我们走。”

龙湛从赛那身上撤走,高高大大地立起来,先不看自己割伤的手和磨破了一大片油皮的膝盖,他几步并做一步追上他,拉起他的左手道:“血!”

北戎那边的人这才注意到他血流滴答的左手,衫袖都让血吃透了,厚厚地黏在手腕上,血还没止,还在顺着手腕往下蜿蜒,滚云的枪身上一条细细的血溪流下来,顺着枪尖滴到地上。

老张见了心底一凉:这是要坏!三变的手受过几次伤,但哪次都没有这次这么重,军医本来就让少活动,谁想到了这儿,居然还干了一场大的!伤口裂成这样,拉伤的筋脉还没得到生息就狠扯一把,这手还能要?!

庆朝兵士们悄默声地围了过去,把陆弘景圈在当中,有脾性耿直的忍不住讥诮起来:“打一个手腕有伤的都打不过,还好意思开口比试!”

“王起头!不许胡说!”老张一声断喝,止他话,其实是话里有话――你怎的还和他们一般见识!

矮胖敦实的王起头是陆弘景手底下的兵,平日里他们家头儿习惯叫他“王一”,本来谁的兵谁来管,但陆弘景身上那个六岁的孬孩子还没完全下去,“X你妈”也还没完全下去,还嫌他说的不够狠辣难听呢,压根懒得管。

北戎那边也知道这回闹得过了,出来一个挺有分量的官说了几句好话,多是说小王年岁尚少,人情尚未练达,多有得罪,要不就是请诸位以大局为重,共御强敌,切莫因小失大。话由老张去接,陆弘景捡直走了,弄得他不尴不尬的。

走到营帐附近,迎上来两个健美型的美人,确实美,眉眼浓秀,看着也瓷实,绝对耐折腾。

看来,陆弘景青楼薄幸的名声在外呀,连北戎都知道他包了一个青楼女子,这回送上门来的这两个,说是医病,实则泻火。不想泻火,对着女人,陆弘景也动不来手。而且,这绝对不是那北戎小王的主意――他自己都还没沾到的人,哪里肯让别人先沾!小王知道了,说不定还要疯!

伤口挺疼,陆弘景疼得一张脸寡白带青,疼糊涂了,从俩美人面前目不斜视地直走而过,龙湛放下营帐帘子,彻底隔开了美人还未出口的嗲和娇。

“包袱里有把小剪子,你拿过来帮我剪开袖口!”刚才还威风八面的陆千户进了营帐就成了没长牙的奶猫,纯哼哼。

龙湛拿来剪刀,剪开袖口,就见一道横亘半条手臂的伤迸裂开来,针脚崩脱,血肉模糊,“怎么做?”,该怎么做,刚才还奋力一扑逞英雄的半大小子彻底没了主意,还要问伤重的人讨主意。

“笨!包袱里除了剪子还有伤药!饭都吃哪去了?白长那么大个头!”陆弘景疼得猛吸气,越疼话越多,疼到极点,直接把他疼成一个小碎催。

龙湛把伤药拿过来,倒拎着药瓶就要往伤处倒,这时军医进来了,惊得出来一阵骇笑:“我的祖宗!伤药不是怎么用的!”,言语未定便抢过伤药,把他支了出去:“外边等着去,孩子家家的,不好看这个!”。龙湛偏还不走,赖在原地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看他炮制陆弘景的那条伤胳膊,从头看到尾。他不大敢看陆弘景,寡白带青的陆弘景虚弱得让他起了凌虐之心,他竟想夺过军医手上蘸着药粉的布,用力摁上那伤处,然后看他额角绽青筋,犹如看一朵正当年的花败在他手心。

怎么会起这样的心思!

起这样的心便是作孽!还仰赖人家过活就想干这样的事,不是作孽是什么!

可心思也和野草一样,要么不起,起了便烧不尽吹又生,顶多能压下去一阵,日后还是要翻上来,长出来。

更要命的是,这样心思里还有另一层见不得人的意味:若不是仰赖人家过活,那便大胆的做,做到满意为止。

这是对长上的心思么?

本心想要又柔又狠地凌虐长上一顿,理智却说不可,谁做谁混蛋!

龙湛心里一时乱了套,人也乱了套,忙不迭地从营帐中退出去,去理一理乱得一塌糊涂的自己。

北戎那头还挺识相,知道这回自己不占理,没多余的话,派来最好的医者,送来最好的药,到了用饭时节,小王亲自来请,好像给够了面子,其实庆朝这边还是憋着吃了个闷亏――明明对手不守规矩,却不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只能说自己宰相肚里能撑船,让着他们。

庆朝众将士心里膈应,宴席上没什么人说笑,彼此语言就不通了,还膈应,这就出来两个局面:庆朝这边吃得安静无声,一群大老爷们儿一会儿的工夫就成了大家闺秀,个个食不言,也没谁吧唧嘴,也没谁左邻右舍地咬耳朵;北戎那边完全反过来了,大碗酒大块肉可劲造,喝高了的还又唱又跳,整一个乌烟瘴气。

陆弘景被安排坐在小王旁边,他们两人坐主位,其余人等按品级往左右排布。

手下人玩也玩不到一块儿、吃也吃不到一块儿,头儿们其实有一定责任,陆弘景这头埋头吃喝,小王那头一副皆大欢喜的模样频频举杯,两头对不上路。陆弘景这头觉着小王那头是瞎咋呼,小王那头呢,不好说,太杂了,有些说不清。

21.病酒

当年两人初相识,谁也不知谁是谁,一个十四一个十七,都是爱玩爱跑的年岁。[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脱去身份这层外壳,其实两人起头时候还是玩得挺好的,一起猎过鹰、一起摸过鱼,还有一回一起共过生死――某次他们上山猎鹿,半途遇雨,躲进了一个山洞里,谁料山洞塌了一半,把他们活埋在里头。要是埋下去的是一个人,那早死没了,有了另个人,两人相互照应、鼓劲,摸索着找出路,这才都活了出来。后来才知道那不是意外,是小王众多哥哥当中的一个有意为之。再后来,陆弘景知道了小王的身份,小王也知道了陆弘景的身份,两边都知道这份交情就到此为止了。至于那个“阿哥的肉”,可能是小王魔障了,也可能是对少年时节那份纯之又纯的情的依恋,还有可能是到不了手的煎熬。

陆弘景说给老铁他们听的是另一套话,实际他们的交集比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要深多了,到底有多深,他今天算是见识了一个边角。总之就是一言难尽。

传说北戎人婚娶,未婚夫妻俩要先来一场比试,若是准新郎输了,那完了,别说准新娘,整个村落可能都没有谁愿意嫁的!

北戎小王今儿个要是赢了,估计明日便会有送礼的找上陆弘景,不,可能不找陆弘景,直接找老铁,再通过老铁找上陆家太夫人,说一通疯话,想都可以想见陆家上下那个炸了锅的模样……

且,看他那样儿,估计还不死心,过段时间有了时机,他还要再来找他斗的!

头疼。

陆弘景眉间打了个死结,一副暗愁郁结的模样,张思道看了,以为他是疼的,就说:“要不,你告个罪,回去歇着得了!”

“不必。善始善终。”

因为北戎那伙人实在太噪,两人不得已低头咬了一次耳朵,说说就完,这都让赛那逮着由头,拿着一杯酒离座,慢慢踱了过来。老张面朝小王,陆弘景背对着他,所以老张先瞧见了,先觉着不好,先一步也拿着酒杯慢慢迎上去。

怎么着?干了一架还不算,还想灌酒?明知道刀伤未愈最好别沾酒,还要来这套,这家伙就是条黄瓜――欠拍!

老张笑嘻嘻举杯一碰黄瓜手上的酒樽,“殿下忒有心,我们陆千户手上有伤,不宜饮酒,改天好了再请您喝一顿,这杯下官代劳了,先干为敬!”

“这杯是敬庆朝皇帝的!”

言外之意,除了主使节,旁人还不配喝。[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这是要硬来呀!

赛那越过张思道,捡直走向陆弘景,走到极近处,亲自把酒杯送到他唇边,还附带一句耳语:“沙场之上,兵不厌诈。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耳语完了,才是场面话:“请陆千户满饮此杯,祝庆朝皇帝福泽绵长。”

祝的是庆朝皇帝,你喝是不喝?不喝便是大不敬!

陆弘景唇角一翘,也还他一句耳语:“下盘练稳点儿,别又摔着了。”

语气之诚恳、之关切,觉没有一丝调侃在内,就好比师父叮嘱徒儿,或是兄长叮嘱幼弟,挑不出理儿来。

完后陆弘景从赛那手上接过酒樽,一饮而尽,把杯底一亮,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里的深意。

行啊,这么快就张罗了一个小崽子回来,当什么养呢?比我还小了吧,这么小都打回来囤着,凭什么我就不行?难不成你嫌我长得不如他?想不到你口味还挺刁,偏偏爱这种粗糙的,也不嫌割嘴!

我把谁打回来养着是我的事,养便养,还非得往不堪上想,你也够脏的。你不是长得不如他,你是长太好,都柔媚了,蛇蝎美人一般,我没那个福分消受。天底下那么多旁人,你和谁成了不好,非得要和我成。不论其余,单说你是北戎小王,我是庆朝千户,那就永远成不了,男女什么的,到了这儿还是其次。明摆着的牛角尖,你还要往里钻,是太想不开。

做情儿是万万没可能的,做朋友也难,那只有一种法子了――沙场上见,看看谁落在谁手上。赛那落到陆弘景手上,那是要拿去换地换人的,陆弘景落到赛那手上,换人换地用不上,他会把他的心换出来,塞进一个自己,再填回去。

两边的头头谈笑风生,手下人也受影响,多少放开一点,话虽然仍旧说不到一起,酒却喝到一起了。

再坐一刻,老张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附耳对陆弘景说了句什么,陆弘景又凑过去对赛那说了句什么,然后就退了出去,留下老张顶着。

开始他还以为是老张想出的脱身之计,后来进了自己营帐,见了萧煜,这才知道事儿是真的,老张没编出一篇瞎话来蒙谁。

“哟呵!你怎么上这儿来了?”三变一见着熟人就爱撒人来疯,嘻嘻笑着凑过去,还伸手摸了一把萧煜的脸。脸蛋冰凉,显见是一路急赶过来的,都没顾上拿条热巾子捂一捂脸。

“李景隆那头出事了,老铁让我来迎你。”萧煜面沉如水,长话短说。

陆弘景也没露出多大惊色,只淡淡对他说:“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你还跑了,关里怎么办?”

他不是没听见他的“老铁让我来迎你”,隔墙有耳,有些话不方便在这儿说。至交好友,心照不宣,老铁会让萧煜来迎陆弘景,多半是因为李景隆那头出的事和北戎脱不了干系,怕陆弘景折在这儿了。虎牢关的兵士们几乎没有不知道北戎小王对陆弘景怀着春心的,春心这东西,可保人安全,亦可陷人于险,真心掏空了,换不来人的时候,那么动一点计谋就是意料当中的事,现在他们百十号人孤悬于北戎境内,赛那要真翻脸不认人,把其余人等全部杀光,单掳去陆弘景,庆朝这边能奈他何?顶多骂一句“不讲信义”,开战么,西南西北都吃紧,东北边再打,打不打得动还另说。

“你看看今夜走不走得了。”萧煜问他今夜走不走得了,是在放一个警告,意思是趁着北戎这边还没得到李景隆出事的消息,能走就走,不然,等到天明,消息走漏,谁也走不了了。

“嗯,我试试。”

他说试试就是试试,并没有十全的把握,老铁让萧煜来,一面是提醒,另一面是让他配合他试试。

怎么试,只能从陆弘景自己身上下手。他患有一种特别奇怪的病,素常瞧着没事,但逢着发高热,必定发作,一发作便是好一番折腾,折腾过后,人都要瘦几斤。也即是说,三变人看起来满齐整,但一发高烧就要完,不完也好不到哪去。

这病症,赛那清楚,北戎境内的医者没有一个能医他这病,这情况,赛那也清楚。

早晨比试一番,三变半条手腕血肉模糊,午间又喝了不少酒,说是起了炎症故而引发高热,那就十分说得过去了。萧煜的配合,就在于给他一颗诱发高热的药,这药药性有限,顶多维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药性退去,人还是那个人,不会致死。但这里边有个难题:发着高热的那一个时辰,怎么熬?怎么才能把高热圈在一个合适的范围之内,别让它真把那难缠的病症引出来。

难题有解无解,陆弘景和萧煜一个样,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这是赌命的事,就他们俩知道,除此之外,谁也不能告诉,不然那伙人一准别不住劲把各种心事都堆到脸上,办不成事还要拖后腿!

半个时辰之后,赛那先过来看了一趟,见到陆弘景烧得人都发白了,他一张脸也跟着白。医者已经进来探过脉象了,说是高热引起的肝阳暴亢,须得牛黄二钱、东珠粉末三钱,冰片若干、白象若干,田芜若干,附子若干,配合入药,不然命不久矣。其他还好说,白象和田芜产在庆朝西海,海禁之后多年不见踪影,真舍得花大价钱也不是没有,可急切之间上哪去寻摸这东西呢?

龙湛守在床前,拿一条巾子投入一盆温水当中,迅速捞起绞干,轻轻覆在陆弘景的额上。没用,还是烧得一片滚热。

北戎小王来得不如他早,他老大一坨人阻在床前,他只好守在床尾。营帐内有北戎特制的巨烛,烧起来亮如白昼,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如纸片一般不详的面色,让床头床尾两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赛那,他是想留他的,自别后,多久没见了,匆匆一面往往都是隔河相望,再没有机会像从前那样疯跑疯玩心无芥蒂地说掏心窝子的话了,再没有机会一起坐在参天的松木上看穹顶偶然掉落星星了……

身份真该死,可身份不能选,从哪个肚子里爬出来也不能选,所以他们还没开始就已经错过了。

陆弘景那张纸一般白的脸从赛那的瞳仁一直扩展到了脑子和心,脑子和心都是相当柔软的物事,特别容易有伤痛,尤其是碰上这个人,伤的痛的都数不清了,他没别的法子,只能放他回去。

萧煜一手定着裹成了粽子的陆弘景,一手握着缰绳,两边人马匆匆别过,赛那目送良久,那头海东青从他肩头飞起,一路跟了过去。

22.齁死爹的兔肉!

陆弘景这次装病差点逼成真病,幸好一个时辰过后北戎没有追兵尾随,幸好萧煜随身带着治这肝阳暴亢的药,都是幸好,万一有哪个不幸好,三变一条小命可能就交代在这北戎的深山老林里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缓过来之后,睁眼一瞧,又是先瞧见哭得雨打芭蕉的干儿子,他有气无力地哼一句:“哭个屁!”,见他还在打芭蕉,就哼哼着吼他:“收声!”

长这么大个头就晓得哭!真死了,哭能活过来?!

龙湛也不想哭来着,他就是心口疼,从心口一直疼到眼睛,然后眼睛止不住要往外冒水。

“不当兵了好不好?我长大了,有力气,我卖力气养活你好不好?”

这句是用北戎话说的,庆朝话他不会说,会说也说不出口,这样丑的话好意思说?

可丑死他了!

“你咕咕啥呢?别转你那北戎话,老子听不懂。”

他看他哭得实在丑,就叹了口气道:“行啦行啦,哪能那么容易就死了呢,省着点儿金豆子,等你爹我真没了你再掉!”,说完顺着撸了撸他一头黑毛,让他赶紧滚回去睡觉!

“不走!”

“……”

“就不走!”

“……”

他怎么还忘了这家伙王八一样的脾性了?

“以后别再这样拿命去赌了好不好?等我有了本事,我护着你。不用等多久的。”

依旧是北戎话,三变依旧是鸭子听雷。他累得好比脱了一层皮,没那个力气去接他的咕咕,爱咕咕就咕咕去吧。(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龙湛见他闭目睡了,就轻手轻脚摸出去,打回一碗汤来。野兔汤。野兔补阴虚,肝阳暴亢喝了好。这是他路上从军医嘴里问出来的。一队人马一旦停下来安营扎寨,他便拎上自己制的木弹弓,钻入林子当中去撵野兔。都冬天了,野兔都猫窝里了,哪有还四处外出溜达的,龙湛是个苦出身,捉鸟摸鱼的本事囤了有一箩筐,别看写字他鬼画符,弄这些小东西他在行。冬天野兔不出窝,他就找它们的窝去。找了不短的时候,终于找到那么一只,收拾完了,只用两条兔后腿熬汤,熬了小半天了,也守了小半天了,谁都不让喝,就紧着他喝。

“汤,喝了再睡。”他拿匙羹碰了碰陆弘景的唇,要他张嘴喝了,别浪费他一片心意。

“哪来的?”三变瞪着眼前一碗白花花冒热气的汤,实在新奇。

“我打的。”终究是派了一回用场,干儿子的语气和腰杆一样,挺得笔直。

“哦。”三变张嘴喝下,第一口刚在舌尖上溜一圈就喷了出来——好家伙!咸得当场齁他一个跟头!

“你个死舅子的!这一小碗东西你放了多少盐?!”

“……一抓……”干儿子吓住了,腰塌了下去,语调也塌了下去。

“一抓?就你那爪子—— 一抓?!你怎不把整片盐田倒进去?!这是给人喝的么?喂人还是喂畜生哪?!”

本来就已经够难受的了,还不省心,还要整一碗汤来齁他一个跟头!还浪费了这么好的俩兔后腿!该捶!

干儿子缩了缩脖子,默默往自己嘴里填了一勺子,立刻齁得落荒而逃……

心意倒是不错的,奈何手艺和心意差了十万八千里。

落荒而逃的干儿子赢面撞上了正要进门的萧千户,两人一个错身,那碗金贵但几乎齁死爹的野兔汤差点脱手飞出去!

萧煜快手一接,好悬救了个急场,汤泼出去几滴,大多数都保全了。他扫了一眼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汤,问他:“怎么他吃不下?”

龙湛垂着头,只看得见他两撇眉毛和一点鼻尖,就这都能看出来这家伙的丧气。

“咸,他不吃。”

“……”

三变平日里不怎么挑嘴啊,隆冬时节的一碗野兔汤哪那么容易弄来,吃都不吃,这不像他,也不像话。

“我吃了,咸,真的。”

“……”萧煜看着面前这个人高马大的异族杂种,想到他尊贵的身世非但一点用场没派上,反而连累他自幼漂泊伶仃,连个亲人都没有。萧千户难得起一回恻隐,说是恻隐,不如说是同病相怜——他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戏子,和他爹情不投意不合,他是颗强扭的瓜,虽说有个名义上的“家”,但从小到大,他从来觉得自己是漂在这个家上面的,没有落地过。

“你和我来。”

龙湛就跟着萧煜走了。萧千户带他到灶火旁边,把锅端出来,连汤带肉倒锅里,然后往锅里注水,注完了水,再架起柴火烧。

“他脾气就这样,其实人不坏。”斟酌再三,萧煜还是决定拿这句话来开场。

“……唔。”

他当然知道他不坏,和自己遇到的,坏得千奇百怪的人相比,他简直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

“三变其实和你差不多,从小到大没和自己亲爹妈呆过,六岁之前被个假和尚抱养,六岁以后回了陆家,你看他为人处世有时比较脱线,那线就是从这儿脱的,没惹急他的时候,他就是陆家大少爷,真惹急了,你就能看见那个敢拿石头开人的瓢的小亡命徒。”

陆千户是给他个脑子他也想不到,老萧居然背着他给旁人倒他的底细,还说的那么篸人——还什么亡命徒,至于的么!

老萧想法其实挺简单,他想三变为人虽然活得嚣张,又爱乱撩,实际是个寂寞人,头脑发热要捡个儿子养,养熟了,再跑了,那他原本已经断成两截的线可能会断成三截,或者干脆接不起来了。这点三变没看出来,他提前看出来了。越是活得嚣张恣意的人,覆在心上的那层壳就越薄,扛击打能力就越弱。看起来是三变养了一个干儿子,日子久了,焉知不是干儿子拖着干爹往前走?

“……”

龙湛有点愣住了,因萧煜说的是北戎话,非常顺溜的北戎话,这又是一个万万没想到。

话里的万万没想到他才刚咽下去,还没把前后衔接好,他一直以为陆弘景是那种活得太好,家里人宠得无法无天,要星星不给月亮的那号纨绔,孰料居然还有这么一段。

“有一年他生辰,在关里过的,没谁知道,是他自己买了一斤卤牛肉、两坛烧刀子,拎过来找我喝酒。你也知道他酒量,就那么些,还非要一人一坛胡唚,喝醉了才说今儿是他生辰,又说连亲爹妈的面都没见过,说完耍了一阵酒疯,倒头便睡,睡起就忘。好多事他都是这样,过不过得去都是一坛酒,喝完就睡,睡起就忘。说了多不中听的话,一样睡起就忘。”

23.耍完了嘴贱即刻就忘

萧千户说这话的意思是:三变大概齐是个耍完了嘴贱即刻就忘的空心萝卜,刚才还要捶人出气,过一会儿他自己想通了,自己又转回来和你搭话,绝不需要谁哄,这要算一点好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坏处当然也明显,就是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首先出来一顿好骂,先把他自己骂舒坦了,然后他自己去给自己顺毛。碰上那小气一点的,人家二话不说就离场,然后让他自己在那儿唱独戏。你和他么,也算破锅配烂盖,登对,首先你跑不到哪去,身无分文不说,又不晓得在哪落脚,他骂你就让他骂两句,骂过后他自己给自己顺毛,你也别往心里去。

萧煜说这个,是够用心良苦的了,怕这好脾性的受气包一时受不住气,蹬蹬跑了,过了这村难找那店,日后三变的脾气谁来受着?

“唔,汤好了,我拿去。”龙湛其实在早先就已经有点明白陆弘景那急惊风似的脾气,说来就来,狂风暴雨吹枯拉朽,一阵过去之后,他自己就能把丢了的自己找回来,安回身上,然后又是那个笑嘻嘻的陆弘景。他心里还有点爱他这样的脾气,不藏着掖着,不隔夜,都是有源有流,看得见摸得着的,不会东一锤子西一锒头地胡乱发气。和那些阴森森一语不发,暗藏着不满和怨毒,日积月累一次爆发,或者没来由地歇斯底里的人们比起来,陆弘景发脾气倒有种孩童式的单纯和直接。这样的人,好相处。

刚挨了一顿剀,就急着再送上门去,倒和三变是一路人。萧煜听他说要走,也没说什么,另换了一个大碗给他连汤带肉盛好,看着他小心翼翼端着走了。

两人交接那碗热汤时,萧煜看见他右手手臂上一大块带着血丝的伤,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没事,跌了一跤,就擦破了一点油皮,让他包一包,他说不用,一点不疼。

他看着他渐渐走远,心里想,这也是个耐摔打的,摔摔打打,饥寒交迫,生死一线,都让他熬了过来,三变那点小脾气,还真不算什么。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如此看来,三变倒是个有福的,老天把这样一个皮实耐摔打的龙湛赔给他,赶也赶不走,甩也甩不掉,于两人都是幸事。造化便是如此,有时候,看起来不怎么样的局面,却是在那种情况下能凑合出来的最好结果。

估摸着三变受用完了那一大碗注水兔肉汤,镇痛的药草也渐次起了效,萧煜就进去找他。两人真是处久了,一个眼色一个动作都衔接得当,哪怕话说得跟哑谜似的,彼此也都猜个恰好。

“很糟么?”三变清了清嗓子,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自己也知道有些多余,但,总是想知道到底糟到了什么程度的嘛。

“折了十几号人。”

萧煜说这个的时候,陆弘景的眼睛猛地一大,人弹起来一截,后来拉到了手上的伤,痛得说不得,这又慢慢躺了回去。

李景隆带着的一队兵是庆朝军伍当中少有的狠角色,精明干练利落,全都是精里取精,都是好的,没有次的,连差一点的都没有,养兵养到这份上,领兵的都知道爱惜,轻易不动用这拨人,这回折了十几号人,那是要李景隆的命呐!

“又是那帮东西做的?来了挺多?”陆弘景凭着揣测,说着自己的判断——他们这队人走的是几天之前自己遭遇那帮东西的老路,想来是查到了什么,不然不会吃那么大的亏。

“不纯是那帮东西,还有老对手。捉住一个快死的,不知道现在还有命没有。”

被捉的那个舌头都咬碎大半截了,不立时就死,吹灯拔蜡也是迟早的事。

身上穿的倒是北戎人的装束,是不是正经北戎人这就不清楚了。是的话,这群蛮子花花肠子还挺多,台前派了小王过来和庆朝联络,幕后却弄一伙人和那帮耍巨镰的怪物一块儿,把庆朝涮了一遍,是真的么?有几成可能?

要不是,那就是有人要挑事,特意扮作北戎人来挑拨庆朝和北戎的关系,这两边的关系就好比一捧干柴,只要漏下一颗火星,“呼”的一下就着。这事谁干的,那是看谁都有可能,捉奸还讲究拿双呢,没有实据在手上扣着,说谁谁都不会认。细思那北戎小王的处世为人,说一点做这样阴损事的可能都没有,那不实际,他就是那号把欲与求分得特别开的人,欲情上他向着陆弘景,恨不能把他融了,粘到一处,但“求”字上可不是,他首先是北戎未来的狼主,掌管着赫兰山脉、黑山山脉广袤无垠的一片土地,及土地上的数百部族,部族与部族之间暗里的争竞一样酷烈,今日他们为王,明日说不定就让另一个部族的人从王座上拖下来,摔倒地上,踏上几万只脚,从此不得翻身,在这样境况下,他求的,是尽可能多的占领土地人口金银宝货,尽可能多的囤积本钱,人多势众,兵多粮足,再有一批悍将良辰,这才能保他们基业长久。当欲与求起了冲突时,欲字靠边,多难熬都靠边,绝不会成为求字的绊脚石。

“老萧,咱们来捋一捋这事的前后:事情的起因——项城那边的守军来报,说是与北戎交界的几个小村落出了吸血屠村的大案子,然后呢,老铁让边界附近村落的人口后撤三十里,进到较大的城镇安身,这之后,咱们开始追着查,但几个村落都让火烧了个精光,找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犯案的这伙人见风声紧了,停了有一段时日,再接着,就是几天前的北戎屠村案。庆朝这边案发之后,百姓们后撤三十里,城边厢基本没有人烟了,这个北戎村落在我们上一次换防之前就已经在界碑附近落脚,也就是说,案发前他们就在那儿了,我记得我还和老铁报过这事来着,当时老铁说只要他们不整搞鬼捣窍,那我们也不方便兵戈相见。一呆一个多两个月,而且停一段时日又往前走,沿着边界走,朝天山北路走,看着挺悠闲啊,哪里像是去送死?”

“不是去送死,那就是去送什么东西,屠村的那伙人要找的,也就是这个东西,只不过杀了人屠了村都没找着,就派那么几个人潜在村落周围,一来防着还有没死透的,二来,看看有没有投罗网的。谁知却碰上了我们。”

“你说送东西,越是紧要的东西越少人送越好,为什么还得一个村落一块儿送。”

“嗐!这你就外行了吧!一两个人送,那多显眼!最不显眼的就是这样一窝出动的,加上他们北戎人世代逐水草而居,沿着边界朝天山北路走,一点儿也不惹眼,天山北路的水草多肥美呀,只要不越界,谁会去琢磨一个北戎村落在自家地盘上怎么搬家。”

“……”萧千户觉着三变说的有那么一点道理,但却缺乏关键证据。

“哎,老萧,我这儿还有一个不怎么靠谱的推论,有点儿像瞎猜,我没好意思和老铁说,先说给你听听,你想想看有没有这种可能——咳,就是……,老铁不是说过么,刘大人二十几年前曾在一座墓室当中见过这样的巨镰,照那说法,这座墓埋的不知是个什么东西,而且还是座新墓,有没有可能,那墓里埋着的东西不知怎么的到了这个北戎村落里,然后……嗯,这帮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其实作用类似于镇墓兽或是守墓人,发现东西不见了,追查这许多年,终于查出下落来,追到这儿,然后,咳,就接上前边说的那些了。”

“……”

三变的推论和瞎猜其实差不多,老萧一般不予评说,偶尔心情不好了,他会毒嘴戳他一顿,心情还好的时候就敷衍一两句,不好不坏的时候他就沉默不语。然而奇的是,三变天马行空的瞎猜十之五六能猜中最后结局,瞎猜与结局殊途同归,这算是运道好还是直觉妙,没人说得清。

“据刘大人自述,他之所以能活到如今,完全是因为那把巨镰,我想的是,他可能隐瞒了部分实情,比如说,他可能为了保命,主动投靠了那帮不人不鬼的东西,然后呢,他就成了他们在庆朝内的眼线……”

三变说到这儿,萧煜抬眼看了他一下,意思是你且留点口德吧!

24.是没到绝境上

刘崇古领兵打仗是出了名的不要命,一到白刃战,他绝对是冲在最前头的那个,不论是当年的小卒子,还是后来的刘将军,就没有后退的时候!

三变嘿嘿一笑,也二皮脸了,“都说了是瞎猜,瞎猜瞎猜,浑如黑天里摸针,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事儿,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停了一会儿,他又找补一句:“老萧,不是我说,你是没见过人怕死的样子……一只脚踩进死途的滋味,那一下子……真的,让你拿什么来换你都愿意的,就为活下去。”

刘崇古家有七口,主事的仅他一人,他若没了,剩下那六人只是等死。若只他一人,死不可怕,对于骨肉至亲之死的想象,那才真正可怕――都是慢慢饿死的,死成一堆,皮肉被蛆虫蛀出一个个孔,虫们在尸身内外生儿育女、开疆拓土,它们的开垦伴随的是大面积的恶臭,得臭好久,直到星皮点肉都被大小虫子分食殆尽,单剩累累白骨,臭味才会慢慢消下去。没人会去管,他娘与他爹是奔走成婚,私奔的,到哪都挨白眼,他们一家离群索居,死了都没人知道,知道了也没人会去管,外乡人么,不是自己一淘的,哪有人愿管这档子闲事,又在荒年,自己的粮都不够吃的,管得起谁呢?

对死,多少人能淡然处之?

陆弘景之所以会对少年时节的刘崇古有这样的猜想,全是推己及人。他曾经狠狠啃过他亲爹一口,是真的啃,咬死了不撒嘴,几乎啃下他爹胳膊上的一块肉!

是他六岁那年中秋的事。据那抱养他的行脚野僧说,他是秋天生的,哪天生日不知道,便定在了八月十五,十五月圆,事事团圆,想来那酒肉和尚是愿他一生好景,别无波折的吧。那天正逢他定来的生辰,和尚说要弄些好吃的给他吃,大早出去,近午了还不回。[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六岁的野小子是个半老江湖了,贼胆大,和尚不回来,他就自己去找。找到大街上,乌压压一群人围成多少圈看热闹,圈子太大太厚,从四层往外就看不清楚了,人们还是留在原地人挤人地凑热闹。他仗着人小身灵活,从大人们的裆下腿间钻过去,很快钻到了最里边那圈。然后他看见和尚正在挨打,打他那人真俊,也真狠,全照着要害打,打得血流滂沱,染红了战圈内的一层土。

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喊了一声:“我X你妈!!”,估计是喊了,事后他嗓子疼得跟锯子锯过似的。喊过后他一嘴巴咬了过去,整个吊在那个挥拳头的俊男人的胳膊上。六岁的野小子牙口很好,一张嘴撑到极限,再撑大点儿就要从嘴岔子那儿裂开,一大嘴巴笼罩的一块肉是胳膊上最好的肉,咬下去非常结实,石头一样的硬,牙都还没换齐全的这张嘴依然不肯饶过这块难啃的肉,这张嘴连带着这个六岁小野人还是犟鳖一样吊在那俊男人的胳膊上――你不住手我不撒嘴!

“伊布尔罕在哪?”那男人掐着野小子的腮帮子把他拽下来,一只手挟着,另一只手扼着和尚的咽喉,扼得和尚一颗秃头青筋暴满,眼泪鼻涕一块儿掉。

许是和尚样子太难看,又许是那男人明白过来,这么扼着咽喉,连声带一同扼死了,和尚即便有话也出不来,总之,他松了手,和尚烂泥似的瘫在地上猛喘:

“我、我都说了不知道了!真不知道!我去的时候只、只看见一个死掉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一个不足月的婴孩……”

那男人过去又是一脚,这一脚踹到了和尚的不便之处,和尚一声惨嚎,虫子似的在地上扭着,额上一层疼出来的汗。野小子见了又是一嘴,这一下咬在了那男人肚皮上,连衣服带肉的咬,确实是太勉强了,咬一嘴,一嘴的唾沫都糊在了人家的衫子上,肉没咬着多少。

亲生儿子近在咫尺,亲爹却一点没往那头想,也难怪,当年的陆弘景脸上常年五抹六道,这些抹和道的内容十分复杂,有时是粥嘎巴,有时是干鼻涕,糊得看不清眉眼实属寻常。再加上野小子被野和尚喂得挺好,身条肉肉墩墩,小猪崽子似的,与野和尚如出一辙,半点没有陆家人那种长身玉立的挺拔俊美。他亲爹拿他当野和尚搞出来的野种,手底下自然没留情,当然也没多用力,就是左手朝下一挥,把他挥到了地上。

野和尚歪歪倒倒地挣扎起来,一个倒伏,大光头冲着那男人的肚子顶过去,“我养了六年!从一丁点儿养起,养这么大我都没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有什么你冲我来!打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姿势,就五个字:我和你拼了!

六岁的野小子摔在地上,一眼一眼看着和尚被打得陷进泥里,一身肥膘都撑不起这么个人来了,他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来着?对了,谁能替我杀了这个打人的人,我便拿命谢他!

知道自己杀不起,便寄望于能杀的来杀。可没人愿意管闲事。

再然后,他从战圈里爬出去,在猪肉摊子上摸了一把片肉小刀,又爬了回来。他是真想给他一刀呢!哪怕是亲爹!

我都六岁多了,这么些年来你去了哪?可曾喂过我一粥一饭?天寒时可曾为我添过一身衣?天热时可曾为我擦过一把汗?我被同岁数的小子们追着打,骂着“没爹的野种”的时候,你在哪?

只会追问“伊布尔罕”,伊布尔罕早死没了,丢下个不足月的儿子,被一个酒肉和尚捡了去,现如今正拿着一把片肉小刀,想一刀扎死你!

刀子还远没到跟前,野小子就被摔出去了,他不气馁,胡乱抹了一把摔出来的鼻血,捡回刀子,接着冲锋!

被揍得起不来的野和尚一嗓子石破惊天,嚎出一个真相:“你别打他!他是我偷来的……那女人当时半死不活了,我、我把他从襁褓里偷出来……都是我的不是!求你别再打了!”

再舍不得,那也是偷来的,一大一小相濡以沫的日子也是偷来的,现如今到了欠账还钱的时候了,痛死了也得赔回去!

后来的事,在陆弘景的脑子里始终的含混不清的,他直觉在回避这件事。在如今的他看来,做人还是始终如一的好,要么就彻头彻尾做个野小子,要么就从头到尾做个世家子弟,做半拉的感觉,太痛,总觉得野小子是被他自己杀死的,一天天,一年年,慢慢杀死的。因此他做人一直做得不大快活。

对他自己的爹,他一样在回避,始终想不起他的眉眼模样来,反正就是不亲,亲朋都说他有七成似他爹,他对着镜子照,照样找不出来那六成藏在了哪。对那野和尚,他只记得他肉乎乎一颗秃头,秃头上边烫歪了的几点香疤,一样是想不起眉眼模样,再用劲想也想不起来。

当年初回陆家,他跑了几次,顺着河跑,野跑,没带钱没带粮,就带了两条腿和一个鼻子,腿脚不停地走,嗅着野和尚身上那股油乎乎的汗臭味走,走到哪,饿了,就停下来偷点儿什么吃的。一共跑了三回,最远跑到了新阳,离那野和尚的老巢不很远了,还是让陆太夫人追了回来。最后一回,陆太夫人亲自带他去了一趟田山,找到那野和尚,当面要他选,愿意回陆家,还是愿意跟着和尚去。和尚还是清楚的,他清楚地知道小家伙跟着自己没有大出息,十来年后最多能出来一个俊俏透顶的野和尚,凭着那副皮相骗吃骗喝不在话下,然后呢,也就到这儿了。真为他好就不该阻他前程,他得把自己当一块绊脚石,自己把自己搬开。

时至今日,陆弘景还记得那个场景――自己嗷嗷哭得像头伤了齿根的小畜生,野和尚背转身飞跑,所有的哭声都焖着,焖在一身肥膘里,跑得一身膘咣里咣当。

一样是冬天,一样是寒气彻骨,一样是破僧袍上下翻飞、掩不住岁月风尘。

25.兔肉汤不行

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何要留下龙湛了。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他心里其实一直葬着这么一个念想:我若是他,绝不跑,绝不会丢下那个六岁的野小子就跑,我会留下来,把他带走,苦就苦一点,没出息便没出息,那么顾全大局做什么呢?

野小子为他朝自己亲爹动刀,他却这样顾全大局地谢幕离场了,一刀把野小子的日子劈成两半,人也劈成两半,忒狠哪!

推己及人,那天陆弘景的亲老子要真收了野和尚一条命,他为了留下这条命,大约也是做什么都愿意的,当个奸细算什么。

萧煜以前听他说过一点,但没像今天这样掏心挖肺似的说,他都让他说难受了。

两人心情都不好,又谈了一会儿,谈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就约定明日回了虎牢关,把北戎交来的书证给老铁,看看能看出点什么没有。

萧煜一出门,龙湛就黄花鱼似的溜着边儿进来了。陆弘景要看不看的看了他一眼,其实是刚才嚼了一口草药,药性上来,就要睡着了。

“有事?”三变用的是鼻音,比较黏糊,不偏不倚,挠了干儿子的心尖尖一下。

“……给你解闷。”

干儿子忸怩了一忽儿,那半桶水的庆朝话,把“解闷”说得三不靠,三变侧耳听了好几次才听清,听清就笑,“累了,明早早早上路,你出去歇着,什么时候有闲了再说。”

“我不。”

“……你要怎么给我解闷?嗯?”

“给你唱。”

“啥?”

吃的险些齁死爹,那就来点儿唱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

这调门,这嗓音,怎么说呢,不能算不好,但就是那小曲儿唱得忒下里巴人了!

“你跟谁学的?!”

干爹不困了,瞪着眼问曲子的来路。

“跟王一哥学的。”

“……”

我说怎么一股山东大葱味儿!

龙湛给陆弘景做干儿子做了几个月,兵们都知道陆千户护短,不怎么敢逗弄龙湛,但开点儿小玩笑是有的,比如说这个矮胖敦实的王一,逢到兵营里吃点儿好的,他就来二两烧刀子或是地瓜酒,吃着喝着,还要唱两句鲁戏,一旁的丘八跟着架秧子起哄,朝一旁猫着看热闹的龙湛说:“哥哥们跟你说啊,头儿最喜欢听山东老塔的调子,你跟着学,等他回来了,在他面前露一嗓子,那多好!听话,跟着王一哥学,他唱的最地道!”。王一偏是个人来疯的脾性,人家越是架秧子起哄他越来劲,当即跟上,要龙湛跟着他学,学什么呢,多半是些荤曲子,什么《小寡妇上坟》、《小尼姑思春》,最荤的当数《十八摸》,王一也损了点儿,专一教这个《十八摸》,专一要他到三变面前唱。唱也就唱了吧,反正丘八营里荤素不忌,三变又不是没听过,坏的是这家伙学了一嘴的山东老塔话,原本就捋不直的舌头更加捋不直。

三变犹豫半晌,无奈道:“……来,跟我说:红——男——绿——女,木——牛——流——马!”

干儿子艰难地捋直了舌头,跟着他一字一顿:“红——蓝——绿——缕,木——流——流——马……”

“……”三变心说这是要坏菜,才几天不见,就跟着这班人天南地北地学了个乱七八糟!

“不许再跟着学!”

“……不好听?”

“……”

跟你那碗兔肉汤差不多,冷不防齁人一跟头!

三变到底没把大实话说出口,大实话多难听啊,还是不吱不响就好,让他自己去想。

可龙湛到底也没把他的不吱不响想明白,老也爱唱这个山东大葱味儿的小曲儿,老也爱唱十八摸,直到后来的后来,他都爱唱。长成正宗的黑里俏以后,他依然爱用一把好嗓子唱,唱得比那北戎小王的河湟花儿荤多了,边唱目光还边顺着三变的身上走,简直的!

一队人回到虎牢关,都松了一口气。老铁迎出关外来接,还像是揣着什么心事,陆弘景把北戎交来的书证转给他,他接过一看,眉毛拧得更紧,脸上写满了愁。还没等他们开口问,他便主动开口说,“闵之一行差点摸到贼人老巢,谁想棋差一招,查到一处山崖时,贼人把入口整个炸塌了,我们折了十来号人,余下人再追进去也没用,炸过之后整座山的地貌都变了,差点找不到路回来。好不容易弄回来一个活口,当天夜里就死了,转过一天,那北戎屠村案里唯一的一个活口也咽了气……线索也就这么断了。”

闵之就是李景隆,他们沿着被屠的北戎村落走过的路线朝前走,一开始也没指望能找着什么,后来他们注意到地上有一滩干了的血,还有几件生绿锈的铁器,模样古怪,说是箭镞又不是箭镞,这样的地方出来这样的东西,不由得人不查。事后回想起来,倒像是个事先做好了的圈套,专等着他们钻。

奇了怪了,怎么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敞开了似的,对头们甚至走在他们前边,提前把陷阱和圈套布置好,一步步把他们引向什么地方。这种被牵着走的感觉,十分憋屈,更憋屈的是,打那以后,这伙贼人彻底销声匿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转眼过了小俩月,原本后撤三十里,进大城池暂时安顿的边镇百姓们都熬不住了,陆陆续续回到家园,忙活春耕,那些还犹豫着的,看看没出事,也都前后脚跟着回去赶春了。又过了大半年,还没事,连百姓带官兵都有些松下来,就连陆弘景和萧煜,也都先后向老铁告了假,打算回帝京一趟。

算起来,这俩人也有好几年没着过家了,这回一同升了参将,加了薪俸,回去一趟也说得过去,荣归嘛。

萧参将打算回去看看他家小情儿,自然归心似箭。陆参将想到回去要对着长嘴泼舌的各路亲眷,自然蹭蹭磨磨。后来,萧参将先自上路,陆参将挣扎许久,横下一条心——走着!

以前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时候,那是说走就走,现如今有了干儿子,走的时候带是不带,这就成了一号大问题。带嘛,回去见了陆太夫人怎么说?说是自家认的干儿子?胡闹!不说,说是兵营里带回来的跟班,撒那么大个慌,对谁他都过意不去。

龙湛大约是知道他要回去,嘴里虽不说什么,眼里都写满了,就怕他不带他去,心事重重的,饭量都下来了。三变躲了他两天,后来一咬牙——去他个舅子的!带就带!说就说!胡闹就胡闹!

然后龙湛就这么跟着走了。

骑马走,一人一匹好马,脚程奇快,没几天就到了暨阳,顺着河道走,过个十来天的,帝京就到了。

26.兴妖作怪

这天走到一处荒岭,天都半黑了,方圆十几里无人烟,陆弘景算了算脚程,再看了看前后,决定就宿在荒郊野外,明日天亮再走。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这处之前是个渡口,几年前这一带发过一次大地动,地动山摇,河川改道,死了无数人,从那以后,渡口就渐渐废弃,夜里野渡无人,河水哗哗,间或有鸟鸣:勃咕咕——勃咕咕——,颇为瘆人。

露宿荒郊对这二人而言都是家常便饭,一个是四处流浪,走哪睡哪,一个是行军打仗,打哪睡哪,俩都年纪轻,火力壮,睡一宿不算个事儿。

龙湛生火烧了一壶茶,热了热随身带着的干粮,看着陆弘景吃完了,他再吃。二人吃喝完收拾好,裹进铺盖卷里躺倒看星星,良久无话。许是吃饱喝足懒得说,又许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躺了一会儿,三变睡着了……

约摸三更时分,龙湛心里一跳,猛地挣坐起来,先往旁边找——没找见陆弘景,当时他就慌了,张嘴要喊,后边伸过来一只冰凉的手,把他的嘴一捂:“别喊,跟我走。”,声音和味道都是熟之又熟的,他即刻心定,反握住捂在嘴上的那只手,借力起身,悄默声地紧随而去。他们躲入河边一片树林当中,爬上一棵大树,居高临下看外边情形。渡口那边过来二十来号人,一身黑衣,蠕蠕而动,就爬在他们刚才睡过的铺盖卷上,又从铺盖卷上一路爬过,捡直朝他们藏身之处爬来,看得两人汗毛直竖。

眼看是藏不住了,陆弘景攥紧背后“滚云”,附耳对龙湛说道:“一会儿我往北边去,你往南边跑,真被撵上了你也不用急,往河里跳!”

三变这么交代是有道理的,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虽说还没封冻,下去一趟也够戗!龙湛会水,这一年多他把他养得挺好,足可以抗住下去这一趟,再说了,破孩儿下了水异常生猛,多少人都游不过他,往河里跳,胜算能有六七成。(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唔。”龙湛没多说,就“唔”了一声。

既然都“唔”了,三变就当他答应了吧,谁知到了行动的时候,满不是那回事!

个死小子一直粘着他,打都打不走,被追兵追到无路可逃,他一咬牙带着他跳了河!

一入水——嗬!那份刺骨啊!就跟密密麻麻一排排钢针直接往骨髓上戳!疼得三变直掉泪,手脚乱划水,狗刨着在水里载浮载沉。再看龙湛,那是如“龙”得水,游得十分轻快惬意,还有余裕带着三变走。二人水里浸着,顺水漂了一段,确认后边真没什么东西赘着了,这才往岸上爬。上来被小凉风一吹,这才知道水里那一下子还不算什么,龙湛人瓷实,不觉得如何,陆弘景手上身上的伤刚好完全,冻一下,旧伤处疼得和断了差不多,再看那张脸,冻得青白带紫,惨了点儿!

附近又没有庄户,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坍塌倒坏的破庙,里边的泥胎神塑缺胳膊断腿,很是磕碜,靠北面那儿堆着几垛干稻草。看这情形,没得可挑,陆弘景二话没说,先自钻了进去,从身上掏出包了几层火油布的火镰子——幸好没湿透,要擦着是费劲点儿,但好歹着了,火燃起来,扔进几根烂檩条,火旺一些,有了星点暖意之后,他立马腾出手来料理自个儿:跟蛇蜕皮似的,蜕个精光。龙湛外出找柴,抱着一捧柴从外头进来,看的就是白花花、赤精大条的一个陆弘景……

他脑子还没怎么动,脚已经动了,它们倒退三步,从破庙里退到破庙外,然后再也不肯前进半步。

“快把湿衣衫扒了,进来!”

“……”

“快着点!想冻死我呀你!”

见他还不动弹,三变白花花地过来把他拽进去,亲自动手扒他身上冻硬了的衣衫褂裤。

龙湛傻杵着让他扒,扒完了一搂,俩人一同倒进铺好的稻草跺里——两具躯体尚在青春,皮肉溜滑,搂了一会儿,冻僵的躯体便逐渐化开,如同大地春回,冰雪消融,那种温吞吞的暖,尤其像隔靴搔痒,不解馋。

“你过来点儿!搂紧了才暖,不然路上冻死了算谁的?!”

陆弘景恼恼地一巴掌呼他后脑勺,让他再贴紧点儿,最好两人贴成一人,别让一丝暖漏出去。当年的龙湛还不知道自己在馋,他就是紧张,也不知在紧张些什么,就是一颗心跳得好狠,脑子里轰轰隆隆的,闹得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连气都不知道喘了。当年还以为是羞,却原来竟是馋。还一馋馋那么些年,可怎么好?

火烧得旺了,陆弘景从气短脸抽的半死不活里缓了过来,开始不安分了——一双手四处掏掏摸摸,摸到对面下三路的时候,他咧嘴出来一个坏笑:

“哎,你这套东西,倒还长(ZHANG)得有点意思……”

“……”龙湛那套东西,确实是长得超乎常人,还没成人,已经有了成人的“个头”,平日里在兵营,他没少受人调侃,这会子,调侃从最不该出来的那张嘴里出来了,他都不信那是他说的!

三变这人就是嘴贱,手可能也贱,他是纯逗乐,人家要当真,他便撒丫子蹿了。

他说龙湛那套传宗接代的东西长得有点意思,那就是兵油子的逗法,丘八营里,谁没挨过人摸呢,摸了,说一句:“哟!有点意思!”,那是说好话呢。

“别摸!”龙湛可不知道他的逗乐,他把他的手拦回去,不让摸。

“怕啥?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摸一把能少一块肉?!就摸!”三变滑溜溜的在稻草铺盖里兴妖作怪,闹得龙湛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几乎走投无路。

“……”龙湛默不作声地犟着不让他摸,原本仅是纯逗乐的三变给他惹起了兴致,追着摸,一边摸,一边心里还泛着酸,酸中还带有那么一点点甜丝丝的欣慰:这一年多的饭没白喂,老子大半年的俸禄没白花,每一粒米都化成了养分,滋养了这一大坨人——好家伙!且是能吃呢!个头蹿的这么快,现在长得跟我一齐头,再过一年、不,估计半年,就能撵过我,真长成了,估计得高我不少!也好,将来沙场上有了什么好歹,缺了胳膊少了腿,就得一个这样的才搬得动、伺候得起!

三变一边走神一边摸,摸得是心不在焉,龙湛给他摸得耳根赤红,忍无可忍,终于从稻草铺盖里翻出来,拿湿衣服兜裆,到火塘旁猫着去了。

“你回来,我就是个玩笑么,你当什么真,还和我耍脾气?能的你!快回来!你回不回?!”三变说话就要起身,就要白花花地过来拖他。龙湛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再来一次白花花,眼看三变起身掀开稻草铺盖,就要起而行的架势,他一下没别住,又红头涨脑地窝了回去。

怕了你了!

27.辣姜酒

熬到天亮,衣服烘半干了,人也烘半干了,三变总算撒开手,拾起半干的衣衫往身上套,催他上路,往几十里开外的镇集上赶,按三变的说法,今儿个要再喝不上姜汤、谁不上暖铺盖、换不上干衣衫,非伤风了不可!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二人一通急赶,好歹在正午之前到了青田镇。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一进镇集,三变轻车熟路地去到镇上最好一家客店,要了一间上房,带着龙湛下澡堂子泡了一个酥心透,这才懒洋洋穿衣着鞋,出街找东西吃。

吃的倒也不讲究,一碗焖牛肉,一碗辣豆腐,二两烧刀子,烧刀子里扔几块拍扁了的老姜,酒的辣之外,还有姜的辣,一口闷下去小半杯,再吃几筷子菜,大汗淋漓,十分畅快。陆弘景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给龙湛倒了一小杯,举杯先“吱溜”一口,再招呼龙湛:“喝呀!去寒气,不然寒气走了心,将来有得你受的!”

龙湛端起酒杯,还没到嘴边就被那股怪味儿冲得脑仁疼,略抿一小口,即刻咧嘴吐舌,咝咝吸气――辣!

陆弘景一旁咕咕笑着,夹了一大块牛肉直送到他嘴边:“来,吃口菜就好了。”

龙湛撇开脸,不肯就着他的手吃,三变见了简直要笑死:“哟呵,小屁孩儿别扭个什么劲?!不吃最好,便宜我了!”,说罢,这货反手一送,那块牛肉就填进了他自个儿的嘴!

龙湛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那天那餐饭他就没吃好,老走神,一双眼睛动不动就爱往陆弘景的脸上溜,溜完了脸又溜手,溜到下三路的时候,他嗫嚅着说了一句:“饱了。[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说完以后霍然起立,准备大步流星来着,结果让桌子腿绊了一下,大步流星就成了落荒而逃。

他那缺心眼的干爹坐在位子上笑得直不起腰,不臊死他不罢休似的,人都跑好远了,还听他在那儿哈哈哈。

三变是故意的,故意把干儿子逗跑,座上剩他一人的时候,没谁会被他忽然挂下的面色吓着,他才能摆出一张淡脸来,琢磨点儿别的事,比如说,昨晚那群人是怎么回事。

他从虎牢关返京,大部分时候走的是官道,会走到那处荒废的野渡,其实是个巧合。前一天下了一阵暴雨,冲塌了去往青田的一座浮桥,不得已绕道七里亭,走到七里亭的时候,官道又被一块大石头塞住了去路。朝人打问,只说那石头是两日前从山上掉落的,至今还不见朝廷派驿马道的人来清理搬运,想是因为平日少人行走吧。当时觉得是运道不好,如今看来,这事不简单,浮桥垮塌,他们就只能走七里亭去青田,七里亭的路再走不通,就只能走这处野渡,野渡荒无人烟,死两个人,许久都不会有人发现。

那么,到底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于公,他不过是个千户,老实说,还算不上个人物,杀了他,连个响屁都算不上,至于下这么大功夫么

于私,他还没把谁得罪到非要杀了他才解恨的地步。

再想想昨天夜里那些人,矮得多奇怪,似乎是趴在地上朝前走,动作像什么呢?像狗。

他忽然想起来大半年前那个阴历十六的夜晚,在那个灌满血腥和焦糊味的北戎村落里,那些尸身上粘着的短短毛发,就有点像狗毛。不可能是山中的大猛兽,猛兽毛发比那些毛发要长和粗,手捻上去触感明显不同。可昨天夜里,他借着月光看到的,分明是一个个爬在地上的人!一个个腰塌了的人。再回想一番,他们奔命的时候,追在后头的,除了四脚着地、飞尘扬沙的声音,还有锁链撞在一起的响动。难不成,这些像人的东西,其实是狗?

陆弘景喝了一口辣姜酒,差点把眼泪辣出来,脑子也略清楚了一些。

不,不会是狗。虽然四脚着地,但这些东西,明显是人,他不会错认。那,那些毛是怎么回事?哪来的?或者是这些人身上穿着的皮袍子上掉下来的?也不可能,皮袍上的毛发没有那么长,而且经过炮制之后,皮袍上的毛发长短一致,不会又长又短的。还有一点,他想到了那些牙印,当时个别北戎人尸身的脖子上留有两个牙印,若是大猛兽留下的,豁口应该比较大,且越往深处牙印越尖,这才符合兽类利齿造成的切入伤,可他看到的牙印特别齐整,豁口不大,也不够深,从外往内创口大小基本一致,这就怪了,不像是兽齿,倒像是人牙……

接着,他想到了二十年来听到的诸多怪谈当中的一则,叫扈三娘子,说的是一家镇集上开着一家客店,老板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人么,都爱瞧美人,这家客店的生意就特别好。然而奇的是这家店生意不论再怎么忙,也不见老板娘多雇一个伙计,什么都是她自己亲自操持,推磨、扫洗、烧火煮饭,等等等等。到了夜里,三更天她便起来,从床底掏出一套精致小巧的模具,模具里有山有水有房有田,放在地上念一念咒,模具便自己长大,大到可以看得见房子里边套着的一头头驴,她化身进去,赶驴推磨、耕田,卸了磨便把那驴杀掉,做成各色熟肉。后来才知道让她杀去的驴,全是之前在她那儿住店的住客……

不知怎么的,这则怪谈就从脑子里蹦出来,寒天里陆弘景生生出来一个激灵。怪谈到底是怪谈,人怎么能变成畜生呢?大约……是天黑看走了眼?

到底是谁?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查探这起案子的将官来的?如果是冲着这起案子来的,他这里遇到这类事,难保老萧那边就太平。虎牢关内,告假回帝京的只有他和萧煜,他们俩品级都不高不低的,半路截杀,就当是给庆朝一个下马威?

28.长本事了!

当天夜里,龙湛迷迷糊糊当中,看到陆弘景起身出去了一趟,想尾随而去,奈何双眼发粘,双脚灌铅,怎么也醒不过来。[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翌日早晨,待他扒拉开沉重无比的眼皮看一眼对床,那人正缩在被窝里睡得人事不知呢,装得挺好,就像压根没出去过一样。被抛下的人却是不容易转过弯来,一连好几日,连陆弘景上茅厕的工夫,龙湛都要粘着去,他进去蹲坑,他就在门外把着门,恨得三变一口一个舅子的,又骂又呼巴掌。

然而凭他如何骂、如何呼巴掌,那牛一样犟的干儿子就是转不过弯,捶得疼了,就自己吹一吹、揉一揉,而后默默杵在原地,该把门还把门,该堵门还堵门。

“我说你什么毛病?!非得这么摽着我才好受?!”

“对。”

龙湛平平淡淡一个“对”,这一年多,他学会了摆一种脸,就是什么表情都没有的一种脸,这种脸摆出来,谁都知道没得商量。

陆弘景让他这个“对”给气笑了,他蹦过来,勾着他的下巴颏往上抬,“有本事抬起头来盯着我的眼珠子再说一遍!”

和我玩这套!小样儿!

这就难了,干儿子一般不太敢盯着三变那对金银妖眼瞧,那里边光华流转,摄魄勾魂,一不小心就要迷在里头出不来。以前就不大敢,打那回“白花花”之后,他只敢拿眼角偷偷溜他,或是蜻蜓点水般飞快掠而过,让他盯着他眼珠子说话,这是存心难为人!

三变一步步逼来,干儿子一步步败退,耳朵尖儿慢慢浮上一层小桃红,那红慢点慢染,霸占到了腮上,那张脸就黑红黑红的,再有三两步,败局便是铁板钉钉,跑不掉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ianhuatang.la谁知干儿子忽然鼓了一口气,黑红着一张脸,眼皮翕动,眼睫微颤,硬是对着那对金银妖眼颤着声说了一个“对”。

陆弘景让他这记回马枪杀了个措不及防,一时愣住,然后他盯着他那对黑眼仁看,里边清澈明净,还留有一点孩童式的天真,要什么也是孩童式的,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只求自此岸达彼岸。多么认真而专一,都显出残酷来了。

“好。”、“好。”还是三变先移开目光,他背对着他,连着说了两个好字。说完以后自顾自走了,从此以后再不提这事。

这就闹上了别扭。

离帝京还有七八天的路,这俩已经互不言语了,除了必要的“吃”“喝”“睡”,基本不说别的,连闲磕牙都没有,就这么一路沉默着赶路,陆弘景策马前导,龙湛后边跟着,臭小子骑术了得,路上穿高走低,翻山越岭,他都静静地跟在离陆弘景几步远的地方,绝不用三变停下来等。

这日行到一个小镇子,日色过午,陆弘景打算停下吃点儿热东西再上路,就下马问行人哪有好饭馆,行人望他一眼,答他:“好饭馆就没有,这镇上只有一家草店子卖点儿酒水饭食,转过前边街口便是。”

陆弘景谢过,牵着马慢慢走在前边,转过街口,果真看见一溜草棚沿河一字排开,连纸招牌都不糊一个,若不是里边稀稀拉拉坐着几个食客,谁知道这是饭馆?

罢,出门在外,将就着些吧。

陆弘景和龙湛一前一后走了进去,找了张靠河的桌坐下,也不急着叫店东,慢慢打量起饭馆四围来,外边看着不咋地,进来坐下才发现其实还可以,桌子是硬木茬做的,粗手工,用得有年头了,整张桌子都起了一层暗红包浆,从桌面到桌脚都擦得锃光瓦亮,地上也干净,不像当初想的那样邋里邋遢。

就是店东奇怪,客人进店坐了有一阵了,也不见他过来招呼,木雕泥塑似的坐在柜台后头打盹。

“店东,招牌菜来两个,再烫一壶好烧酒,来三斤包子、三斤米饭!”

三变天生的高门大嗓,嗓音非常敞亮,一嗓子能打好远。店东被他扰醒,懒蛇一般起身,蹭过来,带着未醒透的惺忪含含糊糊说一句:“烧酒没有好的,都是兑了水的,要不要”

哟呵!兑了水的也好意思挂在嘴边说,这家伙是太实诚呢,还是太愣?

“兑水的也要,上快点儿,吃饱了还赶路。”

店东哼哼一声,打着哈欠有气无力地朝柜台后的厨房招呼一声:“老翟,上一壶茶!”

那叫老翟的愣头愣脑地拎着一壶茶过来,往桌面上一敦,茶杯也不摆两个,就又拐回厨房里头去了,临去之前丢下一句:“柜上有杯子,自己拿。”

三变看多了各色人等,对这般样的慢待不以为意,自己拿就自己拿,他下巴颏对着龙湛微微一抬,臭小子便心领神会,过去拿了杯碗筷子,用茶水仔仔细细涮过一遍,这才一件件摆到陆弘景手边。

这家邋里邋遢的野馆子别看外边不咋地,人也不咋地,菜做得挺地道,拿手菜来的是糟河鱼还有嫩煎羊排骨,一大碗莼菜鲜鱼羹,包子米饭,一时上齐。

陆弘景和龙湛吃喝的时候,掌勺的那个老翟就坐在柜台边上看着。三变为人四海,当即招呼他过来一同喝一杯,老翟闷声不吭地抽着旱烟,盯着三变看了好半晌,嘴里嘀嘀咕咕,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皱着眉头晃过来,随手拖过一张条凳,一屁股坐在三变旁边,黑乎乎一只油手伸过来,掰过三变的脸,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噫!你这人好生奇怪,被野狗挠了也不知道找医馆开两副药来吃,啧啧!毒都跑到脸上来了,得亏遇见我,不然你这条命算是交代了!”

龙湛作势要拨开他的手,被三变一个眼神拦了回去,三变还笑笑的,不动声色地问他:“哦,被野狗挠过,脸上看得出的么?”

“唔,你这个,挠了有好几天了吧,野狗牙可是有毒的,中了毒若是不及时拔出,性命堪忧!”

陆弘景想起几天之前黑夜里的追逐与那冰冷刺骨的河水,慢慢回想起当时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左脚脚后跟上挠了一下,他一直以为是奔命时让石头划伤的。

29.翟世用

“看样子翟兄会医术,如何甘心在这穷乡僻壤里做个厨子?”

青田的浮桥塌了,七里亭的路让巨石堵了,从野渡走,那些狗一样的东西明明有置人于死地的本事,却不施展,似乎只是撵着我们向某个既定的地方走,这么做,会不会是为了让我们遇上某个既定的人?

“翟世用,叫我老翟也行,翟世用也好,我听不惯你们汉人的文绉绉!”

“好,老翟,从这儿到帝京还有七八天的脚程,不很远,到那儿不是更好么。(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嗐!别提了,我就是顺着这条河从西域走过来的,两年前就来了,走到七里亭的时候盘缠让人扒了去,没钱寸步难行啊!不然我到了帝京,给畜生看诊都能发财,做什么留在这里干熬!”

“哦,都来两年了还没挣够盘缠?”

“可不是么,生意都淡出鸟来了,店东又不勤快,还一个劲地克扣,哪凑得出!”

“凭你的手艺,换一个东家应当不难。”

“……”翟世用听他这么说,拿眼扫了他一下,几次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颇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倒是店东爽快,一下把老翟的底子给抖了出来:“嘁!还换东家!这老家伙怕女人!换一家店倒是容易,可哪家店没几个女眷,哪像我这儿这样清静!”

翟世用既羞且怒,一迭声地和店东叫板:“谁是老家伙?!老子今年才二十五!再说了,老子也、也不是怕女人,就是、就是不大好意思和她们对眼瞧!”

这副尊容着实不像二十五的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戴一顶破毡帽,全身上下含混不清,也不知是油烟弄的,还是许久没打理自个儿了。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

“说实话,我本是给畜生瞧病的”老翟又吸了一口旱烟,冲着陆弘景吞云吐雾,也不知道给自己脸上贴点儿金,一句“我本事给畜生瞧病的”,说得陆弘景脸都绿了。

“治狗挠当然也在行,今儿我们撞见了就是缘分,你呢,也不用多,给我五两银子,我保你啥事没有,咋样?”

“……”

原来这家伙打的是这号主意!

这地方鸟不拉屎乌龟不下蛋,几年不见一个豪客来,来的都是些没油水的平头小百姓,像三变这样穿着不赖,还骑好马的,那就等于老天爷送来的彩头,不要白不要!

打主意总好过没主意,陆弘景心内放松了一些,笑对他说:“那我掏五两银子,快些给我治,治好了,若你要上帝京,我们还可以捎你一程。”

听闻这话,老翟乐坏了,当即起身熬草药。

龙湛从头看到尾,见人出去了,这才从桌子底下拉了拉陆弘景的手,意思是:这人不知根底,带着走万一有险如何是好?

“放心,要弄手段他早就弄了,犯不着等到如今。”

还有一句三变没说出口——就冲他这份手艺,我也得带着他,虽说丘八不挑拣,有个会做饭的在身边,荒郊野地也能吃上一口热食,那多惬意,再说了,若是真有状况,留他在身边不正好么,听其言观其行,真有事,迟早露马脚。

陆弘景和龙湛在小镇上呆了一天,走时要多带一人,怎么走就成了问题,这个老翟只会骑驴,不会骑马,那就得两人共一骑,三变要老翟和他一起,龙湛不答应,所以老翟就跟了龙湛。头一回骑大马的老翟新奇死了,一路上大呼小叫,见什么都比手画脚,摁都摁不住。走了有三四天,那股新鲜劲才下去。那老翟偏又是个闲不住嘴的人,和陆弘景正好凑一搭,他们二人一路上天南地北地瞎吹胡侃,兴味十足,过不多久,相互把对方的底细摸了有三四成。

老翟是胡人里吃手艺饭的,照他自己说,就是个给畜生看病的游医。此人自幼跟随草原上某牛马大夫学医,手艺还行,实在没有畜生可医时,也医一医人,照他自己说,医人的手艺远远比不上医畜生的手艺,但也没有医死过谁就是了。两年多前,教他医术、带他混饭吃的那个牛马大夫在一场乱战中让人打死,他生路断绝,不得已沿着河口从西域去帝京,盘缠是绝没有的,就是一路走一路挣,有一吃俩,一个大子儿也没存下来,想讹一两个土财主,可惜来的不是地方。

“所以嘛,要不怎么说咱们有缘呢!”老翟掀嘴咋舌,做感慨状,其实话底下别有另一番意思——也就是你们二位傻帽罢了,不然哪来那么好讹的主儿!

“是有缘分,不然怎么就那么巧呢,到青田的浮桥塌了,走七里亭又让大石头堵了路,这都不是缘分,那就是谁动的手脚了。”陆弘景瞟他一眼,笑得别有深意。

翟世用霎一霎眼皮,细条眼拉开一道缝,精光从那道缝迸出,直射到陆弘景脸上,“哟,怎么着,还疑上我了?世上的巧合,有时真是巧合,非要动手脚,我朝一个千户使什么劲?至少来个参将才有意思。再说了,帝京陆家虽然有点儿分量,认真计较起来又远不及萧家。一个将军王的私孩子,比陆家的嫡孙要好用得多。”

“一个游医,对庆朝的世家大族还能说得出一二三来,你这功课也做得忒足了,哪里是一个游医该有的本分?”陆弘景嘴皮子厉害起来,就差没说他别有用心了。

“噫!想要发财,主顾的功课做得足一些有什么不对?又没坏心,你就信我嘛!”老翟大油脸盘一扬,胯一扭,居来出来一个娇嗔,陆弘景登时一阵齿冷,龙湛默默策马前驱,看也不看这俩,就是用耳朵听他们一递一声的讲双簧。

眼看着就要到帝京了,陆弘景问翟世用可有地方落脚,翟世用腻乎乎地笑问他:“怎么?打算请我去你家呀?”

三变笑吟吟地回:“是,真到没处可去的时候就来找我,管吃管住。”

这俩说话半真半假的,龙湛不知该当真还是该当假,索性当做耳旁风。

露水一般的缘分,到了帝京也就差不多了,特别是进了城门之后,那真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两边别过,翟世用往城东走,陆弘景带着龙湛往城北走,谁知道以后见是不见。

30.家的模样

好几年没着家了,三变不似其他人等,还近乡情怯,他就单是发愁,半点儿没有归家的喜悦。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一来愁家里那堆各色亲眷不好应酬,二来愁龙湛的事情不好和祖奶奶交代,三来愁老萧那头迟迟没有给他回信。他想了想,决定不往家去,先去找老萧。

老萧这厮实实是个重色的滑头,刚囤了俩银子就烧包,这不,回之前还管他借钱,说是要在菊儿胡同买个小院落。那天夜里遭袭,他半夜爬起来给老萧放了一只“信鸽”,过了那么些天也不见他回,也不知他到底如何了。待三变心急火燎地站到菊儿胡同里,走到最后那间,探头一看——哼!那货正指挥货栈的人手往里头搬家私呢!那份志得意满,看着就讨厌!

正打算上前教训教训那重色的滑头,人家就跟脑袋后头长了眼睛似的,直接招呼他:“来了?等我一会儿,没地儿请你坐,这儿好了咱们上天聚和搓一顿!”

乱了一阵,重色的滑头请他们二位坐到了天聚和的小雅间里,一壶香片泡上,吃着开胃小菜,这才慢腾腾开说。

“和你借的钱估计明年三月间才能还上……”

萧煜这才刚起了个头,便横遭三变打断:“去你个舅子的钱!老子是和你谈钱来了么?!真找你谈钱,当初老子借都不借!还谈还钱,啐你个油嘴葫芦!”

“……好,这个暂且放过不谈。谈谈用借来的钱去干什么了,总可以了吧?”

三变呲了一声,“瞎显摆!我还不知道你?把那点儿卖命钱拿出来买房置地,不就是为了你那小梨子么?肃王府不是个能往来的地方,置办一处院落,带小情儿过来说私房话也方便,动手动脚的也方便,对不对呀,萧参将?”

他这么一说,可不得了,萧参将一张冷脸“腾”的一下红了!那面皮太白,那红来得太快太急,想遮掩都遮掩不过去,只见他一手挡着脸,一手摆了摆,勉强道:“瞎说什么呢!八字没一撇的事!”

“去去去!少跟我来这套!脸都红成猴屁股了还说什么八字没一撇,逗谁呢?!那一撇你早撇你心里边了吧?装!”

老萧罕见的让他堵得下不来台,端起茶碗小啜一口,轻咳一声道:“前日买下的,家私今日才到,到处乱着,还没顾得上归置,也没好意思带他过来瞧。”

哎哟喝!这调门!软烂里头还带着甜丝丝!这还是那个冷脸老萧么??

这碗甜不辣喝得三变挺够戗,他自个儿先受不了,自发转了话头:“对了老萧,我给你放的那个你没收着?”

“放的什么没收着?”萧煜皱着眉头反问他,一点不像装蒜。[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就那个!咱们平常外头联络用的那个!”

萧煜还是蹙眉摇头,陆弘景心里一咯噔——这下坏了!

“你到底给我放了什么?”

陆弘景冲他一摆手,指了指桌面,又指了指茶碗,双方意会,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开了。

“杂毛。”

杂毛是小白的儿子,小白是北戎小王养的那头海东青。前年小白找了老婆,过了一段时日就有了一只黑白相间的小杂毛,小杂毛的爹和三变投缘,到了儿子辈,交情还没变,小杂毛还没飞稳的时候就爱粘着三变,现如今长成了半大鹰,常常的偷跟着,难得的是,小杂毛居然和老萧处得来,偶尔也从他手上叼一块肉吃,一来二去,一鸟二人就交道上了,逢到山遥水远路难行,还差杂毛跑一趟腿,让它传递个消息什么的,次次都不出错,这次这是怎么了?

“没见着。”

要说,拿海东青当信鸽用,那是暴殄天物,但这事儿多来几趟,用顺手了,用起来就特别自然而然,而且,用猛禽传信还有一桩好处:海东青就是天上头一号霸主,同一片天底下,还没什么东西敢猎它,飞得还高,箭矢射不到,张网捉不着。

然而今日它失手了。也不知是走迷了道,还是让什么人拐了去,如若不然,还有一种可能——它让那北戎小王给召回去了……

“幸好我防了这一手。”

那意思是在纸条上边他没说大白话。

老萧见三变一脸嘚瑟,就写:“怎么防的?”

三变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暗号二!”

原来,三变与老萧玩“鸿雁传书”玩上了瘾,还缠着人家定了规矩,约定暗号若干,比如:暗号一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意思是我这儿没啥事,纯粹忽悠你玩儿……

暗号二,“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我这儿有事,你那边咋样?再不快点回可就晚了啊!

暗号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面上看,都是情诗。

“……”

半晌,三变似乎自己醒过味来,这东西,让旁人截去似乎不大合适哈,尤其是,截去的那个还是让他撩过的,这误会海了去了!还百口莫辩!

老萧还他一个字:“作!”

三变逢乱不乱,淡然转折道:“路上被狗追。”

“狗?”

你还怕狗?看不出。

“人披狗皮你怕不怕?”

两人手指头蘸茶水,你来我往,桌案上让他们划得水淋淋。一通往来之后,萧煜心里有了底,他问他:“境况报给老铁没有?”

“没,我怀疑咱窝里有鬼,不敢走官路,看看走谁的私路子送回去吧。话说回来,你路上遇见怪事没有?”

“一路风水皆顺,没遇上。”

“怪!怎么像独独冲着我似的?”

“那天夜里你们到过那个北戎村落,他们疑心你从那儿拿了什么。”

龙湛看着他们飞快书写,三变的字粗枝大叶,萧煜的字大开大合,单看笔划都看不明白,更不用说内中的含义了。

陆弘景比划完毕,有余裕抬起头来看一眼干儿子了,一抬头,正看见那个在发愣怔,就一巴掌呼过去,叱他:“你个舅子的!饭菜都凉了怎么还不动筷子!还等着我三催四请啊!”

干儿子默默举箸扒饭,风卷残云一般卷干净了自己面前的一盘烧豆腐和三碗米饭,停下来接着发愣。

陆弘景二轮比划完毕,又抬头看了一眼干儿子,站起来把所有的肉菜堆他面前,然后冲他挥了挥拳头,又指了指那堆肉菜,就一个意思——吃!

老萧淡淡然看着三变狗扯羊皮,一语不发,只在用完饭出来以后、各自归家之前勾了勾手指头,让他把耳朵递过来。

“以前可没见你对谁这么上心啊,怎么,这是养儿子还是养媳妇儿?”

三变一记扫堂腿,没扫中,紧接着一记虎口掏心,锁住老萧喉骨,皮笑肉不笑地笑道:“和小梨子几年没见,不敢上门?瞧把你憋的!狗嘴都吐象牙了!”

“对,就是憋的。听我一句劝,真不当媳妇儿养就别老撩人家,不然……我瞧这苗头不大对,你那干儿子,不知你发没发觉,他瞧你的目光与旁人十分不同。”说完,老萧拍了拍三变的肩,再用眼角扫了一下角落里杵着的龙湛,意味深长地哼笑一声,走了。

三变还罢了,龙湛让他那一眼扫出了一层凉汗。他自己心里有鬼,最怕看旁人这样别有深意的笑。

当然,鬼也不是什么大鬼,只是他自己跨不过去的一道坎——他在岁数上撒了谎,报小了岁数,小了能有四岁,也即是说,他今年已经十五多、快十六了,报给陆弘景的才十二。

三变为人粗心大肺,他说多少就是多少,从不去细究。萧煜不一样,他早瞧出来了,还提前试探过他。就他刚来的时候,他把他带到背静处拿北戎话问的:“才十一?我看不止,少说也十五了。”,问了没几句他就自己招了,所以说萧千户是知道这个小九九的,只不过没声张而已。

说千道万,说到根底上,不过是为了留下来,有个地方遮风避雨、不用再漂泊罢了。

龙湛跟过好几拨人,捡回去养不久就嫌他太大吃,又嫌他老相,还嫌他年岁大了些,不如小的好调弄,过不多久就把他弃了,如同弃猫弃狗,从不管这样丢来捡去的,会给他心上添多少道伤。伤在那儿,久病成医,碰到陆弘景的时候,他直觉就不敢多说话,少说少错,非说不可,也耍了心眼,把岁数往小了报,这样,哪怕他真不要他,也不是他自己上赶着凑过去讨嫌的。除了岁数,还有一件事他撒了谎——那老和尚也不是他亲爹,起头一直想着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旁人说什么都不应,让他误会也罢,当他默认也罢,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呢?耍嘴皮子让人捡回去,将来有了龃龉,人就说他滑头,说他不老实,怎么都是错。

陆弘景听完萧参将一席话,耳朵还留在人家嘴边,脑子已经倒不过来了,他想:老萧说的这叫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自己个儿天鹅肉没吃到嘴,成心恶心人?!明知道老子最怕这类攀扯不清的破事儿,还红口白牙的这么咒老子,能的他!

这么一想,三变自己把自己气着了,跳着脚啐那已经远在几丈开外的萧参将:“啐啐啐!大吉利是!去你个死舅子的!青天白日的撒什么癔症!”

瞧三变那张牙舞爪的模样,他没当真。萧煜也知道他不会当真,所以张口就来,格外的没负担。

龙湛还杵角落那儿,人都慌了,血一阵阵往脸上涌,好在天生的黑脸膛给他打了掩护,怎么红都瞧不出。谁也瞧不出他在慌,在羞,谁也不知道他在慌,在羞。天生的孤立无援。

陆弘景发散一通,气顺了点儿,扭过头来看孤零零杵在墙角的干儿子,气又不打一处来了,“过来!”,他冲他招手,见他不动,又不耐烦地朝他走去,伸手拽他,拿大嗓门凶他:“傻杵着干啥?回家了!”

回家了。

家是什么模样的?

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有个人站在你面前,朝你伸出手,拉着你跟他走,前头是漫天霜雪,后头是沉沉黑夜,灯火星星点点,那人手上的暖意融融传来。

风雪夜归人。

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

所谓家,就是前头这个人的模样。

31.道士广玉

陆弘景回到陆家都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因他事先和家里通了书信,他住的那座院落早早就打扫出来了,吃的用的铺的盖的也早早就备齐全了,单等着他回来。(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

人着家了,接风洗尘少不了。先洗尘,三变拎着龙湛去洗了个痛快淋漓的澡,出来换上世家公子的一身行头,连带着换了一张正儿八经的脸,笑都不笑,努力绷出一个鲜衣怒马的二世祖。龙湛慢他一步出来,一掀帘子就见三变脸绷着,架子端着,好看是好看,就是替他累得慌。他默默吃他的惊,默默摆弄手上团成一条的衣衫,好不容易找着一个口,刚要把脖子往里套,后头飞来一个巴掌,直接呼在了后脑勺上,“你个舅子的!那是袖口!过来我帮你穿!”。龙湛垂头蹭过去,垂着头任他摆弄,他们俩长得一齐头,他要偷瞄他,微微掀一下眼帘就行。偷瞄,吃惊,惊了一下,再看,又惊着了,刚才没细看,只觉得他好看,现下偷瞄,瞄一眼心蹦一下高——好看得都让他心惊肉跳了!似乎他天生就该是这么样的: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也讲究得让他心惊肉跳。他们之间隔着的那道鸿沟,确凿无疑地藏在这些吃穿用度、言谈举止当中,它是存在的。不是你不认,它就不在了。

龙湛嘴里发苦,愈加沉默寡言,陆弘景拉着他往正堂走,去见陆家太夫人。进门之前,三变站在外头的铜镜前把两边头发往耳后抿,抿得头发一丝不乱了,又理了理衣衫,清了清嗓子,这才举手敲门,“阿祖,君则来了。(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說’)”

陆太夫人端坐上首,正眼看着他们俩一步步走近,微微一颔首道:“坐吧。”

陆弘景示意龙湛坐他左手边,龙湛坐下,右手却紧紧反握住陆弘景的左手,不让他撒开。陆弘景自然知道他为何有这样举动,也没说什么,只是重重捏了两下他手背——我在呢,一切有我。

开场白照例是向太夫人问安,问问亲眷们的近况,家长里短的聊了一篇,三变遮遮掩掩的入了正题:“阿祖,和您商量个事儿。”

太夫人是个明白人,看也看出八分来了,他再那么遮遮掩掩的一说,明白了十成十。她也不说他瞎胡闹,也不说将来有他好果子吃,反话更是提都不提,就是沉吟半晌,末后叹了口气道:“也罢,这事随你,将来若是改了主意,那时再说。”

太夫人这关还挺好过的嘛,怎么三变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就是太好过了,他才怕呀!

这事随你,意思是我不管了,那些追上门来要保媒拉纤的亲眷我也不管了,一概由你自个儿应付。将来若是改了主意,那时再说,主意是那么好改的么?人都带回家了,名头也顶在那儿了,哦,养了几年忽然又不养了,你这份尿性,将来也别指望做什么全乎事了!

陆弘景让太夫人一句话磨出了一身汗,出汗之余心里也松快了几分,最难那关毕竟过去了嘛。

幸好刚才没把“终身不婚娶”说出来,不然……

三变之于太夫人,就好比孙猴子之于如来佛祖,他在太夫人面前总觉着有座山在头顶上罩着似的,不敢造次。

又说了一会儿话,太夫人说一路风尘辛苦,挥挥手让他下去歇着,有什么明日再说。

三变起身告退,忽然发觉反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又紧了,他把手腕一扭,从那只手里脱出来,换成他拉着他。

你怕什么呢,这是我家,那是我最亲的人,都不会害我。

龙湛当然知道这是他家,那是他最亲的人,都不会害他,但这里没有他的位置,他不知该在哪儿安放他自己才不显得突兀。

临去之前他不经意的一回头,正看见太夫人目送他们,目光落在他们一直牵着的手上,那目光也无风雨也无晴,透着一股淡淡的悲悯。

意在言外。什么都不必说了。

三变几年不回京,今日回来了,少不得和昔日故旧应酬一番,什么干亲湿亲姑表亲,前半段迎来送往小半月,光吃席面就把胃口吃伤了,后半段净是想法子推,推到推不掉了,这天早早躲出去,到帝京郊外的一座道观躲清静。

道观叫了个挺俗的名号——白云观,也不哪朝哪代留下的规矩,似乎道观就非得叫个这,硬要往诗情古意上圆,那就只能套上“昔人已乘黄鹤去,白云千载空悠悠”了,倒也投合道家的“无为”和“虚空”。白云观是座不大不小的道观,要说出名,帝京方圆,比它出名出风头的多了去了,然而这个白云观四季香火不断,香客中间不乏那富商巨贾、名流显宦,一年收回的香火钱在帝京方圆能排进前五,这就神奇了。其实呢,说到硍节儿上,白云观如今的兴旺靠的是这两样:一样是庆朝独一份的斋菜宴,另一样,是白云观的观主广玉。

广玉真名叫什么没人知道,虽然整个庆朝都知道帝京有个白云观,观里有个手眼通天的道士名叫广玉,但这人从哪来的,多大年岁,什么时候入的道门,尘俗名姓是什么,当真无人知晓。就好像一条暗河,在地底千回百转,最终到达你面前的时候,只有最平静清澈的那一段。三变和广玉怎么相识的,没人知道,怎么处到现如今这个份上的,也没人知道,就连三变他自己也有些稀里糊涂,他觉着自己没怎么费心打理这段交情,不知怎么的,广玉待他却是与别个不同。具体说是哪儿不同,又说不上来,这么说吧,前儿个三变随口在某一干亲面前提了一下白云观的斋菜宴,当天傍晚一桌斋菜宴就送到了陆家,三变坐上席的时候,烧二冬刚出锅,直冒白汽,另有一号小道童等在那儿,说是观主差他捎一句话:冬笋初萌,梅花初绽,阖来共鉴

三变吃人的嘴短,过了没两天就带了一份谢仪,带着龙湛上白云观骗吃骗喝去了。

32.入V公告

去的那天不赶巧,天上落大雪,从京郊往白云观还有一段泥路要走,拖拖沓沓上了山,远远望见山门,走近些,看到几人立于山门之下,藏青道袍上落了一层细雪,像是久候谁不至。(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再走近些便看分明,为首那人居然是广玉!

陆弘景赶紧下车,快步朝广玉走去,龙湛后边跟着,看他们叙寒温。广玉早就知道陆弘景收了个干儿子,还给取了个名字叫龙湛,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见,广玉明显愕了一下,他没想到陆弘景居然连上这儿也要带上干儿子。愕然不过是一瞬的事,面上根本不露,他不动声色笑迎,说着暖心的话。也不用引见,广玉笑微微地看着龙湛,冲他略微一点头,而后微微侧身,把他们往观里让。龙湛不惯和他们并排走,走着走着就掉了队,他一边走一边看周围景致,看到没什么可看了,就看那广玉不动声色缠过去的一只右手。这么错后几步就正好,能够细致入微地看到那只手的小动作,有些话不好说的,手就替人说了,有些事不好做的,手也替人做了。看,食指稍稍曲起,轻轻往另只手的手心一搔,再沿着手心摩挲,摸得手心和心一块儿痒。这不就勾搭上了么。

可惜三变不让他勾也不让他搭,轻轻从他手中脱出来,站下,朝龙湛伸出手,还是凶凶的朝他喊:“磨蹭什么哪!还不快过来!”

风大,檐下铁马叮咚,他们穿堂过户,最终停在广玉的歇宿处。观主单门独院的住着,一个院落,几株老梅白花碧蕊,风雪中傲然独立,幽香阵阵,花下摆着几张石几、几个石墩,往前去就是正堂,正堂左手边一排三间厢房,右手边一样格局,广玉住左手边第二间,第一间放置图书典籍,第三间放一些法器。按着广玉的安排,陆弘景和龙湛这几日宿在右手边第二间厢房。

起初三变觉着这么样安排不大合适,观里客舍那么些空着的,他们二人非得和观主住一块儿,不成话。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和广玉提了这事,广玉也只是微微笑着说了一句“我心里有数”,这就把话头岔过去了。

好,客随主便,广玉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再说了,这样安排也有这样安排的好处,他想找他探点儿消息,人少好说话。

夜里吃过一餐冬笋素饺做宵夜,陆弘景先打发龙湛去睡,他自己依着约定到广玉宿的厢房找他说话。进得门去,看见沐浴过后的广玉正在打理一头半湿的长发,就自然而然的接过那条羊毛巾子替他打理,边打理边想词儿,等打理得差不多了,心里那一篇话也有了谱。

他练过一二手推拿功夫,下手轻重合宜,广玉被他拿捏得舒服了,正要借这事由调他一二句,谁曾想刚捏住他手,他便开腔了:

“朝堂上的大员,最近有哪家的嫡亲出了事没有?”

他上来就实打实的问,不绕弯不兜圈,直接一个冷不防。

广玉原本背对着他,听闻这一问,猛然一回头,目光直通通盯着陆弘景,移都不带移的,如此有时,才垂下眼帘,一哂道:“怎么,还没吃够苦头,打枣儿打到我这儿来了?”

陆弘景不答话,他料定广玉必定知晓一些实情,再听他这么说,那是确凿无疑了。

他想起铁铉评说广玉的一句话,老铁几十年的风浪颠簸,轻易不评说谁,这个广玉,却是让他说出了“多智而近妖”这样的评语。这可不是什么好话,接近于说人的鬼心眼子多,全身一百零八个窍,窍窍都藏着心眼儿,邪门妖道,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我不叫你为难,有还是没有,一句话。余下的,我自己去查。”

陆弘景两手拿着羊毛巾子在广玉头上细细的搓,沉吟良久,说了一句近乎废话的淡话。

“哼,自己去查,想的挺好。是,谁没有冒傻的时候呢?到底年轻,还傻得起!”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么就成了冒傻了?”

“庆朝上上下下多少食君之禄的,人家怎么就不往里掺和?”

“……那么些人,总不能白白丢了性命吧。”

“你若再这么咬着不放,还不止那么些人呢!”

二人正说着,门板上轻轻响了三声,就同时住了嘴,直到小道童放下东西出去,还过了好一会儿,陆弘景才没话找话,闲闲问了一句:“汤药?泡脚用的?”

广玉“嗯”了一下,脱鞋除袜,先把脚放进第一个小盆子里,后头还有四个小盆,最后一个后边搁着一张小几,上边放着乌漆麻黑一瓶膏药。

“这么些盆子,全得过一遍?”三变惊着了,这一排盆子泡下来,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但看广玉那双脚,就知道这功夫都不是白花的,都找不出词儿来说,说晶莹剔透么,少了点儿实在,说温润如玉么,又多了点儿造作,不好说,只知道这人爱脚成了病。

“怎么,脚不好?”

“也不是。”广玉笑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就怕老了脚不好。两足连着老运,脚不好的人,老运也不好。年轻时节还能搏一搏,到老了,哪还有那个力气和心劲,人呐,最怕老来无依。好好养着这对脚,就当养个好老运吧。”

“你还信这个?!”陆弘景掌不住要笑,“要我说,弄这套还不如多行几件善事,人不说行善积德么,积了德,老运还能差到哪去!”

“……君则,这事你管不起,罢手吧。”

广玉忽然转过话头,陆弘景蹙了蹙眉头,问他:“往日我求过你什么没有?”

“正因为你往日至诚待我,我才劝你一句:到此为止。君则,难得糊涂,世间事,大多不干净,你是那眼里不揉沙的人,知道的越多,越是张皇失措,进退失据。”

我已身陷泥途,望你勿蹈我覆辙。

“……行,我明白。也晚了,你先歇着,不扰你了。”陆弘景原本就没抱什么指望,问不出什么来时意料当中的事,人家不愿意说,难不成还能撬开人的嘴?

“君则!”

陆弘景站下,听他要说什么。

“和你走得最近的那个人,让他当心点儿!”

和他走得最近的那个人,往近了看是龙湛,可这小子光杆一条,谋什么也谋不到他身上,往远了看,那就是萧煜。老萧乃是肃王四子,虽然是个私孩子,但毕竟认了祖归了宗的,而且,依着王府内那错综复杂的各样派系和关系,倒有惹出什么的可能。知道这个就好办多了,顺藤摸瓜,多半能摸出肃王府近几个月来发生的大事。

“多谢。”陆弘景是真心实意的多谢他,笑得格外灿烂,广玉见了只是摇头一叹,“如今说的你不听,将来后悔可就晚了。”

“将来的事谁又说的好呢,如今我是不后悔。”

广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想留他,又被他一句话坏了兴致,待要放他走,却是舍不得,因此自己煎熬,眼睁睁看着这尾傻鱼脱了钩,心中憾恨,指着来日方长,迟早将他钓了来,蓄在身边,也省得他颠颠乱跑,把自己磕得皮破血流。

33.入V三合一

陆弘景对这些闲揩油的从来都是一笑置之,不爱当真。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他从广玉那儿出来,一路走一路捋,恨不能把方才两人说的那几句话反刍个四五遍。他想,广玉说“怎么,还没吃够苦头,打枣儿打到我这儿来了?”,这话得分两截来看,头一截,他说他还没吃够苦头,说明什么呢?说明他知道他路上遇险,吃了苦头。能知道这个,广玉至少也是个身在其中的人,但人手肯定不是他派去的,因他身为白云观观主,身份在那摆着,多少双眼睛盯着,不适合干这个。至于主意是不是他出的,他在这里头分量有多重,这是一潭多深的水,那可一概猜不透。二一截,他说打枣儿打到我这儿来了,那是说自己不自量力,居然就这么直不楞登的把话摊开说,也不怕开罪了他,将来他拿他做法。

还有老萧这条线索,肃王府出了事,那一定不是小事,怎么就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呢?出事的应该是老萧的三个兄长之一,最有可能的,应当是老大。肃王到现在还没立世子,几个儿子都长成了,明争暗斗是难免的。按着庆朝旧规,老大乃是嫡长,立他为世子,名正言顺。当然,若是老大来个意外亡身,那后边三位,最有可能上来的,是老三,老二母族差了点,拼不过老三,更有可能的,是老二合着老三,两位联手把老大拱下来。那么,这里头又有老萧什么事?怎么看这世子位也不像能轮着他的样子,犯不着弄他。

……也不对,把老萧拖下水,正好够唱一出借刀杀人!

老萧虽则是个私孩子,肃王对他下的功夫可比对任何一个孩子都多,万一当爹的偏心眼儿,把位子安给了老四,那老二老三可亏大发了!于是来个一石二鸟,老大出事老四顶包,再合算没有!

那他们会怎么办这事?肯定不能明里办,暗里,会不会先来个栽赃陷害,再来个坐山观虎斗?

不行,明天得找一趟老萧,和他说一说,让他留心在意,别着了道。

他边走边想,这就回到了歇宿处。

陆弘景出去会广玉之前,明明是把烛火熄了的,这会子却见厢房里微微有光,他推门进去,见龙湛手里小心翼翼捏着一小段蜡烛头,像是要出门去的样子。

“这么晚了,哪儿去呀?”

“……找你。”

“找我?不和你说了我出去谈事了么,找什么?还怕我让广玉吃了呀?”

这货说完咕咕笑,半点没注意到自己的话里带着双关。

这叫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龙湛听他那“怕我让广玉吃了呀”,那是十成十的当真。一个人要吃另个人,吃法可不止一种,,怎么吃的他说不上来,但兽类的直觉告诉他,广玉的吃法必定不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斯文。

“唔。”

龙湛低低“唔”了一下,抬眼看他,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地看,和他平常眼角偷溜的看法全不一样,那是兽类确认地盘的看法,从脸上一直看到领口、袖口,每一条褶裥都不放过,皱了没有,有没有别的手在上边逗留过……

那个广玉,一双手柔媚婉娈,先着主人一步通款曲,这份惦记时日怕是不短了,熬得手都焦渴了,私底下搔一下,揩一点油先点补,指望夜里上大餐呢。就这样,你还能全身而退?

陆弘景没听见他的“唔”,只看见他一双眼眼底泛着血丝,是个缺觉的模样,就问:“怎么?来帝京以后都没睡安稳?”

“……”

可不没睡安稳么,半个月来三变几乎天天出去吃席面,常常三更夜半才归宿,有两日索性不着家,身边缺了一个人,他怎么能睡?即便睡了,也留一小段灯火,生怕夜归的人看不见路,磕着碰着。半夜醒转,见蜡烛头早已燃尽,床边月光水一样浸过来,凉凉的,总是忍不住要想,那人这时到了哪,在做些什么,还回不回来。他从虎牢关带来的蜡烛很快燃尽,烛泪在烛台上留下厚厚一层,再去买新的,再烧,烧完一段续一段,到了天明还未烧完的,便吹熄了,摆在窗台上,有那一两点烛泪偶然倾在窗沿,十几日下来,白白的珠泪单摆浮搁,拼成了一个个寝不安眠的夜晚。

他不肯带他同去,他也不敢开口求,但所有这些丢失的时刻,他都忍不住想找回来。

他没回来的那两个晚上,他点完了一包蜡烛头,守到天光。

他三更夜半才回的那十几个夜晚,他就站在窗边看着,知道他如何进的家门,如何穿堂过户,如何朝手上呵气,如何停在太夫人早就熄了烛火的房门外,静静站着,站好久。太夫人偶尔咳嗽一阵,辗转一阵,他身形就一阵紧绷。

那是一个他全然不认识的陆弘景,那么不堪一击,常年累月的伤病与纠结,怅惘与苦痛,都在那一时刻表露无遗。“父母在,不远游”的陆弘景与“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陆弘景彼此相杀,谁也容不下谁,恨不能死一个才算完。要么是那个不远游的陆弘景死了,剩下那个远远去到关外,从此什么也不记挂。再要么,是那个对酒当歌的陆弘景死了,剩下那个辞了军职,回帝京承继家业,娶妻生子,扶老恤幼,中规中矩地了此一生。

回帝京后的第四天夜里,陆弘景大约是喝醉了,他扶他躺上床的时候,听他低喃一句:“阿祖老多了……”。

老人家佝偻的腰身,逢到寒天止不住的嗽疾,和荷塘里的枯荷一样,都带着一股暮气,老之将至,时日无多。儿子早早离世,孙儿远离尘俗,带发修行,曾孙从军征,几年不回来一趟,病一场,身边一个侍医奉药的人都没有,那是怎样一种不能言说的悲凉。

你看,他活得一点不自在,所有的自在,可能都是装出来的。

“以后不必等我,早些睡。”

陆弘景除鞋换衣,倒身上床,一时睡不着,可他看龙湛对面站着,一双眼睛炯炯有光,里头藏着十几二十个追问,就不得不装睡。装睡快要成真的当口,他迷迷糊糊听见龙湛凑近了问:

“还要回虎牢关去么?”

这一下就勾起了他的心事。心事也是心病,挖不得。挖一下,积攒了几天的睡意荡然无存。

“大概回吧,看看再说。”

陆弘景翻个身,背对着他,头冲着床内侧,右手露在被子外边,无意间抠了一下床拼,又抠一下,一下,再一下,停不下来的抠,抠到木屑扎进指甲盖里还没知觉。

白日里陪着阿祖说闲话能说多少?说不了多少,常常说了没几句便感觉话已说到头,两人都竭力扮出至亲骨肉相逢时的喜悦,却还是隔着一层,总是亲不起来。明明没想这样的。

他知道这层隔膜从哪来。久了,十来年前了,打从他回到陆家的那一天起,隔膜便横在当中,从来没有消解过。一个野了六年的野小子,野成了习惯,一下落入条条框框里,便处处龃龉,遇上不合他意的,还想像往常一样耍赖,或是日妈捣娘地骂闲街,那是不成的,阿祖若是听见,即刻就罚!一顿戒尺抽过去,抽老实了两天,后来又骂,又挨打,打了不知多少回,打完了,陆弘景呲牙咧嘴地干嚎,嚎得尽心尽力,反复嚎同一个字“疼!”。待到阿祖回去了,罚他跪祠堂,前脚走,他后脚就云散雨收,不嚎了,打个哈欠,七倒八歪地跪着,边跪边睡。入夜时分,阿祖过来,看见野狗一般趴在地上睡得正香的小家伙,遽然心酸,把他兜起来,送回睡房。(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他半梦半醒之间看见一张妇人的脸,就嘀咕一声:“阿娘”。

谁都想从谁身上找回点什么,可谁也找不回要找的。前前后后拖了九年,九年,她身师行范,把他从一个野小子教养成了世家公子,他敬她、畏她,却独独不亲近。有亲人的这十来年,他过得比没亲人的那六年还要孤单。孤单得捡了另一个野小子回来,妄图补一补那些永远回不来的东西。想来阿祖也知道他的心思,不然不会那么轻易便应允了,问都不问一句。他们之间似乎只能这样处着,一个门内一个门外,暗暗听对方的动静,千万不能面对面坐着话寒温,不合适。他到虎牢关戍边,阿祖定然不放心,但她不会开口让他回来,不会绑着他,不会再让他缺掉什么。她总是做出一副“你不在我也安好”的样子,站在他身后看他远走高飞。

“阿祖不要你走。”龙湛跟着陆弘景叫太夫人“阿祖”,这辈分其实是乱套的,但没人纠正,也就这么地了。“她年岁大了,夜里凉,不要她等。”

龙湛挺乱套的说了一篇话,听惯他说胡话的陆弘景自然能领会当中的意思,他是让他别天天半夜才回,省得老家儿记挂。

这话实在太戳心,陆弘景闷声“唔”了一下,也没多说,把被子拉高,一直盖到耳后根,意思是我要睡了,你能不能别老挑这些让人睡不着的说?!

三变以为自己捡回来的是条好脾性的乖狗,谁知道却是条披着狗皮的狼,野外放久了,什么苦头都吃过,什么罪也都受过,哪那么纯良!他漂泊了这许久,才终于落定,因而对于握在手心的一点“暖”格外的贪,为了保住这点暖,他什么都做得出,用一用太夫人算什么,三变要再敢夜不归宿,他还不知要做出点什么来呢!

“阿祖说想和你好好说一说话,就是看你总不在……”

“能不能让我睡会儿!哪那么些话!烦不烦?!”三变忍无可忍,一掀被子坐起来,压着嗓子吼他,让他收声。

“我就是看她可怜,那么大岁数了,还坐在寒天里受凉。”

龙湛也够能装的,那副躲躲闪闪委委屈屈的神色,演足了一个心怀怜悯的局外人。

三变让他说得脸都白了,又不能拿他如何,只好深深一叹,歪回床上横着。

这回是彻底睡不着了!

凶归凶,吼归吼,三变打那之后天还没黑就回笼了,推得掉推不掉的都往外推,坏了情分也推,早早回家来,坐在厅堂那儿给太夫人烧烟,一个吸一个烧,不需言语,自然有种默契,虽然依旧隔阂,但多少也有些亲近,没有起头两天那种生硬和不知所措。

三变烧烟的手艺不多好,一不小心就被烙一个泡,他也不憋着,龇牙咧嘴地喊疼,太夫人总是笑着拿烟杆子轻轻捅他一下,笑骂:“你个猴儿!烧个烟泡都烙着手,还不如我个老太婆呢!一边呆着去,瞧我的!”,三变嘿嘿笑着霸住烟丝不肯撒手,又烧了一个不怎么样的烟泡,太夫人笑出了泪花,点点他脑门:“你呀!”。如此往来,倒也还算其乐融融。

再多的话,也总有说尽的一天,三变装乖卖巧也挺辛苦,说无可说了,就硬着头皮让太夫人说一说他的亲爹和亲娘。

“阿祖,我想去找我爹。”

“不必。”太夫人一张笑脸慢慢凉下来,几乎带着一层寒霜,无端凛冽,压根不像旁的祖母提到独苗孙儿时该有的柔和,她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你找不着他的,别白费工夫了。”

“可、可您不是说他带发清修去了么,怎的又说找不着?”

这话可太摸不着头脑了!一个大活人,好好的在某座山上遁世,又不是死了,怎么还找不着了?!

“君则!这事不要再提!可记住了?”太夫人罕见的板着一张脸,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让三变莫要追根究底。

“阿祖……”

“我乏了,你也先回去歇着吧!”

太夫人说完,竟是背转了身不再理他。

三变就是那号你越不让他做他越要做的人,太夫人这样情状,着实逗起了他的痒心思,面上虽然不露,私底下早就谋划好了要好好查一查。到这白云观来,也不是漫无目的闲走,他是要借广玉的门路,探一探线索,时机到了,他便要查个水落石出呢。

谁曾想今天夜里说岔了话,惹出了广玉的脾气,闹了个不欢而散,提前回来,又迎头撞见一个路窄的冤家。冤家举着半段蜡烛头说要去找他呢!看把他闲的!觉都不睡!还不是一夜不睡,是进了帝京就没正经睡,粘那么紧,心思重得就不像十二三的破孩儿!

他哪知道他家那貌似纯良的破孩儿对他撒了谎,人家才不是十二三,而是十五六!

“我要再不回来,你是准备门外站着做冻饺子呢,还是等着吃我一掌?”

做冻饺子的说法可太委婉了,那是在说破孩儿习惯不好,偏爱听壁脚,听着听着还听上瘾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在家时就不安分,他走哪都有他,只要在家里、只要没带着他同去!

和阿祖说两句话他也巴在窗台上听,他那群干哥干弟干爹上门来坐,他也守在门外,门神一样立着,说他不通人情,他就装聋作哑——反正蛮子么,庆朝的常俗是不用守的,人家说什么,那就当是蛮子不懂规矩。

这家伙,厚皮老脸,赛过城墙!

“……”

你看看!又不答话了吧!逢到这时候就特别的滑,装聋作哑不开口!

哼,就不信还治不了你!

只见三变挺邪性的笑了一个,要说这笑,比较艳,还比较贱,一看就知道没好事,他笑完了就朝龙湛那头走,龙湛靠床站着,他三两步逼到跟前,伸手一推,简直就是熟了的稻米——“随风倒”,再容易没有了!

“怎么,跟这么紧,要吃奶啊?”三变笑眉笑眼的,一手压着龙湛一边胳膊,另一手搭在自己衣襟的盘扣上,食指指尖要拨不拨的抚弄着盘扣,身子往下压,直压到两人眼睫毛都快碰在一块儿了,才作罢。

要说,三变也够损的,他就这么定着不动,笑眉笑眼地看着龙湛一张脸由黑到红再到黑红,实在别不住劲了,把头摆过一旁,呼吸都是烫的,还喘。

“说啊,到底要不要?”

龙湛当年太嫩,三变刚沾到他身,他就满脑子塞稻草,浑不知身处何方,周围一片混沌,只剩下三变一副笑模样,还有他那根一直停在盘扣上的食指。整个躯壳都要化开一般,从心肝脾肺肾开始往外融,融得渣都不剩。

“……”

三变逗他逗得挺上劲,还想逗狠点儿,就伸手把他的脸掰过来,然后攥住领口盘扣一扯——像是什么都没露,又像是什么都露完了。

龙湛眼前白花花一片,白中带着两点红,然后又红通通一片,再后来,鼻管那儿一热——他流鼻血了……

三变见他鼻下拖着两管血,又惊又笑,关门似的把衣襟一拢,扣好了盘扣,腾出双手往他脑后走,“啐!我道多英雄,逗一下就流鼻血,要真来个黄花大闺女,还不得死了啊!”

龙湛压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就是后脑勺那儿还有知觉,只觉一双手托起自己的头,让它朝后仰,而后鼻孔那儿堵进来两团纸,再来就是额头一凉——一双手点着水往上拍,拍了一会儿,有一把声问他:“如何?血止住了么?”,他呆愣愣地盯着眼前人看,似乎点了点头,又似乎没点,似乎喟叹一声,又似乎没有。他就是在想:可怎么好?以后可怎么好?

他以为自己是霸窝护食,这时微微醒过味来,想到也有可能是作酸泼醋,还不是一般的作酸泼醋,是那种牵扯不清的作酸泼醋,登时心里一吓,但自己不敢认,就想把作酸泼醋杀了,硬往霸窝护食上靠。然而到底是点了情种,虽则还未生根发芽,还看不出是个情种的模样。

三变没想到逗乐还能逗出一串鼻血来,觉着闹得过了,心上满过意不去,对着干儿子也殷勤讨好起来,“哎,饿了没?饿了我给你烧面吃!”,他鲜少下厨,但手艺还行,油面尤其做得好。

干儿子正在自己和自己耍脾气,又刚懵懵懂懂懂了一小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里乱。再说了,这是个撒娇的好时机,让三变做碗面,起码做面的工夫,他是想着他的,别人全不在他心内。

“唔。饿了。”

“你倒老实!罢!我去借个灶火,等我一会儿!”

三变飞快下床,三两下蹿出门去,说不好是不是落荒而逃。

屋里一下空了,龙湛半仰着头坐着,忽然寂寞。他一半是怕,一半是盼,怕寂寞,又盼寂寞。多少人来了又走,忽晴忽雨,反复无常,他都没这么样过,这人怎么就这么能摆布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让他猛然一暖或一热,暖如四月小阳春,热如七月忽流火,没有限度,源源不断的,一点一点的,把他带回这烟火人间。他怕他走,把他的烟火人间一同带走,盼他走,是怕自己刹不住那作酸泼醋的做怪心思,当真说出什么怪话或是做出什么怪事,他容他不得,再撵他出去,那真是要他命了!

今后可怎么好?能怎么好?还不就是删枝剪叶一样,把多余的心思裁剪了,管住了自己,钝一点,别老盯着那些和他交道的干哥干弟干爹们瞧,别粘那么紧,别一看旁人和他说话心里就油煎似的,火星子直迸,心思都不留在自己身上,光往他身上跑。不成体统的事,再不能干了。

他那干爹自然知道他干了一些不成样子的事,听壁脚嘛,跟屁虫嘛,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破孩儿耍坏,谁小时候没干过个把不成样子的事?那离不成体统还远着呢,当什么真!

三变从来不觉自己的教养法子有什么错处,理直气壮的,还心安理得的,他还真奔着油面去了!先问道观里的值厨借灶房,又借了面和葱,还有半斤清油外加两头蒜,烧热了锅,起了油锅,看看火候就往里放面,油面么,吃的就是个脆劲,大火热油,开锅一炸,炸得面丝儿金黄发脆,满屋子都是面的焦香,那就可以出锅装盘了,出锅以后往面上撒一点葱花,啧!美死了!

这货一如既往的粗心大肺,也不想想干儿子才流了鼻血,又吃这样炸东西,那鼻子还能不能要!

三变一边炸面一边咬歪腔,什么“小老妈儿上东房,扫了东墙扫西墙”,什么“打东边来了个白衣白鞋白袜白面皮儿的小寡妇,鬓边别一朵白不叽叽的小白呀花儿~”,咬了一会儿,面炸得了,他也不让人,先自掰下一块填嘴里,“唔,不赖!”,心里边还想来着,这时候要是能来一壶烧刀子就挺好,吃面就烧酒,给个神仙都不换!

洗锅抹灶,收好剩油,三变端着一盘油面拐回去,走到院门口,看见广玉背着手站在老梅下,一看就知道守株待兔呢,待的还是只傻兔。

傻兔这时站下,笑嘻嘻地问:“大半夜的不睡觉,怎么,也闻着香了?”

广玉不笑,也不看他,想来心底的怅惘不比龙湛差多少。傻兔是个没眼色的,旁的人要是让人这么一晾,多少也晓点事,自己闭嘴也就完了,他偏不,还要凑上来贴冷屁股,“做多了,来点儿?甭客气,你夜饭不没吃多少么,多少垫补点儿。”,说完还现掰一块,另拿盘子盛了递过去。广玉心中平湖起波,一层层漾着涟漪,他想:这货就有那个本事让我下不去手!

广玉身边不缺人手,尤其不缺围着献殷勤的人,但没谁像陆弘景这样,无知无觉当中让人心里熨帖得一塌糊涂!一块炸面条就能让他下不去手,也是魔障了。

“天儿冷,等我不会回屋等去呀!”

傻兔挤眉弄眼,玩笑开得极其不合时宜。这当口上伸爪子撩一下,正好挠得心痒,后边却是不作数的。广玉太知道他了,因此愠怒来得特别快,火气腾的烧上头,抬手就把那盘递过来的油面掀翻在地,“谁稀罕这东西!”。

又不是特特为我做的!

油面在地上溜了一小圈才停,沾了泥,金黄中带着土黑。

广玉这举动纯属无心,就是那盘油面离得太近了,原想来个拂袖而去,却不料袖子卷翻了盘子……他愣了愣神,看向三变的目光也是愣的,两人这么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会儿,他气急败坏地钻进屋,碰的一下关门落锁,自个儿回去生闷气去了。

“这家伙,一张脸怎么跟狗皮袜子似的,还说翻就翻了!”

三变拾起盘子,对着那块沾了泥的油面肉痛半天,犹豫一阵,他把它捡起来,吹一吹拍一拍,弄回屋去,预备一会儿吃了它。

龙湛人坐在屋内,屋外的动静可是一点儿没落下,他见三变讪着脸进来,手里托着两盘油面,就指了指那盘沾了泥的说:“我要那个。”

“你要啊?”

龙湛点头。

“偏不给!”

三变赖皮。

干儿子闷声不吭,上来就夺,夺了“呸”的一声,往上边啐了一口唾沫……

……

“……行啊你,长本事了!”三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知该气好还是笑好,照例来了个掌呼后脑勺!

龙湛闷声不吭地大嚼起来,他呼便让他呼,反正他是不撒嘴,有本事来吃他唾沫!

三变向来拿这闷声不吭的干儿子没啥办法,惹急了出来的都是一些邪门办法,正经办法出不来。他看着他吃完那块带泥的,就把自己面前那盘推过去,“我不吃了,你吃。吃完了记得洗手才睡!这一天忒劳乏,我先睡了啊!”,说完抻了一个大懒腰,打了一个大哈欠,摸索着上了床,没多久便着了。

干儿子也不答应一声,目光追着他走,他躺倒睡着,他便拿他背影下饭,一不小心还吃得噎住了,喝了一大盅水,夜里就一趟趟起夜。三变这一天勾心斗角,累得要死,睡着了任谁也惊不醒,干儿子起夜悉悉索索的,都是些小动静,他睡了个饱,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一瞧,破孩儿还是一副蔫吧模样,看样子又是一夜没睡好,他也不想想自个儿昨天夜里干了啥,单笑他傻狗恋旧炕,换了炕就睡不着!

“罢么,我看我还是早点儿回虎牢关得了,瞧你这一宿宿的睡不好觉!”

又说,“多睡会儿,早饭你自个儿吃,我出去一趟。”

也不说去哪。

“哪去?”

“找老萧去。有点事儿要问他。”想了想又说,“不许跟来!让我捉着当心擂扁了你!”,作势挥了挥拳头,完后找补一句软的,“一会儿就回,用不了多久,回来带你看戏去!”

三变对自己软硬兼施的手段十分满意,心满意足地先去用了早饭。广玉想是给他气狠了,早饭窝在房里用的,眼不见心不烦。于是三变一人享用了两人份的早饭,吃饱喝足,抬腿外迈,走到门口,路过门房时候,眼角一瞥,里边坐着的人极其面熟。再一看,穿成熊样的龙湛蔫头巴脑的坐在门房里头等着他。

……

让他说啥好呢?对这样活驴似的干儿子,还有什么好说的,认栽得了!

和老萧约在了老地方:天聚和,他们俩到的时候老萧还没到,龙湛也还没吃,就先叫了几笼大肉包子给他垫补垫补。

萧煜近午才来,可是大大迟了,进来时还沉着脸,像是谁欠了他万儿八千两银子。

“咋?动手动脚的,被你们家小梨子打出来了?”

萧煜没理他,还是沉着脸,没心思接他的玩笑话。他坐下就蘸着茶水写了几个字:

“二找我。”

陆弘景见了心内一凛——他们平日玩笑时,天高皇帝远的,就戏称皇帝为一,太子为二,除了他们自己,旁的人不可能知道,这个二,确凿无疑的,指的就是当朝太子。问题是,老萧是啥时候和这么一号人物搭上线的?按他的脾性,不可能是他搭的太子,但太子这身份,有没有可能去搭一个庶出、还没权又没势的堂兄弟呢?

如今的太子和萧煜有着差不多的身世,可能还要坎坷得多,这样一个身世四不靠的人,找上另一个身世四不靠的人,是要做什么?靠老萧做他左膀右臂?朝中能人多得是,为何偏要他?

“何时搭上的?”

三变措辞比较脱线,但都这个时候了,谁有那个心去计较。

“返京途中。”

三变心说好你个死老萧!瞒我瞒得滴水不漏啊!问你路上撞见什么没有,你说一帆风顺!这下好了吧,遇上老二,比那群狗东西可难缠多了,弄不好就是杀头进监牢的事!

“所为何事?”

“没提。”

“今日所为何事?”

“北戎屠村案。”

三变见字一蹙眉,接着写道:“怎么说?”

“让不管。”

“和你说?”

和你说管什么用,得和老铁说,他才是虎牢关最大的官!再不然就和将军王说,或是和兵部尚书说,他这是没找准门道呢,还是故意充愣呢?

“你怎么回?”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哟呵!你倒是骨头硬嘛,对着老二你都敢扯什么将在外的淡,江山是萧家江山,天下是萧家天下,你这么直通通不打弯,得罪了将来天子可怎么办?你在他手底下讨饭吃,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

“答得好,可欠软和。”

当然,这么答也不失本色,老萧就是这么一号人,让他摧眉折腰,他宁可死!

估计太子殿下也是看上他这王八劲头才找的他,这种人特别死心眼儿,真说动了他,他便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事儿还有一节——看来太子爷也身在当中啊,一个白云观的广玉,一个当朝的太子爷,再加上一个兵部尚书,这案子透着点诡谲,底下不定怎么腥风恶浪呢。算到如今,出场的来头一位比一位大,后边还有哪位要掺和进来,谁也说不准。三变路上已然挨了一顿教训了,再管下去,谁知道还有什么后招,他估摸着老铁那边遇到的坎儿也不小,万一哪天顶不住了,和他们说不再查下去他也不稀奇。为着上位者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血流漂橹尚且寻常,何况是死几个百姓。极权当前,他们能做的其实有限,多数时候都是无奈复无奈。

想来老萧那张臭脸就是为了这个。那种无能为力,真能逼得疯人的!

“将来招灾惹祸了,你悔不悔?”

萧煜再不答,低头喝闷酒。

三变偷眼瞄他一下,想:这厮心里苦的,怕不只这一件事吧?

当个私孩子就够糟心的了,连爹带大小妈带兄弟还都不消停,好几年不回一趟家,刚一回来就挨了一顿痛快的揍!还有他家那小梨子,不是说好了人物温柔、特别会疼人的么?他满以为是个嫩嫩生生的小家碧玉,怎的一眼没瞧好就成了公的了?!

“哎!说话!比划一通我都累死了,你还要当焖罐葫芦恶心我!真有你的!”

“说什么?”

“就说你家兄弟近来如何。”

三变还嫌人家不够糟心,净拣那壶不开的提。

“……”

他哪知道去!逃都来不及,谁要凑上去请安问好!

“你呀,有空还是关心点儿家里人吧!”

三变一边狗拿耗子,一边往桌上写几个字:有人要拿你开刀,当心!

一个庶出的私孩子,能拿来开刀的,不就那一桩么——世子位呀!老萧不想要,他头上三个哥哥可想得很呢,为了这个位子,使出什么龌龊手段都不足为怪,所以么,老萧还是悠着点儿的好!

“多谢。”萧煜也往桌上写了两个字,就当心领了。

“对了,还是老话,我先回,你后边快着点儿,若是十天半月的连小手都没拉上,啧!你也别费那事了,换人吧!”

真不知道这货是开解人来了,还是恶心人来了,说得都在硍节儿上,但就是不中听!

“……说定了,明儿和我听戏去。”

萧煜说这个的时候,明显带着一丝羞和别扭,看得三变一阵稀奇,后来才醒过味来,原来这个“说定了”说的是他们家小梨子!

“……老萧,不是我说,你这步数可太慢了啊,都老大不小了,才从听戏起头,折腾得起么!”

“……”萧煜不言语,眼神很够劲,他抬眼看了一下三变,又看了一下龙湛,目光在两人中间游走,意味不言自明——好意思说我!自家的烂账都理不清!

都说了老萧为人有点儿蔫坏,这类暗昧事,他向来看明白了又不说破,黄鹤楼上看翻船,一旁站干岸,瞧热闹,哪管三变傻乎乎的撩着了火又不晓得灭呢!

两边都别有一番心肠,说过了话,又该散了,萧煜回他的菊儿胡同,三变带着龙湛回白云观。

白云观内这几日有些异于往常,究竟是何处不同,谁也说不清,总而言之,就是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同,观内众人细细思量一番,瞧出一点苗头来——观主广玉这几日心情不好,说话做事比平日更缺耐性,有那送上门供撒气的,难保不被捉住发散一通,因此,这几日没什么人敢上门扰观主的清静。这样境况下,三变竟是个例外,他昨日把龙湛先弄回陆家,今日特意过来找广玉说话,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来,誓不甘休。

34.

广玉没给他好脸,但也没把他打出去,臭着一张脸让人上了两盏茶,茶还没上来的工夫,两人就这么干坐着一言不发,待茶上来了,就是端着茶盏喝茶,有话也不说,都熬着,似乎纯为了喝茶。[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广玉没熬过他,几口烫茶烫得他心绪愈加不好,恨恨把茶盏往桌上一墩,“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请直说!”

“直说干嘛呀!那多没意思!来,这儿有给你预备的一双脚垫子,你那脚不是畏寒么,这垫子是拿暖布做面儿,暖药做里的,垫上冬天脚不凉。”

“……”

广玉猝不及防,又让他猛的一竿子抽在心上,一颗心是又疼又痒又熨帖,嘴上啐他,“呸!就知道拿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来糊弄我!”,面上却是缓和不少。

“话可不能这么说,礼轻情意重么,再说了,兄弟那点俸禄,几年的积蓄花光也不见得能买来称你心的东西,还不如因繁就简,来个合适的。”

“你个碎催!嘴倒能说得很!行了,也别和我兜圈子了,有话便说,有什么要问的,能回你的我一定回,如何?”

话赶话说到这个份上,三变也不好再延宕,便清了清嗓子,单刀直入:

“你可知道三清山之上有一道观”

“唔,观主道号宗信,认得。怎么?”

“那儿有没有一个带发清修的修士?哦,大概三十六七的年岁,瘦高个儿……”

说到这儿,三变说不下去了,他也就六岁那年见过他爹的面,十好几年过去,记不清他什么长相,他爹脸上也没痦子也没斑痕,光净的一个老白脸儿,顶多这时多出一部长胡须!

“还有呢?长相如何?”

“……我也说不清。”

“你这是当耍呢,还是真要找这么一个人?当真要找,又没个样貌特征给我,哪给你捞去?”

“就、就当……”三变忸怩起来,略一踌躇,心一横说了实话,“就当是我三十六七的时候的长相吧!”

“……你要找的人……难不成是……”

“我爹!”

“定北将军?”

广玉瞅定他,半是揶揄半是挖苦,“怎的忽然想起来要找爹了?”

“找他回来尽孝!”

“……那你呢?”

“哪有这么做人的?!儿子一丢丢十几年,阿祖也一丢丢十几年,现下老家儿都一把年岁了,也不见他回来看一眼、问一声!”

广玉看着三变愤愤然抱着过了时的不平,心说:你早干嘛去了?!

“嗯,我这儿可托人问问,这两日便有回话。你住下吧,明日肃王府设蘸打鬼,我去一趟,过后肃王、肃王妃连同几位公子,还有一干贵客回白云观用斋菜宴,我要相陪,忙过后再找你说话。是了,前几日有人送我几坛上好的莲花白,夜里咱们小酌一番,如何?”

“也好。我等你的莲花白。”三变脸上笑嘻嘻,心里却在纳罕——咦?肃王府明日办大事,老萧怎的还说要和小梨子听戏去?这里头……有古怪啊……虽说老萧是私孩子,但好歹也是过了明路的,不至于这样场合不带着他呀,要么……是他自己不去?倒有这可能,老萧这人,那脾气和肃王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俩人要磕在一块儿,那绝对是收拾不了的一团乱麻!

广玉这头想借着三变相求的时机,多拘他几日,三变那头却是归心似箭的,等过一两天,天天夜里喝莲花白,说是小酌,后边就让广玉灌大发了,烂醉如泥,被人揩去几把油,他一概不晓得,只是心烦广玉摽着自己,迟迟不给个说法。三日过后,他一揽包袱,决定下山去也。广玉也晓得拘他不住,便给了个模棱两可的说法,一则说三清山的道观上全是正经道士,没有带发清修的,二则说他许是听岔了地名,待他一家家道观问过去,细细问清楚了,再给他个交代。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三变着实心急,等不得了,丢下一句:有消息了咱们再联络,这就麻利儿溜了。

陆弘景从虎牢关回帝京也过了两个多月,告的假还有十天就到头了,他谋划着要往回赶,可太夫人那头不好开口。太夫人见他抓耳挠腮,坐卧不宁,便是猜也猜得到他心事了。这日她趁他过来请安,就直接和他提了这个,让他时至则行,家中诸事不用他挂心,自己也还硬朗,同样不用他挂心,“去吧,大丈夫志在四方,窝在家宅里头能有什么好,还不如出去见世面长本事呢!”。

三变讪着脸应下,预备回去收拾东西,明日好上路。

出门前太夫人忽然又叫下他,叮嘱道:“君则,你爹的下落,你不必再查下去,只当没这个爹吧。”

陆弘景心内一撞,吃惊不小——阿祖这口声,像是怨足了他那便宜爹啊!不然,一家人何至于此呢?

起头他以为阿祖怨他爹违逆尊长,硬要与外族女子结亲,后来想想又不对,阿祖不是这么样气量狭小的人,说过一遍不听,那便随你怎的,她从不会因为这个而存怨在心。阿祖虽然劳心费力把他拉拔大,却从不在他面前提一句他的生身爹娘,好话没有,坏话也没有,的确是一开始就当他们没了一般。他那便宜爹到底做了什么事,才让阿祖说出这样话来?他摸不着门道,只得从长计议,现下自然乖乖点头应是,转过身后自然要偷个空接着查。

太夫人也知道管不住重孙儿的小九九,但事先该说的忠告必定得说,不然将来自己两眼一闭离了尘世,又是一件憾事。

陆弘景选在正月二十启程,走的那天,来送的干亲们浩浩荡荡铺排了半条街,整得他脑壳疼!

也不知是哪位打听到了他出京的日子,一传十十传百,好么,这阵势,真够瞧的!

老话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这串干亲,送了又送,说好了送到十里亭就全部打道回走,可到了十里亭,喝过了践行酒,满不是那么回事儿!十里亭都过了,都送到京郊了,还不回,说破了嘴皮也不回,还煞有介事地回说:“那谁谁不也没走了么,他不走,我们也不走!”

好,那谁谁不走,就一路摽着一块儿走,走了百八十里,帝京过了,进入松江府地面,还走,还那么浩浩荡荡、前呼后拥地走!走了一段,又到饭点了,一群人前呼后拥,把他裹挟着裹进饭庄子里,叫二十几桌的菜,坐下便开始闹酒!

最缺德的是那酒后闹酒疯的,闹他也不好好闹,非得来几首酸诗!

这类酸诗通常是打油诗与荤调子的杂糅,吟诗的那位之前是唱大鼓书的,那更加了!

吟来唱去,老拿三变身上做文章,词里词外,都是吃不着给憋的溜溜的酸,酸中还带着馊,三变险些没忍住,霍然起身要赏他一顿乱捶!

还是干亲当中某一位老成持重的出来做和事佬,让这帮闹酒的见好就收,还让三变别同他们计较,这么些年的干亲了,总也不见你回来一趟,回来一趟待不多久就要走,还不许他们闹一场么?话是够苦口婆心的,加上那么多双眼睛巴巴盯着,三变也不好当场翻脸,便推说有了酒,先要间客店歇着了。

这期间龙湛给挤兑到了最外边,连凑近了说话都不能够,他也不躁,就这么静静呆着,隔着多少条人盯着三变,也不是那种不错眼珠的盯,是始终拿目光罩着人的那种盯,让他盯牢了的,左右脱不掉那束目光,干什么都在它的笼罩之下,他微微蹙个眉他都知道。见他起身离席,他便紧紧跟上。三变也没说什么,二人一前一后默默走着,到了进了客间,关门落锁换衣裳。

“吃饱了没?一会儿我们翻窗走,从这儿过去都是荒山野岭,没东西可吃,还要赶一段夜路才能有地方落脚,没吃饱再去吃一会儿,不然路上可找不着东西给你垫补。”

三变一抹脸,揉了揉眉心,烦,而且愁,都是让这几天这出“千里送君行”给唱的!

那么大张旗鼓的走,别说言官要说嘴,就是来时路上那群狗一样的东西都不能轻饶了他,还是得悄默声地走,甩脱这群喧嚣扰攘的累赘走,不然,不出松江府就得闹出事来。

定下主意,歇息一会儿,又了一眼客店厅堂的动静,三变做个手势让龙湛随他一同翻窗。这货多年的皮猴子,翻窗跳墙不在话下,干儿子多年的江湖浪荡,这类活计也挺纯熟,两人翻窗下地,悄悄牵出马匹,走了有一段才翻身上马,打马便走,不敢想被他当鸽子放了的干亲们知道事情以后,日后要怎样收场。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呗!

从松江府往北,越走越荒,越走越冷,别看已经是春月了,倒春寒冷起来也够戗的。陆弘景和龙湛走得比来时谨慎多了,晓行夜住,宁愿慢点儿走,也不要再露宿荒郊了。这天进了冲田城,刚到城门口便看见一张官榜,说是城里闹贼,张榜缉拿贼人之余,也给城中百姓提个醒,让各家各户注意门户,免得让贼人得手,丢失财物事小,损失人口事大!

照这么看来,这贼似乎还偷人?

陆弘景饶有兴味地站在榜前仔仔细细看了榜上那贼人的模样——面如重枣,眼如飞凤,鼻如悬胆,双眉入鬓,长髯飘飘……

这画手大约是描神像的出身,笔画疏阔,三两笔居然描出一个关老爷来!

陆弘景边看边笑,笑完了一扽让他笑得莫名其妙的龙湛,“走咯!”

夜里睡下之前,三变坏笑着凑到龙湛耳边说:“哎,夜里怕是有人要来,别睡死了,不然我走了不带你!”

“为何?”

“傻啊你!白长这么大个头!爹跟你说,白日间有一哨人偷跟着我们,跟了好久,不是动手之前的踩点是什么!所以说么,还是灵醒些的好!”

干儿子傻乎乎的听入了耳,熬着不睡,熬得难受死了,也不知这么点灯熬油的熬着为的是什么。

三变个损货,说着不让睡,过不多久他自己倒睡死了,也好意思的!

丑时,天地俱寂,整座城的人大约都睡了,龙湛也困得守不住,微微眯了一会儿,一个小盹儿的工夫,这时,屋顶上轻轻爆了一响,他猛地从梦里坠落,正要站起身查看,被一只手从后头勒住了脖子,一时间动弹不得。

“别动,等那贼自己偷过来,捉贼拿赃么。”

三变笑眯眯地和他咬耳朵,而后一掀被子把两人盖起来,“嘿嘿嘿,好玩吧?我小时候常这么干——一床被子遮盖,躲在里头听外边动静,自己和自己逗,乐也乐死了!”

陆弘景六岁之前跟着野和尚过,走哪歇哪,有时候停在山寺内,有时候停在市井中,市井当中都是些小门小户,丫头小子们常常一块儿耍,其中必定要耍的一桩就是躲猫猫:一人拿手背捂着眼,趴在大树上,嘴里数数,数到一百便睁开眼睛捉人,孩儿们藏的地方五花八门,有藏酱菜缸子后头的,也有藏茅厕里头的,还有爬到树上藏的,更有一种,四五个野孩子往被子底下一钻,紧紧张张又闷声不响地等着人来捉的。那份紧张,那份说不出的亲昵,让三变念念不忘到如今。后来野和尚偷鸡摸狗还偷人,走哪臭哪,过了一阵就没孩儿愿和三变玩了。也有那错认三变做丫头的小子,被他挺好的一张皮相惑住,遮遮掩掩地偷偷和他玩“入洞房”,他不愿意玩这个,要玩躲猫猫,小子们又不愿意,只愿玩“入洞房”,最后也作罢了。野和尚心中负疚,回来讪头盖脸的说要陪他玩躲猫猫,那时年纪小,和谁玩都一样快活。人说小时快活,至老不忘,到如今,三变人都老大不小了还带着半死不活的童心,三不五时的要返老还童一下子。

龙湛被他压在身下,一床被铺天盖地遮着,说不出的憋闷,也说不出的安心,仿佛天地间就剩下这一张床,这一床被,这一个人。

干儿子心里酸酸甜甜,可能藏着诗和画,谁曾想三变遽然起身,“呼”的一掀被子,劈头盖脸地把手中被子朝窗户那头一扬,而后一招“饿虎扑羊”,他整个坐在那贼身上,也不怕一屁股把人给坐死了!

“……”

那一屁股没把贼坐死,也把龙湛心里头的诗和画坐死了,干儿子木着脸从床上爬下来,燃了灯烛,给自己加一件衣服,又拿了三变的衣服预备着给他穿。

那贼倒也有些骨气,被三变一个屁股墩坐下去,居然闷声不吭,只在耐不住时,极短促的□□一声。

“兄台,夜间过来叙旧,来便来,还带什么见面礼,这叫我怎么好意思呢?”

这货平生最会煞风景,也最爱唱反调,表面上谦和有礼,私底下酸脸没皮,他说一句,不见贼应声,贼脸又看不清,因那脸上套着一副关公面具。三变不耐烦等,这就上手拽,一把拽出个人来,摸一把,登时跟摸了烫手山芋一样,忙不迭地扔到了一边。

那贼不是兄台,也不是弟台,只怕是个妹台。

这就有几分棘手了。

“今日若是遇见存心不良的,你待如何?”

只一瞬三变便收拾好了自己,面带严霜地教训起那倒霉催的贼来。

存心不良,武艺又在你之上,你这点玩儿似的功夫抵挡得住?落在人家手上,一个姑娘家家的,会有什么下场你未必不清楚,只不过心存侥幸,或者干脆就是书场的评书听多了,让那些不着边际的瞎吹胡唠弄得找不着北,一心想着行侠仗义,解救天下苍生。

“……不如何,当死便死,绝无怨言。”

贼姑娘约摸十五六,嗓音低沉,女生男相,生得挺英气,身板也直,肩膊还宽,又束了胸,乍看上去和寻常男子无异,怪不得三变一时认不出。听锣听音,听话听声,一听就知道这姑娘一脑门子的仗剑走天下,估计已从脑门儿入了膏肓,下猛药医不好了。

“官府都下了海捕文书了,你还这么明目张胆的下手……”

三变是想问她这样傻大胆,有什么隐情没有,还想问问她大半夜的往男人屋里钻,家里还有爹娘管教没有!

“城内的不好动手,我才找的你们!”

这么说,挨了偷还得怨他们自个儿咯?!

三变几乎给气笑了,他微微一挑眉,问她:“这是瞧准了才下手的呀?”

“……是又怎的?我看你像个官儿样,就挑你动手。”

三变肃着脸等她说下去,然而姑娘到底年岁不大,也不是那种出外混油了的,被他这么直通通地盯着瞧,脸就要红,说话就要磕巴,“这、这儿的官府不愿管,我没法子,只能犯案来引着他们查……这一查,说不定我爹就有救了呢……我、我也不是坏人,那些叫我偷去了的女子,都是家里待不住的,要不就是夫家虐打,要不就是母家恶待,纪家姐姐把她们藏到城外去,总之……要比她们在家时好多了……”

等会儿!

这话里头透着关窍哇!

“这么说,你夜半翻窗越户,不纯为了偷?”

“你才为了偷呢!”贼姑娘人小脾气可不小,还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要不是我爹被你们官府的人拘去了,谁愿意干这事儿!”

三变心说我这是招你惹你了,庆朝大大小小好几万的官,任捉一个就是官府的招牌?!

“你爹为何被拘?”

“谁晓得!一月之前人还好好的在家中打铁,过来一哨如狼似虎的兵丁,拿锁链套了脖子就拉走,也没说什么因由,死了还做不得明白鬼!”

三变估摸着后头篇幅短不了,让人家姑娘家躺在地上回话也不像腔,就说:“你起来坐,咱们好好说道说道,你若有理,咱们还可以商量一个主意救你爹。”

贼姑娘也是个爽利人,三变一说让起来,她便拿右手掌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左手护着腰那儿,也不知是不是让三变坐出了毛病。

屋里就两张凳子,龙湛不坐,他在三变身后护法金刚似的立着,见他坐好了,就往他身上批一件衣服,然后倒了一杯温白水,放到贼姑娘面前让她喝,这就站着不说话了。

“李秀菊。你呢?”贼姑娘举手投足间一股江湖儿女的大大咧咧,害臊也是要的,不过更要强,她强自瞪着陆弘景,眼睛瞪得好圆,好似一只圆溜溜的小螃蟹举着螯子横着走。

“……陆弘景。”三变见多了各色人等,但对女子,当真不拿手,他见得最多的是欢场女子,大多油头粉面,脂粉浓腻,说话拿腔拿调,顾九娘那样天然去雕饰的,百个里边能有一个就不错了。良家女子么,要么是老张媳妇儿那样,泼泼辣辣,为一个铜板几根葱苗能和人撕一架的,要么是老铁夫人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远远望见一次,好比神像一般的。所以么,他对着这位李秀菊,有种老虎吃天,无从下嘴的没着没落。

“他呢?”

“龙湛。”

“哪儿的官?”

“……”怎么着,还查起人口来了?!

“虎牢关参将。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问从哪来,回哪去,做的啥?”

贼姑娘给他一噎,不说话了,半晌才低低嘀咕一句:“我就是让蛇咬怕了,问两句还不成么?让我说因由,总该问问来龙去脉么!”

“瞧我像坏人,你还敢坐这儿和我瞎白话?”

“又没说你是坏人。”贼姑娘扬起脸,灯下看来,一脸的焦急迷茫,又像蜕壳的螃蟹,急着找壳,几次欲要竹筒倒豆子,却是说不成。末后心一横,噼里啪啦一阵说,她是越说越轻省,三变却又沉重了。

35.第 35 章

(www.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看盗文的各位,穷逼作者请你们看,免费看,六千多字呐,尽情看,用力看,加油看,一定不要辜负穷逼作者的一份心意哇!b( ̄▽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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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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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归舟

一、四大脏

民间形容“四大脏”,有说“癞痢头,臁疮腿,娘们屄,画匠嘴”的,有说“虱子头,裹脚带,杀猪水,画匠嘴”的,前边仨老也变化,只有第四个,“画匠嘴”是铁板钉钉的脏,公认的脏,不论怎么洗也洗不净的脏。[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mianhuatang.la]

有人要问了,画匠嘴为啥这么脏呢?不可能吧?见天到晚的穿得人模狗样,坐那儿弄弄纸笔、弄弄砚台、弄弄颜料,脏得到哪儿去?说不定还有美人在旁“红袖添香”的帮衬着,没说艳福就够了,还脏?!

咳,您说的那是画师,不是画匠,画匠是干嘛的呢?画匠是弄土木的,就是这么一个土木局子,里边有木工、泥工、瓦工等等等等,画匠负责往已经造好的房顶子、房檐子上画画。这是画匠。画匠嘴为啥脏,你画画那笔,总不可能啥时候都不皴吧?皴了,干巴了,描不出图样了,咋办?你总不可能擎着一大罐水爬上去描吧,举着多重啊!这个时候,画匠的嘴巴子就派上用场了——笔头干,搁嘴里舔舔,润润笔接着画,半天下来,那嘴就五抹六道的了。所以说它脏。

廖家是土木世家,也是画匠世家,打从一起头他们家就是画匠出身的,经过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到了廖秋离□□父这辈上,突然就旺发了。廖秋离的□□父是个多面手、能人、猛人,点穴堪舆的功夫出神入化,相面的功夫也很硬扎,跟对了人,投对了路,跟到了当时还不是那么成气候的一伙义军,投到了义军头头萧义隆的手下,又出钱又出力,过了多少年,天下成了萧家的了,廖家也因为有骧随之功,得了块御赐营造厂的牌子,皇家的活计都让廖家揽下了,小点儿的活计都不屑揽,能不旺发么!

生意场上春风得意,家里的人丁也跟着兴旺。(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說’)廖秋离兄弟五个,姐妹五个,十个崽子都是同一个窝里抱出来的,同父同母,廖秋离的爹廖世襄没纳妾,掌着这么大家私居然不纳妾,也是个异种了。

更异种的是这家的几兄弟。

大哥廖允文,叫着允文,其实却是吃镖师这碗饭的,平日里少言寡语,谁说得他烦了,闷声一吼:别闹!然后所有人都不敢闹了,这就是大哥范儿,气派,一嗓子定乾坤!就冲这派头,江湖人说他“寡言稳重”。

二哥廖允武,叫着允武,却是一点拳脚不懂,反倒爱和胭脂水粉针头线脑搅和在一起,开着全帝京最大的几家脂粉铺和杂货铺,趁钱,手敞,按着老辈人的说法就是“漏风掌”,把手指头并拢,到太阳底下一照,嚯,满眼的窟窿,手指缝压根不严丝也不合缝,钱财老也往外漏哇!就跟那钱不是挣来,是顺水漂来的一样,随随便便就出手了,逢到灾荒年,要施舍义粥,老二一准跑在最前头,除了周转用的银子,其余全部放出去施舍义粥、搭棚子、买药,还有那路边倒毙的,也买一副薄棺材装裹了,抬去埋,好歹也是发送。因二哥仗义,江湖人赞他“义薄云天”。

三哥廖允公,跟着他们的爹掌营造厂,廖家营造厂越做越大,原来四个台口,现在增做八个,他们的爹一时半会儿顾不过来,于是让老三跟着管。老三门儿精,笑面虎,比之老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脑子就是一把算盘,账目啥的就不必说了,谁也别想跟他打马虎眼儿,谁也别想在他面前蒙事儿,谁打马虎眼儿谁倒霉,谁蒙事儿谁倒八辈子血霉!人说七窍玲珑心,他那心眼儿少说也有一百来个窍,和他比心眼孔子的人,趁早一边儿呆着凉快去!空口说说可能不那么好明白,咱说件事儿就明白了。比如说吧,有一回,夏景天,天热,老三出门,想到家附近的台口看看生意,走到街边,碰到瓜摊子吆喝买卖,西瓜怎么怎么甜,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便宜,他站下准备买一个,那卖瓜的头一回过来这儿卖呀,他不知道和他买瓜的这个人难弄啊,他就是看见老三细皮白肉的像个书生,想“混秤”,四斤六的瓜他给约(yao)成了五斤!这不倒霉催的嘛,混谁的秤不好,混这位的!老三当时也不言语,就把瓜拿起来在手上掂了掂,问那卖瓜的,够秤吗?卖瓜的要是个明白人,这时候就该松松口,送两句好话,另挑个大点儿的瓜给他就了结了,可他没有,还要嘴硬,说我这儿最公道,说五斤就是五斤,一钱不少!老三没见过这么托大的,就笑,笑着说那卖瓜的,我说你不够秤,你这瓜四斤六两二钱,差着我三两八钱呢。卖瓜的也是个找倒霉的,他以为这家伙蒙数呢,哦,你说四斤六两二钱就四斤六两二钱啊,哪那么准!就又说了,差一两这一车瓜不要一个子儿,白送你!好么,白送。然后这俩人就到廖家台口那儿去了,随便找一杆秤约,真可怕,就是四斤六两二钱,一点没多一点没少!卖瓜的不甘心,嚷嚷着说你们串通好了来骗我的瓜!换一把秤试试!然后他们把一条街的秤全拿来了,校准了星子,一把一把约,忒怕人,都是四斤六两二钱!卖瓜的那脸都灰了,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好比放出去的屁,收也收不回,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三把一车的瓜卸下来,整条街分了、吃了。正傻站着,疼得肝儿颤,老三过来了,递给他一小袋碎银子,说,本来挺好的瓜,做什么不好好卖呢,非得混人几两的秤,这几两吃得饱?发得了财?从今往后好好做营生,足斤足两,种多少我要多少。卖瓜的想不到还能有银子拿呀,嘴里答应着,哈着腰退走了,回到家一秤那袋碎银子,正是那一车瓜的瓜钱,一点不多一点不少!老三这份精明厉害,江湖人服了,说他“精刮老道”。

四哥廖允能,承嗣了廖家的正统,就是土木活计,从点穴堪舆到泥工、瓦工、木工,反正营造厂里边的活计他都要知道。这么多活计他都学下来了,而且能钻研,爱琢磨,独独对画匠这门活计不爱动手。看了就讨厌,懒怠拿笔拿颜料,你说他嫌这活计脏么,泥工见天到晚的和泥,全身都染泥,不比画匠干净到哪去,说到底就是不爱,没兴致,不想干。其他的土木活计他做得挺好,说挺好是说少了,该说顶天的好,做一条龙,点上睛说不定就能飞走了!就有这么神奇。老四这份活计,江湖人也敬服,说他“巧夺天工”。

老五就是廖秋离。怎么的到了老五这名字就不合辙押韵,不跟着“允”字走了?前边四位——允文允武,允公允能,齐全了,还能允啥呢?允不起来了,只能另外想辙,那年秋梨大丰收,满帝京都是这个东西,廖他爹见了有感而发,干脆就叫秋离了。要是那年丰收的是苹果呢?红枣呢?冬瓜呢?倭瓜呢?这东西还真不能细想。

甭管怎么说,老五就叫了秋离这么个挺“伤感”的名字,表面上看,这名字和梨子没啥联系,只会让人想到些凄风苦雨,什么“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什么“老荷叶,色苍黄,老杆风摇荡”之类的,苦哀哀,活着没几天奔头的那种苦,不吉利,廖秋离他娘为这名字还曾和他爹闹过,狠闹,硬说这名字跟马上就要“吹灯拔蜡”了似的,不好,赶紧换!他爹问他娘,那依你看换成什么好?他娘是认真读过几天书的人,然而并没有啥新鲜想头,生个儿子,当然想他平安长大,一生没病没灾就好,于是想了想说,要不叫“来福”?他爹一脸的“欲说还休”,默默看着襁褓内的儿子,想,不是爹成心的,是你娘她……

好在他娘主意多,一会儿一个,出了满月,老五又不叫廖来福了,改叫廖五福,老五么,刚好对上五福临门,就这么定了,五福,廖五福!他娘三十八才生的他,前头四个哥五个姐这时候都大了,一天到晚听自家娘亲一口一个五福的叫着,都不落忍的,对这位拉秧垫底的“毛毛”只有同情的份,不敢多嘴,生怕自家娘亲兴致一来,把他们的名字也一同改了……。五福叫到了五岁上,突然又改回了秋离。怎么又改回去了呢?是这么的,廖五福五岁上生了场大病,几乎没病死,瞧了多少家医馆都不顶用,哪家医馆都让赶早准备装裹,省得人咽了气没得发送。他娘不死心,哭过一场,心一横把他带到了云清山上

37.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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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秋离十五那年,他们家接了个大活计——给肃王的别院修戏台子。(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肃王啥人呢?当今圣上的亲兄弟,御前得用的头一号人物,跺一跺脚帝京的地皮都得颤几颤!这么一位位高权重的人物,本身就不好弄,更棘手的是肃王萧恪的脾气出了名的暴,极其不好伺候,这回指名要廖家承接活计,往好听里说是看上了廖家的活计,往不好听里说,这是不知又开罪了哪路神仙了,人家找上门来要抻量廖家呢!廖世襄不敢怠慢,连夜就把八个台口的掌柜的都召了来,连同老三老四老五,十几人一同商量应当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得接下呀。

那就接吧。接下来以后按着老规矩,看好了日子,提前几天先上主家挨院道“叨扰”,意思是这段时日又是土又是灰,又是人来又是车往的,动静还大,先道声“叨扰”,住在家院里的人们还请多包涵。然而肃王府的别院里边只住着一院人,其他几十个院落都是空的!这么空阔的一片地界,到了晚上瘆得慌,开工头一天就听在戏台坯子边上打地铺的小工说闹鬼,问他闹啥鬼,他说闹女鬼,还是个爱唱戏的女鬼,一到戌时末尾就开始唱《苏三起解》,那调门弯弯绕绕,凄凄怨怨,多半是个厉鬼!

廖世襄听了不言语,只是让八个台口的掌柜的多加注意,把牢了手底下人的嘴,别让到处乱说。

其实,闹鬼是绝没有的事。这里头究竟如何,廖秋离他爹和他三哥四哥都清楚得很,只不过不好说,帝王家的那点事儿,要多龌龊有多龌龊,但平头百姓得老实着点儿、得为尊者讳,不能乱点评。

多少年前坊间就有传闻了,说肃王府别院里养了一个娇滴滴、狐媚兮兮的小娘,也不算是侧室,顶多算个玩意儿。因这小娘出身不好,是个唱戏的,下九流。可身份这事儿,还真管不住心,身份天渊之别,然而那颗心可管不了那么多,见到了,看对了眼,时时惦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吃不下睡不着,眼前净晃悠那戏子的瓜子小脸。(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那可如何是好?肃王是将军王,掌兵权的人,绝不拖泥带水,当天就上门把人强买了去,关进了别院里,从此就成了他的人了。估计挺有宠,转过一年,这小娘给肃王生了个白胖儿子,也算是母凭子贵,即便没有实在的名分,私底下别院里的仆从们还是叫那小娘“娘子”。王爷那头呢,也常来,看看儿子,看看可心的人儿,让她给他唱两段消乏解闷。这回搭这戏台子也是为了这小娘,为了让她时不时的能唱两句,别整日在院子里闷坐。说心疼她吧?可能也是,但若是真心疼,为啥不放她和亲眷往来呢,非得这么金丝雀儿似的囚着,昔日亲朋好友一概断干净,不许走动,不许联络,只让她和他一人好。说不心疼她吧,肃王的王妃可不是吃素的,王爷身边的人让她整治死了多少,这都没数,这位能保下来,肃王估计是出过狠招的。

坊间传闻千般百种千奇百怪,哪种是真哪种是假谁也闹不清楚,所以,哪种说法也别当真,千万别当真,闹鬼这事儿,自然也别当真。但不论如何,得给个说法呀,不然小工们心里老悬着,不肯好好干活呀。然后就由廖家老三出头,给了个半遮半掩的说辞,算是辟谣吧,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好好干,主家亏待不了咱们!

还有另一路传闻,那就更不堪了,说这小娘原是颐王的相好,是肃王不地道,硬抢了自家兄弟的人。颐王又是啥人呢?也是当今圣上的兄弟,不过同父异母罢了。本来么,颐王与肃王哥俩走得近,关系铁,人又年少风流,某个机缘巧合之下,见着了这小娘,当时就被勾走了魂,两边互有情意,商量着非卿莫娶非君不嫁,要离了宫廷做普通夫妻的。颐王要去别“父母”,要去道“不孝”,当然不能带着小娘一道去(去了十有□□要被打死),就把她托给了肃王,谁知肃王也看上了这戏子,不哼不哈的,把人领回去,当天晚上就把事儿给办了。失了身的小戏子寻死觅活,被肃王寒着嗓子威吓了一句:敢死?敢死我就砸了你们家买卖,杀了你爹娘,流了你兄弟!到底是弱女子,没见过大场面,经不住吓,又不敢死了。待颐王上门来接人,小戏子悲愤羞怨,不敢见人,只托人带去一封书,说她“琵琶别抱”了,望他另觅良配。想也知道颐王是不会信的,闹了许久,闹出个“心上人被自家兄弟别院圈养”的结果,想不开,寻一处古刹剃度去了,从此散尽三千烦恼,抛撇尘缘,一心向了佛祖,青灯古卷,了此残生。

肃王慢条斯理的品完一盅茶,这才说话:唱的不赖。然后又对管事的说,去,把他叫来我瞧瞧。

廖世襄那汗出的呀!整面后背都满了!正思量着该怎么躲过这一劫,堂屋里走出个小孩儿来。瞧那样貌神气,瞧那衣着打扮,这孩子十有□□是肃王与那小娘生的私孩子!

一转眼,戏台子初具雏形,其他都差不多了,该轮到藻井了,这可是重头戏,整个戏台子的收音聚响可都靠这东西呢!按着天子九间,王爷七间的规矩,把藻井先做好,待好日好时再整个楔上去。楔好了藻井,该廖秋离上了——往藻井上描画样,当然都得描些吉利画,但这里边有规制,不能出圈,但也不能死板,说白了就是在圈圈里描花样,又要新奇又要不逾矩,不好搞啊!

廖秋离此时成了熟手画匠,说得不谦虚一点儿,那是能工巧匠了,描一笔花鸟,啧啧!跟活的似的,看得人都不舍得转眼珠子!然而这小子有个坏毛病,他干活儿的时候爱哼两句,不哼歌、不哼曲,他专门哼那不三不四的叫卖调子。

儿子挺无辜的眨了眨眼道:“我这不是试试音儿么?又不是认真找晦气。”。爹急死,嘴巴上又狠了点:“试音可以试点儿别的!比如说五福临门!好年好景好运气!夫妻和美子孙昌盛!再要唱那不三不四的叫卖调子,老子一准把你踢回去,另外换人!!”。儿子画画正上瘾,只好答应先管住了嘴巴,暂且不哼这个了。可答应归答应,嘴巴子要不听脑子指挥,他也没办法!这不,他爹前脚走了没多久,后脚这小子又唱上了。瞧这架势,那是要把全帝京三百六十行的叫卖调子全来一遍哪!

素常他唱也就唱了,他爹不管他,然而今儿这地界是谁家的?敢乱哼唱?!有几个脑袋够这么哼唱的?嗯?

廖世襄急出一脑门子的汗,在藻井底下压低了嗓音冲儿子喊:“快打住!”,刚喊了这么一嗓子,他又不敢喊了,因这藻井收音聚响的效果太厉害,尽管他压低了再压低,那响动仍然挺吓人。然后他冲儿子打手势,让他下来一趟。儿子下来了,当爹的把他拽下戏台子,寻个僻静地方好一顿教训:“我说你唱啥不好!非唱这个!什么狗窝猫垫!什么月黑风高!还是什么屎壳郎、什么什么气死了张飞?!有点儿吉利的没有啊?”。叫卖调子哼到了第三天,出事儿了。

啥事儿?肃王来啦,这位霸王式的人物清清楚楚听了俩耳朵叫卖调子,当时也没说啥,就是对了对眉尖,然后让管事的把廖世襄叫来,问他,是你儿子在唱?

廖世襄当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恭恭敬敬答道:是,是奴才的儿子在唱。

还真别说,爹俊娘漂亮,那生出来的孩子就是没得说,真是顶尖的!瞅瞅那五官,瞅瞅那皮色,瞅瞅那身段!都形容不出来哪好,可就是好!

哪都好,可就是不快活。眼角眉梢蓄着一抹郁色,才多大年岁啊,顶多九岁,这就千古愁万事忧了,怎么话说的呢?

而且,这私孩子对肃王一点儿也不亲热。倒还反过来了,肃王老热着脸,私孩子老冷着脸,肃王还老爱拿热脸去捂私孩子的冷脸。

啥是叫卖调子呢?就这个——磨剪子嘞!锵菜刀!或者这个——驴肉火烧,八个大子儿一个嘞!又或者是这个——萝卜赛梨,辣了换呐!还有这个——买咿!蒲帘子儿嘞!狗窝猫垫儿唻!最缺德的是这个——卖布唻!卖黑布唻!黑布黑过月黑风高哇!黑得赛过了屎壳郎啊!黑得气死了张飞!

臭小子哼得满像回事儿,调门该颤悠颤悠,该扯直扯直,

38.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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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房”是庆朝的旧俗,谁家搬新房入新舍,都要请亲朋四邻过来吃吃喝喝喝,玩玩闹闹,人越多越好,人越多阳气越重,房子越暖,魑魅魍魉不敢沾惹。[三↑四↑中↑文↑网mianhuatang.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他倒是轻描淡写,一句没谱的话又把那位的心吊在了半空中。怕呀,怕他某月某日当真碰上他那“命定的”,自己这份说不口念想连一线生机都没了。不是没想过用强的,但依着廖秋离那看似绵软、实则刚烈的性子,说不定他们两人从此落入他爹和他娘的套路当中,一辈子相互折磨,不到闭眼那天不得解脱。

“这是要请客呀,好事儿,明儿我带着礼金去。”廖秋离笑眯眯的,心里高兴,高兴小栗子可算是熬出来了,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不用看人的脸色过活了。

转天萧煜上门来接廖秋离,一人骑马一人坐车,走了有点儿远的一段路,进了羊葫芦胡同,转过两个弯,直走百来步,到了。进得门去,有天井,有凉棚,有石榴树,还养了一只鹩哥。院落倒是清整干净,但怎么不见人呢?

廖秋离回过身来问萧煜:“哎,你请的人呢?亲朋四邻,好友幕僚呢?”

“都没请,今天单请你一人。”

“啊?单请我一人还叫‘暖房’哪?”

廖秋离笑他瞎胡闹,再想想,这人其实贴心,想来也是为了照顾他脸面吧,下九流的画匠碰上了将军的好友幕僚,光行礼就够了,还能安安生生吃顿饭?

“单请你一人不叫暖房,该叫洞房。”

廖秋离愈发笑得喘不过气儿,好容易止住了,忍不住抬手摸摸他头,说:“萧将军年少英雄,一表人才,想新娘了也是应当的,可惜我没什么门当户对的亲眷,不敢荐予你,不然真可以为你保个大媒的!”

“……”萧煜偏开头,躲掉他的手,更羞更恼,“别摸我的头!又不是小孩子了,摸头做什么!”

军旅当中倒是有营妓来着,但他从来不碰,他觉着这种事情应当和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做,不然没意思。(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如今和放在心尖上的人同睡一床,战战兢兢摸两把当作投石问路,谁想那石头刚投下去,砸出了一星半点耳热心跳,就弹回来打了他自己的脸,还能怎么样,只能立马撤手装傻了。

廖秋离还笑,越笑越大声,笑得歪出一边去,边笑边摆手,笑的同时还得说话,那话说出来带笑音:“……哈哈,你比我足足小了五岁呢,不论身份,你几时都该喊我一声‘哥’!还说不是小孩子,哈哈……不行,今儿不用吃晚饭了,笑都要笑饱了。”

说自个儿不是小孩子的萧将军,生生被他气得跟个小屁孩儿似的闹脾气跑了!

廖秋离好不容易刹住笑,追着他走,进内院里哄二十岁的小屁孩儿去。

这边又是赔礼又是道歉,那边别别扭扭地提了许多条件,什么“给做饭吃”啦,什么“今晚留下暖房”啦,这边都答应了,那边才臭着一张脸摆过头来对着他。

答应给做饭吃,这就开始动手了。先问那个要吃些什么,那个说,不要太麻烦的,贴一锅小饼子就可以了,我买了几斤小鱼,熬了配饼吃就挺好。

还挺会吃!贴饼子,那锅一旦过热或是不够热,饼子要么糊了要么夹生,熬小鱼,一不小心那鱼就熬散了,吃到嘴里满是苦味。这是存心的吧?知道这东西不好弄,为了找补这么一下子,特地点些难做的叫他做。还说不是小孩子,那恼了就要找补的性子,哪点像个长成了的大人?

罢了,反正自己比他大了四五岁,大的让着小的应当应分,就拿个盆搅玉米面去。

两人在灶房内忙活,廖秋离和面,萧煜生火、拉风箱,控好火候,贴好饼子,熬了小鱼,端出堂屋,两人对坐吃晚饭。边吃边聊这几年的经历,萧煜惯常的报喜不报忧,说的都是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顺当,廖秋离静静听他说,并不插话。他知道他必定有所隐瞒,但他不愿意说的,自然也有不愿意说的因由,听着就好了。

萧将军冷眉冷眼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像极了冷笑话,把廖秋离逗得直乐,“行了行了!别逗我笑了!你端着那么样一张脸说这么样的话,笑得死人哪!”

“……”萧将军看着廖秋离笑得前仰后合,止也止不住,这就又羞恼了,埋头闷喝一声:“笑什么!说洞房有什么不对!”

两边五年不见,说来话长,直说到夜深了才起身回去歇息。

萧煜说就一间主房,咱们睡一起吧。廖秋离没多想,就是把他当个少人疼的可怜孩子,或者是当成自家弟弟,孩子或者弟弟,睡一起有什么问题当然没有。这就睡在了一起。萧煜睡外边,廖秋离睡里边。聊了大半夜了,廖秋离实在犯困,迷迷糊糊要睡着的当口,忽然觉着有一只手在自己脸上游移,从脸颊游到了鼻梁,又顺着鼻梁游到了双唇,动作很轻,然而很狎昵,还有点迫不及待的渴切。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又困得要死,就没搭理它,谁知又过了一会儿,那只手爬到了脖颈上,渐渐摸到了胸前,停在没看头也没摸头的两点上,摸得他直发痒。

怎么回事儿?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儿瞎摸弄什么呢!

“小栗子你在摸什么呢,大半夜的不睡觉……”

他就是迷迷糊糊一说,那位一听,胆汁都吓出来了!赶紧把手缩回去,背转身半天不敢动弹。二十岁还没开过荤的雏儿,偷起鸡摸起狗来总是比较艰难,略微小吓一跳,那颗心都怦怦的,胆子毕竟还没练出来。胆子虽然没练出来,心却没那么容易就死了。接下来一个多时辰闭着眼睛装睡,一定等到身后那人睡得沉了,这才转回来,偷偷摸摸的把手探过去又摸了几把。廖秋离困得睁不开眼,随他去作怪。

行,自己一夜不睡换手上“开小荤”,好歹也是肉么。

但老这么下去可不行,他都二十了,廖秋离也二十四了,他可没自作多情到以为他至今未娶是在等他。他也曾问过他为何至今未婚娶,挺忐忑的等他回话,他说,嗐,忙着画画就够了,哪顾得上来找呢,再说了,我前边还有三哥四哥,他们的事儿比我的急多了,爹娘即便要逼,那也先逼他们俩,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我这儿。我爹也是二十八了才娶的我娘,不着急,一着急一胡乱,万一错过了命定的主儿,那多不好。

谁是你命定的主儿?

萧煜忍不住要问他。

缘分的事儿,谁说的好呢。

想要水滴石穿,时间已经不多了。想要弄“霸王”,没那个胆子。

二十岁的萧将军衣带宽了,也憔悴了。他这儿正惆怅着伤春悲秋呢,打岔来了。

打岔的名叫陆弘景,也是个将军,不过萧煜是主将,他是副将,两人年岁相当,一同入军伍,一同戍边,一同打北戎,一同出生入死,一同往上升,到了最后一同守虎牢关,一位主一为副,破锅配烂盖,王八配绿豆,就跟门神两边站似的,有你的地方铁定得有我。两人这交情,那叫不打不成交。初入军伍的时候,两人分在同一队里,一个觉着另一个天生一张狐媚的脸相,肯定不耐摔打,肯定是托了谁家的后门进来的,进来了以后肯定得拖他们这一队人的后腿,所以对他一直没有好脸。另一个觉着那个满头黄毛,一对金银妖眼,一看就是西域那边过来的蛮子种,而且这货说话向来嘴毒,什么好话经了他那张嘴就跟下了一趟十八层地狱似的,谁也别想落着好!

相互看不顺眼了吧,迟早要打一架,入军伍的第三天两人就打起来了,是真打,黄毛提着两只拳头照着那张狐媚的脸上狠揍,别揍边骂:“揍你个小舅子的!别以为你生的好老子就不舍得打你!告诉你,照打不误!!”。被揍的那个啐掉一口血沫子,不动声色任他骂随他揍,等他稍稍松了劲,他再从地上弹上来,一头撞向揍他揍得正过瘾的黄毛的脑壳上,撞得黄毛眼冒金星,从前脑门一直疼到后脑勺,捂着脑门骂:“你个小舅子的!这么撞我你不疼啊?!舍得孩子套狼啊你!”,他骂他的,人家抱着他的腰把他举起来往地上一摔,拣直走了,多一句都不屑说的。

好,愿打服输,打架没赢你,不等于其他地方找补不回来!且看我秋后算总账!

陆弘景爱赌,赌大小、推牌九、搓麻将,样样熟,没条件时拔根野草来

39.第 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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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秋离也不是女的呀,男的比女的更不好摆弄,要是霸王了,可能不会跟女的似的寻死觅活,但他有脚哇,他会走哇,女人走不到哪去,男的可不一样,尤其他们家还开着营造厂,天南海北的走,一个人进了人海里到哪捞去?敢轻举妄动,一会儿就给你来个“天南海北”,你就找去吧,找到死都未必找得着!

“不行。[www.mianhuatang.la 超多好看小说]”

“不行?!舅子的不行!你今年都二十了,你那小梨子怎么也该十五了吧,当婚嫁了呀,你再不动手可就晚啦!”

“……”。不是十五,是快二十五了。所以才犯愁啊,这么样的年岁,随时要婚娶了的,哪里还有时间慢慢腾腾的两情相悦

“我说你到底在怵什么?你顶着将军的衔儿,住着御赐的宅院,长得还挺能骗人,怎么就不敢做不敢当呢?!别说多,拿出一分你在沙场上的气魄来还愁事情没结果?”

“……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少掺和,回你的窝里呆着去!”

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呀!

死小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陆弘景跳起来要掐他,被他一手臂拦了下来,正在这时,外头有人拍门了。

“小栗子你在吗?”

萧煜没想到廖秋离会在这个时候上门,更没想到他会叫他那小名字,有种被人窥了私的羞臊,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陆弘景本来没注意,但见对面那个那张脸忽然之间红透了,再想想刚才听到的话,顿时爆开一个大笑,“哈哈哈……小栗子?!小栗子是你?!怎么不叫个小橘子、小茄子、小地瓜?哈哈哈……不行,笑死舅子了!!”

这货老早就受惯了萧将军的冷眉冷眼冷背脊,随便他怎么打赏,他就是要笑。萧将军飞起一脚踹他小腿骨,这货当真练出来了,闪避飞快,没踹着。他借着这工夫,泥鳅似的溜到了院门口开门去了!

门一开,陆将军愣住了——不对呀,这人是个男的……

怎么回事儿有故事啊!老萧几天前搬的新家,没几个人知道,知道的不是至交就该是他那小梨子,但……这事儿不大对头……,他想的是“小梨子”青天白日的避开自家亲眷上门私会“竹马”,有戏。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ianhuatang.la如今看这情形……难不成,他们家那俊将军要搞断袖?!

这货杵在门口,挡住了道路,廖秋离进不去,又不好就这么回去——他还带了刚做好的卤牛肉过来,这么拿回去不是浪费了么。

萧煜追在后边过来,一脚撂倒了旁边阻路塞桥的一坨人,冲廖秋离笑笑说:今儿有空过来?快进来吧,给你煮一壶茶,就是你上回说好喝的那种……

阻路塞桥的一坨陆将军就这么被萧将军晾在了背后,眼睁睁看着他摇头摆尾的把心上人拐进去了。

这怎么行?!当然不能让缺了德的这么顺当!

陆将军也跟过去,笑嘻嘻地自报家门:陆弘景,和萧煜一道在虎牢关守城门。

他这是谦辞,守城门可用不着俩将军亲自出马,这算玩笑,自个儿拿自个儿开涮。廖秋离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这也是位将军,平头百姓见了官,那就得行礼啊,就站起来要行礼,萧煜把他按住,说,少听那货瞎说八道,那货就是个赌鬼、酒鬼还有讨债鬼!

“喂!我可没说你坏话啊,你这算怎么回事儿?嘴上留点儿口德,不然当心我兜穿你的底子!”他冲着萧煜说完这么一段,又摆过头来笑嘻嘻的对着廖秋离说另一段,“我介绍了我自个儿,你也说说你呗。”

“草民廖秋离,家住煤渣胡同,现在廖家台口做画匠。”

“噢,叫廖秋离?”这么听来,和“小梨子”有瓜葛!

他又转过来冲萧煜使眼色——小梨子就是这位,对吧?你可别瞒我,我都知道了!

萧将军挺漂亮一对招子,盖下眼帘,那双眼皮儿得有韭菜叶片那么宽绰,得天独厚的本钱,非得这么翻白眼,非得把白眼翻到绝处,活糟蹋这对挺漂亮的招子!

两人的眼仗打来又打去,廖秋离见了莫名其妙。陆弘景一搂萧煜的脖子,丢下一句:“你先慢慢坐着,我和这家伙有要事商谈,去去就回。”

他把萧煜弄走了,撇下廖秋离在正堂呆坐。

这样的大实话陆将军听在耳朵里就特别的受用,他想,个舅子总算不那么高寒了!总算也有了“人”的惦记了!这种时机,千载难逢的,不找补一下子对不起自己个儿呀!

那头呢,两位将军从正堂一直撤到了灶房,看看前后左右,没人跟过来。陆将军说话了,“你给我句实话,别老冲我翻白眼——那位,正堂里坐着那位是不是你那小梨子?”

“……”萧将军在灶口的矮凳子上闷坐半晌,权衡再三,说了实话,“是。是又如何?你想说什么?”

“我没想说什么,这是你私事儿,轮不上旁人指手画脚,别说是我,就是你爹娘估计也说不着你,但有一条我还是得要你给我句实话——你是玩玩而已呢,还是认真的?”

这句话可戳着萧将军的心窝子了,“玩玩而已我用等到现在?!早‘霸王’了几十上百回了!”雏儿就有雏儿的老实,吃不着时的那股哀怨比到处乱吃的“薄幸”们可深重多了,连“霸王了几十上百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其急迫、其焦渴,天地日月可鉴哪!

“哟!瞧这憋屈劲,熬久了,还真是如饥思食、如渴思浆呢,没关系,有哥在,哥给你出几条主意,一准让你得偿所愿!”这货又开始大包大揽了,自己一样式的一把年纪没认真谈过一场,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他就敢瞎出主意,而且还敢使劲出猛主意,“这么的吧,哥找人给你带点儿蒙汗药或是□□,寻个时机放进那位的茶水里,喝了以后准保你们干柴烈火、拆都拆不开!”

“啐!大吉利是大吉利是!!老子惟愿一生远离‘情’字,月老最好瞎了眼闪了腰,到我老死那天都别给我系绳子!!”陆将军身边痴男怨女不老少,整天看他们一个个连伤风带感冒的,甭提多闹心了,就拜求老天爷、老天奶奶大发慈悲放他一辈子耍光棍,千万别给他配成什么双对,多少年来他只要一有机会烧香拜佛,许的愿除了身体健康家宅安宁,就是让他一直单着!

烧香拜佛到底靠不靠谱,反正是不知道,总之这会儿这货还是光矬矬一根杆,别说桃花,连狗尾巴花也不见一根,周遭太平得很。

萧将军不说话了,光赏白眼,几个白眼总结起来就这么个意思:“得了吧,照你的办法,立时三刻就要被你坑害死,死了还找不到坑埋,活该臭在地里!”

“好好好,这法子不行,从牵小手开始咋样?明儿是药王生辰,有庙会,和你那小梨子去逛逛,到药王庙上柱香,许个愿求个签,借着机会表白心迹,多好。”陆将军一条馊主意不成,又出来另一条馊主意,反正他又不负责做事儿,耍耍嘴皮子就完了,事儿要是砸了锅,对不住,谁让你听我的来着?!

“……这个,听上去好像还行。”萧将军认真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似乎可行。

“行你就去!我可提醒你了啊,虎牢关是庆朝北面门户,咱俩不能出来太久,最多再留个七八天,七八天后我先回,再给你匀出七八天,这十来天你要再完不了事儿,那可没法子了。”陆将军说的是实话,虎牢关是北方门户,不容闪失,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那都是不得了的大事。十来天的长短,你萧煜若是连个小手也没牵上,那就别枉费心机了,赶紧回来该干嘛干嘛。

“知道了,承你的情,日后你若也有那么一天,一定给你行方便!”萧将军谢人家也就谢人家了吧,还带恶心人的!

萧将军不知道这货是什么盘算,但看他一脸的坏笑,就知道这货绝没憋着什么好主意。

凭良心说话,这货其实没什么坏心思,就是嘴巴损点儿,人看起来没正经了点儿,带兵打仗、练兵执事那份能耐才干绝对算得上一号人物。

“说真的,我倒希望你能找个登对的凑在一起,不为什么,就为了将来老了别后悔。”

“……”他这么认真的为他考虑今后,反倒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驳他了,输了他一句话呢。再一想,输也就输了吧,两人这么交心的时候还真不多。

两位将军交了一会儿心,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怕正主儿在里边等得着急,就一同出去总

40.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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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归舟

一、四大脏

民间形容“四大脏”,有说“癞痢头,臁疮腿,娘们屄,画匠嘴”的,有说“虱子头,裹脚带,杀猪水,画匠嘴”的,前边仨老也变化,只有第四个,“画匠嘴”是铁板钉钉的脏,公认的脏,不论怎么洗也洗不净的脏。(www.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說’)

有人要问了,画匠嘴为啥这么脏呢?不可能吧?见天到晚的穿得人模狗样,坐那儿弄弄纸笔、弄弄砚台、弄弄颜料,脏得到哪儿去?说不定还有美人在旁“红袖添香”的帮衬着,没说艳福就够了,还脏?!

咳,您说的那是画师,不是画匠,画匠是干嘛的呢?画匠是弄土木的,就是这么一个土木局子,里边有木工、泥工、瓦工等等等等,画匠负责往已经造好的房顶子、房檐子上画画。这是画匠。画匠嘴为啥脏,你画画那笔,总不可能啥时候都不皴吧?皴了,干巴了,描不出图样了,咋办?你总不可能擎着一大罐水爬上去描吧,举着多重啊!这个时候,画匠的嘴巴子就派上用场了——笔头干,搁嘴里舔舔,润润笔接着画,半天下来,那嘴就五抹六道的了。所以说它脏。

廖家是土木世家,也是画匠世家,打从一起头他们家就是画匠出身的,经过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到了廖秋离□□父这辈上,突然就旺发了。廖秋离的□□父是个多面手、能人、猛人,点穴堪舆的功夫出神入化,相面的功夫也很硬扎,跟对了人,投对了路,跟到了当时还不是那么成气候的一伙义军,投到了义军头头萧义隆的手下,又出钱又出力,过了多少年,天下成了萧家的了,廖家也因为有骧随之功,得了块御赐营造厂的牌子,皇家的活计都让廖家揽下了,小点儿的活计都不屑揽,能不旺发么!

生意场上春风得意,家里的人丁也跟着兴旺。mianhuatang.la [三↑四↑中↑文↑网]廖秋离兄弟五个,姐妹五个,十个崽子都是同一个窝里抱出来的,同父同母,廖秋离的爹廖世襄没纳妾,掌着这么大家私居然不纳妾,也是个异种了。

更异种的是这家的几兄弟。

大哥廖允文,叫着允文,其实却是吃镖师这碗饭的,平日里少言寡语,谁说得他烦了,闷声一吼:别闹!然后所有人都不敢闹了,这就是大哥范儿,气派,一嗓子定乾坤!就冲这派头,江湖人说他“寡言稳重”。

二哥廖允武,叫着允武,却是一点拳脚不懂,反倒爱和胭脂水粉针头线脑搅和在一起,开着全帝京最大的几家脂粉铺和杂货铺,趁钱,手敞,按着老辈人的说法就是“漏风掌”,把手指头并拢,到太阳底下一照,嚯,满眼的窟窿,手指缝压根不严丝也不合缝,钱财老也往外漏哇!就跟那钱不是挣来,是顺水漂来的一样,随随便便就出手了,逢到灾荒年,要施舍义粥,老二一准跑在最前头,除了周转用的银子,其余全部放出去施舍义粥、搭棚子、买药,还有那路边倒毙的,也买一副薄棺材装裹了,抬去埋,好歹也是发送。因二哥仗义,江湖人赞他“义薄云天”。

三哥廖允公,跟着他们的爹掌营造厂,廖家营造厂越做越大,原来四个台口,现在增做八个,他们的爹一时半会儿顾不过来,于是让老三跟着管。老三门儿精,笑面虎,比之老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脑子就是一把算盘,账目啥的就不必说了,谁也别想跟他打马虎眼儿,谁也别想在他面前蒙事儿,谁打马虎眼儿谁倒霉,谁蒙事儿谁倒八辈子血霉!人说七窍玲珑心,他那心眼儿少说也有一百来个窍,和他比心眼孔子的人,趁早一边儿呆着凉快去!空口说说可能不那么好明白,咱说件事儿就明白了。比如说吧,有一回,夏景天,天热,老三出门,想到家附近的台口看看生意,走到街边,碰到瓜摊子吆喝买卖,西瓜怎么怎么甜,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便宜,他站下准备买一个,那卖瓜的头一回过来这儿卖呀,他不知道和他买瓜的这个人难弄啊,他就是看见老三细皮白肉的像个书生,想“混秤”,四斤六的瓜他给约(yao)成了五斤!这不倒霉催的嘛,混谁的秤不好,混这位的!老三当时也不言语,就把瓜拿起来在手上掂了掂,问那卖瓜的,够秤吗?卖瓜的要是个明白人,这时候就该松松口,送两句好话,另挑个大点儿的瓜给他就了结了,可他没有,还要嘴硬,说我这儿最公道,说五斤就是五斤,一钱不少!老三没见过这么托大的,就笑,笑着说那卖瓜的,我说你不够秤,你这瓜四斤六两二钱,差着我三两八钱呢。卖瓜的也是个找倒霉的,他以为这家伙蒙数呢,哦,你说四斤六两二钱就四斤六两二钱啊,哪那么准!就又说了,差一两这一车瓜不要一个子儿,白送你!好么,白送。然后这俩人就到廖家台口那儿去了,随便找一杆秤约,真可怕,就是四斤六两二钱,一点没多一点没少!卖瓜的不甘心,嚷嚷着说你们串通好了来骗我的瓜!换一把秤试试!然后他们把一条街的秤全拿来了,校准了星子,一把一把约,忒怕人,都是四斤六两二钱!卖瓜的那脸都灰了,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好比放出去的屁,收也收不回,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三把一车的瓜卸下来,整条街分了、吃了。正傻站着,疼得肝儿颤,老三过来了,递给他一小袋碎银子,说,本来挺好的瓜,做什么不好好卖呢,非得混人几两的秤,这几两吃得饱?发得了财?从今往后好好做营生,足斤足两,种多少我要多少。卖瓜的想不到还能有银子拿呀,嘴里答应着,哈着腰退走了,回到家一秤那袋碎银子,正是那一车瓜的瓜钱,一点不多一点不少!老三这份精明厉害,江湖人服了,说他“精刮老道”。

四哥廖允能,承嗣了廖家的正统,就是土木活计,从点穴堪舆到泥工、瓦工、木工,反正营造厂里边的活计他都要知道。这么多活计他都学下来了,而且能钻研,爱琢磨,独独对画匠这门活计不爱动手。看了就讨厌,懒怠拿笔拿颜料,你说他嫌这活计脏么,泥工见天到晚的和泥,全身都染泥,不比画匠干净到哪去,说到底就是不爱,没兴致,不想干。其他的土木活计他做得挺好,说挺好是说少了,该说顶天的好,做一条龙,点上睛说不定就能飞走了!就有这么神奇。老四这份活计,江湖人也敬服,说他“巧夺天工”。

老五就是廖秋离。怎么的到了老五这名字就不合辙押韵,不跟着“允”字走了?前边四位——允文允武,允公允能,齐全了,还能允啥呢?允不起来了,只能另外想辙,那年秋梨大丰收,满帝京都是这个东西,廖他爹见了有感而发,干脆就叫秋离了。要是那年丰收的是苹果呢?红枣呢?冬瓜呢?倭瓜呢?这东西还真不能细想。

甭管怎么说,老五就叫了秋离这么个挺“伤感”的名字,表面上看,这名字和梨子没啥联系,只会让人想到些凄风苦雨,什么“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什么“老荷叶,色苍黄,老杆风摇荡”之类的,苦哀哀,活着没几天奔头的那种苦,不吉利,廖秋离他娘为这名字还曾和他爹闹过,狠闹,硬说这名字跟马上就要“吹灯拔蜡”了似的,不好,赶紧换!他爹问他娘,那依你看换成什么好?他娘是认真读过几天书的人,然而并没有啥新鲜想头,生个儿子,当然想他平安长大,一生没病没灾就好,于是想了想说,要不叫“来福”?他爹一脸的“欲说还休”,默默看着襁褓内的儿子,想,不是爹成心的,是你娘她……

好在他娘主意多,一会儿一个,出了满月,老五又不叫廖来福了,改叫廖五福,老五么,刚好对上五福临门,就这么定了,五福,廖五福!他娘三十八才生的他,前头四个哥五个姐这时候都大了,一天到晚听自家娘亲一口一个五福的叫着,都不落忍的,对这位拉秧垫底的“毛毛”只有同情的份,不敢多嘴,生怕自家娘亲兴致一来,把他们的名字也一同改了……。五福叫到了五岁上,突然又改回了秋离。怎么又改回去了呢?是这么的,廖五福五岁上生了场大病,几乎没病死,瞧了多少家医馆都不顶用,哪家医馆都让赶早准备装裹,省得人咽了气没得发送。他娘不死心,哭过一场,心一横把他带到了云清山上

41.第 41 章

看盗文的各位,穷逼作者请你们看,免费看,三千字呐,尽情看,用力看,加油看,一定不要辜负穷逼作者的一份心意哇!b( ̄▽ ̄)d

廖秋离十五那年,他们家接了个大活计——给肃王的别院修戏台子。mianhuatang.la [棉花糖小说]肃王啥人呢?当今圣上的亲兄弟,御前得用的头一号人物,跺一跺脚帝京的地皮都得颤几颤!这么一位位高权重的人物,本身就不好弄,更棘手的是肃王萧恪的脾气出了名的暴,极其不好伺候,这回指名要廖家承接活计,往好听里说是看上了廖家的活计,往不好听里说,这是不知又开罪了哪路神仙了,人家找上门来要抻量廖家呢!廖世襄不敢怠慢,连夜就把八个台口的掌柜的都召了来,连同老三老四老五,十几人一同商量应当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得接下呀。

那就接吧。接下来以后按着老规矩,看好了日子,提前几天先上主家挨院道“叨扰”,意思是这段时日又是土又是灰,又是人来又是车往的,动静还大,先道声“叨扰”,住在家院里的人们还请多包涵。然而肃王府的别院里边只住着一院人,其他几十个院落都是空的!这么空阔的一片地界,到了晚上瘆得慌,开工头一天就听在戏台坯子边上打地铺的小工说闹鬼,问他闹啥鬼,他说闹女鬼,还是个爱唱戏的女鬼,一到戌时末尾就开始唱《苏三起解》,那调门弯弯绕绕,凄凄怨怨,多半是个厉鬼!

廖世襄听了不言语,只是让八个台口的掌柜的多加注意,把牢了手底下人的嘴,别让到处乱说。

其实,闹鬼是绝没有的事。这里头究竟如何,廖秋离他爹和他三哥四哥都清楚得很,只不过不好说,帝王家的那点事儿,要多龌龊有多龌龊,但平头百姓得老实着点儿、得为尊者讳,不能乱点评。

多少年前坊间就有传闻了,说肃王府别院里养了一个娇滴滴、狐媚兮兮的小娘,也不算是侧室,顶多算个玩意儿。因这小娘出身不好,是个唱戏的,下九流。可身份这事儿,还真管不住心,身份天渊之别,然而那颗心可管不了那么多,见到了,看对了眼,时时惦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吃不下睡不着,眼前净晃悠那戏子的瓜子小脸。(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那可如何是好?肃王是将军王,掌兵权的人,绝不拖泥带水,当天就上门把人强买了去,关进了别院里,从此就成了他的人了。估计挺有宠,转过一年,这小娘给肃王生了个白胖儿子,也算是母凭子贵,即便没有实在的名分,私底下别院里的仆从们还是叫那小娘“娘子”。王爷那头呢,也常来,看看儿子,看看可心的人儿,让她给他唱两段消乏解闷。这回搭这戏台子也是为了这小娘,为了让她时不时的能唱两句,别整日在院子里闷坐。说心疼她吧?可能也是,但若是真心疼,为啥不放她和亲眷往来呢,非得这么金丝雀儿似的囚着,昔日亲朋好友一概断干净,不许走动,不许联络,只让她和他一人好。说不心疼她吧,肃王的王妃可不是吃素的,王爷身边的人让她整治死了多少,这都没数,这位能保下来,肃王估计是出过狠招的。

坊间传闻千般百种千奇百怪,哪种是真哪种是假谁也闹不清楚,所以,哪种说法也别当真,千万别当真,闹鬼这事儿,自然也别当真。但不论如何,得给个说法呀,不然小工们心里老悬着,不肯好好干活呀。然后就由廖家老三出头,给了个半遮半掩的说辞,算是辟谣吧,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好好干,主家亏待不了咱们!

还有另一路传闻,那就更不堪了,说这小娘原是颐王的相好,是肃王不地道,硬抢了自家兄弟的人。颐王又是啥人呢?也是当今圣上的兄弟,不过同父异母罢了。本来么,颐王与肃王哥俩走得近,关系铁,人又年少风流,某个机缘巧合之下,见着了这小娘,当时就被勾走了魂,两边互有情意,商量着非卿莫娶非君不嫁,要离了宫廷做普通夫妻的。颐王要去别“父母”,要去道“不孝”,当然不能带着小娘一道去(去了十有□□要被打死),就把她托给了肃王,谁知肃王也看上了这戏子,不哼不哈的,把人领回去,当天晚上就把事儿给办了。失了身的小戏子寻死觅活,被肃王寒着嗓子威吓了一句:敢死?敢死我就砸了你们家买卖,杀了你爹娘,流了你兄弟!到底是弱女子,没见过大场面,经不住吓,又不敢死了。待颐王上门来接人,小戏子悲愤羞怨,不敢见人,只托人带去一封书,说她“琵琶别抱”了,望他另觅良配。想也知道颐王是不会信的,闹了许久,闹出个“心上人被自家兄弟别院圈养”的结果,想不开,寻一处古刹剃度去了,从此散尽三千烦恼,抛撇尘缘,一心向了佛祖,青灯古卷,了此残生。

肃王慢条斯理的品完一盅茶,这才说话:唱的不赖。然后又对管事的说,去,把他叫来我瞧瞧。

廖世襄那汗出的呀!整面后背都满了!正思量着该怎么躲过这一劫,堂屋里走出个小孩儿来。瞧那样貌神气,瞧那衣着打扮,这孩子十有□□是肃王与那小娘生的私孩子!

一转眼,戏台子初具雏形,其他都差不多了,该轮到藻井了,这可是重头戏,整个戏台子的收音聚响可都靠这东西呢!按着天子九间,王爷七间的规矩,把藻井先做好,待好日好时再整个楔上去。楔好了藻井,该廖秋离上了——往藻井上描画样,当然都得描些吉利画,但这里边有规制,不能出圈,但也不能死板,说白了就是在圈圈里描花样,又要新奇又要不逾矩,不好搞啊!

廖秋离此时成了熟手画匠,说得不谦虚一点儿,那是能工巧匠了,描一笔花鸟,啧啧!跟活的似的,看得人都不舍得转眼珠子!然而这小子有个坏毛病,他干活儿的时候爱哼两句,不哼歌、不哼曲,他专门哼那不三不四的叫卖调子。

儿子挺无辜的眨了眨眼道:“我这不是试试音儿么?又不是认真找晦气。”。爹急死,嘴巴上又狠了点:“试音可以试点儿别的!比如说五福临门!好年好景好运气!夫妻和美子孙昌盛!再要唱那不三不四的叫卖调子,老子一准把你踢回去,另外换人!!”。儿子画画正上瘾,只好答应先管住了嘴巴,暂且不哼这个了。可答应归答应,嘴巴子要不听脑子指挥,他也没办法!这不,他爹前脚走了没多久,后脚这小子又唱上了。瞧这架势,那是要把全帝京三百六十行的叫卖调子全来一遍哪!

素常他唱也就唱了,他爹不管他,然而今儿这地界是谁家的?敢乱哼唱?!有几个脑袋够这么哼唱的?嗯?

廖世襄急出一脑门子的汗,在藻井底下压低了嗓音冲儿子喊:“快打住!”,刚喊了这么一嗓子,他又不敢喊了,因这藻井收音聚响的效果太厉害,尽管他压低了再压低,那响动仍然挺吓人。然后他冲儿子打手势,让他下来一趟。儿子下来了,当爹的把他拽下戏台子,寻个僻静地方好一顿教训:“我说你唱啥不好!非唱这个!什么狗窝猫垫!什么月黑风高!还是什么屎壳郎、什么什么气死了张飞?!有点儿吉利的没有啊?”。叫卖调子哼到了第三天,出事儿了。

啥事儿?肃王来啦,这位霸王式的人物清清楚楚听了俩耳朵叫卖调子,当时也没说啥,就是对了对眉尖,然后让管事的把廖世襄叫来,问他,是你儿子在唱?

廖世襄当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恭恭敬敬答道:是,是奴才的儿子在唱。

还真别说,爹俊娘漂亮,那生出来的孩子就是没得说,真是顶尖的!瞅瞅那五官,瞅瞅那皮色,瞅瞅那身段!都形容不出来哪好,可就是好!

哪都好,可就是不快活。眼角眉梢蓄着一抹郁色,才多大年岁啊,顶多九岁,这就千古愁万事忧了,怎么话说的呢?

而且,这私孩子对肃王一点儿也不亲热。倒还反过来了,肃王老热着脸,私孩子老冷着脸,肃王还老爱拿热脸去捂私孩子的冷脸。

啥是叫卖调子呢?就这个——磨剪子嘞!锵菜刀!或者这个——驴肉火烧,八个大子儿一个嘞!又或者是这个——萝卜赛梨,辣了换呐!还有这个——买咿!蒲帘子儿嘞!狗窝猫垫儿唻!最缺德的是这个——卖布唻!卖黑布唻!黑布黑过月黑风高哇!黑得赛过了屎壳郎啊!黑得气死了张飞!

臭小子哼得满像回事儿,调门该颤悠颤悠,该扯直扯直,

42.第 42 章

廖秋离也不是女的呀,男的比女的更不好摆弄,要是霸王了,可能不会跟女的似的寻死觅活,但他有脚哇,他会走哇,女人走不到哪去,男的可不一样廖秋离也不是女的呀,男的比女的更不好摆弄,要是霸王了,可能不会跟女的似的寻死觅活,但他有脚哇,他会走哇,女人走不到哪去,男的可不一样,尤其他们家还开着营造厂,天南海北的走,一个人进了人海里到哪捞去?敢轻举妄动,一会儿就给你来个“天南海北”,你就找去吧,找到死都未必找得着!

“不行。(wwW.mianhuatang.la 无弹窗广告)”

“不行?!舅子的不行!你今年都二十了,你那小梨子怎么也该十五了吧,当婚嫁了呀,你再不动手可就晚啦!”

“……”。不是十五,是快二十五了。所以才犯愁啊,这么样的年岁,随时要婚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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