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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才》


正文 大雪

三通省,岳化市,青县,人民法院家属院。

十二月初,气温在零上和零下起伏不定。这个时段,人尚未从秋乏中解脱出来,也没能适应冬天四面八方吹来的寒气,正是生不如死、死去活来的时候。此时精明的动物往往选择窝在巢穴里享受一夕温存,而比动物更精明的人类却选择打开房门,脱离棉被和暖气的怀抱,去广阔天地去大有可为。

床头的闹钟响了。破锣一般的喇叭里声嘶力竭地播放着世界著名的《致爱丽丝儿》。托这个闹钟的福,李展对伟大音乐家贝少芬的本应该有的尊敬和崇拜荡然无存。

其实李展早就醒了,只是不想动弹,就连伸手把闹钟摔出去的念头都暂时缺乏。

闹钟还在响,李展费了老大的劲终于把脑袋拧向了它。这破烂玩意是奶奶在几年前不知从哪个夜市或者街边摊淘换来的,外表粗制滥造——谷老鼠脑壳的形状,表盘上画了个奥特万,两者已经够不搭调,偏又配上个粉紫的颜色。李展不止一次想把它搞死搞残以求换个能看入眼的货,孰知它其貌不扬但质量上乘,无论摔砸踢打竟只破了点皮。

李展屡次阴谋施展未遂,越看这破玩意越心烦,干脆把脑袋缩进被窝里开始与周公探讨如何才能不用上学天天打游戏。

周公说,要有光。

李展说,您老别放屁了,那是上帝说的。

周公不多说话,随手一指,李展眼前倏然一亮,身子陡然一轻,竟作飞天之势飘上半空中。可惜只飘了一瞬。下一秒,李展啪唧一声摔在床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狮吼:

“起啦!懒鬼!六!点!半!啦!”

李展默不作声起床穿衣刷牙洗脸,他的娘亲纪艳红则手持锅铲在一边充当监工兼技术指导,对李展行动的每一步作出指示并随时准备手起铲落削掉李展半边脑壳。

“行了吧,我又不是不会洗脸。”李展对纪艳红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控表示反抗。

“呸!我要是不亲眼看着,你还能洗出好脸来?”反抗遭到镇压。

“我都十三了!”说情达理。

“我都四十了!”油盐不进。

“行行行行行行行。”一连七个行字,充分表达了李展的无能和妥协。

“吃饭吃饭吃饭吃饭!”纪艳红的得意之情跃然脸上。

吃过饭,李展背起包套上棉鞋准备出门,却又被纪艳红拽住了。

“干嘛呀迟到了我上学七点了。”李展念动咒语企图摆脱亲妈的控制,但纪艳红魔高一丈并不在意。

“拿上把伞再走,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雪。”纪艳红边说边拉开李展背包的拉链往里塞了把粉色花格子伞。

“不要这个!”李展急了眼,“不是还有把黑伞吗?我要那个!”

纪艳红一翻白眼:“你爸拿走了。你知足吧,这伞给了你我还没得用了呢。”

李展无奈,只好祈祷天气预报千万别准,但事与愿违,刚一走出楼道,寒风裹挟着两片雪花就糊在了他脸上。李展抬头一看,灰不拉几的天上正零零散散往下掉着几个雪片儿,起初三四片,后来十来片,等李展走到自行车棚,已经是稀里哗啦劈头盖脸数也数不清了。

李展刚想掏出御赐的粉红小花伞撑开,却听到身后有人呼喊他的名字,那声音像是鸭子被人掐住脖子后心有不甘努力从嗓子眼里挤出最后的一丝咆哮被扩音器放大了一百倍。

是齐功成。李展瞬间把已经触摸到拉链的手缩了回去。

“展!展!展!”齐功成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夹杂着寒风灌入李展的耳朵,李展不得不回头面对这位发小兼同班同学。

“干什么?”李展边说边拱进了车棚。那边齐功成举着一把深蓝色的伞也跑了过来。

“就这天气你还打算骑车?”齐功成收了伞,在车棚柱子上狠狠抽打。

李展把脑袋伸出车棚朝天上看,见雪片已经成长到手指头大小,即使放在深冬来说也已经是相当罕见的大雪。李展不由得怀疑先前在书上看到的《窦娥冤》是否真实地发生在身边。

“这天气你还打算骑车?”齐功成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可能是觉得自己的意思不够鲜明,他对讲话内容作了一些补充:“要不今天别骑车了,咱们一块走着去嘛?”

李展和齐功成所在的机关家属院其实离学校也就不到二里地,走路和骑车根本差不了几分钟。平日李展骑车纯粹是懒得走路,而齐功成不一样,他是为了让大家瞅瞅他爸给他买的价值两千多块钱的山地自行车。

虽然这辆车一直和李展价值三百多块的破自行车停在同一个年久失修的破烂自行车棚里。

李展认真思考了一下齐功成的提案,结合实际天气情况,联想到中午雪水在路面结冰的可能性,决定执行走路上学的方案。

“走,把你伞给我打打。”李展和齐功成刚走出车棚就受到风雪劈里啪啦一顿耳光。眼见齐功成撑起伞抵抗寒风卓有成效,李展不甘示弱也挤到蓝伞底下。

“你妈没给你准备伞吗?”齐功成体格不算丰满,这把伞护住他一个人还绰绰有余,但此时硬挤进来一个李展,齐功成半个身躯便被迫暴露在风雪攻势下。

“没有。”

李展说完这话自己都感觉心虚。于是他补充了一句:“我自己没拿。”仿佛这样良心上就能好受一些。

二人顶着同一把伞一路踉踉跄跄来到青县六中门口,正赶上学校广播大喇叭七点整放早自习上课铃。

齐功成听闻铃声吓得一蹦:“完了完了,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这不得让大猪活活掐死啊?”

大猪正是李展和齐功成两人的班主任,张建生。因为其身材矮胖故被称为大猪。传言称大猪自二十多年前开始教学开始已经拥有过数十个绰号,其中唯一的共同点是必定带一个“猪”字。到李展他们这一代叫回大猪,竟有一种返璞归真之感。

张建生虽然体态臃肿,但其行动迅猛、手段狠辣,又因其兼任训导主任,故在不仅在李展所在的初二年级,更在全校诸多学生之中颇有威名。

一边齐功成怕被张建生掐死而惊慌失措,另一边李展已经在考虑如何在张建生手下蒙混过关。不过很快他发觉自己多虑了,因为平日里满满当当的校门口自行车棚里只停了稀稀拉拉十几辆车,其中还有几辆是本校教师的车。

俩人心事各异,一起来到初二二班教室门口。此时已经是七点五分。李展胆大包天,探头进去,发现教室里除了几个住校的学生,只来了林勇康和自己的同桌余静两个人,而他最恐惧的常年早自习赖在教室不走的张建生居然不在。李展心下大定之余又痛惜来时路上想好的诸多上好借口白白浪费,欲找纸笔把它们统统记录下来以备来日再用。

虽然张建生不在,李展和齐功成还是鬼鬼祟祟地进了教室,蹑手蹑脚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李展刚坐定,就收到了来自同桌的慰问。

“来这么早啊?”

李展回头看余静,这个全级前三的优秀学生,本班的班长,自己的小学同桌和初中同桌。多年的相处经验让李展知道这句话绝对不是问候。

“滚,滚蛋。”李展在外面冻得嘴直哆嗦,说话都不利索。

余静也没趁人之危多损两句,继续读英语课文。

教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这也许取决于校长的老婆是供暖厂的领导。在领导关怀般的温暖下李展眼神有点迷离了。恰逢天赐良机张建生不在,于是他把书包往桌洞一塞,笔盒一摆,双手一盘,脑袋一枕,准备补个回笼觉。正当他迷迷瞪瞪似睡未睡时,忽然感觉脖子梗一凉,好像有条蛇从他的脖领口滑进了衣服里。李展一惊,强大的反射能力跑在思考能力前面逼迫他的身体做出了动作。李展如同一只被活活扔进开水的虾子,“嘣”地打了个挺弹射起来,把刚进门的常清吓得又退了出去。

“余静,你丫!”李展先环顾四周,确认了张建生不在,但为了防止他跟鬼一样突然出现,故压低了声音痛骂余静,“找死!”

余静捏准了李展怕张建生所以不敢吵出声的命脉,一个劲捂着嘴笑。而李展也正是被老同桌看穿了看死了,只好强压万丈怒火,两眼圆瞪直勾勾看着余静笑。

半晌,余静笑得差不多了,见李展怒火也熄得差不多了,决定再给他加点柴火。

“别忍了,大猪今天早上估计来不了了。”

果不其然李展的怒火瞬间又烧起来了。不过余静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又瞬间冷却下来。

“他应该处理丁宝成的事情去了。”

丁宝成,这个名字大约有两个星期时间没听别人叫过,竟然变得有点陌生,乍一听到,李展还略微思考了一下这是谁。

李展看向空荡荡的前桌。

失踪了两个星期的丁宝成回学校来了?

正文 孝徽

丁宝成今年十三,上面有个姐姐,已经上大学去了。丁宝成他爸是本地有名的阔佬,卖假货起家,后来和几位朋友合资办了个食品加工厂,不曾想发了财,加工厂越做越大,于是想办法把那些个朋友一脚踢开自己做独一份的厂长。经过十几二十年的明暗发展,虽然丁爸名声越来越臭,但丁家的产业越做越大,已经遍布十里八乡,那么丁宝成自然就是驰名本地的丁大少爷。

丁大少爷不负众望,虽然在大人的领域尚力不能及,但其体重在同龄人层面已经无人能出其右。远观丁宝成,好似巍峨高山一座,上下各插两根百年老树桩,山尖挑着一个太阳。近看丁宝成,可见其吐气成风,抹汗如雨,头顶蒸腾似雾。若不是丁宝成低矮的海拔影响了肥肉的长势,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丁宝成可以在更高的重量层次一展身手并大放异彩。

与丁宝成傲人的体重极不相称的是他丢人的分数。在群众看来丁宝成之所以考试总分没超过一百哪怕一次,完全是因为被肥油塞了脑子。但这仅仅是推测并不科学严谨。为验证这一观点,李展凭借地理优势对处在自己正前方座位的丁宝成展开了长期观察,发现他下课不乱跑上课有礼貌,且从来没赖过作业,各科代表来收作业也总是能泰然自若地上交,虽然字迹不堪入目。相较上课睡觉下课乱跑作业能不交就不交的李展而言,丁宝成已经可以算特级优秀学生。如果仅看日常行为不看成绩,他绝对是可以和林勇康、余静这类老师的心尖肉学生比肩的一块好料。

由此李展总结,丁宝成就是笨,换言之肥油塞了脑子。

丁宝成身为少爷,分数高低自然无足挂齿,老师的高看低看自然也无足挂齿,学校同学的评价当然也无足挂齿,外界妄议更加无足挂齿,如此看来丁宝成别说是两个星期不来学校,就算他从来不来学校,学校里的贱民们也没得话讲。但半拉优秀学生丁宝成就喜欢往学校跑,就算考试总是倒数就算天天被人背地里骂死肥猪就算他有自己的大屏彩电高配电脑全套漫画全套小说全套游戏光碟有李展等人向往的一切好东西,他还是喜欢往学校跑。

丁宝成为什么来学校是困扰李展多日的问题,但困扰李展的问题太多,债多了不愁李展也不爱挨个去多想。余静提到的莫名失踪俩星期的丁宝成今天莫名出现也只是提起了李展的好奇心,没能提起他的行动力。

李展决定暂时放下与余静的仇怨和对丁宝成的思念再眯一会。他抬头看了看表,七点十分。

这时,教室里的学生已经基本到全了。大部分人坐定后都拿出课本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念着,声音呜里哇啦浑浊不堪,究竟读对了几个字也就只有他们本人才知道。也有几个李展一样的顽劣分子看准张建生不在偷摸睡觉,一个个横趴竖卧,满脸幸福地进入梦乡。

此时此刻,温暖的教室里,同学们读书的读书,睡觉的睡觉,说话的说话,看小说的看小说,偷吃早饭的偷吃早饭,大伙各行其是互不干扰,气氛一派欢快宁静而又祥和。

但很快,这片祥和的气氛被一声厉吼穿破了。

“自己进去,快点儿!”

李展猛然抬头,由于抬头幅度过大速度过快差点抽了脖筋。

“快点!傻了?我叫你快点你聋了吗?”

李展虽未从疼痛中缓解出来,但已经知道了来人不是张建生,顿时松了口气。张建生虽然喜爱体罚学生,但其言语还是有着相当的文化水平,不至于出现傻了聋了这类词汇。更何况这吼声还是个女人发出来的。

这是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只见她上身穿一件短袖马甲,里面套一个长袖薄衬衫,红彤彤的马甲上镶满铆钉,而衬衫却是素白色;搭配下身亮得反光的黑色皮短裤和破破烂烂的丝袜以及扎满窟窿眼的鞋子,让人产生现在窗外正是六月三伏的错觉。而她脖间绕着的一条不知是什么皮毛做成的围脖也许正是为了纠正这种错觉而存在,让人不禁赞叹她的体贴。与身上的不知哪个星球的时髦打扮相比,她对脑袋的呵护简直可以称为残忍:满头稀疏的头发镀金一般染得闪闪发亮,还烫成九曲十八弯的大波浪;昂贵的粉底不光没能遮掩皱纹,反而把它们细致地勾画了出来;眼角层层叠叠的褶子里沉淀了不知淤积了几年的化妆品;眉笔从她的眉毛中间截断,把好好一条长寿眉画成了短命眉。最辛苦的是她的两只耳朵,不仅要架住一副看上去就很重的蛤蟆太阳镜,还要被一条绣着牡丹的蕾丝边口罩死死勒住,动弹不得。

李展震惊之余开始探究这个女人的身份,在看到她身边的丁宝成以后李展隐约想起之前父亲开完家长会后对丁宝成他妈的描述,顿悟原来这便是丁宝成传闻之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亲妈。

李展当时只觉得是父亲夸大其词营造喜剧效果,现在看来父亲词汇储备还是不够丰富,表达能力还是不够强大。李展心中对父亲的崇拜产生了一丝动摇。

丁妈并不在意全班几十道惊恐万状的目光打在她身上。她一只手拎着丁宝成的外国进口书包,另一只手揪住丁宝成本地生产的原装耳朵使劲拖拽。这边丁妈拼尽全力拉着丁宝成往前走,那边丁宝成却既不顺从也不反抗,丁妈拽一下他就走一步,不拽就不走。从教室门口到丁宝成的座位大约十米的距离母子二人花了两分钟才走到。

“坐下!”

丁妈手底一用力想把丁宝成按在座位上,但丁宝成岿然不动。

“自己拿出书来!”

丁妈又把书包扔在桌上。不知为什么书包拉链没拉,里面的书撒了一地。

“自己捡起来!”

丁妈连发十二道金牌,但丁宝成始终抗命不遵。

嗖!啪!

丁妈无需秦桧,自己出马怒惩逆臣,一个大耳刮子甩在丁宝成脸上。

“你聋了?我叫你坐下!”丁妈感觉自己在四十多个学生面前丢了大脸,却没准备在四十多个同学面前给儿子留脸。

“你怎么回事?造反了?还认不认我这个妈了?我叫你坐下坐下听见没有?”丁妈双手如穿花蝴蝶般在丁宝成身上游走,企图找到丁宝成的罩门以制住逆子让其乖乖听话,可惜丁宝成横练一身肥肉护体即使亲妈也奈何不得。

嗖!啪!

又是一耳光。

“你疯了?我是你妈!”丁妈的怒火如果化为实体已经能够大炼钢铁,三年赶英五年超美不在话下,“连我的话你都不听?你听谁的话?你那个死鬼爹?还是你那个老不死奶奶?”

丁宝成终于有了动作。他抬起了头。李展坐在丁宝成身后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也可以想象他的表情是何等的恐怖,因为气焰正嚣张的丁妈竟也被骇得大退了一步,撞到身后朱杨腾飞的桌子上,差点把朱杨腾飞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书堆撞倒了。

“你还敢瞪我?你算什么东西!”丁妈的声音越发歇斯底里,刚才的一退让她的头发散下来覆住了脸庞,配上血红的镶钉马甲越来越有女鬼的风味。

李展难得做回好人,把地上散落的课本笔记本归拢归拢,往丁宝成桌上递,谁知递到半空中,这些书本就被一股大力夺走了。李展抬头一看,抢书的正是丁妈。

“你是谁?管什么闲事?”丁妈一甩手把书本扬向四面八方,然后声音又提高了八度:“自己捡起来!”

李展环顾四周,全班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书进入看戏模式,就连林勇康也斜着眼瞟向这边。胆小如鼠的余静早就缩成一团,显然她忘记了自己作为班长维护班级秩序的责任。

李展悄无声息地坐回位子上,用压到最低,低到自己都快听不到的声音朝余静说:“快去找大猪。”

余静摇摇头,接着眼光一转直指李展。

李展立刻明白那意思是“你去”。

李展本来还想对余静身为班长的觉悟提出批评,不过一来情况确实紧急,再不找张建生来处理说不准这间教室就要气出或者打出条人命来;二来余静都少见地摆出双手合十点头哈腰的动作表示恳求,就冲这李展也要出一次头。

于是他小心翼翼站起身来准备从后门出去报告张建生。一路上李展伸头探脑,生怕丁妈吼一句“那边那个多管闲事的给我回来”,万幸的是丁妈似乎并没注意到这个死耗子偷跑的情况,还在对丁宝成实施语言和肉体上的双重打击。

顺利跑到后门门口,李展又回头看了一眼丁宝成,却觉得眼睛被什么扎了一下。仔细一瞧,是丁宝成手臂上挂着的一枚徽章。

黑色心形的底子,一个银白色“孝”字赫然其上。

好像是个孝徽。

正文 争斗

李展出了后门,拔腿就跑。

初二二班的教室在二楼,而张建生和一众任课老师的办公室在五楼。这个设置经常让老师们头疼,毕竟上下三层对一群年纪不小且绝大部分患有关节炎颈腰椎病的人而言确实不是吸气吐气那么简单。但毕竟领导拍过了板,老师们也只好爬上爬下权当锻炼身体。

虽然教师群体对此颇有微词,但初二二班的学生们对此可是喜不自禁,三层楼的距离大大增加了张建生的巡逻难度,为同学们偷奸耍滑提供了莫大的帮助。以三层楼六道楼梯为天然屏障,以李展为代表的狡猾学生们用一千倍于学习的劲头刻苦钻研,通过无数次的实验和无私的数据共享,在短短几个月内掌握了通过趴在桌子上听上下楼梯的脚步声音判断来者何人的技术;更有能人如王航、周长海,甚至已经将技术发展到能够准确定位来者处在哪一楼层的哪一级阶梯上的地步,且准确率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八十。

张建生早就察觉到了学生们背地里的科技进步,也曾试图通过放缓步伐、压低脚步声的方式躲避侦察,可惜因为体重的原因失败了。为此张建生对在本校具有普遍性的巡逻机制进行改革,将次数多、时间短、看两眼就走的方针转变为次数少,但每次到达巡查点就往死里盯,直到实在盯不住再回办公室休息的方针,并在短时间内取得卓著的效果。

一般而言早自习正是张建生的重点巡视时间,从早上七点晨读开始之前他就一直待在教室里直到七点四十下课。余静向来来得极早,肯定是她先听到了张建生跟早到的丁宝成或者丁妈说了些什么,才能够断言“大猪今天早上估计来不了了”。

李展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五楼。

训导主任室正对着楼梯口。这大冷天,张建生办公室居然没关门,里面的境况一览无余。

不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三张桌子,一张堆满杂物,一张是张建生的办公桌,另一张是教务主任刘传英的桌子。大早上的,刘传英还没来,张建生坐在那正不知鼓捣什么文件,只见他一手捏着一支大头圆珠笔,另一只手抱着个不锈钢的保温杯,脸上的表情好像便秘三年肚子里直撑得慌;隆起的眉头拽着头皮,像是要把所剩无几的头发再撕下来几根。

李展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就往里走,张建生一抬头怔了一下。他虽然常把李展请到办公室来一顿臭骂,但没想到今天李展自己送上门来。他认为这混蛋玩意必然是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坏事前来自首。

张建生先把圆珠笔和保温杯放下,然后将胳膊肘支撑在桌上,两只手绞在一起,接着三层下巴也叠了上去,摆了个身体前倾的姿势以防止自己在倾听李展汇报闯祸工作的进展时不至于气得躺下。

“怎么了?”张建生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平静。

“老师,丁宝成和他妈来了。”李展觉得张建生的声音很不平静。

“我知道了,他们先来我这边报了道。” 张建生眉头略松,但旋即又紧皱:“丁宝成这几天情绪不太好,你们不要跟他开玩笑。”

这个“你们”用得相当微妙。但李展并没有展开思考。

“现在丁宝成和他妈妈在教室吵起来了,同学们都没法学习了。”

李展暗想哪里是吵起来,只是丁宝成单方面挨打罢了。不过“吵起来”相较“挨打”更能体现现场气氛的热烈,更能体现场面的混乱,更能引起大猪的重视,所以丁宝成只好先受点委屈。

张建生闻言,“噌”地一下站起来就往外走,眨眼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句“我去看看”在充斥着烟灰味的空气中慢慢飘散。

李展暗叹老班长余静所言非虚——不论汇报什么工作,凡在其中涉及学习二字,张建生处理的态度和效率就会变得无比积极。

张建生在前面紧走,李展在后面慢赶,等李展到了教室,里面张建生已经和丁妈交上了手。

“丁宝成妈妈,咱们有什么问题到我办公室去说,现在是早自习,同学们都还要学习呢。”

张建生一只手扶住丁妈的肩膀,另一只手按在丁宝成脑门上,以自身铸成长城将母子二人从中间生生隔开。受制于张建生的身份,丁妈一百零八路白骨戳心指施展不出来,急得眼眶都红了,两滴浑浊的老泪在三尺长的假睫毛间打滚,仿佛挨打的人反而是她。

“张老师,这,这,我……呜呜呜呜呜!”

丁妈究竟没能抑制住自己喷薄而出的感情,竟以血肉之躯发出一长串钢铁长龙的鸣笛声,让人不禁怀疑此人正是铁胆火车侠转世灵童。张建生夹在当中首当其冲受到摄魂音波功的冲击,五腑六脏一阵翻江倒海,一时间失魂落魄难辨西东。

这边三人战作一团,那边李展悄悄然进门施施然踱回座位稳稳然一屁股坐下,近距离看戏。待他看到丁宝成和张建生两人联手竟也难以抵抗魔头丁妈,心底一股惧意油然而生。

幸而张建生经验老到,几息之间便稳住阵脚,摆好阵势再攻上前。

“丁宝成妈妈,你看你在这哭也解决不了问题对不对?不如我们到办公室去慢慢商量好吗?”张建生施展空间转移大法,试图将魔头转移到办公室再与其决一死战。但此招仍未起效。丁妈如同一台底部倒了两桶五零二的天然大功率噪音制造机,稳如泰山且源源不断向四面八方输送足以令人脑死亡的凄厉鬼音。

正当张建生百般武艺尽出也未能撼动这丁妈分毫,正束手无策之际,丁妈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猛然抬起手看了一眼腕间的银白色小手表,然后就瞬间收起沟壑纵横的哭脸,换上了一副高低起伏的笑脸,接着她随便跟张建生客套了几句,没等张建生回应就扭着屁股出了门。留下张建生和丁宝成呆愣在原地。

不止张建生和丁宝成,全班的人都愣住了。约摸过了半分多钟,脑子反应最快的朱杨腾飞才终于从刚刚的惊世之战中回过神来,重新帮丁宝成整理好了课本放到桌上。张建生强压下教室里的热烈而兴奋的讨论声,又叫人帮丁宝成清理了一下桌椅上的灰尘,然后揪着李展的脖领子把他拎了出去。

两人一出门,发现丁妈并没有走,正背对大门倚靠着墙满脸欢欣鼓舞地捏弄着手机。李展一打眼,那手机好像是有名的外国牌子八星刚出产的翻盖机,外壳是酒红色,光洁的表面表明它的岁数还相当小;手机屏幕特别大,足是纪艳红手机屏幕的两到三倍,但其价格恐怕是纪艳红手机的十倍不止。李展看向张建生,发现他也正盯着这部手机不放。联想到大猪那部用了起码十年都快看不出颜色的破烂亚基诺手机,李展莫名其妙叹了口气。

丁妈似乎在给什么人发短信。她飞快地按动着键盘,浑然不觉有师徒二人正觊觎着她的新手机。短信发完,她把手机一扣,放进马甲口袋,又顺势带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这个小盒巴掌大小,外层应该是皮革材质,黑色的底子,布满了暗红的的花纹,四周镶嵌了银色的边框,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她打开盒子,盒盖上镶了块镜子,盒里是一些化妆道具。

她从镜子里发现了刚从教室里出来的李展二人,不过她只是轻快地瞟了一眼,根本没在意地摸出一支眉笔,还嫌命不够短似的对着小镜子死命描她的断眉。这反而让李展他们感觉有点尴尬。

这份尴尬并没有持续很久。丁妈描好眉毛扭屁股就走,每走一步全身都要抖三抖。李展担心她下楼梯时一不小心从楼梯上抖下去,于是想跟过去亲眼看看这一幕,不过被张建生拉住了。

“他们什么时候吵起来的?为了什么吵起来的?”

“大约七点十分,他们一进门就吵。”

对答如流。张建生十分满意:“你几点到校的?”

“七点五分”四个字刚要下意识脱口而出,瞬间就被顺着脊梁骨爬上来的冷汗给堵了回去。李展刹那之间反应过来:张建生一早就接触过丁宝成母子,对他们的行动时间不可能没有个大概的了解,大猪要对付的不是丁宝成母子而是他李展!大猪良心大大的坏,居然通过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套话,若不是先前李展上过好几次当,恐怕这一次又要被套出迟到,接着罚半天站挨一顿骂。

“六点五十八。”李展特地挑了一个勉强及格的时间。

“行吧。”张建生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下次时间再提前一会,争取六点五十就到。”

“好的。”

“下次再有事情让班长来通知我。”

“好的。”

“丁宝成长时间没来了你们多帮他跟上课程。”

“好的。”

“回去好好早读。”

“好的!”

李展拔腿就跑。

正文 雪仗

七点四十,下课铃打响。

张建生听到铃声并没着急走。他先是趴在窗上看了看外面的雪势,又把朱杨腾飞叫到门外去说了几句话,才遛遛跶跶回办公室去了。

教室里的气氛在张建生离开后终于爆发。几位具有领导天分的同学振臂一呼,立刻聚集起一支弹药充足的军队前往茅房倾泻火力。思想落后的李展没有跟上广大群众的脚步,他选择在桌上趴着。偌大的教室里只剩四个人——李展,齐功成,林勇康,还有丁宝成。

“出去玩呗。”齐功成前来带动落后。

“不玩。”李展顽固保守。

“出去玩雪。”齐功成明确发展目标。

“二十分钟玩个屁。”李展八风吹不动。

这时窗外喧闹起来了。李展不用看都知道外面是在打雪仗。

“你不去我去了哈!”齐功成见扶持对象烂泥扶不上墙只好放弃,冲出大门奔向雪地去迎接美好新生活。

李展不想玩雪吗?也有那么点想。但是他懒。

李展踱步到窗前打开窗户,以一种君临天下的姿态,伸出脑袋俯瞰楼下正打雪仗的芸芸众生。

只可惜这是二楼。

齐功成率先发现了正在一脸悲天悯人地看着他们这帮人的李展。

“下来玩吧!”齐功成邀请神仙下凡。

“玩个蛋!”神谕。

凡人们对李展的态度相当不满,于是决定反抗神。三枚雪球带着风声直直飞向李展的面门,李展一个急仰身全部躲开,三枚雪球一枚打在窗户上,一枚糊在黑板上,最后一枚打在讲台上。

“我操……!”李展探出头去一句话还没说完,第二轮攻击已经到了。这一次的雪球比上次更多,不过还是一枚也没打准。

教室里温度实在太高,雪球刚刚飞进来就化掉了。李展无法收集弹药进行反击。

“雪里包上石头!快快快快!”齐功成准备弑神。

“等死吧你们!”李展发出死亡通告以后立刻关上窗户。第三轮雪球全部糊在了窗玻璃上。外面发出了胜利的起哄声。李展隔着窗户展现自己的威严,可惜这威严被窗上凝结的水雾阻拦在室内没能传递出去。

“干什么呢?”

李展停止手舞足蹈,回头一看,心里暗叫一声苦也。今天是星期五,早上第一堂课是数学,数学老师是孙近庄。孙近庄有着死也不能迟到的臭毛病,每次上课前都要提前好几分钟到。

“怎么人都没了?”孙近庄年纪大了耳朵偶尔有点背,听不清窗外的五彩缤纷。

“他们都出去了。”李展毕恭毕敬。

李展害怕孙近庄,不过不同于对张建生那种畏惧式的害怕,而是一种出于尊敬的怕。孙近庄为人温厚而细致严谨,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即使最喜欢挑话头的朱杨腾飞也从来没能在孙近庄下的蛋里挑出过骨头。别的老师批改作业是扫射,突突一遍后评分画阅;而他是地毯式轰炸,哪怕一个标点符号的错误都要给你揪出来打上红圈。懒鬼李展因为经常解题不先起一个“解”字而被孙近庄约谈两次,这之后李展恨不得选择题都要先起一个解字再写ABCD。

说到这就不得不提孙近庄的教育方式。他从来没有体罚过学生,只不过他和二话西游里的唐僧一样擅长从言语和精神上折磨人。一旦被他约谈,没有一个小时以上是走不出办公室的。故每当他领着学生进门,数学组办公室瞬间就空了。

“嚯!怎么这么多水?”孙近庄站到讲台上,一扶讲桌却触到了一滩冰凉的水,急忙把手抬起来。

李展从窗台上取了块抹布想献献殷勤,却被孙近庄一挥手阻止了。

“不用擦了,今天不用讲桌。”

李展心底顿时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今天做个小测验。”

预感成真。

孙近庄所谓的小测验,就是他从教材上选一些他认为比较具有代表性的题型,依照原题打乱重组成几道新题,然后用一堂课的时间让全班来解在作业本上,下课后由数学课代表收起来统一评分。教材上本身不难的题目一经孙近庄杀人诛心的改题妙手,往往难度平白拔高好几倍,做起来痛苦异常。一般学生一节课时间内能够做出两道就已经是极限,做出三道可谓祖坟上都冒了青烟。就连著名数学小王子林勇康也曾作出过“孙近庄的题真是日了妈的难”的评价。

孙近庄将这种方式称为“小测验”,但因测验过程太过痛苦,测试结束后同学们头痛欲裂,故又在背地里被称作“杀头”。

“你去叫一叫其他同学们,咱们提前开始一会儿。”

孙近庄欲将事事提前准备的臭毛病传染给全班。

“好好好。”李展一打开窗户,又是几枚雪球飞了进来。

“上来,测验!”当着孙近庄时聋时聪的耳朵,李展不太敢说黑话。

“什么?”齐功成一时没反应过来。

“测验!小测验!”

“啥玩意?测验啥?”

“上来杀头!”李展按捺不住,以手比刀,放在脖子上来来回回划拉。

二班全体战斗人员呆立当场。严寒的冬日并没能冻住他们欢乐的情绪,但李展这句话让他们实实在在如坠冰窟。

“真的假的?”齐功成仍不愿相信这残酷的命运,试图作出最后的反抗。

“他早来了,麻溜上来吧。”他是谁不言而喻。狐假虎威的李展终于对反抗神者施以惩罚。

楼下嗷嗷叫成一片。其他班的同学们以为这帮人疯了,急忙退避三舍静观事态发展。原本吵吵嚷嚷的窗外刹那间陷入了诡异的沉寂中。

“余静你去叫一下女生们。”

余静不知什么时候进了门,被孙近庄抓个正着。

女生们往往不屑于参加男生们这种野蛮的打雪仗活动,她们更喜欢像古罗马贵族扎堆观看斗兽一样聚众观看男生的雪仗表演。当然其中也不乏看得心痒亲自下场体验者,不过更多的还是围在各楼层的大窗上不给钱白瞧。

“哦,好——李展!”

李展应声回头,啪,一个雪球盖在他脸上。

余静当着孙近庄面扔完雪球扭头就走。李展被这一球砸到失去思考能力,过了五六秒钟才回过神来。

“我……”一个操字没说出来,李展忽然意识到孙近庄还杵在那,“的妈呀。”

孙近庄吭吭吭地笑出了声。

李展有点尴尬,但他又没法像对齐功成等人一样对孙近庄来一句“笑个屁”,所以他一边擦脸,一边已经开盘算应该如何恶毒地报复余静。

“李展。”

李展不得不把思绪从草鞋底和毛毛虫二者如何搭配才能做到伤害最大化的问题中拉回来面对孙近庄。

“丁宝成多久没来了?”

李展看向丁宝成。他从坐下开始,就一直保持着弯腰驼背、下巴抵在桌上的姿势不变,两只手一直在桌底玩弄着什么东西。他目光涣散,好像半个死人,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告诉我们此人的生命力还是相当旺盛。

李展莫名有点难受。

“俩星期了吧。”

“两个星期,嗯。”孙近庄想了一下,“两个星期落下的课程已经不少了,这次的题目丁宝成恐怕做不出来。”

我一节课都没落下,我也做不出来。李展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

“那这样吧,这节课的小测验你先不用参加,可以先自己看一下书熟悉一下内容,之后我慢慢帮你赶上进度,怎么样丁宝成?”孙近庄发出特赦令。

李展和孙近庄就在眼前讨论自己,但丁宝成自始至终都是那副死人脸,即使获得千金难得的杀头特赦令,也还是眉头都没挑一下。

“怎么样?”孙近庄扶了一把眼镜再看丁宝成,“他生病了吗?”

李展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了解详细情况,老师你说是那肯定就是了。

外面的同学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大部分男生头上身上满是雪水,边走边滴,滴完就踩,很快把值日生辛苦拖好的地糟蹋成一泡污。

孙近庄见人来齐了,便开始画题。

“翻到——第——五十三页——”

稀里哗啦的翻书声。

“找到——第——八题——原图——不用改——我们——改一改条件——”

孙近庄讲课说话如同唱戏,喜欢拖长腔,且一口气能念一长串文字,让人搞不懂这干巴老头在哪儿长了那么大一个肺。

余静默默画题,对来自身边的冲天怨气视而不见。

“把——动点P——改成——固定点P——好了吗?”

余静抬头:“好了!”李展赶紧把视线移回教材。

“好的——下一题——给图像加一个——直线——EF——经过——点O——”

李展抓过余静桌上的直尺就画线,谁知余静又掏出一个三角板。

“最后问题——求——P点的坐标——是多少——好了吗?”

“好了!”余静抢答。李展赶紧又把快吐出来的话头咽了回去。

“好的——就是这些题——开始测验——”孙近庄布置完任务,自己搬了个板凳倚靠着讲台坐了下来,“可以讨论,不准抄袭!”他又补充新规定。

“你怎么回事老带鱼?”李展立刻借讨论问题的名义凑到余静面前,眼中冒火。

“你想看答案吗。”

“看。”

李展输得干脆。

正文 车祸

八点二十分。

李展抓耳挠腮,面前的作业本上还是空白一片,只点了三个题号和三个解字。

再看那边余静笔走龙蛇,已经快要写满一张纸再转下页了。

李展摆出一张枉死鬼的脸贴了上去。

“余静静~”他发出比枉死鬼还恶心的声音。

余静没说话,拿过李展的教材,在第一道题上随手画了一条辅助线,又把书扔了回去。李展刚想批判一下这种浮躁的作风,思维却被这条辅助线吸引住了。顺着这条线,看似毫无关联的条件全都串了起来,题目一下就失去了难度。

“成了。”李展喜滋滋地顺着这条线把解题过程列了出来,又化身冤魂缠住余静要第二题的做法。余静瞪了他一眼。

“没做完,不准问。”

厉鬼遇上六字真言,瞬间被打散。

李展不敢再打扰余静的破解工作,开始摇头晃脑玩书弄笔,就是不愿意自己认真读读想想接下来的两道题。

正当他百无聊赖之际,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李展,李展。”

李展一惊,环顾一周发现大家都在低着头做题,根本没人呼唤他的芳名,顿时心思活络起来,以为是什么太空电波传音入密之类的心与心之间的交流。他暗想,我等了那么多年好歹是给了我拯救地球扬名立万的机会了。

意淫得正起劲,李展一低头,发现声音来源近在咫尺,正是坐在前位的丁宝成。

“李展,第一题你会做吗?”

丁宝成的声音有些沙哑,加上他鼻子堵着的鼻音,李展几乎听不出是他。

“会倒是会……”李展贪天之功窃为己有,“不过老孙不是说你不用做了吗。”

“我想做一下试试看。”丁宝成使劲吸了下鼻涕,声音听起来好了许多。

李展钦佩丁宝成这种热爱学习的精神,但绝对没有向他看齐的意思。

“从这儿划条线,然后过两点……然后列出方程式子解出来就完了,看懂了吗?” 这道题涉及的范围是最近两个星期才学到的,丁宝成不会做很正常。李展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那么一说,如果丁宝成答不懂他肯定不愿意也没那个能力去细讲。

丁宝成点了点头。但从丁宝成的表情看来,这次讲解很明显失败了。

“那我自己再看看。”

丁宝成回过头去,李展再度陷入缓慢的抽搐状态,一有机会就贴上余静。余静直接选择无视。

“好了没?”

“好了,还有两分钟下课,课代表把作业本收一下。”孙近庄接过话头。

课代表林勇康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余静终于正过眼来看李展,但是有点迟了。李展一脸看破红尘地合上作业本准备上交。

余静叹了口气。

“第二题和第三题,我觉得你完全能做出来。”余静很认真地说。

李展翻开书,果真第二三题只是在原题的基础上稍作改动,题目的本质未变,解题过程也几乎没什么变动,比较麻烦的只是孙近庄把原题本身带有的数字加了一层密,只需要先用大量的运算求得数字,后面过程就顺风顺水。

可怜的李展只知道死乞白赖要答案,根本没细看这两道题。

正后悔着,林勇康如一片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路飘着收了过来。

“李展!”林勇康谁的名字都不叫,单单到了李展这儿,态度瞬间拔高三丈。

“你第一题做出来了吗?”

“老子做出来了。”李展底气不足。

“嚯!”林勇康眼睛瞪起来了,“你怎么做的?最后答案是多少?”

“画辅助线嘛,最后等于十二。”李展心虚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嚯!”林勇康眼睛瞪得更大了,“你可以啊!”

这一句可以彻底击溃了李展脆弱的心理防线。

“不是我可以,是她可以。”李展一指同桌,“她告诉我的。”

李展本以为林勇康会发动公鸭嗓子叫一叫表示嘲讽,哪知林勇康沉默着飘走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勇康,这个拥有着年级第一,奥赛二等奖,二胡小王子,数学小王子,物理小王子,化学小王子,英语小王子等诸多头衔的天才少年喜欢上找李展这个跟他比起来就是个废物的弱智少年的麻烦。无论收作业的时候帮李展挑个刺或者体育课打球的时候请李展吃抢断再或者开班会批斗的时候打小报告,林勇康一有能耐就给予李展关怀,搞得李展莫名其妙。最初李展迟钝,还没意识到林勇康在跟他过不去,结果等他意识到了,全班都意识到了。

李展不知道这事应该值得骄傲还是值得沮丧,毕竟跟年级第一放在一起被人谈论是给他这个常年成绩在中游上下浮动的人莫大的面子。偏他又不能告诉张建生或者父母,第一林勇康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第二李展怕张建生和父母反过来对付他。

林勇康很快点齐作业递到孙近庄手上。下课铃一打,孙近庄马上拎着几十本作业冲向隔壁班。不一会,隔壁传来了山呼海啸震耳欲聋的哀嚎。

孙近庄前脚刚走,朱杨腾飞后脚就凑了上来。

“兄弟,早饭吃了吗?”

“吃了。”李展有点懵。

“没问你,你算什么东西?”朱杨腾飞一脸鄙夷,“我问丁哥。”

这次轮到丁宝成懵了。

“没呢。”丁宝成答。

“成了,大猪请你吃包子。”朱杨腾飞从兜里掏出两个用塑料袋装着的快挤烂的包子。

“吃呗。”朱杨腾飞有点尴尬,“难看点,能吃!”

丁宝成接过包子,揭开塑料袋就往嘴里塞。

“慢点。”李展见丁宝成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心惊肉跳。他小时候吃饭噎到过,差点把命搭进去,心理阴影有点大。

“嗯。”丁宝成从嘴里撕出一块塑料袋。

“够……够了吗?”朱杨腾飞生怕丁宝成吃得兴起把自己抓起来啃了。

“不是很够。”丁宝成表现出潜在的吃人意向。

“我再去伙房看看。”朱杨腾飞紧急逃离,留下李展当预备粮。

两个包子下肚,丁宝成长出一口气,把刚进门的语文老师熏了个跟头。

语文老师叫王琦,女,东三省人,因为嘴大和能说而得一外号大嘴。她的具体年龄李展并不知道,不过她的女儿今年刚上一年级。王琦脾气急,说话也急,讲起课如同机关枪打子弹,吐字又快又准,与孙近庄完全是两个极端。

“谁吃了包子了?嗬!这大猪油味儿,吓我一跳,我以为你班改了包子铺了,咋不办二两白干儿再喝上点儿呢?嗯?”

不愧是语文老师,李展有点绷不住笑。

“李展儿你笑啥?嗯?包子你吃的?教室里吃包子你真有创意,也不怕把同学们馋出个好歹来?嗯?”

“不是我……”

“我一寻思也不是你,你瞅瞅你那小身板,那小细肺管能吐出多少气来熏得满屋子都是味?该锻炼了!嗯?”

王琦说话有趣,逗乐,惹学生喜欢。教室里的人都笑了,王琦自己也笑。只有丁宝成把脑袋低下去,试图把脑袋塞进桌洞,将呼吸循环控制在里面。

王琦瞬间收了笑容。

“别笑了!”

所有人愣住了。

“打开课本,一百二十页,第十二课梅花源记。”

“老师,”语文课代表陈凌子举手:“第十一课身影还没讲呢!”

“我知道,咱们先进行后面的课文,以后找合适的机会回过头再来讲身影,来,从朱杨腾飞往后,每人读一段梅花源记。”王琦的小火车准备发车,却发现车头朱杨腾飞不在。

“朱杨腾飞呢?”

王琦话音刚落,朱杨腾飞举着两个包子就进了门。

“丁哥,我又给你买了俩……”

“荆笑扬,开始!”

“中晋太原,捕鱼人为业武陵,行缘溪……”

朱杨腾飞举着包子站在门口非常尴尬。

这种尴尬在下课王琦离开以后非但没有消散,反而随着时间酝酿得更为香醇浓厚。

“成功了呀兄弟。”李展幸灾乐祸,“现代行为艺术大师,朱杨?俩包子?腾飞,其代表性作品有两个包子和脱口秀表演老师你吃包子吗,他以精湛的表演赢得了二班人民的赞美。”

“和嘲笑。”朱杨腾飞主动补充自己的丰功伟绩。

“完了呀兄弟们,我从此以后看赵本水的相声都笑不出来了呀。”齐功成作难受状。

“那你去看郭德铁的小品嘛。”朱杨腾飞专治疑难杂症。

“行了兄弟,”李展终于笑够了,“大嘴不也没为难你吗,就怪你自己,她让你回去坐好,不是你自己多嘴说了句老师你吃包子吗才给她惹火了吗。”

“那谁知道她让我举着包子罚站嘛。”

“不说这个了。”朱杨腾飞从痛苦的回忆里走了出来,“丁哥,你俩星期没来,上哪儿去了?”

李展和齐功成一齐看向丁宝成,对这后面的八卦表现出极其强烈的求知欲。

丁宝成闻言叹了口气,刚吃完的包子味又冲了出来。

“我爸爸出了车祸。”

“一直……在医院里。”

“前天……”

丁宝成话未说完,却已泣不成声。

正文 留堂

朱杨腾飞一直保持着方才说笑时的面部表情,直到李展戳了他一指头才终于把嘴角放下。

李展,齐功成,朱杨腾飞。三人慌了手脚。

一帮十三四岁的小屁孩,平时只在小说电视剧上见识过生离死别,现实中对死根本没个概念。朱杨腾飞自称之前有一次去医院治鼻炎的时候,恰好赶上一帮护工抬死人,为此他向李展和齐功成炫耀了很久,盖什么样的白布推什么样的车,现场气氛如何诡异,现场围观群众如何惊恐,唬得李展二人寒毛都炸起来了。

虽然李展的父亲听完转述后觉得那大概只是护工在大规模换洗床单,但朱杨腾飞还是作为直视过死亡的人出了相当一段时间的风头。

余静悄悄递给李展一块纸巾。

李展接过来,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啪!李展后脑勺挨了一巴掌。余静又递了一块纸巾,而后一指丁宝成。

李展终于意会。

“兄弟,不要哭了。”李展把纸巾塞到丁宝成手里。

他想学着电视剧里来一句“节哀顺变”,又没来由地觉得这话自己来说不太合适,但他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表达方法,只好闭嘴。

齐功成和朱杨腾飞也闭嘴站在一边。

窗外不断传来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走廊里劈里啪啦的脚步声也响成一片。而教室里的气氛像是煮老了的鸡蛋,那鸡蛋黄嚼不碎又咽不下去,堵在人嗓子眼里噎得难受却又不至于窒息。丁宝成趴在桌上一耸一耸地哭,而哭声被四面八方的玩耍声覆盖,只透露出几声哼哼唧唧,像在拿筷子头帮人捅嗓子眼里的鸡蛋黄顺气。

班上的人大部分都出去玩雪了,剩下几个人在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孙近庄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门口,手里拎着两个班级的七八十本作业本。

丁宝成终于抬起头,用纸巾擦擦眼泪。

李展仍没能找到合适的话语来安慰丁宝成,只好轻轻拍了拍丁宝成的肩膀。

三只手叠在了一起。

李展,齐功成,朱杨腾飞三个人把丁宝成围绕在中间,三只手同时按在丁宝成的肩膀上,像是在给丁宝成作法。

“对不起各位,”丁宝成倒先道歉,“我没忍住。”

“别说了,兄弟。先洗把脸。”李展闷在胸口的一股浊气终于吐了出来。

门口的孙近庄不知什么时候走了。齐朱两人合力搀起丁宝成,四人一起向楼层东南角的男厕进发。中途李展折回,在卫生委员常清的桌洞里偷了块肥皂,又赶到厕所和其余三人会合。

厕所洗手池的一排水龙头全都冻上了。几个人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找到一根冻得不太结实的水龙头,拳打脚踢地弄碎了水管口结起的冰渣,一缕与冰同温的自来水才流了下来。

丁宝成用手去捧水,半分钟才接了半掌水。多亏他肉厚,这点水才不至于从手指掌间的缝隙中流失。丁宝成赶紧把水拍在脸上,仔细涂抹一番,又接过肥皂,在脸上搓了半天,再继续捧半分钟水把肥皂沫洗掉,随后敞开外套撩起内衣擦了把脸。

“我好点了。”冰水洗过脸的丁宝成精神有点上来了。

“谢谢。”

“这些天我快死了。”

丁宝成自顾自说起话来。

“两个多星期,我爸爸一直在医院里躺着。”

“我妈妈从来没去看过他,我奶奶说她一直在找人分遗产。”

“我姐姐在百京上大学,我们出事那天就给她打电话,她一直不愿意回来。一直说有事有事。”

“前天她终于回来,待了一下午就走了。”

“我奶奶一直哭,我也一直哭。”

“没人去买菜,没有人做饭,我不会做饭,我妈也不在家。”

“有亲戚送了几箱奶,我就一直喝奶。”

“我喝了一个多星期奶。”

丁宝成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话一边掀起衣服角擦眼泪。

“每个亲戚都打电话问遗产怎么分,我爸还没死他们就问。”

“我把电话线拔了他们就上门来问。”

“我不给他们开门,他们就砸门。”

“我奶奶要喝药,让我拦住了。”

“我妈妈从来不管,她就知道打牌,就知道买衣服,就知道出去耍钱。”

李展的手心开始淌汗。

上课铃响了。

丁宝成还在说。

“银行也派人来找我们,说我们欠他们钱。”

“我奶奶说不知道,我也说不知道。他们说要走法律程序。”

“我奶奶问什么叫法律程序,他们说就是上法院打官司。”

“厂子里的工人怕不发工资,就到我们家门口闹事,我们关上门,他们就把玻璃都砸了。”

“我和奶奶在家里冷,就用报纸把窗户糊上了,但还是冷,就躲在茅房里。茅房里没有窗户还有暖气,我们就躲在里面一天不敢出来。”

丁宝成的家是个气派的大宅子,按照古代的住宅风水论划成几块,每一块应该造什么建筑给什么人住、有什么功能要什么讲究都有着严格的规矩。这种旧时代地主式的讲究生活是几乎全县中老年男人心目中无尽的向往。但向往者们恐怕没想到,自家的廉价小高层也有着地主豪宅所不具备的防砸玻璃功能。当然也没几个人乐意去砸。

李展三人倚靠着冰冷的洗手池静静听着丁宝成的描述,浑然忘记了第三节课是张建生的物理课。

李展一边听一边把自己代入到丁宝成的故事中。那个和奶奶一起躲在厕所里,被屋外一大帮亲戚,银行工作人员和工人的喊叫,劝诱,谩骂声淹没,靠喝凉牛奶度日的丁宝成。

他的腿开始打颤。他看看同样满脸骇色的齐朱二人,惊异于丁宝成平静缓顿的语调。

一滴水珠从丁宝成的眼角溢出,借着重力翻过高鼓的脸颊,一路滑落,最终悬挂在丁宝成的下巴上,随着丁宝成的叙述一上一下地颤动,颤动,之后慢慢融入冬季干燥的冷空气中消失不见了。丁宝成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故事趋于结束。

“我妈昨天忽然到家里来,告诉我们我爸爸走了。”

“她说打电话没打通所以亲自过来了。”

“要是电话打通了她恐怕也懒得过来了吧。”

丁宝成每次一讲到他妈总有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感觉,但声调的起伏却没有任何变化。

“我奶奶也住院了。”

“她怕我饿死,又不愿意带着我去拖她耍钱的后腿,就让我来上学。”

“今早上她居然让大……张老师带我去吃饭。”

“张老师又不是她的司机。”

李展想起那身红色的皮马甲。太红了。红得直捅人的心窝子。

丁宝成的故事讲完了,他觉得有点口渴,拧开水龙头对着水管就喝了一口。李展三人急忙拉住他。这么冷的天这么凉的水几天没吃饭的这么虚的丁宝成,一口自来水下肚非活活拉死不可。

齐功成带了块手表,他随便瞄了一眼,脸都绿了。

“咱们回去吧。”齐功成把手表往李展面前凑。

李展看了一眼,脸也绿了。

十点三十分,一节课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分之二。他们四个没有任何理由就翘了课,一翘就是几乎一整节课,翘的还是张建生的物理课。李展更惨,他两个小时之前刚被张建生约谈过。

“走走走走走走走。”

三个人扶着丁宝成就往回走。现在的他们半边脑子还在沉浸于丁宝成的故事之中,另半边正想着如何才能逃脱张建生的惩罚,而脚下只是本能地往回教室的路走。

快到初二二班门前,李展忽然站住了。他一指门牌,馊主意随即到来:

“反正这课我们已经翘了,就算现在回去,该罚的还是一点也少不了。咱们与其上课上到一半闯进门去被大猪骂出来,还不如就在外面等到下课。反正还有几分钟就到点了。”

齐功成和朱杨腾飞一琢磨,觉得有理,点头称是。正当他们要给李展来一记响亮的马屁时,张建生扛着教鞭从门里走了出来。

张建生隆隆的铁蹄声宣告了李展尚未实施的阴谋的彻底破产。

四个人瞬间排成一排低下脑袋。

“为什么逃课?”

四颗脑袋垂到地上。

“老师是我……”丁宝成出声。

“行了,我大体知道怎么回事,”张建生一挥手,“回去坐好,下不为例。”

四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张建生就这样饶了他们。最后还是李展一咬牙起头推开门走进去,朱杨腾飞跟在后面,齐功成排在第三位,丁宝成殿后,四人组成一列形状怪异的队列进了门。教室里人们看见这奇特的四人组合加上他们要死不活的表情,不由起了一阵哄笑声。

最后面进来的张建生用教鞭砍了砍门框。

“不要笑!”

笑声顿时止住了。

“这四个人,等下午放学以后来我办公室一趟。好的,咱们继续讲这个电路,看这两个电阻R1和R2的关系……”

余静递过来一块纸巾。

李展接过来,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正文 帮扶

李展不怕留堂。

李展的母亲纪艳红经营自己的小百货店,晚上要九点甚至更晚才回家;父亲李参军在设计院工作,平日里要么不上班,要上班就一天甚至几天待在单位不能回家,今早他一大早就出门,一准又接了什么忙活,故晚上到家的时间几乎不可能早于十点。

李展的伙食一般这样解决:如果李参军在家,那么李参军一手包办李展的三餐;如果李参军不在家,那么纪艳红提前做好早中晚餐,李展自己用微波炉打一下,好吃歹吃都算吃了。

虽然留堂对李展而言无所屌谓,但对齐功成和朱杨腾飞而言却像是一刀子捅进心窝。齐功成他爸暴力机构出身,擒拿散打样样精通;齐功成他妈法律单位从业,煽风点火无所不能。每每齐功成犯了事,先要被他妈套话,等肚子里的油水套干了,犯罪证据全部摆明在桌面上,他爸就蹦出来,抱着与犯罪分子斗争到底的决心和意志打一套顺风顺水三十六路连环军体拳。

齐功成白给他爸当了十几年的儿子,这一套拳法的诸多变化始终没能适应。

而朱杨腾飞的父母都是老师,老两口子一贯坚持红白脸相结合的教育原则,一般先由一人出面非暴力不合作,另一人伺机而动冲将出来反对暴力倡导和平。二者的角色在特定条件下可以无限地相互转化,两股力量相互碰撞又相互融合,最终朱杨腾飞实在看不下去这俩人拙劣的表演技术,又担心打扰邻居休息,该招的就都招了。

三人各怀心思上完上午最后一堂课,放学回家。

李展家里当然一个人也没有。

李展没什么心思吃饭,从盘子里挑了几片肉塞进嘴里随便嚼了嚼咽下去,权当吃过午饭。

冬季午休时间短得可怜,李展被窝还没捂热,闹钟又开始疯狂致爱丽丝。

“李展!”

楼下传来齐功成的鸭子叫。

“李展!走啦!”

“娘了个屁别喊啦!睡晌午觉呢!”

李展楼下的臭脾气孙老太婆开始骂街。

“快出来!”齐功成根本不搭理她。

噌!半截白菜帮子落在齐功成面前的雪地上。

“李展!”

哗!一盆水泼了下来。其中夹杂着几根菜叶。

李展赶紧穿上棉袄打开水龙头抹了把脸冲下楼来。按孙老太婆的脾气,下一次该开水灌顶了。

“你跟她较什么劲,疯了?”李展在楼下抬头一看,果然孙老太婆已经把暖壶口伸出窗外了。

“这死老太婆,王强骑摩托车那么大动静她不敢骂,老子喊两声你看她那一身臭本事。”两人抱头鼠窜,边跑边说。

“王强是搞黑社会的,你是吗?”李展明确了阶级差异。

“行吧行吧。”齐功成认清了自身价值。

两人嘴里说着,脚下也不停,跑出一百来米,孙老太婆高亢且尖锐的叫骂声才终于停下。

“等会,你闲着没事瞎叫唤什么?”

“说正事说正事。”齐功成一听李展问起这事立马住脚,两眼开始放光。

“中午大猪给我爸打电话来着,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他说他下午要留一些学生打扫卫生,要我晚回家一会。”

这边齐功成不用挨打兴高采烈,那边李展却动起了心眼。

张建生要留他们四个人,不可能只给齐功成一个人的家长打电话。此时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应该也接到了张建生的通知,只不过上班开店太忙没来得及反馈。

再者,李展四人翘课在先,张建生完全可以跟家长们实话实说,根本不必担心一群纪律破坏者的死活。但他不仅没告状,反而帮着李展他们撒了个要打扫卫生的谎。

李展几乎可以肯定张建生这次留堂并不是出于对他们公然翘课的惩罚。但原因究竟是什么?为了给他们补课?这更不可能。首先丁宝成是常年吊车尾不假,李展、齐功成和朱杨腾飞三人虽然平日里喜欢捣乱,但分数还是处在中上游,尤其齐功成偶尔还能挺进班里前十名;其次张建生在电话里说明了是“打扫卫生”,打扫卫生当然用不了多长时间,一般而言四个人整理一间教室只需要二三十分钟。这点零碎时间,恐怕连一道题都讲不完。

李展无视齐功成一路的欢欣鼓舞,到学校门口,恰好遇上了同样眉头紧锁的朱杨腾飞。

果不其然,朱杨腾飞家里也接到了同样的一通电话:打扫卫生,晚回家一会儿。不过朱杨腾飞的父母教书多年,经验丰富,隐隐察觉出有点不对劲,但碍于双方的面子又不好意思追着问张建生到底怎么回事,于是电话里稍微聊了聊朱杨腾飞的近况就挂断了。

李展并不想继续深究下去。今天是星期五。在这一天哪怕受到再大的委屈,只要一想到明天是星期六,后天是星期天,再大的痛苦和委屈也就烟消云散了。这就是孩子的处世哲学。

下午只有三节课和半节自习课。

“李展,朱杨腾飞,齐功成,丁宝成。你们四个跟我出来一趟。”自习课甫一开始张建生就迫不及待来抓人。早就做好准备的四人慷慨赴义,其余的同学们纷纷向他们投以钦佩中带着幸灾乐祸的目光。

四人跟随张建生来到办公室,刘传英还是不在。

刘传英年纪不小,早就从教职上退了下来,转到幕后当教务主任,专门管理桌椅板凳。桌椅板凳不会说话,管理起来当然没什么意思,于是刘传英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在家管理孙子上。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来办公室泡上一杯茶,坐下看几分钟报纸,跟张建生打个招呼,下班回家逗孙子玩,第二天再把昨天泡的茶倒掉换上新茶,然后重复下面的步骤。

“坐,都坐。”张建生不知从哪儿搬过来一张空椅子,又把刘传英的椅子也拽了过来。两张椅子并在一起,张建生热情地邀请四个人都坐下。

察觉到场面的尴尬,张建生把自己的椅子也并了上去。

场面更尴尬了。

“算了!咱们都站着说吧。”

张建生嘴上这么说着,屁股却坐在了办公桌角上。

“是这样,你们看,这个,嗯,”张建生酝酿了半晌感情,“这个,丁宝成因为家里的一些事情有半个月没来上学了,你们都知道吧?现在呢,十二月份了对吧,马上一月份要期末考试,是吧?”

“我们老师呢,马上也要带大家期末复习了,但是你们也知道的,期末复习就是把书本内容过一遍,起一个回忆的作用,是吧?”

李展等人站着一言不发。

“我的打算呢,你们几个是和丁宝成关系好的同学——他的情况你们应该都非常了解了吧?在课余时间呢,多帮扶一下丁宝成,帮他把这段时间的课程追上来,你们说好不好?”

“好!”齐功成是人民警察的儿子,传承了满腔为人民服务的热血,一听说有助人为乐的机会,当即答应下来。

“好。”“好。”李展和朱杨腾随声附和。

李展斜瞟了一眼朱杨腾飞。他不知道朱杨腾飞是怎么想的,但他大体猜到了张建生是怎么想的。

丁宝成学习态度端正,非常端正,但毕竟考来考去始终那几个破分数摆在那里。张建生早就对丁宝成的能力死了心,丁宝成主动问问题他都爱答不理,给丁宝成坐前排也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现如今怎么又这么积极要帮他追课程?虽然不排除万分之一的张建生良心发现带动后进的可能性,但李展觉得张建生怀揣其他目的的可能性最大。

至于帮扶,李展三人之中除了齐功成的水平还算说得过去,李展和朱杨腾飞自身也就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自顾不暇还要带一个人拖后腿,张建生怎么想的?他为什么不找余静,或者林勇康,或者其他班级前十的人?

前后一联想,李展脊梁骨一阵发寒。

依他想来,张建生是打算把丁宝成一脚踢进他和朱杨腾飞、齐功成三人组成的小圈子,给他们四个套上名为关系好的大绳,把他们捆在一起形成一个集体。丁宝成一个人的落后成了整个集体的落后,其他三人不得不伸手去拉,用力去拉,拼命去拉。

你乐意帮他?那再好不过。

你不乐意帮他?你们几个是和丁宝成关系好的同学。

你们关系不好? 他的情况你们应该都非常了解了吧?

你要撇清关系?丁宝成因为家里的一些事情有半个月没来上学了,你们都知道吧?

李展并不是不愿意帮丁宝成。相反他很想帮丁宝成从这些天的噩梦里走出来,回到以前那个虽然分数垫底天天被人当面或背地嘲讽但还是整天弱智一样没心没肺傻笑的死胖子。

但他不愿意以张建生这种道德绑架式的方法去帮忙,更不愿意让张建生破坏他们三人的小圈子。

这个被张建生,乃至校长,甚至教育局分管领导都痛恨和忌惮的小圈子。

只是这个小圈子里的三人还满足于出自青春期叛逆的自娱自乐式的捣乱活动,并没察觉到大人们的恨意罢了。

正文 团伙

李展的推测和张建生计划的确实没差多少,只不过张建生的目的并没有李展所想象的那么恶毒。他只是想找个能把这三个王八蛋过剩的精力吸引过去的目标,让自己稍微有点空闲放松一下快犯病的心脏罢了。

李展,朱杨腾飞,齐功成。这三块臭货的组合在任课老师中有个响当当的名字“三人帮”。

三人帮之所以享誉全校乃至整个县城的教育界,还是因为一个月前的一次“电视问政”。

所谓的电视问政,即当地电视台请来本地教育界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做嘉宾,在现场直播的过程中接听学生和家长来电询问关于家庭、学校教育的问题并作出相应解答。民间有一种传言称该办法是市教育局的几位领导酒酣脑热一拍脑门想出来的,意在与中央近年操办的“网络问政”看齐;而另一种传言称因接近年底,市电视台台长,也是市教育局某领导的夫人,为了刷点收视率而合理利用家庭资源。

群众普遍更愿意相信前者。因为市电视台这种东西,说实话收看的人实在是找不着几个。三十岁以下的人出门跟别人说自己看市电视台的节目纯属跌份。平日里市电视台的收视率就靠循环播放些买了版权或没买版权的过气电视剧勉强维持个半死不活的状态,这要是停了电视剧放个电视问政,九成九以上几率收视率不增反减。

所以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半死不活的市电视台找来还剩一口气的县电视台先做个小实验。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的,青县电视台被选为了实验对象,而嘉宾正是李展他们就读的青县六中的校长,郑乃志。

郑乃志今年六十一。和发配闲职养老预备退休的刘传英不同,郑乃志早先就已经确定了退休时间,放完农历年假回来稍微交待一下工作,收拾收拾办公室,他就能回家领着退休金享受儿孙绕膝天伦之乐。

郑老校长得知自己被选为代表参加电视问政的时候,心里虚得要死。

传说大象快老死的时候会自己找个窝把自己埋了,拥有同样敏锐感知能力的郑乃志也提前一年预感到了自己十年校长生涯的结束,所以早早就开始了退位计划。起初他还装模作样每天在校内瞎转几圈表现一下对广大师生的留恋不舍和对自己一生奉献的无怨无悔,后来懒筋绷不住又坐回办公室喝茶看报。再后来他领悟了功成身退的终极奥义,维稳。

换种说法就是混。

郑乃志已经迎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的处事信条彻彻底底转化为维稳。

俩学生打架,不问缘由每人一个处分;学生逃课上网被班主任打了闹到教育局,啥都不管先给个停职;省内推动教育改革,按兵不动专等别校总结经验然后派人酒桌偷学。一切求稳,一切为稳,不出事就是好事,出事压下去还是好事。

维稳维了大半年,你让他回答教育问题,他怎么答?

郑校长!孩子应该去上补习班吗?

爱上不上。稳。

郑校长!孩子作业负担重怎么办?

爱写不写。稳。

郑校长!我的孩子不听话怎么办?

再生一个。稳。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出现,郑乃志特地找了两个刚通过教师资格考试的年轻老师帮他整理了一份讲话稿,把最可能出现的几个诸如作业、补习班、上课不认真等毛病和应对方法列了上去,熟读并背诵。

为做到万无一失,他召集各班班主任开了个短会,命令纠集一批家长进入问政环节。但考虑到绝大多数学生孝心满满,不愿让家长趟这趟混水,回家绝口不提此事;再更进一步地预料到了家长的懒惰,于是就安排了几个人冒充家长随时插空打电话进来体现一下群众问政的积极性。

他什么都算计到了,就是没算计到学校内潜伏的几个破坏分子。

问政当日,郑乃志把所剩无几的头发全部捋到头顶,打了二斤发胶使头发完全坚挺在头顶上掉不下来,形成一顶王冠;身上穿着电视台帮忙准备的大了一圈的灰色西装,两个肩头垮了半截,西装领子摸着下巴。

郑乃志端坐在桌前,面前摆着名牌,三门摄像机的大炮筒子对准了他的脑袋,让他有了一种区别于平时开会发言的紧迫感。

第一个电话打进来,是个女的。她问了一些关于监督孩子写作业的问题。郑乃志成竹在胸,依照早就背好的答案说了一通,多陪伴多支持你就是孩子最坚实的后盾。对面很满意地挂了电话。

第二个也是个女的,提问如何防止孩子上网打游戏。这个问题郑乃志并没怎么关注,不过还是诌了一通,多交流多关心,多看有用的书,给电脑设个密码。对面明显没听够,不过时间到了,导播示意掐了电话。

第三个电话一听就是个小孩打来的,虽然已经变声,但还未完全脱离儿童那种带着奶气的略尖的嗓音。

“校长,为什么别的学校国庆节都放七天假,我们才放五天啊?”

郑乃志一听就知道要坏事。

他不是不知道这是什么事,因为这事就是他一手安排的。只不过前几年国家刚下了规定,不准克扣学生假期。虽然规定是这么规定,但运行到下面变成什么情况大家伙心里基本都清楚,该克就克该扣就扣,只要不拿到明面上来大肆宣扬监督机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前个月国庆放假,郑乃志脑子一热抠出七天中的前两天搞了个摸底考试。学生对克扣假期本身就强烈反对,更何况还是拿假期来考试。但郑乃志还是压下民怨强行举行了摸底考试。

本来以为一个多月过去这事应该被大家忘记了,没想到现在的小孩这么记仇,还当着直播说了出来。郑乃志心里纵有一万个理由,但毕竟耽误祖国的花朵放假玩就是违反国家规定。要枪毙的人,子弹不会在乎他到底是杀人还是放火。

“嗯,这个问题……这个……呃……”

郑乃志老奸巨猾。

“我们并没有占用学生的假期,不过有些热爱学习的同学向学校提出申请,要求假期期间也能到学校来学习,所以我们特别为这些同学抽出两天开放了校门。并没有占用假期。”

电视机前有一部分人松了口气,有一部分人摔了遥控器。

“好,下一个问题。”距离时间限制还有两分钟,导播心领神会地掐了电话。

“校长,为什么学校有操场却不让学生上体育课呢?”

又是个小死孩。

“呃,这个问题,呃……”

郑乃志二度陷入沉思。

“最近天气有些转冷,是流行性感冒的高发时段,我们担心学生的健康问题,所以暂停了体育课。”

郑乃成把“不让学生上体育课”曲解成“最近不让学生上体育课”,把杀人的罪过减轻到砍人一只手的罪过。

“但是……”

“好的,下一问题。”

之后郑乃成又遭遇了“某班主任体罚学生你管不管”、“新教学楼老盖不起来是不是有人吃回扣”、“某某老师私自开设补习班校长是不是也该罚款”等问题,这些问题像一根根棒槌不断敲打着郑乃成的秃头,把郑乃成打得晕头转向。

郑乃成回到学校沉寂了三天,直到第四天才想起来要处理这帮打电话的狗东西。郑乃成实在拉不下这张老脸回电视台要来电记录,不过仔细想来,一般家长来电都会称呼他为“嘉宾”或者“郑老师”,而瞎逼提问的都是小孩,问的都是本校的问题,又称呼郑乃成是“校长”,那肯定是本校的学生没跑了。

各班班主任立刻对本班喜欢捣蛋的学生展开盘查,一天不到就把打过电话的学生抓了个七七八八。归案的犯人大多撑不过审讯,立刻招供。老师们发现,所有供词全部指向三个幕后主使:

李展,齐功成,朱杨腾飞。

老师们翻阅档案,发现了三人难以计数的罪行。仅本学期,他们就先后犯下了火烧柳树毛、鞭炮炸茅坑、卫生纸堵水管等重罪,虽然每一次都被正义卫士张建生以精准狠辣的雷霆手段迅速破案并严肃惩治,但三人屡教不改,直到这一次竟惊动了市领导亲自下来问话。

更令众位老师惊异的是,这次电视问政事件,三块臭货自己一个电话都没打,完全是通过鼓动、挑拨、怂恿其他潜在犯罪分子达成犯罪目的,如果其他被抓的人稍稍细心一点,这三个人完全能够平安无事逍遥法外。

张建生去教育局开了个会,回来面不改色地罚三人每人一万字的检讨书。三人写了一个星期才写完上交。交完的第三天又犯了事。自此“三人帮”的名头在全校乃至全县传开,风头无两。

“哟,怎么都在这呢?”

一声娇呼打断了张建生痛苦的回忆。

五人一齐回头,见丁宝成他妈换上了一身黑色的休闲服,正倚靠着门框跟大伙打招呼。

正文 逆子

丁妈进门来,毫不客气地坐在并排的三张椅子上。左右半边屁股各占了一张,手提包放下又占了一张。师徒五个人站着,环绕在丁妈的身周,仿佛一个总管带着四个杂役伺候老佛爷。

张建生皱起了眉头。这些年他打过交道的有钱家长也不算少,无论真小人或者伪君子,起码会把道德文明挂在脸上,而丁妈这种把稀烂的素质放在明面上的还确确实实是头一回见。

“哟,又犯错了吧,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里来。”

丁妈扫视了一圈才终于发现自己的亲儿子就站在那儿。

普通家长发现孩子被叫到训导主任办公室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孩子犯了错,第二反应一般会是怒不可遏,第三反应从指着鼻子骂到大耳刮子抽不等。总而言之不会像丁妈这样一脸幸灾乐祸地笑。

“没,我们在讨论丁宝成学习的问题。”

张建生身上中年男性独有的对酒敏感的嗅觉帮助他捕捉到了丁妈身上浓烈的瞎逼混合型香水味道中掺杂的一丝酒气。继而他注意到了丁妈满脸面粉底下的一抹晕红。

这傻老娘们中午绝对跑去喝酒了,而且喝得不少。

“嗬!不赖!”

嗬字一出口,酒味愈发浓郁,李展几人也闻了个一清二楚。

“张老师可得好好教育我们宝成,我们宝成以后要像他爸一样当老板。”

丁妈醉眼朦胧,手指头在李展四人中点来点去,好像四个人都是她的儿子。

张建生嗯了一声,没答话。

“我们家老丁从十六开始——就比现在宝成大两三岁——就开始练摊,一到晚上就在环中路上摆摊卖袜子,你知道吗?那时候袜子才几毛钱一双,老丁进的货是最便宜的,但是他说从外国进口的,卖好几块钱一双。”

丁妈得意洋洋仿佛在说什么光宗耀祖的事。

“后来他说走嘴了嘛,被警察抓起来罚款,挣了多少都罚没了嘛。他还借了李光寿家里几百块钱没还。”

丁妈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开始借着酒劲揭露丁宝成他爸丁会真坑蒙拐骗的发家史,言语间穿插着对丁宝成重走这条老路的美好期许。李展一边胆战心惊地偷偷观察着丁宝成的反应一边听得津津有味,对张建生暗中示意他们快滚的手势视而不见。

丁宝成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好了好了,丁宝成妈妈,离放学还有一会儿,您在这儿坐一下休息一会,让他们几个回去上自习,等放了学让丁宝成跟你回家去好吗?”

张建生看出丁妈是在耍酒疯。但他确实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阻止她耍酒疯。

“我十八岁嫁进他家门,十九就生了闺女——就是丁宝成她姐姐,婆婆嫌弃头胎是个闺女,要让我滚蛋,但是我就跟她对着干——你说我这是何苦?”丁妈说到她的伤心处,两颗泪珠滚出眼眶,与脸上的粉子和成两滴面糊落到地上。

“不就是为了钱吗,王金蓉?”

出声的是丁宝成。

“你放屁!”

丁妈,也就是王金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蹦三尺高。

“你放屁!”

丁宝成回敬。

“你放屁!”“你放屁!”“你放屁!”

娘俩较上了劲,叫骂一声高过一声,到最后全都破了声。

所有班级的最后一节课都是自习,所有学生压抑着马上就要双休的欢欣不敢开口,只怕一开口就忍不住欢呼出声来。整栋楼里安安静静几乎听不到声音。这几声放屁从教导主任室传将出来,毫无阻碍地在走廊的墙壁上弹来弹去,顺着楼梯一层层向下爬,很快充斥了整栋教学楼,彻底引燃了全体学生亢奋的情绪。先是四楼,而后三楼、二楼、一楼,几百口人一齐发声,乌乌泱泱,这吵闹声没法从整体封闭的教学楼里跑出去,挤在一团来回往复,震耳欲聋。

张建生一看墙上挂着的钟,五点三分。这块表走快了十五分钟,所以现在应该是四点四十八分,距离放学还有十二分钟。

十二分钟,这个时间对张建生而言非常微妙。现在这个点,大部分任课老师甚至班主任要么去接孩子要么前往集市抢菜然后回家做饭,早跑得没影了。他身为教导主任,理应立刻亲自动身镇压这场动乱,但时间只有十二分钟,恐怕他连一层楼都没整顿完就得放学。但放任全体学生闹十分钟,恐怕被校长知道又要被叫去一顿臭骂。此刻他无比渴望那套因为学校预算紧张而被无限期搁置起来的校内广播系统。

但没钱就是没钱。

张建生一指李展三人:“你们仨,每人一层,去通知各班提前放学,然后回我办公室来。”

李展愣了。

他本来还准备看看张建生如何收拾这一整楼烂摊子,没想到张建生壮士断腕直接宣布提前放学。他为这种勇气所折服,想传达完通知直接跑路。但考虑到日后和张建生还会经常见面,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三人小跑去下通知,张建生用学校内线电话直接叫门卫老周打开校门。约摸四五分钟时间,黑压压的人头如同乌云从校口涌出来,蠕动着分为几股,很快消失在各个方向。李展三人一脸狼狈地回到办公室,朱杨腾飞花了三斤摩丝精心打造的发型垮了一半,齐功成精心呵护的白鞋子被踩了个鞋印,唯有邋里邋遢的李展经过人群的洗礼而不改初心。

办公室里,王金蓉两手环胸,翘着二郎腿一人占着三张椅子生闷气。另一边张建生巧妙地站在了王金蓉和丁宝成的视线交汇处,阻断了两人的眼神交流,防止再生事端。

张建生拍着丁宝成的肩膀毫无感情色彩地说,不要这样和妈妈说话,不要直呼妈妈的名字,要尊敬要有礼貌。丁宝成把头歪向一边,懒得回答。

“进来。”张建生招呼李展三人进门。

“本来我是预备和你们商量一下帮丁宝成补习的事情,但是既然他妈妈来了,就让他先回去吧,我们几个说说。不用担心回家晚了,我提前给你们家里打过电话了。”

“哦。”李展沉浸在自己的黑暗推理中无法自拔,答应有气无力。

“那你们先回家吧,具体结果明天我再告诉你们。”张建生两手搭在丁宝成的肩膀上。李展看过一本关于心理学的书,上面说这种姿势是给人以抚慰使人安定的姿势。李展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要是张建生把两手都搭在自己的肩上,那下一个动作应该就是把他提起来从五楼扔出去。

果然这种安抚并没对丁宝成起什么作用,反倒又激起了他的情绪。

“我不回去。”丁宝成一指他妈。

“我不跟她回去。”丁宝成补充。

王金蓉“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你什么意思?”

“就不跟你回去!就这个意思!”

眼见两方又要起冲突,张建生一个眼色打过去,李展三人一齐拉住丁宝成,而张建生则亲自拽住王金蓉。

“都冷静冷静。”张建生的脸色很难看,“看在我面子上,宝成,没有坐下谈谈解决不了的问题,先回家去慢慢和妈妈交流好吗?”

张建生纵使混迹青县教育界十几二十年见识过无数妖魔鬼怪,此刻却也说不出什么更有水平的话,只好把自己的面子当法宝祭出来。

砰!

王金蓉一点面子都不打算给张建生留下,张建生拽住她的右手,她就把右手提的提包交到左手,嗖的一声扔出去,直砍在丁宝成的鼻梁骨上。包里的化妆品、梳洗具、卡片、纸币散了一地。

“丁宝成!我告诉你!你不听我的,我一分钱也不给你!你跟你那个老不死的奶奶都饿死吧!死在街上!我也不花一分钱给你们收尸!”王金蓉歇斯底里大吼大叫,连蹦带跳地从张建生手里挣脱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李展捏着丁宝成的手腕,忽然手掌感觉到一阵颤动。一下,两下,三下,颤动越来越剧烈,手心的温度也越来越高。

是脉搏。丁宝成的心跳速度已经达到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值,高到足以让体温变得烫手,高到让人隔着他手臂上的减震肥肉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脉搏。李展偷眼看丁宝成,惊骇地发现丁宝成像是喝多了高度酒一样全身皮肤透出一股瘆人的红色,这红色在办公室昏暗的荧光灯下层次更进一步,像是谁在丁宝成身上泼了一盆血。

丁宝成使劲一挣就挣脱了李展三人的控制,虽然李展他们的身材也不算瘦弱,但与丁宝成二百多斤的体重相较还是不够看。

“我要杀了你!”丁宝成从嗓子眼里挤出这样一声漏气似的话。

“你要干什么!”张建生隐约觉得不对,提高八度声音喝斥丁宝成。

但还是太晚了。丁宝成和王金蓉的距离统共不到三步。

丁宝成伸出一双肉手狠狠掐在王金蓉的脖子上。

一直坐在地上鬼哭狼嚎撒泼耍赖的王金蓉登时没了声音。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

正文 异同

这一刻,小小的青县六中教导主任办公室里的情景仿佛一幅世界名画:三个学生东倒西歪,作痛苦状;一名教师表情惊恐,双手悬停在空中仿佛要抓住什么;正中间是一个表情狰狞的胖子,他伸出双手狠狠卡住一个打扮时髦的妇人的脖子,而他手中的那名妇人已经翻起了白眼,舌头也吐出半截,足见胖子用力之猛。

如果让充分了解了背景故事的李展给这幅画起个名字,他可能会叫它《弑母者》,或者《压抑的愤怒》。但前者太过于反世俗,不利于通俗文化的传播,后者则太隐晦,不太容易让人体悟画面背后的是非。于是李展把它命名为《愤怒的胖子》,生动形象地形容了画面的内容,还带着一股子诙谐幽默。

王金蓉的喉管里往外冒着嘎嘎的动静,应该是唾液形成的小气泡被挤破的声音。

张建生终于回过神来,用力掰丁宝成的手。丁宝成虽然体型占优,但毕竟是小孩,力气没有张建生大,两手之间被硬掰出一条缝隙。

这点缝隙已经足够王金蓉呼吸了。

“嘶”,空气急剧涌入王金蓉的肺部带出一串尖响。随着体内呼吸循环的重启,王金蓉脑子开始运转,恢复了黑眼珠。这一次她的眼睛里不再布满之前的倨傲,取而代之的是慌张和恐惧。

她自身也开始掰丁宝成的手,两个大人的力气加起来要比丁宝成大得多。丁宝成的手一点一点离开了王金蓉的脖子。

王金蓉一挣脱出来,立刻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外跑,包也不捡钱也不要,镶钻的高跟鞋脱落了一只,她直接把另一只也甩掉,赤着脚跑下了楼。一边跑,嘴里还一直骂骂咧咧,至于骂了些什么,李展没能听清楚。

丁宝成还想去追,被张建生拦了下来。

“啪!”“啪!”

张建生正反手各给丁宝成来了一个大嘴巴。

“丁宝成!你就是个畜生!”张建生满头大汗,他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地中海发型随着汗水淌了下来,一缕一缕挂在涨得通红的脸上,模样滑稽可笑。

丁宝成低下了头。

“你就是个畜生!畜生都不如!”张建生指着丁宝成的鼻子大骂不止,“畜生还知道要孝顺父母,你竟然要掐死你妈妈!”

李展从未见到张建生如此发怒。他记得上一次张建生动真气还是在他们三人在厕所放鞭炮差点引燃了茅坑里的沼气的时候。那时的张建生也只不过踹了他们一脚,然后请家长面谈。

丁宝成一直背对着李展三人。可能他宽厚的背影把李展三人全部挡死了,张建生忘记了这里还有三位听众,他一直保持指着丁宝成鼻子的姿势痛骂,直到墙上挂的钟表走到了五点三十。

这期间丁宝成一直低垂着脑袋闭着嘴,任由张建生骂,只是站的时间越来越久,他的胖腿肚子开始打抽抽。

张建生见状叹了口气。

“你把东西收拾一下,先回家吧。”

“我不回家。”丁宝成终于开口。

“为什么?”张建生把挂在眼前遮挡视线的头发拨回头顶。

“我不想看见那个臭老娘们。”

“你!”张建生见半天的唾骂式教育毫无成效,怒火再燃。

“就算我回家,她肯定也不在家。我爸爸在的时候她就没日没夜在外面打牌,我爸爸一走,她更不愿意回家了。”

张建生也想到了早上那件红马甲。他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那你先跟我来吧。”

丁宝成瞪大了眼睛。

“今晚在我家住一晚,明天在我家给你补补课。”张建生的手指穿过丁宝成的肩膀,“你们仨都知道我家在哪吧?明天一起来。”

这简直是无妄之灾。但张建生现在正在气头上,李展他们不敢触霉头,也只能嗯嗯哦哦答应下来。

“那说好了,明天早上八点在我家楼下集合。解散吧。”

“老师再见!”“张老师再见!”“张老师明天见!”李展、齐功成、朱杨腾飞向张建生挥手作别,然后回到教室收起书包就跑。

李展回到家里,打开门,客厅里灯开着。纪艳红抱着热水袋披着三层被子脑门上绑了块湿毛巾正侧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纪艳红偶尔心情不好或遇上其他什么事会提前回家,李展并不奇怪。而纪艳红也收到了张建生的短信,没对晚回家二十多分钟的李展施展出中国家长普遍掌握的小题大做立威法。

“感冒了吗?”李展主动问。

“吭。”纪艳红鼻子堵着嗯不出来,用嗓子作答。

“回屋里躺会吧。”李展莫名有点难受。

“不用,一会就好。”纪艳红正在看一部关于动物的纪录片。她最喜欢小动物,一直想在家养些猫猫狗狗,但李家人整天整天都不在家,恐怕养什么都活不成,故纪艳红只养了几盆花,聊作慰藉。

李展放下书包,脱掉外套和棉鞋,坐在沙发扶手上跟纪艳红一起看电视。

“下午打扫卫生去了?”

“嗯。”

“打扫什么卫生?”

“检查。”

“检查什么?”

“卫生。”

“为什么检查?”

“评比。”

“评比什么?”

“卫生。”

纪艳红跟李展有一搭没一搭地来来回回说着车轱辘话,两人自始至终保持着情绪和语调的风轻云淡,实际暗中已经展开了一场套话与反套话的较量。

纪艳红对所谓的打扫卫生持严重的怀疑态度。与其说她不相信张建生,倒不如说她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李展从小学开始惹的祸太多了,多到她一接起李展老师的电话,不论如何先来一句实在是不好意思。

这次孩子的班主任主动打电话过来,居然不是邀请自己到学校去面谈,实在太不寻常。出于女人的直觉,纪艳红觉得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

“中午为什么没吃饭?”

“懒得吃。”

“吃饭还能懒得吃?”

“困了,想睡觉。”

纪艳红毕竟没有张建生天天和学生打交道之中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问出的问题被李展随便一套太极拳拨弄得乱七八糟,全部没能打在关键点上。纪艳红不愿意直球抛出问题打草惊蛇,只好作罢。

“你爸这几天住单位了,不回来了。”

“哦。”

“晚饭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热点午饭吃就得了。”

“那不行。我好不容易早回家,得给你弄点好吃的。”纪艳红摸过遥控器关了电视。

李展鼻头一酸。

纪艳红把毛巾和热水袋团成一团扔给李展,然后一伸懒腰掀开被子爬了起来。

“回去躺着吧,我不饿。”

李展中午就没吃东西,现在已经前心贴后背了。

“想吃什么?炒土豆丝?红烧土豆?”纪艳红走进厨房开始摆弄厨具。

“我真不饿。你——休息吧。”

李展声音抖了一下。他拼命咳嗽来掩饰。

“又咳嗽!你又一整天不喝水!”纪艳红的声音从厨房的隔断门里传出来,变得有点失真,“我烧了热水,自己去倒!”

“哦——”李展起哄一样拖着长腔回答,小心翼翼地防止声音颤抖。

李展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就对早就习惯了的日常对话起了感动,甚至眼泪都掉了下来。他跑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扑到床上,开始尽情地掉眼泪。

一开始他还能控制着不哭出声,但不一会他发现自己的喉部与自己的脑部失去了联系,他开始大声地哽咽。于是他抓过被卧蒙住脑袋,防止自己的哭声传出房门。

他隔着被子捶打自己的脑袋,脑门敲得直发疼,但眼泪就是停不下来。

为什么?我为什么哭?李展一遍又一遍问自己,但没能得到答案。

直到纪艳红做好了饭,来砸他房间的门。李展才惊觉自己正躺在地板上,四周散落着被他撕扯得乱七八糟的床上用品。

“快出来吃饭!”纪艳红已经叫了两遍,开始有点不耐烦。

“马上就好!”李展慌忙起身把地上东西抱成一堆,胡乱放在床上用被子盖起来,又抓起枕巾擦了把脸,终于开门走出来。

那边纪艳红又绑上了毛巾,抱好热水袋盖上被子看起电视。

纪艳红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电视画面中奔跑在非洲大草原上的狮子身上,并没发觉到李展红肿的眼眶。李展低着头走到梳洗台前捧了两把水使劲搓脸,舒缓一下因咸水浸泡而紧皱的皮肤和心情。

现在的丁宝成应该在大猪家里,不知大猪会请他吃什么好东西。没准明天见面的时候丁宝成身上也会散发出大猪同款的那股子油臭味。

现在的王金蓉不知是呆在家里安抚受伤的心灵,抑或是为了忘却恐怖来到了紧张刺激的赌场或者迪厅挥洒青春和金钱。总之她今晚不会见到她的儿子了。

李展看着镜子里的李展,油然而生一股厌恶。

“妈!”

“嗯?”

“对……了。”

“什么?”

“明天我们老师让我去他家一趟。”

“干什么?”

“补课。”

“那就去呗,多大点事。”

正文 花园

周六早上。

李展在闹钟开始闹之前就睁开了眼睛。

随便吃了点东西,李展叫上齐功成,两人一起骑车去张建生家。

张建生的家在城郊的一处老旧小区,叫花园小区,距离法院家属院约有七八里地。这个小区在十几年前是城市中心黄金地段,不过随着城市规划建设的逐步推行,城市中心也在一点一点向东边移动。曾经的城中心成了城郊,曾经炙手可热的房产如今成了风格落后、管理缺乏、形象破败和人员混杂的代名词。在房价涨势一片大好的欢呼声中,花园小区的房价呈现极不协调的平稳增长态势,甚至一度出现过跌势。政府曾经几度想要铲平这座小区,重新开发这片土地,但这座曾经辉煌过的小区里居住了太多曾经辉煌过的领导,故开发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起来,静待这最后的辉煌逐渐消亡。

虽然破破烂烂的花园小区对充满现代化气息的青县的整体形象是一个污点,但凡事都有两面性,比如张建生这个农村出身的臭老九终于可以勉强在城里安家落户,不必早上四点多摸黑起床在农村泥巴路上骑行七八里只为上班不迟到了。

李展等人之前放国庆节假的时候跟着班里的大部队装模作样地来看望过一次张建生,所以知道张建生家的大体位置。

昨天刚下了雪,今天路面上的雪水凝结成冰,滑得很。法院前有专门的市政工作人员撒盐促融,路况还算好,但越往城郊走,路面上的冰就越厚,到花园小区附近,冰已经有二三公分厚,根本没法走人。

李展和齐功成下车,推着自行车一点点往花园小区蹭,仅走了不到一百米,只听身后“哐”地一声,一辆白色的雪佛红一头扎在一辆银白色的九菱屁股上,两辆车互相借力,打着旋往前走,舞出一支优雅的汽车华尔兹。

两人回头刚走了几十米,又听“啪”地一声,一辆黑色桑塔拉刹不住车把前面一辆小电驴顶了出去,电驴上是个反射弧比较长的中年妇女,被撞倒地都没做什么反应,直等到她和电动车一齐向前翻滚六周半撞上路沿石反弹才终于嗷嗷叫出声音来。

李展和齐功成面面相觑。

“快到了吧?”李展说话打着颤音,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前面不远了吧?”齐功成也拿不准。

雪佛红和九菱终于靠路边停了下来,两车车主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拳来脚往打在一起,打着打着就倒在地上,一上一下像是抱对的蛤蟆;黑色桑塔拉逃之夭夭,电驴主人躺在地上嗷嗷哭,哭了半天见桑塔拉没有回头的迹象,便骂骂咧咧扶起电驴走了。偌大的街道上找不到其他人来问路。

“如果有手机,给大猪挂个电话就好了。”李展一声长叹。

“唉!”齐功成一边附和着叹气一边掏出一个黑白屏的亚基诺。

“操!”

“喂,张老师,啊,我们到附近了,对,好的知道了。”

齐功成得意洋洋地挂了电话,一晃亚基诺,透露出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高傲。

“拿来我看看!”李展向伟大的齐功成提出一个卑微的要求。

“不给!”齐功成把手机往兜里一揣。

于是两人各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半蹲着在冰面上展开了追逐战。正当二人逐渐提速到接近三秒一米时,一道劲风从侧后方袭来,两人还没来得及回头,朱杨腾飞就跪在地上滑行着出现在二人面前。

“快给我拉起来!”朱杨腾飞跪坐在距离李展四米多的地上,四周没有可以扶的东西。他抬起右脚,左脚就打滑,抬起左脚右脚就打弯,他两手撑地想爬起来,后腿却蹬不出力,在冰上划来划去像只刨食的鸡。

“救命!救命!”朱杨腾飞干脆放弃,两手环腿在冰上坐下了。

“你刚刚是不是想从背后偷袭我们俩给我们放倒?”李展审问俘虏。

“对是没错,快拉我起来。”朱杨腾飞全部坦白争取宽大处理。

“那你活该在地上躺着,老齐咱们走。”李展不顾昔日同罚站共挨打的情分朝地上啐了一口,招呼齐功成就要走,却不经意间看到旁边楼道里拱出个熟悉的矮胖身影。

李展立刻一把推倒三百多块的自行车,向前小滑一步停在朱杨腾飞面前,还没等朱杨腾飞反应过来,李展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往上提。朱杨腾飞虽然脑筋没转过来,但还是本能地借这股向上的力用力一窜,站起身来。

朱杨腾飞这边一站定,那边李展却又因为用力过猛脚底打了出溜,扑通一下趴倒在朱杨腾飞脚下,脑袋正撞在朱杨腾飞膝盖上,顺带着把刚起来的朱杨腾飞又给砸躺了。

齐功成见状,连忙一脚把价值两千多块的山地车的车撑子踢下来,然后双手一毫米一毫米地离开车把,等到他确认自行车完全稳定的停住之后,才终于双手抱膀开心地笑出了声。

“你们几个!不要在大路中间玩!”

是张建生的声音。

三个人之中最害怕张建生的齐功成闻声吓得一哆嗦,把他的爱车碰倒了。齐功成急忙去扶,结果重心一个不稳也倒下了。好死不死,爱车的车蹬子正顶在他的两根肋骨之间。齐功成“喔”了一声,就没了动静。

张建生站在路中间,他的三个学生一个四仰八叉躺着,一个王八似的趴着,一个抱着自行车浑身抽搐。

张建生看了想笑。

“老师好!”

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尸体们齐声向张建生问好。

张建生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

“都起来!咱们准备开始了。”

三个人在张建生的协助下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冰面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干净,三人身上沾满尘土,又与冰水一混合,显得脏不拉几。李展穿了一身棕褐色的外套,污渍还看不太出来,而朱杨腾飞这种为了显俏穿了一身孝的人就有点痛苦了。

张建生在前面领路,三人把车子停在公用的车棚里,在张建生的建议下用三把锁把三辆车绑在了一块。

花园小区的栏杆已经锈得不成样子,随便什么人一脚就能踹开。这个车棚也比法院家属院破烂得多,不光没有围栏,顶棚上也破了两个大洞,洞口密密麻麻全是冰坠子,人看一眼直瘆得慌。

“咱们中午十一点多解散,期间休息多下来看看车。尤其齐功成特别要注意。”

张建生没把话挑明,但李展心领神会。

三人跟着张建生进了楼道。整个楼道里散发着一股子浓浓的糊味。

李展认识这种味道。之前他跟奶奶住在一起的时候,奶奶常常起煤球炉子给他炖肉吃。一旦煤球炉子火生得太大,火舌子舔干锅底就是这股味儿。不过李展的奶奶住在城中村的独院里,点炉子当然无可厚非,但在小区楼道里硬起煤球炉就太过分了。一来味道不好闻,二来还有火灾隐患。

张建生家在一楼,煤球炉是三楼周大爷家起的。烟气向上飘,一楼的味道已经这么大,很难想象四五楼的住户生存状态究竟如何。

张建生掏钥匙开门,一进门就是一方木头茶几,茶几四周摆了几个马扎子。丁宝成已经在马扎上坐好了。

李展解开外套拉链,一股凉意就顺着脖领子爬了进来。他赶紧又把拉链拉了回去。

“我们家暖气不太热,大家还是穿着外套吧。”张建生有点尴尬地笑了笑。

李展大马金刀地坐在马扎上,忽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他看向朱杨腾飞,朱杨腾飞也一脸茫然,再看齐功成,齐功成倒是不客气,摸过桌上的大枣咔咔就啃了两个。

直到他看到了丁宝成摆在桌面上的书本才终于意识到:

这仨虎逼居然一本书也没捎带。

张建生也察觉了这个问题。

他的头开始疼了。

但他还是有办法。只见他转身回屋里取出两沓试卷,从中抽出几张铺在三人面前。

“来,做。”

而后他一指丁宝成:“来,跟我上里屋,咱们讲课。”

“你们几个十点半之前把题做完,等会我们讲题。”

“老师,笔……”

张建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给!现在!马上!开始!”

张建生主场作战,李展等人大气不敢出老老实实趴在茶几上开始解题。

李展的心思当然不在做题上,张建生和丁宝成一进屋就把门关上了,他趁机抬起脑袋观察张建生的家。

花园小区的房产建筑面积普遍不大,平均在七八十平左右。张建生可能搬家过来之后根本没装修过,不仅家具简陋得要死,而且墙面上还是坑坑洼洼。

李展面前的这个茶几不知年岁几何,观之有一丝前朝余韵。东墙上挂了幅字,字迹歪歪扭扭看不出哪儿好,一瞅落款果然是刘传英的手笔。电视机还是上世纪末那种旋钮款式,硕大的电视屁股上摆了一只招财猫,猫脖子上有条明显的502粘合的痕迹。

生活全靠爹妈衣食不愁的李展有点同情张建生了。

正文 更年

偷懒这种东西是带有强烈的传染性的。

李展放下笔左顾右盼,准备等会抄其他两人的答案。其他两人当然也不会乖乖把答案就放在那请李大人赏脸。于是三人桃园三结义似的扔下笔,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其他两人替自己去死。

齐功成馋嘴没得治,没一会儿功夫把张建生家茶几上摆的一盘大枣啃了个干净,抹了把嘴又开始四处打量想寻摸点别的东西吃。可惜张建生家除了一盆蔫了吧唧的龟背竹看起来还能入口,其他实在没什么能咬得动的东西了。

嘴馋的毛病最终战胜了齐功成对张建生的恐惧。他站起来蹑手蹑脚推开厨房的门,探头进去,却又触了电似的缩回头来,咣叽一声把门带上,跌跌撞撞回到马扎上坐着。

“怎么了?”

“里边有个人在瞪我。”齐功成心有余悸直拍胸脯。

李展想看看是什么人把除了张建生和鬼什么都不怕的齐功成吓成这样,但他不用亲自开门一探究竟了。因为厨房里的人自个儿走了出来。

这个人五十上下,身材矮瘦,一脑袋灰黄色的短发。她上身穿着旧到满是线球的红色毛衣,下身则是一条灰黑色的羽绒裤,脚上穿着一双明显大了一号的蓝色塑胶拖鞋。她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不知原因的怒气,两条粗眉毛绞在一起,从扁平的额头上凸出来;干裂的嘴唇外张着,显出里面歪歪扭扭的大黄牙。如果不是这个人被紧小的毛衣给勒出的胸部,李展真要以为这其实是个男人。

民间对女生男相的看法并不统一。有人说这种相貌的女性克夫,凡与其结合的男人必然一辈子无福可享而且不得善终;也有人说这种相貌正是升官发财、大富大贵的女中豪杰必备的面相。种种说法不一而足,但有一种说法是共通的,那就是凡女生男相者必然脾气火爆,手段火辣。

果不其然,这人往厨房门口一站,把腰一掐,眉头一横,嗓子一扯就开始骂了起来。

“你们几个小兔崽子瞎跑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旁人家厨房哪?”

李展心里大叫冤枉,偷枣吃的是齐功成,开门的是齐功成,探头的也还是齐功成,他和朱杨腾飞一直坐在马扎上没挪过屁股,被当成瞎跑的小兔崽子当真太委屈了。

他心里这么说,脸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只好站起来赔笑脸。

“这位……阿姨,他也不是有意的,刚才他不小心把笔墨弄到手上去了,就想找个地方洗把手而已。”

李展本来想说齐功成尿急想上个厕所,不过他转念一想,不管什么人,尿再急也不会推开贴着“丰衣足食”四个大字的房门去寻求解脱,这玩意太傻逼了。

“哟?旁人家的水电不要钱呐?自个家没水非要在俺们家洗?”

李展心说这就太欺负人了,这年头谁家还没装自来水呢,您跟他计较这几分钱的水费还不如叫他把大枣都吐出来。

想是这么想,说不敢这么说。

李展一个劲低头赔罪,那女的得理不饶人却开始骂街。从三人的相貌到打扮贬损了个遍。眼看就要骂到爹妈,朱杨腾飞赶紧截下了话茬。

“阿姨,他随便走动确实不对,您也不能这么说我们啊,再者说我们不也道了歉了吗?”

这老娘们骂得正欢实,忽然被朱杨腾飞打断,本来就竖着的眉毛登时与眼眶垂直了。

“操恁妈的,你放什么屁?有你说话的份儿?”

泥人尚有三分火性,何况三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三人被平白无故骂了半天,已经积累了一肚子怒火,只是在别人家里才不得不隐忍下来。这会儿这恶婆娘竟敢骂娘,三人立刻站起身围成一个小圈子逼上前来。

“张建生!你管管你这帮兔逼崽子学生!”

恶婆娘眼见情况不好,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张建生和丁宝成关着门集中精神讲课,完全没注意到门外的情况,直到这一声惨叫传进他耳朵,张建生才终于知道出了问题。

“干什么?”张建生推门出来,发现客厅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

“这三个王八蛋要打我,你管不管了!”恶婆娘先告状。

张建生看向三个学生。

他和这三个学生,和这个女人打交道都太多了,事情起因和发展如何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现在的问题不是应该如何解决事情,而是决定究竟帮理还是帮亲。

毕竟这娘们是跟他过了二十多年,从农村一路走到城里来的老婆,张建卉。

张建生和张建卉出身自同镇不同村,关系上是远房的叔伯家堂兄妹。

当初张建生凭自身本事考上大学,本来准备留在大城市发展,却被鼠目寸光且别有用心的村里长辈硬留在村里做了教书先生,而且还没得编制。

那个年头,大学生每一个都是万里甚至十万里挑一,张建生当然不愿意当一辈子连个编制都没有的农村教书先生,三天两头就往城里跑,求了许多份工,攒下些钱,目光依旧望向远方。

为了留下这个难得的大学生,几个长辈一合计,干脆背着他找关系给他和远房的一个堂妹,也就是张建卉登了户口本。在此之前,张建生甚至都不知道世上还有张建卉这么一个人。

长辈们的计划成功了。张建生被家庭牢牢束缚在村里动弹不得。幸而他有学历傍身,加上县里几位通情理的领导帮他求情,张建生才终于在邻村的中学混上编制,成为名正言顺的人民教师。直到他三十多岁,借当年老同学的力才终于被调到青县六中,实现了进城梦。

张建生的身世不再多表,我们来表张建卉。

张建卉生得本就不好看,而且农村妇女勤劳善良本份踏实的优秀品质她一样也占不到。当初张建生大学毕业回家已经二十四岁,在当时观念落后的农村,与他年岁相匹配且家庭出身、性格样貌说得过去的女人都早早就嫁了人,孩子都会开口叫爹娘了。张建卉因为其闻名十里八乡的泼辣性格一直嫁不出去,谁知后来张建生被长辈阴了一手,莫名奇妙与她结了婚。

张建卉家里人白白捡了个大学生女婿,当然喜不自胜,对外宣传张建卉命中当有如意郎君,只是缘分未到才一直嫁不出去,绝对不是他们家家风不治。

明眼人当然知道其中缘由,背地暗暗同情张建生。

外人尚且如此,真正过日子的张建生当然更饱尝其中苦楚。不过他生性坚韧,活活捱了二十多年,还与张建卉育有一子张鸿图。张建生将此生未能一展拳脚之遗憾全部寄托在张鸿图身上,而张鸿图确实也争气,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全国数一数二的菁华大学。此事之后再表。

其实张建卉脾气再差,也不至于为点自来水闹起来。这事赖李展他们倒霉,恰巧碰上张建生家庭内部矛盾多点开花。

李展他们不知道,就在前几天,张建生张建卉刚因儿子去留吵了一架。张建生自己受过这方面的罪,当然希望儿子留在京城人如其名大展鸿图,但张建卉自负二十余年养育之恩,希望儿子回家孝敬自己颐养天年。二人争论至高潮,忽得一消息,张建卉的工作没了。

张建卉在青县宝成食品加工厂做流水线工人。

没错,正是以丁宝成名字命名的丁会真下属的加工厂之一。

丁会真的企业是典型的家族企业,大小领导全部由亲朋好友担任。丁会真一出车祸,整个丁氏家族企业群立刻乱成一锅粥,谋逆的谋逆,唱衰的唱衰,卖厂的卖厂,一帮远近亲戚明争暗斗打得死去活来。领导不指挥工人当然也不干活,物流停运,工厂停工,仓库直接贴上了封条,公司业绩短短几天内跌到无限接近于零。无奈之下除本部外所有子公司大规模裁员,基层工人无一幸免。

这也难怪大批工人跑到丁会真的宅子砸玻璃。

本来较为均衡的战局因为张建卉的失业变得一边倒。如今的张建卉,儿子离她远去,老公在家也不听她的话,饭碗还丢了,又正是更年期看什么都不顺的时候,种种刺激之下张建卉的潜力彻底爆发,成为超级更年期人。

其实张建生叫几个学生来补课,也有私心在里面。他忍受不了周六日一起床就开始吵架的生活,于是把李展他们几个请到家里来,一来培养一下跟学生之间的感情,希望学生们将来惹祸的时候至少有所顾忌;二来让学生们牵制一下张建卉,希望张建卉至少在外人面前给他留个面子,不要一整天逼逼逼个没完,给自己讨个清静。

谁知张建卉战斗力太强,张建生的这点小心思在她面前如同白纸一戳就破。张建生深知不能恋战,于是选择于亲于理一个不帮,为防止战火扩大立刻带上几个学生风紧扯呼。

“走,同学们,咱们换个地方学习。”

“哦!”“好!”“快滚!”

正文 大宅

张建生带着四人灰溜溜出了门。

他虽然说了要带大家换个地方学习,但他实在想不出换到哪个地方学习。

回学校,太远了,路上又难走。再者周末进学校,大门楼门教室门开三道门就要去找领导批三道手续。虽然张建生本身名义上是个主任,但他唯一的任务就是骂骂不老实的学生,涉及其他事务分管领导太多,麻烦的很。

露天学习,那太冷了。张建生自己一身肥肉在外面呆久了都有点儿受不住,何况李展三人的瘦弱身板。

他甚至想干脆带学生坐城乡大巴回农村老家,但他家的老宅早被不知哪位叔伯占去堆了柴火。

张建生长叹一声只好准备宣布解散。

“老师,上我家吧。”

丁宝成一眼就看出了穷人张建生的窘境。

“我家离这不远,步行也就二十来分钟。”

张建生讶异地瞧了丁宝成一眼。他倒没想到这一层。

丁家大宅占地好几亩,当然不敢建在城中心。张建生平时没有遛弯的习惯,更没有和邻居聊闲天的习惯,竟不知梦中向往已久的丁家大院离自己家如此之近。

“我奶奶现在还在住院,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就去我家吧。”

丁宝成已经默认了王金蓉不可能在家。

其实不止张建生,李展和朱杨腾飞也早就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旧社会大地主家的生活方式。两人对视一眼当即打消了借故跑路的念头。齐功成好奇心没他们那么重,但在二人无言的挟持下还是准备前往参观一番。几人一拍即合,把补课扔在脑后,前往丁家探险。

一路无话。

约摸走了三十多分钟,眼看丁宝成气都已经喘不上来,几人终于是看到了丁家牌坊。

牌坊一般为表扬某人的气节和功劳而立,丁会真坑蒙拐骗起家众人皆知,当然没资格也没胆子立牌坊。不过丁会真脑筋一转,重金从某不知名山沟里请来一个自称著名族谱编写理论家的八十多岁的老头。两人在小黑屋里扒拉各种史籍材料,扒拉了五六天终于选定了清朝本地一位姓丁的秀才作为丁会真的老祖宗。只是这位老祖宗在历史上并没有什么名气,仅在县志上有几笔记载。

这当然难不倒丁会真。他又重金请来几位民俗学者为自己的新祖宗写传立碑,把中国人民耳熟能详的包青天、海大人、郑老爷、诸葛军师等奇人名臣的趣闻轶事添减两笔,统统套到丁秀才的头上。于是一位通天文晓地理体圣意察民情嫉恶如仇清白无双结果当了一辈子秀才的丁家老祖宗的牌坊就立起来了。

这块牌坊立起来没几天,著名族谱编写理论家就寿终正寝了。

牌坊建成那天,丁会真摆了一桌大席,大发请帖邀请十里八乡的乡亲前来赴宴。虽然广大群众对丁会真又当又立的行为颇为不耻,但一听说宴席上鸡鸭鱼肉统统管够、山珍海味样样都有,便带着批判的心态拖家带口前来赴宴。毕竟吃人家的嘴短,这场大宴以后批评声音逐渐消失了,只是偶尔有人会指着丁家牌坊问那是个什么玩意,为什么摆在路中央妨碍交通。

丁家大宅就建在牌坊后面一百多米的地方。

从远处看,丁家大宅就散发着一股富贵而诡异的气息。

且不说大门高出墙头两三丈,也不提四面围墙全漆成了朱砂红,更不用谈屋顶金龙鳞瓦、两侧长髯龙头檐,单看门前一对石狮子,就知此人家不寻常。

别人家的狮子,讲究阴阳调和,必须一公一母,公狮子昂首肃立或戏耍绣球,母狮子温顺蜷伏或教育幼狮。两头狮子分男左女右立于门前才能镇得一家风水太平。而丁家的守门狮子,虽然雕刻精细,可谓毫毛毕现、爪牙分明,外面还以金粉装点,金灿灿明晃晃好不威武,但细看来,却是两只公狮子。

在场几人都不懂风水,只会说气派,但如果李展奶奶在这,必定会念一句诗:“红墙金瓦帝王家,阴阳五行难相洽。命贱福薄压不住,黑牌白蜡纸一沓。”

李展奶奶早年因为家里穷被送去跟邻村神婆学了几年跳大神,后来家境转好就不再学了,但装神弄鬼的说辞却一直记在脑子里。这首算不上诗的诗专门念给那些天降横财以后得意忘形的暴发户,告诉他们高规格的待遇是皇帝才能享受得起、消受得住的,没那福气的人还要瞎糟践钱纯粹是找死,最后只能“黑牌白蜡纸一沓”。

李展他们是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的好少年,当然对这一套封建迷信的东西深恶痛绝。但抛开风水论不谈,丁家大宅在建筑学上也毫无美感,高高的大门除了给登门者以压抑的心情恐怕也难再有什么作用,而且还比普通大门平白多出了几尺门缝往里院漏风。

终于来到家门口,丁宝成扶住牌坊柱子大口喘气,直喘了两分钟才终于把气喘匀实。他抬头看看自家大门,表情忽然变得古怪。

李展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觉丁家宅子的门口被几个人堵上了。

这几个人穿着灰扑扑的工装,大多是留着寸头的青年男性。他们应该在这等了不短的时间。只见这帮人有的靠在狮子上,有的蹲在台阶上,有的干脆把门槛当枕头直接躺在了地上。看起来像是头领的中年男人扶住一根竹竿单腿站着,竹竿上挑了一张横幅,李占勉强看清上面写的“血汗钱”三个字,明白了这帮人是来要工钱的。

正看着,靠着狮子的人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给每个同志都敬了一根,然后又摸出一个打火机给自己点上烟,美滋滋地吸了一口,又对着领头的男人说了句什么话。中年男人没什么表示,只是换了条腿站着。

敬烟的人也没多说,猛咂了一口烟,把剩下半截烟屁股使劲弹了出去,又回到狮子上靠着。

丁宝成默默看着这几个人,忽然“哼”了一声,示意李展他们跟他走。

于是李展几人跟着丁宝成悄悄绕了个圈,来到丁家大宅的后面。

丁家大宅的屁股虽然没有前脸那么豪华,却也收拾的有模有样:整面墙上浮雕出一副龙凤呈祥,龙在左,上了绿色;凤在右,涂了红色。正中间是镶上去的半个碎面玻璃球,阳光照上去,被其中的小镜面反射向千百个方向,熠熠生辉,煞是好看。

丁宝成摸到龙凤呈祥壁的一侧,划拉开墙面上的爬山虎,露出一扇一人多高小的铁门。丁宝成在地面上摸索了半天,终于在地砖缝里摸出一把钥匙,开了小铁门。

丁宝成身先士卒硬挤了进去,张建生侧了侧身,也进了门。而后李展三人把车子停在门外,低着脑袋也跟着走了进去。

古时豪门望族往往会在住宅一侧开个小门,一则为仆役丫鬟通行,二则搬运日用物料,三则为紧要关头逃命之用。丁会真开个小门还搞得这么隐蔽,其用意就有点微妙。

几人一进门,丁宝成立刻把门关好锁死。李展好奇地打量起院内的风光。

这扇小门直通后花园,或者说后菜园——因为园子里种的都是菜秧子。联想到丁会真忙于事业,王金蓉整天不着家,这个菜园子应该是丁老太太的手笔。

丁会真出事以后园子没人打理,加上冬天又冷又干,整个菜园子里一片荒芜。枯萎的植物经霜经雪,脆弱不堪,人踩上去嘎嘣嘎嘣直响,人再一抬脚就只剩一地粉末儿。

丁宝成带着四人继续向前走,左拐右拐来到一间精致的小屋前。屋子靠近东墙的窗玻璃都被砸碎了,用报纸糊起来。李展环视一周,大概想象出来闹事的人扒在东墙墙头用砖头砸玻璃的情景。

丁宝成扭开门,招呼几人进门。

因为报纸的缘故,屋里有点暗。等丁宝成打开灯,几人的眼珠子都快飞出眼眶了。

正对大门的是一台五六米长的全自动过滤鱼缸,其中假山置景应有尽有,霓虹闪烁如梦似幻。虽然里面的大多数鱼都已经翻了肚皮,但这丝毫不影响鱼缸自身的价值。

张建生的注意全放在了南墙上挂着的大彩电上。这台彩电约摸有60吋,把十台张建生家的电视拼在一起恐怕也没它尺寸大。张建生想买台新电视已经很久了,满脑子都想知道这台彩电的价格,但话到嘴边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身价,只好生生咽了回去。但这话就卡在张建生的嗓子眼,不敢说又不甘心不说,憋得张建生浑身直抖。

李展三人的注意力则放在了一屋子电脑、游戏机、漫画书和游戏碟上。平日里他们的家长几乎从不让他们接触的这些玩意如今就在他们面前摆着,就好比瘾君子面前摆了一袋白面,三人直接就进入了癫狂状态,手脚抽搐,嘴巴张合,眼珠上下翻滚。

师徒几人人生中头一次体会到所谓的贫富差距,受到的打击太大,一时魂飞天外难觅踪影。

“坐。”

直到丁宝成一句话把几个人的魂都勾了回来。

四人讪笑着接过丁宝成拉来的椅子板凳,围绕着丁宝成的大号书桌坐了下来。

“那好,我们开始吧。”

张建生强压下心中的悸动,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展开之后分发给四个学生。

“那我们先讲……”

嘭!

张建生的下半句话被硬生生捅回肚子里。

五人一起望向发出巨响的地方。

是大门。

正文 信仰

院子里响起了工人们整齐有力的口号。

“发工资!发工资!发工资!发工资!”

“你们在这看书,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张建生心底下虚的要死,但在场的就他一个大人,他要是不担事以后传出去在学校里就没法混了。

他一推门走出去,差点被响亮的口号声冲了个跟头。

丁家大院的大门大开着,灰色的工服连成一片,如同灰色的大潮向门里涌入。在这片灰色中有几点黑色特别扎眼,张建生定睛一看,是两个中年妇女正夹着一个老太太,正踉踉跄跄地往前跑,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和另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则用身体挡住不断涌进的潮水。

但两个人的力量在人民群众的面前简直不值一提。胖男人率先被甩了出去,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高男人一看局势不妙,立刻跳到一边。工人们再无阻碍,冲进院子把两个中年妇女与老太太围了起来。

“都滚出去!滚!不然叫警察了!”

其中一个女人嚎叫着用手指指向大门,她背对着张建生,但张建生确定这并不是王金蓉,因为她的个子比王金蓉矮了一头,身材却粗出一圈。

另一个瘦女人是个行动派,直接掏出电话就报了警。

“丁总经理,俺们就想要俺们这个月的工资都不行吗?”

为首的工人一举手里的竹竿,竿头挑着的手写“还我血汗钱”条幅随风飞扬。

他不说话还不要紧,他这一说话把丁总经理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丁总经理盯着这个工人的脸看了半天,忽然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来。

“崔庆贵!你是崔庆贵吧!”

崔庆贵见自己被认出来,莫名奇妙往后急躲。

“崔庆贵!你八月份就被开除了!现在你居然带着人上我们家要钱?你……你……趁火打劫!臭不要脸!你这个骗子!想钱想疯了!滚出去!”

工人们一齐转脸看向崔庆贵,崔庆贵讪讪地低下头。

由姓崔的开了个头,丁总经理仔细扫视着上门讨薪的工人,不一会儿又有了新发现。

“你是……包清富!还有你王金城!还有胡严喜!你以为我认不出你吗!”

被点名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确实没想过会被人认出来。

丁总经理使劲一跺脚,皮鞋都跺掉了。

“你们这群王八蛋!不是早就滚蛋了吗?我明白了!恁这些混账东西!趁火打劫!臭不要脸!聚众闹事!强闯民宅!强抢民财!罪该万死!我要告你们!告得你们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丁总经理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成语,把在场的工人们全都镇住了。恰好此时不远处警笛响起,崔庆贵和其他几个被点名的人打了个手势,几人立刻推开人群向门外跑去。剩下的工人见把他们组织起来的领头人都跑了,顿时乱了阵脚。

忽然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崔庆贵都跑了,俺们也跑吧”,立刻得到了大伙的响应。灰色的潮水瞬息之间退出丁家大门,化作几股细流向四面八方流去了。

工人刚散去,一老一少两个警察走了进来。两人简单跟倒在地上抱在一起哭成一团的三个女人安慰了几句,便把坐在地上捂着胸口直喘气的胖男人搀起来,连同高个子男人一起拉到车上带回局里问话去了。

期间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傻站在那里看了半天热闹的张建生。

“吱——”

门开了,丁宝成探出头来。

开门声引起了丁总经理的注意力。她回头一看,看见了看戏模式中的张建生。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进来的?你想干什么?”

丁总经理板着脸厉声质问张建生,而张建生却没在意,他终于看清楚这个女人的脸,一直觉得有点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姑姑。”一边的丁宝成开口说话了。

丁总经理愣了一下,转瞬之间严肃面孔换上了宠溺面孔。

“哎呀!宝成!你不是去老师家了吗,怎么提前回来啦?”她起身连鞋也不穿,一路小跑着来到丁宝成面前。

昨天张建生确实按照丁宝成提供的电话号码给他的家人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看来正是这位丁总经理了。

而丁总经理也意识到了什么。

“哎呀!你应该是宝成的老师吧!你好你好你好你好!幸会幸会幸会幸会!我们宝成可是多亏你费心了!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丁总经理主动伸手,张建生也麻木地去握。

这一连串的你好谢谢,终于让他把眼前这张胖脸与五年前那张趾高气扬的脸重叠起来。

“你就是甜甜的老师吧!你好你好你好你好!幸会幸会幸会幸会!我们甜甜还请你多多费心了!”

“这叫什么事,明明是她欺负我们甜甜,怎么到头来还要倒打一耙,诬陷我们甜甜欺负她?真的是臭不要脸,你说是吧张老师?”

“得了吧张老师,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要是这个小丫头真出了事,我们集团还会养不起她吗?当养了条狗不就完了。”

“走,甜甜,今天真是气死我了,你们老师真是瞎了眼。明天就转学。不就是个全县前十吗,又不是全世界前十,瞎激动。”

她就是黄甜甜的亲妈,丁会真的亲姐姐,丁氏集团之中权力地位仅次于丁会真的总经理,丁会玲。

张建生叹了口气。他快数不清这些天叹气的次数了。

其实丁会玲看张建生也多多少少也有点面熟,但她实在记不起在哪见过他。这倒不怪丁会玲记性差,只怪她的宝贝闺女黄甜甜实在太天才,三年初中换了六家学校没一家能教得了她,最短的一家只呆了不到一个月。

丁会玲又不给张建生发工资,当然没必要那么刻骨铭心地把孩子他的脸记在脑子里。

后来丁会玲不知找了什么关系把黄甜甜转到省会学校,只上了半个月就接到喜讯:女中豪杰黄甜甜拉帮结伙与另一学生头子抢男朋友过程中成功将对方一耳刮子斩于马下送进医院。丁会玲拿了一把票子意气风发驱车前往省会,然后灰头土脸坐大巴车回了青县,任别人怎么问也不说发生啥事。不过从此以后娘俩就老实起来。此事不再细说,以后有机会再表。

丁会玲刚想说点什么,一边瘦女人扶着老太太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老太太抢在丁会玲开口前一把夺过张建生的手,使劲摇晃,晃得张建生一身肉都跟着颤颤巍巍。

“张老师!哎呀张老师呀!你就是宝成的大恩人啊!主保佑恁!主保佑恁!”

老太太一边嚎一边握着张建生的手不肯松开,搞得张建生都有点不大好意思。

“张老师啊!你可是个好人啊!大好人啊!主保佑恁!主保佑恁!”

门口看热闹的老头老太太们嗑着瓜子围了过来,看到这一幕还以为张建生帮了丁家多大的忙,对他的印象瞬间下降了几个档次。

“老太太你别这样,帮忙是应该的。”

张建生一边客套一边对丁宝成狂打眼色。丁宝成智商不高但情商不低,一收到信号立刻跨前一步,两手抄住老太太的胳膊一抬,把张建生的手解救出来,而后半搀半拽地把老太太拉进了屋子。

老太太进了屋,又看见了李展他们三个人,吓了一跳。

“恁几个人是……”

几人立刻站起来,而李展作为代表发言。

“奶奶好,我们都是丁宝成的同学,跟张老师一起来探望他。”

“哦——都是好孩子,愿主保佑恁。”

丁老太双手合十躬身行佛礼求上帝保佑,让李展隔着九重天都感受到了佛爷和上帝的为难。

丁宝成慢慢扶奶奶坐下,又是安慰又是拍背,终于丁老太安静下来,靠着椅背捂住脸直抽气。李展三个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站在那很是尴尬。李展朝丁宝成眨眼,丁宝成朝李展耸肩,两人隔空交流了半天,谁也没弄明白对方的意思,只好继续尴尬。

这边丁老太安顿好了,外面丁会玲又和看热闹的老头老太太们打了起来。丁会玲骂他们多管闲事,围观群众说丁家罪有应得。

吵架声传进屋子里,丁老太本来已经稳定的情绪突然又爆发了。

“俺那宝成哟——苦命的宝成哟——可怜的宝成哟——”

丁老太说的比唱的好听,让李展怀疑她几十年前是否从事过文艺工作。

“半个多月没吃口好饭——奶奶老的不中用啦——俺的好——”

“咣!”

“孙子——嗝!”

丁会玲在张建生和瘦女人的帮助下把大门关了起来,两扇门的金属门框碰在一起发出一声巨响,吓得丁老太打了个嗝,把没哭出来的下半句话给忘了。

丁老太年纪大记性差,回忆了半天没能想起下半句话该说什么,懊悔地直拍大腿,嘴里念叨着这都是自己的罪过要忏悔要向上帝请罪一类的话头。

“我奶奶从前年开始信上帝。”丁宝成向同学们介绍。

“我上辈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丁老太嗷的一嗓子嚎了出来。

“她以前信佛祖。”丁宝成补充。

正文 算正账

张建生已经有点想回家了。今天这课算是彻底讲不成了。虽然他本身也没多想讲。

他本来只想在被老婆赶出家门这段时间没事找事亲眼看看青县首屈一指的豪门丁家的大院子,过年回老家好跟穷亲戚们吹吹逼。意外之喜的是今天亲眼目睹这些豪门家事已经足够他说上十来场饭局的了。

张建生成年人的稳重让他不要再深入掺合到别人大家族的内务里去,但心底保有的一丝丝好奇还是支持他留下来看看这家人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终于稳重战胜了好奇。张建生看了眼墙上的万年历,十点三分。

他站起来向丁老太告辞。

“不行!”丁老太一拍大腿叫了起来,把几个人吓了一跳,“今天必须要留张老师吃个饭!会玲呐!会玲呢!会玲啊!”

“来了来了!”瘦女人一边用衣角擦手一边用肩膀顶开门蹭进屋里来,“啥事啊,妈?”

谁知丁老太一翻白眼,喊道:“谁叫你了,俺叫俺闺女来!”

瘦女人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丁会玲一脚把门踹开闯了进来。

“干嘛呀妈,我跟唐英收拾东西呢。”丁会玲用干干净净的手使劲拍打着干干净净的衣服,仿佛能拍出灰来。

“会玲啊,张老师好不容易到家来,咱们得管他吃个饭啊!”丁老太一伸手拉住张建生的袖子防止他逃跑。张建生几次挣脱未果,丁老太的手像紧箍咒一样越箍越紧,他眼见自己挣脱不了只能放弃,于是本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心思想把李展他们送出去。

“那好,先让其他几个同学回家吧。”

“不行!”丁老太闲着的手又箍住了齐功成的手腕,“这些好孩子都得留下一起!”

丁会玲看到这一幕翻了个白眼儿,振声道:“妈!哪儿还有东西做饭了!你怎么进的医院你自己不清楚吗?”

丁老太慌忙低下头给女儿连连赔不是:“是是是,我都给忘了,年纪大了记性差了没脑子了都给忘了——那快让唐英去买菜啊。”

丁会玲跟自己老娘也毫不客气,“你自己看看表,十点多了,买回来做完了不得十二点了?吃完饭不得一点了?你一点要干嘛自己都忘了?”

“那……那咱们一块出去吃吧?”

“你老年痴呆了?你亲儿子死了你还下饭馆吃饭喝酒?神经病嘛?要脸不要了?”

“那……那咋办嘛!”

丁老太终于松开了手,捂脸痛哭起来。

“你们家里事情挺多的,那我们不打扰了吧。”张建生向李展几人连连招手表示快走。

“呜呜呜呜呜呜呜!”丁老太的声音瞬间盖过了张建生的声音。

“我们先走了。”

“哇哇哇哇哇哇哇!”

张建生看出来这是丁老太耍小心眼儿不让自己走,明白了这老太太不光没有老糊涂,反倒是精明得很。但他实在是不明白这老太太把他们留下到底是想干什么。况且听话听音,他从丁会玲刚才的话里知道了这家人下午一点好像还有什么事情要去做。

这要是放在他自己身上,他巴不得把家里的客人全都赶走好自己静下心来做事,但这丁老太怎么不按常理出牌,不顾别人再三推辞,硬是要管这么多人的饭呢?

“别嚎啦!”丁会玲看上去非常不耐烦。

“呜呜呜——”

“别嚎啦!!”丁会玲声音提高八度。

丁老太终于收声,像被踩了一脚的猫一般缩成一团,只敢用手指缝里漏出来的眼光看向自己的女儿。

“烦死人了!”丁会玲一脚踢在门上,把几人吓得一哆嗦。

“唐英!唐英过来!”丁会玲唤狗一样唤弟媳妇。

不一会唐英又拍着衣服进门来,赔笑道:“啥事啊大姐?”

“出去,把灰尘都带进宝成的屋子里来了。”

“哦哦,实在不好意思,”唐英只好退了两步站在门口台阶上说话,“怎么了大姐?”

丁会玲见唐英对自己言听计从,不禁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你,马上开着我的车去东边的盛丰楼,叫王老板找孙师傅炒四个菜,这四个菜里边必须有宝成爱吃的干炸鸡块和红烧排骨,再要一个老太太最爱喝的松肉菠菜豆腐汤,让他再看着送咱们几个小凉菜。哦对,要六盘水饺,两盘猪肉白菜馅的,两盘羊肉萝卜馅的,再来两盘鸡蛋韭菜馅的。你就在盛丰楼等他们做好,然后一起取回来。让他们手脚麻利点,十点半之前必须做好。”

丁会玲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停下来喘口气休息,一歪头看见了张建生。

“张老师你还想吃点什么都可以点,让他们一并做了。”

张建生摇头晃脑加摆手,连声说“不了不了”。

丁会玲做了一个算你识相的表情,一指大门命令唐英:“还不快去?!”

唐英得了命令撒丫子就跑,没几秒钟门外汽车发动声起,然后渐行渐远了。

屋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气氛非常压抑,不过如果此时有人想起这院子里的住户刚死了一位,这种压抑就会变成恐怖。

没多会,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这份压抑。

丁会玲推门出去接起手机,只听了三两句话,又进入了暴怒模式。

“姓王的真是这么说的?能上天了他!你叫他来听电话!”

过了一会,估计电话那头换了人,丁会玲的语气变得柔和起来。

“王老板,我们平时也没少照顾你的生意,大家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怎么你这次不愿意跟我们做买卖了?”

“你想想,我们什么时候欠过你的账不给了?哪次不是你一说话我们就派人去跟你清账?”

“现在我们忙得很,没那工夫!”

“多少算多?欠多少……三万五?是这数吗……嗯,也半年多了,差不多对。”

“那不行,你过年我们就不过年了?你有难处我们就没难处了?这次先给我们记在账上,大家以后有的是机会做买卖。”

丁会玲的语速逐渐加快,却一直奇迹般地保持着较低的音量。

“姓王的,别给脸不要脸,我们家再怎么样不至于欠你的饭钱不给,懂吗?”

“别扯没用的,王金盛我告诉你,今天这饭你不做也得做,想先清账门也没有。唐英在那儿是吧?让她接电话。”

唐英一接起电话,丁会玲的怒火顿时有了宣泄口。

“唐英!你怎么搞的?怎么让他提起欠账的事了?”

“我有钱也不给他!让他死吧!你就问一句,今天的饭他给不给做,不给就走,这辈子都不去他家再吃一回!”

“再往东走有家贤客来,他们家孙老板跟我是多年的老交情,你去找他,菜的花样不变,让他赶紧做。”丁会玲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如果姓孙的也提算账的事,你扭头就走,以后也不要去他家的饭店吃饭了。”

丁会玲扣了电话,气的直拍墙。

“他妈的,墙倒众人推,一个个全是势力眼。我们再穷再破落,至于欠他们几个饭钱?真是穿破裤衩子学驴打滚,穷疯了!”

丁会玲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她的心里也没底。

丁会真一死,丁氏集团大乱,各宗族亲戚或勾心斗角明争暗斗,或处心积虑明哲保身,或趁火打劫搜刮财产,搞得所有工厂全部停工,短短几天损失就达到近亿元。

丁会玲毕竟只是个初中文凭都没混上的农村妇女,借弟弟的光才混上个总经理来当。平日里她只顾作威作福做老佛爷,如今弟弟死了,她一没有管理手段二没有经营知识三没有道上人脉,只能眼睁睁看着手下人闹,静悄悄等着公司破产。

本来丁会玲并不怕公司破产。这些年她明里暗里捞到的钱实在不少,恐怕下辈子都花不完。原来她的计划是等操办完弟弟的后事就带上存款搬到邻市去住。不过前几天银行的人找到了她门上,跟她说了一堆金融行业的术语,最后总结了一句话:

“丁会真欠银行的钱,里面也有她丁会玲的一份。”

当时丁会玲的汗毛就炸起来了。丁会真究竟欠了银行几个钱她并不知道,但她听弟弟说过,如果要还钱,把丁家这些个房子车子金银珠宝加上老婆孩子凑合凑合全卖了,估计能补上欠款的零头。

这么大的款额,她丁会玲占其中多少?一成一还是九成九?还上以后还能剩几个钱?还不上会不会蹲大牢?

她正烦恼着,又有电话打了进来,一看来电显示还是唐英。丁会玲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怎么?孙近忠也不当人了?”

电话那头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操!操!他妈的!”丁会玲已经陷入了癫狂,“西边武城大盘鸡,北边祥和饭店跟龙腾美食园,南边新家园饭庄,都是我们常去的饭店,挨家去问!我就不信全世界都不愿意做咱们老丁家的买卖!记住!十二点之前必须把饭送到家来!”

屋外丁会玲急得直跳脚,屋里丁老太和丁宝成的脸上阴晴不定。

张建生,李展等人虽然一心想走,这一刻却也不敢说出口,只好正襟危坐,等待一顿难以入口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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