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的移动城堡2·空中城堡 - xp1024.com
《哈尔的移动城堡2·空中城堡》


第一章 阿卜杜拉购买魔毯

英格里王国以南,在遥远的拉什普特苏丹王的领地里,有座叫赞泽堡的城市。城里住着一个名叫阿卜杜拉的年轻地毯商人。就商人而言,他不富有。父亲一直对他不抱期望,死后只留给他经营集市西北角一个小摊位的钱。父亲其余的钱连同位于集市中心的一个大商铺,都统统落入了父亲大老婆的亲戚手中。

没人告诉他,为什么父亲对他不抱期望。父亲对他的失望,源自于阿卜杜拉出生时的一个预言,但阿卜杜拉从不费神去弄个明白。相反,他从很小起,就开始编织与此有关的白日梦。在白日梦里,他是一个大国国王失散多年的儿子,当然,那意味着父亲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知道这纯属白日做梦。每个人都说他继承了父亲的容貌。每当他照镜子时,毫无疑问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年轻英俊,瘦削,长着一张像鹰一样坚毅的脸庞。他知道自己长得极似父亲年轻时的肖像。考虑到父亲长着浓密的小胡子,阿卜杜拉还需把上嘴唇仅有的六根胡子归拢到一起,寄希望于不久的将来能长出更多。

不幸的是,所有的人也都认定,阿卜杜拉继承了他母亲的品性。母亲是父亲的第二个老婆,她不切实际,还很软弱,让所有的人都很失望。对这种说法,阿卜杜拉并不在意。地毯商人的生活少有机会让他去逞匹夫之勇,总体来说,他对自己的生活还是满意的。他买的这个摊位虽然小,但位置相当好,离富人们居住的西苑不远。西苑的富人们都住在四面带花园的大宅子里。更妙的是,从北边沙漠来的地毯制造商们来赞泽堡市场的第一站就是阿卜杜拉的摊位。富人们和地毯制造商通常要找的是市场中心的大商铺,但出人意料的是,每当这个年轻的商人冲上前来,用最最礼貌的言辞跟他们讨价还价并给出优惠时,他们中的很多人会在这个年轻地毯商人的摊位前停留下来。

这样一来,阿卜杜拉经常能抢先买到质量最上乘的地毯,再以好价格出手。买卖的间隙,他就坐在铺子里继续做他的白日梦,这一切让他怡然自得。事实上,他生活里唯一的麻烦几乎都来自父亲大老婆的亲戚们。他们每月到访一次,为的就是来挑他毛病。

“你没积攒下一点盈余!”阿卜杜拉父亲大老婆的侄子哈肯木(阿卜杜拉讨厌他)嚷嚷道。这真是灾难性的一天。

阿卜杜拉解释说,每当盈利时,他就用赚到的钱去买更好的地毯。虽然钱都套在存货上了,但库存的成色却越来越好,这让他吃穿不用愁。他还告诉那些亲戚,因为自己还没成家,所以花销并不多。

“对了,你应该成家了。”阿卜杜拉父亲大老婆的姐姐叫道,她叫法蒂玛(阿卜杜拉对她更为讨厌).“我以前就说过,现在还得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现在至少得有两个老婆了!”并且,她不是这样说说便罢了,还声称要给他物色两个老婆来,这个提议让阿卜杜拉吓得不轻。

“存货越贵重,你就越有可能遭抢劫,或者一旦着火,损失就越大,你想过这些没有?”阿卜杜拉父亲大老婆的表兄,阿斯夫烦人地说道。(阿卜杜拉对他的讨厌最甚,把前面两个讨厌鬼加在一起也及不上这个人。)

阿卜杜拉向阿斯夫保证说,他总是睡在铺子里,而且对火烛非常小心。对此,父亲大老婆的亲戚们摇着头,嘴上发着“啧啧”的不屑声,走了。这通常意味着,他们会让他清净一个月。阿卜杜拉松了一口气,又一头扎回到他的白日梦里。

到目前为止,他的白日梦极为具体。在梦里,他是一个有权势的国王的儿子,那个国家在很遥远的东边,赞泽堡里没人知道那个国家。阿卜杜拉两岁时,被一个名叫卡布尔?阿客拔的穷凶极恶的强盗绑架了。卡布尔?阿客拔长着一个鹰嘴般的鹰钩鼻,其中一个鼻孔里穿着个金环,手持一把带镶银手柄的手枪,他就是用这枪挟持阿卜杜拉的。他的头巾上有块血石,这让他更显得没有人性。阿卜杜拉很害怕,逃进了沙漠,在那里,他被现在的父亲找到。白日梦无视一个事实,那就是,阿卜杜拉的父亲终其一生也未曾踏入过沙漠,相反,父亲生前经常说,任何想走出赞泽堡去冒险的人一定都是疯了。虽然如此,阿卜杜拉照样可以描述出在那个好心的地毯商人发现他以前,那个又干又渴、双脚生疼的梦魇般旅程的点点滴滴。同样,他也可以详细地描绘出,自己被绑架前所住宫殿的样子,绿色花岗岩铺就的地板,带柱子的正殿,女人住的后宫,以及众多的厨房,极尽奢华。房顶有七个穹顶,每个都包了金箔。

再后来,白日梦主要讲阿卜杜拉出生时就订下娃娃亲的那位公主。她和阿卜杜拉一样出生高贵,在他被绑架离开后,已出落成各方面百里挑一的大美人,有着一双又大又黑又迷离的眼睛。她住的宫殿和阿卜杜拉的一样豪华。进入这座宫殿,得沿着一条两旁是天使雕像的大道,依次进入七间大理石庭院。每间庭院中间都有一个喷水池,喷水池一个比一个价值连城,第一间用的是贵橄榄石,最后一间是镶了绿宝石的白金。

但阿卜杜拉不太满意他的安排,每次他从父亲大老婆的亲戚们那里拜访归来,就有这样一种感觉。他觉得一座漂亮的宫殿,得有气派的花园相配。阿卜杜拉喜欢花园,但他对花园知之甚少。对于花园的经验大都来自赞泽堡的公共花园——那里,草皮多少有点被践踏坏了,花很少。每当他有钱请独眼贾迈尔帮他看铺子,他就去公共花园吃午饭。贾迈尔在他隔壁开了一家油炸食品店,只要付给他一个硬币,他就会把狗绑在阿卜杜拉的铺子前。阿卜杜拉明白仅凭公共花园的经验,还不足以让他构造出一个合适的花园。但是,想任何事情,都比想法蒂玛要物色给他的两个老婆强。他神游在那棕榈叶婆娑、花香四溢的公主花园的走道上。

可以说,还没等阿卜杜拉真正开始他的白日梦,梦就被一个男人打断了,这个人个头很高,身上脏兮兮的,抱着一条看上去又脏又破的地毯。

“你收购地毯,大户人家的孩子?”陌生人问道,微微欠了一下身。

在赞泽堡有人要卖地毯,买卖双方都会用正式且华丽的语言交谈,但这个人的态度却出奇生硬。阿卜杜拉的梦中花园就这样被现实生活打断而化作了碎片,总之,他恼怒了起来。他草草答道:“噢,沙漠之王,您想和我这个可怜的商人交易吗?”

“不是交易,是卖,噢,一堆垫子的主人。”

“垫子!”阿卜杜拉想,这是侮辱。阿卜杜拉铺位前所展示的那张稀有的拼花地毯,是来自英格里——或奥琴斯坦,赞泽堡人是这么叫英格里的,铺子里面至少还有两张来自英希科和法克檀的地毯。哪怕苏丹国王本人也不会鄙弃自己皇宫里那几间小一点的宫室。当然,阿卜杜拉不会说这个。赞泽堡的礼仪不容你自夸。他冷冷地稍稍欠了一下身。

“我这个低等肮脏的铺子,可能会提供您想要的那个东西,流浪者中的佼佼者。”他一边说,一边挑剔地看着陌生人肮脏的沙漠袍子,鼻翼一侧斑驳的鼻饰,以及头上破碎的头巾。

“还不止是肮脏,了不起的卖铺地板的。”陌生人附和道。他将破地毯的一头掉转指向贾迈尔,贾迈尔正在一堆蓝色的烟雾中烤鱿鱼。“你邻居令人景仰的营生,难道没有让你的货物渗进什么味道,”他问,“甚至变成一种久久不去的章鱼味?”

阿卜杜拉怒火中烧,他不得不恭顺地搓着手,以掩盖自己的怒气。人们不该提这档子事。一丁点儿的鱿鱼味或许还叫这陌生人手里的货沾了光呢,他边想边看着陌生人手里那毯子,颜色单调,又破又旧。

“您谦卑的仆人我,已小心地将铺子内部用上好的香水熏过了,智慧之王。”他说,“尽管如此,大王您无比敏锐的嗅觉,会允许将货给我这个赤贫的买卖人看吗?”

“那当然,噢,青花鱼中的百合花。”陌生人反驳道,“不然我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阿卜杜拉不情愿地打开帘子,引陌生人进他的铺子。他打开悬在屋子中央柱子上的灯,用鼻子嗅了嗅,屋子里昨天熏的香,还留有余味,他决定不为这个人浪费熏香。“你有什么宝贝,要展示给我这双微不足道的眼睛看?”他怀疑地问道。

“看这儿,讨价还价的买家。”这人说着,单臂灵巧地用力一推,地毯摊开了在地板上。

阿卜杜拉也可以这么做,地毯商人学过这些东西,他不为所动。他把手放在袖子里,做出谦卑的态度查看起物品来。地毯不大,摊开来,比他想象的还要破旧,虽然花式还算别致,如果不是磨损了,本应不错。但现在所剩的就是脏,而且四边都开了口子。

“哎,我这个可怜的商人只能出三个铜板,给这张最有装饰性的地毯。”他评论道,“我荷包有限,时景艰难,噢,驼群领队,无论如何,价格可以接受吗?”

“我要五百。”陌生人说道。

“什么?”阿卜杜拉说。

“金币。”陌生人添上一句。

“所有沙漠强盗的王,您一定很乐意开玩笑吧?或者,看我这小摊位除了烤鱿鱼味,啥也没有,想另找有钱的买主?”

“并非如此,”陌生人说,“如果你不感兴趣,我会离开。噢,腌鱼的邻居,它是条魔毯,错不了。”

阿卜杜拉以前听说过魔毯的事。他双手交叉并鞠躬说:“毯子的好处,各种各样有很多,”他同意道,“沙漠诗人说的是哪一种呢?它会在帐篷外迎候你回家?它会保佑炉灶平安?”他说着提示性地用一只脚趾戳着破损的边缘,“还是传说中的永不磨损?”

“它会飞,”陌生人说道,“它按照主人的命令飞,噢,小心眼的王。”

阿卜杜拉抬头看着陌生人阴沉的脸,沙漠在他的两颊刻上了深深的褶子,冷笑让这些纹路更深了。阿卜杜拉发觉他讨厌这人不亚于他讨厌父亲大老婆的表兄。

“您必须证明给我看。”他说,“如果这毯子真有您说得那么神,噢,谎言之王,我们再来谈价格。”

“恭敬不如从命。”说着这个高个男人站上了地毯。

正在此时,隔壁烤鱼店上演了惯有的闹剧,也许是一些街头小子想要偷鱿鱼。至少,贾迈尔的狗突然狂叫起来,各色人等,包括贾迈尔,开始吵吵嚷嚷,而这人声和狗吠又几乎被锅子的碰撞声,热油的嘶嘶声所淹没。

诈骗是赞泽堡的一种生活方式。阿卜杜拉不允许自己对陌生人和地毯有片刻分神。他经常提到贾迈尔,就好像贾迈尔很让他挂心。很有可能,陌生人买通了贾迈尔来制造插曲。阿卜杜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高个男人的身躯,尤其是那双在地毯上的脏脚。但他用眼角余光观察男人的脸,发现男人的嘴唇在动。尽管隔壁很吵,他警觉的耳朵还是听到了这几个字:“升高两英尺”。地毯稳稳地从地板升起,他看得更仔细了,地毯只盘旋到了阿卜杜拉膝盖的高度,因此陌生人的破头巾才没怎么蹭到铺子的屋顶。阿卜杜拉开始查找毯子底下的支撑棒,搜寻有可能被巧妙地勾在房顶上的线。他把灯提在手上,又转了一圈,让灯光把毯子的上上下下都照了个遍。

陌生人抱着双臂站着,当阿卜杜拉进行这些检查时,他一脸冷笑。“看见了吧?”他说,“最最疑神疑鬼的人,现在相信了吧?我是腾空了,还是没有?”他不得不喊道。隔壁的吵闹声仍旧震耳欲聋。

阿卜杜拉不得不承认,他找不到任何支撑地毯的东西,地毯看上去是凌空的。“差不多,”他大声回答道,“接下来要展示的是,你下来,让我来操纵地毯。”

男人皱了皱眉说:“为什么要这样?是哪根神经让你不相信亲眼所见,噢,疑心鬼之王?”

“地毯可能只认你。”阿卜杜拉喊道,“就像有些狗那样。”贾迈尔的狗还在门外咆哮,所以阿卜杜拉很自然就想到这个例子。贾迈尔的狗除了主人,谁碰就咬谁。

陌生人叹了口气。“下来。”他说道,地毯轻轻地降到了地上。陌生人走出地毯,站在对面冲阿卜杜拉鞠了一躬说:“现在你来试试吧,精明鬼。”

带着极大的兴奋,阿卜杜拉踏上地毯。“升高两英尺,”他对它说——差不多是在喊了。外面听上去似乎是城市监察队的巡警赶到贾迈尔的铺子了,他们正在抄家伙,大声地盘问出了什么事。

地毯听从阿卜杜拉的指示,噌地升高了两英尺,让阿卜杜拉一个趔趄,他赶紧坐下。毯子坐上去相当舒服,就像是一张结实的吊床。

“这点雕虫小技已经得到证实了,”他对陌生人承认道,“你再说个价吧,噢,慷慨的典范?二百银元?”

“五百金币。”陌生人说,“让地毯下来,我们来谈价格。”

阿卜杜拉对地毯说,“下来,到地板上。”地毯照做了,由此,悬在阿卜杜拉心头的一丝疑虑打消了,他疑心自己第一次踏上地毯时,陌生人另外说了些什么,而这些话被隔壁的吵闹声盖过了。他站起来,开始讨价还价。

“我这荷包里最多只有一百五十金币。”他说道,“那已经是我把荷包翻了个底朝天,倾囊而出了。”

“那你得在另一个钱包里找找,或者到床垫子底下翻翻。”陌生人答道,“我慷慨的底线是四百九十五个金币。如果不是急等着钱用,我是不会卖的。”

“我可以从我左脚的鞋底里,再挤出四十五个金币。”阿卜杜拉回答道,“那是我备着救急的,我就这么点儿家底了。”

“查查你的右鞋底。”陌生人回答道,“又有四十五金币。”

讨价还价就这样继续着。一小时后,陌生人带着两百一十个金币离开了铺子,只留下阿卜杜拉这个开心的魔毯新主人——毯子尽管破旧但似乎是真的。但他仍旧有些怀疑,他不相信有谁,哪怕是个穷困潦倒的沙漠流浪人,会以低于四百金币的价格放弃一张真正会飞的魔毯!虽说毯子破得不成样子。但它太有用了——比一头骆驼还管用,因为它不需要喂食——而一头好的骆驼起码值四百五十个金币。

这里头有陷阱。阿卜杜拉听说过一个把戏,通常用在马和狗身上。有人向老实巴交的农民或猎人,以超低的价格兜售上好的牲口,并声称实在是山穷水尽不得已而为之。开心的农民(或猎人)晚上就把马拴到马厩里,或把狗关进狗屋里。到了早上,牲口就不见了。因为它们受过训练,会趁夜挣脱缰绳(或项圈)跑回自己的主人那里去。

对阿卜杜拉来说,一张温顺的地毯也可以被训练做同样的事。所以他离开铺子前,仔仔细细地用了整整一卷麻绳,将魔毯绑在一根梁柱上,然后将麻绳另一头系在墙根边的铁桩子上。

“我想那样你就很难逃脱了。”他对魔毯说,然后走了出去,查看隔壁的鱿鱼铺子的状况。

鱿鱼铺子现在很安静,也很干净。贾迈尔坐在柜台上,伤心地抱着他的狗。

“出什么事了?”阿卜杜拉问。

“一些贼孩子把我的鱿鱼全弄撒了。”贾迈尔说,“我一天的存货都在地上了,没了,全没了。”

阿卜杜拉对刚成交的地毯买卖很是开心,因此给了贾迈尔两个银币,让他再去进些鱿鱼。贾迈尔感激涕零,拥抱了阿卜杜拉。他的狗不但没咬阿卜杜拉,反而舔了他的手。阿卜杜拉微笑了,生活是美好的。他吹着口哨离开铺子,准备晚上吃顿好的,这会儿狗会帮他看铺子。

当晚霞将赞泽堡市穹顶和钟楼后方的天空染红时,阿卜杜拉回来了,嘴里仍旧吹着口哨,满脑子盘算着要把魔毯卖给苏丹王本人,好卖个大价钱。他发现魔毯原封不动,还在老地方。漱洗的时候他想,或者去找大元老官兜售更好?假如大元老官想送苏丹王这样一件礼物,那样的话,他可以把价钱开得更高。他正琢磨着这魔毯是多么值钱时,那个受调教的马匹自己会挣脱缰绳逃跑的故事,又开始让他心烦意乱起来。换上睡袍,他脑子里已浮现出魔毯挣脱绳索重获自由的情形了。魔毯又旧又软滑,很可能训练有素,从麻绳后溜走的可能性极大。就算魔毯不走,但这种担心,也会让他彻夜难安。

最后,他仔细地割掉了麻绳,把毯子铺在他那些最贵重的毯子之上,他通常是把这些毯子当床睡的。然后他戴上睡帽——这个很必要,因为从沙漠吹来的冷风会将铺子灌满穿堂风——盖上毯子,吹灯睡觉。

第二章 阿卜杜拉被当做女人

他醒来发现自己仍旧睡在毯子上面,并且躺在一座超乎自己想象的漂亮花园的堤岸上。

阿卜杜拉确信自己是在做梦,就在那个被陌生人粗暴打断的梦境里。月亮几近圆满,高高地悬在空中。洁白的月光泻在身旁草地上那百十朵芬芳的小花上。黄色的灯笼悬在树上,驱散了月光带来的浓重黑影。阿卜杜拉认为这种挂灯笼的方法很不错。借着月光和灯光,他看到藤蔓爬满了整个拱廊的柱子;在他所躺的草地之外,在后面某处看不见的地方,水在静静地流淌着。

这个地方如此神奇,就如天堂一般。阿卜杜拉起身,去寻找那隐秘的流水。沿着拱门走,星星点点的花一路拂过他的脸。在月光的照射下,那些洁白安静如钟铃般的花朵,正释放着最最轻柔和令人陶醉的芬芳。就如在梦境中一般,阿卜杜拉用手指碰碰这里的白色大百合花,又绕过那里的一大簇白玫瑰。他从没梦到过如此美丽的东西。

那流水原来只是另一个草坪上的一个大理石喷泉。草坪在一个滴着露珠的大灌木丛后,喷泉被灌木丛里的那些灯笼一照,顿时水光潋滟,泛起了一轮轮金色和银色的新月。阿卜杜拉不由自主地朝它走去。

他所有的美梦里,只有一件事能让他彻底开心。现在梦中的她就在那里。一个极为可爱的女孩,正穿过草坪来见他。她赤着脚,轻盈地走在湿湿的草地上。薄薄的衣衫飘动,显出苗条但并不瘦弱的身姿,跟阿卜杜拉白日梦里的她一个样。当她走近阿卜杜拉时,他发现她的脸不是他梦想的那种标准鹅蛋型,又大又黑的眼睛一点也不迷离。事实上,这双眼睛正带着极大的兴趣,敏锐地打量着他的脸。阿卜杜拉赶紧调整他的梦,因为她的美是毋庸置疑的,说话的声音也正是他所期望的那样,轻盈欢快,如同喷泉水,正是一个美妙的人儿该有的嗓音。

“你是新来的仆人吗?”她说道。

梦境里,人们通常问奇怪的事情,阿卜杜拉想。

“不,我幻想的杰作。”他说道,“我是一个遥远国度的国王失散的儿子。”

“哦。”她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那就是说,你是和我不一样的女人啰?”

阿卜杜拉盯着这个梦中的女孩,多少有些迷惑。

“我不是女人!”他说。

“你确定吗?”她问,“你穿着女人的裙子。”

阿卜杜拉往下一看,发现在梦中,他正穿着睡袍。

“这不过是我奇特的外国装束罢了,”他匆忙说道,“我真正的国家离这儿很远。我向你保证,我是男人。”

“哦,不。”她果断地说,“你不可能是男人。你的样子不对。男人要比你粗壮两倍,肚子肥肥地突出来,叫将军肚。他们的脸上长满了灰色的毛,头顶上啥也没有,只有光光的头皮。你的头上和我一样有头发,脸上却干干净净的啥也没有。”对此,阿卜杜拉愤愤不平地用手去碰上嘴唇的那六根毛。

她又问:“你帽子底下也是光光的头皮吗?”

“当然不是。”阿卜杜拉说,他非常自豪于自己浓密而微卷的头发。他伸手摘掉了头上的睡帽。

“瞧。”他说。

“哈。”她说。可爱的脸上一脸的疑惑,“你的头发几乎和我的一样漂亮。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阿卜杜拉说,“是不是你没见过多少男人?”

“当然没有。”她说,“别傻了——我见过的男人只有我父亲。但我经常见到他,所以我知道男人什么样。”

“但——你难道根本不出去?”阿卜杜拉无可奈何地问。

她大笑说:“我出去,我现在就在外面。这是我的夜花园。我父亲建了这座花园,这样我的容貌就不会因白天阳光曝晒而受损了。”

“我的意思是外出去集市,见见所有的人。”阿卜杜拉解释道。

“哦,不,还没有。”她承认道。好像那有些让她不安,她从他身边挪开,坐在了喷水池的边沿,然后转头看着他说道,“父亲告诉我,等我结婚后,如果我丈夫允许,我有可能出去集市看看,当然不是这里的集市。父亲安排我嫁给奥琴斯坦的一位王子。在那以前,我当然必须得待在这围墙以内。”

阿卜杜拉听说过赞泽堡的有些有钱人将女儿——甚至妻子——像关犯人一样关在大宅子里。他很多次想:如果有人能将他父亲大老婆的姐姐法蒂玛像那样关起来就好了。但现在,在这个梦境里,这个习俗对他来说是完全不合理的,对这个可爱的女孩来说,完全不公平。想想,她居然不知道一个正常的男人长什么样!

“冒昧地问一下,也许这位奥琴斯坦的王子,长得又老又丑呢?”

“嗯,”她说,显然不是很确定,“父亲说他正当壮年,就像我父亲一样。但我认为,问题出在男人的野蛮本性上。假如另一个男人在王子之前见到了我,父亲说,他立马会爱上我,并将我带走,自然这会毁了我父亲所有的计划。他说,大多数男人都是大色狼。你是色狼吗?”

“绝对不是。”阿卜杜拉说。

“我想也不是。”她说。抬头关切地看着他,“你对我来说不像是色狼。这让我确信你不可能是个男人。”显然,她是那种一旦认准了一个理,就会一条道走下去的人。她想了一会儿,又问:“有没有可能,也许,你家里人出于某种原因,从小到大没告诉你真相呢?”

阿卜杜拉本想说,情况正好相反。但那样说,他觉得不礼貌。他仅仅摇了摇头,暗想她如此担忧自己是多么仁慈啊,而她脸上的担忧之色,反让她显得更为美丽动人——更不用提,在泛着金光银光的喷泉水的映衬下,她那双满含同情闪闪动人的大眼睛了。

“也许这和你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有关。”她边说边拍着她身边的喷泉沿边,“坐下来告诉我。”

“先告诉我你的名字。”阿卜杜拉说。

“是个相当傻的名字。”她不安地说,“我叫夜之花。”

对一个梦中女孩来说,这个名字非常合适,阿卜杜拉想。他仰慕地低头看她。

“我叫阿卜杜拉。”他说。

“他们甚至给你起了一个男人的名字!”夜之花愤愤不平地叫道,“坐下来告诉我。”

阿卜杜拉挨着她在石沿上坐下,并感到这个梦很真切。石头是凉的,喷泉的水溅出来渗到他的睡衣里。夜之花身上甜美的玫瑰香水味如此真切地混合着从花园传来的花香。但这是在做梦,他的白日梦在这里成了真。因此,阿卜杜拉告诉她自己做王子时所住的宫殿,他是如何被卡布尔?阿客拔绑架并逃到沙漠的,在那里,地毯商人发现了他。

夜之花完全带着同情在听。“多可怕!多折磨人!”她说,“是不是你养父和绑匪合伙来欺骗你呢?”

尽管是在做梦,但阿卜杜拉越来越感到,他是在用虚假的事实博取她的同情。他赞同地说也许他父亲确实被卡布尔?阿客拔买通了,然后转换了话题。

“我们来谈谈你父亲和他的计划。”他说,“我觉得有些不妥,你没见过其他可以用来做比较的男人,就要嫁给奥琴斯坦王子,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否爱他呢?”

“你说得对。”她说,“有时我也为此担忧。”

“那我告诉你,”阿卜杜拉说,“假如明天晚上我再来,就给你找来尽可能多的男人画像,那会给你一些可以用来和那位王子做比较的标准。”不管是不是做梦,阿卜杜拉确信他明天会再来。所以这只是让他有一个合适的借口再来。

夜之花两手紧紧抓着膝盖,前后摇晃着身体显得犹疑不定,她在考虑这个提议。阿卜杜拉几乎能看见,她脑海里正闪过一排排有灰白胡子的秃顶胖男人。

“我向你保证。”他说,“有各种高矮胖瘦的男人。”

“那会很有帮助。”她同意道,“至少给我一个理由再次见到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之一。”

这让阿卜杜拉对明天要再来的想法更为坚定了。他告诉自己,让她处于这样一种无知的状态,很不公平。

“我也认为,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他害羞地说。

令他失望的是,听他说完之后,夜之花就起身要走了。

“我现在必须进去了。”她说,“首次拜会不能超过半小时,我几乎肯定,你已经待了有一个小时那么长的时间了。但现在我们彼此已经认识了,下次你可以待两个小时。”

“谢谢你。我会的。”阿卜杜拉说。

她微笑着,像梦幻般地离开了。离开喷泉,消失在开着花的灌木丛后。

之后,花园,月光,花香都似乎都黯然失色了。阿卜杜拉想不出别的事可干,只能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那里,在月光照射的堤坝上,他找到了魔毯。他完全把它给忘了。但因为还在梦里,他就躺上去,睡着了。

几小时后,他醒了过来,耀眼的日光从铺子的缝隙里钻进来。残留在空气中隔天的熏香味让他觉得廉价而窒息。事实上,整个铺子又旧又脏又不上档次。昨晚睡帽似乎掉了,因此耳朵很痛。但至少他在找睡帽时发现魔毯还在身子底下,昨晚它没溜走。梦醒后,沉闷压抑的现实生活对他犹如当头棒喝,而这个发现成了他心里的一点慰藉。

贾迈尔对那两个银币仍旧心怀感激,在门外大喊,他准备了两个人的早餐。阿卜杜拉高兴地掀起铺子的帘子。公鸡在远处报晓,天湛蓝湛蓝的。强烈的太阳光柱穿过蓝色的烟尘和残留的熏香,照进铺子里。即使在强光下,阿卜杜拉还是没有找到睡帽。他更沮丧了。

“告诉我,你曾在某些日子的某个时刻没来由地不开心吗?”他和贾迈尔一起坐在外面的太阳底下,跷着二郎腿吃早餐,他问贾迈尔。

贾迈尔温柔地给他的狗喂了一片糖饼。

“今天,要不是你,我本该不开心的。”贾迈尔继续说,“我想,准是有人买通了那些讨厌鬼来偷的。他们做得很棘手。重要的是,有幕后指使者在整我。我说过吗,我想我得罪了什么人,我的朋友。”

虽然,这番话使得阿卜杜拉对卖给他魔毯的陌生人更加心存疑虑,但他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好一点。

“也许,”他说,“你得当心,别让你的狗随便咬人。”

“不是我让的。”贾迈尔说,“我是个信仰自由意志的人。如果我的狗选择憎恨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那么它必须有自由这么做。”

早餐后,阿卜杜拉又找起了睡帽,但就是找不着。他试着认真回想,他记得的最后一次戴睡帽的时间是昨晚他躺下睡觉,并想着要把魔毯卖给大元老官的时候。那之后,梦就来了。他发现那时他穿着睡衣。他记得自己取下帽子,让夜之花(多可爱的一个名字!)看他是不是秃顶,他把睡帽拿在手中,一直到他在夜之花身旁的喷泉边上坐下。那之后,他追述自己被卡布尔?阿客拔绑架的经历,他清楚地记得,他讲话时,双手自由地舞动,睡帽不在任何一只手上。他知道,东西的确就那样在梦里消失了,但所有证据都表明,睡帽是在他坐下时掉的。是否有可能,他将它掉在了喷泉旁边的草地上?那样的话——

阿卜杜拉一动不动地站在铺子中央,盯着太阳光线,说来也怪,它看上去不再充满了肮脏的灰尘粒和陈旧的熏香。相反,它们纯粹是来自天堂的金光。

“它不是梦!”阿卜杜拉说。

不管怎样,他的沮丧一扫而空。呼吸也畅快了。

“它是真的!”他说。

他走到魔毯边站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它。它也曾在那个梦里。这样的话——

“可以断定,是你在我睡着时把我送到了某个有钱人的花园。”他对着魔毯说,“因为我那时很有可能正在做花园的梦,也许,是我在睡梦里和你说话并命令你那样做的。你简直比我想象的还要有价值!”

第三章 夜之花发现真相

阿卜杜拉仔细地将魔毯绑到柱子上后就去了大集市,在众多摆摊的画家里物色技艺最高超的。

按惯有的礼节,阿卜杜拉称呼画家为笔中之王,画界泰斗,而画家回敬阿卜杜拉为人中之凤,慧眼独具。阿卜杜拉说:“我想买你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男人的画像,不论高矮胖瘦,是何身份。给我画国王、乞丐、商人和工匠。胖的,瘦的,年轻或年老的,英俊或丑陋的,也包括相貌平平的。如果这些人中,有些你没见过,那么,画界之翘楚,我请你运用一下想象力。如果你想象不出来,哦,画者中的神来之笔,我觉得这对你来说不太可能,那么你只需抬眼看看这外面的世界,盯着它照样临摹就可以了。”

阿卜杜拉伸出一个手臂,指着大集市里熙熙攘攘购物的人群。他一想到这么稀松平常的景致,夜之花这辈子居然从未见过,就难过得想掉眼泪。

画家不解地捋了一下杂乱的胡子。“当然,人中之杰。”他说,“这个对我来说不难。不过,智者中的聪明人,能否让我这区区的画匠知道,你要这些画像做什么用?”

“画者之王为什么想知道这个?”阿卜杜拉问,相当沮丧。

“主顾中的大主顾,你当然会理解,不才的我得知道用什么材质来作画。”画家回答道。事实上,他只是对这个最不寻常的订单感到好奇。“我是在木头或帆布上画油画,在纸或牛皮纸上画素描,或在墙上画壁画,这取决于尊贵的大主顾您要拿这些肖像派什么用?”

“啊——请用纸。”阿卜杜拉急忙说道。他不想将和夜之花会面这事公之于众。夜之花的父亲显然是个非常富有的人,他一定会反对一个年轻的地毯商人给他女儿看奥琴斯坦王子以外的男人。

“这些画像是给一个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在外面行走的人看的。”

“那样的话,你就是一个大慈善家。”画家说,并答应接下这宗数量惊人的肖像买卖。

“不,不,幸运之子,不用谢我。”当阿卜杜拉想表示感谢之情时,画家说道,“我有三个理由。首先,我自己平时为着好玩,已经画了很多这样的画像,就是你不来买,我也已经画了,如果问你收这些画的钱是不厚道的。其次,你给我的任务,比我平时的工作要有趣十倍。我为年轻女孩画像,给她们的新郎画像,也画马匹和骆驼,所有这些,我都得抛开事实去进行美化。此外,给那些小淘气画像也一样,得美化现实,因为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看上去像天使。第三个理由,是我觉得你疯了,我最最尊贵的客人,剥削你会非常不吉利的。”

很快,整个大集市都传遍了,年轻的地毯商人阿卜杜拉失去了理智,要购买所有出售的画像。

这让阿卜杜拉苦不堪言。这一天,不断有长篇大论花言巧语的访客来打扰他,都声称要不是因为贫困,是决不会出此下策卖画像的。这些画像里有祖母的肖像,有碰巧从车后头掉下的苏丹王比赛用骆驼的画像,或者镶在吊坠里的姐妹的画像。阿卜杜拉很是花了些时间去打发他们——有那么几次,只要画像画的是男人,他也会买下个一两幅,这样一来,访客更加络绎不绝。

“就今天一天。我收购画像到今天太阳落山前为止。”最后,他对聚拢来的人群说道,“所有卖男人画像的在日落前一小时赶到我这里,我会买。只在那个时候。”

这样一来,他有了几小时的空闲来测试魔毯。他到现在还怀疑,那次夜花园之行会不会只是一个梦,因为魔毯不会动了。早饭后,很自然地,阿卜杜拉要求魔毯升高两英尺,想再试试它会不会飞,但它躺在那里纹丝不动。从画家的铺子回来后,他又试了一次,魔毯还是一动不动。

“也许是我没有好好待你的缘故。”他对魔毯说,“你不顾我对你的怀疑,一心一意地留在我身边,而我回报你的,却是把你捆绑在柱子上。如果我让你自由地躺在地板上,你是否会觉得好些呢,我的朋友?”

他把魔毯铺在地上,但它还是不动。它也许就只是一张破旧的炉边地毯而已。

在人们纠缠他买画的间隙,阿卜杜拉又琢磨起来。他再次怀疑起卖给他毯子的那个陌生人来,还有就是,在陌生人命令魔毯升起的当口儿,碰巧从贾迈尔铺子里爆发出的那声巨响。他回忆起,曾看到陌生人的嘴唇动了两下,但没听见他说的话。

“就是这样。”他叫道,砸了一下拳头,“要说个口令,魔毯才会动。出于某种——无疑是极其阴险的原因——这个人没告诉我口令。这个恶人!我一定是在睡梦中说出了这个口令。”

他冲到铺子的后面,翻出那本读书时用过的破字典。然后站在魔毯上,叫道:“土豚!请起飞!”

啥也没发生。然后他又尝试所有由字母A打头的单词。接着,他继续尝试字母Β打头的单词。没用,他再继续,一直翻遍了整本字典。由于不断有卖画像的人来打断,这着实花了阿卜杜拉不少时间。到傍晚时,阿卜杜拉都说到字母Ζ打头的“酿造学”了,魔毯还是纹丝不动。

“那一定是个自创的单词,或外来单词。”他兴奋地叫道。如果那样,不如相信夜之花不过只是个梦罢了。即便她是真的,现在让魔毯带他去见她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他站在那里发出所有奇怪的声音,或者所有他能想起的外语单词。魔毯依旧纹丝不动。

太阳下山前,阿卜杜拉再次被打断,外面聚着一大群人,带着或圆或扁的包裹。画家带着他的画夹子不得不扒开人群走进来。接下来的一小时,阿卜杜拉忙得不可开交,他检查那些画像,回绝掉阿姨或母亲的画像,对那些品质拙劣又漫天要价的外甥画像,他坐地还价。在他规定的那一小时里,除了画家的一百幅优质画像,他还收到了八十九幅画像,包括吊坠,素描,甚至是一片画有肖像的墙皮。

现在,购买魔毯(假如它真有魔法)后所剩的钱,几乎都让他花在购买画像上了。这时,有人声称他第四个老婆的母亲的油画像,足可以当成男人的画像来卖,阿卜杜拉明确告诉他不行,把他推出了门外。天已经黑了,他太累了,都没力气吃饭。如果不是贾迈尔带着嫩肉串进来,他已经上床睡觉了。刚才贾迈尔一直在卖点心给候在外面的人群,生意做得很是红火。

“我不知道你中了什么邪。”贾迈尔说,“我一直认为你很正常。不管是不是中邪,饭总是要吃的。”

“别再说什么疯不疯的。”阿卜杜拉说,“我只不过决定转行罢了。”他吃着肉。

最后他把一百八十九张画像摞到一起放到魔毯上面,然后自己躺在画中间。

“现在,听着。”他告诉魔毯,“如果我睡着时碰巧说出了口令,你必须立刻把我带到夜之花的花园。”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个了。过了好久他才睡着。

他在梦幻般的野花香中醒来,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推他。夜之花俯身探向他。阿卜杜拉见她比自己记忆中的形象更为娇俏动人。

“你真的把画像带来了。”她说,“你真好。”

我成功了。阿卜杜拉得意地想。

“是的。”他说,“我带了一百八十九种男人的画像来,我想至少可以给你个大致概念。”

他帮她取下一些黄灯笼,在河岸上摆成一个圈。然后阿卜杜拉给她看画像,先放在灯下看,看完后把画像斜靠在河岸上。他开始觉得自己像个马路画家。

夜之花全神贯注地看了每张阿卜杜拉让她看的男人肖像。然后,她捡起一盏灯把画家所画的画像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让阿卜杜拉很高兴。画家真的很专业,他完全遵照阿卜杜拉的要求,从英勇霸气的人物,到市场里擦鞋的驼背,把各类人物画得一应俱全,甚至这中间还夹了一幅自画像。而那个国王般霸气的人物显然是临摹于一尊塑像。

“是的,我明白了。”夜之花最后说,“就如你说的,男人和男人确实有很大不同。我父亲根本不是典型,当然你也不是。”

“你承认我不是一个女人了?”阿卜杜拉说。

“我之前不是有意那样认为的。”她说,“我为自己的错误道歉。”然后她拿着灯沿着河岸,把一些画像又看了一遍。

阿卜杜拉相当紧张地注意到,她挑选出来的那些画像都是最英俊的。他观察到,她微微皱着眉,一缕黑色卷发悬在额头,非常专注地俯身看着。他开始怀疑自己干了蠢事。

夜之花把这些画收拢,整齐地叠在岸边。

“和我之前想的一样,这些画像里的每一个男人都不如你。这些人,有的看上去自命不凡,有的看上去自私又残忍,而你温文尔雅又善良。我想让父亲将我许配给你,而不是那个奥琴斯坦的王子。你愿意吗?”

花园似乎在阿卜杜拉身边转动起来,形成一片模糊的金色、银色和暗绿色。

“我——我想,那可能行不通。”他最后终于说出口。

“为什么行不通?”她问,“你结婚了吗?”

“不,不。”他说,“不是那样。法律规定,只要负担得起,一个男人可以娶很多的妻子,但——”

夜之花又开始皱眉。

“一个女人可以有几个丈夫?”她问。

“只有一个!”阿卜杜拉回答道,对她提出的问题相当吃惊。

“那很不公平。”夜之花沉吟道。她坐在河岸上并沉思,“你说有没有可能,那个奥琴斯坦的王子已经有好几个妻子了?”

阿卜杜拉看见她额上眉头蹙得更紧了,右手纤细的手指几乎愤怒地敲打着草皮。他知道他真的捅了娄子。夜之花已经察觉到,一直以来父亲对她隐瞒了一些相当重要的事实。

“如果他是个王子。”阿卜杜拉相当紧张地说,“我想他很可能已经有好几位妻子了。肯定。”

“那么,他就是个贪婪的人。”夜之花说,“我没什么过意不去的。但为什么你说,我嫁给你不行?你昨天说起过,你也是一位王子。”

阿卜杜拉感到脸上很烧,他恨自己对她胡扯那个白日梦。虽然他告诉自己,讲述白日梦时,他百分之百确信自己是在做梦,但这么想一点也没有让他感觉好受些。“是的。但我也告诉过你,我现在是流落在遥远异国的普通百姓。”他说,“你可以想象,我现在赞泽堡的大集市里卖地毯,我不得不靠低贱的营生过活。你父亲无疑是个富人,不会认为我配得上他的门第的。”

夜之花的手指极其愤怒地敲打着。

“听你所言,好像是我父亲要嫁给你。”她说,“怎么回事?我爱你。你不爱我吗?”

她说这话时,看着阿卜杜拉的脸。阿卜杜拉也看她的脸,看那双永远又大又黑的眼睛。他不由地说“我爱你”。夜之花笑了。阿卜杜拉也笑了。于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你走的时候,我和你一起走。”夜之花说,“因为关于我父亲的态度,你很可能说对了。所以我们必须得先结婚,然后再告诉我父亲。那样他就没什么好说了。”

阿卜杜拉和富人们打过些交道,他但愿这事可以成。

“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他说,“实际上我想的是,咱们唯一可行的办法是离开赞泽堡。这应该不难,我碰巧有张魔毯,就在河岸上,是它带我来这里的。倒霉的是,它需要一个口令才能启动,而我只有在睡梦里才记得这个口令。”

夜之花捡起一盏灯,举得高高的,那样可以查看魔毯。阿卜杜拉看着,暗自倾慕她弯腰时的优雅。

“它看上去很旧了。”她说,“我读过有关魔毯的记载。口令有可能是一个用古音发声的极为普通的单词。我读过的资料显示,这些魔毯通常是在紧急状况下使用的,所以这个词不会太生僻。你何不仔细地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合我们二人之力,应该能够把它想出来。”

从夜之花的这番话里,阿卜杜拉意识到——除了一些认知上的空白,夜之花真是又聪明又有学识。他更仰慕她了。他告诉她自己知道的一切,有关魔毯的每个细节,包括由于贾迈尔铺子里的喧嚣声使得他没有听清口令。

夜之花听着,每听到一个细节就点点头。

“那么,”她说,“我们先不管为什么有人卖给你一张真的魔毯,但又确保你不能使用,这种做法真的很古怪。我觉得我们可以稍后再去想这其中的缘故,我们先想想魔毯做了什么。你说,你命令它下来,它就下来了。陌生人说什么了吗?”

她精明又富有逻辑。他真是找着了女人中的极品,阿卜杜拉想。

“我很确定,他没说什么。”他说。

“那么,”夜之花说,“口令只用于让魔毯飞起来。这样的话,我看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不论在哪里,在落地以前它会按照你说的做。第二种可能,它在归回原位以前,会按照你的吩咐行事——”

“那容易证明。”阿卜杜拉说。他对她的逻辑仰慕得有些忘乎所以,“我想第二种可能是正确的。”他跳上魔毯,兴奋地叫道,“起飞,回到我的铺子!”

“不,不,别,等一下!”夜之花同时叫道。

但为时已晚。魔毯噌地升到空中,快速离开走道,如此突然,让阿卜杜拉先摔个脸朝天,吓了一大跳。接着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露在魔毯磨损的边缘外,挂在半空中一个可怕的高度上。魔毯飞得极快,嗖嗖的风让他大气不敢喘一口。他能做的就是死死抓住一端的流苏。在爬到魔毯上之前,他哪还敢开口说话。魔毯一个俯冲——让阿卜杜拉悬着的心又抛到了半空中——冲过铺子的门帘——将阿卜杜拉吓得个半死——最终,他稳稳地着落在里面的地板上。

阿卜杜拉仰面喘息,隐隐记得在满天星斗的夜空里有塔楼在他身边晃过。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铺子离夜花园相当近。当他回过神来,真想踹自己,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他起码得等夜之花踏上地毯后再离开。现在夜之花的逻辑告诉他,除了再次入睡,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回到她那里。他希望自己再一次碰巧在睡梦中说出口令。他之前已经办到过两次了,他相当确信可以照样再来一次。他甚至确信,夜之花一个人已经解出了口令,并在花园里等着他。她就是智慧的化身——女人中的极品。她会盼他在一小时左右的时间里回去。

一个小时里,阿卜杜拉不是责备自己,就是赞美夜之花,终于睡着了。但当他醒来时,他仍旧脸朝下睡在自己铺子中央的魔毯上。贾迈尔的狗在外面叫着,是狗的叫声弄醒了他。

“阿卜杜拉!”父亲大老婆的侄子在门外喊道,“你睡醒了吗?”

阿卜杜拉低声抱怨。生活总是这么不尽如人意。

第四章 有关婚姻和预言

阿卜杜拉想不出哈肯木来做什么。父亲大老婆的亲戚通常每月只来一次,他们两天前刚刚来过。

“你有什么事,哈肯木?”他不耐地叫道。

“当然有事找你!”哈肯木也叫道,“急事!”

“那就掀开帘子进来。”阿卜杜拉说。

哈肯木胖胖的身躯挤进帘子里来。“我得说,如果这就是你所吹嘘的安全措施,我姑父的儿子。”他说,“我觉得不怎样。任何人都可以趁你熟睡时,闯进来吓你一跳。”

“有人来,门外的狗会通知我。”阿卜杜拉说。

“那有什么用?”哈肯木问,“假如我真的是一个贼,告诉我你能做什么?用一条地毯来勒我的脖子?不,你的安全防范措施,我看不行。”

“你想对我说什么?”阿卜杜拉问,“或者,跟往常一样,你就只为挑我错来的?”

哈肯木盛气凌人地径自在一堆地毯上坐了下来。“你一改往日的谨慎礼貌,我的姻亲表弟。”他说,“如果我表叔听见你这么说话,他会不高兴的。”

“我的行为或其他任何事情,都跟阿斯夫无关!”阿卜杜拉厉声说。他痛苦之至。他为夜之花哭泣,因无法去找她,他对其他任何事情都没耐心。

“那我就无可奉告了。”哈肯木说,傲慢地起身要走。

“好。”阿卜杜拉说。他走到铺子后面去漱洗。

但显然,哈肯木不把口信带到是不会走的。阿卜杜拉洗漱回来,哈肯木还站在那里。“你最好换件衣服,并去理个发,我的姻亲表弟。”他告诉阿卜杜拉,“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去拜访我们的商铺不合适。”

“我为什么非得去那里?”阿卜杜拉多少有些奇怪,问道,“你们老早就告诉我,我在那里不受欢迎。”

“因为,”哈肯木说,“你出生时所得的预言,在一个一直以为是装熏香的盒子里找到了。如果你穿得体体面面地去商铺,盒子就是你的了。”

阿卜杜拉对这个预言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非得他亲自去取,哈肯木来的时候顺便带给他不就完了。他正要回绝,但一想到假如今晚睡觉时,他又成功说出口令(他很确信他能办到,因为之前已经成功过两次),那么他和夜之花很可能就一起私奔了。一个新郎官自然应当漱洗停当后穿戴一新。既然他得去洗澡和理发,不如在回来的路上,顺便把那个无聊的预言取回来。

“很好。”他说,“我大概在太阳落山前的两小时到。”

“为什么这么迟?”哈肯木皱起眉头。

“因为我有事要办,我的姻亲表兄。”阿卜杜拉解释道。要私奔的念头让他高兴万分,他极其礼貌地对哈肯木微笑并鞠躬,“虽然我很忙,几乎无暇听从你的差遣,但放心,我会去的。”

哈肯木继续皱眉,离开时还扭头对阿卜杜拉皱眉。他显然又不开心又疑惑不解。阿卜杜拉一点也不在意。等哈肯木走远了,他高兴地将自己一半的积蓄给了贾迈尔,让他帮忙看一天铺子。作为回报,他不得不接受越来越心怀感激的贾迈尔用铺子里最好的食物为他准备的早餐。极度的兴奋让阿卜杜拉一点胃口也没有。早餐太丰盛了,为了不伤贾迈尔的心,阿卜杜拉把大部分的食物悄悄地给了贾迈尔的狗——这事他做得小心翼翼,因为这可是一条会咬人的狗。然而,这狗似乎得了主人的感激之情,它礼貌地竖起尾巴,阿卜杜拉喂什么它就吃什么,还试着去舔阿卜杜拉的脸。

阿卜杜拉躲开了这个示好,因为狗嘴里满是隔夜的鱿鱼味。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它那颗咆哮着的脑袋,谢过贾迈尔,赶紧去了大集市。他用剩余的积蓄雇了一辆手推车,在推车里装上他最好的地毯——那张奥琴斯坦的提花地毯,鲜艳的英希科地毯,金色的法克檀地毯,以及来自沙漠深处有着绚丽花色的地毯,以及与之媲美的来自遥远的撒亚克的地毯。他把地毯推到集市中心最大的摊位前,这些摊位通常是招呼大买卖的。兴奋归兴奋,阿卜杜拉不得不考虑得实际点。夜之花的父亲显然很富有,只有最富有的人才出得起嫁给一位王子的嫁妆。所以阿卜杜拉明白,他和夜之花得远走高飞,不然她父亲会对他们不客气的。同时,阿卜杜拉也清楚,夜之花养尊处优惯了,她不会喜欢过于简陋的生活,所以阿卜杜拉必须有钱。他对那间最大最阔铺子的商人鞠躬行礼,并称他为商贾之典范,买卖人的龙头大佬,提出要高价卖给他奥琴斯坦的提花地毯。

这商人原是阿卜杜拉父亲的一个朋友。

“想必您已经听说了,我买了很多画像及其他形式的艺术品。为了给这些东西腾出地方,我必须处理掉这些最不值钱的地毯。我思量,像您这样经营上好织品的卖家,会帮助老朋友的儿子,以低廉的价格买走这条粗鄙的花色地毯。”

“你铺子里的那些货,我眼下实在不需要。”商人说,“我就以一半的价格买下吧。”

“最精明的人,”阿卜杜拉说,“便宜货也是需要花钱的。对你,我就让两个铜子吧。”

白天又长又热。但临近傍晚时,阿卜杜拉把那些好地毯以几乎两倍于进价的价格悉数出了手。他估摸着,手上的钱足够夜之花过上三个月的舒服日子了。再以后,他寄希望于要么情势发生改变,要么夜之花可人的本性让她安于贫困。他先去洗澡,接着去理发,再去了制香的地方,让人给他涂了香油,然后回到铺子穿上最好的衣服。如同大多数商人的衣服一样,这衣服有各种巧妙的夹层。许多绣花和装饰性的穗带其实根本不是装饰,而是巧妙隐藏的钱袋子。阿卜杜拉把新近赚到的金币分几处藏好。一切就绪后,他极不情愿地向父亲的老商铺走去。他告诉自己,就当是消磨私奔前的这段空档时间。

走上浅浅的雪松木台阶,进入曾经度过很多童年时光的地方,感觉很新奇。那气味,雪松木,香料,油滋滋旧兮兮的地毯味,是如此熟悉。如果闭上眼睛,他能想象出自己十岁时的光景,在父亲和客人讨价还价之际,嬉戏于成卷成卷的地毯后面。但是,一睁开眼,幻象就不见了。父亲大老婆的姐姐,令人遗憾地喜欢亮紫色。墙壁,格子围屏,客用椅子,出纳台,甚至钱匣子都被漆上了法蒂玛喜欢的紫色。法蒂玛穿着同样是紫颜色的裙子出来见他。

“怎么回事,阿卜杜拉,你来得真早,看上去真精神!”她说,好像期望他穿得破破烂烂的晚点来似的。

“他看上去,就像是打扮了准备做新郎官的。”阿斯夫也上前说道,瘦削的脸上难得有好脸色,这会儿居然挂着微笑。

阿斯夫对着阿卜杜拉微笑,这太难得了。以至于阿卜杜拉觉得他是扭坏了脖子,做出的苦相。然后,哈肯木在一旁窃笑,阿卜杜拉这才对阿斯夫刚才说的话反应过来,令他着恼的是,他发现自己满脸通红。他不得不礼貌地鞠躬,以免让人看见自己脸红。

“没必要让这孩子不好意思!”法蒂玛叫道。这让阿卜杜拉的脸更红了,“阿卜杜拉,谣言是怎么回事?我们听说,你突然改行做画像生意了。”

“把最好的存货卖了,给那些画像腾地方。”哈肯木补充道。

阿卜杜拉的脸不再红了。他发现自己是被叫来挨骂的。当哈肯木带着责备的语气添上一句时,他就更确定了。“我们的感情多少受到了伤害,我父亲外甥女丈夫的儿子,你好像没有想到,我们有权从你手里拿走一些地毯。”

“亲爱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阿卜杜拉说,“我当然不能卖给你们地毯。我是要赚钱的,我怎能对我父亲的至亲们巧取豪夺呢。”他很生气,转身要走,却只发现哈肯木悄悄地关上了门,并上了门栓。

“没必要声张。”哈肯木说,“家务事。”

“可怜的孩子!”法蒂玛说,“只有成家才能让这孩子懂事。”

“确实。”阿斯夫说,“阿卜杜拉,市场里有传言说你疯了。我们不喜欢这样。”

“他当然行为古怪。”哈肯木同意道,“我们不喜欢这种传言,牵涉到像我们这样体面的人家。”

这比往日还要过分。

“我一点儿也没疯。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的目的就是让你们不再有机会来指责我。也许到明天就可以了。再说,哈肯木叫我来,是因为你们找到了我出生时的预言。这是真的吗?或者只是一个借口?”之前,他对父亲大老婆的亲戚们从没有这么无礼,但他太生气了,觉得他们活该。

说来也怪,父亲大老婆的这三个亲戚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在商铺里四处兴奋地忙乱起来。

“盒子在哪里?”法蒂玛说。

“去拿,去拿。”阿斯夫说,“这些话就是算命先生的预言,是他可怜的父亲在阿卜杜拉出生一小时后,带到他第二个老婆床边的。他必须看看。”

“由你父亲亲手写下。”哈肯木对阿卜杜拉说,“是送给你的最大财产。”

“在这里!”法蒂玛说。得意洋洋地从高高的架子上拽下一个雕花木盒子。她把木盒子递给阿斯夫,后者把它塞到阿卜杜拉的手中。

“打开,打开!”三个人都兴奋地叫道。

阿卜杜拉把盒子放到紫色的出纳台上,打开弹簧锁。盖子向后翻,从里面扑出一股灰尘味,盒子内部很普通,除了一张折叠的黄纸,空空如也。

“拿出来,念念。”法蒂玛说,更加兴奋了。

阿卜杜拉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大惊小怪,他打开纸条。上面有寥寥几行字,棕褐色的字迹有些褪色了,显然是父亲的笔迹。他带着字条走向吊灯。现在哈肯木把大门也关上了,商铺内通体的紫色让他看不清字。

“他都看不见了。”法蒂玛说。

阿斯夫说,“难怪,这里没光线了。把他带到后面的房间去。那里开着天窗。”

他和哈肯木抓住阿卜杜拉的肩膀,连推带搡地带他往店铺后面走去。阿卜杜拉忙着要看父亲留下的这张字迹暗淡潦草的字条,任由他们推搡,最后站定在店铺后面客厅的大天窗下。那里光线好多了。现在他知道,父亲为何对他如此失望了。字条写道:

<small>这便是睿智的算命先生说的话:“此子不会继承你的衣钵。你死后两年,他还很年轻,他将会被高高举起在这个国家的众人之上。”命运是这么说的,我已经说了。</small>

<small>我儿子的命运让我失望之极,让命运再赐给我别的儿子,使我的家业有人继承,否则我就浪费了四十个金币来算这个命。</small>

“你看,好运在等着你,我亲爱的孩子。”阿斯夫说。

有人在咯咯地笑。

阿卜杜拉抬起头,有点困惑。好像空气中有一股子很浓的香味。

笑声又传过来,来自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

阿卜杜拉目瞪口呆。他感到她们巨大无比。两个极其肥胖的女人站在他面前。她们看见他惊呆的样子又咯咯地笑起来。两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闪闪发亮的缎子,飘飘荡荡的薄纱。右边那个穿粉色,左边那个穿黄色。挂满了项链和镯子,有些显然是多余的。此外,粉红色的那个最胖,额头悬着一串珍珠,正好垂在精心卷曲的头发下面。黄色的那个相对瘦一些,戴着一种琥珀的珠冠,头发更为卷曲。两人都化着厚厚的妆,但都化得很不得当。

她们一发觉阿卜杜拉在注视她们——情况是,他一脸的惊恐——便都从胖鼓鼓的肩膀后抽出一块面纱——左肩是粉红色的纱,右肩是黄色的纱——郑重其事地放下来,盖住了头和脸。

“你好,亲爱的丈夫!”她们齐声从面纱下说。

“什么?”阿卜杜拉大声说。

“我们把脸蒙上了。”粉色的那个说。

“因为你不能看我们的脸。”黄色的那个说。

“在我们结婚前。”粉红色把话说完了。

“一定是搞错了。”阿卜杜拉说。

“一点也没有错。”法蒂玛说。“这两个,是我的外甥女的两个外甥女,是来这里嫁给你的。你难道没听我说过,我要给你物色两个妻子吗?”

这两个外甥女又咯咯地笑了。

“他这么英俊。”黄色的那个说。

沉默了好一阵,这当儿,他定了定神,尽力控制情绪,阿卜杜拉礼貌地说,“告诉我,哦,父亲大老婆的亲戚们,你们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个我出生时算的命吗?”

“早就知道。”哈肯木说,“你当我们是傻子吗?”

“是你亲爱的父亲拿给我们看的,”法蒂玛说,“就在他立遗嘱的时候。”

“自然,我们不想让你将好运带离这个家。”阿斯夫解释道,“我们就在等着你放弃继承你父亲事业的这一刻——这肯定是苏丹要擢升你为大元老官的迹象,或者请你去统帅他的军队,或者以别的方式提拔你。我们得采取措施分享你的好运。你的这两个新娘和我们三个都有很近的关系。这样你高升后自然不会忽视了我们。所以,亲爱的孩子,剩下的就由我来给你介绍地方法官,他都准备好了,要给你主持婚礼。”

阿卜杜拉直到现在,都不能将视线从两个外甥女波涛汹涌的肥胖身材上挪开。现在他抬头碰上了市场法官嘲讽的目光,他正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手上拿着婚姻注册本。阿卜杜拉想知道,请他来这一趟得付多少钱。

阿卜杜拉礼貌地对法官鞠躬:“恐怕这不可能。”

“哈,我就知道,他会不近人情和讨人厌的。”法蒂玛说,“阿卜杜拉,想想,如果你现在拒绝她们,这两个可怜的女孩该有多失望,多没面子。她们大老远地赶来满心希望嫁人,都装扮好了!你怎么能这么做!外甥!”

“此外,我把门都锁上了。”哈肯木说,“别以为你走得了。”

“我很抱歉,伤了如此引人注目的两位小姐的心——”阿卜杜拉开始说话。

不管怎样,两位新娘的感情是已经伤了。两个女孩都发出一声悲号,双手托着戴面纱的脸大声地抽泣起来。

“太糟糕了!”粉红色的哭着说。

“我就知道,他们得先问过他!”黄色的叫道。

阿卜杜拉发现,看见女人哭——尤其是这么硕大体型的,哭得花枝乱颤——让他感觉很糟糕。他觉得自己是白痴和禽兽。他很羞愧。这个情形不是女孩的错。她们被阿斯夫、法蒂玛和哈肯木利用了,就像阿卜杜拉之前一样。但真正让他觉得自己禽兽不如并很羞愧的原因是,他希望她们立刻停止,闭嘴,别再嚎啕了。另外,他根本不在意她们的感情。如果拿这两个和夜之花作比较,他知道自己讨厌她们。想到要娶这两个人,就让他无法忍受,觉得恶心。但是,就因为她们在他面前呜呜咽咽,抽抽泣泣,又哭又闹,他发现自己正在考虑也许三个妻子根本也不算太多。这两个可以在他离开赞泽堡或家的时候,陪伴夜之花。那样的话,他就得将情况解释给她们听,并让魔毯也载上她们——

那让阿卜杜拉恢复了理智。如果魔毯载上这么重的两个女人,有可能大为颠簸——他甚至担心有她们两个在上面,魔毯都升不了空。她们太胖了。至于那个让她们给夜之花作伴的念头——算了吧!夜之花聪明而有教养,善良而漂亮(而且苗条)。这两个还是有点心机的,她们希望能嫁出去,就用哭声来迫他就范。她们还痴笑。他从没听夜之花咯咯地痴笑过。

至此,阿卜杜拉多少有些吃惊地发现,他真的爱夜之花,一如之前热烈地认定自己爱她一样,或者,现在因为尊重她,更爱她了。他知道如果没有她,自己会死。如果自己同意娶这两个胖外甥女,他就会失去她。她会像形容奥琴斯坦的王子一样叫他贪婪鬼。

“我很抱歉。”他说,声音盖过了响亮的哭泣声,“你们真的该事先和我商量一下。噢,父亲大老婆的亲戚们,噢,最尊贵和最正直的法官,不然就没有这误会了。我还不能结婚,因为我发过一个誓。”

“什么誓?”所有的人都追问,包括两个胖新娘。法官又说,“你登记过这个誓言吗?要想有法律效应的话,所有的誓言必须经地方法官公证过。”

这个不妙。阿卜杜拉飞快地转动脑筋。“确实有登记。噢,名副其实的英明法官,”他说,“我父亲要我发誓时,带我去法官那里登记了,我那时不过是个小孩。那时我不甚理解,但现在我明白了。就是因为那个预言的缘故。我父亲是个谨慎的人,不希望自己的四十个金币白白浪费了。他让我发誓,在命运将我举到众人之上前,我不能结婚。所以,你看——”阿卜杜拉将手伸进他最好衣服的袖子里,抱歉地向两位新娘鞠躬,“丰满可人的双胞胎,我还不能娶你们,但这一天会来临的。”

每个人都说,“那样的话——!”大家七嘴八舌,意见不一,让阿卜杜拉深感宽慰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再盯着他不放了。

“我一直认为你父亲是个相当不肯放手的人。”法蒂玛补充道。

“甚至进了坟墓还是那样。”阿斯夫同意道,“我们必须等这孩子发达了再说。”

那个法官,不管怎样,还是不依不饶地问:“你是在哪个法官面前发的誓?”他问。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阿卜杜拉胡编道,表示出极大的遗憾。他有点冒汗。“我那时很小,见他是个长着白胡子的老爷爷。”那个描述,他想,符合那里的每一任法官,包括站在他跟前的这位。

“我会查验所有的记录。”法官不快地说道。他冷冷地转向阿斯夫、哈肯木和法蒂玛,向他们正式告别。

阿卜杜拉和他一起离开,几乎是紧跟着法官出的门,急匆匆地离开商铺和那两个胖新娘。

第五章 夜之花的父亲要将阿卜杜拉举到众人之上

“多糟糕的一天!”阿卜杜拉终于回到铺子后,自言自语道,“如果我的运气照这个样子走下去的话,就是魔毯再也飞不起来,我也一点不奇怪!”他依旧穿着那身最好的衣服,躺在魔毯上胡思乱想,或许,他仍旧能够回到夜之花的夜花园,但发现夜之花因气恼他昨晚的愚蠢而不再爱他了。或者,她可能依然爱他,但决定不和他一起乘飞毯离开了,或者……

他过了好一会才睡着。

醒来时,一切都很完美。魔毯稳妥而轻巧地落在月光照耀的河岸上。因此,阿卜杜拉知道,自己到底还是说出了口令。口令从说出到现在,才那么一小会儿,他几乎记得那口令是什么。但是看见夜之花穿过香气扑鼻的白花以及黄色的圆灯笼,热切地向他跑过来时,口令就完全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你在这里!”她边跑边叫,“我很担心。”

“她没生气。”阿卜杜拉心花怒放。

“你准备好离开了吗?”他回答,“上来,坐我身边。”

夜之花开心地笑起来——显然这不是咯咯的痴笑——穿过草地跑了过来。月亮看上去躲到云层后面去了,因为有一会儿阿卜杜拉完全是凭借灯光看见她的。金色的灯光下,她急切地跑过来。他站起来,向她伸出手去。

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那片云扑向下面的灯光。那不是云,是一对巨大的黑色羽毛翅膀。从拍打着的翅膀底下,伸出一双同样长满毛的手臂,手上长着像爪子一样的长指甲。合起来抱住了夜之花。她扭过头向上看。不知看见了什么,总之她尖叫起来,这声歇斯底里的狂叫,使得抱住她的两条手臂中有一条转而伸出爪子般的手拍向她的脸。

夜之花用拳头打那条手臂,用脚踢,奋力挣扎,但全是白费工夫。她被举了起来,小小的白色身影反衬出身后的巨大黑影。巨翅又开始无声地拍打。草皮上一双同样长着爪子的巨脚,正在向下蹬,离阿卜杜拉所在的河岸只有一码的距离。阿卜杜拉正要站起,一双毛茸茸的腿,看上去像弯曲着的小腿肌样的东西——不管是什么了——一下向上弹起。就在这个瞬间,阿卜杜拉发现自己正盯着一张可怕的毛脸,鹰勾鼻上穿着个环,一字排开的长眼,冷漠而残忍。这东西没在看他。它正专注于自己的这次空袭。

一眨眼,它就在空中了。阿卜杜拉看见一个巨大的会飞的神灵,手臂上悬挂着小小的白衣女孩,在头上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令人不敢相信。

“跟上!跟上那个神灵!”阿卜杜拉命令魔毯。

魔毯似乎要遵命。它从岸上鼓起身子。接着,似乎像有什么人给它下了另外一道命令,它沉下身子,静静躺着。

“你这吃蛾子的门脚垫!”阿卜杜拉对它喊道。

从花园深处传来另一声叫喊。

“大家这边走!叫声是从那边传来的!”

沿着拱门,就着月光和灯光,阿卜杜拉瞥见来人身穿金属盔甲——更糟糕的是——他们佩着剑和弓。他可不想和这群人解释自己为什么叫喊。他仰卧在魔毯上。

“回铺子!”他悄声对它说,“请快点儿!”

这次,魔毯遵从了,如同昨晚那么快。一眨眼就离开了河岸,斜着冲过一道令人生畏的高墙。就在阿卜杜拉飞速越过月光下赞泽堡那一片沉寂的屋顶和塔楼时,他瞥见一大群北方雇佣兵,在灯火通明的花园里乱作一团。他几乎没有时间反应过来——夜之花的父亲一定比他想的还要富——很少有人请得起雇佣兵,而且从北方来的兵是最贵的——之后,魔毯稳稳地穿过帘子,将他送至铺子中央。

他在那里绝望之至。

神灵偷了夜之花,而魔毯拒绝跟踪神灵。他不觉得奇怪,每个赞泽堡的人都知道,神灵掌管着天上地下。为防节外生枝,无疑神灵在带走夜之花时,命令花园里的一切都待在原地不动。它或许根本没有注意到魔毯或站在魔毯上面的阿卜杜拉。魔毯的法力不够,只能听命于神灵。阿卜杜拉爱夜之花胜过爱自己,现在,神灵就在她奔向自己怀里的那一刻将她偷走了,而他却无计可施。

他哭起来。

之后,他发誓要扔掉所有藏在衣服里的钱。现在它们没有用了。他还没来得及那样做,就又一次陷入不幸。先是一阵喧哗,那时他正以赞泽堡的方式捶胸号啕,接着公鸡鸣叫,人群乱作一团,他停止哭泣陷入绝望,连动都不想动。其他人四处奔走,吹哨子,碰翻水桶,但阿卜杜拉置若罔闻。他蜷伏在魔毯上面,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他是如此痛苦,万没想到自己可能已经身处险境。就像猎人进了林子,鸟儿停止鸣叫。市场变得一片寂静,他也没有注意到。他真的没注意到沉重的踏步声,也没有注意到伴随而来的雇佣军“铿铿铿”的盔甲声。有人在他铺子外叫“立定!”,他甚至连头都没扭。但铺子的帘子被人掀起时,他回过头去,半晌才回过神来。对着强烈的阳光,他眨了眨红肿的眼睛,茫然不解,一队北方士兵来这里干什么?

“就是他。”有个穿平民衣服的人说道,这人可能是哈肯木,还没等阿卜杜拉看清楚,他就谨慎地躲开了。

“你!”小队长厉声说,“出来,跟我们走。”

“什么?”阿卜杜拉说。

“把他抓起来。”队长说。

阿卜杜拉莫名其妙。他们从地上把他拖起,反剪了他的双手,并让他跟他们走,他弱弱地抗议着。那队士兵“铿铿铿”地拖着他走出市场,进入西区,一路上他继续抗议。不久他的抗议变得强烈了。

“这算什么?”他气喘吁吁地说,“作为一个公民——我有权——我们到底——去哪里!”

“闭嘴。你会知道的。”他们回答道。他们身体太强壮了,说话一点不气喘。

不一会儿,他们把阿卜杜拉带过一个由巨石砌成的大石门,石门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进到一个热得像被火烤一样的庭院,在那里他们停留了五分钟。一个长得像烤箱的铁匠给阿卜杜拉戴上了铁链。他抗议地更起劲了:“这是做什么?这是哪里?我有权知道!”

“闭嘴!”队长说。他带着粗鲁的北方口音对副队长说,“这些赞泽堡佬,总是这样抱怨,一点不懂体面。”

小队长这么说时,这个铁匠,他也是赞泽堡人,悄悄对阿卜杜拉说:“是苏丹要抓你。我想你凶多吉少,上一个被我用铁链绑的人,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

“但我什么也没干!”阿卜杜拉抗议道。

“闭嘴!”小队长喊道,“完了吗,铁匠?好,跑步前进!”他们架着阿卜杜拉离开,穿过院子,进入前面的大房子。

阿卜杜拉本想说,链子实在太重了,戴着这链子根本没法走路。但如果一队面色阴沉的士兵决意让你这么做,你就清楚该怎么办了。他跑着,链条撞击得“叮里瞠啷”响。最终,随着一声精疲力竭的“哐当”声,他被带到了一个高高的、用金色和蓝色瓷砖铺成的宝座底下,宝座上堆满了垫子。

所有的士兵都冷漠而有礼地跪下了,就如北方士兵对待花钱雇他们的雇主那样。

“犯人阿卜杜拉带到,苏丹王”小队长说。

阿卜杜拉没有跪下,他按照赞泽堡的习俗趴下了。另一个原因是,他精疲力竭,没有比重重倒下更容易做的事了。铺了瓷砖的地板,凉凉的很舒服。

“让这臭狗屎跪起身”苏丹王说,“抬起头来看我们”他的声音低沉,且因生气而颤抖。

一个士兵拖着链子,另外两个人拉阿卜杜拉的手臂,总算把他弄得像是跪着了。阿卜杜拉很高兴他们这么架着他,不然他会惊恐得瘫倒在地的。躺在宝座上的男人又胖又秃,还蓄着浓浓的灰白胡子。他手上拿着一个用白色棉布做的顶上带穗儿的东西,胡乱地拍打着一个垫子,他真的很生气。这件带穗的东西让阿卜杜拉明白他惹了什么麻烦。那是他的睡帽。

“好,垃圾堆里出来的癞皮狗!”苏丹说,“我女儿在哪里?”

“我不知道。”阿卜杜拉痛苦地说。

“你想否认,”苏丹一边说,一边晃荡着那顶睡帽,就好像提着一颗割下的人头,“想否认这是你的睡帽吗?里面有你的名字,你这可恶的生意人。这是我们——是我亲自发现的!就在我女儿的首饰盒里,和这在一起的还有八十二幅平民的肖像,被我女儿分别藏在八十二个地方。你否认爬进我的夜花园给我女儿看这些画像?你否认偷走了我女儿?”

“是,我否认!”阿卜杜拉说,“我不否认睡帽或画像是我的,噢,最高贵的弱者保护人——虽然我必须指出,您女儿藏东西的本事,比您找东西的本事要高。智慧的地下工作者,因为我其实给了她一百零七幅画,远不止您找到的那些——但我的的确确没有偷走夜之花。她就在我眼前被一个巨大而凶恶的神灵给抓走了。我和您一样不知道她在哪里。”

“编故事!”苏丹说,“是啊,神灵!你这个骗子!卑鄙的家伙!”

“我发誓这是真的!”阿卜杜拉叫道。他是如此绝望,没什么不敢说的,“我敢对天发誓,就是神灵干的。哪怕对我使用催眠术,我还是这句话。哦,威严的铁判官。失去您女儿,我远比您来得伤心,伟大的苏丹,国家的圣君,请您现在就杀了我,让我脱离这悲惨的人生”

“我很乐意处决你”苏丹说,“但先告诉我她在哪里。”

“但我已经告诉您了,人世间的伟人!”阿卜杜拉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带他走。”苏丹极其平静地对跪着的士兵说。他们立刻起身,将阿卜杜拉拖起。

“严刑逼供,让他老实交代。”苏丹又说,“等找到我女儿,你们可以杀了他,但那之前必须留着他。我敢说,如果我把嫁妆加倍,奥琴斯坦的王子会接受一个寡妇的。”

“你搞错了,万王之王!”当士兵们拖着他在瓷砖上走时,他喘息着说:“我不知道神灵去了哪里,叫我极为伤心的是,他没等我们结婚就带走了她。”

“什么?”苏丹喊道,“把他带回来”

士兵立刻牵着他的链子,将他带回了宝座。

苏丹王正探身盯着他:“我干净的耳朵听到你那狗嘴说,没跟我女儿结婚,是吗,下流东西?”

“千真万确。我的圣主。”阿卜杜拉说,“神灵在我们私奔前来了。”

苏丹用一种令人恐怖的目光盯着他:“是真的?”

“我发誓。”阿卜杜拉说,“我都还没吻过您女儿。我本打算一离开赞泽堡,就找个证婚人。我知道事情该做得合乎礼仪。但同时我也觉得,有必要先确定夜之花是否真的想嫁给我。尽管有这一百八十九幅画像,但她的决定在我看来有些无知。如果您能恕我直言,爱国者的保护人,您教养女儿的方式绝对荒谬。她第一次见我时,竟然以为我是个女人”

“那么,”苏丹沉思道,“昨晚我派出士兵去捕杀擅闯花园的人,想必对你是个损失。你这傻瓜”他对阿卜杜拉说,“下贱的杂种!胆敢批评我!我当然得那样抚养我女儿。她出生时的预言说,她会嫁给除了我以外看到的第一个男人!”

尽管有铁链,阿卜杜拉还是挺起身。这天他第一次在痛苦中感受到了希望。

苏丹看着下面精致的地板和装潢气派的宫室,思考着。“这个预言很适合我”他说,“我一直希望有个强大的北方联盟。他们的武器比我们精良得多,我明白,有些武器确实很邪门。但奥琴斯坦的王子真的很难搞定。所以我想,我能做的就是——把我女儿同所有可能见到的男人隔离——当然我给她最好的教育,确保她能歌善舞能够取悦王子。然后,等我女儿到了结婚的年龄,我就邀请王子来我国访问。等明年,他把刚打败的那个国家弄停当后,就会带着那些精良的武器来这里。而我知道,只要我女儿看他一眼,预言就能确保我搞定他”他的眼睛恶狠狠地转向阿卜杜拉,“但我的计划被你这个臭虫给搅黄了。”

“很不幸,的确是这样。最精明的君王。”阿卜杜拉承认道,“告诉我,万一这个奥琴斯坦的王子又老又丑呢?”

“我相信,他就如同这些雇佣兵一样,有着讨厌的北方习气。”苏丹说,阿卜杜拉感觉这些士兵,大部分都长着雀斑,红头发,生硬无比。

“为什么问这个?卑鄙的家伙!”

“因为如果您能允许我,进一步评价您非凡的智慧,噢,人民的衣食父母,这计划看起来对您女儿多少有些不公平。”阿卜杜拉说道。他感到士兵的眼睛一起转向他,吃惊于他的胆大妄为。阿卜杜拉不怕。反正他再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女人不算什么。”苏丹说,“对她们不用讲公平。”

“我不同意。”阿卜杜拉说。士兵们对他更是刮目相看了。

苏丹对他怒目而视。他那双有力的手拧着那顶睡帽,好像那是阿卜杜拉的脖子。

“闭嘴,你这死癞蛤蟆。”他说,“否则我会顾不了那么多,立刻下令处决你。”

阿卜杜拉放心了些。

“公民之剑,我恳求您现在杀了我。”他说,“我犯了罪,我有罪,我侵犯了你的夜花园——”

“闭嘴。”苏丹说,“你很清楚地知道,在找到我女儿并确保她嫁给你之前,我不可能杀了你。”

阿卜杜拉更放心了。

“您的犯人不明白您的意思,噢,英明的圣主。”他抗议道,“我要求马上去死。”

苏丹王几乎对他咆哮道:“如果说,这件倒霉事让我明白了一个理的话。”他说,“那就是,即便是我,赞泽堡的苏丹王,也不能欺骗命运。那个预言会自行生效,我清楚这个理。所以,如果我希望我女儿嫁给奥琴斯坦的王子的话,我必须得先顺从这个预言。”

阿卜杜拉几乎完全放松了。他自然已经看明白了这一点,但他急切地想确保苏丹王也明白。现在他已经知道,显然,夜之花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富有逻辑的头脑。

“那么,我女儿在哪里?”苏丹问。

“我告诉过你,赞泽堡的红太阳。”阿布杜拉说,“那个神灵——”

“我一点也不信什么神灵。”苏丹说,“这个说法太轻巧了。你一定是把我女儿藏在什么地方了。带他走。”他对士兵说,“把他关进我们最牢固的地牢里。就让他戴着链子。他一定是用了什么魔法进的花园,也可能再利用魔法逃走,我们得小心谨慎。”

对此,阿卜杜拉不得不暗暗叫苦。苏丹注意到了,他不怀好意地微笑道:“那么,给我挨家挨户地去搜,一找到我女儿,就带她到地牢去结婚。”他看着阿卜杜拉,若有所思,“到那时,我要发明一种新办法来杀你,让自己开心。我喜欢把你钉在四十尺高的柱子上,然后放秃鹰来一点点地吃掉你。要我改主意,除非我想出更绝的。”

当士兵来拖阿卜杜拉走时,他几乎又绝望了。他想起了出生时的预言。一个四十尺高的柱子,能很好地把他举到这个国家的众人之上。

第六章 阿卜杜拉逃离虎穴又入狼窝

他们要把阿卜杜拉关进一个又深又臭的地牢,那个地牢唯一的光线来自高高的天花板上的小隔栅——那并不是日光。隔栅是楼上地板的一部分,离走道尽头的窗户很远,光线正是从那扇窗户透过来的。

阿卜杜拉知道将有什么样的境遇在等着他,当士兵拖他走时,他想多看看日光,多留点念想。在士兵打开通向地牢大门的间隙,他抬头四处张望。他们站在一个又小又黑的院子里,院子四周是光秃秃如绝壁似的围墙。如果他扭头,可以看见不远处在初升朝霞的映衬下,一个细长的尖塔初露轮廓。黎明前一小时的景致让他惊叹。在尖塔上面,天是深蓝的,只有一片云静静地停在那里。黎明的阳光继续渲染着云,使云看上去像是开着金色窗户的空中城堡。

阿卜杜拉确信,这辈子再也看不见如此美的景致了。在士兵将他拖进地牢时,他还回头盯着那云。

当他被锁在又冷又黑的地牢时,他试图回顾一下刚才看到美丽景象,但没有成功。地牢是另一番光景。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太痛苦了,都没注意到他被铁链捆得死死的。他回过神来,在冰冷的地板上翻转扭动,但一点用也没有。

“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他暗想,“当然,除非有人将夜之花救出来。”那看起来不可能,因为苏丹拒绝相信神灵的说法。

之后,他试图用白日梦来缓解他的绝望。但是,不知何故,想象自己是被绑架的王子并不顶事。他知道这是假的,他为夜之花相信了他编的故事而感到很内疚。现在他知道她是个公主了,但她一定是以为他是个王子,才决意要嫁给他的。他不敢想象自己如何开口告诉她实情。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苏丹王给他的这个悲惨结局,也是他罪有应得。

接着,他开始想念夜之花。不管她现在身处哪里,肯定是像自己一样又痛苦又害怕。阿卜杜拉希望自己能够安慰她。他很想去救她,因此徒劳地花了些时间想挣脱锁链。

“肯定没别的人去救她了。”他咕哝道,“我必须从这里出去!”

然后,他想召唤魔毯,他确信这个念头就和他的白日梦一样可笑。他似乎看见魔毯躺在铺子的地板上,他对着魔毯喊,大声地,一遍又一遍。他说了所有能想到的神咒,希望有一句是口令。

什么也没发生。多傻啊,以为这样能行得通,阿卜杜拉想道。就算最后他说对了口令,而魔毯又听得见从地牢传去的声音,就算是魔毯,怎么可能从那么窄小的隔栅里穿进来,又帮助他出去呢?

阿卜杜拉放弃了,绝望地靠着墙,半睡半醒。现在肯定是正午,这时候,赞泽堡的人至少会休息一会儿。阿卜杜拉如果不去公共花园的话,通常是坐在铺子前阴凉处那堆较次的地毯上,喝着水果汁,有钱的话就喝酒,并和贾迈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才是苦日子的开头啊,他恢恢地想到。我现在就度日如年,等到我分不清白天黑夜时,那得多久啊。

他闭上眼睛。有件事不错,挨家挨户地搜查苏丹的女儿,至少会给法蒂玛、哈肯木和阿斯夫制造点麻烦。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是阿卜杜拉唯一的家人。他希望士兵将那个紫色的商铺翻个底朝天。他希望他们把墙拆开,地毯都翻开。还希望他们逮捕——

有什么东西落在阿卜杜拉身边的地上。

他们给我扔了些吃的,阿卜杜拉想,我宁愿饿死。他懒懒地睁开眼睛,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在地牢的地板上,躺着那张魔毯。上面,贾迈尔那只坏脾气的狗正安静地睡着。

阿卜杜拉盯着它俩。他能够想象,在大日头的正午,这狗是如何躺在自己铺子的阴凉处的。他可以理解它之所以会躺在地毯上是因为地毯很舒服。但是一条狗——一条狗是如何能碰巧说出口令的,这一点阿卜杜拉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他盯着它的时候,它开始做梦,爪子动了,鼻子皱起来,抽动着,好像闻到了最香的香味,并发出微弱的呜咽,好似它梦里闻到的东西正要溜走。

“我的朋友,这是可能的。”阿卜杜拉对它说,“你梦到我了,梦到我把大部分早餐都给了你吧?”

这只狗在睡梦里听到了他的声音,打了一个大呼噜,醒了过来。狗就是狗,它丝毫不纳闷自己怎么就在这个奇怪的地牢里了。它吸着鼻子闻到了阿卜杜拉,高兴地跳起来,发出吱吱的声音,把爪子伸进阿卜杜拉胸口的链子里,热切地舔着他的脸。

阿卜杜拉大笑,转动着头,让鼻子尽量避开狗嘴里的鱿鱼味。他和狗一样高兴。

“这么说,你梦到我了。”他说,“我的朋友。我得让你每天有一碗鱿鱼吃。你已经救了我的命,也许也救了夜之花的命。”等狗的高兴劲稍退下去一点,阿卜杜拉就开始带着满身的链子沿地板翻滚,直至由一只胳膊撑着,躺在了地毯上面。他出了口大气,现在他安全了。

“来,”他对狗说,“到地毯上来。”

但这狗显然闻到了地牢角落里老鼠的气味。它带着兴奋的喘息声追踪这气味。阿卜杜拉能感觉到,这狗每喘息一声,身子底下的毯子就跟着颤动一下。阿卜杜拉明白了他要找的答案是什么。

“过来。”他对狗说,“如果我把你留在这里,等他们来提审我时,他们就会发现你,并以为我把自己变成了狗。那么,我的命运就成你的了。你把魔毯带给我,并向我揭示了它的秘密,我不能看着你被钉在四十尺高的柱子上。”

这狗把鼻子拱到角落里,它没在听。阿卜杜拉即使透过地牢厚厚的墙壁,也能清楚地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和哗哗的钥匙声。有人来了。他不再劝说那狗,平躺在魔毯上。

“这里,小伙子!”他说,“来,舔我的脸!”

狗听懂了。它离开了墙角,跳上阿卜杜拉的胸口并且准备听从他。

“魔毯。”阿卜杜拉急促而小声地说道,“去市场,但别降落。就停在贾迈尔铺子的旁边。”

魔毯升起来,侧着冲出去——很合时机。他听见钥匙在开地牢的门的声音。因为狗在舔他的脸,他不得不闭起眼,所以并不太确定魔毯是怎么离开地牢的。他感觉到一点潮湿的影子横穿过他——也许他们正横穿墙壁——然后天就亮了,看得见阳光了。狗疑惑不解地抬头看太阳。阿卜杜拉从锁链上面斜看出去,看见一堵高高的后墙挡在眼前,当魔毯稳稳地越过后,墙就落在了下面。接着就是阿卜杜拉所熟悉的屋顶和塔楼,虽然之前他只在晚上见过它们。之后,魔毯朝市场的外围飞去。从苏丹的王宫到阿卜杜拉的铺子,其实走路只要五分钟。

他看到贾迈尔的铺子了,旁边就是阿卜杜拉自己的铺子,走道上扔了一地的毯子。显然士兵们为了找夜之花已经搜查过那里了。在一个炖着鱿鱼的大锅和熏着肉串的碳烤炉中间,贾迈尔正头枕着手臂打瞌睡。他抬头,用一只眼盯着面前悬在半空中的地毯。

“下来,小伙子!”阿卜杜拉说,“贾迈尔,叫你的狗下来。”

贾迈尔显然很害怕。跟苏丹想钉在木桩子上的人做邻居可不好玩。他好像没话好讲。由于狗对此也没理会,阿卜杜拉挣扎着坐起来,锁链丁零哐啷地响,身上都弄出汗了。这动静使得狗下去了。它机敏地跳上铺子的柜台,贾迈尔心不在焉地抱住了它。

“你想我做什么?”他问,看着这些锁链,“要我去找铁匠吗?”

阿卜杜拉被贾迈尔表现出来的友谊所感动。但是坐起来后能看见两排铺子中间走道上的情形,他看得见行色匆匆的脚步,和高高飘起的衣袂。看起来有个摊贩去找警卫了——虽然这个跑动的身影有什么地方很是让阿卜杜拉想起了阿斯夫。

“不。”他说。“没时间了。”

哐啷啷,他把左腿挪到魔毯边上:“帮帮我。把你的手伸进我左脚靴子上的绣花里。”

贾迈尔顺从地伸出一条健硕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去摸绣花。

“这是个咒语?”他紧张地问。

“不。”阿卜杜拉说,“这是个暗藏的钱包。把手伸进去,把里面的钱拿出来。”

贾迈尔很疑惑,但手指摸索着,找到了钱包,抓出一把的金币。“有很多钱呢。”他说。“这个能买你的自由吗?”

“不。”阿布杜拉说,“是你的自由。因为你和你的狗帮助过我,他们会抓捕你。带上金币和狗离开。离开赞泽堡。去北方的蛮荒之地,那里你能藏身。”

“北面!”贾迈尔说,“但我在北边能做什么呢?”

“买些必要的设备,开个拉什普特餐馆。”阿卜杜拉说,“这些钱足够了,你是个好厨师。你在那里能发财的。”

“真的吗?”贾迈尔说,盯着阿卜杜拉手里的金币,“你真的认为我可以?”

阿卜杜拉警惕地盯着走道。现在他看见走道上满是人,不光是警卫,还有雇佣兵。他们都是跑步前进。

“只要你现在马上离开。”他说。

贾迈尔听到了正跑步前进的士兵的盔甲声,他探出身子去确认。接着他吹口哨呼唤他的狗,然后就不见了。这么快,这么安静,让阿卜杜拉只有羡慕的份。贾迈尔甚至还有时间把肉拿下烤架,免得肉被烤糊。所有的士兵过会儿在那里发现的不过是一大锅半熟的鱿鱼。

阿卜杜拉对魔毯悄声说:“去沙漠。快点!”

魔毯以它惯有的速度马上离开了。阿卜杜拉想,要不是他锁链的重量,一定已经被甩出去了。锁链使得魔毯的中部凹了下去,像张吊床。快速是必要的,士兵在他身后喊。还有些重重的撞击声。有那么一会儿,两颗子弹和一支弩箭从飞毯旁边的蓝天擦过,然后落在了身后面。魔毯继续往前冲,越过屋顶、围墙,经过塔楼,掠过棕榈树和市场花园。最后冲进一片灰蒙蒙的天空,炽热的天空如一只倒扣的巨碗,闪耀着白色和金色的光。阿卜杜拉的铁链开始发烫。

气流停止了。阿卜杜拉抬起头,看见赞泽堡只不过是地平线上一小丛塔楼。魔毯慢慢地飞行,经过一个骑骆驼的人,那人头戴面纱转头观望。魔毯开始朝沙地上降落。见此,骑骆驼的人也调转骆驼,赶着骆驼一路小跑跟上魔毯。阿卜杜拉几乎能看见骆驼人是如何暗自得意的,他在想眼下正是染指一张货真价实会飞的魔毯的好时机,因为它的主人身戴锁链,根本无法抵抗他。

“往上升,往上升!”他几乎对魔毯尖叫道,“往北飞!”

魔毯缓缓地又向空中升起。每根纤维都透着不情愿和恼怒。它迟钝地转了个半圈,以走路的速度缓缓地向北而行。骑骆驼的人从半圈的中间抄近道,以飞奔的速度赶过来。由于魔毯离地只有九尺高,对一个骑着骆驼飞奔而来的人说正好比是囊中探物。

阿卜杜拉见此,觉得有必要立马说些什么了。“当心。”他对骑骆驼的人喊道,“赞泽堡用链子捆了我把我赶出来,是害怕我传播身上的瘟疫。”

骑骆驼的人没有被糊弄住。他骑着骆驼,以更谨慎的速度跟随着,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行囊中拿出一根帐篷支杆。

阿卜杜拉赶紧将注意力转向魔毯:“噢,地毯中的地毯,”他说,“你色彩艳丽,做工精良,并因具有魔力而身价百倍。我恐怕之前没有对你以礼相待。我口气生硬,甚至对你大喊大叫。由此我看到了你温顺的秉性,你只是需要对你好言相待。见谅,请见谅!”

魔毯很是受用。它绷紧了一点,并稍稍加快了些速度。

“并且,我是个卑鄙小人。”阿卜杜拉继续说,“是我连累你在炎热的沙漠中辛苦工作,还要承受我铁链的重压。噢,最最精美和优雅的地毯,我现在想的只有你,如果能帮你去除这重量该有多好啊!我说,只要比骆驼飞奔的速度稍快一点——去沙漠北边最近的地方,那里我能找人帮我去掉这些锁链,这个要求是否能愉悦你高贵而可亲的性格?”

看上去,他说到点子上了。现在从魔毯身上散发出一种自命不凡的骄傲。它升高了一尺,微微地转了方向,有意地以时速七十英里向前进发。阿卜杜拉贴着地毯边缘向后看,那个懊丧的骆驼人很快变成了沙漠中的一个小点。

“噢,贵族中的贵族,你是地毯之王,我是你可怜的仆人!”他羞愧地说。

魔毯非常受用,它飞得更快了。

十分钟后,它越过一个沙丘,突然在离顶端不远的坡面上停了下来,并开始倾斜。阿卜杜拉无助地滚落到一片沙子里。并且他不住地滚,弹起,链条碰得哐当响,身上都是沙子,然后——一番费力的挣扎后——脚先落在一条沙沟里,沙沟通向不远处绿洲里的一个小泥塘。一群衣衫破烂的人正蹲在一边对着一个什么东西看,当阿卜杜拉从天而降的时候,他们迅速跳起并四处散开。阿卜杜拉的脚碰到了他们正蹲着看的东西,并一脚把那东西踢回了泥塘。一人愤愤不平地叫嚷着,扑腾着下水去抢救。其余的人拔出军刀和匕首——有一个人拿的是长柄手枪——凶神恶煞似的围着阿卜杜拉。

“把他做了。”一个说道。

阿卜杜拉使劲眨眼,让沙子从眼睛里出来,并想道,他没见过这么凶的一群人。他们都长着一张刀疤脸,一口烂牙,眼神诡诈,脸上的表情令人讨厌。带手枪的那个是最令人讨厌的。他那硕大的鹰钩鼻子上带着耳环样的东西,蓄着浓密的小胡子,头巾用一个带红宝石的金色胸针别在一边。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人说,踢了阿卜杜拉一脚,“老实交代。”

所有的人,包括那个从泥塘里趟出来,手里拿着个瓶子的人,一起看着阿卜杜拉,那神情仿佛说:你最好老实交代,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第七章 精灵

阿卜杜拉又眨巴眼睛,从眼睛里挤出些沙子,认真地盯着这个带手枪的人。这个人根本就是自己白日梦里的那个邪恶匪徒。这一定也是那些巧合之一。

“我万分抱歉,沙漠中的绅士们。”他极有礼貌地说,“以这样的方式冒犯了你们。我是在和世上最高贵最有名的强盗,无敌的卡布尔?阿客拔说话吗?”

其他围着他的匪徒看上去很惊讶。阿卜杜拉无疑听到其中一人说:“他怎么知道那个的?”但带手枪的人只是冷笑了一下。他是故意这样冷笑的。

“正是本人。”他说,“很有名,不是吗?”这真是巧合之一,阿卜杜拉想。好,至少他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哎,旷野的流浪者,”他说,“我,就如同您一样,是被驱逐和压迫的人,我发誓要对拉什普特进行报复。我专程来此投靠您,为您献计出力。”

“是真的吗?”卡布尔?阿客拔说,“你是怎么过来的?带着满身的链子从天上掉下来的?”

“用魔法。”阿卜杜拉谦卑地说。他觉得魔法最有可能打动这些人,“我确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高贵的流浪者。”

可惜,他们看上去不为所动。大部分人笑起来。卡布尔?阿客拔点头示意其中两人去阿卜杜拉降落的沙丘查看。“那么你会变魔法?”他说,“你戴的这些链子和魔法有关?”

“当然。”阿卜杜拉说,“我这魔法师能耐如此之大,连赞泽堡的苏丹对我的魔法也是忌惮得很,给我锁上了这些铁链。只有帮我打开这些链子和手铐,你才能看见我变魔法。”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派出去的那两个人抬着魔毯回来了,他非常希望这是件好事。

“你知道,铁链妨碍了魔法师变魔法。”他煞有介事地说,“尽管放开我,你就开眼界了。”

其他的匪徒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我们没有凿子。”其中一个说,“也没大锤子。”

卡布尔?阿客拔转向那两个抬地毯的人。

“那边就只有这个。”他们报告说,“没有任何交通工具,也没车印子。”

听到这儿,匪徒头子撸了撸嘴上的胡子,阿卜杜拉暗想:不知他这胡子会不会和鼻环缠到一起去。

“嗯,”匪徒头子说,“我猜这是张魔毯。它归我了。”他冷笑着转向阿卜杜拉,“很抱歉让你失望了,魔术师。既然链子不妨碍你来到这里,我准备让你仍旧戴着它,以防万一。我会帮你保管毯子。如果想加入我们,你得先证明自己不是窝囊废。”

让阿卜杜拉多少感到意外的是,自己与其说是很害怕不如说是很生气。也许,他的害怕今天早上在苏丹面前都用完了,或者仅仅是因为他浑身疼痛的缘故。他从沙丘上滑下来不但很痛而且还被擦伤了,一只脚踝上的绑带被严重磨损。“但我必须告诉你,”他骄傲地说,“不打开我的链子,我对你一点用也没有。”

“我们要的不是你的魔术,而是你的知识。”卡布尔?阿客拔说。他对那个刚刚趟进泥塘里的人点头示意。“告诉我们这是什么。”他说,“或许我会松开你的脚作为奖赏。”

去泥塘的那人蹲下来,拿出一个冒着烟的蓝色大肚瓶。阿卜杜拉用胳膊支起身子,愤愤地看过去。瓶子看上去是新的,露在瓶口的木塞也很新。木塞被封铅封住,带着印戳的封铅也很新。瓶子看上去像个没标签的香水瓶。

“它很轻。”蹲着的人晃动着瓶子说,“没有液体晃动的声音。”

阿卜杜拉想他可以借此让自己摆脱这身链子。“它是个魔瓶。”他说,“知道吧。沙漠的居民,它可能非常危险。把我的链子解开,我可以控制里面的精灵,并确保它满足你们的每个愿望。否则,我认为你们还是不要去碰它为好。”

拿着瓶子的人紧张地把瓶子扔掉了,但卡布尔?阿客拔却只笑了笑,把它捡了起来。“它看上去更像是装着好酒。”他说,并把这个酒瓶抛给了另一个人,命令说,“打开。”

那人放下军刀,拿出一把大匕首来砍封签。

阿卜杜拉觉得他获得自由的机会还在,但运气不好的话,就会被当成骗子揭穿。

“他真的很危险,噢,强盗中的红宝石。”他抗议道,“一旦你弄破封铅,千万别拔塞子。”

他说这话时,那人将封铅剥落了,扔到沙子上。他开始撬木塞,另一个人帮他摁住瓶子。“如果你非得拔木塞,”阿卜杜拉喋喋不休地说,“至少用特定的次数敲打瓶子,让里面的精灵发誓——”

塞子“噗”地出来了。一股细细的淡紫色的烟雾从瓶口弥漫出来。阿卜杜拉希望这是股毒气。但这股烟雾很快变成了厚厚的云状气体,冲出瓶子,像一把沸腾的水壶冒出蓝紫色的水蒸气。这股烟雾变成了一张脸——蓝色的,很大,一脸怒气——接着是手臂,身子连着瓶子。它继续往上冲,直至有十英尺高。

“我发了一个誓!”这张脸咆哮道,雷霆万钧,“放我出来的人得遭罪。看那里!”那双烟雾手臂比划着。

那两个拔塞子和托瓶子的人眨眼之间就不见了。塞子和瓶子都落到了地上,使得精灵不得不从瓶口的侧面翻腾出来。在这蓝色烟雾间,有两只大蛤蟆爬过来,看上去是在莫名其妙地四处张望。精灵慢慢地挺直了身子,抱着手臂,一脸的憎恨。这时,除了阿卜杜拉和卡布尔?阿客拔,所有的人都逃开了。阿卜杜拉是因为身戴镣铐不能动,而卡布尔?阿客拔显然是胆大过人。精灵怒视着二人。

“我是瓶子的奴仆。”他说,“我非常憎恶和讨厌这整件事的安排。我不得不告诉你们,拥有我的人可以每天许个愿,而我不得不全部满足他。”他恶狠狠地又说道,“你们的愿望是什么?”

“我想——”阿卜杜拉开口道。卡布尔?阿客拔很快用手捂住阿卜杜拉的嘴。

“我是许愿的人。”他说,“精灵,弄清楚这一点。”

“我听到了。”精灵说,“什么愿望?”

“等一下。”卡布尔?阿客拔说。他把脸凑近阿卜杜拉的耳朵,嘴里的气味比手更糟糕。虽然阿卜杜拉不得不承认,他身上的味儿比起贾迈尔的狗,那还算是小巫见大巫了。“我说,魔法师。”匪首悄声说,“你已经证明了你是对的。给我出个点子我该许什么愿,那样我会给你自由,并让你入伙。但如果你想给自己许愿的话,我就杀了你。明白吗?”他把枪口对着阿卜杜拉的脑袋,放开了他的嘴。

“我该许什么愿?”

“好吧。”阿卜杜拉说,“最英明最仁慈的愿望就是,让你的两只癞蛤蟆变回人形。”

卡布尔?阿客拔惊讶地看了那两只蛤蟆一眼。它们正迟疑地沿着泥塘的边缘爬行,显然在疑惑它们是否会游泳。

“没用的愿望,”他说。“再想。”

阿卜杜拉绞尽脑汁,想什么能让强盗最开心。

“你当然可以要无尽的财富。”他说,“但你得设法搬运这些钱财,所以你得先要一群强壮的骆驼。然后你得看护这些财宝,也许你的第一个愿望是要一批出了名的北方好武器。”

“到底哪个愿望?”卡布尔?阿客拔追问道,“快点,精灵不开心了。”

这是真的。准确地说,精灵并未用脚敲打地面,因为它没脚。但它那蓝色的脸上露出隐隐的不悦之色仿佛在说:再有延误,泥塘边会多出两只癞蛤蟆来。

阿卜杜拉不用多想就能明白,抛开这身链子不说,自己如果变成蛤蟆,处境会变得更为糟糕。

“何不要求一顿大餐?”他不太自信地说。

“这个主意好多了。”卡布尔?阿客拔说。他拍了一下阿卜杜拉的肩膀,高兴地跳起来,“我要一顿最丰盛的大餐。”他说。精灵弯下身子,就像蜡烛的火焰那样随风倒。

“你的愿望达成了。”它不怀好意地说,“希望给你带来很多好处。”然后小心地又退回到瓶子里去了。

这是一顿极其丰盛的大餐。带着“呼”的噪音,几乎立马就到了。先是一张带条纹遮阳棚的长条桌,随之而来的是穿着制服伺候用餐的仆人。其余的匪徒很快克服了恐惧,竞相跑回到带靠垫的长椅上,从金碟子里拿可口的食物,冲着仆人大喊:还要,还要。阿卜杜拉瞅准机会和其中一些仆人说话,原来他们是苏丹的仆人,那么这顿大餐应该是苏丹王的。

这个消息让阿卜杜拉感觉好受些了。他坐起身子,靠在旁边的一棵棕榈树上吃大餐,仍旧戴着链子。虽然他不曾指望卡布尔?阿客拔给他什么好处,但他的处境依旧艰难。好在,卡布尔?阿客拔时不时地记起他,威严地挥挥手,派仆人给他送一碟菜或一壶酒来。

食物很丰盛。不一会儿,随着另一阵低沉的声音,另一道刚出炉的菜由不知所措的仆人端着出现了,接着,像是把苏丹的酒窖装进了一个宝石推车推了来,要么就是送来了一群目瞪口呆的音乐家。每次卡布尔?阿客拔派过来的仆人,阿卜杜拉发现他们都很愿意回答问题。

“事实上,沙漠之王的高贵俘虏。”一个仆人告诉他,“第一第二道菜这么莫名其妙地失踪后,苏丹就暴跳如雷。第三道菜,就是我端的这道烤孔雀,他派了一整队雇佣兵护送我们出厨房,可是就在我们快到宴会厅大门时,还是在士兵的眼皮子底下给抓了,不一会儿,我们就发现自己在这片绿洲上了。”

苏丹一定是越来越饿了。阿卜杜拉想道。

之后,一队舞娘出现了,是用同样的方法被抓来的。这肯定让苏丹更为生气。这些跳舞的女孩让阿卜杜拉感到忧伤。他想起了夜之花,她比她们漂亮两倍,他不由得流下了眼泪。席上的酒宴越来越热闹,在泥塘边上的那两只蛤蟆哀伤地鸣叫着,毫无疑问,至少它们和阿卜杜拉一样伤心难受。

这时,夜幕降临,奴仆、音乐家、和舞娘全都消失了。只剩下食物和酒。此时,这些匪徒酒足饭饱,非常尽兴和满意。大多数人在原地睡着了。但令阿卜杜拉沮丧的是,卡布尔?阿客拔站了起来——有点站立不稳——从桌子底下拿了魔瓶,查看瓶口是否塞好。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向魔毯,手里拿着魔瓶,躺在了魔毯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阿卜杜拉靠着棕榈树坐着,越来越焦虑不安。如果精灵将偷来的仆人送回赞泽堡——看上去他很可能已经这么做了——那么某人就会生气地问他们一些问题。他们的回答都会一个样,就是被迫服侍一群强盗,同时有个穿着体面的年轻人被链条锁着坐在棕榈树旁观望。苏丹不是傻子,会根据事实推断。甚至可以想象一队士兵现在已经出发,骑着比赛用的骆驼前来沙漠寻找一小块绿洲。

但那还不是阿卜杜拉最担心的。看着熟睡的卡布尔?阿客拔,他更是忧心不已,因为,他即将要失去魔毯了,连同一个极为有用的精灵。

果然,半小时后,卡布尔?阿客拔翻身仰面朝天,嘴巴张开了。无疑就如同贾迈尔的狗曾经做的,或如同阿卜杜拉自己所做过的——但显然没有这么响?——卡布尔?阿客拔发出了震天响的呼噜声,魔毯颤动了。在渐渐升起的月光的照射下,阿卜杜拉看得很清楚,魔毯从地上升起了一尺,停在那里,等着。阿卜杜拉推测,它正在忙着解读卡布尔?阿客拔此刻做的梦。一个匪首会梦到什么,阿卜杜拉无从得知,但魔毯会知道。它快速升到空中,开始飞翔。

魔毯从棕榈树叶上滑过,阿卜杜拉抬起头,试图最后一次影响它。

“噢,最不幸的魔毯!”他温柔地喊道,“早知道我会更加善待你的!”

也许魔毯听见了他的话,亦或许这是一个意外。只见一个圆圆的微微发光的东西从毯子边缘滚了下来,“咚”的一声,轻轻掉在离阿卜杜拉几英寸远的地方。是那个魔瓶。阿卜杜拉赶紧尽量不发出声响地去够到它,然后把瓶子拖过来,藏在靠着棕榈树的身子后面。满怀希望地坐等天明。

第八章 阿卜杜拉梦想成真

旭日的朝霞染红了沙丘,阿卜杜拉设法把木塞从魔瓶里弄了出来。

烟雾冒了出来,成壶状,再向上变成了一个蓝紫色的精灵。如果可能的话,他看上去比以往更生气了。

“我说了,一天一个愿望!”一个飘忽的声音宣布道。

“是,嗯,这是另外一天了。紫色精灵。我是你的新主人。”阿卜杜拉说,“这个愿望很简单。我想让这些锁链从我身上消失。”

“简直就是浪费一个愿望。”精灵不屑地说,并迅速退回到瓶中。阿卜杜拉正要反驳,说这个愿望对精灵来说的确是小事一桩,但没有锁链对他来说很重要,他不用再受镣铐之苦,可以自由移动。他往下一看,身上的锁链已经消失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瓶塞放回去,站起身。全身僵硬得不能走路。在身体能活动以前,他必须考虑眼下的情形,那就是一队骑着骆驼的士兵正全速开往绿洲。他又想:如果这群匪徒酣睡醒来,发现他没戴锁链站在那里,结果又会怎样。这使得他赶紧行动起来。他像一个老人似的向那张宴会桌蹒跚走去。他非常小心地拿了食物并用餐巾包了起来,以免惊动那些趴在桌上睡觉的匪徒,他拿了一瓶酒,并用两条餐巾将它连同那个魔瓶一起系在腰带上。最后,他拿了一块餐巾用来蒙头,以防中暑——旅行者曾告诉他,在沙漠里行走,中暑是非常危险的——然后他出发了。他一瘸一拐地尽快出了绿洲,向北走去。

走着走着,身体就不再僵硬了。上午的前半程路,走路几乎成了一件快事。阿卜杜拉想着夜之花,坚定地大步往前走着。他一边走,一边吃着可口的馅饼,大口喝着酒瓶里的酒。上午的后半程,情况就不妙了。太阳悬在头顶,天空变得耀眼的白,一切都闪着光。阿卜杜拉开始后悔,早知道就该把酒瓶里的酒倒掉,从泥塘里装上水的。酒非但不解渴,还让口更加干了。他把餐巾用酒浸湿了,盖在脖子后面,但餐巾干得太快了。沙漠在他眼前晃动,刺眼的光线很伤人。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烤成了人渣。

“看起来,命运让我在现实生活里经历了我整个的白日梦。”他声音嘶哑地说。

这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已详细周到地设想了逃离恶魔卡布尔?阿客拔的经过,但现在他知道,他万不曾想到在大日头底下跋涉是多么恐怖,汗水不断流进他的眼睛。他也万没想到一路上沙子无孔不入,嘴里也是沙子。同样他的白日梦也没有考虑到,太阳不偏不倚悬在头顶,这也是个问题。脚边那短小的影子,让他失去了方向感。他得时不时地往身后查看脚印是否是直的。他害怕走偏了方向浪费时间。

最后,他顾不上是否浪费时间,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了。他在沙坡的一个背光处蹲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像是贾迈尔碳烤炉上的一片烤肉。他把餐巾用酒浸湿了,盖在头上,看着红色的酒汁往他最好的衣服上滴。唯一让他确信自己不会死的,是那个有关夜之花的预言。如果命中注定她得嫁给他,那么他一定死不了,因为现在他还没娶她。之后,他想起了父亲写下的有关自己的预言。它可以有多重解释。实际上,也许它已经应验了,他不是乘着飞毯高高地飞在这个国家的众人之上吗?或者,它确实是指那四十英尺的木桩。

这个想法迫使他又起身开始走路。

下午情况更糟糕了。阿卜杜拉年轻力壮,但地毯商人的生活不包括长途跋涉。他从头到脚,全身疼痛,脚趾也痛,它们似乎被磨破了。此外,他的一只靴子蹭到了他藏钱的暗袋。两条腿累得几乎动不了了。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赶在匪徒开始搜寻他,或骆驼骑队出现之前远离绿洲。由于不知道走了多远,他只能继续跋涉。

到了傍晚,所有支撑他继续前行的动力就是想着明天将会见到夜之花。那是下一个要对精灵提的愿望。此外,他发誓不再喝酒,不再对沙漠看上一眼,哪怕是一粒沙子。

当夜幕降临时,他摇摇晃晃地走进一个沙丘,睡下了。

黎明时分,他冻得牙齿咯咯发抖,担心自己是否被冻伤了。白天沙漠出奇的热,晚上又出奇的冷。阿卜杜拉知道他的麻烦马上要结束了。他坐在沙丘较暖和的一边,朝东望着那黎明的一抹金黄,振作精神,吃了剩下的最后一点食物,最后喝了口那该死的酒。虽然嘴里的气味臭得如同贾迈尔的狗,但牙齿不再发抖了。

到时间了。阿卜杜拉满怀期待地微笑着,松开了魔瓶的塞子。

紫色烟雾冲出来,向上翻滚,现出了精灵憎恶的模样。

“你高兴什么?”精灵问道,声音依旧飘忽。

“我想要,噢,精灵里的紫水晶,颜色赛过紫罗兰,”阿卜杜拉回答道,“愿紫罗兰清新你的气息。我要你把我送到我未婚妻夜之花的身边去。”

“哦,是吗?”精灵把烟雾手臂交叉在胸前,四处张望。令阿卜杜拉惊叹的是,从瓶子出来的那部分身体变成了漂亮的螺丝锥形。“这年轻女子在哪里?”他转向阿卜杜拉恼怒地说,“我找不到她。”

“她在赞泽堡苏丹王宫的夜花园里被神灵带走了。”阿卜杜拉解释道。

“那难怪了。”精灵说,“我不能应许你的愿望。她不在这世上。”

“那么她一定在神灵的王国里。”阿卜杜拉着急地说,“噢,精灵里的紫色王子,你一定对那个王国了如指掌。”

“这说明你是多么无知。”精灵说道,“一个被困瓶中的精灵已经被排除在灵界之外。如果你的未婚妻在那里的话,我不能带你去。我劝你把塞子塞回到瓶子里,继续赶路。有一大群骆驼正从南面赶过来。”

阿卜杜拉跳到沙丘上。没错,正如他担心的那样,一队骆驼正一马平川地飞速向他奔来。他们看上去就像是深蓝色的影子,虽然距离远,但从身影能判断出他们个个全副武装。

“看到了吧?”精灵说,并升到跟阿卜杜拉一样高,“也许你会成为漏网之鱼,不过我看情况不妙。”这个想法显然让他很开心。

“你得再让我许个愿,快点。”阿卜杜拉说。

“噢,不。”精灵说,“一天只能许一个愿。你已经许过愿了。”

“我当然已经许过愿了。伟大的紫丁香烟雾。”阿卜杜拉绝望地同意道,“但那个愿望你没法达成。你第一次说那个条款时,我明明听见说你每天得达成你主人一个愿望。你现在还没达成。”

“天哪!”精灵厌烦地说,“这年轻人是咖啡店的律师。”

“我当然是。”阿卜杜拉有些激动,“我是来自赞泽堡的公民,那里每个孩子都懂得维护自己的权利。因为再明白不过,除了自己没别的人会维护你。我得说,你今天还没达成我的愿望。”

“狡辩。”精灵说。交叉着手臂优雅地在他面前晃动。“你今天已经许过愿了。”

“但没达成。”阿卜杜拉说。

“这不是我的错,如果你要求的事能办到就没问题。”精灵说:“漂亮女孩成千上万,我都可以带你去找她们。如果你喜欢绿头发的,你就是要个海里的美人鱼也行。或者是你不会游泳吧?”

飞奔而来的骆驼队现在非常靠近了。阿卜杜拉急忙说,“噢,紫色的魔幻之珠,请发发慈悲。这些赶来的士兵抓到我们后,肯定会从我手里将你夺走。如果他们回去把你上交给苏丹,苏丹每天会让你干很多事情,要你给他军队,给他武器,帮他打败敌人,非常累人。如果这些士兵将你留着自己用——这很有可能,因为不是所有的士兵都很诚实——你每天会被传来传去,答应队里每个士兵的愿望,每天要达成很多愿望。无论哪种情况,你都会比现在为我工作累得多,我每天只要求你做一件小事。”

“真是能言善辩!”精灵说,“你虽然说得有理。但你想过没有,从另一方面说,苏丹或他的士兵会给我多好机会去制造灾难。”

“灾难?”阿卜杜拉问。他焦急地望着飞奔而来的驼队。

“我从没说我的愿望会造福于任何人。”精灵说,“事实上,我发誓,那些愿望会尽可能地搞破坏。比如,那些匪徒,因为偷了苏丹的宴席,现在正在去监狱的路上,或者更糟。士兵们昨晚抓到他们了。”

“你不答应我的愿望就是在给我制造更大麻烦。”阿卜杜拉说,“并且,我不像那些匪徒,我不该受罚。”

“你认为自己不幸。”精灵说,“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也不该被关在这瓶子里。”

这些骑兵现在近得能够看见阿卜杜拉了。他能听得见远处的叫声,看得见箭已在弦上。

“那么让我提前许明天的愿望。”他急急地说道。

“这倒是个解决办法。”相当出乎阿卜杜拉的意料,精灵同意道,“那么,什么愿望?”

“送我去找那个最近的能帮我找到夜之花的人。”阿卜杜拉说,然后跳下沙丘,捡起魔瓶。

“快点。”他对头上的精灵说。

精灵看上去有点为难。

“奇怪。”他说,“我的预测能力通常是相当出色的,但对此我找不到一点头绪。”

一个子弹扎进了不远处的沙子里。阿卜杜拉带着精灵逃了起来,精灵就像一个巨大的蓝紫色蜡烛火焰在飘荡。

“把我带到那个人那里去。”他叫道。

“我想我最好——”精灵说,“也许你能理解。”

阿卜杜拉跑着,脚下的沙地似乎旋转起来。立刻,他似乎大步穿越陆地,而那些陆地也旋转着向他迎面扑来。他手握魔瓶,虽然,除了飘扬在魔瓶外面得意洋洋的精灵,双脚跑动的速度和土地转动的速度让一切变得模糊,但阿卜杜拉知道,飞奔而来的驼队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他似乎大步走了好一会儿,然后一切停止了。

阿卜杜拉站在一条乡村公路的中间,喘过气来。他好一会儿才适应这个新地方。这里很冷,气温只有赞泽堡的春天那么暖。虽然湛蓝的天空艳阳高照,但是光照比阿卜杜拉熟悉的要温和得多,不那么强烈。也许这是因为路旁栽有这么多枝繁叶茂的树,给一切都罩上了树荫的缘故。或者是因为那片绿色,路边上长着好多绿油油的草。阿卜杜拉定了定神,四处张望,寻找那个能帮他找到夜之花的人。

他能看见的就是公路转弯处的一家小酒店,它隐藏在树木中间。让阿卜杜拉觉得是个不起眼的地方。酒店是用木头和白石膏建成的,就像是赞泽堡贫民窟里最差的那种,而且主人似乎穷得只能用夯实了的草来盖屋顶。有人为了美化这个地方,在路旁种了红色和黄色的花。酒店的招牌上是一个蹩脚画家画的狮子,飘扬在花丛中的一根标杆上。

现在到那地方了,阿卜杜拉低头看魔瓶,打算把塞子塞回瓶中。但懊恼地发现,他好像把塞子搞丢了,不是在沙漠里就是在路上。噢,对了,他想起什么。把瓶口对准脸。

“那个能帮我找到夜之花的人在哪里?”

一缕烟雾从瓶子里出来,在这片陌生土地上的光线下看上去蓝得多。

“睡在红狮子酒馆门口长凳上的。”这缕烟恼怒地说完后,退回到了瓶子里。

精灵虚飘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他很合我胃口,浑身透着一股子不诚实。”

第九章 阿卜杜拉遭遇老兵

阿卜杜拉朝小酒馆走去。走近一看,酒馆外的木头长靠背椅上确实有个男人在打盹。那里还有几张桌子,说明酒馆也供应吃的。阿卜杜拉悄悄地走到一张桌子后面,半信半疑地看着那个熟睡的人。

他看上去根本是个无赖。这男人的脸呈棕褐色,即使在赞泽堡,或者在那群匪徒中间,阿卜杜拉也没看到过像他脸上这样不诚实的线条。他身边的地上搁着一个大背包,让阿卜杜拉起初以为他是个补锅匠,但他的脸倒是刮得干干净净。阿卜杜拉见过的其他既没留大胡子也没留小胡子的人,就只有苏丹的北方雇佣兵。这人有可能是个雇佣兵。他的衣服看上去的确像是某种穿旧了的制服。并且就像苏丹的士兵那样,把头发扎成一根麻花辫垂在背后。这是赞泽堡人非常讨厌的一种装扮,据说这根辫子从来不梳洗。看着那人搭在长椅背上的辫子,阿卜杜拉对此深信不疑。不光是这条辫子,他整个人都不干净。不过,虽然他不年轻了,但他看上去很强壮,很健康。满是污垢的头发看上去本该是铁灰色的。

阿卜杜拉不知道是否要叫醒这个人。他看上去不值得信任。并且精灵坦白地承认,他帮你达成的愿望多多少少会招来灾祸。这个男人也许能领我去见夜之花,阿卜杜拉沉思着,但他一定也会在路上抢劫我。

正在犹豫时,一个戴围裙的女人来到门口,也许是想看看外面是否有客人。她穿得看上去像一个鼓鼓的沙漏,阿卜杜拉觉得很特别,很不好看。

“噢!”她说,她看到了阿卜杜拉。“先生,你想吃点什么吗?你应该敲敲桌子招呼我,这里的人都这么做。你想吃什么?”

她说话带着和北方雇佣兵一样的蛮夷口音。从这一点阿卜杜拉推断出,他来到了这些雇佣兵的故乡。他对她微笑。“你这里供应什么?噢,路边的宝石?”

显然,之前没人叫过这女人宝石。她满脸飞红,手里绞着围裙,堆起笑。

“嗯,现在有面包和奶酪。”她说,“晚饭正在做。如果你能等半小时,先生,你可以吃上美味的野味馅饼,并配上自家菜园里种的蔬菜。”

阿卜杜拉觉得这听上去不错。远远超出他对一家茅草顶酒馆的期望。“那我会很乐意等上半小时的。噢,老板娘之花。”他说。

她又堆起笑:“先生,要不趁等的时候来上一杯?”

“当然。”阿卜杜拉说。他刚从沙漠来,口还是很渴。“能麻烦你来杯冰冻果子露吗?如果没有,那就来杯随便什么别的果汁吧。”

她看上去很为难:“噢,先生。我——我们很少供应果汁,另一种,我听都没听说过。来杯上好的啤酒如何?”

“什么是啤酒?”阿卜杜拉谨慎地问。

这个问题问倒了老板娘。

“我——嗯,我——它是——额——”

“啤酒是爷们唯一该喝的饮料。”睡在那条长椅上的男人起身,打着呵欠说,“好东西。”

阿卜杜拉再次转身看他。他发现自己正盯着一双平静的蓝眼睛,就如这白天一样清澈。在醒来的这张古铜色的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不诚实。

“由大麦和啤酒花酿造而成。”这汉子又说,“趁老板娘在这里,我也来上一杯。”

老板娘的表情立刻变了。

“我告诉过你了。”她说,“要我给你上吃的,你得先让我看看你手里有多少钱。”

这汉子不生气。蓝色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阿卜杜拉。然后,叹了口气,从旁边的行李里拿出一个长长的白色陶土烟管,装上烟丝并点火。

“要啤酒吗,先生?”老板娘说着,又一脸堆笑地问阿卜杜拉。

“如果你有的话,慷慨大方的女士。”他说,“给我来一点,同时给这位先生也来一些。”

“很好,先生。”她说道。极其讨厌地看了一眼梳辫子的男人,走回屋里。

“我说,你真是好心肠。”这男人对阿卜杜拉说,“从远方来的,是吧?”

“从很远的南边来的,尊贵的流浪者。”阿卜杜拉谨慎地回答。他没忘记这人熟睡时看上去的不诚实样。

“从外国来,嗯?我想一定是,被晒成那个样子。”男人评论道。

阿卜杜拉很确定这个家伙是在套信息,看他是否值得抢劫。所以当男人不再提问他时,他觉得很惊讶。

“你知道,我也不是本地人。”这人说道。从大烟管里喷出一团团烟雾来,“我是斯特兰奇亚人。当兵多年。我们被英格里打败后,我就拿着遣散费,四处游荡。你也看到了,英格里这边的人对我这身制服很有偏见呢。”

当老板娘带着两杯冒着泡的棕色液体转回来时,他当着老板娘的面这样说。老板娘只是重重地将杯子摔在他面前,然后仔细而礼貌地将另一杯放在阿卜杜拉面前。“半小时后开饭,先生。”她说着离开了。

“干杯。”老兵举起杯子说。他喝了一大口。

阿卜杜拉谢过老兵。从老兵的言谈听出,他现在身在一个叫英格里的国家。他也回敬说“干杯”,然后迟疑地举起了自己手中的杯子,在他看来,杯子里的东西像是骆驼尿。他闻了闻,那气味没有让他产生好感。但因为仍然渴得要死,他到底还是尝了尝,小心地喝了一口。不错,很解渴。

“不错,是吧?”老兵说。

“它非常有意思。噢,上尉。”阿卜杜拉说,并尽量保持平静。

“好玩,你应该叫我上尉。”老兵说,“当然,我不是上尉。最多就是个下士。虽然打过很多仗,也想晋升,但没等撞上机会,敌人就把我们打败了。你知道,很糟的战斗。我们还在行军,谁也没想到敌人会在那里。我是说,都结束了,吃后悔药也没用了,但我坦白告诉你,英格里人没用正当手段打仗。是两个巫师帮他们赢的这场仗。我说,像我这样的一个普通士兵面对巫术,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要我给你看这场仗是怎么打的吗?”

阿卜杜拉明白精灵的险恶用心了。这个据说能帮助他的人显然无聊透顶。

“我对军事一窍不通。噢,英勇的军事家。”他肯定地说。

“没关系。”老兵高兴地说,“你听我说,我们是全线溃败,只能逃。英格里打败我们,并占领了整个国家。我们的王室,上帝保佑他们,他们也得逃。所以他们让英格里国王的弟弟做我们的王。有传言说,为了让他名正言顺,他们让他娶我们的贝特丽丝公主。但她和整个王室一起逃走了——保佑她长命——找不到她。听着,这个新国王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在解散斯特兰奇亚军队前,给每个士兵发了遣散费。想知道我是怎么花这笔钱的吗?”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最最勇敢的老兵。”阿卜杜拉说。忍住了一个呵欠。

“我要亲眼看看英格里。”士兵说,“我决定走遍这个征服我们的国家。在我安定下来前,得看看它到底什么样。我的遣散费还不少。只要我小心地花,就够我的路费。”

“不错啊。”阿卜杜拉说。

“遣散费的一半是用金币付的。”老兵说。

“真不错。”阿卜杜拉说。

这时,总算有些当地的客人来光顾了。大部分都是农民,穿着脏兮兮的马裤,奇形怪状的工作服,让阿卜杜拉联想起了他的睡衣,脚上穿着笨重的靴子。他们兴致很高。大声地讨论着庄稼——据说年景不错——敲打着桌子要啤酒。

老板娘和一个小个子的老板端着盘子和杯子,来回穿梭,从那以后,来的客人越来越多。

并且——阿卜杜拉不知道是解脱、是恼怒还是好笑——老兵立刻对阿卜杜拉失去了兴趣,热心地和刚来的客人谈上了。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他无聊。也不担心他曾经是敌对国的士兵。其中一人立马请他喝了一杯啤酒。随着来人的越来越多,他变得更受欢迎了。啤酒杯在他身边排起了队,很快有人为他点了晚饭。在围着他的人群之外,阿卜杜拉陆陆续续地听到这些:“大仗啊……你们的巫师发挥了作用,看……我们的骑兵……放弃了左翼……在山上控制了我们……我们,步兵不得不跑……继续像兔子一样跑……不是坏的那种……包围了我们,给了我们遣散费……”

这时,老板娘端着个热气腾腾的盘子走向阿卜杜拉,并主动又给他上了些啤酒。他还是很渴,看到啤酒很高兴。晚餐对他来说,就如苏丹的宴席那样可口。有那么一会儿,他只顾着吃,没留神老兵。他再看时,老兵身子前倾对着面前的空盘子,当他移动着桌上的杯子和盘子,演示斯特兰奇亚之战的确切阵势给那些农民看时,那双蓝眼睛闪耀着极大的热情。

不一会儿,他把杯子、叉子和盘子都用完了。因为他已经用盐和胡椒代替了斯特兰奇亚国王和元帅,他没有东西可以用来代替英格里国王及他的兄弟,或者国王的两个巫师。但这没有难住老兵。他打开了腰带上的一个小袋子,拿出两个金币和几个银币,用来代替英格里国王,他的巫师及兄弟。

阿卜杜拉禁不住想,他这个做法很愚蠢。这两个金币引来了好一阵议论。邻桌的四个粗鲁的年轻人在他们的长椅前转悠,显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但老兵讲战事讲得太投入,完全没意识到这个。

最后大部分围着老兵的农民起身回去干活了。老兵和他们一起站起身,扛起背包,从背包盖上拿出肮脏的士兵帽戴在头上,问去镇上最近的路。那时每个人都在大声地给老兵指路,而阿卜杜拉在找老板娘结账。老板娘来得有些慢,等她来了,老兵已经消失在公路的打弯处。阿卜杜拉不遗憾。不管是什么原因让精灵觉得这人能帮到他,阿卜杜拉觉得没他也行。他很高兴这次命运和他意见一致。

阿卜杜拉不像老兵那么傻,他用最小的银币来付账。但这银币在这里似乎也是大钞票。老板娘拿进屋去换零钞。在等找钱的时候,他不由地听到了那四个粗鲁年轻人的谈话。他们正匆匆地商量重要的事情。

“如果我们抄这条旧的马道过去,”其中一个说,“能在山顶的林子里抓住他。”

“躲在路两边的树丛里。”第二个附和道,“那样我们两路包抄。”

“把钱四等分。”第三个强调说,“他的金币不止那些,那是肯定的。”

“在那之前,我们得确定他已经死了。”第四个说,“不能让他说出去。”

“对。”“对。”“对”。其他三个纷纷说。就在老板娘拿着两把铜毫子匆匆向阿卜杜拉走来时,他们起身离开了。

“我希望,钱找得没错。先生。我们不常收到南方的银币,我不得不问我丈夫那银币值多少钱。他说一个值我们一百个铜毫子。你得付我们五个铜毫子,所以——”

“保佑你,噢,能干的店家,天才的啤酒酿造师。”阿卜杜拉匆匆说道,老板娘显然想和他好好地聊一会儿天,但阿卜杜拉给了老板娘一把铜毫子,赶紧离开去追赶老兵了,留下老板娘在身后望着他。这个老兵也许是个没胡子的寄生虫,一个无聊透顶的家伙,但这不意味着他该遭人暗算,因他的金币而丧命。

第十章 暴力和流血

阿卜杜拉发现他不能够走得很快。英格里气候凉爽,他坐着不动时,双腿又令人不爽地僵硬起来,并因之前走了一天的路,腿还发痛。藏在左边靴子里的钱袋把他脚上磨出了个大泡。他一瘸一拐地走了一百码。因他仍旧担心着老兵,因此尽可能地走得快些。他一瘸一拐地经过了几个茅草顶的小屋,出了村子,路面更开阔了。他可以看见老兵远远的走在前面,悠闲地朝盘山公路走去。山上满是本地生的树,枝繁叶茂,那就是四个粗鲁青年要设埋伏的地点。阿卜杜拉试图走得更快些。

瓶子在他腰间不停地碰撞,一缕蓝烟生气地从瓶子里冒出来。“你非得走得那么跌跌撞撞的吗?”

“是的。”阿卜杜拉气喘吁吁地说,“你挑的那个来帮我的人,反而需要我的帮助。”

“哼!”精灵说,“现在我了解你了。没什么能让你不用浪漫的眼光去看待生活。你下个愿望将会是要闪闪发光的盔甲了。”

老兵晃悠得很慢。阿卜杜拉拉近了和他的距离,并不甘落后地进了林子。但进了林子后,为了方便人攀爬,公路开始盘旋起来。所以阿卜杜拉时不时地就会看不见老兵,直至转过最后一个弯,他又出现在了前面几码远的地方。就在此时,那几个无赖开始袭击。

两个从路的一边跳出来,扑向老兵的身后。另两个从另一边跳出来,迎面冲向他。立刻有了一番恶斗。阿卜杜拉急忙要帮忙,虽然他在瞬间有些迟疑,因为这辈子他没打过人。

等他靠近,一连串的奇迹发生了。偷袭老兵身后的那两个家伙向后跌出,落在公路两边,其中一个头撞在树上,再也不动了,另一个摔个四仰八叉。迎面扑来的两个,一个立刻受伤了,伤得很有意思,有点夸大其词了,另一个,大大出乎阿卜杜拉的意料,他飞到半空中,立刻掉在一个树枝上,从那里坠落,撞到地上不省人事。

此刻,那个佯作受伤的年轻人,起身拿着一把长匕首,朝老兵扑来。老兵抓住那人握着匕首的手腕,一时僵持不下,阿卜杜拉完全相信老兵很快会打破僵局,取得上风。他正想着为老兵担心真是全无必要。那个在老兵身后摔得四仰八叉的人,突然起身冲向老兵身后,手里拿着另一把又长又细的匕首。

很快,阿卜杜拉伸出援手。他上前一步,用魔瓶狠狠地砸向那年轻人的头。

“哎哟。”精灵叫道。

那家伙像棵橡树般直挺挺地倒下了。

听到这个声音,老兵突然转身,那会儿他正在捆绑那个被他制服的年轻人。阿卜杜拉赶紧后退一步。他不喜欢老兵转身的速度,也不喜欢他两手握拳的方式,十指紧握,像两个不锋利但足以致命的武器。

“我听到他们想要谋害你,勇敢的老兵。”他赶紧说,“想来报信或者帮忙。”

他发现老兵盯着他的双眼,眼睛非常蓝,但不再清澈。即使在赞泽堡的市场里,这双眼睛也算得上精明。这双眼睛正尽其可能地评估着阿卜杜拉。所幸,他对眼前的一切很满意。老兵说了声谢,便转身踢了一脚他正要捆绑的年轻人的脑袋,他也不动了,全部搞定。

“也许,”阿卜杜拉提议道,“我们应该向治安官报告。”

“为什么?”老兵问。他弯下身,让阿卜杜拉稍感意外的是,他快速而熟练地搜了搜被他踢了脑袋的年轻人的口袋。结果搜出一大把铜子,老兵把它们装进自己的口袋,看上去很满意。

“烂刀一把。”他说着将刀一折为二,“你既然在这里,为什么不搜一下被你砸倒的那人,而我去搜剩下的那两个。你那个看上去有一些银币什么的。”

“你是说,”阿卜杜拉不解地说,“此地的风俗允许我们打劫强盗。”

“我没听说过这样的风俗。”老兵平静地说,“不过,不管怎样,这是我想要的结果。不然你觉得,我为何要在酒馆里这么刻意地招摇我的金币?总有那么一两个坏家伙,认为可以打劫一个愚蠢的老兵。而几乎所有的老兵都带着现金。”

他走到公路另一头开始检查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个年轻人。犹豫了一会儿后,阿卜杜拉不太情愿地弯腰去搜被他用魔瓶砸中的年轻人。他对老兵的看法又有了些改变。此外,与其和一个能赤手空拳撂倒四个人的家伙为敌,还不如和他友好相处。这个不省人事的年轻人的口袋里还真有些银币,也有把匕首。阿卜杜拉想学老兵处理另一把匕首那样在路上弄断它。

“噢,别。”老兵说,“那是把好刀。你留着它。”

“说实话,我从不用刀。”阿卜杜拉说着把它递给老兵,“我是个爱好和平的人。”

“那你在英格里就走不远。”老兵说,“留着它。如果你愿意的话,留着它来切肉。我背包里有六把比那更好的匕首,都是从不同的无赖身上拿来的。银币也归你了——尽管,在我谈论金币时,从你那不感兴趣的样子看,我想你非常富有。是吧?”

真是个精明而眼光毒辣的人,阿卜杜拉想,并把银币装进口袋。“我没那么富有,富到不要钱了。”他谨慎地说。然后,他觉得做对了一件事:解下那个年轻人身上的鞋带,用它将魔瓶牢牢地系在腰带上。他这么做的时候,那年轻人动弹了一下,发出低低的叫声。

“醒过来了。我们最好离开。”老兵说,“他们醒过来后,会四处造谣说我们袭击他们。这是他们的地盘,我们两个都是外乡人,大家只会信他们的。我得马上抄近道翻过这座山去,如果你听我的,你也得这样做。”

“我会的,最温和的战士,如果能和你同行,我很荣幸。”阿卜杜拉说。

“我不介意。”老兵说,“有个可以说真话的同伴会有些不同。”他拿起背包和帽子,在战斗开始之前,他似乎来得及把这两样东西整齐地放在一棵树后。

他们不停地在林子里攀爬了好一会儿,老兵让阿卜杜拉非常地不舒服。他大步流星,轻松得仿佛是在走下山的路。阿卜杜拉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他的左脚很痛。

最后,老兵停了下来,在山上的一个谷地里等他。

“那只漂亮的鞋子在给你罪受?”他问,“坐在那石头上,把鞋脱掉。”他说着取下背包,“我这里有些不同寻常的急救包。都是从战场上捡来的。我想,是在斯特兰奇亚的什么地方捡的。”

阿卜杜拉坐下来,费力地脱下靴子。这让他觉得一阵轻松,但看到自己的脚之后,马上不轻松了。脚确实被擦伤了。老兵咕浓着,拍了些白色的膏药在他脚上,并没用什么绑带。阿卜杜拉大叫。然后一阵凉凉的快意从敷的膏药上传来。

“这是什么魔法吗?”他问。

“也许。”老兵说,“我觉得英格里的巫师给他们整个军队配备了这种急救包。穿上靴子,你现在可以走了。我们得在这些孩子的父亲骑着马来找我们之前,走得远远的。”

阿卜杜拉小心地踩进靴子。这敷的东西一定有魔力,他的脚巳经恢复如初了。他几乎能跟上老兵了——后者不停地向前向上走,最后阿卜杜拉觉得他们现在所走的路,抵得上昨天在沙漠走了一天那么远。时不时地,阿卜杜拉会忍不住紧张地回头张望,以防有马匹追来。虽然没人跟在后面对你死追不放是件不错的事,但他告诉自己,马和骆驼不一样——想到这里,他觉得即使在赞泽堡的市场,父亲大老婆的亲戚们在父亲死后对待他的方式也属于死追不放。他对自己先前没看清楚这一点很是懊恼。

这时,他们已经爬得很高了,树林变成了稀稀朗朗的灌木,散落在石头间。夜幕降临,他们穿行在岩石间,几乎来到了山顶,那里只有一些气味很浓的灌木长在石头岩缝里。这是另外一种荒漠。当老兵领头在高高的岩石间的沟壑里行走时,阿卜杜拉想:这个地方不可能找到吃晚饭的地方。

在沟壑里走了一会儿,老兵停下来,取下背包。

“帮我看一会儿。”他说,“这边的悬崖上好像有个山洞。”

阿卜杜拉疲倦地抬起头,他们头上的岩石确实有个黑洞洞的开口。他不想睡在那里面。它看上去又冷又硬。但那也许比躺在岩石上要强。他可怜地看着老兵轻松地晃过峭壁,来到了洞里。

那里传来了令人无法忍受的金属滑轮般的噪音。

阿卜杜拉看见老兵从山洞里退了出来,一手遮着脸,几乎掉下悬崖。他自己站住了,滑下岩石,一阵碎石随之而下。

“那里有野兽!”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们继续走。”他身上有八处长长的抓痕,流了好多血。四条抓痕始于额头,划过手背,往下到脸颊和下巴。看上去,他是及时地用手去挡,才保住了一只眼睛。另外四条抓痕把他的袖子撕破了,在手腕和肘关节之间。他显得站立不稳,阿卜杜拉不得不拿起他的帽子和背包,急匆匆地带他沿着沟壑走下去。无论是什么动物,能让老兵吃亏的便不是什么善主,阿卜杜拉可不想撞上它。

又走了一百码,出了沟壑,有一块极佳的露营地。他们已来到了山的另一边,向远处望去,风景很好,夕阳西下,所有的一切都变成朦胧的金色和绿色。沟壑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岩石斜坡,上面有岩石悬在上面,几乎就像是另外一个山洞。更为理想的是,有一条石头小溪从刚刚翻过的山上潺潺而下。

虽然很不错,但阿卜杜拉不想停下,因为这里离山洞里的野兽这么近。但老兵坚持要留下来。那些伤口在折磨他。他一头倒在岩石坡上,从神奇的急救包里拿出某种膏药。

“生个火。”他边说边将那些东西往伤口上涂。“野兽怕火。”

阿卜杜拉只得照办。他四处攀爬,折了些气味很浓的灌木来烧火。一只鹰或其他什么鸟很久之前曾经在这个峭壁上做过窝,这个废弃的巢让阿卜杜拉找到了一捧细枝条和干树枝,因此很快就搞到了一大堆柴火。老兵涂完膏药后,他拿出一个火引子,在斜坡的半当中生了一小堆火。柴火烧得噼啪响,火苗子跳得很欢快。这股烟闻上去像阿卜杜拉以前铺子里熏的熏香味,从沟壑的这一头飘散开去,弥散在夕阳西下的壮丽景致中。如果这能吓跑山洞里的野兽,阿卜杜拉想,这个地方就几近完美了。仅仅是“几近”完美,因为这里方圆几里找不到吃的。阿卜杜拉叹了口气。

老兵从背包里拿出个金属罐头。

“想用那个装水吗?除非,”他说,看着阿卜杜拉腰带上的魔瓶,“你那瓶子里有些酒。”

“哎,不。”阿卜杜拉说,“它只是个传家宝——来自辛吉斯潘的罕见雾化玻璃——我带着它只为留个纪念。”他不想让老兵这样不诚实的人知道有关精灵的事。

“真遗憾。”老兵说,“去弄点水来,那样,我能给咱俩做点晚饭。”

这使得这个地方接近完美了。阿卜杜拉卖力地跳下小溪去。他回来时,发现老兵已经拿出一个炖锅,把一包包干肉和干豆子拆开来放进锅里。他加人水,以及两个神秘的小方块,放到火上烧。很快就变成了浓浓的炖汤。闻上去很香。

“又是巫师的玩意?”老兵将一半的炖汤倒在一个锡盘子里分给阿卜杜拉时,阿卜杜拉问道。

“我想是的。”老兵说,“我从战场上捡来的。”

他自己就用那个炖锅吃,并找出两把勺子。他们友好地相对而坐,篝火在他们中间烧得旺旺的。天空慢慢变成了粉红色和金色,天空下的地面变成了蓝色。

“不习惯吃苦,对吧?”老兵说道,“你衣着考究,靴子漂亮,衣服和鞋子有些磨损和开裂,但看上去是最近才弄成这样的。从你说话的口音和皮肤被晒伤的样子看,你是从英格里以南很远的地方来的,不是吗?”

“你说得没错,噢,最善于观察的老兵。”阿卜杜拉谨慎地说,“我只知道你来自斯特兰奇亚,以最古怪的方式穿行在这片国土上,通过炫耀你的遣散费来鼓励别人打劫你——”

“去他的遣散费!”老兵生气地打断了,“无论是从斯特兰奇亚还是英格里那里,我一个子儿都没拿到。我提着脑袋帮他们打仗——我们都是——到最后,他们说,‘好了,小伙子们,现在战争结束了!’结果我们全都没饭吃了。所以我对自己说,真的很好,得有人来为我那样拼死卖命买单,我思量那该是英格里人。是他们用巫师作弊赢了这场战争!所以我出发,从他们身上赚遣散费,就是你今天看到的方法。你要将它称之为诈骗,那也随便你,但你也看到了,给我评个理,我只从那些想要抢劫我的人身上捞钱!”

“确实,‘诈骗’二字我从没说过,正直的老兵。”阿卜杜拉认真地说,“我把它叫做最巧妙的谋划,除了你,很少有人能这样得手。”

老兵听到这话似乎平静了些。他沉思地盯着远处那片黑色。“那一整片,”他说,“那是金斯伯里平原。那里能带给我很多金子。你知道吗?我从斯特兰奇亚出发时,身上只有一个值三便士的银币,和一个用来冒充军官的铜纽扣。”

“那么你赚了好大一笔钱。”阿卜杜拉说。

“还会赚更多的。”老兵发誓说。他熟练地把炖锅放在一旁,从背包里掏出两个苹果。一个给阿卜杜拉,另一个自己吃。他仰面躺着,注视着渐渐暗下来的地平线。

阿卜杜拉猜他正盘算能挣多少金子。老兵说:“我一直很喜欢在晚上扎营。看看现在的夕阳,多壮观!”他有些意外。

确实很壮观。云彩来自南边,像一幅红宝石般的风景画横跨过天空。阿卜杜拉看见紫色的山脊被染成了酒红色,成了这画的一部分。画中那个冒着烟的桔红色裂口就像是喷涌而出的火山口,还有一个平静的玫瑰色的湖。再远处是一个无垠的金色和蓝色的天空之海。有岛屿、暗礁、海湾和海角。仿佛此刻他们正望着天上的海岸,或是西方的极乐世界。

“那边的那片云,”士兵指着说,“那片云看上去不就像个城堡吗?”

的确是。它在一个天空泻湖上面的高地上,细长的金色、红色和蓝色的塔楼。乍一看,最高的塔上那抹金色,就如同一扇窗户。它让阿卜杜拉心酸地想起了他在被拖向地牢时,在苏丹王宫上面看到的云。虽然它们的形状不尽相同,但他不禁勾起了自己的伤心事,他叫了起来。

“噢,夜之花,你在哪里?”

第十一章 野猫让阿卜杜拉浪费一个愿望

老兵转身支起一只手臂,盯着阿卜杜拉。

“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阿卜杜拉说,“我的生活充满了失意。”

“说吧。”老兵说,“不要有顾虑,毕竟,我把自己的经历都告诉你了。”

“你不会相信的。”阿卜杜拉说,“我的不幸甚至超过了你的不幸,最最凶狠的火枪手。”

“说来听听。”老兵说。

不难知道,是落日将阿卜杜拉的伤心事勾了上来。当空中城堡慢慢扩散开来,消失在天空泻湖的沙堤上时,整个落日慢慢变成了紫色,棕色,最后变成了三抹暗红色的条纹,就像是老兵脸上刚刚愈合的抓痕。阿卜杜拉跟老兵说他的伤心事,不管怎样,他只挑重要的说,当然没有说白日梦里一些私密的东西;以及后来梦想成真时那些不愉快的感受;并且他很小心地故意不提到精灵。他不信老兵会不趁着夜色拿走魔瓶,并带着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故意改编这些事实,是因为他怀疑老兵也没说出全部实情。缺了精灵,故事的最后一部分就比较难说,但阿卜杜拉认为自己处理得相当不错。他让人觉得他或多或少是借助意志力挣脱锁链并逃离匪徒,接着一路向北走到英格里的。

“嗯。”阿卜杜拉说完后,老兵说。他一边沉思,一边往篝火里又添了些有气味的灌木,现在这火堆是唯一的光亮了。“是够遭罪的。但我得说,命中注定要娶一位公主,这是件好事,值啊。这是我自己一直想做的事——娶一位性格好的公主,拥有一个小王国。有点像是我的白日梦,真的。”

阿卜杜拉觉得自己有了个不错的主意。“你很有可能的。”他平静地说,“我遇见你的那天,被托了个梦——梦见个淡紫色的烟雾天使走近我,把你指给我,噢,最最聪明的圣骑士,就在你睡在小酒馆外面的长凳上时。他说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找到夜之花。如果成了,天使说,你的奖励就是娶另一位公主。”这是——或者将会是——八九不离十的,阿卜杜拉暗自想。他只要明天对精灵许个愿。或者应该说是后天,他提醒自己,因为精灵迫使他把明天的愿望提前用掉了。

“你会帮我吗?”他问,借着火光很是焦急地看着老兵的脸,“为了这个大奖励。”

老兵既不热心,也不沮丧,他考虑着。

“不知道我能帮什么。”他最后说,“首先,我对神灵不在行。我们似乎还没到北边的腹地。你得去问英格里那些该死的巫师。神灵偷了公主要做什么用,巫师们会知道。如果你愿意,我有办法叫他吐出实情,这件事我乐意干。至于公主,她们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最近的一个,就是英格里国王的女儿。在离这里很远的金斯伯里。如果她就是你那位烟雾天使朋友所指的公主,我想我们最好去那里看看。国王花钱雇的那两个巫师很可能也住在那里。那样,他们会告诉我实情,事情就顺了。你觉得如何?”

“太棒了。我的知心兵大哥。”阿卜杜拉说。

“那就这么定了——但记住,我没保证任何事情。”老兵说。他从背包里取出两条毯子,建议把火堆弄好了就睡觉。

阿卜杜拉小心地从腰间解下魔瓶,放在身边离老兵远的那一侧的平整岩石上。然后他裹上毯子睡觉,进人了一个不安宁的夜晚。岩石很硬,虽然不像昨晚在沙漠那么冷,但英格里潮湿的空气让他抖个不停。此外,他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就是沟壑上边山洞里的野兽。他不断想象自己能听见它在露营地里徘徊。一次,或两次,他睁开眼睛,甚至看见篝火那头有东西在移动。每次他都坐起身来,往火里再扔些柴火。篝火闪耀,火光照出那里什么也没有。过了很久,他才人睡。睡着后,他做了个毛骨悚然的梦。

他梦到,在黎明时分,一个神灵过来坐到他的胸口上。他睁眼让它离开,发现那根本不是神灵,而是那洞里的野兽。它站在那里,两只巨大的前爪压在他胸前,黑丝绒般的外套里,两盏蓝灯般的眼睛向下注视着他。阿卜杜拉能想到的是,它是一只巨大的黑豹模样的恶灵。

他大叫一声坐起来。

自然那里什么也没有。天刚刚破晓,篝火成了个樱红色的烟火堆,周围一片灰暗。老兵躬身睡在火堆的另一边,轻轻地打着呼,身影更暗了。他身后的低地是一片雾蒙蒙的白色。阿卜杜拉疲倦地将另一个树枝放到火堆上,又睡了。

他被精灵飘忽的咆哮声惊醒。

“让这东西停下,把它从我身边赶走!”

阿卜杜拉跳起来。老兵也跳起来。天大亮了。他俩看得没错,一只小黑猫蹲在魔瓶旁边,就在刚才阿卜杜拉的头旁边。这猫或者是好奇,或者是确信瓶子里有可以吃的东西。它的鼻子优雅但牢牢地伸进酒瓶口子里。在它漂亮的黑脑袋旁,精灵分成十几股扭曲的蓝烟从瓶中冲出,这些烟缕不断地变成手或脸,然后又变回了烟。

“帮帮我!”他大叫,“它想吃了我,或是什么的。”

猫全然没注意精灵。它继续行动,好像瓶子有最诱人的香味。

在赞泽堡,人人讨厌猫。人们认为猫比它所吃的老鼠好不了哪里去。如果一只猫靠近你,你就用脚踢它,并淹死所有能找到的小猫咪。因此阿卜杜拉朝猫奔去,准备对着它飞起一脚。

“嘘!”他叫道,“走开!”

猫跳开了,它避开了阿卜杜拉的一脚,逃到了悬在头上的岩石上面,对着他龇牙怒视。它不聋,阿卜杜拉想,盯着它那双眼睛,发现是蓝色的。那么,昨晚坐在他身上的就是这东西了。他捡起一块石头,抡圆了膀子要扔。

“住手!”老兵说,“可怜的小东西!”

这猫没等阿卜杜拉扔石头,就消失了。

“这东西没什么好可怜的。”阿卜杜拉说,“你必须清楚,温和的枪手,昨晚,那畜生差点要了你的一只眼睛。”

“我知道。”老兵温和地说,“它只是自卫,可怜的东西。在你酒瓶里的是个精灵?你那个蓝色烟雾朋友?”

有个卖地毯的旅行者曾告诉阿卜杜拉,大部分北方人对动物有着莫名的好感。阿卜杜拉耸耸肩膀,不快地转向魔瓶,精灵没说声“谢谢”,就巳经消失在瓶中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现在他得像鹰一样看守这个瓶子了。

“是的。”他说。

“我想也是。”老兵说,“我听过有关精灵的传说。来,看这个,如何?”他弯腰,很小心地捡起帽子,很奇怪、很温柔地微笑着。

今天早上,这个老兵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好像一夜间心肠变软了。阿卜杜拉怀疑是否是因为这些抓痕的缘故,虽然它们现在差不多已经看不见了。阿卜杜拉担心地走过去。

立刻,那猫又站在了岩石顶上,发出那种金属滑轮般的噪音,全身每个线条都透着愤怒和担心。阿卜杜拉不管它,往老兵的帽子看去。满是油污的帽子里,一双圆圆的蓝眼睛向他望来。一张粉红色的小嘴嘶嘶地抗议着,小小的黑身躯爬到帽子的后部,使劲地晃动尾巴的末梢以保持平衡。

“它难道不可爱吗?”老兵痴迷地说。

阿卜杜拉又瞄了一眼岩石顶上那嚎叫的猫,他愣住了,又仔细地看了看。这东西很庞大。一只大黑豹蹲在那里,对着他龇开大白牙。

“这两个东西一定是哪个巫师的,勇敢的同伴。”他不寒而栗地说。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巫师一定是死了或怎样的。”老兵说,“你看它们——它们生活在野外的山洞里。那母猫一定是在晚上把小猫带到这里的。太妙了,不是吗?它一定知道,我们能帮助它。”他抬头看着在岩石上咆哮的野兽,似乎没有注意到它变大了。“来,下来,宝贝儿!”他好言哄劝道,“你知道,我们不会伤害你和你的猫咪的。”

母猫从岩石上跳起来。阿卜杜拉发出一声死命的尖叫,他躲闪着,一屁股坐下了。那个巨大的黑色身躯从他头顶一跃而过——出乎他的意料,老兵开始大笑。阿卜杜拉愤愤然地抬头发现,这畜生又变回了小黑猫,很亲热地绕着老兵宽阔的肩膀走,并用身子蹭他的脸。

“哦,你是个尤物。小午夜。”老兵轻笑着对猫说道,“你知道我会照顾你的淘小子的,对不?是的。你这个喵喵!”

阿卜杜拉厌烦地站了起来,背转身去不想看这场爱心盛宴。炖锅在晚上被添了个干净。锡盘也被蹭得发亮。他去把两个都洗了,同时希望老兵很快忘了这些有魔法的野兽,考虑一下早餐的问题。

但是等老兵把帽子放下,并小心地把母猫从他肩膀上扒下,他首先考虑的是猫儿们的早餐。

“它们需要牛奶。”他说,“和一盘新鲜的鱼。让你的精灵给他们弄些来。”

一股蓝紫色的烟雾从瓶口冲出来,弥散成一张生气的精灵脸。“噢,不。”精灵说,“一天只满足一个愿望。他昨天就用掉了今天的愿望。请自己去小溪钓点鱼来。”

老兵生气地朝精灵发火。“在这么高的山里没有鱼。”他说,“那个小午夜快饿死了,它得喂它的小猫咪。”

“太糟糕了。”精灵说,“别想威胁我,老兵。曾经有人没干什么,就让我给变成了蛤蟆。”

老兵显然是个勇敢的人——或者是个愚蠢的人——阿卜杜拉想。

“你敢那样做,我就打翻你的瓶子,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他叫道,“我不是为自己要的鱼!”

“我宁愿人们自私点。”精灵回答道,“那么你是想变成蛤蟆啦?”

更多的蓝烟从瓶子里喷出来,形成了手臂,做着手势,阿卜杜拉担心他认起真来。

“不,不,停下。我恳求你,精灵里的蓝宝石!”他急急说道,“别管老兵。答应帮我个大忙,让我再预支一天的愿望,那样猫儿们就有吃的了。”

“你也想变成蛤蟆吗?”精灵问道。

“如果预言写着,夜之花要嫁给一只蛤蟆,那就把我变成一只蛤蟆吧。”阿卜杜拉虔诚地说道,“但先拿点鱼和牛奶来,精灵。”

精灵生气地打旋:“见鬼的预言!我不能违背它。好吧,只要接下来的两天你让我耳根清净,我就满足你的愿望。”

“很好。”阿卜杜拉叹了口气。白白浪费了一个愿望。

一罐牛奶,和一个装着三文鱼的椭圆形盘子,“唠”地落在他脚边的岩石上。精灵厌恶地看了阿卜杜拉一眼,自行钻回瓶子里去了。

“太棒了。”老兵说,并开始大动干戈地把三文鱼泡到牛奶里去,还确保里面没有鱼骨头会让猫噎住。

那猫,阿卜杜拉注意到,这会儿一直在帽子里安静地舔着它的孩子。它似乎不知道精灵在那里,但它完全知道三文鱼的事。刚开始煮,它就离开了小猫,虚弱而急切地围着老兵转并发出叫声。

“快了,快了,我的黑宝贝。”老兵说。

阿卜杜拉只能想,这猫的魔法和精灵的魔法不是一个路数,所以彼此感应不到对方。让他觉得不错的是,还剩下很多三文鱼和牛奶,够两个大男人吃的。当猫优雅地大块朵颐时,它的孩子则团团转着,打着喷嚏,尽力而又很外行地喝着有三文鱼味的牛奶。老兵和阿卜杜拉也很享受用牛奶和烤三文鱼排做的粥。

早餐后,阿卜杜拉觉得心情好多了。他告诉自己精灵选了老兵给他作伴,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精灵没那么坏,而且他一定能很快见着夜之花。他正想着苏丹和卡布尔?阿客拔也不是那么坏的人时,却发现老兵打算带着那猫和小猫仔一起去金斯伯里,他暴跳如雷。

“但是,最最仁慈的投弹手,最最体谅人的胸甲骑兵,”他抗议道,“那你怎么实施你的挣钱计划呢?你不可能揣着帽子里的猫去打劫强盗!”

“我估计现在我不用再干那营生了。你答应给我一个公主的。”老兵平静地说,“没人能让午夜和淘小子饿死在这山里。这是残忍的!”

阿卜杜拉知道说不过他。他郁闷地把精灵瓶系到腰带上,发誓再也不答应老兵任何事。老兵重新打好了背包,把火拨散了,然后轻轻地拿起装有小猫的帽子。他沿着小溪往山下走去,用口哨招呼午夜,就仿佛它是一条狗。

午夜却另有打算。当阿卜杜拉跟着老兵出发时,它挡在路中间,别有用心地看着他。阿卜杜拉不理会,想绕过它。但它突然又变大了,一只黑豹,可能的话,比先前还要大些,正挡着他的道对他咆哮。他停下来,确实很害怕。这畜生向他扑过来,他害怕得都发不出声来了,只能闭上眼等着喉咙被撕破。这就是命运和预言!

但他的喉咙只是被轻轻地碰了一下。小小的脚落在他的肩上,接着另两只脚落进了他的怀里。阿卜杜拉睁开眼发现,午夜变回了猫的大小,挂在他胸前的衣服上。蓝绿色的眼睛盯着他仿佛在说:“带着我,不然你试试。”

“很好,令人敬畏的猫。”阿卜杜拉说,“但当心别再勾坏我衣服上的绣花。这是我最好的衣服了。并请记住,我很不情愿带着你。我不喜欢猫。”

午夜平静地自行爬到了阿卜杜拉的肩上。那天剩下的时间,阿卜杜拉艰难地连走带跑着下山,而它洋洋得意地在阿卜拉肩上坐着,不时地调整着姿势。

第十二章 阿卜杜拉和老兵被通缉

到了晚上,阿卜杜拉几乎习惯了午夜。不像贾迈尔的狗,午夜闻上去气味很清新,而且显然是个出色的母亲。仅有的几次从阿卜杜拉身上下来,都是去给小猫喂食。要不是在被惹恼时,它会变大身形来做警告,阿卜杜拉觉得这会儿也能够容忍它了。那只小猫的确很可爱,他们停下来吃午饭时,它或拿老兵的发梢嬉耍,或摇摇晃晃地想去追蝴蝶,其他时间就猫在老兵胸前的衣襟里,好奇地从衣服缝隙往外看,看路前面的树啊草的。

一行人越过长满蕨类植物的瀑布,朝平原走去。当晚他们停下来过夜,老兵却对他的新宠小题大做,这让阿卜杜拉很不以为然。他们走到第一个山谷时,决定停下来住店。老兵声称要给他的宠物最好的一切。

店主人和他老婆跟阿卜杜拉的看法一致。这两夫妻是一对粗俗的人,那天早上似乎有人偷了他们一罐牛奶和一整条三文鱼,因此心绪不佳。他们默不作声地忙活着,先拿来一个篮子,里面铺了个软枕头。接着阴沉着脸,拿来了奶油、鸡肝和鱼。然后很不情愿地煮了些草药来,据老兵的说法,这可以预防耳朵溃疡。他们极为恼火地派人去寻找其他草药,用以治猫身上的虫害。但等老兵说猫咪身上沾染了跳蚤,要用热水给它洗个澡时,他们完全弄不明白了。

阿卜杜拉不得不从中调停。

“噢,公民里的王子和公主,”他说,“对我这位好朋友的古怪,还请包涵。他说热水澡,当然是指给他自己和我。我们都风尘仆仆,很想要些干净的热水——当然我们会额外支付相应的酬劳。”

“什么?我?洗澡?”当店主人和他老婆迟疑地离开去拿大壶烧开水时,老兵说。

“是的。你洗澡。”阿卜杜拉说,“不然今天晚上,你带着猫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身上的臭味都赶得上我赞泽堡的朋友贾迈尔的那条狗了,噢,没洗澡的勇士,就说淘小子,不论它身上有没有跳蚤,也比你干净得多。”

“但如果你一个人走的话,我的公主,还有你那苏丹的女儿怎么办?”老兵问。

“我会想出办法来的。”阿卜杜拉说,“如果你同意洗个澡,或者你愿意的话,带着淘小子一起洗,这才是我说这话的用意所在。”

“洗澡会让你变弱的。”老兵迟疑地说,“但我想,我也可以带上午夜一起洗。”

“你高兴的话,就请把两只猫当成搓澡用的海绵布吧。”阿布杜拉说着离开,径自享受热水澡去了。

在赞泽堡因为天太热,人们经常洗澡。阿卜杜拉很怀念那段时光,在那里他至少每隔一天就去公共浴室洗澡。就连贾迈尔也一周去一次公共浴室,有传言说,贾迈尔带着狗一起洗。

那个老兵洗热水澡洗得很开心。阿卜杜拉觉得他喜欢猫的程度不亚于贾迈尔喜欢他的狗。他希望贾迈尔和他的狗已经脱离险境,如果他们逃脱了,那么这会儿就不用在沙漠里受苦了。

老兵洗澡后,棕色的皮肤虽然颜色变浅了些,但身体并没变弱。而午夜似乎一看到水就逃开了,但淘小子,据老兵说,玩得很开心。

“它玩肥皂泡!”他溺爱地说。

“希望我们没在你身上白费劲,”阿卜杜拉对午夜说。午夜吃了奶酪和鸡肉后,便坐在他的床上仔细地梳理着身上的毛皮。午夜转过头,睁大了眼睛,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没白费劲!接着又认真地清洗起自己的耳朵来。

第二天早上,账单是惊人的。大部分的额外开支来自于热水,但篮子,靠垫,草药,也占了好大一部分开销。阿卜杜拉付了账,心里打起了鼓,他焦急地询问去金斯伯里还有多远。

别人告诉他,如果走路去的话,还得花六天时间。

六天!阿卜杜拉几乎叫了出来。照这个样子花钱,等他找到夜之花,恐怕连喝粥的钱都没了。而且接下来的六天,他得眼睁睁地看着老兵这么小题大做地宠他的猫,就算找着一个巫师,也仅仅才是开始找人。不,阿卜杜拉想。下个愿望得让精灵送他们到金斯伯里去。那就是说,他再忍耐两天就可以了。

想到这,他心下一阵宽慰,沿着路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午夜安静地坐在他肩上,腰间跳动着那个魔瓶。天气很好,阳光灿烂,看过了沙漠的荒芜,一派绿色的乡村景象让他感到愉悦。

阿卜杜拉甚至欣赏起那些茅草顶房子来。这些茅草顶房子都带着园子,惬意而不拘一格。很多花园在门边种了一圈玫瑰和一些其他的花。叫它茅草顶,名副其实。虽然老兵跟他保证,这茅草盖的屋顶能防雨,但他很难相信这是真的。

不久,阿卜杜拉就沉浸在另一个白日梦里。他和夜之花住在一个带茅草顶的小屋里,门边种满了玫瑰。他要给她一个让方圆几里的人都羡慕的花园。他开始构想花园。

倒霉的是,临近中午,白日梦被越来越大的雨点给打断了。午夜讨厌雨,它在阿卜杜拉耳朵边大声地发着不满的叫声。

“把它放到你胸前的衣服里去。”老兵说。

“我不行,动物迷。”阿卜杜拉说,“它不喜欢我,就如同我不喜欢它一样。它肯定会在我胸口刨出几个坑来的。”

老兵把帽子递给阿卜杜拉,帽子被一块脏手帕盖严实了,里面装的是淘小子,然后他把午夜揣进了怀里。他们继续走了半里路。此时,天下起了瓢泼大雨。

精灵生气地从一旁冒出一股蓝烟。

“水都进到瓶子里了,你就不能做些什么吗?”

淘小子也扯着它那细嫩的嗓子发出同样的抗议。阿卜杜拉撸了一把眼前的头发,很是为难。

“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避雨。”老兵说。

幸运的是,在下一个转角就有个酒店。他们心怀感激地冲进了酒店的酒吧间,阿卜杜拉高兴地发现那用茅草盖的屋顶真的滴水不漏。

老兵又开始小题大做了,阿卜杜拉对此已经习惯了。老兵要求一个带火炉的雅间,那样可以很好地安置那两只猫,并且要了四人份的午餐,阿卜杜拉对此也习以为常了。他暗想这次又不知要花多少钱,虽然他的确也想好好暖暖身子。在等午饭的间隙,他浑身滴着水站在炉火前,手里拿一杯啤酒——这家酒店的啤酒相当不好喝,就像是骆驼尿。午夜先把猫咪弄干了,接着给自己弄。老兵把两只脚伸到炉火前,两只靴子直冒水汽。与此同时,魔瓶立在炉子前微微地冒着气,这会儿连精灵也没抱怨。

外面传来马匹嘶叫的声音。这很普通,如果条件允许,大多数英格里人都骑马出门。骑马的人在店里歇脚也不奇怪,他们一定也淋湿了。阿卜杜拉正想着,昨天不应该跟精灵要牛奶和三文鱼而应该要马的,却听见骑马的人在雅间的窗口外大声地对店家喊话。

“两个人——一个斯特兰奇亚士兵和一个衣着光鲜的黑小子——犯了打劫的事,我们正在抓捕他俩,你们见过吗?”

没等骑马的人喊完,老兵就已窜到了窗口,背贴着墙站立,这样他就能看见窗口下面的走道,而别人看不见他,他一只手上拿的是背包,另一只手上是帽子。

“有四个人。”他说,“从制服上看是巡警。”

阿卜杜拉不知所措,只能懊丧地想这些都是老兵兴师动众闹出来的结果,猫篮子,热水澡,足以让店家记住你,还有,要什么单独的雅间,他想道。此时他远远地听见店主人用讨好的声音回答:那两个家伙的确在这里,在那个小雅间里。

老兵将帽子递给阿卜杜拉:“把淘小子放进去,带上午夜。等他们一进到店里,就准备好从窗户出去。”

淘小子这会儿正猫在一张橡木椅子下。阿卜杜拉也钻到椅子底下,当他跪着退出身来时,那只猫咪就在手心里蠕动着。远远地,他能听见笨重的脚步声进了酒吧间,有士兵正在打开窗栓。阿卜杜拉把淘小子放进老兵递过来的帽子,又转身去找午夜。他看见魔瓶在炉子边烤火,而午夜在房间另一头的高架子上,这情形真叫人绝望。靴子声更近了,冲着雅间的门这边过来了。老兵在砸窗户,而窗户却像是被卡住了。

阿卜杜拉抓起魔瓶。

“过来,午夜!”他说着朝窗边跑去,跟正在后退的老兵撞在了一起。

“站好了。”老兵说,“东西卡住了。必须用脚踢。”

阿卜杜拉晃到一边,雅间的门猛地开了,三个穿制服的大个儿男人冲进房间。就在此刻,老兵的靴子“嗙”地踢到了窗框。窗子翻转着飞出了窗台。那三个人大叫,两个奔向窗口,另一个朝阿卜杜拉扑来。阿卜杜拉将橡木椅子翻转挡在三人面前,冲向窗口,越过窗台,不假思索地一头扎进了滂沱大雨之中。

此时他记起了午夜,他转过身去。

午夜又变得硕大无比,从没见过它这么大。在窗台下面,它就像个巨大的黑影耸立着,对着那三个人龇着白色的大獠牙。他们吓得连滚带爬,从门里退了出去。阿卜杜拉转身追老兵去了,心下很是感激。他冲向酒店另一个角落。在门外牵着马的那个警卫,正要追他们,一想不对,又折回去找马。那些马见他冲来,又惊散了。阿卜杜拉尾随着老兵穿过一个湿答答的厨房花园,听见那四个警卫正大呼小叫地想抓住他们的马。

老兵对逃跑很在行。他立马找到了一条从菜园通向果园的路,果园外面就是一片旷野。远处,旷野的尽头是一片林子,在大雨中,倒像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

“你带上午夜了吗?”当他们一路小跑着穿过湿漉漉的草地时,老兵气喘吁吁地说。

“没。”阿卜杜拉说。他顾不上解释。

“什么?”老兵叫道。他停下来,一个转身。

就在此时,四匹马载着警卫们越过果园,冲进了旷野。老兵狠狠地咒骂着。他和阿卜杜拉全速冲向林子。当他们到达林子外沿的灌木丛时,追兵已经追到旷野中间了。阿卜杜拉和老兵跌跌撞撞地穿过灌木丛,跳向前面那片开阔的林地,让阿卜杜拉吃惊的是,地上密密匝匝地长满了成千上万朵亮丽的蓝色花朵,像一块蓝色的地毯铺向远处。

“什么——这些花?”他喘息着说。

“野风信子。”老兵说,“如果你弄丢了午夜,我杀了你。”

“我没有。它会找到我们的。它变身了。我告诉过你。是魔法。”阿卜杜拉喘着气说。

老兵从没见过午夜的这个把戏,他不信阿卜杜拉。

“跑得再快些。”他说,“我们得折回去接它。”

他们踩着风信子,忍受着它们发出的那股怪味向前冲去。要不是灰蒙蒙的天空里下着瓢泼大雨和身后警卫的追杀声,他本可以认为自己是跑在天堂的路上。他很快回到了他的白日梦。等他构筑与夜之花的爱巢时,他可以种上成千上万朵像这样的风信子。但做梦归做梦,他心里却明白,被他们踩倒的白色的茎秆和蓝色的花朵也让他们留下了逃跑的踪迹。耳边传来马蹄踩踏树枝的声音,警卫赶着马追进林子了。

“这样是死路一条。”老兵说,“让你那精灵帮我们摆脱警卫。”

“我得指出——尊贵的士兵——这两天没愿可许了。”阿卜杜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他能让你再预支一个愿望。”老兵说。

蓝烟气哼哼地从阿卜杜拉手里的瓶子里飘出来。

“我答应许你上一个愿望的前提是你不再烦我。”精灵说,“我所要的不过是待在瓶子里独自悲伤,而你们让我清静了吗?一遇到麻烦,你们就哀嚎着想再要一个愿望。这里有谁为我考虑了吗?”

“情况紧急——蓝宝石——瓶中精灵里的风信子。”阿卜杜拉奉承着,“把我们送到——远离——”

“噢,你不可以。”老兵说,“午夜不在,你不能许愿让我们远离此地。让他帮我们隐身,直到午夜找到我们为止。”

“精灵里的蓝宝石——”阿卜杜拉喘息着说。

“如果有什么事,”精灵打断道,优雅地在前面变作一朵淡紫色的云,“比这雨,比一直烦扰我预支愿望更让人讨厌的,就是用花言巧语来哄我。要什么愿望,就直截了当地说。”

“带我们去金斯伯里。”阿卜杜拉脱口道。

“让这些花将我们藏起来。”老兵同时说道。

他们一边跑,一边瞪着对方。

“想清楚了。”精灵说。他抱起双臂,轻蔑地飘在他们后面,“无论你们选择什么来浪费一个愿望,对我都一样。我只提醒你们,两天之内,没有愿望可以许了。”

“我不会扔下午夜。”老兵说。

“如果我们——浪费一个愿望。”阿卜杜拉喘着气说,“那么——应该是有用的——愚蠢的想发大财的人——我们的愿望——金斯伯里。”

“那你就一个人去吧。”老兵说。

“追兵就五十英尺远了。”精灵说。

他们扭头看到,发现一点没错。阿卜杜拉赶紧让步。

“那就让我们不被他们发现。”他喘着气说。

“让我们藏到午夜找到我们为止。”老兵补充道,“我知道它会的。它是那么聪明。”

阿卜杜拉瞥见精灵的烟雾手臂做着什么手势,脸上弥漫着坏坏的笑。

接踵而来的是怪怪的粘湿感。阿卜杜拉周围的世界突然变得广阔起来,眼前是一片蓝色和绿色,接着变得模糊不清了。他在一片巨大的风信子中辛苦而缓慢地爬动着,万分小心地放下每只大大的长着瘤子的手,因为某种原因,他不能往下看——只能向上和向前看。真费力,他想就蹲在原地不动了,但地面可怕地摇晃着。他能感觉到有些庞然大物向他飞奔而来,所以他发了疯似的爬着。即便如此,也差点避之不及。

一个巨大的马蹄,大得像座底部是铁的圆塔,就在他爬行时从他身边碾过。阿卜杜拉大惊失色,吓得一动不敢动。他能分辨出那些庞然大物也停住了,就在他身旁。那声响又大又烦人,不是很听得清。就这么持续了一会儿。大蹄子又开始碾压了,并持续了一会儿,这边踩踩,那边踏踏,近在咫尺,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放弃搜寻,声势浩大地离开了。

第十三章 阿卜杜拉挑战命运

阿卜杜拉又蹲了一会儿,见那些庞然大物没有回来,他就又稀里糊涂,徒劳地开始爬行了,想弄明白到底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知道有事情发生了,但似乎并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爬着爬着,雨停了,他很沮丧,因为雨打在皮肤上很舒爽。另外,一只苍蝇在太阳光束下盘旋,停在了身旁风信子的叶片上。阿卜杜拉马上伸出长舌头,击中那只蚊子并一口吞进肚里。味道好极了!他想。接着他就想到苍蝇很脏!他更困惑了,于是又围着另一丛花信子爬行起来。

还有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

棕色的外表,蹲着,浑身长满了疣,头上长着两只黄色的眼睛。一看到阿卜杜拉,它惊恐地张大了没有嘴唇的嘴,并将嘴鼓得胀胀的。阿卜杜拉不想再看下去了。他转身,拖着那些扭曲的腿尽可能快地爬开了。现在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了。他是个蛤蟆。这个妖怪用心险恶,让他在午夜找到他前,一直做蛤蟆。如果午夜找到他的话,他很肯定它会吃了自己的。

他爬到最近的垂下来的风信子叶子底下,藏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风信子的叶子被分开了,进来了怪物的一只黑色爪子。它看上去对阿卜杜拉很感兴趣。它收起了爪子拍了拍他。阿卜杜拉非常害怕,试图向后跳开。

于是,他发现自己仰面躺在风信子中间了。

他先对树林眨了眨眼,试图适应脑子里突然有的一些意识。有些念头让人非常不愉快,比如两个土匪变成蛤蟆在绿洲的池塘边爬行,比如吞了一只苍蝇,甚至差点被一匹马给踩了。然后他环顾四周,发现老兵就蹲在不远处,就如阿卜杜拉一样困惑。他的背包就在身边,除此之外,淘小子正使出吃奶的力气爬出老兵的帽子。魔瓶洋洋得意地立在帽子旁边。

那妖怪在瓶子外面露出一小股烟,就如一盏酒精灯的火苗,那两只烟雾手臂搭在瓶口。

“玩得开心吗?”他用戏谑的语气问道,“我让你吃了会儿苦头,不是吗?谁让你哄着我要额外的愿望,给你个教训。”

午夜对他们突然变身非常惊慌。它微微地弓起了身子,朝他俩吐口水。

老兵将手伸向它,嘴里发出抚慰的声音。

“你要是再那样吓午夜,”他告诉妖怪,“我打碎你的瓶子!”

“你之前就说过这话了。”妖怪回答道,“你办不到的,做了只会更倒霉。这瓶子是施了魔法的。”

“那么我敢保证,他的下一个愿望是将你变成蛤蟆。”老兵说,同时用大拇指指向阿卜杜拉。

就此妖怪谨慎地看了阿卜杜拉一眼。阿卜杜拉什么也没说,他觉得也许这是个让妖怪服帖点的好主意。他叹了口气,不管怎样,他似乎不能再浪费愿望了。

他们起身,拿上行李,继续赶路。但他们走得更小心了。专拣那些小街小巷走,那天晚上,他们没去住店,在一个空仓库里过夜。到了这里,午夜突然变得很警觉并且兴致勃勃,它很快悄悄溜走,消失在仓库的阴影里。过了一会儿,它带着一只死老鼠一溜小跑着回来,小心地放进老兵的帽子给淘小子。淘小子不太确定该做什么。最后它认定这是一种让你狠狠地跳上去并杀掉它的玩具。午夜又悄无声息地走开了。大半个晚上,阿卜杜拉都听到它捕捉猎物时所发出的声音。

尽管如此,老兵还是担心着猫儿们的吃饭问题。第二天早上,他想让阿卜杜拉去最近的农场买牛奶。

“你想要牛奶,就自己去。”阿卜杜拉一口回绝。

不知怎的,他发现自己走在去农场的路上,腰带的一边挂着从老兵背包里拿出来的一个罐头,另一边跳动着那个魔瓶。

确切地说,接下来的两个早上,都是如此。稍有不同的是,他们睡在干草堆下,第一个早上,阿卜杜拉买了一大块新鲜的面包,第二个早上,他买了些鸡蛋。第三天早上,在他走回干草堆的路上他试图弄明白,为什么他越来越有种受骗上当和想发脾气的感觉。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浑身僵硬,疲惫不堪,身上又湿嗒嗒的缘故,也不仅仅是因为他花费这么多时间为老兵的猫干跑腿的事,虽然这些和他心情不好不无关系。其中一部分是午夜造成的。阿卜杜拉明白他该感谢午夜帮他们吓走了警卫,他很感谢,但他和午夜仍旧相处不好。它每天高高在上地骑在他的肩膀上,试图表明,在它看来,阿卜杜拉只不过是个坐骑而已,这对一个动物来说有些不可思议。

那一整天,阿卜杜拉跟在兴高采烈的老兵后面,脖子被午夜优雅地缠绕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他脑子都在想这些事。并不是他变得喜欢猫了,只是习惯它们了,有时他发现自己和老兵一样喜欢淘小子。不,他心情不好多半是因为妖怪和老兵挡在中间,让他不得不推迟了寻找夜之花的计划。如果他自己不留个心眼,他可以预想到自己下半辈子都会走在这些乡间小道上,这辈子都到不了金斯伯里。就是到了那里,他还得找寻一个巫师。不,这样不行。

那个晚上,他们在一个石塔的废墟里宿营。这比柴草堆强多了。他们可以生一堆火,然后把老兵背包里的食物热了吃,阿卜杜拉终于觉得身上又干又暖和,他的情绪也好转了。

老兵也很高兴。他靠着石墙,淘小子睡在他身边的帽子里,出神地望着落日。

“我一直在想,”他说,“你明天可以跟你那蓝烟朋友许个愿,不是吗?你知道最切合实际的愿望是什么吗?你得把那张魔毯弄回来。那样我们就顺风顺水了。”

“我们直接许愿去金斯伯里不是更简便易行吗?聪明的步兵。”阿卜杜拉指出道,老实说,他有些不高兴。

“是的,但我现在是摸到了妖怪的套路,我知道,如果他可以的话,他准得把那个愿望搅黄了。”老兵说,“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怎么用那个魔毯,你能让我们轻松地到达那里,妖怪的那个愿望可以用来应付紧急情况。”

这很在理。然而阿卜杜拉仅仅咕哝了一声。这是因为老兵提建议的方式让阿卜杜拉突然有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当然,老兵摸到了妖怪的套路。老兵就是那样的人,对如何让别人帮他达到目的,他很是个行家里手。午夜是唯一能让老兵做他不愿做的事的,而能让午夜做它不情愿的事的只有淘小子。这使得这个小猫咪处于最高的社会等级。一只小猫咪!阿卜杜拉想。并且老兵摸到了妖怪的套路,而妖怪又确定无疑在阿卜杜拉之上,那样,阿卜杜拉就处在最低的位置了。怪不得,他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他觉得这跟父亲大老婆的亲戚们对待他的方式没什么两样,想到这,他更难受了。

所以阿卜杜拉仅仅咕哝了一下,这在赞泽堡是被看做非常粗鲁的,老兵一点也不在意。他高兴地指着天空:“美丽的落日又来了。看,那里又有一个城堡。”

老兵说得没错。那里有很多绚丽的黄色湖泊在天空中,还有海岛和海角,一片长长的靛蓝的海岬形云朵,上面缩着一片正方形的云,像个堡垒。

“那是另外一个城堡。”阿卜杜拉说。他感觉应该自己拿主意了。

“当然不是。你永远不可能两次看到同一片云。”老兵说。

第二天早晨,阿卜杜拉有意最早醒来。他起身时,天刚刚破晓。他拿着魔瓶来到离过夜的废墟很远的地方,“妖怪。”他说,“现身。”

一缕烟如幽灵般极不情愿地出现在瓶口。

“这算什么?”他说,“那些关于珠宝啊,花啊的说辞哪里去了?”

“你说过你不喜欢,我就不说了。”阿卜杜拉说,“我现在变得现实了。我要根据我的新想法许个愿。”

“哈,”这缕妖怪烟雾说,“你想要回魔毯。”

“根本不是。”阿卜杜拉说。这让妖怪大吃一惊,他跳出瓶子,瞪大眼睛看着阿卜杜拉,那双眼睛在晨光中清楚而炯炯有神,就像一双人眼睛。

“我得说,”阿卜杜拉说,“既然,很明显命运不顾我命中注定要娶夜之花的事实,决意要阻挠我寻找夜之花。那么任何我想违背命运的企图,都会让你把我的愿望变得对谁都不利,或者,通常不是招致我让人骑骆驼或骑马的人追杀,就是让老兵浪费我的一个愿望。我厌烦了你的故意使坏和老兵的一意孤行。我决定要挑战一下命运。我打算从现在开始,有意地浪费每一个愿望。命运或许会不得不助我一臂之力,或者关于夜之花的预言永远不会应验。”

“你在耍孩子脾气。”妖怪说,“要么是逞英雄,要么可能疯了。”

“不,变现实了。”阿卜杜拉说,“此外,我也想挑战一下你,浪费些愿望,或许能让什么人受惠。”

妖怪对此明显一脸的嘲讽。

“那么今天你的愿望是什么?为孤儿找寻家庭?让盲人重见光明?还是干脆把这世上富人的钱全部拿去分给穷人?”

“我在想。”阿卜杜拉说,“我可以许愿让那两个让你变成蛤蟆的匪徒变回原形。”

幸灾乐祸的神情又荡漾在妖怪的脸上:“你可能把事情搞得更糟。我很乐意为你达成这个愿望。”

“这个愿望有什么问题?”阿卜杜拉问道。

“噢,没什么。”妖怪说,“只是苏丹的士兵现在正驻扎在那片绿洲上,因为苏丹确信你还在沙漠的某个地方。那块地方到处布满了要抓你的人。但我确信,仅仅是为了向苏丹卖好,他们也会费上那么一会功夫抓上那两个匪徒的。”

阿卜杜拉考虑了一下。

“在沙漠里,还有谁可能因苏丹的搜捕而身处险境?”

妖怪斜眼看他:“你迫不及待地要浪费一个愿望,是吧?除了几个地毯织工和一个算命的,没什么人在那里——当然,还有贾迈尔和他的狗。”

“哈。”阿卜杜拉说,“那么我就把这个愿望浪费在贾迈尔和他的狗身上。我想要贾迈尔和他的狗立刻被双双转移到一个生活安逸和富裕的地方——让我想想——对,送他去离赞泽堡最近的宫殿,成为那儿的皇家厨师和看门狗。”

“你把它弄得,”妖怪感伤地说道,“很难搅黄呢。”

“这正是我想要的。”阿卜杜拉说,“如果我能找出一个让你不搅黄任何愿望的法子,那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有一个愿望,可如你所愿。”妖怪说。

妖怪的声音里流露出期盼,由此阿卜杜拉明白了他的意思。妖怪想破除困他在瓶中的魔法。阿卜杜拉沉思道,如果他指望妖怪因此心生感激而助他找到夜之花,如此浪费一个愿望倒是方便。但对这个妖怪来说,这种可能性不大。并且如果他放了妖怪,那他决意挑战命运的打算就得放弃了。

“我稍后再考虑那个愿望。”他说,“我今天的愿望是给贾迈尔和他的狗的。他们安全了吗?”

“是的。”妖怪闷闷不乐地说。从他钻回到瓶里时那张烟雾脸上的神情看,阿卜杜拉有种不安的感觉,他好像又把这个愿望给搅黄了,当然现在也不得而知了。

阿卜杜拉转身发现老兵在看着他。他不知道老兵偷听到多少内容,但已经准备好与之争论了。

但老兵只是说:“不要按那个思路去想事情。”

之后,他便建议走路去找农场,在那里买点早餐。

阿卜杜拉扛起午夜,一行人离开了。那一整天,他们又都在走街串巷。虽然避开了警卫,但看上去离金斯伯里仍旧很远。事实上,老兵问一个挖沟的人去金斯伯里的路有多远时,那人告诉他走路还要四天。

命啊。阿卜杜拉想。

第二天早上,他走到他们睡的草垛子的另一边,许愿绿洲里的那两个蛤蟆变回人形。

妖怪非常恼怒:“你亲耳听见我说的,哪个先打开我的瓶子,哪个就会变成蛤蟆!你想我自食其言?”

“是的。”阿卜杜拉说。

“你不管苏丹的人仍旧在那里,并肯定会送他们上绞架?”

“我认为,”阿卜杜拉想起自己变蛤蟆的经历,于是说,“即使这样,他们也宁可做人。”

“哦,那么,很好!”妖怪悲伤地说,“你明知这样会让我的报复毁于一旦,不是吗?但那对你来说有什么?我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一天一许的瓶中愿望而已!”

第十四章 魔毯重现

又一次,阿卜杜拉转身发现老兵在注视他。但这次,老兵什么也没说。阿卜杜拉相当肯定,他只不过是在等候时机。

那天他们继续赶路,地势开始往上走。茂密的林荫道开始变成沙路,沿路是干巴巴带刺的灌木。老兵开心地说,他们终于来到了另一个地方。阿卜杜拉仅仅咕哝了一下。他打定主意不给老兵开口的机会。

夜幕降临,他们来到一个高高的旷野上,向下望去是一片新的平原景致。地平线处有个模糊的点,老兵仍然非常高兴地说,一定是金斯伯里了。

他们安顿下来宿营,老兵让阿卜杜拉看淘小子有多可爱,它正在戏耍背包上的皮带扣,老兵的兴致比之前还高。

“毫无疑问。”阿卜杜拉说,“它不如地平线上那个有可能是金斯伯里的黑疙瘩让我开心。”

又是一个巨大而绯红的落日。他们吃晚饭时,老兵指着一个大大的红色城堡状的云朵让阿卜杜拉看。

“那不漂亮吗?”他说。

“它只是一片云。”阿卜杜拉说,“它不具有艺术的美感。”

“朋友,”老兵说,“我觉得你让妖怪给影响了。”

“怎么说?”阿卜杜拉说。

老兵用勺子指着远处依着落日的黑色小山丘。

“那里,看见吗?”他说,“金斯伯里。现在我有个预感,我想你也有。我们到了那里,事情就会出现转机,但我们似乎还没有到那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个年轻人,恋爱受挫,焦躁——自然认为命运是在和你对着干。从我这个角度看,大多数时候,命运根本不偏不倚。就跟妖怪一样,谁也不向。”

“你是怎么想出来的?”阿卜杜拉问。

“因为他憎恨所有的人,”老兵说,“也许那是他的本性——我猜想即使被关在瓶子里也本性难改。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毕竟他一直在满足你的愿望。为什么仅仅为了鄙视妖怪而为难自己呢?为什么不最充分地利用你许愿的机会而得到你想要的,并忍受由此给你带来麻烦,管他是什么麻烦呢?我一直在想,在我看来,不管妖怪会带给你什么样的麻烦,对你来说,最好的愿望就是要回那张魔毯。”

老兵说话时——让阿卜杜拉吃惊的是——午夜爬上了阿卜杜拉的膝盖,一边用身体蹭他的脸,一边从喉咙口发出低低的声音。阿卜杜拉不得不承认他受宠若惊。他让午夜,还有妖怪和老兵给说动了——不要谈及命运。

“如果我许愿要回魔毯,”他说,“我敢打赌,妖怪会让随之而来的霉运远远大于它的用处。”

“你打赌,是吗?”老兵说,“我从不拒绝打赌。跟你赌一个金币,魔毯会利大于弊。”

“一言为定。”阿卜杜拉说,“现在你又得逞了。我的朋友,对你没被提升到军队指挥官的位置,我感到很奇怪。”

“我也纳闷。”老兵说,“我本该是个很好的将军。”

第二天早上,他们在一片大雾中醒来。到处是一片白色,空气潮湿,除了最近的灌木丛,什么也看不见。午夜盘在阿卜杜拉身上,瑟瑟发抖。阿卜杜拉把那个魔瓶拿下来放在面前,他明显一脸的不快。

“出来,”阿卜杜拉说,“我要许个愿。”

“我在里面也能帮你达成愿望。”妖怪漠然说道,“我不喜欢潮湿。”

“很好。”阿卜杜拉说,“我想要回我的魔毯。”

“办成了。”妖怪说,“让它给你个教训,别打什么愚蠢的赌。”

阿卜杜拉抬头四顾,但暂时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然后午夜突然跳起。淘小子的脸从老兵的背包里钻了出来,两只耳朵一溜向南竖起。阿卜杜拉向那边望去,他觉得就只能听见轻微的飒飒声,可能是一阵风什么的掠过大雾。很快,大雾旋转起来——越来越厉害。灰色的长方形地毯出现在头顶,降落到阿卜杜拉身旁。

上面有个人。一个嘴上留着一大片胡子的恶人蜷在地毯上,静静地睡着。他的鹰钩鼻子顶着地毯,但阿卜杜拉能看见上面的金环,金环的一半被胡子和一块肮脏的包头布遮住了。那人一手抓着一把镀银的手枪。毫无疑问,这又是卡布尔·阿客拔。

“我想这个赌我赢了。”阿卜杜拉喃喃道。

就是那么小声的一句——或者大雾的寒气——让这个匪徒一个激灵,不耐地咕哝了一声。老兵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摇摇头。阿卜杜拉点头。如果就他一个人,此刻会束手无策,但和老兵在一起,他感觉和卡布尔·阿客拔势均力敌了。他尽量轻声地发出一个轻轻的打鼾声,悄声对魔毯说:“从这个男人底下出来,盘旋到我面前来。”

地毯的边缘开始起皱。阿卜杜拉看见它准备照做。它狠狠地扭动了一下,但卡布尔·阿客拔的体重显然让它无法抽身。所以,它又动了一下。升到了空中一英尺的地方,还没等阿卜杜拉反应过来,它已经从熟睡的匪徒身子底下冲了出来。

“不!”阿卜杜拉说,但为时已晚。卡布尔·阿客拔摔到了地上,并醒来了。他站起身,晃动着手枪,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咆哮着。

老兵敏捷而轻松地捡起悬空的魔毯,用它包住了卡布尔·阿客拔的头。“卸下他的枪。”他边说边用两只强有力的臂膀捉住了挣扎的匪徒。

阿卜杜拉跪下一条腿,抓住了那只有力的挥舞着手枪的手。这只手非常有力。阿卜杜拉没法拿走枪。他只有握住不放,那手试图甩开他,他撞了好几个来回。卡布尔·阿客拔看上去非常强壮。阿卜杜拉吃了亏,试图抓住匪徒的一个手指,把它从手枪上掰开。对此,卡布尔·阿客拔咆哮着,向上升起。阿卜杜拉和魔毯一起向后甩去,没把卡布尔·阿客拔包住,倒把阿卜杜拉给裹住了。尽管卡布尔·阿客拔继续升空,咆哮声大得如同天塌下来一样,老兵还是不放手。老兵从抓住他的手,到抱住腰,然后抓住大腿。卡布尔·阿客拔大声喊着,好像他的声音就是打雷声,并继续升高变大,直到他的两条腿大得抱不住了,老兵滑了下来,严格地说是抓住了其中一条腿的硕大的膝盖下部。那条腿想挣脱老兵,但没成功。于是卡布尔·阿客拔张开了硕大的羽毛翅膀,想要飞走。但老兵,虽然在下滑,仍旧没松手。

阿卜杜拉从魔毯底下挣脱出来时,看见了这一切,他也瞥见午夜站着护住淘小子,个头比它吓走警卫那会儿还要大。但比起站在那里的巨灵,仍旧不够大。那是巨灵中的巨灵,他一半的身子消失在了大雾中,翅膀扇起了一阵旋转的烟雾。因为老兵将他一只巨型的带爪子的脚牢牢地固定在了地面,使他无法飞起。

“说说为什么,巨灵中的巨灵!”阿卜杜拉对天喊道,“对着七大戒条,我命你停止反抗从实招来!”

巨灵停止了咆哮,也不再狂舞他的翅膀。

“你召唤我,你个凡夫俗子?”从上面传来阴沉的巨响。

“是的。”阿卜杜拉说,“你变作最卑鄙的流浪人对我的地毯做了什么?你已经愚弄了我两次。”

“很好。”巨灵说。笨拙地开始跪下来。

“你可以放手了。”阿卜杜拉对老兵说。老兵不知道巨灵的戒条,仍旧抓住那只巨脚。

“他现在不得不留下来回答我的问题了。”阿卜杜拉说。

老兵谨慎地放了手,并擦去脸上的汗水。见巨灵收拢了翅膀并跪了下来,他似乎仍将信将疑。这不奇怪,因为巨灵即使跪下来也有一座房子那么高,迷雾中显现出来的脸是可怕的。阿卜杜拉又瞟了午夜一眼,它又恢复到正常大小了,嘴上叼着淘小子朝灌木丛跑去。但巨灵的脸吸引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以前——尽管短暂——夜之花从花园被带走时,他见过那种冷冷的眼神,以及穿过鹰钩鼻的金环。

“纠正一下。”阿卜杜拉说,“你愚弄了我三次。”

“噢,比那还多。”巨灵温和地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已经失算了那么多次。”

听此,阿卜杜拉生气地抱起了双臂:“说吧。”

“好吧。”巨灵说,“我其实希望这个问题由其他什么人来问我,我曾设想这些问题该出自法克檀公爵,或者撒亚克的三个王子,而不是你。但这些人,没有一个有足够的决断力——这多少让我有些意外。因为,显然你们俩我谁也不曾指望。众所周知,我是善灵里的大掌门之一,我叫哈斯鲁尔。”

“我不知道居然有善灵。”老兵说。

“有的,无知的北方人。”阿卜杜拉告诉他,“我听说这人的名字被抬得和天使一样高。”

巨灵皱起了眉头——一脸不快。

“可怜的商人。”他低沉地说,“我比某些天使还要高。众所周知,两百个底层天使听命于我。他们为我看守城堡。”

阿卜杜拉还是抱着双臂,用脚敲着地面。

“确实如此。”他说,“说说你为什么对我使了下流手段而不以为耻。”

“不该怪我,凡人。”巨灵说,“我为情势所迫。请理解和原谅。众所周知,大约二十年前,我母亲大神灵达兹拉一不留神,让一个恶灵给诱奸了。她生下了我兄弟达泽尔——由于善灵和恶灵混血混得不好——他身形矮小,苍白又虚弱。我母亲不能忍受达泽尔,就把他交给我抚养。我精心呵护他到成年。当他显露了天生的邪恶本性时,你能想象我有多么伤心和害怕。他一成年,第一件事就是偷走了我的生命并把它藏了起来,由此把我变作他的奴仆。”

“再说一遍?”老兵说,“你是说,你死了?”

“不是的。”哈斯鲁尔说,“我们神灵和凡人不一样,无知的人。只有我们身上的某一小部分被毁掉,我们才死了。因为这个原因,所有神灵都像我一样谨慎地把那一小部分命根瞒过众人藏起来。但我在教达泽尔怎么藏他自己的命根时,我出于爱,轻率地告诉了我命根的掩藏地。他立刻掌控了我的生命,逼迫我要么听命于他要么死。”

“现在说到点上了。”阿卜杜拉说,“他的命令是让你去偷夜之花。”

“不全是。”哈斯鲁尔说,“我兄弟从我母亲大神灵达兹拉那里继承了非凡的头脑。他命我去偷这世上所有的公主。稍微想一想就明白其中的道理了。我兄弟到了成婚的年龄,但他的出生不好,没有哪个女神灵会青睐于他。他不得已去找凡间女子。但他是神灵,当然只有血统最高贵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

“我对你兄弟深表同情。”阿卜杜拉说,“他非要得到全部的公主才满足吗?”

“他为什么不?”哈斯鲁尔说,“他现在操控了我。他对此事深思熟虑。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公主们没法像神灵一样在空中行走,他先命我去偷一座属于英格里一位巫师的移动城堡来安置他的新娘们,然后命我开始偷公主。这就是我目前在干的事。但自然,我同时也有自己的盘算。每偷一位公主,我都至少安排留下一位受伤的情人或失落的王子,或许会试图来营救她。但要营救的话,这位情人就必须得挑战我的兄弟,逼他说出掩藏我命根的秘密。”

“我就这样被卷进来了,伟大的阴谋家?”阿卜杜拉冷冷地问道,“我是你夺回命根的计划中的一部分,是吧?”

“勉强算是吧。”巨灵说,“我更多寄希望于阿尔伯利亚的继承人,或者佩奇斯坦的王子,但这两个年轻人纵情于打猎。的确,所有这些人都严重缺乏意志,包括上诺兰的国王,他只是在缺少女儿做帮手的情况下,试图靠自己来编书目。但即便是他都比你更有可能性。你可以说,你是我计划的编外人员,毕竟你出生时的那个预言意思相当的含糊。我承认,卖给你魔毯几乎就是为着好玩——”

“你就是耍我!”阿卜杜拉叫道。

“是的。我被你铺子传出来的白日梦的次数和内容给逗乐了。”哈斯鲁尔说。

尽管雾气很冷,阿卜杜拉发现自己的脸开始发烧。

“然后。”哈斯鲁尔继续说道,“你出人意料地从赞泽堡的苏丹那里逃脱后,我扮作你白日梦里的匪徒卡布尔·阿客拔,让你经历一些自己的白日梦,这让我觉得好玩。我通常会给每位求婚者制造些险情。”

顾不得尴尬,阿卜杜拉本该破口大骂,但巨灵的那双巨大的金棕色的眼睛此刻斜视着老兵。

“到现在为止,你调动了几位伤心失望的王子?狡猾而又爱开玩笑的巨灵?”他问。

“接近三十位了。”哈斯鲁尔说,“就如同我说的,大多数根本没被调动起来。这让我觉得奇怪,因为他们的出身和资历远在你之上。但我安慰自己,还有一百三十二位公主要偷。”

“我想也许你不得不认同我。”阿卜杜拉说,“我虽出生贫贱,但似乎是命运让我这么做的。我可以向你证明这一点,因为最近为此事我已向命运做了挑战。”

巨灵微笑——就如他皱眉一样令人有些不舒服——并点头。

“这个我知道。”他说,“这是我屈身显现在你面前的原因。昨天我的两个天使手下回到我身边,他们被当做凡人受了绞刑。两个人一点也不高兴,都说是你干的好事。”

阿卜杜拉弯下腰。

“毫无疑问,他们细想一下,会觉得这比做蛤蟆更好。”他说,“现在告诉我最后一件事,噢,处心积虑偷公主的贼。”他说,“说,在哪里可以找到夜之花,别提你那兄弟达泽尔。”

巨灵笑得更欢了——这让他更令人讨厌,因为很多极长的獠牙露了出来。他用尖尖的大拇指朝上指着:“为什么,地上的冒险家,她们自然是在最近几天你在夕阳下所看到的城堡里。”他说,“我说过,它曾经属于这个国家的一位巫师。你会发现去那里不容易,如果你去了,你得记清楚了,我是我兄弟的奴仆,不得不和你作对。”

“明白。”阿卜杜拉说。

巨灵将他巨大的带爪子的手摁在地上,费力地开始起身。“我必须得说,”他说道,“那张魔毯受命不跟踪我。我可以走了吗?”

“不,等等!”老兵叫道。阿卜杜拉就在此刻,也记起了一件事,问道:“那个妖怪呢?”但老兵的声音更大,盖过了阿卜杜拉的声音。“等下,你这个怪兽!那城堡悬在附近的天空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怪兽?”

哈斯鲁尔又笑了,停下来,单膝跪地。

“你感觉很灵敏,老兵。确实是的。城堡在此,是因为我准备偷英格里国王的女儿,薇拉里娅。”

“我的公主!”老兵说。

哈斯鲁尔大笑起来。他仰起头,咆哮着进入了雾气中。“是么,老兵。噢,我对此表示怀疑!这个公主只有四岁大。她对你没什么用,但我相信你会对我大有用处的。我把你和你来自赞泽堡的朋友视作我棋盘上的一步棋。”

“你什么意思?”老兵愤愤地说。

“因为你两个会帮我去偷她。”巨灵说。说完他旋转翅膀,大声笑着,纵身向上跃入迷雾中。

第十五章 来到金斯伯里

“如果你问我。”老兵说着,带点情绪地把背包往魔毯上一扔,“如果他有个兄弟没错的话,那么这东西和他兄弟一样坏。”

“噢,他的确有个兄弟。神灵不撒谎。”阿卜杜拉说,“但神灵喜欢把自己看得比凡人高,即便是那些善灵。哈斯鲁尔的名字确实在善灵的名单上。”

“你骗我!”老兵说,“午夜去哪里了?它一定是吓坏了。”他在灌木丛里找午夜并搞出很大动静。阿卜杜拉便不想再解释有关精灵的知识了,这些知识每个赞泽堡的孩子在学校都学过。此外,他担心老兵说的是对的。哈斯鲁尔也许对着七戒起过誓了,因此得以位列仙班,但是他兄弟给了他绝好的借口来违反戒条。是善是恶还很难说,哈斯鲁尔目前显然做恶灵做得不亦乐乎。

阿卜杜拉捡起魔瓶,把它放在魔毯上。它很快侧过身滚到一边。

“不,不!”妖怪在里面叫道,“我不坐那毯子去!你认为之前我为什么从毯子上掉下来?我讨厌高度!”

“噢,你不想去!”老兵说。他一手抱着午夜,午夜尽其所能地又踢又咬,还带挠抓,想要表明它也不愿上魔毯,这足够让任何人恼怒的。但阿卜杜拉推测,老兵心情不爽的原因大部分源自薇拉里娅公主只有四岁这个事实。老兵一直把薇拉里娅公主当成自己的未婚妻,现在,很自然地感觉自己是个傻子。

阿卜杜拉抓住魔瓶,牢牢地,把它放在魔毯上面。他故意没有提及他们打的赌,虽然很明显是他大获全胜。的确,他们是要回了魔毯,但它不能跟踪巨灵,所以对营救夜之花一点用也没有。

经过一番斗争,老兵勉强算是将自己连同帽子、午夜以及淘小子在魔毯上安顿好了。

“下口令吧。”他说。棕色的脸膛因生气而发红。

阿卜杜拉发出鼾声。魔毯轻轻地从地面升起,午夜大叫并挣扎,而那个魔瓶也在他手里挣扎晃动。

“噢,优雅迷人的魔毯,”阿卜杜拉说,“噢,拥有最复杂口令的魔毯,我请求你迅速飞向金斯伯里,但同时请运用你纤维里所渗透的伟大智慧,保证我们一路上不被人看见。”

魔毯顺服地在大雾中升空,向上向南飞去。老兵把午夜夹在手臂里。一个嘶哑而颤抖的声音从瓶中传出:“你非得这么恶心地恭维吗?”

“这条魔毯不像你,”阿卜杜拉说,“它纯洁而又出众,很有魅力,只听世上最好的话语。它本质上是地毯中的诗人。”

一阵骄矜传遍整张地毯,它骄傲地挺直了破损的边缘,温顺地朝大雾上面的金色阳光驶去。一小股蓝烟从瓶子里出来,随着一声恐慌的尖叫,又消失了。

“嗯,我可不那样做。”妖怪说。

起初,魔毯不被人看见是容易的。只要飞在大雾之上,下面的大雾又浓又厚像牛奶一般。但是太阳升起后,金色和绿色的田野开始闪现出来,接着是白色的公路,间或还有房屋出现。淘小子是真正给迷住了。它站在地毯边缘注视着下边,看上去很有可能让自己倒栽下去,因此老兵用手死死地抓住它那条毛茸茸的小尾巴。

这还算好。但接下来魔毯倾斜着转了个弯,飞向沿河的一排树。午夜死死摁住爪子,而阿卜杜拉只顾得上抢救老兵的背包。

老兵看上去有些头晕。

“我们非得这么小心不被人看见吗?”他问道,因为他们正滑行在一排树旁,就像流浪汉潜行在树篱旁边。

“我想是的。”阿卜杜拉说,“以我的经验,这是地毯中的神鹰,看见的人都想将它据为己有。”他告诉老兵关于骑骆驼人的故事。

老兵同意阿卜杜拉的说法。

“只是这样我们速度就慢了。”他说,“我感觉,我们得到金斯伯里去给那里的国王通风报信,让他知道有神灵要对他女儿不利。国王们对这样的信息通常是会给重赏的。”显然,老兵不得不放弃娶薇拉里娅公主的念头,他在想其他发财的法子。

“我们会那样做的,别担心。”阿卜杜拉说,仍旧没有提起打赌的事。

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他们终于到了金斯伯里。魔毯沿着河从小树滑向森林,只有底下是一片空地时它才加快速度。傍晚时分,他们抵达市区。高高的城墙内一片塔楼,至少有三个赞泽堡那么大。阿卜杜拉指挥魔毯在皇宫附近找家好的旅店,并在某个妥当的地方降落,不让人怀疑他们是怎么来的。

魔毯听从命令,在大城墙上像蛇一样滑行。接着贴着一个个屋顶滑行,顺着屋顶不同的形状,就如一条比目鱼贴着海底走。阿卜杜拉和老兵还有猫儿们往下看并好奇地四顾张望。街道,无论宽或窄,都充斥着衣着华丽的人群和造价昂贵的马车。每座房屋对阿卜杜拉来说都是宫殿。他看见塔楼,穹顶,很多雕饰,金色的圆屋顶和大理石的宫殿,赞泽堡的苏丹应该会说那是他的宫殿。即便是最简陋的房子——如果你能把这种程度的富裕称作贫穷的话——也用油漆漆上了装饰性的花纹,非常精致。至于商店,里边所售商品的数量之多价值之高让阿卜杜拉认识到,赞泽堡的大集市真是破旧不堪,不上档次。难怪,苏丹如此着急地要和英格里王子结盟呢!

魔毯给他们找的旅店位于金斯伯里的市中心,靠近那些大理石建筑,那些建筑被一位大师用水果浮雕加以装饰,并涂上最绚丽的颜色,配上金色的叶子。魔毯轻轻地降落在旅店马厩屋顶的斜坡上,并巧妙地掩藏在一个顶上带镀金风标的尖顶旁边。他们坐在上面望着周围这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致,等着下面院子的人走空。下面有两个仆人在那里清理一个镀金马车,他们一边工作,一边说着闲话。

他们聊得最多的是关于这个旅店老板的事情,老板显然是个爱钱如命的人。但是他们在抱怨完了工资是多么微薄后,一个人说:“有那个斯特兰奇亚老兵的消息吗?他在北边抢劫了很多人,有人告诉我他朝这边来了。”

另一个回答道:“他肯定是奔金斯伯里来的,他们都这么说。但城门已经戒严,他走不了多远。”

老兵和阿卜杜拉对视了一眼。

阿卜杜拉轻声说道:“你有替换的衣服吗?”

老兵点点头,猛地在背包里掏起来。很快,他拿出了两身前胸和后背都带绣花的农家衬衣。阿卜杜拉问他怎么来的。

“晾衣绳上拿的。”老兵轻轻地说,拿出衣刷和剃须刀。在屋顶上,他换上其中的一件衬衣,并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刷裤子。动静最大的是他试图用剃须刀刮胡子。那两个仆人不时地抬头看看从屋顶上传来的刮擦声。

“一定是只鸟。”其中一个说。

阿卜杜拉将另一件农家衬衣直接套在了外套上面,怎么看都别扭。他穿成那样,很热。但没有其他的法子,只有这样才能既带走藏在外套里的钱,又不让老兵看到他的家底。他用衣服刷子梳了下头,撸平了嘴上的胡子——现在感觉好像至少有十二根胡子在那里了——然后也用刷子刷了裤子。等他弄完后,老兵把剃刀递给阿卜杜拉,并默默地伸出他那条辫子。

“巨大的牺牲,但是我想这是个明智的选择,我的朋友。”阿卜杜拉轻声说。他把老兵的辫子割下来,藏在镀金的风向标里。这个改变很大。老兵现在看起来像是一个长着浓密头发的有钱农民。阿卜杜拉希望自己能冒充这个农民的兄弟。

他们做这些的时候,那两个仆人清理完了马车,开始将它推进马车房。他们经过魔毯停留的那片屋顶时,其中一个问道,“对有人要偷公主的这个传言,你怎么看?”

“嗯,我想这是真的。”另一个说,“如果你是问真假的话。他们说,皇家巫师冒了很大风险发出了警报,可怜的人,他不是那种轻易冒险的人。”

老兵和阿卜杜拉又对视了一眼。看得出老兵的嘴在无声而发狠地诅咒。

“别在意。”阿卜杜拉小声说,“还有其他的法子获得奖赏。”

等仆人们穿过院子回来走进旅店,阿卜杜拉让魔毯在院子里着陆。它顺服地滑了下去。阿卜杜拉捡起毯子,将魔瓶包在里面,而老兵负责带上行李和那两只猫。他们走进旅店,努力做出迟钝和受人尊敬的样子。

店主人接待了他们。受仆人们刚才谈话的提示,阿卜杜拉见到店主时,故意漫不经心地用两个指头夹着一个金币。店主死死盯着那个金币,眼神非常专注,阿卜杜拉都怀疑他是否看清了他和老兵的脸。阿卜杜拉表现得极其礼貌,店主人也是。他带他们去二楼一个宽敞漂亮的房间,同意将晚饭送上楼来,并提供热水澡。

“这两只猫得要——”老兵开口道。

阿卜杜拉狠踢了一下老兵的脚踝。

“就要这些了,尊贵的店家,”他说,“但是,最热心的店家,如果你那些谨慎又勤快的伙计能提供一个篮子、一个靠垫和一碟三文鱼,大巫师会奖赏那些热心相助的人的,我们明天要将这对异常聪明的猫送给大巫师。”

“我看看能做些什么,先生。”店主说。阿卜杜拉满不在乎地将金币扔给他。这人深深地鞠了一躬,退出了房间。留下阿卜杜拉对自己的表现沾沾自喜。

“没必要这么自鸣得意!”老兵恼怒地说,“我们现在该做什么?我在这里是个通缉犯,并且国王好像已经知道神灵的事了。”

阿卜杜拉很开心,现在是他拿主意而不是老兵。

“哈,但国王是否知道城堡就悬在他头顶上,里面装满了被偷的公主,正等着接收他女儿呢?”他说,“你忘了,我的朋友,国王可从未有幸亲自和神灵说话。这一点,我们可以利用。”

“那又怎样呢?”老兵问,“你能想出一个阻止神灵偷小孩的办法吗?或者找出一个去城堡的方法。”

“不,但我觉得巫师可能知道这些事情。”阿卜杜拉说,“我想我们得修正一下你之前的想法。我们不是要找到一位皇家巫师,并把他勒死,而是要弄清楚哪个巫师最厉害,出钱请他帮忙。”

“好吧。但得由你去做。”老兵说,“但凡有能耐的巫师,立马就能认出我是斯特兰奇亚人,并赶在我离开前叫来警卫。”

店主亲自拿来了猫食。他带着一碗奶酪,一块剔了骨头的三文鱼及一碟子银鱼。后面跟着他的老婆,眼神如他一般直勾勾,手上拿着软软的灯芯草做的篮子和一个绣花的靠垫。阿卜杜拉试着让自己看上不那么得意。

“非常感谢,最最出色的店主人。”他说,“我会告诉巫师你所给予的悉心照顾。”

“没什么,先生。”女店主说,“这里,在金斯伯里,我们知道怎么尊敬会魔法的人。”阿卜杜拉从自鸣得意转为窘迫。他现在意识到,当初该由自己直接假扮巫师的。为了安慰自己,他说道:“我希望,那靠垫里装的全是孔雀毛吧?这个巫师最特别了。”

“是的,先生。”女店主说,“那些我都懂。”

老兵咳嗽了一下。阿卜杜拉不再继续了。他堂皇地说道:“我和我朋友以及这些猫受托给巫师带信。我们想把信带给皇家巫师——但在来的路上听传言说皇家巫师遇到了什么不幸。”

“没错。”店主人把老婆推到一旁说,“其中的一个皇家巫师失踪了,先生。但所幸我们有两位皇家巫师。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怎么找到另一个——皇家巫师苏里曼——先生。”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阿卜杜拉的手。

阿卜杜拉叹了口气,拿出他最大的那个银币。看来钱的数目给得正好,因为店主人收下银币后,很详细地给他指了路,并答应晚饭和热水澡马上准备好。洗澡水和晚饭上来了,水很热,晚饭很可口。阿卜杜拉很高兴。趁老兵和淘小子洗澡的时候,阿卜杜拉将他的家当从外套转移到了装钱的腰带里,那使得他感觉好多了。

老兵一定也感觉好多了。晚饭后,他坐着并把腿搁在桌上,抽着他那长长的陶土烟管,兴致很好。他把魔瓶瓶颈上的鞋带结在一起,悬垂着让淘小子玩耍。

“事情很清楚。”他说,“这个镇上是钱说了算。今晚你准备找皇家巫师谈话吗?依我看,越快越好。”

阿卜杜拉同意。“我不知道他身价多少。”他说。

“得花大价钱。”老兵说,“除非你让他明白,告诉他神灵所说的话是在帮他的忙。但就算那样,”他继续若有所思地将鞋带晃开,躲避淘小子扑过来的爪子,“我思量着,如果可以的话,你不能告诉他有关妖怪或魔毯的事。会魔法的人都喜欢带魔法的玩意儿,如同那店家喜欢金子一样。你不会想要让他跟你要这个作为报酬吧?你离开时,何不把它们留在这里?我会替你照看它们的。”

阿卜杜拉犹豫着。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他还是不信任这个老兵。

“对了,”老兵说,“我欠你一个金币。”

“是吗?”阿卜杜拉说,“自从夜之花说我是个女人以来,这是我听到的最令人吃惊的消息。”

“我打的那个赌。”老兵说,“魔毯招来了神灵。比起妖怪平常所搞的鬼来,神灵甚至是个更大的麻烦。你赢了。给你。”他将一枚金币抛给房间另一头的阿卜杜拉。

阿卜杜拉接住,放进口袋,并大笑。老兵是诚实的,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方法。他高兴地下了楼,满脑子想着快点找到夜之花。在楼下,女店主拦住他,又跟他讲了一遍如何去巫师苏里曼的家。阿卜杜拉是如此高兴,毫不心疼地又给了她一个银币。

那个巫师的房子离酒店不远,但它坐落在老城区。所以就得穿行在让人晕头转向的小巷子和隐蔽的院子中间。现在是黄昏时分,穹顶和塔楼上方的暗蓝色的天空里,已有一两颗明亮的星星挂在那里。但金斯伯里被一个个银色的大球形灯照得通明,这些灯悬浮在头顶犹如一个个月亮。

阿卜杜拉抬头看这些灯,想弄明白它们是否也是一种魔法装置,他碰巧注意到一个四条腿的黑影在旁边的屋顶上潜行。这有可能是任何一只在屋顶上猎食的黑猫,但阿卜杜拉知道它就是午夜。它走路的样子没错。起初,它消失在山形墙后面浓浓的黑影里,他以为它是在追逐一只栖息的鸽子,好为淘小子准备一顿它不爱吃的饭。但等走到下一条巷子的一半时,它又出现了,沿着他头顶的矮墙慢慢爬行,他开始觉察出它是在跟踪自己。

就在他穿过一个窄窄的、中间有盆栽树的院子时,见它腾空跃起,从一个屋檐跳向另一个屋檐,也想进入那院子。他可以肯定它是在跟踪他了。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走过下两条巷子时,他仍不时地留意它。但他只在门廊的拱门上见过它一次。当转弯进入皇家巫师的住处,那个用鹅卵石铺的院子时,它就不见了。阿卜杜拉耸耸肩,走向房子的大门。

这是一所狭长的漂亮房屋,窗户都镶有钻石。陈旧而不规则的墙面上绘着相互交织的魔法标记。点着火的铜基座分立于前门两边,熊熊燃烧的黄色火焰高高串起。阿卜杜拉抓住门环,门环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嘴上衔着一个环,他大胆地敲了起来。

门被一个长脸盘的男仆打开了。

“我恐怕巫师忙得很,先生。”他说,“眼下他不接待任何客人。”说着他准备关门。

“不,等一下,忠实的仆人,仆人里的最最可爱的。”阿卜杜拉抗议道,“我只想说说有关国王女儿安危的事。”

“巫师已经全知道了,先生。”这人回答道,仍旧想关门。

阿卜杜拉敏捷地把脚伸进门缝。

“你必须听我说,最有见识的仆人。”他继续说道,“我来——”

在男仆身后,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说道:“就一会儿,曼弗雷德。我知道这事重要。”门再次被打开了。

于是这个仆人在门口消失,又重新出现在大厅后面的某个地方。阿卜杜拉相当吃惊,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极其可爱的年轻女子,有一张动人的脸,并配有黑色卷发。阿卜杜拉只看了一眼就意识到她很美了。以她的北方异域风格,勘与夜之花媲美,但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放肆地打量她了。她显然是快生孩子了。在赞泽堡,女人大着肚子是不会出来见人的。阿卜杜拉几乎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该往哪里看。

“我是巫师的老婆,莱蒂·苏里曼。”这个年轻女人说道,“你为了什么而来?”

阿卜杜拉鞠了一躬。这有助于他将视线停留在门阶上。“金斯伯里可爱的多子多孙的月亮女神,”他说,“要知道,我是阿卜杜拉,老阿卜杜拉的儿子,是来自遥远的赞泽堡的地毯商人。我带来你丈夫想要听的消息。告诉他,噢,魔法之屋的神奇主人,今天早上,我和伟大的神灵哈斯鲁尔谈了话,事关国王最珍爱的女儿。”

莱蒂·苏里曼显然不习惯赞泽堡的这套礼仪。

“天哪!”她说,“我是说——多礼貌啊!你说得是真的,是吧?我想,你得马上和本谈一下。请进。”

她后退着把阿卜杜拉让进门。阿卜杜拉仍然低低地垂着眼睛,走进了屋子。他一进门,就有东西落在了他肩头。随即,那东西张开爪子,又离开了,越过他的头顶,重重地落在莱蒂凸起的肚子上。响起一种类似金属滑轮的噪音。

“午夜!”阿卜杜拉生气地说,身子趔趄着向前。

“索菲!”莱蒂叫道。怀里抱着猫,身子向后趔趄,“哦,索菲,我担心得要命!曼弗雷德,马上去叫本。我不管他现在在干什么——这是急事!”

第十六章 奇怪的事降临到午夜和淘小子身上

好一阵混乱。另两个仆人出现了,后面一前一后跟着两个穿蓝色长袍的年轻人,他们看上去像是巫师的徒弟。所有这些人都在奔走,而莱蒂怀里抱着猫在大厅里跑前跑后,大声地吩咐着什么。这期间,阿卜杜拉发现曼弗雷德领他就座,并恭敬地给了他一杯酒。既然主人家如此安排,阿卜杜拉就坐了下来,开始小口地喝酒,对眼前的混乱一头雾水。

他正想着,情况是否会一直这么进行下去,结果混乱就结束了。一位威风凛凛的高个头黑袍男子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人说。

由此阿卜杜拉得出一个结论,自己该找这个男人谈话。男人有一头暗淡的红头发,冷峻的脸上露着倦容。那身黑袍子让阿卜杜拉确信他就是巫师苏里曼——无论他穿什么,他长得就像个巫师。阿卜杜拉从座位上起身,鞠了一躬。巫师冷峻而又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后转向莱蒂。

“他从赞泽堡来,本。”莱蒂说,“他知道有关公主受威胁的事。并且他把索菲带来了。就是这猫。看!本,你得马上把它变回来!”

莱蒂是那种越慌乱越显得可爱的女孩。阿卜杜拉一点也不奇怪,苏里曼巫师轻轻地搂过她说道:“是的,当然,亲爱的。”并吻了她的额头。这情景使得阿卜杜拉痛苦地想道,不知他是否有机会这样亲吻夜之花,或者像巫师那样对妻子说:“冷静——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说完,巫师扭头说:“就没有人能把前门关上吗?现在半个金斯伯里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使得阿卜杜拉对巫师的好感又大大增加。阿卜杜拉之所以没站起来去关上门,是担心这里的风俗如此,敞开了门说麻烦事。他又鞠了一躬,发现巫师转身面向他。

“出了什么事,年轻人?”巫师问,“你怎么知道这只猫是我妻子的姐姐?”

阿卜杜拉被这个问题着实吓了一跳。他解释了好几遍——他不知道午夜是人,更不要说知道她是皇家巫师的姨姐了。但他确定根本没人在听他说话。他们见到午夜全都那么高兴,并且就此认定阿卜杜拉带午夜回家是出于友情。阿卜杜拉非但没要大笔酬金,还争辩事情不是这样的,巫师苏里曼看上去觉得自己欠了阿卜杜拉什么,于是说道:“好吧,一起来,看她变回原形。”

他用如此友好和信任的方式说话,使阿卜杜拉倍感亲切,任由众人拥着自己进入了好像是屋子后面的一个大房间里—因为阿卜杜拉感觉完全是到了某个别的什么地方,地板和墙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倾斜着。

阿卜杜拉以前从没见过巫师施法。他带着极大的兴趣四面张望,房间里堆满了复杂的魔法装置。离他最近的装置呈细丝状,周围缭绕着细细的烟雾。在那旁边是大而奇特的蜡烛立在复杂的图形标志里,除此之外还有用湿陶土做成的奇形怪物。此外,他看见一个带五个喷柱的喷水池,水柱落下来形成很多奇怪的几何图形,半遮半掩住了许多更奇怪的东西,这些东西一直堆到远处。

“这里没地方施法。”巫师苏里曼对大家说,“先不管这里,我们在隔壁房间搭个场子。所有的人,抓紧动起来。”

每个人都匆忙转到另一个小点的房间去了。那个房间除了墙上挂的一些圆镜子,什么也没有。莱蒂小心地把午夜放下来,搁在房间正中的一块蓝绿色石头上。午夜在那里正襟危坐,清理着前腿的内侧,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而其他的人,包括莱蒂和仆人们,都兴奋地忙活着,在她周围用银色的长棍搭建起一种帐篷。

阿卜杜拉谨慎地倚墙而立,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至此,他非常后悔向巫师保证不要报酬。他本应抓住这个机会问他去空中城堡的方法。但他寻思,看上去没人认真听他说了什么,所以最好等一切平静下来再说。此时,银色的棍子变成一种银色星星状的图案。阿卜杜拉注视着这阵忙乱,对所有这些镜子中反射出来的景致多少有些困惑,又小,又乱,还凸出来。这些镜子就如墙和地板一样离奇地弯曲。

最后,巫师苏里曼拍了拍他那大而瘦骨嶙峋的手。

“好了。”他说,“莱蒂可以在这里帮我。其余的人到另一个房间,以确保对公主的护法安然无恙。”

两个徒弟和仆人们匆匆离开了。巫师苏里曼张开双臂。阿卜杜拉想凑近看看,记住所发生的情况。但不知怎的,魔法一开始,他就完全云里雾里了。他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但来不及看清楚是怎么发生的。就像一个音盲听音乐一样。巫师苏里曼不时地发出低沉而奇怪的命令,把房间和阿卜杜拉的脑袋搞得混沌一片,让阿卜杜拉更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但阿卜杜拉最大的困难来自墙上的那些镜子。

它们不时地显示出又小又圆的图像,看似反射,但又不是—不全是。每次,阿卜杜拉看其中的一面镜子,镜子里的那些闪着银光的框架结构的棍子就变成了一种新图形—一颗星星,一个三角形,一个六角形,或其他带角的神秘图形—但是他面前的这些棍子根本不发光。有一次或两次,一面镜子里出现了巫师苏里曼张开双臂的样子,但在房间里,他明明手臂垂在身体两侧。有几次,镜子里的莱蒂双手紧握一动不动地站着,看上去极为紧张。但阿卜杜拉看镜子外面的莱蒂,她却做着奇怪的手势四处走动,非常平静。而午夜根本没在镜子里出现过。奇怪的是,在棍子中间,她那又黑又小的身躯也几乎看不见。

然后,所有的棍子突然发出模糊的银光,框架里一片雾气腾腾。巫师最后说了一句低低的口令,便向后退。

“真该死!”棍子里边有人说道,“现在我根本闻不到你!”

这让巫师露出了微笑,而莱蒂则放声笑了出来。阿卜杜拉循声朝那个让他们如此开心的人望去,但立马又不得不移开了视线。蹲在框架里的年轻女人,理所当然,根本没穿衣服。他只瞄一眼就明白,这个年轻女子和莱蒂一样漂亮,尽管肤色有些暗,但很像她。莱蒂跑到房间的另一边,转身拿来了巫师的绿袍子。当阿卜杜拉敢抬眼看时,发现这袍子穿在这年轻女子身上,就像是一件晨衣。莱蒂一边扶她走出那个棍子搭的框架,一边想要拥抱她。

“噢,索菲!发生了什么?”她不停地问。“等一下。”索菲喘着气。一开始,她看上去双脚有些站立不稳,但她拥抱了莱蒂,然后摇晃着走向巫师,也拥抱了他。

“没有了尾巴,感觉很怪!”她说,“但非常感谢,本。”

她走向阿卜杜拉,现在走得顺畅多了。阿卜杜拉向后靠着墙,害怕她也来拥抱自己。但索菲只是说:“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跟踪你,事实是,我总是在金斯伯里迷路。”

“我很高兴为你效劳,最最迷人的变幻生灵。”阿卜杜拉相当不自然地说。他不确定他和索菲会相处得比跟午夜更好。索菲留给他的印象是,作为一个年轻女子,她太有主见了,令人不爽,就跟父亲大老婆的姐姐法蒂玛一样糟糕。

莱蒂还在问是什么让索菲变成了猫,而巫师苏里曼焦急地说:“索菲,哈尔是不是也变成了动物在四处游荡?”

“不,不。”索菲说。突然看上去非常焦急,“我不知道哈尔在哪里。你知道,就是他把我变成猫的。”

“什么?你自己的丈夫把你变成了一只猫!”莱蒂叫道,“你们又吵架了?”

“是的,但这非常合理,”索菲说,“你知道,就发生在有人想偷移动城堡的那会儿,我们得知此事时,只剩下半天时间。那时哈尔碰巧在给国王占卜,卦象显示有个非常强大的东西要偷移动城堡和薇拉里娅公主。哈尔说他得立马去给国王报信。他办到了吗?”

“他当然提醒了国王。”巫师苏里曼说,“公主被日夜看护起来。我召来了魔族并在隔壁房间做了护法。无论谁想要对她不利,都无法得逞。”

“谢天谢地!”索菲说,“这让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是一个神灵,你们知道吗?”

“即便是神灵也无法得逞。”巫师苏里曼说,“但哈尔做了什么?”

“他在威尔士施法。”索菲说,“接着打发走了麦克和新来的学徒。他也想让我离开,但我说,如果他和卡西弗留下的话,我也不走。难道他就不能在我身上下个咒语,让神灵看不到我在那里吗?我们为此争执起来—”

莱蒂轻轻笑了起来:“我为什么现在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她说。

索菲多少有些脸红,不服气地把头抬得高高的。

“哈尔不停地说,我如果不参与进来,在威尔士和他姐姐待在一起是最安全的。他明知道我和他姐姐处不来,所以我坚持说,如果我在城堡里不让贼看见,会更有用。总之——”她把脸埋进手里,“我想神灵来的时候,我们还在争吵。先有一声巨响,接着一片漆黑和混乱。我记得哈尔大声喊着猫的咒语—他不得不快速地说出这些咒语—接着大声地对卡西弗喊—”

“卡西弗是他们的火魔。”莱蒂礼貌地向阿卜杜拉解释说。

“——大声叫卡西弗出来,各自逃命,因为他们俩谁也不是神灵的对手。”索菲继续说道,“然后城堡就像奶酪盘子的盖子被掀起了一样,升到了我头顶之上。接下来,我知道我成了金斯伯里北部山里的一只猫。”

莱蒂和皇家巫师越过索菲低着的头,不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为什么在山里?”苏里曼巫师奇怪道,“城堡不在那一带附近啊。”

“不,它立刻到了四个地方,”索菲说,“我想我被扔到了中间的某处。不然更糟糕,山里有很多老鼠和鸟可以吃。”

莱蒂花容失色,一脸的厌恶。

“索菲!”她叫道,“老鼠!”

“为什么不?那就是猫吃的东西。”索菲说,又一次不服气地抬起了头,“老鼠非常可口。但我不那么喜欢鸟。那羽毛会噎着你。但—”她哽住了,又一次把脸埋进了手里,“但这事发生得真不是时候。摩根就在那之后的一星期降生了,当然他是只小猫—”

如果可能,这让莱蒂更为惊恐,比想到姐姐吃老鼠还要惊恐。她突然大哭起来,用手搂住了索菲:“噢,索菲!你做了什么?”

“自然是猫通常做的,”索菲说,“经常给他喂食,给他清洗。别担心,莱蒂。我把他留给了阿卜杜拉的老兵朋友。要是谁伤害老兵的猫咪,他会拼命的。”她对巫师苏里曼说,“我想我现在得去接摩根,那样你也能把他变回来。”

巫师苏里曼看上去几乎和莱蒂一样心烦意乱。

“但愿就像我知道的那样。”他说,“如果是同一个咒语让他一出生就是猫,那么他现在可能就已经变回人形了。我们最好弄清楚。”他大步走到一面圆镜前,双手划圈。

那镜子——所有的镜子——立刻反射出了酒店的房间,每个都从不同的角度反射,好像它们就被挂在酒店的墙上。阿卜杜拉从一面看到另一面,并且对其他三面镜子里所见的情景起了警觉。魔毯,不知为何被摊开放在地板上。上面躺着个圆鼓鼓的赤身裸体的粉色婴儿。尽管是个小婴儿,阿卜杜拉可以看出他的个性和索菲一样强。他此刻正在表现这种个性。他的双手和双腿在空中胡乱挥舞,脸因愤怒而扭曲,嘴也因生气张得大大的。

“那人是谁?”巫师苏里曼说。“我之前见过他。”

“斯特兰奇亚老兵,一个奇特的人。”阿卜杜拉无奈地说。

“那么,他一定是让我想起了某个我认识的人。”巫师说。

老兵站在啼哭的婴儿旁边,看上去又惊恐又无措。也许他希望妖怪能做些什么。至少,他一只手上拿着魔瓶。但妖怪化作几股蓝烟悬在瓶口之外,每股烟的脸,都是双手捂耳,跟老兵一样无助。

“哦,这可怜的让人心疼的孩子!”

“你是说,保佑这可怜的老兵。”索菲说,“摩根很生气。他生下来是只小猫咪。小猫咪能做的事远远多于一个小婴儿。他生气是因为他不能走路。本,你想你能不能—”

索菲的后半句话被一声巨大的像丝绸撕裂般的声音给淹没了。房间震动起来。巫师苏里曼大声叫嚷了什么,然后朝门走去—接着又不得不急忙避开。一大帮尖叫着哀嚎着的什么东西席卷过门旁边的那道墙,然后扑过来横穿整所房间,在对面那堵墙上消失了。这些东西走得太快了,都不及看清楚,但没有一个看上去像是人的。阿卜杜拉模模糊糊地瞥见很多带爪子的腿,或者根本没有腿的东西跟着涌出来,或者是独眼的,或者是长着一堆眼睛的。他看见带獠牙脑袋,晃动的舌头,带火的尾巴。所有这些当中,有一个东西移动得最快,那是一团滚动的泥球。

然后,它们消失了。门被一个焦虑不安的学徒打开。

“先生,先生!护法破了,我们控制不住——”

巫师苏里曼抓住年轻人的手臂,匆匆跟他回到了隔壁的房间,扭头喊道:“我得完了事再回来,公主有危险!”

阿卜杜拉想看老兵和婴儿到底怎么样了,但圆镜子里除了索菲、莱蒂和他三张焦急的脸,就什么也没有了。

“见鬼!”索菲说,“莱蒂,你会弄这个吗?”

“不。只有本会弄。”莱蒂说。

阿卜杜拉想起魔毯摊开着,魔瓶在老兵手中。

“那样的话,噢,一对姐妹花,”他说,“最可爱的女士们,请允许我尽快赶回酒店,以免这婴儿的哭闹声引起大家不满。”

索菲和莱蒂齐声回答道,她们也一起去。阿卜杜拉几乎不能怪她们,但接下来宝贵的几分钟里,阿卜杜拉差一点就要责怪她们了。莱蒂看上去并不在意挺着个大肚子匆匆行走在大街上。他们三个快步穿过隔壁房间,房间被破了咒,一片狼藉和混乱,巫师苏里曼正发了疯似的在废墟上搭起新的东西,他抽空命令曼弗雷德将马车套出来。曼弗雷德赶紧照办,莱蒂带着索菲去楼上换些合适的服装。

阿卜杜拉就在大厅踱步。千真万确,他只等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但在那期间,他至少不下十次地去查看前门,只是想弄明白是否有魔咒把它给锁住了。他觉得自己快疯了。就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索菲和莱蒂才下楼来,两人都穿着优雅的出客衣服。曼弗雷德打开前门,一辆由一匹漂亮的骟马拉着的小型敞篷马车等在鹅卵石地上。阿卜杜拉真想一个箭步冲进马车并赶着马走,当然那是不礼貌的。他不得不等曼弗雷德先搀扶两位女士上了马车,然后自己爬上驾驶座。就在阿卜杜拉还在挤进索菲旁边的位置的当儿,马车出发了,在鹅卵石路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就这样,阿卜杜拉仍觉得不够快。他几乎不敢去想老兵可能做了什么。

“我希望本很快能将公主重新保护起来。”当他们疾驰过一个露天广场时,莱蒂忧心忡忡地说。

话还没说完,就传来一连串的爆炸声,就像是走了火的烟火。从什么地方响起了铃声,沉闷而急促—发出锣鼓般的声响。

“怎么回事?”索菲问道,接着自己找到了答案,手指着大叫,“噢,该死!看,看,看!”

阿卜杜拉扭头向她指的方向看去。他正好看见一对张开的黑色翅膀遮住了最近的穹顶和塔楼上的星星。下面,几座塔楼的楼顶零星传来几闪亮光和几声枪响,士兵们在对翅膀开火。阿卜杜拉本来可以告诉他们这玩意对神灵没有用。翅膀冷静地转动着,盘旋向上,接着消失在暗蓝色的夜空里。

“是你的神灵朋友。”索菲说,“我想我们在关键时刻干扰了本。”

“那是神灵谋划好的。噢,曾经的午夜,你应该,”阿卜杜拉说,“如果你回忆一下,神灵离开时说过,他期待我们中的一个帮助他偷公主。”

城里的其他警报铃也开始一起响了起来。人们跑到街上抬头看。马车在越聚越多的人群里穿行,由于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街上,马车被迫越行越慢。每个人似乎都清楚地知道出了什么事。“公主消失了!”阿卜杜拉听到有人这么说。

“一个恶魔偷走了薇拉里娅公主!”大多数人都看上去既敬畏又恐惧,但有一两个人说,“那个皇家巫师该被绞死!养着他是做什么用的?”

“噢,天!”莱蒂说,“国王不会相信,本为了阻止这事发生费了多大的力!”

“别担心,”索菲说,“我们接了摩根后,就去告诉国王。我擅长跟国王论理。”

阿卜杜拉相信她。他坐在那里,又紧张又焦躁不安。

又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但也许可能只有五分钟,马车挤进了酒店拥挤的院子。院子里满是人,都在抬头看。

“看见它的翅膀了。”他听见一人说,“一只巨大的鸟用爪子抓着公主。”

马车停下了。阿卜杜拉终于忍耐不住了。他跳下来喊道:“开路,开路,噢,大家伙儿!这里有两个女巫有要事要办!”他一遍遍喊着,推搡着,设法让索菲和莱蒂进到酒店的门,并把她们推到了里面。莱蒂很尴尬。

“我希望你别那么说!”她说,“本不喜欢让人知道我是个女巫。”

“眼下他没时间顾及这个了。”阿卜杜拉说。他推着她们从目瞪口呆的店主面前经过,上了楼。

“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女巫们,最神圣的店主人。”他告诉店主,“她们很为猫担心。”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看见下面跟着莱蒂,随后是索菲,便先冲上了另一段楼梯。他推开了房间的门。

“别乱来—”他开口道,但马上住了嘴,因为他意识到里面一片死寂。

房间是空的。

第十七章 阿卜杜拉终于抵达空中城堡

桌上是吃剩的晚餐,中间搁着铺了垫子的篮子。其中的一张床上,有个皱巴巴的凹痕,上面还有一大片烟灰,好像老兵前不久还躺在上面抽烟。窗户是关着的。阿卜杜拉朝窗户奔去,想打开它朝外看—其实是下意识的,他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发现自己被一个盛满乳酪的碟子给绊倒了。碟子翻转,厚厚的奶黄色乳酪在魔毯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印子。

阿卜杜拉站在那里盯着它。至少魔毯还在那里,那意味着什么?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见老兵的踪影,当然也不见那个哭闹的婴儿。他迅速用眼睛搜遍了任何一个他能想到的地方,他意识到,魔瓶也不见了。

“噢,不!”索菲来到门边,说道,“他在哪里?如果魔毯还在这里,他不可能跑远。”

阿卜杜拉希望他想的没错。“没有想要吓你,最会跑的婴儿的母亲。”他说,“我不得不说魔瓶里的精灵好像也失踪了。”

索菲微微皱起了眉头:“什么精灵?”

此时阿卜杜拉想起,索菲在做猫的时候就似乎一直意识不到精灵的存在。莱蒂也来到了房间,喘着气,一手叉着腰。“出了什么事?”她气喘吁吁地说。

“他们不在这里。”索菲说,“我猜老兵一定是带摩根去找女店主了。她一定懂怎么照看孩子。”

感觉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阿卜杜拉说:“我去看看。”

有可能索菲是对的,他飞速走下第一段楼梯时想。这是大多数男人在突然面对一个哭闹的孩子时会做的反应—假设那个人手里没有魔瓶的话。

楼梯底下涌满了要上来的人,他们身上穿着某种制服,脚上的靴子走起路来声音很大。房东一边领着他们上楼,一边嘴里说道:“在二楼,先生们。你们的描述非常符合那个斯特兰奇亚人,就算是他把辫子给剪了。那个年轻的小伙显然是你们说的那个同伙。”

阿卜杜拉立刻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蹑手蹑脚地跑回楼上。

“有大麻烦了,两位最迷人的女士!”他气喘吁吁地对索菲和莱蒂说:“房东——背信弃义的酒店老板——正带着卫兵来抓我和老兵。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现在是有主见的女人拿主意的时候了。阿卜杜拉很高兴索菲就是这样的女子。她立刻行动起来,把门关上,并上了栓。

“把你的手帕借给我。”她对莱蒂说,莱蒂递给她后,她跪下来用手帕擦掉魔毯上的乳酪。

“你过来。”她对阿卜杜拉说,“和我一起到魔毯上来,然后告诉它带我们去摩根所在的地方。莱蒂,你留在这里,拖住卫兵。我想魔毯不能带你走。”

“好。”莱蒂说,“无论如何,我想在国王责备本之前回到他那里去。但我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房东,算是见国王前的一个演练吧。”她和姐姐一样有主见。她挺起胸,张开两个胳臂肘,表示出要好好地给房东以及那些卫兵一点颜色看看。

阿卜杜拉对莱蒂的表现也感到高兴。他蹲在魔毯上并轻轻地发出鼾声。魔毯抖动起来。抖动得非常不情愿。“噢,美丽的织锦,地毯中的无价之宝,”阿卜杜拉说,“我这个可怜的笨手笨脚的乡下人,为把奶酪洒在你无价的毯面上,表示深深的歉意——”

门上传来重重的敲打声。

“奉国王之命,开门!”有人在门外大叫。

没时间再去奉承魔毯了。“魔毯,我恳求你,”阿卜杜拉小声说,“带我和这位女士去老兵和婴儿去的地方。”

魔毯生气地抖动着,但它服从了。以惯有的方式冲向前,径直穿过关闭着的窗子。阿卜杜拉这回很警醒,有一瞬间,他真的看到了玻璃和黑黑的窗框就如同水的表面。他们过了窗子后,就升到了街上那些银色的球形街灯之上。但他怀疑索菲是否看见这些了。她两手死死抓住阿卜杜拉的胳膊,他猜她的眼睛肯定是闭着的。

“我讨厌高度!”她说,“最好别太远。”

“这张杰出的魔毯会尽其所能全速载我们走,尊敬的女巫。”阿卜杜拉说,试图将她和魔毯一起讨好。他不确定这话对他们俩是否管用。索菲继续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魔毯快速扫过金斯伯里塔楼和街灯的上方,令人眩晕地绕过看似皇宫的穹顶,来到了另一个城市的上空,一路上,她惊恐地发出一声声短暂而轻微的喘息声。

“它在干什么?”索菲气喘吁吁地说。显然她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

“安静,最镇静的女巫,”阿卜杜拉安慰她道,“它确实是像鸟儿一样地在盘旋升高。”暗地里,他却认为是魔毯没了方向。但是,当金斯伯里的穹顶和灯第三次在下面闪过时,他明白他碰巧是猜对了。魔毯围着穹顶和灯绕了第四圈,比第三圈的范围还大得多——虽然非常快——金斯伯里成了闪着点点灯光的一小块,远远地落在了下面。

索菲往下偷望了一眼,吓得脑袋一抖。她将阿卜杜拉抓得更紧了。

“噢,天哪,太可怕了!”她说,“我们还在上升!我确信那该死的老兵是带着摩根找神灵去了。”

他们现在这么高了,阿卜杜拉担心她是对的。

“无疑,他想去救公主,”他说,“想讨个大赏。”

“他不该把我的孩子也带上!”索菲发誓,“等我找到他,有他好看的!但没有魔毯,他是怎么去的?”

“他肯定是命令精灵去跟踪神灵,噢,母亲中的月亮女神!”阿卜杜拉解释道。

索菲又说:“什么精灵?”

“我向你保证,最敏锐的女巫,我除了这魔毯,还拥有一个精灵,虽然你好像从来对此熟视无睹。”阿卜杜拉说。

“好,我相信你。”索菲说,“继续说,说话——不然我会往下瞧,如果往下瞧,我知道我就会栽下去。”

由于她还死死地抓住阿卜杜拉的手臂,他知道如果她摔下去的话,他也会跟着一起往下掉。金斯伯里现在是个朦胧的亮点,因为魔毯还在盘旋上升,所以亮点一会在这边,一会又在那边。英格里的其余部分在它周围就像是个巨大的蓝黑色碟子。想到从这么高栽下去,就让阿卜杜拉和索菲一样害怕起来。他赶紧开始给她讲自己所有的冒险经历,如何遇上夜之花,苏丹如何抓他进监狱,精灵如何被卡布尔·阿客拔的喽啰从绿洲的池塘里钓出来——那些喽啰其实是天使——以及要许一个不让精灵搞砸的愿望有多么困难。

此时,虽然他们这么高,很难辨得清下面的一切,但他能看见位于英格里南部如白色海洋般的沙漠。

“现在我明白了,老兵同意我赢了那个赌,是想取信于我。”阿卜杜拉悲伤地想,“我想他一直想要偷那精灵,或许还有这张魔毯。”

索菲很感兴趣。她抓阿卜杜拉的手没那么紧了,这让阿卜杜拉大感欣慰。

“你不能责备精灵憎恨所有的人,”她说,“想想你自己被关在地牢里的滋味。”

“但是老兵——”阿卜杜拉说。

“那是另一回事!”索菲说,“等我亲手抓到他,你就看好了!我不能忍受这种人,对动物大发慈悲,对每个碰到的人却巧取豪夺。但是,再回到你刚才说到的精灵——似乎是神灵故意送给你的。你觉得这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吗?让伤心的情人们帮他降服他兄弟?”

“我觉得是的。”阿卜杜拉说。

“那么等我们到达空中城堡,假如我们真的是去那里的话,”索菲说,“也许我们可以指望会有其他伤心失意的情人们前来相助。”

“也许。”阿卜杜拉谨慎地回答说,“但我回想起来,最有好奇心的猫,你在神灵说话的时候逃进了灌木丛,而神灵要对付的仅仅是我而已。”

话虽如此,他还是往上看。现在天空变得越来越冷,而那些星星看上去近得令人不舒服。暗蓝色的天空里有一抹银色,好似月光要从那里钻出来,非常美丽。阿卜杜拉心潮澎湃,也许他正走在去营救夜之花的路上。

不幸的是,索菲也在抬头看。她抓紧了他的胳膊。“说话,”她说。“我害怕。”

“那么你也必须说话,勇敢的施咒者。”阿卜杜拉说,“闭上眼睛,然后告诉我夜之花所要许配的奥琴斯坦王子的事。”

“我想她不可能许配给他了。”索菲瑟瑟地说道,她真的很害怕,“国王的儿子还是个婴儿。当然还有国王的兄弟,贾斯汀王子,但他得迎娶斯特兰奇亚公主贝特丽丝——除非公主因拒绝听到这个消息而逃走了。你认为神灵已经抓了她吗?我想你们苏丹王正是垂涎于我们巫师所制造的那些兵器——但他不可能得到它们。他们不允许雇佣兵带着这些武器南下。哈尔——”她的声音消失了。抓着阿卜杜拉手臂的手在发抖,“说话!”她嘶哑着声音说。

现在呼吸变得困难了。“我几乎不能,铁腕的女圣主,”阿卜杜拉喘息着说,“我想,这里空气很稀薄。你不能施点魔法帮助我们呼吸吗?”

“也许不行。你一直叫我女巫,但我真的还是个新手。”索菲反驳道,“你看见了。我是猫的时候,会的不过是变大而已。”但她松开了阿卜杜拉一会儿,在头顶做了几个短而快的手势。“真的,空气!”她说,“这真丢人!你得让我们呼吸得比这更顺畅些,不然我们支撑不下去了。在我们身边,让我们呼吸到你!”她又抓住了阿卜杜拉问,“好一点了吗?”

现在好像空气真的多了些,虽然比之前更冷了。阿卜杜拉很吃惊,索菲施咒语的方法在他看来非常业余——事实上,跟他哄魔毯起飞的方法没啥两样——但他必须承认这方法管用。“是的。非常感谢,施咒者。”

“说话!”索菲说。

他们这么高,下面的一切都看不见了。阿卜杜拉不难理解索菲的恐惧。魔毯正穿越无边的黑暗,越来越高,阿卜杜拉觉得,假如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也许他就叫出了声。“你说,神勇的女魔法师。”他颤抖地说,“说说你的哈尔。”

索菲的牙齿格格发抖,但她骄傲地说:“他是英格里或其他任何地方最好的巫师。要是他有足够时间的话,已经打败那个神灵了。他非常狡猾和自私,像孔雀那样虚荣和胆小,并且,你很难用一句话将他归类。”

“真的?”阿卜杜拉问,“奇怪,你竟然用如此骄傲的口吻数落出这么一串恶习,最最尊敬的女士。”

“你说什么——恶习?”索菲生气地问,“我只是描述哈尔。他完全来自另一个世界,你知道,那地方叫威尔士,我不相信他已经死了——噢。”

当魔毯向上冲进一片看上去像薄纱似的云朵时,她以一声悲叹结束了话语。在云里,那薄纱状的东西是冰片,洒落在他们身上,有的细如条状,有的大如块状,有的呈圆形,如下起了大冰雹。当魔毯向上冲出那里时,他们两个都已经气喘吁吁。转而又因吃惊而倒抽一口气。

他们来到了一个沐浴在月光下的新国度——有着满月才有的金色月光。但当阿卜杜拉抽空去找月亮时,却并没有发现月亮的踪影。那光似乎是来自银灰色的天空本身,上面缀满了大而清澈的金色星星。但他只来得及看那一眼。魔毯就已经出来,来到了一片朦胧而透明的云海旁边,在那软软的翻滚起伏的云团上行进着。尽管它就好像是金绿色的丝绸,他们能看穿每个起伏,但上面那些湿湿的水却几乎要将魔毯压垮。更不必说他们衣服和头发上的冰都暴露在暖和的空气当中,魔毯正装载着一堆堆正在融化的冰。头几分钟,索菲和阿卜杜拉完全忙于将冰块从魔毯的边缘扫进透明的云海里去。冰块坠落到下面的天空,旋即消失。

当魔毯颠簸得轻快些了,他们才有机会环顾四周,并又一次叹为观止。因为这里有暗金色的岛屿、海岬和海湾,阿卜杜拉曾在日落时分见过它们,此刻它们正从身边延展开去,伸向远处的一片银色,在那里,它们默然静寂,犹如天堂的美景被施了魔法一般。半透明的云浪带着最细微的私语声击碎在云岸上,好似增加了一分寂静。

在这样一个地方似乎不该说话。索菲用肘轻推阿卜杜拉,并指点着。那里,在最近的云状的海岬上立着一座城堡,庞大而巍然,高耸的塔楼上露出泛着银光的窗户。它是云做的。他们正看着,几座高一点的塔楼从两旁流转开去,消散不见了,其他的或变大或变小。在他们眼底,就像一个黑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皱着眉头的要塞,接着又开始了变化。但它仍旧在那里,仍旧是一座城堡,看上去这就是魔毯要带他们去的地方。

魔毯现在是以快步走的速度行进着,但动作很轻柔,一直沿着海岸线,好像不急于被人看见。在云浪后边还有云状的灌木,带了些许如落日余晖般的红色和银色。魔毯就像在金斯伯里平原上贴着树潜行一样,绕过海湾,进入了海岬。

随之而来的是一番金色海洋般的气象。远处有在动的烟雾体,应该是轮船,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在自行其道。周围仍然非常寂静,魔毯爬行出来,到了海岬,那里没有很多灌木丛。它在此降下来,贴着云地走,就像当初它沿着金斯伯里起伏的屋顶走一样。阿卜杜拉没有责怪它。在他们的前面,城堡又在变化了,它不断地延展开来,直至变成一个巨大的亭子。魔毯沿着一条长长的通向城堡大门的路走,城堡的穹顶开始升起来并且变大,最后伸出了一个暗金色的尖顶,仿佛在注视着他们的到来。

路的两旁也排列着各种形状的云体,仿佛也在注视着他们的到来。这些从云地上长出来的云体,是由一小片云向上蜷缩起来,脱离开主体云而来的。但不像城堡,它们的形状始终如一。每一个都骄傲地向上蔓延,多少有点像海马的形状,或者是象棋里的骑士,只是脸比马脸要更单调和扁平,脸部周围的卷须既不是云也不是头发。

索菲看着它们每一个在旁边经过,越来越不喜欢。

“我觉得他对塑像的品味不高。”她说。

“噢,安静,最直言不讳的女士!”阿卜杜拉小声说,“这些不是雕塑,而是两百个听命于神灵的随从天使!”

他们的声音引起了最近的云体的注意。它搅起一团雾,张开巨大的月亮石般的眼睛,就在魔毯要偷偷经过时,它忽然弯身去查看魔毯。

“难道你胆敢阻止我们?”索菲对它说,“我们只是来拿回孩子。”

巨大的眼睛眨了眨。显然天使不习惯这种疾言厉色的说话方式。白色的翅膀开始从两侧张开。

阿卜杜拉赶紧从魔毯上站了起来并鞠躬。

“你好,最尊贵的天堂使者,”他说,“这位女士说的是大实话,请原谅她,她来自北方。但她和我一样,不是来生事的。神灵们非常在乎她的孩子,我们也是,我们只是来领孩子的,谨此献上我们最谦卑和诚挚的谢意。”

这些话似乎安抚住了这个天使。虽然它那奇特的脑袋扭过来看着魔毯继续潜行,但翅膀又隐回到了云体两侧,它没有试图阻止他们。但现在路对面的天使也张开了眼睛,并且旁边的两个也扭过头来瞪着他们。阿卜杜拉不敢再坐下。他用两脚支撑着平衡身体,给到来的每对天使作揖。这并不容易。魔毯知道天使的厉害,在阿卜杜拉作揖时,它越走越快。

即使是索菲也意识到了,一点小小的礼貌会有所帮助。当他们飞速而过时,她对每个天使点头致意。

“晚上好。”她说,“今天的落日很美。晚上好。”

她来不及说更多的,因为魔毯急速来到了路的末端。当他们抵达城堡大门时——门是关着的——魔毯就像老鼠钻地沟般地潜了过去。阿卜杜拉和索菲感到一片雾蒙蒙的潮湿,然后便进入了一片金色的灯光之中。

他们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花园。到此,魔毯终于落在地上,软得像块洗碗布。它待在那里,全身传过一阵微微的颤抖,作为地毯,那可能是恐惧的战栗,也可能是辛苦之后的喘息,或二者皆而有之。

由于花园里的地是实心的,看上去不像是云做的。阿卜杜拉和索菲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是实心的草皮,长着浅绿色的草。远处,在匀称的篱笆间,一个大理石喷泉在跳动。索菲看着这些,环顾四周,开始皱眉。

阿卜杜拉弯下腰,小心地将魔毯卷起,拍着它柔声说道。“表现神勇,最最亲爱的锦缎。”他告诉它,“好了,好了,别怕。任何神灵,不管法力多大,我不会让它动你一丝一毫的。”

“你听上去像是老兵在哄还是小猫咪的摩根。”索菲说,“城堡就在那里。”

他们出发向城堡走去,索菲留意地盯着四周看,发出一两声不屑的声音,阿卜杜拉将魔毯轻轻地扛在肩头。他不时地拍拍它,走着走着,感觉它不再抖动了。他们走了一会儿,这花园虽不是云做的,但在他们周围不断变化放大。那些篱笆变成了颇具美感的浅粉色花岸,那个喷水池——他们一直可以从远处清楚地看见——现在看上去像是水晶或贵橄榄石做的。再走几步,满眼都是装在镶宝石的盆子里的藤蔓植物,这些枝繁叶茂的植物,在油漆过的柱子上绕行而上。索菲的不屑声更大了。那个喷泉,据他们分辨,是镶了宝石的银做的。

“神灵对城堡太任意妄为了。”索菲说,“除非我的想法完全改变,这里曾是我们的卫生间。”

阿卜杜拉感觉脸发烧。不管是不是索菲的卫生间,这正是他白日梦里的花园。哈斯鲁尔在嘲弄他,一如过去那样嘲弄他。前面的喷泉变成了金子做的,镶嵌其中的红宝石闪烁着暗红色的光,此时阿卜杜拉变得和索菲一样恼怒。

“即使我们不理会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变幻,花园也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他生气地说,“花园看上去应该是自然的,带一点野味,还得有一大片野风信子。”

“非常正确。”索菲说,“如今看看那个喷泉!把卫生间搞成什么了!”

喷水池变成了镶了绿宝石的白金。

“荒诞不经,俗不可耐!”阿卜杜拉说,“我设计花园的时候——”

他的话被一个小孩的尖叫声打断了。两人拔腿就跑。

第十八章 公主们

孩子的尖叫声越来越大,方向肯定没错。阿卜杜拉和索菲沿着那个有柱子的回廊寻声跑去,索菲气喘吁吁地说:“不是摩根—是个比他大的孩子!”

阿卜杜拉认为她是对的。他能在尖叫声里听到一些话,虽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毫无疑问,摩根即便是憋足了吃奶的劲儿,扯破嗓子也发不出这么大的噪音来。尖叫声在大到令人无法忍受后,又转而降低,变成了刺耳的抽泣声。接着,又变成了持续不断的烦人的“哇—哇—哇!”,正当这抽泣声让人真的无法忍受时,这孩子又将声音提高,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阿卜杜拉和索菲寻着声音出了回廊,进入一个大的云厅。他们谨慎地在一根柱子后面停了下来,索菲说道:“我们的正厅。他们肯定把它放大成了个舞厅!”

是个极大的厅。那个尖叫的小孩站在正中间。她大概有四岁左右,长着一头漂亮的卷发,穿着白色的睡袍。她满脸通红,嘴张得大大的,她不时地跌倒在绿斑岩铺的地板上,然后站起来,又跌下去。如果说有小孩正在发怒,那就非她莫属了。大厅发出的巨大回声也跟着她一起喊叫。

“是薇拉里娅公主,”索菲小声对阿卜杜拉说,“我猜就是她。”

徘徊在哭天抢地的公主头上的就是身形巨大的哈斯鲁尔。此外,还有另一个神灵,比他小得多,肤色苍白,躲在他身后。

“做点什么吧!”这个小神灵叫喊道。大家听得见他说话,只因他有着银喇叭一样的声音,“她快把我给逼疯了!”

哈斯鲁尔低下他那张大脸,对着薇拉里娅尖叫的脸。

“小公主,”他用雷鸣般的声音柔声说道,“别哭了,你不会有事的。”

薇拉里娅公主的第一个反应是,站起来冲着哈斯鲁尔的脸尖叫,然后躺倒在地上,乱滚乱踢。

“哇—哇—哇!”她大叫,“我要回家!我要爸爸!我要奶妈!我要贾斯汀叔叔!哇啊啊哈!”

“小公主!”哈斯鲁尔尽力柔声说道。

“别总是哄她!”另一个神灵尖声说道,他显然是达泽尔,“变点法术,让她做些好梦,念个能让她安静的咒语,或给她一千个泰迪熊,一吨太妃糖,什么都行!”

哈斯鲁尔转向他弟弟。他张开的翅膀扇起阵阵旋风,把薇拉里娅的头发和睡袍都刮得飘了起来。索菲和阿卜杜拉不得不紧贴柱子,不然这股强风已经把他们吹倒了。

但这一点也不影响薇拉里娅公主发脾气。如果有什么改变的话,那就是她叫得更厉害了。

“我什么法子都使了。我的弟弟!”哈斯鲁尔隆隆地说道。薇拉里娅公主现在不停地喊:“妈妈!妈妈!他们吓唬我!”

哈斯鲁尔不得不提高声音,不折不扣的雷鸣声。

“难道你不知道,”他大声说,“几乎没什么法术可以制止这种脾气的小孩吗?”

达泽尔把那双苍白的手拍在耳朵上—尖尖的耳朵看上去像菌菇。

“嗯,我受不了了!”他尖叫道,“让她沉睡一百年!”

哈斯鲁尔点点头。转回薇拉里娅公主,趁她尖叫着在地上打滚时,举起手放在她的上方。

“噢,亲爱的!”索菲对阿卜杜拉说,“做点什么!”

首先,阿卜杜拉不知道该做什么,再者他暗想如果能有什么可以阻止这可怕的噪音倒也不错。因此他没做什么,只是不知所措地从柱子边挪了开去。但幸运的是,没等哈斯鲁尔的魔法对薇拉里娅起效,另一群人就出现了。一个粗声粗气的大嗓门在这片混乱中响起。

“这么吵闹是怎么回事?”

两个神灵都开始后退。新来的人全都是女的,看上去都很不高兴。如果这样描述的话,那似乎只说中了她们仅有的两个共同点。她们一共三十个左右,站成一排,带着责怪的眼神瞪着那两个神灵,她们有高有矮,胖瘦不一,年纪也参差不齐,而且各个肤色的人种都有。阿卜杜拉吃惊地扫视着这一排人。她们一定是被绑架的公主,这是她们的第三个共同点。从离阿卜杜拉最近的那个瘦小的黄皮肤公主开始,一直到不远处那个驼背的老公主,她们身上的服装形形色色,从舞会礼服到粗花呢做的衣服,几乎什么都有。

刚才叫出声的是位中等身材、看上去很结实的公主。她站在稍稍靠前一点的位置,穿着骑马装。她的脸因做户外活动而显得有点黑,且不那么平滑,但看上去率直而通晓事理。她极为轻蔑地看着这两个神灵。

“真是可笑之极!”她说道,“两个像你们这般法力无边的神灵,却无法让一个小孩停止哭闹!”她上前一步,对着薇拉里娅翻滚的屁股,狠狠地给了一巴掌,“住嘴!”

果然有效。薇拉里娅这辈子从没被打过。她好像中了枪似的,翻身坐了起来,带着哭肿的眼睛无比惊讶地盯着这位直脾气的公主说:“你打我!”

“如果你不乖,我还会打你。”这位直脾气的公主说。

“我会叫。”薇拉里娅说。她的嘴又裂开了,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你不会的。”直脾气公主说。她把薇拉里娅从地上拎起,并很快交到身后的两位公主手里。这时又上来了几个人,她们团团围住了薇拉里娅公主,发出安抚的声音。混乱中,薇拉里娅又开始尖叫,但这次有些犹豫。直脾气公主把手叉在腰上,转身轻蔑地看着两个神灵。

“看到了吧?”她说,“你们要做的不过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但你俩谁也不懂这个!”

达泽尔走向她。现在他不那么生气了,阿卜杜拉吃惊地发现,达泽尔很漂亮。要不是他那对真菌般的耳朵和一双带爪子的脚,他本该是个高大的天使般的男人。他头上长着金色的卷发,那对翅膀虽然小,看上去发育不良,但也是金色的。他那红红的嘴裂开来,绽出一个甜甜的微笑。总之,他有一种病态的美,这和他所住的怪诞的云中王国很般配。

“请把这孩子带走,”他说,“并安慰她,噢,贝特丽丝公主,我妻子中最最贤明的!”

直脾气公主贝特丽丝做手势示意其他公主带薇拉里娅走,但不客气地回敬道:“我告诉过你,小伙子,我们谁也不是你的妻子。你可以这么叫,但这无济于事,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现在不是你的妻子,将来也不会是!”

“一点没错!”大多数公主坚定而生气地齐声附和道。带着还在抽泣的薇拉里娅公主,几乎所有的公主都转身一走而空,只有一个例外。

索菲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她小声说道:“看起来,公主们在掌握自己的命运!”

阿卜杜拉顾不上理会她,因为留下来的那位公主正是夜之花。她总是比他记忆中的还要漂亮一倍。她那大大的黑眼睛严肃地盯着达泽尔,看上去甜美而庄重。她礼貌地鞠了一躬。阿卜杜拉一看到她立刻心花怒放。周围的那些云柱似乎摇晃着都不见了踪影。他的心因欢喜而狂跳。她没事!她就在这里!她在和达泽尔说话!

“原谅我,伟大的神灵,我是否可以留下来问您一个问题。”她说,声音比阿卜杜拉记忆中的更悠扬和甜美,就像清凉的泉水。

让阿卜杜拉生气的是,达泽尔的反应看上去很恐惧。

“噢,不会又是你吧!”他尖声尖气地对哈斯鲁尔说—后者像根黑柱子似的立在身后,双臂交叉着,不怀好意地笑着。

“不错,是我。坚定的公主偷盗者。”夜之花说,礼貌地行颔首礼,“我在此仅仅想问,是什么东西让小孩开始啼哭的?”

“我怎么知道?”达泽尔问道,“你总是问我回答不了的问题。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因为,”夜之花回答道,“国王子嗣的掳掠者,安抚小孩最简单的方法是找出她发脾气的原因。我自己小时候也经常发脾气,所以知道。”

才不是!阿卜杜拉想道。她说谎一定有缘由。像她这般好性子的女孩绝不会为了什么东西而哭闹的!然而,阿卜杜拉生气地发现,达泽尔轻易地相信了这一点。

“我想你是的!”达泽尔说。

“因此,小孩为了什么哭?勇敢的掠夺者?”夜之花继续问道,“是她想回到自己的皇宫,还是想要某个特殊的玩偶,还是仅仅被你的脸给吓到了,或者——”

“如果那是你的用意所在的话,我不会放她回去的。”达泽尔打断道,“她是我妻子中的一个了。”

“那么我恳请你找出令她尖叫的缘由,正义的打劫者。”夜之花礼貌地说,“如果不知道那个原因的话,哪怕是三十个公主也无法让她安静。”的确,就在她说这话时,薇拉里娅公主的声音在远处又响了起来,且声音越来越大声。

“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夜之花说道,“我有一次整天整夜地叫,整整一个星期,直到嗓子完全哑了,为的是我的脚长大了,穿不下我最心爱的鞋子。”

阿卜杜拉看夜之花说得言之凿凿,他想要相信,尽他所能去相信。但他实在无法想象出他可爱的夜之花躺在地上手舞足蹈,狂呼乱叫的样子。

达泽尔再次毫不怀疑。他耸耸肩,生气地转向哈斯鲁尔。“想想,你能不能想想?是你把她带来的,你一定注意到什么使得她哭了。”

哈斯鲁尔那张大大的棕色脸上,一脸苦相,很是无助。“我的弟弟,我带她来时路过厨房,她那会儿一声不响,吓得脸色发白。我想也许糖果能使她开心,但她把糖果扔向厨子的狗,还是一声不响。你知道的,是我把她和其他公主放在一起以后,她才开始哭的,她尖叫只在你把她——”

夜之花竖起了一个手指。

“哈!”她说。

两个神灵都转向她。

“我知道了。”她说,“一定是厨师的狗。小孩子总是为了一个小动物。她过去总是想要什么有什么,她想要那只狗。吩咐你的厨师,绑架者之王,把他的狗带到我们住的地方,我向你保证,哭声会停止。”

“很好,”达泽尔说,“去办!”他对哈斯鲁尔尖声说道。

夜之花鞠了一躬。

“我谢谢你。”说着,转身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开了。

“我们跟上她。”索菲碰了碰阿卜杜拉的手臂。

阿卜杜拉没动也没应声。他盯着夜之花的背影,几乎不敢相信他真的见到她了,并且同样不相信达泽尔没有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爱慕她。他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安慰,但结果都一样!

“她是你的意中人,是吧?”索菲看了一眼他的脸说。阿卜杜拉专注地点点头。

“你的眼光不错。”索菲说,“现在快点,别让他们发现我们。”

他们在柱子后面慢慢向夜之花离开的方向移动,边走边谨慎地留意大厅的动静。远远的,达泽尔不开心地坐在台阶上面一个巨大的宝座里。哈斯鲁尔刚从厨房回来,这个厨房不知在城堡的什么方位。达泽尔吩咐他跪在宝座旁边。他们谁也没朝这边看。索菲和阿卜杜拉偷偷地走到拱门边,夜之花才掀开帘子走进去不久,因此那帘子还在飘荡。于是他们把帘子往旁边一拨,跟了进去。

帘子里面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厅,公主们挤在一堆。在她们中间,薇拉里娅公主在抽泣:“现在我想回家!”

“安静,亲爱的。你很快会回家的。”有人回答道。

贝特丽丝公主的声音说道:“你刚才喊得很不错,薇拉里娅,我们都为你骄傲。但现在别哭了,乖女孩!”

“不!”薇拉里娅呜咽道,“我停不下来了。”

索菲盯着房间四周,越发生气。

“这是我们的扫帚柜!”她说,“真的!”

阿卜杜拉顾不上理会她,因为夜之花就在附近柔声叫唤:“贝特丽丝!”

贝特丽丝公主听到了,挤出人群。

“别告诉我,你办到了。”她说,“好,那些神灵对你在算计他们毫无知觉。花,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如果那男人同意——”

此时她注意到了索菲和阿卜杜拉。

“你们两个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说。

夜之花转过身。在她看见阿卜杜拉的那一瞬间,他所期盼的东西在她脸上一览无余:认同,开心,爱和骄傲。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她那双大黑眼睛说道。然而,让他伤心和困惑的是,这一切一下子又全没了。她的脸变得平静和礼貌。她礼貌地欠了欠身。“这是来自赞泽堡的阿卜杜拉王子,”她说,“但我不认识这位女士。”

夜之花的行为让阿卜杜拉恍然大悟。他想,她一定是吃索菲的醋了。他鞠躬回礼,并急忙解释道。

“噢,众位君王王冠上的珍珠,这位女士是皇家巫师哈尔的妻子,她是来找她的孩子的。”

贝特丽丝转过身来,将她那张风吹日晒的脸对着索菲。

“噢,是你的孩子!”她说,“那么哈尔也在这里?”

“不,”索菲悲伤地说,“我倒希望他在此。”

“我恐怕,他不在此。”贝特丽丝公主说,“真可惜。虽说是他帮我们的敌国打败了我们,但如果他在这里,会帮得上忙的。你的孩子在我们手里,这边请。”

贝特丽丝公主领路向房间后面走去,途中经过那群试图安慰薇拉里娅的公主。由于夜之花跟着贝特丽丝一起去了,所以阿卜杜拉也跟去了。让他越来越沮丧的是,夜之花现在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了,仅仅礼貌地向每位经过的公主点头致意。

“阿尔伯利亚公主,”她郑重其事地说,“法克檀公主。撒亚克的女继承人。这是佩奇斯坦公主,旁边那位是英希科的明珠,再旁边,你见到的是多里曼德的小公主。”

那么,如果不是出于嫉妒,那究竟是什么呢?阿卜杜拉郁闷地想道。

房间的后面有一张宽宽的长凳,上面有很多垫子。

“那是我的杂物架!”索菲愤愤说道。有三位公主坐在那张凳子上。一位公主年纪颇大,阿卜杜拉之前注意到过,另一位公主穿着厚厚的外套,显得很笨拙,还有一位黄皮肤的小个子公主坐在她们中间。小个子公主用她那小树枝般细的手臂搂着摩根那肥嘟嘟的粉红色身体。

“她是查普凡公主,她的名字太难读,我们只能读成这个样了。”夜之花很正式地介绍道,“在她右边的是上诺兰公主。在她左边的是迦木国的迦木公主。”

小个子查普凡公主抱着摩根,看上去像是个孩子拿着与她体型不相称的玩具娃娃,但她极为熟练老道地在用一个大奶瓶给摩根喂奶。

“孩子喜欢她。”贝特丽丝公主说,“这对她是件好事。她不会再忧伤。她说自己已经有十四个孩子了。”

小个子公主带着羞涩的微笑抬头看了一眼:“都是男哈(孩)。”她口齿不清地细声说道。

摩根的手指头和脚趾头不停地蜷起来又张开。他看上去像个心满意足的婴儿。索菲注视了一会儿。

“她从哪里搞来的奶瓶?”她问,好像担心有毒似的。

小个子公主再次抬起了头,微笑着用手指做比画。

“她不怎么会说我们的话。”贝特丽丝公主解释道,“但那精灵看上去能听懂她。”

那公主纤细的手指指向地板,只见长凳边上她那悬空的小脚下面立着一只眼熟的蓝紫色瓶子。阿卜杜拉冲向那瓶子,就在此时,那个笨拙的迦木国公主也冲向它,那手出乎意料地强悍有力。

“住手!”他们扭打时,精灵从瓶子里面咆哮道,“我不出来!这次,那些神灵会杀了我的。”

阿卜杜拉两手抓住瓶子,用力拉。这一用力让迦木国公主身上裹的外套全掉了下来。阿卜杜拉发现自己正盯着一双蓝蓝的大眼睛,满脸皱纹,上面是一头灰色的蓬发。这张脸做了个无辜的表情,因为老兵给了他一个羞怯的微笑,然后松了手,放开了魔瓶。

“你!”阿卜杜拉厌恶地说。

“他是我的一个忠实臣民。”贝特丽丝公主解释道,“是来救我的,说实话相当奇怪!我们不得不帮他乔装打扮。”

索菲将阿卜杜拉和贝特丽丝推到一边。

“让我来处理他。”她说。

第十九章 老兵、厨师和地毯商人各自开价

有那么一小会儿,薇拉里娅公主的哭声完全被另一种喧哗声给盖过了。这喧哗大部分来自索菲,她开始骂得还比较客气,什么“贼”啊“骗子”什么的,接着逐步发展成高声痛斥老兵的罪行了。那些罪行不仅阿卜杜拉闻所未闻,甚至连老兵自己也是从没想到过的。听着这些,阿卜杜拉想:索菲还是午夜的时候所发出的金属滑轮般的噪音,都比现在的声音好听多了。但有些声音是老兵发出来的。他单膝跪地,双手护着脸大叫,越叫越响:“午夜—我是说,夫人!让我解释,午夜—呃—夫人!”

对此,贝特丽丝公主厉声说道:“不,让我来解释!”

各位公主都纷纷扰扰地大声叫道:“噢,请安静,神灵会听见的!”

阿卜杜拉恳求地摇着索菲的臂膀想要制止她。但要不是摩根松开了奶嘴,苦恼地看着四周,也开始哭闹起来,她是无论如何停不下来的。索菲立刻住了嘴,然后又开口说道:“那好,说吧。”

稍稍安静后,小个子公主把摩根哄得不哭了,他又开始喝奶。

“我没想带着这孩子的。”老兵说。

“什么?”索菲说,“你想扔下我的——”

“不,不,”老兵说,“我让精灵把他放到有人照顾他的地方,并带我去追英格里公主。我承认我是为赏金而来。”他求助于阿卜杜拉,“但你是知道精灵那德性的,是吧?接下来我所知道的就是我们被送到了这里。”

阿卜杜拉拿起魔瓶,看着它。

“他的愿望达成了。”精灵闷闷不乐地从里面说道。

“这个婴儿叫起来真是惊天动地。”贝特丽丝公主说,“达泽尔派哈斯鲁尔来查明噪音是怎么回事,我能想得到的说法就是薇拉里娅公主在发脾气。然后,当然我们不得不让薇拉里娅尖叫。花就是那时开始制定计划的。”

她转向夜之花,夜之花显然在想别的什么事—阿卜杜拉失落地注意到,她想的那个事跟阿卜杜拉无关。她盯着房间的另一头说:“贝特丽丝,我觉得那厨师带着狗在这里。”

“噢,不错。”贝特丽丝公主说,“大家一起来。”她大步走到房间正中。

一个戴着高高厨师帽的男人站在那里。他是个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独眼龙。他的狗紧紧地贴着他的双腿,对着任何想要靠近它的公主咆哮。也许这也体现了厨师此刻的心情,他看上去对一切茫然不解。

“贾迈尔!”阿卜杜拉大叫。然后他拿起魔瓶,又对着它看。

“好吧,这就是离赞泽堡最近的皇宫。”精灵辩驳道。

阿卜杜拉见到老朋友安然无恙是如此高兴,因此没有和精灵争辩。他完全忘了礼仪,从十位公主中间穿过,抓住贾迈尔的手:“我的朋友!”

贾迈尔紧紧地握住阿卜杜拉的手,并用那只独眼凝视他,眼里流出了一滴眼泪。“你没事!”他说。贾迈尔的狗用后腿站立,用前爪搭在阿卜杜拉的肚子上,亲热地喘着气。一股熟悉的鱿鱼味弥漫在空气中。

薇拉里娅很快又开始尖叫起来:“我不要那个狗狗!它太难闻了。”

“哦,安静!”至少有六个公主说道,“假装喜欢,亲爱的。我们需要那个人帮助。”

“我—不—要—”薇拉里娅公主叫喊道。索菲正俯身挑剔地看着小个子公主喂奶,此刻她不得不离开朝薇拉里娅走去。

“别叫了,薇拉里娅,”她说,“你记得我,是吧?”

薇拉里娅显然记得。她冲向索菲,用胳膊抱住她的腿,这次的眼泪是真的。“索菲,索菲,索菲!带我回家!”

索菲坐到地上,搂着她说:“好了,好了。当然我们会带你回家的。我们先得安排一下。真是奇怪,”她对周围的公主们说,“我哄薇拉里娅很在行,但对喂摩根却束手无策。”

“你会学会的。”年长的上诺兰公主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我知道,她们都学会了。”

夜之花走到房间中间。

“我的朋友们,”她说,“三位好心的男士,我们必须聚在一起商量我们所处的困境,为我们早日脱身做打算。首先,无论如何,我们得在门口施个静音的咒语,以免绑架者偷听。”她的眼睛,深思熟虑而又不带感情色彩地看向阿卜杜拉手中的魔瓶。

“不!”精灵说,“再想让我做什么事,我就把你们全都变成蛤蟆!”

“我来!”索菲说。她挣脱了仍旧牢牢抓着她裙边的薇拉里娅,向门口走去。到了那里,她一手抓住窗帘说道:“现在你不是那种什么声音都能透进来的窗帘了,不是吗?”她对窗帘说,“我建议你跟四面的墙谈一谈,把这事跟它们说明白。告诉它们,没人能听见我们在这房间说的每一句话。”

大多数公主小声对此表示赞同和放心。但夜之花说,“请原谅我的挑剔,灵巧的女巫,我想,应该让神灵能听到些什么,否则他们会起疑心的。”

从查普凡来的小个子公主怀里抱着看上去硕大无比的摩根,她站了起来,小心地将摩根递给索菲。索菲看上去很恐惧,抱着摩根就好像他是个马上要爆炸的炸弹。这让摩根很不高兴,他挥动着手臂。就在小个子公主用她的两只小手抓窗帘时,摩根的脸上闪过几个厌恶的表情,接着“噗!”地打了个嗝。

索菲跳了起来,差点把摩根摔在地上。“天哪!”她说,“我不知道小孩会这么干!”

薇拉里娅开心地大笑说:“我弟弟总是那样干。”

小个子公主做手势表示,她正在按夜之花的意见处理。大家都仔细听。在远远的什么地方,他们能听见公主们高兴地大声交谈的嗡嗡声。间或还夹杂着听起来像薇拉里娅的叫喊声。

“太好不过了。”夜之花说。她亲切地对小个子公主微笑,而阿卜杜拉情愿她只对他一个人那样笑。“现在,如果大家能坐下来,我们就能制订出逃的计划了。”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听从了。贾迈尔看上去将信将疑地和他的狗一起蹲了下来。索菲笨拙地抱着摩根在地板上坐了下来,薇拉里娅紧挨着索菲,她现在很开心。阿卜杜拉盘着腿坐在贾迈尔旁边。老兵过来,在和他们隔了两个人的地方坐下。阿卜杜拉一手紧握魔瓶,另一手紧紧抓住肩上的魔毯。

“这个叫夜之花的女孩真是了不起。”贝特丽丝公主坐在阿卜杜拉和老兵中间说道,“刚来的时候,除了书本上的知识,她什么也不知道。可她一直在学习。两天工夫就摸熟了达泽尔的脾气—那可恶的神灵现在见了她吓得要死。她来之前,我只是要让神灵那东西明白,我们不会做他老婆。但她比我想得更远,她从一开始就想着逃跑的事。她设计让厨师加入帮忙,现在她办到了。她适合统治一个王国,不是吗?”

阿卜杜拉伤心地点点头,看向夜之花,她在等大家一一就座。她仍旧穿着在夜花园被哈斯鲁尔抓来时穿的薄纱衣。她仍然是那么苗条优雅和美丽。她的衣服现在有些皱,并且有小小的撕裂。阿卜杜拉相信,每一个褶皱,每一个撕裂的三角形口子,每一缕垂挂的线头,都是夜之花所学到的新东西。真的适合统治一个王国,他想。如果拿夜之花和索菲相比,太有主见的索菲一度让他很讨厌,他知道夜之花远比索菲来得有主见。但在阿卜杜拉来看来,这使得夜之花显得更为出色。让他难受的是,她小心而礼貌地避免露出跟他有任何特殊关系。他但愿自己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夜之花在说,阿卜杜拉回过神来,“我们所处的位置,不是仅仅出去就万事大吉了。即使能趁神灵不留神偷偷溜出城堡,或者哈斯鲁尔的天使们也不加阻拦,我们只不过是穿过这云层重重摔到地上罢了,这里到地面的距离长着呢。即使我们能用什么法子克服这些困难——”

此时,她的眼睛转向阿卜杜拉手里的魔瓶,然后,若有所思地转向他肩上的魔毯,但,哎,一眼都没瞧阿卜杜拉,“也不能阻止达泽尔派他的兄弟再把我们统统抓回来。所以,无论什么计划,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打败达泽尔。我们知道,他主要的力量来自于他偷了兄弟哈斯鲁尔的命根,所以哈斯鲁尔才不得不听命于他,不然他就得死。这样的话,我们必须找到哈斯鲁尔的命根,并把它还给他。尊贵的女士们先生们以及狗先生,我请你们就此想个法子。”

精彩的陈述。噢,我最亲爱的花。当夜之花优雅地坐下时,阿卜杜拉暗自忧伤。

“但我们仍然不知道哈斯鲁尔的命根会在哪里。”胖胖的法克檀公主抱怨道。

“说得不错。”贝特丽丝公主说,“只有达泽尔知道那地方。”

“但这可恶的东西总是抛出些暗示。”金发的撒亚克公主抱怨道。

“让我们知道他有多聪明!”肤色较暗的阿尔伯利亚公主挖苦道。

“什么暗示?”索菲抬起头问。

一阵混乱,至少有二十位公主想要立刻告诉索菲。阿卜杜拉竖起双耳想听清楚其中的一位,夜之花站起来维持秩序,此时老兵大声说:“噢,闭嘴,这么多张嘴!”

立刻全场寂静。每位公主的眼睛都转向他,盯着他,报以公主式的愤怒。

老兵觉得这很可笑。

“趾高气扬!”他说,“小姐们,随你们怎么看我。但请想一想,我何曾答应帮助你们逃跑来着?我没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达泽尔可没有对不起我。”

“那是因为,”年长的上诺兰公主说道,“他还没发现你,我的好心人。你看好了,等他发现你后会发生什么?”

“不妨一试。”老兵说,“另一方面来说,假如你们中的一个能让我觉得这事值得一做,我也许能帮忙—我估计你们走不远,如果没我——”

夜之花跪起身准备站起来,并骄傲而优雅地说道:“怎么个值法?我卑微的雇佣兵?我们所有人的父亲都非常富有。一旦你将我们救回,奖赏会滚滚而来。你想确定每一位公主的身价吗?那个没有问题。”

“我不反对,”老兵说,“但我不是那意思,我的美人。从我一掺和到这件事里,我就发誓要给自己娶一位公主。我想要的是—娶一位公主。你们中的一位应该可以配我。如果你们不行或不愿意,那这事就别算上我。我会离开去和达泽尔言归于好。他可能会雇我来看守你们。”

这话引起了一片沉默,气氛更加凝固,公主们的愤怒比之前更甚,直到夜之花恢复镇定再次站起身。“我的朋友们,”她说,“我们都需要这个人的帮助—只因为他低级、无情且狡猾。我们不能让神灵派他这般的禽兽来看守我们。这样的话,我同意他从我们中间挑一位做妻子。谁不同意?”

很清楚,所有其他的公主都强烈反对。老兵的神情更冷了,他咧嘴一笑说道:“如果我投靠达泽尔,毛遂自荐来看守你们,你们就永远别想逃跑。我能识破任何诡计。对吧?”他问阿卜杜拉。

“的确是,最狡猾的下士。”阿卜杜拉说。

一声细微的低语从小个子公主那里发出。“她说她已经结婚了—有十四个孩子,你们知道的。”年长的公主似乎明白那低语,说道。

“那么,所有还没结婚的公主请举起手来。”夜之花说道,并且最坚决地举起了自己的手。

迟疑地,不情愿地,其余公主中有三分之二也举起了手。老兵的头慢慢转动,从上到下打量着她们。脸上的神情令他想起了索菲还是午夜那会儿,准备大吃一顿三文鱼和乳酪时的神情就是这个样子。当这男人蓝色的眼睛在一个一个地打量公主时,阿卜杜拉的心停止跳动了。很明显他会选夜之花。她的美貌就如月光下的百合花那样出众。

“你。”最后老兵用手指着说。让阿卜杜拉宽慰和意外的是,他正指着贝特丽丝公主。

贝特丽丝公主同样吃惊。“我?”她说。

“是的,你。”老兵说,“我一直喜欢像你这样的,爱发号施令,心肠好又率直的公主。此外你也是斯特兰奇亚人,就更完美了。”

贝特丽丝公主的脸现在变得通红,但这没让她显得更好看一点。“但是——”她说,接着就恢复了镇静,“我的好士兵,我得让你知道,我已许配给英格里的贾斯汀王子了。”

“那你就告诉他,你已经许配人家了。”老兵说,“政治联姻,不是吗?在我看来,你会很高兴就此脱身。”

“那么,我——”贝特丽丝公主说道。让阿卜杜拉吃惊的是,她眼睛里有泪水,她不得不再次开口道:“你不是认真的!我长得一点也不好看。”

“那很适合我。”老兵说,“回到地面。我拿一位娇滴滴的漂亮小公主该怎么办呢?我知道,无论我碰到什么样的骗局,你都会给我支持—并且,我敢说你也会织补袜子。”

“信不信由你,我会织补。”贝特丽丝公主说,“还会补靴子。你是认真的?”

“是的。”老兵说。

这两人转身面对面,很显然,两人都很诚恳。其余的公主忘了生气和皇家威严。每个人都凑上前来,微微带着赞许的微笑看着他们。夜之花的脸上也绽出了同样的微笑,她说道:“如果没人反对的话,现在我们继续商讨。”

“我……我反对。”贾迈尔说,“我反对。”

所有的公主都发出了抱怨声。贾迈尔的脸几乎和贝特丽丝公主的一样红,那只独眼显得很慌张—但老兵的例子让他变得大胆。

“亲爱的女士们,”他说,“我和我的狗,我们吓坏了。我们被抓到这里给你们做饭之前,一直在苏丹驼队的追击下在沙漠里逃亡。我们不希望给送回去。但如果各位美丽的公主都离开了这里,那我们做什么呢?神灵不吃我做的那种食物。不是冒犯各位,如果帮助你们逃跑,那我和我的狗就失业了,就这么简单。”

“噢,亲爱的。”夜之花看上去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真可惜。他是个很好的厨师。”一位胖胖的穿着宽松红色长袍的公主说道,她大概是英希科公主。

“他当然是!”年长的上诺兰公主说道,“我一想起在他来之前神灵偷来给我们吃的东西就不寒而栗。”她转向贾迈尔,“我祖父曾经有个从拉什普特来的厨师,”她说,“在你来之前,我从没吃到过味道像那个人做的炸鱿鱼,甚至你的味道比他做的还要好些。你帮助我们逃跑,我的兄弟,我会立刻聘用你以及你的狗。但是,”她又说道,此时贾迈尔粗糙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请别忘了,我的老父亲只统治一个非常小的公国。你能得到的不过是食宿而已,我付不起高工资。”

贾迈尔仍旧笑得很欢。“我最最仁慈的女士,”他说,“我要的不是工资,只是安全。就为这,我会为你做天使才吃的食物。”

“嗯,”老公主说道,“我不知道那些天使吃什么—但就那么说定了。其他两个在出手帮忙前有什么要求吗?”

所有的人都看索菲。

“没有。”索菲相当悲伤地说,“我找到摩根了,因为哈尔看上去不在这里,我没别的需要了。不管怎样,我会帮助你们。”

然后所有的人看着阿卜杜拉。

他站起身,鞠了一躬。“噢,各位君王的掌上明珠,”他说,“像我这般卑微的人,绝不敢因帮助像你们这样高贵的人而提任何条件。就如书上所说,我们要无私帮助。”当他意识到自己说的全是废话时,他这番华丽而慷慨的陈词已经走得相当远了。有一样东西他非常想—真的非常想。他很快话锋一转,“我的帮助,”他说,“就同风儿吹拂或雨水滋润花朵那样无私。我会竭尽全力为尊贵的各位效劳,只乞求小小的一点回报,最最简单不过,请允许——”

“直截了当地说,年轻人!”上诺兰公主说,“你想要什么?”

“和夜之花单独说五分钟话。”阿卜杜拉坦白道。

所有的人都看夜之花。她的头抬得高高的,相当不快。

“别那样,花儿!”贝特丽丝公主说,“五分钟不会要了你命的!”

夜之花似乎相当清楚,那可能会要了她的命。她像一位行将就义的公主一样,说道:“很好。”并且带着比之前更冷的神情看向阿卜杜拉,问道,“现在吗?”

“或者更快一点,我亲爱的小鸽子。”他稳稳地鞠了一躬,说道。

夜之花冷冷地点了点头,昂首走到了房间的另一侧,看上去一副殉道者的模样。

“这边走,”等阿布杜拉跟上她,她说道。

他再鞠了一躬,更加坚定了。“我说了,私下聊,噢,我为之唉声叹气的空中之星。”他说道。

夜之花恼怒地将垂在身边的窗帘拉过一边。“他们可能还是听得见。”她冷冷地说道,示意他跟着她。

“但至少看不见,燃起我激情的公主。”阿卜杜拉说着,挪到了窗帘后面。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小的壁龛里。索菲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他耳里。“我过去常常在那块松动的砖里藏钱,希望那地方够他们用。”不管这地方以前是做什么用的,现在它看上去是公主们的衣柜。夜之花抱着手臂,面对着阿卜杜拉,她身后挂着套骑马装、斗篷、外套和一件筒形的衬裙,这显然是跟英希科公主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长袍配套的。当阿卜杜拉面对着夜之花时,这些衣服就在他周围晃荡,但阿卜杜拉仍然觉得,比起他在赞泽堡的摊位,这里并不显得更小或更拥挤,并且够私密。

“你想说什么?”夜之花冷冷地问。

“问一问你对我冷淡的缘由!”阿卜杜拉激动地回答道,“我做了什么,你正眼都不瞧我一眼,也不和我说话。在这么多失意的情人中,我难道不是唯一一个冒着一切风险来到这里的人?难道我没一路上历经坎坷,让你父亲威胁我,老兵欺骗我,精灵嘲笑我,仅仅是为了来助你一臂之力?我还要做什么?或者我得说你已经爱上了达泽尔?”

“达泽尔!”夜之花叫道,“你在侮辱我!你现在不但伤害我还外加侮辱!现在我明白贝特丽丝是对的。你确实不爱我!”

“贝特丽丝!”阿卜杜拉大为光火,“她凭什么说我的感受?”

夜之花将头垂下来一点,虽然看上去与其说是难为情不如说是生气。此时一片死寂。事实上,也不完全是那么安静,阿卜杜拉意识到,其他三十位公主的六十只耳朵—不,六十八只耳朵,如果你算上索菲和老兵,以及贾迈尔和他的狗,并且假定摩根睡着了的话—不管怎样,这些耳朵此刻完全集中在他和夜之花的谈话上。

“请谈论你们自己的事!”他叫道。

沉默变得有些令人尴尬。老公主打破僵局说:“在这高高的云层之上,最令人苦恼的是不能把天气作为谈资。”

阿卜杜拉等到这句话被其他声音不太情愿地嗡嗡接上后,他转回到夜之花。“那么,贝特丽丝说什么了?”

夜之花高傲地扬起头说:“她说,你帮我弄来其他男人的画像,并且说话言词漂亮,这些都很不错,但她不禁注意到你从不曾有一丝一毫想吻我的企图。”

“没耐性的女人!”阿卜杜拉说,“我第一次见你,我以为你是个梦。我以为你会随梦消散的。”

“但是,”夜之花说,“第二次你见我时,看上去很确定我是真的了。”

“当然,”阿卜杜拉说,“但这很不公平,因为,如果你记得的话,除了你父亲和我,你没见过其他任何男人。”

“贝特丽丝说,”夜之花说,“除了花言巧语别的什么也不做的,肯定是个糟糕的丈夫。”

“拜托贝特丽丝公主!”阿卜杜拉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夜之花说,“我觉得,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我没有魅力,以至于不值得一吻。”

“我没有觉得你没有魅力!”阿卜杜拉大叫。接着他记起窗帘背后的六十八只耳朵,激动地耳语道,“如果你必须知道那么我告诉你,我—我这辈子从没吻过一个年轻小姐,你对我来说太漂亮了,以至于我不敢轻举妄动。”

一丝浅笑,伴着一个深深的酒窝,悄悄划过夜之花的嘴。“到现在,你吻过多少个年轻小姐了?”

“一个都没有!”阿卜杜拉抱怨道,“我还完全是个外行!”

“我也是!”夜之花承认道,“虽然现在我至少不会误会你是女人了。我那时真的很傻!”

她发出咯咯的笑声。阿卜杜拉也咯咯地笑了。不一会儿两人都由衷地大笑起来,直到阿卜杜拉喘着气说:“我觉得我们得练习一下!”

那之后,窗帘后面一片沉寂。这片沉寂持续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公主们都想不出该聊些什么了。只有贝特丽丝公主,她看上去有很多话要对老兵说。终于,索菲叫出声来:“你们两个结束了吗?”

“当然,”夜之花和阿卜杜拉叫道,“肯定。”

“那么,我们来制订计划吧。”索菲说。

以阿卜杜拉此刻的心情,计划对他来说一点没问题,他牵着夜之花的手从窗帘背后走出来。假如碰巧城堡在此刻消失了,那么他现在应该正踩在城堡下面的云层上,或者在空中飘荡。就像那样,他飘飘然地走过一块看上去非常不值钱的大理石地板,掌控起了局面。

第二十章 巨灵的命根找到后又被藏匿

十分钟后,阿卜杜拉说:“最最聪明和能干的人们,我们的计划已经有了,现在就看这精灵了——”

紫色的烟从瓶子里喷出,沿着大理石地板,焦躁地翻滚起伏。“你别利用我!”精灵叫道,“我说了会把你们变成蛤蟆,我不是说说的。你们难道不明白吗?正是哈斯鲁尔把我放在这个瓶子里的,如果我做出什么反对他的事,他会把我放到更糟糕的地方去!”

“真的有个精灵!”苏菲抬起头,对着烟雾皱眉头。

“但我只要求你用法力帮我预测一下哈斯鲁尔的命根藏在哪里,”阿卜杜拉说,“我没要求你帮我达成愿望。”

“不!”淡紫色的烟雾咆哮道。

夜之花捡起了瓶子,把它放在膝盖上。烟雾向下喷出,试图渗透到大理石地板的裂缝里。“这理所当然。”夜之花说,“我们所求助的每个男人都开出了自己的条件,那么精灵也有自己的价码,这肯定是男人的特性。精灵,我的逻辑告诉我,你是想要什么回报,我承诺,如果你同意在这事上帮助阿卜杜拉,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淡紫色的烟开始不情愿地退回到瓶子里。“噢,很好,”精灵说。

两分钟后,公主们房间门口的漂亮帘子被掀起,所有的人都鱼贯而出,涌向大厅。她们拽着阿卜杜拉,后者看上去像个无助的囚犯,她们嚷嚷着要引起达泽尔的注意。

“达泽尔!达泽尔!”三十个公主叫嚷道,“你就是这么保护我们的?你该为自己感到羞愧!”

达泽尔抬起头。他正靠在宝座的一边,在和哈斯鲁尔下象棋。他对眼前的一切有些畏缩,示意他哥哥将棋盘拿走。幸运的是,公主人太多,他没注意到索菲和迦木国公主也混在其中。虽然他那漂亮的眼睛确实落在了贾迈尔身上,吃惊地眯缝起了眼睛。

“现在怎么回事?”他说。

“有个男人在我们房里!”公主们叫道,“一个糟糕、恐怖的男人!”

“什么男人?”达泽尔问,“什么男人胆敢这样?”

“这个人!”公主们尖叫道。

阿卜杜拉被拖到了前面,站在贝特丽丝公主和阿尔伯利亚公主中间,身上穿得极不体面,除了原本挂在窗帘后面的那条筒形衬裙,几乎什么也没穿。这条衬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魔瓶和魔毯都藏在衬裙下面。当达泽尔注视他的时候,阿卜杜拉庆幸自己有心理准备。他之前不知道,神灵的眼睛其实可以喷火。达泽尔的眼睛就像两只蓝色的火盆。

哈斯鲁尔的表现让阿卜杜拉更感到不安。他那巨大的脸上绽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哈,又是你!”然后他抱起了双臂,一脸的嘲讽。

“这个家伙是怎么混进来的?”达泽尔用他那尖细的声音问道。

大伙都未搭腔,夜之花适时地进入了角色,她从众位公主中间冲了出来,优雅地跪倒在宝座的台阶下面。

“发发慈悲,伟大的神灵!”她高声叫道,“他只是来救我的!”

达泽尔轻蔑地大笑说:“那么这个家伙是个傻子。我会直接把他扔回地面去。”

“你那样做的话,伟大的神灵,我会让你永世不得安宁!”夜之花慨然说道。

她不是装装样子的,她是认真的,达泽尔知道她做得出来。他那细长、苍白的躯体一阵哆嗦,带金色爪子的手指抓着宝座的扶手。但他的眼睛仍旧喷射着怒火。“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尖声说道。

“那么请大发慈悲!”夜之花叫道,“至少给他一次机会!”

“安静,女人们!”达泽尔尖声说,“我还没决定。我得先知道他是怎么混进这里来的。”

“当然是伪装成这厨子的狗。”贝特丽丝公主说。

“他变成人后,赤身露体的。”阿尔伯利亚公主说。

“把大家吓坏了。”贝特丽丝公主说,“我们不得不让他穿上公主的衬裙。”

“把他带到我跟前。”达泽尔命令道。

贝特丽丝公主和她的助手用力将阿卜杜拉拖到了宝座的台阶前。阿卜杜拉迈着小碎步,他希望神灵们会归咎于衬裙。实际的原因是,衬裙里藏的第三件东西是贾迈尔的狗。他牢牢地把它夹在两个膝盖之间,以防它逃走。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必须减掉一条狗,公主们都确信达泽尔会派哈斯鲁尔去找狗,以证明公主们是否说谎。

达泽尔俯视阿卜杜拉,阿卜杜拉非常希望达泽尔真的没什么法力。哈斯鲁尔说他弟弟很弱,但对阿卜杜拉来说,再弱的神灵也比一个普通男人要强上好几倍。“你是变成狗来这里的?”达泽尔尖声说,“怎么变的?”

“用法术,大神灵。”阿卜杜拉说。他正打算详细解释这一点,但衬裙底下有了不为人知的动静。原来贾迈尔的狗讨厌神灵远胜过讨厌大部分人类。它想要扑向达泽尔。“我把自己伪装成您厨子的狗。”阿卜杜拉开始解释。就在此时,贾迈尔的狗变得如此急迫要去找达泽尔,阿卜杜拉担心它露馅,不得不将两个膝盖夹得更紧些,结果这狗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咆哮。“请原谅!”阿卜杜拉气喘吁吁地说。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我刚从狗变回来,忍不住时不时地要咆哮。”

夜之花意识到,阿卜杜拉碰到了问题,于是开始大哭。“噢,最高贵的王子,为了我,要遭受变成狗的苦!放过他,高贵的神灵!放过他!”

“安静,女人。”达泽尔说道,“厨子在哪里?把他带上来。”

贾迈尔被法克檀公主和撒亚克女继承人拖了上来,拧着双手,痛哭流涕。“尊贵的神灵,不关我的事,我发誓。”贾迈尔哀嚎道,“别伤害我!我从不知道他不是一条真的狗!”

阿卜杜拉敢说贾迈尔是真的害怕。尽管如此,贾迈尔还是拍了拍阿卜杜拉的头。“乖狗,”他说,“好小子。”之后,他倒在地上,以赞泽堡的礼仪匍匐在宝座的台阶前,又哭又闹。“我是无辜的,别伤害我!”

狗被主人的声音给安抚住了。它的咆哮声止住了。阿卜杜拉可以将膝盖放松些了。“我也是无辜的,噢,皇家少女的收集者。”他说,“我来此,只为救我的心上人。你一定为我的痴心所感动,因为你自己爱着这么多位公主!”

达泽尔颇感困惑地摸着下巴。

“爱?”他说,“不,我不能说我懂爱。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东西能让人如此行事,凡人。”

哈斯鲁尔巨大而黑色的身影蹲在宝座后面,笑得比之前更邪乎了。

“弟弟,你想让我怎么对付这个东西?”他隆隆地说道,“烤了他?把他的心挖出来,做成一块地板?把他撕了?”

“不,不!发发慈悲,伟大的达泽尔!”夜之花快速叫道,“至少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你给了,我再不问你问题,或者向你抱怨,或给你说大道理。我会对你恭顺而礼貌的!”

达泽尔又一次抓住下巴,看上去拿不定主意。阿卜杜拉很放心。达泽尔真是个很弱的神灵——无论如何,性格弱。

“如果我给他一次机会——”他开口道。

“如果你听我的建议,弟弟。”哈斯鲁尔插话道,“你不要给他机会。这个家伙很狡猾。”

听此言,夜之花又纵声大哭,并捶打着胸口。阿卜杜拉在吵闹声中大叫:“那就给我个机会,让我来猜猜,你把你哥哥的命根藏在哪里了,伟大的达泽尔。如果我猜错了,你就杀了我。如果我对了,就让我安全离开。”

这把达泽尔大大地给逗乐了。他张大嘴,露出银色的獠牙,他的笑声响彻整个空中城堡,好似许多喇叭在吹奏。

“但你永远猜不到,小凡人。”他大笑道。因为公主们反复和阿卜杜拉说过,达泽尔总是忍不住要给提示。

“我把命根藏得如此巧妙,”他开心地说道,“你可以看着它,但你看不见。哈斯鲁尔是神灵,连他也看不见,你有什么指望呢?但我觉得好玩,在我杀了你之前,我会给你三次猜的机会。猜吧。我把哥哥的命根藏在哪里了?”

阿卜杜拉飞快地看了哈斯鲁尔一眼,以防他决意干涉。但哈斯鲁尔只是蹲在那里,看上去不置可否。到目前为止,计划还是很顺利的。不干涉对哈斯鲁尔有利。阿卜杜拉用膝盖牢牢地夹住那狗,在公主的衬裙里动来动去,做出思考的样子。他真正做的是在晃动那个魔瓶。

“我第一次猜,伟大的神灵——”他说,盯着地板,仿佛绿色的岩斑地板会给他启发。精灵会履行他的诺言吗?有那么一瞬间,阿卜杜拉感到害怕和悲伤,他觉得,精灵会同往常一样令他失望,他必须冒险自己猜。接着,令他大为放心的是,他看见一小股紫色的烟雾从衬裙里偷偷溜了出来,安静而谨慎地呆在阿卜杜拉的光脚旁边。“我的第一个猜想是,你把哈斯鲁尔的命根藏在月亮上了。”阿卜杜拉说。

“错!那样的话,他早发现了。不,比那个更明显,也更不明显。考虑一下找拖鞋的游戏。凡人!”达泽尔开心地笑了。

这告诉阿卜杜拉哈斯鲁尔的命根就在城堡里,就像大多数公主猜的那样,他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

“我第二个猜想是,你把它交给某个守卫的天使保管了。”

“又错了。”达泽尔说,比之前更开心了,“天使会直接把它交还给哈斯鲁尔的。比那个要巧妙得多,小凡人。你永远猜不到的。真是妙,怎么就没有人看得见自己鼻子底下的东西。”

对此,一阵灵感袭来,阿卜杜拉确信他知道哈斯鲁尔的命根在哪里了。夜之花是爱他的,他还飘飘然的如在云中行走。犹如灵光一现,他知道答案了。但他非常害怕搞错,时机就要来临,他必须靠自己去拿哈斯鲁尔的命根,他明白不能有别的闪失,因为达泽尔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了。这就是为什么需要精灵来确认这个猜想。那股烟还待在那里,几乎看不见,如果连阿卜杜拉都猜到了,那么精灵肯定也知道了吧?

“呃——”阿卜杜拉说,“呃——”

这股烟无声无息地回到了衬裙里,在里面散了开来,刺激到了贾迈尔的狗的鼻子。这狗打了个喷嚏。

“阿嚏!”阿卜杜拉叫道,几乎盖过了精灵细弱游丝的低语,“它是哈斯鲁尔鼻子底下的鼻环。”

“阿嚏!”阿卜杜拉说并且假装猜错。这是计划非常冒险的一部分,“你哥哥的命根在你的一颗牙齿里。伟大的达泽尔。”

“错!”达泽尔尖叫道,“哈斯鲁尔,烤了他!”

“放过他!”夜之花向哈斯鲁尔嚎啕道,而后者脸上的厌恶和失望一览无余,他准备起身。

公主们正等着这一刻。这些公主的手立刻将薇拉里娅从人群中推了出来,她发现三十个新阿姨和三个新叔叔,所有的人都乞求她憋足劲死命尖叫。这之前,没人想让她叫。此外,这些新阿姨们许诺她,如果她这次脾气发得好,每人会给她一盒糖。三十盒糖,这太值得她好好干了。她张大了嘴,鼓足了气。使出了浑身的劲儿。

“我要我的狗狗!我不要阿卜杜拉!我要我的狗狗回来!”她猛地倒在宝座台阶上,落在贾迈尔身上,又站起来,扑向宝座。达泽尔立刻跳到了宝座之上,避开她。

“还我狗狗!”薇拉里娅大叫。

与此同时,小个子的黄皮肤查普凡公主故意拧了一把摩根,拧得正是地方。摩根正睡在她小小的臂弯里,梦见自己仍是一只小猫。忽的惊醒,发现自己仍然是一个无助的婴儿,他开始大发脾气,张大嘴巴,嚎了起来。他的双脚愤怒地蹬着,双手一上一下地挥舞。他的哭声如此洪亮,如果跟薇拉里娅一拼高低,他也许还更胜一筹。就这样,这噪音简直无以言说。大厅的回音接过茬,将尖叫声又翻了一倍,然后全部回荡到了宝座上。

“对这些神灵发回声,”索菲用她那谈话式的魔法腔调说,“不要只翻一倍,要翻两倍。”

大厅极为吵闹。两个神灵都将双手拍向他们那尖尖的耳朵。达泽尔大声叫嚣:“制止它,让他们停下!那个婴儿是从哪里来的?”

对此,哈斯鲁尔咆哮道:“女人会生孩子,愚蠢的神灵!你以为是什么?”

“我要我的狗狗回来!”薇拉里娅说道,用她的拳头砸着宝座的椅子。

达泽尔尖细的声音穿出来:“给她一只狗,哈斯鲁尔,不然我杀了你!”

阿卜杜拉计划到了这一部分,他满以为——如果计划进行到这时他还没有被杀掉——那么自己就会被变成一只狗。这就是计划的发展方向。按他的算计,此刻就该放出贾迈尔的狗了。他指望现在不只一条狗,而是两条狗一起从公主衬裙下冲出来,增加混乱。但哈斯鲁尔像他弟弟一样,被尖叫声及翻了两倍的回声搞得心烦意乱。他抓住自己的耳朵,痛苦地大叫,这会儿,他神灵的智慧丧失殆尽,由此改变了整个计划的方向。哈斯鲁尔收起翅膀,将自己变成了一条狗。

他是条非常巨大的狗,介于一头驴子和公牛之间,灰色与褐色的条纹相间,翘鼻子上戴着个金环。这条大狗将他巨大无比的前爪放在宝座的扶手上,将一条巨大的淌着口水的舌头伸向薇拉里娅的脸。哈斯鲁尔想表现得友好。但薇拉里娅看见这么大这么丑的东西,不觉叫得比之前更厉害了。这噪音吓到了摩根,他也叫得更厉害了。

阿卜杜拉有那么一会儿没了主意,不知该怎么办,但紧接着,当他确定没人会听见他叫喊时,他大声叫道:“老兵!摁住哈斯鲁尔!谁去拿住达泽尔!”

幸运的是,老兵很警觉,他擅长此道。迦木国公主旋即脱掉身上的外套,变回老兵,跳上宝座的台阶。索菲冲在他后面,对公主们招手。她用手抱住了达泽尔又瘦又白的膝盖,而老兵用强壮的胳膊扼住了狗的脖子。公主们鱼贯地跟着他们上了台阶。她们中的大部分也去对付达泽尔,公主们得好好出口气——只有贝特丽丝公主没有加入混战,她将薇拉里娅从中拉了出来,开始想方设法让她停止哭泣。此时小个子查普凡公主平静地坐在岩斑地板上,把摩根摇睡着了。

阿卜杜拉想冲向哈斯鲁尔,但没等他动身,贾迈尔的狗就瞅准机会跑开了。它一直在衬裙下观战,早按捺不住了。它喜欢打架。它也看见了另一条狗。如果要区分的话,比起神灵和人类,它更讨厌狗。它也不管这狗有多大,咆哮着冲过去攻击。而阿卜杜拉还在试着脱掉公主衬裙,贾迈尔的狗已经直取哈斯鲁尔的喉咙了。

哈斯鲁尔已经被老兵困住,这会儿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又变回了神灵。他做了一个生气的手势。狗呼号着走开了,落荒而逃,停在大厅另一头狂叫不止。之后,哈斯鲁尔试着站起来,但老兵在他背上,使得他无法展开羽毛翅膀。哈斯鲁尔上下起伏,升了起来。

“低下你的头,哈斯鲁尔,我向你念咒!”阿卜杜拉大叫着,终于踢掉了公主衬裙。他身上除了缠腰带什么也没穿,他跳上台阶,抓住哈斯鲁尔硕大的左耳。此时,夜之花明白了哈斯鲁尔的命根在哪里,让阿卜杜拉极为开心的是,她也跳上来,死死地握住了哈斯鲁尔的右耳。他们挂在那里,悬在半空中,哈斯鲁尔时不时地占了老兵的上风,但落到地上,老兵又占了哈斯鲁尔的上风。老兵在他们身旁用双臂紧紧地箍着神灵的脖子,而哈斯鲁尔巨大而咆哮着的脸就在他们二人之间。不时地,阿卜杜拉瞥见达泽尔站在他宝座的椅子上,上面围着一堆公主。他展开他那孱弱的金色翅膀,翅膀看上去不是用来飞的,而是拿来和公主们打架的,他还叫着向哈斯鲁尔求救。

达泽尔尖利的叫声似乎刺激了哈斯鲁尔。他开始压过老兵。阿卜杜拉想松开一只手,那样他能伸手去够那个金鼻环。那个金环在哈斯鲁尔的鹰钩鼻之下,正好悬挂在他的肩膀旁边。阿卜杜拉腾出左手,但他的右手满是汗,从哈斯鲁尔的耳朵上滑脱了。就在他滑落前,他又绝望地抓了一把。

他本没指望贾迈尔的狗。只见,那狗茫然地躺了几分钟,站起身,比之前更生气,充满了对神灵的恨。它瞅见哈斯鲁尔,视他为敌人。它先向大厅的那一头倒退,接着向前冲刺,咆哮着横冲直撞,经过贝特丽丝和薇拉里娅,穿过围着宝座的公主们,经过它主人蹲着的身躯,冲向神灵最容易被够到的地方。阿卜杜拉的手滑脱得恰逢其时。

咔!狗牙齿发出声响,咕咚,狗的喉咙里吞下了什么。狗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的表情后,就落到了地上,难受地打嗝。哈斯鲁尔疼得大叫,两手伸到上面去拍鼻子。老兵被抛到了地上。阿卜杜拉和夜之花一边一个摔了下来。阿卜杜拉冲向打嗝的狗,但贾迈尔率先赶到,轻轻地扶起它。

“可怜的狗,我可怜的狗!马上就好了。”他弯腰轻轻地将它抱下了台阶。

阿卜杜拉拽过头晕目眩的老兵,和他一起站到了贾迈尔跟前。

“所有的人都住手!”他大喊,“达泽尔,我命令你住手!我们拿到你哥哥的命根了!”

宝座上的争斗停止了。达泽尔带着张开的翅膀站了起来,他的眼睛看上去又像是火炉了。

“我不信你,”他说。“在哪里?”

“在狗肚子里。”阿卜杜拉说。

“但只有等明天,”贾迈尔平静地说,他只考虑他那打嗝的狗,“它吃了过多的鱿鱼,肠胃过敏。感谢——”

阿卜杜拉踢了他一脚,让他住嘴。“这狗吃了哈斯鲁尔鼻子上的环。”他说。

达泽尔脸上的沮丧神情告诉他,精灵是对的。他猜得没错。

“噢!”公主们说道。所有的眼睛看向哈斯鲁尔,他大大的身躯弯下来,眼里流着热切的泪,两手捂着鼻子。血从他那巨大的带爪的手指中间流下来,神灵的血是清澈碧绿的。

“我应该知道,”哈斯鲁尔闷闷不乐地说道,“它就在我的鼻子底下。”

上诺兰的老公主从宝座旁的人群中走出来,在袖子里掏了掏,递给哈斯鲁尔一块小小的蕾丝手绢。

“给你,”她说,“别伤心了。”

哈斯鲁尔心怀感激地接过手绢。“谢谢你。”他把它按在鼻子的裂口处。这狗除了鼻环没吞下别的什么。仔细地打扫了一遍场地后,哈斯鲁尔笨拙地跪下身来,招呼阿卜杜拉走到宝座台阶上。

“现在我又是善灵了,你想让我做什么?”他哀伤地说道。

第二十一到章 城堡回到地面

对哈斯鲁尔的问题阿卜杜拉无需多加思考。“你必须将你弟弟放逐到一个他回不来的地方,大神灵,”他说。

达泽尔立即放声落下蓝色的眼泪。“不公平!”他哭道,在宝座上跺脚,“每个人都和我作对!你不爱我,哈斯鲁尔!你骗我!你甚至没想摆脱这三个挂在你身上的人!”

对此,阿卜杜拉确信达泽尔是对的。神灵的力量有多大。阿卜杜拉是知道的,他确信哈斯鲁尔本可以将老兵甩到西伯利亚的,更别说他和夜之花了。

“我好像并没做什么坏事!”达泽尔叫道,“我有权结婚,不是吗?”

就在他跺着脚大喊大叫时,哈斯鲁尔小声对阿卜杜拉说:“在南边的海上有个孤岛,每一百年才能被发现一次。那里有个宫殿还有很多果树。我能把弟弟发配到那里吗?”

“现在你想把我送走!”达泽尔尖叫道,“你们谁也不在乎我会多孤单!”

“顺便说一下,”哈斯鲁尔小声对阿卜杜拉说,“你父亲大老婆的亲戚们买通了雇佣兵,雇佣兵允许他们逃离赞泽堡,以免苏丹迁怒于他们,但他们没带走两个外甥女。苏丹将这两个不幸的女孩关了起来,因为现在她们成了你最近的亲属了,苏丹王能抓的就只有她俩了。”

“令人吃惊。”阿卜杜拉说。他看出了哈斯鲁尔的用意所在,“也许,大神灵,你可以将这两个少女带来这里庆祝你变回善灵?”

哈斯鲁尔丑陋的脸上露出喜色。他举起巨大的手爪。一声炸雷,接着是女孩的尖叫,然后两个胖外甥女就站在了宝座前,简直不费吹灰之力。阿卜杜拉明白之前哈斯鲁尔的确没有使出全力。他看见神灵眼角残留着被狗咬时流下的泪水,正斜着的大眼睛看他,就知道神灵已经看出自己领会他的用意了。

“不能再抓公主了。”贝特丽丝公主说。她跪在薇拉里娅身边,看上去非常懊恼。

“我保证,事情不是那样的。”阿卜杜拉说。

这两个外甥女看上去根本不像公主。她们穿着最初的那身衣服,普通平常的粉色和黄色,因之前的不幸经历,她们的衣服被撕裂和弄脏了,两个人的头发也都不再卷曲。她们看了一眼在宝座上跺着脚哭泣的达泽尔,又看了一眼硕大无比的哈斯鲁尔,然后看了一眼除了缠腰布什么也没穿的阿卜杜拉,尖叫了起来。之后,两人都想把脸躲到对方胖胖的肩上去。

“可怜的女孩,”上诺兰的公主说,“几乎没有皇家的体统。”

“达泽尔!”阿卜杜拉对抽泣的神灵说,“美丽的达泽尔,偷公主的强盗,安静一会儿,抬头看看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可一起带去流放地。”

“礼物?”达泽尔止住了哭泣。

“看,两个新娘,年轻丰满,迫切地想要嫁人。”阿卜杜拉伸出手指。

达泽尔从脸颊上擦去了亮闪闪的泪珠,仔细地审视起两个外甥女来,就像从前阿卜杜拉那些小心谨慎的顾客检查他的地毯一般。

“多般配的两个,”他说,“胖得多好看!别是给我下了什么圈套吧?也许你没权分派她们吧?”

“没有圈套,耀眼的神灵。”对他来说,现在女孩们的其他亲戚已经遗弃了她们,她们自然归他处置。但保险起见,他又说道:“她们是偷来给你的,强大的达泽尔。”他走到两个外甥女跟前,拍了拍两个人胖胖的手臂。“女士们,”他说,“赞泽堡最圆的月亮们,因为那个不幸的誓言,使我永远无法领略你们的博大。抬头看看,看我给你们找的丈夫,他会取代我的位置。”

两个外甥女一听到“丈夫”这两个字,立刻抬起了头。她们注视着达泽尔。

“他是多么英俊啊!”粉色的那个说。

“我喜欢有翅膀的。”黄色的那个说,“与众不同。”

“犬牙相当性感,”粉色的沉思道,“爪子也是,假如他走地毯时小心点的话。”

每句话都让达泽尔笑逐颜开。

“我该先偷她们的。”他说,“我喜欢她们更甚于那些公主。你为什么不收集些胖的女士过来,哈斯鲁尔?”

哈斯鲁尔开心地露出了獠牙。

“那是你的决定,弟弟。”他的笑容退去,“如果你准备好了,现在我该送你到流放地去了。”

“现在,我不那么在意了。”达泽尔说,两只眼睛仍旧看着两个外甥女。

哈斯鲁尔再次伸出手,三声雷响之后,达泽尔和两个外甥女不见了。有股微微的海腥味和隐隐的海鸥叫声传来。摩根和薇拉里娅又开始哭了。其他人都在叹息,哈斯鲁尔最为深切。阿卜杜拉有些吃惊地发现哈斯鲁尔是真的爱他弟弟。虽然很难理解有谁居然会爱达泽尔,但阿卜杜拉几乎不能责怪他。那我得怪谁呢?他想道,此时夜之花走过来挽住了他的手臂。

哈斯鲁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坐在了宝座上——比起达泽尔来宝座的大小更适合他——巨大的翅膀沮丧地耷拉在两侧。“还有件事。”他边说边小心地摸着他的鼻子。鼻子看上去已经愈合了。

“当然,事情还没完!”索菲说。她一直等在宝座的台阶上,找机会说话。“你偷我们的移动城堡时,把我丈夫弄没了。他在哪里?我想要他回来。”

哈斯鲁尔伤心地抬起头,还没等他开口,公主们一片惊慌。每个站在台阶底下的人都从公主衬裙旁闪开。裙箍一鼓一鼓的,像个自行弹奏的六角形乐器。

“救命!”精灵在里面说,“放我出来!你答应过的!”

夜之花的手一碰嘴。

“噢,我完全忘了!”她说着,快速离开阿卜杜拉,来到台阶之下。在一道紫色烟雾中,她将衬裙扔到一边。“我想,”她叫道,“精灵你会脱离瓶子,永远自由!”

和平常一样,精灵没说一声谢。只听一声响亮的“啪”,瓶子爆裂了,在一卷卷的烟雾里,毫无疑问,是一个人站了起来。

索菲一见就叫了起来。

“哦,保佑这女孩,谢谢你,谢谢你!”她来到消散的烟雾前,速度如此之快,差点将那人撞到。他看上去一点不介意。他抱起索菲,带着她转了又转。“噢,我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发现?”索菲气喘吁吁地说,并围着破碎的瓶子打转。

“因为那是魔法。”哈斯鲁尔闷闷不乐地说道,“如果大家知道他是巫师哈尔,早有人放了他。你们不能知道他是谁,他也不能告诉任何人。”

皇家巫师哈尔比巫师苏里曼要年轻,并且看上去风度翩翩得多。他穿一身醒目的紫色缎子服,衣服的颜色在他的头发上投射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黄色阴影。阿卜杜拉盯着巫师瘦削的脸上那双浅色的眼睛。在某个早晨,他清楚地看见过这双眼睛,他觉得早该猜到的。现在自己的处境非常尴尬。他曾经使唤过这精灵,并自认为很了解精灵。这是否意味着他也很了解这个巫师呢?或者不是这样的?

出于这个原因,在所有的人包括老兵都围着哈尔巫师大声祝贺时,阿卜杜拉没有加入其中。他看着查普凡的小个子公主静静地从欢呼的人群中走出来,神色庄重地将摩根放到了哈尔的怀里。

“谢谢。”哈尔说,“我最好把他带在身边,那样我可以看着他。”他对索菲说,“对不起,如果我让你担惊受怕了。”哈尔看起来比索菲更会抱孩子。他轻轻地摇晃着摩根,注视着他,摩根也回视他,神情相当恐怖。“我说,他好丑。”哈尔说,“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哈尔!”索菲说。但她听上去并不生气。

“等一下,”哈尔说。他上前两步走到宝座前,抬头看哈斯鲁尔。

“你看,神灵,”他说,“我有账要跟你算。你拿走我的城堡,又将我关进瓶子,这算什么?”

哈斯鲁尔的眼睛里一团怒火。

“巫师,你是否觉得你的法力和我旗鼓相当了?”

“不,”哈尔说,“我只是要个说法。”阿卜杜拉发现自己很佩服这个人。由于知道精灵曾经是那么胆小的一个人,他确定哈尔现在内心一定怕得要死。但他没表现出有一丝一毫的害怕。他将摩根举到他那穿着紫色缎服的肩上,回视哈斯鲁尔。

“很好。”哈斯鲁尔说,“我弟弟命我去偷城堡,我别无选择。但达泽尔并没说怎么处置你,只是让我确保你不能将城堡偷回去。如果你的为人无可指责的话,我仅仅将你送到我弟弟现在去的地方就可以了。但我知道你曾利用巫术征服一个邻国——”

“那不公平!”哈尔说,“是国王命令我的!”有那么一会儿,他听上去像是达泽尔,紧接着他一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住了口。他想了想,然后悲伤地说:“如果国王命令我的话,我敢说我本可以劝说陛下改变主意的,你是对的。但你永远别落在我手里,不然我也把你关进瓶子里。说完了。”

“也许我活该遭此报应。”哈斯鲁尔同意道,“我更该得些好报,因为我费心让每个牵涉其中的人都遭遇了我能设计的最适合他的命运。”他的眼睛斜视着阿卜杜拉,“我难道不是吗?”

“费尽心思,大神灵,”阿卜杜拉同意道,“我所有的梦想都成真了,不光是那些令人愉快的。”

哈斯鲁尔点点头。“现在,”他说,“再做一件必须做的小事,我得离你们而去。”他的翅膀升起来,双手比划着。立刻,他身处一群奇怪的、有翅膀的形体中。他们在他头上盘旋,就像是一群透明的海马围着宝座,除了转动的翅膀发出的微弱声响,完全是一片寂静。

“他的天使们。”贝特丽丝公主对薇拉里娅公主解释道。

哈斯鲁尔对这些带翅膀的形体小声说了什么,他们就像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离开了他。成群结队地出现,并围着贾迈尔的头窃窃私语。贾迈尔害怕地后退,远离他们,但没有用。他们跟上了他。这些有翅膀的形体一个接一个地落在贾迈尔的狗的身体各个部位。每个着陆后,就立刻缩小并消失在狗毛里,只剩下两个还在。

阿卜杜拉突然发现这两个形体盘旋在他的眼前。他想躲闪,但他们还是跟着。两个细小而冷漠的声音开口了,只有他听得见。“考虑了很久,”他们说,“比起蛤蟆来,我们还是喜欢这个形体。从永生的角度来说,我们得谢谢你。”说着这两个形体飞速离去,落到了贾迈尔的狗身上,在那里他们缩小,然后消失在狗耳朵的粗糙皮毛里。

贾迈尔盯着他怀里的狗。

“为什么我抱着一只浑身是天使的狗?”他问哈斯鲁尔。

“他们不会伤害你或你的狗的,”哈斯鲁尔说,“他们只是在等金环再现。等明天,我相信你是那样说的,对吧?你一定能理解,我自然很关注我的命根。等明天我的天使们找到它后,不论我在哪里他们都会把它带来给我的。”他叹了口气,重得把大家的头发都吹起来了。“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说,“我得在很远的地方给自己找个流放地。我曾经很坏,不能再跻身于善灵之列了。”

“噢,别那样,大神灵。”夜之花说,“据我所知,善就是饶恕。善灵们肯定会欢迎你回去的。”

哈斯鲁尔摇摇他那巨大的脑壳:“聪明的公主,你不明白。”

阿卜杜拉觉得他很理解哈斯鲁尔。他曾不那么礼貌地对待过父亲大老婆的亲戚们,也许他的理解正来自于此。

“别说了,亲爱的。”他说。“哈斯鲁尔想说他很享受变坏,并不后悔。”

“是真的。”哈斯鲁尔说,“过去这几个月我过得比之前的几百年都开心。是达泽尔教会了我这些。现在我得走得远远的,以防我在善灵中又旧病复发。如果我知道该去哪里就好了。”

哈尔似乎有了个主意,他咳嗽一声。

“为什么不去另一个世界?”他建议道,“你知道,有很多个其他的世界。”

哈斯鲁尔的翅膀升了起来,兴奋地扇动着,使得大厅里公主们的头发和衣裙都舞动起来。“有吗?在哪里?告诉我怎么去另一个世界。”

哈尔将摩根塞到手足无措的索菲怀里,跳上宝座的台阶。他向哈斯鲁尔做了一些奇怪的手势,并点了个头。但哈斯鲁尔看上去相当明白。他也点头示意。然后从宝座起身,没说一句话就径直离开了。他越过大厅,穿墙而出,穿墙对他就好似穿过一阵大雾似的。大厅顿时显得空荡荡的。

“不错的解脱。”哈尔说。

“你把他送到你的世界去了?”索菲问。

“不可能!”哈尔说,“他们那里已经有很多麻烦事了。我让他去了相反的方向。我冒了个险,赌这城堡不会就此消失。”他慢慢转身,向大厅之外的云雾深处看去,“城堡仍在这里。那说明卡西弗一定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他是唯一一个能让城堡继续运行的人。”他发出欢呼声,“卡西弗!你在哪里?”

公主衬裙又一次好似有了生命。这次裙箍滚到一边,魔毯从中露了出来。一阵抖动,就像贾迈尔的狗现在正在做的那样。令所有人吃惊的是,它扑通掉到地板上,开始自行打开。阿卜杜拉几乎徒劳地大声喊叫。长长的自由跳动的织线是蓝色的,而且分外鲜亮,好像这地毯根本不是普通羊毛织就的。这些自由的织线,在整个地毯上来回快速穿梭,在变长的同时,越升越高,最后伸展在高高的云雾天花板和那张现在几乎已被掏空的地毯之间。

随着不耐烦的一个筋斗,另一端脱离了地毯,并向上收缩与其它的织线汇合,最后延展成一个新的形状,如同一滴倒挂的泪珠,或是一个火焰。这个形状继续向下飘,显得沉稳而有意识。当它靠近时,阿卜杜拉可以看见一张由一点紫色、绿色、或橙色火焰组成的脸。阿卜杜拉认命地耸耸肩。看起来,他耗费所有金币买来的是个火魔,根本不是什么魔毯。

火魔开口了,口里紫色的火苗在跳动。“谢天谢地!”他说,“为什么之前没人叫我的名字。我很伤心。”

“噢,可怜的卡西弗!”索菲说,“我不知道啊!”

“我不是在跟你说,”这奇怪的火焰状东西反驳道,“你用爪子抠我。”说着飘过了哈尔,“也不跟你说,是你把我弄进地毯里面的。要帮助国王军队的人不是我。我只跟他说话。”他说着,突然出现在阿卜杜拉肩膀旁边。阿卜杜拉听到自己的头发发出吱吱的微响。火焰很烫。“他是唯一一个曾经想要恭维我的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哈尔酸溜溜地问,“你喜欢听好话了?”

“自从发现被别人夸赞是多么美好的事。”卡西弗说。

“但我认为你并不美好。”哈尔说,“先让自己变好再说。”他一甩紫色的缎袖,转身背对着卡西弗。

“你想变成一只蛤蟆吗?”卡西弗问,“你知道,你不是唯一会变蛤蟆法术的人!”

哈尔生气地用穿着紫色靴子的脚踩打着地面。“也许吧。”他说,“你的新朋友也许会问你如何将这城堡复位。”

阿卜杜拉有点沮丧。哈尔似乎表明了,他和阿卜杜拉互相并不认识。但他接到了暗示,鞠了一躬。“噢,巫师里的蓝宝石,”他说,“欢乐的火焰,地毯中的蜡烛,你的真身比过去那张珍贵的织锦要神奇一百倍——”

“说正事儿!”哈尔低声说道。

“你能欣然同意将这城堡复位到地面吗?”阿卜杜拉说完了。

“很乐意。”卡西弗说。

他们感到城堡在下降。开始它下沉得很快,索菲紧紧抓着哈尔的手臂,许多公主都叫出了声。因为薇拉里娅大声说道,有个人的肚子给留在天上了。这有可能是因为卡西弗这么长时间被困地毯,疏于练习了。不管什么原因,一分钟后,下沉开始变得缓和了,所有的人几乎没有注意到它在下沉。这还不算什么,城堡下落时,变得相当小,所有的人都互相紧挨着,挣扎着找空当让自己平衡。

墙壁向内移动,从云雾岩斑变回到原来的普通石灰。天花板向下移动,拱顶变成了黑色的大横梁,原先宝座所在地的后面出现了一扇窗。开始很暗,阿卜杜拉急切地走向它,想看一眼透明的大海及落日中的岛屿,但那时,窗户是一扇结实的真窗户,外面只有天空。黎明的金色曙光充满了整个茅屋大小的房间。此时,公主们互相挤着,索菲被挤到了一个角落,气喘吁吁地一手抓着哈尔,一手抱着摩根。阿卜杜拉发现自己被挤在夜之花和老兵之间。

阿卜杜拉意识到,老兵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了。事实上,他显然表现得很古怪。他将借来的头纱拉下来盖住头,躬身坐在一张小凳子上,那张凳子是在城堡缩小时出现在火炉边的。

“你没什么事吧?”阿卜杜拉问。

“很好!”老兵说。甚至他的声音也听来怪怪的。

贝特丽丝公主从人群中挤出来找他。

“噢,你在那里!”她说,“你怎么啦?现在我们马上要恢复正常了,你在担心我是否会信守诺言,是不是那样?”

“不是。”老兵说,“倒不如说——是的。它会让你心烦的。”

“它一点不让我心烦。”贝特丽丝公主爽利地说,“我一旦发下誓言,就会遵守的。贾斯汀王子只能一边凉快去了。”

“但,我就是贾斯汀王子。”老兵说。

“什么?”贝特丽丝公主说。

老兵很慢且很不好意思地将面纱拿开,抬起头来。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蓝眼睛,那双眼睛看上去要么非常清澈要么极度不诚实,或二者兼而有之。但这张脸看上去更平整,更有教养。一种不同于老兵的气质。

“那该死的神灵对我也施了魔法。”他说,“我现在记起来了。我在树林里等搜寻的小分队回来报告。”他看上去非常过意不去,“我们在找贝特丽丝公主——呃——你,你知道,运气欠佳,突然我的帐篷给吹走了,神灵在那里,挤在树丛中。‘我正带着这个公主。’他说。‘因为你不光彩地用巫术打败了她的国家,你可以成为战败国的一名士兵,看看你感觉如何。’接下来我知道的事情就是,我游荡在战场上,觉得我是一名斯特兰奇亚士兵。”

“你讨厌那样吗?”贝特丽丝问。

“嗯,”王子说,“很难。但我多少对付下来了。我把有用的东西都捡了起来,制订了些计划。我觉得,我得为所有那些战败的士兵做些什么。但是——”一种显然是老兵才有的微笑出现在他脸上,“说实话,晃荡在英格里的大地上,我相当享受。变坏让我乐在其中,我真的像那个神灵。想到要回去统领那个国家让我很不开心。”

“嗯,我可以帮助你。”贝特丽丝公主说,“毕竟我熟悉那里的情况。”

“真的吗?”王子说,他抬头看着她的方式,如同当初老兵看着帽子里的淘小子。

夜之花愉快地用肘轻轻地推阿卜杜拉:“那个奥琴斯坦王子!”她小声说,“不用怕他。”

很快,城堡像一片羽毛般的轻轻落在地上。卡西弗浮在天花板下的横梁上,宣布他将城堡安放在金斯伯里郊外。

“我已经给苏里曼的镜子发去了信息。”他洋洋得意地说。

这似乎激怒了哈尔。“我也发了。”他生气地说,“你太多事了,不是吗?”

“那么他收到了两个讯息,”索菲说,“是什么讯息?”

“真蠢!”哈尔说着开始大笑。对此,卡西弗也嘶嘶地大笑,他们看起来又和好了。想到此,阿卜杜拉能明白哈尔的感受。他做精灵的时候总是怒气冲冲,现在也总是勃然大怒,只能拿卡西弗当出气筒。也许卡西弗也有同样的感受。两人的法力都太强大了,以至于不能随便和普通人发脾气。

很显然,两个讯息都传到了。窗边的某人叫道:“看!”

所有的人拥到窗口,看到金斯伯里的城门打开了,国王的马车飞奔而出,后面跟着一队士兵。事实上,马车形成了一大串,无数大使的马车也跟在国王后面,上面装点着大多数被掳公主国家的徽章。

哈尔转向阿卜杜拉说:“我觉得我应该了解你。”他们互相尴尬地瞧着对方。“你了解我吗?”

阿卜杜拉鞠了一躬:“至少跟你了解我的一样多。”

“那是我所害怕的。”哈尔悲伤地说,“好吧,那么我知道,必要的时候,我能仰仗你去做些花言巧语的工作。等所有的马车到这里时,就有必要了。”

的确是的。真是个混乱的时刻,这期间,阿卜杜拉嗓子都喊哑了。但最混乱的部分是,每个公主,且不说索菲、哈尔和贾斯汀王子,都坚持告诉国王阿卜杜拉是如何勇敢和有智谋。阿卜杜拉不时地要去纠正他们。他不是勇敢,只是因为夜之花爱他,他有些飘飘然而已。

贾斯汀王子将阿卜杜拉拉到一旁,和他来到王宫的某间接待室。“接受赞美。”他说,“从前没人因做对事情而受称颂。现在看看我,这里的斯特兰奇亚人都来看我,因为我给他们的老兵发钱。我的皇兄很开心,因为我不再为娶贝特丽丝公主的事作难。人人都觉得我是个模范王子。”

“你曾经反对娶她?”阿卜杜拉问。

“噢,是的。”王子说,“当然,那时我还不认识她。国王和我为此争吵过多次,我威胁着要将他扔到皇宫的屋顶上去。我失踪后,他以为我因为生气要独自呆一会儿。他甚至都不为此担心。”

国王对弟弟很满意,此外阿卜杜拉还将薇拉里娅和他的皇家巫师带了回来。他命令要在明天举行盛大的双婚礼。这让混乱增加了点紧急性。哈尔赶紧做了一个奇怪的影像——大部分用羊皮纸做成——一个国王的信使。然后,他用巫术将信使送到了赞泽堡苏丹那里,邀请他来参加女儿的婚礼。这个信使半个小时后回来了,看上去衣衫褴褛,带回的信息说:如果阿卜杜拉胆敢再在赞泽堡露脸,苏丹已经准备好五十英尺的木桩在等着他。

事已至此,索菲和哈尔去告知国王。国王设立了两个新职位,叫做英格里王国特别大使,在当晚将这两个职位授予了阿卜杜拉和夜之花。

王子和大使的婚礼史上少有。贝特丽丝公主和夜之花每人都有十四个公主做伴娘,国王亲自将新娘交过来。贾迈尔是阿卜杜拉的伴郎。当他把婚戒递给阿卜杜拉时,小声汇报说,一大清早天使们已经带着哈斯鲁尔的命根离开了。

“也是一件喜事!”贾迈尔说道,“现在我的狗停止瘙痒了。”

认识的人里,只有苏里曼巫师和他妻子没有参加婚礼。这多少和国王曾大发雷霆有关。当国王想要抓苏里曼巫师时,莱蒂似乎对国王说了很多强硬的话,因此她的产期大大提前了。苏里曼不敢离她左右。就在婚礼那天,莱蒂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孩。

“噢,好。”索菲说,“我知道我适合做阿姨。”

两位新大使的第一件任务是将被绑架的公主们送回家。其中的一些公主——如小个子查普凡公主——住得非常遥远,她们的国家几乎没有人听说过。大使受国王之命去缔结贸易联盟,并留意沿路所有其他奇特的地方,意在今后的拓展。哈尔已经跟国王谈过了。出于某种原因,现在整个英格里都在谈论绘制世界地图的事。探险队成员都是被挑选出来,并接受过专门训练的。

一路上舟车劳顿,安排公主们的饮食,和外国君主讨价还价,阿卜杜拉多少忙得有些顾不上跟夜之花坦白。似乎总在等待明天出现一个更为合适的谈话时机。最后,等他们快到偏远的查普凡时,他意识到不能再耽搁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血色全无。

“我不是个真王子。”他脱口而出。就那样,话出了口。

夜之花正在绘制地图,她抬起头,帐篷里的灯影使她看上去比平日更俏丽。

“噢,我知道。”她说。

“什么?”阿卜杜拉小声说。

“嗯,自然,在空中城堡的时候,我有很多时间来想你。”她说,“很快我觉得你很浪漫,因为你的白日梦和我的是如此相似,只不过内容相反罢了。你看,我曾梦想自己是个普通女孩,而我父亲是大集市里的一个地毯商人,我常想象自己帮他打理生意。”

“你太棒了。”

“你也是。”她说,继续画她的地图。

他们在预定的时间回到了英格里,并多带回一匹驮马,上面装着公主们许诺给薇拉里娅的糖盒子。有巧克力、橙味糖果、椰子糖和蜂蜜坚果;但所有糖果里,最妙的是来自小个子公主的糖果盒——层层包裹的糖果像纸片那么薄,小个子公主叫它“夏之叶”。它们被装在一个非常漂亮的盒子里,薇拉里娅公主长大后用它来做珠宝盒。说来也怪,她几乎不再大喊大叫了。国王不明白其中原委,根据薇拉里娅给索菲的说法是,当三十个人都告诉你,你得大喊大叫时,你就没有想叫的念头了。

索菲和哈尔又回到移动城堡去生活——必须承认他们经常争争吵吵,但听说他们很是以此为乐,此外,还因为他们在齐坪谷有了一幢豪宅。阿卜杜拉和夜之花回国后,国王在齐坪谷也赏了一块土地给他们,允许他们在那块地上盖座宫殿。他们建造的房子相当朴素,甚至屋顶是用茅草做的。但他们的花园很快成了当地的一道风景。据说在设计时,阿卜杜拉至少得到了一位皇家巫师的帮忙——不然一位大使怎可能会有一片林子里一年到头都开着风信子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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