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的移动城堡 - xp1024.com
《哈尔的移动城堡》


正文 第一章 索菲和帽子说话

<small>这本书的创意是我造访的学校里一个男孩建议的,他请求我写一本叫《移动城堡》的书。</small>

<small>我写下他的名字,并将它放进一个安全的地方,结果是从此再也找不到了。</small>

在英格里之地,像七里靴和隐身斗篷这样的神物真实存在。在这个王国,身为三兄妹中的老大实在很不走运。谁都清楚要是三人同行闯天下,那个最先失败的,最落魄的人,铁定是老大。

索菲·海特是三姐妹中的大姐。倘若她是个穷樵夫的女儿,或许还有可能出人头地。她的家境优越,父母在齐坪镇经营着一家女帽店。索菲两岁时生母就去世了,那会儿妹妹莱蒂才一岁。父亲娶了最年轻的店员,是位名叫芬妮的金发美女。不久,芬妮生下了小妹玛莎。似乎索菲和莱蒂会就此注定自己丑姐姐的命运,但事实上三个女孩都长得貌若天仙,赞美莱蒂美貌的声音尤其不绝于耳。芬妮对三个女孩一视同仁,毫不偏袒玛莎。

海特先生对三个女儿十分宝贝,将她们送去镇上最好的学校。索菲总是最用功。她徜徉书海,很快意识到前程是多么无趣暗淡。虽然有点失望,但索菲还是开开心心的,悉心照料妹妹,关照玛莎要抓住自己的机遇。因为芬妮总在店里忙,索菲顺理成章地照顾起两个妹妹。时不时会听到两个小女孩打闹的尖叫声,要么就是互相扯头发大战。莱蒂绝不愿排在索菲之后,成为失败者的候补。

“这不公平!”莱蒂会叫道,“凭什么玛莎就该过得最好,就因为她年纪最小?我会嫁给一个王子的,等着瞧!”

玛莎总是顶嘴说自己不嫁给任何人,照样能超级富有。

这时索菲会拉开两个人,帮她们缝补衣服。她的针线活做得好极了。日子久了,还为妹妹们做衣服。就在这个故事真正拉开序幕前的五朔节,她帮莱蒂做了一件深玫瑰色外套。芬妮说看上去简直像从金斯伯里最昂贵的店里买来的。

就在这个时候,荒地女巫再次成为街头巷尾议论的中心话题。据说女巫威胁到国王女儿的性命,于是国王派遣他的私人魔法师———苏里曼巫师———深入荒地与女巫交涉。看起来苏里曼巫师不仅没跟女巫交涉成功,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因此几个月后,当一座高高的黑色城堡突然出现在齐坪镇边上的山头,黑色烟雾从四个小塔楼里不断吹出,每个人都相信是女巫再次离开了荒地,准备使用五十年前的老伎俩来对这个国家实施恐怖活动。人们真开始怕了。没有人独自出门,尤其到了晚上。更可怕的是这个城堡不待在同一个地方。有时它是西北方旷野上的一团黑影,有时它矗立在东面的岩石上,又有时它下坡坐在石楠田,紧挨着最北边的农场。你看到它有时真在移动,塔楼喷出阵阵脏兮兮的灰雾。有那么一阵,人人都以为要不了多久城堡就会下到山谷。镇长开始谈及请求国王援助。

但城堡依旧围着山走来走去,人们又听说它不是女巫的,而是哈尔巫师的。哈尔巫师真够坏的。他收集年轻女孩的心脏并吸吮她们的灵魂来取乐,并因此出了名,他看起来也不想离开山地。也有些人说他吃了她们的心。他是个超级冷血、没心没肺的巫师。一旦被他抓到,就别想逃脱魔掌。索菲、莱蒂和玛莎,以及其他所有齐坪镇的女孩被告诫不要单独出门。这对她们来说挺闹心的。她们很好奇哈尔巫师收集那些灵魂干嘛。

然而没过多久,她们心思就不在这上面了。就在索菲刚到可以毕业的年纪时,海特先生突然去世了。这一来就看出海特先生生前实在太疼爱女儿了。学费给帽店带来沉重的负债。葬礼结束后,芬妮坐在帽店隔壁房子的客厅,谈起目前的处境。

“恐怕你们得离开学校了,”她说道,“我合计了半天,横过来竖过去,发现要兼顾生意和你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你们都安顿在合适的地方当学徒。把你们都留在店里不太实际。所以我已经决定好了。第一个是莱蒂———”

莱蒂抬起头,整个人闪耀着健康和美丽,即便悲伤的面容和黑色的丧服也不能将其掩盖。“我想继续上学。”她说。

“亲爱的,你会的,”芬妮说道,“我已经安排你去塞瑟利的店做学徒了,那是集市广场那儿的糕饼师。都说他们对待学徒像对待国王王后一般,你在那儿会很开心的,还能学到有用的手艺。塞瑟利夫人是店里的老主顾,也是好朋友,她好心答应收你。”

莱蒂大笑起来,笑声显得她其实一点也不乐意。“哈,多谢,”她说,“好在我还蛮喜欢厨艺!”

芬妮舒了一口气。莱蒂有时可会倔得不可思议。“玛莎,”她说,“我知道你出去工作还太年轻,因此我考虑再三,想为你找个长久安稳的学徒地儿,而且不管你将来想做什么都能有点帮助的。你记得我的老同学安娜贝尔·费尔法克斯吗?”

纤巧美丽的玛莎凝视着芬妮,灰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眼神和莱蒂一般坚定。“你是说那位老是喋喋不休的夫人吗,”她问,“她不是女巫吗?”

“是的,她有幢漂亮房子,顾客遍布弗丁谷,”芬妮急切地说道,“她是个好人,玛莎。她会将你引见给金斯伯里的一群显赫人士。跟着她学成后,将来就是坦途了。”

“她是位好夫人,”玛莎有些不情愿,“好吧。”

索菲一直在静听,觉得芬妮已经做了最佳安排。作为次女的莱蒂,从未可能特别出人头地,因此芬妮将她安置在可能遇见帅学徒的地方,以便将来能过上幸福的生活。玛莎则注定要闯闯天下,赢获财富的,因而需要巫术和贵人相助。至于索菲自己,她很清楚将至的命运。当芬妮开口时她毫不惊讶,“最后,亲爱的索菲,作为长女,我退休后你就是这个帽店独一无二的继承人了。所以我决定亲自收你为徒,熟悉这个行当。你觉得怎样?”

索菲其实觉得继承家业是种无奈,可她开不了口。她谢了芬妮。

“那就都说好啦!”芬妮说道。

第二天索菲帮着玛莎整理了行装,隔天早上为她送行。她在马车里紧张地端坐着,显得十分瘦小。因为要去费尔法克斯居住的上弗丁,必得经过哈尔的移动城堡所盘踞的山丘。不难理解玛莎为何如此惊恐。

“她会一路平安的。”莱蒂说道。莱蒂不要人帮忙打点行李。马车走远后,莱蒂把她所有的家当塞进一只枕套,付了六便士,让邻居的男仆用独轮车将东西送到集市广场的塞瑟利蛋糕店。莱蒂从容不迫地跟在独轮车后面,比索菲预想得要快活许多。她的气场能将帽店的尘埃一扫而空。

男仆带回莱蒂匆匆写下的字条,上面说到她已经在女生宿舍安顿了,塞瑟利的店看起来很有意思。一周后,邮差送来玛莎的邮件。上头说玛莎安全到达了,费尔法克斯夫人是“一个极其可爱的人,什么都用上蜂蜜。她养蜂”。这便是好长一段时间里索菲所知晓的两个妹妹的情况,因为玛莎和莱蒂一离开,她就开始自己的学徒生活了。

索菲显然已对帽店的生意十分熟悉。还是个小不点时,索菲便在庭院对面宽敞的作坊蹦进蹦出。帽子要进行湿热定型,并在帽楦上风干;蜡和丝缎制成花朵啊水果啊以及其他的配饰。她认识每个工人。他们大部分人在她父亲还是小男孩时便开始在店里工作了。她认识贝茜,唯一留下来的店员。她认识来往的顾客,和那个驾着货车从乡下进草帽原料的男人;刚进来的草帽要在作坊里用模具定型。她认识其他的供货商,知道怎么制作冬天的毡帽。除了兜揽顾客成交一笔买卖,芬妮真没什么可以教她的了。

“亲爱的,你得引导顾客选到合适的帽子,”芬妮说,“先给他们看看不太搭调的,这样一旦戴上合适的那顶,他们自然就知道差别了。”

事实是,索菲不太会卖帽子。先是花了一天左右在作坊里观察,又花了一天跟着芬妮去到处拜访裁缝和丝缎商。芬妮派她去做装饰帽子的活儿。索菲坐在店铺后面的小屋,为软帽上绣上玫瑰,为丝绒帽缝上面纱,给每顶帽子加上丝缎衬里,再安上入时的蜡制水果和饰带。她干得很漂亮。她也很享受。但她觉得特别孤独,有点无趣。作坊里的人年纪太大,不够风趣。而且,他们待她时总顾及到她帽店继承人的身份。贝茜也不例外。贝茜唯一的话题就是她五朔节后一周就要嫁的那个农夫。索菲挺嫉妒芬妮的,她随时可以奔忙着,风风火火地出门跟丝缎商讨价还价。

最有意思的事情是顾客们的闲聊。买个帽子多少会八卦一会儿。索菲坐在她的小屋,边刺绣边听着各种小道消息:镇长从不吃绿叶菜,哈尔的移动城堡又绕到悬崖那边去了,某个人真的……悄悄话,悄悄话,悄悄话……提及哈尔巫师时,人们总会压低声音,但索菲还是推想到他上个月下到山谷抓了个女孩。“蓝胡子!”人们耳语道,接着恢复正常的音量聊到简·法瑞尔的头发做得实在太倒胃口了。那种发型就连哈尔巫师都不会正眼瞧一眼,正人君子就更不用说了。接着就是颤颤巍巍的耳语,蜻蜓点水地提及荒地女巫。索菲开始觉得哈尔巫师和荒地女巫真应该是一对。

“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嘛。应该有人去牵个线。”她对手里正绣着的帽子念叨。

但到了月底,店里的闲话就全都是关于莱蒂的了。听起来塞瑟利的店从早到晚门庭若市,来的多是先生,每人都会买一堆蛋糕,而且指定要莱蒂接待。她已经接到了十次求婚,求婚者从清道夫到镇长的儿子皆有。而她拒绝了所有的人,称自己太年轻,尚不能打定主意。

“我认为这是她的明智之举。”索菲边用丝缎打着褶子,边对软帽说。

芬妮听闻这些消息挺高兴的。“我就知道她会过得很好!”她开心地说。在索菲看来,芬妮很乐意莱蒂不在身边。

“莱蒂留在店里反而不是好事,”她告诉软帽,不停地用蘑菇色丝缎打褶子,“就算是你戴在她的头上也会容光焕发,你这俗气的老东西。姑娘们见到莱蒂就基本上绝望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索菲和帽子说话越来越多。没有其他人可说话。芬妮总在外面跑生意,要么就用甜言蜜语煽动顾客,而贝茜忙着接待,告诉每个人她的结婚计划。索菲习惯性地会把每顶完工的帽子摆在撑架上,看上去就像个没身体的脑袋;她会停下歇口气,告诉帽子与它相配的身体应是什么样。她会小小地恭维一下帽子,因为总是要恭维顾客嘛。

“你有一种神秘的魅力,”她对一顶暗藏亮片的面纱帽说。对一顶帽檐下绣着玫瑰的乳白色宽边帽,她说道,“你一定会超级富有!”而对另一顶装饰着卷曲绿羽毛的毛毛虫绿帽子,她说,“你真像春天的新叶一样年轻。”她告诉粉色软帽,它们散发着酒窝般迷人的魅力;又告诉装饰着天鹅绒的别致帽子,它们很机敏。她告诉打着蘑菇色褶子的软帽,“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有一天会有贵人倾心于你。”这么说是出于她对这顶帽子的同情。它看上去那么过气,毫无夺人之处。

就在第二天,简·法瑞尔来到店里买下了这顶帽子。她的头发的确有点怪异,就像用一排火钳烧出来的,索菲边想边从她的小屋向外瞥。真够可怜的,她挑了那顶软帽。但那会儿好像人人都在买帽子。或许是芬妮的成功推销,也或许是快开春了,反正帽店的生意节节上升。芬妮开始有些内疚,“我不该这么快就把玛莎和莱蒂打发走。照这个情形,我们可以过下去的。”

四月接近尾声,五朔节快要到来,顾客更是络绎不绝。索菲也只好穿上整洁的灰裙子在店里帮忙。但这样一来,她就难以在接待顾客的同时做手工活了。每天晚上她把帽子带到隔壁的屋子,在灯下工作到深夜,以便次日有帽子可卖。类似镇长妇人的那款毛毛虫绿帽供不应求,粉色软帽也是。到了五朔节前的一周,有个人来到店里要一顶打蘑菇色褶子的软帽,就像简·法瑞尔和凯特莱克伯爵私奔时戴的那顶。

当晚索菲做着活,深深觉得自己的人生十分无趣。她没有和帽子说话,而是在完成一顶后,照着镜子自己试戴。这样不对劲。暗沉的灰裙子跟索菲不配,尤其这会儿她的眼睛因为做针线活而泛红。而且毛毛虫绿也好,粉色也好,和她微红的小麦色头发都不搭。打着蘑菇色褶子的那顶只让她看起来死气沉沉。“像个老太婆!”索菲说。她并不渴望和简·法瑞尔一样找个伯爵私奔,也不幻想像莱蒂一样有半个镇子的求婚者。但她想做些什么———她不确定是什么———比做帽子稍微有趣点的事情。她琢磨着第二天抽点时间去找莱蒂聊聊。

但她没有去。不仅抽不出时间,也鼓不起勇气,而且去集市广场的路途似乎太遥远,或者她独身一人的话会有危险,碰到哈尔巫师之类———总之,去看妹妹的念头变得越来越难实现。这很奇怪。索菲一直觉得自己和莱蒂差不多一样意志坚强。现在她发现有些事情要等到没有借口时她才能做。“太荒唐了!”索菲说道,“集市广场就隔着两条街而已。如果我奔———”她暗下决心,五朔节帽店打烊时她一定要去塞瑟利蛋糕店。

与此同时,店里传来一则新的小道消息。据说国王和他的弟弟贾斯汀王子吵了一架,之后王子被流放了。没有人知道吵架的确切原因,但就在几个月前,乔装的王子的确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路经齐坪镇。凯特莱克伯爵受国王派遣前来搜寻王子,未料却遇见了简·法瑞尔。索菲听着,有些沮丧。有趣的事情的确会发生,但总在别人身上。不过去见见莱蒂总是好的。

五朔节到了。满街的狂欢从黎明就开始了。芬妮很早就出了门,但索菲还要先做完几顶帽子。索菲一边干活一边唱歌。毕竟莱蒂也在干活。塞瑟利蛋糕店在节日要开到午夜。“我要买他们的奶油蛋糕,”索菲决定,“几百年没吃了。”她望着窗口涌过的衣着鲜亮的人,兜售纪念品的人,踩着高跷的人,感到无比兴奋。

但当索菲终于在灰裙子外披上灰色披肩走在街上,她却兴奋不起来。她有点不知所措。有那么多人在嬉笑叫喊,拥来挤去,太闹腾太乱哄哄了。索菲觉得过去几个月安静地做针线活的日子把她变成了半个老太婆,也可说是半个病人。她裹紧披肩,贴着房子徐徐走着,尽量避免被人踩到脚,或被飘逸的丝袖里的手肘撞疼。等到空中什么地方突然轰隆作响时,索菲觉得自己要晕倒了。她望见哈尔巫师的城堡就在镇子边的山腰上,离得这么近,就像坐在烟囱上似的。蓝色火焰从城堡的四个塔楼射出,变成蓝色火球,在高空爆响,怪吓人的。哈尔巫师似乎被五朔节惊扰了。或者也有可能是他想加入欢庆,用他自己的方式。索菲被吓到了,已经顾不上这些。要不是去塞瑟利的路已经走了一半,索菲宁可回家。她跑了起来。

“我是怎么产生要生活变得有趣的念头的?”她边跑边自问,“我会吓死的。都因为我是老大才有的结果。”

当她到达集市广场时,只能说情况更糟糕。广场附近集中了大部分酒馆。成堆的年轻人散着酒气,歪歪斜斜地来回游荡,穿着工作日无法梦想的飘逸斗篷和长袖,踩着搭扣靴,肆无忌惮地大声说话,和女孩子搭讪。女孩们结伴闲逛着,对搭讪早有预期。就五朔节来说,这一切太稀松平常了,但索菲仍被吓到了。当一个身着体面的银蓝色套装的小伙子瞄准索菲,要和她搭讪时,索菲退缩到一家店铺的门口想躲起来。

小伙子吃惊地望着她。“好啦,你这只小灰鼠,”他说,一边怜悯地笑起来,“我不过想请你喝杯东西。别这么害怕。”

他怜悯的表情着实让索菲难为情得很。他是个那么朝气勃勃的小伙,有张棱角分明、五官精致的脸———年龄不小了,有二十好几的样子———精心打理过的金发。他的袖子比广场上任何人的都要更长更飘逸,统统滚了荷叶边和银色镶边。

“啊,不用了,谢谢您,先生,”索菲结巴起来,“我,我要去看妹妹。”

“当然可以啦,”这个大小伙子笑道,“我怎么会阻止一位漂亮女士去看她妹妹呢?你这么害怕,需不需要我陪同?”

他说得那么亲切,索菲简直无地自容。“不用。不用了,先生!”她气喘吁吁地逃开了。他还用香水。风信子的气味一直追随着她。多优雅的一个人!索菲想着,一边推开塞瑟利蛋糕店门口挡道的小桌子。

桌子挤成一堆。店里熙熙攘攘,和广场上一样闹腾。索菲在柜台里一排店员中找到莱蒂,因为有一群显然是农夫儿子模样的人靠在柜台上,大声跟她说话。莱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漂亮,似乎还更苗条了。她以最快的速度把蛋糕放进袋子,巧妙地一拧袋口。每拧一袋,便微笑着回视对方,并答应一句。店里充满了欢笑声。索菲不得不奋力挤向柜台。

莱蒂看见了她。一时间她有些颤抖。继而她瞪大眼睛,欢笑着叫起来:“索菲!”

“可以和你说句话吗?”索菲喊道,“随便什么地方。”她有点无助地叫道,一堆穿着得体的手肘把她从柜台推开。

“稍等一会!”莱蒂厉声道。她向旁边的女孩耳语了几句。那女孩点点头,咧嘴笑笑,替了莱蒂的位置。

“换我啦,”她对人群说,“下一位?”

“但我们要跟你说话啊,莱蒂!”一个农夫的儿子喊道。

“跟凯莉说吧,”莱蒂说,“我要和姐姐说话去。”没人听得进。他们把索菲一直挤到柜台一端,莱蒂正掀起盖板召唤索菲。他们央求索菲别和莱蒂聊一整天。索菲好不容易从盖板那儿挤过去,莱蒂抓起她的手腕,拉着她到了店铺后面,进了一间叠满托架的屋子,每个架子上都摆满了排列整齐的蛋糕。莱蒂拉出两个凳子。“坐吧。”她示意,有些漫不经心地往旁边的托架看了看,捧了一块奶油蛋糕递给索菲。“饿了吧。”她说。

索菲瘫坐到凳子上,闻着蛋糕浓郁的香味,有点眼泪汪汪。“莱蒂啊!”她说,“见到你真好!”

“是啊,见到你坐下来真好,”莱蒂说道,“听着,我不是莱蒂,我是玛莎。”

正文 第二章 索菲要去外面的世界

“什么?”索菲瞪着对面凳子上的女孩。她完全是莱蒂的模样。她穿着莱蒂第二漂亮的蓝裙子,这种好看的蓝色和她十分相衬。她有着莱蒂的深色头发和蓝眼睛。

“我是玛莎。”妹妹说道,“你逮到的那个裁坏莱蒂的丝衬裤的人是谁?我从没跟莱蒂提过这事。你提了吗?”

“没有。”索菲目瞪口呆地说。现在她明白对面坐的是玛莎了。这是玛莎歪着脑袋的样子,以及玛莎特有的双手抱膝,玩弄拇指的方式。“为什么?”

“我一直害怕你会来看我。”玛莎说,“因为我知道瞒不过你。现在反倒轻松了。你要保证不告诉其他人。我知道你一旦答应就会守口如瓶的。你很讲义气。”

“我保证。”索菲说,“可是为什么呀?怎么会呢?”

“莱蒂和我计划的。”玛莎说着,不停地玩弄着拇指,“因为莱蒂想学魔法而我不想。莱蒂很有头脑,而且她希望将来能施展所长———可通不过妈妈那关!妈妈太嫉妒莱蒂了,甚至不认可她的聪慧。”

索菲不敢相信芬妮是那样的人,但她顾不上追究。“可你又是怎么回事?”

“吃蛋糕吧,”玛莎说,“挺好吃的。哎,是啊,我也可以做个聪明人。我只用了两个星期就在费尔法克斯夫人那儿找到了我们现在用的咒语。我夜里起床,偷偷读她的书,其实是很简单的。然后我就提出想回家一趟,费尔法克斯夫人同意了。她很好。她以为我想家了。于是我带着咒语来到这里,莱蒂装扮成我回到费尔法克斯夫人身边。最难熬的是刚开始的一星期,我对应该熟悉的事情一无所知。太糟了。可我发现大家喜欢我———他们确实喜欢,如果你真心相待———接着就比较顺利了。费尔法克斯夫人没把莱蒂赶出门,她应该也撑过来了。”

索菲大口嚼着蛋糕,并未好好品尝。“可你怎么会想到干这个呢?”

玛莎摇晃着凳子,用莱蒂的脸咧嘴笑着,粉色的拇指轻快地打着旋。“我想结婚,生十个孩子。”

“你还没到年龄哪!”索菲说。

“是差一点,”玛莎点头,“但我要未雨绸缪,为十个孩子做准备。用现在这个方法,会让我有时间去观察我倾慕的人是否喜欢真的我。咒语会越来越弱,而我会越来越像自己。”

索菲非常惊愕,她吃完最后一口,完全没注意蛋糕的味道。“为什么要十个孩子?”

“我就是想要那么多。”玛莎答道。

“我一点也不知道!”

“哎,你当时帮着妈妈为我合计所谓的锦绣前程,告诉你也未必合适。”玛莎解释,“你觉得妈妈是认真的。我原先也是。但我觉得爸爸一去世,她就想摆脱我们———把莱蒂安排在能遇到许多男人的地方让她快点嫁掉,把我送去有多远就多远的地方!我太火啦,干嘛不能呢?我跟莱蒂说了,她和我一样恼火,我们就策划好了一切。现在我们都挺好。可我们都担心你。我们聊到你,可又想不出能做什么。”

“我挺好的。”索菲急忙说,“就是有点无聊。”

“是吗?”玛莎提高了嗓音,“是啊,你几个月都没来过附近,然后宣称自己很好,来了就穿一件难看得要命的灰裙子和披肩,见到我都一副害怕的样子!妈妈都对你干了什么?”

“没什么。”索菲难受地说,“我们一直很忙。你不该这样说芬妮,玛莎。她是你妈妈。”

“没错,我太像她因而了解她。”玛莎顶嘴道,“这就是为什么她送我去那么远的地方,至少她想这么做。妈妈知道你不会待人冷酷剥削人家。妈妈知道你有多么顺从。她知道你已经默认当老大就要失败。她训得你服服帖帖,把你当奴隶。我打赌她就没给过你工钱。”

“我还是学徒。”索菲辩驳。

“我也是啊,但我有薪水。塞瑟利家觉得那是我应得的。”玛莎说,“帽店这阵子赚大了,都亏了你!你做了那顶绿色帽子,镇长夫人戴上成了个迷人的高中生,是你做的吧?”

“毛毛虫绿。我做的装饰。”索菲说。

“还有简·法瑞尔遇到那个贵族时戴的软帽,”玛莎趁势继续,“你对衣服帽子什么的有天赋!妈妈知道!去年五朔节你为莱蒂做了那件外套时,你的命运就注定了。现在你拼命做工赚钱,她倒出门逍遥……”

“她出门是采购东西。”索菲说。

“采购!”玛莎嚷嚷起来,拇指绕成一团,“只要花小半天哪。我看见过她,索菲,也听到传闻。她坐在出租马车里,穿着你挣来的新衣服,一路探访山谷中的豪宅。他们说她要买下山谷尽头最大的那片,还要阔气地在那里生活。你又在哪儿呢?”

“哎,芬妮辛苦把我们培养成人,出去轻松一下也是无可厚非的。”索菲说,“我还要继承帽店呢。”

“什么命嘛!”玛莎叫道,“听着———”

但就在这时,两个空蛋糕托架从房间另一头被拖走了,一个学徒从后面什么地方伸进脑袋。“我听见你的声音了呢,莱蒂。”他说,语气友好暧昧至极,“马上有新鲜出炉的了。跟他们说一声哦。”他沾着面粉的卷发脑袋又消失了。索菲觉得他是个好小伙。她想问是否他就是玛莎心仪的对象,但没有机会。玛莎立刻弹起身,一边还在说。

“我得让姑娘们把这些都拿进店里。”她说,“帮我托一下另一头。”她拉拢最近的托架,索菲和她协力将它搬过门廊,送到喧嚣繁忙的店里。“你得为自己想想,索菲,”玛莎喘着气,“莱蒂老说要是我们不在你身边给你鼓气,都不知道你会发生什么。她真不是白担心。”

塞瑟利夫人用结实的双臂从店里接过托架,高声指挥,一排人立马从玛莎边上奔过去拿更多的货。索菲大声道别,在喧嚷中悄悄抽身离去。她不好意思再占用玛莎的时间了。另外,她想独自静静。她一路跑回家。空中正绽放着烟花,从沿河的集市一带冲天而上,和哈尔的城堡飞出的蓝色火炮不相上下。索菲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是个伤病员。

她左思右想,一连想了几个星期,结果搞得自己更加困惑和不满。事情就是和她料想的不一样。莱蒂和玛莎真让她大吃一惊。她误解了她们好几年。但她无法相信芬妮是玛莎说的那种女人。

索菲有充分思考的时间,因为贝茜按计划去操办婚事了,店里通常只有她一人。芬妮确实频频出门,且不论她是不是在逍遥,反正五朔节过后生意变萧条了。过了三天,索菲鼓足勇气问芬妮,“我是不是应该有薪水呢?”

“当然咯,亲爱的,一分不少!”芬妮亲切地回答,一边在镜子前整理一顶装饰着玫瑰的帽子,“我今晚做完账就来弄这事。”她说完就出门了,直到索菲关上店门,按惯例在小屋做着明天的帽子时才迟迟归来。

索菲起先还觉得玛莎那么说有点卑劣,但芬妮只字未提薪水的事,不仅当晚没提,整个星期都没提,索菲这才相信玛莎是对的。

“也许我被剥削了。”她告诉手中正在装饰的红丝缎和蜡樱桃的帽子,“但总要有人干这个活,要不就没帽子可卖了。”她做完这顶,开始做另一顶很时髦的黑白间色帽,同时产生了一个全新的念头,“没有帽子卖是否真那么要紧?”她问它。她环顾四周摆在撑架上的帽子,以及叠成一堆等待加工的帽子。“你们到底有什么好?”她问道,“你们对我没一丁点好处。”

她差一点就要离开这个家奔往外面的世界了,但忽然想到自己是长女,一切都是竹篮打水。她叹着气,又拿起帽子。

第二天早上,她正闷闷不乐地待在店里,一位相貌平平的年轻女子冲了进来,拎着蘑菇色褶子软帽的饰带甩着圈。“你看看!”年轻女子尖叫道,“是你说这顶和简·法瑞尔遇到伯爵时戴的那顶同款的。你骗人。我什么好事都没碰上!”

“那又不奇怪,”索菲脱口而出,“如果你傻到把帽子戴在这张脸上,就算是国王在你面前恳求,你也认不出来……假使他看你一眼而没有当场石化。”

这位顾客怒目而视。而后她将软帽摔向索菲,冲出门外。索菲小心地把软帽收进废旧篮,心脏猛跳。待客的金律是:脾气一发,顾客全无。她方才证明完毕。可索菲竟然还特别享受刚才的过程,这让她有点伤脑筋。

索菲还来不及平复,外头便传来车轮和马蹄声,一辆马车遮蔽了窗户。门铃叮当作响,走进一位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气派的客人,她风姿绰约地挽着貂皮披肩,绣满钻石的墨黑裙子闪闪发亮。索菲的视线首先被女士的宽边帽吸引了———货真价实的上色鸵鸟毛,映照出宝石闪烁的粉色、绿色、蓝色,可看上去又是黑色的。真是一顶华丽昂贵的帽子。女士的面庞精致美丽。栗色头发衬得她很年轻,可是……索菲的视线被随同女士进店的年轻人所吸引,那人脸部线条不太分明,发色微红,穿着得体,但脸色苍白且明显很惊慌。他以一种哀求式的恐怖表情盯着索菲。他显然比那位女士年轻。索菲搞不清了。

“海特小姐?”女士以悦耳却是命令式的口气问。

“是我。”索菲答。男子看上去更惊慌失措了。也许女士是他母亲。

“我听说你们卖最最华美的帽子。”女士说,“让我见识见识。”

索菲觉得以她目前的情绪去答话太不明智了。她径直搬来帽子。没有一顶与女士的气质般配,而她能感觉到男子一直盯着她,这让她很不自在。一旦女士发现帽子都不合适,这对奇怪的男女会立刻离开的。她按照芬妮的建议,先摆出最不搭调的。

女士立马摇头。“酒窝。”她拎起粉色软帽,又对毛毛虫绿帽说“青春”。她对那顶闪闪的面纱帽说,“神秘的魅力。显而易见嘛。你还有别的吗?”

索菲递上时髦的黑白间色帽,这是唯一有点希望吸引这位女士的,但还是很渺茫。

女士轻蔑地看着它。“这顶对谁都没丝毫用处。你在浪费我的时间,海特小姐。”

“那是因为你进来说要看帽子,”索菲说,“这不过是个小镇上的小店,夫人。你为什么———”女士的身后,男子正屏息而立,试图想打什么警告性的暗号。“要进来费这个劲呢?”索菲说完,不知会发生什么。

“我总会费这个劲的,要是有人想跟荒地女巫过不去。”女士说道,“我听说过你,海特小姐,我不在乎你的竞争或你的敌意。我是来阻止你的。”她伸出一只手猛然甩向索菲的脸。

“你是说你就是荒地女巫?”索菲颤抖着。她的声音因恐惧和惊愕而变得奇怪。

“我就是。”女士说,“这就给你点颜色看看,尝尝多管闲事的滋味。”

“我没有。肯定有什么误会。”索菲哑声说。那男子这会儿全然恐惧地盯着她,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

“没有误会,海特小姐。”女巫说道,“跟上,盖斯东。”她转过身子疾步走向店铺大门。男子谦恭地为她开门时,她又转回身朝向索菲。“顺便,你被施了一个咒,但谁也无法知道。”她说完便转身离去,门铃响得像丧钟。

索菲双手抚脸,疑惑那男子究竟盯着看什么。她摸到松软的、皱皮耷拉的褶子。她看看手。手也布满了皱纹,而且皮包骨头,手背的青筋粗大,关节跟小丘似的。她提起裙摆,看到自己干瘪衰老的脚和脚踝将鞋子撑得凹凸不平。这是一双九十岁人的脚,看起来很逼真。

索菲发现自己只能蹒跚着才能挪动到镜子前。镜中的脸庞十分镇静,因为她已经料到了。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老妇人的脸,憔悴不堪,肤色暗沉,白发稀疏。她的双眼黄黄的,水汪汪的,从镜中凝视着她,眼神中满是恐惧。

“别担心,老家伙,”索菲对这张脸说,“你看起来蛮健康。而且这更像真实的你。”

她极其冷静地分析着当前的处境。一切似乎都变得平静而遥远。她甚至没有因荒地女巫而大动肝火。

“好吧,将来有机会我当然要找她算账的。”她告诉自己,“但另一方面,如果莱蒂和玛莎都能接受交换后的身份,我就能接受这个模样。但我不能久留。芬妮会晕倒的。好好想想。灰裙子很合适,但我还得拿上披肩和一点吃的。”

她朝着店门踽踽而行,将“休息中”的告示牌小心翼翼挂好。她一移动关节就嘎吱作响,只能弯着身子慢慢走。但她很庆幸自己还挺老当益壮的。她倒不觉得虚弱,或有什么不舒服,只是有点僵硬。她蹒跚地取来披肩,像老太太一样裹住脑袋和肩膀。而后她慢慢挪动到屋子里,拿上装了几枚硬币的钱包和一袋面包奶酪。她出了屋子,小心地将钥匙藏在老地方,沿着街道踽踽行远,一边惊异于自己的镇定。

她脑中掠过和玛莎道别的念头。但她怕玛莎认不出她。最好直截了当走掉。索菲决定到了随便什么落脚点后就写信给两个妹妹。她继续拖着步子向前走,走过市集的场地,走上桥头,走到许多条巷子外的郊野。这是个温暖的春日。索菲发现变成个小老太婆后尽管眼睛有些老花,却并未妨碍她欣赏一路风景,呼吸灌木丛散发出的清香。背开始疼了。她走得倒也稳健,但还缺根拐杖。她顺道在灌木丛中搜寻,期望找到根松动的杆子。

显然她的眼神不如以前那么好了。找了一英里开外,她以为看见根杆子。但当她拔出来时,却发现其实是一个稻草人的下端,不知谁将它遗弃在灌木丛里。索菲将这东西竖起来。它的脸是一只芜菁。索菲觉得它跟自己有点同病相怜。她没有拆散它取作棍子,而是将它插在两丛灌木间,这样它就潇洒地立在山楂花中了,破袖子挂在棍子手臂上,飘荡在灌木丛上空。

“你看,”她说,她被自己苍老而粗哑的声音吓了一跳,爆发出沙哑的笑声,“我们都不太妙呀,是不是,朋友?假使我留你在这里,也许人们会看到,你就能回到田里去了。”她再次上路,但忽然想到什么,于是折了回来。“如果我不会因为我的排行而注定要失败,”她告诉稻草人,“你就可以活过来,助我一臂之力了。祝你好运。”

她带着沙哑的笑声走远了。也许她有点疯狂,不过老太婆都经常这样。

一个多小时后,她在田埂上坐下歇脚,吃着面包和奶酪,还发现了一根棍子。后面的树篱中传来什么声响:先是两声吱吱的挣扎声,接着又传来一阵呻吟,山楂花瓣随之从树篱间簌簌落下。索菲用瘦骨嶙峋的膝盖匍匐贴近树篱,透过叶子、花朵和荆棘,她发现一条瘦弱的灰狗。绝望的它被一根结实的枝条绊住,枝条上又不知怎么缠了绳子,勒住了它的脖子。这根枝条又卡在树篱上的两根树枝间,因此这只狗动弹不得。它瞪大眼睛,朝索菲眨巴。

作为女孩,索菲什么狗都怕。即便成了老妇人,她面对着这个张开大嘴的家伙两排尖尖的白牙,还是有些恐慌。但她告诉自己,“我都这个样子了,实在没什么可担心的。”旋即在针线包里摸索剪刀。她拨开树篱,去铰狗脖子上的绳索。

这只狗野得很。它挣脱了她,咆哮不止。但索菲勇猛地继续。“你会饿死的,要不就被勒死,伙计,”她用粗哑的声音跟狗说,“除非让我帮你松开。其实我觉得有人想勒死你。也许正因为如此,你才这样发疯。”绳子在狗脖子上卡得很紧,而且和枝条狠狠地绕在一起。她费了老大的劲,绳子才终于松脱了,狗从枝条下奋力抽身而出。

“要吃点面包和奶酪吗?”她问。但那狗朝她一阵狂吠,从树篱的另一头挤出去,一溜烟跑了。“你动作倒快!”索菲边说边揉自己酸痛的胳膊,“不过你倒给我留下件意外的礼物。”她从树篱中抽出那根惹事的枝条,发现它修剪妥帖,顶端以铁包镶,用来做手杖再好不过。索菲吃完面包和奶酪,继续上路。道路越来越陡,这根棍子帮了大忙。它还是个说话的对象。索菲使劲拄着拐杖,一边和它唠嗑。毕竟老人都喜欢自言自语。

“遇到两件事,”她说,“一丁点神奇的谢意都没有。不过你仍是根好拐杖。我不是抱怨。但不管神奇不神奇,我肯定还会碰到第三件事。其实我存心想碰上一件。不晓得会是什么。”

就在当天傍晚,索菲奋力登上山的高处时,她也接近了第三件事。一个村夫吹着口哨向她迎面走来。是牧羊人照料完羊群正回家吧,索菲默想。他是一个身材很棒的小伙子,四十上下。“天哪!”索菲自言自语,“就在今天早上我还会当他是个老人家。人的想法变得也太快了!”

牧羊人看见索菲在喃喃自语,相当谨慎地移到路的另一侧,特别热忱地大声招呼,“晚上好,大妈!您去什么地方?”

“大妈?”索菲说,“我不是你妈妈,年轻人!”

“礼貌称呼嘛。”牧羊人边说边贴着另一侧的树篱走着,“我只不过是见到您这么晚还在山里走,善意地打听一下。您不会是想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上弗丁吧?”

索菲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她站在路中央,想了想。“其实也可以。”她一半是说给自己听,“到外面来闯荡就不能太挑剔。”

“大妈,您不是说真的吧?”牧羊人说。这会儿他已经贴着树篱走到索菲的下方,看上去轻松许多,“那就祝你好运,大妈,只要别对大伙的牛羊下咒。”他大步流星地走远了,几乎赶上小跑的速度。

索菲愤愤地盯着他。“他以为我是老巫婆!”她对拐杖说。她有点想嚷嚷几句吓唬那个牧羊人,但那样不太厚道。她坚持不懈地向山上走去,一路喃喃低语。不一会儿,树篱变成了光秃秃的山坡,上面是石楠高地,再上面是险峻的山地,长满窸窣作响的黄色野草。索菲顽强地继续走。她关节突出的脚疼了,还有背部,还有膝盖。她没力气咕哝了,只是锲而不舍地走着,喘着,直到太阳落到了地平线。突然间,索菲觉得自己一步也走不动了。

她瘫倒在路边的石头上,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我现在最想要的无非就是一把椅子!”她气喘吁吁。

这块石头恰好在一处岬角,给了索菲一个极佳的视野俯瞰来路。夕阳下的山谷美景在她脚下延伸:田野、墙垣、树篱,蜿蜒的河流,以及树丛后耀眼的豪华宅邸,一直到远处的蓝色山脉。她脚下就是齐坪镇。索菲能俯瞰到镇上的主要街道。那儿有集市广场,有塞瑟利蛋糕店。她甚至可以直接扔块石头到帽店隔壁房子的烟囱管。

“离得还是这么近!”她不悦地跟拐杖说,“走了这一路,结果只走到自家屋顶上。”

太阳落山后,山上转凉了。一阵冷风吹来,索菲怎样也挡不住。现在看起来,她将在山中露营过夜的念头并非那么不重要。她发觉自己越发强烈地想到一张舒适的椅子和生火的炉边,同时还有黑暗和野生动物。可要是她折回齐坪镇,到那儿都得半夜了。最好还是继续上路。她叹口气,站起来,身体嘎吱作响。太糟了。她全身疼痛。

“我之前从未意识到老人家要受这么多苦!”她喘着气,费力地向山上走着。“但我觉得狼不会吃我的。我太干瘪了,难以下口。这倒是个安慰。”

天色迅速暗了下去,石楠高地呈现蓝灰色。风也更刺骨了。索菲的喘息声和腿脚的嘎吱声那么响,以至于过了好一阵她才注意到有些嘎嘎噗噗声并非是她发出的。她茫然地抬起头。

哈尔巫师的城堡在荒地对面向她发出隆隆声和噗噗声。黑烟从黑乎乎的城垛冒出。它看上去又高又瘦又重又丑又特别邪恶。索菲倚靠着拐杖,看着它。她并没有特别害怕。她想看它怎么移动。但她脑中最强烈的念头是,那么多烟,说明那些黑色高墙后什么地方肯定有很大的壁炉。

“好吧!”她对拐杖说,“哈尔巫师不会要我的灵魂。他只取年轻女孩的。”

她举起拐杖,蛮横地朝城堡狂挥。

“停下!”她在颤抖。

城堡顺从地在离她五十英尺外的山坡轰隆停下。索菲满怀喜悦,向它踽踽走去。

正文 第三章 索菲进入城堡和火魔交易

正对索菲的是一面黑墙,墙上有扇黑色大门,她迈着蹒跚而轻快的步子走上前。离城堡越近就越显得它丑。它实在太高,形状又不规则。索菲在渐深的夜色中看见,它是用煤块般的大石头造起的;而且这些石头和煤块一样有着迥异的形状和大小。索菲走近时,石头渗出阴森森的气息,但丝毫没有把她吓退。她满脑子想着椅子和壁炉,急切地向大门伸出双手。

她的手无法靠近。有面隐形的墙将她堵在离大门一英尺的地方。索菲急坏了,用手指戳来戳去。发现这样不管用,她便用拐杖去戳。这面墙高至她的拐杖能触及的地方,低至台阶下探出的石楠,似乎将大门护得严严实实。

“开门!”索菲嘶声叫喊。

墙纹丝不动。

“好极了。”索菲说,“我走后门。”索菲蹒跚地挪向城堡的左侧转角,那里最近,路也有点下坡。但她绕不过转角。她刚走到和不规则黑色基石同一高度时,隐形墙便堵住了去路。见此情形,索菲学玛莎骂了一句老妇少女都不该知道的话,而后拖着沉重的步子,沿逆时针方向朝城堡的右侧转角走上坡。那里没有障碍。过了转角,她蹒跚着步子,朝那侧中间的另一扇大黑门急切地奔去。

那扇门前也设了屏障。

索菲怒目而视。“我认为这样很不友善!”她说。

滚滚黑烟从城垛上吹下。索菲咳嗽起来。这下她生气了。她又老又弱又冷又全身疼痛。天越来越黑,而城堡只是停下来向她吹烟。“我要和哈尔理论这事!”她说着,疯狂地向下一扇门走去。那里没有屏障———显然得逆时针绕过城堡———另一面墙稍靠边的地方,是第三扇门。这扇小得多也破旧得多。

“终于到后门了!”索菲说。

索菲快到后门时,城堡又开始移动。大地震动。墙体颤动,咯吱作响,那扇门开始离她侧行而去。

“哎,你别!”索菲喊道。她跟着门跑起来,用拐杖狠狠地敲击。“开门!”她嘶叫。

门向内弹开了,仍旧在侧行。索菲跛着脚狠命地追上,好不容易一只脚踩到了台阶。接着,她奋力一跳爬上来,又一跳。与此同时,城堡在崎岖的山坡加速移动着,门周围的大黑石头颤颤巍巍,嘎嘎吱吱。索菲不奇怪城堡是倾斜的。令人称奇的是它竟没有当场散架。

“如此对待一幢建筑是多么愚蠢!”她扑到门里,一边喘着粗气。为了不被震落下去,她只好扔掉拐杖,抓紧敞开的门。

当她的呼吸平静下时,才发现面前站了一个人,也抓着门。他比索菲高一个头,但能看出他还是个孩子,只比玛莎大一点点。而他似乎正想关门,将她赶出他身后温暖明亮、横梁低悬的屋子,将她赶回黑夜。

“想这么厚颜无耻地把我赶出门,你倒试试,孩子!”她说。

“我没有,但你这样门根本关不上。”他辩解,“你想干嘛?”

索菲环顾着男孩的身后。横梁上悬挂着许多可能跟魔法相关的物件———一串串洋葱,一束束药草,以及一捆捆奇怪的根茎;还有肯定和魔法相关的物件,像皮面书,异型瓶,和一只陈旧的咧着嘴的褐色骷髅头。男孩另一边是一个壁炉,炉膛中燃烧着小火。比起外面浓烟的阵式,这火要小多了,但这显然只是城堡的一间后屋而已。对索菲来说更重要的是,火焰已将台阶映照得通红,蓝色小火苗在木柴上舞蹈,而一旁的温暖角落里放着一张带坐垫的小椅子。

索菲将男孩推向一边,朝椅子扑了过去。“啊!我的救命稻草!”她说着,舒服地坐了上去。真是极乐天堂。炉火温暖了她的疼痛,椅子支撑着她的后背,她知道如果这时有人想撵她出门,他们肯定得用上顶级的暴力魔法。

男孩关上门。他拾起索菲的拐杖,彬彬有礼地将它靠在椅子上。索菲意识到现在城堡压根就不打算移动到山的那一边:一丁点隆隆声,一丝丝晃动都没有。太奇怪了!“告诉哈尔巫师,”她对男孩说,“这个城堡要是走太远,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粉身碎骨了。”

“城堡被施过咒,不会解体。”男孩说,“不过眼下哈尔不在。”

这对索菲是好消息。“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有点提心吊胆地问。

“看样子大概要到明天了。”男孩答,“你需要什么?我能帮上忙吗?我是哈尔的学徒迈克。”

这是再好不过的消息。“恐怕只有这位巫师能帮得上我。”索菲立马放话。这倒也许是真的。“我等着,如果你不介意。”显然迈克是介意的。他在索菲身边徘徊,有些束手无策。为了表明她绝不会被一个小学徒赶出门,索菲闭上眼睛,假装要睡觉。“告诉他我的名字是索菲。”她喃喃道。为安全起见,她又补充道:“老索菲。”

“可能得等上一整晚。”迈克说。索菲假装没在听,因为这正好是她期望的。其实她差不多真打起盹来了。一路走来,她筋疲力尽。过了一会儿,迈克不管她了,走回亮灯的工作台,继续干他的活。

她因而整夜都有了避风港,索菲昏昏沉沉地想着,虽说借口有点假。既然哈尔是那么邪恶的巫师,这样忽悠他也并无不妥。但在哈尔回来提出异议之前,她想走得远远的。她睡意蒙昽地偷看那学徒。他如此和善礼貌,使她颇感意外。毕竟是她强行闯了进来,而迈克丝毫没有抱怨。也许哈尔驯养了他卑屈的奴性。但迈克看起来并无奴性。他身材高大,肤色偏深,面孔和蔼坦率,穿着相当体面。实际上,要不是索菲那刻瞧见他正小心地将绿色液体从异型烧瓶倒进装黑色粉末的歪玻璃罐里,她准会当他是富农的儿子。真奇怪!

不过,索菲又想到,和巫师相关的东西必然是奇怪的。这间不知是厨房还是工作室的屋子,真舒适安宁。索菲当真睡着了,还打起呼噜。一道光闪过,沉闷的巨响笼罩了工作台,迈克蹦出半句粗话,但索菲没有醒来。迈克吸吮自己的烫手指,在夜色中撂下咒语,从橱里取出面包奶酪,索菲还是没有醒来。迈克探身越过她添加柴火,弄倒拐杖咔嗒作响,她依旧酣睡。迈克探看索菲大张的嘴,对壁炉说:“牙齿是全的。她不是荒地女巫,对吧?”

“是的话我就不会放她进来。”壁炉申辩。

迈克耸耸肩,再次礼貌地拾起索菲的拐杖。

然后他同样礼貌地向火里添了一块木柴,到顶上什么地方睡觉去了。

半夜,索菲被某人的呼噜弄醒。她弹坐起来,却大为光火地发现是呼噜是自己发出的。她觉着才睡了几秒钟,但就这一眨眼,迈克消失了,灯也灭了。无疑巫师的学徒在第一个星期就学会了这种招数。壁炉的火很小。它发着讨厌的咝咝啪啪声。索菲后背一阵发凉。她想起自己正在巫师的城堡里,而且叫人不快又清楚不过的是,她背后什么地方的工作台上,有个骷髅头。

她哆嗦着,扭过僵硬的老脖子,但身后一片漆黑。“咱们来弄亮堂些,怎么样?”她说道。她粗哑的声音并没盖过火的噼啪声。索菲很惊讶。她本以为回声会经由穹顶响彻城堡。好在她身边就有一篮木柴。她伸出嘎嘎作响的手臂,搬起一块木柴添到火里,溅起的蓝绿色火星蹿上烟囱。她添上第二块木柴,靠回椅背,神色紧张地向后观望着,火焰映射出的蓝紫色光正在光滑的褐色骷髅头上舞蹈。房间很小。没有他人,只有索菲和骷髅头。

“他两只脚都进了坟墓,我才进了一只。”她自我安慰。她转身面向火焰,这会儿正摇曳着蓝绿色火舌。“木头里肯定有盐。”索菲喃喃自语。她调到舒适的坐姿,将关节突出的脚搁到炉围上,头蜷向椅子一角,从那个角度可以看见彩色的火焰,然后迷迷糊糊地开始琢磨到早上她该怎么办。但她的思绪被一张假象的火焰之脸干扰了。“是张瘦瘦的蓝脸,”她自言自语,“又长又瘦,有个瘦鼻子。顶上那些蜷曲的绿火舌应该是你的头发。要是哈尔回来时我还在呢?我猜巫师会破除咒语吧。靠近底部的紫火舌像嘴———你有一口凶牙,伙计。你有两簇绿火舌作眉毛……”十分神奇的是,唯一的橙色火舌在绿眉毛火舌下方,恰好像眼睛,每只眼睛中央还闪着一丝紫光,索菲感觉它们像瞳孔般正看着她。“另一方面,”索菲望着橙火舌继续说道,“如果咒语破除了,我来不及转身心脏就会被吃了。”

“你不想被吃掉心脏吗?”火焰问。

说话的确实是火焰。索菲看到紫火舌随着蹦出来的话扭动。他的声音和她差不多粗哑,充满了燃烧木材的咝咝呜呜的声音。“当然不想。”索菲答道,“你是什么?”

“火魔。”紫色嘴回答。“我被契约束缚在炉床里。我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他说这句话时,呼呼声盖过咝咝声。接着转为轻快的噼啪声。“你又是什么?”他问,“我知道你被施了咒。”

索菲听闻这句,如梦初醒。“你知道!”她大呼,“你能解除咒语吗?”

火魔的蓝脸摇曳,橙色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索菲,一时间只有熊熊的耀眼的无声之火。“是个很强的咒语,”他终于开口,“感觉像荒地女巫施的。”

“没错。”索菲说。

“可还不仅如此,”火魔噼里啪啦说道,“我察觉到两个层次。除非别人已经知道,不然你无法告诉他们。”它又盯着索菲看了一阵。“我要研究研究。”他说。

“需要多久?”索菲问。

“可能得要一阵子。”火魔说。他换了种劝说口吻,柔和地摇曳着,“跟我做个交易怎么样?如果你同意破除我的契约,我就解除你的咒语。”

索菲警惕地望着火魔瘦瘦的蓝脸。他说这个提议时分明是种狡猾的表情。她读过的书都说,跟恶魔做交易是极度危险的。毫无疑问,眼前这个果然是超乎寻常地邪恶。瞧那紫色的长牙。“你保证是真心的?”索菲问。

“不完全是。”火魔承认,“但你想就这么老死吗?那个咒语减短了你大约六十年寿命,假使我判断准确的话。”

好刻薄的问题。这是索菲一直试图不去想的问题。事关重大。“你服从的契约,”她问,“是和哈尔巫师签下的吧?”

“当然。”火魔回答。他的呼呼声又回来了一点。“我被契约牢牢束缚,一步也挪不了。我被迫干了这里大部分魔法活儿。我要维持城堡运作,保证它的移动,做各种特效吓唬大家,还要做哈尔吩咐的其他事。哈尔特别没心没肺。”

不用说,索菲也知道哈尔很没心没肺。但话说回来,火魔可能也是半斤八两,一样邪恶。“你没从契约里拿点好处?”索菲问。

“没好处我可不会跟他玩。”火魔答道,一边难受地摇曳着,“但我要是想到会有今天,就不会做这笔交易。我被剥削了。”

尽管有点警惕,索菲还是相当同情火魔。她想到自己为芬妮做帽子而芬妮在外头逍遥。“好吧,”她说,“合约条件是什么?我怎么破除?”

火魔的紫色嘴巴一咧,蓝脸上展开一个热切的笑容。“你同意这桩买卖啦?”

“前提是你答应为我解除咒语。”索菲说,颇有点说了重大决定的悲壮感觉。

“成交!”火魔呼喊起来,长脸快活地蹿上烟囱。“你破了我的契约,我就立马解除你的咒语!”

“那告诉我怎么解除你的契约。”索菲说。

橙色眼睛向她眨了眨,移开了视线。“我不能。契约中规定巫师和我都不能说出主要条款。”

索菲发觉她被捉弄了。她破口对火魔说,既然这样,他可以在壁炉里待到世界末日。

火魔意识到她动真格了。“别急啊!”他噼里啪啦说道,“假使你仔细观察就会知道的。拜托你试试看。从长远看,契约对我们谁都没好处。我说到做到。我都困在这里了,足以证明我会遵守诺言的!”

他诚恳地说着,一边在柴火上激烈地跳跃。索菲再次涌起巨大的同情心。“可假使我需要仔细观察,就等于说要留在哈尔的城堡里。”她抗议。

“就一个月左右。再说,我也要研究你的咒语。”火魔辩解。

“但我拿什么借口留下呢?”她问。

“我们会想出来的。哈尔在多数事情上都挺无能。其实,”火魔说着,发出尖刻的咝咝声,“他太专心致志于自己的世界,多半时间顾不上鼻子以外的世界。我们能骗过他———只要你肯留下。”

“好吧。”索菲说,“我留下。快找个借口。”

她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坐好,等着火魔思考。他边思考边发出噼噼啪啪、摇曳不定的喃喃声,叫索菲想起她路上和拐杖说话的方式。他边想边熊熊燃烧,相当高兴而带劲地咆哮着,搞得索菲又瞌睡起来。她记得火魔的确想了几个办法。她记得自己摇头,反对他让自己装作哈尔失散已久的姨妈,反对另两个更离谱的提议,但她记不清晰。最后火魔哼起一支轻柔的歌,轻轻摇曳。索菲不懂这歌的语言———或是她这么觉得,直到她清楚地听到“平底锅”反复出现了几次———听起来真是催人入眠。索菲酣睡起来,有点怀疑自己被迷魂了,也被哄骗了,但对她来说无伤大雅。她很快就可以脱离魔咒……

正文 第四章 索菲发现怪事连连

索菲醒来时,阳光正照在她身上。因为索菲记得城堡一扇窗都没有,她首先闪过的念头是自己做帽子时睡着了,还在梦中离家出走。眼前的火已经熄成红色木炭和白色炭灰,这更让她确定自己还梦见个火魔。但她刚一动身,便感到有些东西并非是做梦。她全身上下都响着刺耳的嘎吱声。

“哎哟!”她呼喊,“我全身都痛!”尖叫声又轻又哑。她抬起关节突出的双手捂在脸上,摸到了皱纹。而且,她发现昨天一整天她都处在惊慌中。荒地女巫的所作所为真的让她很生气,十分生气,生气得不得了。“飘进店里把人变老!”她大喊,“哼,看我怎么还给你!”

借着怒火她一跃而起,骨头响起一串噼啪嘎吱声,而后她踽踽走向意料之外的窗户。它在工作台上方。令她大吃一惊的是,窗外是一个港口小镇。她看到一条未经铺砌的斜坡的街道,街道两边的小破房,以及撑得高过屋顶的桅杆。越过桅杆,她瞥到一眼大海。她之前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我在哪里?”索菲问台上的骷髅头。“我没奢望你回答,伙计。”想起这是巫师的城堡,她立马补充,而后转过身打量房间。

这是间很小的屋子,天花板上有粗重的黑色横梁。大白天里显得惊人肮脏。地上的石板污迹斑斑,滑腻不堪,炉围里面的炭灰积成了堆,蜘蛛网灰蒙蒙地挂在横梁上。骷髅头上蒙了层灰。索菲有意无意地抹去灰尘,一边打量着工作台边上的水槽。看到水槽里的粉灰色粘液,上方水泵滴落的白色粘液,索菲颤抖起来。哈尔显然毫不在意他的仆人住在多么肮脏的地方。

城堡其余部分看来在房间四周的四扇黑门之后。索菲走到工作台后的墙边,打开最近的一扇。门后是一个浴室。通常在宫殿才能看到这样奢华的浴室:内置马桶,淋浴房,蟹脚型底座的浴缸,以及满墙的镜子。但它比刚才的房间还要脏。索菲被马桶吓退,被浴缸的颜色吓晕,被淋浴房里长满的绿草吓倒。倒是不容易看到她自己枯萎的身影,因为镜面上糊满不知什么东西,斑斑驳驳一塌糊涂。这些不知名的东西来自浴缸上的大柜子。它们装在罐子、盒子、试管,以及千百个褐色的破包裹和纸袋里。最大的罐子有名字。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干燥分”。索菲不确定是不是应该写作“粉”。她随手拿起个小盒子。上面潦草地写着“皮肤”,她赶快放了回去。另一个罐子也潦草地写着“眼睛”。一个试管写着“腐蚀用”。

“看样子也用得着。”索菲喃喃说,一边颤抖地打量着洗脸池。她拧开蓝绿色的龙头———估计是铜的———水流到池子里,洗刷去一些陈渍。索菲洗了洗手和脸,没有碰到洗脸池,但她不敢去用“干燥分”。她用裙子拭干水,向下一扇黑门进军。

这扇门后是一段晃晃悠悠的木楼梯,索菲听到那头有人在走动,立马关上门。看起来只可能通到阁楼之类的地方。她蹒跚地走向下一扇门。此时她已经能行动自如了。正如她昨天发觉的,她是个老当益壮的老太婆。

第三扇门打开后是一个狭小的后院,有高高的砖墙。院子里有一大捆木柴,还有一大堆废铁,轮子、水桶、金属片、电线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几乎堆积到墙顶。索菲满是疑惑地关上门,因为那些东西和城堡一点不配。砖墙以上就看不到城堡了。墙外就是天空。索菲只能想到这块地方就是昨晚她被隐形墙所挡住的转角。

她打开第四扇门,发现只是个扫帚柜,两件精美却覆满灰尘的丝绒斗篷挂在扫帚上。索菲又一次轻轻关上门。剩下的唯一一扇门在有窗的墙上,也正是她昨晚进来的门。她踽踽走了过去,小心地打开。

她站了一会,望着山脉徐徐移动,看着石楠从门下滑过,感受着风吹着她的疏发,听着城堡移动时大黑石发出的隆隆吱吱声。然后她关上门,走到窗边。那边又是港口小镇的景象了。不是幻象。对面有个妇人打开门,向着街上扫地。房子后,一面灰蒙蒙的布帆正轻快地升上桅杆,惊扰了一群海鸥,它们随即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盘旋。

“我搞不明白。”索菲对骷髅头说。炉火快要熄灭了,她添了些柴火,耙出些炭灰。

绿色火焰在柴火中燃起,小而蜷曲,而后蹿起化成一张蓝色的长脸。“早上好。”火魔说,“别忘了我们的交易。”

一切都不是梦境。索菲不太喜欢哭鼻子,但还是坐了老半天,瞪着模糊闪烁的火魔,没注意到迈克起床弄出的响声,等她发现时他已经站在了身旁,神情尴尬,有点恼怒。

“你还在这里。”他说,“有什么问题吗?”

索菲吸了吸鼻子。“我老了。”她说。

但这不正如女巫咒的和火魔猜的一样么。迈克轻松地说,“我们都会老嘛。吃早餐吗?”

索菲发现自己真是个健壮的人。前一天只在中午吃了点面包奶酪,她饿坏了。“好啊!”她回答。迈克向壁柜走去,索菲跃起身,想探看有什么吃的。

“恐怕只有面包和奶酪。”迈克相当肯定地说。

“可那儿有满满一篮鸡蛋!”索菲说,“那个不是培根吗?再来点热茶怎么样?水壶在哪儿?”

“没有。”迈克说。“只有哈尔能煮。”

“我能煮。”索菲说,“把那只平底锅取下来,我煮给你看。”

尽管迈克试图阻止,她还是够到了邻近墙上挂着的大黑锅。“你不明白。”迈克说,“那是卡西弗,是火魔。除了哈尔,他不会为任何人低头效劳的。”

索菲转过身看着火魔。他狡黠地向她摇曳着。“我拒绝被剥削。”他说。

“你是说,”索菲对迈克说,“除非哈尔在这里,不然你连一壶热饮都煮不了?”迈克尴尬地点了点头。“那你就得受剥削了!”索菲说。“拿过来。”她从迈克抗争的手中扳过锅子,把培根扔了进去,将长柄木勺往鸡蛋篮里一插,然后提着一堆东西来到壁炉前。“好啦,卡西弗,”她说,“我们别胡闹了。把头低下。”

“你不能强迫我!”火魔噼里啪啦大叫。

“哈,看我能不能!”索菲沙哑地吼道,那种凶暴劲常常用来阻止打闹的妹妹。“如果你不听话,我就用水泼你。要么我会抄起钳子拿掉木柴。”她补充说,一边嘎嘎吱吱地跪倒在壁炉边。然后又低声说,“要么我可以反悔我们的交易,或者告诉哈尔,好不好?”

“啊,好一个祸害!”卡西弗唾骂道。“你干吗放她进来,迈克?”他闷闷不乐地垂下蓝脸,直到只剩下一圈卷曲的绿火苗在木柴上舞蹈。

“谢谢你。”索菲说着,将一个重重的锅子扣压在绿色火圈上,确保卡西弗不会突然升起来。

“但愿你的培根焦掉!”卡西弗在锅子下呜咽道。

索菲把培根摔进锅子。锅子已经烫了。培根咝咝响着,她得用裙子裹住手才握得住锅柄。门开了,但她光顾着咝咝声没有听到。“别犯傻,”她告诉卡西弗,“别动,我要打蛋了。”

“啊,你好,哈尔。”迈克无助地说。

听到这句话,索菲猛然转身。她愣住了。刚进门的高个子年轻人身着华丽的银蓝套装,正将吉他靠在角落,这时也停滞了。他拨开漂亮的头发,晶莹剔透的绿眼睛充满好奇地望着她。修长的面孔棱角分明,写满困惑。

“你到底是谁?”哈尔问,“我们哪儿见过?”

“我是个彻底的陌生人。”索菲一口咬定。毕竟,哈尔仅仅见过她一面,叫她老鼠,所以这基本上是实话。她觉着,她应该谢谢她的幸运星让她躲过一劫,但实际上她更强烈的念头是:老天!哈尔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小毛孩,却如此邪恶!人老了真是大不一样,她边想边将培根翻了个面。她宁愿死,也不想让这个盛装打扮的男孩知道她就是他在五朔节可怜过的那个女孩。这和心啊灵魂啊没关系。不能让哈尔知道。

“她说她叫索菲。”迈克说,“她昨晚来的。”

“她是怎么让卡西弗听话的?”哈尔问。

“她欺负我!”卡西弗在嘶嘶作响的锅底说道,声音哀怨呜咽。

“很少有人能做到。”哈尔若有所思地说。他拨了下角落里的吉他,走到壁炉边。他用力把索菲推到一边,风信子的味道和培根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除了我,卡西弗不喜欢其他人在他上面煮东西。”他说着,跪下来用一只垂袖裹住手去拿锅子。“请再给我两片培根,六个鸡蛋,还有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索菲盯着哈尔耳朵上垂下的蓝色耳环,把鸡蛋一个接一个递给他。“为什么我来,年轻人?”她见识过城堡后,答案便不言而喻了,“当然是因为我是你新来的清洁女工。”

“你真是吗?”哈尔问,一边单手将蛋打碎,把蛋壳扔到木柴堆中,卡西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谁说你是的?”

“我说的,”索菲回答,又故作正经地补充,“我能扫干净这地方的灰尘,虽然我扫不净你的坏心眼,年轻人。”

“哈尔心眼不坏。”迈克说。

“不,我坏。”哈尔反驳他,“你忘了我这会儿正使坏心眼哪,迈克。”他下巴一抬,示意索菲,“既然你这么迫切想一展身手,好妇人,找点刀叉,腾清台子。”

工作台下有高脚凳。迈克把凳子拉了出来;又把台子上的东西推向一边,为台侧抽屉取出的刀叉留出空间。索菲过去帮他。她自然没期望哈尔欢迎她,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答应她可以在早餐后留下。由于迈克看样子不需要帮忙,索菲慢慢拖着步子,将她的拐杖缓缓地,故作郑重地放进扫帚柜。发现这个举动没有引起哈尔的注意,她说,“你可以试用我一个月,要是你愿意。”

哈尔巫师只说了一句“请给我盘子,迈克”,然后站起来握住热气腾腾的锅子。卡西弗发出释然的吼叫声,在烟囱里蹿得老高,熊熊燃烧。

索菲再次试探,企图让巫师表明态度。“要是我接下来一个月都在这儿打扫,”她说,“我想熟悉下城堡的其他部分。我就只找到这个屋子和浴室。”

让她意料不到的是,迈克和巫师爆笑起来。

直到早餐快吃完时,索菲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让哈尔表明态度很难。他似乎根本不喜欢回答问题。索菲放弃了,转身问迈克。

“告诉她吧,”哈尔说,“好让她停止纠缠。”

“城堡没有其他部分了,”迈克说,“就是你看到的部分,和楼上的两间卧室。”

“什么?”索菲大呼。

哈尔和迈克又大笑起来。“哈尔和卡西弗创造了城堡,”迈克解释说,“卡西弗维持它移动。内部其实不过是哈尔在庇护港的老房子,是唯一真实的部分。”

“但庇护港在几英里开外的海边!”索菲说,“这太邪恶了!你算什么意思,让这个庞大丑陋的城堡在山上跑来跑去,把齐坪镇的人都吓得半死?”

哈尔耸耸肩。“多么心直口快的老妇人啊!我的魔法生涯正好到了一个需要让大家见识我的能力和邪恶的阶段。我不能让国王注意到我。去年我冒犯了一个权势很大的人,我得避开他们。”

这种躲避人的方式很好笑,但索菲料想巫师与常人的标准有异。很快她便发现城堡还有其他古怪之处。他们吃完饭,迈克将盘子叠放在台边黏滑的水槽里,这时传来一阵响亮空洞的敲门声。

卡西弗扬起身,“金斯伯里的门!”

哈尔本要去浴室,听到这话转身走向大门。门上方有个方形木把手,安在门楣上,四面都草草上过漆。这时朝下的一面标着绿色,但哈尔转动把手,让标着红色的一面朝下时才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戴白色假发的人,假发上戴着宽边帽。他浑身上下穿着红紫金三色,手持一个装饰彩带的小杖,像一根婴儿版的五朔节花柱。他鞠躬行礼。丁香与橙子的芬芳飘进房间。

“国王殿下致以问候,送来两千双七里靴的款项。”这人说道。

索菲瞥见他身后马车停靠的街道满是奢华的房子,饰满了精美雕塑,以及塔楼、尖顶和穹顶,那是她从来都没想象到的壮观景象。那人呈上叮当作响的丝质长钱袋,哈尔接过钱袋,鞠躬回礼,关门,整个过程那么短暂,让她有些遗憾。哈尔转回方形把手,让绿标一面重新向下,把长长的钱包放进口袋。索菲看见迈克以急切而担忧的眼神盯着钱包。

哈尔径直走去浴室,喊道,“我需要热水,卡西弗!”而后待了很久,很久。

索菲压抑不住她的好奇。“门口那人是谁?”她问迈克,“或者说那是哪里?”

“那扇门通向金斯伯里,”迈克说,“国王住的地方。我觉得那人是总理的办事员。还有,”他担心地对卡西弗说,“我真希望他没把那些钱给哈尔。”

“哈尔会让我待在这里吗?”索菲问。

“即便他会,你也别逼他表明态度,”迈克回答,“他讨厌被逼迫。”

正文 第五章 超级大扫除

索菲想到,唯一要紧的事,是让哈尔看到她是多么出色的清洁女工,多么有价值。她在稀疏的白发上绑了块旧碎布,高高挽起袖子露出皮包骨头的老手臂,又从扫帚柜找来块旧台布裹在身上当围裙。想到只要打扫四间屋子而非一大座城堡,真叫人松了口气。她抓起水桶和长扫帚,准备开工。

“你在干吗呀?”迈克和卡西弗不约而同地惊叫,像是吓坏了。

“大扫除。”索菲果断地回答,“这地方太不能见人了。”

卡西弗说,“不需要。”迈克咕哝道,“哈尔会把你踢出去的!”但索菲谁都没理。尘埃飞扬。

正当索菲打扫时,又传来一阵砰砰的敲门声。卡西弗竖起身,叫道,“庇护港的门!”说完打了个咝咝的大喷嚏,紫色火星射散在弥漫的尘埃中。

迈克离开工作台,向门口走去。索菲从自己扬起的灰尘中悄悄观望,看见这回迈克转动门上的方形把手,让标成蓝色的一面向下。他打开门,门外便是从窗户望到的风景。

一个小女孩站在那儿。“打扰,费雪先生,”她说,“我来帮妈妈拿那个咒语。”

“给你爸爸的船的安全咒,对吧?”迈克说,“马上。”他回到工作台,从架上的罐子里称了些粉末,放在纸片上。他忙活的时候,小女孩和索菲互相好奇地探看。迈克用纸将粉末裹起来,回到门口说,“告诉他沿着船撒开。从出海到回来都会受保护,哪怕有风暴。”

女孩接过纸包,递过来一个硬币。“还有位女巫为魔法师做事吗?”她问。

“没有。”迈克回答。

“在说我吗?”索菲大声说,“啊,是啊,孩子。我是英格里最棒最干净的女巫。”

迈克关上门,显得很恼火。“这下就传遍庇护港了。哈尔可不喜欢这样。”他又把绿标转下来。

索菲咯咯笑了两声,毫无悔意。很可能是她手里的长扫帚让她萌生了这个想法。但如果大家都以为她在为哈尔做事,可能会敦促哈尔让她留下。要是作为女孩,索菲早就无地自容了。可作为一个老妇人,她不介意自己的所作所为。她感到这样无比轻松。

迈克抬起壁炉里一块石头,把小女孩给的硬币藏在底下,索菲好管闲事地凑上去,“你在干吗?”

“卡西弗和我想存点钱,”迈克相当不好意思地说,“要不哈尔会花光每一个子。”

“没用的败家子!”卡西弗噼里啪啦说道,“他花光国王的钱比我烧根木头还快。没头脑。”

索菲在水槽取了水,洒开来好压压灰尘。卡西弗连忙缩回去贴着烟囱。接着她开始扫第二遍地。她朝着门扫过去,想看看上面的方形把手。第四面,也就是还没用过的一面,标成了黑色。索菲轻快地扫着横梁上的蜘蛛网,暗暗好奇这面通向哪里。迈克嘟囔起来,卡西弗则喷嚏连连。

正在这时,哈尔走出浴室,飘来一阵湿漉漉的芬芳。他整洁潇洒,简直焕然一新。就连他衣服上的银色衩口和刺绣都似乎更闪亮了。瞄到眼前的情形,他用银蓝色的袖子护住头,又回到浴室。

“住手,你这妇人!”他喊道,“别动那些可怜的蜘蛛!”

“这些蛛网真是一团糟!”索菲说着,将它们一束束扫刷下来。

“那就弄下来,但别碰蜘蛛。”哈尔说。

他和蜘蛛很可能有邪恶的亲近关系,索菲想。“它们只会搞出更多的蛛网。”她说。

“还能捕苍蝇,很有用,”哈尔说,“我进房间时,请让扫帚保持别动。”

索菲靠在扫帚上,看着哈尔穿过房间,拿起他的吉他。当他把手搁到门闩上时,她问,“红标记通向金斯伯里,蓝标记通向庇护港,那么黑标记带你去哪儿?”

“你这老妇人怎么这么多管闲事!”哈尔说道,“那个通向我的私密藏身所,不能告诉你是哪儿。”他打开门,踏上移动着的旷野和山地。

“你什么时候回来,哈尔?”迈克有点绝望地问。

哈尔装作没听到。他对索菲说,“我不在时你一个蜘蛛都不许弄死。”说完门砰地关上了。迈克饶有意味地看看卡西弗,叹了口气。卡西弗不怀好意地噼里啪啦大笑起来。

没人解释哈尔去了哪儿,索菲姑且认为他又去猎捕年轻女孩了,便义愤填膺地继续干活。即便哈尔刚刚放完话,她也压根不管会不会伤到蜘蛛。于是她举着扫帚朝横梁猛敲,叫道,“出来,蜘蛛!别挡道!”蜘蛛横七竖八地逃生,蛛网一束束往下掉。当然她不得不又扫了一遍地。扫完后,她又跪下擦地。

“我希望你停一停!”迈克说,坐在楼梯上给她让道。

卡西弗畏缩在壁炉里面,喃喃地说,“我真希望从没跟你做过那个交易!”

索菲继续带劲地擦洗。“打扫干净之后你们会开心得多的。”她说。

“但我现在很痛苦!”迈克抗议。

哈尔直到当天很晚才回来。因为扫地擦地,索菲已经到了几乎动弹不得的状态。她驼着背坐在椅子上,浑身酸痛。迈克扯住哈尔的一只垂袖,把他拖进浴室,索菲听到他以激动的低语在不断喷吐抱怨。不难听到类似“可怕的老太婆”和“一句话都听不进”的只言片语,同时卡西弗在吼叫着,“哈尔,阻止她!她把我们俩都折磨死了!”

但迈克放手时,哈尔所说的不过是,“你有没有弄死过蜘蛛?”

“当然没有!”索菲厉声回答。身体的疼痛让她易怒。“它们看看我,自寻生路了。它们是什么?你吃掉的女孩子的心脏?”

哈尔大笑起来。“不是。只是普通的蜘蛛。”他说完,迷迷糊糊地上楼去了。

迈克叹了口气。他到扫帚柜搜寻了半天,找到一个旧折叠床,一个稻草床褥和几条毯子,把它们放在楼梯下的三角空间里。“今晚你最好睡这里。”他对索菲说。

“这是不是说哈尔让我留下了?”索菲问。

“我不知道!”迈克气呼呼地说。“哈尔什么事都不承诺。我在这待了六个月,他才注意到我,并收了我当学徒。我只是觉得有张床总比椅子好。”

“太谢谢你啦。”索菲感激地说。床当然比椅子舒服许多,而且卡西弗晚上肚子饿时,索菲也很方便起身给他一块木柴。

接下来的几天,索菲乐此不疲地在城堡里大肆清扫。她真挺自得其乐。她对自己说正在寻找线索,擦了窗户,洗净了渗漏的水槽,还让迈克理清了工作台和架子上所有的东西,让她方便擦洗。她把扫帚柜里的东西统统搬出,把横梁上的东西统统弄下来,再进行清洗。她想象着,那个骷髅头和迈克一样遭受了长年的痛苦。它不停地被挪来挪去。她把一席旧床单钉在最靠近壁炉的横梁上,强迫卡西弗低下头,好让她清扫烟囱。卡西弗恨死了。到头来煤烟弄得整屋都是,不得不重新打扫,卡西弗幸灾乐祸地噼里啪啦大笑。这就是索菲的问题。她坚若磐石,但缺乏方法。不过在这件事上执着倒也很合情理:她盘算着,要是把这里彻底打扫个干净,迟早会发现哈尔藏匿的女孩灵魂,或嚼碎的心脏,或其他什么能解释卡西弗的契约的。她发现烟囱高高的,有卡西弗守护,倒像个不错的窝藏点。但那儿除了大量煤灰什么都没有,索菲把煤灰装进袋子扔进院里。院子是极有可能的窝藏点。

每次哈尔一进来,迈克和卡西弗就大声抱怨索菲。但哈尔似乎并不在意。他似乎也没注意到屋子变干净了。他甚至也没注意到食品柜变得井然有序,摆满了蛋糕,果酱,偶尔还有生菜。

正如迈克所预言的,这事在庇护港传开了。人们上门来看索菲。他们在庇护港叫她女巫太太,在金斯伯里叫她魔法师夫人。尽管金斯伯里的人穿着要比庇护港的人得体许多,但不论什么地方的人都会藉着恰好的借口来拜访这样厉害的人物。于是索菲总得暂停手上的活,报以微笑,接过礼物,或是让迈克迅速调配个咒语。有些礼物是很不错的———画、贝壳串,有用的围裙。索菲每天穿着围裙,在楼梯下的安乐小窝里挂上贝壳和画,很快就相当有家的感觉了。

索菲知道,等到哈尔赶她出门时,她会想念这里。她越来越担心他真会这么做。她知道他不可能永远忽视她的存在。

下一步她打扫了浴室。这花了她好几天时间,因为哈尔每天出门前得在里面待上好一阵。他一离开,索菲便冲进去,里面充满了蒸汽和香喷喷的咒语。“我们要来看看那个契约!”她在浴盆边低语,但她的主要目标当然是满架子的盒子、罐子和试管。她以擦洗架子的名义,取下每一件,而后花了大半天工夫仔细检查,看标着“皮肤”、“眼睛”和“头发”的容器里是否实际装着女孩的碎块。她看来看去,那些都不过是乳霜、散粉和脂粉。索菲想到,假使它们曾经是女孩,那么哈尔肯定用了“腐蚀用”试管,让它们彻底腐烂,再从洗脸盆里冲得一干二净。但她希望它们只是盒装的化妆品而已。

她把东西放回架子擦洗起来。当晚,当她腰酸背痛地坐下时,卡西弗咕哝道他已经为她排干了一口温泉。

“温泉在什么地方?”索菲问。这些天她对什么都好奇。

“大多在庇护港沼泽地下。”卡西弗说,“可要是你继续这样,我得到荒地去汲水了。你什么时候能停止打扫,想出办法解除我的契约?”

“等到合适的时机。”索菲说,“哈尔这样一直不在,我怎么能拿到条约?他老是外出不归吗?”

“只在追求女士时。”卡西弗说。

浴室打扫完毕,闪闪发亮,索菲又擦洗了楼梯和楼上的楼梯平台。接着她向迈克的小前屋进攻。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迈克只好忧心忡忡地接受了索菲,似乎大难临头一般。突然他惊恐地大叫一声,蹬蹬跑上楼,去解救他最宝贝的财产。它们装在他那张虫蛀的小床底下的旧箱子里。他匆匆护走箱子时,索菲瞥见里头的蓝丝带和糖玫瑰,上面覆着些信件。

“原来迈克有个心上人!”她自言自语,一边奋力推开窗———它朝向庇护港———将他的被褥搭上窗台晾晒。她既没有问迈克他的心上人是谁,也没问他是怎么在哈尔眼皮底下保护她的。鉴于自己近来变得如此好事,索菲很惊讶自己没有继续盘问。

她从迈克房里扫出那么多灰尘和垃圾,焚烧时差点淹没卡西弗。

“你会弄死我的!你和哈尔一样没心没肺!”卡西弗呛着说。他只露出绿头发和一片长长的蓝色前额。

迈克把他的百宝盒放进工作台的抽屉,上了锁。“但愿哈尔能听我们的话!”他说,“这个女孩怎么耽搁了他这么久?”

第二天索菲试图在后院开工。可那天庇护港下着雨,疾落在窗户上,拍打在烟囱上,惹得卡西弗心烦意乱地咝咝作响。院子也属于庇护港的房子,因此索菲打开门时,那里正大雨倾盆。她用围裙包住头,稍稍翻寻了一番,在没有浑身湿透前,找到一桶涂料和一把大刷子。她把东西搬进屋,开始粉刷墙面。她在扫帚柜里找到一把旧四脚梯,于是又粉刷了横梁间的天花板。庇护港接连下了两天雨,不过哈尔转动绿标记向下出门上山时,外面晴空万里,云影在石楠地上跑得飞快,快过城堡许多。索菲粉刷了她的小安乐窝,楼梯,楼梯平台,以及迈克的房间。

“这里什么情况?”第三天哈尔进门时问道,“好像亮堂许多。”

“索菲。”迈克以死到临头的声音说。

“我应该猜到的。”哈尔说着,消失在浴室。

“他注意到了!”迈克和卡西弗咬耳朵说,“那女孩最后肯定投降了!”

次日,庇护港仍下着毛毛细雨。索菲系上头巾,挽起袖子,兜住围裙。她抄起长扫帚、水桶和肥皂,等哈尔一出门,便像个复仇老天使般开始动手清扫哈尔的卧室。

她把那屋留到最后,因为害怕会发现什么。她甚至不敢往里偷看。这挺傻的,她边想边蹒跚着爬上楼。现在她清楚了,卡西弗负责城堡所有的强魔法,迈克包揽了下手活,而哈尔则闲逛着追猎女孩,像芬妮剥削她一样剥削着那两个。索菲从没发现哈尔特别恐怖。现在只剩下对他的藐视了。

她爬上平台,发现哈尔站在卧室的门口。他懒洋洋地撑着一只手,完全挡住她的去路。

“别干了。”他相当和蔼地说,“我要它脏一点,谢谢你。”

索菲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你从哪里来的?我看见你出去了。”

“我故意让你看见的,”哈尔说,“你把卡西弗和可怜的迈克整得够惨了。明摆着你今天会动到我头上。无论卡西弗跟你说了什么,我可是个巫师。你觉得我不会魔法是吗?”

这下索菲的假想全被推翻了。她宁可死掉也不愿承认。“谁都知道你是巫师,年轻人。”她严肃地说。“但这改变不了事实,你的城堡是我见过最脏的地方。”她越过哈尔垂悬的银蓝色袖子向房间里张望。地毯上乱七八糟,像个鸟窝。她瞥见斑驳脱皮的墙,满满一架书,有的模样古怪。毫无啃过的心脏的蛛丝马迹,但那些很可能在大四柱床的后面或底下。床上悬挂的灰白色帐幔落满尘埃,叫她无法看见窗外的景象。

哈尔在她面前晃着袖子。“嘿,别多管闲事。”

“我没有多管闲事!”索菲为自己辩护,“那个房间———!”

“你就是多管闲事,”哈尔说,“你是个无比好事、极度专横、干净透顶的老妇人。收敛一点吧。你让我们都受苦了。”

“可这里是个猪圈。”索菲说,“我实在控制不住!”

“你必须控制住。”哈尔说,“而且我喜欢我房间现在的样子。只要我愿意,我有住在猪圈的权利,这你不否认吧。下楼去找找别的事干吧。拜托。我不喜欢和人争吵。”

索菲别无选择,只好提起水桶,一路哐啷着蹒跚下楼。她有点颤抖,很诧异哈尔没有当场把她扔出城堡。她打开楼梯边的门,看到毛毛雨差不多停了,便精神抖擞地来到院子,开始奋力整理一堆堆还滴着水的废品。

砰的一记金属撞击声!哈尔一个踉跄,又出现在索菲正要移动的一大片锈铁的中央。

“这里也别动。”他说,“你是个搞破坏分子,对吧?别动这个院子。我知道什么放在什么地方,如果你收拾得那么整洁,我的移行咒需要的材料就找不着了。”

那么,很可能这儿什么地方藏着一包灵魂或一盒嚼碎的心脏,索菲想。她真觉得受挫了。“我在这里就是为了收拾整洁!”她朝哈尔吼道。

“那你必须为生活找到新目标。”哈尔说。一时间他似乎也动气了,诡异的浅色眼睛瞪着索菲。但他克制住了,说道,“快点进屋去吧,你这个不安分的老家伙。趁我还没生气,找点别的乐子。我不喜欢发火。”

索菲叉起瘦骨嶙峋的手臂。她不喜欢被玻璃珠般的眼睛盯着。“你当然不喜欢发火!”她回嘴,“你不喜欢任何让你不舒服的事,对吧?你是个溜溜大王,你就这副德性!但凡有不喜欢的事,你就溜之大吉!”

哈尔勉强地微笑一下。“行啦,”他说,“现在我们知道彼此的缺点了。快回屋里去吧。快点。回去。”他催促索菲,并挥手示意她门的方向。他挥舞的袖子挂到了锈铁边角,猛一拉,撕破了。“该死!”哈尔脱口而出,捧起耷拉的银蓝色袖口,“看看你害得我!”

“我能缝补好。”索菲说。

哈尔茫然地看着她。“你又来了,”他说,“你肯定特爱做苦差事!”他用右手手指轻柔地夹住撕坏的袖子,抚过去。手过之处,完全没有撕扯的痕迹。“看见了,”他说,“明白了吧?”

索菲蹒跚地走回屋,变乖了许多。巫师当然无需按常规方法做事。哈尔已经向她证明他是个真正的巫师。“他为什么不赶我走?”她一半问自己,一半问迈克。

“这我吃不准。”迈克说,“但我觉得他是以卡西弗为标准的。大部分人来到这里,要么没注意到卡西弗,要么怕他怕得要命。”

正文 第六章 哈尔以绿色粘液宣泄

哈尔当天没出门,接下来几天也没出门。索菲静静地坐在壁炉旁,避开他思考着。她发觉自己其实在生荒地女巫的气,却把气全撒在城堡头上,当然哈尔也罪有应得。想到自己以伪造的借口待在这里,她有点沮丧。哈尔可能以为卡西弗喜欢她,但索菲知道卡西弗不过抓住个和她做交易的机会。索菲颇有点觉得让卡西弗失望了。

这种状态并未持续太久。索菲找到一堆迈克需要缝补的衣服。她从自己的针线包中取出顶针、剪刀和缝纫线,开始干活。到当天晚上,她已经能欣然合唱起卡西弗那首傻乎乎的关于平底锅的小曲。

“干得很快活?”哈尔嘲讽道。

“我需要更多活。”索菲说。

“我的旧衣服需要缝补,假使你非得把自己弄这么忙。”哈尔说。

这似乎意味着哈尔不再恼火了。索菲松了口气。她整个早上都心惊胆战。

显然哈尔追的那个女孩还没得手。索菲听见迈克问他这事,哈尔溜得无影无踪,没回答任何问题。“他是个溜溜大王。”索菲对迈克的一双袜子低语。“不能直面他的邪恶。”她察觉到哈尔忙个不停,试图掩盖他的不悦。索菲相当理解这招。

哈尔在工作台边,比迈克更用力更快地忙活着,以专业却草率的手法调配着咒语。迈克的神情透露,这些咒语不仅大多不寻常,而且很难制作。可哈尔却会在中途丢下咒语,冲进卧室照管某些隐藏的事物———无疑是邪恶之物———的进展,旋即又跑到院子里,捣鼓一个大咒语。索菲将门打开一条缝,十分惊异地看见这位优雅的巫师跪在污泥里,小心且用力地将一团油腻的金属拉成什么东西的骨架,长袖绕系在脖子后以免碍事。

这是给国王的咒语。又一个盛装打扮、喷着香水的信使携信到达,长篇大论一番,征询哈尔在其他无疑重要的工作之外,是否能抽出时间,借用他强大灵敏的头脑一点点,处理国王陛下遭遇到的一个小问题:军队如何使重载货车穿越沼泽和崎岖之地。哈尔回复时表现得彬彬有礼,措辞冗长。他没答应。可那信使继续游说了半个小时,最终他和哈尔互相鞠躬,哈尔同意制作咒语。

“有点不祥。”等信使走远,哈尔对迈克说,“苏里曼在搞什么,怎么会在荒地失踪?看来国王认为应该由我去接替他。”

“他不如你聪明,大家都知道。”迈克说。

“我太有耐性,太讲礼节了。”哈尔郁郁寡欢地说,“我应该敲他一下竹杠。”

哈尔对庇护港的顾客一视同仁,富有耐性且彬彬有礼,可正如迈克不安地指出的那样,问题在于哈尔向这些人收费不够。哈尔花了一小时听一名渔夫的妻子解释她为何付不出一个便士,而后又答应给一名船长制作一个风之咒,几乎是免费的。为了摆脱迈克的质问,哈尔给他上了一堂魔法课。

索菲为迈克的衬衫缝上纽扣,听着哈尔带迈克学习咒语。“我知道我挺草率。”他说着,“可你不必学我。始终要好好念一遍,开始时小心点。它的形状会告诉你许多信息,它是否会自我实现,自我发现,还是简单的咒文,或者混合的言行。等你辨识清楚,再研习一遍,分辨哪些是言说其意,哪些是设置的谜题。你已经进阶学习比较强大的咒语了。每个强大的咒都至少有一处蓄意设计的错误或谜题,加强保险避免意外。你得认得出来。现在拿这个咒来说……”

听着迈克吞吞吐吐地回答哈尔的问题,看着哈尔用一支奇怪的、永不褪色的羽毛笔在纸上潦草地评注,索菲发现她也可以学到很多。她想到,假使玛莎能在费尔法克斯夫人那里弄到交换她和莱蒂身份的咒语,那么她在这里应当也能做到。运气好的话,或许不用靠卡西弗。

哈尔确信迈克已将他向庇护港人收费多少的事抛到了脑后,便带迈克到院子里,协助完成国王的那个咒。索菲咯吱起身,蹒跚着地走到工作台。咒语本身很清晰,但哈尔潦草的笔迹让她厥倒。“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字!”她对骷髅头咕哝道。“他用笔还是火钳呀?”她忙乱地在桌上翻寻每张纸片,观察歪罐子里的粉末和液体。“好吧,要承认,”她对骷髅头说,“我偷看了。而且获得了适当的回报。我找到了对付家禽寄生虫和医治百日咳的办法,知道了如何扇风,为脸部脱毛。假使玛莎找到的是这些,她还待在费尔法克斯夫人那儿呢。”

哈尔从院子回屋后,索菲见他检查了所有她动过的东西。但那似乎仅仅是他烦躁不安的表现。完事后,他有点不知所措。夜间,索菲听到他来回徘徊。第二天早晨他只在浴室待了一个小时。等迈克穿上了他最好的紫红色丝绒套装,预备前往金斯伯里的王宫时,哈尔看样子是急不可耐了。俩人把庞大的咒语包进金色裹纸。相对于这个咒语的体积来说,它肯定算是轻得惊人。迈克双臂环抱,独自就能轻松拿起。哈尔转动把手让红标一面转向下,为他开门,将他送到彩房林立的大街上。

“他们等着。”哈尔说,“你应该只需等上大半个上午。告诉他们小孩也能做到。演示给他们看。你回来后,我会让你着手弄一个强力咒。再会。”

他关上门,在屋里重新兜起圈子。“我的脚痒了。”他突然说,“我要去山里散步。转告迈克我许诺他的咒语在工作台上。至于这个,是让你忙活的。”

索菲发现一件可同银蓝色套装媲美的灰红色套装不知从哪里落到她膝上。与此同时,哈尔从角落里拿起吉他,转动门把手让绿标向下,踏上齐坪镇上方疾驰的石楠地。

“他的脚痒!”卡西弗咕哝道。庇护港起雾了。卡西弗在木柴间低低地燃烧,困难地移来动去,躲避顺烟囱而下的滴水。“困在这么个潮湿的壁炉里,他顾及我的感受了吗?”

“你至少得给我个暗示,怎么破除你的契约。”索菲说着,抖开那件灰红色套装。“天哪,真是好衣服,尽管有点蛀了!穿上了吸引女孩子,是不是?”

“我已经给过你暗示了!”卡西弗咝咝地说。

“那你得再给我一遍。我没收到。”索菲说完,放下衣服,蹒跚地向门走去。

“要是我给了你暗示又告诉你这是暗示,那就成情报了,不准我那么说的。”卡西弗说,“你去哪里?”

“去做他们两个都不在时才敢做的事。”索菲说。她扭转门上的方把手,直到黑标记一面指向下。接着她打开门。

外面空无一物。既不是黑的,也不是灰的,又不是白的。不稠密也不透明。没有动静。没有气味或感觉。索菲小心翼翼地伸了根手指出去,不冷也不热。什么感觉都没有。看来是彻底完全的虚无。

“是什么?”她问卡西弗。

卡西弗和索菲一样好奇。他的蓝脸探出壁炉右侧,向门外张望。他把雾抛到了脑后。“我不知道。”他低声说,“我只管维护。我只知道它在无人能走通的城堡的那侧。感觉好遥远。”

“感觉比月亮还远!”索菲说。她关上门,转动把手让绿标向下。她迟疑了一下,蹒跚地走向楼梯。

“他锁起来了。”卡西弗说,“他让我告诉你,假使你又想偷看。”

“啊。”索菲说,“他那上头有什么?”

“我不晓得。”卡西弗说,“我对楼上一无所知。你知道这多令人沮丧!我连城堡外真正的样子都没法看见。只能看到行进的方向而已。”

索菲同样觉得沮丧,坐下来,着手缝补灰红色套装。不一会迈克便进来了。

“国王立刻就见我了。”他说,“他———”他环顾房间,眼光落到原先放吉他的角落。“啊,不会吧!”他说道,“别又是那位女士!我以为她已经爱上哈尔了,这档事几天前就结束了。她怎么那么难搞定?”

卡西弗邪恶地咝咝作响。“你没理解这迹象。无情的哈尔发现这位女士很难对付。他决意冷落她几天,看看是否管用。仅此而已。”

“可恶!”迈克叹道,“反正必然会有麻烦。而我还满心希望哈尔又恢复理智了呢!”

索菲将衣服甩在膝头。“真是的!”她说道,“你们俩怎么能那样谈论这么邪恶透顶的事呢!我不能怪卡西弗,毕竟他是个恶魔。可你,迈克———!”

“我不觉得我恶毒。”卡西弗反驳。

“如果你以为我视若无睹,那你就错了!”迈克说,“你知道哈尔这样坠入爱河给我们带来多少麻烦!我们被控诉过,遭遇过以剑相逼的求婚者,挥着擀面杖的母亲,抡着棍子的父亲伯父。还有姨妈们。姨妈很可怕。她们拿帽针攻击你。而最糟的是女孩自己找到哈尔的住处并找上门来,悲悲戚戚哭喊着。哈尔从后门溜走,留下卡西弗和我来处理烂摊子。”

“我讨厌不开心的人。”卡西弗说,“他们滴滴答答,淋湿我。我宁愿他们生气。”

“咱们把话说明。”索菲说着,拳头在红色绸缎里紧紧捏起,“哈尔把这些可怜的女子怎么了?我听说他吃掉她们的心脏,取走她们的灵魂。”

迈克尴尬地大笑起来。“这么说你肯定是从齐坪镇来的。城堡刚筑建完成时,哈尔派我下去诽谤他的名声。我———呃———我说的那番话。姨妈们通常都会这么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挺对的。”

“哈尔特别善变。”卡西弗说,“一旦女孩爱上他,他就不再感兴趣了。再也不会为她所烦忧。”

“但在女孩爱上他之前,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迈克急切地补充道,“他会变得毫无理智。我总期盼女孩赶快爱上他。那样一切就太平了。”

“在他们追查到他之前。”卡西弗说。

“他要是够聪明,就该用个假名。”索菲轻蔑地说。语气轻蔑其实是为了遮蔽她的感受,她觉得自己有点愚蠢。

“啊,他老这么干。”迈克说,“他爱用假名,喜欢伪装。就算不追女孩时也这么干。你没注意到他在庇护港叫魔法师詹肯,在金斯伯里叫潘德拉根巫师,在城堡里叫可恶的哈尔吗?”

索菲没注意到,这让她更加觉得自己很愚钝。愚钝感进而激怒了她。“好吧,我还是觉得这很邪恶,到处乱逛,搞得可怜的女孩不开心。”她说,“无情也无义。”

“他就那副德性。”卡西弗说。

迈克拖了把三脚凳搁在炉火上方,坐下来。索菲做针线活的时候,他向她悉数哈尔的情场战绩,以及一些事后引来的麻烦。索菲对着手中精致的衣服喃喃自语。她依旧觉得自己十分愚钝。“那么你吃了心脏咯,对吗,衣服?姨妈们谈及外甥女时,干吗说得煞有其事?没准她们喜欢你,漂亮衣服。被暴怒的姨妈追是什么感觉,嗯?”当迈克说到某一个姨妈的故事时,索菲悟到关于哈尔的谣言很可能就是这样在齐坪镇传播的。她能想象像莱蒂这样有主见的女孩,要是迷上哈尔,结局会多么凄惨。

迈克提议吃午餐,而卡西弗一如既往地抱怨着。这时哈尔推门进来,前所未有的低落不悦。

“吃点东西?”索菲问。

“不用。”哈尔答,“浴室要热水,卡西弗。”他在浴室门口闷闷不乐地站了一会,“索菲,你是否整理过这里面的咒语架?”

索菲觉得自己更加愚蠢了。她没有勇气承认自己把盒子罐子翻了个遍,只为寻找女孩碎块。“我没动过任何东西。”她镇静地答道,一边去取煎锅。

“最好没动过。”浴室门砰地关上后,迈克不安地说。

索菲煎炸着午餐的食物时,漂洗水从浴室咕汩汩涌出。“他用了好多热水。”卡西弗在锅子下说,“我猜他在染头发。但愿你没动过头发咒。平平的相貌加上污泥色头发,他对自己的外表超虚荣的。”

“啊,闭嘴!”索菲厉声说,“我每样东西都物归原处的!”她气得很,将锅里的鸡蛋和培根尽数倒在卡西弗身上。

卡西弗当然求之不得,狼吞虎咽起来,火焰不断摇曳。索菲趁着旺火又煎了一些。她和迈克吃了这轮。他们正清理着,卡西弗的蓝舌头正舔着紫嘴唇,浴室门撞开了,哈尔冲出来,绝望地哀泣着。

“看看哪!”他叫喊道,“看看这个!那个妇人捣乱对这些咒语干了什么?”

索菲和迈克转过身看着哈尔。他头发湿湿的,可除此之外,他们俩看不出任何异样。

“如果你说的是我———”索菲开了口。

“我说的就是你!看看!”哈尔尖叫道。他砰地坐在三脚凳上,手指插在湿头发里。“看吧。观察。检阅。我的头发毁了!我看上去像一锅培根鸡蛋!”

迈克和索菲焦急地弯下身子看哈尔的头发。从发梢到发根看起来是和平常一样的亚麻色。唯一不同的可能是有一点轻微的,十分轻微的红色。索菲觉得蛮不错。这让她想起自己原本的发色。

“我觉得挺好。”她说。

“好!”哈尔嘶叫着,“你行啊!你故意这么做的。不把我弄得惨不忍睹,你就不罢休。看看呀!红头发!我得躲到新头发长出来!”他冲动地张开手臂。“绝望!”他号叫着,“苦闷!恐怖!”

屋里昏暗下来。巨大的、混沌的人形阴影从四方角落凸起,嗥叫着向索菲和迈克逼近。嗥叫由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渐变成绝望的嘶叫声,进而转化为痛苦与恐惧的尖叫。索菲用手捂住耳朵,但尖叫声穿透了双手,越来越响,一秒钟比一秒钟恐怖。卡西弗急忙缩进壁炉,挤到最底下的木头上。迈克一把抓住索菲的手肘,拉她到门口。他旋转把手让蓝标向下,踢开门,两人以最快的速度逃到了庇护港的街上。

那里听到的声音几乎同样可怕。沿街门户大开,人们捂住耳朵奔逃出来。

“我们撂下他不管合适吗?”索菲哆嗦着问。

“当然。”迈克说,“假如他认为是你的错。”

他们慌忙穿过镇子,恐怖的尖叫声紧追不舍。一大群人和他们一起跑着。尽管雾散后海边下起了毛毛雨,所有的人还是涌向港口或沙滩,噪音在那里似乎好承受些。汹涌的浩瀚海洋将它削弱了些许。大家湿嗒嗒挤成一团,望着雾蒙蒙的白色水平线,停泊的船只上滴水的绳索,而噪音变成了巨大而悲痛的呜咽声。索菲想到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离海这么近。真可惜她没法好好欣赏。

呜咽声消逝成巨大的、痛苦的叹息,然后归于沉寂。人们开始谨慎地回到镇里。有一些怯怯地走到索菲跟前。

“可怜的魔法师有什么事吗,女巫夫人?”

“他今天有点不开心。”迈克说,“走吧。我们现在可以冒险回家了。”

他们经过码头区时,几名水手在泊船上焦虑地喊话,想弄清这噪音是否预示着风暴或厄运。

“压根不是。”索菲喊回去,“都结束了。”

但并没有结束。他们回到巫师的房子,从外表看,这是幢歪斜的普通小房子,假使迈克不在索菲身旁,她根本认不出来。迈克十分谨慎地打开那扇简陋的小门。屋内,哈尔仍坐在凳子上。他彻底绝望地坐在那里。全身覆满了浓稠的绿色粘液。

那是一大坨可怕的绿色粘液,量大得骇人。哈尔完全被包覆了。它挂在他的头和肩膀上变成黏糊糊的团块,堆在膝盖和手上,浆液般顺腿淌下,而后一股一股,黏黏糊糊的从凳子上滴落。地板几乎淌成了水塘和徐徐流淌的水洼。它的长手指爬进了壁炉。味道很难闻。

“救命呀!”卡西弗小声嘶哑地说。他已经缩成两小簇垂死挣扎的火焰。“这东西要把我熄灭了!”

索菲提起裙子,尽量靠近哈尔———其实不近。“住手!”她说道,“快点住手!你怎么像孩子一样!”

哈尔没有反应,也没回答。他从粘液下瞪着眼,苍白,恐怖,睁得大大的。

“我们怎么办?他死了吗?”迈克在门边焦急地问。

索菲觉得迈克人不错,但在危急关头有点不中用。“没,他当然没有。”她答道,“要不是为了卡西弗,他整天像条果冻鳗也不关我的事!把浴室门打开!”

迈克在粘液池中向着浴室当开路先锋,索菲则将她的围裙扔到壁炉里,阻止那玩意进一步靠近卡西弗,然后抄起铲子。她挖起一堆堆灰渣,填在最大的粘液池里。它发出猛烈的嘶嘶声。屋内充满蒸汽,味道说多难闻就有多难闻。索菲挽起袖子,弯下腰以便抓牢巫师黏糊糊的膝盖,她将哈尔连凳子带人一起推向浴室。迈克过来拽哈尔挂满粘液的袖子。他们协力将他弄进了浴室。因为哈尔仍然一动不动,他们把他推进了淋浴房。

“热水,卡西弗!”索菲气喘吁吁地吩咐。“要非常热。”

花了一个小时才将哈尔身上的粘液洗掉。迈克又花了一个小时才说服哈尔从凳子上起来,换上干衣服。幸好,索菲先前缝补的灰红套装挂在椅背上,逃过一劫。银蓝色那件毁掉了。索菲让迈克把它浸泡在浴缸里。与此同时,她絮絮叨叨地取来更多热水。她把门把手的绿标转下来,将所有的粘液扫到荒原上。城堡在石楠地上留下一条行迹,仿佛蜗牛爬过一般,而这确是轻松排掉粘液的好方法。索菲洗地板的时候想到,住在移动城堡里倒也有好处。她想知道哈尔的噪音是不是也从城堡传了出去。那样的话,她挺同情齐坪镇的镇民。

此时索菲已经又累又气。她明白绿色粘液是哈尔对她的报复,而当迈克终于将哈尔领出浴室,穿上灰红色衣服,又体贴地扶他在壁炉旁的椅子上坐好时,她毫不表示同情。

“真是愚蠢透顶!”卡西弗气急败坏地说,“你在放弃自己最棒的魔法吗,还是怎样?”

哈尔毫不理会。他只是坐着,一脸悲伤,浑身发抖。

“我没法让他开口!”迈克可怜兮兮地低声说。

“只是在发脾气。”索菲说。玛莎和莱蒂很会发脾气。她知道怎么对付那种情况。再说,动手去打一个为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的巫师,实在冒险。不管怎么说,索菲的经验告诉她,发脾气很少是因为表面的那些原因。她让卡西弗挪一挪,好在柴火上摆平一锅牛奶。等牛奶温热了,她往哈尔手中塞上一大杯。“喝了。”她说,“好啦,干吗这么小题大做?是不是为了你一直去见的那位小姐?”

他落寞地啜饮着牛奶。“是。”他答道,“我冷落她,是想看看那样是否让她对我产生好感,可并没有。她犹豫不定,上次我见她时便是。现在她跟我说有另一个家伙。”

他听起来那么痛苦,索菲感到很难过。这会儿他的头发干了。她歉疚地注意到,发色几乎是粉红的。

“她是这一带最美丽的女孩。”哈尔继续悲哀地说道,“我那么深深地爱她,但她不屑我的深情,而同情另一个家伙。我如此关切她,她怎么能有另一个人呢?通常我一出现,她们就会甩了其他人。”

索菲的同情心一下子缩小了。她想到要是哈尔能如此轻易地用绿色粘液覆盖住自己,那他也能同样轻易地把发色变回正常。“你干吗不给那女孩一剂爱情药,解决这事呢?”

“啊,不。”哈尔说,“又不是玩游戏。那会坏了所有的乐趣。”

索菲的同情心又一次缩小。游戏,是吗?“你难道从来就不为那可怜的女孩想想?”她厉声责问。

哈尔喝完牛奶,凝神望进杯子,露出一丝感伤的微笑。“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他说,“可爱的,可爱的莱蒂·海特。”

怦然一击,索菲的同情心完全没了。随之而来的是强大的焦虑。啊,玛莎!她想道。你确实很忙!原来你说的并不是塞瑟利店里的人!

正文 第七章 稻草人阻止索菲离开城堡

要不是因为狠狠发作的疼痛,索菲当晚就动身回齐坪镇了。但庇护港的绵绵阴雨渗到了她骨子里。她躺在安乐窝里,浑身疼痛,担心着玛莎。也许没那么糟,她想。她只需告诉玛莎,那位她拿不定主意的求婚者不是别人,正是哈尔巫师。玛莎就会吓跑。而她还要告诉玛莎吓唬哈尔的方法是宣布她爱上他了,可能的话拿姨妈们加以威胁。

第二天索菲起床时身体仍在隐隐作痛。“该死的荒地女巫!”她拿上拐杖,对它喃喃说着,准备离开。她能听见哈尔在浴室中唱歌,似乎他平生都没发过脾气。她踮着脚,尽快地向门口蹒跚而去。

自然,哈尔在她到达门口前就从浴室出来了。索菲愠怒地看着他。他整洁潇洒,精神焕发,散着苹果花香。阳光洒进窗户,照耀在他的灰红色制服上,落在头发上映出淡粉色光晕。

“我觉得头发这个颜色很好看。”他说。

“你是说真的?”索菲嘟囔。

“和衣服相配。”哈尔说,“你针线活还真有两下子,是不是?不知怎么,你让这件衣服更有型了。”

“哼!”索菲没有好气。

哈尔握住门上方把手的手停了下来。“受疼痛折磨?还是有什么招惹你了?”

“招惹?”索菲接口说,“我干吗要受招惹?某人只不过弄得城堡满是腐烂的冻冻,把庇护港的人都震聋,吓得卡西弗变成灰渣,让几百个人心碎。我干吗要操心?”

哈尔大笑。“我道歉。”他说着,转动把手让红标向下。“国王今天想见我。我大概要在王宫里逍遥一整天,但等我回来后我能帮你治治风湿病。别忘转告迈克,我留给他的咒语在桌上。”他朝着索菲灿烂地微笑着,步入了金斯伯里的尖顶群中。

“你以为这样就好了吗!”索菲对着关上的门怒骂。但那微笑抚慰了她。“假使微笑对我都起了作用,便不奇怪可怜的玛莎昏了头脑!”她咕哝道。

“你走前我还需要一块木柴。”卡西弗提醒她。

索菲蹒跚地走去往壁炉添了块木柴。然后又向门口走去。但此时迈克跑下楼,奔向门口时抓过桌上一点剩下的面包。“借过先走一步,不介意吧?”他焦躁不安地说道,“我回来时会带个新鲜的。今天我有个紧急会晤,不过天黑前会回来。船长如果来要风之咒,我放在工作台头上了,标得很清楚。”他把绿标转向下,跃向了起风的山坡,面包紧拽在腹部。“回见!”话音刚落,门便关上了,移行的城堡离开了他。

“讨厌!”索菲说,“卡西弗,城堡里没人的话,门怎么开?”

“我或者迈克帮你开门。哈尔自己开。”卡西弗说。

那么索菲离开的话没人会被锁在外头。她毫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回来,可她不想让卡西弗知道。她等到迈克应该走得够远时,再次向门口走去。这一回,卡西弗阻止了她。

“要是你打算离开很久,”他说道,“你得放几块木柴在我能够到的地方。”

“你能拾起木柴?”尽管有点不耐烦,索菲还是饶有兴致地问。

卡西弗伸出一撮手臂模样的蓝色火焰,末端张开手指模样的绿火焰,替代了回答。看上去不太长也不强壮。“看见没?我差不多够到炉床了。”他骄傲地说。

索菲在壁炉前堆了好些木柴,卡西弗至少能够到最上面的。“弄进壁炉前可不能烧着它们。”她提醒他,而后再一次向门口出发。

这次她还没到门口,就有人敲门了。

真是倒霉的一天,索菲暗想。肯定是船长。她举起手将蓝标转下。

“不对,这是城堡门。”卡西弗说,“但我不确定———”

那么是迈克为了什么事回来了,索菲想着,打开门。

一张芜菁脸正脉脉地望着她。她闻到一阵霉味。在广袤的蓝天下,一只破烂手臂在残木桩端头兜着圈,想抓住她。是个稻草人。它不过是棍子和破布做的,却活生生的,想要进来。

“卡西弗!”索菲喊道,“让城堡走快点!”

门口的石头摩擦地嘎吱作响。绿褐色的旷地突然间飞跑而过。稻草人的木棍手臂敲在门上,而后当城堡前行时一路刮擦在城堡的墙上。它另一只手臂兜着圈,企图抓到石雕。意思是说它想进城堡来。

索菲砰地关上门。她暗想,这只说明老大出门闯世界有多愚蠢。那是她来城堡路上支在树篱中的稻草人。她拿它开过玩笑。如今,那些玩笑似乎给它注入了邪恶的活力,它一路跟随她,想抓到她的脸。她跑到窗口,看那玩意是否还在想办法进城堡。

自然,她看见的无外乎是庇护港的艳阳天,越过对面屋顶,正在桅杆上升起的船帆,以及盘旋在蓝天的海鸥群。

“这就是同时在几个地方的难处!”索菲对工作台上的骷髅头说。

几乎与此同时,她发现成为老妇人真正的弊端。她的心脏猛跳一下后,变得有点失去规律,而后怦怦地快要跳出她的胸膛。痛苦极了。她浑身颤抖,膝盖哆嗦。她满以为自己快死了。她唯一能做的,是好不容易挪到壁炉边的椅子边。她喘着气坐下,双手紧紧抵住胸口。

“有什么不对劲?”卡西弗问。

“有啊。我的心脏。门口有个稻草人。”索菲喘着气说。

“稻草人跟你心脏有什么关系?”卡西弗问。

“它想进来。吓死我了。我的心脏———可你不会懂的,你这傻乎乎的小火魔!”索菲气喘吁吁,“你没心脏。”

“我有。”卡西弗说道,就像显摆自己手臂时那样骄傲。“在木柴下烧得通红的地方。别当我年轻。我比你年长几百万年呢!现在我可以让城堡减速了吗?”

“要等稻草人走了。”索菲说,“它走了吗?”

“我哪知道。”卡西弗说,“它又不是血肉之躯。我跟你说过我没法真的看见外面。”

索菲起身,再次拖曳着步子走到门口,感觉很不舒服。她缓慢而谨慎地打开门。绿色峭壁,岩石,紫色斜坡飞旋而逝,使她一阵晕眩,而她紧抓着门框,探出身子沿墙张望被一路甩下的旷野。稻草人在后方大约五十码的地方。它从树丛蹦跳到石楠丛,飘动的棍子手臂展成某个角度,在坡上保持平衡。索菲望着城堡将它甩得更远。它速度很慢,可一直跟着。她关上门。

“它还在。”她说,“蹦蹦跳跳跟着我们。再走快点。”

“但那会搅乱我所有的打算。”卡西弗解释道,“我预备绕山兜一圈,天黑时回到迈克离开的地方接应他。”

“那就快两倍走,兜两个圈子。只要甩掉那个可怕的玩意!”索菲说。

“真是小题大做!”卡西弗咕哝管咕哝,还是加快了城堡的速度。索菲蜷坐在她的椅子里,想着自己是否快要死去时,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周围的隆隆声。在和玛莎谈过前,她还不想死。

城堡里每样东西都随着高速摇晃。瓶子叮当作响。骷髅头在工作台上喀拉喀拉。索菲听到浴室里东西掉下,溅落到浴缸里,哈尔的银蓝色套装还在那儿浸泡着。她觉得缓过来一点。她再次拖着脚步走到门口,向外望去,头发在风中飞扬。大地正疾驰而去。城堡高速穿越山头而过,那些山似乎在缓慢旋转。隆隆声和摩擦声震耳欲聋,烟雾阵阵从后方喷出。而稻草人这时已是远处斜坡上的一个小黑点。她再次看时,它完全走出了视线。

“很好。这样晚上我就能停下了。”卡西弗说,“那真是劳神的活。”

隆隆声渐渐消停。东西也不再晃动。卡西弗以火的方式睡着了,沉到木柴中,直到它们烧成覆满白灰的玫瑰色圆柱,只在最底部有一星蓝绿。

这会儿索菲又觉得充满了活力。她跑去浴室,在滑腻的水中捞到六个盒子和一个瓶子。盒子全浸透了。昨天的事之后,她不敢就原样将盒子放在那儿,于是她将它们摊在地上,十分小心地撒上标着“干燥用”的玩意儿。它们几乎立刻就干了。这很令人振奋。索菲把浴缸里的水放走,将“分”用在哈尔的衣服上。也干了。绿色污渍还有,衣服也缩小了一圈,可索菲还是高兴了起来,至少她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她心情恢复得不错,开始忙着准备晚餐。她将工作台上所有的东西收拢到台子一端,堆在骷髅头旁,开始切洋葱。“至少你的眼睛不流水,朋友。”她对骷髅头说,“你应该感到庆幸。”

门砰的一声开了。

索菲以为又是稻草人,吓得差点切到自己。其实是迈克。他喜气洋洋地冲进来。他在洋葱上卸下面包、派,还有一只粉白条纹的盒子。而后他搂住索菲瘦骨嶙峋的腰,绕着屋子跳起舞来。

“太好啦!太好啦!”他欢乐地喊道。

索菲跳着,跌跌撞撞迈着步子,躲避迈克的靴子。“冷静!冷静!”她喘着气说,一边头晕眼花地握紧小刀,伸到割伤不到他们的地方。“什么东西太好了?”

“莱蒂爱我!”迈克喊着,拥着她几乎舞到了浴室里,又几乎舞到壁炉里。“她从没见过哈尔!是个误会!”他在屋子中央带着索菲转起圈。

“你再不松手,我们都要被刀宰了!”索菲高声抱怨,“稍微说清楚些。”

“太棒了!”迈克喊道。他领着索菲旋转到椅子边,将她卸下,她坐着直喘气。“昨晚我恨不得你把他的头发染成蓝色!”他说,“现在无所谓了。哈尔提到‘莱蒂·海特’时,我甚至想亲手将他的头发染蓝。你也看到他说话时的腔调了。我知道一旦让这女孩爱上他,他会像抛弃其他人一样抛下她。想到这是我的莱蒂,我———总之,你知道他提及另有他人,而我想那个人就是我!因此我今天火速下到齐坪镇。一切太平!哈尔肯定在追一个同名同姓的女孩。莱蒂从没见过他。”

“把话说清楚,”索菲有点晕乎乎,“我们在说塞瑟利蛋糕店里做事的莱蒂·海特,是不是?”

“当然是啦!”迈克欢欣地说道,“她一开始在那儿做事时,我就爱上她了,当她说她爱我时,几乎不敢相信。她有成百的追慕者。假使哈尔是其中一员,我毫不奇怪。我如释重负!我从塞瑟利带了块蛋糕给你,好庆祝庆祝。我放哪儿了?啊,在这里。”

他把红白条纹的盒子推到索菲面前。洋葱掉落到她的膝盖上。

“你多大了,孩子?”索菲问。

“五朔节时刚满十五岁。”迈克说,“卡西弗从城堡里放了烟火。对吧,卡西弗?啊,他睡着了。你可能在想我订婚太早了———我还有三年满师,莱蒂还要久些———但我们彼此许诺了,而且我们愿意等。”

那么迈克对玛莎而言倒是年纪相当,索菲想。就这阵子而言,她知道他是个稳重的好小伙,未来会成为一名巫师。保佑玛莎!回想起那个令人张惶失措的五朔节,她意识到迈克是靠在玛莎面前柜台上的叫嚷团的一员。可是哈尔却在外面的集市广场。

“你确信你的莱蒂讲的关于哈尔的话是真的?”她焦急地问。

“千真万确。”迈克说,“她撒谎时我知道。她会停下来不玩弄拇指。”

“她就是这样。”索菲咯咯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迈克吃惊地问。

“因为她是我的妹妹———的孙女。”索菲搪塞道,“小女孩时就不完全讲真话。但她很年轻,而且———呃……她长大可能也会变。她———呃———过一年可能会变得很不一样。”

“我也会啊。”迈克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一直在变。不会影响我们的。她还会是莱蒂。”

从某种意义上说而已,索菲想。“可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她急切地继续,“而她认识用着假名的哈尔?”

“别担心,我想到过!”迈克说。“我描述了哈尔———你得承认他很容易认出来———莱蒂确实没见过他或者他的破吉他。我甚至不需要告诉莱蒂他不会弹那玩意儿。莱蒂从没见过他,她说话时一直在玩弄着拇指。”

“那就放心了!”索菲说道,僵硬地躺回椅子。这当然是件令人宽慰的事。但不是太值得欣慰,因为索菲肯定镇上另一位莱蒂是真正的莱蒂·海特。假使另有其人的话,帽店里进出的人早就会八卦这事。听起来像是意志坚强的莱蒂没有屈从哈尔。索菲担心的是莱蒂告诉了哈尔她的真名。她可能对他还下不了决心,但应该很喜欢他,还很信任他,以至于告诉他这样一个大秘密。

“别那么心神不宁!”迈克笑道,倚靠在椅背上。“看看我带给你的蛋糕。”

索菲着手打开盒子时,她明白迈克已经不将她视作瘟神,而是真正接纳她了。她无比兴奋感激,决定告诉迈克所有的真相,关于莱蒂和玛莎和她自己。让他了解决意要娶的对象的家庭,这是公平不过的事。盒子打开了。是塞瑟利最美味的蛋糕,覆满奶油和樱桃和巧克力小卷。“啊!”索菲赞道。

门上的方形把手自动地咔嗒转动,红标转向下,哈尔走了进来。“好棒的蛋糕!我最喜欢的一款。”他说,“你哪里弄来的?”

“我———呃———我在塞瑟利弯了一下。”迈克颇有点胆怯,忸怩地说道。索菲抬头望着哈尔。每当她决定说出自己被施咒的事实时,总会冒出什么干扰。看样子巫师也来凑热闹了。

“不虚此行嘛。”哈尔说着,眈眈地盯着蛋糕,“我听说塞瑟利的点心比金斯伯里任何一家店的都好。我从没去过,太后知后觉了。台子上的那是块派吗?”他走过去瞧,“躺在生洋葱床上的派。看来骷髅头被玩弄了。”他拾起骷髅头,敲落它的眼窝里的洋葱圈。“索菲又开始忙活了。你就不能制止她吗,朋友?”

骷髅头的牙齿对他咯噔咯噔。哈尔惊了一下,赶快放下它。

“有什么问题吗?”迈克问。看样子他明白这个动作的意味。

“有。”哈尔说,“我要找人在国王面前诋毁我的名声。”

“马车咒有什么不妥吗?”迈克问。

“没有。很完美。这就是问题所在。”哈尔说道,手指不安地玩弄着洋葱圈,“这样一来,国王想让我出面做些其他事。卡西弗,如果我们不谨慎行事,他会任命我为皇家魔法师。”卡西弗没有搭理。他的目光扫回壁炉,意识到卡西弗睡着了。“叫醒他,迈克,”他说道,“我要跟他商量商量。”

迈克丢了两块木柴到卡西弗身上,叫唤他。除了一缕细烟之外,毫无动静。

“卡西弗!”哈尔大声唤道。这样也没好多少。哈尔使了个神秘的表情给迈克,拾起火钳,这是索菲从未见他做过的事。“不好意思,卡西弗。”他说着,在未燃烧的木柴堆底部捅来捅去。“起来!”

一团黑色浓烟滚滚升起。“走开,”卡西弗嘟哝,“我累了。”

见此情形,哈尔一下紧张起来。“他怎么了?我从没见过他这样!”

“可能因为稻草人。”索菲说。

哈尔的膝盖抵地转过身子,玻璃珠眼睛对准她。“你刚才又做了什么?”索菲解释时,他一直凝视着她。“一个稻草人?”他说,“卡西弗答应让城堡加速,就为了个稻草人?亲爱的索菲,请告诉我你如何胁迫一个火魔,让他变得这么乐于助人。我由衷地想了解!”

“我没胁迫他。”索菲说,“那东西把我吓出心脏病,他可怜我。”

“那东西把她吓出心脏病,卡西弗可怜她。”哈尔重复了一遍,“亲爱的索菲,卡西弗从来不可怜谁。不管怎样,我希望你喜欢晚餐的生洋葱和冷派,因为你差点熄灭了卡西弗。”

“有蛋糕。”迈克插话,想缓和一下气氛。

美食看来的确消了哈尔的气,尽管吃东西时他不停地向壁炉里未燃的木柴投去焦虑的目光。凉的派也可口,洋葱被索菲浸在醋里,也变得相当美味。蛋糕简直是极品。他们用餐时,迈克试探着问哈尔国王到底要什么。

“还没说得很明确。”哈尔忧心忡忡地说,“但他在用他兄弟的事刺探我,大事不妙。很明显贾斯汀王子出走前,他们狠狠吵过架,人们也在议论。国王显然想让我主动去找他弟弟。而我傻乎乎就去了,还说我认为苏里曼巫师没死,这就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你为什么想溜掉,不去找王子?”索菲诘问,“难道你没信心找到他吗?”

“你又暴力又粗鲁,是不是?”哈尔说。他还没有原谅她对卡西弗的作为。“我想从这事抽离出来,是因为我清楚我能找到他,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实情。贾斯汀是苏里曼的好伙伴,发生口角正是因为他告诉国王他要去找苏里曼。他起初就认为国王不该派遣苏里曼去荒地。你也肯定听说过荒地有个讨厌的女人。她去年扬言要将我活活油炸,还发出个咒语跟踪我,我之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活着,是因为我长了个心眼,给了她假名。”

索菲几乎惊呆了。“你是说你抛弃了荒地女巫?”

哈尔又切了一块蛋糕,悲伤的神情中透露着一丝得意。“话也不能这么说。我承认,我一度以为我喜欢她。某些方面她是个悲情的女子,无人爱恋她。英格里每个男人都对她怕得要命。你该明白这滋味,亲爱的索菲。”

索菲嘴巴大张,愤怒不堪。迈克立马接口,“你觉得我们该让城堡移动了吗?这是你发明的初衷嘛,对吗?”

“那得看卡西弗。”哈尔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望着几乎不冒烟的木柴。“有一点是真的,如果国王和那女巫都在追捕我,我迫切希望把城堡安到千里之外某块漂亮的岩石上。”

迈克显然后悔自己开了口。索菲明白他在想离开玛莎千里之外实在太遥远了。“可你的莱蒂·海特怎么办,”她问哈尔,“如果你远走高飞?”

“我预计到那时一切已经结束。”哈尔心不在焉地说,“但要是我能想到一个让国王放手的方法……有了!”他举起手中的叉子指向索菲,上面还有一大块融化着奶油的蛋糕。“你可以向国王诋毁我的名声。你可以假装是我的老母亲,为她的心肝宝贝求情。”他对索菲微笑了一下,这无疑让荒地女巫,甚至还有莱蒂都神魂颠倒的笑容沿着叉子射出,穿越奶油,径直飞向索菲的双眼,叫人一阵眩晕。“你都能胁迫卡西弗,国王对你根本是小菜一碟。”

索菲在眩晕中瞪着眼,一言不发。她暗想,退出的时刻到了。她要离开。对卡西弗的契约实在抱歉。她受够哈尔了。先是绿色粘液,接着因为卡西弗甘愿做的事而瞪她,现在又来这出!明天早上她要悄悄溜走,去上弗丁找莱蒂,一五一十告诉她一切。

正文 第八章 索菲飞离城堡去四面八方

让索菲舒心的是,第二天早上卡西弗熊熊燃烧起来,又明亮又欢乐。要不是已经受够了哈尔,她看到哈尔见到卡西弗时的高兴劲她差点就被感动了。

“我以为她害你玩完了,你这老煤球。”哈尔跪在壁炉边说着,袖子垂到灰烬里。

“我只不过是累了。”卡西弗说,“城堡像是有什么阻力。我从没让它跑这么快过。”

“行了,别让她重蹈覆辙。”哈尔说。他站起身,优雅地刷落灰红色外套上的灰尘。“今天可以着手那个咒语了,迈克。如果有国王派来的人,就说我有要紧的私事,明天才能回。我要去见莱蒂,但你不必告诉他这个。”他拾起吉他,让把手的绿标向下开了门,走向宽广多云的山丘。

稻草人又出现了。哈尔开门时,它向侧面猛然倒下,芜菁脸正撞在他胸口。吉他发出一声难听的镗———嗡。索菲吓了一跳,轻轻惨叫一声,瘫倒在椅子里。稻草人的一只手臂奋力扒拉着,企图把住门。从哈尔叉开的双脚判断,他这下被撞得不轻。毫无疑问那玩意铁了心要进城堡来。

卡西弗的蓝脸从壁炉里探出来。迈克在远处一动不动站着。“那儿真有个稻草人!”他们异口同声说。

“啊,是吗?早点不说!”哈尔喘着粗气。他抬起脚,对着门框用力一踢。稻草人笨重地向后飞出去,嗖嗖地落到几码远的石楠地上。它一落地就弹起来,又向城堡跳过来。哈尔急忙把吉他搁在门口,跳出去迎战。“别这样,朋友。”他边说边伸出一只手。“哪里来的回哪去。”他慢慢向前走,手一直伸着。稻草人撤回一点,慢慢地谨慎地向后跳着。哈尔停,稻草人也停,独脚插在石楠地中,褴褛的手臂不住地比划,像个斗士在迎候开赛。它手臂上摆动的破布像是疯狂版的哈尔的袖子。

“你不走是吧?”哈尔说。芜菁头慢慢地从一侧转向另一侧。不。“恐怕你必须走。”哈尔说,“你吓到索菲了,她一受惊吓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再说,你也吓到我了。”哈尔的手臂缓慢地移动着,似乎在举一件重物,一直举到和头部一样高。他喊出个奇怪的词,被突如其来的雷声遮蔽了一半。稻草人腾飞开去。他向后上方飞出去,破布飘扬,手臂团团转着抗议,渐行渐远,直到它变成天空中一个小点,在云层中徐徐消失,最后彻底没了踪影。

哈尔放下手臂回到门口,用手背抚着脸。“我收回我的恶言,索菲,”他喘着气说,“那玩意怪吓人的。它昨天可能一整天跟在城堡后头。它身上有我遇见过的最强大的魔法。那到底是什么———难道是你上一户人家干完活留下的?”

索菲无力地呵呵笑了一声。她的心脏又难受了。

哈尔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他跳过吉他进了屋,托住她的手肘,扶她坐下。“放轻松!”哈尔和卡西弗之间发生了什么。索菲感觉到了,因为她被哈尔扶着,卡西弗还探在壁炉外。不管是什么,她的心脏一下子恢复正常了。哈尔看看卡西弗,耸耸肩,转身给了迈克一堆指示,好让索菲静养一天。然后他拾起吉他,终于离开了。

索菲躺在椅子上,装着比实际要难受两倍的样子,她得让哈尔从视线里消失。棘手的是他也要去上弗丁,可她走得慢多了,她赶到时估计他都开始返程了。重点是不能半路上遇见他。她偷偷看着迈克摊开他的咒语,对着它抓脑袋。她一直等到他从架子上拖出厚厚的皮面书,慌乱而沮丧地做着笔记。待他看上去完全沉浸时,索菲小声说了几次,“这里好闷!”

迈克未加注意。“闷死了。”索菲说着,起身蹒跚地走向门口。“新鲜空气。”她打开门,跨了出去。卡西弗好意停下城堡。索菲踏上石楠地,环顾四周确定方向。通往上弗丁的山路是穿越石楠地的一条沙径,就在城堡下坡处。自然咯,卡西弗不会让哈尔不便。索菲向那条路走去。她有点伤感。她会想念迈克和卡西弗的。

身后传来呼唤声时,她几乎已经走到沙径上了。迈克追着她一路跳下坡,身后摇摇晃晃跟着高高的城堡,四个塔楼喷散出焦急的烟团。

“你在干吗?”迈克追上时她问。从他看她的眼神,索菲知道他以为稻草人把她脑袋吓坏了。

“我好得很。”索菲愤愤地说,“我只是要去见我另一个妹妹———的孙女。她也叫莱蒂。这下你明白了吗?”

“她住哪里?”迈克查问,似乎他认为索菲不知道。

“上弗丁。”索菲答。

“可那在十英里之外!”迈克说,“我答应哈尔要让你休息的。我不能让你去。我答应过他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索菲一听,脸色变得难看。哈尔认为她现在有用了,因为他想让她去见国王。他当然不想她离开城堡。“哼!”她嗤之以鼻。

“再说,”迈克有点了解状况了,接着说道,“哈尔肯定也去了上弗丁。”

“我相当确信他去了。”索菲说。

“那么你在担心那女孩,如果她是你侄孙女的话。”迈克说道,终于抓到重点了,“我懂了!可我不能放你去。”

“我要去。”索菲说。

“但如果哈尔在那里见到你,他会暴跳如雷的。”迈克继续说道,争取解决问题。“因为我向他承诺过,他会对我们俩发飙的。你应该休息。”接着当索菲差点要打他时,他呼喊道,“等一下!扫帚柜里有一双七里靴!”

他拽着索菲瘦骨嶙峋的老手腕,拖着她上坡,一直走到等候着的城堡。为了不被石楠绊住,她不得不跳跃几步。“不过,”她喘着气说,“七里格相当于二十一英里!我两步就快到庇护港了!”

“不,一步能走十英里半。”迈克说,“差不多刚好到上弗丁。如果我们每人穿一只一起去,那么我可以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而你也无需费劲,我们会比哈尔早到达,因此他甚至压根不知道我们去过。我们就圆满地解决问题了!”

迈克为这个想法高兴不已,索菲不忍心反驳。她耸耸肩,期望在两个莱蒂再次交换长相前,迈克最好查明事实。这样比较诚实。可当迈克从扫帚柜取来靴子时,索菲颇有点怀疑。她一直以为它们是两只不知怎么掉了把手又受过挤压的皮桶。

“你要连着鞋子一起穿进去。”迈克边解释边将两只沉重的水桶模样的东西拎到门口。“这是哈尔为国王军队制作的靴子的原型。我们之后做得更轻一些,也更像靴子。”他和索菲坐在门口,每人穿上一只靴子。“放下靴子前,面向上弗丁。”迈克告诫她。他和索菲用穿着普通鞋子的脚站起身,小心地转过身子面朝上弗丁。“现在踏步。”迈克说。

嗖!景物瞬间向后飞逝,快到一切只是迷蒙一片,灰绿色是大地,蓝灰色是天空。行进而产生的风撕扯着索菲的头发,向后拉扯着她脸上的每条皱纹,她暗想等到达时,半张脸都吹到耳朵后面了。

这场快跑刚开始就忽地结束了。一切都归于安宁,万里晴空。他们身处上弗丁镇上的牧草地,四周是齐膝的金凤花。一头奶牛在不远处盯着他们。它身后更远处,茅草屋在树下打着盹。可惜水桶样的靴子实在太沉,索菲落地时摇晃了一下。

“别放下那只脚!”迈克喊道,已经太迟了。

又是嗖嗖的模糊一片,以及更加强劲的风。当一切停顿,索菲发现自己正身处弗丁谷下,差点就跑进弗丁沼泽了。“啊,该死!”她说,小心地转跳着再次尝试。

嗖!一片模糊。她又回到上弗丁的草地,被靴子的重量带着向前倒。她瞥见迈克俯冲下想拉住她———

嗖!一片模糊。“哎呀,讨厌!”索菲哀叹。她又上到山里了。城堡歪歪扭扭的黑影在不远处平静地游荡。卡西弗正自娱自乐地从一处塔楼喷吐黑烟圈。索菲看到这里时,鞋子被石楠绊住,又向前倒去。

嗖!嗖!这回索菲接连飞快地到达齐坪镇的集市广场和一幢豪宅前的草地。“真可恶!”她嚷道。“讨厌!”每个地方只来得及说一个词。她又因自身的冲力着了地,于是又嗖!来到谷底端头的田地中。一头庞大的红公牛从草地上抬起拴着环的鼻子,低下牛角以示防戒。

“我得走了,好家伙!”索菲喊着,疯狂地跳转。

嗖!回到豪宅。嗖!到了集市广场!嗖!又是城堡。她已摸到门道。嗖!这里是上弗丁———但怎么停下?嗖!

“啊,可恶!”索菲叫道,差不多又到弗丁沼泽了。

这一回她跳转得相当小心,深思熟虑后才敢踩下。嗖!倒霉的是靴子落在一堆牛粪上,她扑通坐倒在地。索菲还没来得及动弹,迈克便跃起拽下她脚上的靴子。“谢谢!”索菲气喘吁吁地喊道。“好像没理由非停不可嘛!”

他们穿越草地向费尔法克斯夫人的房子走去,索菲的心脏怦怦直跳,但仅仅是做了快速动作后的那种心脏的跳法。她十分感激哈尔和卡西弗,不论他们做了什么。

“好地方。”迈克评论道,边将靴子藏在费尔法克斯夫人家的树篱中。

索菲也这么想。这是镇上最大的房子。黑梁白墙,茅草盖顶,索菲记得儿时拜访时,要穿过一个开满鲜花,嗡嗡飞着蜜蜂的花园,而后走上门廊。门廊上忍冬花与一株攀爬的白玫瑰在争奇斗艳,好像在比拼谁能招揽更多蜜蜂。这是一个美好而炎热的夏日清晨,就在此地,就在上弗丁。

费尔法克斯夫人亲自应门。她是位丰满又可人的女士,奶油色的头发盘绕在头上,看她一眼就会让你觉得生活真美好。索菲有那么一丁点嫉妒莱蒂。费尔法克斯夫人看看索菲又看看迈克。她一年前见过十七岁的索菲,现在没理由要她认出来九十岁老妇人模样的她。“早上好。”她礼貌地问候。

索菲叹了口气。迈克说,“这是莱蒂·海特的姨婆。我带她来看莱蒂。”

“哎呀,难怪看起来眼熟!”费尔法克斯夫人招呼道,“长得就像一家人。快请进。莱蒂这会有点忙,你们边等边吃点松饼蜂蜜。”

她将前门开大。突然一头庞大的牧羊犬从费尔法克斯夫人的裙子边挤过,从索菲和迈克中间冲过,而后跑过最近的花坛,把花朵弄得东倒西歪。

“啊,抓住它!”费尔法克斯夫人跟在后头追赶着,喘着粗气说,“我现在不要它跑出来!”

接下来一刻上演了一场狼狈仓皇的追逐大戏,牧羊犬四处逃蹿,发出受扰的哀泣声,而费尔法克斯夫人和索菲跟着狗跑,跳过花坛,互相阻道,迈克跟在索菲后面边跑边喊,“快停下!你会跑出病的!”而后牧羊犬开始大步慢跑到房子的另一侧。迈克意识到,想让索菲停下先得让狗停下。他斜抄过花坛,追着狗猛跑到房子另一侧,就在它跑到果园时,一把抓住了它厚厚的毛皮。

索菲踉踉跄跄赶上迈克,看到他正将狗往后拉,一边做着怪样,索菲起先还以为他不舒服。但他频频向着果园方向点头,她意识到他想示意她些什么。她从房子转角探出头,满以为会看到一群蜜蜂。

哈尔和莱蒂在那儿。他们在苹果树林里,树干上爬满苔藓,苹果花正怒放,远处有一排蜂窝。莱蒂坐在一条白色的花园凳上。哈尔单腿跪在她脚下的草地上,握着她的手,高贵而热忱。莱蒂深情地向他微笑着。而在索菲看来,最糟糕的是莱蒂压根不像玛莎。她是美若天仙的自己。她穿着一条和头顶簇拥的苹果花相同的粉白色裙子。她富有光泽的深色卷发垂到肩膀,眼神中饱含对哈尔的爱恋。

索菲从房子一侧缩回脑袋,惊愕地看着迈克抓着哀号的牧羊犬。“他肯定用了加速咒。”迈克轻声说,感到一样惊愕。

费尔法克斯夫人赶上了他们,边喘气边努力别回一卷奶油色的散发。“坏狗!”她对牧羊犬凶暴地轻声说。“假使你再敢做一次,我就要对你下咒!”牧羊犬眨巴眨巴眼睛,趴了下来。费尔法克斯夫人严厉地将手指一伸。“回屋里去!待在屋里!”牧羊犬从迈克手中挣脱开,灰溜溜跑去房子另一侧。“非常感谢你。”他们跟着它走时,费尔法克斯夫人对迈克说。“它一直想咬莱蒂的拜访者。进去!”她在前院严肃地喊道,牧羊犬看样子想从房子另一侧的路进果园。狗回头悲哀地看了她一眼,沮丧地匍匐而行,穿过门廊进了屋。

“说不定狗是对的。”索菲说,“费尔法克斯夫人,你知道莱蒂的客人是谁吗?”

费尔法克斯夫人咯咯笑道,“潘德拉根巫师也好,哈尔也好,或者随便什么他管自己叫的名字。”她说,“但莱蒂和我假装我们不知道。他第一次出现时真让我觉得好笑,自称希尔维斯特·奥克,因为我发现他忘了我,可我还没忘了他,虽然他学生时期头发是黑色的。”这时费尔法克斯夫人已经在胸前合上双手,站得笔挺。索菲曾经见过多次,这表示她预备要说上一整天。“他是我以前导师的关门弟子。费尔法克斯先生在世时,时不时喜欢叫我把俩人都移行到金斯伯里看一场演出。如果速度慢些,我可以搞定两个人。我总是顺便拜访年迈的彭兹特蒙夫人。她喜欢和过去的学生保持联系。有一次她介绍了这位年轻的哈尔给我们。啊,她很以他为傲。她也教过苏里曼巫师,她说哈尔要出色两倍———”

“可难道你不知道哈尔的名声吗?”迈克插话。

闯进费尔法克斯夫人的谈话就像是闯进了一根跳绳。你得看准时机,而一旦你进来,你也就进来了。费尔法克斯夫人微微转头朝向迈克。

“依我看,多数是瞎扯。”她说。迈克开腔想说其实不是,可他已经跑进了这根不停息的跳绳。“我对莱蒂说,‘这是你的好机会,亲爱的。’我明白哈尔能比我多教她二十倍———我不介意告诉你们,莱蒂的天份远远高于我,她能修炼成荒地女巫那个级别,当然是朝好的方向。莱蒂是个好女孩,我很喜欢她。如果彭兹特蒙夫人还在教学,我会打发莱蒂明天就去。但她不教了。因此我说,‘莱蒂,现在是哈尔巫师在追求你,和他相爱也不坏,你能让他成为你的老师。你们这一对前途无量。’我觉得莱蒂一开始并不太上心,可她最近好多了,今天看样子进展顺利。”

说到这里费尔法克斯夫人停下来,对着迈克慈祥地微笑,索菲趁势闯进了跳绳。“可有人告诉我莱蒂另有心上人。”她说。

“你觉得惋惜吧。”费尔法克斯夫人说。她压低声音。“这事一点都无能为力。”她暗示性地低语道,“对任何一个女孩来说都很为难。我也替那个小伙子感到惋惜———”

索菲勉强挤出一个“哦?”表示困惑。

“———可那个咒语惊人之强。很可惜。”费尔法克斯夫人喋喋不休,“我得跟他说以我的能力无法破除荒地女巫下的任何咒语。哈尔也许可以,可他当然不能请求哈尔,对吧?”

迈克一直紧张地观察着房子转角,生怕哈尔过来发现他们。这时,他总算打断了跳绳,说道,“我觉得我们最好走了。”

“你们不进屋尝尝我的蜂蜜吗?”费尔法克斯夫人问道,“我几乎每个咒语里都用到。”她的话匣子又打开了,这回是关于蜂蜜的神奇性能。迈克和索菲有意向大门方向走去,费尔法克斯夫人不知不觉跟着他们,滔滔不绝,边说边心疼地扶直先前被狗弄折的花草。索菲这时绞尽脑汁在想一个办法,以便搞清费尔法克斯夫人是怎么知道莱蒂是莱蒂的,又不能让迈克难受。费尔法克斯夫人边停下歇口气,边扶直一棵大羽扇豆。

索菲趁隙说,“费尔法克斯夫人,原本不应该是我侄孙女玛莎来您这儿吗?”

“淘气的女孩!”费尔法克斯夫人边微笑边摇头,搞定了羽扇豆。“好像我真认不出自己那些蜂蜜制的咒语似的!可当时我对她们说了,‘我不会强求人,我向来宁愿教想学的人。只不过,’我跟她说,‘我不欢迎伪装。你就是你,要么一切免谈。’一切圆满地解决了,正如你所见到的。你真不坐一会儿,亲自问问她吗?”

“我想我们该走了。”索菲说。

“我们必须走了。”迈克补充道,又紧张地向果园张望了一眼。他从树篱中取出七里靴,在大门口为索菲放好一只。“这次我会紧紧抓住你。”他说。

费尔法克斯夫人探头看到索菲将一只脚伸进靴子。“七里靴。”她说,“信不信由你,我多少年没看到这东西了。对你这个年纪的人而言真是很有用,呃,夫人———我这个年龄也会考虑备一双。那么莱蒂的魔法天份是遗传自你咯,是不是?家族遗传并非必然,可通常———”

迈克握住索菲的手臂,拉了她一把。两只靴子同时落地,费尔法克斯夫人的后半句话消失在嗖与疾风中!继而迈克用力叉开两腿刹车,以免与城堡相撞。门开着。卡西弗在屋里喊道,“庇护港的门!你们离开后有人拼命敲门。”

正文 第九章 迈克碰到难解的咒语

船长终于来取他的风之咒了,而且毫无耐心等待。“假使我错过了潮汐,年轻人,”他对迈克说道,“我会跟魔法师谈谈你。我不喜欢偷懒的年轻人。”

在索菲看来,迈克待他过分客气了,但她实在太沮丧,无心介入。船长走后,迈克回到工作台,又开始皱着眉头研究咒语,索菲静静坐着补她的袜子。她只有一双,而她突出的骨头把袜子磨出几个大洞。她的灰裙子这时已经又破又脏。她想到可以从哈尔那件损毁的银蓝色套装上裁下遭殃最少的部分,给自己做条新裙子。可她不太敢。

“索菲。”迈克写到第十一页笔记时,抬起头问道,“你有几个侄孙女?”

索菲一直担心迈克发问。“等你到我这年纪,小伙子,”她说,“你就算不清东西了。她们都长得那么相像。我看起来那两个莱蒂可能是双胞胎。”

“哦,不,其实不是啦。”出乎索菲的意料,迈克说,“上弗丁的那位不及我的莱蒂漂亮。”他撕碎第十一页纸,开始写第十二页。“我很庆幸哈尔没有遇到我的莱蒂。”他说。他开始记第十三页,然后又全撕碎。“费尔法克斯夫人说她知道哈尔是谁时,我真想大笑,你也一样吧?”

“不。”索菲答。这对莱蒂的感情没有影响。她想到苹果花下莱蒂神采奕奕,充满爱慕的表情。“我猜这回,”她毫无底气地问道,“哈尔是正儿八经在恋爱吧?”

卡西弗喷出绿色火花,直冲烟囱。

“我就怕你会这么想。”迈克说,“可你在欺骗自己,就像费尔法克斯夫人一样。”

“你怎么知道?”索菲问。

卡西弗和迈克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今天早上有没有忘记在浴室待上起码一个小时?”迈克问。

“他待了两个小时。”卡西弗说,“在脸上施用各种咒语。虚荣的傻瓜!”

“我跟你说了嘛。”迈克说,“哈尔哪天忘记做这套功课,我才相信他真正在恋爱了。”

索菲想到哈尔在果园单腿跪地,尽量表现得潇洒的样子,她明白他们是对的。她想到去浴室,把哈尔的美容咒全部扔进马桶。可她不敢这么做,而是蹒跚着取来银蓝色外套。剩下一整天,她都在从衣服上裁剪下小块的三角形蓝色织布,想拼缝成一条裙子。

迈克过来把他的十七页笔记丢给卡西弗时,温存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每个人最后总会跨过这道坎的。”他说。

显然迈克在这个咒语上已经碰到困难了。他丢下笔记,刮擦起烟囱里的烟灰。卡西弗伸长脖子,回头茫然地看着他。迈克从悬梁上挂着的某只袋子里拿了一束枯萎的根,放在烟灰里。考虑再三后,他转动门把手让蓝标向下,抽身去了庇护港二十分钟。回来时他带着一只巨大的螺纹贝壳,和根茎及烟灰放在一起。之后他撕碎一页又一页纸,碎片也放了进去。他把这堆东西搬到骷髅头前,站着对它们吹气,工作台上到处旋转着烟灰和碎纸屑。

“他在干吗,你觉得?”卡西弗问索菲。

迈克停下来,开始用杵和钵捣烂纸屑等等所有的东西,时不时观望一下骷髅头。什么都没发生,于是他尝试了不同袋子和罐子里的不同材料。

“偷偷监视哈尔让我很不好受。”他说着,狠命地捣碎碗里第三批材料。“他对女人虽容易变心,可对我好得不得了。当我这个被遗弃的孤儿坐在庇护港他家门口时,他收留了我。”

“这是怎么回事?”索菲边裁下一块蓝色三角布边问。

“我母亲去世了,父亲在一场暴风雨中溺死。”迈克说,“那种事发生后谁都不想要你。我被迫离开我们的房子,因为付不起租金,我想露宿街头,可人们总把我赶下门阶赶下船,最后我想到唯一的去处只能是人人都不敢干涉的地方。那时哈尔刚刚作为魔法师詹肯出道,名声还不大。可人人都说他的房子里有恶魔,因此我连续几晚睡在他的门口,直到有天早晨哈尔开门去买面包,我摔了进去。于是他说我可以在他去买吃的东西时,在屋里等着。我进了屋,见到卡西弗,开始跟他说话,因为之前我从未见过火魔。”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索菲想知道卡西弗是否也让迈克帮他破除契约。

“他向我诉说了他的困境,哭得稀里哗啦。对吧?”卡西弗说道,“似乎他没想到,我也可能有我的难处。”

“我觉得你没有。你就是爱抱怨。”迈克说,“那天早晨你对我特别好,我想哈尔深受感动。可你知道他的作风。他没说我可以留下。但他也没让我走。所以我开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帮他保管钱财,以便他到手后不会立即挥霍一空,诸如此类的事。”

随着“呜”的一声,咒语轻轻爆了一下。迈克刷去骷髅头上的黑灰,尝试新材料。索菲开始拼缝起脚边一圈蓝色三角布。

“我刚开始的确犯了许多愚蠢的错误。”迈克继续说道,“哈尔又挑剔得不得了。我现在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而且我在财务上确实能帮上忙。哈尔老买昂贵的衣服。他说没人会雇佣一个看上去在这行当里赚不了钱的巫师。”

“那只是因为他喜欢打扮。”卡西弗说。他的橘色眼睛饶有意味地看着索菲干活。

“这衣服毁了。”索菲说。

“还不仅仅是衣服。”迈克说,“还记不记得去年冬天,你只剩下一根木柴,哈尔却跑去买了骷髅头和那把烂吉他?我真被他弄火了。他说他们看上去挺好。”

“木柴的事怎么解决的?”索菲问。

“哈尔向债主施法弄来一些。”迈克说,“至少他是这么说的,我只希望他说的是实话。我们吃海藻。哈尔说那对身体有好处。”

“好东西。”卡西弗咕哝,“又干又脆。”

“我恨死了。”迈克说,心不在焉地盯着碗里捣烂的东西,“我搞不懂———应该有七种材料了,除非是指七道工序,可还是放在五角星里试试看。”他把碗放在地上,用粉笔在碗的外围画了一个五角星。

粉末爆炸的冲击力将索菲的三角布震到了壁炉里。迈克边咒骂边匆匆擦掉了粉笔印。

“索菲,”他说,“我被这个咒难住了。你看看能帮我吗?”

这就像小孩子拿着功课向祖母求助,索菲想着,收拾起三角形布片,又耐心地铺开。“看一眼再说。”她谨慎地说,“我对魔法可一窍不通。”

迈克急切地塞给她一张有点闪光的奇怪纸片。虽说是咒语,它看上去也很不寻常。字体印刷成粗体,但有点晕成了灰色,而且纸边布满了灰色污点,就像碗状的暴风雨云朵。“看看你会有什么想法。”迈克说。

索菲读道:

索菲困惑不已。这个咒语和索菲之前偷看过的都不太一样。她费力地读了两遍,迈克急切地解释个不停,却也没什么用。“你知道哈尔说过高级咒语中都有一个谜题吧?我一开始以为每一行都是个谜。我用迸溅火星的煤灰来作流星,用贝壳代表美人鱼歌唱。我想到我也许算个孩子,因此弄下曼陀罗根,我从年鉴上抄录了过去几年,可这个我不确定———也许正是出错的地方———防止蜇咬的东西会是羊蹄叶吗?我之前没想到———总之,一样都不管用!”

“毫不奇怪。”索菲说,“我看着像是一堆不可能的事情。”

可迈克不接受这个说法。他说得很有道理,如果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没人可以制作出这个咒。“而且,”他补充,“跟踪哈尔让我觉得很羞愧,我想制好这个咒,用来弥补。”

“那好啊。”索菲说,“我们就从‘想想这是什么’着手。这应该是个突破口,假使猜谜是咒语的一部分。”

可迈克也不同意。“不。”他说,“这是那种制作时会自显其意的咒语。最后一行就是这意思。等你写出下半部分,说出咒语的含义,就成大事了。这是很高级的种类。我们得从头一点一点破解。”

索菲又收拢起她的蓝色三角布。“咱们问问卡西弗。”她提议,“卡西弗,谁———”

但迈克也不许她这么做。“别,轻一点。我觉得卡西弗是这咒语的一部分。看它说话的口气‘告诉我’还有‘教我’。我刚开始觉得是指教骷髅头,可不管用,所以肯定是指卡西弗。”

“你可以自己单干,如果我说什么你都反对的话!”索菲说,“不管怎样,卡西弗肯定知道谁劈开了他的脚!”

听到这话,卡西弗蹿上来一点。“我没有脚。我是小鬼,不是恶魔。”说完,他缩回到木柴底下。接下来索菲和迈克谈话过程中,一直听到他在喃喃低语“一派胡言!”索菲这时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咒语中了。她收起蓝色三角布片,取来纸笔,开始像迈克那样写起洋洋洒洒的长篇笔记。她和迈克一整天都在凝望远方,啃咬鹅毛笔,时不时互相抛出意见。

索菲的一页笔记这样写道:

<small>大蒜阻止嫉妒吗?我能用纸裁一颗星,再让它掉落。我们能告诉哈尔吗?哈尔喜欢美人鱼胜过卡西弗。别以为哈尔的心很诚实。卡西弗的呢?过去的年岁到底在哪儿?是不是说干枯的根要结果?栽种它?在羊蹄叶边上?在贝壳里?分趾的偶蹄,除了马什么都有。用大蒜瓣给马掌蹄?风?气味?七里靴走路时的疾风?哈尔是恶魔吗?穿七里靴的偶蹄?穿靴子的美人鱼?</small>

索菲写的时候,迈克同时也拼命问道,“‘风’会不会指滑车?绞死一个诚实的人?可那是黑魔法。”

“我们吃晚饭吧。”索菲说。

他们吃着面包奶酪,眼睛仍怔怔地望着远方。最后索菲说,“迈克,好了啦,我们别再猜谜语了,就按它上面写的做。哪里最适合抓到落下的星星?山上?”

“庇护港沼泽很平坦。”迈克说,“我们行吗?流星跑得可快了。”

“我们也能,穿上七里靴。”索菲提醒。

迈克一跃而起,满怀宽慰与欣喜。“你说得对!”他说着,忙不迭去拿靴子。“我们出去试试。”

这回索菲谨慎地拿上拐杖和披风,因为天色已晚。迈克将门把手的蓝标转下时,发生了两桩怪事。工作台上的骷髅头的牙齿咔嗒咔嗒作响。而卡西弗一下蹿上烟囱。“我不想你们去!”他说。

“我们很快就回来。”迈克安慰他。

他们来到庇护港的街上。这是一个清朗温和的夜晚。然而,他们刚走到街道尽头时,迈克记起早上索菲还病着,于是担心起夜晚的空气会对她身体不好。索菲告诉他别犯傻。她拄着拐杖坚毅地拖着步子往前走,渐渐将灯火明亮的窗户抛在身后,走入潮湿寒冷的茫茫夜色。沼泽地充满着咸味和泥土味。海水泛着光,轻柔地向后方涌动。索菲能感到———而不是看到———前方无尽延伸的平坦之地。她看到的是低悬的蓝色雾团,以及闪着微光的沼泽地水塘,一个连一个,一直绵延到天地交合处。其余各处则是更为庞大的天空。银河像是从沼泽地升起的雾团,明亮的星透过雾团闪闪烁烁。

迈克和索菲站立着,每人面前都搁着只靴子,等待哪颗星星开始有动静。

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索菲得硬装着她没在发抖,生怕迈克担心。

半小时后迈克说:“五月也许不是恰当的季节。八月或十一月最好。”

又过了半个小时,他有点担心地说道,“我们怎么处置曼陀罗根呢?”

“我们先做好手头的事再管下一步。”索菲边说边咬紧牙齿,生怕它们咔嗒作响。

又过了一会,迈克说,“你回去,索菲。这毕竟是我的咒语。”

索菲开口刚想说这个主意好,一颗星星从苍穹脱落,拖着白尾巴划过天空。“那里有一颗!”索菲改口尖叫道。

迈克一脚踩进靴子飞过去。索菲借助拐杖也随即跟上。嗖!啪嗒。落在充满雾气、空虚和隐隐闪烁的水塘的沼泽深处。索菲将拐杖戳进地里,好稳住自己。迈克的靴子黑黑一坨,就在她身边。只听到前方传来迈克疯狂奔跑的扑通声。

划落的星星就在那里。索菲看得到它,迈克移动的黑影前几码处,一枚小小的、下降的白色火焰状东西。那明亮的物体现在减速了,看样子迈克能抓到。

索菲把鞋拔出靴子。“来吧,拐杖!”她唤道,“带我过去!”她奋力地蹒跚前行,跳过草丛,越过水塘,目光紧锁着那点白色星光。

她赶上时,迈克正轻轻跟在星星后头,双臂展开准备抓捕。索菲看到星光映照下他的剪影。星星漂浮在和他双手同样的高处,仅仅一步之遥。它紧张地回望着他。真奇怪!索菲想。它浑身是光,点亮了迈克周身的一圈草丛、芦苇和黑色水塘,而它又有着充满焦虑的大眼睛,正向后瞥看迈克,还有张尖尖的小脸。

索菲的到来惊吓到它。它飘忽不定地俯冲而下,以尖锐的嗓音噼里啪啦叫道,“什么嘛?你们要干什么?”

索菲想跟迈克说,赶快停手———它吓坏了!可她喘得说不上话。

“我只想捕到你。”迈克解释道,“我不会伤害你。”

“不!不!”星星绝望地噼啪说道,“搞错了!我应该要赴死哪!”

“可我能救你,如果你让我抓到你。”迈克温柔地说。

“不要!”星星喊道,“我宁愿死!”它一潜身子,躲开了迈克的手指。迈克扑过去,可来不及了。它冲向最近的沼泽池,黑色池水瞬时迸出一团白光。接着便是微弱的、逐渐消逝的咝咝声。索菲吭哧吭哧赶到时,迈克正眼巴巴望着小圆块的最后一抹光从暗黑的水底消失。

“真糟糕。”索菲说。

迈克叹了口气。“是啊。我的心脏差点背过去。回去吧。我被这个咒烦透了。”

他们花了二十分钟才找到靴子。索菲觉得能找齐全已经是个奇迹。

他们沮丧地拖着步子走在庇护港街上,迈克说道,“我心里明白我永远做不成这个咒。对我来说太难了。我要问问哈尔。我痛恨认输,但既然莱蒂·海特被他得手了,他应该会清醒一点。”

这话丝毫没有安慰索菲。

正文 第十章 卡西弗向索菲许诺的暗示

哈尔肯定在索菲和迈克离开时回来了。索菲在卡西弗头上煮早餐时,他从浴室出来,优雅地在椅子上坐下,精心梳洗过,容光焕发,浑身散着忍冬花香。

“亲爱的索菲,”他说,“你总这么忙。昨天你工作很卖力,完全不听我的劝告,是吧?你为什么拿我最好的衣服玩拼图游戏?就是善意地问问而已。”

“你那天把它都粘成一团了。”索菲说,“我在翻改。”

“我能改回来。”哈尔说,“不是让你见过了么。如果你告诉我尺码,我还可以给你一双合脚的七里靴。或许用褐色小牛皮。真是奇妙啊,有人一步能走十里半,可还是一直踩到奶牛粪。”

“说不准是公牛粪。”索菲说,“你肯定还发现上面沾满了沼泽地污泥。我这个年纪的人需要很多锻炼。”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爱管闲事。”哈尔说,“因为当我的目光偶然从莱蒂可爱的脸上移开时,我发誓见到你的长鼻子从房子转角伸了出来。”

“费尔法克斯夫人是我们家族的朋友。”索菲说,“我怎么会知道你也在那儿?”

“你的直觉,索菲,那就是为什么。”哈尔说,“没有什么能躲过你。假使我在追求一个住在大洋中央冰山上的女孩,迟早———估计不会迟只会早———我会抬头看到你骑把扫帚从天而降。其实,现在如果见不到你我还会失望呢。”

“你今天去冰山了?”索菲还击道,“从昨天莱蒂的脸色来看,那儿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吧!”

“你误解我了,索菲。”哈尔说。听起来他相当委屈。索菲将信将疑地侧目看去。越过他耳朵上垂晃的红宝石,他的侧脸看起来忧郁且高贵。“要过许多年我才会离开莱蒂。”他说,“其实今天我又要去见国王了。满意了吧,大鼻子夫人?”

索菲只字不信,尽管早餐后迈克想去询问那个难解的咒语时,哈尔挥手撂下他,将门把手的红标转向下。他显然去了金斯伯里。因为无所事事,迈克也走了。他说他可能也去塞瑟利蛋糕店。

索菲独自一人留下。她依然无法真正相信哈尔说的关于莱蒂的话,但她之前错怪过他,而且毕竟她听闻的只是迈克和卡西弗的一面之词。她收拢所有的蓝色小三角布,满怀愧疚地开始将它们缝回仅剩下一张银色渔网的衣服上。有人敲门时,她吓了一大跳,以为又是稻草人。

“庇护港的门。”卡西弗说道,对她咧咧紫色嘴巴。

那就应该没事。索菲蹒跚走过去开了门,蓝标向下。门外立着匹货车用马。牵着它的五十岁上下的年轻人询问女巫太太有什么办法制止这马一天到晚脱掉蹄铁。

“我会想想办法。”索菲说。她蹒跚着走到壁炉边。“我该怎么办?”她轻声问。

“黄色粉末,第二个架子上第四个罐子。”卡西弗在轻声回答。“那些咒语主要就是信念。给他的时候别一副不确信的样子。”

于是索菲照着迈克的样子将黄色粉末倒在一张方型纸片上,利索地卷起来,拿着蹒跚走回门口。“拿好了,年轻人。”她说,“这个会牢牢粘住蹄铁,比一百个钉子都要牢。听见我的话了吗,马儿?明年你可不需要铁匠了。一共一个便士,谢谢。”

真是忙碌的一天。索菲不得不放下针线活,在卡西弗的帮助下,分别卖出一个通下水道的、一个抓山羊的和一个酿好啤酒的咒。唯一让她有点头疼的是金斯伯里一个猛敲门的顾客。索菲让红标向下开了门,门口是一个比迈克大不了多少的穿着奢华的男孩,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搓着双手。

“魔法师夫人,发发慈悲吧!”他说,“我明天破晓得去决斗。给我些什么确保我能赢。价钱多高我都会付!”

索菲回头看看卡西弗,卡西弗扮了个鬼脸,意思是没有现成的货。“这样可不正当。”索菲严肃地对男孩说,“而且,决斗是不好的。”

“那么就随便给我点什么,好让我有公平的机会!”小伙子绝望地说。

索菲打量着他。他体格很小,而且明显处在巨大的恐惧状态。他有着那种事事失败的人才有的无望的神情。“我想想办法。”索菲说。她蹒跚着走到架子边,扫视瓶瓶罐罐。一只贴着红辣椒标签的红罐子看起来最管用。索菲往纸片上倒了适量的一堆。她将骷髅头立在旁边。“因为你肯定懂得比我多。”她对它喃喃说道。年轻人焦急地靠在门口看着。索菲拿起把刀,尽量表现得神秘兮兮,让刀横过辣椒粉堆。“你会有一场公平的战斗。”她喃喃道,“公平的战斗!明白吗?”她拧紧纸包,拿着它蹒跚走回门口。“决斗开始时,撒在空中。”她告诉这个瘦小的年轻人,“你就会有和另一个人相等的机会。之后,是输是赢就看你自己了。”

小个子年轻人感激不已,要给她一枚金币。索菲拒绝了,于是他给了她两便士,兴高采烈地吹着口哨走了。“我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她说着,将钱藏到壁炉石块下。“但我真希望决斗时能在现场!”

“我也是!”卡西弗噼啪说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解放我,好让我也去看看那种场面?”

“等我得到有关这个契约的哪怕一丁点暗示。”索菲说。

“说不定今天晚些时候你就能得到。”卡西弗说。

迟暮时分,迈克飘进屋里。他焦虑地环顾四周,确保哈尔没有早一步回家,而后走到工作台边,摊开东西扮成忙碌的样子,一边兴致勃勃地唱着歌。

“真嫉妒你走长路那么轻松。”索菲说着,往银色破网上缝纫蓝色小三角布,“玛———我侄孙女好吗?”

迈克愉快地离开工作台,在壁炉边的凳子上坐下,向她娓娓道来白天的经历。然后他问索菲过得怎样。结果当哈尔抱着一堆包裹,用肩膀顶开门进屋时,迈克连一点忙碌的样子都没有。他正因为那个决斗咒在凳子上笑得前仰后合。

哈尔返身去关门,惨兮兮地靠在门口。“看看你们哪!”他说,“都要大难临头了。我成天给你们做奴隶。而你们没有一个,甚至连卡西弗都没空打声招呼!”

迈克愧疚地起身,卡西弗则说,“我从来不打招呼。”

“出了什么事吗?”索菲问。

“这还差不多。”哈尔说,“总算有人假装注意到我了。你可真体贴,索菲。是的,确实出了点事。国王已正式下令让我去找他的弟弟———还强烈暗示道,最好顺便灭掉荒地女巫———而你们全坐在这里开怀大笑!”

接下来哈尔似乎随时可能制造起绿色粘液。索菲匆匆收起针线活。“我去做一点热奶油吐司。”她说。

“大难临头时你就只会做这个吗?”哈尔问,“做吐司!别,别起来。我一路跋涉带了一大堆东西给你,至少你能礼貌上表示点兴趣吧。喏。”他往索菲的膝头卸下一大摞包裹,又递了一个给迈克。

索菲满是疑惑地解开包裹:几双真丝长袜;两包上乘的细麻衬裙,饰以荷叶边、蕾丝和缎子滚边;一双侧面可松紧的鸽灰色绒面革靴子;一块蕾丝披巾;以及一条灰色波纹绸裙子,上面的蕾丝和披巾配套。索菲屏住呼吸,以专业的眼光逐一检视。光蕾丝就价值不菲。她轻抚裙子的丝料,充满敬畏。

迈克得到了崭新的漂亮丝绒套装。“你肯定花光了丝绸钱包里的每一个子!”他毫不感恩地说道,“我不需要这个。你自己才需要新衣服。”

哈尔的靴子钩住了银蓝色套装的残件,他难过地捧起它。索菲干得很卖力,可仍然更像破布不像衣服。“我多么无私呀,”他说,“我不能让你和索菲穿得破破烂烂地去向国王诋毁我的名声。国王会认为我没有照顾好老母亲。怎么样,索菲?靴子合脚吗?”

索菲这才缓过神来。“你是出于好心呢,”她问,“还是因为怯懦?非常感谢,我不会去的。”

“真是吃力不讨好!”哈尔呼喊着,张开双臂。“再来一回绿粘液吧!完事后我只好把城堡挪到千里之外,再也见不到可爱的莱蒂了!”

迈克哀求地看着索菲。索菲怒目而视。她相当清楚自己两个妹妹的幸福都有赖于她答应去见国王。还有绿粘液相挟。“你什么都没征询过我。”她说,“你只说我会去。”

哈尔笑了。“你会去的,是吧?”

“好吧。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去?”索菲问。

“明天下午。”哈尔说,“迈克可以作为侍者陪你去。国王在等你。”他在凳子上坐下,开始严肃而明了地解释索菲可能要说什么。索菲注意到,没有绿粘液情绪的迹象了,这回事情都遂了哈尔的愿。她很想打他一巴掌。“我需要你做得非常微妙。”哈尔解释,“这样国王会继续派我做类似运输咒之类的活,但不会放心到让我去找他弟弟。你必须告诉他我怎么激怒了荒地女巫,又如何是你的乖儿子,但我希望你能把握好分寸,让他明白我是真的很没用。”

哈尔解释得相当详细。索菲环抱着包裹,试图弄清所有细节,尽管她止不住想到,假使我是国王,我不会明白这个老太婆想说什么。

与此同时,迈克在哈尔身边徘徊,想问他那个难搞的咒。哈尔不断想出用来应付国王的新点子和更加周全的细节。他挥手示意迈克离开,“现在不是时候,迈克。我突然想到,索菲,你或许想排练一下,别到时在宫殿里怯场。我们可不希望你半当中出洋相。还没好,迈克。因此我安排你去拜访我的导师,彭兹特蒙夫人。她很有威严。有些方面比国外有威严。那么等你到宫殿时就会很适应了。”

此时此刻索菲真希望自己没有答应。哈尔最终招呼迈克时,她大大松了口气。

“好了,迈克。轮到你了。什么事?”

迈克挥了挥闪光的灰色纸片,不悦地匆匆解释说这个咒无从下手。

哈尔听闻有点吃惊,可还是接过纸片摊开,问道,“你的问题在哪?”他盯着看了会儿。一条眉毛挑了起来。

“我当它是谜语,试着照上面说的做。”迈克解释,“但索菲和我没能捉到流星———”

“天哪!”哈尔大叫一声,继而大笑起来,又咬咬嘴唇克制自己。“可是,迈克,这不是我留给你的咒语。你从哪里找到的?”

“在工作台上,就在索菲堆在骷髅头周围的一堆东西里。”迈克说,“这是唯一的新咒,于是我以为———”

哈尔跳起来拨弄起工作台上的东西。“索菲又惹麻烦了,”他说。东西被翻得到处都是。“我就应该想到!没有,该在的咒语不在。”他若有所思地拍拍骷髅头褐色的磨光的头盖骨。“你干的好事吧,伙计?我觉得你是从那里来的。吉他肯定也是。呃———亲爱的索菲———”

“怎么?”索菲问。

“爱管闲事的老傻瓜,无法无天的索菲。”哈尔说道,“你是不是把我的门把手的黑标记转下,伸出过你的长鼻子,我说得没错吧?”

“只有手指。”索菲颇为肃穆地回答。

“可你打开门啦,”哈尔说,“而迈克以为是咒语的那个东西肯定趁机进来了。难道你们谁都没发觉它不像常规的咒语吗?”

“咒语常常都看着奇怪。”迈克说,“那到底是什么?”

哈尔哼笑一声。“‘猜度这是什么。将你的应答写成诗行’!啊,上帝!”说完便奔向楼梯。“我弄给你们看。”边说边蹬蹬上了楼。

“我觉得昨天一整晚在沼泽地里全是无用功。”索菲说。迈克沮丧地点点头。索菲看出他感觉自己是个傻瓜。“是我的过错。”她说,“我开的门。”

“外面是什么?”迈克饶有兴趣地问。

可哈尔这时冲下楼来。“我还是没找到那本书。”他说。这会儿他看上去挺沮丧。“迈克,你是不是说你们出门去抓捕流星了?”

“是,可它吓呆了,落到池水里沉没了。”迈克说。

“谢天谢地!”哈尔说。

“太遗憾了。”索菲说。

“遗憾,是吗?”哈尔说,神情比之前更沮丧,“是你的主意吧,是不是?肯定是!我都能看到你在沼泽地里跳来跳去,怂恿他的样子!我告诉你,这是他有生以来干过的最愚蠢的事情。如果他碰巧抓到那玩意,那就不光是遗憾这么简单了!你———”

卡西弗睡眼惺忪地摇曳到烟囱里。“这么大惊小怪干吗?”他诘问,“你自己不也抓过一个吗?”

“是,我———”哈尔玻璃珠般的眼睛转向卡西弗。但他克制住了,调转方向对迈克说,“迈克,向我保证你不会再去抓捕了。”

“我保证。”迈克乐意地答道。“那些句子是什么东西,如果不是咒语?”

哈尔看着手中的灰色纸片。“这叫作‘诗’———我想就是这样。可这里不全,而我记不起其余部分。”他站在那儿思考着,似乎被什么念头击中,明显担忧起来。“我觉得下一行诗很关键,”他说,“我最好拿回去再看看———”他走到门口,将门把手的黑标转下。而后停了一下。他环顾迈克和索菲,两人都很自然地盯着把手。“好吧。”他说,“我知道要是留下索菲她会按捺不住跟来,那样对迈克就不公平。你们一起来吧,这样好歹都在我眼皮底下。”

他打开门,踏进一片虚无。迈克匆匆跟上时被凳子绊倒。索菲蹦起身时,包裹飞散到壁炉里。“小心别让火星溅上去!”她忙乱地对卡西弗说。

“那你得答应告诉我外面到底是什么。”卡西弗说,“还有,你已经得到暗示了。”

“真的吗?”索菲说。她走得太匆忙,来不及留意。

正文 第十一章 哈尔去往神奇国度寻找咒语

虚无原来才一英尺厚。在另一边,是下着毛毛雨的阴沉的夜晚,一条水泥小径通向一座花园的大门。哈尔和迈克已经等在大门口。门后是一条平坦坚实的道路,路两侧排列着房屋。索菲在微微细雨中有点哆嗦,她回头看来路,发现城堡变成一幢装着大窗户的黄色砖房。和其他房子一样,它四四方方,而且很新,前门是块波纹玻璃。房子周围看样子没有人,可能是因为毛毛雨的关系。但索菲感觉真正的原因是,尽管有那么多房子,这里已是城镇的边缘地带。

“等你探究个彻底。”哈尔唤道。他的灰红色外套附着一层水珠。他晃着一串奇怪的钥匙,多数是扁平的黄色,看样子和房子配套。索菲走过去时,他说,“我们得穿得和这地方协调。”他的衣服一阵模糊,似乎周身的小雨突然变成了雾。等到一切恢复清楚,外套仍是之前的灰红色,但样式已经大变。垂袖消失了,整件衣服松松垮垮。简直又破又烂。

迈克的夹克变成了一件及腰的棉衣。他抬起脚,脚上是只帆布鞋,而后盯着紧紧裹着腿的蓝东西。“我膝盖都弯不了了。”他说。

“你会习惯的。”哈尔说,“走吧,索菲。”

索菲没想到哈尔领他们走了回头路,朝着黄房子走去。她瞧见他宽松的上衣背后神秘兮兮地写着:威尔士橄榄球。迈克跟在哈尔后头,因为腿上绑着的东西只能僵硬地跨着步子。索菲低头看自己,凹进凸出的鞋子上的细腿比原先多露了一倍。其他倒也没有什么变化。

哈尔用其中一把钥匙打开了波纹玻璃门。门旁的链条上挂着块木头告示牌。索菲念道,撕裂谷。哈尔推她进了一间整洁辉煌的大厅。房子里似乎有人。最近的一扇门后传来很响的声音。哈尔打开门时,索菲意识到这声音是一只方形大箱子前动来动去的魔法彩画发出的。

“哈威尔!”坐在那里织东西的妇人招呼。

她放下手里的活儿,似乎有些心烦。还没来得及起身,一个托着腮帮子认真看着魔法画的小女孩跳起身,向哈尔飞奔而来。“哈威尔叔叔!”她叫着,跳到哈尔身上,两腿钩住他。

“玛莉!”哈尔大声回应,“你好吗,小心肝?听不听话呀?”接着他和小女孩用外语又快又响地聊起来。索菲很想知道他们在说哪种语言。听上去和卡西弗傻乎乎的平底锅之歌挺像,但很难确定。间或在一阵阵外语中,哈尔像腹语师般插入介绍道,“这是我的外甥女玛莉,和我的姐姐梅根·帕里。梅根,这是迈克·费雪和索菲———呃———”

“海特。”索菲忙补充道。梅根冷淡而反感地和他们俩都握了手。她比哈尔年长,却很像,一样棱角分明的长脸,但眼睛是蓝的,且充满焦虑,头发是深色的。“别闹了,玛莉!”她的声音切断了他们的外国话。“哈威尔,你待很久吗?”

“就是顺道看一眼。”哈尔回答,把玛莉放回地上。

“盖瑞斯还没回来。”梅根若有所指地说。

“真不巧!我们不能久留了。”哈尔说道,温和而假惺惺地笑了笑,“我只是想可以介绍你认识我的朋友。还有想问你个可能听上去很蠢的问题。尼尔最近有没有碰巧掉了一页英语作业?”

“怪了,你竟说到这事!”梅根大声说,“他上周四到处在找!他换了个新的英语老师,她非常严格,不是只管管拼写的。大家都对她怕得要命,不敢迟交作业。对尼尔倒没什么坏处,小懒鬼!所以周四的时候,他翻箱倒柜地找啊,最后找到一张写着奇怪内容的旧纸片———”

“啊。”哈尔追问,“他怎么处理那张纸的?”

“我让他交给这位昂格里安小姐。”梅根说,“至少让她看看他努力过了。”

“他交了吗?”哈尔问。

“我不知道。最好问尼尔。他在楼上前厅,弄他那台机器。”梅根说,“但他嘴里吐不出一句有用的话。”

“走吧。”哈尔对迈克和索菲说,两人正凝神打量着棕橘色调的辉煌的房间。他牵着玛莉的手,领他们离开房间上了楼。楼梯上也铺着块粉绿相间的地毯。哈尔带领他们经由粉绿相间的通道上楼,进入一个铺着黄蓝相间的地毯的房间,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但索菲怀疑即便是军乐队来了,这两个蹲在窗口的大桌子前捣鼓各种魔法箱子的男孩也不会抬头看一眼。最显眼的魔法箱子正面有块玻璃,就像楼下那个,只不过显示的不是画像,而是文字和图表。每个箱子都长在长而松软的白茎上,看来根部好像长在房间另一端。

“尼尔!”哈尔招呼。

“别过来。”一个男孩说道,“他会没命的。”

鉴于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情,索菲和迈克退向门口。可是哈尔对自己外甥面临的危险表现得十分淡定,大步走到墙边,把箱子从根茎上扯了下来。箱子上的图像消失了。两个男孩都说了什么,索菲觉得玛莎也不一定知道。第二个男孩团团转,喊道,“玛莉!你会得到报应的!”

“这次不是我。真是的!”玛莉也喊道。

尼尔将身子转过来一点,以责难的眼神瞪着哈尔。“你好吗,尼尔?”哈尔愉快地说。

“他是谁?”另一个男孩问。

“我一无是处的舅舅。”尼尔说。他对哈尔怒目而视。他深色皮肤,眉毛粗浓,目光炯炯。“你想干吗?把插头插回去。”

“多热情的欢迎!”哈尔说,“我问你些东西,你回答了我就插回去。”

尼尔叹了口气。“哈威尔舅舅,我正忙着这个电脑游戏。”

“新的?”哈尔问。

两个男孩有点不高兴。“不是,是我圣诞节拿到的那个。”尼尔说,“你应该知道他们不会浪费时间金钱在没用的东西上。我得等到生日才会有新的。”

“那简单。”哈尔说,“如果你已经玩过,停一下也没关系,况且我会贿赂你一个新的———”

“真的?”两个男孩眼巴巴地问,尼尔又补充说,“你能给我一个其他人都没有的吗?”

“好。但先看一眼这个,告诉我这是什么。”哈尔说着,掏出闪光灯灰色纸片递到尼尔面前。

两个男孩看了看。尼尔说,“这是首诗。”语气就像大家说,“这是只死老鼠。”

“这是昂格里安小姐上周布置的一份作业。”另一个男孩说,“我记得‘风’和‘有鳍的’。是关于潜水艇。”

索菲和迈克听闻这个新学说有些惊愕,奇怪自己怎么想不到。尼尔大声说,“嘿!这是我遗失了很久的作业。你哪里找到的?那张可笑的纸难不成是你的?昂格里安小姐说它挺有意思———算我走运———然后她带回家了。”

“谢谢你。”哈尔说,“她住哪里?”

“菲利普斯夫人的茶室楼上的公寓。卡迪夫路。”尼尔说,“你什么时候给我新游戏?”

“等你想起来另一半诗句。”哈尔说。

“这不公平!”尼尔说,“我现在半个字都想不起来了。你在玩弄人家的感情嘛———!”他停下来而哈尔大笑起来,在宽大的口袋里摸了摸,递给他一个扁平的包裹。“谢谢!”尼尔由衷地感谢道,立马转过身捣鼓起他的魔法箱子。哈尔咧嘴笑着,将一捆根茎种回墙壁,示意迈克和索菲离开房间。两个男孩开始了一串诡秘的动作,玛莉也凑了上去,吮着拇指看得起劲。

哈尔匆匆退回铺着粉绿相间的地毯的楼梯上,但迈克和索菲还徘徊在房门口,想看个究竟。尼尔在屋里大声念道,“你在一座有四扇门的魔法城堡。每扇门通向一个不同的空间。在第一空间城堡不停移动着,可能随时碰上危险……”

索菲奇怪这听起来耳熟,一边蹒跚着向楼梯走去。她看见迈克站在半道,很尴尬的样子。哈尔正在楼梯下和姐姐争执。

“你什么意思,你把我的书全卖掉了?”她听见哈尔说,“我特别需要其中一本书。你没权利卖掉我的书。”

“别老打断!”梅根用低沉的、恶狠狠的声音回应。“听好了!我告诉过你我这里不是你的仓库。你真让我和盖瑞斯坍台,穿着那种衣服到处闲逛,从来不穿正经衣服,哪怕稍微体面一点,和三教九流混在一起,还把他们带进这间屋子!你是想把我也拖下水吗?你受了这么好的教育,却不找份正经工作,就这么四处闲荡,浪费学院里的好时光,浪费别人作出的牺牲,浪费金钱……”

梅根和费尔法克斯夫人倒有一拼。她的声音越来越高。索菲开始理解哈尔是怎么养成溜之大吉的习惯的。梅根是那种想让你巴不得从最近的一扇门悄悄离开的人。不幸的是,哈尔被堵在楼梯口,而索菲和迈克又在他身后堵着。

“……从没认真做过一天事,从没做过可以让我骄傲的工作,只给我和盖瑞斯蒙羞,到这里来把玛莉宠得无法无天。”梅根咬牙切齿地发泄着。

索菲将迈克推向一边,蹬蹬下了楼,尽可能表现得庄严。“走吧,哈尔。”她威严地说,“我们必须上路了。我们耗在这里,钱都哗哗流走了,你的仆人们很可能在偷卖金盘子。很高兴见到你。”她走到楼梯下时对梅根说,“可我们时间很紧。哈尔是个大忙人。”

梅根哽了一下,盯着索菲。索菲威严地点点头,推着迈克向波纹玻璃门走去。索菲瞧见迈克的脸红彤彤的,因为正好哈尔回头问梅根,“我的旧汽车还在车棚里吗,还是也被你卖了?”

“钥匙只有你有吧。”梅根厉声说。

看样子这是最好的不道而别了。前门砰地关上了,哈尔领他们沿着漆黑平坦的路,来到路尽头一幢白色的方形建筑前。哈尔对梅根只字未提。他边打开房子的一扇大门,边说,“我想那位凶悍的英语老师应该会有那本书。”

索菲希望她能忘记接下来的场景。他们坐上一只没有马匹的车厢,速度快得可怕,而且又难闻又轰鸣又摇晃,它向下猛冲,经过一些索菲从未见过的陡峭路段———陡峭到她奇怪为什么房子不会直接滑下去堆成一坨。她闭上眼睛,紧紧抓住从座椅上脱落的碎片,希望一切赶快结束。

幸好,很快一切就结束了。他们到了一条更加平坦而两边挤满了房子的路上,旁边是一扇大窗户,严实地拉着白色窗帘,上面的告示牌写着:茶馆休业。可尽管告示上这么写了,哈尔按下窗户边上小门的按钮后,昂格里安小姐竟开了门。他们都盯着她。眼前这位凶悍的小学教师惊人地年轻,苗条又美丽。她的蓝黑色头发瀑布般垂下,衬托着橄榄棕色的心形脸庞和大大的深眸。唯一与凶悍相关的是那双大眼睛看人的方式,直接而聪慧,似乎一眼就能将人看穿。

“我猜你大概是哈威尔·詹肯吧。”昂格里安小姐对哈尔说。她的嗓音低沉悦耳,却透着颇有把握的好笑。

哈尔怔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笑容。索菲暗想,莱蒂和费尔法克斯夫人的美梦这下说再见了。昂格里安小姐正是那种哈尔肯定会一见倾心的人。不仅仅是哈尔,迈克也倾慕地盯着她。尽管周围的房子似乎已荒废,索菲坚信里头住满了人,而且都认识哈尔和昂格里安小姐,都在饶有兴趣地观望事态的发展。她能感觉到那些隐形的眼睛。齐坪镇也是如此。

“你一定是昂格里安小姐了。”哈尔说,“很抱歉打扰你,我上周犯了个愚蠢的错误,把我外甥的英语作业当成一张非常重要的纸拿走了。我猜尼尔拿来交差给你了。”

“他是交给我了。”昂格里安小姐说,“进来拿吧。”

当哈尔、迈克和索菲鱼贯而入,上楼来到昂格里安小姐朴素的小卧室时,索菲确信房子里的人都瞪大了隐形眼睛,伸长了隐形脖子。

昂格里安小姐体贴地问索菲,“您要不要坐下?”

因为刚才的无马车厢,索菲仍有点惊魂未定。屋里有两把椅子,她欣然在其中一把上坐下。不是特别舒服。昂格里安小姐的房间布置不为了舒适,而是为了学习。除了房间里许多奇怪的东西之外,满墙书籍,桌上的纸堆,地板上成叠的文件夹索菲是看得懂的。她坐着,看迈克羞怯地盯着昂格里安小姐,而哈尔试图施展自己的魅力。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谁的?”哈尔问道,语调充满诱惑。

“你好像给这个镇子带来不少风言风语。”昂格里安小姐说,一边忙着在桌上的纸堆里翻找。

“那些嚼舌头的人说了什么?”哈尔问。他含情脉脉地靠在桌子一头,试图吸引昂格里安小姐。

“譬如你来无影去无踪。”昂格里安小姐说。

“还有吗?”哈尔追随着昂格里安小姐的一举一动,他的神情告诉索菲,若昂格里安小姐也对哈尔一见钟情,那么对莱蒂来说就是最好的机会。

但昂格里安小姐不是这种人。她说,“还有很多,没什么好话。”又看看迈克和索菲,眼神似乎在说这些话很不入耳,搞得迈克满脸通红。她递给哈尔一张泛黄的毛边纸。“就是这张。”她严肃地说,“你知道是什么吗?”

“当然。”哈尔说。

“那么请你告诉我。”昂格里安小姐说。

哈尔接过纸。他试图趁机握住昂格里安小姐的手,未料小小格斗了一番。昂格里安小姐胜利了,抽回手放到背后。哈尔醉人地微笑着,将纸递给迈克。“你告诉她吧。”他说。

迈克一看到,通红的脸蛋几乎发光。“是我要找的咒语!啊,这个我可以———是放大咒,对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昂格里安小姐以责难的口吻说,“我想知道你拿这东西用来干吗。”

“昂格里安小姐。”哈尔说,“如果你听闻了关于我的传言,你应该知道我的博士学位论文是关于符咒和咒语的。你似乎在猜疑我使用黑魔法!我向你保证,我平生从没施过咒语。”听到这个厚颜无耻的谎言,索菲忍不住哼了一声。“我向天发誓。”哈尔补充,同时恼怒地朝索菲皱了皱眉。“这个咒语仅为研究所用。它很古老很少见。因此我才想要回。”

“你已经拿回了。”昂格里安小姐轻快地说,“作为交换,离开前你能否把我的作业卷给我?影印要花钱。”

哈尔乐意地掏出灰色纸卷,放在她差一点能够着的地方。“这首诗,”他说,“难倒我了。真是笨!———可我记不得其余部分了。沃尔特·罗利的诗,是吗?”

昂格里安小姐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当然不是。是约翰·邓恩的,很著名的一首。我这儿有书收了这首,如果你需要复习一下。”

“那就谢谢了。”哈尔说。昂格里安小姐走向她的满墙书籍,从他跟随她的眼神判断,索菲明白了哈尔来到这个他家族所在的奇怪之地的真正原因。但哈尔是会做出一石二鸟的事的。“昂格里安小姐,”她伸手取书时,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曲线,一边辩护道,“你是否能赏光今晚和我共进晚餐?”

昂格里安小姐转回身,抱着一本大书,比刚才更加严厉。“我不会。”她说,“詹肯先生,我不清楚你知道我多少底细,但你应该听说过我和本·沙立文订过婚———”

“从没听说过他。”哈尔说。

“我的未婚夫。”昂格里安小姐说,“几年前他失踪了。你希望我念一下这首诗吗?”

“请吧。”哈尔毫无悔意地说,“你的声音这么动听。”

“那我就从第二段开始。”昂格里安小姐说,“既然你手上已经有第一段了。”她念得真好,不仅声音悦耳,而且恰好地把握了韵律,使第二段呼应了第一段,在索菲看来是完全不押韵的。

哈尔的脸色苍白无比。索菲见他脸上正在冒汗。“谢谢。”他说,“可以了。后面就不麻烦你了。即便好女人也在最后一行变得不忠诚,是吧?我记起来了。我真愚蠢。约翰·邓恩,当然啦。”昂格里安小姐放下书看着他。他勉强挤出个笑容。“我们得走了。至于晚餐,你肯定不会改变主意?”

“不会。”昂格里安小姐说,“你还好吗,詹肯先生?”

“好得不得了。”哈尔说完,催促迈克和索菲下楼,上了那架恐怖的无马车。如果从哈尔将他们塞进车厢立马启程的速度来看,那些隐形的看客肯定以为昂格里安小姐在拿着马刀追杀他们。

“怎么回事?”迈克问。车厢一路咆哮着上坡,索菲拼命抓紧椅子。哈尔假装没听见。于是迈克等到哈尔给车棚上锁时又问了一次。

“哦,没事。”哈尔故作轻松,领头走回标着撕裂谷的黄房子。“荒地女巫的咒语追上来了,就这个事。迟早要来的。”他打开花园大门时似乎在脑中不断盘算。“一万。”索菲听到他喃喃自语,“那就在仲夏节前后了。”

“仲夏节怎么了?”索菲问。

“到时我的岁数是一万天。”哈尔说。“那时,鼻子太太,”他边说边大摇大摆走进了撕裂谷的花园,“就是我回到荒地女巫身边的日子。”索菲和迈克不禁停下脚步,盯着哈尔的背影,上面神秘兮兮地写着威尔士橄榄球。“如果我避开美人鱼,”他们听见他自言自语,“不碰曼陀罗根———”

迈克喊道,“我们一定要回到那个房子吗?”索菲喊道,“女巫会干吗?”

“我想都不敢想。”哈尔说,“你可以不进去,迈克。”

他打开波纹玻璃门。里面是熟悉的城堡的屋子。暮色中,卡西弗眼的火焰将墙壁映照成微微的蓝绿色。哈尔挽起他的长袖子,给卡西弗添了一块木柴。

“她追上来了,老蓝脸。”他说。

“我知道。”卡西弗说,“我感觉到了。”

正文 第十二章 索菲成为哈尔的老母亲

既然女巫已经追上来了,索菲觉得没必要去国王那里抹黑哈尔的名声了。但哈尔说现在更有必要。“我要用尽浑身解数摆脱女巫。”他说,“也不能让国王左右我。”

于是第二天下午索菲穿上了新衣服,尽管相当拘谨,还是感觉良好地坐着,等迈克准备妥当,等哈尔在浴室里打扮好。她一边等,一边告诉卡西弗关于哈尔的家人居住的那个奇怪的国度。这让她暂时遗忘了国王。

卡西弗很感兴趣。“我知道他来自异域。”他说,“可这听上去像另一个世界。女巫真是高明,从那里发咒语过来。处处都很高明。我就钦慕这种魔法,用实际存在的东西变成一个咒语。那天你和迈克在念的时候,我就怀疑到。哈尔这个傻瓜告诉了她太多底细。”

索菲凝视着卡西弗瘦削的蓝脸。她毫不惊讶卡西弗会崇拜这个咒语,也不惊讶他管哈尔叫傻瓜。他老在侮辱哈尔。但她从来弄不清卡西弗是否真的恨哈尔。卡西弗长相那么邪恶,很难判断他真实的想法。

卡西弗转动他的橘色眼睛望着索菲。“我也害怕。”他说,“如果女巫追上哈尔,我也会一起遭殃。要是你不赶在她之前破除掉契约,我可完全没法帮上你。”

索菲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哈尔就意气风发地从浴室里冲了出来,整个房间随即充满了玫瑰香气。他大声叫唤迈克。迈克穿着蓝色丝绒的新装咔嗒咔嗒下了楼。索菲起身拿上她忠诚的拐杖。该出发了。

“你看上去非常富态,高贵极了!”迈克对她说。

“她是让我很有面子,”哈尔说,“除了那根可怕的老拐杖。”

“有些人啊,”索菲说,“完全以自我为中心。这根拐杖是我的一部分。我需要它,它是我的精神支柱。”

哈尔看着天花板,不过没有进一步争论。

他们庄严华丽地走上金斯伯里的街道。索菲自然回头去看城堡什么样。她见到一个巨大的拱形入口,里面是扇黑色的小门。城堡的其余部分是一堵空白的石膏墙,连接着两幢精心雕饰的石头房子。

“不用问了,”哈尔说,“就是间废弃的马厩。这边走。”

他们穿过街道,穿着打扮并不逊色于路人。周围人不多。到金斯伯里要向南走很长一段路,又是一个大热天。人行道闪烁发亮。索菲发现变老的另一个坏处:天一热人就不舒服。精美的建筑在她眼前晃动。她很恼怒,因为她想好好看看这地方,可只有一个金顶高楼的模糊印象。

“顺便说一下,”哈尔说,“彭兹特蒙太太会称呼你潘德拉根太太。潘德拉根是我在这里的名字。”

“为什么呢?”索菲问。

“伪装。”哈尔说,“潘德拉根这名字不错,比詹肯好多了。”

“我很适合用平凡的名字。”索菲说道。谢天谢地,他们拐上一条狭窄凉爽的街道。

“我们不能都叫疯海特吧。”哈尔说。

彭兹特蒙太太的房子雅致高大,坐落在这条窄巷的尽头。气派的前门两旁都摆着橘树盆栽。一位穿着黑丝绒套装的老男仆开了门,领他们来到铺着黑白方格大理石的大厅,这里凉爽宜人,迈克悄悄擦掉脸上的汗水。哈尔似乎一直不怕热,和男仆开着玩笑,待他像老朋友一般。

男仆将他们转交给一位穿着红丝绒制服的侍应生。侍应生领他们颇有仪式感地步上锃亮的台阶时,索菲开始明白为什么在见国王前,这是一个很好的练习。她感觉似乎已经置身王宫。当侍应生引他们进入遮光的会客室时,她愈加确信王宫也不会比这里更加雅致。整个房间的物什是蓝白金三色,小巧且精致。而最精致华美的是彭兹特蒙夫人本人。她身材高挑苗条,笔挺地坐在一把蓝金色刺绣椅上,戴着金色网眼手套,单手握着黄金镶顶手杖,牢牢地支撑着身体。她穿着古金色丝绸裙,样式古板老式,头上戴着冠状古金色头饰,在她瘦削的鹰脸下方系成一个古金色大蝴蝶结。她是索菲见过的最仪态雍容也最令人生畏的女士。

“啊,我亲爱的哈威尔。”她说着,伸出一只戴着金色网眼手套的手。

哈尔躬身吻了吻手套,显然这是必要的礼节。他的举止优雅,但从背后来看又是另一番景象,他的另一只手在身后拼命地向迈克挥来挥去。有点反应迟钝的迈克这才意识到他应该挨着侍应生站在门边。他匆忙退回,暗自庆幸离开彭兹特蒙夫人越远越好。

“彭兹特蒙夫人,请允许我介绍我的老母亲。”哈尔说着,向索菲挥挥手。由于索菲和迈克有相同的感受,哈尔不得不也向她做手势。

“不胜荣幸。”彭兹特蒙夫人说,并把戴着金色网眼手套的手伸向索菲。索菲不确定是否彭兹特蒙夫人也要她吻手,但她自己不敢这样尝试,而是将手搭在了手套上。底下的手感觉像只苍老又冰冷的爪子。有了这样的感觉后,索菲相当惊异彭兹特蒙夫人还健在。“抱歉我没有起身,潘德拉根太太。”彭兹特蒙夫人说,“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因此三年前我被迫停止教学。两位都请坐。”

索菲庄重地在彭兹特蒙太太对面的刺绣椅上坐下,克制自己不因为紧张而发抖。她用拐杖支撑着自己,希望能显得一样雍容。哈尔在旁边的椅子优雅舒展地坐下。他看上去就在自己家一样,索菲很嫉妒这点。

“我八十六岁了。”彭兹特蒙夫人说,“您高寿,亲爱的潘德拉根太太?”

“九十。”索菲回答,这是她脑中闪现的第一个高龄数字。

“这么高寿?”彭兹特蒙夫人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羡慕。

“你行动依然这么敏捷。”

“啊,是啊,她是灵活得不得了。”哈尔附和道,“有时都没办法让她停下来。”

彭兹特蒙夫人向他使了一个眼色,索菲立马看出她曾经是位严厉的教师,比起昂格里安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在和你母亲说话。”她说,“我肯定她和我一样为你骄傲。栽培你成人,我们两个老妇都有功劳。可以说,你是我们联手打造的作品。”

“你不觉得我自有功劳吗?”哈尔问,“添加了我自己的几笔色彩?”

“有一点吧,而且那些并非是我赞赏的。”彭兹特蒙夫人回答,“你不会喜欢坐在这里听人议论你。你可以带上你的侍从,下去坐在露台上,亨奇会拿冷饮给你们。去吧。”

要不是索菲神经十分紧张,她肯定会大笑哈尔脸上的表情。他显然没料到会发生这种状况。但他还是耸了一下肩就起了身,给了索菲一个略含警告的表情,赶着迈克走在他前头,离开了房间。彭兹特蒙夫人微微转动了她僵直的身体,目送他们离开。而后她点头示意侍应生,他随即也迅速离开了房间。等他们都走了,彭兹特蒙夫人转向索菲,而索菲这时是前所未有地紧张。

“我更喜欢他黑色头发。”彭兹特蒙夫人说,“那孩子在学坏。”

“谁?迈克?”索菲有点迷惑。

“不是那侍从。”彭兹特蒙夫人说,“我认为他还没聪明到值得我关注。我在说哈威尔,潘德拉根太太。”

“啊。”索菲应声,奇怪彭兹特蒙夫人仅仅说“在学坏”。哈尔明显老早就已经学坏了。

“看看他的外表。”彭兹特蒙太太毫不留情地说,“瞧瞧他的衣服。”

“他是一直很注重外表。”索菲同意,一边奇怪自己态度竟如此温和。

“向来如此。我也注重我的仪表,这点有益无害。”彭兹特蒙夫人说,“但他不至于穿着一件施过咒的衣服到处走吧?那是个迷惑人的吸引咒,针对女士们———干得漂亮,我承认,即便是我这样专业的眼睛也很难觉察,它似乎被缝纫进衣服的接缝里了———这个咒让女士们对他毫无抵抗能力。这无疑表示他在向着黑魔法走下坡路,作为母亲肯定对此几多担忧,潘德拉根太太。”

索菲不安地想到那件灰红色外套。她缝补接缝时,丝毫没注意到有什么异样。可彭兹特蒙夫人是魔法专家,而索菲不过是个做衣服的能手。

彭兹特蒙夫人的双手一齐撑着手杖顶部,僵直的身体前倾,这样她老辣敏锐的眼睛直视着索菲的眼睛。索菲越来越紧张和不安。“我的时日不多了。”彭兹特蒙夫人说道,“我已感到死神在悄悄靠近。”

“啊,我相信并非如此。”索菲说,尽量以安慰人的语气。在彭兹特蒙夫人这样的眼光直视下,什么话都很难说得像样。

“我肯定事实正是如此。”彭兹特蒙夫人说,“因此我才这么急于见你,潘德拉根太太。哈威尔是我的关门弟子,也是我最好的学生。他从异乡来投奔我时,我快退休了。我那时以为教完本杰明·沙立文,我就完成使命了———你们大概比较习惯叫他苏里曼巫师,愿他安息———我还引荐他做了皇家魔法师。说来也巧,他和哈威尔来自同一个国度。接着哈威尔来了,我一眼便知他具有双倍的想象力和双倍的能力,尽管他性格上确实有弱点,我知道他是能成大器的。大器,潘德拉根太太。可他现在呢?”

“到底怎么会这样呢?”索菲问。

“他肯定遇到什么事了。”彭兹特蒙夫人说,目光仍然盯着索菲,“我死前无论怎样也要把这事弄妥。”

“你认为发生过什么事呢?”索菲不安地问。

“自然需要你来告诉我。”彭兹特蒙夫人说,“我的感觉是他和荒地女巫走上了一条路。听说荒地女巫曾经并不邪恶———当然这只是传闻,因为她比我们俩都要老却驻颜有术。哈威尔有和她相同的天赋。似乎天份高的人都避免不了耍些额外的、危险的小聪明,结果造成致命性的错误,继而开始堕落走向邪恶。你有什么想法吗,可能是什么事?”

卡西弗的声音浮现在索菲的脑海,那个声音说道,“那个契约从长远来说对我们都没好处。”她打了个寒颤,尽管遮光而雅致的房间窗户大开,且吹进的空气热烘烘的。“有。”她说道,“他和他的火魔订了个什么契约。”

彭兹特蒙夫人握着手杖的手微微一颤。“那就是了。你必须破除契约,潘德拉根太太。”

“我当然会,假如我知道怎么做。”索菲说。

“你的母性敏感和强大的魔法天赋自然会告诉你怎么做。”彭兹特蒙夫人说,“我一直在观察你,潘德拉根太太,尽管你可能没注意———”

“啊,我注意到了,彭兹特蒙夫人。”索菲说。

“———我喜欢你的天赋。”彭兹特蒙夫人说。“会赋予东西生命,就像你手中的拐杖,显然你总和它说话,说得外行人会以为那是根魔杖。我认为破除那个契约对你而言不会太难。”

“是啊,可我需要知道条款到底是什么。”索菲说,“哈尔告诉过你我是个女巫吗,因为如果他告诉———”

“他没有。用不着不好意思。我的经验足以判断这些东西。”彭兹特蒙夫人说。她继而闭上眼睛,索菲大松一口气。这就像是熄灭了一盏大灯。“我现在不清楚,也不希望知道什么契约。”她说道。手杖又开始摇晃,似乎她人在颤抖。她的嘴抿成一条线,好像不当心咬到胡椒一样。“不过我终于明白,”她说,“女巫搞了什么鬼。她和火魔签订了契约,经年累月,那魔鬼控制了她。魔鬼分辨不清善恶。但只要人类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一些只有人类拥有的东西,他们就会被买通签订契约。这样人类和魔鬼的寿命都得以延长,而且人类可以加获魔鬼的魔法力量。”彭兹特蒙夫人睁开眼睛。“关于此事,我只能建议你找出那魔鬼到底掌握了什么,我能说的就是这些。”她说,“现在必须同你告别了。我需要小憩片刻。”

大门像被施了魔法般打开了,很可能确实施了魔法,侍应生进来引领索菲离开房间。索菲求之不得。她早就困窘得局促不安了。大门关上时,索菲回头看了看彭兹特蒙夫人僵直笔挺的身板,暗想假使她真是哈尔的母亲,会不会因为彭兹特蒙夫人而感觉如此糟糕。索菲觉得还是会。“我向哈尔脱帽致敬,他竟然能忍受她这样一位老师超过一天!”她自言自语。

“夫人?”侍应生询问,以为索菲在和他说话。

“我说下楼慢一点,不然我跟不上。”索菲对他说。她的膝盖颤颤巍巍。“你们年轻人都健步如飞。”她说。

侍应生体贴地放慢脚步,引她走下锃亮的楼梯。下到半路时,索菲已经回过神来,开始思忖彭兹特蒙夫人的话。她说索菲是个女巫。奇妙的是,索菲接受这个说法丝毫没有困难。她想到,这正好解释了某些帽子的热销。解释了简·法瑞尔和她的某某伯爵的奇遇。也可能解释了荒地女巫的嫉妒。似乎索菲对此早已知晓一般。但她觉得自己不该拥有魔法天赋,因为她是三姐妹中的老大。莱蒂在这方面要聪慧得多。

而后她想到那件灰红色衣服,一时惊慌得差点从楼梯滚落。她是那个把咒语缝进衣服的罪魁祸首。她这会儿仿佛还听见自己对着它喃喃不休。“穿上了吸引女孩子!”她曾告诉衣服。自然它听从了。它那天在果园迷惑了莱蒂。昨天,改装几分后,它肯定也对昂格里安小姐起了作用。

啊,老天!索菲暗自叹气。我雪上加霜,弄得受他伤害的心翻了一倍!我必须设法让他脱下那件衣服!

哈尔穿着那件衣服,和迈克等在凉爽的黑白大厅。索菲跟随同侍应生慢慢下了楼梯,迈克见状颇为担忧地轻推了一下哈尔。哈尔一脸黯淡。“你好像有点精疲力竭。”他说,“我想我们还是先不要见国王。我会替你说明原委,顺便自己抹黑自己好了。我就说我的缺德事害你病倒了。反正也差不多是事实,看看你的样子。”

索菲自然不希望去见国王。不过她想起了卡西弗的话。如果国王命令哈尔进入荒地而女巫抓到了他,索菲自己返老还童的机会也就泡汤了。

她摇摇头。“见过彭兹特蒙夫人后,”她说,“英格里国王看样子就是个普通人了。”

正文 第十三章 索菲诽谤哈尔的名声

他们到达王宫时,索菲又明显开始眩晕。重重叠叠的金色穹顶让她眼花缭乱。通往正门的台阶又高又长,每隔六个台阶便站着位身着鲜红制服的士兵。索菲喘着粗气,头昏眼花地经过他们时,暗想这些可怜的男孩在这么热的天肯定快晕了。台阶之上是拱门,大堂,走廊,客厅,一个接一个。索菲记不清有多少个。在每个拱门边上都有一个穿着华丽戴着白手套的人———尽管天气炎热,还是很干爽洁白———询问他们到访的目的,随后领他们走向下一个拱门边的负责人。

“潘德拉根太太参见国王!”声音一个传一个,回响在大堂里。

走到半路时,哈尔被人礼貌地要求在别处等候。迈克和索菲继续由一个人引领给另一个。他们被带上楼,那些人的制服颜色也由红色变成了蓝色,这样继续交接了几轮,直到他们来到一间镶嵌着上百片五颜六色的木片的接待室。在那里,迈克也被要求原地等待。索菲这时完全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什么奇异的梦。她被引领走进巨大的双开门,这一次回音说道,“国王殿下,潘德拉根太太前来参见。”

国王就在眼前了,并没坐在王位上,而是坐在大房间中部的一张方凳上,凳上仅装饰着一小片金叶,穿着比他的侍者们要低调得多。他形单影只,就像个普通人。诚然,他单腿外伸,坐姿颇具君王风范,圆胖胖的,轮廓不太清晰却挺英俊。可在索菲看来他相当年轻,而且颇有点国王的傲气。她感觉就他的脸来说,应该自我感觉没那么良好才是。

他问道,“哈尔巫师的母亲见我何事?”

索菲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正站在国王面前。她晕晕乎乎地想,似乎坐在那里的那个人,和浩大显要的王权是两件不相干的事,只是凑巧坐在同一把椅子上而已。她发现自己把哈尔教他讲的精美言辞忘得一干二净,那可是精心设计过的。但她总得说点什么。

“他派我来同您说他不会去找您的弟弟,”她说,“国王殿下。”

她盯着国王。国王盯着她。真是窘到家了。

“您是当真吗?”国王问,“我同巫师提这件事时,他似乎很乐意的样子。”

索菲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是她来这里是为了毁谤哈尔,因此她说道,“他撒了谎。他不想激怒您。他是个溜溜大王,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国王殿下。”

“他想开溜,不去找我的弟弟贾斯汀。”国王说,“我明白了。您要不要坐下,再告诉我巫师的理由?我见您年事已高。”

房间里还有另一把朴素的椅子,离开国王很远。索菲嘎吱嘎吱坐下,学彭兹特蒙夫人的样子,双手拄着拐杖,希望这样能让她感觉好些。但她的脑袋仍是怯场般的一片空白。她只想到说,“只有懦夫才会让他的老母亲来替他求情。从这点您就能看出他是什么样的人,国王殿下。”

“确是少有的方式。”国王庄重地说,“但我跟他说如果他答应的话,一定不会亏待他。”

“啊,他不在意金钱。”索菲说,“可他怕荒地女巫怕得不得了。荒地女巫对他施了个咒,刚好已经追上他了。”

“那他完全有理由害怕。”国王说到这,略微有点颤抖,“不过请再告诉我多一些关于巫师的事。”

多一些关于哈尔的?索菲绞尽脑汁想。我必须诽谤他!她的脑袋一片空白,一时间似乎想不到哈尔有任何缺点。真是愚蠢!“他善变,粗心,自私,而且歇斯底里。”她说,“长时间以来我觉得他只要自己好,对其他人都漠不关心———可后来我发现他对某些人要多好有多好。于是我想只有当事情顺他意时,他才对别人好———只是我又发现他对穷人收费很低。我不知道,国王殿下。他这人很混乱。”

“我印象中,”国王说道,“哈尔是个离经叛道、滑头滑脑的混混,口齿伶俐,脑瓜聪明。您说呢?”

“您说得太对了!”索菲由衷地说,“可您还没说到一点,他那么爱慕虚荣———”她狐疑地望着隔着几码远,地毯那头的国王。他竟然好像在帮着她诽谤哈尔的名声。

国王微笑着。这种略带不确信的微笑和他这个人,而非他的国王身份很相配。“谢谢你,潘德拉根太太。”他说,“你的直言不讳让我如释重负。巫师如此轻易地答应去寻找我弟弟,致使我认为自己选错了人。我害怕他要么是那种特爱炫耀的家伙,要么是金钱至上的亡命徒。但你让我看到他恰恰是我需要的人选。”

“啊,该死!”索菲喊道,“他派我来跟你说他不是的!”

“你是说了。”国王将椅子朝索菲拉近一些。“让我也一样直言不讳。”他说,“潘德拉根太太,我太需要我的弟弟回来了。这不仅是我喜欢他,或者懊悔我们吵了一架的问题。甚至不是为了洗清某些人的谣传,说我谋杀了他———任何认识我们俩的人都知道那是无稽之谈。不是,潘德拉根太太。事实是,我弟弟贾斯汀是位出色的将军,上诺兰和斯特兰奇亚马上要向我们宣战,没有他我无法应战。女巫也威胁我了。既然所有的报道都口径一致地说贾斯汀的确进入了荒地,我确信女巫是想让我在最需要贾斯汀的时候得不到他。我认为她抓住苏里曼巫师,是为了当诱饵让贾斯汀上钩。因此我需要一位聪明过人又不顾廉耻的巫师去找他回来。”

“哈尔会逃跑的。”索菲告诫国王。

“不会。”国王说,“我认为他不会。从他派您来这件事就能看出。他要您来向我表明他是一个懦夫,而且不在乎我怎么看他,是这样吧,潘德拉根太太?”

索菲点点头。她希望自己能记得哈尔每句精妙的言辞。即便她不懂,国王会懂。

“爱慕虚荣的人不会这样。”国王说,“不过没人会这样做,除非是最后一搏。由此我相信哈尔巫师会按我的期许去做,如果我跟他说清楚他的最后一搏失败了。”

“我认为您可能———呃———在对不存在的东西捕风捉影,国王殿下。”索菲说。

“我觉得没有。”国王笑笑。他稍许模糊的相貌全然清晰起来。他肯定自己是正确的。“告诉哈尔巫师,潘德拉根太太,从现在起我任命他为皇家巫师,年内找到贾斯汀王子,不论是死是活。您现在可以走了。”

他像彭兹特蒙夫人那样向索菲伸出一只手,不过没那么盛气凌人。索菲起身,琢磨着自己是否要吻这只手。但因为她有种抡起拐杖打国王的脑袋的冲动,她只握了握国王的手,草草行了个屈膝礼。这样做似乎恰到好处。她蹒跚着走向双开门时,国王给了她一个友善的微笑。

“啊,该死!”她自言自语。这比哈尔不希望的情形还要糟糕。这下哈尔会移动城堡到千里之外了。莱蒂、玛莎和迈克都会伤心欲绝,而且无疑绿色粘液又会汹涌迸发。“身为老大就是这样。”她一边推开沉重的大门一边喃喃自语,“你就是赢不了!”

还有件事不对劲。烦恼和失望相随,索菲不知怎么走错了一扇双开门。这间接待室四面都是镜子。她见到镜中自己穿着精致的灰色衣裙,微驼而蹒跚的身影,以及许多穿着蓝色宫廷制服的人,一些和哈尔穿得一样精美的人,但是没有迈克的身影。迈克自然待在那间镶嵌着上百片木片的接待室。

“啊,讨厌!”索菲叹道。

一位朝臣快步向她走来,鞠了一躬。“魔法师夫人!我能为您效劳吗?”

他是个体格较小的年轻人,眼睛通红。索菲盯着他看。“哎呀,天哪!”她说,“那么说那个咒语管用了!”

“确实如此。”小朝臣有些悔恨地说,“他打喷嚏时我解除了他的武装,他现在起诉我了。不过重点是———”他的脸上展露了一个快乐的笑容,“我亲爱的简回到我身边了!那么,有什么我可以帮您?我觉得要对您的快乐负责。”

“彼此彼此。”索菲说,“你不会碰巧是凯特莱克伯爵吧?”

“在下听候吩咐。”小朝臣说着,又鞠了一躬。

简·法瑞尔肯定比他高出不止一尺!索菲想。那显然是我的错。“是,你可以帮我个忙。”她向他说明了关于迈克的事。

凯特莱克伯爵向她允诺会找到迈克,并带他到门厅和她汇合。一点也不麻烦。他亲自将索菲交给一位戴手套的侍者,一再鞠躬和微笑。索菲接着被转交给一位又一位侍者,就像来的时候。最后她蹒跚走到有士兵守卫的阶梯。

迈克不在。哈尔也不在,但这倒让索菲松了一口气。她想自己早该料到这个情形!凯特莱克伯爵显然是那种从来没做对一桩事的人,而她也半斤八两。她居然侥幸走对了出口。这会她又热又累又沮丧,决定不等迈克了。她想在壁炉边的椅子坐下,告诉卡西弗她弄出的一团乱麻。

她蹒跚地走下宏伟的阶梯。她蹒跚地走在宏伟的大街。她疲惫地走上另一条街,四周围绕的尖顶、塔楼和镀金屋顶多得令人晕眩。她这才意识到情况比她想的还要糟。她迷路了。她一点头绪也没有,不知怎么找到城堡的入口,那个伪装过的马厩。她随意转上另一条大道,但也不认识。这下她甚至连回王宫的路都不知道了。她试着询问行人。大部分人似乎跟她一样又累又热。“潘德拉根巫师?”他们问,“他是谁?”

索菲无望地继续走着。正在她就要放弃,想坐在下一个门阶上就地过夜时,她经过一条窄巷,巷子尽头正是彭兹特蒙夫人的房子。啊!她想到,我可以过去问问男仆。他和哈尔那么要好,肯定知道哈尔的住处。于是她拐进巷子。

荒地女巫迎面走来。

很难说索菲是如何认出女巫的。她的脸变了。她的头发不再是整齐的栗色卷发,而是一丛及腰的红色波浪,赤褐浅黄的衣裙翩翩起舞。她看起来非常美丽动人。索菲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差点停下脚步。

她没有理由要记得我,索菲想。我肯定是被她施过魔法的众人之一而已。于是索菲继续大胆地向前走,拐杖重重地击打着石子路,一边提醒自己万一遇到麻烦,彭兹特蒙夫人说过这根拐杖已经变成一件充满力量的法器。

这又是一个错误。女巫从小巷那头翩然而至,笑吟吟地转弄着阳伞,身后跟着两名穿橘色丝绒制服、表情愠怒的侍者。当她走到和索菲并肩处时,停了下来,黄褐色的香气直冲索菲的鼻子。“哎呀,这不是海特小姐嘛!”女巫讥笑着说,“我一张脸都不会忘记,尤其是我亲手造就的!你在这里做什么,穿得这么隆重?假使你想去拜访那个彭兹特蒙夫人,你可以省点力气了。那个老太婆死了。”

“死了?”索菲有点哑口。她一时冲动想说,她一小时之前还活得好好的!不过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因为死亡就是这回事:人活着,直到死。

“没错。死了。”女巫说,“她拒绝告诉我某个我想找的人的去处。她说‘除非我死了!’于是我就顺了她的愿。”

她在找哈尔!索菲暗想。现在我该怎么办?要不是又热又累,索菲可能已经怕得无力思考了。因为对于一个杀了彭兹特蒙夫人的女巫来说,索菲简直是小菜一碟,不管有没有拐杖在手。如果她猜疑到索菲知道哈尔的去向,那么索菲的下场可想而知。同样,索菲不记得城堡的入口也许反而是件好事。

“我不认识你杀了的那个人。”她说,“但你可真是个邪恶的杀手。”

女巫似乎还是起了疑心。她说,“可我听见你说你要去拜访彭兹特蒙夫人?”

“没有。”索菲说,“是你自己说的。即便我不认识她,你这样杀了她,我仍然可以认为你是邪恶的。”

“那么你要去哪里?”女巫问。

索菲想叫女巫别多管闲事。但那会带来更多麻烦。于是她说了唯一能想到的理由。“我要去见国王。”她说。

女巫大笑,毫不相信,“但是国王会见你吗?”

“当然。”索菲振振说道,身体因为恐惧和愤怒而颤抖着,“我有过预约。我———要向他请愿,给帽商提供更好的环境。我一直没放弃,你瞧,即便你把我变成这样。”

“那你走错方向了。”女巫说,“王宫在你后方。”

“哦?是吗?”索菲应道,她倒不是假装惊讶。“那我得走回头路了。你把我变成这样后,我的方向感就很差。”

女巫痛快地大笑,对索菲的话一句不信。“那跟我走吧,”她说,“我指给你去王宫的路。”

索菲无路可退,只好转过身走在女巫身边,两个侍者闷闷不乐地跟在她们后面。愤怒和绝望笼罩着索菲。她看到身边款款而行的女巫,想起彭兹特蒙夫人曾说过女巫其实是个老妇人。真不公平!索菲想,可她对这又无能为力。

“你为什么要把我变成这样?”他们走上一条有喷泉的宏伟大道时,索菲诘问。

“你妨碍我得到一些我需要的情报。”女巫说,“当然我最终得到了。”索菲一头雾水。正当她在想若说其中定有误会会不会有用时,女巫补充道,“尽管我敢说你对此一无所知。”而后大笑起来,似乎这是整件事最好笑的部分。“你听说过一个叫威尔士的国度吗?”她问。

“没有。”索菲说,“在海底吗?”

女巫觉得这好笑得不得了。“现在还没有。”她说,“那是哈尔巫师的故乡。你认识哈尔巫师吧?”

“只听过传闻。”索菲撒了谎,“他吃女孩。他像你一样邪恶。”但她浑身冰冷。而这似乎不是因为她们恰好经过的喷泉。走过喷泉,穿过一个粉色大理石广场,就是石头台阶,台阶上头就是王宫。

“到了。王宫就在那里。”女巫说,“你确定能应付那些台阶吗?”

“不会比你差。”索菲说,“把我变回年轻的样子,就算天这么热我也能一口气跑上去。”

“那就不好玩了。”女巫说,“你上去吧。如果你说服国王见你,就提醒他是他祖父发配我去荒地的,我对他怀恨在心。”

索菲绝望地仰视着又长又高的台阶。好在台阶上只有士兵,并无他人。依今天的运气看,即便迈克和哈尔正走下台阶也不会太让索菲惊讶。女巫显然要站在那儿亲眼看她上去,索菲别无选择,只好走上台阶。她蹒跚而上,经过汗流浃背的士兵,再次迈向王宫的入口,每走一步就对女巫恨得更加入骨一分。她终于走完台阶,喘着粗气转过身。台阶底下有一片飘动的红褐色,旁边有两个小小的橘色人影。女巫还在原处,等着看她被扔出王宫。

“该死!”索菲咒骂。她蹒跚地向拱廊的卫兵走去。运气仍然不怎样。迈克和哈尔毫无踪影。她不得不对卫兵说,“我有些事忘了和国王讲。”

他们记得她。他们让她进宫了,由一位戴着白手套的人接待。索菲还没来得及缓过神,这台王宫机器又开始运作了,就像第一次,她被转手交付给一个又一个人,直到她来到同一扇双开门前,同一个穿蓝色制服的人宣告,“潘德拉根夫人再次参见,国王陛下。”

索菲再次走进这大房间,暗想这真是场噩梦。她似乎别无选择,只好再度诽谤哈尔的名声。麻烦的是,经历刚才的种种,加上怯场的感觉再度袭来,她的脑袋比之前更加空白。这一回,国王站在房间一角的一张大桌前,十分热切地在地图上摆弄旗帜。他抬起头亲切地说,“他们告诉我你有些事忘了说。”

“是的。”索菲说,“哈尔说,除非你答应把女儿嫁给他,他才会去找贾斯汀王子。”我的脑袋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她暗想。他会把我们俩都处死的。

国王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潘德拉根夫人,你应该知道这是毫无可能的。”他说,“我理解你肯定很担心儿子才提了这点,但你不能永远把他绑在围裙带上,我的决心已定。请到这边来坐下。你看上去很疲惫。”

索菲摇摇晃晃地走到国王指点的那张矮椅前,瘫坐下来,心想不知何时卫兵会过来逮捕她。

国王稍微环顾了一下。“我女儿刚才还在这儿。”他说。令索菲大吃一惊的是,他弯腰在桌子底下找了起来。“薇拉里娅。”他唤道,“薇里,出来吧。这边,好孩子。”

传来一阵拖曳的脚步声。不一会,薇拉里娅公主从桌子下钻出来,坐在地上亲切地咧嘴笑着。她长了四颗牙。但她尚且年幼,头发还没长全,只在耳朵上方稀疏地长了一圈白色。她一看到索菲,嘴就咧得更大,把刚才在吮的一只手伸出来拉住索菲的裙子。公主这样用力扯着站起来,在索菲的裙子上留下一滩湿痕。薇拉里娅抬头凝视着索菲的脸,哇啦哇啦友好地对她说起话来,显然是某种很个人化的外语。

“哦哟。”索菲说,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

“我理解为人父母的感受,潘德拉根太太。”国王说。

正文 第十四章 皇家巫师感冒了

索菲乘坐国王的一驾四马马车回到金斯伯里的入口。车上还有一位车夫、一位马夫和一位男仆。一位军官和六位皇家骑兵随行护卫。这都是为了薇拉里娅公主。她趴在索菲的膝头。马车咔嗒咔嗒下了个小坡,索菲的裙子上仍然盖着薇拉里娅湿漉漉的皇室手印。索菲微微笑着。她想到玛莎想要孩子或许有点道理,尽管十个薇拉里娅稍微多了些。薇拉里娅在她身上爬来爬去时,索菲想起女巫的威胁,她不禁对薇拉里娅说道,“女巫伤害不了你。我不会让她得逞!”

国王对此保持缄默。但他给索菲派遣了一架皇家马车。

马车在一阵喧哗后在伪装的马厩前停下。迈克冲出门外,挡住了正在搀扶索菲下车的男仆。“你跑去哪里了?”他问,“我担心坏了!哈尔又心烦意乱透顶———”

“我想他也是。”索菲担忧地说。

“因为彭兹特蒙夫人去世了。”迈克说。

哈尔也来到门口。他脸色苍白,看上去很消沉。索菲内疚地审视着他手上的一个卷宗,上面耷拉着红蓝色的皇室封印。哈尔给了随从人员一个金币,直到马车和护卫队哗啦哗啦离开也没说一句话。然后他说,“启用四匹马十个人来摆脱一位老妇人。你到底对国王做了什么?”

索菲跟着哈尔和迈克进了屋,料想屋里渗满了绿色粘液。不过没有,只有卡西弗直蹿到烟囱,咧着紫色嘴巴。索菲瘫坐到椅子上。“我觉得国王已经厌烦我去找他抹黑你的名声了。我去了两趟。”她说,“没有一件事顺利。我还碰到刚刚杀掉彭兹特蒙夫人的女巫。什么日子啊!”

索菲描述着她的经历时,哈尔靠在壁炉台上,手里悬垂着卷宗,一副想把它喂卡西弗的样子。“看啊,新皇家巫师。”他说,“我的名声可黑了。”接着他放声大笑起来,完全出乎索菲和迈克的意料。“女巫对凯特莱克伯爵又做了什么?”他笑着说,“我再也不会让她接近国王!”

“我确实去诽谤你了!”索菲辩护。

“我知道。是我失算了。”哈尔说,“这样一来,我怎么去参加彭兹特蒙夫人的葬礼又不让女巫知道?有想法吗,卡西弗?”

显然哈尔对彭兹特蒙夫人的去世要比对任何事都难过。

迈克倒因为女巫而担惊受怕着。第二天早晨他坦白自己做了一晚上噩梦。他梦见她同时从城堡不同的入口闯了进来。“哈尔在哪里?”他焦急地问。

哈尔一大早就出门了,浴室里一如既往充满了芬芳的蒸气。他没有带上他的吉他,门把手的绿标转向了下方。卡西弗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别给任何人开门。”卡西弗说,“除了庇护港那个,女巫知道所有的入口。”

这话使迈克惊恐不已,他从院子里拿来几块厚木板,交叉拴在门上。然后他才开始着手研究从昂格里安小姐那里取回的咒。

半个小时后,门把手猛然转到黑标向下。门开始蹦来蹦去。迈克抓住索菲。“别怕。”他颤抖地说,“我会保护你的。”

门激烈地蹦跳了一阵。然后停息下来。迈克刚大松一口气放开索菲,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卡西弗一下缩到壁炉底,迈克纵身跃进扫帚柜,留下索菲站在原地。门猛然打开,哈尔冲了进来。

“这有点过分了,索菲!”他说,“我住在这里。”他浑身湿透。灰红色外套变成了黑棕色。袖子和发梢在滴水。

索菲张望了一下门把手,仍是黑标朝下。昂格里安小姐,她想。他穿着那件施了咒的衣服去见她。“你去哪了?”她问。

哈尔打了个喷嚏。“在外面淋雨。不关你事。”他的声音有点嘶哑,“那些木板用来干吗?”

“我弄的。”迈克说着,侧身从扫帚柜挤出来,“女巫———”

“你是以为我管不好自己的事咯。”哈尔被激怒了,“我放了那么多误导咒,大部分人根本找不到我们。就算女巫也要花上三天。卡西弗,我想要杯热饮。”

卡西弗正从木柴上爬升起来,可当哈尔走向壁炉时,他又缩了回去。“别那样靠近我!你都是湿的!”他咝咝说。

“索菲。”哈尔恳求道。

索菲毫不同情地叉起双臂。“莱蒂怎么办?”她问。

“我湿透了。”哈尔说,“我应该喝杯热饮。”

“我问你啊,莱蒂·海特怎么办?”索菲说。

“你真烦!”哈尔说。他抖了下身子,水滴落到地板,亮堂堂的一圈。哈尔跨出来去拿平底锅,头发已经干了,富有光泽,外套已经变回灰红色,一点湿痕也没有。“这个世界充满了铁石心肠的女人,迈克。”他说道,“我想也不用想就能说出三位。”

“其中一位是昂格里安小姐?”索菲问。

哈尔没有回答。他当天上午同迈克和卡西弗讨论着移动城堡的事宜,冠冕堂皇地忽视索菲的存在。索菲边坐着缝补银蓝色外套的三角碎片,边想哈尔是当真要逃走了,应验了他告诫国王所说的话。她知道她必须尽快让哈尔脱下那件灰红色外套。

“我认为我们不需要移动庇护港的入口。”哈尔说。他变戏法似的从空中掏出块手帕,用力擤了擤鼻子,搞得卡西弗不安地摇晃起来。“但我希望移动城堡远离曾经到过的任何地方,封闭金斯伯里的入口。”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索菲看到哈尔跳了起来,四处张望,和迈克一样紧张。他们俩都不去应门。胆小鬼!索菲轻蔑地想。她不明白自己昨天干吗要为了哈尔经历那一连串事。“我肯定是疯了!”她对银蓝色衣服喃喃说。

“黑标向下的入口怎么办?”敲门声停息后,迈克问。

“保留。”哈尔说,又变出另一条手帕,最后擤了下鼻子。

自然!索菲暗想。昂格里安小姐在那外面。可怜的莱蒂!

上午过半时,哈尔成双地变着手帕。索菲瞧见它们其实是松软的方形纸。他不停地擤着鼻子。声音越来越哑。不一会他一变就是半打手帕。用过的纸团在卡西弗身边堆成一座小山。

“啊呀,为什么我每回去威尔士回来总会感冒!”他嘶哑着说着,索性变出一叠纸巾。

索菲哼了一声。

“你说了什么吗?”哈尔沙哑着喉咙问。

“没有,我不过在想,那些万事都开溜的人得感冒是活该。”索菲说,“不做国王指派的任务,反而跑去雨里谈情说爱,生病只能怪自己。”

“你又不清楚我做的每件事,说教太太。”哈尔说,“要我下回出门前给你列张单子吗?我找过贾斯汀王子了。我外出时又没有光顾着谈恋爱。”

“你什么时候去找过了?”索菲问。

“哦,现在耳朵竖得老高鼻子伸得老长了!”哈尔嘶哑着说,“当然是他刚失踪时我就找过。我好奇贾斯汀王子来这里干吗,大家都知道苏里曼去了荒地。我想肯定有人卖了个没用的寻觅咒给他,因为他直接到了弗丁谷,向费尔法克斯夫人又买了一个。那一个带他来了这里,他来到城堡而迈克又卖给他一个寻觅咒和一个伪装咒———”

迈克的手捂住了嘴。“那个穿着绿色制服的人是贾斯汀王子?”

“没错,只不过我之前没提过。”哈尔说,“因为国王可能以为你应该有判别力,再卖个假的给他。我可是讲良心的。良心。注意这个词,长鼻子太太。我有良心。”哈尔又变出一叠手帕,泪汪汪的眼睛在手帕上方瞪着索菲,眼眶红红的。而后他站起来。“我病了。”他声称,“我要去上床休息了,可能会死在上面。”他步履踉跄,凄楚地走向楼梯。“把我葬在彭兹特蒙夫人边上。”他边上楼边嘶哑地说。

索菲比之前更加卖力地缝纫起来。现在她的机会来了,得在哈尔对昂格里安小姐的心造成更多伤害前,脱下他的灰红色外套———当然,除非哈尔穿着衣服上床,那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么说哈尔去上弗丁时是在找贾斯汀王子,却遇到了莱蒂。可怜的莱蒂!索菲边想着,边在第五十七块蓝色三角布上缝纫着,针脚灵活细密。只剩大约四十块了。

不一会儿,传来哈尔微弱的呼喊声,“救命,谁来救救我!我快被冷落而死了!”

索菲嗤之以鼻。迈克扔下手头的新咒语,奔上奔下。一切都不得安宁。等到索菲又缝了十块蓝三角布时,迈克抱上楼柠檬,蜂蜜,一本书,咳嗽药水,喝咳嗽药水的勺子,还有滴鼻剂,清嗓含片,漱口剂,笔,纸,另外三本书,以及柳树皮浸泡液。敲门声不绝于耳,弄得索菲坐立不安,而卡西弗焦虑地摇曳。尽管无人应门,有些人认为是故意不搭理他们,于是继续敲打上五分钟。

索菲这时担心起手头这件银蓝色衣服。它越来越小。把那么多三角拼在一起无法不缝接掉大量布料。“迈克。”她叫道。迈克正又一次冲下楼,因为哈尔午餐想吃培根三明治。“迈克,有没有办法让小衣服变大?”

“哦,有啊。”迈克说,“这正是我的新咒语———等我有空研制。他想在三明治里放六片培根。你能不能请卡西弗帮个忙?”

索菲和卡西弗交换了一下眼神。“我觉得他不会死的。”卡西弗说。

“你低头的话,我就把培根皮给你吃。”索菲说着,放下针线活。比起武力,卡西弗更容易被贿赂。

他们午餐吃了三明治,不过吃到一半,迈克又跑上楼了。他下楼时说哈尔要他现在就去齐坪镇,去弄一些移动城堡要用的东西。

“可女巫———安全吗?”索菲问。

迈克舔掉手指上的油脂,探身进了扫帚柜。他找出一件覆满灰尘的丝绒斗篷,围搭在肩膀上。不一会儿,他打扮成一个穿斗篷、长红胡子的魁梧男人。这个人舔舔手指,以迈克的声音说道,“哈尔觉得我这样就足够安全。误导咒和伪装咒双管齐下。不知道莱蒂还认不认得我。”魁梧的男人把绿标转向下开了门,跃向了缓慢移动的山丘。

终于复归平静。卡西弗安稳下来,轻声摇曳。哈尔显然意识到索菲不会为他奔忙。楼上很安静。索菲起身,小心翼翼地走到扫帚柜。这是她出门见莱蒂的好机会。莱蒂这会儿肯定特别伤心。索菲确信自从果园那日后,哈尔就没在她身边出现过。要是索菲告诉她,她的情感其实是由一件施过咒的衣服引起,那也许会好些。不管怎样,她应该让莱蒂知道真相。

七里靴不在扫帚柜里。索菲起先不相信。她兜底翻了一遍。除了普通的水桶,扫帚,和其余的丝绒斗篷,别无他物。“讨厌鬼!”索菲大喊。显然哈尔要确保不让她有机会再跟踪他去任何地方。

她正把东西一样样放回橱里时,有人敲门。索菲照例跳了起来,暗暗希望敲门的人能走远。但这个人似乎比其他人更加铁了心。到底是谁在敲门———或者也许在撞门,因为这并非正常的敲门,而是持续的乓、乓、乓。五分钟后敲门声仍然没停。

索菲见到卡西弗只露出些不安的绿色火苗。“是不是女巫?”

“不是。”卡西弗从木柴间闷声回答,“是城堡的门。肯定有人跟着我们在跑。我们跑得够快。”

“是不是稻草人?”索菲问,话一出口,胸口就颤了一下。

“是血肉之躯。”卡西弗说。他的蓝脸升到烟囱上,显得很疑惑。“我不确定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它拼命想进来。我觉得它没有恶意。”

由于乓、乓的声音一直不停,索菲有种紧迫的焦虑感,她决定去开门让它消停下来。此外,她好奇外面到底是什么。她手里还搭着从扫帚柜里翻出的丝绒斗篷,于是她边走向门边将斗篷围在肩上。卡西弗看得目瞪口呆。而后,她第一次看到他自愿地低下了头。从卷曲的绿色火苗下传来夸张的噼啪笑声。索菲想着这斗篷到底把她变成什么模样,一边开了门。

一条巨大又细长的腊肠狗从山腰一跃而起,经过城堡嘎吱嘎吱的黑色石块,落到房间的中央。索菲扯下斗篷,迅速退了回来。她一向怕狗,腊肠狗又是那种连看一眼都叫人心慌的。这条狗站在她和门之间,盯着她。索菲眼巴巴地望着外面滚动的石块,不知道呼唤哈尔会不会有用。

这条狗弓起本就弯曲的后背,不知怎么用后腿立了起来。这样一来,它就和索菲差不多高了。紧接着,就在索菲张开嘴巴想要呼叫哈尔时,这只动物使出巨大的力量,向上挺起变成了人形,套着件皱巴巴的褐色衣服。他长着姜黄色头发和一张苍白又不快乐的脸。

“上弗丁来的!”这个狗人气喘吁吁地说,“莱蒂问候———莱蒂派我来———莱蒂成天哭,很不开心———派我来告诉你———叫我待———”话还没说完,他开始弯腰缩小。他绝望恼怒地吠叫了一声。“别告诉巫师!”他哀声说着,缩回到微红的卷毛里,变回狗的样子。另一条狗。这次似乎是条红色长毛猎犬。红毛猎犬摇着毛茸茸的尾巴,恳切地盯着索菲,眼神充满伤感和痛楚。

“哎呀,天哪。”她边说边关上门,“你确实遇上麻烦了,朋友。你就是那只柯利牧羊犬吧?现在我明白费尔法克斯夫人的意思了。那个女巫该死,真该死!但为什么莱蒂派你来这里?如果你不希望我告诉哈尔巫师———”

一听到这个名字,狗就微弱地吠叫起来。可同时它也摇着尾巴,热切地凝视着。

“好吧。我不告诉他。”索菲承诺。狗似乎放心了。他跑到壁炉边,谨慎地看了看卡西弗,而后在炉围边躺下,瘦削红红的一团。“卡西弗,你怎么想?”索菲问。

“这只狗是个被施过咒的人。”卡西弗说了等于没说。

“我知道,可你能解除他的咒语吗?”索菲问。她猜想莱蒂肯定像许多人一样,听说哈尔雇了个女巫为他工作。而此刻重要的是在哈尔起床发现他之前,把他变回人,送回上弗丁。

“不能。我得和哈尔联手才能对付。”卡西弗说。

“那我自己来尝试。”索菲说。可怜的莱蒂!为了哈尔伤透了心,还有她另一位大部分时间是条狗的恋人!索菲将手放在它圆滚滚的柔软脑袋上。“变回原形。”她说。她说了好多遍,可唯一的作用似乎是让狗沉沉地睡去。它打着呼,靠着索菲的腿抽动。

与此同时,楼上传来阵阵呻吟。索菲始终在和狗喃喃低语,故意不搭理。接着传来一阵剧烈的干咳,咳到后来又变成呻吟。咳嗽后面跟着猛烈的喷嚏,每个喷嚏都打得窗户和门咯咯作响。这样很难不引起注意,但索菲还是做到了。噗———噗!擤鼻子的声音像是隧道里的巴松管。咳嗽又开始了,混杂着呻吟声。喷嚏夹杂着呻吟和咳嗽,这些声音渐强到了高潮处,哈尔似乎能同时咳嗽、呻吟、擤鼻子、打喷嚏以及轻轻哀叹。门咯咯作响,天花板上的横梁摇晃着,卡西弗的一根木柴滚落到壁炉边。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索菲说着,把木柴扔回炉膛。“接下去就是绿色粘液。卡西弗,看好狗。”她爬上楼梯,大声念叨,“真是的,这些巫师!你以为人家都没得过感冒是吧!行了,到底怎么了?”她问道,一边蹒跚着走进卧室,踏上脏兮兮的地毯。

“我快无聊死了。”哈尔感伤地说,“也许就是快死了。”

他躺着,靠在一堆肮脏的灰色枕头上,看上去很可怜。身上盖着拼缝布的被单,只是因为灰尘被单都变成了一种颜色。那些他似乎特别喜爱的蜘蛛正在床帐上忙碌地织网。

索菲摸了摸他的前额。“你确实有点发烧。”她承认。

“我神志不清。”哈尔说,“眼前爬满了斑点。”

“那是蜘蛛。”索菲说,“为什么你自己不能用个咒语治好自己?”

“因为没有治愈感冒的咒语。”哈尔悲哀地说,“我脑子里一直有东西在转啊转———也许是我的脑袋在转啊转。我不断在想女巫那个咒语的条件。我没料到她会那样揭露我。被人那样揭老底真惨,尽管迄今为止那些确实是我自己的作为。我一直在等其余的事发生。”

索菲想到那令人迷惑的诗行。“什么事情?‘告诉我过去的年岁都去了哪儿?’”

“哦,我知道。”哈尔说,“我自己的,或任何人的。它们就在那儿,就在它们一直在的地方。只要我想,我可以再到自己的受洗礼上扮演坏仙女。也许我这么做了,才引来这些麻烦。不,我只等着三样东西:美人鱼、曼陀罗根和让诚挚心灵高飞的风。至于我会不会白发满头,我想,恐怕我解除不了咒语,等不及看到了。最多三个星期,它们都会实现,到那时女巫立马会抓到我。好在橄榄球俱乐部聚会在仲夏夜,因此我至少能赶上那个。其他的很久以前就发生过了。”

“你是说流星,和找不到忠诚又美丽的女子?”索菲说,“就你的表现来说,我并不奇怪。彭兹特蒙夫人告诉我你变堕落了。她说得很对,不是吗?”

“即使丢了性命,我也要去她的葬礼。”哈尔悲伤地说,“彭兹特蒙夫人总是把我想得太好。我的魅力蒙蔽了她的眼睛。”他的眼里流出泪来。索菲不知道他是在真哭,还是仅仅因为感冒。可她注意到他又在开溜了。

“我在说你总是等姑娘们一爱上你就抛弃她们的行为。”她说,“你为什么这么做?”

哈尔摇摇晃晃地伸手指向顶头的床帐。“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蜘蛛的原因。‘如果开头没成功,那就再努力,努力,努力。’我不断努力。”他怀着巨大的悲伤说道,“但这是几年前的一次交易导致的,是自作自受,而且我永远不能再好好爱任何人了。”

这下哈尔眼里流出的确实是泪水了。索菲担心起来。“听着,你不能哭———”

外面传来噼啪的脚步声。索菲环顾四周,看见狗人弯成半弧形挤进门来。她以为他肯定是来找哈尔的,伸手一把抓住他的红色毛皮。但狗只是蹭靠着她的腿,于是她只好蹒跚地退回到斑驳的墙边。

“这是什么?”哈尔问。

“我新养的狗。”索菲答道,抓着狗人的卷毛。现在她靠在墙上,能看到卧室窗外的风景。照理应该是后院,可看到却是一个整洁的方形花园,花园中央有架儿童的金属秋千。落日将秋千上挂着的雨滴映射成蓝色和红色。索菲站着凝神观望,哈尔的侄女玛莉在湿漉漉的草坪上跑过来。哈尔的姐姐梅根追着玛莉。她显然在嚷着叫玛莉别坐在湿的秋千上,但没有声音传来。“这是不是叫作威尔士的地方?”索菲问。

哈尔大笑起来,一边捶打着被单。扬起的灰尘好似烟雾。“讨厌的狗!”他嘶哑着说,“我跟自己打过赌,你在这里的期间,我可以不让你窥探到窗外!”

“是吧?”索菲说完,放开狗,希望他去狠狠咬哈尔。可那狗只是继续蹭靠着她,将她推向门口。“所以那些花言巧语都只是游戏,是不是?”她说,“我早该料到了!”

哈尔躺回他的灰色枕头,一脸冤枉受伤的样子。“有时候,”他带点责备地说,“你说话就像梅根。”

“有时候。”索菲回答,一边把狗赶在她前头,赶出了房门,“我理解梅根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呯地关上门,把蜘蛛、灰尘和花园都关在了身后。

正文 第十五章 哈尔乔装参加葬礼

索菲重新开始缝纫时,狗人蜷起身子,重重压在索菲的脚趾上。也许他希望靠她近点可以消除咒语。一个高大的红胡子男人抱着一盒子东西冲进房间,接着脱掉丝绒斗篷变回迈克,手里还抱着装东西的盒子。狗人跳了起来,摇着尾巴。他任由迈克拍他身体,揉他耳朵。

“我希望他留下。”迈克说,“我一直想要只狗。”

哈尔听到了迈克的声音。他裹着床上那条拼缝被单下了楼。索菲放下针线活,小心地抓住狗。可狗对哈尔也很殷勤。哈尔从被单里伸出手拍他时,他毫无反抗。

“怎么样?”哈尔嘶哑着说。他变出纸巾时扬起团团尘埃。

“都搞到了。”迈克说,“而且真是走大运了,哈尔。齐坪镇有间空的帽店出售。以前是帽店。你觉得我们能把城堡移动到那儿吗?”

哈尔坐在高脚凳上沉思,像个穿长袍的罗马议员。“那得看花费多少。”他说,“我想把庇护港的入口移动到那里。不是件轻松的事,因为要一起移动卡西弗。庇护港是卡西弗实际存在的地方。你怎么想,卡西弗?”

“移动我是件需要格外小心的工程。”卡西弗说。他想到这个念头,苍白了好几个色度。“我觉得你应该把我留在原地。”

这么说芬妮在卖帽店,另外三个人在讨论移动的事宜时索菲想到。而哈尔说他有的良心不过如此!但她脑中盘旋的最主要的还是这只狗的奇怪行为。尽管索菲跟他说了多次,她无法解除他身上的咒语,他似乎仍不愿离开。他没有咬哈尔的意思。当天晚上和次日清晨,迈克都带他在庇护港沼泽地遛了一圈。他的目的似乎是想成为一名家庭成员。

“不过假如我是你,我会回上弗丁趁势赢回莱蒂的芳心。”索菲对他说。

第二天,哈尔一会起来,一会躺下。他躺在床上时,迈克得跑上跑下。他起来时,迈克得四处奔跑,跟着他测量城堡,修补好每个角落的金属撑架。在空的时候,哈尔裹着他的被子和团团尘埃,不断问着问题发表着言论,多是为了索菲着想。

“索菲,由于你把我们创造城堡时做的标记都粉刷掉了,也许你能告诉我,迈克房间里的标记在什么地方?”

“不。”索菲回答,一边缝着蓝色三角布。“我不能。”

哈尔悲伤地打了个喷嚏,退回去。不一会,他又出现了。“索菲,如果我们接手那家帽店,我们要卖什么?”

索菲发现自己已经受够了帽子,这辈子都不想再碰了。“反正不是帽子。”她说,“你可以买下店面,但不要接手生意。”

“用你的歪脑筋好好琢磨一下。”哈尔说,“或者想想看,如果你知道怎么办。”说完大步走开上了楼。

五分钟后,他又下楼来。“索菲,你对其他几个入口有什么偏好吗?你希望我们搬到哪里去住?”

索菲不假思索地想到了费尔法克斯夫人的房子。“我想要个漂亮房子,种满鲜花。”她说。

“我知道了。”哈尔嘶哑着说,又大步走开。

他再度出现时,穿好了衣服。这天已经折腾了三回,索菲未加注意,哈尔则穿上迈克用过的那件丝绒斗篷,变成了一个苍白的红胡子男人,咳嗽着,拿了块很大的红色手帕捂着鼻子。她这才意识到他要出门。“你这样会加重感冒的。”她说。

“我索性死掉,这样你们都会感到难过。”红胡子男人说着,走出门外。把手的绿标指向下。

这之后一小时,迈克有了工夫研究他的咒语。索菲则缝补到了第八十四块蓝色三角布。接着红胡子男人回来了。他脱掉斗篷变回哈尔,咳得比之前更厉害,而且比之前更加自怜。

“我买下那家店了。”他告诉迈克,“后边有个有用的棚屋,旁边有间房子,我全部买下了。可我不知道拿什么去付款。”

“你寻找贾斯汀王子得到的报偿呢?”迈克问。

“你忘啦。”哈尔嘶哑着说,“这个行动的最终目的就是不去找贾斯汀王子。我们要人间蒸发。”说完他咳着上了楼,上床休息了。不一会他为了引起注意又开始打喷嚏,打得横梁直晃。

迈克不得不放下咒语,冲上楼去。要不是狗人挡了道,索菲本来也会去。这是狗人另一个奇怪的行为。他不喜欢索菲为哈尔做任何事情。索菲觉得这倒相当合理。她开始缝她的第八十五块三角布。

迈克欣喜地下楼来,继续研究他的咒语。他快活得很,边干活边和卡西弗一起唱着平底锅之歌,还像索菲那样和骷髅头聊天。“我们要搬到齐坪镇住了。”他告诉骷髅头,“我可以每天去看我的莱蒂。”

“这就是你告诉哈尔关于帽店的事的原因吗?”索菲问,一边穿针引线。这时她已经缝到第八十九块三角布了。

“是啊。”迈克快活地回答,“莱蒂告诉我的,当时我们正琢磨如何才能再见到彼此。我对她说———”

他的话被哈尔打断了,他又拖着被单下楼来。“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出现了。”哈尔哑着喉咙说,“我忘了说彭兹特蒙夫人明天落葬,在庇护港附近她的土地,我这件衣服需要清洗。”他从被单里掏出灰红色外套,扔在索菲的膝头。“你力气用错地方了。”他对索菲说,“我喜欢的是这件,可我没力气自己清洗。”

“你不是非要去葬礼不可吧?”迈克急了。

“我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哈尔说,“彭兹特蒙夫人一手把我培养成巫师。我必须要去见她最后一面以示敬意。”

“可你的感冒加重了。”迈克说。

“他自己作成这样的。”索菲说,“起床跑来跑去。”

哈尔立刻摆出他最高贵的表情。“我没事。”他嘶哑着说,“只要避开海风。那里气候严酷,彭兹特蒙辖地。树木都歪向一边,连绵几里地都没有一个遮蔽处。”

索菲知道他只是为了博得同情。她嗤之以鼻。

“那么女巫怎么办?”迈克问。

哈尔凄惨地咳嗽着。“我会乔装一下,很可能扮成另一具尸体。”他说完,慢吞吞向楼梯走去。

“那你需要条裹尸布,不是这件衣服。”索菲紧跟着叫道。哈尔没有回应,拖着步子上了楼,索菲也没有再进一步抗议。她手中现在拿着那件施过咒的外套,实在是天赐良机。她抄起剪刀,将灰红色外套裁成了七大块。这样应该能打消哈尔再穿的念头了。接着她继续缝补银蓝色外套的最后几块三角布,主要是领口的小碎片。衣服现在真的很小。看上去就算给彭兹特蒙夫人的侍童穿,尺寸也太小。

“迈克,”她说,“赶快做出那个放大咒。情况紧急。”

“不会太久。”迈克回答。

半小时后,他核查了一遍清单,说他觉得已经准备好了。他拿着一个小碗向索菲走来,碗底有一小撮绿色粉末。“你要用在哪里?”

“这里。”索菲说着,剪断了最后几个线头。她将熟睡的狗人推到一边,把童装大小的衣服仔细地铺在地板上。迈克小心地倾斜着小碗,将粉末撒在衣服的每一寸布料上。

而后两人相当焦急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迈克舒了一口气。衣服在渐渐变大。他们看着它一点点变大,变大,直到衣服的一边抵到狗人身上堆了起来。索菲不得不把它拉远一些,好有更多空间。

五分钟后,他们都觉得衣服看样子是哈尔的尺寸了。迈克拾起衣服,小心地将多余的粉末抖进壁炉。卡西弗一下旺起来,咆哮着。狗人从睡梦中惊醒,一跃而起。

“小心点!”卡西弗说,“威力很强。”

索菲拿着衣服,踮着脚尖蹒跚向楼上走去。哈尔睡着了,枕着他的灰枕头,蜘蛛在四周忙碌地织着新网。他睡着时看上去高贵又悲伤。索菲蹒跚着走过去,把银蓝色外套放在窗边的旧柜子上,暗暗说服自己衣服没有继续变大。“不过,假使那样能阻止你去参加葬礼,倒也没有损失。”她边自言自语,边向窗外望去。

太阳低悬着,阳光倾洒在整洁的花园里。一个深肤色的高大男人在那里,兴致高昂地丢了一个红色的球给哈尔的侄子尼尔。尼尔握着球拍,一脸忍耐的痛苦。索菲看出来那男人是尼尔的父亲。

“又鬼鬼祟祟了。”哈尔突然在她身后说。索菲内疚地转过身子,发现哈尔不过是半梦半醒。他很可能还以为是一天前,因为他说,“‘教我躲避嫉妒的螫咬’———都成了过往烟云了。我爱威尔士,但它不爱我。梅根满怀嫉妒,因为她受人尊重而我没有。”而后他清醒了一些,问道,“你在干什么?”

“只是帮你把衣服放好。”索菲说完,匆匆离去。

哈尔肯定又睡下了。他当晚没有再出现。第二天一早索菲和迈克起床时,也没有他起身的任何迹象。他们小心行事,生怕吵醒他。他们俩都认为去参加彭兹特蒙夫人的葬礼并非明智之举。迈克蹑手蹑脚出了门,带着狗人上山溜一圈。索菲踮着脚尖走路,准备早餐,暗暗希望哈尔睡过头。迈克回来时,哈尔仍没有动静。狗人饿得慌。索菲和迈克正在柜子里翻找狗粮时,听到哈尔慢吞吞下了楼。

“索菲。”他的声音透着指责。

楼梯门敞开着,他把着门的手完全藏在了巨大的银蓝色袖子里。他的脚踩在楼梯下,套着半截奇大无比的银蓝色上衣。哈尔的另一只手臂根本碰不到另外一只大袖子。索菲能看到那只手臂的轮廓,凸来凸去正在巨大的褶皱领子下打着手势。哈尔身后的整个楼梯都铺满了银蓝色衣服,一直延伸到他的卧室。

“哦,天哪!”迈克惊呼,“哈尔,这都怪我。我———”

“怪你?瞎扯!”哈尔说,“就算是一里之外,我也能察觉索菲的手。这件衣服足足好几里。亲爱的索菲,我另一件外套呢?”

索菲赶忙把她藏在扫帚柜里的灰红色外套拿了出来。

哈尔检视了下衣服。“你真行哈。”他说,“我满以为已经碎到看不见了。七片全拿过来吧。”索菲递给他一堆灰红色的布。哈尔摸索着,手在层层叠叠的银蓝色袖子里找到出路,从两个大针脚的缝隙中伸出来。他从她手里抓过布堆。“我现在,”他说,“要准备去参加葬礼。拜托你们两位在我准备期间不要做任何节外生枝的事。我看出来索菲这会儿热情高涨,我希望回到这间屋子时,它还是原来的大小。”

他颇为端庄地跋涉在银蓝色套装里,向浴室走去。其余部分的银蓝色衣服跟在他身后,一个个台阶拖下来,沙沙掠过地板。等到哈尔进了浴室,大部分上装留在了地板上,裤子则出现在楼梯上。哈尔半合上浴室门,好像在左右手交替着拖扯衣服。索菲、迈克和狗人站着,望着一码又一码银蓝色织布在地板上行进,偶尔闪现石磨大小的银纽扣以及巨大又规则的绳子般的针脚。它差不多绵延了一里。

“我觉得我并没有彻底搞对那个咒语。”最后的贝壳边在浴室门口消失时,迈克说。

“这不明摆着嘛!”卡西弗说,“添根木柴,谢谢。”

迈克给卡西弗添了一块木柴。索菲给狗人喂了食。但一直到哈尔从浴室出来前,他们俩除了站着吃面包蜂蜜当早餐,不敢做任何其他事。

两个小时后,哈尔才从充满马鞭草香味咒语的蒸汽中走了出来。他全身黑色。他的套装是黑色的,靴子是黑色的,头发是黑色的,和昂格里安小姐一样的蓝鸦黑。他悬垂的长耳环也是黑色的。索菲琢磨黑头发是否为了向彭兹特蒙夫人表示敬意。她同意彭兹特蒙夫人的看法,黑色头发更适合哈尔。他的绿玻璃眼睛在头发的映衬下更漂亮了。但她想知道黑色衣服到底是哪套衣服变的。

哈尔又变出条黑色手巾,擦着鼻子。窗户摇摇作响。他从工作台上捞起一片面包和一些蜂蜜,召唤狗人。狗人一脸怀疑。“我要你待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哈尔嘶哑着说。他的感冒依然很重。“过来,小狗。”狗不情愿地爬到屋子中央,哈尔补充说道,“你在浴室里不会找到我另一套衣服,窥探狂太太。我不会让你的手再碰到我的衣服了。”

索菲停下蹑手蹑脚走向浴室的脚步,看着哈尔围着狗人兜圈子,一会吃面包和蜂蜜,一会擤擤鼻子。

“你们觉得用这个乔装打扮怎么样?”他问。他将黑手巾弹向卡西弗,向前倒下,手掌及膝盖着地。几乎就在他行动的一瞬间,他消失了。等到他触到地板,已经是一只红毛卷曲的猎犬,就像狗人一样。

狗人彻底地大吃一惊,他的本能占了上风。他的颈毛竖起,耳朵下压,不断狂吠。哈尔也闹腾起来———或者他也是本性显露。两只相同的狗互相追逐着,怒视着,吠叫着,毛发竖立着,一副随时准备干仗的架势。

索菲抓住她以为是狗人的狗尾巴。迈克抓住他以为是哈尔的那只。哈尔立刻又变身回来。索菲见到她面前站着个高高的黑衣人,便松手放开哈尔的衣服后背。狗人在迈克的脚背坐下,凄楚地望着大家。

“很好。”哈尔说,“如果我能骗过一只狗,就能骗过每个人。没有人会在葬礼上注意到一条流浪狗靠着墓碑抬腿。”他向门口走去,将门把手的蓝标转向下。

“等一等。”索菲说,“你不是要扮成红毛猎犬去葬礼吗,为什么还自找麻烦穿得一身乌黑?”

哈尔抬起下巴,一副高贵的样子。“向彭兹特蒙夫人表示敬意。”他说完,打开门,“她喜欢别人考虑到所有细节。”他踏上了庇护港的街道。

正文 第十六章 大显魔法

几个小时过去了。狗人又饿了。迈克和索菲也决定吃午餐。索菲拿着煎锅靠近卡西弗。

“你们就不能吃一回面包和奶酪吗?”卡西弗发起牢骚。

说归说,他还是低下脑袋。索菲刚把锅子放到卷曲的绿色火苗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来哈尔嘶哑的声音。

“自己当心,卡西弗!她找到我了!”

卡西弗一下蹿起来。煎锅翻落到索菲的膝头。“你等一下!”卡西弗咆哮着,刺眼的火焰直蹿烟囱。几乎同时,他晕开化成十几个蓝脸,好像他在被人使劲地摇晃,并且发出响亮沙哑的呼呼声。

“他们肯定打起来了。”迈克小声说。

索菲吮了吮一根微微烫伤的手指,用另一只手捡起裙子上的培根,盯着卡西弗。他在壁炉里从一头扭到另一头。他模糊的脸从深蓝色变为天蓝色,继而几乎变成白色。他一会有好几双橙色眼睛,一会又变成几行闪亮的银色眼睛。她从未料到这样的情形。

什么东西从头顶扫过,发出声巨响,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摇晃起来。又跟来另外一个东西,发出长长的尖锐的咆哮声。卡西弗差不多变成了蓝黑色,索菲的皮肤因为魔法的冲击力而咝咝作响。

迈克攀上窗子。“他们离得很近!”

索菲也蹒跚走到窗子边。魔法的冲击波似乎影响了半屋子东西。骷髅头的下巴直打颤,边抖边绕着圈子跑。盒子跳来跳去。粉末在罐子里沸腾。架子上重重落下一本书,落到地板上摊了开来,书页来回翻飞。屋子的一头,芳香的蒸汽从浴室里滚滚溢出;另一头,哈尔的吉他发出跑调的哐当声。卡西弗比之前扭动得更加厉害。

迈克一边将骷髅头放进水槽,以免它打颤翻到地板上去;一边打开窗向外探望。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总之正好在视野之外,令人抓狂。住在对面房子的人也聚在门口窗口,对着头顶的什么东西指指点点。索菲和迈克冲向扫帚柜,每人抓起一件丝绒斗篷披在身上。索菲拿到将穿戴者变成红胡子男人的那件。现在她知道为什么她穿另一件时卡西弗哈哈大笑了。迈克是匹马。但没有时间笑。索菲拉开门冲到街上,狗人紧跟其后,他在整件事前后表现得出人意料的冷静。迈克跟在她身后慢跑出来,并不存在的马蹄发出咔嗒声,留下卡西弗在他们身后由蓝变白地扭动着。

街上拥满了伸长脖子的人群。没人有工夫留意到房子里跑出来的马啊之类的东西。索菲和迈克也向上望去,看见一朵巨大的云团正在烟囱顶沸腾翻滚。那团云黑乎乎的,剧烈地旋转着。白色闪光刺穿这团乌云,看起来又不像光线。可就在迈克和索菲刚站稳脚跟时,这个魔法团突然变幻成模糊的一堆,像是纠缠战斗的蛇。接着它一撕为二,发出一声巨大猫科动物打架时的怒吼。其中一半哀号着冲下屋顶,一直冲到海里,另一半叫嚣着跟在它后面。

有些人开始撤回屋里。索菲和迈克与比较勇敢的人一道,沿着下坡路跑到码头。似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最好的视角是沿着港湾墙的弧形地带。索菲也蹒跚着向那边挤过去,不过已经没有必要超过港务长小屋的庇护处了。两朵云飘浮在空中,离开海面一段距离,在港湾墙的另一端。平静的蓝天里仅有两朵云,一眼就能看到它们。同样能一眼看到它们中间的一团黑斑,那是肆虐的暴风雨,底下激起汹涌的白浪。一艘船不幸地被卷入风暴。桅杆来回摇晃。他们见到水花击打在船体四周。船员拼命想收起船帆,但至少有一面帆已经撕裂成灰色破布了。

“他们就不能放过那条船吗!”有人愤慨地说。

暴风雨激起的风浪继而撞击着港湾墙。白色浪头鞭打着,围墙上那些勇敢的人匆匆撤回码头区,泊船不住地被波浪涌起,嘎吱作响。一片混乱中夹杂着许多惊声尖叫。索菲将头探出棚屋,风里正是尖叫来处,她发现肆虐的魔法扰乱的不仅是海洋和无助的船只。一大群湿嗒嗒、滑溜溜的绿褐色头发的女人正奋力爬上港湾墙,她们尖叫着,向浪里更多尖叫着的女人伸出潮湿的长手臂。每个人都有条鱼尾巴,没有腿。

“要命!”索菲说,“诅咒里的美人鱼!”这样就意味着只剩两件不可能的事要成真了。

她仰视两朵云。哈尔正跪在左边那一朵上,比她想象得要大许多,近许多。他依然是一身黑。不出所料,他正回过头盯着那些慌乱的美人鱼。他看着她们的样子根本不像他还记得她们是咒语的一部分。

“集中精神对付女巫!”索菲身后的马喊叫。

女巫现出人形,站在右手边的云朵上,鲜艳的袍子飞旋,红色的头发飞扬,手臂上扬继续召唤魔法。哈尔回过头看着她时,她的手臂放了下来。哈尔的云朵爆发出一股玫瑰色火焰。热浪横扫港口,港湾墙的石头直冒蒸汽。

“没事!”马喘着气说。

哈尔待在底下不断摇晃的船上,眼看船就要沉没了。他这会是个微小的黑影,靠在晃动的主桅上。他厚脸皮地向女巫挥手,好让她知道她失手了。他刚挥手,女巫就看到了。云朵、女巫和所有的一切瞬间幻化成一只野蛮的红鸟,向着船俯冲而来。

船不见了。美人鱼哀叫着。船所在之处除了阴沉地晃动的海水,别无他物。但那只俯冲的巨鸟速度太快,根本来不及刹住。它一头扎进海水,溅起巨大的水花。

码头上的人都喝起彩来。“我就知道那不是条真的船!”索菲身后什么人说道。

“是啊,肯定是幻觉。”马聪明地补充,“它太小了。”

像是要证明船比看上去还要近,迈克话还没说完,涌起的海浪就抵达了海港。一座二十尺高的水之山横扫过来,将尖叫的美人鱼扫落港口,将泊船一股脑扫向一边,绕着港务长的小屋轰轰打转。马的一侧伸出只手,将索菲拉回码头方向。索菲喘着气,在齐膝深的灰色海水里蹒跚而行。狗人在他们边上跑跳着,已经湿到耳朵。

他们刚回到码头,第二座水之山就向港湾墙席卷而来,港湾里的船一下被卷得竖立起来。潮水平滑的一侧迸出一头怪兽。它长长的,黑色,长着爪子,一半是猫,一半是海狮,它向着码头区冲跑过来。波浪打进港口时又迸出另一头怪兽,同样又长又低,但长着鳞片,追着第一头怪兽。

大家都意识到争斗尚未结束,匆匆涉水撤退,离开码头周围的棚屋房子。索菲被一根绳子绊倒,接着又被一个门阶绊倒。马伸出手臂,拉她起身,两个怪兽疾驰而过,苦水四溅。又一阵浪席卷了港湾墙,从中又迸出两只怪兽。它们和先前两只一模一样,只是长鳞片的那只离像猫的那只更近了。紧接着的滚滚浪花里又涌出两只怪兽,比之前离得更近。

“这是怎么回事?”索菲高呼,第三对怪兽跑过时,防波堤的石头都在震动。

“幻觉。”迈克的声音从马嘴里传出来。“有一部分是。他们都想骗对方去追假的。”

“哪个是哪个?”索菲问。

“不知道。”马说。

有些围观者觉得怪兽实在太可怕了。许多人跑回了家。另外一些人跳到摇晃的船上,以避开码头。索菲和迈克则加入了围观者的中坚力量,跟着怪兽出发,穿越庇护港的大街小巷。他们先是跟着海水涌出的一条河,继而是巨大潮湿的爪印,最后是怪物的爪子刨开街道形成的白色抓痕。大家被引到镇后的沼泽地,索菲和迈克追逐流星的地方。

这时六头怪物都已经变成跳跃的黑点,渐渐消失在远方。人群在堤岸上散开成零落的一行,屏息张望着,一边希望后头还有好戏,一边又提心吊胆。过了一会,除了空空的沼泽地,人们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没发生。正当许多人折回时,其他人突然齐声叫道,“看呀!”远方慢吞吞升起一个苍白的火球。它肯定巨大无比。它发出的巨响一直到火球已经变成四散的浓烟时,才传到围观者的耳朵。那行人全都被它的闷雷声吓得退缩了。他们看着烟雾扩散,直到成为沼泽上空的雾霭。而后他们继续观望。但所见的只是安宁和寂静。风吹过沼泽,野草窸窸窣窣,鸟儿重新放声歌唱。

“我猜他们同归于尽了。”有人说。人群渐渐散开,匆忙赶回,继续干他们撂下的活。

索菲和迈克等到最后一刻,一切都真正结束了。而后他们慢慢折回庇护港。两人都不想说话。只有狗人看上去很快活。他欢悦地漫步在他们旁边,索菲肯定他一定以为哈尔已经完了。他高兴雀跃,当他们拐进哈尔的房子所在的街道时,恰好有只迷途的猫在过马路,狗人发出声愉悦的吠叫,撒腿追了上去。他猛追一阵,径直追着猫来到城堡的门阶,猫转过身瞪着眼。

“滚开!”它喵喵说道,“别来这套!”

狗面露羞愧地向后退去。

迈克咔嗒咔嗒冲到门口。“哈尔!”他喊道。

猫缩小成小猫,自怜不已的样子。“你们俩看上去都很好笑!”它说,“开门。我累坏了。”

索菲开了门,猫爬进屋。它爬到壁炉边,卡西弗仅剩下一星蓝色微光。它使劲用前爪扒上椅座。而后它相当缓慢地变成哈尔,身子弯得更厉害了。

“你杀了女巫吗?”迈克焦急地问,一边脱下斗篷变回原形。

“没有。”哈尔说。他转过身,瘫坐在椅子上,看上去真的十分疲惫。“不算感冒,还有这么多是非!”他嘶哑着说,“索菲,求求你把那恐怖的红胡子脱下,去橱里找瓶白兰地———除非酒被你喝掉了,或者被你变成了松节油。”

索菲脱下斗篷,找到白兰地和玻璃杯。哈尔像喝水一样,一口气饮下一杯。他又倒了一杯,并没有喝,而是小心地滴在卡西弗身上。卡西弗咝咝地旺起来,似乎恢复了一些。哈尔倒了第三杯,靠在椅背上啜饮。“别站在那里盯着我!”他说,“我不知道谁赢了。女巫很难对付。她主要依赖着她的火魔,自己躲在幕后远离麻烦。但我觉得我们给了她点颜色,是吧,卡西弗?”

“它老了。”卡西弗在木柴下微弱地咝咝说,“我要强壮些,但它懂得一些我从没想到过的东西。女巫拥有它已经上百年了。它差点要了我的命!”它咝咝地烧了会儿,然后爬上木柴咕哝道,“你应该提醒我!”

“我提醒了,你这老骗子!”哈尔疲倦地说,“我知道的你都知道。”

哈尔半躺着喝白兰地,迈克为大家找来面包和香肠。食物让每个人都恢复了元气,大概只有狗人自从哈尔回来后显得无精打采。卡西弗开始旺烧起来,恢复了蓝色的本来面目。

“这样不行!”哈尔说着,用力站起来。“赶快,迈克。女巫知道我们在庇护港。我们现在不只是要移动城堡和金斯伯里的入口。我要把卡西弗传送到那家帽店旁的房子。”

“移动我?”卡西弗噼啪作响。因为忧惧,他变成了蔚蓝色。

“没错。”哈尔说,“齐坪镇或女巫,你可以二选一。别自找麻烦,也别添麻烦。”

“该死!”卡西弗呜咽着,潜到了壁炉底。

正文 第十七章 移动城堡大搬迁

哈尔卖力地开始干活,就好像刚刚休息了一周。要不是一个钟头前索菲亲眼见他干了一场精疲力竭的魔法仗,她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的。他和迈克到处奔忙,彼此报着尺寸,在先前放金属托架的地方用粉笔做上奇怪的记号。他们似乎在每个角落都做了记号,包括后院。楼梯下索菲的安乐窝和浴室天花板上的古怪空间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索菲和狗人被赶来赶去,最后被彻底赶到旁边,这样迈克才能趴着在地上一处圆圈内画一个五角星。

迈克完成后,拍打着膝盖上的粉笔灰。哈尔还在到处奔跑,黑色衣服上粉笔渍东一块西一块。索菲和狗人又被推到一边,这样哈尔才能趴着在星星和圆圈内外作记号。索菲和狗人坐到了楼梯上。狗人在颤抖。这不像是他喜欢的魔法。

哈尔和迈克奔到后院。哈尔又跑回来。“索菲!”他叫道,“快说!我们要在那店里卖什么?”

“花。”索菲又想到费尔法克斯夫人。

“很好。”哈尔说着,抱着一堆油漆和小刷子匆匆走到门口。他把刷子放到罐子里蘸了蘸,而后小心地将蓝色把手刷成了黄色。他又蘸了蘸,这回刷子变成紫色的。他刷在绿色把手上。第三次蘸出的油漆是橘色的,刷在了红色把手上。哈尔没碰黑色把手。他离开时,袖口和刷子一起落进了油漆罐。“可恶!”哈尔叹道,把袖子拉出来。飘逸的袖口染成了彩虹色。哈尔甩了甩,它又变回了黑色。

“这到底是哪件衣服?”索菲问。

“我忘了。别打岔。难的部分刚刚开始。”哈尔说着,忙不迭将油漆桶放回工作台。他拿起一小罐粉末。“迈克!银铲子在哪儿?”

迈克从院子里冲进来,拿着把闪光的大铲子。把手是木制的,但铲刀似乎是纯银的。“都摆在那儿!”他说。

哈尔将铲子放在膝头,在把手和铲刀上都用粉笔作了记号。他从罐子里倒出一点红色粉末在上头。他在五角星的每个尖端都撒了一小撮相同的颗粒,把剩下的全倒在中心。“让开,迈克。”他吩咐,“所有的人都站远些。准备好了吗,卡西弗?”

卡西弗从木柴间蹿出来,长长一条蓝色火焰。“准备得不能再好了。”他说,“你知道这可能要了我的命吧?”

“往好处想。”哈尔说,“要的可能是我的命。抓牢了。一、二、三。”他将铲子平稳缓慢地铲进壁炉,和栅栏保持平行。他轻柔地拨弄了一下,好让铲子伸到卡西弗身下。接着,他更加平稳轻柔地举起铲子。迈克显然屏住了呼吸。“成了!”哈尔说。木柴向旁边滚塌,似乎不再燃烧了。哈尔站起来转过身,铲子上待着卡西弗。

屋子里弥漫着烟雾。狗人发着抖,低声叫唤着。哈尔咳嗽起来。要将铲子拿平稳因而有了点小难度。索菲呛出了眼泪,看东西很困难,不过就她目力所见,卡西弗———正如他告诉她那样———没有脚,也没有腿。他又长又尖的蓝色脸在微微闪光的黑色块团上。黑色块团的前方有个凹痕,一眼看上去好像卡西弗跪在盘起的小腿上。但索菲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块团轻微摇晃,表明底部是圆的。卡西弗显然毫无安全感。他的橘色眼睛因为恐惧瞪得大大的,两边不住地喷出手臂状的虚弱火焰,徒劳地想抓住铲子边。

“很快就好!”哈尔想安慰他一下,却呛得不行。但他不得不牢牢闭紧嘴巴,忍上一会儿,尽力不咳嗽。铲子不断震动,卡西弗很害怕。哈尔恢复过来。他小心地跨了一大步,一脚踏进粉笔画的圆圈,另一脚踏进五角星的中央。他平举着铲子,缓缓转身,整整转了一个圈。卡西弗和他一起转着,浑身天蓝色,眼神透露着恐惧。

感觉像是整个屋子都在跟着他们转。狗人紧紧靠着索菲。迈克脚步踉跄。索菲觉得他们这片世界变得松脱,摇摆着颠簸着转着圈,叫人头晕目眩。她并不怪卡西弗会如此害怕。哈尔迈步离开五角星和圆圈时,所有的东西仍然在摇摆晃动,令人作呕。他跪在壁炉边,万分小心地将卡西弗送回壁炉,在他周围摆好木柴。卡西弗顶端燃起绿色火焰。哈尔倚着铲子,咳嗽起来。

屋子来回晃动后稳定下来。片刻间,烟雾仍飘浮在四周,索菲惊喜地看到她熟悉的屋子的轮廓,那是她出生所在房子的客厅。尽管地板光秃秃的,墙上一幅画也没有,她还是认了出来。城堡的房间像是在蠕动着要插进客厅,这边推进一点,那边拉出一点,把天花板拉下来以配合它带横梁的天花板,一直到合二为一再次变成城堡的屋子,只不过现在的屋子比之前更高,也更方正。

“你好了吗,卡西弗?”哈尔咳着问。

“差不多。”卡西弗说着,升到烟囱里。银铲之行并未伤害他。“不过你最好还是检查一下我。”

哈尔靠着铲子站起身,将把手转到黄色向下开了门。门外是索菲自小熟悉的齐坪镇的街道。她认识的人们在暮色中走过,许多人喜欢在夏日的晚餐前作这样一次散步。哈尔向卡西弗点了点头,关上门,将门把手的橘色部分转向下,再次打开门。

一条杂草丛生的大道从门口蜿蜒伸展,斜阳穿过树丛,宛如一幅图画。远处矗立着一座饰有雕像的宏伟石门。“这是哪里?”哈尔问。

“山谷尽头的一座豪华空宅。”卡西弗略有自卫,“你叫我去找一个好点的房子的。这房子很好。”

“我也觉得。”哈尔说,“我只是希望真正的主人不会反对。”他关上门,将把手的紫标转向下。“现在是移动城堡了。”他说着,又打开了门。

外面几近黄昏。一股夹杂着各种气味的暖风吹进。索菲见到一堆深色叶子飘过,树叶间长着大紫花。它渐渐转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丛模糊的白色百合,以及远处水面闪现的落日。气味如此美妙,索菲走过半间屋子才反应过来。

“不行,明天来临之前你的长鼻子都得离远些。”哈尔说着,砰地关上门。“那部分恰好在荒地边缘。干得好,卡西弗。完美。一幢漂亮房子和许多花,正如所愿。”他扔下铲子上床休息去了。他一定很累。没有呻吟,没有叫喊,也几乎没有咳嗽。

索菲和迈克也很累。迈克瘫坐到椅子上,怔怔地抚摸着狗人。索菲坐在凳子上,感觉很奇怪。他们已经移动过了。感觉一样,但又有不同,叫人困惑不已。为什么移动城堡在荒地边缘?是那咒语牵引哈尔靠近女巫吗?还是哈尔溜得太猛,结果反而变得诚实了?

索菲看看迈克,想知道他的想法。迈克睡着了,狗人也是。索菲转而看看卡西弗,他正睡意朦胧地在玫瑰色木柴间闪烁着,橘色眼睛差不多都闭上了。她想到卡西弗烧成白色,眼睛也翻白的模样,继而是卡西弗待在铲子上摇晃时不安的眼神。他让她想起了什么东西。他的形状叫她有了这样的联想。

“卡西弗。”她问,“你曾经是一颗流星吗?”

卡西弗睁开一只橘色的眼睛看着她。“当然啦。”他说,“一旦你知道了,我就可以谈论这事。契约允许我这么做。”

“是哈尔抓到你的吗?”索菲问。

“五年前。”卡西弗说,“在庇护港沼泽地,就在他以魔法师詹肯之名开业后不久。他穿着七里靴追我。我很怕他。反正本来就很怕,因为当你坠落时,你就在迈向死亡。只要能不死什么事我都愿意干。哈尔提出要让我像人类一样活着时,我建议马上拟一份契约。我们都不知道会被卷入什么样的境况。我非常感激,哈尔则出于同情。”

“就像迈克。”索菲说。

“在说什么?”迈克醒过来,接口说,“索菲,我真希望我们不在荒地的边缘。我不知道我们会到这里来。我觉得不安全。”

“待在巫师的屋子里,没有人会安全。”卡西弗深有感触地说。

第二天早晨,门把手被设成黑标朝下。叫索菲恼火的是,门怎么都打不开。她想看看那些花,管他女巫不女巫呢。于是她打了一桶水,擦洗着地板上的粉笔记号,以此释放她的急躁难耐。

哈尔进来时她正干着活。“干活,干活,干活。”他说着,跨过正在擦洗的索菲。他看上去有一点奇怪。他的衣服依旧是墨黑色,但他将头发又变回浅色了。看上去黑白分明。索菲扫了他一眼,想到了咒语。哈尔说不定也在想这事。他从水槽里捞出骷髅头,一只手托着,满脸悲哀。“哎呀,可怜的尤利克!”他说道,“她听到美人鱼了,因此丹麦国就有什么东西腐烂了。我得了个终生的感冒,幸好我相当不诚实。我坚持这点。”他惨兮兮地咳嗽起来。可他的感冒其实好转了,咳嗽听起来不太可信。

索菲和狗人交换了下眼神。狗人正坐着看着她,表情和哈尔一样凄楚。“你应该回到莱蒂身边。”她低声说。“到底怎么回事?”她问哈尔,“和昂格里安小姐进行得不顺利?”

“糟透了。”哈尔说,“莉莉·昂格里安的心像煮过的石头一样。”他把骷髅头放回水槽,呼唤迈克,“食物!工作!”他嘶喊。

吃过早餐,他们将扫帚柜里所有的东西搬了出来。迈克和哈尔接着在柜子的侧墙敲了个洞。灰尘飞出柜门,又传出奇怪的锤击声。最后他们一起呼唤索菲。索菲走过来,故意拿着把扫帚。墙体上出现了一个拱门,通向连接店铺和房子的台阶。哈尔示意她过来看看店铺。店里空荡荡的,还有回声。地板铺上了黑白地砖,就像彭兹特蒙夫人的大厅,以前放帽子的架子现在摆着个花瓶,瓶里插着上了蜡的丝绸玫瑰和一小束丝绒的莲香报春花。索菲明白有人在等着她赞美,她因而故意紧闭嘴巴。

“我在后面的工作棚找到这些花。”哈尔说,“去看看外面。”

他打开面向街道的门,索菲自小听惯的那个门铃叮当响了起来。索菲蹒跚走到清晨空荡荡的街道上。店铺的门面新刷成了黄绿色。窗户上卷曲的字母写着:h. 詹肯花店 每日供应鲜花。

“你对普通名字的想法变啦?”索菲说。

“只是为了伪装。”哈尔说,“我更喜欢潘德拉根。”

“鲜花从哪里来?”索菲问,“你不能说一套,然后卖帽子上的蜡染玫瑰。”

“等着瞧。”哈尔说着,带路回到店里。

他们穿过店铺,来到索菲自小熟悉的院子。现在它的大小只有以前的一半,因为哈尔的移动城堡自带的院子占了一边。索菲的视线越过哈尔的院子的砖墙,望着她自己的老房子。它看起来相当奇怪,因为新窗户是哈尔卧室的,而且当索菲意识到从哈尔的窗户并望不到她这会看到的景物时,感觉更加奇怪了。她看到自己旧卧室的窗户,就在店铺上头。那也让她感觉奇怪,因为似乎没有路可以上去。

索菲蹒跚着跟随迈克又进了屋,爬上楼梯来到扫帚柜,她意识到自己这样很粗鲁。见到自己的老家现在的模样让她喜忧参半。“我觉得都很好。”她说。

“真的?”哈尔冷冷地应道。他伤心了。他是多想得到欣赏呀,索菲想着,叹了口气。哈尔走向城堡门,将门把手的紫标转下。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从没称赞过哈尔,也没怎么称赞过卡西弗,为什么现在要开始这么做。

门开了。生长着花朵的灌木丛缓缓移过,而后停下,好让索菲步入其中。灌木丛间,悠长鲜亮的绿草铺成的道路通向四处。哈尔和索菲走上了最近的一条,城堡跟着他们,一路不断掠下花瓣。尽管城堡又高又黑又畸形,还从这个或那个角楼里喷出一缕缕特别的烟雾,在这里却并没有格格不入。索菲知道是魔法起着作用。反正城堡很搭调。

空气又热又湿,充满了千百朵花的芬芳。索菲差点想说这花香让她想起哈尔进过浴室后的味道,但她咽了回去。这地方真的美妙极了。紫色、红色和白色花朵盛开的灌木丛间,湿漉漉的草丛里长满了小花:粉色的三瓣花,大三色堇,野生草夹竹桃,五颜六色的羽扇豆,橙色的百合,高高的白色百合,鸢尾花,以及其他数不清的花卉。有花大得足以做帽饰的攀援植物,矢车菊,罂粟,以及长着奇怪形状奇怪颜色的植物。尽管这和索菲梦想的费尔法克斯夫人的花园有所差距,但她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不悦,变得兴高采烈起来。

“你瞧。”哈尔说着,一条胳膊挥了出去,黑袖子惊扰了几百只正在一丛黄玫瑰上享受盛宴的蝴蝶。“我们可以每天早上过来采一大捧花,然后去齐坪镇售卖还带着露珠的花。”

绿径的尽头,草开始变得泥泞。大片的兰花在灌木丛下绽放。哈尔和索菲转眼来到一个雾气弥漫的池塘,池塘里开满了睡莲。城堡绕着池塘向旁边转去,漂移到另一条百花齐放的大道上。

“如果你自己来,带上你的拐杖,好探测地面。”哈尔说,“到处是温泉和沼泽。也别超过那个地方。”

他指向东南面,雾蒙蒙的空气中,太阳是个炽烈的白色圆盘。“那边过去就是荒地———又热又荒,到处是女巫。”

“这些花是谁种的,恰好在荒地边上?”索菲问。

“苏里曼巫师一年前开始的。”哈尔说着,转向城堡,“我想他的意图是让荒地开满鲜花,以此革除女巫。他将温泉引到地面,加以扩展。他干得很漂亮,一直到女巫抓到他。”

“彭兹特蒙夫人提到另一个什么名字。”索菲说,“他和你来自一块地方,是吧?”

“差不多。”哈尔说,“但我从没见过他。我几个月后来这里继续这件事。看上去是个好主意。这样我才遇到女巫的。她很反对。”

“为什么?”索菲问。

城堡等着他们。“她喜欢把自己想成一朵花。”哈尔说着,开了门,“一朵盛开在荒地的孤寂的兰花。实在很可悲。”

索菲跟着哈尔进屋时,又看了一眼簇拥的花丛。那儿有成千上万朵玫瑰。“女巫不会知道你在这里吗?”

“我试着做些她意想不到的事。”哈尔说。

“你会去找贾斯汀王子吧?”索菲问。但哈尔匆匆穿过扫帚柜呼喊着迈克,逃避了回答。

正文 第十八章 稻草人和昂格里安

小姐又出现了。

第二天花店开张了。就像哈尔说的那样,事情再简单不过了。每天清晨,他们只需将门把手的紫标转下开门,而后在浮游的绿色雾霭中采集花朵就行了。很快这成为惯例。索菲带上她的拐杖和剪刀到处踏步,跟拐杖说着话,用它探测泥泞的土地,或者勾下高处的玫瑰枝。迈克则带着他自己引以为豪的发明。那是个装了水的大矽桶,它飘浮在空中,紧跟着在灌木丛中的迈克。狗人也跟着去。他在潮湿的绿径上肆意奔跑,与蝴蝶嬉戏,追捕在花丛中觅食的快活的小鸟。他四处奔跑时,索菲采摘了一大捧木槿,而迈克则往桶里装满了兰花,玫瑰,满天星,闪亮的朱红色花,和任何他喜欢的花。他们都很享受这段时光。

而后,趁着灌木丛里的热气尚未郁积太浓,他们带上这天的鲜花回到店里,陈列在各式的水罐和水桶里,那些是哈尔从院子里搜罗来的。其中两只水桶其实是七里靴。索菲将几束剑兰插放在里头时,想到没什么能比这更能说明哈尔完全丧失了对莱蒂的兴趣。他现在根本不在乎索菲用不用它们。

他们采摘鲜花时,哈尔几乎从不在场。门把手总是转到黑标向下。他通常回来后吃个晚早餐,心不在焉,仍穿着黑色外套。他死也不告诉索菲黑衣服到底是哪件。“我在为彭兹特蒙夫人服丧。”他至多就说这么一句。假使索菲或迈克问起哈尔为什么总在特定时段消失,哈尔会露出受伤的表情,说道,“如果你要和一位老师说话,那就得在上学前逮到她。”接着他就会消失到浴室里,待上两个钟头。

与此同时,索菲和迈克穿上盛装,开店营业。哈尔坚持要他们穿着体面。他说这样能吸引顾客。索菲则坚持他们都穿围裙。刚开始的几天,齐坪镇的人们只是向窗户里张望,并不进店里,之后店里的生意开始好起来。人们口口相传,说詹肯的店有他们从没见过的花卉。索菲打小认识的人们进来买走一捆捆鲜花。没有人认出她,这让她感觉很怪。他们都认为她是哈尔的老母亲。但索菲可当够了哈尔的老母亲了。“我是他姨妈。”她对塞瑟利夫人说。于是人们开始叫她詹肯姨妈。

等哈尔穿着和衣服搭配的黑色围裙来到店里时,店里通常都十分繁忙。他的到来则让店里忙上加忙。这时索菲开始肯定那件黑色外套其实是施过咒的灰红色衣服。哈尔招呼的女士离开时抱着的花铁定比她原先要的至少翻一倍。大多数时候,哈尔迷惑她们买下十倍之多。不久,索菲注意到女士们会往里窥探,一旦看见哈尔在店里她们就不进来。她并不责怪她们。如果你只是想在钮孔里插一朵玫瑰,当然不想被强迫买下三打兰花。哈尔在院子对面的工棚待上好几个钟头时,索菲毫不劝阻。

“我在建立抵御女巫的防御设备,告诉你吧。”他说,“等我完工时,她就无孔可入了。”

卖剩的花有时是个问题。索菲不忍心见到它们一夜间枯萎。她发现假如她和花说话,它们就会保持新鲜。自从发现了这招,她就常常和花说话。她让迈克帮着制作植物营养咒,她在水槽里放上水桶,或是在她以前修饰帽子的小屋里放上水罐做试验。她发现她可以让有些植物一连几天都保持新鲜。于是她自然又试验了更多品种。她从院子里收来烟灰,将植物种在里头,不停地喃喃低语。索菲就这样种出了一株蓝玫瑰,让她开心坏了。它的花苞是炭黑色的,越开越蓝,直到变成和卡西弗几乎一样的蓝色。索菲高兴极了,从横梁上挂着的每个包里取来根苗,进行试验。她心里暗暗说,自己从未如此快乐。

这不是真的。有什么不对劲,而索菲搞不明白。有时她想是因为齐坪镇没人认出她来。她不敢去看玛莎,生怕连玛莎也认不出她。处于同样的原因,她不敢取出七里靴里的花,然后去看莱蒂。她就是无法接受她的妹妹看到她老太婆的模样。

迈克总是带着几束鲜花去找玛莎。有时索菲想这件事才是源头。迈克那么兴高采烈,而她越来越多独自留在店里。但又不完全是这么回事。索菲挺喜欢自己卖花。

有时源头又似乎是卡西弗。卡西弗百无聊赖。他除了保持城堡沿着草径,绕着各种池塘湖泊缓缓移动,以及保证他们每天清晨到达新据点采到不同的花卉之外,无事可做。索菲和迈克带着鲜花回来时,他的蓝脸总是热切地伸在壁炉外。“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他说。索菲带给他清香的叶子用来燃烧,这让城堡的屋子闻起来和浴室一样气味浓烈,可卡西弗说他真正想要的是陪伴。他们总是在店里待上一整天,把他孤零零的留下。

于是索菲让迈克每天上午至少花一小时照看店铺,而她可以和卡西弗说话。她发明了猜谜游戏,即便她忙时也让卡西弗有事可做。但卡西弗还不满足。“你什么时候破除我和哈尔的契约?”他问得愈加频繁了。

索菲总在推延。“我在努力。”她说,“不会花太久时间。”事实并非如此。索菲索性不想这事,除非逼不得已。当她将彭兹特蒙夫人的话,同哈尔和卡西弗所说的一切合计起来后,她发现自己产生了一些有关契约的强烈而可怕的想法。她肯定破除契约对哈尔和卡西弗来说都将是末日。哈尔也许是罪有应得,但卡西弗不是。由于哈尔看样子在努力干活,好躲避女巫的其他咒语,索菲于是什么也不想做,除非真能帮上忙。

有时索菲想到也许只是狗人影响了她的心绪。他如此忧郁。他唯一的快乐时光是每日清晨沿着灌木丛间的绿径上追逐。剩余的时间他跟在索菲后头,沮丧地拖着步子,还深深叹气。因为索菲也不能为他做什么,当接近仲夏天气越来越热,狗人跑到院子里躺在荫凉处喘气时,她颇为高兴。

与此同时,索菲种下的根须变得相当有意思。洋葱长成一棵小棕榈树,冒出洋葱味的小坚果。另一条根长成一种粉色向日葵。只有一棵生长很慢。等到它最后终于吐出两片绿叶时,索菲已经等不及想看到它长成的模样。第二天它看样子会是棵兰花。它尖尖的叶子上有淡紫色斑点,中间伸出根长长的绿茎,上头有个大花苞。又过了一天,索菲将鲜花放在锡桶后,迫不及待地来到小房间,想看看它的长势。

花苞已开放成一朵粉色的花,外形似经过碾压的兰花。它扁扁的,通过一个小圆点与茎秆相连。从中间粉色的丰满处开出四片花瓣,两片朝下,两片朝上长到一半又伸向两侧。正当索菲盯着它看时,一股浓烈的春天花香提醒她哈尔进来了,就站在她身后。

“那是什么东西?”他问,“假使你在期待一株紫外线紫罗兰,或者一棵红外线天竺葵,那就弄错了,疯狂科学家太太。”

“我看这花像个挤压过的婴儿。”迈克说,他也过来看热闹。

确实。哈尔惊恐地瞥了迈克一眼,将花连罐子一同端起。他将花从罐中提出拿在手上,仔细地分拨开白色的细长根须,煤灰,养料咒的残余,直到他找到索菲最初种下的分叉的褐色根块。“我早该猜到。”他说,“是曼陀罗根。索菲又歪打正着。你还真有两下子,是吧,索菲?”他将植物小心地放回去,递给索菲,而后面色苍白地走开了。

这么一来咒语几乎都成真了,索菲在橱窗前边整理鲜花边想。曼陀罗根已经有了婴孩。只剩一件事了:让诚挚的心灵高飞的风。索菲想到,如果这意味着哈尔的心必须诚实,那咒语倒有可能永远不成真。她告诉自己哈尔反正也活该,每天早晨穿着施过咒的衣服向昂格里安小姐献殷勤,但她依旧感到忧虑且内疚。她在七里靴里插放了一束白色百合。她爬进橱窗摆好它们,这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规律的咳啷、咳啷、咳啷。那不是马蹄声。像是棍子敲击石头发出的响声。

还没敢来得及往外看,索菲胸口就一阵奇怪的感觉。没错,那是稻草人,缓缓地,目标明确地从街道中央跳过来。它展开的双臂上飘扬的布更破,也更灰了,而它干枯的芜菁脸神情坚定,似乎自从哈尔弃它而去时一直跳着,跳到回来为止。

感到惊恐的不止索菲一人。零星几个出门很早的行人尽力跑起来,试图远离稻草人。可稻草人毫无顾忌,继续跳着。

索菲藏起自己的脸。“我们不在这里!”她严厉地轻声说,“你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你找不到我们。快点跳走!”

稻草人靠近店铺时,棍子弹跳发出的咳啷、咳啷声慢下来。索菲想呼唤哈尔,可她唯一能做的事似乎就是不断重复,“我们不在这里。快点离开!”

正如她吩咐它的那样,跳跃声加快了,而且稻草人跳过店铺,向齐坪镇去了。索菲以为自己要晕过去了。不过看样子她只是屏住了呼吸。她深呼吸一口,放松下来,人有些摇摇晃晃。如果稻草人回来,她能再赶它走。

索菲回到城堡的屋里时,哈尔出门了。“他看上去消沉极了。”迈克说。门把手的黑标朝下。不至于那么消沉吧!她想。

迈克也出门了,当天上午去了塞瑟利蛋糕店,索菲独自在店里。天气很热。尽管有咒语相助,鲜花还是枯萎了,几乎没有人想买。加上曼陀罗根,稻草人的事,索菲的情绪似乎积聚到了极点。她彻底崩溃了。

“可能是咒语徘徊在附近想追上哈尔。”她向着花儿叹气,“但我想归根结底是因为我是老大。看看我!我想出门闯一闯,结果回到原点不说,还老得像山一样!”

狗人将它光滑的红鼻子伸出院门,哀号着。索菲叹了口气。这小东西每隔一小时就会来检查她。“是,我还在这里。”她说,“不然又能去哪里呢?”

狗人进了店铺。他坐起身,将爪子僵直地伸在身前。索菲反应过来他在试图变形成人类。可怜的家伙。她尽力好好待他,因为毕竟他比她还要凄惨。

“再使使劲。”她说,“竭尽全力。只要你想,就可以变成人。”

狗人伸直了背脊,绷紧,再绷紧。正当索菲确信他行将放弃,要么就向后摔跟头时,他努力用后腿站了起来,变形成一个满脸烦乱、姜黄色头发的人。

“我嫉妒———哈尔。”他喘着气,“做这个———那么容易。我是———树篱中的狗———你帮了忙。告诉了莱蒂———我认识你———我会一直看守。我之前———来过这里———”他又开始弯起身子变回狗,恼怒地嗥叫着。“和女巫在店里!”他哀号着,手掌着地,与此同时长出许多灰白色毛发。

索菲瞪着站在眼前的这只毛发蓬松的大狗。“你跟女巫在一起!”她说。她记起来了。那个用恐惧的眼神盯着她的焦虑的姜黄色头发的男人。“那么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被施了咒。莱蒂知道吗?”

毛发蓬松的大脑袋点了点。

“她管你叫盖斯东。”索菲想起来,“啊,朋友,她对你下手可真够狠的!这种天气还留着这么多毛发!你最好找个凉快的地方。”

狗又点了点头,阴郁地拖着步子去了院子。

“可为什么莱蒂派你来?”索菲疑惑。这个新发现让她心烦意乱。她上了楼,穿过扫帚柜,去找卡西弗。

卡西弗也没帮上什么忙。“有多少人知道你被施了咒无关紧要。”他说,“狗人不也没得到什么帮助吗,对不对?”

“是没有,但是———”她刚开口说,可就在那时,城堡门咔嗒打开了。索菲和卡西弗望过去。他们看到门把手仍旧黑标朝下,以为哈尔会进来。很难说他们俩谁更加吃惊,因为那个小心翼翼溜进门来的人原来是昂格里安小姐。

昂格里安小姐也一样吃惊。“哦,对不起!”她说,“我以为詹肯先生会在这里。”

“他出去了。”索菲冷冷地说,疑惑哈尔如果没有去见昂格里安小姐,到底去了哪里。

昂格里安小姐放开因为惊吓一直紧握着的门把手。她扔下摇摆着的门,面露恳求走向索菲,外头虚无一片。索菲发现自己已起身穿过房间。看样子她要堵住昂格里安小姐的去路似的。“拜托。”昂格里安小姐说道,“别告诉詹肯先生我来过。说实话,我是出于想得到我未婚夫———本·沙立文的消息才鼓励他这么做。我相信本失踪的地方就是詹肯先生经常消失的那个地方。只是本没有回来。”

“这里没有叫沙立文的人。”索菲说。而后她想到,那是苏里曼巫师的名字!我一句也不信!

“哦,我知道。”昂格里安小姐说,“但感觉就是这地方。你是否介意我四处看看,好了解一下本现在的生活处境?”她将一边的黑发掠到耳后,想往屋子里面走。索菲站在半道。昂格里安小姐只好踮着脚,满脸恳求地走向工作台。“真有趣!”她看着瓶瓶罐罐。“多么有趣的小镇啊!”她看着窗外说。

“那是齐坪镇。”索菲说着走过去,将昂格里安小姐赶回门口。

“楼上是什么地方?”昂格里安小姐问,指着打开的楼梯门。

“哈尔的私人房间。”索菲冷冷地说,继续走着,逼着昂格里安小姐退后。

“那另一扇打开的门通向什么地方?”昂格里安小姐问。

“花店。”索菲说。管事婆!她暗暗嘀咕。

事已至此,昂格里安小姐只好要么坐下,要么就走人。她皱着眉头,茫然地盯着卡西弗,似乎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卡西弗一句话没说,只是回瞪着她。这让索菲对自己的不友善感到好过许多。只有理解卡西弗的人才会在哈尔的家受到真正的欢迎。

但昂格里安小姐闪过椅子,注意到哈尔的吉他靠在角落里。她喘着气一把抓起来,紧紧拥在怀里。“这从哪里来的?”她的声音低沉,动情,“本有一把这样的吉他!这可能是本的!”

“我听说哈尔去年冬天买的。”索菲说。她又向前走去,试图将昂格里安小姐赶离角落,赶出门外。

“本肯定出什么事了!”昂格里安小姐哆嗦着说,“不然他绝不会扔下吉他的!他在哪儿?我知道他不可能死了。如果他死了,我的心会知道!”

索菲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昂格里安小姐女巫抓住苏里曼巫师了。她向骷髅头的方向望去。她有点想把它放在昂格里安小姐的面前,告诉她这是苏里曼巫师的。但骷髅头在水槽里,藏在一桶多余的蕨类和百合后面,她知道假使她走过去,昂格里安小姐又会趁机进房间。再说,那样太恶劣了。

“我能拿走这把吉他吗?”昂格里安小姐牢牢抓住吉他,沙哑地说,“好让我想起本。”

昂格里安小姐颤抖的声音激怒了索菲。“不能。”她说,“没必要这么矫情。你无法证明这是他的。”她蹒跚着靠近昂格里安小姐,抓住吉他的琴颈。昂格里安小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痛苦。索菲用力一拖。昂格里安小姐不放手。吉他发出一阵可怕且跑调的刺耳声音。索菲猛地从昂格里安小姐的臂弯里夺了过来。“别犯傻。”她说,“你没有权利走到别人的城堡里来,还拿走人家的吉他。我跟你说了沙立文先生不在这里。回威尔士去吧。快点。”她拿吉他推着昂格里安小姐退到敞开的大门外。

昂格里安小姐退回到一片虚无里,直到消失了半个身子。“你好残酷!”她谴责说。

“对,我就是!”索菲说完,对着她砰地关上门。她将门把手转到橘色向下,以防昂格里安小姐回来,又将吉他哐当扔回原来的角落。“你要是敢告诉哈尔她来过!”她任性地对卡西弗说,“我打赌她是来找哈尔的。其他话全是幌子。苏里曼巫师居住在这里,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来很可能就是为了逃避这女人恶心的颤音!”

卡西弗咯咯笑着。“我还没见过有人这么快被轰出去的!”他说。

这让索菲感觉不仅不好意思,甚至有点愧疚。毕竟,她自己也是用差不多同样的方式闯进城堡的,而且比起昂格里安小姐,她好管闲事的程度要翻一倍。“嗨!”她叹道。她沉重地走进浴室,盯着镜中苍老的脸。她拿起一个标着“皮肤”的盒子,又扔下。即便是青春年少的模样,她也觉得自己的脸无法和昂格里安小姐相比。“嗨!”她说。“嚯!”她迅速蹒跚走回,从水槽里揪出蕨类和百合。她摇摇晃晃搬着淌水的植物向店铺走去,将它们塞到有营养咒的桶里。“长成水仙!”她用疯狂的嘶哑声音对它们说,“长成六月水仙,讨厌的家伙!”

狗人毛发蓬乱的脸探在院门口。他看到索菲如此的状态,便匆忙退了回去。一分钟后,当迈克带着一只大份的派兴高采烈回来时,索菲瞪了他一眼,让他瞬间想起哈尔布置给他做的一个咒语,于是从扫帚柜逃走了。

“嗨!”索菲在他背后谩骂。她再次弯腰朝着水桶。“长成水仙!长成水仙!”她嘶哑着说。她的心情并未因此改善,因为自知这是愚蠢的行为。

正文 第十九章 索菲狂洒除草剂

临近黄昏,哈尔推门漫步进来,吹着口哨。他似乎已经从曼陀罗根引来的震惊中恢复了。他没去威尔士,但索菲并未因此感觉好些。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仁慈的上帝!”哈尔说,“你要把我变成石头啊!怎么回事?”

索菲只是怒声说,“你穿着哪件衣服?”

哈尔低头看看他的黑衣。“有关系吗?”

“有!”索菲吼道。“别给我借口说什么在服丧!到底是哪件?”

哈尔耸耸肩,扯起一个袖子,似乎不清楚到底是哪件。他凝视着,面露困惑。黑色从肩部开始褪色,一直退到悬垂的尖袖口。他的肩部以及袖子上端渐变成褐色,然后灰色,而尖尖的袖口越变越黑,最后哈尔穿着一件单边银蓝色袖子的黑色衣服,袖口似乎在柏油里浸过。“这件。”他说完,让黑色又蔓延回到肩部。

索菲不知怎么比之前更加恼火。她发着无言的怒火。

“索菲!”哈尔用他最好笑、最恳求的方式说。

狗人推开院门,摇摇晃晃走了进来。他不会让哈尔和索菲说太久话。

哈尔盯着他。“你现在又有了只古英国牧羊犬。”他说,似乎挺高兴有了新话题,“两只狗吃得可不少啊。”

“只有一只狗。”索菲怒声说,“他被施过咒了。”

“是吗?”哈尔说着向狗走去,速度之快表明他相当高兴可以摆脱索菲。这当然是狗人最不希望的。他向后退。哈尔猛扑过去,在他逃到门口双手抓到蓬松的毛发。“果然!”他说,跪下来观察牧羊犬的眼睛。“索菲,”他说,“你不告诉我这事是什么意思?这条狗是个人!他的状况很糟糕!”哈尔单腿跪地转过身来,仍然抓着狗。索菲看着哈尔的玻璃球眼睛的怒视,意识到他这下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很好。索菲想干一仗。“你自己也可以发现嘛。”她说着,也瞪着他,挑唆哈尔释放绿色粘液。“不管怎样,狗不想———”

哈尔已经生气生到听不进的地步了。他跳起来,把狗从地砖上拖过来。“我要不是心里有事的话,早该发现了。”他说,“来吧。我要你站到卡西弗跟前。”狗的四只毛茸茸的脚都扒住了地面。哈尔用力拖他,一边用力叉开脚防止滑动。“迈克!”他喊。

这喊声中有种特别的声音,搞得迈克奔跑进来。

“你知道这条狗其实是人吗?”哈尔问道,他和迈克正像搬一座山一样将这条不情愿的狗拖上楼。

“不会吧?”迈克震惊不已地问。

“那我就放过你,找索菲算账就好。”哈尔说,一边将狗拖过扫帚柜。“没有一件事和索菲无关!但你是知情的吧,卡西弗?”他们俩将狗拉到壁炉前时,哈尔说道。

卡西弗一直撤退到烟囱抵弯了背脊。“你从没问过。”他说。

“我还需要问你吗?”哈尔说,“好吧,我应该自己注意到!但你令我作呕,卡西弗!相比女巫对待她的火魔的方式,你的生活清闲得令人恶心,我所要的回报仅是你告诉我我需要知道的事。这是你第二次令我失望了!现在马上帮我把这家伙变回它的原形!”

卡西弗变成不寻常的病怏怏的蓝色。“好吧。”他闷闷不乐地说。

狗人试图逃跑,但哈尔肩膀抵着他的胸膛猛推一通,他只好被迫以后腿立起。而后哈尔和迈克就在那抓着他。“这个傻家伙干吗还不妥协?”哈尔喘着气。“感觉像是荒地女巫又来捣乱了,是不是?”

“是的。有好几个层次。”卡西弗说。

“至少先把狗的部分分离。”哈尔说。

卡西弗涌成一股咆哮的深蓝色。索菲从扫帚柜门处谨慎地观望着,毛发蓬乱的狗形消失成一个人形。继而它又渐变成狗,又变回人,变得模糊,接着又变回实体。最后,哈尔和迈克各自拉着裹着皱巴巴的褐色衣服的姜黄色头发男子的一条胳膊。索菲毫不奇怪她没认出他。除去他焦虑的表情,他的脸部几乎完全没有个性。

“你是谁,朋友?”哈尔问他。

男子抬起手,颤抖地触摸着自己的脸。“我———我不确定。”

卡西弗说:“他最近的一个名字是波西佛。”

男子看着卡西弗,似乎希望卡西弗不知道这事。“是吗?”他说。

“那么我们暂时叫你波西佛。”哈尔说。他把狗人转过来,让他坐在椅子上。“坐下来放轻松,告诉我们你记得的。看你的样子,女巫折磨你已经有段日子了。”

“是的。”波西佛说着,又揉起他的脸。“她摘走了我的脑袋。我———我记得在一个架子上,望着其余的我。”

迈克大惊失色。“可你会死啊!”他提出异议。

“不一定。”哈尔说,“你还没接触到那种巫术,但我可以拿下我想要的你的任何一块,而且让剩下的你存活,假使我处理得当。”他对着狗人皱起眉头,“可我不清楚女巫有没有组合好这一个。”

卡西弗显然想证明他在卖力地为哈尔干活,他说道,“这个人还不完整,他有些部分是来自另一个人的。”

波西佛看上去忧心如焚。

“别吓唬他,卡西弗。”哈尔说,“他肯定已经够难受了。你知道女巫为什么拿走你的头吗,朋友?”他问波西佛。

“不知道。”波西佛说,“我什么都不记得。”

索菲知道这肯定不是真话。她哼了一声。

迈克突然灵光乍现。他倾身凑近波西佛问道,“你对于贾斯汀这个名字有印象吗?———或者贾斯汀殿下?”

索菲又哼了一下。还没等波西佛开口,她就知道这很荒唐。波西佛说,“没有,女巫叫我盖斯东,可那不是我的名字。”

“别逼他,迈克。”哈尔说,“别让索菲再哼哼了。以她这样的心情,再来一次就能让城堡垮掉。”

尽管这表示哈尔似乎不再生气了,索菲却比之前更气。她拖着步子走进店铺,把东西弄得砰砰响,关上店门,收拾东西打烊。她走到水仙花前。它们发生了可怕的变异。湿答答的褐色东西垂在桶外,桶里则满是她从没见过的散发有毒气味的液体。

“啊,真是该死!”索菲喊道。

“这又怎么了?”哈尔说着,来到店里。他弯腰闻了闻水桶。“好像是威力相当大的除草剂。在房前大道上的杂草上试试怎样?”

“我会的。”索菲说,“我是想杀些什么!”她猛翻一通,直到她找到一只水壶,带着水壶和水桶重重地走进城堡,用力打开门,橘标向下,走上房前的大道。

波西佛忧心忡忡地抬头观望。他们把吉他给了他,就像把拨浪鼓给婴孩,他坐在那儿弄出可怕的哐当声。

“你跟她一起去,波西佛。”哈尔说,“她这样的情绪能把所有的树都弄死。”

于是波西佛放下吉他,小心地从索菲手里接过水桶。索菲踏步走进山谷尽头金色的夏日黄昏。到目前为止,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来不及关注这个宅子。它比索菲想象的要宏伟许多。屋前有一块长满杂草的草坪,边缘处立着雕塑,草坪连着下到车道的台阶。索菲回头———借口让波西佛加紧脚步———看到房子非常大,屋顶上一排排窗户和更多的雕塑。但它被荒废了。每扇窗户外围的斑驳墙面上长满了绿霉。许多窗户是破的,本该在窗边靠墙折叠的百叶窗覆满灰尘,油漆起泡,悬吊在半空。

“哼!”索菲说,“我以为哈尔至少能把这地方弄得像人住的样子。但没有!他太忙了,只顾去威尔士闲逛!别光站在那儿,波西佛!往洒水壶里倒一点那个玩意,然后跟上我。”

波西佛温顺地照她说的做了。欺负他很无趣。索菲猜想那是哈尔派他来的原因。她哼了一声,把怒气释放在杂草上。不管杀死水仙花的玩意是什么,总之威力很大。车道上的野草一碰到它,立刻就死了。车道两边的草也是,直到索菲的火气降了一点。夜晚的气息安抚了她。新鲜的空气从远山吹来,栽种在车道两侧的树丛沙沙作响,美景如画。

索菲一路除着草,走到了车道的四分之一处。“你记得的比你说出的要多得多。”波西佛为她添满水壶时,她指责,“女巫到底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那时她为什么带你来店里?”

“她想打听哈尔。”波西佛说。

“哈尔?”索菲说,“可你不认识他吧?”

“不认识,可我肯定知道什么。而且是跟她对他下的咒有关。”波西佛解释,“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她得到了,在我们来过店里之后。我感觉很糟。我试图阻止她知道,因为咒语是邪恶的,想到莱蒂我当时就那么做了。莱蒂就在我的脑海中。我不知道我怎么认识她的,因为我去上弗丁时,莱蒂说她从没见过我。但我知道有关她的一切———于是当女巫让我告诉她莱蒂的情况时,我说她在齐坪镇有家帽店。因此女巫去了那儿,为了要给我们俩一点教训。当时你在店里。她以为你是莱蒂。我吓坏了,因为我不知道莱蒂有个姐姐。”

索菲拾起水壶,狠狠地除着草,希望那些杂草就是女巫。“那件事后她就立刻把你变成狗了?”

“才刚刚出了镇子。”波西佛说,“一让她知道她想要的,她打开马车门说,‘滚吧。我需要你时会叫你。’于是我跑起来,因为我能感到某个咒语在追着我。正当我跑到一片农场时,它赶上了我,那里的人见到我变形成一条狗,以为我是狼人,要杀了我。我只好咬了一个人得以逃跑。但我没法摆脱那根木棍,我穿过树篱时头卡在里头。”

索菲边听,边到了车道的另一转弯处除草。“之后你去了费尔法克斯夫人家?”

“是的,我去找莱蒂。她们对我都很好。”波西佛说,“尽管他们之前从没见过我。哈尔巫师不断拜访,追求莱蒂。莱蒂不喜欢他,她让我咬他,好抽身摆脱他,直到哈尔突然开始向她打听你———”

索菲的鞋差点被除草剂毁了。沾到这玩意的沙砾冒着烟,要是沾到鞋估计下场也一样。“什么?”

“他说,‘我认识一个叫索菲的人,长得跟你有点像。’莱蒂不假思索地说,‘那是我姐姐。’”波西佛说道,“她相当担心,尤其当哈尔不断地询问她姐姐时。莱蒂说她本可以强忍着不说。你来的那天,她善待哈尔是为了查明他是怎么认识你的。哈尔说你是个老妇人。费尔法克斯夫人说她见过你。莱蒂哭个不停。她说,‘索菲遇到了些可怕的事情!最糟糕的是她以为和哈尔在一起很安全。索菲太善良了,不知道哈尔有多没心没肺!’她那么心神不宁,于是我努力变形成人,刚够说了句,我会去看护你。”

索菲划着大大的弧形,播撒着除草剂,烟雾腾腾。“讨厌的莱蒂!她真是太好了,我太爱她了。我也很担心她。但我不需要一条看门狗!”

“不,你需要。”波西佛说,“或者你当时需要。我到得太迟。”

索菲猛地转过身,除草剂一起喷过来。波西佛只好跳进草地,跑到最近的一棵树后面躲命。他一路跑过去,身后的绿草枯死成长长的一条褐色。“都该死!”索菲大喊,“我跟你们大家到此为止!”她把冒着烟的水壶扔在道中央,大步穿过杂草,向石头大门走去。“太迟了!”她便走便嘀咕,“真是废话!哈尔不仅没心没肺,他根本让人无法忍受!再说,”她补充,“我是个老妇人。”

可她无法否认,自从移动城堡挪移后有些东西就不对劲了,或者之前就是。而那似乎和索菲难解地无法面对她的两个妹妹有密切关系。

“我跟国王说的都是真的!”她继续说道。她想两只脚都穿上七里靴,不再回头。告诉每个人!可怜的彭兹特蒙夫人还指望索菲阻止哈尔变得太坏,我才不在乎哪!反正索菲是个失败者。都因为是老大的缘故。彭兹特蒙夫人还以为索菲是哈尔的老母亲。她是这样以为吧?或者不是?索菲不安地意识到,像她这样眼光训练有素的女士,如果能察觉出缝进衣服的咒语,那察觉女巫魔力更强的符咒就是小菜一碟了。

“哦,该死的灰红色套装!”索菲说,“我拒绝相信我受了它的迷惑!”问题在于似乎银蓝色套装的效果依然。她又向前踏了几步。“不管怎样,”她如释重负地说,“哈尔不喜欢我!”

这个自我安慰的想法本来足以使索菲走上一整夜,但一种熟悉的不安感突然在她体内涌起。她的耳朵捕捉到远远传来的笃克、笃克、笃克。她站在低悬的夕阳下,愤愤地极目眺望。在石头大门后蜿蜒而伸的道路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双臂展开着,跳啊跳。

索菲拎起裙子,猛地掉过头,沿着来路飞奔回去。团团尘土和沙砾在她周围扬起。波西佛惨兮兮地站在车道上,旁边是水桶和水壶。索菲一把抓过他,拉他到最近的树后面。

“有什么不对吗?”他问。

“安静!又是那个讨厌的稻草人。”索菲气喘吁吁。她闭上眼睛。“我们不在这里。”她说,“你找不到我们。走吧。快快走吧,快点,快点!”

“可为什么?———”波西佛问。

“闭嘴!不在这,不在这,不在这!”索菲拼命说着。她睁开一只眼。稻草人差不多跳到了门柱间,正静静伫立着,摇摇摆摆地拿不定主意。“这就对了。”索菲说,“我们不在这。快点走。再快两倍,三倍,十倍。走开!”

稻草人犹豫地转过身,开始往回跳。跳了几下后步伐加大了,而且速度越来越快,正如索菲吩咐它的。索菲大气不敢出,也不敢放开波西佛的袖子,一直等到稻草人完全消失。

“它怎么了?”波西佛问,“你为什么赶走它?”

索菲耸耸肩膀。由于稻草人正在那条路上,她不敢马上出走。她收拾起水壶,拖着脚步走回大宅。一个飘动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抬头看着房子。草坪上雕像的上方有扇开着的法式落地长窗,飘动的正是白色的长窗帘。雕像这会变成了干净的白色石头,她还看到大部分窗户都装上了窗帘和玻璃。新漆成白色的百叶窗整齐地收叠在两旁。房前新刷的奶油色石膏上,没有了绿斑,也没有了气泡。前门漆成黑底金色蔓叶花纹,中间安着头镀金的狮子,门环就衔在它嘴里,真是个杰作。

“哈!”索菲说。

她抵抗住了诱惑,并没有走进打开的落地窗一探究竟。那是哈尔想让她做的事。她迈着大步直走向前门,抓住金色门环,轰地将门推开。哈尔和迈克正在工作台边,匆忙地拆解一个咒语。它一部分作用肯定是用来改变大宅,但索菲很清楚,其余的部分是某种窃听咒。见到索菲夺门而入,他们紧张地抬头看着她,卡西弗则迅速躲到木柴底下。

“躲到我身后,迈克。”哈尔说。

“窃听者!”索菲喊道,“窥探狂!”

“有什么不对?”哈尔问,“你希望百叶窗也变成黑色搭金色吗?”

“你厚颜无耻———”索菲结巴起来,“你听到的可不止这些!你———你———你知道我———我是———多久了?”

“被施了咒?”哈尔说,“呃,这个———”

“我告诉他了。”迈克说着,紧张地瞄着哈尔。“我的莱蒂———”

“你!”索菲尖叫。

“另一个莱蒂也透露秘密了。”哈尔马上说,“你知道她说了的。费尔法克斯夫人那天谈了许多。有那么段时间,似乎每个人都在告诉我这事。就连卡西弗也是———我问他时。可你真的以为我的功力不够,认不出这样强大的咒语吗?你没留心时,我试了几次想从你身上去除。但没有成效。我带你去见彭兹特蒙夫人,希望她能做点什么,但显然她也做不了。我得出结论,你喜欢这样伪装着。”

“伪装!”索菲大喊。

哈尔笑起来。“肯定是这样,因为是你自己促成的。”他说,“多么奇怪的一家人!你是不是也叫莱蒂?”

索菲忍无可忍了。这时波西佛恰好紧张地挤进屋,拎着半桶除草剂。索菲扔掉手里的水壶,从他手里夺过水桶,向哈尔扔了过去。哈尔急忙弯腰闪开。迈克也躲得远远的。除草剂从地板一直泼到天花板,升起一片滋滋的绿色火焰。水桶哐当落入水槽,剩余的鲜花瞬间就枯死了。

“哎哟!”卡西弗在木柴底下说,“真厉害。”

哈尔小心翼翼地从冒烟的褐色花朵残骸中捡起骷髅头,用一只袖子擦干了它。“当然很厉害。”他说,“索菲从不敷衍了事。”骷髅头经由哈尔的擦拭,重新变回白色,而他用过的袖子褪成了银蓝色。哈尔将骷髅头放在工作台上,遗憾地看着自己的袖子。

索菲差点又想直接走出城堡,沿着大道走得远远的。可稻草人在路上。她只好挪到椅子那里,坐下来,生着闷气。我一句话也不跟他们说!她想。

“索菲,”哈尔说,“我尽力了。你没注意到近来你的各种病痛好转了吗?还是说你很享受时时疼痛着?”索菲没有回答。哈尔没有再继续,转向了波西佛。“我很高兴你还是有点脑子,”他说,“你让我担了不少心。”

“我真的不记得什么。”波西佛说。但他不再像个傻瓜。他拾起吉他调起音来。不出一会儿,吉他就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真是伤感。”哈尔悲伤地说,“我是个天生没有音乐细胞的威尔士人。你全告诉索菲了吗?你当真知道女巫想要什么?”

“她想了解威尔士。”波西佛说。

“我想也是。”哈尔严肃地说,“啊,好吧。”他走去了浴室,在里头待了两个钟头。在此期间,波西佛弹了许多曲子,节奏缓慢,略有所思,仿佛在摸索如何弹奏,而迈克用一块冒烟的破布跪在地上到处擦拭,想把除草剂弄干净。索菲坐在椅子上,不说一句话。卡西弗时不时蹿上来偷看她一眼,再躲回到木柴底下。

哈尔走出浴室时,衣服乌黑发亮,头发雪白闪亮,笼罩在龙胆味的蒸汽中。“我回来可能会很晚。”他对迈克说,“过了午夜,就是仲夏日了,女巫很可能会出手。所以要严加防守,记住我跟你说的每句话,拜托。”

“好的。”迈克说着,把冒着烟的破布残骸丢进水槽。

哈尔又转向波西佛。“我想我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事。”他说,“解决你的问题是项大工程,但等我回来,明天会试一试的。”哈尔走到门口,握住把手却停了下来。“索菲,你还是不跟我说话吗?”他可怜兮兮地问。

索菲知道只要哈尔愿意,他在天堂里也能装可怜。他不过在利用她从波西佛那里获取情报。“不!”她吼了一声。

哈尔叹了口气,走出门。索菲抬起头,看到把手的黑标朝下。受够了!她想。我才不在乎明天是不是仲夏日!我要走人了。

正文 第二十章 索菲离开城堡遭遇劫难

仲夏日的黎明降临了。就在天刚发白时,哈尔冲进门来,一阵巨响惊得索菲从她的安乐窝里跳了起来,以为女巫紧跟在后头。

“他们真是够意思,总是没等我在场就开始了!”哈尔嚷嚷。索菲以为他不过是又想唱唱卡西弗的平底锅之歌,然后躺下,不料哈尔摔倒在椅子上,被凳子绊了一下,凳子横飞出去。之后,他尝试穿过扫帚柜上楼,又试着去了院子。他似乎有些困惑。可结果是,除了踩对了第一个台阶,他接下来都摔得个狗吃屎。整座城堡都在晃动。

“怎么回事?”索菲问道,将头伸出栏杆。

“橄榄球俱乐部聚会。”哈尔一派威严地回答,“你难道不知道我在大学里是飞来飞去打边卫的吗,鼻子太太?”

“如果你在试着飞,那你肯定已经忘记怎么飞了。”索菲说。

“我天生有着非凡的视力。”哈尔说,“能看到隐形之物,你半路杀出来时我正要上床。我知道过去的年月在哪儿,还有谁劈开了恶魔的脚。”

“快点上床,傻瓜。”卡西弗睡意蒙昽地说,“你醉了。”

“谁,我?”哈尔说,“向你保证,朋友,我清醒得很。”他起身大步上了楼,一路摸着墙,似乎不扶着墙就会离他而去。卧室门倒是离他而去了。“真是个弥天大谎!”哈尔一边朝着墙走一边演说着,“我闪亮的不诚实将救赎我。”他在不同地方撞了好几次墙后,才找到他的卧室门冲了进去。索菲听到他到处跌倒的声音,还不断责怪说床铺在躲他。

“他真叫人无法忍受!”索菲说,她决定立刻出走。

不凑巧的是,迈克和波西佛俩人睡在迈克房间的地板上,哈尔发出的响声惊动了他们。迈克跑下楼,称他们完全被吵醒了,不如趁着天气凉爽时也出门去,采些鲜花好用来做仲夏节花环。索菲觉得最后去花海徜徉一番倒也了无遗憾。外头弥漫着乳白色的温润雾气,充满芳香和朦胧的色彩。索菲一路用拐杖击打,探测泥泞的地面,聆听成百上千的鸟儿呼呼的疾飞声和吱吱的鸣叫声,内心充满惋惜。她轻抚一朵湿漉漉的缎百合,又触摸一朵花瓣缺损、花蕊细长、花粉浓密的紫花。她回头望着高高的黑色城堡,它正吞吐着烟云跟在后头。她叹了口气。

“他让这里改善了许多。”波西佛边说边把一捧木槿放到迈克的飘浮水桶里。

“谁?”迈克问。

“哈尔。”波西佛说,“起先只有灌木丛,而且又小又干。”

“你记得曾经来过这里吗?”迈克兴奋地问。他仍然没放弃自己的念头,认为波西佛可能是贾斯汀王子。

“我想我是和女巫一起来的。”波西佛迟疑地说。

他们采了两大桶鲜花。索菲留意到他们第二次进屋时,迈克将门把手转了好几下。这肯定多少是为了防御女巫。接着自然要开始制作仲夏节花环。这花了好长时间。索菲本想让迈克和波西佛干活就好,但迈克忙着在问波西佛狡猾的问题,而波西佛又干得很慢。索菲知道是什么让迈克变得如此兴奋。波西佛身上有着某种气场,似乎他在期待什么事情发生。这让索菲很好奇,想知道女巫对他的控制力究竟还有多大。她只好动手做了大部分的花环。她曾经闪过一念,留下来帮助哈尔对付女巫,现在这念头完全消失了。哈尔只需挥一挥手就能做好所有的花环,但此刻却在呼呼大睡,她在店里就能听到响亮的鼾声。

他们花了好久制作花环,等到完工时已到了开门的时辰。迈克给他们拿来面包和蜂蜜,他们边吃边招呼着第一批蜂拥而至的顾客。尽管像历来的节日一样,仲夏节这天齐坪镇阴沉又寒冷,还是有半个镇子的人来到店里,穿着华丽的节日盛装,为节庆挑选鲜花和花环。街上照例充满了拥来挤去的人群。店里的客人那么多,等到索菲终于悄悄溜上楼穿过扫帚柜时,已经快中午了。他们得手了那么多钱———索菲边想边悄悄地四处走着,把一些食物和她的旧衣服打成一个包裹———迈克藏在壁炉石头下的积蓄都有十倍了。

“你是来跟我说话的吗?”卡西弗问。

“过一会儿。”索菲说完,把包裹藏在背后穿过房间。她不希望卡西弗大声嚷嚷契约的事。

她伸手将拐杖从椅子上解开,这时有人敲门。索菲伸出的手僵持在空中,用询问的表情看着卡西弗。

“是大宅的门。”卡西弗说,“没有伤害性的血肉之躯。”

敲门声又来了。总在我要离开时发生!索菲想。她走去将把手转到橘标向下,打开了门。

雕像下的大道上停着辆马车,由一对大马拉着。索菲的眼光挤过敲门的体型高大的男仆,看见了马车。

“萨谢弗瑞尔·史密斯夫人拜访新住客。”男仆说。

多么尴尬呀!索菲想。这是哈尔的新粉刷和窗帘的结果。“我们不在———”她开口。但萨谢弗瑞尔·史密斯把男仆挥到一边,走了进来。

“等在马车边上,迪奥波。”她吩咐男仆,收起阳伞轻盈地从索菲身边走过。

那是芬妮———穿着乳白色丝绸的芬妮看上去富贵之极。她戴着装饰着玫瑰的乳白色丝绸帽子,索菲再熟悉不过了。她记得装饰这顶帽子的时候对它说:“你一定会超级富有。”从芬妮的外表来看,她显然是。

“哦,天哪!”芬妮环顾四周,“肯定搞错了。这是仆人房!”

“呃———我们还没完全搬进来,太太。”索菲说,暗想要是芬妮知道旧帽店就在扫帚柜后,她会作何感想。

芬妮转过身,目瞪口呆地盯着索菲。“索菲!”她大呼。“哦,天哪,孩子,你到底怎么了?你看上去有九十岁!你病得很重吗?”让索菲大吃一惊的是,芬妮将她的阳伞、帽子,以及庄重的仪态都扔到了一边,猛地伸出手臂拥抱住索菲,泪流不止。“哦,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她抽泣着,“我去找了玛莎,写信给莱蒂,可她们都不知道。她们交换了地方,傻姑娘,这事你知道吗?但没人知道你的丝毫消息!我在外头还有悬赏。你竟在这里做女仆,而你本应该同我和史密斯先生住在山上的豪宅里呀!”

索菲发现自己也在哭。她匆忙扔掉包裹,领芬妮坐下。她拿了条凳子在芬妮身旁坐下,拉着她的手。此时她们俩又是笑又是哭。再见到彼此,她们实在高兴坏了。

“说来话长。”芬妮问了索菲六次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后,索菲才说。“当我看到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时,实在太震惊了,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流浪起来———”

“疲劳过度。”芬妮难受地说,“都怪我啊!”

“不是这样。”索菲说,“你别担心,哈尔巫师收留了我———”

“哈尔巫师!”芬妮大呼小叫起来,“那个邪恶的,邪恶的人!这是他对你干的好事吗?他人呢?叫他好看!”

她抓起阳伞,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索菲不得不稳住她。索菲不愿想要是芬妮拿阳伞将哈尔刺醒的话,哈尔会有什么反应。“别,别!”她说,“哈尔对我很好。”而索菲意识到,这是事实。哈尔表现善意的方式很奇怪,但鉴于索菲做了那么多惹他生气的事,他对她真的挺好的。

“可他们说他生吞活剥女人!”芬妮说着,仍然挣扎着想起身。

索菲握住了她挥舞的阳伞。“他其实没有。”她说,“听着。他根本不邪恶!”话音刚落,壁炉里传来些许咝咝声,卡西弗正饶有兴趣地观望着。“他不是的!”索菲说,一半对卡西弗,一半对芬妮,“我来到这里后的日子里,没见他制作过一个邪恶的咒语!”她知道,这也是事实。

“那我就只好信你了。”芬妮松了一口气,“不过我相信如果他改过自新了,肯定是你的影响。你总是有一套办法,索菲。当我对玛莎束手无策时,你却能止住她的脾气。我总说多亏了你,才让莱蒂只有一半时间,而不是所有时间都为所欲为!但你应该告诉我你在哪里,亲爱的!”

索菲知道她应该这么做。她完完全全听信了玛莎对芬妮的看法,虽然她应该对芬妮了解更深一些。她很惭愧。

芬妮等不及要告诉索菲萨谢弗瑞尔·史密斯先生的事。她眉飞色舞地讲述起就在索菲离开的那个星期,她是如何遇见史密斯先生的,又是如何在一星期之内结婚的。索菲就这么看着她说。变老给了她一个全新的视角看待芬妮。她是位依然年轻貌美的女子,她也和索菲一样觉得帽店很无聊。但她无法脱手,同时尽了最大努力,对帽店和三个女孩都是———直到海特先生去世。而后她突然有了和索菲一样的恐惧:衰老,不讲道理,而且乏善可陈。

“后来,既然你不在,店铺没人接手,似乎没有理由不把店卖了。”芬妮说着,扫帚柜传来一阵脚步声。

迈克进了屋,一边说着,“我们关了店门。看看谁来啦!”他拉着玛莎的手。

玛莎瘦了,发色也浅了,几乎变回原样了。她撒手放开迈克,奔向索菲,一边狠狠抱住她一边喊着,“索菲,你应该告诉我!”接着她拥抱了芬妮,就好像她从未说过关于她的那些话。但惊喜还不止于此。莱蒂和费尔法克斯夫人紧随玛莎,也穿过扫帚柜进了屋,俩人合提着一只大篮子,接着波西佛进来了,索菲从未见他如此活力四射。“我们天一亮就坐车过来了。”费尔法克斯夫人说,“我们带来———天哪!芬妮!”她扔下篮子的一边,跑去拥抱芬妮。莱蒂也撒了手,跑去拥抱索菲。

拥抱,惊叫,呼喊此起彼伏,索菲觉得哈尔没有醒来真是奇迹。但透过一片叫喊,她仍能听见他的鼾声。我今天晚上必须得走,她暗想。见到大家她太高兴了,顾不及再多想离开的事。

莱蒂很喜欢波西佛。迈克将篮子提到工作台上,端出冷鸡肉、葡萄酒和蜂蜜布丁,莱蒂以索菲看不太惯的拥有者的姿态紧挽住波西佛的手臂,让他告诉她所有他记得的事。波西佛似乎并不介意。莱蒂看上去那么可爱,索菲没有责怪她。

“他就这样跑来,不断变成人,又变成不同的狗,还执意说他认识我。”莱蒂对索菲说,“我知道我从没见过他,但这不重要。”她拍拍波西佛的肩膀,似乎他仍是条狗。

“但你遇见贾斯汀王子了?”索菲问。

“哦,是的。”莱蒂漫不经心地说,“听着,他穿着绿色制服伪装了身份,但很明显就是他。他那么温和优雅,即便被那个寻觅咒惹怒时也是。我不得不给了他双份,因为一直显示苏里曼巫师就在我们和齐坪镇之间的什么地方,而他发誓说那不可能。我在用咒的整个过程中,他一直打断我,讽刺兮兮地叫我‘美女’,问我是谁,家住哪里以及芳龄几何。我觉得他真是厚脸皮!我宁可要哈尔巫师,他的讨厌可见一斑!”

此时,大家都走来走去,吃着鸡肉饮着葡萄酒。卡西弗似乎有点害羞。他缩成绿色小火苗,似乎没人注意他。索菲想让他见见莱蒂。她试着哄他出来。

“那个真是要哈尔命的魔鬼?”莱蒂俯视着绿色小火苗,不敢相信。

索菲抬起头向莱蒂保证卡西弗是真的,却看见昂格里安小姐站在门口,一脸羞怯无措。“哦,抱歉打扰。我来的不是时候吧?”昂格里安小姐说,“我只是想和哈威尔说话。”

索菲起身,有些不知所措。之前轰赶昂格里安小姐出门的态度让她很羞愧。那样做只因为她知道哈尔在追求昂格里安小姐。可话又说回来,那不是说她一定得喜欢她。

迈克向昂格里安小姐报以灿烂一笑,大声欢迎了她,替索菲解了围。“哈尔这会睡着了。”他说,“过来喝杯酒吧,边喝边等。”

“多谢了。”昂格里安小姐说。

但显然昂格里安小姐并不高兴。她谢绝了葡萄酒,紧张地四处徘徊,小口啃着鸡腿。屋里尽是互相熟悉的朋友,而她是个外人。芬妮从和费尔法克斯夫人不间断的谈话中抽出身说道,“好特别的衣服!”但并没有改善情况。玛莎也没帮上忙。她见到迈克迎接昂格里安小姐时钦慕的表情。她走过去,确保迈克不和她或索菲以外的任何人说话。莱蒂根本忽视了昂格里安小姐的在场,和波西佛坐在楼梯上。

昂格里安小姐似乎很快就受不了了。索菲见她在门口试着开门。她觉得非常内疚,赶紧过去。毕竟,昂格里安小姐一定对哈尔感情很强烈,才会不顾一切跑过来。“请先别走。”索菲说,“我去叫哈尔起来。”

“哦,别,你千万别。”昂格里安小姐说,很紧张地微笑着。“我有一天空闲,很乐意等一下。我是在想出去看看外面。屋里有点闷。”

对索菲来说,这似乎是不用费力赶走昂格里安小姐,又能摆脱她的完美方式。她彬彬有礼地为她开门。不知怎么———也许和哈尔让迈克做的防护装备有关———门把手转到了紫标向下。外头是雾蒙蒙的阳光,成片飘移的红花紫花。

“好美的杜鹃!”昂格里安小姐以她最沙哑颤抖的声音感叹,“我非得出去看看!”她热切地冲下湿软的草地。

“别朝东南面走。”索菲在她身后叫道。

城堡侧身飘移着。昂格里安小姐美丽的脸庞埋在一丛白花中。“我不会走远。”她说。

“天哪!”芬妮说着,跟在索菲后头,“我的马车出什么事了?”

索菲尽力解释。但芬妮担心得很,索菲只好将橘标转下开门给她看,天气阴沉许多,大宅前的车道上,男仆和车夫正坐在马车顶上,边吃冷香肠边玩牌。芬妮这才相信她的马车没有神秘失踪。索菲试图解释,一扇门如何可以开启通向不同的地方,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时卡西弗从木柴间蹿起来,大声吼叫。

“哈尔!”他叫道,蓝色火焰蹿满烟囱,“哈尔!哈威尔·詹肯,女巫找到你姐姐一家了!”

楼上传来两声巨响。哈尔的卧室门被撞开,哈尔飞奔下楼。莱蒂和波西佛被推开。芬妮见到他轻轻尖叫了一下。哈尔的头发像乱草一样,眼眶红红一圈。“从侧翼乘隙而入,该死!”他吼道,一边疾驰穿过屋子,黑袖飘逸。“我就生怕她来这一招!多谢,卡西弗!”他将芬妮推到一边,用力打开门。

索菲蹒跚上楼时,听到哈尔将门砰地关上。她知道有点多管闲事,但她还是得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她蹒跚着穿过哈尔的卧室时,听到其他人都跟着她。

“好脏的房间!”芬妮惊叫。

索菲向窗外望去。整洁的花园正下着小雨。秋千上挂着雨滴。女巫的红色卷发上布满了水珠。她倚着秋千站着,身形高大,穿着红袍发号施令,一次次召唤。哈尔的外甥女玛莉正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缓缓走向女巫。看样子不像她自己想去,但她似乎身不由己。在她身后,哈尔的外甥尼尔正拼命地怒目而视,更加缓慢地走向女巫。哈尔的姐姐梅根则在两个孩子后面。索菲看见梅根两臂做着手势,嘴巴开了又闭。显然她在咒骂女巫,但她也被吸向女巫。

哈尔冲上草坪。他顾不上换衣服。他也顾不上施展什么魔法。他直奔女巫而去。女巫想抓住玛莉,但玛莉仍离得太远。哈尔率先赶上了玛莉,把她掖到身后,继续向前进军。女巫撒腿就跑。这情形就像狗追着猫,穿过草地,越过整齐的篱笆,长袍似燃烧的火焰,而哈尔像条紧追不舍的狗,跟在后面一尺左右,越追越近。女巫跑到篱笆处,只见红衣影影绰绰。哈尔跟在她后面,黑影闪烁,垂袖飘逸。两人继而被篱笆遮蔽了踪影。

“但愿他抓到她了。”玛莎说,“小女孩哭了。”

楼下,梅根搂住玛莉,将两个孩子带回屋里。无法知道哈尔和女巫究竟怎样了。莱蒂、波西佛、玛莎和迈克回到楼下。芬妮和费尔法克斯夫人见到哈尔卧室的状况,恶心得呆立不动。

“瞧那些蜘蛛!”费尔法克斯夫人说。

“还有窗帘上的灰!”芬妮接口,“安娜贝尔,我看见你过来的那个走道里有些扫帚。”

“咱们去拿来。”费尔法克斯夫人说,“我帮你把裙子别起来,芬妮,然后我们开始干活。我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房间!”

哦,可怜的哈尔!索菲暗想。他多喜欢那些蜘蛛!她在楼梯上徘徊,琢磨如何制止费尔法克斯夫人和芬妮。

迈克从楼下喊道,“索菲!我们去宅子周围找找。来吗?”看来这是让两位女士停手的理想机会。索菲叫上芬妮,赶忙蹒跚着下楼。莱蒂和波西佛已经在开门。索菲向芬妮解释时,莱蒂没在听。显然波西佛也不了解正确方法。索菲见他们误将把手的紫标转下。索菲蹒跚着穿过房间想去纠正,但门已经开了。

稻草人矗立在门口,背后是遍野鲜花。

“关门!”索菲尖叫。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昨晚吩咐稻草人走快十倍,反而帮了自己倒忙。它加速赶城堡入口,试图进来。但昂格里安小姐正在门外。索菲怕她吓倒在灌木丛中,失去了知觉。“不,别啊。”她无力地说。

不过没人留意她。莱蒂的脸色和芬妮的裙子一样,她紧紧抓着玛莎。波西佛愣愣地站着,迈克想去抓住骷髅头,它牙齿打颤得厉害,差点就要拖着一个酒瓶一起掉下桌。骷髅头似乎对吉他也产生了诡异的影响。它发出悠长的嗡嗡声:号———人!号———人!

卡西弗又蹿上烟囱。“这家伙在说话。”卡西弗对索菲说,“它说自己是好人。我觉得它说的是实话。它在等你允许它进来。”

自然稻草人只是候在那儿。它不像之前那样试图闯进来。卡西弗肯定很信任它。他让城堡停了下来。索菲望着芜菁脸和飘扬的破布。其实它也没那么吓人。她曾一度感到和它同病相怜。她怀疑自己将它当成留在城堡的顺手的借口,因为她真的想留下。但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反正索菲必须得离开了:哈尔倾心于昂格里安小姐。

“请进。”她说,声音有些沙哑。

“耶!”吉他说。稻草人一个大跳蹿进屋里。它单腿立着,摇摇摆摆,似乎在找什么东西。随它飘进的花香并未掩盖掉它本身的尘土味和烂芜菁味。

骷髅头在迈克指间又开始咯咯作响。稻草人欣然转过身子,对着它倾倒下去。迈克本想要护住骷髅头,但匆忙躲闪到一边。因为稻草人一横倒在工作台上,就传来一阵强魔法剧烈摇动的咝咝声。骷髅头融进了稻草人的芜菁头。它似乎钻到芜菁里头,将它填充了起来。这下芜菁头有了张棱角分明的脸。麻烦的是,这张脸长在稻草人背后。稻草人笨拙地乱动一阵,不确定地向上跳起,而后迅速扭转身子,让有棱有角的芜菁脸朝向正面。慢慢地,它放松展开的双臂,垂放在两侧。

“现在我能说话了。”它的声音含糊不清。

“我要晕过去了。”芬妮在楼梯上嚷嚷。

“别瞎说。”费尔法克斯夫人在芬妮身后说,“这东西不过是魔法师的傀儡。它无非照吩咐做事。它们不会伤人。”

话虽如此,莱蒂还是一副快晕倒的样子。但唯一真正晕倒的是波西佛。他无声地倒下,蜷着身子躺在地板上,就好像在睡觉。尽管心里害怕,莱蒂仍跑向他,但立马又退回去,因为稻草人又一跳,跳到了波西佛跟前。

“这是我被派来要找的一部分。”它声音含糊地说。它的棍子摇摇摆摆,直到面对了索菲。“我得谢谢你。”它说,“我的骷髅头离得太远,还没追到就已经筋疲力竭了。要不是你来,通过说话灌溉给我生命,我就永远躺在树篱间了。”它转向费尔法克斯夫人,继而转向莱蒂。“也谢谢你们两位。”它说。

“谁派你来的?派你来干什么?”索菲问。

稻草人不确定地摇摆着。“还没找完。”它说,“还有部件没找到。”人人都静候着,大部分人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稻草人则转来转去,似乎在思索。

“波西佛是什么东西的一部分?”索菲问。

“让它冷静一下。”卡西弗说,“以前没人盘问过它———”他突然住口,缩回到仅剩一星绿色火苗。迈克和索菲交换了下惊恐的眼神。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它越来越响,越来越含混,就好像在一个箱子里说话,但毫无疑问是女巫的声音。“迈克·费雪,”它说,“告诉你的主人哈尔,他上了我的钩。我手里有个女人叫莉莉·昂格里安,在荒地我的堡垒里。告诉哈尔除非他亲自去营救,不然我不会放那个女人走的。听清楚了吗,迈克·费雪?”

稻草人转过身,跳向敞开的大门。

“哦,不!”迈克大喊,“抓住它!肯定是女巫派它过来的,这样女巫才能进来!”

正文 约第二十一章 见证契约解除

众人跟在稻草人后面追。索菲抓着拐杖,从另一条路追过去,穿过扫帚柜进入店铺。

“这是我的过错!”她咕哝道,“我实在是做错事的天才!我本可以让昂格里安小姐待在屋里。只要我对她说话客气些,可怜的家伙!哈尔虽然会原谅我许多事,但这回不会这么快原谅我!”

到了花店,她从橱窗里搬出七里靴,将里头的木槿、玫瑰和水一股脑倒在地板上。她打开店门,将湿答答的靴子拖到人群熙攘的街道上。“借过。”她对挡道的层层鞋子和垂袖说。她抬头眺望太阳,它在阴云密布的天空并不显眼。“让我想想。东南。那个方向。借过,借过。”她说着,在欢庆节日的人群中清出一小块空间放靴子。她朝着目标方向放下靴子。而后她踏进去开始迈步。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速度如此之快,两只靴子比一只更加飞快,景色更加模糊,叫人大气不敢出。索菲在迈动双腿的间隙匆匆一瞥:山谷尽头的大宅在树丛间闪耀,芬妮的马车停靠在门口;山坡上的蕨类;流向绿色山谷的湍湍小溪;这条小溪又淌入更为宽阔的山谷;这座越来越宽的山谷宽到遥无边际,远方一片蓝色,还有远处的层层塔顶,那很可能是金斯伯里;平原渐窄,又变成山脉;她脚下的山坡如此陡峭,即便借着拐杖她也走得吃力,脚步踉跄地来到一个蓝色雾气氤氲的幽深峡谷,树顶已在遥远的底下,她用力跨了一步,不然就掉进深渊了。

她落脚在松软的黄色沙地上。她将拐杖插进沙里,小心地探看四周。在她右肩后面几英里开外处,一团湿漉漉的白雾遮蔽了她刚刚穿过的山脉,若隐若现。雾气之下是一丛深绿。索菲点点头。尽管她离这么远看不见移动城堡,但可以肯定雾气下正是鲜花开放的地方。她又小心地迈了一步。嗖。天气异常炎热。这下四处都是土黄色的沙子,在烈日下闪烁。岩石杂乱无章地散落着。唯一的生物是零落而焦枯的灰色灌木。山峦看起来像是地平线升起的云朵。

“如果说这是荒地,”索菲说,汗珠滚落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么我同情女巫住在这种地方。”

她又迈了一步。带起的风并未让她凉快。岩石和灌木依然,但沙粒更灰了,山脉似乎从空中沉了下去。索菲眯眼观望前方闪耀的一团灰色,她以为在那儿可以看见比岩石更高的东西。她又迈了一步。

这下热得好像烤箱。但四分之一英里远处有个形状奇异的土堆,矗立在岩石散落的土地上,微微隆起。一些形状扭曲的奇幻的塔楼,托起一座微微倾斜的主塔,像多节而苍老的手指。索菲脱下靴子。天气太热了,带任何东西都是累赘,于是她只拿了拐杖,费力地走向前看个究竟。

这东西像是用荒地的黄灰色沙砾制成。一开始索菲猜想这是不是某些奇怪的蚂蚁种类的巢穴。但等她靠近时,才辨认出那东西似乎是由千百个粒面的黄色花盆粘合在一起,成为一堆蜡烛状的东西。她咧嘴一笑。移动城堡常常让她觉得就像待在烟囱的内部。眼前这个建筑倒真的是一堆烟囱管。铁定是某个火魔的杰作。

当索菲喘着气攀爬时,她确信这就是女巫的堡垒。两个橘色的小人影从堡垒底部的暗处走出,站着等候她。她认出那是女巫的两个侍者。尽管又热又喘,她还是尽力和气地同他们讲话,好表示自己不是来吵架的。“午安。”她说。

他们给了她一张拉得老长的脸。其中一个鞠了个躬,伸出一只手,指向弯曲的烟囱管之间奇形怪状的黑暗拱道。索菲耸耸肩,跟着他进去。另一个侍者走在她后面。她刚走进去,入口就消失了。索菲又耸耸肩。她回来时得对付这个问题。

她整了整蕾丝披肩,理了理拖沓的裙子,继续向前走。这有点像门把手的黑标向下时,穿过城堡大门。有一阵周围一片虚无,继而是朦胧的光。光源来自四周燃烧的黄绿色火焰,这些火若隐若现,不产生热量,也只产生很微弱的光。索菲一看它们,火焰就不在她目力所及的地方,而一定在边上。但那就是魔法。索菲又耸了耸肩,跟着侍者在烟囱管搭成的细柱间穿来穿去,经过堡垒的其余部分。

最后侍者领她来到洞窟中心模样的地方。不过也许这仅仅是柱子之间的某处空间。索菲心存疑惑。堡垒如此庞大,她怀疑这是表象的欺骗,就像城堡一样。女巫站在那里等着。很难说索菲是怎么知道的———不过还能是谁呢。女巫这会极高极瘦,苍白的头发编成根辫子,垂在一边瘦削的肩膀上。她穿着件白裙子。索菲径直向她走去,挥舞着拐杖,女巫向后退去。

“别威胁我!”女巫说,声音透着疲惫和脆弱。

“把昂格里安小姐交出来,就放过你。”索菲说,“我带她一起离开。”

女巫又往后退了几步,两手做了个手势。两个侍者随即融化成两团粘稠的橘色物质,升到半空向索菲飞来。“真恶心!滚开!”索菲喊着,用拐杖抽打他们。橘色物质似乎毫不在乎拐杖。他们躲开它,四处穿梭,从索菲后方瞄准了她。她刚在想自己占了上风,就发现自己被他们粘在一根烟囱管柱子上。她试着挣脱,粘稠的橘色物质却缠住了她的脚脖子,还将她的头发扯得生疼。

“我宁愿换成绿色粘液!”索菲说,“但愿这两个不是真的男孩。”

“不过是放射物。”女巫说。

“让我走。”索菲说。

“不。”女巫说。她转身走开,似乎完全对索菲失去了兴趣。

和以往一样,索菲开始害怕自己又将事情搞砸了。粘稠的东西似乎越来越硬,也更有弹性了。当她尝试脱逃时,它啪地将她拉回到陶柱上。“昂格里安小姐在哪里?”

“你会找到她的。”女巫说,“我们等哈尔来。”

“他不会来的。”索菲说,“他判别力强。你的咒语也不管用。”

“会管用的。”女巫微微笑着说,“你中了我们的计来到这里。哈尔不得不诚实一回。”她又做了个手势,这次是朝向阴暗的火焰,一个宝座般的东西从两根柱子间滚滚而出,在女巫面前停下。上面坐着个男人,穿着绿色制服和闪亮的长靴。索菲一开始以为他睡着了,脑袋侧向一边因此看不到。但女巫又做了个手势。男人立马坐直了。他的肩膀上根本没有脑袋。索菲意识到她眼前的正是贾斯汀王子剩余的躯体部分。

“如果我是芬妮,”索菲说,“早就吓晕了。赶快把他的脑袋搬回去!他那样子吓死人了!”

“我一个月前将两个脑袋都处理了。”女巫说道,“我变卖苏里曼巫师的吉他时顺便卖了他的头盖骨。贾斯汀王子的脑袋和其他剩余部分一起,在什么地方游荡。这个躯体是贾斯汀王子和苏里曼巫师的完美结合。它等着哈尔的脑袋,好制成我们完美的人。等我们有了哈尔的脑袋,英格里就会有一位新国王,而我将成为女王统领国家。”

“你疯了!”索菲说,“你没有权力把人当拼图游戏!我也不认为哈尔的脑袋会听命于你哪怕一件事。它会想办法溜之大吉的。”

“哈尔会乖乖听我们的话。”女巫说,脸上挂着狡黠,隐秘的笑容。“我们会控制住他的火魔。”

索菲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很害怕。她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烦。“昂格里安小姐在哪儿?”她挥舞着拐杖问。

女巫不喜欢索菲挥舞拐杖。她退后几步。“我很累,”她说,“你们这帮人老破坏我的计划。先是苏里曼巫师不靠近荒地,我只好威胁薇拉里娅公主,好让国王命令他来这里。接着他来了,却开始种树。然后国王好几个月都不让贾斯汀王子追随苏里曼,等他终于追出来时,那个傻瓜不知为何跑到北边什么地方去了,我不得不用些手段将他弄来。哈尔给我造成的麻烦更多。他逃脱过一次。我不得不下个咒将他套进来,等我准备充分要施咒时,你却闯进苏里曼剩下的脑袋,给我惹出更多麻烦。现在我将你带过来,你还挥着拐杖不断抗议。为了这一刻,我可没少费心血,我没工夫搭理你。”她转身走向了阴暗。

索菲凝视着微暗的火光中移动的长长的白影。她的年纪追上她了!她想。她疯了!不管怎样我必须得松开这玩意,救出昂格里安小姐!想到橘色物质和女巫一样对她的拐杖避而远之,索菲将拐杖抡过肩膀,在粘连着柱子的粘稠物上来回搅动。“走开!”她说,“让我走!”她的头发被扯得生疼,可粘乎乎的橘色东西开始向侧面飞走。索菲更加狠命地搅动拐杖。

正当她挣脱出头和肩膀时,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隆声。苍白的火苗摇曳着,索菲身后的柱子摇动着。接着,就好像一千套茶具从楼上砸下般哗啦一声,堡垒的一面墙轰然爆开。耀眼的光线穿过一个长长的、粗糙不平的洞口,一个人从开口处跳进来。索菲急切地转过头,希望是哈尔。但黑色的轮廓只有一条腿。又是稻草人。

女巫怒吼一声,向它冲过去,苍白的辫子扬起,瘦骨嶙峋的手臂张开。稻草人向她跳来。又是一声巨响,两者被卷入一团魔法云,就像哈尔和女巫打斗时庇护港上空的云团。云团左冲右撞,尘埃飞扬的空气中充满了尖叫声和轰隆声。索菲的头发吱吱作响。云团离她仅仅几尺之遥,在陶柱间横冲直撞。而墙体的破口也在近处。正如索菲所想,堡垒其实不大。每每云团移动到炫目的白色缺口,她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看到两个瘦削的人影在其中打斗。她边盯着云团,边向后挥舞拐杖。

当云团再一次尖叫着挪到光线前时,索菲还差双腿就松脱了。她看见又有一个人从缺口跳了进来。这个人有着飞扬的黑袖子。是哈尔。索菲看清他的轮廓,他正叉着手观望打斗。有那么一会,似乎他要让女巫和稻草人继续纠缠下去。接着哈尔举起手臂,袖子飘舞起来。透过尖叫声轰隆声,哈尔喊出一个奇怪的长词,随之响起一阵雷鸣。稻草人和女巫都震住了。轰隆声在陶柱间环绕,引来串串回声,每一轮回声消逝时,一部分魔法云也随之消散。它散成一缕一缕,打着朦胧的漩涡化解了。等它消散成最薄的白雾,梳着辫子的高大人影开始踉跄。女巫似乎自己也在缩小,越来越瘦,越来越白。最后,白雾散尽,她啪嗒一声倒成一堆。当百万个轻柔的回声逝去时,哈尔和稻草人隔着一堆白骨,若有所思地望着彼此。

太好了!索菲想。她的双腿挣脱了束缚,走向宝座上的无头人。这实在让她毛骨悚然。

“不,朋友。”哈尔对稻草人说。稻草人已经跳到白骨堆间,用独腿拨来拨去。“不,你不会在这里找到她的心脏的。她的火魔拿去了。我想那个火魔已经控制她有段时间了。挺令人悲伤的。”当索菲摘下围裙,搭在贾斯汀王子无头的肩膀上悉心整理时,哈尔说,“我想你在寻找的其余部分在这里。”他向宝座走来,稻草人在他身边跟着跳。“真经典!”他对索菲说,“我费尽周折跑来这里,却见到你在平安无事地收拾东西!”

索菲抬起头看他。正如她所担心的,从破墙穿透进来的强光勾勒出一个胡子没刮头发没梳的哈尔。他的眼睛仍有着红眼圈,黑袖子好几处都破损了。眼前的哈尔和稻草人没什么区别了。哦,天哪!索菲暗叹。他肯定深深爱着昂格里安小姐。“我来救昂格里安小姐的。”她解释。

“我以为安排你家人来看你,可以让你消停一回!”哈尔怄气地说,“但并没———”

这时稻草人跳到索菲面前。“我是苏里曼巫师派出的。”他含糊不清地说,“女巫抓走他时,我正在看守他在荒地的灌木丛,不让鸟群靠近。他尽可能把所有可用的魔法都转移到我身上,命令我去营救他。但女巫将他分成了好几部分,不同部分在不同地方。这是个艰巨的任务。要不是你来了,让我有了生命,我早就失败了。”

它在回答俩人匆忙离开前索菲提的问题。

“那么贾斯汀王子订购寻觅咒时,肯定是用来找你的。”她说,“为什么?”

“找我或是他的头颅。”稻草人说,“两者之一,我们是他的精华部分。”

“那么波西佛是由苏里曼巫师和贾斯汀王子拼起来的咯?”索菲问。她无法确定莱蒂会乐于接受这个事实。

稻草人点了点它棱角分明的芜菁脸。“两个部分都告知我女巫和她的火魔已不在一起,我能击败女巫一人。”它说着,“谢谢你给了我十倍的速度。”

哈尔将他挥到一边。“带上那个身体回城堡。”他说,“我帮你解决这事。索菲和我得赶在火魔找到办法突破防御之前回到城堡。”他拉起索菲瘦削的手腕。“走吧。七里靴在哪?”

索菲踌躇不前。“可昂格里安小姐———”

“你还不明白吗?”哈尔拽着她说,“昂格里安小姐就是火魔。要是它进入城堡,卡西弗就完了,我也完了!”

索菲双手捂住嘴。“我就知道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她说,“她已经来过两次了。可她———它出去了。”

“哦,上帝!”哈尔哀叹,“它碰过什么没有?”

“吉他。”索菲承认。

“那它还待在里头。”哈尔说,“快走!”他将索菲推向被轰开的墙。“紧紧跟上我们。”他回头对稻草人喊。“我只得扇风了!没时间找靴子了。”他对索菲说着,两人爬过崎岖的缺口来到炎热的太阳底下。“只管跑。一直跑,不然我可搬不动你。”

索菲拄着拐杖,蹒跚着脚步努力起跑,在乱石间踉踉跄跄。哈尔在她身边一边跑一边拉她。开始起风了,呼呼作响,接着变成咆哮声,又热又夹着沙粒,灰色沙子在他们四周爬升成风暴,打在陶制的堡垒上,砰然作响。此时他们已不在奔跑,而是以类似慢动作跳跃的方式向前滑行。乱石丛生的大地在底下飞速掠过。灰尘和沙粒在他们周围轰轰作响,飞过头顶,飘向身后远处。声响巨大,一点也不舒服,可荒地眨眼就远去了。

“不是卡西弗的错!”索菲喊道,“我让他别说的。”

“他本来就不会。”哈尔喊着回答,“我知道他不会背叛火魔同伙的。他一直是我的软肋。”

“我以为威尔士才是!”索菲尖叫。

“不!那是我故意留下的!”哈尔吼道,“我知道假使她在那里动手脚的话,我就有了机会去阻止。我得给她个良机,不是吗?接近贾斯汀王子唯一的机会是利用她施在我身上的咒靠近她。”

“那么说你要去营救王子!”索菲大声喊道,“你为什么假装逃走?为了蒙骗女巫?”

“不是!”哈尔嘶喊,“我是个懦夫。要我做如此可怕的事的唯一办法,是告诉自己我不会去做!”

哦,天哪!索菲边想边环视周围涡旋的沙粒。他是诚实的!而眼前的正是风。咒语最后的部分成真了!

炽热的沙粒抽打着她,哈尔也拽得她很疼。“继续跑!”哈尔吼道,“以你现在的速度要受伤的!”索菲喘着气,再次开始迈腿。这会儿她能清楚地看见山脉,而底下的一条绿带则是开满鲜花的灌木丛。尽管黄沙仍在空中打着漩涡,山似乎变大了,而向他们飞奔过来的绿带不一会儿就和树篱一般高了。

“我的侧翼都很弱!”哈尔喊道,“我指望着苏里曼还活着。当发现他所剩的部分只是波西佛时,我吓坏了,只好出去喝个烂醉。接着你又上当,被女巫玩弄于手掌心!”

“我是老大!”索菲尖叫,“我注定要失败的!”

“胡说!”哈尔喊道,“你就是喜欢胡思乱想!”哈尔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们周身踢起一团浓密的灰尘。索菲只知道灌木丛离得很近,因为她听得到树叶间的沙沙风声。他们轰地冲进了树丛,速度依然飞快,哈尔不得不转个弯拉近索菲,从湖面飞掠而过。“你人太好了。”他补充,声音中夹杂着啪啪的水声,以及沙子打在睡莲叶子上的啪嗒声,“我原本指望你嫉妒心发作,不让那个火魔接近城堡。”

他们放慢脚步,在热气弥漫的岸边着了陆。绿道两边的灌木丛随着他们的通过前翻后覆,汹涌起伏,将鸟儿花瓣都卷向他们身后的旋风。城堡在大道尽头向他们缓缓移来,烟雾飘在空中。哈尔放慢速度,恰好撞开大门,一把将索菲和自己带进去。

“迈克!”他大喊。

“不是我让稻草人进来的!”迈克愧疚地说。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索菲吃惊地发现,她才离开了很短的时间。有人把她的床从楼梯下拉了出来,波西佛正躺在上面,仍然不省人事。莱蒂、玛莎和迈克围坐在旁边。索菲听到头顶传来费尔法克斯夫人和芬妮的声音,混杂着不祥的鞭打声和重击声,显然哈尔的蜘蛛正在经历艰难时世。

哈尔松开索菲,直奔向吉他。他还没来得及碰到,它就爆裂开,发出一声长长的、悦耳的声音。琴弦飞舞。木头碎片纷纷洒向哈尔。他不得不用一只破烂的袖子挡着脸后退。

昂格里安小姐突然站立在壁炉旁,微笑着。哈尔是对的。这段时间她一定藏在吉他里,等候着她的时机。

“你的女巫死了。”哈尔对她说。

“那可真糟糕!”昂格里安小姐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现在我可以自己制作一个人类了,一个好得多的人类。咒语完成了。现在我可以抓走你的心了。”她的手伸进壁炉,将卡西弗挖了出来。卡西弗在她紧握的拳头上闪闪烁烁,十分害怕。“都不许动。”昂格里安小姐警告。

没人敢动。哈尔最像木头人。“救命!”卡西弗发出微弱的求救声。

“没人能救你。”昂格里安小姐说,“你要帮我操控我的新人类。我做给你看。只需要握得再紧些。”她抓着卡西弗的手拼命挤压,指关节都挤成了浅黄色。

哈尔和卡西弗都叫了起来。卡西弗痛苦地左右挣扎。哈尔的脸色变得铁青,跟棵树一样砰地倒在地上,像波西佛一样不省人事地躺着。索菲以为他停止了呼吸。

昂格里安小姐吃了一惊。她盯着哈尔。“装的。”她说。

“他没装!”卡西弗叫喊着,挣扎着,扭成了螺旋状。“他的心其实很柔软!快点放开!”

索菲慢慢地轻轻地举起拐杖。这一回她行动前思索了一刻。“拐杖,”她低声说,“去打昂格里安小姐,别伤害其他人。”说完她抡起拐杖,用尽吃奶的力气,向昂格里安小姐紧握的指关节敲上去。

昂格里安小姐像块燃烧的湿木头般,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声,放下了卡西弗。可怜的卡西弗在地上无助地滚动,火焰穿过石板,用沙哑地嗓子恐惧地咆哮着。昂格里安小姐一脚踏在他身上。索菲连忙扔掉拐杖,扑过去救卡西弗。让她意外的是,拐杖又自动打了昂格里安小姐一下,又一下,又一下。它自然会!索菲想。她通过说话赋予了拐杖生命。彭兹特蒙夫人告诉过她。

昂格里安小姐嘶叫着,脚步踉跄。索菲捧着卡西弗站起身,发现她的拐杖追打着昂格里安小姐,而且还因为她的热气直冒烟。相反,卡西弗似乎不太热。他吓成了萎靡的蓝色。索菲能感到哈尔的心脏,这块黑色的东西在她指间微弱地跳动着。她握着的肯定是哈尔的心脏。他将它交付给了卡西弗,好让卡西弗存活,这是契约的一条。他肯定对卡西弗很同情,可尽管如此,这个行为多么傻啊!

芬妮和费尔法克斯夫人匆匆下楼穿过橱门,手里还拿着扫帚。一看到她们,昂格里安小姐似乎确信她已经失败。她向门口跑去,索菲的拐杖紧追不舍,还在抽打她。

“拦住她!”索菲喊着,“别让她出去!守住每扇门!”

大家都听从指令撒腿执行。费尔法克斯夫人跑到扫帚柜里,举着扫帚堵着。芬妮站在楼梯上。莱蒂跳起来,守住通往后院的门,玛莎则站在浴室门口。迈克冲向城堡大门。波西佛竟然跳下床,也冲向了大门。他的脸色苍白,眼睛紧闭,但他跑得比迈克还快。他率先冲到,打开大门。

由于卡西弗无能为力,城堡被迫停止了移动。昂格里安小姐见到灌木丛静止在外头的薄雾中,就以非人的速度冲向大门。她还来不及冲到,就被稻草人堵住了去路,隐约还能见到它肩上扛着贾斯汀王子,还搭着索菲的蕾丝披肩。它展开两根棍子手臂,将大门死死拦住。昂格里安小姐只好后退。

抽打她的拐杖这会儿着了火。金属端闪闪发光。索菲意识到它撑不了太久了。好在昂格里安小姐实在恨死它了,她抓住迈克,拉他过来挡住它。拐杖被吩咐过不能伤害迈克。它盘旋在空中,火焰燃烧不止。玛莎冲过来,想拉开迈克。拐杖只好也避开她。索菲一如既往地又将事情弄僵了。

没时间可耗了。

“卡西弗,”索菲说,“我必须破除你的契约了。会让你没命吗?”

“要是别人就会。”卡西弗嘶哑着说,“所以我才叫你做。我知道你能通过说话赋予东西生命。看看你对稻草人和骷髅头干的就知道。”

“那就再活一千年吧!”索菲全神贯注地说道,生怕光说话效力不够。她一直很担心这个。她捧着卡西弗,小心地将他从黑色块体上捏下来,就像从茎秆上掐下朵枯死的花蕾。卡西弗旋转着松脱束缚,像一滴蓝色泪珠般,盘旋在她的肩头。

“我觉得好轻啊!”他说。他继而明白发生了什么。“我自由了!”他大喊。他旋转着直冲进烟囱,没了踪影。“我自由啦!”索菲听到他蹿出帽店烟囱时,头顶传来的微弱的叫喊声。

索菲捧着奄奄一息的黑块走向哈尔,尽管没有迟疑,心里其实还很忐忑。她必须做好这件事,但她不确定到底该怎么做。“好吧,就这样吧。”她说着,在哈尔身边跪下,小心地将黑块放在他的胸膛上,就在靠左侧她有时觉得难受的位置,然后用力推了推。“进去吧。”她告诉它,“进去开始跳动!”她推了又推。心脏开始下潜,同时跳动得越来越有力。索菲努力不去关注门口的火焰和混战,持续而稳定地施压。她的头发不断挡道。散落的发丝掠过她的脸庞,一缕缕微红的金发,但她也努力不受其干扰。她用心推着。

心脏进去了。就在它消失的一瞬间,哈尔苏醒过来。他大声呻吟了一声,翻过身子脸朝下趴着。“见鬼!”他说,“我宿醉到现在!”

“不是的,你的头撞到地上了。”索菲说。

哈尔用手和膝盖撑起身子。“我不能再等了。”他说,“我得去救迷糊的索菲。”

“我在这里!”索菲说着,摇晃他的肩膀,“但昂格里安小姐也在!起来解决她!快点!”

拐杖这会儿整根都在燃烧。玛莎的头发被烤得嗞嗞作响。昂格里安小姐想到稻草人可以燃烧。她用尽心思将盘旋的拐杖引向门口。索菲想,还是老样子,我想得不够周密!

哈尔瞥了一眼就了解了状况。他匆忙站起来。他伸出一只手,念了一句话,话音未全就响起轰隆隆的雷声。石膏从天花板上飞落。所有的东西都在颤抖。但拐杖消失了,哈尔退了一步,手握一个小而坚硬的黑色东西。它就像块炭渣,不过形状和索菲刚刚推进哈尔胸膛的那块一样。昂格里安小姐像淋了水的火一般啜泣着,伸出双臂哀求着。

“恐怕行不通。”哈尔说,“你的时辰到了。看看这个,你也想弄一枚新的心脏。你想拿走我的心脏,让卡西弗死掉,是吗?”他双手捧着那个黑玩意,而后合起了掌心。女巫衰老的心脏碎成了黑沙,烟尘,最后空无一物。昂格里安小姐也随之消失。当哈尔展开空空的手掌时,门口也没了昂格里安小姐的踪影。

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昂格里安小姐不见的同时,稻草人也不复存在了。要是索菲留意的话,她会见到门口站着两个高个子男人,互相微笑着。一个有着棱角分明的脸和姜黄色头发。另一个穿着绿色制服的则有着相对模糊的五官,肩部搭着条蕾丝披肩。但这时哈尔恰好转向索菲。“灰色其实不适合你。”他说,“我第一眼见你就这么觉得。”

“卡西弗去了。”索菲说,“我必须打破你们的契约。”

哈尔看样子有点难受,可他说,“我们都希望你会这么做。我们俩都不希望有女巫和昂格里安小姐那样的结局。你的头发是姜黄色的吗?”

“金红色。”索菲说。现在哈尔的心脏回归了原位,但她并未见到哈尔有很大变化,除了他的眼睛深邃了些———不再像玻璃珠,而比较像眼睛了。“跟有些人不同,”她说,“是天然的。”

“我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这么看重天然的东西。”哈尔说,而这下索菲知道他压根没有改变。

如果索菲分散一下注意力的话,她会看到贾斯汀王子和苏里曼巫师正在兴高采烈地握手拥抱。“我最好赶回我的兄弟那里。”贾斯汀王子说。他走向最有主人相的芬妮,优雅地深鞠一躬。“请问夫人可是女主人?”

“呃———不是。”芬妮说着,设法将扫帚藏到身后。“女主人是索菲。”

“或者很快就会是。”费尔法克斯夫人慈爱地笑着。

哈尔对索菲说,“我始终在想你会不会就是我在五朔节遇见的那位可爱女孩。为什么当时你那么害怕?”

如果索菲留心的话,她就会看到苏里曼巫师走向了莱蒂。现在他变回了自己,显然他至少和莱蒂一样意志坚强。当苏里曼粗犷的身形靠近莱蒂时,她似乎相当紧张。“看来我对于你的记忆是王子的记忆,完全不是我自己的。”他说。

“一点没关系。”莱蒂毅然说道,“是个误会。”

“但不是!”苏里曼巫师辩说,“至少你愿意让我收你为学生吧?”听闻此言,莱蒂脸色通红,不知该怎么回答。

对索菲来说,这是莱蒂的问题。她则有自己的问题。哈尔说,“我觉得我们今后应该幸福地生活。”而她觉得他是认真的。索菲知道和哈尔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比任何故事都要动荡许多,但她决意要试试。“会令人毛骨悚然的。”哈尔补充。

“而且你会剥削我。”索菲说。

“接着你就会剪掉我所有的衣服教训我。”哈尔说。

如果索菲或哈尔留心的话,他们或许会注意到贾斯汀王子、苏里曼巫师以及费尔法克斯夫人都在设法跟哈尔说话,而芬妮、玛莎以及莱蒂都在扯着索菲的袖子,迈克则拽着哈尔的外套。

“那是我见过的最简洁有力的语言。”费尔法克斯夫人说,“要是我就不知该如何应对那个家伙。正如我常说的……”

“索菲,”莱蒂说,“我需要你的意见。”

“哈尔巫师,”苏里曼巫师说,“我向你道歉,我曾常常想咬你。在正常情况下,我做梦也不会咬同胞的。”

“索菲,我觉得这位先生是位王子。”芬妮说。

“阁下,”贾斯汀王子说,“我一定要感谢你将我从女巫手中救出。”

“索菲,”玛莎说,“你的咒语解除了!你听到吗?”

但索菲和哈尔握着彼此的手,笑啊笑啊,无法停止。“这会儿别来烦我,”哈尔说,“我看在钱的份上才做的。”

“骗子!”索菲说。

“我就说嘛,”迈克大喊,“那个卡西弗回来了!”

这下才引起哈尔和索菲的注意。他们朝壁炉望去,果然,那张熟悉的蓝脸在柴火间闪烁着。

“你不需要这么做。”哈尔说。

“我不介意,只要我能来去自如。”卡西弗说,“再说,外面的齐坪镇正下着雨呢。”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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