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莱特 - xp1024.com
《哈姆莱特》


哈姆莱特 第一幕

哈姆莱特 我的话冒犯了你,真是非常抱歉。是的,我从心底里抱歉。

哈姆 莱特 天使保佑我们!不管你是一个善良的灵魂或是万恶的妖魔,不管你带来了天上的和风或是地狱中的罡风,不管你的来意好坏,因为你的形状是这样可疑,我要对你说话;我要叫你哈姆莱特君王,父亲!尊严的丹麦先王,啊,回答我!不要让我在无知的蒙昧里抱恨终天;告诉我为什么你长眠的骸骨不安墓穴,为什么安葬着你遗体的坟茔张开它沉重的大理石的两颚,把你重新吐放出来。你这已死的尸体这样全身甲胄,出现在月光之下,使黑夜变得这样阴森,使我们这些为造化所玩弄的愚人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恐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说,这是为了什么?你要我们怎样?(鬼魂向哈姆莱特招手)

哈姆莱特 永远不要把你们今晚所见的事情告诉别人。

哈姆莱特 不,陛下,我已经在太阳里晒得太久了。

霍拉旭 请您教我们怎样宣誓,殿下。

霍拉旭 这是向来的风俗吗?

波洛涅斯 奥菲利娅,他对你说些什么话?

霍拉 旭 不要吃惊,请您静静地听我把这件奇事告诉您,这两位可以替我做见证。

哈姆 莱特 天上的神明啊!地啊!再有什么呢?我还要向地狱呼喊吗?啊,呸!忍着吧,忍着吧,我的心!我的全身的筋骨,不要一下子就变成衰老,支持着我的身体呀!记着你!是的,你可怜的亡魂,当记忆不曾从我这混乱的头脑里消失的时候,我会记着你的。记着你!是的,我要从我的记忆的碑版上拭去一切琐碎愚蠢的记录、一切书本上的格言、一切陈言套语、一切过去的印象、我的少年的阅历所留下的痕迹,只让你的命令留在我的脑筋的书卷里,不搀杂一点下贱的废料;是的,上天为我作证!啊,最恶毒的妇人!啊,奸贼,奸贼,脸上堆着笑的万恶的奸贼!我的记事板呢?我必须把它记下来:一个人尽管满面都是笑,骨子里却是杀人的奸贼;至少我相信在丹麦是这样的。(写字)好,叔父,我把你写下来了。现在我要记下我的话,那是,“再会,再会!记着我。”我已经发过誓了。

霍拉旭 哎哟,真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众人 我们愿意为殿下尽忠。

国王 你父亲已经答应你了吗?波洛涅斯怎么说?

哈姆 莱特 嗨,怕什么呢?我把我的生命看得不值一枚针;至于我的灵魂,那是跟它自己同样永生不灭的,它能够加害它吗?它又在招手叫我前去了。我要跟它去。

<h3>第一场 厄耳锡诺。城堡前的露台</h3>

鬼魂 我是你父亲的灵魂,因为生前孽障未尽,被判在晚间游行地上,白昼忍受火焰的烧灼,必须经过相当的时期,等生前的过失被火焰净化以后,方才可以脱罪。若不是因为我不能违犯禁令,泄漏我的狱室中的秘密,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事,最轻微的一句话,都可以使你魂飞魄散,使你年轻的血液凝冻成冰,使你的双眼像脱了轨道的星球一样向前突出,使你的纠结的鬈发根根分开,像愤怒的豪猪身上的刺毛一样森然耸立;可是这一种永恒的神秘,是不能向血肉的凡耳宣示的。听着,听着啊,听着!要是你曾经爱过你的亲爱的父亲——

哈姆莱特 看见谁?

马西勒斯 怎么一回事?

哈姆莱特 可是这是在什么地方?

哈姆 莱特 那么你们说,哪一个人会想得到有这种事?可是你们能够保守秘密吗?

马西勒斯 殿下,我们已经宣誓过了。

霍拉 旭 殿下,这样一句话是用不到什么鬼魂从坟墓里出来告诉我们的。

哈姆 莱特 安息吧,安息吧,受难的灵魂!好,朋友们,我以满怀的真情,信赖着你们两位;要是在哈姆莱特的微弱的能力以内,能够有可以向你们表示他的友情之处,上帝在上,我一定不会有负你们。让我们一同进去;请你们记着在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守口如瓶。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来,我们一块儿去吧。(同下)

哈姆 莱特 不错,不错,朋友们,可是这件事情很使我迷惑。你们今晚仍旧要去守望吗?

哈姆莱特 多半会的,多半会的。它停留得长久吗?

霍拉旭 好,我们坐下来,听听勃那多怎么说。

霍拉旭 我曾经见过他一次。他是一位很好的君王。

霍拉旭 哪儿的话,殿下。

霍拉旭 瞧,殿下,它来了!

它们不过是悲哀的装饰和衣服;可是我的郁结的心事却是无法表现出来的。

马西 勒斯 好吧,坐下来。谁要是知道的,请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要有这样森严的戒备,使全国的军民每夜不得安息;为什么每天都在制造铜炮,还要向国外购买战具;为什么征集大批造船匠,连星期日也不停止工作;这样夜以继日地辛苦忙碌,究竟为了什么?谁能够告诉我?

鬼魂 我的话果然激动了你;要是你听见了这种事情而漠然无动于衷,那你除非比舒散在忘河之滨的蔓草还要冥顽不灵。现在,哈姆莱特,听我说。一般人都以为我在花园里睡觉的时候,一条蛇来把我螫死,这一个虚构的死状,把丹麦全国的人都骗过了;可是你要知道,好孩子,那毒害你父亲的蛇,头上戴着王冠呢。

勃那多 它的样子不像已故的国王吗?看好,霍拉旭。

哈姆莱特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勃那多 瞧,它昂然不顾地走了!

哈姆莱特 放下你们的手!

马西勒斯 它不像我们的国王吗?

雪欧提斯 两度祝福是双倍福分;第二次的告别是格外可喜的。

霍拉旭 大概有一个人用不快不慢的速度从一数到一百的那段时间。

哈姆 莱特 让我们彼此保持着不渝的交情,再会!(霍拉旭、马西勒斯、勃那多同下)我父亲的灵魂披着甲胄!事情有些不妙,我恐怕这里面有奸人的恶计。但愿黑夜早点到来!静静地等着吧,我的灵魂;罪恶的行为总有一天会被发现,虽然地上所有的泥土把它们遮掩。(下)

马西勒斯 得了,我们还是跟上去吧。(同下)

弗兰西斯科 祝你们晚安!

霍拉 旭 真的?我没有听见。那么鬼魂出现的时候快要到了。

霍拉旭 它在这儿!

霍拉旭 听我们的劝告,不要去。

奥菲 利娅 我将要记住你这段很好的教训,让它看守着我的心。可是,我的好哥哥,你不要像有些坏牧师一样,指点我上天去的险峻的荆棘之途,自己却在花街柳巷流连忘返,忘记了自己的箴言。

<h3>第二场 城堡中的大厅</h3>

哈姆莱特 我真希望当时我也在场。

哈姆莱特 上帝啊!

弗兰西斯科 一只小老鼠也不见走动。

奥菲利娅 父亲: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想才好。

波洛涅斯 时候不早了,去吧,你的仆人都在等着。

霍拉旭 好的,要是它不肯站定。

波洛 涅斯 嗯,这是应该考虑一下的。听说他近来常常跟你在一起,你也从来不拒绝他的求见;要是果然有这种事——人家这样告诉我,也无非是叫我注意的意思——那么我必须对你说,你还没有懂得你做了我的女儿,按照你的身份,应该怎样留心你自己的行动。究竟在你们两人之间有些什么关系?老实告诉我。

霍拉旭 喂,呵,呵,殿下!

勃那 多 好,晚安!要是你碰见霍拉旭和马西勒斯,我的守夜的伙伴们,就叫他们赶紧点来。

鬼魂 你听了以后,必须替我报仇。

马西勒斯 勃那多 是,殿下。

王后 不要让你母亲的祈求全归无用,哈姆莱特,请你不要离开我们,不要到威登堡去。

波洛 涅斯 嗯,这些都是捕捉愚蠢的山鹬的圈套。我知道在热情燃烧的时候,一个人无论什么盟誓都会说出口来;这些火焰,女儿,是光多于热的,一下子就会光消焰灭,因为它们本来是虚幻的,你不能把它们当作真火看待。从现在起,你还是少露一些你的女儿家的脸;你应该抬高身价,不要让人家以为你是可以随意呼召的。对于哈姆莱特殿下,你应该这样想,他是个年轻的王子,他比你在行动上有更大的自由。总而言之,奥菲利娅,不要相信他的盟誓,因为它们都是诱人堕落的淫媒,用庄严神圣的辞令,掩饰淫邪险恶的居心。我的言尽于此,简单一句话,从现在起,我不许你跟哈姆莱特殿下谈一句话。你留点儿神吧。进去。

霍拉旭 我看见他的时候,不过是这么长。

鬼魂 嗯,那个乱伦的奸淫的畜生,他有的是过人的诡诈,天赋的奸恶,凭着他的阴险的手段,诱惑了我的外表上似乎非常贞淑的王后,满足他的无耻的兽欲。啊,哈姆莱特,那是一个多么卑鄙无耻的背叛!我的爱情是那样纯洁真诚,始终信守着我在结婚的时候对她所作的盟誓;她却会对一个天赋的才德远不如我的恶人降心相从!可是正像一个贞洁的女子,虽然淫欲罩上神圣的外表也不能把她煽动一样,一个淫妇虽然和光明的天使为偶,也会有一天厌倦于天上的唱随之乐,而宁愿搂抱人间的朽骨。可是且慢!我仿佛嗅到了清晨的空气。让我把话说得简短一些。当我按照每天午后的惯例,在花园里睡觉的时候,你的叔父趁我不备,悄悄溜了进来,拿着一个盛着毒草汁的小瓶,把一种使人麻痹的药水注入我的耳腔之内,那药性发作起来,会像水银一样很快地流过了全身的大小血管,像酸液滴进牛乳般地把淡薄而健全的血液凝结起来;它一进入我的身体里,我全身光滑的皮肤上便立刻发生无数疱疹,像害着癞病似的满布着可憎的鳞片。这样,我在睡梦之中,被一个兄弟同时夺去了我的生命、我的王冠和我的王后;甚至于不给我一个忏罪的机会,使我在没有领到圣餐也没有受过临终涂膏礼以前,就一无准备地负着我的全部罪恶去对簿阴曹。可怕啊,可怕!要是你有天性之情,不要默尔而息,不要让丹麦的御寝变成了藏奸养逆的卧榻;可是无论你怎样进行复仇,你的行事必须光明磊落,更不可对你的母亲有什么不利的图谋,她自会受上天的裁判和她自己内心中的荆棘的刺戳。现在我必须去了!萤火的微光已经开始暗淡下去,清晨快要到来了。再会,再会!哈姆莱特,记着我。(下)

霍拉旭 无非是偷闲躲懒罢了,殿下。

哈姆莱特 他把眼睛注视着你吗?

奥菲 利娅 而且,父亲,他差不多用尽一切指天誓日的神圣的盟约,证实他的言语。

王后 既然是很普通的,那么你为什么瞧上去好像老是这样郁郁于心呢?

马西勒斯 你是有学问的人,对它说话去,霍拉旭。

马西 勒斯 很好,我们决定去告诉他吧。我知道今天在什么地方最容易找到他。(同下)

马西勒斯 您不能去,殿下。

鬼魂 你必须替他报复那逆伦惨恶的杀身的仇恨。

哈姆 莱特 啊哈!孩儿!你也这样说吗?你在那儿吗,好家伙?来,你们不听见这个地窖里的人怎么说吗?宣誓吧。

勃那多 你守在这儿,一切都很安静吗?

霍拉旭 千万不要跟它去。

哈姆 莱特 这是一举两便的办法,霍拉旭!葬礼中剩下来的残羹冷炙,正好宴请婚筵上的宾客。霍拉旭,我宁愿在天上遇见我的最痛恨的仇人,也不愿看到那样的一天!我的父亲,我仿佛看见我的父亲。

霍拉 旭 那是扰乱我们心灵之眼的一点微尘。从前在富强繁盛的罗马,当那雄才大略的裘利斯·恺撒遇害以前不久,披着殓衾的死人都从坟墓里出来,在街道上啾啾鬼语,星辰拖着火尾,露水带血,太阳变色,支配潮汐的月亮被吞蚀得像一个没有起色的病人;这一类预报重大变故的征兆,在我们国内也已经屡次出现了。

霍拉旭 不,殿下,凭着上天起誓,我一定不泄漏。

勃那多 那边是谁?

哈姆莱特 这很奇怪。

奥菲利娅 你的话已经锁在我的记忆里,那钥匙你替我保管着吧。

马西勒斯 要不要用我的戟刺它?

(内喇叭奏花腔及鸣炮声)这是什么意思,殿下?

马西勒斯 让我们跟上去,我们不应该服从他的话。

马西勒斯 它走了,不愿回答我们。

霍拉旭 像得很。它使我心里充满了恐怖和惊奇。

波洛 涅斯 陛下,我却不过他几次三番的恳求,已经勉强答应他了。请陛下放他去了吧。

马西勒斯 你去问它,霍拉旭。

霍拉旭 哈姆莱特之友

霍拉旭 凭着良心起誓,殿下,我决不告诉别人。

霍拉 旭 是的,正像我在他生前看见的那样,乌黑的胡须里略有几根变成白色。

哈姆莱特 但愿如此!

哈姆莱特 它不肯说话。我还是跟它去。

哈姆莱特 我在听着。

霍拉旭 非常惨白。

霍拉旭 好殿下,告诉我们。

霍拉旭 啊,见的,殿下,他的脸甲是掀起的。

哈姆莱特 那不算,把手按在我的剑上。

哈姆莱特 他的脸色是惨白的还是红红的?

弗兰西斯科 勃那多接我的班。祝你们晚安!(下)

哈姆 莱特 那么你还是用见怪不怪的态度对待它吧。霍拉旭,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科学所没有梦想到的呢。可是,来,上帝的慈悲保佑你们,你们必须再作一次宣誓。我今后也许有时候要故意装出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你们要是在那时候看见了我的古怪的举动,切不可像这样交叉着手臂,或者这样摇头摆脑地,或者嘴里说一些吞吞吐吐的词句,例如“呃,呃,我们知道”,或是“只要我们高兴,我们就可以”,或是“要是我们愿意说出来的话”,或是“有人要是怎么怎么”,诸如此类的含糊其辞的话语,表示你们知道我有些什么秘密;你们必须答应我避免这一类言词,上帝的恩惠和慈悲保佑着你们,宣誓吧。

哈姆莱特 不,你们会泄漏出去的。

霍拉旭 殿下,我看见您的父王。

<small>国王、王后、哈姆莱特、波洛涅斯、雷欧提斯、伏提曼德、考尼律斯、群臣、侍从等上。</small>

哈姆莱特 你要领我到什么地方去?说!我不愿再前进了。

哈姆 莱特 他是一个堂堂男子。整个儿说起来,我再也见不到像他那样的人了。

霍拉旭 殿下,我想我昨天晚上看见他。

哈姆 莱特 啊,但愿这一个太坚实的肉体会融解、消散,化成一片露水!或者那永生的真神不曾制定禁止自杀的律法!上帝啊!上帝啊!人世间的一切在我看来是多么可厌、陈腐、乏味而无聊!哼!哼!那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长满了恶毒的莠草。想不到居然会有这种事情!刚死了两个月!不,两个月还不满!那样好的一个国王,比起当前这个来,简直是天神和丑怪;那样爱我的母亲,甚至不愿让天风吹痛她的脸庞。天和地啊!我必须记着吗?嘿,她会偎倚在他的身旁,好像吃了美味的食物,格外促进了食欲一般;可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不能再想下去了!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短短的一个月以前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送我那可怜的父亲下葬;她在送葬的时候所穿的那双鞋子现在还没有破旧,她就,她就——上帝啊!一头没有理性的畜生也要悲伤得长久一些——她就嫁给我的叔父、我的父亲的弟弟,可是他一点不像我的父亲,正像我一点不像赫拉克勒斯一样。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她那流着虚伪之泪的眼睛还没有消去它们的红肿,她就嫁了人了。啊,罪恶的仓促,这样迫不及待地钻进了乱伦的衾被!那不是好事,也不会有好结果;可是碎了吧,我的心,因为我必须噤住我的嘴!

奥菲利娅 不过是如此吗?

勃那多 喂——啊!霍拉旭也来了吗?

勃那 多 先请坐下。虽然你一定不肯相信我们的故事,我们还是要把我们这两夜来所看见的情形再向你絮叨一遍。

鬼魂(在下)宣誓!

哈姆莱特 我很高兴看见你身体健康,霍拉旭。

哈姆莱特 我今晚也要守夜去。也许它还会出来。

哈姆莱特 我将要勉力服从您的意志,母亲。

马西勒斯/勃那多 军官

鬼魂 杀人是重大的罪恶;可是这一件谋杀的惨案,更是最骇人听闻而逆天害理的罪行。

哈姆莱特 看在上帝的分上,讲给我听。

哈姆莱特 那么你们没有看见他的脸吗?

雷欧 提斯 对于哈姆莱特和他的调情献媚,你必须把它认作年轻人一时的感情冲动,一朵初春的紫罗兰早熟而易凋,馥郁而不能持久,一分钟的芬芳和喜悦,如此而已。

霍拉旭 啊,在什么地方,殿下?

马西勒斯 殿下——

马西勒斯 怎样,殿下?

哈姆 莱特 我很高兴看见你。(向勃那多)你好,朋友。——可是你究竟为什么离开威登堡?

波洛涅斯 御前大臣

波洛 涅斯 好,让我来教你。你应该这样想,你是一个小孩子,把这些假钞当作了真金。你应该把你自己的价值抬高一些,否则——实话实说——你会叫我大大地出丑。

哈姆 莱特 请你不要取笑,我的同学,我想你是来参加我的母后的婚礼的。

马西勒斯 喂!勃那多!

弗兰西斯科 勃那多吗?

马西勒斯 凭着良心起誓,殿下,我也决不告诉别人。

哈姆 莱特 我不愿听见你的仇敌说这样的话,你也不能用这样的话刺痛我的耳朵,使它相信你对你自己所作的诽谤;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偷闲躲懒的人。可是你在厄耳锡诺有什么事?趁着你未去之前,我们要陪你痛饮几杯哩。

马西勒斯 我也一定不泄漏,殿下。

哈姆莱特 啊,奇怪!

马西 勒斯 瞧,它用很有礼貌的举动,招呼您到一个僻远的所在去;可是别跟它走。

考尼律斯 伏提曼德 我们敢不尽力执行陛下的旨意。

雷欧提斯 波洛涅斯之子

哈姆莱特 前王之子,今王之侄

哈姆莱特 风吹得人怪痛的,这天气真冷。

勃那多 正是。

霍拉旭 我也是这样,殿下,我永远是您的卑微的仆人。

哈姆莱特 你们有没有对它说话?

哈姆莱特 啊,我的预感果然是真!我的叔父?

哈姆 莱特 要是它借着我的父王的形貌出现,即使地狱张开嘴来,叫我不要作声,我也一定要对它说话。要是你们到现在还没有把你们所看见的告诉别人,那么我要请求你们大家继续保持沉默;无论今夜发生什么事情,都请放在心里,不要在口舌之间泄漏出来。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忠诚。好,再会。今晚十一点钟到十二点钟之间,我要到露台上来看你们。

霍拉旭 马西勒斯 殿下,我们一定不告诉别人。

勃那多 它希望我们对它说话。

霍拉旭 不要走!说呀,说呀!我命令你,快说!(鬼魂下)

哈姆莱特 我的父王!

马西勒斯 勃那多 还要长一些,还要长一些。

哈姆莱特 说吧,我在这儿听着。

霍拉旭 有什么事,殿下?

哈姆莱特 在全丹麦从来不曾有哪一个奸贼——不是一个十足的坏人。

霍拉 旭 凭着我的生命起誓,殿下,这是真的。我们认为按着我们的责任,应该让您知道这件事。

波洛涅斯 嗯,他的态度,很好,很好。

弗兰西斯科 你来得很准时。

鬼魂 我的时间快要到了,我必须再回到硫磺的烈火里去受煎熬的痛苦。

马西勒斯 殿下,就在我们守望的露台上。

克劳狄斯 丹麦国王

马西 勒斯 那鬼魂正是在鸡啼的时候隐去的。有人说,我们的救主将要诞生以前,这报晓的鸟儿总会彻夜长鸣;那时候,他们说,没有一个鬼魂可以出外行走,夜间的空气非常清净,没有一颗星用毒光射人,没有一个神仙用法术迷人,妖巫的符咒也失去了力量,一切都是圣洁而美好的。

霍拉旭 他直盯着我瞧。

哈姆莱特 他的胡须是斑白的吗?

勃那多 现在已经打过十二点钟,你去睡吧,弗兰西斯科。

雷欧提斯 父亲,我告别了。

勃那多 正像已故的国王的模样。

波洛 涅斯 还在这儿,雷欧提斯!上船去,上船去,真好意思!风息在帆顶上,人家都在等着你哩。好,我为你祝福!还有几句教训,希望你铭刻在记忆之中:不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凡事必须三思而行。对人要和气,可是不要过分狎昵。相知有素的朋友,应该用钢圈箍在你的灵魂上,可是不要对每一个泛泛的新知滥施你的交情。留心避免和人家争吵,可是万一争端已起,就应该让对方知道你不是可以轻侮的。倾听每一个人的意见,可是只对极少数人发表你自己的看法;接纳每一个人的批评,可是保留你自己的判断。尽你的财力购制贵重的衣服,可是不要炫新立异,必须富丽而不浮艳,因为服装往往可以表现人格;法国的名流要人,在这一点上是特别注重的。不要向人告贷,也不要借钱给人,因为债款放了出去,往往不但丢了本钱,而且还失去了朋友;向人告贷的结果,是容易养成因循懒惰的习惯。尤其要紧的,你必须对你自己忠实;正像有了白昼才有黑夜一样,对自己忠实,才不会对别人欺诈。再会,愿我的祝福使这一番话在你的行事中实践。

霍拉旭 他的脸上悲哀多于愤怒。

霍拉旭 有这么一个他。

勃那多 它在这儿!

霍拉旭 是很凛冽的寒风。

<small>哈姆莱特、霍拉旭及马西勒斯上。</small>

霍拉 旭 你是什么鬼怪,胆敢僭窃丹麦先王出征时的神武雄姿,在这样深夜的时分出现?凭着上天的名义,我命令你说话!

马西勒斯 住声!不要说下去,瞧,它又来了!

鬼魂 不要可怜我,你只要留心听着我将要告诉你的话。

马西勒斯 勃那多 是,殿下。

弗兰西斯科 谢谢你来替我。天冷得厉害,我心里也老大不舒服。

哈姆莱特 它还是在向我招手。去吧,我跟着你。

雷欧 提斯 不过如此。因为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不仅是肌肉和体格的增强,而且随着身体的发展,精神和心灵也同时扩大。也许他现在爱你,他的真诚的意志是纯洁而不带欺诈的;可是你必须留心,他有这样高的地位,他的意志并不属于他自己,因为他自己也要被他的血统所支配;他不能像一般庶民一样为自己选择,因为他的决定足以影响到整个国本的安危,他是全身的首脑,他的选择必须得到各部分肢体的同意;所以要是他说,他爱你,你不可贸然相信,应该明白:以他王子之尊究竟能做到几分,那是必须以丹麦的公意给他的赞同为限的。你再想一想,要是你用过于轻信的耳朵倾听他的歌曲,让他攫走了你的心,在他的狂妄的渎求之下打开了你的宝贵的童贞,那时候你的名誉将要蒙受多大的损失。留心,奥菲利娅,留心,我的亲爱的妹妹。不要放纵你的爱情,不要让欲望的利箭把你射中。一个自爱的女郎不应该向月亮显露她的美貌;圣贤也不能逃避谗口的中伤;春天的草木往往还没有吐放它们的蓓蕾,就被蛀虫蠹蚀;朝露一样晶莹的青春,常常会受到罡风的吹打。所以留心吧,戒惧是最安全的方策;即使没有旁人的诱惑,少年的血气也要向他自己叛变。

哈姆 莱特 不,凭着圣伯特力克的名义,霍拉旭,我真是非常冒犯了你。讲到这一个幽灵,那么让我告诉你们,它是一个诚实的亡魂;你们要是想知道它对我说了些什么话,我只好请你们暂时不必动问。现在,好朋友们,你们都是我的朋友,都是学者和军人,请你们允许我一个卑微的要求。

哈姆莱特 杀身的仇恨!

<h3>第三场 波洛涅斯家中一室</h3>

国王 好好利用你的时间,雷欧提斯,尽情发挥你的才能吧!可是,来,我的侄儿哈姆莱特,我的孩子——

弗兰西斯科 不,你先回答我。站住,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哈姆莱特 什么?

哈姆莱特 在我的心灵的眼睛里,霍拉旭。

马西勒斯 丹麦国里恐怕有些不可告人的坏事。

福丁布拉斯 挪威王子

勃那多 欢迎,霍拉旭!欢迎,好马西勒斯!

哈姆 莱特 啊,对了,你说得有理。所以,我们还是不必多说废话,大家握握手分开了吧。你们可以去照你们自己的意思干你们自己的事——因为各人都有各人的意思和各人的事——至于我自己,那么我对你们说我是要去祈祷去的。

勃那多 它正要说话的时候,鸡就啼了。

奥菲利娅 回父亲的话,我们刚才谈起哈姆莱特殿下的事情。

霍拉 旭 于是它就像一个罪犯听到了可怕的召唤似的惊跳起来。我听人家说,报晓的雄鸡用它高锐的啼声,唤醒了白昼之神,一听到它的警告,那些在海里、火里、地下、空中,到处浪游的有罪的灵魂,就一个个钻回各自的巢穴里去;这句话现在已经证实了。

霍拉旭 上天的旨意支配一切。

鬼魂(在台板下)宣誓!

<h3>第四场 露台</h3>

霍拉旭 我想还不到十二点。

勃那 多 昨天晚上北极星西面的那颗星已经移到了它现在吐射光辉的地方,时钟刚敲了一点,马西勒斯跟我两个人——

勃那多 国王万岁!

王后 好哈姆莱特,抛开你阴郁的神气吧,对丹麦王应该和颜悦色一点;不要老是垂下眼皮,在泥土之中找寻你的高贵的父亲。你知道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活着的人谁都要死去,从生活踏进永久的宁静。

哈姆莱特 喂,呵,呵,孩儿!来,鸟儿,来。

霍拉 旭 它招手叫您跟着它去,好像它有什么话要对您一个人说似的。

霍拉 旭 我可以告诉你,至少一般人都是这样传说。刚才他的形象还向我们出现的那位已故的王上,你们知道,曾经接受骄矜好胜的挪威的福丁布拉斯的挑战。在那一次决斗中间,我们的勇武的哈姆莱特——他的英名是举世称颂的——把福丁布拉斯杀死了;按照双方根据法律和骑士精神所订立的协定,福丁布拉斯要是战败了,除了他自己的生命以外,必须把他所有的一切土地拨归胜利的一方;同时我们的王上也提出相当的土地作为赌注,要是福丁布拉斯得胜了,就归他没收占有,正像在同一协定上所规定的,他失败了,哈姆莱特可以把他的土地没收占有一样。现在要说起那位福丁布拉斯的儿子,他生得一副烈火似的性格,已经在挪威的四境招集了一群无赖之徒,供给他们衣食,驱策他们去干冒险的勾当;他的唯一的目的我们的当局看得很清楚,无非是要用武力和强迫性的条件,夺回他父亲所丧失的土地。照我所知道的,这就是我们种种准备的主要动机,我们这样戒备的唯一原因,也是全国所以这样慌忙骚乱的缘故。

霍拉旭 我可以担保它一定会出来。

勃那 多 怎么,霍拉旭!你在发抖,你的脸色这样惨白。这不是幻觉吧?你有什么高见?

霍拉旭 上天保佑他!

马西勒斯 啊!再会,正直的军人!谁替了你?

伏提曼德/考尼律斯/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 奥斯里克 朝臣

勃那 多 我想正是为了这一个缘故。我们那位王上在过去和目前的战乱中间,都是一个主要的角色,所以无怪他的武装的形象要向我们出现示警了。

哈姆莱特 把手按在我的剑上宣誓。

哈姆 莱特 赶快告诉我知道,让我驾着像思想和爱情一样迅速的翅膀,飞去把仇人杀死。

霍拉旭 那么跟上去吧。这种事情会引出些什么结果来呢?

哈姆莱特 不,你们必须宣誓。

勃那多 我还没有瞧见什么。

雷欧提斯 啊!不要为我担心。我耽搁得太久了,可是父亲来了。

霍拉 旭 我不知道究竟应该怎样想,可是大概推测起来,这恐怕预兆着我们国内将要有一番非常的变故。

雷欧提斯 再会,奥菲利娅,记住我对你说的话。

哈姆 莱特 你到处跟着我们吗?那么我们换一个地方。过来,朋友们。把你们的手按在我的剑上,宣誓永不向人提起你们所听见的这一切。

波洛 涅斯 爱情!呸!你讲的话完全像是一个不曾经历过这种危险的不懂事的女孩子。你相信他的表示吗?

国王 为什么愁云依旧笼罩在你的身上?

奥菲利娅 父亲,他最近曾经屡次向我表示他的爱情。

马西勒斯 什么!这东西今晚又出现过了吗?

哈姆 莱特 嗯,是的。可是我虽然从小就熟悉这种风俗,却也不是常常举行的。这一种酗酒纵乐的风俗,使我们在东西各国受到许多非议;他们称我们为酒徒醉汉,用下流的污名加在我们头上,使我们各项伟大的成就都因此而大为减色。在个人方面也常常是这样,有些人因为身体上长了丑陋的黑痣——这本来是天生的缺陷,不是他们自己的过失——或者生就一种令人侧目的怪癖,虽然他们此外还有许多纯洁优美的品性,可是为了这一个缺点,往往会受到世人的歧视。一点点恶癖往往遮盖了高贵的品性,败坏了一个人的声誉。

哈姆莱特 嗯,母亲,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h3>第五场 露台另一处</h3>

霍拉 旭 我也听人家这样说过,倒有几分相信。可是瞧,清晨披着赤褐色的外衣,已经踏着那边东方高山上的露水走过来了。我们也可以下岗了。照我的意思,我们应该把我们今夜看见的事情告诉年轻的哈姆莱特;因为凭着我的生命起誓,这一个鬼魂虽然对我们不发一言,见了他一定有话要说。你们以为按着我们的交情和责任说起来,是不是应当让他知道这件事情?

马西 勒斯 霍拉旭说那不过是我们的幻想,我告诉他我们已经两次看见这一个可怕的怪象,他总是不肯相信。所以我请他今晚也来陪我们守一夜,要是这鬼魂再出来,就可以证明我们并没有看错,还可以叫他对它说几句话。

霍拉旭 都是自己人。

哈姆 莱特 说得好,老鼹鼠!你能够在地底钻得这么快吗?好一个开路的先锋!好朋友们,我们再来换一个地方。

霍拉旭 真的,殿下,这两件事情相去得太近了。

奥菲利娅 父亲,他向我求爱的态度是很光明正大的。

霍拉 旭 殿下,要是它把您诱到潮水里去,或者把您领到下临大海的峻峭的悬崖之巅,在那边它现出了狰狞的面貌,吓得您丧失理智,变成疯狂,那可怎么好呢?您想,无论什么人一到了那样的地方,望着下面千仞的峭壁,听见海水奔腾的怒吼,即使没有别的原因,也会怪念迭起。

国王 啊,那才是一句有孝心的答复;你将在丹麦享有和我同等的尊荣。御妻,来。哈姆莱特这一种自动的顺从使我非常高兴;为了表示庆祝,今天丹麦王每一次举杯祝饮的时候,都要放一响高入云霄的礼炮,让上天应和着地上的雷鸣,发出欢乐的回声。来。(除哈姆莱特外,均下)

<small>霍拉旭、马西勒斯、勃那多同上。</small>

雷欧提斯 再会!(下)

马西勒斯 不,已经打过了。

霍拉旭 嘿,嘿,它不会出现的。

哈姆 莱特 不,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愿意和你朋友相称。你怎么不在威登堡,霍拉旭?马西勒斯!

马西 勒斯 前两次他也是这样不早不晚地在这个静寂的时辰,用军人的步态走过我们的眼前。

国王 我相信你们的忠心,再会!(伏提曼德、考尼律斯同下)现在,雷欧提斯,你有什么话说?你对我说你有一个请求,是什么请求,雷欧提斯?只要是合理的事情,你向丹麦王说了,他总不会不答应你。你有什么要求,雷欧提斯,不是你来开口我就自动许给了你?丹麦王室和你父亲的关系,正像头脑之与心灵一样密切;丹麦国王乐意为你父亲效劳,正像双手乐意为嘴效劳。你要些什么,雷欧提斯?

<small>守望者勃那多和弗兰西斯科相遇。</small>

国王 虽然我们亲爱的兄长哈姆莱特王新丧未久,我们的心里应当充满了悲痛,我们全国都应当表示一致的哀悼,可是我们凛于后死者责任的重大,不能不违情逆性,一方面固然要用适度的悲哀纪念他,一方面也要为自身的利害着想;所以,在一种悲喜交集的情绪之下,让幸福和忧郁分据了我的两眼,殡葬的挽歌和结婚的笙乐同时并奏,用盛大的喜乐抵消沉重的不幸,我已经和我旧日的长嫂、当今的王后、这一个尚武之国的共同的统治者,结为夫妇;这一次婚姻事先曾经征求各位的意见,多承你们诚意的赞助,这是我必须向大家致谢的。现在我要告诉你们知道,年轻的福丁布拉斯看轻了我们的实力,也许他以为自从我们亲爱的王兄崩逝以后,我们的国势已经瓦解,所以挟着他的从中取利的梦想,不断向我们书面要求把他的父亲依法割让给我们英勇的王兄的土地归还。这是他一方面的话。现在要讲到我们的态度和今天召集各位来此的目的。我们的对策是这样的:我这儿已经写好了一封信给挪威国王,年轻的福丁布拉斯的叔父,他因为卧病在床,不曾与闻他侄子的企图,在这里我请他注意他的侄子擅自在国内征募壮丁,训练士卒,积极进行各种准备的事实,要求他从速制止他的进一步的行动。现在我就派遣你,考尼律斯,还有你,伏提曼德,替我把这封信送去给挪威老王,除了训令上所规定的条件以外,你们不得僭用你们的权力和挪威成立逾越范围的妥协。(交一份文书)你们赶紧去吧,再会!

雷欧 提斯 我需要的物件已经装在船上,再会了,妹妹;在好风给人方便,又有船只往来的时候,不要贪睡,让我听见你的消息。

霍拉 旭殿下,我说了,可是它没有回答我;不过有一次我觉得它好像抬起头来,像要开口说话似的,可是就在那时候,晨鸡高声啼了起来,它一听见鸡叫声,就很快地隐去不见了。

鬼魂 听我说。

国王 哈姆莱特,你这样孝思不匮,原是你天性中纯笃过人之处;可是你要知道,你的父亲也曾失去过一个父亲,那失去的父亲自己也失去过父亲。那后死的儿子为了尽他的孝道起见,必须有一个时期服丧守制,然而固执不变的哀伤,却是一种逆天悖理的愚行,不是堂堂男子所应有的举止;它表现出一个不肯安于天命的意志,一个经不起艰难痛苦的心,一个缺少忍耐的头脑和一个简单愚昧的理性。既然我们知道那是无可避免的事,无论谁都要遭遇到同样的经验,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固执地把它介介于怀呢?嘿!那是对上天的罪戾,对死者的罪戾,也是违反人情的罪戾;在理智上它是完全荒谬的,因为从第一个死了的父亲起,直到今天死去的最后一个父亲为止,理智永远在呼喊,“这是无可避免的”。我请你抛弃了这种无益的悲伤,把我当作你的父亲;因为我要让全世界知道,你是王位的直接的继承者,我要给你尊荣和恩宠,不亚于一个最慈爱的父亲之于他的儿子。至于你要回到威登堡去继续求学的意思,那是完全违反我们的愿望的;请你听从我的劝告,不要离开这里,在朝廷上领袖群臣,做我们最密近的国亲和王子,使我们因为每天能够看见你而感到欢欣。

哈姆 莱特 永不向人提起你们所看见的这一切。把手按在我的剑上宣誓。

霍拉旭 是什么要求,殿下?我们一定允许您。

霍拉旭 殿下,我是来参加您的父王的葬礼的。

马西勒斯 它生气了。

马西 勒斯 它走了!(鬼魂下)我们不该用暴力对待这样一个尊严的亡魂;因为它是像空气一样不可侵害的,我们无益的打击不过是恶意的徒劳。

霍拉旭 马西勒斯 是,上天为我们作证,殿下。

鬼魂(在下)宣誓!(众宣誓)

哈姆莱特 怎么,他瞧上去像在发怒吗?

哈姆莱特 从头到脚?

哈姆莱特 你们说他穿着甲胄吗?

哈姆 莱特 王上今晚大宴群臣,作通宵的醉舞;每次他喝下了一杯葡萄美酒,铜鼓和喇叭便吹打起来,欢祝万寿。

霍拉 旭 凭上帝起誓,倘不是我自己的眼睛向我证明,我再也不会相信这样的怪事。

霍拉旭 那一定会使您吃惊万分。

霍拉旭 祝福,殿下!

奥菲利娅 你还不相信我吗?

哈姆 莱特“好像”,母亲!不,是这样就是这样,我不知道什么“好像”不“好像”。好妈妈,我的墨黑的外套、礼俗上规定的丧服、难以吐出来的叹气、像滚滚江流一样的眼泪、悲苦沮丧的脸色以及一切仪式、外表和忧伤的流露,都不能表示出我的真实的情绪。这些才真是给人瞧的,因为谁都可以做作成这种样子。

霍拉 旭 正像你就是你自己一样。它身上的那副战铠,就是他讨伐野心的挪威王的时候所穿的;它脸上的那副怒容,活像他有一次在谈判决裂以后把那些乘雪橇的波兰人击溃在冰上那时候的神气。怪事怪事!

哈姆 莱特 我的命运在高声呼喊,使我全身每一根微细的血管都变得像怒狮的筋骨一样坚硬。(鬼魂招手)它仍旧在招我去。放开我,朋友们,凭着上天起誓,谁要是拉住了我,我要叫他变成一个鬼!走开!去吧,我跟着你。(鬼魂及哈姆莱特同下)

雷欧 提斯 陛下,我要请求您允许我回到法国去。这一次我回国参加陛下加冕的盛典,略尽臣子的微忱,实在是莫大的荣幸;可是现在我的任务已尽,我的心愿又向法国飞驰,但求陛下开恩允许。

霍拉旭 幻想占据了他的头脑,使他不顾一切。

奥菲利娅 我一定听从您的话,父亲。(同下)

霍拉 旭 可是不要响!瞧!瞧!它又来了!(鬼魂张开双臂)我要挡住它的去路,即使它会害我。不要走,鬼魂!要是你能开口,对我说话吧;要是我有可以为你效劳之处,使你的灵魂得到安息,那么对我说话吧;要是你预知祖国的命运,靠着你的指示,也许可以及时避免未来的灾祸,那么对我说话吧!或者你在生前曾经把你搜括得来的财宝埋藏在地下,我听见人家说,鬼魂往往在他们藏金的地方徘徊不散,(鸡啼)要是有这样的事,你也对我说吧;不要走,说呀!拦住它,马西勒斯。

哈姆莱特 唉,可怜的亡魂!

哈姆莱特 第二幕

<h3>第一场 波洛涅斯家中一室</h3>

<small>老波洛涅斯及家仆雷奈尔多上。</small>

波洛涅斯 把这些钱和这封信交给他,雷奈尔多。

雷奈尔多 是,老爷。

波洛 涅斯 好雷奈尔多,你在没有去看他以前,最好先探听探听他的行为。

雷奈尔多 老爷,我本来就有这个意思。

波洛 涅斯 很好,很好,好得很。你先给我调查调查有些什么丹麦人在巴黎,他们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有没有钱,住在什么地方,跟哪些人做伴,用度大不大;用这种转弯抹角的方法,要是你打听到他们也认识我的儿子,你就可以更进一步,表示你对他也有相当的认识;你可以这样说:“我知道他的父亲和他的朋友,对他也略为有点认识。”你听着没有,雷奈尔多?

雷奈尔多 是,我在留心听着,老爷。

波洛 涅斯“对他也略为有点认识,可是,”你可以说,“不怎么熟悉;不过假如果然是他的话,那么他是个很放浪的人,有些怎么怎么的坏习惯。”说到这里,你就可以随便捏造一些关于他的坏话;当然,你不能把他说得太不成样子,那是会损害他的名誉的,这一点你必须注意;可是你不妨举出一些纨子弟们所犯的最普通的浪荡的行为。

雷奈尔多 譬如赌钱,老爷。

波洛 涅斯 对了,或是喝酒、斗剑、赌咒、吵嘴、嫖妓之类,你都可以说。

雷奈尔多 老爷,那是会损害他的名誉的。

波洛 涅斯 不,不,你可以在言语之间说得轻淡一些。可不能多糟践他。你不能说他公然纵欲,那可不是我的意思;可是你要把他的过失讲得那么巧妙,让人家听着好像那不过是行为上的小小的不检,一个血气方刚的一时胡闹,一般公子哥儿难免的放浪行为。

雷奈尔多 可是老爷——

波洛涅斯 为什么叫你做这种事?

雷奈尔多 是的,老爷,请您告诉我。

波洛 涅斯 呃,我的用意是这样的,我相信其中自有妙处:你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我儿子的一些坏话,就像你提起一件略有污损的东西似的,听着,要是跟你谈话的那个人,也就是你向他探询的那个人,果然看见过你所说起的那个少年犯了你刚才所列举的那些罪恶,他一定会用这样的话对你表示同意:“好先生——”也许他称你“朋友”,“仁兄”,按照着各人的身份和各国的习惯。

雷奈尔多 很好,老爷。

波洛 涅斯 然后他就——他就——我刚才要说一句什么话?哎哟,我正要说一句什么话,我说到什么地方啦?

雷奈尔多 您刚才说到“用这样的话表示同意”。

波洛 涅斯 说到“用这样的话表示同意”,嗯,对了,他会用这样的话对你表示同意:“我认识这位绅士,昨天我还看见他,或许是前天,或许是什么什么时候,跟什么什么人在一起,正像您所说的,他在什么地方赌钱,在什么地方喝得酩酊大醉,在什么地方因为打网球而跟人家打起架来”;也许他还会说,“我看见他走进什么什么一家生意人家去”,那就是说窑子或是诸如此类的所在。你瞧,你用说谎的钓饵,就可以把事实的真相诱上你的钓钩;我们有智慧有见识的人,往往用这种旁敲侧击的方法,间接达到我们的目的;你也可以照着我上面所说的那一番话,探听出我的儿子的行为。你懂得我的意思没有?

雷奈尔多 老爷,我懂得。

波洛涅斯 上帝和你同在,再会!

雷奈尔多 那么我去了,老爷。

波洛涅斯 你自己也得留心观察他的举止。

雷奈尔多 是,老爷。

波洛涅斯 叫他用心学习音乐。

雷奈尔多 是,老爷。

波洛涅斯 你去吧!(雷奈尔多下)

波洛涅斯 啊,奥菲利娅!什么事?

奥菲利娅 哎哟,父亲,我吓死了!

波洛涅斯 凭着上帝的名义,怕什么?

奥菲 利娅 父亲,我正在房间里缝纫的时候,哈姆莱特殿下跑了进来,走到我的面前;他上身的衣服完全没有扣上纽子,头上也不戴帽子,他的袜子上沾着污泥,没有袜带,一直垂到脚踝上;他的脸色像他的衬衫一样白,他的膝盖互相碰撞,他的神气是那样凄惨,好像他刚从地狱里逃出来,要向人讲述它的恐怖一样。

波洛涅斯 他因为不能得到你的爱而发疯了吗?

奥菲利娅 父亲,我不知道,可是我想也许是的。

波洛涅斯 他怎么说?

奥菲 利娅 他握住我的手腕紧紧不放,拉直了手臂向后退立,用他的另一只手这样遮在他的额角上,一眼不眨地瞧着我的脸,好像要把它临摹下来似的。这样经过了好久的时间,然后他轻轻地摇动一下我的手臂,他的头上上下下点了三次,于是他发出了一声非常惨痛而深长的叹息,好像他的整个的胸部都要爆裂,他的生命就在这一声叹息中间完毕似的。然后他放松了我,转过他的身体,他的头还是向后回顾,好像他不用眼睛的帮助也能够找到他的路,因为直到他走出了门外,他的两眼还是注视在我的身上。

波洛 涅斯 跟我来,我要见王上去。这正是恋爱不遂的疯狂;一个人受到这种剧烈的刺激,什么不顾一切的事情都会干得出来。我真后悔。怎么,你最近对他说过什么使他难堪的话没有?

奥菲 利娅 没有,父亲,可是我已经遵从您的命令,拒绝他的来信,并且不允许他来见我。

波洛 涅斯 这就是使他疯狂的原因。我很后悔看错了人。我以为他不过把你玩弄玩弄,恐怕贻误你的终身;可是我不该这样多疑!正像年轻人干起事来,往往不知道瞻前顾后一样,我们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免不了思虑过多。来,我们见王上去。这种事情是不能蒙蔽起来的,要是隐讳不报,也许会闹出乱子来。来。(同下)

<h3>第二场 城堡中一室</h3>

<small>喇叭奏花腔。国王、王后、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及侍从等上。</small>

国王 欢迎,亲爱的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这次匆匆召请你们两位前来,一方面是因为我非常思念你们,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有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你们大概已经听到哈姆莱特的变化;我把它称为变化,因为无论在外表上或是精神上,他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除了他父亲的死以外,究竟还有些什么原因,把他激成了这种疯疯癫癫的样子,我实在无从猜测。你们从小便跟他在一起长大,素来知道他的脾气,所以我特地请你们到我们宫廷里来盘桓几天,陪伴陪伴他,替他解解愁闷,同时趁机窥探他究竟有些什么秘密的心事,为我们所不知道的,也许一旦公开之后,我们就可以替他对症下药。

王后 他常常讲起你们两位,我相信世上没有哪两个人比你们更为他所亲信了。你们要是不嫌怠慢,答应在我们这儿小作逗留,帮助我们实现我们的希望,那么你们的盛情雅意,一定会受到丹麦王室隆重的礼谢的。

罗森 格兰兹 我们是两位陛下的臣子,两位陛下有什么旨意,尽管命令我们,像这样言重的话,倒使我们置身无地了。

吉尔 登斯吞 我们愿意投身在两位陛下的足下,两位陛下无论有什么命令,我们都愿意尽力奉行。

国王 谢谢你们,罗森格兰兹和善良的吉尔登斯吞。

王后 谢谢你们,吉尔登斯吞和善良的罗森格兰兹。现在我就要请你们立刻去看看我的大大变了样子的儿子。来人,领这两位绅士到哈姆莱特的地方去。

吉尔 登斯吞 但愿上天保佑,使我们能够得到他的欢心,帮助他恢复常态!

王后 阿门!(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及若干侍从下)

波洛 涅斯 启禀陛下,我们派往挪威去的两位钦使已经喜气洋洋地回来了。

国王 你总是带着好消息来报告我们。

波洛 涅斯 真的吗,陛下?不瞒陛下说,我把我对于我的上帝和我的宽仁厚德的王上的责任,看得跟我的灵魂一样重呢。要是我的脑筋还没有出毛病,没有想到了岔路上去,那么我想我已经发现了哈姆莱特发疯的原因。

国王 啊!你说吧,我急着要听呢。

波洛 涅斯 请陛下先接见了钦使;我的消息留作为茶余饭后的话题吧。

国王 那么有劳你去迎接他们进来。(波洛涅斯下)我的亲爱的王后,他对我说他已经发现了你的儿子心神不定的原因。

王后 我想主要的原因还是他父亲的死和我们过于迅速的结婚。

国王 好,等我们仔细问问。

<small>波洛涅斯率大使伏提曼德及考尼律斯重上。</small>

国王 欢迎,我的好朋友们!伏提曼德,我们的挪威王兄怎么说?

伏提 曼德 他叫我们向陛下转达他的友好的问候。他听到了我们的要求,就立刻传谕他的侄儿停止征兵;本来他以为这种举动是准备对付波兰人的,可是一经调查,才知道它的对象原来是陛下;他知道此事以后,痛心自己因为年老多病,受人欺罔,震怒之下,传令把福丁布拉斯逮捕;福丁布拉斯并未反抗,受到了挪威王一番申斥,最后就在他的叔父面前立誓决不兴兵侵犯陛下。老王看见他诚心悔过,非常欢喜,当下就给他三千克朗的年俸,并且委任他统率他所征募的那些兵士,去向波兰人征伐;同时他叫我把这封信呈上陛下,(以书信呈上)请求陛下允许他的军队借道通过陛下的领土,他已经在信里提出若干条件,保证决不扰乱地方的安宁。

国王 这样很好,等我们有空的时候,还要仔细考虑一下,然后答复。你们远道跋涉,不辱使命,很是劳苦了,先去休息休息,今天晚上我们还要在一起欢宴。欢迎你们同来!(二使节及侍从下)

波洛 涅斯 这件事情总算圆满结束了。王上,娘娘,要是我向你们长篇大论地解释君上的尊严、臣下的名分、白昼何以为白昼、黑夜何以为黑夜、时间何以为时间,那不过徒然浪费了昼夜的时间;所以,既然简洁是智慧的灵魂、冗长是肤浅的藻饰,我还是把话说得简单一些吧。你们的那位殿下是疯了;我说他疯了,因为假如要说明什么才是真疯,那么除了说他疯了以外,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可是那也不用说了。

王后 多谈些实际,少弄些玄虚。

波洛 涅斯 娘娘,我发誓我一点不弄玄虚。他疯了,这是真的;惟其是真的,所以才可叹,它的可叹也是真的——蠢话少说,因为我不愿故弄玄虚。好,让我们同意他已经疯了;现在我们就应该求出这一个结果的原因,或者不如说,这一种病态的原因,因为这个病态的结果不是无因而至的。这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一步工作。我们来想一想吧。我有一个女儿——当她还不过是我的女儿的时候,她是属于我的——难得她一片孝心,把这封信给了我;现在请猜一猜这里面说些什么话。(读信)“给那天仙化人的、我的灵魂的偶像,最美丽的奥菲利娅——”这是一句恶劣的句子,下流的句子,“美丽的”也是很下流的字眼。可是你们听下去吧:“让这几行诗句留下在她的皎洁的胸中——”

王后 这是哈姆莱特写给她的吗?

波洛涅斯 好娘娘,等一等,听我念下去。(读信)

“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把;

“你可以疑心太阳会移转;

“你可以疑心真理是谎话;

“可是我的爱永没有改变。

“亲爱的奥菲利娅啊!我的诗写得太坏。我不会用诗句来抒写我的愁怀;可是相信我,最好的人儿啊!我最爱的是你。再会!最亲爱的小姐,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永远是你的,哈姆莱特。”这一封信是我的女儿出于孝顺之心拿来给我看的;此外,她又把他一次次求爱的情形,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在什么所在,全都讲给我听了。

国王 可是她对于他的爱情抱着怎样的态度呢?

波洛涅斯 陛下以为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国王 一个忠心正直的人。

波洛 涅斯 愿我能够证明自己是这样一个人。可是假如我看见这场热烈的恋爱正在进行——不瞒陛下说,我在我的女儿没有告诉我以前,就早已看出来了——假如我知道有了这么一回事,却在暗中玉成他们的好事,或者故意视若无睹,假作痴聋,一切不闻不问,那时候陛下的心里觉得怎样?我的好娘娘,您这位王后陛下的心里又觉得怎样?不,我一点儿也不敢懈怠我的责任,立刻我就对我那位小姐说:“哈姆莱特殿下是一位王子,不是你可以仰望的;这种事情不能让它继续下去。”于是我把她教训一番,叫她深居简出,不要和他见面,不要接纳他的来使,也不要收受他的礼物;她听了这番话,就照着我的意思实行起来。说来话短,他受到拒绝以后,心里就郁郁不快,于是饭也吃不下了,觉也睡不着了,他的身体一天憔悴一天,他的精神一天恍惚一天,这样一步步发展下去,就变成现在他这一种为我们大家所悲痛的疯狂。

国王 你想是这个原因吗?

王后 这是很可能的。

波洛 涅斯 我倒很想知道知道,哪一次我肯定地说过了“这件事情是这样的”,而结果却并不这样?

国王 照我所知道的,那倒没有。

波洛 涅斯 要是我说错了话,把这个东西从这上面拿了下来吧。(指自己的头及肩)只要有线索可寻,我总会找出事实的真相,即使那真相一直藏在地球的中心。

国王 我们怎么可以进一步试验试验?

波洛涅斯 您知道,有时候他会接连几个钟头在这儿走廊里踱来踱去。

王后 他真的常常这样踱来踱去。

波洛 涅斯 趁他踱来踱去的时候,我就放我的女儿去见他,你我可以躲在帏幕后面注视他们相会的情形;要是他不爱她,他的理智不是因为恋爱而丧失,那么不要叫我襄理国家的政务,让我去做个耕田赶牲口的农夫吧。

国王 我们要试一试。

王后 可是瞧,这可怜的孩子忧忧愁愁地念着一本书来了。

波洛 涅斯 请陛下和娘娘避一避,让我上前招呼他。(国王、王后及侍从等下)

波洛涅斯 啊,恕我冒昧。您好,哈姆莱特殿下?

哈姆莱特 呃,上帝怜悯世人!

波洛涅斯 您认识我吗,殿下?

哈姆莱特 认识认识,你是一个卖鱼的贩子。

波洛涅斯 我不是,殿下。

哈姆莱特 那么,我但愿你是一个鱼贩一样的老实人。

波洛涅斯 老实,殿下?

哈姆 莱特 嗯,先生,在这世界上,一万个人中间只不过有一个老实人。

波洛涅斯 这句话说得很对,殿下。

哈姆 莱特 要是太阳在一头大可亲吻的死狗尸体上孵育蛆虫——你有一个女儿吗?

波洛涅斯 我有,殿下。

哈姆 莱特 不要让她在太阳光底下行走。怀孕是一种幸福,可是你的女儿要是怀了孕,那可糟了。朋友,留心哪。

波洛 涅斯(旁白)你们瞧,他念念不忘地提到我的女儿,可是最初他不认识我,他说我是一个卖鱼的贩子。他的疯病已经很深了,很深了。说句老实话,我在年轻的时候,为了恋爱也曾大发其疯,那样子也跟他差不多哩。让我再去对他说话。——您在读些什么,殿下?

哈姆莱特 都是些空话,空话,空话。

波洛涅斯 讲些什么事情,殿下?

哈姆莱特 谁和谁啊?

波洛涅斯 殿下,我问的是你书里的事情。

哈姆 莱特 一派诽谤,先生。这个专爱把人讥笑的坏蛋在这儿说着,老年人长着灰白的胡须,他们的脸上满是皱纹,他们的眼睛里粘满了眼屎,他们的头脑是空空洞洞的,他们的两腿是摇摇摆摆的;这些话,先生,虽然我十分相信,可是照这样写在书上,总有些有伤厚道;因为就是拿您先生自己来说,要是您能够像一只蟹一样向后倒退,那么您也应该跟我一样年轻了。

波洛 涅斯(旁白)这些虽然是疯话,却有深意在内。——您要走到避风的地方去吗,殿下?

哈姆莱特 走进我的坟里去?

波洛 涅斯 那可真是一个避风的地方。(旁白)他的回答有时候是多么深刻!疯狂的人往往能够说出理智清明的人所说不出来的话。我要离开他,立刻就去想法让他跟我的女儿见面。——殿下,我要向您告别了。

哈姆 莱特 先生,那是再好没有的事;但愿我也能够向我的生命告别,但愿我也能够向我的生命告别,但愿我也能够向我的生命告别。

波洛涅斯 再会,殿下。

哈姆莱特 这些讨厌的老傻瓜!

波洛涅斯 你们要去找哈姆莱特殿下,那边就是。

罗森格兰兹 上帝保佑您,大人!(波洛涅斯下)

吉尔登斯吞 我的尊贵的殿下!

罗森格兰兹 我的最亲爱的殿下!

哈姆 莱特 我的好朋友们!你好,吉尔登斯吞?啊,罗森格兰兹!好孩子们,你们两人都好?

罗森格兰兹 不过像一般庸庸碌碌之辈,在这世上虚度时光而已。

吉尔 登斯吞 无荣无辱便是我们的幸福,我们不是命运女神帽上的纽扣。

哈姆莱特 也不是她鞋子的底吗?

罗森格兰兹 也不是,殿下。

哈姆莱特 那么你们是在她的腰上,或是在她的怀抱之中吗?

吉尔登斯吞 说老实话,我们是在她的私处。

哈姆 莱特 在命运身上秘密的那部分吗?啊,对了,她本来是一个娼妓。你们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罗森格兰兹 没有,殿下,我们只知道这世界变得老实起来了。

哈姆 莱特 那么世界末日快要到了;可是你们的消息是假的。让我再仔细问问你们,我的好朋友们,你们在命运手里犯了什么案子,她把你们送到这儿牢狱里来了?

吉尔登斯吞 牢狱,殿下?

哈姆莱特 丹麦是一所牢狱。

罗森格兰兹 那么世界也是一所牢狱。

哈姆 莱特 一所很大的牢狱,里面有许多监房、囚室、地牢;丹麦是其中最坏的一间。

罗森格兰兹 我们倒不是这样想,殿下。

哈姆 莱特 啊,那么对于你们它并不是牢狱;因为世上的事情本来没有善恶,都是各人的思想把它们分别出来的。对于我它是一所牢狱。

罗森 格兰兹 啊,那么因为您的梦想太大,丹麦是个狭小的地方,不够给您发展,所以您把它看成一所牢狱啦。

哈姆 莱特 上帝啊!倘不是因为我有了噩梦,那么即使把我关在一个果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拥有着无限空间的君王的。

吉尔 登斯吞 那种噩梦便是您的野心;因为野心家本身的存在,也不过是一个梦的影子。

哈姆莱特 一个梦的本身便是一个影子。

罗森 格兰兹 不错,因为野心是那么空虚轻浮的东西,所以我认为它不过是影子的影子。

哈姆 莱特 那么我们的乞丐是实体,我们的帝王和大言不惭的英雄却是乞丐的影子了。我们进宫去好不好?因为我实在不能陪着你们谈玄说理。

罗森格兰兹 吉尔登斯吞 我们愿意伺候殿下。

哈姆 莱特 没有的事,我不愿把你们当作我的仆人一样看待;老实对你们说吧,在我旁边伺候我的人全很不成样子。可是,凭着我们多年的交情,老实告诉我,你们到厄耳锡诺来有什么贵干?

罗森格兰兹 我们是来拜访您的,殿下,没有别的原因。

哈姆 莱特 像我这样一个叫花子,我的感谢也是不值钱的,可是我谢谢你们。我想,亲爱的朋友们,你们专诚而来,只换到我的一声不值半文钱的谢谢,未免太不值得了。不是有人叫你们来的吗?果然是你们自己的意思吗?真的是自动的访问吗?来,不要骗我。来,来,快说。

吉尔登斯吞 叫我们说些什么话呢,殿下?

哈姆 莱特 无论什么话都行,只要不是废话。你们是奉命而来的;瞧你们掩饰不了你们良心上的惭愧,已经从你们的脸色上招供出来了。我知道是我们这位好国王和好王后叫你们来的。

罗森格兰兹 为了什么目的呢,殿下?

哈姆 莱特 那可要请你们指教我了。可是凭着我们朋友间的道义,凭着我们少年时候亲密的情谊,凭着我们始终不渝的友好的精神,凭着其他一切更有力量的理由,让我要求你们开诚布公,告诉我究竟你们是不是奉命而来的?

罗森格兰兹(向吉尔登斯吞旁白)你怎么说?

哈姆 莱特(旁白)好,那么我看透你们的行动了。——要是你们爱我,别再抵赖了吧。

吉尔登斯吞 殿下,我们是奉命而来的。

哈姆 莱特 让我代你们说明来意,免得你们泄漏了自己的秘密,有负国王、王后的付托。我近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一点兴致都提不起来,什么游乐的事都懒得过问;在这一种抑郁的心境之下,仿佛负载万物的大地,这一座美好的框架,只是一个不毛的荒岬;覆盖众生的穹苍,这一顶壮丽的帐幕,这一个点缀着金黄色的火球的庄严的屋宇,只是一大堆污浊的瘴气的集合。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可是在我看来,这一个泥土塑成的生命算得了什么?人类不能使我发生兴趣;不,女人也不能使我发生兴趣,虽然从你的微笑之中,我可以看到你们持有异议。

罗森格兰兹 殿下,我心里并没有这样的思想。

哈姆 莱特 那么当我说“人类不能使我发生兴趣”的时候,你为什么笑起来?

罗森 格兰兹 我想,殿下,要是人类不能使您发生兴趣,那么那班戏子们恐怕要来自讨一场没趣了;我们在路上追上他们,他们是要到这儿来向您献技的。

哈姆 莱特 扮演国王的那个人将要得到我的欢迎,我要在他的御座之前致献我的敬礼;冒险的骑士可以挥舞他的剑盾;情人的叹息不会没有酬报;躁急易怒的角色可以平安下场;小丑将要使那班善笑的观众捧腹;我们的女主角可以坦白诉说她的心事,不用怕那无韵诗的句子脱去板眼。他们是一班什么戏子?

罗森格兰兹 就是您向来所喜欢的那一个班子,在城里专演悲剧的。

哈姆 莱特 他们怎么走起江湖来呢?固定在一个地方演戏,在名誉和收益上都要好得多哩。

罗森格兰兹 我想他们不能在一个地方立足,是为了时势的变化。

哈姆 莱特 他们的名誉还是跟我在城里那时候一样吗?他们的观众还是那么多吗?

罗森格兰兹 不,他们现在已经大非昔比了。

哈姆莱特 怎么会这样的?他们的演技退步了吗?

罗森 格兰兹 不,他们还是跟从前一样努力;可是,殿下,他们的地位已经被一群羽毛未丰的黄口小儿占夺了去。这些娃娃们的嘶叫博得了台下疯狂的喝彩,他们是目前流行的宠儿,他们的声势压倒了所谓普通的戏班,以至于许多腰佩长剑的上流顾客,都因为惧怕批评家鹅毛管的威力,而不敢去那里看戏了。

哈姆 莱特 什么!是一些童伶吗?谁维持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薪工是怎么计算的?他们一到不能唱歌的年龄,就不再继续他们的本行了吗?要是他们攒不了多少钱,长大起来多半还是要做普通戏子的,那时候他们不是要抱怨他们的批评家们不该在从前把他们捧得那么高,结果反而妨碍了他们自己的前途吗?

罗森 格兰兹 真的,两方面闹过不少的纠纷,全国的人都站在旁边恬不为意地呐喊助威,怂恿他们互相争斗。曾经有一个时期,一本脚本非得插进一段编剧家和演员争吵的对话,不然是没有人愿意出钱购买的。

哈姆莱特 有这等事?

吉尔登斯吞 啊!两边曾大动干戈呢。

哈姆莱特 结果是孩子们大获全胜?

罗森格兰兹 正是这样,殿下,他们连“环球剧场”也一并席卷了去。

哈姆 莱特 那也没有什么稀奇。我的叔父是丹麦的国王,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对他扮鬼脸的那些人,现在都愿意拿出二十、四十、五十、一百块金洋来买他的一幅小照。哼,这里面有些不是常理可解的地方,要是哲学能够把它推究出来的话。(内喇叭奏花腔)

吉尔登斯吞 这班戏子们来了。

哈姆 莱特 两位先生,欢迎你们到厄耳锡诺来。把你们的手给我;按照通行的礼节,我应该向你们表示欢迎。让我不要对你们失礼,因为这些戏子们来了以后,我不能不敷衍他们一番,也许你们见了会发生误会,以为我招待你们还不及招待他们的殷勤。我欢迎你们;可是我的叔父、父亲和婶母、母亲可弄错啦。

吉尔登斯吞 弄错了什么,我的好殿下?

哈姆 莱特 天上刮着西北风,我才是发疯的;风从南方吹来的时候,我不会把一头鹰当作了一头鹭鸶。

波洛涅斯 祝福你们,两位先生!

哈姆 莱特(对二人旁白)听着,吉尔登斯吞,你也听着,两人站在我的两边,听我说:你们看见的那个大孩子,还在襁褓之中,没有学会走路哩。

罗森 格兰兹 也许他是第二次裹在襁褓里,因为人家说,一个老年人是第二次做婴孩。

哈姆 莱特 我可以预言他是来报告我戏子们来了的消息。听好:(故意大声)你说得不错,在星期一早上,正是正是。

波洛涅斯 殿下,我有消息要来向您报告。

哈姆 莱特 大人,我也有消息要向您报告。当罗歇斯在罗马演戏的时候——

波洛涅斯 那班戏子们已经到这儿来了,殿下。

哈姆莱特 嗤,嗤!

波洛涅斯 凭着我的名誉起誓——

哈姆莱特 那时每一个伶人都骑着驴子而来——

波洛 涅斯 他们是全世界最好的伶人,无论悲剧、喜剧、历史剧、田园剧、田园喜剧、田园史剧、历史悲剧、历史田园悲喜剧、不分场的古典剧,或是近代的自由诗剧,他们无不拿手;塞内加的悲剧不嫌其太沉重,普劳图斯的喜剧不嫌其太轻浮。无论在规矩的或是即兴的演出方面,他们都是唯一的演员。

哈姆莱特 以色列的士师耶弗他啊,你有一件怎样的宝贝!

波洛涅斯 他有什么宝贝,殿下?

哈姆莱特 嗨,

他有一个独生娇女,

爱她胜过掌上明珠。

波洛涅斯(旁白)还在提我的女儿。

哈姆莱特 我念得对不对,耶弗他老头儿?

波洛涅斯 要是您叫我耶弗他,殿下,那么我有一个爱如掌珠的娇女。

哈姆莱特 不,下面不是这样的。

波洛涅斯 那么应当是怎样的呢,殿下?

哈姆 莱特 啊,“上天不佑,劫数临头”,接下去你知道,“偏偏凑巧,谁也难保”。你去查这支圣歌的第一节吧。瞧,有人来打断我的谈话了。

哈姆 莱特 欢迎,各位朋友,欢迎欢迎!我很高兴看见你们都是这样健康。啊,我的老朋友!你的脸上比我上次看见你的时候,多长了几根胡子,格外显得威武啦;你是要到丹麦来向我挑战吗?啊,我的年轻的姑娘!凭着圣母起誓,您穿上了一双高底木靴,比我上次看见您的时候更苗条得多啦;求求上帝,但愿您的喉咙不要沙哑得像一面破碎的铜锣才好!各位朋友,欢迎欢迎!我们要像法国的猎鹰一样,看见什么就飞扑上去;让我们立刻就来念一段剧词。来,试一试你们的本领,来一段激昂慷慨的剧词。

伶甲 殿下要听的是哪一段?

哈姆 莱特 我曾经听见你向我背诵过一段台词,可是它从来没有上演过;即使上演,也不会有一次以上,因为我记得这本戏并不受大众的欢迎。它是不合一般人口味的鱼子酱;可是照我的意思看来,还有其他在这方面比我更有权威的人也抱着同样的见解,它是一本绝妙的戏剧,场面支配得很是适当,文字质朴而富于技巧。我记得有人这样说过:那出戏里没有滥加提味的作料,字里行间毫无矫揉造作的痕迹;他把它称为一种老老实实的写法,兼有刚健与柔和之美,壮丽而不流于纤巧。其中有一段话是我最喜爱的,那就是埃涅阿斯对狄多讲述的故事,尤其是讲到普里阿摩斯被杀的那一节。要是你们还没有把它忘记,请从这一行念起;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野蛮的皮洛斯像猛虎一样——

不,不是这样;但是的确是从皮洛斯开始的——

野蛮的皮洛斯蹲伏在木马之中,

黝黑的手臂和他的决心一样,

像黑夜一般阴森而恐怖;

在这黑暗狰狞的肌肤之上,

现在更染上令人惊怖的纹章,

从头到脚,他全身一片殷红,

溅满了父母子女们无辜的血。

那些燃烧着融融烈火的街道,

发出残忍而惨恶的凶光,

照亮敌人去肆行他们的杀戮,

也焙干了到处横流的血泊;

冒着火焰的熏炙,像恶魔一般,

全身胶粘着凝结的血块,

圆睁着两颗血红的眼睛,

来往寻找普里阿摩斯老王的踪迹。

你接下去吧。

波洛 涅斯 上帝在上,殿下,您念得好极了,真是抑扬顿挫,曲尽其妙。

伶甲 那老王正在苦战,

但是砍不着和他对敌的希腊人,

一点不听他手臂的指挥,

他的古老的剑锵然落地;

皮洛斯瞧他孤弱可欺,

疯狂似的向他猛力攻击,

凶恶的利刃虽然没有击中,

一阵风却把那衰弱的老王扇倒。

这一下有如天崩地裂,

惊动了没有感觉的伊利昂,

冒着火焰的城楼霎时坍下,

那轰然的巨响像一个霹雳,

震聋了皮洛斯的耳朵;瞧!

他的剑还没有砍下普里阿摩斯

白发的头颅,却已在空中停住;

像一个涂朱抹彩的暴君,

将行未行,兀立不动。

在一场暴风雨未来以前,

天上往往有片刻的宁寂,

一块块乌云静悬在空中,

狂风悄悄地收起它的声息,

死样的沉默笼罩整个大地;

可是就在这片刻之内,

可怕的雷鸣震裂了天空。

经过暂时的休止,杀人的暴念

重新激起了皮洛斯的精神;

库克罗普斯为战神铸造甲胄,

那巨力的锤击,还不及皮洛斯

流血的剑向普里阿摩斯身上劈下

那样凶狠无情。

去,去,你娼妇一样的命运!

天上的诸神啊!剥去她的权力,

不要让她僭窃神明的宝座;

拆毁她的车轮,把它滚下神山,

直到地狱的深渊。

波洛涅斯 这一段太长啦。

哈姆 莱特 它应当跟你的胡子一起到理发匠那儿去剪一剪。念下去吧。他只爱听俚俗的歌曲和淫秽的故事,否则他就要瞌睡的。念下去,下面要讲到赫卡柏了。

伶甲 可是啊!谁看见那蒙脸的王后——

哈姆莱特“那蒙脸的王后”?

波洛涅斯 那很好,“蒙脸的王后”是很好的句子。

伶甲 满面流泪,在火焰中赤脚奔走,

一块布覆在失去宝冕的头上,

也没有一件蔽体的衣服,

只有在惊惶中抓到的一幅毡巾,

裹住她瘦削而多产的腰身;

谁见了这样伤心惨目的景象,

不要向残酷的命运申申毒詈?

她看见皮洛斯以杀人为戏,

正在把她丈夫的肢体脔割,

忍不住大放哀声,那凄凉的号叫——

除非人间的哀乐不能感动天庭——

即使光明的日月也会陪她流泪,

诸神的心中都要充满悲愤。

波洛 涅斯 瞧,他的脸色都变了,他的眼睛里已经含着眼泪!不要念下去了吧。

哈姆 莱特 很好,其余的部分等会儿再念给我听吧。大人,请您去找一处好好的地方安顿这一班伶人。听着,他们是不可怠慢的,因为他们是这一个时代的缩影;宁可在死后得到一首恶劣的墓铭,不要在生前受他们一场刻毒的讥讽。

波洛涅斯 殿下,我按着他们应得的名分对待他们就是了。

哈姆 莱特 哎哟,朋友,还要客气得多哩!要是照每一个应得的名分对待他,那么谁逃得了一顿鞭子?照你自己的名誉地位对待他们;他们越是不配受这样的待遇,越可以显出你的谦虚有礼。领他们进去。

波洛涅斯 来,各位朋友。

哈姆 莱特 跟他去,朋友们,明天我们要听你们唱一本戏。(波洛涅斯偕众伶下,伶甲独留)听着,老朋友,你会演《贡扎古之死》吗?

伶甲 会演的,殿下。

哈姆 莱特 那么我们明天晚上就把它上演。也许我因为必要的理由,要另外写下约莫有十几行句子的一段剧词插进去,你能够把它预先背熟吗?

伶甲 可以,殿下。

哈姆 莱特 很好。跟着那位老爷去,留心不要取笑他。(伶甲下。向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我的两位好朋友,我们今天晚上再见;欢迎你们到厄耳锡诺来!

吉尔登斯吞 再会,殿下!(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同下)

哈姆 莱特 好,上帝和你们同在!现在我只剩一个人了。啊,我是一个多么不中用的蠢材!这一个伶人不过在一本虚构的故事、一场激昂的幻梦之中,却能够使他的灵魂融化在他的意象里,在它的影响之下,他的整个的脸色变成惨白,他的眼中洋溢着热泪,他的神情流露着仓皇,他的声音是这么呜咽凄凉,他的全部动作都表现得和他的意象一致,这不是很不可思议的吗?而且一点也不为了什么!为了赫卡柏!赫卡柏对他有什么相干,他对赫卡柏又有什么相干,他却要为她流泪?要是他也有了像我所有的那样使人痛心的理由,他将要怎样呢?他一定会让眼泪淹没了舞台,用可怖的字句震裂了听众的耳朵,使有罪的人发狂,使无罪的人惊骇,使愚昧无知的人张皇失措,使所有的耳目迷乱了它们的功能。可是我,一个糊涂颟顸的家伙,垂头丧气,一天到晚像在做梦似的,忘记了杀父的大仇;虽然一个国王给人家用万恶的手段掠夺了他的权位,杀害了他的最宝贵的生命,我却始终哼不出一句话来。我是一个懦夫吗?谁骂我恶人?谁敲破我的脑壳?谁拔去我的胡子,把它吹在我的脸上?谁扭我的鼻子?谁当面指斥我胡说?谁对我做这种事?嘿!我应该忍受这样的侮辱,因为我是一个没有心肝、逆来顺受的怯汉,否则我早已用这奴才的尸肉,喂肥了满天盘旋的乌鸢了。嗜血的、荒淫的恶贼!狠心的、奸诈的、淫邪的、悖逆的恶贼!啊!复仇!——嗨,我真是个蠢材!我的亲爱的父亲被人谋杀了,鬼神都在鞭策我复仇,我这做儿子的却像一个下流女人似的,只会用空言发发牢骚,学起泼妇骂街的样子来,在我已经是了不得的了!呸!呸!活动起来吧,我的脑筋!我听人家说,犯罪的人在看戏的时候,因为台上表演的巧妙,有时会激动天良,当场供认他们的罪恶;因为暗杀的事情无论干得怎样秘密,总会借着神奇的喉舌泄露出来。我要叫这班伶人在我的叔父面前表演一本跟我的父亲惨死的情节相仿的戏剧,我就在一旁窥察他的神色;我要探视到他的灵魂的深处,要是他稍露惊骇不安之态,我就知道我应该怎么办。我所看见的幽灵也许是魔鬼的化身,借着一个美好的形状出现,魔鬼是有这一种本领的;对于柔弱忧郁的灵魂,他最容易发挥他的力量;也许他看准了我的柔弱和忧郁,才来向我作祟,要把我引诱到沉沦的路上。我要先得到一些比这更切实的证据;凭着这一本戏,我可以发掘国王内心的隐秘。(下)

哈姆莱特 第三幕

<h3>第一场 城堡中一室</h3>

<small>国王、王后、波洛涅斯、奥菲利娅、罗森格兰兹及吉尔登斯吞上。</small>

国王 你们不能用迂回婉转的方法,探出他为什么这样神思颠倒,让紊乱而危险的疯狂困扰他的安静的生活吗?

罗森 格兰兹 他承认他自己有些神经迷惘,可是绝口不肯说为了什么缘故。

吉尔 登斯吞 他也不肯虚心接受我们的探问;当我们想要引导他吐露他自己的一些真相的时候,他总是用假作痴呆的神气故意回避。

王后 他对待你们还客气吗?

罗森格兰兹 很有礼貌。

吉尔登斯吞 可是不大自然。

罗森格兰兹 不大说话,但对我们的问题倒是回答得十分详细。

王后 你们有没有劝诱他找些什么消遣?

罗森 格兰兹 娘娘,我们来的时候,刚巧有一班戏子也要到这儿来,给我们赶上了;我们把这消息告诉了他,他听了好像很高兴。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宫里,我想他已经吩咐他们今晚为他演出了。

波洛 涅斯 一点不错,他还叫我来请两位陛下同去看看他们演得怎样哩。

国王 那好极了,我非常高兴听见他对这方面感到兴趣。请你们两位还要更进一步鼓起他的兴味,把他的心思移转到这种娱乐上面。

罗森格兰兹 是,陛下。(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同下)

国王 亲爱的葛特露,你也暂时离开我们;因为我们已经暗中差人去唤哈姆莱特到这儿来,让他和奥菲利娅见见面,就像是他们偶然相遇的一般。她的父亲跟我两人将要权充一下密探,躲在可以看见他们却不能被他们看见的地方,注意他们会面的情形,从他的行为上判断他的疯病究竟是不是因为恋爱上的苦闷。

王后 我愿意服从您的意旨。奥菲利娅,但愿你的美貌果然是哈姆莱特疯狂的原因;更愿你的美德能够帮助他恢复原状,使你们两人都能安享尊荣。

奥菲利娅 娘娘,但愿如此。(王后下)

波洛 涅斯 奥菲利娅,你在这儿走走。陛下,我们就去躲起来吧。(向奥菲利娅)你拿这本书去读,他看见你这样用功,就不会疑心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了。人们往往用至诚的外表和虔敬的行动,掩饰一颗魔鬼般的内心,这样的例子是太多了。

国王(旁白)啊,这句话是太真实了!它在我的良心上抽了多么重的一鞭!涂脂抹粉的娼妇的脸,还不及掩藏在虚伪的言辞后面的我的行为更丑恶。难堪的重负啊!

波洛 涅斯 我听见他来了。我们退下去吧,陛下。(国王及波洛涅斯下)

哈姆 莱特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在奋斗中扫清那一切,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去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去了;睡去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一个缘故。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俊杰大才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得势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谁愿意负着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的压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折磨,不敢向我们所不知道的痛苦飞去?这样,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动的意义。且慢!美丽的奥菲利娅!——女神,在你的祈祷之中,不要忘记替我忏悔我的罪孽。

奥菲利娅 我的好殿下,您这许多天来贵体安好吗?

哈姆莱特 谢谢你,很好,很好,很好。

奥菲 利娅 殿下,我有几件您送给我的纪念品,我早就想把它们还给您,请您现在收回去吧。

哈姆莱特 不,我不要,我从来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奥菲 利娅 殿下,我记得很清楚您把它们送给我,那时候您还向我说了许多甜蜜的言语,使这些东西格外显得贵重;现在它们的芳香已经消散,请您拿了回去吧,因为送礼的人要是变了心,礼物虽贵,也会失去了价值。拿去吧,殿下。

哈姆莱特 哈哈!你贞洁吗?

奥菲利娅 殿下!

哈姆莱特 你美丽吗?

奥菲利娅 殿下是什么意思?

哈姆 莱特 要是你既贞洁又美丽,那么你的贞洁应该断绝跟你的美丽来往。

奥菲利娅 殿下,难道美丽除了贞洁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伴侣吗?

哈姆 莱特 嗯,真的,因为美丽可以使贞洁变成淫荡,贞洁却未必能使美丽受它自己的感化;这句话从前像是怪诞之谈,可是现在的时世已经把它证实了。我的确曾经爱过你。

奥菲利娅 真的,殿下,您曾经使我相信您爱我。

哈姆 莱特 你当初就不应该相信我,因为美德不能熏陶我们罪恶的本性。我没有爱过你。

奥菲利娅 那么我真是受了骗了。

哈姆 莱特 进尼姑庵去吧!为什么你要生养一群罪人出来呢?我自己还不算是一个顶坏的人,可是我可以指出我的许多过失;一个人有了那些过失,他的母亲还是不要生下他来的好。我很骄傲,有仇必报,富于野心,我的罪恶是那么多,连我的思想里也容纳不下,我的想象也不能给它们形象,甚至于我没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把它们实行出来。像我这样的家伙,匍匐于天地之间,有什么用处呢?我们都是些十足的坏人,一个也不要相信我们。进尼姑庵去吧。你的父亲呢?

奥菲利娅 在家里,殿下。

哈姆莱特 把他关起来,让他只好在家里发发傻劲。再会!

奥菲利娅 哎哟,天哪!救救他!

哈姆 莱特 要是你一定要嫁人,我就把这一个诅咒送给你做嫁奁:尽管你像冰一样坚贞,像雪一样纯洁,你还是逃不过谗人的诽谤。进尼姑庵去吧,去!再会!或者要是你必须嫁人的话,就去嫁一个傻瓜吧;因为聪明人都明白你们会叫他们变成怎样的怪物。进尼姑庵去吧,去!越快越好。再会!

奥菲利娅 天上的神明啊,让他清醒过来吧!

哈姆 莱特 我也知道你们会怎样涂脂抹粉;上帝给了你们一张脸,你们又替自己另外造了一张。你们烟行媚视,淫声浪气,替上帝造下的生物乱取名字,卖弄你们不懂事的风骚。算了吧,我再也不敢领教了,它已经使我发了狂。我说,我们以后再不要结什么婚了;已经结过婚的,除了一个人以外,都可以让他们活下去;没有结婚的不准再结婚,进尼姑庵去吧,去。(下)

奥菲 利娅 啊,一颗多么高贵的心是这样陨落了!朝臣的眼睛、学者的辩舌、军人的利剑、国家所瞩望的一朵娇花;时流的明镜、人伦的雅范、举世注目的中心,这样无可挽回地陨落了!我是一切妇女中间最伤心而不幸的,我曾经从他音乐一般的盟誓中吮吸芬芳的甘蜜,现在却眼看着他的高贵无上的理智,像一串美妙的银铃失去了谐和的音调,无比的青春美貌,在疯狂中凋谢!啊!我好苦,谁料过去的繁华,变作今朝的泥土!(退后)

国王 恋爱!他的精神错乱不像是为了恋爱;他说的话虽然有些颠倒,也不像是疯狂。他有些什么心事盘踞在他的灵魂里,我怕它也许会产生危险的结果。为了防免万一,我已经当机立断,决定了一个办法:他必须立刻到英国去,向他们追索延宕未纳的贡物;也许他到海外各国游历一趟以后,时时变换的环境,可以替他排解去这一桩使他神思恍惚的心事。你看怎么样?

波洛 涅斯 那很好,可是我相信他的烦闷的根本原因,还是为了恋爱上的失意。啊,(奥菲利娅趋前)奥菲利娅!你不用告诉我们哈姆莱特殿下说些什么话,我们全都听见了。陛下,照您的意思办吧;可是您要是认为可以的话,不妨在戏剧终场以后,让他的母后独自一人跟他在一起,恳求他向她吐露他的心事;她必须很坦白地跟他谈谈,我就找一个所在听他们说些什么。要是她也探听不出他的秘密来,您就叫他到英国去,或者凭着您的高见,把他关禁在一个适当的地方。

国王 就是这样吧。大人物的疯狂是不能听其自然的。(同下)

<h3>第二场 城堡中的厅堂</h3>

哈姆 莱特 请你念这段剧词的时候,要照我刚才读给你听的那样子,一个字一个字打舌头上很轻快地吐出来;要是你也像多数的伶人们一样,只会拉开了喉咙嘶叫,那么我宁愿叫那传宣告示的公差念我这几行词句。也不要老是把你的手在空中这么摇挥;一切动作都要温文,因为就是在洪水暴风一样的感情激发之中,你也必须取得一种节制,免得流于过火。啊!我顶不愿意听见一个披着满头假发的家伙在台上乱嚷乱叫,把一段感情片片撕碎,让那些只爱热闹的下层观众听出了神,他们中间的大部分是除了欣赏一些莫名其妙的哑剧和喧嚣以外,什么都不懂。我可以把这种家伙抓起来抽一顿鞭子,因为他把妥玛刚特形容过了分,希律王的凶暴也要对他甘拜下风。请你留心避免才好。

伶甲 我留心着就是了,殿下。

哈姆 莱特 可是太平淡了也不对,你应该接受你自己的常识的指导,把动作和言语互相配合起来;特别要注意到这一点:你不能越过人情的常道;因为不近情理的过分描写,是和演剧的原意相反的,自有戏剧以来,它的目的始终是反映人生,显示善恶的本来面目,给它的时代看一看它自己演变发展的模型。要是表演得过了分或者太懈怠了,虽然可以博外行的观众一笑,明眼之士却要因此而皱眉;你必须看重这样一个卓识者的批评甚于满场观众盲目的毁誉。啊!我曾经看见有几个伶人演戏,而且也听见有人把他们极口捧扬,说一句并不过分的话,他们既不会说基督徒的语言,又不会学着人的样子走路,瞧他们在台上大摇大摆,使劲叫喊的样子,我心里就想一定是什么造化的雇工把他们造了下来,才造得这样拙劣,以至于全然失去了人类的面目。

伶甲 我希望我们在这方面已经有了相当的纠正。

哈姆 莱特 啊!你们必须彻底纠正这一种弊病。还有你们那些扮演小丑的,除了剧本上专为他们写下的台词以外,不要让他们临时编造一些话儿加上去。往往有许多小丑爱用自己的笑声,引起台下一些无知的观众的哄笑,虽然那时候全场的注意力应当集中于其他更重要的问题上;这种行为是不可恕的,它表示出那丑角的可鄙的野心。去,准备起来吧。(伶人等同下)

<small>波洛涅斯、罗森格兰兹及吉尔登斯吞上。</small>

哈姆莱特 啊,大人,王上愿意来听这一本戏吗?

波洛涅斯 他跟娘娘都就要来了。

哈姆 莱特 叫那些戏子们赶紧点儿。(波洛涅斯下)你们两人也去帮着催催他们。

罗森格兰兹 是,殿下。(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下)

哈姆莱特 喂!霍拉旭!

霍拉旭 有,殿下。

哈姆莱特 霍拉旭,你是在我所交往的人中最正直的一个。

霍拉旭 啊!殿下——

哈姆 莱特 不,不要以为我在恭维你;你除了你的善良的精神以外,身无长物,我恭维了你又有什么好处呢?为什么要向穷人恭维?不,让蜜糖一样的嘴唇去吮舐愚妄的荣华,在有利可图的所在弯下他们生财有道的膝盖来吧。听着。自从我能够辨别是非、察择贤愚以后,你就是我灵魂里选中的一个人,因为你虽然经历一切的颠沛,却不曾受到一点伤害,命运的虐待和恩宠,你都是受之泰然;能够把感情和理智调整得那么适当,命运不能把他玩弄于指掌之间,那样的人是有福的。给我一个不为感情所奴役的人,我愿意把他珍藏在我的心坎、我的灵魂的深处,正像我对你一样。这些话现在也不必多说了。今晚我们要在国王面前表演一本戏剧,其中有一场的情节跟我告诉过你的我的父亲的死状颇相仿佛;当那幕戏正在串演的时候,我要请你集中你的全副精神,注视我的叔父,要是他在听到了那一段剧词以后,他的隐藏的罪恶还是不露出一丝痕迹来,那么我们所看见的那个鬼魂一定是个恶魔,我的幻想也就像铁匠的砧石那样漆黑一团了。留心看好他,我也要把我的眼睛看定他的脸上;过后我们再把各人观察到的结果综合起来,给他下一个判断。

霍拉 旭 很好,殿下,在这本戏表演的时候,要是他在容色举止之间有什么地方逃过了我们的注意,请您唯我是问。

<small>喇叭吹花腔,奏丹麦进行曲。国王、王后、波洛涅斯、奥菲利娅、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及其他贵族上;国王侍卫持火炬上。</small>

哈姆 莱特 他们来看戏了。我必须装作无所事事的神气。你去拣一个地方坐下。

国王 你过得好吗,哈姆莱特贤侄?

哈姆 莱特 很好,好极了。我吃的是变色蜥蜴的肉,喝的是充满着甜言蜜语的空气,你们的肥鸡还没有这样的味道哩。

国王 你这种话真是答非所问,哈姆莱特,我不是那个意思。

哈姆 莱特 不,我现在也没有那个意思。(向波洛涅斯)大人,您说您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曾经演过一回戏吗?

波洛涅斯 是的,殿下,他们都赞我是一个很好的演员哩。

哈姆莱特 您扮演什么角色呢?

波洛 涅斯 我扮的是裘利斯·恺撒,勃鲁托斯在朱庇特神殿里把我杀死。

哈姆 莱特 他在神殿里杀死了那么好的一头小牛,真太残忍了。那班戏子已经预备好了吗?

罗森格兰兹 是,殿下,他们在等候您的旨意。

王后 过来,我的好哈姆莱特,坐在我的旁边。

哈姆 莱特 不,好妈妈,这儿有一个更迷人的东西哩。(在奥菲利娅脚边躺下)

波洛涅斯(向国王)啊哈!您看见吗?

哈姆莱特 小姐,我可以睡在您的怀里吗?

奥菲利娅 不,殿下。

哈姆莱特 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把我的头枕在您的膝上吗?

奥菲利娅 嗯,殿下。

哈姆莱特 您以为我在转着下流的念头吗?

奥菲利娅 我没有想到,殿下。

哈姆莱特 睡在姑娘大腿的中间,想起来倒是很有趣的。

奥菲利娅 什么,殿下?

哈姆莱特 没有什么。

奥菲利娅 您在开玩笑哩,殿下。

哈姆莱特 谁,我吗?

奥菲利娅 嗯,殿下。

哈姆 莱特 上帝啊!要说玩笑,那就得属我了。一个人为什么不说说笑笑呢?您瞧,我的母亲多么高兴,我的父亲还不过死了两个钟头。

奥菲利娅 不,已经四个月了,殿下。

哈姆 莱特 这么久了吗?哎哟,那么让魔鬼去穿孝服吧,我可要去做一身貂皮的新衣啦。天啊!死了两个月,还没有把他忘记吗?那么也许一个大人物死了以后,他的记忆还可以保持半年之久;可是凭着圣母起誓,他必须造下几所教堂,否则他就要跟那被遗弃的木马一样,没有人再会想念他了。

一国王及一王后上,状极亲热,互相拥抱。王后跪地,向国王做宣誓状。国王扶王后起,俯首王后颈上。国王就花坪上睡下;王后见国王睡熟离去。另一人上,自国王头上去冠,吻冠,注毒药于国王耳,下。王后重上,见国王死,作哀恸状。下毒者率其他三四人重上,佯作陪王后悲哭状。从者舁国王尸下。下毒者以礼物赠王后,向其乞爱;王后先作憎恶不愿状,卒允其请。同下。

奥菲利娅 这是什么意思,殿下?

哈姆莱特 呃,这是阴谋诡计的意思。

奥菲利娅 大概这一场哑剧就是全剧的本事了。

哈姆 莱特 这家伙可以告诉我们一切。演戏的都不能保守秘密,他们什么话都会说出来。

奥菲利娅 他讲得出他们表演的是什么吗?

哈姆 莱特 讲得出,你给他演什么,他就讲得出什么;你有脸演,他就有脸讲。

奥菲利娅 殿下真坏,殿下真坏!我要看戏了。

致开场词者 这悲剧要是演不好,

要请各位原谅指教,

小的在这厢有礼了。(下)

哈姆莱特 这算开场词呢,还是指环上的诗铭?

奥菲利娅 它很短,殿下。

哈姆莱特 正像女人的爱情一样。

伶王 日轮已经盘绕三十春秋,

那茫茫海水和滚滚地球,

月亮吐耀着借来的晶光,

三百六十回向大地环航,

自从爱把我们缔结良姻,

许门替我们证下了鸳盟。

伶后 愿日月继续他们的周游,

让我们再厮守三十春秋!

可是唉,你近来这样多病,

郁郁寡欢,失去旧时高兴,

好叫我满心里为你忧惧。

可是,我的主,你不必疑虑;

女人的忧伤像她的爱一样,

不是太少,就是超过分量;

你知道我爱你是多么深,

所以才会有如此的忧心。

越是相爱,越是挂肚牵胸;

不这样哪显得你我情浓?

伶王 爱人,我不久必须离开你,

我的全身将要失去生机;

留下你在这繁华的世界

安享尊荣,受人们的敬爱;

也许再嫁一位如意郎君——

伶后 啊!我断不是那样薄情人;

我倘忘旧迎新,难邀天恕,

再嫁的除非是杀夫淫妇。

哈姆莱特(旁白)苦恼,苦恼!

伶后 妇人失节大半贪慕荣华,

多情女子决不另抱琵琶;

我要是与他人共枕同衾,

怎么对得起地下的先灵!

伶王 我相信你的话发自心田,

可是我们往往自食前言。

志愿不过是记忆的奴隶,

总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

像未熟的果子密布树梢,

一朝红烂就会离去枝条。

我们对自己所负的债务,

最好把它丢在脑后不顾;

一时的热情中发下誓愿,

心冷了,那意志也随云散。

过分的喜乐,剧烈的哀伤,

反会毁害了感情的本常。

人世间的哀乐变幻无端,

痛哭一转瞬早换了狂欢。

世界也会有毁灭的一天,

何怪爱情要随境遇变迁;

有谁能解答这一个哑谜,

是境由爱造?是爱逐境移?

失财势的伟人举目无亲;

走时运的穷酸仇敌逢迎。

这炎凉的世态古今一辙:

富有的门庭挤满了宾客;

要是你在穷途向人求助,

即使知交也要情同陌路。

把我们的谈话拉回本题,

意志命运往往背道而驰,

决心到最后会全部推倒,

事实的结果总难符预料。

你以为你自己不会再嫁,

只怕我一死你就要变卦。

伶后 地不要养我,天不要亮我!

昼不得游乐,夜不得安卧!

毁灭了我的希望和信心;

铁锁囚门把我监禁终身!

每一种恼人的飞来横逆,

把我一重重的心愿摧折!

我倘死了丈夫再作新人,

让我生前死后永陷沉沦!

哈姆莱特 要是她现在背了誓!

伶王 难为你发这样重的誓愿。

爱人,你且去;我神思昏倦,

想要小睡片刻。(睡)

伶后 愿你安睡;

上天保佑我俩永无灾悔!(下)

哈姆莱特 母亲,您觉得这出戏怎样?

王后 我觉得那女人在表白心迹的时候,说话过火了一些。

哈姆莱特 啊,可是她会守约的。

国王 这出戏是怎么一个情节?里面没有什么要不得的地方吗?

哈姆 莱特 不,不,他们不过开玩笑毒死了一个人,没有什么要不得的。

国王 戏名叫什么?

哈姆 莱特《捕鼠机》。呃,怎么?这是一个象征的名字。戏中的故事影射着维也纳的一件谋杀案。贡扎古是那公爵的名字;他的妻子叫作巴普蒂斯塔。您看下去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一本很恶劣的作品,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它不会对您陛下跟我们这些灵魂清白的人有什么相干;让那有毛病的马儿去惊跳退缩吧,我们的肩背都是好好儿的。

哈姆莱特 这个人叫作琉西安纳斯,是那国王的侄子。

奥菲利娅 您很会解释剧情,殿下。

哈姆 莱特 要是我看见傀儡戏扮演您跟您爱人的故事,我也会替你们解释的。

奥菲利娅 殿下,您太尖刻了。

哈姆 莱特 想磨掉我这尖儿,你非得哼哼不可。动手吧,凶手!浑账东西,别扮鬼脸了,动手吧!来,哇哇的乌鸦发出复仇的啼声。

琉西安纳斯 黑心快手,遇到妙药良机;

趁着没人看见,事不宜迟。

你夜半采来的毒草炼成,

赫卡忒的咒语念上三巡,

赶快发挥你凶恶的魔力,

让他的生命速归于幻灭。(以毒药注入睡者耳中)

哈姆 莱特 他为了觊觎权位,在花园里把他毒死。他的名字叫贡扎古;那故事原文还存在,是用很好的意大利文写成的。底下就要演到那凶手怎样得到贡扎古的妻子的爱了。

奥菲利娅 王上站起来了!

哈姆莱特 什么!给一响空枪吓坏了吗?

王后 陛下怎么啦?

波洛涅斯 不要演下去了!

国王 给我点起火把来!去!

普洛涅斯 火把!火把!火把!(除哈姆莱特、霍拉旭外,均下)

哈姆莱特 嗨,让那中箭的母鹿掉泪,

没有伤的公鹿自去游玩;

有的人失眠,有的人酣睡,

世界就是这样循环轮转。

老兄,要是我的命运跟我作起对来,凭着我这念词的本领,再插上满头的羽毛,开缝的靴子上缀上两朵绢花,你想我能不能在戏班子里插足?

霍拉旭 也许他们可以让您领半额包银。

哈姆莱特 我可要领全额的。

因为你知道,亲爱的台芒,

这一个荒凉破碎的国土

原来是乔武统治的雄邦,

而今王位上却坐着——孔雀。

霍拉旭 您该把它押了韵才是。

哈姆莱特 啊,好霍拉旭!那鬼魂真的没有骗我。你看见了吗?

霍拉旭 看见了,殿下。

哈姆莱特 当那演戏的一提到毒药的时候?

霍拉旭 我看得他很清楚。

哈姆莱特 啊哈!来,奏乐!来,那吹笛子的呢?

要是国王不爱这出喜剧,

那么他多半是不能赏识。

来,奏乐!

<small>罗森格兰兹及吉尔登斯吞重上。</small>

吉尔登斯吞 殿下,允许我跟您说句话。

哈姆莱特 好,你对我讲全部历史都可以。

吉尔登斯吞 殿下,王上——

哈姆莱特 嗯,王上怎么样?

吉尔登斯吞 他回去以后,非常不舒服。

哈姆莱特 喝醉酒了吗?

吉尔登斯吞 不,殿下,他在发脾气。

哈姆 莱特 你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医生才算你聪明,因为叫我去替他诊视,恐怕反而更会激动他的脾气的。

吉尔登斯吞 好殿下,请您说话检点些,别这样拉扯开去。

哈姆莱特 好,我是听话的,你说吧。

吉尔登斯吞 您的母后心里很难过,所以叫我来。

哈姆莱特 欢迎得很。

吉尔 登斯吞 不,殿下,这一种礼貌是用不着的。要是您愿意给我一个好好的回答,我就把您母亲的意旨向您传达;不然的话,请您原谅我,让我就这么回去,我的事情就算完了。

哈姆莱特 我不能。

吉尔登斯吞 您不能什么,殿下?

哈姆 莱特 我不能给你一个好好的回答,因为我的脑子已经坏了;可是我所能够给你的回答,你——我应该说我的母亲——可以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别说废话,言归正传吧。你说我的母亲——

罗森格兰兹 她这样说:您的行为使她非常吃惊。

哈姆 莱特 啊,好儿子,居然会叫一个母亲吃惊!可是在这母亲吃惊的后面,还有些什么话呢?说吧。

罗森格兰兹 她请您在就寝以前,到她房间里去跟她谈谈。

哈姆 莱特 即使她十次是我的母亲,我也一定服从她。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罗森格兰兹 殿下,我曾经蒙您错爱。

哈姆莱特 凭着我这双扒儿手起誓,我现在还是欢喜你的。

罗森 格兰兹 好殿下,您心里这样不痛快,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要是您不肯把您的心事告诉您的朋友,那恐怕会累您自己失去自由的。

哈姆莱特 我不满足我现在的地位。

罗森 格兰兹 怎么!王上自己已经亲口把您立为王位的继承者了,您还不能满足吗?

哈姆 莱特 嗯,可是“要等草儿青青——”这句老话也有点儿发了霉啦。

哈姆 莱特 啊!笛子来了,拿一支给我。跟你们退后一步说话。为什么你们这样千方百计地窥探我的隐私,好像一定要把我逼进你们的圈套?

吉尔 登斯吞 啊!殿下,要是我有太冒昧放肆的地方,那都是因为我对您敬爱太深了。

哈姆莱特 我不大懂得你的话。你愿意吹吹这笛子吗?

吉尔登斯吞 殿下,我不会吹。

哈姆莱特 请你吹一吹。

吉尔登斯吞 我真的不会吹。

哈姆莱特 请你不要客气。

吉尔登斯吞 我真的一点不会,殿下。

哈姆 莱特 那是跟说谎一样容易的。你只要用你的手指按着这些笛孔,把你的嘴放在上面一吹,它就会发出最好听的音乐来。瞧,这些是音栓。

吉尔 登斯吞 可是我不会从它里面吹出谐和的曲调来。我不懂得那技巧。

哈姆 莱特 哼,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东西!你会玩弄我;你自以为摸得到我的心窍;你想要探出我的内心的秘密;你会从我的最低音试到我的最高音;可是在这支小小的乐器之内,藏着绝妙的音乐,你却不会使它发出声音来。哼,你以为玩弄我比玩弄一支笛子容易吗?无论你把我叫作什么乐器,你也只能拨动我,不能玩弄我。

哈姆莱特 上帝祝福你,先生!

波洛涅斯 殿下,娘娘请您立刻就去见她说话。

哈姆莱特 你看见那片像骆驼一样的云吗?

波洛涅斯 哎哟,它真的像一头骆驼。

哈姆莱特 我想它还是像一头鼬鼠。

波洛涅斯 它拱起了背,正像是一头鼬鼠。

哈姆莱特 还是像一条鲸鱼吧?

波洛涅斯 很像一条鲸鱼。

哈姆 莱特 那么等一会儿我就去见我的母亲。(旁白)我给他们愚弄得再也忍不住了。(高声)我等一会儿就来。

波洛涅斯 我就去这么说。(下)

哈姆 莱特 等一会儿是很容易说的。离开我,朋友们。(除哈姆莱特外,均下)现在是一夜之中最阴森的时候,鬼魂都在此刻从坟墓里出来,地狱也要向人世吐放疠气;现在我可以痛饮热腾腾的鲜血,干那白昼所不敢正视的残忍的行为。且慢!我还要到我母亲那儿去一趟。心啊!不要失去你的天性之情,永远不要让尼禄的灵魂潜入我这坚定的胸怀;让我做一个凶徒,可是不要做一个逆子。我要用利剑一样的说话刺痛她的心,可是决不伤害她身体上一根毛发;我的舌头和灵魂要在这一次学学伪善者的样子,无论在言语上给她多么严厉的谴责,在行动上却要做得丝毫不让人家指摘。(下)

<h3>第三场 城堡中一室</h3>

<small>国王、罗森格兰兹及吉尔登斯吞上。</small>

国王 我不欢喜他;纵容他这样疯闹下去,对于我是一个很大的威胁。所以你们快去准备起来吧;我马上叫人办好你们要递送的文书,同时打发他跟你们一块儿到英国去。就我的地位而论,他的疯狂每小时都可以危害我的安全,我不能让他留在我的近旁。

吉尔 登斯吞 我们就去准备起来。许多人的安危都寄托在陛下身上,这一种顾虑是最圣明不过的。

罗森 格兰兹 每一个庶民都知道怎样远祸全身,一身负天下重寄的人,尤其应该时刻不懈地防备危害的袭击。君主的薨逝不仅是个人的死亡,它像一个漩涡一样,凡是在它近旁的东西,都要被它卷去同归于尽;又像一个矗立在最高山峰上的巨轮,它的轮辐上连附着无数的小物件,当巨轮轰然崩裂的时候,那些小物件也跟着它一齐粉碎。国王的一声叹息,总是随着全国的呻吟。

国王 请你们准备立刻出发,因为我们必须及早制止这一种公然的威胁。

罗森格兰兹 吉尔登斯吞 我们就去赶紧预备。(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同下)

波洛 涅斯 陛下,他到他母亲房间里去了。我现在就去躲在帏幕后面,听他们怎么说。我可以断定她一定会把他好好教训一顿。您说得很不错,母亲对于儿子总有几分偏心,所以最好有一个第三者躲在旁边偷听他们的谈话。再会,陛下,在您未睡以前,我还要来看您一次,把我所探听到的事情告诉您。

国王 谢谢你,贤卿。(波洛涅斯下)啊!我的罪恶的戾气已经上达于天;我的灵魂上负着一个元始以来最初的诅咒,杀害兄弟的暴行!我不能祈祷,虽然我的愿望像决心一样强烈;我的更坚强的罪恶击败了我的坚强的意愿。像一个人同时要做两件事情,我因为不知道应该先从什么地方下手而徘徊歧途,结果反弄得一事无成。要是这一只可诅咒的手上染满了一层比它本身还厚的兄弟的血,难道天上所有的甘霖都不能把它洗涤得像雪一样洁白吗?慈悲的使命,不就是宽宥罪恶吗?祈祷的目的,不是一方面预防我们的堕落,一方面救拔我们于已堕落之后吗?那么我要仰望上天;我的过失已经犯下了。可是唉!哪一种祈祷才是我所适用的呢?“求上帝赦免我的杀人重罪”吗?那不能,因为我现在还占有着那些引起我的犯罪动机的目的物,我的王冠、我的野心和我的王后。非分攫取的利益还在手里,就可以幸邀宽恕吗?在这贪污的人世,罪恶的镀金的手也许可以把公道推开不顾,暴徒的赃物往往就是枉法的贿赂;可是天上却不是这样的,在那边一切都无可遁避,任何行动都要显现它的真相,我们必须当面为我们自己的罪恶作证。那么怎么办呢?还有什么法子好想呢?试一试忏悔的力量吧。什么事情是忏悔所不能做到的?可是对于一个不能忏悔的人,它又有什么用呢?啊,不幸的处境!啊,像死亡一样黑暗的心胸!啊,越是挣扎,越是不能脱身的胶住了的灵魂!救救我,天使们!试一试吧:弯下来,顽强的膝盖;钢丝一样的心弦,变得像新生之婴的筋肉一样柔嫩吧!但愿一切转祸为福!(跪祷)

哈姆 莱特 他现在正在祈祷,我正好动手;我决定现在就干,让他上天堂去,我也算报了仇了。不,那还要考虑一下:一个恶人杀死我的父亲;我,他的独生子,却把这个恶人送上天堂。啊,这简直是以恩报怨了。他用卑鄙的手段,在我父亲满心俗念、罪孽正重的时候趁其不备把他杀死;虽然谁也不知道在上帝面前他的生前的善恶如何相抵,可是照我们一般的推想,他的孽债多半是很重的。现在他正在洗涤他的灵魂,要是我在这时候结果了他的性命,那么天国的路是为他开放着,这样还算是复仇吗?不!收起来,我的剑,等候一个更惨酷的机会吧;当他在酒醉以后,在愤怒之中,或是在荒淫纵欲的时候,在赌博、咒骂或是其他邪恶的行为的中间,我就要叫他颠踬在我的脚下,让他幽深黑暗不见天日的灵魂永堕地狱。我的母亲在等我。这一服续命的药剂不过延长了你临死的痛苦。(下)

国王 我的言语高高飞起,我的思想滞留地下;没有思想的言语永远不会上升天界。(下)

<h3>第四场 王后寝宫</h3>

波洛 涅斯 他就要来了。请您把他着实教训一顿,对他说他这种狂妄的态度,实在叫人忍无可忍,倘没有您娘娘替他居中回护,王上早已对他大发雷霆了。我就悄悄地躲在这儿。请您对他讲得着力一点。

王后 都在我身上,你放心吧。退下去,我听见他来了。(波洛涅斯匿帏后)

哈姆莱特 母亲,您叫我有什么事?

王后 哈姆莱特,你已经大大得罪了你的父亲啦。

哈姆莱特 母亲,您已经大大得罪了我的父亲啦。

王后 来,来,不要用这种胡说八道的话回答我。

哈姆莱特 去,去,不要用这种胡说八道的话问我。

王后 啊,怎么,哈姆莱特!

哈姆莱特 现在又是什么事?

王后 你忘记我了吗?

哈姆 莱特 不,凭着十字架起誓,我没有忘记你。你是王后,你的丈夫的兄弟的妻子,你又是我的母亲——但愿你不是!

王后 哎哟,那么我要去叫那些会说话的人来跟你谈谈了。

哈姆 莱特 来,来,坐下来,不要动;我要把一面镜子放在你的面前,让你看一看你自己的灵魂。

王后 你要干什么呀?你不是要杀我吧?救命!救命呀!

波洛涅斯(在帏后)喂!救命!

哈姆 莱特(拔剑)怎么!是哪一个鼠贼?要钱不要命吗?我来结果你。(以剑刺穿帏幕)

波洛涅斯(在帏后)啊!我死了!

王后 哎哟!你干了什么事啦?

哈姆莱特 我也不知道;那不是国王吗?

王后 啊,多么鲁莽残酷的行为!

哈姆 莱特 残酷的行为!好妈妈,简直就跟杀了一个国王,再去嫁给他的兄弟一样坏。

王后 杀了一个国王!

哈姆 莱特 嗯,母亲,我正是这样说。(揭帏见波洛涅斯)你这倒运的、粗心的、爱管闲事的傻瓜,再会!我还以为是一个在你上面的人哩。也是你命不该活;现在你可知道爱管闲事的危险了。——别尽扭着你的手。静一静,坐下来,让我扭你的心;你的心倘不是铁石打成的,万恶的习惯倘不曾把它硬化得透不进一点感情,那么我的话一定可以把它刺痛。

王后 我干了些什么错事,你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向我摇唇弄舌?

哈姆 莱特 你的行为可以使贞节蒙污,使美德得到了伪善的名称;从纯洁的恋情的额上取下娇艳的蔷薇,替它盖上一个烙印;使婚姻的盟约变成博徒的誓言一样虚伪。啊!这样一种行为,简直使盟约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神圣的婚礼变成一串谵妄的狂言;苍天的脸上也为它带上羞色,大地因为痛心这样的行为,也罩上满面的愁容,好像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一般。

王后 唉!究竟是什么极恶重罪,你把它说得这样惊人呢?

哈姆 莱特 瞧这一幅图画,再瞧这一幅;这是两个兄弟的肖像。你看这一个的相貌是多么高雅优美:太阳神的鬈发,天神的前额,战神一样威风凛凛的眼睛,像降落在高吻穹苍的山巅的神使一样矫健的姿态;这一个完善卓越的仪表,真像每一个天神都曾在那上面打下印记,向世间证明这是一个男子的典型。这是你从前的丈夫。现在你再看这一个:这是你现在的丈夫,像一株霉烂的禾穗,损害了他的健硕的兄弟。你有眼睛吗?你甘心离开这一座大好的高山,靠着这荒野生活吗?嘿!你有眼睛吗?你不能说那是爱情,因为在你的年纪,热情已经冷淡下来,它必须等候理智的判断;什么理智愿意从这么高的地方,降落到这么低的所在呢?知觉你当然是有的,否则你就不会有行动;可是你那知觉也一定已经麻木了;因为就是疯人也不会犯那样的错误,无论怎样丧心病狂,总不会连这样悬殊的差异都分辨不出来。那么是什么魔鬼蒙住了你的眼睛,把你这样欺骗呢?你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全都失去了交相为用的功能了吗?因为单单一个感官有了毛病,绝不会使人愚蠢到这步田地的。羞啊!你不觉得惭愧吗?要是地狱中的孽火可以在一个中年妇人的骨髓里煽起了蠢动,那么在青春的烈焰中,让贞操像蜡一样融化了吧。因为少年情欲的驱动而失身,又有什么可耻呢?霜雪都会自动燃烧,理智都会做情欲的奴隶呢。

王后 啊,哈姆莱特!不要说下去了!你使我的眼睛看进了我自己灵魂的深处,看见我灵魂里那些洗拭不去的黑色的污点。

哈姆 莱特 嘿,生活在汗臭垢腻的眠床上,让淫邪熏没了心窍,在污秽的猪圈里调情弄爱——

王后 啊,不要再对我说下去了!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戳进我的耳朵里;不要说下去了,亲爱的哈姆莱特!

哈姆 莱特 一个杀人犯,一个恶徒,一个不及你前夫二百分之一的庸奴,一个冒充国王的丑角,一个盗国窃位的扒手,从架子上偷下那顶珍贵的王冠,塞在自己的腰包里!

王后 别说了!

哈姆莱特 一个身着斑斓彩衣的下流国王——

哈姆 莱特 天上的神明啊,救救我,用你们的翅膀覆盖我的头顶!——陛下英灵不昧,有什么见教?

王后 哎哟,他疯了!

哈姆 莱特 您不是来责备您的儿子不该浪费他的时间和感情,把您煌煌的命令搁在一旁,耽误了应该做的大事吗?啊,说吧!

鬼魂 不要忘记。我现在是来磨砺你的快要蹉跎下去的决心。可是瞧!你的母亲那惊愕的表情。啊,快去安慰安慰她的正在交战中的灵魂吧!最柔弱的人最容易受幻想的激动。对她说话去,哈姆莱特。

哈姆莱特 您怎么啦,母亲?

王后 唉!你怎么啦?为什么你把眼睛睁视着虚无,向空中喃喃说话?你的眼睛里射出狂乱的神情;像熟睡的兵士突然听到警号一般,你的整齐的头发一根根都像有了生命似的竖立起来。啊,好儿子!在你的疯狂的热焰上,浇洒一些清凉的镇静剂吧!你在瞧什么?

哈姆 莱特 他,他!您瞧,他的脸色多么惨淡!看见了他这一种形状,要是再知道他所负的沉冤,即使石块也会感动的。——不要瞧着我,因为那不过徒然勾起我的哀感,也许反会妨碍我的冷酷的决心;也许我会因此而失去勇气,让挥泪代替了流血。

王后 你这番话是对谁说的?

哈姆莱特 您没有看见什么吗?

王后 什么也没有。要是有什么东西在那边,我不会看不见的。

哈姆莱特 您也没有听见什么吗?

王后 不,除了我们两人的说话以外,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哈姆 莱特 啊,您瞧!瞧,它悄悄儿去了!我的父亲,穿着他生前所穿的衣服!瞧!他就在这一刻,从门口走出去了!(鬼魂下)

王后 这是你脑中虚构的意象;一个人在心神恍惚的状态中,最容易发生这种幻妄的错觉。

哈姆 莱特 心神恍惚!我的脉搏跟您的一样,在按着正常的节奏跳动哩。我所说的并不是疯话;要是您不信,我可以把我刚才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一遍,一个疯人是不会记忆得那样清楚的。母亲,为了上帝的慈悲,不要自己安慰自己,以为我这一番说话,只是出于疯狂,不是真的对您的过失而发;那样的思想不过是骗人的油膏,只能使您溃烂的良心上结起一层薄膜,那内部的毒疮却在底下愈长愈大。向上天承认您的罪恶吧,忏悔过去,警戒未来;不要把肥料浇在莠草上,使它们格外蔓延起来。原谅我这一番正义的劝告;因为在这种万恶的时世,正义必须向罪恶乞恕,它必须俯首屈膝,要求人家接纳他的善意的箴规。

王后 啊,哈姆莱特!你把我的心劈为两半了!

哈姆 莱特 啊!把那坏的一半丢掉,保留那另外的一半,让您的灵魂清净一些。晚安!可是不要上我叔父的床;即使您已经失节,也得勉力学做一个贞节妇人的样子。习惯虽然是一个可以使人失去羞耻的魔鬼,但是它也可以做一个天使,对于勉力为善的人,它会用潜移默化的手段,使他徙恶从善。您要是今天晚上自加抑制,下一次就会觉得这一种自制的功夫并不怎样为难,慢慢儿就可以习以为常了;因为习惯简直有一种改变气质的神奇的力量,它可以使魔鬼主宰人类的灵魂,也可以把他从人们心里驱逐出去。让我再向您道一次晚安;当您希望得到上天祝福的时候,我将求您祝福我。至于这一位老人家,(指波洛涅斯)我很后悔自己一时鲁莽把他杀死;可是这是上天的意思,要借着他的死惩罚我,同时借着我的手惩罚他,使我一方面自己受到天谴,一方面又成为代天行刑的使者。我现在先去把他的尸体安顿好了,再来承担这一个杀人的过咎。晚安!为了顾全母子的恩慈,我不得不忍情暴戾;不幸已经开始,更大的灾祸还在接踵而至。再有一句话,母亲。

王后 我应该怎么做?

哈姆 莱特 我不能禁止您不再让那骄淫的僭王引诱您和他同床,让他拧您的脸,叫您做他的小耗子;我也不能禁止您因为他给了您一两个恶臭的吻,或是用他万恶的手指抚摸您的颈项,就把您所知道的事情一起说了出来,告诉他我实在是装疯,不是真疯。您应该让他知道;因为哪一个聪明懂事的王后愿意隐藏这样重大的消息,不去告诉一只蛤蟆、一只蝙蝠、一只老雄猫知道呢?不,虽然理性警告您保守秘密,您尽管学那寓言中的猴子,因为受了好奇心的驱使,到屋顶上去开了笼门,把鸟儿放出,自己钻进笼里去,结果连笼子一起掉下来跌死吧。

王后 你放心吧,要是言语来自呼吸,呼吸来自生命,只要我一息犹存,就绝不会让我的呼吸泄漏了你对我所说的话。

哈姆莱特 我必须到英国去,您知道吗?

王后 唉!我忘了,这事情已经这样决定了。

哈姆 莱特 公文已经封好,打算交给我那两个同学带去。对这两个家伙,我要像对待两条咬人的毒蛇一样随时提防;他们将要做我的先驱,引导我钻进什么圈套里去。我倒要瞧瞧他们的能耐。开炮的要是给炮轰了,也是一件好玩的事;他们会埋地雷,我要比他们埋得更深,把他们轰到月亮里去。啊!用诡计对付诡计,不是顶有趣的吗?这家伙一死,多半会提早了我的行期;让我把这尸体拖到隔壁去。母亲,晚安!这一位大臣生前是个愚蠢饶舌的家伙,现在却变成非常谨严庄重的人了。来,老先生,让我把您拖下您的坟墓里去。晚安,母亲!(各下。哈姆莱特拖波洛涅斯尸体入内)

哈姆莱特 第四幕

<h3>第一场 城堡中一室</h3>

<small>国王、王后、罗森格兰兹及吉尔登斯吞上。</small>

国王 这些长吁短叹之中,都含着深长的意义,我们必须设法探索出来。你的儿子呢?

王后(向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请你们暂时退开。(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下)啊,陛下!今晚我看见了多么惊人的事情!

国王 什么,葛特露?哈姆莱特怎么啦?

王后 疯狂得像彼此争强斗胜的天风和海浪一样。在他野性发作的时候,他听见帏幕后面有什么东西爬动的声音,就拔出剑来,嚷着,“有耗子!有耗子!”于是在一阵疯狂的恐惧之中,把那躲在幕后的好老人家杀死了。

国王 啊,罪过罪过!要是我在那儿,我也会照样死在他手里的;放任他这样胡作非为,对于你,对于我,对于每一个人,都是极大的威胁。唉!这一件流血的暴行应当由谁负责呢?我们是不能辞其咎的,因为我们早该防祸未然,把这个发疯的孩子关禁起来,不让他到处乱走;可是我们太爱他了,以至于不愿想一个适当的方策,正像一个害着恶疮的人,因为不让它出毒的缘故,弄到毒气攻心,无法救治一样。他到哪儿去了?

王后 拖着那个被他杀死的尸体出去了。像一堆下贱的铅铁掩不了真金的光彩一样,他知道他自己做错了事,他的纯良的本性就从他的疯狂里透露出来,他哭了。

国王 啊,葛特露!来!太阳一到了山上,我们必须赶紧让他登船出发。对于这一件罪恶的行为,我们必须用最严正的态度、最巧妙的措辞,决定一个执法原情的处置。喂!吉尔登斯吞!

<small>罗森格兰兹及吉尔登斯吞重上。</small>

国王 两位朋友,我们还要借重你们一下。哈姆莱特在疯狂之中,已经把波洛涅斯杀死;他现在把那尸体从他母亲的房间里拖出去了。你们去找他来,对他说话要和气一点;再把那尸体搬到教堂里去。请你们快去把这件事情办好。(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下)来,葛特露,我们要去召集我们那些最有见识的朋友们,把我们的决定和这一件意外的变故告诉他们,免得外边无稽的谰言牵涉到我们身上,那些毒箭从低声的密语中间散放出去,是像弹丸从炮口里射出去一样每发必中的。啊,来吧!我的灵魂里充满着混乱和惊愕。(同下)

<h3>第二场 城堡中另一室</h3>

哈姆莱特 藏好了。

罗森格兰兹 吉尔登斯吞 (在内)哈姆莱特!哈姆莱特殿下!

哈姆莱特 什么声音?谁在叫哈姆莱特?啊,他们来了。

罗森格兰兹 殿下,您把那尸体怎么样啦?

哈姆莱特 它本来就是泥土,我仍旧让它回到泥土里去。

罗森格兰兹 告诉我们它在什么地方,让我们把它搬到教堂里去。

哈姆莱特 不要相信。

罗森格兰兹 不要相信什么?

哈姆 莱特 不要相信我会放弃我自己的意见来听你的话。而且,一块海绵也敢问起我来!一个堂堂王子应该用什么话去回答它呢?

罗森格兰兹 您把我当作一块海绵吗,殿下?

哈姆 莱特 嗯,先生,一块吸收君王的恩宠、利禄和官爵的海绵。可是这样的官员要到最后才会显出他们最大的用处来;像猴子吃硬壳果一般,他们的君王先把他们含在嘴里舐弄了好久,然后再一口咽了下去。当他需要被你们所吸收去的东西的时候,他只要把你们一挤,于是,海绵,你又是一块干巴巴的海绵了。

罗森格兰兹 我不懂您的话,殿下。

哈姆莱特 那很好,一句下流的话睡在一个傻瓜的耳朵里。

罗森 格兰兹 殿下,您必须告诉我们那尸体在什么地方,然后跟我们见王上去。

哈姆 莱特 他的身体和国王同在,可是那国王并不和他的身体同在。国王是一件东西——

吉尔登斯吞 一件东西,殿下!

哈姆 莱特 一件虚无的东西。带我去见他。狐狸躲起来,大家追上去。(同下)

<h3>第三场 城堡中另一室</h3>

国王 我已经叫他们找他去了,并且叫他们把那尸体寻出来。让这家伙任意胡闹,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可是我们又不能把严刑峻法加在他的身上,他是为糊涂的群众所喜爱的,他们欢喜一个人,只凭眼睛,不凭理智;我要是处罚了他,他们只看见我的刑罚的苛酷,却不想到他犯的是什么重罪。为了顾全各方面的关系,叫他迅速离国,不失为一种适宜的策略。应付非常的变故,必须用非常的手段。

国王 啊!事情怎么样啦?

罗森格兰兹 陛下,他不肯告诉我们那尸体在什么地方。

国王 可是他呢?

罗森格兰兹 在外面,陛下,我们把他看起来了,等候您的旨意。

国王 带他来见我。

罗森格兰兹 喂,吉尔登斯吞!带殿下进来。

国王 啊,哈姆莱特,波洛涅斯呢?

哈姆莱特 吃饭去了。

国王 吃饭去了!什么地方?

哈姆 莱特 不是在他吃饭的地方,是在人家吃他的地方;有一群精明的蛆虫正在他身上大吃特吃哩。蛆虫是全世界最大的饕餮家;我们喂肥了各种的牲畜给自己受用,再喂肥了自己去给蛆虫受用。胖胖的国王跟瘦瘦的乞丐是一个桌子上两道不同的菜——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国王 唉!唉!

哈姆 莱特 一个人可以拿一条吃过一个国王的蛆虫去钓鱼,再吃那吃过那条蛆虫的鱼。

国王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哈姆 莱特 没有什么意思,我不过告诉你一个国王可以在一个乞丐的脏腑里出巡呢。

国王 波洛涅斯呢?

哈姆 莱特 在天上。你差人到那边去找他吧。要是你的使者在天上找不到他,那么你可以自己到另外一个所在去找他。可是你们在这一个月里要是找不到他的话,你们只要跑上走廊的阶石,也就可以闻到他的气味了。

国王(向若干侍从)去到走廊里找一找。

哈姆莱特 他在等着你们哩。(侍从等下)

国王 哈姆莱特,你干出这种事来,使我非常痛心。为了你自身的安全起见,你必须火速离开国境;所以快去给自己预备预备:船已经整装待发,风势也很顺利,同行的人都在等着你,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向英国出发。

哈姆莱特 到英国去!

国王 是的,哈姆莱特。

哈姆莱特 好。

国王 要是你明白我的用意,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了你的好处。

哈姆 莱特 我看见一个明白你的用意的天使。可是来,到英国去!再会,亲爱的母亲!

国王 我是你的慈爱的父亲,哈姆莱特。

哈姆 莱特 我的母亲。父亲和母亲是夫妇两个,夫妇是一体之亲;所以再会吧,我的母亲!来,到英国去!(下)

国王 跟在他的后面,劝诱他赶快上船,不要耽误;我要叫他在今晚离开国境。去!这件事情一解决,什么问题都没有了。请你们赶快一点。(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下)英格兰王啊,丹麦的宝剑在你的国土上还留着鲜明的创痕,你向我们纳款输诚的敬礼至今未减,要是你畏惧我的威力,重视我的友谊,你就不能忽视我的意旨;我已经在公函里要求你把哈姆莱特立即处死,照着我的意思做吧,英格兰王,因为他像是我深入膏肓的痼疾,一定要借你的手把我医好。我必须知道他已经不在人世,我脸上才会有笑容浮起。(下)

<h3>第四场 丹麦原野</h3>

福丁 布拉斯 队长,你去替我问候丹麦国王,告诉他说福丁布拉斯因为得到他的允许,已经按照约定,率领一支军队通过他的国境。你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集合。要是丹麦王有什么话要跟我当面说的,我也可以入朝晋谒。你就这样对他说吧。

队长 是,主将。

福丁布拉斯 慢步前进。(福丁布拉斯及兵士等下,队长留后)

<small>哈姆莱特、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等同上。</small>

哈姆莱特 官长,这些是什么人的军队?

队长 他们都是挪威的军队,先生。

哈姆莱特 请问他们是开到什么地方去的?队长到波兰的某一部分去。

哈姆莱特 谁是领兵的主将?

队长 挪威老王的侄儿福丁布拉斯。

哈姆莱特 他们是要向波兰本土进攻呢,还是去袭击边疆?

队长 不瞒您说,我们是要去夺一小块只有空名毫无实利的土地。叫我出五块钱去把它租赁下来,我也不要;无论挪威人、波兰人,要是把它标卖起来,谁也不会付出比这大一点的价钱把它买下来的。

哈姆莱特 啊,那么波兰人一定不会防卫它的了。

队长 不,他们早已布防好了。

哈姆 莱特 为了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竟浪掷两千条活生生的性命和两万块金圆!这完全是因为国家太富足升平了,晏安的积毒蕴蓄于内,虽然已经到了溃烂的程度,外表上却还一点看不出将死的征象来。谢谢您,官长。

队长 上帝和您同在,先生。(下)

罗森格兰兹 我们去吧,殿下。

哈姆 莱特 我就来,你们先走一步。(除哈姆莱特外,均下)我所见到听到的一切,都好像在对我谴责,鞭策我赶快进行我的蹉跎未就的复仇大愿!一个人要是在他生命的盛年,只知道吃吃睡睡,他还算是个什么东西?简直不过是一头畜生!上帝造下我们来,使我们能够这样高谈阔论,瞻前顾后,当然要我们利用他所赋予我们的这一种能力和灵明的理智,不让它们白白废掉。现在我明明有理由,有决心,有力量,有方法,可以动手干我所要干的事,可是我还是在说一些空话,“我要怎么怎么干”,而始终不曾在行动上表现出来;我不知道这是为了鹿豕一般的健忘呢,还是为了三分怯懦一分智慧的过于审慎的顾虑。像大地一样显明的榜样都在鼓励我;瞧这一支勇猛的大军,领队的是一个娇养的少年王子,勃勃的雄心振起了他的精神,使他蔑视不可知的结果,为了区区弹丸大小的一块不毛之地,拼着血肉之躯,去向命运、死亡和危险挑战。真正的伟大不是轻举妄动,而是在荣誉遭遇危险的时候,即使为了一根稻秆之微,也要慷慨力争。可是我的父亲给人惨杀,我的母亲给人污辱,我的理智和感情都被这种不共戴天的大仇所激动,我却因循隐忍,一切听其自然,看着这两万个人为了博取一个空虚的名声,走下坟墓竟如躺上眠床,目的只是争夺一方还不够作为他们的战场和埋骨之所的土地,相形之下,我将何地自容呢?啊!从这一刻起,让我摒除一切的疑虑妄念,把流血的思想充满在我的脑际!(下)

<h3>第五场 厄耳锡诺。城堡中一室</h3>

王后 我不愿意跟她说话。

侍臣 她一定要见您。她的神气疯疯癫癫,瞧着怪可怜的。

王后 她要什么?

侍臣 她不断提起他的父亲;她说她听见这世上到处是诡计;一边呻吟,一边捶她的心,对一些琐琐屑屑的事情痛骂,讲的都是些很玄妙的话,好像有意思又好像没有意思。她的话虽然不知所云,可是却能使听见的人心中发生反应而企图从它里面找出意义来;他们妄加猜测,把她的话断章取义,用自己的思想附会上去;当她讲那些话的时候,有时眨眼,有时点头,做着种种的手势,的确使人相信在她的言语之间,含蓄着什么意思,虽然不能确定,却可以作一些很不好听的解释。

霍拉 旭 最好有什么人跟她谈谈,因为也许她会在愚妄的脑筋里散布一些危险的猜测。

王后 让她进来。(侍臣下)

我负疚的灵魂惴惴惊惶,

琐琐细事也像预兆灾殃;

罪恶是这样充满了疑猜,

越小心越容易流露鬼胎。

<small>奥菲利娅披头散发、精神恍惚,弹鲁特琴上。</small>

奥菲利娅 丹麦的美丽的王后陛下呢?

王后 啊,奥菲利娅!

奥菲利娅(唱)张三李四满街走,

谁是你情郎?

毡帽在头杖在手,

草鞋穿一双。

王后 唉!好姑娘,这支歌是什么意思呢?

奥菲利娅 您说?请您听好了。(唱)

姑娘,姑娘,他死了,

一去不复来;

头上盖着青青草,

脚下石生苔。

嗬呵!

王后 哎,可是,奥菲利娅——

奥菲利娅 请您听好了。(唱)

硷衾遮体白如雪——

王后 唉!陛下,您瞧。

奥菲利娅 鲜花红似雨;

花上盈盈有泪滴,

伴郎坟墓去。

国王 你好,美丽的姑娘?

奥菲 利娅 好,上帝保佑您!他们说猫头鹰是一个面包师的女儿变成的。主啊!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愿上帝和您同席!

国王 她父亲的死激成了她这种幻想。

奥菲 利娅 对不起,我们以后再别提这件事了。要是有人问您这是什么意思,您就这样对他说:(唱)

情人佳节就在明天,

我要一早起身,

梳洗齐整到你窗前,

来做你的恋人。

他下了床披了衣裳,

他开开了房门;

她进去时是个女郎,

出来变了妇人。

国王 美丽的奥菲利娅!

奥菲利娅 真的,不用发誓,我会把它唱完:(唱)

凭着神圣慈悲名字,

这种事太丢脸!

少年男子不知羞耻,

一味无赖纠缠。

你曾答应婚娶,

然后再同枕席;

谁料如今被你欺诈,

懊悔万千无及!

国王 她这个样子已经多久了?

奥菲 利娅 我希望一切转祸为福!我们必须忍耐;可是我一想到他们把他放下寒冷的泥土里去,我就禁不住掉泪。我的哥哥必须知道这件事。谢谢你们很好的劝告。来,我的马车!晚安,太太们;晚安,可爱的小姐们;晚安,晚安。(下)

国王 紧紧跟住她,留心不要让她闹出乱子来。(霍拉旭下)啊!深心的忧伤把她害成了这样子;这完全是为了她父亲的死。啊,葛特露,葛特露!不幸的事情总是接踵而来:第一是她父亲的被杀;然后是你儿子的远别,他闯了这样大祸,不得不亡命异国,也是自取其咎。人民对于善良的波洛涅斯的暴亡,已经群疑蜂起,议论纷纷;我们这样匆匆忙忙地把他秘密安葬,更加引起了外间的疑窦;可怜的奥菲利娅也因此而悲伤得失去了她的正常的理智。我们人类没有了理智,不过是画上的图形,无知的禽兽。最后,跟这些事情同样使我不安的,是她的哥哥已经从法国秘密回来,行动诡异,居心莫测;他的耳中所听到的,都是那些播弄是非的人所散播的关于他父亲死状的恶意的谣言,少不得牵涉到我们身上。啊,我的亲爱的葛特露!这种消息像一尊杀人的巨炮,到处都在危害我的生命。(内喧哗声)

王后 哎哟!这是什么声音?

国王 来人哪!我的瑞士卫队呢?叫他们把守宫门。什么事?

侍臣 赶快避一避吧,陛下,比大洋中的怒潮冲决堤岸还要汹汹其势,年轻的雷欧提斯带领着一队叛军,打败了您的卫士,冲进宫里来了。这一群暴徒把他称为主上;就像世界还不过刚才开始一般,他们推翻了一切的传统和习惯,那应当核准我们言语的尺度,他们全抛到脑后,只顾高喊“我们推举雷欧提斯做国王!”他们掷帽举手,吆呼的声音响彻云霄,“让雷欧提斯做国王,让雷欧提斯做国王!”

王后 他们这样兴高采烈,却不知道已经误入歧途!啊,你们干了错事了,你们这些不忠的丹麦狗!

国王 宫门都已打破了。

雷欧提斯 国王在哪儿?弟兄们,大家站在外面。

众人 不,让我们进来。

雷欧提斯 对不起,请你们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众人 好,好。(众人下)

雷欧 提斯 谢谢你们。把门看守好了。啊,你这万恶的奸王!还我的父亲来!

王后 安静一点,好雷欧提斯。

雷欧 提斯 我身上要是有一点血安静下来,我就是个野生的杂种,我的父亲是个王八,我的母亲的贞洁的额角上,也要雕上娼妓的恶名。

国王 雷欧提斯,你这样大张声势,兴兵犯上,究竟为了什么原因?——放了他,葛特露,不要担心他会伤害我的身体,一个君王是有神灵呵护的,他的威焰可以吓退叛逆。——告诉我,雷欧提斯,你有什么气恼不平的事?——放了他,葛特露。——你说吧。

雷欧提斯 我的父亲呢?

国王 死了。

王后 但是并不是他杀死的。

国王 尽他问下去。

雷欧 提斯 他怎么会死的?我可不能受人家的愚弄。忠心,到地狱里去吧!让最黑暗的魔鬼把一切誓言抓了去!什么良心,什么礼貌,都给我滚下无底的深穴里去!我要向永劫挑战。我的立场已经坚决:死也好,活也好,我什么都不管,只要痛痛快快地为我的父亲复仇。

国王 谁可以阻止你?

雷欧 提斯 除了我自己的意志以外,全世界也不能阻止我;不费多大力气,我的目的就可以达到。

国王 好雷欧提斯,要是你想知道你的亲爱的父亲究竟是怎样死去的话,难道你的复仇是把朋友和敌人搅在一起,把赢家和输家都一扫而光?

雷欧提斯 我只要找我父亲的敌人算账。

国王 那么你要知道谁是他的敌人吗?

雷欧 提斯 对于他的好朋友,我愿意张开我的手臂拥抱他们,像舍身哺养幼雏的塘鹅一样,把我的血供他们喝饮。

国王 啊,现在你才说得像一个孝顺的儿子和真正的绅士。我不但对于令尊的死不曾有份儿,而且为他也感觉到非常的悲痛;这一个事实将会透过你的心,正像白昼的阳光照射你的眼睛一样。

众人(内喧哗声)放她进去!

雷欧提斯 怎么!那是什么声音?

雷欧 提斯 啊,赤热的烈焰,炙枯了我的脑浆吧!七倍辛酸的眼泪,灼伤了我的视觉吧!天日在上,我一定要叫那害你疯狂的仇人重重地抵偿他的罪恶。啊,五月的玫瑰!亲爱的女郎,好妹妹,奥菲利娅!天啊!一个少女的理智,也会像一个老人的生命一样受不起打击吗?人的性情因为热爱会变得格外敏感,这敏感的性情又常常把自己最珍贵的部分献给所爱。

奥菲利娅(唱)他们把他抬上柩架;

哎呀,哎呀,哎哎呀;

在他坟上泪如雨下。

再会,我的鸽子!

雷欧 提斯 要是你没有发疯,你会激励我复仇,你的言语也不会比你现在这样子更使我感动了。

奥菲 利娅 你该唱“当啊当”,你该唱“你叫他当啊当”。啊!这纺轮转动的声音配合得多么好听!唱的是那坏良心的管家,把主人的女儿拐了去了。

雷欧提斯 这一种无意识的话,比正言危论还要有力得多。

奥菲 利娅 这是表示记忆的迷迭香;爱人,请你记着吧:这是表示相思的三色堇。

雷欧提斯 疯话里有教训,相思和记忆总是相伴相依。

奥菲 利娅(向克劳狄斯)这是给您的谄媚人的茴香和忠诚的漏斗花;(向葛特露)这是给您的表示悔恨的芸香,这儿还留着一些给我自己;遇到礼拜天,我们可以叫它慈悲草。啊!您可以把您的芸香插戴得别致点儿。这儿是一枝骗人的雏菊;我想要给您几朵忠贞的紫罗兰,可是我父亲一死,它们全都谢了;他们说他落了一个善终——(唱)

可爱的罗宾是我的宝贝。

雷欧 提斯 忧愁、痛苦、悲哀和地狱中的磨难,在她身上都变成了可怜可爱。奥菲利娅(唱)他会不会再回来?

他会不会再回来?

不,不,他死了;

你的命难保,

他再也不会回来。

他的胡须像白银,

满头黄发乱纷纷。

人死不能活,

且把悲声歇;

上帝饶赦他灵魂!

求上帝饶赦一切基督徒的灵魂!上帝和你们同在!(下)

雷欧提斯 上帝啊,你看见这种惨事吗?

国王 雷欧提斯,我必须跟你详细谈谈关于你所遭逢的不幸;你不能拒绝我这一个权利。你不妨先去选择几个你的最有见识的朋友,请他们在你我两人之间做公正人:要是他们评断的结果,认为是我主动或同谋杀害的,我愿意放弃我的国土、我的王冠、我的生命以及我所有的一切,作为对你的补偿;可是他们假如认为我是无罪的,那么你必须答应助我一臂之力,让我们两人开诚合作,定出一个惩凶的方策来。

雷欧 提斯 就这样吧。他死得这样不明不白,他的下葬又是这样偷偷摸摸的,他的尸体上没有一些战士的荣饰,也不曾为他举行一些哀祭的仪式,从天上到地下都在发出愤懑不平的呼声,我不能不问一个明白。

国王 你可以明白一切;谁是真有罪的,让斧钺加在他的头上吧。请你跟我来。(同下)

<h3>第六场 城堡中另一室</h3>

霍拉旭 要来见我说话的是些什么人?

一绅士 是几个水手,先生。他们说他们有信要交给您。

霍拉 旭 叫他们进来。(绅士下)倘不是哈姆莱特殿下差来的人,我不知道在这世上的哪一部分会有人来看我。

水手甲 上帝祝福您,先生!

霍拉旭 愿他也祝福你。

水手 乙 他要是高兴,先生,他会祝福我们的。这儿有一封信给您,先生——它是从那位到英国去的钦使寄来的——要是您的名字果然是霍拉旭的话。

霍拉 旭(读信)“霍拉旭,你把这封信看过以后,请把来人领去见一见国王;他们还有信要交给他。我们在海上的第二天,就有一艘很凶猛的海盗船向我们追击。我们因为船行太慢,只好勉力迎敌;在彼此相持的时候,我跳上了盗船,他们就立刻抛下我们的船,扬帆而去,剩下我一个人做他们的俘虏。他们对待我很是有礼,可是他们也知道他们这样做对他们有利;我还要重谢他们哩。把我给国王的信交给他以后,请你就像逃命一般火速来见我。我有一些可以使你听了张口结舌的话要在你的耳边说;可是事实的本身比这些话还要严重得多。来人可以把你带到我现在所在的地方。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到英国去了;关于他们我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再会。你的哈姆莱特。”来,让我立刻就带你们去把你们的信送出,然后请你们领我到那把这些信交给你们的那个人的地方去。(同下)

<h3>第七场 城堡中另一室</h3>

国王 你已经用你同情的耳朵,听见我告诉你那杀死令尊的人也在图谋我的生命;现在你必须明白我的无罪,并且把我当作你的一个心腹的友人了。

雷欧 提斯 听您所说,果然像是真的;可是告诉我,为了您自己的安全起见,为什么您对于这样罪大恶极的暴行,不采取严厉的手段呢?

国王 啊!那是因为有两个理由,也许在你看来是不成其为理由的,可是对于我却有很大的关系。王后,他的母亲,差不多一天不看见他就不能生活;至于我自己,那么不管它是我的好处或是我的致命的弱点,我的生命和灵魂是这样跟她连结在一起,正像星球不能跳出轨道一样,我也不能没有她而生活。而且我所以不能把这件案子公开,还有一个重要的顾虑;一般民众对他都有很大的好感,他们盲目的崇拜像一股使树木变成石块的魔泉一样,把他所有的错处都变成了优点;我的箭太轻太没有力了,遇到这样的狂风,一定不能射中目的,反而给吹了回来。

雷欧 提斯 那么难道我的一个高贵的父亲就是这样白白死去,一个好好的妹妹就是这样白白疯了不成?她的完美卓越的姿容才德,是可以傲视一世,睥睨古今的。可是我的报仇的机会总有一天会到来。

国王 不要让这件事扰乱了你的睡眠;你不要以为我是这样一个麻木不仁的人,会让人家揪着我的胡须,还以为不过是开开玩笑。不久你就可以听到消息。我爱你父亲,我也爱我自己;那我希望可以使你想到——

国王 啊!什么消息?

使者 启禀陛下,是哈姆莱特寄来的信;这一封是给陛下的,这一封是给王后的。

国王 哈姆莱特寄来的!谁把它们送到这儿来?

使者 他们说是几个水手,陛下,我没有看见他们;这两封信是克劳狄奥交给我的,来人把信送在他手里。

国王 雷欧提斯,你可以听一听这封信。出去!(使者下。读信)“陛下,我已经光着身子回到您的国土上来了。明天我就要请您允许我拜见御容。让我先向您告我的不召而返之罪,然后再禀告您我这次突然而意外回国的原因。哈姆莱特敬上。”这是什么意思?同去的人也都一起回来了吗?还是什么人在捣鬼其实并没有这么一回事?

雷欧提斯 您认识这笔迹吗?

国王 这确是哈姆莱特的亲笔。“光着身子!”这儿还附着一笔,说是“一个人回来”。你看他是什么用意?

雷欧 提斯 我可弄不懂,陛下。可是他来得正好;我凉透了的心也陡然热了起来,因为我知道我会好好活着对他说:“当初你就是这样杀死我爹爹的!”

国王 要是他真的回来了——这怎么可能,可这又确实是真的——雷欧提斯,你愿意听我的吩咐吗?

雷欧提斯 愿意,陛下,只要您不勉强我跟他和解。

国王 我是要使你自己心里得到平安。要是他现在中途而返,不预备再作这样的航行,那么我已经想好了一个计策,激动他去干一件事情,一定可以叫他自投罗网;而且他死了以后,谁也不能讲一句闲话,即使他的母亲也不能觉察我们的诡计,只好认为是一件意外的灾祸。

雷欧 提斯 陛下,我愿意服从您的指挥,最好请您设法让他死在我的手里。

国王 我正是这样计划。自从你到国外游学以后,人家常常说起你有一种特长的本领,这种话哈姆莱特也是早就听到过的;虽然在我的意见之中,这不过是你所有的才艺中间最不足道的一种,可是你的一切才艺的总和,都不及这一种本领更能挑起他的妒忌。

雷欧提斯 是什么本领呢,陛下?

国王 它虽然不过是装饰在少年人帽上的一条缎带,但也是少不了的;因为年轻人应该装束得华丽潇洒一些,表示他的健康活泼,正像老年人应该装束得朴素大方一些,表示他的矜严庄重一样。两个月以前,这儿来了一个诺曼底的绅士;我自己曾经和法国人在马上比过武艺,他们都是很精于骑术的;可是这位好汉简直有不可思议的魔力,他骑在马上,好像和他的坐骑化成了一体似的,随意驰骤,无不出神入化。他的技术是那样远超我的预料,无论我杜撰一些怎样夸大的辞句,都不够形容它的奇妙。

雷欧提斯 是个诺曼人吗?

国王 是诺曼人。

雷欧提斯 那么一定是拉摩德了。

国王 正是他。

雷欧提斯 我认识他。他的确是全国知名的勇士。

国王 他承认你的武艺很是了得,对于你的剑术尤其极口称赞,说是倘有人能够和你对敌,那一定大有可观;他发誓说他们国里的剑士要是跟你交起手来,一定会眼花缭乱,全然失去招架之功。他对你的一番夸奖,使哈姆莱特妒恼交集,一心希望你快些回来,跟他比赛一下。从这一点上——

雷欧提斯 从这一点上怎么,陛下?

国王 雷欧提斯,你真爱你的父亲吗?还是不过是做作出来的悲哀,只有表面没有真心?

雷欧提斯 您为什么这样问我?

国王 我不是以为你不爱你的父亲;可是我知道爱不过起于一时感情的冲动,经验告诉我,经过了相当时间,它是会逐渐冷淡下去的。爱像是一盏油灯,灯芯烧枯以后,它的火焰也会由微暗而至于消灭。一切事情都不能永远保持良好,因为过度的善反会摧毁它的本身,正像一个人因充血而死去一样。想做的,想到了就该做,因为旁人弄舌插足、老天节外生枝,这些都会消磨延宕想做的愿望和行动;该做的事情一经耽搁就像那声声感慨,越是长吁短叹越会销蚀人的精力和志气。可是回到事情的症结上来吧。哈姆莱特回来了,你预备怎样用行动代替言语,表明你自己的确是你父亲的孝子呢?

雷欧提斯 我要在教堂里割断他的喉咙。

国王 无论什么所在都不能庇护一个杀人的凶手;报仇雪恨不应受任何拘束。可是,好雷欧提斯,你要是果然志在复仇,还是住在自己家里不要出来。哈姆莱特回来以后,我们可以让他知道你也已经回来,叫几个人在他的面前夸奖你的本领,把你说得比那法国人所讲的还要了得,怂恿他和你作一次比赛。他是个粗心的人,一点不想到人家在算计他,一定不会仔细检视比赛用的刀剑的利钝;你只要预先把一柄利剑混杂在里面,趁他没有注意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自己拿了,在比赛之际,看准他的要害刺了过去,就可以替你的父亲报了仇了。

雷欧 提斯 我愿意这样做。为了达到复仇的目的,我还要在我的剑上涂一些毒药。我已经从一个卖药人手里买到一种致命的药油,只要在剑头上沾了一滴,刺到人身上,它一碰到血,即使只是擦破了一些皮肤,也会毒性发作,无论什么灵丹仙草,都不能挽救他的性命。这药油我就涂一点在我的剑头上,管保一丁点擦伤就让他送命。

国王 让我们再考虑考虑,看时间和机会能够给我们什么方便。要是这一个计策会失败,要是我们会在行动之间露出了破绽,那么还是不要尝试的好。为了预防失败起见,我们应该另外再想一个万全之计。且慢!让我想来:我们可以对你们两人的胜负打赌。啊,有了:你在跟他交手的时候,必须使出你全副的精神,使他疲于奔命,等他口干舌燥要讨水喝的当儿,我就为他预备好一杯毒酒,万一他逃过了你的毒剑,也逃不过我们这一着。且慢!什么声音?

王后 一桩祸事刚刚到来,又有一桩接踵而至。雷欧提斯,你的妹妹掉在水里淹死了。

雷欧提斯 淹死了!啊!在哪儿?

王后 在小溪之旁,斜生着一株杨柳,它的毵毵的枝叶倒映在明镜一样的水流之中:她编了几个奇异的花环来到这里,用的是毛茛、荨麻、雏菊和长颈兰——那长颈兰正派姑娘叫它“死人指”,粗鲁的羊倌给它起了一个不雅的名字——她爬上一根横垂的树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挂在上面;就在这时候,一根心怀恶意的树枝折断了,她就连人带花一起落下呜咽的溪水里。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飘浮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好像一点不感觉到处境的险恶,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的一般。可是不多一会儿,她的衣服给水浸得重起来了,这可怜的人儿歌还没有唱完,就已经沉到了泥里。

雷欧提斯 唉!那么她是淹死了吗?

王后 淹死了,淹死了!

雷欧 提斯 太多的水淹没了你的身体,可怜的奥菲利娅,所以我必须忍住我的眼泪。可是人类的常情是不能遏阻的,我掩饰不了心中的悲哀,只好顾不得惭愧了;当我们的眼泪干了以后,我们的妇人之仁也是会随着消灭的。再会,陛下!我有一段炎炎欲焚的烈火般的话,可是我的傻气的眼泪把它浇熄了。(下)

国王 让我们跟上去,葛特露,我好容易才把他的怒气平息了一下,现在我怕又要把它挑起来了。快让我们跟上去吧。(同下)

哈姆莱特 第五幕

<h3>第一场 墓地</h3>

小丑甲 她存心自己脱离人世,却要照基督徒的仪式下葬吗?

小丑 乙 我对你说是的,所以你赶快把她的坟掘好吧;验尸官已经验明她的死状,宣布应该按照基督徒的仪式把她下葬。

小丑甲 这可奇了,难道她是因为自卫而跳下水里的吗?

小丑乙 他们验明是这样的。

小丑 甲 那一定是“自取灭亡”了,不会有别的原因。因为问题是这样的:要是我有意投水自杀,那必须成立一个行为;一个行为可以分三部分,那就是干、行、做;所以,她是有意投水自杀的。

小丑乙 哎,你听我说——

小丑 甲 让我说完。这儿是水,好。这儿站着人,好。要是这个人跑到这个水里,把他自己淹死了,那么,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总是他自己跑下去的;你听好了没有?可是要是那水漫到他的身上把他淹死了,那就不是他自己把自己淹死。所以,对于他自己的死无罪的人,并没有杀害他自己的生命。

小丑乙 法律上是这样说的吗?

小丑甲 嗯,是的,这是验尸官的验尸法。

小丑 乙 说一句老实话,要是这个死的不是一位贵家女子,他们绝不会按照基督徒的仪式把她下葬的。

小丑 甲 对了,你说得有理。有财有势的人,就是要投河上吊,比起他们同教的基督徒来也可以格外通融,世上的事情真是太不公平!来,我的锄头。要论家世久远,谁也比不上种地的、挖沟的和掘墓的。他们都是亚当的传人。

小丑乙 亚当难道也是世家?

小丑甲 他是天下第一个造起族徽来的。

小丑乙 哪有这样的事!他从来没造过什么族徽。

小丑 甲 你难道是异教徒,你圣经是怎么读的?圣经里面说亚当种地,地都能种,族徽造不了吗?一个问题,要是你回答得不对,那么你就承认你自己——

小丑乙 你问吧。

小丑甲 谁造出东西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坚固?

小丑 乙 造绞架的人。因为一千个在它上面悬挂过的人都已经先后死去,它还是站在那儿动都不动。

小丑 甲 我很欢喜你的聪明,真的。绞架是很合适的,可是它怎么是合适的?它对于那些有罪的人是合适的。你说绞架造得比教堂还坚固,说这样的话是罪过的;所以,绞架对于你是合适的。来,重新说过。

小丑乙 谁造出东西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坚固?

小丑甲 嗯,你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就让你下工。

小丑乙 呃,现在我知道了。

小丑甲 说吧。

小丑乙 真的,我可回答不出来。

<small>哈姆莱特及霍拉旭上,立远处。</small>

小丑甲 别尽绞你的脑汁了,懒驴子是打死也走不快的;下回有人问你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对他说,“掘坟的人”,因为他造的房子是可以一直住到世界末日的。去,到“老约翰”酒店里去给我倒一杯酒来。(小丑乙下;小丑甲且掘且歌)

年轻时候最爱偷情,

觉得那事很有趣味;

规规矩矩学做好人,

在我看来太无意义。

哈姆 莱特 这家伙难道对于他的工作一点没有什么感觉,在掘坟的时候还会唱歌吗?

霍拉旭 他做惯了这种事,所以不以为意。

哈姆莱特 正是。不大劳动的手,它的感觉要比较灵敏一些。

小丑甲(唱)谁料如今岁月潜移,

老景催人急于星火,

两脚挺直,一命归西,

世上原来不曾有我。(掷起一骷髅)

哈姆 莱特 那个骷髅里面曾经有一条舌头,它也会唱歌哩;瞧这家伙把它摔在地上,好像它是第一个杀人凶手该隐的颚骨似的!它也许是一个政客的头颅,现在却让这蠢货把它丢来踢去;也许他生前是个偷天换日的好手,你看是不是?

霍拉旭 也许是的,殿下。

哈姆 莱特 也许是一个朝臣,他会说,“早安,大人!您好,大人!”也许他就是某大人,嘴里称赞某大人的马好,心里却想把它讨了来,你看是不是?

霍拉旭 是,殿下。

哈姆 莱特 啊,正是。现在却让蛆虫伴寝,他的下巴也掉了,一柄工役的锄头可以在他头上敲来敲去。从这种变化上,我们大可看透生命的无常。难道这些枯骨生前受了那么多的教养,死后却只好给人家当木块一般抛着玩吗?想起来我的骨头都痛了。

小丑甲(唱)锄头一柄,铁铲一把,

殓衾一方掩面遮身;

挖松泥土深深掘下,

掘了个坑招待客人。(掷起另一骷髅)

哈姆 莱特 又是一个。谁知道那不会是一个律师的骷髅?他的舞弄刀笔的手段、颠倒黑白的雄辩,现在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他让这个放肆的家伙用肮脏的铁铲敲他的脑壳,不去控告他一个殴打罪?哼!这家伙生前也许曾经买下许多的地产,开口闭口用那些条文、具结、罚款、证据、赔偿一类的名词吓人;现在他的脑壳里塞满了泥土,这就算是他所取得的罚款和最后的赔偿了吗?他的保证书、他的双重保证人就不能保他再多买些土地,到头来只给他剩下一份契约大小的一黄土吗?这只小木匣,原来装他所有的地契都装不下,现在地主本人难道就不能再多一点伸伸胳膊的地方?哈!

霍拉旭 不能比这再多一点了,殿下。

哈姆莱特 契约纸不是用羊皮做的吗?

霍拉旭 是的,殿下,也有用牛皮做的。

哈姆 莱特 我看痴心指靠那些玩意儿的人,比牲口聪明不了多少。我要去跟这家伙谈谈。喂,这是谁的坟墓?

小丑甲 我的,先生——

挖松泥土深深掘下,

掘了个坑招待客人。

哈姆莱特 我看也是你的,因为你在里头胡闹。

小丑 甲 您在外头也不老实,先生,所以这坟不是您的;至于说我,我倒没有在里头胡闹,可是这坟的确是我的。

哈姆 莱特 您在里头,又说是你的,这就是“在里头胡闹”。因为挖坟是为死人,不是为会蹦会跳的活人,所以说你胡闹。

小丑 甲 这套胡闹的话果然会蹦会跳,先生,等会儿又该从我这里跳到您那里去了。

哈姆莱特 你给什么人掘这坟墓?是个男人吗?

小丑甲 不是男人,先生。

哈姆莱特 那么是个女人?

小丑甲 也不是女人。

哈姆莱特 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那么谁葬在这里面?

小丑 甲 先生,她本来是一个女人,可是,让她的灵魂安息吧,她已经死了。

哈姆 莱特 这浑蛋倒会分辨得这样清楚!我们讲话可得明白仔细,含糊其词就会自找没趣。凭着上帝发誓,霍拉旭,我觉得这三年来,时世变得越发不成样子了,庄稼汉的脚趾头已经挨着朝廷贵人的脚后跟,都能磨破那上面的冻疮了。——你做这掘墓的营生有多久了?

小丑 甲 我开始干这营生,是在我们的老王爷哈姆莱特打败了福丁布拉斯那一天。

哈姆莱特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小丑 甲 你不知道吗?每一个傻子都知道的:那正是小哈姆莱特出世的那一天,就是那个发了疯给他们送到英国去的。

哈姆莱特 嗯,对了。为什么他们叫他到英国去?

小丑 甲 就是因为他发了疯呀。他到了英国去,他的疯病就会好的,即使疯病不会好,在那边也没有什么关系。

哈姆莱特 为什么?

小丑甲 英国人不会把他当作疯子;他们都是跟他一样疯的。

哈姆莱特 他怎么会发疯?

小丑甲 人家说得很奇怪。

哈姆莱特 怎么奇怪?

小丑甲 他们说他脑子来了毛病。

哈姆莱特 从哪里来的?

小丑 甲 还不就是丹麦本地来的。我在本地干这掘墓的营生,从小到大,一共有三十年了。

哈姆莱特 一个人埋在地下,要经过多少时候才会腐烂?

小丑 甲 假如他不是在未死以前就已经腐烂——现在多的是害杨梅疮死去的尸体,简直抬都抬不下去——他大概可以过八九年;一个硝皮匠在九年以内不会腐烂。

哈姆莱特 为什么他要比别人长久一些?

小丑 甲 因为,先生,他的皮硝得比人家的硬,可以长久不透水;尸体一碰到水,是最会腐烂的。这儿又是一个骷髅;这骷髅已经埋在地下二十三年了。

哈姆莱特 它是谁的骷髅?

小丑甲 是个婊子养的疯小子。你猜是谁?

哈姆莱特 不,我猜不出。

小丑 甲 这个遭瘟的疯小子!他有一次把一瓶葡萄酒倒在我的头上。这一个骷髅,先生,是国王的弄人郁利克的骷髅。

哈姆莱特 这就是他!

小丑甲 正是他。

哈姆 莱特 让我看。(取骷髅)唉,可怜的郁利克!霍拉旭,我认识他。他是一个最会开玩笑,非常富于想象力的家伙。他曾经把我负在背上一千次;现在我一想起来,却忍不住心头作呕。这儿本来有两片嘴唇,我不知吻过它们多少次。——现在你还会把人挖苦吗?你还会蹦蹦跳跳,逗人发笑吗?你还会唱歌吗?你还会随口编造一些笑话,说得满座捧腹吗?你没有留下一个笑话,讥笑你自己吗?这样垂头丧气了吗?现在你给我到小姐的闺房里去,对她说,凭她脸上的脂粉搽得一寸厚,到后来总是要变成这个样子的;你用这样的话告诉她,看她笑不笑吧。霍拉旭,请你告诉我一件事情。

霍拉旭 什么事情,殿下?

哈姆莱特 你想亚力山大在地下也是这副形状吗?

霍拉旭 也是这样。

哈姆莱特 也是有同样的臭味吗?呸!(掷下骷髅)

霉拉旭 也有同样的臭味,殿下。

哈姆 莱特 谁知道我们将来会变成一些什么下贱的东西,霍拉旭!要是我们用想象推测下去,谁知道亚力山大的高贵的尸体,不就是塞在酒桶口上的泥土?

霍拉旭 那未免太想入非非了。

哈姆 莱特 不,一点也不,这是很可能的。我们可以这样想:亚力山大死了;亚力山大埋葬了;亚力山大化为尘土;人们把尘土做成烂泥;那么为什么亚力山大所变成的烂泥,不会被人家拿来塞在啤酒桶的口上呢?

恺撒死了,他尊严的尸体

也许变了泥把破墙填砌;

啊!他从前是何等的英雄,

现在只好为人挡雨遮风!

可是不要作声!不要作声!站开,国王来了。

<small>国王、王后、雷欧提斯、一教士随一棺上,众贵族随后。</small>

哈姆 莱特 王后和朝臣们也都来了;他们是送什么人下葬呢?仪式又是这样草率的?瞧上去好像他们所送葬的那个人,是自杀而死的,同时又是个很有身份的人。让我们躲在一旁瞧瞧他们。(与霍拉旭退后)

雷欧提斯 还有些什么仪式?

哈姆莱特(向霍拉旭)那是雷欧提斯,一个很高贵的青年。听着。

雷欧提斯 还有些什么仪式?

教士 甲 她的葬礼已经超过了她所应得的名分。她的死状很是可疑;倘不是因为我们迫于权力,按例就该把她安葬在圣地以外,直到最后审判的喇叭吹召她起来。我们不但不应该为她念祷告,并且还要用砖瓦碎石丢在她坟上;可是现在我们已经允许给她处女的葬礼,用花圈盖在她的身上,替她散播鲜花,鸣钟送她入土,这还不够吗?

雷欧提斯 难道不能再有其他的仪式了吗?

教士 甲 不能再有其他的仪式了;要是我们为她奏安魂曲,就像对于一般平安死去的灵魂一样,那就要亵渎了教规。

雷欧 提斯 把她放下泥土里去;愿她的娇美无瑕的肉体上生出芬芳馥郁的紫罗兰来!我告诉你,你这下贱的教士,我的妹妹将要做一个天使,你死了却要在地狱里呼号。

哈姆莱特 什么!美丽的奥菲利娅吗?

王后 好花是应当撒在美人身上的。永别了!(散花)我本来希望你做我的哈姆莱特的妻子;这些鲜花本来要铺在你的新床上,亲爱的女郎,谁想得到我会把它们撒在你的坟上!

雷欧 提斯 啊!但愿千百重的灾祸,降临在害得你精神错乱的那个该死的恶人的头上!等一等,不要就把泥土盖上去,让我再把她拥抱一次。(跳下墓中)现在把你们的泥土倒下来,把死的和活的一起掩埋了吧;让这块平地上堆起一座高山,那古老的丕利恩山和苍秀插天的奥林匹斯山都要匍匐在它的足下。

哈姆 莱特(上前)哪一个人的心里装载得下这样沉重的悲伤?哪一个人的哀恸的辞句,可以使天上的流星惊疑止步?那是我,丹麦王子哈姆莱特!(跳下墓中)

雷欧提斯 魔鬼抓了你的灵魂去!(将哈姆莱特揪住)

哈姆 莱特 你祷告错了。请你不要掐住我的喉咙;因为我虽然不是一个暴躁易怒的人,可是我的火性发作起来,是很危险的,你还是不要激恼我吧。放开你的手!

国王 把他们扯开!

王后 哈姆莱特!哈姆莱特!

众人 殿下,公子——

霍拉旭 好殿下,安静点儿。(侍从等分开二人,二人自墓中出)

哈姆 莱特 嘿,我愿意为了这个题目跟他决斗,直到我的眼皮不再眨动。

王后 啊,我的孩子!什么题目?

哈姆 莱特 我爱奥菲利娅。四万个兄弟的爱合起来也抵不过我对她的爱。你愿意为她干些什么事情?

国王 啊!他是个疯人,雷欧提斯。

王后 看在上帝的情分上,不要跟他顶真。

哈姆 莱特 哼,让我瞧瞧你会干些什么事。你会哭吗?你会打架吗?你会绝食吗?你会撕破你自己的身体吗?你会喝一大缸醋吗?你会吃一条鳄鱼吗?我都做得到。你是到这儿来哭泣的吗?你跳下她的坟墓里,是要当面羞辱我吗?你跟她活埋在一起,我也会跟她活埋在一起;要是你还要夸说什么高山大岭,那么让他们把几百万亩的泥土堆在我们身上,直到我们的地面高耸入云,直到被烈日烧焦,让巍峨的奥萨山相形之下变得像一颗痦子一样大小吧!嘿,你会吹,我就不会吹吗?

王后 这不过是他一时的疯话。他的疯病一发作起来,总是这个样子的;可是等一会儿他就会安静下来,就像母鸽孵育她那一双黄茸茸的雏鸽时一样温和了。

哈姆 莱特 听我说,老兄,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一向都是爱你的。可是这些都不用说了,有本领的,随他干什么事吧;猫总是要叫,狗总是要闹的。(下)

国王 好霍拉旭,请你跟住他。(霍拉旭下。向雷欧提斯)记着我们昨天晚上所说的话,格外忍耐点儿吧;我们马上就可以实行我们的办法。好葛特露,叫几个人好好看守你的儿子。这一个坟上将要有一块活生生的纪念碑。平安的时间不久就会到来;现在我们必须耐着性把一切安排。(同下)

<h3>第二场 城堡中的厅堂</h3>

哈姆 莱特 这个题目已经讲完,现在我可以让你知道另外一段事情。你还记得当初的一切经过情形吗?

霍拉旭 记得,殿下?

哈姆 莱特 在我的心里有一种战争,使我不能睡眠;我觉得我的处境比套在脚镣里的叛变的水手还要难堪。我就鲁莽行事,结果倒鲁莽对了。我们应该知道,有时候一时的孟浪,往往反而可以做出一些为我们的深谋密虑所做不成功的事;从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出来,无论我们怎样辛苦图谋,我们的结果却早已有一种冥冥中的力量把它布置好了。

霍拉旭 这是无可置疑的。

哈姆 莱特 我从舱里出来,一件航海的宽衣罩在我的身上,我在黑暗之中摸索着找寻那封公文,果然给我达到目的,摸到了他们的包裹,拿着它回到我自己的地方;疑心使我忘记了礼貌,我大胆地拆开了他们的公文,在那里面,霍拉旭——啊,堂皇的诡计!——我发现一道严厉的命令,借了许多好听的理由为名,说是为了丹麦和英国双方的利益绝不能让我这个危险凶残的家伙逃脱,接到公文后,必须不等磨好利斧,立即砍下我的脑袋。

霍拉旭 有这等事?

哈姆 莱特 这一封就是原来的国书;你有空的时候可以仔细读一下。可是你愿意听我告诉你后来我怎么办吗?

霍拉旭 请您告诉我。

哈姆 莱特 在这样重重诡计的包围之中,我的脑筋不等我定下心来思索,就开始活动起来了;我坐下来另外写了一通国书,字迹清清楚楚。从前我曾经抱着跟我们那些政治家们同样的意见,认为字体端正是一件有失体面的事,总是想竭力忘记这一种本领,可是现在它却对我有了大大的用处。你要知道我写些什么话吗?

霍拉旭 嗯,殿下。

哈姆 莱特 我用国王的名义,向英王提出恳切的要求,因为英国是他忠心的藩属,因为两国之间的友谊,必须让它像棕榈树一样发荣繁茂,因为和平的女神必须永远戴着他的荣冠,沟通彼此的情感,以及许许多多诸如此类的重要理由,请他在读完这一封信以后,不要有任何的迟延,立刻把那两个传书的来使处死,不让他们有从容忏悔的时间。

霍拉旭 可是国书上没有盖印,那怎么办呢?

哈姆 莱特 啊,就在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一切都是上天预先注定。我的衣袋里恰巧藏着我父亲的私印,它跟丹麦的国玺是一个式样的;我把伪造的国书照着原来的样子折好,签上名字,盖上印玺,把它小心封好,归还原处,一点不露出破绽。过一天就遇见了海盗,那以后的情形,你早已知道了。

霍拉旭 这样说来,吉尔登斯吞和罗森格兰兹是去送死的了。

哈姆 莱特 哎,朋友,他们本来是自己钻求这件差使的;我在良心上没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是他们自己的阿谀献媚断送了他们的生命。两个强敌猛烈争斗的时候,不自量力的微弱之辈,却去插身在他们的刀剑中间,这样的事情是最危险不过的。

霍拉旭 嘿,这是一个什么国王!

哈姆 莱特 你想,我是不是应该——他杀死了我的父王,奸污了我的母亲,篡夺了我的嗣位的权利,用这种诡计谋害我的生命,凭良心说我是不是应该亲手向他复仇雪恨?上天会不会嘉许我替世上剪除这一个戕害天性的蟊贼,不让他继续为非作恶?

霍拉 旭 他不久就会从英国得到消息,知道这一回事情产生了怎样的结果。

哈姆 莱特 时间虽然很局促,可是我已经抓住眼前这一刻工夫;说一个“一”字的一刹那就可结果一条性命。可是我很后悔,好霍拉旭,不该在雷欧提斯面前失去了自制;因为他所遭遇的惨痛,正是我自己的怨愤的影子。我要取得他的好感。可是他倘不是那样夸大他的悲哀,我也绝不会动起那么大的火性来的。

霍拉旭 不要作声!谁来了?

奥斯里克 殿下,欢迎您回到丹麦来!

哈姆莱特 谢谢您,先生。你认识这只水苍蝇吗?

霍拉旭 不,殿下。

哈姆 莱特 那是你的运气,因为认识他是一件丢脸的事。一头畜生只要拥有大群畜生就可以爬到国王的餐桌上嚼草料。这家伙是个乡巴佬,可是手里有良田万顷。

奥斯 里克 殿下,您要是有空的话,我奉陛下之命,要来告诉您一件事情。

哈姆 莱特 先生,我愿意恭聆大教。您的帽子是应该戴在头上的,您还是戴上去吧。

奥斯里克 谢谢殿下,天气真热。

哈姆莱特 不,相信我,天冷得很,在吹北风哩。

奥斯里克 真的有点儿冷,殿下。

哈姆 莱特 可是对于像我这样的体质,我觉得这一种天气却是闷热得厉害。

奥斯 里克 对了,殿下,真是说不出来的闷热。可是,殿下,陛下叫我来通知您一声,他已经为您下了一个很大的赌注了。殿下,事情是这样的——

哈姆莱特 请您不要这样多礼。(使奥斯里克戴上帽子)

奥斯 里克 不,殿下,我还是这样舒服些,真的。殿下,雷欧提斯新近到我们的宫廷里来;相信我,他是一位完善的绅士,充满着最卓越的特点,他的态度非常温雅,他的谈吐又是非常渊博;说一句发自衷心的话,他是上流社会的南针,因为在他身上可以找到一个绅士所应有的品性的总汇。

哈姆 莱特 先生,他对于您这一番描写,的确可以当之无愧;虽然我知道,要是把他的好处一件一件列举出来,不但我们的记忆将要因此而淆乱,交不出一篇正确的账目来,而且他这一艘满帆的快船,也绝不是我们失舵之舟所能追及;可是,凭着真诚的赞美而言,我认为他是一个才德优异的人,他的高超的禀赋是那样稀有而罕见,说一句真心的话,除了在他的镜子里以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跟他同样的人,纷纷追踪求迹之辈,不过是他的影子而已。

奥斯里克 殿下把他说得一点不错。

哈姆 莱特 您的用意呢?为什么我们要用尘俗的呼吸,嘘在这位绅士的身上呢?

奥斯里克 殿下?

霍拉旭 自己所用的语言到了别人嘴里,您就听不懂了吗?

哈姆莱特 您向我提起这位绅士的名字,有什么目的?

奥斯里克 雷欧提斯吗?

霍拉 旭 他的嘴里已经变得空空洞洞,因为他的那些好听话都说完了。

哈姆莱特 正是雷欧提斯。

奥斯里克 我知道您不是不明白——

哈姆 莱特 您既然知道我这人不是不明白,那就很好;可是说句老实话,即使你知道我是明白人,对我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好,您怎么说?

奥斯里克 我是说,您不是不明白雷欧提斯有些什么特长——

哈姆 莱特 那我可不敢说,因为也许人家会疑心我有意跟他比并高下;可是要知道一个人的底细,应该先知道他自己。

奥斯 里克 殿下,我的意思是说他的武艺。人家都称赞他的本领一时无双。

哈姆莱特 他会使些什么武器?

奥斯里克 长剑和短刀。

哈姆莱特 他会使这两种武器吗?很好。

奥斯 里克 殿下,王上已经用六匹巴巴里的骏马跟他打赌;在他的一方面,照我所知道的,押的是六柄法国的宝剑和好刀,连同一切鞘带钩子之类的附件,其中有三柄挂架尤其珍奇可爱,跟剑柄配得非常合适,式样非常精致,花纹非常富丽。

哈姆莱特 您所说的挂架是什么东西?

霍拉旭 我知道您要听懂他的说话,非得翻查一下注解不可。

奥斯里克 殿下,挂架就是剑柄上的挂钩。

哈姆 莱特 要是腰上能挂上三门大炮,倒也还说得过去;不然还是叫挂钩吧。好,说下去;六匹巴巴里骏马对六柄法国宝剑,附件在内,外加三条花纹富丽的挂架。法国货对丹麦货。可是用你的话来说,两方面这样“押”是为了什么呢?

奥斯 里克 殿下,王上跟他打赌,要是你们两人交起手来,在十二个回合之中,他至多不过有三个回合占到您的上风;可是他觉得他可以稳赢九个回合。殿下要是答应的话,马上就可以试一试。

哈姆莱特 要是我答应个“不”字呢?

奥斯里克 殿下,我的意思是说,你答应跟他当面比较高低。

哈姆 莱特 先生,我还要在这儿厅堂里散散步。你去回陛下说,现在是我一天之中休息的时间。叫他们把比赛用的钝剑预备好了,要是这位绅士愿意,王上也不改变他的意见的话,我愿意尽力为他博取一次胜利;万一不幸失败,那我也不过丢了一次脸,给他多剁了两下。

奥斯里克 我就照这样去回话吗?

哈姆 莱特 您就照这个意思去说,随便您再加上一些什么新颖辞藻都行。

奥斯里克(鞠躬)我愿向殿下奉献我的赤诚的心。

哈姆 莱特 不敢,不敢(奥斯里克下)。他的那颗心只能由他奉献,别人可谁也不敢替他送人。

霍拉旭 这一头小鸭子顶着壳儿逃走了。

哈姆 莱特 他在母亲怀抱里的时候,也要先把他母亲的奶头恭维几句,然后吮吸。像他这一类靠着一些繁文缛礼撑撑场面的家伙,正是愚妄的世人所醉心的;他们的浅薄的牙慧使傻瓜和聪明人同样受他们的欺骗,可是一经试验,他们就会像气泡一样爆破了。

贵族 殿下,陛下刚才叫奥斯里克来向您传话,知道您在这儿厅上等候他的旨意;他叫我再来问您一声,您是不是仍旧愿意跟雷欧提斯比剑,还是慢慢再说。

哈姆 莱特 我没有改变我的初衷,一切服从王上的旨意。现在也好,无论什么时候都好,只要他方便,我总是随时准备着,除非我丧失了现在所有的力气。

贵族 王上、娘娘,还有其他的人都要到这儿来了。

哈姆莱特 他们来得正好。

贵族 娘娘请您在开始比赛以前,对雷欧提斯客气几句。

哈姆莱特 我愿意服从她的教诲。(贵族下)

霍拉旭 殿下,您要失败的。

哈姆 莱特 我想我不会失败。自从他到法国去了以后,我练习得很勤;我一定可以把他打败。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是多么不舒服;那也不用说了。

霍拉旭 啊,我的好殿下——

哈姆 莱特 那不过是一种傻气的心理;可是一个女人也许会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疑虑而惶惑。

霍拉 旭 要是您心里不愿意做一件事,那么就不要做吧。我可以去通知他们不用到这儿来,说您现在不能比赛。

哈姆 莱特 不,我们不要害怕什么预兆;一只雀子的死生都是命运预先注定的。注定在今天,就不会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今天;逃过了今天,明天还是逃不了,随时准备着就是了。一个人既然在离开世界的时候不知道他会留下些什么,那么早早脱身而去,不是更好吗?随它去。

<small>众人抬一桌酒肴上,上置酒壶数把;鼓号齐鸣;仆从携坐垫、长短剑上;国王、王后、雷欧提斯、奥斯里克及全体贵族上。</small>

国王 来,哈姆莱特,来,让我为你们两人和解和解。(牵雷欧提斯、哈姆莱特二人的手相握)

哈姆 莱特 原谅我,雷欧提斯,我得罪了你,可是你是个堂堂男子,请你原谅我吧。这儿在场的众人都知道,你也一定听见人家说起,我是怎样为疯狂所害苦。凡是我的所作所为,足以伤害你的感情和荣誉,挑起你的愤激来的,我现在声明都是我在疯狂中犯下的过失。难道哈姆莱特会做对不起雷欧提斯的事吗?哈姆莱特绝不会做这种事。要是哈姆莱特在丧失他自己的心神的时候,做了对不起雷欧提斯的事,那样的事不是哈姆莱特做的,哈姆莱特不能承认。那么是谁做的呢?是他的疯狂。既然是这样,那么哈姆莱特也是属于受害的一方,他的疯狂是可怜的哈姆莱特的敌人。当着在座众人之前,我承认我在无心中射出的箭,误伤了我的兄弟;我现在要向他请求大度包涵,宽恕我的不是出于故意的罪恶。

雷欧 提斯 我的感情是激动我复仇的主要力量,现在从感情上说我自然是满意了,但是还有事关荣誉这一条;除非有什么为众人所敬仰的长者,告诉我可以跟你捐除宿怨,指出这样的事是有前例可援的,不至于损害我的名誉,那时我才可以跟你言归于好。现在我先接受你的友好的表示,并且表示不会辜负你的盛情。

哈姆 莱特 我绝对信任你的诚意,愿意奉陪你举行一次友谊的比赛。把钝剑给我们。来。

雷欧提斯 来,给我一柄。

哈姆 莱特 雷欧提斯,我的剑术荒疏已久,只能给你帮场;正像最黑暗的夜里一颗吐耀的明星一般,彼此相形之下,一定更显得你的本领的高强。

雷欧提斯 殿下不要取笑。

哈姆莱特 不,我可以举手起誓,这不是取笑。

国王 奥斯里克,把钝剑分给他们。哈姆莱特侄儿,你知道我们怎样打赌吗?

哈姆莱特 我知道,陛下,您把赌注下在实力较弱的一方了。

国王 我想我的判断不会有错。你们两人的技术我都领教过;现在既然众人皆说他胜你一筹,那就叫他让你几招。

雷欧提斯 这一柄太重了,换一柄给我。

哈姆莱特 这一柄我很满意。这些钝剑都是同样长短的吗?

奥斯里克 是,殿下。(二人准备比赛)

国王 替我在那桌子上斟下几杯酒。要是哈姆莱特击中了第一剑或是第二剑,或者在第三次交锋的时候争得上风,让所有的碉堡上一齐鸣起炮来;国王将要饮酒慰劳哈姆莱特,他还要拿一颗比丹麦四代国王戴在王冠上的更贵重的珍珠丢在酒杯里。把杯子给我;鼓声一起,喇叭就接着吹响,通知外面的炮手,让炮声震彻天地,报告这一个消息,“现在国王为哈姆莱特祝饮了!”来,开始比赛吧。(号角齐鸣)你们在场裁判的都要留心看好。

哈姆莱特 请了。

雷欧提斯 请了,殿下。(二人比剑。哈姆莱特刺中对手一剑)

哈姆莱特 一剑。

雷欧提斯 不,没有击中。

哈姆莱特 请裁判员公断。

奥斯里克 中了,很明显的一剑。

雷欧提斯 好,再来。

国王 且慢,拿酒来。哈姆莱特,这一颗珍珠是你的,祝你健康!把这一杯酒给他。(鼓号齐鸣;内鸣炮)

哈姆 莱特 让我先赛完这一局。暂时把它放在一旁。来。(二人比剑)又是一剑;你怎么说?

雷欧提斯 我承认给你碰着了。

国王 我们的孩子一定会胜利。

王后 他身体太胖,有些喘不过气来。来,哈姆莱特,把我的手巾拿去,揩干你额上的汗。王后为你饮下这一杯酒,祝你胜利,哈姆莱特。

哈姆莱特 好妈妈!

国王 葛特露,不要喝。

王后 我要喝的,陛下,请您原谅我。

国王(旁白)这一杯酒里有毒。太迟了!

哈姆莱特 母亲,我现在还不敢喝酒,等一等再喝吧。

王后 来,让我擦干你的脸。

雷欧提斯 陛下,现在我一定要击中他了。

国王 我怕你击不中他。

雷欧提斯(旁白)可是我的良心却不赞成我干这件事。

哈姆 莱特 来,再受我一剑,雷欧提斯。你怎么一点不起劲?请你使出你的全身本领来吧,我怕你在开我的玩笑哩。

雷欧提斯 你这样说吗?来。(二人比剑)

奥斯里克 两边都没有中。

雷欧 提斯 受我这一剑!(雷欧提斯挺剑刺伤哈姆莱特;二人在争夺中彼此手中之剑各为对方夺去)

国王 分开他们!他们动起火性来了。

哈姆莱特 来,再试一下。(哈姆莱特刺伤雷欧提斯,王后倒地)

奥斯里克 哎哟,瞧王后怎么啦!

霍拉旭 他们两人都在流血。您怎么啦,殿下?

奥斯里克 你怎么啦,雷欧提斯?

雷欧 提斯 唉,奥斯里克,正像一头自投罗网的山鹬,我用诡计害人,反而害了自己,这也是我应得的报应。

哈姆莱特 王后怎么啦?

国王 她看见他们流血,昏过去了。

王后 不,不,那杯酒,那杯酒——啊,我的亲爱的哈姆莱特!那杯酒,那杯酒。我中毒了。(死)

哈姆 莱特 啊,奸恶的阴谋!喂!把门锁上了!阴谋!查出来是哪一个干的。(雷欧提斯倒地)

雷欧 提斯 凶手就在这儿,哈姆莱特。哈姆莱特,你已经不能活命了;世上没有一种药可以救治你,不到半小时,你就要死去。那杀人的凶器就在你的手里,它的锋利的刃上还涂着毒药。这奸恶的诡计已经回过来害了我自己。瞧!我躺在这儿,再也不会站起来了。你的母亲也中了毒。我说不下去了。国王——国王——都是他一个人的罪恶。

哈姆 莱特 锋利的刃上还涂着毒药!——好,毒药,发挥你的力量吧!(刺国王)

众人 反了!反了!

国王 啊!帮帮我,朋友们,我不过受了点伤。

哈姆 莱特 好,你这败坏伦常、嗜杀贪淫、万恶不赦的丹麦奸王!喝干了这杯毒药——你那颗珍珠是在这儿吗?——跟我的母亲一道去吧!(国王死)

雷欧 提斯 他死得应该;这毒药是他亲手调下的。尊贵的哈姆莱特,让我们互相宽恕;我不怪你杀死我和我的父亲,你也不要怪我杀死你!(死)

哈姆 莱特 愿上天赦免你的错误!我也跟你来了。我死了,霍拉旭。不幸的王后,别了!你们这些看见这一幕意外的惨变而颤栗失色的无言的观众,倘不是因为死神的拘捕不给人片刻的留滞,啊!我可以告诉你们——可是随它去吧,霍拉旭,我死了,你还活在世上;请你把我的行事的始末根由昭告世人,解除他们的疑惑。

霍拉 旭 不,我虽然是个丹麦人,可是在精神上我却更是个古代的罗马人;这儿还留剩着一些毒药。

哈姆 莱特 你是个汉子,把那杯子给我。放手!凭着上天起誓,你必须把它给我。啊,上帝!霍拉旭,我一死之后,要是世人不明白这一切事情的真相,我的名誉将要永远蒙着怎样的损伤!你倘然爱我,请你暂时牺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这一个冷酷的人间,替我传述我的故事吧。(内军队自远处行进及鸣炮声)这是哪儿来的战场上的声音?(奥斯里克走至场门,再折回)

奥斯 里克 年轻的福丁布拉斯从波兰奏凯班师,这是他对英国来的钦使所发的礼炮。

哈姆 莱特 啊!我死了,霍拉旭。猛烈的毒药已经克服了我的精神,我不能活着听见英国来的消息。可是我可以预言福丁布拉斯将被推戴为王,他已经得到我这临死之人的同意;你可以把这儿所发生的一切事实告诉他。此外仅余沉默而已。(死)

霍拉 旭 一颗高贵的心现在碎裂了!晚安,亲爱的王子,愿成群的天使们用歌唱抚慰你安息!——为什么鼓声越来越近了?(内军队行进声)

<small>福丁布拉斯、英国使臣率旗鼓侍从上。</small>

福丁布拉斯 这一场比赛在什么地方举行?

霍拉 旭 你们要看些什么?要是你们想知道一些惊人的惨事,那么不用再到别处找了。

福丁 布拉斯 好一场惊心动魄的屠杀!啊,骄傲的死神!你用这样残忍的手腕,一下子杀死了这许多王裔贵胄,在你的永久的幽窟里,将要有一席多么丰美的盛筵!

使臣 甲 这一个景象太惨了。我们从英国奉命来此,本来是要回复这儿的王上,告诉他我们已经遵从他的命令,把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两人处死;不幸我们来迟了一步,那应该听我们说话的耳朵已经没有知觉了,我们还希望从谁的嘴里得到一声感谢呢?

霍拉 旭 即使他能够向你们开口说话,他也不会感谢你们;他从来不曾命令你们把他们处死。可是既然你们来得都是这样凑巧,有的刚从波兰回来,有的刚从英国到来,恰好看见这一幕流血的惨剧,那么请你们叫人把这几个尸体抬起来放在高台上面,让大家可以看见,让我向那懵无所知的世人报告这些事情的发生经过;你们可以听到奸淫残杀、反常悖理的行为,冥冥中的判决、意外的屠戮、借手杀人的狡计,以及陷人自害的结局;这一切我都可以确确实实地告诉你们。福丁布拉斯让我们赶快听你说,所有最尊贵的人,都叫他们一起来吧。我在这一个国内本来也有继承王位的权利,现在国中无主,正是我要求这一个权利的机会;可是我虽然准备接受我的幸运,我的心里却充满了悲哀。

霍拉 旭 关于那一点,我受死者的嘱托,也有一句话要说,他的意见是可以影响许多人的;可是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候,让我还是先把这一切解释明白了,免得引起更多的不幸、阴谋和错误来。

福丁 布拉斯 让四个将士把哈姆莱特像一个军人似的抬到台上,因为要是他能够践登王位,一定会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的;为了表示对他的悲悼,我们要用军乐和战地的仪式,向他致敬。把这些尸体一起抬起来。这一种情形在战场上是不足为奇的,可是在宫廷之内,却是非常的变故。去,叫兵士放起炮来。(奏丧礼进行曲;众舁尸同下。内鸣炮。)

奥瑟罗 第一幕

勃拉班修 上帝和你同在!我没有话说了。殿下,请您继续处理国家的要务吧。我宁愿抚养一个义子,也不愿自己生男育女。过来,摩尔人。我现在用我的全副诚心,把她给了你;倘不是你早已得到了她,我一定再也不会让她到你手里。为了你的缘故,宝贝,我很高兴我没有别的儿女,否则你的私奔将要使我变成一个虐待儿女的暴君,替他们手脚加上镣铐。我没有话说了,殿下。

公爵 嗯,这种事情推想起来很有可能;即使消息不尽正确,我也并不就此放心;大体上总是有根据的,我们倒不能不担着几分心事。

奥瑟罗 好,我跟你走。

勃拉班修 说什么有贼没有贼?这儿是威尼斯;我的屋子不是一座独家的田庄。

使者 公爵和各位大人,向罗得斯岛驶去的土耳其舰队,已经和另外一支殿后的舰队会合了。

那感激法官仁慈的因犯,

罗德利哥 你想我该怎么办?

公爵 替我写一封十万火急的信给他。

罗德利哥 先生,您家里的人没有缺少吗?

公爵 什么事?

奥瑟罗 请你们差一个人到马人旅馆去把这位小姐接来,让她当着她的父亲的面告诉你们我是怎样一个人。要是你们根据她的报告,认为我是有罪的,你们不但可以撤销你们对我的信任,解除你们给我的职权,并且可以把我判处死刑。

公爵 嗯,他们的目标绝不是罗得斯岛,这是可以断定的。

为了既成的灾祸而痛苦,

伊阿古 好,要是你投了水,我从此不喜欢你了。嘿,你这傻大少爷!

伊阿古 上床睡觉去吧。

勃拉班修 可是你必须明白,我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要是你惹我发火,凭着我的地位,只要略微拿出一点力量来,你就要叫苦不迭了。

可是空言毕竟无补实际,

伊阿古 力量!废话!我们变成这样那样,全在于我们自己。我们的身体就像一座园圃,我们的意志是这园圃里的园丁;不论我们插荨麻、种莴苣、栽下牛膝草、拔起百里香,或者单独培植一种草木,或者把全园种得万卉纷披,让它荒废不治也好,把它辛勤耕垦也好,那权力都在于我们的意志。要是在我们的生命之中,理智和情欲不能保持平衡,我们血肉的邪心就会引导我们到一个荒唐的结局;可是我们有的是理智,可以冲淡我们汹涌的热情,肉体的刺激和奔放的淫欲;我认为你所称为“爱情”的,也不过是那样一种东西。

痛哭流涕反而伤害自己。

奥瑟罗 不,我要让他们看见我;我的人品、我的地位和我的清白的人格可以替我表明一切。是不是他们?

既不能和命运争强斗胜,

罗德利哥 是的,先生,我的确读到过。

奥瑟罗 还是随他说去吧。

勃拉班修 叫起我的兄弟来!唉,我后悔不让你娶了她去!你们快去给我分头找寻!你知道我们可以在什么地方把她和那摩尔人一起捉到?

公爵 没有更确实显明的证据,单单凭着这些表面上的猜测和莫须有的武断,是不能使人信服的。

凯西奥 跟谁结婚?

伊阿古 叫起她的父亲来;不要放过他,打断他的兴致,在各处街道上宣布他的罪恶;激怒她的亲族。让他虽然住在气候宜人的地方,也免不了受蚊蝇的滋扰,虽然享受着盛大的欢乐,也免不了受烦恼的缠绕。

<small>奥瑟罗、伊阿古及侍从等持火炬上。</small>

伊阿古 嘿,先生,您也是那种因为魔鬼叫他敬奉上帝而把上帝丢在一旁的人。您把我们当作了坏人,所以把我们的好心看成了恶意,宁愿让您的女儿给一头黑马骑了,替您生下一些马子马孙,攀一些马亲马眷。

伊阿古 再会,我要少陪了;要是我不去,我就要出面跟这摩尔人作对证,那不但不大相宜,而且在我的地位上也很多不便;因为我知道无论他将要因此而受到什么谴责,政府方面现在还不能就把他免职;塞浦路斯的战事正在进行,情势那么紧急,要不是马上派他前去,他们休想找到第二个人有像他那样的才能,可以担当这一个重任。所以虽然我恨他像恨地狱里的刑罚一样,可是为了事实上的必要,我不得不和他假意周旋,那也不过是表面上的敷衍而已。你等他们出来找人的时候,只要领他们到马人旅馆去,一定可以找到他;我也在那边跟他在一起。再见。(下)

<h3>第三场 议事厅</h3>

伊阿古 先生,我是一个特意来告诉您一个消息的人,您的令嫒现在正在跟那摩尔人干那件禽兽一样的勾当哩。

伊阿古 很好,你嚷起来吧,就像在一座人口众多的城里,因为晚间失慎而起火的时候,人们用那种惊骇惶恐的声音呼喊一样。

公爵 很好。各位晚安!(向勃拉班修)尊贵的先生,倘然有德必有貌,说你这位女婿长得黑,远不如说他长得美。

凯西奥 我不懂你的话。

勃拉班修 真有这样的祸事!她去了;只有悲哀怨恨伴着我这衰朽的余年!罗德利哥,你在什么地方看见她的?——啊,不幸的孩子!——你说跟那摩尔人在一起吗?——谁还愿意做一个父亲!——你怎么知道是她?——唉,想不到她会这样欺骗我!——她对你怎么说?——再拿些蜡烛来!唤醒我的所有的亲族!——你想他们有没有结婚?

伊阿古 要是我不恨他,你从此别理我。这城里的三个当道要人亲自向他打招呼,举荐我做他的副将;凭良心说,我知道我自己的价值,难道我就做不得一个副将?可是他眼睛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对于他们的请求,都用一套充满了军事上口头禅的空话回绝了;因为,他说:“我已经选定我的将佐了。”他选中的是个什么人呢?哼,一个算学大家,一个叫做迈克尔·凯西奥的佛罗伦萨人,一个几乎因为娶了娇妻而误了终身的家伙;他从来不曾在战场上领过一队兵,对于布阵作战的知识,懂得简直也不比一个老守空闺的女人多;即使懂得一些书本上的理论,那些身穿宽袍的元老大人们讲起来也会比他更头头是道;只有空谈,不切实际,这就是他的全部的军人资格。可是,老兄,他居然得到了任命;我在罗得斯岛、塞浦路斯岛,以及其他基督徒和异教徒的国土之上,立过多少的军功,都是他亲眼看见的,现在却必须低首下心,受一个市侩的指挥。这位掌柜居然做起他的副将来,而我呢——上帝恕我这样说——却只在这位黑将军的麾下充一名旗官。

元老甲 嗯,果然符合我的预料。照你猜想起来,一共有多少船只?

奥瑟罗 原来是公爵手下的人,还有我的副将。晚安,各位朋友!有什么消息?

勃拉班修 天哪!她怎么出去的?啊,骨肉的叛逆!做父亲的人啊,从此以后,你们千万留心你们女儿的行动,不要信任她们的心思。世上有没有一种引诱青年少女失去贞操的邪术?罗德利哥,你有没有在书上读到过这一类的事情?

罗德利哥 你说什么?

罗德利哥 我立刻就投水去。

公爵 众元老 死了吗?

伊阿古 你怎么说,好人儿?

元老甲 再会,勇敢的摩尔人!好好看顾苔丝狄蒙娜。

勃拉班修 什么!你发疯了吗?

奥瑟罗 要是我听从您的话去了,那么怎么答复公爵呢?他的使者就在我的身边,因为有紧急的公事,等候着带我去见他。

无可挽回,何必满腹牢愁?

罗德利哥 先生,先生,先生!

元老甲 今天晚上你就得动身。

<small>苔丝狄蒙娜、伊阿古及吏役等上。</small>

勃拉班修 我听不出;你是谁?

伊阿古 醒来!喂,喂!勃拉班修!捉贼!捉贼!捉贼!留心你的屋子、你的女儿和你的钱袋!捉贼!捉贼!

种种譬解虽能给人慰藉,

凯西奥 主帅,公爵向您致意,请您立刻就过去。

他就要忍受加倍的惨痛。

元老甲 他现在到佛罗伦萨去了。

勃拉班修 我也同样需要您的指教和帮助。殿下,请您原谅,我并不是因为职责所在,也不是因为听到了什么国家大事而从床上惊起;国家的安危不能引起我的注意,因为我个人的悲哀是那么压倒一切,把其余的忧虑一起吞没了。

凯西奥 照我猜想起来,大概是塞浦路斯方面的事情,看样子很是紧急。就在这一个晚上,战船上已经连续不断派了十二个使者赶来告急;许多元老都从睡梦中被人叫醒,在公爵府里集合了。他们正在到处找您;因为您不在家里,所以元老院派了三队人出来分头寻访。

罗德利哥 最尊严的勃拉班修,我是一片诚心来通知您。

公爵 土耳其人正在向塞浦路斯大举进犯;奥瑟罗,那岛上的实力你是知道得十分清楚的;虽然我们派在那边代理总督职务的,是一个公认为很有能力的人,可是谁都不能不尊重大家的意思,大家觉得由你去负责镇守,才可以万无一失;所以说只得打扰你的新婚的快乐,辛苦你去跑这一趟了。

奥瑟罗 幸而我给你找到了。让我到这儿屋子里去说一句话,就来跟你同去。(下)

伊阿古 啊,该死!我在这世上也经历过四七二十八个年头了,自从我能够辨别利害以来,我从来不曾看见过什么人知道怎样爱惜他自己。要是我也会为了爱上一个雌儿的缘故而投水自杀,我宁愿变成一头猴子。

罗德利哥 明天早上我们在什么地方会面?

公爵 啊,为了什么事?

伊阿古 那是勃拉班修。主帅,请您留心点儿;他来是不怀好意的。

水手(在内)喂!喂!喂!有人吗?

公爵(向奥瑟罗)你自己对于这件事有什么话要分辩?

水手 安哲鲁大人叫我来此禀告殿下,土耳其人调集舰队,正在向罗得斯岛进发。

还是付之一笑,安心耐忍。

奥瑟罗 随他怎样发泄他的愤恨吧;我对贵族们所立的功劳,就可以驳倒他的控诉。世人还没有知道——要是夸口是一件荣耀的事,我就要到处宣布——我是高贵的祖先的后裔,我有充分的资格,享受我目前所得到的值得骄傲的幸运。告诉你吧,伊阿古,倘不是我真心恋爱温柔的苔丝狄蒙娜,即使给我大海中所有的珍宝,我也不愿意放弃我的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来俯就家室的羁缚的。可是瞧!那边举着火把走来的是些什么人?

勃拉班修 到监牢里去,等法庭上传唤你的时候你再开口。

罗德利哥 假如是我,我就不愿跟随他。

好听的话几曾送进心底?

伊阿古 啊,老兄,你放心吧;我所以跟随他,不过是要利用他达到我自己的目的。我们不能每个人都是主人,每个主人也不是都该让仆人忠心地追随他。你可以看到,有一辈天生的奴才,他们卑躬屈节,拼命讨主人的好,甘心受主人的鞭策,像一头驴子似的,为了一些粮草而出卖他们的一生,等到年纪老了,主人就把他们撵走;这种老实的奴才是应该抽一顿鞭子的。还有一种人,表面上尽管装出一副鞠躬如也的样子,骨子里却是为他们自己打算;看上去好像替主人做事,实际却靠着主人发展自己的势力,等捞足了油水,就可以知道他所尊敬的其实是他本人;像这种人还有几分头脑;我承认我自己就属于这一类。因为,老兄,正像你是罗德利哥而不是别人一样,我要是做了那摩尔人,我就不会是伊阿古。同样地没有错,虽说我跟随他,其实还是跟随我自己。上天是我的公证人,我这样对他陪着小心,既不是为了忠心,也不是为了义务,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装出这一副假脸。要是我表面上的恭而敬之的行为会泄露我内心的活动,那么不久我就要掬出我的心来,让乌鸦们乱啄了。世人所知道的我,并不是实在的我。

罗德利哥 我该怎么办?我承认这样痴心是一件丢脸的事,可是我没有力量把它补救过来呀。

<small>公爵及众元老围桌而坐;吏役等随侍。</small>

公爵 让我设身处地,说几句话给你听昕,也许可以帮助这一对恋人,使他们能够得到你的欢心。

伊阿古 呃,跟——来,主帅,我们走吧。

公爵 你要是同意的话,可以让她住在她父亲的家里。

勃拉班修 让敌人夺去我们的海岛,

伊阿古 别再提起投水的话了,你听见没有?

苔丝 狄蒙娜 我的尊贵的父亲,我在这里所看到的,是我的分歧的义务:对您说起来,我深荷您的生养教育的大恩,您给我的生命和教养使我明白我应该怎样敬重您;您是我的家长和严君,我直到现在都是您的女儿。可是这儿是我的丈夫,正像我的母亲对您克尽一个妻子的义务、把您看得比她的父亲更重一样,我也应该有权利向这位摩尔人,我的夫主,尽我应尽的名分。

伊阿古 你,罗德利哥!来,我们来比个高下。

勃拉班修 我不愿意收留她。

伊阿古 你可以完全信任我。去,弄一些钱来。我常常对你说,一次一次反复告诉你,我恨那摩尔人;我的怨毒蓄积在心头,你也对他抱着同样深刻的仇恨,让我们同心合力向他复仇;要是你能够替他戴上一顶绿头巾,你固然是如愿以偿,我也可以拍掌称快。无数人事的变化孕育在时间的胚胎里,我们等着看吧。去,预备好你的钱。我们明天再谈这件事吧。再见。

凯西奥 他到这儿来有什么事?

罗德利哥 我的名字是罗德利哥。

倘然他怨恨那判决太重,

伊阿古 好,再会!多往你的钱袋里放些钱。(罗德利哥下)我总是这样让这种傻瓜掏出钱来给我花用;因为倘不是为了替自己解解闷,打算占些便宜,那我浪费时间跟这样一个呆子周旋,那才冤枉哩,那还算得什么有见识的人。我恨那摩尔人;有人说他和我的妻子私通,我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可是在这种事情上,即使不过是嫌疑,我也要把它当作实有其事一样看待。他对我很有好感,这样可以使我对他实行我的计策的时候格外方便一些。凯西奥是一个俊美的男子;让我想想看:夺到他的位置,实现我的一举两得的阴谋;怎么办?怎么办?让我看:等过了一些时候,在奥瑟罗的耳边捏造一些鬼话,说他跟他的妻子看上去太亲热了;他长得漂亮,性情又温和,天生一种媚惑妇人的魔力,像他这种人是很容易引起疑心的。那摩尔人是一个坦白爽直的人,他看见人家在表面上装出一副忠厚诚实的样子,就以为一定是个好人;我可以把他像一头驴子一般牵着鼻子跑。有了!我的计策已经产生。地狱和黑夜正酝酿成这空前的罪恶,它必须向世界显露它的面目。(下)

我们同样可以付之一笑。

罗德利哥 我已经变了一个人了。我要去把我的田地一起变卖。

<small>勃拉班修率众仆持火炬自下方上。</small>

公爵 你们对于这一个变动有什么意见?

公爵 这些消息彼此分歧,令人难于置信。

勃拉班修 大惊小怪地叫什么呀?出了什么事?

罗德利哥 喂,喂,勃拉班修!勃拉班修先生,喂!

伊阿古 凭二脸神起誓,我想不是。

伊阿古 就在我的寓所里吧。

公爵 她的去留行止,可以由你们自己去决定。事情很是紧急,你必须立刻出发。

奥瑟罗 喂!站住!

奥瑟罗 帮助我的,反对我的,大家放下你们的手!我要是想打架,我自己会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动手。您要我到什么地方去答复您的控诉?

勃拉班修 你留点儿神吧;罗德利哥,我认识你。

罗德利哥 天哪,我宁愿做他的刽子手。

公爵 那么一定是到塞浦路斯岛去的了。玛克斯·勒西科斯不在威尼斯吗?

伊阿古 您是一位——元老呢。

伊阿古 哼!先生,有人偷了您的东西去啦,还不赶快披上您的袍子!您的心碎了,您的灵魂已经丢掉半个;就在这时候,就在这一刻工夫,一头老黑羊在跟您的白母羊交尾哩。起来,起来!打钟惊醒那些鼾睡的市民,否则魔鬼要让您抱外孙啦。喂,起来!

伊阿古 她的父亲带着他的亲友来找您了;您还是进去躲一躲吧。

伊阿古 可是他唠哩唠叨地说了许多难听的话破坏您的名誉,连像我这样一个荒唐的家伙也实在压不住心头的怒火。可是请问主帅,你们有没有完成婚礼?您要注意,这位元老是很得人心的,他的潜势力比公爵还要大上一倍;他会拆散你们的姻缘,尽量运用法律的力量来给您种种压制和迫害。

元老甲 它们真是参差不一;我的信上说是共有船只一百零七艘。

公爵 众元老 那我们真是抱憾得很。

伊阿古 虽然我在战场上杀过不少的人,可是总觉得有意杀人是违反良心的;缺少作恶的本能,往往使我不能做我所要做的事。好多次我想要把我的剑从他的肋骨下面刺进去。

罗德利哥 先生,这就是那摩尔人。

罗德利哥 要是我指望着这样的好事,你一定会尽力帮助我达到我的愿望吗?

公爵 英勇的奥瑟罗,我们必须立刻派你出去向我们的公敌土耳其人作战。(向勃拉班修)我没有看见你;欢迎,高贵的大人,我们今晚正需要你的指教和帮助呢。

吏役 真的,大人;公爵正在举行会议,我相信他已经派人请您去了。

公爵 我的信上说是一百四十艘。

吏役 一个从船上来的使者。

公爵 像这样的故事,我想我的女儿听了也会着迷的。勃拉班修,木已成舟,不必懊恼了。刀剑虽破,比起手无寸铁来,总是略胜一筹。

勃拉班修 感谢殿下。罪人就在这儿,就是这个摩尔人;好像您有重要的公事召他来的。

罗德利哥 先生,我愿意负一切责任;可是请您允许我说一句话。要是令嫒因为得到您的明智的同意,所以才会在这样更深人静的午夜,身边并没有一个人保护,让一个下贱的谁都可以雇用的船夫,把她载到一个贪淫的摩尔人的粗野的怀抱里——要是您对于这件事情不但知道,而且默许——照我看来,您至少已经给了她一部分的同意——那么我们的确太放肆、太冒昧了;可是假如您果真不知道这件事,那么从礼貌上说起来,您可不应该对我们恶声相向。难道我会这样一点不懂规矩,敢来戏侮像您这样一位年尊的长者吗?我再说一句,要是令嫒没有得到您的许可,就把她的责任、美貌、智慧和财产,全部委弃在一个到处为家,漂泊流浪的异邦人的身上,那么她的确已经干下了一件重大的逆行了。您可以立刻去调查一个明白,要是她好好地在她的房间里或是在您的宅子里,那么是我欺骗了您,您可以按照国法惩办我。

罗德利哥 好先生,不要生气。

吏役 又有消息来了。

它们也会格外添人悲戚;

勃拉班修 咦,你们为什么这样问我?

勃拉班修 啊,你这恶贼!你把我的女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不想想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胆敢用妖法蛊惑她;我们只要凭着情理判断,像她这样一个年轻貌美、娇生惯养的姑娘,多少我们国里有财有势的俊秀子弟她都看不上眼,倘不是中了魔,怎么会不怕人家的笑话,背着尊亲投奔到你这个丑恶的黑鬼的怀里?——那还不早把她吓坏了,岂有什么乐趣可言!世人可以替我评一评,是不是显而易见你用邪恶的符咒欺诱她的娇弱的心灵,用药饵丹方迷惑她的知觉;我要在法庭上叫大家评一评理,这种事情是不是很可能的。所以我现在逮捕你;妨害风化、行使邪术,便是你的罪名。抓住他;要是他敢反抗,你们就用武力制伏他。

罗德利哥 说老实话,我想他们已经结了婚啦。

<h3>第一场 威尼斯。街道</h3>

伊阿古 他结了婚啦。

奥瑟罗 我也不能同意。

勃拉班修 你是个混蛋!

使者 三十艘模样;它们现在已经回过头来,显然是要开向塞浦路斯岛去的。蒙太诺大人,您的忠实英勇的仆人,本着他的职责,叫我来向您报告这一个您可以相信的消息。

公爵 去把苔丝狄蒙娜带来。

<h3>第二场 另一街道</h3>

公爵 如果有人用这种邪恶的手段引诱你的女儿,使她丧失了自己的本性,使你丧失了她,那么无论他是什么人,你都可以根据无情的法律,照你自己的解释给他应得的严刑;即使他是我的儿子,你也可以照样控诉他。

奥瑟罗 威严无比、德高望重的各位大人,我的尊贵贤良的主人们,我把这位老人家的女儿带走了,这是完全真实的;我已经和她结了婚,这也是真的;我的最大的罪状仅止于此,别的就不是我所知道的了。我的言语是粗鲁的,一点不懂得那些温文尔雅的辞令;因为自从我这双手臂长了七年的膂力以后,直到最近这九个月以前,它们一直都在战场上发挥它们的本领;对于这一个广大的世界,我除了冲锋陷阵以外,几乎一无所知,所以我也不能用什么动人的字句替我自己辩护。可是你们要是愿意耐心听我说下去,我可以向你们讲述一段质朴无文的、关于我的恋爱的全部经过的故事;告诉你们我用什么药物、什么符咒、什么驱神役鬼的手段、什么神奇玄妙的魔法,骗到了他的女儿,因为这是他所控诉我的罪名。

伊阿古 您的门都锁上了吗?

奥瑟罗 她的父亲很看重我,常常请我到他家里,每次谈话的时候,总是问起我过去的历史,要我讲述我一年又一年所经历的各次战争、围城和意外的遭遇;我就把我的一生事实,从我的童年时代起,直到他叫我讲述的时候为止,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我说起最可怕的灾祸,海上陆上惊人的奇遇,间不容发的脱险,在傲慢的敌人手中被俘为奴,和遇赎脱身的经过,以及旅途中的种种见闻;那些广大的岩窟、荒凉的沙漠、突兀的崖嶂、巍峨的峰岭;接着我又讲到彼此相食的野蛮部落,和肩下生头的化外异民;这些都是我的谈话的题目。苔丝狄蒙娜对于这种故事,总是出神倾听;有时为了家庭中的事务,她不能不离座而起,可是她总是尽力把事情赶紧办好,再回来孜孜不倦地把我所讲的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我注意到她这种情形,有一天在一个适当的时间,从她的嘴里逗出了她的真诚的心愿:她希望我能够把我的一生经历,对她作一次详细的复述,因为她平日所听到的,只是一鳞半爪、残缺不全的片段。我答应了她的要求;当我讲到我在少年时代所遭逢的不幸的打击的时候,她往往忍不住掉下泪来。我的故事讲完以后,她用无数的叹息酬劳我;她发誓说,那是非常奇异而悲惨的;她希望她没有听到这段故事,可是又希望上天为她造下这样一个男子。她向我道谢,对我说,要是我有一个朋友爱上了她,我只要教他怎样讲述我的故事,就可以得到她的爱情。我听了这一个暗示,才向她吐露我的求婚的诚意。她为了我所经历的种种患难而爱我,我为了她对我所抱的同情而爱她:这就是我的唯一的妖术。她来了;让她为我证明吧。

勃拉班修 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

勃拉班修 请殿下听她说;要是她承认她本来也有爱慕他的意思,而我却还要归咎于他,那就让我不得好死吧。过来,好姑娘,你看这在座的济济众人之间,谁是你所最应该服从的?

公爵 明天早上九点钟,我们还要在这儿聚会一次。奥瑟罗,请你留下一个将佐在这儿,将来政府的委任状好由他转交给你;要是我们随后还有什么决定,可以叫他把训令传达给你。

眼看希望幻灭,噩运临头,

奥瑟罗 殿下,我的旗官是一个很适当的人物,他的为人是忠实而可靠的;我还要请他负责护送我的妻子,要是此外还有什么必须寄给我的物件,也请殿下一起交给他。

公爵 你有什么请求,苔丝狄蒙娜?

伊阿古 好,再会。你听见吗,罗德利哥?

伊阿古 不瞒你说,他今天夜里登上了一艘陆地上的大船;要是能够证明那是一件合法的战利品,他可以从此成家立业了。

罗德利哥 我一早就来看你。

勃拉班修 留心看着她,摩尔人,不要视而不见;她已经愚弄了她的父亲,她也会把你欺骗。(公爵、众元老、吏役等同下)

伊阿古 那不过是在意志的默许之下一阵情欲的冲动而已。算了,做一个汉子。投水自杀!捉几头大猫小狗投在水里吧!我曾经声明我是你的朋友,我承认我对你的友谊是用不可摧折的、坚韧的缆索联结起来的;现在正是我应该为你出力的时候。把银钱放在你的钱袋里;跟他们出征去;装上一脸假胡子,遮住了你的本来面目——我说,把银钱放在你的钱袋里。苔丝狄蒙娜爱那摩尔人绝不会长久——把银钱放在你的钱袋里——他也不会长久爱她。她一开始就把他爱得这样热烈,他们感情的破裂一定也是很突然的——你只要把银钱放在你的钱袋里。这些摩尔人很容易变心——把你的钱袋装满了钱——现在他吃起来像蝗虫一样美味的食物,不久便要变得像苦瓜柯萝辛一样涩口了。她必须换一个年轻的男子;当他的肉体使她餍足了以后,她就会觉悟她的选择的错误。她必须换换口味,她非换不可;所以把银钱放在你的钱袋里。要是你一定要寻死,也得想一个比投水巧妙一点的死法。尽你的力量搜括一些钱。要是凭着我的计谋和魔鬼们的奸诈,破坏这一个走江湖的蛮子和这一个狡猾的威尼斯女人之间的脆弱的盟誓,还不算是一件难事,那么你一定可以享受她——所以快去设法弄些钱来吧。投水自杀!什么话!那根本就不用提;你宁可因为追求你的快乐而被人吊死,总不要在没有一亲她的香泽以前投水自杀。

元老 乙 我的信上又说是二百艘。可是它们所报的数目虽然各个不同,因为根据估计所得的结果,难免多少有些出入,不过它们都证实确有一支土耳其舰队在向塞浦路斯岛进发。

罗德利哥 你告诉我你恨他。

徒然招惹出更多的灾祸。

奥瑟罗 各位尊严的元老们,习惯的暴力已经使我把冷酷无情的战场当作我的温软的眠床,对于艰难困苦,我总是挺身而赴。我愿意接受你们的命令,去和土耳其人作战;可是我要恳求你们念在我替国家尽心出力,给我的妻子一个适当的安置,按照她的身份,供给她一切日常的需要。

苔丝 狄蒙娜 我不顾一切跟命运对抗的行动可以代我向世人宣告,我因为爱这摩尔人,所以愿意和他过共同的生活;我的心灵完全为他的高贵的德性所征服;我先认识他那颗心,然后认识他那奇伟的仪表;我已经把我的灵魂和命运一起呈献给他了。所以,各位大人,要是他一个人迢迢出征,把我遗留在和平的后方,过着像蜉蝣一般的生活,我将要因为不能朝夕事奉他,而在镂心刻骨的离情别绪中度日如年了。让我跟他去吧。

元老 甲 奥瑟罗,你说,你有没有用不正当的诡计诱惑这一位年轻的女郎,或是用强暴的手段逼迫她服从你;还是正大光明地对她披肝沥胆,达到你的求爱的目的?

公爵 说吧,奥瑟罗。

伊阿古 这也是没有办法呀。说来真叫人恼恨,军队里的升迁可以全然不管古来的定法,按照各人的阶级依次递补,只要谁的脚力大,能够得到上官的欢心,就可以越级擢升。现在,老兄,请你替我评一评,我究竟有什么理由要跟这摩尔人要好。

勃拉班修 请你带路。我要到每一个人家去搜寻;大部分的人家都在我的势力之下。喂,多带一些武器!叫起几个巡夜的警吏!去,好罗德利哥,我一定重谢你的辛苦。(同下)

奥瑟罗 请你们允许了她吧。上天为我作证,我向你们这样请求,并不是为了贪尝人生的甜头,也不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欲望,因为青春的热情在我已成过去了;我的唯一的动机,只是不忍使她失望。请你们千万不要抱着那样的思想,以为她跟我在一起,会使我懈怠了你们所付托给我的重大的使命。不,要是插翅的爱神的风流解数,可以蒙蔽了我的灵明的理智,使我因为贪恋欢娱而误了正事,那么让主妇们把我的战盔当作水罐,让一切的污名都丛集于我的一身吧!

勃拉班修 一个素来胆小的女孩子,她的生性是那么幽娴贞静,甚至于心里略为动了一点感情,就会满脸羞愧;像她这样的品质,像她这样的年龄,竟会不顾国族的畛域,把名誉和一切作为牺牲,去跟一个她瞧着都感到害怕的人发生恋爱!假如有人说,这样完美的人儿会做下这样不近情理的事,那这个人的判断可太荒唐了;因此怎么也得查究,到底这里使用了什么样阴谋诡计,才会有这种事情?我断定他一定曾经用烈性的药饵或是邪术炼成的毒剂麻醉了她的血液。

元老甲 勃拉班修和那勇敢的摩尔人来了。

罗德利哥 最可敬的老先生,您听得出我的声音吗?

<small>勃拉班修、罗德利哥及吏役等持火炬武器上。</small>

罗德利哥 不,那不是。

凯西奥 又有一队人来找您了。

罗德利哥 嘿!别对我说,伊阿古;我把我的钱袋交给你支配,让你随意花用,你却做了他们的同谋,这太不够朋友啦。

奥瑟罗 你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勃拉班修 喂,点起火来!给我一支蜡烛!把我的仆人全都叫起来!这件事情很像我的噩梦,它的极大的可能性已经重压在我的心头了。喂,拿火来!拿火来!(自上方下)

他可以忘却刑罚的苦难;

奥瑟罗 我用生命保证她的忠诚!正直的伊阿古,我必须把我的苔丝狄蒙娜托付给你,请你叫你的妻子当心照料她;看什么时候有方便,就烦你护送她们起程。来,苔丝狄蒙娜,我只有一小时的工夫和你诉说衷情,料理庶事了。我们必须服从环境的支配。(奥瑟罗、苔丝狄蒙娜同下)

奥瑟罗 很好。

奥瑟罗 收起你们明晃晃的剑,它们沾了露水会生锈的。老先生,像您这么年高德劭的人,有什么话不可以命令我们,何必动起武来呢?

勃拉班修 怎么!公爵在举行会议!在这样夜深的时候!把他带去。我的事情也不是一件等闲小事;公爵和我的同僚们听见了这个消息,一定会感到这种侮辱简直就像加在他们自己身上一般。要是这样的行为可以置之不问,奴隶和异教徒都要来主持我们的国政了。(同下)

勃拉班修 杀死他,这贼!(双方拔剑)

罗德利哥 我想我可以找到他的踪迹,要是您愿意多派几个得力的人手跟我前去。

罗德利哥 要是活着这样受苦,傻瓜才愿意活下去;一死可以了却烦恼,还是死了的好。

元老 甲 照常识判断起来,这是不会有的事;它无非是转移我们目标的一种诡计。我们只要想一想塞浦路斯岛对于土耳其人的重要性,远在罗得斯岛以上,而且攻击塞浦路斯岛,也比攻击罗得斯岛容易得多,因为它的防务比较空虚,不像罗得斯岛那样戒备严密;我们只要想到这一点,就可以断定土耳其人绝不会那样愚笨,甘心舍本逐末,避轻就重,进行一场无益的冒险。

伊阿古 他妈的!你总不肯听我说下去。要是我做梦会想到这种事情,你不要把我当做一个人。

勃拉班修 你是个什么混账东西,敢这样胡说八道?

<small>勃拉班修、奥瑟罗、伊阿古、罗德利哥及吏役等上。</small>

罗德利哥 伊阿古!

罗德利哥 要是那厚嘴唇的家伙也有这么一手,那可让他交上大运了!

罗德利哥 这儿就是她父亲的家;我要高声叫喊。

苔丝 狄蒙娜 我也不愿住在父亲的家里,让他每天看见我生气。最仁慈的公爵,愿您俯听我的陈请,让我的卑微的衷忱得到您的谅解和赞许。

勃拉班修 讨厌!我叫你不要在我的门前走动;我已经老老实实、明明白白对你说,我的女儿是不能嫁给你的;现在你吃饱了饭,喝醉了酒,疯疯癫癫,不怀好意,又要来扰乱我的安静了。

聪明人遭盗窃毫不介意;

勃拉班修 没有,事情就是这样。

奥瑟罗 旗官,你领他们去;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伊阿古及吏役等下)当她没有到来以前,我要像对天忏悔我的血肉的罪恶一样,把我怎样得到这位美人的爱情和她怎样得到我的爱情的经过情形,忠实地向各位陈诉。

奥瑟罗 第二幕

<h3>第一场 塞浦路斯岛海口一市镇。码头附近的广场</h3>

蒙太诺 你从那海岬望出去,看见海里有什么船只没有?

军官甲 一点望不见。波浪很高,在海天之间,我看不见一片船帆。

蒙太 诺 风在陆地上吹得也很厉害;从来不曾有这么大的暴风摇撼过我们的雉堞。要是它在海上也这么猖狂,哪一艘橡树造成的船身支持得住山一样的巨涛迎头倒下?我们将要从这场风暴中间听到什么消息呢?

军官 乙 土耳其的舰队一定要被风浪冲散了。你只要站在白沫飞溅的海岸上,就可以看见咆哮的汹涛直冲云霄,被狂风卷起的怒浪奔腾山立,好像要把海水浇向光明的大熊星上,熄灭那照耀北极的永古不移的斗宿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惊涛骇浪。

蒙太 诺 要是土耳其舰队没有避进港里,它们一定沉没了;这样的风浪是抵御不了的。

军官 丙 报告消息!咱们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土耳其人遭受这场风暴的突击,不得不放弃他们进攻的计划。一艘从威尼斯来的大船一路上看见他们的船只或沉或破,大部分零落不堪。

蒙太诺 啊!这是真的吗?

军官 丙 大船已经在这儿进港,是一艘维洛那造的船;迈克尔·凯西奥,那勇武的摩尔人奥瑟罗的副将,已经上岸来了;那摩尔人自己还在海上,他是奉到全权委任,到塞浦路斯这儿来的。

蒙太诺 我很高兴,这是一位很有才能的总督。

军官 丙 可是这个凯西奥说起土耳其的损失,虽然兴高采烈,同时却满脸愁容,祈祷着那摩尔人的安全,因为他们是在险恶的大风浪中彼此失散的。

蒙太 诺 但愿他平安无恙;因为我曾经在他手下做过事,知道他在治军用兵这方面,的确是一个大将之才。来,让我们到海边去!一方面看看新到的船舶,一方面把我们的眼睛遥望到海天相接的远处,盼候着勇敢的奥瑟罗。

军官丙 来,我们去吧;因为每一分钟都会有更多的人到来。

凯西奥 谢谢,你们这座尚武的岛上的各位壮士,因为你们这样褒奖我们的主帅。啊!但愿上天帮助他战胜风浪,因为我是在险恶的波涛之中和他失散的。

蒙太诺 他的船靠得住吗?

凯西奥 船身很坚固,舵师是一个大家公认的很有经验的人,所以我还抱着很大的希望。(内呼声:“一条船!一条船!一条船!”)

凯西奥 什么声音?

使者 全市的人都出来了;海边站满了人,他们在嚷:“一条船!一条船!”

凯西奥 我希望那就是我们新任的总督。(炮声)

军官乙 他们在放礼炮了;即使不是总督,至少也是我们的朋友。

凯西奥 请你去看一看,回来告诉我们究竟是什么人来了。

军官乙 我就去。(下)

蒙太诺 可是,副将,你们主帅有没有结过婚?

凯西奥 他的婚姻是再幸福不过的。他娶到了一位小姐,她的美貌才德,胜过一切的形容和盛大的名誉;笔墨的赞美不能写尽她的好处,没有一句适当的言语可以充分表现出她的天赋的优美。

凯西奥 啊!谁到来了?

军官乙 是元帅麾下的一个旗官,名叫伊阿古。

凯西奥 他倒一帆风顺地到了。汹涌的怒涛,咆哮的狂风,埋伏在海底,跟往来的船只作对的礁石沙碛,似乎也懂得爱惜美人,收敛了它们凶恶的本性,让神圣的苔丝狄蒙娜安然通过。

蒙太诺 她是谁?

凯西奥 就是我刚才说起的,我们大帅的主帅。勇敢的伊阿古护送她到这儿来,想不到他们路上走得这么快,比我们的预期还早七天。伟大的乔武啊,保佑奥瑟罗,吹一口你的大力的气息在他的船帆上,让他的高大的桅樯在这儿海港里显现它的雄姿,让他跳动着一颗恋人的心投进了苔丝狄蒙娜的怀里,重新燃起我们奄奄欲绝的精神,使整个塞浦路斯充满了兴奋!

<small>苔丝狄蒙娜、爱米利娅、伊阿古、罗德利哥及侍从等上。</small>

凯西奥 啊!瞧,船上的珍宝到岸上来了。塞浦路斯人啊,向她下跪吧。祝福你,夫人!愿神灵在你前后左右周遭呵护你!

苔丝狄蒙娜 谢谢您,英勇的凯西奥。您知道我丈夫的什么消息吗?

凯西奥 他还没有到来;我只知道他是平安的,大概不久就会到来。

苔丝狄蒙娜 啊!可是我怕——你们怎么会分散的?

凯西奥 天风和海水的猛烈的激战,使我们彼此失散。可是听!有船来了。(内呼声:“一条船!一条船!”炮声)

军官乙 他们向我们城上放礼炮了;到来的也是我们的朋友。

凯西奥 你去探看探看。(军官乙下。向伊阿古)老总,欢迎!(向爱米利娅)欢迎,嫂子!请你不要恼怒,好伊阿古,我总得讲究个礼貌,按照我的教养,我就得来这么一个大胆的见面礼。(吻爱米利娅)

伊阿古 老兄,要是她向你掀动她的嘴唇,也像她向我掀动她的舌头一样,那你就要叫苦不迭了。

苔丝狄蒙娜 唉!她又不会多嘴。

伊阿古 真的,她太会多嘴了;每次我想睡觉的时候,总是被她吵得不得安宁。不过,在您夫人的面前,我还要说一句,她有些话是放在心里说的,人家瞧她不开口,她却在心里骂人。

爱米利娅 你没有理由这样冤枉我。

伊阿古 得啦,得啦,你们跑出门来像图画,走进房去像响铃,到了灶下像野猫;害人的时候,面子上装得像个圣徒,人家冒犯了你们,你们便活像夜叉;叫你们管家,你们只会一味胡闹,一上床却又十足像个忙碌的主妇。

苔丝狄蒙娜 啊,啐!你这毁谤女人的家伙!

伊阿古 不,我说的话儿千真万确,你们起来游戏,上床工作。

爱米利娅 我再也不要你给我编什么赞美诗了。

伊阿古 好,不要叫我编。

苔丝狄蒙娜 要是叫你赞美我,你要怎么编法呢?

伊阿古 啊,好夫人,别叫我做这件事,因为我的脾气是要吹毛求疵的。

苔丝狄蒙娜 来,试试看。有人到港口去了吗?

伊阿古 是,夫人。

苔丝狄蒙娜 我虽然心里愁闷,姑且强作欢容。来,你怎么赞美我?

伊阿古 我正在想着呢;可是我的诗情粘在我的脑壳里,用力一挤就会把脑浆一起挤出的。我的诗神可在难产呢——有了——好容易把孩子养出来了:

她要是既漂亮又智慧,

就不会误用她的娇美。

苔丝狄蒙娜 赞美得好!要是她虽黑丑而聪明呢?

伊阿古 她要是虽黑丑却聪明,

包她找到一位俊郎君。

苔丝狄蒙娜 不成话。

爱米利娅 要是美貌而愚笨呢?

伊阿古 美女人绝不是笨冬瓜,

蠢煞也会抱个小娃娃。

苔丝 狄蒙娜 这些都是在酒店里骗傻瓜们笑笑的古老的歪诗。还有一种又丑又笨的女人,你也能够勉强赞美她两句吗?

伊阿古 别嫌她心肠笨相貌丑,

女人的戏法一样拿手。

苔丝 狄蒙娜 啊,岂有此理!你把最好的赞美给了最坏的女人。可是对于一个贤惠的女人——就连天生的坏蛋看见她这么好,也不由得对天起誓,说她真是个好女人——你又怎么赞美她呢?

伊阿古 她长得美,却从不骄傲,

能说会道,却从不叫嚣;

有的是钱,但从不妖娆;

摆脱欲念,嘴里说“我要!”

她受人气恼,想把仇报,

却平了气,把烦恼打消;

明白懂事,不朝三暮四,

不拿鳕鱼头换鲑鱼翅;会动脑筋,却闭紧小嘴,

有人盯梢,她头也不回;

要是有这样的女娇娘——

苔丝狄蒙娜 要她干什么呢?

伊阿古 去奶傻孩子,去记油盐账。

苔丝 狄蒙娜 啊,这可真是最蹩脚、最松劲的收梢!爱米利娅,不要听他的话,虽然他是你的丈夫。你怎么说,凯西奥?他不是一个粗俗的、胡说八道的家伙吗?

凯西奥 他说得很直爽,夫人。您要是把他当作一个军人,不把他当作一个文士,您就不会嫌他出言粗俗了。

伊阿古(旁白)他捏着她的手心。嗯,交头接耳,好得很。我只要张起这么一个小小的网,就可以捉住像凯西奥这样一只大苍蝇。嗯,对她微笑,很好;我要叫你跌翻在你自己的礼貌中间。——您说得对,正是正是。——要是这种鬼殷勤会葬送你的前程,你还是不要老是吻着你的三个指头,表示你的绅士风度吧。很好;吻得不错!绝妙的礼貌!正是正是。又把你的手指放到你的嘴唇上去了吗?让你的手指头变做你的通肠管我才高兴呢。(喇叭声)主帅来了!我听得出他的喇叭声音。

凯西奥 真的是他。

苔丝狄蒙娜 让我们去迎接他。

凯西奥 瞧!他来了。

奥瑟罗 啊,我的娇美的战士!

苔丝狄蒙娜 我的亲爱的奥瑟罗!

奥瑟罗 看见你比我先到这里,真使我又惊又喜。啊,我的心爱的人!要是每一次暴风雨之后,都有这样和煦的阳光,那么尽管让狂风肆意地吹,把死亡都吹醒了吧!让那辛苦挣扎的船舶爬上一座座如山的高浪,就像从高高的天上堕下幽深的地狱一般,一泻千丈地跌下来吧!要是我现在死去,那才是最幸福的;因为我怕我的灵魂已经尝到了无上的欢乐,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有同样令人欣喜的事情了。

苔丝狄蒙娜 但愿上天眷顾,让我们的爱情和欢乐与日俱增!

奥瑟罗 阿门,慈悲的神明!我不能充分说出我心头的快乐;太多的欢喜憋住了我的呼吸。(吻苔丝狄蒙娜)一个——再来一个——这便是两颗心儿间最大的冲突了。

伊阿古(旁白)啊,你们现在是琴瑟调和,看我不动声色,就叫你们松了弦线走了音。

奥瑟罗 来,让我们到城堡里去。好消息,朋友们;我们的战事已经结束,土耳其人全都淹死了。我的岛上的旧友,您好?爱人,你在塞浦路斯将要受到众人的宠爱,我觉得他们都是非常热情的。啊,亲爱的,我自己太高兴了,所以会说出这样忘形的话来。好伊阿古,请你到港口去一趟,把我的箱子搬到岸上。带那船长到城堡里来;他是一个很好的家伙,他的才能非常叫人钦佩。来,苔丝狄蒙娜,我们又在塞浦路斯岛团圆了。(除伊阿古,罗德利哥外均下)

伊阿古 你马上就到港口来会我。过来。人家说,爱情可以刺激懦夫,使他鼓起本来所没有的勇气;要是你果然有胆量,请听我说。副将今晚在卫舍守夜。第一我必须告诉你,苔丝狄蒙娜直截了当地跟他发生了恋爱。

罗德利哥 跟他发生了恋爱!那是不会有的事。

伊阿古 闭住你的嘴,好好听我说。你看她当初不过因为这摩尔人向她吹了些法螺,撒下了一些漫天的大谎,她就爱得他那么热烈;难道她会继续爱他,只是为了他的吹牛的本领吗?你是个聪明人,不要以为世上会有这样的事。她的视觉必须得到满足;她能够从魔鬼脸上感到什么佳趣?情欲在一阵兴奋过了以后而渐生厌倦的时候,必须换一换新鲜的口味,方才可以把它重新刺激起来,或者是容貌的漂亮,或者是年龄的相称,或者是举止的风雅,这些都是这摩尔人所欠缺的;她因为在这些必要的方面不能得到满足,一定会觉得她的青春娇艳所托非人,而开始对这摩尔人由失望而憎恨,由憎恨而厌恶,她的天性就会迫令她再作第二次的选择。这种情形是很自然而可能的;要是承认了这一点,试问哪一个人比凯西奥更有享受这一种福分的便利?一个很会讲话的家伙,为了达到他的秘密的淫邪的欲望,他会恬不为意地装出一副殷勤文雅的外表。哼,谁也比不上他;哼,谁也比不上他!一个狡猾阴险的家伙,惯会乘机取利,无孔不钻——钻得进钻不进他才不管呢。一个鬼一样的家伙!而且,这家伙又漂亮,又年轻,凡是可以使无知妇女醉心的条件,他无一不备;一个十足害人的家伙。这女人已经把他勾上了。

罗德利哥 我不能相信,她是一位圣洁的女人。

伊阿古 他妈的圣洁!她喝的酒也是用葡萄酿成的;她要是圣洁,她就不会爱这摩尔人了。哼,圣洁!你没有看见她捏他的手心吗?你没有看见吗?

罗德利哥 是的,我看见的;可是那不过是礼貌罢了。

伊阿古 我举手为誓,这明明是奸淫!这一段意味深长的楔子,就包括无限淫情欲念的交流。他们的嘴唇那么贴近,他们的呼吸简直互相拥抱了。该死的思想,罗德利哥!这种表面上的亲热一开了端,主要的好戏就会跟着上场,肉体的结合是必然的结论。呸!可是,老兄,你依着我的话做去。我特意把你从威尼斯带来,今晚你去值班守夜,我会给你把命令弄来;凯西奥是不认识你的;我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看着你;你见了凯西奥就找一些借口向他挑衅,或者高声辱骂,破坏他的军纪,或者随你的意思用其他无论什么比较适当的方法。

罗德利哥 好。

伊阿古 老兄,他是个性情暴躁、易于发怒的人,也许会向你动武;即使他不动武,你也要激动他和你打起架来;因为借着这一个理由,我就可以在塞浦路斯人中间煽起一场暴动,假如要平息他们的愤怒,除了把凯西奥解职以外没有其他方法。这样你就可以在我的设计协助之下,早日达到你的愿望,你的阻碍也可以从此除去,否则我们的事情是决无成功之望的。

罗德利哥 我愿意这样干,要是我能够找到下手的机会。

伊阿古 那我可以向你保证。等会儿在城门口见我。我现在必须去替他把应用物件搬上岸来。再会。

罗德利哥 再会。(下)

伊阿古 凯西奥爱她,这一点我是可以充分相信的;她爱凯西奥,这也是一件很自然而可能的事。这摩尔人我虽然气他不过,却有一副坚定、仁爱、正直的性格;我相信他会对苔丝狄蒙娜做一个最多情的丈夫。讲到我自己,我也是爱她的,并不完全出于情欲的冲动——虽然也许我犯的罪名也并不轻一些儿——可是一半是为要报复我的仇恨,因为我疑心这好色的摩尔人已经跳上了我的坐骑。这一种思想像毒药一样腐蚀我的肝肠,什么都不能使我心满意足,除非老婆对老婆,在他身上发泄这一口怨气;即使不能做到这一点,我也要叫这摩尔人心里长起根深蒂固的嫉妒来,没有一种理智的药饵可以把它治疗。为了达到这一个目的,我已经利用这威尼斯的瘟生做我的鹰犬;要是他果然听我的嗾使,我就可以抓住我们那位迈克尔·凯西奥的把柄,在这摩尔人面前大大地诽谤他——因为我疑心凯西奥跟我的妻子也是有些暧昧的。这样我可以让这摩尔人感谢我、喜欢我、报答我,因为我叫他做了一头大大的驴子,用诡计捣乱他的平和安宁,使他因气愤而发疯。方针已经决定,前途未可预料;阴谋的面目直到下手才会揭晓。(下)

<h3>第二场 街道</h3>

传令 官 我们尊贵英勇的元帅奥瑟罗有令,根据最近接到的消息,土耳其舰队已经全军覆没,全体军民听到这一个捷音,理应同表庆祝:跳舞的跳舞,燃放焰火的燃放焰火,每一个人都可以随他自己的高兴尽情欢乐;因为除了这些可喜的消息以外,我们同时还要祝贺我们元帅的新婚。公家的酒窖、伙食房,一律开放;从下午五时起,直到深夜十一时,大家可以纵情饮酒宴乐。上天祝福塞浦略斯岛和我们尊贵的元帅奥瑟罗!(同下)

<h3>第三场 城堡中的厅堂</h3>

<small>奥瑟罗、苔丝狄蒙娜、凯西奥及侍从等上。</small>

奥瑟罗 好迈克尔,今天请你留心警备;我们必须随时谨慎,免得因为纵乐无度而肇成意外。

凯西奥 我已经吩咐伊阿古怎样办了,我自己也要亲自督察照看。

奥瑟罗 伊阿古是个忠实可靠的汉子。迈克尔,晚安;明天你一早就来见我,我有话要跟你说。(向苔丝狄蒙娜)来,我的爱人,我们已经把彼此心身互相交换,愿今后花开结果,恩情美满。晚安!(奥瑟罗、苔丝狄蒙娜及侍从等下)

凯西奥 欢迎,伊阿古;我们该守夜去了。

伊阿古 时候还早哪,副将;现在还不到十点钟。咱们主帅因为舍不得他的新夫人,所以这么早就打发我们出去;可是我们也怪不得他,他还没有跟她真个销魂,而她这个人,任是天神见了也要动心的。

凯西奥 她是一位人间无比的佳人。

伊阿古 我可以担保她迷男人的一套功夫可好着呢。

凯西奥 她的确是一个娇艳可爱的女郎。

伊阿古 她的眼睛多么迷人!简直在向人挑战。

凯西奥 一双动人的眼睛;可是却有一种端庄贞静的神气。

伊阿古 她说话的时候,不就是爱情的警报吗?

凯西奥 她真是十全十美。

伊阿古 好,愿他们被窝里快乐!来,副将,我还有一瓶酒;外面有两个塞浦路斯的军官,要想为黑将军祝饮一杯。

凯西奥 今夜可不能奉陪了,好伊阿古。我一喝了酒,头脑就会糊涂起来。我希望有人能够发明在宾客欢会的时候,用另外一种方法招待他们。

伊阿古 啊,他们都是我们的朋友;喝一杯吧——我也可以代你喝。

凯西奥 我今晚只喝了一杯,就是那一杯也被我偷偷地冲了些水,可是你看我这张脸,成个什么样子。我知道自己的弱点,实在不敢再多喝了。

伊阿古 哎哟,朋友!这是一个狂欢的良夜,不要让那些军官们扫兴吧。

凯西奥 他们在什么地方?

伊阿古 就在这儿门外;请你去叫他们进来吧。

凯西奥 我去就去,可是我心里是不愿意的。(下)

伊阿古 他今晚已经喝过了一些酒,我只要再灌他一杯下去,他就会像小狗一样到处惹是生非。我们那位为情憔悴的傻瓜罗德利哥今晚为了苔丝狄蒙娜也喝了几大杯的酒,我已经派他守夜了。还有三个心性高傲、重视荣誉的塞浦路斯少年,都是这座尚武的岛上数一数二的人物,我也把他们灌得酩酊大醉;他们今晚也是要守夜的。在这一群醉汉中间,我要叫我们这位凯西奥干出一些可以激动这岛上公愤的事来。可是他们来了。要是结果真就像我所梦想的,我这条顺风船儿顺流而下,前程可远大呢。

<small>凯西奥率蒙太诺及军官等重上;众仆持酒后随。</small>

凯西奥 上帝可以作证,他们已经灌了我一满杯啦。

蒙太 诺 真的,只是小小的一杯,顶多也不过一品脱的分量;我是一个军人,从来不会说谎的。

伊阿古 喂,酒来!(唱)

一瓶一瓶复一瓶,

饮酒击瓶玎珰鸣。

我为军人岂无情,

人命倏忽如烟云,

聊持杯酒遣浮生。

孩子们,酒来!

凯西奥 好一支歌儿!

伊阿古 这一支歌是我在英国学来的。英国人的酒量才厉害呢;什么丹麦人、德国人、大肚子的荷兰人——酒来!——比起英国人来都算不了什么。

凯西奥 英国人果然这样善于喝酒吗?

伊阿古 嘿,他会不动声色地把丹麦人灌得烂醉如泥,面不流汗地把德国人灌得不省人事,还没有倒满下一杯,那荷兰人已经呕吐狼藉了。

凯西奥 祝我们的主帅健康!

蒙太诺 赞成,副将,您喝我也喝。

伊阿古 啊,可爱的英格兰!(唱)

英明天子斯蒂芬,

做条裤子五百文;

硬说多花钱六个,

就把裁缝骂一顿。

王爷大名天下传,

你这小子是何人?

骄奢虚荣亡了国,

不如旧衣披在身。

喂,酒来!

凯西奥 呃,这支歌比方才唱的那一支更好听了。

伊阿古 你要再听一遍吗?

凯西奥 不,因为我认为他这样地位的人做出这种事来,是有失体统的。好,上帝在我们头上,有的灵魂必须得救,有的灵魂就不能得救。

伊阿古 对了,副将。

凯西奥 讲到我自己——我并没有冒犯我们主帅或是无论哪一位大人物的意思——我是希望能够得救的。

伊阿古 我也这样希望,副将。

凯西奥 嗯,可是,对不起,你不能比我先得救;副将得救了,然后才是旗官得救。咱们别提这种话啦,还是去干我们的公事吧。上帝赦免我们的罪恶!各位先生,我们不要忘记了我们的事情。不要以为我是醉了,各位先生。这是我的旗官;这是我的右手,这是我的左手。我现在并没有醉;我站得很稳,我说话也很清楚。

众人 非常清楚。

凯西奥 那么很好;你们可不要以为我醉了。(下)

蒙太诺 各位朋友,来,我们到露台上守望去。

伊阿古 你们看刚才出去的这一个人;讲到指挥三军的才能,他可以和恺撒争一日之雄;可是你们瞧他这一种酗酒的样子,它正好和他的长处互相抵销。我真为他可惜!我怕奥瑟罗对他如此信任,也许有一天会被他误了大事,使全岛大受震动的。

蒙太诺 可是他常常是这样的吗?

伊阿古 他喝醉了酒总要睡觉;要是没有酒替他催眠,他可以一昼夜睡不着觉。

蒙太 诺 这种情形应该向元帅提起;也许他没有觉察,也许他秉性仁恕,因为看重凯西奥的才能而忽略了他的短处。这句话对不对?

伊阿古(向罗德利哥旁白)怎么,罗德利哥!你快追到那副将后面去吧;去。(罗德利哥下)

蒙太 诺 这高贵的摩尔人竟会让一个染上这种恶癖的人做他的辅佐,真是一件令人抱憾的事。谁能够老实对他这样说,才是一个正直的汉子。

伊阿古 即使把这一座大好的岛送给我,我也不愿意说;我很爱凯西奥,要是有办法,我愿意尽力帮助他除去这一种恶癖。可是听!什么声音?(内呼声:“救命!救命!”)

凯西奥 混蛋!狗贼!

蒙太诺 什么事,副将?

凯西奥 一个混蛋竟敢教训起我来!我要把这混蛋打进一只瓶子里去。

罗德利哥 打我!

凯西奥 你还要利嘴吗,狗贼?(打罗德利哥)

蒙太诺(拉凯西奥)不,副将,请您住手。

凯西奥 放开我,先生,否则我要一拳打到你的头上来了。

蒙太诺 得啦,得啦,你醉了。

凯西奥 醉了!(与蒙太诺斗)

伊阿古(向罗德利哥旁白)快走!到外边去高声嚷叫,说是出了乱子啦。(罗德利哥下)不,副将!天哪,各位!喂,来人!副将!蒙太诺!帮帮忙,各位朋友!这算是守的什么夜呀!(钟鸣)谁在那儿打钟?该死!全市的人都要起来了。天哪!副将,住手!你的脸要从此丢尽啦。

奥瑟罗 这儿出了什么事情?

蒙太诺 他妈的!我的血流个不停;我受了重伤啦。

奥瑟罗 要活命的快住手!

伊阿古 喂,住手,副将!蒙太诺!各位!你们忘记你们的地位和责任了吗?住手!主帅在对你们说话;还不住手!

奥瑟罗 怎么,怎么!为什么闹起来的?难道我们都变成野蛮人了吗?上天不许土耳其人来打我们,我们倒自相残杀起来了吗?为了基督徒的面子,停止这场粗暴的争吵!谁要是一味怄气,再敢动一动,他就是看轻他自己的灵魂,他一举手我就叫他死。叫他们不要打那可怕的钟;它会扰乱岛上的人心。各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正直的伊阿古,瞧你懊恼得脸色惨淡,告诉我,谁开始这场争闹的?凭着你的忠心,老实对我说。

伊阿古 我不知道;刚才还是好好的朋友,像正在宽衣解带的新夫妇一般相亲相爱,一下子就好像受到什么星光的刺激,迷失了他们的本性,大家竟然拔出剑来,向彼此的胸前直刺过去,拼个你死我活了。我说不出这场任性的争吵是怎么开始的;只怪我这双腿不曾在光荣的战阵上失去,那么我也不会踏进这种是非中间了!

奥瑟罗 迈克尔,你怎么会这样忘记你自己的身份?

凯西奥 请您原谅我;我没有话可说。

奥瑟罗 尊贵的蒙太诺,您一向是个温文知礼的人,您的少年端庄为举世所钦佩,在贤人君子之间,您有很好的名声;为什么您会这样自贬身价,牺牲您的宝贵的名誉,让人家说您是个在深更半夜里酗酒闹事的家伙?给我一个回答。

蒙太 诺 尊贵的奥瑟罗,我伤得很厉害,不能多说话;您的贵部下伊阿古可以告诉您我所知道的一切。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今夜说错了什么话或是做错了什么事,除非自重自爱有时会成了过失,在暴力侵凌的时候,自卫是一桩罪恶。

奥瑟罗 苍天在上,我现在可再也遏制不住我的怒气了;我的血气蒙蔽了清明的理性,叫我只知道凭着冲动的感情行事。我只要动一动,或是举一举这一只胳膊,就可以叫你们中间最有本领的人在我的一怒之下丧失了生命。让我知道这一场可耻的骚扰是怎么开始的,谁是最初肇起事端来的人;要是证实了哪一个人是启衅的罪魁,即使他是我的孪生兄弟,我也不能放过他。什么!一个新遭战乱的城市,秩序还没有恢复,人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你们却在深更半夜,在全岛治安所系的所在为了私人间的细故争吵起来!岂有此理!伊阿古,谁是肇事的人?

蒙太 诺 你要是意存偏袒,或是同僚相护,所说的话和事实不尽符合,你就不是个军人。

伊阿古 不要这样逼我;我宁愿割下自己的舌头,也不愿让它说迈克尔凯西奥的坏话;可是事已如此,我想说老实话也不算对不起他。是这样的,主帅:蒙太诺跟我正在谈话,忽然跑进一个人来高呼救命,后面跟着凯西奥,杀气腾腾地提着剑,好像一定要杀死他才甘心似的;那时候这位先生就挺身前去拦住凯西奥,请他息怒;我自己追赶那个叫喊的人,因为恐怕他在外边大惊小怪,扰乱人心——后来果然不出我所料;可是他跑得快,我追不上,又听见背后刀剑碰撞和凯西奥高声咒骂的声音,所以就回来了,我从来没有听见他这样骂过人;我本来追得不远,一转身就看见他们在这儿你一刀、我一剑地厮杀得难解难分,正像您到来喝开他们的时候一样。我所能报告的就是这几句话。人总是人,圣贤也有错误的时候;一个人在愤怒之中,就是好朋友也会翻脸不认。虽然凯西奥给了他一点小小的伤害,可是我相信凯西奥一定从那逃走的家伙手里受到什么奇耻大辱,所以才会动起那么大的火性来的。

奥瑟罗 伊阿古,我知道你的忠实和义气,你把这件事情轻描淡写,替凯西奥减轻他的罪名。凯西奥,你是我的好朋友,可是从此以后,你不是我的部属了。

奥瑟罗 瞧!我的温柔的爱人也给你们吵醒了!(向凯西奥)我要拿你做一个榜样。

苔丝狄蒙娜 什么事?

奥瑟罗 现在一切都没事了,亲爱的;去睡吧。先生,您受的伤我愿意亲自替您医治。把他扶出去。(侍从扶蒙太诺下)伊阿古,你去巡视市街,安定安定受惊的人心。来,苔丝狄蒙娜;难圆的是军人的好梦,才合眼又被杀声惊动。(除伊阿古、凯西奥外均下)

伊阿古 什么!副将,你受伤了吗?

凯西奥 嗯,我的伤是无药可救的了。

伊阿古 哎哟,上天保佑没有这样的事!

凯西奥 名誉,名誉,名誉!啊,我的名誉已经一败涂地了!我已经失去我的生命中不死的一部分,留下来的也就跟畜生没有分别了。我的名誉,伊阿古,我的名誉!

伊阿古 我是个老实人,我还以为你受到了什么身体上的伤害,那是比名誉的损失痛苦得多的。名誉是一件无聊的骗人的东西;得到它的人未必有什么功德,失去它的人也未必有什么过失。你的名誉仍旧是好端端的,除非你自以为它已经扫地了。嘿,朋友,你要恢复主帅对你的欢心,尽有办法呢。你现在不过一时遭逢他的恼怒;他给你的这一种处分,与其说是表示对你的不满,还不如说是遮掩世人耳目的政策,正像有人为了吓退一头凶恶的狮子而故意鞭打他的驯良的狗一样。你只要向他恳求恳求,他一定会<u>p://?99lib.</u>回心转意的。

凯西奥 我宁愿恳求他唾弃我,也不愿蒙蔽他的聪明,让这样一位贤能的主帅手下有这么一个酗酒放荡的不肖将校。纵饮无度!胡言乱道!吵架!吹牛!赌咒!跟自己的影子说些废话!啊,你空虚缥缈的美酒的精灵,要是你还没有一个名字,让我们叫你做魔鬼吧!

伊阿古 你提着剑追逐不舍的那个人是谁?他怎么冒犯了你?

凯西奥 我不知道。

伊阿古 你怎么会不知道?

凯西奥 我记得一大堆的事情,可是全都是模模糊糊的;我记得跟人家吵起来,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上帝啊!人们居然会把一个仇敌放进自己的嘴里,让它偷去他们的头脑!我们居然会在欢天喜地之中,把自己变成了畜生!

伊阿古 可是你现在已经很清醒了;你怎么会明白过来的?

凯西奥 气鬼一上了身,酒鬼就自动退让;一件过失引起了第二件过失,简直使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了。

伊阿古 得啦,你也太认真了。照此时此地的环境说起来,我但愿没有这种事情发生;可是既然事已如此,替自己谋算个好办法吧。

凯西奥 我要向他请求恢复我的原职;他会对我说我是一个酒棍!即使我有一百张嘴,这样一个答复也会把它们一起封住。现在还是一个清清楚楚的人,不一会儿就变成个傻子,然后立刻就变成一头畜生!啊,奇怪!每一杯过量的酒都是魔鬼酿成的毒汁。

伊阿古 算了,算了,好酒只要不滥喝,也是一个很好的伙伴;你也不用咒骂它了。副将,我想你一定把我当作一个好朋友看待。

凯西奥 我很信任你的友谊。我醉了!

伊阿古 朋友,一个人有时候多喝了几杯,也是免不了的。让我告诉你一个办法。我们主帅的夫人现在是我们真正的主帅;我可以这样说,因为他心里只念着她的好处,眼睛里只看见她的可爱。你只要在她面前坦白忏悔,恳求恳求她,她一定会帮助你官复原职。她的性情是那么慷慨仁慈,那么体贴人心,人家请她出十分力,她要是没有出到十二分,就觉得好像对不起人似的。你请她替你弥缝弥缝你跟她的丈夫之间的这一道裂痕,我可以拿我的全部财产打赌,你们的交情一定反而会因此格外加强的。

凯西奥 你的主意出得很好。

伊阿古 我发誓这一种意思完全出于一片诚心。

凯西奥 我充分信任你的善意;明天一早我就请求贤德的苔丝狄蒙娜替我尽力说情。要是我在这儿给他们革退了,我的前途也就从此毁了。

伊阿古 你说得对。晚安,副将;我还要守夜去呢。

凯西奥 晚安,正直的伊阿古!(下)

伊阿古 谁说我做事奸恶?我贡献给他的这番意见,不是光明正大、很合理,而且的确是挽回这摩尔人的心意的最好办法吗?只要是正当的请求,苔丝狄蒙娜总是有求必应的;她的为人是再慷慨、再热心不过的了。至于叫她去说动这摩尔人,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他的灵魂已经完全成为她的爱情的俘虏,无论她要做什么事,或是把已经做成的事重新推翻,即使叫他抛弃他的信仰和一切得救的希望,他也会唯命是从,让她的喜恶主宰他的无力反抗的身心。我既然凑合着凯西奥的心意,向他指示了这一条对他有利的方策,谁还能说我是个恶人呢?佛面蛇心的鬼魅!恶魔往往用神圣的外表,引诱世人干最恶的罪行,正像我现在所用的手段一样;因为当这个老实的呆子恳求苔丝狄蒙娜为他转圜,当她竭力在那摩尔人面前替他说情的时候,我就要用毒药灌进那摩尔人的耳中,说是她所以要运动凯西奥复职,只是为了恋奸情热的缘故。这样她越是忠于所托,越是会加强那摩尔人的猜疑;我就利用她的善良的心肠污毁她的名誉,让他们一个个都落进了我的罗网之中。

伊阿古 啊,罗德利哥!

罗德利哥 我跟着大伙儿赶到这儿来,不像一头追寻狐兔的猎狗,倒像是替你们凑凑热闹的。我的钱也差不多花光了,今夜我还挨了一顿痛打;我想这番教训,大概就是我费去不少辛苦换来的代价了。现在我的钱囊已经空空如也,我的头脑里总算增加了一点智慧,我要回威尼斯去了。

伊阿古 没有耐性的人是多么可怜!什么伤口不是慢慢地平复起来的?你知道我们干事情全赖计谋,并不是用的魔法;用计谋就必须等待时机成熟。一切不是进行得很顺利吗?凯西奥固然把你打了一顿,可是你受了一点小小的痛苦,已经使凯西奥把官职都丢了。虽然在太阳光底下,各种草木都欣欣向荣,可是最先开花的果子总是最先成熟。你安心点儿吧。哎哟,天已经亮啦;又是喝酒,又是打架,闹哄哄的就让时间飞过去了。你去吧,回到你的宿舍里去;去吧,有什么消息我再来告诉你;去吧。(罗德利哥下)我还要做两件事情:第一是叫我的妻子在她的女主人面前替凯西奥说两句好话;我就去怂恿她;同时我就去设法把那摩尔人骗开,等到凯西奥去向他的妻子请求的时候,再让他亲眼看见这幕把戏。好,言之有理;不要迁延不决,耽误了锦囊妙计。(下)

奥瑟罗 第三幕

<h3>第一场 塞浦路斯。城堡前</h3>

凯西奥 列位朋友,就在这儿奏起来吧;我会酬劳你们的。奏一支简短一些的乐曲,敬祝我们的主帅晨安。(音乐)

小丑 怎么,列位朋友,你们的乐器都曾到过那不勒斯,所以会这样嗡咙嗡咙地用鼻音说话吗?

乐工甲 怎么,大哥,怎么?

小丑 请问这些都是管乐器吗?

乐工甲 正是,大哥。

小丑 啊,怪不得下面有个那玩意儿。

乐工甲 怪不得有个什么玩意儿,大哥?

小丑 我说,有好多管乐器就都是这么回事。可是,列位朋友,这儿是赏给你们的钱;将军非常喜欢你们的音乐,他请求你们千万不要再奏下去了。

乐工甲 好,大哥,我们不奏就是了。

小丑 要是你们会奏听不见的音乐,请奏起来吧;可是正像人家说的,将军对于听音乐这件事不大感到兴趣。

乐工甲 我们不会奏那样的音乐。

小丑 那么把你们的笛子藏起来,因为我要去了。去,消灭在空气里吧;去!(乐工等下)

凯西奥 你听没听见,我的好朋友?

小丑 不,我没有听见您的好朋友;我只听见您。

凯西奥 少说笑话。这一块小小的金币你拿了去;要是侍候将军夫人的那位奶奶已经起身,你就告诉她有一个凯西奥请她出来说话。你肯不肯?

小丑 她已经起身了,先生;要是她愿意出来,我就告诉她。

凯西奥 谢谢你,我的好朋友。(小丑下)

凯西奥 来得正好,伊阿古。

伊阿古 你还没有上过床吗?

凯西奥 没有,我们分手的时候,天早就亮了。伊阿古,我已经大胆叫人去请你的妻子出来;我想请她替我设法见一见贤德的苔丝狄蒙娜。

伊阿古 我去叫她立刻出来见你。我还要想一个法子把那摩尔人调开,好让你们谈话方便一些。

凯西奥 多谢你的好意。(伊阿古下)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一个比他更善良正直的佛罗伦萨人。

爱米 利娅 早安,副将!听说您误触主帅之怒,真是一件令人懊恼的事;可是一切就会转祸为福的。将军和他的夫人正在谈起此事,夫人竭力替您辩白,将军说,被您伤害的那个人,在塞浦路斯是很有名誉、很有势力的,为了避免受人非难起见,他不得不把您斥革;可是他说他很喜欢您,即使没有别人替您说情,他由于喜欢您,也会留心着一有适当的机会,就让您恢复原职的。

凯西奥 可是我还要请求您一件事:要是您认为没有妨碍,或是可以办得到的话,请您设法让我独自见一见苔丝狄蒙娜,跟她做一次简短的谈话。

爱米 利娅 请您进来吧;我可以带您到一处可以让您从容吐露您的心曲的所在。

凯西奥 那真使我感激万分了。(同下)

<h3>第二场 城堡中一室</h3>

奥瑟罗 伊阿古,这几封信你拿去交给舵师,叫他回去替我呈上元老院。我就在堡垒上走走,你把事情办好以后,就到那边来见我。

伊阿古 是,主帅,我就去。

奥瑟罗 各位,我们要不要去看看这儿的防务?

众人 我们愿意奉陪。(同下)

<h3>第三场 城堡前</h3>

<small>苔丝狄蒙娜、凯西奥及爱米利娅上。</small>

苔丝狄蒙娜 好凯西奥,你放心吧,我一定尽力替你说情就是了。

爱米 利娅 好夫人,请您千万出力。不瞒您说,我的丈夫为了这件事情,也懊恼得不得了,就像是他自己身上的事情一般。

苔丝 狄蒙娜 啊!你的丈夫是一个好人。放心吧,凯西奥,我一定会设法使我的丈夫对你恢复原来的友谊。

凯西奥 大恩大德的夫人,无论迈克尔·凯西奥将来会有什么成就,他永远是您的忠实的仆人。

苔丝 狄蒙娜 我知道;我感谢你的好意。你爱我的丈夫,你又是他的多年的知交;放心吧,他除了表面上因为避免嫌疑而对你略示疏远以外,绝不会真把你见外的。

凯西奥 您说得很对,夫人;可是为了这“避嫌”,时间可能就要拖得很长,或是为了一些什么细碎小事,再三考虑之后还是不便叫我回来,结果我失去了在帐下供奔走的机会,日久之后,有人代替了我的地位,恐怕主帅就要把我的忠诚和微劳一起忘记了。

苔丝 狄蒙娜 那你不用担心;当着爱米利娅的面,我保证你一定可以回复原职。请你相信我,要是我发誓帮助一个朋友,我一定会帮助他到底。我的丈夫将要不得安息,无论睡觉吃饭的时候,我都要在他耳旁聒噪;无论他干什么事,我都要插进嘴去替凯西奥说情。所以高兴起来吧,凯西奥,因为你的辩护人是宁死不愿放弃你的权益的。

爱米利娅 夫人,将军来了。

凯西奥 夫人,我告辞了。

苔丝狄蒙娜 啊,等一等,听我说。

凯西奥 夫人,改日再谈吧;我现在心里很不自在,见了主帅恐怕反多不便。

苔丝狄蒙娜 好,随您的便。(凯西奥下)

伊阿古 嘿!我不喜欢那种样子。

奥瑟罗 你说什么?

伊阿古 没有什么,主帅;要是——我不知道。

奥瑟罗 那从我妻子身边走开去的,不是凯西奥吗?

伊阿古 凯西奥,主帅?不,不会有那样的事,我不能够设想,他一看见您来了,就好像做了什么虚心事似的,偷偷地溜走了。

奥瑟罗 我相信是他。

苔丝 狄蒙娜 啊,我的主!刚才有人在这儿向我请托,他因为失去了您的欢心,非常抑郁不快呢。

奥瑟罗 你说的是什么人?

苔丝 狄蒙娜 就是您的副将凯西奥呀。我的好夫君,要是我还有几分面子,或是几分可以左右您的力量,请您立刻对他恢复原来的恩宠吧;因为他倘不是一个真心爱您的人,他的过失倘不是无心而是有意的,那么我就是看错了人啦。请您叫他回来吧。

奥瑟罗 他刚才从这儿走开吗?

苔丝 狄蒙娜 嗯,是的;他是那样满含着羞愧,使我也不禁对他感到同情的悲哀。爱人,叫他回来吧。

奥瑟罗 现在不必,亲爱的苔丝狄蒙娜;慢慢再说吧。

苔丝狄蒙娜 可是那不会太久吗?

奥瑟罗 亲爱的,为了你的缘故,我叫他早一点复职就是了。

苔丝狄蒙娜 能不能在今天晚餐的时候?

奥瑟罗 不,今晚可不能。

苔丝狄蒙娜 那么明天午餐的时候?

奥瑟罗 明天我不在家里午餐;我要跟将领们在营中会面。

苔丝 狄蒙娜 那么明天晚上吧;或者星期二早上,星期二中午,晚上,星期三早上,随您指定一个时间,可是不要超过三天以上。他对于自己的行为失检,的确非常悔恨;固然在这种战争的时期,听说必须惩办那最好的人物,给全军立个榜样,可是照我们平常的眼光看来,他的过失实在是微乎其微,不必受什么个人的处分。什么时候让他来?告诉我,奥瑟罗。要是您有什么事情要求我,我想我绝不会拒绝您,或是这样吞吞吐吐的。什么!迈克尔凯西奥,您向我求婚的时候,是他陪着您来的;好多次我表示对您不满意的时候,他总是为您辩护;现在我请您把他重新叙用,却会这样为难!相信我,我可以——

奥瑟罗 好了,不要说下去了。让他随便什么时候来吧;你要什么我总不愿拒绝的。

苔丝 狄蒙娜 这并不是一个恩惠,就好像我请求您戴上您的手套,劝您吃些富于营养的菜肴,穿些温暖的衣服,或是叫您做一件对您自己有益的事情一样。不,要是我真的向您提出什么要求,来试探试探您的爱情,那一定是一件非常棘手而难以应允的事。

奥瑟罗 我什么都不愿拒绝你;可是现在你必须答应暂时离开我一会儿。

苔丝狄蒙娜 我会拒绝您的要求吗?不。再会,我的主。

奥瑟罗 再会,我的苔丝狄蒙娜;我马上就来看你。

苔丝 狄蒙娜 爱米利娅,来吧。您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总是服从您的。(苔丝狄蒙娜,爱米利娅同下)

奥瑟罗 可爱的女人!要是我不爱你,愿我的灵魂永堕地狱!当我不爱你的时候,世界也要复归于混沌了。

伊阿古 尊贵的主帅——

奥瑟罗 你说什么,伊阿古?

伊阿古 当您向夫人求婚的时候,迈克尔·凯西奥也知道你们在恋爱吗?

奥瑟罗 他从头到尾都知道。你为什么问起?

伊阿古 不过是为了解释我心头的一个疑惑,并没有其他用意。

奥瑟罗 你有什么疑惑,伊阿古?

伊阿古 我以为他本来跟夫人是不相识的。

奥瑟罗 啊,不,他常常在我们两人之间传递消息。

伊阿古 当真!

奥瑟罗 当真!嗯,当真。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他这人不老实吗?

伊阿古 老实,我的主帅?

奥瑟罗 老实!嗯,老实。

伊阿古 主帅,照我所知道的——

奥瑟罗 你有什么意见?

伊阿古 意见,我的主帅!

奥瑟罗 意见,我的主帅!天哪,他在学我的舌,好像在他的思想之中,藏着什么丑恶得不可见人的怪物似的。你的话里含着意思。刚才凯西奥离开我的妻子的时候,我听见你说,你不喜欢那种样子;你不喜欢什么样子呢?当我告诉你在我求婚的全部过程中他都参与我们的秘密的时候,你又喊着说:“当真!”蹙紧了你的眉头,好像在把一个可怕的思想锁在你的脑筋里一样。要是你爱我,把你所想到的事告诉我吧。

伊阿古 主帅,您知道我是爱您的。

奥瑟罗 我相信你的话;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忠诚正直的人,从来不让一句没有忖度过的话轻易出口,所以你这种吞吞吐吐的口气格外使我惊疑。在一个奸诈的小人,这些不过是一套玩惯了的戏法;可是在一个正人君子,那就是从心底里不知不觉自然流露出来的秘密的抗议。

伊阿古 讲到迈克尔·凯西奥,我敢发誓我相信他是忠实的。

奥瑟罗 我也这样想。

伊阿古 人们的内心应该跟他们的外表一致,有的人却不是这样;要是他们能够脱下了假面,那就好了!

奥瑟罗 不错,人们的内心应该跟他们的外表一致。

伊阿古 所以我想凯西奥是个忠实的人。

奥瑟罗 不,我看你还有一些别的意思。请你老老实实把你心中的意思告诉我,尽管用最坏的字眼,说出你所想到的最坏的事情。

伊阿古 我的好主帅,请原谅我;凡是我名分上应尽的责任,我当然不敢躲避,可是您不能勉强我做那一切奴隶们也没有那种义务的事。吐露我的思想?也许它们是邪恶而卑劣的;哪一座庄严的宫殿里,不会有时被下贱的东西闯入呢?哪一个人的心胸这样纯洁,没有一些污秽的念头和正大的思想分庭抗礼呢?

奥瑟罗 伊阿古,要是你以为你的朋友受人欺侮了,可是却不让他知道你的思想,这不成合谋卖友了吗?

伊阿古 也许我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因为——我承认我有一种坏毛病,是个秉性多疑的人,常常会无中生有,错怪了人家;所以请您凭着您的见识,还是不要把我的无稽的猜测放在心上,更不要因为我的胡乱的妄言而自寻烦恼。要是我让您知道了我的思想,一则将会破坏您的安宁,对您没有什么好处;二则那会影响我的人格,对我也是一件不智之举。

奥瑟罗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伊阿古 我的好主帅,无论男人女人,名誉是他们灵魂里面最切身的珍宝。谁偷窃我的钱囊,不过偷窃到一些废物,一些虚无的东西,它只是从我的手里转到他的手里;而它也曾做过千万人的奴隶;可是谁偷去了我的名誉,那么他虽然并不因此而富足,我却因为失去它而成为赤贫了。

奥瑟罗 凭着上天起誓,我一定要知道你的思想。

伊阿古 即使我的心在您的手里,您也不能知道我的思想;当它还在我的保管之下,我更不能让您知道。

奥瑟罗 嘿!

伊阿古 啊,主帅,您要留心嫉妒啊;那是一个绿眼的妖魔,谁做了它的牺牲,就要受它的玩弄。本来并不爱他的妻子的那种丈夫,虽然明知被他的妻子欺骗,算来还是幸福的;可是啊!一方面那样痴心疼爱,一方面又是那样满腹狐疑,这才是活活的受罪!

奥瑟罗 啊,难堪的痛苦!

伊阿古 贫穷而知足,可以赛过富有;有钱的人要是时时刻刻都在担心他会有一天变成穷人,那么即使他有无限的资财,实际上也像冬天一样贫困。天啊,保佑我们不要嫉妒吧!

奥瑟罗 咦,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会在嫉妒里消磨我的一生,随着每一次月亮的变化,发生一次新的猜疑吗?不,我有一天感到怀疑,就要把它立刻解决。要是我会让这种捕风捉影的猜测支配我的心灵,像你所暗示的那样,我就是一头愚蠢的山羊。谁说我的妻子貌美多姿,爱好交际,口才敏慧,能歌善舞,弹得一手好琴,绝不会使我嫉妒;对于一个贤淑的女子,这些是锦上添花的美妙的外饰。我也决不因为我自己的缺点而担心她会背叛我;她倘不是独具慧眼,绝不会选中我的。不,伊阿古,我在没有亲眼目睹以前,决不妄起猜疑;当我感到怀疑的时候,我就要把它证实;果然有了确实的证据,我就一了百了,让爱情和嫉妒同时毁灭。

伊阿古 您这番话使我听了很是高兴,因为我现在可以用更坦白的精神,向您披露我的忠爱之忱了;既然我不能不说,您且听我说吧。我还不能给您确实的证据。注意尊夫人的行动;留心观察她对凯西奥的态度;用冷静的眼光看着他们,不要一味多心,也不要过于大意。我不愿您的慷慨豪迈的天性被人欺罔;留心着吧。我知道我们国里娘儿们的脾气;在威尼斯她们背着丈夫干的风流活剧,是不瞒天地的;她们可以不顾羞耻,干她们所要干的事,只要不让丈夫知道,就可以问心无愧。

奥瑟罗 你真的这样说吗?

伊阿古 她当初跟您结婚,曾经骗过她的父亲;当她好像对您的容貌战栗畏惧的时候,她的心里却在热烈地爱着它。

奥瑟罗 她正是这样。

伊阿古 好,她这样小小的年纪,就有这般能耐,做作得不露一丝破绽,把她父亲的眼睛完全遮掩过去,使他疑心您用妖术把她骗走。——可是我不该说这种话;请您原谅我对您的过分的忠心吧。

奥瑟罗 我永远感激你的好意。

伊阿古 我看这件事情有点儿令您扫兴。

奥瑟罗 一点不,一点不。

伊阿古 真的,我怕您在生气啦。我希望您把我这番话当作善意的警戒。可是我看您真的在动怒啦。我必须请求您不要因为我这么说了,就武断地下了结论;不过是一点嫌疑,还不能就认为是事实哩。

奥瑟罗 我不会的。

伊阿古 您要是这样,主帅,那么我的话就要引起不幸的后果,完全违反我的本意了。凯西奥是我的好朋友——主帅,我看您在动怒啦。

奥瑟罗 不,并不怎么动怒。我怎么也不能不相信苔丝狄蒙娜是贞洁的。

伊阿古 但愿她永远如此!但愿您永远这样想!

奥瑟罗 可是一个人往往容易迷失本性——

伊阿古 嗯,问题就在这儿。说句大胆的话,当初多少跟她同国族、同肤色、同阶级的人向她求婚,照我们看来,要是成功了,那真是天作之合,可是她都置之不理,这明明是违反常情的举动;嘿!从这儿就可以看到一个荒唐的意志、乖僻的习性和不近人情的思想。可是原谅我,我不一定指着她说;虽然我恐怕她因为一时的孟浪跟随了您,也许后来会觉得您在各方面不能符合她自己国中的标准而懊悔她的选择的错误。

奥瑟罗 再会,再会。要是你还观察到什么事,请让我知道;叫你的妻子留心察看。离开我,伊阿古。

伊阿古 主帅,我告辞了。(欲去)

奥瑟罗 我为什么要结婚呢?这个诚实的汉子所看到,所知道的事情,一定比他向我宣布出来的多得多。

伊阿古(回转)主帅,我想请您最好把这件事情搁一搁,慢慢再说吧。凯西奥虽然应该让他复职,因为他对于这一个职位是非常胜任的;可是您要是愿意对他暂时延宕一下,就可以借此窥探他的真相,看他钻的是哪一条门路。您只要注意尊夫人在您面前是不是着力替他说情;从那上头就可以看出不少情事。现在请您只把我的意见认作无谓的过虑——我相信我的确太多疑了——仍旧把尊夫人看成一个清白无罪的人。

奥瑟罗 你放心吧,我不会失去自制的。

伊阿古 那么我告辞了。(下)

奥瑟罗 这是一个非常诚实的家伙,对于人情世故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要是我能够证明她是一头没有驯伏的野鹰,虽然我用自己的心弦把她系住,我也要放她随风远去,追寻她自己的命运。也许因为我生得黑丑,缺少绅士们温柔风雅的谈吐;也许因为我年纪老了点儿——虽然还不算顶老——所以她才会背叛我;我已经自取其辱,只好割断对她这一段痴情。啊,结婚的烦恼!我们可以在名义上把这些可爱的人儿称为我们所有,却不能支配她们的爱憎喜恶!我宁愿做一只蛤蟆,呼吸牢室中的浊气,也不愿占住了自己心爱之物的一角,让别人把它享用。可是那是富贵者也不能幸免的灾祸,他们并不比贫贱者享有更多的特权;那是像死一样不可逃避的命运,我们一生下来就已经在冥冥中注定了要戴那顶倒霉的绿头巾。瞧!她来了。倘然她是不贞的,啊!那么上天在开自己的玩笑了。我不信。

苔丝 狄蒙娜 啊,我的亲爱的奥瑟罗!您所宴请的那些岛上的贵人们都在等着您去就席哩。

奥瑟罗 是我失礼了。

苔丝狄蒙娜 您怎么说话这样没有劲?您不大舒服吗?

奥瑟罗 我有点儿头痛。

苔丝 狄蒙娜 那一定是因为睡少的缘故,不要紧的;让我替您绑紧了,一小时内就可以痊愈。

奥瑟罗 你的手帕太小了。(苔丝狄蒙娜手帕坠地)随它去;来,我跟你一块儿进去。

苔丝 狄蒙娜 您身子不舒服,我很懊恼。(奥瑟罗、苔丝狄蒙娜下)

爱米 利娅 我很高兴我拾到了这方手帕;这是她从那摩尔人手里第一次得到的礼物。我那古怪的丈夫向我说过了不知多少好话,要我把它偷出来;可是她非常喜欢这玩意儿,因为他叫她永远保存好,所以她随时带在身边,一个人的时候就拿出来把它亲吻,对它说话。我要去把那花样描下来,再把它送给伊阿古;究竟他拿去有什么用,天才知道,我可不知道。我只不过为了讨他的喜欢。

伊阿古 啊!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吗?

爱米利娅 不要骂;我有一件好东西给你。

伊阿古 一件好东西给我?一件不值钱的东西——

爱米利娅 嘿!

伊阿古 娶了一个愚蠢的老婆。

爱米 利娅 啊!只落得这句话吗?要是我现在把那方手帕给了你,你给我什么东西?

伊阿古 什么手帕?

爱米 利娅 什么手帕!就是那摩尔人第一次送给苔丝狄蒙娜,你老是叫我偷出来的那方手帕呀。

伊阿古 已经偷来了吗?

爱米 利娅 不,不瞒你说,她自己不小心掉了下来,我正在旁边,乘此机会就把它拾起来了。瞧,这不是吗?

伊阿古 好妻子,给我。

爱米利娅 你一定要我偷了它来,究竟有什么用?

伊阿古 哼,那干你什么事?(夺帕)

爱米 利娅 要是没有重要的用途,还是把它还了我吧。可怜的夫人!她失去这方手帕,准要发疯了。

伊阿古 不要说出来;我自有用处。去,离开我。(爱米利娅下)我要把这手帕丢在凯西奥的寓所里,让他找到它。像空气一样轻的小事,对于一个嫉妒的人,也会变成天书一样坚强的确证;也许这就可以引起一场是非。这摩尔人已经中了我的毒药的毒,他的心理上已经发生变化了;危险的思想本来就是一种毒药,虽然在开始的时候尝不到什么苦涩的味道,可是渐渐地在血液里活动起来,就会像硫矿一样轰然爆发。我的话果然不差;瞧,他又来了!

伊阿古 罂粟、曼陀罗或是世上一切使人昏迷的药草,都不能使你得到昨天晚上你还安然享受的酣眠。

奥瑟罗 嘿!嘿!对我不贞?

伊阿古 啊,怎么,主帅!别老想着那件事啦。

奥瑟罗 去!滚开!你害得我好苦。与其知道得不明不白,还是糊里糊涂受人家欺弄的好。

伊阿古 怎么,主帅!

奥瑟罗 她瞒着我跟人家私通,我不是一无知觉吗?我没有看见,没有想到,它对我漠不相干;到了晚上,我还是睡得好好的,逍遥自得,无忧无虑,在她的嘴唇上找不到凯西奥吻过的痕迹。被盗的人要是不知道偷儿盗去了他什么东西,旁人也不去让他知道,他就等于没有被盗一样。

伊阿古 我很抱歉听见您说这样的话。

奥瑟罗 要是全营的将士,从最低微的工兵起,都曾领略过她的肉体的美趣,只要我一无所知,我还是快乐的。啊!从今以后,永别了,宁静的心绪!永别了,平和的幸福!永别了,威武的大军,激发壮志的战争!啊,永别了!永别了,长嘶的骏马、锐厉的号角、惊魂的鼙鼓、刺耳的横笛、庄严的大旗和一切战阵上的威仪!还有你,杀人的巨炮啊,你的残暴的喉管里摹仿着天神乔武的怒吼,永别了!奥瑟罗的事业已经完了。

伊阿古 难道一至于此吗,主帅?

奥瑟罗 恶人,你必须证明我的爱人是一个淫妇,你必须给我目击的证据;否则凭着人类永生的灵魂起誓,我的激起了的怒火将要喷射在你的身上,使你悔恨自己当初不曾投胎做一条狗!

伊阿古 竟会到了这样的地步吗?

奥瑟罗 让我亲眼看见这种事实,或者至少给我无可置疑的切实的证据,不这样可不行;否则我要活活要你的命!

伊阿古 尊贵的主帅——

奥瑟罗 你要是故意捏造谣言,毁坏她的名誉,使我受到难堪的痛苦,那么你再不要祈祷吧;放弃一切恻隐之心,让各种骇人听闻的罪恶丛集于你罪恶的一身,尽管做一些使上天悲泣、使人世惊愕的暴行吧,因为你现在已经罪大恶极,没有什么可以使你在地狱里沉沦得更深的了。

伊阿古 天啊!您是一个汉子吗?您有灵魂吗?您有知觉吗?上帝和您同在!我也不要做这劳什子的旗官了。啊,倒霉的傻瓜!你一生只想做个老实人,人家却把你的老实当作了罪恶!啊,丑恶的世界!注意,注意,世人啊!说老实话,做老实人,是一件危险的事哩。谢谢您给我这一个有益的教训;既然善意反而遭人嗔怪,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对什么朋友掬献我的真情了。

奥瑟罗 不,且慢;你应该做一个老实人。

伊阿古 我应该做一个聪明人;因为老实人就是傻瓜,虽然一片好心,结果还是自己吃了亏。

奥瑟罗 我想我的妻子是贞洁的,可是又疑心她不大贞洁;我想你是诚实的,可是又疑心你不大诚实。我一定要得到一些证据。她的名誉本来是像狄安娜的容颜一样皎洁的,现在已经染上污垢,像我自己的脸一样黝黑了。要是这儿有绳子、刀子、毒药、火焰或是使人窒息的河水,我一定不能忍受下去。但愿我能够扫空这一块疑团!

伊阿古 主帅,我看您完全被感情所支配了。我很后悔不该惹起您的疑心。那么您愿意知道究竟吗?

奥瑟罗 愿意!嘿,我一定要知道。

伊阿古 那倒是可以的;可是怎样办呢?怎样才算知道了呢,主帅?您还是眼睁睁地当场看她被人奸污吗?

奥瑟罗 啊!该死该死!

伊阿古 叫他们当场出丑,我想很不容易;他们干这种事,总是要避人眼目的。那么怎么样呢?又怎么办呢?我应该怎么说呢?怎样才可以拿到真凭实据?即使他们像山羊一样风骚,猴子一样好色,豺狼一样贪淫,即使他们是糊涂透顶的傻瓜,您也看不到他们这一幕把戏。可是我说,有了确凿的线索,就可以探出事实的真相;要是这一类间接的旁证可以替您解除疑惑,那倒是不难让你得到的。

奥瑟罗 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证明她已经失节。

伊阿古 我不欢喜这件差使;可是既然愚蠢的忠心已经把我拉进了这一桩纠纷里去,我也不能再保持沉默了。最近我曾经和凯西奥同过榻;我因为牙痛不能入睡;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的灵魂是不能保守秘密的,往往会在睡梦之中吐露他们的私事,凯西奥也就是这一种人;我听见他在梦寐中说:“亲爱的苔丝狄蒙娜,我们须要小心,不要让别人窥破了我们的爱情!”于是,主帅,他就紧紧地捏住我的手,嘴里喊:“啊,可爱的人儿!”然后狠狠地吻着我,好像那些吻是长在我的嘴唇上,他恨不得把它们连根拔起一样;然后他又把他的脚搁在我的大腿上,叹一口气,亲一个吻,喊一声“该死的命运,把你给了那摩尔人!”

奥瑟罗 啊,可恶!可恶!

伊阿古 不,这不过是他的梦。

奥瑟罗 但是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就可想而知;虽然只是一个梦,怎么能不叫人起疑呢。

伊阿古 本来只是很无谓的事,现在这样一看,也就大有文章了。

奥瑟罗 我要把她碎尸万段。

伊阿古 不,您不能太鲁莽了;我们还没有看见实际的行动,也许她还是贞洁的。告诉我这一点:您有没有看见过在尊夫人的手里有一方绣着草莓花样的手帕?

奥瑟罗 我给过她这样一方手帕;那是我第一次送给她的礼物。

伊阿古 那我不知道;可是今天我看见凯西奥用这样一方手帕抹他的胡子,我相信它一定就是尊夫人的。

奥瑟罗 假如就是那一方手帕——

伊阿古 假如就是那一方手帕,或者是其他她所用过的手帕,那么又是一个对她不利的证据了。

奥瑟罗 啊,我但愿那家伙有四万条生命!单单让他死一次是发泄不了我的愤怒的。现在我明白这件事情全然是真的了。瞧,伊阿古,我把我的全部痴情向天空中吹散;它已经随风消失了。黑暗的复仇,从你的幽窟之中升起来吧!爱情啊,把你的王冠和你的心灵深处的宝座让给残暴的憎恨吧!胀起来吧,我的胸膛,因为你已经满载着毒蛇的螫舌!

伊阿古 请不要生气。

奥瑟罗 啊,血!血!血!

伊阿古 忍耐点儿吧;也许您的意见会改变过来的。

奥瑟罗 决不,伊阿古。正像黑海的寒涛滚滚奔流,奔进马尔马拉海,直冲达达尼尔海峡,永远不会后退一样,我的风驰电掣的流血的思想,在复仇的目的没有充分达到以前,也绝不会踟蹰回顾,化为绕指的柔情。(跪)苍天在上,我倘不能报复这奇耻大辱,誓不偷生人世。

伊阿古 且慢起来。(跪)永古炳耀的日月星辰,环抱宇宙的风云雨雾,请你们为我作证:从现在起,伊阿古愿意尽心竭力,为被欺的奥瑟罗效劳;无论他叫我做什么残酷的事,我一切唯命是从。

奥瑟罗 我不用空口的感谢接受你的好意,为了表示我的诚心的嘉纳,我要请你立刻履行你的诺言:在这三天以内,让我听见你说凯西奥已经不在人世。

伊阿古 我的朋友的死已经决定了,因为这是您的意旨;可是放她活命吧。

奥瑟罗 该死的淫妇!啊,咒死她!来,跟我去;我要为这美貌的魔鬼想出一个干脆的死法。现在你是我的副将了。

伊阿古 我永远是您的忠仆。(同下)

<h3>第四场 城堡前</h3>

<small>苔丝狄蒙娜、爱米利娅及小丑上。</small>

苔丝狄蒙娜 喂,你知道凯西奥副将的家在什么地方吗?

小丑 我可不敢说他有“家”。

苔丝狄蒙娜 为什么,好人儿?

小丑 他是个军人,要是说军人心中有“假”,那可是性命出入的事儿。

苔丝狄蒙娜 好吧,那么他住在什么地方呢?

小丑 告诉您他住在什么地方,就是告诉您我在撒谎。

苔丝狄蒙娜 那是什么意思?

小丑 我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要是胡乱想出一个地方来,说他“家”住在这儿,“家”住在那儿,那就是我存心说“假”话了。

苔丝狄蒙娜 你可以打听打听他在什么地方呀。

小丑 好,我就去到处向人家打听——那是说,去盘问人家,看他们怎么回答我。

苔丝 狄蒙娜 找到了他,你就叫他到这儿来;对他说我已经替他在将军面前说过情了,大概可以得到圆满的结果。

小丑 干这件事是一个人的智力所能及的,所以我愿意去干一下。(下)

苔丝狄蒙娜 我究竟在什么地方掉了那方手帕呢,爱米利娅?

爱米利娅 我不知道,夫人。

苔丝 狄蒙娜 相信我,我宁愿失去我的一满袋金币;倘然我的摩尔人不是这样一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倘然他也像那些多疑善妒的卑鄙男人一样,这是很可以引起他的疑心的。

爱米利娅 他不会嫉妒吗?

苔丝 狄蒙娜 谁!他?我想在他生长的地方,那灼热的阳光已经把这种气质完全从他身上吸去了。

爱米利娅 瞧!他来了。

苔丝 狄蒙娜 我在他没有把凯西奥叫到他跟前来以前,决不离开他一步。

苔丝狄蒙娜 您好吗,我的主?

奥瑟罗 好,我的好夫人。(旁白)啊,装假脸真不容易!——你好,苔丝狄蒙娜?

苔丝狄蒙娜 我好,我的好夫君。

奥瑟罗 把你的手给我。这手很潮润呢,我的夫人。

苔丝狄蒙娜 它还没有感到老年的侵袭,也没有受过忧伤的损害。

奥瑟罗 这一只手表明它的主人是胸襟宽大而心肠慷慨的;这么热,这么潮。奉劝夫人努力克制邪心,常常斋戒祷告,反躬自责,礼拜神明,因为这儿有一个年少风流的魔鬼,惯会在人们血液里捣乱。这是一只好手,一只很慷慨的手。

苔丝 狄蒙娜 您真的可以这样说,因为就是这一只手把我的心献给您的。

奥瑟罗 一只慷慨的手。从前的姑娘把手给人,同时把心也一起给了他;现在时世变了,得到一位姑娘的手的,不一定能够得到她的心。

苔丝狄蒙娜 这种话我不会说。来,您答应我的事怎么样啦?

奥瑟罗 我答应你什么,乖乖?

苔丝狄蒙娜 我已经叫人去请凯西奥来跟您谈谈了。

奥瑟罗 我的眼睛有些胀痛,老是淌着眼泪。把你的手帕借给我一用。

苔丝狄蒙娜 这儿,我的主。

奥瑟罗 我给你的那一方呢?

苔丝狄蒙娜 我没有带在身边。

奥瑟罗 没有带?

苔丝狄蒙娜 真的没有带,我的主。

奥瑟罗 那你可错了。那方手帕是一个埃及女人送给我的母亲的;她是一个能够洞察人心的女巫,她对我的母亲说,当她保存着这方手帕的时候,它可以使她得到我的父亲的欢心,享受专房的爱宠,可是她要是失去了它,或是把它送给旁人,我的父亲就要对她发生憎厌,他的心就要另觅新欢了。她在临死的时候把它传给我,叫我有了妻子以后,就把它交给新妇。我遵照她的吩咐给了你,所以你必须格外小心,珍惜它像珍惜你自己宝贵的眼睛一样;万一失去了,或是送给别人,那就难免遭到一场无比的灾祸。

苔丝狄蒙娜 真会有这种事吗?

奥瑟罗 真的,这一方小小的手帕,却有神奇的魔力织在里面;它是一个两百岁的神巫在一阵心血来潮的时候缝就的;它那一缕缕的丝线,也不是世间的凡蚕所吐;织成以后,它曾经在用处女的心炼成的丹液里浸过。

苔丝狄蒙娜 当真!这是真的吗?

奥瑟罗 绝对的真实;所以留心藏好它吧。

苔丝狄蒙娜 上帝啊,但愿我从来没有见过它!

奥瑟罗 嘿!为什么?

苔丝狄蒙娜 您为什么说得这样暴躁?

奥瑟罗 它已经失去了吗?不见了吗?说,它是不是已经丢了?

苔丝狄蒙娜 上天祝福我们!

奥瑟罗 你说。

苔丝狄蒙娜 它没有失去;可是要是失去了,那可怎么办呢?

奥瑟罗 怎么!

苔丝狄蒙娜 我说它没有失去。

奥瑟罗 去把它拿来给我看。

苔丝 狄蒙娜 我可以去把它拿来,可是现在我不高兴。这是一个诡计,要想把我的要求赖了过去。请您把凯西奥重新录用了吧。

奥瑟罗 给我把那手帕拿来。我在起疑心了。

苔丝狄蒙娜 得啦,得啦,您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更能干的人。

奥瑟罗 手帕!

苔丝狄蒙娜 请您还是跟我谈谈凯西奥的事情吧。

奥瑟罗 手帕!

苔丝 狄蒙娜 他一向把自己的前途寄托在您的眷爱上,又跟着您同甘共苦,历尽艰辛——

奥瑟罗 手帕!

苔丝狄蒙娜 凭良心说,您也太不该。

奥瑟罗 去!(下)

爱米利娅 这个人在嫉妒吗?

苔丝 狄蒙娜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这手帕一定有些不可思议的魔力;我真倒霉把它丢了。

爱米 利娅 好的男人一两年里头也难得碰见一个。男人是一张胃,我们是一块肉;他们贪馋地把我们吞下去,吃饱了,就把我们呕出来。您瞧!凯西奥跟我的丈夫来啦。

伊阿古 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央求她出力。瞧!好运气!去求求她吧。

苔丝狄蒙娜 啊,好凯西奥!您有什么见教?

凯西奥 夫人,我还是要向您重提我的原来的请求,希望您发挥鼎力,让我重新做人,能够在我所尊敬的主帅麾下再邀恩眷。我不能这样延宕下去了。假如我果然罪大恶极,无论过去的微劳、现在的悔恨或是将来立功自赎的决心,都不能博取他的矜怜宽谅,那么我也希望得到一个明白的答复,我就死心塌地向别处去乞讨命运的布施了。

苔丝 狄蒙娜 唉,善良的凯西奥!我的话已经变成刺耳的烦渎了;我的丈夫已经不是我的丈夫,要是他的面貌也像他的脾气一样变了样,我简直要不认识他了。愿神灵保佑我!我已经尽力替您说话;为了我的言辞的戆拙,我已经遭到他的憎恶。您必须暂时忍耐;只要是我力量所及的事,我都愿意为您一试;请您相信我,倘然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也不会这样热心的。这样,您心里也该满意了吧。

伊阿古 主帅发怒了吗?

爱米利娅 他刚才从这儿走开,他的神气暴躁异常。

伊阿古 他会发怒吗?我曾经看见大炮冲散他的队伍,像魔鬼一样把他的兄弟从他身边轰掉,他仍旧不动声色。他也会发怒吗?那么一定出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了。我要去看看他。他要是发怒,一定有些缘故。

苔丝 狄蒙娜 请你就去吧。(伊阿古下)一定是威尼斯有什么国家大事,或是他在这儿塞浦路斯发现了什么秘密的阴谋,扰乱了他的清明的神志;人们在这种情形之下,往往会为了一些些小事而生气,虽然实际激怒他们的却是其他更大的原因。正是这样,我们一个指头疼痛的时候,全身都会觉得难受。我们不能把男人当作完善的天神,也不能希望他们永远像新婚之夜那样殷勤体贴。爱米利娅,我真该死,我可真是个不体面的“战士”,会在心里抱怨他的无情;现在我才觉悟我是收买了假见证,让他受了冤枉。

爱米 利娅 谢天谢地,但愿果然像您所想的,是为了些国家的事情,不是因为对您起了疑心。

苔丝狄蒙娜 唉!我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些可以使他怀疑的理由。

爱米 利娅 可是多疑的人是不会因此而满足的;他们往往不是因为有了什么理由而嫉妒,只是为了嫉妒而嫉妒,那是一个凭空而来、自生自长的怪物。

苔丝狄蒙娜 愿上天保佑奥瑟罗,不要让这怪物钻进他的心里!

爱米利娅 阿门,夫人。

苔丝 狄蒙娜 我去找他去。凯西奥,您在这儿走走;要是我看见自己可以跟他说几句话,我会向他提起您的请求,尽力给您转圜就是了。

凯西奥 多谢夫人。(苔丝狄蒙娜,爱米利娅下)

比恩卡 你好,凯西奥朋友!

凯西奥 你怎么不在家里?你好,我的最娇美的比恩卡?不骗你,亲爱的,我正要到你家里来呢。

比恩 卡 我也是要到你的尊寓去的,凯西奥。什么!一个星期不来看我?七天七夜?一百六十八个小时?在相思里挨过的时辰,比时钟是要慢上一百六十倍的;啊,这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凯西奥 对不起,比恩卡,这几天来我实在心事太重,改日加倍补报你就是了。亲爱的比恩卡,(以苔丝狄蒙娜手帕授比恩卡)替我把这手帕上的花样描下来。

比恩 卡 啊,觊西奥!这是什么地方来的?这一定是哪个新相好送给你的礼物;我现在明白你不来看我的缘故了。有这等事吗?好,好。

凯西奥 得啦,女人!把你这种瞎疑心丢还给魔鬼吧。你在吃醋了,你以为这是什么情人送给我的纪念品;不,凭着我的良心发誓,比恩卡。

比恩卡 那么这是谁的?

凯西奥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在寝室里找到它。那花样我很喜欢,我想乘失主没有来问我讨还以前,把它描了下来。请你拿去给我描一描。现在请你暂时离开我。

比恩卡 离开你!为什么?

凯西奥 我在这儿等候主帅到来;让他看见我有女人陪着,恐怕不大方便,我不愿意这样。

比恩卡 为什么?我倒要请问。

凯西奥 不是因为我不爱你。

比恩 卡 只是因为你并不爱我。请你陪我稍为走一段路,告诉我今天晚上你来不来看我。

凯西奥 我只能陪你稍走几步,因为我在这儿等人;可是我就会来看你的。

比恩卡 那很好;我也不能勉强你。(各下)

奥瑟罗 第四幕

<h3>第一场 塞浦路斯。城堡前</h3>

伊阿古 您愿意这样想吗?

奥瑟罗 这样想,伊阿古!

伊阿古 什么!背着人接吻?

奥瑟罗 这样的接吻是为礼法所不许的。

伊阿古 脱光了衣服,和她的朋友睡在一床,经过一个多小时,却一点不起邪念?

奥瑟罗 伊阿古,脱光衣服睡在床上,还会不起邪念!这明明是对魔鬼的假意矜持;他们的本心是规矩的,可偏是做出了这种勾当;魔鬼欺骗了这两个规规矩矩的人,而他们就去欺骗上天。

伊阿古 要是他们不及于乱,那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过失;可是假如我把一方手帕给了我的妻子——

奥瑟罗 给了她便怎样?

伊阿古 啊,主帅,那时候它就是她的东西了;既然是她的东西,我想她可以把它送给无论什么人的。

奥瑟罗 她的贞操也是她自己的东西,她也可以把它送给无论什么人吗?

伊阿古 她的贞操是一种不可捉摸的品质;世上有几个真正贞洁的妇人?可是讲到那方手帕——

奥瑟罗 天哪,我但愿忘记那句话!你说——啊!它笼罩着我的记忆,就像预兆不祥的乌鸦在染疫人家的屋顶上回旋一样——你说我的手帕在他的手里。

伊阿古 是的,在他手里便怎么样?

奥瑟罗 那可不大好。

伊阿古 什么!要是我说我看见他干那对您不住的事?或是听见他说——世上尽多那种家伙,他们靠着死命的追求征服了一个女人,或者得到什么情妇的自动的垂青,就禁不住到处向人吹嘘——

奥瑟罗 他说过什么话吗?

伊阿古 说过的,主帅;可是您放心吧,他说过的话,他都可以发誓否认的。

奥瑟罗 他说过什么?

伊阿古 他说,他曾经——我不知道他曾经干些什么事。

奥瑟罗 什么?什么?

伊阿古 跟她睡——

奥瑟罗 在一床?

伊阿古 睡在一床,睡在她的身上;随您怎么说吧。

奥瑟罗 跟她睡在一床!睡在她的身上!我们说睡在她身上,岂不是对她人身的污辱——睡在一床!该死,岂有此理!手帕——口供——手帕!叫他招供了,再把他吊死。先把他吊起来,然后叫他招供。我一想起就气得发抖。人们总是有了某种感应,阴暗的情绪才会笼罩他的心灵;一两句空洞的话是不能给我这样大的震动的。呸!磨鼻子,咬耳朵,吮嘴唇。会有这样的事吗?口供!——手帕!——啊,魔鬼!(晕倒)

伊阿古 显出你的效力来吧,我的妙药,显出你的效力来吧!轻信的愚人是这样落进了圈套;许多贞洁贤淑的娘儿们,都是这样蒙上了不白之冤。喂,主帅!主帅!奥瑟罗!

伊阿古 啊,凯西奥!

凯西奥 怎么一回事?

伊阿古 咱们大帅发起癫痫来了。这是他第二次发作;昨天他也发过一次。

凯西奥 在他太阳穴上摩擦摩擦。

伊阿古 不,不行;他这种昏迷状态,必须保持安静;要不然的话,他就要嘴里冒出白沫,慢慢地会发起疯狂来的。瞧!他在动了。你暂时走开一下,他就会恢复原状的。等走了以后,我还有要紧的话跟你说。(凯西奥下)怎么啦,主帅?您没有摔痛您的头吧?

奥瑟罗 你在讥笑我吗?

伊阿古 我讥笑您!不,没有这样的事!我愿您像一个大丈夫似的忍受命运的播弄。

奥瑟罗 顶上了绿头巾,还算一个人吗?

伊阿古 在一座热闹的城市里,这种不算人的人多着呢。

奥瑟罗 他自己公然承认了吗?

伊阿古 主帅,您看破一点吧;您只要想一想,哪一个有家室的须眉男子,没有遭到跟您同样命运的可能;世上不知有多少男人,他们的卧榻上容留过无数素昧平生的人,他们自己还满以为这是一块私人的禁地哩;您的情形还不算顶坏。啊!这是最刻毒的恶作剧,魔鬼的最大的玩笑,让一个男人安安心心地搂着枕边的荡妇亲嘴,还以为她是一个三贞九烈的女人!不,我要睁开眼来,先看清自己成了个什么东西,我也就看准了该拿她怎么办。

奥瑟罗 啊!你是个聪明人;你说得一点不错。

伊阿古 现在请您暂时站在一旁,竭力耐住您的怒气。刚才您恼得昏过去的时候——大人物怎么能这样感情冲动啊——凯西奥曾经到这儿来过;我推说您不省人事是因为一时不舒服,把他打发走了,叫他过一会儿再来跟我谈谈;他已经答应我了。您只要找一处所在躲一躲,就可以看见他满脸得意忘形,冷嘲热讽的神气;因为我要叫他从头叙述他历次跟尊夫人相会的情形,还要问他重温好梦的时间和地点。您留心看看他那副表情吧。可是不要气恼;否则我就要说您一味意气用事,一点没有大丈夫的气概啦。

奥瑟罗 告诉你吧,伊阿古,我会很巧妙地不动声色;可是,你听着,我也会包藏一颗最可怕的杀心。

伊阿古 那很好;可是什么事都要看准时机。您走远一步吧。(奥瑟罗退后)现在我要向凯西奥谈起比恩卡,一个靠着出卖风情维持生活的雌儿,她热恋着凯西奥;这也是娼妓们的报应,往往她们迷惑了多少的男子,结果却被一个男人迷昏了心。他一听见她的名字,就会忍不住捧腹大笑。他来了。

伊阿古 他一笑起来,奥瑟罗就会发疯;可怜的凯西奥的嬉笑的神情和轻狂的举止,在他那充满着无知的嫉妒的心头,一定可以引起严重的误会。——您好,副将?

凯西奥 我因为丢掉了这个头衔,正在懊恼得要死,你却还要这样称呼我。

伊阿古 在苔丝狄蒙娜跟前多说几句央求的话,包你原官起用。(低声)要是这件事情换在比恩卡手里,早就不成问题了。

凯西奥 唉,可怜虫!

奥瑟罗(旁白)瞧!他已经在笑起来啦!

伊阿古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会这样爱一个男人。

凯西奥 唉,小东西!我看她倒是真的爱我。

奥瑟罗(旁白)现在他在含糊否认,想把这事情用一笑搪塞过去。

伊阿古 你听见吗,凯西奥?

奥瑟罗(旁白)现在他缠住他要他讲一讲经过情形啦。说下去;很好,很好。

伊阿古 她向人家说你将要跟她结婚;你有这个意思吗?

凯西奥 哈哈哈!

奥瑟罗(旁白)你这样得意吗,好家伙?你这样得意吗?

凯西奥 我跟她结婚!什么?一个卖淫妇?对不起,你不要这样看轻我,我还不至于糊涂到这等地步哩。哈哈哈!

奥瑟罗(旁白)好,好,好,好。得胜的人才会笑逐颜开。

伊阿古 不骗你,人家都在说你将要跟她结婚。

凯西奥 对不起,别说笑话啦。

伊阿古 我要是骗了你,我就是个大大的混蛋。

奥瑟罗(旁白)你这算是一报还一报吗?好。

凯西奥 一派胡说!她自己一厢情愿,相信我会跟她结婚;我可没有答应她。

奥瑟罗(旁白)伊阿古在向我打招呼;现在他开始讲他的故事啦。

凯西奥 她刚才还在这儿;她到处缠着我。前天我正在海边跟几个威尼斯人谈话,那傻东西就来啦;不瞒你说,她这样攀住我的颈项——

奥瑟罗(旁白)叫一声“啊,亲爱的凯西奥!”我可以从他的表情之间猜得出来。

凯西奥 她这样拉住我的衣服,靠在我的怀里,哭个不了,还这样把我拖来拖去,哈哈哈!

奥瑟罗(旁白)现在他在讲她怎样把他拖到我的寝室里去啦。啊!我看见你的鼻子,可是不知道应该把它丢给哪一条狗吃。

凯西奥 好,我只好离开她。

伊阿古 啊!瞧,她来了。

凯西奥 好一头抹香粉的臭猫!

凯西奥 你这样到处盯着我不放,是什么意思呀?

比恩 卡 让魔鬼跟他的老娘盯着你吧!你刚才给我的那方手帕算是什么意思?我是个大傻瓜,才会把它受了下来。叫我描下那花样!好看的花手帕可真多哪,居然让你在你的寝室里找到它,却不知道谁把它丢在那边!这一定是哪一个贱丫头送给你的东西,却叫我描下它的花样来!拿去,还给你那个相好吧;随你从什么地方得到这方手帕,我可不高兴描下它的花样。

凯西奥 怎么,我的亲爱的比恩卡!怎么!怎么!

奥瑟罗(旁白)天哪,那该是我的手帕哩!

比恩 卡 今天晚上你要是愿意来吃饭,尽管来吧;要是不愿意来,等你下回有兴致的时候再来吧。(下)

伊阿古 追上去,追上去。

凯西奥 真的,我必须追上去,否则她会沿街谩骂的。

伊阿古 你预备到她家里去吃饭吗?

凯西奥 是的,我想去。

伊阿古 好,也许我会再碰见你;因为我很想跟你谈谈。

凯西奥 请你一定来吧。

伊阿古 得啦,别多说啦。(凯西奥下)

奥瑟罗(趋前)伊阿古,我应该怎样杀死他?

伊阿古 您看见他一听到人家提起他的丑事,就笑得多么高兴吗?

奥瑟罗 啊,伊阿古!

伊阿古 您还看见那方手帕吗?

奥瑟罗 那就是我的吗?

伊阿古 我可以举手起誓,那是您的。瞧他多么看得起您那位痴心的太太!她把手帕送给他,他却拿去给了他的娼妇。

奥瑟罗 我要用九年的时间慢慢地磨死她。一个高雅的女人!一个美貌的女人!一个温柔的女人!

伊阿古 不,您必须忘掉那些。

奥瑟罗 嗯,让她今夜腐烂、死亡、堕入地狱吧,因为她不能再活在世上。不,我的心已经变成铁石了;我打它,反而打痛了我的手。啊!世上没有一个比她更可爱的东西;她可以睡在一个皇帝的身边,命令他干无论什么事。

伊阿古 您素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奥瑟罗 让她死吧!我不过说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的针线活儿是这样精妙!一个出色的音乐家!啊,她唱起歌来,可以驯服一头野熊的心!她的心思才智,又是这样敏慧多能!

伊阿古 唯其这样多才多艺,干出这种丑事来,才格外叫人气恼。

奥瑟罗 啊!一千倍、一千倍的可恼!而且她的性格又是这样温柔!

伊阿古 嗯,太温柔了。

奥瑟罗 对啦,一点不错。可是,伊阿古,可惜!啊!伊阿古!伊阿古!太可惜啦!

伊阿古 要是您对于一个失节之妇,还是这样恋恋不舍,那么索性采取放任吧;因为既然您自己也不以为意,当然更不干别人的事。

奥瑟罗 我要把她剁成一堆肉酱。叫我当一个王八!

伊阿古 啊,她太不顾羞耻啦!

奥瑟罗 跟我的部将通奸!

伊阿古 那尤其可恶。

奥瑟罗 给我弄些毒药来,伊阿古;今天晚上。我不想跟她多费唇舌,免得她的肉体和美貌再打动了我的心。今天晚上,伊阿古。

伊阿古 不要用毒药,在她床上扼死她,就在那被她玷污了的床上。

奥瑟罗 好,好;那是一个大快人心的处置,很好。

伊阿古 至于凯西奥,让我去取他的命吧;您在午夜前后,一定可以听到消息。

奥瑟罗 好极了。(内喇叭声)那是什么喇叭的声音?

伊阿古 一定是从威尼斯来了什么人。——是罗多维科奉公爵之命到这儿来了;瞧,您那位太太也跟他在一起。

<small>罗多维科、苔丝狄蒙娜及侍从等上。</small>

罗多维科 上帝保佑您,尊贵的将军!

奥瑟罗 祝福您,大人。

罗多维科 公爵和威尼斯的元老们问候您安好。(以信交奥瑟罗)

奥瑟罗 我敬吻他们的恩命。(拆信阅读)

苔丝狄蒙娜 罗多维科大哥,威尼斯有什么消息?

伊阿古 我很高兴看见您,大人;欢迎您到塞浦路斯来!

罗多维科 谢谢。凯西奥副将好吗?

伊阿古 他还健在,大人。

苔丝 狄蒙娜 大哥,他跟我的丈夫闹了点儿别扭;可是您可以使他们言归于好。

奥瑟罗 你有把握吗?

苔丝狄蒙娜 您怎么说,我的主?

奥瑟罗(读信)“务必照办为要,不得有误。——”

罗多 维科 他没有回答;他正在忙着读信。将军跟凯西奥果然有了意见吗?

苔丝 狄蒙娜 有了很不幸的意见;为了我对凯西奥所抱的好感,我很愿意尽力调解他们。

奥瑟罗 该死!

苔丝狄蒙娜 您怎么说,我的主?

奥瑟罗 你聪明吗?

苔丝狄蒙娜 什么!他生气了吗?

罗多 维科 也许这封信激动了他;因为照我猜想起来,他们是要召他回国,叫凯西奥代理他的职务。

苔丝狄蒙娜 真的吗?那好极了。

奥瑟罗 当真!

苔丝狄蒙娜 您怎么说,我的主?

奥瑟罗 你要是发了疯,我才高兴。

苔丝狄蒙娜 为什么,亲爱的奥瑟罗?

奥瑟罗 魔鬼!(击苔丝狄蒙娜)

苔丝狄蒙娜 我没有错处,您不该这样对待我。

罗多 维科 将军,我要是把这回事情告诉威尼斯人,即使发誓说我亲眼看见,他们也一定不会相信我。这太过分了;向她赔罪吧,她在哭了。

奥瑟罗 啊,魔鬼!魔鬼!要是妇人的眼泪有孳生化育的力量,她的每一滴泪,掉在地上,都会变成一条鳄鱼。走开,不要让我看见你!

苔丝狄蒙娜 我不愿留在这儿害您生气。(欲去)

罗多维科 真是一位顺从的夫人。将军,请您叫她回来吧。

奥瑟罗 夫人!

苔丝狄蒙娜 我的主?

奥瑟罗 大人,您要跟她说些什么话?

罗多维科 谁?我吗,将军?

奥瑟罗 嗯,您要我叫她转来,现在她转过来了。她会转来转去,走一步路回一个身;她还会哭,大人,她还会哭;她是非常顺从的,正像您所说,非常顺从。尽管流你的眼泪吧。大人,这信上的意思——好一股装腔作势的劲儿!——是要叫我回去——你去吧,等会儿我再叫人来唤你——大人,我服从他们的命令,不日就可以束装上路,回到威尼斯去——去!滚开!(苔丝狄蒙娜下)凯西奥可以接替我的位置。今天晚上,大人,我还要请您赏光便饭。欢迎您到塞浦路斯来!——山羊和猴子!(下)

罗多 维科 这就是为我们整个元老院所同声赞叹、称为全才全德的那位英勇的摩尔人吗?这就是那喜怒之情不能把它震撼的高贵的天性吗?那命运的箭矢不能把它擦伤穿破的坚定的德操吗?

伊阿古 他已经大大变了样子啦。

罗多维科 他的头脑没有毛病吗?他的神经是不是有点错乱?

伊阿古 他就是他那个样子;我实在不敢说他还会变成怎么一个样子;如果他不是像他所应该的那样,那么但愿他也不至于这个样子!

罗多维科 什么!打他的妻子!

伊阿古 真的,那可不大好;可是我但愿知道他对她没有比这更暴虐的行为!

罗多 维科 他一向都是这样的吗?还是因为信上的话激怒了他,才会有这种以前所没有的过失?

伊阿古 唉!唉!按着我的地位,我实在不便把我所看见所知道的一切说出口来。您不妨留心注意他,他自己的行动就可以说明一切,用不着我多说了。请您跟上去,看他还会做出什么花样来。

罗多维科 他竟是这样一个人,真使我大失所望啊。(同下)

<h3>第二场 城堡中一室</h3>

奥瑟罗 那么你没有看见什么吗?

爱米利娅 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也没有疑心到。

奥瑟罗 你不是看见凯西奥跟她在一起吗?

爱米 利娅 可是我不知道那有什么不对,而且我听见他们两人所说的每一个字。

奥瑟罗 什么!他们从来不曾低声耳语吗?

爱米利娅 从来没有,将军。

奥瑟罗 也不曾打发你走开吗?

爱米利娅 没有。

奥瑟罗 没有叫你去替她拿扇子,手套、脸罩,或是什么东西吗?

爱米利娅 没有,将军。

奥瑟罗 那可奇怪了。

爱米 利娅 将军,我敢用我的灵魂打赌她是贞洁的。要是您疑心她有非礼的行为,赶快除掉这种思想吧,因为那是您心理上的一个污点。要是哪一个混蛋把这种思想放进您的脑袋里,让上天罚他变成一条蛇,受永远的咒诅!假如她不是贞洁、贤淑和忠诚的,那么世上没有一个幸福的男人了;最纯洁的妻子,也会变成最丑恶的淫妇。

奥瑟罗 叫她到这儿来;去。(爱米利娅下)她的话说得很动听;可是这种拉惯皮条的人,都是天生的利嘴。这是一个狡猾的淫妇,一肚子千刁万恶,当着人却会跪下来向天祈祷;我看见过她这一种手段。

苔丝狄蒙娜 我的主,您有什么吩咐?

奥瑟罗 过来,乖乖。

苔丝狄蒙娜 您要我怎么样?

奥瑟罗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瞧着我的脸。

苔丝狄蒙娜 这是什么古怪的念头?

奥瑟罗(向爱米利娅)你去留心你的事吧,奶奶,把门关了,让我们两人在这儿谈谈心。要是有人来了,你就在门口咳嗽一声。干你的贵营生去吧;快,快!(爱米利娅下)

苔丝 狄蒙娜 我跪在您的面前,请您告诉我您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您在生气,可是我不懂您的话。

奥瑟罗 嘿,你是什么人?

苔丝狄蒙娜 我的主,我是您的妻子,您的忠心不贰的妻子。

奥瑟罗 来,发一个誓,让你自己死后下地狱吧,因为你的外表太像一个天使了,倘不是在不贞之上,再加一重伪誓的罪名,也许魔鬼们会不敢抓你下去的;所以发誓说你是贞洁的吧。

苔丝狄蒙娜 天知道我是贞洁的。

奥瑟罗 天知道你是像地狱一样淫邪的。

苔丝狄 蒙娜 我的主,我对谁干了欺心的事?我跟哪一个人有不端的行为?我怎么是淫邪的?

奥瑟罗 啊,苔丝狄蒙娜!去!去!去!

苔丝 狄蒙娜 唉,不幸的日子!——您为什么哭?您的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吗,我的主?要是您疑心这次奉召回国,是我父亲的主意,请您不要怪我;您固然失去他的好感,我也已经失去他的慈爱了。

奥瑟罗 要是上天的意思,要让我受尽种种的磨折;要是他用诸般的痛苦和耻辱降在我的毫无防卫的头上,把我浸没在贫困的泥沼里,剥夺我的一切自由和希望,我也可以在我的灵魂的一隅之中,找到一滴忍耐的甘露。可是唉!在这尖酸刻薄的世上,做一个被人戟指笑骂的目标!就连这个,我也完全可以容忍;可是我的心灵失去了归宿,我的生命失去了寄托,我的活力的源泉枯竭了,变成了蛤蟆繁育生息的污池!忍耐,你朱唇韶颜的天婴啊,转变你的脸色,让它化成地狱般的狰狞吧!

苔丝 狄蒙娜 我希望我在我的尊贵的夫主眼中,是一个贤良贞洁的妻子。

奥瑟罗 啊,是的,就像夏天肉铺里的苍蝇一样贞洁——一边撒它的卵子,一边就在受孕。你这野草闲花啊!你的颜色是这样娇美,你的香气是这样芬芳,人家看见你嗅到你就会心疼;但愿世上从来不曾有过你!

苔丝狄蒙娜 唉!我究竟犯了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罪恶呢?

奥瑟罗 这一张皎洁的白纸,这一本美丽的书册,是要让人家写上“娼妓”两个字的吗?犯了什么罪恶!啊,你这人尽可夫的娼妇!我只要一说起你所干的事,我的两颊就会变成两座熔炉,把“廉耻”烧为灰烬。犯了什么罪恶!天神见了它要掩鼻而过;月亮看见了要羞得闭上眼睛;碰见什么都要亲吻的淫荡的风,也静悄悄地躲在岩窟里面,不愿听见人家提起它的名字。犯了什么罪恶!不要脸的娼妇!

苔丝狄蒙娜 天啊,您不该这样侮辱我!

奥瑟罗 你不是一个娼妇吗?

苔丝 狄蒙娜 不,我发誓我不是,否则我就不是一个基督徒。要是为我的主保持这一个清白的身子,不让淫邪的手把它污毁,要是这样的行为可以使我免去娼妇的恶名,那么我就不是娼妇。

奥瑟罗 什么!你不是一个娼妇吗?

苔丝狄蒙娜 不,否则我死后没有得救的希望。

奥瑟罗 真的吗?

苔丝狄蒙娜 啊!上天饶恕我们!

奥瑟罗 那么我真是多多冒昧了;我还以为你就是那个嫁给奥瑟罗的威尼斯的狡猾的娼妇哩。——喂,你这位刚刚和圣彼得干着相反的差使的,看守地狱门户的奶奶!

奥瑟罗 你,你,对了,你!我们已经完事了。这几个钱是给你作为酬劳的;请你开了门上的锁,不要泄漏我们的秘密。(下)

爱米 利娅 唉!这位老爷究竟在转些什么念头呀?您怎么啦,夫人?您怎么啦,我的好夫人?

苔丝狄蒙娜 我是在半醒半睡之中。

爱米利娅 好夫人,我的主到底有些什么心事?

苔丝狄蒙娜 谁?

爱米利娅 我的主呀,夫人。

苔丝狄蒙娜 谁是你的主?

爱米利娅 我的主就是你的丈夫,好夫人。

苔丝 狄蒙娜 我没有丈夫。不要对我说话,爱米利娅;我不能哭,我没有话可以回答你,除了我的眼泪。请你今夜把我结婚的被褥铺在我的床上,记好了,再去替我叫你的丈夫来。

爱米利娅 真是变了,变了!(下)

苔丝 狄蒙娜 我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全然是应该的。我究竟有些什么不检的行为——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错误,才会引起他的猜疑呢?

伊阿古 夫人,您有什么吩咐?您怎么啦?

苔丝 狄蒙娜 我不知道。小孩子做了错事,做父母的总是用温和的态度,轻微的责罚教训他们;他也可以这样责备我,因为我是一个该受管教的孩子。

伊阿古 怎么一回事,夫人?

爱米 利娅 唉!伊阿古,将军口口声声骂她娼妇,用那样难堪的名字加在她的身上,稍有人心的人,谁听见了都不能忍受。

苔丝狄蒙娜 我应该得到那样一个称呼吗,伊阿古?

伊阿古 什么称呼,好夫人?

苔丝狄蒙娜 就像她说我的主称呼我的那种名字。

爱米 利娅 他叫她娼妇;一个喝醉了酒的叫花子,也不会把这种名字加在他的姘妇身上。

伊阿古 为什么他要这样?

苔丝狄蒙娜 我不知道;我相信我不是那样的女人。

伊阿古 不要哭,不要哭。唉!

爱米 利娅 多少名门贵族向她求婚,她都拒绝了;她抛下了老父,离乡背井,远别亲友,结果却只讨他骂一声娼妇吗?这还不叫人伤心吗?

苔丝狄蒙娜 都是我自己命薄。

伊阿古 他太岂有此理了!他怎么会起这种心思的?

苔丝狄蒙娜 天才知道。

爱米 利娅 我可以打赌,一定有一个万劫不复的恶人,一个爱管闲事、鬼讨好的家伙,一个说假话骗人的奴才,因为要想钻求差使,造出这样的谣言来;要是我的话说得不对,我愿意让人家把我吊死。

伊阿古 呸!哪里有这样的人?一定不会的。

苔丝狄蒙娜 要是果然有这样的人,愿上天宽恕他!

爱米 利娅 宽恕他!一条绳子箍住他的颈项,地狱里的恶鬼咬碎他的骨头!他为什么叫她娼妇?谁跟她在一起?什么所在?什么时候?什么方式?什么根据?这摩尔人一定是上了不知哪一个千刁万恶的坏人的当,一个下流的大混蛋,一个卑鄙的家伙;天啊!愿你揭破这种家伙的嘴脸,让每一个老实人的手里都拿一根鞭子,把这些混蛋们脱光了衣服抽一顿,从东方一直抽到西方!

伊阿古 别嚷得给外边都听见了。

爱米 利娅 哼,可恶的东西!前回弄昏了你的头,使你疑心我跟这摩尔人有暧昧的,也就是这种家伙。

伊阿古 好了,好了;你是个傻瓜。

苔丝 狄蒙娜 好伊阿古啊,我应当怎样重新取得我的丈夫的欢心呢?好朋友,替我向他解释解释;因为凭着天上的太阳起誓,我实在不知道我怎么会失去他的宠爱。我对天下跪,要是在思想上、行动上,我曾经有意背弃他的爱情;要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或是我的任何感觉,曾经对别人发生爱悦;要是我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不是那样始终深深地爱着他,即使他把我弃如敝屣,也不因此而改变我对他的忠诚;要是我果然有那样的过失,愿我终身不能享受快乐的日子!无情可以给人重大的打击;他的无情也许会摧残我的生命,可是永不能毁坏我的爱情。我不愿提起“娼妇”两个字,一说到它就会使我心生憎恶,更不用说亲自去干那博得这种丑名的勾当了;整个世界的荣华也不能诱动我。

伊阿古 请您宽心,这不过是他一时的心绪恶劣,在国家大事方面受了点刺激,所以跟您怄起气来啦。

苔丝狄蒙娜 要是没有别的原因——

伊阿古 只是为了这个原因,我可以保证。(喇叭声)听!喇叭在吹晚餐的信号了;威尼斯的使者在等候进餐。进去,不要哭;一切都会圆满解决的。(苔丝狄蒙娜、爱米利娅下)

伊阿古 啊,罗德利哥!

罗德利哥 我看你全然在欺骗我。

伊阿古 我怎么欺骗你?

罗德利哥 伊阿古,你每天在我面前耍手段,把我支吾过去;照我现在看来,你非但不给我开一线方便之门,反而使我的希望一天小似一天。我实在再也忍不住了。为了自己的愚蠢,我已经吃了不少的苦头,这一笔账我也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伊阿古 你愿意听我说吗,罗德利哥?

罗德利哥 哼,我已经听得太多了;你的话和行动是不相符合的。

伊阿古 你太冤枉人啦。

罗德利哥 我一点没有冤枉你。我的钱都花光啦。你从我手里拿去送给苔丝狄蒙娜的珠宝,即使一个圣徒也会被它诱惑的;你对我说她已经收下了,告诉我不久就可以听到喜讯,可是到现在还不见一点动静。

伊阿古 好,算了;很好。

罗德利哥 很好!算了!我不能就此算了,朋友;这事情也不很好。我举手起誓,这种手段太卑鄙了;我开始觉得我自己受了骗了。

伊阿古 很好。

罗德利哥 我告诉你这事情不很好。我要亲自去见苔丝狄蒙娜,要是她肯把我的珠宝还我,我愿意死了这片心,忏悔我这种非礼的追求;要不然的话,你留心点儿吧,我一定要跟你算账。

伊阿古 你现在话说完了吧?

罗德利哥 嗯,我的话都是说过就做的。

伊阿古 好,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从这一刻起,你已经使我比从前加倍看重你了。把你的手给我,罗德利哥。你责备我的话,都非常有理;可是我还要声明一句,我替你干这件事情,的的确确是尽忠竭力,不敢昧一分良心的。

罗德利哥 那还没有事实的证明。

伊阿古 我承认还没有事实的证明,你的疑心不是没有理由的。可是,罗德利哥,要是你果然有决心,有勇气,有胆量——我现在相信你一定有的——今晚你就可以表现出来;要是明天夜里你不能享用苔丝狄蒙娜,你可以用无论什么恶毒的手段、什么阴险的计谋,取去我的生命。

罗德利哥 好,你要我怎么干?是说得通做得到的事吗?

伊阿古 老兄,威尼斯已经派了专使来,叫凯西奥代替奥瑟罗的职位。

罗德利哥 真的吗?那么奥瑟罗和苔丝狄蒙娜都要回到威尼斯去了。

伊阿古 啊,不,他要到毛里塔尼亚去,把那美丽的苔丝狄蒙娜一起带走,除非这儿出了什么事,使他耽搁下来。最好的办法是把凯西奥除掉。

罗德利哥 你说把他除掉是什么意思?

伊阿古 砸碎他的脑袋,让他不能担任奥瑟罗的职位。

罗德利哥 那就是你要我去干的事吗?

伊阿古 嗯,要是你敢做一件对你自己有利益的事。他今晚在一个妓女家里吃饭,我也要到那儿去见他。现在他还没有知道他自己的命运。我可以设法让他在十二点钟到一点钟之间从那儿出来,你只要留心在门口守候,就可以照你的意思把他处置;我就在附近接应你,他在我们两人之间一定逃不了。来,不要发呆,跟我去;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他的死是必要的,你听了就会知道这是你的一件无可推辞的行动。现在正是晚餐的时候,夜过去得很快,准备起来吧。

罗德利哥 我还要听一听你要教我这样做的理由。

伊阿古 我一定可以向你解释明白。(同下)

<h3>第三场 城堡中另一室</h3>

<small>奥瑟罗、罗多维科、苔丝狄蒙娜、爱米利娅及侍从等上。</small>

罗多维科 将军请留步吧。

奥瑟罗 啊,没有关系;散散步对我也是很有好处的。

罗多维科 夫人,晚安;谢谢您的盛情。

苔丝狄蒙娜 大驾光临,我们是十分欢迎的。

奥瑟罗 请吧,大人。啊!苔丝狄蒙娜——

苔丝狄蒙娜 我的主?

奥瑟罗 你快进去睡吧;我马上就回来的。把你的侍女们打发开了,不要忘记。

苔丝狄蒙娜 是,我的主。(奥瑟罗、罗多维科及侍从等下)

爱米利娅 怎么?他现在的脸色温和得多啦。

苔丝狄蒙娜 他说他就会回来的;他叫我去睡,还叫我把你遣开。

爱米利娅 把我遣开!

苔丝 狄蒙娜 这是他的吩咐;所以,好爱米利娅,把我的睡衣给我,你去吧,我们现在不能再惹他生气了。

爱米利娅 我希望您当初并不和他相识。

苔丝 狄蒙娜 我却不希望这样;我是那么喜欢他,即使他的固执,他的呵斥、他的怒容——请你替我取下衣上的扣针——在我看来也是可爱的。

爱米利娅 我已经照您的吩咐,把那些被褥铺好了。

苔丝 狄蒙娜 很好。天哪!我们的思想是多么傻!要是我比你先死,请你就把那些被褥做我的殓衾。

爱米利娅 得啦得啦,您在说呆话。

苔丝 狄蒙娜 我的母亲有一个侍女名叫巴巴拉,她跟人家有了恋爱;她的情人发了疯,把她丢了。她有一支《杨柳歌》,那是一支古老的曲调,可是正好说中了她的命运;她到死的时候,嘴里还在唱着它。那支歌今天晚上老是萦回在我的脑际;我的烦乱的心绪,使我禁不住侧下我的头,学着可怜的巴巴拉的样子把它歌唱。请你赶快点儿。

爱米利娅 我要不要就去把您的睡衣拿来?

苔丝 狄蒙娜 不,先替我取下这儿的扣针。这个罗多维科是一个俊美的男子。

爱米利娅 一个很漂亮的人。

苔丝狄蒙娜 他的谈吐很高雅。

爱米 利娅 我知道威尼斯有一个女郎,愿意赤了脚步行到巴勒斯坦,为了希望碰一碰他的下唇。

苔丝狄蒙娜(唱)

可怜的她坐在枫树下啜泣,

歌唱那青青杨柳;

她手抚着胸膛,她低头靠膝,

唱杨柳,杨柳,杨柳。

清澈的流水吐出她的呻吟,

唱杨柳,杨柳,杨柳。

她的热泪溶化了顽石的心——

把这些放在一旁。——(唱)

唱杨柳,杨柳,杨柳。

快一点,他就要来了。——(唱)

青青的柳枝编成一个翠环;

不要怪他,我甘心受他笑骂——

不,下面一句不是这样的。听!谁在打门?

爱米利娅 是风哩。

苔丝狄蒙娜(唱)

我叫情哥负心郎,他又怎讲?

唱杨柳,杨柳,杨柳。

我见异思迁,由你另换情郎。

你去吧;晚安。我的眼睛在跳,那是哭泣的预兆吗?

爱米利娅 没有这样的事。

苔丝 狄蒙娜 我听见人家这样说。啊,这些男人!这些男人!凭你的良心说,爱米利娅,你想世上有没有背着丈夫干这种坏事的女人?

爱米利娅 怎么没有?

苔丝狄蒙娜 你愿意为了整个世界的财富而干这种事吗?

爱米利娅 难道您不愿意吗?

苔丝狄蒙娜 不,我对着明月起誓!

爱米利娅 不,对着光天化日,我也不干这种事;要干也得暗地里干。

苔丝狄蒙娜 难道你愿意为了整个的世界而干这种事吗?

爱米 利娅 世界是一个大东西;用一件小小的坏事换得这样大的代价是值得的。

苔丝狄蒙娜 真的,我想你不会。

爱米 利娅 真的,我想我应该干的;等干好之后,再想法补救。当然,为了一枚对合的戒指、几丈细麻布或是几件衣服,几件裙子、一两顶帽子,以及诸如此类的小玩意儿而叫我干这种事,我当然不愿意;可是为了整个的世界,谁不愿意出卖自己的贞操,让她的丈夫做一个皇帝呢?我就是因此而下炼狱,也是甘心的。

苔丝 狄蒙娜 我要是为了整个的世界,会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一定不得好死。

爱米 利娅 世间的是非本来没有定准;您因为干了一件错事而得到整个的世界,在您自己的世界里,您还不能把是非颠倒过来吗?

苔丝狄蒙娜 我想世上不会有那样的女人的。

爱米 利娅 这样的女人不是几个,可多着呢,足够把她们用小小的坏事换来的世界塞满了。照我想来,妻子的堕落总是丈夫的过失;要是他们疏忽了自己的责任,把我们所珍爱的东西浪掷在外人的怀里,或是无缘无故吃起醋来,约束我们行动的自由,或是殴打我们,削减我们的花粉钱,我们也是有脾气的,虽然生就温柔的天性,到了一个时候也是会复仇的。让做丈夫的人们知道,他们的妻子也和他们有同样的感觉:她们的眼睛也能辨别美恶,她们的鼻子也能辨别香臭,她们的舌头也能辨别甜酸,正像她们的丈夫们一样。他们厌弃了我们,别寻新欢,是为了什么缘故呢?是逢场作戏吗?我想是的。是因为爱情的驱使吗?我想也是的。还是因为喜新厌旧的人之常情呢?那也是一个理由。那么难道我们就不会对别人发生爱情,难道我们就没有逢场作戏的欲望,难道我们就不会喜新厌旧,跟男人们一样吗?所以让他们好好地对待我们吧;否则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所干的坏事都是出于他们的指教。

苔丝 狄蒙娜 晚安,晚安!愿上天监视我们的言行;我不愿以恶为师,我只愿鉴非自警!(各下)

奥瑟罗 第五幕

<h3>第一场 塞浦路斯。街道</h3>

伊阿古 来,站在这堵披屋后面;他就会来的。把你的宝剑拔出鞘来,看准要害刺过去。快,快;不要怕;我就在你旁边。成功失败,在此一举,你得下定决心。

罗德利哥 不要走开,也许我会失手。

伊阿古 我就在这儿,你的近旁。胆子放大些,站定了。(退后)

罗德利哥 我对于这件事情不是顶热心;可是他讲的理由十分充足。反正不过去掉一个人。出来,我的剑;他必须死!

伊阿古 我已经激动这小脓包的心,他居然动起怒来了。不管是他杀死凯西奥,还是凯西奥杀死他,或者两败俱伤,对于我都是有好处的。要是罗德利哥活在世上,他总有一天要问我讨还那许多我从他手里拿下来、说是送给苔丝狄蒙娜的金银珠宝;这可断断不能。要是凯西奥活在世上,他那种翩翩风度,叫我每天都要在他的旁边相形见绌;而且那摩尔人万一向他当面质问起来,我的阴谋就会暴露,那时候我的地位就非常危险了。不,他非死不可。就这样吧。我听见他来了。

罗德利哥 我认识他的走路的姿势;正是他。——恶人,你给我死吧!(挺剑刺凯西奥)

凯西奥 幸亏我穿着一身好甲,否则那一剑一定会致我的死命。让我也来试一试你的甲牢不牢吧。(拔剑刺伤罗德利哥)

罗德利哥 啊,我死了!(伊阿古自后刺伤凯西奥腿,下)

凯西奥 我从此终身残废了!救命啊!杀了人啦!杀了人啦!(倒地)

奥瑟罗 凯西奥的声音。伊阿古果然没有失信。

罗德利哥 啊,我真是个恶人!

奥瑟罗 一点不错。

凯西奥 啊,救命哪!拿火来!找一个医生!

奥瑟罗 正是他。勇敢正直的伊阿古呀,你这样奋不顾身,为你的朋友复仇雪耻,真是难得!你给我一个教训了。贱人,你心爱的人已经死在这儿,你的末日就在眼前,娼妇,我来了!从我的心头抹去你的媚眼的魔力;让淫邪的血溅洒你那被淫邪玷污了的枕席。(下)

<small>罗多维科及葛莱西安诺自远处上。</small>

凯西奥 喂!怎么!没有巡夜的逻卒?没有过路的行人?杀了人啦!杀了人啦!

葛莱西安诺 出了什么乱子啦?这叫声很是凄惨。

凯西奥 救命啊!

罗多维科 听!

罗德利哥 啊,该死的恶人!

罗多 维科 两三个人在那儿呻吟。这是一个很阴沉的黑夜;也许他们是故意假装出来的,我们人手孤单,冒冒失失过去,恐怕不大安全。

罗德利哥 没有人来吗?那么我要流血而死了!

罗多维科 听!

葛莱西安诺 有一个人穿着衬衫、一手拿火、一手举着武器来了。

伊阿古 那边是谁?什么人在那儿喊杀人?

罗多维科 我们不知道。

伊阿古 你们听见一个呼声吗?

凯西奥 这儿,这儿!看在上天的面上,救救我!

伊阿古 怎么一回事?

葛莱西安诺 这个人好像是奥瑟罗麾下的旗官。

罗多维科 正是;一个很勇敢的汉子。

伊阿古 你是什么人,在这儿叫喊得这样凄惨?

凯西奥 伊阿古吗?啊,我被恶人算计,害得我不能做人啦!救救我!

伊阿古 哎哟,副将!这是什么恶人干的事?

凯西奥 我想有一个暴徒还在这儿;他逃不了。

伊阿古 啊,可恶的奸贼!(向罗多维科、葛莱西安诺)你们是什么人?过来帮帮忙。

罗德利哥 啊,救救我!我在这儿。

凯西奥 他就是恶党中的一人。

伊阿古 好一个杀人的凶徒!啊,恶人!(刺罗德利哥)

罗德利哥 啊,万恶的伊阿古!没有人心的狗!

伊阿古 在暗地里杀人!这些凶恶的贼党都在哪儿?这地方多么寂静!喂!杀了人啦!杀了人啦!你们是什么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罗多维科 请你自己判断我们吧。

伊阿古 罗多维科大人吗?

罗多维科 正是,老总。

伊阿古 恕我失礼了。这儿是凯西奥,被恶人们刺伤,倒在地上。

葛莱西安诺 凯西奥!

伊阿古 怎么样,兄弟?

凯西奥 我的腿断了。

伊阿古 哎哟,罪过罪过!两位先生,请替我照着亮儿;我要用我的衫子把它包扎起来。

比恩卡 喂,什么事?谁在这儿叫喊?

伊阿古 谁在这儿叫喊!

比恩 卡 哎哟,我的亲爱的凯西奥!我的温柔的凯西奥!啊,凯西奥!凯西奥!凯西奥!

伊阿古 哼,你这声名狼藉的娼妇!凯西奥,照你猜想起来,向你下这样毒手的大概是些什么人?

凯西奥 我不知道。

葛莱西安诺 我正要来找你,谁料你会遭逢这样的祸事,真是恼人!

伊阿古 借给我一条吊袜带。好。啊,要是有一张椅子,让他舒舒服服躺在上面,把他抬去才好!

比恩卡 哎哟,他晕过去了!啊;凯西奥!凯西奥!凯西奥!

伊阿古 两位先生,我很疑心这个贱人也是那些凶徒们的同党。——忍耐点儿,好凯西奥。——来,来,借我一个火。我们认不认识这一张面孔?哟!是我的同国好友罗德利哥吗?不。唉,果然是他!天哪!罗德利哥!

葛莱西安诺 什么!威尼斯的罗德利哥吗?

伊阿古 正是他,先生。你认识他吗?

葛莱西安诺 认识他!我怎么不认识他?

伊阿古 葛莱西安诺先生吗?请您原谅,这些流血的惨剧,使我礼貌不周,失敬得很。

葛莱西安诺 哪儿的话;我很高兴看见您。

伊阿古 你怎么啦,凯西奥?啊,来一张椅子!来一张椅子!

葛莱西安诺 罗德利哥!

伊阿古 他,他,正是他。(众人携椅上)啊!很好;椅子。几个人把他小心抬走;我就去找军医官来。(向比恩卡)你,奶奶,你也不用装腔作势啦。——凯西奥,死在这儿的这个人是我的好朋友。你们两人有什么仇恨?

凯西奥 一点没有;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伊阿古(向比恩卡)什么!你脸色变白了吗?——啊!把他抬进屋子里去。(众人舁凯西奥、罗德利哥二人下)等一等,两位先生。奶奶,你脸色变白了吗?你们看见她眼睛里这一股惊慌的神气吗?哼,要是你这样睁大了眼睛,我们还要等着听一些新鲜的话哩。留心瞧着她;你们瞧;你们看见了吗,两位先生?哼,犯了罪的人,即使舌头僵住了,也会不打自招的。

爱米利娅 唉!出了什么事啦?出了什么事啦,丈夫?

伊阿古 凯西奥在这儿黑暗之中,被罗德利哥和几个在逃的同党袭击;他几乎送了性命,罗德利哥已经死了。

爱米利娅 哎哟,好一位绅士!哎哟,好凯西奥!

伊阿古 这是他爱嫖的结果。爱米利娅,你去问问凯西奥,他今天晚上在什么地方吃饭的。——什么!你听了这句话就发抖吗?

比恩卡 他在我家里吃饭;可我并不是因为这个而发抖。

伊阿古 噢,他在你家里吃饭?你跟我走!

爱米利娅 呸,呸,你这不要脸的娼妇!

比恩卡 我不是娼妇;我跟你一样清白。

爱米利娅 跟我一样清白!呸!不要脸!

伊阿古 两位好先生,让我们去帮助帮助可怜的凯西奥,替他把伤口扎好。来,奶奶,你必须对我们讲老实话。爱米利娅,你快奔到城堡里去,告诉将军和夫人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先请吧。(旁白)今夜是我的命运所寄,倘不能青云直上,就要一败涂地。(同下)

<h3>第二场 城堡中的卧室</h3>

<small>苔丝狄蒙娜睡床上,一灯照耀室内;奥瑟罗上。</small>

奥瑟罗 只是为了这一个原因,只是为了这一个原因,我的灵魂!纯洁的星星啊,不要让我向你们说出它的名字!只是为了这一个原因……可是我不愿溅她的血,也不愿毁伤她那比白雪更皎洁、比石膏更腻滑的肌肤。可是她不能不死,否则她将要陷害更多的男子。让我熄灭了这一盏灯,然后我就熄灭你的生命的火焰。融融的灯光啊,我把你吹熄以后,要是我心生后悔,仍旧可以把你重新点亮;可是你,造化最精美的形象啊,你的火焰一旦熄灭,我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那天上的神火,能够燃起你的原来的光彩!我摘下了蔷薇,就不能再给它已失的生机,只好让它枯萎凋谢;当它还在枝头的时候,我要嗅一嗅它的芳香。(吻苔丝狄蒙娜)啊,甘美的气息!你几乎诱动公道的心,使她折断她的利剑了!再一个吻,再一个吻。愿你到死都是这样;我要杀死你,然后再爱你。再一个吻,这是最后的一吻了;这样销魂,却又是这样无比的惨痛!我必须哭泣,然而这些是无情的眼泪。这一阵阵悲伤是神圣的,因为它要惩罚的正是它最疼爱的。她醒来了。

苔丝狄蒙娜 谁?奥瑟罗吗?

奥瑟罗 嗯,苔丝狄蒙娜。

苔丝狄蒙娜 您要睡了吗,我的主?

奥瑟罗 你今晚有没有祈祷过,苔丝狄蒙娜?

苔丝狄蒙娜 祈祷过了,我的主。

奥瑟罗 要是你想到在你的一生之中,还有什么罪恶不曾为上帝所宽宥,赶快恳求他的恩赦吧。

苔丝狄蒙娜 哎哟!我的主,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奥瑟罗 嘿,祈祷吧,干脆点儿;我就在一旁等着你。我不愿杀害你的没有准备的灵魂;不,上天禁止这种罪行!我不愿杀害你的灵魂。

苔丝狄蒙娜 您在说杀人的话吗?

奥瑟罗 嗯,是的。

苔丝狄蒙娜 那么愿上天垂怜于我!

奥瑟罗 阿门,但愿如此!

苔丝狄蒙娜 要是您这样说,我希望您不至于把我杀死。

奥瑟罗 哼!

苔丝 狄蒙娜 可是我怕您;因为您的眼珠这样滚转的时候,您已经动了杀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害怕,因为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罪;可是我觉得害怕。

奥瑟罗 想想你的罪恶吧。

苔丝狄蒙娜 除非我对您的爱是罪恶,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罪恶。

奥瑟罗 好,你必须因此而死。

苔丝 狄蒙娜 为了爱而被杀,那样的死是违反人情的。唉!您为什么这样咬着您的下唇呢?一种饮血的欲念震撼您的全身,这便是它的征兆;可是我希望,我希望您的怒气不是对我而发。

奥瑟罗 闭嘴,不要作声!

苔丝狄蒙娜 是;可是请您告诉我究竟为了什么事?

奥瑟罗 你把我给你的那条我的心爱的手帕送给凯西奥。

苔丝狄蒙娜 不,凭着我的生命和灵魂起誓!您叫他来问好了。

奥瑟罗 好人儿,留心不要发伪誓;你的死已在眼前了。

苔丝狄蒙娜 不,我现在还不能死。

奥瑟罗 你必须立刻死,所以赶快坦白招认你的罪恶吧;即使你发誓否认每一件事实,也不能除去那使我痛心的坚强的确信。你必须死。

苔丝狄蒙娜 那么愿上帝垂怜于我!

奥瑟罗 阿门。

苔丝 狄蒙娜 愿您也大发慈悲!我生平从不曾得罪过您,也从不曾用上天所不容的非分的爱情滥施在凯西奥的身上;我没有给过他什么东西。

奥瑟罗 苍天在上,我亲眼看见我的手帕在他的手里。欺罔神明的妇人!你使我的心变成坚硬;我本来想把你作为献祭的牺牲,现在却被你激起我的屠夫的恶念来了。我明明看见那手帕的。

苔丝 狄蒙娜 那么是他在什么地方拾到的;我没有给他。叫他到这儿来,让他供认事实的真相。

奥瑟罗 他已经承认了。

苔丝狄蒙娜 承认什么,我的主?

奥瑟罗 承认他已经和你发生关系。

苔丝狄蒙娜 怎么?非法的关系吗?

奥瑟罗 嗯。

苔丝狄蒙娜 他不会这样说的。

奥瑟罗 是的,他的嘴已经闭住,正直的伊阿古已经把他解决了。

苔丝狄蒙娜 啊,我的恐惧叫我明白过来了!什么!他死了吗?

奥瑟罗 即使他每一根头发里都有生命,我的复仇的怒火也会把它们一起吞下。

苔丝狄蒙娜 唉!他被人陷害,我的一生也从此断送了!

奥瑟罗 不要脸的娼妇!你当着我的面为他哭泣吗?

苔丝狄蒙娜 啊,我的主,把我放逐,可是不要杀我!

奥瑟罗 倒下,娼妇!

苔丝狄蒙娜 明天杀我,让我活过今天!

奥瑟罗 不,要是你想挣扎——

苔丝狄蒙娜 给我半点钟的时间!

奥瑟罗 已经决定了,没有挽回的余地。

苔丝狄蒙娜 可是让我作一次祷告吧!

奥瑟罗 太迟了。(扼苔丝狄蒙娜咽喉)

爱米利娅(在内)将军,将军!喂!将军,将军!

奥瑟罗 这是什么声音?没有死吗?还没有完全死去吗?我虽然狠心,却还有几分慈悲;我不愿你多挨受一刻痛苦。好,好。(刺苔丝狄蒙娜)

爱米利娅(在内)喂!将军,将军!

奥瑟罗 哪一个?

爱米利娅(在内)啊,将军!我要跟您说句话儿。

奥瑟罗 是的,这是爱米利娅。——等一等。——她死了。她多半要来说起凯西奥的死。外边已经听得见嘈杂的声音。嘿!一动也不动了吗?像坟墓一样沉寂。要不要让她进来?妥当不妥当?我想她又在动了,不,怎么办呢?要是她进来,她一定要跟我的妻子说话。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什么妻子?我没有妻子。啊,难堪!啊,不幸的时辰!我想现在日月应该晦暗不明,受惊的地球看见这种非常的灾变,也要吓得目瞪口呆。

爱米利娅(在内)啊,好将军!请您让我进来对您说句话儿。

奥瑟罗 我忘记了。啊,进来,爱米利娅。慢点儿,等一等。让我把帐幕拉下来。你在哪儿?(启锁开门)

奥瑟罗 什么事?

爱米利娅 啊,好将军!那边出了杀人命案啦!

奥瑟罗 什么!现在?

爱米利娅 就是刚才,将军。

奥瑟罗 那都是因为月亮走错了轨道,比平常更近地球,所以人们都发起疯来了。

爱米利娅 将军,凯西奥杀死了一个名叫罗德利哥的威尼斯青年。

奥瑟罗 罗德利哥被杀了!凯西奥也被杀了吗?

爱米利娅 不,凯西奥没有死。

奥瑟罗 凯西奥没有死!那么杀人认错了对象,痛快的复仇又有了变卦啦。

苔丝狄蒙娜 啊,死得好冤枉呀!

爱米利娅 哎哟!那是什么呼声?

奥瑟罗 那!什么?

爱米 利娅 哎哟!那是夫人的声音。救命!救命啊!救命!啊,夫人,再说一声话儿!亲爱的苔丝狄蒙娜!啊,亲爱的夫人,说呀!

苔丝狄蒙娜 我是无罪而死的。

爱米利娅 啊!这是谁干的事?

苔丝 狄蒙娜 谁也没有干;是我自己。再会吧;替我向我的仁慈的夫君致意。啊,再会吧!(死)

奥瑟罗 啊!她怎么会被人杀死的?

爱米利娅 唉!谁知道?

奥瑟罗 你听见她说是她自己,我没有杀死她。

爱米利娅 她是这样说;我只好按照事实去报告。

奥瑟罗 她到地狱的火焰里去,还不愿说一句真话。杀死她的是我。

爱米利娅 啊,那么她尤其是一个天使,你尤其是一个黑心的魔鬼了!

奥瑟罗 她干了无耻的事,她是个淫妇。

爱米利娅 你冤枉她,你是个魔鬼。

奥瑟罗 她像水一样轻浮。

爱米 利娅 你说她轻浮,你自己才像火一样粗暴。啊,她是圣洁而忠贞的!

奥瑟罗 凯西奥和她通奸,不信你去问你的丈夫吧。啊,要是我采取这种极端的手段,并没有正当的理由,死后就要永远堕入地狱的底层!你的丈夫一切全都知道。

爱米利娅 我的丈夫!

奥瑟罗 你的丈夫。

爱米利娅 他知道她不守贞节吗?

奥瑟罗 嗯,他知道她跟凯西奥有暧昧。嘿,要是她是个贞洁的妇人,即使上帝为我用一颗完整的宝石另外造一个世界,我也不愿用她去交换。

爱米利娅 我的丈夫!

奥瑟罗 嗯,他最初告诉我这件事。他是个正人君子,他痛恨卑鄙龌龊的行为。

爱米利娅 我的丈夫!

奥瑟罗 妇人,为什么把这句话说了又说呢?我是说你的丈夫。

爱米 利娅 啊,夫人!你因为多情,受了奸人的愚弄了!我的丈夫说她不贞!

奥瑟罗 正是他,妇人;我说你的丈夫;你懂得这句话吗?我的朋友,你的丈夫,正直的、正直的伊阿古。

爱米 利娅 要是他果然说了这样的话,愿他恶毒的灵魂每天一分一寸地糜烂!他全然胡说;她对于她的最卑鄙的男人是太痴心了。

奥瑟罗 嘿!

爱米 利娅 随你把我怎么样吧。你配不上这样的好妻子,你这种行为是上天所不容的。

奥瑟罗 还不闭嘴!

爱米 利娅 你没有半分力量可以伤害我;我的心碎了,还怕你什么!啊,笨伯!傻瓜!泥土一样蠢的家伙!你已经做了一件大大不该的事——我不怕你的剑;我要宣布你的罪恶,即使我将要因此而丧失二十条生命。救命!救命啊!救命!摩尔人杀死了夫人啦!杀了人啦!杀了人啦!

<small>蒙太诺、葛莱西安诺、伊阿古及余人等上。</small>

蒙太诺 什么事?怎么,将军!

爱米 利娅 啊!你来了吗,伊阿古?你做得好事,人家都把杀人的罪名架在你头上啦!

葛莱西安诺 什么事?

爱米 利娅 你倘是个汉子,赶快否认这恶人所说的话吧;他说你告诉他他的妻子不贞。我知道你不会说这种话,你还不会是这样一个恶人。说吧,我的心都要胀破了。

伊阿古 我不过把我自己的意思告诉他;我对他所说的话,已经由他自己证实了。

爱米利娅 可是你有没有对他说她是不贞的?

伊阿古 我对他说过。

爱米 利娅 你说谎,一个可憎的、万恶不赦的谎!凭着我的灵魂起誓,一个谎,一个罪恶的谎!她跟凯西奥私通!你说她跟凯西奥私通吗?

伊阿古 跟凯西奥私通,太太。好了好了,收住你的舌头吧。

爱米 利娅 我不愿收住我的舌头;我必须说话。夫人在这儿床上给人谋杀了。

众人 啊,哪会有这样的事!

爱米利娅 都是你造的谣言,引起这场血案。

奥瑟罗 各位不必惊慌;这事情是真的。

葛莱西安诺 真有这样的事,那可奇了!

蒙太诺 啊,骇人的行为!

爱米 利娅 诡计!诡计!诡计!我现在想起来了;啊,诡计!那时候我就有些怀疑;我要伤心死了!啊,诡计!诡计!

伊阿古 什么!你疯了吗?快给我回家去!

爱米 利娅 各位先生,让我有一个说话的机会。照理我应该服从他,可是现在却不能服从他。也许,伊阿古,我永远不再回家了。

奥瑟罗 啊!啊!啊!(扑卧床上)

爱米 利娅 哼,你躺下来哭叫吧;因为你已经杀死一个世间最温柔纯洁的人。

奥瑟罗 啊,她是淫污的!我简直不认识您啦,叔父。那边躺着您的侄女,她的呼吸刚才被我这双手扼断;我知道这件行为在世人眼中看起来是惊人而惨酷的。

葛莱 西安诺 可怜的苔丝狄蒙娜!幸亏你父亲已经死了,你的婚事是他的致死的原因,悲伤摧折了他的衰老的生命。要是他现在还活着,看见这种惨状,一定会干出一些疯狂的事情来的;他会咒天骂地,赶走了身边的守护神,毁灭了自己的灵魂。

奥瑟罗 这诚然是一件伤心的事;可是伊阿古知道她曾经跟凯西奥干过许多回无耻的勾当,凯西奥自己也承认了。她还把我的定情礼物送给凯西奥,作为他殷勤献媚的酬劳。我看见它在他的手里;那是一方手帕,我的父亲给我母亲的一件古老的纪念品。

爱米利娅 天啊!天上的神明啊!

伊阿古 算了,闭住你的嘴!

爱米 利娅 事情总会暴露的,事情总会暴露的。闭住我的嘴?不,不,我要像北风一样自由地说话;让天神、世人和魔鬼全都把我嘲骂羞辱,我也要说我的话。

伊阿古 放明白一些,回家去吧。

爱米利娅 我不愿回家。(伊阿古拔剑欲刺爱米利娅)

葛莱西安诺 呸!你向一个妇人动武吗?

爱米 利娅 你这愚笨的摩尔人啊!你所说起的那方手帕,是我偶然拾到,把它给了我的丈夫的;虽然那只是一件小小的东西,他却几次三番恳求我替他偷出来。

伊阿古 长舌的淫妇!

爱米 利娅 她送给凯西奥!唉!不,是我拾到了,把它交给我的丈夫的。

伊阿古 贱人,你说谎!

爱米 利娅 苍天在上,我没有说谎;我没有说谎,各位先生。杀人的傻瓜啊!像你这样一个蠢材,怎么配得上这样好的一位妻子呢?

奥瑟罗 天上没有石块,可以像雷霆一样打下来吗?好一个奸贼!(向伊阿古扑奔;伊阿古刺爱米利娅逃下)

葛莱西安诺 这妇人倒下来了;他把他的妻子杀死了。

爱米利娅 是,是;啊!把我放在夫人的身旁吧!

葛莱西安诺 他走了,他的妻子给他杀了。

蒙太 诺 这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凶徒。你拿着我从这摩尔人手里夺下来的剑。来,在门外看守好了,别让他出去;他要是想逃走,尽管把他杀死。我要去追那恶人,那是一个不可宽恕的家伙。(蒙太诺、葛莱西安诺下)

奥瑟罗 我的勇气也离我而去了,每一个孱弱的懦夫都可以夺下我的剑来。可是奸恶既然战胜了正直,哪里还会有荣誉存在呢?让一切都归于幻灭吧!

爱米 利娅 你的歌儿是一个谶兆吗,夫人?听,你听没听见我的声音?我要像天鹅一般在歌声中死去。(唱)

杨柳,杨柳,杨柳……

摩尔人,她是贞洁的;她爱你,狠心的摩尔人。我说的是真话,愿我的灵魂享受天福;我的话是跟我的思想一致的。我死了,我死了。(死)

奥瑟罗 我还有一柄剑在这屋子里,那是一柄用冰泉的水所浸炼的西班牙宝剑。啊,在这儿!叔父,我一定要出来。

葛莱 西安诺(在内)你要是敢试一试,就得付重大的代价;你没有武器,只好屈服。

奥瑟罗 那么进来瞧瞧我吧,我有语对你说;否则我虽然没有武器,也只好不顾一切跟你拼一下了。

葛莱西安诺 什么事?

奥瑟罗 瞧!我有一柄剑;从来没有一个战士佩带过比这更好的剑;凭着这一条小小的胳膊和这一柄利剑,我曾经冲破二十倍于你们这样人数的包围;可是,无聊的夸口啊!谁能主宰他自己的命运呢?现在我已经没有那样的本领了。虽然你看我拿着武器,可是不用害怕,这儿是我的旅途的终点,我的航程的最后的目标。你吓得退走了吗?这是不必要的惊恐;谁只要拿一根灯草向奥瑟罗的胸前刺去,他也会向后退缩的。奥瑟罗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呢?——啊,让我再看看你的脸吧,薄命的女郎!像你的衬衣一样惨白!我们在天庭对簿的时候,你这一副脸色就可以把我的灵魂赶下天堂,让魔鬼把它抓去。你的全身冰冷,我的恋人!正像你的贞洁一样凛若寒霜。啊,该死的、该死的奴才!魔鬼啊,把我从这天仙一样美人的面前鞭逐出去吧!让狂风把我吹卷、硫磺把我熏烤、沸汤的深渊把我沉浸吧!啊,苔丝狄蒙娜!苔丝狄蒙娜!死了!啊!啊!啊!

<small>罗多维科、蒙太诺、二侍从以卧椅抬凯西奥及吏役等押伊阿古同上。</small>

罗多维科 这鲁莽而不幸的人在哪儿?

奥瑟罗 那就是从前的奥瑟罗;我在这儿。

罗多维科 那条毒蛇呢?把这恶人带上来。

奥瑟罗 据说魔鬼的脚是分趾的,让我看看他的脚是不是这样。要是你真的是一个魔鬼,我也不能杀死你。(刺伤伊阿古)

罗多维科 把他手里的剑夺下来。

伊阿古 我不过流了点儿血,还没有给他杀死。

奥瑟罗 那也好,我要你留着活命;因为在我看来,死倒是一桩幸福。

罗多 维科 啊,奥瑟罗!你本来是一个很好的汉子,却会中一个万恶的奸人的诡计,我们该说你什么呢?

奥瑟罗 随便你们怎么说吧;要是你们愿意,不妨说我是一个正直的凶手,因为我所干的事,都是出于荣誉的观念,不是出于猜嫌的私恨。

罗多 维科 这恶人已经承认了一部分他的奸谋;杀死凯西奥是你跟他同谋的吗?

奥瑟罗 是的。

凯西奥 主帅,我从来不曾得罪过您。

奥瑟罗 我相信你的话;愿你原谅我吧。你们问一问那个顶着人头的恶魔,为什么他要这样陷害我的灵魂和肉体?

伊阿古 什么也不要问我;你们所知道的,你们已经知道了;从这一刻起,我不再说一句话。

罗多维科 什么!你也不要祈祷吗?

葛莱西安诺 酷刑可以逼你开口。

奥瑟罗 嘿,你这是最好的办法。

罗多 维科 将军,一切经过,你将会明白的,我相信你现在还一点也不知道。这是从已死的罗德利哥衣袋里搜到的一封信;这儿还有一封;其中一封信里说到杀死凯西奥的事情由罗德利哥动手执行。

奥瑟罗 啊,奸贼!

凯西奥 野蛮残忍的阴谋!

罗多 维科 这儿还有从他的衣袋里找到的一封充满怨言的信,看来好像是罗德利哥预备寄给这个万恶的奸人的;可是信还没有寄出,伊阿古就给了他回答了。

奥瑟罗 啊,恶毒的奸贼!凯西奥,我的妻子的手帕怎么会到你手里的?

凯西奥 我在我的房间里找到它;他刚才已经亲口承认是他有意把它丢在那里的,借此可以达到他自己的图谋。

奥瑟罗 啊,傻瓜!傻瓜!傻瓜!

凯西奥 在罗德利哥的信里,他又埋怨伊阿古不该撺掇他在我值夜的时候向我寻事;我就是为了那一回事情而去职的。就在刚才,他从长时间的昏迷中醒了过来,还说起他一切都受伊阿古的指使,结果却是伊阿古伤了他的生命。

罗多 维科 你必须离开这所屋子,跟我们去;你的军队和兵权必须全部交卸,让凯西奥主持塞浦路斯的军政重务。对于这一个家伙,我们将要用一切巧妙的酷刑加在他的身上,使他遍受种种的痛苦,而不至于立刻死去。我们还要把你严密监禁,等候威尼斯政府判决你的罪状。来,把他带下去。

奥瑟罗 且慢,在你们未走以前,再听我说一两句话。我对于国家曾经立过相当的功劳,这是执政诸公所知道的;那些话现在也不用说了。当你们把这种不幸的事实报告他们的时候,请你们在公文上老老实实照我本来的样子叙述,不要徇情回护,也不要恶意构陷;你们应当说我是一个在恋爱上不智而过于深情的人,一个不容易发生嫉妒的人,可是一旦被人煽动以后,就会糊涂到极点;一个像印度人一样糊涂的人,会把一颗比他整个部落所有的财产更贵重的珍珠随手抛弃;一个不惯于流妇人之泪的人,可是当他被感情征服的时候,也会像涌流着胶液的阿拉伯胶树一般两眼泛滥。请你们把这些话记下,再补充一句话:在阿勒坡地方,曾经有一个裹着头巾的敌意的土耳其人殴打一个威尼斯人,诽谤我们的国家,那时候我就一把抓住这受割礼的狗子的咽喉,就这样把他杀了。(以剑自刎)

罗多维科 啊,惨酷的结局!

葛莱西安诺 一切说过的话,现在又要颠倒过来了。

奥瑟罗 我在杀死你以前,曾经用一吻和你诀别;现在我自己的生命也在一吻里终结。(倒扑在苔丝狄蒙娜身上,死)

凯西奥 我早就担心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可是我还以为他没有武器;他的心地是光明正大的。

罗多 维科(向伊阿古)你这比痛苦、饥饿和大海更凶暴的猛犬啊!瞧瞧这床上一双浴血的尸身吧;这是你干的好事。这样伤心惨目的景象,赶快把它遮盖起来吧。葛莱西安诺,请您接收这一座屋子;这摩尔人的全部家产,都应该归您继承。总督大人,怎样处置这一个恶魔般的奸徒;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用怎样的刑法;都要请您全权办理,千万不要宽纵他!我现在就要上船回去禀明政府,用一颗悲哀的心报告这一段悲哀的事故。(同下)

李尔王 第一幕

高纳里尔 带几个人跟着你,赶快上马出发;把我所担心的情形明白告诉她,再加上一些你所想到的理由,让它格外动听一些。去吧,早点回来。(奥斯华德下)不,不,我的爷,你做人太仁善厚道了,虽然我不怪你,可是恕我说一句话,只有人批评你糊涂,却没有什么人称赞你一声好。

姑娘,自有神明为你照应:

弄人 你知道牡蛎怎样造它的壳吗?

李尔 为什么,我的孩子?

李尔 这儿有谁认识我吗?这不是李尔。是李尔在走路吗?在说话吗?他的眼睛呢?他的知觉迷乱了吗?他的神志麻木了吗?嘿!他醒着吗?没有的事。谁能够告诉我我是什么人?

李尔 为什么?

弄人 老伯伯,自从你把你的女儿当作了你的母亲以后,我就常常唱起歌儿来了;因为当你把棒儿给了她们,拉下你自己的裤子的时候,——

到新的国土走他的旧路。(下)

高纳里尔 咦,那么——

李尔 像你这样不能在我面前曲意承欢,还不如当初没有生下你来的好。

李尔 勃艮第公爵,您跟这位国王都是来向我的女儿求婚的,现在我先问您:您希望她至少要有多少陪嫁的奁资,否则宁愿放弃对她的追求?

高纳里尔 不知道是什么人替他出的好主意。一百个骑士!让他随身带着一百个全副武装的卫士,真是万全之计;只要他做了一个梦,听了一句谣言,转了一个念头,或者心里有什么不高兴不舒服,就可以任着性子,用他们的力量危害我们的生命。喂,奥斯华德!

葛罗斯特 这是他的笔迹。

李尔 喂,喂,我的女儿呢?

弄人 我把蛋从中间切开,吃完了蛋黄、蛋白,就用蛋壳给你做两顶冠。你想你自己好端端有了一顶王冠,却把它从中间剖成两半,把两半全都送给人家,这不是背了驴子过泥潭吗?你这光秃秃的头顶连里面也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脑子,所以才会把一顶金冠送了人。我说了我要说的话,谁说这种话是傻话,让他挨一顿鞭子。——

李尔 你敢跟我当面顶嘴瞪眼吗,你这混蛋?(打奥斯华德)

葛罗斯特 天地良心!我做父亲的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他却这样对待我。爱德蒙,找他出来;探探他究竟居心何在;你尽管照你自己的意思随机应付。我愿意放弃我的地位和财产,把这一件事情调查明白。

弄人 听了他人话,

考狄利娅 父亲,我年纪虽小,我的心却是忠实的。

葛罗斯特 你认识这笔迹是你哥哥的吗?

李尔 那是什么意思?

高纳里尔 他年轻的时候性子就很暴躁,现在他任性惯了,再加上老年人刚愎自用的怪脾气,看来我们只好准备受他的气了。

爱德伽 你让这些东西烦扰你的精神吗?

葛罗斯特 肯特就这样放逐了!法兰西王盛怒而去;王上昨晚又走了!他的权力全部交出,依靠他的女儿过活!这些事情都在匆促中决定,不曾经过丝毫的考虑!爱德蒙,怎么!有什么消息?

李尔 没有只能换到没有;重新说过。

李尔 啊!不要让我发疯!天哪,抑制住我的怒气,不要让我发疯!

李尔 这家伙怎么说?叫那蠢东西回来。(一骑士下)喂,我的傻瓜呢?全都睡着了吗?怎么!那狗头呢?

高纳里尔 算了吧,老人家,您不是一个不懂道理的人,我希望您想明白一些;近来您动不动就动气,实在太有失一个做长辈的体统啦。

李尔 我什么都不给,我已经发过誓,再也不能挽回了。

爱德蒙 没有,父亲;可是我常常听见他说,儿子成年以后,父亲要是已经衰老,他应该受儿子的监护,把他的财产交给他的儿子掌管。

顶着个没有思想的头,

一个穿花衣,

高纳里尔 父亲,您何必这样假痴假呆,近来您就爱开这么一类的玩笑。您是一个有年纪的老人家,应该懂事一些。请您明白我的意思;您在这儿养了一百个骑士,全是些胡闹放荡、胆大妄为的家伙,我们好好的宫廷给他们骚扰得像一个喧嚣的客店;他们成天吃、喝、玩女人,简直把这儿当作了酒馆妓院,哪里还是一座庄严的御邸。这一种可耻的现象,必须立刻设法纠正;所以请您依了我的要求,酌量减少您的扈从的人数,只留下一些适合于您的年龄、知道您的地位、也明白他们自己身份的人跟随您;要是您不答应,那么我没有法子,只好勉强执行了。

李尔 不,孩子;告诉我。

弄人 正是,一点不错;你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傻瓜。

肯特 瞧明白一些,李尔;还是让我像箭垛上的红心一般永远站在你的眼前吧。

高纳里尔 我的父亲因为我的侍卫骂了他的弄人,所以动手打他吗?

弄人 那么你放心吧;反正你的脑筋不用穿了拖鞋走路。

里根 那是十分确定的事,他要住到你们那儿去;下个月他就要跟我们住在一起了。

李尔 弓已经弯好拉满,你留心躲开箭锋吧。

葛罗斯特 我们一向都觉得是这样;可是这次划分国土的时候,却看不出来他对这两位公爵有什么偏心;因为他分配得那么平均,无论他们怎样斤斤较量,都不能说对方比自己占了便宜。

奥本尼 康华尔 陛下请息怒。

高纳里尔 你不用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他老糊涂了,让他去发他的火吧。

李尔 是什么力量?

考狄利娅(旁白)考狄利娅应该怎么好呢?默默地爱着吧。

李尔 啊,女儿!为什么你的脸上罩满了怒气?我看你近来老是皱着眉头。

弄人 因为可以把它的头放在里面;它不会把它的屋子送给它的女儿,害得它的角也没有地方安顿。

弄人 要是一个人的脑筋生在脚跟上,它会不会长起脓疱来呢?

李尔 那么放弃她吧,公爵;凭着赋与我生命的神明起誓,我已经告诉您她的全部价值了。(向法兰西王)至于您,伟大的国王,为了重视你、我的友谊,我断不愿把一个我所憎恶的人匹配给您;所以请您还是丢开了这一个为天地所不容的贱人,另外去找寻佳偶吧。

爱德蒙 大人,我愿意为您效劳。

会打算的占便宜,

你不知道积谷防饥,

高纳里尔 过虑总比大意好些。与其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害怕人家的暗算,宁可爽爽快快除去一切可能的威胁。我知道他的心理。他所说的话,我已经写信去告诉我的妹妹了;她要是不听我的劝告,仍旧容留他带着他的一百个骑士——

假树上会结下真的果子。

骑士 陛下,他非常放肆,回答我说他不高兴回来。

李尔 用武力夺回来!忘恩负义的畜生!

爱德蒙 禀父亲,没有什么消息。(藏信)

高纳里尔 你瞧他现在年纪老了,他的脾气多么变化不定;我们已经屡次注意到他的行为的乖僻了。他一向都是最爱我们妹妹的,现在他凭着一时的气恼就把她撵走,这就可以见得他是多么糊涂。

法兰西王 来,我美丽的考狄利娅。(法兰西王、考狄利娅同下)

爱德伽 啊,爱德蒙兄弟!你在沉思些什么?

高纳里尔 他一天到晚欺侮我;每一点钟他都要借端寻事,把我们这儿吵得鸡犬不宁。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他的骑士们一天一天横行不法起来,他自己又在每一件小事上都要责骂我们。等他打猎回来的时候,我不高兴见他说话;你就对他说我病了。你也不必像从前那样殷勤侍候他;他要是见怪,都在我身上。

爱德伽 嗯,我们谈了两个钟头。

李尔 啊,我的乖乖!你好?

自己的头也给它吃掉。

多掷骰子少下注;

<h3>第五场 奥本尼公爵府外院</h3>

里根 我跟姊姊具有同样的品质,您凭着她就可以判断我。在我的真心之中,我觉得她刚才所说的话,正是我爱您的实际的情形,可是她还不能充分说明我的心理:我厌弃一切凡是敏锐的知觉所能感受到的快乐,只有爱您才是我的无上的幸福。

肯特 我是一个人,大爷。

考狄利娅 父亲眼中的两颗宝玉,考狄利娅用泪洗过的眼睛向你们告别。我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因为碍着姊妹的情分,我不愿直言指斥你们的错处。好好对待父亲;你们自己说是孝敬他的,我把他托付给你们了。可是,唉!要是我没有失去他的欢心,我一定不让他依赖你们的照顾。再会了,两位姊姊。

弄人 哪一个姑娘笑我走这一遭,她的贞操眼看就要保不牢。(同下)

爱德蒙 他断不会是这样的人。

肯特 能够生下这样一个好儿子来,即使一时错误,也是可以原谅的。

奥斯华德 我们夫人的父亲。

却跟傻瓜们做伴嬉游。

葛罗斯特 是,陛下。(葛罗斯特、爱德蒙同下)

弄人 那些女儿们是会叫你做一个孝顺的父亲的。

李尔 葛罗斯特,你去招待招待法兰西国王和勃艮第公爵。

奥本尼 好,好,但看结果如何。(同下)

各位王子,肯特从此远去;

肯特 我已经完至隐去我的本来面目,要是我能够把我的语音也完全改变过来,那么我的一片苦心,也许可以达到目的。被放逐的肯特啊,要是你顶着一身罪名,还依然能够尽你的忠心,那么总有一天,对你所爱戴的主人会大有用处的。

李尔 唉!现在懊悔也来不及了。(向奥本尼)啊!你也来了吗?这是不是你的意思?你说。——替我备马。丑恶的海怪也比不上忘恩的儿女那样可怕。

高纳里尔 你不用管我。喂,奥斯华德!(向弄人)你这七分奸刁三分傻的东西,跟你的主人去吧。

弄人 不,那些老爷大人们都不肯答应我的;要是我取得了傻瓜的专利权,他们一定要来夺我一份去,就是太太小姐们也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不肯让我一个人做傻瓜。老伯伯,给我一个蛋,我给你两顶冠。

勃艮 第 陛下,照着您所已经答应的数目,我就很满足了;想来您也不会再吝惜的。

肯特 一种天生的威严。

李尔 太太,请教您的芳名?

李尔 因为它们没有第八颗吗?

弄人 要是我把我的家私一起给了她们,我自己还可以存下两顶鸡头帽。我这儿有一顶;再去向你的女儿们讨一顶戴戴吧。

爱德蒙 它不是什么人送给我的,父亲;这正是他狡猾的地方;我看见它塞在我的房间的窗眼里。

李尔 他不高兴回来!

爱德蒙 来,来;你最近一次看见父亲在什么时候?

李尔 你带了她去吧,法兰西王;她是你的,我没有这样的女儿,也再不要看见她的脸,去吧,你们不要想得到我的恩宠和祝福。来,尊贵的勃艮第公爵。(喇叭奏花腔。李尔、勃艮第、康华尔、奥本尼、葛罗斯特及侍从等同下)

骑士 陛下,要是我说错了话,请您原谅我;可是当我觉得您受人欺侮的时候,责任所在,我不能闭口不言。

高纳里尔 啊,奥斯华德!什么!我叫你写给我妹妹的信,你写好了没有?

里根 我们用不着你教训。

爱德伽 我不久就可以听到你的消息吗?

弄人 喂,你还是戴了我的鸡头帽吧。

老伯伯,你去请一位先生来,教教你的傻瓜怎样说谎吧;我很想学学说谎。

李尔 跟着我吧;你可以替我做事。要是我在吃过晚饭以后,还是这样欢喜你,那么我还不会就把你撵走。喂!饭呢?拿饭来!我的孩子呢?我的傻瓜呢?你去叫我的傻瓜来。(一侍从下)

爱德伽 你什么时候相信起星象之学来?

奥斯华德 是,夫人。

李尔 我一刻也不能等待,快去叫他们拿出饭来。(一侍从下)啊!你是什么?

李尔 你是干什么的?你来见我有什么事?

弄人 假如你是我的傻瓜,老伯伯,我就要打你,因为你不到时候就老了。

李尔 嘿,你留心着鞭子。

高纳里尔 父亲,我对您的爱,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我爱您胜过自己的眼睛、整个的空间和广大的自由;超越一切可以估价的贵重稀有的事物;不亚于赋有淑德、健康、美貌和荣誉的生命;不曾有一个儿女这样爱过他的父亲,也不曾有一个父亲这样被他的儿女所爱;这一种爱可以使唇舌无能为力,辩才失去效用;我爱您是不可以数量计算的。

弄人 你应该懂得些世故再老呀。

李尔 谢谢你,好家伙;你帮了我,我喜欢你。

<small>喇叭奏花腔。李尔、康华尔、奥本尼、高纳里尔、里根、考狄利娅及侍从等上。</small>

奥本尼 凭着我们敬奉的神明,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葛罗斯特 给我看,给我看。

肯特 我一定喜欢你,希望我们以后能够常常见面。

李尔 没有?

法兰西王 向你的两位姊姊告别吧。

<h3>第四场 奥本尼公爵府中厅堂</h3>

待在家中把门闭;

李尔 你说吧。

奥斯华德 是,夫人。

李尔 年纪这样小,却这样没有良心吗?

葛罗斯特 你读的是什么信?

爱德蒙 不认识,父亲。

肯特 我的生命本来是预备向你的仇敌抛掷的;为了你的安全,我也不怕把它失去。

奥斯华德 您不能打我。

李尔 在这些疆界以内,从这一条界线起,直到这一条界线为止,所有一切浓密的森林、膏腴的平原、富庶的河流、广大的牧场,都要奉你为它们的女主人;这一块土地永远为你和奥本尼的子孙所保有。我的二女儿,最亲爱的里根,康华尔的夫人,你怎么说?

走路不如骑马快;

李尔 我也顾不得什么天性之情了。我这做父亲的有什么地方亏待了她!我的马儿都已经预备好了吗?

李尔 肯特,你要是想活命,赶快闭住你的嘴。

爱德蒙 哥哥,我这样劝告你都是为了你的好处;带些武器在身边吧;要是没有人在暗算你,就算我不是个好人。我已经把我所看到、听到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可还只是轻描淡写,实际的情形,却比我的话更要严重可怕得多哩。请你赶快去吧。

爱德蒙 你跟他说过话没有?

爱德蒙 你们分别的时候,没有闹什么意见吗?你在他的辞色之间,不觉得他对你有点恼怒吗?

骑士 陛下,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可是照我看起来,他们对待您的礼貌,已经不像往日那样殷勤了;不但一般下人从仆,就是公爵和公主也对您冷淡得多了。

愿你们的夸口变成实事,

弄人 我不知道你跟你的女儿们究竟是什么亲戚:她们因为我说了真话,要用鞭子抽我,你因为我说谎,又要用鞭子抽我;有时候我话也不说,你们也要用鞭子抽我。我宁可做一个无论什么东西,也不要做个傻瓜;可是我宁可做个傻瓜,也不愿意做你,老伯伯;你把你的聪明从两边削掉了,削得中间不剩一点东西。瞧,那削下的一块来了。

土地全丧失;

李尔 你年纪多大了?

骑士 陛下,他说公主有病。

肯特 我会保守秘密,我会骑马,我会跑路,我会把一个复杂的故事讲得索然无味,我会老老实实传一个简单的口信;凡是普通人能够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做,我的最大的好处是勤劳。

爱德蒙 我在这一件事情上总是竭力帮你的忙就是了。(爱德伽下)一个轻信的父亲,一个忠厚的哥哥,他自己从不会算计别人,所以也不疑心别人算计他;对付他们这样老实的傻瓜,我的奸计是绰绰有余的。该怎么下手,我已经想好了。既然凭我的身份,产业到不了我的手,那就只好用我的智谋;不管什么手段只要使得上,对我说来,就是正当。(下)

里根 我们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一个戴王冠。

李尔 我要弄明白我是谁;因为我的君权、知识和理智都在哄我,要我相信我是个有女儿的人。

弄人 让我也把他雇下来;这儿是我的鸡头帽。(脱帽授肯特)

弄人 因为中间放了鼻子,两旁就可以安放眼睛;鼻子嗅不出来的,眼睛可以看个仔细。

我傻你更傻,

弄人(向肯特)请你告诉他,他有那么多的土地,也就成为一堆垃圾了;他不肯相信一个傻瓜嘴里的话。

爱德蒙 我不知道有什么消息,父亲。

爱德蒙 大自然,你是我的女神,我愿意在你的法律之前俯首听命。为什么我要受世俗的排挤,让世人的歧视剥夺我的应享的权利,只因为我比一个哥哥迟生了一年或是十四个月?为什么他们要叫我私生子?为什么我比人家卑贱?我的壮健的体格、我的慷慨的精神、我的端正的容貌,哪一点比不上正经女人生下的儿子?为什么他们要给我加上庶出、贱种、私生子的恶名?贱种,贱种;贱种?难道在热烈兴奋的奸情里,得天地精华、父母元气而生下的孩子,倒不及拥着一个毫无欢趣的老婆,在半睡半醒之间制造出来的那一批蠢货?好,合法的爱德伽,我一定要得到你的土地;我们的父亲喜欢他的私生子爱德蒙,正像他喜欢他的合法的嫡子一样。好听的名词,“合法”!好,我的合法的哥哥,要是这封信发生效力,我的计策能够成功,瞧着吧,庶出的爱德蒙将要把合法的嫡子压在他的下面——那时候我可要扬眉吐气啦。神啊,帮助帮助私生子吧!

法兰 西王 最美丽的考狄利娅!你因为贫穷,所以是最富有的;你因为被遗弃,所以是最可宝贵的;你因为遭人轻视,所以最蒙我的怜爱。我现在把你和你的美德一起攫在我的手里;人弃我取是法理上所许可的。天啊天!想不到他们的冷酷的蔑视,却会激起我热烈的敬爱。陛下,您的没有嫁奁的女儿被抛在一边,正好成全我的良缘;她现在是我的分享荣华的王后,法兰西全国的女主人了;沼泽之邦的勃艮第所有的公爵,都不能从我手里买去这一个无价之宝的女郎。考狄利娅,向他们告别吧,虽然他们是这样冷酷无情;你抛弃了故国,将要得到一个更好的家乡。

爱德伽 一点没有。

考狄利娅 我是个笨拙的人,不会把我的心涌上我的嘴里;我爱您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高纳里尔 你还是去小心侍候你的丈夫吧,命运的慈悲把你交在他的手里;你自己忤逆不孝,今天空手跟了汉子去也是活该。

勃艮 第 恕我,陛下;在这种条件之下,决定取舍是一件很为难的事。

李尔 啊!你,大爷,你过来,大爷。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大爷?

肯特 凭着阿波罗,老王,你向神明发誓也是没用的。

弄人 你一尝到她的滋味,就会知道她跟这一个完全相同,正像两只野苹果一般没有分别。你能够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的鼻子生在脸中间吗?

肯特 尊严的李尔,我一向敬重您像敬重我的君王,爱您像爱我的父亲,跟随您像跟随我的主人,在我的祈祷之中,我总把您当作我的伟大的恩主——

葛罗斯特 我还有一个合法的儿子,年纪比他大一岁,然而我还是喜欢他。这畜生虽然不等我的召唤,就自己莽莽撞撞来到这世上,可是他的母亲是个迷人的东西,我们在制造他的时候,曾经有过一场销魂的游戏,这孽种我不能不承认他。爱德蒙,你认识这位贵人吗?

勃艮第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李尔 要是你这做臣民的,也像那个做国王的一样穷,那么你也可以算得真穷了。你要什么?

爱德蒙 您要是认为可以的话,让我把您安置在一个隐僻的地方,从那个地方您可以听到我们两人谈论这件事情,用您自己的耳朵得到一个真凭实据;事不宜迟,今天晚上就可以一试。

弄人 为什么?因为你帮了一个失势的人。要是你不会看准风向把你的笑脸迎上去,你就会吞下一口冷气的。来,把我的鸡头帽拿去。嘿,这家伙撵走了两个女儿,他的第三个女儿倒很受他的好处,虽然也不是出于他的本意;要是你跟了他,你必须戴上我的鸡头帽。啊,老伯伯!但愿我有两顶鸡头帽,再有两个女儿!

李尔 等一等告诉你。(向高纳里尔)吸血的魔鬼!我真惭愧,你有这本事叫我在你的面前失去了大丈夫的气概,让我的热泪为了一个下贱的婢子而滚滚流出。愿毒风吹着你,恶雾罩着你!愿一个父亲的咒诅刺透你的五官百窍,留下永远不能平复的疮痍!痴愚的老眼,要是你再为此而流泪,我要把你挖出来,丢在你所流的泪水里,和泥土拌在一起!哼!竟有这等事吗?好,我还有一个女儿,我相信她是孝顺我的;她听见你这样对待我,一定会用指爪抓破你的豺狼一样的脸。你以为我一辈子也不能恢复我的原来的威风了吗?好,你瞧着吧。(李尔、肯特及侍从等下)

李尔 两顶什么冠?

李尔 嘿!你这样说吗?

<small>喇叭奏花腔。葛罗斯特偕法兰西王、勃艮第及侍从等重上。</small>

蜡烛熄了,我们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李尔 哈哈哈!

爱德蒙 父亲,请您原谅我;这是我哥哥写给我的一封信,我还没有把它读完,照我所已经读到的一部分看起来,我想还是不要让您看见的好。

肯特 我也不能踢你吗,你这踢皮球的下贱东西?(自后踢奥斯华德倒地)

李尔 你几时学会了这许多歌儿?

葛罗斯特 最近这一些日蚀月蚀果然不是好兆;虽然人们凭着天赋的智慧,可以对它们作种种合理的解释,可是接踵而来的天灾人祸,却不能否认是上天对人们所施的惩罚。亲爱的人互相疏远,朋友变为陌路,兄弟化成仇雠;城市里有暴动,国家发生内乱,宫廷之内潜藏着逆谋;父不父,子不子,纲常伦纪完全破灭。我这畜生也是上应天数;有他这样逆亲犯上的儿子,也就有像我们王上一样不慈不爱的父亲。我们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只有一些阴谋、欺诈、叛逆、纷乱,追随在我们的背后,把我们赶下坟墓里去。爱德蒙,去把这畜生侦查个明白;那对你不会有什么妨害的;你只要自己留心一点就是了。——忠心的肯特又放逐了!他的罪名是正直!怪事,怪事!(下)

可怜你堂堂一国之王,

弄人 你看,老伯伯——

李尔 我叫他回来,那奴才为什么不回来?

肯特 替您。

法兰 西王 只是为了这一个原因吗?为了生性不肯有话便说,不肯把心里想做到的出之于口?勃艮第公爵,您对于这位公主意下如何?爱情里面要是搀杂了和它本身无关的算计,那就不是真的爱情。您愿不愿意娶她?她自己就是一注无价的嫁奁。

这年头傻瓜供过于求,

肯特 我想王上对于奥本尼公爵,比对于康华尔公爵更有好感。

奥本尼 我不知道你的眼光能够看到多远;可是过分操切也会误事的。

骑士 陛下,自从小公主到法国去了以后,这傻瓜老是郁郁不乐。

李尔 我的好小子,谢谢你;这是你替我做事的定钱。(以钱给肯特)

勃艮 第 尊严的李尔,只要把您原来已经允许过的那一份嫁奁给我,我现在就可以使考狄利娅成为勃艮第公爵的夫人。

葛罗斯特 啊,混蛋!混蛋!正是他在这信里所表示的意思!可恶的混蛋!不孝的、没有心肝的畜生!禽兽不如的东西!去,把他找来;我要依法惩办他。可恶的混蛋!他在哪儿?

李尔 你叫我傻瓜吗,孩子?

弄人 你把你所有的尊号都送了别人;只有这一个名字是你娘胎里带来的。

李尔 你不过向我提起一件我自己已经感觉到的事;我近来也觉得他们对我的态度有点儿冷淡,可是我总以为那是我自己多心,不愿断定是他们有意怠慢。我还要仔细观察观察他们的举止。可是我的傻瓜呢?我这两天没有看见他。

李尔 凭着阿波罗起誓——

你心地纯洁,说话真诚!(向里根,高纳里尔)

肯特 傻瓜,为什么?

李尔 也许不是你的错,公爵。——听着,造化的女神,听我的吁诉!要是你想使这畜生生男育女,请你改变你的意旨吧!取消她的生殖的能力,干涸她的产育的器官,让她的下贱的肉体里永远生不出一个子女来抬高她的身价!要是她必须生产,请你让她生下一个忤逆狂悖的孩子,使她终身受苦!让她年轻的额角上很早就刻了皱纹;眼泪流下她的面颊,磨成一道道的沟渠;她的鞠育的辛劳,只换到一声冷笑和一个白眼;让她也感觉到一个负心的孩子,比毒蛇的牙齿还要多么使人痛入骨髓!去,去!(下)

李尔 来,孩子。

肯特 您瞧我像干什么的,我就是干什么的;谁要是信任我,我愿意尽忠服侍他;谁要是居心正直,我愿意爱他;谁要是聪明而不爱多说话,我愿意跟他来往;我害怕法官;逼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会跟人家打架;我不吃鱼。

不会打算叹口气。

奥本尼 陛下,请您不要生气。

李尔 嗯,不会的,孩子。

<h3>第二场 葛罗斯特伯爵城堡中的厅堂</h3>

囚笼里也没有自由存在。(向考狄利娅)

一个傻瓜酸;

<small>高纳里尔及其管家奥斯华德上。</small>

奥斯华德 他来了,夫人;我听见他的声音。(内号角声)

肯特 大爷,说我年轻,我也不算年轻,我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会唱几句歌而害相思;说我年老,我也不算年老,我不会糊里糊涂地溺爱一个女人;我已经活过四十八个年头了。

肯特 来,朋友,站起来,给我滚吧!我要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尊卑上下的分别。去!去!你还想用你蠢笨的身体在地上打滚,丈量土地吗?滚!你难道不懂得厉害吗?去。(将奥斯华德推出)

李尔 像她这样一个一无可取的女孩子,没有亲友的照顾,新近遭到我的憎恨,咒诅是她的嫁奁,我已经立誓和她断绝关系了,您还是愿意娶她呢,还是愿意把她放弃?

高纳里尔 你跟你手下的人尽管对他装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态度;我要看看他有些什么话说。要是他恼了,那么让他到我妹妹那儿去吧,我知道我的妹妹的心思,她也跟我一样不能受人压制的。这老废物已经放弃了他的权力,还想管这个管那个!凭着我的生命发誓,年老的傻瓜正像小孩子一样,一味的姑息会纵容坏了他的脾气,不对他凶一点是不行的,记住我的话。

李尔 你带着这封信,先到葛罗斯特去。我的女儿看了我的信,倘然有什么话问你,你就照你所知道的回答她,此外可不要多说什么。要是你在路上偷懒耽搁时间,也许我会比你先到的。

李尔 你会做些什么事?

考狄利娅 是的,父亲。

耳多听,话少说;

高纳里尔 法兰西王辞行回国,跟他还有一番礼仪上的应酬。让我们同心合力,决定一个方策;要是我们的父亲顺着他这种脾气滥施威权起来,这一次的让国对于我们未必有什么好处。

爱德蒙 我不大知道,父亲。照我的意思,您在没有得到可靠的证据,证明哥哥确有这种意思以前,最好暂时耐一耐您的怒气;因为要是您立刻就对他采取激烈的手段,万一事情出于误会,那不但大大妨害了您的尊严,而且他对于您的孝心,也要从此动摇了!我敢拿我的生命为他作保,他写这封信的用意,不过是试探试探我对您的孝心,并没有其他危险的目的。

肯特 不,大爷;可是在您的神气之间,有一种什么力量,使我愿意叫您做我的主人。

弄人 真理是一条贱狗,它只好躲在狗洞里;当猎狗太太站在火边撒尿的时候,它必须一顿鞭子被人赶出去。

爱德蒙 笔迹确是他的,父亲;可是我希望这种话不是出于他的真心。

考狄利娅(旁白)那么,考狄利娅,你只好自安于贫穷了!可是我并不贫穷,因为我深信我的爱心比我的口才更富有。

奥斯华德 对不起——(下)

多积财,少摆阔;

三言之中信一语,

弄人 听着,老伯伯;——

李尔 好尖酸的傻瓜!

弄人 李尔的影子。

葛罗斯特 没有什么?那么你为什么慌慌张张地把它塞进你的衣袋里去?既然没有什么,何必藏起来?来,给我看;要是那上面没有什么话,我也可以不用戴眼镜。

考狄利娅 父亲,您生下我来,把我教养成人,爱惜我、厚待我;我受到您这样的恩德,只有恪尽我的责任,服从您、爱您、敬重您。我的姊姊们要是用她们整个的心来爱您,那么她们为什么要嫁人呢?要是我有一天出嫁了,那接受我的忠诚的誓约的丈夫,将要得到我的一半的爱、我的一半的关心和责任;假如我只爱我的父亲,我一定不会像我的两个姊姊一样再去嫁人的。

里根 他把肯特也放逐了;谁知道他心里一不高兴起来,不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们?

弄人 马儿颠倒过来给车子拖着走,就是一头蠢驴不也看得清楚吗?“呼,玖格!我爱你。”

里根 这是他老年的昏悖;可是他向来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的。

爱德蒙 哥哥,我正在想起前天读到的一篇预言,说是在这些日蚀月蚀之后,将要发生些什么事情。

肯特 一个心肠非常正直的汉子,而且像国王一样穷。

奥本尼 也许你太过虑了。

奥本尼 什么事,陛下?

考狄利娅 愿勃艮第平安!他所爱的既然只是财产,我也不愿做他的妻子。

李尔 怎么!马预备好了吗?

高纳里尔 我们必须趁早想个办法。(同下)

葛罗斯特 他不会是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禽兽——

李尔 你可以告诉我什么,孩子?

葛罗斯特 陛下,法兰西国王和勃艮第公爵来了。

葛罗斯特 他是在我手里长大的;我常常不好意思承认他,可是现在惯了,也就不以为意啦。

李尔 什么!我在这儿不过住了半个月,就把我的卫士一下子裁撤了五十名吗?

爱德蒙 没有什么,父亲。

我不想发疯!

只会跟着人依样葫芦。

李尔 你这些话果然是从心里说出来的吗?

肯特 陛下——

闭嘴,闭嘴;

李尔 简直是揭我的疮疤!

爱德蒙 父亲,我立刻就去找他,用最适当的方法探明这回事情,然后再来告诉您知道。

李尔(向高纳里尔)枭獍不如的东西!你说谎!我的卫士都是最有品行的人,他们懂得一切的礼仪,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不愧骑士之名。啊!考狄利娅不过犯了一点小小的错误,怎么在我的眼睛里却会变得这样丑恶!它像一座酷虐的刑具,扭曲了我的天性,抽干了我心里的慈爱,把苦味的怨恨灌了进去。啊,李尔!李尔!李尔!对准这一扇装进你的愚蠢、放出你的智慧的门,着力痛打吧!(自击其头)去,去,我的人。

李尔 别再提那句话了;我也注意到他这种情形。——你去对我的女儿说,我要跟她说话。(一侍从下)你去叫我的傻瓜来。(另一侍从下)

莫饮酒,莫嫖妓;

弄人 李尔老伯伯,李尔老伯伯!等一等,带傻瓜一块儿去。捉狐狸,杀狐狸,谁家女儿是狐狸?可惜我这顶帽子,换不到一条绳子;追上去,你这傻子。(下)

李尔 你是我的女儿吗?

李尔 我对不起她——

肯特 大人,这位是您的令郎吗?

葛罗斯特 肯特伯爵;从此以后,你该记着他是我的尊贵的朋友。

爱德蒙 大人,我一定尽力报答您的垂爱。

李尔 你想替谁做事?

弄人(向肯特)喂,让我教你一段话。

李尔 怎么,考狄利娅!把你的话修正修正,否则你要毁坏你自己的命运了。

李尔 好,那么让你的忠实做你的嫁奁吧。凭着太阳神圣的光辉,凭着黑夜的神秘,凭着主宰人类生死的星球的运行,我发誓从现在起,永远和你断绝一切父女之情和血缘亲属的关系,把你当做一个路人看待。啖食自己儿女的生番,比起你,我的旧日的女儿来,也不会更令我憎恨。

爱德蒙 一说起他,他就来了,正像旧式喜剧里的大团圆一样;我现在必须装出一副忧愁煞人的样子,像疯子一般长吁短叹。唉!这些日蚀月蚀果然预兆着人世的纷争!法——索——拉——咪。

李尔 你究竟是什么人?

爱德伽 一定有哪一个坏东西在搬弄是非。

李尔“我们夫人的父亲”!我们大爷的奴才!好大胆的狗!你这奴才!你这狗东西!

爱德蒙 父亲,要是这信里所写的都是很好的话,我敢发誓这是他的笔迹,可是那上面写的既然是这种话,我但愿不是他写的。

勃艮 第 那么抱歉得很,您已经失去一个父亲,现在必须再失去一个丈夫了。

葛罗斯特 你以为是这样的吗?

肯特 我不懂您的意思。

奥斯华德 对不起,我不是狗。

弄人 我的孩子,你知道傻瓜是有酸有甜的吗?

考狄利娅 父亲,我没有话说。

李尔 走开,不要让我看见你!

侍臣 预备好了,陛下。

考狄利娅 没有。

高纳里尔 你听见没有?

李尔 这一块从我们这美好的王国中划分出来的三分之一的沃壤,是你和你的子孙永远世袭的产业,和高纳里尔所得到的一份同样广大、同样富庶,也同样佳美。现在,我的宝贝,虽然是最后的一个,却并非最不在我的心头;法兰西的葡萄和勃艮第的乳酪都在竞争你的青春之爱;你有些什么话,可以换到一份比你的两个姊姊更富庶的土地?说吧。

爱德伽 昨天晚上。

高纳里尔 父亲,您这一个肆无忌惮的傻瓜不用说了,还有您那些蛮横的卫士,也都在时时刻刻寻事骂人,种种不法的暴行,实在叫人忍无可忍。父亲,我本来还以为要是让您知道了这种情形,您一定会戒饬他们的行动;可是照您最近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看来,我不能不疑心您有意纵容他们,他们才会这样有恃无恐。要是果然出于您的授意,为了维持法纪的尊严,我们也不能默尔而息,不采取断然的处置,虽然也许在您的脸上不大好看;本来,这是说不过去的,可是眼前这样的步骤,在事实上却是必要的。

李尔 闭嘴,肯特!不要来批怒龙的逆鳞。她是我最爱的一个,我本来想要在她的殷勤看护之下,终养我的天年。去,不要让我看见你的脸!让坟墓做我安息的眠床吧,我从此割断对她的天伦的慈爱了!叫法兰西王来!都是死人吗?叫勃艮第来!康华尔,奥本尼,你们已经分到我的两个女儿的嫁奁,现在把我第三个女儿那一份也拿去分了吧;让骄傲——她自己所称为坦白的——替她找一个丈夫。我把我的威力、特权和一切君主的尊荣一起给了你们。我自己只保留一百名骑士,在你们两人的地方按月轮流居住,由你们负责供养。除了国王的名义和尊号以外,所有行政的大权、国库的收入和大小事务的处理,完全交在你们手里;为了证实我的话,两位贤婿,我赐给你们这一顶宝冠,归你们两人共同保有。

弄人 从前你用不着看她的脸,随她皱不皱眉头都不与你相干,那时候你也算得了一个好汉子;可是现在你却变成一个孤零零的圆圈圈儿了。你还比不上我;我是个傻瓜,你简直不是个东西。(向高纳里尔)好,好,我闭嘴就是啦;虽然你没有说话,我从你的脸色知道你的意思。

聪明人个个变了糊涂,

奥本尼 高纳里尔,虽然我十分爱你,可是我不能这样偏心——

<h3>第三场 奥本尼公爵府中一室</h3>

肯特 我要讨一个差使。

爱德蒙 我希望哥哥写这封信是有他的理由的,他不过要试试我的德性。

李尔 现在我要向你们说明我的心事。把那地图给我。告诉你们吧,我已经把我的国土划成三部;我因为自己年纪老了,决心摆脱一切世务的牵萦,把责任交卸给年轻力壮之人,让自己松一松肩,好安安心心地等死。康华尔贤婿,还有同样是我心爱的奥本尼贤婿,为了预防他日的争执,我想还是趁现在把我的几个女儿的嫁奁当众分配清楚。法兰西和勃艮第两位君主正在竞争我的小女儿的爱情,他们为了求婚而住在我们宫廷里,也已经有好多时候了,现在他们就可以得到答复。孩子们,在我还没有把我的政权、领土和国事的重任全部放弃以前,告诉我,你们中间哪一个人最爱我?我要看看谁最有孝心,最有贤德,我就给她最大的恩惠。高纳里尔,我的大女儿,你先说。

李尔 啊,不,孩子;垃圾里是淘不出金子来的。

我只好唱歌自遣哀愁,

李尔 听着,逆贼!你给我按照做臣子的道理,好生听着!你想要煽动我毁弃我的不容更改的誓言,凭着你的不法的跋扈,对我的命令和权力妄加阻挠,这一种目无君上的态度,使我忍无可忍;为了维持王命的尊严,不能不给你应得的处分。我现在宽容你五天的时间,让你预备些应用的衣服食物,免得受饥寒的痛苦;在第六天上,你那可憎的身体必须离开我的国境;要是在此后十天之内,我们的领土上再发现了你的踪迹,那时候就要把你当场处死。去!凭着朱庇特发誓,这一个判决是无可改移的。

爱德蒙 人们最爱用这一种糊涂思想来欺骗自己;往往当我们因为自己行为不慎而遭逢不幸的时候,我们就会把我们的灾祸归怨于日月星辰,好像我们做恶人也是命运注定,做傻瓜也是出于上天的旨意,做无赖、做盗贼、做叛徒,都是受到天体运行的影响,酗酒、造谣、奸淫,都有一颗什么星在那儿主持操纵,我们无论干什么罪恶的行为,全都是因为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冥冥之中驱策着我们。明明自己跟人家通奸,却把他的好色的天性归咎到一颗星的身上,真是绝妙的推诿!我的父亲跟我的母亲在巨龙星的尾巴底下交媾,我又是在大熊星底下出世,所以我就是个粗暴而好色的家伙。嘿!即使当我的父母苟合成奸的时候,有一颗最贞洁的处女星在天空眨眼睛,我也绝不会换个样子的。爱德伽——

肯特 再会,国王;你既不知悔改,

葛罗斯特(读信)“这一种尊敬老年人的政策,使我们在年轻时候不能享受生命的欢乐;我们的财产不能由我们自己处分,等到年纪老了,这些财产对我们也失去了用处。我开始觉得老年人的专制,实在是一种荒谬愚蠢的束缚;他们没有权力压迫我们,是我们自己容忍他们的压迫。来跟我讨论讨论这一个问题吧。要是我们的父亲在我把他惊醒之前,一直好好睡着,你就可以永远享受他的一半的收入,并且将要为你的哥哥所喜爱。爱德伽。”——哼!阴谋!“要是我们的父亲在我把他惊醒之前,一直好好睡着,你就可以永远享受他的一半的收入。”我的儿子爱德伽!他会有这样的心思?他能写得出这样一封信吗?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到你手里的?谁把它送给你的?

李尔 尊贵的勃艮第,当她为我所宠爱的时候,我是把她看得非常珍重的,可是现在她的价格已经跌落了。公爵,您瞧她站在那儿,一个小小的东西,要是除了我的憎恨以外,我什么都不给她,而您仍然觉得她有使您喜欢的地方,或者您觉得她整个儿都能使您满意,那么她就在那儿,您把她带去好了。

李尔 要是你说了谎,小子,我就用鞭子抽你。

肯特 好,杀了你的医生,把你的恶病养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吧。赶快撤销你的分土授国的原议;否则只要我的喉舌尚在,我就要大声疾呼,告诉你你做了错事啦。

考狄利娅 陛下,我只是因为缺少娓娓动人的口才,不会讲一些违心的言语,凡是我心里想到的事情,我总不愿在没有把它实行以前就放在嘴里宣扬;要是您因此而恼我,我必须请求您让世人知道,我所以失去您的欢心的原因,并不是什么丑恶的污点、淫邪的行动,或是不名誉的举止;只是因为我缺少像人家那样的一双献媚求恩的眼睛,一条我所认为可耻的善于逢迎的舌头,虽然没有了这些使我不能再受您的宠爱,可是唯其如此,却使我格外尊重我自己的人格。

葛罗斯特 他已经在国外九年,不久还是要出去的。王上来了。

法兰 西王 这太奇怪了,她刚才还是您的眼中的珍宝、您的赞美的题目、您的老年的安慰、您的最好、最心爱的人儿,怎么一转瞬间,就会干下这么一件罪大恶极的行为,丧失了您的深恩厚爱!她的罪恶倘不是超乎寻常,您的爱心绝不会变得这样厉害;可是除非那是一桩奇迹,我无论如何不相信她会干那样的事。

两傻相并立;

<small>内号角声。李尔、众骑士及侍从等上。</small>

奥斯华德 写好了,夫人。

她们高兴得眼泪盈眶,

葛罗斯特 把信给我。

李尔 啊,可恶的奴才!(以手按剑)

弄人 那么正像拿不到讼费的律师一样,我的话都白说了。老伯伯,你不能从没有意思的中间,探求出一点意思来吗?

弄人 你的驴子们正在那儿给你预备呢。北斗七星为什么只有七颗星,其中有一个绝妙的理由。

葛罗斯特 伯爵,这个小子的母亲可心里明白,因此,不瞒您说,她还没有嫁人就大了肚子生下儿子来。您想这应该不应该?

<h3>第一场 李尔王宫中大厅</h3>

那篱雀养大了杜鹃鸟,

他是一个剥空了的豌豆荚。(指李尔)

高纳里尔 你打我的佣人,你那一班捣乱的流氓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胆敢把他们上面的人像奴仆一样呼来叱去。

奥本尼 陛下,我没有得罪您,我也不知道您为什么生气。

爱德伽 带些武器,弟弟!

爱德蒙 不给您看您要恼我,给您看了您又要动怒。哥哥真不应该写出这种话来。

活该啃不到面包皮。

弄人 你到了你那另外一个女儿的地方,就可以知道她会待你多么好;因为虽然她跟这一个就像野苹果跟家苹果一样相像,可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情。

考狄利娅 总有一天,深藏的奸诈会渐渐显出它的原形;罪恶虽然可以掩饰一时,免不了最后出乖露丑。愿你们幸福!

李尔 地狱里的魔鬼!备起我的马来;召集我的侍从。没有良心的贱人!我不要麻烦你;我还有一个女儿哩。

肯特 让它落下来吧,即使箭镞会刺进我的心里。李尔发了疯,肯特也只好不顾礼貌了。你究竟要怎样,老头儿?你以为有权有位的人向谄媚者低头,尽忠守职的臣僚就不敢说话了吗?君主不顾自己的尊严,干下了愚蠢的事情,在朝的端人正士只好直言极谏。保留你的权力,仔细考虑一下你的举措,收回这种鲁莽灭裂的成命。你的小女儿并不是最不孝顺你;有人不会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可并不就是无情无义。我的判断要是有错,你尽管取我的命。

肯特 傻瓜,这些话一点意思也没有。

高纳里尔 让他的骑士们也受到你们的冷跟;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都不用管;你去这样通知你手下的人吧。我要造成一些借口,和他当面说个明白。我还要立刻写信给我的妹妹,叫她采取一致的行动。吩咐他们备饭。(各下)

弄人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蜗牛为什么背着一个屋子。

爱德蒙 告诉你吧,他所预言的事情,果然不幸被他说中了;什么父子的乖离、死亡、饥荒、友谊的毁灭、国家的分裂、对于国王和贵族的恫吓和咒诅、无谓的猜疑、朋友的放逐、军队的瓦解、婚姻的破坏,还有许许多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李尔 不知道。

爱德蒙 想想看你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听我的劝告,暂时避开一下,等他的怒气平息下来再说,现在他正在大发雷霆,恨不得一口咬下你的肉来呢。

肯特 陛下,他倒不全然是个傻瓜哩。

葛罗斯特 你为什么急急忙忙地把那封信藏起来?

葛罗斯特 他以前有没有用这一类话试探过你?

爱德蒙 我也怕有什么人在暗中离间。请你千万忍耐忍耐,不要碰在他的火性上;现在你还是跟我到我的地方去,我可以想法让你躲起来听听他老人家怎么说。请你去吧;这是我的钥匙。你要是在外面走动的话,最好身边带些武器。

高纳里尔 妹妹,我有许多对我们两人有切身关系的话必须跟你谈谈。我想我们的父亲今晚就要离开此地。

李尔 你认识我吗?

一个傻瓜甜,

肯特 陛下,我在没有把您的信送到以前,决不打一次盹。(下)

李尔王 第二幕

<h3>第一场 葛罗斯特伯爵城堡庭院</h3>

爱德蒙 您好,克伦?

克伦 您好,公子。我刚才见过令尊,通知他康华尔公爵跟他的夫人里根公主今天晚上要到这儿来拜访他。

爱德蒙 他们怎么要到这儿来?

克伦 我也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见外边的消息?我的意思是说,人们交头接耳,在暗中互相传说的那些消息。

爱德蒙 我没有听见;请教是些什么消息?

克伦 您没有听见说起康华尔公爵也许会跟奥本尼公爵开战吗?

爱德蒙 一点没有听见。

克伦 那么您也许慢慢会听到的。再会,公子。(下)

爱德蒙 公爵今天晚上到这儿来!那也好!再好没有了!我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我的父亲已经叫人四处把守,要捉我的哥哥;我还有一件不大好办的事情,必须赶快动手做起来。这事情要做得敏捷迅速,但愿命运帮助我!——哥哥,跟你说一句话;下来,哥哥!

爱德蒙 父亲在那儿守着你。啊,哥哥!离开这个地方吧;有人已经告诉他你躲在什么所在;趁着现在天黑,你快逃吧。你有没有说过什么反对康华尔公爵的话?他也就要到这儿来了,在这样的夜里,急急忙忙的。里根也跟着他来;你有没有站在他这一边,说过奥本尼公爵什么话吗?想一想看。

爱德伽 我真的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爱德蒙 我听见父亲来了;原谅我;我必须假装对你动武的样子;拔出剑来,就像你在防御你自己一般;好好地应付一下吧。(高声)放下你的剑;见我的父亲去!喂,拿火来!这儿!——逃吧,哥哥。(高声)火把!火把!——再会。(爱德伽下)身上沾几点血,可以使他相信我真的作过一番凶猛的争斗。(以剑刺伤手臂)我曾经看见有些醉汉为了开玩笑的缘故,往往不顾死活地割破他自己的皮肉。(高声)父亲!父亲!住手!住手!没有人来帮我吗?

葛罗斯特 爱德蒙,那畜生呢?

爱德蒙 他站在这儿黑暗之中,拔出他的锋利的剑,嘴里念念有辞,见神见鬼地请月亮帮他的忙。

葛罗斯特 可是他在什么地方?

爱德蒙 瞧,父亲,我流着血呢。

葛罗斯特 爱德蒙,那畜生呢?

爱德蒙 往这边逃去了,父亲。他看见他没有法子——

葛罗斯特 喂,你们追上去!(若干仆人下)“没有法子”什么?

爱德蒙 没有法子劝我跟他同谋把您杀死;我对他说,嫉恶如仇的神明看见弑父的逆子,是要用天雷把他殛死的;我告诉他儿子对于父亲的关系是多么深切而不可摧毁;总而言之一句话,他看见我这样憎恶他的荒谬的图谋,他就老羞成怒,拔出他的早就预备好的剑,气势汹汹地向我毫无防卫的身上挺了过来,把我的手臂刺破了;那时候我也发起怒来,自恃理直气壮,跟他奋力对抗,他倒胆怯起来,也许因为听见我喊叫的声音,就飞也似的逃走了。

葛罗斯特 让他逃得远远的吧;除非逃到国外去,我们总有捉到他的一天;看他给我们捉住了还活得成活不成。公爵殿下,我的高贵的恩主,今晚要到这儿来啦,我要请他发出一道命令,谁要是能够把这杀人的懦夫捉住,交给我们绑在木桩上烧死,我们将要重重酬谢他;谁要是把他藏匿起来,一经发觉,就要把他处死。

爱德蒙 当他不听我的劝告,决意实行他的企图的时候,我就严辞恫吓他,对他说我要宣布他的秘密;可是他却回答我说:“你这个没份儿继承遗产的私生子!你以为要是我们两人立在敌对的地位,人家会相信你的道德品质,因而相信你所说的话吗?哼!我可以绝口否认——我自然要否认,即使你拿出我亲手写下的笔迹,我还可以反咬你一口,说这全是你的阴谋恶计;人们不是傻瓜,他们当然会相信你因为觊觎我死后的利益,所以才会起这样的毒心,想要害我的命。”

葛罗斯特 好狠心的畜生!他赖得掉他的信吗?他不是我生出来的。(内喇叭奏花腔)听!公爵的喇叭。我不知道他来有什么事。我要把所有的城门关起来,看这畜生逃到哪儿去;公爵必须答应我这一个要求;而且我还要把他的小像各处传送,让全国的人都可以注意他。我的孝顺的孩子,你不学你哥哥的坏样,我一定想法子使你能够承继我的土地。

康华 尔 您好,我的尊贵的朋友!我还不过刚到这儿,就已经听见了奇怪的消息。

里根 要是真有那样的事,那罪人真是万死不足蔽辜了。是怎么一回事,伯爵?

葛罗斯特 啊!夫人,我这颗老心已经碎了,已经碎了!

里根 什么!我父亲的义子要谋害您的性命吗?就是我父亲替他取名字的,您的爱德伽吗?

葛罗斯特 啊!夫人,夫人,发生了这种事情,真是说来叫人丢脸。

里根 他不是常常跟我父亲身边的那些横行不法的骑士们在一起吗?

葛罗斯特 我不知道,夫人。太可恶了!太可恶了!

爱德蒙 是的,夫人,他正是常跟这些人在一起的。

里根 无怪他会变得这样坏;一定是他们撺掇他谋害了老头子,好把他的财产拿出来给大家挥霍。今天傍晚的时候,我接到我姊姊的一封信,她告诉我他们种种不法的情形,并且警告我要是他们想要住到我的家里来,我千万不要招待他们。

康华 尔 相信我,里根,我也绝不会去招待他们。爱德蒙,我听说你对你的父亲很尽孝道。

爱德蒙 那是做儿子的本分,殿下。

葛罗斯特 他揭发了他哥哥的阴谋;您看他身上的这一处伤就是因为他奋不顾身,想要捉住那畜生而受到的。

康华尔 那凶徒逃走了,有没有人追上去?

葛罗斯特 有的,殿下。

康华 尔 要是他给我们捉住了,我们一定不让他再为非作恶,你只要决定一个办法,在我的权力范围以内,我都可以替你办到。爱德蒙,你这一回所表现的深明大义的孝心,使我们十分赞美;像你这样不负付托的人,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将要大大地重用你。

爱德蒙 殿下,我愿意为您尽忠效命。

葛罗斯特 殿下这样看得起他,使我感激万分。

康华尔 你还不知道我们现在所以要来看你的原因——

里根 尊贵的葛罗斯特,我们这样在黑暗的夜色之中,一路摸索前来,实在是因为有一些相当重要的事情,必须请教请教您的高见。我们的父亲和姊姊都有信来,说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一些冲突;我想最好不要在我们自己的家里答复他们;两方面的使者都在这儿等候我打发。我们的善良的老朋友,您不要气恼,替我们赶快出个主意吧。

葛罗斯特 夫人但有所命,我总是愿意贡献我的一得之愚的。殿下和夫人光临蓬荜,欢迎得很!(同下)

<h3>第二场 葛罗斯特城堡之前</h3>

奥斯华德 早安,朋友;你是这屋子里的人吗?

肯特 嗯。

奥斯华德 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们拴马?

肯特 烂泥地里。

奥斯华德 对不起,大家是好朋友,告诉我吧。

肯特 谁是你的好朋友?

奥斯华德 好,那么我也不理你。

肯特 要是我把你一口咬住,看你理不理我。

奥斯华德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我又不认识你。

肯特 家伙,我认识你。

奥斯华德 你认识我是谁?

肯特 一个无赖;一个恶棍;一个吃剩饭的家伙;一个下贱的、骄傲的、浅薄的、叫花子一样的、只有三身衣服、全部家私算起来不过一百镑的、卑鄙龌龊的、穿毛绒袜子的奴才;一个没有胆量的、靠着官府势力压人的奴才;一个婊子生的、顾影自怜的、奴颜婢膝的、涂脂抹粉的混账东西;全部家私都在一只箱子里的下流胚,一个天生的王八胚子;又是奴才,又是叫花子,又是懦夫,又是王八,又是一条杂种老母狗的儿子;要是你不承认你这些头衔,我要把你打得放声大哭。

奥斯 华德 咦,奇怪,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怎么开口骂人?

肯特 你还说不认识我,你这厚脸皮的奴才!两天以前,我不是把你踢倒在地上,还在王上的面前打过你吗?拔出剑来,你这混蛋;虽然是夜里,月亮照着呢;我要在月光底下把你剁得稀烂。(拔剑)拔出剑来,你这婊子生的、臭打扮的下流东西,拔出剑来!

奥斯华德 去!我不跟你胡闹。

肯特 拔出剑来,你这恶棍!谁叫你做人家的傀儡,替一个女儿寄信攻击她的父王,还自鸣得意呢?拔出剑来,你这混蛋,否则我要砍下你的胫骨。拔出剑来,恶棍;来来来!

奥斯华德 喂!救命哪!要杀人啦!救命哪!

肯特 来,你这奴才;站住,混蛋,别跑;你这漂亮的奴才,你不会还手吗?(打奥斯华德)

奥斯华德 救命啊!要杀人啦!要杀人啦!

爱德蒙 拔剑上。

爱德蒙 怎么!什么事?(分开二人)

肯特 好小子,你也要寻事吗?来,我们试一下吧;来,小哥儿。

<small>康华尔、里根、葛罗斯特及众仆上。</small>

葛罗斯特 动刀动剑的,什么事呀?

康华尔 大家不要闹;谁再动手,就叫他死。怎么一回事?

里根 一个是我姊姊的使者,一个是国王的使者。

康华尔 你们为什么争吵?说。

奥斯华德 殿下,我给他缠得气都喘不过来啦。

肯特 怪不得你,你把全身勇气都提起来了。你这怯懦的恶棍,造化不承认他曾经造下你这个人;你是一个裁缝手里做出来的。

康华尔 你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一个裁缝会做出一个人来吗?

肯特 嗯,一个裁缝、石匠或者油漆匠都不会把他做得这样坏,即使他们学会这行手艺才不过两个钟头。

康华尔 说,你们怎么会吵起来的?

奥斯 华德 这个老不讲理的家伙,殿下,倘不是我看在他的花白胡子分上,早就要他的命了——

肯特 你这婊子养的、不中用的废物!殿下,要是您允许我的话,我要把这不成东西的流氓踏成一堆替人家涂刷茅厕的泥浆。看在我的花白胡子分上?你这摇尾乞怜的狗!

康华尔 住口!畜生,你规矩也不懂吗?

肯特 是,殿下;可是我实在气愤不过,也就顾不得了。

康华尔 你为什么气愤?

肯特 我气愤的是像这样一个奸诈的奴才,居然也让他佩起剑来。都是这种笑脸的小人,像老鼠一样咬破了神圣的伦常纲纪;他们的主上起了一个恶念,他们便竭力逢迎,不是火上浇油,就是雪上添霜;他们最擅长的是随风转舵,他们的主人说一声是,他们也跟着说是,说一声不,他们也跟着说不,就像狗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跟着主人跑。恶疮烂掉了你的抽搐的面孔!你笑我所说的话,你以为我是个傻瓜吗?呆鹅,要是我在旷野里碰见了你,看我不把你打得嘎嘎乱叫,一路赶回你的老家去!

康华尔 什么!你疯了吗,老头儿?

葛罗斯特 说,你们究竟是怎么吵起来的?

肯特 我跟这混蛋是势不两立的。

康华尔 你为什么叫他混蛋?他做错了什么事?

肯特 我不喜欢他的面孔。

康华尔 也许你也不喜欢我的面孔、他的面孔,还有她的面孔。

肯特 殿下,我是说惯老实话的:我曾经见过一些面孔,比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些面孔好得多啦。

康华 尔 这个人正是那种因为有人称赞了他的言辞率直,就此装出一副粗鲁的、目中无人的样子,一味矫揉造作,仿佛他生来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他不会谄媚,他有一颗正直坦白的心,他必须说老实话;要是人家愿意接受他的意见,很好;不然的话,他是个老实人。我知道这种家伙,他们用坦白的外表,包藏着极大的奸谋祸心,比二十个胁肩谄笑、小心翼翼的愚蠢的谄媚者更要不怀好意。

肯特 殿下,您的伟大的明鉴,就像福玻斯神光煜煜的额上的烨耀的火轮,请您照临我的善意的忠诚,恳切的虔心——

康华尔 这是什么意思?

肯特 因为您不喜欢我的话,所以我改变了一个样子。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谄媚之徒;我也不愿做一个故意用率直的言语诱惑人家听信的奸诈小人;即使您请求我做这样的人,我也不怕得罪您,决不从命。

康华尔(向奥斯华德)你在什么地方冒犯了他?

奥斯 华德 我从来没有冒犯过他。最近王上因为对我有了点误会,把我殴打;他便助主为虐,闪在我的背后把我踢倒地上,侮辱谩骂,无所不至,装出一副非常勇敢的神气;他的王上看见他这样,把他称赞了两句,我又极力克制自己,他便得意忘形,以为我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一看见我,又拔剑跟我闹起来了。

肯特 和这些流氓和懦夫相比,埃阿斯只能当他们的傻子。

康华尔 拿足枷来!你这口出狂言的倔强的老贼,我们要教训你一下。

肯特 殿下,我已经太老,不能受您的教训了;您不能用足枷枷我。我是王上的人,奉他的命令前来;您要是把他的使者枷起来,那未免对我的主上太失敬,太放肆无礼了。

康华 尔 拿足枷来!凭着我的生命和荣誉起誓,他必须锁在足枷里直到中午为止。

里根 到中午为止!到晚上,殿下;把他整整枷上一夜再说。

肯特 啊,夫人,假如我是您父亲的狗,您也不该这样对待我。

里根 因为你是他的奴才,所以我要这样对待你。

康华 尔 这正是我们的姊姊说起的那个家伙。来,拿足枷来。(从仆取出足枷)

葛罗斯特 殿下,请您不要这样。他的过失诚然很大,王上知道了一定会责罚他的;您所决定的这一种羞辱的刑罚,只能惩戒那些犯偷窃之类普通小罪的下贱的囚徒;他是王上差来的人,要是您给他这样的处分,王上一定要认为您轻蔑了他的来使而心中不快。

康华尔 那我可以负责。

里根 我的姊姊要是知道她的使者因为奉行她的命令而被人这样侮辱殴打,她的心里还要不高兴哩。把他的腿放进去。(从仆将肯特套入足枷)来,殿下,我们走吧。(除葛罗斯特、肯特外均下)

葛罗斯特 朋友,我很为你抱憾;这是公爵的意思,全世界都知道他的脾气非常固执,不肯接受人家的劝阻。我还要替你向他求情。

肯特 请您不必多此一举,大人。我走了许多路,还没有睡过觉;一部分的时间将在瞌睡中过去,醒着的时候我可以吹吹口哨。好人上足枷,因此就走好运也说不定呢。再会!

葛罗斯特 这是公爵的不是;王上一定会见怪的。(下)

肯特 好王上,你正像俗语说的,抛下天堂的幸福,来受赤日的煎熬了。来吧,你这照耀下土的炬火,让我借着你的温柔的光辉,可以读一读这封信。只有倒霉的人才会遇见奇迹;我知道这是考狄利娅寄来的,我的改头换面的行踪,已经侥幸给她知道了;她一定会找到一个机会,纠正这种反常的情形。疲倦得很;闭上了吧,沉重的眼睛,免得看见你自己的耻辱。晚安,命运,求你转过你的轮子来,再向我们微笑吧。(睡)

<h3>第三场 荒野的一部</h3>

爱德伽 听说他们已经发出告示捉我;幸亏我躲在一株空心的树干里,没有给他们找到。没有一处城门可以出入无阻;没有一个地方不是警卫森严,准备把我捉住!我总得设法逃过人家的耳目,保全自己的生命;我想还不如改扮做一个最卑贱穷苦、最为世人所轻视、和禽兽相去无几的家伙;我要用污泥涂在脸上,一块毡布裹住我的腰,把满头的头发打了许多乱结,赤身裸体,抵抗着风雨的侵凌。这地方本来有许多疯丐,他们高声叫喊,用针哪、木锥哪、钉子哪、迷迭香的树枝哪,刺在他们麻木而僵硬的手臂上;用这种可怕的形状,到那些穷苦的农场、乡村、羊棚和磨坊里去,有时候发出一些疯狂的咒诅,有时候向人哀求祈祷,乞讨一些布施。我现在学着他们的样子,一定不会引起人家的疑心。可怜的疯叫花!可怜的汤姆!倒有几分像;我现在不再是爱德伽了。(下)

<h3>第四场 葛罗斯特城堡前</h3>

<small>肯特系足枷中。李尔、弄人及侍臣上。</small>

李尔 真奇怪,他们不在家里,又不打发我的使者回去。

侍臣 我听说他们在前一个晚上还不曾有走动的意思。

肯特 祝福您,尊贵的主人!

李尔 嘿!你把这样的羞辱作为消遣吗?

肯特 不,陛下。

弄人 哈哈!他吊着一副多么难受的袜带!缚马缚在头上,缚狗缚熊缚在脖子上,缚猴子缚在腰上,缚人缚在腿上;一个人的腿儿太会活动了,就要叫他穿木袜子。

李尔 谁认错了人,把你锁在这儿?

肯特 是那一对男女——您的女婿和女儿。

李尔 不。

肯特 是的。

李尔 我说不。

肯特 我说是的。

李尔 不,不,他们不会干这样的事。

肯特 他们干也干了。

李尔 凭着朱庇特起誓,没有这样的事。

肯特 凭着朱诺起誓,有这样的事。

李尔 他们不敢做这样的事;他们不能,也不会做这样的事;要是他们有意做出这种重大的暴行来,那简直比杀人更不可恕了。赶快告诉我,你究竟犯了什么罪,他们才会用这种刑罚来对待一个国王的使者。

肯特 陛下,我带了您的信到了他们家里,当我跪在地上把信交上去,还没有立起身来的时候,又有一个使者汗流满面,气喘吁吁,急急忙忙地奔了进来,代他的女主人高纳里尔向他们请安,随后把一封书信递上去,打断了我的公事;他们看见她也有信来,就来不及理睬我,先读她的信;读罢了信,他们立刻召集仆从,上马出发,叫我跟到这儿来,等候他们的答复;对待我十分冷淡。一到这儿,我又碰见了那个使者,他也就是最近对您非常无礼的那个家伙,我知道他们对我这样冷淡,都是因为他来了的缘故,一时激于气愤,不加考虑地向他动起武来;他看见我这样,就高声发出懦怯的叫喊,惊动了全宅子的人。您的女婿女儿认为我犯了这样的罪,应该把我羞辱一下,所以就把我枷起来了。

弄人 冬天还没有过去,要是野雁尽往那个方向飞。

老父衣百结,

儿女不相识;

老父满囊金,

儿女尽孝心。

命运如娼妓,

贫贱遭遗弃。

虽然这样说,你的女儿们还要孝敬你数不清的烦恼哩。

李尔 啊!我这一肚子的气都涌上我的心头来了!你这一股无名的气恼,快给我平下去吧!我这女儿呢?

肯特 在里边,陛下;跟伯爵在一起。

李尔 不要跟我;在这儿等着。(下)

侍臣 除了你刚才所说的以外,你没有犯其他的过失吗?

肯特 没有。王上怎么不多带几个人来?

弄人 你会发出这么一个问题,活该给人用足枷枷起来。

肯特 为什么,傻瓜?

弄人 你应该拜蚂蚁做老师,让它教训你冬天是不能工作的。谁都长着眼睛,除非瞎子,每个人都看得清自己该朝哪一边走;就算眼睛瞎了,二十个鼻子里也没有一个鼻子嗅不出来他身上发霉的味道。一个大车轮滚下山坡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抓住它,免得跟它一起滚下去,跌断了你的头颈;可是你要是看见它上山去,那么让它拖着你一起上去吧。倘然有什么聪明人给你更好的教训,请你把这番话还我;一个傻瓜的教训,只配让一个混蛋去遵从。

他为了自己的利益,

向你屈节卑躬,

天色一变就要告别,

留下你在雨中。

聪明的人全都飞散,

只剩傻瓜一个;

傻瓜逃走变成混蛋,

那混蛋不是我。

肯特 傻瓜,你从什么地方学会这支歌儿?

弄人 不是在足枷里,傻瓜。

李尔 拒绝跟我说话!他们有病!他们疲倦了,他们昨天晚上走路辛苦!都是些鬼话,明明是要背叛我的意思。给我再去向他们要一个好一点的答复来。

葛罗斯特 陛下,您知道公爵的火性,他决定了怎样就是怎样,再也没有更改的。

李尔 报应哪!疫疠!死亡!祸乱!火性!什么火性?嘿,葛罗斯特,葛罗斯特,我要跟康华尔公爵和他的妻子说话。

葛罗斯特 呃,陛下,我已经对他们说过了。

李尔 对他们说过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葛罗斯特 是,陛下。

李尔 国王要跟康华尔说话;亲爱的父亲要跟他的女儿说话,叫她出来见我:你有没有这样告诉他们?我这口气,我这一腔血!哼,火性!火性子的公爵!对那性如烈火的公爵说——不,且慢,也许他真的不大舒服;一个人为了疾病往往疏忽了他原来健康时的责任,是应当加以原谅的;我们身体上有了病痛,精神上总是连带觉得烦躁郁闷,那时候就不由我们自己做主了。我且忍耐一下,不要太鲁莽了,对一个有病的人作过分求全的责备。该死!(视肯特)为什么把他枷在这儿?这一种举动使我相信公爵和她对我回避,完全是一种预定的计谋。把我的仆人放出来还我。去,对公爵和他的妻子说,我现在立刻就要跟他们说话;叫他们赶快出来见我,否则我要在他们的寝室门前擂起鼓来,搅得他们不能安睡。

葛罗斯特 我但愿你们大家和和好好的。(下)

李尔 啊!我的心!我的怒气直冲的心!把怒气退下去吧!

弄人 你向它吆喝吧,老伯伯,就像厨娘把活鳗鱼放进面糊里的时候那样;她拿起手里的棍子,在它们的头上敲了几下,喊道:“下去,坏东西,下去!”也就像她的兄弟,为了爱他的马儿,替它在草料上涂了牛油。

<small>康华尔、里根、葛罗斯特及众仆上。</small>

李尔 你们两位早安!

康华尔 祝福陛下!(众人释肯特)

里根 我很高兴看见陛下。

李尔 里根,我想你一定高兴看见我的;我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想;要是你不高兴看见我,我就要跟你已故的母亲离婚,把她的坟墓当作一座淫妇的丘陇。(向肯特)啊!你放出来了吗?等会儿再谈吧。亲爱的里根,你的姊姊太不孝啦。啊,里根!她的无情的凶恶像饿鹰的利喙一样猛啄我的心。(以手按于心口)我简直不能告诉你;你不会相信她忍心害理到什么地步——啊,里根!

里根 父亲,请您不要恼怒。我想她不会对您有失敬礼,恐怕还是您不能谅解她的苦心哩。

李尔 啊,这是什么意思?

里根 我想我的姊姊绝不会有什么地方不尽孝道;要是,父亲,她约束了您那班随从的放荡的行为,那当然有充分的理由和正大的目的,绝对不能怪她的。

李尔 我的咒诅降在她的头上!

里根 啊,父亲!您年纪老了,已经快到了生命的尽头;应该让一个比您自己更明白您的地位的人管教管教您;所以我劝您还是回到姊姊的地方去,对她赔一个不是。

李尔 请求她的饶恕吗?你看这样像不像个样子:“好女儿,我承认我年纪老,不中用啦,让我跪在地上,(跪下)请求您赏给我几件衣服穿,赏给我一张床睡,赏给我一些东西吃吧。”

里根 父亲,别这样子;这算个什么,简直是胡闹!回到我姊姊那儿去吧。

李尔(起立)再也不回去了,里根。她裁撤了我一半的侍从;不给我好脸看;用她的毒蛇一样的舌头打击我的心。但愿上天蓄积的愤怒一起降在她的无情无义的头上!但愿恶风吹打她的腹中的胎儿,让它生下地来就是个瘸子!

康华尔 嘿!这是什么话!

李尔 迅疾的闪电啊,把你的炫目的火焰,射进她的傲慢的眼睛里去吧!在烈日的熏灼下蒸发起来的沼地的瘴气啊,损坏她的美貌,毁灭她的骄傲吧!

里根 天上的神明啊!您要是对我发起怒来,也会这样咒我的。

李尔 不,里根,你永远不会受我的咒诅;你的温柔的天性绝不会使你干出冷酷残忍的行为来。她的眼睛里有一股凶光,可是你的眼睛却是温存而和蔼的。你绝不会吝惜我的享受,裁撤我的侍从,用不逊之言向我顶嘴,削减我的费用,甚至于把我关在门外不让我进来;你是懂得天伦的义务、儿女的责任、孝敬的礼貌和受恩的感激的;你总还没有忘记我曾经赐给你一半的国土。

里根 父亲,不要把话说远了。

李尔 谁把我的人枷起来?(内喇叭奏花腔)

康华尔 那是什么喇叭声音?

里根 我知道,是我的姊姊来了;她信上说就要到这儿来的。

里根 夫人来了吗?

李尔 这是一个靠着主妇暂时的恩宠、狐假虎威、倚势凌人的奴才。滚开。贱奴,不要让我看见你!

康华尔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尔 谁把我的仆人枷起来?里根,我希望你并不知道这件事。谁来啦?

李尔 天啊,要是你爱老人,要是凭着你统治人间的仁爱,你认为子女应该孝顺他们的父母,要是你自己也是老人,那么不要漠然无动于衷,降下你的愤怒来,帮我伸雪我的怨恨吧!(向高纳里尔)你看见我这一把胡须,不觉得惭愧吗?啊里根,你愿意跟她握手吗?

高纳里尔 为什么她不能跟我握手呢!我干了什么错事?难道凭着一张糊涂昏悖的嘴里的胡言乱语,就可以成立我的罪案吗?

李尔 啊,我的胸膛!你还没有胀破吗?我的人怎么给你们枷了起来?

康华 尔 陛下,是我把他枷在那儿的,照他狂妄的行为,这样的惩戒还太轻呢。

李尔 你!是你干的事吗?

里根 父亲,您该明白您是一个衰弱的老人,一切只好将就点儿。要是您现在仍旧回去跟姊姊住在一起,裁撤了您的一半的侍从,那么等住满了一个月,再到我这儿来吧。我现在不在自己家里,要供养您也有许多不便。

李尔 回到她那儿去?裁撤五十名侍从!不,我宁愿什么屋子也不要住,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和无情的大自然抗争,和豺狼鸱·做伴侣,忍受一切饥寒的痛苦!回去跟她住在一起?嘿,我宁愿到那娶了我的没有嫁奁的小女儿去的热情的法兰西国王的座前匍匐膝行,像一个臣仆一样向他讨一份微薄的恩俸,苟延残喘下去。回去跟她住在一起!你还是劝我在这可恶的仆人手下当奴才,当牛马吧。(指奥斯华德)

高纳里尔 随你的便。

李尔 女儿,请你不要使我发疯;我也不愿再来打扰你了,我的孩子。再会吧;我们从此不再相见。可是你是我的肉、我的血、我的女儿;或者还不如说是我身体上的一个恶瘤,我不能不承认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腐败的血液里的一个疖子、一个淤块、一个肿毒的疔疮。可是我不愿责骂你;让羞辱自己降临你的身上吧,我没有呼召它;我不要求天雷把你殛死,我也不把你的忤逆向垂察善恶的天神控诉,你回去仔细想一想,趁早痛改前非,还来得及。我可以忍耐;我可以带着我的一百个骑士,跟里根住在一起。

里根 那绝对不行;现在还轮不到我,我也没有预备好招待您的礼数。父亲,听我姊姊的话吧;人家冷眼看着您这种愤怒的神气,他们心里都要说您因为老了,所以——可是姊姊是知道她自己该怎样做的。

孝尔 这是你的好意的劝告吗?

里根 是的,父亲,这是我的真诚的意见。什么!五十个卫士?这不是很好吗?再多一些有什么用处?就是这么许多人,数目也不少了,别说供养他们不起,而且让他们成群结党,也是一件危险的事。一间屋子里养了这许多人,受着两个主人支配,怎么不会发生争闹?简直不成话。

高纳里尔 父亲,您为什么不让我们的仆人侍候您呢?

里根 对了,父亲,那不是很好吗?要是他们怠慢了您,我们也可以训斥他们。您下回到我这儿来的时候,请您只带二十五个人来,因为现在我已经看到了一个危险;超过这个数目,我是恕不招待的。

李尔 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们——

里根 您幸好及时给了我们。

李尔 叫你们做我的代理人、保管者,我的唯一的条件,只是让我保留这么多的侍从。什么!我只能带二十五个人,到你这儿来吗?里根,你是不是这样说?

里根 父亲,我可以再说一遍,我只允许您带这么几个人来。

李尔 恶人的脸相虽然狰狞可怖,要是与比他更恶的人相比,就会显得和蔼可亲;不是绝顶的凶恶,总还有几分可取。(向高纳里尔)我愿意跟你去;你的五十个人还比她的二十五个人多上一倍,你的孝心也比她大一倍。

高纳里尔 父亲,我们家里难道没有两倍这么多的仆人可以侍候您?依我说,不但用不着二十五个人,就是十个五个也是多余的。

里根 依我看来,一个也不需要。

李尔 啊!不要跟我说什么需要不需要;最卑贱的乞丐,也有他的不值钱的身外之物;人生除了天然的需要以外,要是没有其他的享受,那和畜类的生活有什么分别。你是一位夫人;你穿着这样华丽的衣服,如果你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持温暖,那就根本不合你的需要,因为这种盛装艳饰并不能使你温暖。可是,讲到真的需要,那么天啊,给我忍耐吧,我需要忍耐!神啊,你们看见我在这儿,一个可怜的老头子,被忧伤和老迈折磨得好苦!假如是你们鼓动这两个女儿的心,使她们忤逆她们的父亲,那么请你们不要尽是愚弄我,叫我默然忍受吧;让我的心里激起了刚强的怒火,别让妇人所恃为武器的泪点玷污我的男子汉的面颊!不,你们这两个不孝的妖妇,我要向你们复仇,我要做出一些使全世界惊怖的事情来,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我要怎么做。你们以为我将要哭泣;不,我不愿哭泣,我虽然有充分的哭泣的理由,可是我宁愿让这颗心碎成万片,也不愿流下一滴泪来。啊,傻瓜!我要发疯了!(李尔、葛罗斯特、肯特及弄人同下)

康华尔 我们进去吧;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了。(远处暴风雨声)

里根 这座房屋太小了,这老头儿带着他那班人来是容纳不下的。

高纳里尔 是他自己不好,放着安逸的日子不过,一定要吃些苦,才知道自己的蠢。

里根 单是他一个人,我倒也很愿意收留他,可是他的那班跟随的人,我可一个也不能容纳。

高纳里尔 我也是这个意思。葛罗斯特伯爵呢?

康华尔 跟老头子出去了。他回来了。

葛罗斯特 王上正在盛怒之中。

康华尔 他要到哪儿去?

葛罗斯特 他叫人备马;可是不让我知道他要到什么地方去。

康华尔 还是不要管他,随他自己的意思吧。

高纳里尔 伯爵,您千万不要留他。

葛罗斯特 唉!天色暗起来了,田野里都在刮着狂风,附近许多里之内,简直连一株小小的树木都没有。

里根 啊!伯爵,对于刚愎自用的人,只好让他们自己招致的灾祸教训他们。关上您的门;他有一班亡命之徒跟随在身边,他自己又是这样容易受人愚弄,谁也不知道他们会煽动他干出些什么事来。我们还是小心点儿好。

康华尔 关上您的门,伯爵;这是一个狂暴的晚上。我的里根说得一点不错。暴风雨来了,我们进去吧。(同下)

李尔王 第三幕

<h3>第一场 荒野</h3>

<small>暴风雨,雷电。肯特及一侍臣上,相遇。</small>

肯特 除了恶劣的天气以外,还有谁在这儿?

侍臣 一个心绪像这天气一样不安静的人。

肯特 我认识你。王上呢?

侍臣 正在跟暴怒的大自然竞争;他叫狂风把大地吹下海里,叫泛滥的波涛吞没了陆地,使万物都变了样子或归于毁灭;拉下他的一根根的白发,让挟着盲目的愤怒的暴风把它们卷得不知去向;在他渺小的一身之内,正在进行着一场比暴风雨的冲突更剧烈的斗争。这样的晚上,被小熊吸干了乳汁的母熊,也躲着不敢出来,狮子和饿狼都不愿沾湿它们的毛皮。他却光秃着头在风雨中狂奔,把一切付托给不可知的力量。

肯特 可是谁和他在一起?

侍臣 只有那傻瓜一路跟着他,竭力用些笑话替他排解他的心中的伤痛。

肯特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敢凭着我的观察所及,告诉你一件重要的消息。在奥本尼和康华尔两人之间,虽然表面上彼此掩饰得毫无痕迹,可是暗中却已经发生了冲突;正像一般身居高位的人一样,在他们手下都有一些名为仆人、实际上却是向法国密报我们国内情形的探子,凡是这两个公爵的明争暗斗,他们两人对于善良的老王的冷酷的待遇,以及在这种种表象底下,其他更秘密的一切动静,全都传到了法国的耳中;现在已经有一支军队从法国开到我们这一个分裂的国土上来,乘着我们疏忽无备,在我们几处最好的港口秘密登陆,不久就要揭开他们鲜明的旗帜了。现在,你要是能够信任我的话,请你赶快到多佛去一趟,那边你可以碰见有人在欢迎你,你可以把被逼疯了的王上所受种种无理的屈辱向他作一个确实的报告,他一定会感激你的好意。我是一个有地位有身价的绅士,因为知道你的为人可靠,所以把这件差使交给你。

侍臣 我还要跟您谈谈。

肯特 不,不必。为了向你证明我并不是像我的外表那样的一个微贱之人,你可以打开这一个钱囊,把里面的东西拿去。你一到多佛,一定可以见到考狄利娅;只要把这戒指给她看了,她就可以告诉你,你现在所不认识的同伴是个什么人。好可恶的暴风雨!我要找王上去。

侍臣 把您的手给我。您没有别的话了吗?

肯特 还有一句话,可比什么都重要;就是:我们现在先去找王上;你往那边去,我往这边去,谁先找到他,就打一个招呼。(各下)

<h3>第二场 荒野的另一部分</h3>

<small>暴风雨继续未止。李尔及弄人上。</small>

李尔 吹吧,风啊!胀破了你的脸颊,猛烈地吹吧!你,瀑布一样的倾盆大雨,尽管倒泻下来,浸没了我们的尖塔,淹沉了屋顶上的风标吧!你,思想一样迅速的硫磺的电火,劈碎橡树的巨雷的先驱,烧焦了我的白发的头颅吧!你,震撼一切的霹雳啊,把这生殖繁密的、饱满的地球击平了吧!打碎造物的模型,不要让一颗忘恩负义的人类的种子遗留在世上!

弄人 啊,老伯伯,在一间干燥的屋子里说几句好话,不比在这没有遮蔽的旷野里淋雨好得多吗?老伯伯,回到那所房子里去,向你的女儿们请求祝福吧;这样的夜无论对于聪明人或是傻瓜,都是不发一点慈悲的。

李尔 尽管轰着吧!尽管吐你的火舌,尽管喷你的雨水吧!雨、风、雷、电,都不是我的女儿,我不责怪你们的无情;我不曾给你们国土,不曾称你们为我的孩子,你们没有顺从我的义务;所以,随你们的高兴,降下你们可怕的威力来吧,我站在这儿,只是你们的奴隶,一个可怜的、衰弱的、无力的、遭人贱视的老头子。可是我仍然要骂你们是卑劣的帮凶,因为你们滥用上天的威力,帮同两个万恶的女儿来跟我这个白发的老翁作对。啊!啊!这太卑劣了!

弄人 谁头上顶着个好头脑;就不愁没有屋顶来遮他的头。

脑袋还没找到屋子,

话儿倒先有安乐窝;

脑袋和他都生虱子,

就这么叫花娶老婆。

有人只爱他的脚尖,

不把心儿放在心上;

那鸡眼使他真可怜,

在床上翻身又叫嚷。

从来没有一个美女不是对着镜子做她的鬼脸。

李尔 不,我要忍受众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我要闭口无言。

肯特 谁在那边?

弄人 一个是陛下,一个是弄人;这两人一个聪明一个傻。

肯特 唉!陛下,你在这儿吗?喜爱黑夜的东西,不会喜爱这样的黑夜;狂怒的天色吓怕了黑暗中的漫游者,使它们躲在洞里不敢出来。自从有生以来,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闪电,听见过这样可怕的雷声,这样惊人的风雨的咆哮;人类的精神是禁受不起这样的磨折和恐怖的。

李尔 伟大的神灵在我们头顶掀起这场可怕的骚动。让他们现在找到他们的敌人吧。战栗吧,你尚未被人发觉、逍遥法外的罪人!躲起来吧,你杀人的凶手,你用伪誓欺人的骗子,你道貌岸然的逆伦禽兽!魂飞魄散吧,你用正直的外表遮掩杀人阴谋的大奸巨恶!撕下你们包藏祸心的伪装,显露你们罪恶的原形,向这些可怕的天吏哀号乞命吧!我是个并没有犯多大的罪、却受了很大的冤屈的人。

肯特 唉!您头上没有一点遮盖的东西!陛下,这儿附近有一间茅屋,可以替您挡挡风雨。我刚才曾经到那所冷酷的屋子里——那比它墙上的石块更冷酷无情的屋子——探问您的行踪,可是他们关上了门不让我进去;现在您且暂时躲一躲雨,我还要回去,非要他们讲一点人情不可。

李尔 我的头脑开始昏乱起来了。来,我的孩子。你怎么啦,我的孩子?你冷吗?我自己也冷呢。我的朋友,这间茅屋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到了困穷无告的时候,微贱的东西竟也会变成无价之宝。来,带我到你那间茅屋里去。可怜的傻小子,我心里还留着一块地方为你悲伤哩。

弄人 只怪自己糊涂自己蠢,

嗨呵,一阵风来一阵雨,

背时倒运莫把天公恨,

管它朝朝雨雨又风风。

李尔 不错,我的好孩子。来,领我们到这茅屋里去。(李尔、肯特下)

弄人 今天晚上可太凉快了,叫婊子都热不起劲儿来。待我在临走之前,讲几句预言吧:

传道的嘴上一味说得好;

酿酒的酒里掺水真不少;

有钱的大爷教裁缝做活;

不烧异教徒;嫖客害流火;

若是件件官司都问得清;

跟班不欠钱,骑士债还清;

世上的是非不出自嘴里;

扒儿手看见人堆就躲避;

放债的肯让金银露了眼;

老鸨和婊子把教堂修建;

到那时候,英国这个国家,

准会乱得无法收拾一下;

那时活着的都可以看到:

那走路的把脚步抬得高。

其实这番预言该让梅林在将来说,因为我出生在他之前。

(下)

<h3>第三场 葛罗斯特城堡中的一室</h3>

葛罗斯特 唉,唉!爱德蒙,我不赞成这种不近人情的行为。当我请求他们允许我给他一点援助的时候,他们竟会剥夺我使用自己的房屋的权利,不许我提起他的名字,不许我替他说一句恳求的话,也不许我给他任何的救济,要是违背了他们的命令,我就要永远失去他们的欢心。

爱德蒙 太野蛮、太不近人情了!

葛罗斯特 算了,你不要多说什么。两个公爵现在已经有了意见,而且还有一件比这更严重的事情。今天晚上我接到一封信,里面的话说出来也是很危险的;我已经把这信锁在壁橱里了。王上受到这样的凌虐,总有人会来替他报复的;已经有一支军队在路上了;我们必须站在王上的一边。我就要找他去,暗地里救济救济他;你去陪公爵谈谈,免得被他觉察了我的行动。要是他问起我,你就回他说我身子不好,已经睡了。大不了是一个死——他们的确拿死来威吓——王上是我的老主人,我不能坐视不救。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快要发生了,爱德蒙,你必须小心点儿。(下)

爱德蒙 你违背了命令去献这种殷勤,我立刻就要去告诉公爵知道;还有那封信我也要告诉他。这是我献功邀赏的好机会,我的父亲将要因此而丧失他所有的一切,也许他的全部家产都要落到我的手里;老的一代没落了,年轻的一代才会兴起。(下)

<h3>第四场 荒野。茅屋之前</h3>

肯特 就是这地方,陛下,进去吧。在这样毫无掩庇的黑夜里,像这样的狂风暴雨,谁也受不了的。(暴风雨继续不止)

李尔 不要缠着我。

肯特 陛下,进去吧。

李尔 你要碎裂我的心吗?

肯特 我宁愿碎裂我自己的心。陛下,进去吧。

李尔 你以为让这样的狂风暴雨侵袭我们的肌肤,是一件了不得的苦事;在你看来是这样的;可是一个人要是身染重病,他就不会感觉到小小的痛楚。你见了一头熊就要转身逃走;可是假如你的背后是汹涌的大海,你就只好硬着头皮向那头熊迎面走去了。当我们心绪宁静的时候,我们的肉体才是敏感的;我的心灵中的暴风雨已经取去我一切其他的感觉,只剩下心头的热血在那儿搏动。儿女的忘恩!这不就像这一只手把食物送进这一张嘴里,这一张嘴却把这一只手咬了下来吗?可是我要重重惩罚她们。不,我不愿再哭泣了。在这样的夜里,把我关在门外!尽管倒下来吧,什么大雨我都可以忍受。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啊,里根,高纳里尔!你们年老仁慈的父亲一片诚心,把一切都给了你们——啊!那样想下去是要发疯的;我不要想起那些;别再提起那些话了。

肯特 陛下,进去吧。

李尔 请你自己进去,找一个躲身的地方吧。这暴风雨不肯让我仔细思想种种的事情;那些事情我越想下去,越会增加我的痛苦。可是我要进去。(向弄人)进去,孩子,你先走。你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你进去吧。我要祈祷,然后我要睡一会儿。(弄人入内)衣不蔽体的不幸的人们,无论你们在什么地方,都得忍受着这样无情的暴风雨的袭击,你们的头上没有片瓦遮身,你们的腹中饥肠雷动,你们的衣服千疮百孔,怎么抵挡得了这样的气候呢?啊!我一向太没有想到这种事情了。安享荣华的人们啊,睁开你们的眼睛来,到外面来体味一下穷人所忍受的苦,分一些你们享用不了的福泽给他们,让上天知道你们不是全无心肝的人吧!

爱德伽(在内)九尺深,九尺深!可怜的汤姆!(弄人自屋内奔出)

弄人 老伯伯,不要进去;里面有一个鬼。救命!救命!

肯特 让我搀着你,谁在里边?

弄人 一个鬼,一个鬼;他说他的名字叫做可怜的汤姆。

肯特 你是什么人,在这茅屋里大呼小叫的?出来。

爱德伽 走开!恶魔跟在我的背后!“风儿吹过山楂林。”哼!到你冷冰冰的床上暖一暖你的身体吧。

李尔 你把你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的两个女儿,所以才到今天这地步吗?

爱德伽 谁把什么东西给可怜的汤姆?恶魔带着他穿过大火,穿过烈焰,穿过水道和漩涡,穿过沼地和泥泞;把刀子放在他的枕头底下,把绳子放在他的凳子底下,把毒药放在他的粥里;使他心中骄傲,骑了一匹栗色的奔马,从四寸阔的桥梁上过去,把他自己的影子当作了一个叛徒,紧紧追逐不舍。祝福你的五种才智!汤姆冷着呢。啊!哆啼哆啼哆啼。愿旋风不吹你,星星不把毒箭射你,瘟疫不到你身上!做做好事,救救那给恶魔害得好苦的可怜的汤姆吧!他现在就在那儿,在那儿,又到那儿去了,在那儿。(暴风雨继续不止)

李尔 什么!他的女儿害得他变成这个样子吗?你不能留下一些什么来吗?你一起都给了她们了吗?

弄人 不,他还留着一方毡毯,否则我们大家都要不好意思了。

李尔 愿那弥漫在天空之中的惩罚恶人的瘟疫一起降临在你的女儿身上!

肯特 陛下,他没有女儿哩。

李尔 该死的奸贼!他没有不孝的女儿,怎么会流落到这等不堪的地步?难道被弃的父亲,都是这样一点不爱惜他们自己的身体的吗?适当的处罚!谁叫他们的身体产下那些枭獍般的女儿来?

爱德伽“小雄鸡坐在高墩上”,呵罗,呵罗,罗,罗!

弄人 这一个寒冷的夜晚将要使我们大家变成傻瓜和疯子。

爱德伽 当心恶魔。孝顺你的爷娘;说过的话不要反悔;不要赌咒;不要奸淫有夫之妇;不要把你的情人打扮得太漂亮。汤姆冷着呢。

李尔 你本来是干什么的?

爱德伽 一个心性高傲的仆人,头发卷得曲曲的,帽子上佩着情人的手套,惯会讨妇女的欢心,干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开口发誓,闭口赌咒,当着上天的面前把它们一个个毁弃;睡梦里都在转奸淫的念头,一醒来便把它实行。我贪酒,我爱赌,我比土耳其人更好色;一颗奸诈的心,一对轻信的耳朵,一双不怕血腥气的手;猪一般懒惰,狐狸一般狡诡,狼一般贪狠,狗一般疯狂,狮子一般凶恶。不要让女人的脚步声和的绸衣裳的声音摄去了你的魂魄;不要把你的脚踏进窑子里去;不要把你的手伸进裙子里去;不要把你的笔碰到放债人的账簿上;抵抗恶魔的引诱吧。“冷风还是打山楂树里吹过去”;听它怎么说,吁——吁——呜——呜——哈——哈——。道芬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叱嚓!让他奔过去。(暴风雨继续不止)

李尔 唉,你这样赤身裸体,受风雨的吹淋,还是死了的好。难道人不过是这样一个东西吗?想一想他吧。你也不向蚕身上借一根丝,也不向野兽身上借一张皮,也不向羊身上借一片毛,也不向麝猫身上借一块香料。嘿!我们这三个人都已经失掉了本来的面目,只有你才保全着天赋的原形;人类在草昧的时代,不过是像你这样的一个寒碜的赤裸的两脚动物。脱下来,脱下来,你们这些身外之物!来,松开你的钮扣。(扯去衣服)

弄人 老伯伯,请你安静点儿;这样危险的夜里是不能游泳的。旷野里一点小小的火光,正像一个好色的老头儿的心,只有这么一星星的热,他的全身都是冰冷的。瞧!一团火走来了。

爱德伽 这就是那个叫做“弗力勃铁捷贝特”的恶魔;他在黄昏的时候出现,一直到第一声鸡啼方才隐去;他叫人眼睛里长白膜,叫好眼变成斜眼;他叫人嘴唇上起裂缝;他还会叫面粉发霉,寻穷人们的开心。

圣维 都尔三次经过山冈,

遇见魇魔和她九个儿郎;

他说妖精快下马,发过誓儿快逃吧;

去你的,妖精,去你的!

肯特 陛下,您怎么啦?

李尔 他是谁?

肯特 那儿什么人?你找谁?

葛罗斯特 你们是些什么人?你们叫什么名字?

爱德伽 可怜的汤姆,他吃的是泅水的青蛙、蛤蟆、蝌蚪、壁虎和水蜥;恶魔在他心里捣乱的时候,他发起狂来,就会把牛粪当做一盆美味的生菜;他吞的是老鼠和死狗,喝的是一潭死水上面绿色的浮渣;他到处给人家鞭打,锁在枷里,关在牢里;他从前有三身外衣、六件衬衫,跨着一匹马,带着一口剑;

可是在这整整七年时光,

耗子是汤姆唯一的食粮。

留心那跟在我背后的鬼。不要闹,史墨金!不要闹,你这恶魔!

葛罗斯特 什么!陛下竟会跟这种人作起伴来了吗?

爱德伽 地狱里的魔王是一个绅士;他的名字叫做摩陀,又叫做玛呼。

葛罗斯特 陛下,我们亲生的骨肉都变得那样坏,把自己生身之人当作了仇敌。

爱德伽 可怜的汤姆冷着呢。

葛罗斯特 跟我回去吧。我的良心不允许我全然服从您的女儿的无情的命令;虽然他们叫我关上了门,把您丢下在这狂暴的黑夜之中,可是我还是大胆出来找您,把您带到有火炉、有食物的地方去。

李尔 让我先跟这位哲学家谈谈。天上打雷是什么缘故?

肯特 陛下,接受他的好意;跟他回去吧。

李尔 我还要跟这位学者说一句话。您研究的是哪一门学问?

爱德伽 抵御恶魔的战略和消灭毒虫的方法。

李尔 让我私下里问您一句话。

肯特 大人,请您再催催他吧;他的神经有点儿错乱起来了。

葛罗斯特 你能怪他吗?(暴风雨继续不止)他的女儿要他死哩。唉!那善良的肯特,他早就说过会有这么一天的,可怜的被放逐的人!你说王上要疯了;告诉你吧,朋友,我自己也差不多疯了。我有一个儿子,现在我已经跟他断绝关系了;他要谋害我的生命,这还是最近的事;我爱他,朋友,没有一个父亲比我更爱他的儿子;不瞒你说,(暴风雨继续不止)我的头脑都气昏了。这是一个什么晚上!陛下,求求您——

李尔 啊!请您原谅,先生。高贵的哲学家,请了。

爱德伽 汤姆冷着呢。

葛罗斯特 进去,家伙,到这茅屋里去暖一暖吧。

李尔 来,我们大家进去。

肯特 陛下,这边走。

李尔 带着他;我要跟我这位哲学家在一起。

肯特 大人,顺顺他的意思吧;让他把这家伙带去。

葛罗斯特 您带着他来吧。

肯特 小子,来;跟我们一块儿去。

李尔 来,好雅典人。

葛罗斯特 嘘!不要说话,不要说话。

爱德伽 罗兰骑士来到黑沉沉的古堡前,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呸,嘿,哼!”我闻到了一股不列颠人的血腥。(同下)

<h3>第五场 葛罗斯特城堡中一室</h3>

康华尔 我在离开他的屋子以前,一定要把他惩治一下。

爱德蒙 殿下,我为了尽忠的缘故,不顾父子之情,一想到人家不知将要怎样批评我,心里很有点儿惴惴不安哩。

康华 尔 我现在才知道你的哥哥想要谋害他的生命,并不完全出于恶毒的本性;多半是他自己咎有应得,才会引起他的杀心的。

爱德蒙 我的命运多么颠倒,虽然做了正义的事情,却必须抱恨终身!这就是他说起的那封信,它可以证实他私通法国的罪状。天啊!为什么他要干这种叛逆的行为,为什么偏偏又在我手里发觉了呢?

康华尔 跟我见公爵夫人去。

爱德蒙 这信上所说的事情倘然属实,那您就要有一番重大的行动了。

康华 尔 不管它是真是假,它已经使你成为葛罗斯特伯爵了。你去找找你父亲在什么地方,让我们可以把他逮捕起来。

爱德蒙(旁白)要是我看见他正在援助那老王,他的嫌疑就格外加重了。——虽然忠心和孝道在我的灵魂里发生剧烈的争战,可是大义所在,只好把私恩抛弃不顾。

康华 尔 我完全信任你;你在我的恩宠之中,将要得到一个更慈爱的父亲。(各下)

<h3>第六场 邻接城堡的农舍一室</h3>

<small>葛罗斯特、李尔、肯特、弄人及爱德伽上。</small>

葛罗斯特 这儿比露天好一些,不要嫌它寒伧,将就住下来吧。我再去找找有些什么吃的用的东西;我去去就来。

肯特 他的智力已经在他的盛怒之中完全消失了。神明报答您的好心!(葛罗斯特下)

爱德伽 弗拉特累多在叫我,他告诉我尼禄王在冥湖里钓鱼。喂,傻瓜,你要祷告,要留心恶魔啊。

弄人 老伯伯,告诉我,一个疯子是绅士呢还是平民?

李尔 是个国王,是个国王!

弄人 不,他是一个平民,他的儿子却挣了一个绅士头衔;他眼看他儿子做了绅士,他就成为一个气疯了的平民。

李尔 一千条血红的火舌吱啦吱啦卷到她们的身上——

爱德伽 恶魔在咬我的背。

弄人 谁要是相信豺狼的驯良、马儿的健康、孩子的爱情或是娼妓的盟誓,他就是个疯子。

李尔 一定要办她们一办,我现在就要审问她们。(向爱德伽)来,最有学问的法官,你坐在这儿;(向弄人)你,贤明的官长,坐在这儿。——来,你们这两头雌狐!

爱德伽 瞧,他站在那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太太,你在审判的时候,要不要有人瞧着你?渡过河来会我,蓓西——

弄人 她的小船儿漏了,她不能让你知道。为什么她不敢见你。

爱德伽 恶魔借着夜莺的喉咙,向可怜的汤姆作祟了。霍普丹斯在汤姆的肚子里嚷着要两条新鲜的鲱鱼。别吵,魔鬼;我没有东西给你吃。

肯特 陛下,您怎么啦!不要这样呆呆地站着。您愿意躺下来,在这褥垫上面休息休息吗?

李尔 我要先看她们受了审判再说。把她们的证人带上来。(向爱德伽)你这披着法衣的审判官,请坐;(向弄人)你,他的执法的同僚,坐在他的旁边。(向肯特)你是陪审官,你也坐下。

爱德伽 让我们秉公裁判。

你睡着还是醒着,牧羊人?

你的羊儿在田里跑;

你的小嘴唇只要吹一声,

羊儿就不伤一根毛。

呼噜呼噜;这是一只灰色的猫儿。

李尔 先控诉她;她是高纳里尔。我当着尊严的堂上起誓,她曾经踢她的可怜的父王。

弄人 过来,奶奶。你的名字叫高纳里尔吗?

李尔 她不能抵赖。

弄人 对不起,我还以为您是一张折凳哩。

李尔 这儿还有一个,你们瞧她满脸的横肉,就可以知道她的心肠是怎么样的。拦住她!举起你们的兵器,拔出你们的剑,点起火把来!营私舞弊的法庭!枉法的贪官,你为什么放她逃走?

爱德伽 天保佑你的神志吧!

肯特 哎哟!陛下,您不是常常说您没有失去忍耐吗?现在您的忍耐呢?

爱德伽(旁白)我的滚滚的热泪忍不住为他流下,怕要给他们瞧破我的假装了。

李尔 这些小狗:脱雷、勃尔趋、史威塔,瞧,它们都在向我狂吠。

爱德伽 让汤姆掉过脸来把它们吓走。滚开,你们这些恶狗!

黑嘴巴,白嘴巴,

疯狗咬人磨毒牙,

猛犬猎犬杂种犬,

叭儿小犬团团转,

青屁股,卷尾毛,

汤姆一只也不饶;

只要我掉过脸来,

大狗小狗逃得快。

哆啼哆啼。叱嚓!来,我们赶庙会,上市集去。可怜的汤姆,你的牛角里干得挤不出一滴水来啦。

李尔 叫他们剖开里根的身体来,看看她心里有些什么东西。究竟为了什么天然的原因,她们的心才会变得这样硬?(向爱德伽)我把你收留下来,叫你做我一百名侍卫中间的一个,只是我不喜欢你的衣服的式样;你也许要对我说,这是最漂亮的波斯装;可是我看还是请你换一换吧。

肯特 陛下,您还是躺下来休息休息吧。

李尔 不要吵,不要吵;放下帐子,好,好,好。我们到早上再去吃晚饭吧;好,好,好。

弄人 我一到中午可要睡觉哩。

葛罗斯特 过来,朋友;王上呢?

肯特 在这儿,大人;可是不要打扰他,他的神经已经错乱了。

葛罗斯特 好朋友,请你把他抱起来。我已经听到了一个谋害他生命的阴谋。马车套好在外边,你快把他放进去,驾着它到多佛,那边有人会欢迎你,并且会保障你的安全。抱起你的主人来;要是你耽误了半点钟的时间,他的性命、你的性命以及一切出力救护他的人的性命,都要保不住了。抱起来,抱起来;跟我来,让我设法把你们赶快送到一处可以安身的地方。

肯特 受尽磨折的身心,现在安然入睡了;安息也许可以镇定镇定他的破碎的神经,但愿上天行个方便,不要让它破碎得不可收拾才好。(向弄人)来,帮我抬起你的主人来;你也不能留在这儿。

葛罗斯特 来,来,去吧。(除爱德伽外,肯特、葛罗斯特及弄人舁李尔下)

爱德伽 做君王的不免如此下场,

使我忘却了自己的忧伤。

最大的不幸是独抱牢愁,

任何的欢娱兜不上心头;

倘有了同病相怜的侣伴,

天大痛苦也会解去一半。

国王有的是不孝的逆女,

我自己遭逢无情的严父,

他与我两个人一般遭际!

去吧,汤姆,忍住你的怨气,

你现在蒙着无辜的污名,

总有日回复你清白之身。不管今夜里还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但愿王上能安然出险!我还是躲起来吧。(下)

<h3>第七场 葛罗斯特城堡中一室</h3>

<small>康华尔、里根、高纳里尔、爱德蒙及众仆上。</small>

康华 尔 夫人,请您赶快到尊夫的地方去,把这封信交给他;法国军队已经登陆了。——来人,替我去搜寻那反贼葛罗斯特的踪迹。(若干仆人下)

里根 把他捉到了立刻吊死。

高纳里尔 把他的眼珠挖出来。

康华 尔 我自有处置他的办法。爱德蒙,我们不应该让你看见你的谋叛的父亲受到怎样的刑罚,所以请你现在护送我们的姊姊回去,替我向奥本尼公爵致意,叫他赶快准备;我们这儿也要采取同样的行动。我们两地之间,必须随时用飞骑传报消息。再会,亲爱的姊姊;再会,葛罗斯特伯爵。

康华尔 怎么啦?那国王呢?

奥斯 华 德葛罗斯特伯爵已经把他载送出去了;有三十五六个追寻他的骑士在城门口和他会合,还有几个伯爵手下的人也在一起,一同向多佛进发,据说那边有他们武装的友人在等候他们。

康华尔 替你家夫人备马。

高纳里尔 再会,殿下,再会,妹妹。

康华 尔 再会,爱德蒙。(高纳里尔、爱德蒙及奥斯华德下)再去几个人把那反贼葛罗斯特捉来,像偷儿一样把他绑来见我。(若干仆人下)虽然在没有经过正式的审判手续以前,我们不能就把他判处死刑,可是为了发泄我们的愤怒,却只好不顾人们的指摘,凭着我们的权力独断独行了。那边是什么人?是那反贼吗?

里根 没有良心的狐狸!正是他。

康华尔 把他枯瘪的手臂牢牢绑起来。

葛罗斯特 两位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好朋友们,你们是我的客人;不要用这种无礼的手段对待我。

康华尔 捆住他。(众仆绑葛罗斯特)

里根 绑紧些,绑紧些。啊,可恶的反贼!

葛罗斯特 你是一个没有心肝的女人,我却不是反贼。

康华 尔 把他绑在这张椅子上。奸贼,我要让你知道——(里根扯葛罗斯特须)

葛罗斯特 天神在上,这还成什么话,你扯起我的胡子来啦!

里根 胡子这么白,想不到却是一个反贼!

葛罗斯特 恶妇,你从我的腮上扯下这些胡子来,它们将要像活人一样控诉你的罪恶。我是这里的主人,你不该用你强盗的手,这样报答我的好客的殷勤。你究竟要怎么样?

康华尔 说,你最近从法国得到什么书信?

里根 老实说出来,我们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康华尔 你跟那些最近踏到我们国境来的叛徒们有些什么来往?

里根 你把那发疯的老王送到什么人手里去了?说。

葛罗斯特 我只收到过一封信,里面都不过是些猜测之谈,寄信的是一个没有偏见的人,并不是一个敌人。

康华尔 好狡猾的推托!

里根 一派鬼话!

康华尔 你把国王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葛罗斯特 送到多佛。

里根 为什么送到多佛?我们不是早就警告你——

康华尔 为什么送到多佛?让他回答这个问题。

葛罗斯特 罢了,我现在身陷虎穴,只好拼着这条老命了。

里根 为什么送到多佛?

葛罗斯特 因为我不愿意看见你的凶恶的指爪挖出他的可怜的老眼;因为我不愿意看见你的残暴的姊姊用她野猪般的利齿咬进他的神圣的肉体。他的赤裸的头顶在地狱一般黑暗的夜里冲风冒雨;受到那样狂风暴雨的震荡的海水,也要把它的怒潮喷向天空,熄灭了星星的火焰;但是他,可怜的老翁,却还要把他的热泪帮助天空浇洒。要是在那样怕人的晚上,豺狼在你的门前悲鸣,你也要说:“善良的看门人,开了门放它进来吧。”而不计较它一切的罪恶。可是我总有一天见到上天的报应降临在这种儿女的身上。

康华 尔 你再也不会见到那样一天。来,按住这椅子。我要把你这一双眼睛放在我的脚底下践踏。

葛罗斯特 谁要是希望他自己平安活到老年的,帮帮我吧!啊,好惨!天啊!(葛罗斯特一眼被挖出)

里根 还有那一颗眼珠也去掉了吧,免得它嘲笑没有眼珠的一面。

康华尔 要是你看见什么报应——

仆甲 住手,殿下;我从小为您效劳,但是只有我现在叫您住手这件事才算是最好的效劳。

里根 怎么,你这狗东西!

仆甲 要是你的腮上长起了胡子,我现在也要把它扯下来。

康华尔 混账奴才,你反了吗?(拔剑)

仆甲 好,那么来,我们拼一个你死我活。(拔剑。二人决斗。康华尔受伤)

里根 把你的剑给我。一个奴才也会撒野到这等地步!(取剑自后刺仆甲)

仆甲 啊!我死了。大人,您还剩着一只眼睛,看见他受到一点小小的报应。啊!(死)

康华 尔 哼,看他再瞧得见一些什么报应!出来,可恶的浆块!现在你还会发光吗?(葛罗斯特另一眼被挖出)

葛罗斯特 一切都是黑暗和痛苦。我的儿子爱德蒙呢?爱德蒙,燃起你天性中的怒火,替我报复这一场暗无天日的暴行吧!

里根 哼,万恶的奸贼!你在呼唤一个憎恨你的人;你对我们反叛的阴谋,就是他出首告发的,他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绝不会对你发一点怜悯。

葛罗斯特 啊,我是个蠢材!那么爱德伽是冤枉的了。仁慈的神明啊,赦免我的错误,保佑他有福吧!

里根 把他推出门外,让他一路摸索到多佛去。(一仆率葛罗斯特下)怎么,殿下?您的脸色怎么变啦?

康华 尔 我受了伤啦。跟我来,夫人。把那瞎眼的奸贼撵出去;把这奴才丢在粪堆里。里根,我的血尽在流着;这真是无妄之灾。用你的胳膊搀着我。(里根扶康华尔同下)

仆乙 要是这家伙会有好收场,我什么坏事都可以去做了。

仆丙 要是她会寿终正寝,所有的女人都要变成恶鬼了。

仆乙 让我们跟在那老伯爵的后面,叫那疯丐把他领到他所要去的地方;反正那个游荡的疯子什么地方都去。

仆丙 你先去吧;我还要去拿些麻布和蛋白来,替他贴在他的流血的脸上。但愿上天保佑他!(各下)

李尔王 第四幕

<h3>第一场 荒野</h3>

爱德伽 与其被人在表面上恭维而背地里鄙弃,那么还是像这样自己知道为举世所不容的好。一个最困苦、最微贱、最为命运所屈辱的人,可以永远抱着希冀而无所恐惧;从最高的地位上跌下来,那变化是可悲的,对于穷困的人,命运的转机却能使他欢笑!那么欢迎你——跟我拥抱的空虚的气流;被你刮得狼狈不堪的可怜虫并不少欠你丝毫情分。可是谁来啦?

爱德伽 我的父亲,让一个穷苦的老头儿领着他吗?啊,世界,世界,世界!倘不是你的变幻无常,使我们对你心存怨恨,哪一个人是甘愿老去的?

老人 啊,我的好老爷!我在老太爷手里就做您府上的佃户,一直做到您老爷手里,已经有八十年了。

葛罗斯特 去吧,好朋友,你快去吧;你的安慰对我一点没有用处,他们也许反会害你的。

老人 您眼睛看不见,怎么走路呢?

葛罗斯特 我没有路,所以不需要眼睛;当我能够看见的时候,我也会失足颠仆。我们往往因为有所自恃而失之于大意,反不如缺陷却能对我们有益。啊!爱德伽好儿子,你的父亲受人之愚,错恨了你,要是我能在未死以前,摸到你的身体,我就要说,我又有了眼睛啦。

老人 啊!那边是什么人?

爱德伽(旁白)神啊!谁能够说“我现在是最不幸”?我现在比从前才更不幸得多啦。

老人 那是可怜的发疯的汤姆。

爱德伽(旁白)也许我还要碰到更不幸的命运;当我们能够说“这是最不幸的事”的时候,那还不是最不幸的。

老人 汉子,你到哪儿去?

葛罗斯特 是一个叫花子吗?

老人 是个疯叫花子。

葛罗斯特 他的理智还没有完全丧失,否则他不会向人乞讨。在昨晚的暴风雨里,我也看见这样一个家伙,他使我想起一个人不过等于一条虫;那时候我的儿子的影像就闪进了我的心里,可是当时我正在恨他,不愿想起他;后来我才听到一些其他的话。天神掌握着我们的命运,正像顽童捉到飞虫一样,为了戏弄的缘故而把我们杀害。

爱德伽(旁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在一个伤心人的面前装傻,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件不愉快的行为。(向葛罗斯特)祝福你,先生!

葛罗斯特 他就是那个不穿衣服的家伙吗?

老人 正是,老爷。

葛罗斯特 那么你去吧。我要请他领我到多佛去,要是你看在我的分上,愿意回去拿一点衣服来替他遮盖遮盖身体,那就再好没有了;我们不会走远,从这儿到多佛的路上一二里之内,你一定可以追上我们。

老人 唉,老爷!他是个疯子哩。

葛罗斯特 疯子带着瞎子走路,本来是这时代的一般病态。照我的话,或者就照你自己的意思做吧;第一件事情是请你快去。

老人 我要把我的最好的衣服拿来给他,不管它会引起怎样的后果。(下)

葛罗斯特 喂,不穿衣服的家伙——

爱德伽 可怜的汤姆冷着呢。(旁白)我不能再假装下去了。

葛罗斯特 过来,汉子。

爱德伽(旁白)可是我不能不假装下去。——祝福您的可爱的眼睛,它们在流血哩。

葛罗斯特 你认识到多佛去的路吗?

爱德伽 一处处关口城门,一条条马路人行道,我全认识。可怜的汤姆被他们吓迷了心窍;祝福你,好人的儿子,愿恶魔不来缠绕你!五个魔鬼一齐作弄着可怜的汤姆:一个是色魔奥别狄克特;一个是哑鬼霍别狄丹斯;一个是偷东西的玛呼;一个是杀人的摩陀;一个是扮鬼脸的弗力勃铁捷贝特,他后来常常附在丫头、使女的身上。好,祝福您,先生!

葛罗斯特 来,你这受尽上天凌虐的人,把这钱囊拿去;我的不幸却是你的运气。天道啊,愿你常常如此!让那穷奢极欲、把你的法律当作满足他自己享受的工具、因为知觉麻木而沉迷不悟的人,赶快感到你的威力吧;从享用过度的人手里夺下一点来分给穷人,让每一个人都得到他所应得的一份吧。你认识多佛吗?

爱德伽 认识,先生。

葛罗斯特 那边有一座悬崖,它的峭拔的绝顶俯瞰着幽深的海水;你只要领我到那悬崖的边上,我就给你一些我随身携带的贵重的东西,你拿了去可以过些舒服的日子;我也不用再烦你带路了。

爱德伽 把您的胳膊给我;让可怜的汤姆领着你走。(同下)

<h3>第二场 奥本尼公爵府前</h3>

高纳里尔 欢迎,伯爵;我不知道我那位温和的丈夫为什么不来迎接我们。

高纳里尔 主人呢?

奥斯 华德 夫人,他在里边;可是已经大大变了一个人啦。我告诉他法国军队登陆的消息,他听了只是微笑;我告诉他说您来了,他的回答却是,“还是不来的好”;我告诉他葛罗斯特怎样谋反、他的儿子怎样尽忠的时候,他骂我蠢东西,说我颠倒是非。凡是他所应该痛恨的事情,他听了都觉得很得意;他所应该欣慰的事情,反而使他恼怒。

高纳里尔(向爱德蒙)那么你止步吧。这是他懦怯畏缩的天性,使他不敢担当大事;他宁愿忍受侮辱,不肯挺身而起。我们在路上谈起的那个愿望,也许可以实现。爱德蒙,你且回到我的妹夫那儿去;催促他赶紧调齐人马,交给你统率;我这儿只好由我自己出马,把家务托付我的丈夫照管了。这个可靠的仆人可以替我们传达消息;要是你有胆量为了你自己的好处而行事,那么不久大概就会听到你的女主人的命令。把这东西拿去带在身边;不要多说什么;(以饰物赠爱德蒙)低下你的头来:这一个吻要是能够替我说话,它会叫你的灵魂儿飞上天空的。你要明白我的心;再会吧。

爱德蒙 我愿意为您赴汤蹈火。

高纳里尔 我的最亲爱的葛罗斯特!(爱德蒙下)唉!都是男人,却有这样的不同!哪一个女人不愿意为你贡献她的一切,我却让一个傻瓜侵占了我的眠床。

奥斯华德 夫人,殿下来了。(下)

高纳里尔 你太瞧不起人啦。

奥本尼 啊,高纳里尔!你的价值还比不上那狂风吹在你脸上的尘土。我替你这种脾气担着心事;一个人要是看轻了自己的根本,难免做出一些越限逾分的事来;枝叶脱离了树干,跟着也要萎谢,到后来只好让人当作枯柴而付之一炬。

高纳里尔 得啦得啦;全是些傻话。

奥本尼 智慧和仁义在恶人眼中看来都是恶的;下流的人只喜欢下流的事。你们干下了些什么事情?你们是猛虎,不是女儿,你们干了些什么事啦?这样一位父亲,这样一位仁慈的老人家,一头野熊见了他也会俯首帖耳,你们这些蛮横下贱的女儿,却把他激成了疯狂!难道我那位贤襟兄竟会让你们这样胡闹吗?他也是个堂堂汉子,一邦的君主,又受过他这样的深恩厚德!要是上天不立刻降下一些明显的灾祸来,惩罚这种万恶的行为,那么人类快要像深海的怪物一样自相吞食了。

高纳里尔 不中用的懦夫!你让人家打肿你的脸,把侮辱加在你的头上,还以为是一件体面的事,因为你的额头上还没长着眼睛;正像那些不明是非的傻瓜,人家存心害你,幸亏发觉得早,他们在未下毒手以前就受到惩罚,你却还要可怜他们。你的鼓呢?法国的旌旗已经展开在我们安静的国境上了,你的敌人顶着羽毛飘扬的战盔,已经开始威胁你的生命。你这迂腐的傻子却坐着一动不动,只会说,“唉!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奥本尼 瞧瞧你自己吧,魔鬼!恶魔的丑恶的嘴脸,还不及一个恶魔般的女人那样丑恶万分。

高纳里尔 哎哟,你这没有头脑的蠢货!

奥本尼 你这变化做女人的形状、掩蔽你的蛇蝎般的真相的魔鬼,不要露出你的狰狞的面目来吧!要是我可以允许这双手服从我的怒气,它们一定会把你的肉一块块撕下来,把你的骨头一根根折断;可是你虽然是一个魔鬼,你的形状却还是一个女人,我不能伤害你。

高纳里尔 哼,这就是你的男子汉的气概。——呸!

奥本尼 有什么消息?

使者 啊!殿下,康华尔公爵死了;他正要挖去葛罗斯特第二只眼睛的时候,他的一个仆人把他杀死了。

奥本尼 葛罗斯特的眼睛!

使者 他所畜养的一个仆人因为激于义愤,反对他这一种行动,就拔出剑来向他的主人行刺;他的主人大怒,和他奋力猛斗,结果把那仆人砍死了,可是自己也受了重伤,终于不治身亡。

奥本尼 啊,天道究竟还是有的,人世的罪恶这样快就受到了诛谴!但是啊,可怜的葛罗斯特!他失去了他的第二只眼睛吗?

使者 殿下,他两只眼睛全都给挖去了。夫人,这一封信是您的妹妹写来的,请您立刻给她一个回音。

高纳里尔(旁白)从一方面说来,这是一个好消息;可是她做了寡妇,我的葛罗斯特又跟她在一起,也许我的一切美满的愿望,都要从我这可憎的生命中消灭了;不然的话,这消息还不算顶坏。(向使者)我读过以后再写回信吧。(下)

奥本尼 他们挖去他的眼睛的时候,他的儿子在什么地方?

使者 他是跟夫人一起到这儿来的。

奥本尼 他不在这儿。

使者 是的,殿下,我在路上碰见他回去了。

奥本尼 他知道这种罪恶的事情吗?

使者 是,殿下;就是他出首告发他的,他故意离开那座房屋,为的是让他们行事方便一些。

奥本尼 葛罗斯特,我永远感激你对王上所表示的好意,一定替你报复你的挖目之仇。过来,朋友,详细告诉我一些你所知道的其他的消息。(同下)

<h3>第三场 多佛附近法军营地</h3>

肯特 为什么法兰西王突然回去,您知道他的理由吗?

侍臣 他在国内还有一点未了的要事,直到离国以后,方才想起;因为那件事情有关国家的安全,所以他不能不亲自回去料理。

肯特 他去了以后,委托什么人代他主持军务?

侍臣 拉·发元帅。

肯特 王后看了您的信,有没有什么悲哀的表示?

侍臣 是的,先生;她拿了信,当着我的面前读下去,一颗颗饱满的泪珠淌下她的娇嫩的颊上;可是她仍然保持着一个王后的尊严,虽然她的情感像叛徒一样想要把她压服,她还是竭力把它克制下去。

肯特 啊!那么她是受到感动的了。

侍臣 她并不痛哭流涕;“忍耐”和“悲哀”互相竞争着谁能把她表现得更美。您曾经看见过阳光和雨点同时出现;她的微笑和眼泪也正是这样,只是更要动人得多;那些荡漾在她的红润的嘴唇上的小小的微笑,似乎不知道她的眼睛里有些什么客人,他们从她钻石一样晶莹的眼球里滚出来,正像一颗颗浑圆的珍珠。简单一句话,要是所有的悲哀都是这样美,那么悲哀将要成为最受世人喜爱的珍奇了。

肯特 她没有说过什么话吗?

侍臣 一两次她的嘴里迸出了“父亲”两个字,好像它们重压着她的心一般;她哀呼着,“姊姊!姊姊!女人的耻辱!姊姊!肯特!父亲!姊姊!什么,在风雨里吗?在黑夜里吗?不要相信世上还有怜悯吧!”于是她挥去了她的天仙一般的眼睛里的神圣的水珠,让眼泪淹没了她的沉痛的悲号,移步他往,和哀愁独自做伴去了。

肯特 那是天上的星辰,天上的星辰主宰着我们的命运;否则同一个父母怎么会生出这样不同的儿女来。您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吗?

侍臣 没有。

肯特 这是在法兰西王回国以前的事吗?

侍臣 不,这是他去后的事。

肯特 好,告诉您吧,可怜的受难的李尔已经到了此地,他在比较清醒的时候,知道我们来干什么事,一定不肯见他的女儿。

侍臣 为什么呢,好先生?

肯特 羞耻之心掣住了他;他自己的忍心剥夺了她的应得的慈爱,使她远适异国,听任天命的安排,把她的权利分给那两个犬狼之心的女儿——这种种的回忆像毒刺一样螫着他的心,使他充满了火烧一样的惭愧,阻止他和考狄利娅相见。

侍臣 唉!可怜的人!

肯特 关于奥本尼和康华尔的军队,您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侍臣 是的,他们已经出动了。

肯特 好,先生,我要带您去见见我们的王上,请您替我照料照料他。我因为有某种重要的理由,必须暂时隐藏我的真相;当您知道我是什么人以后,您绝不会后悔跟我结识的。请您跟我走吧。(同下)

<h3>第四场 同前。帐幕</h3>

<small>旗鼓前导,考狄利娅、医生及兵士等上。</small>

考狄利娅 唉!正是他。刚才还有人看见他,疯狂得像被飓风激动的怒海,高声歌唱,头上插满了恶臭的地烟草、牛蒡、毒芹、荨麻、杜鹃花和各种蔓生在田亩间的野草。派一百个兵士到繁茂的田野里各处搜寻,把他领来见我。(一军官下)人们的智慧能不能恢复他的丧失的心神?谁要是能够医治他,我愿意把我的身外的富贵一起送给他。

医生 娘娘,法子是有的;休息是滋养疲乏的精神的保姆,他现在就是缺少休息;只要给他服一些药草,就可以阖上他的痛苦的眼睛。

考狄利娅 一切神圣的秘密、一切地下潜伏的灵奇,随着我的眼泪一起奔涌出来吧!帮助解除我的善良的父亲的痛苦!快去找他,快去找他,我只怕他在不可控制的疯狂之中会消灭了他的失去主宰的生命。

使者 报告娘娘,英国军队向这儿开过来了。

考狄利娅 我们早已知道;一切都预备好了,只等他们到来。亲爱的父亲啊!我这次掀动干戈,完全是为了你的缘故;伟大的法兰西王被我的悲哀和恳求的眼泪所感动。我们出师,并非怀着什么非分的野心,只是一片真情,热烈的真情,要替我们的老父主持正义。但愿我不久就可以听见看见他!(同下)

<h3>第五场 葛罗斯特城堡中一室</h3>

里根 可是我的姊夫的军队已经出发了吗?

奥斯华德 出发了,夫人。

里根 他亲自率领吗?

奥斯 华德 夫人,好容易才把他催上了马;还是您的姊姊是个更好的军人哩。

里根 爱德蒙伯爵到了你们家里,有没有跟你家主人谈过话?

奥斯华德 没有,夫人。

里根 我的姊姊给他的信里有些什么话?

奥斯华德 我不知道,夫人。

里根 告诉你吧,他有重要的事情,已经离开此地了。葛罗斯特挖去了眼睛以后,仍旧放他活命,实在是一个极大的失策;因为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激起众人对我们的反感。我想爱德蒙因为怜悯他的苦难,是要去替他解脱他的暗无天日的生涯的;而且他还负有探察敌人实力的使命。

奥斯华德 夫人,我必须追上去把我的信送给他。

里根 我们的军队明天就要出发;你暂时耽搁在我们这儿吧,路上很危险呢。

奥斯华德 我不能,夫人;我家夫人曾经吩咐我不准误事的。

里根 为什么她要写信给爱德蒙呢?难道你不能替她口头传达她的意思吗?看来恐怕有点儿——我也说不出来。让我拆开这封信来,我会十分喜欢你的。

奥斯华德 夫人,那我可——

里根 我知道你家夫人不爱她的丈夫;这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她最近在这儿的时候,常常对高贵的爱德蒙抛掷含情的媚眼。我知道你是她的心腹之人。

奥斯华德 我,夫人!

里根 我的话不是随便说说的,我知道你是她的心腹;所以你且听我说,我的丈夫已经死了,爱德蒙跟我曾经谈起过,他向我求爱总比向你家夫人求爱来得方便些。其余的你自己去意会吧。要是你找到了他,请你替我把这个交给他;你把我的话对你家夫人说了以后,再请她仔细想个明白。好,再会。假如你听见人家说起那瞎眼的老贼在什么地方,能够把他除掉,一定可以得到重赏。

奥斯 华德 但愿他能够碰在我的手里,夫人;我一定可以向您表明我是哪一方面的人。

里根 再会。(各下)

<h3>第六场 多佛附近的乡间</h3>

<small>葛罗斯特及爱德伽作农民装束同上。</small>

葛罗斯特 什么时候我才能够登上山顶?

爱德伽 您现在正在一步步上去;瞧这路多么难走。

葛罗斯特 我觉得这地面是很平的。

爱德伽 陡峭得可怕呢;听!那不是海水的声音吗?

葛罗斯特 不,我真的听不见。

爱德伽 哎哟,那么大概因为您的眼睛痛得厉害,所以别的知觉也连带模糊起来啦。

葛罗斯特 那倒也许是真的。我觉得你的声音也变了样啦,你讲的话不像原来那样粗鲁,那样疯疯癫癫啦。

爱德伽 您错啦;除了我的衣服以外,我什么都没有变样。

葛罗斯特 我觉得你的话像样得多啦。

爱德伽 来,先生;我们已经到了,您站好。把眼睛一直望到这么低的地方,真是惊心眩目!在半空盘旋的乌鸦,瞧上去还没有甲虫那么大;山腰中间悬着一个采金花草的人,可怕的工作!我看他的全身简直抵不上一个人头的大小。在海滩上走路的渔夫就像小鼠一般,那艘停泊在岸旁的高大的帆船小得像它的划艇,它的划艇小得像一个浮标,几乎看不出来。澎湃的波涛在海滨无数的石子上冲击的声音,也不能传到这样高的所在。我不愿再看下去了,恐怕我的头脑要昏眩起来,眼睛一花,就要一个跟斗直跌下去。

葛罗斯特 带我到你所立的地方。

爱德伽 把您的手给我;您现在已经离开悬崖的边上只有一尺了;谁要是把天下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我,我也不愿意跳下去。

葛罗斯特 放开我的手。朋友,这儿又是一个钱囊,里面有一颗宝石,一个穷人得到了它,可以终身温饱;愿天神们保佑你因此而得福吧!你再走远一点;向我告别一声,让我听见你走过去。

爱德伽 再会吧,好先生。

葛罗斯特 再会。

爱德伽(旁白)我这样戏弄他的目的,是要把他从绝望的境界中解救出来。

葛罗斯特 威严的神明啊!我现在脱离这一个世界,当着你们的面,摆脱我的惨酷的痛苦了;要是我能够再忍受下去,而不怨尤你们不可反抗的伟大意志,我这可厌的生命的余烬不久也会燃尽的。要是爱德伽尚在人世,神啊,请你们祝福他!现在,朋友,我们再会了!(向前仆地)

爱德伽 我去了,先生;再会。(旁白)可是我不知道当一个人愿意受他自己的幻想的欺骗,相信他已经死去的时候,那一种幻想会不会真的偷去了他的生命的至宝;要是他果然在他所想象的那一个地方,现在他早已没有思想了。活着还是死了?(向葛罗斯特)喂,你这位先生!朋友!你听见吗,先生?说呀!也许他真的死了;可是他醒过来啦。你是什么人,先生?

葛罗斯特 去,让我死。

爱德伽 倘使你不是一根蛛丝、一根羽毛,一阵空气,从这样千仞的悬崖上跌落下来,早就像鸡蛋一样跌成粉碎了;可是你还在呼吸,你的身体还是好好的,不流一滴血,还会说话,简直一点损伤也没有。十根桅杆连接起来,也不及你所跌下来的地方那么高;你的生命是一个奇迹。再对我说两句话吧。

葛罗斯特 可是我有没有跌下来?

爱德伽 你就是从这可怕的悬崖绝顶上面跌下来的。抬起头来看一看吧;鸣声嘹亮的云雀飞到了那样高的所在,我们不但看不见它的形状,也听不见它的声音;你看。

葛罗斯特 唉!我没有眼睛哩。难道一个苦命的人,连寻死的权利都要被剥夺去吗?一个苦恼到极点的人假使还有办法对付那暴君的狂怒,挫败他的骄傲的意志,那么他多少还有一点可以自慰。

爱德伽 把你的胳膊给我;起来,好,怎样?站得稳吗?你站住了。

葛罗斯特 很稳,很稳。

爱德伽 这真太不可思议了。刚才在那悬崖的顶上,从你身边走开的是什么东西?

葛罗斯特 一个可怜的叫花子。

爱德伽 我站在下面望着他,仿佛看见他的眼睛像两轮满月;他有一千个鼻子,满头都是像波浪一样高低不齐的犄角;一定是个什么恶魔。所以,你幸运的老人家,你应该想这是无所不能的神明在暗中默佑你,否则绝不会有这样的奇事。

葛罗斯特 我现在记起来了;从此以后,我要耐心忍受痛苦,直等它有一天自己喊了出来,“够啦,够啦”,那时候再撒手死去。你所说起的这一个东西,我还以为是个人;它老是嚷着“恶魔,恶魔”的;就是它把我领到了那个地方。

爱德伽 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忍耐。可是谁来啦?

爱德伽 不是疯狂的人,绝不会把他自己打扮成这一个样子。

李尔 不,他们不能判我私造货币的罪名;我是国王哩。

爱德伽 啊,伤心的景象!

李尔 在那一点上,天然是胜过人工的。这是征募你们当兵的饷银。那家伙弯弓的姿势,活像一个稻草人;给我射一支一码长的箭试试看。瞧,瞧!一只小老鼠!别闹,别闹:这一块烘乳酪可以捉住它。这是我的铁手套;尽管他是一个巨人,我也要跟他一决胜负。带那些戟手上来。啊!飞得好,鸟儿;刚刚中在靶子心里,咻!口令!

爱德伽 茉荞兰。

李尔 过去。

葛罗斯特 我认识那个声音。

李尔 嘿!高纳里尔,长着一把白胡须!她们像狗一样向我献媚。说我在没有出黑须以前,就已经有了白须。

我说一声“是”,她们就应一声“是”;我说一声“不”,她们就应一声“不”!当雨点淋湿了我,风吹得我牙齿打颤,当雷声不肯听我的话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了她们,嗅出了她们。算了,她们不是心口如一的人;她们把我恭维得天花乱坠;全然是个谎,一发起烧来我就没有办法。

葛罗斯特 这一种说话的声调我记得很清楚;他不是我们的君王吗?

李尔 嗯,从头到脚都是君王;我只要一瞪眼睛,我的臣子就要吓得发抖。我赦免那个人的死罪。你犯的是什么案子?奸淫吗?你不用死;为了奸淫而犯死罪!不,小鸟儿都在干那把戏,金苍蝇当着我的面也会公然交合哩。让通奸的人多子多孙吧;因为葛罗斯特的私生的儿子,也比我的合法的女儿更孝顺他的父亲。淫风越盛越好,我巴不得他们替我多制造几个兵士出来。瞧那个脸上堆着假笑的妇人,她装出一副守身如玉的神气,做作得那么端庄贞静,一听见人家谈起调情的话儿就要摇头;其实她自己干起那回事来,比臭猫和骚马还要浪得多哩。她们的上半身虽然是女人,下半身却是淫荡的妖怪;腰带以上是属于天神的,腰带以下全是属于魔鬼的:那儿是地狱,那儿是黑暗,那儿是火坑,吐着熊熊的烈焰,发出熏人的恶臭,把一切烧成了灰。啐!啐!啐!呸!呸!好掌柜,给我称一两麝香,让我解解我的想象中的臭气;钱在这儿。

葛罗斯特 啊!让我吻一吻那只手!

李尔 让我先把它揩干净;它上面有一股热烘烘的人气。

葛罗斯特 啊,毁灭了的生命!这一个广大的世界有一天也会像这样零落得只剩一堆残迹。你认识我吗?

李尔 我很记得你这双眼睛。你在向我瞟吗?不,盲目的丘比特,随你使出什么手段来,我是再也不会恋爱的。这是一封挑战书,你拿去读吧,瞧瞧它是怎么写的。

葛罗斯特 即使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太阳,我也瞧不见。

爱德伽(旁白)要是人家告诉我这样的事,我一定不会相信;可是这样的事是真的,我的心要碎了。

李尔 读呀。

葛罗斯特 什么!用眼眶子读吗?

李尔 啊哈!你原来是这个意思吗?你的头上也没有眼睛,你的袋里也没有银钱吗?你的眼眶子真深,你的钱袋真轻。可是你却看见这世界的丑恶。

葛罗斯特 我只能捉摸到它的丑恶。

李尔 什么!你疯了吗?一个人就是没有眼睛,也可以看见这世界的丑恶。用你的耳朵瞧着吧:你没看见那法官怎样痛骂那个卑贱的偷儿吗?侧过你的耳朵来,听我告诉你:让他们两人换了地位,谁还认得出哪个是法官,哪个是偷儿?你见过农夫的一条狗向一个乞丐乱吠吗?

葛罗斯特 嗯,陛下。

李尔 你还看见那家伙怎样给那条狗赶走吗?从这一件事情上面,你就可以看到威权的伟大的影子;一条得势的狗,也可以使人家唯命是从。你这可恶的教吏,停住你的残忍的手!为什么你要鞭打那个妓女?向你自己的背上着力抽下去吧;你自己心里和她犯奸淫,却因为她跟人家犯奸淫而鞭打她。那放高利贷的家伙却把那骗子判了死刑。褴褛的衣衫遮不住小小的过失;披上锦袍裘服,便可以隐匿一切。罪恶镀了金,公道的坚强的枪刺戳在上面也会折断;把它用破烂的布条裹起来,一根侏儒的稻草就可以戳破它。没有一个人是犯罪的,我说,没有一个人;我愿意为他们担保;相信我吧,我的朋友,我有权力封住控诉者的嘴唇。你还是去装上一副玻璃眼睛,像一个卑鄙的阴谋家似的,假装能够看见你所看不见的事情吧。来,来,来,来,替我把靴子脱下来;用力一点,用力一点;好。

爱德伽(旁白)啊!疯话和正经话夹杂在一起;虽然他发了疯,他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全无意义的。

李尔 要是你愿意为我的命运痛哭,那么把我的眼睛拿了去吧。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的名字是葛罗斯特。你必须忍耐;你知道我们来到这世上,第一次嗅到了空气,就哇呀哇呀地哭起来。让我讲一番道理给你听;你听着。

葛罗斯特 唉!唉!

李尔 当我们生下地来的时候,我们因为来到了这个全是些傻瓜的广大的舞台之上,所以禁不住放声大哭。这顶帽子的式样很不错!用毡呢钉在一队马儿的蹄上,倒是一个妙计;我要把它实行一下,悄悄地偷进我那两个女婿的营里,然后我就杀呀,杀呀,杀呀,杀呀,杀呀,杀呀!

侍臣 率侍从数人上。

侍臣 啊!他在这儿;抓住他。陛下,您的最亲爱的女儿—一

李尔 没有人救我吗?什么!我变成一个囚犯了吗?我是天生下来被命运愚弄的。不要虐待我;有人会拿钱来赎我的。替我请几个外科医生来,我的头脑受了伤啦。

侍臣 您将会得到您所需要的一切。

李尔 一个伙伴也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吗?哎哟,这样会叫一个人变成了个泪人儿,用他的眼睛充作灌园的水壶,去浇洒秋天的泥土。

侍臣 陛下——

李尔 我要像一个新郎似的勇敢地死去。嘿!我要高高兴兴的。来,来,我是一个国王,你们知道吗?

侍臣 您是一位尊严的王上,我们服从您的旨意。

李尔 那么还有几分希望。要去快去。唦唦唦唦。(下。侍从等随下)

侍臣 最微贱的平民到了这样一个地步,也会叫人看了伤心,何况是一个国王!你那两个不孝的女儿,已经使天道人伦受到咒诅,可是你还有一个女儿,却已经把天道人伦从这样的咒诅中间拯救出来了。

爱德伽 祝福,先生。

侍臣 足下有什么见教?

爱德伽 您有没有听见什么关于将要发生一场战事的消息?

侍臣 这已经是一件千真万确、谁都知道的事了;每一个耳朵能够辨别声音的人都听到过那样的消息。

爱德伽 可是借问一声,您知道对方的军队离这儿还有多少路?

侍臣 很近了,他们一路来得很快;他们的主力部队每一点钟都有到来的可能。

爱德伽 谢谢您,先生;这是我所要知道的一切。

侍臣 王后虽然有特别的原因还在这儿,她的军队已经开上去了。

爱德伽 谢谢您,先生。(侍臣下)

葛罗斯特 永远仁慈的神明,请停止我的呼吸吧;不要在你没有要我离开人世之前,再让我的罪恶的灵魂引诱我结束我自己的生命!

爱德伽 您祷告得很好,老人家。

葛罗斯特 好先生,您是什么人?

爱德伽 一个非常穷苦的人,受惯命运的打击;因为自己是从忧患中间过来的,所以对于不幸的人很容易抱同情。把您的手给我,让我把您领到一处可以栖身的地方去。

葛罗斯特 多谢多谢;愿上天大大赐福给您!

奥斯 华德 明令缉拿的要犯!好极了,居然碰在我的手里!你那颗瞎眼的头颅,却是我的进身的阶梯。你这倒霉的老奸贼,赶快忏悔你的罪恶;剑已经拔出了,你今天难逃一死。

葛罗斯特 但愿你这慈悲的手多用一些气力,帮助我早早脱离苦痛。(爱德伽劝阻奥斯华德)

奥斯 华德 大胆的村夫,你怎么敢袒护一个明令缉拿的叛徒?滚开,免得你也遭到和他同样的命运。放开他的胳膊。

爱德伽 先生,你不向我说明理由,我是不放的。

奥斯华德 放开,奴才,否则我叫你死。

爱德伽 好先生,你走你的路,让穷人们过去吧。要是这种吓人的话也能把我吓倒,那么我早在半个月之前,就给人吓死了。不,不要走近这个老头儿;我关照你,走远一点儿;要不然的话,我要试一试究竟还是你的头硬还是我的棍子硬。我可不知道什么客气不客气。

奥斯华德 走开,混账东西!

爱德伽 我要拔掉你的牙齿,先生。来,尽管刺过来吧。(二人决斗,爱德伽击奥斯华德倒地)

奥斯 华德 奴才,你打死我了。把我的钱囊拿了去吧。要是你希望将来有好日子过,请你把我的尸体掘一个坑埋了;我身边还有一封信,请你替我送给葛罗斯特伯爵爱德蒙大爷,他在英国军队里,你可以找到他。啊!想不到我死于非命!(死)

爱德伽 我认识你;你是一个惯会讨主上欢心的奴才;你的女主人无论有什么万恶的命令,你总是奉命唯谨。

葛罗斯特 什么!他死了吗?

爱德伽 坐下来,老人家;您休息一会儿吧。让我们搜一搜他的衣袋——他说起的这一封信,也许可以对我有一点用处。他死了;我只可惜他不是死在刽子手的手里。让我们看:对不起,好蜡,我要把你拆开来了;恕我无礼,为了要知道我们敌人的居心,就是他们的心肝也要剖出来,拆阅他们的信件不算是违法的事。“不要忘记我们彼此间的誓约。你有许多机会可以除去他;只要你有决心,一切都是不成问题的。要是他得胜归来,那就什么都完了;我将要成为一个囚人,他的眠床就是我的牢狱。把我从他可憎的怀抱中拯救出来吧,他的地位你可以取而代之,这也是你应得的酬劳。你的恋慕的奴婢——但愿我能换上妻子两个字——高纳里尔。”啊,不可测度的女人的心!谋害她的善良的丈夫,叫我的兄弟代替他的位置!在这砂土之内,我要把你掩埋起来,你这杀人的淫妇的使者。在一个适当的时间,我要让那被人阴谋弑害的公爵见到这一封卑劣的信。我能够把你的死讯和你的使命告诉他,对于他是一件幸运的事。

葛罗斯特 王上疯了;我的万恶的知觉却是倔强得很,我一站起身来,无限的悲痛就涌上我的心头!还是疯了的好;那样我可以不再想到我的不幸,让一切痛苦在昏乱的幻想之中忘记了它们本身的存在。(远处鼓声)

爱德伽 把您的手给我;好像我听见远远有打鼓的声音。来,老人家,让我把您安顿在一个朋友的地方。(同下)

<h3>第七场 法军营帐</h3>

<small>考狄利娅、肯特、医生及侍臣上。</small>

考狄利娅 好肯特啊!我怎么能够报答你这一番苦心好意呢!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抵偿你的大德。

肯特 娘娘,只要自己的苦心被人了解,那就是莫大的报酬了。我所讲的话,句句都是事实,没有一分增减。

考狄利娅 去换一身好一点的衣服吧;您身上的衣服是那一段悲惨的时光中的纪念品,请你脱下来吧。

肯特 恕我,娘娘;我现在还不能回复我的本来面目,因为那会妨碍我的预定的计划。请您准许我这一个要求,在我自己认为还没有到适当的时间以前,您必须把我当作一个不相识的人。

考狄利娅 那么就照你的意思吧,伯爵。(向医生)王上怎样?

医生 娘娘,他仍旧睡着。

考狄利娅 慈悲的神明啊,医治他的被凌辱的心灵中的重大的裂痕!保佑这一个被不孝的女儿所反噬的老父,让他错乱昏迷的神智回复健全吧!

医生 请问娘娘,我们现在可不可以叫王上醒来?他已经睡得很久了。

考狄利娅 照你的意见,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有没有穿着好?【李尔卧椅内,众仆舁上。

侍臣 是,娘娘;我们乘着他熟睡的时候,已经替他把新衣服穿上去了。

医生 娘娘,请您不要走开,等我们叫他醒来;我相信他的神经已经安定下来了。

考狄利娅 很好。(乐声)

医生 请您走近一步。音乐还要响一点儿。

考狄利娅 啊,我的亲爱的父亲!但愿我的嘴唇上有治愈疯狂的灵药,让这一吻抹去了我那两个姊姊加在你身上的无情的伤害吧!

肯特 善良的好公主!

考狄利娅 假如你不是她们的父亲,这满头的白雪也该引起她们的怜悯。这样一张面庞是受得起激战的狂风吹打的吗?它能够抵御可怕的雷霆吗?在最惊人的闪电的光辉之下,你,可怜的无援的兵士!戴着这一顶薄薄的戎盔,苦苦地守住你的哨岗吗?我的敌人的狗,即使它曾经咬过我,在那样的夜里,我也要让它躺在我的火炉之前。但是你,可怜的父亲,却甘心钻在污秽霉烂的稻草里,和猪狗、和流浪的乞儿做伴吗?唉!唉!你的生命不和你的智慧同归于尽,才是一件怪事。他醒来了,对他说些什么话吧。

医生 娘娘,应该您去跟他说说。

考狄利娅 父王陛下,您好吗?

李尔 你们不应该把我从坟墓中间拖了出来。你是一个有福的灵魂;我却缚在一个烈火的车轮上,我自己的眼泪也像熔铅一样灼痛我的脸。

考狄利娅 父亲,您认识我吗?

李尔 你是一个灵魂,我知道;你在什么时候死的?

考狄利娅 还是疯疯癫癫的。

医生 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暂时不要惊扰他。

李尔 我到过些什么地方?现在我在什么地方?明亮的白昼吗?我大大受了骗啦。我如果看见别人落到这一个地步,我也要为他心碎而死。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不愿发誓这一双是我的手;让我试试看,这针刺上去是觉得痛的。但愿我能够知道我自己的实在情形!

考狄利娅 啊!瞧着我,父亲,把您的手按在我的头上为我祝福吧。不,父亲,您千万不能跪下。

李尔 请不要取笑我;我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傻老头子,活了八十多岁了;不瞒您说,我怕我的头脑有点儿不大健全。我想我应该认识您,也该认识这个人;可是我不敢确定;因为我全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而且凭着我所有的能力,我也记不起来什么时候穿上这身衣服;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在什么所在过夜。不要笑我;我想这位夫人是我的孩子考狄利娅。

考狄利娅 正是,正是。

李尔 你在流着眼泪吗?当真。请你不要哭啦;要是你有毒药为我预备着,我愿意喝下去。我知道你不爱我;因为我记得你的两个姊姊都虐待我;你虐待我还有几分理由,她们却没有理由虐待我。

考狄利娅 谁都没有这理由。

李尔 我是在法国吗?

肯特 在您自己的国土之内,陛下。

李尔 不要骗我。

医生 请宽心一点,娘娘;您看他的疯狂已经平静下去了;可是再向他提起他经历的事情,却是非常危险的。不要多烦扰他,让他的神经完全安定下来。

考狄利娅 请陛下到里边去安息安息吧。

李尔 你必须原谅我。请你不咎既往,宽赦我的过失;我是个年老糊涂的人。(李尔、考狄利娅、医生及侍从等同下)

侍臣 先生,康华尔公爵被刺的消息是真的吗?

肯特 完全真确。

侍臣 他的军队归什么人带领?

肯特 据说是葛罗斯特的庶子。

侍臣 他们说他的放逐在外的儿子爱德伽现在跟肯特伯爵都在德国。

肯特 消息常常变化不定。现在是应该戒备的时候了,英国军队已在迅速逼近。

侍臣 一场血战是免不了的。再会,先生。(下)

肯特 我的目的能不能顺利达到,要看这一场战事的结果方才分晓。(下)

李尔王 第五幕

<h3>第一场 多佛附近英军营地</h3>

<small>旗鼓前导,爱德蒙、里根、军官、兵士及侍从等上。</small>

爱德蒙(向一军官)你去问一声公爵,他是不是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决心,还是因为有了其他的理由,已经改变了方针;他这个人摇摆不定,畏首畏尾;我要知道他究竟抱着怎样的主张。(军官下)

里根 我那姊姊差来的人一定在路上出了事啦。

爱德蒙 那可说不定,夫人。

里根 好爵爷,我对你的一片好心,你不会不知道的;现在请你告诉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不爱我的姊姊吗?

爱德蒙 我只是按照我的名分敬爱她。

里根 可是你从来没有深入我的姊夫的禁地吗?

爱德蒙 这样的思想是有失您自己的体统的。

里根 我怕你们已经打成一片,她心坎儿里只有你一个人哩。

爱德蒙 凭着我的名誉起誓,夫人,没有这样的事。

里根 我决不答应她;我的亲爱的爵爷,不要跟她亲热。

爱德蒙 您放心吧。——她跟她的公爵丈夫来啦!

<small>旗鼓前导,奥本尼、高纳里尔及兵士等上。</small>

高纳里尔(旁白)我宁愿这一次战争失败,也不让我那个妹子把他从我手里夺了去。

奥本尼 贤妹久违了。伯爵,我听说王上已经带了一班受不住我国的苛政、高呼不平的人们,到他女儿的地方去了。要是我们所兴的是一场不义之师,我是再也提不起我的勇气来的;可是现在的问题,并不是我们的王上和他手下的一群人在法国的煽动之下,用堂堂正正的理由向我们兴师问罪,而是法国举兵侵犯我们的领土,这是我们所不能容忍的。

爱德蒙 您说得有理,佩服,佩服。

里根 这种话讲它做什么呢?

高纳里尔 我们只须同心合力,打退敌人;这些内部的纠纷,不是现在所要讨论的问题。

奥本尼 那么让我们跟那些久历戎行的战士们讨论讨论我们所应该采取的战略吧。

爱德蒙 很好,我就到您的帐里来叨陪末议。

里根 姊姊,您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吗?

高纳里尔 不。

里根 您怎么可以不去?来,请吧。

高纳里尔(旁白)哼!我明白你的意思。(高声)好,我就去。

爱德伽 殿下要是不嫌我微贱,请听我说一句话。

奥本尼 你们先请一步,我就来。——说。(爱德蒙、里根、高纳里尔、军官、兵士及侍从等同下)

爱德伽 在您没有开始作战以前,先把这封信拆开来看一看。要是您得到胜利,可以吹喇叭为信号,叫我出来;虽然您看我是这样一个下贱的人,我可以请出一个证人来,证明这信上所写的事。要是您失败了,那么您在这世上的使命已经完毕,一切阴谋也都无能为力了。愿命运眷顾您!

奥本尼 等我读了信你再去。

爱德伽 我不能。时候一到,您只要叫传令官传唤一声,我就会出来的。

奥本尼 那么再见;你的信我拿回去看吧。(爱德伽下)

爱德蒙 重上。

爱德蒙 敌人已经望得见了;快把您的军队集合起来。这儿记载着根据精密侦察所得的敌方军力的估计;可是现在您必须快点儿了。

奥本尼 好,我们准备迎敌就是了。(下)

爱德蒙 我对这两个姊妹都已经立下爱情的盟誓;她们彼此互怀嫉妒,就像被蛇咬过的人见不得蛇的影子一样。我应该选择哪一个呢?两个都要?只要一个?还是一个也不要?要是两个全都留在世上,我就一个也不能到手;娶了那寡妇,一定会激怒她的姊姊高纳里尔;可是她的丈夫一天不死,我又怎么能跟她成双配对?现在我们还是要借他做号召军心的幌子;等到战事结束以后,她要是想除去他,让她自己设法结果他的性命吧。照他的意思,李尔和考狄利娅两人被我们捉到以后,是不能加害的;可是假如他们果然落在我们手里,我们可决不让他们得到他的赦免;因为我保全自己的地位要紧,什么天理良心只好一概不论。(下)

<h3>第二场 两军营地之间的原野</h3>

<small>内号角声。旗鼓前导,李尔及考狄利娅率军队上;同下。爱德伽及葛罗斯特上。</small>

爱德伽 来,老人家,在这树阴底下坐坐吧;但愿正义得到胜利!要是我还能够回来见您,我一定会给您好消息的。

葛罗斯特 上帝照顾您,先生!(爱德伽下)

<small>号角声;有顷,内吹退军号。爱德伽重上。</small>

爱德伽 去吧,老人家!把您的手给我;去吧!李尔王已经失败,他跟他的女儿都被他们捉去了。把您的手给我;来。

葛罗斯特 不,先生,我不想再到什么地方去了;让我就在这儿等死吧。

爱德伽 怎么!您又转起那种坏念头来了吗?人们的生死都不是可以勉强求到的,你应该耐心忍受天命的安排。来。

葛罗斯特 那也说得有理。(同下)

<h3>第三场 多佛附近英军营地</h3>

<small>旗鼓前导,爱德蒙凯旋上;李尔、考狄利娅被俘随上;军官,兵士等同上。</small>

爱德蒙 来人,把他们押下去,好生看守,等上面发落下来,再作道理。

考狄利娅 存心良善的反而得到恶报,这样的前例是很多的。我只是为了你,被迫害的国王,才感到悲伤;否则尽管欺人的命运向我横眉怒目,我也不把她的凌辱放在心上。我们要不要去见见这两个女儿和这两个姊姊?

李尔 不,不,不,不!来,让我们到监牢里去。我们两人将要像笼中之鸟一般唱歌;当你求我为你祝福的时候,我要跪下来求你饶恕;我们就这样生活着,祈祷,唱歌,说些古老的故事,嘲笑那班像金翅蝴蝶般的廷臣,听听那些可怜的人们讲些宫廷里的消息;我们也要跟他们在一起谈话,谁失败,谁胜利,谁在朝,谁在野,用我们的意见解释各种事情的秘奥,就像我们是上帝的耳目一样;在囚牢的四壁之内,我们将要冷眼看那些朋比为奸的党徒随着月亮的圆缺而升沉。

爱德蒙 把他们带下去。

李尔 对于这样的祭物,我的考狄利娅,天神也要焚香致敬的。我果然把你捉住了吗?谁要是想分开我们,必须从天上取下一把火炬来像驱逐狐狸一样把我们赶散。揩干你的眼睛;让恶疮烂掉他们的全身,他们也不能使我们流泪,我们要看他们活活饿死。来。(兵士押李尔、考狄利娅下)

爱德蒙 过来,队长。听着,把这一通密令拿去;(以一纸授军官)跟着他们到监牢里去。我已经把你提升了一级,要是你能够照这密令上所说的执行,一定大有好处。你要知道,识时务的才是好汉;心肠太软的人不配佩带刀剑。我吩咐你去干这件重要的差使,你可不必多问,愿意就做,不愿意就另谋出路吧。

军官 我愿意,大人。

爱德蒙 那么去吧;你立了这一个功劳,你就是一个幸运的人。听着,事不宜迟,必须照我所写的办法赶快办好。

军官 我不会拖车子,也不会吃干麦;只要是男子汉干的事,我就会干。(下)

<small>喇叭奏花腔。奥本尼、高纳里尔、里根、军官及侍从等上。</small>

奥本尼 伯爵,你今天果然表明了你是一个将门之子;命运眷顾着你,使你克奏朕功,跟我们敌对的人都已经束手就擒。请你把你的俘虏交给我们,让我们一方面按照他们的身份,一方面顾到我们自身的安全,决定一个适当的处置。

爱德蒙 殿下,我已经把那不幸的老王拘禁起来,并且派兵严密监视了;我认为应该这样办;他的高龄和尊号都有一种莫大的魔力,可以吸引人心归附他,要是不加防范,恐怕我们的部下都要受他的煽惑而对我们反戈相向。那王后我为了同样的理由,也把她一起下了监;他们明天或者迟一两天就可以受你们的审判。现在弟兄们刚刚流过血汗,丧折了不少的朋友亲人,他们感受战争的残酷,未免心中愤激,这场争端无论理由怎样正大,在他们看来也就成为是可咒诅的了;所以审问考狄利娅和她的父亲这一件事,必须在一个更适当的时候举行。

奥本尼 伯爵,说一句不怕你见怪的话,你不过是一个随征的将领,我并没有把你当作一个同等地位的人。

里根 假如我愿意,为什么他不能和你分庭抗礼呢?我想你在说这样的话以前,应该先问问我的意思才是。他带领我们的军队,受到我的全权委任,凭着这一层亲密的关系,也够资格和你称兄道弟了。

高纳里尔 少亲热点儿吧;他的地位是他靠着自己的才能造成的,并不是你给他的恩典。

里根 我把我的权力付托给他,他就能和最尊贵的人匹敌。

高纳里尔 要是他做了你的丈夫,至多也不过如此吧。

里根 笑话往往会变成预言。

高纳里尔 呵呵!看你挤眉弄眼的,果然有点儿邪气。

里根 太太,我现在身子不大舒服,懒得跟你斗口了。将军,请你接受我的军队、俘虏和财产;这一切连我自己都由你支配;我是你的献城降服的臣仆;让全世界为我证明,我现在把你立为我的丈夫和君主。

高纳里尔 你想要受用他吗?

奥本尼 那不是你所能阻止的。

爱德蒙 也不是你所能阻止的。

奥本尼 杂种,我可以阻止你们。

里根(向爱德蒙)叫鼓手打起鼓来,和他决斗,证明我已经把尊位给了你。

奥本尼 等一等,我还有话说。爱德蒙,你犯有叛逆重罪,我逮捕你;同时我还要逮捕这一条金鳞的毒蛇。(指高纳里尔)贤妹,为了我的妻子的缘故,我必须要求您放弃您的权利;她已经跟这位勋爵有约在先,所以我,她的丈夫,不得不对你们的婚姻表示异议。要是您想结婚的话,还是把您的爱情用在我的身上吧,我的妻子已经另有所属了。

高纳里尔 这一段穿插真有趣!

奥本尼 葛罗斯特,你现在甲胄在身;让喇叭吹起来,要是没有人出来证明你所犯的无数凶残罪恶,众目昭彰的叛逆重罪,这儿是我的信物;(掷下手套)在我没有剖开你的胸口,证明我此刻所宣布的一切以前,我决不让一些食物接触我的嘴唇。

里根 哎哟!我病了!我病了!

高纳里尔(旁白)要是你不病,我也从此不相信毒药了。

爱德蒙 这儿是我给你的交换品;(掷下手套)谁骂我是叛徒的,他就是个说谎的恶人。叫你的喇叭吹起来吧;谁有胆量,出来,我可以向他、向你、向每一个人证明我的不可动摇的忠心和荣誉。

奥本尼 来,传令官!

爱德蒙 传令官!传令官!

奥本尼 信赖你个人的勇气吧!因为你的军队都是用我的名义征集的,我已经用我的名义把他们遣散了。

里根 我的病越来越厉害啦!

奥本尼 她身体不舒服;把她扶到我的帐里去。(侍从扶里根下)过来,传令官。

奥本尼 叫喇叭吹起来。宣读这一道命令。

军官 吹喇叭!(喇叭吹响)

传令 官(宣读)“在本军之中,如有身份高贵的将校官佐,愿意证明爱德蒙——名分未定的葛罗斯特伯爵,是一个罪恶多端的叛徒,让他在第三次喇叭声中出来。该爱德蒙坚决自卫。”

爱德蒙 吹!(喇叭初响)

传令官 再吹!(喇叭再响)

传令官 再吹!(喇叭三响。内喇叭声相应)

奥本尼 问明他的来意,为什么他听了喇叭的呼召到这儿来。

传令 官 你是什么人?你叫什么名字?在军中是什么官级?为什么你要应召而来?

爱德伽 我的名字已经被阴谋的毒齿咬啮蛀蚀了;可是我的出身正像我现在所要来面对的敌手同样高贵。

奥本尼 谁是你的敌手?

爱德伽 代表葛罗斯特伯爵爱德蒙的是什么人?

爱德蒙 他自己;你对他有什么话说?

爱德伽 拔出你的剑来,要是我的话激怒了一颗正直的心,你的兵器可以为你辩护;这儿是我的剑。听着,虽然你有的是胆量、勇气、权位和尊荣,虽然你挥着胜利的宝剑,夺到了新的幸运,可是凭着我的荣誉、我的誓言和我的骑士的身份所给我的特权,我当众宣布你是一个叛徒,不忠于你的神明、你的兄长和你的父亲,阴谋倾覆这一位崇高卓越的君王,从你的头顶直到你的足下的尘土,彻头彻尾是一个最可憎的逆贼。要是你说一声“不”,这一柄剑、这一只胳膊和我的全身的勇气,都要向你的心口证明你说谎。

爱德蒙 照理我应该问你的名字;可是你的外表既然这样英勇,你的出言吐语,也可以表明你不是一个卑微的人,虽然按照骑士的规则,我可以拒绝你的挑战,我却不惜唾弃这些规则,把你所说的那种罪名仍旧丢回到你的头上,让那像地狱一般可憎的谎话吞没你的心;凭着这一柄剑,我要在你的心头挖破一个窟窿,把你的罪恶一起塞进去。吹起来,喇叭!(号角声。二人决斗。爱德蒙倒地)

奥本尼 留他活命,留他活命!

高纳里尔 这是诡计,葛罗斯特;按照决斗的法律,你尽可以不接受一个不知名的对手的挑战;你不是被人打败,你是中了人家的计了。

奥本尼 闭住你的嘴,妇人,否则我要用这一张纸塞住它了。且慢,骑士。你这比一切恶名更恶的恶人,读读你自己的罪恶吧。不要撕,太太;我看你也认识这一封信的。(以信授爱德蒙)

高纳里尔 即使我认识这一封信,又有什么关系!法律在我手中,不在你手中;谁可以控诉我?(下)

奥本尼 岂有此理!你知道这封信吗?

爱德蒙 不要问我知道不知道。

奥本尼 追上她去;她现在情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留心看着她。(一军官下)

爱德蒙 你所指斥我的罪状,我全都承认;而且我所干的事,着实不止这一些呢,总有一天会全部暴露的。现在这些事已成过去,我也要永辞人世了。——可是你是什么人,我会失败在你的手里?假如你是一个贵族,我愿意对你不记仇恨。

爱德伽 让我们互相宽恕吧。在血统上我并不比你低微,爱德蒙;要是我的出身比你更高贵,你尤其不该那样陷害我。我的名字是爱德伽,你的父亲的儿子。公正的天神使我们的风流罪过成为惩罚我们的工具;他在黑暗淫邪的地方生下了你,结果使他丧失了他的眼睛。

爱德蒙 你说得不错;天道的车轮已经循环过来了。

奥本尼 我一看见你的举止行动,就觉得你不是一个凡俗之人。我必须拥抱你;让悔恨碎裂了我的心,要是我曾经憎恨过你和你的父亲。

爱德伽 殿下,我一向知道您的仁慈。

奥本尼 你把自己藏匿在什么地方?你怎么知道你的父亲的灾难?

爱德伽 殿下,我知道他的灾难,因为我就在他的身边照料他,听我讲一段简短的故事;当我说完以后,啊,但愿我的心爆裂了吧!贪生怕死,是我们人类的常情,我们宁愿每小时忍受着死亡的惨痛,也不愿一下子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为了逃避那紧迫着我的、残酷的宣判,不得不披上一身疯人的褴褛衣服,改扮成一副连狗儿们也要看不起的样子。在这样的乔装之中,我碰见了我的父亲,他的两个眼眶里淋着血,那宝贵的眼珠已经失去了;我替他做向导,带着他走路,为他向人求乞,把他从绝望之中拯救出来;啊!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向他瞒住我自己的真相!直到约莫半小时以前,我已经披上甲胄,虽说希望天从人愿,却不知道此行究竟结果如何,便请他为我祝福,才把我的全部经历从头到尾告诉他知道;可是唉!他的破碎的心太脆弱了,载不起这样重大的喜悦和悲伤,在这两种极端的情绪猛烈的冲突之下,他含着微笑死了。

爱德蒙 你这番话很使我感动,说不定对我有好处;可是说下去吧,看上去你还有一些话要说。

奥本尼 要是还有比这更伤心的事,请不要说下去了吧;因为我听了这样的话,已经忍不住热泪盈眶了。

爱德伽 对于不喜欢悲哀的人,这似乎已经是悲哀的顶点;可是在极度的悲哀之上,却还有更大的悲哀。当我正在放声大哭的时候,来了一个人,他认识我就是他所见过的那个疯丐,不敢接近我;可是后来他知道了我究竟是什么人,遭遇到什么样不幸,他就抱住我的头颈,大放悲声,好像要把天空都震碎一般;他俯伏在我的父亲的尸体上;讲出了关于李尔和他两个人的一段最凄惨的故事;他越讲越伤心,他的生命之弦都要开始颤断了;那时候喇叭的声音已经响过两次,我只好抛下他一个人在那如痴如醉的状态之中。

奥本尼 可是这是什么人?

爱德伽 肯特,殿下,被放逐的肯特;他一路上乔装改貌,跟随那把他视同仇敌的国王,替他躬操奴隶不如的贱役。

侍臣 救命!救命!救命啊!

爱德伽 救什么命!

奥本尼 说呀,什么事?

爱德伽 那柄血淋淋的刀是什么意思?

侍臣 它还热腾腾地冒着气呢;它是从她的心窝里拔出来的,——啊!她死了!

奥本尼 谁死了?说呀。

侍臣 您的夫人,殿下,您的夫人;她的妹妹也给她毒死了,她自己承认的。

爱德蒙 我跟她们两人都有婚姻之约,现在我们三个人可以在一块儿做夫妻了。

爱德伽 肯特来了。

奥本尼 把她们的尸体抬出来,不管她们有没有死。这一个上天的判决使我们战栗,却不能引起我们的怜悯。(侍臣下)

奥本尼 啊!这就是他吗?当前的变故使我不能对他尽我应尽的敬礼。

肯特 我要来向我的王上道一声永久的晚安,他不在这儿吗?

奥本尼 我们把一件重要的事情忘了!爱德蒙,王上呢?考狄利娅呢?肯特,你看见这一种情景吗?(侍从抬高纳里尔、里根二尸体上)

肯特 哎哟!这是为了什么?

爱德蒙 爱德蒙还是有人爱的;这一个为了我的缘故毒死了那一个,跟着她也自杀了。

奥本尼 正是这样。把她们的脸遮起来。

爱德蒙 我快要断气了,倒想做一件违反我的本性的好事。赶快差人到城堡里去,因为我已经下令,要把李尔和考狄利娅处死。不要多说废话,迟一点就来不及啦。

奥本尼 跑!跑!跑呀!

爱德伽 跑去找谁呀,殿下?——谁奉命干这件事的?你得给我一件什么东西,作为赦免的凭证。

爱德蒙 想得不错;把我的剑拿去给那队长。

奥本尼 快去,快去。(爱德伽下)

爱德蒙 他从我的妻子跟我两人的手里得到密令,要把考狄利娅在狱中缢死,对外面说是她自己在绝望中自杀的。

奥本尼 神明保佑她!把他暂时抬出去。(侍从抬爱德蒙下)

<small>李尔抱考狄利娅尸体、爱德伽、军官及余人等同上。</small>

李尔 哀号吧,哀号吧,哀号吧,哀号吧!啊!你们都是些石头一样的人;要是我有了你们的那些舌头和眼睛,我要用我的眼泪和哭声震撼穹苍。她是一去不回的了。一个人死了还是活着,我是知道的;她已经像泥土一样死去。借一面镜子给我;要是她的气息还能够在镜面上呵起一层薄雾,那么她还没有死。

肯特 这就是世界最后的结局吗?

爱德伽 还是末日恐怖的预兆?

奥本尼 天倒下来了,一切都要归于毁灭吗?

李尔 这一根羽毛在动;她没有死!要是她还有活命,那么我的一切悲哀都可以消释了。

肯特(跪)啊,我的好主人!

李尔 走开!

爱德伽 这是尊贵的肯特,您的朋友。

李尔 一场瘟疫降落在你们身上,全是些凶手,奸贼!我本来可以把她救活的;现在她再也回不转来了!考狄利娅,考狄利娅!等一等。嘿!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柔软温和,女儿家是应该这样的。我亲手杀死了那把你缢死的奴才。

军官 殿下,他真的把他杀死了。

李尔 我不是把他杀死了吗,汉子?从前我一举起我的宝刀,就可以叫他们吓得抱头鼠窜;现在年纪老啦,受到这许多磨难,一天比一天不中用啦。你是谁?等会儿我就可以说出来了;我的眼睛可不大好。

肯特 要是命运女神向人夸口,说起有两个曾经一度被她宠爱、后来却为她厌弃的人,那么在我们的眼前就各站着其中的一个。

李尔 我的眼睛太糊涂啦。你不是肯特吗?

肯特 正是,您的仆人肯特。您的仆人卡厄斯呢?

李尔 他是一个好人,我可以告诉你;他一动起火来就会打人。他现在已经死得骨头都腐烂了。

肯特 不,陛下;我就是那个人——

李尔 我马上能认出来你是不是。

肯特 自从您开始遭遇变故以来,一直跟随着您的不幸的足迹。

李尔 欢迎,欢迎。

肯特 不,一切都是凄惨的、黑暗的、阴郁的;您的两个大女儿已经在绝望中自杀了。

李尔 嗯,我也想是这样的。

奥本尼 他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些什么话,我们谒见他也是徒然的。

爱德伽 全然是徒劳。

军官 启禀殿下,爱德蒙死了。

奥本尼 他的死在现在不过是一件无足重轻的小事。各位勋爵和尊贵的朋友,听我向你们宣示我的意旨:对于这一位老病衰弱的君王,我们将要尽我们的力量给他可能的安慰;当他在世的时候,我仍旧把最高的权力归还给他。(向爱德伽、肯特)你们两位仍旧恢复原来的爵位,我还要加赉你们额外的尊荣,褒扬你们过人的节行。一切朋友都要得到他们忠贞的报酬,一切仇敌都要尝到他们罪恶的苦杯。——啊!瞧,瞧!

李尔 我的可怜的傻瓜给他们缢死了!不,不,没有命了!为什么一条狗、一匹马、一只耗子,都有它们的生命,你却没有一丝呼吸?你是永不回来的了,永不,永不,永不,永不,永不!请你替我解开这个钮扣;谢谢你,先生。你看见吗?瞧着她,瞧,她的嘴唇,瞧那边,瞧那边!(死)

爱德伽 他晕过去了!——陛下,陛下!

肯特 碎吧,心啊!碎吧!

爱德伽 抬起头来,陛下。

肯特 不要烦扰他的灵魂。啊!让他安然死去吧;他将要痛恨那想要使他在这无情的人世多受一刻酷刑的人。

爱德伽 他真的去了。

肯特 他居然忍受了这么久的时候,才是一件奇事;他的生命不是他自己的。

奥本尼 把他们抬出去。我们现在要传令全国举哀。(向肯特、爱德伽)

两位朋友,帮我主持大政,

培养这已经斫伤的国本。

肯特 不日间我就要登程上道;

我已经听见主上的呼召。

奥本尼 不幸的重担不能不肩负;

感情是我们唯一的言语。

年老的人已经忍受一切,

后人只有抚陈迹而叹息。(同下。奏丧礼进行曲)

麦克白 第一幕

<h3>第七场 同前。堡中一室</h3>

班柯 到福累斯还有多少路?这些是什么人,形容这样枯瘦,服装这样怪诞,不像是地上的居民,可是却在地上出现?你们是活人吗?你们能不能回答我们的问题?好像你们懂得我的话,每一个人都同时把她满是皱纹的手指摁在她的干枯的嘴唇上。你们应当是女人,可是你们的胡须却使我不敢相信你们是女人。

麦克白 原谅我;我的迟钝的脑筋刚才偶然想起了一些已经忘记了的事情,两位大人,你们的辛苦已经铭刻在我的心版上,我每天都要把它翻开来诵读。让我们到王上那儿去。想一想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等我们把一切仔细考虑过以后,再把各人心里的意思彼此开诚相告吧。

邓肯 这座城堡的位置很好;一阵阵温柔的和风轻轻吹拂着我们微妙的感觉。

女巫甲 妹妹,你从哪儿来?

三女巫(合)美即丑恶丑即美,翱翔毒雾妖云里。(同下)

麦克白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郁而又光明的日子。

马尔康 陛下,他们还没有回来;可是我曾经和一个亲眼看见他就刑的人谈过话,他说他很坦白地供认他的叛逆,请求您宽恕他的罪恶,并且表示深切的悔恨。他的一生行事,从来不曾像他临终的时候那样得体;他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抛弃了他的最宝贵的生命,就像它是不足介意、不值一钱的东西一样。

麦克白夫人 他快要吃好了;你为什么从大厅里跑了出来?

骨瘦如柴血色干;

洛斯 麦克白,王上已经很高兴地接到了你的胜利的消息;当他听见你在这次征讨叛逆的战争中所表现的英勇的勋绩的时候,他简直不知道应当惊异还是应当赞叹,在这两种心理的交相冲突之下,他快乐得说不出话来。他又得知你在同一天之内,又在雄壮的挪威大军的阵地上出现,不因为你自己亲手造成的死亡的惨象而感到些微的恐惧。报信的人像密雹一样接踵而至,异口同声地在他的面前称颂你的保卫祖国的大功。

<h3>第六场 同前。城堡之前</h3>

邓肯 世上还没有一种方法,可以从一个人的脸上探察他的居心;他是我所曾经绝对信任的一个人。

邓肯 考特的死刑已经执行完毕没有?监刑的人还没有回来吗?

麦克白夫人 只要陛下吩咐,您的仆人们随时准备把他们自己和他们所有的一切开列清单,向陛下报账,把原来属于陛下的依旧呈献给陛下。

军曹 双方还在胜负未决之中;正像两个精疲力竭的游泳者,彼此扭成一团,显不出他们的本领来。那残暴的麦克唐华德不愧为一个叛徒,因为无数奸恶的天性都丛集于他的一身;他已经征调了西方各岛上的轻重步兵,命运也像娼妓一样,有意向叛徒卖弄风情,助长他的罪恶的气焰。可是这一切都无能为力,因为英勇的麦克白——真称得上一声“英勇”——不以命运的喜怒为意,挥舞着他的血腥的宝剑,像个煞星似的一路砍杀过去,直到了那奴才的面前,也不打个躬,也不通一句话,就挺剑从他的肚脐上刺了进去,把他的胸膛划破,一直划到下巴上;他的头已经割下来挂在我们的城楼上了。

洛斯 现在史威诺,挪威的国王,已经向我们求和了;我们责令他在圣戈姆小岛上缴纳一万块钱充入我们的国库,否则不让他把战死的将士埋葬。

<h3>第四场 福累斯。宫中一室</h3>

麦克白 我们还是不要进行这一件事情吧。他最近给我极大的尊荣;我也好容易从各种人的嘴里博到了无上的美誉,我的名声现在正在发射最灿烂的光彩,不能这么快就把它丢弃了。

麦克白夫人 难道你把自己沉浸在里面的那种希望,只是醉后的妄想吗?它现在从一场睡梦中醒来,因为追悔自己的孟浪,而吓得脸色这样苍白吗?从这一刻起,我要把你的爱情看作同样靠不住的东西。你不敢让你在行为和勇气上跟你的欲望一致吗?你宁愿像一头畏首畏尾的猫儿,顾全你所认为生命的装饰品的名誉,不惜让你在自己眼中成为一个懦夫,让“我不敢”永远跟随在“我想要”的后面吗?

麦克白(旁白)事情要来尽管来吧,到头来最难堪的日子也会对付得过去的。

麦克白 我的决心已定,我要用全身的力量,去干这件惊人的举动。去,用最美妙的外表把人们的耳目欺骗;奸诈的心必须罩上虚伪的笑脸。(同下)

安格 斯 我们奉王上的命令前来,向你传达他的慰劳的诚意;我们的使命只是迎接你回去面谒王上,不是来酬答你的功绩。

女巫甲 刮到西来刮到东。

麦克白夫人 等他的死讯传出以后,我们就假意装出号啕痛哭的样子,这样还有谁敢不相信?

女巫甲 祝福!

三三九转蛊方成。

<h3>第五场 殷佛纳斯。麦克白的城堡</h3>

女巫乙 在荒原。

姊三巡,妹三巡,

马尔康 这就是那个奋勇苦战帮助我冲出敌人重围的军曹。祝福,勇敢的朋友!把你离开战场以前的战况报告王上。

麦克白夫人 泰然自若地抬起您的头来;脸上变色最易引起猜疑。其他一切都包在我身上。(同下)

女巫丙 共同去见麦克白。

女巫丙 万福,麦克白,未来的君王!

女巫乙 且等烽烟静四陲,败军高奏凯歌回。

麦克白 考特爵士现在还活着;为什么你们要替我穿上借来的衣服?

一年半载海上漂,

邓肯 真的,尊贵的班柯;他真是英勇非凡,我已经饱听人家对他的赞美,那对我就像是一桌盛筵。他现在先去预备款待我们了,让我们跟上去。真是一个无比的国戚。(喇叭奏花腔。众下)

女巫 丙 你虽然不是君王,你的子孙将要君临一国。万福,麦克白和班柯!

邓肯 考特爵士再也不能骗取我的信任了,去宣布把他立即处死,他的原来的爵位移赠麦克白。

麦克白(旁白)要是命运将会使我成为君王,那么也许命运会替我加上王冠,用不着我自己费力。

女巫甲 感谢你的神通。

<small>内号角声。邓肯、马尔康、道纳本、列诺克斯及侍从等上,与一流血之军曹相遇。</small>

麦克白 您的子孙将要成为君王。

三女巫(合)手携手,三姊妹,

班柯 将军,您为什么这样吃惊,好像害怕这种听上去很好的消息似的?用真理的名义回答我,你们到底是幻象呢,还是果真像你们所显现的那样生物?你们向我的高贵的同伴致敬,并且预言他未来的尊荣和远大的希望,使他仿佛听得出了神;可是你们却没有对我说一句话。要是你们能够洞察时间所播的种子,知道哪一颗会长成,哪一颗不会长成,那么请对我说吧;我既不乞讨你们的恩惠,也不惧怕你们的憎恨。

麦克白(旁白)肯勃兰亲王!这是一块横在我的前途的阶石,我必须跳过这块阶石,否则就要颠仆在它的上面。星星啊,收起你们的火焰!不要让光亮照见我的黑暗幽深的欲望。眼睛啊,别望这双手吧;可是我仍要下手,不管干下的事会吓得眼睛不敢看。(下)

班柯 正是这样说的。谁来啦?

班柯 您要是果然完全相信了她们的话,也许做了考特爵士以后,还渴望想把王冠攫到手里。可是这种事情很奇怪;魔鬼为了要陷害我们起见,往往故意向我们说真话,在小事情上取得我们的信任,然后在重要的关头我们便会堕入他的圈套。两位大人,让我对你们说句话。

班柯 尊贵的麦克白,我们在等候着您的意旨。

班柯 我们正在谈论的这些怪物,果然曾经在这儿出现吗?还是因为我们误食了令人疯狂的草根,已经丧失了我们的理智?

邓肯 我们的将军们,麦克白和班柯有没有因此而气馁?

班柯 瞧,我们的同伴想得多么出神。

麦克白 我们还要商量商量。

麦克白 他预备明天回去。

麦克白 我的最亲爱的亲人,邓肯今晚要到这儿来。

麦克白夫人 什么时候回去呢?

女巫甲 何时姊妹再相逢,雷电轰轰雨蒙蒙?

麦克白(旁白)葛莱密斯,考特爵士;最大的尊荣还在后面。(向洛斯、安格斯)谢谢你们的跋涉。(向班柯)您不希望您的子孙将来做君王吗?方才她们称呼我做考特爵士,不同时也许给你的子孙莫大的尊荣吗?

麦克白夫人 我们失败!只要你集中你的全副勇气,我们绝不会失败。邓肯赶了这一天辛苦的路程,一定睡得很熟;我再去陪他那两个侍卫饮酒作乐,灌得他们头脑昏沉、记忆化成一阵烟雾;等他们烂醉如泥、像死猪一样睡去以后,我们不就可以把那毫无防卫的邓肯随意摆布了吗?我们不是可以把这一件重大的谋杀罪案,推在他的酒醉的侍卫身上吗?

使者 王上今晚要到这儿来。

麦克白夫人 你带了些什么消息来?

麦克白夫人 伟大的葛莱密斯!尊贵的考特!比这二者更伟大、更尊贵的未来的统治者!你的信使我飞越蒙昧的现在,我已经感觉到未来的搏动了。

邓肯 他所失去的,也就是尊贵的麦克白所得到的。(同下)

<h3>第三场 荒原</h3>

麦克白夫人 你不知道他问起过你吗?

麦克白 他有没有问起我?

麦克白夫人 你在说疯话吗?主人是不是跟王上在一起?要是果真有这一回事,他一定会早就通知我们准备的。

列诺 克斯 他的眼睛里露出多么慌张的神色!好像要说些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似的。

麦克白夫人“她们在我胜利的那天遇到我;我根据最可靠的说法,知道她们是具有超越凡俗的知识的。当我燃烧着热烈的欲望,想要向她们详细询问的时候,她们已经化为一阵风不见了。我正在惊奇不置,王上的使者就来了,他们都称我为‘考特爵士’;那一个尊号正是这些神巫用来称呼我的,而且她们还对我作这样的预示,说是‘祝福,未来的君王!’我想我应该把这样的消息告诉你,我的最亲爱的有福同享的伴侣,好让你不至于因为对于你所将要得到的富贵一无所知,而失去你所应该享有的欢欣。把它放在你的心头,再会。”你本是葛莱密斯爵士,现在又做了考特爵士,将来还会达到那预言所告诉你的那样高位。可是我却为你的天性忧虑:它充满了太多的人情的乳臭,使你不敢采取最近的捷径;你希望做一个伟大的人物,你不是没有野心,可是你却缺少和那种野心相联属的奸恶;你的欲望很大,但又希望只用正当的手段;一方面不愿玩弄机诈,一方面却又要作非分的攫夺;伟大的爵士,你想要的那东西正在喊:“你要到手,就得这样干!”你也不是不肯这样干,而是怕干。赶快回来吧,让我把我的精神力量倾注在你的耳中;命运和玄奇的力量分明已经准备把黄金的宝冠罩在你的头上,让我用舌尖的勇气,把那阻止你得到那顶王冠的一切障碍驱扫一空吧。

<small>高音笛奏乐。火炬前导;邓肯、马尔康、道纳本、班柯、列诺克斯、麦克德夫、洛斯、安格斯及侍从等上。</small>

邓肯 你的叙述和你的伤口一样,都表现出一个战士的精神。来,把他送到军医那儿去。(侍从扶军曹下)【洛斯上。

邓肯 我的尊贵的考特!

麦克白 假如我们失败了——

邓肯 啊,英勇的表弟!尊贵的壮士!

邓肯 我的洋溢在心头的盛大的喜乐,想要在悲哀的泪滴里隐藏它自己。吾儿,各位国戚,各位爵士,以及一切最亲近的人,我现在向你们宣布立我的长子马尔康为储君,册封为肯勃兰亲王,他将来要继承我的王位;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受到这样的光荣,广大的恩宠将要像繁星一样,照耀在每一个有功者的身上。陪我到殷佛纳斯去,让我再叨受你一次盛情的招待。

麦克白 啊!什么消息?

邓肯 考特爵士呢?我们想要追在他的前面,趁他没有到家,先替他设筵洗尘;不料他骑马的本领十分了不得,他的一片忠心使他急如星火,帮助他比我们先到了一步。高贵贤淑的主妇,今天晚上我要做您的宾客了。

<small>麦克白、班柯、洛斯及安格斯上。</small>

女巫丙 我也助你一阵风。

麦克白 要是干了以后就完了,那么还是快一点干;要是凭着暗杀的手段,可以攫取美满的结果,又可以排除了一切后患;要是这一刀砍下去,就可以完成一切、终结一切、解决一切——在这人世上,仅仅在这人世上,在时间这大海的浅滩上;那么来生我也就顾不到了。可是在这种事情上,我们往往逃不过现世的裁判;我们树立下血的榜样,教会别人杀人,结果反而自己被人所杀;把毒药投入酒杯里的人,结果也会自己饮而死,这就是一丝不爽的报应。他到这儿来本有两重的信任:第一,我是他的亲戚,又是他的臣子,按照名分绝对不能干这样的事;第二,我是他的主人,应当保障他身体的安全,怎么可以自己持刀行刺?而且,这个邓肯秉性仁慈,处理国政,从来没有过失,要是把他杀死了,他的生前的美德,将要像天使一般发出喇叭一样清澈的声音,向世人昭告我的弑君重罪;“怜悯”像一个赤身裸体在狂风中飘游的婴儿,又像一个御气而行的天婴,将要把这可憎的行为揭露在每一个人的眼中,使眼泪淹没叹息。没有一种力量可以鞭策我实现自己的意图,可是我的跃跃欲试的野心,却不顾一切地驱着我去冒颠踬的危险。——

洛斯 上帝保佑吾王!

班柯 水上有泡沫,土地也有泡沫,这些便是大地上的泡沫。她们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麦克白 不为陛下效劳,闲暇成了苦役。让我做一个前驱者,把陛下光降的喜讯先去报告我的妻子知道;现在我就此告辞了。

班柯 要是我能够在陛下的心头生长,那收获是属于陛下的。

女巫丙 姊姊,你从哪儿来?

女巫乙 不像麦克白那样幸运,可是比他更有福。

女巫乙 祝福!

女巫 甲 一个水手的妻子坐在那儿吃栗子,啃呀啃呀啃呀地啃着。“给我吃一点。”我说。“滚开,妖巫!”那个吃鱼吃肉的贱人喊起来了。她的丈夫是“猛虎号”的船长,到阿勒坡去了;可是我要坐在一张筛子里追上他去,像一头没有尾巴的老鼠,瞧我的,瞧我的,瞧我的吧。

气断神疲精力销;

班柯 什么!魔鬼居然会说真话吗?

女巫甲 班柯和麦克白,万福!

他的船儿不会翻,

女巫乙 给我看,给我看。

终朝终夜不得安,

邓肯 把您的手给我;领我去见我的居停主人。我很敬爱他,我还要继续眷顾他。请了,夫人。(同下)

麦克白夫人 我们的犬马微劳,即使加倍报效,比起陛下赐给我们的深恩广泽来,也还是不足挂齿的;我们只有燃起一瓣心香,为陛下祷祝上苍,报答陛下过去和新近加于我们的荣宠。

麦克白 而且还要做考特爵士;她们不是这样说的吗?

军曹 天有不测风云,从那透露曙光的东方偏卷来了无情的风暴,可怕的雷雨;我们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却又遭遇了重大的打击。听着,陛下,听着:当正义凭着勇气的威力正在驱逐敌军向后溃退的时候,挪威国君看见有机可乘,调了一批甲械精良的生力军又向我们开始一次新的猛攻。

邓肯 那个流血的人是谁?看他的样子,也许可以向我们报告关于叛乱的最近的消息。

浪打行船无休息;

邓肯 啊,最值得钦佩的表弟!我的忘恩负义的罪恶,刚才还重压在我的心头。你的功劳太超越寻常了,飞得最快的报酬都追不上你;要是它再微小一点,那么也许我可以按照适当的名分,给你应得的感谢和酬劳;现在我只能这样说,一切的报酬都不能抵偿你的伟大的勋绩。

女巫甲 比麦克白低微,可是你的地位在他之上。

<h3>第一场 荒原</h3>

女巫乙 我刚杀了猪来。

麦克白夫人 啊!太阳永远不会见到那样一个明天。您的脸,我的爵爷,正像一本书,人们可以从那上面读到奇怪的事情。您要欺骗世人,必须装出和世人同样的神气;让您的眼睛里、您的手上、您的舌尖,随处流露着欢迎;让人家瞧您像一朵纯洁的花朵,可是在花瓣底下却有一条毒蛇潜伏。我们必须准备款待这位将要来到的贵宾;您可以把今晚的大事交给我去办;凭此一举,我们今后就可以日日夜夜永远掌握君临万民的无上权威。

沧海高山弹指地,

麦克白 现在暂时不必多说。来,朋友们。(同下)

班柯 很好。

洛斯 从费辅来,陛下;挪威的旌旗在那边的天空招展;把一阵寒风进了我们人民的心里。挪威国君亲自率领了大队人马,靠着那个最奸恶的叛徒考特爵士的帮助,开始了一场惨酷的血战;后来麦克白披甲戴盔,和他势均力敌,刀来枪往,奋勇交锋,方才挫折了他的凶焰;胜利终于属我们所有。——

朝飞暮返任游戏。

邓肯 好大的幸运!

班柯 新的尊荣加在他的身上,就像我们穿上新衣服一样,在没有穿惯以前,总觉得有些不大适合身材。

女巫乙 癞蛤蟆叫我了。

马尔康 尊贵的洛斯爵士。

麦克白夫人 那么当初是什么畜生使你把这一种企图告诉我的呢?是男子汉就应当敢作敢为;要是你敢做一个比你更伟大的人物,那才更是一个男子汉。那时候,无论时间和地点都不曾给你下手的方便,可是你却居然决意要实现你的愿望;现在你有了大好的机会,你又失去勇气了。我曾经哺乳过婴孩,知道一个母亲是怎样怜爱那吮吸她乳汁的子女;可是我会在它看着我的脸微笑的时候,从它的柔软的嫩嘴里摘下我的乳头,把它的脑袋砸碎,要是我也像你一样,曾经发誓下这样毒手的话。

<small>高音笛奏乐;室中遍燃火炬。一司膳及若干仆人持肴馔食具上,自台前经过。麦克白上。</small>

麦克白(旁白)两句话已经证实,这好比是美妙的开场白,接下去就是帝王登场的正戏了。(向洛斯、安格斯)谢谢你们两位。(旁白)这种神奇的启示不会是凶兆,可是也不像是吉兆。假如它是凶兆,为什么用一开头就应验的预言保证我未来的成功呢?我现在不是已经做了考特爵士了吗?假如它是吉兆,为什么那句话会在我脑中引起可怖的印象,使我毛发悚然,使我的心全然失去常态,卜卜地跳个不住呢?想象中的恐怖远过于实际上的恐怖;我的思想中不过偶然浮起了杀人的妄念,就已经使我全身震撼,心灵在胡思乱想中丧失了作用,把虚无的幻影认为真实了。

瞧我有些什么东西?

班柯 您自己将要成为君王。

洛斯 我就去执行陛下的旨意。

女巫乙 我助你一阵风。

麦克白 消失在空气之中,好像是有形体的东西,却像呼吸一样融化在风里了。我倒希望她们再多留一会儿。

麦克白 你们要是能够讲话,告诉我们你们是什么人?

邓肯 爵士,你从什么地方来?

女巫丙 鼓声!鼓声!麦克白来了。

到处狂风吹海立,

女巫甲 这是一个在归途覆舟殒命的舵工的拇指。(内鼓声)

女巫甲 万福,麦克白!祝福你,葛莱密斯爵士!

暴风雨里受苦难。

麦克白 请你不要说了。只要是男子汉做的事,我都敢做;没有人比我有更大的胆量。

女巫丙 来也。

邓肯 谁来啦?

<small>喇叭奏花腔。邓肯、马尔康、道纳本、列诺克斯及侍从等上。</small>

女巫丙 半山夕照尚含辉。女巫甲何处相逢?

麦克白 且慢,你们这些闪烁其辞的预言者,明白一点告诉我。西纳尔死了以后,我知道我已经晋封为葛莱密斯爵士;可是怎么会做起考特爵士来呢?考特爵士现在还活着,他的势力非常煊赫;至于说我是未来的君王,那正像说我是考特爵士一样难于置信。说,你们这种奇怪的消息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为什么你们要在这荒凉的旷野用这种预言式的称呼使我们止步?说,我命令你们。(三女巫隐去)

<h3>第二场 福累斯附近的营地</h3>

女巫甲 我来了,狸猫精。

麦克白 为陛下尽忠效命,它的本身就是一种酬报。接受我们的劳力是陛下的名分;我们对于陛下和王国的责任,正像子女和奴仆一样,为了尽我们的敬爱之忱,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

麦克白 愿你所生育的全是男孩子,因为你的无畏的精神,只应该铸造一些刚强的男性。要是我们在那睡在他寝室里的两个人身上涂抹一些血迹,而且就用他们的刀子,人家会不会相信真是他们干下的事?

女巫乙 万福,麦克白!祝福你,考特爵士!

班柯 夏天的客人——巡礼庙宇的燕子,也在这里筑下了它的温暖的巢居,这可以证明这里的空气有一种诱人的香味;檐下梁间、墙头屋角,无不是这鸟儿安置吊床和摇篮的地方;凡是它们生息繁殖之处,我注意到空气总是很新鲜芬芳。

麦克白夫人 好好看顾他;他带来了重大的消息。(使者下)报告邓肯走进我这堡门来送死的乌鸦,它的叫声是嘶哑的。来,注视着人类恶念的魔鬼们!解除我的女性的柔弱,用最凶恶的残忍自顶至踵贯注在我的全身;凝结我的血液,不要让怜悯钻进我的心头,不要让天性中的恻隐摇动我的狠毒的决意!来,你们这些杀人的助手,你们无形的躯体散满在空间,到处找寻为非作恶的机会,进入我的妇人的胸中,把我的乳水当作胆汁吧!来,阴沉的黑夜,用最昏暗的地狱中的浓烟罩住你自己,让我的锐利的刀瞧不见它自己切开的伤口,让青天不能从黑暗的重衾里探出头来,高喊“住手,住手!”

安格 斯 原来的考特爵士现在还活着,可是因为他自取其咎,犯了不赦的重罪,在无情的判决之下,将要失去他的生命。他究竟有没有和挪威人公然联合,或者曾经给叛党秘密的援助,或者同时用这两种手段来图谋颠覆他的祖国,我还不能确实知道;可是他的叛国的重罪,已经由他亲口供认,并且有了事实的证明,使他遭到了毁灭的命运。

邓肯 瞧,瞧,我们的尊贵的主妇!到处跟随我们的挚情厚爱,有时候反而给我们带来麻烦,可是我们还是要把它当作厚爱来感谢;所以根据这个道理,我们给你带来了麻烦,你还应该感谢我们,祷告上帝保佑我们。

邓肯 欢迎你回来;我已经开始把你栽培,我要努力使你繁茂。尊贵的班柯,你的功劳也不在他之下,让我把你拥抱在我的心头。

洛斯 为了向你保证他将给你更大的尊荣起见,他叫我替你加上考特爵士的称号;祝福你,最尊贵的爵士!这一个尊号是属于你的了。

女巫丙 祝福!

麦克白 第二幕

<h3>第一场 殷佛纳斯。堡中庭院</h3>

<small>仆人执火炬引班柯及弗里恩斯上。</small>

班柯 孩子,夜已经过了几更了?

弗里恩斯 月亮已经下去;我还没有听见打钟。

班柯 月亮是在十二点钟下去的。

弗里恩斯 我想不止十二点钟了,父亲。

班柯 等一下,把我的剑拿着。天上也讲究节俭,把灯烛一起熄灭了。把那个也拿着。催人入睡的疲倦,像沉重的铅块一样压在我的身上,可是我却一点也不想睡。慈悲的神明!抑制那些罪恶的思想,不要让它们潜入我的睡梦之中。

<small>麦克白上,一仆人执火炬随上。</small>

班柯 把我的剑给我。——那边是谁?

麦克白 一个朋友。

班柯 什么,爵爷!还没有安息吗?王上已经睡了;他今天非常高兴,赏了你家仆人许多东西。这一颗金刚钻是他送给尊夫人的,他称她为最殷勤的主妇。无限的愉快笼罩着他的全身。

麦克白 我们因为事先没有准备,恐怕有许多招待不周的地方。

班柯 好说好说。昨天晚上我梦见那三个女巫;她们对您所讲的话倒有几分应验。

麦克白 我没有想到她们;可是等我们有了工夫,不妨谈谈那件事,要是您愿意的话。

班柯 悉如尊命。

麦克白 您听从了我的话,包您有一笔富贵到手。

班柯 为了觊觎富贵而丧失荣誉的事,我是不干的;要是您有什么见教,只要不毁坏我的清白的忠诚,我都愿意接受。

麦克白 那么慢慢再说,请安息吧。

班柯 谢谢;您也可以安息啦。(班柯、弗里恩斯同下)

麦克白 去对太太说要是我的酒预备好了,请她打一下钟。你去睡吧。(仆人下)在我面前摇晃着、它的柄对着我的手的,不是一把刀子吗?来,让我抓住你。我抓不到你,可是仍旧看见你。不祥的幻象,你只是一件可视不可触的东西吗?或者你不过是一把想象中的刀子,从狂热的脑筋里发出来的虚妄的意象?我仍旧看见你,你的形状正像我现在拔出的这一把刀子一样明显。你指示着我所要去的方向,告诉我应当用什么利器。我的眼睛倘不是上了当,受其他知觉的嘲弄,就是兼领了一切感官的机能。我仍旧看见你;你的刃上和柄上还流着一滴一滴刚才所没有的血。没有这样的事;杀人的恶念使我看见这种异象。现在在半个世界上,一切生命仿佛已经死去,罪恶的梦景扰乱着平和的睡眠,作法的女巫在向惨白的赫卡忒献祭;形容枯瘦的杀人犯,听到了替他巡哨、报更的豺狼的嗥声,仿佛淫乱的塔昆蹑着脚步像一个鬼似的向他的目的地走去。坚固结实的大地啊,不要听见我的脚步声音是向什么地方去的,我怕路上的砖石会泄漏了我的行踪,把黑夜中一派阴森可怕的气氛破坏了。我正在这儿威胁他的生命,他却在那儿活得好好的;在紧张的行动中间,言语不过是一口冷气。(钟声)我去,就这么干;钟声在招引我。不要听它,邓肯,这是召唤你上天堂或者下地狱的丧钟。(下)

<h3>第二场 同前</h3>

麦克白夫人 酒把他们醉倒了,却提起了我的勇气;浇熄了他们的馋焰,却燃起了我心头的烈火。听!不要响!这是夜枭在啼声,它正在鸣着丧钟,向人们道凄厉的晚安。他在那儿动手了。门都开着,那两个醉饱的侍卫用鼾声代替他们的守望;我曾经在他们的乳酒里放下麻药,瞧他们熟睡的样子,简直分别不出他们是活人还是死人。

麦克白(在内)那边是谁?喂!

麦克白夫人 哎哟!我怕他们已经醒过来了,这件事情却还没有办好;不是罪行本身,而是我们的企图毁了我们。听!我把他们的刀子都放好了;他不会找不到的。倘不是我看他睡着的样子活像我的父亲,我早就自己动手了。我的丈夫!

麦克白 我已经把事情办好了。你没有听见一个声音吗?

麦克白夫人 我听见枭啼和蟋蟀的鸣声。你没有讲过话吗?

麦克白 什么时候?

麦克白夫人 刚才。

麦克白 我下来的时候吗?

麦克白夫人 嗯。

麦克白 听!谁睡在隔壁的房间里?

麦克白夫人 道纳本。

麦克白(视手)好惨!

麦克白夫人 别发傻,惨什么。

麦克白 一个人在睡梦里大笑,还有一个人喊:“杀人啦!”他们把彼此惊醒了;我站定听他们;可是他们念完祷告,又睡着了。

麦克白夫人 是有两个睡在那一间。

麦克白 一个喊:“上帝保佑我们!”一个喊:“阿门!”好像他们看见我高举这一双杀人的血手似的。听着他们惊慌的口气,当他们说过了“上帝保佑我们”以后,我想要说“阿门”,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麦克白夫人 不要把它放在心上。

麦克白 可是我为什么说不出“阿门”两个字来呢?我才是最需要上帝垂恩的,可是“阿门”两个字却哽在我的喉头。

麦克白夫人 我们干这种事,不能尽往这方面想下去;这样想着是会使我们发疯的。

麦克白 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喊着:“不要再睡了!麦克白已经杀害了睡眠。”那清白的睡眠,把忧虑的乱丝编织起来的睡眠,那日常的死亡,疲劳者的沐浴,受伤的心灵的油膏,大自然的最丰盛的菜肴,生命的盛筵上主要的营养,——

麦克白夫人 你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麦克白 那声音继续向全屋子喊着:“不要再睡了!葛莱密斯已经杀害了睡眠,所以考特将再也得不到睡眠,麦克白将再也得不到睡眠!”

麦克白夫人 谁喊着这样的话?唉,我的爵爷,您这样胡思乱想,是会妨害您的健康的。去拿些水来,把您手上的血迹洗净。为什么您把这两把刀子带了来?它们应该放在那边。把它们拿回去,涂一些血在那两个熟睡的侍卫身上。

麦克白 我不高兴再去了;我不敢回想刚才所干的事,更没有胆量再去看它一眼。

麦克白夫人 意志动摇的人!把刀子给我。睡着的人和死了的人不过和画像一样;只有小儿的眼睛才会害怕画中的魔鬼。要是他还流着血,我就把它涂在那两个侍卫的脸上;因为我们必须让人家瞧着是他们的罪恶。(下。内敲门声)

麦克白 那打门的声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点点的声音都会吓得我心惊肉跳?这是什么手!嘿!它们要挖出我的眼睛。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

麦克白夫人 我的两手也跟你的同样颜色了,可是我的心却羞于像你那样变成惨白。(内敲门声)我听见有人打着南面的门;让我们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一点点的水就可以替我们泯除痕迹;不是很容易的事吗?你的魄力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内敲门声)听!又在那儿打门了。披上你的睡衣,也许人家会来找我们,不要让他们看见我们还没有睡觉。别这样傻头傻脑地呆想了。

麦克白 要想到我所干的事,最好还是忘掉我自己。(内敲门声)用你打门的声音把邓肯惊醒了吧!我希望你能够惊醒他!(同下)

<h3>第三场 同前</h3>

门房 门打得这样厉害!要是一个人在地狱里做了管门人,就是拔闩开锁也足够他办的了。(内敲门声)敲,敲,敲!凭着魔鬼的名义,谁在那儿?一定是个囤积粮食的富农,眼看碰上了丰收的年头,就此上了吊。赶快进来吧,多预备几方手帕,这儿是火坑,包你淌一身臭汗。(内敲门声)敲,敲!凭着还有一个魔鬼的名字,是谁在那儿?哼,一定是什么讲起话来暧昧含糊的家伙,他会同时站在两方面,一会儿帮着这个骂那个,一会儿帮着那个骂这个;他曾经为了上帝的缘故,干过不少亏心事,可是他那条暧昧含糊的舌头却不能把他送上天堂去。啊!进来吧,暧昧含糊的家伙。(内敲门声)敲,敲,敲!谁在那儿?哼,一定是什么英国的裁缝,他生前给人做条法国裤还要偷材料,所以到了这里来。进来吧,裁缝;你可以在这儿烧你的烙铁。(内敲门声)敲,敲;敲个不停!你是什么人?可是这儿太冷,当不成地狱呢。我再也不想做这鬼看门人了。我倒很想放进几个各色各样的人来,让他们经过酒池肉林,一直到刀山火焰上去。(内敲门声)来了,来了!请你记着我这看门的人。(开门)

麦克德夫 朋友,你是不是睡得太晚了,所以睡到现在还爬不起来?

门房 不瞒您说,大人,我们昨天晚上喝酒,一直闹到第二遍鸡啼哩;喝酒这一件事,大人,最容易引起三件事情。

麦克德夫 是哪三件事情?

门房 呃,大人,酒糟鼻、睡觉和撒尿。淫欲呢,它挑起来也压下去;它挑起你的春情,可又不让你真的干起来。所以多喝酒,对于淫欲也可以说是个两面派:成全它,又破坏它;捧它的场,又拖它的后腿;鼓励它,又打击它;替它撑腰,又让它站不住脚;结果呢,两面派把它哄睡了,叫它做了一场荒唐的春梦,就溜之大吉了。

麦克德夫 我看昨晚上杯子里的东西就叫你做了一场春梦吧。

门房 可不是,大爷,让我从来也没这么荒唐过。可我也不是好惹的,依我看,我比它强,我虽然不免给它揪住大腿,可我终究把它摔倒了。

麦克德夫 你的主人起来了没有?

麦克德夫 我们打门把他吵醒了;他来了。

列诺克斯 早安,爵爷。

麦克白 两位早安。

麦克德夫 爵爷,王上起来了没有?

麦克白 还没有。

麦克德夫 他叫我一早就来叫他;我几乎误了时间。

麦克白 我带您去看他。

麦克德夫 我知道这是您乐意干的事,可是有劳您啦。

麦克白 我们喜欢的工作,可以使我们忘记劳苦。这门里就是。

麦克德夫 那么我就冒昧进去了,因为我奉有王上的命令。(下)

列诺克斯 王上今天就要走吗?

麦克白 是的,他已经这样决定了。

列诺 克斯 昨天晚上刮着很厉害的暴风,我们住的地方,烟囱都给吹了下来,他们还说空中有哀哭的声音,有人听见奇怪的死亡的惨叫,还有人听见一个可怕的声音,预言着将要有一场绝大的纷争和混乱,降临在这不幸的时代。黑暗中出现的凶鸟整整地吵了一个漫漫的长夜;有人说大地都发热而颤抖起来了。

麦克白 果然是一个可怕的晚上。

列诺克斯 我的年轻的经验里唤不起一个同样的回忆。

麦克德夫 啊,可怕!可怕!可怕!不可言喻、不可想象的恐怖!

麦克白 列诺克斯 什么事?

麦克德夫 混乱已经完成了他的杰作!大逆不道的凶手打开了王上的圣殿,把他的生命偷了去了!

麦克白 你说什么?生命?

列诺克斯 你是说陛下吗?

麦克德夫 到他的寝室里去,让一幕惊人的惨剧昏眩你们的视觉吧。不要向我追问;你们自己去看了再说。(麦克白、列诺克斯同下)醒来!醒来!敲起警钟来。杀了人啦!有人在谋反啦!班柯!道纳本!马尔康!醒来!不要贪恋温柔的睡眠,那只是死亡的表象,瞧一瞧死亡的本身吧!起来,起来,瞧瞧世界末日的影子!马尔康!班柯!像鬼魂从坟墓里起来一般,过来瞧瞧这一幕恐怖的景象吧!把钟敲起来!(钟鸣)

麦克白夫人 为什么要吹起这样凄厉的号角,把全屋子睡着的人唤醒?说,说!

麦克德夫 啊,好夫人!我不能让您听见我嘴里的消息,它一进到妇女的耳朵里,是比利剑还要难受的。

麦克德夫 啊,班柯!班柯!我们的主上给人谋杀了!

麦克白夫人 哎哟!什么!在我们的屋子里吗?

班柯 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太惨了。好德夫,请你收回你刚才说过的话,告诉我们没有这么一回事。

麦克白 要是我在这件变故发生以前一小时死去,我就可以说是活过了一段幸福的时间;因为从这一刻起,人生已经失去它的严肃的意义,一切都不过是儿戏;荣名和美德已经死了,生命的美酒已经喝完,剩下来的只是一些无味的渣滓,当作酒窖里的珍宝。

道纳本 出了什么乱子了?

麦克白 你们还没有知道你们重大的损失;你们的血液的源泉已经切断了,你们的生命的根本已经切断了。

麦克德夫 你们的父王给人谋杀了。

马尔康 啊!给谁谋杀的?

列诺 克斯 瞧上去是睡在他房间里的那两个家伙干的事;他们的手上脸上都是血迹;我们从他们枕头底下搜出了两把刀,刀上的血迹也没有揩掉;他们的神色惊惶万分;谁也不能把他自己的生命信托给这种家伙。

麦克白 啊!可是我后悔一时鲁莽,把他们杀了。

麦克德夫 你为什么杀了他们?

麦克白 谁能够在惊愕之中保持冷静,在盛怒之中保持镇定,在激于忠愤的时候保持他的不偏不倚的精神?世上没有这样的人吧。我的理智来不及控制我的愤激的忠诚。这儿躺着邓肯,他的白银的皮肤上镶着一缕缕黄金的宝血,他的创巨痛深的伤痕张开了裂口,像是一道道毁灭的门户;那边站着这两个凶手,身上浸润着他们罪恶的颜色,他们的刀上凝结着刺目的血块;只要是一个尚有几分忠心的人,谁不要怒火中烧,替他的主子报仇雪恨?

麦克白夫人 啊,快来扶我进去!

麦克德夫 快来照料夫人。

马尔康(向道纳本旁白)这是跟我们切身相关的事情,为什么我们一言不发?

道纳 本(向马尔康旁白)我们身陷危境,不可测的命运随时都会吞噬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去吧,我们的眼泪现在还只在心头酝酿呢。

马尔康(向道纳本旁白)我们的沉重的悲哀也还没有开头呢。

班柯 照料这位夫人。(侍从扶麦克白夫人下)我们这样袒露着身子,不免要受凉,大家且去披了衣服,回头再举行一次会议,详细彻查这一件最残酷的血案的真相。恐惧和疑虑使我们惊惶失措;站在上帝的伟大的指导之下,我一定要从尚未揭发的假面具下面,探出叛逆的阴谋,和它做殊死的奋斗。

麦克德夫 我也愿意做同样的宣告。

众人 我们也都抱着同样的决心。

麦克白 让我们赶快穿上战士的衣服,大家到厅堂里商议去。

众人 很好。(除马尔康、道纳本外均下)

马尔康 你预备怎么办?我们不要跟他们在一起。假装出一副悲哀的脸,是每一个奸人的拿手好戏。我要到英格兰去。

道纳 本 我到爱尔兰去;我们两人各奔前程,对于彼此都是比较安全的办法。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人们的笑脸里都暗藏着利刃;越是跟我们血统相近的人,越是想喝我们的血。

马尔康 杀人的利箭已经射出,可是还没有落下,避过它的目标是我们唯一的活路。所以赶快上马吧;让我们不要斤斤于告别的礼貌,趁着有便就溜出去;明知没有网开一面的希望,就该及早逃避弋人的罗网。(同下)

<h3>第四场 同前。城堡外</h3>

老翁 我已经活了七十个年头,惊心动魄的日子也经过得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也看到过不少,可是像这样可怕的夜晚,却还是第一次遇见。

洛斯 啊!好老人家,你看上天好像恼怒人类的行为,在向这流血的舞台发出恐吓。照钟点现在应该是白天了,可是黑夜的魔手却把那盏在天空中运行的明灯遮蔽得不露一丝光亮。难道黑夜已经统治一切,还是因为白昼不屑露面,所以在这应该有阳光遍吻大地的时候,地面上却被无边的黑暗所笼罩?

老翁 这种现象完全是反常的,正像那件惊人的血案一样。在上星期二那天,有一头雄踞在高岩上的猛鹰,被一只吃田鼠的鸱飞来啄死了。

洛斯 还有一件非常怪异可是十分确实的事情,邓肯有几匹躯干俊美、举步如飞的骏马,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良种,忽然野性大发,撞破了马棚,冲了出来,倔强得不受羁勒,好像要向人类挑战似的。

老翁 据说它们还彼此相食。

洛斯 是的,我亲眼看见这种事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麦克德夫来了。

洛斯 情况现在变得怎么样啦?

麦克德夫 啊,您没有看见吗?

洛斯 谁干的这件残酷得超乎寻常的罪行已经知道了吗?

麦克德夫 就是那两个给麦克白杀死了的家伙。

洛斯 唉!他们干了这件事可以希望得到什么好处呢?

麦克德夫 他们是受人的指使。马尔康和道纳本,王上的两个儿子,已经偷偷地逃走了,这使他们也蒙上了嫌疑。

洛斯 那更加违反人情了!反噬自己的命根,这样的野心会有什么好结果呢?看来大概王位要让麦克白登上去了。

麦克德夫 他已经受到推举,现在到斯贡即位去了。

洛斯 邓肯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麦克德夫 已经抬到戈姆基尔,他的祖先的陵墓上。

洛斯 您也要到斯贡去吗?

麦克德夫 不,大哥,我还是到费辅去。

洛斯 好,我要到那里去看看。

麦克德夫 好,但愿您看见那里的一切都是好好的,再会!怕只怕我们的新衣服不及旧衣服舒服哩!

洛斯 再见,老人家。

老翁 上帝祝福您,也祝福那些把恶事化成善事、把仇敌化为朋友的人们!(各下)

麦克白 第三幕

<h3>第一场 福累斯。宫中一室</h3>

班柯 你现在已经如愿以偿了:国王、考特、葛莱密斯,一切符合女巫们的预言;你得到这种富贵的手段恐怕不大正当;可是据说你的王位不能传及子孙,我自己却要成为许多君王的始祖。要是她们的话里也有真理,就像对于你所显示的那样,那么,既然她们所说的话已经在你麦克白身上应验,难道不也会成为对我的启示,使我对未来发生希望吗?可是闭口!不要多说了。

<small>喇叭奏花腔。麦克白王冠王服;麦克白夫人后冠后服;列诺克斯、洛斯、贵族、贵妇、侍从等上。</small>

麦克白 这儿是我们主要的上宾。

麦克白夫人 要是忘记了请他,那就要成为我们盛筵上绝大的遗憾,一切都要显得寒伧了。

麦克白 将军,我们今天晚上要举行一次隆重的宴会,请你千万出席。

班柯 谨遵陛下命令;我的忠诚永远接受陛下的使唤。

麦克白 今天下午你要骑马去吗?

班柯 是的,陛下。

麦克白 否则我很想请你参加我们今天的会议,贡献我们一些良好的意见,你的老谋深算,我是一向佩服的;可是我们明天再谈吧。你要骑到很远的地方吗?

班柯 陛下,我想尽量把从现在起到晚餐时候为止这一段的时间在马上消磨过去;要是我的马不跑得快一些,也许要到天黑以后一两小时才能回来。

麦克白 不要误了我们的宴会。

班柯 陛下,我一定不失约。

麦克白 我听说我那两个凶恶的王侄已经分别到了英格兰和爱尔兰,他们不承认他们的残酷的弑父重罪,却到处向人传播离奇荒谬的谣言;可是我们明天再谈吧,有许多重要的国事要等候我们两人共同处理呢。请上马吧;等你晚上回来的时候再会。弗里恩斯也跟着你去吗?

班柯 是,陛下;时间已经不早,我们就要去了。

麦克白 愿你快马飞驰,一路平安。再见。(班柯下)大家请便,各人去干各人的事,到晚上七点钟再聚首吧。为要更能领略到嘉宾满堂的快乐起见,我在晚餐以前,预备一个人独自静息静息;愿上帝和你们同在!(除麦克白及侍从一人外均下)喂,问你一句话。那两个人是不是在外面等候着我的旨意?

侍从 是,陛下,他们就在宫门外面。

麦克白 带他们进来见我。(侍从下)单单做到了这一步还不算什么,总要把现状确定巩固起来才好。我对于班柯怀着深切的恐惧,他的高贵的天性中有一种使我生畏的东西;他是个敢作敢为的人,在他的无畏的精神上,又加上深沉的智虑,指导他的大勇在确有把握的时机行动。除了他以外,我什么人都不怕,只有他的存在却使我惴惴不安;我的星宿给他罩住了,就像恺撒罩住了安东尼的星宿。当那些女巫们最初称我为王的时候,他呵斥她们,叫她们对他说话;她们就像先知似的说他的子孙将相继为王,她们把一顶没有后嗣的王冠戴在我的头上,把一根没有人继承的御杖放在我的手里,然后再从我的手里夺去,我自己的子孙却得不到继承。要是果然是这样,那么我玷污了我的手,只是为了班柯后裔的好处;我为了他们暗杀了仁慈的邓肯;为了他们良心上负着重大的罪疚和不安;我把我的永生的灵魂送给了人类的公敌,只是为了使他们可以登上王座,使班柯的种子登上王座!不,我不能忍受这样的事,宁愿接受命运的挑战!是谁?

麦克白 你现在到门口去,等我叫你再进来。(侍从下)我们不是在昨天谈过话吗?

刺客甲 回陛下的话,正是。

麦克白 那么好,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话?你们知道从前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使你们屈身微贱,虽然你们却错怪到我的身上。在上一次我们谈话的中间,我已经把这一点向你们说明白了,我用确凿的证据,指出你们怎样被人操纵愚弄、怎样受人牵制压抑、人家对你们是用怎样的手段、这种手段的主动者是谁以及一切其他的种种,所有这些都可以使一个半痴的、疯癫的人恍然大悟地说:“这些都是班柯干的事。”

刺客甲 我们已经蒙陛下开示过了。

麦克白 是的,而且我还要更进一步,这就是我们今天第二次谈话的目的。你们难道有那样的好耐性,能够忍受这样的屈辱吗?他的铁手已经快要把你们压下坟墓里去,使你们的子孙永远做乞丐,难道你们就这样虔敬,还要叫你们替这个好人和他的子孙祈祷吗?

刺客甲 陛下,我们是人总有人气。

麦克白 嗯,按说,你们也算是人,正像家狗、野狗、猎狗、叭儿狗、狮子狗、杂种狗、癞皮狗,统称为狗一样;它们有的跑得快,有的跑得慢,有的狡猾,有的可以看门,有的可以打猎,各自按照造物赋予它们的本能而分别价值的高下,在笼统的总称底下得到特殊的名号;人类也是一样。要是你们在人类的行列之中,并不属于最卑劣的一级,那么说吧,我就可以把一件事情信托你们,你们照我的话干了以后,不但可以除去你们的仇人,而且还可以永远受我的眷宠;他一天活在世上,我的心病一天不能痊愈。

刺客 乙 陛下,我久受世间无情的打击和虐待,为了向这世界发泄我的怨恨起见,我什么事都愿意干。

刺客 甲 我也这样,一次次的灾祸逆运,使我厌倦于人世,我愿意拿我的生命去赌博,或者从此交上好运,或者了结我的一生。

麦克白 你们两人都知道班柯是你们的仇人。

刺客乙 是的,陛下。

麦克白 他也是我的仇人;而且他是我的肘腋之患,他的存在每一分钟都深深威胁着我生命的安全;虽然我可以老实不客气地运用我的权力,把他从我的眼前铲去,而且只要说一声“这是我的意旨”就可以交代过去,可是我却还不能就这么干,因为他有几个朋友同时也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招致他们的反感,即使我亲手把他打倒,也必须假意为他的死亡悲泣;所以我只好借重你们两人的助力,为了许多重要的理由,把这件事情遮过一般人的眼睛。

刺客乙 陛下,我们一定照您的命令做去。

刺客甲 即使我们的生命——

麦克白 你们的勇气已经充分透露在你们的神情之间。最迟在这一小时之内,我就可以告诉你们在什么地方埋伏,等看准机会,再通知你们在什么时间动手;因为这件事情一定要在今晚干好,而且要离开王宫远一些,你们必须记住不能把我牵涉在内;同时为了免得留下枝节起见,你们还要把跟在他身边的他的儿子弗里恩斯也一起杀了,他们父子两人的死,对于我是同祥重要的,必须让他们同时接受黑暗的命运。你们先下去决定一下;我就来看你们。

刺客乙 我们已经决定了,陛下。

麦克白 我立刻就会来看你们;你们进去等一会儿。(二刺客下)班柯,你的命运已经决定,你的灵魂要是找得到天堂的话,今天晚上你就该找到了。(下)

<h3>第二场 同前。宫中另一室</h3>

麦克白夫人 班柯已经离开宫廷了吗?

仆人 是,娘娘,可是他今天晚上就要回来的。

麦克白夫人 你去对王上说,我要请他允许我跟他说几句话。

仆人 是,娘娘。(下)

麦克白夫人 费尽了一切,结果还是一无所得,我们的目的虽然达到,却一点不感觉满足。要是用毁灭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满着疑虑的欢娱里,那么还不如那被我们所害的人,倒落得无忧无虑。

麦克白夫人 啊,我的主!您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的,让最悲哀的幻想做您的伴侣,把您的思想念念不忘地集中在一个已死者的身上?无法挽回的事,只好听其自然;事情干了就算了。

麦克白 我们不过刺伤了蛇身,却没有把它杀死,它的伤口会慢慢平复过来,再用它的原来的毒牙向我们的暴行复仇。可是让一切秩序完全解体,让活人、死人都去受罪吧,为什么我们要在忧虑中进餐,在每夜使我们惊恐的噩梦的谑弄中睡眠呢?我们为了希求自身的平安,把别人送下坟墓里去享受永久的平安,可是我们的心灵却把我们磨折得没有一刻平静的安息,使我们觉得还是跟已死的人在一起,倒要幸福得多了。邓肯现在睡在他的坟墓里;经过了一场人生的热病,他现在睡得好好的,叛逆已经对他施过最狠毒的伤害,再没有刀剑、毒药、内乱、外患,可以加害于他了。

麦克白夫人 算了算了,我的好丈夫,把您的烦恼的面孔收起;今天晚上您必须和颜悦色地招待您的客人。

麦克白 正是,亲人;你也要这样。尤其请你对班柯曲意殷勤,用你的眼睛和舌头给他特殊的荣宠。我们的地位现在还没有巩固,我们虽在阿谀逢迎的人流中浸染周旋,却要保持我们的威严,用我们的外貌遮掩着我们的内心,不要给人家窥破。

麦克白夫人 您不要多想这些了。

麦克白 啊!我的头脑里充满着蝎子,亲爱的妻子;你知道班柯和他的弗里恩斯尚在人间。

麦克白夫人 可是他们并不是长生不死的。

麦克白 那还可以给我几分安慰,他们是可以伤害的;所以你快乐起来吧。在蝙蝠完成它黑暗中的飞翔以前,在振翅而飞的甲虫应答着赫卡忒的呼召,用嗡嗡的声音摇响催眠的晚钟以前,将要有一件可怕的事情干完。

麦克白夫人 是什么事情?

麦克白 你暂时不必知道,最亲爱的宝贝,等事成以后,你再鼓掌称快吧。来,使人盲目的黑夜,遮住可怜的白昼的温柔的眼睛,用你的无形的毒手,毁除那使我畏惧的重大的绊脚石吧!天色在朦胧起来,乌鸦都飞回到昏暗的林中;一天的好事开始沉沉睡去,黑夜的罪恶的使者却在准备攫捕他们的猎物。我的话使你惊奇;可是不要说话;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使它巩固。跟我来。(同下)

<h3>第三场 同前。苑囿,有一路通王宫</h3>

刺客甲 可是谁叫你来帮我们的?

刺客丙 麦克白。

刺客 乙 我们可以不必对他怀疑,他已经把我们的任务和怎样动手的方法都指示给我们了,跟我们得到的命令相符。

刺客 甲 那么就跟我们站在一起吧。西方还闪耀着一线白昼的余晖;晚归的行客现在快马加鞭,要来找寻宿处了;我们守候的目标已经在那儿向我们走近。

刺客丙 听!我听见马蹄声。

班柯(在内)喂,给我们一个火把!

刺客乙 一定是他;别的客人们都已经到了宫里了。

刺客甲 他的马在兜圈子。

刺客 丙 差不多有一里路;可是他正像许多人一样,常常把从这儿到宫门口的这一条路作为他们的走道。

刺客乙 火把,火把!

刺客丙 是他。

刺客甲 准备好。

班柯 今晚恐怕要下雨。

刺客甲 让它下吧。(刺客等向班柯攻击)

班柯 啊,阴谋!快逃,好弗里恩斯,逃,逃,逃!你也许可以替我报仇。啊奴才!(死。弗里恩斯逃去)

刺客丙 谁把火灭了?

刺客甲 不应该灭火吗?

刺客丙 只有一个人倒下;那儿子逃去了。

刺客乙 我们工作的重要一部分失败了。

刺客甲 好,我们回去报告我们工作的结果吧。(同下)

<h3>第四场 同前。宫中大厅</h3>

<small>厅中陈设筵席。麦克白、麦克白夫人、洛斯、列诺克斯、群臣及侍从等上。</small>

麦克白 大家按着各人自己的品级坐下来;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竭诚欢迎你们。

群臣 谢谢陛下的恩典。

麦克白 我自己将要跟你们在一起,做一个谦恭的主人,我们的主妇现在还坐在她的宝座上,可是我就要请她对你们殷勤招待。

麦克白夫人 陛下,请您替我向我们所有的朋友们表示我的欢迎的诚意吧。

麦克白 瞧,他们用诚意的感谢答复你了;两方面已经各得其平。我将要在这儿中间坐下来。大家不要拘束,乐一个畅快;等会儿我们就要合席痛饮一巡。(至门口)你的脸上有血。

刺客甲 那么它是班柯的。

麦克白 我宁愿你站在门外,不愿他置身室内。你们已经把他结果了吗?

刺客甲 陛下,他的咽喉已经割破了;这是我干的事。

麦克白 你是一个最有本领的杀人犯;可是谁杀死了弗里恩斯,也一样值得夸奖;要是你也把他杀了,那你才是一个无比的好汉。

刺客甲 陛下,弗里恩斯逃走了。

麦克白 我的心病本来可以痊愈,现在它又要发作了;我本来可以像大理石一样完整,像岩石一样坚固,像空气一样广大自由,现在我却被恼人的疑惑和恐惧所包围拘束。可是班柯已经死了吗?

刺客 甲 是,陛下;他安安稳稳地躺在一条泥沟里,他的头上刻着二十道伤痕,最轻的一道也可以致他死命。

麦克白 谢天谢地。大蛇躺在那里;那逃走了的小虫,将来会用它的毒液害人,可是现在它的牙齿还没有长成。走吧,明天再来听候我的旨意。(刺客甲下)

麦克白 夫人陛下,您还没有劝过客;宴会上倘没有主人的殷勤招待,那就不是在请酒,而是在卖酒;这倒不如待在自己家里吃饭来得舒适呢。既然出来做客,在席面上最让人开胃的就是主人的礼节,缺少了它,那就会使合席失去了兴致的。

麦克白 亲爱的,不是你提起,我几乎忘了!来,请放量醉饱吧,愿各位胃纳健旺,身强力壮!

列诺克斯 陛下请安坐。

<small>班柯鬼魂上,坐在麦克白座上。</small>

麦克白 要是班柯在座,那么全国的英俊,真可以说是荟集于一堂了;我宁愿因为他的疏怠而嗔怪他,不愿因为他遭到什么意外而为他惋惜。

洛斯 陛下,他今天失约不来,是他自己的过失。请陛下上坐,让我们叨陪末席。

麦克白 席上已经坐满了。

列诺克斯 陛下,这儿是给您留着的一个位置。

麦克白 什么地方?

列诺克斯 这儿,陛下。什么事情使陛下这样变色?

麦克白 你们哪一个人干了这件事?

群臣 什么事,陛下?

麦克白 你不能说这是我干的事;别这样对我摇着你的染着血的头发。

洛斯 各位大人,起来;陛下病了。

麦克白夫人 坐下,尊贵的朋友们,王上常常这样,他从小就有这种毛病。请各位安坐吧,他的癫狂不过是暂时的,一会儿就会好起来。要是你们太注意了他,他也许会动怒,发起狂来更加厉害;尽管自己吃喝,不要理他吧。你是一个男子吗?

麦克白 我是一个堂堂男子,可以使魔鬼胆裂的东西,我也敢正眼瞧着它。

麦克白夫人 啊,这倒说得不错!这不过是你的恐惧所描绘出来的一幅图画;正像你所说的那柄引导你去行刺邓肯的空中的匕首一样。啊!要是在冬天的火炉旁,听一个妇女讲述她的老祖母告诉她的故事的时候,那么这种情绪的冲动、恐惧的伪装,倒是非常合适的。不害羞吗?你为什么扮这样的怪脸?说到底,你瞧着的不过是一张凳子罢了。

麦克白 你瞧那边!瞧!瞧!瞧!你怎么说?哼,我什么都不在乎。要是你会点头,你也应该会说话。要是殡舍和坟墓必须把我们埋葬了的人送回世上,那么鸢鸟的胃囊将要变成我们的坟墓了。(鬼魂隐去)

麦克白夫人 什么!你发了疯,把你的男子气都失掉了吗?

麦克白 要是我现在站在这儿,那么刚才我明明瞧见他。

麦克白夫人 啐!不害羞吗?

麦克白 在人类不曾制定法律保障公众福利以前的古代,杀人流血是不足为奇的事;即使在有了法律以后,惨不忍闻的谋杀事件,也随时发生。从前的时候,一刀下去,当场毙命,事情就这样完结了;可是现在他们却会从坟墓中起来,他们的头上戴着二十件谋杀的重罪,把我们推下座位。这种事情是比这样一件谋杀案更奇怪的。

麦克白夫人 陛下,您的尊贵的朋友们都因为您不去陪他们而十分扫兴哩。

麦克白 我忘了。不要对我惊诧,我的最尊贵的朋友们;我有一种怪病,认识我的人都知道那是不足为奇的。来,让我们用这一杯酒表示我们的同心永好,祝各位健康!你们干了这一杯,我就坐下。给我拿些酒来,倒得满满的。我为今天在座众人的快乐,还要为我们亲爱的缺席的朋友班柯尽此一杯;要是他也在这儿就好了!来,为大家、为他,请干杯,请各位为大家的健康干一杯。

群臣 敢不从命。

麦克白 去!离开我的眼前!让土地把你藏匿了!你的骨髓已经枯竭,你的血液已经凝冷;你那向人瞪着的眼睛也已经失去了光彩。

麦克白夫人 各位大人,这不过是他的旧病复发,没有什么别的缘故;害各位扫兴,真是抱歉得很。

麦克白 别人敢做的事,我都敢;无论你用什么形状出现,像粗暴的俄罗斯大熊也好,像披甲的犀牛、舞爪的猛虎也好,只要不是你现在的样子,我的坚定的神经绝不会起半分战栗;或者你现在死而复活,用你的剑向我挑战,要是我会惊惶胆怯,那么你就可以宣称我是一个少女怀抱中的婴孩。去,可怕的影子!虚妄的揶揄,去!(鬼魂隐去)嘿,他一去,我的勇气又恢复了。请你们安坐吧。

麦克白夫人 你这样疯疯癫癫的,已经打断了众人的兴致,扰乱了今天的良会。

麦克白 难道碰到这样的事,能像飘过夏天的一朵浮云那样不叫人吃惊吗?我吓得面无人色,你们眼看着这样的怪象,你们的脸上却仍然保持着天然的红润,这才怪哩。

洛斯 什么怪象,陛下?

麦克白夫人 请您不要对他说话;他越来越疯了;你们多问了他,他会动怒的。对不起,请各位还是散席了吧;大家不必推先让后,请立刻就去,晚安!

列诺克斯 晚安;愿陛下早复健康!

麦克白夫人 各位晚安!(群臣及侍从等下)

麦克白 流血是免不了的;他们说,流血必须引起流血。据说石块曾经自己转动,树木曾经开口说话;鸦鹊的鸣声里曾经泄露过阴谋作乱的人。夜过去了多少了?

麦克白夫人 差不多到了黑夜和白昼的交界,分别不出是昼是夜来。

麦克白 麦克德夫藐视王命,拒不奉召,你看怎么样?

麦克白夫人 你有没有差人去叫过他?

麦克白 我偶然听人这么说;可是我要差人去唤他。他们这一批人家里谁都有一个被我买通的仆人,替我窥探他们的动静。我明天要趁早去访那三个女巫,听她们还有什么话说;因为我现在非得从最妖邪的恶魔口中知道我的最悲惨的命运不可。为了我自己的好处,只好把一切置之不顾。我已经两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进,那么回头的路也是同样使人厌倦的。我想起了一些非常的计谋,必须不等斟酌就迅速实行。

麦克白夫人 一切有生之伦,都少不了睡眠的调剂,可是你还没有好好睡过。

麦克白 来,我们睡去。我的疑鬼疑神、出乖露丑,都是因为未经磨炼、心怀恐惧的缘故;我们干这事太缺少经验了。(同下)

<h3>第五场 荒原</h3>

<small>雷鸣。三女巫上,与赫卡忒相遇。</small>

女巫甲 哎哟,赫卡忒!您在发怒哩。

赫卡 忒 我不应该发怒吗,你们这些放肆大胆的丑婆子?你们怎么敢用哑谜和有关生死的秘密和麦克白打交道;我是你们魔法的总管,一切的灾祸都由我主持支配,你们却不通知我一声,让我也来显一显我们的神通?而且你们所干的事,都只是为了一个刚愎自用、残忍狂暴的人;他像所有的世人一样,只知道自己的利益,一点不是对你们存着什么好意。可是现在你们必须补赎你们的过失;快去,天明的时候,在阿契隆的地坑附近会我,他将要到那边来探询他的命运;把你们的符咒、魔蛊和一切应用的东西预备齐整,不得有误。我现在乘风而去,今晚我要用整夜的工夫,布置出一场悲惨的结果;在正午以前,必须完成大事。月亮角上挂着一颗湿淋淋的露珠,我要在它没有堕地以前把它摄取,用魔术提炼以后,就可以凭着它呼灵唤鬼,让种种虚妄的幻影迷乱他的本性;他将要藐视命运,唾斥死生,超越一切的情理,排弃一切的疑虑,执著他的不可能的希望;你们都知道自信是人类最大的仇敌。(内歌声,“来吧,来吧,……”)听!他们在叫我啦;我的小精灵们,瞧,他们坐在云雾之中,在等着我呢。(下)

女巫甲 来,我们赶快;她就要回来的。(同下)

<h3>第六场 福累斯。宫中一室</h3>

列诺 克斯 我以前的那些话只是叫你听了觉得对劲,那些话是还可以进一步解释的;我只觉得事情有些古怪。仁厚的邓肯被麦克白所哀悼;邓肯是已经死去的了。勇敢的班柯不该在深夜走路,您也许可以说——要是您愿意这么说的话,他是被弗里恩斯杀死的,因为弗里恩斯已经逃匿无踪;人总不应该在夜深的时候走路。哪一个人不以为马尔康和道纳本杀死他们仁慈的父亲,是一件多么惊人的巨变?万恶的行为!麦克白为了这件事多么痛心;他不是乘着一时的忠愤,把那两个酗酒贪睡的溺职卫士杀了吗?那件事干得不是很忠勇的吗?嗯,而且也干得很聪明;因为要是人家听见他们抵赖他们的罪状,谁都会怒从心起的。所以我说,他把一切事情处理得很好;我想要是邓肯的两个儿子也给他拘留起来——上天保佑他们不会落在他的手里——他们就会知道向自己的父亲行弑,必须受到怎样的报应;弗里恩斯也是一样。可是这些话别提啦,我听说麦克德夫因为出言不逊,又不出席那暴君的宴会,已经受到贬辱。您能够告诉我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贵族 被这暴君篡逐出亡的邓肯世子现在寄身在英格兰宫廷之中,谦恭的爱德华对他非常优待,一点不因为他处境颠危而减削了敬礼。麦克德夫也到那里去了,他的目的是要请求贤明的英王协力激励诺森伯兰和好战的西华德,使他们出兵相援,凭着上帝的意旨帮助我们恢复已失的自由,使我们仍旧能够享受食桌上的盛馔和酣畅的睡眠,不再畏惧宴会中有沾血的刀剑,让我们能够一方面输诚效忠,一方面安受爵赏而心无疑虑;这一切都是我们现在所渴望而求之不得的。这一个消息已经使我们的王上大为震怒,他正在那儿准备作战了。

列诺克斯 他有没有差人到麦克德夫那儿去?

贵族 他已经差人去过了;得到的回答是很干脆的一句:“老兄,我不去。”那个恼怒的使者转身就走,嘴里好像叽咕着说:“你给我这样的答复,看着吧,你一定会自食其果。”

列诺 克斯 那很可以叫他留心留心远避当前的祸害。但愿什么神圣的天使飞到英格兰的宫廷里,预先替他把信息传到那儿;让上天的祝福迅速回到我们这一个在毒手压制下备受苦难的国家!

贵族 我愿意为他祈祷。(同下)

麦克白 第四幕

<h3>第一场 山洞。中置沸釜</h3>

女巫甲 斑猫已经叫过三声。

女巫乙 刺猬已经啼了四次。

女巫丙 怪鸟在鸣啸:时候到了,时候到了。

女巫甲 绕釜环行火融融,

毒肝腐脏真其中。

蛤蟆蛰眠寒石底,

三十一日夜相继;

汗出淋漓化毒浆,

投之鼎釜沸为汤。

众巫(合)不惮辛劳不惮烦,

釜中沸沫已成澜。

女巫乙 沼地蟒蛇取其肉,

脔以为片煮至熟;

蝾螈之目青蛙趾,

蝙蝠之毛犬之齿,

蝮舌如叉蚯蚓刺,

蜥蜴之足枭之翅,

炼为毒蛊鬼神惊,

扰乱人世无安宁。

众巫(合)不惮辛劳不惮烦,

釜中沸沫已成澜。

女巫丙 豺狼之牙巨龙鳞,

千年巫尸貌狰狞;

海底抉出鲨鱼胃,

夜掘毒芹根块块;

杀犹太人摘其肝,

剖山羊胆汁潺潺;

雾黑云深月蚀时,

潜携斤斧劈杉枝;

娼妇弃儿死道间,

断指持来血尚殷;

土耳其鼻鞑靼唇,

烈火糜之煎作羹;

猛虎肝肠和鼎内,

炼就妖丹成一味。

众巫(合)不惮辛劳不惮烦,

釜中沸沫已成澜。

女巫乙炭火将残蛊将成,

猩猩滴血蛊方凝。

赫卡忒 善哉尔曹功不浅,

颁赏酬劳利泽遍。

于今绕釜且歌吟,

大小妖精成环形,

摄人魂魄荡人心。(音乐,众巫唱幽灵之歌)

女巫乙 拇指怦怦动,

必有恶人来;

既来皆不拒,

洞门敲自开。

麦克白 啊,你们这些神秘的幽冥的夜游的妖婆子!你们在干什么?

众巫(合)一件没有名义的行动。

麦克白 凭着你们的法术,我吩咐你们回答我,不管你们的秘法是从哪里得来的。即使你们放出狂风,让它们向教堂猛击;即使汹涌的波涛会把航海的船只颠覆吞噬;即使谷物的叶片会倒折在田亩上,树木会连根拔起;即使城堡会向它们的守卫者的头上倒下;即使宫殿和金字塔都会倾圮;即使大自然所孕育的一切灵奇完全归于毁灭,连“毁灭”都感到手软了,我也要你们回答我的问题。

女巫甲 说。

女巫乙 你问吧。

女巫丙 我们可以回答你。

女巫 甲 你愿意从我们嘴里听到答复呢,还是愿意让我们的主人们回答你?

麦克白 叫他们出来;让我见见他们。

女巫甲 母猪九子食其豚,

血浇火上焰生腥;

杀人恶犯上刑场,

汗脂投火发凶光。

众巫(合)鬼王鬼卒火中来,

现形作法莫惊猜。

<small>雷鸣。第一幽灵出现,为一戴盔之头。</small>

麦克白 告诉我,你这不知名的力量——

女巫甲 他知道你的心事;听他说,你不用开口。

第一 幽灵 麦克白!麦克白!麦克白!留心麦克德夫;留心费辅爵士。放我回去。够了。(隐入地下)

麦克白 不管你是什么精灵,我感谢你的忠言警告;你已经一语道破了我的忧虑。可是再告诉我一句话——

女巫甲 他是不受命令的。这儿又来了一个,比第一个法力更大。

<small>雷鸣。第二幽灵出现,为一流血之小儿。</small>

第二幽灵 麦克白!麦克白!麦克白!——

麦克白 我要是有三只耳朵,我的三只耳朵都会听着你。

第二 幽灵 你要残忍、勇敢、坚决;你可以把人类的力量付之一笑,因为没有一个妇人所生下的人可以伤害麦克白。(隐入地下)

麦克白 那么尽管活下去吧,麦克德夫;我何必惧怕你呢?可是我要使确定的事实加倍确定,从命运手里接受切实的保证。我还是要你死,让我可以斥胆怯的恐惧为虚妄,在雷电怒作的夜里也能安心睡觉。

<small>雷鸣。第三幽灵出现,为一戴王冠之小儿,手持树枝。</small>

麦克白 这升起来的是什么,他的模样像是一个王子,他的幼稚的头上还戴着统治的荣冠?

众巫 静听,不要对它说话。第三幽灵你要像狮子一样骄傲而无畏,不要关心人家的怨怒,也不要担忧有谁在算计你。麦克白永远不会被人打败,除非有一天勃南的树林会冲着他向邓西嫩高山移动。(隐入地下)

麦克白 那是绝不会有的事;谁能够命令树木,叫它从泥土之中拔起它的深根来呢?幸运的预兆!好!勃南的树林不会移动,叛徒的举事也不会成功,我们巍巍高位的麦克白将要尽其天年,在他寿数告终的时候奄然物化。可是我的心还在跳动着想要知道一件事情;告诉我,要是你们的法术能够解释我的疑惑,班柯的后裔会不会在这一个国土上称王?

众巫 不要追问下去了。

麦克白 我一定要知道究竟;要是你们不告诉我,愿永久的咒诅降在你们身上!告诉我。为什么那口釜沉了下去?这是什么声音?

(高音笛声)

女巫甲 出来!

女巫乙 出来!

女巫丙 出来!

众巫(合)一见惊心,魂魄无主;

如影而来!如影而去。

<small>作国王装束者八人次第上;最后一人持镜;班柯鬼魂随其后。</small>

麦克白 你太像班柯的鬼魂了;下去!你的王冠刺痛了我的眼珠。怎么,又是一个戴着王冠的,你的头发也跟第一个一样。第三个又跟第二个一样。该死的鬼婆子!你们为什么让我看见这些人?第四个!跳出来吧,我的眼睛!什么!这一连串戴着王冠的,要到世界末日才会完结吗?又是一个?第七个!我不想再看了。可是第八个又出现了,他拿着一面镜子,我可以从镜子里面看见许许多多戴王冠的人;有几个还拿着两个金球,三根御杖。可怕的景象!啊,现在我知道这不是虚妄的幻象,因为血污的班柯在向我微笑,用手指点着他们,表示他们就是他的子孙。(众幻影消灭)什么!真是这样吗?

女巫 甲 嗯,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麦克白为什么这样呆若木鸡?来,姊妹们,让我们鼓舞鼓舞他的精神,用最好的歌舞替他消愁解闷。我先用魔法使空中奏起乐来,你们就搀成一个圈子团团跳舞,让这位伟大的君王知道,我们并没有怠慢他。(音乐。众女巫跳舞,舞毕与赫卡忒俱隐去)

麦克白 她们在哪儿?去了?愿这不祥的时辰在日历上永远被人咒诅!外面有人吗?进来!

列诺克斯 陛下有什么命令?

麦克白 你看见那三个女巫吗?

列诺克斯 没有,陛下。

麦克白 她们没有打你身边过去吗?

列诺克斯 确实没有,陛下。

麦克白 愿她们所驾乘的空气都化为毒雾,愿一切相信她们言语的人都永堕沉沦!我方才听见奔马的声音,是谁经过这地方?

列诺 克斯 启禀陛下,刚才有两三个使者来过,向您报告麦克德夫已经逃奔英格兰去了。

麦克白 逃奔英格兰去了!

列诺克斯 是,陛下。

麦克白 时间,你早就料到我的狠毒的行为,竟抢先了一着;要追赶上那飞速的恶念,就得马上见诸行动;从这一刻起,我心里一想到什么,便要立刻把它实行,没有迟疑的余地;我现在就要用行动表示我的意志——想到便下手。我要去突袭麦克德夫的城堡;把费辅攫取下来;把他的妻子儿女和一切跟他有血缘之亲的不幸的人们一齐杀死。我不能像一个傻瓜似的只会空口说大话;我必须趁着我这一个目的还没有冷淡下来以前把这件事干好。可是我不想再看见什么幻象了!那几个使者呢?来,带我去见见他们。(同下)

<h3>第二场 费辅。麦克德夫城堡</h3>

<small>麦克德夫夫人、麦克德夫子及洛斯上。</small>

麦克德夫夫人 他干了什么事,要逃亡国外?

洛斯 您必须安心忍耐,夫人。

麦克德夫夫人 他可没有一点忍耐;他的逃亡全然是发疯。我们的行为本来是光明坦白的,可是我们的疑虑却使我们成为叛徒。

洛斯 您还不知道他的逃亡究竟是明智的行为还是无谓的疑虑。

麦克德夫夫人 明智的行为!他自己高飞远走,把他的妻子儿女、他的宅第尊位,一齐丢弃不顾,这算是明智的行为吗?他不爱我们;他没有天性之情;鸟类中最微小的鹪鹩也会奋不顾身,和鸱争斗,保护它巢中的众雏。他心里只有恐惧没有爱;也没有一点智慧,因为他的逃亡是完全不合情理的。

洛斯 好嫂子,请您抑制一下自己;讲到尊夫的为人,那么他是高尚明理而有识见的,他知道应该怎样见机行事。我不敢多说什么;现在这种时世太冷酷无情了,我们自己还不知道,就已经蒙上了叛徒的恶名;一方面恐惧流言,一方面却不知道为何而恐惧,就像在一个风波险恶的海上漂浮,全没有一定的方向。现在我必须向您告辞;不久我会再到这儿来。最恶劣的事态总有一天告一段落,或者逐渐恢复原状。我的可爱的侄儿,祝福你!

麦克德夫夫人 他虽然有父亲,却和没有父亲一样。

洛斯 我要是再逗留下去,才真是不懂事的傻子,既会叫人家笑话我不像个男子汉,还要连累您心里难过;我现在立刻告辞了。(下)

麦克德夫夫人 小子,你爸爸死了;你现在怎么办?你预备怎样过活?

麦克德夫子 像鸟儿一样过活,妈妈。

麦克德夫夫人 什么!吃些小虫儿、飞虫儿吗?

麦克德夫子 我的意思是说,我得到些什么就吃些什么,正像鸟儿一样。

麦克德夫夫人 可怜的鸟儿!你从来不怕有人张起网儿、布下陷阱,捉了你去哩。

麦克德夫子 我为什么要怕这些,妈妈?他们是不会算计可怜的小鸟的。我的爸爸并没有死,虽然您说他死了。

麦克德夫夫人 不,他真的死了。你没了父亲怎么好呢?

麦克德夫子 您没了丈夫怎么好呢?

麦克德夫夫人 嘿,我可以到随便哪个市场上去买二十个丈夫回来。

麦克德夫子 那么您买了他们回来,还是要卖出去的。

麦克德夫夫人 这刁钻的小油嘴;可也亏你想得出来。

麦克德夫子 我的爸爸是个反贼吗,妈妈?

麦克德夫夫人 嗯,他是个反贼。

麦克德夫子 怎么叫做反贼?

麦克德夫夫人 反贼就是起假誓扯谎的人。

麦克德夫子 凡是反贼都是起假誓扯谎的吗?

麦克德夫夫人 起假誓扯谎的人都是反贼,都应该绞死。

麦克德夫子 起假誓扯谎的都应该绞死吗?

麦克德夫夫人 都应该绞死。

麦克德夫子 谁去绞死他们呢?

麦克德夫夫人 那些正人君子。

麦克德夫子 那么那些起假誓扯谎的都是些傻瓜,他们有这许多人,为什么不联合起来打倒那些正人君子,把他们绞死了呢?

麦克德夫夫人 哎哟,上帝保佑你,可怜的猴子!可是你没了父亲怎么好呢?

麦克德夫子 要是他真的死了,您会为他哀哭的;要是您不哭,那是一个好兆,我就可以有一个新的爸爸了。

麦克德夫夫人 这小油嘴真会胡说!

使者 祝福您,好夫人!您不认识我是什么人,可是我久闻夫人的令名,所以特地前来,报告您一个消息。我怕夫人目下有极大的危险,要是您愿意接受一个微贱之人的忠告,那么还是离开此地,赶快带着您的孩子们避一避的好。我这样惊吓着您,已经是够残忍的了;要是有人再要加害于您,那真是太没有人道了,可是这没人道的事儿快要落到您头上了。上天保佑您!我不敢多耽搁时间。(下)

麦克德夫夫人 叫我逃到哪儿去呢?我没有做过害人的事。可是我记起来了,我是在这个世上,这世上做了恶事才会被人恭维赞美,做了好事反会被人当作危险的傻瓜;那么,唉!我为什么还要用这种婆子气的话替自己辩护,说是我没有做过害人的事呢?

麦克德夫夫人 这些是什么人?

众刺客 你的丈夫呢?

麦克德夫夫人 我希望他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些鬼东西不敢露脸的地方。

刺客 他是个反贼。

麦克德夫子 你胡说,你这蓬头的恶人!

刺客 什么!你这叛徒的孽种!(刺麦克德夫子)

麦克德夫子 他杀死我了,妈妈;您快逃吧!(死。麦克德夫夫人呼“杀了人啦!”下,众刺客追下)

<h3>第三场 英格兰。王宫前</h3>

马尔康 让我们找一处没有人踪的树阴,在那里把我们胸中的悲哀痛痛快快地哭个干净吧。

麦克德夫 我们还是紧握着利剑,像好汉子似的卫护我们被蹂躏的祖国吧。每一个新的黎明都听得见新孀的寡妇在哭泣,新失父母的孤儿在号啕,新的悲哀上冲霄汉,发出凄厉的回声,就像哀悼苏格兰的命运,替她奏唱挽歌一样。

马尔康 我相信的事就叫我痛哭,我知道的事就叫我相信;我只要有机会效忠祖国,也愿意尽我的力量。您说的话也许是事实。一提起这个暴君的名字,就使我们切齿腐舌。可是他曾经有过正直的名声;您对他也有很好的交情;他也还没有加害于您。我虽然年轻识浅,可是您也许可以利用我向他邀功求赏,把一头柔弱无罪的羔羊向一个愤怒的天神献祭,不失为一件聪明的事。

麦克德夫 我不是一个奸诈小人。

马尔康 麦克白却是的。在尊严的王命之下,忠实仁善的人也许不得不背着天良行事。可是我必须请您原谅;您的忠诚的人格绝不会因为我用小人之心去测度它而发生变化;最光明的天使也许会堕落,可是天使总是光明的;虽然小人全都貌似忠良,可是忠良的一定仍然不失他的本色。

麦克德夫 我已经失去我的希望。

马尔康 也许正是这一点刚才引起了我的怀疑。您为什么不告而别,丢下您的妻子儿女,您那些宝贵的骨肉、爱情的坚强的联系,让她们担惊受险呢?请您不要把我的多心引为耻辱,为了我自己的安全,我不能不这样顾虑。不管我心里怎样想,也许您真是一个忠义的汉子。

麦克德夫 流血吧,流血吧,可怜的国家!不可一世的暴君,奠下你的安若泰山的基业吧,因为正义的力量不敢向你诛讨!戴着你那不义的王冠吧,这是你的已经确定的名分;再会,殿下;即使把这暴君掌握下的全部土地一起给我,再加上富庶的东方,我也不愿做一个像你所猜疑我那样的奸人。

马尔康 不要生气;我说这样的话,并不是完全为了不放心您。我想我们的国家呻吟在虐政之下,流泪、流血,每天都有一道新的伤痕加在旧日的疮痍之上;我也想到一定有许多人愿意为了我的权利奋臂而起,就在友好的英格兰这里,也已经有数千义士愿意给我助力;可是虽然这样说,要是我有一天能够把暴君的头颅放在足下践踏,或者把它悬挂在我的剑上,我的可怜的祖国却要在一个新的暴君的统治之下,滋生更多的罪恶,忍受更大的苦痛,造成更分歧的局面。

麦克德夫 这新的暴君是谁?

马尔康 我的意思就是说我自己;我知道在我的天性之中,深植着各种的罪恶,要是有一天暴露出来,黑暗的麦克白在相形之下,将会变成白雪一样纯洁;我们的可怜的国家看见了我的无限的暴虐,将会把他当作一头羔羊。

麦克德夫 踏遍地狱也找不出一个比麦克白更万恶不赦的魔鬼。

马尔康 我承认他嗜杀、骄奢、贪婪、虚伪、欺诈、狂暴、凶恶,一切可以指名的罪恶他都有;可是我的淫佚是没有止境的:你们的妻子、女儿、妇人、处女,都不能填满我的欲壑;我的猖狂的欲念会冲决一切节制和约束;与其让这样一个人做国王,还是让麦克白统治的好。

麦克德夫 从人的生理来说,无限制的纵欲是一种“虐政”,它曾经推翻了无数君主,使他们不能长久坐在王位上。可是您还不必担心,谁也不能禁止您满足您的分内的欲望;您可以一方面尽情欢乐,一方面在外表上装出庄重的神气,世人的耳目是很容易遮掩过去的。我们国内尽多自愿献身的女子,无论您怎样贪欢好色,也应付不了这许多求荣献媚的娇娥。

马尔康 除了这一种弱点以外,在我的邪僻的心中还有一种不顾廉耻的贪婪,要是我做了国王,我一定要诛锄贵族,侵夺他们的土地;不是向这个人索取珠宝,就是向那个人索取房屋;我所有的越多,我的贪心越不知道餍足,我一定会为了图谋财富的缘故,向善良忠贞的人无端寻衅,把他们陷于死地。

麦克德夫 这一种贪婪比起少年的情欲来,它的根是更深而更有毒的,我们曾经有许多过去的国王死在它的剑下。可是您不用担心,苏格兰有足够您享用的财富,它都是属于您的;只要有其他的美德,这些缺点都不算什么。

马尔康 可是我一点没有君主之德,什么公平、正直、节俭、镇定、慷慨、坚毅、仁慈、谦恭、诚敬、宽容、勇敢、刚强,我全没有;各种罪恶却应有尽有,在各方面表现出来。嘿,要是我掌握了大权,我一定要把和谐的甘乳倾入地狱,扰乱世界的和平,破坏地上的统一。

麦克德夫 啊,苏格兰,苏格兰!

马尔康 你说这样一个人是不是适宜于统治?我正是像我所说那样的人。

麦克德夫 适宜于统治!不,这样的人是不该让他留在人世的。啊,多难的国家,一个篡位的暴君握着染血的御杖高踞在王座上,你的最合法的嗣君又亲口吐露了他是这样一个可咒诅的人,辱没了他的高贵的血统,那么你几时才能重见天日呢?你的父王是一个最圣明的君主;生养你的母后每天都想到人生难免的死亡,她朝夕都在屈膝跪求上天的垂怜。再会!你自己供认的这些罪恶,已经把我从苏格兰放逐。啊,我的胸膛,你的希望永远在这儿埋葬了!

马尔康 麦克德夫,只有一颗正直的心,才会有这种勃发的忠义之情,它已经把黑暗的疑虑从我的灵魂上一扫而空,使我充分信任你的真诚。魔鬼般的麦克白曾经派了许多说客来,想要把我诱进他的罗网,所以我不得不着意提防;可是上帝鉴临在你我二人的中间!从现在起,我委身听从你的指导,并且撤回我刚才对我自己所讲的坏话,我所加在我自己身上的一切污点,都是我的天性中所没有的。我还没有近过女色,从来没有背过誓,即使是我自己的东西,我也没有贪得的欲念;我从不曾失信于人,我不愿把魔鬼出卖给他的同伴,我珍爱忠诚不亚于生命;刚才我对自己的诽谤,是我第一次的说谎。那真诚的我,是准备随时接受你和我的不幸的祖国的命令的。在你还没有到这儿来以前,年老的西华德已经带领了一万个战士,装备齐全,向苏格兰出发了。现在我们就可以把我们的力量合并在一起;我们堂堂正正的义师,一定可以得胜。您为什么不说话?

麦克德夫 好消息和恶消息同时传进了我的耳朵里,使我的喜怒都失去了自主。

马尔康 好,等会儿再说。请问一声,王上出来了吗?

医生 出来了,殿下;有一大群不幸的人们在等候他医治,他们的疾病使最高明的医生束手无策,可是上天给他这样神奇的力量,只要他的手一触,他们就立刻痊愈了。

马尔康 谢谢您的见告,大夫。(医生下)

麦克德夫 他说的是什么疾病?

马尔康 他们都把它叫做瘰疬;自从我来到英国以后,我常常看见这位善良的国王显示他的奇妙无比的本领。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祈求着上天;可是害着怪病的人,浑身肿烂,惨不忍睹,一切外科手术无法医治的,他只要嘴里念着祈祷,用一枚金章亲手挂在他们的颈上,他们便会霍然痊愈;据说他这种治病的天能,是世世相传永袭罔替的。除了这种特殊的本领以外,他还是一个天生的预言者,福祥环拱着他的王座,表示他具有各种美德。

麦克德夫 瞧,谁来啦?

马尔康 是我们国里的人;可是我还认不出他是谁。

麦克德夫 我的贤弟,欢迎。

马尔康 我现在认识他了。好上帝,赶快除去使我们成为陌路之人的那一层隔膜吧!

洛斯 阿门,殿下。

麦克德夫 苏格兰还是原来那样子吗?

洛斯 唉!可怜的祖国!它简直不敢认识它自己。它不能再称为我们的母亲,只是我们的坟墓;在那边,除了浑浑噩噩、一无所知的人以外,谁的脸上也不曾有过一丝笑容;叹息、呻吟、震撼天空的呼号,都是日常听惯的声音,不能再引起人们的注意;剧烈的悲哀变成一般的风气;葬钟敲响的时候,谁也不再关心它是为谁而鸣;善良人的生命往往在他们帽上的花朵还没有枯萎以前就化为朝露。

麦克德夫 啊!太巧妙、也是太真实的描写!

马尔康 最近有什么令人痛心的事情?

洛斯 一小时以前的变故,在叙述者的嘴里就已经变成陈迹了;每一分钟都产生新的祸难。

麦克德夫 我的妻子安好吗?

洛斯 呃,她很安好。

麦克德夫 我的孩子们呢?

洛斯 也很安好。

麦克德夫 那暴君还没有毁坏他们的平静吗?

洛斯 没有;当我离开他们的时候,他们是很平安的。

麦克德夫 不要吝惜你的言语;究竟怎样?

洛斯 当我带着沉重的消息、预备到这儿来传报的时候,一路上听见谣传,说是许多有名望的人都已经起义;这种谣言照我想起来是很可靠的,因为我亲眼看见那暴君的军队在出动。现在是应该出动全力挽救祖国沦夷的时候了;你们要是在苏格兰出现,可以使男人们个个变成兵士,使女人们愿意从她们的困苦之下争取解放而作战。

马尔康 我们正要回去,让这消息作为他们的安慰吧。友好的英格兰已经借给我们西华德将军和一万兵士,所有基督教的国家里找不出一个比他更老练、更优秀的军人。

洛斯 我希望我也有同样好的消息给你们!可是我所要说的话,是应该把它在荒野里呼喊,不让它钻进人们耳中的。

麦克德夫 它是关于哪方面的?是和大众有关的呢,还是一两个人单独的不幸?

洛斯 天良未泯的人,对于这件事谁都要觉得像自己身受一样伤心,虽然你是最感到切身之痛的一个。

麦克德夫 倘然那是与我有关的事,那么不要瞒过我;快让我知道了吧。

洛斯 但愿你的耳朵不要从此永远憎恨我的舌头,因为它将要让你听见你有生以来所听到的最惨痛的声音。

麦克德夫 哼,我猜到了。

洛斯 你的城堡受到袭击;你的妻子和儿女都惨死在野蛮的刀剑之下;要是我把他们的死状告诉你,那会使你痛不欲生,在他们已经成为被杀害了的驯鹿似的尸体上,再加上了你的。

马尔康 慈悲的上天!什么,朋友!不要把你的帽子拉下来遮住你的额角;用言语把你的悲伤倾泄出来吧;无言的哀痛是会向那不堪重压的心低声耳语,叫它裂成片片的。

麦克德夫 我的孩子也都死了吗?

洛斯 妻子、孩子、仆人,凡是被他们找得到的,杀得一个不存。

麦克德夫 我却不得不离开那里!我的妻子也被杀了吗?

洛斯 我已经说过了。

马尔康 请宽心吧;让我们用壮烈的复仇做药饵,治疗这一段惨酷的悲痛。

麦克德夫 他自己没有儿女。我的可爱的宝贝们都死了吗?你说他们一个也不存吗?啊,地狱里的恶鸟!一个也不存?什么!我的可爱的鸡雏们和他们的母亲一起葬送在毒手之下了吗?

马尔康 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

麦克德夫 我要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可是我不能抹杀我的人类的感情。我怎么能够把我所最珍爱的人置之度外,不去想念他们呢?难道上天看见这一幕惨剧而不对他们抱同情吗?罪恶深重的麦克德夫!他们都是为了你而死于非命的。我真该死,他们没有一点罪过,只是因为我自己不好,无情的屠戮才会降临到他们的身上。愿上天给他们安息!

马尔康 把这一桩仇恨作为磨快你的剑锋的砺石;让哀痛变成愤怒;不要让你的心麻木下去,激起它的怒火来吧。

麦克德夫 啊!我可以一方面让我的眼睛里流着妇人之泪,一方面让我的舌头发出大言壮语。可是,仁慈的上天,求你撤除一切中途的障碍,让我跟这苏格兰的恶魔正面相对,使我的剑能够刺到他的身上;要是我放他逃走了,那么上天饶恕他吧!

马尔康 这几句话说得很像个汉子。来,我们见国王去;我们的军队已经调齐,一切齐备,只待整装出发。麦克白气数将绝,天诛将至;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的。(同下)

麦克白 第第五幕

<h3>第一场 邓西嫩。城堡中一室</h3>

医生 我已经陪着你看守了两夜,可是一点不能证实你的报告。她最后一次晚上起来行动是在什么时候?

侍女 自从王上出征以后,我曾经看见她从床上起来,披上睡衣,开了橱门上的锁,拿出信纸,把它折起来,在上面写了字,读了一遍,然后把信封好,再回到床上去;可是在这一段时间里,她始终睡得很熟。

医生 这是心理上的一种重大的纷乱,一方面入于睡眠的状态,一方面还能像醒着一般做事。在这种睡眠不安的情形之下,除了走路和其他动作以外,你有没有听见她说过什么话?

侍女 大夫,那我可不能把她的话照样告诉您。

医生 你不妨对我说,而且应该对我说。

侍女 我不能对您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因为没有一个见证可以证实我的话。

侍女 您瞧!她来啦。这正是她往常的样子;凭着我的生命起誓,她现在睡得很熟。留心看着她;站近一些。

医生 她怎么会有那支蜡烛?

侍女 那就是放在她的床边的;她的寝室里通宵点着灯火,这是她的命令。

医生 你瞧,她的眼睛睁着呢。

侍女 嗯,可是她的视觉却关闭着。

医生 她现在在干什么?瞧,她在擦着手。

侍女 这是她的一个惯常的动作,好像在洗手似的。我曾经看见她这样擦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

麦克白夫人 可是这儿还有一点血迹。

医生 听!她说话了。我要把她的话记下来,免得忘记。

麦克白夫人 去,该死的血迹!去吧!一点、两点,啊,那么现在可以动手了。地狱里是这样幽暗!呸,我的爷,呸!你是一个军人,也会害怕吗?既然谁也不能奈何我们,为什么我们要怕被人知道?可是谁想得到这老头儿会有这么多血?

医生 你听见没有?

麦克白夫人 费辅爵士从前有一个妻子;现在她在哪儿?什么!这两只手再也不会干净了吗?算了,我的爷,算了;你这样大惊小怪,把事情都弄糟了。

医生 说下去,说下去;你已经知道你所不应该知道的事。

侍女 我想她已经说了她所不应该说的话;天知道她心里有些什么秘密。

麦克白夫人 这儿还是有一股血腥气;所有阿拉伯的香料都不能叫这只小手变得香一点。啊!啊!啊!

医生 这一声叹息多么沉痛!她的心里蕴蓄着无限的凄苦。

侍女 我不愿为了身体上的尊荣,而让我的胸膛里装着这样一颗心。

医生 好,好,好。

侍女 但愿一切都是好好的,大夫。

医生 这种病我没有法子医治。可是我知道有些曾经在睡梦中走动的人,都是很虔敬地寿终正寝。

麦克白夫人 洗净你的手,披上你的睡衣;不要这样面无人色。我再告诉你一遍,班柯已经下葬了;他不会从坟墓里出来的。

医生 有这等事?

麦克白夫人 睡去,睡去;有人在打门哩。来,来,来,来,让我搀着你。事情已经干了就算了。睡去,睡去,睡去。(下)

医生 她现在要上床去吗?

侍女 就要上床去了。

医生 外边很多骇人听闻的流言。反常的行为引起了反常的纷扰;良心负疚的人往往会向无言的衾枕泄漏他们的秘密;她需要教士的训诲甚于医生的诊视。上帝,上帝饶恕我们一切世人!留心照料她;凡是可以伤害她自己的东西全都要从她手边拿开;随时看顾着她。好,晚安!她扰乱了我的心,迷惑了我的眼睛。我心里所想到的,却不敢把它吐出嘴唇。

侍女 晚安,好大夫。(各下)

<h3>第二场 邓西嫩附近乡野</h3>

<small>旗鼓前导,孟提斯、凯士纳斯、安格斯、列诺克斯及兵士等上。</small>

孟提 斯 英格兰军队已经迫近,领军的是马尔康、他的叔父西华德和麦克德夫三人,他们的胸头燃起复仇的怒火;即使心如死灰的人,为了这种痛入骨髓的仇恨也会激起流血的决心。

安格 斯 在勃南森林附近,我们将要碰上他们;他们正在从那条路上过来。

凯士纳斯 谁知道道纳本是不是跟他的哥哥在一起?

列诺 克斯 我可以确实告诉你,将军,他们不在一起。我有一张他们军队里高级将领的名单,里面有西华德的儿子,还有许多初上战场、乳臭未干的少年。

孟提斯 那暴君有什么举动?

凯士 纳斯 他把邓西嫩防御得非常坚固。有人说他疯了;对他比较没有什么恶感的人,却说那是一个猛士的愤怒;可是他不能自己约束住他的惶乱的心情,却是一件无疑的事实。

安格 斯 现在他已经感觉到他的暗杀的罪恶紧粘在他的手上;每分钟都有一次叛变,谴责他的不忠不义;受他命令的人,都不过奉命行事,并不是出于对他的忠诚;现在他已经感觉到他的尊号罩在他的身上,就像一个矮小的偷儿穿了一件巨人的衣服一样束手绊脚。

孟提 斯 他自己的灵魂都在谴责它本身的存在,谁还能怪他的昏乱的知觉怔忡不安呢。

凯士 纳斯 好,我们整队前进吧;我们必须认清谁是我们应该服从的人。为了拔除祖国的沉痼,让我们准备和他共同流尽我们的最后一滴血。

列诺 克斯 否则我们也愿意喷洒我们的热血,灌溉这一朵国家主权的娇花,淹没那凭陵它的野草。向勃南进军!(众列队行进下)

<h3>第三场 邓西嫩。城堡中一室</h3>

麦克白 不要再告诉我什么消息;让他们一个个逃走吧;除非勃南的森林会向邓西嫩移动,我是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值得害怕的。马尔康那小子算得什么?他不是妇人所生的吗?预知人类死生的精灵曾经这样向我宣告:“不要害怕,麦克白;没有一个妇人所生下的人可以加害于你。”那么逃走吧,不忠的爵士们,去跟那些饕餮的英国人在一起吧。我的头脑,永远不会被疑虑所困扰,我的心灵永远不会被恐惧所震荡。

麦克白 魔鬼罚你变成炭团一样黑,你这脸色惨白的狗头!你从哪儿得来这么一副呆鹅的蠢相?

仆人 有一万——

麦克白 一万只鹅吗,狗才?

仆人 一万个兵,陛下。

麦克白 去刺破你自己的脸,把你那吓得毫无血色的两颊染一染红吧,你这鼠胆的小子。什么兵,蠢材?该死的东西!瞧你吓得脸像白布一般。什么兵,不中用的奴才?

仆人 启禀陛下,是英格兰兵。

麦克白 不要让我看见你的脸。(仆人下)西登!——我心里很不舒服,当我看见——喂,西登!——这一次的战争也许可以使我从此高枕无忧,也许可以立刻把我倾覆。我已经活得够长久了;我的生命已经日就枯萎,像一片凋谢的黄叶;凡是老年人所应该享有的尊荣、敬爱、服从和一大群的朋友,我是没有希望再得到的了;代替这一切的,只有低声而深刻的咒诅,口头上的恭维和一些违心的假话。西登!

西登 陛下有什么吩咐?

麦克白 还有什么消息没有?

西登 陛下,刚才所报告的消息,全都证实了。

麦克白 我要战到我的全身不剩一块好肉。给我拿战铠来。

西登 现在还用不着哩。

麦克白 我要把它穿起来。加派骑兵,到全国各处巡回视察,要是有谁嘴里提起了一句害怕的话,就把他吊死。给我拿战铠来。大夫,你的病人今天怎样?

医生 回陛下,她并没有什么病,只是因为思虑太过,继续不断的幻想扰乱了她的神经,使她不得安息。

麦克白 替她医好这一种病。你难道不能诊治那种病态的心理,从记忆中拔去一桩根深蒂固的忧郁,拭掉那写在脑筋上的烦恼,用一种使人忘却一切的甘美的药剂,把那堆满在胸间、重压在心头的积毒扫除干净吗?

医生 那还是要仗病人自己设法的。

麦克白 那么把医药丢给狗子吧;我不要仰仗它。来,替我穿上战铠;给我拿指挥杖来。西登,把骑兵派出去。——大夫,那些爵士们都背了我逃走了。——来,快。——大夫,要是你能够替我的国家验一验小便,查明它的病根,使它回复原来的健康,我一定要使太空之中充满着我对你的赞美的回声。——喂,把它脱下了。——什么大黄肉桂,什么清泻的药剂,可以把这些英格兰人排泄掉?你听见过这类药草吗?

医生 是的,陛下;我听说陛下准备亲自带兵迎战呢。

麦克白 给我把铠甲带着。除非勃南森林会向邓西嫩移动,我对死亡和毒害都没有半分惊恐。

医生(旁白)要是我能够远远离开邓西嫩,高官厚禄再也诱不动我回来。(同下)

<h3>第四场 勃南森林附近的乡野</h3>

<small>旗鼓前导,马尔康、西华德父子、麦克德夫、孟提斯、凯士纳斯、安格斯、列诺克斯、洛斯及兵士等列队行进上。</small>

马尔康 诸位贤卿,我希望大家都能够安枕而寝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孟提斯 那是我们一点也不疑惑的。

西华德 前面这一座是什么树林?

孟提斯 勃南森林。

马尔康 每一个兵士都砍下一根树枝来,把它举起在各人的面前;这样我们可以隐匿我们全军的人数,让敌人无从知道我们的实力。

众兵士 得令。

西华德 我们所得到的情报,都说那自信的暴君仍旧在邓西嫩深居不出,等候我们兵临城下。

马尔康 这是他的唯一的希望;因为在他手下的人,不论地位高低,一找到机会都要叛弃他,他们接受他的号令,都只是出于被迫,并不是自己心愿。

麦克德夫 等我们看清了真情实况再下准确的判断吧,眼前让我们发扬战士的坚毅的精神。

西华德 我们这一次的胜败得失,不久就可以分晓。口头的推测不过是一些悬空的希望,实际的行动才能够产生决定的结果,大家奋勇前进吧!(众列队行进下)

<h3>第五场 邓西嫩。城堡内</h3>

<small>旗鼓前导,麦克白、西登及兵士等上。</small>

麦克白 把我们的旗帜挂在城墙外面;到处仍旧是一片“他们来了”的呼声;我们这座城堡防御得这样坚强,还怕他们围攻吗?让他们到这儿来,等饥饿和瘟疫来把他们收拾去吧。倘不是我们自己的军队也倒了戈跟他们联合在一起,我们尽可以挺身出战,把他们赶回老家去。(内妇女哭声)那是什么声音?

西登 是妇女们的哭声,陛下。(下)

麦克白 我简直已经忘记了恐惧的滋味。从前一声晚间的哀叫,可以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听着一段可怕的故事,我的头发会像有了生命似的竖起来。现在我已经饱尝无数的恐怖;我的习惯于杀戮的思想,再也没有什么悲惨的事情可以使它惊悚了。

麦克白 那哭声是为了什么事?

西登 陛下,王后死了。

麦克白 她反正要死的,迟早总会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天。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麦克白 你要来拨弄你的唇舌;有什么话快说。

使者 陛下,我应该向您报告我以为我所看见的事,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说起。

麦克白 好,你说吧。

使者 当我站在山头守望的时候,我向勃南一眼望去,好像那边的树木都在开始行动了。

麦克白 说谎的奴才!

使者 要是没有那么一回事,我愿意悉听陛下的惩处;在这三里路以内,您可以看见它向这边过来;一座活动的树林。

麦克白 要是你说了谎话,我要把你活活吊在最近的一株树上,让你饿死;要是你的话是真的,我也希望你把我吊死了吧。我的决心已经有些动摇,我开始怀疑起那魔鬼所说的似是而非的暧昧的谎话了:“不要害怕,除非勃南森林会到邓西嫩来。”现在一座树林真的到邓西嫩来了。披上武装,出去!他所说的这种事情要是果然出现,那么逃走固然逃走不了,留在这儿也不过坐以待毙。我现在开始厌倦白昼的阳光,但愿这世界早一点崩溃。敲起警钟来!吹吧,狂风!来吧,灭亡!就是死我们也要捐躯沙场。(同下)

<h3>第六场 同前。城堡前平原</h3>

<small>旗鼓前导,马尔康、老西华德、麦克德夫等率军队各持树枝上。</small>

马尔康 现在已经相去不远;把你们树叶的幕障抛下,现出你们威武的军容来。尊贵的叔父,请您带领我的兄弟——您的英勇的儿子,先去和敌人交战;其余的一切统归尊贵的麦克德夫跟我两人负责部署。

西华德 再会。今天晚上我们只要找得到那暴君的军队,一定要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麦克德夫 把我们所有的喇叭一齐吹起来;鼓足了你们的中气,把流血和死亡的消息吹进敌人的耳里。(同下)

<h3>第七场 同前。平原上的另一部分</h3>

麦克白 他们已经缚住我的手脚;我不能逃走,可是我必须像熊一样挣扎到底。哪一个人不是妇人生下的?除了这样一个人以外,我还怕什么人。

小西华德 你叫什么名字?

麦克白 我的名字说出来会吓坏你。

小西 华德 即使你给自己取了一个比地狱里的魔鬼更炽热的名字,也吓不倒我。

麦克白 我就叫麦克白。

小西华德 魔鬼自己也不能向我的耳中说出一个更可憎恨的名字。

麦克白 他也不能说出一个更可怕的名字。

小西 华德 胡说,你这可恶的暴君;我要用我的剑证明你是说谎。(二人交战,小西华德被杀)

麦克白 你是妇人所生的;我瞧不起一切妇人之子手里的刀剑。(下)

麦克德夫 那喧声是在那边。暴君,露出你的脸来;要是你已经被人杀死,等不及我来取你的性命,那么我的妻子儿女的阴魂一定不会放过我。我不能杀害那些被你雇佣的倒霉的士卒;我的剑倘不能刺中你,麦克白,我宁愿让它闲置不用,保全它的锋刃,把它重新插回鞘里。你应该在那边;这一阵高声的呐喊,好像是宣布什么重要的人物上阵似的。命运,让我找到他吧!我没有此外的奢求了。(下。号角声)

西华德 这儿来,殿下;那城堡已经拱手纳降。暴君的人民有的帮这一面,有的帮那一面;英勇的爵士们一个个出力奋战;您已经胜算在握,大势就可以决定了。

马尔康 我们也碰见了敌人,他们只是虚晃几枪罢了。

西华德 殿下,请进堡里去吧。(同下。号角声)

麦克白 我为什么要学那些罗马人的傻样子,死在我自己的剑上呢?我的剑是应该为杀敌而用的。

麦克德夫 转过来,地狱里的恶狗,转过来!

麦克白 我在一切人中间,最不愿意看见你。可是你回去吧,我的灵魂里沾着你一家人的血,已经太多了。

麦克德夫 我没有话说;我的话都在我的剑上,你这没有一个名字可以形容你的狠毒的恶贼!(二人交战)

麦克白 你不过白费了气力;你要使我流血,正像用你锐利的剑锋在空气上划一道痕迹一样困难。让你的刀刃降落在别人的头上吧;我的生命是有魔法保护的,没有一个妇人所生的人可以把它伤害。

麦克德夫 不要再信任你的魔法了吧;让你所信奉的神告诉你,麦克德夫是没有足月就从他母亲的腹中剖出来的。

麦克白 愿那告诉我这样的话的舌头永受咒诅,因为它使我失去了男子汉的勇气!愿这些欺人的魔鬼再也不要被人相信,他们用模棱两可的话愚弄我们,听来好像大有希望,结果却完全和我们原来的期望相反。我不愿跟你交战。

麦克德夫 那么投降吧,懦夫,我们可以饶你活命,可是要叫你在众人的面前出丑:我们要把你的像画在篷帐外面,底下写着:“请来看暴君的原形。”

麦克白 我不愿投降,我不愿低头吻那马尔康小子足下的泥土,被那些下贱的民众任意唾骂。虽然勃南森林已经到了邓西嫩,虽然今天和你狭路相逢,你偏偏不是妇人所生下的,可是我还要擎起我的雄壮的盾牌,尽我最后的力量。来,麦克德夫,谁先喊“住手,够了”的,让他永远在地狱里沉沦。(二人且战且下)

<small>吹退军号。喇叭奏花腔。旗鼓前导,马尔康、老西华德、洛斯、众爵士及兵士等重上。</small>

马尔康 我希望我们不见的朋友都能够安然到来。

西华德 总有人免不了牺牲;可是照我看见的眼前这些人说起来,我们这次重大的胜利所付的代价是很小的。

马尔康 麦克德夫跟您的英勇的儿子都失踪了。

洛斯 老将军,令郎已经尽了一个军人的责任;他刚刚活到成人的年龄,就用他的勇往直前的战斗精神证明了他的勇力,像一个男子汉似的死了。

西华德 那么他已经死了吗?

洛斯 是的,他的尸体已经从战场上搬走。他的死是一桩无价的损失,您必须勉抑哀思才好。

西华德 他的伤口是在前面吗?

洛斯 是的,在他的额部。

西华德 那么愿他成为上帝的兵士!要是我有像头发一样多的儿子,我也不希望他们得到一个更光荣的结局;这就作为他的丧钟吧。

马尔康 他是值得我们更深的悲悼的,我将向他致献我的哀思。

西华德 他已经得到他最大的酬报;他们说,他死得很英勇,他的责任已尽;愿上帝与他同在!又有好消息来了。

麦克德夫 祝福,吾王陛下!你就是国王了。瞧,篡贼的万恶的头颅已经取来;无道的虐政从此推翻了。我看见全国的英俊拥绕在你的周围,他们心里都在发出跟我同样的敬礼;现在我要请他们陪着我高呼:祝福,苏格兰的国王!

众人 祝福,苏格兰的国王!(喇叭奏花腔)

马尔康 多承各位拥戴,论功行赏,在此一朝。各位爵士国戚,从现在起,你们都得到了伯爵的封号,在苏格兰你们是最初享有这样封号的人。在这去旧布新的时候,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那些因为逃避暴君的罗网而出亡国外的朋友们,我们必须召唤他们回来;这个屠夫虽然已经死了,他的魔鬼一样的王后,据说也已经亲手杀害了自己的生命,可是帮助他们杀人行凶的党羽,我们必须一一搜捕,处以极刑;此外一切必要的工作,我们都要按照上帝的旨意,分别先后,逐步处理。现在我要感谢各位的相助,还要请你们陪我到斯贡去,参与加冕大典。(喇叭奏花腔。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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