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帝王心腹 - xp1024.com
《和珅·帝王心腹》


正文 第一章 贪知府屈打良善人 穷和珅贱卖官封地

乾隆年间,有个叫赖五的人,在三等轻车都尉常保手下做事。虽说文不能下笔,武不能弄枪,但他懂得察言观色,机灵善变,获得常保的信任。常保在保定有十五顷的官封地,每年收租打理,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去当庄主,这桩好差使就落在赖五的头上。

赖五去了保定,相当卖力,尽心管理土地,收租之后,将谷物银两、收成丰歉,一一详报家主。常保是个耿直人,又被皇帝任命福建副都统,常年戍守在外,很少留在京城,因此对赖五的账目并不放在心上,草草应付。赖五是个机敏人,觉得有机可乘,便留了个心眼,将年租自个儿留下三四成,再添些歉收的借口,上报家主。常保也不追问,让赖五轻松就蒙混过关。赖五由家奴变成二地主,几年下来,娶妻生子,做个殷实人家,完全不把自己当家奴了。

常保对朝廷尽心尽职,竟在福建任上染病身亡。赖五这下不必忌讳家主,只要应付常保家中妻小既可,更加肆无忌惮,上缴租金越来越少,在保定本地,也成为一个吃得开叫得响的活络人。那保定知府穆琏璋得知赖五掌管着十五顷上好的官封地,也和赖五往来,觊觎这些肥田。

日子好了,赖五也有一桩心事,他有妻无妾,觉得上不了台面,每次跟有钱人喝酒应酬,总觉得低人一等。他一直寻思找个小妾,因此心中暗暗留意。有个租户家的女儿,刚满十四,长得可人,赖五偷偷放在心里。这日午间,他正在园中凉椅上斜躺,想着怎么把人家女儿便宜搞到手,想着想着便起了鼾声,梦中竟也有了笑容,一丝口水从嘴角溢出。

一阵敲门声把赖五惊醒,赖五翻身起来,用袖子抹了一下嘴角,打开院门,门口出现两个人,一个是十来岁的少年,另一个是中年汉子。少年长得面庞白净,天庭饱满,模样俊秀,一双眼睛慧光流转,却暗含忧郁,虽然风尘仆仆,略显疲惫,但掩饰不住王侯公子的珠玉丰姿。身边的汉子背着行李,脸上皱纹粗放而坚韧,任劳任怨的实诚相。赖五见了两人,颇为面熟,脑中一闪念,心中不由一寒,不过嘴上却是热情道:“嘿,这不是刘全哥吗,快进快进,今天什么日子,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叫刘全的汉子并不着急进去,而是介绍旁边的公子道:“这是少主人善保,想来你没见过几面吧。”

赖五慌忙施礼,道:“原来是大少爷,难怪相貌不凡,小时候有见过,想不到一转眼就这么大了,请进请进。”

这善保就是主家常保的大公子,今年一十有三了,看似嘴上没毛,举止之间却有成人的分寸。赖五不常到府上,自然没见过几面,刘全是常保家的得力管家,赖五就比较熟了。在常保去世三年之后,主仆二人登门,赖五心想不会是什么好事,故而心中颇为忐忑,但不管如何,先依礼将二人招待好便是。

当下叫婆娘烧了几个菜,请二人上座。赖五道:“这是我这里能备的最好酒菜,也许不太对得上公子的胃口,您将就将就。”席间嘘寒问暖,问少爷境况,很是殷勤。

善保一路颠簸,吃得也不好,当下也不客气,酒菜下肚后,精气神也上来了。十三岁的人儿,说起话来,虽然口音稚嫩,却有大人一般的沉稳。善保道:“家父在世时,对你还好吗?”

“那还用说,除了一个好字,我能说什么呢,他是对我十分的好。”赖五不知少主人葫芦里卖什么药,边察言观色边谄媚道。

“既然先父待你不薄,我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开门见山。这次我和全叔来,是想求你一事,请你务必成全。”善保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赖五的反应。

赖五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好像卖膏药的练家子:“只要我赖五能办得到的,您尽管开口就是。”

听了这话,善保觉得吃了定心丸,当下诚挚道:“既然你是自己人,我也不怕把窘境抖露出来。自从家父去世后,家境一落千丈,到如今家中十几口人衣食堪忧,最令我头疼的是,我和弟弟学费都成问题。我这次来,是来筹款,以渡过难关。”

赖五心中“咯噔”一声,果然是个钱字,当下皱起眉头,点头道:“是呀,老爷是家中的顶梁柱了……不知少爷要个多少?”

善保和刘全对看了一眼,轻声但是坚定地吐出一个数字:“一百两!”

赖五如被烙铁烫了,嘴里吐出一口凉气:“这这这,少爷,这么大的数字,叫我一时如何筹措,这个恐怕……”

善保朗声道:“赖叔,这个数字并非信口开河,而是根据这些年应收地租与实收地租算出来的。我们亲自来一趟,就是烦请你将佃户原来短出的部分收回,希望赖叔成全,让我兄弟家人渡过难关,日后必然记在心上。”

这话说得隐晦,是给赖五面子,实际上就是说,原来赖五截留的部分,凑起来也是一百两有余的。

赖五被点出猫腻,不由暗暗心惊,但转念一想,对方毕竟是个孩子,我怎么能输给他呢?只要抱定死不认账,他又怎能奈何我?况且,自己在本地还有知府撑腰呢。于是赖五有了底气,咳嗽一声,大声应道:“少爷有所不知,这些年保定非旱即涝,土地收成极是有限。前几年皇上南巡,保定百姓加重纳税捐银,十五顷土地收入无几,租金更是难上加难,与您掐指算的相去甚远。少爷要是想要十两八两,我倒是能砸锅卖铁给您凑齐,这一百两银子,您让我把自己卖了,也是没办法的。”

说着赖五直摇头叹气,看样子是横竖不给了。

刘全在一旁看出赖五装穷,不由窝火了,把话直接说了出来,道:“赖五,少主人虽然年少,但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你也别当他是孩子。这些年你代为管理,前些年代收的租金只有六七成,这两年更是只有三四成,只因主人豁达大度,没有追究。现在少主人急用银两,你作为庄主,还上旧账就是了,这般推托,只怕对不住老爷当年对你的恩情呀!”

赖五一听,跳了起来,索性撕破脸皮,叫道:“刘全,你这么说难道是我瞒你坑你了?你没在我这个位置,怎么知道我的难处呢?这土地是靠天,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的,你躲在京城,这几年的水旱灾害你是不知道的,佃户们又都是狡诈之徒,租金能赖就赖,能收回几成还是我跑断了腿的,不是你张口有多少就有多少。”

刘全见赖五耍泼,气得脸都青了,叫道:“不管你怎么狡辩,这旧账是可算可查的,你是看老主人不在世了,想耍赖不成?”

赖五心想,既然都到这份上了,就把底牌亮出来吧,当下不顾刘全的叫嚷,冷静道:“要一百两也不是没有办法,您把这块地卖了,倒是值这个钱!”

善保一看,赖五由和颜悦色变成满脸恐怖,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哭着道:“赖叔你怎么能这样,以前我阿玛在世的时候,你可是说什么都听的,你现在这样无情,我都……”

赖五狡辩道:“少爷,不怪我无情,是钱无情哪!”

赖五的话十分不客气,加上把少爷吓得哭了,无疑如火上浇油,把刘全彻底给激怒了,指着赖五就骂开了,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明摆着早就想掠夺主子地产。你的狼子野心,少爷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真后悔当初没让老爷叫你滚蛋!”

赖五也不示弱,立马横眉怒目对骂起来道:“刘全,你只是个奴才,也敢这样骂我,简直不知好歹。你想借这个收钱之名,扰乱庄客,我要是告你一道,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你们要是来无理取闹,我看趁早走人!”

善保见到这种局面,受不了人情冷暖的剧变,心中战栗,像小女子般哭了一阵,抹了几把眼泪后,情绪才渐渐平息。见赖五已经撕破脸皮,和刘全骂得不可开交,情断意绝,心知再争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当即把跟前的碗筷一推,便拉着刘全哽噎道:“刘叔,我们还是走吧。”

刘全知道这事把少爷吓坏了,又恨意难平,便走出来骂骂咧咧,恨不得把赖五给吃了,叫道:“这样走太便宜这王八羔子了,我要是手里有刀定把他劈成两半!”

善保眨着湿润的眼睛道:“他是铁了心不给了,这样吵吵闹闹,也是无用。他既然下了逐客令,我们还是走吧。”

主仆来到大街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熟识帮衬的,真有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之感。善保看见一家叫“小天涯”的客栈,虽简朴不大,却见店主人朱胖头堆着满脸肉笑脸相迎,招呼打千,便有一股亲切,叫道:“刘叔,我们还是还住下来,歇息歇息再说。”二人盘缠本来就不多,又遇见赖五反目,这种小客栈正合适,于是住了下来。两人要了一个房间,刘全在榻边打了地铺,能俭就俭。善保没有去过这么远的路途,一路上车马颠簸,已经疲乏,一躺下来,全身关节如渗了醋一般齐刷刷酸痛起来,哎哟哎哟地叫。用过饭后,刘全便给他打了热水洗脚,又给他周身揉揉按按,这才熄了油灯,在地铺睡去,过了片刻,鼾声就起来了。善保也颇为劳累,但一闭眼睛,脑海里却就出现赖五狰狞的面孔,一副仇人的样子。当年他在父亲面前都是服服帖帖,良善如一只羊,驯服如一条狗,嘴巴甜得像沾了蜜,无所不从,哪能想到如今这般顽赖无情。先是赖五,接着是各式各样的面孔,一个个浮现在他眼前,这些人都是父亲生前的至亲好友,如今个个如莫曾相识。

人可以是一只羊,也能转瞬变成一只狼,人情冷暖,如变戏法般,与礼义廉耻相差十万八千里,这叫人如何承受?想到此处,他的眼角一热,一滴眼泪不知不觉地爬了出来。

他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抹去了像蠕虫一样爬动的眼泪。如今家里状况窘迫,绝对不是流泪示弱的时候。世间没有人能够依赖的了,唯一能依赖的必须是自己,身为长子,至少为了兄弟俩的学业,也要把重担担起。想到此处,不由长叹。身体的疲惫加上精神的起伏,一阵困意袭来,他终于呼吸均匀地入睡了。

次日清晨,刘全一醒来,愤懑难当,就在客栈庭中叫嚷,大骂赖五。客人们凑热闹的,伸长了脖子听,都鸣不平,一个山羊胡子道:“既然是贪了主子的财物,你要在这儿嚷嚷,谁也不敢替你做主,不如到衙门嚷嚷,或许知府会给你撑腰。”

刘全一听,叫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这明摆着我们有理嘛,赔不了钱,也要把他这个庄主轰走。”

店主朱胖头听了嚷嚷,笑道:“要打官司是吧,我们保定府打官司不依什么情理,只依一条规矩……”

他说了一半,故意卖个关子,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齐嚷嚷道:“什么规矩,哪一条?”

朱胖头伸出一个食指比划道:“这规矩很简单,谁送的银子多谁就能赢。”

众人嘘嘘地吹气,有的道:“这规矩可不是保定一府有呀,普天之下都行得通的。”另有人道:“我就不信天下乌鸦一般黑,告去吧,指不定能碰上一个包青天呢。”

刘全被众人说得一时振奋,一时沮丧,听了这话,道:“嘿,就是,我们少爷有福相,一准能遇上包青天,这事有救了!”

刘全用盘子托了馒头、白粥和一碗素菜,进来给善保当早餐,道:“少爷,我想到一个辙了……”善保道:“我刚才全听见了,我看是个好办法,对付这种无赖,只能靠官府。我们有理有据,知府会替我们做主的。去借来笔墨纸砚,我来写诉状。”

“那再好不过了,少爷您先吃着,我去借着就来。”刘全一早起来的一片愁云在脸上散去,满脸的皱纹都开花了。

刘全出来,见了店家喊道:“店家,借我纸笔来,我家少爷要写诉状!”

朱胖头把肿泡的眼睛眯成一条线,问道:“就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孩,他写诉状?这可是大有讲究的玩意儿,你可别瞎胡闹,要是惹恼了知府,吃牢饭也指不定。”

刘全呵呵一笑,道:“瞧你,我就知道你这桃花眼透着小瞧人,我家少爷是咸安宫官学的学生,读过的书摞起来比他个子还高,写个诉状绰绰有余。”

朱胖头吸了一口气,道:“你说的可是紫禁城里头的咸安宫官学?”

刘全拍了拍胸脯道:“那可不是,天下还能找到第二家?”

朱胖头皱眉道:“我听说这咸安宫官学的子弟,非富即贵,还多皇亲国戚,你们怎么沦落成……”

刘全叹了口气道:“哎,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总之落难凤凰不如鸡,谁都可以欺负一把。将来等我们少爷发达了,到时候算总账。嘿,你能快点把纸笔给我们吗?”

朱胖头扭头对账房先生喊道:“你别打算盘了,快给客人笔墨纸砚,我们这个客栈里总是藏龙卧虎,每天都马虎不得,马虎不得呀。”

刘全拿了文房四宝,在房里细细研磨,对善保道:“少爷,不着急,吃饱饭才有力气告状,你把这馒头给吃了。”善保道:“不吃了,我心情不好,胃口也不好,少吃点也罢,先干正事吧。”屏息提笔,娓娓道来,写了一纸诉状,将赖五擅自截留租粮,自家并不追究,让他得寸进尺,变成呆账坏账,乃至如今只交到三四成,将呆账变成死账,有情有理有据有数,一一道来。

刘全一边听着主人念叨,一边频频点头,叹服少主人文笔清晰,不过随即又疑惑道:“这个有用吗?店主人朱胖头说了,谁的银子多谁告得赢,要不要先打点一下?”

善保摇摇头,自信道:“市井人物,以谣传谣,话不可信。知府这些人是中过举的,读过的书跟我一样,吃透了四书五经,当然懂得礼义廉耻,为皇上尽忠,为百姓尽职。要是拿钱说话,传出去的话,皇帝也是饶不了他的。官府就是判清黑白、还人公道的,要不然这世上只要学会奸诈耍赖的人,其他人都拿他无法了?赖五这种人,在这里算是地头蛇,我们是奈何不得的,只有官府出头,他才会驯服,我就不信他喜欢吃牢饭!”

刘全听着善保振振有词,半信半疑道:“我不清楚你们读的书里都讲些什么,只不过听说,‘自古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觉得店家说得有些道理,先打点一下还是稳妥些。”

“荒唐荒唐,我相信为官的都是同道中人,得圣人教化,讲理不讲钱的,我们这么做只能自取其辱——还是公事公办!”善保年纪虽小,但书读得不少,自有一些主见,说话口气坚决。

刘全只好把话吞下,伺候善保把状子写完,又复读一遍,主仆去了衙门交了诉状,把赖五告到保定知府去了。

到了公堂审案,比起在赖五家中的忐忑与惊吓,善保此刻倒是镇定。因他腹中准备了措辞,信心满满,相信官府不比赖五家,谁能狡辩谁声音大谁赢。

光明正大牌匾下,知府穆琏璋吩咐升堂,眼睛露出精光,两边差役铁着脸,气氛威严肃穆。一般十来岁的孩子见了这等场面,哪能说出话来,但善保承担重任,心中憋一口气,并无惧色,跪在堂前,与跪在侧面的赖五对峙,叫道:“大人,请为小民做主,赖五本是小民的家奴……”

穆琏璋把惊堂木一拍,叫道:“你姓甚名甚,何处人氏,从头说起!”

善保被惊堂木吓了一跳,才发觉自己急于表达,交代不详,赶紧回道:“噢,大人,小民善保,哦不,善保是我的小名,小民是满洲正红旗人,姓钮钴禄氏,名和珅。父亲乃是承袭三等轻车都尉,曾任职福建副都统。家在保定有十五顷祖上的官封地……”

少年和珅,语气由慌乱转为镇定,一五一十地将缘由说出,就如在官学中琅琅读书,一边陈述,一边还看着跪在一边的赖五。赖五垂头低眉,见少东家如此慷慨陈词,与昨日哭哭啼啼的样子迥然不同,早已面色灰白。

穆琏璋看着十三岁的孩子,陈词清晰,娓娓道来,像见过世面的,也颇为信服,当即微微点头,惊堂木一拍,问道:“赖五,原告说你背弃旧主,克扣租金,赖账不还,可有此事!”

赖五像一只被踩住尾巴的老鼠,急忙抬头,脸色急速变红,道:“大人,原告一派胡言,这些年保定歉收,大人也必定知晓。我交的地租,都是实际能收到的数目,每年厘清,并无欠账,这次他们来就是无理取闹,勒索银两。我稍有不从,他们便来诬告,求大人做主,将两人驱逐回去,不再扰闹乡里。”

小和珅此刻见赖五一味抵赖,也不顾人情了,道:“大人,赖五一贯狡辩,我在诉状上写明历年赖五缴纳的数目,明眼人可以看出赖五存心私吞租金,求大人明察。”

赖五也反驳道:“大人,赖五在这里做了多年,只想把庄园打理好,一向老老实实,与人为善,人品有目共睹。和珅仗着读了些书,信口雌黄,大人一定要为我做主!”

穆琏璋看了看两人,知道让两人争执下去,没完没了,如果不速战速决,此案会有麻烦,把惊堂木重重一拍,叫道:“大胆刁民和珅,赖五做了你家庄主,每年收成时节给你租金,你家也一一收讫,并无争执。现在并非收租时期,你过来索要银两,侵扰庄客,当是非常无礼。念你年幼不懂事,赶紧回去反省,不再滋扰生事!”

和珅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愣住了,半晌叫道:“大人,您一定搞错了,赖五贪污克扣的账目很清楚的,您再仔细看看……”

穆琏璋看到这孩子如此机敏但不识趣,如果不来个下马威,只怕难缠,便铁青着脸,再次喝道:“大胆和珅,胆敢说本官判案有错,简直扰乱公堂,给我押下去打三十棍!”

两边衙役应声而起,抓住小和珅的双臂,像拎起一只小鹌鹑。这下把和珅吓得哇地大哭起来,好像棍子已经着了他的屁股。在一旁跪着的刘全见状,赶忙扑上去将他从差役手里拖回来,跪倒磕头道:“大人,念他是个孩子,饶了他吧!”

穆琏璋大怒道:“反了反了,岂能说饶就饶,不打,怎能记住公堂威严!”

两个衙役过来抢和珅,刘全把和珅护住,道:“大人,他还是个孩子,要打就打我吧,我是仆人,求求大人让我代主子受罪!”

穆琏璋心想,三十军棍孩子也许受不了,如果死在公堂上倒多生了一事,便道:“好呀,天下还真有抢着挨棍打的人。我今天发菩萨心肠,就让你代过吧!”

刘全抢在前面,让两个衙役押到堂前。和珅哭叫道:“刘叔,刘叔……”刘全回道:“你别看,闭上眼睛,我吃得消。”和珅闭上眼睛,只听得刘全一声“哎哟、哎哟”的叫声,泪水从眼皮缝隙间滚出来,浑身簌簌抖动。

三十军棍之后,刘全裤子血淋淋贴着屁股。穆琏璋叫道:“把他们赶出去,退堂!”

刘全拖着双腿,去拉和珅,和珅却泪汪汪的,瘫软一团,开审前的满腔希望到此刻的失望,巨大的落差使他萎靡不振,浑身无力。刘全忍痛道:“到我背上来,我背你出去,咱们别待公堂了。”

和珅哽噎道:“可是,你受伤了。”

刘全咬牙道:“我顶得住,有我在,绝不会让你伤一根寒毛的。你是惊吓过度,腿上无力,使点劲,到我背上来。”

刘全艰难地驮着和珅,在衙役的驱赶声中出来,最后一眼看到赖五面露窃喜。走出衙门,刘全感觉背上热乎乎的一片,用手一摸,道:“少爷,你是不是尿裤子了?”

和珅这才回过神来,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胯下汪成一片了,哭道:“我真没用,胆子怎么这么小,我都没脸见人了——刘叔,你不会说出去吧!”

刘全道:“哎,我怎么能说你的,那场面,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毕竟还是个孩子嘛!”

刘全到了街边,径直叫了辆马车,上了车,果然见到和珅的裤子湿了一大片。和珅缓过神来,脸色恢复了些红润,道:“刘叔,我知道你不会跟别人说,我的意思是,也别无意中说出去,那我可没脸见人——哎,这个知府怎么会这么糊涂,还要打我!”

刘全道:“我早就说过,要先送钱嘛,看赖五这架势,一定是送过钱的,我看他跟知府递眼色呢!”

和珅道:“这知府难道没读过圣贤书,难道不知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如若我是知府,指定会查清账目差额,审问赖五差额在哪里,如果赖五抵赖,可找庄户来对质,一切都水落石出。难道,真的是有猫腻?”

刘全皱着眉头道:“少爷,我看你是钻到书本里去,根本不知道人间的事了。我不知道你们读的书里讲什么,我只知道读书就是为了做官,做官就是为了捞钱。我没读过书,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我是懂的,不拿钱,哪来这么多银子!”

这个咸安宫的学生,第一次知道自己所学的齐家治国平天下,在现实官场的沆瀣中,竟然不堪一击。之间的落差,让他久久地沉浸在惊愕中。不由叹道:“看来真的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为官的都这样,让老百姓怎么活。有朝一日我若为官,一定要肃整风气,做个青天大老爷,让老百姓有活头。”

刘全道:“少爷,咱们还是别想那么远的事,先把裤子给换了——昨天给你洗的还没干,你先穿我的,在房间里将就着,我看到了夜里就可以干了。到客栈了,来,小心点下,跟在我后面,别让人瞅见了。”

回到客栈,朱胖头早已等候打听,看见主仆俩满脸沮丧,行动艰难,尾随着问道:“告官回来了?怎么样,赢还是输?看这神气,该没什么戏吧?”

刘全不耐烦道:“走走走,别吵嚷了,让我们少爷休息休息。”

朱胖头讪笑着退回,冲其他探头探脑的客人道:“嗨,我说过他不听,就我这小客栈,住过不少打官司的,舍不得花钱的,没一个赢。知府的脾气,我是门儿清了,可人不信,都以为有包青天,包青天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才下凡一个的……”

刘全在房间里,从行李箱中取了裤子,给和珅换上,刚坐到床上,突然一头倒下,不省人事了。和珅急忙叫道:“刘叔,刘叔,店家店家!”

朱胖头正愁没借口进去了,听了叫唤,赶紧进来,叫道:“哎哟,被人打死了?我摸摸,还有气,快掐人中。估计是疼得紧,忍着,回来一放松,反而晕死了。”一边唠叨,一边掐着人中,叫伙计们拿了水进来喷洒,折腾了一会儿,刘全慢慢醒来。和珅见他醒转,扑上前来抱住,主仆俩号啕大哭起来。

养了一日,两人元气恢复了些,只是刘全屁股疼,走路像夹着一块板凳。店家给找来跌打药涂抹,刘全像从酒缸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散发刺鼻味。

“说理说不过,告官告不过,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咱们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还是回到京城去想想法子吧。”刘全摸着屁股,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住在客栈一日便多一日盘缠,不如早点回去。

“回到京城,能弄到钱吗?”和珅反问道。

“这……哎……”刘全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一家子原来的生活,主要靠父亲常保的俸银,常保去世后,断了来源。常保在世,是有常来常往的亲戚朋友的。窘迫之中,和珅也向他们伸手求援,但此刻人走茶凉,一个个原来交情不错的,此时都变得冷漠,人人心中都有一本账,知道这个家庭已经不再有权势,若要帮助,则是个无底洞,帮不完的,索性板起脸来断了交往,拒绝善保的求援。善保小小年纪,便见识了一张张阴阳脸,在京城告贷无门之后,才动了去保定筹银的念头。如今在保定一无所获,回去将是两手空空,再无门路。

“不能就这样回去。”和珅咬牙道,“就是想破头皮,也要把我和弟弟的学费银两筹集好,若是上不了学,将来是什么都没有了。”

“那可不是,可是都到这个地步了,有什么法子呢?”刘全皱眉道,“难道少爷有什么点子?”

“点子倒是有一个,但这可能是天下最坏的点子了。”和珅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像是自言自语,“不过,最坏的点子也比没点子要好!”

刘全满脸疑惑:“什么点子,能坏到哪里去?”

“这个点子呢,还需要你上赖五家走一趟!”和珅沉吟着,凑着刘全的耳朵低语了两个字。

刘全一听,好似头上被炸了一个雷,叫道:“不行不行,这么干的话,你阿玛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回头让人知晓了,都说你败家,太没面子了。”

“刘叔,现在我们走投无路,方才那三十军棍要是落在我身上,我还哪里有命?命都快没了,我真的不需要面子,咱们务实点好吗?”现在轮到和珅谈务实了。

“不说面子,回头你额娘知道了,也饶不过你,我这当奴才的也得落个教唆的罪名——你再考虑考虑?”刘全毕竟是大人,行事不冒进,颇为踌躇。

“如今形势逼人,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出此下策的。但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为了能够渡过难关,继续学业,我唯有走这一道了。额娘知道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她也是没有办法,我们俩最多落个几天的臭骂——跟三十军棍相比,吃顿臭骂算是够舒坦的了!”和珅为了说服刘全,居然还说笑起来。

刘全皱着眉头,似乎要被和珅说服。

和珅说出的两个字是——“卖地”。

这堪称是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定。自古以来,不论是当官还是经商,有了钱以后,最重要的用途就是看准时机,广置良田,成为富豪乡绅。田产不仅是家产,更是身份的体现。把祖上地产卖掉的人,则是家族中的败家子,不但败家产,而且把面子全败了,为人所不齿。但凡不是到了穷途末路,还顾着名声的人,绝对不会卖地,况且和珅的这块地还是祖上的官封地,是皇帝亲自赐予的,不仅是地产,而且还是一种荣耀。

和珅在心里权衡过这块地的去留。如果留着这块地,靠着赖五那里偷工减料的租金,可保全家勉强度日,但兄弟俩要继续上学,就不可能了。如果卖了,依照行情,可以维持兄弟俩两年以上的读书费用。

“少爷,俗话说急事缓做,你要不要再考虑几天,稍后做决定?”刘全毕竟把他当成孩子,这么重大的决定,自己是有责任的。

善保明亮的眸子里闪着决绝的光,分析道:“留着这块地,跟赖五这种无赖之徒纠缠,不但耗时耗力,将来也拿不到多少租金;不如卖了获得资本,我兄弟俩能够专注用功。卖了祖产虽是忤逆之举,但我们兄弟也不是守着祖产吃闲饭之辈,将来若有机遇,我再购置比十五顷更大的资产,先父与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必能理解我的衷肠,不会当我是败家子的!”

一番话说出满腹心事、人生苦衷,刘全的眼里都闪出了泪花,道:“确实是形势逼人,你要是想清楚了,我做奴才的唯有听命就是——不会再后悔吧!”

“去吧刘叔,我不怕挨骂,不怕被人说辱没祖宗,就怕不能继续学业,你就不要顾虑了!”

赖五赢了官司,正在家得意着。常保去世后,家族一落千丈,这一次交锋之后,和珅再无敢来骚扰之理,将来这块土地,自己更可以为所欲为。以后自己不是二地主,而是真正的地主了。正在此时,见刘全一瘸一拐,铁青着脸进了门。赖五一瞧这架势,难道是心有不甘来搏命的?忙从庭院的椅子上站起来,退后一步叫道:“你还来干什么?军棍吃不够?告诉你,别耍浑,我可不是好惹的……”

刘全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问:“你这样对待少主人,你就不怕将来他当了官,你遭到现世报?”

赖五一翻白眼,哼了一声:“就那个在公堂上吓得鼻涕眼泪一把抓的和珅,当官?哈哈哈,你别用这个吓唬我了,等他当官我看太阳从西头出来了。再说了,我跟知府是有交情的,在这块地头上我怕谁呀!”

刘全道:“你过来,今天我过来是要说正事。”

赖五狐疑地走过来,眼皮抽搐着。刘全道:“少爷想把这块地卖了。”

赖五眼睛一亮,语气转为雀跃道:“真的吗?这倒是个明智的选择,我早就提过这个意见了。不过现在着急出手,你可别指望大价钱。”

刘全道:“你尽快去找到买家,谈了价钱,到‘小天涯’客栈来找我们——要快,少爷可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天,京城里事儿多着呢!”

赖五道:“这好办的,虽然价钱不会太高,但如今置地的人还是有的,我尽早给你回复——嘿,你可慢走,早做这决定就不用挨皮肉伤了——不过皮肉伤过几天自己会好。”

次日,赖五就屁颠屁颠地跑到客栈,见了和珅也恭敬有加,又是打千又是下跪,道:“少爷,我这给您请安了,您要是一早有这个想法,咱们又何必在公堂上见呢?”和珅见赖五如变色龙般变化,胸中一阵犯呕,道:“你不要一会儿甜如蜜,一会儿恶如狼,我看着难受。你就说,找到买主了吗?”

“跑了一整天,想着少爷您急着用钱,得找家能马上兑银子的,这不,找到了就立马给您跑过来。”赖五还要磨磨蹭蹭地讨好。

“什么价格?”和珅毕竟年轻,性子急,恨不得一下子就把银子拿到手。

“好说歹说,四百两,一次清。”赖五眨巴着眼睛,装作漫不经心道。

刘全一听就着急了,嚷道:“赖五你这没良心的,你当我们是蠢驴呀,这么多地,少说也值个一两千两银子,你又想昧一笔是不是!”

赖五马上变脸道:“好呀,你要一两千两银子你去找买主呀,少主人,这可是刘全说的,我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我是不管了。我告诉你,谁买了地我都是庄主,要经我的同意才行……”边说边骂骂咧咧就往外走。

和珅叫道:“赖五,你别走。”赖五回头装作委屈道:“少主人,您又要我做事,又说我昧财,我里外不是人呀!”和珅道:“四百就四百,我要赶紧签了文书。”刘全叫道:“少爷,别上他的道……”和珅把刘全止住,喝道:“别说了,我做主还是你做主!”刘全苦着脸不敢说话,心里像被刀子割一道口子。

赖五慌忙从怀里掏出文书,道:“我就知道少爷您干脆,所以把文书给准备好了,您只要签字就可以,您签了我立马去给您拿银票,京城天字号银票,兑的是一等一的白银。”

和珅取过房契文书,逐字小声念叨,也不再有异议,签字画押。赖五见如此干脆,道:“少爷您等着,我去给您取银票来。”和珅道:“不用叫买主来?”赖五道:“不用不用,少爷您只管拿了银票就是。”去了不多一会儿,便将四百两崭新银票取了来,拿了房契,道:“少爷,以后我就是别人家的庄主了,你再想要银子也用不着来找我。您走好哪!”拿着房契得意洋洋地走了。

和珅把四百两银票看了又看,道:“这个买主名叫穆琏璋,这个名字有点熟呀。”

刘全也道:“就是,很熟,就想不起来是谁,指定是个跟赖五有交情的有钱人吧!”

当下不再多耽搁,赶紧收拾行李,准备去找回京的马车。刘全心里毕竟凄苦,想着得意的赖五,对和珅叹道:“几年之前,他还是个两手空空的奴才,只因懂得偷奸耍滑,如今肯定成了地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和珅若有所思,轻轻叹道:“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正文 第二章 幼年失怙巧悦继母 官学苦读蒙冤挨打

清高宗乾隆帝二十五岁继位,便统治了一个疆域广阔、世上罕有的大帝国,北至恰克图、南到南海诸岛、西始葱岭巴尔喀什湖、东至黑龙江库页岛。乾隆一生对祖父康熙极为崇拜,在自己统治一个繁荣广大的帝国之后,也想像祖父一样亲自巡视自己的国土,特别是富商云集、繁华如梦的江南地区。圣祖康熙曾经六次南巡江浙,这让乾隆颇为神往。乾隆十六年正月,乾隆以督察河务海防、考察地方军政、了解民间疾苦以及奉母游览为由,第一次南巡江浙。同年正月十三日,乾隆携皇太后离京,经过直隶、山东到达江苏清口。同年二月八日,渡黄河阅天妃闸、高家堰,下诏准许兴修高家堰的里坝等处,经过淮安,命令将城北一带土堤改为石工;然后由运河乘船南下,经扬州、镇江、丹阳、常州至苏州。同年三月,到达杭州,参观敷文书院;然后登观潮楼阅兵,遍游西湖名胜。回京时,从南京绕道祭明太祖陵,陪着皇太后亲自到织造机房观织。随即沿运河北上,从陆路到泰安,到泰山岳庙烧香。同年五月四日,抵达圆明园。

此次南巡江浙,毗邻福建。乾隆闻得福建官员玩忽职守、无所作为,一怒之下,将其革职查办了。福建乃边疆之地,山高皇帝远,如果没有可靠的人担任要职,甚是堪忧。又因地方不可一日无官,再从京城调任,也是远水难解近渴,临机突然想起自己的贴身侍卫常保,拥有世袭三等轻车都尉,此人忠心耿耿,诚为可靠。也该是常保升官,乾隆决定指派常保担任福建兵马副都统,这是正二品官位,相当于清军福建军区的司令,已经是真正的封疆大吏。常保的三等轻车都尉的品级是三品,此刻不仅升了一级,而且握有军事实权,实在是天壤之别。

天降福运,不但官升一品,而且成为边疆将臣,这是何等荣耀之事,常保自然十分得意,即刻走马赴任。

当然,得意之外,自然也有牵挂。自己原来是京官,京中有诸多亲友党朋,互相往来照应,闲暇时也在什刹海边,与八旗子弟饮酒喝茶,生活是一种况味。福建边远之地,人生地不熟,自己也不能带家人过去,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当然,对于军人来说,戍边为国,报答皇恩,也是常事,这点辛苦滋味,也就不足为外人提了。

常保最牵挂心头的一件事,乃是去年,夫人刚刚在驴肉胡同为他生了一个孩子,长得明眸善睐,看上去甚是聪颖,乳名叫善保。自己戍边,就不能得膝下之欢,这其实是常保在异乡最牵挂的事。

大丈夫以国事为重,常保新任,将福建军队肃理一清,惩治弊病,以新的规制训练士兵,加强战斗力,过了几个月,一切井井有条,才选了一个空档,回京汇报,同时省亲。

久别如新婚,再见娇妻稚儿,不免缱绻一番。回到福建,不久便得到书信,夫人已经怀孕。自己官场得意,家中再添新丁,不免感叹皇恩浩荡,更加勤勉。

岂料人生祸福相依,世事无常。数月之后,传来一条好消息,一条坏消息,好消息就是第二个孩子呱呱落地,安然出生;坏消息就是夫人因难产去世。

常保赶赴回京,处理后事。家中不可一日无主,很快便迎娶了礼部尚书伍弥泰的女儿为继室。此时善保刚刚三岁,对身边发生的变故尚不太能体会。

善保生得粉雕玉琢,有文雅之气。几年之后,常保为兄弟俩请坐馆先生,教授识字、写字和基本知识,传授《千字文》乃至《增广贤文》《四书》。善保此刻显示出天赋,很多文章看过一遍便能成诵,还能解释得头头是道,常保很是欣喜。八旗子弟多世代习武,靠着军功出人头地。但自从康熙收服台湾之后,清朝的战争多是边疆平叛,内地百年没有战争,京城之中,八旗人口成倍增长,建立功勋愈加困难,别说升官发财,“八旗生计”在当时就已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虽然朝廷采取赐给银两、适当增加兵额等办法,但还是很难从根本上解决。常保自己家族世代习武,为清朝的建立功不可没,可如今情势大变,已少有用武之地,如能培养出腹中有才情、金榜能题名的儿子,将会气象一新,光耀祖宗。因此,见到儿子有习文的天赋,常保焉能不喜。

常保怕将来儿子进入官学没有文雅的名字,被人取笑,便请葛先生给兄弟俩取个好一点的官名。

葛先生道:“两位公子天资聪颖,实堪造就,我看就叫和珅、和琳。这‘珅’和‘琳’都是玉之意,和有和气之意,又暗含和氏璧之典,窃以为将来是国家难得的可造之材!”

先生取这两个名字,是有用意的,两个孩子都很聪明,但和珅性格机敏善变,和琳更加正直率真,先生更看好和琳,因为“琳”是一种更珍贵的玉。

常保听后心生欢喜,连连称赞,内心升起了对孩子和整个家族的无限期望。

此后,善保就有了一个温雅又充满希望的名字:和珅,字致斋。

天有不测风云,几年后,这两块玉还没有闪光,常保却在福建任上病死。

这一年,和珅九岁,双亲已亡,虽有继母,但成了事实上的孤儿。

这一支英额地方钮钴禄氏家族的前景,也陷入了风雨飘摇、青黄不接的状态。

葛先生把几件半新不旧的长衫,塞进桃木箱子,然后收拾折扇、戒尺、毛笔和砚台,还有几张闲暇时的工笔人物与花鸟,那是自己心境的见证。十来年的坐馆生涯,陪伴他的就是这只箱子。

葛先生提着木箱走出房间,恰被在天井中诵读的和珅窥见。

和珅惊问道:“先生要去哪里?”

葛先生微笑道:“已和你母亲说好,今日要辞馆,正要与你打个招呼。”

小和珅乌黑的眼珠子一转,已经发觉气氛不对,忙上前抓住先生长衫,道:“先生何故辞馆?是我等兄弟太过愚钝,先生不屑教习?”

“不,你俩兄弟将来必成大器。只是我……我家中有急事,不能待下去,你们可以另请一个高明。”葛先生支支吾吾。

“先生家中有急事,可以处理完毕再来,何必辞馆,让我兄弟失学?必定是在家母那里拿不到脩金,弃我们兄弟而去。”和珅何等聪明,一转眼已猜测出事情原委。

“不不不。”葛先生急得红了脸,“我虽未考取到功名,却也是读圣贤书出来的,怎么可能为了银钱……绝对是家中有事。”

“先生不必说了,先请回屋,此事我必定要想办法的,但请先生不要抛弃我们。”和珅一把抢过箱子,把葛先生拉进屋。葛先生叹了一口气,内心纠结不已。

常保在世时,官居正二品,年俸为银一百二十两,年柴薪银一百四十四两。乾隆十年,特旨八旗官员给养廉银,满洲副都统每年五百两,合计达到七百多两。在官员中虽然不算多,但供给一大家子还是宽裕,家境甚是不错。葛先生的脩金一年分两次,付给及时。另有清明、端午、中秋等的节庚包,一样不落,另外写信、写联、写契,都有意思酬劳。每年十二月初十离馆休假,也备齐年货赠予,礼节俱全。那时候葛先生觉得找了一个不错的主家,颇受尊重,住得踏实,教得用心。常保为官正直,未置办其他家产,去世之后,这主要收入没了,不得不靠着官封地的租金勉强度日。女主人伍弥氏对先生,节庚包能免就免,束脩也分四季领取。而这一次,已连领取都取不到了,女主人说家中拮据,希望延期,言外之意,这家馆不办也罢。

葛先生并非刻薄之人,面子上还是要儒生风度的,不与之计较,心中百般惆怅,也给这个家合计了前景。不说女主人吝啬,即便女主人通情达理,这个家能维持到什么时候也是不晓得的,自己再教下去,恐怕也是白干一场。恰巧前日一友人造访,谈起处境,说是宣武门内也有一户人家,家境颇为殷实,想聘请坐馆先生,如果葛先生有意,便可代为推荐,葛先生便生了去意。

和珅跪了下来,两眼垂泪:“先生若是走了,额娘决意不肯再聘他人教馆,和珅兄弟学业中断,此后再无前程,望先生可怜。”

葛先生叹气道:“这个……你们兄弟,我是怜爱有加,怎肯放弃,可是……”

“额娘苛刻,我知道先生的难处,但请先生放心,额娘不予的束脩,我必定能想到办法。阿玛去后,额娘是继母,我们兄弟恍如孤儿,唯独先生亦师亦父,希望先生能跟我们兄弟一条心,共渡难关,以后必当回报。”和珅说着,眼泪更是决堤而下。

葛先生也动了情,倒是一时踌躇了,嘴里却道:“我走与不走,岂是关束脩的事……但你有什么法子,我倒是想听一听。”

和珅做信心百倍状,道:“法子肯定会有,您且等两日,看我效果就是。”

葛先生本来犹疑不定,见和珅这般挽留,只好留下,以观后效。和珅坐在天井的栏杆上,把一根黑粗的辫子抓在手里,牙齿咬着辫梢,胸口随着呼吸起伏着,眼睛渐渐地湿润了。葛先生要弃自家兄弟而去,这不但令他伤心,而且寒心。阿玛去世后,他把对阿玛的依赖,渐渐地投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葛先生身上,有时候觉得葛先生就是自己最值得依靠的人。可是,他最终还是会离开,会为了拿不到银子而离开。他的心像被刀子切开一样,疼痛、空虚,积蓄在内心的情感仿佛被抽空了。从天井里可以看到天上的云,和珅觉得自己跟那朵云一样,没着没落,像一个从石头中蹦出来的孩子。

和琳刚刚练完正楷,从书房里出来,见了和珅问道:“哥哥,颜书与柳书似乎难以兼容,难以合而为一的?”和珅惊觉,抹了抹眼角道:“柳书遒劲挺拔,需要力道,你笔力还不够,就练颜书的,颜体丰腴端庄,你笔上多吃墨就是。”

和琳蓦地发现和珅有泪痕,道:“你哭了?”

和珅可不想让弟弟知道心事,慌忙揉一揉眼睛道:“哦,没有,刚才眼睛跑进一只飞虫。”

和琳信以为真,道:“我帮你看下,飞虫还有没有在眼里。”

和珅摆摆手道:“哦,已经飞走了。不过,你倒可以帮我一件事。”

和珅附着和琳的耳朵,如此这般悄悄吩咐。和琳自开蒙懂事以来,跟着哥哥屁股后面,言从计听,绝无怀疑。当下点着头,一一记在心上。

和珅到伍弥氏房门前请安道:“额娘,孩儿给您请安了。”

伍弥氏虽然是遗孀,却还未到三十。她原是秀女出身,出了宫后,嫁给常保,想不到数年之后常保却撒手而去,也没有落个自己的儿子。对和珅和琳,也是不冷不热,好的时候当是孩子,心情差的时候,也就不论是谁家的孩子了。她从宫里带了风气出来,闲着无事,整日里喜欢梳妆,有时化满妆,有时化汉妆,有时一天化几次妆容,反正欣赏,以排解寂寞,脂粉钱倒是花了不少。

此刻她心情正好,正描了细眉,颇为悦目,道:“你既然来请安了,帮额娘看看,这眉毛好看不。”

和珅道:“额娘请到外面来看得清楚——另外我也有话跟额娘说。”

伍弥氏道:“你且等等,让我再修饰一下。”

待伍弥氏袅袅娜娜出来,和珅引她到花园亭台,她坐在美人靠上,仰着头,道:“你看清楚了没有?”

和珅心里有事,不过装出一副惊叹的样子,绞尽脑汁想词道:“额娘今天的妆容真是闭月羞花,比四大美人还要漂亮,杨贵妃到您面前都要羞愧呀。”

伍弥氏被他夸得苦笑道:“胡说八道,杨贵妃长得如何你见过?”

和珅忙解释道:“书中有说杨贵妃如何丰腴如何动人,孩儿心中自有形象,额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千真万确,绝对没有胡说八道。”

由于伍弥氏喜怒无常,和珅有求于她,必要取得她的欢心,所以嘴上的婉转功夫,也是练得相当老练,跟年龄不大相符。

伍弥氏知道他的小意儿,但还是高兴,道:“为娘当秀女的时候,在宫里也是人人都夸的主儿,当然不会比四大美人差哪里去了。你人小,眼光还不错,就这一点还讨我的喜欢。”

和珅见伍弥氏心花怒放的样子,赶忙道:“孩儿有一事相求。该给葛先生的束脩还是给了,否则他走了,孩儿与和琳将无人启蒙,荒废学业。”

伍弥氏见提到钱的事,脸色瞬间变了,道:“你还好意思提钱,我们现在的家当你也知道,不是你阿玛在世的日子,我脂粉钱也都没有,能省则省。家里凭空养着这么一个先生,也不知道教你什么了,吃穿用度,还要束脩,反正我是拿不出来了,你想给的话,去外边想办法。”

和珅道:“额娘,家境虽然不好,但给老师的束脩还是拿得出来的,将来有一日我跟和琳当了官,一定好好报答额娘。”

伍弥氏道:“当官?你还是想想现在这个日子怎么扛下去,该典当的典当了,家里养十几口人,还要贵养着个满口之乎者也的先生。你跟他学能当官,他自己为什么不能当官儿,我看,还是靠你们自己的造化吧。”

和珅知道额娘发了脾气,跟她辩论下去无益,道:“哎,希望额娘看在阿玛的分上,多想想我们兄弟的前途,不要把先生赶跑了。”

就在这间隙,和琳偷偷地潜入伍弥氏的房间,取了一面铜镜,那是宋代的玩意儿,用布包了,慌慌张张走到前院从门口出来,站在驴肉胡同中等待。见和珅还没出来,颇为着急,东张西望,引得行人都注目。好不容易等和珅出来,已经手心出汗。和珅从弟弟手里拿过铜镜,也不言语,兄弟俩就往胡同口走,出了驴肉胡同,和珅向东转,和琳忙叫道:“哥哥,走错了,聚福当铺在西面。”和珅道:“没错,你且跟我来。”和琳只好狐疑地跟着哥哥,小跑几步到哥哥身边,小声道:“不去聚福当铺?”和珅亦小声回道:“我们去积水潭,那里有一家德胜当铺。”兄弟俩多跑了一段路,气喘吁吁又贼手贼脚地观前察后。德胜的账房一看哥俩的样子,就知道东西来得不是正路,瞅了瞅吹了口气,道:“这玩意儿普通得很,值不了几个银子。”和珅道:“这是古董,怎么不值钱了,你甭当我们是孩子糊弄。”账房道:“古董,从哪儿看出古董呀?”和珅取过镜子,道:“你看看这印款,明明是宣和年间的。”账房故意抬了抬眼睛,看了看道:“宣和倒是宣和,就是这玩意儿太普通,给你五两银子吧。”和珅道:“这个至少值几十两的。”和琳道:“哥,我们不如拿到聚福当铺去。”

管账的见了道:“最多十两银子,你们爱当不当,我最怕跟小孩子纠缠,一会儿大人杀个回马枪还说不算。”和珅一咬牙道:“行,十两就十两。”账房窃笑着伸出手来拿铜镜,一边低声道:“来路不正吧,放心,我不会走漏消息的。”和珅却抓着镜子不放。账房道:“怎么,反悔了?”和珅道:“这是我阿玛留下的,我再摩挲摩挲。”仔仔细细把镜子又摸又看了一遍,道:“等我有钱了会赎回的。”管账的道:“好呀,赶紧做官去,如果做不了官,就做梦去。”

和珅将十两银子放在袖子里,牵着和琳快速回家。和琳好奇地问:“为什么要跑大老远到德胜来?”和珅环顾左右,小声道:“如果被额娘发觉铜镜不见,要查的话一定要聚福去问,绝不会跑到德胜来的。”和琳脑子没有和珅活泛,眨了眨眼睛,道:“哦,原来是这样的。”

平日里,家里能当钱的古董物件,几乎隔一段就往聚福当铺送。这几年能看上眼的几乎已送光,和珅寻思没什么可送了,盯上了伍弥氏房里的东西,又怕伍弥氏不愿意,便想出偷拿铜镜的主意。

次日,和珅将十两银子偷偷送给葛先生作为束脩,请他留下。葛先生一见和珅的神色,觉得可疑,便问银子是不是额娘给的。和珅怕闹乌龙,忙跟先生承认,是自己把物什拿出去典当,目的是让先生放心,不必做走的打算。葛先生大惊失色,道:“不让你额娘知道,这事就是偷,我教出一个小偷学生,这个罪名可不敢当。我不收。”

和珅讪笑着争辩道:“家里的东西,怎么能算偷呢,况且我是给先师傅作为束脩,天经地义,就是阿玛在九泉有灵,知道此事,也不会怪我,师傅您还是收了吧。”

葛先生摇摇头道:“你要是这样子,我就更要走了。你天资聪明,但心思太多,我不教你也罢!”

和珅赶忙道歉,道:“师傅就原谅我这一回,我再想办法让额娘留你下来。”又是下跪又是流泪,把先生暂且留下。

和珅眉上乌云,想着有什么法子呢?额娘是个操持全家的女主人,实际上对家里的远景并无打算,过一日算一日,开心一天算一天。两个孩子,既不是亲生的,开心的时候也当成亲生的孩子,不开心的时候就跟别家的孩子一样,训斥也是家常便饭。最主要的是,她并未把两个孩子的前程远景放在心上,这是让和珅最烦恼之处。当然,久而久之,和珅也知道一个原则,如果想让额娘答应要求,就必须讨得她的欢心——她高兴的时候,就像亲娘,不高兴的时候,就比路人还陌生。有时候,和珅想,如果自己的亲生母亲在,兄弟俩该会多了多少母爱,多少温情,想到此处,不禁黯然神伤。

就这么思索着,和珅伏在案上睡着了。他梦见亲生的额娘苏醒了,他已经很难想象她是什么模样,只是类似观音菩萨的样子,在云端出现。和珅见了生母,眼泪就出来了,但是不能接近。和珅正要哭诉什么,她就从云层中消失了。这时伍弥氏在花园中出现了,走到和珅身边,和珅赶忙转成笑脸,道:“额娘今天真是艳若桃花,青春永驻呀。”嘴里夸着,心里却苦涩不已。伍弥氏道:“你又瞎说了,人怎么能青春永驻呢,哎,如何能像你说的青春永驻呢?”和珅道:“等孩儿当官了,给娘去买长生不老的丹药,到时就能永葆青春。”伍弥氏道:“你说这话已经说过一百遍了,想哄娘开心能不能找点新的词儿?”和珅辩解道:“可是这是孩儿的真实想法。”伍弥氏道:“等你当官?我只知道像你阿玛一样骑马射箭勇猛立功才可以当上官的,你这细皮嫩肉的,想当将军不成?”和珅闷闷不乐,从梦中郁闷醒来。

突然间,像是从梦中传来一道闪电,在脑子里一亮,和珅拍脑子叫道:“有了!”

且说伍弥氏发觉那面雕花铜镜不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丫鬟小月儿。小月儿因打碎的花瓶被扣了月钱,一直有怨气。伍弥氏将她叫到厅堂,让她下跪,要她说出铜镜的去处。小月儿哭哭啼啼,只是摇头,说不知道。伍弥氏的鞭子就抽在她身上,抽得她浑身簌簌。和珅和琳闻声出来,和琳见了,又惊恐又纠结,眼泪就流出来,站着不敢说话了。和珅也心中难过,心道:“这件事是自己搞出来的,本以为伍弥氏搜寻一番就是了,没想到连累到小月儿吃鞭子,得救救她的。”

和珅上前止住伍弥氏,道:“额娘,这件事用不着生这么大的气。我看小月儿这么老实,不一定是她偷的。想知道谁偷的,其实很简单,谁偷了肯定到胡同口聚福当铺销赃,问问就知道了。”伍弥氏一听,很有道理,便叫刘全去打听。刘全打听回来,道:“当铺里说没有哪个人当铜镜的。”

伍弥氏道:“那指定是谁给藏起来了?这次我一定要查清楚,出现了家贼,这日子还怎么过。”和琳在一边可怜巴巴道:“额娘,别打小月儿了,不是他干的。”和珅见和琳一副不忍的样子,怕他管不住嘴,灵机一动,叫道:“额娘,我想起来了,这事一定是他干的。”说着,走上跟前,附着额娘的耳朵道:“近日传闻中京城有一个飞贼,叫一枝花,专门趁黑用迷药进入女人闺房,不但非礼,还喜欢带走女人物件,我看十有八九是这飞贼干的。”

伍弥氏毕竟是大门不出的妇道人家,吓得发髻抖动,把和珅当成大人了,问道:“真有此事?迷倒了是不是就不省人事了?太可怕了,我真的有被迷倒过吗……”

这种飞贼的故事是和珅听“康熙微服江南”等评书中的段子,信口就来。他没有想到对伍弥氏这么有效,出乎预料,便得寸进尺道,又在耳边轻轻道:“额娘,其实这飞贼有可能来过,但您刚好不在,便顺手取了物件,下次还要小心。我看您就还要好好相待小月儿,让她陪寝。若飞贼来了,有个照应。”

伍弥氏惊疑不定,见和珅镇定的样子,只能按照他的话,不再惩罚小月儿。和琳见和珅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居然让额娘免了惩罚,舒了一口气,对和珅越加佩服。和珅暗自得意:以前他有求于伍弥氏,都是取悦为主,这次去用惊吓,居然效果更好,又多了一个小手段,岂能不沾沾自喜。

和珅陪着伍弥氏,徘徊后院,道:“额娘不必惊慌,只要叫家人小心护院,飞贼不敢再来——不过孩儿想起了一件事,不知道当不当讲?”

伍弥氏被和珅说得五迷三道,问道:“还有什么小心思——两兄弟就数你会来事儿。”

和珅道:“额娘如今年轻貌美,浑如一朵花儿,可曾想到花总有谢时,到了七老八十,牙齿脱落、皱纹重重、步履蹒跚的样子。”

伍弥氏正看着一朵芍药花上,一个蜜蜂绕着盘旋,听了此话,蓦然一惊,道:“你这孩子,说什么鬼话,存心是要气我不成。”一扬手就朝和珅打来,和珅早已料到,退后一步避开,道:“孩儿不是气额娘,而是为额娘着想来着。额娘若想永葆青春,孩儿想到一个法子。”

伍弥氏道:“莫非有长生不老药——你快说来。”

和珅故意卖关子道:“若要长生不老药,额娘可以请神仙去,孩儿做不到。人有生老病死,这是万物之理,但是……”

伍弥氏道:“但是什么,你快说呀,有道理,额娘会奖赏你的。”

和珅道:“额娘容颜绝代风华,世所罕见,若能请精湛画师画一幅肖像,把此刻容颜记下,岂不是可永葆青春!”

伍弥氏一听,转忧为喜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可是,哪里有这样的画师呢?”

和珅道:“要不说巧呢,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来真是天意。葛先生既是老师,又是京城有名的画师,何不让他给母亲写生一幅,让我去求求他,也算是对母亲略表孝心!”

伍弥氏眼睛一亮,“噢”地叫了出来。她大概没有想到这个迂腐的教书匠还有这一手,便道:“那我见识见识,倒看看他有没有真本事。”

葛先生早已得到和珅吩咐,自然不会推辞。当下设在园中,伍弥氏端坐亭台中,葛先生目视女主人,虽然颇为不雅,但还是花了数个时辰,为她画了一幅工笔肖像。五分容貌相似,却又有五分美化,让女主人觉得既是自己,却比自己要美了许多,不禁怀疑是不是低估自己的容貌。恍惚之间,她已经确信画上的人就是最真实的自己。

伍弥氏当下对葛先生刮目相看。和珅趁伍弥氏开心之际,便点拨了先生的束脩之事,说了先生的窘迫与去意。伍弥氏心里一时喜悦,把脩金补上。和珅算是左右逢源,把老师留住了。

在继母身上,和珅第一次经历了与虎豹调和关系的经验,他也第一次体会到自己察言观色、操纵人性的喜悦。

当下葛先生放下心来,答应教授两兄弟,直到进入官学为止。

十三岁这一年,和珅凭着自己俊秀的外貌、出色的才学以及祖辈父亲的荫功,被咸安宫官学选拔录取。

咸安宫官学属于旗学,在它成立之前,内务府统管的上三旗优秀子弟,都在景山官学读书。雍正六年,雍正帝看到紫禁城内的咸安宫空置多时,又因景山官学办得不够好,学生功课未专,便提议在此再设一座官学。当年从景山官学年龄在十三到二十三岁的学生中,选出俊秀的、有潜力的学生九十名,重点培养。乾隆即位之后,下旨把生源扩大到整个八旗官员子弟,其中从景山官学选三十人,其余的每旗各选十人,每期总数共一百一十人。

这所全国最好的官学,教师的水平算是全国一流,学生的待遇也相当不错。学生每月的伙食银按照护军的标准发给,每人每日还有肉菜银五分,按月由内务府发给。此外,每月给银二两,每月给米五十三斗。清朝的护军是守卫皇宫的精锐兵种,每佐领只有十七个名额,待遇比普通八旗兵优越。咸安宫的学生的待遇,要大大高于当兵领饷。

咸安宫的官学主要教授文武两科,文的有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满文、蒙古文、藏文,间有诗词、书画等方面的培训;武的包括骑射、摔跤以及如何使用火器的军事课程等。官学分为汉书十二房、满书三房,各设教习一人。在学校授课的老师,绝大多数为进士出身的翰林,最差的也是举人。在这里学习的学生,大部分是才貌双全的八旗后代,宗室和八旗子弟参加乡试、会试,都会单独举行,录取比例很高。因此,只要进入咸安宫学习,就相当于半只脚踏入仕途,这正是和珅梦寐以求的摆脱困境的最好出路。

一轮红日刚刚挨上紫禁城的墙顶,投射到琉璃瓦上,显出颇为鲜艳的光晕。和珅穿着一件青布长衫,因为浆洗多次,青色褪了,隐约露出白色的纹理,不过还算洁净。里面是一件小褂裤,脚上白竹布的袜子,六七成新的玄色双梁鞋,配上皎洁的脸蛋,还可以看出是个有教养人家的孩子。他心情雀跃,这是第一次上紫禁城的咸安宫官学,是个向往已久的世界,那感觉跟新官上任有得一比。他记住了这清早凉丝丝的带着清香的气息,记住了红中带黄的初日的光芒,甚至连踩在脚下的地砖也舒适得很,一切都是新鲜而不寻常的。

在西华门口,守门的王太监看见陆续来的学生,身着各种绣花丝绸华服,带着仆人,他点头哈腰,问了名字,对了对花名册,有的甚至不用对名册,瞧对方的气场,就知道非一般人家。这时他眼见一个孩子兴高采烈地走进去,不像学生也不像仆人,他厉声叫道:“嘿,你是干吗去的?”

那孩子就是和珅,与其他的孩子一比,他明显有点鸡立鹤群。

“我是去咸安宫报到的学生。”和珅恭恭敬敬,躬身道。

“噢,哪个旗的,叫什么名字?”王太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拿起花名册。

“正红旗,我叫和珅。”和珅应答如流。

王太监边找边问道:“你父亲是什么官什么职?”

这不在调查之列,不过王太监十分好奇而已。

“福建副都统常保,官职二品。”和珅很骄傲地道,但是不敢高声。满人并不讳自己的父名,所以他父亲叫常保,还给他起名善保。

“哦……常保,正二品,对,不过不是已经死了吗,还品什么品?”王太监尖声叫了一声,好似又难受又充满快感,“难怪哟,真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即是如此,以后你穿着也该注意点,这里是皇宫,你有可能会碰到皇上,不能丢了体统呀。”

和珅的心抖了一下,脸色暗了下来。提起父亲,那是他的荣耀,但王太监这番话又使他莫名难受,似乎他不愿意承认父亲已经去世三年这个事实。不过他很快就把僵硬的脸松弛下来,朝王太监点头请示道:“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进去吧,要记住你是个八旗子弟,你得有面儿!”王太监很享受这个孩子低头垂眼的样子。

和珅有点儿尴尬,原来的兴奋已经转为张皇,他低着头进了咸安宫。

咸安宫与武英殿比邻,在康熙年间,曾拘禁过皇太子胤礽,算是禁忌之地,此后便闲置下来,无人居住。辟为学堂之后,开设三间,每间三十人。

官学中八旗子弟,多为富庶人家,纨绔子弟,喜爱打闹,结伴游玩,风气已然不正,咸安宫官学并不像外人认为的那样气氛肃然,甚至名不副实。和珅知道自己肩负重任,并不与其他学生打闹,每日只是埋头用功。没有多久,就被其他同学孤立,得了一个“书虫”的绰号。

有同窗叫隆多的,属于正黄旗,其父在军机处,隆多在众多子弟中颇为跋扈。他只对骑射课程感兴趣,有时候学习诗词,也不来点卯。他与和珅同桌比邻,因看和珅诚实刻苦,比较亲近。

这一日下课,和珅出去小解,隆多跟了进来,问道:“昨日我去什刹海斗蟋蟀,大获全胜,改日要不要跟我去玩?”

和珅心想拒绝,嘴上却不敢直说,道:“斗蟋蟀是好玩得紧,只是功课要紧,怕没时间。我有一事倒觉得奇怪,你没来点卯,师傅怎么也不为难你?”

隆多轻蔑地笑道:“哈哈,你是说吴师傅吧,我自有办法,我知道他要说我来着,我先带了手礼,又带来阿玛的问候,便堵了他的嘴巴。以后要对付老师什么的,你尽管求我就是。”

隆多得意地提了裤子,走到和珅背后,拨起他的长衫就要往里弄。当时有好男风之尚,在宫廷官邸等上层默化流行,时人并不以为耻。

和珅拼命挣扎,隆多比他高了半个头,又强壮,叫道:“你若从了我,以后吃喝玩乐,我都带着你。”

和珅挣扎出来,怒斥道:“你若再这样,我就禀报老师了。”

隆多见无法得逞,冷笑道:“禀报老师,又能怎样?我提起我阿玛,他们都屁滚尿流。”

隆多恼羞成怒,生了报复之心,又怕和珅与诗词老师甚是交好,万一把这事给说了,面子上也不好过,他眨巴眨巴圆溜溜的眼珠子,想了一条在他看来再妙不过的妙计了。

咸安宫官学的教习吴省兰,年已过三旬,脸瘦长白净,单眼皮,细长眼,眼神看似平和,细看却有着内敛的自矜气息,整个人显得斯文年轻。一身天青色夹棉的缎袍,外头罩着一件齐膝的羊羔皮的短衣,并不贵重,不过十分干净整齐。他带了一杯参茶,放在台上,以备不时润喉,参片是东北老参,茶是西湖龙井,这些都是学生送的,无需他来花费。也许是看书思虑过多,他觉得有些精气不济,这不,参茶提气很有效果。

他看到讲台上一副对折的手签,想来是哪个学生得了妙句,想让老师一睹称赞。他微微一笑,打开,朗声念道:“自命不凡淡看万千学子,恃才傲物不得半点好评”,底下署名“和珅”。

念完之后,他脸色大变,突然叫道:“和珅,出来!”

此时老师与学生都知道,这是一副讽刺老师的联句。欺师与灭祖是同等不肖之举。和珅脸色苍白,站起来:“师傅,那不是我写的。”

“过来!”吴省兰不容置疑。

和珅忐忑地走上讲台,吴省兰不容置疑,拿起铁戒尺,抽打他的屁股。“啪啪啪”,声音清晰清脆,似乎想让全班的学生都听得见。

和珅还是想辩解,道:“师傅,真的……”

“住口!”吴省兰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似乎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在和珅屁股上。

隆多在底下兴高采烈地叫道:“打、打烂他的屁股,叫他以后再也不敢炫耀诗词了!”

吴省兰叫道:“你也住口!”

隆多赶忙停止得意忘形,听着“啪啪啪”的声音,眉飞色舞,掩口窃喜。

和珅的眼泪终于出来了。因为在那一刻他明白了,辩解是无用的,真相也是无用的,自己的挨打,跟自己的身世有关。

明白了这一层,他终于不哭了,认真地、默默地忍受老师的铁戒尺。

“以后还敢不敢?”吴省兰打完了,质问道。

“不敢了。”和珅低声回答。

这一幕给严谨的学习生活增添了插曲,在咸安宫官学里传开了。

下了学,吴省兰闷闷不乐,回到住所,温了一杯酒,自斟自饮起来。这时传来敲门声,他心有所感,打开门,正是预料之人。

他叫吴省钦,是吴省兰的哥哥。

兄弟俩是江苏南汇人,从小博闻多学,酷爱藏书,乾隆二十八年,考取了举人,在京中游学,诗词上享有盛名,经诸友推荐,兄弟俩都考取咸安宫官学教习。吴省兰,也成为和珅的老师。只不过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师生关系会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履历。

吴省钦进了门,道:“体罚和珅的事,我觉得颇为不妥,没有一个人做坏事还自己留名的,这事传出去,只怕是个笑话。”

吴省兰摇摇头,叹道:“哎,我正自烦闷呢。这种浅显道理我岂能不知,只不过想到我们兄弟的处境,我们来咸安宫也不是想一辈子当教习的,做每件事都要三思而行。”

“你的意思是?”吴省钦不解。

“我也知道,不太可能是和珅干的,可是这里面的学生,我们哪一个得罪得起?不但得罪不起,还必须保持关系,日后必有往来之处。但我们也不能不维护师尊……”

“所以速战速决?”

“嗯,若根据笔迹,此事查下去,可是收不了场。这些个公子哥儿,功课不打紧,要是耍起诡计手腕,我们都不是对手。”

“哦,也只能是和珅了!”吴省钦长长叹口气。

当下兄弟俩喝了点酒,交流了一下每个学生的背景,都觉得今后更加小心为是。

正文 第三章 娘舅无情登门受辱 提鸟拜师冰释前嫌

咸安宫教学相当严格,设有月考、季考。八旗子弟从入关到此时,已经渐渐玩物丧志,和珅是勤奋的学生,考试相当出色,深得吴省兰器重。没有想到招来这么一顿皮肉之苦,和珅回家,难免心情沮丧,又因疼痛难忍连连叫苦。

自从常保去世之后,就家人刘全一人,忠心耿耿,成为和珅兄弟最有力的庇护。刘全见和珅受了这种冤枉,大叫不平,说要跟和珅一起去和老师申辩。

和珅道:“刘叔,没用了,就算申辩了,师傅相信不是我干的,又能如何,我打也被打了。”

“可是,被冤枉的事总得有个清白。”刘全道。

“清白?”和珅摇了摇头,“这件事不用解释,清白不清白已经不是很重要了。如果我阿玛在世,这顿挨打就轮不到我身上;阿玛走了,没有人保护我,清白不清白,我都得忍着这顿冤枉。”

“这个世道,连学堂里都是这种习气。”刘全恨恨地叹息道,“如果有机会,也要教训一下这个师傅。”

“不,虽然我也恨师傅不明是非,但是绝不能挑衅和报复他。”和珅摸着屁股,让刘全给抹上药水。

“哎,当年你阿玛可不是这种忍气吞声的脾气呀。”刘全不服道。

“如果和老师关系僵了,肯定会影响学业,我千辛万苦来咸安宫干什么?就是要完成学业。所以,教训一事,不要提也罢。”和珅道。

“那可真便宜这师傅了,还才高八斗呢。”刘全护短道。

“我想跟额娘要点银子,买点贵重的礼物送给师傅。”和珅翻过身来,沉思道,“你说是买人参、鹿茸呢,还是买些别的?”

“什么?”刘全睁大了眼睛,“你挨了一顿莫名其妙的揍,还要送礼物给老师,是不是被揍傻了?”

“哎,不能因小失大,跟师傅结怨,可没什么好果子吃。”和珅叹道,“再说了,其他同学平时都有送老师礼物,就我没有,他不揍我还能揍别人不成!”

和珅一门心思想的是,吴省兰乃是官学中一流的老师,不但诗词功夫好,其对四书五经的理解,更是深邃精辟,每每交流,颇多受益。这也是咸安宫官学与其他普通旗学的区别。不管如何,绝对不能把关系搞坏了,自己得不到师傅的真心传授,那亏大了。

想好了,他就上继母伍弥氏那里请安,说是今日学有长进,为额娘作了一首诗,赞美其花容月貌,青春常在。伍弥氏道:“你不必念了,耍什么花招,直接说。”

平日里和珅多对继母奉承,能博得她的同意。但他毕竟是小孩,一招见效,屡屡使用,被继母识破了招数。伍弥氏见他要讨好自己,便知道有事开口了,渐渐不吃这一套。

和珅只好开门见山,道:“我想请额娘给我点银子,买点礼物送给师傅。”

“嗯,你是学业不专,要贿赂师傅是吗?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不行的话就别上学堂了,没事不要浪费银子。上次卖了官封地这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提到钱,伍弥氏就生气了。

上咸安宫官学之前,和珅和刘全在保定卖了地,以维持兄弟可以继续上学。虽然两人添油加醋地将赖五的无赖行径说了一遍,说是赖五与官府勾结,意图吞没田产,主仆两人力争,才弄了这么些银子回来,但还是让继母臭骂一顿,然后把银子收了。

“额娘,所有的学生都有给师傅送礼,我要是不送,只怕说不过去。”和珅争辩道。

“我告诉你,你们吃喝零用,花的钱已经够多了。多余的开销,自己想办法去,不要指望家里的。再说了,即便省吃俭用,这些银子一两年也会花光,你是长子,得想想办法!”伍弥氏警告道。

看来,这次从继母身上是别想捞到银子。

咸安宫学生虽有菜银补贴,但八旗子弟花销很大,那点银子只够塞牙缝。与其他人相比,和珅算是勤俭,但依然入不敷出。再说了,给师傅礼物,你也不能糊弄,要有分量才有诚意。

和珅再次找刘全商量,却见刘全正在弟弟和琳的房间里。和琳受了些风寒,这两天正好转,已经能够重新读书写字,刘全正送了药汤过来,服侍和琳吃下。和珅嘱咐道:“既已好转,明日做一碗鸽子汤,让他补补身子,好有气力读书。”又叫刘全道,“你出来,我们商量个事儿。”

两人移步到书房,和珅讲了继母的态度,又道:“现在不找辙儿,明年这时候也是将银粮耗尽,还是得想想谁能伸出援手。”

刘全挠了挠头,关于借钱这事,他要是能想出辙,早就说了,“要不叫和琳也出来商量商量,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

和珅摇头道:“弟弟年纪尚幼,还是让他心无旁骛,专心攻读。”

刘全道:“要不,再去你舅舅明保家看看?”

提起明保,和珅的心就痛了一下。和珅在阿玛去世后,因屡次遭受伍弥氏的打骂,很想带着弟弟逃离这个家庭。但是去哪里呢,舅舅明保显然是他的第一选择。明保虽然不是官员,但家中富庶,又是自己的亲舅舅,看在亲娘的分上,收容两个外甥当是常理。和珅便先上明保家打探,明保见到外甥沮丧的样子,早已明白几分。刚好明保正要吃饭,道:“既然来了,就上来吃饭吧,舅舅不能帮你太多,但赏顿饭给你吃还是可以的。”

和珅见舅舅口气冷淡,心里难受得紧。原来阿玛在世时,每次从福建回来,舅舅都会带着大礼过来探访,抱起和珅使劲儿亲脸蛋,还问:“喜欢舅舅么,阿玛不在家,你就住到舅舅家得了。”正是因为时常有这句话,所以让和珅动了过来寄居的心思。但是现在舅舅的态度明显转变,这冰火瞬间的转换,让和珅稚嫩而敏感的心莫名颤痛。

和珅心中有事,吃了两口便咽不下去,便问道:“舅舅,从前你说过,我们兄弟俩可以上你这儿住,这话还算吗?”

明保噎了一下,道:“有说过这话么?我怎么忘了。”

和珅孩子气地急道:“真的有,不只说过一遍,我可以叫刘叔来作证的。”

明保缓过神来,道:“嗤,小孩子家,什么话都信,我还说过天塌下来呢,天真的能塌下来吗?舅舅说的是玩笑话,你别当真。”

“可是舅舅,现在额娘脾气不好,对我们兄弟骂骂咧咧的,只当我们是多余的两个人。如果舅舅能收留我们,我们真想和舅舅一起过!”和珅抱着一线希望,诚恳道。

“哎哟,舅舅家的馅饼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们兄弟这么大,吃穿用度,舅舅也养不起你们呀。”

“我们不是吃穿无度的人,舅舅除了你,我们再也找不到更亲的人了。我们也不会白吃白喝,等我长大了,我会加倍还给你的。”

“那,长大再说吧。吃完饭我就叫仆人送你回去,额娘骂你,肯定是你们顽劣,回去好好跟额娘认错,要不然她倒怪罪到我头上。”明保轻描淡写就把话题挡回去。

明保怕和珅再提起这档子事,吃了两口就怫然下桌。满桌的菜肴,和珅虽然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使劲儿一口一口地吃,因为自己家里很久没有这么丰盛的饭菜了。吃着吃着,他有些懂了舅舅的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了。

明保在厅堂喝饭后茶,终于等到和珅出来,舒了口气,叫仆人道:“阿义,送和珅出门。”和珅已经明白舅舅的铁心,不再勉强,朝舅舅鞠了一躬,转身便走。明保猛然见到和珅腰部的衣裳鼓囊囊的,便道:“站住。”他指着和珅鼓起的腰部,和珅的脸顿时红了。

仆人阿义会意,伸手掏了掏,掏出一个牛皮纸袋,袋里是四五块蹄花——刚才在饭桌上的。明保板着脸训斥道:“看看,你这孩子,手脚这么不干净,还敢说住在舅舅家里。你吃就吃吧,还偏得偷一道,哪儿沾上的恶习!”

和珅被说得又羞又急,眼泪都挤出来了,争辩道:“和琳好久没吃肉了,我只是想带一点给他吃,真的不是偷!”

明保道:“还敢狡辩,亏你读过书呢,偷一根针也是偷。如果这是一袋黄金,非把你送官不可。算舅舅仁慈,你就把蹄花带回去,以后不要再来舅舅这里献丑了。”

阿义又把蹄花塞回和珅的手里,和珅很想把蹄花砸在地上,不过他想起和琳见了这蹄花,一定会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他忍住了,拿着油纸包,抽泣着出门去了。

这一次被舅舅驱逐出门,令和珅印象深刻,也让他饱受耻辱。现在刘全提到去舅舅家求助,回想起来,怨气还在。

“不,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再到舅舅家了。”和珅一脸肃穆,对刘全说道。那一幕冰火两重天的感受,已经在他心上刻了一道疤。

“那你阿玛其他的朋友,就更不用说了。”刘全摇着头,道,“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不过,应该不太可能。”

“说说也无妨,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可以争取的。”和珅就像一个嗅觉敏锐的动物,寻找可能的气味。

刘全凑着和珅的耳朵,说出一个名字。

和珅眼睛一亮,燃起希望之光,道:“这个……也许是有可能的……只是,需要你去一趟!”

咸安宫官学学生早出晚归,但如果遇上雨雪天气,学生也可寄宿在官学中。这一日天地变色,狂风漫卷,雷声滚滚,打得紫禁城的屋檐一阵阵颤抖。一会儿雨水漫天下来,打在砖地上,溅起一朵朵花儿,随后护城河便涨了起来,天地一片茫茫。这天儿回不去了,和珅寄宿在学中,夜里点起蜡烛,正在攻读。

吴省钦过来巡视,见和珅在烛光下专注读书,口中却叽叽喳喳胡言乱语,颇为好奇,走了进来。和珅见状,慌忙起身。

吴省钦比吴省兰略微胖一点儿,举止沉稳朴实,他挥了挥手,示意和珅坐下,自己也坐到他旁边,道:“适才见你秉烛夜读,嘴里却不知道说什么,是何意思?”

和珅解释道:“方才我是在练习蒙语。”

官学规定,除了汉语作为官方的语言必须学习外,满、蒙、藏语也是必学科目。只不过官学中子弟大多是纨绔子弟,蒙语、藏语属于偏门学科,少有学生学习,所以连吴省钦都没听懂。

吴省钦早听说和珅对四书五经烂熟于胸,但没有想到还喜欢学习蒙语、藏语,便有探寻究竟的好奇。

“你每日都做夜课?”吴省钦问道。

“功课繁多,我天性愚钝,一般白天攻读汉文,夜里清静,练习蒙、藏、满文,才能做到均衡。”和珅谦逊地答道。

“据我所知,大多数学生对于蒙语、藏语并不在意,你何以如此用功?”吴省钦问道。

“我想既然是皇上要求开的课程,日后自然会有用。四书五经用于科举,倘若不中,蒙语、藏语势必也是一技之长。我出身窘迫,只想刻苦一些,多一点机会。”和珅好久没人谈心,此刻既然老师如此关切,不由托出自己的想法。

“嗯,以你之见,这些外族语言将来有何用处?”吴省钦进一步询问。

“当今天下,是我们满人的天下,但是满人对于汉人来说,人数还是少得很。满人必须得到其他少数民族的支持,才能维持盛世。当今皇上,非常重视与蒙、藏等族的关系,有‘满蒙不分家’的说法。皇上势必要用一些精通这几种语言的人,来维护各民族之间的关系。常言道学以致用,学好这些语言,有朝一日总能派上大用场的。师傅,您说呢?”和珅读书期间,对皇上的旨意什么的都十分关注。

吴省钦点了点头:“是呀,八旗子弟,多数认为自己不需要什么文化就可以当官,努力学习的少之又少;而汉人中,认为学习蛮夷文字有失体统,会蒙文、藏文的几乎没有,你的想法,倒是独辟蹊径呀!”

“正是因为学的人少,所以我才学得用心。”和珅道。

谈到满汉大势,两人又谈起去年乾隆第三次下江南的盛况,和珅耳闻目染,对皇上笼络江南、体察民情多有见解,与吴省钦秉烛而论,甚为惬意。

吴省钦听了,又奇又惊。奇的是,和珅的心智成熟,远远超出他的年龄与学生的身份;惊的是,吴省兰将他当软柿子捏,若不和解,被他记在心里,将来必酿成大祸。

当下闲聊几句,试探道:“数日前听说你写了讽喻对子,被吴省兰老师责罚,我看此事,必有蹊跷,你是否觉得委屈?”

和珅听了这话,心里一惊,他知道吴省钦乃是吴省兰之胞兄,但不知道老师探寻之意,当下委婉道:“老师受了辱骂,定然是学生的不对,我有没有受委屈倒在其次,过几日我正要向老师赔礼呢!”

吴省钦本想问他,此事他恨不恨老师。见他如此婉转,心想即便他记恨在心头,也是不会说出的。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由吴省兰自己去化解吧。

吴省钦微微一笑,道:“咸安宫官学这些八旗子弟,说得好听,是学生,说得难听点,每个都可以骑在师傅头上,师傅是不敢怎么样的。像你这样能理解师傅的苦衷,那是少之又少呀!”

和珅也听出吴省钦话里的赞许之意,便问道:“我想买个礼物给吴省兰师傅,以表诚意,不知道老师能否告知什么比较合适?”

官学的八旗子弟,个个从家里都学到官场应酬那一套,给老师送礼,乃是常事,并且颇有攀比之心,要论礼物的贵重,那可没个头。

吴省钦也觉得,这倒是个师生和解的机会,也知道和珅家境状况,道:“俗话说,礼轻情意重,礼物不必贵重,你看师傅喜欢的,已经代表了你的用心,必然也有诚意。”

和珅一听,倒是觉得很有道理,自己就一心往贵重上去想,反而跟自己为难。当然,师傅喜欢什么,这个倒得让自己动点脑子。

吴省钦回来,心有所感,对吴省兰叹道:“你以为你们学房的学生,个个都惹不得,只有和珅可能当软柿子捏一下,依我看来,倒是宁可得罪他人,也不可得罪和珅。”

吴省兰道:“何出此言?”

吴省钦当下将与和珅对谈的情形说了一遍,意思是这等学业出类拔萃的学生,前途不可限量。

吴省兰也是名士,倒是不认这些常规,道:“我知道和珅经书烂熟,文理颇通,但这又能怎样?我的诗文也名满江湖,还不是只能在此当教习。这里的八旗子弟,生来便能继承一等一的爵位,谁更有前程,最重要的不过是门第与裙带。世风日下,唯才是论已经过时。”

吴省钦沉吟道:“和珅让我印象最深的,乃是他的用心,明知蒙文藏文这种才能极少用到,他依然没有放弃,别人越不在意的,他越加重视。在我看来,他有如一匹饥饿的狼,现在虽然窘迫,一旦看到机会,他会扑上去,再不放下。其他学生中,皆为守株待兔之辈,等着官帽子砸到自己头上;而他,貌似柔弱,却虎视眈眈,机警与用心,当是大成的法宝呀。我们身在江湖,当谨慎为是,‘莫欺少年穷’,此话当谨记。”

吴省兰是聪明之辈,得此点拨,早已醒悟,道:“若不是发生这种辱我尊严一事,我岂能罚他?只不过如今又能怎样,总不成我给他道歉,那不乱了章法?”

吴省钦道:“你不必跟他道歉,他回头自然会跟你道歉。”

“他跟我道歉?难道那真是他干的?”吴省兰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不可能是他干的。你可知道他跟你道歉,意在何为?”吴省钦卖了个关子。

“嘿,这么说来,他倒是有一套心机,你且说来听听。”

“他跟你道歉,是怕你不肯倾心相授,坏他功名前程;而不是他干的事,他肯受屈,足见他有忍辱之心,你说这样的人可怕不可怕?”吴省钦庖丁解牛,鞭辟入里。

“噢,这来者不善呀!”吴省兰本是聪明人,只因身在迷局,没有哥哥看得清,不由叹道,“那可怎么办?”

“他有他的目的,你也有你的目的,就是借此探明其心迹,冰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吴省钦指出探底一招。

吴省钦对此事的层层剖析,让吴省兰不得不重视起来。吴省兰闭目,坐在太师椅上,陷入沉思。

清代的漕运,是交通的重中之重,朝廷在江苏、山东、直隶地区设立了三个河道总督。河道总督,俗称“河台”,为正二品官。南河总督驻清江浦,管辖江苏、安徽等地黄河、淮河、运河防治事务;东河总督驻扎济宁,管辖河南、山东等地黄河、运河的防治事务;直隶河道总督俗称北河总督,掌管的是京杭大运河,以及永定河的堤防、疏浚。就河工任务以及漕运的影响来看,三河中地位最紧要的是南河总督,因其驻地在黄河、淮河、运河的交汇处,是清代南方粮食北运京城的关键地区。

河道总督虽无封疆,但与其他封疆大吏相比,却是油水更多的肥差。朝廷花在修理河道上的经费,一般达到国家税收的五分之一。因此河道官员生活奢侈,每到秋冬时节,就花费重金,派人出山海关,到东北购买整张貂皮,买回后由当地皮匠量体裁衣,制作精美的皮袄,连京城的皮货商都叹为观止。河道官员佩戴的珠宝首饰,动辄上千两银子。河道官员聚集之处,往往商贾云集,名贵书画、古玩珍奇应有尽有。

江苏河道总督属下,有一个叫嘉谟的,任河库道员,官职四品,算是河道部门的中级官员,但职位十分重要,每年用来治河的银子,有很大一部分经过嘉谟发放、报销、入账,捞钱程度堪比总督。“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职位不用高,只要处于油水部门,敛财也很快。嘉谟的生活,也奢靡一时。

这一日,嘉谟府上,管家通报从京城来了一人。嘉谟一听京城来的,心里一震,慌忙在正厅坐定,请进。只见一人风尘仆仆,身着青色半旧长衫,脚上一双布鞋早已经磨出脚趾头,哪里像个京城气派的。嘉谟一瞅见,心里咯噔一声,一块石头放下,想起刚才的紧张样子,倒是想笑出声来。

来人跪道:“奴才刘全,奉少主人和珅之命,前来拜会道员大人!”

嘉谟心念“和珅”二字,半晌才想出来,道:“哦,原来是这小子,该是半大小伙了吧。”

刘全道:“已经有十四岁,考入咸安宫官学已有一年,品学兼优,知书达礼,您这外孙是没得说的。只是他父亲去世后,家境窘迫,到处受人白眼,真是不堪呀!”

嘉谟是和珅的外祖父,因为是驻外官员,也只在和珅小的时候见过一面,所以不曾有深的印象。但是书信往来,还是略有些知道外孙的境况。而和珅呢,早由各种渠道听说嘉谟生活富足奢靡,一件皮袄就价值数百两,一件如意摆设就够自己家吃上几年,更别说山珍海味、游玩挥霍,种种传闻,在和珅的脑子里留下一个神往的世界。有时候他也曾想,也许自己的种种努力,就是有朝一日混成外祖父的那种风光富足。那一日刘全提到外祖父,和珅自然燃起希望,便派刘全千里迢迢来此求助。

嘉谟叫人上茶,叫刘全说了些和珅家中的事儿,刘全开门见山,一面说明和珅如何聪颖好学,一面说明如何窘迫,受尽凌辱,在八旗子弟中抬不起头,说着这外祖父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道:“哎,世道炎凉!”

当下叫属下郭大昌去招待刘全,安排食宿。郭大昌为人耿直,曾在江南河务道任贴书,长期钻研河务,熟练河工技术,人称老坝工,后被淮扬道聘为幕僚。别看他只是嘉谟的下属,却是治河方面的奇才,当地官员治理决口,遇到难题,还得请他出马。郭大昌见刘全来自京城,便安排到临河酒家,接风洗尘,叫了伙计,点了肉丁莲子酒炖鸭、春笋盐炒鸡、螺蛳盒小菜、羊肚片、清蒸桂花鱼,原来风闻乾隆爷下江南时,吃过这几样菜肴,一时间成为待客必点的菜名。

刘全见过嘉谟家的富贵景象,又想他只是四品官员,常保在世,都是二品官员了,也不如他十分之一,不由连连惊叹。

郭大昌见他有此疑问,倒不回避,道:“这倒不奇怪,河道是个肥差,像我这样的普通吏员,一年也有数百两银子,更别提道员、总督了。我这些都是明钱,若说到暗钱,你外人更是不知。倘若有坝口决堤,堵口官员往往提出两三倍甚至四五倍的费用,由官府拨款,腰包岂能不肥!”

刘全听了,惊得嘴里的肥肉都吐出来,道:“既是如此,为何不请价格公道的工头,比如像你?”

郭大昌笑道:“你有所不知,这等肥差,岂能轻易落到旁人手里?也有时候,一些官员故意毁坏决口,冲倒民屋,然后夸大其词往上汇报,就是为了有堵口大工程可做,实则为了吞并公款。只因皇上重视水利河工,每年拨款巨大,有些利害关系的都虎视眈眈,一有决口他就发财。只有遇上难题了,才轮到我这样的老坝工出手,我是做事不谋钱的。”

刘全敬佩道:“你的为人我真是佩服。如今这世道,谋财的歪门邪道令人发指。我身居京城,这些要害倒是不晓得。不但我不晓得,皇上也不晓得吧。”

“皇上南巡,体察民情,只能看到水利通畅,他便高兴,这些龌龊勾当,谁会上报呢。从下往上,层层欺骗克扣,谁也不愿意捅了这层窗户纸。”郭大昌喝了口酒,叹道,看来他虽然耳闻目染多年,还是看不下去的。

郭大昌问起京中官学见闻,刘全道:“如今八旗子弟,声色犬马,享受祖上荣光,已经大不如昔。富贵子弟,奢靡如江南富商,不思进取,只有像我少主人和珅这样家道中落的,才可见进取之心。”

两人闲谈世情,隐隐觉得,盛世之下,危机潜伏。

刘全又问郭大昌道:“你说道员大人,会不会资助我们少主?”

郭大昌问道:“他没有答应么?”

刘全道:“他没有表明态度,只不过感叹世态炎凉。”

郭大昌道:“以道员的为人,加上近亲关系,帮助几百两银子,应该是没有问题。只不过这事你需要紧追,他事务繁多,你不问,他就忘了。不过你倒不必着急回去,流连几日,我带你看看江淮风物,必然和京城不一样的。”

刘全摆手道:“流连几日,倒是不必,一者我是粗人,不懂什么风物,其次呢,替少主心急,哪敢逗留。倒是你可带我买些特色小品,一是给我们少主尝尝,二是让他送给学中师友,长长面子。”

郭大昌道:“这个你不必考虑,包在我身上。你们少主家落难如此,你还忠心耿耿,不离不弃,实为难得。我见惯了势利活络的人,伤天害理的人,如今见你这样的人,倒是分外可爱,敬你一杯。”

“不敢不敢。”刘全第一次被人称赞,也是酸甜苦辣一起涌来,一杯酒进去,眼泪差点涌了出来,“我没有半点本事帮助少主,唯有忠心。”

郭大昌带了刘全,坐了游船在运河上游走,观赏两岸。江淮风光、酒肆人家,与京城迥然不同。刘全道:“这些个景致,我们少主若见了,定然能作出好诗出来。”

郭大昌道:“你张口闭口你们少主,倒是让我很想见识一下。”

两人说说笑笑,刘全对风景并无太多感觉,便回去休息了。

过了两日,刘全还不见嘉谟回话,心里疑惑。便瞅了个机会,上前禀告:“少主临行嘱托,不可耽搁,要着急回去复命。”

嘉谟故作沉吟了一下,道:“不着急,你再等等,我自有安排。”

刘全没有办法,只好退下,心里却焦躁起来。想起以前陪着少主去求施舍,像明保这一类的人,就明言拒绝,也有的稍微婉转,说过几日手头宽裕再说,如此往返,结果发现还是拒绝。只不过人家在玩太极,比那直接拒绝的更是不堪。

刘全又待了两日,渐渐地没了底气。心道,莫非嘉谟也嫌弃和珅兄弟是拖油瓶,负担不起,又不明着拒绝,只是推托,待我渐渐自己醒悟?想来想去,沮丧起来,一个人蜷在客房,也不出去,心里跟打了油瓶似的,一时一个味道。

刘全一去千里,成败未知,和珅根本等不到他回来。自与吴省钦相谈之后,心有所悟,有一天,突然想起吴省兰有诗云:“最喜晨光诵,文鸟相与鸣”,既然老师爱好晨读之中与鸟一鸣一和,想必是喜欢鸟了。

下午下了学,进西四牌楼,沿街有一家梧桐轩,敞开的雕花折扇门,外头挂着一溜儿的细竹吊铜钩的鸟笼子,有安徽的画眉、“口外”的百灵、河南的红子、华北的黄雀,还有东北的红脖、蓝脖、虎皮、太平鸟、朱顶红等等,叽叽喳喳,一派热闹。

一个伙计冲和珅叫道:“这位公子,您想玩什么鸟呢?什么好玩的鸟都有。”

“有会说话的吗?”和珅问道。他想买一只鸟,可以天天问候师傅,这样师傅自然也就记住他了。

“嘿,那可多了,不会说话的还能叫鸟吗?”

伙计招呼和珅进了屋,把个罩着黑布的鸟笼子拎了下来,道:“这鸟金贵,天天蛋黄蒸栗米地喂呢,不敢挂外头。”掀开黑布,是只玉脚玉爪儿的八哥,一对黑眼珠灵转得很。

“会说什么呢?”和珅自己倒好奇了。

伙计从腰下锦囊中摸出几粒瓜子仁,搁手心儿往鸟笼边儿一递,那八哥儿飞快地探出头衔了去,呱唧呱唧地咽了,脆生生地说了声:“主子吉祥!”

“会说十几句吉祥话呢。”伙计推荐道,“怎么样,有得显摆吧!”

“要几两银子?”

“一百五十两,这是底价。”伙计道。

和珅吓了一跳,这哪里是买得起的,看来自己太不懂行情了。

“这比人还贵呀。”和珅问道。

“那可不是,会一句话十两银子,实实在在的。这买的不是鸟,是功夫。”伙计摊开手,撇着嘴解释道。

“嗯,学的尽是俗话,我倒是不喜欢。”和珅不知道鸟比人金贵,跟自己无缘,“有便宜的么?”

“不会说话的鸟儿便宜,这一溜的,不到一两银子。”伙计指着屋檐底下一排。

“会说话的和不会不说话的,价格如此悬殊?”和珅惊得吐了一口冷气。

“嗤!”伙计撇嘴道,“那可不是,鸟这样,人不也这样么,会说话的人和不会说话的人,有的青云直上,有的一辈子受穷,还不都是凭这张嘴!”

“可是,人都会说话呀,像你,我就觉得口才好极了!”

伙计满口京片子,又人来熟,嘴巴没张开,词儿都往外蹦了。在和珅眼里,就是口才上佳会说话的人。

“嗨,我这是叫臭贫,说的都是没用的话,算个球?我要能说话还肯在这当伙计么?”伙计算是逮着了个学生,不吝赐教道,“鸟会说鸟语不算什么,要会说人话,那它这辈子就吃好喝好被伺候好了,谁都当它是宝。人也一样,光会说人话不行呀,得会说……嗨,这是门学问,您以后自然会懂。”

“你倒是说出来,人得会说什么?”和珅急了。

“嗨,鸟得说人话,人得说鬼话。会说鬼话的话,能把死人说得站起,能把黄河说得倒流,会这门本事,终身富贵不用愁呀!”

和珅听得半信半疑:“真的有这种人?”

“那得看您见的世面广不广,咱不说扯了,您看要把什么鸟儿,我给提溜下来。”

和珅要了两只小巧的百灵,才一两银子,这点小钱他倒是可以从零花钱里省下来。这鸟儿不会说话,但是叫声好听,又没八哥那么聒噪,可以怡情悦耳。

次日,和珅提着黑布罩着鸟笼,来到吴省兰住处。吴省兰租住在正阳门附近的一处小小院子,不大,但洁净,闹中取静,院中有石榴树和鱼池,极是雅致。

和珅一见老师,道:“学生和珅冒犯老师,特来道歉。听说老师喜欢听鸟儿鸣叫,特地买了一双小玩意儿,以表诚意。”

吴省兰慌忙迎进,心里却咯噔一惊:这孩子是够鬼精的,难道是自己肚里的蛔虫?

原来吴省兰在家乡攻读时,院子常挂一鸟儿,朗诵之声与鸟儿鸣唱互相酬和,以为年少时光的印迹。后来北上游学,再没有这种雅静,回想起来,也颇为留恋。但玩鸟玩虫乃民间消遣活儿,不算高雅之事,只放在心上,是自己的小秘密,从来不曾和人说过。和珅一说出他喜欢鸟儿,真是让他觉得人小鬼大了。

当下师生在正厅坐下。吴省兰问道:“你何以知道我喜欢雀儿伴读?”

“老师的诗里写到过,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和珅眨巴着眼睛。

“哦,你可真是细心呀。”吴省兰点了点头,“难得你如此用心。”

“上次对老师不敬,还请老师赎罪。”和珅低下头认错。

“嗯。”吴省兰沉吟着,他既要冰释前嫌,又要保持师道尊严,不得不谨慎用语,“其实我回来想想,也有可能是错怪你了。”

“哦,不管是谁,对老师如此不敬,学生受些惩罚也是应该的。”

和珅显然默认了自己并不是写诗的人,并表明替人受过也没有什么,给了老师足够的尊重。

吴省兰道:“如果你在老师这个位置上,受到学生的挑衅,你会怎么做?”

这是吴省兰耍了个心眼,要和珅将心比心。

和珅挠了挠头,道:“老师,您这可给我出难题了,反正我是觉得您怎么做都是对的。”

吴省点头道:“你知道就好,老师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当下师生聊起学中状况。和珅在学中的外号叫书虫,是其他学生对他苦读的嘲讽和妒忌,和珅也因此被孤立和嘲笑。吴省兰问道:“我看诸多同学也对你不敬,你作何感受?”

和珅笑道:“恃强欺弱,大概是人间的法则吧,如果我有一天找到了靠山,同学也就不会欺负我了。所以我不会跟他们计较,唯有一心向学。”

吴省兰一听,暗暗惭愧。此后对和珅,多了一分敬重与期待。

正文 第四章 师徒谈史初授机谋 兄弟论道文武报国

刘全等了几日,按捺不住了,看来嘉谟也跟一般势利之徒也没什么两样,不会顾着骨肉亲情的,还是他的亲外祖父呢。嗨,这么冷酷无情的人,却又作出一副有同情心的面孔,见着面就觉得窝火,刘全想,不辞而别算了。想跟郭大昌说说这事,郭大昌这几日又忙,找不到人影。

睡了一觉,次日醒来,觉得火气消了些,心想还是跟他告辞一下,有没有一句话的事,自己也好跟少主交代。心无所求,胆气反而有了,便径直去求见嘉谟,道:“少主有吩咐,一旦办妥,尽快回程,不可耽搁,小人今日想辞别回京复命。”

嘉谟道:“噢,你这几日过得如何,郭大昌有带你四处走走?”

刘全气得鼻子都要冒烟了,不给就直接不给,还顾左右而言他。在这个官场里泡过的人,没有一个肯说明明白白的话。

刘全按住性子,道:“小人念叨着回去复命,心急如焚,没有什么心思游山玩水。”

嘉谟道:“既然千里迢迢来一趟,大可不必着急。你的行程我自有主意,漕运的船大概后天出发,我可以托关系让你上船,直接抵京,亦免了船资。”

原来嘉谟管理水运,知道运往京城的皇粮的日期,让刘全搭顺风船,可省钱省力,想得确实周到。

刘全一听,觉得颇有转机,大着胆子开了口:“哦,原来大人早有安排,不知大人给予少主的资助,可有筹划?”

“我备了三百两银子,换成了银票,方便在路上携带。其他一些碎银,你在路上做盘缠就是。”嘉谟道,“等出发了,我自然给你。”

刘全的心都要跳出胸口了,叫道:“代……代少主谢过大人。”

“倒是叫他们兄弟努力向学,考取功名,也不负我一片好心。”

对嘉谟来说,虽然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但是听说两个外孙那么勤奋好学,便觉得值得,他最痛恨的是纨绔子弟。

短短一瞬间,刘全经历了冰火两重天。他跟着和珅,经历明保的无情拒绝,经历过赖五的强取豪夺,自然习惯性地也把嘉谟列入这个行列,没有想到,嘉谟其实是已经安排周全了。想到自己昨夜都想不辞而别,他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过了两日,刘全便搭上粮船出发,一路上又是兴奋又是着急,两岸风光人物看不尽,又是想早点到家回报喜讯:和珅有个这么善心的外祖父,将来吃穿读书是不用愁了。

刘全的回来给和珅一家带来全新的生活。

这一年,和琳也进入了咸安宫官学。

吴省兰在阅看季考的卷子,阅到和珅卷子的时候,突然间觉得有点怪。不在于卷子的内容、策论的内容,和珅的水平一贯为中上,观点有情有理但并未超群,令吴省兰注目的是字体,觉得在和珅的字迹中看到似曾相识的东西,但是又有一堆疑问。

在评点课业时,他对和珅进行单独的训诫。

“近来我见你字体有变化?”吴省兰不动声色道。

“哦,原来的字体过于稚嫩,我想多吸收大家笔法,求新求变。”和珅低着头,额头微微冒汗。

“原来专注小楷,楷书娟秀而有韵味,现在却加入行书笔意,你的用意是?”吴省兰瞪了一眼他。

“学生只是想求新求变。”和珅的声音变小了。

“如果我没看错,你是在临摹今上的字体。”吴省兰淡淡地,道破和珅的心思,“这并不奇怪,为臣子要善于揣摩君主的喜好,我只是觉得你之前的字体挺秀婉端正,贸然变了,有些可惜。”

乾隆的书法,起步时仍是康熙时流行的宫廷书法,后在承学各家中选定赵孟頫丰圆肥润的书法,融入自己的性格。他的字字体稍长,楷书中多有行书的笔意,行书中又往往夹杂着草书的韵味,点画圆润均匀,结体婉转流畅。当时大臣们对皇上的作品竭力恭维,不过行家里私下认为他的书法变化和韵味,格调不高,客观者称其“虽有承平之象,终少雄武之风”。

和珅见被老师点破,慌忙辩解道:“学生经过宫廷影壁,看过当今圣上的字体,神龙行空,瞬息万变,有心学习一点神韵,不意被老师觉察,还望恕罪。”

其实学习皇上的字体,并非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和珅慌张,只不过是自己自己的小野心被老师看破。

“天地君亲师,学习圣上的字,并无过错,只不过你的心思,要多跟老师交流,要不然我怎么晓得你的文理呢。”

吴省兰意识到和珅的字体师承之后,大吃一惊,自己还蜗居在官学中拉关系找机会,和珅已经开始做伺候皇上的准备了,自愧弗如。之所以要点破和珅的心思,在于他想得到与和珅共进退的结盟。

“学生知道老师用心了!”和珅松了一口气。

“其实,伴君如伴虎,即便有机会亲近皇上,但要伴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可知道安禄山其人?”吴省兰决定对这个话题深入下去。

和珅涉猎颇多,在《新唐书》中读过安禄山,但也只是略知一二,并无深究。

“学生略知皮毛,安禄山本是胡人,唐玄宗天宝年间为三镇节度使,控制北方精锐之师,深得玄宗喜爱。但安禄山生有逆相,狼子野心,后来举兵谋反,逼得玄宗逃遁四川。此人后来为其子安庆绪所杀。”

“确实,史书上尽言安禄山狼子野心,久蓄异志,其实都是后人事后诸葛亮,随心所欲附加上去了。”

“莫非另有面目?”和珅来了兴趣,他深知吴省兰对历史是非有独特的见解,其论点往往可以作为策论的题眼。

“其实,谋反之前,安禄山是玄宗的宠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果不是有迫不得已的情势,其何必反!”吴省兰嘴巴一撇,接下来就是有独到的见解了。

“那究竟是谁逼他反的呢?”

“你想一想,这对你将来的仕途不无裨益。”

“史上似乎有记载,安禄山是杨贵妃的养儿,极其亲密,难道是其对杨贵妃无礼,而导致贵妃要杀他?”

“这也是牵强附会之说,安禄山想尽千方百计,唯恐贵妃不悦,怎么会动邪念呢,此说不足为信。”吴省兰喝了一口茶,放下来,和珅连忙把杯盖盖上,吴省兰突然想起另一个话题,问道,“和珅,你可知道安禄山青云直上走的是哪条路?”

和珅听了,细细思考,却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吴省兰说出答案:“安禄山的路,与杨国忠的路截然不同,他最初凭借军功,继之以贿赂送礼,忠心取媚,才得到玄宗的宠爱。”

“嗯,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安禄山聪明多智,善解人意,通晓六种语言。据说他骁勇善战,常常能活捉敌军的骁将。”

“对,后来幽州节度使任他为‘捉生将’,这个称号就源于此。”吴省兰接着话题,深深生发下去,“此后安禄山步步高升,通过贿赂送礼,于天宝年间升任平卢节度使,其后为玄宗所见,君臣之间的遇合渐渐多了,他也施展其忠媚之术。安禄山乃胡人之后,其母又是巫师,出身低贱,世人都以为他是丑陋之人,其实不然。”

“难道是个美男子?”

“美男子倒是算不上,不过安禄山年轻时雄伟白皙,看着还是挺上相的。只不过略微发胖,得玄宗宠信后,身材反而发福,天宝六年,安禄山以范阳、平卢节度使兼御史大夫的身份入宫时,玄宗发现四十五岁的安禄山已经发胖,腹垂过膝。安禄山自吹腹重三百斤,玄宗因而戏言,‘你这肚中装有何物,能将肚子撑得如此之大?’安禄山闻听,立刻跪地回答,‘臣肚中唯有对陛下的一片忠心’,玄宗听了大喜,足见其媚术之深。”

“那么,安禄山逼不得已谋反的原因又何在?”和珅已经等不及想听见答案了。

“天宝六年,安禄山入朝,内宴承欢,玄宗命他拜见皇太子李亨,安禄山居然不拜。左右催促他拜,他却故意装傻,拱手立着道,‘臣胡人,不熟悉朝中礼仪,不知道皇太子是什么官。’玄宗以为他真的不懂,解释道,‘皇太子就是储君,朕千秋万岁之后,接替朕治理国家的人。’安禄山一听似乎懂了,便说,‘臣愚昧至极,以前只知道有陛下一人,不知道还有一个皇太子。’然后才向皇太子行了礼。玄宗以为他说的是真话,更加亲信安禄山。”

“哦,我大致明白了。”和珅恍然道,“安禄山施展媚术太深,取悦了皇上,却得罪了太子。”

“是的,其献媚皇上之后,却成为太子李亨的心头之疾,顾此失彼,这是我需要跟你说的重点,邀宠取媚切忌勇往直前,应当思前想后,千万不要以牺牲将来来换取眼前的宠信。”

和珅点头称是,这一道理对和珅来说,当然能够理解,只不过此时他还未涉入官场,置身其中,诸多微妙诡谲的关系,尚未经历。

“当然,除此之外,逼安禄山谋反的,还有一个人。”吴省兰又捏着嗓子,以示他深思熟虑。

“是谁?”

“这人是安禄山的争宠对手,你想一想。”

“莫非是杨国忠?”

“对,安禄山过于献媚,与太子结仇,失去日后的靠山根基,所以愈发依赖玄宗。但玄宗身边有一个日进谗言的杨国忠,使得安禄山也觉得玄宗不可靠。”

“安禄山与杨国忠同为宠臣,为何安禄山会害怕杨国忠而导致谋反?”

“你想想,安禄山虽得宠爱,但他身在边师,不能天天伺候在玄宗身边,无法为自己辩解。相反,杨国忠天天都在玄宗耳边说安禄山要谋反,这让安禄山能放心吗?”

“哦。”和珅长长地舒了口气,“想获得长久眷宠还得长随左右呀!”

“和珅,为师已绝意仕途,侧身学林聊度此生。你的日子刚刚开始,将来在仕途摸爬滚打,须得记住为师的心得体会,立出自己的门户来,为师也算无憾了。”吴省兰叹道,似乎将平生绝学都亲授和珅了。

和珅拜倒:“师傅所言,和珅受益匪浅!”

俗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和珅回来后兴奋异常,似乎步入仕途指日可待。心情一高兴,肚子也饱了,晚饭就扒拉几口。到了睡觉的时候,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不得入睡,慢慢领悟白天与老师的对话,突然间热血沸腾,翻身而起,点了灯走出房门。

刘全正迷糊入睡,瞥见天井有灯光晃动,翻身而起,推门叫道:“谁?”和珅应声道:“是我。”刘全上前,揉揉眼睛道:“少爷,这么迟了还不睡觉,是不是肚子饿了,我叫厨子给你弄碗面?”和珅道:“我找弟弟说说话,饿倒是有点饿,只是不知道想吃什么。”刘全引着和珅进入和琳的房间,和琳已经睡着,被敲门声以及和珅的叫声惊醒,匆匆起床,鞋子都来不及穿。和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和珅道:“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想到一些前程远景,突然想跟你谈谈。”

刘全道:“既是兄弟夜谈,不如我置点小酒小菜,你们边饮边聊。”

和珅拍掌道:“如此甚好。”

刘全欢快道:“得嘞,你们兄弟能大碗喝酒,那就长大成人喽——我这就置去。”

和珅坐在椅子上,和琳坐在床上,两人相对,和珅道:“我想到了一事,必须与你商量。”

“哦。”和琳一向对哥哥言从计听,赶忙侧耳倾听。

“你在官学中,自己真心喜欢哪些课目?”和珅问道。

“凡举课目,哥哥重视的,我都能悉心学好。”

和琳进入官学之后,兄弟俩一样用心。和珅时不时对和琳有所指点,功课都很优秀,甚至连学生视为偏门,而哥哥专心研究的满、蒙、藏语,和琳也亦步亦趋。

“虽然门门功课缺一不可,但在学以致用上,必须有所侧重,有侧重才能精心,精心才有所成。我们兄弟二人,不可能往一条路上挤,应该有所分工!”

“嗯,哥哥详说。”

“从仕途来说,当今有一文一武两条路,习文,可在朝廷寻求机会,习武,可上边疆建功立业。其中各有利弊,学文的益处是可以增强自己的学养,弊端是很难做到迅速出人头地,正像古人所说的那样,‘百无一用是书生’嘛;习武的益处是只要认真努力,就可以上疆场建立功勋,出人头地的机会多,弊端是随时有生命危险。再者,我们兄弟俩如果有一人可以出头,也可以互相提携;若两人都有所成,将来一人身在朝廷,一人身在边师,也好互相照应,不至于被人暗算。”

刘全置了花雕和几个小碟,放在一个案板上悄悄端上来,搁在床上,让兄弟对饮而坐。和珅道:“刘叔,你困了先休息去。”

刘全道:“我不困,你们兄弟这么谈话我还是第一次见,爱听,虽然我听了一知半解,但觉得很有奔头。”

和珅道:“你看看,刘叔都爱听——刘叔,那你也一起喝酒来。”

刘全道:“不用管我,我伺候着你们。”

和珅对前程想得这么深,却是和琳预料不到的。

“哥哥的意思是?”和琳进一步问道。

“我从文,你从武!”和珅对和琳爱护有加,和琳对和珅言从计听,兄弟俩一向无间,说话也简洁明了。

和琳道:“我听哥哥的,多练骑射军事课,希望将来能任武职,跟阿玛一样做一个封疆大吏。”

刘全插嘴道:“边疆很苦,又很危险,我看兄弟俩最好都在京城当官,当官不就是赚钱了?你看哪个官儿不是为了捞钱,何必跑大老远去!”

兄弟俩听了刘全的话,和琳一脸茫然,和珅呆了片刻,呵呵笑道:“刘叔,这你不懂,大丈夫在世上,必须建功立业,有所作为,扬名后世,活得才有滋味。光是为了赚钱,我们也没必要这样孜孜以读。我们兄弟俩若能为朝廷栋梁,那也是钮钴禄氏家族的荣耀——这一点,刘叔你没有读过圣贤书,是不知道的。”

刘全叹道:“哎,你想那么多,我看太虚了些,我就希望你们兄弟能早日出头,不要受人冷落。”

和珅却对弟弟的反应很是满意,举起杯来,与和琳干杯。和琳不会饮酒,只是在嘴边做做样子,和珅兴头十足,眉头一皱,一饮而尽,道:“酒虽难喝,但是喝多了就觉得其味无穷,就跟吃苦一样,多吃点苦头,习惯了也是其味无穷。”

“哥哥是否认为我文有不足?”和琳提出自己的疑惑。

“不,你的制艺和诗词并不输我,我们的文武分工,是从为人性格上来制定的。你聪慧机敏,但是心思单纯稳重,做事用心,适合从一艺,心无旁骛。我经历过一些家事,知道人心叵测,真假难辨,而官场比家事更险恶十分,更要懂得机变,不是你玩得转的地方。倘若你能在军事上用心专注,做到运筹帷幄,更有施展天地。”

和琳连连点头。自己的各门功课,看起来和哥哥不相上下的,老师的评价也是如此。但说到应变能力,对人情世态的体察,那是绝对甘拜下风。

“哥哥只长我三岁,却懂得文武相辅的变通,大概我一辈子也不懂这些道理的。这是哥哥高我一筹的地方。”和琳想想和哥哥的差距,颇为惭愧。

“唉,这些道理并非我天生就知道,也是经过师傅的点拨。”和珅如实相告。

“哦,我可没见到师傅讲这些理论?”和琳惊奇道。

“师傅在课上给我们讲四书五经,那只是科考的学问;真正活学活用的学问,只有你跟师傅亦师亦友,他才会掏出来,那是他人生阅历换来的,古语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言不虚。唉,你跟师傅成为知心好友了,他就会不经意把这‘一席话’说给你,这是真玩意儿。所以,你还须跟骑射师傅萨兰搞好关系,学点真正有用的东西。”和珅向弟弟指出了学习的要旨。

“可是,萨兰师傅好像不善言辞,不像很有学问的样子。”和琳想起满人萨兰,很难从他身上学到什么。

“萨兰师傅教我们骑射弓箭,这些只是满人科考的基础部分,不足为奇。他在边师出生入死过,见过真正的疆场,你得问他在疆场中的亲身经历、成败要旨,他必能讲得头头是道。有朝一日若能报效朝廷,你肯定用得着,而且能比别人先知一步。”

巷子里传来“邦邦”的打更声,和珅再看刘全,已经是头靠着椅背,响起了鼾声。和珅拍了拍他肩膀,刘全惊醒,嘴里咕噜了一句,吸了一口就要流出的口水,懵懵懂懂。和珅道:“刘叔你在做梦吧,叽里咕噜的。”刘全道:“可不是,梦到你兄弟俩当大官了,一个在朝廷,一个在边疆,你要是不拍醒,就该梦到我跟着你哥俩享受荣华富贵了。”

和琳道:“这梦也做得太早了。”刘全道:“少爷你可别小看我的梦,可准了,上回我梦到钦差临门报喜,结果呢,你就入了咸安宫官学。”

和珅道:“托你吉言,你先回去继续做好梦。和琳,你也是先睡吧。一篇文章你可以过目不忘,但这种道理并非一日就能参透,回头再慢慢领悟吧。”

和琳已经被说得兴致起来了,也喝了一口酒来醒脑,道:“讲到这份上我肯定睡不着了,索性再聊个痛快。你说怎样才能和萨兰师傅搞好关系,让他可以跟我倾心相授呢?”

和珅道:“那我今儿就跟和琳彻夜长谈,就滚一铺子睡觉得了,刘叔你先睡去——刚才说到怎么与萨兰师傅搞好关系,方法只有一个,就是送礼,这是不二的法则。”

刘全打了个呵欠,张着大嘴回头哈着气道:“两位少爷,也早点睡吧,明儿还上学呢。”便出门自己睡觉去了。

“可是,这样不好吧,我们读圣贤书,却做这种猥琐的勾当,师傅会不会认为我心术不正?”和琳担忧道。

“哎,我原先也有你这样的想法,但是你有没有想起,原来阿玛在世,那些朋友多么重情重义,做慷慨状,阿玛已过世,一个个都装作跟我们没什么交情,露出本来的面目。圣贤的那一套,要我们学习圣人,都是做给人看的。实际上我们身边没有圣人,都是俗人,都要满足自己的欲求。其他人都给师傅送礼,就我们不送,凭什么师傅要对我们好呢?现在我们外祖父肯帮我们,我们也送得起礼物了,得费点血本,说点好话,才能得到学以致用的东西。”

和琳被说动了,道:“好吧,这些我还是不懂,但听你的就是。”

哥俩一直谈到深夜,困乏了才止住。窗外是静而黑的夜色,偶尔槐树上的鸟儿发出一声惊醒的叫声,复而平静,谁也不知道黎明何时到来。一席交谈之后,在黑暗中,哥俩看到了一线似有似无的灯光。

正文 第五章 袁枚赋诗兄弟扬名 尚书觅婿曙光初现

这一天,吴省兰在学堂给学生们讲了半个时辰《中庸》,又让学生们各写一篇文章,一首咏秋的诗。随后是骑射课程,没有他事,便早早出了官学。此时正已入秋,下午的阳光还依旧金黄,抬头环顾,武英门和南熏殿上的一片金黄,亭植的柏树和槐树屹立不动,只有风拂过时沙沙作响。几个年幼的值事小太监一边扫落叶,一边笑骂嬉戏,完全不谙世事,自有快乐。帝都秋高景象,令吴省兰颇感振奋,同时联想自身处境,不禁又黯然神伤。

到了西华门,值班王太监尖声叫道:“吴师傅,今儿早下课呀。”吴省兰正深思迷糊呢,被尖嗓子吓了一跳,忙朝王太监点头致意。出了门往南,蛰过一座牌楼,就进入了闹市,不长的一道街衢,人来人往,各家店铺都开着门,因为外边儿敞亮,屋里头看上去都黑黝黝的,定睛看了,才能一一分辨:茶铺里票友唱戏的,隔着布袋讲牛羊经济讨价还价的,举着招贴买字画的,算命的,饭馆里伙计招呼客人报菜名算盘子打得稀里哗啦的,街边一溜露天叫卖的,有果子、煎饼、汤锅,有的小贩还张着大油布伞,张嘴炫嗓门似地吆喝:

“香菜韭菜饺子儿,地道丰台货,一口鲜三天。”

不几日,咸安宫人人都知道袁枚来访过,给和珅兄弟留下个六句诗,也使得和珅兄弟第一次成名,许多子弟对他们不敢小觑。

“冰糖葫芦两文一串——”

往日可没这么热闹,今天指定赶个什么集。从皇宫玉宇进入这喧闹市井,吴省兰心里又是冷暖交杂。步行不多时,在街边买了一份邸报,稍作浏览,上面有一则通告引起他的注意,讲的是飞盗一枝花流窜山东,少年将军福康安与刘墉以钦差身份运筹谋划,一举擒拿。福康安出身名门,深得乾隆宠爱,如今立了奇功,更是一代少年英豪的传奇,连街头市尾都引为谈资。吴省兰也不由感叹人有时运,少年成英雄也在弹指间呀。回味片刻,蛰进一间古籍书局,这里不但有宋本古籍,还有一些字画,是吴省兰酷爱流连之所。

袁枚最令世人侧目的,是宣称道统不存在,人可以自在修行,打碎“道统”之后,他独拈出“情欲”二字。袁枚有一篇奇文《麒麟喊冤》,极尽攻击道学、八股,让世人又痛快又不能接受。

来人也认出吴省兰,叫道:“哎哟,是泉之呀,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听得你在咸安宫当师傅,心想到附近走走,看看能不能碰上,没想到果不其然。”

他循着记忆,找到郭大昌的家,哆嗦着手指头叩响门上的铜环。郭大昌开门一见,叫道:“刘全兄弟,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快进快进!”迎进院子,进入前厅,前厅正升起暖炉,一派暖意,刘全身上一热,简直想睡过去。郭大昌道:“兄弟,怎么落成这样呀?”刘全叫道:“郭兄弟,先别问了,能不能有口热的先给我填肚子。”刘全原来又冷又饿,加上加上心境低落,整个人都麻木了,这时候身上一暖和,突然就饿得山崩地裂。

老板见二人要走,拦住道:“嘿,您还没给我这幅画说道说道呢。”

和珅略一沉思,道:“嗯,他是大家,我都有耳闻,‘南袁北纪’说的可就是他?”

“我都一一说清了,怎奈他认为如果是用心的学生,就不该如此挥霍,给师傅送礼什么的,绝对是浪荡子弟的行为。哎,道员大人也是动了犟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继承爵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也是迟早的事。既然这个是婚姻的筹码,和珅就想去快点弄到手,免得夜长梦多。他兴冲冲到勋位处申请继承,该处的吏员见是个半大孩子,也不跟他多说,只笑眯眯道:“继承爵位的事很简单,只要交三百两银子,很快就能办好。”

子才拍手叹道:“泉之不愧是有心人呀。确实这幅画功力颇深,几无破绽,就是那隐隐一笔,被你感觉到了。”

老板急了,叫道:“不能呀,我给好几个人看过了,都说是真迹,我当是镇店之宝呢。”

秦媚媚眉头一样,嘴巴一撇,道:“说到这个,倒是有件事你可听听。有个大才子叫袁枚的,不知道大人你有没有听说过,到咸安宫来,写了几句诗夸赞了两个学生,传出来大家都啧啧称赞。那两个学生,该是您说的上进的吧?”

老板又拉住两人央求道:“但说无妨,您倒是说说破绽在哪里。”

子才道:“这画是没什么问题,说是赝品,也是画工一流,唯一的破绽在印章。这也是仿作者疏忽之处,这种画是将宋纸放在玻璃上,借阳光的照影临摹而成,因而,你看这印章的笔画也是临画的,缺少了刀刻的痕迹。”

细看,果然印章的笔画偏软,不如刀石的印章那么坚硬干脆。

吴省兰鼓掌叹道:“哎,先生眼力果然一流,这隐隐一处,我就是想三天也未必想得出来。”

老板似乎不太服气,道:“这点小瑕疵,也未必吧,这画儿年头久了,印痕也会褪色,没原来那么锐利……”

吴省兰笑道:“哈哈,如果我说出这位先生的名字,你大概就不会怀疑了。”

吴省兰拉住他叫道:“走走,到舍下一坐相谈。秋高气爽,万木萧瑟,又到我伤秋时节,愁肠万转,正想找个好友一诉衷肠,没想到子才先生从天而降,实在是来慰我平生的。”

吴省兰道:“他姓袁名枚,字子才,你可曾听说过!”

老板狐疑地看着他:“口音不像本地人……”

吴省兰道:“这幅画虽然是赝品,不过一般人看不出来,要是有人出个千把两的价钱,你就赶紧脱手吧。我们紧着走,没时间陪你唠下去。”

吴省兰拉着袁枚要走,袁枚回头道:“泉之是心疼你的钱,不过依我看来,这幅画既然是赝品,你就认了,别再装糊涂脱手,若一脱手,只怕是连这间老店的名声也要赔了。古字画这玩意儿,本来就有捡漏,有折本,愿赌服输,一千两买个明白,也值得。”

老板怔怔地看着两人走出门口,还没想明白要听谁的。

和珅不容置疑道:“我想好了,我外祖父如此这般,都是因为误会造成的,将误会消除,他自然会待我如初。我修书一封,将此事来龙去脉利害关系说明清楚,只要他相信了,他会接济我的。”

果不其然,一到家,天就黑了。吴省兰让家人架起细炭铜炉,就着羊肉火锅,喝起绍兴花雕。羊肉是进补的,一落肚,立马驱散寒意,别样舒服。

绕到书房,英廉早已让人备好纸笔,和珅屏息泼墨,法书多变,其中匾额雍容饱满,倾向颜书;对联清秀挺拔,倾向柳书。英廉十分满意,当下赏银五十两。和珅婉拒道:“大人这么看得起学生,已经不胜荣幸,这赏银是千万不敢要的。”

“我是闲云野鹤,哪有什么公干?纯粹是来看朋友。倒是泉之你胸有机谋,京城乃天子脚下,有的是机会,可得紧紧抓住呀。”袁枚比吴省兰要大十来岁,亦师亦友,说话自然不拘小节。

子才冷下脸来,道:“既然你认定了是真迹,又何必找我们鉴定呢,走走。”

“泉之对我不必隐瞒,你的心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袁枚得意地说着,逗得吴省兰都好奇了。

“哦,何以见得。”

和珅这一跪,跪出了一门在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亲事。

“唉,一点小心思被先生看出来了。不过,难呀!”吴省兰被他点出心思,不再遮掩,倒是个吐苦水的机会。

“事在人为吧,你身在京城,若得到贵人相助,倒是一条终南捷径,比起我蹉跎岁月,再便捷不过了。”

袁枚少有才名,擅长写诗文,乾隆四年他二十四岁,参加朝廷科考,得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乾隆七年外调做官,曾任沭阳、江宁、上元等地知县,推行法制,不避权贵,颇有政绩,很得当时总督尹继善的赏识,但因朝中无人,又不肯结交,总得不到升迁。三十三岁父亲亡故,辞官养母,在江宁购置隋氏废园,改名“随园”,筑室定居,世称“随园先生”。

袁枚以自己当官的经历,再次证明朝中无人难做官,在芝麻官之间转来转去,以至断了念头。吴省兰来到京城,如果先找到靠山,确实是一条捷径。

“岂敢与先生相比,我是贼心不死,还图一线报国之志。不如先生看破功名,身住随园,名播海内,每次与士人诗友谈及,对先生都是赞誉有加,艳羡不已。”

几番劝说,刘全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再走一趟。临行前,和珅握着他手道:“外祖父和舅舅他们不一样,后者是势利小人,外祖父并非那种无情无义、铁石心肠之辈,这样的人,并非无懈可击,只要你找到方法,定能让他回心转意,他必能重新取信于我。到了那边,你想着我的这句话,能想出来的办法都可以用,如果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事儿就必定成功。切记切记,我的这门亲事就在你身上了。”

刘全深深一揖道:“多谢郭兄美意,河道上的种种好处,我也有耳闻,兄弟此言不虚。如果我是孤身一人,必定要跟着郭兄混饭吃的。不过,我一直跟着少主人,如今正是绝境,我岂能落忍离开。况且他天资聪颖,有大富大贵之相,早几年考上童生,如今在咸安宫官学学业优秀,又得到英廉的赏识,再过几年,一定能出人头地,必有大成,我的苦日子也会到头,我会跟着他熬下去的。”

英廉似乎等这句话很久了,道:“确实我还有别的事,只因为是我一厢情愿,所以不便开口。”

但是有一天,和珅突然悟道,也许英廉不说,就是要等自己发问。如果自己三番五次一如既往地来,又不闻不问,岂不是像个傻子?或者自己心中有疑问,却不敢发问,也显得过于懦弱。自己并无求于英廉,该问得问,又何惧哉!于是有了胆气,再一次来到冯府的时候,选了一个时机,朗声问道:“恕学生唐突,中堂大人几次邀学生到府上,想来不仅仅是谈诗喝茶?”

袁枚在随园收弟子,女弟子就占了三分之一,一时惊世骇俗。再加上袁枚小妾成群,陶姬、方聪娘、陆姬、金姬等等,对男色也情有独钟,好色之名不亚于诗文之名。与他同代的绍兴史学家章学诚,写过数篇文章痛骂,结论是“此类的人渣应当受凌迟!”刘墉在江宁为官时,就因为袁枚纵情声色、败坏世风,要整他。袁枚赶紧向刘墉写谀诗求饶,再加上朋友出来说情,袁枚才保住脑袋。但袁枚此后并不引以为戒,反引以自得。

“先生曰道统乃腐儒之气,这一点最是多人褒贬。”吴省兰如实回答。

“若跟我一样只一心会友作文,怎么会一出门就去买邸报,如此关注时局呢?泉之必定在积蓄能力,谋求破土而出。”袁枚机智地娓娓道来。

这一句是杜牧的秋词。

袁枚道:“哎,世人笑我太癫狂,我笑世人看不穿。自从摆脱功名之后,心中生了一番自在世界,为所欲为,纵情肆意。我广收弟子,遍访朋友,若遇上一二知己,相知相交,比起那几品爵位,不知道快乐多少。你在京城交往甚多,有没有见识到翘楚人物?”

吴省兰道:“京中藏龙卧虎,但我整日在学中,多跟着一群学生厮混,交往不多。”

“你那咸安宫官学,名声在外,都是遴选俊秀子弟,你应该有看好的人才?”

“八旗官僚子弟,都有世袭爵位,将来也容易入职,又尚武轻文,上进的着实不多。若说到看好的,倒是看中一对兄弟,模样俊秀,好学机敏,只怕将来制艺与诗词都不在你我之下。他们兄弟,时常让我想起福康安与福长安兄弟,能否比肩,堪待时日。”

“哦,有这等人物,倒要见识见识。”袁枚好品评人物,所以四处游山玩水,也好结交。

“那倒是可以,你也可看看我的眼光准不准。”吴省兰道。

“先生这次来北京可有公干?”吴省兰两杯酒下肚,陡然有了精神。

吴省兰把和珅、和琳兄弟单独叫了出来,道:“有一位旷古才学的大师傅,要见见你们,当然是我举荐的,看看你的才学到底有几斤几两。”

和珅眼睛一亮:“哦,敢问大名?”

吴省兰道:“大师傅叫袁枚,可曾听说过?”

郭大昌听了,脸色凝重,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能把钱接济给落难的英雄、窘迫的志士,那也是快意人生的事,三百两银子,对我来说,也不是拿不起的数目。以你我的交情,帮这个忙,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我来插手,于情于理都不通。”

吴省兰点头微笑道:“看来你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儿,我没看走眼。”

袁枚的文笔与当时的大学士纪昀纪晓岚齐名,袁枚在江宁,纪昀在直隶,有“南袁北纪”之号,可见名声之盛。

这是如雷贯耳的名字,和珅似乎眼睛被点亮了,问道:“袁师傅现在官居何职?”

“他在三十三岁父亲病亡守丧后,就弃官养母了。不过他学问很大,许多人仰慕但难得一见,今天是你们的幸事。”吴省兰回道。

袁枚点头道:“哈哈,这是说我好色,确有其事。还有呢?”

门帘一闪,吴省兰带着和珅、和琳进来,只见袁枚坐在檀木椅上,身材不高,但身板直,跷着脚儿,加上两眼精光四射,自有一种随意的威严。和珅、和琳打千行礼道:“学生和珅、和琳给师傅请安。”

袁枚眼前一亮,这两个面容丰俊的孩子果然都有一双灵动的眼睛,与先前自己所看的八旗学生不同,心中顿生喜爱,道:“坐坐坐,咱们不拘礼。”

和珅忙将自己作的一篇八股文递上去,请袁枚指教。袁枚扫了一眼,道:“这是愚人心智的玩意儿,且抛下,咱们边喝茶边聊天。”和珅急忙把八股文收了,藏在袖子里,也晓得今日遇上一个怪师傅。

吴省兰在集市上雇了一辆马车,要载着二人急速回家。袁枚道:“天气晴好,你家又不远,我们边走边聊,看看市井风物多好。”吴省兰道:“你不知道,北京的秋天,刚刚还黄日高照,热得冒汗,待会儿一落山,天就黑,寒气陡然就来,我们紧着回家畅饮聊天吧。”

和珅略一思考,道:“‘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我见过西山红叶,觉得这两句颇为传神。”

这是唐代刘禹锡《秋词二首》中的句子,化繁复为简单,笔意精炼。

袁枚点点头,随口吟出两句道:“‘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比之如何?”

和珅松了一口气,也确实把郭大昌这个名字记在心头。日后他终于有机会随着乾隆下江南时,面谢恩人。郭大昌那时候又是如何看待和珅呢?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和珅道:“这句诗好是好,但过于伤感,学生心中秋天不冷不热,是发奋攻读的好时节,刘禹锡诗中色调明丽,景物洁净,我更为喜欢。”

英廉拉了和珅,要上一辆四人绿呢轿子。

和琳早已想好,道:“‘秋宵月色胜春宵,万里霜天静寂寥’,这句大气沉稳,是我所感受到的秋天。”这一句出自唐代戎昱《戏题秋月》。

“‘秋山野客醉醒时,百尺老松衔半月’,我认为这句诗写出秋天神韵,两位以为呢?”袁枚又问道。

“哦,真是孝子,学问与人品都该是我辈学习的。”和珅眼里的光暗了一下,又附和道。

和琳点了点头:“我估计要年过半百后才会喜欢这句诗的。”

袁枚哈哈大笑,叫道:“诗由心出,孺子可教也!泉之,若现在是在江宁,我可要抢你的弟子了。”

吴省兰道:“两位还不快道谢。”

和珅忙作揖,见袁枚如此高兴,也不高高在上,便眼睛滴溜溜道:“谢袁师傅如此抬爱。袁师傅名传大江南北,今日一见,三生有幸,能不能给我兄弟留个墨宝。”

袁枚兴致正高,道:“你不说我也想赋诗呢。”当下在案头提笔,和珅磨墨,想了片刻,行云流水般写了一首诗赞叹和珅:

少小闻诗礼,通侯即冠军。

弯弓朱雁落,健笔李摩云。

意犹未尽,又写了两句赞叹兄弟俩:

袁枚此诗,称赞和珅、和琳兄弟少年有为,预言他们日后,一个能擎天,一个能捧日。以袁枚的身份资历,对两个少年如此抬爱,实属少见。连吴省兰都惊叹:“你们日后要不能成为国家倚重的股肱之臣,就要愧对子才师傅了。”

袁枚笑道:“泉之,我的眼光不会错的。这两个子弟,以后要是犯了错,千万别打他们屁股呀。”宾主言谈尽欢,袁枚才辞别出门,又各处访友传道去了。

落叶之后,第一场雪还没有下来,御花园里就只有翠柏、苍松、万年青,依旧青翠,可为萧条景致中的悦目之处。小太监们会把一些盆景搬到室内,偶尔也能开花,便四处散播,说皇上洪福,老天开眼,冬天里来春了。

擎天兼捧日,兄弟各平分。

刘全吓了一跳:“谁呀!”

乾清宫门外,官儿们列队,身着官服,表情肃穆,依次向皇上递上奏折牌子,等候皇帝接见。那些出来的官儿,都松了一口气,带着微笑小跑儿走了。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戴着珊瑚顶戴,穿着九蟒五爪蟒袍、仙鹤补服,笑吟吟地从宫里出来,与相熟的官儿打了招呼,出了乾清门,往右过隆宗门、中右门,往南朝武英殿方向走。穿过武英殿门前,往咸安宫,老太监秦媚媚见了,叫道:“冯大人,好几个月没见您往这边走了,不是出外差了吧。”老者笑道:“忙着生病,除了上下朝,都没得空过来。”

原来,英廉的儿子与儿媳妇早丧,却留下一个孙女,名霁雯,被英廉夫妇视为掌上明珠。如何给冯霁雯找一个如意郎君,成为英廉夫妇早早就考虑的问题。虽然有提亲的,但英廉看不上那些豪门富户的纨绔子弟,没有满意的。英廉深知咸安宫官学中应该有青年才俊,便借着下朝的工夫,在咸安宫物色。正巧听说袁枚的举荐,便吃了一颗定心丸:原来英廉早年也有跟袁枚交往,袁枚曾在《随园诗话》中写了一首诗赞扬英廉,英廉对袁枚自然信任有加。

老者笑道:“就你这老阉狗会说话,说说,这大半年的,咸安宫里有什么见闻消息?”

秦媚媚尖声道:“您是说那群兔崽子吧,能有什么消息,学点不七不八的学问,下了学还舍不得回去,在宫里斗蟋蟀赌钱,也不知道是不是使了幌子,把我的银子都给赢走。”

老者道:“你别老说那些不成材的,我问的是有没有上进的、鹤立鸡群的官学生呀。”

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见吴省兰进来,早知他是咸安宫官学的师傅,作揖迎道:“嘿,吴师傅来了,新来了一批古本,您尽可挑。对了,我这里刚收了一幅画,您可看看是否真假。”说罢,从柜中取出一卷轴,展开,吴省兰一看,轻声惊道:“哦,《太宗八骏图》……”边上刚刚进来一顾客,听了吴省兰的话,也凑了过来:“董香光的《太宗八骏图》?”吴省兰抬头,与来人二目相对,只见来人约五十来岁,适中身材,瘦长脸,面容白皙,矍铄清雅,双目有神,顿了一顿,叫了起来:“子才先生,是你吗?”

“哦,袁枚我倒是知道,有名的才子,他会写诗专门夸赞两个学生,这可不一般。你记得那诗是什么?”老者着急问道。

“我记不清了,大概就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将来必然高中的意思。”秦媚媚道,“您去问师傅吧。”

郭大昌替和珅收了银子,由于对和珅前途看好,自己又取了一百两,交给刘全,道:“既然是国之栋梁,我也给他一点心意,希望将来当官之后,能为平民社稷多多着想。”

这冯大人,姓冯名叫英廉,时任刑部尚书。之前,吴省兰经常见他上朝之后,来咸安宫走走,但不明白为何原因。

英廉点了点头,问道:“听说袁枚来到咸安宫了,还写诗称赞了两个学生。”

吴省兰呵呵笑道:“没想到这事儿能吹到你耳朵里,是呀,那两个学生正是我的学生,叫和珅、和琳。”

当下吴省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把诗句念了一遍,自得之情溢于言表。自己的弟子得到如此盛赞,他也很长脸。

英廉听了,道:“既然有这等好学生,快让我见见。”由吴省兰带着来到学子房外,看了看和珅,果然是仪表堂堂,风度颇佳。

英廉道:“这个和珅,我之前在这里见过,有印象,只是不知道如此好学通达。既然有如此人物,明天能否借我一用?”

“不,我一路小心,倒是不曾遭遇贼寇。只是,现在道员大人已经对你起疑了,软磨硬泡,只拿到一百两银子,还说以后不要再跟他伸出援手了。”刘全愁眉苦脸道。

英廉咳嗽两声,道:“有才学当然是借才了。吴师傅放心,用完了我保证完璧归赵。”

秦媚媚顶着话头道:“大人有福,恢复得可好,看不出生病的样子。瞧您这精神样,还要升官。”

英廉道:“有劳吴师傅,我明日备轿来接他。”

次日,和珅听得师傅传唤,连忙前去拜见。他心中疑问:这个尚书大人要自己去干什么?不过他的疑问并不露在脸上,在英廉面前垂手而立,目不斜视,既不动声色,又落落大方。英廉问了些诗词学问,和珅对答如流,每个问题前因后果都娓娓道来,显然是烂熟于心,学问与谈吐都没得说。

“和珅,我听吴师傅说你诗词不错,跟袁枚谈起来也棋逢对手?”英廉不动声色。

“大人谬赞,吴师傅是诗词高手,我跟着东施效颦,也不知学了几分。”和珅谦虚道,而且把功劳推给老师。

“你的书法如何?”英廉又问道。

吴省兰笑道:“哪里有不放心的道理,只是大人对我们官学子弟如此重视,您若是想了解什么,改日我登门到府上禀报。”

“是这样,我家里的后花园,新修了几处厅阁,想请个青年才俊题写对联匾额,以增颜色。这件事就劳你过去一趟,你可愿意?”英廉抛出用意。

“大人看得起学生,既有差遣,学生怎能不去,只是怕诗词书法拙劣,有拂大人的美意。”和珅还是以退为进,让英廉觉得他的谦恭。

“你不必过于谦虚。既然答应,就上轿跟我去一趟。”

“赞誉有加?这话说得不实在,恐怕是损贬更多吧。你倒是说说京城士人对我的评价,我想听听真实的。”袁枚吃了一口酒,似乎很享受别人对自己的非议。

和珅此刻完全没有料到,这六句诗对自己的命运会有怎样的影响。

“不,今天你是我请来的客人,随我坐上去,不碍事。”英廉显然对和珅颇为看重。

和珅不再谦让,跟着坐上绿呢轿子,第一次享受官轿的舒适威严。心思敏锐的和珅表面恭敬,心中却充满疑惑:京城善书工画的青年才俊多的是,尚书一招手,上门的当如过江之鲫,为何偏偏请自己呢?那么此行可能另有涵义?但又是什么呢,是祸是福?心中犯疑,表情却是眼观鼻、鼻观心。

不到半个时辰,轿子一沉,便到了府邸,抬头一块门匾“冯府”,显得威严。跟着进了正厅,穿过几重甬道,径直往后花园走。花园中假山植物、流水回廊,一应俱全。和珅在驴肉胡同的三进院子也算是不错,不过跟冯府比起来,就显得朴素简陋。

太湖石聚拥的一块假山上,新建一座亭子,乃园子的最高处,俯瞰整个园子,树木石头小径尽收眼底。英廉道:“这个亭子是喝茶饮酒、乘凉观赏之处,来客必然要在此歇息,缺一匾额,你有何好句?”

此时康熙发动了准噶尔的战争,因前线兵力不足,便调阿哈顿色的英额门部分兵力前来支援。阿哈顿色继承了其父的骁勇,打起仗来奋不顾身,最后战死在准噶尔战场。康熙帝为了表彰其为国捐躯,追封“巴图鲁”。准噶尔战争胜利后,康熙下令让阿哈顿色的儿子尔善荫袭了英额门兵马统领和三等轻车都尉。尔善不仅继承了父亲的马上功夫,脑子更是聪明伶俐。康熙五十一年,康熙到兴京永陵祭祖,而后到英额门皇家围场狩猎。在英额门任职的尔善自然要伺候御驾,追随左右。他也明白,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在半个月的狩猎活动中,他使出浑身解数,康熙十分满意,发现他不仅武艺不凡,而且聪明能干,顿生喜爱之情,有了把他留在身边的想法。于是返京时,便把尔善带回来,成为贴身侍卫。从此,这个在英额门的钮钴禄氏从建州二甲喇英额峪迁到北京,住在内城,并且按照“旗分制”,其家族属于正红旗二甲喇,按规定住在西直门内驴肉胡同。

子才把画细细地从右到左看了一遍,又从左到右看了一遍,又凑近身子把边角处琢磨琢磨,反倒把问题抛给吴省兰:“泉之的意思是?”

一边陪同的家人也附和不已。和珅暗暗庆幸,幸好自己多想了一步,没有把原来冒出来的辞藻说出来,否则只怕进退两难呀。以后面对高人,凡事还得先揣摩才是。当下大略明白尚书的趣味,心中又有了信心。

又走过曲径,到了一个毛竹掩映处,此书也建有一阁,没有对联。

和珅看了周围景色,道:“这个亭子格调雅致,不高不矮,作一副五言对联,可以相得益彰。以这个地方的精致入眼,‘高高低低竹,曲曲直直路’,如何?”

袁枚颇为满意,对和琳道:“那么你呢?”

又到了一处亭台,可作长联,和珅想,此处景色繁杂,若写实景,需要仔细揣摩,也许花一个下午才能逐字逐句想出。若要即时应对,须有讨巧之法,于是努力搜寻,略作斟酌,朗朗念出一对:“水水山山,处处明明秀秀;风风雨雨,年年暮暮朝朝。”

作罢,和珅紧张地看着英廉。英廉顺着读了一遍,仔细回味,道:“嗯,不错,说景物也有景物,说意趣也有意趣,字字重复,颇有匠心,值得玩味。”

和珅见老尚书的表情,并得到肯定,终于松了一口气。

原来这一副对联并非他原创,而是平时酬唱所见,稍作字眼调改而成。要短时间制作长联,和珅只能借力打力,但若是让老尚书窥出端倪,那就丢脸了。他见英廉点头称赞,知道他并未见过原联。

“因为嘉谟大人在,所以才不妥。你不必着急,明日我跟嘉谟大人周旋一次,到时候再作决定。”郭大昌心中自有主意,刘全听他说了,心中稍稍笃定,道:“那我这里先谢过郭兄,天不灭我,一切听郭兄弟安排。”

袁枚点头,对兄弟俩的性格,早已有所了解。

和珅拒绝不得,只好接受。英廉又请他吃了饭,用轿子送回来,极为殷勤。和珅得了盛赞,一面颇为得意,一面心里总还是有那个疑惑:自己诗词书法的本领真的有那么大,得以惊动尚书大人?这京中诗词与书法好的人比比皆是,请一个名家其实很容易,为什么偏偏请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刘全刚从清江浦风尘仆仆回来,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往返清江浦,每次回来,和珅一家都会欢欣雀跃。外祖父成为和珅一家的新靠山之后,兄弟俩的生活虽然不能跟其他官宦人家相比,但是该花的钱也有的花,日子已经不像原来那么窘迫。

英廉道:“书法诗词,非一日之功,既有这个本事,润笔是必需的,你就不要拒绝了。”

刘全说完,脸已经红了,但是表情确实一脸决绝。

原来,三番两次去嘉谟那里要银子,嘉谟渐渐觉得不对劲,觉得和珅更像一个纨绔子弟,只是变着法子从他那里取钱玩乐,自己的好意被利用了。一有这种想法,嘉谟马上对和珅好意顿消,生出厌恶来。

“我们一家子吃穿用度,再加上上学各项费用,你没有跟他明细汇报?”和珅问道。

吴省兰一愣,指着来人道:“好好,子才先生才是行家里手,让他给你长长眼。”

“先生见笑了,我也是侧身于此,谋一口饭吃而已,哪谈得上什么机谋!”吴省兰想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

冯府里,冯夫人正在后园赏鱼,丫鬟小玉从回廊小跑过来,道:“老爷回来了。”又悄声道,“听王管家说,老爷升官了。”夫人急忙要回后厅,却听见英廉爽朗的笑声已经传来,朝着后花园来了。

英廉远远道:“不必过来,我正想陪你在花园中走一走。”近前又道:“几处扩建的地方可曾看过,拾掇得还满意吗?”夫人道:“好是一定的。只不过这园子越大,心就越空落落的。”英廉道:“哎,建了院子是让你舒心的,你倒是想七想八。”

夫人也觉得触了伤感的弦,转而问道:“主子已经下旨升职?”英廉点了点头:“是,要兼我正黄旗都统,圣旨就来了,众人齐来道贺,我答应在府里摆几张席面答谢他们。”

尼雅哈纳尽忠皇上,此后四十多年,一直驻守在英额门,尽心尽职。当他年老力衰时,儿子阿哈顿色接任了英额门兵马统领和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

原来英廉官做得很大,却是家中人口单薄,唯有一个儿子,叫冯天来,在外地当官,因贪赃枉法,被奉旨出京办事兼巡察的福康安碰上了,当时十六岁的福康安年轻气盛,又有谕旨在身,便把冯天来就地正法。这件事,英廉鞭长莫及,又因天来有罪在先,也落个无可奈何。世上谁不恨贪赃枉法的人,福康安倒因此威名远扬。

英廉转移话题道:“哎,别提伤心事了,你看园子里新写的匾额楹联了吗?书法如何?”夫人点了点头,道:“看是看了,我又如何知道书法,只晓得字写得规整有力,应该不错的。”英廉颔首道:“正是,此人文思聪颖敏捷,说话极为周全,是可靠之人。”夫人道:“你可瞅准了?”英廉道:“那可不,这些年我提拔过的人也不少,阅人无数,这点是跑不掉的。”夫人道:“嗯,那就听你的。”

此后和珅又被邀请到英廉府中几次,都不是什么正事,就是谈天说地、吟诗写字。和珅疑惑重重:英廉位高权重,不可能那么闲着整天找我消遣,他必有所图,但是自己又看不透其目的何在。要是问吧,又显得唐突,要是不问吧,心里悬着一块石头,搁谁身上都难受。

吴省兰对古本书籍有研究,字画在其次,踌躇不定道:“整幅画我倒瞧不出有作假的痕迹,若说它是真迹,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就是那种隐隐的感觉,找不出在何处!”

次日,吴省兰带着袁枚进了官学。袁枚在窗外扫视学生,确实这些满族子弟,多是身材结实,脸上彪悍憨厚,不憨厚的,也多顽劣狡诈之气,少了江南子弟的轻灵俊秀,多了一分霸气。巡视一番,回到吴省兰的书案房。

英廉道:“婚姻乃终身大事,你还是回家跟继母好好商量一下,确定了再商量提亲的事。”

英廉沉吟道:“我家中人口单薄,现在膝下只有一孙女,想把她许配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和珅愣住了。他来英廉家中几次,有一次远远瞥见一个女子在园中廊桥那边,丫鬟环伺,因衣裙艳丽,自己瞅一眼再不敢多看,想来必是府中的小姐……和珅脑子一阵凌乱,不过以他的机敏和渴望,马上意识到这是一次绝好的机遇,当下毫不犹豫双膝跪下,泪已盈眶道:“和珅得此荣幸,不胜感激,拜见祖父大人!”

“唉,他留下最容易的难题让我完成,我还要找他帮忙,那岂不是他看走眼了?这种况味,你是不明白的,总之,你别想这条道,你给我想其他的路子!”和珅命令道。

和珅摇头道:“他那里能借,我怎么会想不到呢!此事绝不能麻烦他。”

英廉请和珅来府上坐了几次,夫人和孙女都在暗处偷偷看了,从相貌来看,确实是无可挑剔的。而才学和进取心方面,有了英廉的鉴定,自然不在话下。前后经过两月的考察,英廉终于下了决心,就是这个了。

英廉赞道:“好一个化繁为简,这四个字平和正气,暗合心境,真好!”

和珅这才发觉,自己狂喜之下,有些草率了,急忙圆道:“得到大人垂青,喜不自胜,我当回去跟母亲好好商量,再给大人稳妥回复。”

旗人的公子哥儿,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娶一个门当户对的旗人女子,但对于和珅这种破落门第,特别是一心指望能够东山崛起、出人头地的后生,这个已经不是考虑的首要条件了。除去这一点,这门亲事对和珅来说,就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英廉这一开口,也算将此事定了下来。冯霁雯暗处见过和珅,又一向听祖父的话,虽然嘴上害羞而不置可否,心里确实是欢悦的。冯夫人毕竟是妇道人家,原来担心的是和珅会不会识相地答应这门亲事,但落定之后,又生出一些不满意之处,道:“和珅这孩子,家底薄,将来能否拼出一官半职也未可知,我想来想去,总是觉得配不上霁雯,你这么看重他,我觉得是不是有些不妥。”

英廉坐在花厅的太师椅上,咂摸了一口碧螺春,笑道:“绕来绕去,你又回到原点了。门第相当的子弟也有很多,可多是纨绔懒散之辈,等着袭了祖荫,看不到才华与心志,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托付?我们老了,霁雯嫁鸡随鸡,我庇护不了她几年,将来靠的是夫君的德与才,有德可以善待结发,铭记初恩,有才可以学以致用,光宗耀祖,和珅正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你光盯着他现在一无所有,那可不成,我原来不也是一样,只有一腔学问与志向,这些年沉沉浮浮,终于有今天,我当然知道什么样的人能走我这样的路。”

英廉是雍正十年的举人,最初只是个笔帖式,为军政机关中最低级的文职官员,后来历任江南河工学习、淮南府外河同知、永定河道、内务府正黄旗护军统领,中间几度浮沉,乃至如今到刑部尚书,正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他靠的是自己的上进勤勉,因此眼里自然看不上那些指靠着家世荫庇的子弟。

“你怎么看好他,那是一回事,我是觉得你这样主动挑选他,将来一应事务,肯定也撂在我们冯家,会让他觉得一切来得太容易。我们霁雯倒像个嫁不出去的姑娘,就是这点意思,让我觉得不舒服。这孩子现在嘴巴倒是挺甜的,说话说得都周全,谁知道心里会不会念我们的良苦用心!”冯夫人将心中那一点担忧说了出来。

“嗯,夫人说得在理,确实,让他觉得一切太容易得到,必不珍惜。我也是要设一道门槛为难考验和珅这小子。”英廉点了点头,采纳了夫人的建议。

和珅回来,将此事告知继母伍弥氏。伍弥氏还托大,说是男儿何患无妻,最好还是娶一门满族女子云云。和珅懂得这女人只是耍耍性子,嘴皮也过过瘾就是了,便顺着她的意思,附和了一层意思。然后又央求说,这冯家小女子也是大家闺秀,风貌难得,再加上其祖父乃当朝高官,虽然不是满族女子,但也算是配得上自己的门第,求母亲成全云云。继母耍足了其虚空的派头,当然禁不住了解她心性的和珅的软磨硬泡,随即请人提亲。

英廉这时才亮出给和珅的门槛,道:“婚姻终究讲究门第相对,冯家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你把祖上的爵位继承了,那便是谈婚论嫁之时。”

这个爵位是怎么回事呢?得从和珅的祖上说起。

和珅的直系先祖,最早有记录的是噶哈察鸾,属于满洲正红旗,在后金建立初期,就归属努尔哈赤,成为八旗军中一员战将。噶哈察鸾的后世中,有许多都是战功显赫的勇将,其中有一个五世孙,名叫尼雅纳哈,闲散兵丁出身,跟随清军入关,在攻打山东河间府的战斗中,他第一个登上城墙,因此获得“巴图鲁”称号。此后由于军功累积,尼雅哈纳获得三等轻骑都尉的爵位,后代可以世袭,这个爵位可是后世的一笔财富。

刘全一听,头就疼了,道:“公子呀,千里迢迢去碰个钉子干什么呢,有那工夫,我们该在京城多做文章呀。”

老者点点头,道别秦媚媚,步入官学,正好遇见吴省兰。吴省兰忙施礼道:“是冯大人,哪阵风把你吹到这里了?”

由于郭大昌为人正直,敢言能干,虑事有谋略,说话有分寸,嘉谟对他还是信服的,所以他的意见嘉谟不能不考虑。郭大昌分析之后,他仔细一想,也有可能自己厌恶在先,此事有几分误会。于是转念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替他说话,我就取三百两给他,日后一定要自力更生,考点功名让我看看!”

到了乾隆年间,尔善告老还乡,他的儿子常保,袭职了祖上的三等轻车都尉。另外因为祖父阵亡而追封的“一等云骑尉”也由常保继承。现在,该是常保的长子和珅继承的时候了。和珅如果能顺利继承这个三品爵位,那么娶的妻子马上成为三品夫人,也还算勉强配得上她的从一品的家庭门第。倘若和珅没有爵位,那么她就嫁得太低了。

这一次刘全回来,却一脸沮丧,见了和珅,欲言又止,这让和珅心里咯噔一声:“怎么啦,路上遭贼了?”

和珅奇道:“儿孙继承祖上爵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只要履行手续就该给我,为何还要交钱?”

“酥油薄脆好吃不贵——”

“可是,没有哪条典章里说要交钱呀,有法可循吗?”

“我说了就是法,懂不,别啰唆,还啰唆要加你钱。”

和珅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打听一下,果然是自己在书斋里待得太久了,对官场事务不甚了解。虽然制度上没有规定要交银子,但是如今的规矩都是这样,这些银子便是那些官吏的主要财源,“规矩”是你永远绕不过去的。

外祖父嘉谟那边已经断了接济,现在三百两银子对于和珅来说,是一个天大的数字,无从下手,只好回来找刘全商量。刘全也傻了眼,道:“如果要三十两银子,倒可以求人凑一凑,三百两这么大的数字,就是想破脑门也是想不出来的。”

和珅一听就急了,道:“这不是三百两银子的问题,这是一门亲事,这不仅是一门亲事……哎,我都被你急坏了……总之,这笔钱怎么也得弄到,弄不到我会死的。”

刘全忙赔笑着把头皮挠掉了三层,道:“唉,少爷,别着急,把人急坏了可不得了。我们以往山穷水尽也经历过,不是都扛过来了吗?对了,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怎么没想过呀?”

夫人道:“那可一定隆重些,毕竟是升官加爵的事。”英廉叹道:“我这一辈子,浮浮沉沉,再大的爵位也就是那个意思,都不如子孙满堂来得实在。”夫人歉意道:“都是我把老爷的心情搞坏了。”英廉道:“我倒是不想这一茬的,每次跟你一聊天,总是会说到这里,心障呀,无法除去的。”夫人这下来劲了,抹了眼泪道:“那是,那福康安多狠呀,就那么一下,就把天来给处置了,真是没天理的。”英廉道:“哎,你也别提了,福康安如今炙手可热——算是天来命运不济,或者算我子孙单薄的命,认了吧!”

刘全道:“这个爵位是尚书大人英廉要你继承的,你直接跟他借钱不就成了?三百两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老板一怔,慌忙打千作揖道:“原来是袁枚先生,如雷贯耳,我真是有眼不识真人。”随即又痛心道,“既然您说是赝品,我这下可惨了,我可是一千两银子买进的,我这两年的买卖可是白做了。”

“少主,我这就想不通了,他那么慷慨的人,对你又看重……”

这个爵位虽然是虚衔,没有什么实际权力,但是清代有严格的等级制度,有了爵位,礼仪上就受人尊重,衣食住行方面,也都有遵循等级的规定。比如有钱有势富甲一方的人,见了七品小官,也得按照礼节,毕恭毕敬地下拜行礼。有些人花了大把银子,买个小官,其实就是获得官品,不但光宗耀祖,而且在讲究们当门户对的婚姻、交际上,也就跻身于上流人家。

刘全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那我实在没辙了,这几年,京城的能找的都找过,千里之外的能跑的我也跑过,但现在确实连一个开口的都没有了。”

和珅皱着眉头,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现在可是三百两,成为他的婚姻前程的本钱,事关重大,不能不想破头皮。沉思许久后,和珅重重地一拳砸在檀木桌角,道:“难道老天有意为难我!”

刘全看和珅一副郁闷的样子,心疼道:“少爷,以往遇到难关,你都没这么着急,这次实在是你太着急了……”

和珅可没心思听刘全唠叨,闭着眼睛突然叫道:“就是他了!”

这个消息给了和珅当头一棒,搞得他闷闷不乐。此路不通,手头立马拮据起来,老天真的要把自己逼入绝境吗?

“我外祖父,你还得去清江浦一趟!”和珅坚定道。

“为人议论的是,说先生收了很多女弟子,这可是真的?”吴省兰也是好奇。

和珅对自己的书法还是有心得的,这个既不能太过自谦,也不能自傲,道:“书法师承了颜、赵几家,有点心得,也不知学了几分,有机会还请大人指教。”

“既如此,不如我带少爷自己走一趟,冰释前嫌?”刘全建议道。

“那不行,我走那么远是要坐牢的,这回我会好好写信,见字如面。”和珅道。

和珅站在亭子里,看了看四周,心中初现了几个词,正踌躇着,突然想到,要让尚书满意,这匾额不能自己觉得好,而要让尚书觉得好。尚书年纪大了,说话平易近人,言辞简朴,以他的喜好,题“一览江山”则过于霸气,题“满目春秋”也过于奢华,当下沉吟道:“这个亭子可观看的景物颇多,不如化繁为简,以‘清风徐来’四字,如何?”

和珅心中舒了一口气,果然是英廉等着自己发问,不禁暗暗佩服自己的揣摩本事。只不过嘴里仍然谦虚道:“中堂大人德高望重,不嫌弃我贫贱,待我如亲人,我感激不尽,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若能做到,自然不会犹豫。”

清代规定,满人不得私自离开京城,否则就是公然违反清律,要治罪的。

刘全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却吃了闭门羹,无用武之地,没有办法,只好把和珅的亲笔信递进去。嘉谟看完信件,冷笑着自言自语道:“这小子不务正业,却学会了编故事骗钱,正是我最恨的那种人,无可救药。他以为我年纪已大,老糊涂了,又与他隔着千里,容易蒙混过关,都不想想每个月有多少人编着故事来我这里报账,我这几十年什么样的骗子花活没见过?什么样的破绽看不出来?若是英廉那么看重你,又要你当孙女婿,这区区三百两银子,他还要你千里迢迢来我这儿取吗?嘿嘿,只能怪你自作聪明却撞到我手里,休怪我无情了!”大喝一声,“把刘全给我轰出去,不准他再进家门!”

“此诗有神,但过于老颓,并非十分投我趣味。”和珅如实道。

人到绝境,必有灵光,刘全脑袋中突然闪出一个温暖的名字——郭大昌。哎,此处再无熟人,只能厚着脸皮如此了。

袁枚正是以亦正亦邪,博得大江南北的名声。吴省兰虽有诗文名气,但与之相比,乃是小巫见大巫。

待他填饱肚子,缓了口气,才说了到嘉谟家的遭遇。要不是想起有郭大昌这样一个仗义的熟人,自己差不多就要一路乞讨回去,能不能挨到京城还是个问题。

郭大昌与刘全体态相当,便拿了一身自己的衣裳,给他换上,道:“兄弟,按我说,你也是一伶俐人,又能吃苦,做人也够地道,何苦给人当家仆,跑来跑去还碰一鼻子灰。如果在这儿,我给你在漕运找一差使,一年也能有几百两银子,吃喝不愁,岂不更好!”

以往刘全到清江浦,都是郭大昌接待,两人性格投缘,话也能说到心里去,早已当是知心朋友,郭大昌见他如此境地,做着低声下气的事,心中不能忍,推心置腹地为刘全考虑起来。

“学生不敢坐大人的官轿,大人上轿,我还是骑马随行。”和珅颇懂礼数,深知自己没有官品,不能坐官轿的。

郭大昌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既然你如此看好你的主人,我想他日后必有所成,更何况他身居京城,名门之后,又是八旗子弟,只要能克服当前的困难,将来要获得功名不是难事。”

刘全擦了擦眼睛道:“为了主人,多丢脸的事我也敢干,多丢人的话我也敢说。如今的情势,想要从嘉谟大人那里借到银子实在是难事,郭兄弟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以及主人前途的面上,为我们筹措三百两银子,日后主人发达了,定然会加倍报答。”

和珅急道:“你卖什么关子,想急死我呀,直接说出名字不就成了。”

可怜的刘全,大冷天在运河边瑟瑟发抖,举目无亲无友,想想和珅期望的眼神,想想嘉谟的冷酷,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突然抖动着肩膀,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不是为自己的酸楚而哭,而是为和珅而哭,没爹没娘的孩子,自己操持自己的命运,又到处碰壁,怎一个凄惨了得!

“你借钱给我们主人,我们主人他日相报,这正是天下难得的义举,有何不妥?”刘全见郭大昌已有此意,顿觉希望大增。

吴省兰道:“老尚书开口,当然没有问题,想必那小子听说老尚书要借用,不知道心里该高兴成什么样了。只不过可否一问,您要借他干吗使?”

次日,郭大昌到了嘉谟的府上,谈完公事之后,郭大昌正色道:“大人,刘全来借银子一事,我已经听说。根据我的了解,所述应该属于实情,这三百两银子对您来说,是个小数目,对您外孙来说,是雪中送炭,大人何必发那么大的火呢,给他就是了。”

嘉谟一提起来就火,道:“我岂是因为三百两银子的事,我是气他不成器,最大的本事就是借钱,变着法子借,我越是顺着他,只怕他将来越是无法无天,反倒是害了他。你这样相信他,那不如你借给他?”

郭大昌道:“在下不才,但借给和珅三百两,也并非难事,只不过觉得不妥。您是他外祖父,您不出手接济而我一个外人抢在前面,将来要是被人说起来,有损大人的威望。据我推测,和珅正是不想给英廉大人造成吃软饭的印象,想给自己留一点尊严,所以继承爵位这种事,是不会向英廉开口的。大人念在亲戚之情,就给他这笔钱,于情于理都功德无量,和珅将来必定会铭记于心。”

“说到诗文,那肯定是赞誉的,‘声疑来禁院,人似隔天河’的妙句典故,无不赞叹。”袁枚二十四岁参加朝廷科考,试题是《赋得因风想玉珂》,诗中有“声疑来禁院,人似隔天河”的妙句,然而总裁们以为语涉不庄,将置之孙山,幸得当时大司寇(刑部尚书)尹继善挺身而出,才免于落榜。这段典故为士人津津乐道。而他住在随园后,《随园诗文集》更是家喻户晓,被很多人当成作诗的范本。<u>?99lib?</u>

刘全被和珅的一番话说得希望又起,携带着书信,一路或舟车或步行,寒冬时分,到达清江浦,带的七双鞋子已经走烂,衣衫褴褛,活脱脱如一乞丐。门人报给嘉谟,刘全又来求见,嘉谟闻言,一脸冷漠,叫道:“不知耻的玩意儿,不见!如果再来骚扰,赶出去!”

刘全得此消息,犹如从冰窟回到暖炉边,欢欣得人都迷糊了。当下千恩万谢,兴冲冲星夜赶回,向和珅汇报此番绝境逢生,都是郭大昌的功劳。和珅宛若听书,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若不出去走走,都不知道世上有这般义人。”

英廉又道:“不错,不写景却有景,不写意却有意,完全是拙中有趣的笔法。再多读几遍,意味深长呀!”

正文 第六章 洞房夜娇妻床笫承欢 落榜时英廉指点捷径

乾隆三十二年,和珅虚岁十八,是可以成婚的年龄了。在他承袭了高祖父尼哈雅纳的三等轻车都尉的爵位之后,英廉兑现了诺言,预备了丰厚的嫁妆,亲自操办婚礼,将唯一的孙女嫁给他。婚礼当天,朝廷的许多官员都带着厚礼前去祝贺,驴肉胡同的府中有了久违的排场。这些人虽然是冲着英廉的面子来的,但却让和珅感受到久违地受到尊重,车水马龙,官员笑脸相迎,比父亲在世时还要有面子。和珅心中又喜又酸,感受到官位与权势带来了妙不可言的感觉。

花烛之夜,和珅带着酒意进入洞房。他一脑子兴奋,晕乎乎的,又一肚子忐忑,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颇有些不真实,真的怕一觉醒来,这是在梦中。

揭开新娘子的盖头,冯霁雯秀美的脸蛋在烛光下,既有大家闺秀的淡然清雅,又有初为人妻的娇羞,两只眼睛闪动盈盈秋波。和珅与她眼光一碰,心都要融化了,又不敢直视。和珅觉得她下嫁到驴肉胡同,简直是仙女下凡,带来的嫁妆颇为丰厚,一下子扭转了自家的窘境。

此情此景,如梦如幻,百感交集,和珅情不自禁双膝跪倒:“列祖列宗英明神武,竟让英廉祖父如此厚爱我和珅,此生当不能忘。”叩了三个响头,泪已下来。

冯霁雯见和珅煞有介事,羞着浅笑道:“谢了一遍,可以起来了。”

和珅起身,与新娘子喝了交杯酒,凝视着她的如花面容,痴痴叹道:“今日得你们冯家如此厚爱,只怕此生无以为报,这辈子对夫人必然要万分的好。”

冯霁雯毕竟是大家闺秀,也知道和珅把她看得万分重,便道:“今天是洞房花烛夜,你搞得像祭天拜神似的。”

这么一说,和珅也笑了,新婚在冯霁雯看来乃是一件欢愉之事,在和珅看来却是一件改变命运的事,难怪严肃起来。好在和珅脑子转得快,在娘子的脉脉含情下,第一次伸出手去,摩挲她吹弹可破的脸蛋——这情景在此前想过,在梦中出现过,特别是在筹备婚事的紧张期间,生怕一不留神会坏了好事。和珅也正值青春年龄,冯霁雯的脸蛋在他脑海中出现过许多次,如梦如幻,如情如欲,如今真的可以碰着这张脸,双手不由抖动,不听自己使唤。

冯霁雯闭上眼睛,胸中起伏,口中吐出如兰的呼吸,令和珅目眩神迷。她期待这一刻已经很久,自从在自家后花园中偷偷见了和珅,她便下定决心,将一颗春心系在这个面容如玉的少年身上。当和珅的手接触到皮肤时,她的身体也不由颤抖起来。

和珅把自己的唇印在霁雯的唇上,两颗心终于连在一起,不再矜持。和珅除去霁雯的凤冠红袍,两只玉乳如鸽子扑出来时,和珅的脑子一热,血往上涌,第一次见识到女子玉体之美,他急欲除去霁雯的底裤,霁雯却紧紧抓住,不让裤子脱身,被和珅拉着裤头拉急了,羞着脸叫道:“傻瓜!”烛光下,和珅顺着霁雯羞答答的目光,看见她穿的原来是一件开裆的亵裤。

养娘有交代,新婚之夜,不可让新郎官儿脱了裤子,新郎官初见白花花的身体,不免会激动早泄。因此,准备了开裆的亵裤,霁雯牢牢记住了这一点。和珅是初哥,哪里得知,当下在霁雯的指点下,热血上涌,狂攻花蕊。

和珅久攻不进,霁雯初次云雨,忐忑而紧张,疼得咬住被子,而后嘤嘤而泣。和珅不忍,停下来摩挲抚慰,道:“娘子怕疼,我就歇息,明儿再来不迟。”霁雯含泪羞道:“夫君不必管我,这是新婚之夜必须做的事,哪有等到明天的道理。”和珅道:“娘子疼,我怎么能不顾呢,哎,能与娘子拥入怀中,我已经觉得是吉星高照——祖坟冒青烟了。”

冯霁雯擦了泪水,恢复了表情道:“你也不必过谦,祖父能千挑万选,把你选出来,肯定你自己有出色之处,我只是希望你别辜负了祖父的期待。”

和珅冷静一想,确实,自己能入英廉法眼,真是万种机缘巧合的结果,不由感叹道:“能与祖父相识,差点忘了要感谢袁枚先生,倘若不是他看得起我,为我作了一首诗,恐怕祖父大人至今不知道我和珅为何物。”

冯霁雯转而斜靠在和珅怀里,抿嘴笑道:“袁枚先生的诗确实使得祖父对你刮目相看,不过,你也许想不到,在看过袁枚的诗之前,祖父早就对你相识。此事最终,还是得一个缘字。”

此言大出和珅意料之外,回头想想,英廉第一次与自己相谈,确实是在袁枚写诗之后,便摇摇头道:“不可能,在袁先生写诗赞誉我之前,我在官学中只是一个被人欺负和小瞧的书呆子,别说祖父,就是我那些不学无术的同学,提都不会提我的名字。你说的缘,我倒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冯霁雯道:“这件事你确实是蒙在鼓里。祖父说有一天他打轿回府,路过一条胡同,在一户人家的门口,突然见一条看门狗向一个年轻人扑去,这个年轻人身着简朴的青色长衫,背着书包,一看就知道是学生子弟。狗的主人大笑:‘你是借钱的,又不是小偷,那狗怎么专门咬你呢?’年轻人答道:‘我若身穿华美的官服,披金戴银,这条狗恐怕只会对我笑呢!’祖父一下子对此人有了兴趣。那读书郎就是你,你可曾记得这件事?”

原来,这确实是英廉第一次看见和珅的情景。英廉当时初见,第一,为这年轻人的应答机敏而触动;第二,他见到这个年轻人,心中不由叫道,天下竟然有这等俊美的男子!二目朗朗,双眉修长,脸蛋有如剥了壳的鸡蛋在脂粉里滚过,白里透红,脖子上一小块石榴红的胎记,不但无损面容,更与五官相融相合,有锦上添花之感,未加修饰的面容有如精心妆扮过似的,越看越喜欢。当时他正在筹选孙女的如意郎君,不由暗暗上了心,叫家人留心此人。后来见袁枚写诗夸赞的又是此人,不谋而合,便开始了接触考察。

和珅点了点头,道:“哎,我那时还没死心,放学后经常去我阿玛原来的亲朋好友那里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借到钱,多数被人拒绝,被看门狗追咬也不是一次两次,我具体也记不得是哪一次了。借钱虽然借不到,但看来真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呀!”

冯霁雯道:“夫君将来不必再为生计发愁,我带来的嫁妆吃穿用度几年根本不成问题,你只需一心用功,以考取功名为正事。”

和珅道:“我得到你们家如此照顾,也只有一心向学,如今头等大事,就是后年的顺天府乡试了。到时夫人您就瞧我的了。”

两人边诉衷肠,霁雯渐渐放松,完全没有痛感。和珅又昂然而上,这次霁雯已知况味,不再惊慌,只是咬牙忍住,终于刺破红尘,进入极乐。和珅搂着娇妻在怀里,觉得自己转瞬之间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浑身充满力量,也感叹命运的造化。一夜缱绻恩爱,自不必说。

和珅自从生母去世后,再难得女人的爱抚,现在不仅得到冯霁雯经济的支持,更有无限的精神支撑,一时间甜蜜无以复加,并在心中暗暗发誓,将来不管如何,对发妻必然要疼爱一辈子的。

婚后家境好转,和珅也将从咸安宫官学中毕业。吴省兰得知和珅撞了时运,便倾囊相授官场利害的要旨,切切相嘱苟富贵勿相忘,道:“你文才通达,机灵圆润,是没有问题的,唯有一点,我甚是忧心。”

和珅忙问:“师傅认为我哪里薄弱,尽管提出。”

吴省兰转了话题道:“你的文才,与我或者袁枚先生相比,如何?”

和珅忙道:“那是万万不及的。”

“不说我,就说袁枚,才分如此之高,盛名如此之远,依然没有官运,只能做闲云野鹤,游走江湖,你认为问题在哪里?”

和珅毕竟年轻,心里想了两三个原因,又觉得似是而非,与其抖出来,不如不说,直接听师傅的高见,便做为难状,道:“是呀,我也想不通,这样的人不做官,什么人还能做官?非要我说的话,我只能说其志不在官场,他就喜欢读书教习远游的自由日子。”

吴省兰呵呵笑道:“是呀,很多才高之士,都说官场浑浊,其志不在于此。其实这些都不是他们的心里话,都是做不得官后的无奈托词。你想想,一个人年纪轻轻,寒窗十载,不为金榜题名哪会下那么大的苦功!譬如为师,实话告诉你,虽然时常称自己断了官场的念想,但真正能忘吗?忘不了!年轻时在心里埋下的志向,就是为一方官员,施展治世才学,岂能说抹掉就能抹掉——师傅这等心里话跟你说了,想必你能悟到师傅的苦衷了吧。”

和珅眨了眨眼睛,道:“学生似乎明白,师傅深埋志向,也在等待时机。”

吴省兰点头叹道:“学生之中,就你悟性最高,这是为师感到欣慰的一点。师傅在京城无门,栖身于此,也许将来会参加会试,甚至会仰仗哪个出息的学生朋友,都是有可能的。那些把无意仕途的托词说得最美妙决绝的人,其实是内心最失望的人。师傅心里的一点火苗,还是没有熄灭的,这一点就你知道。”

和珅点头道:“学生明白师傅之志……但袁枚先生呢,他已为官多年,为何会断了仕途?”

吴省兰盯着和珅的眼睛,缓缓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可以用八个字:以才入仕,为才所累。”

和珅眨了眨眼睛,道:“以才入仕倒是可以理解,为才所累,还是请师傅指点。”

吴省兰向来说话以蕴含为要义,并不急于说出,而是操起一把小水壶,依次浇灌养在室内的兰花,道:“史上那些恃才傲物的人,不论是文采还是武略,哪个有好下场!关羽自恃武艺超群,死于麦城乱兵之手;祢衡才高目空一切,被鼠辈黄祖取了性命。点拨至此,你可知涵义?”

和珅惶恐道:“似乎知,又不可知。关羽、祢衡,皆因才艺而自负,最后毁于自负。但袁枚师傅,虽说性情不羁,但还没到自负的地步,且做官时候,是十分规矩的,在任上修水利,工于民事,做了好些政绩,应该是个好官,与关羽、祢衡,学生觉得不可同日而语。”

吴省兰点头道:“当官时的袁枚貌似勤勉之辈,其实内心里是恃才而傲的,这种傲气不易察觉,你可知在哪里?”

吴省兰确实把和珅当成将来能够独挑大梁的学生,将自己的这些感悟倾囊相授时,也非常注意时机。日后和珅若用得着这些道理,必然会想起自己的谆谆教诲,记得师傅的功劳。

“学生愚钝,不知袁枚师傅的傲气表现在哪里。”和珅老老实实回答,他明白,在师傅面前做无知状,其实是对师傅最大的尊敬。

吴省兰道:“你现在还没出学堂,不知为官的奥妙,自然不知道这种傲气的害处,情有可原。袁枚师傅自认为有才能,能为民办事,做出政绩,将来皇上得知,必然得到提拔。他是这么做了,可是提拔遥遥无期,还是在芝麻官之间打转,直到转得心灰意冷。这种为官之路,是很多初入仕途的人自然而然想到的路子,其实是大弯路。你朝中无人,谁给你上奏政绩,谁给你上奏升官?老百姓当然知道你的好,觉得你可以升官,可老百姓的话皇上会听得见吗,会听得进去吗?所以,袁枚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回你知道什么错了吧?”

和珅恍然大悟,道:“哦,原来袁枚先生工于政绩,却疏于结交朝中的大官,没有人给他陈奏推荐,他只能在地方上打转。”

“是的,这貌似是一个为官策略的失误,实际上以我对袁枚的了解,是他傲气所致。朝中有人好做官,这是家喻户晓的道理,怎么可能才情卓绝的袁枚会不知道。他不走结交权臣这条道路,实际上是恃才自负,看高自己而不愿低眉侍人——这是才高之人的通病。”

和珅豁然开朗,道:“师傅是叫我不可恃才傲物!”

吴省兰点头道:“这一点非常重要,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年轻时声名鹊起,但往往无大成就;而许多人年轻时貌似资质平平,一路坎坷,壮年之后却有大成——前者往往为才所累。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越是有才者,越要以无才看待自己,这样每日都有新的顿悟,每日都在学习,才能都在精进;一旦恃才,便在后退而不自知。也许你现在还很难体会,等你进入仕途之后,就知道这是人生成败的关键,切记切记。”

和珅得一大顿悟,拜谢师傅,同时也学业圆满,离开了官学。

在家里,除了打理家庭大小事,时常到祖父府上拜访,谈论些官场消息,又在家埋头做了乡试的准备。因为有了嫁妆,和珅此时有了一些余钱,便打起钱生钱的主意。原来和珅受穷多年,在借钱、典当中一路走来,钱不仅是钱,更是自己和兄弟的生计、前程所系,对钱自然比别的人多了一份爱恨交加的体会,知道这是好玩意儿,有时须得防无,心里才踏实。便和夫人道:“我想家中有些余钱,不如做些营生,好让钱生钱,以备不时之需。”

夫人对钱倒不在意,又不想拂了和珅的意思,道:“夫君有这个心思甚好,不过我怕有了些经营,耽误了你弄学问,岂不是得不偿失。”

和珅点头道:“这你不必挂虑,刘全浑身都是本事,我们想好了,让他经营去。”

夫人点头道:“那就按照你说的去办,不过办什么营生比较好呢?”

和珅道:“当初我家道败落,山穷水尽时,就把些家当拿去当铺,都被当铺图了大利。只要刘全脑子活络点,我觉得什么生意也不如当铺盈利大。”

夫人道:“听你的吧。”

和珅听了喜滋滋的,如果钱能生钱,像老鼠一样繁衍,自己想想心里都是喜滋滋的——受了穷的人更深谙钱的滋味。把刘全叫来,告诉他自己的筹划,刘全听了,浑身都长了精神道:“这个我擅长,自小我就想当个老板,如今总算如愿了。”

刘全便去找铺面,在鲜花深处胡同,找了个店面,和珅亲自取名,曰“永茂当铺”。开张这一日,诸多亲友宾客前来捧场,一派祝贺之声,当然主要是看英廉的面子来的。许多人赞和珅能干的同时,心里着实不屑:经商乃是九流之举,一个正要考取功名的学子来经营此事,不但有失身份,还真是贻笑大方。

和珅却不以为意,他看着自己亲自题写的黑底金字牌匾“永茂当铺”四字,心中的兴奋难以言表。自己多少次走进当铺,都是把自己的宝贝廉价出当,每次心里都是纠结、难过、失落,赔本也要当,只有用换回的些许银两,想到还可以为生活增添一点希望,才稍稍安心。自己也在典当中知道了伙计的种种伎俩,但有什么办法呢,自己要钱用,只能是任人耍弄的——如今他也将这些伎俩告诉刘全。当铺,像一只鳄鱼的嘴巴,吞噬了自己少年时的快乐,如今,自己翻身做主,主宰了自己年少时恐惧的东西,这是多么的满足。也许从此开始,自己就能主宰自己的生活,不必再看别人脸色了,这是人生中多么重要的时刻呀!看着匾额,他的眼睛渐渐模糊,却从黑色的匾底看到一个少年走了出来,手里捧着要当的物什,眼睛怯生生的,在胡同里不安地踌躇着……

“老爷,您怎么哭了?”刘全过来合计事情,突然看见和珅呆呆地看着匾额,眼眶竟然充盈着泪花,脸上情不自禁。

“哦。”和珅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取了手巾擦了擦眼睛,又想起什么,哽声对刘全道,“以后如果有孩子拿了东西来当,要宽容些,要和颜悦色,不必太过计较。”

刘全正藏着一肚子生意经,准备大干一场,不解地问道:“哦,老爷说的话我有点不解,我们做生意的,应该要大小老少,一个标准,这才得以服人呀!”

和珅突然恼怒道:“你是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和珅一贯礼让对人,即便是对下人,也是涵养有度,很少失态。这突然的恼怒,特别是对刘全,颇为少见,刘全一下子惊慌失措,赶忙道:“哦,好,奴才多嘴了,我就听老爷的,对来当铺的小孩一准和颜悦色,不必计较。”

和珅舒了口气,道:“你知道就好——有什么事你说吧。”

这是和珅经营的第一份产业。

驴肉胡同的三进住宅跟冯府相比,显得穷酸促狭,和珅老是怕夫人住不惯,时常与夫人谈心,关怀备至,又将老宅和园子重新修整过,以便让夫人看着不至于太过寒酸。有一次问起,夫人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住什么样的宅子,对我来说,都没多大的区别。只不过有一件小事,既然你问起了,就该说一说,我身边的丫鬟嘴刁,常在我耳边说老爷忒小气了,家人出外办事的银两,都亲自称量,一分一毫也计较得清清楚楚。这也不算什么,只是下人们只穿粗布衣裳,每天只能吃粥,很少见到菜肴,几个跟我过来的婢女,都受不了,叽叽喳喳的,我想也情有可原。”

和珅恍然道:“哦,说的也是,我勤俭惯了,没有想到这一点,倒是让夫人受了闲话。”

夫人笑道:“夫君勤俭持家,我倒是支持,只不过现在家中宽裕了,下人的衣食,可以适量增加。我屡次想说的,又怕影响夫君的心情,坏了应试准备。”

和珅自信道:“夫人有话尽管讲,应试的话,祖父说我的制艺水准,别说乡试,便是会试,也是够格的,这一点我自信满满,夫人且宽心。至于下人的衣食,我会调整,保证让夫人此后舒心。”

家道中落后,和珅家在伍弥氏的操持下,对下人确实是苛严,衣食住行,能省则省。和珅婚后,自己来操持家里生计,但是这一方面并不见改进,而且愈加严格。下人要出去购置东西,和珅总要亲自过手银两,生怕一丝一毫被人做了猫腻。冯家的丫鬟来了,哪里呆得惯,怨言四起。

和珅当下对管家刘全道:“以后跟夫人来的人,另桌开饭,衣服可穿鲜亮一些,争取达到冯府的水准,其余人,一切照旧。至于指出的各项银两,一定要我亲自称量,否则必定有小贪小扣,这个规矩,永远不变。你自己需要的银两之处,尽可你自己负责,全家之中,我就信你一人。”

和珅性格之吝,可见一斑,下人之中,只对刘全大方。

乾隆三十四年,和珅参加了在顺天府的乡试。开考之前,到会馆与各路考生切磋了主考官的趣味等等,胸有成竹。从考场出来后,到英廉府中,将自己的卷子一字不落地背出。原来和珅记忆力惊人,四书五经,就连各家注释也都能背出,更何况自己的卷子。英廉道:“这个水准,如果我是主考官,必然录取。”和珅满心喜悦,回来与夫人喝酒庆祝。满人之中,能够中举是极少的,若能中举,便是重整家门、扬眉吐气的开始,让从前低看自己的人能高看一等。

发榜那一天,和珅满怀希望去看榜,把眼睛擦了几遍,就是看不到自己的名字。呆呆地在榜前站了半个时辰,晓得绝对是落榜了,这才脑袋昏昏沉沉地回来。夫人在家中等待好消息,见和珅灰着脸回来,坐在正厅的檀木椅子上,双目发呆。夫人叫丫鬟上了茶,叫道:“你怎么啦,是不是故意跟我玩笑?”

和珅原本白里透红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听了夫人的话,苦笑了一声,挥了挥袖子,示意丫鬟退下。待丫鬟一走,他突然跪倒在夫人面前,抱住夫人的双膝,叫道:“夫人,我落榜了,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冯家呀。”已经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夫人吓了一跳。和珅平日里是个细心、得体的人,说话体贴,做事周全,谨慎而乐观,不论遇到多大的问题,他总能冷静思考,从而做出周全方案,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失态的。

夫人知道,已经是落榜了,不过在夫人眼里,这件事并没那么严重,劝道:“夫君你不必这样,胜败乃兵家常事,今年不成,下一届可以再考,落榜了又不是天塌下来。你不是说,与你同一考场的,还有须发皆白的老翁,他们都不急,你年方二十,有什么好着急的。”

和珅垂着泪,起身道:“夫人你有所不知,此时落榜,我已乱了方寸,前路一片迷茫呀。”

落榜对于和珅打击之大,旁人难以想象。原因有二,一是和珅一向对自己的文采自信满满,中举势在必得。而自己应试的得意之作居然无人欣赏,这是对他自信心最大的打击,他原先以才子自居,现在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了,这次不中,更不知下一次要写怎样的文章才能中。第二,中举对他来说,是振兴家门、报答冯家的唯一之路,此次落榜,他觉得对不住英廉等人对自己的一片期望呀!

原来他为自己设计的以文治国,弟弟和琳以武报国的方案在此刻也轰然倒塌。

所谓祸福相依,他实现了洞房花烛夜,但金榜题名却遥不可期。他沉浸在对人生不可把握的惶恐之中,终日以酒遣怀,在麻醉中寻找片刻安宁。到底怎样的文章,才是可以中试的呢?这个问题如漩涡,在他脑海中盘旋,把他旋得五迷三道。他也第一次体会到,人生的蓝图可以设计得很美,但是一碰到现实,那蓝图便如水中月镜中花了。冯霁雯看在眼里,以为这只是和珅一时的反应,但多次劝慰之后,和珅还是沉浸在颓废的气氛中,这才发现,他对中举看得无比重要。

冯霁雯不得不造访冯府,将和珅的性情大变讲给英廉听。英廉早就知道和珅落榜的事,之所以没有主动去劝慰,是怕给他带来压力。英廉道:“既然如此,你可叫他过来,我给他指点指点。”

和珅听得祖父有唤,不敢怠慢,还是重整精神,打扮了一番,打轿过来。正是晴好的天儿,英廉在后花园临风阁上设了小宴,与和珅谈心,也算是别有一番安排。而和珅穿过长廊亭台,看到自己昔日所题的楹联,彼时少年情怀,满怀希望,此刻落寞茫然,百感交集,黯然神伤。

英廉笑道:“听说你喜欢上了酒,终日在家狂饮不已,我备了些好酒,你可以尝尝。”

和珅听了,诚恐道:“孙儿不敢,只因烦闷,借酒浇愁而已。”

英廉道:“这么多日也不见你来看看我,这是为何?”

和珅低头道:“因未能中举,觉得无脸见祖父,是故一直不敢过来。”

英廉道:“但凡应试的人,不是中举,便是落榜,难道落榜的人都不想活了吗?这种太正常不过的事,何必挂在心上。这么多年,我见过中举疯了的也有,落榜疯了的也有,不论哪一种,这些人都不堪重用,唯有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论成败都不忘最初的志气,这种人才是大才!”

在家中,冯霁雯也说过诸如此类的话,并不能减轻和珅的垂头丧气。如今这话从英廉嘴里出来,气概就是不一样,和珅心里一振,不由醒悟:“一语点醒梦中人,祖父说得极是,和珅着实不堪!”

英廉举杯道:“既然知道颓废是不对的,就把这杯酒饮了。大丈夫要喝就喝豪放之酒,千万不能泡在酒坛中丧了志气。我也是科举中走过来的,了解你的心境,你若有不解的心结,可说来听听。”

和珅眉头一皱,举杯一饮而尽,道:“这次科考,我是踌躇满志,试后,祖父您也认为我的文章不错,中举不难。可是结果事与愿违,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完全不知错在何处,更不知如何亡羊补牢,望祖父指点。”

英廉点点头,道:“我猜你就是纠结在这里。你现在的才学,其实已经在举人之上,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一个人有才,就必定能高中,世间并非都是这样公平的道理。怀才不遇的事,每日都在发生,这些人也只有遭到怀才不遇之后,才认清现实的处境,或者改弦易辙知难而进,或者从此消沉、忘掉初志,文人志士,不外乎此。”

以英廉大半辈子的遭遇,要讲清这件事的原因太容易。但是他不仅要和珅明白这种事,而且让他领悟,如何从挫折中去寻觅人生更大的转机,化危险为机遇。

和珅听着,眉头又皱了起来,光滑的额头聚起不散的乌云:“在我看来,科考就是让有才学的人有机会进入仕途,让不学无术者淘汰出局。我既然文章水平已有资格,此次不中,究竟为何?”

英廉道:“你说的是常理,但如今科举考场有黑暗腐败之弊,谅你水平多高,谁也难以保证哪!别说你这种乡试,就是在皇帝眼皮底下的会试,也是肮脏一片。我给你举个例子,就是今年的乙丑科殿试之后进行的朝考,朝考完毕,读卷大臣将准备录取的卷子呈给皇上。当今皇上聪明得很,一边看士子姓名,一边看卷文,对比之下,就发现了问题。朝考第一名拟录严本,卷子中有‘人心本浑然也,而要必严办于动静之殊’之句,严本的名字显然藏于卷中。皇上起了疑心,翻看第二名王世维的卷子,结果卷中有‘维皇降衷’的句子。第三名鲍之钟的卷子,卷中又有‘包含上下’的句子。第五名程沅,卷中又有‘成之者性也’一句。如此巧合,令皇上怀疑这是事先定下的暗号。皇上大怒,令军机大臣同原来的阅卷官,重新审阅卷子,原来的第一、二、三、五名的卷子,全部排在末尾,几位阅卷大臣也被查办,你可想一想,科举考场有多黑暗。我的官虽然不大,可是这种事呢,明明知道需要做些动作,但也不敢帮你打点,世宗雍正帝时,科举舞弊案中被抄家问斩的就有好几起呢。”

和珅一听,蓦然醒悟,脊背一阵阵发凉。

“既然如此重罪,为何舞弊风气还如此严重,难道他们不怕死?”

“科举毕竟是关系一辈子的事,总会有人铤而走险,也总会有人从中渔利,世道如此。”

“这么说来,即便我学富五车,能不能中,完全得靠运气?”

“那是自然。这种事不是一是一,二是二的,有的文章格调不合主考官胃口,有的被别人挤掉,更有甚者阅卷官自己学问不清,黑白颠倒,谁也无法有胜算。”英廉冷静道。在他明白科场无常之后,他对自己一路走来也颇为庆幸。

“这么说来,我寒窗十载,学业佼佼,在仕途中并无胜算?”和珅惊疑道。

“正是这个道理。只依靠你的学识能力,你这样一步步考试下去,顺利的话,考中进士也要到三十岁左右;如果时运不济的话,那就难说了。你看到那些满头白发的考生,有的并非学识不济,而是时运不济,只能一路考到老。别人看着好笑,觉得此人必定文才有限,只有亲历科场的人,才知心酸无奈!”

英廉站在临风亭上,对着底下假山草木,侃侃而谈,深入剖析。和珅听得触目惊心,原来心目中自己的前程蓝图,竟然一下被撕得粉碎。

“唉,若未得祖父指点,完全不知奥妙。我原来有个疑问,就是官学师傅吴省兰,他的文才是公认好的,我暗想他为何考中举人之后没有继续考进士,而是进入官学当了师傅,是否也是因为此种原因?”和珅由此及彼,想起深埋在心中的疑问。

“嗯,这下你想通了。他可能有自己的其他原因,但在我看来,他必然知道考场凶险,即便努力多年也并无胜算,不如另辟蹊径。”英廉为人不错,又身为大学士,并无在别人背后乱嚼舌头的习惯,因此只说个大概便止住。

“敢问他另辟蹊径具体为何?”和珅之前与祖父谈古论今,从来没有这一次那么深入,因为这次事关自己的前程。

“你既然须以此为例,我便直说了,切不可外谈。他知道科场无胜算,能否考中进士,要靠运气,他即便努力几年,考中进士,也不过是七品官员。官场比起科场更为凶险,他想达到自己理想的境地,只怕岁月已不待了。现在有机会在咸安宫官学当师傅,怎么说也是在天子脚下,有机会结交官场豪门,一旦让他找到有力靠山,便能迅速出仕,到时候就爬得稳爬得快,比起从七品芝麻官往上爬要容易得多。再者如果结交不到靠山,哪怕自己学生中有一两个出类拔萃者,到时候也能沾光。两者相衡,他必定是觉得在官学中当师傅,胜算更大。”

和珅听了,如拨开云雾望见重山,忧心道:“即便我能考中进士,前路也依然是坎坷,想达到阿玛的官品,还是困难重重?”

“正是,做官是另外一门学问,跟文才是不大相干的。你想想,袁子才袁枚先生,名满天下,他考中进士后,文章出色入选翰林院,也有声望,但出乎意料地被排挤外放;等到做江宁知县,显示了才能,却又始终得不到升迁。从陕西回来的时候,刚四十岁,就断绝了做官的念头,把他的全部才华都用到了文辞诗歌上。可见他明白自己并无做官的才能,且死了心,当个不羁文人罢了!”

“那做官的才能是什么呢?”

“做官之道,没有常理,官场诡异,或随局势上下,官运神鬼莫测。但有一条是不变的,就是朝中有人好做官,要有人替你表功,特别是在皇上身边为你说话,官就能做得大,升得快。袁枚先生尽自己才能办事,筑江堤,清漕运,颇有成果,可惜无得力之人替他表功,也是白忙一场,所以才死心塌地远离官场。”

和珅的眉头皱起两堆乌云,科场与官场,两座看不见的大山压在心头,他举杯一饮而尽,道:“祖父,这酒,怎么是苦的?”

英廉道:“酒喝的是心情,你心是苦的,酒自然也是苦的。”

和珅凄苦道:“我这一生恐怕只能辜负您的厚望了。”

英廉胸有成竹,道:“我只是让你知道前路险恶,你却已经丧了志气。同样是觉得考取功名没有把握,吴省兰先生都能独辟蹊径,你年纪轻轻有何不可?”

和珅眼前一亮:“祖父说我也可独辟蹊径,径在何处?”

英廉道:“先吃饭,饭后再说。你现在心志已丧,对丧气之人说什么也是白搭。我之所以郑重其事,是要让你明白,事可以败志不可败,志败了,一万个机会给你,你也把握不住。”

和珅猛然醒悟,道:“祖父原谅我无知,竟为几句话吓得心志全无,真是没见过世面。”

英廉道:“你知道就好。我想见的是一个遇事冷静、胸有机谋的男儿,并非一个急于求成、不能如愿就慌张颓废的人,这样我的霁雯才算有得嘱托。”

和珅道:“祖父训导得极对,和珅知错了。”

当下到膳房用餐,和珅已能面色如初,谈笑风生,还故意跟祖父谈了几句自己所听到的官场笑谈。英廉心道:“孺子悟性颇强,应变能力确实不错,这一点只怕比中举人要强了许多。”

用膳之后,来到花厅,英廉操起烟枪,和珅会意,马上替他点了一泡,吞云吐雾中,和珅小心问道:“祖父,若我不能在科举上有所成就,还有哪个渠道可通仕途?”

英廉舒服地吐了一口烟,道:“你先听我念一首诗,‘八旗读书人,假借词林授。然以染汉习,率多忘世旧。问以弓马事,曰我读书秀。及至问文章,曰我旗人胄。两歧失进退,故鲜大成就。’你可知道这首诗为何人所写?”

和珅惶恐道:“孙儿知之甚少,竟不知这是何人所写?”

英廉道:“这是世宗雍正爷写的《怀旧》一诗,正是讽刺热衷于科考,结果文武两样都不行的八旗子弟。”

“这么说来,雍正爷并不鼓励旗人去科考?”

“当然,你们满人铁骑入关,在马上建功立业是你们长项,满人参加科考乃是叶公好龙、哗众取宠而已,更有文不文武不武者,问他弓马功夫,他说我是读书人,问他文章诗词,他说我是旗人出身。”

“祖父的意思是,我学文不对?”

“不,我的意思是,若是只为飞黄腾达的话,你有捷径不走,却选择了前途莫测的科考曲径。”英廉不动声色道。

“捷径是?”

“凭我的关系,可以帮你在皇宫找一份差使,虽然低贱些,但是可以接近皇上,凭借你的才智,再找机会崭露头角,你觉得如何?”英廉终于说出了他的想法。以他在朝廷中多年的经验,结合对和珅本人条件的体察,心中自然有一条最佳的路径。

“可以接近皇上的低贱差使?莫非是太监?”和珅疑惑地猜测着,不由浑身一抖,一阵寒战。

“哈哈哈。”英廉一口烟呛了出来,笑道,“你看,你过于紧张了。我把孙女嫁给你,能支使你去当太监吗!如果你是汉人,想入宫只能当太监,可是你是满人呀,你得想想自己的有利条件。”

“哦,孙儿知道了,您是让我去当个侍卫的差使?”和珅终于猜出英廉的意思。

从顺治帝开始,宫中的侍卫,都是从满、蒙子弟中挑选,需要人品出众、模样俊秀、武艺高强。当然,也有“汉侍卫”,需要在汉军八旗科甲出身的武进士中选拔,那可不是一般子弟靠关系就可以进来的。

“是的,你自己从没想过这一条路子,乃是因为你自负才学高超,一心想从科举中脱颖而出。即便你以后中了进士,也得从七品的小官做起,将来能不能上升,得靠你的官运。而你现在已经继承了祖上的三品爵位,只要在宫中找到机会,又何必到科考场中耗费青春!”

不能不说,英廉的想法,不但便捷,而且实用,对于悟性天资很高的和珅来说,是极为适合的。

但是,对于还未涉入官场、一心想以才学建功的和珅来说,此刻还未能十分领悟到英廉的苦心。

“孙儿不敢违背祖父,只不过这样的话,读了这么多年书,岂不是白读了。祖父当年看中孙儿,也是因为我的才学,难道如今也认为才学无用?”

宫中低等侍卫属于武职,不需要才学的,大多是粗通文字或者根本就狗屁不通的八旗子弟,依靠关系进来的。和珅想到如若这样,那么岂不是跟自己学文、弟弟学武的计划背道而驰了。

“书是不会白读的。一个人能够进阶升官,最终靠的还是肚子里的学问。你有学问,并非事事都得靠学问,把学问挂在身上,随时炫耀,那样就成了恃才傲物,这种人是万万当不了官的。才学这东西就像身上的一把利剑,有需要的时候拔出来,只一下就立竿见影,平时要把它藏好,不要遭人嫉恨。当今圣上十分爱才,你如果有机会接近皇上,日后才学一定会让皇上欣赏,这可比科举要容易得多!”英廉娓娓道来。

这一番道理,打通和珅的周身穴道,顿时使得他血脉畅通:“祖父说得极是,我当改变自己的想法,领会祖父的深意。”

“自己的路,要自己想通了才能走得好。你回去慢慢消化,如果觉得这有道理,就可以走这条路。如果觉得科举能走得通,就走科举的路吧。”

英廉说完,在烟雾中渐渐闭上眼睛,双脚靠在楠木矮榻上,响起了均匀的鼾声。和珅将一条丝缎毯子盖在他的腹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正文 第七章 入皇宫谨谋侍内廷 见圣主斗胆亮才学

侍卫轿夫们一个个瞠目结舌,连忙跪了下来,全然听不懂皇上在说什么。这也难怪,这些侍卫们大多只认识粗浅的几个字,有的连字也不认识,更别提这些引经据典的话。一个个只当聋子一样,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英廉点了点头道:“此事不比科考,全靠统领的关系,我跟统领有点头之交,说说话总是可以的。你打算送多少礼给他?”

和珅道:“孙儿想凭借祖父大人口面,我再凑三百两银子,这事儿应该有成算。”

乾隆在轿中,闲着无事,也想考考和珅,到底是死记硬背几句瞎蒙的,还是胸中确实有才,便问道:“中,适才‘季氏将伐颛臾’这一章,你可有看法?”

但是,和珅转念又想到,自己进宫六年了,根本没有和皇上对话的机会,换言之,根本没有让皇上注意到自己的机会。而现在,恰恰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别人都不能回答,只有自己能回答,皇上一定会注意到自己。这个机会一失去,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凭着旗人子弟的身份,通过英廉打通关系,和珅果然在宫中找到了一份銮仪卫的差使。銮仪卫负责掌管皇帝的仪卫排列及承应诸事,具体而言,就是宫中的轿夫仆从。

和珅悠悠道:“銮仪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说进就能进,当初我也费了老鼻子劲才进去,得看看哪儿有合适的空缺。”

这次貌似小小的升官,使得和珅豪情勃发,不禁赋诗一首:

英廉明白其意:他肯定是遇见只能私下里说的急事了,便叫戈什哈退下。

饱读诗书,然后应该参加科考,和琳还是跃跃欲试的。但因为有和珅的前车之鉴,和琳对科举心存疑惑,便讨和珅的主意。和珅历练几年,虽然没有混出什么名堂,但是对混官场有一定的心得。和珅道:“外祖父说过,科举入仕,没有什么胜算,更可能蹉跎岁月。我们是满人,有满人的优势,如能推举求职,先有个位置,比科考胜算要大些。”

当日三等侍卫和珅正当差,正在跪下的侍卫当中。众人之中,只有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皇上说这句话的意思。

此时,她得知丈夫宫里雁已经被云贵总督吴善达杀死,又悲又怒,哭得死去活来,请求孟艮入侵滇边,为夫报仇。孟艮见她玉容悲惨,怜悯心起,也不管自己强弱,便杀入云南边境。至此,吴善达将战火引入中国。

英廉起身笑道:“三百两银子对你来说是一笔大钱,对有油水的统领,还不够塞牙缝呢。”

夫人道:“那可不是,常言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是听了,就把大便宜给捡了。”又叫丫鬟把酒热了,给老爷暖身子。和珅道:“这身子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热乎着呢,不过今天酒是一定要喝的。皇上今天知道了‘和珅’这两个字,我一定要好好庆贺庆贺,快去唤刘全一起来喝酒!”

和珅赶紧朗声道:“奴才叫和珅,塾中先生给起的名,和氏之玉的意思,奴才愧不敢当。”

和珅朝前两步跪倒谢罪:“奴才冲撞皇上,罪该万死!”

侍卫们的本职是抬抬轿子,做好礼仪,以忠君为第一事。现在有一个读过咸安宫官学、能和自己对得上话的人,出乎意料,乾隆相当高兴,转怒为喜道:“你一会儿就在轿子旁边,在路上给朕说话解闷。”

和琳道:“哥,你现在就侍卫里有关系,也搞个关系让我当侍卫,咱们或许还能在一块儿,多好。”

“符合这个条件的人不少,录取谁全靠统领的意思,第一就是看谁送的礼多,第二就是看要给谁面儿。所以我想祖父大人若肯开口,这样的面儿必然成功了一半。”和珅小心翼翼地回答。

如此过了三年,这一日和珅值班完毕,急匆匆跑到绳匠胡同的刑部衙门,要见英廉。英廉在衙门里,身着官服顶戴,一脸严肃。他不希望和珅有家事跑到这儿来找他,因此沉着脸问道:“什么事回家不好说么?”

“祖父大人,您记的是康熙爷时期的老例儿了。”和珅胸有成竹道,“雍正爷时,挑选御前侍卫的范围已经扩大到下五旗了,这一点我打听清楚了。”

刘藻到任,令总兵刘得成、参将何琼诏、游击明洪等三路前往征剿,皆大败,刘藻束手无策。朝廷严行苛责,命大学士杨应琚前往督师。刘藻怕他前来查办,忧惧交加,自刎而死。

“这样的话,你可以去报名争取一下。”英廉道。

乾隆三十七年,和珅被授予“三等侍卫,挑补黏竿处”,也就是黏竿处侍卫。黏竿处是通俗的称呼,官称“上虞备用处”,通常由侍卫十人组成。每当皇帝出行时,黏竿处侍卫协助侍卫处、护卫营保护皇帝,服侍在皇帝的轿子身边,负责扶轿、打灯笼等工作,俗称“打执事的”。和珅的具体职务满语称“拜唐阿”,是地位低、无等级的听差人。干的一些工作,比起和珅之前的銮仪卫要辛苦,但是由于可以伺候皇上出巡、出外游乐,是最接近皇帝的一个侍卫官衔,贵族子弟趋之若鹜。有官场经验的人都深知,这是进入仕途的重要阶梯,一旦讨得皇上欢心,皇恩随之而来。

丫鬟都抿嘴笑了。

和珅对这一章的发挥解释,既符合原意,又应和乾隆的心意。原来,乾隆在治国上,觉得康熙过于宽,而雍正过于严,他施政以宽严并济而闻名,并以此自矜。和珅平日里与英廉交谈,深知乾隆爷的秉性,此刻的解读,始于圣贤之道,最终止于其治国方略。乾隆爷不由心中大慰,道:“朕跟前的一个小小的侍卫,都懂得圣贤大道,如今我华夏盛世真是人才济济呀。”

当下乾隆急令停舆,接过奏章,看得眉毛簇起,龙颜大怒道:“真是废物!”片刻站起,冲着众侍卫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皇上就地处理完批示,升轿出宫。和珅跟在轿子旁边,竖着耳朵,随时等候皇上问话。身上凉飕飕的,适才惊出一身冷汗,全身汗湿,现在内衣自然冰冷,但心里热乎乎的。

“你一个侍卫,什么时候读过?”这下轮到乾隆对和珅来兴趣了。这些满蒙子弟侍卫,能够谈的确实是少见。

和珅听从祖父的告诫,这个职位的重点是可以出入紫禁城,可以见到皇上,这一点是大多数文武百官所不能的。虽然所干的活儿,和自己十年寒窗满腹文采毫无关系,但他也记住了,文才是一把利刃,要藏好,关键时刻用一用即可。因此,他并没有看轻这个差使,而是兢兢业业,观察着皇帝以及宫中的一举一动,并积极打点与侍卫处的关系。另外,銮仪卫权位虽轻,但有一份固定的收入,这让和珅的经济处境好转,不会一味依赖冯霁雯的嫁妆生财。

和珅垂手低声道:“和珅全明白,悉听祖父安排。”

和珅道:“奴才在正红旗,满洲老姓是英额支的钮钴禄氏,因为是勋臣之后,荫着三等轻车都尉世职。”

乾隆见到回答者是一个面目清俊儒雅的侍卫,面如白玉,唇如涂丹,长相倒是悦目,脸色稍微缓和,道:“你可知道这两句话是哪位圣人所言?”

纵马凌云去,

弯弓向月看。

莫嗟行役苦,

时接圣人欢。

在寂静惶恐的气氛中,这个声音显得分外清亮。和珅知道,这个机会一失去,自己会后悔死的。与其后悔死,不如冒险一试。

“那个……”和珅朝英廉身边的戈什哈努了努嘴,意思是旁边不便听。

和珅道:“祖上有没有灵倒是不可捉摸,真正神机妙算的是祖父,他当初劝我进宫,大概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哦。”英廉点点头,不过随即皱眉道,“我好像记得御前侍卫,那可是要上三旗的子弟呀。”

英廉道:“三千两,如果能换来你的御前侍卫,那可是最划算不过的生意,你日后自然会懂得。不过这种事一定要稳妥细心,官场险恶,到处都有人参你一本。”

和珅嘘了一口气,睁大眼睛:“那到底要多少两才算合适?”

和琳道:“嗯,那怎样才能进去呢?”

“关系。”和珅道,“我发现官场的升迁,全是由关系决定,这玩意儿可比你学富五车什么的要管用得多。我现在能升任内廷侍卫,就是靠关系。”

“嗯,你觉得‘看情况’是什么情况?”英廉有意考考他。

“我猜不出来。”和琳眨巴眨巴眼睛,诚实道。

总督吴善达贵为边疆大吏,却是捞钱好手,于战事武功却无本领,听得滇边战火燃起,自知平息起来麻烦,不如调走了事。于是忙派人到京城运动调任,用了数万两银子。果然钱可通神,调任川陕总督去了。朝中调任湖北巡抚刘藻,前往云南。

这个职位,说得难听点,就是轿夫,一个文才出众、心比天高的才子弄一个低贱的武职,来当轿夫,这在和珅之前的蓝图里,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但是往好听里说,这不是一般的轿夫,而是皇宫的轿夫,有机会接触皇上,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到的。因此,这个差使有至高无上的一面,也有低人一等的一面,就看你从什么角度来认识。

“孔圣人这句话的意思:老虎犀牛们跑出来伤人了,珍藏龟玉在匣子里毁坏了,珍藏上好的东西被毁坏了,是谁的过错?朱文公的批注认为,错既不在虎兕和龟玉本身,也不在于柙与椟,而在于它们的看管人。”和珅越来越冷静,已经确信不会冒犯皇上。

此后战事却呈胶着状态,缅甸成为乾隆帝的鸡肋,要啃下来,偏僻荒远,山高林密,瘴气缭绕,士兵病瘴死有过半,不好用兵;要是不啃,大清威严颜面何在?因此每有缅甸情报来临,乾隆便心烦不已。

“哦,正红旗,该是住德胜门内?”乾隆六十开外了,有时候也喜欢唠叨起家常来。

夫人吩咐丫鬟道:“快把老爷的牛皮油靴和袍子都换了——老爷,莫不是当铺里进了大便宜?”

“太多了,太多了,你坐下来,听我慢慢说。皇上平日威严肃穆,可跟我说起话来,竟然和蔼可亲,只怕比祖父还要亲切些。”

“嗯,既然有事,那就说吧。”英廉道。

三千两,那可是自己几年的薪水都赚不来的。和珅倒吸一口气,道:“祖父,这可是大血本……”

和珅心中一动:祖父说乾隆爱才,喜欢谈诗论艺,果真名不虚传。我这苦读十年,这就是用武之地了!

“哦!”夫人也激动起来,反握住和珅的手,道,“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皇上都跟你说了什么?”

“你家底儿薄,也没见过世面,银子的事我来替你筹划,但送银子需你亲自去,你明天到我府里领三千两自己送去,待他接手了,我再打个招呼,这样就稳妥了。”英廉冷静道。

和珅摇摇头,道:“宫廷侍卫,听着风光,实际上干的事都不忍让你看,就是家里仆人们干的事,有的老侍卫,没什么路子,就干了一辈子。我这进宫也有四五年了,这差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咱俩可别吊在一棵树上。”

乾隆道:“和氏之玉?倒是名副其实。你是哪个旗的?满洲老姓是什么?”

和珅暗暗舒了一口气,缓缓朗声道:“皇上的问话出自《论语·季氏》篇,是孔圣人的话,奴才答的是朱文公的批注。”

“大人,是急事,很着急。”和珅低头诚恐道。

和珅摇头道:“那些怎值得我高兴——夫人,皇上跟我说话啦!”

和珅的血涌上脑门,他低头跪着,一闭眼睛,抑制住因紧张而引起的颤抖,朗声说道:“典守者不能辞其责耳。”

夫人轻轻挣脱道:“什么事呀,瞧你,也不看看丫鬟都在身边,多失态。”

云南战事是一直是乾隆的心病。自明朝永历以来,缅甸与中国便无往来,不朝不贡,至乾隆十八年,云南石屏州百姓吴尚贤,到缅甸东卡瓦部开矿,建了一个茂隆银厂。吴尚贤请将矿税入贡,此时中国又正劝缅甸王莽达喇上表称藩,缅甸于是遣使入贡,呈上几匹驯象,一座涂金塔。乾隆对来使也大加赏赐。不料云南地方官吏诱使吴尚贤回国,说他中饱银厂课税,拘入狱中,吴尚贤抱恨而死。此后缅甸内乱,地方土司雍籍牙,率众杀平乱党,自立为缅王,称缅甸国。缅甸无人反对,只有桂家、木帮两土司不肯服从,被雍籍牙派儿子莽纪瑞杀败。桂家土司宫里雁败走,走入孟连土司地界。孟连土司刀派春原来是宫里雁的知交,此刻暗自率众袭击宫里雁,宫里雁根本没有防备,连同妻子奴仆乃至金银全被掳走。

“祖父大人,我方才听得一个消息,宫里的三等御前侍卫有一个空缺,这正是我进阶的最好机会,怕有耽误,急忙来报祖父。”和珅眼巴巴地说道。

“可是,关系又是怎么来的呢?”和琳睁着好奇的眼睛。

乾隆点了点头,道:“你给大家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如此兢兢业业,观察着皇宫的一举一动,观察着皇上的一笑一怒。时间在期望中流逝。

英廉道:“你的前程也事关霁雯的幸福,你知道我的心意就是。”

和珅伸出三个指头:“三千两银子!”

乾隆四十年年初的一天,京城下了一层薄雪。紫禁城内,养心殿上黄琉璃瓦、迎门照壁上一片雪白,就连院中铜鹤、铜麒麟、凤凰,也变得晶莹,少了往日的肃穆,多了一份可爱。乾隆在养心殿看了雪景,清静之中又一阵无聊,突然来了兴致,要出外巡视。太监王公公传令出去,侍卫队慌忙准备仪仗。片刻,乾隆便坐上轿子,准备出发时,突然一侍卫急急到舆前奏报:“云南急呈奏本,缅甸要犯逃脱。”

这一番巡视完毕,和珅如坠仙境,忙了一整日回来,竟然跟打了鸡血似的,毫无倦意,一进驴肉胡同的家门,便叫道:“夫人,夫人,夫人在哪儿?”

和珅道:“有,当年傅恒老中堂就是侍卫出身,但那是凤毛麟角——我这也不知道机会在哪里,想到这一出,就神伤哪!”

英廉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凝思道:“御前侍卫已经是正五品,品阶不算高,但前途、地位不可小觑。御前侍卫不仅是守卫皇宫,更是皇帝的心腹,经常会代替皇上传旨、奏事,甚至直接出授将、拘捕犯人等,实际权力比一些官员还大。皇上之所以从旗人子弟中选其优秀者,专供身边,一方面是有得力助手使用,另一方面是进行各种磨炼,选择脱颖而出者日后重用。几代重臣索尼、索额图、傅恒,乃至如今炙手可热、前途不可限量的福康安,都是出身侍卫,可见这个职位是很有机会的。你如今的銮仪卫只不过是宫中打杂的,御前侍卫可就算是一个官儿,这个机会必须争取。”

确实,到了雍正年间,为了加强对下五旗的控制和笼络,挑选范围适当扩大。这是宫廷内的遴选规矩,跟汉人无关,有些官员并不十分清楚。

刀派春与云贵总督吴善达交好,把宫里雁以及金银一半送给吴善达。只是宫里雁的妻子囊占颇有几分姿色,刀派春不忍割舍,要将她留做小老婆。于是夜间将她弄入内室,逼她同寝,囊占不从,刀派春便要强暴,囊占道:“妾愿意侍奉你,但你要释放我的仆从,并选择吉日公开举行婚礼,名正言顺,我才从了你。”刀派春大喜,按照囊占的要求,选了吉日成婚。当天夜里,刀派春被囊占灌得大醉,囊占召集自己的仆从,把刀派春剁成几段,之后开门逃走,投到孟艮土司。

至此,一路上,和珅与乾隆不时谈古论今。和珅口才本来就好,说话得体,多年来寄人篱下,早学会巧妙奉承。乾隆平时交谈,能谈得来的,都是严肃的大臣,谈的都是正事,跟侍卫、太监能够如常说话,但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跟和珅的交谈,既通经典,又能风趣,还真是别开生面。

和珅却紧抓住夫人的手,道:“今天就让我失态一回,你手都不让我摸,我这一整天都没人分享呀。”

和珅不失时机附和道:“皇上过奖,都是圣上英明神武、教化有方!”

皇宫内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皇帝身边的侍卫,都要从皇帝亲自统帅的正黄、镶黄、正白三旗来选拔,下五旗的子弟只能到王府当侍卫。

和珅笑得跟绽开的石榴花般,握住夫人的手道:“不是紧张,是太开心了,太开心了。”

乾隆问道:“你这侍卫,叫什么名字?”

和珅回来后,慢慢琢磨英廉的话,终于把自己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蓝图绞碎了。

以和珅的学识,要回这句话,当然易如反掌。不过心细的他并不能确定皇上是否真的在问话。皇上知道侍卫们根本就不谙古文,所以自言自语的可能性也有。若是自言自语,皇上此刻又在发火,自个儿自作聪明,一言不慎,也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所谓“伴君如伴虎”是也。

和琳吸了一口凉气:“啊,你当初哪来那么多银子?”

宫廷侍卫中,地位和待遇最好的,是内廷侍卫,内廷侍卫分为御前侍卫和乾清门侍卫。如果能当上御前侍卫,就真正有跟皇上近距离接触和对话的机会。

此时遇到滇边瘴疠发作,杨应琚进攻孟艮,孟艮士兵多半病死,不能抵御,一半病死,一半投降,杨应琚见事情顺手,便想进兵谋取缅甸,建立传世功业。三次上书朝廷,说缅甸人正盼望天朝大军迅速到境。乾隆好大喜功,说缅甸曾经在明朝就曾臣服中国,且入了版图,本朝也不是不可能使它臣服。于是命令进军,要令大清的疆土胜过历代。

和珅道:“三千两能搞定都不错了——祖父替我张罗的。”

“关系得靠熟人介绍,当然,光认识个关系也不行,花了钱的关系才是铁关系。你猜我调任内廷侍卫花了多少钱?”和珅问道。

“回皇上,德胜门内住的是正黄旗,奴才住在西直门内驴肉胡同。”

和琳也从咸安宫官学毕业了,由于和珅已经承袭了祖上的三等轻车都尉,和琳不能再承袭,摆在和琳面前的是一片渺茫的前途。

夫人见他如此紧张,忙从厢房出来,问道:“什么要紧的事让你这么紧张?”

“嗯,祖父所言甚是。我该备多少银子合适呢?”和珅听了热血沸腾,看来英廉通过一番思考,对御前侍卫的机会想得比和珅都要透了。

和琳听了,默默无语。前程想起来远大美好,走起来却满路泥泞!

乾隆循声看去,叫道:“是哪一个说的,往前来。”

和琳很少见到和珅这么落寞的表情,道:“难道,侍卫也没有什么前途?”

和珅低声哽噎道:“祖父为孙儿如此着想,实在是无以为报。”

和珅恭恭敬敬地回答:“回皇上的话,奴才曾在咸安宫官学数年,读过一些圣人的书。”

和珅记忆惊人,坐了下来,将一字一句都复述给夫人。夫人听了,欣然道:“真是祖宗显灵,能与当今皇上谈得如此入港,真是不敢想象。”

此诗表明,和珅已经彻底明白自己的进阶之路在哪里,用功之处在哪里,就是“圣人欢”。

“要不,我也入宫,做个銮仪卫。”和琳天真道,他认为追随哥哥的道路便是坦途。

当下加重声音,不慌不忙对着轿窗道:“奴才认为,这一篇提倡重教化、修文德以怀人,否则,必然祸起萧墙。这是圣人之见,令人佩服。不过如今之世,偏远之地多有顽固不化的刁民,只以圣人教化来感化,不示以威严,恐怕会助长他们的狂妄之心。所以,于国于民,首先看重的是圣人教化,其次要施加威严,对狂妄的人施以颜色,防微杜渐,否则这些人不听教化,闹起事来,就是真正的‘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了’。”

“谢皇上恩典。”和珅压抑住内心的兴奋,在众人惊讶艳羡的目光中,低头谢恩。

正文 第八章 背论语乾隆突降皇恩 伴君侧英廉当头棒喝

和珅在宫中,虽然时时能见到皇上,但皇上日理万机,似乎也忘了这个和珅,并未提及。和珅每日揣度,心里又想,皇上跟自己倾心交谈,莫非只是昙花一现?心里忐忑不安,时悲时喜,回到家里也有点喜怒无常了。

这一日,他又在书房皱眉徘徊。冯霁雯知道他的心思,不能替和珅分忧,颇为心疼,却装作玩笑道:“你这样如丢了魂似的,只怕皇上是你的心上人了。”

和珅一见冯霁雯如此调侃,转而为喜,摸着冯霁雯微微隆起的腹部道:“如今我的心上人在这儿呢。皇上当然是我另一个心上人,我只恨不得变成一只虫子,钻到皇上的心里去,想看看他是不是还记得我。”

冯霁雯已有数月的身孕,和珅一回家,就爱对着她的肚子说话。

冯霁雯见和珅露出少有的轻松,虽然只是一时,心中也解脱了,道:“你的心思,我不能给你分忧,祖父为官多年,只怕他对皇上的心思比谁都懂,你何不请教他,免得自己长吁短叹。”

现在虽然和珅见到皇上的时间多,可论对皇上的了解,毕竟姜是老的辣,他不得不去请教英廉。

皇上与和珅亲近交谈之事,英廉也有耳闻,自有一番见解。见和珅来解惑,他道:“你在皇上身边等了六年,终于让皇上知道你了,可见你的耐心。如今你还着急什么?”

和珅道:“孙儿不知如何让皇上赏识我?”

英廉不直接回答,却转问道:“你知道皇上为何会跟你这样的一个侍卫相谈?”

和珅一怔,觉得英廉话中有话,便道:“孙儿愚钝,也心存疑问,望祖父点拨。”

英廉道:“表面上是你有文采,皇上颇为爱才,其实更有原因。你想想,皇上如果只是想跟才高的人相谈,那朝中有的是文采敏捷之辈。究其原因,皇上如今年岁已高,最怕的是‘静’。身边的老臣,老的老,走的走,朝中出现的都是新面孔,那些皇子皇孙,对皇上也多是敬畏,连个知根知底谈心的都没有。你有学问,又懂得小意儿,每日伺候在皇上周围,指定会有说话的机会。此事切忌着急,要做滴水穿石之功,瞅准时机勇敢进去,便是水到渠成之时。”

和珅得到指教,放下心来,也从容耐心许多,做滴水穿石之功去了。果不其然,乾隆此后休闲时,便想起有一个能够谈古论今的侍卫,便叫过来到身边,偶尔闲聊几句,兴致盎然。和珅细细体会英廉的话,颇值得玩味:皇上并非真就喜欢谈论文采,而是更喜欢聊天这件事,加上和珅说话圆转机敏,聊起来就是让皇上十分惬意。和珅观察着皇上读的书、写的字、做的诗、谈论的话题,进而研究其爱好,悉心揣摩。

一日乾隆在圆明园水榭上看书,微风拂柳,渐入佳境。和珅在一边伺候,看着皇上入定的表情,自觉荣耀无比。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乾隆读的是朱熹注的《孟子》,正文的字大,注解用的是小字,因为天色已晚再加上老眼昏花,只能看清正文,看注解吃力起来,不由叹道:“朕恐怕真的老了,注解的字都看不清。和珅,你去拿灯来。”

和珅正要转身去拿灯,突然灵机一动,停了下来,轻声问道:“奴才斗胆,不知皇上看的是哪一句?”

乾隆把书抬到眼前,慢慢念道:“人之道,饮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

和珅马上接口道:“言水土平,然后得以教稼穑;衣食足,然后得以施教化……”一口气将朱熹的注释背了下来,语调抑扬顿挫,朗朗动听。这归功于和珅读书时的勤奋,将各种注解也背得烂熟。虽然此举显得有点卖弄,但乾隆并不在意,他面对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后生,种种斗胆卖弄都被认为是年轻有活力、有才学。他听了很是舒服,点着头道:“你能背下多少注释?”

和珅恭恭敬敬道:“奴才能背全文注释。今天能给皇上当一回书童,真是荣幸之至。”

乾隆听得“书童”两字,想起年少读书的情景,兴致勃勃道:“好呀,朕看看你能不能当好这个书童。”

当下乾隆读一句原文,和珅紧接着背下注释,乾隆像个师傅,和珅语气谦卑,像个学生,其乐融融,再现学中的情景。乾隆颇为满足,道:“和珅,你既有如此文才,可参加过八旗科举?”

和珅等待这个问题许久了,心中一喜,道:“奴才是生员,参加过三十四年的顺天府乡试,未能中举,后来便到宫中做了銮仪卫。”

乾隆奇道:“你有这等见识,乡试不中?当时考什么题目,你可还记得?”

乡试未中,一直让和珅耿耿于怀,当时的题目与文章自然记得清楚。和珅应声道:“考的是中的《孟公绰》一节。”

乾隆好奇心起,道:“当时的文章你可还记得?”

记忆力是和珅的长项,和珅便将当时所做的文章,一字不落、有情有理地背了出来。孟公绰是春秋时期一个以清廉而著称于世的人,为孔子推崇欣赏。不过,孔子在中说:“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孔子的意思是孟公绰只适合做一些大国的世家大族,如晋国赵氏、魏氏的家臣,不适合做一些小国的栋梁之臣。和珅在文章中,认为孔子的话十分在理,并且做了进一步的阐释:孟公绰为人清廉但不贪财,但做士大夫不是靠清廉就可以,做官必须要敢担当,有做大事的勇气,而不计较小是小非。因此,孟公绰的确只适合做家臣,大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乾隆赞赏地点着头,道:“这个文章是可以中举的呀!和珅你现在是什么职位?”

和珅低头朗声道:“奴才现在是三等侍卫,黏竿处拜唐阿。”

乾隆道:“那可真是大材小用。侍卫处有你这样的人才,真是难得,如果给你机会,恐怕会有一番作为,我升你为御前侍卫,授正蓝旗满洲都统吧!”

和珅欣喜若狂,慌忙跪下谢恩:“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蓝旗满洲都统,是正二品的武官,乃京城卫戍军队的副指挥。这不但是和珅的官品的一次飞跃,跃过了他父亲的官爵,更是皇帝第一次对和珅的提升,乃是天大的喜事。

这一次的升迁,貌似偶然,实际上有其必然之处。在清代,侍卫一步登天,早有先例,算是一个传统。康熙时期,正黄旗侍卫索额图协助康熙计擒鳌拜,立下大功,其后成为朝廷重臣,位居大学士。而乾隆所倚重的大学士傅恒也是侍卫出身,一步步得到赏识,成为如今的军机处首席大臣、内阁首辅。和珅的家世与他们没法相比,两次背书的机缘就得到提升,说起来有点不太真实。其实,当时满洲入关已经一百多年,八旗子弟已经堕落,武功征战已经生疏,精通汉人的四书五经的更是少之又少。和珅这样文武兼备、有学识、有见地的青年弟子,十分少见,在乾隆看来,不啻沙里淘到金子。再加上乾隆爱才,又兼之和珅的表情达意之得体,火速提拔确实不是不可能的。

这一年是和珅双喜临门,官升二品,儿子也出生。乾隆得知,也派了侍卫前来贺喜。驴肉胡同的和珅府,一时间热闹非凡,比昔日常保在世有过之而无不及。

和珅的舅舅明保,早在和珅大婚时,就备了厚礼过来,以求和好,但被和珅坚决地拒绝了。年幼时的伤害,深深地刻在和珅的心上,留下了疤痕,他不想看见明保原来那张冷酷的脸现在变得满脸堆笑,说一大堆奉承话,和珅觉得自己见了此情此景,会反胃的。明保知道和珅的情结,自己无情在先,看低了和珅,现在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唉!

现在眼见着和珅混得越来越好,一个劲儿往上蹿,跟皇上还走得亲近,明保急了,这样的外甥不认,自己的损失该有多大。三番五次地进去厚着脸皮求见,和珅根本没有回复。明保脸皮厚,打了死心眼:虽然你不认我这个舅舅,但这舅甥关系是跑不掉的,我一个劲来认,把你认烦了为止。

听了和珅官升二品,短短几年就超越父辈了,这不能不让明保心惊,想趁着和珅高兴,赶紧备了厚礼再来祝贺,也许能打通他的心关。即便在这样的时刻,和珅还是拒绝,不让进门。明保在驴肉胡同,只差想冲进去见了和珅,磕头叫爷爷了。

正沮丧之间,突然见一乘轿子进来,看轿子的颜色和品级,明保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冯英廉的轿子。明保如同见了救星,扑到轿子前跪下,叫道:“冯大人,草民明保求见!”轿子停了下来,轿夫揭开轿帘,冯英廉并没有出来,只是看着明保。明保急忙道:“冯大人,我是和珅的舅舅明保,和珅小时候都在我家吃饭,只不过不知道何事得罪了,如今居然不认我这个亲舅舅。我知道和珅最听您的话,求求您跟和珅说说,认了我这个舅舅吧!”

冯英廉道:“哦,知道了。”

明保连忙起来,道:“外甥不认舅舅,这不合伦理,求冯大人成全!”低头立在路边,目送轿子继续穿行,进入和珅府。

英廉是来向和珅祝贺的,当然,除了祝贺,还别有意味。几日来,不论是认识不认识的,备了厚礼来拜访的,络绎不绝,和珅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与荣光。虽然如此,他依然知道,不是别人对和珅有这么多尊重,而是对和珅的官职与权力,对和珅的能耐。他感受到了权力的魅力,这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可以带给你无穷的物质享受和高人一等的荣耀感,可以玩转人世,可以颠倒众生,世间没有一种东西的魔力可以与此媲美。英廉一见和珅,就觉得他短短几日已经发生绝大变化,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种睥睨众生之气,浑然活在云端之上。

以英廉在官场中沉浮的经验,油然生出一种担忧来。

相坐而谈,英廉并不说恭贺的套话,而是问和珅此次升迁的缘由。和珅谈起自己如何抓住机会,在皇上面前展示才华,如何借助记忆力,让皇上得知自己的科举试卷,从而在侍卫中脱颖而出,赢得皇上信任,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英廉捻着胡子道:“这么说来,皇上是真的爱才,只不过你不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吗?”

和珅兴奋道:“虽然貌似唾手可得,可也是我在宫里等待了六年的结果,不算意外。皇上对我十分看好,今后还有大把升迁机会,祖父,您就看我光宗耀祖吧!”

英廉叹道:“我倒是想为你高兴来着,可是,以我几十年的历练,却不能不为你担忧。”

和珅收敛了笑容,道:“为我担忧?祖父何出此言?”

英廉喝了一口茶,用烟杆敲了敲靴子,缓缓道:“你可知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哦,这是老子的祸福相依的道理,可是与我有关系么?”

“既知道祸福相依,难道就没有想到你现在福已至,而祸将相随!”英廉厉声当头棒喝。

和珅见英廉发怒的样子,不知何故,张皇道:“孙儿不知道祸在哪里,求祖父指点。”

英廉沉声道:“你可知道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

和珅已经没有先前的得意,道:“孙儿知道。”

“你现在因为一句话,可能一步登天,那么以后就有可能也因为一句话,被打入地狱。人间的事虽说是不公平的,但归根结底都是公平的,这一点你可想到?”

“您说得有理,可是孙儿事事小心,在皇上面前谨言慎行,应该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和珅大概觉得英廉此刻小题大做,内心自有隐隐不服。

“不会?你认为不会的时候,我恰认为要大祸临头了。你看看你最近的变化,唯我独尊、得意非凡,眼中有跋扈之气,这种气息不知不觉会带到宫中,到时候毫不自知,什么地方得罪了皇上恐怕自己都不知道哟!”

和珅是聪明人,得此点拨,吓得一身冷汗,道:“幸得祖父指点,和珅知错了。”

冯英廉舒了一口气,道:“伴君是一门学问,你以此讨巧建功,以为一举而定,其实路子还长,凶险重重。你有没有想过这门学问你学了几分?”

和珅长期生活在继母和别人的冷眼下,善于察言观色,自然练就了些周旋应变的讨巧能力,也变成一种本能。伺候皇上,靠的就是这种本能,但说到伴君的学问,倒是还未深入想过,道:“这个学问呢,孙儿只知道要谨小慎微,灵活至上,若还有深意,请祖父指教。”

英廉娓娓道:“这些学问,说起来,好似有损读书人的颜面,可是不琢磨呢,一个坎儿也过不了。你别看你现在威风八面,可是在皇上面前,永远要记住,自己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奴才!”

和珅道:“这个孙儿知道,在皇上面前都自称奴才。”

英廉接着道:“可是怎么做好皇上身边的奴才,你知道吗?”

“请祖父教示。”

“言行谨慎那是一定的。自古以来,在皇上身边待得稳的人,一定是记住了八个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哦,何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眼观六路,就是要细心观察,不是观察朝廷大事,而是小事,皇上身边的小事,衣食住行的事,喜怒哀乐的事,皇上最爱吃什么,皇上最喜欢听什么,预先判断皇上需要什么。比如说皇上要出去玩儿,他不好直接说,你得会张罗,玩出他没说但是心里想的,做到这一步,你这眼神就够准。让皇上舒坦、开心、离不开你,这比你在边疆杀敌立功要管用得多。说起来也许为人不齿,但以我为官多年的经验,这是你目前能做的最大的事……”

和珅默默听着,原来在自己脑海中模糊的经验,一下子清晰起来,若有所悟,又道:“那么耳听八方呢?”

“耳听八方,就是你要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给皇上。皇上实际上听不到黎民百姓的声音,甚至听不到朝廷官员的声音,他只能听到少数人的声音,皇上对你如此看重,你是这少数人中的佼佼者。什么话传给皇上,有很大的学问,每一件想告诉皇上的事,必须各种查证,做到胸中有数,有自己的见解,要不然皇上问起,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是个不踏实不可靠的人。皇上有问的,你必须有问必答,如果没有问的事,你就拣最重要的说,说什么说多少,又颇有讲究,说多了,皇上会觉得你很可怕,整天打听事,巧舌如簧,说少了,又觉得你该知道的东西不知道,腹中无物……倘若你不知道这些要诀,多余的话多说一句,就有可能遭到灭门之灾——雍乾两朝,此类案例并不少见,故而在皇上身边千万不能自鸣得意,爱表现,要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少言多思,言则必中……”

和珅听罢,如拨开云雾,见到一条金光大道,喜笑颜开道:“祖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祖父的经验,真是天赐我也。”

见和珅遭棒喝之后,已经领悟,英廉喝了一口茶,道:“为官之道,有虚有实,哪些虚的是要做给人家看的,哪些实的是要给自己谋的,这些分寸的权衡,你应该能悟到,我不多说了。方才我进来的时候,遇见你的舅舅明保,说你这个外甥不认他,可有此事?”

和珅忙把与明保的纠葛倾诉出来,特别是阿玛去世后他的冷酷无情,道:“实在是他伤我太深,让我至今不能释怀。那份绝情至今印在我心上,我一想起来就浑身颤抖。同时也让我明白,年少时受到的伤害,是一生的伤害。”

和珅说罢,泪也流了出来,可见伤害之深。

英廉道:“我记得不仅明保这样对待你,其他的亲友也诸多冷眼相待。”

“除了远在江南的外祖父帮我之外,其他亲友多是拒我于千里。我成人当官之后,多数又来攀附,我也拒不相见。舅舅伤我最深,我是立志不与他交往的。”和珅道。

英廉点点头,道:“伤之深,恨之切,而且是在你最无助的时候。你的做法我能理解,也能感同身受,唯一觉得你缺少了一样东西。”

“哦?”和珅觉得英廉话中有话,不由注目侧耳,“是什么?”

“胸怀!”英廉斩钉截铁道。

和珅自认为是豁达之人,听了此话,大吃一惊,道:“此话怎讲?”

“如果你是一个市井小民,只想过小日子,这种意气行事倒不为过。但你呢,现在是二品大员,将来未可限量,如果胸中藏着这些私情恩怨,未免与你的官职前程难以匹配。”

“可是,我也是血肉之躯,有着七情六欲,我难道要咽下这些伤痛么?”

“你年幼饱尝的人间冷暖,其实已经是你的一笔财富,你还能要什么?盛时门前车水马龙,衰时门可罗雀,这可是人间常事,不只你一家。明保肯定是个小人,小人更不可得罪,你的胸怀应该要容纳得下他。倘若这些对你知根知底的亲戚朋友将来投靠你的政敌去了,你不是自己制造一个众叛亲离吗?你需要的不是感情用事,而是机谋。我不多说,利害关系,你自己思虑去吧。”

和珅若有所思。英廉的到来,给他为人处世之道重新上了一课。他相信,这一课能使他少犯很多错误,少走很多弯路。但是,一想到要接受明保热情如火的亲近,他心里就有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反感。

正文 第九章 忆旧情乾隆疑转世 幸山东和珅巧安排

乾隆从御花园回来,练了一趟布库,射了箭垛子又打了一套太极拳,显得精神奕奕。太监王廉递给他一碗老山参汤。回到养心殿,王廉伺候着更衣,换了一身海蓝江绸棉袍,套一件石青棉纱褂,接着给他结发辫。乾隆问道:“和珅还没来?”

王廉顿了一下,低声道:“来了,在殿外等着呢,主子没有叫唤,不敢叫他进来。”

乾隆道:“快传进来。”

王廉传话:“叫和珅进来。”

殿外太监传出去,和珅小步跑了进来,叩头跪拜。乾隆咳嗽了两声,叫道:“起身吧。”和珅在起身的瞬间,已经抓住旁边的痰盂,端到胸前,乾隆一口痰正下来,稳稳接住。

话说和珅当天凌晨便已起来,用手指掐了掐幼子的脸蛋,真像自己呀,真是亲不够爱不够。难怪冯霁雯说,除了脖子的胎记,其他地方和你一模一样。不过他不敢太多的缠绵,用青盐漱口,擦洗了脸,仆人早已准备上早餐。匆匆吃完,赶紧打轿子上朝。乾隆似乎已经离不开和珅了,而和珅也明白,此刻是自己展示各种才能的时候,让皇上知道自己的能力,才有重用的机会。

乾隆对还在结发辫的王廉道:“让和珅来吧,他的寸劲儿舒服。”

王廉带着醋意的眼光退去乾隆身后。和珅赶紧上来,叫道:“皇上,奴才失礼了。”乾隆道:“无事,让我舒服就行。”和珅结发辫时,先用手指按摩头皮,轻而有力地扯动头发,使得头皮在松紧之间有无限惬意。这些动作没有一个太监敢做,只有和珅深入浅出,丝丝入扣。

“和珅,你说点什么听一听。”乾隆老了,越发觉得寂寞,爱听和珅讲些不雅不俗的掌故与故事。

“奴才昨个儿翻书,才发觉学佛的好处。”和珅道,“有一个掌故,说那宋代的文豪苏东坡,前生是五祖戒和尚,那时候朝廷有个大官到寺庙去进香,他一见到做官的威仪,就动了心,很羡慕,来生就做官了。但是呢,苏东坡搞的是佛学,不是学佛,所以他一生的修持也没有换来一个好的官运,最后被贬到南海去,过得很苦。死了后他再转世,地位就更差了,只是县衙的一个差役。一世一世转,越往下越堕落,非常可怕,这就是不学佛的坏处。”

乾隆晚年也爱学佛,给母亲祈寿,佛经故事他倒是爱听。和珅的故事,往往能符合他的胃口。

“那转世到现在,应该到畜生道去了。”乾隆含笑道。

“那可不是,所以苏家后代子孙家里的阿猫阿狗,甚至老鼠蟑螂,都可能是苏东坡的转世。他罪业深重,五戒不全得不到人身,那怎么办?就投到畜生道里。它在畜生道,还认定这是它的家。有的时候,它对前世的事还不忘,让它自己还感觉到,家里的儿孙对它不孝顺,天天打它、骂它,又不给它吃好的。它家里人哪里晓得,它是家里过去的老人转世,他们只是把它当畜生养!所以说这吃斋念佛,也是为后世积德。”和珅娓娓道来,讲到神奇之处,对着乾隆像对小孩子讲故事一般和气。

乾隆听得入迷,蓦然细看到和珅白玉般的脖颈上有一块红斑,以前见过,但没如此真切,这次细细看来,真的像点了胭脂一样,便问道:“和珅,你脖子上的红斑,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和珅回道:“皇上,奴才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如果皇上觉得不妥,我想办法除了它。”

乾隆若有所思道:“哦,这样呀,挺好挺好。”

年老的乾隆蓦然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一桩往事。

还是在雍正年间,那时候他还是宝亲王。一天雍正犯病,在书房静养,宝亲王前去探望,正巧一个女子端药进来,与他撞个满怀。那女子一声娇啼,把宝亲王吸引住了,只见她身形袅袅婷婷,脸蛋浑如白玉雕成,宛如洛神在世,自有和别的女子不一样的韵味。宝亲王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见着这般美色,魂飞魄散,一下子为其着迷。那女子便是马佳氏,为雍正的妃子。自此,宝亲王时常找到机会,和她见上一面,渐渐有了浓情蜜意,时常做些巫山云雨之梦。但是她又是皇阿玛的妃子,宝亲王自然也不敢放肆,只是任情爱的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

后来,雍正驾崩,乾隆继位,仍然把马佳氏记挂在心。有一日,乾隆处理完政务,兴致很好,去翊坤宫给太后请安。经过承乾宫时,突然一阵悦耳的古琴声飘过,声音如泣如诉,婉转幽怨,似乎还有个女子在和着琴声吟唱。不由来了兴趣,下了乘舆,令随行止步,循声找去,过了大院,来到西偏殿。却见马佳氏在全神贯注地弹琴,凹凸有致的身形像风拂柳树,分外柔媚,数年来积攒的欲火不由蹿了出来,蹑手蹑脚地移步到她身后,双手一抱,将她搂在怀中。

马佳氏吓了一跳,摆头后看,却被乾隆用头倚着香背,任她怎么扭头总是看不见头脸,想要掰开乾隆的双手挣脱,乾隆高大魁伟,哪里挣脱得了。乾隆一手箍住她的胸部,一手要插到下身小衣,马佳氏急了,边叫道:“你这侍卫,胆子忒大,想死吗!”一边双手使劲儿往后,乱抓乾隆的脸部,以图挣脱。乾隆躲避不及,脸上已经被抓出一道血痕,双手一送道:“你好狠,抓着朕了!”

“啊!皇上!”马佳氏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乾隆见马佳氏惶恐的样子,忙安慰道:“是朕故意不说话逗你的,不怪你……”说着上前托着马佳氏的粉腮,要亲她的脸,马佳氏欲拒还羞……突听得墙外太监尖声高叫:“老佛爷催着皇上去了,皇上——”

乾隆大为扫兴,松开马佳氏,道:“朕这就去了,你等着,有好信儿!”出了偏殿,正巧看见太监探头探脑往里看究竟,顺手给了一个耳光,道:“叫你看!还不去叫乘舆过来!”太监忙抚脸躬身道:“谢皇上赏耳光,奴才这就去!”

乾隆赶到慈宁宫,皇后富察氏正跪在炕沿边上给太后捶背,说着闲话。满殿的宫女侍从一齐下跪,皇后也缓缓下炕行蹲身礼。乾隆解了油衣,给母亲行礼,赔笑道:“母亲安好?”太后钮钴禄氏呵呵笑道:“我这叫你来,是昨儿做了一个梦,陪大行皇帝去清梵寺进香,突听得旁边有人说,你皈依了我佛,怎么不舍一点善财,你看这佛的贴金都落了。我听着,觉得是吧,享了这么多福,该处处行善才对……”

乾隆已知其意,笑道:“这是吉梦,您必定活到百岁,至于给佛贴金身,小事一桩,我叫人去办就是。”

老佛爷又道:“既然肯为佛贴金,那就连山门佛殿一块给修了,要不然非得让菩萨计较,我们才肯动手么!”

乾隆信佛,但并没有太后这般虔诚专注,却不敢违背太后意思,近前讨好道:“行行,全修了,修好了你再去上香,哪里不满意我叫人照办就是。”

一旁的皇后觑得仔细,惊叫道:“皇上,您腮边怎么啦,一长串血斑儿?”饶是乾隆应变敏捷,道:“哦,今天去宰相张廷玉家,被勾藤枝划了一下,你怎么也这么大惊小怪的。”

太后从炕上移过来,戴上老花镜看了看,摇头道:“断乎不是,这是被指甲抓过的痕迹,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宫里还有犯上的东西么?”当着皇后、太后的面被说破,乾隆十分尴尬,道:“母后息怒,这马佳氏无礼……”太后脸色铁青,才道:“原来是她。必定因为没有进太妃位子,纠缠皇上,皇上不答应,她就如此放肆——是么!”

乾隆进退两难,支吾道:“是……不……”

太后捶床大怒,顺手扯过一条大迎枕上的黄丝带扔给太监秦媚媚:“去,给马佳氏拿去,就说我传的话,她的事我全知道了!”

乾隆一看,脸色转白,急忙道:“母亲,您听我说,这事不是那样——”

太后对着踌躇的太监怒道:“快去,这事我说了算,你们都退出去!”

秦媚媚拿了三尺黄绫而去。

乾隆此时即位不久,又极为孝顺,惭愧而不敢出声,只能呆立,听太后训话:“这种事还用得着解释吗?这种事大家都有,你们兄弟都年轻,先帝跟前有几个狐媚子纠缠着不是,我要不堵住这个口,皇家脸面还要不要!你跟前皇后嫔妃一大堆人,哪个不是美人胚子,你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要扯前头人……”

等乾隆听完训话,伺候老佛爷休息去,才得脱身,赶到承乾宫门时,马佳氏一缕芳魂已随丝带而去。乾隆抱着她还透着体温的身体,心痛不能自已,眼中滚出两行泪来,哭声凄厉。良久,他回头问宫女道:“贵妃走时有说过什么话吗?”马佳氏的贴身宫女道:“皇上,贵妃走时曾留言,说二十年后将与皇上重见。”乾隆痛心之下,咬破手指,将手指在马佳氏脖颈上一点,哭道:“若有来生,我就只认这块红记了。”

想起往事,看着眼前的和珅,乾隆心中一动:和珅莫不是马佳氏转世而来。

乾隆问道:“和珅,你今年多大?”

和珅道:“奴才虚长二十六。”

乾隆掐指一算,马佳氏正好离世二十六年。

乾隆道:“你俯下身来,让我看看这红记。”

和珅心道,真是时运来了,连一块胎记皇上都有兴趣!乾隆用手指摁了摁了红记,依稀记得当年自己摁在马佳氏脖子的样子,年少心跳的感觉突然似乎重现。

乾隆道:“和爱卿,难怪我见你觉得如此生趣,想来也许我们有缘呀。”

和珅“喳”的一声跪下,道:“奴才谢皇上爷的缘分。”

乾隆道:“你文才通达,当个侍卫太可惜了,户部右侍郎刚好空缺,你就补了这个缺吧,权且历练一下。”

户部为六部之一,掌管全国疆土、户籍、赋税、俸饷以及一切财政事宜,户部右侍郎是副手,权力很大,离尚书也就一步之遥了。这是乾隆四十一年正月,和珅当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文职官员。

但这仅仅是他平步青云的第一步。

和珅在宫中处处讨皇上欢心,表现自己的才能,仍然觉得有限。因此想到,如果能跟随皇上出行,势必更能施展拳脚。两个月后的一天,和珅在宫中与皇上谈起国是,乾隆问道:“和爱卿觉得我和先帝相比如何?”

和珅道:“奴才不敢说。”

乾隆道:“说吧,赐你无罪。”

和珅道:“奴才斗胆说一说,不知道对不对。康熙皇爷宽宏仁慈,恩施天下,一开盛世图景;雍正皇爷以威严治天下,举国畏之。奴才以为,皇上兼收所长,恩威并施,对各处叛乱果断用力,换取国土安宁;又深谙民情,体谅百姓困苦,譬如去年又下谕免除江南与沧州等地旱灾额赋,奴才觉得皇上正是英明之主。”

乾隆露出得意的神色,和珅的回答总会击中他的心坎,便继续问道:“治理当今天下,你有何主意?”

和珅心想,皇上指定知道了答案,并非在考我治国的见识,我何不趁机进言,迎合皇上心事!于是道:“奴才觉得,当时之世,大小金川已经平定,天下安稳,皇上正该施教化于天下,孔子乃中华教化之渊源,皇上若再拜孔庙、谒孔府、祭祀孔林,便是以文德治理天下,此奴才奏其一;其次,今南方淮河江浙诸水,仍时有涝患,且江浙不仅为我大清的粮仓,更是人文昌盛,皇上若亲临其地,以德感化,使江南士子心归圣朝,是国家安定的根本,故而奴才认为皇上当适时南巡。”

原来,和珅早闻皇上有东巡南巡之意,此刻说出,正合乾隆心意。乾隆道:“朕正想不日东巡,再提倡孔孟之道,使天下子民知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使天下人不可堕怠。至于南巡,因耗资巨大,内务府也要多储备银两,当缓一缓,与民休息。”

和珅忙道:“皇上为民着想,真是万民之福。”

乾隆道:“和爱卿,你对治国知之甚多,我想让你到军机处。于敏中跟我说军机处人手少,我想增添几个人,你,还有阿桂,辅佐于敏中和舒赫德……”

和珅一听,心中一跳,能进入军机处,这是大权在握的第一步。雍正七年用兵西北,为了及时处理军报,特设军机房。乾隆即位后,改为总理处,乾隆三年,改为军机处。设军机大臣三到六人、军机章京若干。军机大臣由皇帝亲信的满、汉大学士、尚书、侍郎等兼任,这是全国政令的策源地,一说是军机处的人,没有不肃然起敬的。此时的首席军机大臣由于敏中担任。于敏中的名字如雷贯耳,是乾隆三年的状元,才学极高,气性也大,为人刚正不阿,一向兼着上书房大臣,是毓庆宫皇阿哥的总师傅。

“谢皇上隆恩,奴才惶恐听命。”和珅跪下来时,腿都在颤抖。

“不过你资历尚浅,命你为军机处行走,听命于首席军机大臣。”乾隆道。

这是和珅刚刚升为户部右侍郎的两个月后,即乾隆四十一年三月,成为军机处行走。清代的“行走”,是指原官在不设专官的机构供职、入值或者当差。军机处没有正式成员,皇帝临时任命的军机处行走,即是俗称的军机大臣。

乾隆四十一年是和珅官运通达的一年,乾隆巡幸山东,和珅炙手可热,自然不离左右。此时和珅家有幼子,乾隆倒是觉得略有歉意,道:“和爱卿,你每日不离朕的左右,如今又要陪我巡临山东,倒是疏忽了娇妻幼子。”

和珅答道:“君君臣臣,这是奴才的荣幸。此次临幸山东,我只怕别的侍卫照顾不周,不够体贴,还是我自己来安排,比较放心。”

到了山东,皇上从饮食起居,到游览观光,事无巨细,和珅一并过问。乾隆极为惬意。

乾隆驻跸济南,接见过督抚,问了大小政事。完毕,在行宫中歇息,和珅用特有的指法给他按摩了头部,然后梳头,乾隆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醒来时,辫子已经结好,和珅却已不知去向,便问身边侍卫:“和珅到哪里去了?”侍卫回答:“准备御膳去了。”乾隆这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刚好和珅来请他出去用膳,一切都那么到位。

用膳完毕,和珅早在一旁候着,问道:“皇上吃得可好?”乾隆点头道:“嗯,不错不错。”和珅俯身附着乾隆的耳朵道:“奴才想陪皇上出去观看风俗民情,不知皇上肯吗?”

和珅在出行之前,早已做足功课,这一趟出行,必要皇上体会宫中体会不到的妙处。

乾隆心领神会,道:“甚合朕意。”

和珅不待皇上说完,早已取出准备好的几套便服,乾隆打扮成一个客商,和珅成为管家,两个侍卫变成仆从,几个人悄悄出了行宫。

即便在京城的时候,乾隆处理完政务,有时也喜欢微服出去,从神武门出来,到苇坑、西下洼子、烂面胡同、驴肉胡同一圈转转,而且越市井的地方,越有民间俗趣之处,他越有兴趣。

和珅从杠房找来的轿子已经在等候。乾隆道:“坐轿子太闷,不如马车。”和珅暗暗侥幸,要不是做了两手准备,岂不是拂了圣意。赶紧叫来在近处等候的马车,扶着乾隆上车,自己和侍卫骑马,往大明湖而来。

和珅问道:“皇上,先去大明湖听书。”乾隆一听,道:“甚好。”听戏听书乃是乾隆人生一大乐趣,其渊源来自于皇祖与太后的熏陶。

大明湖书场是济南最热闹的地方之一,熙熙攘攘,热气袅袅,竟然水泄不通。乾隆一行到来,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看这气派,必定是大富大贵的商人,不可小觑。管事的一见,忙作揖道歉道:“各位爷,来得真不巧,前面的桌子都已经被人订了,你们几位只能在凳子上就坐,实在抱歉。”和珅不动声色,问道:“今天怎么会这么热闹?”管事的道:“平日里人就挺多,现在因为皇上在此停留,远道的客人都想一睹龙颜,云集在此,所以今天的人最多。”

乾隆问道:“怎么没见官府大员来听戏?”管事的道:“听说皇上下江南时最喜欢微服私访,官府大员怕被皇上撞见,所以今天都不出来,平日里还是有不少的。”

乾隆和和珅相视微微一笑。

和珅从袖子里取出一锭银子,递给管事的,道:“少废话,去弄一张桌子来,该有的水果零食都摆上来。”

管事的一摸银子,沉沉的,赶紧回道:“好嘞,各位爷稍等,我就给您变一张桌子来。”揣了银子,像泥鳅一样溜进人群,过了片刻,又挤过来将乾隆等引到一张桌子前,道:“各位爷看看还满意吗?好不容易找了这个位子,等会儿我还得挨一顿骂。”当下乾隆向南坐了,和珅陪坐,两个侍卫站在乾隆身后,并不坐下。后面的便呼喊着赶紧坐下。乾隆道:“坐下不妨。”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坐了,眼睛并不看前方,只在四下扫视。

那说书的还没开始,四下的话题尽然都是关于皇上的。那旁边桌上一个双下巴的胖子道:“今儿早上我经过总督府,刚好衙门口一人出来,后面跟着仆从,那个气宇轩昂,我一看就知道是皇上。根本不像六十开外的人,就三四十岁的样子,要不说这皇上的养颜长寿之术,那可真不是吹的。”另一个对坐的黑须商人道:“皇上从总督府出来,不可能不穿官服。我今儿在趵突泉见过一个阵势,倒是像皇上微服赏景,那皇上其实长得跟我有点像。”众人“嗤”的一声,道:“你就在这里吹吹牛皮,要是今儿有官府要员在这里,你就是欺君罔上之罪,是连头都不要了。”黑须商人赶紧起来四周看看,道:“不碍事,不碍事,今天没有官员来的,至于这周围的人,我看没有一个长得像皇上的。”

乾隆听了,微微一笑。和珅附着他的耳朵道:“皇上,这是市井俚语,您可别放心上。”乾隆道:“不妨,既然微服了,就不知者不罪了。要不然我哪有机会听这里的人怎么议论。”和珅道:“这些草民对皇上还是景仰有加的。”乾隆听着周围的赞誉,把他当成神一样,备感舒服。

突然间,一阵哗然之后,全场寂静。只见台上一琴师已经坐定,旁边一位姑娘,高挑个儿,瓜子脸,一身旗袍,显得身子苗条,左手持着黄牙板,右手持鼓槌儿,眼光闪闪朝台下看了一眼,鼓槌儿往下一敲,道:“今天,我为诸位唱一首新曲,乃是《乾隆下江南》。”话音未落,台下人齐声喊道:“好。”琴师乐音响起,女子把黄牙板儿“啪”地拍响,婉转开唱:

“乾隆爷,下江南,三万万兆民齐开颜,爱民来把民情看,尧舜美德天下传。

“小女子,今日就来给诸位唱一段,乾隆爷微服私访、除暴安良的故事。且说……”

乾隆之前有过四次江南巡行,民间对此的各种故事演绎,精彩纷呈。各种道听途说与杜撰,把下江南说得神乎其神。自己混成俗人客商,在这里听到如此赞美,乾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自在,比之朝臣的奉承,自然更有成就感。

和珅不怎么看台上的说唱,眼睛却时不时察看乾隆的反应,见乾隆听得摇头晃脑,面有得色,知道那是他发自内心的快乐。和珅这才暗暗庆幸,自己安排得妥当。之前,和珅早已跟巡抚告知,万岁爷有可能会微服听书,坊间市井也要做好安排,一切又要不露痕迹,宛如天然。

看看乾隆高兴的样子,和珅凑到耳前道:“待这一曲终了,奴才也给爷安排个歇息的去处。”乾隆问道:“何处?”和珅悄悄道:“爷要是相信奴才,去后便知道了。”说罢看着乾隆。乾隆兴致很高,叫道:“好吧,你安排的,定然不差。”和珅笑逐颜开,自己的周密精心安排,已经让自己得到了信任。说得得意一点,皇上已经任他摆布了。

一曲完毕,在满场的喝彩声中,和珅扶着乾隆走出书场,此时已经天黑,行人稀少,乾隆兴致仍然不减,坐在车中,行不多时,来到一座大院前。门边红灯高挂,两旁站着小生。一个四十岁左右、面色白皙的中年人在当中迎候,见和珅到来,赶忙跪倒叩头:“小人韩大发已经恭候多时,大人到来,小的蓬荜生辉。”和珅道:“不必客气,你且请起。”韩大发躬身起来,却见和珅从马车上毕恭毕敬扶出一个老者,便感奇怪:和珅说是自己来的,怎么又带来一个比他还要高贵的大人物。韩大发赶紧行礼,那老者也不答话,叫和珅让他起身。韩大发虽然疑惑,却也不好发问,引着众人进来。到了前厅,和珅让韩大发叫退闲杂人等,道:“皇上驾到。”韩大发恍如做梦,跪在地上重重地磕着响头:“奴才该死,对皇上怠慢无礼,求皇上治罪!”乾隆道:“不知者不罪,你且起来吧。”

韩大发起来,盛筵早已备好,正要将人引入。和珅拍了拍韩大发道:“我们仍是客商。”韩大发道:“小的知晓。”于是叫进侍女,为皇上把盏,丝竹管弦、轻歌曼舞,自在作乐。韩大发也把自己珍藏的玉碗金盘拿出来享用,场面虽不大,菜肴却是十分精致的宴席。饮酒完毕,和珅道:“爷风尘仆仆日理万机,让爷早点歇息。”韩大发道:“早已安排妥当。”

韩大发把乾隆引入一室,室内温暖如春,幽香沁人心脾。和珅道:“爷安歇,小的在外室伺候。”

和珅将门关上,韩大发在一旁小心问道:“大人,今天伺候得可周到?”和珅道:“这个嘛,等我明天问皇上才知道。不过,你那些金盘玉碗倒是十分精致,令人印象深刻。”原来,席上的四只碗是蓝田碧玉雕成,晶莹透亮;四个盘子用赤金做成,盘上雕着虾蟹,栩栩如生。这些宝器是韩大发专门用来接待贵客的。

韩大发听得和珅夸奖,早已明白了话外之意,道:“大人要是喜欢,就送给大人。”和珅谦逊道:“我跟着皇上巡行,哪有工夫带着这些东西,不便不便。”韩大发道:“大人不必花心思,到时小人自有安排。”和珅拍拍他的肩膀道:“韩兄费心了,这次如此用心,一定要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韩大发道:“多谢和大人,只要和大人能关照我,感激不尽。”

乾隆进了房间,居然没有仆从伺候,正在疑惑,却见一女子从内间走来,十六七岁的光景,身上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轻纱,身体蓬勃的曲线,在轻纱之下,尤显动人。姑娘借着朦胧的灯光,来到乾隆面前道:“爷跟我来。”说着扶着乾隆前行,又过了一道门,来到内室,只见室内蒸汽弥漫,红色的灯光朦胧。少女脱下蝉翼轻纱,也把乾隆的衣服褪去,领到袅袅的碧水池中。略一洗过,便带到旁边的竹床上,女子将软绵绵的双手在乾隆身上揉捏,从额头起,一直到脚趾,身上无数毛孔舒服得欲仙欲死。接着用脚丫,用乳房,各种花样,无奇不有。乾隆下江南,宠幸过不少民间女子,但也没见过这般手法,不禁好奇问道:“这是什么手法?”少女道:“这是翻云覆雨手,爷还满意吗?”乾隆舒服地点了点头,心道:“和珅不知道哪里鼻子这么灵,能找到这种闻所未闻、魂飞魄散的地方,真是用心呀。”

原来这个韩大发是做珠宝生意的,一次在宁波和洋人做生意,洋人感叹中国浴室太少,即便有,也是粗陋不堪,没有讲究。韩大发见洋人这么在乎浴室,不禁好奇,便问了西洋浴室的样式,那洋人说得详细,韩大发一一记在心上。回去后,便在自己家里建了西洋式的浴室,专门招待贵客,对自己经商大有好处。

乾隆那一晚睡得极好,意识到这种洗浴之法极符合养生之道,心情大好。次日清晨,从温柔乡中出来,上了马车悄悄回到行宫。

从山东回来,乾隆意识到和珅的能干,授命他为内务府大臣。清代,国家的财政和皇家的财政是分开的,国家财政由户部管理,皇室的财政由内务府管理。和珅于是成为了皇室的管家。原来,当年内务府亏空很大,连皇上赏赐给大臣或者妃子都要打一打算盘了,这是乾隆颇为头疼的一件事。山东一行,让乾隆见识到和珅处事机密,运营有方,又见和珅几次在自己面前暗示理财的思路,便想把内务府交给他,看看有没有新气象。

和珅刚回到京城,不几日,刘全便报:“济南商人韩大发,送来一个箱子,还没有打开。”和珅打开一看,果然是玉碗金盘和象牙筷子。和珅早年变卖家当,对这些财物宝贝分外迷恋,如今见了,分外动心。又想,自己拿了这些,将来会不会东窗事发?踌躇之下,还是收了,想韩大发是明白人,将来内务府珠宝采购,给韩大发一些生意,便可还了人情。这样想着,放下心来。又觉得跟着皇上,借着皇上的威风,真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种感觉真是令人陶醉。

正文 第十章 设机谋圣上夸拒贿 无寸功海成辱宠儿

官运亨通的和珅,给钮钴禄氏和冯家都带来莫大的荣幸。但是,此时已是朝中首辅的英廉,却为和珅忧心忡忡。

这一日,他升轿来到和珅府上,只到了门口,便见访客诸多,送礼的,投帖的,门童一一询问。大概是和珅不在府上,刘全把名单与礼物一一记下,忙得不亦乐乎。

刘全见到英廉进来,赶忙迎进去,道:“大人,驴肉胡同今非昔比,和珅老爷很是积攒人气,如今是贵客盈门。”英廉见他一脸小人得志的得意状,并不理会,冷冷道:“快带我去见和珅。”

和珅早已知道今日英廉要来,听见声音,早早迎了出来。英廉进了花厅,叫退了左右。和珅满面春风,看见英廉一脸严肃,也小心起来,问道:“看祖父脸色,必然有见教?”

英廉道:“如今你青云直上,群臣之中,只有你每日里跟皇上相处时间最多,想来你必定得意非凡?”

“皇恩浩荡,孙儿有幸加官升职,仍然战战兢兢。”和珅不敢怠慢。

“你可知道,你越春风得意,官升得越大,危险就越大?”英廉肃然道。

和珅一下子紧张起来:“哦,这话怎么讲?”

英廉呷了一口西湖龙井,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一点你想必知道。”

原来和珅蹿升之速,已成为朝中一大奇闻,不服之人比比皆是,都等着看和珅跌倒。英廉作为旁观者,自然比和珅更为清楚,越是荣耀,危机越在眼前。上次跟和珅一番长谈,讲的是如何伴君,这次却要跟他教导如何与群臣相处了。

“祖父教诲的是,孙儿一定记得。”

“况且你没有一寸军功,也没有一点政绩,只是凭着跟皇上的缘分,如今跻身军机大臣之列,哪个官儿看着你都眼红,都不服气。所以,你现在爬得高,就越危险,只要一个趔趄,马上就有人把你推下来,虎视眈眈的都是落井下石的人。”英廉把危机说透,和珅听得一身冷汗。他虽然已觉察到周围有妒忌的眼光,但是由于自己和皇上走得近,所以没有那么多危机感。

“哦,既然这样,祖父有何良策教我?”和珅谦逊道。

“自古加官晋爵,有两条路子,一是出政绩立军功,以才能服众,为皇上分忧;另一种是朝中有人,打理好关系。你是千年不遇的好时机,跟皇上走得近,关系好,你的官职都是皇上给的,所以你必须把这条路走通,不能让皇上怀疑你,怪罪你,这是万全之策。其次,你如今炙手可热,成为朝中议论的人物,我听了一些闲话,很多人传你受贿收礼甚多,恨不得你赶紧落马,说你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要化解这一危机,先要洁身自好,不要被人抓了把柄。一有把柄,朝中就会有人弹劾你,你没有根基,就有可能摔得很厉害。总之,万事小心,防患于未然!”

英廉这一番话,顿时使得和珅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英廉说完,就要回府,道:“如今你府上来客太多,人多嘴杂,你务必要小心,不可得罪人,现在有很多人盯着你。”说罢升轿而去。

刘全进来,把送礼和求见名单给了和珅。和珅一一看过,道:“这些底细不是十分了解的人,千万不能收。这个帖子是安明的,这个人是户部笔帖式,平日里对我还不错,礼让有加,但不知道其动机,暂时不交往,把礼物退还。”

刘全道:“如果全部退还的话,我觉得不是很妥。人家送点礼,求见认识,也是人之常情,全部退还,反而拂了人家的好意。况且,这个损失很大,我们当铺一个月的收入,也顶不上人家一桩礼物。”

和珅道:“不,目前皇上如此信任我,我必须清廉,明天不但要全部退还,你还要负责声张出去,传到宫内……”后面的话便附在刘全耳边,好似怕人听见。刘全跟鸡啄米似的点头。

交代完毕,和珅又道:“通州的当铺和皮货店,要尽快落实。咱们这么一大家子的人,没有活水源头可不行,一定要让钱生钱,生个子孙满堂、千秋万代!”

大概是由于早年受穷,和珅对致富的时机相当敏感。凡是做什么生意赚钱,别人可能听过就算了,但和珅会记在心上。其他官员重仕轻商,和珅不同,他在家拨款算账的时候,精细认真与锱铢必较,活脱脱就是一个极精明的商人。

鲜花胡同当铺生意红火,和珅早就有开分店的想法。而东北的皮货在京城相当畅销,和珅有一次接触一个商人,得知此项利润极大,不由心动,便让刘全置办去了。

没几日,内务府的太监呼什图出去采购,看见了和珅家人抬着礼物退还送礼的景象,紧接着宫里的太监都谈起和珅公事公办、严拒贿赂的事迹。这消息不久就传到乾隆耳朵里,乾隆听了非常高兴,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对和珅道:“宫中有人传言你拒贿十几起,可有其事?”

和珅闻言,窃喜,道:“哎哟,皇上,奴才正为这事烦恼。奴才得皇上隆恩,管理事务,一些人就来求我办事,还送了礼,简直让我招架不住。我秉行公事公办,还要把礼物一一退还,要不然就违背了圣上恩宠。要是碰上一些人心怀不满,说我受贿什么的,那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呀。”

乾隆道:“你不必忧心,你品行清廉,我是知道的,别人冤枉不了你。难得你如此洁身自好,真是百官的榜样,赏你白银五千两。”

乾隆越发觉得和珅可堪大用,升官还在如火如荼地继续。

八月,和珅兼任正黄旗副都统。

十一月,和珅充国史馆副总裁,戴一品朝冠。国史馆负责纂修清朝历史,总裁向来是大学士兼任,副总裁则是尚书、侍郎兼充。总裁、副总裁是最上层的领导者,直接授命于皇帝,负责最高的文化教育事务。

十二月,和珅总管内务府三旗事务,赐紫禁城骑马。一般官员,要到六十五岁以上,资历很深,通过个人申请,才可以获得紫禁城骑马的待遇。此时和珅还不到三十。

也就是这一年,和珅一家还被招入正黄旗。

这一日,和珅到了乾清宫给皇上请安之后,到隆宗门的军机处值班室。阿桂、刘墉等正在讨论傅恒在缅甸的战事,和珅插不上嘴,只在一旁侧耳倾听。这时,门外一阵爽朗的笑声,走进一人,原来是江西巡抚海成。他到京城述职,正好路过军机处,和于敏中、阿桂等是老相识了,过来招呼。海成是有些政绩的,性格旷达,喜恶外露,跟军机处所有人问候招呼,唯独见了和珅,装作不认识,道:“这位军机处的新人,是不是坐了冲天爆竹,能耐大得很的那个呀!”

显然,海成是知道和珅的名字,却故意装作不认得,以此讽喻。

和珅看到海成的样子,才想起英廉的话不是夸张:有些人把他看成眼中钉了。当下记住劝诫,忍住气,微笑着作揖道:“小的和珅,刚到军机处不久,给巡抚大人请安。”

哪知道海成根本没有放他在眼里,继续嘲讽道:“模样长得还真不错,细皮嫩肉的,就是我见了也要宠爱几分呀,脖子上还真有一块红记呀,哈哈哈。”

海成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一是和珅年纪小,他倚老卖老;二是他认为像和珅这样靠着脸蛋得到皇上宠爱的官,蹦跶不了几天,等皇上厌倦了,他这些官爵也会一夜消失。

和珅受到如此羞辱,但是军机处的同僚并没有解围,反而或者窃笑,或者满脸瞧不起,因为海成确实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在他们眼里,和珅不是什么军机大臣,而是皇上的男宠。

和珅心中恼怒不已,于敏中是军机首席大臣,劳苦功高,看不起自己还情有可原,可是其他的群臣,也都一脸傲慢,像海成一样恨不得把自己羞辱到无地自容。

和珅知道自己不能得罪他们,只好讪笑着退了出来。偏偏走出门后又好奇,停在窗边听他们的议论。只听海成依然无所顾忌地道:“皇上怎么会把这个小白脸派到军机处,那手只怕刀枪都没摸过吧?”

阿桂道:“哎,他有他的法子,人家都说,他是皇上裤裆里的虱子,话说得难听,确实很准确……”

和珅听了脸色大变,气咻咻地回来。

以往一回家,和珅总是先逗弄儿子,再跟冯霁雯谈自己的高兴的事,谈今天怎么跟皇上逗趣,言语自己,自己都成皇亲国戚了。但是今天一回来,却闷闷不乐,也不看儿子,自顾在书房长吁短叹。

冯霁雯是对他最了解的女人,知道他不开心,指定是皇上不开心,他有烦恼,指定是皇上也有烦恼了,便叫丫鬟上了茶,小心翼翼道:“老爷,是不是惹皇上不高兴了?”

和珅若有所悟,道:“不不不,皇上性情豁达,每日都开心得很,有什么发火的事,我一开导,他就转怒为喜了,皇上是天底下最好相处的人。”

“我看你有心事,说出来,看我能否为你分忧?”冯霁雯贤惠而大方,不愧出自官宦之家。

“哦哦,也没什么心事,就是考虑些军机处的军情,有桂爷他们拿主意,也不足为虑。我还是看看儿子去。”和珅脸色转忧为喜,冯霁雯忙叫奶娘把孩子抱过来。

与妻儿欢娱完毕,和珅在偏厅叫来刘全,脸色转而愤恨,道:“真是气死我了!”

刘全从未见过和珅这般生气,忙问究竟,和珅道:“这朝臣上下,都对我不服,今天海成还当众羞辱我,让我下不了台。自从阿玛去世之后,我一直笑脸迎人,左右逢源,被人骂被狗咬也忍气吞声,如今我为军机大臣,居然还要这样受人欺负。看来我不发威,人人都当我是软柿子了,可气可气!”

“就是,老爷,当年那些给我们白眼的人,早就该教训一下了。”刘全跟着和珅,当年受过很多气,早就也想出一口气了。

“我舅父、表兄等当年那些故旧,虽然可恶,但也没有什么理由教训他们,他们如今见我官做大了,早已心惊胆战,不值得动手脚。像海成这样的边疆大吏,迟早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人知道我和珅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人,只不过现在时机未到。最让我可气又可以动手的,就是赖五和保定知府穆琏璋,居然敢把我的祖产吞没,我要打断他们的七寸,杀鸡儆猴,让那些对我六亲不认的故旧心寒一把。”和珅说出他的想法,现在只有在这里,才能出一口恶气。

在英廉的点拨下,和珅已经和明保等亲戚有了来往,虽然心里不悦,但也落个人情往来。唯一现在耿耿于怀又能下手的,当然是赖五!

“这个早该下手了,老爷。”刘全摩拳擦掌道,“如今这些年过去了,那个知府会不会调任了?”

“这个我清楚得很,保定知府穆琏璋,这家伙没有挪过窝,就在那里敛财赚棺材本,这回我叫他人财两空。”和珅咬牙切齿道。

当夜,和珅和刘全一起商量下妙计,并且吩咐道:“此事不许惊动家人,让夫人担心。”

刘全带着仆从,再次来到保定的赖五庄上。今非昔比,赖五见了刘全,知道大祸来临,腿都软了,抱着刘全的腿号啕大哭起来。

刘全冷笑着,他知道这是市井无赖用的招数,企图得到怜悯。待他哭够了,用冷酷的语气道:“当初背弃忘主的时候,你就想不到有今天吧!今天奉老爷的命令与总督手谕,把你带走,回头再和知府算账!”

赖五听得心惊肉跳,叫道:“刘大哥,哦,不,刘总管大人,看在我们过去同在府上伺候主人的交情上,你替我求求情,饶过我这把老骨头吧!”

刘全看着赖五像狗一样哀求的样子,突然抽出皮鞭,几鞭子抽下去,骂道:“交情,你他娘的把我们赶出庄去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交情,当年你瞎了狗眼,以为主人好欺负,现在是报应的时候来了,你他妈的等死吧!”

刘全咬牙切齿地甩他巴掌,把各处受的怨气全发泄在这里了。

赖五被揍得鼻涕和血丝都出来了,满脸开花,号叫道:“我恨我自己个儿瞎了眼,早就想跟老爷请罪。现在我把一切都还给老爷,就让老爷饶我一死,全家都给老爷当奴隶吧!”

“这件事现在已经交给官府处理,哪能谁说了就算。老爷从皇上那里受封的土地公文还在,这么尊贵的东西,你能吞得了吗!”

刘全一边说理一边威胁,把已生白发的赖五吓得屁尿失禁,知道自己下场悲惨,便号啕大哭,把头往墙上撞,叫道:“我该死,让我去死,让我一人顶罪,饶了我家小吧!”

刘全叫下人把他拉住,道:“想一死了事,想得美!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时,庄客们都围过来观看,无人对赖五同情。他们都知道这是和珅的祖业,被赖五巧取豪夺走,如今报应来了。

刘全对着众多庄客道:“父老乡亲们,你们也知道我是主人家的刘全,也晓得这土地是老爷的祖产。现在请各位作证,写下当年赖五如何强行买卖、霸占土地的经过,可以吧!”大家道:“怎能不肯!”原来那土地归到赖五名下,收租比以前更厉害了。当下刘全叫来账房先生,众人口述,写下赖五背主买地的始末,又写了知府贪赃枉法的事,一并记名,摁了手印,作为告官凭证。

赖五见状,知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彻底要完蛋,急中生智道:“刘总管,其实不关我的事,是知府穆老爷要我干的,你想想,我哪里出得了几百两银子呀,是他胁迫我干的!”

刘全等的就是这句话,道:“好,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是另有主谋,你且写出来,如果属实,我还能恳请老爷饶了你!”

赖五有了一线生机,赶紧从地上起来,把穆琏璋很早就觊觎这块地,自己背信弃主,巧取横夺,都是穆琏璋指使逼迫,这十五顷土地,大多被他侵占,自己只占了一小部分之事,从头到尾吐了个干净。刘全听了,咬牙切齿,叫道:“今天我要他吞进去的东西,一口气吐出来。”叫人记下赖五口述,签字画押。

知府穆琏璋,自知在为官政绩上并无才能,于是转而敛财,划地为王,广开财路,受贿、勒索无所不能。当初他借赖五之手,只用几百两银子就买下十五顷肥田,捡了大便宜,又名正言顺,着实高兴了一把。几年过去了,有一天听说和珅成为直隶总督的孙女婿,不由心里一惊:想不到这种破落的官学生,居然还有发迹之日,当年真是利令智昏。早听说莫欺少年穷,没往心上去,不料今日应验了,不禁心惊胆战,坐卧不安。因与直隶总督冯英廉有一些交往,想主动去和解道歉,又怕弄巧成拙。后来心下一横:若和珅是那大度豁达之辈,兴许将来能忘了过节;若是那怀恨之徒,自己就是主动还地,也只有个凄惨下场。日复一日,看着和珅不断往上爬升,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心里只能祈祷老天放自己一条生路了。

这天正在家心神不宁,眼皮发跳,突然听见仆人报道:“有人求见,说是军机大臣、内务府总管和珅的管家刘全。”穆琏璋脑子一震,心都要跳出来了,连忙叫道:“快……快快,快请进!”

刚出书房,就看见刘全板着脸,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穆琏璋试探道:“刘总管,久仰久仰……”

刘全皱着眉头,故作无奈道:“这么文绉绉的,我可没什么文才,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穆琏璋小心翼翼道:“刘总管到来,不知有何见教?”

刘全早按捺不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劈头骂道:“你这狗官,瞎了鸡巴眼,你不知道,老爷那块地,是皇上的封地?现在有先皇的封文在这里,你花几百两银子就想买下,不怕吃撑死你?现在乡亲们和赖五都写了文状,要告你这狗官,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穆琏璋虽为地方知府,但是见了朝廷中的人,又是理屈,哪敢发作,只好厚着脸皮,装作镇定道:“都是下官一时糊涂,听了小人的怂恿,冒犯和珅大人,早就想去赔罪了。”刘全道:“赔罪?说得轻巧,我把这些状子,回去交给老爷,看你这狗官还能不能做下去。不问个死罪,也要发配到三千里之外。”

穆琏璋心里明白,皇封的土地,是不能买卖的,几百两银子换了十五顷土地,谁都知道是巧取豪夺,这个罪可不轻,刘全说的并不是吓唬。当时自己是听了赖五怂恿,只以为和珅这样的家族会一蹶不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都在自己股掌之中。哪知道占个便宜,却摊上掉脑袋的事。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把刘全稳住再说。

当下屏退左右,关上门,刷地跪在刘全面前,打着自己的耳光,道:“刘大哥,下官一时糊涂,干了这等伤天害理的事,肠子都悔青了。如今说别的没用,我的性命全在大管家手上,只求你开恩!”说罢,从身上解开一个玉坠,雕的是二龙戏珠,悄声道:“这是玻璃种的翡翠玉,价值连城之物,请管家笑纳!”刘全义正词严道:“我为主人家办事,岂能收你的贿赂,我为主人家开办当铺,什么宝贝没见过,你这不是教我学赖五背弃主人吗?”

穆琏璋一看这招行不通,跪了下来拿着刘全的手打自己的耳光:“让我一叶障目不识泰山,求求您可怜我这把老骨头,在和大人面前说点好话。”刘全道:“早知如此,当初何必那么狠心,贪人钱财落井下石的时候,就没有想到日后会有报应么?这是你自己造的孽,我是没有办法的。”

穆琏璋抱住刘全的腿,道:“下官知道大管家是和大人的心腹,与大人风里来雨里去,是患难之交,他一定会听你话的,只求大管家救我!”说罢痛哭流涕。

这话刘全还算爱听,口气缓和道:“我最受不得哭,你先起来,有话再说。”

穆琏璋道:“您答应救我,我才起来。”

刘全道:“我答应你,看你怎么说道。”

穆琏璋寻思:若能搞定刘全,替我说情,凭着他与和珅的患难交情,定能救我性命。穆琏璋获得一线希望,急忙起身,抖擞精神,吩咐摆下宴席伺候。刘全被请进席间,哪有心思吃酒筵,正要走时,发现进来一位女子,身形袅袅婷婷,脸上艳若桃花,十指尖尖,犹如剥葱。穆琏璋叫道:“锦绣,见过刘大管家,陪刘大管家吃酒。”

锦绣过来,打个千儿,粉面含羞,抛了个媚眼,刘全的脚便挪不动了。穆琏璋忙道:“这是我女儿,不是外人,一桌子坐下吧。”

锦绣给刘全劝酒,酒过三巡,刘全那双眼睛再也离不开锦绣。刘全自己的老婆皮糙肉厚,即便是自己逛窑子,也没有见过锦绣这样清纯水嫩的女儿人家,又见姑娘如此殷勤,透着巴结,早已神迷目眩。锦绣一声叫唤劝酒,一只玉手伸到眼前,刘全早已把持不住,恨不得四下无人,一把将锦绣搂在怀里,啃个痛快。穆琏璋见刘全眼里冒出欲火,知道时机已到,道:“大管家见谅,我去去就来,锦绣陪大管家吃个痛快。”

穆琏璋离开,反手把门关严实了。刘全猛然把锦绣搂个结实,像个馋嘴猫四下揉捏啃吮,恨不得把锦绣磨揉了。锦绣似乎无知无觉,任由蹂躏,两行清泪暗暗流了下来。

正在兴头上,穆琏璋突然一声咳嗽,把门打开,只见女儿正在刘全怀里,衣裳凌乱,头发披散,刘全尴尬地将她放回原处。穆琏璋如获至宝,道:“想不到大管家如此喜爱我女儿,若不嫌弃,就许配给你。”

刘全没想到幸福来得这么突然,醒悟过来拜倒:“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

穆琏璋扶起道:“她已是你的人了,你将来须善待于她。”

刘全道:“我若对锦绣不好,天打雷劈。只求岳父大人早办婚事。”

穆琏璋道:“既已是你的人,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锦绣,你到隔壁房间休息去。”

锦绣瘫软在椅子上,脸色红白交替,眼泪已把脂粉冲刷得斑驳,哪里还走得动。刘全心急火燎道:“岳父大人,既然我们是夫妻了,也不回避了。”将锦绣抱到隔壁房去,恣意放肆起来。那锦绣知道全家性命系在刘全手上,哪敢反抗,咬着嘴唇,任由蹂躏。

完事出来,继续喝酒。穆琏璋道:“你我已是翁婿,就不再是外人,如今这事,你该给我出个主意才好。”刘全心中有数,道:“你须写个状子,把事情推到赖五身上,我明日把赖五和乡亲们的状子撕个粉碎就是。只是你那里,必须要破费银子,破费太少,我也不好说话,至少要多过老爷这么多年的损失,只要他消了气,我跟他说话,为你求情,那才管用,否则的话,他这次是要置你于死地才解恨的。”

穆琏璋深以为然,在他手里,本来是凡事都是用银子解决的,这一点他岂能不知。虽然他也是爱财如命,但如今性命不保了,钱财还有什么用呢?次日,穆琏璋便依计把送礼的单子递给刘全。刘全看单子上除了十万白银之外,另有珠宝珍奇、名贵字画、精细绢绸等等,心中大喜,道:“我回去必定好生说话。”

穆琏璋道:“礼物已经装车,算是我孝敬和大人的一点意思。只待大管家清点,便可以出发。”

刘全道:“你我的关系,还点什么呀!”

刘全吩咐账房先生和仆从,当日便将礼物运往京城,并且道:“此事当须机密,不得走漏风声,看看老爷还有什么吩咐。”穆琏璋交割完礼物,松了一口气,心道:几乎把家当都送出去了,这回应该可以从阎王爷手上捡回一命了。

虽然传出十几起拒贿的消息,但这并不妨碍各路官员前来拜会结交。驴肉胡同本来窄小庞杂,若有两辆轿子交会,极为不便。前来结拜的官员又都讲排场,该是大轿的还是大轿,和珅也觉得居住此处有些不便了。

这一日门人递进来一个帖子。这个帖子是伊江阿的,他是吏部尚书永贵的儿子,他来求见,到底是何用意?

和珅心里犯嘀咕:永贵跟我不和,他来干什么,莫非来摸我的底细?他想来与我没有交情,若和他交往,把他抓了什么把柄,岂不是引火烧身?

永贵曾经连年在外征战,立有军功,又有才能,与军机大臣阿桂齐名,人称“二桂”。他是乾隆十分信任的大臣,乾隆曾经写文称赞他:“天开朕目,让朕悉知永贵之心”。像他这样靠着本事一步步上来的朝廷重臣,自然看不起和珅,平日里见着和珅,鼻孔都朝天。和珅羽翼尚未丰满,自然退避他。

和珅想来想去,又否定了自己先前的看法:永贵虽然与我不和,但是他的儿子未必是我的敌人。不如让他进来,看看对方是什么意图,到时候再做判断不迟。

这么一想,便叫人迎进。

伊江阿一见和珅,便拜倒:“拜见副总裁大人!”

和珅此时刚刚充任国史馆副总裁。伊江阿这么一叫,才想起伊江阿是在国史馆任职,自己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这是来拜码头的。不过,这会不会是永贵借用这种关系,让伊江阿来摸他的底呢!

当下请起,让座。伊江阿二十来岁,娇生惯养,细皮嫩肉,一双眼睛也可以看出是伶俐人。又是出身官僚子弟,自然懂得礼节一套,拜会上司,送了见面礼。和珅道:“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为人,来喝茶吃饭可以,礼物我是不会收的。”

伊江阿道:“这不是送礼,一向对和大人敬仰有加,略表敬意。在下才疏学浅,在和大人手下做事,日后要请和大人多多指教提携!”

和珅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的父亲永贵乃朝中重臣,你若要提升,请他说句话,分量只怕要比我重得多。”

伊江阿道:“外人都是这么看。其实按我说来,我虽然是吏部尚书的儿子,却从来没有沾过什么光。只因我父亲过于耿直顽固,说什么大丈夫不能倚仗父荫,有本事自己闯荡什么的,我是罩着他的光环,实际上什么好处也捞不着。”

伊江阿这话说得实诚,甚至有点愤然,和珅猜得出,这是他积蓄已久的想法。

“嗯,其实不能这么看,每个父亲都希望儿子自强不息,不要什么事都指着别人,这是人之常情,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能出手的。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自然不必担忧。”和珅点拨道。

“哎,不瞒您说,我父亲就是这个秉性,没有什么关键不关键的,况且,他都那么老了,我是指不上他帮什么忙了。我父亲已经落日残阳,和大人您如旭日东出,岂可同日而语。以和大人如今的威望,住在驴肉胡同都太委屈了。”伊江阿道。

“可是,不住驴肉胡同能住哪里去!”和珅故作茫然。

“和大人已经抬进正黄旗了,应该住到德胜门内去。”伊江阿道。

“这个得皇上说了算,我哪敢动这个心思。”和珅谦虚道。

“以如今和大人的威望,跟皇上申请,必定不是难事。”伊江阿道。

这个话题颇合和珅的心意,但和珅不想跟这个还不算知根知底的人深入谈下去,便转移话题道:“我一向与人和善,广交朋友。只不过你父亲一向跟我没什么话说,要是知道你和我交往甚密,那岂不是……”

“和大人,我是我,我父亲是我父亲,况且,他才不知道我的交往呢。和大人若能认小的为朋友,那真是感激涕零!”

伊江阿貌似推心置腹,但和珅记得英廉的话,官场尔虞我诈,不可太过轻信于人,稍一疏忽,很有可能被人抓住把柄。伊江阿觉得父亲不近人情,年纪又大已经到头了,想来投靠和珅,一切貌似有理,但苦肉计又何尝不是这么演?朝廷之中,对和珅看不惯的人很多,做个局来整他的人也不是没有。永贵便是这样的一人,他的儿子怎能轻信呢。

“你我既为同僚,当悉心协作,当今国史馆在修《贰臣传》,此事皇上相当重视,你当细心。”和珅又把话题转移到事务上。

这一年乾隆命令四库全书馆详查违禁各书,在《四库全书》编纂过程中,凡是不利于清朝的,或者是触犯了忌讳的,都要篡改、删除,甚至要大量销毁书籍。宋代的书里写到抗金的,明代的书里写到抗元的,都必须销毁。而国史馆编纂的《贰臣传》,洪承畴、冯铨等人皆被列入“贰臣”。

“属下一定尽心尽力,为大人分忧!”伊江阿道。

这时门房来报,有重要货物从保定运回。和珅心中一动,便端茶示意送客。伊江阿会意,告辞而去,为自己初次与和珅相聊甚欢而得意。

和珅心里道:不论你是真的与我交好,还是过来探听底下,迟早我会看个水落石出。

此时账房先生拿来保定运来的礼品单,和珅命令放在库房。账房先生道:“礼品太多,库房已经装不下了。”和珅道:“再起一个厢房。”看了礼单,看得两眼发直,点头自语道:“这个狗官这些年攒了不少钱财!刘全把他的钱财运来,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用钱来买罪?”

却说刘全没有跟着礼品回到京城。他在保定旅店住了下来,大呼小叫地吆喝,说自己是和珅的大管家,来处理与知府的土地官司。一时间保定的大小官吏,都来探听刘全住的旅店,纷纷求见,争先恐后说如何痛恨穆琏璋,把告知府贪赃枉法、受贿谋财的状子都递了过来,生怕有一点牵连。穆琏璋听说刘全没有回京城,还在搜集他的罪证,一下子慌了,上客栈求见,刘全根本不给他机会。穆琏璋回到家里,抱着女儿哭道:“如今我们一家,或者只有你有一条活路了!”

过了几日,刘全回到京城,把状子和银票悉数交给和珅,向他转告了穆琏璋的悲惨状况,并将自己先诓得钱财再来治罪的办法说了出来。和珅道:“这样做是不是有风险,我并不想要他钱财的。”刘全道:“老爷,他的钱咱们不拿,将来也是充公。我已算好了,他毫无还手之力,我跟着老爷这么多年,也学了一点本事,这回您就看我的,必无破绽。”和珅听了此话,开心得大笑,道:“做人不想后路,就是他这个下场!”和珅把状子递给直隶总督,并把副本呈送皇上,奏曰:“这是奴才的家事,特报皇上知道,不然,会有督署向着下官之嫌。”乾隆看罢怒道:“勒索功臣封地,唆使家人犯上,搜刮属下百姓,岂能轻饶!”降旨直隶总督严加惩办!不久,总督布告:知府穆琏璋斩决,抄家,子孙流放伊犁,妻女官卖;赖五凌迟,儿子斩立决,幼孙官卖为奴。保定知府诸属吏,及时知情告发,故除了知府外,余不追究。

刘全趁乱领了锦绣,做了小老婆。

和珅听到穆琏璋被处决的消息,眼前不由浮现出自己十三岁时与之公堂对簿的样子,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他眼角一湿,五味掺杂,不知道这泪是喜还是悲。

正文 第十一章 大兴宅第安明献殷勤 以文入罪海成自做孽

一日,和珅陪皇上在御花园读书,两人边读边谈,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皇上坐在椅子上,兴致颇高,却忘记了给和珅赐座,和珅小心翼翼站着,到了最后双腿麻木,动起来特别僵硬,看上去极为别扭。乾隆忙问怎么回事,和珅道:“奴才自当学生起,就有腿疾,天冷了痛,站久了痛,走多了痛,适才觉得有点麻木,望皇上恕罪。”

乾隆当即感动,道:“既然腿有这些个毛病,在偌大的紫禁城走来走去肯定受不了,我赐你紫禁城骑马吧。”

和珅确实有腿疾,天气变化就痛。不过此刻说出来,却起了不一样的效果。一般官员在紫禁城是不准骑马坐轿的。赐紫禁城骑马是莫大的荣誉,朝野轰动。

和珅尝到了这个甜头,知道皇上在心情好的时候,待他如亲人。又一日,和珅和皇上聊天时,谈到自己与弟弟和琳一块住在驴肉胡同,诸多不便。皇上想想也是,道:“既然抬入正黄旗,便该移居到德胜门内,建立与你身份相符的府第。我把什刹海的一块土地赐予你吧。”

和珅心中大喜,这算是他的一桩大心愿。驴肉胡同的和府,实在是与他如今的身份不搭配,而且一大家子住着,很是不便。但是,自己要住德胜门内,如果没有皇上批准,是绝对不行的。

自小和珅就耳闻目染过别人府第的奢华,不论是英廉的府第,还是自己外祖父嘉谟的宅院,各种亭台楼阁、庄严气象、奢靡宝物,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为之神往。现在,皇上已经把位于前海与后海之间的一块地皮划给自己,有一百亩之大,前海、后海乃是北京城的肺,实在宜居之地。拥有一座京城最奢华、最有品位的大宅,是和珅几年来的夙愿。和珅早已为心目中的大宅子取了名字“和第”。

要兴建这样的大宅子,没有一个大管家主持是不行的,刘全是他的忠实管家,但太多对外的事务需要他管理,和珅醉心于经营商业,已经开了当铺、皮货铺、粮店、酒店、古玩店等,这些都需要刘全主管打理。于是,他想起一个人,呼什图。呼什图本姓刘,直隶大城县人,是乾隆得力的太监,曾经管理内务府采办买卖。和珅在乾隆旁边后,与呼什图走得近,两人都是皇帝身边的得意人,懂得小意儿,呼什图也深知和珅前途不可估量,对和珅敬重有加。和珅觉得此人可靠又能干,要请求皇上将他赐给自己当内监总管,乾隆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呼什图一来,和珅便把兴建宅邸的重任交付于他。那呼什图善风水,观察了地形,暗暗心惊,告知和珅:在京城有两条龙脉,一条自然在紫禁城,另一条水龙的龙脉,正在和珅的地皮内。呼什图道:“大人有福,只怕福能齐天!不过有这样的福地,须得找一件宝贝镇住,才可以福气绵延万代!”和珅听了,心念一动,他冥思苦想,想出一件镇宅之宝。于是,这件旷古绝无的皇宫宝物,谁也不知道怎么不明不白地来到和珅府中,与世隔绝,直到日后此府易手,宝贝才得以重见天日,天下才知和珅的用心。这是后话。

却说户部的笔帖式安明,上次给和珅送礼巴结,被拒绝,倒是让和珅受到皇上的嘉奖,安明颇为懊恼。不过懊恼过后:他又想了想,和珅年纪轻轻,没有军功没有政绩,官升得那么快,显然走的不是正路。这样的人不可能以清廉正直处世,他拒贿的事迹,无疑是做给皇上看的,自己只不过送礼的时间不对,撞在枪口上,等他戏演完了,自己还是有机可乘的。

这不,一听说和珅要在什刹海北岸建房,安明觉得机会来了。

安明为什么看准和珅,又要苦心结交呢?原来,安明本是户部司务,户部掌管天下钱粮赋税,安明掌管几十个分司和分局,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六年,不求上升,只想永远在这个位置上干下去。在他看来,即便做了侍郎乃至尚书,也不如这个职位来得实惠。司务在侍郎手下,户部侍郎如流水一样,换了多个,他还是铁打的营盘,纹丝不动。为了保住这个职位,每换一个户部侍郎,他就拼命巴结,不遗余力,位置甚是牢固,性情也渐渐跋扈。

后来新到任一个程尚书,左右侍郎和他性情不合,不想给他实权,于是便笼络手下各司务,结成一伙。尚书交代什么事务,底下便阳奉阴违,做事不得力,想架空尚书,让他早点滚蛋。安明与侍郎交往甚密,自然站在侍郎一边,对尚书的指令只说不做,甚至对尚书十分轻慢,一副老油条的样子。

程尚书混到这个份上,玩派别政治也是厉害的,知道了形势,便想了一个对策。他表面上作出软弱无能的样子,显得束手无策,暗地里找了几个主事、监督和笔帖式,联络感情,又许诺将来提升他们。反尚书联盟本来就不是铁板一块,下面的人都是因为碍不过侍郎的关系,要把这些人暗地里拉拢过去并不难,于是很快与尚书站在一起。尚书策反成功后,让他们暗地里搜集侍郎贪污等罪证。时机一到,尚书将真凭实据奏报皇上,轻易就把两个侍郎给清除出户部。安明跟着侍郎一起倒霉,由司务被降为笔帖式。

侍郎腾出空位,和珅就是这时候被任命为户部侍郎的。

安明被免去司务,各省用不着他,再也不用给他送礼,失去了敛财的机会,便朝思暮想如何能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于是他转头巴结新尚书,无奈安明过去做得很绝,现在无论如何弥补,尚书已知他为人,总是以冷屁股对他的笑脸,不能奏效。安明仍不死心,转而对尚书的儿子、家人和亲戚示好,但尚书不为所动,安明巴结无果。

灰心之际,突然想起新来的侍郎和珅。和珅升迁如此之快,与皇上如此亲近,前程不可限量。趁着他在这里当侍郎,若能攀附得上,靠着这棵大树,升为司务不是难事。他瞅准了,于是和珅每次到户部办事,安明总是特别热情,点头哈腰,打千作揖。在路上看见了,便行跪拜大礼。俗话说,礼多人不怪,久而久之,和珅虽然对他不是很了解,但还是有印象的。

和珅建宅邸,安明打探了一番,找了一个时机来拜访和珅,道:“大人建房买料,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您这木料买贵了,运费也太多,如果我来操办,能为大人省下不少银子呀!”和珅家里的财务都由他自己经手,知道价格,道:“我这价格已经比别人便宜许多了,还能再便宜?”安明道:“大人专于政务,为国操劳,对这等事不太熟悉,我亲戚就是做这生意的,以后这种事情就交属下来办,绝对还能再便宜。”和珅知道安明不敢蒙他,顺水推舟道:“那好吧,就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安明掏出自己的钱财,假借亲戚的名义,把“和第”的木料全包了,一算下来,最后的花费还不如市价的一半。和珅本是对金钱计较的人,一见占了这么多便宜,心中欢喜,却也明白其中的诀窍。安明见和珅高兴,连同和珅家里的许多事务,比如说门前石狮子、花园中太湖石等都一并操办。此后经常带着礼物,来拜访和珅,十分周到体贴。和珅原来心中琢磨,安明忙前忙后,其实只有两个字,送钱,就是绕着弯子送给自己银子。此事说起来不露痕迹,但查起来,是能查出问题的,心中还颇为忐忑。要是他出了什么事,嘴巴不严,就会牵连自己。后来见安明极为妥帖会意,让人可以信任,渐渐地也放心了,对安明的投靠相当满意,已把安明当自己人看待。

有一次,安明带着贵重礼物来访,和珅关切问道:“你办事利落,相当有能耐,怎么只做个小小的笔帖式呢?”

安明一看时机已到,连忙跪倒,说道:“大人,小人原来做户部司务,只因原来的户部侍郎与新来的尚书不和,侍郎被调走,小人受了牵连降职为笔帖式。这是小人与尚书之间的误会,希望大人能够解围。”

和珅听了安明与尚书间的纠葛,沉吟道:“你只要保证自己没有过错,勤勉办事,重新调职还是有希望的。”

安明道:“小人办事从来不敢怠慢,户部牵扯全国诸多事务,小人四海之内广交朋友,经手的木料能够便宜很多,也是这个原因!”

和珅道:“这件事急不得,你的才干我看在眼里,不用焦心,不久将要京察,我自然会替你保举,来年便可提拔,不过你和尚书大人也要常走动。”

安明理解和珅的意思,对尚书更加在心。刚好尚书的儿子得病,多日不见好,安明为他多方求医,又购来上等的灵芝,尚书的儿子果然病有好转,尚书对安明脸色略有缓和。

一日和珅对尚书道:“京察业已开始,我看安明做事勤勉,可保一等。”尚书知道和珅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不敢违拗,况且和珅保举这等下职,只是小事,便顺水推舟道:“和大人所言极是,我正要提拔他,复他司务一职,可现在的司务却不好调动。”和珅道:“现在的司务也不错,提升为北档房主事也是可以的。”尚书道:“就依您的意见!”

京察结束后,安明果然被评为一等,不久司务被提拔为主事,留出空缺,安明顺理成章地得偿所愿,官复原职。安明复职成功,立即带着厚礼前往和府答谢。礼物的重中之重,乃是一块美玉,没有半点瑕疵,几乎浑然天成,福禄寿的雕图,刀法纯熟,线条流畅,是一件稀世珍宝,和珅看了心里欢喜,却道:“这是宝贝,有分量的,我不能收。”安明道:“大人何出此言?虽然大人地位尊贵,但待我如同兄长,咱们的关系,哪用你我分得那么清楚。这纯粹是一玩意儿,放在我手里玩与放在大人手里玩有何区别呢?大人喜欢把玩,就是这玩意儿有福气。”和珅见他说得如此圆润恳切,也就不再推辞。

此时,和珅根本想不到,安明乃是他棋局中的一步问题手。

却说曾在军机处当众羞辱过和珅的江西巡抚海成,刚开始看不起和珅,但是回来不久,就为自己的莽撞而后悔了。他本以为和珅一时得宠,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周围看不惯他的大臣挤出军机处。而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此后,和珅隔几个月就升一次,不久就兼总管内务府三旗官兵事务,又被皇上赏准紫禁城骑马,海成心中又愤懑又不安。他时常让属下打听和珅的动向,连属下都看出和珅的势头太猛,海成虽然贵为边疆大吏,但不可能斗得过随时在皇上身边的红人高官,海成与之结下的梁子,迟早会砸到海成头上。

“听说和珅城府颇深,手段阴险,大人曾经与之不睦,是不是去京中活动活动,改善关系?听说和珅爱财,只要舍得花钱,这事还是可能的。”属下建议道。

海成恼羞成怒道:“我堂堂巡抚,怎么可能去巴结这种小人。你尽管去打听消息,有对我们不利的地方,尽快来报!”

属下赶紧退下。其实,海成并非没有想过和解的方案,只不过主动去讨好,自己拉不下脸,万一讨好不成,还惹得众人讥笑,和珅知道他惶恐之心,只怕会得寸进尺。再说了,自己是有功之臣,一步步爬上来的,和珅是暴发户,按常理来说位子要比和珅稳固得多。

不能和解,但总是要防止和珅的报复,为此海成绞尽脑汁,最后想到一个辙:只有获得皇上的欢心,稳固自己的地位,任由和珅怎么反扑,自己都能处于不倒翁的地位。

但海成也并非真正能力出众的要员,想要有实在的政绩讨皇上欢心,也是很难的。唯一能迅速而高效地出成绩,让皇上感到自己的忠心,海成只能想到一个法子:从文字狱入手。

清朝乃是异族入关,统治者对汉人思想的钳制、对社会舆论的控制异常重视。从康熙到乾隆年间,文字狱如火如荼,在中国历史可以说是空前的,朝廷绝不允许反清思想传播、蔓延,宁可杀错一万,也不遗漏一个。揭发检举文字狱的人,就是立功者;隐瞒不报或者办理不力者,则是大罪。这种风气之下,告密诬陷之风大为盛行。雍正年间、翰林官徐骏在奏章里,把陛下的“陛”错写成“狴”,雍正察见,认为大不敬,马上把徐骏革职,派人盘查。盘查者奉了圣旨,不立功是不行的,终于在徐骏的诗集里找到两句诗:“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附会这“清风”说的就是清朝,这两句诗分明就是讽喻清朝皇族浅薄少文。这样,徐骏就犯了诽谤朝廷的罪,把性命给丢了。故而,没有经历过文字狱的人,很难想象出它的严重与疯狂。

在康雍乾三朝一百多年的时间,有案例可查的文字狱就有一百多起,被判处死刑的有两百多人,受到株连的则数不胜数。文字狱的罪犯,从朝廷大员、满洲贵族、到一般生员、江湖术士乃至轿夫、船工。乾隆年间,文字狱有增无减,特别是乾隆二十年后,因乾隆最痛恨士人写诗、写书讥讽时政,文字狱连年兴起,此时的镇压对象,既不是反清复明的志士,也不是结党的权臣,而是一般的汉人文士。

此时反清复明乃至权臣勾结颠覆政权的危机已经过去,乾隆的钳制重点转向民间思想,注意力转向普通的民众。因此,不论是朝廷大臣还是民间文人,如果能够成功揭发别人的文章、书籍里有不满朝廷、不合规制的地方,都是有功劳的。这个功劳来得十分容易,很多官员都乐于派下属搜查“禁书”“准禁书”,每构成一桩文字狱,他们就得了一块表忠升官的垫脚石。

海成是满人,文化造诣颇浅,但在这种环境中,觉得查禁书是一条出成绩的好路子,就命令手下官员四处搜集不利于朝廷的书籍。只是,经过三代的文字狱,文人学士已经噤若寒蝉,写文章已经十分谨慎,哪来那么多禁书呢!下官上报,实在搜不出什么禁书了。

海成下令:第一,深入穷乡僻壤,扩大搜书的范围;第二,扩大禁书的范畴,沾一点边的都算。

具体的做法是,把原来命令、催逼各地方收缴禁书,变成买书。把江西各州县的地保集合起来,经过简单训练,让他们挨家挨户宣讲、收书,无论全书还是废卷全部收缴,由官府付给缴书者同等的书价,这样,就迅速收缴了大量图书。收回来之后,再吩咐幕僚一一审读查验,把查到的问题一个个标注出来,做上记号,然后运到京城。一年下来,收缴的有问题书籍达到八千余部,列全国各省之首。一时间海成缴书政绩斐然,让兄弟官员大为艳羡。

乾隆四十二年十月初一,海成把书册运抵京城,随书上了一个奏折:“微臣随时留意对朝廷不利的言论,搜集了诸多有问题的书籍,把每本书的问题一一指出,上缴给皇上,请皇上酌情处理。尚不能一时尽净的地方,微臣还要继续搜罗。”言辞之中,充满了尽忠邀功之意。

乾隆果然嘉奖了海成,并对海成这种撒网诱鱼的方式也表示欣赏,通谕各省仿效。海成一时在缴书政绩上风光无限。

一人欢喜一人忧,海成的风光自然让和珅感到不爽。就在乾隆四十二年,大权在握的和珅又兼任了吏部右侍郎。吏部掌管全国官员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务,权力之大不言而喻。和珅记住英廉的话,爬得越高,身边的那道悬崖也就越高。而在悬崖边上,等着推你一把的人挤得满满的,海成就是其中一个明目张胆的人。海成得到圣宠,地位越牢固,那就意味着自己被推下悬崖的可能性越大。除了这个利害关系,光是海成的当面羞辱,就让和珅够愤恨一辈子的了。

既然是海成收缴上来的书,和珅不能不注意,他像海底探宝般在海成收缴来的书中翻阅查看,当他翻到一本叫《字贯》的问题图书时,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海成呀海成,你还是露出把柄了。

和珅先到军机处翻阅宗卷,查清了这个案件的前因后果。

《字贯》的作者王锡侯,生于康熙五十二年,原名王侯,后来担心这个名字犯忌讳,改名王锡侯。五岁时跟着哥哥王景云发蒙,八岁通晓训诂,少年有才,但直到三十七岁才中乡举。以后连续九次参加会试,都没有考中。眼见入仕无望,心灰意冷,放弃了做官的想法,安心待在家里著书立说。王锡侯曾经写出《王氏通谱》《经史镜》等十多部著作,乾隆四十年,他六十三岁,经过十七年的苦苦钻研,终于著成一部叫《字贯》的字典,并刻印刊行。《字贯》是一部简明字典,按照天、地、人、物四大统类字编纂,目的是能够将天下字贯通,使学者能够举一反三,便于查找。

王锡侯有个同乡人,名叫王泷南,本是乡里的无赖恶棍,曾经犯了罪,被官府发配云南。他不甘心一直生活在荒蛮之地,便偷偷地跑回原籍。王锡侯正年轻气盛,看不过去,便伙同乡里几个人,抓住王泷南扭送到官府,再次发配。多年之后,王泷南遇朝廷大赦,返回家乡。他一直记恨王锡侯,伺机寻求报复。

在当时,暗算文人的最好办法,就是看看他的文章书籍里有没有不敬朝廷的字句,把他告到官府,让他尝尝文字狱的厉害。因此,王泷南便查阅王锡侯的文章,其实当时著书已经相当谨慎,难以抓住把柄,而这部《字贯》只是一部工具书,当然无可争议。也怪王锡侯生于此时,时运不济,又得罪小人,这个王泷南无意中翻到开头,看到序言里写道:“天下字贯穿极难,诗韵不下万字,学者尚多未识而不知用。今《康熙字典》增加到四万六千多字,学者查此遗彼,举一漏十,每每苦于终篇掩卷而茫然。”《康熙字典》乃是先皇御制之书,王锡侯一个小小的书生,竟然敢对其妄加议论,狂妄之极。王泷南大喜,咬定王锡侯悖逆,污蔑贬低圣祖康熙,告到官府。

这是大罪,县令不敢随便定罪,便上报给巡抚海成。海成派人拿下王锡侯,封检《字贯》等书,让王锡侯招供。王锡侯申辩:“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写《字贯》,要串联起书的内容很难,并非讽刺《康熙字典》。告密者王泷南跟我有私仇,是诬告!”

海成与一帮幕僚仔细研究,若以悖逆治罪,那不但要杀头而且要株连九族,这过于严重,不过完全无罪也不行。权衡之下,以对康熙帝妄加评论,有不敬的意思论罪,于是在奏折中建议将王锡侯革去举人,以便审拟,派专差将奏折和《字贯》一套四十本送到京师。乾隆看了奏折,审阅了图书,没有看出其他大问题,便搁置起来。由于和珅的关注,此书辗转到和珅手里。

以和珅的文化修养和编撰《贰臣传》等的功力,自然练就了火眼金睛,他很快找到别人注意不到的问题。《字贯》序文后面的“凡例”中,第十页把圣祖康熙、世宗雍正的庙号,以及乾隆的名字,都直接写了出来,而且排版上和其他字一样排列,没有提高两格。

这是历代都十分避讳的,不但皇帝的名字不许言说、书写,有时就连同音字也不能用。到了清代,因为满族人名姓冗长,原本对避讳已经不太讲究,再加上这是工具书,所以海成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

和珅如获至宝,拿着《字贯》一书,禀明皇上,乾隆对名讳问题一向十分敏感,勃然大怒,命令逮捕王锡侯,叫刑部严加审讯。乾隆四十二年十一月,王锡侯被押解到北京,投入刑部大牢。刑部按照旨意审讯,审判官员问道:“你身为举人,读书也不少,应该知道尊亲大义,竟然敢对圣祖钦定的《康熙字典》擅自评论,另编《字贯》一书,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王锡侯老老实实回答:“我自幼读书,只因为使用《康熙字典》过程中,发现篇幅太大,于是精简为《字贯》,目的是方便后世的学子。小人自知狂妄,罪该万死,但确实没有一丝一毫的叛逆之心。”

“你为何在写‘凡例’的时候,把皇帝的御名毫无避讳地写出来,难道你不知道这是大逆不道吗?”

王锡侯道:“这是字典,小人最初把皇帝的庙号、御名写出来,是要让后世学子知道如何避讳。这实在是草民无知、狂妄,实属无心之过。后来我发觉自己做得不对,就把书里这些地方做了重新修改,重新改版另刻,现在刊行的《字贯》都是改版的,请求查验。”

刑部的审讯其实只是过场,因为皇上早已大怒,定了调子,说他大逆不道,从重处罚,按照“大逆律”问罪,难逃一死。因此,不论他如何辩护,一点用处都没有。乾隆四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大学士、九卿会同刑部把这件“特大逆案”审判完毕,判决结果是:王锡侯身为举人,大逆不道,冒犯皇族,叛乱谋逆,按照“大逆律”将王锡侯凌迟处死,查抄全部财产。王锡侯全家二十一人照律同坐,十六岁以上男子全部处死,女子以及十六岁以下男子流放官卖。

却说身在江西的海成听闻王锡侯的案子如此重大,暗暗惭愧,心中自感不妙:这么重大的问题,自己只是建议革去王锡侯举人,有失察之过。为了补过,慌忙把王锡侯的《王氏通谱》《国朝试帖》《国朝诗观》等拿回去,与幕僚仔细研究,想挑出更大的问题,弥补过失,最后勉强发现:王锡侯在《王氏通谱》中,写他是周朝皇帝后裔,周灵王是他的祖先,居心叵测。海成连忙上了一道奏章,将新发现的王锡侯的罪状一一陈列,恳请皇上恕他不察之罪。

乾隆之所以对此案大动干戈,是有原因的。经过康熙、雍正两朝的折腾,文人已如惊弓之鸟,不敢再有出格的言论,因而有问题的书籍,早已搜刮殆尽,各省再搜集禁书已无大作为。但乾隆并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查办禁书之所以进展缓慢、收效甚微,是由于各省督抚漫不经心、不当回事,没有全力查办。王锡侯案发之前,乾隆就憋了一肚子气,想搞出一件大案来,杀鸡儆猴。同时提醒各省督抚,查办不力,敷衍了事,是有严重后果的。

和珅早已察觉乾隆的心事,觉得时机已到,马上上奏乾隆:“王锡侯身为举子,所作所为,罪有应得。只是江西巡抚海成,身为朝廷命官,受皇上嘱托,居然对《字贯》有如此悖逆的地方视而不见,这分明有意袒护逆党,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样的官员,如果还继续在朝廷做官,天长日久,其他官员仿效,必将损害大清朝廷的尊严。”

和珅这么一挑拨,把乾隆对各省督抚的积怨挑了出来,迁怒于海成,点头道:“正是,海成办事如此不力,若不惩戒,难以服众。把海成革去官职,押送京城。两江总督高晋,作为海成的上司,也有失察之罪!”

消息传来,海成惊得跌倒,自己只不过想借文字狱升官,获得皇上信任,没想到弄巧成拙,摊上这么大的事。这时他才深深体会到和珅的能量:这小子能一飞冲天,绝对不是一时受宠,乃是有着老谋深算的城府。自己打出一拳,就被他还以一刀,这才后悔当初,嘴那么贱,谁不惹偏去惹和珅。可是,官场之险恶,没法给你第二次机会,悔之晚矣!

海成被押解到京城,在刑部受审。刑部申诉海成之罪,海成辩称:“收缴的禁书海量,我自己并未一一看过,关于《字贯》的处理意见,是根据幕僚的看法得出结论,实在不是懈怠不力。”

刑部官员也觉得海成比窦娥还冤,一个月前还是搜查禁书的功臣,转眼就被禁书打成罪人,便把海成的辩护上呈皇上。乾隆看后,余怒未消,给军机大臣谕旨:“海成既然办理王锡侯一案,竟然没有看过原书,仅仅凭着几个平庸的幕僚,就上报给朝廷,岂不是太草率了?《字贯》一书中,大逆不道的内容就在第十页,开卷可见,海成视若无睹,岂不是有眼无珠?若是看到之后不以为然、漠然视之,哪里还有尊君敬上之心,对于乱臣贼子,一点警惕都没有!”

和珅知道,此次若不把海成置之死地,让他翻过身来,便是自己潜在的威胁。于是,他悄悄到刑部,对官员们通风:“此案皇上已经动了大怒,一定要按照皇上的意思,从重判决。最好能够判得稍微过一些,然后让皇上有改判的余地,以显皇上仁慈!”

刑部官员知道这个案件是和珅搞大的,自然不敢得罪他,而且案件确实是皇上交代下来的,不敢怠慢,在审理之后,拟定判决:“江西巡抚海成,有意庇护,无视朝纲,拟斩监候。另有涉案的两江总督高晋,难逃失察之罪,降一级留任。其他的江西藩台等官员,昏聩不察,罪责难逃,革职为民,永不录用!”

有关此案的谕旨,除了寄发往两江地区,即江西、江苏、安徽三省之外,也发其他各省督抚,让他们从中吸取教训,把海成、高晋当成前车之鉴。

乾隆从气头上下来,经过慎重考虑之后,发布圣旨,认为对王锡侯凌迟过于严厉,改判为斩立决,他的十五岁以上子孙一共七人,从宽改成斩监候,秋后处决,比原来可多活半年。其他人全部发配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王锡侯被抄家时,他的全部家产,只不过是锅碗瓢盆、自家养的小猪和母鸡,加上其他积蓄,总共值六十两银子。可怜一个清贫士人,因学问获罪,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落个如此下场,可悲可叹!

几个月后,海成被从宽处理,逃过一死,但却也没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此案之后,官员们为了避免步海成、高晋后辙,收缴禁书运动又如火如荼地展开。江苏省率先刊刻《违障书目》一书,上面全是本省已经出现过的禁书,分发给各州县,命令逐一清查,凡是家中有单上所列的禁书,立即查办。安徽省紧随其后,下发《禁书书目》,其他各省纷纷效仿。所查禁书运往京城,遣大臣审阅,开列出书目,呈交皇帝批准,再集中销毁。血淋淋的事实,让人不敢有任何异见,士子钳口,思想上万马齐喑。

而此事更让朝中大臣知道,和珅不是一个皇帝身边的软柿子,谁也别想再小看他。那些明摆着等待和珅落马的人,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轻易得罪和珅。

正文 第十二章 瞒父丧安明受凌迟 遭弹劾和珅陷险境

就在和珅拔了海成这颗眼中钉的时候,一场危机也正向和珅逼近。

危机的肇始,就是被和珅保举的安明。此人与和珅一样,对钱财极为看重,正当他恢复司务原职,准备重操旧业,大肆发财时,怎奈时运不佳,碰上了一件不得不断了财路的事,使得他焦心不已。

安明的老家传来消息,父亲病故!这对安明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所谓的霹雳,并非说安明对父亲感情很深,父丧子痛;而是有这么个利害关系:按照清制,官员若有双亲去世,必须停职,回家守孝三年,除非皇上召回这种特殊情况,否则只能等三年期满后重新分派职务。

安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大量钱财,官复原职,若回家服丧三年,不但之前的努力打了水漂,三年之中颗粒无收,三年后想要重新得到这个肥缺,估计还得从头开始求人。总之,父亲的死对于他的仕途财路是重大打击。若是别的官员,此事不必考虑,孝道是人子的本分,二话不说必须回去。但安明财迷心窍,权衡良久,想了一个对策,秘不发丧!

这要冒很大的风险,依照清律,隐瞒不报,不回家守孝,是大不孝,罪至杀头的。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怎么瞒得住,京城中同乡、门生那么多,安明丧父的消息很快偷偷流传开来,整个户部的人都在传。但是大家不愿意招惹是非,也没有公开说出来,只是私下流传,只有和珅不知道。

却说原来被安明顶替了司务而升职的主事,其实是明升暗降,官职大了但不是油水部门,换谁心里都不舒服,对安明也是怀恨在心。现在得知安明有一件杀头的罪,自然不肯放过,偷偷地报告给一个喜欢挑别人毛病的御史。御史不动声色,查明了情况,得知安明的后台是和珅,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直接告诉皇上,于是将此事报告给太傅朱珪。

太傅朱珪是当时的儒学大师,为人正直,此时被任命为上书房行走,教永琰读书。朱珪得知消息,十分气愤,想告奏皇上,转念一想,此事牵连安明与和珅,安明可以制服,和珅与皇上如此亲近,没有把握不可妄动。海成一案后,人人都知道和珅的厉害,若弹劾不成,被他反打一耙,那是要置人于死地的。朱珪想自己权位不够重,人微言轻,怕皇上不够重视,这样和珅就有反扑的机会,左思右想,想到了一个人,吏部尚书永贵。

朱珪秘密造访永贵府上,在厅中屏退左右,告知安明迷恋官位不愿守制。永贵听罢大怒,拍案道:“大清以仁孝定天下,岂能容这等小人在朝为官!”

朱珪一看永贵的态度,觉得有戏,便推心置腹道:“我本想亲自禀告皇上,但觉得人微言轻,怕皇上不够重视。和珅是个厉害角色,若给他喘息机会,倒打一耙,只怕功败垂成。”

永贵办事雷厉风行,深知朱珪的意思,道:“这事你就不用管了,若悉属实,我来禀报皇上,这种罪,定让安明掉脑袋,让和珅彻底下台。”

这正是朱珪要达到的效果。上文已经提过,吏部尚书永贵曾经常年在外征战,屡有军功,与军机首席大臣阿桂齐名,深得乾隆信任。朱珪与永贵性情投缘,交情很好,而永贵对和珅是极为不齿的。此事由永贵上奏,最为合适。

“不过和珅乃圆滑之辈,又得皇上宠信,大人若要一招致命,要有充分准备,不能让他有喘息之机。”朱珪提醒道。

永贵打过仗,一方面豪放果断,另一方面却心思精细,道:“这事我自然清楚,弹劾之前,我必定弄清实据,叫他没有话说。”

永贵立即派人去安明的家乡打探,确定安明的父亲确实不久前去世,情况属实,于是定下弹劾和珅的决心。此外,他若能了解到和珅的其他罪证,可以做辅,以便一击致命。

永贵刚刚任吏部尚书,留在京城的时间不长,为了进一步了解和珅的情况,他想起儿子伊江阿在国史馆任职,跟和珅必然有接触,便问伊江阿:“我久不在京城,这次回来,发现和珅这个人晋升很快,你对他是如何评价的?”

和珅在国史馆任副馆长后,伊江阿去拜访讨好,被和珅接纳,此后常常一起饮酒长谈、称兄道弟,虽然和珅并不确定伊江阿是否真心,但表面还是很亲密,毕竟伊江阿是权贵子弟。而永贵长期在外,是极少同伊江阿交流的,此刻听见父亲突然问这个问题,伊江阿不知其用意,如实道:“和珅是我的上司,他年轻有为,见识周密细致,办事得力。好几次皇上给他的差事,他都办得很漂亮,皇上十分信任他,日后他必为朝廷栋梁。”

永贵不知道伊江阿同和珅交好,听了这样的反馈意见,内心不悦,怒道:“你小子太没见识。老夫虽然之前常年驻守边关,不在朝中,却也对和珅的为人有所耳闻。这种人就是靠着巴结奉承、欺下瞒上才平步青云的,哪是什么栋梁之才。有人父亲死了,隐瞒不报,和珅居然蓄意包庇,保举他升官,有这种不知廉耻之人吗!如今阿桂不在京城,我若不出面弹劾他,枉为朝臣!”

伊江阿大惊失色,父亲要与和珅作对,自己夹在中间,那不是两头不讨好吗?忙问:“父亲所言何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永贵不愿走漏风声,“哼”的一声道:“和珅这种无耻之徒,你反倒说他好话,真是好坏不分,以后要擦亮眼睛,别跟他有什么瓜葛。至于所言何事,明日早朝我上奏皇上你就知道了!”

伊江阿不敢再问,只得退下,心里寻思:父亲常年在外,不了解朝廷状况,和珅受到皇上青睐宠信,父亲未必能参倒他。这事一旦发生,和珅会认为自己与之交往,就是搜集情报,到时候连累自己,必然没有好果子吃。如此看来,自己现在不能当骑墙派。

权衡之下,伊江阿当机立断,连夜跑到和珅府中,跟门房说有要事求见。和珅正要入睡,听说伊江阿有急事要见,眼皮突突跳动,觉得不同寻常,忙请进书房。

伊江阿急切道:“家父明日要弹劾大人,大人可知?”

和珅大惊失色,永贵要弹劾,必下重手,左手正拿起茶杯盖,一哆嗦,杯盖掉落,砸在地砖上,碎成几瓣,忙问:“为何弹劾我?”

伊江阿道:“据我言语探听,说是大人曾经保举一位官员,此人家中父亲去世,他却隐瞒不报,此人只怕要连累大人!”

和珅一听,马上想到安明。此人极为贪财,自己保举他时,也隐隐觉得不是安全手,但因送礼慷慨,人又机灵,心想不会出什么事,如今果然在品行上出了差错。和珅忙给伊江阿施礼,道:“上次京察,我确实曾经保举一位官员,当时看他办事利落,是个人才。至于是否死了父亲,我却不知,定是受了这个小人的蒙蔽。多谢贤弟今天来告知此事,否则我有性命之忧,贤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伊江阿还礼道:“大人千万不要这么说,家父与大人为难,我本来过意不去,禀告大人也是应该的。我不便在此逗留,此事非同小可,大人速做准备,我就告辞了!”

和珅送走伊江阿,命令家人赶紧把安明招来。安明连夜过来,被和珅询问,只好说了实情。和珅听了大怒,训斥道:“你这是财迷心窍。父亲去世这样的大事,怎么能隐瞒得住别人?永贵明日就要参劾你,必然要问我不察保举之罪,你这回要连累死我了!”

安明惊慌不已,磕头流涕道:“是我一时糊涂,害了自己又害了大人,如今只有大人能救我了!”

既是实情,和珅面如死灰,自己在英廉提醒下,一直小心翼翼,不被人捉住把柄,没想到却被不成器的安明连累了。当下和珅长吁一口气,摇摇头,苦不堪言道:“永贵办事精细果断,此事他亲自参与,必然已经证据确凿,你这是死罪,这一个晚上想要弄到什么法子,实在有如登天。我叫你来只是确认一下,回去好好安排后事吧。永贵与我有恩怨,早就想搞我下台,这事必然要我连着受害,只怕我官职难保。你到刑部受审之时,说话有些分寸,不要连累别人就好,切记切记!”

和珅这么说,安明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是没有了,泪流满面道:“小人罪孽深重,自知难逃一死,到了牢里知道该怎么说,绝不会牵连大人半句。大人看在小人忠心耿耿的分上,只求对小人的家小留心关照一下,使他们不至于饿死街头。”

和珅此刻虽然对安明恨之入骨,但与之还是有利害关系的,便好言劝慰道:“你我相交一场,这个自然不必挂心。你就安心去,把家里都留给我吧!”

安明知道,家小的一点点希望只能系在和珅身上,便哀求道:“求管家跟我一趟,我把家中值钱的给运过来,家小的活路就全靠大人了。”

和珅怒道:“这时候谁还有心思想着钱财?你就是被财迷心窍害的。”

安明深知这是自己最后孝敬的意思,道:“若不把钱财运来,迟早充公,我这数年的心血也算是白费了。我一直对大人忠心耿耿,让我最后孝敬一次大人,以表心意,将来死也瞑目。此事不会麻烦大人,只要叫管家跟我交接就好。”

和珅道:“既如此,就依你的意思,你速速回去安排事宜吧。”

当夜,安明就把家里钱财秘密地运到和珅府中,并且安排了后事。

这一夜,和珅没有睡,书房里亮着灯,不许家人打扰,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刘全已知和珅大祸将临,只在窗外看和珅影影绰绰,一会儿走来走去,一会儿又坐在书桌上,一会儿以手挠头,一会儿以笔敲桌子。刘全心疼又忧虑,但已被告知不能打扰,也知道和珅正在想办法,自然不敢进去。主人不睡,他自然也不敢睡,又不知如何才能帮到,一夜也是无眠,内心嘀咕:好不容易熬到这几年飞黄腾达,难道要戛然而止?这世上浮沉盛衰的事自己见多了,见立时有由盛转衰迹象,难免心惊胆战。

这是和珅入仕以来经历的最大危机。

次日,群臣上朝。永贵备好奏章,在朝房外等候,一眼瞥见队列里的和珅,低眉顺目,表情沮丧,脸上因疲惫而灰暗,似乎知道自己厄运来临。永贵心中不由疑道:以前看和珅总是一脸春风,莫非今日之事已被察觉?又想:即便被察觉,又能如何?自己对此事调查详尽,铁证重重,谅他知道了也是无计可施。

乾隆宣永贵进养心殿,永贵得令,进去之前看了一眼和珅,和珅也正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目光可怜,似乎是个等待怜悯的弱女子。在一瞬间永贵几乎心中一软,蓦然想到:此人虽为男子,但媚功了得,难怪皇上如此青睐,当要硬下心来,防他作祟。

永贵见乾隆在须弥座上,人虽有老态,但依旧有雄壮之气,心想,若能除掉皇上身边的奸佞小人,大清定能保持强盛。乾隆道:“你有何急事要奏?”

永贵神情肃穆,凝神静气,取出奏折跪下,朗声奏上一本:“御史及户部司员联名呈报,户部司务厅司务安明。此人大逆不道,父死匿而不报,留恋朝职,藏住消息而不回家守孝,望皇上明察治罪,以示朝廷。”

乾隆没有料到自己眼皮底下,还有这种事发生,倘若是真,简直是混乱伦理朝纪,天理难容,顿时圆睁了眼睛,眼里精光四射,怒道:“本朝官员居然还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安明隐瞒父死,此事你可查清楚了,是否属实?”

永贵道:“此事微臣已派人查清,铁证如山,方敢奏报皇上。御史朱珪也知道此事,皇上可宣他作证。”

乾隆宣朱珪进来,朱珪道:“皇上,此事户部上下都已知道,我可作证,永贵大人已经派人查清,确属实情!”

乾隆乃是孝顺之人,对此极为愤慨,道:“这种毫无廉耻之人,居然还能在朝就职,这是谁的责任?如今考核官员难道都是如此马虎?”

朱珪朝永贵使了个眼色,永贵会意,切入正题道:“启禀皇上,安明之所以胆敢如此放肆,乃是因为背后有人为其撑腰,请皇上明察!”

乾隆正色道:“哦,何人如此大胆?”

永贵道:“安明本来不堪大用,为降职司员,留为笔帖式。前次京察,户部侍郎、军机大臣和珅竟然仍保举此人为官,恢复司员,双方利害关系非同小可。此次安明胆敢隐瞒父丧,就是仗着和珅的关系,没人敢奈何他,户部虽然人人皆知,却不敢奏报,恐遭报复。”

乾隆最重的是孝道,听得跟和珅牵连,一怔,随即沉着脸道:“传和珅进来。”

太监尖声传话,和珅似乎早有准备,低头急步趋进,随即跪下。

乾隆不动声色道:“和珅,户部司员安明,可是你保举的?”

永贵等人目光齐刷刷看着和珅,知道和珅狡猾,绝不肯轻易承认,以他巧簧之舌,将此事抵赖个一干二净,也是有可能的。因此,只待和珅一狡辩,永贵等人便会举出铁证,决不让皇上生了袒护之心。

和珅痛悔道:“年初京察之时,奴才看安明颇为能干,当个笔帖式小用了,确实曾推举他为户部司员。”

永贵等人舒了一口气,没想到和珅会这么轻易承认,既然如此,以和珅的性格,束手就擒不太可能,势必会在安明隐瞒父丧这件事上做文章,看来不能掉以轻心。

乾隆道:“可是你举荐的这个人却大逆不道,隐瞒父丧,你可知晓?”

养心殿中顿时静得连喘息声都没有,注意力都在和珅身上。

和珅以头叩地,突然泪流满面,红着眼睛道:“皇上圣明,确有此事。安明丧父不报,欺瞒朝廷,诸多大臣都被蒙在鼓里,奴才也受了蒙蔽。这几天事情流传出来,昨日才传到奴才的耳朵里,奴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便写好奏折,一来弹劾安明,二来请皇上治奴才失察之罪。不想永贵恰好今日上奏,先奴才一步了。”

和珅说完,双手颤抖,呈上已经准备好的奏折。

乾隆本来剑拔弩张的表情此刻反倒松弛下来,接过和珅的奏折看了起来。

这一幕是永贵等人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这分明是以退为进,表面上是请罪,实际上是为自己开脱。永贵没想到和珅用了以柔克刚的招数,心中感到不妙,不等乾隆回答,急忙奏道:“皇上明鉴,安明父亲病故,秘不发丧,户部上下都知道这件事,和珅身为户部官员,岂能不知?这等不忠不孝之人,和珅居然保举他,分明是串通一气,有意包庇,我看不止是失察之罪!”

乾隆看和珅的奏折,确实是早已写好的,把安明隐瞒自己的细节写得清晰,言之切切,愧疚不已。见和珅这种知错的态度,乾隆的气稍稍松了一些。

乾隆道:“和珅,对于永贵的弹劾,你有何说法?”

和珅道:“奴才已经知罪。但奴才确实是受了安明的蒙蔽,正因为我保举过安明,所以他瞒我更深,否则我早就将他告之以法。奴才身为朝廷命官,绝不敢欺瞒朝廷,这一点请皇上明鉴。”

永贵觉得此时不和珅针锋相对,很有可能被他逃过一劫,慨然道:“皇上,和珅这是玩金蝉脱壳,如果安明没有他的庇护,哪敢如此胆大妄为?户部各级官员也因安明是和珅保举,而不敢揭发,我看和珅就是安明大逆的罪魁祸首。”

本来这事牵连到和珅,乾隆心里就不舒服,后见和珅认错,心里才放松,见和珅不是明知故犯,早已有心袒护。如今见永贵一心想把和珅扳倒,不悦道:“和珅确实是被蒙蔽,否则怎么会这么巧,你们同时参劾安明?如果存心包庇,和珅就不会亲自写奏折。和珅罪责难逃,朕看他是诚心认罪,就治他个失察,以观后效!”

永贵说和珅包庇,也只是推测,拿不出实据,皇上已经定调,众人不敢再有异议。

和珅低着头,一脸庄重,叩头道:“奴才知罪,谢皇上英明!”

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暗暗地舒了一口气。昨晚一夜未睡,想着有什么法子逃过这一关。安明的父丧不报是板上钉钉的事;安明由自己保举,这事也是明摆着的,户部尚书和京察官员都可以作证。那么,这两条证据链放在一起,重则是包庇罪,与安明成为同案犯,死罪难逃;若要轻的话,把责任一股脑推到安明身上,自己也是受蒙蔽者,以失察论处。从安明的表现来看,他自知死罪难逃,要自己照顾家人,已经懂得把自己撇清,于是丢卒保车的计划应运而生:不如自己承认失察罪,以退为进。更重要的是,和珅明白乾隆的性格,以乾隆的心理,如果你在他面前表现出愧疚和服罪的样子,任由他处置,他指定会心生怜悯,反而容易脱罪;如果在他面前百般抵赖,激起他的怒火,那很有可能自取其亡。于是,连夜写下言辞诚恳、后悔不已的奏折,以换取皇上的怜悯心,果然奏效。

刑部马上提审安明,此罪重大,没有争议,安明凌迟处死,抄家,全部财产充公。和珅大事化小,只落了个失察之罪,降二级留任。这让和珅心中一颗石头彻底放下来,降二级并非什么大事,庆幸的是皇上并未对自己失去信任,宠爱不减。

永贵和朱珪愤恨不已,觉得和珅如一只泥鳅,不好对付。此次公开弹劾,也让朱珪与和珅的斗争延续下去,鹿死谁手,难见分晓。

正文 第十三章 查反诗借机再邀宠 掌税关整治奸猾吏

差官道:“大人有所不知,税金就是今年开始收的,大小官员一概如此,我们并非有意为难大人。”

和珅尽心尽力地为筹办元宵会忙碌,想着乾隆的孝顺,又想起自己的早年丧母,不仅悲从心来,眼角涌出热泪。乾隆见了,奇道:“和爱卿何事伤悲?”和珅抹了泪痕道:“不是伤悲,是为皇上开心,皇上能如此孝顺太后,是太后的福气,也是皇上的福气。奴才想起自己三岁丧母,无福孝顺母亲,心有所感,几滴眼泪就出来了,望皇上恕罪。”乾隆笑道:“这是人之常情,便是太后,我也不是事事都能遂她心愿的。”和珅忙问道:“这可奇了,皇上为一国之君,还有什么事不能办到呢?”乾隆笑道:“等见了,你就知道了。”

和珅脑子一转,已知要义。之前英廉与他相谈,曾经提到过,和珅要想长期得宠皇上,最不能得罪的,是太监。太监阴鸷,幽怨,似人非人,似妖非妖,长期与皇上接触,其实是最能影响皇上的人物。和珅新官上任三把火,想镇一镇作奸犯科的,让奴才们见识一下自己不是好糊弄的总管,没想到犯了要旨。

家宴观灯例节前,清晖阁里列长筵。

申祺介寿哪崇信,宝炬瑶擏总斗妍。

五世曾元胥绕侍,高年母子益相怜。

扶掖软榻平升座,步履虽康养合然。

原来太后信佛,每日将梳头落下的头发,让宫女收集起来,要用黄金做成一个金发塔来保存。这是太后的心愿,也是乾隆的一种孝道,只不过太后见金发塔还没做成,时常念叨。

和珅在旁边听得仔细,心想:原来太后的心愿是做金发塔。

和珅知道福康安乃乾隆倚重之臣,这般子弟,若能结交,受益无穷。有一次退朝之后,特意在金銮殿门口,等待福康安出来。和珅行了一个大礼,满脸堆笑道:“恭喜大帅又得封赏,大帅真乃国之栋梁,鄙人仰慕已久,大帅若能到府上一叙,鄙人不胜荣幸。”

但和珅心里明白,自己第一次受到皇上的处罚,很多人开始质疑自己的前程:和珅此后到底是会失宠,走下坡路,还是继续飞黄腾达?

陆中丞不知何故,惊问道:“我堂堂大清朝廷官员,进京一次居然要收税?真是胡作非为。我上次离京,只记得要对客商收税的,你们这样做有何道理?”

陆中丞一口怨气在胸,对王中观道:“和珅仗着自己监督崇文门,雁过拔毛,实在是不把百官放在眼里,我真想到皇上面前奏他一本!”

刘全惊道:“内务府是皇上的地方,权力那么大,还要做生意才有收入么?”

乾隆并不理会日常事务,也没想过有什么猫腻,不过如果有一个得力的人,能让内务府经济活泛起来,乾隆是再高兴不过了。

话说到此,和珅已经明白怎么做了。次日私下把李谨安抚了,说自己新官上任,必须整肃一下,以后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王中观道:“皇上如今十分宠信他,即便他有失察之罪,还是偏袒他,你要是上奏,只怕人微言轻,不但没有作用,而且被他嫉恨。将来一旦被抓到把柄,恐怕大祸降临。”

陆中丞击掌叹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他若能奏上一本,比我有用百倍!”

刘全问道:“大人想好了怎么经营?”

要增加关税收入,就得增加进项,和珅动了脑子,制定了新规,如下:原来只是过关的商贾必须收税,现在扩展到外地进京的官员,进京赶考的考生也要收税。官员按照职位收取税金,职位越高,税金越高。和珅将新规上奏皇上,乾隆颇为担心官员不买账,道:“自古以来,没有这个规矩,恐怕难以服众?”和珅笑道:“崇文门关乃天下名关,岂能是说进就能进的?进京的官员,来到皇城根,必然不缺那几个银子;至于考生,能够进京应试,必定考中了举人来参加会试,盘缠中也不会少那几个银子,皇上不必忧虑。我监督关税,必要严格,积少成多,堂堂大国,让皇上手头拮据,成何体统!”

“要做到这个份上,难呀,除非你让皇上出手。”刘全皱眉道。

却说此事之后,刘全猛然觉察,来拜访求见的人少了,不由暗暗奇怪,问和珅,和珅笑道:“今日多,明日少,后日再多,多多少少,这是常事!”

陆中丞对和珅素来没有好感,一听是和珅定的标准,越发暴怒,道:“这简直是荒唐无耻的规定,我是不会给这个人缴半分半厘的,你们放我进去,我到皇上面前说理去。”

和珅一听,觉得话里有话,必有蹊跷,自己刚到内务府,不知深浅,还是要听一听这老内务府的讲究,不由亲切地呵呵笑道:“要不怎么说我就信任你一人呢,我们都是皇上身边的人,声气相通,但讲无妨。”

和珅道:“就是,你跟我想的一样,靠生意收入肯定不如靠权力收入,有权力的人,谁愿意去做做买卖赚些差价,皇上真是太老实了。”

刘全见和珅果然清理了门户,又不得罪人,感叹道:“还是读书厉害,爷是从哪本书里读到的?”

于是,和珅开始在心中密谋,等待这样的一个机会。若干年后,一个让福康安有所忌讳的机会终于来了,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和珅笑道:“万古无新事,曹操也这么干过,我只不过照猫画虎罢了。”

和珅在一边看见,心中一动:此案重大,自己也有经验,若能插手,必能立功。当下在皇上耳边道:“查找反诗,是总裁们的事,此事奴才颇有心得,皇上就交给奴才,必定不负圣恩,查出问题所在。”乾隆乐得顺水推舟,把此案交予和珅处理。

和珅抖擞精神,细细查看,必要显出自己的本事,取一份功劳。看到有问题的诗句,如同沙子里淘到金子,激动不已。细细翻阅数日,写了奏折给皇上,奏道:“‘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乃是悖逆反诗,意思甚是明了,‘壶儿’即‘胡儿’,‘搁半边’就是推翻清朝,这明摆着是要反清复明。‘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明朝者,明王朝也,‘期振翮’是期待明朝恢复,废除大清都城。”奏折一一写明,请皇上谕示如何惩处。

乾隆略微惊异道:“噢,你是说这一块还有文章可做?”

刘墉与和珅查案有功,忠心可鉴,当受嘉奖。和珅内心自然有小九九,觉得时机已到,便对皇上进言道:“陛下如果相信我的理财能力,不妨考虑让奴才监督崇文门税关,奴才觉得关上进账大有可为。”

在和珅进入内务府之前,内务府简直入不敷出。乾隆之铺张,历代少见,不但南巡挥霍财力,连当时官员的进贡之风,也让内务府难以支撑。乾隆后期,官场贪污腐败相当严重,送礼、进贡之风迅速刮起,难以平息。乾隆又是个好面子的人,收到地方官员的贡品,就要回赐,回赐的不外乎两种东西,一种是荣誉头衔,另一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而且乾隆为了气派,回赐十分丰厚,需要大量银子。除此之外,宫廷造办处需要各种器具,内务府采办各种物资,逢年过节,还要给妃子、皇子、太监下人大量赏赐,乾隆为了显示富有,赏赐一年比一年多,内务府的支出比起康雍年间,已是成倍增长。内务府财源有限,乾隆为了增加收入,动过不少脑子,曾经派内务府官员到恰克图购买俄罗斯皮货,再到内地转卖,想大赚一笔。无奈内务府官员十分无能,获利很少,有一些货物根本没有办法高价变卖,只好摊派各处织造。内务府还对商人发放高利贷,牟取暴利,但同样因官员没有什么理财能力,收益还是很少。内务府的钱不够花,于是常常向户部“借”一点,虽说户部不敢不借,但也让皇帝很没面子。

和珅经营内务府之后,减缓了皇上无钱可用的尴尬,也为自己增加财富多了一个重要渠道。这时,和珅敏锐的嗅觉盯上了另一个更好的职位:崇文门税务监督。

和珅道:“已经有了方案,待我思虑成熟,启奏皇上,不愁内务府没有银子。”

和珅呵呵笑道:“不是这个意思,即便你能进入内务府,我也舍不得让你去。我是说,要靠内务府的这些老爷们赚钱,真是太难了。”

乾隆喜好排场,特别大手大脚,四次下江南,加上各种盛会,内务府财政一直是拮据状态。太后或者皇后想办点大事,乾隆都要敷衍许久。谁也没想到这么个风光的皇帝,也有叫穷的时候。

王中观道:“打蛇打七寸,打不中七寸,不如不打。我看这事,当朝只有一人奏告皇上,才有效果,此人必须又得皇上信任,又十分厌恶和珅。”

和珅一向替皇上考虑,他刚刚接手内务府,也知道内务府财政不是十分宽裕,却没有想到皇上也有这种抹不开的尴尬事儿。和珅沉吟道:“内务府的收入,我看崇文门关税这一块,每年没有什么大进账,这不应该呀。南来的客商百姓,都要进这里的,每日都有进账,税收不小呀,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大头变小头呢,奴才改日得打听打听。”

当务之急,必须使出一招,证明皇上对自己依然信任,挽回自己的人气。

群臣没有一个敢把此事挑大的。而幸好乾隆也只是随意问问,并无深究的打算。

和珅故意装傻,道:“哦,此话怎讲?”

身为内务府总管,和珅不仅负责收入,也负责开支。初来乍到,有一次太监李谨出去采购人参,回来在和珅面前报账,因为家里的账目和珅一一过目,因而对市场价格清楚得很,一看价钱,就知道被做了手脚,虚报账目。当即大怒,把李谨臭骂一顿,骂他欺瞒皇上。李谨虽然害怕,但嘴巴还是硬,说别人采购也是这种价格的。和珅觉得为皇上总管财政,不能姑息,处罚了李谨,让他把短掉的银子吐出来。

大刘连夜造访和府,他是内务府的老太监了,有事不在内务府谈论,却要来到和府,此事必有蹊跷,和珅连忙迎进,在花厅上茶入座。

大刘道:“和大人乃是内务府第一把手,又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按理来说,我不该唠唠叨叨。只不过和大人与奴才性情相投,又把奴才当成自家人,有些话我就不得不提醒一下,和大人自己掂量,如果冒犯了,和大人恕罪。”

九门征课一门专,马迹车尘互接连。

内使自取花担税,朝朝插鬓掠双钱。

“哎呀,其实内务府是个油水多的部门,谁都捞点油水,大家相安无事,您要是杀鸡儆猴,将来下面那些没出息的一合计,在皇上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大人您不是惹了一身臊?想洗都不容易呀。”

熊熊火光在炉中升起,诸人松了一口气,这才笑逐颜开,有说有笑,齐称“和大人英明,有魄力”云云。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日早朝,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乾隆突然来了兴致,想表现一下对臣子的关心,便随口问跟前的大臣汪文瑞:“爱卿这么早来上朝,甚是辛苦,在家里吃过什么点心没有?”汪文瑞是个清官,如实答道:“臣家里穷,早上起来,就吃了四个鸡蛋作为早饭。”群臣之中,以四个鸡蛋作为早饭,是比较俭省的。

恰在此时,因安明案件的拖累,和珅被降了二级。虽然已经得到乾隆偏袒,处罚也算侥幸,但对于一帆风顺的和珅来说,不能不说是一次打击。

和珅板着脸,道:“蒙浩大圣恩,皇上让我管理崇文门关税,整顿吏治,我将倾力以赴,以报皇恩。第一件事,整理旧账,连夜翻查,问题很多,不堪入目……”

乾隆听得和珅是为自己着想,也被他说服。崇文门税关到了和珅手上,便以严苛著称。果然,在大多数人看来,进京收税,虽然不合理,但因为是和珅监督,大多数官员不想惹事,忍气吞声缴纳了银子。再加上和珅整治了层层贪墨的现象,收入骤增。

崇文门税关位于崇文门外,元朝时,郭守敬修建的通惠河是京杭大运河最北的一段,从通惠河漕运进京,崇文门正是枢纽,来往客商都需在此检查、缴税。税务监督控制崇文门税收,是个十分来钱的职务,当时京城就流传“崇文门关当差——发啦!”这样的话,可见谁要是在此谋得一个小小职位,都是油水很肥的。崇文门税关收入很高,在全国有名,名义上隶属于户部,实际上是内务府控制,是皇家的进账部门。税务衙门位于崇文门外,城外是酒道,京城的美酒佳酿大多从河北涿州等地运来,酒车先进外城的左安门,再到崇文门上税。再加上大小商贩,车水马龙,崇文门客商十分热闹。但是崇文门课税时,手续繁多,盘问备至,非常耽误时间。天长日久,小商贩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根据自己货物多少,把税款插在帽檐上,走到关口,官吏取下银钱,立即放行。清人查嗣庭曾写诗对此描述道:

和珅笑道:“那不是什么法术,是皇上的信任。他们并非看重我和珅,而是看我头上的顶戴牢不牢。”

乾隆一听,表情甚为古怪,愕然道:“一枚鸡蛋就需要十两银子,你一次吃四个,还敢说家里穷?朕不敢劳民伤财,每次也不吃那么多呀!”

和珅正在一边,听了此话,心中一紧:今天是中了哪个邪,皇上居然谈起物价,这一露馅,可要出事的。心中虽然着急,脸上却保持微笑,朝着汪文瑞点头示意,还眨了眨眼睛。

和珅自当上内务府总管起,便知道皇上让自己坐这个位置就是要让皇上可以挥金如土。他看了以往内务府的账目,发现问题很大,让这些官员去以钱生钱,没有生意人的精明,还真是太为难他们了。和珅回来对刘全道:“我看那些内务府的人,没有一个有你精明,如果你到内务府去,倒是可以撑起一片天。”

游岁黑甜何处乡,从容掖辇袛如常。

孙曾侍宴列五代,歌舞行时娱一堂。

忽而醒来余寂寞,泛嫣涕出切悲伤。

因思向日即真者,非梦原都是梦场。

和珅也轻轻地抹去额头上的小汗珠。

和珅对下属要求严苛,哪个官员也不能因私情放行入关,搞不定的要往上汇报。差官为难道:“大人您要是这么进去,我们的饭碗可就要丢了,要不然您先不要进去,我们汇报和大人,等他来了您亲自理论?”

乾隆道:“现在内务府的财力,你也不是不知道。宫女太监们的月饷,现在都节俭了,制作金发塔的黄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何尝不想早点了却她的心愿!”

乾隆已经见识了和珅的理财能力,此刻又是和珅立功受奖的关口,没有理由不给他这个职务,于是谕旨:和珅立功,担任崇文门税务正总监。

“你不读书,自然不知道机变之道。你别管这事了,以后协助我精心把好税关就是。”

陆中丞退回城外,把行李、被褥寄存在客栈,只带着一个仆人来到关口,道:“我现在两手空空入城,身上除了一身衣服什么也没有,跟平头百姓一样,你们还要收税金么?”

和珅陪同乾隆来到长春仙馆,接太后到清晖阁观灯。太后上舆,和珅亲自与侍卫们抬起凤舆。乾隆道:“和爱卿,让侍卫们抬舆就可以了。”和珅道:“太后身体金贵,其他人抬我不放心,皇上不必担心,奴才还年轻,吃得消!”和珅指挥侍卫们,调整步伐,使得凤舆平稳而行。到了清晖阁,和珅扶着太后下舆,坐在软榻之上。王公大臣、蒙古等国使臣已经到来就座,一同观看盛会。乾隆见太后今晚精神不错,大为高兴,于是写诗记之:

“所以,这些偷奸耍滑,只会捞油水不会干活的家伙,我要把他们清理出税关。但是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靠山,我也不能得罪他们。”和珅似胸中有眉目了。

福康安,字瑶林,满洲富察氏,镶黄旗人,出身极为显贵。福康安的父亲傅恒是乾隆的第一个皇后——孝贤皇后的弟弟。傅恒年少富贵,最初被授予侍卫,只用了六年时间,就历任总管内务府大臣、户部尚书、汇典馆总裁、保和殿大学士兼首席军机大臣,封一等公。傅恒在军机处二十余年,曾督师指挥大金川之战、清缅战争,参与谋划平定准噶尔部之战,军功甚多,为乾隆倚重,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福康安作为傅恒的第三子,孝贤皇后的侄子,一出生就有尊贵的地位。福康安也跟父亲一样,从侍卫起家历任户部尚书、军机大臣,袭父三等功,历任云贵、四川、闽浙、两广总督,跟随阿桂用兵金川等地,靠着军功一步步赢得皇上的信任,在朝中炙手可热。

和珅颇为自得,与内务府众员谈起此事,杀鸡儆猴道:“当朝官员中,恐怕没有哪一个比我更了解市价行情,内务府的采办要欺瞒我,简直是班门弄斧。”众人对和珅都颇为惊惧,又感不安。大刘呼什图跟和珅走得比较近,谈得也贴心,看到和珅这样治理内务府,不由替他担心。

差官道:“这是税务监督和珅大人定下来的,而且执行严苛,我们当差的只是奉命行事,希望大人不要为难小的们。”

和珅何等聪明,很快发现作为总管,自己不捞钱都不可能——你不捞,下面也在捞,你治了下面,位置就岌岌可危,这些太监整人的本事可是危险极了。上面如果捞,下面倒是捞得安心,上下沆瀣一气,各人适得其所。这一块油水极大,和珅何等精明,很快知道如何周旋。他收买了几个采办的太监,皇宫的物品采办,总是虚报数倍的价钱,除了给办事者一些小油水,大头揣进自己的口袋。皇上虽然偶尔有过问,但自小在皇宫长大,根本不知道价格,自己不会起疑心。办事的人在和珅的恩威并施下,也有点好处,自然不会说破。况且历来的内务府总管都是这么干的,已成惯例,只不过和珅做得更加机密牢靠。

“可是这么作奸犯科的,将来你要管的话,也是一件难事。”刘全分析道。

陆中丞是个耿直之人,道:“我既然肯跟他作对,就不怕报复,况且,我奏一本,也是为百官着想。”

却说扬州府东台县有个书生,叫徐述夔,原名赓雅,字孝文,乾隆三年中过举人,也做过一任知县,仕途没有什么长进。但他心比天高,自恃才有八斗,只是生不逢时,常常感叹,自己若是生在明朝,必能如唐顺之、董其昌一样显贵扬名。又看了吕留良的一些著述,气味极为投合,对满清就更加愤怒,说剃头有什么好看的,前面剃得光光的,后面还留着跟长辫子,跟驴尾巴一样。又说,头发是身体的一部分,受之于父母,怎么可以随意剃去呢!有了这番见解,便给一个学生起名叫徐首发。又整天吟出许多诗句,对当朝流露出强烈的不满,向往没有经历过的明朝生活,诗曰:“江北久无干净土”,“旧日天心原梦梦,近来世事并非非”。他就这样愤世嫉俗地过了一辈子,居然没有案发引来杀身之祸,已是祖上保佑,实属万幸。

正月十四日,太后病情加重,到了二十三日丑时,崇庆皇太后崩逝,终年八十六岁。乾隆悲恸欲绝,当即剪发,服白绸孝衣,为太后守孝。并且下令罢朝三日,就在灵堂前长跪不起。阿桂等大臣闻讯而来,祭奠太后。阿桂觉得罢朝三日,于国事不妥,又见皇上悲痛不能自拔,便劝道:“太后驾鹤,也是天寿,望皇上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廷有些急务耽误不得。”乾隆默然不语,脸色铁青,一味沉浸在悲痛之中。和珅在乾隆身后,陪着默默流泪。他多次陪过乾隆母子欢聚的场面,在乾隆与太后的舔犊情深中,他也能感到一阵阵来自母亲的温暖。那是他缺失的,也是他向往的,同时也能心领神会。他能对乾隆的哀痛感同身受。诸多大臣中,唯有和珅没有劝慰乾隆,只有他陪着皇上流泪和哭泣。和珅哭的不仅是太后,也是自己的母亲,因此情真意切,丝毫不觉做作。

次日,和珅将税关人员集中在院子里,让刘全率人搬出一叠叠的账本。有些人开始额头出汗了,双腿颤抖,如果将人头一一对账,那么将近半数的人都有问题。吞下的钱要吐出来不说,只怕职位不保,还要追加处罚。

当值差官毕竟是小吏,见陆中丞铁了心,而且这样也说得通,不敢得罪,只好分文不收,放他进城。

乾隆颁布圣旨,严惩此事:“‘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等句,意寓复兴明朝之意,徐述夔大逆不道,鞭尸枭示,其子徐怀祖刊刻其父逆书,戮尸枭示;其孙徐食田、徐食书藏匿其祖逆书,拟斩;江宁藩司陶易意存纵容,拟斩;陶易幕友陆琰有心消弭重案,拟斩;扬州知州难辞怠忽之咎,发往军台,效力赎罪;东台知县涂跃龙延误查办禁书,杖一百,徒三年。”

乾隆惊诧道:“噢,原来鸡蛋的贵贱悬殊如此之大,何况人呢。”

“啊?”刘全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用火烧了?!”

“没错!”和珅斩钉截铁道。

“治乱象,一刀切是最好的办法,但祖父提醒过,我们身在官场,凡事小心。若一刀切,将来他们联合起来,我的位子也坐不稳,这种现象刚刚在户部出现过,我不能不谨慎。”和珅沉吟道。

和珅朗声道:“我把前账一把火勾销了,负罪向军机处禀报承责。今后崇文门关税,我将从严整治,大伙儿想跟着我和珅干的留下来;想另找高枝的,领了三个月薪饷,谋更好的前程去。留下来的,如果不会实干,只会混差使的,我也会一一清退,决不妥协。在下说一不二,各位自行去罢!”

和珅道:“以奴才理财的直觉而言,这一块大有增长收益的可能,如今是何原因,待奴才打探清楚再禀报。太后的金发塔,奴才也要替皇上想着。”

乾隆欣慰地点了点头。群臣虽然有报国之才,但只有和珅能够分解这种忧愁。

陆中丞问道:“请问这是谁定的规矩?我缴的为何又是十两?”

观灯完毕,太后兴致颇高,问乾隆道:“我那金发塔什么时候给我做了呀?”乾隆笑道:“不急,我正叫小的们在筹备,所需黄金得备足了。”太后道:“哎,你可不要敷衍我,我这一大把年纪,可得让我见得着。”乾隆笑道:“您就不必挂心上,我自有安排,您只让宫女们把落发收集好就是。”

关税监督本来一年一换,但和珅上任之后,收入急剧增加,乾隆觉得此职离不开他了,因此连任。

既得乾隆的支持,在崇文门关税上,和珅绞尽脑汁,一分一厘都力争。原来按照税务规定,所有商贩携带的箕筐、鞋袜、米面、布匹、瓜果蔬菜等可以免税进城,可是到了和珅手上,这些物品还是能收一厘就收一厘。除了日常收税,犯罪的王公大臣被抄家,抄没来的财产也都由崇文门税关代替内廷变卖,这项买卖不仅肥了税关上的官员,而且经手的人都可以大发其财。

此时百官都知道福康安与和珅不和,而且不惧公然与和珅为敌。陆中丞之事在京城传开,福康安自然多有耳闻。陆中丞拜会福康安,说了和珅种种盘剥百官、纵容贪腐,福康安勃然大怒。

和珅道:“要查这些人的贪污回扣,不是难事。可是,你看看这些家伙都是什么来历,都是八旗王公的亲友,全得罪了,得罪得起么?只怕将来小鞋穿都穿不完。”

乾隆将此奏按下,并不苛责和珅,因为崇文门收税新规是乾隆同意的。和珅做事细密,早前就跟皇上说过,自己为内务府竭尽全力,势必会引起其他官员不满,必然有人在皇上面前挑拨是非,因此乾隆对于福康安的告奏早有所备。这次福康安的上奏,对和珅并无损失,但是和珅心里却记下了福康安的这笔账:当朝大员中,也就福康安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得罪和珅,若不给福康安一个下马威,只怕当和珅是软柿子了。

太后病逝这一年,乾隆六十七岁。他是如此依恋母亲,而皇子儿孙们虽对他充满敬畏,却再也不能享受这种天然的天伦之乐了,孤寂与落寞一阵阵涌上心头。普天之下,只有和珅能了解皇上的这种心境,早晚相随,乾隆亦对和珅甚是感激。

说罢拿出收税的标准给陆中丞看,几品几两,写得一清二楚。

和珅新官上任,自然整治一新,把原来关上旧账一查,全是烂账。税收上来,层层回扣,账目不清,交到内务府,只剩下寥寥些许,难怪皇上都叫穷。刘全道:“把账查一查,可以抓一批人,杀鸡给猴看,要不然这些蛀虫留在税关,以后您也没法整呀!”

福康安将陆中丞事件禀告皇上,并且上奏说:请改变崇文门收税过高的状况。如今官员俸禄微薄,大老远来到京城,还要受到盘剥,和珅这样严苛,长此以往,将会败坏官场风气。

有其父必有其子,徐述夔去世后,儿子徐怀祖把他的诗作编著成集,名为《一柱楼诗》,刊印发行。乾隆四十二年,徐怀祖也安然离世。但是,他去世之前干了一件事情,却留下后患。他用两千四百两白银买了邻家蔡耘的田地数顷,给儿孙们置下地产。他死后,蔡耘与堂兄蔡嘉树才宣称,被卖的土地上有蔡家的祖坟,要求赎回。但是这两兄弟并不厚道,只愿意交赎金九百六十两,非赎不可。为何他们如此有恃无恐,原来他们抓住了一个把柄:若徐家不答应,他们一定要把《一柱楼诗》揭发出来。徐怀祖的两个儿子,叫徐食田和徐食书,面对这种行径,慌了手脚。要是答应蔡家的无理要求,心有不甘;要是不答应嘛,八成要大祸临头。两人也是不谙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天真之辈,商量之后,合计了一个主意:与其让他揭发,不如自己先献出来,可以免罪。于是将刊印之书以及手抄原样,献于县令,东台县令也认为此事并非重大,又是他们自首,也就没有放大处理,草草了事。哪知道蔡耘、蔡嘉树见多识广,知道把这件事搞下去,自己不但能夺回那块地产,而且能够邀功请赏,于是蔡家把此事告到省里。此时刘墉担任江苏学政,见到诗后,认为大逆不道,急忙给皇上写了奏折。皇上看了奏折,又翻看厚厚的《一柱楼诗》,毕竟年岁已高,精力不济,想从中查找有问题的诗句,也是难事。

下面听了,诸多人脸色苍白。

刘全惊讶道:“大人的意思是,要让我去内务府?”

陆中丞总算出了一口气。到了城里,又向友人王中观借了生活必需之物,安顿住下,等述职完毕返回山东。

却说山东布政使陆中丞进京述职,过崇文门关时,被门值差官拦了下来。差官道:“陆大人,请缴纳十两银子作为税金。”

和珅担任此要职,让京城的官员们看得清楚:和珅虽然受了处分,但是皇上心里还是偏袒着他,受宠的地位固若金汤。那些顺风观望的人,又对和珅十分尊重,该送礼还是送礼,该恭喜还是恭喜,和府门前又恢复了昔日景象。刘全见状,颇为不解,道:“为什么这些人消停了有些日子,现在又变得殷勤了,莫非大人有什么法术?”

“刘全,你把账本放到炉内,一把火烧了!”和珅沉声命令道。

乾隆四十二年正月初八,这一天是顺星日,即诸星下界的日子,乾隆在圆明园准备元宵会。今年的元宵会准备得这么早,是因为乾隆想让皇太后早几天看到。八十六岁的皇太后近来身体不适,乾隆往长春仙馆探望,和珅更是百倍尽心相陪。和珅自幼失去生母,对于乾隆的孝顺,自然是心领神会。乾隆对母亲,有无限的依恋和孝顺,更是写了不少母子相聚共庆的诗。

陆中丞道:“当朝有这样的人?是谁?”

大刘道:“内务府不比其他地方,一贯是这样的做法,大人您又何必翻新花样。我估计那李谨还一肚子委屈呢,可不能让这些人肚子里有怨气呀!从来的老理就是上下都舒服,总管的位置就稳了,总管是个肥缺,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大人不会不知道吧?其实我话多了,不过一切都是为大人着想。”

汪文瑞久经官场,见了各种蹊跷,一下子明白了,肯定是内务府的人搞鬼,让皇上不知鸡蛋的真实价格。他看见和珅微笑示意的样子,不敢说破,否则牵连的人太多,自己无法收场,但也不能欺瞒圣上,灵机一动,只好敷衍道:“皇上圣明,外面集市上的鸡蛋,都是残次,价格低廉;宫中用的鸡蛋,都是贡品,挑最好的,自然无法相提并论。微臣家里买的鸡蛋,都是次品,几文足矣。”汪文瑞说完,身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和珅想到的第一个进项,就是在“进贡”上做文章。进贡本来是自愿的,是适可而止的,但和珅以内务府名义,将进贡常规化,规定:不管在京城各部、院的官员,还是在外地的封疆大吏、知府、甚至小小的知县,还有各地的盐商、行商,每年逢元旦、中秋、皇帝万寿这三大节,都要以钱财乃至稀世珍宝作为厚礼送入宫中。除此之外,遇到皇太后、皇后的生日,重要官员也需要备有厚礼进贡。乾隆虽然觉得此举有点勉强,但不用自己开口,内务府多了这么多银子宝贝,也没有人阻挠,也就乐得其成了。各地官员为了取悦皇上,给皇上留下深刻印象,莫不以进贡名义,搜罗钱财宝物,仅这一项,已使内务府财政大大扭转。皇上见和珅经营得有起色,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和珅于是知道至少自己在理财方面,已经获得皇上信任。

陆中丞道:“我明日就要述职,如何耽搁得起。好,你有你的规定,我也有我的法子。今天我是一文钱也不会缴的。”

福康安见状,却面露厌恶,冷冰冰道:“和大人贵为大学士,我受不得你的大礼。久闻贵府富丽堂皇,我实在是高攀不起,拜访一事,改日再谈。”说罢当着众多官员,正眼都不看和珅,拂袖而去。和珅当众热脸碰到冷屁股,在百官面前受了羞辱,只好把苦水往肚子里吞。原来福康安军功卓著,根本看不起毫无功劳的和珅,即便如此,和珅虽然内心愤恨,还是拿福康安一点办法没有。

大刘贴着和珅耳边,似乎亲密得要肌肤相亲了,压低声音道:“我只说一样,之前有一贝勒爷当内务府总管,也跟大人一样惩戒办事者,所有采购的太监官员,都捞不到油水。后来这个贝勒爷干了半年多,就干不下去,直接走人了。”

乾隆以舍清斋为倚庐,守夜三天,从中夜至日暮,水浆不进,到深夜梦醒,悲痛不能自抑,写下《悲梦》一诗:

这下,原来靠着关系进来只会捞油水不会干实事的人,躲过一难,已是侥幸,知道待在这里,以后没有什么机会了,便领着薪水另谋生路。这样清理了三分之二的人,大多是有路子的,剩下来的人就比较实在了。

王中观道:“此人非福康安莫属!”

刘全叹道:“哎,这么说的话,您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想整治一新,让关税收入创新高也太难了。”

和珅的权力正受到考验,而且,期待落井下石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出招。和珅感到一种悲哀:权势就如日头,人生得意时,如日中天;当你有失势的危机时,就如太阳落山,热气全无。权势,这是多么露骨而荒谬的虚荣,但你不得不为此挣扎。

正文 第十四章 毙秀女惇妃惹圣怒 过税关骄帅结仇怨

和琳也已经在朝廷入职,为满洲文生员笔帖式,日常工作是翻译满、汉奏章,记录档案文书,抄写文书,校注公文等等琐碎之事。笔帖式是最小的芝麻官,做到最高才六品。饶是如此,和家也一片喜庆,毕竟兄弟俩都进入朝廷,这是一件大事。

明保趁此机会,送来厚礼,与兄弟交好。和珅因得英廉点拨,不可得罪小人,更不可得罪知根知底的小人,也乐得顺水推舟,与舅舅冰释前嫌。当然,他知道这个舅舅来认外甥,不是亲情驱使,而是利益驱使,将来麻烦的地方多了去了。对付此人,自己须得外宽内严,讲究规矩。

开了明保这个口子,其他的亲朋好友都知道好日子到了,不管原来对和珅如何,都蜂拥而来,齐齐巴结。好在和珅已习惯了家门络绎不绝的景象。

和珅为和琳的入职,设宴款待宾客,同时也为和琳打开了关系之门。夜里宴毕,兄弟俩正要在书房倾谈一番,却听见仆人来报:老夫人正在哭闹。

和珅皱了皱眉头,对和琳道:“哎,又来了,你去看看?”和琳道:“哥,还是一起去,每次她有什么事,你总是支使我去,她对此耿耿于怀,老觉得你轻慢了她,又把气撒在我头上。”

幼年时,伍弥氏对兄弟不上心,甚至冷眼相对,不顾兄弟前程,差点将兄弟赶出家门,这一点在和珅心中留下芥蒂。为官成家后,总是对伍弥氏亲近不起来,有什么事,需要和母亲沟通的,尽可能派和琳解决。和琳倒是豁达无怨,但伍弥氏知道这个家是和珅当家,感觉到和珅的小心眼,心中不忿,时不时发作一番。

和珅有时候也在内心问自己:为什么能容下别人,却不能容下继母,幼年之事久久不能释怀?答案是他发觉这是自己天生的东西,敏感、记仇,特别是年少的怨恨,挥之不去。即便有英廉时不时提醒,自己的理智居然很难战胜这些天生的情绪。

和珅见被和琳点出心结,无奈,只好跟和琳一起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伍弥氏在房中抹着眼泪,见兄弟俩来了,变成号啕大哭,道:“谁说我有两个儿子,可是当官了没有一个认我。亏得我当年辛辛苦苦把他们拉扯大,可是谁知道呢,我的命好苦呀……”

和琳上前道:“额娘,您这是怎么啦,今儿是好日子,我们又怎么让您不舒服了?”

伍弥氏窥见和珅呆立着,并不准备介入安慰自己,越发觉得委屈,道:“怎么不舒服?你看你哥,到跟前了还不跟我招呼。”

和珅上前一步,淡淡道:“额娘,有什么话您就说,这么哭起来让下人见了多不好。”

伍弥氏道:“有什么不好的,你这么不孝,还怕人瞅见?我准备明儿去见皇上,跟他说你是不孝之子,不能让你当那么大的官。”

这话虽然是吓唬,却也让和珅吃了一惊,不孝乃是大罪,要是传出去,随时可能成为别人的口实。

和珅露出委屈的神色,道:“孩儿实在不明白,哪一点是不孝之举呢?”

“今天是你们俩都为官欢庆的日子,这种时候你们居然不拜谢我,还当我是拉扯你们长大的额娘么?”伍弥氏振振有词,她十分渴望自己的功劳被认可。

兄弟俩这才知道原委,和珅抚慰道:“今天客人往来,确实是忘了这个礼节,不如现在拜谢,也可见我们兄弟之心。”

说罢,拉着和琳下跪磕头。伍弥氏受宠若惊,道:“你们可是真心的?”

和珅道:“此心上天可鉴!”和琳道:“孩儿对额娘从来都是一片诚心!”

伍弥氏的脸转瞬破绽为笑,还挂着泪珠,道:“这才算我的好儿子,不白养你们了,起来起来。”

兄弟俩摆平了伍弥氏,回到书房,和珅犹自闷闷不乐。和琳劝慰道:“哥哥不必忧心,额娘就是这样,哄哄她就好了。”

和珅道:“哎,我哪里是为她忧心。乃是因为皇上这一段闷闷不乐,你说皇上不开心,我怎么能乐起来呢?”

“哦。”见说到皇上的事儿,和琳倒是好奇了,道,“皇上如何不乐?”

“皇太后崩逝,对皇上打击很大,太后在世时,母子之情,其乐融融,我在一旁观看,常常想起生母,心中酸楚。皇上是重情的人,一直缓不过来。”和珅叹道,他确实把皇上的烦恼当成自己的烦恼,“若能为皇上解闷,让他转忧为喜,那是最好不过了。”

“绞尽脑汁讨皇上高兴,这是我们最重要的事么?”和琳反问道。

“那可不是,祖父说过,没有什么比这更有效了,纵是你立功又能怎样,还不是让皇上对你另眼相看?”和珅反过来训诫道。

“可是,我们当初设想的是,以文武之道,为朝廷立功,可不是只为了哄皇上开心的。”和琳犹记得兄弟相谈未来之夜。

“那是年少不更事想当然的想法,我们兄弟必须有所作为,这一点无可争议,但方法上未必如我们所愿——你看,我现在升的官,得到的荣耀,哪一样是去边疆厮杀争取来的?我如今只有这条捷径,也会一直走到底!”

“不瞒你说,我也是在外听一些风言风语,说你只会讨好皇上,也不知道你这种做法对不对,所以也觉得疑惑。”和琳诚恳道。

“不在其位,不谋其职,那些说我的人,如果也有我这样的机会,也会这样做。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取悦皇上没有过错——你入仕之后自然能慢慢体察,所有的路与当初设想的并不会吻合,人需要机变,不可能按照书生意气过一辈子的。你如今虽是小吏,但只要尽心尽职,将来一定有机会的!”

“哥哥说的是,我对如今的处境很满意了,一定能尽职的。”

和珅又说了些为官处世之道,和琳频频点头。言毕,和珅又到自己的书房,叫刘全把账本拿来,今天的各种收礼的账目,要自己查对统计。

夫人冯霁雯亲自端了人参汤过来,给和珅滋补,道:“这些账目,可以等明天再看,你这么辛苦,身子怎么受得了?”

和珅接过参汤,饮了一口,拍了拍脑门,道:“每天不对完账目,我都睡不着。累是累一点,但对完了睡得踏实。”

冯霁雯道:“每天入账越来越多,你又要对账,又要早朝,哪里能忙得过来,得找个人帮你才行。”

和珅道:“哪有信得过的。刘全是信得过,可是斗大的字认不得三五个,更别提算账了。”

“这么大的家,你一个人事无巨细撑起来,我是心疼得紧呀。”冯霁雯道。

“没账算的日子才心慌呢,我乐意操持家业,累一点值得。”和珅微笑着,叫夫人先去休息。有家有业有官,和珅心里踏实,每日里忙个不停。

却说这一日,乾隆刚刚批阅完奏章,突然太监来报:惇妃的侍女锦云暴毙,请皇上处置。乾隆听了,心中一跳:莫不是又被惇妃处罚致死?赶紧乘舆上翊坤宫,见宫女锦云在床上,已经没了气息。皇宫的宫女并非私人所有,而是从民间选秀的秀女,待到期满,是要送还给人家的。现在出了人命,不管惇妃还是太监,都不敢私做主张。

宫女暴毙,总是不祥之兆,乾隆沉着脸,问惇妃道:“怎么回事,好好的人儿怎么说没就没了?”

惇妃本是一脸冷傲,此刻带了些惶恐,倒是更有些别样的魅力,支吾道:“锦云昨儿犯了错,贵根小小惩罚她一下,今儿不知道怎么就不明不白死了。”

乾隆盯了太监贵根一眼,贵根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道:“皇上饶命,不关奴才的事,奴才只是奉命行事。”

乾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好,那你就如实说来,朕看看到底是谁的错。”

贵根看了一眼惇妃,可能在判断自己的小命是皇上说了算,还是惇妃说了算,权衡了片刻,战战兢兢道:“昨儿锦云给惇妃娘娘进茶,粗心大意了,将热茶倒在娘娘的裙子上,把娘娘给烫坏了。照理说,侍女做事如此马虎,惩罚也是应该的,惇妃便让奴才打她一顿,以示惩罚。奴才不敢不从命,锦云哀叫连连,嘴里叫饶命,奴才也只等惇妃喊停,可偏偏惇妃将头转到别处去,又捂上耳朵不理,我这一停下来,惇妃就喊着继续,我也不能不听。后来哭叫声都没了,血把裙子都浸透了,我跟惇妃说不能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这不,抬回房间过一个晚上,就没气了,这可是我们都未曾预料到的呀。奴才真的是左右为难,皇上您饶了我这条小命吧。”

乾隆瞥了惇妃一眼,道:“贵根说的可是实情?”

惇妃带着哭声垂泪点头道:“……嗯,可是我只是想小小惩罚她一下,并不想要她命的。”

乾隆摇摇头,心中叹息: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又是她骄横生事,自己对她过于宠爱了。现在捅出这么大娄子,不惩戒是说不过去了。

惇妃是满洲正白旗汪氏,父亲做过都统。她于乾隆二十八年进入后宫,年方十八岁,当时乾隆已经五十四岁,整整比汪氏大了三十六岁,连皇子永璜都比她大十七岁。惇妃长相秀媚,修长的瓜子脸气质不凡,一双眼睛盈盈流波,甚是勾人。初入宫,就引得乾隆注意,封她为永常在。后宫嫔妃以皇后地位最高,其次是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其后是贵人、常在、答应。刚刚入宫,就已是常在,已是幸运儿。更幸运的是,不久乾隆就临幸了她,在同时入宫的少女中,实属少见。有的秀女从入宫到出宫,连皇上的手都碰不着一次。六年后,乾隆封她为永贵人。又过了三年,封为惇嫔,再过三年,乾隆三十九年,汪氏怀孕,乾隆更是惊喜异常,封其为惇妃。在宫女之中,赫然脱颖而出,自然一路春风得意,恃宠而骄。

乾隆四十年正月初三,新年的喜庆之中,惇妃修成正果,在翊坤宫生下一个女儿。乾隆老来得女,欣喜异常,视为珍宝。乾隆共有十七个儿子、十个女儿,皇子有十个都夭折了,两个过继给皇室宗亲,只剩下五个皇子;女儿当中,有五个不及册封,就夭折了,其他均已下嫁,现在出生的公主,排行第十,称为十公主。十公主的出生,对于已经六十五岁高龄的乾隆,意义非凡。一者,此时宫中已经多年没有添丁,乾隆自然喜上眉梢。二者乾隆年纪大了,颇有些孤单,其他公主嫁的嫁,死的死,没有一个能陪在他身边,皇子们更是惧怕乾隆威严,不能谈心的,现在来了一个小宝贝逗弄,还真能减轻孤寂。三者乾隆一直不服老,追求长生养寿之术,能如此高龄播下龙种而有收成,正是对乾隆养生之术的证明,怎不令他心花怒放!

不得不提一句,十公主出生半年之后,和珅的儿子也出生,两人同龄。

乾隆把所有温情都倾注在这最后一个公主身上,只要有十公主在旁边嬉戏打闹,他就能暂抛烦恼,沉浸在童趣之中,甚至觉得自己年轻许多。不仅是乾隆,八十多岁的老太后也十分喜欢这个小孙女,整日唤到身边,怕有什么闪失。皇上与太后这么宠爱,宫女太监们自然也把十公主捧在手心。

母以女贵,生了十公主之后,惇妃在宫中地位陡然上升,仗着皇上的宠幸,脾气越来越大,不把他人放在眼里,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打骂太监、宫女,伺候在她身边的人无不战战兢兢。乾隆也有耳闻,但只是宠着她,也不说什么。如今弄出这么大的事,可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了事的。

按照当朝律法,打死宫女是大罪。以惇妃而论,要把惇妃的名号废去,十公主从此不能见着亲娘的面。

乾隆盯着惇妃道:“锦云是伺候你的宫女,也是你命人打死的,这一点你是抵赖不了的吧。”

惇妃心知打死宫女的惩罚,也意识到自己是混不过去了,怕丢了名分,忙哭啼着哀求道:“皇上,奴家是无意的,看在生养十公主的辛劳的分上,不要革去奴家的名号,其他怎么惩罚都心甘情愿。”

乾隆正色道:“我若轻饶你,如何依法治国,天下人如何能听我旨意。”

惇妃力争道:“奴家生下十公主,确实是有功劳的,皇上不能因过忘功,奴家受罚心甘情愿,只是恳请叫一大臣秉公处置。”

惇妃因为怕乾隆一怒之下,下令废了自己的名号,金口难改,不留余地。如让一个近臣来出主意,必能考虑情感因素,也许自己能逃过一劫。

乾隆沉吟道:“好吧,我叫和珅来,让你心服口服。”

当下宣和珅进殿。和珅一路上听太监说道,对事件已是心中有数。又见皇上连家事都一下子就想到自己,不免有受宠若惊之感,但一想到这是个难题,不知道皇上叫自己,是要给惇妃留一条后路呢,还是以法处置,让惇妃心服口服,因此喜忧参半,一路进殿。好在自己如今临机应变能力不错,察言观色已是家常便饭,心中又多了几分笃定。

乾隆间和珅到来,道:“和爱卿,当朝的律法你是烂熟于胸,惇妃之罪,你帮我说个章程,既让惇妃心服,也能让天下百姓心服。”

和珅看惇妃一脸泪水,楚楚动人,心想,皇上原本是对惇妃是宠爱有加,即便有罪,也是离不开她的,她绝对不能得罪。但看乾隆一脸怒色,又似乎是决心严惩,以告诫宫中上下不可乱来,如何能裁决圣意?

当下一边看着皇上,一边吞吞吐吐道:“打死宫女,按照刑律,须是废去名号,永不能享受嫔妃待遇……”边看惇妃,已成泪人,动人之状,无以复加,任何一个男人见了,无不想怀抱抚慰,哪里还忍心惩责。突然心中一念闪过:皇上的愤怒,只是此时此刻,若到了彼时彼刻,怒气消去,想疼她都来不及呢,自己在此刻,得为彼时的皇上着想才是。再说,皇上如果真想重惩他,自己发号施令,告诫天下,好事一桩,何必让自己来一趟呢!

当下有了主意,接着道:“但毕竟生了十公主,有功于皇室,且十公主日后还要惇妃陪伴,因此若是废了名号,不准陪伴十公主,于情于理都不相符。我看不如罚她银子,给死去的宫女作为殡葬费用,身边太监难逃其责,代惇妃受过?”

说罢,惇妃泪脸隐隐露出喜色,必定觉得自己的棋走对了,但是乾隆却脸色冷峻,道:“罚钱了事,这也太轻了,与刑律相去甚远,只怕让天下人说我护短。”

和珅刚才往轻里说,本来就是试探乾隆的态度,若乾隆不满意,便有进一步加重的余地,当下明白分寸,知道如果不动惇妃的名分,是说不过去的,便道:“奴才有一个想法,请皇上定夺,如果革去妃号,降封为嫔,既符合刑律,又能保全名分,奴才以为是权衡之法。”

乾隆点了点头,道:“这还差不多,否则宫里全乱套了!”

和珅舒了一口气。乾隆当下判决:惇妃降封惇嫔,罚一百两银子给宫女家人,身边侍从代她受过,革去顶戴,扣发钱粮。惇嫔为戴罪之身,不能抚养十公主。

降级,大概是最折中的处罚方式。惇嫔一时泪眼婆娑,朝和珅投来感激的目光。她怕的是严格按照刑律,被降为庶人,汪氏一家的荣耀将化为云烟。而降级,名分并没有消失,往后还有回旋的余地,怎不令她大松一口气。和珅触及她的眼神,浑身一激灵,心中荡漾,暗吞了一把口水,心道:此女身上有如魅如幻的魔力,难怪在后宫中能一路青云直上,乾隆终究还是会临幸她的。还好自己没有得罪她,否则只怕没有好果子吃的。

当下也朝惇嫔递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又怕自己把持不住,忙把眼光移向别处。

入冬时分,刚下过雨,崇文门外的驿道上一片泥泞,道路两边的白杨树躯干湿漉漉的,寒风吹过,剩在枝头的枯叶便纷纷坠落。此时行人无多,一片肃杀。

突然,当值的差官见到一行车队向北疾驰而来。车队一共有十一辆,一辆轿车,十辆骡车。骡车一色栗壳漆打底,清油桐油挂面,大蘑菇头铁钉轮面,车厢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还用大铁钩钉钉着,加了封条,一看就知道是贵重之物。打头的轿车更是豪华,景泰蓝圆帽包头,绿呢车围,里头坐的肯定是贵重人物。好在车辕前插遮阳伞的槽口旁边,还有一面明黄镶边蓝色小旗,杆上写着一行字:钦命云贵总督太子太保李。

原来是李侍尧。

却说当时正是清缅两国交战,清军不利。乾隆三十二年,将军明瑞兵分五路征战,由于孤军深入,粮草不继,次年二月兵败退回,明瑞也自尽身亡。乾隆十分震惊,派傅恒为经略,阿里衮、阿桂为副将军,舒赫德为参赞大臣,统兵征伐缅甸。这次傅恒率领满蒙兵一万三千人出征,虽然准备充分,但仗打得十分艰苦。缅甸境内尽是青蛇、蚊子、蠓虫、蝎子,乃至气候湿热瘴痢肆虐,使得清军死伤无数。缅甸军队也伤亡惨重,主动派人向清营递送文书,请求商谈休战罢兵。乾隆见缅甸已经认罪请和,便答应议和,经过一番谈判,双方终于达成撤兵协议,缅甸答应清朝提出的十年一贡的条件,战争宣告结束。

但清军班师回朝后,缅甸却一直没有履行进贡的许诺,乾隆十分恼怒,双方关系再度紧张。只因清军数次征讨不利,乾隆也不敢轻易出兵,权衡利弊,最好的办法是挑选重臣坐镇南疆,进可攻,退可守。几度挑选,乾隆看中了李侍尧。

李侍尧貌不出众,但精敏过人,虽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公文案牍却能过目不忘,陈奏事件无不切中事理,深得乾隆赏识。乾隆曾多次对臣下夸赞李侍尧,说他在督抚中最为出色,把他和军机大臣阿桂并称为当朝最能办事的人。乾隆四十二年,李侍尧出任云贵总督,成为大清西南的封疆大吏。

轿车中坐的,就是从云南回京的李侍尧。赶车的戈什哈一手扶着铜手闸,一手一鞭子甩向骡子,看着黑沉天空下的崇文门,叫道:“嘿,崇文门,大人,崇文门到了!”

李侍尧正在车上闭目冥想,要见皇上了,该汇报的事儿要依次想定,在京城要拜见和送礼的大员亲王也要想好次序。被戈什哈一叫,回过神来,精神一振,撩开红帷子,果然,眼前苍暗的天空下灰蒙蒙矗立着的,正是崇文门,高大灰暗的城墙横亘东西,被风沙侵蚀过的墙面东一块西一块地斑驳着。李侍尧叫道:“小马子,叫人知会一声崇文门关上,就说我奉旨见驾。派人去军机处禀告一声,看看西下涯子宅邸预备好没有。天色晚了,就在城外头打个尖,回去不用吃饭了。”

“喳。”小马子响亮地应了一声,扳动铜闸,车缓缓停下,他腾身跳下车,招呼跟上来的戈什哈,“老胡老吴,你们两个搀大人下车,到茶铺子那边休息。老爷,外面风大,您搓把脸再下车。”小马子说着伶俐地跑去了。

李侍尧从暖烘烘的轿车里出来,冰凉而若有若无的雨滴打在脸上,扑面的风把袍子撩了起来,浑身一个激灵,瞬间又觉得精神一振。用手抹了把脸,大步向城脚下的一排店铺走去,边走边叫道:“轮番过来吃饭!狗崽子们,累不累?”赶车的戈什哈共有三十来个,都已列队待命,听这一问,轰然大笑,叫道:“标下们不累!”有的叫道:“累是不累,就是一路不吃酒,嘴里淡出鸟来,请大人赏碗酒吃!”

李侍尧正走着,听了这话,停下脚步朗声道:“差使没有交割不能吃酒。等进了京里,我老宅埋的二十几坛老烧,刨出来让你们吃个够!”一个戈什哈低声埋怨:“都到皇城根了,大人还这么不放心。”却再也不敢闹酒吃了。

李侍尧进了蔡家老酒馆,老板老蔡见多识广,一看李侍尧的顶戴,就知道是哪路神仙,赶紧招呼坐下,叫道:“难怪我昨日做梦,祖爷告诉我明日有贵人来,要小心伺候。爷这边请,先用小店的招牌小菜和热酒暖暖身子。”又对两位戈什哈道:“两位军爷这边请,军爷不用酒,红焖鸡条子肉上满海碗,再加大馒头!”

片刻就上菜了。两个戈什哈狼吞虎咽,李侍尧边吃边和掌柜的聊天,只听得外边脚步响动,知道是小马子回来了。小马子进门,后面带了个脸上皱纹像刀削般的中年人,料是崇文门关上管事的。李侍尧眼睛一抬,声音不大但语气很沉问道:“怎么去这么久,关上没人?”

小马子冻得吸溜鼻子,赔笑道:“今儿天下雨,眼见要过冬至,早早就封关了。标下跟留守的书办说了半天,他们才去叫管关的刘三爷来。三爷,你当面回我们老爷的话。”

李侍尧瞅了一眼这刘三爷,便已看出市井出身,有些阅历,能见人说话。而刘三爷也在观察李侍尧:这位名震天下的总督不是一个威猛高大的男人,而是一个精瘦汉子,要是脱下那身帽服,混在人群中绝对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不过他一说话,眼露精光,气场慑人,这才看出非同寻常。

“你就是关上总监刘三爷?”李侍尧含笑问道。

“小的给总督大人请安。回爷的话,小的叫刘全,京城人都叫我刘三。”刘全打个千儿,口里毕恭毕敬。虽然崇文门关上进出的官儿千千万万,但遇见这位名声遐迩的总督大人,不能掉以轻心。

李侍尧缓声道:“虽然是过节,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节气,关防朝廷有制度,内务府也有规矩,怎么都撂下差使,这么早回家搞乐子,这不像话呀!”

刘全见李侍尧不像是进关的,更像是来巡查的大员,便收敛笑容道:“这关上差使没人敢怠慢。爷知道这关上都是内务府旗下人,各人都有主子,主子家过节得回府请安,这是历来定的规矩。小人也不是回自己家,方才马爷也是到和府叫我来着。”

李侍尧见刘全把没理说得浑身是理,知道嘴巴不好对付,懒得折腾,便沉下脸道:“你来了就成,立刻开关放行,我要赶快进城。”

话音未落,刘全打千儿回道:“大人要进城没说的,不过车子上的货要验关缴税,留下他们看货,明儿卯时开关,小的亲自把货送到府上。”李侍尧听了,脸色一沉道:“这不是私货,是皇上的贡品,还有给太后的东西,验什么,收哪门子税?开关!”

“放货进城小的不敢。无论是贡品还是私物,只要带财物进城的,一律收税,这是奉旨的事。”刘全居然不买账。

“这些贡品是给宫内皇上的,你小子敢征皇上的税,吃了豹子胆?”

“小的放肆。这是历来关上的规矩,过往的官员,就是王爷,也得验关缴税,皇上就是这么定的。”刘全低下头,一副认理不认人的执拗。

李侍尧脸色铁青,鬓角刀疤连着筋绷紧,眉头疙瘩压了下来,眼里闪着凶光,若这是在战场上,一声“杀”字早已出口。可惜的是,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皇上手下的奴才,只好强忍着,咬牙道:“我要是不让你验货呢?”

“小的在这里混饭吃,只懂得按照规矩办事。”刘全眼角余光看李侍尧的样子,身上颤抖了一下,随即怯声道,“今儿眼见天黑了,又下雨,大人不妨在城外歇一宿,容我回去禀告和老爷,大人明儿和他们说清白,只一句话的事。”

李侍尧身边的戈什哈却忍不住了,叫嚣道:“大帅,别理这王八蛋,我们自己弄开城门楼子走路。”

“把他绑了,什么犊子也敢跟我们大帅斗嘴!”

“大帅我把他阉了,看他还敢不敢验!”

一时间吵吵嚷嚷,只怕房客都出来看热闹。李侍尧一摆手,止住了戈什哈们的叫嚷,道:“这里是京城,不是云南,给我退回去,听我的令。”又转身对刘全道:“他们是跟我打出来的丘八,说话口无遮拦,你别见怪。”

刘全缓和一口气道:“小的只做事,最没脾气,大人不用挂心。”

李侍尧接着沉下脸,道:“我这车里,装了这么多贡品,在城外怎么关防,要是出了差错,和珅拿几个人头来赔?”

刘全接口道:“这好说,税关的关丁就在对面那排营房,就为了怕有银子验关,不及进城,我们和爷特意从丰台大营调来一哨人马,维持关防。这种差使也有多次,都没出过什么闪失。”

李侍尧阴沉着脸,刘全这一套,显然深得和珅的真传。他在军机处见过几次和珅,满脸笑容,见人就点头,因没建过什么军功,其实是军机处资历最浅的,谈起话题来只会懂得附和,并无真正见解,但是偶尔掺和几句,又让你找不出破绽。想到此处,恍惚间把刘全当成和珅,很想一巴掌向刘全抽过去。但,此地毕竟是京城,规矩是皇上定的,自己此行回来,还有比对付和珅更重要的事。想罢,他冷冷一笑,道:“既然这么着,也好,你回城去禀告你们和大爷,就说下官李侍尧在此奉命等候进城!”

刘全舒了口气:“不敢不敢,我立即去禀报和爷。和爷本说是亲自来关上迎候大人,实在是亲王五爷召见,分身不开。这头的事又不敢坏了规矩,只好委屈爷一夜……”

李侍尧听着刘全牢骚,不耐烦道:“好了,告诉和珅,明日皇上要接见我,今晚阿桂在府里等我说差使,叫他看着办。”又叫道,“叫兄弟们都过来,东院把车安置好,店里弄大锅饭先充饥,我们在这里泡着等姓和的!”

和府里,和珅正送走亲王,刘全进来禀报,将与李侍尧会面的情形说了一番。和珅便从脑子里边浮现出李侍尧,最是貌不惊人,却是不好惹的角色。当年入试贡院,因试卷里错把“翁仲”写成“仲翁”,恰逢乾隆巡视春闱,挑出试卷指出谬误,钦命“罚去山西作通判”。在山西遇见国舅爷宰相傅恒带兵打白莲教飘高众徒,自告奋勇出谋划策,带着奇兵奔袭黑查山大获全胜,一举廓清晋陕两省造反徒众。天子门生又加宰相全力扶掖,富贵逼来,直升安徽布政使、广西巡抚,每到一处政声鹊起,升官升得人目瞪口呆,直至由两广总督为皇上倚重,派往云贵重镇,乾隆称其为各省督抚中最出色,可与雍正朝名臣李卫相比。将军总督中,唯独他赏穿黄马褂加双眼孔雀翎子,谁也没得比。此人进城,必须搞妥帖了才是。和珅当下不敢大意,叫声:“换衣服,让我出去见他。”

今儿是冬至,全家张灯过了节,比起往常热闹些。夫人见和珅这么迟还要出去,心疼道:“这么迟还要出去,你那腿还吃得住劲儿?”

和珅在地上踏了两脚,道:“还行,似乎恢复了些。哎,云贵总督,可不是好打发的,不亲自去一趟,以为我看轻他。你先休息吧。”

夫人吩咐丫鬟道:“这么冷,多穿点,把巴图鲁小羊皮背心给穿上,还有鹿皮靴子,不透水的。”

和珅穿戴完毕,踏着夜色出了门来,到了天井,道:“这雨已经不是雨,是雪了。”刘全一抬手,附和道:“瑞雪瑞雪,出门就瑞雪,是好兆头。”和珅道:“这雪可没那么好融化,上轿!”

到了酒店,刘全推开掩着的门道:“蔡家的,我们和大人来了,李大人歇着了吗?”蔡老板迎出去,只见刘全带着一伙衙役进来,随后和珅已经下轿。蔡老板在灯影里第一次看见和珅,唇红齿白,暗想原来传说的权倾一时的和珅是这般模样,可以扮赛会观音了,口中却笑道:“给和爷请安,爷吉祥。大冷天的,爷快进里头安置,端包子来给爷当点心。”和珅道:“你别忙张罗,我见过皋陶大人,马上就走,还有事。”只坐在蔡老板掸过的椅子上。蔡老板道:“伙计已经进去禀告了。”

片刻,小马子出来,见一伙人围着和珅,便冲着和珅客气地点头:“您驾就是和珅大人?”

和珅脸上凝着笑容,微微点头:“是。”

“我们大人正在写折子,刚焚上香,请和大人在这里等候。大人说,这里不是自家的地方,简慢之处请大人谅解。”

“请你务必回禀总督大人,我今晚是抽空儿拜见的,还有急务要办。大人要忙,容下官先回去,明早再来请安。要是候见时间短,我等大人写完折子见过再回。”

“请大人稍候。”小马子说完,转身回去。和珅也不理会,在他脸上瞬间露出的焦躁也马上退去,跟蔡老板闲聊起来,从家务到生意,从天气到年景,倒是没一丝架子。这让蔡老板受宠若惊,又不禁好奇:这店里不知道来过多少官员,有名的没名的,要数没架子的,第一就是和珅了。和珅兜搭闲话,只是挨时等着李侍尧的信儿,掏出怀表看看,已过了戌末到了亥初,仍然不见小马子出来。和珅明知今儿遇上一个刺头总督,但不管如何,总要把事儿办妥帖了,不能留尾巴——崇文门关税监督的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以前一年一任,跟流水似的,捞一票走人,管理一塌糊涂,笔笔都是烂账,从而也没有一任监督能得到皇上信任。如今自己又立了新规,执行起来难度很大,你收官员的税,官员自然是有意见的,处理不好,就会得罪一大批,将来自己一旦有错,可是墙倒众人推的,因此用心、耐心与容忍是必不可少的,定要让官员形成惯例。

刘全倒比和珅更为着急,道:“爷,府里还有那么多事,您在这儿杵着可不行。不如奴才在这儿等,李爷要问,就说明白了,明儿爷一早过来打招呼,这可成?”和珅抿着嘴唇略一沉吟,道:“我和皋陶兄并无过节,不可怠慢。你再进去禀告,说我再三致意,确有急事,请李大人抽空相见。李大人实在忙,就等明儿一早再赶过来赔罪。”

刘全到东院转了一遭回来,嘴巴都气歪了,破口大骂道:“哪里写他娘的什么奏折?明摆着是欺负人。上房一溜黑灯瞎火的,挺尸叫我们等。去问那个小马子,说什么李大人的秉性,黑着灯躺在床上打什么腹稿,叫我们老实等。这不是拿我们爷们儿开涮吗?”一旁的衙役也愤愤不平。和珅一摆手,止住他们道:“都别嚷嚷,我们是替皇上收税的,不是拿腔拿调闲吃饭,都耐着点心,说话要讲究分寸。李大人打完腹稿还要草章,深夜不便再打扰,相烦蔡老板再禀一声,我明儿一大早就过来。”耐着性子吩咐一番,这才离去。蔡老板送到门外巷子里出来,想想和珅的器宇度量,犹自感慨不已。

蔡老板不敢睡,只坐在外店等着。正闭眼朦胧间,小马子进来,劈头问道:“和珅呢?大人要召见。”

蔡老板醒过神来,忙起身将和珅离去的情形委婉说了。还没说完,小马子已经进去了。蔡老板站着发呆:这么一比较,这位总督大人好似故意找茬儿。

李侍尧房中已经点起蜡烛,他一手研墨,听着小马子的报告,眼里射出一道狠狠的精光,嘴角冷笑道:“这个小白脸,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官儿了,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大人,那明儿要等他来了后进城吗?”小马子问道。

“等他?哼,这种人我都懒得瞅上一眼。叫兄弟们装束整齐,明天摆队进城,谁敢拦,只管拿下!”李侍尧厉声道,好像此刻在战场上。

“大人,你说过这可是北京城,不是咱云南呀!”小马子提醒道。

李侍尧用眼神制止了他,小马子心领神会,慌忙退下。李侍尧此刻要写奏折,相当谨严,最怕旁人打扰。他已经打好腹稿:一言清缅两方局面;二是收成与赈灾状况;三是零星叛乱情况。措辞谨慎,既不能夸大其词惊了皇上,又不能敷衍盖过,最重要的是要委婉突出自己的功绩。

写完,伸了一个懒腰,吸一口气,吹了蜡烛歇息。睡到寅初,闻鸡即起,起身先点蜡烛读了半时辰书,打一套长拳,戈什哈们知道他的习惯,早已经在外列队等候。李侍尧叫声:“小马子!”

“在!”

“套车,进城!”

“喳!”

一阵马嘶骡踢忙乱之后,车队准备停当。李侍尧也不坐骡车,骑马出来,天色微微有曙光,能见到崇文门黑乎乎地伫立,鞭梢一指,车队出发,辚辚萧萧而来。顷刻间就到了崇文门,城门已经开了,拉水拉豆浆、煤车炭车、萝卜蔬菜的车吱吱嘎嘎断续往城里去,几个当值税丁站在门洞口,点着气死风灯收钱,除了炭车每车三文,其余一律一文过门。就这么点钱,仍然一本正经,一丝不苟,可看出治理谨严。李侍尧见税关衙门还没有开衙,便叫过小马子,命令道:“你去看看。”

小马子走过去,冲着两个税丁,把鞭杆子往桌上一敲,道:“喂,让这些车让让道,我们大人要过关,跟你们和爷说过的。”那个当头的税丁看他气势,吓了一跳,愣一愣才缓过神来,道:“哦,对对,和爷昨晚有交代,李爷和别人不一样,叫我们小心伺候。他卯正时牌前一定赶到,亲自送李大人进城。”

李侍尧在马上听得说话,看不清什么脸色,语气平和但坚决地说道:“等到卯正就太迟了,我要赶着去军机处,你们和大人来了,代我致谢就是。”税丁颇为为难,又不敢阻拦,只道:“这这这,你们这么多车……”

小马子早不耐烦,道:“这什么这,我们李大人从千军万马中都过来了,还过不了你们两个?把这些车支开,让我们车队通过,赶紧的,要不然别怪吃苦头……”

税丁皱着眉头,左看右看,不知道怎么办,转头往城里看,突然像得了救星一般叫道:“来了来了,我们和爷来了!”

城门里头出现四盏灯笼,写着碗大的“和”字。税丁像个孩子见了亲爹一样,指着灯笼对李侍尧道:“和爷在那,和爷在那。”

李侍尧“嗯”了一声,看着和珅从轿子里出来,趋前参拜,便说道:“生受你了,起这么大早来接我。”

“这是卑职的差使,从来不敢怠慢,只怕辜负圣恩。”和珅面带笑容,站直身子,道,“请大人衙门里奉茶说话。”

“我急着有事进城,万岁爷有旨着军机处叫我进去。”

“大人要着急进城,那没得说。”和珅将手一让,说道,“不过,骡车要留下验关缴税。”

李侍尧火腾地冒了出来,沉声道:“车里是皇上的贡品,是皇纲,你懂么?”

“大人,除了军饷,有兵部勘合皇封标印,其余都要验——这是卑职职责所在。”和珅早有所备,按照自己的节奏说道,“这里的差使只对万岁爷负责,每隔五天养心殿来提银子都要一一查账,您这么大的官,这么多的货,断没有不问的道理。再者说,大人这次不查,下次再来总督巡抚也没法查,关税就没法收下去了。卑职只是皇上在崇文门的看家狗,自有不得已的苦衷,望大人务必见谅。”说罢,低头垂手,一副软绵绵但刀枪不入的架势。

如果这是在云南,自己的地盘上,李侍尧早一马鞭抽过去,皇城脚下,仍然止不住发作,狠狠道:“这里头没有我李侍尧一文钱私货,我不像有些个蛀虫,明着给皇上办事,暗地里自个儿肥了腰包。这里面除了给皇上的贡品,就是给那拉主子娘娘、钮贵主儿采办的东西,难道也由着你搜查抽税?”

和珅对李侍尧的讽刺似乎根本没听见,道:“大人请看,那几车猪,几车羊,还有几水车活鱼,进城就是拉进内务府的,御厨当天用,也都要缴税。这是皇上定下的规矩,卑职不敢孟浪。”

“我要是不缴呢?”李侍尧紧咬牙关,作为一个独霸一方名震朝廷的总督,他哪里受过这种气,更何况面对的是他十分瞧不起的角色。

“那卑职只好关门,请旨定夺。”和珅也知道,这是他守关后关键的一战,此战如被破,日后税关将大乱。

李侍尧身边的几个戈什哈早就烦躁了,“刷”地把火枪平端起来,叫道:“他妈的,不给老子让路,火枪可不客气!”跟随的亲兵也把手扣在刀把上,紧盯着和珅。税丁们平时只有别人求他们,没有他们求别人的,一下子全傻眼,脸色煞白,只怕这些蛮不讲理的丘八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自己先成了冤鬼,一个个都缩到一边。

刘全见这边没了气势,替和珅出头,壮着胆儿叫道:“别乱来,这是皇城根,我们是替皇上守关的,你们动手就是跟皇上过不去!”

和珅见那些兵丁真刀真枪,还真怕这些人在李侍尧手下耍横惯了,动起手来自己遭殃,脸上一阵惊惶,旋即冷静下来,喝退刘全,对李侍尧鞠躬道:“这是皇城的门户,请大人约束属下,不要无礼。验关是我的差使,卑职不敢为难大人,大人也不要让卑职过于难堪。这么多人看着,失了官体有碍观瞻。”

李侍尧回头张望,天色由朦胧转为清亮,不远处人头攒动,进城的乡民被税丁拦着,伸着脖子张望打听。李侍尧从袖中取出一封明黄缎子小包,对和珅道:“你看看这个。”

和珅展开,见尾处写着御批,急忙跪下展读。前面是李侍尧的奏折,后面是乾隆的批复,批复后有附言,道是皇太后要铸黄金发塔,令李侍尧可于云南金矿中接取黄金,以资急用,将来由户部盈余补出。又皇后以及宫中所需宝物,云云。最后告知此事慎密,请勿外泄。

下面是乾隆的随身小玺印章:长春居士。

和珅脑袋“轰”的一声响,额前冒出细汗。原来以为自己尽忠职守,占足了理,只被这一道密谕,自己的理儿全没了。此时自己再多说一句话,李侍尧有的是小鞋给自己穿。“宁可不说,绝不说错”,此刻脑海里冒出的是这八个字,当下额头在地上轻轻地碰了三下,双手送还折子。

“走!”

李侍尧冷笑一声,马鞭一指,骡车队滚滚而过,发出沉闷的轰隆隆的声响。

和珅看着李侍尧渐渐远去,怅然若失。他的眼前又复出“长春居士”,接着是“黄金发塔”,心中不由一阵酸楚。黄金发塔,那是皇太后的遗愿,和珅本来想自己筹集黄金为皇上解忧的,但是此功竟然为李侍尧先拔头筹。看来,自己未必是皇上最亲信的臣子,不由一声慨叹,瞬间丧气起来。

处理完紧要税务,从税关回到府上,闷闷不乐。一进门,三岁的儿子从奶娘怀里挣脱,扑了过来。和珅抱在怀里,娃儿直伸手抓他的顶戴。和珅叫道:“你这小子,每次都要抓我的顶戴花翎,是不是紧着想当官?”奶娘赶忙上来抱走,道:“哎哟,小阿哥,将来你指定少不了当大官,让老爷换了身衣服再抱你。”和小公子这么一折腾,和珅内心的阴影暂时驱散。冯夫人也出来,吩咐丫鬟:“把老爷的衣服换了,端上老参汤来,给老爷暖和暖和。”和珅道:“明日给小阿哥穿戴好,我带他到宫里去玩。”夫人道:“带宫里去,那可是大事,皇上不怪罪吧?”和珅笑道:“皇上怪罪?就是皇上亲口吩咐的。皇上逗弄和孝公主的时候,我们闲聊,说我家阿哥看见龙的图案,就两眼发光,叫皇上。皇上听了很高兴,叫我们把阿哥带进宫去,说不定跟十公主能玩得很好呢。”夫人道:“那敢情好,不过小孩子口无遮拦,可别得罪了皇上。”和珅笑道:“不必担心,我在宫里也多逗弄十公主,知道怎么调教小孩儿。”

李侍尧递牌子进军机处,阿桂刚接见完一批官员,端茶送客。他和李侍尧虽然多年不见,但是老相识,没有寒暄,头一句话便叫道:“这里有几份奏折,都是白莲教教徒异动情形,你先看看。”李侍尧不敢失礼,就地打千请安,说道:“中堂吉祥!”接过一叠奏折夹片,都是外省督抚道府奏事折子附寄到军机处的,皆为各省情形要事,川楚陕甘豫占了八成。阿桂则伏案批条,都是关于赈济、种粮、冬衣、口外军队被服更换的。而军机处窗外,站满了等着批条去户部办理的人员。

待歇了一口气,李侍尧不由道:“我们数年未见,中堂虽然看上去老了,但精神还是一如往日。”

阿桂道:“这个,得硬撑呀,军机处的事,来不得马虎,整理好了,皇上就不那么累了。”

李侍尧试探道:“那个和珅也是在军机处么,听说活络得很,中堂怎么不叫他来帮帮手?”

阿桂道:“和珅挂着几个头衔呢,又是军机处,又管着銮仪卫,又管着内务府,现在整天在崇文门税关,军机处的事他也不内行,没打过仗,也没督过省,我怎么敢交付他?他到了军机处,就也避重就轻,拉拉家常,要堪大用,还需要出去练练。”

李侍尧道:“你说他没用,可是在崇文门税关还得瑟得很,非要查缴货品关税。你说百官从这里过,都要盘剥一番,成何体统?我一定要在皇上面前评评理!”

阿桂道:“唉,每一个进京官员都抱怨,没有用,上次福康安都向皇上参了他一本,皇上也是不了了之。虽说这差使多有油水进腰包,但也是为内务府增加收入的,皇上不会拿他怎么着。况且他整日在皇上身边,懂得小意儿,你还是正事要紧,别蹚浑水。”

此言一出,倒激起了李侍尧的傲气,道:“这次回京受的这窝囊气,总得吐掉。况且我看皇上只是一时被蒙蔽,宠信他一时,这种学无所长的人,终究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阿桂摇摇头,道:“我只是跟你说老理儿,我们是为皇上办事的,踏踏实实,别得罪太监和皇上身边的亲信人,当然也别和他们成一丘之貉。皇上明儿早朝必能召见你,除了任上的事,这些折片上的事也要问的,你心里有个数。”

李侍尧心中暗暗不服,但是为了表示尊重阿桂,便点头称是。他本是有城府的人,心中自有主意,暗暗笃定,不露形色,外人是看不出来的。

次日清晨,李侍尧递牌子进去,在朝房等待乾隆接见。恰和珅也在朝房等候,对李侍尧恭敬有加,似乎没有发生过崇文门的过节,道:“李大人刚刚回京,就上早朝,真是辛苦。”李侍尧心中有气,而且也有算计,只是冷冷地笑了一下,并不搭讪。群臣见了,便得知李侍尧是打心里不愿搭理和珅的,这让和珅颇无脸面。不过和珅似乎习以为常,道:“李大人,昨儿冒犯之处,要多多谅解,大人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和珅在此谢过了。”李侍尧道:“我可没那么大的肚子,我是为朝廷做事的,也没那么多心思计较个人恩怨,我要藏在肚子里的,必定都是国家的事。”和珅道:“正是正是!”低眉退在一边。他久闻李侍尧狂傲,知道只有谦让,才能化干戈为玉帛。

太监传李侍尧进去,乾隆在养心殿召见。乾隆见了李侍尧,笑了起来,道:“几时到的?”李侍尧不知道乾隆笑中之意,不敢怠慢道:“原来计算路程,腊月十五能到,心里想着早点见到主子,走得急,前天就到了。在崇文门被耽搁了一个晚上,昨儿在军机处见了桂中堂,并给养心殿递牌子的。”

乾隆道:“朕已见了礼单,办理得不错。”乾隆的忍俊不禁转化为满意的微笑。他忍俊不禁是因为看着李侍尧好笑,乾隆用人注重仪表,不论是傅恒、阿桂,还是刘墉、和珅,在身边的都是仪表堂堂,唯独李侍尧精瘦,穿上官服,越发跟猴子似的,叫他忍不住笑了。不过终究是他能干事,让乾隆满意。

当下李侍尧陈情,将云贵民生种种陈述,乃至应对缅甸的心得:缅甸并非清廷省份,不能过于苛求,但也须要它臣服,须与当地首领沟通要诀,要回朝廷尊严。乾隆听了,甚是满意,爽朗笑道:“朕知道你能不负所托,没有在群臣面前白白夸你。”

李侍尧趁机问道:“皇上,那铸造发塔的黄金可够用?”

乾隆满意道:“足矣,太后九泉之下也该满意了。”

李侍尧道:“皇上,臣有一事告奏,请皇上明鉴。臣千里迢迢运此贡品来京,却在崇文门税关被和珅拦住,说要抽取关税。臣一再跟他说是贡品,他也不开城门,让臣在城外待了一夜,这显然是没把圣上放在眼里,大逆不道,臣请圣上治和珅之罪。”

乾隆道:“哦,有这事,宣和珅进来。”

太监宣和珅进来,和珅一见情形,就知道李侍尧告状了,当即低头垂眉,一副顺从认罪的样子。乾隆道:“皋陶说你要收贡品的关税,可有此事?”

和珅跪道:“奴才遵照圣上旨意,除了军饷一律要验关收税,但不知道皋陶大人是圣上旨意的贡品,多有冒犯,奴才已经向他赔罪,恳请皇上治罪。”

李侍尧鼻子“哼”了一声,得理不饶人,道:“说得那么轻巧,为了通过你的税关,还得展示皇上的密谕,要知道皇上的密谕,本来是不能示人的,你这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吗?倘若这次皇上只是给我口谕,我还进不了关了?”

和珅还是认罪的口气,道:“我只是严格执行税法,误会了皋陶大人,请皇上治罪。”

和珅知道,在乾隆面前示弱,更能博得他的同情。况且,这事儿,真正说起来,自己理不亏,治不了什么罪的,要治罪,也是皇上自己打自己嘴巴了。

乾隆颔首微笑道:“皋陶,这次算是和珅不知者不罪,他并不知你身负重任呀。”

李侍尧急忙道:“皇上,我已经跟他言明是皇上的贡品,他仍旧不予理会,分明是对皇上不敬。要是传出去,群臣仿效,岂不是乱了朝纲!”

和珅急忙辩解道:“奴才在崇文门税关,每天面对各种官员,官员过关有各种说辞,倘若被他说得通,以后这关税就没得收了。奴才只记得一条,奴才是皇上的看门狗,按照皇上定的条例办事。皋陶兄押运的货物,着实属于特例,多有得罪。皋陶兄在边疆一呼百应,到了崇文门税关受此委屈,心中确实委屈,皇上您就给奴才治罪,让皋陶兄心里好受一些。”

乾隆道:“皋陶,这纯属误会,你看,和珅都懂得为你着想,你也该为和珅着想,他要做到尽职,也不容易。”

李侍尧今日有备而来,一定要乘着皇上对他信任,把和珅参一本,当下大胆道:“皇上,恕卑职大胆,我今天参和珅,是为百官着想。地方官员在任上兢兢业业,到京来与皇上述职,却要受到和珅盘剥,在百姓面前颜面扫尽,诸多官员多有怨言,言和珅严苛,雁过拔毛,请皇上明察。”

李侍尧今天不但想把和珅治罪,而且要劝皇上把官员收税废除,还群臣一个体面。他知道福康安已经奏过此事,未有效果,自己若能让皇上回心转意,则不仅是皇上眼中最能办事的人,而且是群臣眼中最能办事的人。

不料乾隆听了此话,脸色一沉,道:“此事不必多言。国有国法,这是户部的事,法令已经定制,依法施行就是,日复一日,群臣也就习惯了。”说着,端起茶来。

至此,李侍尧才发现,关于关税的事,乾隆把和珅叫进来,只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台阶,皇上心中早就跟和珅是一气的,当下跪下道:“卑职是怕群臣对此有怨言,失了皇上的威信,请皇上三思,卑职就此告退!”

李侍尧退下,和珅依旧垂手弯腰站立。乾隆抿了一小口茶水,道:“和珅,崇文门税关是得罪人的差使,你不但要做好收税的活,而且还要处理好与群臣的关系。皋陶说得也有道理,要是收了税,却得了怨言,朕也是得不偿失。”

和珅道:“皇上说的是。有些初次被验关收税的官员,心中总是不舒服的,皇上能这样秉公说服,像这次对待皋陶这样,那么群臣也就没有什么好争的,以后的验关我也就好干多了。对于那些心中不忿的官员,奴才总是会百般结交,以让他们心口无怨。”

乾隆点点头道:“你能这么妥帖,我就放心了。你要是无事,就退下吧。”

和珅道:“蒙皇上恩准嘱咐,奴才今天带了小阿哥进来,给皇上看看。”

乾隆笑道:“小阿哥进来啦,好好好,听说长得跟你一模一样,正想看看。你先带去慈宁宫,跟十公主玩玩,我下了朝就来看看。”

和珅喜笑颜开,领命而去。在朝房见到还没有走的李侍尧,和珅收敛了笑容,点头微笑道:“皋陶兄,卑职再给您赔礼了,咱们都是为皇上效力,有所误会,皋陶兄可不要放在心上。”

在养心殿这一出,和珅占了上风,同时也让李侍尧意识到,和珅在皇上心中是有分量的。和珅料想,此时李侍尧应当不敢太小看他。哪知道李侍尧根本不是这个想法,当着朝房中大臣的面道:“你跟我同是为皇上效力?我可不敢当。我是用命来为皇上效力,你是用嘴皮子来为皇上效力,我怎么敢跟你相提并论呢,诸位说是不是?”

群臣掩口笑出声来。和珅尴尬道:“皋陶兄说笑了,咱们各有所长,但都有为皇上效力的一颗心。皋陶兄建功无数,这是众所周知的,我是仰慕已久,这次回京若能赏光到我府上一叙,蓬荜生辉。”

和珅得知李侍尧性格狂傲,在众人面前数落自己,也属于常理。但这样功勋卓著、性格外露的权臣,如果能够结交,必然是大好事。如果与自己为敌,只怕后患无穷。

李侍尧刚才在养心殿内输了一阵,郁闷得很,现在出来在百官面前有了与和珅单挑的机会,哪肯放过,道:“我回京可不是到处串门吃饭,是有要紧的公务。可不像你,挂着军机大臣的头衔,阿桂公都忙得焦头烂额,你还抱着孩子来上朝,到处请人回家吃饭。再说了,你可是朝廷新贵,府上是金玉之室,我怎么敢轻易进入呢?要是少了哪一样钱财珠宝,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呀。”

这一番冷嘲热讽,更让群臣觉得解气。和珅不管修养多么好,再也难以笑出声来,心中也已笃定李侍尧是何态度,道:“皋陶兄言重了,后会有期。”匆匆退去。

身后传来李侍尧放肆的笑声。

正文 第十五章 使急智赚取乾隆赐名 赴私宴结交官僚子弟

却说乾隆下朝,由太监王廉陪着,到慈宁宫,见和珅正陪着两个孩子一起玩闹,宫女奶娘在一边看着,抿着嘴笑,大概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跟小孩子玩起来也有调皮劲。乾隆年纪大了,越发喜爱童稚,一见到这种场景,开心道:“好呀,孩子跟孩子凑一块儿,他们才见得真正开心。”

和珅见乾隆到来,赶忙拉着小阿哥,拜倒在地道:“奴才携小儿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小阿哥虽才三岁,却也跟着下跪,磕头磕得有模有样,“万岁万岁万万岁”也说得稚气可人。乾隆面前,见得多少人跪过,唯独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孩子,跪得分外可爱,俯身把阿哥抱起,端详着脸蛋,道:“这么有礼节的孩子,朕还是第一次见到。和珅,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呀,就差脖子上没有那块胎记了。”

和珅心细,平日里在家,早早就教孩子行跪拜之礼,就想着有朝一日能见到圣上,不至于失礼,如今果然派上大用场了,心中不由窃喜,道:“皇上,阿哥不懂事,怕抓了御物,把他放下来吧。”

阿哥最喜欢玩大人头上的饰物,这一点是天性,和珅怎么也不改变不了。乾隆道:“不碍事,童言无忌,最是可爱。”

十公主见状,也喊着要抱,和珅一把抱起,道:“要抱的话,两个都要抱,不如让他们一块玩去。”

乾隆把小阿哥放下来,捏了捏脸蛋,吹弹可破。小阿哥看着龙袍叫道:“龙,这是龙。”乾隆对和珅道:“这孩子聪慧,将来不在你之下。”和珅谢道:“托皇上吉言。”

乾隆问道:“这么可爱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和珅正要脱口而出,突然一个念想冒了出来,用满语道:“他只有小名,还没有正名,皇上这么喜爱,求皇上赐个名字。”

天底下让皇上赐名的,能有几人?皇上赐的名,又是何等尊贵,万金难买!和珅转念之间,冒出了惊天之念,也把他自己吓一跳。

乾隆自恃才高,好为人师,当下并不推辞,略一沉吟,也用满语道:“你们钮钴禄家族正当中兴,就取名钮钴禄?丰绅殷德,你看如何?”丰绅在满语中是福禄的意思,殷德为兴旺之意,四个字满含吉祥喜庆。

和珅当即拉着阿哥跪下,一起磕头谢恩,心中比自己升了官职还高兴。有了皇上的赐名,不论对于孩子还是家族,都是莫大的荣幸。

和孝公主见丰绅殷德脖子上戴的一块兔形玉佩闪闪发亮,吵着要取下来自己玩。丰绅殷德不干,两个孩子追逐起来。和珅忙把丰绅殷德抱住,取下玉佩给了公主,道:“公主喜欢,那是你的荣幸呀,阿哥。”

丰绅殷德也要公主的玉镯。和珅道:“公主是千金之躯,身上都是宝贝,不能随便要的。”乾隆沉浸在稚子玩闹的氛围中,早忘记了自己皇上的身份,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把玉镯赐给丰绅殷德吧。”两个孩子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拿着对方的礼物,玩得相当尽兴。

宫女出来,说是皇后拿了点心给小孩子吃。公主平时都不吃,有了玩伴,吃得很开心。

乾隆道:“和珅,我好久没见到公主玩得这么高兴了,以后常带丰绅殷德进来玩儿——十公主离开她额娘后,哭闹越来越厉害,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原来,惇嫔戴罪后,不能抚养十公主,十公主被带到中宫,孩子不见了娘,自然时不时啼哭,想娘的时候谁也劝不好。乾隆看在心里,自然心疼。

和珅道:“这倒是个问题。奴才特别喜欢孩子,哄孩子也有心得,日后皇上用得着,叫我来伺候十公主就是。”

乾隆笑道:“和爱卿真是事事为朕着想,你的用处大着呢,可不能让你帮着哄小孩。”

和珅道:“只要是皇上的事,不管大小,都是重要的事,奴才必要全力去办。”

玩到尽兴,和珅带着丰绅殷德回来,丰绅殷德玩得累了,在轿子里沉沉睡去。轿子一下来,丫鬟早在门口守候,进去通报道:“老爷和阿哥回来了。”

冯夫人从里面迎了出来,小阿哥这才出去一阵,她感觉跟离别许久似的,一把把阿哥抱在怀里,看看有没有丢了一块肉。和珅刮着还在沉睡的阿哥的小脸道:“这一趟没有白去,得了天大的好事。”

夫人道:“什么天大的好事?”

和珅道:“你想也想不到——皇上给阿哥取了名字了。”

夫人道:“啊,皇上取的名儿,太好了,叫什么。”

“丰绅殷德。”和珅朗声道,“以后不叫小名,都叫丰绅殷德。”

夫人喜得抱着亲小阿哥的脸蛋。和珅道:“你别抱着他了,这里还有一个呢!”

原来夫人又怀孕了,和珅喜上添喜,全家上下,欢欣一片。

和珅一到家,照例是审看账目,然后家人递过登门求见的拜帖。这几年,和珅在京城能办事、有门路,名声不胫而走,结交的人实在太多。翻开第一个,是江西广饶九南道兼管九江关监督苏凌阿的拜帖,和珅眯眼看了看,扔在一边,这种芝麻小官要是都见,是见不过来的。又翻了几张,突然一张有“云南”字眼的帖子,不由“嗯”的一声,从鎏金檀木太师椅上直起腰来,打开一看,是云南粮储道、贵州按察使海宁。和珅眼睛一亮:这是云贵总督李侍尧治下的。当即回帖,请来即刻相见。

海宁从外省回京,心想碰碰运气,看看能否结交上和珅,没想到立时得到召见。当即备了厚礼,从外省带来的珍奇宝贝,加上五千两银子,抬到和府。人未进入,礼单先进。海宁下轿,扇了扇袖子,垂手等待。片刻门人通报:老爷有请海大人。

海宁在花厅坐定,下人刚刚上茶,和珅看完礼单,从屏风后转出。海宁连忙下跪,叫道:“久闻和大人之名,今天一见,三生有幸。”和珅面露微笑,扶起道:“不必多礼,见了你就像故人一样,似乎在哪里见过。”

海宁见和珅如此平易近人,大为宽慰,问道:“大人真不记得我们的渊源?”和珅道:“是觉得面熟,至于渊源……还是请你来讲。”

海宁笑道:“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咸安宫官学的海宁,我比您虚长几岁,您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和珅恍然道:“嗨,我就跟你说哪儿面熟。唉,当年我在官学中受人欺负,被人数落得抬不起头,同学中确实记不得几个,能够觉得你如故人,已经是印象深刻了。”

海宁道:“这话倒是不差,您长得白嫩秀气,又只顾着啃书,成天被几个大块头耍弄,印象最深的也就是那几人,如今那几人也没有出息,不知道混哪儿去了,您自然把同窗都忘了。好在我海宁还比较实诚,没有冒犯过和大人,倒是看着和大人步步高升,心里也觉得沾光。”

和珅笑道:“冒犯过也没有关系,没有被冒犯,怎知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呢。”

海宁夸道:“恐怕那些同窗现在还怕被大人撞见呢,他们哪里知道大人有如此雅量呢!”

和珅问海宁有何事情,海宁乐得单刀直入,道:“我久戍边疆,常年见不到家人,甚是想念,不怕大人笑话,一直想回到京城,一能继续为朝廷出力;二能照顾家中老少。和大人在京中人脉广泛,又与皇上多亲近,若能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卑职不胜感激。”

和珅点了点头,表示心领神会。戍边的官员来找和珅,多是为了调回京城,这个已经心知肚明。

和珅眯起眼道:“海大人在云贵边陲,甚是辛苦。不过在李侍尧总督治下,应该也不易,李总督可是名震天下的,你多与他接触,感受如何?”

海宁见和珅把话题转向李侍尧,不知何意,道:“李总督,噢,那确实是名震天下,我们属下也是脸上有光的。大人是朝廷内名臣,与总督该有相交?”

和珅见海宁把皮球踢了过来,反而先探听自己与李侍尧的关系,不由暗暗佩服海宁机敏,可堪大用,不由叹了口气道:“李大人嘛,他常年戍边,跟我交往不多,只是这次回京,经过崇文门税关,不愧有骄横的名声,对我颇为轻慢,使我难堪。唉,我们都是为皇上做事的,何必彼此为难呢,就不知道你在他手下是不是也有难受的时候?”

海宁一听,心中跟明镜儿似的,道:“这个,李大人居功自傲,这一点人尽皆知,但我没有想到他到了京城,对和大人也如此。我们平时挨他骂,挨他训斥,那都是家常便饭呀。”

和珅点头道:“对我轻慢也就罢了,说不定还到处说我和珅的不是呢。边疆大员,独霸一方,也要自我约束,如果有什么过分的地方,你们也可以禀报上来,让皇上来处理,这一点你要明白。”

海宁已经非常清楚和珅与李侍尧的关系了,这两人水火难容,将来只怕要顶起来,身处官场,随时要抓住对方把柄,以备不时之需,和珅接见海宁,想必是要往海宁肩上撂这个任务。海宁道:“大人不必担心,我父亲是前任云贵总督,在当地结识的官员颇多,大人想要什么消息,我也能查得到。李侍尧初到云南上任,就大兴土木,私建豪宅,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和珅点头,对海宁道:“监督上级官员,若有什么违法犯上的罪行,及时上报,也是为臣子的责任。但是,光凭猜测不行,要有真凭实据,否则让人家反打一耙,说你诬告,那就自取其辱了。”

海宁道:“这个在下自然明白。我就不耽误大人时间了,一点心愿就拜托大人成全了。”

和珅道:“现在外地求进京的官员很多,想直接调入颇为困难,我知道你的心思了,看风使舵就是,你就放心吧,好歹我们是同窗呢。”

和珅已经意识到,自己和李侍尧终究会有一次你死我活的对决,而他的直觉告诉他,海宁,可以成为自己的一把利刃。

临走之际,海宁打千道:“和大人,我有一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和珅道:“别那么矫情,你我的关系,你当说,我当听,行不行,我一口说定。”

海宁道:“我只能在京城逗留几日,走一走吏部,会一会朋友。我想明天在家宴请您,您一定要赏光,有一伙朋友,对您极为仰慕,您得去,给我面儿。”

和珅笑道:“我以为什么难事呢,原来是吃饭,我吃了几十年的饭了,这有何难。再说了,我也喜欢结交那些意气相投的朋友嘛!”

海宁大喜,结交上和珅,比跑几百趟吏部都有用。更想不到和珅念着同窗之情,这么快就打成一片,成为座上客了,当即喜笑颜开地回去。

次日,和珅正要出门赴宴,却见丫鬟喊道:“和二爷来了。”和珅连忙出来,看到几个月不见的和琳。和琳上前道:“哥哥要出去么,我在门口看见轿子准备停当了。”和珅道:“不急不急,你知道我是去哪里吗?咸安宫官学的同窗,名叫海宁的,你记得不?”

和琳道:“这个我倒记得,他父亲官至云贵总督,也是名将之后呀。”

和珅道:“正是。他如今职守边疆,急着回来呢。你可有急事?”

“没有,我听说小阿哥得了皇上赐名,特来贺喜。”兄弟俩分主宾落座之后,和琳诚实道。

和珅正色道:“皇上赐的这个名字,非同小可,叫丰绅殷德,大吉大利。我已经想好了,你的儿子就叫丰绅宜绵,你觉得可好?”

“甚好。谢哥哥赐名,让我沾光了。”

“家里一切都可好?”和珅关切地问道。

和珅建了新宅,驴肉胡同的和府就由和琳一家居住。

“都好。就是额娘有说,许久不曾见到你了。”与和珅相比,和琳说话实在、耿直,没有话里有话的地方,“她还说,什么时候可以上你的新宅住一住。”

“呵呵,她脑子里就喜欢想这些,就让她去想吧,不知道我们兄弟多么忙碌劳累。”和珅摇摇头,嘴角冷笑了一下,道,“不是我不让她过来,驴肉胡同是祖宅,阿玛的在天之灵是会到那儿的,她该在那儿陪着阿玛。”

“那我这般如实回复她吗?”和琳问道。

“噢,那倒不必。”和珅沉吟道,“你告诉她,我整日里陪着皇上,无暇顾及家人,她住过来,我也照顾不周。你公务没有我繁忙,可以对她有个照应。”

“嗯,说的也是。”和琳道,“我确实不像哥哥,需要操心那么多公务。”

和琳只是实话实说,和珅却听得话里有话,道:“哎,这么些年,你还是个文生员笔帖式,哥哥都对不住你呀。”

“哥哥何出此言,笔帖式虽然官小,但我兢兢业业,从中得到不少历练。我还年轻,哥哥不必为此着急。”

从咸安宫官学开始,兄弟俩的感情一直没有变化,和珅对和琳呵护有加,和琳对和珅言从计听,从无隔阂。

“哎,我不自责,别人也说我呢。祖父都说我,自己整日里在皇帝身边,是不是忘了弟弟了,我有愧呀。”和珅自责道,“不过我们兄弟在朝中太受瞩目,一旦有行贿升职之事,立刻便会被人抓住把柄,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我行事也是极其谨慎的。”

“这我明白,怪我自己不会走动,凡是都要哥哥出头。不过,即便是个笔帖式,我也干得有滋有味,哥哥不必多虑。”和琳说的是实话。

和珅颇为欣慰,道:“这次有个机会,吏部给事中有个空缺,我想以你的资历与才干,绝对可以胜任。虽然此职只是正五品,但是职掌抄发题本,审核奏章,监察六部、诸寺、府、监公事,作为开阔眼界、历练才干,最合适不过。这个职位干好,将来有的是升迁机会。”

“全凭哥哥做主。”和琳谦逊道。

“我已打过招呼。就明日你到吏部走动走动,把档案折本上呈。”和珅道,“对了,闲暇做了什么功课?”

“最近迷上兵书。”和琳笑道,“常常闻鸡起舞,恨不得上战场厮杀一场。”

和珅点头道:“好好好,不忘少年之志,将来必有可用!”

这时门人来报,海宁府中已遣人来,迎候和珅赴宴。和珅问道:“海宁与我们是同窗,你可愿一同去?”

和琳道:“我不善应酬,还是哥哥去吧。我去看看丰绅殷德,随后就走。”

和珅叫来冯氏,道:“让弟弟看看丰绅殷德,随后准备晚饭,吃了再走。”

冯氏给和琳施礼,依言而行。和琳还礼道:“嫂嫂不用备饭,我看看侄儿便回。”

和珅自出门上轿而去。

到了海宁府上,海宁已在正门口迎候,亲自把和珅扶下轿子,进了垂花门,转入上房,皆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和珅一见,便知道海宁乃是阔绰之人,都说粮储道是个粮耗子的肥差,果然不假。

一行人已在正厅等待,齐齐向和珅跪拜施礼,其中一个道:“得见和大人真容,有如见了神仙一般,大慰平生之渴。”和珅听了十分受用。海宁介绍,此人名叫国泰,乃是满洲镶白旗,姓富察氏,系四川总督文绶之子。国泰生得肥头大耳,一双小眼却颇有神采。另有一人乃是伊江阿,上次遭到永贵弹劾时,伊江阿及时报信有功,和珅将他安排在国史馆升职,也是心腹。另有海宁精心挑选几个侍妾,风情万种,一旁作陪。

和珅一到,宴席开桌,一时间,羔羊、熊掌、鹿尾、关东鹅等上桌,也有极为少见的鲟鳇鱼,来自松花江,一桌子尽是满洲风味,让和珅大感亲切。海宁道:“和大人乃府上贵客,令我蓬荜生辉,大家都把第一杯酒敬和大人。”一时好话不尽,和珅受此尊崇,飘飘欲仙。

三巡过后,海宁又道:“今天是私宴,大伙不必拘泥礼节,可以开怀畅饮,畅所欲言,和大人您说是不是?”和珅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我平日里跟着皇上进进出出,言行谨严,今天这里都是自己人,可以放松放松,你们有什么好玩的招儿都使出来吧。”

伊江阿道:“咱们都是文人,喝酒不能不做诗呀。”国泰翻了翻白眼,道:“饭没有吃饱,怎么出‘屎’(诗)呀。”众人大笑。和珅笑道:“好你个国泰,这么恶心的玩笑都开得出来。”国泰道:“只要大人开心,就让国泰恶心一点。大人平日里听惯了阳春白雪,如今听听我这下里巴人,也是一新奇。”和珅道:“虽不上大雅之堂,但我确实好久没笑得那么开心过了。”

海宁道:“要不,我们还是行酒令,每个酒令要嵌入入四个字,大、小、多、少,国泰,你听懂了吗?”国泰傻乎乎道:“噢,听懂了,可是我愚钝,要是答不出来,可要怎么罚?”海宁道:“当然不会罚你吃屎,罚你喝酒。”国泰道:“好好,酒倒喝得进去,屎就不一定了。”四处里又笑成一摊。

坐在和珅边上的侍妾最有文才,指着和珅手中的扇子,道:“我先来,和老爷手中的扇子,张开大,拢上小,老爷用得多,别人用得少。”众人喝彩,侍妾坐下。大伙齐齐道:“到和大人了。”和珅略一沉吟道:“天上的月亮,十五大,初一小,夜里见得多,白天见得少。”众人都叹服,和珅的气度就是不一样。

轮到伊江阿边上的侍妾,道:“老爷床上的被子,铺开大,叠上小,老爷用得多,别人用得少。”

依次轮到国泰,国泰朝天花板眨了眨小眼睛,道:“大、小、多、少,你们张口就来,看来我只好张口喝酒了。”

说罢举起酒杯,引得大家伙注意了,忽地又把酒杯停住,道:“我倒是想到一个了,对是对得上,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海宁等齐声道:“有什么不可说的,难道你还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酒令出来?”

国泰愣愣道:“海宁兄,那我可说了,得罪了也是不管的。”

和珅道:“还能有得罪的酒令,说来听听。”

国泰闭目养神,指着海宁身边的侍妾,朗声吟道:“海大人姨娘的风流洞,蹲着大,站起来小,海老爷用得多,旁人用得少。这个可否?”

众人四仰八叉,和珅笑得喘不过气,眼泪都出来了,道:“虽然粗俗,却是绝妙,还装作对不出来,国泰你真是一个活宝呀!”

海宁身边的侍妾羞得低头,拽着海宁的袖子道:“老爷,替我做主呀!”

海宁笑道:“好好,这个不正经的国泰,我也还他一个:国泰的官职,在泗阳里大,在京城里小,捞的钱多,干的事少。”

国泰在山东泗阳当县令,与海宁同是官僚子弟,相识多年,又是在私人场合,所以胆敢这样开他玩笑。其实海宁说的乃是官场之常见景象,并不见得多尖刻。众人都夸海宁回击及时。

国泰满不在乎,道:“你可说错了,我改一改。国泰的官职,识得和大人后大,识得和大人前小,报答和大人的多,报答父母的少。”

伊江阿问道:“这个酒令何解,你倒是说道说道。”

国泰看着和珅道:“你没听京城说过,认识了和大人,升官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和大人是我们的官神,升了官,你不报答和大人还报答谁呀。伊江阿,你就在和大人手下升官了,还不知道吗?”

伊江阿道:“正是正是,我们一齐敬和大人。”

伊江阿与国泰又敬过和珅,和珅酒量一般,喝上了头,越加尽兴。

和珅道:“国泰,瞧你浑身都是欢喜劲儿,还有什么法宝能让我们笑一笑?”

国泰道:“我身无所长,唯好昆曲,大人要是不嫌脏了耳朵,给大人来一段。”

看国泰长得肥头大耳的样子,居然还会昆曲,反差太大了,和珅不由好奇道:“好呀,来一段,国泰唱昆曲,就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好玩儿。”

国泰听了,反而正色道:“和大人爱听,我就献丑了,我唱一段,因为我这身肉跟杨贵妃的神似,我就唱杨贵妃的词儿吧。”

众人又笑得颠三倒四。待到国泰屏息静气,唱出腔调,又惊呆了,竟然声音圆润婉转,好似女人,和珅不由暗暗称奇。原来国泰好这一口,有时候自己上台对唱,字正腔圆。

因有国泰的逗弄,这场酒吃得摇曳生姿、尽兴而归。离别时,国泰倒是认真起来,跟和珅小声道:“奴才口无遮拦,只是想让和大人玩得尽兴,并无不敬之意,奴才对和大人早就仰慕,佩服得五体投地。今后,还望有机会到和大人府上参拜。”

和珅此刻看国泰,一对王八眼闪着精光,才发觉此人其实大智若愚,外表故作疏松,内里精细,便握住他的手道:“你若来,直接来就是,不需禀报。”当夜,和珅乘着酒意尽兴而回。

正文 第十六章 纪昀借匾暗讽和珅 惇嫔用计重获圣宠

和珅的新宅“和第”,是要建成京城数一数二、独树一帜的王府大院,自然花了不少心思。很多房屋以楠木制作,仿照皇宫里的宁寿宫,样式由呼什图在宫中偷仿。花园借鉴江南园林的布局,楼台、河流、假山、亭子无不精巧别致,湖中还模仿圆明园的蓬岛、琼台。花园落成之后,匾额还是必须找个有名气的人题写。找谁呢,和珅想到的是纪昀,纪昀的书法名满京城,只有此人,才与自己的门面匹配。

纪昀,字晓岚,乾隆十九年的进士,学识极为渊博,号称“无书不读,博览一世”,时人称呼天下第一才子。和珅自认为有文采,但与纪昀一比,有云泥之别,所以园中如能留纪昀墨宝,算是一大风景。

纪昀文思敏捷,自视才高,对于和珅不是很瞧得起。但是和珅盛情请他过去题一匾额,又不能拒绝,拒绝就是明着得罪和珅,犯不着。不得已,应邀到和第观看。看楼宇亭台规模宏大,内心不由叹道:“说和珅这家伙有脑子,能捞钱,果然名不虚传。”不由生了愤慨。和珅却跟着纪昀,移步换景,一一介绍自己的用心。恰走到一丛竹林旁边,纪昀停了下来,抚着竹竿道:“这竹子青翠可人,赏心悦目,与亭子相得益彰。中《小雅》有一篇,是歌咏周王宫的,有一句‘如竹苞矣,如松茂矣’,是说王宫里的竹子碧绿苍翠,清翠茂密。贵府的花园不逊于王宫,不如这亭子就叫‘竹苞’如何!”

和珅熟读,也知这两个字的出处,觉得意境不错,也符合情景,道:“纪大人果然文思敏捷,这两个字极为妥帖,就依纪大人的办。”当下引到书房,笔墨早已备好,纪昀写下“竹苞”二字,苍劲浑厚。和珅道:“纪大人的书法果然名不虚传。”叫人做成镶金匾额,挂在凉亭上。

搬进新宅,乃是人生一大喜事,和珅选了一个吉日,请了乾隆来府中游玩,随行一批大臣,陪在乾隆左右。这是何等荣耀的事,和珅为此筹备多日,各种安排,事无巨细,皇上游玩的路线、休憩的所在、宴会饮食、人员,均自己做了现场演习,一丝一毫的不妥都会得到改善。这一日,只迎候家中,听得皇上驾到,便在大门口跪迎,让皇上轿子过一宫门,直进银安殿,奉茶伺候。乾隆道:“和爱卿,你的新宅建得如此精致,似曾相识,花了不少心思吧。”和珅诚惶诚恐道:“这是皇上赐予的宝地,必须尽心而为,否则辜负了皇上一片好意。”

当下引着皇上以及一帮大臣,进入嘉乐堂,过后罩楼,穿行箭道,进后花园。在箭道中,乾隆正要往右走,和珅忙指着左首道:“皇上,那边还未完工,怕有危险,皇上请往榆关进。”乾隆便从左边的榆关门进去。和珅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原来从箭道入花园的右侧进口,乃是西洋门,是模仿圆明园西洋门而建,俨然皇家气象,若追究起来,也是一件忤逆的罪。到了后花园,游了湖心亭、蝠池、安善堂、绿天小隐等等,无不是精心布局,尽善尽美。到了流杯亭,乾隆感觉累了,和珅亲自备了松软的躺椅,让乾隆躺着休息,迎面正看到亭上“竹苞”二字的匾额。乾隆饶有兴致地问道:“这匾额书法苍劲有力,乃是谁人题写的?”

和珅面露得色道:“皇上,匾额出自纪昀之手,名字也是他起的。中有‘如竹苞矣,如松茂矣’之语,其中大有滋味,正合此园的韵味。”

乾隆何等聪明,盯着匾额看了一会儿,突然间了悟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匾额道:“纪晓岚这个人,倒是真有雅兴。‘竹苞’二字,意境是不错,用在这里却意蕴深厚。你再仔细看看,此中暗含什么韵味?”

后面的群臣,有的看出问题,却又不好发笑,只能掩嘴。和珅不知乾隆指的是什么,纳闷呆立,只好回道:“奴才实在看不出来。皇上明察秋毫,还请赐教。”

乾隆大笑道:“纪晓岚在变着法子骂你呢。你把这两个字拆开,分明是‘个个草包’,哈哈,当真有趣!”

和珅这才明白,纪晓岚骂了他,还让他看不出来;别人看出来了也不好说出来。要不是皇上点破,这个笑话还一直窝在家里呢。不过,这个哑巴亏也只能自己吃,不能当面怪罪纪晓岚,和珅马上转而恭维道:“这是皇上意会,恰巧为今日游园助兴。奴才能为皇上添一点乐子,真是奴才的荣幸呀!”

把尴尬事一笔抹过,众人心中也十分叹服和珅的能忍与机灵。

乾隆得到和珅的赞叹,心中愉快,道:“纪昀有才气,有雅趣,和珅有雅量,不计较。二位都是朕的爱卿。平日里开开文字玩笑,也是雅事,却要同心协力,为朝廷出力。”群臣皆称是。

此事虽为一个插曲,却传得很远,让和珅颇没面子。送走皇上之后,和珅便叫人把匾额取下,同时也把纪昀记在心里。这一对冤家,梁子就这样结上了。和珅必须也要给纪昀一个教训:他可不是好欺负的角色。

却说正蓝旗的牧地上,有一个牧马人,娶了一个女奴为妻,几年内生了三个儿女,一女两男。却因口粮极少,要把孩子拉扯大颇为艰难。夫妻商量着,与其让孩子忍饥挨饿,不如送出去,图一条活路。大女儿已经十一岁了,出落得也高挑,托了主家出去物色,被送到刑部一名姓曹的司员家中做奴婢。曹司员是个精细人,看这个女孩拾掇干净了,居然是个美人胚子,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有灵动之光,对夫人说:“这个女孩好生培养,只怕是个尤物,不止做个奴婢。”于是为她取名叫蕙兰。也怪蕙兰运气好,曹夫人也是奴婢出身,心地善良,对蕙兰惺惺相惜,有时间就教她读书识字。蕙兰聪明勤快,很快就跟曹夫人学会吟诗作赋,还能运算理财。几年过去,蕙兰出落得亭亭玉立,果然是一个出众的美人。曹司员与夫人计划,再过一年,就将她纳为小妾。

恰好此时,刑部秋审处出现了空缺,而曹司员盯这个位置很久了,自然不肯放过这块肥肉。可是,这块肥肉可不是想吃就能吃的,垂涎三尺的人多了去了,想争得这个缺,非得找一个靠得住的关系不可。如今朝中最能办事的,只有和珅。群臣之中,他和皇上走得最近,又懂得说话,有些事别人跑断了腿,对他来说只是一句恰逢其时的话。何况这种小吏的职位,对和珅来说,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但是,如何跟和珅攀上关系呢?送银子,送得少了和珅根本不加理会,送得多了自己未必送得起,而且如今光有银子未必让和珅动心。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妙招——和珅还没有小妾,自己若能忍痛割爱,将蕙兰作为敲门砖,势必要有把握得多。

曹司员千辛万苦,把和珅请到自己家中,倒也不含糊,单刀直入道:“下官有一义女,叫作蕙兰,长得有几分姿色,又聪明伶俐,琴棋书画、吟诗作赋,无所不通,又通情达理,能打理家事,大人不嫌弃的话,想送给大人做妾,不知小女有没有这个缘分。”当即引了蕙兰过来。

和珅一见蕙兰,心肝猛地一跳,惊呆了。倒不是蕙兰长得三头六臂、五官出奇,而是在和珅眼里,这活脱脱就是一个更年轻的惇嫔。略修长的瓜子脸,使得容貌脱俗,动静之间有仙气。五官的精致,恰如雕琢,一眼就看得出是从美人窝里捞出来的。微微弯腰施礼,散发之际,魅力让人如痴如醉。这样卓尔不群又顷刻之间能引发男人爱恋的尤物,难怪曹司员敢信心满满,以美人换取利益。而和珅,原来已被惇嫔摄住,此刻见了蕙兰,就是小一号的惇嫔,万里挑一的女子,心中早已跃动,恨不得伸手可得。

和珅把眼睛从蕙兰身上收回,漫不经心道:“我夫人倒是催我纳妾的,只因都没有合适的,一直拖着,呵呵,我看蕙兰倒是甚合我意。”

和珅为官短短数年来,各种人送银子送宝物已经不稀奇,但是送绝色女子作为小妾,倒是头一遭——权力好像一块吸铁石,真的可以把任何好东西都吸过来。和珅深深地迷恋上这种吸引力了。

和珅回来与夫人说了,夫人道:“既是你自己满意的,早日迎娶过来就是,只要能够持家,多一人照顾你,我何乐不为。”

冯霁雯几次与和珅谈过,纳一个小妾,来照顾和珅。和珅身体不错,但腿疾几乎每年发作,秋冬季节都要发作一次,疼痛难忍,但痛过一次就好,来年再发作,找了各种郎中医治,一直没有见效。冯霁雯疼在心上,疼痛之夜悉心陪伴,又要照顾孩子,一心两用,早就希望多一人来解忧。当下和珅道:“我看蕙兰举止优雅,颇有教养,据说还会理财,应该是个不错的女子,夫人可以调教她。”

说时迟,那时快,很快蕙兰就被迎娶进来。蕙兰本来是准备做曹司员的小妾的,如今变成和珅的小妾,她本来奴婢出身,并不以为意,又见和珅俊秀文雅,颇能体贴人,也算是一个美妙的归宿。和府中奴婢称她为“二夫人”,家人称她为长二姑。曹司员做了丈人,自然前程也得到照顾。和珅只是稍微费了点心思,他就得到了如意的位置。

和珅搬离驴肉胡同后,这里安静了许多,和琳在此娶妻生子,孝敬母亲,闲时读兵书,在自家院子里闻鸡起舞,倒也自在。

这一日,胡同里出现了许久不见的和珅的轿子,和府顿时热闹起来。丫鬟们惊喜地在院子里传唤:“和爷来了,和爷来了。”和珅已经成为钮钴禄家族的顶梁柱、定心丸。

和琳早已经迎了出来。后母伍弥氏听得和珅来了,一面急着出来,一面又拿起镜子,左右端详拾掇,怕是哪里有收拾不妥当的,暴露出自己初老的不堪的一面。当她迈着着急又端庄的步子从厢房出来,却见和珅、和琳兄弟已经进来,二人器宇轩昂,顾盼生姿,心里又一咕咚:这俩如果是自己亲生的,该是何等美满。

和珅忙打千问安,还未开口,伍弥氏就叫道:“你总算来了,你还是不是我儿子呀,总不让我见一面。人都说你在什刹海的府邸建得比皇宫还漂亮,也不让我去看一看……”

和珅赶紧上前止住,道:“额娘,这话可不能乱说,有话到里面说去……我给你带了冰片和虫草,冬天多滋补……”

伍弥氏道:“是呀,今天我好不容易逮住你一回,正要把话说清楚。”

和珅朝和琳使眼色,和琳忙扶着伍弥氏进去,道:“今天哥哥是来给我贺喜的,我们先谈正事,一会儿让哥哥多陪您说话。”

伍弥氏说话没有遮拦,再加上心中有怨气,就更无顾忌了。兄弟俩都知道她的脾性,但和琳跟她更亲近,也能容忍她。

伍弥氏不吃这一套,道:“你们能有什么事,不就是你升官嘛,我可不稀罕。你们官升得越大,就越冷落我,只怕将来兄弟俩都住到皇宫里去,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了。”

今天和珅过来,是因为和琳升为吏部给事中,为五品官,虽然不大,但毕竟是人生大事。和珅特来贺喜,并叮嘱在吏部为官事宜。

兄弟俩相视一笑,和珅和颜悦色道:“好好好,我们兄弟俩先陪你聊聊。”

和琳引二人到书房,落座了,和珅呵呵笑道:“额娘,您有脾气尽管朝我来发,弟弟刚升迁,要兢兢业业,可别分了他的心思。”

伍弥氏年近五十,脂粉盖不住眼角的纹路,依然跟年轻时候一样,爱妆容,喜繁华,道:“你嘴里道娘,只怕心里早就忘了这里还有个老太婆了吧。”

和珅含笑道:“额娘说哪里的话,三纲五常,父母儿女,这是为人的本分,和珅一介读书人,岂能忘本。许久没来看额娘,实在是公务繁忙。”

伍弥氏道:“我也知道,你定然是认为小时候额娘对你不够慈爱,心存芥蒂,如今有本事了,能把我甩开就甩开。如若是这种想法,你们兄弟就把我送到西山庵中去,少了我这累赘。”

和珅被说中心事,心头微微一颤,道:“孩儿不敢,若有这种不孝的事,孩儿是要丢官吃罪的,额娘不可乱加揣度。”

和琳也道:“额娘,哥哥公务繁忙,把你托付给我,这也是常理,额娘不要错怪哥哥。”

伍弥氏见一语奏效,微微面露得色,转而沉重道:“我到驴肉胡同你才三岁,你阿玛常年在外,无论我怎么待你们,总是我掌管这个家,把你们养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到此处,伍弥氏哽噎起来,泪水冲刷了眼角的脂粉,露出沧桑的面目,道,“小的时候,你还懂得讨好额娘,说额娘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人,额娘虽然知道那是孩子话,心里也高兴。现在你官儿大了,有权有势,就嫌弃我了,把我丢在这里,说句话见个面都不能。这府里的花花草草,石头假山,都跟以前没有变化,变得最多的就是你……”

和珅被说中心事,不由想起小时候,虽然兄弟俩在夹缝中求生,但也有快乐的日子,也有光明的憧憬。自己心中牢记后母的不是,总觉得现在对她冷淡是天经地义,可是往昔岁月浮上心头,不由得有些惭愧:自己原谅了所有的亲戚,也自认为胸怀广大,最终居然没有原谅的是后母。想到此处,和珅不由泪水也出来了,慌忙跪下道:“孩儿对额娘照顾不周,实属惭愧,今后额娘有什么要求,孩子能做到的必定施行。”

伍弥氏道:“人家都说和珅府富丽堂皇,在北京城数一数二的,可是我这个当娘的,见也没见过,你说是不是让人笑话?我想,我在你心中早已不是娘了,只是个外姓的老太婆。”

和珅辩解道:“府上这几年都在施工,前院好了,还在修后院和花园,还有临近的家庙也在紧锣密鼓,人工嘈杂,怕额娘过去住着闹,等明年开春整体完工时,到时候我亲自来接额娘过去,那时百花盛开,是府中最好的时候,岂不更好?”

伍弥氏睁大眼睛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和珅道:“我说话岂能如同儿戏,您放心就是。”

伍弥氏瞬间脸上如芙蓉绽放,又下泪道:“原来你没有抛弃额娘,唔唔唔……”

和琳扶起伍弥氏道:“额娘这样悲喜交集,会伤了身体,我且扶您回房休息。”

伍弥氏走后,和珅对和琳吩咐了,到吏部上任,哪些人需要打点,搞好关系,一一交代。和琳乃诚实之辈,哥哥怎么交代,他一一照办。

和珅道:“你到吏部,虽然官职不大,但责任重大,你也知道,吏部尚书永贵与我不和,当着皇上的面弹劾过我,因此,有何风吹草动,更要细心。”

和琳此刻才明白,自己在吏部,是要担当和珅的眼线。

几日来,向和琳道喜的人往来不断,既有原来的旧识,也有吏部新的同僚,有人是冲着和琳的面子,也有人是冲着和珅的面子。这一日,门人报苏凌阿前来贺喜,和琳连忙引进。苏凌阿与和琳同为满人,原来有过一面之缘,交情不深,但这次带着贺礼前来,还是令和琳颇为感动。

苏凌阿快六十岁,模样清瘦,颧骨突起,一身锦绣官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要论年龄,可以说是和琳的父辈的,但对和琳还是尊敬有加。双方主宾落座,苏凌阿道:“你到了吏部,只怕从此飞黄腾达,令我辈望尘莫及呀。”

和琳道:“那倒不敢奢望,苏大人为官数十年,我倒是要跟您讨教。”

苏凌阿道:“你就别取笑我了,我这哪里是当官呀,简直就是被人抛到河里,任它浮沉。”

苏凌阿姓他塔拉氏,满洲正白旗人,属于上三旗的,出身可要比和珅、和琳兄弟高。他在乾隆六年就考取翻译举人,四年后,升任江苏镇江府理事同知、扬州知府。此后升迁之路就慢下来了,二十四年任福建粮驿道,二十七年因失察之罪遭降级。不久授甘肃宁夏道道台,只不过此地穷山恶水,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干得并不乐意。二十九年又因耽误公务降职为凉州知府,其后历经浙江温处道、江苏苏松粮道、安徽庐凤道、江西九南道,不久又因为公务遭降级处分……总之,满人官员中,起点这么高,混得这么不如意的,苏凌阿独一份。

苏凌阿道:“你要是以我为鉴,我倒可以跟你说道说道,我这四十年来,官路坎坷,就是因为朝中无人。若有人提携,早可以提升进京了。所以你呀,你的好处是,得紧紧跟着你哥哥,有了他,你不愁不升。”

和琳诚恳道:“哥哥是哥哥,我是我,我若能提升,一定要以自己的成绩来说话,一旦乱了规矩,我跟哥哥便会遭受弹劾,凭这一点,我就比旁人更得不到他的照顾。”

苏凌阿道:“你现在是年轻气盛,以为凭自己一己之能就能平步青云,哎,当年我也是你这么想的,将来你自然会听得懂我的话——像我现在官职这么小,连见你哥哥一面都难,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和琳惊愕道:“我哥哥一向与人为善,不可能不见你的,况且我们同为满人,当来往走动的。”

苏凌阿撇撇嘴道:“你哥哥跟你不一样,我投了几次帖子,想要拜访,连门都没有。我想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我的官职太不起眼。”

“若是这样,改日我给你引见。”和琳道,“也不就认识了他,你能做什么呢?”

和琳对官场上的那一套还比较陌生,只懂得学有所长,术有专攻,见苏凌阿这么热心结识和珅感到好奇。况且苏凌阿快六十的人了,能翻起什么浪头呢。

苏凌阿感叹道:“哎,你们俩兄弟,真是天壤之别,一个精通世故,一个只懂圣贤。你哥如今是皇上的第一号宠儿,只有他不想办的事,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我要是能够得到他的照应,那好日子不就来了——这么说来,好像我是为了结识他才和你走动,其实不然,我更愿意和你这样的人交朋友。”

和琳为人和善,没有成见,苏凌阿是老江湖,博闻广见,当下走动相当密切。每次聊天,必然谈到和珅,在苏凌阿心中,和珅宛如天神。恰巧那一天,苏凌阿听说丰绅殷德的生日要到了,和琳要去祝贺,苏凌阿觉得机不可失,准备了四千两银子作为贺礼,要和琳引见。

却说丰绅殷德生日这天,和府热闹非凡。府门口停满轿子,来祝贺的客人先奉上大礼清单,然后进保善堂与和珅相见,一派喜气。一会儿门口传唤,有圣旨到。和珅赶忙出门,见太监王廉正手捧圣旨,慌忙拍了拍袖子,跪地磕头。王廉宣读圣旨,原来是皇上给丰绅殷德送来贺礼,是一颗西域夜明珠。和珅长跪谢恩,收下礼物。王廉即刻回去复命。这等气势,把众官都看呆了,齐齐去看丰绅殷德,说这孩子得皇上垂青,将来指定是当宰相的。

礼单由门人收进去,由长二姑拆看礼单,再由呼什图刘清点礼品。和珅复与达官贵人厅中聊天,说道皇上如何喜欢丰绅殷德,又与固伦和孝公主如何两小无猜,说得众人一一惊叹。呼图刘进来,在和珅耳边悄悄耳语几句。和珅对众人道:“各位稍等,我去去就来。”

长二姑道:“你看看这张礼单,我不能确定是否收下,怕将来老爷有麻烦。”和珅看礼单封签:致斋大人先生亲启。没有提头也没有落款。由于一应财务由长二姑代理,长二姑早已看了礼单,又塞了进去。和珅抽出来再看,第一眼就看见写着:端砚一方。长二姑指着桌子上已经拆封的一个匣子,和珅一看,一方端砚并不稀奇,可是砚边砚座都用厚厚的一块整金嵌定,金子足足有五六斤。和珅道:“谁呀这是,出手真宽裕。”长二姑道:“你再看后头的。”和珅再从里面拿出一个红绫包裹挽成的喜字,拿起来轻飘飘的,展开时是几张银票,都是一万两见票即兑的龙头银票,崭新锃亮的。还有一张纸却是官契,题头写着:

<small>通州东官屯庄园一座,计佃户一百二十四家,场院、牛棚、猪圈羊圈等一应列单于左。田土计三千二百亩,北至惠济河堤,南至通渠双闸,东至接官亭南侧,西至大柳坡堤,庄头郝贵发率庄丁十二名恭叩主子和大人讳珅金安金福……</small>

这是以庆贺生日的名义赠的一座庄园,零碎的不算,单是通州三千亩地,合计银子就五十万两银子,再加上后面密密麻麻的庄园财务清单,和珅看得头都晕了,但凭着多年来的算账本能,心里一合计,倒吸一口凉气,道:“你、你,你知道这值多少钱吗?八十万两!”

长二姑睁大眼睛道:“我知道这是不小数目,已经不是送礼了,所以才要问你。”

这么重的礼物,如果吃不开,那就叫受贿,乾隆对此罪深恶痛绝,一旦传出去,往杀头里说都有可能。再者,官场尔虞我诈,要是有人给你下饵,到时候更是吃不了兜着走,这一点和珅和长二姑都心知肚明。

和珅道:“说了半天,你还没说这是谁送的。”

长二姑伏在和珅耳边,说了个名字,和珅眼前闪现出一双贼亮的小眼睛,一个滑稽的面容,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随即又面露忧色。官场的历练告诉他,这样的大礼绝对不能收,所有的礼都要还的,这么大的礼自己还得起还不起呢?要是收砸了,连皇上也救不起的。但是又想到自己只要一点头,就可以收下一个庄园,这是怎样的诱惑,怎能忍心拒绝。自己从小就典当家里的物件,一件又一件,每一件都心疼一次,而后当了官,开始收礼,每一次收礼心中那种欢乐与满足,似乎是对年少时心疼的补偿。那是真正的满足,自己无法戒的瘾。想来想去,一脸纠结。又想到,这个送礼的人貌似可靠,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但再一想,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送出这份礼安的是什么心呢?

长二姑看和珅像个孩子一样挠头抓脸,魂不守舍,问道:“如果收不了,我就把它退了。”

外边仆人又叫道:“老爷,又有贵客来了。”

和珅额头都出汗了,退了又舍不得,吃下心里又乱,只好冲门外叫道:“知道了,有什么好叫唤的?”

长二姑看在眼里,晓得和珅已经乱了分寸,便建议道:“老爷,急事缓做,我把这份礼物单独归置,不着急做决定。你先去招呼客人,等静下来的时候再做决策!”

和珅慌忙点头,摸了一把长二姑的脸颊,以示爱抚,道:“就是就是,还是你周到,回头再说,现在着急什么,又没人把我吃了。”

回到厅中,和琳带着苏凌阿进来拜见,苏凌阿一见和珅,拜倒道:“苏凌阿拜见大人,有缘一睹和大人风采,三生有幸!”众人见苏凌阿都快六十的人,而和珅刚刚三十,又长得圆润青春,如父辈对儿辈行大礼,都觉得场面滑稽,一时间甚是醒目。

和珅记得苏凌阿投过几次帖,自己一直找不出理由来见。官职太小,作为自己地方上的辅佐势力分量不够,这样的人要会见都见不过来。不过既然是和琳引见,便俯身扶起,道:“我见过你的帖子,总是无暇相见,今日正好。和琳,你带苏大人到各处走走。”

苏凌阿见和珅与之和颜悦色,不由兴奋异常,抖动着胡子,激动得语无伦次,拉着和琳在院子里转动,大呼小叫的。与和珅攀上缘分,是他数年来最大的愿望。

和珅有点魂不守舍,与客人言谈几句,便出了厅堂,左右相望,正望见国泰在院中银杏树下,漫不经心地溜达。国泰与和珅相识之后,时常拜访和邸,一副憨直的样子,偶尔装傻逗得和珅乐趣无穷。但这一次丰绅殷德生日的表现,却让和珅刮目相看。

和珅紧着几步走近国泰,低声道:“国泰,你今天这礼,我不能收。”

国泰道:“大人何出此言?”

和珅道:“这礼太大了,你分明是借着祝贺生日的名义,有事求我?”

国泰道:“大人明鉴,国泰虽然日后前程要仰仗大人,但今天送礼确实只是尊重大人,并非有事相求。”

这话明显表示,送如此大礼是把前程压在和珅的关照上,但并非要和珅帮什么具体的事情。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礼是可以收的。只不过,收了以后,国泰这个人牢靠吗?

和珅不动声色地看着国泰,特别是他那一双细小的眼睛,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难以把握的是他的忠诚度,和珅指着眼前的几棵银杏树道:“这几棵桃树,不知道明年会不会结果?”国泰一愣:这明明是银杏,虽然叶子掉了,但作为主人的和珅必定心知肚明,怎么会出口讲错呢?正要纠正,突然心里一动,赶紧附和道:“这些桃树,明年春天一定桃子结满枝头,到时候我必定过来尝尝鲜,还望着大人赏赐!”

和珅嘴角露出微笑,心里默想,这个小子确实聪明。又指着一棵西府海棠道:“这一棵枣树,明天秋天会不会结果呢?”国泰道:“这枣树明年肯定大丰收,到时候大人一定要赏赐一篮尝尝鲜。”

和珅满意地点点头,道:“孺子可教,明年有的是果子让你吃。走,我们开席去。”

当下几十桌席面一起开吃,和府一派喜气,人间富贵不过如此,直至天色昏暗,宾客散尽。和珅到了冯氏的厢房,看了看丰绅殷德,已经睡下。便对冯氏道:“我还要跟长二姑清点礼单。”冯氏道:“别太劳累了,明日还要早朝。睡前别忘了喝参茸汤。”

和珅乘着酒意,来到长二姑房中,道:“今天礼单的账本我要看看。”长二姑把账本翻出来,又点了一只高烛,让和珅看得清楚,道:“每一笔我记得清清楚楚,您有什么不放心的?”烛光下长二姑的脸艳若桃花,一双聪慧的眼里此刻艳光幽幽,和珅忍不住亲了一口,道:“不是不放心,看账本身是赏心悦目的事儿,看得心里欢快。一边看账本,一边是美人相伴,世间快乐莫过于此。”长二姑娇声道:“看什么看,这本账都在我心里,你要知道来问就是。”

和珅放了账本,反身抱住长二姑道:“好好好,你又是我的美人,又是我的账本,我还是翻你吧。”酒意之下,两人急急脱得光溜溜,滚到被窝里。冯氏生完孩子后,身材丰腴许多;长二姑身材苗条,四肢修长,凹凸有致,迎合深入默契,二人各有不同况味。和珅正值壮年,在两人之间游刃有余,与长二姑更为入契,一下子进入状态,长二姑娇喘连连。和珅突然停下,问道:“今天礼单总账是折合多少银子?”长二姑哀求道:“不要停,求求您了祖宗!”和珅喘气道:“你说,说了我就继续。”长二姑带着哭腔道:“我好晕,我怎么能想起来呢?”和珅道:“你说,你说了我就来劲了。”长二姑似乎从云端摔了下来,道:“你这个坏人……对了,你还没说国泰的礼收不收呢?”

和珅斩钉截铁道:“收,怎么不能收!”

长二姑从恍惚中清醒过来,问道:“这可是太大的数目,不怕有后患吗?”

和珅道:“国泰此举,并非与我交易什么为难事,只是将前程交我手上,将来我找机会让他升官,不算难事。我以指鹿为马的行为试他心事,他心知肚明,装愣充傻,对我附会,表明此人懂得内里精明,愿意顺从我,最是可靠。你看他的礼帖都不署名,表明深知我的顾虑,他这份礼虽然最大,但收得最踏实。”

长二姑恍然道:“若是收了这份礼,那其他的都不用合计了,我还真没有合计,不过估摸着也不如国泰的一半多。奇怪了,国泰是来宾中官儿最小的,只是一个县令,何以出手这么大方?”

和珅道:“国泰是高官子弟,家里钱财极多,只是当不上大官,缺一样补一样,现在急于爬升,必然不惜血本。明儿就叫刘全,拿着官契,去把庄园给收管了。”

长二姑把细长的双腿夹住和珅的腰,叫道:“祖宗,该说的都说了,再不继续,天都亮了。”

和珅挺枪跃马,正待继续厮杀,突然又问道:“苏凌阿送了多少礼金,可记得。”长二姑道:“四千两银子——你能不能别问了?”和珅笑道:“好好好——这个老头,难怪官儿升不起来——我可要来了!”一阵猛攻,长二姑娇啼连连,大叫“官人厉害”。做了一炷香,和珅大叫一声:“爽了。”一泻如注,才沉沉睡去。

次日从养心殿出来,正踌躇着如何让国泰升官,以还他的人情,突然见一候着的宫女从墙角闪出,叫道:“和大人,我们家主子有话跟你说。”

和珅惊诧道:“你们家主子是谁?”

宫女道:“是惇嫔,有事要请教大人。”

和珅忙摆手道:“这恐怕不便,惇嫔有什么事你转告就是。”

上朝的大臣是不能够私见嫔妃的。

“惇嫔说,和大人是自己人,不碍事,和大人要是不答应,惇嫔恐怕要归罪小女子,小女子吃罪不起。”

和珅心道,惇嫔吃了罪,还是改不了对手下的打骂。狗改不了吃屎,女人改不了性情,这两样都是不变的。

和珅确实与百官不同,在紫禁城中穿行,如自家一样,诸多太监和宫女见了他都熟,不会疑问。当下被宫女引到翊坤宫,惇嫔见了,立即欠身施礼道:“多谢和大人。”

和珅一见她袅娜身姿,心就散了,回礼道:“不知惇嫔叫下官有何事?”

惇嫔未张口,眼泪就下来了,道:“和大人救我!”

和珅一惊,道:“惇嫔又出了什么事了?”

惇嫔泪眼婆娑道:“想我当时万千宠爱,如今戴罪之身,皇上不理我,也不能见十公主的面,我这当娘的,怎不每日心如刀割,生不如死。就这样死去不免心有不甘,求和大人想办法,让我脱罪,恢复原来的名分。”

和珅温柔道:“哎,我也有孩子,每日里见不着孩子,确实是难过。不过,这是皇上的旨意,我也是爱莫能助。”

“宫中都知道,和大人足智多谋,是皇上最信任的人,而且时常还陪着十公主玩,必然有法子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对和大人的帮忙,必定没齿不忘。”

和珅何尝不想讨好惇嫔呢,可是如今要恢复成惇妃,谈何容易。又见惇嫔眼中含情,一派可怜地看着自己,只好绞尽脑汁,道:“你要我找现成的法子,我倒是没那本事。只不过有一样我可以透露给你,自从十公主移到中宫抚养,见不着自己的亲娘,哭闹十分厉害,皇上也曾在我面前表示过烦恼,却也无计可施。惇嫔乃是聪颖之人,应该知道此中有文章可做。至于多余的话,为臣的就不敢乱说,也恳请惇嫔为下臣避嫌。”

惇嫔得知这个消息,心中一喜,道:“感谢和大人,和大人为我着想,我当然也能为和大人着想,和大人不必担忧。”

当下和珅再看了惇嫔一眼,匆匆告辞而去。心中想:我长二姑若住到皇宫里,只怕比嫔妃们不逊色,还要强些吧。这样想着,心中舒服了些。

和珅带来的消息,让惇嫔内心升起了希望。她必须想个万全之策,击中皇上的软肋,让皇上不得不被牵着鼻子走。女人在后宫,想得最大的事就是怎么能牵着皇上的鼻子,现在,惇嫔找到了下套的位置了。

次日,太监来报:“惇嫔心痛吐血,身体堪忧,想见皇上一面。”

乾隆爷也有日子没见着惇嫔了,心中一软,忙移步过去。惇嫔卧在榻上,见皇上进来,侧身要起身行礼,却忍不住要呕吐,侍女忙捧着金盂迎上,一口鲜血又涌了出来。乾隆吃了一惊,没想到转瞬之间惇嫔就病成这个样子,忙移龙步,上前扶住,一把抓住惇嫔的手。

乾隆道:“怎么没见着说,就病成这样了,还不快叫太医!”

惇嫔忙伸出手来制止道:“皇上,这不关病的事,这是老天要我走的,您听我说——”

乾隆忙坐下,道:“你且慢慢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惇嫔刚要开口,却先泪下,哽咽道:“奴家自戴罪在此,不能见着十公主,便日日心痛,夜不能寐,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我在一个悬崖上,见着十公主在对面,十公主也喊着想我,扑过来,就掉进悬崖。我心中着急,心中一痛,醒来,就开始吐血。临走前能见着皇上一面,已是万分满足。这是心病,太医是没有办法的。皇上,十公主有没有想我呀?”

乾隆听了,默然不语。十公主也喊着要见亲娘,那份焦虑一直在他心底。

乾隆道:“不管如何,还是先叫太医来看看,毕竟吐血了。”

惇嫔阻止道:“皇上,这是心病,叫太医没用,太医让我吃那些苦药,只会让我走得更快。皇上要是可怜我,就让我见十公主一面,让我走得瞑目。”

乾隆起身,走来走去,纠结不已。惇嫔看着乾隆的脚步,心中忐忑,她知道自己已经敲中乾隆的心坎,不过力道够不够难说。

惇嫔道:“皇上,十公主如果不想我,那就算了,我罪有应得。如果想我,您就骗她,说亲娘已经不在了,让她死了心更好。”

乾隆停下脚步,吐了一口气,叫侍女道:“传我的话,把十公主带到惇嫔这边来。”

房间里所有的宫女脸上一片雀跃,奉命而去。惇嫔从床上滚下来,抱着乾隆的腿,笑着哭道:“皇上,您真是我再世的恩人哪!”

十公主被带来后,再也不离开,乾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人也无异议,惇嫔又可以与之朝夕相处了。

正文 第十七章 戏耍孙士毅藏风险 认取干女儿弄私情

一日和珅上朝,骑马至隆宗门,迎面碰见一个官员,着九蟒五爪蟒袍,狮子补服,起花珊瑚顶戴下,一张英毅的脸颇为熟悉,和珅眼前一亮,连忙下马作揖道:“孙大人,回京城多久了,怎么不到我府上坐一坐。”

来人叫孙士毅,乃是云南巡抚。和珅一见是云南的官员,心中一动,不由得想起与李侍尧的瓜葛,便暗暗定了主意。孙示毅作揖还礼道:“和大人客气了,我昨日刚回京城,有公务在身,若有机会一定拜访贵府。”

和珅道:“皇上常在我面前念及孙大人,说孙大人文武双全,可堪重用,这次皇上委以重任,出使安南,必然多有奇闻异见,可以大悦龙颜。”

孙士毅的仕途,颇有传奇色彩,他在乾隆二十六年中进士,归班候选期间,回家乡杭州府仁和县待命。次年,恰逢乾隆第三次南巡,经过杭州,照例赐宴,与当地的文人士子一起饮酒赋诗,君臣同乐。孙士毅是进士,得以在席间陪伴皇上,与文人一起斗诗。乾隆看到孙士毅的诗篇,十分喜爱,当场宣布:“这样的文采,乃在场士人中第一名,可授为内阁中书。”因缘机会,孙士毅就这样一步登天,升任内阁侍读。大学士傅恒督师云南,指挥清缅之战,孙士毅随军前行,负责书写向乾隆奏报的奏章,战后,论功行赏,升任户部侍郎。此后又任大理寺卿、广西布政使、云南布政使,几年后官至云南巡抚,成为封疆大吏。

对于和珅这样的权臣,孙士毅内心深知得罪不起,但也亲近不得,因此回道:“和大人过奖,这次受皇上委托,出使安南,重任在身,回京正要向皇上奏报。”

像孙士毅这样的封疆大员,和珅能不能与之交好,心里也没底,说话之间,看到孙士毅手上托着一个小东西,晶莹剔透,于是来了兴致:“孙大人,这是异邦的宝贝吗?是不是到了安南收了不少奇珍异宝?”

孙士毅赶忙解释道:“岂敢,我一心为皇上办事,不敢谋一点自己的私利。西南偏僻之地,没有什么好东西,好不容易找到这个鼻烟壶,准备献给皇上,也是做臣子的一片孝心。”

和珅两眼放光,道:“真是好宝贝,可否让我鉴赏鉴赏。”

孙士毅无奈,只得递给和珅看看。这个鼻烟壶是一个完整的明珠雕琢而成,大如雀卵,玲珑剔透。和珅把玩了片刻,有心试探,道:“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宝贝,我实在是喜欢,舍不得放手了,不知孙大人能否割爱?”

孙士毅心中很不高兴,不过顾着脸面不好发作。如果自己是和珅的属下,或者有求于和珅,这个鼻烟壶就是和珅的了。但自己是封疆大吏,并不惧怕和珅,便忍怒道:“和大人,区区一个鼻烟壶,我怎么会舍不得。只不过这个要献给皇上,我已经奏明皇上了,不好转让,要不,我下次再给你找一个?”

和珅已经明白孙士毅的态度,当下尴尬一笑,道:“我只是和孙大人开个玩笑,就不必当真了。”

当下并不在意,与孙士毅有说有笑一同进朝,心中寻思:在与李侍尧对峙的布局中,孙士毅应该是必须争取的一个马前卒。孙士毅不肯与我结交,必然是不知我的能量,如果能让他见识一下,一定不是这样的态度。怎么才能让他信服呢?

当日下朝冥思苦想,又翻兵书,又翻三十六计,不得其解,踱步到长二姑房里。长二姑正在嗑瓜子儿,见他皱着眉头,道:“又犯什么难了,心神不宁的。”和珅见长二姑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聪慧劲儿,忙招呼道:“是有个难题,倒要跟你请教请教。”长二姑道:“你那脑子里想不出的,我还能想出来?”和珅道:“你的心思活泛嘛,我的美人。”当下附着她的耳朵,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长二姑眨了眨眼睛,道:“这有何难,你这么见多识广居然想不出来。”也附着和珅的耳朵悄悄说了一遍。和珅抚掌道:“这法子我也想过,觉得不妥当,你一说,我就觉得成了,说你是老天派来替我参谋的,还真没说错。”当下欢喜地搂着长二姑,只亲她嘴。长二姑嘟囔道:“嘴脏呢,都是瓜子味儿。”和珅将她舌头含着吮吸,也咕哝道:“瓜子儿都送过来喂我,真香!”

这一日,和珅下朝后,在军机处找到孙士毅,悄悄拉到一边,道:“孙大人,今天我也得到一个鼻烟壶,请你帮我鉴赏,看看价值几何。”说罢,把一个鼻烟壶掏出来,孙士毅接过来一看,吸了一口凉气,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分明就是自己献给皇上的那一个,但是怎么又会到和珅手上呢?

他满脸疑惑地抬头,只见和珅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也不说话,一下子明白了:肯定是和珅喜欢,皇上转手就赐给他了。可见皇上多么宠信和珅!和珅当初那么喜欢这个鼻烟壶,自己没有给他,且算得罪了,现在他在表明,他想要的,一定能得到。好在孙士毅也是在官场历练多年,临事不乱,马上圆场道:“恭喜和大人。前几日我进献这个鼻烟壶,皇上很是喜欢,说要赏赐给最得力的臣子。如今皇上赐给和大人,不但见得大人与这个宝贝的缘分,还见皇上对大人的恩宠,真是可喜可贺呀!”

和珅摆起宠臣的架子,微微一笑道:“一个小玩意儿,孙大人不必挂在心上。我的喜好,皇上还是会照顾一二的。”

孙士毅结结实实地见着了和珅的能量,态度不得不来个大转弯,道:“不知道和大人有此雅好,下次我回京前,给大人留心收集一些,不知道和大人对哪方面的珍宝有兴趣。”

和珅见他态度已转变,也就见好就收,道:“孙大人太客气,我府上的小玩意儿也不少,你要是对此有心得,不妨到我府上看看如何?”

孙士毅此刻知道和珅有意结交,要是自己敬酒不吃,将来指定有罚酒喝的,当下道:“好,我明日正好可以抽出时间,至和邸拜访大人。”

和珅心满意得,道:“那我就在家恭候了。”

孙士毅回来,惊出一身冷汗:和珅在乾隆身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是自己那天对他拂袖不理,哪天他在皇上面前一句话,自己可要吃大亏了。还好没有得罪,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次日赶紧备了大礼,前来和府交好。

当日,和府的花园正好完工,和珅在园中准备了酒席,迎候孙士毅。孙士毅备了厚礼,和珅亲自到门口接了,陪同进来道:“孙大人何必如此客气,你能来府上已是蓬荜生辉。”一面让长二姑收了礼,去准备回礼。孙士毅进了府中,穿堂入室之间,觉得和府既古朴大方,又奢华凝重,暗叹和珅趣味之高。穿过箭道,从大理石雕花的西洋门进入后花园,孙士毅更是内心赞叹:这西洋门与圆明园的神似,若是一般人家,绝对是欺君罔上之举,可能和珅得了御赐,敢如此雷同。

和珅看孙士毅神色,知道已被震慑,能让一个封疆大吏如此,不由心中得意,将孙士毅迎进园中喝茶。和珅道:“早闻孙大人才高八斗,今天过来,一定要讨教些诗词功夫。”谈词作赋,对孙士毅来说小菜一碟,道:“不敢,听闻和大人也是以文采被皇上重用,自然也是高人,讨教是不敢,切磋倒是可以。”和珅吩咐下人道:“把我书房中皇上御诗拿来,我要给孙大人看看。”

原来乾隆非常喜欢作诗,产量巨大,一有闲暇,信手拈来,更别提节庆、围猎、祭祀、出游等重大活动,屡屡有大量诗作。乾隆作诗在于快,而不在于工,他虽然自信文采,但也知道不够精妙,常常请和珅为之润色,甚至有时没有写完,请和珅代笔完成。和珅当年研读过乾隆的诗文,练过乾隆的字体,润色往往能不露痕迹,深得乾隆欢心。和珅的文采,与常人比算是高出一筹,但与朝中如纪晓岚等高手比又逊一筹,因此有文人高士来家中,常常切磋,以让自己代笔或者润色的作品更讨乾隆欢喜。

孙士毅见和珅随便就拿出乾隆亲笔的御诗,更觉得他简直与皇上亲如一家。和珅展开诗作,道:“这是皇上前日作的新诗,请我看看有无瑕疵,孙大人不妨给个意见?”孙士毅道:“皇上的诗作老到严谨,意趣高妙,哪有什么瑕疵!”

和珅道:“皇上谦虚宽大,精益求精,你就不用说套话,咱们以诗论诗,没有忤逆之意。你要是说得真让他信服,他不但不生气,而且更会重用你。”

这一番和颜悦色,打消了孙士毅的顾虑,当下两人逐字逐句,反复探讨,与孙士毅这种高才研习,和珅也受益匪浅。

这时,下人来报,苏凌阿前来拜访。

苏凌阿自上次丰绅殷德生日,送了四千两银子与和珅攀上关系,便常主动来访,求和珅到府上一坐。但和珅没有把这四千两放在眼里,对他不待见,嘴上说说,但从来没去。苏凌阿无奈又疑心,后来打听了一下,原来自己以为四千两够多了,但在和珅的来宾中,算是寒碜的一份,难怪打动不了和珅的心。自己这些年官儿不大,不过也捞了不少钱财,心里寻思,要引和珅注目,就必须送点让和珅动心的东西,那该是什么呢?

和珅本不想见苏凌阿,因为此人不学无术,极其粗俗,人又老了,没有潜力,是官场的老油子,不交往也罢。不过为了不在孙士毅面前显得自己小气,略一踌躇,道:“请他进来,一起游园饮酒。”

苏凌阿弓着腰,被仆人引进后花园,脸上的褶子聚成一朵菊花,施礼恭维道:“和大人真有雅兴,在此吟诗作赋,我这种凡夫俗子真是望尘莫及。”

和珅道:“过奖了,孙大人才是曲高和寡,我是附庸风雅而已。走,我们看看园子,一会儿就在亭子里吃饭。”

正逢春寒料峭,北国花季短,园子里的花木一遇上暖日,都急迫发芽吐蕊,此刻园中自有一派生气,气息沁人心脾。三人沿着长廊而行,长廊狭窄,若是并肩,往往相擦,苏凌阿问道:“和大人,园中如此宽阔,这长廊何以建得如此狭窄,行走不便呀?”和珅想借题试试孙士毅,便道:“问得好,这个自有深意,想必孙大人应该能知一二。”孙士毅道:“可是长寿(瘦)廊?”和珅道:“孙大人真是才思敏捷。”苏凌阿道:“原来是这个寓意,大人真是高妙!”长廊到了小山跟前,沿着斜坡而上,小山脚下长廊只有两级台阶,之后都是斜上坦途,苏凌阿又好奇了,道:“和大人,为何这么长的斜坡,只有两级台阶?”和珅道:“这个也请孙大人猜一猜?”孙士毅沉吟片刻,摇头道:“关于长寿廊,古有渊源,这斜坡只有两级台阶,却想不出什么出处。”和珅道:“这个猜不出,情有可原。两级台阶,代表我二十岁前生活坎坷,到处遭人白眼;自我二十岁入仕后,虽有小波折,终究是一路坦途,也希望今后能如此迎峰而上,不再有坎有坷。”苏凌阿赞叹道:“意味深长,意味深长呀,祝和大人日后青云直上,顺风顺水!”

移步换景,每一景皆有讲究。园中有池,状如蝙蝠,名曰“福池”。长廊檐下以及廊脚,装饰以金粉“福”字,计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乃是“万福”之数,又含“求缺”之意。和珅处处讲解,讲到匠心独具之处,面有得色,显然对这个园子十分用心。苏凌阿也知道和珅的趣味,绕了一圈之后,苏凌阿尖声道:“在下斗胆说一句话,和大人不要生气,我觉得这园子在京城里也是数一数二了,但独独缺了一点什么。”

和珅面露不悦,道:“是什么?”

苏凌阿故作神秘道:“园子里有奇花异木,独独缺少奇石点缀。我在南方做官多年,对此略懂一二,家中刚好有两块奇石,颇为精美,是祖上传下来的,我放着无用,不如放在这里,正好与园中景物相得益彰。”

和珅这才明白苏凌阿的意思,绕了半天,原来是想献宝,但也不知道他的话有几分夸张,几分可信,当下淡淡道:“噢,既然是祖上传下的,怎么好送我,不过我倒是对奇石颇为好奇,看看还是可以的。”

仆人来报,宴席已经准备好,当下和珅引二人入席。因与孙士毅只是初次交心,并不提及李侍尧,只是增加亲近,让孙士毅回京时多来拜访,一时宾主俱欢。

次日,苏凌阿便把两块奇石运进和邸。苏凌阿见了和珅道:“这只是两块普通的石头,望大人笑纳,如果能配得上园中的景观,在下不胜荣幸。”和珅见那石头,两眼放光。两块石头红黑相间,通体温润可人,形状奇崛,乃是十分罕见的天然碧玉。和珅平常收藏珍奇古玩,而这样的石头,还是第一次看见,大为喜爱,对苏凌阿的印象大为改观。苏凌阿善于察言观色,看到和珅的脸色,便知道这次的礼物送到心坎上去了,心中窃喜不已。

却说孙士毅被和珅如玩魔术般玩弄于股掌之间,虽心中愤懑,但已失去分寸,如浮萍于水波之中。不过几日来,心中总有一个谜团,挥散不去,却说不清楚这个谜团是什么。从和珅府中回来一想,想起和珅种种旁敲侧击、扯虎皮拉大旗的做派,脑子突然清晰起来,疑问也渐渐浮出水面:自己把鼻烟壶送给皇上时,皇上十分喜欢,端详摩挲了半天,怎么可能一两天之内就转手赐给大臣?和珅虽然敢向百官索要宝贝,但不至于敢向皇上索要吧?这里面是否有猫腻?越想觉得疑问越大,而心中的愤懑都化成澄清事实的冲动。

孙士毅与吏部侍郎汪文瑞相熟,便将疑团向汪文瑞讨教。汪文瑞道:“这有何难,只问太监秦媚媚便知,皇上的大小事儿他都知晓。”汪文瑞便借上朝之机,向秦媚媚打听,秦媚媚否认了此事。这让孙士毅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鼻烟壶是和珅从宫里“顺”出来的。

确信此事后,孙士毅更加气恼,所有的把戏原来是和珅耍了个手段玩弄自己,于是下决心写奏章,弹劾和珅盗窃皇宫财物。

深陷危机的和珅此刻浑然不知,这一日接受苏凌阿的邀请,前往府上赴宴。苏凌阿祖父曾做过总督,父亲也在江南织造当过小官,在京城留下府第,颇有资财,今日终于如愿以偿请到和珅,说明和珅在心里认了他了,自然喜得挠头抓耳,吩咐家人悉心准备。突然听得门外报道:“和大人到!”苏凌阿连滚带爬出来,一见和珅已从轿子里出来,赶紧跪倒道:“卑职来迟,没有亲自迎候,还望大人见谅!”和珅见苏凌阿如此谦卑,心里颇为舒坦,扶起和颜悦色道:“你既与和琳结为兄弟,便跟我也是兄弟,不必多礼。”苏凌阿激动得浑身颤抖,道:“我与和琳贤弟结为金兰之好,已是诚惶诚恐,大人能叫我一声兄弟,此生已经无憾,但上下之礼不可废除。”待磕头起来,额上已满是汗珠,把和珅如玉皇大帝般迎进府内。

苏凌阿与和珅进入大厅,正入座倾谈,突然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传来,清脆响亮,肆无忌惮,吸引了和珅的注意。正纳闷,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已经从屏风后面蹦蹦跳跳出来,转到眼前,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和珅,还笑个不停。和珅正待发问,女孩儿却用银铃般的嗓门问道:“你就是和珅吧。常听我爹说起,知道你是个大官,以为是个老头,没想到这么年轻,这么俊俏。”

苏凌阿见小女孩儿口无遮拦,早吓得语无伦次,呵斥道:“小孩儿家,不知上下礼貌,成何体统……快走快走!”

若是换了一个人,直呼和珅其名,和珅早就发火了。但是这女孩儿脆生生的声音,说得十分自然,好像是自己的家人一般,和珅微笑道:“不用赶她走,这是令媛吧?”苏凌阿道:“是小女。叫纳兰,老是调皮,不服管教,让和大人见笑了。”

纳兰并不害怕,用手摸了摸和珅的脸颊,道:“真好看,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官。”和珅只觉得纳兰的手柔若无骨,身上的气息芳香可人,不由摸了摸她并没有系上发髻的一头乌黑的头发,道:“苏道台倒是有福气,有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女儿,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在膝前,只怕恨不得每日都在身边。”

这纳兰生得白嫩丰满,说是女孩,身上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浑然似一个风情少妇;说是一个妇人,又皮肤紧致,脸上都充满稚气,自是小孩儿。对这样的人儿,和珅自然不会怪罪她,反而眼中露出爱怜。

苏凌阿察见和珅神色,觉得机不可失,忙谀笑道:“难得和大人如此喜爱,若不嫌弃她调皮,小女就认您做干爹如何?”和珅沉浸在纳兰的无拘无束里,早已忘了礼节,俯身捏着纳兰的脸皮道:“干女儿,你可愿意?”

苏凌阿欢喜得心都要蹿上脑门,急道:“纳兰,还不磕头叫干爹?”

纳兰浑如没听见苏凌阿的话,反而摸着和珅脖子上的红胎记道:“干爹这里还有一块胭脂,太好看了。”和珅更觉得她的手滑腻温软,像有魔力般的舒服,浑身如触电一样,道:“你要是喜欢呢,以后可以天天看。”纳兰高兴地拍着手掌叫道:“好呀好呀,我要跟干爹去玩。”

苏凌阿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这下好了,攀上意想不到的关系,以后青云直上不再是梦。

当下苏凌阿又拿出一些古玩珍品,给和珅奉上。他深知唯一能让和珅用心喜欢的,就是这么些个玩意儿,银子送再多,也只是一个数字。看见和珅喜欢,就假说自己鉴赏不了,送给和珅得了。

随后隆重开宴,苏凌阿又叫来纳兰作陪,和珅自是乐不可支,十分尽兴。宴会毕,和珅回府,纳兰突然哭道:“我要和干爹回去。”

苏凌阿斥道:“胡闹,和邸岂是你想去就去的。”

和珅乘着酒意道:“既是干女儿,想去就去吧,何分彼此。”

纳兰拍手道:“太好了太好了,听说干爹的府上又大又漂亮,应该很好玩儿。”

和珅道:“你喜欢就待着,跟自己家一样。”

当下升轿,带着纳兰回府。苏凌阿仰着脖子,目送轿灯远去,回来竟在地毯上打起滚来,心中响起滚滚春雷:我要升官啦,我要升官啦!

纳兰来到和邸,并不认生,和珅引了来见冯氏、长二姑,道:“认了个水灵灵的干女儿,你们看看,好不?”冯氏见了道:“生得是好,跟雕琢出来似的。”长二姑笑道:“这么大的女儿,只怕刚认了就要嫁出去了。”

纳兰天性难束,嘴里却甜,叫道:“干娘,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像你,干爹也那么喜欢我。”冯氏笑道:“这孩子,年轻不好吗,你现在是最好的时节。”

和珅对长二姑道:“给纳兰置间厢房,靠后花园的,她爱玩,就让她在花园玩个够。”

纳兰喜欢和府华丽,又喜欢和珅俊美有修养,在这儿住着,乐不思蜀。

这一日,和珅沿着长寿廊,穿过后花园——花园名为翠锦园,东、西、南三面皆有土山,山有长廊亭台,漫步到自己的书房——书房在最北面,格局成蝙蝠状,称蝠厅。书房僻静,和珅多在此润色乾隆的诗作,乃至练习乾隆的书法。他正在书房看书,看得津津有味,突然一双滑腻温润的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和珅明知是纳兰,却故意问:“是谁?”纳兰“咯咯”笑个不停,暖暖的芳香气息吹向和珅。和珅童心大发,猛得转身将她抱起来,用手挠她痒痒,纳兰笑得在和珅怀里打滚。正值夏天,纳兰穿着薄薄的单缣旗服,胸前玉乳被紧紧包裹,一笑就随着身体乱颤,和珅不禁看呆了。此时再看纳兰,通体丰腴,二目含春,又饱含青春气息,该胖的地方胖,该细的地方细,这哪里是一个女孩,已然是一个初熟的女人了。二人打闹了一会儿,和珅怕把持不住,道:“干女儿,你出去玩,我要看一会儿书。”

纳兰道:“我就是不出去,我要陪干爹看书。”

和珅道:“你要待这儿,就自己也看书,不得再嬉戏打闹了。”

纳兰便去翻那些闲书看,也把和珅的书房当成自己的书房了。

每日和珅回来,纳兰都找机会玩闹,她的天真顽皮让和珅似乎回到自己的小时候。和珅幼年过于贫乏、严肃与单调,和继母斗心机,纳兰的童心有如一种补偿,让和珅迷上这种感觉。即便是和丰绅殷德、和孝公主那么小的孩童,和珅也能逗得不亦乐乎,并且小孩子也喜欢和珅,那时候和珅完全变成一个童心未泯,又英俊和善的贵公子。

有一日,纳兰在和珅书房中呆呆地看书,许久不能动一动,和珅觉得奇怪,叫道:“纳兰,你在干什么?”问了几遍,纳兰聚精会神,并不回答,和珅觉得奇怪,便走到榻边,看纳兰专注的样子,道:“噢,你看什么书呀?”纳兰慌忙把书合上,羞红了脸。和珅扫了一眼封面,原来是《云雨十八阵》,一本当时的春宫书。和珅道:“这书,你不该看的……”纳兰双目迷离,呼吸急促,突然抱住和珅,滚到榻上,急道:“我要那书上画的……”那旗袍早已散开,细腰肥臀不住扭动,和珅从未见过如此狂热、孟浪的女子,心头欲火上升,抱住纳兰,滚到床上……从纳兰身上,和珅感受到一种青春的、狂野的力量和不羁的刺激。自此以后,两人常常混在一处,渐渐被家人觉察。若是平常的小妾女婢,那也算了,因是“干女儿”,这事上不了台面的,因而又惹出一些风雨。暂且不提。

却说孙士毅想要弹劾和珅,告他私自盗窃宫中财宝,便写了奏状,因审慎,又请汪文瑞查看,有何不妥。

汪文瑞看了道:“奏状倒是条理清晰,句句打在要害上,不愧是孙大人的手笔。我不觉得奏状不妥,觉得不妥的是你弹劾和珅这件事。”

孙士毅奇道:“和珅媚上求荣,多少人为之不齿,他想玩弄我于股掌之间,弄巧成拙,正好撞到我手上,我奏他一状,不仅替我出气,还替朝中多少人出气,两全其美之事,有何不妥?”

汪文瑞问道:“你保准能告倒他吗?”

孙士毅道:“盗窃宫中财宝,乃是大逆犯上之罪,不能剥他的皮也要叫他丢了帽子,让他一蹶不振,这真是大快人心的事呀!”

汪文瑞沉吟道:“我看这事儿没那么靠谱,和珅之精明细心你没见识过,以为胜算很大,其实不然。”

孙士毅道:“此事我细细想过,我给皇上的鼻烟壶,现在在和珅手上,这是事实,皇上一查便知,谅他多精明也无法狡辩的。”

汪文瑞道:“以和珅的细心,必然会想到这个危险,所以,他能把鼻烟壶拿出来,就也能把鼻烟壶放进去。如果他这么做了,你岂不是诬告?被他反咬一口,惨不忍睹。”

孙士毅倒吸一口凉气,惊问道:“他这么有能耐?”

汪文瑞道:“你不常在京城,不知道他的底细。纵使如保举安明之罪,这是逃不掉的铁的事实,他依然能虎口逃生,只是降二级,他的手段多着哩。若你一招不能奏效,就有苦头吃了。”

孙士毅道:“那那那……我怎么办?”

汪文瑞道:“最好还是别惹他。而且,他有意结交你,你就顺水推舟,与他交好就是。”

孙士毅点起一杆烟枪,道:“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与我交好?”

汪文瑞道:“这就是和珅的精明之处了,他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与你交好,只是这盘棋的一步。”

“哦!”孙士毅奇道,“此话怎讲?”

“李侍尧与和珅交恶,你可知晓?”汪文瑞问道。

“有所耳闻,但不知道为何交恶?”

“李侍尧押送贡品入崇文门税关,被和珅拦住要税,拿出皇上手谕才得以通过。李侍尧何等狂傲,一口气吞不下,在皇上面前弹劾和珅,还是没有弄倒。和珅主动与之交好,却被他当众羞辱一番。和珅虽然忍气吞声而去,但依我看来,这一出大戏刚刚开始!”

“何以见得?”

“和珅虽然言语通达圆润,但器量不大,有仇必报。李侍尧如此羞辱他,他岂能不放在心上。他现在没有动作,是在审时度势,等待机会。”

“李侍尧树大根深,又善于办贡,十分受皇上宠爱,和珅要扳倒他,又没什么把柄,谈何容易!”

“现在的官儿,特别是封疆大吏,要找个贪污受贿之类的罪证,易如反掌,哪个官员敢说自己清白,经得起查的?我看没有几个。关键是看有没有人告发你,是谁告发你,和珅与李侍尧都是皇上的宠臣,但你要知道,和珅天天在皇上身边,机会比李侍尧要多得多。若等到他出手,必然是重招——海成一案,朝中都说海成是受冤,还被他整成差点凌迟,你说和珅出招有多狠!”汪文瑞分析起来,孙士毅听出一身冷汗。

“那这又与我何干?”孙士毅道。

“你是云南巡抚,李侍尧是云贵总督,他们两个干架,你若能为和珅所用,做马前卒,和珅便有天时地利人和,加了多少胜算。你若和李侍尧结盟,和珅便增了不少难度——你现在知道和珅的心机了吧?所以,现在你要做的事情,不是去弹劾和珅,而是想清楚,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孙士毅道:“依你看来,我该站在哪一边?”

“官场之斗,尔虞我诈,胜败无常,谁笑到最后很难说清。站错队,走错一步,一世功名便都付之东流。你问我这个,我可不能给你答案,唯一要记得的是,审时度势,左右逢源。”

汪文瑞一席话,让孙士毅打消了弹劾和珅之举。思前想后,离京之时,他还特意与和珅道别,以示友好之意。

说时迟,那时快,这边汪文瑞的预言刚出,那边果然已经风起云涌。

恰奉天府尹留出空缺,和珅觉得机不可失,便找了个时机与皇上进言道:“前云贵总督明山之子海宁,勤勉能干,在云南粮储道与贵州按察使任职多年,任劳任怨,如将他调任奉天府尹,必然胜任。”这种官职的任命,乾隆是听信和珅的,不假思索道:“既是爱卿推举,就让吏部去办吧。”经过和珅运作,次日海宁便接到调令,比起云贵,奉天府离京城咫尺之遥,海宁总算离开边远之地,欣喜若狂,日夜兼程,赶往京城。

到达京城,恰已天黑。那天下了雪,和珅已然上床,正在与长二姑缠绵呢,听得窗外一个女人的声音道:“老爷在长二姑这里么,外头我男人进来说,有个叫海宁的大人来拜访。”

听得声音,是刘全的媳妇,大概女眷房间,刘全不便进来禀报。

和珅道:“知道了,引他到葆光室等着,我这就来。”

和珅把长二姑从怀里放了出去,轻声道:“我这就去谈事,若晚了,我就在那边休息了。”长二姑抱着他不放道:“这时候还出去,明明是不喜欢我了,找了借口,去了不回。”

和珅笑慰道:“海宁是我咸安宫故旧,刚从云南回来,这么迟来拜访必然有要事——你这是吃哪门子醋?好好好,我答应你谈好了就回来,你先睡着。你不是说过最喜欢睡梦中被我弄醒吗,回来再弄你。”

长二姑羞道:“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我可没说过——随便你回不回,你不回,我也不怪你的,我来这儿可不是吃醋的。”

长二姑对着墙,假装睡去,和珅呵呵笑着,穿好衣服出来。

海宁在厅中等候不久,见和珅出来,笑吟吟趋前一步,跪了下来,道:“致斋大人,这么晚搅了您的好梦,真是过意不去,可我明天上午要赶着去礼部,还要去吏部,紧着就要赶去赴任……”和珅道:“不妨不妨,咱们是同窗,你给我行那么大礼干吗?现在皇上事无巨细,都要我拿主意,我方才还在写折子,你来了也倒好,换换脑子,回头再写。给海大人看茶!”

二人分主宾坐下,海宁脸色苍白,一边饮茶,道:“这次调任的事,大人费了心机,我就大恩不言谢,等日后图报了。”和珅轻松地用嘴唇碰了一下茶杯,道:“贵州粮道虽是肥缺,到底离家太远,来来回回,大把时间都花路上了。奉天府清淡些,却是要缺,勋贵旧臣多,皇上有时也去祭扫陵墓,以后再升官有的是机会。这个缺热门,人人争破头皮,我费了老大工夫在皇上面前求出来的,以后你好好把握机会就成了——既然你明儿要去吏部,我这边也不必这么急着来吧,看你一脸疲惫。”

“那可不行,一到京城,我就赶来拜会,一是谢恩,二是有些云南的消息,想来大人必定感兴趣。”海宁故意卖关子道。

“哦,什么消息我感兴趣呢?”和珅已经猜出五分,但此事不便由自己说出口。

“是关于云贵总督李侍尧的,我费了些精神,搜集了一些,想必大人有兴趣听一听。”

和珅心道:海宁真是聪明人,他离京时自己只是稍微点拨一下,便能会意,做事不露痕迹,于是故作漫不经心道:“哦,你们边疆的事,说来听听也无妨,说不定有些消息对皇上也是有用的。”

“李侍尧初到云南,就大肆修筑宅邸,民怨很深。他哪里来的钱?就是大肆收受贿赂,有一次做寿,光孙士毅就送给他二百两黄金,另外送给他一个戏班子。这只是一个人送的,李侍尧做寿不至于只收一个人的礼吧?如果加起来,核一核,以受贿罪论处,就够送他的终了。”

和珅点了点头,道:“这个参一本,是够他喝一壶的,只不过李侍尧毕竟是有功之臣,只凭借这些,治不了大罪。”

海宁道:“我既已花工夫去查了,当然不止这些。李侍尧倒卖军粮,人尽皆知,在军中调粮之时,把粗粮都运去,把江南运的白米屯起来,到春荒时卖高价,这是喝兵血,够参一本吧?”

和珅听了心中有数,知道海宁还留有后手,道:“嗯,还有更重的吗?”

“还有一条最重的,可以算是里通外国、欺君罔上的罪。他在任两广总督时,广州公行聚起来他解散,解散了又聚,不知道捞了多少银子。您知道公行是什么吗?就是英国人在广州的买办,英国人不通华语,招募广州十三家商行代做生意,李侍尧上任时向皇上表白政绩,下令解散了,说是为了防止宵小匪类与洋人里外勾结狼狈为奸,以免天主教乘势收录华人入教。实际上只是表面禁止,作为收取贿赂的手段,公行的人不得不给李侍尧送了大量银子,离任前,害怕到了后任手上事发,又宣布恢复公行,说是为了感化外夷,布达天朝隆誉……”

和珅两眼放光,点了头道:“当今圣上对纳贿、贪赃深恶痛绝,只要证据确凿,皇上一定会严惩李侍尧,不过,你说的这些,可有确实证据?”

“别忘了,我在云贵待了多年,也是有人的,只要皇上肯彻查,我都能提供明确线索。能不能办成铁案,就看办案的手段了。”

和珅心中满意,道:“现在提到铁案,为时尚早,言之有据是最重要的,你先写成折子,我来看看立不立得住脚。”

海宁道:“和大人有吩咐,我必定写出来让您过目。只不过我有一个担心,李侍尧根深叶茂,大人明着与之为敌,要是扳不倒,只怕连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和珅道:“你是自己人,我就跟你掏心窝子了。官场上,不是友,就是敌,没有不咸不淡平安相处的。李侍尧仗着给皇上办贡有功,蔑视于我,我有心与之交好,没料到他视我为无物,不但弹劾我,而且当众羞辱我。这样的人,朋友做不成,只能是敌人。日后若有机会置我于死地,他必定毫不手软。与其说我要斗他,不如说我在自救。如今正是我弹劾他的大好时机。你跟着我做事,你放心,我绝对不打无准备的仗。”

海宁听了热血沸腾,道:“要是这么干,索性也把孙士毅一块告倒,他跟李侍尧是穿同一条裤子的。”

和珅一听,颇有些吃惊,道:“告孙士毅?有哪些罪证?”

海宁气咻咻道:“孙士毅送黄金给李侍尧做寿礼,这是行贿。”

和珅摇了摇头道:“一个封疆大吏这点事,告不倒他。”

“还有,李侍尧的一个远房叔伯弟弟,叫李淳英,把贵阳三春楼的头号婊子桃春娘赎出来给孙士毅当五姨太太,头面银子一并送上,一共花了十万两银子,这里面除了受贿,还有私娶娼妇败坏官体,够治他罪的。”

和珅察言观色,感觉海宁对孙士毅有私怨,问道:“孙士毅与你有过节?”

海宁道:“他娘的,我原来跟孙士毅说过,我走之后,储粮道的缺给我内弟,为这事我上上下下打点巡抚衙门师爷,也花了几万,原以为万事俱备,不料到了挂牌的日子,挂出来的却是李淳英,您说气不气人!”

和珅此刻心知肚明了,拍拍海宁的肩膀道:“你听我说,孙士毅的这些,不算罪,算错,封疆大吏乃一方诸侯,这点错担当得起。若把李侍尧和孙士毅两个人一起弹劾,他们两个人抱团反击,查起来难度更大,我们更无胜算。再说了,我们只是要砍掉李侍尧这棵大树,并非要连根拔。连根拔,牵连的人太多,案子办不下去,你在云贵也捞过油水的,到时候黏到你身上都说不定。相反,我们要把孙士毅拉过来,皇上若下旨到云贵查案,没有孙士毅的帮忙,你怎么查?恐怕水都泼不进去。至于你内弟的缺,等你升官了,那不是小菜一碟吗!”

海宁听了心服口服,道:“好,那就告李侍尧一人。那是以我的名义上告,还是以大人的名义上告呢?”

“若是我告,满朝官员都会以为是报私仇。你跟李侍尧无冤无仇,你来告,才是尽忠秉笔,扳不倒他,也不至于倒算你诬陷的罪名。皇上因为官员贪污成风日夜焦虑,正要表彰忠节之士,这是你立功的一次好机会,说不准能让皇上对你另眼相看。我来把你引荐给皇上,有风险我替你阻挡,暗中操作,这样的配合,才是天衣无缝。”

海宁听了,精神振奋道:“好,话不多说,我这就回去写奏折去!”

和珅一生中一场重要的角逐开始了。

正文 第十八章 宠纳兰后院涌风波 游泰山两臣斗文才

从陆路一路进入山东,乃是为表尊师重道,教化天下百姓,先祭祀孔林、孔庙,再率群臣登泰山,举行封禅大典。在岱庙祭祀完毕,为迎皇上,岱庙前正上演梆子戏。乾隆在泰山之巅,群臣拥簇之下,兴致颇高,灵机一动道:“朕想起一道上联:东岳庙,演西施,南腔北调。诸卿谁能为我作下联?”

尕容奶娘赶紧取出毛巾,道:“准备了,每一趟都擦,小心着呢,老爷放心。”

乾隆爷来了兴趣,纪晓岚思维过于敏捷,能为难他一下,也是趣事,便道:“是呀,现在已然是黑鹤了,纪爱卿当如何解释?”说罢哈哈大笑。

此信是写给国泰的。上次国泰送了大礼,和珅是收了心惊,不收心疼。后来考验了国泰对自己的忠心之后,决定收下大礼。来而不往非礼也,和珅也记挂在心,此信就是给国泰回的一份大礼。至于这份礼国泰能不能吃得下,就看国泰的聪明与造化了。

但是这消息被江南的官员得知,若皇上真的能临幸江南,博取圣欢,亲近皇上,无疑大有益处。乾隆十四年,官员联名向皇上陈奏,江南物产丰美,景色如画,附上画师美景图,又因常患水害,希望皇帝南巡视察。这次乾隆顺水推舟,于两年之后决定巡视江南,为名正言顺,发布谕旨:“朕此次南巡,最大的事情就是为了解决江南水患,视察河工。”

和珅眼珠一转,作恍然大悟状道:“哎,就是就是,这丫头顽皮,我又宠她,没事就往我那跑,赶也赶不走。既然有风言风语,我当注意才是,这点小事,夫人尽管放心。”

和珅叫道:“纳兰,你太顽皮了,就饶了暮雪吧。”

“说起来怕你生气呢,大娘我还是不说了,咱们说点可乐的。”

却说长二姑回来,心里跟被猫儿挠了似的,十分不爽,一闭眼眼前就浮现纳兰一副欲死欲仙的淫荡样子,只想一巴掌抽过去才解恨。纳兰到和府,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只碍着和珅喜欢,长二姑便也只能笑脸相迎。但这丫头倚小卖小,言行肆无忌惮,整日里疯癫嬉笑,长二姑早在心里就看不过,如今亲眼目睹她与老爷以干女儿之名,行云雨之事,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呢。但她毕竟是奴婢出身,以自己的秀美聪颖得到现在的身份,十分不易,倘若冒冒失失一头闯入,惹得老爷不高兴,只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但是,又能有什么法子发泄这口气呢?长二姑想到大娘,此事恐怕只有大娘才可以介入,以自己的身份劝阻,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和珅问道:“这一趟来回,又要出汗了,记得要擦汗。”

一笔直通西天路

两扇敞开大千门

纳兰叫道:“干爹,你怎么才回来,我都闷死了。”说着拉着和珅的手,肆无忌惮地跟着和珅进入书房。暮雪在后面磨磨蹭蹭、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跟着进去。和珅道:“暮雪,你进来磨墨,我要写封要信。”

不多时,和珅写信完毕,过来看冯氏。眼见要有第二个孩子,和珅焉能不喜?人未到房间笑声已经先进来。长二姑等和珅进来,请安之后便出去了,道:“我去厨房照看一下,一会儿过来招呼吃饭。”

江南巡游,一直是乾隆的心结。圣祖康熙五次下江南,自小就让乾隆倾心,一直想仿效。乾隆即位不久,就动了下江南的心思,于是派大学士讷亲先去江南一带打头阵,查看道路、风景状况,回来详报再制订方案。讷亲一路考察之后,寻思,皇上出巡跟一般人不一样,一方面地方官员要拓宽河道,平整陆路,修建行宫,给地方增加负担;另一方面,出行队伍庞大,嫔妃加上随行官员、侍卫,需要舟车数量庞大,内务府负担也很重。如此算来,劳民伤财甚于巡查民情,讷亲苦思良久,回来向乾隆回奏:“看景不如听景,人说江南风景无限,我看是说得好听,见了未必。都说苏州有如天堂,臣看了之后,觉得虎丘还算是名胜吧,但实际上就是一个坟堆。江南以水景著称,实际上苏州城中的河道十分狭窄,大小船只、垃圾、甚至跟粪便堆在一起,一到中午就散发着臭气,跟京城比起来差得远了。皇上如果费了老大力气到了那里,一定会失望的,臣认为不值得巡游。”

纪晓岚垂首道:“皇上说得对。”微微一笑,看了和珅一眼,接着吟道:“只因觅食晚来归,误入羲之蓄墨池。”

“乱来”二字极其传神,把和珅与纳兰的情欲连接起来。纳兰盯着和珅的眼睛,欲火熊熊地问道:“干爹以前没有乱来?”

冯氏心直,有事在心里是要说出来的,闲聊几句后,便切入话题道:“有句不好听的话,不知道该不该跟老爷说?”

纳兰已是目光迷离,喘气如牛,揭开和珅的袍摆,三下五除二,就把和珅的物件掏了出来,急急嵌入体内。和珅闭上眼睛,每次总是想拒绝纳兰,但每次总是拒绝不了,他拒绝不了“乱来”的魅力。他抱住纳兰肥圆的屁股,把她扳到榻上,早把写信的事扔在一边,云雨起来。

“诗中第一句叙述李邕驻临济南,设宴历下亭,第二句说明了历下亭古老历史。当时方位以西为右,以东为左,济南在大海之西,故曰海右。因济南有过鲍叔牙、邹衍、伏生、房玄龄等大批历史名人,又因当时在场的有济南士绅蹇处士等人,因此称赞名士多。而接下来诗句描述的是亭内外景物和宴饮的情趣,以及对日落将席散,盛情难在的感慨。李杜宴饮赋诗历下亭使这海右古亭从此声名远扬,而‘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一联,千百年来更成了咏叹济南的名句。”

这句对联颇为轻佻,就连几个识字的尼姑见了,都沉下脸来,怒目而视。乾隆看这八个字,也觉得过火,脸上不由变色。和珅见状,知道纪晓岚要闯祸了,心中暗喜道:“纪大人此联,恐怕有失臣子的敦厚……”

纳兰云雨毕,兴致正好,见陪和珅去南巡无望,捶着和珅的肩膀,嘟嘴道:“哼,皇上老儿只懂得自己去玩,不带我玩,也不是什么好人。”

和珅惊讶道:“长二姑来过?”

纳兰摇头道:“我才不要磨墨呢,我都等你一整天了,想你想得紧。”说罢勾住和珅的脖子,肥嘟嘟的两片嘴唇在和珅脸上,可劲儿亲起来。和珅见她这般热切,不忍推开,微微皱眉道:“你看,你又要让我满脸都是唇印,别介,天儿这么亮被人看见了多不好。”

纪晓岚有意炫耀,看了看这里众多尼姑,便微微一笑,提笔在纸上写下:

说到这分上,暮雪也没有办法,长二姑从台阶上了廊道,听到动静,顿时警觉起来,从窗棂洞中看进去,脸上不由腾地一红,血往上涌。她很想一脚踢开门去,把榻上浪叫的纳兰给揪出来。但自小寄人篱下,她心思缜密,不会随性子来,她明知自己这样做,肯定惹和珅不满。暮雪看她脸色阴晴不定,不知道下一步要拿什么主意,道:“姑奶奶,你还是走吧,别扫老爷的兴了。”

乾隆听了高兴,欣然应允。师太已经命人备好纸笔,乾隆沉吟片刻,提笔写联:

随行之中,纪晓岚不但文采高,而且文思敏捷,但有些孤傲,特别是在和珅面前。见和珅着急的样子,纪晓岚笑道:“和大人,你把下联想出来了吗?”

纳兰恋恋不舍,道:“那你得答应我,天天都可以来看我,要不然我就不放过你。”

暮雪无法,涨红了脸,只好把张开双手拦住,道:“总之,你还是不要去书房。”

当下乾隆领着众人继续游玩,至观音阁,乾隆又出一联:“寸土为寺,寺旁言诗,诗云:明日扬帆离古寺。”

纳兰眨着眼睛,道:“要不,我打扮成干爹的亲随,一路陪伴干爹,不让皇上知道便是。”

和珅道:“这是犯上欺君之罪,你别寻思了,跟家待着,学着做做针线刺绣。”

暮雪慌不择语,凌乱道:“那,我送进去吧。”伸手过来接参茸汤。长二姑将他手拍开,道:“去,我亲自给老爷炖的汤,何须你来送。”

经过讷亲的一番描述,江南美景在乾隆眼里渐渐失色,乾隆打消了南巡的念头。

纪晓岚不慌不忙,故作略一沉吟,提笔把对联补充完整:

那边厢和珅与纳兰渐入佳境,浑然忘我,哪里晓得外边的事。战了数个回合,纳兰号叫连连,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鸣叫,似鸟似兽,方才从高峰跌落,喘息不已,紧紧抱着和珅,汗泪莹莹。和珅偃旗息鼓,喘定之后,想推开纳兰,却被纳兰缠住不放,道:“干爹不要走,我还要。”和珅吸了一口凉气,道:“你这孩子,忒不知足,干爹这身体哪受得了——干爹还要处理公务呢。”

此后又接连四次南巡,虽然考察民情,处理水利工程,但每次都耗资巨大,致国库紧张。即便如此,江南的美景风物、出游的盛大排场还是令乾隆相当迷恋。乾隆四十四年,乾隆动了心思,想第五次巡游江南,体恤民间风气,寻求治理国家良策,并征求群臣意见。

众人都看着和珅,和珅拱手笑道:“呵呵,让纪大人见笑了,要是在下回去好好想一想,也许能想出来,要即时对上,恐怕只有纪大人有这本事。”

和珅尴尬道:“我暂时还没想出来,纪大人才思敏捷,必定想出来了。”

乾隆此番出来,虽是以视察江南的名义,但游玩之心甚炽,从泰山下来,次日又到济南游览一番。大明湖的遐园,乃是济南第一庭园,风景幽静典雅,正合乾隆心境。乾隆与众官乘坐龙舟,慢慢游览,一面谈古论今,不亦乐乎。湖心有一座历下亭,建于北魏,历史悠久,乾隆问道:“这里风景绝佳,历下亭也是古人所建,史上有没有文人墨客作过什么诗词歌赋?”

乾隆听纪晓岚一气呵成,也不由赞叹:“纪昀当真是学识渊博,记忆力过人,诸位爱卿要多多学习。”当下叫随行画师画下此中风景,回去后再慢慢揣摩。

“是这么着,老是听丫鬟们说老爷和纳兰的闲话,我觉得这种闲话传出去不太好,给了丫鬟们耳刮子,让她们别胡说八道。她们心里不服,说要是不信你自己瞧瞧。今儿老爷下了朝,我端了一碗参茸汤过书房去,哎呀,也难怪丫鬟们了……”

乾隆四十五年初,和珅向皇上引荐海宁,海宁得以请见皇上。乾隆对边远地方的官员一向宽容体谅,欣然接见。乾隆要他陈述云南地方的民情,海宁早已做好功课,陈述所见所闻之余谈到李侍尧的贪婪劣迹,将弹劾李侍尧的奏折呈上。

纳兰开始穿衣。

纪晓岚胸有成竹,道:“好吧,‘两林成木,林下示禁,禁曰:斧斤以时入山林。’”对联天衣无缝,贴切自然。

能对得上皇帝的对联,乃是荣耀之事,因皇帝身边都有记事官员,记录皇上的生活起居,言行事迹,清代称之为《起居注》,能与皇上唱酬,意味着与皇上一道载入史册。和珅离皇上最近,觉得此联不太复杂,就是把“东西南北”嵌入即可,但是一时却难以想出,不由皱眉冥思。

“长二姑送汤到这儿,我说老爷正在专心写信,不便打扰,她便把汤交付给我了。”暮雪讨巧道。

和珅舒了一口气,道:“你带纳兰出去玩儿,我在书房有要事。”

乾隆咬牙切齿道:“朕不信!”

和珅脸上一红,仍然笑道:“纪大人不必纠结于我,皇上还等着你的下联呢。”

纳兰翻身而起,两乳颤颤,睁大眼睛道:“下江南,干爹我也要跟你去!”

和珅赶紧信誓旦旦奏道:“皇上不必担心国库中的银子。奴才身为内务府总管,内务府能够支出御驾的日常费用,至于其他开支,不劳皇上考虑,奴才一人负责筹措就是,绝对不增加国库的丝毫负担。”

当下呼了一口长气,静下心来,到大娘房中请安。大娘冯霁雯大着肚子,正在养胎,每日里烧香祈福。长二姑问好之后,就给大娘主动捶腿,百般伺候。大娘道:“这些丫头们能干,我都舍不得让她们这么做,你就不必动手了。”长二姑笑道:“丫头们做得未必好。我这一手功夫,能活气通血,对胎儿也好。”说对胎儿好的,大娘就高兴了,夸道:“还是你说话有见识,句句让我动心。”

和珅穿衣道:“干爹是得皇上御赐才可以去的,没有皇上的准许,谁人能去!”

纪晓岚道:“和大人,这两句可敦厚否?”

长二姑只听说过纳兰乱来,却没有想到如今见了鲜活的场面,又惊又妒,只把怒气撒到暮雪身上,一把拧住暮雪的脸蛋,恨声道:“哼,指定是你成全的好事,记得把我的参茸汤给老爷喝。”说着,把托盘推到暮雪身前。暮雪接着,嘟哝道:“这关我什么事嘛!”

奶娘唯唯诺诺道:“这个自然,老爷放心,一有风我指定带他进去。”

信的内容,是叫国泰在泗阳县境离城往西四十里之处,建一座行宫,风格上不必奢华繁复,不能仿照北方园林红黄重彩,而要以清幽静雅为宜,树林、山丘、水流必不可少,满目绿意,清新可人。此事须得紧锣密鼓,不可拖延,细节尤其重要,不可疏忽。交代妥当,托了心腹当密信连夜送去。

冯氏道:“我就是说,既然喜欢了,怎么又先认了干女儿,搞得名不正言不顺的。我是得跟老爷提个醒,女儿有女儿的规矩,小妾有小妾的规矩。”

“哎,这大娘还想不出来么,纳兰人小鬼大,该长的都长了,仗着老爷疼她,老爷一回来她就去书房缠着他。老爷是个男人,指定把持不住,纳兰就在书房里鬼叫鬼叫的,想让全府都知道她跟老爷有那事呗。她倒不打紧,没心没肺的,不知羞耻二字……”

“你都看见了?”

和珅一愣,他还真不好回答这个问题。自纳兰与和珅有了第一次,情欲绽放,如春江潮水,放纵无忌,住在和府,一有时间就缠着和珅,热情如火。和珅被她无忌无讳的放纵征服,也不曾想过世间有这般热烈的女子,自然也有妙不可言的甜头。可这毕竟是难以启齿的关系,让纳兰不分白天黑夜,见着面就想云雨,那也不行呀。心中这样踌躇着,嘴里道:“自然是喜欢,只不过……”

冯氏听了,沉吟道:“这个纳兰,确实是有些放肆。你该给老爷提个醒。”

和珅急忙掩住她的嘴道:“你这孩子,不能说这话,要是有人听见了定会招来杀头之罪。皇上下江南是体恤民情,视察河工,整顿吏治,哪里是你说的游玩,以后千万不能胡说。”怕纳兰管不住嘴,和珅千叮咛万嘱咐,生恐闪失。纳兰见抓住和珅把柄,便道:“到了江南,你可得记着我,弄些名贵丝绸给我制衣裳。”和珅道:“这个容易,到时候有好玩的都给你带回来。你且出去,我还有要事要办。”

和珅一怔,忙笑道:“夫人与我,还有什么好听不好听的,但说无妨。”

和珅昨日一天得不到皇上注意,心中着急,抢过话头道:“皇上圣明,历代的诗文自然是有的……”说到这里,和珅突然一时想不起来谁在这里写过诗文,只得搪塞道,“这里风景雅致,天下闻名,文人骚客自然不肯放过的。”

午后,和珅在崇文门税关巡视一圈,起轿回府。轿子不像往常从一宫门进入,而是直接从右侧廊道进去,是要到后花园蝠厅书房的。走了一半到了箭道,见一名男仆扶着丰绅殷德骑在小马驹上,正在练习骑马。小马驹金鞍闪闪,黄绸铺背,丰绅殷德小身子被蓝色小马褂裹着,比平时敏捷了几分,红虎头鞋踩着黄马镫,小马驹“得得得”跑着小步,又飒爽又可爱。丰绅殷德一见和珅就叫道:“阿玛,我会骑马了,我要到围场去骑。”和珅见了儿子可爱的样子,一天的疲惫瞬间消散,笑道:“还没有五岁的孩子要去围猎呢。不过等你学会射箭,我带你去木兰围场。”丰绅殷德道:“是跟皇上一起去吗?”和珅道:“阿玛跟皇上说说,让皇上同意了才行。你现在得好好练,才有机会去的。”丰绅殷德小屁股一耸一耸,手里拽着缰绳,小马驹从东头跑到西头,越跑越快,护驾的仆人气喘吁吁。尕容奶娘立在道边,叫道:“小心,别让哥儿摔下来了。”

长二姑舒了口气,道:“大娘这肚子争气,老爷指定会听您的。哎呀,这个纳兰,还是让她回家好些,省得在这儿生事,连您养胎都不静心。”

春夏秋冬,对得极为妥帖。乾隆点头,众人交口称赞。和珅又是叹服又是愤懑,叹服的是文思敏捷这一点,还真是纪晓岚高出一筹,愤懑的是纪晓岚经常以自己作为挤对的对象,屡屡明嘲暗讽,怎能没有怒火。

和珅把头贴在冯氏的肚子上,听腹中孩子的动静,笑道:“那里边可顽皮?”

当年这话乾隆爷曾夸赞过和珅,但和珅后来所学围绕着实用的方向,特别是皇上喜好的方向,哪有纪晓岚庞杂。跟纪晓岚相比,和珅的学识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心中虽为叹服,但自有一番挥之不去的愤懑。

和珅喜笑颜开道:“聪明聪明,他是急着想出来见见世面了。”

冯氏沉吟道:“老爷既然那么喜欢纳兰,其实收了做小也是好事,也不至于这么风言风语的,让人难堪……”

纳兰任性地有左手掩住和珅的嘴巴,娇横道:“喜欢就喜欢,不用只不过……”右手已经探到和珅胯下。和珅被违背常伦的放肆举止激活,天灵盖闪现一道奇妙超凡的快感,下面瞬时就勃起。纳兰觉得和珅已为自己的魅力征服,抓住和珅的物件,顽皮道:“干爹喜欢我什么?”

“就是纳兰这小女子,不像大人又不像小孩,喜欢缠着老爷玩,府里嘴杂的人多,不免传出风言风语,我看老爷为和家门面着想,得劝劝她才行。”

和珅明白其中蕴味,道:“就是,唯夫人知道我苦心呀。”

长二姑道:“哎,我就是想每日来给大娘说点高兴的事,将来孩子出生了,性子也好。可有的丫头偏偏不懂事,老是嚼舌头,真怕大娘听见了不开心。”

众人都知道此事非纪晓岚莫属,并不做声。纪晓岚却道:“这一联就由和大人来吧。”

和珅看乾隆的脸色,再不敢劝,也把此事放在一边,因为眼前有更要紧的事。

和珅迎接她的目光,道:“干爹自小循规蹈矩,多受约束,只能跟你一块,才体会到乱来的妙处。”

众人都赞叹皇上文思快捷、才情巧妙,乾隆颇为自矜,乘兴道:“纪爱卿,你也来做两句对联助兴。”

冯氏道:“老爷能听进我的话,我当然放心。老爷把和家操持到这个局面,如今家里有点什么事,都是京城街头巷尾的话题,不容易呀。”

纳兰却回身,冲暮雪赌气道:“哼,你这个无趣的小孩,不要进来了,我要跟干爹好好玩玩。”说着把门关上。暮雪见和珅没有阻挡,只好留在外面徘徊,他深知纳兰行事毫无忌惮,和珅时时顺从她的。

这年初,乾隆南巡开始。圣驾自乾清门启銮,由大清门出广宁门。和珅手握直隶总督周元理奏折中的直隶道路图,按图护驾。行二十七里至宛平县大井村,有一处尖营,稍事休息,又走十里出拱极城,又二里上卢沟桥,五里过赵新店尖营。再经房山、良乡县境,到达黄新庄行宫,计六十六里,结束一天行程。乾隆年纪虽大,自有和珅前后照顾,陪臣相伴,并不疲乏。

长二姑早听说和珅已经下朝,径直到书房去了,便沏了参茸汤送过来。暮雪怕和珅有事唤他,徘徊在屋外不敢离去,见长二姑过来,慌忙迎上,叫道:“老爷在写信,不要进去。”

原来和珅在书房里做些隐私的事,暮雪必须在外面把风,否则是失职的。

乾隆见状,恍然大悟,转怒为喜道:“纪爱卿一旦玩文字游戏,就喜欢古怪精灵,其他人不可学他。”

乾隆听了,脸色深沉,静默不语。和珅知道乾隆内心矛盾,自作主张道:“海大人,皇上自有主见,你陈述已毕,先退下让皇上清静清静。”海宁退下。和珅悄声道:“皇上,海宁这般信誓旦旦,拿身家性命来进谏,估计是八九不离十。群臣知道皇上最恨贪腐,争先向皇上进谏,此风应当鼓励!”

纪晓岚微微一笑,道:“和大人没有想出来,在下就先说了,‘春和坊,卖夏布,秋收冬藏’。”

和珅喝了一口参茸汤,此汤确实提神壮气,一股热气入了丹田,只觉得精神一振,当下提笔写信。

原来和珅经常请高人才子到府上,为自己的诗润色,实际上将他人的才情妙句据为己有。纪晓岚如今嘲讽的,正是这一点。知道原委的,均在心中窃笑。

一路南下,视察了黄河水患,治河关键在于江苏的清口、洪泽湖的高家堰两处,便命令在高家堰增加两座坝,使得该地一共有名为“仁”“义”“智”“礼”“信”的五座大坝,调节黄河的流量,并修筑了徐州附近的黄河大堤,确保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下游州县免受水患之害。乾隆随后又巡视了浙江海塘,加固海堤,确实做了一些有利民生的水利工程。

冯氏肚子大了,走动不便,斜躺床上道:“丫鬟们不嚼舌头,还能干吗?到底是什么事,我也听听,不碍事的。”

原来上次丰绅殷德患了风寒,和珅从宫里带了御医出来把脉,御医问了情况,说是孩子玩耍后出汗,没有擦干,被风吹所致。和珅听了颇为恼怒,觉得是奶娘失职,想要狠狠惩罚她一顿。但转念一想,孩子时刻在她手上,她要是生了报复之心,只怕会让孩子遭罪,心头一转念,就忍住,不过还是叫过来谨严叮嘱一番。奶娘看和珅严肃的样子,也晓得他是压着怒火,自然十分紧张,往后也谨慎许多,时时不敢疏忽。

一笔直通

两扇敞开

暮雪在门外,听得他们已经如常,便推门进来,道:“这是长二姑送来的参茸汤,还温热着呢。”

“你这不是吊我胃口么,我这心也不是泥巴做的,一动就碎。府上的事该管的我还是要管的。”

又游到斗母宫,恰好有一座新佛堂刚刚落成。师太见皇上驾到,忙奉茶相迎。又道:“知道皇上是敬佛的,倘若能为新佛堂作一副对联,正对应我昨日之梦。”

“师太昨日做什么梦?”这话倒是激起了乾隆的好奇心。

纪晓岚能在泰山之巅皇上面前展示才华,把雄心傲气都激发出来,若能在这种场合把和珅嘲弄一顿,当成为满朝的美谈,当下笑道:“和大人如果回去想,就未必是和大人作的了。”

阿桂耿直,知晓国家的利弊要害,言辞很是急切,这让乾隆颇减兴致,有些不悦。

钟声磬声鼓声,声声自在

山色水色物色,色色皆空

看长二姑欲言又止的样子,冯氏急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呀,又不是黄花闺女,扭捏什么呢?”

“昨天梦见佛光普照,佛祖坐在云头,对我说,今日佛堂落成,当有贵人到来,这是难得一遇的奇缘,当留对联,可传万年。”

和珅心满意足,站起来揉了揉腰身,道:“我倒是想呀,可干爹的时间不允许,过几日还要陪皇上下江南,一去数月,可是身不由己。”

和珅此刻兴致勃发,以手抱住纳兰,让她发糕一样葱茏丰满的胸部紧贴自己身上,喘气道:“干爹喜欢你乱来!”

长二姑急道:“大娘,她可是老爷的干女儿,收了传出去让人笑话的,将来让丰绅殷德出去怎么对人说呢?”

东藩驻皂盖,北渚凌清河。

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

修竹不受署,交流空涌波。

蕴真惬所遇,落日将如何。

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

“是呀,没看见我敢乱说吗?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我们和府,是京城世家,老爷今天做到这个排场不容易,门面还是要讲的。况且皇上还刚刚赐名给丰绅殷德,那是何等荣耀的事,不能有被别人说道的闲话呀。”

冯氏笑道:“可活泛了,我若是静静躺着,他便在里面拳打脚踢,若是跟前有人聊天,他便安静些,似乎听得懂外边的说话。”

和珅呵呵笑道:“纪大人就喜欢语不惊人死不休,我看不出来,惭愧惭愧。”心中暗想,纪晓岚这般轻浮,他日必能抓到把柄,给他一个教训,看他还敢这样当面捉弄我不?一个人仗着有才华就肆无忌惮,不予他人尊重,这种人该受惩罚!

游玩一天,君臣诗词酬唱,乾隆兴致盎然。正待下山之时,乾隆抬头见天边飞过一只白鹤,颇有诗意,便道:“白鹤乃是祥瑞之物,哪位爱卿以白鹤为题,作诗一首助兴,不准筹思,必须出口成章。”

纪晓岚此时不再谦让,出口即道:“万里长空一鹤飞,朱砂为顶雪为衣……”略停下来,脑子里整理两句有力的结句。

就在短短一瞬间,白鹤已经飞远,只剩下天边的一个黑影,并看不出白色羽毛。和珅觉得是个反驳的时机,叫道:“你看那鹤,并无一丝白色,何来‘雪为衣’之说?”

“哎哟大娘,我要是能让老爷听我的,用不着您动嘴了。我是人微言轻,说跟没说一样,只是操心和家的大门面,这事还是大娘来考虑考虑才周到。”

这样,南巡的事务,一应由和珅办理。和珅传旨,命令沿途各省督抚,做好各种接待准备。各省督抚也纷纷上奏,主要是对行程地图、行宫修葺、接待方案的各种安排请示,水路准备的龙舟、码头,各种详情,乾隆一概交和珅回复安排。因此差使,和珅与江南官员又有千丝万缕利益关联,下文详表。

海宁一听,额头渗出冷汗,看着和珅。和珅朝他微微点头,使了眼色,海宁便硬着头皮道:“臣在云南粮储道与贵州按察使任上多年,由此才得知李侍尧贪赃枉法之事。奏折上所言都经过微臣调查实证,句句是实,臣愿以身家性命做担保。”

长二姑何等聪明,觉得有异,道:“你别拦我,我只看看,不能进去我便不去。”

意见分为两派,阿桂等一派多年在边疆平叛,明白国力虚空,上奏道:“前四次下江南,每次国库都要耗费银子四十万两,还不包括地方上建行宫与接待费用,这样的负担最终落在百姓身上。皇上要体恤民情,有诸多方法,并非一定要亲力亲为。如果皇上能考虑到如今国库并不富裕,百姓辛苦,请皇上再考虑其他为民解忧的良方。”

乾隆大为满意。和珅统管皇家的财政,这句话太及时,一下子封住了反对者的口。虽然和珅说筹措,羊毛其实出在羊身上,但谁也不能再以此为口实上辩驳了。

乾隆听了半句,没听出什么实质的答案,颇有些扫兴。和珅心里暗暗叫苦。纪晓岚在一旁慢悠悠道:“唐朝杜甫曾在这里赋诗一首,有一段佳话。杜甫到临邑看望其弟杜颖,途经济南府,恰逢北海太守李邕也到了济南。李邕与杜甫本是旧友,在这个亭子上设宴招待了杜甫和当地名士,杜甫当场诗兴大发,赋诗一首。微臣早年曾读过《杜工部诗集》,里面有《陪李北海宴历下亭》,诗曰:

和珅吩咐道:“一会儿太阳落山,指定要起风,到时赶紧把阿哥带回房内换衣裳去。”

和珅确实也不阻拦,笑得问道:“不让暮雪进来,看来是你要帮我磨墨了!”

乾隆颇为意外,接过奏折,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蹙眉沉默许久。李侍尧乃是朝廷大员,如果奏章属实,里面的罪状足以让他掉脑袋了。倘若奏章没有实据,传扬开来,于朝廷乃至李侍尧,影响都极坏。况且李侍尧是自己倚重的大臣,如果真是这般为所欲为,岂不是打自己的脸。想到此处,乾隆不由生出一股愤懑,朝海宁厉声道:“这奏章所言,可否都有实据?倘若经过查证,这些只是风闻,到时候你可要吃重罪的!”

乾隆听罢,十分高兴,夸赞道:“纪爱卿果然是我朝大才子,不但学识广博,而且心眼儿转得快,作诗巧妙。”

正文 第十九章 逞机智国泰待时 炫奢华征瑞失言

先前国泰接到和珅的密信,心中颇为疑惑:乾隆之前下江南,从未在泗阳县歇宿,建一座行宫造价不菲,还不知道皇上停不停留呢,又想,既然和珅如此叮嘱,他必然有办法让皇上在此停下圣驾。自己一介县令,有机会亲近皇上,好好表现一番,让皇上有个印象,自然有飞黄腾达的机会。信和珅,必有升,国泰不再犹疑,当下以皇上旨意建行宫之名,四处筹措银两,又搜寻最好的工匠,悉心研究和珅信中的园林风格、景物以及处身其中的感受,速速行动起来。

祭拜孔庙之后,乾隆圣驾继续往南。正经过一片树林间,隐约听见溪水声,这是北方少见的清幽景象,乾隆顿感清新,道:“此处别有韵味,真当停下来听一听水声。”和珅在圣驾旁边伺候,道:“皇上不必着急,这是泗阳县境,奴才记得当有一座行宫。”果不其然,话音未落,就见前方出现一座优雅别致的院落,早有人在门前迎候。

乾隆下舆,国泰早已磕头跪安,内心激动不已。和珅看准时机,连忙向乾隆道:“这是泗阳县令国泰闻得万岁爷南巡,特地建的一座行宫,皇上可在此小歇。”国泰也道:“卑职能力有限,建造不甚奢华,只能是别致清幽些,还望皇上能移步看一看。”

乾隆道:“朕南巡以体察国事为目的,行宫素朴最好,国泰甚合朕的意思。”

国泰得此赞扬,浑身抖动,不能自已。

当下茶毕,引皇上游览园林。这个园林是花了心思的,风格别出心裁,借助原有的溪水,因势利导修成亭台,溪水在亭榭间流过,鱼儿畅游其间,曲折纵横,清幽可人。确实,豪华的园林乾隆见多了,此处譬如世外桃源,别有一番新意。乾隆兴致一来,对着此景诗兴大发,吟诗一首。又叫众人作诗酬唱。此情此景,国泰事先早有准备,做的诗十分妥帖,又符合乾隆的口味,乾隆夸赞道:“想不到一个县令,也有这等才能,我华夏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趁着间隙,和珅悄悄对国泰道:“皇上以爱才闻名,但为臣亦不可炫才,抢了皇上的风头。皇上此行意在考察民情,你更要注重实务对答。”国泰何等聪明,已知和珅是怕自己掌握不好分寸,忙悄声道:“大人放心,全在我肚子里。”

游览完毕,乾隆按照惯例,还要问此地的民生状况。国泰道:“我到泗阳县之前,此地有两大灾害,一是洪涝,二是恶霸,百姓对此两害叫苦不迭。”

这话题引起乾隆的兴趣,问道:“你何以应对?”

“洪涝之灾自古有之,卑职查遍史书,防洪有二法,一是疏,二是堵,但最好的办法是疏堵并用,卑职倾全县之力,加高加固堤坝,清理重要的淤积之处,将水疏通到最大的河段,这一两年来,水患大大减少。像之前因水灾而背井离乡者,已然绝迹。另若有水患之年,百姓赋税减免,也是使其安居乐业。今年圣上从此地经过,税收免除,百姓已经大呼圣上英明了。”

皇上南巡,经过之处,因为动用了当年财政,所以当年的赋税是可以免除的,这是惯例。

民生方面,乾隆对南方治水患最为看重,听了国泰陈述,拍案道:“疏堵结合,真是好办法,大禹治水就是这么来着,当让其他地方官员效行。另外一害,你又如何应对?”

“当地有一个恶霸,结成团伙,敲诈百姓,原来不但百姓敢怒不敢言,而且官府也是怕他的。我到任了,非常奇怪,当官乃是为民做主,哪里能畏惧恶霸!查访之下,原来是此恶霸有亲戚在朝中当官,所以当地官员也不敢拿他如何。我查清了此官的渊源,当即拿下恶霸,并且声明,你那靠山在朝中为何官,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倘若他为私而动用公器,我已写好奏折,必定也能递到朝中,当今皇上英明,必能让做恶者罪有应得!那恶霸也是欺软怕硬,当下不敢放肆,再不敢欺市扰民!”

乾隆听了,赞许道:“国泰官虽小,但处事有理有节,不输大臣呀。”

和珅知道乾隆喜欢在南巡期间随时处理政务,以堵住“南巡之名,游览之实”的非议,当然,也喜欢以升官来回报当地官员的费心接待,便在一旁附和道:“就是,以国泰的能耐,当个县令真有点大材小用呀。”

乾隆微笑着点了点。国泰的心在狂跳,但乾隆并没有下文。

晚间,和珅伺候乾隆就寝后,松了一口气出来,国泰已在门外等候。两人在行宫西厢房摆开了小席,再次宴饮。国泰给和珅敬了满满一杯,道:“全仗大人安排,我得以与圣上举杯共谈,和大人是我的福星呀。”

和珅哈哈大笑,道:“国泰呀,你今天的表现出乎我意料,真令我高兴,这是自南巡以来最令我开心的一天。”

国泰奇道:“卑职不过做了应该做的事,何以令大人如此开怀?”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和珅哈哈大笑,“今天你把纪晓岚治了一道,真是大快人心呀,也为我出了口气,国泰,我真是没有看错你。”

“噢,此话怎讲?”

“哎,你知道,皇上一出来,心情高兴,最喜欢吟诗作赋,词臣之中,就数纪晓岚才思最为敏捷。所以,不论是到各处巡游,还是到木兰围猎,纪晓岚一时之间总是无敌手,最为得宠。此人喜欢恃才鄙薄他人,这一路下来,不把众人放在眼里。今天,你总算让他见识到山外有山了。”和珅一想到纪晓岚被国泰的敏捷震惊的样子,心里自然畅快无比。

国泰这才知道,他在不经意之间,帮和珅出了口气。不过国泰更想知道的是,皇上对自己的表现满意与否,问道:“不知皇上今天可否惬意,下官做得够不够?”

和珅夹了一块里脊肉,边嚼边道:“皇上可否惬意,可得仔细体察,第一,皇上到此后吟弄诗词,自然是十分畅快,如若他心中不快,决意不会要众人作诗的;其次,皇上听你陈述民情之后,面带微笑,还有点头赞许,丝毫没有不快之色;第三,皇上今天入睡,十分自然,心中无一丝忧虑。就这三点,依我看来,皇上绝无不快之理。”

国泰满意地舒了一口气,举杯道:“满意就好,满意就好,其他全仰仗和大人。”

和珅道:“你的事我自然费心,不过这种事绝对不敢打包票,也要看你的造化。”

“对,和大人已经尽力,还是看我的造化!”国泰附和道。

“皇上与我心意颇为相通,当我在皇上面前为你荐言时,知道皇上为何不说话吗?”和珅得意地问道。

“这个……确实不知。”

“他不想有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和珅意味深长道。

“那皇上到底在不在意您的荐言呢?”国泰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问我,我问天。”和珅作神秘状,“我能帮你的,就到这一步了,凡事不可强求,时机一到,自然分晓。”

当夜,国泰在床上苦思何为“时机”,他不知道自己的时机在何时?

出了山东之后,主要沿着水路到江浙。龙舟有千余艘之多,彩旗飘扬,人马浩荡,张灯结彩,一路南行,百姓翘首观望,其繁华盛大,难得一见。此中情景,极合乾隆的好大喜功,乾隆在舟中与群臣酬唱诗词,不胜欣喜。

扬州是江南的繁华名都,每次乾隆南巡的必经之地。来后诗兴大发,到处题匾,扬州的慧因寺、倚虹园、致清楼、怡情堂、清净寺等名胜,乾隆必留足迹,也都留下乾隆的御笔牌匾。这种南巡重中之重的城市,和珅不敢怠慢,早已致书信令当地官员尽心布置。乾隆进入扬州城,只见大街小巷,全都铺上锦毯,两边挂上丝绸,使得小城的奢华堪称一绝,置身其中,如在画中。街巷之中繁华映目,美不胜收,由于富商极多,各种消费都奢靡至极,在别的城市富庶之家兴建的宅院,此地都变成私家园林。富人的闲情雅致使得戏院林立,戏曲艺术精益求精,因而又盛产扬州美女,驰名海内。街上青楼装饰奢华,乃各方客人的销金窟,艺妓的培养成为专门的行业;青楼衍生出香粉业,各种香粉的老字号林立,秘方千古流传;又为钻研口腹之欲,出现了淮扬菜以及名厨;市井之间,大量茶馆和浴室、小吃也让人流连忘返;茶客们听乾隆下江南的典故,吃着三丁包、蟹黄包,脚一伸,修脚的师傅为客人拨弄脚下乾坤。满城繁荣气象,乾隆穿行其中,自然与京城有不同的气象,叹道:“江南繁华,若不是身临其境,难悟‘繁华’二字。”

乾隆住的高景寺行宫,更是修葺一新,亭台楼阁,油光可鉴,江南工匠的细腻精美,在走廊窗棂中活灵活现。而一石一草之间,更见独具匠心。乾隆入了行宫,身后随着和珅,督抚以下官员全都跪拜迎接。和珅自然也威风凛凛,享受到非比寻常的地位,心中不亦乐乎。乾隆道:“都起来了。”官员才敢起身,尾随其后。

宫中赫然可见两个新挖的人工湖,湖中曲折亭台自不必说,而湖心两块数米高的太湖石,更是神工造化,如观音抱子,云头林立。乾隆观叹之余,道:“行宫如此华美,是不是过于奢靡,朕可不想落个铺张的口实。”

主管兴建行宫的两淮盐政征瑞刚刚从地上起来,没有听到意料中的赞许,反而引起圣上的担忧,不由一阵慌张,看向在乾隆身边的和珅。和珅在乾隆身边多年,知道乾隆的秉性,并不慌张,笑道:“皇上不必担忧,这行宫的修葺费用,既不用内务府的钱,也不用国税,而是两淮盐商们孝敬皇上,自发捐建的,不动老百姓一丝一毫。”征瑞听出和珅的口风,赶忙附和道:“皇上,扬州盐商均为大富之人,捐这点钱修建行宫不算什么大事,此地百姓奢华场面见多了,绝对不会有铺张之嫌。”

乾隆其实见这样的排场,心里是极喜欢的,只不过因为反对南巡的声音甚大,所以处处谨慎,不给人口实,当下顺水推舟道:“这样就好,朕就无可厚非了。”

征瑞见皇上的情绪不错,松了一口气,朝和珅递了一个眼色。和珅故意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意思是不必慌张,没什么事,就按照原来的计划排场进行。

只一个小小动作,征瑞便心领神会。原来他与和珅,其实打过多次交道,暗中常有交易,是故心有灵犀。征瑞原来只是一个道台,常州知府胡观澜勾结征瑞的管家高柏林,向百姓派捐修江阴的广福寺。百姓群起告之,江苏巡抚上疏,胡观澜、高柏林被罢官,征瑞也因为过失罪被革职。征瑞眼看在地方上再无势力,转而求助朝中官员。为了重获得起用,他不惜血本,送了十万两银子给当时在军机处的和珅。和珅见此巨款,无法拒绝,施了一计,让征瑞暗示当地士绅列其政绩上报,要求被重用。和珅借此在乾隆面前为他说了话,把两淮盐政的差使落在他的头上。自古盐、铁为官府专卖,其中有惊人的利润,而盐政自然是个肥缺,扬州是全国最大的食盐集散地,收益巨大。征瑞当了盐政后,每年给和珅进献十万两银子。和珅收这一笔款,几乎没有风险。因此这次南巡的扬州行宫一事,自然是征瑞一并包揽——征瑞要按照和珅的意思,让和珅满意,而和珅就是要让皇上满意,各方均不敢怠慢。

游玩完毕,进入宴席,扬州人注重吃,极尽奢华,不可名状。扬州菜虽然美味、得体,但是为了皇上的口味,还是精选了满汉全席的食材,有所谓山、海、禽、草“四八珍”。“山八珍”指驼峰、熊掌、猩唇、猴脑、象鼻、豹胎、犀尾、鹿筋;“海八珍”指燕窝、鱼翅、大乌参、鱼肚、鱼骨、鲍鱼、海豹、狗鱼(大鲵);“禽八珍”指红燕、飞龙、鹌鹑、天鹅、鹧鸪、彩雀、斑鸠、红头鹰;“草八珍”指猴头、银耳、竹荪、驴窝蕈、羊肚蕈、花菇、黄花菜、云香信。

宴会开始,器皿金碧辉煌,配以美人相伴,丝竹相闻,让人过目不忘。由于每一道皇上吃过的菜,南巡之后,身价会倍增,因此名厨极其讲究,很多食材也并非寻常菜馆就能做到的。上桌时,征瑞将主要菜品一一介绍,以显尊重,哪知乾隆听了,却沉默不语。征瑞怕自己又触动了皇上的哪根筋,便停了下来,看着和珅。群臣之中,只有和珅最能洞悉圣意,不过此时和珅也拿不准,是皇上觉得宴席过于奢靡,还是另有所思,便凝望乾隆,指着菜品道:“圣上请……”

乾隆突然叹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此言不虚呀。”说罢拿起筷子夹食。和珅、征瑞等这才舒了一口气,方知乾隆已经不再为铺张口实所扰,游玩了一日,已经沉浸在扬州的浮华气象之中了。乾隆能屡次下江南,念念不忘的就是江南细腻的奢华,而每次必在扬州停留多日,则是因扬州乃江南城市之翘楚。

和珅已明圣意,道:“扬州乃是天下首屈一指的繁华之都,若不华贵,倒显不出我大清盛世的国富民康。”

乾隆这才微笑点头,道:“和爱卿所言正是。众位爱卿,可知‘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出处在何处?”

纪晓岚乃是活辞典,当下不假思索道:“此句最早出自南朝宋人殷芸的《小说》一文: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欲兼三者。”

和珅此刻也不示弱,道:“奴才倒是听过另一个传说,说是四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在路上救了一个老人家,那老人家原来是神仙变的,意在考验书生的善心,当下答应书生每人实现一个愿望。第一个书生缺钱,于是说愿为富翁,腰缠万贯;第二个书生道,愿为扬州刺史,让众人仰慕;第三个书生道,愿为神仙,骑鹤行云。第四个思索一下,说了一句,‘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三个书生均指责第四个太贪婪。神仙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是给你身上绑十万贯,弄只鹤给你,把你放在扬州城上空;第二,你先去赶考,保你考上大官,而后挣个十万贯,最后再跟我进山修仙。书生觉得第一种不甚安全,忍痛选择了后者。后来呢,第一个书生当了富翁,挥霍无度,结果沦为乞丐;第二个书生当了刺史滥用职权,被免了官,发配边疆,第三个书生有了排山倒海的神力,却不知节制,走火入魔,躲进深山成了妖精;第四个书生如神仙所指引,考中进士而当官,而后经商挣钱,而后进山修仙,最后腰缠十万贯,骑着老鹤降临扬州上空,万人空巷,观者如潮。此刻他终于悟透名利皆为浮云,有的只是万千经历的愉悦。”

乾隆听罢,赞许道:“这个说法值得推敲,人世万般经历,最后能留下愉悦,乃是正道。”

众人皆附和,道:“皇上点明的,确是正道。”

乾隆话锋一转,道:“可如今,嘴里说骑鹤下扬州的,大概都不知愉悦的正理,只知道扬州乃繁华之地,腰缠万贯来销金吧?”

征瑞道:“皇上所言正是,扬州乃销金之地,唐代诗人贾岛有一首诗:‘闻说到扬州,吹箫有旧游。人来多不见,莫非上迷楼?’说的正是皇上的意思。”

乾隆乘兴道:“不知腰缠十万贯的人,能在此间销金几多时辰?”

扬州人以开奢靡风尚之先而闻名,征瑞当即笑道:“这一桌菜就十万两银子,要是销金,腰缠十万贯者也花不了多时。曾有富家子弟,携金而来,在这里纸醉金迷,最后做了乞丐回去的,这销金窟并非虚名。”

皇上与众人哈哈大笑。征瑞能引得皇上开心,颇为得意,去看和珅,却见和珅脸色僵硬,并没有笑出声来,只是陪着皇上的表情故作笑意。在给皇上敬酒之后,征瑞给和珅敬酒,和珅已经不像原来那般亲切,似乎与征瑞一下子疏远了,只是举杯跟自己草草应付一下。征瑞心中疑惑不已:难道是自己说错了话,或是抢了和珅的风头?

因为征瑞接待有功,乾隆当场赐他顶戴花翎。宴毕,征瑞心中不安,走近和珅问道:“和大人莫非有什么心事?”

和珅道:“皇上让我掌管内务府,自然是有心事。”

征瑞道:“下臣可以分忧的地方,和大人尽管说。”

和珅道:“当然,此事只有你能解决,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的,到我房中细说。”

当下伺候皇上完毕,二人来到和珅房间,清茶伺候。征瑞心中惴惴不安,老感觉和珅话里有话,便谨慎问道:“和大人忧心何事?”

和珅抿了一口茶,道:“你可记得两淮盐引案?”

征瑞心中一惊,张大嘴巴,说不出话,心中却想:和珅想借陈年案件做什么文章?

两淮盐引案是一桩轰动江南的大案,引发于乾隆三十三年,已是过往之事,但涉案银两却到今天还没有完结,盐政只要一听见朝廷有人提到这个话题,无不头疼。

两淮盐引案,得从乾隆十三年说起,时任两淮盐政的官员名叫吉庆。有一天,吉庆接到江南大盐商江春的一张请柬,苏州几个大盐商聚会,要请盐政出去坐坐。每当接到这样的大红请柬,吉庆便会暗暗高兴,其中有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参加这种聚会是要发红包的。事情的经过果然如其所料,除了饮酒听曲歌妓陪伴外,江春还从桌子底下悄悄递过来一个红包,趁没人的当口打开一看,内装银票五万两。

江春是大盐商,行贿的目的不是为了小利,而是代表盐商们要求朝廷增加每年的盐引发放数量,请求盐政官吉庆代为向皇帝奏请。对于吉庆来说,是桩顺手牵羊的买卖,向朝廷申请增加配额本是他分内的工作,何况有五万两银票垫底,他更要写好这份奏折。

吉庆的奏折送到户部,乾隆皇帝很快有了批复:同意在不增加当年盐引的前提下,下一年度的配额可提前使用,同时要求盐商对提前使用的盐引向政府另外支付一笔“预提盐引息银”。皇帝的批复虽说打了折扣,但还是松开了一个口子,大盐商江春等人无不满意,又给吉庆送了个五万两银票的红包,既是表示感谢,又是一桩新的交易:请吉庆担保,盐商们预先交纳部分盐引息银,余下的做欠交处理——实际上是想等将来找机会赖账。盐政官吉庆收了人家的大红包,没有不帮忙办事的道理,于是盐商每年拖欠息银,受贿的盐官出面在官场上应付,各得其报,双方都得到了好处。

拖欠的息银越来越多,没有关系,把债务留给下一任盐政。吉庆带了这个头,这套心照不宣的行规就在盐业圈中流传下来。继任的两淮盐政普福、高恒等,每年都能收到肥得流油的大红包,收受贿赂均达十万两银票以上。

到了乾隆三十三年,继任的盐政官员名叫尤世拔。此人上任之初,江南盐商们照例来给他送红包,却意外地遭到了拒绝。并不是尤世拔不爱白花花的银子,实际上此时江南拖欠的盐引款已是天文数字,如果再糊弄朝廷,搞不好是掉脑袋、诛九族的大事。反复权衡利弊,尤世拔当即决定,这个内装银票的红包不能要,不仅不能要,既然不要了,就必须把这事捅出来,才能不连累自己,于是义不容辞地向皇帝举报了其中的猫腻。朝廷根据尤世拔的举报,派出了时任江苏巡抚的彰宝负责查处此案,经过长达四个多月的审计,对统辖苏、皖、赣、湘、鄂、豫六省的两淮盐政二十年的财务收支兜底清理,结果竟查出了欠朝廷息银一千多万两、涉及官员数十人的惊天大案。

涉案人员遭到严惩,欠下的盐引息银还是要偿还的,从乾隆三十三年案发到四十五年,历任的盐政以种种借口,还是只偿还了六百多万,还欠内务府五百多万。

和珅见征瑞张大口说不出话,便似笑非笑道:“盐政欠朝廷的一千多万两银子,还了多少你也知道。这件事数目巨大,我是很难帮你减免的,若是皇上问起这件事,必然会勃然大怒,到时候我想保你恐怕也难了。”

征瑞的官位是和珅争取来的,若和珅变脸,他的官帽随时都能丢掉。对于和珅为何今天突然提起偿还息银一事,征瑞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当下不敢辩驳,只好唯唯诺诺低头道:“小的这就回去筹措,尽量还上,请大人放心。”在他没有明白和珅用意的情况下,不敢多说话,只好退一步回去斟酌应对之法。

征瑞回到府上,觉得此事蹊跷,想来想去,想起一个人来,忙叫家人去连夜请来。

此人叫汪如龙。

汪如龙是当地的一个大盐商,在征瑞走马上任之初,便登门拜访结识。征瑞新官上任三把火,但不知从何下手。汪如龙向他献了许多良策,如何收税纳捐,如何追查走私漏税,深得征瑞赏识,成为至交,无话不谈。这一次乾隆南巡,又是汪如龙亲自敦促大小盐商捐献钱款,修建行宫,置办器物,使得征瑞不费吹灰之力,就讨得乾隆的欢心。关于这次接待的大局小节,更是汪如龙全局参与,诸多疑问,他是不二的参谋。

汪如龙急急从家中赶来,征瑞便将和珅的态度陈述一遍,道:“前面接待都千般满意,只是这个关口突然叫我还息银的事,不知道其醉翁之意在哪里?”

汪如龙虽是一个商人,却是器宇轩昂,加上一身华服,一派儒雅之风,举止相貌,不输一代名臣。汪如龙听罢,微蹙双眉,沉思道:“是呀,这息银是几十年来积累下来的,前任犯下的事,也不该全算在大人头上,我听说大人与和大人一向交好,本不该发生这种事,不知好到什么地步?”

征瑞叹道:“事已如此,你我兄弟,我也就说了实话吧。和大人那边,我每年是给他十万两银子,照理来说,我与他是一同进退,没有兄弟相煎的道理。照事理来说,前任所欠息银,我能筹措多少是多少,不该他来相逼的。”

汪如龙点了点头,道:“大人刚才说,是今晚和大人突然对你态度不好,今天大人在酒宴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征瑞凭着记忆答道:“皇上问,‘不知腰缠十万贯的人,能在此间销金几多时辰?’我回答,‘这一桌菜就十万两银子,要是销金,腰缠十万贯者也花不了多时了。曾有富家子弟,携金而来,在这里纸醉金迷,最后做了乞丐回去的,这销金窟并非虚名。’说了这些话,就见和大人脸色不好了,这些话,有问题么?”

汪如龙摸着修理齐整一尘不染的黑髯,道:“这一桌菜就十万两银子,而你一年进献给和大人的也是十万两,这个……其实也没有问题。要是有问题,皇上该会不高兴了。我看这事,解铃还须系铃人,得叫人问问和大人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瞎猜也是无用的。”

征瑞道:“可是,除了我自己,又能叫谁问呢?我去问和大人,他在我面前光提息银,不提他事,让我任上去还五百万两银子,这不是比登天还难么!”

汪如龙见征瑞一脸为难,突然面露坚毅道:“如果大人信得过汪某人的话,汪某人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征瑞道:“你去?你能办理此事我倒是放心。可是你有所不知,和大人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想见他的人恐怕排着长队呢,和大人怎么可能会轻易见一个盐商呢?”

汪如龙道:“当然,和大人是不会轻易见人,但是如果我备足见面礼,以表诚意,大人为我牵线,未必不可能。”

“噢,你准备什么见面礼?”

“金银财宝,和大人肯定见得多了,以我的汗血宝马如何?”

征瑞倒吸一口凉气。原先汪如龙以天价得到一匹紫色宝马,矫健异常,全身上下无一点杂色,快如闪电,骑在上面稳如泰山,极为罕见,汪如龙视为珍宝。征瑞道:“你真的愿将此马送给和大人?”

“若能帮上大人的忙,这些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汪如龙肯定地点头。

征瑞一把抓住汪如龙的手,道:“汪兄义薄云天,兄弟必铭记在心。”

和珅自陪巡江南,也是人生中最风光的日子,他侍立皇上身边,左右皇上的言行圣意,在地方百官眼中,俨然与皇上拥有一样的权势。各种人送礼结交,络绎不绝,和珅自然有自己的标准。江南乃是宝地,自己又不能时时到来,在此地留下可靠人物,亦是自己的为官策略。在扬州次日,刚从行宫寓所起来,用青盐漱牙后出来,吸一吸江南的空气,不知是不是心情愉快的原因,空气也比北京的清甜。他正哼着小曲儿,刚出外头院子,却见征瑞已在外头迎候,当即脸上笑容收起,一脸严肃,不做声响。

征瑞跪到拜安道:“给和大人请安!”

和珅不动声色道:“请起吧,这么早过来,就为了请安?”

征瑞笑着道:“当然不是,是有个朋友仰慕和大人,托在下给和大人送一匹汗血宝马过来,以表敬意。我想和大人手头事儿多,就趁着早上的工夫给您送来看看。”

说罢,征瑞叫马夫把汗血宝马牵过来。和珅是骑射好手,一见这匹马,极为高大,行动矫健,毛色极纯,便知是稀罕之物,喜欢得紧,当下露出一点点微笑,道:“嗯,倒是不错。”征瑞见状大喜,道:“这是一匹公认的好马,大人骑射功夫了得,不如骑上试试脚力。”和珅见了马,心早就痒痒了,顺水推舟道:“嗯,让我试试。”马夫当即卧身地上,和珅踩在马夫身上,上了蹬,骑在上面。那匹马极通人性,走到外边,和珅稍一加力,便射了出去,片刻之间,已经绕了一圈回来,平稳异常。

征瑞见和珅下马,道:“和大人,感觉如何?”

和珅只微微一笑,道:“此马尚可,这是谁要送我的,有事相求吗?”

征瑞本以为和珅会大加赞赏,却见只是“尚可”二字,真怕和珅不认名马,只当成一件小礼物,礼物收了,却不见人,到时候自己连汪如龙都没法交代,便急道:“大人,这是我的密友、江南富商汪如龙敬奉给大人的名马,无事相求,只是久闻大人之名,请求一见。”

和珅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已震惊,不知是何等人物,未见面就以宝马相赠,出手真是大方,又品位十足。即便他不想见和珅,和珅也想见见他了。

“既然如此,那就见见吧。”和珅拍了拍马的脖子,意思是这马他收下了。

“汪兄就在隔壁,大人如不嫌烦,我就叫来一见?”

原来汪如龙已经随征瑞前来,就在隔壁厢房等候。一声传唤,就已经过来,跪倒问安道:“小人拜见和大人,见和大人一面,足以慰平生相识之渴。”

和珅见汪如龙气度不凡,举止儒雅,身上华服玉佩,十分得体,不愧是一出手就是宝马的主儿,倒增添了几分敬重,道:“汪兄请起。征瑞大人说这是一匹名马,不知其珍贵在何处?”

汪如龙礼毕起身,指着马身道:“和大人言重了,不过此马确实来之不易。小人自幼爱马,倒懂得一点相马经,这匹良马马头似兔头,这是好马之标准,也就是马头高昂雄俊,面部要瘦削肉少,古代‘赤兔’即由此得名。具体而言此马耳朵小,耳朵小就表明肝小,肝小的马善于体会主人意图。耳朵紧凑,则反应灵敏。鼻大,表明肺大,肺大的马喘气不促,有利于奔跑。眼大而有光泽,眼大就心大,心大的马勇猛不易受惊;肩部平行倾斜,背腰平直有力弹性好,四蹄像木桩一样稳健结实,便于骑者。此马从远处看好像比较高大,但走近一看则并不算大,显瘦但筋肉之线条分明,口色红而鲜明润泽,颈项的鬃毛浓密柔顺而整齐,而且向前额弯下,这正是千里马之相。中原军中所用战马,多是蒙古马,蒙古马耐劳,不畏寒冷,适应各种地域,但缺点是个头矮,毛色杂,爆发力不强,体力也有限。而这匹马一看体形就知来自异域,乃是大宛汗血宝马。这种异域良马的珍贵在于它极为稀少,有千金而难买。小人卖弄了,和大人见谅!”

和珅心中暗暗叹道,这个商人不一般,难怪征瑞如此看重,替他引见,当下拱手道:“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汪兄如此割爱,和某真不敢接受呀。”

“大人言重了。此马若能得到大人垂爱,骑上它到木兰围场陪皇上围猎,既是小人的荣幸,也是宝马的荣幸。此时无暇多谈,只求大人收下,小人有一请求,邀大人抽闲在寒舍小坐,不知大人肯赏光?”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至于我去拜访的时间,由征瑞大人安排就是。”和珅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

汪如龙一出手如此大方,已让和珅刮目相看。而一番相马经,更是将汪如龙与其他商人区别开来。和珅隐隐觉得,此人与自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必然有不同的渊源。就如初次见了国泰一样,他看到国泰拙中藏精,觉得国泰与自己必然有缘。

正文 第二十章 汪如龙苦心攀高枝 郭大昌秉性避和珅

和珅坐在一台大轿中,北门城外的“城闉清梵”,到蜀冈平山堂坞,“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几无一寸隙地。其时扬州作为园林之都,从城东三里上方山禅智寺的“竹西芳径”起,沿着漕河向西延伸到蜀冈中峰大明寺的“西园”,另由大虹桥向南,延伸到城南古渡桥附近的“九峰园”,约有大小园林六十余座。和珅的和邸在京城豪宅中,已经是园林中的翘楚,但与扬州城的成片园林相比,仍是觉得精巧不足,奢华不足,心中对扬州商人又多了一份敬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与大富大贵之人有天然的结交欲望。比如说,像汪如龙这样的人,就像一块吸铁石一样,吸引着自己的兴趣。从小的时候,他就有一种天赋,在一堆人里面,很快就能分辨出哪个人是领袖,并由然升起一种趋近的好感。现在这种天赋发展为,他一下就能感觉哪个人是自己必须要结交的。

这样一路想着,不多时就到了汪家。汪如龙已在门前,叩拜之后迎进。庭园里豁然开朗,廊桥曲折,移步换景,满目绿意红花。院中种植最多的是兰花,各种稀有品种,尽被搜罗,由花匠伺候,四季常开,暗香扑鼻。和珅见状道:“兰花乃是君子之花,可见汪兄的雅趣。”汪如龙忙道:“在下一介布衣,怎比得上和大人风雅,不过是附庸罢了。和大人今天能够抽闲光临,真是蓬荜生辉,这些兰花也是黯然失色的。”

和珅听得心里暖洋洋的,顿生了骄豪之气,道:“也是,你们扬州风物好,圣上就多逗留几日,今日总算得圣上恩准,不必相陪,偷闲得出。”

“大人如此厚爱,小人感激不尽。”汪如龙把和珅当成祖宗一样供着,一路躬身引进。扬州富商的风尚追求,概而言之有两个,叫作乌纱帽和绣花鞋,前者指的是与当官的交好,进而让自己家门也出个当官的,这是盐商的政治风尚,后者就是好女色,极尽玩弄之法,这是盐商的生活风尚。汪如龙能把和珅请进家里,这是光宗耀祖的事,也让其他商人倾慕不已,当下商量道:“和大人到家,本该请家班唱戏迎送,但我想和大人在京城什么样的戏没看过,怕和大人枯燥,咱们就来点和大人没见过、瞧着新鲜的,如何?”

“没见过的,你这倒是吊着我胃口了!”和珅呵呵笑道。

当下被引到院中廊亭里,汪如龙与和珅在观景台前坐定,家人泡上龙井,主客品茗欣赏,只听得司仪叫道:“比赛开始,请众佳丽上台。”

只见水袖飘扬之处,裙裾舞动,一个个佳丽入场,只见背影不见面。和珅心想,不成是叫美人跳舞?这太习以为常了,怎会没见过?却见美人并不舞动,站在一排架子前,用笔蘸碗中墨状汁液,往自己脸上涂抹。和珅越看越奇怪:从来没见女人如此化妆的。

司仪一声令下,美女均停住,转身,只见一个个脸上灰黑斑驳,如鬼似怪,又做各种龇牙咧嘴状,奇丑无比。和珅惊得说不出话,道:“汪兄,这是要干什么?”

汪如龙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是我们扬州流行的选丑比赛,方才她们涂在脸上的是酱油,涂得又难闻又难看,评者选出其中最丑的,乃是花魁,有银子奖励的,大人应该没见过吧?”

和珅谈笑道:“有见过选美的,选丑真是闻所未闻,扬州真乃无奇不有。我倒是有一问,为何会有选丑?”

汪如龙道:“原来有很多选美,但扬州太多美女,选着选着就乏味了,也不知从哪户人家开始提议选丑,每年都有好事者组织,邀请盐商贵人参看,确实比选美要有趣得多,便流传开来。”

“与京城相比,扬州人的趣味奇怪得紧,这又是何种原因?”

“确实如此,扬州富商多,什么东西奢华,就讲究到极致,称之为扬气。选美选腻了,开始选丑;扬州人比有钱,在金箔上刻上自己的名字,集体跑到镇江金山的宝塔上,把金箔往外扔,看谁家的金箔第一个漂到扬州。大人若多住一段,便不以为奇了。”

那些丑女排着队,把脸对着太阳,一会儿脸上更加斑驳而有臭味,评者且看且闻,选出公认最不堪者。

汪如龙笑道:“这个权且作为开胃菜吧,走,大人,我们喝酒去。”

又引着来到花厅,早有酒菜等候,又有美女环绕,和珅方才见了丑女,现在再看咫尺美女,恍如天仙,这才知道选丑的妙处,当下杯盏交错,美人相陪。

“汪兄虽是个商人,但我看修养极高,学识渊博,想来是读过很多书的。”和珅也见过许多商人,一开口便知道学识修养几斤几两,显然认为汪如龙在这方面属于上乘。

“这个说来话长,若不嫌冒犯的话,我与和大人年轻时的经历颇为相似呀。”

“哦,此话怎讲?”

“我的出身呢,也算是世代书香门第、官宦之家。祖父在康熙年间,当过道台,家父在雍乾两朝当过知县,后来他不爱干,便辞官去学习诗书画去了,他的师傅便是郑燮郑板桥,家父乃是郑板桥的得意门生。我自幼跟家父学习,除了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也略通一二。后来跟所有学子一样,参加乡试科举,考了多年也没有考上,自觉得才华尚可,怎奈时运不济,考得家道中落,家产几乎挥霍干净,无奈只好弃仕从商,有辱门风呀。”

在汪如龙的叹息声中,和珅也想起自己科举落选的往事,不由道:“原来汪兄与我同是科场失意人呀。科举之道,未必是公正之道,我看你的才华能耐,已在某些高官之上,落榜只不过是时运不济而已。”

汪如龙喜欢道:“得到大人如此抬爱,真是比中了榜还高兴。只可惜韶华已逝,往昔不在了,祖上的门庭,算是在如龙手里给辱没了。”

其时,士农工商四个阶层,商人排在最后,对汪如龙来说,虽然赚了大钱,但只能财大气粗,却不能光耀门庭,连轿子都没有资格乘。他一心结交官僚,一方面官商可以互为照应,另一方面可以提升门庭,争些荣光。

和珅对商人并没有一般人那么鄙薄,相反,也许是他对钱财有着超越一般人的嗜好,因此对商人有着不同寻常的好感。他自己经营当铺、弓箭铺、皮毛铺等各种铺面,也算是一个商人,同僚在暗中颇为鄙薄,但和珅不以为意。

和珅微笑道:“汪兄不必说丧气的话,要光复门庭,现在也为时不晚呀!”

汪如龙听了,两眼放光,略一沉吟,恍然大悟似的,突然一头跪下道:“若和大人能收我为门生,晚生愿肝脑涂地回报大人。”

和珅呵呵笑道:“哎,你真是能见缝插针呀,我是该收你还是不该收你呢?”

汪如龙哀求道:“我与大人当年同是科场失意人,如此缘分,求大人垂怜。”

和珅忙扶起道:“说得好,同是科场失意人,起来吧,也许可以一起共创大业。”

汪如龙狂喜之中,泪水迸射,头叩得砰砰响,道:“谢大人栽培,晚生没齿不忘!”

对汪如龙来说,能被和珅纳入门中,不啻天降大喜。而在和珅看来,汪如龙财大气粗,又颇有学识,在扬州盐商中呼风唤雨,这样的人,培植起来,绝对是可以做大手笔的。

和珅问道:“以你的身份,如今又捐官了吗?”

汪如龙道:“刚花了一万六千两,捐了四品道员,正等着补缺呢。”

历代或明或暗,都有花钱买官的事,但是只有清朝是把捐纳作为朝廷制度下的正常升官途径的,而且当作朝廷的一项重要财源来组织经营。当年康熙征讨准噶尔费用不足,下诏鼓励富户捐纳,因此仅山西一省当年一年内就捐了县丞一万二千人,甘肃半年鼓捣了一万七千人;雍正年间督考国子监,就是考察那些纳过捐,但还没有正式到任正在等缺的候补官们,结果一万多监生里面九千五百余人不及格,甚至接近六成人交白卷,因为八股文是硬功夫,不会就是不会,勉强不得。雍正时期的模范总督田文镜便是捐纳出身。清朝前期进士、同进士出身的“正途”官员是不与纳捐的“异途”官员一起排班站立的,但到了后期就没有这种禁忌了,因为拿钱买官的人太多了,一眼看去密密麻麻几乎都是花钱买来的顶戴。

对于汪如龙这样的人来说,钱不是问题,捐官是个捷径,先买个官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就是关系,有靠山关系就可以找个称心的候补位置走马上任了。和珅问汪如龙捐官的事,就表明有意推汪如龙一把进入官场,汪如龙心知肚明,当即喜出望外。

酒过三巡,和珅与汪如龙谈得入港,道:“你这次叫我来,应当有事相求吧?”汪如龙叫道:“没有没有,就是结识和大人,今日已经完成心愿,不亦乐乎。”

和珅微微一笑道:“那么就是盐政征瑞有事?”

汪如龙眼珠子一转,道:“也没有,我听说盐政大人的官是和大人帮着谋来的,但是征大人在报恩上颇为吝啬,只用一顿菜的银钱就打发了,要是换我,指定要大方得多。”

原来汪如龙听征瑞复述了那天的宴请细节,便已猜中,和珅听得征瑞每年进贡自己的银两也就这一顿饭钱,心中不悦,所以才会用盐引案的息银来为难他。但汪如龙并不告诉征瑞,而是利用征瑞的疑惑来取得见和珅的机会。和珅一见自己的心事被汪如龙探出,更觉得汪如龙将来可以与自己在江南共图利益。和珅道:“征瑞此人,度量不够,盐政这个官,恐怕也当不久了。”

汪如龙当即道:“正是,若是和大人有用得着晚生之处,晚生必然知恩图报。”

和珅微笑道:“呵呵,这种事一步一步来,急不得的。”

汪如龙道:“听说当今圣上在三希堂中喜欢收藏名贵字画,我珍藏一副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想献给皇上,和大人觉得可否?”

乾隆的书房原名温室,后因收藏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王珣的《伯远帖》而改名三希堂,之后三希堂收了大量古人的珍稀墨宝,乾隆时不时拿出来赏玩,可见书画是极能打动乾隆的。

和珅两眼放光,道:“有这样的宝贝,皇上当然喜欢,我也愿意代劳呀。”

《鹊华秋色图》是元代书画巨匠赵孟頫回到故乡浙江时为朋友周密所画。周氏虽原籍山东,却生长在赵孟頫的家乡吴兴,从未到过山东。赵氏既为周密述说济南风光之美,也作此图相赠。辽阔的江水沼泽地上,极目远处,地平线上,矗立着两座山,右方双峰突起,尖峭的是“华不注山”,左方圆平顶的是“鹊山”。赵氏笔法灵活,画风苍秀简逸,学董源而又有创新,是画中珍品。

当下两人一起赏画,其乐融融,又密谋许久,直至宴毕。

不日征瑞来打探和珅的口风,汪如龙道:“和大人对你并无不满,他说的事,就是与公说公,不含私意的。”征瑞这才稍稍放心。

到清江浦视察水工,这是和珅在行程中安排的。一方面,彰显皇上重视南方水利,事关漕运大局。另一方面,和珅有自己的小打算,到清江浦要拜访自己的外祖父嘉谟。

嘉谟早年资助和珅,前几次有求必应,后来感觉和珅用钱无度,认为是纨绔子弟,于是中止借款,乃至刘全最后一次来筹钱三百两,用以打点承袭祖上爵位,被嘉谟拒绝。幸好属下郭大昌认为和珅乃上进后生,力劝,嘉谟这才应允,郭大昌也解囊相助。这些经历,和珅一直铭记在心,如今又有下江南之机,怎能不报恩?嘉谟看到和珅日后蒸蒸日上,前程似锦,心中也慨叹好在听了郭大昌的话,否则自己就是造孽了。

和珅入仕之后,嘉谟便与之有书信往来,知道和珅要借皇上南巡之机拜访自己,早早做了准备,当日在厅上听说和珅到了,赶紧出门,只见和珅顶戴蟒袍,面如冠玉,和善之中自有威严,气象极为不凡,当下跪倒叫道:“下官拜见和大人。”

和珅急忙移步,扶起道:“外祖父怎能行此大礼?叫外孙以后如何做人,快起快起。”

嘉谟道:“在官则以职论,岂可乱了上下。”

和珅道:“不管我多么大的官,还不是您亲外孙,人伦比官伦更重要才对。”

待嘉谟起身,和珅赶紧跪下道:“外孙拜见外祖父大人!”

嘉谟恨不得把他从地上捞起,叫道:“场面上不能这样,你还穿着官服呢,皇上见了要治罪的。”

和珅被扶起,笑道:“皇上是最注重孝道的,决意不会怪罪,以我对皇上的了解,只怕要嘉奖我呢。”

当下迎进府中,和珅环顾嘉谟家中,确实富贵,家具器皿,无不讲究。自己年少时就听说外祖父家的奢华之状,羡慕不已。好在如今自己家里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年少的愿望此刻有了回报,不由微微一笑。祖孙坐定,畅谈家常。和珅感谢外祖父对自己在学生时代的资助,嘉谟道:“虽然资助了你些许银两,但也曾怕你无人管教,有时也让你拿得没那么容易,是要你珍惜,希图你早日自力更生。此一番心意,望你悉心明了,不要责怪我就是。”

和珅笑道:“外祖父的苦心,我岂能不知,又怎么会责怪。从前确实有诸多亲戚,对我冷眼相待,如今我也是与他们有来有往,该帮助他们的还是帮助,宁可他人负我,不可我负他人,这是我为人的准则。”

嘉谟叹道:“你这般大度,将来的前程也大得很,这我就放心了。可惜你额娘不在,见不到你这等优渥,可叹哪可叹。”

和珅想起自己生母,不由叹道:“我时常静夜里想起额娘,泪洒枕巾,特别是曾看到皇上与皇太后母子情深,就想起额娘早逝,兄弟俩孤苦无依,幸得外祖父垂爱,才有今日前程。”

谈起旧事,两人一阵伤感。和珅想起一事,忙抹了眼角的泪花,道:“刘全曾说,您属下有一个郭大昌,也曾仗义资助过,这番前来,希望能见见这位义人,聊表恩情。”

嘉谟道:“正是,郭大昌为人正直,有情有义,你该见一见,有恩必报,这是传扬美名的事儿。桂生,你去叫郭大昌过来。”

家人桂生闻言,答应了一声,一溜烟急急跑去。

不多时,桂生回来报道:“郭大昌说重病在身,不能前来。”

嘉谟听了,眉头一皱,吸了一口气奇怪道:“昨儿我还见他生龙活虎的,今儿就重病了?你说说情形。”

桂生道:“我见他也不似重病的样子,也并没有卧床,他只说急症发作,不能出来,等过几日好了再见大人。”

嘉谟道:“哎哟,这郭大昌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时候来病,这要是错过了见和大人一面,只怕将来他要后悔一辈子的。”

和珅道:“既是有病,不便出来,那我就去看看他。”

嘉谟急忙摆手道:“这怎么行,你贵为军机大臣,亲自去一个平头百姓的家探访,成何体统,不成不成。”

“这倒不妨,他既是我恩人,就不论什么官不官的了。”和珅叫侍从道,“把我的薄礼带上,我去见见郭大恩人。”

嘉谟见阻挡不住,便道:“桂生你先一步去郭大昌家知会一声,做好迎接,那郭大昌性情有些耿直,嘱咐他不可丢了礼数。”

和珅心里也藏着疑惑:郭大昌究竟是什么病,居然说来不了就来不了?这南巡一路下来,多少人求见自己而不得,若是有见着自己的机会,就是腿断脚断也会抬着来的。想来想去,郭大昌这病倒是奇了怪了。

走不多时,轿子落到郭大昌家门。这院子虽不算大,但也齐整,算是富裕人家。侍从叫道:“和大人到。”和珅下轿,却不见郭大昌出门迎接,倒是他的妻子汪氏迎了出来,哆哆嗦嗦地下跪,见和珅的排场,连话都说不出来。

和珅问道:“郭大昌可在?”

汪氏不敢抬头,道:“方才还在,听人报和大人要来,就一转眼工夫,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语气慌张,似乎急得快哭了。

和珅柔声和气道:“你起来吧,方才说是他得了急病,是什么病?”

汪氏道:“也不知道,就说病了,也不知是什么病,现在也不说一声,就跑个没踪影了。他平时性子就怪,行事乖张,我们都不知道,求大人宽恕。”

和珅看这架势,分不清郭大昌搞什么把戏。如果真的是病,该在家里等候才是;可是突然失踪,分明又不是病。所以不论称病还是失踪,都是在躲避自己。自己又不是虎豹豺狼,能吃了他不成?想到此处,心中的奇怪转为愤懑:自己堂堂一个军机大臣,居然在一户平民家中吃了闭门羹。他当下并不表露,只是道:“郭大昌是我恩人,我只是过来报恩道谢,不会怪罪他的。既然他不在,那你传达意思即可,带了些薄礼,请收下。”把一堆东北老参、冰片放下,转身升轿而去。

只片刻,郭家门口已经围了左邻右舍,纷纷道:“刚才来的可是陪皇上下江南的和珅大人?这个郭大昌着了什么道?可惜呀可惜!”有惋惜,有扼腕,还有疑心郭大昌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嘉谟听了此事,也疑惑重重,和珅吃了郭大昌的闭门羹,让嘉谟颇为生气,对和珅道:“改日见了他一定要责罚一顿。”和珅道:“责罚倒是不必了,我倒是好奇他为何不见我,他日可书信告知。皇上在此只停留一日,我要陪他继续巡游浙江去了。”

次日,嘉谟正要差人叫唤郭大昌,郭大昌却自己提着礼物过来了。嘉谟看郭大昌,从头到脚,没有一丝病的样子,问道:“昨日你是怎么回事?”

郭大昌道:“昨日病了,还请大人见谅。”

嘉谟怒道:“胡说,若是病了,该在家休养,如何又跑出去了?”

郭大昌道:“大人有所不知,小人确实得了一种病,叫作高官恐惧症,若是见了高官,或者与高官攀上了关系,便会浑身疼痛,吃不下、睡不着,最后枯槁而死。所以,小人一听和珅大人要见,浑身已经疼痛,只有躲避,方可救得自己一命。这和大人的礼物,我也不敢收了,一收我就关节隐隐作痛。今日听得和大人已过清江浦,这才身体好转,过来归还礼物,请大人转交。另外以前曾经接济过和大人百两银子,也请和大人忘了,否则在下就是隐疾缠身,日后必然短寿。”

嘉谟听了,嘴巴都大起来,道:“世间真有此病?我还闻所未闻。”

郭大昌道:“世间的病,千奇百怪,见怪不怪。都怪小人自己福浅命薄,无缘消受呀。”

郭大昌一向办事牢靠,作风稳健,不会胡说八道,嘉谟听了,半信半疑,却也无话可说,道:“既如此,我跟和大人转告一声就是,世间有这种病,恐怕他也未必能信。”

郭大昌交接完毕,告辞出来。街头巷尾,人们都在议论乾隆下江南的事,又提到军机大臣和珅来拜访外祖父,也成为一大谈资,嘉谟亦成热点。郭大昌走走停停,探听热闹,走了两条街,也没听人说和珅来拜访自己却未遇的事,看来自己分量轻,这点事除了邻居知道,并无人传闻。回到家里,舒了口气,叫汪氏泡杯茶来定定神。汪氏泡了茶过来,问道:“昨日和大人送来的老山参你放哪里去了?我给你炖只小鸡子补补身子,你这把老骨头,整日里水里头钻,不补扛不过寒气了。”郭大昌道:“送还和大人了。”

汪氏叫了起来,道:“你这老不死的,那些老参冰片,至少值几百两银子,你咋要送还呢?昨天和大人来看你,你倒是故意开溜,人家是来报恩的,你如果留在家里,人家兴许还拿更贵重的东西呢,兴许人家还给你一官半职呢,也让我风光风光不是。你脑子到底是不是让驴踢了,左邻右舍哪个不是说你抽风……”

郭大昌喝着茶,思绪似乎在远方,根本无视妻子无止尽的唠叨。在一连串的抱怨中,他渐渐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响起了鼾声。汪氏听见鼾声,大怒,一把手拍在案上,“啪”的一声,叫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的,这么好的机会放过去,我肠子都悔青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回答我!”

郭大昌睁开眼睛,冷冷道:“你真的想知道?”

汪氏被郭大昌的表情镇住了,疑惑道:“是呀,我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你听了之后,嘴巴可得给我关紧了。”

“哦,我的嘴巴你还信不过么?”

“当初我资助和珅,是因为看他是个人才,日后必定富贵。谁知道他发达之后,并非是个为民做主的清官,而是靠取媚皇上爬上高位,我已悔不该当初了。这种高官,从朝廷大臣到黎民百姓,多有不屑,别看他如今炙手可热,日后必定罪责难逃。我若和他攀上关系,名声远扬,将来指定受到连累,身败名裂不说,只怕祸及子孙,到时候那才叫肠子悔青了。我们堂堂正正做人,靠手艺吃饭,不求虚名,不求暴利,他走他的道,我走我的桥,这才是正道!我几番设计不与他见面,让人没有口实,这番道理,你可知晓?”

汪氏听了,愣愣地张大了嘴巴,好像嘴里含着一个蛋要吐出来。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和珅茶楼听民声 乾隆筹谋固海坝

乾隆在江苏的江宁(南京)、苏州、扬州三个繁华之都,游玩尽兴之后,前往浙江。船到杭州府,在杭州逗留数日,吟赏山水,自不必说。巡游完毕,便到海宁,海宁乃杭州府一小县城,乾隆到来,全城轰动,张灯结彩,譬如过节一般。乾隆一入小城,住陈阁老私宅。

陈阁老,即雍乾两代的相国陈元龙,海宁世家,此时已仙去。陈阁老宅名曰隅园,始建于明代晚期陈元龙曾祖陈与相。陈元龙拜相后,将它改建扩大,并把大门改为竹扉,又增建了“双清草堂”和“筠香馆”,有皇宫内院之气派。宅院分东中西三条轴线,中轴线上有大门、仪门、轿厅、爱日堂、大楼、道士巾、外红槛杆、内红槛杆等,东轴线上有家庙、祠堂、寝楼、筠香馆、廊桥、双清草堂、藏书楼、大厨房、东陪弄等,西轴线上多为家伶戏班住房、库房等。厅前有假山数叠,名木几株,流水一脉,并有曲桥南通“双清草堂”,园虽小而曲桥流水,山石卉木各具,环境幽静典雅,乾隆甚爱此中韵味。

乾隆来到海宁,自有深意,因对和珅道:“和爱卿,明日朕有要事,不如你先去听听坊间的声音。”和珅明白皇上的意思,附会道:“正是,奴才正有此意,地方官员怀揣私意,只报喜不报忧,拣好听的说,未必能听到真心实意。”乾隆点头道:“正是此意!”

趁着皇上休息,和珅便选了一套普通的衣裳,打扮齐整,俨然像个斯文商人,往街市而来。街上行人面露喜色,处处谈论乾隆的事,互相打听乾隆住在何处,明日行程,又问在哪里可以目睹龙颜。也有谈起陪同乾隆的纪晓岚,说他鬼才莫测,各种传说。和珅听了,心中隐隐不快,又仔细倾听,全无关于自己的见闻。

到了路边一竹楼铺面,旗子上写个“茶”字,和珅漫步上去,这里的闲人倒是多,均竹凳竹桌,碗茶伺候。和珅坐下,要了茶,又要了茶点,却见前头一肥头胖面的人大声说道,指手划脚,旁人侧耳倾听。和珅便问边上一客人,道:“这人可是在说书?”客人脸颊瘦削,留着山羊胡子,甚是精神,摇摇头道:“不是说书,就是闲扯,他见这么多人听,就当说书说开,哗众取宠罢了。”和珅仔细一听,原来正说到乾隆与陈阁老的传闻。胖头说道:“陈阁老名曰陈世倌,后在康熙年间入朝为官,与雍亲王一家常有往来。这年,恰好雍亲王和陈阁老的两家夫人分别生了孩子,而且是同年同月同日。某日,雍亲王让陈家把孩子抱入王府看看。可是,当送出来时,陈家老少个个目瞪口呆起来,自家的胖小子竟变成了小丫头。陈阁老掂量出此事性命攸关,劝全家忍气吞声算了。那换入王府的胖小子,就是后来的乾隆大帝……”

胖头说到此处,众人“嘘”了一声,惊讶中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气。胖头更加神气:“众位客官也许不信,但你想,这已经是乾隆五次下江南了,四次都住在陈阁老宅园,停驾暂住为什么呀,是看望自己的亲爹亲娘、帷幔祭牌。”

众人小声附和谈论道:“正是,要不然到我们海宁这小地方做甚!”又有人问道:“那个被换出来的公主呢,有着落吗?”

胖子一拍桌子道:“这个问题有水平,有水平呀!这位皇家的金枝玉叶,被陈家抱回江南后,好好抚养,长大后嫁给了大学士蒋廷锡之子蒋溥。这蒋家是常熟的大姓,雍正女儿所住的那栋楼,常熟人就叫作‘公主楼’。不信你们去常熟问一问!”

众人惊叹胖头无所不知。有人不服道:“你怎可知道得那么仔细,有鼻子有眼?莫不是瞎编的?”

胖头急了,撇嘴道:“我近亲在朝廷当官,耳目通灵,我亲眼见过皇上祭拜陈家牌位,你们信不信呢?”

众人又“嘘”了一声,道:“你要有这身家,不混个差使,还有工夫在这儿贫嘴!”

胖头摇头道:“你们不信世上有人就不愿当差,就愿做平头百姓,每日里来这儿喝茶论道的?今儿让你们开眼了,我就是这么一人,不求富贵,只求快活。你们不信我,没有关系,我淡泊名利,不求虚名。有一个问题,陈家有乾隆亲笔题写的两块堂匾,一块是‘爱日堂’,一块是‘春晖堂’,这不是我吹的,就是正儿八经挂着的,你们知道这有什么意思么?”

众人摇头道:“当今圣上喜欢到处题匾,哪有那么多意思?”

胖头轻蔑地撇嘴道:“就知道你们无知,‘爱日’也好,‘春晖’也罢,用的都是唐朝孟郊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一典故。乾隆若不是陈家之子,谈得上报答父母如春晖一般的深恩吗?”

众人一听,又信了,道:“这倒有点意思,有点意思,你还真有点能耐。”

胖头得意地抿了一口茶,哈哈大笑道:“服了吧,哈哈,你们服了吧!”

和珅见身边的山羊胡子不动声色,便问道:“你相信他说的吗?”

山羊胡子眉头一抖,道:“这有的说没法证的东西,胡说八道罢了。”

和珅一听,夸赞道:“既是胡说八道,那康熙爷六下江南只到杭州,当今圣上却四次到海宁,又是什么说法?”

山羊胡子道:“你们外地人不知,海宁人可不能不知,乾隆年间开始海潮北趋,海宁一带潮患告急,皇上过来视察海患而已,祭拜生父生母之说,纯属扯淡。”

“那又怎么解释乾隆要住陈阁老宅,人家可说得有鼻子有眼呀。”

“海宁是小县,哪里有比陈阁老宅更适合做皇上行宫的住宅呢?再说了,皇上来了,也没有听说对陈家子孙有召见。”山羊胡子叹道,“世人爱牵强附会,本是常事。可恨这厮在此哗众取宠,说得活灵活现,一传十十传百,加上你们这些外地人一传,胡说就变成正史了。”山羊胡子边说边摇头,似乎对胖头十分不满。

和珅起先听胖头说道,心想,还好皇上不曾跟自己一起微服出来,要是皇上听此说法,平白无故多了个亲爹,不知道会不会气得让胖头坐大牢。而山羊胡子可就实在多了,真是个人才,若皇上在此,一高兴说不准会请他入仕呢。皇上经过海宁,确实只有一件事,关心海患,当初在设计路线时,曾经问乾隆,要不要在海宁另设行宫,皇上坚决说不必了,就住陈阁老家。

“你说得对。”和珅对山羊胡子道,“还有一件事,可以打破谣言。在乾隆六年陈世倌升任内阁大学士不久,就因为起草谕旨出错被革职,乾隆斥责他:‘少才无能,实不称职’。如此一点情面不留,别说是生父,就是普通的前朝老臣也很少受到这样的奚落。”

“噢,你怎知道有这件事?”山羊胡子对和珅肃然起敬。

“我是从京城来的,知道的消息自然多些,而且此事是有史可查的。”和珅道,“你若上前去说道说道,就可以为皇上辟谣了。”

“哎,你有所不知,我上去辟谣也是无人理会的,这茶楼坊间并不需要实情,只需要那些娱人耳目的玩意儿。”山羊胡子道,“乾隆下江南,有多少牵强附会的故事,辟谣辟得过来吗?那开包子铺的,说乾隆吃过这包子,包子就身价百倍,买包子的也愿意挨宰。这些人哪,是没救了,跟他们讲什么真假。”

和珅点了点头,觉得山羊胡子深谙世理,倒是可以和他聊聊,把皇上交代的任务完成了,于是把自己的茶点推到他面前,道:“你倒是看得真切——来,一块吃,这叫什么糕?”

山羊胡子见是京城来的客人,也生了兴致,道:“这个糕点,可有点来头,你不妨听听,本来名叫眼睛糕,海宁的名小吃,但如今却叫李卫眼睛糕——也是为了提点名气。”

和珅咬了一口,外看色泽白嫩,里面居然是肉馅的,绵软有味,便问道:“何故跟李卫扯上关系?”

山羊胡子点头道:“不过这倒不是牵强附会的胡扯,是真事,雍正朝的大臣李卫奉旨督建盐官海塘,一日,海潮忽急,修建两个多月的海塘,竟然被冲垮了一半以上。李卫心急,派亲信调查。结果亲信回报:筑塘官兵并非不愿筑海塘,实在是太费力气了,中午按一般的军粮供应伙食,大家到了下午就没有了力气。李卫后来到了盐官的一家茶馆,老板向他推荐了茶馆特制的眼睛糕。两块眼睛糕下肚,李卫吃得很饱。于是,李卫就在盐官附近招收做眼睛糕的师傅数十名,将‘眼睛糕’改名为‘堰兢糕’,每天送往海塘。大家都明白了李卫的良苦用心,官兵们从此兢兢业业,努力修好了每一段海塘。后人为纪念李卫,把眼睛糕称为‘李卫眼睛糕’。你瞧,只有这实实在在为民做事的,留下的美名,百姓才肯买账——你这位客官,看你面相也是当官的料子,将来若当上官,想留个名什么的,须得记住李卫眼睛糕!”

和珅悦色道:“托你吉言。都说钱塘江潮厉害,这里的海塘到底牢固不牢固?”

山羊胡子摇头道:“历代都是修了又烂掉,烂了又修,如此往复,能不能保住良田,全靠老天爷吧。”

和珅奇道:“修了又烂,烂了又修,原因何在?”

山羊胡子道:“你在京城有所不知,钱塘江的潮水,世所罕见,一天两次,那些木桩竹笼石,哪经得起冲蚀。再者,修塘是个贪钱的差使,哪个负责的不偷工减料点,质量也无法保证。”

和珅问道:“依你的想法,可有可施之计?”

山羊胡子道:“我一介平头百姓,不知怎么建才是百年基业的塘,但只知道,不论建什么塘,如果监管不力,从中克扣,怎么建都白搭。凡是天灾,百姓无话可说,若是人祸,则必怨声载道。”

和珅道:“你这种忧国忧民的人,该去做官才对,怎么有心思在这里喝茶?”

山羊胡子道:“这儿不是皇上到海宁了,听说皇上喜欢微服私访各种茶肆探访民情,我就是想来碰碰运气,兴许能跟皇上聊两句呢。你是从京城来的,可有皇上行程的消息?”

和珅忍住笑,点头道:“这个我倒是有一点可靠消息,明儿皇上要到海堤查看,你去那儿候着,兴许能遇上。”

山羊胡子兴奋道:“这可太好了,听说皇上是老人身童子颜,常吃长生不老药,很有见效,不知可否有此事?”

和珅嘿嘿笑道:“若是有长生不老药,秦始皇恐怕现在还活着——你前头鄙夷人家说牵强附会的事,如今自己怎么也相信这种子虚乌有的说法?”

山羊胡子不好意思道:“哎,说别人容易,自己做到却难——谁让咱们没见过皇上呢!”

和珅道:“你倒是个实诚人,时间不早,我这就告辞了。”

山羊胡子道:“那你明天去海堤上看皇上吗?”

和珅道:“一定去,必须去。”

山羊胡子道:“那明儿去喽,您慢走!”

次日,按照预定,乾隆启驾巡查海水堤坝,这是巡视浙江的重中之重。

在海宁县与仁和县之间,是江海的交汇处,这里的钱塘江海塘,每天要承受两次海潮洪峰的冲击,直接威胁背部的平原地区、鱼米粮仓。为什么此处的海潮特别猛烈、世所罕见?

因为钱塘江口平面呈喇叭形,在海宁市附近河底有沙坎隆起,海潮倒灌,受地形收缩影响潮头陡立,便形成雄伟壮丽的“钱塘潮”。

刚开始修筑的海塘是用泥土来堆建的,后来用柴塘,到了元代,开始使用一种独特的筑塘方法——木桩石塘法,以木桩稳固打底,投放石料。乾隆二十五年,浙江水情告急,地方官有的主张修筑石塘,有的主张修筑柴塘,意见不能统一。柴塘用木柴堆砌经不住海浪冲刷,要经常维修。石塘十分紧固,不怕海水冲刷,效果很好,也不用经常维修,但工程浩大,花费银两过多,当时国库不充裕,无力承担。乾隆二十七年,皇帝第三次南巡,到达海宁,在现场查看,如果修建石塘,则要放弃原来的塘坝,后移数十丈重新打桩修筑,权衡之下,下谕旨曰:如果修筑石塘,势必毁掉海边百姓的田地与村庄。修塘本来是为了保护海边百姓的生活,这样反倒先害了他们,所以先行修筑柴塘,试验效果如何,地方官员要保证每年用竹篓装石头加固塘坝。

这一次乾隆再次到达旧地,正遇涨潮时间,潮声隆隆,犹如猛兽伏在水下,一路潜行,砸到礁石之上,化作万千雪花,如万马奔腾,又如群狮怒吼,此起彼伏。乾隆沿着塘坝,下坡观看,巡抚吴元谋急忙近前护住,道:“皇上,此地潮水变化莫测,不可离水太近。”乾隆道:“不妨,我仔细看看坝底损坏到什么地步。”和珅扶着皇上,见皇上凛然不惧,也附和道:“我看这潮水见了皇上,也知道退后三分,哪敢打过来。”

乾隆看到坝底水流湍急,往复的冲刷使得岸边泥土已经冲走,装石头的篓子早已露出,有的篓子竹条已经断了,石头几欲脱落。正查看间,冷不丁一个潮头涌到岸边,突然后劲十足地爬高,朝乾隆劈头盖脸扑过来。众人在岸上看得清楚,急忙惊叫起来。和珅眼疾脚快,护在乾隆身前,浪头打在他后背上,乾隆只湿了一点。吴元谋忙扶着皇上后退,和珅抢着去扶皇上,脚下却一滑,摔了个跟头,原来湿掉的衣服沾了一身海泥。

吴元谋忙叫侍卫上前扶起和珅,道:“和大人衣服湿了,带和大人到轿子里处理。”

和珅摇摇头,道:“不必,为保护皇上打湿,这是奴才的荣幸。”从地上爬起来,到乾隆身边问道,“皇上可曾受惊?”

乾隆豪迈道:“这点小浪,算得上什么。不过这里的浪头来往莫测,恐怕会伤及行人吧?”

吴元谋不敢隐瞒,道:“此地潮水最为多变,难以预料,特别是大潮之时,往往有百姓被卷入水中。各处均有提示,往往防不胜防,唯有加高加固,才能防患未然。”

乾隆回身上塘顶,众人围将过来,乾隆叹道:“朕看柴塘被冲刷得支离破碎,这样下去塘坝塌陷会更多,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众爱卿有何良策?”

吴元谋道:“柴塘每年都要填石,遇到大潮大水的年份,又要大修;石塘最为稳固,可以维持数百年基业,但耗资巨大,请皇上定夺。”

乾隆好奇道:“若筑石塘,怎么个筑法,能维持百年?”

吴元谋道:“浙江水利佥事黄光升开创鱼鳞石塘法,皇上若问具体筑法,可请黄佥事答疑。”

早在一旁候着的黄光升被叫过来,磕头答道:“小人的鱼鳞石塘筑法,乃是改进明代王玺所创的纵横叠砌之法,曾在某处试验,数年过去,完好无损。该法全部用齐整的方形条石,呈‘丁’字形,自下而上顺次叠砌。每块条石之间用最具黏性的糯稻米打浆、灌砌,避免水流冲刷、掏挖塘身,再用铁锔扣榫;石塘顶部使用铁锭扣锁,防止松脱;塘身后加帮土墩护塘。这样做成的塘坝,从侧面看层次排列如同鱼鳞,整齐坚固,称为鱼鳞石塘。”

乾隆喜道:“此法甚好,不知造价几何?”

黄光升道:“造价昂贵,小人仔细算过,每筑一丈长,需八千两银子。”

乾隆吸了一口凉气,道:“这几十里的堤,造价确实不菲。和爱卿,昨日朕叫你出去探听民意了,以为如何?”

和珅穿着湿淋淋的衣服,观察着乾隆的一举一动,忍住哆嗦道:“奴才昨日私访民间,百姓深受水患灾害,确实希望能建石塘,以保永固。况且此塘坝崩溃,则太湖平原千里良田受灾,此乃国家的粮仓,事关重大。臣以为,修建石塘,很有必要。”

乾隆问道:“造价如此之高,户部可有办法解决?”

和珅见皇上跃跃欲试,已知道此刻不能退却,道:“奴才兼任户部侍郎,有责任为此筹款,为皇上分忧,为黎明造福。此塘坝将惠泽千秋万代,世人将其与长城、大运河并称天下三大工程,必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造完成。奴才当想尽办法,一年不成就三年,三年不成就五年,让鱼鳞石塘一步步得以实现,让太湖百姓高枕无忧!”

和珅之所以敢把这事应承下来,其一是皇上已经有意把多年踌躇未决的工程做一了断,自己作为皇上得力的财政主管,不能不替皇上分忧;其二,这种惠民工程,自己在这里拍板,将来名字也会刻在功劳簿上,美名传万代,机不可失;其三,以自己管理内务府的经验,为户部动动脑子,户部增加收入大有可能,这一点和珅颇为自信。

乾隆见和珅拍胸脯了,也颇为自信,笑道:“和爱卿真是我朝的大财神呀,既然和爱卿答应筹款,这事就成了一半了。朕谕旨,即日起,开始修筑鱼鳞石塘!”

众人欢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指着潮水道:“有我鱼鳞石塘,谅你再也不能放肆。”

和珅奏道:“奴才昨日还听得百姓担忧,此大工程,若是层层克扣,偷工减料,乃是常事,如何能保证质量?我希望户部的一分一两银子,都能用在刀刃上。”

和珅绝不能容许户部的银子被地方官以工程的名义装到兜里去,于公于私,他都无法容忍。

乾隆道:“嗯,和爱卿是廉洁典范,自然容不得这种事。黄佥事,如何能保证鱼鳞石塘的质量?”

黄光升道:“启禀皇上,若是偷工减料的鱼鳞石塘,十年之内必出问题,若是严格按照程序而建,可保十年至百年无恙。如十年之后残损,必是天灾而非人祸。皇上可依照此理定责。”

乾隆沉吟片刻道:“既如此,则以十年为保固期,在保固期内,海塘如有损坏,承修官员必须赔修,即使官员本人去世,也须由家属赔修。若建筑其间发现贪赃枉法者,必斩。此乃千秋大业,臣民须齐心合力,吴爱卿,可将朕方才的话列入保护塘堤制度中去!”

吴巡抚道:“是。”

当天,乾隆即亲自打桩,臣民深受震动,鱼鳞石塘正式开工。正因为有乾隆如此重视与问责监督,鱼鳞石塘日后建成,每日遭受潮水冲刷,数百年后依然屹立,被称为“捍海长城”,这是后话。

从浙江回来,船到江苏镇江,乾隆心中高兴,群臣陪同游金山的江天寺。登上山顶,极目远眺,乾隆心旷神怡,诗兴大发,道:“诸位爱卿,今日美景,可联句为乐。”

乾隆喜欢诗词同乐,在一旁的和珅早知乾隆心痒了,便道:“皇上才学过人,给大家开个头吧。”乾隆以才学自居,欣然同意,远望长江景色,悠悠吟道:“长江好似砚池波。”众人喝彩,和珅恭维道:“皇上胸怀宽广,以长江为砚池,既是写实,又有文采,不愧是帝王气象的句子。”

乾隆呵呵笑道:“哪位爱卿联句为诗?”纪晓岚在一边,自然非他莫属,续道:“举起焦山当墨磨。”不远处的焦山也是闻名风景,碧波环绕,满山苍翠,在长江之中,宛如一块碧玉沉浮水上,名字中有一个“焦”字,将它比作墨,再贴切不过。众人暗暗喝彩。

和珅不甘落后,早已看到东北方向有一座七层古塔,续句并非难事,得意道:“宝塔七层堪作笔,如何?”乾隆喜道:“这下笔、墨、砚都有了,就差最后一句了。”说笑间看到十五皇子永琰正在身侧,有意考验,道:“永琰,你来吧。”

在诸多皇子中,永琰忠厚有才,乾隆颇为看好,带在身边,时不时给点难题,有意考验。永琰朝四周望去,似乎没有可以比作“纸”的景色,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紧张张望,望着身边的纪晓岚。纪晓岚正在他身边,见皇子为难,以手放胸部,遮住皇上的视线,以手指指了指天上,仰头示意。永琰眉头一松,朗声吟道:“青天能写几多行!”这一句气象宏达,又貌似信手拈来,举重若轻,诗中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使得整首诗浑然天成,如一人所写。众人齐声叫好。和珅道:“十五皇子妙手天成,有皇上之风!”乾隆吟了几遍,叫负责撰写《起居注》的史官记上,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皇子能有如此才能,怎不令他宽心愉悦。

和珅知道乾隆到每一处,手痒,有题词的癖好。见山顶的寺庙外有一面照壁,于是提议道:“皇上若能在寺庙照壁留下题词,使得世人都能瞻仰皇上的墨宝,享受恩泽,岂不更好!”乾隆欣然同意,道:“此山此景,令人心旷神怡,你们议一议,留个什么字好。”

纪晓岚道:“皇上在此高览风物,江天相连,请用‘江天一览’,可对今日情景,又应皇上手笔。”乾隆一听,这四个字简洁,又气势磅礴,十分得体,喜道:“好,就这四个字!”和珅道:“皇上有才,这四个字对应此处的意境,真是丝丝入扣!”

乾隆微笑不语,大雄宝殿内早已备好笔墨,乾隆秉笔,一气呵成,毕竟年事已高,书写到最后一字,一时笔误,将“览”字写成“监”字。乾隆自己不清楚,围观者看得仔细,都倒吸一口凉气。和珅离得最近,自己是皇上的贴身近臣,不说呢,将来错字刻在壁照上,丢的是皇上的人,要负责任的可是这些近臣呐;说出来,你若敢说皇上这个字写错了,那可是大不敬,惹皇上生气不说,还要吃罪的。见纪晓岚在一边皱眉,便问道:“纪大人,你学识渊博,皇上这四个字可给品评一二。”纪晓岚心里暗叫苦,这个和珅把烫手山芋扔过来,将来要闹出笑话,指定把责任推我头上了。好在他脑子灵活,将计就计,高声道:“这个‘览’者,看也,‘览’字乃点睛之笔,和大人觉得这个‘览’字如何?”和珅暗暗叫苦,自己跟纪晓岚斗小聪明,还是玩不过,他又把山芋扔回来了,这如何是好呢?和珅善于和稀泥,当下道:“这个‘览’字呢,嗯,既然是纪大人出的句,该由纪大人点评才是。”乾隆见两人把“览”字推过来推过去,不由仔细看了一眼,这才醒悟,便从边上再取一张纸,重新写“览”字,再把原来的“监”字裁去。

和珅提起的心落了下来,恭维道:“这个‘览’字真是气势磅礴,有帝王气象。”纪晓岚讽刺道:“和大人这回怎么不叫我点评了?”和珅呵呵笑道:“皇上的字是公认的有气势,难道纪大人有异议?”纪晓岚道:“自然没有异议,只不过好话都让你说了,不晓得让别人该说什么好呀。”和珅道:“皇上不是要听好话,而是要听真话,你有肺腑之言,尽管说就是,我对皇上的字,就是不由自主赞叹而已。”纪晓岚道:“皇上您听听和大人这张嘴,天下就没有亏能塞进去。”

这一番与纪晓岚斗贫,让和珅出了一口气,一路下来,总是纪晓岚出尽嘴上的风头,每每得到乾隆的赞赏。和珅不仅郁闷,甚至有时候想起纪晓岚得意的神色,皇上赞许的表情,竟然辗转难眠。有时他也不禁骂自己,怎么跟娘们儿一样争风吃醋,说出去简直让人笑话,又以理智为自己开脱,皇上喜欢纪晓岚写文赋诗的才,也喜欢自己办实事的能力,每每自己一个奏折一个建议,皇上便有赞许,更有期待,这正是自己升官升得比谁都快的原因。因此纪晓岚与自己,乃是半斤八两,甚至自己比他更得实惠,又为何去妒忌他呢?想来想去,还是不能平息,竟然想:难道自己是想得皇上的独宠?

乾隆兴致颇高,呵呵笑道:“和爱卿今天嘴上占了便宜了,哈哈。”

和珅听见皇上赞赏,心中兴奋。兴奋之后,却隐隐觉得不适,突然觉得心中一动,想起祖父英廉说的,你平步青云,譬如卵石立于危崖,多少人想把你踢下来,切不可得意忘形。蓦地心中一慌,觉得自己方才过于外露,嘴上逞强,正是祸来之前兆。乾隆开心之时,待自己犹如儿子,群臣因自己与皇上如此亲近,也都敬畏三分,但切不可忘了君臣之礼,失了分寸,自己只是皇上的一个奴才,皇上一句话,就可以让自己从九霄云头掉下来。当下警醒自己,面上逞强不得,须得如履薄冰,切不可再犯这种错误。

这一路“省方观民,勤求治理”的南巡,乾隆多次颁发谕旨,免去直隶、山东等地应征地丁钱粮的十分之三;凡是老民老妇,均加恩赏赐,沿途他还派官员祭祀那些已故的兴修河道的官吏;在杭州、江宁等地阅兵,再一次拜谒朱元璋孝陵。第五次南巡,共谕免江苏、安徽乾隆三十九年至四十四年欠银一百三十余万两。五月九日,起驾回京。回京之后,乾隆自己写《南巡记》,写了南巡的原因、目的,成效,记叙得失。从热闹的南巡中平静下来,他在养心殿终于可以静静地思考一下,他确实太需要安静了,只有此时,他才可以一手执笔,地方官员的一个个面孔重新浮上他的脑海,一幕幕繁华表象中的隐患他才慢慢品味出来。

必须杀鸡儆猴了,他想。

不过,拿谁开刀呢?乾隆陷入了沉思。

正文 第二十二章 说钱财和珅诉衷肠 为病僮妙计请御医

冯霁雯肚子很大,掐一掐日子,已经接近临产,心中又是喜又有几分忧。喜的是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就要临世,为钮钴禄氏家族添丁,这是何等幸福荣耀的事;忧的是和珅正在南巡途中,恐怕见不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这又是何等遗憾呢。

这一日突然听见丫鬟喜滋滋报道:“老爷回来了。”冯霁雯心中一激动,从床榻上坐起,就要挺着大肚子奔出去。丫鬟急忙叫道:“不要起床,老爷随后就来。”冯霁雯被丫鬟扶着,复躺床上。果不其然,刚刚躺下,和珅就匆匆进来,见夫人肚子鼓得像个球,俯身摸着夫人的身子道:“夫人辛苦了。”

冯霁雯想起身请安,被和珅摁住,冯霁雯此时满心的忧郁和期盼一瞬间释放,舒然道:“我就家里歇着,能辛苦到哪儿去。倒是你陪皇上走那么老远,腿疾可曾发作?”

和珅笑道:“这腿到了南方暖润之地,也不发作了,看来跟北方的寒气有关。刘全,把给夫人带来的礼物让夫人看看。”

刘全忙命家人把礼物搬过来,让夫人一一过目:苏州的锦缎,江南的各种精巧首饰、名贵小吃点心……

冯霁雯看都看累了,道:“老爷太费心了,给我带一点意思一下就是,也何必费那么多银子呢?”

和珅笑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些哪用得着我花银子,人家都替我想好了,哪些礼物是送给夫人的,哪些是送给祖父的,哪些是由你送给亲戚朋友的,都说南方人心细,果不其然。”

刘全喜滋滋地插嘴道:“夫人的这些礼物只是一小部分,其他的珠宝古董、名马字画还多着呢,等夫人能走动了出去看看,定知道老爷此行收获不小。”

冯霁雯听了,却没有露出期待中的喜悦,只是微微一笑,似乎话中有话,又不便说。和珅对刘全道:“你把礼物弄出去,跟长二姑一起归置归置,古董字画不必装箱,我回头还要欣赏完毕再说。另外那匹汗血宝马叫专人照看,给精细粮吃。”刘全应声而去。

和珅坐在床沿,握着冯霁雯的手道:“夫人有话要说?”

冯霁雯对丫鬟道:“去给老爷泡一杯热腾腾的参茶来。”丫鬟应声而去。冯霁雯道:“老爷,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夫人总是有良言,但说不妨。”

“老爷这几年之间,已经挣下这么多家业,我想,适可而止。如果有哪些不该得的钱财,还是不要为好。”冯霁雯说着,眼巴巴地看着和珅。

“你说的是这些南方官员送的礼物?哈哈,这些只是一般的礼物,何足道哉。地方官员见了皇上,送上一份,我作为陪臣,自然也有一份,如果我不收他们的,倒是让他们难受,这些是明着的东西,皇上知道着呢,一点儿风险也没有。”和珅坦然道。

“我指的是这些,也未必是这些,我只知道,暴富之人,必失分寸。今天又暴增许多银两,明日又谁送了庄园,每听到这个消息,我不见得多高兴,倒是增加一份忧愁,夫君对财物万万不可太过执着。”冯霁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她自小在祖父家里,是大家闺秀,对钱财看得甚轻,所以也不打理家中财产,一切均由长二姑打理。

“呵呵。”和珅笑道,“夫人对家产的见识,我可不敢苟同。我自小为财所困,四处借贷,每借得一分银两,脑子里就一片光明,光明之中出现一条坦途,我与和琳走在这条坦途之上,便能忘却当下的困苦与屈辱。反之,每到绝境时,脑子里便一片黑暗。那银元宝对常人来说,就是钱财罢了,对我而言,却是温暖,让我心中光明一片。家中每增多一份财产,我心中便多了一份安定,一份喜悦。我的家产越多,我的儿孙将来便能免受我那样的窘迫,他们可以稳稳当当地生活,进可取功名,退可守家业,何乐而不为。”和珅侃侃而谈,想着千秋万代。

“你要把我说晕了。”冯霁雯抚着头道,“我只知道世上有适可而止的道理,不该得的东西来多了,我在佛面前求平安也心中有愧。”

“连皇上整天都在思虑钱不够花,我们这点家产又算什么?夫人是有孕在身,情绪多变,想多了。”和珅安慰着,岔开话题道,“我还怕错过了孩子出生的时辰,现在看来不会了。”

“按理来说,这时候早该生了,估计这孩子盼着能一睁开眼就见到你。”

“那敢情是,孩子在肚子里就这么聪明,不愧是我的孩子。”

谈到孩子,气氛好了许多。夫人忽然道:“暮雪病了许久,恐怕不行了。”

暮雪是和珅的书童,在家中时刻不离和珅左右,十分受器重。

“哦,这孩子年纪轻轻的,什么病让他一病不起?”和珅微微皱眉道,起身想去看看。

“哎,想知道,问问郎中就行了,人生死有命。”冯霁雯道,“他那病咳得厉害,晦气重,你也别去看了,否则染上了,因小失大。”

“哦。”和珅点了点头,心头升起一团疑惑。

和珅来到厅上,问了刘全和呼什图几个月的事宜。由于家业大了,呼什图成内管家,因他原姓刘,人称大刘;刘全负责外事和一切买卖财务,人称外刘。和珅走后,崇文门上关税的事务,也是刘全一应照办。由于关税细则制定严谨,和珅虽然不在,并无大的问题出现,和珅对刘全的管理颇为满意。

刘全一直惦记着郭大昌的事,问起来,和珅便将经过说了一遍。刘全道:“郭大昌这么没运气,居然让大人找不着。”和珅皱着眉头道:“我感觉他是故意不见我,可是我找不着什么原因。”刘全笑道:“不可能,如今全天下的人都巴不得见老爷一面,哪里还会有故意避而不见的呢,这打死我也不信。”和珅点点头,道:“于我而言,虽然是件小事,但确实是个谜。郭大昌虽是小吏,却有与众不同的见识,将来我若解开这个谜,必定大长见识。”

长二姑进来,和珅便问她书童暮雪缘何就病倒了。长二姑本来一脸兴奋,听了此话倒是严肃起来,道:“太太没有告诉你吗?”和珅道:“她身孕要紧,似乎不愿多谈病的事,嫌晦气,我来问你。”

长二姑道:“这个我可不便说起,我要是说起来还以为争风吃醋呢,你还是去问太太吧。”

和珅不耐烦道:“你我之间没有那么多忌讳的,实情告诉我便是了,要是不说,我还真着急了。”

长二姑道:“都是你疼爱的人,我说了你要是不信,说不定还会惹祸上身,问太太有何难呢?”

和珅胃口被吊起来,简直要冒无名之火了,道:“叫你说便是,这么古怪的是要气我么?”

长二姑知晓和珅脾气,倒不害怕,只是道:“我只能说此事与纳兰有关,具体的,你还是问太太比较好些。”说罢,把嘴附到和珅的耳朵上,道:“老爷你给我带来的碧玉耳环真是讨人喜欢,晚上我戴上你来看看。”说罢,嘤地笑一声,远远跑开了。

和珅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只因暮雪是自己宠爱的书童,一个个怕说话得罪了自己,便避开话题。太太冯霁雯当然可以直言不讳,可是她在孕中,似乎因犯忌不太想提及此事。和珅觉得只有自己亲自问问暮雪是怎么回事。心里想着,便往后园踱步,正看见冯霁雯的贴身丫鬟如意正端着器皿,往暮雪的房里去。和珅想到如果让夫人知道他去过暮雪的房里,担心沾染上病,对她身体不好,于是停住脚步。

如意十四岁,到夫人身边有两年了,刚来的时候怯生生的,帮夫人端茶倒水,伺候饮食,后来做熟了,越发伶俐,两只眼睛滴溜溜转,好奇地看着府里的各种人事。她端着饭汤进来,看暮雪面朝里侧躺着,一动不动,眼里流露一丝恐惧,叫道:“暮雪、暮雪,你还活着吗?”昏睡的暮雪被唤醒,呻吟了一声。如意听见了,振奋起来,道:“来,吃饭了。”把暮雪移转过身。暮雪睁着无神的眼睛,吃力地摇头。如意道:“吃吧,夫人心好,才天天让我给你送,要换了别人才不管呢。”暮雪启开苍白的嘴唇,道:“我会死吗?”如意道:“当然会死。”暮雪当即留下可怜巴巴的眼泪,呜咽道:“我真的不想死。”

如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哪个人不会死呀?不会死的就是神仙哟。你不吃我真的拿走了,到时候真要死了我也救不了你。”

暮雪道:“可是我一点都吃不下去。”如意道:“把嘴张开,我喂你——不过你可别跟别人说我喂过你,羞死了。”

暮雪张嘴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去,问道:“老爷回来了吗?”如意道:“老爷是回来了,可是不会来看你,夫人怕他沾了你的晦气。”暮雪呜呜地哭了起来,有气无力道:“老爷都不理我,我肯定要死了。”

如意道:“死了就死了,那么怕死干什么?谁让你招惹上纳兰,府里的人都说她是丧门星。”

暮雪哀求道:“我真的是没招谁没惹谁,连你都不信我么?”

“你没招她惹她,一定是她招你惹你了,那你说说她是怎么招惹你的?嘻嘻。”如意嬉笑着问道。

“我我我……我都要死了,你还这么折腾我……”

“哼,还是不想说,真是小气鬼。你不说我也知道,府上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你是自作孽不可活。你不吃我就走了。”

“你就不能多陪我一会儿吗?”暮雪哀求道。

“小气鬼,我才懒得陪你。晚上还要给你端汤药过来,你思量下到时候要不要告诉我底细。”

如意“哼”了一声,装作气鼓鼓地出门,刚在长寿廊中走了几步,蓦然一抬头,看见和珅就站在自己面前,正盯着自己,吓了一跳。

“如意,暮雪是怎么病的?”和珅问道。

“我……我不知道呀老爷。”如意怯生生地回答。

“嗯,那谁知道?”

“您还是问夫人吧。”如意红扑扑着脸,低着头突然就跑开了。

和珅看了看左右,踱进暮雪的房里。暮雪惊觉,朦胧中看见是和珅,叫道:“老爷,是你吗?夫人说过你不会来看我的,我是在做梦吗?”

和珅见到暮雪,像个纸糊的人儿,薄薄地躺在床上,脸部是苍白的,一阵风就能吹走。不由想起尹江阿刚刚把他送给自己时,一副清秀可人的样子。

尹江阿曾帮助和珅报信,使得和珅在永贵的弹劾中躲过一劫,因而成为和珅的挚友,和珅于是决定找机会提拔尹江阿。尹江阿投桃报李,想孝敬和珅,不过想来想去,金银财宝什么的,都是寻常之物,便送了一个自己刚刚得到的书童,作为小相公。

原来乾隆之时,男风盛行,一时引为风尚。

究其原因,乃追溯到清初,朝廷吸取明朝荒淫亡国的教训,下令京城之内严禁各级官员嫖娼狎妓、侑酒行欢,违者削职问罪。《大清律例》规定,文武官员嫖娼、吃花酒的要打六十大棍,拉皮条的打三十大棍。此政策在咸丰之前贯彻得比较彻底,京城的妓院几致关门停业。平康北里的官妓几乎绝迹,即使有些私窑暗娼,一般官员也不敢问津。因此官员们另辟了蹊径,狎相公、逛相公堂子(男娼馆),狎伶之风在官员中盛行一时,巨商富贾、达官贵人纷纷买来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当男宠。乾隆年间状元毕秋帆,当其妻子称男娼还不如老妈子时,他说:“这些相公的好处,好在面有女容,身无女体,可以娱目,可以制心,使人有欢乐而无欲念,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蓄养男宠并不以为耻,而引以为豪,例如大画家郑板桥在《板桥自叙》中,就提到了自己有“断袖之癖”,说自己“酷嗜山水,又尤多余桃口齿及椒风弄儿之戏……”余桃口齿及椒风弄儿之戏指的就是同性恋。郑板桥一生养过多个男宠,其做官的俸禄与卖画所得的钱,有许多是花在此事上了。郑板桥七十一岁时,曾与时年四十八岁的清代著名诗人袁枚有过一次会晤。二人乘兴唱酬,甚为欢畅。酒至半酣,板桥说:“今日之衙门,动辄板子伺候,那板子偏又打在桃臀之上。若是姣好少年,岂不将美色全糟蹋了?我要能参与朝廷立法,一定将律例中的笞臀改为笞背,这才不辜负了上天生就的龙阳好色。”袁枚一听,道:“我心有戚戚焉。”可见男风之盛,龙阳有情。

和珅见了暮雪很是喜欢,面若桃花,双目有情,翘臀如新笋鲜嫩,不由夸赞尹江阿的眼力。暮雪表面是和珅的书童,但内里很受宠爱,这一点府中上下心知肚明,因此也轻易不敢谈论暮雪的事。如今和珅见到暮雪身上活力全无,奄奄一息,岂能不心痛。

“暮雪,这不是梦,我是看你来了。”和珅轻轻道。

暮雪挣扎着要起来请安,和珅阻止道:“免了免了,你告诉我,是如何病倒的,又病到这么严重?”

暮雪挣扎着,边流眼泪,边喘气,边把一幕幕说了出来。

原来和珅走后,纳兰便整日缠着暮雪。纳兰初尝男女之事,一发不可收拾,硬生生与暮雪成云雨之欢。不论是在书房,或者在园中假山、树林之间,逮住暮雪,就四肢交缠。暮雪起初不肯,耐不过软磨硬泡,只好从了。纳兰与和珅是一种滋味,与暮雪又是另一种滋味,她情欲极为旺盛,又不以为耻,照着春宫图,无师自通,试了种种交欢。家人丫鬟,在花园各处,无意中撞见了,偷偷回避。有那种特别好奇的,便躲在一边偷看,又将纳兰情状,说了出来。长二姑早闻此事,心中生气,但她也是心性伶俐,知道纳兰是和珅宠爱的,不可与之敌对,否则斗来斗去,难免自伤。一次,长二姑候着纳兰与暮雪跑进假山山洞中,便使了一计,扶着太太出来散步。冯霁雯掂着肚子,长二姑扶着,丫鬟跟在后面,慢慢儿踱步,到了假山处,发觉洞里传来奇异的声音,冯霁雯经不住好奇,长二姑扶着进去看了,正逢着纳兰与暮雪倚着石头,正在干那好事。洞中天光从顶上漏下,觑得一清二楚。冯霁雯见此乱状,羞怒道:“真是成何体统!”怒斥一声,退了出来。纳兰见有人惊扰,并不在意,嘻嘻笑着。暮雪见状,惊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一下子软了,瘫倒在地,一时竟起不来。纳兰扶他起来再干,他却像一堆烂泥,立起来又瘫下去,自此病倒。好在冯霁雯好心,叫了郎中来看,郎中看脉象,是风邪入侵,开了伤寒症的药方,吃了时而好点,时而反复。是药三分毒,药吃了,却更加虚弱,不思饮食,脸如白纸,唇若锡箔,本来一副嫩生生的骨架,就跟风筝似的了。其时这种症状并不少见,一些体质虚弱的纨绔青年,往往极虚而无力回天,冯霁雯知道无药可解,现在死马当活马医了,能扛到和珅回来,见一面就算了心愿了。

和珅听罢,心中五味杂陈。暮雪泪眼婆娑道:“老爷,以后我就不能伺候您了。”和珅突然怒了起来,叫道:“谁说不能,你不是还活着吗?”暮雪吓了一跳,道:“老爷,我是不想骗自己,全府上下的人都知道我不行了,能见着您一面我已是万幸。老爷,我……我只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个愿望。”和珅心软下来,道:“你说吧。”

暮雪道:“我想我死后,老爷能看在我伺候的分上,把我的骨头埋到我家乡去,保定的马墩,村口有两个大枣树,就埋在枣树下。小时候,我都在枣树下玩,打枣,掏鸟蛋,我希望死后魂儿也能在枣树下玩儿,其他地方都不合适……”

“暮雪,要记住,有一口气在,就别当自己是死人。我不会让你死的。”

“老爷,我明白您的好意,哎,我知道马亲王去年得的病跟我一样,还不是照样走了,难道我的命比马亲王还大吗?老爷,您就答应了,我也确实想回去了,求求您了。”

暮雪是九岁的时候被人买出来,几经辗转,到了和珅这里,虽是下人,但与和珅有肌肤之亲,自是有不同的情分。

“好吧。”和珅无奈地点了点头,似乎对天命颇为不服。

晚间,和珅会客完毕,在去长二姑房里就寝之前,到夫人房间探望。闲聊之间,聊起肚子里的孩子,迟迟不肯出来,夫人颇为着急。和珅本来不以为意,听夫人说有时候孩子半天在肚子里不动,便非常紧张,直到再动一下,才又放心,又想这孩子在肚里这么长时间,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和珅听了,也紧张起来,脸上却故作轻松道:“这个何须着急,有天赋的孩子,自与常人有所不同,你看哪吒,就是在李夫人的肚子里怀了三年六个月才出来的。”夫人笑道:“只求能平平安安生个小子,不求有哪吒那么神奇。”

又说到暮雪的病,夫人突然想起一事道:“我觉得纳兰到这个年龄,该找个人家嫁出去了,成天在和府里闹腾,不是出这个事就是出那个事。”和珅愣了一下,道:“哦,嫁出去,这个日后自然是要嫁出去的,只不过选择什么样的夫君呢,倒是个难题。”夫人道:“前几日果亲王的侧福晋来探望,她有个弟弟,算是与纳兰门户相当,倒是个难得的人选。”和珅急忙摇头道:“荒唐,荒唐。”夫人奇怪道:“怎见得荒唐?”和珅这才发觉自己失态了,辩解道:“那小子是个纨绔子弟,不事前程,怎能随口答应。”夫人道:“她的弟弟我也没见过,只是第一次听说,你怎么知道是纨绔子弟?其次,我也没有答应,只不过觉得是个合适的人家,你一向做事稳重,今天如何草率了?”和珅道:“夫人不必着急,纳兰要嫁,也得找个有仕途前程的,否则不如不嫁。这事夫人不必忧心,由我与她阿玛商议才是。”夫人叹道:“哎,我猜,你是舍不得将她嫁出去吧。”和珅红了脸,辩解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常理,我怎会舍不得,只是她阿玛将她诸事托付于我,我得慎重才是。”夫人道:“你我这么多年,诸事都是有商有量,没有红过脸。纳兰在府上,搅得上下风言风语,我是实在看不过去,才想出让她出嫁的法子,这是为你好。此事你如果当耳边风,我实在也是对你失望。”

但凡一个女人,可以容忍丈夫纳妾,但丈夫与干女儿偷情这事,是万万不能容忍的。长二姑将纳兰各种消息传到夫人耳边,作为一家之女主,她自然不能忍受。这是她第一次对和珅说如此重话。

和珅见夫人语气如此重,慌道:“夫人息怒,我怎敢当耳边风,此事我牢记在心,定会处理。”

夫人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管她嫁给谁,只可惜了暮雪这个孩子。”

和珅听了,心中不是滋味,退身出来,去长二姑房里。长二姑早已暖好床,光溜溜地缩在被子里面,佯装睡着。和珅摸进被子里,摸到光滑如瓷器的一人儿,欲焰瞬间燃起,早忘了刚才的不安。

乾隆在须弥座上,若有所思。太监已经宣和珅进养心殿,和珅踩着小碎步快速进来,扑倒在地。乾隆道:“免了,起来吧。”从座上起来,踱步走到和珅身边,唠嗑似的道:“朕问你,这次下江南,你对各省督抚印象如何?”和珅不知道皇上何意,只好揣测道:“各省督抚,对皇上尽心接待,无不恭敬……”

这次南巡一路接待均是由和珅统筹,若接待不周,和珅便有间接关联,难道皇上有何不满之处?

乾隆道:“朕的意思是,督抚在各省的所为,是否与来京述职时十分吻合,是否有表里不一之处?”

和珅这一次听明白了,皇上是认为督抚有可能说一套,做一套,不像述职那样勤政为民,看来皇上是发现了什么端倪,需要自己印证,于是沉吟道:“奴才确实感觉,有些督抚在地方上的所作所为,确实与在皇上面前陈述的有所不同,不过要说有具体的证据,奴才还没有亲眼见到。”

乾隆点点头,道:“朕这次下江南,有一个目的是考察官员的廉洁,现在看来,确实是有问题。”

和珅小心翼翼问道:“皇上明鉴,可否告诉奴才到底是哪位督抚有问题?”

乾隆却不回答,直接道:“你可宣海宁进京,带他来见我。”

和珅一惊,却没有多问,回道:“是,奴才让他火速进京。”

和珅的第一个反应,难道海宁有何贪污的证据被皇上觉察?海宁在云贵的职务是肥差,要说有些个克扣利己的行为,肯定能抓得到。但是海宁的官儿还是太小了,要是用抓住海宁来震慑督抚,那也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顺藤摸瓜,海宁只是一棵藤,把这根藤抓住,然后把瓜给揪出来。那谁是瓜呢?海宁的上司是孙士毅、李侍尧,要揪出他们?当然,还有……和珅突然吓了一跳,自己也算是海宁的同僚与靠山,莫不是抓住海宁再揪出自己?不过自己与海宁的瓜葛,除了送些贵重礼物之外,就是合谋弹劾李侍尧,算不上有要害的牵连,这个想法应该是多余的。哎,不想了,对皇上琢磨太多,不如就言听计从,加一点察言观色就行了。

和珅从养心殿出来,径直去太医院。和珅把紫禁城当成自己的家,与太监、宫女、御匠、御医都混得很熟。御医们也知和珅不同常人,见他进来,一一问好。和珅叫道:“吴谦师傅可在?”

吴谦戴着玳瑁眼镜,正在里间翻阅《医宗金鉴》,听得和珅声音,并不起身,仍在默默查看。和珅进来,打千道:“吴谦师傅,和珅给你施礼了。”

吴谦乃名医,任太医院右院判。作为御医,吴谦经常随侍于皇帝身边,数次治好乾隆的风寒感冒,奏效甚速,甚得嘉奖赏赐。乾隆皇帝下令编纂医书《医宗金鉴》,就是以吴谦、刘裕铎为总修官,堪称一代名医。

吴谦微微抬头,道:“哦,是和大人,不知有何见教?”口气平淡,并不像其他太医对和珅恭敬谦和。

和珅并不以为意,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拙荆身体有些异常,想请吴师傅……”

和珅话没有说完,吴谦冷冷笑道:“和大人,我是御医,恕不能出外就诊,这一点想必你是心知肚明的。”

和珅笑道:“吴师傅不必多虑,我已跟皇上打过招呼了,皇上对我是如同家人,吴师傅不必见外。”

吴谦指了指桌上的医书,道:“我有正事要做,和大人可以请其他御医过去看看。”脸上的表情已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耐烦。吴谦乃是太医院首席名医,医术精湛,自有傲气。虽然懒于了解政事,但对和珅多少有所耳闻,颇为不屑。

和珅心知,这太医院里御医,吴谦最为皇上信任宠爱,自然医术最为高明,自己要请就必须请他,一是看得准,有成效;二是有面子,匹配自己与皇上的关系。但他没想到吴谦对自己这样不给面子,心中颇为恼怒,但也没有办法:吴谦不是官场中人,没有羁绊,除非皇上的命令,其他人是没有办法的。即便是皇上所命,他要是不真心给你看病,也是枉然。

和珅吸了一口气,呵呵笑道:“吴谦师傅钻研医术,造福万代,真是令人佩服。我叫其他医师也可以,只不过拙荆的一些病状,吴师傅也许是比较有兴趣的。”

“哦?”吴谦听了微微抬头。

“常言说怀胎十月,瓜熟蒂落。拙荆怀胎十三个月,腹中胎儿还是不见出来,我想是不是要像哪吒一样怀上三年六个月才出来?”和珅自我解嘲道。

“十三个月还没出来?真有此事?”吴谦真给吸引住了,他行医大半辈子,从没见过怀胎十三个月以上的。

“正是,这种难得一见的症状,我想吴师傅也是有兴趣的,也只有吴师傅高超的医术,才能说出个一二。”和珅见激起吴谦的好奇,不由小心翼翼地趁热打铁。

吴谦摘下眼镜,眨了眨眼睛,站起来叫了声:“走。”

“好咧,轿子都给您备齐了。”和珅躬身,笑颜乍开。

吴谦在御医中深得皇上信任,最是有脾气的。但他也最有好奇心,遇见奇病怪症,最想探究。和珅碰了个冷脸,之后才想起吴谦的性格,便信口说了个十三个月,激得吴谦不用请自己都想去了,和珅心中暗自得意。

吴谦进了和府,见和府上下奢华,不由左右侧目两眼。和珅甚是得意,问道:“吴师傅觉得我的府邸如何?”那吴谦嘴唇一撇,“哼”了一声,冷冷一笑。和珅这才觉得自己得意而失态了,吴谦根本不是趋利之徒,自然不会把奢华放在眼里,忙道:“吴师傅不必在意,下官只是觉得吴师傅见多识广,看看我的府邸哪里有不足之处,还需完善呢。”吴谦讥笑道:“世人活着攀比居所,死了攀比墓葬,可命却寄在阎王爷手里,只怕阎王爷见了都觉得可笑。”和珅附和道:“所言正是,吴师傅不愧是高人。”

到了太太房里,隔着幔帐,给太太把了脉,吴谦沉吟半晌,对和珅道:“脉象也是正常的,我看不是病,就是懒月而已。只不过这懒月的时间比别人要长许多,也许是这孩子真的天赋异禀吧。”

和珅笑道:“有吴师傅这么断言,那我就放心了。需要开药吗?”

“没有病,又何必开药!”吴谦说罢,便要起身告辞。和珅忙引着他,从右边廊道出来。正走之间,突然见两个家人张牛和老六正用担架抬着一个人出去。和珅问道:“怎么,不行了?”家人回应道:“只差一口气了,还是先抬出去,以免晦气。”和珅无奈地叹了口气。

吴谦听得此话,眼放精光,厉声叫道:“停下。”众人把担架搁下,吴谦像老鹰见了小鸡一样扑过去,探了探病者鼻息,又翻了眼睛,问和珅:“患什么病?”

和珅朝张牛和老六一眨眼,他们慌忙走到墙角,和珅对吴谦悄悄道:“这是下官的书童,正情窦初开的年龄,多给了他一点月钱,结果就跑到外边寻花问柳,想来纵欲过度,把小身子骨掏空了。恰逢两个月前受了风寒,就一病不起,寻医问药始终好不起来,眼看快不成了,家人们正要抬出去呢!”

吴谦冷峻道:“真是胡闹,还有一口气在,就当死人抬出去,这不是杀人吗!”

和珅一听,忙道:“这么说来,还有救?”

吴谦没有回应,手搭在暮雪脉上,眉头紧皱,双眼眯着,视眼前若无物。和珅不敢打扰,紧紧观察着吴谦表情的变化。吴谦陷入深深的思索,先是双眼睁开,眼睛一亮,而后似乎又有新的疑难而来,眉头紧蹙,陷入沉思,良久,微微开口,问道:“惊脉还很重,应有受惊?”

和珅忙道:“正是正是,这小子瞒着主人寻花问柳,担惊受怕是不少。”

吴谦点了点头,舒出一口气。和珅满怀希望,问道:“看来师傅找到病源了,可还有救?”

吴谦摇头撇嘴道:“神仙也难救了。”

和珅急切道:“人也没死,既然找到病根了,为何说无救?”

吴谦却不回答,缓缓说起往事,道:“我父亲壮年时,靠采药行医,一日路过街市,看到一个将死之人,妻儿在后面披麻戴孝,正要抬去埋了。我父亲问了情况,试探鼻息,居然有一口气在。当下问诊,给他开了一服猛药,叫她回去试试。那人居然活了过来,我父亲也一时名声大震,我们吴家自此有医名。但我父亲提起此事,后怕连连,说当时此人脉象极弱,而用药又极猛,十有八九是黄泉路上拉不回来了,能治好只能说此人命大,并非医术之功。”

和珅道:“您也像令尊一样,死马当活马医就是。”

吴谦不慌不忙道:“如果当时那人治不好,街市之上,我父亲也将落个将活人医死的罪名,不论你治好多少人,也是补不回来的。”

和珅极其聪明,已知吴谦的担忧,忙安慰道:“不烦,师傅尽管放手去治,若治不好,并不声张,亦不责怪,不论好坏,我对吴师傅都心怀感激。”

吴谦并不理会和珅的好意,盯着气若游丝的暮雪道:“他如今命悬一线,体内有三大症,一是阳虚,他本该血气方刚之年龄,如今阳脉几无,可见纵欲之深,放荡之频繁,病入膏肓;二是寒症,寒气趁阳虚而入,浸透五脏六腑,非猛药与慢养,不能驱逐;三是惊怕,受惊又重,神思不清。此三症须得下猛药,否则若即若离,反而根深蒂固。但这猛药下去,是药三分毒,他这病体未必能承受,这就是矛盾所在。”

和珅道:“不管如何,师傅一定要出手相救,没有师傅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吴谦神色凝重道:“要我出手,须得答应我个条件。”

和珅夸口道:“师傅尽管提,我府上的玩物宝贝也不少,即便我府上没有的,我也能弄得来。”

吴谦摇摇头,道:“你听好了,我的条件就是,不论这病我能不能治好,是死是活,你都不能透露是我治的。”

“哦。”和珅一愣,回过神来,道,“只要师傅要求的,我必定照办。”

细细一想,倒也觉得在理。倘若救不回来,传出去,要损了吴师傅的医名。倘若救活了,传出去也是不好,一个堂堂太医来给书童治病,传到皇上耳朵里恐怕是要吃罪的。

和珅明白此意,忙对吴谦道:“师傅如果看好了,可以到书房开方子去。”

吴谦道:“我不去书房开方子了,就在这里。”

和珅忙对张牛和老六道:“还不快去书房取纸笔,让吴师傅开方子。”

吴谦忙摆手道:“不必了,今天不开方子,就说方子。久闻和大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今天我就说下方子,和大人若是记住了,则是书童有医缘,若没有记住,则是无缘了。且听着,附子五钱、地黄两钱、茯苓六钱……”

和珅忙凝神听着,一一铭记在心。吴谦说完方子,道:“如果活过来了,你再来跟我续方,如果死了,则不必相告。我走了,大人不必再送。”由家人带着,坐上轿子,匆匆而去。

和珅目送吴谦离去,慌忙回书房。张牛和老六又抬起暮雪,张牛道:“瞧我们俩把老爷的戏做圆了,回头该有赏钱吧。”老六轻蔑道:“你可别指望,咱们只不过照着老爷的吩咐做,真正的戏是老爷自己做的。”张牛道:“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没有我们抬出来装作要埋了,太医哪里会出手相救,肯定是我们两个演得像嘛。”老六道:“你个傻牛,这一切都是老爷预料中的,哪有你什么功劳。回头要是暮雪活过来了,咱们去老爷面前说句好话,或许老爷一高兴,还能赏你几个钱,现在你就别想了。”

张牛不满地把担架弄得一颠一颠的,抱怨道:“同样都是下人,老爷会用计请御医来给暮雪看病,如果是咱们病了,只怕老爷问也不会问一句,真是人同命不同。”老六笑道:“你倒是想得美,你长得有暮雪那么细皮嫩肉吗,你说话有暮雪那样的女人味吗?只怕你露出屁股,老爷一脚就把你踢出门去。你还是别怪命,怪你娘没给你生个脆生生的屁股吧!”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秽声外传无奈送娇娃 精心布局暗算李侍尧

和珅下朝回府,却见纳兰在家中迎候,她最迟听得和珅回来的消息,急急忙忙赶来。数个月不见,她变得彬彬有礼,含情脉脉地看着和珅下轿,施了礼,给和珅抛了一个湿淋淋的媚眼。和珅心道,几个月不见,这只小母马似乎知书达礼不少,除了少女的莽撞,更学了点女人味了。不过和珅并不搭理纳兰,点了点头,冷冷地进入厅堂。

他必须给纳兰一个下马威了。

和珅见过太太,回到书房,刚一坐定,猛听床上一声呻吟,吓了一跳。却见纳兰不知何时已经到床上,正娇滴滴地缩在龙凤被子,一身亵衣。和珅叫道:“这成何体统!”

纳兰以为自己制造的情趣,会迎合和珅的趣味,一解几个月来的相思之渴。不料和珅毫不领情,不由脸色一变,“哇”的一声哭道:“你是怎么啦,方才在门口就不给我好脸色,现在又呵斥我,难道分别这么久就不喜欢我了吗?”

和珅沉着脸道:“一来就上床,越来越一点规矩都没有。”

纳兰委屈道:“以前你不是喜欢这样吗?你自己不是说就喜欢乱来吗?现在去了一趟江南,就变了,是不是被江南美女迷住,看不上我了!”

纳兰从床上跳下,抓住和珅的衣服,泪眼婆娑地又哭又闹。

和珅叫道:“乱七八糟的,不要以为我脑子里除了女人,其他事都不干。”

纳兰道:“可是不管怎么样,你不该这样对我,你去江南几个月,我每天都算着你何时回来,可你回来居然这样对我,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珅呼出一口气,指着檀香屏风上挂的衣裙,道:“你想知道怎么回事,好,你先穿戴好,然后坐在椅子上跟我谈。以后都必须这样跟我谈话,你也该懂得点规矩了。”

纳兰噙着泪花,乖乖地穿好,坐在椅子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此时的少女,如带雨梨花,娇美之中平添一份我见犹怜的柔弱,换作从前,和珅早就按捺不住,搂在怀中狂风暴雨去了。如今心中却如打翻了味料,五味杂陈。

“你知道你闯了什么祸吗?”和珅正色问道。

“闯祸,我能闯什么祸?”纳兰一脸茫然。

“你把暮雪折腾成什么样了知道吗?他现在就剩一口气了,这不是你造的孽?”和珅知道跟纳兰说话,不须拐弯抹角,不须留情面。她不是装傻,而是真的傻,有话就必须直来直去。

“噢,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发脾气了,原来我连暮雪都不如,为了暮雪你可以随便骂我!”纳兰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你的心思都在想什么。我现在说的是暮雪快死了,而不是我更喜欢谁,我出门去,你就可以这么放肆,连太太这种不管事的人都被惊动了,你没有一点忧心吗?”

“谁让你不带我去江南,我在京城这么闷,整天就想着你,想着床上那事儿,我又不能跟男人一样出去寻花问柳,你说说,我能怎么样!”

纳兰振振有词,丝毫就没有接和珅的话茬。和珅发现,要让纳兰接受并且明白一件事理是相当艰难的事,她满脑子都是男女之事,你根本无法让她进入其他的话题。

“暮雪因为你的纵欲,现在快要丢了小命,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和珅还是想给她一点教训。

“干爹,这是什么话,我跟你也是一样,你怎么一点事也没有?”纳兰脑子倒是转得快,一点都没有认错的意思。

和珅这下没脾气了,只能道:“你不该跟暮雪这么干,知道不?”

纳兰装作认错,低头道:“嗯,知道了,以后我不跟暮雪干了,我就跟干爹。”

和珅怒道:“以后?暮雪差一口气就死了,还有以后吗?你跟干爹,以后也不能这么放肆,要有规矩了。”

纳兰吓了一跳,又哭起来,道:“干爹,以后你不能跟我欢好了?你这是惩罚我吗?”

和珅压低声音道:“你是女人家,从前放肆也就罢了,至少要做出三从四德的样子出来。”

“干爹求求你不要抛弃我,你要怎样惩罚我都可以,我保证以后装得有规有矩。”纳兰哀求道。

“如果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不能再把和邸当成自家了,你必须有个自己的家。”

“干爹的意思是?”

此时老六在门外朗声来报:“老爷,国泰大人求见。”

和珅欣喜道:“国泰这么快就回来了,真是神速,让他到厅上坐着,我就来。纳兰,你给我在府里规矩点,咱们回头再谈。”

说罢,站起来整了整衣服上的褶皱,信步出去。

纳兰再次抓住和珅的手,叫道:“干爹,我就问你一句,你还喜欢我吗?”

和珅压低声音,像哄着,又像警告,道:“你要记住,只有听话的女人,我才喜欢。”

国泰已被迎进正厅,在紫檀椅上坐候,忍不住兴奋得东张西望。和府,多少人梦寐以求却不得其门而入,如今国泰在此来往无碍,随时可见和珅。而他一进来,就觉得进入了一座宝藏,自己想要的宝贝,都有希望能找到。世上没有比这更美妙的地方了。

和珅从画屏后闪出,叫道:“哎哟,按察使大人来了,不曾远迎,恕罪恕罪!”

国泰听得和珅爽朗的笑声,一头扑倒跪下,道:“给和大人请安,和大人这是笑话我吧。”

和珅装作严肃道:“哦,难道你还是县令,不是按察使?”

“托大人的福,国泰已经升任按察使,可是大人这样称呼,真是折杀小人,小人只能当成大人玩笑了。”

“哈哈哈,起来吧。”和珅与国泰分别坐定,和珅道,“既是玩笑,也是真的,任一职官,就要有一职官的威风,如果自己都不当回事,官威不整,别人也就不当你是回事儿了。你要记住,现在你不是县令,是山东按察使了,与人相处,自然要有不一样的威严。”

“大人所言极是。不过小人能升官,全靠大人一手栽培,不论当什么官,在大人面前都是奴才,所以大人还是叫我国泰让我亲切些。”国泰恭敬道。

国泰依照和珅的意思,在泗阳县建了行宫,龙颜大悦。乾隆虽没有直接给国泰升官,但是在回京路上,和珅又提醒了皇上,说国泰有德有才,应该委以重任。乾隆此次南下,为回报官员的接待,以考察胜任为名,升了不少官员。因此在和珅举荐下,将国泰升任为山东按察使。国泰在惶惶不安的等待中煎熬着,一下子获得升官的圣旨,得知和珅的妙计奏了效,兴奋至极,赶紧回京面谢和珅,并来述职。

当下国泰给和珅呈上礼单,和珅只扫了一眼,便知贵重,交给下人,道:“你我都是自己人,何必这么客气。”

国泰谦逊道:“一点小意思,并不足以报答大人的栽培。”

“皇上此行,未提拔一个县令,而你是第一个。”和珅对于国泰的表现相当满意,他在和珅面前的言行举止,大概是最妥帖的一个,能让和珅的每个毛孔都舒服,所以和珅对他深有期待,“以你的才智,远不止于一个山东按察使,将来还有更高的官位等着呢。”

“如今获得这个职位,下官已经非常满足,不敢再有奢望。”国泰谦恭道。

“不。”和珅突然严肃道,“在这方面你不能过于谦恭,我和珅看重的人,必须有大的上进心。”

“是,大人。”国泰这才感觉到自己过于隐藏,忽略了和珅强调的重点,这说明和珅已把自己当成自己人了,顿时热泪盈眶,道,“卑职等待大人提携,并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和珅对国泰对自己驯服的样子,颇感贴心,突然心中一动,问道:“听说你在山东任上,一向都不曾带家眷?”

国泰道:“我现在没有家眷。”

“此话怎讲?”

“不瞒大人,我曾经娶了一妻,考虑到任上辛苦,便让她住在京城豪宅之中。哪知道她耐不住寂寞,与家仆私通,传到我耳中,被我痛打一顿,休了回去。家丑不可外扬,大人是自己人,所以可以告知。”

“哦。”和珅听了,心中已经有几分主意,为其担忧道,“可是,以你如今的身份,没有妻室也不合规矩的。”

“古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人这个东西,其实不娶也罢。”国泰心中自有一番主意,道,“娶了在家给我戴绿帽子,不娶呢,我想换哪个就哪个。所以古人云妻子如衣服,极有道理,穿一件换一件,乃是最好的。”

和珅听得国泰一番妙论,忍不住揶揄道:“你家中要是不养戏班子,恐怕不会有女人是衣服之论吧?”

国泰听了,顿时脸红,好在他脸皮厚,随即调转话头道:“大人真是洞见极深,一点小心思都逃不过大人的法眼。”

国泰此人,与普通人相比,确实有怪异之处,其面相愚蠢却聪明之至,其说话粗俗放肆却心机极深,更有一嗜好,喜欢宠爱戏班的男旦,却对女人无兴趣可言,所以说起女人,满嘴不屑。和珅与之相处,早有风闻。

和珅正色道:“闲话少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这样一个名门,岂能没有妻室。我与你详谈,乃是要为你说一门亲事,这女子的出身、相貌你大可不必担忧……”

和珅尚未说完,国泰早已跪下,道:“谢和大人成全,即便是无盐之貌、草民出身,小人也不会介意。”

和珅笑道:“既然我给你做主,自然是门当户对,你尽管放心就是。今天我就设家宴为你洗尘,也让你看看我给你相中的大家闺秀。”

国泰听了此话,已经料到此女子必是和珅亲友,此次联姻,自己将与和府亲上加亲,更加密切,心中一激动,叫道:“多谢大人抬举,小人不胜荣幸!”

海宁调任奉天府尹,此地离京城近,比起边远的云贵边疆,不可同日而语,不但可以打听京城信息,而且方便结交达官贵人,自然是喜上眉梢。但心中始终也有一个疙瘩放不下:乃是自己替和珅当马前卒,在皇上面前告发了李侍尧,没想到皇上不置可否。当初想到的结果只有两个,第一种,好的结果,皇上相信奏折内容,派钦差大臣立案调查,和珅则掌控此后事件发展;第二种,坏的结果,皇上对此事不信,保护李侍尧,宣布此事不再提及。哪知道事实却是最坏的第三种结果:不置可否。皇上不置可否的态度,对李侍尧可能在信任中有怀疑,如有面见李侍尧的机会当会询问此事,李侍尧除了全面否认之外,定会追询告密之人,然后施以暗手。可能李侍尧也会想到幕后主使是和珅,但自己是上奏折的人,不可能不中第一枪。身在官场,每每想起此事,不能不有些担心。

恰此时,接到京城圣旨,皇上宣其进京,有事召见,不由心中一颤。暗想,此时皇上刚刚南巡归来,就有事召见自己,莫非皇上已被李侍尧说动,要对自己下手?若是如此,和大人应该有所觉察,此时自己跟和大人是一条线上的,不能没有信息呀,难道和大人撇清自救?对了,上次安明一事,和大人也是只求自保而已。若往好里想,也许是和大人游说皇上成功,要对李侍尧下手,如果下手,就派钦差大臣查去,又何必宣自己上京?再一想,宣布自己进京,难道是为了其他事,自己官小位卑,除了此事,皇上还会有什么事召见自己?

与其胡思乱想,坐卧不宁,不如早日赴京。次日一大早,便备了马车,急急朝京城赶来。不几日,到了京城,并不先见皇上,而是径直往和珅府,拜会和珅。

和珅听得海宁到了,急急出来迎道:“这圣旨出去没几日你就到了,莫非是在半道上接到圣旨?”

海宁叫苦道:“哎呦我的和大人,接着圣旨,我是吃不好,睡不好,把该吃该睡的时辰全跑路上了,您说我能不快吗?我这还没回府呢,就往您府上来了,您还是快给我来杯上好的茶吧!”

两人在花厅坐定,和珅叫道:“快给海大人泡上好的肉桂。”又问道,“你这吃不好睡不好,急急忙忙的,为哪般呀?”

“皇上突然召见我,您说我能吃好睡好吗?行了,老同学,您也就别绕弯子,说说皇上召见我到底是什么事儿,好让我这颗心给落定!”

这时丫鬟端上茶来,碧绿的茶水暗香浮动。和珅道:“你先喝杯茶,这是刚从福建来的肉桂,茶中极品,可以定定神。”

海宁饮了一口,道:“哦,终于知道什么叫沁人心脾了,果然是好茶。我这神是定下来了,这颗心还悬着呢,大人您就快告诉我答案。”

和珅笑吟吟地吹了吹杯面,小饮一口道:“让海大人失望了,我也不知皇上是何意。”

海宁手中一动,握着的杯盖突然掉在地上,清脆一声,磕成两片。海宁并不理会,脸色已经变了,急道:“和大人整日与皇上在一起,居然有不知道的事,莫非有隐情要瞒着我?”

和珅微微皱眉道:“海大人何以如此严肃,我和珅说的话你还不信么?来,给海大人换个茶杯。”

海宁因想到安明一案,想到和珅的为人,意识到此人可同享福不可共患难,便道:“如果皇上要治我罪,那就请和大人将我绑了送给皇上,这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和珅摆了摆手,示意海宁少安毋躁,道:“此事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但具体何为,我也是一头雾水,你不来我也要请你过来,一同商议。此事如果是你有事,我岂能脱得了干系?”

这一番话,才使得海宁紧张的心绪平缓下来。当下和珅吩咐在偏厅摆上酒席,与海宁边饮边聊。和珅举杯道:“我们乃是咸安宫官学出来的,一同进退,这杯酒既是为你压惊,也是同窗共盟之酒。”

当下和珅把那日皇上与之聊天的情形说了,并分析道:“皇上是先问我对江南各省督抚的看法,然后再命我将你召回京城,这两者之间你能找到关系吗?”

海宁摇了摇头,道:“还真猜不出来,如今皇上的主意越来越难猜了,想来大人应该比我清楚。”

“我也只能猜个一半,皇上此行下江南后,对各省督抚似乎有了新的想法。召见你呢,十有八九是关于李侍尧的事,但是福是祸,我也不敢下结论。往坏里说,你只是上了奏折,即便皇上了解到的情况与奏折有出入,你也不至于担风险。历来上奏的大臣,均有与事实出入的,都不曾治罪,所以你还是放宽心,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旦有何问题,还有我在转圜呢。”

海宁稍稍宽心,道:“有没有可能李侍尧已经密会皇上了?”

和珅道:“这个你大可放心,下江南皇上绝无可能与李侍尧见面,况且各省到军机处的文书,我都查阅过,李侍尧绝对没有与皇上交流过。相反,我倒是感觉,这是我们抓住李侍尧把柄的一个大好机会。”

“此话怎讲?”

“无从讲起,只是多年陪伴皇上得到的一种感觉。若是我们得到机会,定当不放过。”提起对付李侍尧,和珅心中一片激动,脸色都红了。

“大人觉得斗李侍尧,有胜算吗?”

“只要有耐心,就有胜算。高手过招,你甭想一拳就把人干倒,比的就是耐心,有耐心就有机会,有机会就能赢。”

“依大人看来,李侍尧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李侍尧恃宠而骄,骄是他最大的弱点,以古训而言,骄无不败!”和珅斩钉截铁道,“李侍尧对我极为蔑视,抓住各种机会让我下台,他有把柄,我誓要与之一战,你既然已经卷入战局之中,就不必有迟疑,我们联手,他必要吃苦头的。况且他这种在边疆坐地为王、贪赃枉法之徒,不让皇上知道他的真面目,我也是对不起皇恩浩荡。明日尽管放胆去见皇上,一切自有我在运筹帷幄!”

此话激起海宁的豪情,道:“既然大人这般决绝,我必当相随,与大人同富贵、共荣辱!”

次日一早上朝,和珅先到养心殿面见皇上,道:“奉天府尹海宁已经进京,在殿外等候。”

乾隆道:“宣他进来。”

海宁进来,跪地问安,饶是昨日在和珅那里吃了定心丸,见皇上威严之状,还是忍不住手上发抖。

乾隆缓缓道:“朕下江南之前,你上奏的李侍尧一案,朕一直放在心上。如今朕只是想问你,你揭发李侍尧有何初心?”

海宁一听,这话倒像个陷阱,难道李侍尧反告自己有私仇?不由手心出汗,余光斜看了下和珅,见和珅一脸微笑,朝自己微微点头,顿时觉得轻松不少,朗声道:“奴才在云贵多年,常年目睹李侍尧胡作非为,民愤极大,若不揭发与皇上,上对不起皇恩,下对不住黎民。奴才与李侍尧绝无私仇杂念,望皇上明鉴。”

乾隆点了点头,道:“那朕再问你,如若你上奏属实,李侍尧在边地根深叶茂,派什么样的人去查案比较稳妥?”

海宁舒了一口气,道:“圣上所虑,确实周到,李侍尧在云贵势力极大,两地巡抚都受他控制,下面官员自不必说,我想圣上必定要派胆大心细、有勇有谋、忠心耿耿之人,神不知鬼不觉入云贵,若是大张旗鼓,李侍尧早有准备,要拿到罪证就很难了。”

乾隆沉吟道:“嗯,这一点提醒倒是重要。那么,依你对云贵状况的了解,派何人去查此案合适呢?”

海宁偷瞥和珅,看见和珅已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硬着头皮进言道:“我看当今有智谋且能干又对皇上忠心耿耿的人,和大人当为第一人选。”

乾隆转向和珅,道:“和爱卿以为如何?”

和珅当即跪下道:“奴才愿为皇上赴汤蹈火。”

乾隆微微蹙眉,道:“和爱卿忠心能干,朕倒是认同,只不过和爱卿之前从未办过案,不知有没有挂虑?”

和珅道:“皇上让我总管内务府时,我也没干过总管,皇上让我管崇文门时,我之前也未管过税关。万事皆有开头,一切尽在用心,这一点请皇上放心。”

乾隆道:“这倒是,每次朕对你履新考核,你总能让朕出乎意料。有你这么说,朕就放心了。”

和珅朗声道:“皇上放心,奴才只要尽心尽职,必能不辜皇上厚望。”

乾隆道:“海宁,你将原有线索一一告诉和珅,助他破案。刑部侍郎喀宁阿颇有办案经验,助你前往云南办案,如奏章属实,决不轻饶。海宁忠心可嘉,水落石出之后,朕自会有嘉奖!”

“喳!”两人均磕头跪谢皇上,和珅道,“奴才当火速准备,尽早出发。”

和珅与海宁从殿中出来,脸上一派笑容。和珅自得道:“你瞧,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海宁附和道:“没有人能比和大人更了解皇上了,只是我还有一事未明,不可和大人可有答案?”

“请讲。”

“上次我上奏之时,皇上还踌躇不定,这次下江南回来之后,为何才下定决心查究此事?”

“李侍尧进贡比谁都勤快,是皇上最宠爱的贡臣,你初次上奏,皇上必然一是不信,二是即便有几分相信,也在犹疑着该如何解决,所以不置可否。”和珅压低声音分析道。

“那如今是什么事促使他下决心彻查?”

“我猜想,是这次下江南,对各省督抚奢腐之风有所觉察,相信李侍尧的为非作歹确有其事,此次抓李侍尧,乃是杀鸡儆猴,以正风气!”和珅笃定道。

“大人真是高见。”海宁又是佩服,又是好奇,问道,“不知大人如何揣摩到皇上这么微妙的心思?”

“呵呵,这个绝非一日之功。”和珅自矜微笑道,“我在皇上身边,除了商谈公事之外,还观察皇上一言一行,喜他所喜,忧他所忧,陪他闲话,各种意会融会贯通,有时候皇上一伸手,一抬头,我自然已经知道他要做甚。可以说,朝中之臣,没有人敢说比我更了解皇上的。”

“大人真是用心良苦,难怪得到皇上如此器重。”海宁由衷感叹道,“这回亲自远赴云贵查案,将立大功,该回去与家小设宴作别了。”

“嗯,夫人一定会为我高兴的。”和珅正说着,突然想起一件事,一拍脑袋叫道,“哎哟,海宁,你今天真是害我!”

海宁大吃一惊,想是犯了和珅什么大忌了,忙道:“大人,怎么啦?”

“夫人临产,而我却领了远去云贵的差使,这不是明摆着不能亲见孩子的出生吗?”和珅突然想起这一茬儿。

“哎,这可真是……忠孝不能两全呀,这可咋办,要不跟皇上请求换人?”海宁替和珅叫屈,不过他不相信和珅会为此而推托办案立功的机会。

和珅叹口气道:“哎哟,这可这是道难题,得回去消化消化——关于办案的建议,你明天可来我府上商谈。”

和珅回到府上,到太太房中,问道:“今日可有临产征兆?”

冯霁雯道:“哎,一切都如常,也不知道这孩子想在里面待多久。”

和珅皱着眉头,在屋里走来走去,叹息不绝。太太道:“孩子什么时候出来是自然而然的事,你又何必忧心忡忡。”

和珅叹道:“哎,皇上委我以重任,要我远赴云贵查案,而我又想在家中陪着你亲见孩子出生,不敢答应,这叫我踌躇两难呀。”

冯霁雯道:“啊,你陪皇上下江南,我一直担心孩子出生时你没有回来,如今你回来了,我舒了一口气,却即刻又要出去,这叫人如何是好!”

腹中的孩子懒月太久,虽然太医说没什么异样,但毕竟让人忧心。有和珅在家中,算是有顶梁柱,若是和珅出门在外,万一有何三长两短,也没个定心丸呀。冯霁雯不由愁云上眉。

和珅也犹疑不决,盘旋良久后,突然道:“要不然我跟皇上辞去此行……哎,又怕皇上怪罪,将来只怕不能重用,前程堪忧呀!”

冯霁雯听得此话,猛然醒悟,道:“老爷千万不可,大丈夫应该以国事为重,切不可因儿女情长辜负了皇恩。你若想去,就去吧,家中有大刘照看,我想必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和珅抓住冯霁雯的手,流泪道:“你说这话,真让我心如刀割,夫人如此通晓事理,和珅实在是幸运之人……”

冯霁雯道:“你不必说了,我也并非娇滴滴的弱女子,你还是回了皇上,尽早准备去,家里人这么多,应付得过来,孩子降生之时,我必然派快马告诉你就是。”

和珅召集家人,做了出发的准备。次日海宁和喀宁阿过来,商谈案子从何入手。海宁此行任务算已完成,已在皇上面前有了功劳,所以十分轻松,叼了一根烟枪,调侃道:“和大人昨日还怪我在皇上面前推荐了你,错过孩子出生的时辰,今日怎么就下定决心,如何说服夫人的呢?”

“叫你过来谈正事,结果不正经起来,看来昨日皇上夸赞了你,定然让你心花怒放。说到如何说服女人,看来你是要向我讨教一些本领?”和珅心情也高兴,不由对着海宁调侃道。

“我是不必了,我家我说了算,女人只管听。但您不一样,您一向以尊重冯夫人而闻名,势必要有一些技巧了。”

“说的也是,不过你学学也是可以的。跟女人商量事儿呢,如果你擅自做出决定,再告诉她,她一定会反对,觉得自己被忽视了;但是如果你把问题抛给她,让她做决定,她势必会为你着想,为你做决定。所以,我今天能够无后顾之忧,乃是夫人做的决定。”

“高,实在是高。久闻和大人心细,没想到细到这个地步。”

“呵呵,海大人,说句实话,家中女眷众多,如果不花点心思研究女人,后院乱成一团,你又怎么能够全心全意为皇上分忧呢!”和珅自得道,“闲话少说,你说说,要查李侍尧,从哪里下手?”

海宁把烟枪放在一边,道:“云南巡抚孙士毅,与李侍尧同在昆明,手脚也不干净,说不定两人同为一丘之貉。若能控制住孙士毅,从他下手,说不定可以一锅端,也可以说是一箭双雕。”

和珅听了,在心中默默盘算,自己与孙士毅交情还不错,算是自己在外省的一个耳目,可以争取配合,但不能把他也拉下水,而且一下子要查办两个封疆大吏,难度更大;但是海宁与孙士毅有隙,屡屡想借刀杀人,自己也不能驳了海宁的面子,便婉言道:“这算是一条可行的路子,咱们要路子越多越好,我此行下去,必先经过贵州,贵州巡抚舒常,此人可有大用?”

“舒常虽然在李侍尧手下,但据我了解,是个清正廉明的官,可以晓以利害,协助大人查案,但要他提供李侍尧的线索,恐怕他知道的情况极少。”

“哦。”和珅陷入沉思,孙士毅不能动,舒常又所知甚少,还是没有切实的突破口,便道,“喀大人有何见教?”

刑部侍郎喀宁阿鼻梁高耸,面相端正,话不多,喜沉思。他仔细倾听两人谈话,道:“办案最需要的是证据,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两个巡抚如果畏惧李侍尧,不肯配合,我们也不能强行将他如何,况且他们即便揭发李侍尧有不法之行,但拿不出证据,我们也无法向皇上交代。真正的突破口,还是要抓住参与李侍尧行为的人,撬开他的口,这才可以办成铁案!海宁大人想一想,有没有这种人?”

海宁仰头朝天花板转了一圈,拍了拍脑袋,道:“有,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只不过要抓住此人,难度极大,就看和大人能不能抓到此人。”

和珅沉声道:“我是钦差大臣,奉皇上谕旨,什么人不能抓,难道他的官比皇上还大吗!”

海宁轻轻地说了一个名字,和珅与喀宁阿相视一笑,没有言语。

却说苏凌阿在和珅的举荐下,担任吏部员外郎。吏部掌管大小官员的前途命运,是个实肥缺,又是京官,了却了苏凌阿的夙愿。实际上,又能帮助和珅在此盯住大小官员的动向。

这日,闻得和珅又要出门办案,苏凌阿携着纳兰前来送行。

席间,和珅问道:“我为纳兰说的亲事,你可满意。”

“满意,太满意了。纳兰的事,和大人说了算。”苏凌阿抖动着白胡子,漫不经心道。

纳兰幽怨地看着和珅,眼里闪着莹莹泪花。和珅冷冷微笑着,纳兰嘤的一声,突然掩面离席,哭着跑开。

苏凌阿叫道:“纳兰、纳兰,你怎么啦?”又叫道,“这孩子,太任性,还好有和大人管着。”

和珅道:“想来是要出嫁了,舍不得你呢。我出差在外,订婚的事就由你做主,按照满族的仪式。”

和珅借着出恭,在厢房廊上遇见纳兰,还在委屈抽泣。和珅走到旁边,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哭什么呢?”

纳兰回头看见和珅,哭声更加放肆,道:“恐怕不是这个理儿,你是在罚我。”

和珅道:“胡说八道,我怎的惩罚你了?”

纳兰气愤道:“要不是惩罚我,你怎么会让我嫁给国泰,你倒是让我嫁给一个长得跟你一般的人呀!”

和珅一想纳兰的心思,差点笑出声来,国泰长得像个圆球,模样滑稽,在情窦初开的少女眼中,确实有些不堪入目。和珅沉声道:“婚姻大事,想来是父母做主,既然你父亲委托于我,就我说了算。国泰此人我是极其看重的,前途无量,哪里是你所能看透的,将来你便知道好处了。”

纳兰赌气道:“我管他什么前途无量,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可是你去了一趟江南,就对我不理不睬,指定在江南迷上了妖姬美女,不再喜欢我了。”

和珅见着纳兰一副对自己痴迷的样子,内心不由感动,压低声音,道:“干爹以前怎么喜欢你,现在还是怎么喜欢你,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

“那你怎么舍得把我嫁出去!”

“恰恰是因为喜欢你,舍不得你,所以才要把你嫁给国泰,不能再在府里东窜西窜了。”

“你真的舍不得我?”

“若不是舍不得你,何须费我如此心机。我说过,我喜欢听话的女人,你听我的话,日后便知道干爹的用心了。”

纳兰一副怔怔的样子,似乎在思索着和珅是哄她呢,还是真的用心良苦。

因纳兰在和邸惹出的几番风波,搞得上下不得安宁,夫人又有怨声,和珅终于决定,只有把她嫁出去,和邸才能平静如常。可是,说实在的,把一个脆生生的姑娘拱手嫁给他人,和珅打心里舍不得。纳兰身上的激情、执拗和不按常理,都给和珅一种如梦一样的感觉。嫁给谁合适呢?和珅抱着矛盾的心情绞尽脑汁,那天遇见国泰,突然想起国泰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当下迅速牵线。国泰对和珅哪有不从之理,一桩婚事闪电落成。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虚虚实实和钦差审贪游山水 金蝉脱壳赵管家避祸居青楼

准备停当,和珅一行浩浩荡荡从京城出发。和珅乘坐的马车宽敞舒适,用特殊工艺造成,有一间房间那么大,里面不但有方桌,下面还铺着厚厚的棉被,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如此煞费苦心,是为了让和珅可以在马车上充分歇息,日夜兼程赶路。

队伍走了近二十天,到达贵阳。贵州巡抚舒常,到贵阳城外远远迎接。和珅不动声色,下了马车,宣布圣旨到,舒常跪地接旨。乾隆宣读皇上圣旨,要求舒常配合调查李侍尧贪污一案。舒常领旨谢恩。

和珅宣读圣旨完毕,突然换了一副笑脸,走近舒常,拍了拍他肩膀,轻松道:“舒大人,这一路真不好走,我写了几首诗,你看看可否贴切。”说罢边走边朗读自己的诗,似乎他此行名为办案,实为游览山水。舒常一下子也放松了,道:“和大人才高,此诗正写出一路山水的险峻,极为妥帖。”

和珅请舒常到自己马车上,两人一路唠叨家常,到了贵阳城内,入了府衙歇息。和珅叹道:“哎呀,此行要是没有什么任务,就此游山玩水,贵州胜景倒是非凡。只可惜身负皇上重托,须得把公干干完,有劳舒大人多多协助。”

舒常道:“这是当然,我必竭尽所能。”

和珅压低声音道:“哎,前任按察使海宁上了奏章,把李侍尧在此贪污的罪行抖搂出来,皇上龙颜大怒,命我来彻查此事,看皇上盛怒的样子,不查个水落石出,是不可能收场的。我对云贵状况不太了解,大人你知道的线索可都要提供给我呀。”

舒常也是官场中人,明白自己两边都得罪不得,最好不要卷入此事,委婉道:“大人奉旨要我协助,能做的事我定当竭力,只不过李侍尧与我并非同城,所作所为我还真是不知道。况且大人你也知道,我在贵州任上也才一年,一心处理贵州公务,对云南官场的底细真不清楚。要说李侍尧的罪证线索,我还真是无从谈起,惭愧呀惭愧。”

舒常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他强调自己与李侍尧并非同地为官,不明状况,实际上是把麻烦扔给孙士毅,却不提孙士毅的名字,显然舒常谁都不想得罪。倘若他透出什么信息,将来和珅扳不倒李侍尧,那么他在贵州的日子就难过了。是故,形势不明,他只求自保。

和珅看舒常的措辞,晓得他的心思,呼出一口气,慢条斯理道:“舒大人,你的难处我也知道。皇上派我来查案,已是人所共知,我经过贵州,宣旨你来协同查办,不管如何,已经将你视作可信赖之人,咱们都是为皇上办事,不要有所顾忌,将来查出罪证,肯定有你的功劳。”

和珅此番话,乃是要舒常放弃疑虑,站到皇上的立场。舒常当下诚恳道:“和大人,皇上下旨要我协助,我已知道皇上对我信任。只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贵州虽属于李侍尧总督,但我们交往不多,要提供确证,真是勉为其难。”

“你说的话我是相信的。但是无论贵阳离云南有多远,总比京城近吧,大人总比我更了解云南吧。云南现在是李侍尧的地盘,下面的官员都是他的人,定会互相串通隐瞒事实,对付钦差大人有一套。不管舒大人所知多少,你至少也要指条明路,到云南查案有个方向。否则最后查不出来,我空手而归,舒大人是皇上钦点的协助者,恐怕也脱不了干系。”和珅说着,眼睛冷冷地盯着舒常。显然,话已至此,将来真要是无功而返,和珅完全可以把罪责推到舒常身上,说他墙头草,不肯帮忙。

和珅之所以要如此凌厉,第一是希望舒常提供帮助,第二要舒常明确立场。否则若是治不了舒常,让舒常再给李侍尧报信,地头蛇合作,强龙也没有办法,只怕到了云南,想查出个一二,难上加难。

舒常踱着步子,眯着眼睛,似乎在绞尽脑汁,半晌下定决心道:“我提供一个建议,看看大人是否有用。若要知晓李侍尧贪污证据,只要撬开一个人的嘴巴,比你查证任何人都有用。”

“此人是?”

舒常轻轻地说出一个人的名字。

和珅在心底微微一笑,舒常说的与海宁说的,正是同一人。

由此和珅也知道,舒常已经完全去掉顾忌,真心站在自己一边了。

和珅点了点头,赞许道:“嗯,如若此人果真有妙用,我将在皇上面前为舒大人表功,舒大人可否指教,如何撬开此人的嘴巴?”

“此人对李侍尧极为忠诚,可为之生,亦可为之死,我只能提醒和大人要用心对付才是。至于用什么办法,实在是无可奉告,想来和大人与喀大人更有经验。”

“嗯,感谢舒大人协助。我与舒大人的对谈,也请保密。”

“和大人的吩咐,我定然照办。只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和大人抵达贵州,已不是秘密,有关消息的走漏,和大人也得留心。”

舒常此话言外之意,乃是贵州也有李侍尧的耳目。倘若这些耳目听到什么讯息,让李侍尧做了准备,到时候和珅不要认为是舒常透露的消息。

“这个我自当明白。我将在此逗留几日,请舒大人为我安排些游山玩水的去处!”和珅心里已经有底了,说话又亲切起来。

接下来数日,和珅也不和贵州的官员谈论公事,也不再单独与舒常谈话,只是四处游玩,纵情山水,与当地文人赋诗,互为褒奖。在外人看来,只不过接着公差出来游玩而已。

如此在贵州停留三天,启程前往云南昆明。

李侍尧在昆明已得风声,心中一震,自己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居然命人来查办自己,简直不敢相信。但是律法无情,既然海宁敢告发,皇上不能不查呀。皇上到底是什么心思呢?到底是真的想治自己呢,还是走过场来一下?如果是走过场,自己只要查不出什么有力证据,待风波平静,将会平安无事。前来办案的钦差大人和珅,自己在百官面前羞辱过他,此次前来,弄得不好,将会借机复仇;如果处理得好,倒是一个将相和的机会。一番惊惧过后,再细想,和珅乃是无能之辈,靠着讨皇上的欢心往上爬,凭他的本事来外地办案,就不信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耍出什么花招来。这么一想,骄心又起。又听得和珅在贵州游山玩水,附庸风雅,一时又宽心不少。

忧心忡忡之中,和珅一行到来,李侍尧在府衙恭候。和珅下轿,凛然宣读圣旨,道是海宁告发李侍尧贪污,命和珅前来查案,宣布将李侍尧暂且革职,待案件水落石出,听候查办。李侍尧一脸冷峻,接旨谢恩。

仪式已过,和珅露出笑脸,和颜悦色道:“上次一别,钦斋兄可好,小弟可是对你一向敬仰有加呀。”

“我现在可是阶下囚,任人宰割,和大人可不必如此取笑我。”李侍尧已经把顶戴取下,虽然气短,不过也装作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让外人知道,他有信心度过此厄。

“哎,既然有人要弹劾你,我也就奉旨来查一查,谁都知道钦斋兄是皇上的宠臣,皇上是舍不得动你的,所以派我这等毫无经验之人,走走过场。待风波平息,您依然是皇上的红人。倒是小弟想借这个机会,让大人明白我是真心结交。”

李侍尧被和珅这么一番表白,倒也不知是真是假,只不过骄心又起,更加倾向于皇上是走走过场而已,心下不由笃定了些,道:“我在外行军多年,性子不好,任性惯了,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和大人宽恕。我这是受小人陷害,实在冤枉,还请和大人明鉴。”

“我和皇上都相信李大人是冤枉的。哎,只不过还是要请大人委屈几天,等我查询完毕,如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和珅给李侍尧吃了颗定心丸,按照惯例,将他暂行收监。李侍尧确实定了心,第一,他在昆明官场多年,树大根深,极有威望,手下官员慑于其威严,绝对不愿跟钦差大臣配合。其次,皇上对自己青睐有加,屡屡委以私人重任,他相信凭自己与皇上的感情绝对吃不了罪。于是他面带微笑,从容赴监。

和珅在昆明城中驻扎下来,第一件事还是游览名胜,荡舟滇池、翠湖,吟诗作赋,在金马碧鸡坊招摇过市,让人一睹钦差大臣的风采。于是人人皆知和珅以办案为名,却只行游玩之实。

喀宁阿是老实人,提醒和珅道:“大人,我们是来办案的,每日里这样纵情欢宴,只怕传到皇上耳朵里,不太好吧。”

和珅道:“不急不急,我们现在就在办案。”

喀宁阿疑惑道:“这样办案,我倒是闻所未闻。”

“你大可放心,我们现在在外省边疆,人生地不熟,如果搞得人人紧张,对我们戒备乃至敌对,只怕案情难有进展;我们放松点,他们也放松点,看准缺口再发力,便能事半功倍!”

喀宁阿将信将疑,道:“既如此,则听和大人的。”

而在和珅招摇游玩之时,却有一人比李侍尧还坐卧不宁,避开群僚,以养病之名躲在家中。此人乃是云南巡抚孙士毅。

和珅乃是来查办李侍尧的,李侍尧暂坐监中,何以孙士毅心如刀割?

云贵总督和云南巡抚的衙门都在昆明,即所谓的“督抚同城”。朝廷的目的,是为了让总督与巡抚之间互相监督、制约,正如乾隆的谕旨曰:国家设立督抚,原为互为纠察,以维吏治而饬官方。孙士毅上任云南已经一年多了,同在一城的李侍尧是堂堂大学士、云贵总督,李侍尧犯了那么大的案子,孙士毅不可能不知道,要是被查出来,孙士毅怎能脱得了干系,至少是隐瞒不报呀!况且他与和珅交过手,知道和珅手段灵活,绝对不是吃吃喝喝完事了的那种角色,自己这屁股是左擦也不干净,右擦也不干净,怎不令他如坐针毡。

孙士毅不愿去找和珅,和珅也不愿找他,他惴惴不安,但他知道,无论如何,和珅会来找他的。

果然,不几日,和珅突然不请自到府上。孙士毅不得已,抱病出来迎接。

和珅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孙大人今日很忙呀,我到昆明几日,一直见不到孙大人,只好亲自登门拜访了。”

孙士毅苦笑道:“和大人,我近日身子不舒服,一直在府上养病,很少过问政事,本想等病好了再拜访和大人的。”

对付孙士毅,和珅心里有底,不再兜圈子,单刀直入道:“孙大人得的是心病吧!”

孙士毅一脸尴尬,道:“和大人真会开玩笑。哎,我去京城,您拿我寻开心,到了这里,还是不放过我呀。”

和珅突然脸色一正,严肃道:“不是我不放过你,是皇上不放过你。”

孙士毅一听,脸都白了,不知道皇上如何在和珅面前谈论自己,只是支吾道:“我……我也没多大的过错,想来皇上不会怪罪我吧。”

和珅道:“我就实话实说吧,李侍尧如今犯的可是滔天大罪,要杀头的,这件事被海宁捅出来,皇上已经明令彻查。你与李侍尧同城为官,本应了解内幕,互为监督,可你却没有据实参奏,倒让海宁先拔头筹,这罪名你可逃得了?皇上专门下旨,让贵州巡抚舒常协助钦差调查,为何没有提到你的名字,分明是把你当成同犯。这个,还不算怪罪于你吗?”

孙士毅被问得哑口无言,战战兢兢道:“下官是不敢报呀,下官已经知罪了,看在与和大人颇有些交情的分上,求大人手下留情。”

见孙士毅已经完全被震慑,和珅口气变软,突然叹道:“哎,你是一时糊涂呀,可惜了孙大人的文采,可惜呀可惜,我对你的文采实在是羡慕。”

孙士毅忙道:“求大人开恩!”

和珅和颜悦色道:“我开恩有什么用,皇上开恩才有用。不过说实在的,我今儿过来不是要抓你,而是专程来救你的——我是真的欣赏你的才情呀。”

“哦,在下先谢过和大人了,不知该如何做到?”

“以如今之形势,你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立功赎罪,加上我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或许功过相抵,前程可保。如何赎罪呢,这个应该不用我说吧。”

孙士毅原来想,以不变应万变,先采取养病逃避策略,不过问此事。要是和珅查不出问题,李侍尧安然无恙,自己自然也不会受到牵连;要是和珅查出什么问题,自己权衡利弊后再出手。现在被和珅一步步逼到死角,看来不站立场是不行的了,只能赌李侍尧输吧!

“大人,我愿意立功赎罪!”孙士毅咬牙道。

“兄弟,你要明白我的苦心呀,都是为了挽救你的身家前途,你这才没有与李侍尧一同拘押。现在怎么赎罪,就看你自己的表现了。”和珅推心置腹,让孙士毅觉得和珅完全把他当自己人。这一点,孙士毅深受感动。

孙士毅说了一件他亲自经手的案件。

云南省南部有个建水县,县里居住了一半少数民族人口。一年前,一个姓张的富户家里离奇死了人,官府调查时,意外在张家搜出黄金六百两、银子一千两,是土司隐寄在张家的。这样的事,要逐级上报,钱财要收缴国库。县衙不敢隐瞒,将案子报给巡抚孙士毅,孙士毅又禀告云贵总督李侍尧。李侍尧向朝廷上报时,谎报成六十两黄金、七千五百两银子。以银换金,已经有罪,而且六百两黄金约合一万二千两银子,等于李侍尧私吞了四千多两银子。孙士毅看见账目有误,心中害怕,去总督府询问,李侍尧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道:“这是在云南,天高皇帝远,不必担心!”孙士毅无奈也不敢追问下去,如今一年多了,这件事再无任何人提起。

和珅派人去建水县查访,查明具体数目,对证上报朝廷的数目,印证了孙士毅的话。案件有了第一个实质性的突破,和珅大喜,让孙士毅继续立功。孙士毅道:“大人,实不相瞒,我只听说但没有经手的案件,如果你查起来,恐怕经年累月也查不完,而且难度极大。我推荐一个人,李侍尧所有案子,必定都由他经手,撬开此人的嘴巴,必事半功倍,进展火速!”

“哦,此人是谁?”

孙士毅说出一个人的名字,正与海宁、舒常说的是同一人。

和珅本来没有指望从孙士毅手里挖出更多资料,他制约孙士毅的目的只有两个,第一,认清形势,不要与李侍尧勾结来对付钦差;第二,挖出一两个案件,作为对李侍尧集团的攻心利器。现在目的已然达到,和珅回到府衙,与喀宁阿相商道:“可以收口了,火速逮捕此案中最要害之人。”

李侍尧关押监中,和珅下令,衣食供应一概如常,不可怠慢了李大人。杂役下人对他恭恭敬敬,与伺候老爷无异,大伙都相信他只是走过场而已,钦差走了之后便会官复如常,哪个还敢得罪他。李侍尧长于实干,不爱读书,可是在狱中实在无聊,便吩咐杂役阿乙送来一本《孙子兵法》,倒也比平日更有耐心来读。兵法虚虚实实,变化莫测,亦如世事,难免想到自己如今处境,必然也是虚实相交,心静下来,若有所悟,越读便越不安。

这一日,阿乙送了饭菜过来,四菜一汤,李侍尧动了动筷子,又放下。阿乙问道:“老爷,是不是不可口,想吃什么,我叫下厨再整一个?和大人有吩咐的,必然要让您吃得满意。”李侍尧摇了摇头,倒是起身去翻书,边翻边低声道:“阿乙,你帮我一件事,务必要秘密,等我出去之后,必有大赏。”阿乙瞅瞅不远处在唠嗑的衙役,道:“我能做的,老爷尽管吩咐就是。”李侍尧从书中偷偷撕了一片纸,纸上只有一个字,道:“你把这个纸片悄悄交到我府上的赵管家,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李侍尧把碗托盘交给阿乙,纸片已经顺到阿忆手上,道:“饭你全部端走,我今天吃不下了。”

阿乙深知,这时候帮李大人一个小忙,日后将受益匪浅,便揣了张纸片,来到李家府上。哪知一进府上,就碰到钦差喀宁阿。原来此次办案兵分两路,和珅去做孙士毅的工作,喀宁阿则驻扎李侍尧府上,实际上有两个正事,第一是盯住李府上的某些人,第二他在李府以询问为名,其实都是跟他们唠叨家常,让李府中人相信,风头一过,一切将恢复如常。

喀宁阿问道:“你来府上作甚?”

阿乙脑子还算好使,急中生智道:“李大人嫌弃狱中伙食不好,茶饭不思,和大人吩咐要照顾好,我不敢怠慢,问问管家能不能叫自己的厨师过去。”

喀宁阿心想,早闻李侍尧骄横挑剔,果不其然,监饭已经是最好的了,他尚且如此。抱着不打草惊蛇的态度,喀宁阿让阿乙进去。

李府大总管赵一恒,是李侍尧在家中最倚重之人。李侍尧被收监后,家中一应事务由他打理,他双鬓略白,虽然主人逢着大难了,但依然笑容满面,自信坦然,与喀宁阿聊天中,常常提及主人与皇上的事儿。说李侍尧任两广总督时,乾隆的寿礼进贡了镶金万年如意等三十种,另外皇上还喜欢西洋物品,又加了西洋钟亭等九种。皇上见了西洋钟亭,十分满意,吩咐李侍尧端午节再寻找几件更大的来。而刚到云贵总督时,就增加了象牙两对、茯苓两对、琥珀根朝珠二十盘,玛瑙朝珠二十盘等。赵一恒如数家珍,表明他在李家确实是举足轻重,万事都由他经手,第二表明皇上对李侍尧极为信任,当成自己人,必然不会真的要革职查办。喀宁阿似乎被他的话打动,也附和夸赞李侍尧的权势。

赵一恒从阿乙手中偷偷接过那张纸片,瞬间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那纸片上只有一个字。

和珅和喀宁阿决定收口,吩咐亲随道:“到李侍尧府上秘密逮捕赵一恒。”

众人赶到李侍尧府上,可赵一恒就此失踪了。

海宁、舒常、孙士毅三人异口同声推荐追查的关键人物,正是赵一恒。

和珅大怒,追问道:“我让你在府上盯住他,一切如常,怎么刚要收口时,他就跑了?”

喀宁阿一头雾水道:“我也奇怪,李府上下都相信这只不过是一场过场戏,怎么突然间就走漏了消息,有没有可能是孙士毅放出的消息?”

和珅咬牙道:“孙士毅,难道这个家伙还抱着侥幸心理!”

和珅将孙士毅叫来,质问道:“赵一恒闻风而逃,走漏风声之事,我想问问孙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士毅瞬间明白了和珅言外之意,怀疑是自己透露了消息,忙辩解道:“大人何出此言,捉拿赵一恒盘问,是我出的主意,我又怎么会透露消息呢?”

和珅出使云贵至今,深谋远虑,一路顺风顺水,每步棋走得恰到好处,正暗自得意,没想到这节骨眼上出了差错,拍着桌子怒道:“我不管是谁走漏了风声,你作为云南巡抚,现在火速替我捉拿到赵一恒,算是立功赎罪。否则,这个案子拖下去,皇上怀疑到你给案犯通报消息,你也知道有什么后果。”

和珅知道自己对云南不熟,况且李侍尧势力庞大,捉拿赵一恒无从下手。把这个任务下达给孙士毅,绝对比自己合适。

孙士毅被吓得对天发誓道:“大人,若是下官走漏的消息,天打雷劈。当然愿意为和大人分忧,捉拿案犯。”

和珅道:“只要你捉到此人,一切怀疑自会烟消云散!”

孙士毅这回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介入此案了。

赵一恒自己在昆明有家,孙士毅派人于各处巡查,均没有线索。李侍尧没有定罪,家中之人也不能作为案犯拷问。可以得到的消息是,他是在和珅想动手逮捕之前,突然间消失的,谁也没有打招呼。孙士毅派人在各个关隘路口巡查,一见此人,必定捉拿。

赵一恒在这个节骨眼上逃跑,究竟是谁给通风报信的呢?孙士毅想了半天,觉得如果能找到透露消息的人,必能巡查到赵一恒的线索。

孙士毅百般无奈,只有找到和珅,沉吟道:“大人,我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能找出是谁给他透露的信息,必能有利于抓到赵一恒。喀宁阿大人一直在李侍尧府中,之前也一直与赵一恒联系密切,请问喀大人,此间有没有任何外人与赵一恒接触过?”

喀宁阿道:“此前赵一恒一直很乐观,向我说些李侍尧与皇上的亲密,根本没有逃走的迹象。对了,逃走之前,杂役阿乙有到府中,说是李侍尧吃不惯牢里的饭菜,问赵一恒能不能想办法。”

孙士毅咧嘴一笑,一拍脑门,道:“好了,我看问题就在这里。阿乙既可以接触到李侍尧,又可以接触到赵一恒,绝对有通风报信之嫌疑。况且李侍尧此人,别看平日里作风霸道,不拘小节,其实心思缜密,我们能想到的问题,他在监中也能想到。他一定明白此案中赵一恒乃关键人物,赵一恒要是被突破,他便全盘皆输;赵一恒要是消失,你们要查他全部案件,一年半载也查不完的。”

和珅咬牙道:“把阿乙抓来拷问!”

阿乙被抓到府衙,几棒子下来,便把所作所为都吐了出来。

和珅怒道:“大胆狂徒,身为衙门杂役,竟敢为人犯传递消息,快说,那纸片上写的什么字?”

阿乙道:“我真不知道。我这人不识字,一看字就头疼,所以压根儿没去看那个字。”

和珅大喝一声,道:“将此人收押狱中,严加看管。我要到监中,与李侍尧一较高低!”

监舍打开牢门,和珅拍了拍身上的衣袖,慢慢踱步进来。李侍尧正坐在方桌边上看书,虽然在监中,他仍然姿态端正,浑身上下一丝不苟,好似在自家书房中。

和珅道:“李大人,能在这里静心看书,真是令人佩服。”

李侍尧站了起来,施礼道:“和大人到了,看着满面笑容,应当收获不小。”

“正是,昆明气候如此宜人,风光如此之好,比之京城舒服很多,李大人真是有福气呀。”

“和大人不会来这里只是游山玩水,不理公事吧?”

“李大人言重了,我说过,我只不过奉旨行事,回去有得交代就行了,李大人不必过于紧张。看李大人在此观看兵书,应该收获不小。”

“我一介武夫,不看兵书又能看什么书呢?我是受小人诬陷,还望和大人尽早查明真相,禀报皇上。”

“我也是这么想的。”和珅点了点头,道,“虽然我也读了许多书,但兵书所知甚少,敢问李大人,用兵的头条是什么?”

“兵法虚虚实实,岂能一字概括,若非要说,则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嗯,说的极是。”和珅说着,拿起桌上的《孙子兵法》,道,“那么,我也看看李大人的兵法,多学学知彼知己之道,过几日原样奉还!”

和珅说着,将书藏入怀中,李侍尧目瞪口呆,道:“大人要兵书,哪里没有,何必从我这里取呢?”

和珅微笑道:“只有李大人看过的兵书,才能做到知己知彼,是吧!”

看着和珅走出去的背影,李侍尧心里一阵拔凉,他第一次意识到,一场严峻的斗争现在开始了。

和珅回到府衙,翻开兵书,找到一处被撕掉的地方。喀宁阿欢喜地叫道:“果然如此,拿一本书来对照,看看是什么字。”

和珅道:“不用看了,我已知道。”和珅早已将此书默记在胸,自然不用对照。

“什么字?”

“遁!”和珅道。

“李侍尧果非寻常之辈。”喀宁阿道,“赵一恒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孙大人学识渊博,如何看这遁字?”和珅转而问孙士毅。

孙士毅沉吟片刻道:“这个字确实有讲究,依我看来,赵一恒必定还在昆明城中。”

和珅被说得颇有兴致,道:“哦,此话怎讲?”

“李侍尧胆大心细,他并非要赵一恒远走他乡,而是只让他躲起来,风波过后再出现,因此他不是用‘逃’字,而是用‘遁’。遁者,就地消失也。如果他往外逃走的话,在关隘路口客栈必定被捉,而昆明是他的老巢,找个地方躲起来,比远走他乡要更加容易而且保险。”孙士毅分析道。

“孙大人分析得有理,既然在昆明城之内,就靠大人了。”

“大人尽管放心,我尽力而为!喀大人办案多年,以你的经验来说,他可能躲在哪里?”孙士毅向喀宁阿寻求方向。

喀宁阿反问孙士毅,道:“假如孙大人有事,要就地躲避,会去哪里呢?”

孙士毅皱了皱眉,要以自己为例,还真是不舒服,不过此时大家都为了同一个目的,不再计较小节了,道:“我若是要藏匿起来,第一,必然不会去投奔亲朋好友。”

“有没有可能会一个人躲起来?”喀宁阿继续问道。

“如果独自躲起来,起居饮食,必须出来购买,有所不便,所以这一可能性也小。”海宁推己及人道。

“对,那他就必须投奔一个人了。”喀宁阿分析道,“这个人呢,必须与自己关系很好,或者可以用金钱收买,让他解决自己的日常饮食问题。但他和这个人的关系,是亲朋好友很少知道,或者绝对想不到的。”

“赵一恒在昆明交往众多,要找一个隐秘的朋友还是有办法的。”孙士毅道。

三人商议许久,想出一个最笨但最有用的办法,让孙士毅派兵挨家挨户查询。

喀宁阿闷闷不乐,显然,如果要怪罪下来的话,是自己的失职。他换上便服,信步出来,街上有人闲聊的地方,不少都要谈论钦差查办李侍尧之事,可见这是昆明目前的最大的谈资。在一座石桥上,各色人等在桥边石栏以及石凳上三三两两坐着,正是一个聊天的好地方。喀宁阿在人群中坐下,问道:“听说钦差大人全城搜捕赵一恒,可有此事?”

旁边肥头大耳满脸不屑的中年白胖子道:“那可不,衙役到我家来,没搜出赵一恒,倒把屋里藏的一坛老酒给打翻了,你说这上哪说理去!”

众人都大笑,道:“衙役是不是怀疑你把赵一恒拿去泡酒了!”

白胖子道:“这家伙平日里狗仗人势,颐指气使,男盗女娼,真能拿他泡酒倒是解气。”

喀宁阿心中一动,道:“他可是正经人,哪有男盗女娼之说?”

白胖子道:“这位客人,说你什么呢,真没见过世面。这年头呀只有一本正经的人,才会男盗女娼,像我这种满口粗话的人呢,倒是挺正经的。”

众人都夸赞道:“这倒是实话,精彩精彩。”

喀宁阿道:“那我倒想问问,赵一恒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白胖子道:“翠聚楼有一老婊子叫金珠,年老色衰,没什么客人,本来准备退休从良了,哪晓得被赵一恒看中,就做赵一恒一个人的生意。赵一恒为何喜欢她呢,原来她操一口赵一恒的家乡话,妓女们恍然大悟,都想学她的口音把生意抢走呢。”

有人问道:“胖子,你对翠聚楼了如指掌,是不是常客呀。”

胖子道:“不瞒你说,我是有那心,但没那么多钱,我怎么知道呢?翠聚楼老鸨是我一远房表姐。笑什么呀,她手下管着几十号人马,不比你们都强吗?孔子说,笑贫不笑娼,这道理你们都不懂吗……”

喀宁阿再也坐不住,径直往翠聚楼而来。这个翠聚楼是昆明的二流妓院,但生意绝好,有物美价廉之美名。喀宁阿一进来,正是客人绝少的时候,老鸨从昏睡中一下子抖擞精神,招呼道:“这位官人,是生面孔,不知要什么样的姑娘?”

喀宁阿道:“金珠。”

老鸨瞪大眼睛,叫道:“哎哟,您这口味……我们这儿年轻漂亮的姑娘多得是,要不您过来看看?”

喀宁阿摸出一把碎银,伸到老鸨面前,道:“我只要金珠。”

老鸨伸出手来,一把抄起银子道:“您这不是叫我为难吧,金珠平时没人理的,好不容易被人长包了,又来专门点她的,哎哟,你们这些男人,真把我弄糊涂了……”

喀宁阿心中一喜,道:“长包了,在哪?”

老鸨道:“就在后院呀,客官您要是喜欢长包的话,我给您找个更好的,有情有趣,陪您吃喝陪您玩,包您爽翻……”

赵一恒接到李侍尧的密令之后,知道马上必须躲避风头。但是去哪儿呢?逃亡外地,很可能在关隘路口被捉,自己年纪大了,也不能长途跋涉;投奔亲朋好友,显然是自投虎口;自己躲到某处去,也不太可能,养尊处优惯了,不可能受得了苦。况且这一躲,是十天半月,还是一年半载,实在不晓得。又想,自己躲在哪里,是最让人们意想不到的呢?终于,他下定决心,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

翠聚楼的妓女金珠是他的同乡,说话口音和他母亲一模一样,有一次邂逅了金珠之后,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私会一番,倒不专门去寻欢,重要的是聊天,说家乡话,甚至聊点往事,他觉得快慰无比,甚至上瘾。对于金珠,他给钱也痛快,渐渐的这婊子也对他颇为依恋,言听计从。他的办法就是:躲到妓院的长包房,让金珠出入照顾他的生活,打听外边的消息。

确实,谁也想不到他会流窜到这种地方来,家人好友,包括李侍尧,谁也想不到,更别提钦差大人了。当赵一恒得知全城挨家挨户搜查时,又惊又喜,惊的是被和珅猜中自己留在昆明城,喜的是谁也不会到妓院中搜查。

不过长久待在房间里,他还是觉得郁闷,每日里多为自斟自饮,把自己喝醉,狠狠地睡上一觉,这是打发时间最好的办法。这一天,他喝得醉醺醺的,模糊中看见门口进来一人,一看,是自己的熟人,便叫道:“喀大人,来,陪我干一杯。”

喀宁阿点点头道:“好呀,我可找你好久了。”

京城传来消息,冯霁雯生了一个男孩,母子俱平安。和珅在忐忑中听到消息,大喜。几乎同时,喀宁阿逮到赵一恒。和珅叹道:“是这孩子给我带来好运呀!”

审讯赵一恒并不顺利,这家伙坚信只要能扛过去,李侍尧就能重振雄风,始终一脸傲气,并不开口。喀宁阿用刑逼供,赵一恒居然只求速死。和珅闻讯道:“此人老而成精,其气焰嚣张,让我先打击他的气焰。”

和珅来到监中,只见赵一恒身上血迹斑斑,眼神中依然有光采。和珅道:“皇上这次派我来,指定要拿李侍尧开刀,打一个封疆大吏,以惩戒全国,逃不掉的。大量案情我已经都摸清线索,你不招供,也有其他人招供。我举个例子,云南建水县关于李侍尧私吞金子的事,是你经手的吧?你不招供我们也能找出人证物证。如今我是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立功的话,你和家人都有活路,负隅顽抗,你是把家人往死路上逼。”然后命令专人看管,在监房内不许坐卧,不许他睡觉,一瞌睡就叫醒。赵一恒被折磨三天后,死不成活不了,终于扛不住,主动供认出李侍尧种种贪污受贿的办法,令人大开眼界。

第一类,直接勒索。

李侍尧刚刚调任云贵总督,接见了管理乐马银厂的通判素尔方阿,明令道:“银厂既然是你管理的,给我弄些银子也是应该的,每个月直接孝敬一二千两银子,这个数字不过分吧!”素尔方阿哪有不答应的?只能点头应允。云南钱局的经管是汪圻,因没有主动孝敬李侍尧,李侍尧便对他故意刁难。汪圻明白其意,便送了三柄金如意给李侍尧,李侍尧当天便把金如意给扔了出来。汪圻便去求情,李侍尧让家奴张永受传话,每年孝敬五千两银子。汪圻只好同意。

第二类,巧立名目。

李侍尧准备到苏州置办给皇上的贡品,事先放出风声。汪圻立即将三柄金如意变卖,凑了五千两送上,素尔方阿送三千两,临安知府送两千两,署东川府送四千两,道员庄肇奎送银两千两,全经赵一恒之手。

李侍尧收礼,并不限于红白喜事,也以家中寿诞、建房等名义,大肆摆酒,借机收礼。乾隆四十年,李侍尧派张永受以其妻弟名义购置田产,价值万金有余,所用钱财都是受贿所得。乾隆四十三年九月,张永受赴京督办建造新宅子,众官听得消息,不得不送礼,素尔方阿送上五千两,临安知府德起也送银子五千两。为避人耳目,这一万两银子在云南府外的一个偏僻地方交给张永受。其他部属哪敢落后,纷纷送礼。

第三类,强买强卖。

李侍尧有两颗名贵珍珠,放出风来,吩咐张永受代为出售。张永受会意,找了昆明县同知方洛和昆明县知县为“买家”。二人不敢不买,最后一人以两千两的价格买下,另一人以三千两的价格买下,李侍尧成功到手五千两。荒唐的是,不久以后,他又借故命令张永受把两颗珍珠收回,二人怎敢不从!珍珠收回后,李侍尧又故技重施,再次卖出,强卖强收,重复数次,用两颗珍珠获得两万三千两银子。

他自己贪污敛财不说,家奴张永受等也纷纷效仿,把云南府搞得乌烟瘴气,官风极其败坏。

和珅深知,此时清代官场,要说廉洁,是不可能的,贪污弊病成风,但是像李侍尧这样肆无忌惮巧取豪夺的,倒是独一份。

和珅办案极为认真,赵一恒每说出一桩,他不但详细记录,而且火速派人将涉案的官员调来对质画押。和珅连哄带吓,警告他们不要站错队,朝廷现在已经准备处置李侍尧了,只有戴罪揭发,才是立功之道。那些官员本来犹豫不定,此刻为求自保,纷纷告发李侍尧种种贪黩劣迹,并且控诉自己多年受到李侍尧的威逼,不得不从。

人证物证确凿之后,和珅开始提审李侍尧了。

和珅盯着李侍尧的眼睛,良久道:“这次我本是相信你为人清白,我走走过场就可以交差了,没想到一查查出这么多证据确凿的案子,我就是想帮你也帮不成了。”

李侍尧已知事态严重,但不知和珅查到何种程度,一看和珅列出的清单,再加上拉出精神崩溃的赵一恒出来对质,李侍尧知道大势已去,争辩也是无用,爽快地缴械投降了。

至此,此案证据齐全,已办成铁案。

最后一道程序是抄家结案,把赃款的去向搞清楚,再一一向皇上禀明,这是最重要的罪证。可是就在这节骨眼,出现了问题:李侍尧贪污的银子,有一大部分不知去向。

事关重大,和珅下令仔细搜索,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银子的去向找出。

在亲兵们细致搜查之下,银子没有找到,倒是搜出几张单据出来。和珅仔细看去,心中一震:这些单据大同小异,都是李侍尧每次给乾隆办贡品的记录单子,每张单子上的贡品多达几十甚至上百种,价值好几千两以上银子,有白玉长春壶、白玉蟠桃、宋磁霁红花囊、成窑五彩瓶、明黄刻丝万福万寿龙袍……还有一张单子,是李侍尧为乾隆今年七十大寿准备的贡品清单,现在还差几个月,贡品已经准备得多半了。

原来,李侍尧来路不正的赃款,有很大一部分是变作贡品送给皇上了。看来,博得“圣欢”的人,李侍尧可是头一号。

案件至此,可以将罪状一一列出,奏章之后,附上证据。定罪之后,钦差要向皇上拟定一个处理意见,便问喀宁阿道:“喀大人以为此罪如何裁决?”

喀宁阿不假思索道:“按大清律例,此罪该判斩立决!”

和珅费尽心思办理此案,本来就想置李侍尧于死地,而其贪污之严重,是合乎斩立决的,于是填上斩立决。其他的官员,罪行较大的素尔方阿斩监候,秋后处决;汪圻、汪肇奎发配伊犁边疆、抄家,其他人多是抄家,发配边疆。

喀宁阿道:“奏章完毕,此案可以结束了,可以先发往朝廷,我们押送要犯在后。”

和珅道:“此奏章看似完备,但我心中老是有一点点觉得不妥之处,却又不知道在哪里。先放一夜,等明日再发吧。”

当夜吃酒庆祝,自不赘言。和珅心中有事,回到房中后,脑中猛然闪过那些单据:皇上愿意不愿意处李侍尧死罪呢?这一闪念,使他心中豁然开朗,自己觉得不妥之处,正在于此。

李侍尧的罪,按照律例,是难逃一死。但最重要的并非李侍尧的罪该不该死,而是皇上认为该不该死。李侍尧的死,别人说了不算,皇上说了才算。因此,自己在奏章的裁决,不能按照律例,应该按照皇上的心思才是对的。

那么皇上的心思是什么呢?

李侍尧为官二十余载,虽然大多时间在地方边疆,并不经常见到皇上,但是善于揣摩皇上的心思,不但能干,而且以进贡见长,皇上会舍得杀了李侍尧吗?这个,和珅不敢保证。将心比心,之前因安明案件获罪,皇上曾经为自己护短,难道就不会为李侍尧护短!

纵观此案,从海宁弹劾李侍尧开始,皇上便处于犹疑的状态,南巡途中,他相信地方官员贪污应该确有其事,下令追查李侍尧,杀虎震林。但细细分析,皇上痛恨的是贪污,对李侍尧个人并无多大的成见,甚至也有袒护的味道。但从进贡单子上看,李侍尧一死,皇上去哪里找这么替自己着想的官员呢!

思前想后,和珅认为皇上不太可能想让李侍尧死,既如此,应该在奏章中提议斩监候,罪行当判处死刑,但并不马上处死,而是先行囚禁,到秋后复审,再决定是否执行死刑。

喀宁阿听了和珅意见,提议道:“此案案情明了,判处斩立决合乎情理,大人何以改成斩监候?”

和珅并不想将自己微妙的心思和盘托出,道:“咱们只是一个提议,最终决定的是皇上,咱们给皇上留点余地,才能体现皇上整顿吏治的决心。”

喀宁阿沉吟道:“大人,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和珅道:“请讲不妨。”

喀宁阿道:“李侍尧根深叶茂,我们已经得罪到家了,倘若他有死灰复燃的机会,我想大人会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和珅正色道:“我们秉公执法,何惧麻烦,皇上自会有公道。”

喀宁阿不依不饶道:“倘若皇上见我们的建议,会不会认为不通律法,胡乱拟罚?”

和珅道:“皇上圣明,自然明白我们心意,奏章就这样决定,不必再议。”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揣测圣意违心保侍尧 攀龙附凤公主尚长子

却说和珅办成铁案,就要回京,却被一个人死死拉住不放。

此人就是孙士毅。

案情水落石出,孙士毅的处境却比原来想象的还要糟糕。李侍尧一案中,虽然没有查出孙士毅贪赃枉法,但身为同城巡抚,知情不报,尤其是建水县土司杀人一案,有明确的证明表明孙士毅是知情不报,与李侍尧一起谎报案情,说轻一点儿,是欺瞒朝廷,说重一点儿,是为虎作伥,乃是李侍尧的从犯。另外,根据和珅的调查,整个云南省吏治废坏,各个州府大多有亏空,积弊甚多,巡抚知情不报,难逃欺君之罪。总而言之,判个孙士毅抄家流放是绰绰有余了。

孙士毅道:“和大人,你不能拍拍屁股走了,你说过只要我帮助办案,立功赎罪,你会帮我的,如今这个境地,我的性命都在和大人手上了,求大人救我。”

和珅摇头道:“我是真心实意想救你呀,可是你如今涉案太深,国法难容,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孙士毅涕泪交流道:“大人,你我都是寒窗十载,好不容易混个功名,将心比心,谈何容易。我要是自己犯事,那倒也认栽;我所犯的,都是无辜之错,连带之责,左右为难之事。坊间传闻,朝中有事,请找和珅,可见和大人最有法子是天下共知的。只求和大人为我指出一条明路,日后做牛做马,全由和大人做主。”

和珅本不想拖孙士毅下水,此时正好卖人情,道:“说什么话,我哪有这种通天本领。不过事到如今,暂且如此:以我对皇上的了解,他是吃软不吃硬,你写个认罪的奏章,附加自己的为难之处,让皇上设身处地为你想一想,以求皇上的谅解,也许皇上爱你之才,可以从轻处罚。”

孙士毅点头道:“这个办法甚好,我必然照办,但我还请和大人一事,和大人一定要帮我。”

“请说。”

“倘若皇上见了奏章,不为所动,还是对我从严发落,请和大人一定要开口,言我在李侍尧案中曾经戴罪立功,请求从轻!”

“好吧,你确实有助办案,我必伺机禀报皇上。”

和珅的奏章先到京城,皇上一览奏章,案件清晰,证据完整,干得极为漂亮,夸道:“和爱卿第一次办案,成就斐然,真是栋梁之才。”当即下令,升为户部尚书。和珅在回京路上,便得到升官的赏赐,荣耀加身,喜不自言。

李侍尧抄家的清单奏报上来,乾隆看了,心中有喜有忧,矛盾重重。清单中,比较贵重的有三座金佛、一架珍珠葡萄、三株四尺的珊瑚树,这些宝物看着眼熟,却是有来历的。它们是原来李侍尧进贡给皇上,因贡品过多,皇帝恩赐退还给李侍尧,以示恩宠,这些确实不能算贪污呀。李侍尧为乾隆筹备七十大寿的贡品清单也到乾隆手中,上面的玉瓷木器就有八十四件,怎样搜集,怎样护送到京都有详细规划,孝心可嘉。

进贡,是历代社会的一大传统,也是臣子与皇帝联系情感的重要纽带,李侍尧此人,曾经被乾隆公开称赞“优于办贡”,这么多年来,进贡次数有记录的,一共有一百二十多次,至于进贡的财宝一共有多少,乾隆爷也记不清了。他出手之阔绰,在地方官中极为少见,乾隆此刻心中也明白,若不是在地方上贪污受贿,哪来这么大财力!朝廷之中,能干的人才并不是没有,能揣摩圣意的人才也有,但是能把这两者合二为一的,就极少了,李侍尧就是这么少数的人之一,难道论罪杀掉?此次查案,震慑百官的目的已经达到,如果留下李侍尧一条活命,将来只怕用他的地方还多得很呢!

他看见和珅建议的处决方式是斩监候,不由心中一宽,暗暗叹道:和爱卿办事真是极有分寸的。

但是乾隆的想法是上不了台面的,违反律法来赦免他,放在哪里都说不通。既然和珅建议用斩监候,不如就请和珅来出出主意。

待和珅回来,乾隆请他商议,道:“和爱卿办理此案,劳苦功高,待结案,我还要赏你。对李侍尧的判决,你建议斩监候,我看颇有分寸,不知你是如何想法?”

和珅一看乾隆的脸色,已经知道乾隆不是怪罪他,而是押宝押对了,便道:“李侍尧虽然贪赃枉法,罪大恶极,但功劳甚多,又是个有才干的统帅,如今乱民还未安定,从皇上的角度想来,也许将来还是有大用途的。”

此话正中乾隆的意思,李侍尧治乱极强,哪里有乱便能迅速平定,这样的帅才,确实难得,乃是乾隆手中一颗重要的棋子。从私心来说,和珅当然愿意斩草除根,但终究还是以皇上的意愿为先。

“嗯,和爱卿说得极为有理,功臣自然不能与庸臣相提并论,只不过此案如交给三法司处复核,只怕他的命是保不住了。”乾隆说出自己的忧心。

按照常规,此案应当交由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复核,以李侍尧的罪证,极有可能判处斩立决,到时候皇上也没有回旋的借口了。

和珅脑子转了一下,建议道:“此案重大,要不然批交大学士、九卿会审,到时应该有纷纭建议,皇上再酌情采纳!”

“哦,此法甚好,刚好可以采纳更多人的意见!”乾隆大悦。

大学士、九卿会审,这个是最高的审级,以案情重大为由,按理也说得通。奥妙在于,九卿,是指吏部、户部、吏部、兵部、刑部、工部再加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九个部门的最高官员,每个尚书部门有满汉尚书二人、满汉侍郎四人,再加上大学士和协办大学士,一共四五十来号人,让这么多人去审议李侍尧的定罪,总有一两个建议轻判的人,自然有变通的余地,到时候乾隆便可以顺水推舟了。

乾隆依计而行,召开大学士与九卿会审。但结果令人大跌眼镜,由于李侍尧贪污索贿,案情严重,众官一致认为和珅办案清楚,拟定的罪行过轻,应该重判斩立决。在大是大非面前,没有一个人同意和珅的判决建议。

这个结果令乾隆非常郁闷,要当面驳回众官的意见是不可能了,但是要让李侍尧死,乾隆爷也绝对是不愿意的。他必须以一己之力来挽救这个朝廷依赖的重臣。一怒之下,他暂且搁下九卿的会审意见,下旨要让各地官员对李侍尧引以为戒,并以此为由,将案子发给各地的督抚,要求大家对案子的判决各抒己见,回奏必须把李侍尧的功劳与罪过都叙述一遍,然后说出自己的看法。这种做法前所未有,也是乾隆一生中唯一一次让督抚议定官员的罪行。乾隆在静静等着挽救李侍尧的机会。

却说孙士毅在和珅的授意之下,斟酌词句,向乾隆上了一道请罪的奏折,说道:微臣到云南任职,与李侍尧同在昆明办公,也曾经听说过关于李侍尧贪污受贿的传闻。民间传闻说,李侍尧曾经公开向下属的官员要东西,经常以各种名目收取重礼,往往价值成千上百两银子。微臣虽然听到这些传闻,但并没有真凭实据。而李侍尧本人深受朝廷信任,还是微臣的直接上司,没有实证,实在不敢随便上奏揭发他。李侍尧收受贿赂、勒索下属事关重大,对云南的整个官场都有影响,微臣格外重视,多次派属下的官员到治下州县秘密查访,无奈能力不济,一直没有找到证据,微臣私下十分忧愁。幸亏苍天有眼,皇上明察秋毫,发现了李侍尧的问题,派和大人来昆明查案。皇上知人善任,和大人出手不凡,他到昆明后,秘密将李侍尧的家人捕获审讯,对涉案人员各个击破,终于使案子水落石出。和大人精明强干,不徇私情,查了这么大的案件,微臣十分佩服。相比之下,微臣一时糊涂,错过了揭发李侍尧的大好时机。当时,按察使汪圻私自送给李侍尧如意,李侍尧嫌少退回,汪圻又送了他不少银子,这件事微臣是知道的,本打算立即上疏朝廷,弹劾李侍尧。但李侍尧身为总督,官大权重,党羽众多,臣生怕涉案人等不敢出来作证,最后案件不能落实,微臣弹劾不成,反而蒙污蔑长官之罪。微臣实在是糊涂之至,如今诚心悔过,请陛下从重治罪,让其他官员引以为鉴。

孙士毅也算一官场老手,这封奏折写得颇为巧妙,名义上是请罪,却大肆吹捧皇上的英明,避重就轻,写出自己左右为难的处境,巧妙为自己开脱罪责。如果皇上愿意为他开脱,则奏折里已经铺设好了种种理由。可惜乾隆虽然老迈,却并不糊涂,更重要的是,孙士毅在他心中与李侍尧无法相提并论,看过奏折之后,下旨批驳道:孙士毅所奏,简直是一派胡言。现在李侍尧已经归案,孙士毅说这些话,完全是为掩饰自己的罪责,对案件的进展并没有任何作用。国家设立督抚制度,本意在于选拔有才能的人,作为地方官的表率,只有地方上的督抚清正廉明,下面的官员才能清廉,地方百姓也能得到好处,如果督抚带头贪赃枉法,下面官员各个效仿,地方吏治败坏,百姓必然受苦。孙士毅一路官至巡抚,本应该感受朝廷的恩德,知恩图报,却看着李侍尧贪赃枉法,就如自己不知情一样,隐瞒不报。现在李侍尧已经案发,孙士毅仍然畏首畏尾,掩饰罪责,推卸责任,这是什么居心?孙士毅辜负朕恩,理应革职查办,发往伊犁充军!

孙士毅没有想到会得到最坏的结果,只能采取第二套方案,请求和珅说情了。和珅倒不含糊,向皇上奏曰:“按理来说,孙士毅应当发配充军。但是奴才这次到云南办案,孙士毅积极协助,立功赎罪。如果立功之人没有以功折罪,也许将来办案,涉案之人将会破釜沉舟、一抗到底,恐办案难度更大。况且孙士毅才学出众,请皇上三思考虑。”

和珅的建议对乾隆是极有用的,乾隆亦觉得有理,斟酌之后,下旨曰:“孙士毅本应充军伊犁,罪有应得,但办案之中协助钦差,可以将功赎罪,且因隐匿不报与贪赃枉法性质不同,故而暂免充军的处分,念其才华出众,在《四库全书》处效力,没有俸禄,一切花销用度自己准备。”

孙士毅喜出望外,只要留在朝中,东山再起的机会很大。

却说安徽巡抚闵鹗元,文学起家,名扬中外,精于治狱,由郎中起擢臬司。所到之处,以清理积案著称。任安徽巡抚四年,期间上疏称凤、颍、寿三郡历年灾荒,赈贷皆由安庆、池州远途拨运,不如就近建仓贮粮,以备急需。在凤阳府、寿州凤台县及正阳关、颍州府亳州、阜阳、霍邱、蒙城、太和、颍上等县共建粮仓400间,贮粮20万石,以备赈恤,政绩斐然。他收到乾隆关于李侍尧一案分发各督抚复议的旨意,不由心生疑问:此案十分清晰,以律法而言,“斩立决”中规中矩,皇上何以大费周折,还要由各地督抚重述功过,再写意见?此中必有深意。再看邸报,得知李侍尧一案极是周折,大学士与九卿会审都有决议了,却还在折腾。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皇上如此反复,必然是想听到不同意见。

于是闵鹗元回奏:李侍尧办事勤劳,功劳甚多,人才不可多得,只是晚节有亏,同意和珅建议,望皇上天恩,暂且留他一命,不用立即处决。

全国的督抚,只有闵鹗元一人提出此议,乾隆大喜,下令按照闵鹗元的决议,拟定斩监候,明年朝审,再行议定是否斩首。

贵州巡抚舒常协助钦差查案有功,调位湖广总督。闵鹗元押宝押对,不久被乾隆调往更加富庶的江苏任巡抚。

此案之后,乾隆命令和珅报告云贵两省状况,和珅心知这是个极好的施展自己议政之能的机会,从容答道:“赃私狼藉,吏治废坏,府县多有亏空。”这是和珅第一次出外办案,心细的和珅,在办案过程中,对当地官场吏治、百姓民生,仔细做过考察,经过周密考虑,对皇上提出一份切实可行的奏章建议:

第一:李侍尧贪污受贿,勒索下属官员,导致官场风气一级级败坏,这已经不是李侍尧一个人的问题,云南省整个吏治已经败坏。各州府有亏空的地方,必须做一次彻查,以摸清从前的积弊。

第二,为了加强税收,可以改设云南永昌府税口。云南鹭江、磨黑两个地方,一直设有征税处,严禁携带内地的丝纸、丝绸出关,但这两个关外,还有腾跃、龙陵、思茅等地,地域广阔,百姓众多,偷漏税款的走私行为时有发生,可以另设征税处,严格收税,保证朝廷税收不外流。

第三,各省城守尉,建议位列藩司(即布政司)之前,以表示尊重。

第四,云南省矿业发达,采办铜料却面临困境,这是因为云南省私人制造的假铜钱到处流通,导致官府铸钱的原料严重缺乏,建议朝廷想办法治理。重点是严格控制当地铜矿的开采,使私人筹造假钱没有原料。

第五,云南省私人铸造假钱盛行,建议于民间收兑小钱,改铸大钱流通。

第六,建议湖南、贵州一带的苗民准其遵照内地人的法令,一律剃发。

第七,建议将囚禁在永昌的缅甸人释放回家乡,采取怀柔政策。

第八,建议加强云南贸易关口的管理:云南开化府设立关口,内地人民与越南交易,有藩司发给印票。前因越南黄文桐闹事,关于双方交涉事宜应立定章程,有章可循。

第九,云南省的盐务有问题,建议改革。因为四川私盐甚多,味好价格低廉,导致云南的官盐不好销售,盐税日益亏损,应当在四川、云南两省交界严查。

和珅的九点建议,不仅提出问题,还给予解决方案,尤其是整顿吏治、加强税收,正中乾隆下怀,令乾隆拍案称善。乾隆不但下令依此执行,而且立即嘉奖和珅,让他兼任“议政王大臣”,愈加宠信!

回过头来,且说和珅从云贵办案回家,三喜临门。

一是路上获任户部尚书,手执全国财政,加上自己已任大内总管,皇室与朝廷财政全归己手,天下有几人有这等荣耀!另一方面也说明乾隆对自己理财能力的信任。其二,书童暮雪居然在大病中死里逃生,服了太医的药方之后,昏睡数日,而后悠悠醒来,喊着要吃稀粥。和珅虽不在家,家人皆觉得这是一个吉兆,冯氏让如意精心照顾,硬是把一条命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当和珅见到暮雪欢天喜地地在人群中迎接自己回来时,不能不感到自己家中时运之旺。

第三件喜事在几日后接踵而来。

且说和珅不但与皇上处得周全,跟十公主相处,也是妙趣横生,令十公主十分留恋。十公主跟在和珅后面,问道:“我该怎么叫你呢?”和珅道:“你想叫什么呢?”十公主道:“你这么高大,叫你大人吧。”和珅道:“那可不行,你是奴才的主子,叫大人,奴才可不敢应。”十公主道:“我可不愿意叫你奴才,这样吧,我身高应该有一丈高,我就叫你丈人吧。”和珅口中叫不妥,心里暗暗窃喜,十公主以后就叫他丈人。

和珅作为内务府总管,新春在圆明园的同乐园设立“买卖街”,乃是模仿民间的集市,古玩估衣、茶馆酒肆一应俱全。所有店铺的主人,都是宫中太监假扮,模仿民间做生意,后宫妃嫔以及朝中大臣,可以不避嫌,入内买卖。皇子贝勒平日里不得私自离开紫禁城,哪里见过如此平民的东西,总喜欢来这里图个新鲜。十公主先是跟在乾隆后面,兴致勃勃,看见一件红色的丝绸衣衫,华贵美丽,便要皇阿玛给他买。乾隆笑道:“我身上从来不带银子,不能给你买,你叫你丈人给你买吧。”和珅正在当值,十公主转身便找和珅要银子,和珅连忙招呼道:“掌柜的,这衣服要几两银子?”

掌柜虽然是太监假扮的,但是知道这里可以假戏真做,便像模像样地摆起架子道:“这件衣服是从苏州运送过来的,无论是面料还是做工,都十分精致,要二十八两银子。”和珅故意问道:“啊,真是太贵了,能不能便宜些?”边说便故意给掌柜的使眼色,掌柜的会意,拿腔拿调地说道:“这可是正宗的苏州丝绸,绝对值得这个价钱,现在只有一件了。客官您要买可要赶快,晚了可就没有了。”十公主一听,着急得不行,拉着和珅的手道:“好丈人,你快买吧,晚了可就没了。”和珅爽快道:“好好,既然这样,我就帮你买了。”十公主喜笑颜开,在集市上跑来跑去,美滋滋地四处炫耀。接着,十公主又看中一对鹦鹉,和珅又掏出银子,给她买了下来,道:“云南的朋友专门带回来两只大鸟给我,名叫孔雀,你要是喜欢鸟,我下次给你带来。”十公主没见过孔雀,饶有兴致问道:“孔雀是什么样的?”

和珅耐心道:“孔雀的羽毛是绿色的,羽毛能张开,像色彩斑斓的屏风,是最漂亮的鸟儿。丰绅殷德每日里都逗着孔雀玩呢。”和珅边说边比划着,一副眉飞色舞之态,十公主听得兴趣大起。次日,和珅果然把孔雀带到宫里去,十公主瞧见了,乐不可支。

正因如此,十公主听得和珅从云南公干回来了,便要叫和珅一起玩。这一日和珅奉命带着丰绅殷德过来,这边乾隆、惇妃陪着十公主在御花园,十公主见了和珅,亲热地上去又摸又看,道:“好丈人,你这么久都不陪我玩了。”和珅道:“丈人要忙公干,丰绅殷德倒是有时间陪你玩。”两个小孩子见了,说着幼稚的话,一边玩去了。和珅有恩于惇妃,惇妃指着一对孩子道:“陛下,你看这珠圆玉润的一对孩子,多般配呀。”乾隆笑道:“丰绅殷德长得这般俊秀,不输乃父,倒是配得上十公主,我想指他为十公主额驸,爱妃觉得如何?”惇妃道:“臣妾觉得是一对好姻缘。”乾隆当即招了招手,正色道:“和珅父子听旨,朕观丰绅殷德眉目清秀、聪明伶俐,指为十公主额驸,并赏戴双眼花翎,待公主长大成人后,择日下嫁。”

和珅赫然得此厚恩,拉着丰绅殷德下跪谢恩。能够有资格戴双眼花翎的大臣非常少,只有官爵到了镇国公、辅国公和硕驸额才可以戴。即便是和珅,此时也没有戴双眼花翎的资格,过了三年之后才被赏戴。

这是何等的厚恩,亦是和珅的第三喜。

乾隆对和珅如此厚爱,当然对和珅亦有所求。当即长叹一口气,道:“和爱卿,自从你掌管内务府之后,皇室财政有所好转,朕对你一直很信任,现在兼任你为户部尚书,你亦该有所作为,为朕分忧。”

和珅应承道:“奴才当殚思竭虑,为圣上分忧。”

和珅当即明白圣上旨意。崇文门税关的税收虽然成效卓著,数量很大,但皇宫的花销用度,一直是无底洞,多少钱也只有一个“紧”字。和珅当户部尚书,乾隆是想在更大范围让和珅施展国库充盈之道。更何况,今年是乾隆的七十大寿,不免要大肆筹办一番,这一切都需要和珅这个财神的运筹帷幄。

确实,和珅当上户部尚书之后,第一次在国家财政运营制度上费尽心机,哪个方面可以快速地增加收入呢?而和珅在这方面的嗅觉特别灵敏,要增加收入,硬性的方面无法动,一动就是动国体,只能到那些有弹性的收入中去寻找。他在财政条目中看到“罚银”二字时,突然心中一动,觉得有文章可做。

罚银,又叫罚俸,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这样的一种制度。而清朝在入关之前,就也有罚银的政策:指的是犯有过失的官员,一般都有连带俸禄的罚款。这是惩罚轻微过错的常用手段,这种处分有明确的规定,根据罪责大小,分为七个等级,有罚俸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六个月、九个月、一年、两年。当然,额外延伸的也有,有的官员被罚俸四年,而前面说的孙士毅因李侍尧案则被处终生无俸。正在编纂《四库全书》的官员也有这方面的惩罚规定,累计有五字错误的编纂官员,要罚俸禄一个月。对官员的扣罚俸禄,当然是由户部执行,罚没的款项由户部封存,上缴国库。

和珅觉得,罚银制度可以扩大化,也就是可以用更多的银两,来抵更大的过失,这样一来,银两就会成倍增加。为了避免“以银抵罪”的嫌疑,规定臣子犯罪,不管是掌实权的督抚、布政司等地方高级官吏,还是有油水的盐政、织造和内务府官员,甚至是富裕的盐商、行商、参商,如果能够“自行认罪”,先交一笔钱,就能抵罪。和珅将这个构思命名为“议罪银”。

缴纳议罪银的流程,先在军机处内设立“密记处”,具体实施议罪的细节由密记处负责,收缴来的款项由内务府保存,供皇室之用。

和珅火速写好奏章,递交乾隆。乾隆道:“这是增收的好办法,只不过群臣是否会非议‘以银抵罪’?”

和珅早已想好对策,道:“这与以银抵罪性质决然不同,议罪银只对准轻罪,而且自行认罪的官员,这既可以给他们警醒,又可以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况且罚银制度自古有之,没有什么违逾之处。将银子直接交内务府,也表明此事无关国体,群臣不必议论。”

乾隆既觉得无伤大体,又能生财,何乐不为!自此,“议罪银”制度在和珅手上开始实行。

却说乾隆的七十大寿快到,各地官员纷纷进贡,和珅府前自然也贵客盈门。

这一日听得江南贵客到,和珅忙出门迎接,原来是扬州盐商汪如龙,他给和珅带来一件贵重的礼物:一块数米高的太湖石,天然有型,似观音抱着孩子,美其名曰“送子观音”。原来在扬州时,和珅见此奇石,寓意吉祥,大为赞叹,汪如龙当即答应,必运到京城赠予,今天果不食言。和珅大喜,吩咐运送至后花园西洋门内,面对蝠池。

汪如龙不但送了重礼给和珅,当然还有皇上的寿礼。和珅道:“皇上到热河行宫避暑去了,我就代你转交了。”

汪如龙大喜,道:“和大人到皇上面前一定多多美言,我虽然有鸿鹄之志,能不能有施展,全靠和大人一手扶持。”

和珅道:“江南盐商你是翘楚,你的能力有目共睹,为人豪气,我自会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

汪如龙道:“这次征瑞大人送来寿礼几何?”

和珅呵呵笑道:“与你相比,不值一提。”

汪如龙道:“征瑞倒是有些才干,只不过为人小气,干不成大事。盐引息在他手上,恐怕是还不成了。”

和珅道:“就是,若是谁能把盐引息还给国库,以解户部之急,我倒是要向皇上推荐。”

汪如龙早有准备,道:“征瑞之所以如今难以清还盐引息,是因为对盐商没有号召力,难以设立名目筹集,如果我在这个位置上,分期完成并非难事。”

原来此次下江南,汪如龙跟着征瑞见着和珅,还能送礼给皇上之后,心中豪情壮志陡然提升,对盐政一职颇有野心。他知道和珅无所不能,只要攀上这棵大树,没有什么位置是攀不上的。但是,想把征瑞取而代之,突破点是还清朝廷盐引息。

和珅听罢,大感兴趣,问道:“此话当真?”

汪如龙道:“我岂敢在和大人面前妄言,不能做的事绝不应承,这是我们商人的规矩。”

和珅在扬州时,因汪如龙颇为豪气,又善解人意,早已有心扶持他入仕途,无异于自己在江南有一个可用之人。当即道:“若是这样,我定在皇上面前举奏,你不可辜负皇恩呀。”

汪如龙晓得和珅已肯出手相助,跪谢道:“谢和大人,汪某若有出头之日,定然没齿不忘。”

和珅道:“嗯,我也要筹备一两件宝物给皇上当贺礼了,选什么呢,真是头疼呀!”

“久闻和邸里宝贝甚多,选一两件给皇上当寿礼,有何难?”汪如龙道。

“皇恩浩荡,给皇上的贡品一定要用心,是臣子的职责呀。家中的东西,看似都太平常了。”和珅叹道。

和珅在查处李侍尧的贺寿贡品时,整个清单之上,个个都价值不菲,全是不常见的奇巧别致之物,令人耳目一新。可见,当你对皇上用心之时,皇上也会为你用心。家里奇珍异宝是不少,但要拿来做寿礼,和珅总是感觉拿不出手,不能让皇上体会到自己的用心良苦。

和珅吩咐刘全等人,到京城各个店面、当铺搜集宝物,和珅自己经营的当铺就不少,刘全搜集了一批宝贝,和珅看了直摇头,道:“这些宝物虽然值钱,但并不难得,你见了,也可以复制,谈不上稀奇。一定要记住,我们要找的是稀罕之物,别处寻不着做不出的,让人眼睛一亮,心中赞叹。”刘全沉吟道:“这样的东西,我打听过了,只有去一处寻找,若是找不着,京城别处也寻不着。我怕自己眼光拙,还是请大人亲自去。”

和珅奇道:“哦?有这种地方,是哪里?”

“南锣鼓巷的万庆当铺。”

万庆当铺,和珅有所耳闻,属于京城的五大当铺之一。但是何以被刘全说得独树一帜,和珅倒是不知缘由。

“万庆当铺有何特殊之处?”

“大人有所不知,万庆当铺只接受富户人家典当,穷人想去当东西都不行,可是聚集着全京城最稀罕的宝贝。”

南锣鼓巷是京城闻名的富贵区,巷子的东西两侧各有八条胡同,住的都是高官显贵。这样说来,万庆当铺倒是名副其实了。

和珅听罢,心想,这事儿还是必须自己亲自去一趟,刘全是尽职,但眼光哪能跟自己比呢。于是,带着刘全往南锣鼓巷而来。

当铺老板刘敬见和珅登门,知道大生意来了,忙亲自迎接,引入里屋,沏茶看座,殷勤招待。

刘敬道:“久闻和大人喜爱古玩珍宝,是行家里手,今日到此,不胜荣幸!”

和珅开门见山道:“今儿咱们就别客套了,我听说你这里的宝贝,别处没有,就来看看,有什么值钱的宝贝不?”

刘敬躬身道:“大人真是来对了地方。这里的东西,都是我细心搜集的,值十几两银子的宝贝我这儿有,值几千两甚至上万两的宝贝我这儿也有,不知和大人要什么宝贝?”

“大伙都是行家,你也不用绕弯子,太平常的就不用看了,把最稀奇的拿出来瞧瞧。”和珅快言快语道。

刘敬两眼精光一闪,故作神秘一笑,道:“您且坐着,我去去就来。”

片刻,刘敬从内屋取来一个沉甸甸的匣子,匣子是紫檀木嵌玉的,精雕细刻,仅这匣子就值不少银子。刘敬把匣子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拉动侧面的铜环,拉出一个小抽屉来,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排金光晃眼的金丝珐琅烟壶。

和珅眼前一亮,知道这不是凡品,但还是不动声色问道:“这个有何妙处?说来听听。”

刘敬道:“这一套金丝珐琅烟壶,共有三十个,咱们这儿买不到,是从红毛英吉利进口的。你看这横排五个,竖着三排,一共是十五个,这下面还有一层抽屉,也是十五个。做工之精美,您细看就知道了,初看呢,这三十个烟壶的型制、大小、颜色、纹饰完全一样,但是细看,开光图里的寿桃却有数量上的差异,而且颜色和形态各异,完全找不到一个相同的。”

刘敬边说着,边一个一个指点给和珅看。和珅边看边思索,如此精致绝伦的东西,确实是世上少有,便是请能工巧匠来复制,也未必能复制地道。从做工与材料来看,至少也值两万两。

刘敬道:“这是小店最好的宝贝,别的珍珠之类的俗物也有,但和大人未必看得上。”

和珅道:“此物确实精巧,多少钱可以出手?”

刘敬利索道:“这东西不是谁都买得起,和大人能够看得上,绝对是识货行家,这是小店的荣幸。我给和大人的价钱,就是行家的实价,两万两银子。和大人要是认为值,我立刻给您包好,和大人若是觉得不值,我立即拿回去,和大人再看别的。”

“成交!”

买到了贡品,和珅心中高兴,老板所提价格不虚,当即爽快答应。

“好嘞。”刘敬朝和珅竖起大拇指,随便麻利地包好。

正在此刻,家人老六匆匆赶道,迎面跪倒:“老爷,皇上圣旨到家了,您赶紧往回赶吧。”

和珅本来坐着,心中一惊:皇上在热河,有何急事?屁股跟着了火似的,赶紧起身,道:“回家!”

每年夏季,紫禁城热得跟炭炉似的,皇上都会到承德热河行宫避暑。今年,正赶上八月十三日过七十大寿,六月末就赶到热河,着手准备起来。热河行宫又叫避暑山庄,俗称承德离宫,规模虽比不上紫禁城,但作为行宫来说已经足够华丽恢弘,避暑山庄的正殿为澹泊敬诚殿,殿外有内外午门,后有四知书屋、寝宫等建筑,都已经焕然一新。

这一日,西藏六世班禅派使者送了文书过来,径直送到热河行宫。乾隆一向对西藏事务颇为关注,忙打开查看,发现是用藏文写就。乾隆的译官并没有到热河,忙吩咐随行官员,谁懂得藏文急速来翻译一下。

西藏的动向对于朝廷来说,是件大事,这里既有宗教原因,更有政治因素。满清皇室贵族多信仰喇嘛教,尤其是乾隆皇帝,不但信仰喇嘛教,而且还修习喇嘛教的经文著作,亲自主持翻译、刻印了《满文大藏经》。而喇嘛教正是发源于西藏,属于佛教中的密宗,乾隆与和珅都有修炼密宗。

当时朝廷已经入关多年,满汉两种文字通用,蒙语、藏语也为朝廷所重视。不过满族贵胄世家以武功为要义,对学习汉文四书五经并不感兴趣,汉族官员以经史子集为首要,视其他语言为雕虫小技,因此大臣之中,兼通满汉两种语言的已经很少,满蒙汉藏四种兼修的,那就凤毛麟角了。乾隆把热河行宫的官员找来,挨个儿询问,却也没有一个熟悉藏文的,有几个稍微认识,也就是勉强认得几个字而已。乾隆因急着见到文书,顿时怒道:“你们这些大臣,居然没有一个认识藏文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关键时刻,没有几个能给朕分忧的,我屡屡说,满汉藏蒙是一家,你们可都是当耳边风了。”

群臣鸦雀无声。行宫里大臣并不多,毕竟大家都觉得自己不是专门从事翻译的,虽然难看,但无伤大雅。礼部侍郎文聪奏道:“启禀皇上,负责翻译工作的官员在京城,皇上可以召他们过来。”

乾隆道:“不用了,我自有主意,给我去召和珅前来。”

和珅因为在京城处理公务,没有随皇上到热河,接到圣旨,立即出发,当下也问明了太监何事。太监回答说是没人识得藏文,皇上一生气,也不叫译官,直接叫您过去了。和珅大喜,当年从咸安官学开始,便苦读四种文字,想不到如今派上大用场了。

日夜兼程,三天就到达热河行宫,乾隆已经迫不及待地拿出公文,和珅恭敬地接过来,缓缓打开先快速浏览一遍。乾隆急切问道:“是边疆状况还是什么事?”

和珅满脸欢笑,跪倒在地,道:“奴才给万岁爷贺喜,是天大的好消息。”

乾隆一颗心放下来,喜道:“好,念出来。”

和珅边看呈文,边一句句清朗而读:“小僧自幼仰承文殊菩萨大皇帝之德,不胜尽数,非他人所能相比,小僧乃一出家之人,无以报称,虽每日祝祷文殊菩萨大皇帝金莲座万年牢固,亦让喇仓等众喇嘛奉经祈祷,但仍时时期望觐见文殊菩萨大皇帝。庚子年为大皇帝七旬万万寿,欲往称祝,特致书皇帝膝前,以达敝意。”

读完,和珅肃立一边,脸上不动声色,看皇上与诸臣默然垂听,心中暗喜。这么多人,没有一个读得懂班禅的来信,而皇上有意叫自己在群臣面前翻译,自己真的是不可替代。

乾隆大喜,他本来就喜欢排场风光,这次大寿庆典,班禅活佛能够亲自到场庆贺,领班诵经,实在是锦上添花。自康熙年间,五世达赖进京面圣之后,至今再也没有哪一位西藏的活佛走出过雪域高原。这件事一定会举世瞩目,令天下归心。当下乾隆对使者道:“西藏到京城,路途遥远,班禅额尔德尼主动前来祝寿,真是一片诚心,朕很欣慰。你们来一次京城不容易,和珅,你通晓藏语,又信奉喇嘛教,朕命你负责六世班禅的接待工作。”

和珅欢喜应允。

礼部侍郎没见过西藏的呈文奏章,不解地问道:“和大人,班禅的奏疏为何把万岁爷成为文殊菩萨大皇帝呢?”

和珅瞄了一眼乾隆,见他面含微笑,便回道:“这里有个缘故,文殊菩萨在诸菩萨中,智慧与辩才都是第一,故有‘大智文殊’的美名。吾皇天恩浩荡,藏人认为万岁爷是文殊菩萨转世,尊称‘文殊菩萨大皇帝’,也是尊敬之意。历来西藏的奏章,都是这么称呼的。”

乾隆听了心中得意,夸赞道:“和爱卿博览群书,涉猎广泛,真是朕的左膀右臂,你们这些大臣,平时也应该多多学习才是。”

因为乾隆信奉喇嘛教天下共知,和珅早就认真研习喇嘛教的经典,对喇嘛教教义的了解十分透彻,如今果然派上大用场了。早在上一年,乾隆就有意让班禅来祝寿,已经修书邀请,并在热河择地建庙,作为班禅活佛的行宫,供活佛居住、讲经。此庙建在避暑山庄北面狮子沟南坡,设计仿照西藏的扎什伦布寺。行宫前面为汉族形制的石桥、石狮、山门、碑亭、琉璃牌坊等,后部有一座大红台,是全寺的主体结构,为藏式风格。三层大殿中,第一层供的是释迦摩尼像和密宗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像。行宫北部是一座八角琉璃塔,取名万寿塔。乾隆对这座行宫相当满意,定名为“须弥福寿庙”,也就是藏语“扎什伦布”之意,即“多福多寿如意吉祥的须弥山”,代表民族和睦一家之意。乾隆特意为此题写《须弥福寿之碑记》,刻碑立在庙中。

群臣散后,乾隆召和珅到书房,命他拟定对班禅的圣旨诏书,同意班禅到时来祝寿,并直接到热河来。和珅这才明白皇上急急召他来的另一层意思。和珅斟酌皇帝的意思,拟定诏书:庚子年为大皇帝七十大寿,朕本欲见班禅额尔德尼,因道路遥远,不便活佛远涉。今活佛亲自修书,表达了来京城祝寿的愿望,实在是一件吉祥的事,朕特允所请。万寿月的时候,朕会到热河去,到时候外藩使者云集。班禅额尔德尼彼时来,最为适宜。

乾隆看了草稿,很是满意。和珅奉命把诏书写成满、藏、汉三种文字,派人把诏书送达西藏。

乾隆的七旬寿典如期举行,盛况空前,道路两旁处处张灯结彩。远涉千里的班禅六世也顺利抵达热河,乾隆用十分隆重的礼仪迎接。诸皇子也前来向班禅问好,彼此互相赠送礼物。次日,乾隆带上和珅,亲临须弥福寿庙,看望六世班禅。班禅为乾隆讲经祝寿,并且告诉乾隆:“我途经每一个地方,都对大皇帝祈祷、祝福,每一处都有记录。”他将这些记录,以及哈达、佛尊、法器等礼物,敬献给乾隆。乾隆龙心大悦,回赠大礼四十余件,并当场题写了“宝地祥轮”的匾额。

庆典持续了二十多天。承德避暑山庄内大摆盛宴,官员们进献寿礼,乃是最令人大开眼界的时候。进贡的物品有金佛、珍珠串、珊瑚树、各色贵重瓷器、花瓶、花尊、万寿龙袍、风琴乐钟、蟠桃推钟等等,各显官员眼光。轮到和珅进献,和珅连忙上前,将准备好的小匣子抽了出来,小小的烟壶一下子变成三十个。众官员见了,伸长脖子好奇不已,乾隆亦露出兴奋的眼光。和珅解释道:“这是一套金丝珐琅烟壶,共三十个,是红毛英吉利出产的精品。这些烟壶初看起来都一样,但开光图中寿桃的颜色和形态各异,细细观看别有一番滋味,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个贡品独树一帜,乾隆相当满意,其后不停把玩。

万寿节之后,和珅接待六世班禅到达京城,照理驻锡西黄寺。班禅在这里讲经弘法,王公大臣纷纷前来朝参,盛极一时。乾隆携和珅过来与班禅交流,谈论密宗佛法。

因和珅在民族事务管理上的才能,以及通晓满蒙汉藏四种文字,在朝廷中绝少这样的人才,乾隆任命他兼任理藩院尚书,掌管蒙、疆、藏事务以及外交上的各种事务。理藩院设立已久,在顺治时名为蒙古衙门,管理有关蒙古的国内事务。后来管理范围扩大,更名在理藩院,总管蒙古、西藏、新疆等少数民族地区事务。到了乾隆年间,理藩院尚书全面负责处理国家的朝贡、定界、贸易、宗教等政令,可谓位高权重。乾隆每年要接见民族与外国使节,和珅都随在左右,在朝鲜等使节回国后的记载中,都提及当时和珅炙手可热的事迹。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奇书传世高鹗续写石头记 甘肃查贪和珅牵出大窝案

却说和珅以能干见长,为乾隆赏识,身兼多职。在办完李侍尧案件回京之后,因缘际会,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另一个职位。

乾隆一向以先贤明君自居,盛世修典,以彰泱泱功绩,这正是好大喜功的他不可不为的。修典乃是历代盛世的文化传统,宋有,明有《永乐大典》,康熙其间曾经编纂过一套《古今图书集成》,乾隆的野心,则是编纂一部《四库全书》,乃至成为权威经典,超过以往所有书籍。乾隆三十八年开始,设立“四库全书馆”,这个浩大的文化工程开始启动。朝廷动员全国文人把藏书都贡献出来,尤其是珍本、善本。

这个大规模的文化工程,谁有资格总负责?刚开始是乾隆第六子永瑢负责整个工程,内阁大学士于敏中任总裁,实际负责内容编纂的是纪晓岚,任总编纂官。其他的有陆锡熊、孙士毅、戴震、周永年、邵晋涵等当时著名的学者,所有参与编纂的文人有三千六百人,抄写人员另有三千八百人,可见规模之盛。

乾隆四十四年,总裁于敏中病故,由当时的大学士冯英廉接任。英廉虽然兢兢业业,但在实际工作中遇到两个问题,第一,《四库全书》编纂,不仅是搜集善本,更是要把书中对朝廷不利的地方进行修改,而这些学者毕竟是书生,不是政客,很多地方不敢放开手脚修改,一直不能让乾隆放心;第二,编书需要参考大量文献,但有些书籍非常不好找,比如《永乐大典》是最重要的参考文献,由于时间久远,历经明末战乱,大典全本竟然不知去向。纪晓岚等曾在翰林院的书库里查找,还是一无所获。

这两项工作是年老的英廉不能胜任的,乾隆颇为踌躇。和珅回京之后,进言道:“《永乐大典》收录的重要典籍有七八千种之多,如果哪次损毁,应该是有记载的。我们在史料记载中找不到,说明它一定存在于世。但这几年的寻找,还是无果,说明藏在隐蔽之处,要找到它,不啻破案,还请皇上要专人负责破案,让那些学者兼任负责,反而不专。”

此时和珅得到乾隆的极度赏识,所有交到和珅手上的活计,都能迅速且出色地完成。另外,和珅在查缴禁书方面也有颇多经验和功绩,乾隆便顺水推舟道:“朕就让你兼任《四库全书》总裁,查找《永乐大典》,纠察以往书中的犯忌文字。”

和珅心中喜忧参半。何为喜?和珅科举名落孙山,这是他一辈子的心病;再者,虽然乾隆视和珅才情卓越,但在当世文士看来,和珅是一个庸才。主持《四库全书》的编修,让纪晓岚等才子成为自己下属,是一个绝佳的成就文化名声的机会,并能青史留名,是治愈心病再好不过的良药。何为忧?和珅挤掉的是自己的祖父英廉,怎么说也是有恻隐之心的。和珅为此特向英廉摆酒致歉,英廉道:“我老了,对我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何歉之有?”和珅这才心安,也可见和珅之重情。

但和珅也知道这项工作并非好啃的骨头,所以才建议乾隆,将本应流放伊犁的孙士毅放在编修处,戴罪立功。

和珅决定先拿下《永乐大典》,召集纪晓岚等开会筹划。纪晓岚虽然内心鄙夷和珅,但此刻官位在别人之下,却也不敢放肆,只不过翰林院这些年找来找去,都是同一个结果,提起此事,人人都头疼。纪晓岚道:“《永乐大典》这么多年没有找到,估计是失传了,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书,内容应该把《永乐大典》覆盖住了,大人可以不必再费心机。”

和珅也知道编修官员的心思,人人都在抵触此事,便冷冷道:“那么,你把这么多年来所查的《永乐大典》线索始末汇报一遍。”

纪晓岚对此倒是胸有成竹,道:“史书记载,《永乐大典》编成后一直珍藏在南京,永乐十九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将《永乐大典》带到京城,收藏在紫禁城内。嘉靖四十一年八月,抄写副本一部,从此大典有两部。后来,正本遗失,副本一直保存在明朝的档案库内,没有损毁遗失记载。但是在档案库中查找,已经数次,每次都没有着落。据此推测,有可能在明末战火中遗失了。”

和珅坚决道:“副本既然没有遗失的记载,很有可能还存在。《永乐大典》辑录上至先秦、下迄明初的古书资料,经史子集、道释、医卜杂家之书汇聚群分。更可贵的是,收入永乐大典的古代文献,都经过当时学者的详细考证,对编修《四库全书》大有裨益,若能找到,事半功倍。此事我将汇报皇上,等皇上下旨定夺!”

和珅知道,以自己的威望,即便能让他们出工寻找,但他们未必用心出力,最终的结果还是一样。此事只有皇上下令,抬出君威,才能让这些文人服贴。

和珅向皇上呈明,既然副本没有带出去的记录,必定在故宫之内,以往搜索,肯定是不力,只要如今再进行精细搜集,必然有所得。乾隆深以为然,对翰林院下旨,重新查找永乐大典,务必找到。

翰林院官员虽然心存不满,但旨意来临,不得不办。和珅怕官员随便找找,应付了事,亲自带人到翰林院的藏书库查找,各个方位推进,不许错漏一个地方。官员们之所以反对,是因为工作量太大了。乾隆时期,有史以来的藏书达到了顶峰,翰林院内,浩如烟海,再加上一直没有整理,想找到一套书,譬如林中寻木。和珅怀疑以前都没有非常细致地找过,这次按照自己的缜密思维,势在必然。

然而结果还是不如人意,一无所获。

孙士毅此刻戴罪立功,分外用心。见和珅作破釜沉舟状,也为和珅的决心叹服,对皇上的吩咐如此用心用力,皇上不宠他也难。比起那些一辈子在翰林院待着的编修,孙士毅毕竟见多识广,见识了和珅的决心,考察了翰林院的环境之后,建议道:“翰林院如此庞杂,有些地方并非书库,却也有书。而把书整体打包,看起来也像别的物件了,未必放在书库中。既然如此,不如就当成寻找寻常物件,在整个翰林院内查找。”

和珅办事既准又狠,为达到目的,不惜劳动一切,这个意见正好符合他的心意,道:“全院的阁楼亭台,每一个都要仔细搜索。”

几天后,在一个名叫“敬一亭”的偏僻阁楼,在角落里发现了金黄色的丝绸装订成的书,足有上千卷,和珅命人打开,居然真是煞费苦心搜寻的《永乐大典》。此书找到,为《四库全书》的编修立下汗马功劳。

孙士毅在编修中,与和珅同气相连,十分卖力,不久之后,就官复原职了。

编修的学者,简而言之,一共有两个学术派别,一个是汉学派,这个派别的创始人是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顾炎武,这一派主张尊重传统的汉儒学说,反对宋朝的程朱理学的空谈心性,讲究学以致用。汉学派的代表人物是戴震,“乾嘉学派”的代表性人物,治学态度严谨,方法缜密,长于考据,但在编纂书籍时有时候过于繁琐,甚至脱离实际。另外一派,则是宋学派,就是遵循程朱理学,讲究以义理解释经典。宋学派的代表人物是翁方纲和姚鼐,长于理论。两派的学术观念针锋相对,时常争论不休。和珅任总裁之后,以自己的八面玲珑在其中协调,并不偏袒另一方,一切以有助于编书为准则。这个做法,赢得了学者们的信任。对于学术上自己不理解的问题,和珅也有一个好办法:此事请示纪晓岚去。

和珅知道,自己的学识与这些学究相比,专业性相去甚远,不介入为上,不露拙为准。在内容方面,和珅要重点介入的,则是如何让乾隆满意。这个问题在第一部《四库全书》进入尾声的时候,和珅开始着手解决。他细细审读,标记出“胡”“虏”“贼”“虏廷”“入寇”“南寇”等字,然后找来了总编纂纪晓岚和负责总校对的陆费墀。和珅道:“清朝外族入关,皇族对这些字眼相当敏感,最好用别的字替换。”

陆费墀从《四库全书》开馆之时,便被任命为总校对和副总裁,是有老资格的,对和珅的意见并不买账,道:“这只是历史文献,并非即时文章,轻易替换只会造成后人的不便,我认为这种改法不妥。”纪晓岚也附议道:“如此改动,则会降低《四库全书》的文献价值,也非皇上的本意呀。”

和珅对自己的判断很有自信,但纪晓岚等从文献角度,更是据理力争,毫不让步。和珅知道争辩无用,便把标出问题的部分书卷呈交皇上,请皇上裁定。乾隆看后,果然同意和珅的看法,命令将书中“胡”“虏”“贼”“虏廷”的字眼,用“全”“敌”“人”“北廷”等替换。乾隆还斥责了纪晓岚、陆锡熊、陆费墀等编纂不力,对于和珅的细心给予表扬。纪晓岚等虽不情愿,但圣旨不敢违背,只能将苦水往肚子里吞,逐一将所有涉及的字进行修改,又花了一个多月才修改完成。

乾隆还颁布圣旨,在搜集文献的同时,督促各地将发现的违禁书籍一概查缴,对清朝有诋毁、影射的书籍,一律加以销毁,编入《四库全书》的书籍,很多地方必须做修改和删减。

这一日,苏凌阿邀请和珅到府上赴宴,称有一稀奇物件,请和珅看看。

和珅兴致勃然,欣然应允。自苏凌阿被调入京城之后,常会置办些稀奇物事,以博得和珅欢心,每每中和珅的口味。

和珅抽空前来,苏凌阿连忙迎进。由于刚刚把纳兰嫁给国泰,成就一门好亲事,苏凌阿十分感谢和珅。国泰家门高贵,仰赖和珅,前程远大,与纳兰算是门当户对,苏凌阿更觉得和珅办事细腻稳妥,无所不能,便道:“小女得到和大人赐予的婚姻,当是家门之荣耀,无以为报呀。”

和珅道:“呵呵,那也是纳兰的缘分,不知纳兰还可舒心?”

苏凌阿道:“国泰怕她娇贵,离开京城不适应,没有将她带到任上,她人在府上,丫鬟们伺候得舒坦,只是嫌寂寞,说要是干爹有空,可去陪她说说话,我说干爹替皇上分忧,哪有空闲。”

和珅道:“哎哟,我是身兼多职,倒真是忙来忙去,就想不起有这么个干女儿了。这就得抽空去看看她,要不她该扎我小纸人了。”

苏凌阿道:“谅她不会有这个胆儿,她只是想干爹了。”

闲聊数句,和珅问起苏凌阿的新奇玩意儿。苏凌阿故意打谜道:“大人如今为《四库全书》总裁,天下各种奇书肯定涉猎不少,一书,可曾读过?”

和珅看看左右,屏退下人,道:“大人何出此言,这可是禁书呀。”

苏凌阿嘻嘻笑道:“这里没有别人,大人不必忌讳,我就说说,大人对可有兴趣?”

和珅装作严肃道:“莫非你有此书?”

苏凌阿道:“没有一两件稀奇物件,敢劳您过来?”

和珅一下子眼睛放光,道:“还真有你的,快带我瞧瞧。”

苏凌阿故作玩笑道:“大人不会看了,将它当作查禁之书收缴了去?”

“那可不,朝廷违禁之书,自然要交给皇上,由皇上定夺。”和珅虽然心急,但还是作公事公办状。

“只怕大人看了,舍不得查缴封禁。”苏凌阿自信满满。

的作者曹雪芹,乃是康熙年间江宁织造曹寅的孙子,自幼家中奢华,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康熙诸皇子争夺皇位,曹家支持皇八子,没想到后来是皇四子(雍正帝)即位,曹颖全家被查抄。十三岁的曹雪芹生活变得十分贫困,痛苦不堪,成年后更加贫穷,竟然只能以喝粥维持生活。曹雪芹看破世间百态,开始把全部精力放在写一书上。乾隆三十八年,曹雪芹的独子病死,他不堪忍受丧子之痛,撒手人寰,于是留下前八十回,后四十回只有零散的回目和片段。

清朝吸取明亡的教训,认为明亡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社会淫乱,因此艳情小说都被列入禁书。而由于男女关系的描写过于细致,被社会上的道德人士称为诲淫之书。再加上有康雍年间各皇子争夺继承权的内容,被朝廷列为禁书。

虽是禁书,但写得十分好看、细腻,在文人墨客、市井小民中辗转抄录,广为人知,并被誉为奇书。坊间也有少数书商冒险刊行,所以偶尔也能见到刻本。和珅是爱书之人,早就听说,可惜无处可寻。他本身又是朝廷负责收缴禁书的官员,更不好公开查找。苏凌阿深知和珅习性,一次偶然遇见,便花巨资买到了原抄本,珍藏在家中。

当下苏凌阿把抄本献出,和珅双眼发亮,道:“待我回家细看。”

苏凌阿道:“我之所以煞费苦心,乃是希望和大人看完此书后,有回天之力,使之流传。”

和珅道:“待我看后,自有主意。”

和珅当即转道,到国泰府上看望纳兰。纳兰见和珅来看自己,又惊又喜,都失态了,叫:“干爹,干爹!”和珅见她有日子不见,多了一份成熟风韵,又堪可看,便道:“你那么大声叫什么,怕人不知道你干爹来了。”纳兰略显羞涩道:“我太高兴了嘛!”连忙迎进自己的屋里,拉着和珅的手娇笑道:“干爹干爹,我太想你了。”

和珅眨了下眼睛,纳兰便叫丫鬟退出。和珅道:“瞧你没大没小的,叫丫鬟看见了多不合适。对了,国泰对你可好?”

“好是挺好,看在干爹的面子上,谁敢待我不好,可是有什么用的。”纳兰嘟起粉嫩的嘴唇,道,“他又不带我去山东,我央他,他说干爹吩咐了,我受不得外省的清苦,让我留在京城。可是我真的不怕苦,好想去玩哟。”

“呵呵,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风餐露宿的,你看我去一趟云贵,都把我剥掉层皮了,你要是跑来跑去,这皮肉可就没这么细嫩了。”和珅摸着纳兰柔若无骨的手,笑吟吟道。

纳兰反手抓住和珅的手,一双眼睛透出莹莹的期待之光,问道:“那么,干爹是希望我留在京城了?”

“那可不是,我也可以时时过来看你。”

和珅也笑吟吟地看着纳兰,两眼对视,纳兰突然间呼吸急促,眼中顿时流露出小兽一样的渴望,叫道:“我不单是要你来看我……”

说罢,将自己的红唇贴上和珅的红唇,把和珅的手摁到自己胸前。和珅的欲火也在瞬间被点燃,又加上有日子没跟纳兰亲热了,新鲜的感觉也点燃了欲望。两人心有灵犀,同时站起来大脱其衣,急赴瑶台。

多日来没有享受甘霖,今日一饱其渴,纳兰狠干一通之后,方才满足,垂泪道:“干爹,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嫁给国泰了。”

和珅用手指抚着她的嘴唇,道:“你现在已为人妇,言行举止都要小心谨慎,切不可跟以前一样任意,那样的话,干爹就不敢来招惹你了。”

纳兰动情道:“我听干爹的话,干爹还会来看我,是不是?”

和珅笑道:“只要你听话,不闹事,干爹自然会不时来关心你。”

“你还喜欢我吗?”纳兰得寸进尺问道。

“那是自然,我现在兼着军机处、内务府、崇文门、户部、四库全书馆、理藩院,忙得我恨不得化作千手观音,这不还来看你了吗!”

和珅一番话说得纳兰心花怒放,纳兰一乐呵,心思又跳到别处,问道:“暮雪已经好了是吗?”

“嗯,他是命大,多少人病到那个程度,都拉不回来了。”

“什么命大,是大人疼他,请了御医来治罢了。”纳兰翘起嘴唇。

“那……终归是他命大吧!”和珅似乎不愿跟纳兰谈这个话题。

“如果我病了,干爹你会叫御医来看吗?”纳兰睁大眼睛问。

“胡说八道什么,御医能给暮雪看病,完全是误打误撞,那吴谦师傅是多骄傲的人,要不是阴差阳错,他哪会给一个书童看病!”

“这样看来,干爹肯定不会的,看来干爹喜欢暮雪甚于喜欢我了。”纳兰嘟着小嘴,故作生气道。

“你瞧,你这是吃哪门子醋,他是一个书童,怎么能跟你比呢?”和珅辩解道。

“干爹你别瞒我了,暮雪跟我说过,干爹是喜欢他的,想到干爹喜欢书童甚于干女儿,我怎么能不吃醋呢。”

“小醋坛子哟,他一个书童,我迟早要放他走的,而你永远是我的干女儿,怎可相提并论——你要是再这么瞎折腾,我可不喜欢来你这儿了。”

纳兰“啵”的一声在和珅脸上亲了一口,道:“你要常来我这儿,我才不折腾。”

说罢,两人开心大笑。和珅也缓过来了,又扑上去与纳兰再来一番云雨,尽兴才回。

和珅回来之后,开始看,几天时间,就把前八十回看完,看到情深之处,不由泪眼婆娑,心有戚戚。和珅的身世,与曹家甚至与书中的贾家,都颇有几分相似。他少年贫寒,三岁丧母,十岁丧父,靠借贷读书,继承世爵成为三等侍卫,有幸接近皇上,凭着才学与机智获得乾隆的青睐,才有以后的步步高升。相比之下,曹雪芹的祖父也是包衣奴才出身,后来成为江宁织造,是康熙年间放外的高官。曹家败落,曹雪芹也是历经贫困坎坷,尝尽人生悲欢。中的贾政也是达官显贵出身,女儿还被选入宫中为妃,而和珅娶了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做儿媳。书中流露的情感引起和珅的共鸣,深深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和珅欲罢不能,把苏凌阿叫来。苏凌阿道:“和大人,觉得此书如何?”

和珅叹道:“从来没有看过这般令人魂牵梦萦的小说,令人柔情婉转,茶饭不思,人物男女,尽在眼前活灵活现。从前看的言情小说,从未有过这般贴切,真是一部旷世奇书。听说还有后四十回,你可想尽办法再找来。”

苏凌阿道:“大人,如果能找到,我早就献给大人了——后面部分,我派人搜集,只找到些遗存的回目和零散片段,不看也罢,看了叫你浑身痒痒,挠又不是,不挠又不是。”

和珅沉吟道:“既然如此,必须叫人把后半部写完,整部书才有流传价值。”

苏凌阿惊奇问道:“是禁书,大人想让它流传?若能如此,大人真是慧眼,必然在史上留名。”

和珅坚决道:“文字狱可以兴,但必须留下来,读此书让人回味无穷,并无多少淫乱惑众的内容。我知道皇上的口味,通过删改犯忌的部分,必然可以让皇上也满意的。只不过,得叫个合适的人来续写与删改。”

苏凌阿点头道:“嗯,此人必须才情卓绝,但又不能傲气,否则不可控制,大人就不好拿捏分寸了。”

和珅点了点头,道:“有了,高鹗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苏凌阿好奇道:“此人怎么算不错?”

“他乃是汉军黄旗内务府人,熟谙经史,工于八股文、诗词、小说、戏曲、绘画以及金石之学,在文人圈子中颇负盛名。他只是个举人,考进士屡屡不中,正好有写作的工夫。”

和珅悄悄找到高鹗,说了自己的意见。那高鹗也看过不下数遍,自然也喜欢得紧,听了和珅意见,不由又惊又喜道:“大人,这可是禁书,续了不知算不算犯忌?”

和珅道:“我是四库全书馆总裁,何书该禁何书不该禁,我自有分寸。你悄悄续好,我自然有办法让皇上同意行销于世,流传后世,到时候你做的可是传世之功。”

高鹗见和珅拍胸脯,加之自己对如痴如醉,便应允下来,并把密友程元伟叫来,根据曹雪芹留下来的回目和残章,一起揣摩作者心思,开始续写。

乾隆七十大寿之后,和珅通过向皇上进言推荐,将两个人的前程运作成功。一是汪如龙,代替征瑞当上江南盐政;二是国泰,因政绩斐然,升任山东巡抚。

和珅在这一年风光无限,声望处于顶峰,自觉得无所不能。

祸兮,福之所伏,福兮,祸之所倚。和珅权势膨胀之中,潜伏着危机,只可惜他自己并未发觉。

乾隆四十六年三月,属甘肃河州管辖的循化厅撒拉族人苏四十三,因不满官员的残酷统治,率众起义,杀死领兵弹压的兰州知府杨士玑和河州协副将新柱,进逼兰州。兰州城只有八百守兵,一经交战,便损兵三百,甘肃官吏惊恐万状,急报朝廷请求支援。

军情传到军机处,乾隆十分着急,召集军机处大臣商议。此时,阿桂在南方治水患,乾隆问起谁能担当此任。和珅想起一人,道:“皇上,李侍尧正在刑部监中,不如让他将功赎罪?”

乾隆既舍不得李侍尧死,当然也舍不得他不死不活,肯定还想让他东山再起。和珅参透这个心意,奏了一本,倘若李侍尧建功复活,则其死也是因和珅,其生也是因和珅,怎敢再与和珅为敌。

和珅的建议正合乾隆心意,道:“你若不提醒,我倒把他忘了,李侍尧处理军情经验丰富,让他赴甘肃总办军务,调整大局,也算是用他的特长。”

当即下特旨,将李侍尧从刑部大牢请出,赏给三品顶戴,并戴花翎,到甘肃总办军务。但李侍尧毕竟年届七十,还得派个主帅去督师迎战。和珅请缨,愿赴甘肃战场。乾隆此时觉得和珅无所不能,当即答应他为钦差,前往督师。乾隆深知打仗并非儿戏,又派阿桂与和珅搭档,和珅为副帅,阿桂为主帅,和珅先行,阿桂从南方回京随后前来。

李侍尧从牢里出来,譬如重生,自然不甘落后,分析形势之后,当即决定,从陕西、新疆、河南、山西、蒙古等各处,调集总共一万多人,前往甘肃。

和珅赶赴甘肃,看见一万大军,气势浩大,而叛军只不过数千人,此战胜机很大,平生了一股豪气。

清朝有尚武之风,朝廷提拔重要的大臣,十分重视是否有军功,而乾隆一生中,最引以为豪的,就是“十全武功”:包括两次出兵平叛西北的准噶尔部,一次平定新疆叛乱,两次征服镇压西南的大小金川,镇压台湾李爽文起义,出征缅甸和两次反击廓尔喀侵扰。这次出征,乃是和珅第一次出师机会。更何况,和珅祖上都是以建军功出身,此刻阿桂还没有到达,和珅就是主帅,要是此时出击取胜,便能夺取头功。

和珅当即大军主动出击,迎战敌军。第一战下去,就碰了个头破血流,损失士兵数百,副将总兵图保钦战死。部将海兰察、额森特毕竟身经百战,知道此战就是因为轻敌,轻易出击,被敌人利用地形击溃,现在和珅下的命令,明显是不明地形没有战术的指挥,再由这等不懂实战的人指挥下去,只会溃不成军。海兰察、额森特便拖延着,联合甘陕总督勒尔谨,前来劝阻和珅,和珅认为部将不听调遣,强令进军。勒尔谨请李侍尧前来调和,此时和珅在李侍尧心中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虽然他知道若按照和珅的指挥,必遭败绩,却也不敢对和珅的意见有所异议,只是和稀泥道:“我是总办军务,具体的战事,由统帅决定,我们各有分工,进攻与否,你们听佳木公与和大人的就是。”

勒尔谨因为前面兰州之战吃了大亏,故而不敢造次。三人商定,既然和珅不懂战事,胡乱指挥,咱们又不能违抗军令,则以“拖”字诀为主。阿桂已经在路上了,等阿桂到来,一切听他指挥便是。于是不太理会和珅,消极怠工,不听调遣。

和珅这才知道,自己在官场如鱼得水,在战场却是无人服气。乾隆关心西北战事,不断催促前方战报。和珅指挥不了下属,打又打不了,一味拖延,又要给皇上答复,无奈之下,只得发去奏报,弹劾海兰察、额森特两人不听调遣,勒尔谨指挥不当。又说甘肃数日来连降大雨,不利于作战,请求多等几日开战。

阿桂安顿好河工事务,恰好患了皮肤病,身上奇痒无比,本准备休养一阵,却听到甘肃军情紧急,快马加鞭来到兰州。阿桂并不理会和珅,在军中升帐议事,因其军功卓越,威望甚高,众将都臣服。阿桂点明战术要领,众人神情恭顺,全无傲慢之态,在阿桂的布局下,清军步步为营,逐渐用战术开始取得胜利,众将士无不叹服。

和珅心里酸溜溜的,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众将不听号令,乃是自己确实没有军事才能,只会让兵马白白送死。他这才知道领兵打仗并非自己所长。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主动请缨指挥,也就是说,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带兵打仗。

尽管和珅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但为时晚矣。他带兵指挥不当,贻误战机,指定要得到严惩了,这是怎么也躲不过去的。以他对皇上的了解,现在第一步要为自己请罪,奏报曰:自己虽有心为国效力,怎奈能力不足,辜负了使命。另一方面,和珅寻找将功赎罪的办法,说自己一腔热血,愿意为前线将帅效力,筹备粮草物资。

也怪和珅命好,此刻一个立功的机会又来了。

甘肃军队被和珅贻误太久,又连日大雨休战,天长日久,一万多名官兵的军饷、粮草成了大问题。此事归甘肃布政使王廷赞负责,此前他已经贻误战事,此次怕皇上追究,主动上奏,甘愿将历年积存的“廉俸银”四万两白银,捐出来做军饷,以解军队燃眉之急,将功补过。

乾隆在热河,接连得到甘肃的奏报,一一认真审批处理。和珅弹劾海兰察、额森特不听调遣,乾隆信以为真,将二人降三级留任。这也是导致和珅在军中威望尽失的重要原因,士兵哗然,没人再肯听他命令。陕甘总督勒尔谨办事不力,押解京师问罪,旨命李侍尧管理陕甘总督事,可谓渔翁得利,李侍尧重回边疆大吏行列。对于和珅之责,乾隆简单斥责几句,回京再问罪。

当乾隆看到王廷赞捐银的奏章,心头一震:甘肃是个穷省,官员收入很低,王廷赞只不过是个布政使,以他的俸禄,就是不吃不喝,也攒不了这么多银子,李侍尧等人的案件已经让乾隆的心变得敏感了。另外,在和珅的奏章中,称甘肃连日大雨,难以开战,实际上,自乾隆三十九年开始,陕甘总督勒尔谨等人多次向乾隆禀报,甘肃地区旱灾严重,农民颗粒无收,请求朝廷实行捐监制度,以筹措银两赈灾,并请朝廷直接调拨赈灾粮款。那么,如今甘肃雨水不绝,是突然连降大雨,还是勒尔谨谎报旱情。乾隆觉得此事蹊跷,必要有行动,一方面下旨让布政使王廷赞前往热河觐见,同时下了密旨给和珅,令他调查疑问,彻查王廷赞的家产来源。

和珅收到密旨,心中大喜:自己率军不行,但查办贪官还是很有一手的,此乃立功的机会,断然不可错过。和珅思量,如贪污这种事,一般的官员只是瞒上但瞒不了下,自下而上比较好查。当下吩咐贴身的刘全,带几个心腹,打扮成外地商人,分头去打听甘肃近年来是否连年干旱。

很快调查清楚,甘肃这些年来风调雨顺,从来就没有旱情。另外查出,甘肃规定监生把应捐的谷物折为银两,本应该捐粮四十三石,折合成银两四十七两,另外加收办公银、杂费银八两,所以每个人得缴银子五十五两,这些银子名义上都是用来赈灾的。

甘肃七年前开始上报朝廷,因为大旱请求捐监,陕甘总督勒尔谨是始作俑者。朝廷当时接到受灾的奏报,责令当时的甘肃布政使王亶望负责捐监收粮事宜。如此七年,每人五十五两银子,可知收上多少银两!整个甘肃省的官员竟然能把这么大的一件大事遮掩得密不透风,和珅想一想都要心悦诚服。如今,王亶望已经升为浙江巡抚,王廷赞则升为新一任布政使,他们官官相护,还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参与其中呢。

这个天大的案子可是和珅立功的机会,但此事牵涉的人过多,必须小心行事,否则被倒打一耙,前功尽弃。和珅一面写奏折禀报皇上,一面寻思破案的良策。

刘全道:“此案的关键是布政使王廷赞,他已赶往热河,我们回京,让皇上抓住他审讯一顿,一定水落石出。”

和珅沉吟道:“王廷赞当然是个突破口,但想办成铁案,我们必须在这里有所为,才能立下大功,我已经有良策了,现在缺的就是人马。”

阿桂率军节节顺利,已经全面掌握了统帅权,和珅手下已无能用得上的人,在外省别人的地盘上,要斗地头蛇,真的很难。

“向佳木公借一些兵马?”刘全提议道,佳木公是大伙对阿桂的尊称。

“我倒是这么想,但是阿桂军功赫赫,素来不放我在眼里,加上这一次我带军无功,心里是没底呀,倘若他拒绝了,我们这里可是一点都施展不开手脚。”

“大人,我记得皇上密旨里是让你联合李侍尧一起将此事查清,何不让李侍尧出手借兵,他与佳木公的关系可是好着呢。”刘全常年在和珅身边,各种人物关系,有时候记得比和珅都清。

“对呀,我倒是把这一茬给忘了!”和珅拍了拍脑门。

乾隆旨意,是让李侍尧协助和珅破案,让阿桂专注打仗。但是和珅原想自己能搞定,独揽功劳,没有想过与李侍尧合作。此刻他是个光杆钦差,而李侍尧已经取代勒尔谨总督陕甘,不合作是不行了。

和珅秘密拜访了李侍尧,李侍尧一见和珅,已经是一种由衷的尊敬,忙亲自迎进。和珅已经知道,他与李侍尧经过几回合生死交战,已让李侍尧充分见识到自己的能耐,现在不需要任何虚言客套了,道:“李大人,皇上密旨命我在此查案,因此案重大,需要十分严密,让我需要的时候,可以找大人协助。如今我需要一百名亲信护卫,大人可能为我办到。”

“既是皇上旨意,在下在所不辞,只不过我初到陕甘,虽然可以调集这么多护卫,只是不知道这些人能否相信,到时候弄巧成拙,耽误了破案,可是吃力不讨好。”李侍尧心思缜密,当然知道和珅办案的条件。

“所以,这事就由李大人帮忙,必须是外来的兵马,信得过的,不能是与本地官员沆瀣一气的。”

“既然如此,最好是跟佳木公借些来自京城的护卫,办好就还给他。”李侍尧的想法与和珅不谋而合,英雄所见略同。

“好,我就专注办案,这件功劳就由大人来摘取了,到时候我必会禀报皇上。”和珅把包袱彻底扔给李侍尧,以李侍尧与阿桂的关系,这件事十有八九能成。

李侍尧悄悄来到阿桂军中,阿桂见了很高兴,道:“恭喜呀,你荣任陕甘总督,重回荣耀,我算是舒了一口气,老天有眼呀!”

李侍尧道:“承蒙皇上开恩,不过这个位子能不能坐得稳,还得看造化。有一事,要求佳木公,还得请您帮忙。”

阿桂豪爽笑道:“您是要我把叛军一举歼灭,包你陕甘平安,让你这总督坐得安稳?没问题,我已胸有成竹,只待一些时日。”

李侍尧道:“佳木公经历那么多打仗,这一小撮叛贼自然不在话下,这一点我相信得很。我求你的倒是一件秘密事,皇上密旨叫我查案,需要一百来号亲信护卫,我信不过甘肃的官差,这件事只能求大人了。”

李侍尧非常明白,和珅之所以没能亲自跟阿桂借兵,是因为怕碰冷钉子。自己提出此事,便不能提到和珅,若惹得阿桂生气,他是连皇上都不怕的。

阿桂当即应允,将自己从京城带来的手下一百名精兵借了出去。

和珅以钦差的身份召见了兰州知府蒋全迪,道:“皇上来旨,要我奉命清查国库存粮,此事本由布政使勒尔谨协助,因勒尔谨往热河觐见皇上,现在由你来配合。”

蒋全迪心里一惊,忙道:“目前兰州战事正紧,安排核查多有不便。既然大人一定要查,我立即叫差役准备一下,大人过几日前往粮仓查看。”

和珅明白蒋全迪是拖延之术,便道:“还准备什么?皇上交差下来,我只不过是走走样子,总要应付差事。我过两日就要回京,明日到粮仓走一圈就行,回京也好复命。”

蒋全迪一听和珅的口气,这才放心,答应明日带他去查看一下。

和珅的办案计划是:甘肃捐监多年,国库内自然有存储监粮,历年赈灾也有账目记录,只要把存粮、赈灾的账目与监粮上的账目对上,就可以知道有没有贪污了。

但是清查存粮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此前,乾隆曾派刑部尚书袁守侗前往甘肃开仓查粮,袁尚书查完后,回京禀报,粮仓都是满囤,存粮需要二十六处仓房才能装得下。此次和珅来查,也算是验证袁尚书所查是否为真。

次日,和珅带了一百名精兵,在粮仓与蒋全迪会合,蒋全迪见了,一时心慌,张大嘴巴说不出话。和珅安慰道:“蒋大人不必担心,这些是跟随我的亲兵,帮我动动手脚的,你开粮仓吧。”

蒋全迪不敢反对,咬着牙下令开了仓门。

和珅下令士兵,每一处粮仓需要仔细查看,不能光看表面,要确定存粮的深度。士兵们领命,一个个进去之后,仔细执行。这一番查看,令人大跌眼镜,仓库里不仅没有储存监粮,就连国库应存储的正项存粮也是亏空的。只有前面的几个粮仓,在粮仓下面架设木板,木板上面撒上谷物,使粮仓看起来满囤,实际上是空仓。

看来,袁守侗当年来查粮,要么就是被官员们串通作弊,没有细看;要么就是被收买了,隐瞒不报。

蒋全迪原以为和珅走过场,用前面几个伪造的满囤应付过去,没想到和珅来真的,一下子吓傻了,愣在那里说不出话。和珅一声令下,将蒋全迪五花大绑,连夜带回营中审问。蒋全迪经不过拷问,在和珅的恐吓之下,答应坦白立功,稀里哗啦全招出来。

原来,甘肃捐监、冒领赈灾款都是前任布政使王亶望想出来的。王亶望出生在山西临汾,是江苏巡抚王师之子。王师为官清廉,家风颇好,正因如此,为官多年,家中并无大财。王亶望年轻时中举,花掉了家里不少积蓄,捐得知县一职,进入官宦之途。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王亶望好像跟这句俗话对着干,做官之后,其风与父亲截然相反,善于钻营,视财极重,任知县后不久被提拔为甘肃宁夏知府,后来又升为甘肃布政使。

王亶望经历捐监的过程,身在其中,知道捐监是一条极好的生财之道。如果能利用一个名目,将捐监之财控制在自己手里,则是一笔天文数字的财产,比卖官什么的强多了。提升为布政使以后,他认为时机已到,与陕甘总督勒尔谨一起谋划,利用谎报甘肃灾情,请求朝廷同意暂时利用捐监筹集赈灾粮食。为了掩人耳目,王亶望还调任亲信蒋全迪为兰州知府,授意各州县收上来的捐监粮食交由蒋全迪处理。蒋全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做得更狠,上任后马上宣布不再收粮食,监粮全部折成白银。所收的白银,全部以赈灾的名义随意做账开销,实际上,全都落在各级贪官手里。

荒唐的是,乾隆以王亶望赈灾有功,升其为浙江巡抚。新任布政使王廷赞上任之后,认为监粮折为银两,不符合捐监的规定,便报告给总督勒尔谨。勒尔谨本就参与其中,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王廷赞拉下水,这样,参与的人越来越多,球滚得越来越大。在乾隆四十二年,王亶望为布政使时,所收的“赈灾”监粮有六百万石,王廷赞任布政使三年来,所收有五百万石。

捐监本是一个省的大事,经手的人很多,关系复杂,要做到统一作假瞒上,难度很大。对于甘肃官员的胆大心细,和珅看得都心惊胆战。经手的官员很多,有的直接分赃,有的间接接受贿赂,对上则统一口径作假,牵涉案件的官员至少有一百多名。就连袁尚书来清查粮仓时,此地官员还谎报说,存放的捐粮需要加盖二十六处粮仓,需要雇用运粮的夫役。乾隆还信以为真,命户部拨给二十万两银子做经费,再次被甘肃官员瓜分。

经过几天的审讯与审计,和珅终于查明了甘肃捐监冒赈的账目明细,他决定立即启程,向乾隆汇报这一惊人内幕。案件的继续清查部分,则交接给李侍尧,由于主犯都在外地:王亶望升任浙江巡抚,勒尔谨因平匪不力在京城羁押,王廷赞在热河觐见皇上,所以只押解了蒋全迪,昼夜赶路回京。

此功完全可以折罪,和珅心情相当放松。

乾隆提前接到和珅的奏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自信满满的统治之下,会发生这种事?和珅一到热河,乾隆急忙召见,问道:“甘肃的情况,你可查到真凭实据?”

和珅肯定道:“奴才已经查得非常清楚,甘肃这么多年来并无旱情,甘肃国库不仅没有贮存监粮,就连平时国库应存的正项存粮也亏空。陕甘总督勒尔谨请求捐监,实际上都将监粮折合成白银,随后将收取的白银以赈灾名义开销,实际上都落到甘肃大小官员手里。”

乾隆火冒三丈,旋即又疑惑道:“勒尔谨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可是他又怎能瞒得过他人呢,难道甘肃的官员全是贪官?”

“皇上息怒,甘肃官场此次牵连甚广,只怕大小官员多有参与。不仅仅勒尔谨,还有王亶望、蒋全迪、王廷赞,至少有一百多名官员牵涉其中,奴才已经将蒋全迪捉拿归案,此事全是他亲口招认。”

乾隆平时自诩洞察秋毫,最恨贪官,但此案之众,大大出乎意料,对他的执政自信也是一次严重打击,不由叹道:“这么多人怎么可能?难道整个甘肃都辜负了朕的信任?”

和珅道:“皇上,甘肃布政使王廷赞也在热河,可以将王廷赞拿来审问,与蒋全迪对质,事情真相将可以大白天下。”

乾隆皱眉,踱着慢步,自言自语道:“别人贪污,朕还可以相信,但这个王廷赞,朕十分了解他。他一向为官清廉,出任甘肃布政使之前,曾做过安定知县,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架桥修路,百姓对他十分拥戴,离任之时十里相送,朕以为是清官典范。他,怎么会做出这等事?”

“据奴才所知,王廷赞刚到任,就质疑监粮折银的举动,是总督勒尔谨死劝,把他拉下水的——甘肃官风不正,清官也会堕落。根据蒋全迪的招供,王廷赞经手的监粮大概有五百多万石。兰州战事,王廷赞请求捐银四万两,他身为布政使,怎会有这么多俸禄?这些银子是否是捐监银子,审问便知。”

乾隆已经无心再问,道:“和爱卿,审讯王廷赞的事就交给你吧,此案牵涉众多,务必要有切实证据,不可冤枉好人。”

和珅喜欢道:“奴才遵旨,一定尽力查办,将贪官绳之以法!”

和珅准备充分,对甘肃冒赈的细节已经了解得相当清楚,审理王廷赞十分顺利,很快招供画押。远在兰州的李侍尧也把进一步清查的结果写成奏章,急报皇上。从乾隆三十九年至四十六年,甘肃共有二十七万人报捐监生,甘肃省收取白银一千五百万两。甘肃官员借赈灾之名,侵吞赈灾钱粮折合白银将近三百万两,受到牵连的甘肃官员达到一百二十名,贪污数量在一千两以上的县官六十三人,知州五人,同知三人,通判五人,县丞二人。王亶望在贪污分配上,实行利益均摊,但每个人得到好处的多少,却由他决定。为了多报些灾情,多得些银两,不少官员绞尽脑汁讨好王亶望,如兰州知县程栋每年给王亶望送银两万两,供其署中一切用度之费;王亶望盖房屋,为了赶在上冻前盖好,程栋令工匠用热水活泥,仅此一项就费银子两万两。王亶望供认,仅在甘肃藩司三年任内,送银、送物给他的人太多,根本就记不清楚数目了。

这种千古未有的奇贪巨案,居然发生在眼皮底下,长达七年无人知晓,乾隆怒火中烧,下旨:“主犯王亶望、蒋全迪主管其事,罪大恶极,立即处死;勒尔谨听任下属王亶望犯罪,且参与其中,念其曾经有功,赐自尽;王廷赞发现前任官员问题后,不但不弹劾,反而效仿贪污,判决绞监候。其他涉案官员,根据大清律,由刑部拟定裁决。”

绞监候就是判处绞刑,暂时监禁,留待来年秋审再做判决。从这旨意来看,乾隆这一次是决心狠狠治一下,决定大开杀戒了。

但是,这却给刑部尚书德福出了一道难题。德福上奏道:“这次甘肃冒赈案,从犯数目众多,几乎全省道、府、州、县都有贪官,一百二十位官员受牵连,其中贪污千两以上的就有六十余人,如此处置,还是请皇上深思定夺。”

按照大清律例,贪污白银千两以上的官员,即可处死。六十多人一块处死,那就不叫判决,叫大屠杀了,所以德福还是要请示皇上。

自古有法不责众之说,乾隆爷需要权衡,下旨:“受牵连的一百一十二位官员,一律抄没家产,其中,贪污白银两万两以上者,情节严重,斩立决;一万两以上两万两以下者,斩监候;一万两以下者,刑部视情况酌情处理。”

最后查明,贪墨两万两以上被处死者二十二人;一万两到两万两者,十五人;万两以下千两以上者二十六人,共六十七名省、道、府、县主官或掉了脑袋或锒铛入狱,一百余名贪官被抄家。

甘肃之案,和珅有功,乾隆下旨兼任命兵部尚书,到了十二月,任命和珅兼管户部三库。

次年五月,李侍尧因办理甘肃贪污大案非常得力,乾隆命“给予现任品级顶戴”,八月,“加太子太保”官衔,李侍尧从阶下囚又走向晚年的风光。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偷梁换柱黑心官调包赃物 倒拜师门吴省钦会试得手

甘肃冒赈案,乾隆每次一想起,便会揪心不已。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竟会被这么多官员当猴子一样耍,痛心、惭愧、愤怒、耻辱交杂心头。和珅知道乾隆为此动了肝火,时不时抚慰。这一日,乾隆又谈起王亶望在贪污大量银两的同时,还不断上奏朝廷,说他办理捐粮事宜,救了无数灾民,灾民流着泪水感谢皇帝的恩德。奏折把乾隆哄得心花怒放,因王亶望办理捐粮有功,一道谕旨将他调往浙江当巡抚,让自己信任的王廷赞接任布政使,哪知还是照例贪污。乾隆身心疲惫,百感交集叹道:“近年贪污大案一件接一件,一件比一件厉害,实在让朕焦心,甘肃冒赈案情节如此严重,史上罕见,令朕蒙羞,难道我大清的监察都是形同虚设吗?”

和珅见皇上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劝慰道:“虽然如此,不过经过皇上严厉处置,其他官员一定会有所震慑。”

乾隆念念不忘,叹道:“朕对发送赈灾的过程,还仔细盘算过,自以为万无一失。发放粮米,官员必须亲自到场,每日发放后,官员要亲自画押,以为凭证。全部发放完毕之日,还要在发放册首尾签上总名,通册加骑缝印记,以备上司检查,同时还要具体发放数目、领取人名字张榜公布,让百姓监督。除此之外,朕还派人到甘肃开仓查粮,以防捐粮过程有弊。现在看来,这些措施从来没有人认真执行过。”

“皇上不必忧心,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些都是下面官员谎报灾情,所报灾、勘灾、监放的规定,都被他们视为一纸虚文,无意执行。既然此案已经查处,相信以后再不敢有官员如此了。”

“这些朝廷命官,面对这样明目张胆的罪行,非但无人拒绝,反而趋之若鹜,真是廉耻丧尽,朕真是失望透顶呀!”

“奴才以为,这些官员并非都是毫无廉耻,甘肃之案,有些官员最终并不想欺瞒朝廷,可是想保全其位,就必须参与其中,否则,他们根本无法在甘肃容身。官员们大多科举出身,自小熟读四书五经,礼义廉耻,倒是懂得一些的。”

“其实,令朕难以释怀的是,这个案子并非那么简单。”乾隆说出心里的隐忧,道,“当年王亶望向朝廷建议开捐之时,朕本来尚在权衡利弊,犹豫是否接受,朝中管理户部的学士、首席军机大臣于敏中在旁边不断怂恿,不断说王亶望的好话,朕一时听信了他的话,终于批准。几年前,朕怀疑甘肃存粮不足,派人查粮时,被甘肃官员欺骗,显然是准备好的,必然朝中有人为之通风报信。”

和珅惊道:“于大人……难道他也参与其中?”

乾隆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于敏中身为首席军机大臣,生前曾号称廉洁,朕也信以为真,对他颇为信任。四十四年,于敏中去世,却传来家人为分遗产而闹得沸沸扬扬。朕听说此事,十分疑惑,派人帮助分家,秘密调查于敏中的财产,居然有两百万两之多。朕十分惊愕,一直不明白这么多的家产从哪里来。直到如今甘肃案爆发,我的谜底才解开。”

和珅一听,也解开了心中一些疑惑,甘肃官员这样胆大妄为,原来是朝中有人,有恃无恐。而皇上,并没有因为年纪大了而糊涂,而是心中有一本账的。

“可见皇上对于大人还是宽仁的。”和珅试探道,他很奇怪皇上知道原委后,并未对于敏中家人动手。

“首席军机大臣竟然是个巨贪,真是令人痛心疾首。这些官员,真的以为朕是好欺骗的?朕不过是念在于敏中为国效劳多年,心存仁慈之心,没有过多追究而已。”

和珅突然脊背一凉:乾隆既然对于敏中的家产产生怀疑,何尝不会对自己的家产产生怀疑?好在乾隆目前对自己还充满信任与依赖。

此案余波未了。大大小小的涉案官员一律抄家,所有家产上缴国库,许多贪官家里查抄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要运送京城,呈给皇上。家在浙江的王亶望家里赃物较多,负责查抄的闽浙总督陈辉祖一直到第二年才查抄完毕,运到京城。陈辉祖禀报,王亶望的财产价值白银三百多万两。

对于王亶望,乾隆印象十分深刻。他每年要进贡很多珍宝。按照惯例,凡上贡品进三退一,有些绝世之宝都被乾隆退回去。乾隆查看抄家的呈册,顿时心生疑窦。对在现场的和珅道:“王亶望有些古玩字画,我是见过的,印象比较深的有唐伯虎的《麻姑图》和《华岩牡丹》、米芾墨宝一卷、苏轼佛经一卷,如今怎么连一样都找不到?”

原来王亶望最喜欢收藏字画,刚好乾隆爷喜欢品评字画,乾隆记得的这些,正是王亶望进贡后被乾隆退回去的。但退还之后乾隆却念念不忘,作为皇帝也不好意思再讨要,如今抄家了,自然惦记这些宝物。况且如王亶望这般喜欢风雅之人,必定会细心保管的,可是如今呈册上,连一幅像样的字画都找不到,怎不令乾隆生疑?

和珅心细,细细对照呈册上记录的物品,与实际进呈的并不符合,又联想起王亶望的赃物拖了半年才运到京城,便道:“皇上,臣料一定有人动了手脚。王亶望贪污银两有三百万之多,这里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甚至很多都是虚报。王亶望喜欢字画,可是这里连一件像样的都找不到,这些赃物一定是有人掉包过。”

乾隆道:“想不到竟然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在朕的眼皮底下掉包。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人为了钱,真的敢连命都不要了。这件案子就交给你,必然要查个水落石出!”

和珅心中早有主意,道:“奴才接旨。其实要查这件事并不难,只要找出查抄王亶望的底册就可以真相大白。此外,恳求皇上恩准奴才找一名得力助手,此案可以尽快破掉。”

“你打算找谁?”

“皇上,奴才恳请皇上给浙江布政使盛住下一道密旨,让他助奴才一臂之力。”

和珅选择盛住当助手,一是盛住与和珅交好,靠得住,对和珅交代的事,都能干得干净漂亮,和珅只要授意给他,就可以足不出京,圆满完成。其次是盛住一直在陈辉祖眼皮底下做事,哪能听不到半点风声?

和珅给盛住写了密信,附上陈辉祖交内务府的进呈册,让盛住务必找到查抄王亶望的底册。盛住收到信,心领神会,立时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王亶望被抄家,皇上有看中的玩意儿,和珅也有看中的玩意儿。

王亶望家最著名的不是哪个古玩字画,而是一个人。她叫吴卿怜。

吴卿怜出身低微,自小流落烟尘,是苏州的歌女,不但美貌绝伦,而且色艺俱全,尤其是诗词,令诸多文人不能望其项背,在苏杭颇为闻名。王亶望到杭州上任之后,花了两万两银子,将她赎回,做了小妾,令多少官宦艳羡无比。

和珅南巡之时,屡屡听到吴卿怜之名,人称一见有惊艳之美,再见其诗词歌艺,令人神魂颠倒,心生崇敬。如此绝世好女,和珅便记在心上了。王亶望以及家眷被押解京城,王亶望被处死,小妾们被卖,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和珅当时听到消息,自己不便出手,便派了心腹去办理此事,将吴卿怜买回。怎奈吴卿怜名头太响了,早已有人捷足先登。

在京城之中,这等尤物,居然让人抢了。和珅心有不甘,但又没有办法,此物并非你买得,别人买不得,只恨自己扭扭捏捏,没有早下手。郁闷之余,先派刘全,去打听被谁家买了。

刘全很快打听出来,此人乃户部侍郎蒋锡。

蒋锡出身名门望族,祖父蒋廷锡工诗善画,深受康熙、雍正二帝赏识,高居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傅。蒋锡的父亲蒋溥曾任户部尚书、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去世时乾隆帝亲自临奠,赠太子太保。蒋锡出身显赫,仕途顺利,但有一点与其祖父、父亲迥异,就是品行不端。

蒋锡风流好色,喜欢收藏绝色女子,尤其喜欢身材修长的女子。在家中先预制墨线,每得到一个美人,先量一下身高,人称“线量美人”。蒋锡府中珍藏调教了十几个美人。自古英雄爱美女,人不风流也枉然,这都是男儿本色。但蒋锡收藏的美女除了自己赏玩,主要是用来与朝中权贵拉拢关系,这一点为时人所不齿。

刘全见和珅对吴卿怜念念不忘,道:“大人似乎还想着吴卿怜这事?”

“哎,人生最难得是红颜知己,世上绝色女子不少,但若能心思聪慧、才情卓绝,可以诗词应酬往来,那是人生大快意事。我久闻吴卿怜名声,心之向往,已经神交许久,如今迟了一步,令我怅然呀。”

和珅见过吴卿怜的诗词,发觉并非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无心之作,却是言之有物,真情流露,意境高妙,在当时名诗人中毫不逊色。这样有才有貌的女子,如果能在身边陪伴谈心,身之相抚,心之相交,想起来都是令人神往的境界。

刘全道:“蒋锡倒是跟我有些交往,也许还有回旋余地,大人不必忧心,这事就交给我吧。”

却说浙江布政使盛住接到和珅密信之后,着手调查。查抄王亶望府上的当天,盛住确实就在现场。当时的程序也相当讲究,闽浙总督陈辉祖逐层封锁院落门屋,布政使、按察使等两司与衢州府知府王士浣、金华府知府张思振等人都在现场见证,大门钥匙交给仁和县知县杨先仪、钱塘县知县张诏收管。负责抄籍底册的,则是陈辉祖的亲信、浙江粮道道台王站住。

不过当时盛住只是一名见证的普通官员,并没有被陈祖辉授权参与更多事务,具体的查抄、清点实际上是王站住等人在负责。盛住仅仅看见当时府内搜查出来的黄金有五千两,珍藏玉器众多,名家字画精品也繁多。但是盛住并没有往心里去,而且公务繁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于清查的事没有太多过问。现在对照内务府的进呈册,自己记得的宝贝,没有一样在录。

杨先仪是管钥匙的,其中的猫腻,他必然知晓。况且杨先仪与自己私交颇为密切,可以从他下手。盛住当即悄悄召见仁和知县杨先仪,一见面就压低声音劈头盖脸道:“杨先仪,你怎么这么糊涂,王站住等人知法犯法,竟然把赃物掉包,你都看见了为何不上报给我?现这事情已经败露,皇上已经下了密旨,要我协助和大人查办此事。此事已经瞒不下去了,迟早要水落石出,你参与了多少,赶紧说出来,说不定还能保你一命。”

杨先仪慌了,道:“盛大人,我哪里敢动皇上的东西,这都是王站住他们搞的鬼。他们为了要我保密,给了我一点好处,我是要也不是,不要更不是,为难呀,求盛大人救我!”

盛住道:“先别扯那么多,我就问你,当初你负责保管府上的钥匙,每天去清查赃物,你一定在场。清查的底册,你手里有吗?”

杨先仪道:“按照规矩,这底册一共有三份,一份呈给总督,一份存在藩司衙门,一份存在粮道衙门,我手中自然是没有。不过当时我预感会有问题,日后出事也好立功,便留个心眼,私自抄录了一份!”

盛住赞道:“真有你的,看来你还是识时务。赶紧交出底册,算你立功了。”

杨先仪道:“盛大人,你一定要在和大人面前替我说道。”

杨先仪连夜取来底册,盛住将两册对照,发现底册中的金条、金叶、金锭等共四千七百四十八两,在进呈册中根本没有,却凭空多出银子七万三千五百九十三两。这样以金换银,王站住占了许多便宜。继续查看,发现底册中的书画真迹、玉瓶、玉山等物品,在进呈册中连影子都没有。

显然,铁证如山,贪污掉包是可以肯定了。

盛住疑惑道:“王站住只是一个粮道道台,他即便有这么大的胆子,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斡旋能力,我看是不是后面还有人撑腰?”

杨先仪摇头道:“这个下官就不知道了,我只帮助王站住做了些事情,他们具体如何调换物品,调换了多少,我并不知情。只不过据我猜测,要做这么多的手脚,衢州知府王士浣、嘉兴知府杨仁誉,钱塘知县张诏必然牵涉其中。”

盛住低声道:“和大人特别交代过,闽浙总督陈辉祖,有没有参与这事?”

杨先仪低声道:“这个,我可不敢乱说。”

盛住道:“现在不是你畏首畏尾的时候,事情说全了,我好禀报和大人,这正是你立功的时机。”

杨先仪犹疑道:“只能说,我感觉,他有可能是主谋,没有他的同意,王站住等人是难以完成的。只是没有丝毫证据,不敢乱说。”

盛住满意道:“嗯,也罢,这个案子其实案情简单,只不过牵涉的人太多,现在王站住已经升任河南布政使,其他官员官位也不低,以我的身份,不好查办,我只有将底册与你说的情况禀报给和大人,我会尽量给你说话的。”

杨先仪连忙跪谢。

和珅得到盛住密信,连忙将收到的确定信息向乾隆禀报。乾隆得知内情后,大发雷霆:“这些官员一个个都是财迷心窍,竟然公然欺瞒朕,这件事一定要尽快查办!”

和珅道:“皇上,只怕那个王站住并非主谋,这件事牵扯得更广。闽浙总督陈辉祖总负责这件事,难道他一点都没有觉察吗?以奴才之见,若没有他的授意,我看王站住等人根本不能成事。”

乾隆近来接连遭受贪污巨案的打击,不太敢相信了,不加思索道:“不会吧,陈辉祖贵为总督,难道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监守自盗?调换赃物,应该只是下属所为,陈辉祖最多为失察之罪。”

和珅道:“既然涉及陈辉祖,事到如今,能够有威望办理此案的人,只有阿桂大人了。”

此案中,和珅已经立功,不愿再亲赴杭州处理案件的尾巴,而且他知道涉及陈辉祖,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吃力不讨好。其次,阿桂从来看不上和珅,和珅一直在找机会让阿桂出外公干,这样他在京城就少了一个麻烦。

乾隆当即下旨:“令大学士阿桂与户部右侍郎福长安前往浙江清查,闽浙总督陈辉祖、江南布政使盛住协同审理。”

阿桂与福长安领旨,取道河南,先把王站住解任,押解前往浙江,一起审问。

阿桂还在途中之时,浙江前任布政使李封、按察使陈淮、王杲三人前往热河觐见皇上。乾隆见了他们,想起浙江的案子,责怪道:“甘肃冒赈案件刚刚了结,你们浙江又闹出这样的乱子。查抄的时候你们也在场,赃物的底册自然也看见了,难道你们就没有发现内务府的进呈册有什么问题吗?”

李封等十分慌张,敷衍道:“这、这,这都是臣等的失职。那王站住暗中调换,门路颇广,臣等并不知晓。”

乾隆冷冷道:“王站住以金换银,那可是四千七百多两金子呀,这么大的数目,你们究竟是全然不知,还是有意隐瞒?那赃物的底册在朕的手中,与内务府呈册相比,少了许多东西。王站住如今已经押解在案,朕已经派阿桂前往浙江清查,你们要是再敢隐瞒,难道就不怕我要了你们脑袋!”

李封见乾隆越说越气,吓得魂不附体,再不吐点实情,恐怕说不过去,只好禀报道:“臣等官职低微,实在是不知晓内情。不过,有一次陈辉祖接见司道时,曾听他说起以金换银的事,还嘱咐奴才向钱塘县换金五十两。”

乾隆此时想起和珅的提醒,恍然大悟,此刻他坚信陈辉祖必然参与,且必是幕后主谋。想到这里,不由震怒,连忙下了一道加急圣旨,下令将陈辉祖革职拿问,由河南巡抚富勒浑补授闽浙总督。至于李封三人,革职,交由户部审理。

阿桂接到加急圣旨,便将陈辉祖革职审问,整个案件变得顺利起来。阿桂问道:“陈辉祖,你以金易银,私吞赃款,还不认罪吗?”

陈辉祖辩解道:“大人,实在冤枉呀,当初下官在查抄王亶望家产时,发现那些金子成色不好,押运到京路途遥远,一定会大有损耗,所以下官才兑换成银子。”

阿桂厉声呵斥道:“荒唐!陈辉祖,你也当过堂堂总督,竟然说出这种狗屁不通的辩解,真是狡辩之徒。现在底册已经查出,原有的字画、珍宝怎么不翼而飞?查抄王亶望的赃物就是由你负责的,你如何解释?王站住已经缉拿在案,什么都招供了,你还能辩解什么?如果不给我老老实实招认,还胡说八道,难道是想吃苦么!”

陈辉祖哑口无言,知道抵挡不住了,全盘招认。阿桂搜查陈辉祖的家,经过清点陈辉祖抽换王亶望抄没入官的物品有:金锭八百两,玉方龙一件,玉暖手觥一件,小玉磬一件,玉松梅瓶一件,玉蕉叶龙觥一件,玉太平有象一件,《华岩牡丹》一幅,米芾墨迹一幅,刘松年山水画一幅,唐伯虎《麻姑图》一幅,贯休白描罗汉一件,苏轼佛经一卷,董其昌《兰草》一卷,王蒙《巨区林屋》一轴,明人泥金佛经一册,宋旭山水一卷。最后清点陈辉祖的家产,竟然累计达白银三十一万两。

阿桂把办案结果禀报乾隆,乾隆果断下旨:陈辉祖以闽浙总督之高位,监守自盗,知法犯法,判处斩监候,秋典后处决;衢州府知府王士浣在查抄家财时协同陈辉祖作弊,均判为斩监候;知县杨先仪、张诏直接经手其事,发配新疆边境充当苦役;按察使陈淮虽然闻听此事,却不闻不问,革职并发往河工效力赎罪!

在和珅的家仆中,和珅对刘全是最为阔气的,这是对他数十年忠心耿耿的回报。刘全在离和邸不远的兴化寺街建造了一座深宅大院,十分豪华,许多官家都自愧弗如。

刘全在京期间,主要帮助和珅打理崇文门税务,以及和珅在京城的商铺。刘全的两个儿子刘印和刘亥也在崇文门关税办事,刘家自己也经营店铺和放高利贷。刘全虽是家奴的身份,钱财的积累也颇为殷实,平时出门的穿戴、用的马车,都远远超出家奴的标准,俨然一富贵人家。由于和珅的放权,刘全身份颇为特殊,手中或明或暗也有不小的权力。想找和珅办事的人,通过刘全这条门路的很多,刘全暗地里也会做些手脚,索贿敛财,这些在当时环境中,乃是人之常情,和珅从不深究。

这一日,蒋锡下朝,正遇见一辆三匹马的马车,车上一人叫道:“蒋大人!”蒋锡疑惑看去,从马车上施施然下来的,乃是刘全,举止投足,越来越像和珅的范儿,里外透着一股奢华作派。蒋锡连忙施礼道:“原来是刘大哥,失敬失敬。”

对于别人的家奴,朝廷命官原来是不用这般礼节的,更不能称兄道弟。蒋锡原来想要巴结和珅,苦于没有门路,便想从刘全那里打开渠道。

刘全道:“蒋大人,我只问一件事,原来王亶望抄家时,有一个小妾叫吴卿怜,听说被蒋大人收了去?”

这种事并非什么风光的事,蒋锡承认道:“正是,不知刘大哥缘何问起。”

刘全道:“哦,也没什么,我家主人久闻吴卿怜的才名,怕她被不识货的人买了去,叫我打听打听。既然是蒋大人收了,我就放心了。”

刘全说罢,便施施然上车走了。

蒋锡府中收养了十几个美人,而新晋美人吴卿怜则是最爱,不仅是因为身材相貌出众,更以才气逼人,修为极好。蒋锡收了之后,日日与之耳鬓厮磨而不厌倦。

王亶望被抄家时,吴卿怜在十二楼的美人靠上喝茶嗑瓜子,公差闯入,丫鬟奴才恰如鸡飞狗跳,吴卿怜一口瓜子喷了出来,瞬间明白,自己刚刚过了一两年的悠游日子要结束了。随着王亶望被押解到京,也不知自己将要沦落何处。恰被蒋锡收入府中,百般疼爱,觉得自己从冰窟来到暖房,感慨命不弃我。从繁华富丽的杭州别院,来到雍容大气的京城王府,吴卿怜宛如梦境,来回于冰火九重天,惊悸的心不时跳跃,连日写了几首诗词,方将情绪化作文采,稍稍平息。

这一日与蒋锡云雨定,蒋锡突然叹气垂泪,吴卿怜心中一惊,忙问何故。蒋锡摇头道:“你我这样欢愉的日子,恐怕要到头了。”吴卿怜心里一颤,小心肝都要跳出来了,道:“难道您犯事了?”蒋锡道:“犯事倒是没有,只怪你艳名在外,我想留你也留不住呀。”吴卿怜忙问缘故,蒋锡悲伤道:“当朝的和珅大人你可曾听说过?他看上你了,我还能怎么样。我们也只能是有缘无分,认命吧。”吴卿怜道:“和大人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我已是您的人了,总不能他说要就要吧。”蒋锡道:“你是女人家,有所不知,你也知道和大人权倾一时,连皇上都听他的,倘若和大人怪罪于我,我这个官还做不做,我的命还要不要,还是两说。我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怎么保住你我的恩爱。罢了罢了,和大人家比我更为奢豪,你到了他那里,也许是更好的归宿。只盼你念着我的情分,将来在和大人面前说些我的好就是了。”

吴卿怜无语,眼泪啪嗒啪嗒地下来了。蒋锡道:“你别伤心,这也是为了你好。你怎么想,告诉我,千万别把好事弄坏了。”

吴卿怜垂泪道:“我能怎么想?我身似浮萍,心如枯槁,即便你把我送给村夫走卒,我也认命罢了!”

蒋锡那日见了刘全之后,已知刘全的意思。想来想去,不能不忍痛割爱,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结交和珅的一个好时机。当下便往刘全家里去拜访,想请和大人到家赴家宴,若是看上了吴卿怜,愿意相送。

蒋锡当下道:“和大人明日要到我家中,你可出来陪侍。和大人位高权重,又是满洲第一美男,才情又好,跟你是很般配的,到时候你不可这般悲切,放出些欢笑来。”

吴卿怜道:“妾本是卖笑的,大人要妾欢笑,管他是满洲第一美男,还是天下第一丑男,妾都能放出笑容来。”

次日,和珅带着刘全,欣然赴宴。蒋锡出外迎接,磕头请安,道:“和大人肯到府上,真是蓬荜生辉,这是我多年来盼也盼不到的好运气呀。”

和珅笑着扶起道:“不必多礼,看你满面红光,鸿运就要当头了。”

蒋锡心中大喜,道:“托和大人吉言,今日备了些薄酒美人,还请和大人一醉方休。”

入宴之后,蒋锡将自己调教的美人放了几个出来,和珅一见,眼前顿时亮堂堂,心道:蒋锡这小子,在这方面果然是一把好手,不愧有“线量美人”的称呼。美人各个身材修长,仪态万方,举手投足,风情婉转,香风扑鼻,好似在云头逍遥;肤若白雪,譬如于肉林探幽;欢笑阵阵,又如春闺银铃;呵气如兰,宛若深陷迷魂大阵,不能自拔。

和珅沉醉道:“蒋大人不愧是美人窟里的圣手,艳福不浅哪!”

蒋锡傲然道:“和大人谬赞了,这些个庸脂俗粉,何足道哉。”

和珅问道:“那传说中的吴卿怜,是哪一个?”

蒋锡笑道:“这才是个主角,还得和大人叫唤,才能出来呢。把卿怜叫出。”

吴卿怜这才袅袅娜娜出来,和珅抬头一看,眼前譬如一道闪电扑过。与寻常美女相较,吴卿怜风姿出尘清丽脱俗,眉宇之间,流露的一种聪慧之风,从容风度,凌驾于众人之上,譬如观音下凡尘,神女抵人间,乃是尤物中的尤物。和珅晕乎乎停顿了半晌,几近失态,回过神来,施礼道:“和珅见过吴卿怜姑娘。”吴卿怜并不以为惊怪,轻轻回礼。

蒋锡笑道:“这个才是真正的美人,大人以为如何?”

“天女下凡,名不虚传!”

和珅笑着,目不转睛看着吴卿怜,吴卿怜始终低着头,倏然一抬眼,与和珅明眸相撞,和珅饶是阅女无数,心中还是小鹿儿一撞,宛如初恋。自己也是奇了,此女妙在何处?居然让自己魂不守舍,恨不能立马搂在怀中叮咛呢喃。

和珅借着如厕,朝刘全使了使颜色。刘全跟着而来,和珅低声吩咐道:“蒋锡既肯将她给我,此事速办。”刘全道:“此事好办,蒋锡早有心结交大人,我只要一句话,明日便可办了。”和珅皱眉道:“明日太迟了,教我今夜如何度过?”刘全惊诧道:“大人意思是?”和珅道:“若是有意,就今晚吧,省得好事多磨。”刘全张大嘴巴:“是!”

和珅回来,饮了些酒,便推托头痛,上轿先回。蒋锡见状,以为什么地方得罪了,心里“怦怦”跳,忙问刘全。刘全悄悄道:“我倒有一个办法,管保和大人开心……”

和珅回到家,待在书房,抓本书在手里,心神不宁。不多时,刘全进来,悄悄道:“老爷,人到了。”和珅把书扔了,道:“快带进来。”刘全把吴卿怜带进,悄悄出去了。和珅眼前一亮,烛光下的美人,宛若云中的神女,和珅情不自禁地拉着她的纤纤秀手,道:“和珅对姑娘倾慕已久……”吴卿怜羞红了脸,低着头咬着嘴唇,不语,和珅全身热血沸腾,一把抱住,滚到床上。吴卿怜嘤地哭出声来。

“你哭什么?”和珅愕然起身。

“我哭声望卓著的和大人,也不过是个急不可耐的登徒子。”吴卿怜冷笑道。

“不,我对你倾慕已久,真情实意喜欢你,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哪个男人不说喜欢我,不过是玩腻了,再拿去送人罢了。我以为你有出众之处,除了皮囊有点区别,还不是一颗凡俗之心。”

和珅听得汗毛竖起,自己情欲大涨,却没有顾忌吴卿怜的心态。当即下来施礼道:“和某人无礼了,姑娘见谅。”

和珅当即出来,叫呼什图给吴卿怜安排住房,派丫鬟精心伺候。

一个长二姑身边的丫鬟过来问道:“老爷,夫人问你今晚要不要去房里睡?”

和珅冷静道:“不用,我书房睡。”

这一日,和珅在府上,突然家人来报,吴省钦来访。吴省钦乃是咸安宫官学的老师,不管如今如何位高权重,尊师重道乃是大事,和珅慌忙出门迎接。在门口见到吴省钦,正要行师生之礼,吴省钦却二话不说,当头跪倒在地,口称:“弟子特地来拜见老师!”

和珅眼睛一花,简直不相信所见为真,不管如何,这有逆人伦之跪真是消受不起,慌忙伸出双手扶起道:“快快请起。先生明明是我的师傅,今天对学生行如此大礼,叫我情何以堪!”

吴省钦礼毕,起身镇定自若地笑道:“和大人有所不知,今天我参加会试,您是阅卷官。按规矩,参加考试的都是学生,称阅卷主考者为老师,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难道您不愿收我为门生吗?”

师生颠倒,这种情形,实在滑稽,在一旁的仆人都掩口暗笑。和珅虽觉得不妥,但细细想吴省钦的话,也是合情合理,赶紧迎进府中。

和珅从咸安宫出来之后,吴省兰、吴省钦依然在宫中教学,兄弟俩虽然以文学辞赋闻名,无奈没有考运,屡考进士不中。乾隆四十三年,吴省兰屡次参加会试,榜上无名。因他已经考取国子监学政,升国子监助教,乾隆得知后特意下旨:“国子监助教吴省兰学问尚优,且在四库馆校勘群书颇为出力,特恩准他与本科中试的举人一起参加殿试。”殿试的结果,吴省兰位列第二甲第三名,得到了进士的身份。

弟弟已经入仕,吴省钦自然着急。但自古满腹经纶却在科场上不如意之人,多如过江之鲫,着急也没办法,不由绞尽脑汁,想点邪门的。正巧晓得这一年和珅是阅卷官,便想了这一招,拜门生来了。自己与和珅关系匪浅,当年对学生时代的和珅授之以处事妙方,这一点情和珅不能不念的。虽然以门生身份跪拜和珅,或许会引得世人不耻,但与功名比起来,这些耻辱又算得了什么。

和珅自然深念吴省钦的教诲之恩。如今恩师登门倒认自己为恩师,真的是对自己成就的一种证明,心中也颇为感慨与自豪。吴省钦前来,不外乎叙叙旧情,并求主考官大人通融,别无他意。

和珅认为,以吴省钦的才气学识,走上仕途绰绰有余,只不过跟自己一样考运差,自然想帮他。更重要的是,吴氏兄弟与自己通气连理,渊源匪浅,进入仕途,未必不是自己的左右手,当下主意便已定。

会试的考题,一般是皇上亲自出的,别人一概不知。却说皇上出考题这一天,和珅动了点心思。内阁大学士让太监把《四书》呈给乾隆,乾隆在三希堂翻阅良久,根据《四书》中的某一句出题,他写下确定的题目,封起来,让太监王廉交给内阁。除了皇上,旁边的太监,以及内阁大学士,谁也不可能知道这个题目,保密性极强的。在王廉交给内阁时,恰巧在路上遇见和珅。和珅与王廉关系很好,平日里给了不少恩惠,极好说话的。和珅笑着问道:“适才皇上出题,是翻到《四书》的哪一本?”王廉见是和珅,以为是好奇而闲谈,便答道:“皇上拿的是第一本,快翻完了,才拿笔写下考题的。”

太监走后,和珅陷入深思,以他对的熟谙,以及对乾隆的了解,猜想出题的范围应该在《乞醯》一节。

醯,是古代对醋的别称。《论语·公冶长》篇里面记载:“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微生高是孔子的学生。这段话意思是,孔子说:“谁说微生高这个人爽直?有人向他要点醋,他家没有,不直接说没有,却到邻居那里讨一点给别人。”

和珅悄悄通知吴省钦,题目很有可能出自《论语·乞醯》。吴省钦大喜,积极准备,进入考场后发现,题目果然被和珅猜中。这一年,吴省钦高中,走向仕途。

吴省钦也见识到和珅的手段,吴氏兄弟大宴和珅,对和珅的神通广大心悦诚服。日后师生互为掎角,免遭横祸,暂且不提。

正文 第二十八章 暗访山东弹劾巨贪 预留退路涉险过关

却说有一个人,其入仕与升迁的轨迹,与和珅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就是福长安。

福长安此人,来头不小。他是大学士傅恒之子。傅恒并不姓傅,而是姓“富察”。傅恒是满洲的名门贵族,曾祖哈什屯,做过顺治朝的议政大臣;祖父米思翰,做到内务府总管,户部尚书;父亲李荣保,曾任察哈尔总管。

这一家族到了傅恒这一代最为显贵。傅恒的姐姐富察氏在乾隆二年被册封为皇后,富察氏贤惠节俭,深受皇太后和乾隆的宠爱。皇上与皇后感情如此之好的,在历史上也很少见。皇后如此受宠,弟弟傅恒自然也跟着沾光,但傅恒本身也是很有才能,从乾隆五年初任的一个小小的蓝翎侍卫,到乾隆十四年出任首席军机大臣,晋封为一等忠勇公,傅恒只用了九年,升迁的速度比和珅还快。傅恒戎马一生,功勋卓著,终生为国家效力,可惜四十八岁就病死于征战缅甸的战争中。

傅恒一共有四个儿子,长子福灵安,封多罗额驸,升为正白旗满洲副都统,官正二品。次子福隆安,乾隆二十五年娶乾隆第四女和嘉公主,授和硕额驸,封一等忠勇公,官至兵部尚书兼军机大臣,加太子太保。三子福康安,成就最高,像父亲一样戎马一生,立功无数,历任多省总督,晋封一等嘉勇公,最后贵极人臣,无爵可封,勋高位重在清代三百年间无与伦比。第四子就是福长安。

福长安早年担任皇宫的蓝翎侍卫,一步步升迁到正红旗满洲副都统、武备院卿,领内务府,由于特殊的照顾,被任命为军机处学习行走,即“见习”军机大臣的职务。但在兄弟们当中,他就太不突出了,他的两个哥哥都是额驸,地位尊崇,三哥福康安的地位更是赶不上了。福长安自然不满足于现状,一直想立功晋升。

福长安目睹了年纪与自己差不离的和珅火箭般地飞升,自然不舒服。怎奈自己没有什么突出的才干,想立功也是很难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找机会。

恰巧这时有地方官员来军机处通报:山东受灾,朝廷拨了赈灾款,国泰贪污了大部分银子,无数灾民饭都吃不上,民不聊生。

福长安接了这个奏折,报送给阿桂。阿桂道:“国泰是个贪官,我也有所闻。只不过此人与和珅关系密切,如若被和珅发觉了,恐怕也查不成。”福长安道:“那就速战速决。”阿桂道:“我倒是想速战速决,皇上虽然对我信任,但弹劾之类的事,一般都会问询和珅,甚至叫他去办案,我也是踌躇该怎么上奏。”

福长安立功心切,道:“佳木公,让我和你一起上奏弹劾,皇上自然会多信任几分。”

阿桂觉得此言有理,于是联合福长安向皇上上奏,说是国泰性情怪僻,对自己的行为不懂得约束,又贪污赈灾款项,请求查办处罚。

果然不出阿桂所料。乾隆对国泰的印象是很好的,能干,颇有政绩,又是进贡能手,如果要说是个贪官,乾隆还真有点不信。当然,因为阿桂也没什么证据,奏章也不是很有说服力。乾隆看了奏章,犹疑不决。

阿桂奏道:“皇上对贪污极为痛恨,不如马上派人去查处,山东离京城又近,若被人通风报信,只怕难查。”

乾隆想起山东布政使于易简正来京述职,道:“一省之巡抚,不能听了点风声就出动钦差,我问问于易简再决定是否查处。”

当下召见于易简。于易简乃是原来首席军机大臣于敏中的弟弟,为官多年,颇有见识。于易简听得皇上打听国泰的为官,回道:“启禀皇上,国泰任职巡抚一来,微臣从未见过有贪污、受贿之举。相反,国泰一心为国,兢兢业业,绝无欺瞒朝廷之事。巡抚为武官,对下属要求比较严格,有些下属受到惩罚,心中有怨气,才能产生一些谣言,请皇上不要听信妄言,以安臣子之心。”

于易简说得有条有理,乾隆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认为最多是国泰有点小毛病,被人抓住把柄,于是不再深究。阿桂与福长安落个小题大做的评价,却也毫无办法。

一波方落,一波又起。有个监察御史,叫钱沣,字东注,云南昆明人,乾隆三十六年中进士,被乾隆任命为江南道监察御史。监察御史属于言官,负责向皇帝提意见和建议,专门告状。监察御史官职不高,只有从五品,但责任重大,负责监察百官、巡视郡县,清朝祖制,皇上是不能杀监察御史的。

而乾隆后期,朝廷内外贪腐成风,监察御史虽然权力很大,却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官场之贪,都是拉帮结派,一抓就抓一串,抓得不好就得罪一串,一般的监察官员,都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甚至被贪腐者收买,知贪不报。钱沣这人是个死脑筋,敢言他人不敢言之事,乾隆相当信任他。钱沣的成名作,是弹劾甘肃巡抚毕沅贪污之事,查实之后,毕沅被处分降级。钱沣由此声名鹊起,有“鸣凤朝阳”之誉。

钱沣闻得山东贪腐之风后,潜入山东,经过一番走访调查,回京后弹劾山东巡抚国泰、山东布政使于易简:勒索下属,随意摊派,贪污国库。山东连续三年受灾,继续征收赋税,当地民不聊生。

钱沣的弹劾与阿桂的弹劾不一样,第一,他准备充分,亲自走访,掌握了有名有姓的证据;其次,他是专职的弹劾官员,皇上比较信任与重视。

乾隆看完钱沣的弹章,微微一皱眉道:“查办李侍尧案件,和珅办得漂亮,此案你清楚其中线索,就让和珅和你一起去查吧。”

钱沣心里明白,自己与和珅一道查办此案,只怕是困难重重,最有可能被和珅与国泰里外合谋,弄个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便奏道:“此案案情重大,涉及两个朝廷要员,请求皇上再派一人同往。”

“那么,你觉得谁合适?”

“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墉大人。”钱沣心中早有打算。

钱沣为什么要选择刘墉呢?

刘墉出身很高,是山东诸城的名门望族。刘墉的曾祖父刘必显是顺治九年的进士,官至户部员外郎。祖父刘棨是康熙二十四年进士,官至四川布政使,为清代著名清官。其父刘统勋,更有大臣之风,雍正二年进士,官至工部、刑部、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翰林院掌院学士,尚书房总师傅等职。刘统勋一生为官,堪称清正廉洁,秉公无私,卒于乾隆三十八年十一月,乾隆亲奠其门,见刘统勋家中清贫,感其素俭,评价“如统勋不愧真宰相”,特谥号“文正”。

作为刘统勋的儿子,刘墉多才多艺,博古通今,但大器晚成,乾隆十五年才中进士,获选庶吉士。他继承廉洁刚正的世家之风,在安徽学政任内,发现当地获得贡监生资格的士子,大多不学无术、名不副实,而且依仗自己的监生身份,目无法纪、横行乡里,遂上书朝廷,建议对捐纳贡监生区别对待,由州县的地方官和教官共同管理。此外,在担任学政期间,刘墉果断革除科场积年弊病,为士林称道。

乾隆三十四年,刘墉出任江南首府江宁知府,嫉恶如仇,正直不阿,敢于打击当地的不法豪强,很快积累起清正廉洁的名声,四十一年,乾隆认为刘墉器识可用,诏授内阁学士,入值南书房。四十五年,刘墉升任湖南巡抚,到任不久武冈等地即遭遇水灾,刘墉组织当地民众救灾,盘查仓库,筹办谷仓,官声极好。四十年年初,刘墉调入京城,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钱沣之所以推荐刘墉,一方面是刘墉与自己一样刚正清廉,专职监察监督官员,还有一个原因,是钱沣认为刘墉和自己一样看不惯和珅,且在足智多谋方面,足以与和珅抗衡。

民间有称刘墉为“刘罗锅儿”,以敢于与和珅斗智而闻名,事实上与民间所传相反,史料并无刘罗锅的记载,朝廷选拔人才,相貌是很重要的决定因素,刘墉不可能是残疾。但是敢于和和珅斗智,这倒是确有其事。

每年新春,朝廷的大臣都要进宫,给皇帝请安,恭贺新春,和珅每到此时,总会穿华丽的朝服早早进宫,说些好听的。大过年的,刘墉有心捉弄他一下,于是新春的一大早,刘墉找来一件破旧的衣服,带着一个家丁,在和珅进宫的路上候着,一会儿,看见和珅的轿子过来,命家丁拦住轿子,很正式地递上刘墉的名帖,大声喊道:“刘墉在此恭候大人,恭贺新禧。”

和珅一见这种情形,不能失礼,只好下轿。本想与刘墉随便说几句就走,谁知道还没打招呼呢,刘墉就冷不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高喊:“和大人,恭贺新年!”

这是大礼,按照当时的礼节,必须跪下还礼。不得已,和珅强行跪下回礼。二人起身后刘墉说了几句贺喜的话就走了,本来他穿的就是破旧的衣服,也不在乎再脏点儿。和珅穿的是华丽的貂皮袍子,外面是崭新的朝服,一下子全是泥点,变得污浊不堪,想要回家换衣服,时间来不及,只好穿着脏衣服面见皇上。朝中大臣见了,无不窃笑。

和珅耿耿于怀,也寻找机会戏弄刘墉。有一次,刘墉奉旨办案回来,与群臣一起在朝房等候早朝。官员们聊起刘墉查办的几个贪官,无不夸其清正廉明,能为百姓做主。和珅听了颇为不服气,笑道:“查办小小的贪官,刘大人还真有一手。如果碰上大官犯错,刘大人会参奏弹劾,还是会临阵退缩呢?”

刘墉见他话中有话,颇为不悦,道:“再大的官儿,只要有错,我必参奏皇上,这有什么可说的。”

和珅微微一笑,道:“我看未必吧,我可以跟你打赌,我说出一人,你一定不敢参奏。”

刘墉想来,以自己的胆识,朝中的官员,只要和珅能指出他的错误,自己有何不敢上奏的呢?于是笑道:“和大人不必卖关子。本官就打这个赌了,只要你当众说出他的名字,本官没有不敢弹劾的道理。”

和珅见他上钩,道:“就劳各位大人做个见证,我们打赌,你敢参这一位,我当众给你磕三个响头,如果不敢,你给我磕三个响头。”

众官员一起激将,刘墉虽知和珅必是设套,却也不好退却了,击掌为誓。和珅这才不紧不慢道:“当今圣上,你敢参奏吗?”

这话说出来,满堂皆惊。这不是明摆着设下一个陷阱,让刘墉认输磕头吗?刘墉倒是不服输的人,略一思索,心一横,道:“和大人这个赌打得正好,我正要参奏当今圣上,不过参奏完了,你可别忘了磕头。”

和珅认为刘墉只是嘴上不肯服软。上朝之后,所有王公大臣一个个陈述奏章,刘墉站着不动,直到等大臣们退朝,刘墉还不走,跟着乾隆到御书房外求见。乾隆今日心情正好,在书房召见刘墉。刘墉行过大礼之后,一本正经地跪在那里道:“关于大清律法,微臣尚有一事不明,特地向皇上请教。”

乾隆道:“刘爱卿一心为公,莫非此次出京办事遇见什么难题?尽管说来听听。”

刘墉道:“也不是什么大难题,就是向万岁爷请教,我大清处罚偷坟掘墓者,该当何罪?管什么人?”

此问深合乾隆好为人师的本性,一本正经道:“大清律上写得很明白,偷坟掘墓者,处死罪,斩立决。至于管什么人,应该是大清子民,哪怕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刘墉道:“多谢皇上指点。臣有一本,要参奏一人,怕皇上怪罪,不敢冒昧上奏。”

乾隆不耐烦道:“恕你无罪,快快奏来,朕为你做主就是。”

刘墉低头道:“多谢皇上恕罪,臣要参奏的人,就是当今圣上。”

乾隆眉峰一挑,冷笑道:“你敢参奏朕?朕倒要看看,你以什么罪名参奏,找出朕的过错。”

刘墉硬着头皮,字斟句酌道:“皇上可记得,几年前乾清宫失火,重新修缮需要上好的楠木,宫里一时找不齐,当时皇上下令重修明陵,工人于是把明陵的楠木拿来救急。皇上当初下令重修明陵,是看到前朝陵墓风吹雨打,有些地方荒芜倒塌,动了恻隐之心,并非有私欲。然而事实上毕竟用了材料,等同于掘人陵墓。皇上圣明,不可不察。如果此事不解决,恐怕天下人议论,有损皇上英明。”

此事乾隆爷曾经听人议论,只是佯装不知。刘墉既点出此事,又句句为自己着想,乾隆爷也淡定,索性问道:“照你看来,这件事怎么解决,把朕判个什么罪?”

刘墉忙下跪,道:“微臣不敢。这件事乃臣下所为,陛下只是偶尔失察,最多是流放之罪。臣此次办案,从江南带回一个南方戏班,戏音清秀婉转。微臣斗胆,恭请圣上移驾到臣家中看戏,可当作流放之罚。天下人闻陛下如此英明,不避自己过失,可谓千古明君,必定传为佳话!”

乾隆自诩明君,最喜做表面功夫,听得此事功大于过,也觉得不错,有些动心道:“好,朕有所失察。不过,你胆敢参奏皇上,该当何罪!”

刘墉赶紧磕头道:“微臣哪有这个胆量,完全是和珅逼我的。”于是把和珅诱惑他打赌,进入圈套之事说了出来。乾隆相当气恼,把刘墉当场痛骂了一顿,又把和珅找来,好一顿训斥。

刘墉之机智与胆大,可见一斑。钱沣将他拉来查案,可以说是对和珅的正面抵抗。

乾隆答应钱沣的请求,此案由刘墉、和珅与钱沣三人共赴山东查办。

钱沣得令之后,先去做一件事。他找到好友邵南江,对他说:“若我家中有急事,需要跟你借十吊钱,你能借我吗?”

十吊钱就是十两银子,在官场中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数目。邵南江道:“这有何难?不过你为什么借钱,又只借十吊,有何用意?”

“借钱是因为我确实没钱。但为什么借十吊,你就不要问了,如果我能从山东回来,自然会告诉你。也许将来这钱我没办法直接还你,你就找我儿子要吧。”

钱沣确实是穷得连十两的积蓄都没有。皇上下令三人为钦差大臣后,和珅见到钱沣穿得破烂,要把自家的新衣服给他穿,遭到钱沣断然拒绝。

和珅接旨之后,急忙回到家中。国泰此人,慷慨大方,大智若愚,但他贪污贪得太狠了,出乎和珅意料。这事要收拾,很棘手。

和珅急急忙忙给国泰写了一封报信的书信,让国泰一切准备妥当,叫了刘全道:“你速速把这封信送到山东国泰府上,切不可让他人发觉。”

刘全得令,拿着信便出门。和珅望着刘全的背影,突然脑子一动,叫道:“回来。”

刘全以为还有什么落下了,急忙返身。和珅问道:“家人杂役中,有老家是山东的吗?”

刘全道:“杂役马和,家在山东。”

和珅道:“叫马和过来,你不必送了。”

刘全道:“老爷是不信任我了?”

和珅笑道:“非也,这件事极为秘密,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管家,你一走动,风声只怕泄露,还是让马和去比较稳妥。”

给国泰送信之后,和珅一边拖延出发时间,一边寻思:这次办案中,刘墉原来是国泰的父亲、四川总督文绶的老部下,一向对文绶比较客气,到时候叫国泰私下求情,应该不会太为难。钱沣是个死脑筋,只要防范钱沣,事情就有转机。

却说刘墉与钱沣,见和珅一直拖延出发时日,猜想很有可能是有动作,给国泰通风报信了。两人心中明白,对付和珅这样的人,不能不用智谋,一商议,决定让钱沣先出发,让刘墉在京城稳住和珅。

和珅确实比较难熬,甚至比两人还着急,他必须等到马和送来回信,才确定国泰已经准备好了,这样出发比较稳妥。怎奈一直收不到回信,那就意味着路上有可能出差错,意味着国泰有可能没收到信。

却说钱沣与护卫乔装成平民,先行往山东而来,无巧不巧,在驿站中遇见一人,神色慌张,行止可疑,也往京城赶路。钱沣心生警惕,捉拿下一查,包裹里居然是国泰给和珅的回信。当下钱沣将回信收入囊中,只等查案完毕,带回京城,连同和珅一块治罪。

刘墉见和珅一拖再拖,心想再拖下去,只怕有变,催促和珅,又被和珅以各种借口推挡回去。这一日,乾隆也在场,刘墉机不可失,趁机道:“皇上下圣旨让我们去山东办案,和大人却一直找借口拖延日期,莫非有什么隐情不成?”

刘墉这一招单刀直入,连乾隆都满腹狐疑地看着和珅。和珅被点破心思,心中慌了,好在他口才极好,慌而不乱,道:“刘大人言重了,我哪有什么隐情,现在我兼任吏部尚书,正逢今天官员评级考选到了关键时刻,不敢有丝毫怠慢。奉旨去山东查案,只等我交接完吏部的事便启程,并不影响大局。”

和珅一番辩驳,反客为主。乾隆听了,也是句句在理,更觉得和珅身兼数职,真是不易,当下道:“你二人同为朝廷重臣,为了琐碎的小事计较,成何体统。你们都是为朝廷,一片忠心朕看在眼里,时间也差不多了,和珅你们就尽快出发吧。”

这下和珅推托不得了,只能与刘墉相约即日出发。但国泰的信没有收到,心中忐忑,心里做了最好与最坏的打算。最好的打算,是国泰与于易简做了准备,万无一失,根本查不出所以然,自己将弹劾刘墉与钱沣无事生非,栽赃陷害;二是国泰确有其事,栽了,如若这样,自己很有可能被牵连,刘墉与钱沣并非泛泛之辈,到时候被弹劾,可要栽一跟头。于是,连夜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弹劾刘墉、钱沣的,一封是弹劾国泰的,以便自己脱身。连夜叫苏凌阿来,把两封信交给他,道:“此事关乎重大,书信来往都不安全,这两份奏折先放在你那里,等我消息。如果是办案未遂的消息,则将弹劾刘墉、钱沣的奏折代我献给皇上;如果是国泰被查出,你将这封弹劾国泰的奏折,一定要在钦差回京之前,献给皇上。”

苏凌阿看出此事严重,点头道:“若是国泰被查出有事,纳兰可就白瞎了。”

和珅道:“正因为我们跟国泰关系密切,关键时刻才要大义灭亲,这是最好的办法,倘若被株连,后果不堪设想,切记切记。”

苏凌阿一心听和珅的话,国泰虽然为自己的女婿,但事已至此,只能这样做两手准备了。

和珅与刘墉,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济南,与微服到来的钱沣会合。钦差一到,下了圣旨,先将国泰与于易简看守起来。钱沣此行,除了抓到国泰的回信,并没查到新线索。刘墉与钱沣一合计,决定不打草惊蛇,将此信的消息收起来,再看和珅有何动作。

和珅偷偷与国泰见面,以审问的名义,屏退衙役,悄悄问国泰:“收到信了没有?”

国泰道:“已经收到,并且回复。”

和珅心里这才稍稍落定,问道:“这次你真的捅下大娄子?”

国泰不敢看和珅,道:“都怪我贪心……”

和珅恨铁不成钢道:“我跟你说过,官要慢慢做,财要慢慢来,做到浑然不觉,细水长流,做得这么狠,朝廷上下都惊动了。”

国泰道:“恨不该不听大人的话,如今只靠大人救我一命了。”

和珅沉吟道:“我送信来之后,你做了准备没有?”

国泰道:“国库里的银子,筹措了一部分,补了些漏洞。到时候只要您照应一下,应该能够过关。”

“我照应有什么用,刘墉与钱沣是两块硬骨头,要应付得了他们才是。刘墉平时虽然与我嘻嘻哈哈,关系不错,骨子里却当我是对手的;钱沣更是粪坑里的石头,又硬又臭,刀枪不入,得他们俩过得去才是呀。”

原来国泰虽然能干,却是属于大投入大产出的贪官,舍得花钱升官,官至巡抚的时候,觉得大捞一笔的时机到了,下手特别狠。

国泰道:“小人的前程,全在大人手上,大人一应安排就是。另外,于易简也派人去京城疏通关系,原来于敏中没去世的时候,结交了一批能说得上话的人。”

国泰敢于大手笔,有一个原因就是依仗和珅,甚至以为即使出事,和珅能够控制钦差,但没有想到,这次的钦差是两个大能人。

和珅暗暗冷笑,于敏中死后不久乾隆便已知其并不干净,要不是乾隆查贪官查烦了,指不定还拉他出来鞭尸呢,于是冷冷道:“想依仗于敏中的势力,没什么戏。这样吧,我还是尽力保你,即便有问题,押解到京城,我还是会跟皇上通融的,但你必须一个人顶住,别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国泰每年都给和珅送大礼,要是全盘招出,难免脱不了干系,特别是通州的庄园,那是藏也藏不住的口实呀。

国泰答道:“不管如何,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一点和大人请相信。不到死的时候,我是不会松口的。”

国泰此话,第一句向和珅表明了忠心,让和珅放手去保他。第二句的潜台词却是,不管如何,要保他一命,若是要处死,则有可能松口,暗暗有要挟之意。当然,这种官场的利害关系,也是合理的,凭什么你能收礼,却不能保我的命呢!

和珅心中暗暗一凉,自己早一手准备弹劾国泰的奏章,看来是有道理的。在生死面前,谁都可能恢复狼的本性,重要的是在狼反扑之前,刀已经准备好了。

和珅点点头道:“你好自为之,我去应付刘墉与钱沣,不管发展到什么地步,你都要明白,最后是皇上说了算,皇上那边有我,李侍尧一案,你可以去想一想。”

和珅与国泰的交易,就这么达成。

次日,三位钦差大人把主簿传来,命令他带领三人去清查府库。这个程序是重中之重,如果府库没有亏空,那么其他都是小事,证据也很难收集。

府库的账目列表,历年的文件存档,很快被调了出来。三个钦差各怀心思,查看了大半天。差不多了,和珅想探探两人的口风,道:“两位大人,你们怎么看?”

刘墉、钱沣对视一看,刘墉笑道:“账目没什么问题,下一步怎么做,还请和大人示下。”

其实三人都明白,账目不是关键——假账是很容易做出来的。即便没有人来查,也必须把账做圆了。

和珅看了看,已经过了午后,有了主意,道:“皇上派我们来,必须严格执行,快速办案,既然账目看完了,我建议即刻就看库银去。”

刘墉道:“那敢情好,请主簿带路去。”

三人到达库房,已近薄暮。主簿、衙役等人将一个个箱子开封,一排排官封的白银整整齐齐放在里面。三个钦差一同看了,没有什么问题。又看了几箱,清点数目,没有差错。

和珅心想,看来国泰是差补得比较完整了。看看日头落山,天色要暗了,和珅道:“库银看来也没什么问题,两位大人怎么看?”

钱沣正要说话,被刘墉抢了先,道:“和大人说得有理。天色已晚,就到这里吧。明天再检验余下的库银,记录下数目,如果没有问题,就可以跟皇上交差了。到时候看看济南的名胜,再回去复命。”

和珅道:“那倒是,济南的趵突泉,可是百看不厌,刘大人应该看看才是。”

刘墉笑道:“不怕和大人取笑,这次奉命而来,就有这个私心,倒是希望和大人不要在皇上面前告我一状!”

和珅道:“刘大人说到哪里去了,自古文人多爱美景,常有的事,刘大人到时候写几首诗,献给皇上,皇上指不定多高兴呢。”

刘墉道:“和大人,你这又设计害我了,皇上要是知道我一边办案一边游玩写诗,岂不是你又能参一本了?”

和珅笑道:“我不说了,明儿查完之后我去玩儿去,我倒不怕你在皇上面前告小状。”

两人打了一会儿嘴仗,心情愉快,各自散了。

钱沣找到刘墉,着急道:“刘大人,今天的检查太马虎了,库银的数目未必是对的,我们只看了几箱,并未全部查看,另外天色晚了,也看不清银子的成色……”

刘墉打断了他的话,道:“和珅为什么要我们赶过去查看库银?就是天色晚了,看不清成色,也没有时间。我们将计就计,不打草惊蛇,所有的细活,全在明天做,你安心休息去,明天咱们要给和大人唱一出好戏呢!”

钱沣这才明白刘墉的心思,把那颗焦灼的心放下来。

和珅通过下午的查看,觉得国泰能把库银的数目基本补齐了,如果明天按照这个节奏,对一下数目,此事就能了结。剩下一些小的问题,拖一拖,就拖过去,也许国泰能躲过一难了。

第二天,三位钦差仍然是查看库银,和珅命令衙役抽出几箱,验了银子,点了箱子数目,吩咐记录下来,并无问题,便道:“经过抽查,库银数量是没有问题,基本没有亏空。下一步,是该出去看风景,还是怎么着?”

刘墉道:“这银子白花花的,看得我眼花,我倒是有心出去看看美景,钱大人有何高见?”

钱沣板起脸来,道:“刘大人,我们是监察官员,做事这么草率,怎么对得起皇上呢?要是皇上问起库银是怎么查的,我们说是抽查,和大人倒是没事,我们这些监察官员,可是要掉乌纱帽的。我们应该按照皇上的意思,全部查看一遍,这样回禀皇上才回得心安。”

和珅脸色一变,有点恼怒,道:“我们都是皇上信任之臣,皇上该不会如此质问我们,我看钱大人是多此一举吧?”

刘墉故作为难,打圆场道:“两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我看这么着,钱大人觉得哪里还需要查验的,就查验一下,若是查不出问题,我跟和大人可就要一起去比一比诗词了。”

钱沣指着角落里的一箱银子,叫衙役道:“打开这个箱子,查验一下。”

当差的衙役自然不敢违背,只好打开箱子,里面的银子只有半数之多,一看就知道数量不对。

钱沣当即严肃道:“两位大人,你看,如果这个都看不出来,看皇上如何治我们的罪。”

刘墉道:“还是钱大人精明,好,这回就听你的,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和珅暗暗叫苦,心中骂道:国泰这小子,为什么不多凑齐几箱子呢,要是这几箱子能满了,我还有回旋余地,心知这回逃脱不了,嘴里叫道:“国泰和于易简这两个家伙,果然狡猾之至,本官差点被蒙蔽。来人呀,全部清查,一一记录在案。”

刘墉上前摸出一锭银子,对着太阳光看了下,只见色泽洁白,掂起来沉甸甸的。又从先前打开的箱子里摸出一锭,只见上面有些暗色斑点,颜色也不均匀,成色明显差了。他把两锭银子对照着,递给和珅,道:“和大人你看,国泰、于易简果然狡诈,这一箱子数量不够的,显然是大清国库的银两,一律是五十两为一锭,银色正常;其他的银子虽然数量够,质量却参差不齐,莫非是临时凑数的?还请大人明察。”

和珅没有办法,只好稳住心神,接过两锭银子,掂量了一下,确实如刘墉所言,差别不小,正想说点什么推托之词,帮助国泰掩饰一下,钱沣却道:“和大人,看来这里面大有文章,不如先将府库封存,安排人手逐一盘点。银子是不是官银,只要到民间查访一下,便知究竟。”

和珅心道,这时候想怎么掩饰都掩饰不了了,只会把自己搭进去。自己如果还要给国泰打掩护,只怕被刘墉与钱沣放在架子上烤了,不如改变立场,及早脱离干系,便把神色一紧,严肃道:“来人,把这府库封存,缺少的亏空逐一登记。”

刘墉一看,和珅开始以退为进了,却又有法门,只抓缺少之罪,便连忙叫道:“和大人且慢,莫被国泰这奸贼蒙蔽了。”

和珅不由问道:“这是何意?”

刘墉不急不慢道:“这些银子有可能是临时筹措的,我们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才有证据,不然被他一否认,便被牵着鼻子走了。如果是筹措的,则有可能勒索当地的商贾大户,强行借来。我们干脆派人布下告示,只要有银子被衙门借了,就可以根据凭证来认领,如数奉还。这样不仅银子的来路查清,府库真正亏空多少,也能算明白了。”

“此计甚妙,也算为当地百姓做一件好事,还他们一个公道,不辜负皇上对我们的信任呀。”钱沣表示赞同。

这一唱一和,和珅哪里还有理由反对,如今的形势无法控制,只能彻底丢车保帅了。和珅点点头道:“好吧,就按两位大人的办,只要能真相大白就好。”

刘墉当下下令主簿等人:“即日起告示四方百姓,如果官府借了他们的银子,限五日来衙门领取,同时把当时的借款凭证记录再案,过期不来,没收入库!”

主簿与众衙役领命而去。

和珅叹了一口气,知道国泰的娄子捅大了,自己精心培养的一个党人就此完结,心中不免怅然。事已至此,只能抛弃了。

济南府张榜布告之日,不少百姓前往衙门领取借款。刘墉仔细询问,其中大多数是商人富户,前几日衙门突然上门“借款”,每户均有摊派,说明了过上十天半月就能归还。这些人并不相信,但不借又不行,借了以后,心中忐忑不已。今天这么快就能归还,百姓自是高兴不已。

刘墉在现场听罢,朝钱沣微微一笑。钱沣会意,显然这出闹剧是京城有人通风报信,国泰和于易简才有所准备,企图应付过去。和珅听了,暗自摇头:国泰虽然聪明,毕竟手法还拙劣,此法对付那些老实巴交的钦差可以,要对付刘墉,岂能奏效?当下见到刘墉与钱沣相视一笑,心里不由一惊:莫非他们已经晓得通风报信的证据?如果被他们抓住把柄,只怕自己在皇上面前难以应对。

当下秘密派了一人,星夜往京城去,叫苏凌阿将自己弹劾国泰的奏章献给皇上,并附言:京中于敏中旧部甚多,恐怕有人往山东走漏消息。

很快,济南百姓把银子领得差不多了。三位钦差大人重新清点数目,库里亏空白银四万多两。和珅凛然怒道:“国库亏空如此,国泰真是枉为朝廷命官,禽兽不如。钱大人这次揭发此案有功,真是为朝廷、百姓除了一个大害。”

和珅态度的急转直下,刘墉和钱沣都颇为惊讶,不过转念一想,也知道和珅的心思,此刻再为国泰打掩护,没有什么意义了,不如把案子查清,立功才是正道。和珅与两人态度一致后,后面查起来就顺利多了。查完济南的亏空之后,查下面州县的府库,首先是章丘、东平、益都三个县的府库,结果都有不小的亏空。可以想象,山东各州县的府库,必定隐患重重。

刘墉把三个知县都押上来,三位钦差一起审问。和珅厉声问道:“国库出现这么大的亏空,你们都可知罪?”

这三个知县都是久居官场之人,心里都明白,此次朝廷审查国泰和于易简是动了真格的,看这情势,二人必然倒台,责任只管往二人身上推就是了。于是三个人异口同声道:“钦差大人,我们知罪,只不过这其中有不得已的苦衷,还望大人给我们做主。”

三人坦陈,国泰只求政绩好,全然不顾百姓死活。他调任时,济南知府是吕尔昌,二人沆瀣一气,国泰先后多次向各州县摊派苛捐杂税,甚至公然索贿。吕尔昌调任安徽按察使后,新任知府是冯埏,对下面的勒索更是有增无减。山东连年受灾,百姓穷苦,根本就没有钱,下面的官员完不成任务,还要受到国泰的惩罚,无计可施,只好挪用库银,实在是没有办法。

三位钦差不再追问,根据材料,初步查明国泰摊派、勒索下属白银八万两。

接下来审判国泰和于易简。国泰不知他们查到什么地步,情势如何,又见和珅在现场,心中倒也不怕。

钱沣问道:“大胆国泰,府库究竟有没有亏空,你究竟有没有贪污,从实招来。”

国泰一听,火噌地蹿上来,钱沣只是个从五品,居然敢这样审问,自己虽然前路未卜,但也有和珅撑腰,当下嚣张道:“钱沣,你只是小小的监察御史,给我提鞋都不配,也敢这样诬陷我!”

刘墉见国泰气焰如此,大怒,厉声叫道:“钱御史奉皇上旨意查办你,居然敢辱骂钦差大臣。来人,给我掌嘴!”

侍卫当即上来,左右开弓。国泰看和珅,脸色阴沉,并无阻止之意,心中一凉,气焰顿时被浇灭,当下一五一十,全盘交代。案情明了,接到乾隆旨意,涉案人员移送京城。

三个钦差继续查出其他县城情况。国泰刚到山东赴任时,济南知府就向下属索贿八万两银子借给国泰,其他官员不敢落后,挪用国库十万两银子,为国泰购置豪宅居住。这样形成一个怪圈,各个官员都向下级索贿,讨好上级,同时为自己捞好处,并不担心国库问题。财政窟窿越来越大,终于无法收拾。

三位钦差立功,回到京城复命,等待皇上赏赐。次日上朝,和珅面见皇上,见乾隆面色凝重,和珅想,许是皇上看到山东官场贪污横行,心中不悦,一会儿要想些个言辞来安慰他。乾隆盯着和珅,突然怒喝一声,道:“和珅!”

和珅不知何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在!”

乾隆怒容满面道:“你可知罪?”

乾隆从未对和珅这般生气过,和珅慌了手脚,磕头道:“皇上息怒。臣此去山东查案,一路上处处小心,仔细办案,唯恐出一点点差错,辜负皇上的信任。有什么不当之处,请皇上指出……”

和珅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在寻思,这一路有什么被人抓了把柄?自己前面虽然有心保全国泰,但见到案件暴露后,已经是一心一意查案了,没有什么问题呀!不管如何,千万不能贸然认罪,自乱手脚。

乾隆不说话,鼻子“哼”了一声,把一封信扔了过来,道:“胆大包天,你竟然敢勾结国泰,物证俱在,看你怎么解释!”

和珅心中一惊,拿起那封信,竟然就是自己日夜担心的国泰给自己的回信,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落在乾隆手上了。他强作镇定,一副好奇的样子,边看信,边思考对策。信中内容乃是国泰已知朝廷会来查案,已经做了准备,请和珅到山东尽量照顾,到时一定报答大恩,诸如此类。

和珅暗暗寻思,第一,这罪要是认了,可是大罪,绝不能认罪,这是底线。第二,信中并没有提到和珅有过通风报信,只说已经知晓消息,请和珅帮助手下留情。况且,自己给国泰的信,已经吩咐国泰阅后即焚,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自己给国泰通信过,应该先采取防守之策。

乾隆见和珅看着信,呆呆的样子,道:“发什么呆,还不快从实招来!”

和珅叹了一口气,道:“皇上圣明,我被这封信给搞糊涂了。这封信乃是国泰知道案发,来跟奴才求情的。奴才并未收到此信,如若收到,一定会禀报皇上,严惩国泰。按照常理,国泰既然给奴才写信,也应该给刘墉刘大人写过信,刘大人乃是原来国泰父亲的属下,国泰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这几句话说得底气十足,丝毫不见谎言的痕迹,而且还把刘墉也拉进来,出乎乾隆的意外。乾隆的语气产生微妙变化,不再那么咄咄逼人,而是疑惑地问道:“你当真不知?朕要查国泰,又是谁把消息透露给他?”

原来刘墉与钱沣回京,悄悄见了皇上,献上擒获的书信,告知和珅与国泰狼狈为奸,互通消息。乾隆对此行为,自然是愤怒不已。

和珅见乾隆口气略有缓和,知道此事有转机,道:“皇上明察,奴才确实不知。查案之前奴才都在处理吏部公务,根本无暇去管理此案。钱沣弹劾国泰的事,知道的大臣很多,奴才之前发奏章回来,令苏凌阿报与皇上,已经言明京城有人送信给国泰与于易简,这是很容易做到的。陛下不要听了小人的谣言,奴才确实忠心耿耿啊。”

乾隆听了,疑虑也渐渐消散。本来此事要是细查,通过刘墉与钱沣的线索,和珅没有那么容易逃脱干系。怎奈乾隆内心深处,倒是希望和珅与通风报信无干,因此越发相信和珅。被和珅斩钉截铁地否定之后,乾隆偏向相信和珅,当下问刘墉道:“此次山东办案,和珅有没有阻拦办案,维护国泰的情形?”

刘墉、钱沣没有和珅阻拦案件的实证,不敢乱讲,只好实话实说,道:“办案过程,倒是未见和珅有偏袒国泰的情况。”

一场危机,被和珅的沉着与机敏化解。刘墉与钱沣没有预料到竟如此收场,因为除了信件之外,其他确实没有证据,也不敢再争论下去,只能叹服和珅的临场应变能力,确实是独步朝中。

钱沣有大功,被乾隆升为太常寺少卿,表示嘉奖。办案完成,钱沣将十吊钱还给邵江南。邵江南问道:“现在你可以把为何要借钱的缘由告诉我了吧?”

钱沣道:“我弹劾国泰,前去办案,风险极大,一旦没有结果,我就会被治罪,发配边疆,我跟你借钱,就是为了在发配充军的路上用的。”

邵江南不解道:“如果你真的被充军塞外,千里迢迢,十吊钱怎么够用?”

钱沣道:“兄弟不知,十吊钱对我来说,足够用了。我天生喜欢吃牛肉,其中五吊钱在路上买牛肉吃,其余五吊钱在身上备用,可以保证我安全到达边疆。”

此事传出,人皆叹服,曰:十吊钱扳倒山东巡抚。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宠尤物和珅刊行石头记 伤香妃乾隆六巡江南地

和珅道:“这就对了,以我审查书籍的经验,若是不改动,它将永远是禁书,官家见一本销毁一本;你若按照我的方法改动,我就有把握说服皇上,这只是一本家长里短之书。若能流芳后世,曹公泉下有知,定会心存感激。你若非要执意如此,到时我给皇上审查,审查不过,万一朝廷追查下来,你是禁书的续写者,到时恐怕也逃不了干系,你好自权衡一下!”

国泰闻言,知道没有希望,此刻要挟和珅,也无力反击了,道:“求和大人保护我家小,免受连累。”

国泰哭泣道:“国泰悔不该不听和大人的话,以为到了地方,山高皇帝远,可以恣意妄为。不过国泰也是愿赌服输之人,此事不怪大人,只求大人一事!”

和珅道:“尽管说来!”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和珅在一旁听着,暗暗有了主意。下朝的时候,和珅悄悄靠近福长安,道:“大人,你的小舅子湛露,我也听说过,能力还不错,京察的时候,我一定会多多关注他的。”

因了这赦免,乾隆便可以名正言顺将她纳入宫中。

正式开席,乾隆端起一杯酒,高声道:“朕即位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不敢对国事有丝毫怠慢,如今已是登基以来的五十个年头,有列位臣工、天下子民辅佐朕,乃朕之幸,适逢朕五世元孙出世,又逢《四库全书》编纂初成,朕在这里再敬大家一杯酒。”说罢,举杯一饮而尽。众人连忙也饮了此杯,无上荣耀。

和珅此次办案立功,擢为太子太保,充经筵讲官。

却说纳兰回到和邸,以为可以与和珅偷续孽缘,怎奈和珅并不常见她。这一日,耐不住寂寞,去书房找和珅,见和珅不在,当即问暮雪道:“干爹上哪儿去了?”

暮雪一见纳兰,早已心悸,道:“和大人应当在假山的亭子上饮酒,你去那儿找找吧。”说罢,一溜烟跑了。

和珅与吴卿怜正在亭中饮酒论书。吴卿怜从青楼被王亶望买走,王亶望被抄家,又被蒋锡买走,惊魂未定,又被蒋锡送给和珅,当下万念俱灰,明知自己只是人间玩物,便不做念想,连和珅都不放在眼里。和珅被吴卿怜一顿嘲讽,惊觉自己只是怠慢她,她的心已死,又有何用。和珅对喜欢的女人一向善待,知道要让吴卿怜活灵活现、才情毕露,须得救活她的心,当下便尊崇相待,叫丫鬟好生伺候,不再侵犯她。和珅心知,要让吴卿怜交心,须得从心开始,便拿了一些诗词小说,与吴卿怜看,让她从文中死灰复燃。去山东查案这些时日,也无暇与之相聊,回来之后,居然发觉前嫌尽消,吴卿怜对和珅,有了不少好感。

和珅道:“可曾看完?”

大殿的人都皱起眉头冥思苦想,都想对出下联,讨皇上欢喜。这种活儿当然是纪晓岚在行,他思索一会儿,不慌不忙道:“臣有一个下联:古稀双庆,内加一个春秋。”

乾隆沉吟道:“和爱卿说得有理,只不过今天说起‘臭’字,有点儿大煞风景。”

吴卿怜道:“你就是个贾宝玉,多情种,谁知道你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哪个!”

和珅轻刮着吴卿怜的鼻子道:“纵使我多么多情,你也是我心中的林黛玉,还怕能对你怎么样!”

话音平淡波澜不惊,好像不是赶赴黄泉,而是去郊游打猎一般。太后与其他妃嫔见了,心中叹服不已。后宫是一个女人的世界,什么样的女子都能见到,而如香妃一样,明明可以享受皇恩,却视死如归的女子,倒是头一个!

和珅道:“我倾慕你,正是因为你的才情,一个人容颜可以消逝,才情却是永存的,人间美女虽多,又有几人可以胜过你呢!”

这一日清早,乾隆先祭拜了太庙,又给皇太后上了香,然后坐着大轿来到乾清宫。太监高喊一声:“皇上驾到!”诸多老人颤颤巍巍,跪了下来,齐刷刷磕头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早已准备就绪的乐队奏起八音古乐,包括金、石、土、木、革、丝、竹、匏乐器有十八类一百零五件之多,分别是编钟、编磬、建鼓、琴、瑟、笛、排箫、笙、埙等,奏的是大型仪式专用的《中和韶乐》,气势恢宏,众人肃然。在庄严的音乐中,乾隆走出轿子,移步龙椅之上。坐稳之后,乐队转而演奏专事君臣行礼的《丹陛大乐》。三四千人分成数班,依次行三跪九叩和一叩的大礼,礼毕依次入席。

和珅猛然见纳兰不知什么时候小兽一样埋伏着,吓了一跳,道:“你这小妖蛾子,我跟吴姨在说点悄悄话,倒是入你耳朵去了。你要过来,就跟我们一起谈词论诗。”

汪如龙一听,娘的,叫我给皇上弄个有香气的美人的也是你,说我欺君罔上的也是你,我这是里外不是人,真是把自己搞糊涂了。不过汪如龙也是聪明之人,心想和珅说这个话肯定有言外之意,那是什么呢?自己弄了个尤物给皇上,他却如此这般生气?想到这里,再想起昨天和珅直勾勾的眼神,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夜里酉时,纳兰独自上了亭子,只见刘宝杞人影已经站着。天上星光点点,投下的微光使得花园相当静谧,间而还有虫子的叫声。刘宝杞问道:“小姐,你要怎样惩罚我?”纳兰娇笑一声,道:“你把手伸过来。”刘宝杞把手伸出去,纳兰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刘宝杞知道纳兰的身份,惊慌失措道:“小姐,不能这样!”

纳兰也叹了一声:“是呀,我还不如青楼里出来的呢。”

这种大型筵席,由礼部主持,光禄寺供置,精膳司部属。和珅吩咐各地有资格的参宴人员,列出履历、功绩,经过礼部逐层审批,最后由皇上钦定。名单确定后,限令宴会前半个月赶到京城,预先操练进宫、面圣的礼仪,宴会结束后,再由专人送回原籍。

纳兰道:“没这么便宜,我告诉你,以后要随叫随到。”

纳兰道:“他见了我,跟见了瘟神一样,我不跟你们玩了。”说罢,嘤咛一声,转头委屈而去。

和珅笑道:“纳兰天性粗野、言辞无忌,你不要放在心上。在我心中,你在天上,她在地上,不可同日而语。”

和珅将豆蔻带回京城,住在家庙里,成为爱妾。每晚由不同的爱妾侍寝,和珅体会到不同的况味,对于女色愈加着迷。

刘宝杞愣了片刻,突然抓住哥哥的裤脚,如捣蒜一样磕头道:“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乾隆一听,真巧,心里特别高兴,钦赐老人一杯御酒。老者道:“老朽活了一百四十一年,能看到今日的太平盛世,都是托皇上的洪福。”

和珅道:“当然不是曹公亲自执笔,我约请了一人,才情卓越,对的喜爱不在你我之下,他叫高鹗,续写此书,他最是合适不过了。”

吴卿怜道:“哎,费尽工夫续写,也只能你我传阅,真是可惜了。”

原来平时乾隆聊天当中,念念不忘江南美景,已经流露出六次南巡的意味,和珅此刻趁机提出。

和珅道:“干爹不日再给你找一门亲事,让你满意就是。我跟卿怜在这里谈些词语,你找暮雪玩儿去。”

和珅得意道:“这件事当然不易,也正是我用心所在,到时候看我的就是。”

和珅领命而去。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钱沣调出京城,到湖南去做学政。并吩咐湖南巡抚,时时注意钱沣有没有不法的证据,好抓他一个把柄。结果钱沣在任上积劳成疾,盛年去世,倒让和珅暗中吐了口恶气。

和珅对高鹗续写一事也颇为关注,高鹗边写,他边看,并且看了高鹗写下的书目,整理了小说脉络,看着看着,越来越觉得有问题,便把高鹗叫来道:“你这么写下去,过于悲凉,不是我的原意。”

和珅又给已经升为江南盐政的汪如龙写信,告诉他要如此这般迎接皇上。

和珅道:“你考虑的是如何遵循曹公的本意,但我考虑的是如何让皇上满意,将来此书能够刊行天下,没有禁忌。我思量过了,虽不必写成大团圆喜剧,但结尾不能过于颓废,稍有圆满,前面八十回有犯忌的文字,以及过于悲观的情绪,你一并改过。”

上联一出,众人纷纷叫好。和珅叹道:“万岁爷上联真是内藏玄机,两个甲子正好一百二十岁,再加三七二十一年,就是一百四十一岁,此联精妙,令人回味无穷!”

和珅道:“本官也是爱书之人,若非万不得已,岂能让你去改动曹公的文字。我只是问你,曹公此书乃天下奇书,你是愿意它永成禁书,万劫不复,还是愿意它流传千古?”

乾隆兴致极高,道:“在座老人,定有不少饱学鸿儒,不妨当众吟诗联句,直抒胸臆,以庆今日之宴,岂不快活!”

乾隆四十八年,大学士冯英廉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和珅看望病床上已经极度衰老的岳祖父,想起自己此生,因他的慧眼而有了人生转机,从此走上青云大道,仕途之中多次危机,又得到他的赐教,否则自己有可能走太多弯路,想到此处,不由抓住英廉的手,流泪道:“要是有长生不老之药,费我多少财产,我都愿意去换来。”英廉气息不多,神志还明了,听了和珅的话,愣愣地盯着,抬起右手指着和珅。和珅问道:“我……怎么啦?”

高鹗被和珅一番软硬劝吓,也觉得有道理。康熙开始大兴文字狱后,小说中哪怕有一些不相干的词语,比如“华夷”“明”“清”等,都会被追查,防不胜防。和珅的意思就是把所有犯忌的字眼去掉,基调不要过于怨世,结局不要悲惨,作者的旨意都蕴含在家长里短之间,甚至还要有一些歌功颂德之处,这样和珅就有把握了。高鹗权衡良久,默默应允。

香妃因身体有异香而受乾隆喜爱,其他的妃子十分妒忌,便在洗澡时加入大量的花瓣,希望花香存留体上。此举蔚然成风,可惜未能见效。时人写诗讽刺道:“新蕊宫嫱初展叶,绯影留香只瓣无”。

乾隆对此很感兴趣,道:“和爱卿这个主意很好,此事繁杂,由你好生统筹去。”

吴卿怜心中欢喜,嘴里却道:“林黛玉,我可不敢当,只不过这女子的才情,我确实极喜欢的。”

和珅道:“这倒是不难,只是要费些周折。兆惠将军驻守边疆多年,熟悉西域风土人情,令兆惠将军监督,在西苑建造一座宫殿,模仿香妃家乡的建筑样式,仿其花园、街道、清真寺,送上西域的奴仆让她找到家乡的感觉,必定能让她回心转意。”

乾隆道:“这事情没那么容易,朕已经尽量满足她了,她似乎铁石心肠,不为所动。”

乾隆早已喜欢,说道:“念她生长在边陲之地,素来不懂朝廷礼仪,不必苛求。这些是叛军的家属,受到家人连累,朕看他们的样子,十分可怜。朕将他们一律赦免,如何?”

和珅连忙应道:“赦免罪人的家属,是圣主才有的仁德,皇恩浩荡,他们必然感激不尽。”

国泰被抄家,和珅把纳兰接回府上,倒是毫发无损。

和珅听了,心中虽不服气,但还是问道:“这个我也知道,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福长安晓得和珅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他的资历与权势都比自己高,要不是仗着阿桂,自己也不敢与他为敌,不知道今天为何主动与自己套近乎,所以半信半疑道:“噢,如果这样,我就先谢过和大人了。”

汪如龙叩拜皇上毕,起身看见和珅,众多官员正围着和珅攀谈巴结,汪如龙连忙作揖道:“给和大人请安,多日不见,和大人愈显容光焕发,又有龙马精神。”和珅甩开众人,扶起汪如龙,亲热状道:“汪大人……”又低声道:“接待圣驾的活儿,准备得如何?”汪如龙低声道:“自收到信,便开始筹备调教,到进入百里挑一时,选到两个,一名雪如,一名豆蔻,只等皇上圣眷。”

纳兰撇嘴道:“哎哟,我还有心思跟你们一样谈词论诗,国泰也没了,我现在心里空落落的。干爹,我该怎么办呢?”

纳兰饥渴,就在亭廊上跟刘宝杞搞起来,如小兽咆哮。刘宝杞正值二十年华,也不管不顾,奋力突入。一通之后,刘宝杞喘气问道:“小姐,这个惩罚就这样吧?”

香妃不仅体有异香,而且举止优雅,宛如天上仙女,自然典雅之气质,让乾隆十分心仪。香妃进宫不久,从南方移栽到宫内的荔枝树,竟然结出两百多颗荔枝,乾隆认为这是香妃带来了祥瑞,越发喜欢。

怎奈是郎有情,妾无意。香妃总是冷若冰霜,闷闷不乐,从来没有见她笑过。乾隆心中忧虑,问她原因,香妃悠悠道:“臣妾国破家亡,已是俘虏,请赐妾一死。”

乾隆无奈,只好召来和珅想想办法,道:“香妃似有心事,整日愁容满面,只说情愿一死。朕看在眼里,心中不安,这可如何是好?”

和珅也没遇见这样的女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道:“妇道人家不会有什么作为,刚开始都是这样不顺从,只要皇上对她顺心顺意,没有理由不回心转意的。”

呼什图把刘宝杞叫来,单独在房内,呼什图不动声色,叫道:“跪下!”

和珅皱着眉头,沉思片刻,突然悟道:“香妃之所以如此郁闷,只有一条原因,因她乃是西域之人,一定是思念家乡,水土不服,生活习惯、语言、信仰等有异,导致郁郁寡欢,甚至生不如死。”

和珅在宫中有耳目太监,慌忙告知和珅,和珅连忙禀报乾隆,乾隆从天坛急急赶回,却已经不及,香妃已然魂飞天国,体温尚存,肤色如生,异香不散,就如睡着一般。乾隆痛惜,哭倒在地。

英廉喘气道:“我死亦足矣,担心的是你。”

当下提笔挥墨,用汉满文字题写了“文澜阁”,又做了一首《题文澜阁》诗。

和珅道:“还不给皇上下跪!”

汪如龙大吃一惊,不知哪里触犯了和珅,赶紧“扑通”一声跪下,道:“小人不知犯了何罪,请大人明示!”

乾隆见和珅此计奏效,龙颜大悦,称赞和珅道:“和爱卿猜女人的心思,在朝中大臣中也是一骑绝尘呀。”和珅谦逊道:“奴才愧不敢当,奴才只是将心比心,并没有心思去真正琢磨女人的想法。”

但是令乾隆意想不到的是,家乡的景物,初时还能令香妃高兴,后来她却越发思念家乡,常常倚靠在宝月楼窗口,默然地看着窗外的风景,笑的时候少,默默流泪的时候多。乾隆极少见到不顺从自己的女子,越不顺从越发爱恋,无奈叹道:“朕贵为天子,却无缘享受此等艳福!”虽然如此,他还是退朝之后,便去宝月楼中,看看香妃有没有回心转意。因整日情思,面容也有些消瘦,后宫逐渐觉察。皇太妃劝道:“皇上这几日身体不太好,好好调养一下,皇上是万金之体,保重要紧,老是去香妃那里,恐怕对龙体有碍。”乾隆听了此话,不悦道:“朕自己的身体,自有分寸,一个妃子而已,能有什么妨碍!”皇太妃默然不语,心中暗暗想如何把皇上从沉迷中拔起。

此后,纳兰便在家庙常住下去。

更糟糕的是,香妃闻知其父兄再次叛乱并战死的消息,愈加消沉。

吴卿怜惊问道:“我等无知,也知是禁书,如何能刊行天下?”

外面的侍卫听到里面叫声异常,连忙赶到,看到香妃手里拿着匕首,衣冠不整,乾隆手指流血,却对香妃并无盛怒,不知道什么情况,只好跪倒请罪道:“奴才护驾不周,请皇上治罪!”乾隆见香妃泪涟涟,顿生怜悯之心,既不能亲近,又不能对她治罪,心中烦躁,挥手道:“没事了,不必大惊小怪,你们出去吧!”

此后几日,乾隆都闷闷不乐,皇太妃终于知道这件事,忧心不已,想若不解决,迟早要出事的。这一日正逢着乾隆去天坛行祭天大典,皇太妃在慈宁宫把香妃传来。香妃袅袅娜娜,满屋生香,皇太妃觉得便是女人,也要喜欢三分,倘若让乾隆长久沉迷,只能混乱朝纲,因而询问道:“皇上赏识你,是你的福气,你身为后宫嫔妃,为何不伺候皇上全心全意处理国事,却总惹得皇上分心,究竟为何?”

香妃道:“我终究是西域的人,如今亲人都已经战死,我一心只想着往日的时光,肝肠欲断,并非有意要惹皇上分心。”

皇太妃叹道:“你的亲人叛乱国家,罪有应得,不过你一片诚心,倒也令人佩服,你让皇上受伤,犯了犯上之罪,理应受罚。如今你究竟要怎样才能甘心,实话实说,只要能让皇上能定心处理国事,我一定帮你。”

香妃哭泣道:“臣妾身在宫中,度日如年,早已厌倦尘世,没有什么心愿。只是在天子脚下,又不敢擅自妄动,太妃若想真心帮我,只求赐我一死!”

刘宝杞道:“哥哥,我也是不想的,可是纳兰任性,我是身不由己,求求你到老爷面前求情,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香妃坚定道:“臣妾愿意死,不愿活。”

皇太妃心想她一个心死之人,与皇上这样纠缠下去,将来只怕出大事,沉思半晌,道:“既是你自己的心愿,也算你有志气,我今日遂了你心愿,赐你自尽,全了你忠义之心,也让皇上能安心国事,你看如何?”

香妃跪下谢恩道:“多谢娘娘成全,臣妾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

乾隆道:“这是叛军的家属,朕若把她召入宫中,只怕被天下人谈论,恐有不妥之处。”

乾隆叹道:“江南养成女子,居然有这等风气,这般讲究,闻所未闻。”

和珅早有准备,道:“这方面皇上不必担忧,自议罪银施行之后,再加上崇文门税收,南巡的费用已不足担忧,路上的接待费用,我与地方官员联系,自有办法。”

乾隆责怪皇太妃太过心狠。皇太妃道:“香妃不顺从皇上,皆是因为她忠于自己的家乡父兄,荣华富贵对她而言已如浮云,只求殉死;我赐她一死,她尽忠尽孝,九泉之下也要谢我。我之所以这样,皆是为皇上着想,为社稷着想,尽忠皇上,皇上若这样责怪我,赐我一死,我也是为皇上为朝廷而死,无所憾!”

乾隆虽然生气,但皇太妃讲得条条在理,自己也无可奈何,痛惜之余,病倒在床。命人备置棺木,将香妃厚葬在陶然亭东北角。在墓前立一石碑,上刻“香冢”两个大字。悲痛怀念之下,写了一首词,刻在石碑背面。词曰:

<span>浩浩愁,茫茫劫;

短歌终,明月缺。

郁郁佳成,中有碧血。

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魂。

是耶,非耶?

化为蝴蝶。</span>

和珅来探望乾隆。乾隆道:“没有想到,朕沦为世上最可怜之人。我此生最爱的两个女人,马佳氏与香妃,都未能如愿,这难道是天意吗?”

和珅垂泪道:“皇上莫要哀伤,若是天意,有些事非人力所能为之。皇上在宫中,看见昔日香妃的旧物就要心生愁绪,我看若去南巡,视察原来河工的效果,远离宫中一段,也许能让心病好转。”

和珅道:“这个你放心,我一定办到。你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死后在九泉之下有灵的话,就找钱沣算账吧。”

乾隆略一沉吟道:“南巡朕倒也是有此愿望,只不过经费方面充足吗?”

高鹗对曹雪芹是五体投地,道:“曹公的书,乃天合之作,我去改动,是大不敬,也违背我的本意,这事我可做不来,和大人还是另请高手。”

男子诚惶诚恐道:“小人叫刘宝杞,大管家呼什图是我的哥哥。小人奉大管家之命,来家庙管看杂事。适才小人在劈木头做花园的栅栏,不知道小姐正在此歇息,请小姐恕罪。”

和珅道:“确实,有些谏官甚是讨厌,皇上爱什么,他们就有一套反对的说法,以反对皇上之名,博取忠贞之名。皇上不用担心,这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由我来应付,能把他们调任外地的就去外地,不能的我来说服他们。”

乾隆道:“如此甚好,筹办也需几个月,须要明年岁初方得出行,你就去办吧。”

他把呼什图叫来,叹道:“刘宝杞在家庙作杂,恐怕有些不妥,你去处理好此事。”

乾隆听了,大喜,于是将该女子以入宫为奴的理由,纳入后宫。乾隆封她为贵人,又因其体有异香,也称香妃。

却说纳兰因对吴卿怜生妒,被和珅调移到家庙中居住。家庙与和邸挨着,十分富丽,和珅不时过来看看纳兰。只因此时极为宠爱吴卿怜,显然对纳兰冷淡许多,纳兰觉察,心中抱怨丛生。这一日正在园中独自看,看得痴迷,情欲顿生而不能自拔,又想起和珅已经不如过去那么疼爱她,不由落泪了。泪眼蒙眬中,倚着亭子中的美人靠就睡着了。丫鬟怕她着凉了,慌忙进屋取了一袭暖袍,给她罩上。纳兰在梦中突然被一阵“乒乓”的声音惊醒,睁眼一看,透过婆娑的树影,似乎见一男子,正在对面用斧头劈柴。

纳兰对丫鬟道:“对面那人,讨厌至极,叫他过来问问。”

丫鬟连忙下去,把该人唤过来。纳兰一见,是一青年男子,满脸是汗,青衫也已被汗水湿透,健壮的胸脯喘气起伏。双目张皇,到纳兰面前跪下。

纳兰道:“你是何人,知不知道‘乒乒乓乓’地把我好梦惊醒了!”

吴卿怜在王亶望、蒋锡那里,都没有像这般受过尊重,心中十分感念,嘴上却道:“你的话谁信呢。不过看得我欲罢不能,只可惜是残卷,不知结局如何?”

和珅明白,纳兰话里有话。如今她与自己既有私情,又不能做妾,一个人孤零零的,心有所怨,语中带刺。吴卿怜听了,心中暗暗不悦,露出几分幽怨。

纳兰气哼哼道:“我不管你是谁的弟弟,搅了我的好梦,我就要惩罚你。”

刘宝杞哭丧着脸道:“只要小人能罚得起,甘愿受罚,小人罚不起的,也没有办法,小人刚到京城不久,也没什么积蓄,求小姐可怜可怜。”

纳兰道:“我才不要你什么积蓄呢,今晚酉时,你再到这亭子上来,我到时候罚你!”

果不其然,到了年底的京察,以湛露的政绩标准,只能是庸碌无为这个档次。和珅参与评级,将他列为称职者,享受“保送一等”的待遇,升为广信知府。

纳兰撇嘴道:“我现在已经醒了,随你干什么去。”

国泰道:“我就不信,当朝的官员,能有一个是手脚干净的?我只怪自己时运不济,被抓了把柄。钱沣此次办案,必然会得皇上嘉奖,求大人时刻盯住钱沣,只待他将来有实在的把柄,奏他一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此,我死也瞑目!”

众人入席完毕,乐队演奏宫中筵席专用《丹陛清乐》,众人就位进茶,每人饮毕留下玉杯,然后叩头谢恩。有些老人乃是初次入宫,已是三生有幸,此时一睹天颜,更是激动万分,当场有激动腿软不能移动的,则被侍从拖回酒席。如此场面,令乾隆极大满足。

纳兰道:“你敢不听我的?你要不听我的,我到老爷那里去告一状,让你滚回保定老家去。”

和珅笑道:“卿怜真是我知己呀。续写此书,我志不在于一二人传阅,我与你想的一样,要将它刊行于天下,让天下人都看到此奇才奇书。”

纳兰道:“我不说,谁知道,你乖乖听我的,这里没人敢动你。”

刘宝杞战战兢兢,却又不敢违背,手被纳兰指引着,摸到饱满的胸部。刘宝杞平常连想都不敢想,此刻紧张得都不能呼吸,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

和珅冷冷地看着汪如龙,道:“你真的不知犯了何罪?”

刘宝杞也是八尺男儿,被激得火起,突然抱住纳兰,两张嘴凑在一起。

先前,西疆叛乱,福康安与兆惠平叛,得胜回朝。和珅负责粮草供应,见到俘虏中有一个绝色美女,便向兆惠将军询问她的身世。兆惠告诉和珅,这是叛军的家属,父兄均已降服。她身体有一种天然的花香。当地人很奇怪,叫她伊帕尔汗,意思是散发着麝香味道的姑娘。这次俘虏了,准备献给皇上。

三千九百人的宴会,规模之大,旷古未有。和珅吩咐备置大量的衣服、家具、礼品等,安置这些老人。宴会上的桌椅、餐具、赐品、车轿、服装等物更为繁杂。为了保证菜点的制作、礼仪的训练、佣人的配置,和珅先后动用数万军民做准备,不啻一场大战。

和珅点头称是。英廉看了看在床边的和珅与冯霁雯,呆呆看了许久,面露微笑,溘然而逝。

乾隆四十九年正月,乾隆开始第六次南巡。这次出行,由于准备充足,规模庞大,船只达到一千多艘,浩浩荡荡。所到之处,百姓翘首欢呼。每过一地,减免所经之地的地丁钱粮;准许各地曾经犯过案文武各官的案子重新审核,没有案子的,可以加一个等级;经过德州时,在晏子祠行宫写成了《济文考》一文;拜谒孔子庙。一路走走停停,三月到达扬州。

扬州已经百花绽放,春意盎然,暖风阵阵,夜里南巡的船队靠近茱荑湾,这是由北向南进入扬州的第一个码头。

“皇上你看,河塘之上,已经排满接驾的船只,大小官员也在岸上列队迎候了。看来,汪如龙这次准备得很充分呀。”和珅指着岸边,对乾隆道。

乾隆一看岸边熙熙攘攘、灯火通明,御舟甫一到岸,烟火齐发,鼓乐齐鸣,整个码头犹如白昼,官绅百姓如风吹麦浪,跪倒一片,帝王之尊崇威严,毕露无遗。乾隆叹道:“朕六次下江南,对江南美景百看不厌,以扬州为甚,真是个好地方!”

乾隆叹道:“女人之魅力,真是无穷无尽。汪爱卿,你这是哪里精挑细选,找到如此尤物?”

和珅听了,心中暗自高兴,和珅是《四库全书》的最后一任总裁,自然能够彪炳史册。

和珅呼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我相信你的眼光。今日疲乏,明日晚宴可带来。”

三月的扬州,满城花柳争妍,笙歌慢奏,满城迎接乾隆,华服艳女,满城春色。乾隆游览了琼花观,巡游了二十四桥,又去了法净寺、舍利塔、平远楼、观音山,一路上俊男名媛,华服绫罗,秀色可餐。晚上宴会重宁寺;君臣酬唱,不亦乐乎。

和珅悄悄凑近皇上身边,道:“皇上,自香妃逝后,我看您日渐憔悴……”

乾隆脸色不悦,道:“和爱卿,今儿这么有兴致,就不提扫兴之事了。”

乾隆觉得和珅此计甚妙,当即下诏,令兆惠在西苑督造宫殿,兆惠根据自己在西域的见闻,亲自选址、设计,又想办法找到一批西域的工匠,亲自督造,在皇宫外建了一座宫殿。宫殿建好之后,乾隆十分满意,赐名“宝月楼”,并赋诗一首:

乾隆这才明白其意,恍然悟道:“哦,原来如此,不过朕倒是不信还有如香妃一样的女子,且叫上来看看。”

汪如龙急忙拍掌,出来的是雪如,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浑身毛孔倏然,宛如天界下凡一女子,皮肤若白雪,神情不悲不喜,气韵自成,容貌若月出乌云,令人神清目爽。雪如到乾隆跟前,袅袅娜娜一个请安,如风拂杨柳,体态婀娜,乾隆只闻得暗香扑来,令人沉醉,加之其一举一动,皆有令人心动之韵味,早已欢喜,问道:“这香味,是抹的香料,还是自个儿带的?”

雪如轻启朱唇回道:“小女子从未抹过香粉。”

乾隆道:“奇哉,我以为世上只有香妃一人有此奇迹,没想到还能遇见,真是大开眼界。”

和珅看那雪如,也被雪如迷住,暗叹,本以为吴卿怜之美貌已独步天下,却不料再看雪如,别有一番魅力,也让自己魂魄神游,真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当下回过神来,对乾隆道:“世上既然有天生就体臭之人,必然也有天生就体香之人,只不过绝少罢了。皇上,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一日,乾隆乘着醉意,来到香妃处求欢。岂料这一次,香妃异常刚烈,誓死不从。乾隆终于盛怒,强行将香妃摁倒在床上,香妃执拗异常,用力挣脱。乾隆再要勉强,香妃突然摸出一把匕首来,哭着道:“请皇上开恩,不要逼我。臣妾家中只有我一人,无牵无挂,心如死灰,皇上再要逼我,我就死在这里。”说罢要挥刀自尽。乾隆哪里舍得,连忙上前阻拦,混乱中竟然抓住匕首,手指立时破开一道伤口。

乾隆道:“和爱卿此言甚慰朕心,只不过朕每次提出南巡,总是有一堆人反对,甚是烦人。”

乾隆笑道:“不必不必,只要开心,今天无所不谈,无所不能谈。”

呼什图心想,和珅既然叫自己解决,肯定是看在自己面子上,不想把事情闹大,沉思片刻,道:“如今你要保命,只有一个办法,卷了铺盖,回老家去。”

乾隆道:“这个好,我正想问这么好的女子,有没有什么本事呢?”

当下取过琵琶,雪如自弹自唱,宛如莺啼春林、水乍银瓶,一曲《忆江南》,令人如痴如醉,让雪如魅力毕现。

皇太妃感叹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传懿旨掩了宫门,叫了三个年轻力壮的太监,吩咐香妃到后花园自尽。香妃淡然赴死,背影从容,举止优雅,观者无不动容。

汪如龙知道雪如已经中了皇上的意,不枉自己一年来的精心调教,不由颇为得意,道:“回皇上,美人的挑选只是第一步,若非精心培育,就不会有这般尽善尽美的女子。”

乾隆道:“噢,此中的奥妙,汪大人讲给朕听一听。”

吴卿怜与和珅时常谈些文章事,彼此渐渐投缘。

和珅知道乾隆之意,忙道:“圣上威名天下皆知,再得到如此佳人,真是上天赐予的,不如将她召入宫中,免得流落人间,受人欺辱。”

临刑之前,和珅在狱中秘密探访国泰,国泰见和珅来,以为有一丝希望。和珅冷冷道:“此案已被钱沣做成铁案,我已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但是回天无力,凡是与你有关的人,说什么皇上也不相信。哎,只怪你当初没听我的话,细水长流、来日方长,你却饥不择食,动作如此之大。”

和珅回去就寝,脑子里却想着雪如宛若天仙的模样,心中十分不甘,越想越睡不着,浑身痒痒,心中愤懑,突然怨恨起汪如龙来。

次日,传汪如龙到住处,汪如龙见和珅面色凝重,忙问道:“和大人叫我何事?”

和珅突然怒道:“你可知罪?”

圣驾在扬州停留下来,驻跸在城北重宁寺。重宁寺是为迎接乾隆专门修建的,建在以往南巡时驻跸的天宁寺后面。这两座行宫紧邻御码头,从码头登上专用的画舫,就可以顺流而下欣赏到瘦西湖两岸的美景了。

汪如龙道:“凡要挑选,则从十来岁甚至七八岁就挑出美人胚子,挑选则要看其父母体态相貌,觉察将来的成长趋势。买回来之后,又各有讲究,坐瓮养其阴,饮食养其胸,学步养其体态,养成蜂腰而不可饱食,一举一动,皆有讲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培养五官气息,不可怒,不可嗔,不可怨,否则怒气怨气积郁脸上,养成之后,不悲不喜,宛若观音,一笑一颦,则可以动人心魄。”

汪如龙磕头道:“小人真的不知。”

和珅盯着他的眼睛道:“你送这样一个销魂的美人给皇上,倘若皇上因为迷恋美人,不思早朝,你可是欺君罔上,误国误民,这不是大罪!”

皇太妃本来只想给她一个惩罚,让她以后乖乖听话,不扰乱乾隆的心思,料不到她竟然有这样的想法,心中一惊道:“你真的愿意去死?”

汪如龙道:“哎,我一心想孝敬皇上与和大人,把雪如献给皇上,把豆蔻献给和大人,倒是没有想到欺君罔上这一步。不过在我看来,皇上乃是英明之君,和大人也是英明之臣,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想来不会为此不思早朝吧。”

汪如龙心想,和珅被外人戏称“二皇帝”,你给皇帝送了一个天姿国色的美女,“二皇帝”没有送,和珅当然不乐意了。所以心一横,索性把豆蔻也送出去试探一下和珅的心思。

和珅听了此话,心中欣喜,嘴里道:“若真能如你所言,那就恕你无罪了。”

纳兰看他,长得器宇轩昂,眉宇之间颇有英气,虎背猿腰,四肢颀长,与呼什图的肥胖猥琐完全迥异,说是两兄弟,实在没人肯信。

雪如与豆蔻是汪如龙花费数年心血培养的歌姬,汪如龙自己也奉若明珠,送人相当心痛。不过自己一手靠和珅扶持,除了脑袋,其他的,他要,你不给不行,心中暗暗疼了许久。

巡游扬州完毕,又到江浙境内视察沿海工程,到了杭州,乾隆重游西湖,别有况味,乾隆突然问道:“不知西湖边的文澜阁建好了没有?”

京察制度,乃是为定期考核京城官员,考核的结果分为几个等级,称职者升官,不称职者降职,平常者不升不降,贪污者交由法司处理,庸碌无为者直接罢免。湛露如果是称职者,根本无需让姐妹吹枕头风,让福长安四处找关系,他是感觉到自己京察中胜算无多,拿不出成绩,所以只能未雨绸缪。

文澜阁在乾隆驻跸的圣因寺,是由寺后的玉兰堂改建而成。《四库全书》之前已经编撰完成,乾隆下令缮写全书三份,分贮扬州大观堂之文汇阁、镇江金山之文宗阁、杭州之文澜阁。当下朝圣因寺走去,文澜阁坐北朝南,背山面湖,四面围墙,入大门就有一座假山迎面,山的中间有一个山洞,穿过石洞就是文澜阁的大厅。此处阁苑相合,宽舒晴朗,回廊曲径,小桥流水,十分别致优雅。乾隆道:“《四库全书》能够放在这么别致的地方,也不枉朕花了几十年的苦心了。”

福长安原以为自己站在阿桂这一边,各种事情能得到关照,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自己资历又浅,被骂了也不敢还嘴,只能灰溜溜地红着脸站着。王杰、董诰也冷眼相看,都没想到福长安是这样的人。

和珅道:“皇上,阁虽建成,但匾额还没有题呀!”

乾隆这下来了兴致,道:“拿笔墨来,朕今天好兴致,不仅要题匾额,还要题诗!”

和珅想起之前与皇上闲聊,说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美丽的仙女,一手捧着镀金的白玉天印,一手持着一束钢枝、银叶和金瓣的花,脚踏黄龙,来到乾隆面前,自称来自西域,奉真主之命,嫁给陛下为妃,保佑各族安康。

在杭州停留一个月,到四月二十三日返程,赶在盛夏之前返回京师。

君臣俩在太监面前演双簧,仅仅是需要一个借口。这一方面,和珅具有旁人不及的天赋。

这一日,和珅在花园中游览沉吟,走到一处对刘全道:“爱妾吴卿怜着实有才情,与我酬对都让我自愧弗如,我想在这里给她建一座小楼,专供她赋诗作词,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迷楼。你去请匠人来,按照我的想法设计去。”刘全道:“这个好办,原来建府邸的有几个是皇城工匠,技艺高超,我叫他们来就是。”见和珅心情高兴,又道:“老爷,有句话不知道我该不该讲。”

和珅道:“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讲的。”

高鹗回道:“大人,这小说中的人物命运,既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曹公已在前八十回埋下命运的蛛丝马迹,人物走向自有脉络了,我只是尽量忠实而已。曹公的命运人物安排本是悲剧,我要改也改不成大团圆。”

“噢,有这么回事!”

和珅这才发现,自己南巡回来后,纳兰似乎性情变了,不再如原来那般胡搅蛮缠地缠着自己。不过,跟下人好上,也让和珅心中醋意顿生,不太舒服。

府里这么大,男女私情时不时有,刘全本是无暇管这些事的。但是他跟大刘呼什图明里是两大内外总管,暗地里却有些互相较劲,如今大刘的弟弟搞了纳兰,有了把柄,自己要给呼什图一个厉害。

“大人,呼管家随意安插自己的人,但这些人做事手脚又不干净,我几次想讲,又怕多事。”刘全抱怨道,两个管家平时为安插人手的事制衡得厉害。

“这事不必多说,我自能处理。”和珅道,“你们两个管家,自己管好自己分内的事,便算帮我大忙了。”

“得,我这就叫人差工匠来。”刘全见和珅不愿深入下去,感觉没什么便宜可赚的,赶紧收了嘴。

刘宝杞磕了个头谢恩,跑下去重新劈柴。纳兰偷偷看他,动作矫健有力,活力十足,不由看得痴了。

姑娘却跟没有听见一样,旁若无人,默默无语。

呼什图并不知情,听了和珅此话,知道事出有因,而且必然是大事,又不好问,问了反而不好,当下应允道:“大人放心,下人有手脚不干净的事,我必会处理,让大人满意。”

冬冰俯北沼,春阁出南城。

宝月昔时记,韶年今日迎。

屏文新茀禄,镜影大光明。

鳞次居回部,安西系远情。

刘宝杞不知何故,跪下张皇地看着哥哥道:“哥哥,我到底犯了啥事?”

呼什图道:“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我只想知道你哪里冒犯了老爷,惹得他大发雷霆!”

纳兰一把抓住刘宝杞的下身,道:“看你人高马大的,胆子小得出奇,我看你像不像男人。”

呼什图心里一颤,道:“你不说出来,我怎么救你?”

刘宝杞当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纳兰自从那第一次后,越来越放肆,有时候白天叫他过去,就在闺房里当着丫鬟一阵狂干,有时候又夜里过去,凌晨时分偷偷回自己房间。刘宝杞毕竟年轻,又拒绝不得,尝了好滋味,自己也上瘾了。唯一担心的就是被老爷知道,但是纳兰又叫他别怕,自己有对付老爷的办法,让刘宝杞欲罢不能。

下人之间有男女私情,倒也是常事,可是跟老爷动过的女人上床,这是不要命的事。呼什图敲着刘宝杞的脑袋道:“你这木疙瘩脑袋,我叫你来这里,是为了锻炼锻炼,将来在府里谋个好差事,没想到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摊上这种大事。若换了是我,我也会把你扔到山里去喂狼。”

浙江巡抚道:“已经建好,等皇上巡视。”

和珅神秘笑道:“你这就问对了,后面的章节,正在续写之中,假以时日,便能满足你耳目。”

和珅一看被皇上误解了,忙找补道:“奴才是说,汪大人调教了一个美女,浑身有异香,且色艺俱全,堪比香妃,要不要叫来给皇上助兴?”

呼什图叹道:“你这愣头青,现在还图谋个啥,先保命知不知道。你先回去,顺带看看我家里置的当铺状况,老爷息怒之后再说。”

呼什图非常清楚,只要刘宝杞还在和邸,不但风波难息,拦不住纳兰还会出妖蛾子。让他回去,釜底抽薪,和珅的气消了,日后再说。

当下和珅叫福长安一起商讨。福长安道:“可以让皇上携百官去太庙祭天地,感谢天赐子孙。”和珅摇头道:“这些都习以为常,我得想一件皇上没有做过的事,让皇上觉得有新意。”福长安道:“我琢磨皇上性格,最是敬重康熙圣祖,有没有圣祖举办过隆重的庆贺之礼,而皇上却没有举办过的呢?”

夜里汪如龙将豆蔻送给和珅,那豆蔻与雪如可以相媲美,也是浑身幽香,才情颇高,和珅喜不自胜,留在身边。

和珅知道冯霁雯嫁给自己后,英廉对自家的身家命运,关怀备至,不由感动道:“我现在有什么可担心的?”

英廉一字一字道:“盛极而衰,这是不变的常理。我担心你,就是担心你权势过大,太受皇上青睐,别人认为是好事,我认为不是好事。权势越大,你的敌人就越多,太多了。”

随后,在座的一品大员与九十岁以上老人一起到乾隆御座前下跪,乾隆赏赐每人一杯御酒。饮毕,酒杯归个人所得,留作纪念,众人叩头谢恩。

英廉道:“化敌为友。每一个对手,都有化敌为友的途径,一定要这样做,特别是傅恒家的四个儿子,绝不能与之为敌。”

刘宝杞道:“小的不敢,只是这样让老爷知道,小人也要脑袋搬家的。”

和珅咬牙道:“钱沣此人,确实是讨厌,如若不是我这次办案小心,也被他办成你的同案犯。此人不除,我必然日夜难眠,你就放心吧!”

和珅满脸笑意道:“大人错怪我的意思,阿桂为人谨严,不近人情,我以为他说你有点过分。我们虽然都希望公事公办,正义凛然,可是回到身边,谁没有一些事情要同僚之间互相照应?湛露的事,我刚好能办得到,举手之劳,大人尽管放心。”

阿桂听罢很是恼火,因是晚辈,便训斥道:“你来军机处整天脑子里想的就是这种问题,你父亲英雄一世,你三个哥哥都有贵胄之风,就你思量这种苟且之事,丢不丢人?升职不升职,靠他的本事,哪里是找关系弄来的。”

和珅一是确实难以对出,二是非常清楚,在皇上面前逞小聪明,虽能让皇上高兴一时,实际却是对皇上逞能,高兴迟早会转化成厌恶;如在皇上面上示弱,以显圣上明睿,实则让皇上更加依赖。

和珅虽然对自己的权势地位深有自信,但英廉的话他认为还是极有道理。

福长安一直将和珅视为敌人,听和珅的口气,不敢断定什么意思,道:“你是看见我被阿桂臭骂,过来落井下石吧!”

乾隆觉得有道理,道:“哦,那和爱卿觉得有什么办法?”

和珅心中升起一股怒气,自己位高权重,自己的女人当然也是不能给人碰的。要是换了一个普通下人,和珅早就下令惩罚个半死不活。不过如今是管家的弟弟,打狗还要看主人,仔细一想,自己的举动总是会影响管家的忠诚的。想来想去,解铃还须系铃人,就让呼什图来处置吧,免得家内生乱。

福长安不敢与之多说,他怕和珅下了诱饵,把自己骗进去。身在官场,又有派系之分,不能不思虑周全。

和珅笑道:“如今我们就不是如此吗?”

国泰心甘情愿地走上黄泉路。

福长安受宠若惊,才知道和珅是真心示好,当即备了礼物,登门重谢。与兄弟福康安相比,福长安实在身无所长,不可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自己一步步走上来,全是仰仗父荫。福长安有自知之明,知道唯有笼络关系,接近圣上,才能长袖善舞,步步高升。他妒忌和珅,也是觉得和珅在这方面比自己能干,运气又好。当下与和珅交好之后,颇有知己之感,两人本来没有什么原则上的矛盾,只不过站队不同而已,如今冰释前嫌,福长安对和珅由嫉妒转为钦佩,交往渐深,居然有相见恨晚之意。对于如何取悦圣上,两人谈得十分投机。

乾隆四十九年,乾隆的曾孙奕纯生子,名载锡,终于五世同堂。这是皇家何等的荣耀,举国同庆。乾隆喜不自胜,道:“这等盛事,不知如何庆祝,才堪相配。”和珅忙道:“皇上要做怎样的庆贺?”乾隆摇摇头道:“朕每年的活动,也就木兰围场狩猎、热河山庄避暑、北海冰嬉,最盛大的,也就是江南巡游,可以说这些都习以为常了。五世同堂,百年不遇,还请和爱卿动一动心思,看看能有什么新鲜点的排场。”和珅叩头道:“这是一等一的荣耀事,奴才一时也想不出来,还是回去想一想再回复。”乾隆道:“嗯,此事慎重点是好。”

和珅道:“战争中犯罪的俘虏,使其家眷为奴,本来就是我朝开国以来的旧制。如今把一个女子带入宫中服侍圣上,与之同理,并无不妥,而且,还是圣上对她的恩德。”

和珅记性过人,道:“哦,我想起来了,圣祖康熙除了下江南,与之媲美的乃是六十岁的花甲大庆,当时他别出心裁,挑选有名望的六十五岁老人,邀请到畅春园,参加盛宴。当时参加盛宴的老人多达一千余人,圣祖为老人敬酒,其乐融融,盛况空前。后来到了康熙六十一年,圣祖亲政六十周年,再次举办千人大宴,圣祖作七律一首,名曰《千叟宴诗》,宴席上的满汉大臣也作诗奉和,以纪其盛,千叟宴因而得名。”

福长安道:“千叟宴,这个好,皇上五世同堂,以尊老、敬老为题的宴会,自然有深意。只不过皇上可愿意否?”

和珅沉吟道:“这个皇上没有举办过,有新鲜劲儿,应该可以推荐,待我明日上奏。”

高鹗道:“那自然是希望它流传下去,让后世也能看到我朝之奇书。”

和珅想起皇上的梦,道:“真是天意。”赶紧密奏皇上,乾隆大喜,叫和珅引这女子入宫觐见。姑娘果然天姿国色,人还未到跟前,就闻到若有若无的香味,颇似天然的花香,沁人心脾,只不过面色冷艳,眼中含泪,见了皇上也不下跪。

和珅大喜,虽然离宴会还有半年时间,但不敢怠慢,赶紧准备。和珅知道乾隆喜欢大场面,大热闹,康熙年间的千叟宴是千余人,和珅想操办得比这更热闹,规模更大。派人去调查:凡是四品以下、年六十五以上的老人,都报上人头数目,统计得知,共有三千人。和珅嫌人数还是太少,于是改变凡例:凡是四品以下,年纪过了六十的现任、原任各员,都可以参加。九十岁以上者,准许子孙一人扶掖参加。进一步调查,人数有三千九百之多,这才算满意。

和珅给自己左右两个巴掌,道:“拂了皇上的兴致,掌嘴掌嘴。”

刘宝杞皱着眉头道:“哥哥,我还想留在京城,图谋发展。”

和珅心细,为了让千叟宴更为出彩,他算了算,从世祖顺治元年入关,到乾隆五十年,正好是一百四十一年。和珅四处打听有没有一百四十一岁的老人。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的被找到一个,派专人护送京城,为宴会添彩。

和珅翻阅前朝记载,发觉康熙的千叟宴有一个问题,就是宴会庞大,人数众多,上菜之后,还没有开席菜就凉了,这也是当时千叟宴美中不足的一个诟病,办得热闹,吃得并不爽。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让千叟宴尽善尽美呢?和珅绞尽脑汁,突然想起乾隆下江南时,每到一地,都备有火锅,既因为乾隆吃火锅成癖,也是为了不论船上还是行宫,都可以吃到热菜。和珅想,如果将千叟宴变成火锅宴,让老人家在寒冬吃到热乎乎的饭菜,绝对是可以满意的。于是禀报皇上,将火锅设计成中间有烟囱,内烧炭火的金属火锅。为了保证食材精美,光禄寺、精膳司忙前忙后,每一道菜都要经过和珅亲自确认,专门组成的厨师队伍,包括厨师、采买、小工、火头军,每一个细节都交代完善,可谓是不遗余力。

乾隆五十年除夕,赴宴的日子终于到了,早已准备好的三千九百名老人一大早就赶到皇宫,他们大多是告老在家的老臣、有名望与口碑的儒生、乡绅乃至普通乡民。数百张饭桌已经安置在乾清宫内,人数众多,宴席分为二等,一等用来招待王公、一二品的大臣、高寿的老人、外国使节,二等招待三至九品的官员及其他的老人。

一切安排好之后,乾隆来到西苑香妃寝宫,与她一起登上宝月楼。香妃从楼上望去,彻底惊呆了,曾经多么熟悉的景象,一下子在她眼前出现。楼下传来的欢声笑语,是熟悉的乡音,还有精致的礼拜堂,和沐浴做礼拜的人,心里一阵激动,脸上浮现出会心的微笑,譬如一阵阳光照耀,这是乾隆之前没有见过的。

当下乾隆喜不自胜,夜里由雪如陪寝。汪如龙见乾隆高兴,便趁机道:“皇上要是喜欢,雪如就送给皇上了。”乾隆能在雪如身上一解香妃之苦,岂不高兴,顺而笑纳了。

乾隆的对联正是这个意思,被和珅点出,心中得意,道:“和爱卿,你给朕对个下联?”

刘宝杞疑惑道:“小人遵命。只不过小人现在能不能把活儿干完?”

乾隆叫来永瑆、永璂、永琰、永璘等皇子和几位皇孙、曾皇孙,让他们给前来的王公大臣敬酒,代替皇上表达心意。随后,御前侍卫代替皇上,向一般的官员和老人敬酒。

恰巧纳兰偷偷掩上来,听了此话,道:“原来干爹在这里灌迷魂汤,我怎么说几日都没理我呢。”

乾隆又惊又喜,道:“这么大的年龄,真是难得,带来让朕看看。”

和珅把老人带到乾隆面前,只见老者满头银发,却精神矍铄,走到乾隆面前磕头请安。乾隆好不羡慕,起身扶起。和珅道:“这位老者是一百四十一岁,我大清从顺治元年入关,到如今正好一百四十一年,两个数字相合,正是吉祥之兆,这是上天保佑万岁爷江山的兆头呀。”

和珅叹道:“哎,这都是你命不好,一时半会儿该怎么办,干爹还真是想不出辙呀!”

一日和珅在军机处值日,福长安与军机大臣阿桂、王杰和董诰交好,福长安对阿桂道:“我有个小舅子湛露,在广信当知县,没有门路一直得不到升迁,中堂门生故吏众多,可否找个能举荐的?”

次日,和珅上奏:适逢皇上喜得五世元孙,又逢《四库全书》编纂初成,且明年,就是皇上登基五十年,三喜临门,奴才以为,皇上可以仿效圣祖康熙,在紫禁城举办“千叟宴”。古代贤君有尊老、敬老之风,圣祖曾经举办两次千叟宴,皇上借此,可以绵延古风,恩垂天下。

吴卿怜道:“看了,只觉得情情爱爱,无比美好,却又宛如云中月、镜中花。”

和珅谦逊道:“奴才惭愧,皇上才学渊博,出口成章,奴才一时之间,难以对出。”

刘全低声道:“下人们老是在传,家庙那边,纳兰跟大刘的弟弟刘宝杞好上了。”

乾隆一高兴,诗兴大发,高声道:“今天来了一位一百四十一岁高龄的老人,正合大清入关之数,是我大清祥瑞之兆,朕心里痛快,刚想到一个对子,朕给出上联,诸位看谁能对出下联。朕的上联是‘花甲重开,外加三七岁月’,哪位对上了,重重有赏!”

乾隆一想,真不错,赞道:“好,古稀双庆加一个春秋,正好一百四十一,纪昀对得好,朕要重重赏你。”

纪晓岚连忙下跪谢恩。

汪如龙道:“雪如歌艺是一绝,要不要给皇上来一曲?”

皇上发话,自然群叟响应,三四千人争相吟诗作对,内容都是围绕千叟宴、乾隆盛世,乾隆听得不亦乐乎。宴会进行将近一天才结束,众人先对皇上行一跪三叩礼,然后皇上在《中和韶乐》声中回宫休息,众人垂首送别。

乾隆走后,众人领赏。置办的赏赐物品有诗刻、如意、寿杖、朝珠、貂皮、文玩、银牌等数十种,多达万余件,赏赐不同的等级,然后千叟宴圆满结束。

千叟宴是和珅的大手笔,之后乾隆对他愈加信任。

正文 第三十章 海升案敲山震阿桂 劾家奴诤臣反获罪

却说当时军机处主要分两派,以阿桂为首的王杰、董诰组成的一派;另一派是和珅,本来是光杆一人,后来福长安与之相投,终于能自成一派。阿桂虽然对和珅颇为鄙夷,屡次想找机会弹劾,无奈和珅是不倒翁,总是能化险为夷。而和珅也想抓阿桂把柄,给他尝尝厉害,不能对自己毫无顾忌,但阿桂自身廉正,不仅在军中有威望,处理政务也颇多能耐,作为首席军机大臣,在京城时每天五鼓必然起身早朝,从不懈怠。

阿桂在朝中门生故吏众多,他主管刑部时有一位司员平日因与阿桂政见不和,有了分歧,生怕阿桂报复,阿桂却在此事上感觉到了他的耿直,作为人才向乾隆举荐。另一位下属吴尔江勤于政事,做事干练,无奈相貌丑陋,腰背弯曲,人皆不喜。当时举荐官员很重相貌,阿桂推荐他出任郡守之职,在位数年之后,面见乾隆,乾隆叹道:“此人果是栋梁之才,人不可貌相也!”阿桂作风如此正直,和珅八面玲珑,两人天然不和,和珅虽觊觎首席军机大臣之位,却也无计可施。

这一日和珅正在军机处查看各地来的奏折,突然看到军机章京、员外郎海升亡妻一事,眼前一亮。这份奏折是海升妻弟贵宁写的,大意如此:海升的妻子吴雅氏,前几天突然死去。官员妻子死去,应当上报,海升上报时,说妻子是自缢身亡。妻弟贵宁认为,姐姐平日并无求死征兆,突然死亡,心中疑惑,怀疑是海升杀死的,请求彻查此事。

这是一份普通的奏章,为何和珅很感兴趣呢?原来海升是阿桂的门生,阿桂一手提拔起来的,时任军机章京,如果海升有问题,阿桂是该受到牵连的,可以给阿桂一个下马威。

和珅当即把奏章递交给皇上,道:“官员杀妻,是大罪之一;杀妻隐瞒朝廷,是大罪之二。朝廷官员应为民众之表率,如若做出这种事情,绝对不可姑息,理应彻查!”

乾隆点点头,道:“既然此事蹊跷,就彻查一遍,让左都御史纪晓岚查勘此案吧。”

和珅本来想亲自插手,不料皇上先叫了纪晓岚,只好暗自懊恼。

纪晓岚在乾隆眼里是极为聪明的,必能查个水落石出。纪晓岚与阿桂、海升素有来往,心想海升为人耿直,人品素来为人称道,杀妻之事,不太可能做得出来。纪晓岚深知和珅与阿桂的关系,觉得极有可能是和珅无中生有。按照常规,开棺验尸,吴雅氏身体上并无殴打痕迹,更无利刃伤痕,脖子也无异样,于是定性为自杀,上报乾隆,海升无罪。乾隆接此奏报,此案了断,不再追究。

哪知树欲静而风不止,吴雅氏的弟弟贵宁却不想罢休,四处喊冤不止,晓得和珅对此案颇为关注,找和珅帮忙。和珅道:“你若有诸多疑问未解,则再次上奏,我助你一臂之力就是。”

贵宁上朝之时,再次上奏:“海升与大学士阿桂、纪昀皆有往来,此次验尸过于草率,既为自杀,却无自杀之痕,请皇上重新派人审理,为我申冤!”和珅也奏道:“皇上,既然海升之妻是自杀,总有自杀理由,验尸报告亦没有自杀的手段、痕迹,纪昀虽是定性为自杀,但这两样却语焉不详,难怪贵宁不服了。”乾隆觉得和珅的话有道理,召见海升当面质问,其妻何以自杀?海升也道不出个所以然。乾隆疑惑,当即答应贵宁要求,命令侍郎曹文植重新审理,务必细心勘察。

曹文植担任过刑部、兵部、工部、户部诸侍郎,政务能力很强,且为官正派,也查办过疑难案件,经验相当丰富,乾隆此次派他,再合适不过。曹文植亲自开馆,细细勘验尸体,发现了一个纪昀没有查到的细节:脖子上虽没有绳子的勒痕,却有很深的手指印记,根据经验,很可能是被人勒死。曹文植心中已有把握,先把吴雅氏的婢女叫来过堂严审,婢女抵赖不过,道:只知道海升与妻子争吵,争吵之后妻子吴雅氏就死了。

当即叫来海升开审,在证据之下,海升终于招供:原来海升为人憨厚,妻子彪悍泼辣,二人感情素来不睦。有一天,两人再次争吵,十分激烈,海升一怒之下,失手扼死妻子。

和珅关注此案,一看审理结果出来,心中大喜,趁着还没奏报皇上,连忙拜访曹文植。

曹文植比和珅年龄要大十几岁,官职比和珅小,但两人素无来往,喝茶寒暄毕,曹文植道:“和中堂今日光临寒舍,有什么吩咐?”

和珅亲热道:“曹大人客气了。我受皇上隆恩,但资历尚浅。倒是曹大人办过诸多疑难的案件,众所周知,经验丰富,我来是因为有好多疑难向您请教,希望不吝赐教。”曹文植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道:“中堂大人过奖了。下官愧不敢当。”说了几句闲话,和珅不由分说,就请曹文植到自己家中做客。曹文植不愿前往,怎奈和珅一再邀请,再推托面子上就过不去了,被和珅硬送进轿子。

到了和邸,和珅置酒相谈,对曹文植格外推心置腹。几杯酒下肚,和珅道:“曹大人乃国之栋梁,做事干脆利索,在朝中也有声誉,皇上很欣赏你。在朝中你这样的能臣,还一直屈居侍郎,可谓不公,以你的能力,早可以升为尚书了。”

曹文植听出和珅话中的味道,淡淡道:“下官已经年过五十,老迈体衰,如今之位,已经深受皇上恩德,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和珅一心认为曹文植对升官会动心,只是嘴上谦虚而已,既然自己暗示他有可能会在皇上面前美言,便可以说出自己的心思了,当下道:“如若我向皇上推荐,其实你能升尚书是迟早的事。曹大人,海升杀妻一案,你明断是非,令人敬佩。只是,为何纪晓岚没有查出实情,是否阿桂对他说了什么?”

曹文植坦诚道:“阿桂是否跟纪昀讲什么,我一无所闻,皇上让我查案,我只跟海升一家有接触,并不知旁人如何。”

和珅旁敲侧击道:“海升是阿桂的门生,这一点众人皆知,你查案的时候,有没有阿桂托人来说情,干扰你审案之类的事?如果有的话,不用怕,说出来,我必然替你做主!”

曹文植这下终于明白,和珅关注此案,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阿桂。和珅觊觎阿桂的首席军机位置,这一点谁都知道,曹文植可不愿意卷入这个官场的漩涡,便直接道:“下官办案其间,从未与阿桂有私下交往,更无说情之事。朝廷也尽知,阿桂此刻在治理黄河,并未回京。”

以海升和阿桂的关系,和珅认为阿桂不会不关心。纪晓岚马虎验尸,和珅判定肯定是阿桂有言在先。如果换做曹文植办案,阿桂必然也使用同样伎俩。只不过曹文植为人耿直,不愿惹事,是故即便阿桂说情,他也不理会,即便和珅探听实情,他也不多说。因此,和珅不甘心道:“曹大人不能这么快下结论,纪晓岚前次验尸,显然是有意包庇海升,且定是受了阿桂指使,颠倒黑白。而你审案过程中,阿桂替海升说情,也是情理之中。虽然阿桂极力阻挠,但你刚正不阿,不为所动,查出真相,雪了吴雅氏的冤情。你这样忠心为国,我一定禀明皇上,让你得到该有的褒奖,尚书之位,指日可待。”

一般的人,受到和珅如此利诱,早已就范。但曹文植坚决道:“绝无此事。阿桂从来没有跟下官说过什么,下官不能无中生有,颠倒是非。”

和珅相当固执,道:“本中堂以为一定有此事,曹大人是不是忘记了?再仔细想想,说不定能够想起来。如果阿桂阻挠你办案,你不为所动,被皇上所知,皇上一定重重有赏;如果阿桂从中阻挠,而你隐匿不报,皇上圣明,也会连你一块儿惩罚的。曹大人最好三思!”

曹文植沉默不语,随后躬身作礼,道:“中堂大人,下官查案,绝对不敢辜负皇上的信任。下官只求挖出真相,不敢借题发挥,下官明日还要跟皇上复命,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了!”

说着,告退而去。和珅相当失望,此案是本是给阿桂下马威的好机会,怎奈曹文植不配合,无可奈何。

却说阿桂在黄河工地上,得知海升杀妻一案,心中焦急,海升人品才华俱佳,却不料在此事上栽了跟头,岂不痛哉!急忙写了一份奏章,禀告皇上:臣听闻海升杀妻一案,十分难过,寝食难安。海升杀妻瞒官,罪孽深重。然而他性情忠厚,其妻彪悍不贤,似乎有从宽酌情之处,请皇上明察。

此奏章先到军机处,被和珅截获,心中大喜,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当即呈上奏章,并且禀报皇上:阿桂身为大学士,难道不明白杀妻瞒官,罪不可恕。只因为海生是他的门生,就为他求情,有偏袒之心,实则为臣子的大忌。下面办案的臣子,难免有逢迎阿桂之心,请皇上严惩,以儆效尤!

乾隆权衡左右,此事案情简单,应奖惩分明,于是下旨:海升殴杀妻子,欺瞒官府,发刑部依照律例惩罚。阿桂言语之间袒护海升,罚俸五年,革职留任。纪昀真乃无用腐儒,检验时未能详细查看,念其对刑罚案件并不熟悉,交吏部严加议处。其他涉及查办不力、谎报案情的官员,有逢迎阿桂之心,一律革职流放伊犁。曹文植办案公正得体,办事干练,不徇私情,值得褒奖。

阿桂与纪晓岚均被惩处,令和珅出了一口气。和珅心里明白,阿桂虽然被罚,但明显皇上有袒护之心,否则早就流放了。以阿桂的功绩,与其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自己是万万扳不倒他的。这是和珅的教训,以后他也不敢跟阿桂有什么直接的冲突。此后,两人在军机处的关系,变得分外微妙,乾隆召见军机大臣议政时,阿桂总是离和珅远远的;和珅与阿桂商量公务时,阿桂总是嘴里答应着,却还是与和珅保持距离,不屑与之为伍。和珅对阿桂也是表面敬重,内心抵牾不已。

曹文植蒙皇上赏识,要升为户部尚书,但他心里明白,自己已经得罪了和珅,官场空间已经很小了,心生退意,上书道:“臣年纪老迈,身体多病,还有老母在家,需要回老家奉养,恐不能继续为皇上效力,请皇上恩准我辞官,回老家闲度余年。”乾隆不准,执意挽留,曹文植只好在户部尚书位置上暂时留了下来。

这一日春光正好,和珅兴致盎然,到家庙与豆蔻赏花。渐而风起,便携着豆蔻回房,叫丫鬟置酒上来。和珅道:“春光是好,可惜短暂,你刚看春光明媚,忽而飞沙走石,满园春花,却也无缘了。所谓不负春光,就是要及时享乐,即如是也。”豆蔻道:“叫丫鬟搬些盆景在室内,老爷就可以一边饮酒一边赏花了。”和珅笑道:“那倒不必,你都这么香了,还要花搬进来干什么?”说罢,把头扎进豆蔻怀中,大口呼吸,把豆蔻痒得嘻嘻笑。

和珅像个小孩,沉浸其中,享受豆蔻身上的体香,似乎不能自拔。豆蔻道:“老爷,你钻在这里,酒就凉了。”

良久,和珅把头从豆蔻身上拔出来,道:“雪如与你相比如何?”

豆蔻抿嘴笑道:“大人,人皆有四肢五官,哪有可比之处?”

“我看雪如与你,体貌不分胜负,体香上,谁更胜一筹?”

“汪大人说雪如的浓烈,我的更悠远。”

“难怪我越闻越上瘾,看来,我的享受比皇上要更胜一筹了。”

和珅得意笑着,忍不住把豆蔻搂在怀里,乘着酒兴,解开豆蔻的胸怀,露出雪一般的乳房与葡萄般鲜红的乳头,道:“这个配酒,有香有色,再妙不过了。”

说罢把乳头噙在嘴里,嘟哝道:“不知道此刻皇上是否也在吃雪如的葡萄,不知道有没有我这般妙趣。”

豆蔻被噙得兴起,喘气儿道:“大人为何总是与皇上相比呢?”

和珅兴奋道:“皇上能享的乐趣,我也要享,这才叫人痛快。”

亲热得兴起,叫丫鬟浣碧道:“把姨太太和我的衣服解了,到门外看着吧。”

浣碧把和珅和豆蔻的衣服解了,掩上门,在门外候着。和珅坐着饮酒,一边吸着豆蔻身上的香味。豆蔻跪着,给和珅吹箫,和珅满意地看着豆蔻认真的样子,道:“我想皇上的香艳,也不过如此吧。”

正在兴头上,蓦然听见外边叫闹声。和珅喝道:“谁?”

浣碧尖叫道:“老爷,是纳兰姑娘有事。”话音未落,纳兰叫道:“干爹,我有事给你说。”

豆蔻正想起身,和珅却越加兴奋,把她摁住,对着门外纳兰道:“干爹正忙,回头再找你说事。”

纳兰道:“干爹,我一刻也等不及。”

和珅道:“什么火烧火燎的事,你就在门外说吧。”

“咣当”一声,门被纳兰强行推开,一幕吹箫图赤裸裸出现在纳兰面前,豆蔻惊叫起来,慌忙拿起衣服掩在胸前。纳兰气咻咻道:“哼,原来连姿势都是学我的。”

和珅不慌不忙拿起衣裳穿上,道:“你老是这样不知礼节,什么时候才能像个正常人?”

纳兰横眉怒目道:“你说,刘宝杞是不是你赶走的?”

“哦。”和珅这才醒悟过来纳兰愤懑的缘由,道,“下人的事,是管家管的,你得去问管家呀。对了,你怎么对刘宝杞那么关心?”

“我喜欢他,告诉你我也不怕,我就是喜欢他。”纳兰倔强道。

“一个下人,你喜欢,你眼界真高。”和珅暗讽道。

“我才不管是上人还是下人,我只知道他是个生龙活虎的人。国泰是个上人,有什么用呢,成了婚也不在身边。如今早已死得没人记得了,他就是皇帝,又有什么了不起,干爹,你去把刘宝杞叫回来。”

“我要是不叫呢?”和珅问道。

“干爹,我求求你,你今儿一个姨太太,明儿一个姨太太往家里抱,国泰死了,就让我守着寡,你忍心吗?”

“妇道人家,守些伦常还是必需的,你也忒不安分了。”和珅微微怒道。

“好呀,当初你跟我上床的时候,怎么不叫我守妇道。我要回去告诉爹,你跟我上过床,我不做你干女儿了,我要做你姨太太,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

和珅慌忙摁住纳兰的嘴,叫道:“小祖宗,你能不能别这么胡说八道,我答应你不成吗?”

“答应我什么?”

“答应你叫管家把刘宝杞叫回来,哎,你这孩子,跟着刘宝杞成何体统呀!”

“确实不成体统,所以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我才善罢甘休!”纳兰虽然肆无忌惮,但脑子并不笨,灵机一动想起另一道辙。

“什么事?”

“你给刘宝杞弄个官当,我要嫁给刘宝杞。”纳兰道。

“亏你想得出来,刘宝杞,他能当官吗?”

“凭什么不能,他比你们都实诚,重情重义,做事仔细,凭什么不能?你要不答应,我就豁出去,谁也别想好!”

和珅被逼到绝路,道:“行行,我的姑奶奶,这事一步步来行吗?”

“说话可要算话,豆蔻,你可给我作证。”

豆蔻一头躲在被子里,红着脸,连头也不敢探出来。和珅道:“你可以走了吗?”

纳兰得意洋洋地出来,对着吓白脸的浣碧道:“你看,我干爹都怕我!”

乾隆五十一年,京城的春天,早早就过去了,花季一过,太阳便没遮拦地晒着紫禁城,乾隆动身前往避暑山庄,和珅作为近臣随行前往。于是,在京城所有将和珅视为对敌的人中,有一个人选择此时下手。

此人乃陕西道监察御史曹锡宝,其本职就是对官吏监督、弹劾。他一向看不惯和珅的所为,但知道皇上信任和珅,无从下手,没有重大罪行,弹劾毫无意义。现在,他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这个突破口就是和珅的管家刘全。

他通过仔细考查,发现了刘全在兴化寺街建造的深宅大院,十分阔绰,所用马车、所穿衣服,都过于奢华。按照清律,刘全是奴才,出门只能坐一匹马的马车,刘全每次都乘坐三匹马,比一些官员更讲排场。刘全的儿子刘印、刘亥除了在崇文门税关办事外,自己也经营店铺、放高利贷,各有房产、土地,这都是逾制之举,是要坐牢的。只是平时人家看在和珅是后台,不愿意惹麻烦。

弹劾刘全不是小事,曹锡宝觉得必须考虑周全,各方面不能有漏洞,于是便向好友纪晓岚征求意见。他深知纪晓岚与和珅不睦,且对和珅相当了解。曹锡宝道:“刘全只不过是家奴,现在多处逾制,房屋规模宏大,服饰、器具十分奢华,我身为监察御史,实在看不下去,想从刘全开始,牵连到和珅身上,再揪出他的其他问题。”

此时的纪晓岚,已经年老,受过颇多挫折,也领略过和珅的手段,不再是心高气傲的才子。虽然他和和珅的明争暗斗一直未曾停止,但如履薄冰的官场生涯使他懂得,论官场手段,自己绝对玩不过和珅。此时纪晓岚自号“观弈道人”,顾名思义,就是避免与他人的正面冲突,像局外观棋一样,静观局势变化。对于曹锡宝的行动,他自有见解。

纪晓岚意味深长道:“你身为监察御史,弹劾高官,本职所在,亦令我佩服。只不过宋人有《咏蟹》诗,很有道理,‘水清讵免双鳌黑,秋老难逃一背红。’我的意见,都在这两句诗中,还请珍重,好自为之。”

曹锡宝仔细琢磨两句诗,显然,纪晓岚是认为现在还不是“秋老一背红”的时间,时机未到,他也不想参与到曹锡宝的行动中。

没有得到纪晓岚的支持,曹锡宝并不气馁,他决定单挑和珅。曹锡宝的想法也有道理,刘全这事儿,证据皆在。和珅在热河陪侍皇上,京城的动静他也不知,只要弹劾刘全的奏折送到热河,和珅措手不及,远水解不了近渴,没有办法偏袒,此事一定能奏效。

曹锡宝写好奏折,内容为:刘全仗着是和珅的管家,营私舞弊,衣服、车马、居室皆逾制。意思表达得差不多了,曹锡宝觉得还是略差点文采,为了让奏章吸引皇上的注意力,应该写得尽善尽美。他想起文采斐然的同乡侍郎吴省钦,他俩不仅是同乡,小时候还同一个私塾,交情很深。吴省钦文采极佳,找他润色一下,应当不成问题。

曹锡宝找到吴省钦,拿出弹劾的奏章,说明来意。吴省钦看了奏折,心中大吃一惊,脸上却不敢动声色,关切道:“如今和珅在朝中地位根深蒂固,弹劾他的家奴,皇上一定会寻找切实的证据,所列事实要言之有据才行。”

曹锡宝胸有成竹道:“这个我仔细想过,不必担心。刘全逾制,京城人士众所周知。那些逾制的物品就在他家中,难道能飞了不成,只要皇上派钦差到,一查一个准。”

吴省钦点头道:“那就好。这份奏折写得激昂澎湃、铿锵有力,我觉得文采足矣。再要润色,文大于质,适得其反,我觉得不用修改,只要把相关事实、数字再核对清楚即可。”

曹锡宝有点失望,吴省钦没有提出实质的意见,可能是自保心切,怕自己被卷进去,这也是人之常情,便不再勉强,道:“既然吴兄如此,我就告辞了。”

吴省钦关切道:“曹兄准备什么时候去热河,我想送行一下,略表敬意。”

曹锡宝道:“吴兄不必了,这是我分内事。我只回去核实一下奏折的事实,即可启程,两天后到达热河没什么问题。”

曹锡宝一切妥当,赶到热河,满怀信心把奏折交给皇上,弹劾和珅家人刘全逾制之罪。乾隆看了奏章,面色阴沉,马上召见和珅,把奏折扔给他,质问道:“和珅,曹锡宝弹劾你的家人,仗着你的权势,严重逾制,有没有此事?”

和珅面色如常,信誓旦旦对乾隆回奏道:“奴才管束下人一向严格,从来不许他们惹是生非。刘全跟着奴才多年,安分朴实,我相信应该没有逾制的情况。但是奴才忙于公务,经常随皇上出行,对下人总有疏忽的时候,倘若下人瞒着奴才生出事端,也未可知。既然曹御史弹劾了他,请皇上下令拘捕刘全,严查此事,倘若情况属实,请皇上严加惩处,奴才绝对不会袒护。”

曹锡宝道:“微臣所奏,皆是属实,否则不敢欺瞒圣上。既然和大人不会袒护,那就请皇上派人速去查办,有没有证据,一查便知。”

乾隆听罢,这事没什么好争辩的,即刻派步军统领郡王锦图恩、督察院大学士梁国治随曹锡宝回京,一起调查刘全。曹锡宝回到京城,不做片刻停留,直奔刘全家里,一看,傻眼了:刘全家里的房屋,与普通百姓别无两样,虽然有十几间屋子,并无一间有违制之规格。刘全家里还极其简朴,家人都穿粗布衣裳,翻遍所有的衣柜箱笼,找不到一件过分华丽的衣服。至于不合格的车马,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曹锡宝并不知道吴省钦倒拜在和珅门下,与和珅结成联盟。曹锡宝一走,吴省钦想到的是,这是立功报答和珅透题关照的一个好时机,吴省钦即刻吩咐家人,倘若有人来访,一律称病不见。当即备好快马,直奔热河,悄悄见了和珅,把曹锡宝打算弹劾刘全的细节禀告,请和珅做好准备。

和珅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曹锡宝冲着自己来的。他吩咐吴省钦立即回京,不要做任何声张,也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立即派家人快马回京,送信吩咐刘全:把房屋违制的地方马上拆除,车子和衣服烧毁,值钱的财物全部藏匿起来,不要留下任何痕迹。若有官员去搜查,把住口风,死不认账。

锦恩图、梁国治只好带着垂头丧气的曹锡宝回热河复命。

乾隆问道:“两位钦差,你们调查的结果如何?”

“皇上,微臣在刘全家中并未查到半点逾制之事。”

乾隆脸有愠色,曹锡宝则面如死灰。和珅见时机已到,也为刘全申辩道:“皇上,刘全跟随奴才已经多年,平素老实,奴才也是不相信他有违礼之处。依照奴才之见,该是曹御史听信了一些谣言,并不足信!”

这分明是诬告。乾隆心中有怒,冷冷对曹锡宝道:“曹御史,你怎么解释?”

曹锡宝一头雾水,心知刘全已经做了准备,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受到皇上质问,心头大乱,哑口无言。

乾隆厉声道:“刘全久在崇文门办理税务,多年来自然会有一些应得的款项,悄悄积蓄起来,置办一些房产,也是正常。至于服用、居室稍有润饰,也都是人之常情。至于你说依仗和珅的势力逾越规制,招摇撞骗,只怕都是道听途说吧?”

乾隆看到和珅兢兢业业跟随自己,却受到诬告,自然心有不平,有心替和珅说话。曹锡宝证据已失,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辩,只好顺着乾隆的意思承认失误,道:“皇上,微臣万万不敢。臣与刘全素不相识,实在不知道他在崇文门管理税务,只是见他房屋整齐,居用光鲜,再加上道听的传闻,这才下此推断。臣本意只想给和大人提个醒,要他先行约束,杜渐防微。臣情急之下措辞欠当,还请皇上治罪!”

和珅便道:“皇上息怒,曹御史职责所在,偶有失察在所难免,说不定只是听信别人的谣言,受人指使,并非蓄意陷害。”

和珅此言,表面上是为曹锡宝辩护,事实上暗指曹锡宝并非一个人所为,有可能是与别人同谋结党,这样的话,罪名就更大了。和珅心想,此事由曹锡宝出头,幕后一定还有主使,而曹锡宝与纪晓岚交往甚密,纪晓岚嫌疑最大,将他株连出来,方可安心。

乾隆果然听出话里的味道,追问道:“只听道听途说,就贸然上奏,如若大臣们都这样,朕一天要派多少钦差出外查办?朕看你这实际上要为难和珅吧?朕最恨官员不和睦,搞朋党之争,说说你是受什么人指使,蓄意构陷?”

朝中众臣四下无声,谁也不敢替曹锡宝辩驳,怕殃及自己。

曹锡宝被抓住话柄,无计可施,再吐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就会殃及无辜。此刻后悔没有听纪晓岚的话,收拾和珅果真是未到时候,只好认错请罪道:“我与刘全素不相识,只是在街上听闻路人之说,路过兴化寺看他房屋高大,就推断其有不轨之事。奏折里的话,许多皆是推断,无中生有,请皇上治罪。”

乾隆不依不饶,责成军机大臣继续审查,一定要揪出幕后之人。纪晓岚在京城听说此事,诚惶诚恐,因为只要曹锡宝扛不住,招供曾请纪晓岚看过奏折,落个同谋,必定连坐无疑。心中焦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等待消息。曹锡宝知道利害关系,绝对不肯连累他人,一口咬定自己道听途说,绝无蓄意报复,也无他人知晓乃至参与,嘴巴捂得死死的。

案件查不下去,最终,此事幸而没有扩大。乾隆以曹锡宝诬陷大臣、追逐名利、参奏不实之罪,判决革职留任。曹锡宝此后一直郁郁不安,六年后含恨死去。纪晓岚更加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从不主动与和珅发生任何冲突。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光鼐忠谏死里逃生 和琳办案不辱使命

乾隆五十一年,和珅已经位极人臣,官居文华殿大学士,正一品,为四大学士之首,并兼管吏部、户部事务。与之相比,和琳就逊色得多。和琳自从笔帖式升为吏部给事中后,并无再大发展。吏部给事中与监察御史合称“科道”,职掌抄发题本,审核奏章,监察六部、诸寺、府、监公事,听起来职权很大,实际上是个有名无实的职位,难以出什么成绩,升迁也比较困难。更大的原因,是和琳生性耿直,沉得住气做事,却不善于走关系,因此在升迁上毫无发展。

和珅深知和琳性格,心想拉弟弟一把,这一日便到和琳家中,商谈前程之事。

和珅道:“如今你在吏部给事中,有何想法?”

和琳道:“我兢兢业业,只盼皇上隆恩,给我升职的机会。”

和珅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这脑子,在官场也待了几年,还不懂诀窍,真是难为你了。”

和琳道:“哥哥知我不善钻营之事,我天性如此,也没有办法,不论做什么,都是为朝廷尽一份职,尽职尽力就可以,请哥哥放心。”

和珅叹道:“哎,如果你再在吏部待下去,我看也难有作为。你向来尚武,不如另谋一条路子?”

和琳来了兴趣,道:“嗯,带兵打仗,我倒是极为向往,哥哥有何良策?”

和珅道:“如今朝廷上下,在带兵打仗方面,最有能耐与地位的,当属阿桂和福康安。想要建功立业,就得跟这两个人多历练历练。特别是阿桂,文武双全,出将入相,是皇上最倚重的大臣。我打算把你送到阿桂手下做事,一来跟着阿桂,起点高,机会多,可以积累一些政绩,常言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就是这个道理,相信你跟他几年,可以学些真本事,将来可以独当一面;二来可以建立最好的将士人脉,对你将来前程颇有好处。”

和琳听了,又喜又疑惑,道:“若能在阿桂手下锻炼,那是求之不得,只不过你和阿桂素来不睦,朝廷人尽皆知,阿桂公不会为难我吗?”

“我虽然和阿桂不和,但相信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阿桂。”和珅胸有成竹道,“阿桂也是官场老手,与我交手几个回合,也深知我的利害,如今也不敢轻易得罪我,面子上的事,该给还是要给我。当然,更重要的是,阿桂此人,公私分明,你若真的是可造之材,他不会因为与我不和而冷落你。你性子耿直,做事细心,学问、胆识与军事才能俱佳,我感觉阿桂应该会喜欢你的秉性,在他手下应该大有机会。”

听了和珅分析,和琳大喜道:“哥哥想得这么深,让我大有信心!”

和珅道:“你若能与阿桂处理好关系,依仗他做一番事业,很快就可以出人头地,就如我们当初说的一样,你从武,我从文,各占半边天。”

和琳道:“我还以为哥哥忘了当初说的话。”

和珅知道和琳的言外之意,和琳虽然不在乎自己官职大小,但在心头一定认为和珅顾着自己的前程家业,早就忘了对弟弟当初的承诺,便道:“我只是在找恰当的时机呢,要知道,丰绅殷德出生之前,你是我最亲近的人。”

和琳感动道:“无论哥哥怎么做,我都无怨言。”

和珅借着前面的话题道:“你在阿桂的手下,也可以帮我了解他的举动,甚至改善我们的关系。倘若关系融洽,还可以给我说点好话。像阿桂、福康安这样的人,树大根深,虽然恨我,但我也扳不倒他们,只能互相牵制博弈,能够得到几分敬重便是。”

和琳似懂非懂地点头称是。他对和珅保持着自小而来的态度:言从计听。他也享受着和珅的关爱,虽然这种关爱比起小时候已淡了许多,但在心底实无甚变化。

这一天,和珅在军机处一反常态,对阿桂一脸笑意,道:“桂中堂,在下有一事请求,不知能否应允。”

阿桂冷峻道:“何事请讲。”

和珅知道在阿桂面前说话,不必绕弯子,便单刀直入,道:“我弟弟和琳在吏部给事中,已有多年,勤恳正直,未有升迁。但其实他的志向是学武,将来好带兵为朝廷效力。当今朝廷,未有如佳木公这般出将入相、战功赫赫,他想在您的手下锻炼锻炼,恳请您给机会。”

阿桂听了,心中不悦,对于和琳,他不了解,但和珅明目张胆地把亲弟弟放在自己手下,安插耳目,这种事简直是欺人太甚,当下道:“我朝中能征善战的将军多的是,我又忙得很,只怕不是最佳人选。”

和珅已经料到阿桂的这种拒绝,依然和颜悦色道:“佳木公平日与和某人也许是有些误会,但我弟弟是我弟弟,与我性格不同,在佳木公手下办事,是他的心愿。我也知道佳木公素来会给有才德兼备的年轻人机会。如果将来和琳不合您的眼光,您把他差遣到别处,我也不会介意。他现在只有正五品,您只要给他同等的职位即可,对于您来说,这必定不是什么难事。”

话说到这个分上,阿桂一寻思,还是不好拒绝。第一,阿桂当官已经几十年,他的父亲就是三朝元老,几经宦海沉浮,给阿桂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曾经有好几次被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官员弹劾而吃亏,由此,阿桂得出经验,在官场中,轻易不要得罪其他官员,特别是年轻有为的官员。自己如果拒绝此事,就把和珅、和琳一对兄弟全部得罪,和珅如今已经官居极品,谁知道和琳将来如何。第二,将和琳安插在自己手下,卖给和珅一个面子,倘若和琳也跟和珅一样是钻营之辈,自己晾着他,不让他插手重要事务,将来他自会离开。

于是阿桂道:“既如此,我就答应,成不成事,就靠他的本事了。”

和珅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在桂中堂手下,不成什么事,能学点本领,也是福分不浅了。”

和琳当即被安插到阿桂手下。阿桂以其对和珅的印象,并不让和琳插手大事,只给他一点琐碎的小事,来消磨他的耐心。但和琳是一个认真踏实的人,对阿桂的提防并不在意,不论是大是小,只是埋头认真完成,所有交给他的事,都能干得干净漂亮,尽职尽责。而且,和琳的性格与和珅完全是两极,平时话语不多,但一句是一句,务实清晰,更不像和珅说话不尽不实,善于阿谀献媚。和琳的表现让阿桂渐渐称奇:同是兄弟,个性处世为何有如天壤之别?

阿桂不让和琳插手大事,但和珅没有忘记弟弟,他在寻找施展和琳才能的机会。

却说这年春天,浙江学政窦光鼐要调任北京,升为礼部侍郎。这是好事,倘若窦光鼐高高兴兴进京上任,倒是保住了自己的前程。但是窦光鼐之前做过左副都御史,以敢于揭发官场黑幕、仇恨贪官污吏而著称,性情耿直,甚至做事直切,不会拐弯,常常将自己逼入险境。临行前,窦光鼐偶然听说平阳知县黄梅的母亲去世,不欲发丧,居然在家里找了戏班子唱戏,不顾人伦。此为不孝大罪,有伤风化,窦光鼐便对此人进行调查,意外发现平阳县亏空钱粮已经超过十万两银子。平阳县位于浙江省最南端,天高皇帝远,使得黄梅大胆妄为。再深入查下去,发现浙江官场各县官员贪污受贿,损公肥私,导致嘉定、海盐、平阳等县,亏空均达到十万两银子以上。

窦光鼐心急如焚,不及动身,连忙写了奏章派人赴京,举报黄梅以及其他各县贪污亏空状况。

浙江省这几年连年亏空,乾隆多次催办,历时四年弥补,仍有三十万亏空。乾隆看了窦光鼐的奏折,赞赏其据实参奏,批评浙江省官员督察不力,委派户部尚书曹文植、侍郎姜晟为钦差,赴浙江查办此案。

窦光鼐的弹劾得罪了一大票官员,其中黄梅与和珅私交甚好,是和珅布在浙江的眼线。弹劾的消息早在钦差到达之前已经送达浙江。

窦光鼐原以为钦差到来,此案几天便有结果。哪知道黄梅早已动了手脚,曹文植等到了杭州之后,又不能不顾及各种关系,询查了几天,毫无进展。待要下到县里去查,便先把窦光鼐拿来询问,道:“你所奏的平阳县亏空逾十万一事,系什么人告发?”

窦光鼐虽然耿直,但也身居官场多年,知道官场险恶,自然不愿连累举报人,道:“只是听说,一时记不起名字。”

曹文植又问:“你说的黄梅贪污、勒索下属、随意摊派、母丧演戏等事,有什么受害人可以证明?又有什么具体的证据吗?”

窦光鼐只是派私人调查过,自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帮助钦差,一时哑然,不能回答。曹文植便问询当地官员,黄梅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当地官员层层相连,均禀报:“平阳县亏空等事,经过严密查访,乃无中生有。平阳知县黄梅母丧一事,是当夜找戏班子演戏在前,看完戏后,当夜黄梅母亲暴死。”

曹文植派司员海成到平阳县调查黄梅贪污勒索一事。海成在县衙放布告三天,谁若受到黄梅的勒索,或有证据证明黄梅贪污,请前来举报。当地百姓对他贪污、受贿的事,均心知肚明,且在平时便传得沸沸扬扬。但黄梅父子在平阳一手遮天,百姓害怕钦差走后遭到报复,谁敢告发?三天之后,没有一个人前来举证,海成空手回到杭州。

钦差查了几天,没有什么结果,便把窦光鼐的详细回答向乾隆汇报。乾隆接到奏折,觉得窦光鼐实在是靠不住的人。此举连举报人、受害人的姓名都没有弄清楚,就随意上报,岂不是信口诬陷。乾隆在奏章批示回复:窦光鼐弹劾黄梅,是诬人名节,实属荒唐,窦光鼐必须据实回奏,到底是因何而有此举,有无以公报私?倘若说不出可靠理由,则交部议处听候发落。

窦光鼐满腹委屈,只得如实回报:平阳县的钱粮亏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确实始于黄梅,黄梅纵容他儿子以各种名义征收苛捐杂税,全省的人都知道。黄梅母丧演戏这件事,也是全县几乎人人知晓,钦差大人赴平阳审查时,完全被地方官蒙蔽。为了弄清事实,请允许我亲赴平阳,查核事实,再行回奏。

窦光鼐原来想皇上若真的想将黄梅的问题查清楚,理应派自己去平阳核实,取来证据。所有人都知道,钦差到外省,是很难办案的,没有本地知根知底的官员配合,断然被蒙骗的居多。但此刻乾隆帝已经不再相信窦光鼐了,非但没有准奏,而且吩咐钦差将窦光鼐带回京城,听候发落。

这给满怀热血的窦光鼐当头一棒。如果自己没有证据,到了京城被从严治罪,将遭遇灭顶之灾。留在前面的只能是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个鱼死网破。于是窦光鼐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顾乾隆旨意,当天夜里悄悄出发,星夜兼程赶往平阳县,决心要把黄梅的问题查个水落石出,洗脱冤屈。

窦光鼐到了平阳,吸取了曹文植的教训,不是大张旗鼓地查访取证,而是利用自己当过多年浙江学政的人脉,先派几个生员,在平阳县暗访,找到那些被征收苛捐的百姓,动员他们起来揭发黄梅。这一做法颇有效果,百姓不敢公然到县衙向钦差公开揭露,但在可以保密的情况下,还是向生员提供一些证据事实。

窦光鼐在杭州失踪,引起了浙江巡抚伊龄阿的恐慌,急速派人去查,得知私自往平阳查案去了。一旦黄梅的案子被查实,各个县城亏空情况暴露,岂不是公开证明巡抚审查不力?到时候恐怕落个革职查办的处分。伊龄阿派人跟踪、监视窦光鼐,根据情况,添油加醋,罗织罪名,急急向皇上禀报:窦光鼐公然抗旨,擅离职守,私自到平阳调查黄梅贪赃之事。

窦光鼐在孔庙大殿召集生员、学监,询问黄梅劣迹。众人起初不肯说,窦光鼐就加以恐吓,并在平阳的城隍庙多备刑具,传集书役,用刑逼供。众人被逼无奈,这才有人揭发黄梅,窦光鼐让他们签字画押,洋洋得意。

乾隆接到禀报,大怒,下旨斥责道:窦光鼐举动癫狂,拿交刑部治罪!

窦光鼐在平阳的调查刚有一点进展,拿他治罪的圣旨已到,不得不回到杭州。曹文植等人已经得令,即日便押解窦光鼐到京。

窦光鼐回到家中,心想此事已经罪上加罪,心中忧虑,与家人一一道别,泪洒衣襟。自己一腔报国之情,却成祸起萧墙之首,想来这个世道,要做一个忠臣是多么难呀。

郁闷之中,天色渐黑,他想着自己的官宦生涯,就跟这个日头一样,已到尽头了。正在此刻,家人来报,门生王以衔、王以鋙二人来看望老师。窦光鼐连忙请进。兄弟二人进门拜道:“老师此去京城,凶多吉少,还望珍重!”

窦光鼐心系朝政,对自己死活倒是没有惧色,道:“我知道皇上盛怒,此去必是革职查办,尽管如此,我也无所畏惧,有机会见到皇上,我还是要据理力争。只是可惜贪官如此横行,却是手段了得,逍遥法外。”

兄弟俩道:“老师一片忠心,令人感慨。这一路遥远,我等兄弟送来一件棉袄,老师路上御寒之用,务必带着,以报答老师之恩。时间不早,我兄弟在此多待,恐怕生事,就此拜别。”

显然,兄弟俩怕逗留太久,引人生疑,或被牵连,这才人之常情。

一件棉袄,作为报答师恩之情,本是一件小事,窦光鼐并不在意。但兄弟俩一直强调,务必带在身上,窦光鼐觉得蹊跷。其时杭州刚刚入秋,天气还十分炎热,兄弟俩何以早早预备棉袄,有何端倪?窦光鼐这么一想,忙把扔在一边的棉袄拆开,细细查看,就这么一翻,突然一摞纸张被抖落下来。棉袄里暗藏纸张,这是何意?窦光鼐拿起纸张,放在烛光下细看,这一看不得了,脸色由青泛红,心中一阵激动。不过经历了几番波折,窦光鼐变得小心了,当下冷静下来,不做声张,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之后,收拾行囊,只等被钦差押解回京。

一路风尘,急急到了京城,钦差将窦光鼐送到殿上,让皇上亲自审问。乾隆看窦光鼐,一脸决绝,道:“窦光鼐,你诬告他人,又抗朕旨意,私自查案,刑讯逼供,有何话说?”

窦光鼐面无惧色,坦然如常,道:“皇上,我与黄梅等人无冤无仇,揭发举报,乃是为清正朝廷贪污之风,绝无私意。浙江官员在朝廷耳目众多,钦差办案之前已经透露风声,涉及贪污的官员层层袒护,无法获得有效的消息,而派去平阳查案的钦差,用的办法过于平常,百姓生怕钦差走后被秋后算账,谁敢举报?黄梅父子贪污勒索,人尽皆知,浙江府库亏空,皇上也必有所闻。这种百姓都心知肚明的案件为什么一到审查,就难以找出证据,就是因为牵涉人员过多,办案人员没有威严,方法不当,我请求皇上派有威望有能力的钦差重新查案,势必要彻查浙江官场!”

乾隆怒道:“大胆窦光鼐,你自己作为举谏官员,只道听途说,没有证人证据,就上奏朝廷,如果人人这样,那多少好官也要受到诬陷。你自己都拿不到证据,却把责任怪罪到钦差身上,真是胡搅蛮缠,难道你不怕罪加一等?”

窦光鼐见皇上震怒,居然一副视死如归状,坦然道:“皇上,如果我拿出有力证据,是不是可以请求另派钦差,与我一同再去查办?”

皇上疑惑道:“你有什么证据?”

窦光鼐从身上掏出一叠纸来,道:“这是黄梅平时勒捐时的田契、印票、收据等证据,计有两千余张。这些票据不可能作假,也不可能是黄梅父子勒捐的全部证据,请皇上明鉴。我不惧死,只求皇上给我一个机会,与钦差一同查案,以报效皇恩,为自己正名!”

窦光鼐说得凛然,令人肃然起敬。皇上拿过这些票据,证据确凿,也为窦光鼐的正气感染,道:“朕依你之意,派钦差与你同去,如若查不出问题,你还是要问罪的。”

原来,王以衔兄弟是平阳邻县的生员,得知窦光鼐在寻找黄梅罪证,却被皇上圣旨叫回去治罪,知道凶多吉少,便到平阳县,将其他生员搜罗的证据来不及交给窦光鼐的,苦心搜集起来,以送棉袄的方式,交给窦光鼐,助他一臂之力,又避免自己受到牵连。这一招让窦光鼐绝处逢生。

却说当时和珅在朝中,看到窦光鼐的气势与证据,知道黄梅这下逃不掉了。地方贪污的手段与对付钦差的把戏,和珅通过这几年的办案,已了解得一清二楚。曹文植等都属书生,又没有威望,到了地方处处掣肘,查案的手段有限,难以与地方官员周旋,查不出问题十分正常。如今有了证据,朝廷再派一个有能力的官员,连同不怕死的窦光鼐,此案必定要水落石出,便向皇上奏道:“浙江吏治问题繁多,官场盘根错节,去调查的大臣说法不一,必定有贪赃枉法之徒在其中捣乱。此案我看要派一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去,才能不受掣肘,秉公执法。朝中大臣,我觉得只有阿桂中堂可以当此重任,和琳也可一起前去,他心细强记,助阿桂一臂之力,必有把握!”

案件到此,已是不好收场,乾隆便依照和珅的意思,派阿桂带着和琳,连同窦光鼐前往浙江。

这一步,是和珅眼疾手快,顺利地把和琳推举出去。和琳跟着阿桂,此案必破,只要能混点儿经验就能立下功劳。退一万步来说,万一案情复杂,和琳能有何过错,有阿桂顶着犯不到和琳身上。

出发前夕,和琳去讨教和珅,道:“哥哥,这是我第一次出外办案,请问我该怎么处理?”

和珅胸有成竹道:“这次是你立功的好机会。这种亏空案子,问题并不复杂,难的是曹文植他们吃不住当地的官员。阿桂经验丰富,办事有谋略,你不需要急于出头拿主意,只需紧跟阿桂,认真做好阿桂嘱咐的活儿,留一个秉公执法的口碑就是。”

和琳道:“如果我只是干这种活儿,就算是学点经验,但立功就算不上了,这一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和珅压低声音,得意笑道:“不,我叫你立功,自有你立功之处。这次浙江的案子,一查到底,我估计十有八九要牵涉到一个人,此人叫盛住,是杭州织造。如果查办了盛住,第一,不要得罪盛住;第二,你个人往轻里给盛住定罪,给他留条活路,这是你立功的地方。”

和琳虽然不懂和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还是牢牢记住了和珅的话。

到了浙江,这案子放在阿桂手里,就轻松多了,巡抚们在阿桂面前根本没有斡旋的余地,根据已有的证据,阿桂雷厉风行,识破贪官们掩藏国库虚空的诡计,迅速查清了贪污受贿案件,记录了各县亏空数额。其中,窦光鼐所奏的黄梅贪污受贿、母丧演戏都是属实,黄梅当了八年县令,所得赃款,折合银子共计二十万余两。和琳跟着阿桂,兢兢业业,做着本分的工作,一丝不苟,令阿桂刮目相看。

此案如同和珅预料的一样,盛住也牵涉其中,贪污公款,也被阿桂查办,押解回京。

两个钦差回京复命,涉案的各级人员,从巡抚到县令,皆按律例明示处罚。关于盛住,阿桂禀报道:“案件已经查明,盛住等人贪赃枉法,目无朝廷,下属州县亏空十分严重,应当严惩不贷,按律应当判盛住为斩监候。”

乾隆听了,有些迟疑,并没有当场表态,而是让和琳也发表自己的看法。和琳禀报道:“浙江吏治风气极差,杭州织造盛住确实曾经横行不法,但他很快认罪,态度可鉴,有心悔改。念其做官勤劳,罪不当诛,微臣觉得可以从轻发落。”

乾隆似乎就等着和琳的意见,道:“既然你们意见不甚统一,暂时不着急定罪。这件事先交由大学士、九卿再议一议。”

和琳一听,方觉得和珅神机妙算,自己的意见居然被皇上看中,予以权衡,这是莫大的荣耀。

此事过后,和珅才告诉和琳其中奥妙:原来,盛住的姐姐是十五阿哥永琰的福晋,盛住也算是皇亲国戚了。而且,皇上又喜欢十五阿哥,所以一定不希望处死盛住。

过了几日,乾隆宣阿桂道:“江南桃源、安东河决堤,朕思量再三,决定让你前去治水,即日出发吧。”

阿桂领命出京后,乾隆根据和琳轻判的意见,从轻发落盛住,保住他一条命不说,一年后就重新起用盛住了。

和琳最大的收获,还不是在此案中立功,而是进入了乾隆的视野。乾隆夸和琳做事有分寸,进退有度,条理井然。不久,户部侍郎苏凌阿上奏皇上,为和琳邀功道:“和琳年轻有为,浙江查案中,公正廉明,干练明达,廓清江浙官场,为圣上分忧,圣上当给以嘉奖,鼓励群臣立功。”

乾隆也有此意,便把此次浙江空缺出来的杭州织造直接赏赐给和琳。和琳开始踏上独当一面的仕途。

和珅在朝中以谦逊有礼、结交有才之士而著称,若有翰林才子到府上,总是不及整衣出来迎接,以示尊重。当时的翰林孙星衍、洪亮吉、阮元、毕沅都是大学士,这四人都是和珅喜欢结交的对象。只可惜前两者不依附和珅,断绝来往,后两者与和珅交好,受益匪浅。

毕沅,字秋帆,自号“灵岩山人”,自幼聪明,文武兼修,科举也顺利,比和珅出道早得多,乾隆十八年参加顺天乡试中举,被授内阁中书,后来入值军机处,担任军机章京,俗称“小军机”,专门负责缮写谕旨、记载档案、查核奏议等秘书工作。乾隆二十五年三月,毕沅参加会试,结果榜上有名。但能否登科,还得看四月二十六日的殿试。会试中选的举子,都不敢松懈,紧张备考。

能够参加殿试的举子,都是千里挑一的读书人,水平相差不大,这时候就十分偏重考生的书法水平。毕沅的软肋就是书法水平一般,字怎么也写不好。殿试的前一晚,恰逢毕沅与同僚诸重光、童凤三一起在军机处值班。眼见明天就要殿试了,诸重光、童凤三两人准备回家准备,对毕沅道:“以我们二人的书法,大有夺魁之望,想回去准备一下。你书法不行,不要有非分之想了,安心替我们值班吧。”

两位同僚的话虽不好听,但毕沅一想,说的也是实情,就同意了,晚上独自一人在军机处值班。当天夜里,军机处收到陕甘总督黄廷桂奏折,是关于新疆屯田事宜的。毕沅看了奏章,研究一番,知道来龙去脉和其中道理,便放下来,明日上司问起奏折之事可以对答如流了而已,其他也没放在心上。

第二天殿试开考,毕沅与其他考生一起进入太和殿,等考卷送进太和殿,众位考生列队跪受,然后回到各自的试桌答题。毕沅因为昨日值班,自然不如别的考生精神,既然这种考试大家水平差不多,靠的是文章能否符合皇上的胃口,自然多想也无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于是揉一揉眼睛,提笔打开试卷,一看考题,蓦然间眼睛一亮,心中激动,精神抖擞起来,原来考题正是策问新疆屯田事宜。若按照平时,毕沅则只能想当然,避实就虚阐述治理之策。而昨日自己看的奏折,对于屯田,多是实际问题和办法,此事已经胸有成竹,无需再苦心空想、矫揉造作了。

殿试结束,诸位阅卷大臣在文华殿阅卷,评论毕沅的卷子,对于屯田问题,言之有据,立意深远,显然是精心研究过这个问题,比起其他的才子明显要高出一筹。这种卷子,本来应该拿到第一,但是楷书确实不太好,有失文雅,列为第四名。

名单与卷子传到乾隆手里,乾隆看到毕沅的文章,言之有物,策论切实,才干过人,相当欣赏,并不在乎他的书法缺憾,亲自提升为一甲第一名,即状元。毕沅在军机处的同僚,诸重光得了一甲二名,即榜眼;而童凤三位列二甲第六名。

发榜之日,两人见毕沅得了状元,十分惊诧。因为毕沅的书法软肋是有目共睹的,便请教毕沅有何妙方。毕沅也不隐瞒,道:“那晚值班,军机处来的奏章就是新疆屯田的,我怕上司发问不明就里,便仔细研读了,因而对屯田问题一目了然!”两位听了,后悔得直跺脚。

毕沅夺魁虽然有侥幸成分,但其自身的才华横溢却是不可否认的。毕沅喜爱古玩、字画,还精通金石、校勘,且性格豪爽,好结交读书人,各方面与和珅极为相似。所以和珅上来结交,便走得很近,不但利益相交,也有诸多共同话题。在甘肃冒赈案中,毕沅正是甘肃的巡抚,当时甘肃的高层官员几乎一锅全端了,但是毕沅却被和珅保了下来,毫发无损。后来因为御史钱沣紧追不放,乾隆追究下来,惩罚不过是“降三级留任”,但不久在和珅的干预下,又东山再起。

且说这一年朱珪到山西代替巡抚一职,毕沅当时是山西布政使。这朱珪是乾隆十三年进士,历任福建粮道、湖北按察使等,四十一年开始,一直担任十五阿哥永琰,也就是日后的嘉庆皇帝的老师,为官清廉,此时还不太显眼,日后却与和珅的生死有利害关系。朱珪到山西上任的路上,听说运城连降大雨,沟河倒灌,遍地都是水,庄稼全被淹没,房屋倒塌无数,老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逃奔。朱珪心系百姓,便舍弃了车马,不去太原,而是先到运城去。在运城边境,只见到处一片汪洋,根本看不见庄稼地,老百姓困在村庄,老少体弱的死去不少。朱珪以巡抚的身份,赶紧着手救灾,找来船只木筏,救出被大水围困的百姓,发放救济粮,疏通水道,缓解水势。百姓眼见巡抚亲自来救,心里逐渐安定。

滔滔水势,终于被上万百姓疏通出去,水灾局面得到控制。可是百姓救出来,吃饭却成了大问题,房屋倒塌、牲畜被冲走,粮食颗粒无收。朱珪命令运城县令开仓放粮,再拿出府库中的银子赈灾,可是官府却拿不出一点儿粮食和银子。朱珪见此形势,把县令叫来,问道:“你为官一方,本应造福百姓,如今饥民遍地,形势紧迫,为何不放粮赈灾!”县令见躲不过,只好跪下请罪,照实说了:“小人有罪,本县的府库,早已经亏空多年,附近都是如此,这是多年的积弊,罪不再某任身上,现在根本就拿不出粮食呀。”

朱珪大怒,命令县令补齐亏空。县令东挪西借,但一时之间哪里凑得齐!饶是他贴上全部家当,还是离亏空数额相差甚远。朱珪只能表奏朝廷,把他抄家,缴出物资、粮食用来赈灾。

毕沅作为山西布政司,专管一省的财赋和人事,秉钱粮财政大权,全省的赈灾物资,正好也是毕沅负责,下面的府库亏空,毕沅也有很大责任。朱珪把运城县府亏空一事告知毕沅,询问是怎么回事。实际上,当时每个县里都有大量亏空,这已是山西官场众所周知的现状,只不过朱珪刚从京城来,不知情况。毕沅只好敷衍推脱,说是县令可能平时贪污,自己有所不知,一面从其他地方调集救援物质,配合朱珪救灾。

整个山西官场,都知道朱珪的清正廉明,慌成一团。毕沅一面救灾,一面悄悄吩咐下去,命令各县的亏空尽快补上。他自己也四处筹钱,弥补山西省的府库亏空。无奈亏空太多,不能完全补上。毕沅也觉察到朱珪正在逐渐调查整个山西的状况,等他了解完毕,必定上报朝廷,自己这个布政使是摆脱不了干系的。

毕沅日夜担心,除了到时候百般推托,想不出有效的办法,只能提心吊胆。这一日,朱珪突然召见毕沅,毕沅心里一慌,不知道什么把柄被他抓住,见了朱珪,脸色都苍白了,忐忑跪下,道:“大人召见,不知道有什么要事?”

朱珪见他行此大礼,慌忙上前扶起,诚恳道:“我今日刚刚接到家中的急信,老母现在病重,我得马上回去,不知道是不是见最后一面。可惜我到山西上任不久,又忙着救灾,把自己的几个钱也花进去了,口袋空空如也,现在路费短缺,老母重病又需要借钱,你有没有二百两银子借给我,等我回来后慢慢归还,不知可否?”

毕沅以其官场经验,心中一动,忍不住乐了,想来是朱珪终于不耐没有油水,忍不住索要贿赂,不由一阵轻松,连忙答应道:“属下这就想办法。朱大人且等着,我去取就来。”毕沅回家,取了一千两银子,用袋子装了,放在朱珪面前道:“世伯母贵恙,我无以为敬,请巡抚大人收下就行。”

毕沅心想,只要朱珪能接受这一笔钱,便同自己是同一阵营,府库亏空之事,便可以同进退了。

朱珪口头称谢,写了两百两白银的借条,递给毕沅道:“这是借据,你且留着,以为凭证,我日后归还。”

毕沅接下,不动声色。官员索贿,各种面子之事还是要做的,这一套毕沅见得多了。

朱珪拿起装银子的口袋,点了点数目,吃惊道:“我只借二百两,这些太多了。”毕沅微笑道:“大人不必客气,伯母贵恙,属下理当孝敬。”说着便把借条一道道地撕碎。

朱珪这才知道毕沅误会了自己,一时羞愤交加,怒道:“我只是急事,借银子,难道你要趁机行贿吗?”

毕沅心中一惊,细看朱珪,着急得都失去分寸,完全不是佯装拒绝的样子,马上反应过来,镇定道:“朱大人,你怎么说这种不能见人的话。你我同署为官,天天见面,彼此诚如兄弟一般。朱大人平日体贴属下,今天听说世伯母病重,而大人急成这个样子,想来你为官清正,家里用钱的地方必定很多,便多拿一些银两孝敬伯母,苍天可鉴,这是我的一片赤诚之心。同僚朋友之间,有事互助,这本是人之常情,也是我素来一向的行为,大人这样敏感,以贿赂之名加罪于我,岂不是以怨报德?”

毕沅之所以能如此慷慨说出,浑然天成,乃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乐善好施之辈,素来风趣豪爽。当时有名的文士汪中有段时间穷困,听说毕沅好侠义助人,有一次便跑到毕沅的官府衙门,递给看门人一张纸条,吩咐道:“你只说本人住在某某客栈,你家大人一看便知。”仆人把纸条拿给毕沅看了,只见纸条上写着:天下有汪中,先生无不知之理,天下有先生,汪中无穷困之理。毕沅看罢,哈哈一笑,慷慨取出五百两银子,派人送去客栈给汪中。可见,毕沅虽有贿赂之意,但也有一半说的是实话。

朱珪从来没遇见这种事,听毕沅说得振振有词、声情并茂,并非没有道理,一时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再加上毕竟有求于他,只得说道:“既然如此,愚兄错怪你了。不过我事先说好的,这些银子我只要二百两银子,你一定要收下借条,否则就变味了。”毕沅只好照办。

朱珪走后,毕沅找来山西按察使,以及几个县令一起商量计策。毕沅道:“朱珪已经觉察到亏空,他一旦了解清楚,必然上报皇上。而且他性格耿直,难以拉拢,各位想想有没什么办法,否则就别想做官了。”

按察使道:“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他离开山西。你跟和大人有来往,只有请他运作,方能奏效。”

商议之下,各人联名写了一道奏折,弹劾朱珪,奏折道:“朱珪终日只知道读书,对地方政务并不了解,疏于整顿。”奏折之外,筹集四万两白银和一些珍稀古玩,送到京城和珅手里,求和珅把朱珪调出山西。

这对和珅来说,并非一件难事。这一日上朝,和珅向乾隆上奏:“山西官员联名上奏朱珪不熟地方政务,刚去上任巡抚不久,又因母病回家,使得山西政务凌乱瘫痪。我看朱珪更适合在京城当官,不如将他调回京城,让熟悉政务的毕沅暂行署理巡抚之职。”

皇帝看了地方官员的联名奏章,亦觉得和珅的建议甚是合理,道:“好,和爱卿建议甚是圆通,就这么办吧。台湾林爽文叛乱拖了几个月了,朕忧心的是这个,有捷报传来么?”

和珅当即叩头道:“奴才正要禀报,闽浙总督常青上报,林爽文叛军贼势浩大,双方僵持,局势并无改观,请求朝廷援助。”

乾隆怒道:“一方叛乱,总督还镇压不了。和爱卿,你当初推荐常青时是怎么说的!”

原来,乾隆后期,吏治腐败,已是病入膏肓,百官与百姓皆心知肚明,但一己之力,又能如何?众多官员,只能随大流,舍公利己。少数忧国忧民者,有心无力,舍命弹劾一名贪官,又能换来几许清明?只有乾隆,还沉浸在盛世美景的幻象之中。各地民间起义层出不穷,台湾亦不例外。台湾知府孙景燧贪污腐败,民间苛捐杂税众多,其他的官员纷纷效仿,总兵柴大纪只不过任职两年,就贪污银子五六万两。羊毛出在羊身上,贫苦百姓衣食无着,民不聊生。天地会首领林爽文揭竿而起,率众竖起反清大旗,很快攻下彰化县城等地。台湾的清军抵挡不住,节节败退,上报闽浙总督常青,常青又上奏朝廷。和珅在军机处得到奏报,便对皇上建议:“委派闽浙总督常青去镇压叛乱。”皇上随即应允。和珅推荐常青,有个人原因,因为常青是他的门生,如若镇压成功,可把功劳掌握在自己人手里。可惜常青却不争气,到达台湾数月了,局面并无好转。乾隆迟迟听不到捷报,是故大怒。

和珅当即叩奏道:“皇上息怒。臣原来推荐常青,是想福建离台湾近,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常青此去方知叛乱的人数远比想象得多,一时无法扑灭,此事正在僵持状态,无法求得速胜,需要朝廷派一个经验丰富的猛将,方能扼住。奴才向皇上请求,如果派出福康安,势必能完成此大任!”

和珅推荐福康安,也有小打算。第一,林爽文贼势浩大,确实要靠久经沙场的将帅,朝中唯阿桂与福康安可堪此任。阿桂年纪大了,又是多面手,治水、办案、打仗样样都行,需要留在朝中救火,派福康安最为合适;第二,此次去台湾打仗,至少一年半载,若能得胜回朝,自己也有推荐之功;若是不能得胜,也好灭一灭福康安的傲气。

乾隆听了,别无他法,也只好准奏,令福康安前往台湾剿匪。

另一方面,朱珪在家陪母亲养病,一个月后接到朝廷诏书,命令他回京听命,不必再回山西了,大吃一惊,才晓得必定是毕沅在京城做了手脚。而毕沅得到诏令,自己代理巡抚之位,喜不自胜,叹服和珅在朝中的周旋能力,无与伦比。

正文 第三十二章 淫戏百出玉体写墨书 杀人无形勋贵遭连罪

春夏之交,和珅为吴卿怜建造的迷楼之上,清风浮动,边上的大槐树上,槐花暗香扑鼻,几只蜜蜂舞动其中,嗡嗡作响。那清香与震动耳膜的声音,让吴卿怜记忆中悠然一闪,想起自己在杭州之时,也喜欢在无聊的春光中,看着蜜蜂在花中舞动,想着蜜蜂沾了花粉,会飞到哪里去呢?如今自己南北漂泊,而那只蜜蜂,肯定也想不到自己归宿何处。想到此处,心有所动,不由在窗前拿起笔来,填了一首词儿。

丫鬟来报:“和大人来了。”

却不等吴卿怜起身,和珅已经快步上楼,扑了进来。吴卿怜道:“大人急急忙忙,有什么事么?”和珅呵呵笑道:“我来这里能有什么事,就是看看你在我不在的时候在干什么。”和珅一眼瞥见墨迹未干的词,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遍,啧啧叹道:“怜儿的词,真是超凡脱俗,意味深远,一般诗人,难以抵达这个境界。”

吴卿怜抿嘴笑道:“大人总是夸我,没有一句批评的,我倒是不相信了。”

和珅用温软的手捧着吴卿怜的粉脸蛋儿,凝视着她水汪汪的眼睛,道:“你的词在我之上,一见就心生喜欢,只顾着找合适的词儿夸赞,哪顾得上批评。”

吴卿怜心中无限欢喜,嘴里道:“你别说得那么好听——我是在迷楼之上,看到蜜蜂舞动,心有所感,想起从前岁月,倒是有感而发。”

和珅道:“迷楼能令你诗兴大发,真不枉我煞费苦心,值得呀。”

吴卿怜初到和珅这儿,万念俱灰,已将自己当成行尸走肉。和珅对吴卿怜倾慕有加,当即明白她的心中受伤之深,几手男人皆当她是玩物,随便卖送。当下以礼相待,百般敬重,使得吴卿怜内心枯木逢春,渐渐有了生机。日子长久,在和珅百般恩爱之下,发觉到和珅的真情,甚至庆幸自己遇见和珅了。

当下和珅品吟着吴卿怜的诗句,蓦然间灵机一动,将吴卿怜身上薄薄的衣衫褪下,露出白嫩悦目的皮肤。吴卿怜害羞,婉拒道:“大白天的,你又要强来,丫鬟都在。”和珅一把抱住,道:“这回要玩个把戏,让你猜不着的,丫鬟们退下。”丫鬟退出屋子,和珅一把扯开吴卿怜的抹胸,白玉般的身体赤裸裸出现眼前,再加上春光气息,令人怦然心动。

和珅在亲热上总是花样百出,温柔婉转,每次总令吴卿怜有说不出的期待与惶恐并存之感,消受之后,又有一份刺激。吴卿怜没有想过,床上的把戏也能整得如此跌宕起伏,也不知道和珅是从哪儿学来的,不过吴卿怜后来看了春宫书,知道和珅有部分借鉴书上的姿势,严谨而认真,每每尽兴。想到此处,吴卿怜虽赤身裸体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睛,想来和珅今天又是一个新花样。抖抖索索的声音之后,蓦然间感觉背上一凉,惊问道:“大人,这是什么,爬到我背上了。”

和珅道:“你别动,且猜猜。”

吴卿怜只觉得一只丝滑的虫子在背上游动,似乎带着水迹,像模像样地婉转迂回,有点痒痒,又有点刺激。猜想片刻,便知道是什么了,红着脸轻吟道:“大人,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和珅笑道:“你这玉体,宛如无瑕玉器,我得做点雕工润色。”

不久,和珅呼了一口气,道:“好了。”退开几步,瞧着吴卿怜的裸体身姿,连连赞叹。

吴卿怜道:“你倒是瞧好了,我可不知道你整的是什么。”

和珅笑道:“来来,我拿着镜子,你便瞧见了。”

和珅拿了镜子,吴卿怜扭头,将将看见和珅把自己刚刚写的词作墨写在自己背上,白嫩的皮肤写满墨书,黑白相映,冷暖交加,别有一番情趣。

吴卿怜羞涩道:“没想成身体还能写字,大人是不是跟皇上学的?”

和珅得意道:“非也非也,这是我见你新词了得,灵机一动。我一直倾慕你的才华,又爱你的美貌,如此合二为一,岂不妙哉。”

和珅一会儿欣赏着身体书法,一会儿抱在怀中无限爱怜,把吴卿怜搞得浑身酥麻。片刻,两人兴起,就着欢喜劲儿渐入佳境,吴卿怜娇喘连连,和珅此次异常兴奋,从凳子到桌子,再到床上。待到云雨收毕,吴卿怜细汗连连,喘气儿道:“把被子都沾黑了。”和珅还抱着她不放,道:“那不碍事,倒是行书变成草书了。”

吴卿怜绯红的脸上带着满足,缩在和珅怀中,享受雨后的呵护,娇滴滴无力道:“今天老爷特别兴奋,莫不是又有什么高兴的事?”

和珅亲了一口她精致的红唇,道:“高兴事?倒是没什么,朝廷要处理的事儿多,要搭理的人也多,虚头巴脑的,到了你这儿,什么都不想,真是极致的快乐。”

吴卿怜道:“我看还有一个原因,可能老爷自己没觉得!”

和珅奇道:“哦?”

“我看把纳兰嫁出去之后,老爷就放松多了。”

和珅恍然醒悟,道:“噢,这倒是实话,要不然她太闹腾,总是在不该来的时候闯进去,害我紧张呀!”

“她要是不这么干,恐怕老爷也舍不得嫁她出去吧。”吴卿怜聪颖,说了一点和珅的心思,和珅会心一笑,捏着吴卿怜的小嘴唇,道:“你也学调皮了,她呀,迟早我是要嫁她出门的,只不过要选家门当户对的,她自己要这么早嫁出去,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原来,纳兰看见和珅妻妾一个比一个漂亮,自己没名没分,在这儿耗着,非但没得什么宠爱,就连见和珅的面也少了,便死活要把刘宝杞叫来,嫁给刘宝杞。和珅先前恼怒,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嫁给下人,成何体统。纳兰打定主意,自有办法,和珅跟吴卿怜亲热,她就跑过来讨说法,和珅跟着豆蔻亲热,她又跑过去讨教。和珅心头火起,只得忍痛割爱,要呼什图把刘宝杞叫回来,依了纳兰的主意,给两人完婚。纳兰就此变得乖乖的。

吴卿怜笑道:“老爷,对女人来说,门当户对未必就是圆满,我看纳兰与刘宝杞,倒是一对真正的喜欢,纳兰现在比委身豪门要知足多了。”

和珅听了,心中不免有一丝酸酸的味儿,道:“那你跟我,是一对真正的喜欢么?”

吴卿怜娇笑道:“你不是还有太太,还有长二姑和豆蔻,谁和你真正喜欢,你自己晓得呀。”

和珅道:“我和你在一起,便是真正的喜欢,喜欢极了。”

吴卿怜道:“不知这话,是你先跟豆蔻说,还是先跟我说——我听说豆蔻身上体香跟香妃一样,真的如此吧,我倒是想闻一闻。”

和珅道:“那倒是真的。你可别闻,我怕你两人见面,闹出小醋意呢?”

吴卿怜理直气壮道:“老爷你真是小看我了,有老爷这样疼我,我已经很知足,怎么还会吃醋呢。老爷还要纳多少妾,是老爷的事,我只会当她们是姐妹,这一点修行我还是做得到的。”

和珅抱着吴卿怜道:“好好,那我可算怪罪你了,你什么时候想去便过去看看。算我有福气,娶的女人个个通情达理,不给我惹麻烦,比皇上还要清爽多了。”

“还有一件正经事我倒要跟你说说。”吴卿怜道,“听说家里的账目都是长二姑清理,事务繁重,老爷要是信得过我,我也可以去帮衬帮衬,这方面我也算在行哩。你看我整天就在这里待着,受老爷宠爱,是不是也得帮着老爷分担点心思。”

和珅道:“那是再好不过了,做账这事,得自己贴心人,回头我跟长二姑说着去。”

两人边聊着边虚度缠绵时光,无限缱绻。这时下人来报:“门生吴省钦来访!”

和珅道:“先请进花厅就坐上茶,我随后就来。”

和珅搂着吴卿怜道:“回头叫丫鬟在背上擦拭干净,用香粉擦了,切不可留下墨迹。”

吴卿怜道:“可惜我一个人看不到,否则,老爷的墨宝,我还真舍不得擦,就跟老爷在陪我一样。”

和珅呵呵笑道:“你要喜欢,下次取红墨来写,写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和珅穿好衣裳,到了花厅,吴省钦当头就拜,和珅欠身道:“免礼免礼。”两人就座,吴省钦道:“我今年主管顺天府乡试,老师有没有什么人需要关照的?”

吴省钦、吴省兰以才学闻名,入仕之后,在和珅举荐下,二人不断地作为主考官,主持各地乡试。吴省钦在任直隶学政时,曾在乡试中公开舞弊,根据收钱多少定名次,大肆收受贿赂,弄得不少学子怨声载道。不过在当时舞弊成风的环境中,并没有受到惩罚。

和珅道:“有几个名单,在我书房,暮雪去取来。”

吴省钦道:“如今考场舞弊甚多,为了杜绝此类状况,我列了几点建议,想上奏皇上,不过希望你先给过目一下。”

和珅道:“你请讲。”

吴省钦道:“学生舞弊的手段之一,便是在自带的草稿纸上夹带纸条。我建议将试卷用纸多放长三幅,考生便可直接用试卷打草稿,杜绝此类现象。另外,考试的时候,可以给监试大臣发一枚内府的图章,命令监试大臣在每张试卷上摁一个图记,可以防止考生在考场上暗地里调换外带的试卷。”

和珅点头道:“这些举措皆用心良苦,是杜绝舞弊的好办法,皇上必会重视。我也提个建议,你一并上奏,科考之日,考生要在西厢领取午饭茶点,这一项应该也请禁止,减少考场出入闲杂人员,便于管理。”

吴省钦道:“大人真不愧思虑周全!”取了和珅要照顾的名单,道谢而出。

吴省钦将自己与和珅的意见陈奏皇上。皇上十分重视科考状况,赞赏了吴省钦的良苦用心,批复道:“吴省钦奏请增加试卷用纸,禁止考生自己带纸打草稿的事,以及停止在西厢房领取午饭两件事,都依照吴省钦的办法施行。至于考试发给监试大臣内府图章的事,不妥当。内府所储图章是御用之物,不适合在这么多试卷上随便盖章,传旨令监试大臣逐卷画押,作为标记即可。”

福康安在军中虽奢靡,但用兵打仗确实有过人之处。渡海到台湾,马上稳住局势。台湾地形复杂,义军神出鬼没,福康安本想早早收拾战局,未能如愿,只能做持久战准备。经过整整一年的艰苦作战,终于捕获了义军首领林爽文,宣告平叛结束。押解回朝,福康安立下大功,被封为一等嘉永公。而和珅因为举荐福康安有功,又协助筹备军粮,封“三等忠襄伯”。获封退朝,和珅因为自己推荐的福康安,心想福康安必然感谢他,便上前示好道:“这次台湾之战,你我二人皆受赏,真是有缘呀。”

福康安看了看和珅,冷冷笑道:“我的功劳是用命拼来的,你的功劳是用嘴换来的,相提并论,似乎不合适吧!”

和珅当众又被泼了一瓢冷水,心中异常气恼,心想皇上也会顾及自己的面子,居然被福康安当成蝼蚁。心中笃定了主意:一味示好得不到福康安的尊重的。

乾隆五十五年是乾隆的八十大寿。早在五十二年,乾隆就吩咐和珅等开始筹备庆典,由于林爽文台湾起义,清军需要经费,又遭遇多处荒灾,不便行此铺张之事。现在时隔一年,林爽文起义被镇压,乾隆便旧事重提,下令筹备八旬寿庆,并派阿桂、和珅、刘墉、福长安、胡季堂、金简、李绶、伊龄阿为总办大臣。这么豪华的筹备阵容,明显是要让大典大办特办。然而,当时的情况是,贪污已经深深入侵朝廷的肌体,再加上国家连续灾荒,民生凋敝,百姓生活十分艰难,到处都在寻求受灾补助。在这个情况下,如果还要动用国库来操办大典,一是有心无力,二是不合时宜。

乾隆对筹办大臣们道:“八旬大典,要节省财力,节俭办理,切不可动用国库银两,诸位爱卿要多费心。”这话就是要巧妇为无米之炊的意思。如果大典办得寒碜了,只怕要拿这些大臣问罪的。和珅管理财政,肩负重任,也只有他听得懂乾隆的意思:不动用国库的钱,不留口实,但一定要办得热闹隆重。和珅只能干他最擅长的老办法——以乾隆祝寿的名义,动员各级官吏、商人,各地的盐商也不能不表示。

台湾战事平息后,安南又陷入内乱,朝廷令孙士毅出兵征讨,可孙士毅不会打仗,不仅兵败,还险些把老命搭进去。孙士毅撤退时,不得不把辎重火器弹药就地焚烧,带着一少半兵马逃回镇南关,向朝廷寻求救兵。乾隆头都大了,无奈之下,只好又让福康安挂帅,再次南征。

此时福康安善战之名,已远播海内。队伍浩浩荡荡往南开拔,消息早就传了出去,行军还没有到广州,敌人就已经遣使叩关谢罪,表示乞降。乾隆也没钱打仗了,见好就收,封叛王为安南国王,每年进贡。

却说福康安在出兵安南之前,京城的豪宅正在翻修,需要上好的木材。而湖北汉口一带,正是木材汇集之地,有自己一手提拔的老部下李天培,担任湖北按察使,便修书一封,叫李天培代购木材,并吩咐托运到北京,自己便带兵马出发了。

李天培也正要上京述职,便买好了几百根上好的木料,再加上自己用的一千多根木料,一起出发前往北京。此时,正有湖广的漕运粮船上京,李天培为了节省运费,便假公济私,把木料装在粮船上,搭载北上。十分不巧的是,李天培私自给漕运“加塞”,致使河道拥塞,航道迟滞,引起船工不满,事情泄露,成了一公案。

此案落在和琳手上。

和琳被任命为杭州织造后,不到一年,因严谨敬业,被升任为湖广道御史,这是个监督官员的职务。他发现了李天培这个案子,感到很棘手。

此事可大可小,为什么呢?可大,因为假公济私是大罪,特别是漕运粮船是国库征粮,岂能被私用载物?按照大清律例,木头的主人是福康安,此事还会把福康安卷进去。如果福康安不知情,还有道理可讲,如果福康安知情,二人都要受到严惩。可小,是因为这种现象也比较普遍,损公肥私的现象已经蔚然成风,相比之下,捎点木料也不算什么。

但这事可大可小,并非由和琳来决定的,而且和琳不知不觉已经陷入一个两难的处境。如果弹劾李天培,就有可能得罪福康安,有这样的一个敌人,将来自己的日子好过不到哪里去;如果假装不知道呢,没事都好说,一有事就是大事,如果将来别人禀告皇上,自己难免有失察之罪,刚刚崛起的前程有可能付之东流。

此事关系利害,和琳连忙修书一封,去问和珅。和珅一见大喜,他懂得皇上的心思,正想整顿吏治,此事证据确凿,虽然福康安军功无数,威名远扬,但可以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于是,和珅回复:以御史的身份向乾隆上奏折,只弹劾李天培不提福康安。如果将来继续追查到福康安,则是钦差大臣的事,与你无关了,这样便可高枕无忧。

乾隆一听大怒,命令阿桂彻查此案。阿桂到了武汉,提审李天培。事情并不复杂,李天培一一招供:福康安正用兵安南,无暇家事,委托自己买木材,运往北京。自己贪图便宜,利用福康安的名声,占了漕运的便宜,导致航道堵塞。

阿桂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此案虽然是福康安的木材,但福康安自己并不知情,不能无端受罪,此时福康安正从安南回师,威震华夏,皇上应该可以免其一罪,于是有意将此事淡化,从武汉送回奏章,陈述详情后,启奏皇帝称:李天培假公济私,理应受到惩罚,但是导致河道拥塞,并非他的本意。买木材是福康安委托,私自动用官船,并非是李天培一人所为,福康安正在军中,并不知情,此事与福康安无关。

和珅晓得乾隆的心思,乾隆本来主张宽严并济,这一做法在前期颇为奏效,但如今各地的贪腐案一件接一件,乾隆恨不得像雍正爷那样,见一个杀一个,以止住不正之风。因此,此时要是跟乾隆讲宽,绝对是自己找死。于是和珅奏道:“李天培假公济私,实属大罪,不该模糊处理。一旦姑且,被其他贪官效尤,后果实在不堪,皇上当严惩涉案官员,以正朝廷风气才是。”

乾隆果然不满阿桂的奏报,听取和珅的意见,决心严惩。他推翻阿桂的判决,下旨:湖北按察使李天培,假公济私,导致严重后果,革除一切职务,充军伊犁边疆。福康安纵容部下,难逃罪责,罢官免职;因安南作战有功,战功卓著,为朝廷肱股,判革职留任,扣罚总督养廉三年,俸禄十年。

阿桂回京之后,因其拟罪过轻,也受到连累。乾隆下旨申斥:朕叫你去办案,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要你公正办案,以儆效尤。如今事实俱在,你却一味包庇福康安,打算将大事化小,分明是跟朕处罚严惩贪墨的施政方针背道而驰。

福康安正在官运战功的巅峰时期,没招谁没惹谁,因一件自己毫不知情的小事就被牵连,受到乾隆的处罚,觉得太没面子了,再加上十年的俸禄一次就被扣没了,心中郁郁不平。他回京之后经过打探,晓得是和珅一手经营的一步大棋,不由对阿桂叹道:“和珅手段圆滑,杀人不见血,要小心才是。”

阿桂道:“我早就见识了,你是之前没见过他的手段,才敢当面羞辱他。”

此后福康安再也不敢对和珅过于骄傲与大意,而是小心翼翼,生怕有把柄落在他手里。和珅看见福康安的态度,晓得他见识到自己的厉害了,心中出了一口气。两个人表面上,也互相客气起来。

乾隆五十四年,和珅四十大寿,京城乃至各地的门生好友纷纷登门祝贺,热闹非凡,端的是京城一大喜事。和邸周边几里,张灯结彩,鼓乐齐鸣,贵客来往穿梭,就算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也不会比这热闹。

以和珅如今的权势,祝寿的人自然是不缺,但和珅在意的是有才学有名望的翰林才子和高官到家祝寿,这样才能表明是真正的名门望族。对和珅而言,如今有财有权有势,唯一缺的就是口碑名望,倘若最优秀最有名的才子都来为自己祝寿,则可口碑圆满,德高望重。反之,如果名士们都远离自己,那么寿宴无论多热闹,又有什么品质呢!

为此,和珅给翰林才子们都发去请柬,请他们到时一定赴宴。

翰林院中,最有名的孙星衍、洪亮吉、阮元等,收到请柬之后,犯愁了。和珅虽然敬重他们,但此人以谀上和权谋获得如今权势,如果去他家里参加寿宴,意味着与他结朋交友,恐怕立马就遭人诟病。倘若不去呢,翰林们毕竟混在翰林院,将来还会进入官场,得罪了他,难免穿小鞋。各人权衡上下,不免踌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小算盘。

孙星衍耿直清高,绝对不吃这一套的,他号召众人道:“我知道大家不愿意去,又怕得罪权贵,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大伙又不丢自己的品格,让和珅也无法怪罪。”

众人本来各有心思,听说有这个法子,齐声道:“你快说出来。”

孙星衍道:“我若说出来,大家则要齐心协力,听我的。到了和珅寿宴这一日,翰林院才子全部聚集到南池子,举行诗会,这样无一人去参加,和珅也怪罪不到任何一个人头上。”

众人都叫好,其中有些犹豫不决的,或者其实心里想去的,也只好一起应和,都做了不去的准备。

却说开宴做寿这一天,和珅见自己派人邀请的翰林,一个也没有到,相当奇怪。赶紧派人去查,很快知晓,翰林们约好,在南池子举行诗会,一个个都无暇前来。和珅作为寿星,被众人围绕,本来意气风发,听罢,顿时失望,一脸幽怨道:“我盛情邀请他们,居然无一前来,太没有面子了,一定是有人在其中捣鬼。”

众人见和珅不悦,都肃然不敢做声,一时陷入尴尬。身边的一个男旦名角道:“我认识翰林阮元,我可以将他请来。”和珅道:“他也一定在那诗会中,你怎么请得过来呢?”男旦道:“阮元喜欢我的戏,颇有交情,大人且等着,我就去把他请来。”

阮元是江苏仪征人,生于乾隆二十九年,从小熟读儒家经典,少年得志,考中进士后,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第二年授翰林编修。翰林院乃是朝廷储备人才的地方,也是翰林们日后飞黄腾达的第一步。

男旦到了南池子,果然见翰林们聚在一起,吟诗作赋,不亦乐乎。他找到阮元,急切道:“今日我在某家唱我的拿手戏,如果你够朋友的话,一定要替我去捧场。”阮元道:“我们大家聚集在此诗会,岂能因看戏而走人?”男旦道:“你们在翰林院,天天都可以吟诗作赋,还嫌处得不够么?我这出戏唱了,日后未必能唱出这味道出来了。你不会只与达官贵人交往,却把我这唱戏的不当朋友吧!”

众人见男旦聒噪,不以为意,都道:“去吧去吧,这里也不差你一个。”

男旦把阮元弄进马车,到了和珅府,连拖带拉把他拽了进去。和珅一见阮元,穿戴整齐,下堂迎接道:“今天翰林来拜寿的,你是第一个,太好了!”

对于拜寿这件事,阮元本来是中间派,立场没有孙星衍那么坚决,心知被戏子骗了,既然登门入室,也就入乡随俗了,作揖道:“从诗会现场匆匆而来,来不及备礼,还请见谅。”和珅笑道:“翰林学子,国之栋梁,来为我祝寿,也是一份厚情,何须礼物。”叫道,“快给翰林阮元赐座上酒。”陡然有蓬荜生辉之感。

当下主宾尽欢,毕沅为和珅赋诗十首,吴省兰、吴省钦兄弟也各展才华,让和珅十分惬意。阮元毕竟惦记着自己是翰林学子,不敢太放肆,但和珅对阮元极为看重,已将他当成自己人,让阮元也觉得盛情难却。

这一日,乾隆上朝,说有西洋来使,献了精美眼镜来。下朝之后,乾隆便召集和珅等近臣到御书房,瞧瞧这稀罕之物。

其实眼镜早在明朝,就由西洋传入我国。老眼昏花的学子士人,由于看不清蝇头小楷,深受其害,戴了眼镜能够看清灯下的蝇头小字,这在以前无法想象,人们视之为奇珍异宝。勤政的雍正帝就对眼镜情有独钟,因他登基时,已经四十五岁了,视力很差,又日夜批复奏章,用了眼镜这一奇巧之物,效果很好,下令推广。雍正佩戴的眼镜,全由内务府造办处专门制作,造办各式眼镜三十多副,在宫中随意安放,使得雍正每到一处,随手可取。雍正帝还把眼镜赏赐给内外文武大臣,江南河道总督嵇璜的视力一向不好,雍正帝便赐一副给他,道:“朕所用眼镜一副赐卿,未知可对眼,若不对,不必勉领,随便交回,朕另颁来。”嵇璜用了,回奏道:“与臣目边相对合,从此视息更觉精神,办事尤当奋励。”

乾隆非常注重养生,年老时身体仍然比较康健,从来以老健自喜,所以视力虽然下降,但并不像雍正那样推崇眼镜,也不用戴。这次西洋送来的水晶眼镜,造型奇巧,大家觉得稀奇。乾隆戴上之后,并不觉得视力好了,脱下来道:“老光不甚合目,眼镜这玩意儿,世人如获至宝,朕看奇技淫巧,不过如此。”

和珅本以为乾隆会喜欢,哪知道乾隆对眼镜是鄙夷的态度,便附和道:“皇上目力十分康健,这种西洋巧物,还是不用为好。”

恰巧此时,负责“翰詹大考”的考官进来请示:“皇上,请问‘翰詹大考’,有何命题。”乾隆正聊得兴起,手上还拿着水晶眼镜,便抬起手来,道:“就以‘眼镜’为题,限五言八韵。”

考官领命而去。

“翰詹大试”,即对翰林进行考试,根据成绩重新分配岗位,不但有升有降,最差的还要革职,对翰林来说,又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下朝回家,和珅差仆人把阮元叫来,道:“明日翰詹大考,你有什么准备吗?”

阮元见和珅把他叫来,见问的是这个问题,觉得有戏,如实道:“我就是如常准备,不知大人可有什么讯息?”

和珅道:“我看你年轻有为,真心想助你一臂之力,你切记要保密。若以‘眼镜’为题,你有何见解?”

阮元一时语塞,道:“眼镜这玩意儿是稀罕之物,我也没有用过,还得想一想。”

和珅道:“不必回答了,皇上鄙夷此物,你好自寻思,回去准备吧。”

阮元已经意会,告辞回去准备。阮元本来就有才学,又得此口风,在考场上一看题目,深知和珅的好意,胸有成竹写道:“四目何须尔,重瞳不用他……”诗意是说,本来是无须戴上眼镜,变成四只眼睛,也不必用眼镜装成重瞳,炫人耳目……

“眼镜”这个命题,却把其他考生害惨了。首先是眼镜从来没有出过诗题,其次眼镜是稀罕之物,只有皇上和极少的官员戴过,对众多翰林来说,根本不知为何物,那些只知读书、泥古不化的夫子,脑中一片茫然,也不明白皇上出这个考题是什么意思。考场寒冷,时间紧迫,众多翰林勉强为之,考诗不忍卒读。

乾隆阅卷时,见阮元的观点投其所好,心有灵犀,大为赞赏。这批翰林一共钦定三等九十六人,其中一等只有两人,阮元排在第一。

阮元拜谢和珅,和珅虽然只有四十,但对少壮官员的提携已经提上日程,道:“你虽非我门生,但我已视你为门生,仕途坎坷,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跟我讨教。”

阮元考取翰林第一,遂由编修升为詹事府少詹,入值南书房,不久在和珅的关照下,便外放山东学政,已经与当时的山东巡抚毕沅同一个级别了。恰巧此时,阮元妻子去世,断弦未娶,毕沅看他前途无量,便为他牵线做媒,女方为山东曲阜孔府,受封为衍圣公的胞姐。清朝极为尊孔,乾隆每到曲阜庙祭礼,必下榻衍圣公府,孔府接待贵客,饮食非常讲究,正合孔子所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孔家小姐嫁给阮元时,陪嫁过来的就有四名孔府的厨师,个个身怀绝技,深谙孔府烹饪之奥秘。阮元此后仕途一帆风顺,历经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号称“三朝阁老,九省疆臣”,这是后话了。

正文 第三十三章 炫宝石家门口遭戏 扬富名皇阿哥借宝

丰绅殷德五岁时被钦定为额驸,此后乾隆待他视如己出,不但给他最好的师傅,培养诗词歌赋才能,而且让他自小与天下文人名士交流。很快,丰绅殷德便成为一个出众的少年,文采横溢,儒雅风流,不论是相貌还是才华,与和珅相比,均有过之而无不及,乾隆爷觉得越来越满意,自觉为十公主找到了一个好夫君。

十公主呢,与丰绅殷德的风流倜傥相反,自幼尚武,喜欢骑马,经常跟随父皇和兄长外出打猎,一身戎装,颇有英武之气。和珅经常叫丰绅殷德多去陪陪公主,培养感情,无奈丰绅殷德更喜欢读书,不太爱外出,只有和珅催促了才会去看看。

一转眼,十公主就十二岁了,长得与乾隆神似。这一年,十公主随着父兄到木兰围场打猎,随行的皇子有永瑆、永琰和永璘。八阿哥永璇因为卧病不起,留京诊治。从京城一路过去,秋色无限,几天往北的路程,树叶从绿转为黄再转为红,如火如荼,燃烧于眼前。塞北的风光令人心神迷醉,也令人觉得天地宽广,大有作为。木兰围场面积广阔,是由蒙古喀喇沁、敖汉、翁牛特部敬献给康熙皇帝的。“木兰”即是满语“哨鹿围”“鹿哨子”的意思,原本是捕鹿时使用的一种工具。围猎时,士兵们用这种哨子吹出一种类似于雄鹿求偶的声音,吸引雌鹿闻声寻来,雄鹿则为夺偶也跑来,其他的野兽则为捕鹿而聚拢,这样动物就会聚集在一个越来越小的包围圈内,包围圈逐渐缩小,便可以瓮中捉鳖。

乾隆带着皇子来木兰围场,一是笼络蒙古王公,二是趁机考验一下皇子的各种能力。乾隆一身戎装,年近八十却是精神焕发,皇子们也英姿勃发,期待一展身手。包围圈已经很小了,随行的侍从身披鹿皮,头戴假的鹿角,用鹿哨子模仿母鹿的叫声,把公鹿引诱出来。很快,公鹿和小鹿都从树林里露出来。皇子们一个个跃马开弓,一时间,围场如同战场,喊杀声震天。掉头逃跑的野兽,却被包围的侍卫防线压得惊慌失措,四处逃窜。十公主看见几头小鹿奔来,弯弓搭箭射出,一头小鹿应声而倒。十公主欢呼一声,策马奔了过去,乾隆吩咐众侍卫跟着保护,把公主的战利品抬过来,围观的众臣齐声高呼庆祝。乾隆非常高兴,当场赐十公主黄马褂一件。身披戎装的十公主穿上黄马褂,更加英姿飒爽。

傍晚,满载而归,在木兰围场的张三营行宫住宿。乾隆与诸位王公大臣、将士猎手聚集一堂,饮酒吃肉。围猎持续二十多天,收获颇丰,便在张三营行宫举行庆功宴会,饮酒歌舞,摔跤比武,并按照功劳大小对皇子予以奖赏。皇子之中,永瑆收获猎物最多,其次是永琰和永璂,永璘所得最少。十公主虽然所得不多,但她是女孩,乾隆却最引以为傲,道:“可惜呀,如果你是皇子,我真想立你为太子。”可见乾隆之宠爱。

乾隆五十三年,十公主被破例册封为固伦和孝公主。按照清朝皇家的礼制,中宫皇后生的女儿封为“固伦公主”,品级相当于亲王;嫔妃生的女儿封为“和硕公主”,品级相当于郡王。十公主是惇妃所生,按理只能册封“和硕”,这次册封却打破惯例,“固伦”是品级,“和孝”是十公主的封号。

册封仪式过后,十公主成为固伦和孝公主,丰绅殷德跟着沾光,成为固伦额驸,地位大大提高。乾隆赏赐给公主一座田宅,建立公主府,又赐给很多名贵的珠宝、绸缎,公主留起头发,这是满族的风俗,女子蓄发表示待嫁。

乾隆五十四年,算虚岁,他们俩都到了十六岁,也就是该成婚的年龄了。十一月二十七日,固伦公主正式下嫁丰绅殷德。

丰绅殷德娶十公主,但不能说“娶”,只能用“尚”,不能说“娶妻”,只能说“尚主”。不能说十公主“出嫁”,只能说“下嫁”。

这是当年最隆重的婚礼。公主梳洗完毕,来到保和殿。保和殿是皇帝接见蒙古、新疆等外藩王公大臣的地方,公主下嫁时也要在这里宴请驸马。殿内金砖铺地,坐北朝南设雕镂金漆宝座,富丽堂皇。这里也曾经是顺治皇帝大婚的地方。

参加贺礼的王公大臣都已经到齐,喜气洋洋地站在两侧。鼓磬管弦齐奏,乐曲喜气冲天。奏毕,王公大臣以及执事人员,整齐地行三跪九叩礼。

乾隆御赐的嫁妆,更是超过之前所有的公主,华丽的各式绸缎,足以开一个绸店。各种红宝石朝顶帽、金凤、金翟鸟、金佛、金珊瑚头箍、金手镯、青石朝珠,乃至各式古董玉器、名贵珠宝、衣物数不胜数。乾隆亲自将女儿扶上由十六名銮仪卫抬着的凤舆,送亲的队伍从东华门出发,朝和珅府走去。一路上,侍卫处处可见,神态凛然。围观的人群如云,争先恐后想一睹公主的芳容。和邸张灯结彩,大张旗鼓,前往和府道贺的官员排起长队,和珅与额驸丰绅殷德站在朱漆一新的大门口迎接。上百桌的酒宴,使得宅院热闹非凡,山珍海味,数不胜数。送礼的人带着贵重的礼品,在门口排着长队,来回不止千人。就连对和珅不屑的首席军机大臣阿桂,也带来了贵重的礼物,谁让他儿子娶的是公主呢。婚礼持续了数天,仍有外地的大臣赶来祝贺,直到四五天后才算安静下来。

和珅风光无限,赚足了面子,不仅是因为场面盛大,百官庆贺,更是因为乾隆特地赐给和珅一颗宝石顶戴。这是极大的荣耀,惊动了朝内文武百官,便借齐齐来道贺之时,顺带欣赏这稀罕之物。和珅摆宴款待,特意把它放在一张显眼的桌子上,便于欣赏赞叹,只见朝冠正中缀着一颗大红宝石,闪闪发光。官员们争相赞叹道:“万岁爷赐予相国的这颗珍贵宝石,真乃旷世隆恩!”“和中堂功高盖世,理应享受这样的赏赐,这颗宝石顶戴真是绝配。”

夸赞声让和珅飘飘然,此刻他受到的尊崇与皇上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宅内高朋满座,美酒言欢,宅外停满了马车与轿子,交通堵塞。这时,一辆华丽的马车直奔和府而来,马夫叫嚣着,其他的轿子和车子都让路,到了和邸门口。一个太监拿着黄色轴卷的圣旨,在门口叫道:“圣旨到!”

此时,和珅从酒意中抖擞一醒,忙整理了华服,叫人在香案前焚香,跪在圣旨前面。其他的官员想来,皇上又给和中堂赏赐了,自己有福目睹,也在旁边跪下。

只听得传旨太监尖声宣读:“查文华大学士和珅,督办兰州军务期间,指挥不力,总兵图钦保阵亡,和珅匿不上奏,掩饰战事发展,且有贪污军饷之事。兹念其前功,不予深究,着追还前赐宝石顶,以示薄儆。钦此!”

原来是兰州事情败露,皇上派人来追还宝石顶的。和珅听旨毕,面色由红转青,神情木然,兰州督师是自己想建立军功而未遂的污点,当初自己闪转腾挪借查贪躲过去了,但凭借这一指挥失误,和珅也得到莫大的经验:自己不是帅才,但没有军功而身居高位,又怎能服众呢?和珅后来找到一个最适合自己的办法,每次战争,都自告奋勇筹备粮草,做好后勤供应,也能立下军功。没想到这件旧事,不知让谁透露给皇上,还是被捅了出来,而且是在这种场合下,不仅大煞风景,而且当众出丑。回头查出哪个不知死活的人向皇上禀报,一定十倍报复!

和珅定了定神,谢恩领旨,把皇上钦赐朝冠上的大红宝石摘了下来,呈给传旨太监。这颗宝石,只让和珅风光几日,又要物归原主了。太监收了宝石,也不多废话,说了声“告辞”,径自出了和珅府,登上马车朝皇宫方向而去。

满堂宾客,目睹此状,有的替和珅惋惜,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内心赞叹皇上英明,终于向和珅开刀了,一个个再也无心吃饭喝酒,不等和珅相送,大多悄悄告辞回家。

和珅自得宠以来,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太监走后,一时气急,险些昏厥。皇上也是气人,治罪也要分场合,这不是存心整自己吗!稍微心定,又想,皇上如果对自己下手,自己这么些年受贿的各种事儿,会不会被连根拔起呢?到底谁这么有能耐,是不是已经暗中下手调查了?人有把柄,就是活得不踏实。这喜怒忧愁交加,比如冰火并施,确实把和珅搞得头昏脑胀,只好向乾隆写了告病的奏折,请求休假。

次日,又有宫中太监过来宣旨,和珅吓了一跳,从床上起来,不知皇上这回唱的是哪出。太监并无要事,只是告诉代表皇上过来看看和珅,并传达皇上旨意:务必好好休养身体。

和珅心道:皇上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让太监来探听我的虚实,准备发第二招?又忐忑不安。

只过两个时辰,又有皇宫传旨太监过来,还带着宫里的太医,为和珅诊治。和珅心想:莫非皇上要查明自己是否真的病了?便把自己所知的病症,从前和现在的,一五一十都讲给太医,否则讲不明白,说不定落个欺君之罪。

御医走后不久,又有太监送来御药,告知如何服用。太监走后,和珅心中不安,叫人来,把药材一一识别、洗净,这才拿去熬药。傍晚,又有太监传送御膳,说是乾隆特意赏赐。

这下让和珅重新猜测乾隆的葫芦。以乾隆的脾性,如果要治罪自己的话,不太可能会花这种小心思的,必定一是一,二是二,光明磊落。和珅左思右想,突然思路贯通:皇上一定是遭人暗中挑拨,揭发我在兰州之事,一时发怒而为之,马上派人来收回红宝石。后来觉得处罚过于粗暴,所以派人看医送药,说明还是器重我的。这么一想,浑身陡然一松,郁闷之气从天灵盖遁逸,顿时就觉得病好了。

次日,和珅虽然心中忐忑,但还是去面见皇上,叩谢送药的恩典。乾隆情真意切地问道:“爱卿的病体痊愈了吗?”和珅磕头回道:“托皇上洪福,奴才的身体,服了御赐之药,已好大半,能够上朝了。”乾隆欣慰道:“那就好,固伦和孝公主的婚事,你操劳过多,可能受累了,没事要多歇息——对了,朕前几天赐你的红宝石,你怎么不戴呢?”

乾隆在对话中,看见和珅的顶戴,缀的还是以前的红珊瑚,突而问起。和珅一惊,皇上这是有意挖苦,说明还抓住这个辫子不放,心中慌张,连忙叩头谢罪道:“奴才知罪了。奴才有负圣恩,红宝石才被陛下追回,奴才一定好好反省过错。”乾隆一听,满脸惊愕道:“你有什么罪,朕何时追还了宝石顶戴?和珅,你快从头说来。”

和珅一听,满头雾水,这下真不知是演什么戏了。看皇上表情,确实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马上磕头,把太监过来传旨,追回宝石,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只是隐瞒去圣旨中所说的罪过。

乾隆大怒道:“到底是谁假传我旨意的?”

把吏部尚书、礼部尚书和所有的军机大臣都传来盘问,没有人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和珅向皇上描述太监的长相,叫了太监的总管来验证,总管也说没有这样的太监,看来是一场江湖骗局。

皇上御赐的红宝石顶,在天子脚下被人骗走,真是无法无天。而和珅被江湖人玩弄于股掌,更是丢尽脸面,羞怒交加。乾隆命令:刑部与九门提督,根据和珅所描述,画像寻人,搜查京城每个角落,限期破案。

九门提督是清朝皇室禁军的统领,负责东直门、朝阳门、西直门、阜成门、德胜门、安定门、崇文门、正阳门、宣武门九座城门的内外守卫,以及平日的巡逻、救火、编查保甲、缉捕、断狱等诸多事务。和珅被骗,这种事九门提督脱不了干系,忙亲自到和珅府上请罪,商量捉拿要犯之策。

和珅道:“这次要犯如此猖獗,骗的不仅是我的宝石,更是丢皇上的面子,查不出来,只怕皇上饶不了。”

九门提督道:“中堂说得有理,在下就是把京城抄个底儿朝天,也要查出来。宝石一旦查获,定然送到府上。”

当即下令,巡捕营的营官、巡检一起出动,在各个城门仔细盘查行人。派人明察暗访,旅店、妓院、酒楼、当铺等地方被折腾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一时间全城风声鹤唳,百姓怨声载道。

恰好吏部侍郎郝云士上门问候,和珅如获救星,连忙请进。和珅问道:“果真被你说中。”郝云士呵呵笑道:“大人过奖,一点点阴云飘过,即可见晴。”

郝云士为扬州仪征人氏,和珅还没有当吏部尚书的时候,也经常插手官员的任免,与郝云士早就相识。当初有很多人来到京城,想认识和珅,苦于无门,见和珅一面,比见昙花一现要难得多。有一位山西巡抚,花钱托关系要见和珅,派属下给和珅送了二十万两白银,以图结交,和珅的管家只问了一句“黄的还是白的”,就收了起来,和珅根本就不露面。还有一位山东历城的县令,有一次进京觐见皇上,想顺便求见和珅一面,将来在同僚中夸耀一番。他在京城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只好送给和邸的看门仆人两千两银子,请求帮忙。结果得以在和珅下朝归来时,跪在和珅的家门口,高举自己的手板,以求接见。和珅在轿中听了门人禀报,连轿子都不下,在轿中怒斥道:“县令什么东西,虫豸一般,也敢来叩见我!”县令花了两千两银子,换来一顿羞辱,落荒而走,一时传为笑话。

郝云士看到求见和珅的大有人在,许多人盲目花冤枉钱也见不到一面,看中其中商机,便摇身一变,成为掮客,帮助撮合外地官员求见和珅。和珅通过郝云士遴选,接见的官员必然知道和珅的饭局身价,有可靠来源,何乐不为!外地官员花钱请郝云士牵线搭桥,结识和珅之后,获得升迁,还会送来丰厚的礼金。郝云士来者不拒,获得不少家资,也成为京城富家。

郝云士能与和珅深交,不仅因为充当掮客,还因为他有一手绝活,擅长相面、卜术,其对人预测前途、命运,很有准头,在京城颇有名气,常有人托人来求卜卦、相面。和珅也相信卜相之术,请郝云士给自己看相,郝云士一看和珅之相貌,为最标准的福相,自然讨得和珅欢喜。不久前,他对和珅相面,曾云:和珅四十岁大寿这一年,大喜之年,会有阴云一闪,有惊无险。和珅连日来受惊,忘了此预言,如今郝云士一来,顿时想起,不由佩服郝云士的神机妙算。

和珅又道:“郝大人给我看看,我这大红宝石顶能否找到?”

郝云士胸有成竹道:“我过来,就是为大人压惊的。我早说过,和中堂是福中上相,此事不必劳心,只要惜福,该你的必然就是你的,跑不掉的。”

和珅听信郝云士话,心中稍安。

九门提督不敢怠慢,每日都过来给和珅汇报进展,各种明察暗访,找到的嫌疑犯不少,京城里一派沸沸扬扬,家里有宝石的人,都怕宝石长得跟御赐宝石一样。

这日散朝后,和珅回到后堂,刚刚坐下,下人来报:九门提督派了一名参将,求见相爷。说着呈上九门提督的名帖。和珅料想是有什么消息了,吩咐请进。片刻,下人带进一名参将。此人头戴蓝宝石顶的三品朝冠,身穿三品武官的绣豹子补服,器宇轩昂,大步踏进,见了和珅,倒头便拜,口称:“参见相爷!”

和珅面色冷峻,道:“你们步军统领衙门不花心思好好追拿行骗盗贼,派你来这里做甚?”

参将禀告道:“贺喜相爷,小的就是为此事而来。”

和珅心中一跳,道:“追查骗贼有何结果?”

参将道:“卑职是九门提督属下南营的参将,今天奉命搜查宝石顶,见到一个形迹可疑的商贩,步履慌张,当即上前盘问,果然从他的衣服夹层内搜得宝石顶一颗。提督大人正在审讯此人,怕相爷挂念,特地让卑职把宝石拿来,请相爷看看是否原物?”

和珅相当惊喜,接过锦盒打开一看,正是丢失的御赐宝石顶。和珅欢欣雀跃道:“没想到这次提督办事,效率如此之高,回复提督,此事立了大功,我必会禀报皇上,重重有赏!”参将不慌不忙道:“能为相爷效力,卑职们都感到无比荣幸。提督大人让小人问相爷一声,骗走宝石的骗子如何发落,是押送到相爷这边来,还是直接上奏皇上,送到刑部审讯?”和珅这才想到骗子,此人贼胆包天,倒是想见识一下胆儿有多肥,便怒道:“回禀你家大人,把骗子押到我这边来,我要亲自问问他,是不是吃了豹子胆!”参将道:“卑职遵命。卑职还要回去复命,不敢久留,宝石既是相爷的原物,请相爷赐几个字,让卑职回去好交差。”和珅点头道:“这是自然。”当下取过自己的名帖,写了宝石的收据,交给参将,问道:“你查获了宝石,我先赐你白银一百两,日后还会重用,你叫什么名字?”参将道:“卑职姓贾名丁工,感谢相爷恩典,我这就回去复命。”收下银子和名帖,拜谢而去。

参将走后不久,下人来报:“九门提督大人到访。”

和珅心中高兴,笑呵呵道:“快请进。”

和珅本来以为提督押了骗子一起过来,却见提督就一个人进来,以为有什么避讳,不好直接相问,忙叫人上茶,互相问候一番,和珅这才开心道:“承蒙提督大人鼎力相助,皇上御赐的宝石顶才完璧归赵,真是惊险之极。和某当面谢过大人。”

九门提督一听这话,脸色大变,跪了下来,道:“相爷有所不知,不是下官不尽心尽力,而是京城人口太多,来往庞杂,各营捕快已经严加查访,如今还是没有有力线索。在下前来,就是跟相爷通报情况,请相爷不要着急,再宽限几日。”

和珅听了,相当不悦,心想何至于如此取笑自己,当即收起笑意道:“提督大人你替和某人追还宝石顶,和某定然不忘此事,为你向皇上请功,你何至戏弄于我?”

九门提督原以为和珅用激将法,却见他面有不豫,已然生气,不知怎么回事,忙请罪道:“下官委实不敢戏弄大人,请相爷明示,你说的宝石顶已经查获,究竟是什么意思?”

和珅疑怒道:“刚才营官参将贾丁工送还宝石顶,我确认是御赐宝石,完璧归赵,这事难道你不知?”说罢取出红宝石顶,给提督看。

九门提督急得脑门出汗,道:“御赐宝石顶失而复得,实在是可喜可贺。只是相爷不知,下官属下的参将我都认识,根本没有贾丁工此人,下官也不知道宝石顶已经找回来这事,所以一时糊涂了。”

和珅愣了半晌,突然一拍脑门,道:“哎,我明白了,送还宝石顶与骗去宝石顶都是一样的局,都是一伙人,我居然一点端倪都看不出,这是遇见高人了。”

九门提督听了,这才恍然大悟,道:“此人胆敢在京城如此胡作非为,请相爷放心,下官一定严加查访,将骗子缉拿归案。”

和珅思量半晌,叹了口气道:“此事到此为止,不必追究了。”

九门提督奇怪道:“难道相爷不想捉到骗子?”

和珅摇了摇头,道:“此乃高人,在我府上出入自如,既然已经归还,就不必再费干戈,否则把京城弄得如此喧嚣,整日都在谈此事,我也心有不安。”

九门提督会意,道:“相爷宽宏大量,下官佩服,那我就收手了,只不过下官不知道皇上那边如何交差?”

和珅道:“这你不必忧虑,我自会跟皇上禀告,宝石顶乃是我不小心失而复得,就不必再劳公差了。”

如果就这样查下去,九门提督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够查明,既然和珅提出不了了之,他也乐得顺水推舟,当下连连点头道:“相爷高见,卑职遵命,这就告辞收兵去。”怕和珅反悔,一阵风跑出和邸去了。

原来,和珅深思熟虑,想起此人既骗走宝石,又归还宝石,显然其意并不在于宝石,都只是给自己一个教训,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但也可证明此人与自己并无深仇大恨。如果再查下去,把他逼急了,狗急跳墙,说不定还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呢!再说了,整个京城闹得沸沸扬扬、鸡犬不宁,都在谈论自己被骗,毕竟面子也不好看。郝云士也提醒过自己,要惜福,宝石归还,已是大福。现在要做的就是向皇上请罪,只说宝石是自己不小心弄丢的,如今已经找到了,方能把面子找回来。

其实,和珅也很想知道,那个骗子是谁。他在等待,他知道这么大的案子总有一天能露出端倪。

这次,和珅下朝回府,刘全刚从外面回来,在厅堂中报告理财状况。

刘全道:“舅家明保借的一万五千两银子,每月利息一分,到如今息钱需要六千四百五十两白银,本息共计二万一千四百五十两。明保如今要还钱,觉得息钱太多,要我禀报大人,能否把息钱给减半?”

和珅道:“当初借条上可有写明本息状况?”

刘全道:“本息白纸黑字,一一写明。”

和珅冷声道:“那就按照借条字据来办,何必问东问西。”

刘全道:“我是以为明保是大人舅舅,他有这请求,若不禀报,将来怕大人责怪。另外,家奴花沙布替父还债,按规定每月利息是七厘,花沙布念其父亲在府上操劳一世,请求降息到五厘,我没答应,要请示下大人。”

原来,和珅的贴身家奴傅明曾借银一千两,约定如果到期不能还清,便从每月工食内扣除。不久傅明身亡,和珅并不免除其债务,而是让其子花沙布替父还债。

“我跟你说,不管是亲戚朋友,还是家奴下人,一码归一码,钱的事归钱算,就按规矩,绝无后患。这种事以后不必问我。”和珅斩钉截铁地道。

“好,老爷这么说我就知道了。另外明保舅舅的一块地要出让,我坚决只出市价的十分之三,可付给全款,其他让他自己考虑。另外通州盛家屯的庄园也转到额驸丰绅殷德名下,原庄头王坦想继续做庄头,这得请示大人。”

盛家屯庄园有十四顷的地,清朝入关的时候,王坦的祖上就是庄头,土地归入清朝内务府,每年上缴地租七十二两银子。乾隆三十一年,到了王坦这一代,王坦和土地一起被朝廷赐给贝勒府,地租涨到一百零九两五分,但是庄稼收成还可以,王坦一家可以安稳度日。到了今年,这块地被和珅以两千八百两银子买来,转入丰绅殷德名下。

和珅道:“庄头一定要可靠的人,你忘记了赖五的事啦?派一名自己人去当庄头,原庄头王坦就去当佃农吧。”

“如今新定的地租是四百一十两,比原来多了数倍,佃农的意见很大,大人看是否要调整?”刘全请示道。

“如今物价增高,银子比前些年都没用了,涨个数倍也是正常的,不涨才奇怪呢。”和珅坚决道,“就按照我们规定的租金,租不租是他们的事,我们可不能被佃农牵着鼻子走。”

几件要紧的事请示完之后,刘全便例行通报各个铺面的经营状况,此事关系和珅经营的产业,利润极大的包括银号、当铺,利润稍小的包括柜箱铺、弓箭铺、粮店、酒店、古玩店、旅店。其中银号四十二座,当铺七十五座,有名的有永庆当、恒兴当、合兴当、庆余当等,在京城响当当。和珅对各种生意的热衷,除了积累财富,更多是一种对商业的迷恋,这在士农工商的时代,是非常罕见的,而和珅并不以为耻。

长二姑过来,和珅把入库的财产宝物账目交给她。今年一整年,包括和珅四十大寿、丰绅殷德大婚,所收的彩礼宝物,数不胜数,她忙得不可开交。

长二姑道:“老爷,家里的古玩珠宝,我一直不太清楚你的分类之法,还请你自己来划分一下。”

对于各种进献的珠宝古玩,和珅相当用心,把这些东西归置到藏宝楼。和珅点了点头,道:“如今京城有些了不得的盗贼,我看藏宝还得仔细些,我有一个想法,把藏宝楼的每个房间做出夹墙,宝物就放在夹墙里,这样即使盗贼进来,也找不到宝物。明日就请人设计施工。另外根据窗户形状的不同,来确定房间安放何种宝物。”

长二姑蹲在和珅面前,给和珅捶着膝盖,道:“那敢情好,小心总是为妙。有了老爷的分类,我的账本也好做些,省得事儿一多就晕头转向的。”

和珅道:“我倒是想起一事,吴卿怜也颇懂得计算,不如让她帮你一起记账。”

长二姑一惊,道:“老爷是不信任我了?”

和珅呵呵笑道:“你想多了,我是看你辛苦,希望叫一个信得过的帮手,决计不是不信任呢,这大小的账目,指定都是你来做呢。”

长二姑道:“如果是来帮我,我就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能干,要是来个粗心的,一算错,还是帮倒忙。”

和珅道:“你说得有理,你自己试试吴卿怜,如果能够用,你们就通勤合力。毕竟如今家大业大,太太也不管事,压你一人身上太过劳累,如果真是粗心的,你就不用也罢。”

长二姑这才心定,道:“那就先谢老爷了——听说,老爷给刘宝杞弄了个官儿当了?”

“嗯,算我欠纳兰一个人情,给还上了。”和珅点点头。

纳兰嫁给刘宝杞后,死活缠着和珅要给刘宝杞弄个官,和珅看刘宝杞还算聪明,便动了手脚,给他捐了个直隶知州,把呼什图一家给乐坏了。

“纳兰这回可是好福气呀,嫁了个俊秀郎君又当了官太太,可是哪一样也没落下。”长二姑透着酸酸的语气,道,“老爷,要不给我弟弟巴特尔给弄个官当一当,好让我们家门也光宗耀祖呀。”

长二姑的弟弟巴特尔,年近二十,被长二姑叫到府中,做些杂物。原本跟刘宝杞是同一级别的,现在见刘宝杞能当官了,岂不眼红。

“哦,他要是能当,那敢情好,要是当不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和珅笑呵呵道。

“刘宝杞能当得了,他又怎么当不了?”长二姑笑着问。

“国泰更懂官场规矩呢,比巴特尔和刘宝杞都强吧,现在又怎么着?不要以为当官就是个好差事,这是一个漩涡,风险大得很,玩得转的,你就在里面转,玩不转的,就能把你转没了。当初我把纳兰许给国泰,结果国泰出事了,这事我欠纳兰一个人情。如今依了她的主意,我给刘宝杞弄个官儿,将来是祸是福,都是他们的造化。即便是我,整个朝廷中想弹劾我的人比比皆是,你别看我风光,我也是一个跟头一个跟头地爬起来,都不容易。就巴特尔,大字不识几个,行事莽撞,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当官的天分,给他一个官儿,我看悬。”

长二姑听了,也颇觉得有道理,本来没指望巴特尔当官,只是看见刘宝杞当上了,眼红而已,便道:“老爷说的也是,那就再等几年,看看他有没有出息劲儿吧。”

和珅想叫人改建的藏宝楼,共两层九十九间半,取“求缺”之意,是日后和珅古玩宝物的集中之所。

正与长二姑说着话呢,突然家人来报:“皇子永璘登门拜访。”

和珅忙亲自迎进来。十七阿哥永璘在皇子中年纪最小,虽然已经十八九岁了,却只知道贪玩,皇上并不喜欢他,六皇子、十一皇子、十五皇子都被乾隆封了王爵,永璘只封个贝勒。和珅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是故二人交往不多,但永璘毕竟是皇子,起码的尊重还是必须的。

永璘一进门就哭丧着脸,似乎有什么烦心事。二人在厅中相见之后,永璘便示意下人都出去,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了,哭道:“和大人,请您救我!”

和珅大惊,皇子给自己下跪,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传出去是大罪。和珅赶忙扶起,道:“十七阿哥快起,有话慢慢说,你这样不是要了微臣的命吗?”

永璘道:“和大人,我闯了大祸了。我刚才把皇阿玛喜欢的一只碧玉盘子打碎了,皇阿玛如果找不到,怪罪下来,我可不知道怎么样才好,特地过来请和大人救我。”

和珅明白了永璘的来意,心想,这傻小子,把我当成擦屁股的了。这个忙可是个棘手的活,帮了忙,往坏了说,就是私交皇子的罪名,而永璘是个废柴,结交没有什么益处,和珅便道:“皇宫内的宝贝,微臣也没办法帮忙呀,再说了,这事要是传出去,奴才是要掉脑袋的呀。”

永璘急得又哭了起来,道:“和大人,几位皇兄都给我出主意,说您这里有宝贝,说您人好,一定可以帮忙的。”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串朝珠,道,“我也不想让和大人白白帮忙,这一串朝珠,也是值钱的玩意,跟您交换也成,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呀。”

永璘哭哭啼啼,简直要把和珅当成爹了。到了这分上,和珅不帮忙,就是得罪了一帮皇子了,对自己更没好处,便道:“我想起来了,我这里确实也有一个碧玉盘子,就拿着当玩意儿把玩,不知道能不能赔偿宫里的宝贝。”

和珅说着,进入室内取出一个玉盘,永璘眼前一亮,取过来端详片刻,称赞道:“这个盘子只比我打碎的盘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太好了。听说和大人家里万贯家财,皇宫里有的这里也有,果真名不虚传。”

永璘说话不过脑子,没深没浅,和珅连忙解释道:“这个盘子,也是微臣偶然得到,阿哥如果拿去,千万不要声张,否则就是给微臣添麻烦了。”

永璘已经高兴得毫不在意和珅的表情了,道:“和大人,这次您帮我的忙日后一定报答,我赶紧拿去顶替,不能被皇阿玛知道了。”

永璘得意地换宝回去,果然乾隆也没有发现。此后,永璘有一次跟皇兄们的闲谈中,竟然道:“将来不论哪个哥哥当皇帝,只要把和珅的豪宅赏赐给我,我就知足了。”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尹壮图报国空余恨 和大人用计得美人

乾隆后期,制度弊病、贪腐之风已经病入膏肓,其中各省封疆大吏独霸一方,敛财成风,国库亏空,已是常态。官员贪污,动辄数万两、数十万两,办一件事、升一次官、安排一项工作、救一次人,都有心照不宣的明码标价。不贪污,就无法做官、办事。就连到朝廷进贡的朝鲜使臣,回朝鲜奏报大清状况,奏道:“清朝为官的人,大部分都丧失了廉耻,唯利是图,知县用钱财贿赂知府,知府用钱财结交朝廷权贵,上下互相蒙蔽,官官相护。”凡是到过地方的官员,都明白贪腐已是常态,只有乾隆还沉浸在盛世图景、十全武功的梦境中,即便查出了诸多贪腐之案,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的封疆大吏全都对他说一套做一套。从官到民,各种忧国忧民之士,有心无力,徒叹奈何!因和珅敛财之巨,无寸功而身居高位,又左右皇上耳目,玩转朝廷,忧国之士都把矛头指向和珅,希望把这颗大脓包挤掉,以观肌体是否可以回春。和珅一方面门庭络绎不绝,一方面危如累卵。

礼部侍郎尹壮图,云南昆明人,乾隆三十一年中进士。尹壮图一直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在朝廷官场上也不说出格的话,不做出格的事,一向勤勤恳恳,历任官职,一直是礼部主事、郎中、御史、学士等没有什么实权的闲差,做官几十年后,皇上格外开恩,才勉强晋升到内阁大学士兼礼部侍郎。尹壮图觉得朝廷对自己不薄,也总想着报效朝廷,终于在乾隆五十五年,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议罪银是和珅的妙手,为国库敛财的,犯罪的官员,可以上交一定银两,以避免处罚。但时间一久,变成对大清律的践踏,弊病十分之多,使得风气败坏,许多官员有恃无恐。尹壮图因丁忧回家,走了全国多个省区,发觉官场风气已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上级索贿,下级行贿,已成常态。而议罪银制度则是犯罪的官员直接给皇上行贿,此风不整,难扼腐败。乾隆五十五年,尹壮图上书乾隆,直言议罪银制度的弊端,痛陈官场弊政,要求废止目前的议罪银制度。

这是开了惊天地的一炮。这道奏折,让不起眼的尹壮图成为风云人物,这一炮不仅得罪了和珅,也得罪了乾隆。

乾隆初年,尚能听进一些直言纳谏,到了乾隆中期以后,过于刚愎自用,已经听不进去反对的声音,此后针砭时弊的声音也越来越少,而像和珅这样说话婉转好听的人倒是多了。

对于尹壮图的奏折,乾隆有些恼怒,因为他根本不相信尹壮图所陈言的官场现状。但以明君自居的乾隆,还是摆出一个虚心听取的姿态,把和珅召来,道:“尹壮图所言,认为议罪银制度与大清的法律相悖,产生诸多弊端,应当彻底废除。爱卿对议罪银制度颇多了解,有什么看法?”

尹壮图因为不敢得罪皇上,说议罪银制度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执行的时候被歪曲了本意。而和珅就是议罪银制度的执行者,这正是跟和珅对着干。

和珅道:“尹壮图大人既然指出议罪银制度的坏处,肯定有他的道理。现在关键是拿出事实证据,这样才能改除弊端。尹壮图在奏折中说官吏勒索百姓,那这个官吏到底是谁呢?又是哪一省亏空,请皇上下令,让尹壮图一一指实。”

和珅明白,如今贪污横行,府库亏空,这是身在官场的人有目共睹的事实,谁都可以说。随便抓一个官员,没有贪污,哪来如此身家?但问题是,要查起来,要举证,却是难上加难之事。哪个官员的贪污不是环环相扣,哪个查案不是官官相护?要挖起来谈何容易。让尹壮图这种闲职文官亲自找证据,譬如海底捞针。和珅这一招,乃是借力打力,肯定尹壮图的出发点是好的,请把事实证据找出,如果找不出,就是空口污蔑封疆大吏,再行反击。

于是乾隆在奏折中批复:尹壮图请停罚银例,不为无见。然而,臣子能够做到督抚必有过人才干。如今人才难得,督抚犯了一时的错误,朕特意恩准他们改正自己的瑕疵,略施薄惩,这才有议罪银制度,目的是给他们一个教训,勤勉办事,为国效力。但凡说一件事,要有据才能有理,尹壮图认为,各省督抚借议罪银的名义贪污勒索,各级府库多有亏缺,有什么实在的证据吗?尹壮图似乎言犹未尽,既然上了这个奏折,对他提及的督抚所涉事实必定清楚,掌握了什么情况,可以根据他们姓名据实上奏,陈列一两条有用的证据来。

皇上的批复中隐含着对尹壮图轻易上奏、批评朝政的不满。若是善于揣摩皇帝心思的官员,知道自己并无拿出证据的实力,以退为进,此刻最好回复是:微臣并没有实据,只是荒唐建议,听到皇上的教诲,这才大彻大悟。这样顶多被皇上臭骂一顿,但可以明哲保身。

尹壮图丝毫不懂官场规则,也不会揣摩皇上心思,以为皇上重视自己的意见,鼓励自己拿出证据,揭露官场弊端的机会来了,于是回复上谕:微臣三年前回家丁忧,经过各个省区,老百姓无不在述说当地官员如何腐败,各省几乎都有府库亏空,臣只是一个丁忧守孝的官员,并无权力调查取证。再者,勒索贿赂之人,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外人岂能得见?但是此时查实起来,倒也容易,请皇上派钦差大臣到各省查看,一查便知,只不过要秘密查访,这样才能不被下层官员蒙蔽。

这个上奏已经从议罪银扩大到整个官吏制度,在当时如一声惊雷,否定了大清几乎所有的官吏。这虽然是事实,但乾隆以千古圣君自许,岂能容忍这样的说法。

尹壮图有个弟弟,名叫尹英图,官职比哥哥小,为人处世却比哥哥老练,也更懂官场,道:“哥哥,这样据实陈奏恐怕不妥。咱们兄弟官职不高,交往有限,怎能与封疆大吏抗衡?只怕如此禀奏会惹来祸事,于事无补。”

尹壮图凛然道:“你就不必为兄考虑了。为兄这一颗头颅,早已经悬挂在闹市中了。”

尹英图不解问道:“哥哥,你这又是为何?”

尹壮图道:“既然入朝为官,自然要竭力为朝廷办事。议罪银制度实在荒唐,皇上又被蒙蔽,假若不废除这种制度,只怕国将不国。如今皇上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一搏,倘若遭遇不测,你就好好侍奉母亲吧。”

尹壮图一副慨然赴死状,尹英图多说也是无用。

乾隆看到奏折,大怒,这已经不是劝谏,而是颠倒黑白、别有用心攻击大清盛世。而且乾隆认为,尹壮图是因为自身官运不佳,在京城没有得到高位,又没有得到外放,对地方官员心有嫉妒,这才夸大其辞,蓄意攻击朝廷与地方官员。

和珅怕尹壮图“秘密查访”奏效,重蹈当年国泰的覆辙,便上奏道:“我大清朝廷,朗朗乾坤,搞秘密查访,实在不成体统。臣子一片忠心对皇上,这样对群臣不信任,是陷群臣于不忠不义的地步,怎能让臣子安心报国?即便有犯罪的官员,也是少数,这样私下随意查访,不仅打扰官府正常工作,而且搅得百姓不得安宁。再者,尹壮图为朝廷命官,各省督抚也是朝廷重臣,只听一面之词,不相信各地督抚,难免不公,秘密查访,情理不通。”

乾隆觉得颇有道理,权衡之下,为了让尹壮图心服口服,由尹壮图作为钦差大臣,前往各地查访。但尹壮图只是副手,钦差一行由户部侍郎庆成带领。

出发之前,和珅奏道:“此次查案,事先并没有证据,也没有明确目标,最好不要打扰地方官员和百姓,使大家惊慌,人人自危,应当事先通知。另外,这次查访只是根据尹壮图一面之词,没有确切的线索和证据,因此尹壮图此行并非公务,沿途旅费当由他自己负担,不能增加国库负担。”

乾隆觉得有理,下令钦差每到一处必要五百里快马通知各地衙门,不使地方惊慌。尹壮图要听从庆成安排,尹壮图自愿盘查,路上花费由自己负担。

尹英图知道庆成只是和珅的一个走狗,此行恐怕凶多吉少,与哥哥哭着送行,譬如生离死别。尹壮图此行,走入的是一个圈套。

钦差出发,庆成的官轿威风凛凛,走在前面。尹壮图骑着自己花钱雇来的一头骡子,孤零零跟在后面。第一站是山西大同,大同知府是和珅的舅舅明保,明保年老无能,百般请求和珅,在和珅保举下当上大同知府。钦差前来,和珅早已通知明保以及沿途的官员,做好准备,又跟庆成面授机宜。庆成到达山西,先到五台山游玩一番,然后才赶到大同,明保得知消息,出来迎接。身上的衣服,随行的车轿,都是普通级别,并无奢侈。明保把他们接到家里,宴席之上,只有平常的饭菜,明保致歉道:“粗茶淡饭,两位钦差万不可取笑。山西近年多有灾荒,我们这些做父母官的,不敢拿百姓的钱财挥霍,平时生活简朴,只拿这些招待,请不要见怪。”

钦差吃过饭,不等庆成、尹壮图开口,明保就主动请他们查看府库。仔细查验,库中银两不缺一分一毫,账目清楚,仓库里粮食一点儿也不少——原来是早得到消息,先把太原的白银借来顶用了。

调查完毕,庆成、尹壮图各回驿馆。庆成对查访的成果相当满意,尹壮图瞧不出什么破绽,也不好说什么。

到了晚上,明保吩咐下人盯住尹壮图的房间,看紧行踪;把庆成悄悄邀到家中,灯红酒绿招待一番,明保把珍宝玉器送给庆成,两人不免嘲笑一番尹壮图的迂腐呆板。尹壮图明知动了手脚,却也无可奈何,晚上还要在驿馆中整理见闻,作为报告皇上的查访奏章。

离开大同,来到直隶,官员的表演与明保如出一辙。

尹壮图心生疑问,跟庆成道:“各处的账目都如此清楚,没有丝毫差错,令人怀疑。这样盘查府库,很难查到什么,不如到民间找商人、百姓调查一下?”

庆成道:“依你就是。”叫了大小官员近百人,在驿馆外陪同尹壮图走访民间。

尹壮图心中疑惑,道:“到民间查访,前有鸣锣开道,后有骑兵压阵,如此张扬,百姓怎么敢说实话?”

庆成满不在乎道:“皇上早有吩咐,咱们是钦差,不可错失礼节,微服私访有失体统,只有这样,一路发现情况,便可叫地方官员就地处理。”

知府附和道:“对钦差的态度,就是对皇上的态度,我们不能失礼,请大人见谅。”

尹壮图怎么也掰不过他们,结果民间查访毫无收获。

大同、直隶之后,乾隆为了让人信服,又派钦差到山东、江南等地清查。几个地方走下来,尹壮图陷入极度的孤独,他抱着一腔热血想改变吏治腐败,却没有想到陷入泥潭,寸步难行,又如置身茫茫黑暗,找不到如何一点星光,心神俱疲。在乾隆一再催促证据的情况下,尹壮图终于崩溃,知道一己之力,微弱得如同萤火,根本无法与黑暗中潜伏的巨大危机抗衡,只好总结盘查情况,沉痛总结:微臣道听途说,没有事实根据,就夸大其辞,冒亵圣听,实在是丧心病狂,愚昧之至。经过这段时间的盘查,发现自己对天下认识极为荒谬,盘查的几处,没有一点儿违法乱纪情况,库府充盈,民心向善。现在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恳请皇上恩准回京治罪,微臣打算静思己过。

尹壮图没有查完,已经崩溃,想尽早回来请罪。乾隆原本就认为尹壮图没有根据,现在没有盘查完毕,就急着回来,难道是要表明自己不能接受直言劝谏吗?一定要他们查访完毕。同时他看见尹壮图已经屈服,怕严责之下尹壮图畏罪自杀,显得自己不能容人,于是下旨道:“庆成与尹壮图继续盘查其他地方。同时,朕宽宏大量,不会处尹壮图死罪,只要他反省自己言行。庆成的差旅费中,也要酌情分一些给尹壮图,不要让他有太大的压力。”

接到皇上圣旨,尹壮图也回不了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做有名无实的调查。一路上,还要写大量调查报告,反复认罪,一再肯定盛世图景。等到乾隆觉得尹壮图的认罪态度已经很诚恳了,才命令庆成把尹壮图押回来,就这样,走的时候还是一个大学士钦差,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一个囚犯。

庆成把路上所见的太平景象写成一份奏折,添油加醋,向皇上禀报。乾隆看后相当满意,这才是他心目中的盛世景象。他又问尹壮图:“你先前在奏折中说,各地吏治废弛,商民不满意官府所作所为。如今你下去清查,实际情况到底怎么样?”

尹壮图已被逼入死胡同,此时别说想为朝廷效力,只要能早点从这个死结里出来,就算万幸了,道:“臣此次出行,百姓安居乐业,之前的奏折,都是夸大其词,请皇上治罪!”

乾隆拟将尹壮图交由刑部定罪。

和珅明白,像尹壮图这种一腔热血、不求自保的官员,与自己作对,是非常危险的。惜命的人其实不可怕,不要命的人最可怕,万一被他抓住要害,到时玉石俱焚他都觉得赚了,因此,必须置他于死地,方能绝后患。另外,不给他一个厉害,难以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此时的和珅,在网罗罪名方面,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大清律》在他脑子万千转换,无所不能。和珅反复推敲,提出新的罪名:“尹壮图当初由北京丁忧,应当回云南老家,最近的路线是经过直隶、河南、湖广、贵州等省,为什么第一次的上奏会经过江苏、浙江、广西各省?难道是故意绕到各省,与地方官交往,图谋不轨不成?此外,尹壮图的老母年过七十,仍在老家云南生活,难道不是不孝吗?”

乾隆此时已届八十高龄,对事情的公断大不如前,显得有点糊涂,一是容易被情绪左右,二是容易跟着亲近的人的思路走。和珅此奏,在外人看来,显然是吹毛求疵,有故意刁难之意,但是乾隆居然深以为然,道:“孝道乃是人伦之首,尹壮图如果不能将老母亲接到京城,就应当辞职回家,侍奉左右。尹壮图一个人在京城快活,对母亲弃之不顾,可谓无君无亲,罪大恶极。”

刑部有了乾隆的基调,揣度皇上要从重,不敢掉以轻心。和珅又悄悄授意刑部官员,拟定了尹壮图“挟诈欺公,妄生异议,恋职忘亲”的主要罪名,从重判斩立决!

判决一出,朝廷哗然。

纪晓岚与尹壮图之父尹松林属于旧交,知道尹壮图罪不至死,只因触怒了皇上,才会有性命之忧。倘若能够上奏皇上,让皇上脑子清醒一下,就有可能改判。虽然这有可能得罪和珅,但是能换回一命,纪晓岚还是肯冒这个险的。于是,写了奏本,准备为尹壮图求情。

和珅耳目众多,纪晓岚还没有上奏,和珅就得到消息,悄悄禀报乾隆。乾隆此时还在盛怒,于是召来纪晓岚,一顿痛骂道:“朕听说你要为尹壮图求情?真是多管闲事。你是有些文采,可是国事大案,你又能懂得多少?不要不懂装懂!”

君臣之间,本来不该如此恶语相向的,乾隆就跟训孙子似的,此时他的情绪易变,性格已经相当古怪。且自从纪晓岚上次查案糊涂,在乾隆看来相当无能。纪晓岚面对的不是一个正常可以论事的皇帝,实在是无话可说,不过既然到了皇上跟前,拼着命也得把这事劝一劝,道:“微臣不是想替尹壮图求情,而是想皇上英明神武、宽严并济,杀了尹壮图,怕有人说皇上斩杀谏臣,玷污了一世英名,微臣冒死实在是为皇上着想呀,请皇上三思。”

乾隆怒道:“这种事,朕自己心中有底,用不着你来多嘴,退下。”

和珅见纪晓岚像斗败了的公鸡一样退下,心中暗自得意。

刑部的判决交到乾隆手里,乾隆的气已经消下去,理智突然回来了,想到,之前有那么多贪腐案子,而这次巡查,居然一点儿贪污也没有,也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尹壮图盘查不力而已,罪不至死。又想自己高风亮节,常常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从重治理,也会落个不容谏言的名声,突然间格外开恩,下旨道:“朕治理国家,孜孜以求,为普天之下安居乐业,一直未曾懈怠。尹壮图草率提出意见,朕不妨把诽谤当成规劝,念他出于好心,还是不惩罚也罢!”

这次突如其来的宽容,犹如神来之笔,救了尹壮图一命。乾隆没有批准刑部的判决,不治尹壮图罪过,只是降职为内阁侍读,戴罪革职留任。八年无过,才准重新任命。

到了这一年五月,因内阁侍读并无缺额,乾隆又下谕,将尹壮图升为礼部主事。

但经此一事,尹壮图已经看破官场,立也不能,破也不能,想有建树,实在是难呀。谨小慎微,不敢随便进言,与回家养老相比,没有什么区别。不久,便借口母亲年老力衰,需要回家奉养,辞官回乡。乾隆批评过尹壮图“恋职忘亲”,不好回绝,就恩准尹壮图回去养老。

给事中吕凤台是江苏高邮人王念孙的门生。王念孙以经学闻名于全国,经书之外,还熟识水利,具有很高的声望,时任直隶永定河道。这一日,吕凤台在恩师王念孙家里喝酒,两人谈起当今朝廷局势,乾隆昏庸老迈,和珅专权,又谈起众多人弹劾和珅,反遭其害,不禁慷慨激昂。王念孙红着脸,愤然道:“尹壮图实在是冤,提出废除议罪银,真是气壮山河的事。某虽不才,也在搜集和珅的罪证,只等时机成熟,必然上奏弹劾,为国除害。”

吕凤台所任的给事中,就是监察的工作,道:“老师原来有此意。其实学生已经想弹劾和珅许久,已经搜集到和珅的二十四条罪状,奏折也已写好,明日就要呈上。”

王念孙一听,又喜又惊,道:“原来你也有这样的胆量,只不过此事非同小可,要等到时机后再行。曹锡宝、尹壮图都是百密一疏,没有做好不测的准备,才反被其害。和珅党羽众多,必须有足够的证据才能弹劾,要不然贸然上奏,只怕功败垂成。”

吕凤台慨然道:“学生身为谏官,必须为朝廷除害,曹锡宝、尹壮图虽然未竟,但精神可嘉,我就不信每一次都能被和珅化解!”

吕凤台并不听劝,认为各种准备充分,时机已到。

次日,福长安在军机处当值,收到一份吕凤台的奏折,正是弹劾和珅的。福长安连连叫险,不由佩服和珅的精细。原来,在军机处和珅与福长安已经结盟,和珅约定,两人互相轮值,必须把所有奏章都过目,和珅知道现在想弹劾自己的人太多了。

这份奏折被福长安截获,交到和珅手里。和珅看了奏章,叹道:“不怕死的人还真多呀,什么小官都敢弹劾我,想把我搞倒以便立功,真是太可恨了。”

很快,有七个官员同时弹劾吕凤台贪赃枉法,证据确凿。吕凤台根本没有机会申辩,就被下到刑部大狱,家财全部抄没,从重治罪。可见和珅手段之凌厉!

家中突遭变故,吕凤台的儿子吕笙大惊失色。吕笙想起准岳父郝云士与和珅交好,走投无路,只好去郝家求救,希望能从轻判决。

这可让郝云士犯了难,一边是自己的朋友、亲家,一边是自己的靠山。以郝云士的性格,踌躇之后当然很容易做出选择,郝云士道:“你父亲这件事未免太愚蠢了,和中堂与你父亲无冤无仇,怎么能无故弹劾呢?”

吕笙哀求道:“家父一时鲁莽,还请岳父大人看在亲家的分上,从中斡旋,早日营救父亲洗脱罪名。”

郝云士摇着头,叹了口气,道:“你想得太简单了。你父亲写的奏折,都没有真凭实据,只是收集一些街谈巷议,就随便上一道奏折。如今皇上怒不可遏,我若去说情,只怕我也被怀疑同党。你还是不要求我,各安天命吧。”

吕笙救父心切,流泪哀求道:“岳父的相术一向精准,当日预测家父必然官居一品,今天遭此横祸,想来是有挽救的余地。”

郝云士笑道:“相术只是根据命理来推测,按照命理,你父亲是大富贵的命,必然升迁,谁知道他逆天而行,自己把福气糟蹋了,那能有什么办法。就算我相术不精,并不能预测到所有的事情,你就别怪我吧。”

吕笙看郝云士不愿连累自身,无意相救,只好含着眼泪告辞回家,另找门路。

不久吕笙终于婉转托人,得到协办大学士刘墉的帮忙。刘墉既佩服吕凤台的忠义,也不满他如此受到迫害,尽力从中斡旋,最后从轻判决,赴乌鲁木齐戍边赎罪。

吕凤台被移送兵部,办完手续,出发遣送乌鲁木齐。儿子吕笙在路边送行,哭着对父亲道:“儿子不孝,不能够替父亲减轻罪行,情愿陪同父亲同往戍边,伺候左右。”吕凤台大怒道:“我儿怎能如此没有志向。我今日遭此横祸,都是因为直言上谏,为国为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番下狱,原本是杀身之祸,承蒙皇恩浩荡,能够去外地戍边,已经是老天的恩德,你跟去干什么?你该好好侍养你的母亲,用心读书,将来若能中举,为国效力,我就算死在边疆,也无遗憾!”吕笙哭着记住父亲的话,将父亲送到城门外,归家与母亲相依为命。

家里被抄之后,家道至此中落,生活陷入贫苦状态。吕笙记住父亲的话,意志存留,白天替富人的孩子教课,挣取生活费用,养家糊口,夜里不忘刻苦攻读,以图崛起。

郝云士见吕家这般状况,暗暗后悔那门婚事,一边观看事态发展,一边思量着如何与吕家断绝关系。

却说高鹗续写完,和珅看完,心头大喜。高鹗文采还是不错的,续写的部分风格、水准几乎能乱真。而根据和珅的意见,续写部分,基调也不那么凄惨,甚至有对当朝歌颂的可圈可点之处。他把书名改为大气的。

和珅并没有把书直接给乾隆,而是拿给皇上最宠爱的惇妃看。惇妃痴迷于此书,每每看得入迷,喜怒哀乐,各种作态。乾隆很是好奇,问惇妃看的是什么书,惇妃便将片段说给乾隆听,乾隆爷听得津津有味。惇妃深知和珅之意,趁机道:“此书真是一本奇书,只不过民间所谓道德人士,将其污蔑为禁书,实在可惜,皇上应该好好审查。”

乾隆忙命和珅重新审查,和珅于是禀告皇上,自己已经将书稿审查几次了,写的几乎都是家事,绘声绘色,娓娓道来,并无违禁之处。同时告诉乾隆,曹雪芹之才华,天下罕有,此书列为禁书着实可惜。皇上若看了没有违逆之处,请求将此书刊行天下,让天下人能够阅读。

乾隆闲暇时翻阅,果然非常喜爱,整日手不释卷,赞不绝口,于是下旨:查禁违禁书籍,是为了端正世道人心,惩办大逆不道、煽动民变之徒。不过是家事,只能算才子之书,从此解禁。

的禁令解除,和珅立即着手此书的刊行。此后一书,风靡全国。

却说乾隆八十大寿,汪如龙进京献宝,不给和珅礼物不行,把自己的传家之宝,北宋赵昌的《写生蝴蝶图》连同二十万两银票,送到和珅府上。汪如龙得了和珅提拔,原来的江南盐政征瑞被调到长芦盐政,自己占了这个肥缺,出手如果不比征瑞大方,就对不起和珅了。

和珅在家中设宴招待汪如龙,宾主言欢。汪如龙喜欢读书,与和珅聊起,问道:“大人将书名改成,‘红楼梦’三字,是何意蕴?”

和珅得意道:“此三字极为文雅,又有深意,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便是红楼掩面人’,这红楼就是朱门,指的就是王侯贵族,红楼掩面人则是官宦小姐。世事无常,整部小说说的就是红楼一梦,叫世人警醒。”

汪如龙意味深长道:“大人高见。红楼梦,乃是红楼一梦,梦醒之后,一切成空。世人终其一生,所追求的大多是个梦境,只是身在其中,难逃命数。大人爱读此书,必定有所感悟。”

汪如龙乃是聪明之人,善于观察世人百态。如今和珅权势熏天,但是依赖乾隆宠爱得以如此,而乾隆已经老了,驾崩是迟早的事。而众多官员,前赴后继弹劾和珅,显然危机重重。乾隆之后,和珅的命运必定是个疑问。如今位极人臣,应该想想后路了,免得如红楼一梦,一朝醒来,万事皆空。汪如龙这话,既是暗暗问和珅,对今后的退路有没有做打算,也是感念和珅对他的知遇之恩,想委婉劝和珅不要风头太盛,该收手就收手。如果自己直接说出想法,肯定冒犯和珅,也听不进去,如今谈论,以此借喻,彼此都是顶尖的聪明人,再是合适不过了。

和珅悟性机敏,自然感觉到汪如龙的提醒,点点头,道:“汪大人所言极是。只不过世上落个红楼一梦的人,皆是些莽撞之徒,目光短浅,悟不透变局,结局往往如此。真正的英雄,是超越此理的。”

显然,和珅并没有把汪如龙的劝诫放在心上,他觉得自己与历代的莽撞之徒不一样,有足够的能力掌握家族的命运,可以当真正的英雄。水中月、镜中花的人生,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汪如龙也不多言。回去之后苦思良久,自语道:“罢罢罢,高官厚禄,又怎及性命一条,还是过逍遥人生吧。”

原来汪如龙此人仰观宇宙之机,深信盛极而衰的人生至理,认为人力不可抗拒世理。不久后,他携着巨资辞官归隐。他害怕万一和珅倒台那一天,自己脱不了干系,万千家业也落个红楼一梦。

确实,有些人是靠自己的智慧来挽救自己人生的。

乾隆八十大寿,口谕虽说要节俭,但最终办理得极为奢侈。内外宫殿的大小仪式所用材料,都是新采办的。从皇宫到圆明园行宫,各地的楼台都用金箔、珍珠、翡翠装饰。外省三品以上大员,都有进贡。朝廷各部、院官员,每人都有布置下来的捐俸。外地商人,仅仅两淮盐院,就捐了四百万两银子。

八十大寿的宴席无比风光热闹,使得爱热闹的老人乾隆非常喜欢。事后,和珅、阿桂、福长安、胡季堂等人获议叙加二级赏赐,和珅与金简一起获得晋升一级的额外赏赐。

乾隆格外开心,这一日与和珅正在热河度七夕,几个宫女、美人跟随。和珅扶着垂垂老矣的乾隆,在露台坐定,美人笑声如风铃,天上月光如水,地上烛火通明。突然间,和珅觉得有一道热辣辣的眼光盯着自己。微微转头,正碰上皇上宠爱的黑玫瑰的眼光,和珅心中一颤。黑玫瑰是杭州织造送给乾隆的美人,黑缎子似的皮肤闪闪发亮,身材丰满可人,别有风韵,浑身充满呼之欲出的活力。和珅有数次看到,心中都会有一种欲望,这次被她热辣辣的眼光一灼,突然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冲动。顺着记忆,和珅突然想起,这种热辣,与最初的纳兰那种眼神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肆无忌惮、藐视人间一切法则的情欲之眼。如今,和珅迫于形势,将纳兰嫁给刘宝杞了,但是当初与纳兰偷情的情境,依旧回味无穷。黑玫瑰充满弹性的黑皮肤,比白肤女子更有野性。乾隆老眼看着昆明湖的水色,和珅把眼光投向黑玫瑰,四目相对,黑玫瑰眼里流露出欲望、哀怨、冲动糅杂在一起的神色,和珅的心都融化了。确实,八十岁的乾隆,身边的这些美女不过是点缀之物,而四十出头的和珅,依然是满洲的美男,俊秀从容的相貌足以让久居宫中的美人们怦然心动。那一瞬间,和珅有一种想把黑玫瑰搂在怀里的冲动。和珅对女人,从来没有这样难以抑制的欲望,但是那毕竟是皇上的女人,一动就是杀头之罪。和珅想,自己之所以这样冲动,也许就是因为她是皇上的女人、皇上的宠物,与自己只有咫尺之遥,却有着十万八千里的差距。

看着乾隆苍老的面容,和珅突然升起一股勇气:皇上的女人,为何我就不能有?他是皇上,但也是一个苍老的老人,这些女人对他来说,仅仅是珠宝一样的摆设而已,而对自己来说,却是活色生香的尤物。为什么不能想法子,将她从皇宫搬到自己的床上?

乾隆突然道:“和爱卿,你在想什么?”

和珅吓了一跳,慌忙回道:“皇上,奴才在想,今天得以陪伴皇上,是奴才的莫大荣幸,此情此景应当赋诗一首以记之。”

乾隆道:“哈哈,和爱卿跟我想到一块儿了,你就咏一首热河七夕吧。”

这种应景之作,和珅倒是熟稔,稍作思索,吟道:“翘首星河度女牛,又逢七夕塞亘秋。骚人亦有闲情绪,索句还登乞巧楼。”

乾隆赞叹。和珅这才心安,回头再看黑玫瑰,她的眼睛变得万般柔情,似乎已经明白和珅对她的意思。但其中的哀怨又令和珅心中牵肠挂肚,心绪不宁。

黑玫瑰就这样让和珅上心了。

身居高位的和珅,对自己的聪明极为自信,只要是这个朝廷上的事,以自己的聪慧计谋没有办不到的,如果办不到,只是因为自己没有花心思。

冬日某日,和珅到内务府,遇见总管太监吴庆,和珅心中一动,道:“吴公公,你且过来,看看我这一串佛珠你戴着合适不。”说罢,把自己手腕上一串香气迷人的檀香珠子递给吴公公。

吴公公道:“和大人的东西,我怎么敢要,千万别见外,有什么话都好说。”

太监总管,总是有些权力的,大凡人家给了你礼物,就说明有事叫你办了。和珅是内务府总管,吴庆怎么敢要他的东西。

和珅强行把珠子塞到吴庆手上,道:“吴公公这么辛苦,我送一串佛珠,表示慰劳,不必过谦。”

吴庆这回知道和珅是真的想送礼,不收不行,只好接过来道:“谢过和大人。和大人有什么吩咐,奴才一定竭尽全力。”

和珅笑道:“送你一个小礼物,也并非要你办什么事。只不过有些事要问吴公公,明春遣返出宫的宫女,名单可定了否?”

吴公公道:“有了一个初步的名单,只不过宫内要是有变动,随时可以改。”

和珅道:“那就好,我就是想让吴公公帮个忙。”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凑近吴公公的耳边低语。

吴公公皱眉道:“这个嘛,倒是可以,倘若皇上不答应,那就难办了。”

和珅笑道:“皇上如今批阅奏折都很吃力,哪里会管这事,我罩着呢,你用点心就是,我必有重谢。”

说罢,不等吴公公回话,笑吟吟地走开了。

次年开春,一年一度都在春天遣散一批宫女,回到民间。和珅候着,拿到遣散的名单,心花怒放。只等这批宫女一出来,赶紧派人把黑玫瑰接走,而在别墅淑春园中,早已为黑玫瑰备好一切设施。

黑玫瑰来到淑春园,只见园中香气扑鼻,房中和珅笑吟吟地等候在那里。黑玫瑰见了和珅,真想扑上来,只不过碍于礼节,还是施礼请安。和珅将她扶起,早已摁捺不住,抱住黑玫瑰饱满的身子,含住她如花瓣丰厚的嘴唇。黑玫瑰像被点燃的鞭炮,一把抱住和珅如满月的面庞,顺势吸住和珅的舌头,譬如久渴之人见了泉水。一番舌间的搏斗之后,和珅快速解开黑玫瑰的衣裳,只见她那棕色的皮肤,光滑而闪光,这是和珅从未体验过的胴体,握之弹性十足,妙不可言。黑玫瑰欲火焚身,抓住和珅的翘起之物,就往自己胯下塞,嘴里发出母兽一样的低吟。和珅兴起,长驱直入,再一次体会到跟纳兰在一起时的那种疯狂。

一阵厮杀过去,和珅喘气如牛。黑玫瑰汗津津的,身子已软,却依旧不满足地紧紧抱着和珅。和珅笑着问道:“我可比皇上做得好?”

黑玫瑰捶了一下和珅,笑吟吟地点头。和珅又问道:“皇上可还硬乎?”

黑玫瑰道:“你真是,干吗对皇上那么好奇?”

和珅笑道:“我对皇上所有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唯独对他床笫之欢,所知还有欠缺,是故好奇。”

黑玫瑰点了点头,不好意思道:“硬。”

和珅颇为好奇,道:“还硬,有我的硬吗?”

黑玫瑰抿着嘴,道:“有,他是指头。”

和珅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皇上难以行房了,嫔妃们都闲着呢。皇上临幸过你几次呢?”

黑玫瑰红着脸,伸出三个手指。和珅道:“都是用手指?”

黑玫瑰又点点头,道:“大人不要问了,如今出宫,我早就想忘了那些事。”

和珅心想,难怪皇上身边的女子,都是一个个目光幽怨,突然想起黑玫瑰用眼神勾自己的事,道:“在皇上身边的时候,你心里就想着我?”

黑玫瑰道:“那是自然,大人如此俊秀,令人怦然心动。”

“那你可想过我会把你弄出来?”

“我只是听说,大人神通广大,如果大人对奴家有意,一定会有办法让奴家出来的。”

这话说得和珅雄心万丈,十分满足,道:“你果然是聪明女子,我就喜欢这样的女子,如今跟我在一起,你还顺心吗?”

黑玫瑰道:“我这几年,从来没有此刻这么开心过。大人就是要我做牛做马,我只有一百个愿意。”说罢,含情脉脉地看着和珅,和珅欲火又被点燃,再次把她充满弹性的大腿张开,道:“和我交欢之时,你可以叫我皇上!”

黑玫瑰被纳为小妾,让和珅兴奋数日,身体与心灵都得到极大满足,每日交欢,几乎忘了其他的小妾。数日尽兴,才到长二姑这里,问询与吴卿怜的账目情况。两人分工,长二姑管理入库的账目,吴卿怜管理外面进来的财宝银两账目,避免交叉。和珅见了长二姑,问道:“你俩的分工协作,可还周全。”

长二姑看和珅一脸满足,捶着和珅的肩膀笑道:“老爷还有心管理我们做账,真是难得,我们都以为老爷去哪里失踪了许久,后来听说得了一个黑美人,把老爷美得不行。”

和珅嬉皮笑脸道:“你这妖蛾子,消息倒是如此灵通,是不是又吃小醋了?”

长二姑道:“吃什么醋呀,老爷开心我就开心,这倒是真心话,只要老爷吃得消,我都不担心。”

和珅一把抱过长二姑,亲了一口她的脸蛋,道:“就你懂得讨我欢喜。纪晓岚那个胖子,年纪那么大了,还一妻六妾,两天没有女人陪酒双目赤红,每日也不消停,我又怎么能吃不消呢?我吃了皇上御赐的药酒,身体好得很,今晚就到你那里歇宿。”

长二姑卖乖道:“老爷喜欢黑美人,我还以为不会喜欢我这种白白的身子了。”

和珅笑道:“想到哪里去,物以稀为贵,黑皮肤却也有魅力,与黑美人缱绻之后,再看白白的身子,又别有一番情趣,欢爱之乐,奥妙无穷,不可言表——对了,我跟你谈正事呢,吴卿怜的账目做得清楚不?”

长二姑道:“出乎我意料,清楚得很,人又美,又是一绝顶聪明的女子,老爷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气。”

和珅得意道:“我的女人,个个德艺双馨,指定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就是皇上也没有这么齐整,他深爱的女人,皆有缘无分,不太如意,譬如马佳氏、香妃,想想皇上,倒是可怜得很。”

长二姑提醒道:“老爷,这些话你可别说漏嘴了。”

和珅道:“那是自然,我在外面说话是滴水不漏,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只有回家,跟我这些知情知意的女人们方可放肆,嘴里放肆放肆心里可舒坦了。”

长二姑见和珅高兴,便道:“老爷要是正事都说好了,我倒是有一件伤心事要禀报老爷。”

和珅正色道:“什么伤心事,难道有人要欺负你不成。”

长二姑怨道:“我的弟弟巴特尔,今儿出去没招谁没惹谁,倒是被人狠打了一顿,老爷可要帮我做主呀。”说罢,脸上神情瞬间如风吹花丛,暴雨即至,已经泪流满目,无限委屈了。

原来上午,巴特尔乘着和珅用的一品大员的车轿,车夫挥舞着辫子,带着几个家丁前呼后拥,招摇过市,去东城打理铺面,大有小人得志之态,街上的人纷纷避让,有的躲避不及,车夫就一鞭子打过去。其实,这是巴特尔的一个常态,附近的人都见怪不怪了。到了东城的荣市胡同,恰遇见一个人,此人叫谢振定。

谢振定,湖南湘乡人,乾隆四十二年中举,三年后中庚子科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庶吉士散馆后任,此时任监察御史。其人十分正直,嫉恶如仇。这一日,谢振定带着差役在京城例行巡查,突然见一辆一品大员的马车横冲直撞,车夫甚至鞭笞路人,谢振定皱了皱眉眉头,问身边的差官:“这是哪位官员的马车,如此横行无忌?”

由于马车规格不小,但由没有差官下属随从,根本看不出是哪一位大员,差官便去问路人,路人道:“这人的身份并非官员,只是和珅的家奴,他的姐姐是和珅的爱妾,经常乘坐一品大员的车轿上街。附近的路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只不过畏惧和珅的权势,谁也不敢说什么。”

谢振定听罢,勃然大怒。原来曹锡宝弹劾和珅家奴刘全,反遭陷害,和珅家奴更是有恃无恐,十分嚣张。谢振定早就气在心上,此刻厉声叫道:“我还以为是哪个王爷呢。这人不过是家奴身份,敢坐一品大员的车轿,不但逾制,还如此嚣张跋扈。把车给我拦下来,我倒要看看他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谢振定的心腹随从劝道:“大人还是小心点,此事毕竟牵扯到和中堂。别的御史也发现过这种情况,都不敢把他怎样。我怕大人拦了他,引火烧身,还望三思。”

谢振定道:“我可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堂堂监察御史,还怕区区一个家奴?去把马车拦下。”

马车正好过来,随从在车前喝道:“御史大人在此,赶紧停车!”

马车里的年轻人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嚣张道:“管他是什么御史,芝麻大的小官不知好歹,叫他滚开,好狗不挡道!”车夫一听,更加肆无忌惮,一鞭子抽过来,叫道:“还不滚开!”

随从居然就这样被抽了一鞭子,谢振定火了,一招手,叫道:“全给我上,拦住他!”

几个差役拥上去,把车夫拿住,连拖带扯让车夫滚下马车。马儿嘶叫一声,马车停了下来,轿子里正是二十来岁的巴特尔,从轿子里出来,大声叫嚣道:“什么小官这么放肆,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谢振定冷冷道:“哪里来的奴才,逾制驾车,还口出狂言,给我拿下,杖刑伺候!”

巴特尔指着谢振定大声道:“嘿,我跟你实话实说吧,我是和中堂家的人,我姐姐就是和府的二夫人。我乘坐主人的马车去铺里办事,正常得很。你就是一个御史,对我用刑,让我主人知道了,你这官就别想当了。”

谢振定冷笑道:“和大人一向对家人管教严格,朝廷共知,你是哪来的没教养的混混,居然敢冒充和大人的家人,罪加一等。给我绑了,痛打一顿再说!”

差役得令,把巴特尔从马车上揪下来,双手绑上。巴特尔见来真的,顿时服软,道:“大人,我真的是和大人的家人,要不你去问问街上的人。”

街道上行人纷纷聚拢,停下观看,见把巴特尔绑上,纷纷拍手,叫道:“打,打!”

差役用竹板将他和车夫一顿痛打,打得鬼哭狼嚎,涕泪交流——是为笞刑。巴特尔再也没有先前的威风,连连讨饶,众人拍手称快!两人一拐一瘸地起来,要去牵马车回家。谢振定见群情踊跃,怒火未消,指着马车道:“这辆马车已经被无耻小人玷污,乃是僭越之物,和中堂怎么还能坐呢,将它当街烧毁!”

心腹随从小声道:“这是和中堂的车子,如若烧掉,这满大街的人传了出去,明天整个京城全知道了,只怕他饶不了大人。”

谢振定道:“我就是要让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烧!”

差役卸下马车,劈作一堆废柴,点起一把火烧着。京城数年来没有这等爽快事可看了,一旁的百姓大快人心,啧啧赞叹。巴特尔带着奴才们灰溜溜地回去告状。

当下和珅听了长二姑的哭诉,果然怒不可遏,道:“如今一个小小的御史,都敢跟我作对,那个跟我处处作对的钱沣,也是这样,真是非要除了不可!”

长二姑见状,哭道:“我弟弟就这样无缘无故被痛打一顿,差点就没命了,老爷你得跟皇上说说,要治治这些乱用职权的官吏。”

和珅气消下来,冷静一想,道:“不行,这事不能跟皇上说,还是先忍着。”

长二姑道:“老爷,你这是不给我们报仇了?”

和珅道:“这件事他做得有凭有据,如果在皇上面前说起,反而我落得个对家人管教不力的罪名,我怎能去自取其辱。哼,我猜想他就是要惹怒我,然后引火烧身,我偏偏不着他的道儿。”

长二姑哭道:“那我弟弟就被白打了?”

和珅笑道:“白打?你愿意我也不愿意。如果我不治治他,恐怕以后芝麻粒大的人都敢欺到我和珅头上。我是有仇必报,但是必须报得狠,报得准,否则不如不报。”

有仇必报,这确实是和珅一生的原则。

一日,行将日暮,谢振定听说城里的粮店囤聚粮食不卖,以图暴利。谢振定身为监察御史,这种事是要严厉查处的,于是询问下属原因。属下道:“突然风传白莲教起义,各地战乱,要影响粮食的产量。粮店趁着人心惶惶,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故意囤积粮食,哄抬物价。”

谢振定道:“这个时候,粮店都关门了,咱们明儿起个早,多带些人瞧瞧去。”

次日早朝,谢振定上朝,同僚给事中玉钟弹劾道:“谢振定平日专横跋扈,随意专权,当职期间,京城粮店囤积粮食哄抬物价,百姓围守粮店却买不到粮食,谢振定身为监察御史,却不管不问,实属玩忽职守。”

乾隆下令调查此事,确实京城里有人囤积粮食。和珅马上禀报乾隆,建议对谢振定革职。谢振定在朝廷势单力薄,谁都知道这是陷害,但没有人替他说话。很快,乾隆下旨将谢振定革职,遣回老家。

谢振定离开京城,留下一个“烧车御史”的美名。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驻藏赋诗和琳淡泊明志 行医和珅陈渼左右为难

陈渼道:“多谢纪大人挂怀,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于以后,听天由命吧。”

巡抚把实际情况汇报乾隆,乾隆十分感动,特地召见王杰前来,对他说:“你是朕的宰相,家里的住宅太简陋了,朕赏银三千两,你好好整修下房子。”王杰跪谢感恩,但不知道乾隆为何突然关心起他老家的房子。

又有一日,天上下起鹅毛大雪,地上茫茫一片,宛如进入一个洁净世界。丰绅殷德想起小时候玩雪的情景,童心大发,与仆人一起堆起雪人,玩得不亦乐乎。十公主听见笑声,出来看见此情此景,勃然大怒,声色俱厉训斥道:“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在玩小孩子的游戏?上早朝觉得寒冷,在雪地里闹着玩却不觉得寒冷?你父亲名声不佳,皇阿玛年纪又大了,你自己不建功立业,倘若将来有个变故,恐怕我都要跟着你受累!”

公主府里,公主有自己的卧室,仪门外又有一间单独的卧室,丰绅殷德每晚都要向公主请安,如果公主回答:“请进吧。”丰绅殷德才可以进去与公主同房;如果回道“请起吧”,则不敢擅入,回到仪门外卧室独睡。

丰绅殷德想起此诗,心中一惊,原来自己的心思被公主洞察,惹她不高兴了。

丰绅殷德与十公主婚后,按照清朝礼制,十公主不能在额驸家一直住下去,而是从宫中拨出银两,另外修建一座府邸居住。此事早在筹划之中,府邸建好之后,按照惯例名“公主花园”。丰绅殷德只能在这里居住,而并非这里的主人。倘若公主去世之后,这座府邸要交还朝廷,丰绅殷德及其子孙后代只能退居到原来的和珅府中。倘若公主先逝,额驸必须为公主“守节”,不能续弦,否则收回皇宫内的一切财产。

十公主道:“冒犯我的地方?没有吧!”

丰绅殷德道:“昨日公主没有让我同房,肯定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对于这样的人,和珅觉得与其作对肯定是危险的,于是想笼络他。有一次,百官在朝房等候皇帝早朝,王杰坐着搓手取暖,和珅走过去握着王杰的手玩笑道:“王大人的手怎么这么柔软?”王杰的手确实是柔软,这本是一句玩笑的话,也算平常。王杰却非常反感,立即抽回手,一本正经道:“我王杰手虽好,但不会要钱。”一句话暗指和珅受贿,经常伸手要钱。和珅大窘,满面通红,心中恨恨不已。

纪晓岚在和珅府上,听得此话,为陈渼争辩道:“陈渼此人,素来诚实,不会无故推托有病,我猜是必有其他原因。”

夏天还好受,冬天京城十分寒冷,每日早朝,摸黑冒着寒风出发,到了宫里只是千篇一律的公务。前两日丰绅殷德冒着寒冷上了早朝,退朝之后,仍觉得寒冷异常,便独自坐在书窗前,感慨京城天气的寒冷,诗兴大发,写了《退朝早寒特甚四首》,跋中写道:康熙年间的名士王士禛曾经说过,能够经常领略晓风残月的人,只有朝士和艄公了。今日寅时就要上朝,寒夜漫漫,与艄公的生活,又不可同日而语。不由感慨,唯有清闲才是福呀。

和珅在京城摆席面为和琳庆祝,达官贵人纷纷来贺,门庭若市。兵部尚书,就是国防部长,从一品的官职。兄弟俩皆位极人臣,文武兼备,令人羡煞。

和珅沉吟道:“你的心愿,我自然是晓得,只不过,你有胜算吗?”

丰绅殷德连忙低头跪下,请公主训示。

十公主正色道:“那么多人想见到皇帝一面,比登天都难,你现在能够每天早朝,趁着年轻力壮建立功业,居然这么不思进取。皇阿玛都八十多的高龄了,从不言苦,你年方二十,就想着清闲,岂不辜负了皇阿玛的一番厚爱。”

丰绅殷德的官品爵位天生就有,并不觉得珍贵,甚至小小年纪,已经看破名利富贵,诗中还有“冷眼闲观名利客,到头所证总堪悲”“谁能常富贵,慎勿逞矜骄”“人生贵自适,身外更何求?”等句子,可见其淡薄功名的心态。但是十公主个性好强,希望丰绅殷德文武双全,建立功勋,说的话又句句在理,丰绅殷德哪敢辩驳,连连称错。

军机大臣中,王杰敢于与和珅顶撞,有时甚至争得面红耳赤。有一次,和珅得到一副山水墨宝,在军机处值房挂出来炫耀,大臣们连声附和,都说此画名贵,值不少钱。王杰轻蔑道:“真没有想到,贪墨之风竟然到了这个地步。难怪白莲教起义已经好几年,朝廷花了几万两银子的军费也没有平定。”这话令大家都十分难堪,和珅更是颜面扫地。

陈渼疑惑不解,道:“老师,你的意思是?”

原来,此时公主长大,也颇懂世事。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被和珅哄着玩了,婚后她就发现和珅专横跋扈、贪赃枉法的一面,屡屡受人弹劾,完全仰仗乾隆的信任渡过难关。她旁观者清,又跟着哥哥们一起长大,知道和珅虽然炙手可热,却是危如累卵,丰绅殷德自然难免受到牵连,要是不独立的话,恐怕自己的家业难保。

郝云士等吕笙平静下来,叹道:“现在你家里没有什么收入,粗茶淡饭,到时候我女儿嫁过去,你怎么养活她,真是令我头疼呀。”

和琳急切道:“哥哥,我是打过仗的,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

雏玉躲在厅后,早已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顶撞老父道:“老父之言,乃是胡乱说的,小女子万万不敢服从。”

却说和琳当了湖广道御史,工作勤勉,刚上任就办出一件大案,即弹劾湖北按察使李天培私运木料,动用漕船,假公济私,就连福康安也受到牵连。如此出色,不久就升任为内阁学士,兼署工部左侍郎、正蓝旗汉军副都统等职,在官场上扶摇直上。和琳确实在军事上颇有天赋,并且有一定的本领,又立下了军功,乾隆五十六年,调回北京,升任兵部尚书。

这下给陈渼出了一道难题。和珅有贪名,自己给他治病,传出去会被视为同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陈渼考中进士的时候,主考官为大学士王杰,故与王杰有师生之谊。而陈渼知道王杰在军机处与和珅是死对头,此事如何答复,还须征求王杰的意见。

但和琳似乎并不太享受这种高官厚禄,他熟读兵书,一心想在沙场上效力,并非在京城享受爵位。

丰绅殷德饱读圣贤之书,但现实中看到和珅阿谀奉承、表里不一,也十分看不惯,又无可奈何。所以,对于追逐名利,丰绅殷德十分反感。此刻见公主怪罪,只好在积雪中跪下认错道:“看见大雪,一时迷了心性,公主见谅。你说的有道理,阿玛名声不佳,境遇堪忧,我也知道,可是这种情况非一天两天了,积重难返。而且在家中,一向是阿玛说了算,我也是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十公主道:“你倒是心细,确实,我昨日起床后,闲着无事,在你书房看了你的诗《退朝早寒特甚四首》,觉得心中不爽,实在令我忧心呀。”

和琳还保留着大事都请教和珅的习惯,对和珅道:“我想奏报皇上,让我带兵打击廓尔喀,这样的战场,才是我日夜向往之处,不知哥哥以为如何?”

王杰中了状元之后,山东士子认为选拔不公,作了一上联以示不服,曰:孔子圣,孟子贤,自古文章出齐鲁。王杰也不客气,回应道:文王昭,武王穆,而今道统在西秦。

和琳慨然道:“带兵打仗,以勇为先,胜负乃是兵家常事,即便血染沙场,也是为国效力,光荣的事,何必战前考虑胜算。”

乾隆后期,内叛外乱,时不时涌起,想要打仗,有的是机会。和琳想为国效力,也想打一场重要的战役,这个机会在廓尔喀入侵西藏时出现了。

“胜算几何,当然无可预料,只不过我熟读兵书,也有带兵打仗的经验,到了战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步步施行就是。即便有胜算,战前的预料又能有几分能应验呢,不过徒增骄矜心态而已。”

王杰平静下来,突然道:“你去给他治病,一定要去。”

次日,丰绅殷德下朝回来,到公主那里请安,道:“我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公主,还望指出来,我好改正。”

和珅道:“我知道你有一定的战场经验,但是如今在藏区,别说大战,就是运兵到那里,水土不服就够让你遭罪,怕是难以成事,要是战败,皇上怪罪下来也是吃不消的,劝你还是不要揽这一摊事。”

福康安确实不喜欢和琳。和琳不以为意,做事细心严谨,从四川转运军粮到西藏,夫役都是贫苦的四川农民,到了西藏后,往往衣食无着,流落街头。和琳心中不忍,在军队士官中捐钱给这些川民,派兵护送他们返回四川老家,前后三次帮助了两百多人,并且以诗写道:

家人很快找到陈渼府上,递上名帖,说明来意。陈渼收下帖子,打发走家人先回,道有空必定会来。

郝云士的夫人也出来劝道:“写了休书之后,女儿一辈子的名誉就坏了,你是怎么想的?吕家的公子聪明好学,知书达理,是个才子,也不可能一世贫贱,女儿都不嫌弃,你又何必这样不讲情义呢!”

清军回朝,福康安认为和琳能吃苦耐劳,办事稳重,又精通军务,便向皇上启奏,让和琳留在西藏,负责善后工作。乾隆下旨同意,和琳便留了下来,兢兢业业,且心平气和。西藏气候寒冷,当地不出产蔬菜水果,只能通过四川转运粮食,军士生活很不习惯。有一次,驻军收到外地转运过来的黄瓜、茄子,士兵非常高兴,和琳也兴致盎然,欣然赋诗:“更欣黄瓜与紫茄,强于西域得佛牙”“吟诗大嚼挑银灯,瓜茄有灵幸知己”。

和琳听了,颇为振奋。

陈渼道:“学生也正有此意,才来讨教老师。学生不能去给他治病,但也不知道如何拒绝,还请问老师。”

和琳道:“怎么立功?”

郝云士见事情将成,横里杀出个程咬金,怒道:“婚姻之事,父母做主,你一个小女子知道什么!”

十公主见丰绅殷德吓得脸都白了,跪在雪地里裤子都湿了,赶紧收敛怒容,扶起来道:“男子汉大丈夫,必须自己取得功业,不要靠皇阿玛的赏赐,也不要靠你父亲的权势,这样才能自立自强。如果你建立自己的功绩了,将来就不怕有何变故了。”

和琳正色道:“如今西藏战事不利,我身为兵部尚书,身受皇恩,正是为朝廷效力的时候,如此瞻前顾后,恐怕难以成事。”

丰绅殷德心中咯噔一声,知道十公主肯定又生自己闷气了,无可奈何,只好起身,退回自己的卧室,单独安睡。

次日,和珅果然上奏乾隆。乾隆正有此意,当下下旨:派福康安为大将军,领侍卫内大臣海兰察为参赞大臣,前往西藏指挥作战。和琳到西藏地区为福康安的部队转运粮草。

却说郝云士常在和珅府中走动,因为与吕家结亲,不免受到和珅讥笑。吕凤台发配边疆两年了,眼见吕家家境越来越衰弱,吕笙靠着教书养家糊口,有一次回老家河南,连路费也凑不齐,生活没有什么盼头,郝云士渐渐为自己当初的草率而后悔。

和珅摇摇头,道:“我却不这么认为,如果只是去送命,一泄报国豪情,我看大可不必。为兄我就从来不干没有胜算的事。”

可以役夫众,归路嗟迢遥。

雪峰七十二,斗日寒威骄。

人可万里步,腹难终日号。

家乡忍弃置,乞食读昏朝。

福康安在与和琳的工作交接中,开始感觉和琳的为人与和珅迥然不同,有真本事,也很低调,一腔正气,且富有同情心,于是逐渐改变了对和琳的态度。和琳也参与了对战场局势的看法,虚心向福康安学习,收益良多,并且得到了福康安的信任。

纪晓岚道:“新任的御史陈渼,浙江海宁人,医术颇为精湛,京城里的人都知道,何不请他试一试。”

和琳遵照形势,决定在西藏驻扎下去。和珅深知西藏生活艰苦,写信问和琳,要不要活动活动,将他调离。和琳却不答应,回信道:“如今有机会为国戍边,这是我的夙愿,难道哥哥忘了从前我们说所的?我们兄弟要是一文一武,一个在朝廷出力,一个在边疆杀敌,这是最好的安排,如今我觉得十分满足。西藏的生活虽然艰苦,但我的内心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过,从前的官职,我觉得都有名不副实的成分,现在总算是干实实在在的事,所以一点都不觉得辛苦,哥哥不用再为我费心了。”

和珅见他意志坚定,只好作罢。

和琳在西藏,以苦为乐,如此一年又一年,不以为意,曾经写了一首《西招四时吟》,描写西藏四季的景色、感受。其中一句:“莫讶春来后,寒威倍胜前。小窗欣日色,大漠渺人烟。”写的是就算春天来了,这里比以前更加寒冷,人们见惯不惊了,在窗前欣赏景色,能看到的只是荒漠,绝少人烟。“山阳四五月,嫩绿渐渐生。草老刚盈寸,花稀不识名”,则写的是夏天四五月,山的阳面才刚刚有嫩绿的草芽。草都长老了,也才一寸长,稀少的几朵花儿连名字也无从知晓。

和珅点头道:“打仗这个事,我是有经验的,不比在朝廷上口吐莲花,论人罪行那么容易。到了战场,地形陌生,敌人莫测,两眼一抹黑,看的那些兵书全是纸上谈兵……”

王杰咬牙切齿道:“你去治病,设法用毒药杀了他,为民除害。”

果然不出纪晓岚所料,和珅决定找机会报复陈渼。陈渼本来已经被保举为御史,和珅偏偏改为外派甘肃巩昌府知府一职。陈渼出生在浙江陈家,对西北苦寒之地不太适应,叫苦不堪。在甘肃当了两年知府后,陈渼又被贬为知州。

乾隆五十七年正月二十日,福康安率领清军抵达前藏。时西藏境内清军和藏兵已收复拍甲岭、聂拉木等地。廓尔喀国王遣使乞和。乾隆帝决心攻其腹心,捣穴擒首,故拒绝和议,于三月十五日任命福康安为大将军,统领劲旅进剿。三四月间,游击关联升、总兵袁国璜等部三千人先后抵达前线。而廓尔喀侵略军则在济咙、绒辖尔(今定结南,中国境内)等处砌卡筑碉,添兵据守。闰四月二十五日,福康安、海兰察率清军六千人,由拉子(今西藏拉孜)出发,开赴绒辖尔、聂拉木等处,五月初七,福康安所部攻下擦木要隘;初十,收复济咙;十二日,成德、岱森保等部收复聂拉木以南要隘木萨桥。至此,清军扫清擦木至济咙段边境。十三日,福康安率军由济咙热索桥进入廓尔喀境内,企图直捣廓尔喀首都阳布(今加德满都)。十八日,清军抵旺噶尔,已深入廓尔喀境内170里,未遇阻拦。而廓尔喀兵已收缩至阳布以北地区,严密布防。十九日至二十七日,清军突破横河防线;六月初九,又突破东觉防线。之后,清军在雍雅山受阻,前后受敌,损失严重,且不服水土,粮草不济。阳布以北尚有重山大河,防范森严。鉴于此,福康安于七月初八奉旨与廓尔喀议和。八月二十一日,清军撤军回国。

陈渼既不愿意毒杀和珅,又不愿意违背王杰的意愿,和珅这边又不能推托,思来想去,左右为难,感到焦虑重重,只好派人回复和珅道:“和中堂屈尊请下官就医,下官本应随叫随到,恰好这几日身体不舒服,自己也病倒不能下床走路,在此向和中堂请安。他日病情好转,下官一定来拜访。”

和珅点了点头,道:“打仗是没有机会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随即诡秘一笑,道,“不过立功倒是有机会,就看你愿不愿意?”

吕笙听了岳父的话,不仅悲从心起,这两年自己一边教书,一边读书,就是想将来科考能够出人头地,也等父亲能够有机会大赦回来,现在看来机会真是渺茫,忙哭道:“前路茫茫,还请岳父指教一二。”

和琳一听,也有道理,不由眉头一皱,道:“那,我就是没有机会了?”

吕笙回家之后,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母亲,母亲哭道:“郝云士这是为了献媚和珅,要与我家断绝关系。现在皇帝老了,不久后要把皇位禅让给皇太子,到时候如果和珅失势,郝云士的灾祸恐怕也不远了。雏玉看来是个贤惠明理的女子,如今深陷其中,恐怕将来也要受到拖累,到时候可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担忧,福康安为人豁达,不拘小节,虽然他现在不会喜欢和你交往,但是公事公办,他也奈何不得你,以你的秉性,相处久了,他一定会改变对你的看法。你既然能让阿桂信任,必然也能让福康安信任。”

吕笙听了,喟然长叹道:“抛弃妻子,与礼法不合。我吕家几代人,从来没有随便休妻。不过现在由先生主动提出的,我也不敢不答应,只要别记在我的账上。至于我们的生活,不劳先生费心,银子我是不敢收的。我这几年的教书,供养母亲日常衣食也是足够,休书很简单,只需要一纸一笔即可,请先生拿出来吧。”

郝云士又急又气,大声呵斥雏玉。吕笙十分尴尬,道:“此事我不便发言,等你们权衡完毕就是。”便告辞回家。

吕母大喜,连忙把媳妇迎接进来,含泪感动道:“我的好儿媳妇,你忠贞贤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不收留?今天留下来,明天就举行成婚仪式。”

“关于廓尔喀入侵西藏的战事,折腾许多年,没有平定,皇上已是盛怒,这一次,他要派一个大将,彻底解决此事,这是我知道的皇上的心意。明日我决定启奏陛下,让福康安带兵去,永绝后患,以你的资历,皇上还是不会让你担任主力的。”

丰绅殷德道:“公主心情不佳,肯定也是我的错。”

廓尔喀是尼泊尔的一个部族,与后藏交界,贸易关系密切。乾隆五十六年六月,廓尔喀人以藏方未按约定付足银元为由,出兵千余,夺占聂拉木。八月初,廓尔喀兵向西藏发动进攻。一路由济咙进入,围攻宗喀,遇教习汉兵陈谟、潘占魁率四百名藏兵坚守,于久攻后退回济咙。一路由乌咙入侵,滋扰定结。入侵聂拉木之廓兵逐渐增至千余人,抢占定日。第巴济仲喇嘛噶冲带领藏兵退守胁噶尔。八月二十一日,廓尔喀兵侵据后藏首府札什伦布,肆行抢掠。七世班禅丹贝尼玛退居拉萨,全藏大震,达赖、班禅飞奏朝廷告急。鄂辉、成德等率领川军四千人,由打箭炉前往西藏,抗御入侵者。但战况不佳,急报回朝廷,请求援军。

陈渼与纪晓岚相知相交,是信得过的人,便坦言道:“纪大人有所不知,这事说给你听,你千万不可透露出去。我的老师王大人听说我去给和大人看病,让我去给朝廷除害。这件事,你叫我如何是好,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除了托病不去,还有什么法子?”

和琳听了眼睛一亮,道:“若能跟福康安学到实战本事,倒也令我满意。只不过弹劾李天培一事,累及福康安,他指定对我有成见,不知道会不会与我合作?”

此事很快传出,吕凤台的老师王念孙听说之后,派人送来一百两银子作为贺礼,资助吕笙一家的生活。第二天,吕家请了一些亲戚朋友,办了一个小小的婚礼。郝云士得知生米已成熟饭,也是无法,只是不与其往来。郝小姐在吕家贤惠能干,白天做家务,晚上织布到深夜,支持吕笙认真读书,不要荒废学业。夫妻恩爱,相敬如宾。

和珅身上有几种慢性疾病,时时发作,特别是腿疼,一生都治不好。这一日,和珅旧病复发,递给奏折向乾隆请假。乾隆已经对和珅呵护备至,十分关心,特意派宫内太医前去医治,次日又派纪晓岚和太监裘得禄前去探望。裘得禄是皇上近侍,也与和珅交好,三人谈起病情,无意中谈到太医头上。裘得禄撇嘴道:“现在宫里的太医,只会开方子却治不了病,给和大人看过几次,都没什么效果,徒有虚名罢了。”

纪晓岚道:“在下也听说过,现在太医太懒,医术反而不如外面的,有些达官贵人,宁可自己找大夫,反而比宫里的太医见效快。”

丰绅殷德点头称是。十公主道:“如果你能明白我的道理,那我就陪着你读书筹谋吧。”

十公主笑道:“那倒不是,只是这两日我心情不佳,睡眠也不好,想一个人静一静。”

雏玉跪倒在地,含泪劝阻父亲道:“和珅虽然位高权重,但贪污受贿,无人不知。如今皇上年老,精力不足,才让奸臣弄权。我公公弹劾他,这也是为臣子的本分。小女子也读书明理,明朝的时候,谏臣杨继盛冒死弹劾奸臣严嵩,被朝廷处死,朝中大臣还有人把女儿嫁给他的儿子。如今我公公的行为,不比杨继盛差,难道你现在也要悔婚?这样的操守,足以为人臣吗?”

和珅唤了一个仆人,吩咐道:“拿我的名帖,到御史陈渼府上,就说我身体不舒服,久闻陈御史医术高超,请他有空之时,到我府上诊治一下。”

和珅道:“如此甚好,若能把我这老病治了,纪大人也有推举之功。”

纪晓岚从和珅府上出来,便直接到陈渼府上,陈渼连忙出来迎接,纪晓岚见他不是病得起不了床的样子,便问道:“和中堂约你去看病,你为何托病不来,这样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在军机大臣中,和珅最讨厌的不是阿桂,因为阿桂性格耿直,经常被乾隆支使出去公干,与和珅正面冲突的机会不多,而且阿桂已经知道和珅足智多谋,对和珅能避则避。王杰就不一样,此人为官廉洁,脾气耿直,数十年兢兢业业,对和珅不买账,经常让和珅难堪,所以他最讨厌的就是王杰。

这一日,郝云士把吕笙叫到家里做客,两人喝酒聊天,不免谈到吕凤台。郝云士和颜悦色道:“两年了,你父亲去了关外戍边,一直也没有音信。关外环境恶劣,不是人待的地方,现如今朝廷也没有大赦天下的机会,恐怕你父亲很难回来,我真是替他担忧呀。”

夫妇新婚不久,十公主便生下一个男孩,家里也其乐融融。不幸的是,不到两岁,便无故夭折,和珅悲痛欲绝,丰绅殷德和十公主更是悲痛不已。丰绅殷德顿感人生无常,对功名更是淡薄,只是碍于十公主与家族的压力,硬着头皮点卯去。

此外,丰绅殷德还不能跟十公主随便同席吃饭,在正式场合,和珅夫妇、丰绅殷德见了公主,都要屈膝叩安才行。

和珅道:“甘肃叛乱,台湾平叛,我没有冲锋陷阵,不过照样立有军功,因为我负责后勤粮草,这个事没有什么风险,但足以与冲锋陷阵平分秋色。西藏之战,必然要从四川转运粮草到藏,我若启奏皇上让你担任这个任务,你不但可以安全参与战事,而且可以跟福康安学习到战场调度的经验,不无裨益。”

郝云士盛怒异常,不理夫人女儿,拂袖而去。

王杰有一个儿子,名叫王笃,书法很好,曾经在京城为父代笔。王杰的同僚、朋友很关心王笃的前程,甚至连乾隆都问起,希望他参加科举,能够金榜题名。王杰的想法却不一样,认为自己身居高官,儿子如果参加科举,主考同僚必会照顾他,这样对其他人不公平。况且自己的儿子喜欢喝酒,王杰认为不适合做官。每到科举之时,王杰便对众人说:“谁荐了我的儿子,我就要弹劾他。”后来儿子无奈,回到陕西老家参加本省的乡试,陕西巡抚刚好是王杰的门生,王杰给他写信,将此话说了一遍,巡抚知道王杰的倔强脾气,最终不敢在乡试中录取王笃。因为王杰的缘故,才华横溢的王笃直到道光二年才中进士。

陈渼出自浙江海宁陈氏家族,在清代被誉为“海内第一望族”。康熙、乾隆数次下江南,都曾以陈氏私家花园“隅园”作为行馆,并赐名“安澜园”。陈渼出生在名门望族,明白学医乃是救人,决不可以以医治之名,行谋杀之实。况且陈渼与和珅无冤无仇,这次和珅以礼相请,并无不妥之处。退一步来说,和珅乃是朝廷重臣,如果经自己行医之后,无缘无故死去,朝廷一定会做重大案件来追查,此事太过明显,一定会被查出来。杀害朝廷重臣乃是大罪,到时候陈渼被杀头不说,海宁一门将被株连九族。

和琳这一次的执拗让和珅犯了难。和珅办事,是以付出与回报的比例来决定的,胜算小,就意味着立功机会小,没什么好做的。但是和琳一腔热血,渴求建功立业,也是不可阻挡。和珅是绝对不会让弟弟去干傻事的,突然心生一计,道:“其实,假使你禀报圣上,主动请缨,也未必能成行。”

吕母话音未落,就听见门外有马车的声音,原来是郝家二小姐雏玉来了。众人吃惊,急忙出去迎接,只见雏玉一身民妇打扮,穿着简朴的衣服,走进屋内,见了吕母,下拜行礼,说道:“小女虽然没有举行婚礼,但已经是吕家的媳妇了。婆婆在上,受女儿一拜。现在家父不能容我,我已经被驱逐出家门,无处可去。婆婆是慈爱之人,公公是忠良之辈,今天的事就由婆婆做主。我还没有举办婚礼,不敢擅自留下,我已身怀利刃,如果婆婆不能收留我,我已决心自刎于此,死于吕府,也不敢败乱礼法。”

和珅更想找机会除掉王杰,有一次与乾隆聊天之时,装作漫不经心地对乾隆道:“我听人说王杰表面清廉,内里其实可疑,有人告诉我,他在家乡建有三王府、四王府。”乾隆觉得好奇,因为他确实听闻王杰生活简朴,从不铺张,听和珅这么一说,难道是做表面?于是乾隆给陕西巡抚下了密旨,让他找机会突然到韩城去,调查王杰家乡的房子与财政状况。巡抚来到王杰老家,只见房子低矮简陋,就像是穷困的读书人的房子,屋内陈设简单,十分洁净。巡抚便问乡民,为何有“三王府、四王府”的说法,乡民们说这是根据王杰的姓名和排行,乡亲们对他玩笑的称呼。

陈渼支吾道:“这个……我得回去好好权衡。”

王杰为山西韩城人,乾隆二十六年皇太后七旬万寿恩科,以陕西会考第一参考殿试,高中状元。这个状元也颇具传奇,阅卷官阅卷的结果,殿试的第一本来是著名诗人江苏常州人赵翼,王杰位居第三。因为王杰的书法工整清秀,乾隆对其有很好的印象。另外,江浙一带屡屡出状元,开国以来,已经有二十九个状元了,此时又逢平定新疆准、回两部的战争刚刚结束,西北各省贡献很大,乾隆想在西北点一个状元,作为补偿,于是特意把赵翼、王杰的名次调换,赵翼从状元降为探花,王杰则成为清代陕西唯一的状元。

郝云士听了,脸有愧色,但铁了心抛弃吕家,当下硬着头皮,叫家人取来纸笔。吕笙默默写下休书,一声冷笑,递给郝云士。突然只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郝家二小姐雏玉从屏风后冲了出来,抢过休书一把撕碎,质问吕笙道:“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们吕家?自订婚以来,我没有失德之处,你竟然要立此休书,抛弃我吗?”吕笙被说得张口无言。

吕笙也是读书之人,听了郝云士话中有话,于是抹了眼泪,问道:“岳父有什么打算,尽管说来,小婿谨听教诲。”

和珅并不知细节,见陈渼推托不来,相当愤怒,恨恨道:“陈渼不过是小御史,居然敢推说有病不来。听说他是王杰的门生,指定跟王杰沆瀣一气,看不起我。”

裘得禄也道:“他一个御史,这样也太托大了,和大人既然邀请也,也该来看一看。”

郝云士慢慢道:“老夫也是信义之人,本来没有什么悔婚念头,只不过你也明白,我这女儿娇生惯养,如果突然嫁入贫困之家,不能保证安定的生活,对她来说,不啻一种折磨,我觉得对她太不公平了,为父的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到时候她受不了,两家都不得安宁,对你我都不是好事。你母亲的寿辰快到了,我情愿以五百两银子为贺礼,给你们家有一个安定的生活,穿衣吃饭不成问题。只要你动一动笔,写几行字作为休书便可。”

丰绅殷德在婚前,就接替了和珅在崇文门税关的职务。结婚不久,就升任为御前大臣,很快又升为正二品的护军统领,兼内务府总管大臣。内务府总管大臣是和珅的老本行,有和珅的教导,丰绅殷德干得还算顺手。这一日晚间,丰绅殷德穿上整齐的额附衣服,戴好帽子,到公主卧房外的台阶下,隔着帘子向公主请安。十公主隔着帘子闷声道:“请起吧。”贴身丫鬟传话道:“额附爷请起。”

说罢,一身冷汗,告辞而出。

纪晓岚点头道:“怪不得,你本是不喜欢说谎的人,推托不去,必定有你的原因。不过现在你已经把和珅得罪了,和珅向来睚眦必报,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此话怎讲?”

可见,和琳在西藏驻守,十分坦然顺意。

和珅与王杰的关系如同水火,陈渼自然不敢擅自做决定,于是要到王杰府上讨教。王杰一听此事,勃然大怒道:“和珅乃是国贼,要是病死,只怕皆大欢喜,你又怎能去治他的病呢!”

原来丰绅殷德喜欢文人酬唱,却不喜欢官场生活,觉得每天早上早朝,真是一件苦差事。早朝时,四品以上的大臣半夜就要起床,穿越半个京城到达午门外等候,等午门城楼上的鼓响时,宫门开启,百官按照次序牌号队伍,依次经过金水桥进入宫内。官员中若有咳嗽、吐痰或者步履不稳重的,都会被负责纠察的御史记录下来,等待处罚。寅卯之交(早上五点),皇帝驾临太和门或者太和殿,百官要行一跪三叩大礼,向皇上报告政务。如果皇上到京城外的圆明园视朝,官员则要起得更早。

正文 第三十六章 禅让永琰乾隆恋权 传位授玺和珅失算

等乾隆缓过神来,和珅小心翼翼道:“太上皇保重龙体,不要过于悲伤,前方将士还等着朝廷的消息呢。这次打仗一定要全胜而回,才能告慰福康安的在天之灵。”

乾隆乃是至孝之人,自幼崇拜文治武功的祖父康熙帝。康熙在位六十一年,乾隆二十五岁登基时,曾经对天发誓,不敢同皇祖康熙在位的年数相同,如果自己有幸能够在位六十年,就会传位给皇子。虽然此时揽权之心甚重,但乾隆金口玉言,自然要遵守承诺。此外,乾隆自以为英明神武,常常以尧舜自比,也想来一次主动禅让贤者的好戏,成为“千古第一全人”,为后世传颂。

乾隆六十年九月三日,乾隆命令安排禅让大典,军机大臣草拟文件,仪式程序由礼部制定,乾隆批准。大典日期定为冬至日。这种重大的礼仪事件,按例要询问掌管天文观测、历法制定的钦天监官员意见,钦天监禀报,冬至日可能会发生日食。

永琰压住心中的愤懑,只好不动声色道:“好,恭敬不如从命,我且收下。和爱卿是朝廷的重臣,皇阿玛对你极为倚重,以后朝廷中有什么事,还请和爱卿多多劳心。”

乾隆有十七个儿子,除了夭折的几个之外,皇四子永珹过继给履亲王允祹,六子永瑢过继给慎郡王允禧,乾隆身边的皇子只剩下五位,分别是八皇子永璇、十一皇子永瑆、十二皇子永璂、十五皇子永琰、十七皇子永璘。在这几位皇子中,猜测哪一个能成为皇储继承皇位,一直是大臣们乐此不疲却不能言语的一个谜。乾隆通过木兰围猎或者御花园耕种,来考量皇子们的能力。和珅观察,要说到才能最为突出,应该是十一皇子永瑆和十五皇子永琰,但二人性格迥异,永瑆聪明有才气,性格外向,很有主见,能够独当一面;永琰性格内向,忠厚老实,为人仁孝。至于乾隆最终会选择谁,在揭晓密旨之前,谁也不能论断。

阿桂、和珅等开启匾额后的密旨,谜底揭开,拟立十五阿哥永琰为皇太子,随后,并定于十二月初一冬至日举行禅让大典,正式禅让。

嘉庆元年八月,和珅突然接到和琳的噩耗。

和珅听得嘉庆在张罗册封皇后的事,连忙上奏乾隆道:“太上皇,请太上皇下一道敕旨,亲自册封喜塔腊氏为皇后。如此一来,方显太上皇对皇上的爱护。册封皇后之日,同时举行千叟宴以示庆祝。”乾隆恩准,下旨册封嘉庆帝的妻子喜塔腊氏为皇后。

乾隆六十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按照旧例,当下确定第二年为嘉庆元年。即日起重新修葺宁寿宫,乾隆退位后就搬出养心殿,到宁寿宫居住。新皇帝从毓庆宫搬出,按照惯例移居养心殿。乾隆还提出封永琰为嘉亲王。考虑到永琰成为皇帝后,名字要避讳,但“永”字太常用,避讳不便,索性把永琰的“永”字,改成生僻的“颙”字,改名“颙琰”。

禅让之事,乾隆已说过多次,并非意外。但诸位大臣出于礼节,还在挽留道:“圣上身体康健,百姓拥戴,禅让之事可以从长计议。”

乾隆谦虚道:“承蒙上天护佑,朕在位已经一个甲子,我的愿望已经满足,怎敢再生奢望?皇子永琏不幸早逝,朕决定禅位永琰,明日宣布。此事已定,无需再议,朕也该退位颐养天年了。”

禅让大典是千古未有的极大盛事,各种仪仗列队、王公大臣在太和殿外等候,各国的使节也早已前来,在殿外一起见证重要的时刻。

既然知道是永琰继位,和珅必须让乾隆继续留在位置上,以图时间来谋求后路,当下流泪劝告乾隆道:“皇上恩施天下,自登基以来,国家强盛,百姓对皇上感恩戴德,实在舍不得皇上。奴才们做臣子的,尚未尽效犬马之劳,望皇上不要这么着急,等时机成熟,再议退位之事。”

在和珅面前,乾隆流露出真情,道:“哎,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朕老了!”

冬至这一天,上午还是晴空万里,晌午刚过,太阳慢慢被吞噬,天地间昏暗起来。乾隆登上祭台,亲自点燃香火祭天。日食时间并不长,不到一炷香之后,太阳慢慢露了出来,又恢复原样。

禅让已经不可挽回了,和珅趁着皇上高兴,继而进言道:“奴才想过,禅让之后,为了国家稳定和谐,故而有两个建议,还望圣上裁断。第一,太子处理政事没有经验,传位之时,玉玺可以暂时不传,以维护皇家尊严。其次,等皇太子登基后,马上给新君册立皇后,管理后宫。”

和琳在西藏善后工作三年,劳苦功高,乾隆五十九年,乾隆升和琳为四川总督,总管四川省的军民政务,是清朝九位最高级别的封疆大吏,和琳已经位极人臣。

乾隆话音一落,纪晓岚指挥宫廷乐队奏乐,大臣跪拜,高呼皇上圣明。纪晓岚高声宣布:“皇太子颙琰继位为皇帝,改年号嘉庆。听取太上皇恩训,拜谢太上皇隆恩。”

和珅见乾隆这么承诺,心中稍稍安定。告辞出殿,心中惴惴不安,难免产生急功近利的想法,径直抢先一步到嘉亲王府上,拜见永琰。和珅满脸堆笑道:“殿下,有一件天大的喜事,奴才刚刚有皇上那里得知,皇上选中的储君就是你呀。”

这个问题,嘉庆不提,乾隆也是要提的。果然,有一天,乾隆主动提起了这个问题,道:“皇儿,朕在养心殿住了六十多年,习惯了。这里安全、吉祥,朕住在这里感到踏实。宁寿宫虽然修葺一新,朕迟迟没有搬进去,就是这个道理。”

按照清制,皇后被正式册封后,就要入住坤宁宫,主持管理后宫事宜。乾隆先后册立过两位皇后,孝贤皇后富察氏在乾隆十三年病逝,第二位皇后乌喇那拉氏失宠,在乾隆四十年病逝,连名号都没有。此后乾隆不再册立皇后,因此坤宁宫一直闲着,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主人了。现在喜塔腊氏被封为皇后,应该住进坤宁宫才是。可是乾隆在养心殿不愿迁出,太上皇住在本该皇上住的养心殿,皇后住在坤宁宫,这岂不是闹出人伦笑话。

永琰一副兴奋的样子,其实心中暗暗升腾起一股怒火,但永琰知道如今还不能得罪和珅,道:“那真是要感谢和大人了。”

和珅赔笑道:“这是奴才应该做的。奴才今天特地带了一份小小的贺礼,还请笑纳。”

臣子进献如意,表示吉祥,本是满洲贵族的风俗,每到节日,王公大臣、官员都会向皇帝进献如意。和珅专门送此礼物,表示对新主的拥戴之意。

和珅听出乾隆心中不舍之意,内心火光一闪,道:“皇上万寿无疆,怎么能轻易言老。相传古时候,尧舜都活了一百岁,尧在位七十三年,舜在位九十年。皇上如今龙体健康,宛若壮年,长寿堪比尧舜,再做几十年皇帝,传位也不晚。”

永琰看了看如意,推让道:“和大人,这个礼物太贵重了,皇阿玛一再命令,皇子不得私交外臣,这个我不敢要。”

和珅道:“殿下不必推辞,这是奴才的一点心意,并无外人知道。再说了,殿下就是未来的皇上,臣子本来就该拥戴。”

和珅非常高兴。和琳成为大清南方前线最高的统帅,一个把持朝政,一个军权在握,一文一武,一将一相,真正做到“擎天捧日”。这对于和珅在嘉庆当上皇帝后的失落,无疑是个大大的安慰。如此,兄弟俩在朝中互相照应,根基又稳了许多。

和珅心中高兴,觉得自己的首战得胜,道:“臣愿为太子效犬马之劳。”

实际上,和珅此举,已经触犯了《大清律》。康熙时期,皇子争宠,甚至酿成狱案,此后规定,皇子不得私自离开宫中,不得与诸大臣有来往。

乾隆接到战报,龙颜大悦,对和琳非常满意,加封和琳为太子太保。太子太保并不一定负责教导太子,而是一个荣誉头衔,只有位高权重的大臣才能胜任。朝廷在礼仪上对太子太保十分尊崇。

在古代人眼里,日食是不祥征兆,偏偏在这个日期发生日食,乾隆颇感意外。和珅见此事有机可乘,慌忙进宫求见皇上,言辞恳切禀报道:“天象正好于冬至有变化,只怕是圣上感动上天,天意不希望您退位呀。”

以往,乾隆在很多事情上被和珅巧言左右意见,不过这件事倒是不糊涂,不以为然地挥挥手道:“禅让一事,不必再议了。朕是一国之君,昭告天下的事,不能更改。朕在冬日要亲自登台,向上天祷告。禅让推迟到明年正月初一就行了。”

和琳不负众望,带领军队英勇作战,生擒起义首领石三保。乾隆得知后,下令嘉奖和琳,和琳俨然成为福康安、阿桂之后又一员立国统帅。

乾隆对日食颇为介怀,忧心忡忡,便不再言语,心情沉重地等待冬至日来临。

皇子与大臣们连忙跪倒,山呼万岁:“圣上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实为万民之福。”

这让和珅大吃一惊,永琰性格忠厚内向,比较听话,不如永瑆那么外向有主见,看来皇上是喜欢听话的。让和珅感到意外的是,永琰仅仅排行十五,他的生母并非当时的皇后,只能算是庶出,皇位的传承讲究“立长、立嫡”,永琰并无胜算。

和珅得意道:“千真万确,奴才今天伺候皇上,是皇上亲口告诉奴才的,明日方才正式公布。”

乾隆又烦躁又觉得和珅说到心坎上,沉吟道:“爱卿说的是,朕虽决议归政,对政事、国事却不敢倦怠,军国大事,必然还要过问,太子初登大宝,朕会随时训示于他。”

这两条意见正符合乾隆的心态,当下马上答应。

乾隆六十年除夕,禅让前夕,乾隆作诗《除夕》一首:

次日乾隆夕,明朝嘉庆年。

古今难得者,天地锡恩然。

父母敢言谢,心神增益虔。

近成老人说,六十幸能全。

嘉庆初年,正月初一。禅让大典在紫禁城太和殿如期举行。

永琰平时比较厌恶和珅的阿谀嘴脸,不过听了这个消息,还是欣喜异常,道:“果真如此么?你如何知道?”

乾隆听了,默默无言,思索片刻,道:“朕作为一国之君,岂能出尔反尔?爱卿的忠心,朕已经知道,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提了。”

乾隆叫众人平身,随后庄严宣布:“朕登基以来,勤劳治理国家,不敢有丝毫懈怠。朕在位时曾经发誓,在位不敢逾越圣祖康熙六十一年之数,今已在位六十年,仿效古代尧舜圣人,禅让皇位给皇太子嘉亲王颙琰,赐年号嘉庆。”

和珅说罢,取出一柄玉如意,双手呈上,这柄玉如意是正材雕琢,色泽清润,更为难得的是,在玉如意的头上,还依照形状雕出一对鹌鹑和一组成熟的谷穗图案,并依照图案,将五颜六色的宝石镶嵌进去。因“穗”同“岁”音,“鹌”同“安”音,这柄玉如意就代表岁岁平安,年年如意,十分稀罕。

乾隆老迈,思维迟钝,叹气不语,和珅又道:“剿匪正在紧要关头,不可一日没有统帅,请太上皇及早任命新的统帅,鼓舞士气,大军早日凯旋而归。”

负责取玉玺的太监进入大殿,和珅对他说道:“奉太上皇谕旨,今日禅位给太子颙琰,考虑到传玉玺之事最为重大,不可鲁莽。太上皇钦定,改日再举行庆典,恩传玉玺。”这道“谕旨”一出,大家都愣住了。玉玺是天子的象征,传玉玺是对皇上地位的认可,怎么能临时决定不传玉玺呢?太监偷偷看了下乾隆,只见乾隆面无表情,显然是默认了和珅的话。太监没有办法,只能空手而回。

和珅早已有了主意,道:“奴才以为可以交由和琳全面代理军务。福康安将军生前十分信任和琳,二人配合默契,奴才了解和琳的能力。何况他就在军中,对军情十分了解,他能平定这次叛乱,完成福康安将军未竟的遗愿。”

此时,有胆有识的还属大学士刘墉。刘墉觉得此事必有蹊跷,且必然与和珅有关,必须弄明白再说。于是他进入大殿,跪倒在地,坦诚道:“陛下传位于皇太子,乃是旷古未有,普天之下,无不感激万分,颂扬陛下的恩德。陛下传位之后,就是太上皇,仍然可以保留尊崇帝位,对陛下的威严不会有丝毫影响。事到如今,陛下已经决定传位太子,如果不传太子玉玺,太子就算不得即位。如果此次禅让的贺礼不能圆满举行,对这件千古盛事来说,无疑是莫大的遗憾,请皇上圣裁!”

纪晓岚等人见刘墉敢于为先,也一起跪下。纪晓岚壮起胆子道:“陛下明鉴,传位不传玺,恐群臣百姓不能理解,有损陛下的美德。陛下英明千古,请早做决断,以平息百官之议。”

乾隆淡定坐着,也不说话,脑子里默默思考。实际上,和珅出了这个主意,对自己来说,是符合自己心态的,但对于百官与太子有什么反应,他也摸不准。现在见到百官均不认可,刘墉、纪晓岚等又说得颇有道理,看来是不太合适。又想,玉玺只是一个象征,传了也不见得太子就不听话了,由此想来,和珅对于此事的建议可能过于草率了。

和琳死后,额勒登代理军中事务。

两位大学士引导皇太子颙琰,拜谢皇阿玛圣恩。按照纪晓岚的安排,该到了传“皇帝之宝”玉玺的时候了,便高声宣读:“请皇上恭迎玉玺。”

乾隆的神色,已经转到刘墉这一边了,和珅在百官面前,他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往常一样申辩。主意是他出的,但他必须戴在乾隆头上,因此心里虽然着急万分,但哪敢插嘴!乾隆默默思虑片刻,说道:“传我的谕旨,朕原本在禅让大典之日,亲手传给太子玉玺,只是身体欠佳,不能亲自颁礼,才决定推迟授玺大典,以示庄重。考虑到传位不传玺,祖上没有先例,特恩赐传玺一并举行,吏部尚书纪晓岚代为授玺。”

和珅计划泡汤,脸色大变,刘墉、纪晓岚十分兴奋。侍卫拿出玉玺,交给纪晓岚,纪晓岚接过,高声宣布授玺。颙琰松了一口气,接过玉玺,谢恩毕,来到太上皇面前,聆听太上皇的教诲。

乾隆面对颙琰,表情复杂,既有找到继承人的宽慰,又有恋权的不舍,既有为父的慈爱,又有对自己行将老去的无奈。他缓缓道:“这枚玉玺你要妥善保管,从此以后,大清的皇帝就是你了,切要深记重担!”

“谨遵太上皇教诲!”颙琰恭恭敬敬回道。

乾隆又道:“你要勤政爱民,小心谨慎,不可辜负了天下百姓。做事不可操之过急,各衙门、各省的奏章,不可随意判断,必须送朕查阅。军国大事,不可妄加处理,须请示朕的训示,方可执行。”

这一段话,让颙琰和群臣都惊得目瞪口呆。颙琰口中称是,连连谢恩,心里却凉了半截。他这才明白,皇阿玛内心是决计不会把大权放给自己,自己只不过是皇阿玛的傀儡。想起和珅刚才宣读圣旨的样子,可想而知,和珅是让太上皇不放权的幕后指使。

禅让大典结束后,嘉庆皇帝正式登基。登基大典上,新皇帝率领文武百官,向太上皇跪拜,奏乐结束,随后,大臣向新君嘉庆行拜皇帝的大礼,至此,清王朝正式进入嘉庆时期。

和珅见皇上还是不能改变意志,只好磕头道:“奴才一心挂念皇上,心中忙乱,一时出言不逊,请皇上治罪。”

可惜好景不长,福康安死后仅仅三个月,也就是嘉庆元年八月,和琳在率军围攻平陇的战役中,受瘴气感染,得了重病,死于军中,年仅四十四岁。

乾隆六十年,贵州、湖南爆发农民起义,乾隆再次派福康安到前线督师平叛,以和琳作为福康安的助手,配合供给粮草。此时,和琳刚刚从西藏回来,到达四川邛州,还没达到京城,就接到乾隆的命令,其时义军已经打到湖南、贵州交界的秀山,和琳不顾劳累,马上转到前线,配合福康安合作战,连下义军七十余座营寨。和琳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在战场上生擒义军一个首领吴半生。

乾隆连立两子,不幸都早早去世,此外,乾隆最宠爱的皇五子永琪也英年早逝。晚年再立太子,就只能从剩下几个年幼、庶出的皇子中选择了。哪个得到他的信任,哪个就比较有运气。

由于长途跋涉与紧张作战,福康安积劳成疾,病倒在军中,但他仍抱病督战,在次年五月,平叛战事已接近尾声,清军快要取得最后胜利时,福康安突然在军中病逝。和琳不敢耽搁,连忙写了两封信,快马送往京城,一封是给太上皇的奏折,一封是给和珅的家书。

乾隆听到福康安去世的消息,神情黯淡,悲从中来。福康安生于乾隆十八年,是乾隆结发妻子孝贤纯皇后富察氏的侄子。他相貌英俊,自小乾隆就将他放在内廷亲自教养,待之如亲生儿子。福康安作战英勇,但生活十分奢侈,一旦回到兵营,立即歌舞升平,挥金如土。很多官员就此弹劾福康安,但乾隆不为所动,对他的信任丝毫不减。

耄耋之年的乾隆伤心不已,不仅是自己失去一个儿子一样的亲人,大清也失去一个顶梁柱一般的将领,怎不悲痛。和珅陪伴在侧,也已经泣不成声。

九月一日,乾隆召集阿桂、和珅等八位朝廷重臣入宫,开启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的密旨,这一刻将揭晓谁为皇太子。

乾隆说得合情合理,众人也不再说什么,纷纷退下。只有和珅跪下,默默流泪,不肯起来。他的心比谁都着急。一朝皇帝一朝臣,要命的是,和珅与永琰的关系并不好,就这么把大权交给永琰,和珅前途未卜,说好听点有可能失势,说难听点有可能倒台,怎不令人心焦。

乾隆在悲痛喃喃问道:“谁来接替统帅比较合适?”

刘墉的意思是,皇位都传了,留着玉玺什么用?你想管住新皇帝,随时管,用不着这个玩意儿。

乾隆最初并没有考虑永琰,而是属意孝纯皇后富察氏所生的皇次子永琏,永琏从小聪明,器宇不凡,乾隆依照旧例,写下了立永琏为皇太子的密旨。不料永琏在九岁时因病夭折。当初还有刚出生不久的永琮是嫡子,乾隆又立永琮为太子,永琮年仅两岁就因为痘症而早夭。

和珅看乾隆态度坚定,知道再无力更改禅让之事。和珅脑子灵光,退而求其次,又想到另一辙,道:“如今太子尚缺历练,朝廷内外大事繁重复杂,庙堂之中,时有贪腐之徒,庙堂之外,叛军还未消弭,皇上若彻底放权,太子恐怕难以应付。奴才建议皇上,政事还得抓在手上,手把手教会太子才能保证国家稳妥。”

刘墉见乾隆不表态也不否定,心知皇上在做心理斗争,于是继续劝诫道:“陛下是千古圣君,登基六十载,勤政爱民,国泰民安,普天之下谁人不知。陛下不恋皇位,高风亮节,世人皆钦佩不已。既然皇位已经传给太子,玉玺不传,恐天下人闻之,误解了陛下一片苦心。使用玉玺当然责任重大,可以传给太子,倘若有军国大事,陛下训导就是。”

乾隆非常高兴,这件事总算没有问题,回首自己一生,可谓志得意满,皇室中五代同堂,在外有十全武功,本人还能做满六十年皇帝,真是十分惬意。

乾隆的銮驾进来了,太子颙琰身着太子冠服,紧随其后。銮驾队伍到了太和殿之前,侍卫扶着乾隆下了轿子。乾隆里面是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华贵鲜亮,外面罩着紫貂做的外褂,神采奕奕。颙琰扶着乾隆,依次走过奉先殿、寿皇殿,最后坐在太和殿的宝座上。

乾隆长寿,而且做惯了皇帝,不想放权,所以此事一拖再拖,到了六十年九月,再也不能拖了。因为十月一日,皇宫要颁发下一年的《时宪书》(即历书),皇历必须有新皇帝的年号。

朝廷三个月之内,连失两员大将,乾隆接到奏报,心痛不已,下令追赠和琳为一等公爵,后代可以承袭。为和琳谥号忠壮,朝廷赐银五千两为他祭葬,牌位放在太庙,朝廷每年都要按时祭祀。

按照祖制,养心殿是皇帝住的地方,乾隆已经退位,理应搬出。之前,乾隆大张旗鼓地修葺宁寿宫,就是要腾出养心殿。但是,禅让大典结束后,乾隆却只字不提养心殿的事,宁寿宫就一直空着。嘉庆当然不敢提出,一肚子郁闷,仍然只住在毓庆宫。

颙琰与妻子喜塔腊氏的感情原本一般,可自从得知颙琰被立为皇储后,人逢喜事精神爽,两人的感情却越来越好。一个要成为皇帝,一个要成为皇后,谁再闹别扭那就真傻了。颙琰当了傀儡皇帝,每每受气,总是关在书房,喜塔腊氏就会前来劝慰。渐渐地,夫妻声气相通,喜塔腊氏也成为颙琰诉说苦闷的渠道。颙琰看来,将妻子册封为皇后,就是对他最大的赏赐。

和珅接到噩耗,悲痛之情无以形容。不仅失去了同甘共苦的兄弟,而且家族大业也失去一根顶梁柱,怎不令人伤心欲绝。他连续写了十五首挽词,表达悲痛,说自己“言不成声,泪随笔落,聊以当歌”。

按照常理,册封皇后这种事本来皇帝自己说了算,诏书也只要皇帝本人颁布即可。乾隆突然插了进来,这个“恩惠”既让人啼笑皆非,又再一次证实了乾隆的心思。

乾隆在养心殿召见嘉庆、喜塔腊氏等人,证实举行册封仪式。太上皇的诏书册立喜塔腊氏为皇后,侧福晋钮钴禄氏为贵妃,侧福晋刘佳氏为诚妃,侧福晋侯佳氏为莹妃。执事太监宣读册封诏书了,嘉庆、皇后、贵妃跪下领旨谢恩。

令嘉庆庆幸的是,乾隆虽然多此一举,但毕竟是好事,也了了自己的愿望。不过,册封之后,又出现了一个难题,让嘉庆不知如何是好。

乾隆道:“宁寿宫也并非没有用途,我马上要办千叟宴,庆祝新君即位、皇后册立,和爱卿已经准备多日了,你就留下来侍奉朕,见一见这些老人。”

乾隆对和琳也颇有好感,也有一定的信任,道:“好,统帅就由和琳担任,督办前方的一切军务。”

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嘉庆又能怎样,连忙道:“皇阿玛安心住在养心殿就是。太上皇在这里召见群臣、处理国事,也方便一些。”

乾隆笑道:“你如此孝顺,朕就放心了。你住的毓庆宫,朕赐名‘继德堂’,以示勉励。如此一来,皇后喜塔腊氏就不用搬入坤宁宫,否则乱了规矩。”

嘉庆已经习惯了不与乾隆作对,有事都是迁就,乾隆似乎胸有成竹了,嘉庆虽然心里十分不爽,但也无奈,道:“多谢太上皇恩德。”

千叟宴,对和珅来说,已经有过经验了。与上次相比,这次的千叟宴场面更加宏大,前来参加的有三千零五十六位老人。老人们早早到齐,乾隆带着嘉庆来,老者纷纷跪拜,照例是先拜太上皇,再拜皇上。年逾八旬的乾隆带着嘉庆,对周围的老人敬酒,席间不断有人吟诗作赋,对乾隆盛世歌功颂德。一百零六岁的熊国沛、一百岁的邱成龙都被乾隆赏六品顶戴,还有八名九十岁以上的乡民被赏七品顶戴。

大典由吏部尚书纪晓岚主持。群臣在太子颙琰的带领下,一齐跪倒向乾隆行朝拜大礼。乾隆凛然在上,如圣人一般肃穆,一时间山呼万岁,声震屋瓦。

按理来说,这次千叟宴既然是庆祝新君即位,那么就应该以新君为中心,乾隆以此为标志,退居幕后。但实际上,宴会完全以乾隆为主导,和珅张罗安排,新皇帝成了配角,跟着太上皇走来走去,嘉庆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轰轰烈烈的“乾隆禅位”一事总算收官,乾隆获得千古的赞誉,但嘉庆收获的更多是虚名。既然是嘉庆元年,全国应该使用嘉庆新历。可是嘉庆新历虽然颁布了,各地都在使用,皇宫里依旧用着乾隆的年号,谁也不敢提出意见。也就是说,这一年,宫里是乾隆六十一年,宫外是嘉庆元年。纪晓岚身为礼部尚书,不敢有所得罪,不得不预备两本皇历。这一年新铸造的钱币,在和珅的授意下,也是一半铸“乾隆通宝”,一半铸“嘉庆通宝”。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左右会试阴差阳错 权斗皇储危机潜伏

福长安在和珅保举之下,连连升官,接替了和珅卸任的户部尚书,跟随和珅已久。如今的情势,相当微妙,他不由忧心忡忡。

乾隆觉得颇有道理,道:“嗯,朕倒是要看看,在他眼里,是我这个太上皇重要,还是他的皇后重要。”

嘉庆对此忧心忡忡,担心和珅权力过大,胡作非为,国家将来不可控制。嘉庆便自己到军机处查看折子,对其他军机大臣交代几句。这本来是嘉庆应有的权力,但这件事被福长安报告给和珅,和珅勃然大怒,向乾隆奏报道:“皇上随意到军机处查看奏折,对军机大臣下旨,奴才不敢隐瞒,特来报于太上皇。”

事态往和珅预料的方向发展,令福长安信心大增。担任首席军机大臣,可以通过此中枢,控制全国的军政大权。有这个在手,即便将来嘉庆归位,军权不在,又能奈何?而军机处只有董诰一人有能力与和珅作对,如果能除掉董诰,和珅便能将军机处玩弄于股掌。

福长安把和珅请到自己府上,把酒言谈,道:“我们讨好太上皇,难免惹得皇上不高兴。太上皇年老,有朝一日皇上亲政,如何是好?”

和珅淡淡一笑,反问道:“那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六五虽毕闾左空,男行筑城女入宫;

长城东西万余里,永巷迢迢亦无休。

宫中永巷也长城,内外结成怨苦声;

入宫讵识君王面,三十六年曾不见。

会试是通往仕途的咽喉要道,会试的主考官极其重要。和珅曾经屡次监试,还曾经通过鸿儒吴省钦、吴省兰兄弟控制会试。如此,不但可以门生遍天下,门生当差之后,还可以控制朝廷部门要职。如今,和珅能够在朝廷内外均有可靠心腹,与此不无关系。嘉庆选择的窦光鼐,和珅与其打过交道,知道他软硬不吃,而如往常一样,和珅又有一大帮门生、朋友需要照顾,插不上手。更要命的是,当窦光鼐与嘉庆互相信任,结为同盟,与自己削弱嘉庆力量的计划相悖。和珅想了一计,从副考官洪亮吉入手,收买洪亮吉,为自己服务。

和珅悲从心来,只能压抑悲痛,劝慰夫人。无从慰藉,提笔写诗悼念次子:

上天似乎在考验嘉庆能否被彻底击垮。

嘉庆听了,默默无语。和珅冷冷道:“皇上,这个咒语如用得对,还是有用的,皇上如果要学,我也是可以教你的。”嘉庆尴尬讪笑不语。

和珅再派人查王氏兄弟的底细,与窦光鼐的关系。王以鋙、王以衔是安徽休宁县人,后长期居住在浙江归安,出身士人家庭,祖辈以耕读为业,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头。兄弟俩都聪明、勤奋,很早就通过了童试和乡试。而窦光鼐曾经当过浙江学政,并在当地讲学过,由此可见王氏兄弟为窦光鼐的学生。这次的题目是窦光鼐出的,那么,自然可以推断,窦光鼐在讲学中必然讲过这一篇。

和珅想得很对,要讨好两个人,结果可能谁都讨好不了。况且,和珅在传玺这件事上已经深深得罪了嘉庆,想要获得嘉庆的原谅,绝无可能。

“你说得对,等他独揽大权时,他就可以为所欲为,我们就是要阻止他拥有大权,把他架空,到时候他身边都是我们的人,又能如何施展?”

乾隆道:“这是朕赐你的。只要你能康复,区区一条陀罗经被又算什么。西南各地叛乱,朕等你病好了,给朕出谋划策呢。”

通过暗摸洪亮吉的老底,和珅发现洪亮吉居然是自己死对头王杰的幕僚,这次充任副考官,也是嘉庆钦点的,此人对自己亲近的人一点都不买账,决计是收买不成。于是,和珅将计就计,决定给洪亮吉找点儿麻烦,可以趁机打击嘉庆,甚至还会连累到窦光鼐。

历史上,如唐朝的李世民,就是与大臣暗中合谋,杀了亲哥哥李建成,又把自己的父亲李渊赶下台,让其做了太上皇,自己做了皇帝。世事轮回,李世民的太子李承乾也与父皇反目成仇,因为谋反被废除,被李世民幽禁而死。清朝吸取以往的教训,对皇子管束十分严格,不允许外臣与皇子交往,以防有谋反之事发生。

嘉庆接到册封的圣旨,心如刀割。失去皇后的哀痛还没有消化,册封皇贵妃的典礼又要风风火火举行,他譬如进入冰火两重天的世界,简直就要疯了。无以抒怀,他只能把悲痛与怒气压在心里,写诗缅怀皇后:

“哦,我明白了,你这步棋就是想将来让皇帝继续做一个傀儡?”

对于复考,乾隆为了慎重起见,特意安排和珅和纪晓岚负责,和珅的努力终于获得回报,再次当上主考官,门生纷纷上门。和珅为了彻底了断窦光鼐,于是复试的时候,派人监视王以鋙、王以衔兄弟,仔细查看,若能找到舞弊的证据,定然可以让窦光鼐吃个重罪。结果王氏兄弟规规矩矩,和珅一无所获。

王杰之前就打定主意,和珅若成首席军机大臣,以王杰的暴脾气,必然没有容身之地。如今果然如此,王杰索性辞官不做,告病退休。董诰做事有分寸,懂得隐忍,极力挽留王杰而不得。董诰知道军机处从此将成为和珅和福长安的天下,他蛰伏着,等待机会。

殿试结束,和珅与纪晓岚阅卷。果不其然,和珅很快找到淡墨的卷子,再仔细一看文章,精妙绝伦,心中颇为高兴。此人有真才实学,作为自己的门生提拔大用,将来可以仰赖。和珅找纪晓岚商量,此文章可定为状元。纪晓岚读了试卷,也被文章折服,再加上和珅的推荐,没有理由拒绝,两人一致商定,推荐这名考生为状元。

却说一个夜里,方才两岁的二公子突发高烧,和珅被叫醒,慌忙命人连夜请了名医谭师傅。谭师傅看小儿高烧不止,双目紧闭,气若游丝,道:“权且开药一副,还是看天命吧。”

乾隆作为太上皇,为了彰显自己不再留恋皇权,这一年很大度地吩咐嘉庆帝,会试的主考官可由嘉庆自己任命,乾隆不加干涉。嘉庆谨小慎微,再三推辞,乾隆执意如此,嘉庆推辞不过,于是选中了左都御史窦光鼐担任这次会试的主考官。

乾隆点头称赞。于是,他也不及与嘉庆商量,就下了一道敕旨:“皇帝宫中不可久旷,即将贵妃钮禄氏册封为皇帝之皇贵妃,表率宫廷。等二十七个月后,再举行册立皇后典礼。”

和珅只能眼睁睁看着会试的主考权落入他人手里。

乾隆审定名次,启封唱名,太监把考生的卷子展开,解开姓名封印,高声唱道:“一甲一名,王以衔!”

此时乾隆已经风烛残年,自感老迈无能,心中又怕,最讨厌听到的两个字就是“老”和“死”,有关诸如此类的东西、词语都很忌讳。群臣感到乾隆脾气不可捉摸,虽然觉得他对驾崩的皇后过于苛刻,却没人敢提出任何建议,为嘉庆说话。和珅晓得乾隆的意思,建言道:“既然如此,干脆下旨,皇后的丧仪一切从简。如今白莲教横行,国家要为战事准备,皇后的丧事确实不能铺张。”

这首诗本来是洪亮吉读史书的时候,写秦始皇政治的一首诗,但也可以诬陷洪亮吉对大清不满,故意写诗影射大清朝廷。

历史很少有这样微妙的时刻。一个是太上皇,紧紧抓住权力,但年岁已老,驾崩是迟早的事;一个是皇帝,虽然目前亦步亦趋,但不久的将来,一定独揽大权。群臣在这两者之间,以谁为先,更听命于谁,莫不影响着自己的现在与未来。

王以衔的优异表现,使得窦光鼐免受重责。放榜之日,朝野轰动,众口相传王氏兄弟真有才学。和珅莫名其妙,吃了哑巴亏,而他的门生班道尨却在十名开外,他怕乾隆对自己怀疑,便以退为进,对乾隆道:“奴才一片忠心,弹劾窦大人不过是秉公办事而已。奴才与窦大人没有任何私仇可言,否则又怎会取窦大人的门生为状元呢。”乾隆信以为真。

嘉庆吓了一跳,不知该如何回答。和珅跪在地上,反应灵敏,随口接道:“徐天德、苟文明!”

和珅派人屡次观察,终究抓不住把柄,他是又失望又欣喜。失望的是没能借助祭奠给嘉庆参奏一本,失去太上皇的信任;欣喜的是,他看到嘉庆完全丧失意志,发妻去世,竟然连一滴眼泪都看不到,可见此人在自己和太上皇的阴影下,完全变成一根木头,将来要控制这样的一个人,他越来越觉得有信心。乾隆对嘉庆的表现,也相当满意。

这分明是歌颂乾隆夜半还勤于政事,早早就起来上朝。立在一旁的嘉庆,也在乾隆身边念了几首,乾隆听了,诗句写到自己心里去,龙颜大悦,反而赞扬了洪亮吉,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训斥和珅不仔细查清楚,就随意弹劾官员。和珅走了一步险着,碰了一鼻子灰,又以此更把嘉庆得罪了。

“我们必须下一盘很大的棋。”和珅叹道,“既然皇帝不能成为我们的朋友,那就只能是敌人,既然是敌人,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打!”

窦光鼐对于此次会试,下了一番功夫,考场内戒备森严,要求片纸只字不得带入考场,进场前学生的砚台、水壶、毛笔等随身物件都要仔细检查。当年会试的试题,是“民之所好,好之”。窦光鼐对于阅卷的标准,坚持凭借文章优劣,别的问题一概不用考虑。揭榜之后,出了怪事,王以鋙第一,王以衔第二。这头两名皆为浙江人,且为亲兄弟,都是窦光鼐的门生,在当年窦光鼐弹劾黄梅案件中,曾帮助窦光鼐取得起死回生的证据。亲兄弟联名高第,古往今来还是头一遭,一时间群情哗然,很多没有被录取的人对此深感不公,颇有微词,纷纷议论主考官录取不公。

会考当以文取士,为什么这件事会引起如此哗然?原来,在历年的科举考试中,搞省级平衡已经是个不成文的惯例。早在明朝洪武三十年的会试中,就曾发生南北榜争,春季会试中,五十二名进士全都是南方人,引起北方举人的不满。朱元璋知道了,大怒,亲自查问后,三名主考官全被处死。夏天再发榜,所取的进士全为北方人。明仁宗时规定,会试按照地域分配名额,会试考卷中加上“南”“北”等字,按照南六十、北四十的比例录取进士。此后,为了稳定和谐,科举一直按照地域分配名额,历届主考官为了避免惹麻烦,从来不敢越界。康熙时,一般是每省二十八名举子录取一名,台湾每十人录取一名。第一、第二名绝对不敢出自同一省份。

窦光鼐性格耿直,学识渊博,天不怕地不怕,把这些忌讳给忘了,一门心思以文取士,公平竞争。于是,这种在经验成熟懂得避讳的主考官身上不可能发生的事,在他身上发生了。

乾隆嘴上逞强,身体却受不了,执笔的手都在颤抖了,在一张纸上拟定圣旨,一下笔,笔迹却乱作一团,写也不是,改也不是。乾隆叹了口气,为自己的有心无力感到失望。和珅一旁看在眼里,手疾眼快,道:“不如将这张纸撕掉,重新拟旨吧。”说罢不由自主就把纸张撕掉,换了新纸让乾隆再写。乾隆不以为意,和珅在他身边这样伺候几十年了,如影随行,随心所欲。嘉庆看在眼里,怒火中烧。皇帝写的圣旨,即便是废弃的,岂能这样说撕掉就撕掉,追究起来,是大不敬的。即便是嘉庆,也不敢这么做。和珅这样做,明显是在炫耀自己与太上皇无比亲密的关系。

和珅利用个人手段,调出王以鋙、王以衔的试卷,认真查对,从文章质量来看,无可非议,只不过两份卷子当中都有“王道本乎人情”一句。

乾隆此时脑子已经相当糊涂,记忆力也差得惊人,有些事过目即忘,但只有对权力耿耿于怀。和珅这样为自己揽权,他自然分外倚重。乾隆批准了和珅的建议,下旨再次强调太上皇与皇上之间的礼仪,并以毕沅之事为例。这道小题大做的诏书,使得嘉庆内心再次受到沉重打击。毕沅被治罪之后,于嘉庆二年死去。和珅为了达到打击嘉庆的目的,不惜牺牲自己的一个亲信。

调查大有收获,和珅连忙写了奏折,向乾隆参奏道:“窦光鼐曾经在浙江担任学政,又在当地讲学,王以鋙、王以衔本是他的学生。窦光鼐在讲学期间,必然讲过‘民之所好,好之’这一课。这次出题,必然为了显示其学政期间的成绩,有营私舞弊嫌疑,否则,王氏兄弟卷子中怎么都有‘王道本乎人情’这一句呢?窦光鼐不顾天下举子不满,让自己学生独揽头两名,若不严查,难以服众。”

福长安沉吟道:“我们是不是可以亲近一下皇上,为日后着想?”

乾隆沉吟片刻,道:“既然你们是秉公办事,以文章质量论长短,又何必换取。现在就宣王以衔进殿,朕要亲自试试他的才华。若是真有本事,朕绝不埋没他,若是欺世盗名之徒,你们全都要治罪!”

乾隆把陀罗经被亲自盖在阿桂身上,道:“你不必过于忧虑。朕给你带来陀罗经被,是活佛念过经的,你日夜盖在身上,佛祖会保佑你康复的。”

原来,王以衔参加殿试之时,已经心灰意冷,想想自己的老师蒙冤下狱,以兄弟王以鋙的才学,居然不能上榜,还被赶回老家,且殿试中和珅又担任阅卷大臣,自己还有什么胜算。罢了罢了,功名一场,不过是南柯一梦,所以考试之时,以淡墨书写,寄托自己那份孤冷绝望、来走走过场的心境。没想到阴差阳错,被和珅误认为是自己门生的试卷。王以衔中状元,年方三十五岁,才学受到承认,初任翰林修撰。王以鋙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回乡苦读,静候时机。此事过去不久,和珅说服乾隆,以窦光鼐年纪老迈为由,命令他退休回家,享受正四品的待遇。窦光鼐回乡半年,于嘉庆元年在山东老家去世。

和珅道:“奴才要是发现皇上有不孝的举动,会随时禀报太上皇的。”

和珅、纪晓岚把殿试前十名拟定出来,一同前往圆明园,按顺序呈上一本考卷,名次均已排好,请乾隆最后定夺。乾隆一看,第一名考卷用淡墨写就,心生疑惑,他倒是没有往舞弊方面去想,只是皱着眉头道:“此人以淡墨书写试卷,显得漫不经心,是对殿试心存不恭么?”和珅一见乾隆皱眉,心里一咯噔,好在脑子快,道:“此人文章典雅,立意清晰,特意用淡墨书写,表明自信、有胆略,处事必然举重若轻,我看今后必成朝廷栋梁。”乾隆一听,也觉得有道理,淡墨也可以表明此人四两拨千斤的心态,如此看来,倒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再细看文章,确实是好文,心中叹服,于是确定为殿试第一。

一番周折,和珅还是让嘉庆身边的一个对手轰然倒下了。

纪晓岚不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不敢说话。和珅反应快,若能利用乾隆的怒气,换个名次,也算是为自己找补,于是小心上奏道:“此次阅卷的诸位大臣,都是秉公办事,认真阅卷,以文章质量决长短,丝毫没有私情。若皇上认为有失当之处,请皇上换取一名。”

众人大惊,和珅更是惊得目瞪口呆。首次会试王以鋙、王以衔有作弊嫌疑,名次取消,则证明了并无名列前茅的能力。如今王以衔第一,这不是乾隆、和珅等掌自己的嘴吗?

和珅利用军机大臣的身份,亲自把这道奏折呈交给太上皇,并提醒太上皇,毕沅有意把“皇帝”二字放在“太上皇”之前,是对太上皇的不敬,对朝臣有很坏的影响,居心叵测,应当严惩。乾隆刚刚禅位,内心颇为敏感,果然大发脾气,将毕沅拿来京城,交刑部治罪。

阿桂只能默默地流泪。对于白莲教、天理教的叛乱,他心里比谁都着急,可是曾经骁勇善战的一代将帅,如今成为病榻上寸步难行的一个老者,其中无奈与感慨,有谁能知?

王以衔进殿。乾隆当场出试题,王以衔应付自如,对答如流,完全可以看出文采满腹。乾隆转怒为喜,下谕旨曰:“既然如此,兄弟俩联名上榜,或是出于偶然,既往不咎。如今既然已经定了状元,也经过朕的同意,拆了封口,再换他人,就不公平了。朕钦点王以衔为新科状元。”

和珅笑道:“如果这一条路能走得通,我会不走么?即便我们现在听皇上的话,你以为他日后就会饶得了我们?”

和珅这一日拿着洪亮吉的诗集,上奏道:“奴才偶见洪亮吉的诗集,其中诗词多有不满大清朝廷、讽刺时事的言论,请太上皇明察。此人为会试主考官,怕有不好影响。”

嘉庆刚刚即位时,和珅已经感到危机重重,想在嘉庆身边安插一个人手,时时监视嘉庆的动静。于是他向乾隆建议,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吴省兰文采非凡,可以在嘉庆身边,帮助整理诗文稿件。乾隆当即同意。嘉庆明白和珅的用意,但他一直奉行隐忍,不得不接受,只得欣然答应。自此之后,嘉庆说话、作诗都非常小心,在太上皇身边,不敢发表任何见解,没有一个知己大臣可以倾谈,时时忍受和珅的炫耀,说是一个皇帝,实际上比太监还没有自由。

嘉庆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和珅道:“你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现在权力还在太上皇手上,我们去亲近皇上,只怕等不到皇上掌权,我们就保不住官帽了。太上皇现在比以前更加敏感,每处理一个问题,都在考量大臣们对谁更听命,你的想法是自取其辱。”

乾隆听了嘉庆的安排,颇为满意。他传位给嘉庆,就是看他顺从听话,能善解父意,如今看来,嘉庆还能秉持这一传统,没有固执己见。于是,虽然皇后驾崩,可是宫里没有一点丧仪的痕迹,仍旧金碧辉煌,宫院匾额上也是一条白幡也没有。

很显然,目前和珅是采取了尊崇乾隆的态度,这让福长安不得不担心未来。

福长安见和珅意志坚决,要将此路走到黑,确实,一直走到头,也许会出现一条新路,但福长安并没有和珅的勇气,疑惑道:“譬如此次弹劾嘉庆,你想达到什么结果?”

寄语老妻莫过伤,好将遗物细收藏。

归时昏眼如经见,竹马斑衣总断肠。

求神问卜亦徒然,妇女情痴漫苦煎。

灵爽若知亲念切,或逾岁月再生还。

谆嘱家人葬欲迟,也知无益笑愚痴。

归来一向灵前奠,泪洒西风知不知。

嘉庆元年,湖广地区白莲教起义,声势颇为浩大。依附于和珅的毕沅自乾隆五十三年升任湖广总督,比较贪图享乐,忙于收受贿赂,生活奢侈,政事懈怠。义军发难,不得不硬着头皮剿灭,连打败仗。此时,皇权更迭,毕沅不明所以,给朝廷的奏折中,先出现“皇帝”二字,而“太上皇”被放在后面。和珅在军机处一看奏折,觉得可以借机向太上皇邀功表忠,给嘉庆难堪。

七天奠酒,是嘉庆对结发妻子的唯一纪念形式。每天一早,他会独自一人前往皇后的灵堂“吉安所”,在灵堂附近,换上素服,进入灵堂,默默给皇后烧纸,一句话也不说,只用心跟皇后在天之灵默默交流,世上再也不会有如此凄凉的奠礼。

他拿过和珅手中的诗集,翻到其中一首《万寿乐歌》,呈给乾隆,写的是歌颂乾隆时期施行政策的诗,乾隆再随意翻到后面:

七天里,嘉庆尽量避开乾隆,对于养心殿、乾清宫以及乾隆常去的游玩之处,嘉庆便绕着走。侍卫们提醒他,嘉庆便回答:“朕去祭奠,身上有晦气,为了防止碰到太上皇,让晦气影响到他的健康,朕还是多走点路吧。皇后去世固然悲痛,但孝道更是要紧。”

白莲教声势越来越大,前线呈来一堆奏折,对于这种的大事,乾隆必须亲自处理,嘉庆与和珅在一边伺候。乾隆批阅的时间长了,有些头晕,嘉庆劝道:“皇阿玛劳累了,不如休息片刻继续批阅吧?”

“哦?”福长安又惶恐又好奇,“怎么打?”

和珅点了点头,道:“历史上,大臣揽权,皇上听命的先例并非没有。而且,如今皇上性格懦弱,不是大刀阔斧敢干能干之辈,这个局面,正是我们所期望的。”

阿桂怒道:“我出将入相,已经八十,死而无憾。只是没能见到和珅被铲除的一天,真是遗憾呀!”说罢,涕泪交流!

嘉庆此后更加小心,不敢与和珅作对,时时回避,因为和珅揣摩太上皇心思的能力炉火纯青。和珅前来陈奏政务,嘉庆也说自己拿不定主意,请乾隆处理。大臣皆知有太上皇、和珅,却不知有嘉庆。有大臣愤愤不平,向嘉庆禀报,嘉庆却道:“朕要依靠和珅治理国家,不可轻慢他。”

和珅决定用文字狱这一招,他在洪亮吉的诗词中发现一首:

和珅语气坚定道:“除了这条路,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这是唯一的一条路,你好自为之吧!”

“我还是有所顾虑,等到皇帝独揽大权的时候,要对付我们是举手之劳,现在心惊胆战有什么用?”

和珅微微一笑,道:“奴才跟太上皇一起练过西域流传的咒语,只要念过咒语,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也会突然死去。如今白莲教是太上皇的心腹大患,他们的首领是徐天德和苟文明,我听太上皇念咒语,就知道是给这两人下咒,是故应答如流。”

和珅念了洪亮吉涉及影射清朝的几首诗,乾隆听了,觉得似是而非,不置可否。和珅正在请求乾隆对洪亮吉进一步彻查。刚好王杰也在朝中,知道和珅的用心,而且洪亮吉的诗词王杰都读过,多有歌功颂德之词,王杰连忙奏道:“洪亮吉诗歌微臣全都读过,臣敢担保洪亮吉绝无二心,其对朝廷忠心,天地可鉴!”

和珅自然而然接替了首席军机大臣,统领这个军机处。

唯一能与自己相知相依的,只有自己的师傅朱珪。

不过陪侍皇上已久,嘉庆静下心来,也明白乾隆的用意。如今和珅在侧,自己的位置还不太安稳,稍有不从,只怕皇位难保。既然不能如自己意愿,且乾隆忌讳丧事,为了不引起疑心,那就索性操办得简单些,以免被抓住把柄,给小人可乘之机。想到这个,嘉庆心中默念:皇后若是九泉之下有灵,必能明白我的心意,只等将来真正掌握大权,再给予应有的尊重。当下抹干眼泪,狠狠心,传旨道:“太上皇在堂,无论如何不能让晦气影响到太上皇,一切都遵照太上皇的旨意来办。至于七日的素服,朕看还是免了,宫里的太监宫女,按照平日穿着即可。为皇后哭丧守灵的,也适可而止,能免尽免。”

和珅为了控制乾隆,把军机处的折子,奏报坏消息的,多隐藏起来,只拣好消息的给乾隆看,讨得乾隆欢心。

乾隆大怒,认定嘉庆有外心,便传唤军机大臣董诰,问按照《大清律》,该如何惩治嘉庆。

乾隆道:“政务要紧,能早批示的一定要早批示,不能懈怠,贻误时机,这是你将来需要记得的。”嘉庆回应道:“皇阿玛说得是。”

这首五言二十四句的诗中,有两处不合适的地方。“圣主八旬岁,鸿儒花甲年”,乾隆八十岁的时候,自己的恩师正好是六十岁,对于嘉庆来说,两个至亲至爱的人相提并论,并无不妥。但和珅认为,如此是对乾隆大不敬。“吏铨资重任,台鼎待名贤”,这是说朝廷等待朱珪来担任要职,事实上任命还没发出去,有收买人心之嫌疑。

此话正合乾隆心意,便道:“如此甚好,对丧事仪式,和爱卿你就拟个谕旨。”

朱珪此时任两广总督。嘉庆秘密写信,请求朱珪想办法把自己调到京城,助其一臂之力。嘉庆也不敢明着向乾隆建议,怕引起乾隆的猜忌。朱珪明白嘉庆的想法,绞尽脑汁,揣摩乾隆的心思,乾隆此时就是爱听好话,赞颂的话,这样的人,往往能被他弄到身边来用。朱珪想了一计,搜集乾隆平生四万余首诗作,制订成册,一共分五辑。诗词下面详细地加了自己的注释、评论,献给乾隆。乾隆看了,自然高兴,又欣赏朱珪的能力,在嘉庆元年八月,将朱珪升为大学士,召回京城侍奉在帝王左右。

急症来得奇快,只到次日,小儿便夭折了。

恰福长安在和珅府上,得知和珅的意图,十分担忧,道:“和大人,咱们即便得不到嘉庆的信任,但也须与他和平相处,不要惹他为妙。也许将来他若掌权,还有放我们一马的可能。”

和珅坚决道:“你这是痴心幻想。我说过,既与之为敌,则要狠狠打击,让他失去方寸,将来才有为我所用的可能。我生平的对手,如李侍尧、海成之辈,都被我打得难以翻身,对我心服口服,即便如阿桂、福康安,也是投鼠忌器,不敢与我正面对敌。现在对嘉庆,碰上一个当皇帝的对手,也是我的荣幸,我必然一战到底,也要他心服口服。人说我是谀臣,但我也只对太上皇唯马首是瞻,其余人也休想叫我卑躬屈膝。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这个道理。”

福长安叹道:“现在,我看皇上对我们,关系也相当冷淡,只怕将来堪忧。早知如此,皇上在当皇子的时候,我们就应该跟他搞好关系。”

福长安眼前一亮,又颇为黯淡:“虽然这是一条路,可是这条路也太险了。”

和珅面见乾隆时,悄悄奏报嘉庆贺诗的事,奏道:“太上皇,奴才近日得知两广总督朱珪升任大学士,皇上写诗庆贺,欲示恩于老师,讨好外臣。此事有前车之鉴,恐为不妥,请太上皇要仔细处置。”说罢把贺诗念了一遍,指出其中不妥之处。

正因有此先例,在和珅看来,如今乾隆神志不清,又疑心重重,若能巧妙利用,重演调换新君的大戏也不是不可能。

和珅又提醒道:“如今这是一个考验皇上的机会,太上皇可以重新审视皇上的孝心。皇上如果真的孝顺的话,一定不会让丧事影响太上皇的身体。”

康熙的曾祖父努尔哈赤、祖父皇太极,在临死前都没有公开确定继承人,努尔哈赤死后由八旗旗主公推新君,皇太极死后,由诸王爷、大臣议立新君,由此引起争夺大位的事件,几乎兵戎相见,清朝政权濒临分裂。康熙吸取前朝教训,在康熙十四年就明确册立刚满周岁的嫡子胤礽为皇太子,稳定政权。康熙对太子成长倾注了极大心血,亲自为太子授课,传授治国之道。不料康熙帝的这番苦心,效果却适得其反,太子虽然天资聪颖,学业有成,但过于娇宠,性情越来越骄纵、暴戾,康熙逐渐感到不满意。诸如康熙生病、皇十八子病重而死,胤礽居然毫无忧色,对于臣民百姓,更是苛责,稍有不从便随意殴打,激起公愤。康熙帝为此严厉斥责太子,但太子不但不反省,反而怀恨在心,图谋不轨。康熙帝一怒之下,将其囚禁在上驷院侧,并告示天下:诸皇子中,如有谋为皇太子者,即为国贼,法所不容。

阅兵本来也是一年一度的常事,不算特别旨意,但既然不与太上皇商议,就成为预谋。乾隆道:“我叫他不得擅专,偏偏他忘得这么快。”下旨:今川东、川北教匪虽将剿灭完竣,但健瑞营、火器营官兵尚未撤回,本年大阅兵暂行停止。

军机处的董诰和王杰也来探望阿桂。阿桂行将就木,见了两位重臣,顿时激动起来,道:“军机处以后就仰仗你们了,你们忠心耿耿,乃是栋梁之才,我不能再为皇上效力,就靠你们了。”

此事已经群情哗然,乾隆自然不会放过,下令彻查。彻查结果,说窦光鼐培植亲信,营私舞弊,没有实据;但窦光鼐曾任浙江学政,曾给王以鋙、王以衔兄弟讲学过,这是事实。不管如何,这件事打破了科举省级平衡的原则,破坏规矩,自然要承担责任。乾隆下旨:废除此次会试结果,重新复试。窦光鼐降为四品待查,看复试结果再行审理。涉及的副考官礼部侍郎刘跃云、内阁学士瑚图礼二人官位降四级。

此刻,你尊崇新皇帝,则有可能得罪敏感的太上皇,朝夕不保;你尊崇太上皇,被新皇帝看在眼里,你的未来有可能变成一个梦。

过了几日,嘉庆见到和珅,忍不住问道:“前几天皇阿玛召你进宫,到底是什么事情,说的又是什么?”

永别芳型已七年,太平择地卜新阡。

考垂恩泽沐深恩,后德流徽感淑娴。

洒泪徒倾三爵酒,伤心早废二南篇。

临风追悼增哀思,甘念相依百世牵。

嘉庆元年冬天,皇后喜塔腊氏得病,身体越来越差,御医看了,也没什么好转。嘉庆只有皇后一人可以倾诉,只不过这皇后当得也名不副实,心中感到无限悲凉。到了次年二月初七,皇后的病加重,神志不清,胡言乱语起来,终于病逝。嘉庆扑到皇后身上哭倒,这一年来,如果没有皇后排遣郁闷,他不知该如何度过这么憋屈郁闷的岁月。可是,这皇后当了一年,还没有住过一天的坤宁宫,真是命薄呀。

乾隆六十年,为了庆祝乾隆禅位于嘉庆,乾隆下令大赦天下,连续举行三年的会试。

乾隆忌讳的就是嘉庆结交外臣,收买人心,自己太上皇的权力被架空。乾隆便问嘉庆,此事是否属实,嘉庆回答,确是自己写就,只不过是见老师回京,有感而发。

乾隆的敕旨传送毓庆宫,嘉庆一看,顿觉揪心。作为皇后,喜塔腊氏生前就没有享受应有的待遇,死后还这样草草下葬,让嘉庆于心何忍,一把辛酸泪不由洒了下来。

嘉庆深感忧虑,自己一忍再忍,成了甩手掌柜;和珅得寸进尺,掌握如此大的权势,和珅只比嘉庆大十岁,想想这个形势,谁都能感觉到爱新觉罗皇族的安危。嘉庆私下召见董诰,商量对策。董诰道:“如今军队没有什么战斗力,不如以此为名,在冬季找个合适的时间,举行阅兵典礼,一来可以鼓舞士气,二来可以树立皇上在军中的威信,一举两得。”

董诰与王杰也感动不已,泪流满面。董诰道:“桂中堂放心,皇上是忠厚有为之人,离亲政的时间不会太远,到时候,奸臣必然被诛灭,还我大清廉洁世界!”

此事属于乾隆的敏感范畴,果然火就冒起来了,召来嘉庆,严厉呵斥一番,道:“国家大事,不可鲁莽。你还没有执政经验,如果想下诏,必须让朕知道,不得擅专!”嘉庆帝敢怒不敢言,眼泪往肚子里吞,不敢稍有辩驳。

“如今太上皇十分忌讳权力,不可失去良机。我斗嘉庆,轻则让他胆战心惊,有利于我将来把控政局,重则让他退位。如果能让皇上对嘉庆起篡权疑心,就有废除皇位另立新君的可能,何乐而不为。事在人为,此例在康熙朝就发生过,未必在此时就不能重演。”

福长安道:“那可如何是好。毕竟咱们有些机会,可以暗地里跟皇上示好,对将来也是个打算。”

和珅冷笑道:“私通皇子这一条罪名,恐怕你没有吃过吧?”

董诰叹口气道:“军机处的情形,你也知道情况。桂中堂要是不管了,和珅必然取代首席位置,我们想尽力,谈何容易。不过桂中堂放心,我们自然会竭尽全力。只是希望您能病情恢复,不用想那么多了。”

接着是和珅与纪晓岚主考的殿试。和珅有一门生,叫班道尨,已取得参加殿试资格,闻得和珅为殿试阅卷官,大喜,送了重礼,请求和珅照顾。和珅有心推举帮忙,以前需要帮忙的考生,都是在自己卷子上做了暗号,比如暗藏自己名字等等。但此种种伎俩,已经是家常便饭,出卷之后,随时有可能露出马脚。和珅和颜悦色道:“如今考试都查得紧,卷子上做了记号,很容易让人指出来。我有一法,考生一般不用淡墨,你用淡墨写,约为记号,阅卷之时,我必能认得出来。如今考生的试卷不分伯仲,我想法子让你名列前茅就是。”班道尨大喜,回家练习淡墨著文。

<span>圣主八旬岁,鸿儒花甲年。

三天德凤著,五福寿为先。

律转浃辰纪,辛占二百前。

芒颜驻丹景,艮背贯渊泉。

……

设醴诚难罄,尊师独敬尊。

期颐长颂俦,如阜更如川。</span>

和珅用眼睛瞥了一眼嘉庆,嘉庆浑身一哆嗦,他是怕自己愤怒的表情为和珅察觉,反而显得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和珅的嘴角微微一笑,跋扈之意溢于言表。

和珅想再给嘉庆心里再刺上一刀,奏道:“皇后逝后,宫中有晦气,太上皇心情也不好。不如在去世百日之后,重新册立皇后,好好办个喜事,冲冲晦气。”

夜未央,乾隆宫中烛蜡煌。

日将出,勤政殿前传警跸。

钮钴禄氏到嘉庆身边的时间比喜塔腊氏晚得多。当时嘉庆还是嘉亲王,身边的姬妾也已经有好几个。不过,钮钴禄氏的出身最好,所以婚后仅次于喜塔腊氏的侧福晋就是她,如今受到册封,也是水到渠成。

董诰对乾隆推心置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列举嘉庆种种宽厚之举,绝无外心。乾隆的怒气渐渐消散,考虑良久,也觉得不宜将此事弄大,决定不对嘉庆处罚。

嘉庆暗暗心惊。不单是因为和珅与乾隆如此通气连理,倘若这咒语有效,将来自己也有可能被和珅下咒的。

嘉庆二年八月,八十一岁的阿桂终于病倒。此时福康安已经死去一年多了,阿桂是乾隆最为倚重的大将。乾隆得知,心中焦急,把自己的织金陀罗经被赐给阿桂,并前去探望。阿桂已经不能起床,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乾隆坐在床边,拉着阿桂的手,百感交集。阿桂流泪道:“臣是想多服侍太上皇几年,可这身子恐怕是不行了。”

“以如今的处境,和大人有何打算呢?”福长安对和珅言听计从,自然相信和珅谋划在胸。

乾隆听到皇后驾崩的消息,颇感不悦,突然就生起气来,道:“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朕已经八十多了,还要给朕带来晦气吧?朕不想在这个时候看到办丧事!”

不久,又传出胤礽是被人用“巫术”陷害,群臣又纷纷建议复立皇太子。康熙思来想去,顺从臣意,仍立胤礽为皇太子。哪知太子不改秉性,结党营私,结交外臣,又有谋反之嫌疑,于是再次废掉太子胤礽,囚禁在咸安宫内。康熙六十一年,康熙病逝,皇四子胤禛仓促继位,权力的交接闹得满朝风雨。

阿桂大吃一惊,道:“太上皇,这万万使不得。陀罗经被是黄缎织金,皇帝专用的,微臣万万不敢享用。”

乾隆看着阿桂,这位陪着他一生的壮士,顿感岁月的无情。

阿桂不再言语,目光呆滞。几天后,抱憾而逝。

这份圣旨十分苛刻,估计不会再有一个皇后的丧仪会如此从简,乾隆审完,觉得不会让晦气影响到自己心情,便同意颁布。

和珅借题发挥,又提议道:“奴才以为,可以下旨公示这个案件,以儆效尤,绝对不能姑息这种风气。以后的文公格式,一定要符合要求,不能不明就里,分不清孰轻孰重。”

阿桂重重地叹口气,眼睛露出怒火,缓缓道:“我也知道,和珅每每向皇上推荐外差给我,是想累死我,我深知他的诡计,但想皇恩浩荡,我又怎能拒绝。如今他确实是得逞了!”

“以我在官场中的经验,譬如阿桂、福康安这般位高权重,也只有被我打击之后,才会对我有所忌讳,再不敢轻举妄动。对于皇上,也是如此,如今取得太上皇对我的信任,狠狠打击皇帝,直到他心惊胆战,心存忌讳,不敢为难我们才是。”和珅胸有成竹道。

王杰叹道:“奸臣当道,坏人总是能得逞,老天确是不公呀!”

和珅心中一喜,这是个从心理上将嘉庆彻底击溃的机会,当下思索权衡,拟了一道敕旨:“皇后丧仪从简,皇上只许穿七天素服,不许穿丧服,除了到灵前祭奠外,不许摘去帽缨。文武大臣来养心殿奏事,不许穿素服,只要减去一串朝珠,以示哀悼。皇后丧仪期间,宫内奏事理政一切如常。”

白莲教是乾隆位居太上皇之后最头疼的,起义声势越来越大,成为朝廷大患,乾隆整日担心,寝食难安。这一日,太上皇传和珅入宫,和珅到达宫里,发现太上皇面南而坐,嘉庆则坐在乾隆身边的一个小凳子上伺候。和珅跪地请安,乾隆也不搭理,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如同梦呓,也听不清楚在念什么。嘉庆侧耳倾听,却听不明白。过了许久,乾隆突然睁开眼睛,大喝一声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吴省兰得和珅秘授,嘉庆的任何文字都要汇报,此诗自然逃不过。和珅得到此诗,心中兴奋异常:好把柄!

乾隆以此认定王以鋙原先是以舞弊取胜,大怒,将他赶回本乡读书,取消举人资格。窦光鼐责任重大,有做弊嫌疑,押进大牢,等待殿试之后再论刑罚。

和珅决定弹劾嘉庆。

乾隆不再说话,闭起眼睛继续默念。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乾隆不再同和珅说话,就打发和珅出来。和珅朝嘉庆诡秘一笑,站起退出。嘉庆在一旁目瞪口呆,只觉得十分神奇,却不知乾隆与和珅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和珅闻之大喜,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确实如此,嘉庆现在在国家大事、外交、军务上毫无发言权,自登基仪式过后,人们好像都忘了这个皇帝,如果能在阅兵上亮相,倒是出头的开始。于是,急切地下了一道谕旨,要求准备冬季阅兵。

嘉庆过于急切,百密一疏,忘了与太上皇商议。和珅见状,马上奏明太上皇:“皇帝擅自下旨,要求冬季阅兵,令其自己在军中树立形象。此旨意没有与太上皇商议,奴才怀疑另有所谋,请太上皇阻止。”

董诰是汉人,在军机处时间很长,一直是和珅的对头。但董诰并没有在刑部任职过,乾隆找董诰问律例,一定是自己记糊涂了。嘉庆贺诗这件事,是小事一桩,只不过是和珅利用太上皇不习惯退位的心态来抓把柄而已。但是既然问起,自己既不能反对动气的乾隆,又要说得有理有据。董诰相当机敏,当即回道:“当今皇上跟随朱珪多年,如今太上皇恩宠,朱珪高升,作诗相贺,并没有做出出格的举动,情有可原,若提结交外臣则过于勉强。况且‘圣主无过言’,皇上即位不久,只是无意为之,并非别有用心。”

和珅止住了嘉庆,但得知这个主意是董诰出的,心中恼火,知道董诰与嘉庆密谋,与自己作对,便命令福长安开始调查董诰,打听各种底细,找出罪证,将其扳倒。

正文 第三十八章 诬福崧外省除劲敌 失幼子夫人别人寰

京城中,和珅在军机处清洗敌手。在外省,和珅也早已开始着手拔掉对自己不利的人,以谋划全国的布局。早在乾隆五十五年,和珅就已经出手了。

阿桂有一个部下,名叫福崧,二十六岁就跟着阿桂出征,身先士卒,骁勇善战,有一次在战场上,花翎都被打下来了,却一点儿也不动摇,依然奋勇杀敌。阿桂非常欣赏,步步高升,到了乾隆五十五年,举荐他做了浙江巡抚。他为人正直,做事毫不含糊。

和珅对外省督抚的控制,有一个标准,凡是自己的同盟,回京述职必会送礼给和珅,和珅也会投桃报李,给予官职上的好处。如果既不送礼也不来拜访的,则必定是与自己作对的。福崧属于后者,不但不到和珅府上结交,而且还常常公然让和珅难堪。

两淮盐政全德,是和珅提拔的亲信,这一年,他给和珅送来一封密信,报告了福崧在浙江的一件事情。

全德是盐官,偶然发现两淮盐运使柴桢挪用了两淮刻银二十二万两,全德不做声张,暗暗调查,发现不少人牵涉其中,追究起来不是一件小事。全德不敢妄动,便请教和珅。

柴桢本来是浙江盐道,才能平庸,靠贿赂、巴结上司才做了官。他在浙江盐道上任不到一年,就升任为两淮盐运使。但在离职前,管库里发现二十二万两银子的亏空,这下没法逃脱得了责任,便向巡抚福崧求情,让他先去扬州就任两淮盐运使的新职,亏空的银两随后筹备交齐,再过来补亏。福崧跟他有点交情,便答应了。

此外,柴桢的家人供称:“福崧有一次进京,向柴桢索要三千两白银,福崧孝敬母亲游玩,索要一百两银子,柴桢的家人又私吞了一百两银子。其余的亏空,有近八万两因为衙门公事杂事中的花费动辄不予报销,承办的官员包赔,柴桢只能从府库中拿出银两。除此之外,剩下的四万多两是柴桢自己私用了。”

此事如果奏一本,可以把柴桢与福崧一网打尽。全德办事仔细,利用自己作为盐官的便利,查了盐道的旧档,查到柴桢“馈福公金一千两”的记录。户部尚书福长安曾经关照过柴桢,下面的官员都知道,这句话的“福公”很有可能就是福长安。全德知道和珅与福长安关系密切,如果告发的话,投鼠忌器,只怕把福长安也给揪出来。于是不敢张扬,只好写信讨教和珅,下一步该如何。

以和珅与福长安的同盟关系,自然不可能坑了福长安,便亲自上福长安府上,商量对策。时值寒冬,福长安架起火锅,热气腾腾地招待和珅。和珅试探道:“你跟两淮盐政柴桢,是不是有不少来往?”

柴桢不敢违背承诺,到扬州上任后,不到五个月,就筹措了二十二万两银子,送回浙江填了亏空。此事恰好被盐政全德知道了,全德感到好奇:柴桢不过一个小小的两淮盐运使,去哪里筹措那么多银两?因和珅有令,让全德探听省内各种信息,全德便留了个心眼,暗自打探,原来是商人王履泰等五人纳缴的钱粮被柴桢私自截留,用此法借东墙补西墙,暂时填补了浙江的亏空。

庆桂喝道:“福崧,你认命吧。你本来是斩立决的罪行,如此皇上赐你自尽,已经是开恩了。”

和珅叹了口气,道:“钦差大臣庆桂说,福崧狂妄之极,说自己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如今贪污一点算不了什么。还出言不逊,说……说皇上的十全武功,都是他们这些大臣的功劳。军机处的大臣怕惹皇上不高兴,都不敢禀报皇上,才建议斩立决,免得在京城听了福崧的狂言。皇上英明千古,文治武功,天下芸芸众生无不敬佩,岂能是福崧这种小子能够轻易谈论的。福崧胡言乱语,皇上千万不要跟他一半见识,保重龙体要紧……”

福长安哭丧着脸,道:“应该是,柴桢相当不谨慎,以后不跟他来往了。”

和珅道:“恐怕没有以后了,哎,这算是给你一个教训,交人不慎,贻误终生。如今皇上严查京官与地方官勾结,一旦被人抓住把柄,那恐怕不是一点麻烦。”

福长安道:“和大人你神通广大,一定要想办法救救我,以后再也不敢要这不省心的不义之财了。”

和珅不以为然道:“这件事,我自然不会让你受到牵连。皇上他老人家我再了解不过,他的情绪就跟风筝一样,只要手段了得,就可以操控。现在福崧不是还没有进京吗,我可以让皇上改变主意的。”

福长安道:“这倒是没有,我做事一向小心,都是跟他私下联系的。另外这个记录也是他自己留下的,我这里什么痕迹也没有。”

和珅很快给全德写信,吩咐他马上写奏折,弹劾柴桢挪用公款,导致库府亏空,并弹劾福崧监管不严、收受贿赂、包庇柴桢等罪。同时,和珅还交代务必一口咬定,“福公”便是福崧。

福长安道:“哦,有什么办法?这个替罪羊是谁?”

福长安道:“这个倒是不假,此人做事倒是很有魄力。”

福长安对和珅言从计听,舒了口气,道:“这倒是个妙计,不过这事既需要柴桢的配合,也需要福崧能够承认。如果承认了,这是大罪,可要掉脑袋的……这么一想,我又觉得此计风险颇大。”

到了浙江,庆桂先审查柴桢。庆桂得知柴桢的幕僚赵柄是主要经手人,便提审赵炳,并暗示把责任尽可能推给福崧。赵炳供认道:“二十二万两银子的亏空,至少有一半是福崧的索要产生的。柴桢到任浙江盐道后,福崧命令他代买玉器、朝珠等物品,就花了九万两白银,福崧只还了两万八千两;其余的还有价值几千两银子的豹皮、狐皮褂筒等物品。”

此事福长安有干系在身,自然顾虑多一些,忧心忡忡道:“此计是大妙。不过福崧是有些战功的,当年甘肃叛乱,福崧第一个冲进华林寺,脑袋上的花翎都被火枪流弹打掉,根本不当回事,依然冲锋在前,沉着指挥,大清武将之中,有这样气魄的实在不多,万一皇上念起功劳,动了恻隐之心,要亲自审问他,他再死活不认,只怕夜长梦多,会露出真相。”

和珅点头道:“你担心得有道理。如果到时候福崧能够认罪,那就好办,如果不认罪,就一定给福崧定个‘斩立决’,不能让他踏入京城半步。”

二人商议良久,推敲了各种细节,统一口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乾隆果然大怒道:“福崧算什么,胆敢如此无礼。他还说过什么不敬的话,你从实说来!”

全德的奏折很快到了军机处,和珅递交给乾隆。这个不算什么大案,乾隆便问和珅的意见,和珅道:“奴才看了奏章,寻思,柴桢任浙江盐道不到一年就离开了,怎么会亏空这么多银两?这必定另有缘故,他一个人不可能贪污这么多的。福崧包庇柴桢,有可能插手这件事,依照奴才的经验,亏空的银子,必定与福崧有莫大牵连。‘馈福公金一千两’,这很有可能是福崧向下面的官员索贿,才导致下属挪用公款。奴才觉得这里牵涉颇多,必须派一个能干的大臣,作为钦差调查此事。”

乾隆点头,深以为然,问道:“卿以为谁可担当此任?”

和珅道:“什么叫很有可能,是与不是,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庆桂是满洲镶黄旗人,历任内阁学士、副都统、参赞大臣、将军、都统等,乾隆对庆桂印象很不错,只是乾隆不知道,庆桂很早就是和珅的亲信。和珅推荐庆桂,早已深思熟虑,却装成一时想起,推举的理由又站得住脚,乾隆深信不疑。

乾隆即刻下令,福崧、柴桢即日起停职,听候调查处理。派兵部尚书庆桂为钦差大臣,前往浙江查案。

和珅叹道:“馈赠银两这件事,除了你们自己,还有中间人知道吗?”

和珅悄悄为庆桂饯行,叮嘱道:此行的主要对手是福崧,不是柴桢。对柴桢软硬兼施,让他把责任推到福崧头上,把福崧的罪做大做实,必须做成死罪铁案。庆桂遵嘱。

果然,皇上的圣旨来了,难道查明了真相吗?囚车上的福崧一阵惊喜。钦差大臣庆桂,护送的山东巡抚吉庆都跪在地上,听候旨意。宣旨太监大声宣读,全部是斥责福崧的字眼,福崧越听心里越凉,到了最后,竟然是“途中恩赐自尽”几个字。

庆桂掌握大部分案情之后,提审福崧。福崧供认:“我收受柴桢的银子物品,值两万八千两。剩下的亏空,或者是垫付工程款项,或者交纳议罪银,或者支付欠缺的养廉银。”

在调查盐道旧档“馈福公金一千两”记录时,庆桂屏退左右,单独提审柴桢,柴桢供认:“这是当年送给户部尚书福长安的厚礼。”

庆桂厉声道:“一派胡言。福长安大人怎会与你们这些地方官有交往?如果你说受贿的是福崧,连皇上都会相信,你尚可留下性命,如果连累到福长安大人,我看你必然脑袋搬家,株连九族。孰轻孰重,你自己可以知晓。”

柴桢已经知道利害关系,只好承认是送给福崧的。

客观地说,福崧属于有能力且勤于政务的官员。但是当时官场陋规、贪污成风,一级一级摊派十分严重,各项开支巨大,朝廷账面上的银子往往不够用。在此风气之下,福崧难以做到两袖清风,确实贪污了一些银子,有的贪污还属于无奈之举。但在官员之中,福崧不算是贪婪之人,虽然罪责难逃,但绝不至死。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子嗣要紧,有什么不敢的。我让你张罗就是了。”十公主带着命令的口气,让丰绅殷德不得不从,接连娶了几个小妾。

和珅道:“我倒有个大胆的想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给你找个替罪羊,到时候你可以一个字也不认。”

乾隆已经年过八十,情绪相当不稳定,盛怒之下,同意处斩福崧。不过随后冷静下来,想起福崧是当年阿桂特意举荐之人,屡立军功,感觉需要详细审问,于是下旨把福崧押往京城,到时候刑部详加审问。

庆桂审理完毕,根据和珅的要求,勾动上下官员,改动了案卷,写道:“福崧蓄意包庇柴桢,并向柴桢索贿白银十一万两,黄金一千两,全部私用。按照这个数额,建议判处斩立决!”

庆桂、吉庆不敢声张,连忙吩咐下人给福崧收尸,就地掩埋,又给在场的人封口费,严令不得声张。随后上奏皇帝,说福崧已经奉旨自尽了。

和珅的办法,说复杂比较复杂,说简单,只有一条,就是激怒乾隆。

和珅道:“这个案子,浙江巡抚福崧给卷了进去,这个‘福公’也可以认定是福崧。柴桢亏空了二十二万两银子,福崧卖给他那么大人情,非但不查,而且还给他填补的机会,任何人一想到柴桢给福崧送礼,都会认为合情合理。如果不这样做,此事记录在先,你迟早摆脱不了干系。”

福长安大惊失色,道:“和大人,这很有可能是我,你得想办法救救我。”

和珅意味深长道:“是的,不过他这个魄力已经引来了问题,很快就要被弹劾。两淮盐政在盐道旧档中查到‘馈福公金一千两’的记录,他生怕那个‘福公’就是你,专门派人来问我。”

和珅欲言又止,道:“皇上,奴才不敢说呀,竖子狂乱言语,皇上还是不要听了。”

和珅沉思片刻,一拍脑袋,道:“福崧是一省的巡抚,又是军队出身,奴才以为兵部尚书庆桂精明能干,又是行伍出身,可以担当此任。”

和珅仍然不死心,在阴历七月十五,中华民族传统的鬼节这一天,和珅又用出他惯用的摆席敬鬼神,希望鬼神能放过发妻。冯氏居然熬过了鬼节。

乾隆听着,胸口起伏,突然大喝一声,道:“住口。马上传朕的旨意,着钦差大臣庆桂,就地处斩福崧……不,还是赐他自尽吧,就地进行,不必押送京城了。”

和珅心中十分得意,却装作惶恐不安状,道:“皇上恕罪,奴才失言了,奴才这就传旨去!”

乾隆的旨意传给钦差庆桂时,庆桂押着福崧已经走了好几天,到达山东境内一个名叫红花铺的地方。听得前方马蹄踏踏,原来是圣旨来了,囚车一并停了下来。

对于自己的处境,福崧心里明白得很,一定是和珅捣鬼。不过他心中自有打算,现在百般辩解也是无用,等到了京城,自己想办法面见皇上,不但要把事情说清楚,还要揭发和珅在地方上敲诈、勒索、贪污的种种罪行,请皇上主持公道,一定可以救自己一命。

中秋节到了,团圆的日子,和府上下及丰绅殷德、十公主等人齐齐到病房向冯氏跪拜,冯氏由于节日的冲喜,也是得有说有笑,脸上甚至泛着平时难得一见的红晕。和珅一看难得夫人精神如此好,便大赏奴仆,让他们吃上平时难得吃到的肉食。夫人轻轻对和珅道:“人就如花草一样,繁衍生息,连绵不绝,生死轮回,乃是常事。我的时间恐怕不多了,我走以后,老爷要注意腿疼的病,保重身体才是。”

福崧听了惊呆,忽而缓过神来,大声喊叫:“皇上,我是冤枉的,皇上受了小人蒙蔽,我要面见皇上,一定可以说清楚的。”

乾隆收到奏折,又问和珅看法如何。和珅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奴才以前也曾听说过福崧居功自傲,福崧自以为军功无人能敌,洋洋自得,皇上经常说,朝廷大臣只要团结一心,因此我也不敢对他说什么。如今果真出了事情,在钦差大臣的审讯中,甚至说出了对皇上不敬的话,真是令人痛惜呀!”

福崧朝庆桂怒吼道:“庆桂,你这奸贼,皇上派你来清查案件的,你却颠倒黑白,往我身上安插罪行,你早已犯了欺君大罪。我所作所为,无愧于圣上,无愧于朝廷的俸禄。我今日死不足惜,但我一定要进京面见皇上,说出真相,让皇上铲除周围的小人。如果我就这样糊里糊涂死了,我变成鬼也要来抓住你们。”

庆桂表情尴尬,叫道:“你、你,你胡说八道,皇上赐你自尽,你还不快遵旨。”

和珅道:“这个你倒要相信我,柴桢这边好办,至于福崧,到了监狱,他不承认也得承认,贪官有几个自己认罪的?我们把证据做足,其他也就水到渠成。福崧仰仗阿桂,对我冷眼相向,我早就想治他一治了。我跟皇上请旨,让一个信得过的人去浙江查办,到时候一切都能了如指掌。”

福崧是军人出身,脾气火爆,大怒道:“我福崧征战沙场,报效国家,从来就没有对不起皇上,你怎么敢说我不忠?我的确包庇了柴桢,收受贿赂,但罪不至死。皇上如果让我死,我也没话说,但临死之前,一定要揭露其中的阴谋,为皇上最后尽忠!”

福崧一直不肯自尽,一定要到京城见皇上。而皇上的圣旨确实要他自尽的,这倒是为难了钦差。

和珅已经下了死命令了,一定要福崧死在路上。庆桂只好悄悄招呼过吉庆,道:“我是奉皇上的命来查案子,福崧对我成见很大,我说什么,他是执意对着干了。如今皇上开恩,赐他自尽,他反倒不肯,我无计可施。山东在你的管辖之内,福崧不肯自尽,你我都无法交代。不如这样……”

吉庆也没有办法,只好依计而行,悄悄命令差官送来美酒菜肴,把福崧从囚车中放出来,道:“福崧,你不愿意死,我想也许有你的苦衷。我敬重你为国立功,是条汉子。如今你是戴罪之身,既然路过山东,我就替你周旋一下,我已经和钦差大人说好,在山东暂且耽搁几天,吃喝、休息全包在我身上,我给皇上上个奏折,希望皇上能够开恩,改变主意。如果皇上开恩不杀你,那就最好,也算是我们的缘分;如果皇上还是要杀你,那我就仁至义尽了。”

福崧是个豪爽之人,当即含泪感谢,放心吃菜喝酒。喝完之后,立时倒地身亡。

原来庆桂对吉庆道:“福崧反正是必死之人,你找来一壶毒酒,给福崧一个痛快了解,也免得他受苦,你我都好向皇上复命。”

这一道旨意让福长安大惊失色。福长安在这件案子上,牵涉最多,柴桢曾经屡次给他行贿。以福崧的秉性,到了京城,一定翻供,到时候柴桢吃不住,自己就要暴露了,于是又找和珅商量对策。

庆桂回到京城,向皇帝禀报了福崧的案件,把诬陷福崧的细节伪造得清清楚楚。乾隆余怒未消,责怪浙江的官员监管不力、知情不报,全部严惩。浙江布政使归景照被发往伊犁,不准捐赎;杭州知府明保和现任浙江盐道被撤职,发往军台效力;浙江按察使顾长炦发往军台效力。此外,京城中的杭州籍给事中、御史等官员也有连带责任,罚其两年内不准升职。

乾隆收到奏折,脸色大变,没有想到案情这么严重。消息传出,京城哗然,以福崧的为人,很多官员不相信福崧会是这样的大贪。

丰绅殷德吃了一惊,道:“这……这,我可不敢。”

丰绅殷德对此言心惊胆战,源于和珅。和珅在这几年,对女色极其热衷,接连纳妾。在他使了手段把黑玫瑰遣出宫后,次年又使了同样的伎俩,把小莺和紫嫣也收了。她们与黑玫瑰一样是乾隆下江南时由地方官员进贡的美女。当时和珅扈从乾隆皇帝南巡江宁,来到秦淮河畔观风问俗,两江总督和江宁织造安排江宁的名妓集于船艇,好不热闹。当晚,江宁织造又献上小莺和紫嫣两名江南佳丽,均是倾国倾城、国色天香。这不仅让和珅垂涎三尺,更让他勃然大怒。两江总督和江宁织造不得不送上十几万两银子才算了事。但是,这两位美女也像扬州的黑玫瑰一样,让和珅朝思暮想了好多年。直到后来这两个美女被遣送出宫,才被和珅收进府中做了小妾。其后,英国大使马噶尼来访,带来了西洋美女玛丽,又被和珅纳入家中。和府之中,美女云集,令京城权贵艳羡之极。但是,十公主显然已经成人,对和珅的纳妾纵欲显然看在眼里,把宫里女子收为自己的妾,其实是对皇上的大不敬,是要治罪的。十公主与丰绅殷德言谈之中,时常流露出对和珅这一方面的不满。此刻对丰绅殷德说纳妾之事,丰绅殷德只道是对自己试探,甚是惶恐。

乾隆又怒又好奇,像被和珅玩弄的野兽,道:“你说!”

自从和珅的小儿子夭折后,冯氏便一病不起,和珅忧急万分。嘉庆三年,冯氏病情日渐严重,和珅便在七夕这天安排了一个盛大的祈祷活动。请来法师,在他的指挥下,豪华的和府中搭起了彩棚,青案供着“牛郎”“织女”两个天上星君的牌位,和珅和病中的冯氏一起诚心祈祷希望上天被他们夫妻之情感动。但是,他们的祈祷并没有带来什么好的结果,冯氏依然咳嗽不止,还常伴有血丝。

丰绅殷德丧子之后,十公主也没再怀上。丧子之痛使得公主对自己能否再生也产生怀疑,这一日,她对丰绅殷德道:“赶紧娶个妾,生子传宗是大事。”

巡抚吉庆劝道:“皇上已经下旨,已经不可能改变主意了,就是我们想要把你解到京城,也是没有办法的。不管你有什么话要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否则就是不忠呀。”

没有想到,这一天乃是回光返照,就是在这一天的夜晚,冯氏病故。和珅悲痛欲绝,做《悼亡诗》六首。

<span>其一:

修短各有期,生死同别离。

扬此一坯土,泉址会相随。

今日我笑伊,他年谁送我。

凄凉寿椿楼,证得涅槃果。

其二:

夫妻辅车倚,唇亡则齿寒。

春来一齿落,便知非吉端。

哀哉亡子逝,可怜形影单。

记得去春时,携手凭栓杆。

其三:

玉蕊花正好,海棠秀可餐。

今春花依旧,寂寞无人看。

折取三两枝,供作灵前观。

如何风雨妒,也紫同摧残。</span>

这几首诗写得质朴无华,直指人心,落地有声,欲哭无泪,将他悲痛的心情描画得淋漓尽致。

和珅安葬完冯氏后,冯氏所居的寿椿楼中的一切都按原样摆设,永远不让人居住。和珅和丰绅殷德时常前去凭吊、怀念。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朱珪妙计先发制人 乾隆驾崩新皇出手

初三日辰时,太阳还未升起,乾隆突然动了动,睁大眼睛,手指西南方向不住抖动,不肯放下。和珅明白乾隆心意,道:“太上皇,奴才一定效犬马之劳,实现太上皇的心愿。”嘉庆也跪下痛哭道:“儿一定要平定西南,剿除教匪,早日把捷报传给皇阿玛。”

此刻和珅终于确定,自己错在没有先下手。早知如此,太上皇驾崩之后,唯一的办法是应该将嘉庆软禁。世事微妙,祸福近在咫尺。

三人到毕,嘉庆急道:“三位亲王救朕!”

朱珪喜道:“有这个就好,他想拆掉房子也来不及,有此一难,他必然有所收敛。待我回到安徽,即可动手。”

朱珪道:“皇上的处境,我心有戚戚。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太上皇的身子不比从前,你可暂且忍受,若要动作声张,须得等太上皇驾崩之后,否则必遭其害,和珅之所以屡屡羞辱你,就是等你不堪忍受,一旦发作,被他抓住把柄,前功尽弃。”

嘉庆道:“这个道理朕是知道的,只不过朕为一国之君,被一个奴才欺负成这样,实在是窝囊。他步步为营,朕还真是怕着了他的道。”

却说给事中王念孙,也就是吕凤台的老师,很早就在搜集和珅的证据,他跟吕凤台不一样,是个谨慎的人,在等待时机。他分析嘉庆的诏书,觉得时机已到,不再犹豫,在正月初五的早朝,第一个把弹劾和珅贪赃枉法的奏折递上去,打响了第一炮。

有些白纸黑字,不能抵赖,有些则属于欲加之罪。而后面这种强加的罪状,正是乾隆晚年和珅最常用的手段,如今嘉庆可算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了。

朱珪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吩咐一通,道:“这个须得有弹劾和珅的把柄,皇上一定有所知晓。”

和珅心中暗喜,一步步掌控京城的军政。他启奏乾隆,把九门提督的职务加到自己身上,统管京城的卫戍部队,并且在自己府上驻扎了一千精兵,随时可以调遣。

福长安一脸焦虑,悄悄问道:“皇上是何意?”

嘉庆沉吟道:“要说谋反,现在他把持军机处,统领九门提督,自备精兵,外省遍布亲信,都是谋反的兆头,但是要说证据,倒也不确切,他完全可以在太上皇面前自圆其说。逾制的证据倒是有,和府奢华至极,用楠木修建大厅,违制越例,这个他想抵赖也是抵赖不掉的。”

朱珪道:“皇上须时时为大局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太上皇身体不行了,他也大概想抓住最后的机会攻击你,我倒是有一个计谋,可以让他不与你为敌。”

这一块小小石头,掉进水里,激起千层浪。太上皇刚驾崩,在仔细观察风向的官员,很快就闻出味道:镇压白莲教的军官,多是和珅、福长安保举的,有的就是和琳生前的老部下,按照派系划分,属于“和党”。这份诏书表明了一个事实,皇上将要执行的方针并非与和珅合作共谋,而是开始向和珅发难。

乾隆回光升顶,握着嘉庆的手道:“皇儿,家国以治,天下以平,流泽子孙,其根本深厚于‘仁’。日后,你要勤政爱民,恪守‘仁、勤、俭、慎’四字,一心为民造福……”

和珅道:“这一段都是坏消息,还是听听好消息了。”

而和珅此时,还蒙在鼓里。

拘禁在狱中的和珅忐忑不安,不知嘉庆对自己会做怎样的处置,时而绝望,时而抱有希望。前尘往事,浮上心头,此时不由想起一个人来,此人就是他发迹之前的恩人河工郭大昌。他陪乾隆下江南时,想找郭大昌谢恩,没想到郭大昌以各种理由推辞,终没见面。如今和珅一下子想明白郭大昌为何不见他了。自己洋洋自得的人生,在郭大昌眼里,不过是躲避不及的一场灾祸。正月十五日的晚上,他知道此时外面月色如水,街上元宵灯挂,而家中往年的其乐融融的景象再也不复,不由感慨人生造化,便在狱墙上书写《悔诗》两首:

此时,广东海关监督也从邸报上看到京城的消息,得知和珅已经下狱。一时之间,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和珅被抄家,必然会被抄出寿礼上的名单,自己名字在案,弄不好,官位不保,重则还要抓进大牢呢。心焦之下,坐卧不宁。

福长安到和珅府上,和珅处于伤感之中,福长安道:“现在有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和中堂想先听哪个?”

嘉庆心中一阵激动,又觉羞耻,流着泪哭道:“皇阿玛说的是,儿记在心里了。”

十公主见嘉庆勉强答应,总算有成效,哭别皇兄。

福长安道:“你听听坏消息,就知道这个是好消息了。安徽巡抚弹劾你逾制,奏章已经到太上皇手上了,你想想太上皇不能批复奏章,算不算好消息呢?”

却说嘉庆三年冬天,也就是和珅被捕之前不久,是和珅的大寿。京城的文武官员,多来送礼祝贺,表示心意。各省总督、巡抚等地方官员,也不敢怠慢,备办厚礼相送。和珅收到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广东海关监督,为了保住官位,不能不把和珅当成自己的后台,于是备了厚礼,派了一个门房,送往京城。这个门房,也就是看门的,姓王,大概长得黑,人送外号叫“黑王”。黑王只是个庄稼汉,忠厚老实、办事牢靠,海关监督对他十分信任。黑王带着贺礼小心翼翼往北京赶路,岂料半路上患了重病,发高热,上吐下泻,只能躺在床上修养。亏得路上找到大夫及时抓药,才算好转,病好的时候,时间也耽搁了十几天,和珅的寿辰已经过了。黑王十分着急,自己获得海关监督大人的信任,竟然耽搁,岂不是误了大事。现在寿辰过了,是送还是不送呢?如果不送,回头指定对海关监督大人不利,无法交代?想来想去,决定还是赶到京城,想办法托人送到和府,说明清楚,总比不送要强。

福长安道:“和中堂果然是对大局了然于胸,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我再盯着他们看看有什么招,不过您如果身体好了,紧着见见太上皇,毕竟快九十的人了。”

第四类是渎职。罪状第五条,说剿灭白莲教的征战中,乾隆皇帝“刻萦宵旰”想得到军报,但和珅却把各路奏报任意延搁,“有心欺蔽,以致军务日久未竣”,这一条把剿办教匪长时间无法取胜的原因都归结到和珅头上了。

督抚、九卿响应皇上的号召,纷纷考量罪状,给和珅定罪。最先出手的是直隶总督胡季堂。

永璇道:“和珅弄权,我们也知道。皇上如今想怎么做?”

绵恩道:“遵旨,必仔细清查。”

福长安与和珅虚惊一场,都松了一口气。福长安得意道:“朝臣们议论纷纷,说朱珪素来与大人不合,现在太上皇病了,以为没有人可以保护大人,仗着皇上是他学生,可以弹劾一本,哪知道只是一厢情愿。和中堂重权在手,皇上内心已经完全折服,将来怕只能仰赖和大人了。”

就此,宣布革除和珅的军机大臣、九门提督等职务,命令刑部将其逮捕。命令仪郡王永璇、成亲王永瑆、额附拉旺尔多济、大学士刘墉,联合彻查和珅罪行,并把查出的事实公布给各省督抚,共同议罪。定亲王绵恩,负责查抄和珅、福长安府邸。

外省的官员,此刻还没有确切消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被和珅一路提拔,此刻是山东巡抚的伊江阿,得知太上皇驾崩后,立即给和珅写了一封信:“闻知太上皇乘龙升天,请和兄节哀顺变,不要过于悲伤。”而同时送给嘉庆的,却只是一份简单的问安奏折。这封信到了京城,被刑部官员截获,交给嘉庆。这封信成为伊江阿居心叵测、结交和珅的证据。

综合以上条件,正月十八,嘉庆下诏:准胡季堂所奏,和珅罪行当处凌迟;但念及和珅是太上皇旧臣,不忍施以凌迟这样的极刑,赐和珅白练一条,在狱中自尽。判福长安斩监候,等待秋后处决。

片刻,乾隆驾崩,享年八十八岁,旋即尊谥为“法天隆运至诚先觉体元立极敷文奋武孝慈神圣纯皇帝”,庙号高宗。

三年师旅开,实数不应猜。

邪教轻由误,官军剿复该。

领兵数观望,残赤不胜裁。

执讯速获丑,都同逆首来。

第二类是犯皇禁,这也是致其死地最多的罪状。皇上是天下第一等人物,旁人在某个方面与皇上相同,或者超越皇上,就是死罪。如罪状的第二条,乾隆皇帝在圆明园召见和珅,和珅“骑马直进左门,过正大光明殿,至寿山口”;第三条,“因腿疾,乘坐椅轿,抬入大内,肩舆直入神武门”。这两条,乾隆当时是允许的,但嘉庆不管这些。第十三条说他家的房屋、楼阁超越规制,提到楠木房屋逾制,多宝阁式样仿照宁寿宫,花园的点缀与圆明园里的蓬岛、瑶台之类的相同。其实这条属于“莫须有”,因为一个“仿”字,盖房、种树,弄些点缀,就怕不能完全与皇宫分别开,但皇帝若欲治人之罪,并不管这套。

却说和珅叫福长安搜集董诰的证据,把董诰赶出军机处,怎奈董诰为人刚正,跟贪污不沾边,毫无把柄可抓。老天似乎有意帮助和珅,偏偏这时候董诰的老母去世,按照清律,必须回乡为母守孝。军机处彻底成为和珅的天下,没人再与和珅作对。

边说边喘气得厉害,显然是最后一口气了。

嘉庆眼前一亮,道:“师傅请讲。”

乾隆目光越过嘉庆的头,浑浊的眼神看着和珅,缓缓道:“和爱卿,你是大清的能臣,要尽心辅佐皇上,就跟对朕一样。”

和珅道:“管他何意,等我们丧仪结束再找他算账。”

正月初八,乾隆驾崩后的第五天,嘉庆帝下手了。嘉庆首先下了一道谕旨,斥责和珅把持军机处,扣押地方奏报,欺上瞒下。新政命令:以后内阁、各衙门文武大臣及前线军官,奏事一律直达皇上案前,不得抄送副本送军机处一份。各种奏报也不得预先告知军机大臣。如有紧急军务,不必通过军机处,朕可以召见,当面训示。

但有什么办法呢?太上皇驾崩,这是大事,操办此等大事也意味着一种地位,他无法推托。其他的事,都等丧仪过后再说。他熟悉礼仪,当天就排出守灵等要事。

董诰虽然对和珅极为厌恶,但也不肯落井下石,道:“和珅为官多年,身兼数职,虽有党羽众多,可实际上只是罪恶滔天、专权跋扈,以至于声名狼藉。臣在军机处与他共事多年,依臣看来,他并无反意,他为贪污枉法之首,赐他自尽已经足以让天下训诫。”

嘉庆道:“朕想趁和珅守丧之机,早早出手,除掉和珅。”

嘉庆在乾隆闭眼了无声息的一瞬间,一股悲痛化为力量,穿行在百骸之中,那是期待已久的、刺激而又带着恐惧的真气。

和珅还在灵堂,刑部官员已经到来,下旨宣读和珅罪行。和珅脸色苍白,一种隐隐的征兆就这样变成现实,左右环顾,除了同样被治罪的福长安,再无可以发号施令的侍从。他心中长叹一声:对嘉庆,自己是太大意了。就这样,和珅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入刑部大牢,等候审判。

和珅道:“朱珪这个老家伙弹劾我,肯定是和皇上勾结一起想搞倒我,他们倒是先动手了。”

不久,收到黑王从京城送来的信件,监督大人火烧火燎地拆开来看,信中写道:“我到了京城之后,听说太上皇乾隆驾崩,新皇帝与和珅关系不和,因此自作主张,静观其变,没有马上将寿礼送给和珅,在客栈中等候消息。几天后,就得知和珅获罪入狱,家里也被查抄,给和珅送礼的官员都受到很大影响。大人不会受到瓜葛,尽管放心。我在京城稍候几日,看清时局再回来。”

嘉庆权衡良久,索性把白莲教的账也算在和珅头上。当时川、楚、陕、甘、豫五省白莲教声势浩大,把清军打得焦头烂额,嘉庆下“罪己诏”:白莲教以官逼民反为号召,官逼是官吏贪污,官吏之所以要贪污,是为了满足和珅的贿赂勒索,为和珅一人,而累及百姓,所以要将和珅明正典刑,以伸国法,以快人心。

和珅接旨,与福长安对看了一眼。

嘉庆此刻没有和珅那么从容,他想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便在上书房秘密召见皇兄仪郡王永璇、成亲王永瑆,以及皇侄定亲王绵恩。这三位亲王平日与嘉庆交好,是嘉庆最信任之人。

和珅一脸悲痛,确实,跟着太上皇这么多年,他比任何一个皇子都与太上皇要亲,由他常驻守灵,再合适不过。不过,他心中隐隐不安。

第六类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这类罪证早已在嘉庆那边积攒如山,自不待言。

福长安道:“好消息就是,太上皇身体不好,不能亲自批阅奏折了。”

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远红尘。

他年应泛龙门合,认取香烟是后身。

太上皇驾崩,和珅心中一阵空虚,未来的局面在等待着他,此刻他却不知如何着手。以他的地位,太上皇的丧事由他操持,这是必然的。但是他又有点不安,以往他操办朝廷的大事,太上皇在背后支持着,他随时等待着赏赐;这一次,他的背后是嘉庆,虽然嘉庆已经臣服,但终究不是自己的亲信,难免有一丝不习惯。

朱珪道:“太上皇虽然年老,但并不糊涂,我弹劾他逾制,这是事实,不管结果如何,太不皇必然不会为难我。”

三位亲王权衡利弊,被嘉庆说服,承诺道:“既如此,一切听皇上安排。”

和珅道:“皇上还是嫩了点,我大风大浪都见过,不会在朱珪这里翻船的。我这点事,最多找个借口,跟太上皇道个歉就可以了。这事要是闹大,皇上敢为朱珪帮腔,到时候你就弹劾朱珪谋反,我再跟太上皇吹吹风,说皇上结交朱珪,意欲架空皇上,我们将计就计,也许是一次让皇帝退位让贤的机会。”

嘉庆道:“这个朕已经想过了。可惜阿桂已经去世,否则由他牵头再合适不过。幸好朝中还有一些可靠之臣,董诰、王杰向来与和珅保持距离,是可靠之人,可惜董诰在家守孝,王杰已经辞职回乡,朱珪远在安徽。朕已经下密旨,叫他们三人火速进京。现在京中刘墉虽与和珅表面亲近,但两人貌合神离,只有刘墉暂时可用。其他大臣我会做一番调整。”

嘉庆擦了眼泪,为维持稳定局势,下谕旨:首席军机大臣、内阁大学士和珅,率领诸位亲王一起负责办理丧事。

三位亲王觉得事出突然,颇觉犹豫。

嘉庆道:“皇兄皇侄有何顾虑,请开口。”

胡季堂开了第一炮,各省督抚得知,纷纷上奏附议,建议凌迟处决。

嘉庆道:“皇兄可怜朕。和珅掌握了军机处、九门兵营,府中还有一千精兵,各省亲信门生遍布四海,皇宫内外还有大量眼线,这是随时可以谋反的局面。等丧仪结束,他重新获取了权力,到时候要动他一根手指只怕都难。而他只要动一根手指,大清江山就有可能转手。此外,和珅贪赃成性,全国已成风气,此人不除,江山不保。皇兄请看在大清江山的分上,不拘小节,为朕锄奸,朕不胜感激。否则到时候我们都成阶下囚,再后悔就来不及了。现在朕下旨宣布和珅与福长安守灵,让亲信侍卫把守,他与外面失去联系,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此机一失,难以再有机会了。和珅将朕信任之人调出京城,料朕难成大事,所以有恃无恐,他料想不到朕有皇兄们的帮助,也料想不到朕有机谋在胸,请皇兄速速作决断。”

十公主只知道和珅贪污横行,必将遭到报应,但没有想到他的罪行这么严重,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哭着请求道:“既然如此,听凭皇上处置。但和珅毕竟是先朝重臣,追随皇阿玛这么多年,只求皇上赐他个全尸,不至于抛尸街头。”

福长安毕竟是皇亲,乾隆的侄儿,嘉庆不忍他身首异处,处以斩监候,希望他能认罪归心,再有出头之日。嘉庆命人让福长安找出和珅的罪行,立功赎罪,但福长安对和珅忠心耿耿,道:“和中堂没有罪,他是清白的,你们都在冤枉他。”不肯回头。

当天晚上,嘉庆就对朝臣进行调整,提拔了一批信得过的官员,将庆桂等人调入军机处。

福长安道:“这个必须的,我注意就是,我们耳目众多,不怕他来阴的。”

和珅一放松,没有对嘉庆紧紧相逼,两人似乎都心意相通,都懂得把什么余地留给对方,嘉庆的日子好过许多。

永璇道:“皇上布置周密,此事必然成功。只不过此事,也要依靠朝中大臣,朝中有许多大臣与和珅有牵连,我们也要安排可靠的大臣安顿朝廷。”

对于和珅,嘉庆是憋了数年的气,岂肯让步,公主哭泣不止。最后嘉庆长叹一声,道:“我看群臣意见,再考虑你的请求吧,不必说了。”

当天,嘉庆马上褒奖了王念孙、刘墉,称赞他们耿直清正,敢于揭露官场弊端,是国家栋梁。

朱珪摇摇头道:“和珅贪赃枉法,相信太上皇一定有所耳闻,并不在意,没有杀伤力,和珅也有恃无恐。太上皇最在意的谋反、逾制的证据,最好有这方面的。”

和珅眼里噙着泪,痛哭而不能言。

御史广兴、给事中广泰最先看到嘉庆的诏书,二人商议,这是皇上暗示大臣揭发和珅、立功的大好机会。二人商议之后,写奏折分别弹劾和珅私藏禁物、把持朝政、贪污受贿等种种罪行。两人写得酣畅,完事之后,突然又疑惑起来:自己只是观察到风向,但具体是不是这样,还没有确切的论证。之前嘉庆从来没有公开表示过反对和珅,前阵子朱珪弹劾和珅,嘉庆还下旨表示和珅乃国之重臣,会不会自己会错意了?这可是生死大事,倘若猜错皇上的意思,恐怕性命难保。两人越想思虑越多,于是藏起奏折,再看看风声行事。

众多大臣一看,风向已经非常明显。广兴、广泰赶紧把藏起来的奏折递上去,其余的大臣纷纷跟上。和珅的党羽、故旧知道世道已变,此刻不站队以后就没机会了。吴省兰、吴省钦兄弟立即上疏,把和珅的许多旧事都抖出来,其他的“和派”官员更是争先恐后,蔚为壮观。朝廷迅速掀起一场弹劾和珅的风潮,两天的时间,奏折已经堆满嘉庆的案头。

嘉庆三年冬天,和珅的身体每况愈下,连起床都要有人搀扶了。白莲教愈演愈烈,清廷派八旗、绿营前往镇压,都没有什么效果。和珅与前线将领勾结,假传捷报,太上皇以为打了胜仗,大加赏赐,钱物被和珅等人私分。嘉庆看在眼里,并不在意。

乾隆到最后,脑子里还是贵州湖南农民起义以及河南白莲教起义,这是他驾崩之前耿耿于怀的大不如意之事,也可见其对国事政务的勤勉。

和珅道:“我明日就上朝,对付太上皇,我倒不担心,要担心的是皇上与朱珪弹劾这一招之外,还有哪些手段,你得看紧点。”

一切准备就绪,趁着和珅还在守灵,次日嘉庆突然公开下达诏书,谴责正在镇压白莲教的官员欺瞒朝廷,冒功请赏,营私舞弊。

一代权臣,命归西天,陪着太上皇去了。和珅生前给自己建造豪华的陵墓,由于规格逾制,嘉庆命令地方官把逾制的陵墓拆毁。丰绅殷德最终只得在刘家庄草草将和珅埋葬。

这是平生诗作达到数万首的乾隆的最后一首诗,念念不忘的仍是白莲教。当天夜里,乾隆病危,嘉庆、和珅等顾命大臣、重要的王公贵族和皇子皇孙,都在乾隆床前,不敢离开。

夜月明如火,嗟予困已深。

一生原是梦,卅载枉劳神。

屋暗难捱晓,墙高不见春。

星辰和冷月,缧绁泣孤臣。

今夕是何夕,元宵又一春。

可怜此夜月,分外照愁人。

对经商前时,怀才误此身。

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恩。

嘉庆道:“和珅擅权,掌握军政大权,将朕信任之臣驱逐出京,处处制朕。如今太上皇驾崩,之后乃是他兵刃见血的时候,朕怕命不保矣,只求皇兄皇侄救我。”

第一类是蔑视皇权,这是最严重的罪状。皇帝掌生杀予夺大权,蔑视皇权,是丧心病狂之举,这也是和珅被权势冲昏头脑所犯的错。第一条,是乾隆立现在的嘉庆皇帝为太子的时候,上谕还没有颁布,和珅就给他“递如意,漏泄机密”,被当作是要“以拥戴立功”。第七条,说是乾隆皇帝“力疾披章,批谕字画”的时候,有些地方写的“有未真之处”,和珅说了“不如撕去,竟另行拟旨”的话,皇帝就是写得不恰当,臣子也不能说“还不如撕了重写”,置皇帝的金口玉言于何地?罪已至此,岂有活路可走?

此外,胡季堂还查明和珅在蓟州、新城、清苑大量兼并田产八千余顷,蓟州、清苑等地有当铺银号二十余座,价值一百四十多万两白银。和珅还纵使家人刘全、刘亥、刘印、胡六等人在直隶逼收地租,滥杀无辜。

这些罪状,和珅知道身陷囹圄,已无还手之力,再多争辩徒费精神而已,虽有一一解释,但基本招供认罪了。

和珅恼怒道:“胡说八道,这怎么算好消息?”

嘉庆四年正月初二日,乾隆挂念征缴四川白莲教的军队奏报,心中焦急,召见大臣谈论,因为心中渴盼捷报,便写了一首《望捷诗》:

黑王不等身体痊愈,又日夜兼程往北京赶路。黑王到达北京的时候,已经是次年的正月,通过打听,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乾隆已于正月初三驾崩。其后坊间传闻,新皇帝与和珅关系不和,政局有变,不日将见分晓。黑王想,反正是迟到了,也不在乎多等几日,看看风向再说。此后消息一个个传来:和珅失去靠山,嘉庆将和珅革职查办,已经被关进大牢。正月初八和珅府被奉旨抄家,家产如数归于朝廷,一些与和珅关系密切的人已受株连。

黑王听了此消息,吓了一大跳;赶紧修书一封,派人急急送回广东。

正月初四,和珅、福长安在乾隆出殡的宫殿中守灵。嘉庆降旨,和珅为太上皇生前最重用的大臣,与福长安在此用心连续守灵七天,其间不能外出,以示诚心。

大臣们提心吊胆,但没有等到一场见分晓的大戏。对于朱珪弹劾和珅,嘉庆下旨:“如今国家四海升平,太上皇与皇上共治天下,需要朝廷鼎力团结,不应该勾心斗角,彼此内耗。和珅乃国家栋梁之才,两朝重臣,朝廷要仰赖这样的大臣来长治久安,不可随意诽谤大臣。朱珪当自反省。”

和珅接到判决,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不由身心疲倦,感慨万千,命狱卒取来纸笔,写下平生最后一首诗《临刑诗》:

嘉庆将和珅下狱,命令刘墉和刚刚到达京城的王杰等人连夜审理,由于弹劾奏折众多,很快审明,列出二十二条大罪状,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和珅道:“此刻大家都在处理丧事,他能耍什么花招?他手上根本没人,能成什么大事?我手中掌握全局,心中有数,不必担心,京城的事,别说九门各营,就用我府上的一千精兵,什么事能摆不平?等太上皇丧事办下来,我再让他服服帖帖听我的。”

嘉庆对审案结果十分满意,正月十一,正式宣布和珅的二十大罪状,宣告天下,要求各省督抚、部院九卿对和珅议罪。

第三类是道德罪。以法律制裁道德,这是专制朝廷的典型表现。罪状的第四条,说和珅“将出宫女子,娶为次妻,罔顾廉耻”,这是说他有作风问题。第六大罪状,是乾隆病重的时候,和珅脸上没有一点忧戚的神色,还和外边的臣子们说说笑笑,这成何体统?应该悲痛欲绝才对。

永璇道:“太上皇刚刚驾崩,我们此刻出手,要背上不孝的骂名,这样做不妥,若等丧仪完成之后再动手,皇上觉得如何?”

刘墉、董诰等人在牢房外面监刑,看着曾经颐指气使、极尽聪明的和珅,目光浑浊,已无生气,也不禁感慨人生无常。福长安被押解过来,跪在狱外,看着曾经荣辱与共的和珅,泪流满面。狱卒送来御赐的白绫,和珅颤抖着双手,将白绫拴在梁上,打了个结,口中喃喃地吟着诗,踩着凳子,引颈套上白绫。他看了一眼昔日的同僚们,眼里含着对人世的无限留恋,一脚把凳子踢开。

第五类是擅权。第八条说和珅主管吏部、刑部事务,并兼理户部的事情——问题出在“兼理”上,“将户部事务一人把持,变更成例,不许部臣参议一字”,并说“种种专擅,不可枚举”。

三人见嘉庆谋划如此详细,又惊又喜,看来嘉庆心中早早谋划好了,此刻的嘉庆,与他们平素感受到的,有天壤之别。三人欣喜领命。

嘉庆早已成竹在胸,部署道:“仪郡王永璇接手吏部;成亲王永瑆入主军机处,总理户部、兼管三库,帮助朕处理军机大事;定亲王绵恩担任步军统领,兼管火器营、建锐营,总管京城的卫戍与防务。和珅府中的一千多名亲兵,由定亲王绵恩马上调离,并审查步军统领衙门的将官和皇宫的侍卫、太监,防止与和珅勾结串通,切断和珅与外界的任何联系。”

福长安道:“皇上会不会耍什么花招?”

朱珪被调任安徽巡抚,回京述职,深知嘉庆的处境,秘密觐见了嘉庆。嘉庆泪奔,痛诉衷肠道:“太上皇恋权,脾气越来越不可捉摸,处处与朕为难。和珅也狗仗人势,从不把朕放在眼里,朕夜里无不梦见,一言激怒太上皇,把朕废黜,醒来大汗淋漓。如此天长日久,恐怕朕也受不了了。”

嘉庆自小对固伦和孝公主十分疼爱,但诛杀和珅,是自己与朝廷的大事,岂能让步?嘉庆对公主道:“和珅犯下滔天大罪,祸国殃民。他权力滔天,党羽众多,威胁到大清江山社稷。大学士、九卿、各部督抚都要求将和珅凌迟处死,朕从轻发落,也无法向天下交代。断不可为了一己之情,置江山社稷不顾。至于额附,如果牵连不多,看在你的面子上,朕自会从宽处理,保全你的家庭。”

嘉庆心中此起彼伏,看着病榻上的乾隆,突然生出一种勇气。他想验证一下这种勇气是真是假,便看了一眼和珅,嘉庆还是感到一哆嗦。两人的泪眼之后,是一种莫名的深沉。

监督大人转忧为喜,连称黑王是福星。过了半个多月,黑王回来,把礼物原封不动带回。海关监督感慨道:“和珅获得大罪,我全家能够逃脱株连,全靠你的机智,办事得力。现在我也看透世事,官运财运,都是命定,这份厚礼,就该是你的,当作我对你的赏赐吧。”不由分说,把价值百万两的厚礼送给黑王。从此以后,黑王成为交河县最大的富翁。

此时和珅遭受一连串打击,儿孙和妻子相继去世,身体又不好,所以不常去军机处,有福长安在军机处值班,充当耳目,四处打探消息。朱珪的折子到了太上皇手上,福长安很快就得到消息,慌忙报告和珅。

十公主早有预感会有这一天,但是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和珅倒台,自己一家也要家破人亡了。她跑进宫里,在嘉庆面前长跪不起,请求对和珅从轻发落,并希望能饶恕丰绅殷德。

和珅在焦急等待着太上皇入殓,之后开始一切谋划。

直隶离京城最近,又是和珅多置办家业的地儿,消息灵通,胡季堂早就知道嘉庆一直在暗暗调查和珅的罪行,于是吩咐自己的心腹,商议如何把和珅在直隶犯下的罪行搜集清楚,等待时机呈奏给嘉庆。胡季堂搜集的证据中,最厉害的一条就是逾制。和珅的老家在直隶蓟州城,和珅在城外的祖坟,按照皇帝陵墓的形制,修建了石门楼,门前开有隧道,门内修正房五间,称为配殿,正门称宫门,四周有两百丈的围墙,墙西有房屋二百一十九间,墙外还设有巡逻防守用的“堆拔”,当地人称为“和陵”。大清律规定,亲王的墓地,围墙不得超过百丈,和珅比亲王的规定还多一倍。另外,不许仿效皇陵修享殿、宫门等建筑,如果逾制,就得判处极刑。

嘉庆圣旨下令各省督抚对和珅议罪,胡季堂早有准备,近水楼台,在正月十五上奏,把早已调查清楚的和珅罪行报告嘉庆,在奏折中指责和珅“丧心病狂,目无君上,贪黩放荡,真一无耻小人”,请嘉庆按“大逆”之罪将和珅凌迟处死。

嘉庆道:“和珅的把柄,朕掌握得不少,贪赃枉法,收取贿赂,京城几乎人人皆知。”

这一份诏令,把军国大权握在自己手里。

嘉庆愁道:“和珅可不是好惹的,师傅这回惹了他,万一事儿摊大,他对师傅报复,岂不是连累了师傅。”

乾隆的遗体上,盖着陀罗经被,黄缎面上用金线织满了梵字经文,用来超度已逝君主的亡灵。灵柩前燃着安息香,袅袅轻烟缭绕殿内,恍如隔世,祭奠的官员依次在灵前走过。

三人不约而同道:“皇上何出此言!”

也许他希望嘉庆见到此诗,知道他悔恨之意,让他有一条活路可走。当然,他知道,不管如何,这辈子的荣华已断。

下一步,当然是逮捕和珅。罪证已经够多了,但是在先皇大丧未满之际,急着逮捕前朝旧臣,怎么看都有点反对先皇制度、否定先皇的意思。为此,嘉庆特发谕旨:“朕受先帝重托,守孝的时候,经常思考中所说的‘三年无改’的含义。先皇勤政爱民,四海共知。先皇留下的政策,朕决定一直遵守,何止三年无改!先皇明鉴,先皇所用重臣,朕断不敢轻易更换,即便有获罪的人,只要有一点点宽恕的地方,朕也会想法子保全。对于和珅,无奈其罪行重大,诸臣纷纷参奏,实在有难以宽恕的地方。所以朕在颁布先皇遗诏时,就把和珅革职拿问,列出罪状,告知众位臣工。”

朱珪回到安徽,马上写奏折,弹劾和珅建造和府,比照太上皇的“澹泊敬诚殿”,还用楠木建造大厅。

福长安道:“确实,现在太上皇身体不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要早作准备。”

嘉庆彻底陷入孤单无援状态,并且在太上皇与和珅的逼迫下,每日生不如死,精神濒临崩溃。

和珅也颇为得意,自己四年来与皇上的斗法,使之精神崩溃,虽贵为天子,仍臣服在自己的权威之下,反而不顾老师,为自己说话,让自己躲过一劫。虽然没把嘉庆搞下台,但总算是取得如意的效果。以这样软弱的皇帝,被自己架空,即便太上皇驾崩,自己还是有把握让他听命于自己的。

大学士刘墉也是心中早有盘算,接着上疏,弹劾和珅贪污受贿、飞扬跋扈,房屋、车马逾制等罪行。

朱珪弹劾和珅一事很快就在朝中传开,众臣都期待着事情下一步会怎么发展,每个大臣都知道,这是一个敏感的时刻,风吹草动,就有可能意味着政局千变万化。皇上与和珅两派的斗争,也影响到诸多大臣的命运。

嘉庆思考了一下,道:“绵恩,宫中侍卫你要负责清查审理,不能留有和珅的人,否则祸起萧墙,朕等皆有性命之危。此事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失败就意味着大清江山拱手送人了。”

正文 第四十章 机关算尽如梦一场第 楼台唱戏道破人生

负责清查和珅在京城财产的是肃亲王永锡等人。嘉庆四年正月十三,和珅被赐死,当时有党羽福长安陪杀;正月十五,永锡等汇报第二批查抄结果;正月十六,嘉庆将和珅的罪状具体为二十条,其中涉及到财物的是第十五条到第二十条。除了之前说过的珍珠手串、宝石顶之外,增加的有:家内银两和衣物等价值超一千万两;夹墙内藏有黄金二万六千余两;私库内藏有黄金六千多两;地窖内藏有银子两百多万两;房产商铺方面,京城、通州、蓟州等地有当铺、钱店,资产估计有十多万两白银,故嘉庆批其“与小民争利”。

查抄还涉及到家奴,其家奴刘全资产也达到二十多万两白银,并有大珍珠手串。

这还只是冰山露出的一角,不够具体翔实,清查工作到正月二十二,才开始有清晰的眉目。肃亲王永锡和绵懿、永来等人上奏在京城海甸查抄和珅花园的结果,就比较骇人了。和珅花园内有房屋1003间,游廊楼亭357间,不过都是合法的——乾隆御赐,“系奉旨恩赏”。

正月二十九,内务府又汇报新的查抄结果,这一回更具体了:二两平纹银九十六万两,杂色元宝银六十八万两,色银一百三十七万四千零九十五两三钱三分,以上统计为银子三百零一万四千零九十五两三钱三分。

到二月三十,又查出和珅在文安县等地的田庄积存米麦谷豆杂粮一万一千零六十五石,清朝的一石约相当于今天的六十公斤,就地散发给当地遭水灾的灾民。

三月二十八,定恭亲王绵恩等人上奏,重新确定了和珅家的金银总数:二两平金三万三千五百五十一两,银三百零一万四千零九十五两三钱三分,同时确定有当铺十二家。

对和珅房产地产的清查是从正月初八开始的,至三月二十八,初步审计结果是:有收租房屋一千零一间半,收租田产一千二百六十六顷三十五亩四分四厘,而一顷相当于如今的一百市亩,合十二万多亩。

而清朝档案中的和珅家产和薛福成《庸庵全集》的记录是有很大出入的,《庸庵全集》记录和珅被查抄的部分家产有:房屋三千间,田地八千顷,银铺四十二处,当铺七十五处,赤金六万两,大金元宝一百个(一千两一个),小银元宝五万六千六百个(一百两一个),银锭九百万个,洋钱五万八千元。档案里的房屋数量,将府邸所有与出租房相加,不过两千来间,田地一千二百六十六顷,黄金三万多两,银子三百多万两,远不如薛福成所记。

至于大金元宝和小银元宝,嘉庆的谕旨和内务府、军机处的文件里没有,《清稗类钞》第三册的《和珅狱事》则有和珅的口供:“至于银子约有数十万,一时记不起数目,实无千两一锭的元宝。”

嘉庆当时的估值到底是多少,不得而知,后人的统计估计也是小说的成分多,史实的成分少。其实,对于和珅家产的估值可能是有很大弹性的。如今的推测无非就是:当时嘉庆的统计数字是官方数字,另有一份清单,既保存在宫廷里,也保存在民间的想象里,渐渐地变成一个神话。

和珅家中有很多珍奇异宝,有的连皇宫里都没有,比如有一只洁白的玉马,人可以骑在上面,本是征西的将军从和田采来,献给乾隆,放在圆明园,后来被和珅偷出。此次查抄后,重新放回圆明园,后来被八国联军抢走,现在收藏于伦敦大英博物馆的东方艺术馆。康熙手书的“福”字碑,原来也是在紫禁城,后来被和珅偷出来,置于后花园的假山洞中,也就是龙脉之所。京城有两条龙脉,和珅家是一条水龙脉,将“福”字碑置在脉上,令嘉庆也不敢移动,怕动了龙脉,至今还在原处。和珅府(即恭王府)旅游开放之后,福字碑被游客摸得只剩下薄薄一层,后用玻璃保护起来。

和珅的房产,被抄后全部充公。嘉庆的弟弟永璘,曾经来和珅家里借宝,在参观过和邸之后,私下里对哥哥们说:“即便皇帝多如雨滴,也不会有一个雨珠滴落我身上。将来不论哪个哥哥当了皇帝,只要把和珅的豪宅赏赐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嘉庆记住了他的戏言,命令把和珅豪宅院子和花园的东路一半给固伦和孝公主,另一半西路的宅子和花园赐给永璘。后来庆郡王永璘升为庆亲王,这半座宅子就成了庆王府。

虽然被搜出巨额财产,但众官都觉得公布的和珅贪污的财产太少了,难以服众,内阁学士、副都统萨彬图就屡次上奏,认为“和珅财产甚多,断不止查出之数”。萨彬图认为和珅还有海量财宝藏在宅子里,内务府、步军统领官员审查不用心,要进宅子挖宝,要继续审。嘉庆气不打一处来,说:还想要朕亲自审讯才放心吗?萨彬图被骂得狗血淋头,他说萨彬图此举是“越俎”“愚昧无知”,你本来不是查抄官员,干吗咸吃萝卜淡操心?嘉庆不想让和珅案再蔓延下去,到此为止就行了。

其实嘉庆的意思是,和珅的宅子已经分配给庆郡王永璘和固伦和孝公主了,难道还叫人拿着铲子锄头去二位家里掘地挖宝不成?嘉庆倒是说出了他的本意:“意存取巧。”

摆在嘉庆面前的还有一个问题,和珅的党羽该如何处置?

和珅得志以后,前后擅权二十多年,京城朝廷里的尚书、侍郎,地方上的总督、巡抚,有的出自和珅门下,有的与和珅关系密切。即便有许多看不起和珅的督抚,畏惧和珅的权势,也不得不向和珅低头,送钱贿赂。和珅门前,送礼的川流不息。地方上县一级的官员,想见和珅一面都难,可见和珅结交之广。

朝中被和珅提拔的官员有很多,他们心中有鬼,大多惶惶不安,有的静待消息,有的反复弹劾和珅及其党羽,以表忠心自保。

嘉庆对和珅余党并没有赶尽杀绝,这也是为了稳定时局的需要——只是处理了与和珅关系最密切的几个人。命令大学士苏凌阿退休,将侍郎李潢,太仆寺卿李光降黜治罪。侍郎吴省兰被降职为编修,撤去学政、南书房行走等职,不久,吴省兰因才学突出,官复原职,嘉庆不计前嫌,对他器重,还任命他为日讲起居注官,提督湖南学政,其后吴省兰为报嘉庆之恩,兢兢业业,公务不敢有丝毫怠慢。嘉庆九年,因年老力衰,荣归故里。

吴省钦的运气就没这么好了。在白莲教起义中,四川首领王三槐被抓,王三槐口供说“官逼民反”。嘉庆意识到正是像和珅一样的贪官层层贪污索贿,才屡屡激起民变。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吴省钦不合时宜地上奏:“请将叛军首领王三槐立即正法。另外,候补知府李基熟悉兵法,有手车火雷列卦图可供破敌之用。还有举人王云,能运用气功,以手掌击倒数人,能够做破敌之用,希望皇上试试看。”嘉庆被这道荒唐的奏折激怒,下令将吴省钦革职还乡。数年之后,吴省钦在郁郁之中死去。

有大臣上奏,和珅已故的弟弟和琳曾借和珅之位邀功。嘉庆下旨追回和琳一等公爵位,牌位撤出贤良祠。福长安也没有秋后问斩,嘉庆赐他出狱,还发回一小部分财产,以员外郎的头衔,看守乾隆的陵寝,充当供奉茶水的执事小官。其他特意谕旨:“和珅最擅长欺上瞒下,如果不立即治罪,就无法肃清吏治,整顿官场。现在和珅的罪状已经查清,案子已经了结。和珅曾经掌管很多部门,有不少人是他保举的,曾经对和珅巴结逢迎,在所不免,不再一一追究,牵连多人。现在官场弊病很多,和珅的重大罪状已经公开宣布,官员们不必借题发挥,吹毛求疵,互相攻击隐私,追究以往的细枝末节。朕惩治和珅,并不想另有株连,只希望各位臣子能够接受教训,勉励自己,以前的事情朕不再追究,各位心中也不必害怕。朝廷官员应当团结一心,为国效力,不得各结党羽了。”

国人称赞嘉庆处理和珅的手段,就连朝鲜使臣曹锡中也称赞嘉庆具智、勇、仁三德:皇上自登基以来,知道和珅不轨之心,政事却听从和珅意见,以此笼络和珅,使其骄傲大意,这就是“智”;闪电般结束了这场案子,不动声色就使得朝政焕然一新,这就是“勇”;不追究和珅的党羽,不搞株连,使得朝廷的臣子都能洗心革面,安心做官,这就是“德”。

嘉庆原来指望,扳倒和珅这个大贪,使得其他官员能够收敛,能止住全国的贪腐之风,重现经济繁荣。只可惜,大老虎打了,小老虎并不能改过自新,贪腐之风已经渗透国家的方方面面,各种权力寻租,已是明码标价。嘉庆即便焦头烂额,也无法改变制度上的腐烂渗透,清朝由“康乾盛世”走向衰弱。

和珅虽灭,但如何盖棺定论,一直是嘉庆的一个难题。

十几年后,嘉庆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国使馆按例编修历史,要为前朝有名的大臣树碑立传。和珅乃前朝重臣,必须写《和珅列传》,这可难倒了史官。如果写和珅的功绩,就等于否定了嘉庆;如果写和珅的劣迹,就等于否认了乾隆。史官谁也不敢得罪,只好略去和珅的生前事情,只是记录了和珅每年的职务变动,对和珅自尽、抄家则有详细记录。嘉庆十九年,嘉庆过目《和珅列传》之后,火冒三丈,斥责这个传记功过不分,所有编纂、审查《和珅列传》的人,都要严加议处,就连国使馆正总裁董诰,也被罢免总裁一职。

国使馆只好再写,第二版的《和珅列传》吸取教训,把和珅写得罪行累累,无一优点。嘉庆看完后,批示道:和珅并非一无是处,他精明敏捷,任职三十年间做了许多事。只不过他贪婪成性,结党营私,妄自尊大,朕才加以重罚。

因此,国史馆又经过反复修改,最后有功有过,终于得到嘉庆的许可。可是,无论怎么修改,以揣度嘉庆的心理为动机,怎么也不是历史的原样了。

所以,每一部史书都只是一道谜面,谜底还需要读者自己去猜。

和珅死后不久,纪晓岚连上两道奏折,一是为已故的御史曹锡宝平反,二是为内阁学士尹壮图平反。

曹锡宝当年是弹劾刘全房屋逾制,反遭和珅陷害,只好自我认罪,于乾隆五十七年含冤死去。嘉庆查抄刘全的家,各种房屋、财产,一共折合二十万两,证明了曹锡宝弹劾刘全,句句属实。刘全因为越礼违制、诈财舞弊等罪,被判处绞刑监候,秋后处决。刘全的三个儿子刘印、刘亥和刘三儿,判决杖刑一百次,流放三千里之外。后来刘全改判发配黑龙江为奴,永不赦免;刘全的儿子全部发往广东、福建等省,为当地驻防的兵丁为奴。嘉庆看过奏请,追思曹锡宝直言,当即发布诏谕:曹锡宝所言不虚,应当给予嘉奖,以表彰他直言相奏。现追封曹锡宝都察院正三品督察御史职务,其子曹江给予恩萌,加官晋爵。

对于当年反对议罪银的尹壮图,嘉庆发布上谕,肯定了尹壮图的上奏,道:当时尹壮图所奏,大部分是事实,但各省的官员有足够的时间转移、填补亏空,所以导致查无实据,尹壮图上奏不实的罪名是冤枉的。为此下旨:尹壮图为敢言之臣,应当立即任用,令其来京任职。尹壮图在家乡回奏:家有老母,需要奉养,不能来做官。嘉庆于是赐予他给事中的官饷,可以在家乡侍养老母。此后,尹壮图曾上奏建议清查各省普遍存在的买官卖官的潜规则,为朝廷选才时要防止漏洞等,都被嘉庆采纳。

窦光鼐的学生,原来会试头名的王以鋙,被和珅陷害,被乾隆赶回本乡读读书,取消举人资格,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但和珅死后,他又通过考试,也进入了翰林院。

和珅死后,被发配新疆的给事中吕凤台也被平反昭雪,召回京城做官,官任太常少卿,第二年补礼部侍郎,又升为尚书,官居一品,荣耀至极。几年后,儿子吕笙考中顺天乡试,紧接着又考中进士,进入翰林院,果然像当年郝云士所测算的那样,父子都是大富大贵。而郝云士因为依附和珅,为虎作伥,陷害良臣,被罢官流放,家财抄没。郝云士被发配的地方是乌鲁木齐,正是当年吕凤台的发配地。郝夫人孤苦伶仃,带着弱智的儿子返回仪征老家,雏玉哭着送母亲到城外。命运颠倒,姻缘啼笑。

对和珅最为情深意重的,则是几个爱妾。

爱妾吴卿怜闻得和珅自尽,悲痛欲绝。她知道自己几年欢快的日子结束了,想起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从青楼被王亶望买走,没过几年王亶望就被抄家,又被蒋锡买走,蒋锡买走后不久,就被转献和珅。她对于这样的人生本已经厌倦,不再有念想,不想一颗如古井的心被和珅唤醒,有了数年情深意切的爱情。想不到如今和珅又遭到王亶望一样的遭遇,罢了,红颜自古薄命,难逃这样的命运轮回,生又能如何,死又能如何。在闻知和珅狱中被赐自尽之后,吴卿怜写下八首诗。她觉得在人间再也难遇和珅这样的有情人了,与他到另一个世界,也许还能诗词酬唱,是对这一段无比美好的情感最好的祭奠。诗中写了自己正在梳理秀发时,大祸突然降临,圣旨驾临和府,将和珅抄家籍没。当时正是早晨,府里的人正在吃山珍海味的早餐,吓得把饭都吐出来。这使我想起前夫王亶望被抄家时的情景。回忆我刚来和府时,曾经与和珅万般恩爱……

吴卿怜诗中还有自序,其中写到:“风凄雨黯,如助妾之悲悼”。悲苦之意,蕴含其中。吴卿怜写完这些诗,无法再接受这样的命运,投缳自尽以殉情。

长二姑也投缳自尽,一缕香魂随和珅而去。豆蔻把和珅当成自己的归宿,想起和珅对自己的恩情,悲痛异常,纵身从楼上跳下。

和琳的儿子丰绅宜绵,号存谷,本来承袭了公爵位,后来和珅案发,仅袭祖上的三等轻车都尉。丰绅宜绵因为这些变故,从此无所作为,生活小心翼翼,专心研究风水。因心存忧虑,经常喝酒,玩弄女色,身体越来越差,最后疾病缠身,病死于丰绅殷德之后,相差不过几年,留下一子一女,当时儿子才四岁,承袭了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

丰绅殷德受到和珅的牵连,被押解审问,嘉庆将和珅在海淀修建的“十芴园”(今淑春园)保留西半部分,赐给丰绅殷德居住。

和家失势,自然有人落井下石。一个月后,和珅以前的家奴举报,和珅私藏皇上才能使用的“正珠朝珠”一串,常常在家中私自悬挂,照镜赏玩,这是大不敬的罪过,丰绅殷德有隐匿不报之罪。丰绅殷德再次被押解到公堂审问。嘉庆考虑到十公主家庭的完整,下旨道:“和珅之子丰绅殷德,如果知道正珠朝珠不揭发,的确是大逆不道之罪。然而经过询问,他并不知情。朕恩准这件事不再追问,丰绅殷德削去伯爵爵位,停止世袭,只保留散秩大臣头衔,当差行走。”直到三年后,因破白莲教,嘉庆大赦天下,才将丰绅殷德晋升为公爵。

丰绅殷德本就不爱功名,此后更是心灰意冷、意志消沉,经常借酒浇愁,亲近女色,喜欢上江湖道学,经常与江湖上的方士谈论道学和养生术。

但这还没完,虎落平阳被犬欺。公主府中长史奎福,统管府中事务,嘉庆八年,奎福想邀功,就告发丰绅殷德私自演习武艺,图谋不轨,意欲加害公主。此外,不遵守礼制,对公主不尊重,在国丧其间,其妾生了一个女儿。这是大罪,嘉庆大怒,命令彻查。<bdo>?99lib?</bdo>

丰绅殷德再次被拘捕,押解,直至在公堂审问,所有的诗作都被查抄,检查是否有谋反的嫌疑。公主感到十分意外,亲自为额附辩解。最后查明,丰绅殷德与公主感情和睦、夫妻恩爱,根本没有图谋不轨的事,纯属奎福诬告。

但丰绅殷德已经被抓起来了,总不能无罪释放,最后定下丰绅殷德的罪责是不守礼制:其妾在国丧期间生下一个女儿。于是丰绅殷德所有的官职都被革掉,禁闭在家,不许再出门,反省自己过错。

嘉庆后来想一想,这个罪名也十分荒唐。丰绅殷德的侍妾在国丧期间生孩子,这是赶巧的事,难道能不许她把孩子生下来?丰绅殷德又有什么过错呢?嘉庆也觉得不妥,又重新起用丰绅殷德。

此后,丰绅殷德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嘉庆十一年,嘉庆恩准他出任头等侍卫,满洲副都统,恢复伯爵,离开北京,到偏远的蒙古乌里雅苏台军中任职,只留下十公主孤零零在京城。嘉庆十五年,丰绅殷德得了严重的出血病,十公主恳求嘉庆恩准丈夫回家治病。丰绅殷德回京不久就去世了,终年三十六岁。丰绅殷德的儿子早夭,只留下两个女儿。死后,丰绅宜绵护送他的灵柩,与其母冯氏葬在一起。

两个女儿早已出嫁,时年三十六岁的公主十分孤独,但嘉庆身为一国之君,妹妹的孤独他却无能为力,公主是不能再嫁的。十公主后来领养了一个孩子,起名福恩,承袭了和珅的父亲常保遗留的三等轻车都尉。道光三年,公主在悲伤落寞中去世,时年五十八岁。

和珅去世后,丰绅殷德屡遭家奴陷害,早已看破世事,日渐消沉,与堂弟丰绅宜绵倒是声气相通。有一日两人去拜访江湖术士,路过前门,正逢着一场茶肆社戏,名曰“御赐宝石顶奇案”。讲的内容是,乾隆五十四年,固伦和孝公主下嫁丰绅殷德,乾隆赐一颗宝石顶给和珅,和珅在家中炫耀。刚好一个英雄好汉贾五路过,心中气恼,便来戏弄一下奸相。他打扮成宫廷太监,假传圣旨,宣读和珅罪状,命其归还御赐宝石顶,于是把宝石顶骗到手。后来和珅发觉被骗,令九门提督严查,搅得京城鸡犬不宁。贾五怕百姓受到牵连,于是派徒弟打扮成参将,把宝石还给和珅。和珅问他名字,他说自己姓贾名丁工,丁工者,为“五”字,暗藏玄机,戏弄奸相。

丰绅宜绵见丰绅殷德津津有味地看着,悄悄地捅了捅丰绅殷德,道:“自家的丑事,也能看得兴致盎然?”

丰绅殷德笑道:“正是,人生如此无趣,把它变成戏,却是好看多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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