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爸后妈 - xp1024.com
《后爸后妈》


第一节

夕阳无限,城市的高楼大厦将最后的阳光扯成了千丝万缕,破落而凌乱地洒在林林总总的各类建筑物上,透过这仅剩的阳光,人影婆娑。

客厅的阳台上,冯丽萍正独自晾晒衣物,一只手拿过了她手中的衣架,她扭头一看,是丈夫姜文君。他显然是刚下班,手中的公文包都没来得及放下。

“我来吧。”姜文君接过衣服,叉起衣架挂到高处。冯丽萍小心地捧着衣服的下摆,生怕拖到地上弄脏了。沉默了片刻,冯丽萍突然发问:“那牙科医院的申请你给批了?”姜文君手上一停,摇摇头说:“没批。”冯丽萍用力甩了甩手上的衣服,只觉得血往脑门上涌,但还是轻声问:“为什么?”

“手续不全。”姜文君声音虽小,但却清楚地传来,“你跟他们说,让他们把该补的手续补上,我肯定给他们批。 ”冯丽萍把手中的衣服用力往下一掼,火气窜了上来:“你那脑袋是榆木疙瘩?要能补上人家早就补上了,人家还犯得着拐弯抹角地跟咱拉关系,还劳神费力地帮咱雨澄往那实验小学转?”

姜文君一脸抱歉地看着她,用恳切的语气说:“这申请我真不能批。”说罢,他拿起盆里的枕套往衣架上挂。冯丽萍连衣架一把夺下,大声嚷道:“女儿还有一年半就‘小升初’,她现在成绩只能算中不溜儿,老师说抓一抓就上去了,不抓就下来了。那实验小学全市排名第一呀!天赐良机啊!只要咱雨澄能进去,一准儿能升重点初中!将来重点高中重点大学,那就是平趟!先别说女儿的前途,就那择校费赞助费就能给咱省下十万二十万!这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儿,你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儿呢?”“天上不会掉馅饼,我要批了就是以权谋私!”冯丽萍冷笑一声,斜了他一眼说:“拉倒吧你!芝麻大那点儿权,处长还是个副的!也就是撞上你们处长生病住院,你能有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谋这么点私!还真拿自个儿当个官呀?人家都跟你明说了,局长那边儿人家早就托了人,你这儿一批,局长那儿一点问题都没有!”

姜文君语气温和下来,但还是很坚定地说:“可在我这儿有问题。我要给他们批了,对别人不公平。 ”冯丽萍终于忍无可忍了,冲他喊道:“天下不公平的事儿多了去啦!眼睛一闭那章就盖啦!你要掉一坨肉还是咋的?放着利人利己的事儿不干,干吗尽干那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姜文君不理她,自己拿了衣服去晾,冯丽萍气急了,话也刻薄了起来:“你这典型的‘阎王好求,小鬼难缠’!”姜文君一抖,也生气了,脖子一梗说:“我还就是个难缠的小鬼了,怎么着吧?”冯丽萍气得脸都青了,瞪着他问:“你真不批?”姜文君一看,口气软下来劝:“丽萍,你替我想想,我有我做人的原则,手续不全的事我从来就不给办,要是批了这个,以后在单位我还往哪搁这张脸?”

“好,好,好。”冯丽萍连连点头,指着他说:“好你个姜文君,女儿的前程在你心里还顶不了一个破章?你是不想要这个家了吧?”说着劈手夺过衣服往地上一扔,牙一咬,昂着头一字一顿地说:“今儿咱把话说明白了:要么,你给人盖章,要么,咱俩离婚!”

姜文君没想到妻子会这样说,看着冯丽萍,嚅嗫了半天说:“你……你怎么这么说呀……”没等他说完,冯丽萍抬手指着大门方向,推了他一把:“你走,要么你要你那张脸,要么你就要这个家。 ”

姜文君一咬牙,拿了公文包抬脚就走,一扭头,看到女儿雨澄一脸惊惶,面带泪痕的站在不远处,他走近女儿,刚要摸她的头,雨澄扭了一下身子,转身跑了。姜文君长出一口气,慢慢走了出去,最后的夕阳拉长了他的身影,渐渐关上的房门隔断了冯丽萍的视线。

因为姜文君的坚持,这天,那个牙科医院的负责人又打电话来问冯丽萍,并下了最后通牒。冯丽萍急得在屋里直打转,略一思索,出门到了卫生局,找到姜文君的办公室往里一看,见丈夫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面前一盒盒饭,却没怎么动,脸色发暗,胡子也几天没刮过。姜文君听到门口有动静,抬头一看是冯丽萍,霍地站起来问:“雨澄出什么事了?”

冯丽萍嗔着他说:“你想咒女儿还是咋的?”一边说一边走了进来,看了一眼饭菜,有点心疼地责怪他:“怎么就吃这个?一点营养也没有。 ”

姜文君有点摸不着头脑,看了看走廊问她:“你有什么事儿快说吧,待会儿就上班了。 ”“那好,你赶紧给人把章盖了,咱还赶着去办雨澄的转学手续呢。”冯丽萍语气轻松,仿佛跟他说的,是洗棵青菜剥头蒜。

姜文君一怔,苦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拉开抽屉拿出一摞资料放在她面前。冯丽萍见状,高兴得声音都变了调:“你给批了?哎呀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好给人报个信儿啊……”一边说着,一边手上翻看那叠东西,发现了一页回复的公文,一看上面的字,她惊了:“不同意立项?!”姜文君点点头。

冯丽萍气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说:“好你个姜文君,你……你不批,你压一压放一放也成啊,你给人弄个‘不同意立项’,你这是在绝别人的路也是在绝咱女儿的路,你知道吗你?”她越说越气,拿起那纸公文,几把扯碎了扔进垃圾篓。“你……你这是干什么嘛。”姜文君一脸的痛苦,看看走廊,无奈地说:“得,我不和你吵,你爱撕就撕,大不了我再做一份。 ”

冯丽萍一把抓起桌上的申请,摔到姜文君面前:“盖章!”

姜文君没动。

见他还是不肯,冯丽萍从包里摸出户口本、两本结婚证、她和姜文君的身份证,将这些一一甩在桌上,看他一脸迷惑,冯丽萍伸手捋了一下碎发,坐到他对面,很平静地说:“东西我带齐了,今儿我豁出去了,要不你给人盖章,要不,跟我去民政局把婚离了。”

姜文君傻眼了,哑声劝着妻子,希望她先回家再说,说着说着,又争了起来,人气急了哪有理智可讲?二人越说越上火,冯丽萍抬手就甩了姜文君一巴掌,正在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姜文君的两个同事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虽然已经吵了几年的架,可绝没想到婚就这样离了,姜文君只觉得身心俱疲,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不知该向哪儿去,眼前一花,差点栽倒,扶着路边的树干跌坐在街沿上,他寻思了一会儿,拨通了表弟杜锦波的电话。

躺在医院里,杜锦波看着他一脸困惑:“怎么说离就离了?这也太突然了。嫂子真是糊涂呀……”

姜文君叹了口气,心里还是像一锅粥翻腾个不停,断断续续地说:“我真不是为那一巴掌……你也看见了,我跟她吵了好几年了,我一直让着她,心想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好。她认为我很无能,我无法满足她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要求。她以为自个儿是个人精,也想把我变成个人精,她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跟人争,寸土不让……她对我的要求从她的角度都是正当的,可我有我的原则呀,我办不到!有好几回我都快崩溃了,就觉得实在忍不下去了……她那一巴掌,把我给打醒了!我突然间看明白了,甭管我怎么努力,她要的东西我都给不了她,我们不是一路人#糊跟着我,永远得不到她要的那种幸福……她才挨边儿四十,离开我,还有机会成家……再说我们成天吵,那种家庭气氛对雨澄已经是一种灾难!每次一吵架,女儿就躲在屋里哭……再这么耗下去,对她、对我、对孩子都不好……”

杜锦波边听边点头,刚想说什么,一抬头看到护士长芦苇走了进来,忙站起来打招呼:“苇姐来啦。 ”

芦苇点了点头走近了,对杜锦波说:“我刚找值班大夫问了,可能是太劳累,加上精神负担太重,身体一下子有些虚脱,输一两天液,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

“谢谢苇姐啊,哟,忘介绍了。表哥,这是我夫人的姐姐,护士长,今儿值班,我请她过来瞧瞧。苇姐,这是我表哥,姜文君。 ”

芦姜二人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送走芦苇,杜锦波调侃表哥:“你说,在同一座城市,同一天离婚的人,撞上的概率是不是比中大奖还小?”姜文君看着他,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这位姨姐也刚离婚。 ”这回轮到姜文君吃惊了:“啊,今天?怎么……看不出来啊。 ”“办完手续就直接上夜班来了。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没准儿巨浪滔天呢!我老婆担心得什么似的,她让我过来瞧瞧你,其实也是想看看她姐姐情绪怎么样,好跟她汇报呢!”

姜文君望望门外再低头看看自己,摇头感慨道:“人家还是个女的,跟她比,我惭愧啊!”

这世上的事大概就应了那句“幸福的人总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吧,就在姜文君和冯丽萍离婚的当天,芦苇和丈夫蒲剑峰也刚刚办了离婚手续,和他们不同的是,芦苇婚姻走向终点是缘于丈夫的婚外情,蒲剑峰的言而无信彻底伤了她的心,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芦苇提出了离婚。

第二节

芦苇的温柔和善让姜文君如沐春风,而相较于前夫,姜文君的木讷中透出的踏实也让芦苇感到了平实。一年半后,他们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古语道:“婚姻者,合两姓之好也。”家庭的重组不仅是两个人的事情,还包括两个原来的家庭,尽管他们各自做了最坏的心理打算,可是,生活总是不按预想的出牌,后爹后妈后儿媳,还真不是好当的。

酒店更衣室里,芦苇姐妹俩并排站在镜子前,芦苇一脸的幸福羞涩,眼角眉梢藏不住的飞扬神采。芦溪为她戴上面纱,又仔细地端详了半天,啧啧道:“看看,姜文君何德何能,能娶上你这么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芦苇嗔了她一眼,抿嘴一笑说:“别编派他了,从今儿以后,你得叫姐夫。”又问:“他人呢?”

芦溪嘿嘿一笑:“等不及要入洞房了?又不是头一回……”芦苇拍了她一下,狠狠地瞪着妹妹:“你这张嘴非要这么损吗?”

芦溪一看,赶紧赔笑说:“别这么凶嘛,新娘子要温柔……等会儿,脖子这儿得补点粉,要不脸显得太白了,不自然。”说完,一把把她按在椅子上,取下芦苇的面纱小心地放在一旁为她补妆。

屋里静静的,谁也没注意到姜文君的女儿姜雨澄站在门口,她看着继母的背影,目光复杂,小手死死地抓着墙。雨澄身材偏胖,举手投足都显得笨重,又背着一个沉重的书包,本来就笨重的身体显得更加不灵活。

芦苇碰了碰芦溪轻声问:“他妈到了吗?”“刚才雨澄小姑来电话说在路上了,应该快到了吧。”芦苇出了会儿神,知道婆婆不喜欢自己,也不赞同这桩婚事,但今天是婚礼,也许是个好机会能让她接受自己,想到这里,霍地站了起来:“我去门口迎迎她。”转身便走。芦溪拿着粉扑站在原地,恨恨地跺脚道:“还没弄好呢!”也跟着跑了出来。

姜文君站在酒店门口来回踱了几步,埋怨妹妹:“你可是答应把老妈弄来的,这让我怎么跟芦苇和他们一家交代?”姜文娟觉得委屈,说:“妈这个人软硬不吃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是拿枪指着她,她眼睛都不带眨的。”正说着,芦苇从里间跑出来,一看他们的情形,什么都明白了。想想自己结婚,婆婆却连面都不露,这让亲戚朋友们怎么看?她一阵伤心,眼里蒙上了一层泪光。

姜文君走到芦苇面前,搓着手,张了几次口,却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他一脸歉疚:“对不起……”芦苇含泪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芦溪从后来赶了过来:“快快,时辰到了,司仪在催了。”芦苇愣了愣,忙回身往里边跑。芦溪看着她,想起了什么。问:“面纱,面纱呢?”

她们回到更衣室和几个女宾一起,七手八脚地把更衣室内外都翻遍了,就是不见面纱的踪影。芦溪纳闷,说:“撞鬼了,刚刚明明就放在这儿的。”一个女宾也觉着奇怪:“还真是怪了,它自己会飞不成?”

芦苇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众人忙乱,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来,一回头,看见雨澄正沿着走廊走过去,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她心里一动,跟了上去。雨澄径直走进了女宾卫生间,芦苇在门口停下,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走了进去。一进门,芦苇惊呆了:洗手池前,雨澄一手拿着面纱,一手举着打火机,啪一声打着了,轻柔的面纱罩在了火花之中。雨澄举着面纱,眼里闪过一丝快感和恨意,静静地看着面纱一寸寸被火花吞噬,直到快烧到手指才把它扔进了洗手池里。面纱在洗手池里继续燃烧,渐渐化成了一片灰烬。芦苇看着这一幕,惊呆了,真不明白,孩子心里怎么会对自己如此仇视,就这样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

雨澄打开水笼头将灰烬冲走,又洗了洗手,转身想离开。蓦然看见芦苇站在身后,她也愣住了,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盯着对方。雨澄看着她,目光在瞬间的畏缩之后,变得倔强而敌视,紧紧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良久,芦苇才挣出一句话来:“为什么要这么做?”

雨澄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不知道面纱是纯洁的象征吗?你儿子都那么大了,还有脸戴面纱?”

听到这句话,芦苇像被鞭子抽了一下,全身一抖。雨澄绕过她,夺门而去。

芦溪跑了过来,问:“怎么了这是?”然后指了指门外:“雨澄她……”

芦苇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把眼泪逼了回去,这才转身对妹妹强扯开了一丝笑容说:“没事儿,开始了吗?”

芦溪咳的一声说:“还说呢,该新人入场了,别管什么面纱了,快走。”一边说,一边拉着她就往外走。一路走,芦苇心里却总是飘过雨澄烧面纱时的决绝和看向她时的冰冷眼神。

随着司仪的声音,新郎新娘入场,众人的掌声热烈地响了起来。姜文君喜悦地打量着新娘,突然觉得哪儿不对劲,就低声问她:“你的面纱呢?”芦苇强作笑颜:“出了点小状况……”

随着司仪的引导,程序一道道走了下来。音乐声中,新郎新娘为双方父母奉茶,姜文君和芦苇先后为芦父、芦母敬茶,芦苇瞥了一眼妈妈旁边的空座位,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芦妈妈也红了眼圈,抬手为女儿抹掉眼泪,放低声音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她这辈子都不见自个儿的儿媳妇了?也不见咱们这对亲家?”

芦父看了一眼一脸尴尬的姜文君,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转头低声责备老伴:“好了,这会儿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

夜色已深,酒店里宴席正酣,窗外的大雨丝毫没影响屋内热闹的气氛,新郎新娘一桌一桌地挨着敬酒。芦父芦母带了芦苇的儿子卓立坐在一桌,卓立戴着随身听,自顾自地吃着面前的菜,对眼前的热闹视若无睹,偶尔抬头,目光扫到母亲和继父,表情却愈加冷漠。

姜文君向众人拱拱手:“大家喝好吃好啊,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多多包涵。”芦苇也向众人笑笑,跟着他走向另一桌。

一个女宾看看他们走远了,拿胳膊碰了一下旁边的人:“听说护士长的前夫也是医院的?”

“药剂科主任,挺吃得开的,一不留神和一个漂亮的小护士搭上了,护士长给了他三个月期限要他了断。她前夫也痛下决心,可三个月后护士长从手机短信上发现两人还在宾馆开房,马上写了离婚协议书,闪电般离了。 ”

“哟,真没看出来,挺温和的一个人嘛,还真说到做到啊。 ”

风雨大作,一座老旧的四合院里,姜家占了三间屋,姜母去关窗户,看到窗外人影一闪,以为是女儿回来了,喊了声:“文娟?回来了?”没听到有人回答,姜母自嘲地摇了摇头,念叨了几句:“老喽,眼花啦!这酒席吃得倒挺长,二婚的,也不嫌丢人。 ”

第三节

婚宴一散,外面大雨倾盆,门厅处更是乱作一团,一群人乱哄哄地吵嚷着要去闹洞房。杜锦波一看,赶紧站出来说:“下这么大雨闹什么洞房呀?放他们一马,没尽兴的都跟我到二楼酒吧喝酒去!”

芦溪连忙接着说:“我代表新娘,他代表新郎,陪各位喝到天亮!”

她一边说一边给杜锦波使眼色,杜锦波连推带拽,把那帮人往酒吧里弄。

芦溪回头一看,见姐姐还站在那里,急得直冲姐姐跺脚,低声说:“愣着干吗?车等着呢,趁这帮人还没后悔,闪吧!”

芦苇回过神来,忙拉着姜文君跑到路边的一辆车前,姜文君还傻乎乎地回头张望,芦苇将他塞了进去,车轮辗过几组雨花,向前驶去。

姜文君和芦苇并排坐在后座,看着对方都是一脸的疲惫不堪。姜文君伸手轻轻拉住了芦苇的手。芦苇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雨景。

一阵手机的铃声传了过来,姜文君抱歉地笑了笑,抽出手接听,表情却一下子紧张起来,转头问芦苇:“婚宴上你看见雨澄了吗?”

电话是雨澄的妈妈打来的。芦苇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呆了一下,摇了摇头说:“婚礼前看见过,后来没注意,她没和她小姑坐一桌吗?”

姜文君一听就急了:“文娟也没见她,还以为孩子没来呢。”转头又对着电话喊:“你别急,她没去奶奶家?”对方似乎说了什么语气激烈的话,姜文君的脸色有点难看,芦苇心里着急,却又不好开口来问。

姜文君看了一眼芦苇,又对着电话问:“你在哪儿?那,那我这就过去。”挂了电话,他看着芦苇,盘算着该怎么跟她开口。芦苇见状,问:“是雨澄妈妈吧?”

姜文君为难地说:“这孩子,这会儿都没回家,奶奶家也没人,你看下这么大的雨……”一边又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最近都怪怪的……”说着,又望了望车窗外的雨,神色很是焦虑。

芦苇默然,透过车窗的雨雾,偶然能看到还有行人撑着伞远去,雨水一股股被雨刷刮去,却又绵绵地落下。她想了想,还是柔声问道:“请师傅送你过去?”

姜文君听她这么说,心里很是感激,忙说:“不用不用,冯丽萍在新城市广场路口等我,顺道,请师傅踩一脚刹车就行了。 ”

车驶到地方,姜文君一眼就看到冯丽萍正撑着一把大黑伞站在路口,他手拉着车门,又回头看着芦苇,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芦苇笑笑,对他说:“去吧,有消息打个电话回来。 ”

也许是雨太大了,冯丽萍的衣服还是被打湿了不少。一见姜文君下了车,她快走几步上前为他遮住雨。姜文君顾不上别的,急急地问:“孩子什么时候不见的,同学家、亲戚家都找了吗?”

冯丽萍看着芦苇的车子走远,这才转向姜文君,责问:“她是不是给雨澄气受了?要不孩子怎么好好地在婚礼上就不见了呢?”

一听这话,姜文君的火气窜了上来,强忍着怒火说:“你说话负责点好不好,事情没弄清楚别张嘴就来。 ”

冯丽萍撇了撇嘴,哼的一声:“得了,她是你的宝贝新娘,我们连半个不字都不能提。 ”

姜文君刚想发火,看了她一眼,又忍住了,一言不发抬腿就走,冯丽萍一看,赶紧赶上去打伞给他遮着,问:“这么大的雨咱怎么找呀?”姜文君给她这么一问,心里也乱了起来,想了想说:“先找个地儿,打电话问问。 ”

两个人又把女儿学校和孩子可能去的地方都打遍了,还是不见雨澄的踪迹,姜文君早被淋成了“落汤鸡”。

婚礼那会儿,雨澄烧了面纱便从酒店里出来坐在大街的台阶上狂吃零食,她把心中的不满全发泄在了食物上,人多乱哄哄的,谁也没注意她不在场。一直吃到天下雨了,她才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奶奶家走过去。看着奶奶关了窗户,雨澄望着漫天的大雨,心想:爸爸这会儿一定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以后都不会回家来了,他们都不爱我,都是会变的,是骗人的,我不见他们,再也不见他们了。四处一看,找到放杂货的小屋,猫了进去。

听着屋外的雨,雨澄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许久,她才慢慢停住了哭泣,在书包里摸了一会儿,又打燃了打火机。手里攥着的,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雨澄站在爸爸妈妈中间甜甜地笑着,只是这张照片,是他们最后的一张全家福。

雨澄怔怔地盯着照片,然后慢慢地抬起手,把爸爸的头像撕了下来。她的眼泪打在照片上,自己的模样也模糊了,哭着哭着便睡着了。全不知道,这会儿爸爸妈妈正在发疯一样地找她。

雨越发的紧了,像一锅稠密的汤汁,绵绵地浇了下来。

正在这个时候,姜文君的手机响了,是妹妹文娟打来的,刚听了几句,像是放心了似的,舒了口气,对着话筒说:“我们马上过来。”冯丽萍一直在旁边问着:“是女儿找到了吗?是不是找到了?是不是啊?”

姜文君点了点头,拉着她向四合院赶去。

一进门,就看见雨澄坐在餐桌旁,一言不发,身上披了条被子,任由奶奶拿着毛巾给她擦着头发。姜母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数落着孙女儿:“那杂物间有日子没进人了,早成老鼠窝蟑螂窝了!你上哪儿不好啊非得上那儿窝着?这头发沤了大半夜都有味儿了,你看看,这把大家给急的。”冯丽萍早抢上前,又是摸头又是摸手的,嘴里念叨着:“小祖宗,你可把妈妈给吓死了。”雨澄看见妈妈身后站着的爸爸,本能地缩了下身子,往奶奶这儿靠了靠。

姜母自打他们进来,就一直板着脸,这会儿一听文娟这话,把手里的毛巾往桌子上一摔:“说这些有什么用?孩子好好的去参加你那个婚礼,怎么就成了这样?谁给她气受了?”一边又俯下身来搂了雨澄说:“别怕,告诉奶奶,是不是后妈给你气受了?她怎么你了?”

一大早,芦溪拿了机票到姐姐家,听到门铃响,芦苇一边拿了条毛巾擦着头,一边走过去开了门。

“机票拿到了。”芦溪晃了晃手里的机票,“说好的,下午五点那班。”她在前面探头探脑的,芦苇擦着头发跟在后面,问她:“昨晚你们几点散的?”

“四五点吧,你们医院那帮大夫还真能喝,幸好我跟杜锦波还都有点酒量。”她回头问:“姐夫呢?你看看你眼圈都是黑的。一夜没睡吧?”说着她一脸坏笑地凑到芦苇耳边,意味深长地说:“姐夫可不够体贴噢。 ”

芦苇脸上微微有些阴,她坐到沙发上,毛巾放在一边,揉了揉眼睛,苦笑着说:“你姐的洞房花烛夜还真是特别,新娘独守空房,新郎官是与前妻一起过的……到现在新郎官儿还没露面呢!”

芦溪大吃一惊,坐在她旁边问:“出什么事儿啦?”

芦苇把事情前因后果简要地告诉了妹妹,芦溪沉默片刻,说:“真看不出这孩子这么狠,天呐,烧了面纱还不算,还玩失踪?这孩子……”“她这么做是想引起大人的关注,可能心里也怕他爸爸知道了骂她,这才躲起来的。 ”芦溪却不这么看,问姐姐:“你跟姐夫说了吗?她这可是替她妈出了口气,那冯丽萍还不知道乐成什么样了呢。 ”

芦苇摇了摇头:“我没打算告诉他。”顿了下又说,“我真后悔搞什么婚礼,自讨没趣。”又问妹妹,“面纱真的是初婚的所谓纯洁新娘才能戴?这婚庆公司怎么也不提醒我们?”

芦溪不屑,切了一声说:“那是在古代!二十一世纪处女新娘还没熊猫多呢。”她拉了姐姐的手,不无担心地说:“种种迹象表明,姜雨澄已经开始向你这个后妈‘出招’了,别小看现在的孩子,何况她后面还有个绝非省油灯的亲娘!”

芦苇听了她的话,也有些忧心:“这孩子一直拿我当她们家的第三者,对我很排斥甚至有些仇视。 ”“还好她不跟你住,避免了面对面冲突,卓立和姐夫应该能相安无事吧?”“但愿如此。”突然,芦苇想起件事来,问她:“今天不是你和杜锦波的‘每周一歌’吗?”“陪他女儿上水族馆了。 ”

第四节

芦苇的妹妹芦溪,那绝对是一个“新新人类”。丈夫杜锦波是姜文君的表弟,也是离了婚的,有个女儿杜晶晶判给了他,可是芦溪和他结婚的时候就讲明了,自己绝对不当“后妈”,俩人约定,晶晶跟着爷爷奶奶过,周一到周五,杜锦波陪女儿,他们做的是“周末夫妻”。

芦苇忧郁地看着妹妹:“你们这种‘两栖式’生活打算过多久?

你嫁了个离婚带着女儿的男人,却又拒绝做孩子的母亲!把孩子推给爷爷奶奶,你就不怕别人说你这个后妈心太狠?”

芦溪满是很不以为然:“我很支持他关爱杜晶晶呀,至于我和他女儿,不投缘那就保持距离啦!与其因为和前妻的孩子无法沟通而毁了一段好姻缘,还不如尽心尽力做一个好妻子,用我的真情去滋润一个好男人的心,他再用他那炽热的父爱去关心他自己的孩子,这样的良性循环不也很好吗?”

芦苇摇了摇头:“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对‘周末夫妻’能做到什么时候。 ”芦溪蛮不在乎,起身对姐姐说:“别扯我的事儿了,飞机别误了。要不要我开车送你们去机场?”“不用,我们自己打车过去。 ”走到门口,芦溪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从随身的包里翻出来一盒东西塞给姐姐。“这是什么呀?”芦溪一脸暧昧:“蜜月旅行用得着的……脸红了?还是学医的呢!”

姜文君把雨澄她们送回家,看着换了衣服的女儿坐在床上,他又是怜惜又是忧心,心想,如果不是这场婚姻变故,孩子兴许也不会变成这样,两年前的时候,女儿没有这么胖,乖巧可爱,到现在,孩子怪怪的,也不知道她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今天倒是得好好和女儿说说话,看看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坐在床边,想摸摸女儿的头,刚抬手,雨澄头一扭,他的手就空在了那里。

姜文君还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来:“跟爸爸说说,婚礼为什么要中途跑掉?还故意躲起来让一家人着急?”

雨澄见后妈并没告自己的状,反而觉得有点意外,片刻,她赌气地说:“我不要参加那个女人的婚礼!如果她不出现,爸爸一定会和妈妈和好。是她抢走了爸爸!”姜文君觉得有点意外,问:“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芦苇阿姨是在我和你妈离婚后才出现的!爸爸又结婚了你可能有想法,但爸爸向你保证,爸爸结婚丝毫不会减少对你的爱,只会更关心你……”没能等他说完,雨澄打断了他:“以前我有爸爸百分之百的爱,现在爸爸有了阿姨和儿子,我只剩下三分之一的爱!”

姜文君愕然,不知道女儿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喃喃道:“你,你这是什么逻辑呀?”

雨澄却不理会爸爸,转身面朝墙躺下,只把背影留给父亲。姜文君看着女儿的背影,呆坐在床边,不知如何是好。空坐了一会儿,见女儿睡着了,他给孩子盖好被,推门走了出来。

一出来,见冯丽萍正坐在沙发上出神。看见姜文君出来,她站起身来,轻声问:“你要冲个澡吗?淋了一夜的雨,可别感冒了。 ”

姜文君抬手看了看表,摇摇头说:“不用了,下午的飞机,我得回去收拾一下。 ”

冯丽萍有些伤心,朝女儿房间的方向看了看,问:“你在这个家,就一分钟也待不下去?”

姜文君扭过头不看她,支吾着说:“雨澄的事,等我回来咱们得好好谈谈,这样下去真是不行。孩子不光跟我隔膜太深,对芦苇也有很深的成见和误会。”顿了顿,又说:“你以后和孩子说话注意点儿……”一语未了,冯丽萍的火气又上来了:“怎么横竖都是我的错?你就……”话还没说完,电话响了。冯丽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平息了下情绪,过去接电话。

等一听清楚电话里的声音,冯丽萍就热络了起来,满脸堆笑:“哎哟,是三叔呀。您好您好。”听了几句,脸色却阴了下来,问对方:“好好的怎么就不办啦?我们没别的关系就指着您哪!您可给我们吃了定心丸……您让咱家雨澄上哪儿上学去?”说了一会儿,冯丽萍慢慢放下电话,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姜文君一见,问她:“是不是雨澄‘小升初’的事儿?”

冯丽萍站起来,在屋子里烦躁地走着:“三叔答应把雨澄弄进一中那实验班的事儿黄啦#旱什么教委今年重申‘小升初’是义务教育,要求那什么免试就近入学,禁止招收跨区择校生,学校迫于压力取消了实验班。 ”

姜文君看着她,想了想,用商量的口气跟她说:“实在不行,要不就上片区内的中学?”冯丽萍断然拒绝:“不行,雨澄必须上省重点,看来得另想法子。 ”

“你刚刚不是还说教委要来真的,禁止招收跨区择校生……”

“哪年没有学校违规招生的?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有信息来源。 ”

停了一会儿,姜文君又对她说:“咱们真要削尖了脑袋把孩子往省重点塞吗?半年前你就开始念叨女儿的‘入学经’了,为了获得进省重点的所谓通行证,你逼着她疯考奥数、热考英语证书,上个重点好像成了性命攸关的大事……结果呢?都以失败告终!孩子弄得灰头土脸的不说,你看看孩子现在,越来越不自信,成绩也越来越差……”

“就因为是差生,才更要进省重点!”冯丽萍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几乎是在冲他喊:“姜文君,你什么意思?你瞧瞧四周,你们卫生局,我们厂,哪个家长不想自己的孩子上重点?咱们雨澄凭什么要落在别人后面?”她只顾自己说着,全不知这么大的声音,早把孩子吵醒了。

姜文君见说不动她,有些悲哀地摇了摇头:“你这半辈子老跟人在比,老在寻找 pk对象!以前你嫌我混了十好几年才是个副处,逼着我‘转正’逼着我下海……现在又通过女儿和这个世界 pk上了,干吗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呀?人生它不是 pk台!”“人生就是 pk台!我绝不让我的女儿输在起跑线上!”姜文君无语了,刚想再劝她几句,一扭头,看见雨澄站在门口看着他们……雨澄眼睛红红的,小声说:“妈妈,我不要上差学校,那儿的同学有‘黑社会’,打架抽烟上网吧,还专门欺负女生……”姜文君一怔:“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雨澄不理他,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冯丽萍盯着他:“听见了吧?”说完也不理他,拿了一个本子坐在沙发上写着什么。姜文君无奈,想了想,在她对面坐下,问:“说吧,我能做些什么?”冯丽萍头也不抬,回了他一句:“头一件,把咱们各自的人脉理一理,把和中学有关能搭得上关系的人先列个表。 ”

正在这个时候,姜文君的手机响了,电话里,芦苇对他说:“机票拿到了,五点的,你最晚下午三点必须回家,否则就赶不上飞机了。 ”

姜文君看了看正在写字的冯丽萍,说:“好的,我知道了。”随即挂了电话。一抬头,却看见冯丽萍正冷冷地盯着他。“你要走多久?”“十天,订的来回机票。 ”

冯丽萍哼了一声:“还有一个月择校就结束了,这十天最关键了,等你回来黄瓜菜都凉了!上不了好初中就上不了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就没好前程,你的蜜月和女儿一生的前程,谁轻谁重,你掂量掂量吧!”

姜文君无语了。

芦苇在家已经开始收拾旅行的东西,床上放了一只大旅行箱,她把香水、电动剃须刀、睡衣一件件地放了进去,最后,拿起那盒情趣安全套,她的脸一红,心里嘀咕了一声:这个芦溪……放进了旅行箱里,她像个初嫁娘那样,怀揣着自己的小秘密,羞涩、憧憬……

眼看时间越来越近了,姜文君却还不见人影儿,她有点焦急了,抬头看看挂钟,时针已指向三点。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坐到沙发上,拨了姜文君的电话号码。刚接通,就听见手机铃声在门口响起。她心头一喜,放下电话打开房门,姜文君正站在门口,西服皱巴巴的,头发蓬乱。

芦苇把他拉进来:“回来了?快拿上行李下楼,周末不好打车。 ”姜文君看着他,嘴张了张没出声,也没挪地儿。芦苇心头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微笑着问他:“怎么了?咱们赶时间的。 ”

姜文君拉着她的手坐在沙发上,心里实在是觉得愧疚,不知道该怎么跟妻子开这个口,婚礼上,当婆婆的连面都不照,还好岳父岳母也没太计较,女儿这么一闹,洞房花烛夜让芦苇独守空房还跟着一起担惊受怕的,这已经很对不祝糊了。这个旅行,芦苇都盼了几个月了,要是再取消了,可实在是……他想想女儿又看看妻子,最后咬了咬牙,开口喃喃着说:“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下。 ”

“什么事儿?你说吧。 ”

“雨澄‘小升初’的事儿,一开始冯丽萍的亲戚不是答应把她弄进一中实验班吗?这事儿黄了,得重新想法子,看能不能进别的重点。时间很紧了……”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芦苇像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坐在沙发上,眼睛呆呆地不知看着什么,一动不动。姜文君看着她,顿了顿,还是接着说:“我是师大中文系的,有不少同学在当老师或是在中学有个一官半职,比冯丽萍关系多。还得考虑孩子的心态,我们结婚她的反应你也看见了,我要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跑去度蜜月,我怕她心里更有看法……”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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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阅’尽春色 ‘读’领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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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洗浴过后,芦苇穿着性感内衣,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最后推门来到卧室。姜文君一见,屏住了呼吸。他的美丽新娘啊。芦苇款款向他走来,他迎上去,两人十指相缠,姜文君轻轻将她揽进怀里,低下头,轻吻着她……在她耳边喃喃:“老婆,这辈子我一定会对你好的。”芦苇抬眼嫣然一笑:“怎么个好法?”

姜文君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不让你受委屈。”稍停了下,又补充:“也不让卓立受委屈,好好地经营我们的家。 ”

芦苇娇嗔地说:“决心表完了吗?”轻轻趴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

姜文君一下子将她抱起,往床边走去,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俯下身去……

芦苇抱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悄声说:“等一等。”然后伸手从床头柜里拿出了那盒情趣安全套。

“这什么呀?”

芦苇笑着嘟嘟嘴:“你说呢?我可不想 40岁了再怀孕。 ”

姜文君幸福得昏了头,紧紧地搂住芦苇,用床单将自己和芦苇整个裹了起来。

餐桌上的玫瑰开的正好,散着淡淡的香,萦绕在整个房间,屋外的月斜斜地挂着,偶尔爬上窗阁,偷偷眯着幸福的人……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突然响了起来。床单下的两人一怔,门铃又响了三声。

姜文君一听门铃声,心想,谁这么没眼色,这么晚了还来敲门。忍着怒火披上睡衣开门一看,蒲卓立背着书包抱着滑板站在门口,脚下还扔着一只鼓鼓的大包。姜文君满腔的怒火就卡在了这里,结结巴巴地问:“卓立?你这是?”

卓立没理他,问:“我妈呢?”

姜文君不好意思了起来,赶紧把他往屋里让:“在,在,进屋,快进来呀。”一边拎了他的大包,把卓立拉了进来。卓立推开他的手,进屋站下,四下正打量,芦苇听到是儿子回来了,也披了件外套出来。

一见卓立,芦苇问他:“不是说好了在姥姥家住一阵吗?”

卓立满不在乎,对妈妈说:“杜晶晶突然上小姨家了,小姨为了躲她回姥姥家了,我不想睡沙发,姥姥家离学校也太远。”芦苇看了看丈夫,又看看儿子,指了指里面对儿子说:“你知道你房间,东西先拿进去吧。 ”

姜文君连忙拿起那个大包说:“这个我来,我来。”说着就往里走,卓立犹豫了一下,跟着他进去了。芦苇望着他们,有点不知所措,看着姜文君出来,芦苇满脸的无奈和歉意,柔声对他说:“你先回屋吧,我安顿好孩子就来。”姜文君点点头进去了。芦苇深吸一口气,向儿子房间走去。

卓立的房间堆了几个纸箱子,因为刚装修了房子,东西收起来还没来得及打开。芦苇打开其中一个箱子,依次拿出电动牙刷、漱口杯、毛巾递给儿子。

卓立一一接过来,看了一眼说:“拖鞋。”芦苇从床下拿出一双新拖鞋递了过去。

芦苇把包里的衣服分门别类地放进衣柜,又拿了儿子的手机帮他定好闹钟,铺床,找出睡衣放在床上,插上电灭蚊药片……一切有条不紊。

安顿好儿子,芦苇回到了卧室,姜文君坐在床边,扭来转去,仔细地听着外边的动静。看见芦苇进来,忙问她:“安顿好啦?”芦苇嗯了一声,姜文君将门锁死了,芦苇愣了下,想了想,一脸歉意地对他说:“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有点神经衰弱,芦溪一去他就得睡书房沙发,书房在洗手间隔壁,我爸前列腺有点问题,卓立老抱怨姥爷半夜要上几趟厕所,吵得他休息不好。”说到这儿,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喃了一句:“可这孩子,他该打个电话的……”

姜文君拉了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握了她的手说:“这是孩子的家,他回家还用打电话吗?没事的。”芦苇顺势趴到他怀里,小声呢喃:“可,可今天是我们的洞房夜……”说完抬眼望了望他。姜文君心头一动,俯身吻她……

“当,当。”又是两声轻轻地敲门声。门外随即响起了卓立的声音:“妈,我那双耐克的跑步鞋呢?明天早晨想用。 ”俩人均是一愣,芦苇忙答应:“我这就来。”她抱歉地看了一眼丈夫,打开门走了出去。

芦苇站在屋子里,思索着不知鞋子放在了哪个箱子里,一面找一面对儿子说:“应该在这堆纸箱里,重新装修完房子还没来得及清理呢……”翻了三个箱子,终于把那双鞋找了出来,她抹了把汗,把鞋子放在儿子床边,直起身来。

看着卓立睡下,芦苇这才回屋来,一进门,姜文君紧张地侧耳听了听,问她:“卓立睡了吗?”“睡了。 ”

姜文君关掉灯,拥妻子上床,两人却怎么也找不到刚才的感觉,只得互相安慰了几句,各自睡下。

一个屋檐下的另一间屋子里,卓立躺在自己的床上,却是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心里审视着这个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家。片刻,他理清头绪,拿出耳机戴上。

第二天一早,芦苇准备早餐去了,姜文君思量了一下,看着在阳台跑步机上一边跑步一边读英语的卓立,他踱过去,咳嗽了一声,端着一脸煞有介事的表情对卓立说:“我们来解决一下称呼问题吧,爸、老爸还是姜叔叔,你挑一个!”说完,满脸期待地看着卓立。卓立头也不回,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地说:“还是叫姜叔叔自然。 ”说话不失礼却又刻意保持了距离。姜文君只得点点头,转身到报箱里取了刚到的报纸,刚要进卫生间,一推,却发现从里面锁着。

芦苇端着早餐从他身后经过,一眼瞅见,对他说:“卓立在洗澡。 ”

“早晨洗澡?”姜文君一怔,问了句。

“是呀,孩子跑了这一身的汗。”又看看他,关切地问:“怎么了?内急?”

姜文君一脸苦笑:“没事儿,还好。”芦苇看了眼他手中的报纸,说:“上厕所看报纸习惯不好,容易便秘。”姜文君脸上的苦笑就更浓了。

在洗碗池那儿漱洗完毕,姜文君仔细地听着卫生间的动静,眉有点皱,心里一直在叨咕着:怎么还不出来……芦苇拿了刮胡用品过来递给他:“你该刮刮胡子了。”姜文君却像没听到,只是问:“卓立还没出来?”芦苇一见,说:“真急呀?那我催催他去。”她快步走过去,拍了拍卫生间的门:“卓立,你能不能快点儿?”没人回答。

姜文君狠刮了几下胡子,想借此转移注意力。芦苇一看,他已经被内急憋得脸红脖子粗。蓦地,姜文君扔掉刮胡刀,向外面跑去,到了卫生间,一脸泡沫的姜文君使劲拍着门:“卓立,卓立,够了,你该出来了。开门!”门不慌不忙地打开,卓立穿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从里面从容走出。卓立扫了他一眼,径直走开。姜文君一个愣怔,旋即冲了进去,“砰”地关上门。芦苇正端了早餐,听到这声响,吓的一个激灵,随即看看儿子,有点责备地说:“知道别人急,还穿这么整齐才出来?”

解决了“大事”,姜文君一脸轻松地走出来。芦苇正放早餐。姜文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餐桌:“好丰盛,怎么只有两副碗筷?”

卓立在他屋里吃。”芦苇端了一份早餐,又解释道:“他习惯了,你先吃着,我马上来。 ”

姜文君想起早上这场小风波,心里有点不痛快,但还是坐下用餐,谁知过了好一会儿,还不见芦苇出来,他拿着面包,边吃边向卓立房间走去,结果,屋里的景象让他大跌眼镜,嘴里的面包也卡在了那里:卓立端坐书桌前,摊开英语课本低声诵读,芦苇侍立在一旁,有条不紊地从托盘里向儿子递上剥壳鸡蛋、抹上果酱的吐司、牛奶、切成块的苹果,整个过程卓立旁若无人嘴里念念有词……

姜文君此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来。他转身回到餐桌前,却怎么也吃不下去,只好拿了报纸,坐在沙发上翻着,盘算着该怎么和芦苇开口劝劝她,不能这样惯孩子。

第六节

一直到卓立出了门,芦苇这才格式化地拿了一瓶除臭剂,拿鞋子、喷除臭剂、晾鞋子透风,所有工作一气呵成。

姜文君打了半天的腹稿,最后故作轻松,用玩笑的口吻说:“他真忙得连吃饭都需要人喂吗?”芦苇一怔,心知丈夫都看到了。但她还是开口为儿子辩解道:“全年级第一不是那么容易保持的,一日之际在于晨,他从初一就这样了。”说着,又笑了笑,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我知道你想提醒我别培养小皇帝小太阳什么的,可孩子那么辛苦学习那么有自觉性,晚上就没十二点前睡过觉,有这样的小皇帝吗?”

姜文君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与其说卓立像小皇帝,倒不如说他更像一个日理万机的公司老总,而你,说得不好听点儿像他的老妈子,说好听点儿像贴身秘书加生活助理。你想把孩子变成个老太爷吗?学习好就有当老太爷的资本?”

芦苇被这两个反问问的一愣,但还是辩解说:“我承认这么宠着儿子不太对,但想想卓立不让人操心,也从不惹麻烦,比起那些成天上网的,老不及格的,闹早恋的,算相当省心的了。”说到这儿,两人突然想到了雨澄,芦苇忙解释:“你别多心啊,我不是说雨澄……”

姜文君勉强笑了笑说:“我多什么心哪,雨澄明摆着没有卓立争气嘛。”芦苇在他身边坐下,把结婚前后的事情都理了一遍,缓缓开口问他:“今天去看看妈吧?”姜文君觉得有点意外,没想到芦苇会主动提出去看婆婆,试探似的问她:“你就不怕她给你脸色看?”“总不能这么一直僵着吧?我不主动上门,难道要她老人家上门不成?”姜文君一听这话,心里着实感激老婆体谅自己,握住了她的手说:“老婆,你真好。 ”

到了姜家,姜文君敲门喊:“妈,我们看您来啦。”无人应答。姜文君对芦苇说:“可能妈买菜去了,她知道我们要来的。”然后拿了自己的钥匙开门,

一推开门,俩人同时愣住了——姜母绷着脸,像一尊泥像坐在堂屋正中的一把老旧的椅子上。

姜文君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又接过芦苇手里的东西。问:“妈,您在啊?我那么喊你咋就不开门呢?”姜母没理儿子,只是冷冷地打量着面前的儿媳。芦苇给这种眼神盯的有点难受,但还是忍着委屈,面带微笑地叫了一声:“妈。 ”

姜母一怔,眼皮一耷拉没说话。芦苇就僵在了那里,姜文君一见,鼓励地推了推她。又打岔问:“文娟上班去啦?”姜母喉咙里咕了一声,仍然没言语。芦苇吸了口气,心想:既然来了,还要努力往好的方面发展。

她鼓足勇气,从提袋里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对姜母说:“妈,文君说您老的肺不太好,正好我爸的学生送了点虫草。他让我带给您,炖老鸭吃,增加免疫力和抵抗力。 ”

姜文君赶紧在一旁帮腔: “妈,现在这东西给小日本炒的,三十万一公斤,价儿都有点疯狂了。 ”姜母扫了一眼盒子,爱理不理地说:“我没那么金贵,你爸留着自己吃吧。 ”芦苇赶紧又向前了一步:“我爸妈不大吃保健品,这个……”话还没说完,姜母脸一沉:“敢情是人家不吃的?那我就更不吃了。 ”芦苇愣在当场,只好求救似的看着姜文君。姜文君赶紧走过来,满脸堆笑地对母亲说:“妈,你看你,人家一片好心你……”不等他说完,姜母转头威严地看着儿子:“你替谁说话?昨儿才娶媳妇,今儿你就不姓姜了?你是人家的上门女婿咋的?”姜文君被母亲的话给噎住,一时无语。芦苇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她咬牙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

正在这时候,屋外响起鸽子“咕咕”的叫声。姜文君灵机一动拉着芦苇起身:“走,带你院子里转转,看看邻居家那群鸽子。”然后迅速拉着芦苇走了出去。

阳光充足,掠过鸽子的翅膀将暖意迎面送来,刚才的不快渐渐散去,芦苇的心情也渐渐缓了过来。她兴致勃勃地喂着鸽子,一边打量着这个院子,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姜文君对她介绍:“打我生下来时我们家就住这儿,四十年了,还挺有感情的。 ”

“这院儿不错,房子旧了,可拾掇得挺干净,这儿住了几家?”

姜文君正要回答,姜母一掀帘子出来接了话头:“两家,以前的邻居就是冯家,九几年我亲家母得癌症死了,儿子把亲家公接走了,房子才卖给了王家。 ”

芦苇吃了一惊,问丈夫:“你和你前妻……是邻居?”

姜文君无奈,点了点头,责怪地看了母亲一眼:“妈,都是些陈年老账了,翻它干嘛?”

姜母脸一绷:“陈年老账怎么啦?你才七岁你爸就扔下一家子走了,我靠着帮人家带小孩儿打零工拉扯你跟你妹,要不是冯家的接济和帮衬,我们孤儿寡母能有今天?远亲不如近邻,不说别的,你小时候我们家锅里一年半载就见不到一回肉,可冯家哪回吃肉不给我们娘儿仨端一碗来?这是陈年老账!可是不能忘!忘了它就是忘本!我们姜家欠冯家,一辈子都不能忘!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姜文君看看芦苇,又转向母亲说:“妈,你又要扯我的事儿了,一码归一码!我和冯丽萍的事儿跟报恩没关系。 ”

姜母的声音高了起来:“关系大了去了!你要存着那份报恩的心,你就不会跟她离!你们是自由恋爱,又不是包办婚姻,说白了还不是喜新厌旧,这山望着那山高……”说着,还有意无意地看了芦苇一眼。

“妈,我跟文君是在他们离婚后认识的……”芦苇满腹委屈,再也忍不住。姜母脸色一转:“我这儿教训我儿子呢,轮得上你插嘴吗?”

一句话噎得芦苇半天没上来气,眼泪围着眼圈转。姜文君一看,赶紧劝了几句,怕再待下去又有事,就和妻子告别母亲出了门往回走。

两人并肩走在大街上,姜文君劝道:“妈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 ”

芦苇却没接这个话头,只是幽幽地说:“原来你跟冯丽萍属于青梅竹马呀?你以前怎么没说过?没想到今儿说老院儿的历史,倒说出一篇故事来……你妈一辈子都记着冯家的恩,难怪你离婚时她坚决反对,对我的排斥也在情理之中了……”

姜文君张了张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走了一会儿,他还是觉得应该开口对妻子解释一下,正在此时,电话响了。一接通,他看了芦苇一眼,时而思索时而犹豫地讲着电话:“你说哪所中学?二中我没熟人啊,你上哪知道这些的?行,我马上过来。 ”

芦苇一声苦笑:“说曹操曹操到。 ”

姜文君赶紧解释说:“冯丽萍打听到教委特批二中要招个实验班,还打听到那儿教语文的第一把手是我们师大毕业的,比我低两届。她拿到了那人的手机号,还有些情况要跟我交代,要我过去一下……”

芦苇沉默了一会,还是说:“去吧,你不就是为这个留下来的吗?”

“那你?”

“我回家收拾收拾东西,装完房子还有好些箱子没来得及打开呢。 ”

姜文君满脸愧疚,却也无奈,看着妻子说:“那,晚点见,我先去了。 ”

芦苇寻思了一下,叫住了正欲转身走的丈夫,说:“我明天回医院上班吧,把假存着以后再用,你反正也没时间陪我。”姜文君想了想,点头称是。

第一节

第二天天气不错,阳光透过树的枝叶洒了下来,明亮中有点炫目,芦苇一早收拾了去医院销假上班。刚走到一个病房门口,就看到一名护士在喂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吃东西。老人紧闭着嘴,把头扭来扭去,就是不吃。老人的儿媳在旁边急得直打转,但还是劝道:“爸,您就喝两口吧,这小鲫鱼我赶早市买的,您血糖高医生又不让吃别的……”端汤的护士一听,赶紧帮腔说:“杨大爷,您看您儿媳妇多孝顺呀,来,喝两口吧。”杨大爷却并不领情,扭着就是不喝。护士一见,装作生气地警告说:“您不听话,护士长度完蜜月回来一准生您老人家的气!”

杨大爷一听,追着问:“护士长啥时候才回来呀?”

“杨大爷,您又不好好吃东西了吧?”还没等众人回话,芦苇便应声而至。众人都吃惊地看着她,芦苇没理会大家的眼神,笑着上前,从护士手中接过汤碗,看了一眼,夸道:“瞧这小鲫鱼汤炖的,跟牛奶似的。”一边又细心地将一块毛巾垫到大爷的下巴处,跟大爷拉家常:“您不是跟老伴约好了要上新马泰吗?您得吃东西才有精神下床。”说着,把汤一勺勺地喂给杨大爷。杨大爷乖乖地喝着汤,抬起了自己的左手给芦苇看,还告状似地说:“你不在,看她们把我的手扎的,鼓一大包。 ”

芦苇看着他的手,用哄小孩子的口吻说:“哟,还真是的。待会儿我给您揉揉啊。张嘴,老老实实把这碗汤喝了。”杨大爷刚才的倔强不见了,像个小孩子似的配合着,很快就把一碗汤喝光了。

安顿好杨大爷,芦苇转身出来,走廊里,老人的儿媳一个劲儿地感谢她:“多亏了您护士长,这倔老头子谁的话都不听他就听您的!”

芦苇劝慰地对她说: “icu是特殊病房,大爷又连着动了两次手术,容易产生紧张、恐惧、无助和焦虑的情绪。这里又不允许家属守在身边,他感情上有些依赖我们很正常,我跟老人家也投缘,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 ”

杨大爷的儿媳很是感激,一个劲儿地说:“有您在这儿,我跟老公心里挺踏实的,您对他的照料真的是无微不至……”“快别这么说,这也是我们的职责。对了,最近好像没看见您老公。”芦苇说道,两人沿着走廊,边走边说着话。“嗨,别提了。他当那个中学校长,最近不是遇到‘小升初’和中考吗?忙得都不着家,这两天干脆住办公室了。 ”“晚上还得加班?”“哪啊。躲人!”

芦苇不解地望向她,杨大爷的儿媳又解释说:“躲那些家长!一下班就成群结队的来,来了还赖着不走,都快烦死了!”

芦苇点了点头,又宽慰了她几句,向办公室走去。走了两步,突然想起雨澄‘小升初’的事情来,回身快走几步赶上杨大爷儿媳问:“您老公是几中的?”

“九中。怎么了?”芦苇笑了笑说:“没什么。难怪,那可是省内最好的。”转过身,芦苇想,如果自己开口,也许可以帮帮丈夫这件事,可是想想自己,从医这么多年,从不找病人家属办事,她犹豫了。

回到家,芦苇见姜文君还在不停地打电话,话里话外,都是雨澄上学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她叹了口气,转身回卧室了,翻了几次,才渐渐睡着。

第二天一早,早餐后卓立上学,芦苇依次递书包、滑板、手机,拿跑步鞋喷除臭剂……姜文君还是坐在沙发上打电话给前妻,话语中夹着苦笑:“你拿到了九中校长办公室电话?这有什么用?这电话是公开的,全市人民都可以打……”

芦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倾耳听着。冯丽萍尖锐刺耳的声音通过话筒传了过来,虽不清楚她讲的是什么,但看姜文君时而有些紧张地看自己一眼芦苇便知道,肯定和自己有关。一直到他放下电话,芦苇才擦着桌子似笑非笑地说:“你俩天天白天在外面跑,晚上回来又开电话会!昨儿开到几点呀?还嫌不够,一大早又开上了。 ”

姜文君赔着笑,一脸歉意地对妻子说:“都是这‘小升初’给闹的。 ”“晚上睡得好吗?”芦苇见状,关切地问了一句。姜文君倒老老实实地回答她:“能睡好吗?你倒睡得挺香,知道我在旁边多难熬吗?”

芦苇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关切地问:“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姜文君见问,这几天的疲于奔命带来的劳累涌了上来,叹了口气说:“别提了!腿都跑断了,电话也打了不下几百通了。那帮中学校长不但集体躲着不见人,还集体不接电话,手机都成了暂时无法接通……处处碰壁,现在是门都找不着了!”

芦苇给他端了早点过来:“再急也得吃点东西啊。 ”

姜文君不好拂妻子的好意,拿起来吃了一口,却是味同嚼蜡,怎么也咽不下去。芦苇只好问他:“今天什么计划?”“我现在整个是一绿头苍蝇,瞎撞!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我是个万事不求人的,可女儿是我的软肋……”姜文君苦笑着自嘲了几句。

芦苇想了想,看着丈夫这样忙下去也未必见得有什么结果,如果能帮他一把,倒可以缓和一下婆婆、雨澄、冯丽萍和自己之间的矛盾,也能争取让大家的关系有所改善。想到这儿,她开口道:“你忘了一个最重要的关系。 ”

“谁?”姜文君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忙不迭地问她。芦苇调皮地说:“你好像有个老婆是市医院 icu的护士长,据我所知她认识很多的人。 ”姜文君一愣神,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恍然大悟地说:“我怎么把你给忘了!老婆,你快想想,你那些病人里有没有中学掌权的?”

芦苇一想,要去找病人家属办事,这和自己多年坚持的原则相悖,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和你一样,最不喜欢老着脸皮去求人的。 ”

“事关雨澄的前途,这回就豁出去了!”芦苇咬了咬牙,问:“刚听你电话里说的那是九中吧?”“是呀。冯丽萍得到一个信息,九中要通过考试招一个片区外的班。 ”芦苇一听,松了口气:“考试?那很公平呀,报名让雨澄试试。 ”姜文君摇了摇头,叹道:“这里面的水深了,根本不是公开招考,报名、考试都是地下状态,说白了,都是些关系户,第一步得想法子给雨澄报上名……”正说着,他突然想起件事来,问芦苇:“卓立不也在九中吗?你认识那儿的什么人吗?”

芦苇心里,倒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自己的坚持和雨澄“小升初”,孰重孰轻?犹豫良久,下定决心拿出自己的手机找出一个号码,自语又像问人地说:“九中校长夫人的手机号,应该比校长办公室的电话有用吧?”姜文君激动极了,连声问:“当然当然,你怎么认识……”电话通了,他连忙噤声。

“喂,是吴女士吧?我是 icu的护士长芦苇……别担心,您公公挺好的。其实是我有件私事想麻烦您……我女儿今年小学毕业,这不要‘小升初’吗?听说九中在跨片区招考生……谢谢!谢谢!您费心了!”

放下电话,姜文君满脸期待地看着她。芦苇说:“她答应帮忙,说会跟她老公约个时间我们去见他。”姜文君大喜过望,激动地抱着芦苇在屋里转了一圈儿:“老婆,你真了不起。 ”

“我这可是头一回求病人家属办事儿。”芦苇小声说了一句。“谢谢,谢谢……”高兴过头儿的姜文君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谢。

很快,时间约好了。冯丽萍带了雨澄过来。两人相见,僵了会儿,芦苇主动招呼:“你好。 ”冯丽萍挤出一丝笑来,言不由衷地说:“我们雨澄的事儿,麻烦你了。 ”“别那么客气。 ”“那,进去吧?”

芦苇和姜文君看了看,都没有动。最后,还是姜文君示意冯丽萍一边说话,两人走了几步,姜文君说:“芦苇跟人校长说是她女儿的事,你去,怕不太方便,要不你先在外面等会儿?”

冯丽萍脸色微微一阴,看一眼芦苇,旋即又释然,递上一个信封:“报名用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又对雨澄说:“雨澄,跟你爸他们进去,妈在这儿等你。 ”

雨澄看一眼芦苇,低头跟着父亲和芦苇走进大门。

见到校长客套了几句,那校长感激芦苇平时照顾老父亲,帮他们办了报名,还推荐了学校的辅导班,却也仔细叮嘱了要他们保密。一出校门,姜文君回头望了一下:“我怎么觉得跟做贼似的?”芦苇宽慰他:“学校也是怕上边查嘛。 ”一见他们,冯丽萍迎了上去,紧张地问:“怎么样?”

“名是报上了。人家也答应尽量帮忙,下面就得看雨澄了。”姜文君说着,又递过一张表:“还给报了个考前辅导班,明天就开课,这是课时表。 ”

冯丽萍这才松了口气,看着课时表,问他们:“晚上和周末上课呀?”沉吟片刻,又对姜文君说:“你不是还在休婚假吗?你接送一下孩子吧。 ”

姜文君愣了愣,看一眼芦苇,芦苇装着没听见,看着旁边。姜文君又看看雨澄,冲冯丽萍点点头说:“好吧。 ”

冯丽萍这才向芦苇笑了笑说:“谢了啊。”说完拉了雨澄便走。

姜文君忙看芦苇,只见她有些懵懂地看着那母女俩的背影。芦苇问他:“我怎么得罪她了?怎么我觉得我忙乎了这老半天,她嘴上说‘谢’,心里却像我欠她的?”

姜文君忙解释:“别跟她计较……她这人就这样。”又开玩笑地说:“你想她给你来个热烈拥抱?不太现实吧?”

芦苇一乐:“别,那我还不得吓死?”

姜文君挽起她的手:“总算了了件大事儿。我肚子都饿了,今儿别做饭了,咱们在外面吃,那家西红柿煎蛋面怎么样?”

芦苇收起烦恼,笑看着他:“你也有点创意好不好?咱俩拍拖时,总共吃了不下五十碗那煎蛋面吧?我一想到那个就要吐了。 ”

姜文君半玩笑半认真地问:“怪我没请你吃牛排呀?那干嘛还嫁给我?”

“煎蛋面踏实呀!蒲剑峰以前倒是经常请我吃牛排,结果呢?”

“原来煎蛋面能让人踏实。”姜文君一脸得意。

“还美呢!今天得换个品种!”

“大肉面怎么样?”

两人亲昵地挽着手说笑着往前走去。

正说着,姜文君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接听:“小曾呀?……我在外面,啊不用,我离局里没两站路,我马上过来一趟,大热的天儿怎么好意思让你跑呢?再见啊。”挂了电话,姜文君对芦苇说:“局里发了箱消暑饮料,我顺道过去拿一下?正好还有点事儿想跟下边交代一下。 ”

芦苇寻思片刻:“要不,我先回?简单弄点吃的,咱们也别大肉面了。 ”

“好,我去去就回。 ”

第二节

晚上洗漱完,穿着那件性感睡衣的芦苇和姜文君慢慢地相互靠近,柔情凝视,虽没有洞房夜的玫瑰,但在姜文君看来,此时的芦苇就是世上最美的那朵玫瑰,正散发着浓郁、诱人的花香……两人亲吻着,渐渐地,柔情被一阵热烈的需要所取代,姜文君拥着芦苇倒在床上,两人的动作变得饥渴而猛烈……

“铃……”的一声,床头的电话响了。芦苇抽出一只手来拿起听筒,电话那头响起了冯丽萍的声音:“不好意思,我找一下姜文君。 ”芦苇默默地将听筒递给了姜文君,姜文君从床上坐起身,一脸狼狈地接过电话。“是你?什么事儿?……不是报了九中吗?怎么又扯出个四中?都是跨片区招生,哪儿有不考试的?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呀?”

冯丽萍问他:“她是不是不高兴哪?你手机关了我才打座机的啊。她关系多,你问问她四中有没有熟人?我们当然不会放弃九中,可多做几手准备不好吗?到时候才能进退自如呀……”

听着她的喋喋不休,姜文君火了,嗓门也大了起来:“我们明天再谈行吗?”电话那头的冯丽萍显是呆了呆,问:“你干吗那么大火呀?我是不是坏了你们的好事儿呀?”姜文君尴尬地看了看芦苇,冲着听筒喊了句:“你知道就好!”

“啪”的一声,对方显然挂了电话,他愣了愣,慢慢地放下了听筒。一转头见芦苇坐在一旁气得发怔。姜文君赔着笑,小心翼翼地挨近芦苇,扶了扶她的肩,试图缓解气氛地问:“我们进行到哪儿了?”芦苇皱皱眉,微微闪避:“冯丽萍说什么?”“别理她,她这人,神经过敏,一睡不着觉就胡思乱想,还是雨澄的事儿,想起一出是一出。 ”

“她不睡觉,不能让别人也不睡觉吧?”姜文君看看不对,笑着问:“真生气了?”芦苇忍了忍,还是发泄了出来,一下子从床上坐起,问:“电话是我接到的,她问声好不行吗?劈头就是一句‘我找姜文君’!我成什么了?接线员吗?这是我家的电话哎#糊凭什么半夜三更地随便骚扰我们?”

姜文君忙解释:“她找我手机关机……”这么一说,芦苇更来气了:“以后你 24小时为她开着!我不想当她的接线生。”说完躺了下去,侧过身不理他。

姜文君忙说:“好了,别去想她了。”说完俯下身吻她。芦苇掉开头,小声说:“对不起,这会儿,没情绪了。 ”姜文君愣了愣,翻身躺下,一宿无话。

第二天,芦苇约了妹妹一起逛街。芦溪翻看着衣服,一转眼看姐姐精神不振,打量着抿嘴一笑,问:“怎么啦?纵欲过度?”芦苇忙四下看看,打了她一下说:“小声点,就这么跟你姐说话?”

芦溪凑到她耳边,吃吃笑着说:“新婚燕尔很疯狂吧?我和杜锦波在普济岛度蜜月,几乎没走出过宾馆房间……早知道跑那么远干吗?”一抬头,发现姐姐情绪不对,忙问:“怎么了?还在为取消旅行的事耿耿于怀?”

芦苇一声叹,摇头道:“要只是废了个蜜月倒简单了,我突然发现,这个刚结婚的老公好像不是我的,至少不完全是我的……”

“是为姜雨澄‘小升初’的事儿?不是解决了吗?”芦苇摇了摇头:“还得看考试结果,那孩子学习一般。 ”芦溪拉着姐姐的手,安慰她:“行了,等姐夫忙完女儿的事,让他好好补偿你!”芦苇苦笑无语,拉了妹妹看衣服。

夜班的时候,芦苇正做着记录,有人敲门,抬头一看,是前夫蒲剑峰,手里拿着一个鞋盒子进来。蒲剑峰把鞋盒递过来对她说:“知道你上夜班,卓立要的最新款的耐克。 ”

芦苇瞥了一眼鞋盒,冷冷地刺他:“从我们离婚后,物质满足就成了你表达父爱的唯一方式。 ”

蒲剑峰不搭她的话茬,一屁股坐下,半是调侃地问:“不是要去海边度蜜月吗?怎么回来上班了?”

“我的行踪不用跟你汇报吧?”芦苇低头,接着记录自己的东西。

“说话别带刺儿行不行?”蒲剑峰讽刺地对她说:“我来,是想祝贺你找到了卫生局‘史上著名一根筋’。”

芦苇抬头冷眼看着前夫:“还轮不上你对他品头论足。 ”

蒲剑峰面带忧虑地看着芦苇:“知道别人为什么这么叫他吗?他是医政处的‘三朝元老’了,从他当副处长起,有三个副的升到了正处,现在的处长都是他带出来的。 ”

芦苇丢下笔,双手一抱说:“对他的履历表我比你了解,不劳介绍了。 ”

蒲剑峰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说:“怪只怪他凡事太较真、太迂腐、太书呆子气,最喜欢拿原则跟人过不去,我最担心的是,在家里他会不会动不动就跟你和卓立过不去……”

芦苇看着前夫,将了他一军:“知道我为什么找姜文君吗?他这个人和你正好相反!你圆滑你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他是不如你这个药剂科主任吃得开,可他正直、顾家、有责任心!”蒲剑峰看着芦苇,话就有点含酸:“你吹捧起新老公倒不脸红。 ”

“听说你又和五官科那实习大夫掰了?走马灯似的换女朋友,什么时候才能安分啊?四十多的人了,老这样不靠谱对儿子影响不好。 ”蒲剑峰一脸玩世不恭:“我倒是想安定,可没碰上值得我这样的人。 ”

“那你干吗和别人在一起?”蒲剑峰偏了下头:“得了吧,你也算个大夫,应该知道为什么。 ”芦苇嘲讽地对他说:“你想说你和那些女的只有性没有爱?这是男人乱来又不负责任的最好借口!”蒲剑峰还想再说什么,一个护士跑了过来说:“护士长,二十五床把点滴拔了。 ”芦苇一听,顾不上理蒲剑峰,赶紧就走。

正在姜文君忙着给女儿四处张罗学校的时候,芦父的生日也到了,全家人都过来给他庆祝。芦苇特意买了许多菜和海鲜回去,嘱咐姜文君下了班顺道把订的蛋糕取来。

她拎着东西一进门,芦母一看,哟的一声说:“买这么多东西,过年呢?”芦苇笑笑,对妈妈说:“爸的生日,比过年还隆重。 ”芦家的保姆接过了东西,芦母问:“文君呢?”

“他下班就过来,我让他顺道取订的蛋糕。 ”芦父和杜锦波坐在沙发上,喝茶下棋。芦苇一见问:“都到了?卓立放学没有?”

“在书房写作业呢。 ”芦母说着,又把一盘切好的水果放在女儿面前。沉吟了一会,问芦苇:“听卓立说,最近家里基本上见不到文君的影子,那边的事儿就忙成这样?”

芦苇叉了块水果,含糊着说:“也没有,就是晚上接送一下雨澄上补习班。 ”

芦母一听,有点不高兴了,说:“既然没那么忙,你们结婚以后,他怎么没来看看我跟你爸?哪次不是你一个人来?昨儿邻居张阿姨还问我呢,芦苇到是结婚没有啊?怎么没看到你们家姑爷啊?”

芦溪一看,赶紧给姐姐解围:“妈,现在是非常时期,两家的头等大事都是姜雨澄的‘小升初’,你就理解一下我姐夫吧,等过了这个阶段一切自然会回到轨道上。 ”

芦苇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妹妹:“杜晶晶怎么样?不也该‘小升初’吗?”

芦溪一愣,被问住了:“这个……锦波才清楚。锦波,姐问你晶晶上学的事儿呢!”

杜锦波拿着一个炮沉吟,落子后,转过头来道:“按片区她正好该上九中,成绩又是班上前三名,应该没问题。 ”

芦苇羡慕地对妹妹说:“那你们可省大心了。 ”

芦母低声责备芦溪:“你也是的,知道‘小升初’是头等大事,晶晶上哪所学校你都不关心?怎么你也算个继母吧?”

芦溪被妈妈问得有点下不来台,但还是开口为自己辩解:“不是没问题吗?有问题我再操心嘛。”说完怕母亲再唠叨,赶紧站起来对芦苇说:“姐,你今儿不是要亲手蒸扇贝吗?我帮你打下手?”说完,拉了她进厨房去了。

蒸好扇贝,芦苇很细致很小心地在上面放上佐料,芦溪端着一杯水很悠闲地靠在橱柜旁,看着姐姐忙活。

芦苇突兀地对妹妹说:“如果我说我三天没看见姜文君了,你信不信?”芦溪愕然,手中的水晃了一下,问:“太夸张了吧?你们不是住一屋吗?”

芦苇苦笑一声:“每天下午他得到学校等雨澄放学,吃点东西,七点得送她到九中的补习班,然后他就在外面晃悠到晚上九点半补习班下课,再把雨澄送回冯丽萍家……从九中到那儿基本是穿城,所以,等他回到我们家时,都是半夜十二点以后了。我要不就睡了,要不就上夜班去了……我要不上夜班上白班,早晨六点半就得起,侍候卓立吃早餐,等我们娘儿俩出门儿他还睡着呢……就算我跟他偶然碰上了,他总是在和冯丽萍开电话会,探讨有关姜雨澄升学的各种技术性细节……”

芦溪叹息一声,数落姐姐:“活该,你自找的!你干吗费老鼻子劲儿帮他们把那胖丫头往九中塞?瞧瞧现在成什么啦?还新婚燕尔呢,姜文君到底是谁的老公啊?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博取那母女俩的‘芳心’。”

芦苇恼火了,摔下手里的毛巾:“行了,我博龋涵的芳心啦?雨澄是他的女儿,我能不管吗?我要能像你这样放得开就好啦!”

芦溪怜悯地看着姐姐,将手放在她的肩头,安抚地拍了几下。

谁知道,一直等到开饭,也没见姜文君过来。

第三节

生活就是这样,有些时候,那个寸劲儿就是一个个的赶上了。

芦苇焦急地等着他过来给父亲庆祝生日的时候,姜文君正被冯丽萍叫到一个小餐馆里商量女儿考试的事,冯丽萍吃着一盘饺子,桌上的几页考卷上,其中一张右上角空白处,“55”分的分数特别醒目。冯丽萍一边吃,姜文君一边焦急地看着表。看他这样,冯丽萍瞪了一眼,嘴里嚼着东西说:“你别老看表行吗?你看表我咽不下去!”

姜文君也不理会她的语气,只是急得在椅子上直打转,片刻,试探性地问她:“要不,等下课你先跟老师谈谈……我今儿真的有事儿。 ”

“什么事儿?”“那边老爷子过生日。 ”冯丽萍头也没抬,说:“老爷子过生日,他两个女儿,外加杜锦波这个好女婿陪着呢,不缺你一个!”稍顿了下,又说:“你反正已经晚了,你就定下心顾一头吧。 ”

灯火早上,芦家晚饭都过去了很长时间,还是不见姜文君的人影,全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每过去一分钟,芦苇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芦溪打了个呵欠:“我们撤吧,明儿还上班呢。 ”芦父看看大女儿,说:“再等等,不是还有蛋糕吗?吃了再走,怎么也得表示一下。 ”门响了一下,姜文君小跑着进来。一进门,姜文君赶紧对芦父说:“对不起,爸,我晚了。 ”芦苇见他的手空着,问:“我订的蛋糕呢?”姜文君愣了愣,一脸抱歉地说:“我给忘了,刚才过去……蛋糕店已经关了。 ”芦苇脸色骤变,转过头去不说话。姜文君望着一家人,嚅嗫地说:“明天……明天我去取……”芦苇抢白了他一句:“明天爸又不过生日。 ”

芦溪看看不妙,忙出来打圆场:“一个蛋糕而已,我还怕胖呢!”

趁着这个当儿,姜文君向芦父哑声说了句:“对不起呀爸,生日快乐!”芦父温和地点点头,看看一旁脸色不佳的老伴儿,替女婿解围:“没关系,芦溪说得对,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多了血糖高!”又向姜文君说:“看你也很累,都早点回去休息吧。 ”

出了门打车,卓立戴着随身听坐在前排。芦苇和姜文君坐在后排。一阵沉默。只有路灯一排排从车窗闪过,照的车内的人,忽明忽暗。

姜文君赔笑对妻子说:“要不,明天我们一家再给老爷子补个生日?”

芦苇看一眼前排的儿子,见他戴着随身听,遂向姜文君冷笑道:“亏你想得出来,我爸又不是三岁小孩!”稍顿,开门见山地问:“你不是在单位加班吧?”

姜文君默然,片刻,小声说:“是雨澄的事儿。 ”

“我就知道。不是讲好了今天冯丽萍接送吗?”

姜文君哑声:“昨天补习班搞了个测验,雨澄的成绩很不理想。她妈妈很着急,一定要我过去一起跟老师谈谈,我们一直等到下课……老师说照雨澄的这个情况,考试进一百名看来没什么希望。 ”

芦苇愣了:“一百名进不了就麻烦了,人家帮忙的前提就是进一百名。 ”

“要不,你把这个情况跟那位校长说说,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这……我怎么好意思开口嘛?”

姜文君想说什么,又打住。卓立从后视镜里斜了一眼姜文君,表情冷漠,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杨校长爱人来探望杨大爷的时候,芦苇犹豫再三,还是说了雨澄的情况。杨校长爱人虽为难,却答应帮忙想想法子。没过几天,九中给了信儿,就是得交六万块钱的赞助费。一听这个话,姜文君本能地问:“教委不是严禁巧立名目收赞助费吗?”一眼看见卓立从房间内走出来,问:“当初卓立上九中交赞助费没有?”

芦苇摇头:“一分钱没交。 ”

“那就是了,他不也是跨片区就读吗?”

卓立听了他的话,摘下耳机插了句:“我考全市第一,他们求着我还来不及呢。”语气平淡,姜文君哑了。姜文君在客厅走来走去地寻思。他拿起电话听筒,看看卓立房间,又有所顾虑地放下,最后向卧室走去,并关上了门。

片刻,芦苇从厨房出来。一看姜文君不在,有点疑惑。这时候,茶几上她的手机发出收到短信的声音。她拿起看,是芦溪发来的。芦苇拿起座机的听筒准备回电话,听筒里却传来了冯丽萍的声音。

“你们家护士长不是特能耐吗?校长的爹不是拿她当亲闺女吗?让她跟校长说说,给咱们免了吧!至少也打个对折儿呀!”“六万已经是底线了,享受的是教委主任的待遇。 ”

“哼!哄鬼呀?拿别人当二百五吧……我不是说你们家护士长啊,我是说那校长!我看哪,还是你们护士长面子不够大!当初她做出很有把握的样子,我们才放弃了别的选择,现在一张口要这么多钱,早知道就不在她一棵树上吊死啦!”

芦苇已气得手脚冰凉,哪还听得下去?猛地摔掉了听筒……姜文君听到电话里传来一声怪响,呆了会儿,回过神来对冯丽萍说:“我待会儿再打给你。”随即挂断到了客厅。

走到客厅来的姜文君猛地站下,只见芦苇像一尊雕像坐在沙发上发怔。电话听筒掉在她的脚边。听筒里冯丽萍那尖厉的声音兀自响个不停。

“喂!喂!姜文君,谁让你不爽呀你摔我电话?”蓦地,芦苇扑上,抓起听筒冲口而出:“你让我不爽!”电话那边突然一片寂静。芦苇狠狠地挂断电话。

姜文君坐到她对面,郁闷地搓了搓脸,一脸歉疚:“冯丽萍那张嘴就是没遮没拦的……”

芦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想想自己拉下面子,违背了这么多年的坚持,为雨澄的事跑前跑后,临了临了,却被人这样说?她哆嗦着,久久不能平静下来,一头乱绪,不知如何开口为自己诉述这委屈。等她开口,声音都变了调:“我告诉你姜文君,我从来没有为了我们家的任何人任何事,这么老着脸去求过人!我更没有跟病人家属开过口!全心全意照顾病人是我的本分,我没想过要别人回报什么,这是我做人的原则!这回为了你女儿,我是破了天大的一个例了!我厚着脸皮一再地让人给办这办那!好像我一开始对老人好就是处心积虑似的……我心里很不自在知道吗?到头来怎么着?居然赚了你前妻这么一番话#糊说人家没买我的面子,你让她明天就抱十万八万去试试,看看人家收不收!”

“我知道你委屈,你又不是为了冯丽萍,你是为了我跟雨澄呀……”

“我谁也不为!你们家的事儿我不管了!我也没那能耐管!”芦苇提高声音,也不理他,自顾自说完,掉头就走。

姜文君嘴拙,也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但他还是努力安慰了妻子几句,随后来到了前妻家,刚一进门,冯丽萍冷冷地问:“我怎么得罪她了?”

姜文君看着自己交叉的双手,片刻,哑声说:“她是真心想帮忙,也尽了全力,你电话里那么说,你觉得对她公平吗?”“我说什么啦?啊?”冯丽萍的声调高了起来。

姜文君脸色一暗:“算了,我不想吵架。我们还是来谈谈最紧要的事吧。”稍顿了下,又问:“你觉得我们有必要花那么多钱把雨澄硬塞进九中吗?六万对我们这种工薪族可不是一笔小数!你想过没有,如果女儿成绩一直上不去,我们能沿着这条昂贵的教育之路走多远?”

冯丽萍一愣,断然回答:“走一步算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 ”

姜文君哑然。冯丽萍看着他,良久才说:“这才是她不爽的真实原因吧?怕出钱吧?”

姜文君苦笑:“你不笨,你用脑子好好想一想吧,她这人但凡有一点心机,直接就通知我们人家校长那边儿没辙了关门儿了,哪儿还有什么赞助费这一说呀!”

冯丽萍被问住了,愣了片刻,说:“反正雨澄得进九中#糊不是说别人十万八万都进不去吗?不去那是浪费指标!”姜文君想说什么,一转头看见雨澄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张了张嘴,又合上。

╔……╗

┆千秋┆‘阅’尽春色 ‘读’领风骚

╚……╝

第四节

晚上做饭的时候,姜文君待在厨房打下手,他几次欲言又止,想说话不知该如何开口。芦苇看在眼里,也没说话,只有锅碗筷勺发出的声响,宣告着两人内心的不平静。

最终,还是芦苇开口问:“和冯丽萍商量的怎么样了?”姜文君有些艰难地开口:“她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人,女儿进省重点对她是性命攸关的事,没商量的余地。 ”芦苇什么也没说,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存折递给姜文君。姜文君怔了怔,接了过来问:“这……?”芦苇低头继续切菜,轻声对他说:“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按你们的离婚协议你不是要出一半的教育费吗?这折子上有三万。 ”

姜文君拿着折子,嚅嗫着说不出话来。芦苇见状,安慰丈夫说:“好了,什么也别说了,孩子上学是大事,我再不满意冯丽萍,也不会不管孩子的前程呀!”

姜文君咽了口唾沫,异常艰难地开口:“冯丽萍的意思……她现在手头紧,让我们先垫付她那三万,以后在生活费里扣。 ”

芦苇呆了,将锅铲一扔,转头问:“她手头紧我们也紧呀!我不信她连三万积蓄都没有。当初你跟她离的时候,房子给了她,存款也没留下几个,她怎么好意思再伸手?”

姜文君赶紧解释说:“她手上真没啥钱。我跟她离婚的时候,除了房子是给她还留了七八万块钱,可她爸去年病了一场,他们就姐弟俩,弟弟是下岗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她爸那场病,基本上把她给掏空了……”

听完解释,芦苇的脸色缓和了些,一看,菜快要糊了,赶紧翻了两下,叹了口气说:“谁家能没个难处?数目小就算了,像雨澄上辅导班的这八百,她该出四百的,我要你去跟她算了吗?可这次,这么大的数目……”

正说着,卓立进来了,问她:“妈,什么时候吃饭?我今晚六点半就得上学校。 ”“就快好了。 ”

客厅的电话响了,姜文君放下手里的菜擦了把手出来。姜文君接着电话,声音有点大地说:“老赵呀?打新股?没有子弹呀,我跟你说呀,前两天我狠狠地咬了一口!吃了五百股 st大华,五块三的价,今年刚戴帽,有重组的消息,大盘最近回暖,蓝筹启动了,春江水暖鸭先知……”

一旁的卓立早一脸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芦苇端菜出来,招呼卓立去洗手,这才看着姜文君,似笑非笑地问:“你要真想帮冯丽萍,卖你的股票呀。到时候不就有钱了。 ”

姜文君讪讪笑了笑:“你这是将我的军,我那点儿碴碴股,离婚时就剩下一点革命的火种了,股市又一直阴跌,要卖了就万把块钱亏回姥姥家了。”稍顿,又赔着笑用讨好的语气对她说:“再说我就这点业余爱好,要割了肉,就没玩的了。 ”

芦苇却不搭这个话头,只是端菜、摆碗筷。

第二天,芦苇姐妹到美容院做护理,芦溪数落姐姐:“都是你心太实!费那么大劲儿托关系求人,卖完力气现在还得出血!找些虱子在头上爬!到头来还得不到人家的一声好!看出来了吧?你和冯丽萍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当初她一心复婚,怪你抢占了她的位置,你现在就是把心掏给她都别想她跟你说声‘谢’!你凭什么要替她垫钱?姐夫离婚后几乎一无所有,家里那点积蓄大半也是你的,你得为这个家为儿子留点后路!”

“话是这么说……结婚时我们说好了家里的钱由我集中管理,姜文君在经济上本来就比较敏感,我怕如果坚决拒绝垫这三万块学费,会伤到他男人的自尊。 ”

“这不只是你和姐夫的问题,中间还有他前妻!冯丽萍这是在试你的深浅,什么将来在生活费里扣,都是扯淡,摆明了是想让你们全出!以后打交道的日子还长呢,你一松口她就会得寸进尺!”

芦苇欲语又止,只静静地躺着,叹了口气。

到了晚上,姜文君把女儿送回来,冯丽萍问他钱的事,姜文君嘎声:“她明确表了态,只能出三万。 ”冯丽萍稍一愣神,语气却波澜不惊:“早料到了。”也不等姜文君再说话,摆摆手对他说:“你回去吧,我会想到办法的。 ”她关上门,一脸的忧虑愁苦,可一回头看着女儿时,却是满脸微笑:“饿了吧,妈给你做了小笼包,只能吃三个啊。 ”雨澄却站在当地,低着头摆弄着手指,片刻,小声问:“妈,你是不是没钱了?”冯丽萍怔了,旋即走上前,双手放在女儿肩头:“傻孩子,别担心,妈一定会筹齐学费,不会让我的宝贝女儿进差学校被人欺负的,啊!你洗洗手,妈给你拿小笼包去。”说完,径自去厨房给女儿拿包子。锅里水气拂过脸,她满眼的泪水,却迅速地抽了张纸巾擦去,脸上又换上了女儿熟悉的笑容。

雨澄站在她身后问:“妈,明天下午学校没课,中午你来接我吧?”冯丽萍应了一声,把包子递给女儿,爱怜地对她说:“别烫着了……这些天白天上课,晚上上补习班,够苦的吧?现在苦点儿,将来大学考个一本,毕业找个好单位,就不会像妈现在这么苦了。妈就是吃了没学历的亏,一个中专生现在算个什么呢?”

雨澄不搭话,三下五除二将包子都解决了。

第二天中午,冯丽萍接了雨澄,骑车带她回家。冯丽萍吃力地蹬着车,脸上的汗一柱柱地流了下来,她越蹬越慢,太阳的白光照在头上,刺得眼睛生疼。

忽然她眼前一片炽白,连人带车倒在了路边……雨澄重重地摔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一看妈妈双眼紧闭已经晕倒过去了。她扑到妈妈跟前哭喊:“妈!妈!你怎么啦?我妈妈快死了,谁来救救我妈妈?”

周围很快围了一大帮人,有个大娘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掐着冯丽萍的人中……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打 120……

这时,冯丽萍忽然睁开了眼睛看着四周忙乱的人群。

大娘一看,扶着她问:“醒啦?哎哟,你可吓死人了!”

雨澄搂了妈妈,这才放心地大哭起来。

冯丽萍扶着女儿艰难地撑起身,对周围的人说:“我没事儿了,是中暑了。谢谢大家,我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大家帮她把车扶起来,又拣起地上的书包,这才渐渐散了,那个大娘看着她,同情地说:“这大热的天,你也弄顶草帽戴着,你说你骑这么个车,带着这孩子还有这书包……够沉的……”

“谢谢您大娘,我没事了。您忙您的吧!”那大娘这才挥了挥手,又对雨澄嘱咐了几句:“你自己小心啊。丫头,扶着点你妈,赶紧家去,啊?”这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坐在路边,冯丽萍一转头看到街边有个药店,让女儿去买瓶霍香正气水,一动身,却觉得后背揪心地疼。她吸了口凉气,疼得咧开了嘴。到了晚上,冯丽萍站在穿衣镜前,却怎么也看不到后背,只得把女儿叫来,看看怎么回事。

雨澄看了一眼就尖叫着捂住了眼睛,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妈,你背上都红了还有泡。”说着,就向外走:“我给爸爸打电话,让他送你去医院……”

冯丽萍见女儿要打电话给爸爸,赶紧叫祝糊:“站住!”又拉了女儿,故作轻松地笑着对她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呀?是我晕倒时,给烤化的柏油路烫伤了,这天儿热的,好家伙那地上都可以摊大饼啦……咱家还有正红花油,抹抹就好了。 ”

雨澄眼圈红了,急得跺脚:“妈,你老是这样,会化脓的!”说着,执意要打电话给爸爸。

冯丽萍按住女儿:“不会的,听妈的话,看门诊医疗保险又报不了账,还好烫伤的是背,又不会破相。去,装药的那个抽屉里,把那瓶正红花油拿来,帮妈抹上,妈够不着。 ”

雨澄低头走出,须臾拿了正红花油和棉签回来,替母亲涂抹烫伤处,她扭过头去不敢看母亲那起了泡的血红的背,泪水在眼眶里转着……

过了几天,芦苇让姜文君把雨澄接来吃饭,想借此使各方的关系能有所缓和。她张罗了一桌子的菜,又把各式菜给雨澄夹到碗里,然后问:“菜还合口味吧?想吃什么告诉我,以后周末过来我做给你吃。”雨澄只是低头扒饭,既不答话,也不抬头看他们。卓立戴着耳机,悠然地吃着饭菜,对其他人视若无睹。

姜文君看了看芦苇,夹了一块肉放到雨澄碗里,笑着对女儿说:“芦阿姨手艺很不错的,多吃点啊。”雨澄猛地把碗筷一放,表示自己吃完了,作为对父亲话语的答复。姜文君低头扒了两口饭,不知该怎么开口。

雨澄还是低着头,耷拉着眼皮说:“爸爸,给我三十块钱买课外习题集。”姜文君愣了愣,“哦”了一声,起身从自己公文包里拿出钱包,数了三十块零钱递给雨澄,雨澄放进自己书包的小钱包里。

芦苇心里觉得别扭,便起身进厨房收拾东西,姜文君端了东西也跟进来,安慰妻子说:“以后雨澄来吃饭,不用搞这么复杂,吃不了的。”芦苇话里带气地对他说了句:“你没看见吗?她根本没怎么吃,跟谁赌气似的。”姜文君低头不吭声。芦苇越想越气,擦着灶台问:“冯丽萍怎么这样?一本习题集才多少钱?把孩子推来搡去的,像个母亲吗?”姜文君张嘴刚想说什么,背后忽然响起了雨澄的声音:“是我自己要买的,买书属于教育费,爸爸也该出的!”她嚷嚷着冲芦苇喊,背了书包,显是来向他们告辞离开的。

姜文君和芦苇一惊,同时回头。雨澄早哭了起来,她想起妈妈摔倒时背后的烫伤,心想:如果不是这个人,妈妈和爸爸还会在一起的,妈妈也不会摔倒,也不用为钱发愁了。她越想越气,冲着芦苇边哭边说:“妈妈根本没什么钱了,你假惺惺装好人帮我联系学校,让出钱你就现原形了!你们不肯出钱供我上重点,我只好去坏学校被黑社会的坏学生欺负……”雨澄哭得话也说不出来,转身一头冲出门去。

姜文君愣了愣,冲芦苇喊道:“你不该当着女儿说钱的事儿#糊还是个孩子,她知道什么呀!你太伤她了……”

芦苇辩解道:“我……我没当着她说呀!”

话没说完,姜文君已经跑着追女儿去了……

芦苇木然地从厨房出来,坐到沙发上发呆,她心里万般委屈、万念俱灰!自己这么辛辛苦苦的,到头来,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越想越灰心,一抬头,只见卓立还坐在餐桌前,戴着随身听,正神闲气定地对付着一条清蒸武昌鱼,似乎刚才的硝烟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芦苇慌了,一阵凉意从头顶袭来,用恐慌的眼神打量着儿子,她压制着自己的情感,声音缓和了一下,对儿子说:“卓立,妹妹都闹成那样了,你……你还吃得下去?”

卓立看了一眼门口,说:“怎么吃不下去,她闹她的,她和我不在一个频道!”

芦苇被噎住了,不知该如何对答。

等卓立上了学,芦苇回了娘家,芦母正收拾屋子,一见女儿回来,觉得有些诧异:“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芦苇什么也不说,坐在沙发上,头靠着沙发背,疲惫地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雨澄和姜文君冲她嚷喊的画面。芦母看她的样子,以为出了什么事,不停地问她怎么了。芦苇闭着眼,片刻后问母亲:“爸呢?”

“在书房练字呢。 ”

芦苇闻言向书房走去,芦母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也进了书房。

芦苇双手蒙着脸,叹息一声:“我心里堵得慌#糊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她怎么就……说出的话跟她妈如出一辙!芦溪说得对,甭管我做什么都讨不到好,好心被当作驴肝肺,姜文君居然也误解我……”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今天他第一次冲我吼……想想真冤,我这么卖力想把事情做好,到头来却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芦母对女儿说:“我看症结还是在冯丽萍让你们垫付的那三万块学费上。 ”

一提这话头,芦苇更是委屈:“爸,妈,这钱我该出吗?我做错了吗?”

芦父看向女儿:“你没做错什么。不过,你要体谅文君夹在你和他前妻女儿之间的难处,也要看到作为单亲妈妈的他前妻的不容易,毕竟你现在丈夫儿子热热乎乎的一家人#糊那边却是母女俩相依为命,雨澄这孩子那么胖性格又那么孤僻。她想留点钱在手上多份安全感也是情理之中的。你就让一步吧!不就三万块钱吗?你们要困难,我跟你妈还有些积蓄……”

芦苇打断了父亲的话:“爸,钱我们拿得出,我就是心里憋气……”

芦母郁闷地叹息一声,皱着眉头说:“当初你嫁给姜文君,我心里就打着鼓,文君人是不错,可他那个前妻是出了名的难侍候,不然文君那么厚道的人,夫妻俩何至于走到离婚哪?又有个孩子,扯不断剪不断的,够你受的……”

芦父见老伴说起这些,生怕再无中生有,忙打断说:“行了老太婆,这会儿说这个干嘛?有问题就解决嘛。”又对女儿说:“你从小到大都是最让我们省心的,能忍让,吃得了亏,不但什么都让着妹妹,还能体恤父母,这事儿我相信你能处理好。 ”

芦苇低头沉吟,片刻,抬头微笑着向父亲:“爸,跟您说说我心里舒服多了。 ”

第五节

回到家,姜文君去追雨澄还没回来,芦苇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频道,一边仔细听着大门的动静,门一响,姜文君开门进来,芦苇盯着电视,没吱声。

姜文君一见芦苇,也觉得自己那会儿不该对她喊,于是主动打招呼问:“还没睡啊?”

芦苇嗯了一声,耳朵里听着电视传来的声响,盘算了半天,还是主动问:“雨澄怎么样?”

见芦苇问,姜文君的脸又暗了下来:“还好,陪她在公园瞎逛了几个小时,刚把她送过去。”说完,信步向屋里走去。芦苇无语,手握着遥控器,客厅的灯不大亮,只用几道淡淡的光线勾勒出她的轮廓来。

姜文君洗完澡进了卧室,芦苇一言不发,坐在床上翻看杂志。姜文君和她并肩坐了,他看着芦苇,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赔笑说:“今天我不该那么说,我知道你是无心的……”没等他说完,芦苇冷着脸,从杂志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到他面前,姜文君一怔。

芦苇继续板着脸说:“冯丽萍胜利了。这卡上有三万,和折子上那三万一块拿去交学费吧,不过要让她打借条——写清楚以后在生活费里逐月扣!”

姜文君愣了,旋即侧过身,感动地紧紧抱住了芦苇,高兴地说:“老婆,我知道你嘴硬心软。 ”

芦苇推了他一把,话中带着哭腔:“以后……别冲我吼,我最受不了男人冲我吼……”姜文君赶紧小声向她赔着不是:“对不起,老婆,我错了……”一边深情地拥着芦苇。

等到第二天晚上,姜文君又送雨澄回来的时候,拿出一张银行卡和自己的身份证递给冯丽萍,冯丽萍满心疑问,没接。“卡上我存了六万块,拿我的身份证去取。密码是雨澄的生日。 ”冯丽萍觉得意外,接过东西不知该说什么好,片刻,问:“她不是只给三万吗?你这是……背着她给的吧?”

姜文君理直气壮地告诉她:“你错了,是她主动给的。 ”

冯丽萍愣了好一会儿,哑着嗓子酸溜溜地说:“你找了个好老婆,要换了我,恐怕做不到。 ”

姜文君怕又生风波,赶紧转移话题,关切地问:“你背上的烫伤怎么样了?”

“这孩子,这也给你说了?好得差不多了。 ”

“以后遇到这种事儿,还是该上医院瞧瞧,咱们还没到要省那点钱的地步吧?”

冯丽萍不耐烦,声音有点大说了句:“我说了没事儿了。 ”

姜文君打量了下冯丽萍,说:“你好像瘦了,脸色也不太好,最近身体怎么样?”

冯丽萍满不在乎地说:“一切正常呀!女儿好,我就好。 ”

姜文君满腹狐疑地看着她,总觉得她的话哪里不对劲,可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劲来,还担心自己想多了,摇了摇头出了单元门,思忖着冯丽萍的话,又回头看看,有些不放心地看着楼上前妻和女儿家的窗户,隔着玻璃,看见冯丽萍将一杯喝的递给雨澄,雨澄接过喝着,母女俩交谈着……姜文君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慢慢地向自己的那个家走去。

冯丽萍等女儿睡了,这才倚着沙发,回想起去医院问诊的那天来,那天是个大晴天,诊断室里,一个女医生坐在她对面,什么都不用说,大夫脸上悲天悯人的表情已告知了答案。

冯丽萍看着那一堆检查单,虚弱地笑笑,问:“我妈是乳腺癌死的,我运气没那么背吧?”大夫的脸上持续着那种表情,她没有等到期待的否定答案。

冯丽萍的目光垂了下来。

大夫叹息着说:“你早该过来了,不舒服有一阵儿了吧?”

冯丽萍小声自言:“女儿正在‘小升初’的关键时刻……”

大夫一声打断她:“女儿升学重要,也不能不要命呀!”

“我还有多少时间?我要听大实话。”冯丽萍突然抬起头来,直视大夫问。那大夫看着她的眼神,早想好的安慰她的话也咽了回去,实话对她说:“癌细胞已经转移了……还是住院吧,或许会有奇迹出现……”

冯丽萍苦涩地笑了:“我这人从不相信奇迹。奇迹也从不关照我。”说完,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边时突然打了个趔趄,大夫担忧地看着她,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挺胸昂首地走了出去。

依旧是早晨,卓立洗澡、姜文君忍着内急焦躁地等待。这似乎成了每日清晨的例行公事,姜文君憋得脸红脖子粗:“我……去楼下物管解决……”话音没落,拿着报纸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出去。

回来的时候,卓立已经戴着耳机开始读英语了。而芦苇,正在洗儿子的内裤。姜文君看在眼里,觉得这样惯孩子实在不好,他婉转地建议卓立适当地自己动手,卓立反感他这种说教,却不正面和他冲突,依旧是彬彬有礼而冷漠地对待他的谈话。

早上出门的时间,卓立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正在换上那双蒲剑峰送的崭新的耐克鞋。

芦苇拿着他的书包和手机侍立在旁边。姜文君还坐在早餐桌前用餐。他一脸的郁闷,看着每天上演的“侍立”一幕。卓立忽然说:“妈,以后给我买一次性的纸内裤吧,屈臣氏有卖,十条装的十五块钱。 ”芦苇不明就里:“干吗呀?现在穿纸内裤成时髦了?一块五一条呢,一月得四十五块钱,不划算。 ”姜文君竖耳听着,没有发言。卓立冷冷地看了一眼姜文君,对妈妈说:“可以在爸爸给我存的教育基金里扣。 ”

芦苇意识到父子俩闹了什么“过节”,来回看着二人。姜文君心里很光火,起身踱到卓立身边对他说:“教育基金怎么能拿来买内裤呢?让你洗内裤,是想培养你的动手能力和自理能力。我问你,你会削苹果吗?”

卓立起身,在原地蹦跳了两下试试鞋子的脚感,悠然答:“我将来是当总统的料,干吗要自己削苹果呀?”姜文君一语被噎。芦苇忙警告性地喊了声:“卓立!”看着卓立脚上崭新的耐克鞋,姜文君弯腰拣起了旁边的鞋盒子,对卓立说:“那天我在商店瞄了一眼,这鞋得八百块吧?不是说不能穿耐克,将来你挣了钱有这个能力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可你还是个中学生,八百块,贫困山区的孩子一年的学费都要不了!”

蒲卓立闻言立即纠正道:“这是限量版的,一千四百多块。 ”

姜文君看着继子,气得脑袋冒烟:“你觉得这很荣耀是吧?一千四百多买双鞋?几个月就坏了,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吗?”

卓立抬头,很冷静地直视着姜文君:“你为你女儿花六万上省重点才浪费呢。铁杵能磨成针,但木杵只能磨成牙签,材料不对,再努力也没用。 ”

姜文君被呛得彻底说不出话来,目光向芦苇这里扫了一眼。问卓立:“你怎么知道的?”“家里的墙壁很薄。 ”

芦苇看看再争下去怕是不妙,知道自己必须得站出来了,她狠狠地训斥儿子:“卓立,你怎么能这样跟你父亲说话?”卓立直接回了一句:“他不是我父亲。 ”“他现在就是你的父亲,你必须接受这个现实。 ”卓立沉默片刻,冷静地看着母亲:“你跟爸爸的婚姻失败了,你凭什么认为跟他就能成功?”芦苇无言以对。卓立拿过芦苇手上的书包和手机,扬长而去……

夫妻俩面面相觑,默然相对。片刻,芦苇搜肠刮肚地试图解释:“对不起,这孩子太不像话了……那鞋是蒲剑峰给买的,我也不知道那么贵。 ”

姜文君梗了半天,说:“蒲剑峰跟你离了婚心里觉得亏欠孩子,金钱成了他补偿父爱、减轻他心中自责的主要方式,但这样对孩子成长不好。 ”

芦苇默然,稍顿,小心翼翼地解释说:“他说的雨澄的事儿,你别放在心上。这孩子,表面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我真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姜文君苦笑道:“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智力和口才都十分了得,我们两个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芦苇张了张嘴,忧心忡忡地看着丈夫,又望了望儿子远去的方向。

午饭的时候,芦苇从餐厅窗口打了饭出来,一转身看见蒲剑峰坐在一角吃饭,略一沉吟,走上前去,在他旁边坐下。蒲剑峰略感意外,眉毛一扬,看看四周,立马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状,问:“不再像躲瘟疫似的躲我了?”芦苇一脸郑重地看着前夫,对他说:“以后,别再给卓立买那些名牌了,更别买什么限量版。 ”蒲剑峰不明就里:“名牌有什么不好啊?我这是从小培养他对生活质量的追求和要求……”芦苇生气地打断他:“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蒲剑峰人极圆滑,几句话察言观色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窃笑着问:“是姜文君说不行吧?”芦苇点点头:“他对孩子穿名牌很不认同,他和卓立还在磨合期,我不希望为了一双鞋闹得大家不愉快。 ”

蒲剑峰冷笑了一声,打量着前妻:“是姜文君那可怜的男人的自尊在作祟吧?”说着,又满是同情的看着她问:“听说你跟姜文君为了他女儿的学费,已经闹得不愉快了?”

芦苇一怔:“卓立跟你说的?”蒲剑峰默默点头。芦苇扔下勺子,一脸忧虑地喃了声:“这孩子……”蒲剑峰赶紧辩解说:“你不能堵祝蝴的嘴吧?说白了,那些钱都是你的吧?他好歹是个男人,怎么好意思用你的钱给他女儿交学费?”

芦苇目视蒲剑峰,眼神犀利:“你别用这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我好吗?我和姜文君是夫妻,我们要共度一生,我的钱就是他的钱,他的钱也是我的钱。我们不会像你这种人把钱算得那么清楚!”

蒲剑峰切了一声,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明白了。不过,夫妻也是需要经济上的某种平衡的,如果超出了某个度,那也是会出问题的。尤其是男人一定要在经济上立住,我如果靠老婆用老婆的钱,我会觉得不太对头……”

芦苇端着饭菜起身:“你就说风凉话吧!我不奉陪了。”转身向大门走去。蒲剑峰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一勺子菜就那样停在了嘴边。

第六节

杜晶晶生日快到了,作为继母,芦溪花重价为她拍了一系列写真照片做礼物,芦苇陪她们去影楼取回来,晶晶乖巧可爱,只是在和她们交谈时礼貌中带着疏远,芦溪也不愿和她多接触,找了个借口让她自己打车回家,自己则开车带了姐姐离开。芦苇对她花高价的行为很是不满,坐在副驾驶座上,她责备地对妹妹说:“这么小拍什么写真集嘛?这得多少钱哪?我看你是给钱烧的。 ”

“这算我送她的生日礼物,晶晶十二岁的生日 party都是在五星级宾馆办的!杜锦波也嫌贵,我跟他说,女孩子从小让她多长见识,过生日到最豪华的饭店,旅游住最高级的酒店,享受高雅的艺术教育,这样才能培养孩子大家闺秀的气质……长大了,没准能钓到总统级的人物呢!”

“说着说着就不正经了。”芦苇被她气乐了。

芦溪笑笑:“其实享受物质生活有两面,小时候极尽享受,长大了才不易被物质所引诱。你看那些贪污犯罪的,有很多都是小时候穷的……”

“耸人听闻!”芦苇转头注视着妹妹,语调严肃了起来:“你和晶晶交过心吗?她最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芦溪很自信地回了句:“我给她的都是我像她这么大时最想要的东西。 ”

芦苇闷声说了句:“你忘了,你有一个完整的家。 ”

芦溪愣了愣,旋即说:“我觉得杜晶晶成长得还可以,和你说的完整家庭的孩子没什么区别。你瞧她长得挺水灵吧?成绩好,也特别能出众,面对陌生人,一点也不怯场,我们现在的贵族式教育和培养,提高了她将来对生活质量的要求……”

“怎么你跟蒲剑峰一个腔调啊?”芦苇有点不乐意了。

“我的前姐夫在某些生活观上,和我是英雄所见略同。”芦溪看了她一眼,得意地说。突然,前面堵车了,她停了车,从后视镜里照了照,摸了一把脸说:“皮肤好干啊,送了你我得回去睡个美容觉,再做个面膜化个妆。 ”

芦苇觉得奇怪,开口问:“你不是要赶着去杂志社吗?”

“哄小孩儿的话你也信?”说罢,又劝姐姐别总像老母鸡似的护着卓立。又告诉她今天是农历七夕,建议让卓立到姥姥家待一宿,给自己和姜文君一个独立的空间。

车驶到芦苇家小区门口停下,芦溪做了个鬼脸,诡异地眨眨眼,对姐姐说:“我们各自回家盛装打扮,完了好招待自己的老公。”等她开车离开,芦苇转身往大门走去,一抬头看见门口的一个花店里生意挺兴隆,略一思索,走了进去。

几乎是同时间的,冯丽萍领着雨澄匆匆到银行来交赞助费。她背了一个装着现金的大包,一手紧紧地拉着包,一路警觉地四处看着,生怕被人盯上。到了银行门口一看,一条长长的队伍一直从里面排了出来,她快步上前,往里望了望,问排在队末的一个中年女人:“请问,你们是不是排队交‘赞助费’的?”

“对呀,九中的,这儿是指定的交费银行。 ”冯丽萍赶紧排到她后面,半是自言地说:“我的妈呀,不是说下午两点到五点半吗?我还以为自个儿来得早呢。 ”“听说,有些家长一大早就来了呢。 ”冯丽萍撇了下嘴:“嗨,送钱还怕送不出去?”然后凑到那中年女人跟前,小声打探:“你们交多少?”那女人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八万,你呢?”冯丽萍一愣,笑笑说:“六万。 ”中年妇女用近乎崇敬的眼光看着冯丽萍:“你要不是校长他姐姐,你老公一准儿是局长的弟弟!我是副市长亲自打电话写了条子,才压到了八万。”瞧瞧四周,又凑她耳边说:“听说好些人都是十万……”

冯丽萍愣怔了,心知这次确实错怪了芦苇,自语:“还真是的……”

终于轮到了她,刚拿着表格要写:为支持教育事业,改善办学条件,某某某的家长自愿捐助六万元整……就听见大厅里忽然乱了套,一下子拥进了一大帮拿相机、摄影机的人,他们将冯丽萍这支特殊的队伍团团围住,一时间,闪光灯闪个不停,晃得冯丽萍不由自主地遮住了眼睛。

一女主持拿着话筒走到窗前,将话筒递到冯丽萍嘴边:“这位女士你好,请问你们这是在排队交‘小升初’的赞助费吗?”

冯丽萍愣了,但片刻之后她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有人给媒体报了料#糊愣在原地对着面前的摄像镜头一时不知说什么。

女主持抛出了第二个问题:“请问你对学校公开违反国家规定,收取与招生挂钩的赞助费怎么看?”

冯丽萍稳住了阵脚,她略一思忖,一脸诧异地反问:“什么赞助费?我是来存钱的,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赞助费……”

没等她说完,女主持眼明手快地拿起了窗口的大理石台面上冯丽萍填了一半的表格:“请问这是什么?”然后对着摄像机念上面的字:“为支持教育事业,改善办学条件,姜雨澄的家长自愿捐助……”念完又向冯丽萍问:“你真是自愿捐助吗?他们要你捐多少?”

冯丽萍愣了愣,一脸怒气地夺过表格:“我是自愿捐助!我想捐多少就捐多少,碍着你们这些记者什么事儿啦?你们以为自个儿是谁呀?”

她转身趴在窗口,不顾一切地飞快填完表格,抬头往窗内寻找那位学校的负责人,却不见了那人的身影,她着急地四处张望,忽然,看见在大厅一侧,这位负责人已被记者们的长枪短炮围住了。记者们七嘴八舌地发问。负责人脸涨得通红,使劲摆着手,一个劲儿地说:“我只是个跑腿儿的,具体情况我真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请让一下……”

他边说边往外挤,好容易挤出了记者的人墙,冯丽萍慌忙拿着表格挤上前,一把将表格塞进负责人手中,急迫地说:“这是我女儿的自愿表!钱我马上到窗口去存!”

那负责人把表格塞回来:“对不起,收费停止了。”又提高声音冲着还在排队的人群喊:“收费停止了,请大家回去吧!”

人群一下子炸了锅,呼啦一声都向负责人围了过来,义愤填膺地嚷嚷:“不行!怎么能说停就停呢!”“我们是自愿的!”“我们都是自愿的!”“把这些记者赶走!我看他们是吃饱了撑的!”“砸了他们的相机摄像机!”……冯丽萍以近水楼台的优势紧紧地攥着负责人的手非要把表格塞给他,声嘶力竭地对那个负责人念叨着:“您就把我这张收了吧!我排了几个钟头脚都站硬了,都轮到我了您不收说不过去呀……”

更多的人蜂拥而至,纷纷把手中的表格往负责人手上塞,冯丽萍被挤倒在地,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又被后面的人挤倒了,她举着表格在地上膝行两步,终于无助地哭起来:“怎么这么倒霉呀,还有一分钟我就办完了……”

被挤开的雨澄好容易挤到母亲身边,一把抱着妈妈哭起来:“妈,你摔疼了吗?”

冯丽萍扶着女儿站起身,一下子不知从哪儿来的劲,她拼了命地挤过骚乱的人群,扑到收费窗口,窗口上立着一个“此柜暂停服务”的小牌,冯丽萍将那个牌子翻面扣上,不顾一切地从随身的包里将六万块一股脑掏出来推进窗口,冲里面的营业员喊:“求求你们,收下我的钱吧!我表都填好了……我求你们了……”

营业员面带同情地说:“大姐,快把钱收起来!你看这儿这么乱……学校不让收了,收了也没用!”说完将冯丽萍的钱都推了出来,猛地关上了窗口。

“砰”的一声,冯丽萍愣了愣,突然平静下来。将钱放回包里,擦干眼泪,向身旁的雨澄决然说:“这条路走不通,又得重头再来了。”她拉着女儿,从人群里挤了出去,夏天的太阳很毒,可不知为什么,这毒辣辣的太阳照在她身上,却让人凭空生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叹来。

下午的太阳,将她们母女的影子拉长,再拉长……

办公室里,姜文君正翻看资料,电话响了,是芦苇打来的,叮嘱他早点回家。“今天是什么日子?普通日子还要我早点回家?行行,保证准时回家!再见。 ”

他刚挂断电话,电话又响了,他以为还是芦苇,笑着将电话拿到耳边,调皮地问了句:“夫人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丽萍?你慢点说……别急,慢点说……”他倾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安慰冯丽萍别急:“我这就过来。 ”

姜文君一赶到冯丽萍家,问明事情经过,建议地问:“要不给芦苇打个电话,让她问问校长那边的情况?”

“没用。人家副市长亲自给校长打了电话,校长现在正给记者围攻呢。说是有想上九中上不了的学生家长给媒体报的料,这事儿闹大了,学校已经明确表态,不敢顶风作案,交再多的钱人家都不收了……”

姜文君沉思了一会儿,说:“现在看来,只有上片区内的一般中学了。你也别太沮丧了,给孩子请家教抓一抓,高中还可以再考重点呀!”

冯丽萍却根本没听他说,庆幸地苦笑了一下:“幸好我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我们还剩一条路——在九中旁买二手房,把雨澄的户口迁过去,她顺理成章就变成片区内入学了,现在是十万火急,不过事在人为,我在派出所的户籍科有熟人,要抓紧办还来得及!”

姜文君惊怔了,有点恼火地说她:“买套房那得多少钱哪?为了上个重点,搞得倾家荡产这太离谱了!”他一抬头看见女儿站在她房门口,只好闭口不语。

冯丽萍全不在意,决然道:“女儿进不了重点,我死不瞑目!”

姜文君惊骇看着她:“你……你是走火入魔了?!”

第一节

芦苇做了面膜,精心画了淡妆,又换上了一件漂亮的连衣裙,桌上已放上了两三个精致小菜,摆了两副雅致的餐具,点了蜡烛。跳动的烛光映着她的脸,温馨便随着她的浅笑漾了满屋。忽然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桌上的玫瑰花,抽出两枝来,走到卧室,将两枝玫瑰的花瓣儿揪下来,散到床上,心里默念:牛郎和织女,我和你……四下一打量,又打开抽屉拿出一盒印度香和一个小香炉,抽出两只香点上,放在床头,随后她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想着今晚的七夕之约,脸上表情随着思绪时而幸福,时而激动,时而羞涩,时而温馨……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屋里有动静,猛地睁眼,只见姜文君站在面前。芦苇躺着不动,看着老公,娇嗔道:“牛郎,你迟到了。 ”

姜文君一脸茫然:“牛郎?”

芦苇坐起身来,正要说他不解风情,却发现姜文君一脸严峻,心事重重,显然没注意到芦苇的精心化妆打扮,也没注意到床上的玫瑰花瓣儿和床头的印度香。忙问:“出什么事儿了?”

餐桌上的玫瑰在怒放,蜡烛也燃着,盘中的菜一动未动。画面还是一样的画面,可是早没了那会儿的浪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气的凝重。

夫妻俩默然相对。芦苇安慰地:“还有时间,大家再想办法。 ”姜文君沉默良久,苦笑:“雨澄她妈倒是找到了个最直截了当的办法。 ”“只要有办法就努力去试呀!是什么?”姜文君正不知该如何说,此时,茶几上的电话响了。姜文君望着电话,说:“可能是她。 ”电话在芦苇这头,她怔了怔,想伸手接,一转念,按了免提键。话机里果然传来冯丽萍的声音:“喂?怎么不说话?”芦苇看着姜文君,姜文君忙走到话机跟前坐下,“我在听。 ”电话那头的冯丽萍有点气喘吁吁:“我现在在九中附近的一家房屋中介公司,还好有值班的给我敲了起来#蝴们有一套老居民房要卖……”

芦苇听的不着头尾,疑惑地看着姜文君。姜文君冲着话机道:“你还真抓得紧呀。多少钱?”短暂的静默后,冯丽萍小声说:“房是中介买下了的,这一带房价被家长们炒高了,三十多平米,挺破的,就等着拆迁了,要三十万,说是一分不少,有好几个家长都盯着这套房呢,中介要求马上交全款办过户……”

芦苇什么都明白了,她心里一阵发堵,默默地走出房间,留下姜文君去与前妻对话。芦苇走到卧室,动作机械地灭了印度香,又慢慢拣起床单上的玫瑰花瓣儿,一股脑扔进了一个字纸篓里,然后坐在床头发怔。姜文君来到她身边。沉默。

半晌,还是姜文君主动开口:“冯丽萍的意思,我们两家一家出一半的钱。 ”

芦苇愣了愣:“十五万可是我们的全部积蓄!都给了她我们不过日子了?你我一个月才挣多少?光两个孩子一个月就得花多少你算过吗?”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冯丽萍不是三万都拿不出吗?怎么突然十五万都没问题了?”

“我没同意她的方案,为孩子读个重点,倾家荡产置房置地,太离谱了。 ”芦苇长长了松了口气,片刻,又体贴地问:“那……她闹得很凶吧?”

姜文君在床边坐下,郁闷而担忧地捧着头,声音粗嘎地说:“不知怎么搞的,这回她比任何时候都不可理喻,好像女儿不上重点真会要她的命。”稍顿,又忧心忡忡地说:“但愿她能想通……”

芦苇闻言,刚放下的忧虑又涌了上来。

没过几天,姜文君听说冯丽萍从别处借到了钱,加上原来的六万,已经买好了房子。这事儿就算结束了。芦苇闻言,如释重负。

这天,芦苇芦溪夫妻四个在芦家聚,谈起“小升初”的话题来。芦苇向杜锦波说:“还是你们杜晶晶省心,一分钱没花就进了九中。 ”瞥一眼姜文君,又说:“前一阵儿为了雨澄的小升初,我们都脱了一层皮。 ”

芦父赶紧说:“这下好了,卓立、雨澄、晶晶都念一所学校,可以互相照应。 ”芦母看着姜文君,语气带了几份打探地问:“听说最终还是孩子她妈买了学校旁边的房子,迁了孩子的户口,靠这个才进去的?”姜文君有些沉郁地答:“是呀。 ”芦溪也看着姐夫:“听说那房买得挺贵?”姜文君不愿多谈,只支吾着说:“还行吧。 ”杜锦波一看,赶紧给表哥解围:“嗨,那房有附加值,贵个十万八万的也值。 ”

趁着在厨房切西瓜的当儿,芦溪问姐姐:“你没问姐夫冯丽萍从哪儿一下子借到那么多钱?三十万不是个小数呀!”“我想问来着,话到嘴边儿又觉得这和自己没啥关系了。”说着,叹息一声:“这场‘小升初’大战总算结束了!”

芦溪心里却有些打鼓地,倒像是预言似的对姐姐说:“但愿如此。 ”“什么意思?”芦苇停下刀,抬头问妹妹。“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别留下什么后遗症……”“你什么时候成了个悲观主义者了?”

芦溪一副预言家的派头,对姐姐说:“走着瞧吧,别看你是我姐,很多方面我比你成熟!至少,我对人性的了解比你透彻。 ”芦苇拿了块西瓜塞进她嘴里,笑说:“这下堵住嘴了!”

姜文君拿了报纸正看证券版,杜锦波悄悄走近,看着他欲言又止的,如是几次,姜文君觉得奇怪,问他:“有事?”“有件事儿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丽萍姐管我借了八万块。 ”姜文君拿了报纸呆在当场:“啊……原来是这样。她……她居然向你开口?”杜锦波点点头:“雨澄可是我侄女儿。”稍顿又解释道:“她说她到处都借遍了,走投无路才找上我的……”姜文君出了会儿神,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儿,最后站到杜锦波面前,伸手一只手,说:“她给你打了借条吧?拿来!”

杜锦波怔了怔,从裤袋里摸出钱包,从钱包的夹层里抽出了一张折叠好的借条递给姜文君,又半是不好意思地说:“我藏得挺严实,怕给芦溪看见。 ”

姜文君展开借条看了看,将它揣进了自己的口袋。杜锦波不解地问:“你这是?”

姜文君二话没说,坐到书桌前,抓过桌上的纸笔刷刷地写了一张欠条递给杜锦波。杜锦波张口结舌,有些过不去的说:“表哥,你看这……”

姜文君拍拍杜锦波的肩:“现在欠你债的是我。帮我个忙,这事儿你知我知就行了。 ”

姜文君装了冯丽萍那张欠条,一进单元门,正碰上冯丽萍送了三个人出来。冯丽萍有点意外,问他:“你怎么来了?有事儿?”转身回来,冯丽萍将一杯茶放到姜文君面前。姜文君问她:“那是些什么人哪?”冯丽萍一怔:“啊,房屋中介的,我买的那套房还有最后一点手续没了,他们过来办一下。 ”

姜文君心有疑惑:“干吗上家里来?这种事儿你去他们中介公司办就行了。”又有些担心地对她说:“家里没个男人,你不要把什么人都往家里带,万一别人起了歹心怎么办?”

冯丽萍有所触动地看着姜文君,在他对面坐下,默然道:“雨澄上学的事儿落实了,我还以为很难在这个家里看见你了。 ”

姜文君无语,摸出冯丽萍写的那张借条递给她。冯丽萍展开一看,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杜锦波的嘴也太不严实了,我让他别跟你说的……”

姜文君又从冯丽萍手中拿回了借条,一下子撕成两截团了下扔进了垃圾桶。冯丽萍的手伸在那,惊怔了:“你……干吗?”“我重新给他打了张借条,这钱我来还。 ”冯丽萍目瞪口呆,之后是一脸的感动,良久,轻声说:“你这么做……她会同意吗?”姜文君斩钉截铁地说:“这你就别操心了。 ”冯丽萍无言,片刻,忽然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姜文君手足无措地,从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巾塞到她手中,劝:“别这样……你别这样……”冯丽萍擦泪,哭得更伤心了,断断续续地说:“你别对我这么好……你该让我自生自灭……”姜文君有些恐慌地说:“说什么呢?雨澄上学的事儿定了,你也安下心来,好好地生活,有合适的人再找一个吧!”冯丽萍抽泣着:“谁会要我这样的……”“你有很多优点,勤劳、上进、很有活力……只是,以后别太争强好胜,活得轻松点……”姜文君急切地劝着她。冯丽萍擦干眼泪,稳住情绪,看着姜文君:“你放心,我已经没有那个心气儿跟别人去争了……”姜文君满腹狐疑地看着前妻,觉得她的话太过悲观,完全不像以前她的行事为人。

杜锦波要带女儿去买东西,芦溪不肯同行。等杜锦波走后,芦溪挺惬意地坐到沙发上喝咖啡,她一眼瞥见了杜锦波放在沙发上的公事包,心中一动,慢慢打开包翻看,里面是些合同文件什么的,没有“可疑”之物。她放心地舒了口气,正想罢手,一张手写的纸条吸引了她的眼球,她拿起来迅速地扫视着,正是那张姜文君的欠条。她思索片刻,拔了姐姐的电话,却被告知正上手术,于是,他迅速地换好衣服,开车去了医院。

俗语常说“天黄有雨”。这天一早,老天的脸就泛出了金色,大雨似乎顷刻便至,树影摇曳。街上的人行色匆匆,生怕一步走慢被浇了。医院的重症监护科病房门口,护士长芦苇正对一个护士交代工作,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的脚步声。

“病人刚做完肺气肿减容术,要注意随时排痰和全身放松护理,密切观察……”她刚值完夜班,一脸的倦容,有几缕碎发垂了下来,顺着汗珠子粘在脸上。

芦苇抬手拨了下头发,刚想要再叮嘱几句,小护士笑着对她说:“放心吧护士长,我都记住了。您昨晚值班又接着手术,早点回家休息吧。”芦苇笑了笑,这时候,一个护士匆匆忙忙走过来,一见芦苇,说:“护士长,您妹妹来了。”芦苇似乎感到很意外,“哦?”的一声,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摘下了挂在耳朵上的口罩,顺手塞进白大褂口袋里。走到拐角,就看到妹妹芦溪向她招手。

“姐。 ”

芦苇走近了,瞪了她一眼,问:“什么事儿呀?也不先打个电话来。”芦溪听她这么说,也没在意,反而看了看四周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抿了下嘴,似乎有什么话不方便说,最后看着姐姐,眼里闪过一丝怜惜,帮她捋了一下滑下的碎发,问:“忙了一夜吧?你看看,眼圈儿都黑了。 ”

芦苇听她这么说,全身的疲劳顿时涌了上来,揉了揉眼睛说:“昨晚两个急救接上午一个手术,一分钟都没合眼,快瘫了——这就是 icu(重症监护)!你找我是不是有事儿?”芦溪看看姐姐,手伸进衣袋里,握着手里的东西,她心里像有两拨儿人在拔河,不知道该不该把东西给姐姐,芦苇又问了几次,她才像下定决心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了过来。

芦苇一脸狐疑地看着她,心想:不知道这个丫头又搞什么花样。

就只看着她,没有伸手去接。芦溪小声解释说:“在杜锦波公文包里找到的。”芦苇嘀咕了一声:“这是什么?”芦溪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借条。 ”

见姐姐不明白,芦溪又补充道:“你老公打给我老公的。”芦苇一脸诧异地看着妹妹,手上的纸条展开来,她只扫了一眼,表情顿时僵在那里,良久未动。

芦苇盯着纸条,喃喃道:“他找杜锦波借了八万……他找杜锦波借了八万……”好一会工夫,她挤出一丝苦笑,说:“我太傻了……”

芦溪见状,上前一步,拉了她的手说:“他前妻突然凑够了买房的钱,我就说不对劲,让你问问姐夫,钱哪儿来的,你怎么说来着?‘这和我没什么关系了。’看看,现在有关系了吧?”说着,瞪了姐姐一眼。

芦苇似乎没听到她的话,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沉着脸思索。芦溪指了指纸条又说:“还款期限三年。姐,你信不信姐夫开始存小金库了?”

芦苇一怔,随即三下五除二脱掉了白大褂,扔给一个经过的护士,噔噔快步走向电梯,芦溪在她身后喊:“你下班了?”话音没落,芦苇人已经走进了电梯。电梯里有人打招呼,她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两句,在心里把家里里里外外、书桌柜子想了个遍,仔细思索着什么地方可能藏着小金库。

第二节

几乎是一路飞奔回的家,可芦苇把卧室里里外外都翻遍了,却是什么也没找着。

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普通住房,因为新婚,刚刚装修过,整洁中透着温馨,卧室床头挂着芦苇和姜文君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二人喜气盈腮。窗户上的大红喜字也像张笑脸,笑逐颜开。

芦苇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四下看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脚走到书房。她挨着打开抽屉,仍然是什么也没有,一把关上抽屉,目光扫向了对面的书柜。芦苇看着书柜里的书,目光像扫描仪一样一本一本扫过,最后,定格在了一排古籍书上。她一本本打开、翻看、放回原处,忽然,从一本书里露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她愣愣地盯着它,犹豫着,最后,飞快地从里面抖出了一张银行卡。

芦苇拿了那卡走到电话前,一遍遍地输入着密码,电话却总是提示: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她心下烦躁,啪地挂了电话。一扭头,看见了电话前的那本台历,有一些重要的日子,姜文君总会在台历上做一些记录提示。密码会不会是一些重要日子的数字组合呢?她心里一动,拿起台历翻看。突然,她的眼睛在一页上停了下来,上面标记:雨澄生日。

她照着台历上的日期试着输入一串数字,这次,电话里提示:余额,三千元整。挂了电话,她长出一口气,再也没力气,放任自己跌回了座位上。

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打在她木然的脸上,茶几上的苹果,也染上了一层昏黄的光晕,失却了原来红润的光泽。墙上的挂钟传来了滴滴答答的指针声。

叹了口气,芦苇又看看手里这张银行卡,索性站起来进了厨房。

姜文君下班回来,一进屋听到厨房有动静,便冲里面喊了一声:“我回来了。”没听到有人回答,他将公文包挂到了门口的衣架上,换了拖鞋往厨房走去,看见芦苇正在切菜。

姜文君一脸关切地问她:“做饭呢?下了夜班回来睡了会儿没?”芦苇手里的菜刀停了停,又接着切,说:“睡不着。 ”姜文君四下一打量,见案台上有两棵葱,忙走上前去:“我来剥葱吧,你得强迫自己睡,欠的觉太多了身体吃不消的……” “《说文解字》挺高深的吧?咱们家就你这个中文系的高材生能看懂吧?”芦苇冷不丁地打断他的话。姜文君愣了,不明所以,说:“这……这是从何说起呀?”芦苇放下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头顶的橱柜格板上拿出那本书来,姜文君一见那书就傻眼了,嚅嗫着说不出话来。半晌,姜文君结结巴巴地说:“你看见那张银行卡了?我可以解释,我……”芦苇平静地看着他,说:“打开看看。 ”

姜文君神色很是狼狈,紧捏了手里的葱,嘴上却还勉强撑着说:“我说了,我可以解释。 ”

芦苇还是不动声色,对他说:“看看嘛,里面还有惊喜呢。 ”

姜文君脸上赔着笑:“瞧你说的,能有什么惊喜?”见芦苇一脸严肃,他放下了手中的葱,拿起那本书打开一看,里面除了银行卡还有张折叠的纸。他抬头疑惑地看了芦苇一眼。芦苇还是一脸的平和,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打开那张纸,这张纸和银行卡是一对儿,配套的。 ”

姜文君满腹狐疑地展开那页纸,旋即蒙了,窘得满脸通红,一句话都挤不出来。

芦苇又开始切菜,说:“你不是说可以解释吗?我等着听呢。说吧!”

姜文君靠着橱柜,发呆了片刻,哑声道:“钱是冯丽萍管杜锦波借的。为了买那套房,她什么办法都想尽了,只弄到十六万,加上我们出的六万,还差八万,她走投无路才求到了锦波名下……锦波跟我说这事儿时,房子都买了,生米煮成了熟饭。我知道冯丽萍困难,觉得这八万该我还,就让锦波撕了她的借条,我给他重新打了一张……就是这张了。 ”

芦苇一听这话,声音都抬高了,反问道:“怎么就该你还?她就不该买那房。为了把女儿的户口弄到那个重点高中的片区,花三十万买套破房#糊走火入魔不听人劝也就算了,既然不听人劝就该自己负责到底!三十万哪,这对我们这两个工薪家庭是什么概念?”

他们正在争执,芦苇的儿子卓立背着书包、抱着滑板从外面开门进来,正在门口换鞋,听到厨房里传来的争吵声,便往厨房方向走了几步,继续听着。芦苇和姜文君浑然不觉。

姜文君听了芦苇的话,反驳道:“钱也不是白扔的,一方面女儿上重点的问题解决了,另一方面那房不是还在那儿吗?等着拆迁,将来说不定还有赚呢!”

芦苇手里的东西一放,问他:“说到关键了#涵赚?你前妻买房子置地,产权写她的名字,我们却要出一半儿的钱,她这摆明了是打着女儿的旗号掠夺我们嘛!”

姜文君看着激愤的芦苇,说:“你把她想得太坏了,她只是为了雨澄。 ”

芦苇没理他,眼泪却涌了上来,说:“知道我最伤心的是什么吗?不是这张借条,也不是你的小金库。这才结婚多久呀?蜜月都没完呢,你就开始骗我了。”芦苇说着,声音颤抖了起来:“姜文君,你跟我就不是一条心……”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姜文君一看她这样,忙柔声说:“咱们就算为了雨澄行吗?孩子眼巴巴地想上重点中学,你理解理解我这个当爹的心行吗?你儿子不也是上的重点吗?他成绩好不用你操心,你想想我们这些差生家长的苦闷……”

芦苇打断他的话,说:“什么‘你的我的’,你倒分的挺清楚。我不理解你,那冯丽萍理解你,你和她互相理解去吧!”

一听这话,姜文君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你这么说有什么意思! ”

芦苇刚要说话,只听到“砰”的一声关门声,两人一惊,互相看了一眼,走出了厨房。

芦苇一看门口的球鞋,明白儿子什么都听见了,她愤愤地瞪着姜文君。姜文君见状,说:“我……出去走走,晚饭别等我了。”他慢慢地走出门去,很轻地关了门。

姜文君出了门,径直去找了表弟杜锦波喝酒。杜锦波替他倒上,看着表哥,很是不好意思。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都怪我没藏好那张借条,来,表哥,我替你压压惊。我哪儿想到老婆会翻我公文包嘛。 ” 姜文君没有吭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杜锦波看他一言不发,有些担心起来,夹了点菜给他,说:“你吃点菜吧,这么喝回头醉了。 ”

姜文君没理他,他心里觉得不可思议,芦苇看起来温和,行事却如此凛冽,想想真是……自己又倒了酒仰头喝下。放下酒杯,喃喃地说:“她比我想像的厉害和现实得多,居然能在小半天内查出我的小金库,还破解了我的银行卡密码,真让我毛骨悚然!”

杜锦波同情地看着他,忽地一笑说:“表哥,你看过美国电影《史密斯夫妇》吗?你和她都正进入角色。 ”

姜文君没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背着她干这些,那还不是为了息事宁人吗?还不是为了家庭的安定团结吗?”说着,一杯接一杯地灌。

杜锦波一把按住了酒杯,说:“不能再喝了,我已经被芦溪罚睡沙发了。怪就怪我当初不该借钱给冯丽萍,你要再喝高了,我就得睡阳台了。 ”

姜文君酒有点高,拨开他的手,瞪着血红的双眼,气势汹汹地说:“瞧你这点出息,怕老婆怕成这样?你眼里要还有我这个哥,就别管我!”杜锦波不吱声儿了,索性自己也倒了杯酒喝起来。

芦苇见他晚饭没回来,就给妹妹打了个电话,一听芦溪说姜文君在喝酒,委屈全涌了上来:“他借酒浇愁?我一肚子愁拿什么浇呀?杜锦波让我们别想那钱了?他倒大方,他是卖药的不是印钞票的!那可都是他的血汗钱哪,怎么能不还呢?不还能睡得着觉吗?

就算我能睡着,你姐夫的脾气他能睡着吗?他睡不着我也别想睡着……”芦溪乐了,说:“姐,你说绕口令呢?”

挂了电话,芦苇盘算着该如何解决这件事,谁知在家左等右等,到半夜了还不见姜文君回来,电话打到妹妹家,却说杜锦波把他送到楼下看着他进了单元门才走的。芦苇越想越生气,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了两点,她担心了起来,在屋里走了几圈,还是不放心。

抓过一件外套向外面走去。门一开。从外面倒进来一个人,她吓得“啊”的一声,仔细一看,是姜文君,一身的酒味,还兀自呼呼大睡呢。

第三节

第二天早上,姜文君醒来,揉着头四下看了看,拉了被子穿上鞋,慢慢地走了出来。正碰到刚洗澡出来的卓立,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卓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电光火石间,姜文君突然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回家的时候,卓立也刚好放学,却把自己关在了门外。

他径直走到卓立的房间,伸手摘下他听英语的耳机,卓立一抬头,看着他的目光恼怒中带着挑衅。

“昨晚为什么把我关在门外?”姜文君不理会那些,开门见山地问他。恰巧芦苇端了卓立的早餐过来,听到这话,惊诧地站在门口。

卓立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说:“我没看见你,我只看见一个酒鬼坐在我家门口。”芦苇推门走进来,沉声问:“卓立,怎么回事儿,你说清楚。”卓立满不在乎地看了他们一眼,说:“我说得够清楚了。”转手拿了英语书,到阳台上读英语去了。

芦苇追出来走到他面前说:“你,你怎么能这样?他是你父亲!”

卓立却没有理会她,依旧读着英语,声音不高不低地回答说:“他只不过是一团必须在这个家里晃悠的空气。 ”

看着儿子眼神中的冷漠甚至仇视,芦苇一阵心惊,想起了雨澄看她时,那眼神,也是这般的冷淡和仇视。甚至在烧面纱时,眼睛里闪现的那种快意……

卓立上学走后,姜文君从卧室走出来在沙发上坐下,对芦苇说:“我们谈谈吧。”芦苇把卓立的鞋拎到阳台上,回来在他对面坐下,四目相对,不知该如何开口。

过了会儿,姜文君看着她,说:“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们好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我是真的没辙了。我只想做我该做的事,可,可现在却成了,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怎么做都不好,你让我怎么办?”

他扶了下额头,接着说:“不管怎么做,都会伤到别人,不是伤到这个,就是伤到那个的。”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芦苇,犹犹豫豫地说:“我反复想过了,想到了一条路,就是……”

芦苇听他到这里,一脸的不解。

姜文君一咬牙,说:“我们aa制吧。 ”

芦苇听完他的话,大吃一惊,抬头看着他。姜文君接着说道:“你看这样行吧,我每月交给你一笔钱用于日常开支,家里要买什么大件,我俩各出一半。”顿了顿又说:“当然,借杜锦波的八万块肯定该我还。我们可以写份东西签个字什么的,像芦溪两口子那样……其实,这种夫妻现在挺多的……”

芦苇怔怔地看着他,心里一阵悲凉:这日子还没开头呢,就要先分家了。她眼里藏不住的伤痛满溢,说:“我找你不是为了搭伴过日子,而是要和你白头到老共度一生。经济上分这么清楚,感情上还能全部投入吗?”

姜文君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坐下对她说:“咱俩的收入差不太多,可我前妻比你前夫挣得少,我女儿又比你儿子成绩差,你父母有退休工资而我还有个母亲需要赡养,明摆着我的经济负担比你重,我们已经开始为‘你多我少’的问题闹矛盾了!引进aa制是唯一的出路!”

“你以为只是钱的问题吗?你知道我被男人欺骗过,我最怕也最恨的就是欺骗!我也不是不同意负担雨澄的教育费,可我不想纵容你前妻的贪心!你背着我这样做,冯丽萍又在雨澄面前说三道四,会让雨澄恨我是个狠心的后妈!冯丽萍抓住你爱女儿这根软肋,利用女儿敲诈你,你能硬得起心肠来吗?就算我们 aa制,看着你被她洗劫一光,我能不管吗?我们这个家日子还怎么过?”芦苇一迭声地问他。

姜文君却有些不以为然,说:“你扯那么多干吗?本来就是为钱的事吵架嘛,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芦苇别过脸去,问:“你想说我口是心非?我是个眼里只有钱的俗人?”

一听这话,姜文君急了:“是我俗还不行吗?我没能耐连女儿的学费都交不上!可你换个位替我想想,我夹在你和冯丽萍之间当夹心饼干的日子好受吗?我谁也不想伤害,打落牙只有往自己肚里咽!房子已经买了,学校的名也报了,你不乐意我替女儿还钱,那就aa啊,你又怕这样把自个儿弄俗了!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只要你对我诚实,这过分吗?”

“诚实的代价你想过吗?诚实的话我们早闹翻天了!”姜文君把头埋在手里,沉默片刻说:“早知道我有这么大的负担,你真不该嫁给我!”

芦苇一听这话,忽地站起来,对他说:“你是想说你娶错人了吧?姜文君,你要后悔还来得及!”“我后悔?是你后悔了吧?”姜文君抬头看了看她。芦苇的眼泪涌了出来,说:“我是后悔,我后悔我看错了人!”姜文君闻言,定定地看着芦苇,下意识地说了句:“犯了错误可以改啊。 ”

芦苇怔了:“你想离婚?”芦苇悲从心生,想不到自己这次的婚姻,蜜月都没有度完,竟然要面临这样的结局。她的眼泪在眼眶里聚了起来,强忍着,没让它落下。

姜文君摇了摇头,说:“如果你要离,我不会死乞白赖地拖着你。 ”

一听这话,芦苇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她擦了一把眼泪:“姜文君,这可是你说的,离就离#涵离了谁过不了呀?”说完,赌气地坐下,扭过去不理姜文君。姜文君眼圈也有些红:“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日子还有意思吗?”说完,抓了件外套走了出去。

芦苇独自坐在家里,心里像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出个头绪来。正想着,电话响了,她木然地拿起听筒,电话那头传来了雨澄的哭声:“妈妈住院了。 ”

芦苇气喘吁吁地跑到医院,雨澄在门口等她,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一见雨澄,芦苇忙问:“你妈在哪儿呢?”雨澄也不说话,在前面带着她七拐八拐地走了半天,芦苇抬头一看,头顶一个牌子:肿瘤科。

得知情况的姜文君声音都有点发抖,问大夫:“严重到什么程度?”

“乳癌晚期,癌细胞已经转移。 ”“还……还有治吗?”

一阵沉默。姜文君明白了,低下了头。芦苇忙对他说:“徐大夫的意见,可以考虑乳腺癌扩大根治术,加放疗化疗辅助……”

姜文君抬头看着主管大夫,试探地问:“那只是……走走过场,是吗?”

“也不能这么说,也有个别康复的例子。 ”

姜文君再也掩不住内心的焦急,怒气冲冲地说:“比例是多少?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你们医生说话干吗总是遮遮掩掩的?”“文君。”

芦苇拉了下他,又一脸抱歉地看了看大夫说:“徐大夫,要不,我们待会再谈?”徐大夫看一眼姜文君,点头。姜文君起身,机械地向门口走去。徐大夫又对芦苇说:“你知道了吧?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了……她进来的太晚了。 ”

芦苇从办公室走出,见姜文君和雨澄在走廊上低声说着什么,犹豫片刻,刚想向两人走去,却见姜母和姜文娟从电梯间出来,急匆匆走到姜文君二人面前。芦苇站下,远远地看着几人。

姜母向姜文君问:“我媳妇住哪间?”

姜文君指了指一间病房,四个人鱼贯而入。芦苇孤单单地站在原地,只觉得他们的喜怒哀乐与己无关,自己这么努力,却还是得不到婆婆的认可,仿佛自己是个不相关的局外人。片刻,转身悄然离开。

等到她们都走了,姜文君才在医院公园的长椅上找到芦苇,在她身边坐下。一阵沉默,芦苇低了头,问他:“妈和文娟走了?”

姜文君一愣,知道她看见了,小声回话:“嗯。徐大夫说病人需要静养。 ”

芦苇点点头,没说话。

姜文君看着妻子,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我有事跟你商量。 ”“嗯。 ”“你看啊,她母亲过世好些年了,父亲年岁大了跟着她弟弟,她弟弟不是下岗了吗?最近刚应聘到一家公司搞点销售,弟媳又要照顾公公又要照顾孩子……”说着,咽了口唾沫,咬牙说:“我可能得多出点力。 ”

“怎么出法?”

“我刚跟他们家的人排了个晚上守夜的值班表,让他们算上我一个。其实就三个人,她弟弟、弟媳加上我,我一星期三天,他俩一人两天,你看……”

芦苇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她毕竟是雨澄的妈,她都这样了,我还有什么话好说?不过,可能还是得请个看护,毕竟你们白天都得上班,晚上熬两三个夜熬得起,接二连三地熬,熬出病怎么办?

何况那是癌症病房,病人和家属都要承受你想像不到的心理压力,你要有心理准备。 ”

“就是因为是癌症,才更要亲属陪护,听医生说乳癌晚期会很痛,有时候会痛得昏死过去,我只希望她每次醒过来,睁开眼看到旁边守着的是家里人……”

芦苇点点头:“我懂了,你是对的。家里我会多照应,对了,她吃的我来负责吧,反正每天我也要到医院,在家里做了顺便带过来,给她弄点可口有营养的东西吃。病房的伙食不好。 ”

姜文君感激地看着她:“你让我怎么说呢?”

芦苇责备地说:“那就什么都别说。”稍顿了一下,又柔声对他说:“你也要想开一点儿。好在我在这医院上下还熟,人缘也还可以,你放心,她会得到最好的照顾的。 ”

“谢谢。 ”芦苇见他这么客套,心里有点受伤,看着他:“你我之间需要说‘谢’吗?”姜文君无语。芦苇还想说他几句,见他一脸的疲惫和恐慌,又打住了。坐了一会儿,芦苇想起什么,问:“雨澄怎么安排?要不,接她上家里住?”

姜文君摇摇头:“突然接她过来,恐怕她一时适应不了。再说现在是特殊时期,我要常往医院跑,你也要分不少心,没太多工夫照顾她。我跟我妈说好了,让她先到那个家陪雨澄住一段儿。好在学校已经停课了。至于以后……看情况再说吧。 ”

芦苇想了想站起身:“也好。我回家安排一下卓立。 ”姜文君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她刚走了两步,姜文君又喊祝糊,走到她身边,低声说:“我气头上讲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

芦苇眼圈一红:“以后我们别动不动就说‘离’,好吗?”“好。 ”“还有,别再提什么aa制了。 ”

姜文君看着老婆,用力地点了点头。

╔……╗

┆千秋┆‘阅’尽春色 ‘读’领风骚

╚……╝

第四节

柔和的壁灯灯光照着冯丽萍,她正在输着液,夜晚的医院特别安静,只有查房医生偶尔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病房里,甚至能听到液袋里滴液的声音。

冯丽萍躺在病床上睡着了。姜文君靠在一把椅子上校函。忽然他听到响动,以为冯丽萍需要什么,慌忙坐了起来,一抬头见芦苇穿着白大褂站在床边,正在查看着冯丽萍的液体。

芦苇有些歉意地低声道:“吵醒你了?怎么样?”

“可能是止痛药的原因,一直在昏睡。 ”芦苇在床边坐下,夫妻二人默然相对。这时冯丽萍慢慢睁开眼,目光从前夫的脸上扫到芦苇脸上,她虚弱地说了句:“你们都在呀,给你们添麻烦了。 ”芦苇微笑着对她说:“你别这么说。 ”冯丽萍看着他们,说:“扶我坐起来。 ”姜文君上前扶起前妻,芦苇将一块枕头垫在她的身后。冯丽萍坐好,夫妻俩也在她的对面坐好。冯丽萍静静地打量了一会儿眼前的两个人,开口道:“有些事情……我想趁我还清醒,跟你们交代一下。 ”

姜文君和芦苇交换了一个忐忑的眼神,不知她又会出什么样的难题出来。冯丽萍指了不远处的床头柜对姜文君说:“床头柜里有个包,文君,你帮我拿一下。 ”姜文君打开床头柜,拿出了一个手提包递给冯丽萍。冯丽萍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份红色封皮的证书,递给姜文君。封皮上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房屋所有权证”的烫金字样。姜文君疑惑地看着它。“打开。 ”

姜文君打开了产权证,翻过盖有发证机关印章的第一页,翻到第二页,只见在“房屋所有权人”那一栏,赫然印着“姜文君”三个字。姜文君惊呆了。一旁的芦苇探头一看,也惊呆了。

冯丽萍靠着枕头,笑了笑,说:“这就是为雨澄上学买的那套房。 ”

“我知道,可是这……”姜文君不解,怎么产权证上写的却是自己的名字。

冯丽萍缓缓道:“我知道为了这套房子你俩搞得挺不愉快的,还说出了‘离婚’二字……我也知道凭我们两家的条件,我非要买它,是显得有些过分……”

两人认真地听着,不时互相看上一眼。

“……其实,早在半年前我就觉得不舒服了,我妈就是得乳癌去世的,我一直在医院守到她老人家闭眼,这方面称得上半个医生,我猜到乳癌可能又找上了我……我怕得要命,又存着侥幸心理,一再拖着不上医院检查……后来又到了雨澄‘小升初’的关键时候,我就更不能上医院了,我怕自己一进来出不去谁来跑雨澄的事儿呀?”她停下,喘了口气接着说:“当时请你们替我垫上该我出的三万择校费,也是存着私心想留点现金在手上,我知道那把剑悬在头顶随时会劈下来!等我以为雨澄的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我才上医院检查,癌细胞已经转移了……紧接着就是学校扩招的事被媒体曝光,雨澄上学的事儿又黄了!当时我做了个决定——砸锅卖铁卖房子卖家具,甭管怎样都要让女儿进省重点!女儿进了省重点我才进医院!”

姜文君心里乱得像团麻,只是小声喃喃:“我知道,知道。 ”

冯丽萍摇摇头:“你并不全知道。其实,我根本拿不出钱来,中介说可以搞房屋置换,我就用我和雨澄现在住的房子换了学校旁的那套房,他们知道我急,就哄抬房价非要我补十万的差价。 ”姜文君和芦苇大惊,对视着看看。姜文君问:“你是说你和雨澄住的房子……已经是别人的了?”

冯丽萍肯定地点点头:“中介同意我们缓三个月再搬家。”又解释道:“我管杜锦波借了八万,又从你们给的六万里拿了两万补了十万的差价,还剩下四万我留给自己住院用,虽说有医保,可自费的也不老少……我本来不想上医院花这些冤枉钱,可是一怕自己忍不了那个痛……我妈基本上是给痛死的……二也是怕雨澄觉得说妈有病心疼钱不上医院,将来给孩子心里留下阴影……”

“可……房产证干吗要写我的名字?”

冯丽萍一声苦笑:“我的病我清楚,我进来还能出去吗?女儿反正要跟你,写你的名字,省得我走后你们再去办那些烦人的手续……你忘了女儿的户口一直在你的名下没迁吗?我问你要户口本儿和身份证,说是给女儿报名用,其实是办产权证要用。 “闻言,姜文君和芦苇面面相觑……姜文君挣扎了半天,说出一句话:“你会好起来的……”冯丽萍笑笑,转移话题:“雨澄她知道我的病情吗?”姜文君摇摇头,嘎声:“可能猜到了一些,还没跟她谈过。 ”

“我想自己告诉她。”冯丽萍无力地呢喃。姜文君愣了愣,点点头。

回到家,芦苇沉思着,陷在某种震惊和自责之中,对丈夫说:“她不愧是个会计,以一个会计的精明和细致,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一直以来,我总是戴着有色眼镜在看她,把她想成一个俗气自私的女人,从没试着去了解她……”

姜文君更是惭愧,说:“我也一样。 ”

芦苇看着姜文君,感慨万千:“一张借条引发了我们之间的一场战争,可我万万没想到,‘战争’会以冯丽萍躺在癌症病房结束。其实,这一切的起因也是因为她猜到了自己是癌症,她孤注一掷,想要为女儿安排一个更好的未来……”

感叹也容易忘记时间,俩人说着说着,卓立回来了,芦苇向他说明情况,卓立的脸上不快的情绪闪了出来,等听到自己还要学着收拾屋子时,他立马瞥了一眼姜文君,十分不满。心想,准是这个喜欢给人上课的家伙出的主意。

雨澄被接到医院,大家各找了个借口出去了,只留她们母女说话。冯丽萍坐在床上输液,雨澄坐在床头的椅子上。尽管早做了准备,可亲口告诉女儿自己要死了,冯丽萍依旧是结结巴巴,好容易说完了,雨澄红着眼睛,低着头声音颤抖地问:“你要死了吗 ?”

冯丽萍含泪肯定地点点头。

雨澄抓了妈妈的手摇着,慌乱地嚷道:“可他们说乳腺癌能治好……”

冯丽萍反握住了女儿的手。眼泪啪啪地往下掉:“那是在早期……妈妈已经是第三期了……雨澄,你要记住一点,不管妈妈在不在,妈妈对你的爱永远不会消失,妈妈会一辈子跟随你……”

雨澄猛地抽出自己的手,愤怒无助地咆哮起来:“你故意的!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上医院?为什么瞒着我?你说过永远也不会离开我的!爸爸不要我了,你现在也不要我了,你们都嫌弃我,嫌我胖嫌我学习不好给你们丢脸……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冯丽萍倾身上前,紧紧地搂住女儿:“别这么说,妈妈心都碎了……妈妈怎么会嫌弃你呢?当时妈妈并不能肯定生了什么病……又怕你害怕才没说的,妈妈一直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是弄错了……现在你好好地听妈妈说,妈妈走了之后,你要跟爸爸和芦苇阿姨住……”

雨澄一声打断妈妈:“我不要跟那个女人住!”冯丽萍抱着女儿,流泪劝她:“你要跟爸爸在一起,你要叫芦苇阿姨妈妈,你们是一家人……”“我永远不会叫她妈妈!如果没有她,爸爸跟妈妈复了婚,妈妈就不会得癌症了!”“傻姑娘,你这么说对阿姨不公平……”没等她说完,雨澄已推开母亲,冲出了病房,冯丽萍心痛欲裂,倒在床上,朝着门的方向喊:“回来,雨澄,回来听妈说……”

一路跑回家,雨澄把门反锁上,谁也不理。姜母和姜文娟在外面焦急地敲门。“雨澄,开开门,让奶奶进来,奶奶给你做了好吃的……”

对门外的声音,雨澄充耳不闻,她坐在床上,面前摊开了一本本家庭相册。相册里有许多她和妈妈爸爸的合影,或是单独和妈妈的合影。她哭着,用彩色笔将她身旁的爸爸和妈妈涂掉。她涂得很小心,两人的影像变成了一团团人形,眼泪掉在彩笔涂掉的人形上,却并没有漾开,只是使照片中的人形看出来更加的凹凸不平,更加的怪异……她嘴里喃喃地念叨着:“骗子,都是骗子……”

风瑟瑟而过,满楼俱动。

冯丽萍的病越来越重了,可不管大家怎么劝,她就是不同意手术。这天是雨澄开学的日子,冯丽萍在大家的搀扶之下来到学校参加开学仪式,出发前,为了使她的脸色看起来好一些,芦苇精心为她化了妆。看着教室里雨澄的身影,冯丽萍的眼蒙上了一层薄雾,脸上的表情却飞扬了起来:“我能想像咱们女儿有一天坐在大学教室的样子,女大十八变,那时她该减了肥了,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一定有很多男同学追她,一个比一个帅,一个比一个聪明能干……”她说着,眼里泪花闪烁,姜文君百感交集地看着前妻,忽然,冯丽萍一个没站稳就要倒下,姜文君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冯丽萍虚汗淋淋,软软地靠在姜文君的手臂上对他说:“别让女儿看到,快送我回医院……”

冯丽萍的病情不容乐观,姜文君待在医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姜母对芦苇一直持敌对的态度,有她在的时候芦苇也便不多停留,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先把卓立和雨澄的关系维和好。这天中午,她把两个孩子约到肯德基来。可两个孩子却并不领她的情,互相看看,都冷着脸没说话,各吃各的。

芦苇的目光在两个孩子中间穿梭几次,开口对卓立说:“妹妹刚到新学校,有很多地方还不适应,你这个当哥哥的得多照顾她,雨澄,在学校遇到什么事儿,你可以找哥哥,跟他说说,学习上的事儿也可以问他,他比你可高着两级呢,啊!”雨澄却并不领这个情,发狠地咬了几口汉堡,作为对她的回答。

芦苇见状,继续对儿子说:“雨澄妈妈在住院,大人都忙,你是哥哥,要主动关心妹妹……”她话音没落,卓立突然盯着雨澄问:“你妈是不是快死了?”雨澄拿汉堡的手停在半空,一嘴的食物,瞪大眼睛盯着他,满是惊慌。

芦苇也没想到儿子会开口来了这么一句,喝了一声:“卓立。 ”

卓立却满不在乎,耸了下肩膀笑笑:“当我没问好了。”说完,捏了根薯条悠闲地往嘴里送。雨澄站起身,抓起书包就往外冲。芦苇追了出去,哪还有雨澄的踪影?她心里气极了,回身问儿子:“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这是故意伤害她,你知不知道……”

不等她说完,卓立一脸无辜地打断:“我是实话实说,她妈妈连手术都放弃了,本来就是在等死嘛,你们不是说她很痛苦吗?其实对她这种癌症晚期来说,早死早解脱,最好是安乐……”

听着他的话,芦苇更是气得声音都变调了,强压了火气说:“我知道,妈妈最近因为雨澄妈的事儿,可能有点顾不上你了,你心里有气,但是你不能用这种语气谈论一个将死的人,人得有点起码的同情心吧?何况她还是雨澄的妈妈!”

卓立慢腾腾地站起来说:“她妈妈和我有什么关系?连她都和我没任何关系!”说完背起书包拿了滑板转身走了,只丢来了一句:“我要上学了。 ”

芦苇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看着儿子越来越远。

第五节

回到医院,中午的事情像鱼刺一样扎在她心里,正发呆的时候,前夫蒲剑峰走了过来,两人话不投机,没说几句就不欢而散,芦苇起身往病房走,刚到休息室门口,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也只有咱们护士长有这个肚量。 ”

“本来说好去度蜜月,也是那边儿女儿‘小升初’的事儿没去成。 ”

“哎,听说那个前妻挺厉害的,离婚时就把护士长的老公刮得干干净净,基本上是净身出户,现在人都快死了还缠着原来的老公不放。 ”

“别提了,护士长的老公成天守着前妻,喂汤喂水,接屎接尿,晚上都在医院守夜……”“听说还给他前妻擦洗身体呢……说好听的,是有情有义,说不好听的,他对原来的老婆还有感情!”

“离婚时,护士长口口声声说是因为不想和别人‘分享’老公,现在还不是一样?”

芦苇站在门口默默地听着,猛地转身离开。她像是竞走一样飞快地走到了楼梯拐弯处,这才靠墙上闭上双眼,刚才听到的话像复读一样绕在耳边,她深呼吸几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金色的阳光打在她身上,可在阳光中的她,却显得如秋之枫叶,看着让人生怜。

冯丽萍的病更重了,几次急救。她和雨澄的房子也被人收走,姜母把孙女儿接回了自己家里。

病中的不断接触,让冯丽萍觉得芦苇是个可托付女儿的人,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她用最后的心血,开始谋划女儿的后半生,领略过她的“精明”的芦苇得知她特意叫自己过去,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走到她病房门口,徘徊着,最后,咬咬牙,敲了敲门走进来。

对面而坐,两个女人互相看着对方,见过这么多次,她们从来不曾好好打量过对方。此刻,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最终,冯丽萍开口:“我不想假装喜欢你。每次一看到你,我心里都挺别扭的,我会想到作为女人我有多失败!心比天高命比纸保旱的就是我这种人。”芦苇不知该如何对答,只好无语。

“我逼走了丈夫,让你拣了个便宜,上帝却还要惩罚我……我妈得乳腺癌做手术,我在医院陪着她,她的半边乳房切除了,一张干瘪的皮垂在胸前,当时我就对自己说,我要得了这个病,宁可死也不要切掉乳房,没有乳房的女人还是女人吗?没想到老天爷还真不含糊,让我的话应验了……他老人家也不要我的乳房,直接要我的命……我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呀……”她说着,呜咽了起来。芦苇一眼看到,她的手背上,全是输液留下的针眼,早千疮百孔了。

“你一直很努力很克己,你应该有机会好好享受生活……”芦苇小心劝她。冯丽萍抹了下眼泪:“我也觉得不公平,我偷偷地哭过很多次,我的心在尖叫,可我的身体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屋内一阵沉默。

“你能原谅姜文君做的那些事吗?其实你们夫妻的矛盾多半是我引起的,我能抓住的东西太少了,我老想为女儿打算……”

芦苇看着她,心想,人生真是苦短,虽然在医院看多了生离死别,可此时,她心中豁朗开来,说:“我没什么要原谅的,我自己也做得不好。 ”

冯丽萍久久打量自己的“情敌”,突然,她挣扎起身,跪在芦苇面前给她深深地磕了个头。

芦苇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祝糊:“这是干什么?别这样,你别这样……”

冯丽萍执拗着跪着不动,断断续续地说:“不,你要听我把话说完。不要记恨雨澄,她跟我说了婚纱的事,她对你有偏见,也怪我总在女儿面前说你的坏话。我这辈子活得很窝囊,本来想好好把女儿养大……可现在我等不到这一天了……我把她托付给你,好好待她,别让她失去母爱,失去只有当妈的才能给女儿的忠告……”

芦苇双手紧紧攥着冯丽萍的手:“放心吧,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还是个孩子,我怎么会不疼她?来,坐下,有话慢慢说行吗?”说着,重新扶她坐下来。

冯丽萍却是忧心忡忡:“我自己的女儿我了解,这孩子性格很倔,爱钻牛角尖,很难弄,你要有思想准备。不管她做了什么,你不要记恨她,看在她死去的妈的面子上原谅她……”

芦苇一脸郑重地保证:“你放心吧,我会像亲生女儿一样待她的。 ”

冯丽萍点点头,像交代后事一样把未了的心愿一一对她说起来:“还有一件事,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她太胖了。我一直狠不下心给她减肥,可我怕她这么下去,会越来越自卑,怕她被同学歧视,你是学医的,应该比我有办法。 ”

芦苇一一答应了。

冯丽萍见芦苇一脸的真诚,放了心。她从枕头旁边拿出了一个文件袋,从里面抖出若干盒录音带来。冯丽萍将录音带竖着整齐地码好。封口上分别标注着“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大学毕业”、“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失恋”、“第一次工作”以及“结婚”等字样。芦苇不解,看着她。

冯丽萍抚摸着录音带,缓缓地解释:“这是我在病床上给女儿录的一些话。我想请你替我把这些录音给女儿。封口上都注明了哪一盘带子什么时候给她。我本想每年生日都录一段给她,一直到她六十岁……但没有那个精气神儿了……”突然,她又想到什么,特地挑出一盒递给芦苇:“这一盘等办完我的丧事就让孩子听。 ”

“这……?”

冯丽萍解释:“我录了些话,向她讲明我跟她爸离婚的事儿,还有你和他爸的事儿,要她理解。本来我想走之前跟她好好谈谈,可这孩子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反握住了芦苇的手,眼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片刻,笃定地对她说:“你会是个好母亲,我现在可以安心地走了。 ”

拎着那些录音带出来,芦苇再也忍不住眼泪,躲在拐角处无声地哭着,正好碰上了姜文君。他们走到医院的花园,芦苇感慨良多:“人和人的误解有时候真的挺大的,今天我才更深地了解了冯丽萍,在她斤斤计较浑身是刺的外表下,其实藏着最温柔的母性,还有一颗善良的心,那是她不愿在外人面前表露的,只有在雨澄面前,她才毫无保留地开放自己,心甘情愿地付出所有的情感……”

也许是心里最后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让她安了心,当天夜里,冯丽萍病况恶化。文娟拼命地摇醒了雨澄,赶到医院时,她已在弥留之际,说不出话来,但她意识清醒,用尽生平最后的力气抬起一只手,将姜文君、芦苇和女儿的手拢在一起,自己的双手盖在三人的手上,用力捏了捏,平静地合上眼睛,带着对女儿的不舍、生命的眷恋,离开了人世。

葬礼上,雨澄泣不成声,挣扎着不肯让妈妈下葬,被姑姑和一个亲戚拉开了,一块黑色的花岗岩石碑盖在了墓穴上,姜文君放上一束鲜花,静静地看着石碑上的两行大字:生如春花,逝如秋叶。争吵了多年的前妻,就这样远离了他们。

葬礼过后,为了让雨澄尽快住过来,芦苇和儿子商量把他的房间给雨澄,而将书房用木板隔出一半来给他住。卓立很愤怒,母子二人不欢而散。

第六节

这天,姜文君去母亲家接了雨澄过来,芦苇拉了卓立到门口去接他们。一见雨澄,她笑盈盈地走上前去:“雨澄来了?瞧哥哥也来迎接你了!”雨澄和卓立看了对方一眼,都沉着脸没说话。芦苇一看,伸手接过他们手上的东西,把他们让到房间里来。

一推开房间的门,芦苇微笑着对身后的雨澄说:“瞧瞧,喜欢吗? ”

雨澄的目光扫过房间,只见墙上贴着漂亮的壁纸,窗帘、床单和靠枕都是同样的白底校洪花儿,还带着精致的花边儿。小床靠墙壁饶有情趣地陈列着高高矮矮的一大排旧的毛绒玩具。

看她的目光停在床上,姜文君忙向女儿说:“阿姨把你原来的床搬来了,还有这些你从小玩到大的娃娃。 ”

芦苇也趁机笑吟吟地说:“这样雨澄就像回到家一样。 ”

雨澄一言不发。

芦苇有些失落,心知这孩子对自己成见很深,想起冯丽萍的嘱托,她很快就打起了精神,动手打开旅行袋,边整理边说:“阿姨帮你把衣服放到衣橱里……”

雨澄冷冷地打断:“不用,我自己放!”

芦苇愣了愣,看一眼姜文君,姜文君充满歉意地回看着她。二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雨澄看也不看他们,又说要写作业,把他们“请”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门口,卓立抱着手臂作壁上观,一脸的幸灾乐祸。

饭桌上,雨澄狂风扫落叶般地吃着食物,全家人都呆住了,姜文君不知所措,卓立抱着看西洋景儿的心态,看着她这种吃饭方式,多年的医护经验让芦苇满是担忧。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二天,厕所争夺战全面升级了。卓立在厕所里半个小时都不出来,雨澄急的使劲擂厕所的门。

芦苇沉着脸训儿子:“现在家里人多了,用洗手间更得考虑别人!跟你说多少次了,以后你改到晚上洗澡!现在天冷了,跑了步不用洗澡。 ”

卓立也叫上了板:“门儿都没有#糊可以学她爸,上楼下的物管解决问题,人家要不愿意,就买门票……月票!对了,厕所月票!”“卓立!你这是人话吗?”“我够意思了,连房间都让给她了,她该知足了!”

芦苇还想说什么,一抬头见姜文君走来,忙住嘴,忍着火往厨房走去。

卓立坐回桌前读英语,芦苇出现在他的身后,他习惯性地挪开桌上的书,等着母亲将早餐托盘放到桌上,半晌,没见动静,转头看到妈妈空手站在身后。

“从今天起,你不能搞特殊了,早餐跟大家一块儿吃。妈妈也不再为你削苹果剥鸡蛋了,你要为妹妹做个好榜样。还有,你的内裤也得自己洗。 ”

卓立的表情由惊怔上升为恼怒。早饭桌上,无声的战争在各人之间进行。

芦苇收拾雨澄脏衣服拿去洗的时候,发觉她吃零食吃得也很疯狂,从包里和衣袋里掏出来的零食袋子堆积如山。她忧心忡忡,找了个时间和丈夫说了此事,姜文君干坐无语。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食欲旺盛了,这是暴饮暴食。看她吃正餐已经让人瞠目结舌了,没想到她还吃得下那么多零嘴儿,什么饮料、薯片、牛肉干、巧克力,她那屋里都成零食铺了!”想想冯丽萍生前嘱咐过的事情,她尽量用婉转的口气对丈夫说。

姜文君一脸忧虑地点点头:“在奶奶家就是这样,我妈又不管她,觉得不能在吃上亏了孩子……以前还好点儿,从她妈妈去世后,好像吃得更多了……”

芦苇看着老公,略一犹豫,试探地问:“你有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一种病?”姜文君猛地抬起头来:“有那么严重?”“孩子这么吃绝对不正常。 ”

姜文君为难地挠了挠脑袋:“我也觉得不对劲儿,说过她几次,可一不让她吃她就嚷嚷饿得头晕,奶奶又在旁边护着,我……狠不下心断她的‘粮’。”

“可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轮到卓立站在洗手间外狂擂门了。他一脸水火不留情:“开门!开门!再不开我砸了啊。 ”芦苇走到儿子身后,故意挤兑他:“你也知道水火不留情啊?去物管解决问题呀!我给咱们家买了家庭套票!”卓立瞪了母亲一眼,终于忍不住了,拔腿就往外跑。如是几次,餐桌、卫生间及一些可能的地方和话题,都成了两个孩子的“战场”。雨澄更是抓紧一切机会和芦苇“争夺爸爸”。

芦苇几次拿起冯丽萍留下来的录音带,又犹豫着放了回去。但还是和丈夫商量着,如何让雨澄适量减肥,二人和雨澄提及这事,雨澄却采取了不理睬不合作的态度,以致他们夫妻二人时常为一些小事发生摩擦。

瑜伽馆里,面对妹妹,芦苇满腹苦水:“卓立和雨澄基本上是水火不容。我每天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想方设法取悦两个孩子,特别是雨澄,结果却是越讨好她,她越不领情。我开始理解后爹后妈身份的尴尬了。原来这个家因为我们卓立天天阴沉着脸,已经让人噤若寒蝉了,现在又多了个雨澄,家里的气氛更加古怪和紧张,搞得我和姜文君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说着叹了口气,看着妹妹说:“或许你和晶晶不住一起有不住一起的好处,避免了好些矛盾。每天晚饭后,我们家会出现一种奇怪的格局——姜文君去女儿房间,一待两三个小时,我一个人坐不住就去儿子房间,家里好像分成了‘两个阵营’。知道最让我难受的是什么吗?我在冯丽萍病床前发过誓的,也怀着一腔热情要和雨澄做最贴心的母女,可是,打她一进这个家门儿,我就发现自己被无情剥夺了接近她甚至讨好她的所有权利!为她好让她节食减肥,她就故意胡吃海塞给你看……她基本上不正眼看我,可从她偶尔投来的眼光中,我感到她似乎正从我这个后妈的痛苦中收获到一种特别的快感……”

芦溪同情地将手放在姐姐的手臂上,轻声说:“想想办法,不信你连个黄毛丫头都对付不了。 ”

芦苇无语,沉默片刻,说出了隐秘的心事:“其实,雨澄怎么样我都能忍,她毕竟还小又刚死了妈,只要姜文君能理解我,能认可我的努力,我心里也就平衡了……”

闻言,芦溪不解,只好疑惑地看着姐姐。

芦苇接着说:“我无心说了句肥胖会影响智力发育,他就怪我伤着他女儿了……”说着眼圈一红:“那句话他说得很委婉,但很认真,听着比他冲我吼还难受……”

芦溪一扔手里的东西,愤愤不平地说:“这话怎么就伤着雨澄了?”

芦苇一看,忙替丈夫打圆场:“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如果胖的是卓立,蒲剑峰说我伤到儿子了,我不会想这么多吧?这就是亲生的和非亲生的区别吧?”

“有些话你别憋在心里,要跟姐夫说清楚,不然你以后在家说句话还得想半天,成什么了?累不累呀?”芦苇寻思着,说不出话来。

第一节

这天姜文君带了雨澄去母亲那里,回来的晚饭桌上,眼看家里的关系僵在这里,他提议让芦苇带雨澄、他带卓立分别去单位加一天班,好增进感情。医院里,忙碌的工作苦、累、脏一样没落下,亲眼目睹了芦苇的辛苦,雨澄有些吃惊,看着继母忙碌却冷静地救助病人,她心有所动。

忙碌的间隙里,芦苇带雨澄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雨澄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地面,看不到她的表情,也看不出她的情绪。

芦苇缓缓地对她说:“你说你讨厌医院,其实,没人会喜欢……成天和病人打交道,工作又脏又累,责任还很大,报酬也不高,特别是我们 icu,是全医院最辛苦的。”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略一犹豫又小心地说:“和肿瘤科一样,也是最经常需要面对死亡的。 ”

雨澄浑身一抖,转开头去,还是不说话。

芦苇拉着雨澄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沉默片刻旋即问:“知道我为什么会慢慢地爱上这工作吗?因为我每天都在帮助人,帮助他们减轻痛苦。国外有一种职业,叫做‘临终看护’,是为临终的病人提供服务的,帮助病人尽量舒适、安详地走完生命的最后时间。其实,一个 icu护士的工作难度不低于临终看护。我们每天关心的不只是监护仪上的图形和数据的变化,更重要的是关心病人的情绪和感受, icu是不让家属陪伴的,所以我们就成了病人的亲人,这是一个需要用心去做的工作,这是不是很有意义呀?”

雨澄看着花园里的一树红梅,有所触动,但没说话。芦苇打量着她的侧影,拿定主意动情地说:“雨澄……我知道你还不能接受妈妈已经离开这个现实。你还小,等你长大一些多经一些事儿,你会慢慢懂得,有生便有死,死亡和出生一样是自然规律,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正是死亡才使生命显得有意义。所以,我们要特别珍惜生命、珍惜活着的日子……要勇敢地走出死的阴影,让自己活得更快乐更充实。 ”

雨澄脸上有些抽动,虽然还是低着头,但却专注地听着。

芦苇柔声对她说:“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容易,但只要你记住,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不管你遇到什么困难,有什么心事,你都可以跟我讲,我希望我能做点什么,能帮上你……”

雨澄看着自己的双手,不易察觉地轻轻点了点头。芦苇欣慰地舒了口气。

而卓立则难说服得多,听着姜文君在办公室念着:“文件、括弧、反括弧”这些字眼,别说卓立,办公室的同事们也快睡着了。终于,有人打断他的朗诵,建议发到网上让各人看,这场慢性折磨才算告一段落,姜文君的这一天,非但没有和卓立取得任何实质性的亲情进展,反而让卓立在心里更烦他。

芦苇到家的时候,他俩正掐得起劲,卓立不屑地说:“你是不是以为自个儿在单位算个大人物?依我看哪,你就是一鸡肋……”

芦苇喝了儿子一声:“卓立!”

姜文君想听听他能说出什么新调调来,大度地说:“你让他把话说完。我怎么就成一鸡肋了?”

卓立哼了一声:“你不是资格老吗?别人都得供着你呀!这叫‘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你也总结总结,为什么你资格比局长还老却还是个副处?我瞧着你们单位不大,可也是个玩人玩心眼儿的地方,你玩不过人家。 ”

姜文君和芦苇瞠目结舌,对视一眼。

“你……你哪儿听来的这些?”芦苇怕丈夫多心,开口问儿子。

卓立继续用不屑的眼神看着姜文君:“现在在机关混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图安稳进机关就像进养老院,还有一种就是想捞权进而捞钱,最好笑的是网上考公务员那面试题,一本正经问你为什么要当公务员。废话,谁会讲我要捞钱我要捞权呀?你也想开点儿,咱们捞不着权捞不着钱,就当找份工作养老吧!”

姜文君张口结舌,大窘。卓立的话虽不好听,却让他心里再起了波澜,想想自己人到中年一事无成,不禁和芦苇感慨了半天。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芦苇头疼两个孩子的同时,芦溪也面临了同样的问题。度假村里,杜锦波说起自己的父母被查出了糖尿病,想接女儿晶晶和自己一起住。

芦溪想了想:“请个全职保姆!我早说过请钟点工不够用。哎,现在好的家政公司的保姆都经过严格的上岗培训,价钱贵一点但很值,我们杂志社老总家刚请了一个,包吃住,月薪一千五,打扫房间都用吸尘器,炒的尖椒牛肉那个嫩,比餐厅好吃多了……”

杜锦波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不光是家务的问题。我不是没有能力,却一直没能做一个称职的父亲,我觉得愧对女儿。 ”

芦溪怔了,出了一会儿神,低声说:“可是,我们结婚时说好了维持现在的格局,你说晶晶读初中期间住奶奶家,上高中就让她住校培养独立能力。 ”

杜锦波脸一拧,说:“可我现在觉得这样对孩子并不好。你知道她妈又结婚了,那男的开着个铺子做点汽配生意,还带着个七八岁男孩儿,她妈忙得很少有时间过问晶晶的事儿。晶晶十二岁了,成天跟我爸妈在一起。我爸妈只知道一味地溺爱她,倒是有求必应,可毕竟隔着两代,跟她很少有真正的交流,孩子想什么做什么两个老的根本不知道。最近我觉得晶晶跟我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在一起都没什么话。 ”

芦溪想了想,还是开口说:“不是我狠心,我只是比你们都更理智更清醒,不想让大家弄得下不了台!我姐姐你了解吧?从小到大都最有牺牲精神, icu的护士长,白衣天使,如果说有谁适合当后妈,那一定是她,可你猜怎么着?她已经被你那个胖侄女儿弄得焦头烂额了……连我姐现在都觉得我们这样安排或许是理智的……”

任杜锦波再怎么说,芦溪就是不同意,最后,杜锦波提了个折中的法子:周五下午七点到星期天晚上十一点,陪女儿。其他时间陪芦溪,俩人由“周末夫妻”变为“下班档夫妻”。

增进家人感情的工作依旧在芦苇一家人中进行着,趁着元旦的假,姜文君报名全家玉女峰跟团一日游,如果说别的团还算得上是走马观花式看景点,那这个,就更惨一些了,因为无马也无花——他们脱团了。卓立总结他们的旅行是:起得比鸡早,吃得比猪差,跑得比兔子快。芦苇姜文君哭笑不得。

脱团脱在半山腰,这可不是好玩的,四个人拖包带袋的往回走,按照路人的指点,三里过去又三里,可还是没找着车。坐着休息的时候,卓立碰到了同学李爽,扔下他们三人坐同学的顺风车走了。

车里,李爽和卓立坐在后排聊天。李爽突然问他:“那肥妞是你妹吧?”

卓立一愣,本能地装蒙:“你说谁呀?”

李爽一甩手:“得了,大家是哥们儿,你别瞒我了,都知道你妈又结婚了,你后爹给你带来个妹妹,在初一二班……嘻嘻,她那吨位,你不想认她,我也挺理解的。”

卓立郁闷地一言不发。

被扔下的姜文君背着雨澄,芦苇背着两个包,三人吃力地往前走着。姜文君大汗淋漓,脸色发紫,气喘吁吁。芦苇也累得直喘气,擦了一把汗问:“不是说三四里地吗?早该到了。”姜文君想了想,害怕地说:“不会说的是三十里地吧?”两人面面相觑,脸色都变了。雨澄趴在爸爸背上,声音都带哭腔:“爸,我肚子饿了。”

“忍着点儿,这荒郊野地的,上哪儿找吃的去?”芦苇看看姜文君背上的雨澄,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光线,正渐渐地暗了下来。

五星级饭店的自助西餐厅里,杜锦波带着女儿杜晶晶正在吃饭,一面吃一面盘算着该如何开口说不能和她一起住的消息。杜锦波的眼里又是爱意又是歉疚,想找个女儿高兴的时机开口,却几次欲言又止。终于,他下定决心,说:“晶晶,爸爸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杜晶晶抬起头,眼里也亮晶晶地对他说:“奶奶说了,爸爸要接我过去一起住。”杜锦波一愣,迟疑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看女儿这么高兴,实在不忍心打击她。他端起饮料喝了一口,声音带着窘迫地说:“这个,这个,本来是有这个打算,可又怕你跟着爷爷奶奶住惯了,不适应……所以,爸爸想先缓缓。”

听了这话,杜晶晶脸色微变,放下手里的刀叉,盯着父亲问:“那你的好消息是什么?”杜锦波赶紧讨好地对女儿笑道:“从这周开始,整个周末,也就是从星期五晚上七点到星期天晚上十一点,我都跟你在一起。这可都是整天的时间呀!比起从前,爸爸有更多的时间跟你在一块儿了。我们可以好好计划一下,比如爸爸可以带你去郊游什么的。”

杜晶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爷爷奶奶不是患糖尿病了吗?你不是怕累着他们吗?”“爸爸请了全职保姆,过两天就上班了。 ”

杜晶晶低下头,满腹的失望,片刻,又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耸耸肩膀说:“这样挺好,我可不想和你们一起住,我去拿吃的。”说着站起来转身就走,她心里又是失望又是生气,知道这准是继母的主意,泪珠在眼里打转,她强忍着走到放海鲜的餐台前,往盘子里夹着生蚝,一边夹一边咬牙把泪水逼回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大会儿,盘子里的生蚝堆成一座小山,一旁的服务生有点吃惊地盯着她的盘子,杜晶晶不解,顺着服务生的眼光看到自己的盘子,端好了一昂下巴冲那服务生冷冰冰地说:“看什么看?这里不是随便吃吗?”一转身,高傲地往回走。

回到桌前,杜锦波看到她盘中的生蚝,也惊愕了,连忙对她说:“这生蚝性寒,吃多了要闹肚子的。”一边伸手来拿她的盘子。

“不用。”杜晶晶挡开他的手,一边指着生蚝问:“这一跳一跳的是不是它的心脏啊?爸,我就喜欢这种感觉,‘吱溜’一个,‘吱溜’一个,有个词儿叫,叫……噢,生吞活剥!好霸道哦。”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将柠檬汁挤到生蚝上,一只接一只地拿起生蚝,故意声音很响地“吱溜溜”一声吸食生蚝,眼中闪过快意,仿佛跟生蚝有什么深仇大恨。

杜锦波愕然了,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可又说不出来。

杜晶晶看着父亲,笑得很开心,若无其事地对爸爸说:“真爽,我觉得自己快变成吸血僵尸了。 ”

室内温暖如春,适宜的温度均匀地围绕着每一个人,可杜锦波看着女儿,还是不禁打了个寒战。

第二节

餐厅里人渐渐多了起来,杜锦波被女儿看得不自在,四处打量想转移下视线,一回头,看见卓立和另一个人正在夹菜。连忙招呼:“卓立。 ”

卓立听到有人喊,顺着声音找到他们,走过来说:“小姨父,你好。 ”

杜锦波看到卓立出现在这里,觉得奇怪,问他:“你们一家不是去哪儿一日游了吗?你怎么在这儿?”

卓立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杜晶晶,说:“啊,这个说来话长,出了点小状况。你们慢慢吃,我朋友还在等我。”然后快步去追李爽。

杜晶晶看他们走远,对父亲说:“那人叫李爽,是学校出名的‘老大’。”

“老大?”

“李爽成绩倒数第几,但打架了得,一帮‘差生’都跟在他屁股后边儿喊‘老大’,加上他爸是个大老板,给了学校好多赞助费,老师也奈何他不得。 ”

“是吗?卓立怎么跟他混在一块儿?”

杜晶晶叉了块食物放进嘴里,耸耸肩:“也许蒲卓立也不是什么好鸟。”她继续对付盘子里剩下的生蚝。杜锦波正要说话,手机响了。

“表哥?”倾听了一会儿,他转头看了一眼餐台边的卓立,明白了卓立所说的“出了点意外”的含义。对着电话说:“行行我尽快过来,你们在哪儿,知道地方吗?”

杜锦波开车去接了被卓立扔下的三人,长时间的走路加上卓立的所为,三人脸色不佳,各想心事。芦苇试图缓和一下气氛,开口问:“锦波,你跟芦溪昨儿上度假村玩得好吧?”

提到这个话题,杜锦波想想女儿晶晶,也是满腹不自在,不想多说,淡淡地回了句还行。

芦苇又问了晶晶,还对雨澄说:“有空约上晶晶来咱家玩啊,你们现在一个班了。”雨澄低着头,没说话。杜锦波看着芦苇,突然有感而发,叹道:“苇姐,你跟芦溪,你们两姐妹怎么那么不一样呢?苇姐这么贤惠性格又这么温和,芦溪整个就是……怎么说的?‘麻辣烫’?”

芦苇乐了:“她是老幺,比我小差不多十岁,我们家谁不宠着她?现在又是你宠着她,不宠成‘麻辣烫’才怪呢!”杜锦波闻言,苦笑了一下:“原来是宠出来的。 ”姜文君感觉到表弟情绪不太对,一直看着他。杜锦波也察觉了,想转移话题,对他们说:“刚才在西餐厅看见卓立了,好像跟个同学在一块儿。 ”芦苇和姜文君都是一愣。

“自助餐,一百八十八一客的哦。”姜文君惊呼:“一百八十八?”他看着前面的芦苇,芦苇回头,正好撞上了丈夫的目光。

“这孩子……回去我得好好问问他!”送到家下车,芦苇和雨澄在前,姜文君故意停住脚步,开门上了副驾驶座,点上一根烟问:“你和芦溪是怎么回事儿?”杜锦波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回到家里,芦苇一眼看到卓立正躺在沙发上听mp3,双脚放在茶几上,当芦苇和雨澄是空气,全不在意她们进来。芦苇沉着脸换了鞋,走到儿子跟前,将他的脚猛地掀到地板上:“坐没个坐相!”卓立换了个姿势,继续听音乐。芦苇想说儿子什么,看一眼雨澄,又打住了,微笑着对她说:“雨澄饿坏了吧?我马上做饭。”又盯了卓立一眼,语气很严厉地说:“哪儿也不许去,吃了饭我有话跟你说。”她一手揉了下肩膀,往里面走去。雨澄冷盯一眼卓立,走回自己房间。卓立耸耸肩继续听音乐。姜文君走了回来,看见卓立,凛然地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的小凳上,坐下换鞋。卓立知道他又要说教,站起来刚想走。姜文君突然说了句:“一百八十八一位的自助餐,够贵的。”卓立大惊,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良久才说:“咱们家什么时候来了个中情局的呀?”姜文君不加解释,继续追问:“你同学家很有钱是吧?可是你……这么吃别人,很心安理得吗?”

卓立怒了,冲他说:“你这中情局的也太不专业了,我跟他是aa你都没查出来?他倒是想请客来着,可我这个人不会随便欠别人什么。 ”

姜文君愣了,没想到是他自己出的钱,怔了半天道:“那你觉得咱家这条件,你一人儿花一百八十八吃一顿饭,值吗?”卓立索性坐下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姜文君:“我觉得挺值的。”姜文君一瘸一拐走到沙发上坐下,严肃地看着卓立:“想听听我的想法吗?”卓立双手往胸前一抱:“我说不想听你就不说了吗?”姜文君直视着卓立:“我觉得不值。 ”

“那我就管不着了,我花的是我的压岁钱,碍不着你什么事儿。 ”姜文君想起一百八十八一位的自助餐,沉痛地看着卓立:“你的压岁钱还不是别人的血汗钱,你认为自己能理直气壮地随便乱花?”“我没觉得我是在随便乱花,在消费观念上你跟我不是一个频道的,说不到一块儿!”姜文君默然,被堵的无话可说,于是转移话题:“那好,那咱就说说今天你扔下大家一走了之的事儿!你怎么能这样?我们一家人一块儿出去旅行,我们是一个团队!如果换了在沙漠上,如果我们大家有生命危险,你也这么只管自己逃命不管别人死活?”

卓立满不在乎地说:“你别说得那么深沉嘛,那车只有五座,你们一块儿上也坐不下呀。与其我留下跟你们一块儿受罪,不如我少受一份儿罪。我顶多也就是比较缺乏团队忠诚感,但这是因为我对这个团队本来就不太认同。 ”

姜文君又是着急又是无奈地看着卓立:“怎么说你什么,你都总有话堵人?”

卓立提高声音,不客气地说:“因为我最烦你老拿我说事儿!”

里间的芦苇听到这声喊叫,拿着菜从厨房跑出来,担心地看着爷儿俩,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雨澄也听到了声音,开了房门站在门口看着几个人。卓立拍拍屁股,从沙发上起身。

“说完了吗?”

姜文君看看芦苇,看看雨澄,语调缓和下来:“我不是只针对你,你还有雨澄,现在叫‘ 90后’吧,我觉得你们都需要爱心和责任心的教育,都需要学习互相尊重,包括尊重父母……你们都不小了,王维十七岁写的‘每逢佳节倍思亲’,白居易十六岁写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卓立不等他说完,反问:“他们会做奥数吗?会电脑吗?能考托福吗?一代有一代的活法呗。现在开始拿‘ 90后’说事了,那两千后呢?大家都包容点儿,每个时代的人活得都不容易,我们看你们还一大堆毛病呢!”

姜文君再次张口结舌。

芦苇站出来,满身的疲倦袭来,无力地训斥儿子:“卓立,今天的事你就是做得不对!你别强词夺理!”

卓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大步向里间自己的小屋走去。“砰”的关门声,吓得剩下的三人一个激灵。芦苇歉疚地看着姜文君,又生儿子的气又心疼他:“你先去洗洗吧,一身的汗!完了我慢慢收拾他!”

想起表弟的事,找了个时间,姜文君约了芦溪出来。一见面芦溪就调侃地问:“怎么突然想起约我喝茶呀?跟我姐吵架了?要我帮你们调停?”姜文君没理会她的玩笑,开门见山地说:“锦波这两天情绪很不好。”芦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沉吟片刻,问:“他派你来当说客?”“怎么会呢?是我觉得他不太对劲儿主动问的。 ”芦溪注视着姜文君:“你们一家子跟团游的逸事我都听我姐说了。”闻言,姜文君一脸苦笑地摇摇头。芦溪接着数落:“瞧你,灰头土脸的,你跟我姐都快被俩‘90后’搞成‘神疯敢死队’啦——注意是神经的神,疯狂的疯!你干吗还非要塞个‘90后’给我啊?”姜文君失声笑了:“你一直是自信满满的样子,不会被一个杜晶晶吓倒吧?”

“我可不敢轻敌,我告诉你,你就是因为轻敌才搞得这么狼狈#蝴们的平均智商比我们高多了,也比当初十多岁的你我成熟多了,是洋快餐吃的,激素喂的!知道网上怎么说吗?‘70后’是炮弹,‘80后’是导弹,‘90后’是洲际导弹!”

“那‘60后’呢?”芦溪抿了口茶说:“超级大闷蛋!”姜文君想起了卓立,一顿茶杯:“这肯定是‘90后’说的,一个个狂得没边儿了……”

“咱们说正题儿吧。得,你也甭说了,你要说什么我已经清楚了。”“那我只问你一句,你就这么把晶晶拒之门外,就不怕影响你跟锦波的感情?”

芦溪一脸认真,全没了刚才的玩笑模样:“我就是怕影响夫妻感情才一直不松口的,你就想想你跟我姐吧,要没这俩‘90后’,你说你们的状况会不会好很多?”

姜文君刚想说什么,芦溪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看对姜文君说:“是我姐,要我陪她大采购,主要是要用我的车。”又想到了什么,交代说:“这事儿别在我姐和我爸妈耳边唠叨,我可不想他们给我开家庭会。我们家有这传统,听说你也有这爱好。 ”

姜文君想起自己几次失败的“家庭会议”,老实地说:“那些老招都不灵了。”芦溪站起身,冲他一乐:“对付‘90后’这帮小浑蛋,得想点新的!”

芦苇姐妹说笑着在超市挑选东西,来到卖蔬菜和肉类的专柜,芦苇仔细挑着,说:“也不知道雨澄爱吃什么菜。你姐夫明天出差,我觉得这可能是我跟雨澄加深了解,拉近距离的一个好机会。”

芦溪想了想:“也对,你还记得我刚工作时和我合租房的那个女孩儿小麦吧?她不是养了条‘腊肠’吗?那小狗平时都不搭理我,可只要小麦不在,就会在我脚边哼哼……”

“又没正形儿了吧?人跟狗能一样吗?等我打个电话给你姐夫!”

“文君,问你个事儿啊,雨澄最爱吃什么呀?猫耳朵面?我知道了,挂了啊!”挂了电话,向芦溪笑笑,得意地说:“这可撞到咱家的枪口上了,你忘了我们小时候妈老给我们做这个,爸最爱吃了!”

芦溪有些嘲弄地看着姐姐:“你想通过收复雨澄的胃,进而收复她的心哪?”芦苇拍了她一下,不再解释。回到家里,她打电话向母亲询问了猫耳朵面的详细做法,在厨房不断地尝试,为了这顿面,沾了一头一脸的面粉却毫不自知。

第三节

客厅里,一家人围桌坐下,芦苇盛了一碗猫耳朵汤面给雨澄,笑着对她说:“尝尝,猫耳朵汤面,专门给你做的。 ”

一看那碗汤面,雨澄脸色蓦地一变,呆呆地看着碗里的东西,只见那面汤做得色香味俱全,白的面块儿,红的西红柿,绿的菜叶煞是好看,面上还浮着小葱花儿。芦苇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雨澄看一眼芦苇,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芦苇又是紧张又是期待,问:“味道怎么样?”

雨澄没说话,眼睛有些发红,艰难地点点头。芦苇高兴地舒出一口长气。一转眼见卓立一脸的冷漠和嘲弄。

芦苇忙对儿子说:“卓立你也尝尝,以前姥姥也常做的,还记得吗?”

一家三口人无言地吃着。雨澄的速度很慢,一副食不下咽的表情。芦苇终于发现有点不对劲儿,忐忑地看着她,又想不出是哪里做得不对。这时候电话响了,芦苇放下碗去接电话。

“十七床?行行,我马上来!”

她挂断电话,抓过包和外套对两个孩子说:“你们慢慢吃,医院有事儿我得去一下。吃完了碗堆在碗池里我回来洗啊!”说完跑到门口,换了鞋出门去了。

卓立和雨澄沉默地对坐吃饭……蓦地,雨澄站起身,端起自己剩下的半碗面疙瘩向里间走去。到了厨房,她背对着房门,用力踩下垃圾桶盖的开关,将碗里的面疙瘩倒了进去,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随后而来的卓立把一切看在眼里。

芦苇深夜才回来,一脸倦容地回到厨房收拾。整理垃圾的时候,她一眼看到了垃圾桶里的面疙瘩,思索了一下,拿着装着面疙瘩的垃圾桶从厨房出来,正好碰到从洗手间出来的卓立。芦苇亮亮手上的垃圾桶,沉声问:“卓立,你怎么又乱倒东西?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卓立平静地打断她:“不是我。 ”芦苇怔了怔:“不是你?真不是你?”卓立笃定地看着母亲,说:“我可能有很多毛病,但我还是想做一个诚实的人。 ”这时雨澄从自己房中出来上洗手间,看见二人,站下了。芦苇问她:“雨澄,这是你倒的?”雨澄看一眼卓立,畏缩地点了下头。芦苇怒从中来,但还是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问她:“怎么倒了?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雨澄默然,看着别处,语气有些冲:“我只爱吃我妈做的。”芦苇一听这话,木然地拿着垃圾桶,愣愣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转眼见卓立正一脸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芦苇眼泪涌了上来,声音颤抖地说:“雨澄,我不是你妈,我也没打算要超过你妈。也许我做的没你妈好,但我在用心做呀!我忙了一下午我并不要求你喜欢,但至少你应当尊重我的劳动吧?”她亮了亮垃圾桶,问:“这算什么?它就那么难吃吗?”

芦苇的脸色从未有过的严肃,雨澄惊恐地看着她没吱声,片刻,雨澄转身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又是一声“砰”的巨响,把他们关在了门外。

芦苇深吸一口气,没再看儿子,她似乎耗尽了所有的能量,转身机械地慢慢走回厨房。灯光映照着她的背影,孤单、了无生机、失望……卓立看着母亲的背影,终于有些动容,又转过头狠狠地盯着雨澄的房门,略一思索打定了主意,转身回房间了。芦苇站在雨澄的房间门口,心里乱成一团麻,理不出一个头绪来。灯熄灭了,只有窗外零星的光打进来,房间静极了,却静得让人心头发麻。她又想起了冯丽萍留下的录音带,想起,又放下。芦苇是个不服输的人,她一咬牙,把录音带放了回去,心想:还不信就让一个小姑娘给制住了。

房门虚掩着,雨澄蜷缩在床上那一堆毛绒玩具中,手里搂着一张冯丽萍的照片,伤心地抽泣着。芦苇讶然,心情沉重地看着这一幕,忽然,她明白了雨澄今天一系列举动的原因。原来是自己的这碗面疙瘩又让她想到了母亲。

芦苇一阵伤感,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屋里,雨澄听到有人敲门,慌乱地止住哭,将照片塞进被子里,在床上靠墙坐着,看着芦苇,神色戒备。芦苇走进房间,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两人默然相对。

芦苇哑声对她说:“对不起,我不该做什么面疙瘩汤勾起你的心事。 ”

雨澄看她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有些意外。她飞快地抬头看了芦苇一眼,又低下了头。

芦苇瞥了一眼藏着照片的被子,柔声说:“我知道你想妈妈,我也知道她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我说过了,我没有想取代她,从来没有过。我希望你心里一直珍藏着对你妈妈的爱,还有妈妈对你的爱,爱是一个人能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你知道吗,爸爸也非常爱你……”

听到这儿,雨澄脸色一变,颤声说:“爸爸以前也爱妈妈,爱是会变的……爸爸的心变了……”说着说着,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芦苇看她话里误会重重,试图向她解释:“你还太小,以后会知道的。男女之间的感情有时候是会变的,但并不是说爸爸就不爱妈妈了,只是这种爱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但父母对孩子的爱是不会变的,永远不会……”

雨澄哭叫道:“没有永远,都是骗人的……每个人都要死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哽咽着,芦苇心疼地看着她,走到她身边坐下,把手放在她的背上轻轻地爱抚着。

“相信我,妈妈没离开你,她在某个地方看着你呢,你一定要好好的,妈妈才能安心……”

雨澄扭开了身子,转过身面朝墙壁背对着她,默默流泪。芦苇对她的背影注目良久,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雨澄抽动着肩膀哭着。一会儿,芦苇拿着一个精致的相框走了回来。

“把妈妈的照片放进相框吧,让她好好地陪着你。”说完她把相框放在书桌上,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课间时分,卓立和李爽在一起滑滑板。李爽抱怨地对卓立说:“好郁闷哪!作文又给打回来啦!头都抓破了就是挤不出几句话。老师威胁要召见我老爸呢!这个月的零花钱又要减半了。 ”

卓立蹬着滑板:“减了半也比我多几倍,有什么好愁的?”

李爽讨好地走过来对卓立说:“呃,你帮我随便舞一篇,我请你吃自助,这回绝对不让你aa。”

卓立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说:“算了吧,你忘了上回我帮你炮制了一篇作文,给黄老师火眼金睛看出来了,说你压根儿不是那水准!”

李爽急了:“你就不会往差里写吗?那什么,给我来个‘量身定做’?”

卓立高傲地一扬头:“让我往好里写容易,往差里写,难!”

雨澄背着书包从旁边经过,卓立先看见她,忙装没看见,一个转身。李爽也看见了,取笑卓立:“嘿,你这位妹妹吨位可是够大的,基本上属于航母级别了,你家的门儿都是改过的吧?”卓立的脸阴了下来,雨澄看见二人,加快脚步离开。

卓立转回头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李爽,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其实要往差里写也不太难……”李爽大喜。“咱们来做个交易吧……”

学校午休时间,空空的教室里,雨澄独自趴在课桌上睡着了。忽然她被某种声音惊醒,睁开眼睛,看到了面前站着的李爽、肖可、周大海一帮人,她畏缩地将头埋进臂弯。

李爽指着雨澄对其他人调侃:“喂,真是一幅画儿呀,叫那个‘美人春睡图’吧?”周大海接着说:“我看像‘案板上的猪头’还差不多。 ”肖可赶紧跟着起哄,冲周大海伸出大拇指说:“哇噻,形象!生动!”雨澄将头整个藏进臂弯,像定了格似的一动也不动。李爽故作正经,用批评的语气向众人说:“你们怎么能这样?不能别人像什么就说别人是什么嘛!”然后绕着雨澄打着圈儿,继续调侃:“别看人躺着像案板上的猪头,一站起来可威风啦,就像一航空母舰!”然后一伏身,贴着雨澄的耳朵喊:“喂,航空母舰,起航啦!”

众调皮生一起喊:“航母,起航啦!起航啦!”雨澄埋着头,由于害怕,肩膀抖了起来。此时,杜晶晶一头撞了进来,看见李爽一帮人围着雨澄,站下,警惕地问:“你们干吗?”李爽一看是她:“哟,来了一护卫舰!撤!”晶晶走上前,愤愤然对他们说:“你们欺负人,我告诉老师去!”

“谁欺负她了?”李爽一边说,又威胁地拍拍雨澄问:“我们欺负你了吗?欺负了吗?”雨澄趴在桌上一动不动。李爽一帮人这才鱼贯而出。

晶晶冲着一帮人的背影大叫大嚷:“呸!欺负女生算什么好汉!孬种!”然后走过来,抬起雨澄的头,雨澄满脸的泪水,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晶晶更生气了,拉着她说:“他们是不是常背着人欺负你呀?走,找老师去!”

雨澄哭着拼命摇头。

晶晶气得跺脚:“你怕什么呀,走呀!”一边就拉她要走。

雨澄抽抽搭搭地说:“没人欺负我……”

“没欺负你,你哭什么呀?”

“我想我妈了……”雨澄说着,趴在桌上哭得一塌糊涂,晶晶同情地看着她,伸手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背,又哄她说:“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

雨澄抬起头来:“求你别告诉老师,他们会报复我的!”

晶晶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说的原因,义愤填膺地冲她说:“你越软弱他们就越猖狂!我这就去找老师!”

雨澄一把拉住晶晶,抽泣着说:“你要是我的好朋友……就别说!我求你了晶晶!”

杜晶晶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雨澄,良久,一脸仗义地对她说:“以后他们再欺负你,就告诉我,我替你收拾他们!”

╔……╗

┆千秋┆‘阅’尽春色 ‘读’领风骚

╚……╝

第四节

做晚饭的时候,芦苇接到了学校的电话,雨澄逃学了。

芦苇心急火燎地跑到雨澄奶奶那里,姜母和姜文娟、雨澄三人正在吃饭,雨澄的眼圈红着,显然是刚哭过,姜母做了一大桌的菜,一个劲儿地往孙女碗里夹菜。一见芦苇进来,姜母没动,文娟假意让了一下,也不再吭声。

芦苇走到雨澄身边问:“雨澄,怎么下午没上学,跑到奶奶家来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呀?”

雨澄不语,闷头吃饭。姜文娟向芦苇说:“问她半天了,一句话没有,就知道哭。”姜母看了一眼芦苇,目光充满敌意和怀疑。芦苇避开婆婆的目光,接着问雨澄:“是不是在学校碰上什么事儿了?有什么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啊!”雨澄仍然不发一语。姜母继续往孙女碗里夹菜,不时地冷瞥一眼芦苇。芦苇心里发堵,但还是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又问雨澄:“那,吃完了饭跟我回家,啊!”姜母将手中的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姜母不温不火地说:“孩子哪儿也不去。”芦苇怔住了,赔着笑说:“妈,您这……什么意思嘛?”姜母给孙女夹了一筷子菜,冷冷地回了她一句:“没什么意思。文君不在,我怕你一人儿顾不了俩孩子,还是等他回来再送过去吧。 ”芦苇哽住了,知道婆婆误解了自己,半晌才小心地开口问:“妈,您是不是嫌我没照顾好雨澄?”“我可不敢这么说。你照顾得好不好,你自个儿心里有数。 ”芦苇越听越委屈,气得声音发抖:“您老人家怎么话里有话的?我哪儿没做好,您给我指出来,我改!别这么说半句留半句的……”

姜母霍地起身,语气威严十足:“我说什么了?我就看见我孙女儿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她爸爸又不在,是不?问她她啥也不肯说!你在带孩子,我怎么知道出什么事儿了?我怎么跟你指出来呀?”

“行了妈,少说两句。”文娟赶紧出来打圆场。芦苇心里憋屈得难受,站起身,想发作,怔了怔,又拼命把火头压了下去。眼见今天是接不回雨澄的,她忍气吞声地对她们说:“行,那就让雨澄在这边儿住几天吧。 ”姜母冷笑一声:“哼,我说嘛,巴不得呢!”

芦苇不再接话,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家。

一路连急带气,芦苇把给儿子买熟食的事情也忘了,匆忙下了碗面条。想了想,又收拾了一些雨澄的衣服课本,第二天杜锦波开车,带了她们姐妹往姜母这里来。到了门口,芦溪觉得姐姐有点发憷,连忙说:“挺沉的,让锦波给送进去得了。 ”

杜锦波一看,赶紧接话:“我来我来,正好,我也好久没见我婶儿了,进去打个招呼。”东西送进来姜母一看,又不乐意了:“带了这么些衣服,她这安的什么心呀?这不明摆着想把孩子往我这儿推吗?”杜锦波一听,也不敢接话了。随便应付几句,赶紧落荒而逃。一上车,芦溪问:“怎么样?”“苇姐没进去,是明智的。 ”

领教了姜母这阵势,杜锦波心里清楚,知道芦苇肯定在姜母这里受了不少的气,却也束手无策,只能心里同情。开车回去的路上,下起雨来,飞快的车速使得雨滴划过车窗,像一颗颗转瞬而逝的流星,只划下了淡淡的痕迹,慢慢凝结成珠。红灯亮起,车停在了一个立交桥下,在瞬间的黑暗衬托下,雨珠像晶莹的星星,闪过芦苇的心,她一声轻叹,暗问自己:如果这雨是流星,我又能许个什么愿呢……虽说姜母不善,但芦苇放心不下雨澄,一个电话打到学校,却被告知请了三天的病假,她带了些常规药赶到姜母那里,雨澄窝在沙发上,吃着零食,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

芦苇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看来没什么大事儿!”

她挨着雨澄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雨澄皱着眉毛躲开。

芦苇柔声问她:“不发烧,头还晕吗?”

雨澄微微点点头。芦苇的目光落在沙发旁的垃圾桶里,只见里面堆满了零食袋子。这时候姜母拿着菜走了进来,看了芦苇一眼,径直走入隔壁的厨房。芦苇沉吟片刻,站起来跟着走进了厨房。

姜母正在洗菜,感觉到她走了进来,既没动,也没吭声。芦苇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几下鼓足勇气开口:“妈,我看雨澄没病。 ”

姜母使劲甩了一把菜反问:“你这啥意思?我孙女会装病?”

“她可能有点不舒服,但休息半天就行了,老师打电话说文娟给写假条请三天的假,那得拉下多少功课呀?她在他们班成绩是倒数第几,再这么缺课,以后更跟不上进度了。 ”

姜母没好气儿地说:“她说头晕不想上学,你让我怎么着?弄条绳子捆着她去?学习不好怨谁?怨我?”

芦苇一看,赶紧解释:“妈您看您扯哪儿去了?我的意思是咱们都别太宠着孩子。孩子贪玩儿不想学习是常有的事儿,可我们不能什么都由着他们的性子不是?”稍顿,又小心地说:“还有,以后能不能少给她买零嘴儿?她已经够胖的了!特别是那些膨化食品都属于垃圾食品,少吃为好……”

姜母将手里的菜往盆里一摔,语气又冷又硬:“我给我孙女吃垃圾?你倒比她亲奶奶会关心她?你那么关心她,怎么她爸才走了几天,她就往我这儿跑呀?”

芦苇哽住了,半晌,半是委屈半是气地说:“您说话别老是这么夹三带四的行吗?我做了什么啦?有什么您就直说好了!”

姜母声音一扬:“我没什么好说的,你做了什么你心里倍儿清楚!你也别这么跑来跑去的麻烦了,等文君回来,让他自己来接雨澄吧!”

芦苇被噎住了,气得嘴唇微微颤抖着,她好容易定住神,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回到家里,她一个人在客厅踱来踱去,最后,下定决心拨通了丈夫的电话,犹豫着告诉他雨澄两天没上学和到奶奶家暂住的消息。姜文君一听,在外地也待不住了,坐火车连夜赶了回来。第二天一早,胡子拉碴一脸疲惫地回到了母亲居住的小院。

一进门,看到雨澄正独自坐在院子里的一个小凳子上,望着脚边一群正在啄食的鸽子。姜文君看过去,只见女儿目光呆滞无神,精神萎靡。他大为惊骇,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女儿变成了这副模样,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他慢慢走到女儿跟前,放下旅行袋,在她面前蹲下。雨澄将目光移到父亲的脸上,目光在一瞬间的灵动后,又变得空洞无物。姜文君伸手轻轻地拨了拨雨澄的一缕遮住眼睛的头发,柔声问她:“爸爸回来了,想爸爸了吗?”

雨澄目光又转向鸽子,一声不吭。姜文君在女儿身边坐下说:“爸爸可想你了。”雨澄身子一动,仍是无语。姜文君四下看看,问:“奶奶呢?”雨澄吐出两个字:“买菜。”

姜文君觉得事态严重,静静地打量着女儿,轻声问:“出什么事儿了?怎么会突然跑到奶奶家,还不去上学?有什么告诉爸爸,好吗?”眼泪涌上了雨澄的眼眶,但她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还倔强地把头扭向一旁,不让父亲看见,嘴唇颤抖着,似有万般委屈和苦痛……

姜文君怔住了,语气变得焦虑而急切:“到底怎么啦?你倒是说话呀!”雨澄的眼泪夺眶而出。姜文君满腹狐疑,又不忍逼她,转而道:“收拾东西,跟爸爸回家。下午我送你上学!”雨澄满脸是泪使劲地摇摇头。姜文君急了,还想说什么,姜母提着菜从门口走了进来。一见儿子,她松了口气:“你总算回来了!”

坐在堂屋里,姜母心疼地叨唠着:“也不知道是怎么啦,来的时候就说了一句‘奶奶,我要跟你住。’然后就没话了。以前这孩子不是这样的,跟我可亲了,话也不少,这回真像变了个人儿,天天除了吃饭睡觉,就闷着头,好像有什么心事,也不愿意上学校。你问她怎么啦,她打死也不说一个字儿。 ”

姜文君默然沉思,可又想不出什么原因来,低着头自语:“到底怎么啦?”

姜母一听,愤愤地哼了一声:“问你老婆吧!”

姜文君看看问不出什么来,以为真是芦苇和女儿之间闹了什么不痛快,转身回到家里,芦苇刚下了夜班,一见他,忙到厨房去给他弄吃的,姜文君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进了厨房。

芦苇将买的菜和肉放进冰箱,在里面扫视了一番,问他:“要不,下几个汤圆垫垫底?待会儿又该吃午饭了。 ”

“别忙了,我真的一点不饿。”犹豫片刻,姜文君语调温和地小心开口问:“你跟雨澄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吧?怎么我没走几天她就上奶奶家了?还有,她虽然学习不太好,可从来没逃过学呀#糊看起来很不对劲儿,连话都不跟我说一句。 ”

芦苇怔了片刻,砰地关上了冰箱的门,转身正对着姜文君。

“原来你去过那边儿了!”想想自己受的这些委屈这些气,原来还一直觉得,只要丈夫能理解,能看到自己的努力也就值了,可现在他这么问,分明是和婆婆一样怀疑自己,她被深深地刺伤了,注视着丈夫,反问他:“你问我我问谁去呀?这几天我受够了你妈的脸色,她老人家一直在暗示我虐待了她孙女儿!我还指着你回来给我昭雪呢……连你也觉得是我虐待了你女儿?”

姜文君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芦苇愤然打断他:“你就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地搬走,还逃学……你看你,以后别动不动的就说什么‘你的’‘我的’好吗?咱们这个家……‘你的我的’能分得清楚吗?”“是你们家的人分得清楚!你真该看看你妈看我的那眼神儿#糊老人家一看我,我就觉得自个儿是《西游记》里专吃小孩的妖精……”姜文君苦笑:“你想哪儿去了?她那也是为孩子着急上火……”“我不急吗?我急得嘴里都起泡了#糊们都跟你说什么了?”芦苇说着,语调缓和了下来。姜文君一看,连忙解释:“没什么,你看你,干吗那么敏感?”

“我也想装迟钝装麻木,可我办不到!你又不在家,雨澄一有点儿事就往奶奶那儿跑,好像那边有靠山!你妈根本不问青红皂白,就对我有种种怀疑和抱怨。她可以不喜欢我、不认我这儿媳!但她不能无原则地骄纵孩子,老是跟我唱反调!我这个当后妈的还怎么教育孩子呀?就是平时,你妈也像影子一样在这个家无处不在,影响到我在孩子面前的威信!”

姜文君努力压抑着内心的忧虑,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现在不是说谁的威信的时候,雨澄真的很不对劲儿……我出差不到一星期,她就变了个人。”说到这儿,他想起上午见女儿时的情形,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孩子那眼神儿……我都不敢正视,她才十二岁,她那眼神儿像个八十岁的老人,那么压抑,好像万念俱灰……”

芦苇有些震动地看着姜文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第五节

不管他们再怎么说怎么做,雨澄就是不愿意回来住,为了安全起见,姜文君每天上下学接送孩子。这天又到了放学的时候,雨澄在人群里看来看去也没发现父亲,脸上的神情就更紧张了,怕那些人再来骚扰自己。告别了杜晶晶,她四下打量着退到围墙根儿下,藏在一根柱子后面,像一头受惊的小熊,焦急地张望着,恐慌地打量着,胆小地退缩着。良久,还没看到父亲的身影。她犹豫片刻,畏首畏尾地从柱子后闪出,朝与杜晶晶相反的方向走去。

雨澄背着沉重的书包,躬着身子艰难地往前走。没走几步,突然李爽带着周大海、肖可等从街边闪出来。显然他们在这儿“潜伏”已久,众人成扇形跟在雨澄身后。

李爽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哈罗!航母!今儿怎么独一个呀?护卫舰呢?啧啧!瞧这吨位,标准的美国‘林肯’号!九万吨级别的!相当于三个标准足球场,加装一次燃料能航行二十年,连续行驶一百多万海里不打盹儿!哇噻!”

周大海紧跟着起哄:“得了,肥婆一个!还航母呢!现在猪肉涨价啦,瞧这身儿膘,拉出去还能卖几个钱!”雨澄气得浑身发抖,眼泪涌了上来,虚弱地冲他们小声咆哮:“走开!别跟着我!”“干吗呀?我们可都是你的粉丝,和你走在大街上,我们也沾光成为焦点呀!瞧多少人看我们呢!”雨澄一路往前狂奔,那帮人紧紧跟随。雨澄快他们就快,雨澄慢他们就慢。

雨澄累得再也走不动了,猛地站下,那帮人也站下。她一屁股坐在街沿上,脸埋在膝盖上,双手捂住耳朵,身子瑟瑟发抖,哭泣起来……李爽故作惊诧围了上来:“哟,小乖乖哭了!怎么办呢?”“她饿了,给她弄点希望牌饲料!”

街角不远处,卓立滑着滑板过来,他远远站下,看着这边。忽然,肖可抬头看见从街角闪出的姜文君,喊:“护卫舰来了!”李爽挨着雨澄蹲下,在她耳边耳语:“如果你敢在你爸和老师那儿告我们的恶状,我保证你绝对不会死,但绝对会生不如死!撤!”一帮人眨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卓立也拐了个弯往另一条小街滑去。姜文君看见坐在街沿上的雨澄,忙急步跑上前。雨澄还趴着不动。

“雨澄你怎么在这儿?对不起呀,爸爸开会来晚了。走,回家吧。 ”

雨澄偷偷抹了把泪,霍地起身往前冲去。姜文君拿起地上的书包,快步跟上,边追边喊:“爸爸道过歉了……爸爸只晚了十分钟嘛……”

因为弄不清楚原因,雨澄的事成了全家人的心病,姜文君昼夜不安,芦苇也着急不已,半夜时分,芦苇悄悄起床穿着睡衣坐在雨澄的床上,打量着房间。她的目光又落到了桌上冯丽萍的照片上。她在书桌前坐下,拿起照片端详着,慢慢地,委屈的眼泪掉下来,想着冯丽萍跪下嘱托女儿给自己,如今却……姜文君也没睡着,发觉她起来,也跟到了门口,身着睡衣静静地注视着她。百感交集,可又能说什么?

早上,文娟打来电话,说雨澄不肯去上学。挂断电话,姜文君心情沉重地坐在沙发上发愣。芦苇从厨房出来,静静地担忧地看着他。一旁,卓立一脸的平静,继续跑步。

趁着中午休息时间,姜文君赶到了母亲住处,语气很严厉地问女儿:“到底怎么啦?你说句话呀!你想干什么?”“转学。”雨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姜文君愣了:“转学?转哪儿?”“说是隔两条街那十七中……”姜母忙替孙女开口。

姜文君怒气冲冲地打断母亲,冲着女儿嚷道:“亏你想得出来!你不知道为了把你弄进九中,你妈、我,还有芦苇阿姨,我们费了多少劲儿花了多少钱吗?你妈为了你上九中连性命都不顾了!十七中?那是所三流学校!当初可是你自己说的不上差学校,说那儿的同学会欺负女生,都不好好学习专门泡网吧什么的……”

雨澄不理会这些,显得出奇的执拗,来来回回就一句话:“反正我要转学。”姜母心疼地看着孙女,对儿子说:“要不就转吧……”姜文君更是急火攻心,打断母亲:“妈,您不懂就别插嘴!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能由着她呀?!都是您老人家给惯的!”姜母也动了气,对儿子喊:“我惯她?那也是我瞧着没人心疼她!孩子变成这样都是你的错!你还有脸说我?”在姜家也没说出个结果,姜文君心急火燎地走了,回去和芦苇一说,她也急了:“转学?能上这所学校可是她妈妈最后的心愿了。 ”

俩人想来思去也没想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突然,芦苇心有所动,对丈夫说:“晶晶和雨澄一个班的,两姐妹好着呢,问问晶晶,兴许知道。 ”

姜文君依言约了晶晶出来,冰淇淋店里,他们相对而坐。晶晶正在吃着一盘多球冰淇淋。姜文君期待地近乎讨好地看着她。杜晶晶不理会他的目光,很从容地吃着,边吃边思索着该不该说。终于,她享用完冰淇淋大餐,用纸巾擦了擦嘴,抬头看着表叔。

“我可以告诉你,但别跟雨澄说是我说的。学校有一帮同学给雨澄取了个“航空母舰”的外号,他们经常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还有没人地方骚扰她。 ”

姜文君大惊失色。“为首的叫什么?”“李爽。 ”

听完姜文君的讲述,芦苇沉痛加心痛地自责道:“怪我们都太粗心了,居然没发现孩子在外边儿受了这么多委屈。 ”姜文君忽然握住了芦苇的手,看着她满怀歉意地说:“这些天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芦苇眼圈一红:“知道自己冤枉了人就好。 ”“你想怎么罚我都行。 ”芦苇叹息一声:“算了吧。孩子这些天一定很艰难,我们一起去接孩子回家吧!”姜文君有些感动地看着芦苇,点了点头。

学校课间,卓立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他喊了声“报告”进来,正要询问何事,忽然看见了坐在旁边沙发上的姜文君和靠墙根站着的李爽及肖可、周大海等人。众人都像霜打的茄子,一脸的灰败。卓立一看这阵势,明白东窗事发了,依旧竭力装出不动声色的样子。

班主任曾老师严肃地问他:“蒲卓立,你说说,是不是你用代写作文和李爽做了交易,让他给你妹妹姜雨澄取了侮辱性的外号,并且一再羞辱和捉弄她?”

卓立冷静地看了看李爽:“没有的事儿,姜雨澄算老几,值得我这么去干?至于帮写作文那是出于友情。你们指证我要拿出证据来,不然就是在损害我的名誉。 ”

李爽叫了起来:“喂,哥们儿,别,干就干了嘛!”

卓立一脸无辜地向李爽说:“你要我再帮你写篇作文,我为你好拒绝了,你也不用无中生有地陷害我呀!”

李爽急了:“谁陷害你了?你说你和姜雨澄‘不共戴天’,要我们帮你把她给逼出那个家,最后逼出这所学校……肖可、周大海他们都可以作证!”

姜文君和班主任曾老师惊呆了。卓立哑然,旋即昂着头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一付爱谁谁的表情。

到家,姜文君已向芦苇叙述完事情的经过。芦苇完全惊住了,喃喃地问:“你是说,卓立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他用作文‘买通’了学生中的那‘黑老大’,让他们去捉弄雨澄?”“不只是幕后推手,还是总策划加总导演。”姜文君重重地说。芦苇连连摇头:“这不可能!会不会他们弄错了?”

“他自己都默认了!”

芦苇跌坐在床边,呆呆地出神。

姜文君不管不顾,接着说:“他这是在不动声色地报复,因为雨澄来了,他觉得在家里的地位下降了,这孩子很看重自己的地盘,总喜欢成为焦点,他什么时候为别人想过?他这么做是想把雨澄逼走,让雨澄离开这所学校也离开这个家#蝴差一点就得逞了。 ”

“怎么会这样?他一直是个好孩子,他很有原则,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的……”稍顿一下,又说,“他是有点自私,对人也不太热乎,可他不至于……”

姜文君冷冷一笑:“他长得帅、成绩优异、爱好广泛,但你可以去学校问问,同学都不愿和他打交道,连班主任都说这孩子内心有点冷,对谁都有距离。 ”

芦苇也急了:“他还是个孩子,你别这么说他行吗?他这么做肯定错了,我想他也是感到受了威胁,没有安全感才这么干的。 ”

“你太袒护儿子了,雨澄这一段经受了怎样的痛苦你不知道?他们叫她‘航空母舰’、‘肥婆’、还有什么‘案板上的猪头’……她是个女孩子,你想想她怎么受得了?”姜文君越说越痛心,到最后,声音也颤抖哽咽了起来。

芦苇被震动了,愣怔着说不出话来。

姜文君接着说:“这样被同学歧视嘲笑,她内心的伤口很难愈合!卓立他……他小小年纪就知道设计害人!还口口声声说将来要当总统,不好好教育我看将来准是政客的料!还是那种最狠最黑的政客!”

芦苇急了,一下子站起身嚷道:“你别说得这么难听好吗?你以为自己的女儿是天使呀?我们结婚时她烧了我的面纱,还骂我这个后妈不要脸!”

姜文君也怔住了:“有这种事儿?你怎么没说?”

“我没说是为了维护你心目中的所谓天使形象!”姜文君哑了……夫妻俩面面相对,两人谈不下去了,都感到走入了一个死胡同,回头不愿,向前却不知路在何方,痛苦无语。

他们争执的同时,卓立像入定的高僧似的端坐桌前,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其实,他是在等待着一场暴风骤雨。芦苇推门进来,看着儿子的后脑勺,片刻,走到床边坐下。

“说,为什么这么干?”芦苇语气和态度少有的严厉。卓立睁开了眼睛,慢慢说:“我这样干不只是为我好,也是为你好,还是为她和姜叔叔好,让这个家平静的最好办法就是她走人。 ”

芦苇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她哪儿也不去#糊是这个家的一分子!为了争夺你所谓的地盘,你居然能设计出这样的阴谋,你还真能耐呀!我明确告诉你蒲卓立,你别打如意算盘了!”

卓立耸耸肩:“她愿意待着就待着吧。只要她觉得舒服。”芦苇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失望、痛心疾首地看着儿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起来!马上去向雨澄道歉!”卓立不动。芦苇像疯了似的扑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将他往外面拉,卓立打了个趔趄,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了出去。芦苇恶狠狠地拉着卓立穿过走廊向雨澄的房间走去。姜文君看见,有些担心也跟了过去。雨澄正趴在桌上写作业。芦苇拉着卓立进屋,将儿子猛地搡到书桌跟前。姜文君在门口站下,看着屋里的情景。雨澄转过身来,惊诧地不明就里地看着众人。芦苇气得嘴唇乱抖,推了儿子一把:“说呀!哑巴啦?你不是能说会道吗?”

卓立铁青着脸看了看快气疯的母亲,又看了看门口冷眼看着自己的继父,然后冷静地向雨澄开了口:“姜雨澄同学,我不该指使李爽给你取外号捉弄你,我现在诚恳地向你表示我深切的歉意。 ”

雨澄没想到,张着嘴巴怔怔地看着卓立。芦苇想说什么,姜文君在门口接了嘴:“你这算道歉吗?我看根本没有触及灵魂!”卓立斜了他一眼:“我的灵魂在自己身上,我又没有被你灵魂附体,你怎么知道我有没有触及灵魂呀?”

姜文君气得连连点头:“你行,你总能说得别人哑口无言,可是卓立,我告诉你一点,一个人再聪明,智商再高,如果他心地不善良,他是不会幸福快乐的。 ”

卓立无语,昂着头和姜文君较量着眼神儿。芦苇听着姜文君的话,心里不舒服,但自知儿子理亏,隐忍不发,无奈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雨澄此时回过神来,愤愤地看着卓立,良久,她忽然爆发:“滚!都滚出去,这是我的房间!”雨澄抓起床上的毛绒玩具向着众人乱扔乱甩,一边伤心欲绝地哭起来。姜文君和卓立都倒退着走了出去。芦苇落后两步,心疼加内疚地看着雨澄。“雨澄,对不起……”

雨澄愤愤地瞪着芦苇,冲她哭喊:“少来#蝴是你儿子,你不向着他才怪#蝴对我都那样了,你怎么不打他呀?你打他呀!你对我好都是装的……”

芦苇怔了,也慢慢退了出去。轻轻拉上房门,隔绝了雨澄的哭喊,也隔断了她好不容易努力来的好感。

第六节

出了这么大的事,蒲剑峰哪里坐得住?餐厅里,芦苇絮絮地对他说着儿子:“我都认不出他了,他是我生的吗?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啊?这么自私这么冷酷!真让我心惊肉跳#蝴一直都挺正常的呀!包括我们离婚的时候,他都很平静的样子,我们没感到多少来自儿子的压力呀!”

蒲剑峰忧心忡忡地跟着说:“当时他表现出了超过同龄人的早熟和冷静,对我们来说确实是一种解脱……”

芦苇痛苦地摇了摇头:“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蝴骗了我们#蝴从来都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他很聪明,他学会了掩饰……装得对这一切满不在乎的样子……然后我跟姜文君结婚,家里来了一位陌生男人成为他的爹,之后又来了个妹妹,他所有的愤怒和郁闷都在沉默中爆发了……”

闻言,蒲剑峰一脸沉痛:“是我的错,是我把一个好端端的家给毁了,也害了孩子#葫有惩罚都该落到我身上!”

芦苇泪眼蒙眬地看着前夫伤心不已,恨恨地对他说:“可惜你明白得太晚了!是我们害他变成了这样#蝴从前是个多么善良快乐的男孩呀#蝴从不欺负或伤害弱小!还记得我们去餐馆吃饭,看见别人打兔子,他哭得多伤心吗?到现在他都不吃兔子……”

一个服务生经过。芦苇要了一瓶红酒,大口大口地喝着,不大会儿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蒲剑峰忙劝:“别喝了。 ”

芦苇沉默着将杯子送到蒲剑峰面前要他斟酒。蒲剑峰无奈地给她又倒了半杯。

芦苇闷头喝起来,忽然趴到桌上。蒲剑峰的心提了上来,站起身到她身边小声问:“怎么啦?”芦苇含含糊糊地喃道:“头……晕……”蒲剑峰刚想说什么,芦苇包里的手机响了,她像是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犹豫片刻,蒲剑峰掏出手机接通,是姜文君打来了。看着他把自己的妻子送回来,姜文君的心里犯酸了。

再吃饭的时候,雨澄沉着脸,谁也不看,匆匆夹了些菜在自己的碗里,起身就往里走。姜文君忙问:“雨澄,你干吗?吃饭就好好坐这儿吃嘛……”

雨澄冷冷地盯了卓立一眼,说:“我不想跟他坐一桌。”说完转身走了。

芦苇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都怪你,弄得妹妹饭都吃不好。 ”她拿起一个空碗,又夹了些菜,递给姜文君说:“先别勉强她,过两天会好的。她的菜不够,给她送过去吧!”

姜文君叹息一声,端起菜走了进去。卓立一等他消失,便悠然地往椅背上一靠:“爽!太爽了!某女往这儿一坐,质量太大,这屋里严重缺氧,现在空气终于流通了……”芦苇气得干瞪眼,用筷子狠狠地敲了一下卓立的脑袋。卓立捂了头:“你敲哪儿也别敲脑袋呀!将来还指着这脑袋拿诺贝尔物理学奖呢!”姜文君从里面出来,见卓立居然谈笑风生,气得发怔。

收拾好厨房,芦苇来到雨澄房间门口,轻轻地敲了一下门,然后推开门,见雨澄坐在桌前写作业。芦苇进屋,雨澄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她,没有抬头。

门开了,卓立戴着耳机出现,不满地看着母亲:“你能不能小声点儿?大呼小叫的,跟菜市场的大妈似的!”“那也是被你磨的!”她一抬头见姜文君从书房出来,对他们俩说:“你们都听着啊,雨澄这会儿要洗澡,谁也别用水啊!”姜文君赶紧附和:“对对,每回洗澡,一开别的水管,那热水器就跟抽风似的,一会儿凉水一会儿开水,我都被害了几回了。 ”芦苇翻看了下衣服,扬声回答他:“咱那热水器该换了,太老了。 ”“扔了多可惜呀,能用将就用吧。 ”看看无误,芦苇向雨澄笑笑:“快洗吧,我替你看着爸爸和哥哥,不让他们用水!”雨澄上前接过换洗衣服,也不理他们,走了进去关上门。

第二天早上,芦苇出门买早点去,拿着报纸的姜文君和卓立从不同的方向走向卫生间,在门口碰上,站下。

“又要洗澡?”卓立默然:“是呀。 ”姜文君想说他几句,犹豫了一下,又忍住了:“行,我上物管解决吧!”说完,他向后退了一步。

卓立不客气地进了洗手间。稍远,雨澄看到了这一幕。姜文君向外面走去,冲女儿笑笑,关切地问:“雨澄,你要急着上洗手间,也上物管吧啊!”

雨澄摇摇头,看着爸爸出门,旋即气愤地瞪着洗手间的方向,咬着牙寻思片刻,径直来到洗碗池前,将两个水龙头都开到最大,转身离开。

须臾,从卫生间里传来卓立的“嚎叫”:“啊……烫死人啦!怎么又变成冷水了?妈!妈!救命!救命啊!”雨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芦苇和姜文君一前一后从外面进来。芦苇拿着刚买的早点。忽然卓立裹着一件大睡袍从里面冲出来,只见他头发上全是泡沫,浑身打着哆嗦,嘴唇冷得发青。芦苇忙上前给儿子拿衣服,姜文君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这是怎么啦?”卓立冻得语不成声:“有人……暗……暗害我……阿嚏!”芦苇疑惑地向里面走去,姜文君跟上,到厨房一看,两个水龙头还在哗哗地流水,两人对视一眼,略一寻思,什么都明白了。芦苇慢慢上前,关了水龙头,将早点扔在灶台上,背对着姜文君,不发一语。

一家四口坐在沙发上。卓立已穿好衣服吹干了头发。每个人的脸色都很严峻。姜文君看看卓立,看看雨澄,竭力用平静的声音开了口:“今天这事儿是雨澄不对。 ”雨澄的头垂得低低的,不动也不说。芦苇也很生气,但又怕说重了不好,平和了自己的语气向雨澄说:“现在是冬天,你想想,哥哥还在洗头,凉水从头浇到脚……会感冒的。 ”

雨澄的头垂得更低了。

卓立哼了一声:“凉水算温柔的!那第一股是滚烫的热水!要不是我闪得快,准破相!”瞥了雨澄一眼,挖苦道:“看不出来啊,阴着整人。 ”

雨澄回嘴:“你是明着整人吗?”

卓立语塞。

看看两个孩子闹成这样,姜文君语重心长地说:“你们都知道 9 -11事件吧?当飞机撞向世贸大厦时,飞机上的人发出的短信,没有一条是关于仇恨和报复的,全是关于爱!我相信,等你们长大了,将来有一天,你们会怀念你们作为兄妹在一起生活的这些日子的……”

卓立和雨澄微微有些触动。

因为这件事,整个白天全家人都不大自在。到了晚上,姜文君坐在床上看报,芦苇洗了澡穿着睡衣从外面进来,心事重重地坐在梳妆台前,擦眼霜和晚霜。姜文君抬起头来看着她说:“你也别太着急了……毕竟都还是孩子,能有多大的仇呀?”

芦苇叹息一声:“那仇还不够大呀?都成冤家啦!雨澄这孩子,看着蔫蔫的,报复心还挺强……以后卓立洗澡,还真得看着点她,我跟你讲啊,那水真的是开水,会出事儿的!”

姜文君忙说:“雨澄不会了,我不是批评她了吗?她知道自己错了。 ”

芦苇似笑非笑地对他说:“你把雨澄想得太单纯了,就你说两句什么 9 - 11,啊,发的那什么短信,她就能听进去?”

姜文君被噎住,沉默片刻,赌气道:“我比你了解她。这孩子不算聪明,但特别善良,真的……”“那你的意思卓立不善良?他很恶毒?”芦苇打断问。“你看你,又敏感了!我没这个意思。但是我们站在雨澄角度想一想,她知道哥哥指使人给她取外号、捉弄她,还想要赶她走,她……她心里该多难过多痛苦!小孩子家,心胸不可能多开阔,做出一些过激的事儿也是在情理之中嘛。 ”

芦苇也被噎住,慢慢地拍着脸让化妆品吸收,良久,幽幽地说:“我就知道,你心里觉得雨澄没错,卓立是罪有应得……”姜文君愣了愣,较真地反问:“我这么说了吗?这可是你强加给我的!”“我强加给你?你扪心自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卓立?”“我……我怎么不喜欢他啦?我只是觉得这孩子身上有些问题……需要我们做家长的帮助他克服……”“谁是完人呀?”

姜文君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扔开报纸,捧着头发愣,半晌,又开口试图解释:“我挺喜欢卓立的,只是……他一直在心里拒绝我这个继父,你以为我心里不着急吗?可我知道,饭得一口一口吃,急也急不来呀!你和雨澄之间不也是这样吗?”

芦苇寻思片刻,脸色缓和下来,上床躺下。关了灯,芦苇将头枕在姜文君的手臂上,二人默默地想着心事……

第一节

周一上学的时候,卓立在前边儿走,李爽带着肖可、周大海等一帮人从后边儿追上,李爽主动打招呼:“卓立!周末一块滑滑板吧?”

卓立站下,冷冷地说:“你我已不是朋友,我不会跟你有任何来往了。 ”

“干吗呀?怪我当叛徒呀?那不是被逼无奈吗?”

“怪我自己交友不慎。”卓立不理他们,接着往前走。

李爽语塞。他一转头看见雨澄背着书包低着头像做贼似的贴着墙根走着,忙冲卓立说:“行,我马上替你再去骂她!我也不管什么零花钱了!大不了这个月当穷人!”

李爽一挥手,众喽啰一哄而上,成扇形跟在雨澄后面一唱一和:“航空……母舰!航空……母舰!”

雨澄身子簌簌地发抖,她四下看看有什么可逃之处,看见了卓立。兄妹俩四目相对,雨澄的目光变得尖锐和愤怒,卓立竟有些招架不住,掉开了目光。

他们的骂声越来越大,雨澄想躲都没地方躲,一转头,看见了对面街角的公共厕所,她撒腿往街对面逃去,扭动着肥胖笨拙的身躯气喘吁吁一路跑进女厕所。收费的老太婆在她身后喊着要她交费什么的。李爽一帮人狂呼乱叫着跟上,在厕所外面继续哄闹。

“有种的就在里边儿别出来!”

卓立呆怔在原处,突然没有了幸灾乐祸的感觉,内心交织着莫名的厌恶和痛苦的自责,忽然冲着李爽等人喊起来:“别闹了!你们嚎什么呀嚎?恶不恶心哪?要嚎你们进女厕所嚎去啊!”

李爽等人顿时噤声,怔怔地看着他。“你有病啊?我们帮你出气,你冲我们嚎什么呀?”一会儿,李爽反应了过来,冲他喊。卓立继续声嘶力竭:“我烦你们!烦你们这帮没有素质的人!你们都离我远点!”说完,他疯狂地跑开。“莫明其妙!你抽风啊?”李爽冲着他的背影大叫。

依旧是早上的厕所使用高峰期,跑完步的卓立从自己房里拿着换洗衣服出来,准备进卫生间冲淋浴,正好雨澄也从自己房间出来上卫生间,两人“狭路相逢”。雨澄愤愤地瞪着他。卓立有些招架不住,掉开目光,主动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回了自己房间。雨澄进了卫生间,砰地关上了门。

卓立拿着条毛巾在水龙头下冲着,擦着身体。芦苇进来,见状微微诧异:“早该这样了,早晨洗手间多挤呀,干吗要跟大家挤呢?”

卓立一言不发继续擦着。

磕磕绊绊的日子里,转眼就是过年。街上充满了过年的气氛。商店门口都挂着红灯笼、气球、中国结,店里的音乐时尚中不失喜气。芦苇和姜文君领着卓立和雨澄在逛街。芦苇和姜文君走在前面,卓立和雨澄和大人隔着一点距离,两人之间也隔着一定的距离,若即若离地走着。走了不少店后,姜文君向芦苇说:“买不到合适的就算了,雨澄的衣服很难买。你看都走了多少家,试了多少件了?”“再瞧瞧,过年嘛,女孩子怎么也得穿件儿新衣服。 ”姜文君指指前面:“哎,那边有家外贸店,她的衣服以前都是外贸店买的。”“那进去看看?”芦苇问雨澄。雨澄无语,只好点了点头。

到那家店一看,店里都是些式样老套、大型号、出口转内销的廉价服装。芦苇帮着雨澄一件一件地试穿,但这些衣服穿在雨澄身上不是小了就是太长。芦苇左挑左选,挑出件暗红色的防寒服让雨澄穿上,衣服长短合适,却有些紧绷。

“有没有加大号的?”“这已经是两个x了,三个x的只有咖啡色。”“太老气了吧?”芦苇问向站在一旁的姜文君。

姜文君用商量的口吻问女儿:“要不将就吧,雨澄,咱们就咖啡色,行吗?”雨澄不喜欢那件衣服,却又买不到合适的,听爸爸一说,了无兴致地微微点点头。

营业员拿出件咖啡色的递给芦苇,芦苇细心地替雨澄穿上,镜子里的雨澄明明是个小孩子,却穿着件老气横秋的衣裳,孔老夫子穿西装,别扭也不过如此吧。

一旁,听着随身听的卓立看着他们微微冷笑。“长了一点儿,可以拿去改改,大小倒正合适,就是这颜色太老气。”芦苇叹道。姜文君想了想,从旁边挂着的一大堆围巾里挑出条很鲜艳的替雨澄围上,然后兴奋地对她们说:“瞧,这叫画龙点睛!开票吧。”

芦苇不再说什么。她一转身看见模特身上穿着的男式防寒服,又看看丈夫,对他说:“瞧你身上这件防寒服,手肘都快磨破了。”摸了摸模特身上的衣服,又说:“这衣服面料、样子都挺不错的,这店里我还就这一件看得上眼。”

“您挺有眼光,这是今年的新款,也是我们这儿最好的衣服。”营业员赶紧笑着恭维。

人靠衣装,穿上那件衣服,姜文君明显精神了许多。镜子跟前照了照,他自己也点了点头。转身看了看模特身上的衣服吊牌,叫出声来:“七百多块?太贵了,不要!”

声音惊动了一旁听随身听的卓立,他鄙夷地看了看继父,继续听自己的音乐。姜文君迅速脱掉衣服递给营业员。营业员接过衣服,指了指不远处问姜文君:“要不您瞧瞧那边儿打三折的?”姜文君两眼放光,兴奋起来:“哪儿?”芦苇忙拉了他说: “别!那都是老款的,仓库里压了几年的货!”姜文君早过去从打折的衣服里自己挑出了一件,看看上面的吊牌:“才一百八!”他把衣服套到身上,走到镜子跟前,衣服大小合适,但样式面料明显落伍,且皱巴巴的。芦苇不中意,说:“还是那件吧,买一件是一件,这件穿得出去吗?”姜文君却满心欢喜:“熨一熨,效果跟那件差不太多,性价比可是高多了!”芦苇还想说什么,姜文君笑着低声向她说:“这省下的五百多块,你让我放到股市上投资,如何?”芦苇苦笑着点头:“行,买衣服不就是图个高兴吗?”

姜文君想到什么,转身向卓立说:“呃,转了半天,卓立还没买呢。”又指着三折柜对他说:“卓立,你也挑一件,这些都是外贸货,质量不错。”

卓立彬彬有礼地回敬道:“谢谢,不过我只穿阿迪和耐克。”

芦苇怕两人起争执,慌忙上来说:“过年他爸会给他买,他衣服也不少了。”

姜文君话题一转,又向芦苇说:“那你也瞧瞧有没有合适的?”芦苇瞧瞧周围堆积如山的廉价货,推辞了一句:“我就算了吧。”姜文君却认了真:“怎么能算了呢?你别太克己啦!”说着,还真的在三折柜区精挑细选起来,芦苇不好打击他,只好听之任之。

突然,姜文君拎起一件衣服惊喜地说:“这儿还有唐装呢。这件怎么样?”

芦苇看着那老气横秋的花色式样,又不忍心明告诉他不喜欢,只好敷衍说:“还行吧。”

姜文君却很兴奋,坚持让她穿上试试,那件唐装穿在她身上,比雨澄穿那个老气的衣服还要别扭,芦苇一肚子的不乐意,却不好开口明说不要,只婉转地说了句:“好像大了点儿。”

姜文君热情洋溢地替她拉了拉衣服,前后看看,说:“里边穿件厚毛衣就不大了。买下买下!”又想到了母亲,向营业员问:“还有大一码的吗?我想给我妈也来一件!”

芦苇听着他的话,望着镜子,欲哭无泪。卓立看不下去了,转身步出店堂。

一家人拎着刚买的东西从外面回来时,院里俩老太太正卖废报纸和啤酒瓶,收废品的竟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旁边放着个破三轮车。男孩老练地称着东西,又蹲在地上数啤酒瓶。

姜文君一看,说:“哟,这孩子才多大呀?就干这个!”芦苇问那男孩:“小朋友,那旧课本你收不收呀?”“收,咋不收?”芦苇向姜文君说:“我节前大扫除,清出一大堆雨澄小学的课本呢。”

把要卖的东西收拾好,姜文君从里面搬出一大捆旧课本往外面走,看见卓立,微一转念,将东西放在地上,喊了声:“来,卓立,把这个拿下去卖了。”

卓立老大不情愿,说:“这能值几个钱?送那小屁孩儿就完了,在窗口招呼一声,他不颠颠儿地跑上楼来?”姜文君神色一正:“他不是叫花子#蝴在靠自个儿的劳动挣钱,什么颠颠儿的?多难听哪,你得学会尊重人。”

卓立想顶他几句,一抬头见母亲提着一塑料袋啤酒瓶在姜文君身后冲自己使眼色摆手,他压抑着怒火,动作很大地上前拎起东西,芦苇微笑着上前递上啤酒瓶:“这儿还有呢,行了,快去吧。”

卓立接过,气哼哼地出了门。

第二节

卓立拿着东西从里面走出,只见两个老太太已经离开,男孩站在破三轮前,正扯着喉咙吆喝:“收废品喽!旧报纸旧书,旧洗衣机旧彩电旧冰箱!”

卓立没好气地看着他,扁扁嘴:“旧军舰收不收?”男孩正色:“你敢卖俺就敢收!”卓立想讥讽他两句,又不屑和他计较,耸耸肩,把啤酒瓶和旧课本往地上一扔。那男孩赶紧接住,劝他说:“轻点儿!破了可就是玻璃碴的价啦!”

称完了,那男孩对卓立说:“旧书五毛一斤!总共五斤半!”卓立冷嘲:“还称什么呀?随便给点得了!你这秤能有个准吗?不偷秤才怪!”男孩把秤往地上一放:“你凭啥说俺偷秤?”

“嘿,嘴还挺硬#涵不知道你们这些收荒匠,用的都是那种大秤,做过手脚的,利用我们城里人缺少经验,对物品斤两手感不强,偷秤没商量!”卓立立刻回嘴,针锋相对。

男孩将秤往三轮车上一放,上前就去拉卓立:“走!咱上市管会的公平秤上去称!”卓立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招,吃了一惊,使劲摔开男孩的手:“干吗干吗?把你那黑手拿开,知道这衣服多少钱一件吗?弄脏了你赔我干洗费!”“你说俺偷秤就是拿俺当小偷!俺靠劳动找生活,俺不是小偷!今儿你必须还俺清白!”

正吵着,一个买菜的住户回来了,一看他们这阵势,那中年妇女也乐了,摸出一个弹簧秤对他俩说:“哟,这俩孩子还真是一对儿!得,你俩也别争啦!大过年的都消消气儿!我这儿有弹簧秤,用这个称称不就结了?”

男孩昂着头看着卓立:“你自个儿秤,省得又说俺搞鬼!”卓立冷笑:“我懒得动,我犯得着吗我?”中年妇女笑笑,上前用弹簧秤钩起报纸。

“平平的五斤半。”那中年妇女向卓立说:“这孩子挺实诚的,没偷称!”卓立一愣,出乎意料,一时无话可说。正在这时候,姜文君拿着一捆旧报纸从里面出来。男孩一看,冲卓立说:“俺长这么大还没人说过俺是小偷呢!”

四下看看,见院子里几个带孙子的老太太都聚拢过来看热闹,越加较真了:“今儿你得跟俺公开道歉!”姜文君站下,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卓立知道自己冤枉了人,语气稍缓,但还是不肯认错:“得,你是收荒匠的例外,你不偷称!行了吧?”

男孩却不依不饶:“俺不是例外,偷称的那才是例外!你有啥了不起呀,你看不起俺们农村人!不都是俩肩膀扛一个脑袋吗?今儿你得给俺们收荒匠恢复名誉!”

“哟,还挺有词儿的!我跟你们都不在一个频道,轮得着我给你们恢复名誉吗?”

姜文君猜到是怎么回事儿了,上前沉声对继子说:“卓立,你冤枉了人,马上跟别人诚恳道歉!别说那些没用的!”卓立想说什么,旁边的两个老太太开始交头接耳:“父子俩又掐上啦!嗨,不是亲生的,不掐才怪呢!”卓立脸色一阴,抬脚就往单元门里走去,姜文君一把拉祝蝴:

“跑什么?道歉!”卓立脖子一梗:“你撒手!”父子俩大眼瞪小眼,僵住了,旁边的人也不说话,兴致勃勃地看着。芦苇拿着两个啤酒瓶从单元门走出,一看这阵势,愣了,慌忙上前,一把拉开卓立冲他说:“还不快回去!”卓立冷瞥一眼姜文君,大摇大摆地进了单元门,姜文君的怒火直冲脑门,看一眼芦苇,隐忍不发。芦苇瞧一眼看热闹的人们,将啤酒瓶放到地上,语气温和地向姜文君说:“弄完回家吃饭吧,菜都好了。”说完转身回去了。姜文君愣怔了一会儿,转向男孩,和颜悦色地问:“过来孩子,叫什么?”

男孩见姜文君一脸和气,稍一迟疑:“铁蛋儿。”姜文君竖起大拇指:“好名儿!像你人,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铁蛋冷不丁受到这样的称赞,有点不好意思,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孩子气地笑了。

姜文君从外面回来,芦苇正在摆饭菜。他手里拿着卖废品的零钱,随手放到鞋柜上的一个装零钱的铁盒里。他看了一眼芦苇,沉默地换鞋。

芦苇温和地责备他:“你也真是的,卓立那张嘴是有点损,可你犯不着在小区大院儿里跟他较真呀!你没瞧见那帮老头老太太,都在那儿瞪着眼珠子等着看好戏呢!咱们家在这小区里够引人注目的了,没事儿别人还老盯着我们呢,你还偏要去满足人的猎奇心!”

姜文君四下看看:“卓立呢?又躲他房间了?你没听他说的那话!太伤人了!那孩子比他还小呢,就出来找生活,容易吗?”“我知道卓立不对,可咱教育孩子在家行不行?”姜文君怕她误会,解释道:“我也不是要嚷得满世界都知道,我只是要他给那孩子道个歉。”

芦苇苦笑着摇摇头:“卓立从小到大几乎就没认过错,心里知道错了嘴上也不肯说。 ”

姜文君又较上真儿了:“这毛病是不是得改改?”“你也说过,急不来,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你瞧你俩,当着那么多人拉拉扯扯的,别人可都在看咱家的笑话!”姜文君郁闷地叹了口气,向里间走去。芦苇担心他又要找卓立理论,忙问:“吃饭了,你干什么?”

“我洗洗手!”

说话就是年三十儿,芦家的团圆饭定在了中午,芦溪来得早,正评价着芦母身上那件蒲剑峰给买回来的衣服,这时候,芦苇也到了,她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厨房,须臾转身回到客厅。芦溪这才看清楚她身上的衣服,眉头紧皱,两根手指捏着她身上的唐装:“这什么呀?大婶儿!大过年的你弄件这衣服穿上,不寒碜呀?这哪儿来的?”

芦苇苦笑:“姜文君给买的。人家就是给我过年穿的。话说回来,我可不敢穿到单位去,趁着过年放假穿两三回吧,有个意思,省得他多心。 ”

芦溪一脸厌恶地看着衣服:“这什么色儿呀?”

卓立插嘴:“介于狗屎黄和牛屎红之间!”

芦苇更是郁闷,朝妹妹说:“人家同时还给他妈买了一件儿,和我这件儿一模一样的。 ”

“我晕#蝴让你跟他老妈穿一样的?有这么不懂事儿的人吗?这不骂你吗?这衣服连咱妈穿都嫌老气,就是给他妈那样的土老帽量身定做的!”

芦母一听,赶紧冲小女儿说:“行了,说话别那么损!”

芦溪不依不饶:“姜文君才损呢!这种事儿都干得出来,换谁谁不生气呀?杜锦波要敢这样,我不当场把衣服摔他脸上才怪!”

芦苇越听心里越烦躁,却还开口为丈夫争辩:“他不是有意的,他就是想不到那么多。他对衣服呀鞋呀这些要求挺低的,好像特别没感觉。 ”

“奇怪,还中文系毕业的,怎么就没一个审美细胞?”芦苇烦闷地坐下,抓起桌上的开心果闷闷不乐地吃着,这开心果,似乎并没能让她开心起来。

芦母心疼地看着大女儿,又狠狠地瞪了一眼芦溪,寻思片刻,想起蒲剑峰给自己买的那件衣服来,芦母装作刚想起来,向芦溪眨巴眨巴眼睛:“呃,你前儿给我买的那件外套不是小了点儿吗?我看你姐穿肯定合适。 ”芦溪愣了愣,回过神来,一拍手:“对呀,那,让姐试试?”芦母进屋,须臾拿着那件白色外套出来。芦溪拉起姐姐,迅速扒掉她身上的唐装,将白色外套替她穿上。

穿好了,芦母一看,挺高兴:“我说嘛,不大不小正好一身儿。”“太漂亮了,像是给她量身定做的。”说着,推着姐姐往里屋走:“走,去照照!”芦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两眼放光,问妹妹:“是名牌吧?”芦溪被问住了,含糊地说了句:“我请朋友在香港买的。 ”芦苇看了看吊牌,叫出声:“五千港币?你可真舍得!”又忍不住左顾右盼地照镜子:“但是真值!这才叫时装!咱们穿的那只能叫衣服!”芦母拿着芦苇的唐装走进来,和芦溪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故意说:“我还舍不得呢!”

芦溪赶紧附和:“得了妈,您穿上胳膊都抬不起来,只好让姐拣个便宜喽!回头我补你一件啊!”又指了指母亲手上的唐装,“姐拿这件儿跟您换啦!这件姐穿反正大了。您要觉得穿不出去,在家干活儿的时候穿。 ”

虽然高兴,芦母还是有些担心:“别,文君会多心吧?”

芦溪不以为然:“他整个儿一糊涂人,根本不会在意这些!我姐多年轻哪,穿这个至少老掉十岁!别人四十来岁的都揪住青春的尾巴不肯放,他倒好,追着撵着把我姐往黄脸婆堆里赶!什么人呀!”

芦苇已听不见这些了,还在高兴地转来转去地看:“这面料摸着真舒服……呃,别跟姜文君说五千港币啊。他又得唠叨半天了。蒲剑峰给卓立买了双限量版的耐克,害我们娘儿俩耳朵都起老茧了。” 芦溪嘟着嘴:“又不让他出钱。行了,不说就不说!”

忙着准备午宴的时候,芦溪突然向姐姐说:“姐夫专门找杜锦波问了好些蒲剑峰的事儿呢。”芦苇一愣:“……什么时候?”芦溪想了想:“就是卓立在学校让人捉弄雨澄,那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之后不久吧。问得可详细了,看得出来,他倒挺在乎你的。”“就因为卓立的事儿,我和蒲剑峰见了一两面,他就东想西想的。”芦苇的心又给提了上来。芦溪显然没注意到她的这种情绪,反而问了句:“姐夫这人怎么这么古板啦?”

客厅方向传来一片喧闹和问候声。杜晶晶又甜又亮的声音在所有声音中最为清晰:“姥爷好姥姥好!卓立哥哥好!”芦溪脸色一暗,低声嘟囔:“鬼子进村啦!”芦苇白了妹妹一眼:“有个当妈的样儿吗?”芦溪吐一下舌头:“我生得出这么大一闺女?”

饭桌上,杜晶晶乖巧懂事,很得大家的欢心,雨澄却低头吃菜不大言语。几个大人费心制造气氛,总算是没冷了场。趁着盛汤的功夫,杜锦波笑着对芦溪说:“呃,看出来了吗?爸妈挺喜欢晶晶的。 ”

芦溪愣了愣,旋即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也笑着说:“那是好客,我们家有好客的传统!”杜晶晶拿了碗刚好走到了厨房门口,听了他们的话,脸色一变,怔了怔,转身走回客厅。

第三节

到了晚上的团圆饭,姜文君、芦苇、卓立、雨澄、姜母、姜文娟围桌而坐。芦苇穿着白色外套。姜母穿着那件一模一样的唐装。姜文君举起了手中的杯子先站起来:“来,碰一下!新年快乐!”芦苇忙跟着起身,剩下的几个别别扭扭地拿着装着饮料的杯子站起来。芦苇微笑着对姜家母女说:“妈,祝您老人家健康长寿!文娟,祝你万事如意!”又向卓立说:“卓立,你该说什么?忘了?”卓立十分勉强地开了口:“祝奶奶健康长寿!”姜母和文娟各自举了举杯子,大家喝了一口,坐下吃饭。

文娟开了个服装店,她一眼扫过哥哥一家,看出了各自衣服上的价格差异,脸色就放了下来,可姜母还特别喜欢这件衣服,整个春节都穿着。

这天摘菜的时候,邻居大娘从门口经过,看她穿着新唐装,夸了几句,姜母嘴上客套,心里美成了一朵花儿。邻居大娘一走,姜文娟从屋里走了出来,对母亲说:“一件破衣服,瞧您美成这样!一看就是廉价货!”

姜母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说:“我觉得挺好的。 ”

“那是您没眼水儿!这不是在打折的摊子上买的才怪!百八十块儿钱!我真替我哥叫屈。什么事儿呀?您看哥和雨澄穿的,和您这件是一路货!再看他们母子,卓立从头到脚的耐克儿,嫂子那件外套少说四五千块#蝴们家整个是一国两制嘛!”

姜母惊怔:“你说一件儿衣服四五千?哪儿有那么贵的?”“四五万的都有!我开服装店的都看不出来?哥傻呀!财政大权一定给嫂子捏得紧紧的。”姜母寻思着,喃喃地说:“丽萍病的时候,我瞧着她还算大方,还掏钱替她买那一千块一针的那什么进口药?”

“人都要死了,面子总得敷过去吧?丽萍姐把那套房写了哥的名字,她多的都赚了,几针药算什么呀?这女人比丽萍姐老道多了,瞧着吧,有哥受的!”

姜母刚刚的一点喜悦,转眼被忧心忡忡代替了。

散步的时候,芦苇问姜文君:“文娟跟以前那个男朋友到底咋回事儿呀?上回你提过,好像都快结婚了又突然掰了?”

姜文君叹息一声:“我妈生文娟都挨边40了,家里虽说困难,可吃的穿的都紧着她,给惯的,那个性比你们家芦溪还强。从小不爱读书,贪玩儿,后来我逼着她去上夜大拿个专科文凭,她跟一同学谈上恋爱了……不出一年,两人按揭买了房要结婚,新房都布置好了,小伙子去南边出趟差,他是卖什么通讯器材的,不成想在那边儿跟个女客户好了,女的有几个钱,好像还大他几岁,回来就变卦跟文娟吹了……这是她的初恋,打击特别大。到现在都三年了,还没缓过劲儿来呢,我妈特急,怕她变成老姑娘。 ”

“这种事儿急不来。再说她才二十六七,离老姑娘还远着呢,你妈那是老观念。”芦苇忙安慰他。

行人稀少。卓立独自在滑滑板。忽然他看到了前方街角处铁蛋儿背着个编织袋,在沿街拣垃圾,一只手拿着钉耙,另一只手拎着个装着东西的塑料袋。卓立寻思片刻,坏笑一下,悄悄地滑着滑板靠近铁蛋儿……姜文君骑着辆自行车悠然地从后面行来,看见了卓立也看见了铁蛋儿,他加快了车速。

铁蛋儿发现街边有一个可乐罐,走上前弯身去拣,卓立一只脚滑着滑板,另一只脚从后面飞起,可乐罐被踢到了街心。姜文君下了自行车,隔着一定的距离看着二人。

铁蛋儿一看是卓立,恼怒地上前与他理论:“你为啥踢我的可乐罐儿?”“这可乐罐躺在大街上,怎么它就是你的呀?”卓立踩着滑板,围着铁蛋儿转着圈说。铁蛋气得捏着小拳头瞪着卓立:“你成心的!”“瞧你那样!没事儿好好在你们高家庄呆着,跑城里瞎溜达什么呀?”

铁蛋儿不服气地说:“这大城市是你们家开的呀?党中央国务院都鼓励农民工进城!”卓立嘲弄地朝他一扬下巴:“你懂个屁呀!斗大的字你认识几个?”铁蛋儿被说到痛处,一时语塞,片刻,大声说:“俺要有机会上学,俺也能考北大清华!”

“你就吹吧你!吹大牛又不用上税!”

两人的身后不远,已下车的姜文君听着二人的对话,不由得失笑。

此时一个母亲领着个小姑娘经过,小姑娘手上有个鲜橙多瓶子,母亲看见手里拿着垃圾袋的铁蛋儿,向小姑娘说了句什么,小姑娘向铁蛋儿二人走来,有些害羞胆小地将空瓶子放在路边,转身向母亲跑去。铁蛋儿正要拿起瓶子,卓立用脚轻轻一拨,瓶子又飞出去两米,铁蛋儿愤愤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跑去拣。

正巧一辆小货车从街角驶出,眼看就要撞上铁蛋儿,推着自行车赶上前来的姜文君,一只手一把拽开了铁蛋儿,两人连人带车都摔到了地上。铁蛋儿手上的塑料袋也脱手了,小货车一声尖锐刺耳的急刹车声!货车司机伸出头来冲他俩喊:“找死呀你!”

姜文君连忙道歉:“对不起呀!对不起!”货车司机骂骂咧咧地将车开走。这边卓立见势不妙,赶紧滑着滑板溜走了。姜文君自己先爬起来,凑到铁蛋儿跟前,蹲下身关切地问:“伤着了吗?”

铁蛋儿疼得咧开嘴,拉开袖子一看,手肘处擦破了一块皮,忽然他想起什么,大喊一声:“我娘的药!”他一眼看见脱手的塑料袋已被车轮碾过,吓坏了,一下跳起身,可一挪步,发现脚给扭了,他连滚带爬地上前,只见一地的玻璃碴和被压扁的药盒。铁蛋儿愣了片刻,沮丧地坐在地上。

姜文君关切地问:“这是什么药?”铁蛋儿的声音都带哭腔了:“我娘打针的药……这下全完了!”

把铁蛋儿领回家,姜文君给他擦了药,铁蛋年纪虽小,却很坚强,眉头都没皱一下。上好药,姜文君又问:“饿了吧?叔叔给你下碗面?”

铁蛋儿推说不饿,姜文君留祝蝴,煎着一只荷包蛋,想了想,又打了一只到锅里。

铁蛋儿端着一只大碗香甜地吃着煎蛋面。姜文君在一旁看着。忽然,铁蛋儿对他说:“叔叔,您能给小区的保安说说,让我上你们这儿拣垃圾吗?我刚看见垃圾桶里有好些能卖钱的东西。”

姜文君一阵心痛:“行,我替你说说。 ”铁蛋儿高兴地咧嘴笑了,几口吃完面,把汤也喝了个底儿朝天,放下碗,心满意足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起身给姜文君鞠了一躬。“谢谢叔叔!”

他脚有点痛,又捂着脚脖子坐下来。

这时芦苇从外面急匆匆地进来,手里拿着个装药的袋子,一进门就嚷嚷:“卓立又闯什么祸了?”一眼看见铁蛋儿,认了出来,问:“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姜文君问他:“药你买了吗?”芦苇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盒针药递上:“这是治疗甲亢的针药,谁要呀?”铁蛋儿接话:“我娘。”姜文君把药盒递给铁蛋儿问:“是这个吗?”铁蛋儿瞧了瞧,咧嘴笑了:“一模一样。”芦苇看了一眼姜文君,想问什么,又打住,她又摸出一盒膏药:“还有你要的管跌打损伤的膏药。”姜文君接过膏药盒子,拿出一片,撕开,在铁蛋跟前蹲下,伸手按铁蛋儿的脚踝问:“哪儿痛?是这儿吗?”铁蛋儿点点头。姜文君将膏药贴到铁蛋儿脚上,把剩下的和针药一起装好,扶着铁蛋儿起身。“走,铁蛋儿,叔叔送你回家。 ”“不用,我自己行。”“你脚扭了,不能背东西。”说着拎起铁蛋的编织袋和钉耙。

芦苇想问个究竟又打住:“这……啥时候回来呀你?”“别等我吃饭了。回头我再跟你说吧。 ”

从单元门内走出的姜文君和铁蛋迎面碰上了拿着滑板回来的卓立。姜文君拿着编织袋和钉耙,铁蛋拿着药,他的脚微微有点瘸。卓立看见二人,转身欲躲。姜文君也看见了他,大喊一声:“卓立!”

卓立只好站下。“走,跟我一块儿送铁蛋儿回家!”

卓立想反抗,一抬头见姜文君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严峻,知道他是来真的,再看看铁蛋一瘸一拐的样子,心里有些内疚,他略一迟疑,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跟在二人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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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阅’尽春色 ‘读’领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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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铁蛋儿的家位于城乡结合部,这是一间十多平米的破旧房子。屋里放了一张大床一张小床就没什么地方了。床上躺着个四十来岁的很消瘦、眼球突出的女人,她的眼睛有点像睁眼瞎,眼球没光,定定地看着一处。姜文君、卓立坐在屋里仅有的两个凳子上,铁蛋儿站在一旁。铁蛋爹也四十多岁,是个很壮实的中年汉子,端了两杯水放到桌子上。满脸堆笑对他们说:“请喝水啊。 ”

姜文君道了谢,接过水。

铁蛋儿爹在床边坐下。卓立看着不太干净的水杯,皱了皱眉,他在这种环境里变得很局促,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姜文君则很自然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铁蛋爹点点头,感动地看着姜文君:“您是个好人哪,帮买了药,还送咱铁蛋儿回家。”“快别这么说,是我的孩子不懂事,这些都是我们该做的。”铁蛋儿爹朴实地说:“该不该的,也看碰上什么人,要换了别人,人家不理咱,咱又能怎么着?再说了,一个巴掌它拍不响!我们家铁蛋儿啥都好,就是死倔,跟头驴似的!没少在外边儿跟人抬杠呢。”

姜文君笑看铁蛋儿:“我挺喜欢这孩子的……倔得在理呀!”卓立听他夸铁蛋儿,心里不爽,眼望天花板出神。姜文君看着床上病歪歪的铁蛋儿娘,关切地问铁蛋儿爹:“你爱人得这甲亢多久了?”

铁蛋爹叹息一声,理了理妻子的被子,抱歉地说:“说话就一年多了。对不住啊,她得了这病,浑身没力气,连床都下不了,眼睛也越来越不好使了,您瞧这……来个客吧也不知道招呼,让你们见笑了!”

“怎么会呢?上医院看过吗?”“看过,医生让咱住院,可咱住不起呀,就请医生给开了药回家吃,还开了针药回家打呢……”

一语未了,铁蛋儿接上话头:“哟,我娘该打针了!”他从桌上拿起芦苇买的针药,拉开抽屉,拿出一次性注射器和消毒用的酒精棉签,熟练地用工具将安瓿划了道线,掰开瓶颈,把药液吸进注射器,走到母亲身边,母亲已配合地侧过身,铁蛋一只手举着针药,一只手将母亲的裤子褪下一点,用酒精棉签消了毒,动作麻利又轻巧地扎下针头,慢慢地推着注射器,完毕,快捷地拔下针头,用干棉签一擦……

姜文君和卓立异常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卓立的表情终于由漠然转为了震动。姜文君感慨,向铁蛋儿说:“有板有眼的,挺专业嘛!”铁蛋儿笑了,咧嘴露出一口牙:“嘻嘻,我干这个上手可快啦,拿我爹的屁股蛋子当试验田来着,扎了十来针我就会了,我娘说一点不疼呢!”

卓立和姜文君忍不住一乐,铁蛋爹有些难为情地瞪了铁蛋一眼,嗔着他说:“这孩子,你咋啥都说呢?”想想,自个儿也乐了,笑着说:“你娘不疼,我可给你扎得生疼!”又向姜文君说:“我成天在外忙生活,他娘都是他照顾,有点空闲,他也出去掏点废品什么的,贴补家用……他娘这病,是个无底洞啊!”

姜文君有些沉重地点点头,一转眼见桌上有课本和作业本,随手拿起一翻,扉页上“姜雨澄”三个字映入眼眶。他怔了怔,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你上回收的旧课本儿?”

铁蛋儿有些腼腆:“嗯,这是四年级的课本儿,我读到三年级,刚好接上……我也不太懂,自个儿在家瞎看。”

卓立表情愈加震动。

姜文君又感动又心酸:“铁蛋儿爹,孩子这会儿是该上学的时候啊!”

铁蛋儿爹长叹一声:“谁说不是呢?我们带着孩子进城五个年头了,为的就是孩子呀!就想让他别跟我一样,往后也是个打工的命,咱也走出穷山沟,上个好学堂,将来考个大学啥的,也过上那白领的生活。可没想到城里的学堂咱农村人不好进,进的是那民办的民工小学,连这也不长久,念到三年级,那小学办不下去垮了,咱铁蛋儿失学都快两年啦……”

铁蛋儿在一旁收拾着打针的东西,不再说笑了,红着眼圈儿低头不语。

姜文君问:“这两年不是有政策,农民工子弟也可以上那公办学校吗?”

“政策是好政策,就是落实不了!我们打听了,还得交借读费,便宜的一学期也得挨边儿两千。好的学校听说得上万,我们哪儿交得起啊?人家学校也有难处,您说城里的孩子还收不过来呢,哪儿轮得上咱乡下人哪?这不,他娘这一躺下,就更不敢想了。没办法,我真是没办法,要是有一点办法,我也会让孩子去读书……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咱铁蛋儿就只有打洞的命?”说着,他眼圈红了。

铁蛋儿在床边坐下,偷偷地抹了把泪,又坚强地昂起头:“爹,别说了!”

铁蛋儿爹难为情地冲姜文君笑笑:“你看,我尽在这儿倒苦水了。”“能不能想个法子,不能老让孩子这么荒着,你想过没有,没文化没一技之长的,将来总不成还让孩子回老家种地去?”“没办法,穷啊,没钱还能怎么办?”铁蛋儿心事很重,喃喃地:“我不想回村里去,可在城里,别人老拿我们当外人,我们就像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姜文君一脸沉重。一旁,卓立也受到了深深的触动,呆呆地出神……

有了姜文君的说情,铁蛋儿被允许到小区拣垃圾。

这天早上,卓立戴着耳机边听英语边在跑步机上跑步,忽然他看到楼下花园里,铁蛋站在一个垃圾桶前,用钉耙翻捡垃圾。钉耙向后一甩,将塑料瓶、易拉罐和废纸片一个个扔进背上的背篓里。清晨的冷风吹着他单薄的身体,他的两颊和双手都冻得通红,然而他的嘴里却在哼着歌,卓立取下耳机,听到了铁蛋儿版的《好汉歌》,“大河向东流呀!天上的星星参北斗,说走咱就走呀,你有我有全都有,路见不平一声吼呀!该出手时就出手呀,风风火火闯九州……”

铁蛋儿那稚气却激昂的歌声与他专注劳动的身影构成了一幅奇妙的画面,这个画面中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卓立,卓立怔在那里久久地听着、看着……片刻,只见姜文君提着塑料袋装着的热腾腾的米糕从外面回来。看见铁蛋儿,走上前,递了一个米糕给铁蛋儿,铁蛋儿接过,很快咬了一口,笑着说了句什么,姜文君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走进单元门。

楼上的卓立,将这一切看在眼底。

吃罢早饭,姜文君把芦苇收拾出来的衣服用布包了递给铁蛋儿:“这是卓立哥哥的衣服,他长高了不能穿了,挺暖和的,拿着,别嫌弃!我看你穿得太单薄了,早晨起那么早,这天儿又这么冷,冻着了可不是个事儿。”

铁蛋儿把那包衣服推回给姜文君:“我不要。”卓立正好背着书包走来,站下听二人对话。姜文君不解,问他:“为啥?这都是七成新的,我都拣的好的给你。”

“他的衣服我不要,他瞧不起人。我不会感冒,习惯了。”姜文君愣了。铁蛋背着垃圾袋离去。一旁的卓立也愣了。姜文君望着铁蛋的身影自语:“有志气,这孩子将来准有出息。”

说着拿着衣服转身回家,卓立慌忙藏了起来。

第五节

下班的时间,姜文君从医院接了芦苇出来,正好卓立和雨澄都不在,他们心情放轻松了下来,商量了一下,决定去看场电影。姜文君排队买票,芦苇去买爆米花,正好撞到带卓立来看电影的蒲剑峰,这才无意中得知,那件衣服是蒲剑峰买给母亲的。她正想说什么,一回头,看到姜文君站在身后不远处。

回到家,芦苇脱下那件衣服扔在沙发上。姜文君在刷牙。芦苇来到他身后,对他解释说:“我真不知道衣服是蒲剑峰买的。”姜文君用清水漱口,发狠地吐掉口里的水:“行了,干吗不承认?你不是一直挺坦诚的吗?哼,我买的你看不上眼,扔给你妈,他买的你成天穿身上#蝴有钱他大方他有品味!那件衣服不便宜吧?你该接受你前夫这么贵重的礼物吗?”

芦苇哭笑不得地看着姜文君:“我说了我不知道,我妈说是芦溪给她买的嘛。 ”

“你妈干吗要骗你?你妈心里有什么鬼呀?这不奇了怪了吗?”

“因为我一直不赞成蒲剑峰再和我们家有什么来往,我也是考虑到你的感受……”

“我的感受?你意思是说如果我这个人大气一点儿,蒲剑峰就可以也应该在你们家大摇大摆进进出出啰?”

芦苇张口结舌地看着姜文君,半晌才说:“你理智一点客观一点行吗?你这是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我们以前也讨论过——蒲剑峰除了是我前夫之外,他还有个身份,就是我爸的学生!我爸虽然退了,你也知道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有时候蒲剑峰帮忙找些杂志、书什么的,或是请我爸参加一些学术活动,你让我怎么办?跟我爸下死命令,禁止他跟蒲剑峰见面?这是不是太不合情理了?”

姜文君想了想,讥讽地对她说:“以蒲剑峰药剂科主任的身份,我大概知道那些所谓的‘学术活动’是怎么回事儿。 ”

芦苇听着这话不善,还扯上了自己的老父亲,问:“你又在扯什么呀?我真有点跟不上你的思路。 ”

“你别忘了,你爸退休前可是著名的内科专家#蝴在医药界有很高的知名度!高知名度的背后是病人对他医术的高度信任!知道药剂科为了和医药公司联手卖药会扮演什么角色吗?他们经常邀请专家做一些学术上无关痛痒的讲座吸引公众的眼球,而重头戏却是后面的药品推销!你爸还以为自己在发挥余热,其实他只是‘友情客串’,真正‘领衔主演’的是杜锦波这样的医药代表!”

芦苇冷觑着姜文君:“你们医政处是干吗的?查人的吗?幸好你不在检察院当副处长,不然蒲剑峰、我爸包括你表弟杜锦波都得给你弄进去!”姜文君愕然,无语,片刻:“你何必强调我是‘副’的呢?你不是不在乎这个吗?”芦苇不理他,问了句:“你完了吗?我想洗澡了。”姜文君愣了愣,转身走出。芦苇关上了洗手间的门。姜文君对着那道门发了会儿呆,走到客厅的阳台上,抽着烟,望着外面的景色,沉思着……

芦苇洗完澡穿着睡衣走到客厅,看着阳台上的姜文君,语气平和了下来:“我洗完了,你洗吗?水挺大的。”姜文君忙在烟缸里掐灭了烟头走过来:“洗吧。”说着向里走去。芦苇在他身后说:“我不会再穿那件衣服了。”姜文君站下,稍顿,故作大方地说:“不就是件儿衣服吗?喜欢就穿呗。”芦苇连气带委屈:“我穿给谁看呀?这衣服在你眼里都成眼中钉了,我穿它找不自在呀?”姜文君回过头来对妻子说:“其实你人长得好、底子厚,穿麻布都好看。 ”

芦苇苦笑:“多谢吹捧,快洗澡去吧!”看着衣服,她出了会儿神,拿出一个塑料袋将沙发上的白外套装了起来。找了个时间,把这件衣服给芦溪拿了过去。芦溪又是道歉又是安慰姐姐,最后提议去度假村的温泉池游泳。

度假村里,杜锦波带着女儿晶晶正在泡温泉,杜晶晶穿着漂亮的泳衣,俩人有说有笑,兴致很高。“这是天然温泉,三十九度的水温很舒服吧?”杜晶晶摸了摸手臂,高兴地对着爸爸说:“皮肤好滑溜呀。 ”

“你平时学习那么辛苦,爸爸就想你放松一下。”杜锦波爱怜地看着女儿说道。晶晶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芦溪阿姨呢?你不要陪她吗?”杜锦波反应很快,善意的谎话张嘴就来:“哦,她今天在单位值班儿,不然就一起过来了。 ”晶晶看了父亲一眼,一脸的半信半疑,片刻,问爸爸:“你跟她常来吗?”杜锦波一愣,忙道:“哦,来过一回,爸爸知道你挺不容易的。爷爷奶奶得了糖尿病,也给你带来了很多不便,是吧?”晶晶神色有些黯然,不再说话。“他们不能吃米饭面条,每天吃粗粮,蒸红薯、玉米面、荞麦面,菜里也只能放一点油。”想起老父母,杜锦波心里也不好受。“奶奶让阿姨每顿给我单炒一个肉,单独蒸一小碗米饭。”“我瞧着请的这个阿姨挺好的。 ”

晶晶想了想,认真地对爸爸说:“你在的时候她装好人,你不在,她老抱怨事儿多,光做饭就得做两套,每天还要起早给我弄早餐,有时候对爷爷奶奶说话挺不客气的。 ”

“有这种事儿?”晶晶倒是很老到,似乎看透了人情,无所谓地说:“她知道这个家老的老、小的小,什么都得靠她。 ”

杜锦波的心哆嗦了一下,震动地看着女儿,杜晶晶避开父亲的目光,装着低头拨水玩儿,杜锦波掉开目光,忽然看见穿着泳装的芦苇和芦溪说说笑笑地从入口进来。

她们二人一转头,也看见了杜锦波父女。芦溪脱口而出:“倒霉!”芦苇瞪了她一眼,低声:“说什么呢?”说归说,但芦溪满脸堆笑地率先上前:“哟,晶晶,真巧呀!你怎么没说你们今天也来?要不就一起走了嘛!”

杜晶晶微微冷笑着瞥了一眼父亲,杜锦波面带尴尬,不知如何向女儿解释。晶晶旋即礼貌地招呼:“芦溪阿姨好,芦苇阿姨好!”芦苇慢慢滑进池子,笑着对晶晶说:“晶晶好,这泳装真漂亮。 ”杜锦波想调节一下气氛,趁机答话说:“还是芦溪给买的呢。”杜晶晶脸色一阴,低头拨水。芦溪不知道怎么惹着她了,意味深长地看看姐姐,无奈地耸了耸肩。

到了晚饭的时候,杜锦波、芦溪、芦苇和晶晶已换了衣服走进餐厅。服务生满脸堆笑地迎上来,熟络地招呼:“哟,杜先生、芦小姐,二位来了?今儿几位?”

“四位。 ”服务生笑说:“那不能坐您二位的老位子了。 ”晶晶又看了一眼父亲,脸色更加不好看。芦溪来的次数多,轻车熟路,对服务生说:“给找个靠窗的四人座。对了,我们上回存在这儿的那半瓶xo也上来吧,泡了温泉来杯酒挺舒服。”她每说一句,晶晶就看一眼父亲,脸色也难看一分。杜锦波意识到什么,心里像揣着一只小兔子,忐忑地看着女儿。

服务生领着四人走到靠窗的位子前,四人入座。芦溪拿起菜单看着,边看边向他们说:“肚子好饿啊。呃,吃他们的‘佛跳墙’怎么样?以前我俩每次想点这菜,他们都说太大份了,吃不了,今儿可得尝尝了。 ”

芦苇一听,忙问:“佛跳墙?很贵吧?别,咱们来家常的就行。”杜锦波忙接话:“不贵,这佛跳墙是‘简装版’的,也就是海鲜烧什锦。”转身吩咐服务生:“来一份吧。 ”芦溪向芦苇眨眨眼睛:“你难得有机会宰你妹夫的!这个其实挺值的,光汤底就要熬够八个小时,什么老鸡、老鸭、瑶柱、鱼唇,还有药材,再加上二十年的花雕酒,让汤浓浓的,然后又是鲍鱼、海参、鱼翅、鱼肚、蹄筋、火腿、乌鸡,文火煨四个小时……”

杜晶晶再也听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来对杜锦波说:“爸爸,送我回家!”众人全吃了一惊,三双眼睛一起看着她。杜锦波忙问:“怎么啦?”

“我刚想起爷爷奶奶让我早点回去。”杜锦波哄着女儿:“回去不也得吃饭吗?吃了再走吧。”杜晶晶冷着脸,一口咬定要走:“我要回去陪爷爷奶奶吃。”杜锦波为难地看着芦苇二人。芦苇一看,说:“要不,我们都回去吧?”芦溪面不改色,朝姐姐说:“那不用!让锦波送晶晶,咱俩吃了再走,菜都点了嘛。”杜锦波只好起身去送女儿,杜晶晶已起身率先向餐厅门口走去。

杜锦波冲二人苦笑一下,慌忙跟上。

一阵沉默之后,芦溪看着姐姐:“看见了吧?”芦苇不解,问她:“这孩子怎么回事儿呀?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谁知道哪儿惹着她啦?”呆了呆,接着说:“别想她,咱们乐咱们的!”又问服务生:“我存的酒呢?拿来!”芦苇一看,劝道:“别喝了,待会儿还开车呢!”“没事儿,咱们吃过饭再上他们咖啡厅喝他们的卡布基诺,晚点再走,味道很正点的……”

芦苇打断她:“晶晶好像心思挺重,不太对劲儿呃!是不是因为她爷爷奶奶得了糖尿病,她以为你们要接她一块儿住,结果却空欢喜一场?”

芦溪怔了怔:“多半是吧!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拿脸色给人看……”“这事儿你得认真对待,一家人老这么分着,不是个办法。 ”

芦溪闷头不语,服务生拿酒过来,她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芦苇一把抢过酒瓶:“你干什么呀?让你负点责你就这样,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第六节

卓立背着书包,抱着滑板去上学。看见铁蛋儿在拣垃圾,铁蛋一反平时乐哈哈的常态,双眼红肿,像哭过一样。卓立站下,歪着头打量他,看了会儿,打趣他:“喂,你不是爱唱《好汉歌》吗?好汉可不会哭,该出手时就出手不就结啦?”

铁蛋不满地看一眼卓立:“我心里烦,你别招我!”卓立脸色一正:“说说,哥们儿帮你排解排解!”铁蛋一脸倔强:“你不是我哥们儿,我的事儿跟你说不着!”卓立连连点头:“有脾气!像条好汉!”他一转头见姜文君拎着公文包走来,慌忙向铁蛋说:“回见啊,鼻涕虫!”

姜文君也看到了他,忙走到铁蛋身边,问:“他没欺负你吧?”铁蛋摇摇头:“哪能呢?”姜文君发现铁蛋异样:“怎么啦?哭啦?”

“跟我一拨收废品拣垃圾的柱子、狗剩、大头他们,都上民工子弟小学了。 ”

“是吗?你爹怎么说的?”铁蛋垂头不语。跟着铁蛋,姜文君来到一个废品回收站。铁蛋爹正把一天的废品卖了,数了数手上的钱:“才这点儿?今儿这一车,我那成本都小三十呢!”

回收站老板指了指旁边的货:“你这都是些什么货呀?你也弄点值钱的,弄点废铁呀,旧家电什么的!一车破报纸破酒瓶能换几个钱哪?”

铁蛋爹苦笑笑,转身去推自己的三轮,一抬头见姜文君和铁蛋走来,吃了一惊,忙放下车上前打招呼:“哟,这不是他姜叔吗?我们铁蛋又惹事儿啦?”

听了他的来意,铁蛋爹犯难,一脸愁容地说:“我真是没辙,他奶奶前些天摔下田坎儿把腿给折了,家里又打电话要钱……狗剩他们上的这民工小学,条件不咋地,一学期光学费也得小一千块呢!还没算书本费!铁蛋儿现如今每月也能给家里找个三百两百的,这来回账一算,家里一月得增加五六百的开销,不怕您笑话,他姜叔,我……真负担不起……再缓缓,我手头松点就送他去……”

铁蛋嘟着嘴巴:“缓缓,那得缓到啥时候啊?娘的病一时半刻也好不了,合着我一辈子也甭想上学啊?”

铁蛋爹有些光火:“你这孩子,我跟你姜叔这儿说话,你打什么岔?爹说了一辈子不叫你上学吗?”

姜文君寻思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递给铁蛋爹:“铁蛋爹,这个你先拿着……”

铁蛋爹吓了一跳,一下子站起来,双手乱摇:“使不得!这使不得!咋能拿您的钱呢?”

姜文君把钱塞了过来:“不多,一千五百块钱,就算借给你的,有了再还我。拿着吧!再困难都得让孩子上学,铁蛋这孩子聪明,不上学可惜了!”

铁蛋爹推开姜文君拿钱的手:“使不得,使不得!”一咬牙,对儿子说:“上学,咱上学!我有老乡也有亲戚,明儿我就去借……我能筹到钱,这……说啥也不能拿您的钱,咱非亲非故的您看这……”

姜文君一脸诚恳:“我是真心的,我跟铁蛋这孩子挺投缘的,挺喜欢他的。 ”

铁蛋爹感动,但固执地坚持着:“我知道,可这也不成,这钱我真不能拿!”

姜文君犯难了,左思右想,忽然有了主意:“要不这样吧,你要不嫌弃,就让铁蛋认我做个干爹,这样咱们不就有亲有故啦?”

铁蛋爹怔住,感动地看着姜文君,明白了他的一腔热忱,他寻思良久,双手接过了钱。他眼圈泛红,看着姜文君,认真地说:“他姜叔,您话都到这份儿上了,我再推就矫情了!行,这钱我收下了,这干爹还是先别认了……您别误会,可不是我们嫌弃您啊!咱家负担那么重,认了亲戚怕跟您添麻烦……我这有一句说一句……”

姜文君寻思片刻,不再勉强他:“行,认不认的,也不在那个形式。 ”

铁蛋爹略一沉思,向姜文君说:“您等等啊。”转身走进了收购站,不一会儿拿着纸笔出来,叫过儿子吩咐:“铁蛋儿,来,给你姜叔打个借条。 ”

姜文君忙摆了摆手:“不用了吧?”

“那不成,这是规矩!你就写上,我赵大贵借你姜叔一千五百块钱,落上我的名儿,再写上我身份证上的住址,几村几组都写明白了,好找得着咱人,身份证号码也写上!”

铁蛋趴在旁边的一个废品小茶几上,很快写完,双手把借条递给姜文君。

姜文君看看借条,向铁蛋说:“行啊,写得挺通顺的,也没错别字,这孩子,是块上学的料。这样吧,明天是周末,我带铁蛋去报名,顺便也瞧一眼他的学校。 ”

铁蛋爹一愣,旋即高兴地说:“这……那敢情好啊!让您费心哪! ”又对铁蛋说:“你姜叔一看就是文化高的人,你跟姜叔多学学! ”

吃早饭的时候,姜文君向芦苇说,周六有个股民茶馆儿,想去坐坐。芦苇误以为他躲着自己,姜文君百口莫辩。

周一上学的时间,卓立背着书包滑着滑板过来。一抬头见铁蛋背着一个新书包精神抖擞地走着,一边唱着刘欢的《好汉歌》。卓立滑过去问:“喂!怎么这两天没见你拣垃圾了?”

铁蛋往前走,甩了句:“你管不着。”“哟,还挺冲。背着个书包,你上学啦?几中啊?”铁蛋挺自豪一昂头,对卓立说:“我上的是新主人农民工子弟学校。”卓立嘲弄地说他:“还新主人呢?上个学高兴成这样?你上我们学校问问,谁喜欢上学呀?”“你们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是姜老师的儿子,可你跟他一点不像。你为啥不快活?你啥都有,还有个好老爸!”卓立冲口道:“他不是我亲爹。”铁蛋“啊?”的一声,想了想,又对他说:“可他对人那么好的。”

卓立无言以对,心里一动,半晌,问:“你觉得他对人好?”

“那当然,我就没见过这么好的人。还是姜老师帮我说了话,我爹才让我上学的,这书包也是姜老师叫爹给买的呢。”卓立有些怔忡:“你倒挺会来事儿的……你怎么老叫他姜老师?”铁蛋愣了,好像顾忌着什么,片刻,灵机一动:“尊称呗。 ”铁蛋转身走了。卓立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雨澄的考试成绩下来了,数学只有三十分,老师打电话给芦苇,把她叫到了学校。

办公室里,老师犯愁地对芦苇说:“上课老是集中不了注意力,还经常偷偷在下面吃东西,成绩不断下滑,特别是数学和英语,以前吧还能勉强及格,最近单元测验也就考三四十分,跟她谈过几次,你说什么她都点头,可完了一点用都没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芦苇认真地听着:“让您费心了!您可能知道她母亲的事儿吧?”

班主任点了下头:“开学时还是她跟雨澄爸爸一起送孩子来报名的,后来听说去世了。”“有半年多了,孩子打击挺大的,好想老是走不出来。”稍顿,微微苦笑了下,接着说:“说实话,我这个继母也不好当。”

班主任理解地点点头:“雨澄的问题,比一般失去母亲的孩子还要复杂得多。作为老师我们都尽量拿她当正常孩子,一视同仁,也要求同学们这样,可是,一方面她自己有自卑意识很难融入集体,另一方面,少数同学对她的确有歧视的问题,前一阵儿有同学给乱取外号那件事儿,校领导都挺重视的,对了,好想还牵扯到了你儿子?”

芦苇忙解释道:“那件事倒是已经过去了,现在兄妹俩基本上相安无事。”“那就好。今天叫你来,就是想请家长配合学校,一起找找原因,做做孩子的工作……”芦苇连声道谢。

雨澄正在上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间,女生们都不愿意带她一起玩。她转身走到操场一角,打开一个食品袋子,里面装着两只卤兔头,她拿起一只大啃特啃,两眼无神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芦苇从办公室出来,正好撞到,她惊骇地久久审视着继女,雨澄感觉到了什么,慢慢转过头来,看见了芦苇,她也呆住了,可是,一瞬间的愣怔之后,她拿起了另一只卤兔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啃起来。芦苇就这么望着她,像被人施了定身法。

第一节

回到家芦苇一说这个情况,姜文君也急了,把女儿叫到客厅,两人坐在沙发上开始给雨澄开会。

姜文君语重心长:“爸爸也不要求你马上把成绩拿上去,那样不现实。爸爸只要求你上课认真听讲,体育课不要偷懒,不管上什么课都不要吃零食,特别是像卤兔头这种东西……”

雨澄忽然喊道:“是她们不要我的!”姜文君没听明白:“什么?”雨澄带着哭腔对爸爸说:“每次分小组打球,她们总让我当替补!”姜文君和芦苇都怔住了,互相看着。卓立从里间走出,站在过道里听着。芦苇问她:“你为什么不告诉老师?她们这样是不对的。 ”“没用的。”卓立插话。大家的目光顺着声音同时看向他。姜文君问:“为什么?”卓立双臂一抱:“还用问吗?她太胖了,分到哪个小组都是拖别人后腿。就算老师逼着哪个小组收留她,到头来还是被人取笑!与其自取其辱,还不如装头晕请假算了。 ”

姜文君和芦苇面面相觑。她一转头见雨澄垂着头要哭的样子,又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卓立耸耸肩作委屈状。“我只是实话实说,干吗瞪着我?”

芦苇想到什么,对他说:“你数学不是挺好吗?帮妹妹重做一遍卷子,看看错在哪儿!”“你想请我当她的家教?家教要收费的哦。”“卓立,你能不能不用这种语气说话?你到底干不干?”芦苇训斥儿子说。卓立看看可怜巴巴的雨澄:“得,是到你的闺房还是我的陋室啦? ”屋里的三个人都有些意外,雨澄碰上了卓立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些许调侃,但却不乏善意。

雨澄跟着卓立到了她自己的房间看数学题,芦苇和姜文君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的音量调到了最低。两人的心思都不在电视,而在雨澄的房间。房间的门开了,卓立从里面走了出来。两人用期待和殷切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姜文君问:“怎么样?”卓立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她大脑的结构不对,跟山顶洞人差不多。 ”芦苇和姜文君满脸的失望。卓立接着说:“里面是一锅粥,而且没法专注于一件事,你这儿跟她讲题吧,她都不知道云游到哪儿了……”姜文君打断他:“你怎么知道她没听?”卓立摊摊手: “看眼神儿呀,焦距完全不对。白费我一个钟头!”说着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另请高明吧你们!”

站在阳台上,姜文君满腹心事地抽着烟,芦苇看着窗外,良久无语。半晌,芦苇说:“冯丽萍去世前,曾重托我一定要让雨澄减肥。”姜文君微一怔,点了点头。“我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可一想吧,雨澄刚到新家,什么都有个适应过程,减肥是一件很苦的事儿,我怕孩子心里抵触……”“我知道。 ”“还有,减肥也不是控制一下饮食,或者增加运动量那么简单的,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雨澄的暴饮暴食是一种病……”姜文君点点头,转身看着她,等着下文。“当时我没有说得很清楚,怕你接受不了,实际上我想说的是,医学上认为那是一种心理疾患”。姜文君有些震惊地看着芦苇,虚弱地一笑:“没那么严重吧?你们医生总喜欢把事情夸大。”

芦苇忧虑地看着丈夫:“可你身为父亲,很容易凡事都往乐观里想,甚至回避现实。雨澄这样真的是一种心理疾病。要减肥,得从解决心理问题入手。”

姜文君哑声:“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医院有个心理咨询门诊,我跟那儿的医生也熟,要不,我们带雨澄去看看。”“这……真有这个必要吗?”姜文君还是不肯相信女儿是有心理疾病。

“我认为很有必要。毕竟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科医生,只是从一些症状作了大致的猜测,雨澄的症结在哪儿,病到什么程度,这得专家说了算。”

沉默了一会儿,姜文君闷声说:“我不想带雨澄去那种地方。”“只是作一个初步的咨询,如果问题不严重,我们也放心了,专家也可以给我们一些有益的建议,看看怎么让孩子有所改变。 ”

姜文君又犹豫了,想想女儿的食欲,确实已经不是正常范围内的旺盛了。片刻,他说:“那,你安排吧。可是……我们怎么跟孩子说呢?”

芦苇深吸一口气:“让我试着跟她谈吧。”

姜文君有些忐忑地看着她。

芦苇一笑:“你放心,我会注意方法的。”

芦苇轻轻敲了敲门:“雨澄,我可以进来吗?”

里面没有动静。芦苇迟疑了一下,握住门把手轻轻地开了门,只见雨澄正趴在桌子上看着相框里的母亲的照片。芦苇走到床边椅子上坐下。一阵沉默。

“雨澄,我想跟你谈谈……看着你在学校受委屈,我跟你爸心里都挺难受的……可是,你想过没有,要想以后不发生这种事情,不光是同学要有所改变,你自己也要改变。”

她边说边观察雨澄,只见她在专注地听着。

芦苇受到了鼓励,继续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控制你的食欲,你的体重不能再升了,必须得减!你可能会说你控制不了自己,因为你饿。你知道吗?你老觉得饿,其实不是身体上的原因……人有时候会因为心烦而拼命吃东西……”

雨澄好像听进去了,抬头看着芦苇。

“阿姨认识一个叔叔,他是心理医生,特别善于和人谈心,就像……就像一个特别亲切特别善解人意的老师一样,我想带你去跟他谈谈,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都可以告诉他,他会帮你分析,帮你排解,好吗?”

雨澄摇头,倔强地:“我不跟不认识的人说话。 ”

“我和爸爸都会陪你去。你会很快就跟他熟起来的。就这么定了?你也想减掉体重对吧?阿姨不会骗你,你去见他对减体重一定有用,好吗?”雨澄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到了心理咨询处,雨澄戒备地四处打量着,姜文君也忐忑不安。这时候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儿从椅子上站起来,被护士领着走向一间咨询室。男孩儿和雨澄目光相遇,他不易察觉地笑笑。男孩很瘦很苍白,头发又长又乱。临进咨询室,他又回头看了眼雨澄。雨澄本能地慌乱地避开了目光。

芦苇先进去和医生打了个招呼,不一会儿从里间走出来,到姜文君二人面前,低声说:“秦大夫让雨澄单独进去。”姜文君忙看了一眼女儿,雨澄畏惧地缩了缩肩膀。姜文君心有不忍,想说什么,芦苇用眼神制止了他。芦苇向雨澄:“我陪你到门口吧。 ”雨澄求助地看着父亲。姜文君赶紧鼓励女儿:“没事儿,爸爸就在外边儿等你。”

诊室里布置得很温馨,像一间家庭书房。屋里摆着几盆热带植物,还有一个热带鱼缸,五彩缤纷的鱼在水草间穿梭漫游。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大夫坐在桌前写着什么,见雨澄进来,冲她笑笑说:“是姜雨澄吧?先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完。”

雨澄在屋子中央站下。秦大夫指了下鱼缸,随意的对她说:“帮我喂一下那些鱼,忙了一上午还没来得及喂它们呢。”

雨澄犹豫了一下,走近鱼缸,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鱼。鱼缸上放着一包鱼食,她抓了一点丢进鱼缸。鱼儿们欢快地聚拢来抢食,雨澄依旧面无表情。秦大夫写完,静静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这才起身走到她身旁。“喜欢吗?”雨澄不置可否。“你好像不爱说话?不过我听说你语文不错,我们来做一个功课怎么样?”雨澄仍然不说话,但已放下了戒备,用疑问的目光看着秦大夫。“你别紧张,对你这样的初中生,这再简单不过了,到这边儿来好吗?”他边说边向桌前走去,雨澄跟着他。秦大夫拿出纸笔放到桌上,微笑地:“请你用‘我是……’造句,造二十个句子,省略号可以是任何词汇和语句,你想到什么就写什么,集中注意力写,好吗?”雨澄没想到题目这么简单,这一回很清楚地点了点头。坐下,思索着写起来。秦大夫拿起一本书看着,温和地说:“别着急,慢慢写。”

焦急地等了半个钟头,雨澄那间咨询室的门开了,雨澄从里面出来,姜文君慌忙迎上,只见雨澄看上去除了有些恍惚之外一切正常。他松了口气。安顿好女儿在走廊看电视,他们二人进了医生办公室。秦大夫将雨澄刚刚做的造句递给姜文君。姜文君看了眼秦大夫,念出上面的句子:“我是一个肥胖的女孩子……我是让人讨厌的女孩儿……我是一只没有翅膀的鸟……我是没有妈妈的孤儿……我是妈妈一个人的好女儿……”他向秦大夫问道:“这……这些能说明什么?”

秦大夫沉吟着慢慢开了口:“孩子的自我评价很低,也就是说极度自卑,同时还有幽闭症状……”姜文君满脸惊骇:“真有这么严重?”

秦大夫一脸严肃:“之前我听芦护士长也简单地介绍了你们的情况。本来,部分临近青春期的少女因为发育会出现体形发胖,一发胖就容易受到同伴的冷落而产生自卑心理,这些还是比较常见的,但雨澄的问题可能更复杂,家庭变故、唯一亲近的母亲去世,升初中,进入一个新家,我觉得她在情感上和自我认知上都没能融入新家和新学校,加上同学的歧视,所以破罐子破摔,远离群体而从食物中获得安慰,变成恶性循环越来越胖。如果不解决,随着肥胖程度的加重,她的心理问题也会越来越严重,最后有可能会导致严重的自闭。 ”

“自闭?”

“我给你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吧,最近有个上初三的女孩在我这儿咨询,她因为长得丑被同班同学嘲笑而患上了自闭症,她的解脱方法不是暴饮暴食,而是自残。她告诉我,她一个人在家时,那些烦心事就一件一件地涌出来,有一天终于用水果刀割破手腕,然后心情就平静了许多……”

芦苇和姜文君面面相觑。

“暴饮暴食只是一个表象。你们女儿的情况发展下去,有可能会完全自我封闭隔绝与人的交往,包括与家人的交流,那就需要送到有关的医疗机构去治疗了……”

姜文君吓得声音发抖:“你说的那是精神病……”

芦苇慌忙打断他:“没有那么严重,瞧你紧张的!”

第二节

雨澄独自坐在一角发呆。那个中学生模样的瘦削苍白的男孩从咨询室出来,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水,看见雨澄,走到她身旁坐下。雨澄缩了缩身子,没有动。

男孩儿很老到地问她:“是因为肥胖来看心理医生的吧?”见对方不搭理,自说自话地续道:“我是来戒‘网瘾’的。我来了不下十次,屁用都没有!都是扯淡!你是第一次来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教你个方法,在心理医生面前你得装傻装老实。我那个医生他根本玩儿不过我!你是不是觉得心理医生特亲切特随和,跟你们家舅舅似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都是装的#蝴们心里都拿我们当精神病!你要上精神病院瞧瞧,那些医生跟病人说话都是这个腔调——当然是在病人老实的时候,你要不老实他们有的是办法整你!”

雨澄惊恐地听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男孩儿见有了预期的效果,说得更来劲儿了。

“我认识一网友,也被他妈逼着来看心理医生,来了好多次,烦了,有一天冲医生发火,砸了里面的电脑,你猜怎么着?给送到了精神病院了,穿紧身衣,电疗!”

雨澄的表情越加惊恐。男孩儿继续:“知道电疗怎么回事儿吗?”雨澄吓得闭上了眼睛使劲摇头。

“先把你用皮带绑起来,然后全身通电,‘啊’的一声,你全身绷得跟死人一样硬,脸跟吊死鬼一样青,头发根根竖起来……”那男孩一边说还一边比画着表演全身颤抖状。

雨澄“啊”的一声尖叫,跌跌撞撞地向外面跑去……男孩儿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耸耸肩:“这么不经吓!”

姜文君芦苇一出来,不见了雨澄的身影,只见她原来坐的地方坐着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儿。芦苇上前冲着男孩儿比画着:“你有没有看见一个胖胖的小姑娘?”男孩儿沉默地抬起一只手指着门口,姜文君和芦苇赶紧冲了出去。姜文君和芦苇四处找着,没有雨澄的身影。他起了疑心,问芦苇:“那秦大夫跟孩子说了些什么呀?”“他是有经验的儿童心理医生,他不会吓着孩子的。”“那你说雨澄怎么会跑呢?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挺配合的……”

芦苇无语,想了想:“咱们别找了,一定又上她奶奶家了!”

这边姜母正跟女儿文娟念叨,说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呢,话音未落,雨澄从外面哭着奔入,两人大惊,都站了起来。姜母上前一把搂着孙女儿:“这又是怎么啦?谁又欺负你啦?”雨澄泣不成声地:“他们要……把我送……送到那儿去……”

“谁?要把你送哪儿去?”雨澄抽泣着说:“爸爸和芦……芦阿姨……要把我送……送到精……精神病院去……”姜母和姜文娟大惊失色……姜母喝了一声:“什么?#涵敢?!”雨澄哭,一脸急迫地说:“奶奶,我要吃东西!”姜母愣了愣,疼爱地替她抹着泪,哄道:“吃东西,吃东西,娟儿,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给雨澄弄吃的!”

等他俩找来,姜母正在气头上,没几句话又把芦苇气走了,姜文君郁闷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点着了一根烟,狠狠地抽起来。姜母冷瞥着他,数落道:“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啊?你让孩子去那种地方?这女人的心可真黑呀!你是怕她咋的?我老姜家就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爷们儿!你听着,你要再敢让雨澄去那种地方,我豁出去这条老命,跟你们拼了!我上法院告你们去!”

姜文君愁闷地张张嘴,看着女儿和疯狂的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等把雨澄领回来,芦苇的目光和雨澄的相遇,雨澄的目光里充满了冷漠和敌视。

心理治疗计划,也因此搁置了。

芦苇心情烦躁,想找妹妹说说话,一个电话打过去,杜锦波说没在家。她随便说了几句挂断了,街头寒风正作,吹的她一阵缩肩,漫无目的地在向前走去……

杜锦波看家里没人,拔了芦溪的电话,电话一响再响,就是没人接听。

芦溪和杂志社的一帮同事正在歌厅狂欢,人一高兴,酒喝的也有点多。芦溪穿着性感的连衣裙和高跟鞋,头发也精心做过,正和扎着马尾的男同事对唱一首情歌,众人在旁边起哄加喝彩。

芦溪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她隔得远没听见,旁边一个男同事拿起手机接听,一听是芦溪老公,那男同事借着酒劲就开始调侃:“你找芦溪?她这会儿没空!老公?哟,你好你好!芦溪正和人对唱情歌呢,‘月亮代表我的心’!听见啦?跟谁?等她回去你自个儿问她吧。不是……你冲我吼什么呀?你不就是卖……卖俩狗皮膏药吗?神气什么呀?知道吗?你伤了我们杂志社全体男同胞的心!多少帅哥排着队想娶她呀,她偏偏嫁了个卖药的,听说过门儿还得给人当后妈,她冤不冤呀……”

杜锦波再也听不下去了,啪的一声扔了电话,气的在屋里直打转。

后半夜的时候,芦溪拎着晚装包一脸疲惫,脚步也有些踉跄地回来了。看见杜锦波,她一惊,就势靠在门上眯着眼睛看他,带着酒意问:“你怎么跑来了?”

“你干什么去了?”杜锦波面色不善,沉着声音问她。

芦溪脱掉高跟鞋随意一扔:“唱歌。 ”

“干吗关手机?”

芦溪坐到床上靠在床头,闭上眼睛哼了声:“谁关手机呀?”

杜锦波沉默地从她的晚装包里摸出手机递到她跟前,她一看手机果然关了。但还嘴是不服软:“……没电了。 ”

杜锦波将手机打开,又递到她跟前让她看:“你还有什么说的?跟一帮狗男女在外面鬼混到半夜两三点!”

芦溪酒一下醒了:“我朋友是狗男女,那你那帮卖狗皮膏药的都是绅士淑女?”

杜锦波连连点头,指着她说:“你到处说你嫁了个卖狗皮膏药的,还替人当后妈你很冤是吧?”芦溪结巴了,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我……我什么时候说的?”

“你替谁当后妈了?你嫁给我这一年多,你当过一天后妈吗?”杜锦波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

芦溪不甘示弱:“我嫁给你有个前提——我不给人当后妈。”

“那你干吗满世界去广播?想让你们杂志社那帮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同情你,让他们对你怜香惜玉?”

“谁是怪物啊?你懂什么呀?那是时尚!你那是嫉妒!像你这种土包子,永远也搞不懂什么是时尚!”

“那你干吗不嫁个时尚男士,那个成天跟在你屁股后面转的马尾巴摄像师就挺时尚的吧?”“我是瞎了眼啦!”

眼看争吵升级,杜锦波噎住了。

芦溪从床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进了浴室。酒让她头疼,可今天这通吵更让她头晕。一脸颓废地泡在浴缸里,百般无聊地摆弄着浴缸里的泡泡,杜锦波拿着杯酒走来看着她。

“求求你明儿再跟我吵行吗?我头都快炸了。”“谁想吵了?”杜锦波也软了下来。“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几个同事出去唱唱歌,有男有女,我要是跟他们中间的哪个有电,还能等到今天?还有你什么事儿呀?”

杜锦波在浴缸边坐下,沉思地开口问:“你说你得想办法填满你的时间……周末就那么难打发吗?”

芦溪苦闷地摇摇头:“就是觉得空,干什么都没劲,我明明结了婚,现在弄得……跟没结似的,还不能出去玩儿,单身的玩儿叫交友,我玩玩儿就成鬼混了。你说咱俩当初干吗结婚哪?我该再玩儿几年,你该找个贤妻良母型儿的!何苦呢,两个人都一肚子的苦水儿!都觉得自个儿委屈!”

杜锦波有些恐慌地看着芦溪:“后悔了你?”芦溪嘟哝了声:“有点儿。 ”杜锦波越加恐慌,沉默片刻,哑声:“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个两全的办法。”“你那是空口许白愿……”

突然,芦溪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动,试探地问:“其实,办法还真有一个,只是你多半不愿意。 ”“你说。 ”“送晶晶去上贵族学校。 ”

杜锦波大惊:“你说的是寄宿学校吧?不行,绝对不行。”芦溪动了动:“得,算我没说。寄宿学校委屈你们家格格了?那怎么那么多大款儿老总都把自个儿的孩子往那儿送呢?”杜锦波定定地看着妻子,目光却渐行渐远,笃定地对她说:“以后别跟我提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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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阅’尽春色 ‘读’领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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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约了表哥到酒吧,杜锦波满腹牢骚:“处久了才知道,芦溪在过日子方面完全不是晶晶她妈的对手。她是那种隔三岔五要去餐厅吃‘文化’的女人。”“你们不是aa制吗?”姜文君觉得奇怪。

杜锦波运着酒杯,苦笑着说:“那是表面,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买单。我好意思让她掏一半的钱吗?她好像觉得我这个卖药的能挣多少钱似的,不知道我为了让我们的药打进一家医院,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回扣越给越高,自个儿拿的越来越少,两个家都得我管,那边儿老的小的,这边儿是她,什么都得两套,每个月开销是越来越大!钱还是一方面,以前我跟晶晶妈在一起,习惯了每天回家有饭吃,早上出门有衣穿。现在呢,她起床得我叫,早餐得我准备,一说做饭她就提议不如出去吃烛光餐。偶尔玩浪漫是新奇,久了,就觉得腻,钱包也吃不消!”

“我早说过这么不对,你得结束这种两头跑的日子,让晶晶跟你们住!”“我也想啊,可每次跟她提,她都以各种借口往后推!你猜昨儿她跟我提什么啦?送晶晶上寄宿学校!”姜文君怔了,摇头:“那不行,孩子还太小。而且你还得考虑孩子的感受。”

杜锦波叹了口气:“有时候我问自己,如果当初不受外面的诱惑守着家里的糟糠之妻,现在的日子会不会过得安稳些?特别是这一阵儿,常常忍不住想起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日子,不知怎么的,开始怀念那种争争吵吵却实实在在的日子……”

姜文君担忧地看着他:“行了,别东想西想的啊!”

杜锦波看着表哥,羡慕地对他说:“相比之下,苇姐可踏实多了。你说这都是一个妈生的,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

姜文君一声叹息,无语喝酒。

“看心理医生的事儿,我觉得苇姐是对的。你不能依着雨澄,更不能听我婶的,你说她对苇姐说那些话多难听呀!这事儿要换了芦溪早蹦起八丈高了!”

姜文君抹了一把脸,哑声道:“我心里也很慌很乱,雨澄变成这个样子,源头还在我的离婚和再婚上。以前她还能藏在她妈妈的羽翼下,她妈妈也全力呵护着她,她妈妈去世,让她觉得失去了依靠……到了新家她一直没能适应,我知道作为继母芦苇已经做了最大努力,是我这个当爹的太无能了,连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孩子沟通……”

医院又要评职称,芦苇正在伏案填着那一大堆的表格,姜文君端着个茶杯进来,把茶放在她手边问:“写什么呢?”

“医院要评职称了,这不要填一大堆的表,麻烦死了。”姜文君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这回你副高有戏?”芦苇肯定地点了点头,微笑着喝了口茶:“应该没什么悬念吧,我是连续三年的先进工作者,中级也评了六年,学历、资历、能力都该上了。”“以茶代酒,先祝贺了。”

芦苇心情大好,笑说:“等拿到证书再说吧。”沉吟了一会儿,姜文君说:“……我在少年宫给雨澄报了一个少儿游泳减肥班,说是实验性的,明天开班。”

芦苇一愣,手里的笔停住,淡淡地说:“你那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姜文君嘿嘿一笑:“也不能这么说吧,减肥会帮助孩子找回自信的。如果真能把体重减下去,雨澄的心理问题不也迎刃而解了吗?”“那雨澄呢?她愿意吗?”“刚在她屋里做了半天工作,我让她选择,要不去看心理医生,要不就上游泳班,总算同意了。”

芦苇看了姜文君一眼,有些受伤地点了点头:“好啊,既然你跟她都说好了,这是好事儿啊,不用跟我汇报了。”姜文君又惴惴地说:“你看……我周六不是要上股民茶馆吗?你能不能先带她去?”芦苇奇怪地看着姜文君:“股民茶馆不过是喝喝茶下下棋,比你女儿减肥还重要?”姜文君一愣:“不是,这两周刚好有个专家上股民茶馆开讲座,不听怪可惜的。”芦苇还能说什么?只好应了下来。

游泳馆里,十来个肥胖的孩子站成一排,一个老师拿了跑表站在旁边。一群家长站在跑道外面伸长脖子看着各自的孩子。老师让他们安静下来,说:“下面我们要进行六分钟的跑步测试,主要是了解一下你们的体能情况,听我的哨音啊!一二三跑!”众胖孩子争先恐后地向前跑去,刚跑出去几步,忽然姜母拎着个塑料袋一路小跑而来,四下找孙女,也不管别人,自顾自喊着:“雨澄!雨澄!”芦苇一见,硬着头皮迎上前去:“妈,您怎么来啦?”姜母用警惕和不信任的目光看一眼芦苇,没搭话。这时她看见了操场上的雨澄。才跑出去几十米,雨澄已落后一大截。姜母不放心地向孙女儿跑过去,雨澄早跑的满头是汗了,姜母宠溺地对她说:“累了吧?奶奶陪你跑啊!”

姜母气喘吁吁地在跑道边陪雨澄跑起来,一老一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旁边的家长全看了过来。芦苇跑上前来,向姜母说:“妈,您别妨碍人家老师的工作。”姜母看都不看她:“我妨碍谁啦?”见雨澄累得东倒西歪,忙道:“行吗?吃不消就停下来,累坏了身子可不是玩儿的!”雨澄本来就懒得动,一听奶奶这么说,停下脚步不跑了。老师跑上前来问:“怎么不跑了?六分钟的测试这才跑了不到两分钟呢!”

“我孙女儿跑不动了!你爱打多少分就多少分吧!”说完谁也不理,拉着雨澄向旁边走去:“过来歇会儿,好家伙,奶奶也喘不过气儿来了。”

姜母拉着雨澄在旁边的草地上一屁股坐下,像变戏法似的从包里变出了一板巧克力和一瓶饮料,雨澄接过巧克力吃起来。姜母拧开饮料瓶,凑到孙女儿嘴边,雨澄就着瓶口喝了起来。

“慢点儿,别呛着了!”她边说边掏出手帕为孙女儿擦汗。芦苇和老师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

老师苦笑着摇头,向芦苇说:“老太太要老这样,我建议你带孩子回家,该干吗干吗去。 ”

芦苇连忙赔笑:“不会的,不会的。 ”

换好泳衣,教练一声令下,其他孩子都下水去了,只有雨澄站着不动,吓得抓着把手直哆嗦。教练急了,说:“怕什么?这边是浅水区,水深才六十公分,还没到你腰呢!快点!别磨蹭了!”雨澄抓着把手蹲在地上,求救地看一眼家长区,姜母不明就里,还笑着冲孙女儿挥手。她哆哆嗦嗦地趴在泳池边上,一扭头看着池水,吓得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抓住不锈钢把手,就是不敢下去。

女教练急了,上前去掰雨澄的手,雨澄抓着把手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不肯松,教练使劲地一掰,雨澄的手松了,她发出一声尖叫:“不要……我不要……奶奶!奶奶!”女教练就势将雨澄推下水去,雨澄心里害怕,在水中扑腾,吓得“哇哇”乱叫,她呛了几口水,双脚乱蹬、双手胡乱挥舞……芦苇和姜母觉得不对劲,一起跑了过来。

女教练冲着雨澄大声喊:“站起来!站起来呀#寒还没腰深呢!”

芦苇探身想抓住靠着池边扑腾的雨澄,说:“来,拉住我的手!”女教练一把拉开芦苇:“她这是恐水症,必须过这心理关!让她呛两口水,死不了!”

姜母却慌了神,一手抓住不锈钢把手,一手伸向孙女儿:“来,雨澄,奶奶在这儿呢!抓住奶奶的手……”雨澄的手在空中胡乱抓挠,终于抓住了姜母的手,她一用力,姜母一个趔趄,被拉下水去。

芦苇吓呆了:“妈!妈!”

轮到姜母在水中胡乱扑腾了,家长和泳池里的人全涌了过来,现场一片混乱……芦苇急得满头汗,正要下水,教练拉祝糊,只见姜母已在水中站起来,水果然只在腰部以下。

回到家,文娟给姜母揉着肩膀,老太太正对着儿子发火:“一脸盆水还能淹死人呢!你没见雨澄那样,再灌几口水就憋过气去啦!我看那地儿就是那什么‘行走学校’!专管虐待孩子的!你没看那教练有多黑,一掌就把咱雨澄推下水去!”她继续斜瞄着芦苇,声音却冲着别的地方:“明知道孩子怕水,非逼她游泳,把她淹死了你们就省心了是吧?”

第四节

回到自己家,芦苇气呼呼地翻着锅里的菜,冲丈夫说:“冲谁来?分明冲着我来的嘛,傻子也听得出来……”

“算了,你想想啊,我妈奔七十的人了,冷不丁像那落水狗似的给拽到水里,还不得吓个半死?她抱怨几句就抱怨吧!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

“落水狗?这可是你说的!”芦苇扑的一声笑了:“想想当时的情景,还真挺逗的……你妈在水里……小老太太扑腾得挺精神,比那落水狗强多了……”

姜文君也笑了:“这人儿,整个儿一幸灾乐祸。 ”

芦苇被他这么一说,也没脾气了:“你说你平时吧,挺坚持原则的,还号称‘史上著名一根筋’呢,我发现哪,事情一牵扯到你妈和你女儿,你就变得特软弱,特没有原则。 ”

“我那是息事宁人。 ”

芦苇将菜从锅里铲起来,满脸的无奈:“体能测试刚开始,你妈就‘驾到’啦!好家伙,摇身一变成了雨澄的‘练’啦!没跑两步就说孩子吃不消啦,雨澄一看有了靠山,还跑什么呀?你妈更来劲儿了,又是巧克力又是饮料地侍候着她孙女儿!减什么肥呀?弄得老师都没脾气啦!”

姜文君犯愁地皱着眉:“我电话里跟她说雨澄周六去不了她那边儿了,我不该告诉她孩子在少年宫。”“你不说她不会问雨澄哪?你妈是谁呀,能耐着呢!”“这样下去真是不行,得想个办法。”

芦苇叹息一声转移了话题:“减肥班给列了个食谱,要求在饮食上配合。我怕控制得太狠了营养不良,刚打电话问了问我们医院的营养师,他说那食谱还算科学,叫我们照着先试一试。”

“那好啊!”

“正餐还好控制,关键是不能叫她吃零食。家里的糖果巧克力全都得锁起来。还有,咱们都不许给雨澄零花钱,要什么东西给她买就行了。”

姜文君欣慰地说:“早该这样了。”芦苇瞥了他一眼:“我没跟你提过吗?你狠得下心吗?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妈会在中间作梗……”“没事儿,她一星期最多见雨澄一面,我去跟她好好说,这是为孩子好的事儿,她那么疼孙女儿,会不支持咱们?”

俩人商量了一下,当天就开始实施这个食谱。卓立看着满桌的青菜,一脸的不乐意,一抬头看到雨澄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落忍,默认了。可惜,减肥哪是那么容易的,顿顿青菜吃的一家人脸都绿了。雨澄忍不住饿,偷吃了家里的肉丝。芦苇问起来,她红着脸低头不语,算是默认。

芦苇又是着急又是生气,耐着性子劝她说:“全家都在帮你,这才没两天呢,你就这么……雨澄,咱可不能破罐子破摔,你这么着永远也别想减肥,知道吗?”

姜文君怕女儿难堪,连忙走过来对她说:“以后别这样了,啊!”芦苇看了一眼老公,摇摇头,起身走了出去。卓立看在眼里,略一思索,有了主意。

开饭的时候,姜文君轻轻推着女儿出来,小声对她说:“少吃一点儿,还得上晚自习呢。 ”

雨澄端起碗吃饭,偶一抬头,忽然怔住——她的正前方的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幅半米见方的打印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超级大胖子的老外#蝴斜躺在一张床上,一身的肥肉令人惨不忍睹。姜文君和芦苇顺着雨澄的视线也看见了照片,二人也吃了一惊。唯有卓立十分泰然地吃着饭菜。

“卓立,这怎么回事儿?”

卓立放下饭碗,看着画,用讲解员的口吻对全家说:“约翰*凯茨,世界首胖。体重七百八十磅,在床上躺了七年没起来过。为了上医院治哮喘,消防队员不得不撬掉他公寓的两扇窗户,用起重机把他吊出公寓。他最后一次站立是在 2000年8月1日,那晚他正在美国巴尔的摩市郊区的家中为妻子吉娜做通心粉和奶酪,突然倒地不起,因为他的身体超出了他双腿所能承受的极限。如今正在接受减肥治疗的他,惟一梦想就是能自己站立起来。 ”

雨澄猛地放下了手中的饭碗,都快要哭了。“这……这太恶心了,还是揭下来吧。”芦苇对儿子说。卓立看着雨澄,平心静气地解释:“这属于超级视觉震撼,能让她对食物产生厌恶感,这正是她目前所需要的。”“可是……你这搞得大家都吃不下东西嘛。”姜文君看着照片,也觉得一阵恶心。卓立耸耸肩:“这是我们大家都要做出的牺牲。”姜文君没话说了。雨澄霍地起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门。讲解员没忘了适时的总结:“效果出来了。 ”

晚上,大家各自回自己房间后,雨澄走了出来,狠狠地瞪着世界首胖,她伸出手踮起脚想撕照片,却远够不着,搬了一把椅子,刚战战兢兢地伸出一只脚爬上椅子,卓立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自己打败自己的,远远多于被别人打败的。”雨澄一回头,卓立已回了自己房间,她呆怔了很久,一脚踢开椅子,转身回了自己房间。这张照片起到了作用,一连几天,看着它雨澄食不下咽。可是晚上实在饿得难受,她忍不住了。

把零食塞在衣服里,雨澄捂着肚子别别扭扭地进了厕所,迎面正好碰上卓立,卓立看着她比平时更凸显的肚子,满腹狐疑。等她一关门,卓立四看没人,耳朵贴到门上偷听……

等雨澄一出来,卓立溜进去,关好门,像个侦探一样四处察看。他还抽动着鼻子闻着气味。一面自语:“品客薯片!还有五香牛肉干儿!”随即蹲下身,一寸一寸地在地上搜寻,终于,他发现了一块雨澄落下的牛肉干,须臾,又找到了小半块薯片儿……他直起身,从包里摸出一张纸,小心翼翼地将两样“罪证”放了进去。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一连几天晚上,雨澄都在厕所大吃特吃。这天,姜文君从书房出来,欲进洗手间,门从里边关死了。他轻轻地敲敲门问:“雨澄,又是你吧?你最近怎么老是晚上大便呢?这习惯不好……”

忽然他一抬头看见了门框上方端端正正地挂着一个纸牌,上面是电脑打印的美术字:姜雨澄食堂。姜文君惊呆了,芦苇正好走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那个牌子,两人面面相觑。

芦苇高声喊道:“卓立!卓立!”卓立慢腾腾地从他房间出来。芦苇气势汹汹地问他:“这怎么回事儿呀?”卓立扬扬下巴:“问里边儿人就知道了。”

门开了,雨澄从里面出来,见众人都围在门口,一惊,露出怯生生的表情,芦苇和姜文君狐疑地来回看着兄妹二人。芦苇指着牌子冲卓立说:“我就问你!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儿?”雨澄一抬头看见了牌子,惊怔,转眼和卓立目光相遇。

卓立嘻嘻一笑:“姜雨澄同学,你用完晚餐啦?”雨澄脸涨得通红,瞪着卓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姜文君和芦苇已经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蓦地,雨澄转身跑开,须臾,她像个疯狂的斗士,拿着一根晒衣竿跑回来。卓立吓了一大跳,有点露怯,冲她说:“喂,暴力不能解决问题啊……”两个大人也吓了一跳,谁知雨澄的晒衣竿,目标却不是卓立,而是门上的牌子。

雨澄拿起竿子恶狠狠地一阵乱戳,终于将那个挂在门框上的牌子给戳了下来,她抬起脚,狠狠地将牌子踩扁踩碎,扔掉竿子跑回自己房间,砰地关门。剩下的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芦苇拉着儿子进了书房,冲他嚷道:“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样很伤妹妹的自尊心的!”

卓立自信满满地对母亲说:“就是要下猛药强刺激,狠狠地伤了她的旧的自尊,才能建立新的自尊,瞧着吧,她绝对不会再在洗手间偷吃东西了……”

芦苇有些怀疑地看着儿子:“你真的是为妹妹好?不是借机报复?”卓立耸肩:“随你们怎么想。难道你们没发现,在所有的招儿里我的招是最灵的?”“那倒也是。”芦苇不自觉地点了下头。卓立趁机对妈妈说:“我够惨的了,陪着她吃素,每天都饿得头晕眼花的,家里现在连零食都没有……”

芦苇心疼地看着儿子:“这些天也真难为你,待会儿,等妹妹睡了,妈给你煮碗面条?”她看看外面,小声对儿子说。卓立一乐:“得煎俩荷包蛋。 ”

芦苇笑着说:“行。饿一饿还是好,不挑食了吧?以前不是讨厌吃蛋吗?”

面刚煮好,雨澄开门去洗手间,闻着香味,吸了吸鼻子,顺着香味走过去,忽然她站下了,只见芦苇端着一大碗东西进了卓立的房间,雨澄站在厨房,看着来不及收拾的鸡蛋壳,愤怒而委屈。

第二天,她又去了奶奶家。姜母一听,更不乐意了,话里言外俱是对媳妇的不满。送孙女上学的时候,姜母替雨澄背着书包,送她出门儿,一路嘱咐:“奶奶在你书包下边儿呀,缝了个内袋,给你放了些零花钱,用完了又来管奶奶要,啊!别给你那后妈看见了!饿了就买东西吃,想吃什么给奶奶打电话,奶奶做了你就过来吃,听见了吗?咱不吃荷包蛋!荷包蛋算个什么呀?咱天天吃基围虾,吃螃蟹!咱吃蛋也要吃那乌骨鸡下的土鸡蛋!”

声势浩大的减肥运动,卒于姜母的溺爱中。

第一节

芦苇收晒好的衣服时,姜文君吹着口哨回来了。

“什么事儿满面春风的?你提处长啦?”

姜文君乐的,脸上都开花了:“俗!提处长也没这么高兴。知道吗?遗传基因,雨澄各科成绩中语文是最好的#蝴们学校有个学生自个儿办的校刊,前不久搞那什么‘新概念’作文比赛。雨澄参加了,还拿了一等奖。刚才接到老师电话,说明儿下午家长会,雨澄的作文还要作为‘学生成果展’展出呢。”

“瞧把你美的。”芦苇突然想到什么,“哟,明儿下午我值班儿,去不了。”

“给人换换嘛!这可是长脸的事儿啊。孩子一直挺自卑的,咱们得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提升一下她的自信心!”正说着,卓立背着书包从外面回来了,芦苇忙叫祝蝴:“哎,卓立,你看没看你们那校刊上的作文?雨澄都得奖啦!”

卓立淡淡地应声:“那是初中部搞的,谁看呀?幼稚。”姜文君和芦苇笑着对视,“你还不是从初中过来的?”雨澄背着书包回来了。姜文君接了女儿的书包:“祝贺祝贺,我们的作家小姐!”芦苇也很高兴:“是呀,雨澄,得了奖回家都不说一声儿?”姜文君又问:“那篇文章呢?我们也拜读一下嘛!”雨澄怔住,低头心事重重地慢慢换鞋,良久,向父亲说:“我手上没有。”芦苇连忙说:“没事儿,不是作为成果展出吗?明天就看见啦。”

第二天到了学校,家长们团团围住二人,对姜文君的恭维不绝于耳,终于,有个女家长忍不住了,小心地问芦苇:“您就是姜雨澄的……继母吧?”

芦苇一怔:“是呀。”女家长举了举手中的校刊:“您还没看这文章?”

“没看,怎么啦?”女家长忙叉开:“啊,没什么,没什么。”此时好些家长手上都拿到了校刊,纷纷埋头看。芦苇感觉到女家长表情有几分怪异,进而又发现前排后排有好几个手上有校刊的家长都在向自己这边张望,不由得满腹狐疑,就对那个家长说:“能借我看看吗?”

女家长犹豫了一下,将校刊递给她。还沉浸在喜悦中的姜文君忙凑过来,“看看,啊,这可是咱雨澄第一篇铅印东西,我得替她好好珍藏起来。”

芦苇翻到目录,找到雨澄的文章,两人并着头一起看起来。很快两人的脸色都变了,周围的家长开始指点着二人窃窃私语……二人越往下看越是如坐针毡,而家长们的议论声已越来越大,片言只语清晰可闻……“啧啧,孩子太可怜了!”“真做得出来……”

“看人不像有那么狠哪!”

芦苇拿着那本校刊猛地站起,周围人噤声,看着她。她穿过课桌间狭窄的走廊向门口走去,所有人都侧过身来向她行注目礼,她被众人的目光压得抬不起头来,跌跌撞撞奔出教室。姜文君僵在座位上看着她的背影……

回到娘家,芦苇铁青着脸坐着,芦父拿着校刊看雨澄的文章,芦母将一杯茶递给女儿。芦父放下手中的校刊,摘了眼镜说:“这孩子还真能写,啊,《我的家庭变故》,从爸妈闹矛盾写起,爸爸怎么喜新厌旧娶了后妈,妈妈又怎么因为绝望得癌症死了,后妈的儿子在学校让同学羞辱她,叫她‘航空母舰’,后妈怎么打着减肥的旗号,说她有精神病逼她去看精神医生……这儿还有呢,后妈成天装笑脸,却把家里好吃的都藏起来,晚上还偷偷给自己的儿子煮宵夜……”

芦母吃一惊:“这……这真是雨澄写的?”

“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事情大部分是真的,但也有很多是她加油添醋的,真真假假的事放在一起,假的都成了真的……人家还写得情真意切的,我要是个外人看了准得流泪!你说这孩子可真损真有心机呀!看着傻傻的,心里倍儿清楚!”芦苇越想越气,眼圈就红了。

芦母连忙从芦父手上拿过文章,戴上老花镜看起来。芦父劝慰女儿:“孩子也不一定是故意的,她看问题的角度是有问题……”

芦苇的声音都带哭腔了,冲父亲说:“她就是故意的#糊自始至终就没拿这篇作文给我们看!家长会前她爸问她要来着,她撒谎说她没有——没有才怪#糊就是想让我好看!我这辈子就没丢过这么大的脸!您没看那些家长看我的眼光,我现在才明白人能用眼光杀人是啥意思!”

芦母边看边说:“真可怕!小小年纪还真记仇哎……卓立那事儿也写了这么一大篇儿呢……”正看着,芦苇的手机响了。她犹豫着没动。

芦母对女儿说:“是文君吧?接吧,孩子归孩子,你跟他治什么气呀?”

芦苇沉着脸接听手机:“我没回家。你女儿在哪儿我怎么知道?我不该走?你想让别人用唾沫星子把我这个恶后妈给淹死啊?你难受什么呀?你也是受害者!受了我这个恶后妈的蒙蔽!”

芦母听不下去了,一把夺过芦苇的手机:“你看你这……真是的!文君呀,芦苇在这边儿呢,你找找孩子去吧,啊,别急,打电话问问奶奶家。再见啊。 ”

她挂断手机,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卓立上他爸那儿啦?”

“嗯。 ”

“那就别回去了,想吃点什么我让阿姨做。 ”

芦苇想了想,站起身来:“我还是回去吧,那两张嘴不还等着吃饭吗?”

芦父芦母交换了一个既意外又有几分欣慰的目光。芦母对老伴说:“这就是咱们家老大,要换了老二……”

芦父又交代女儿:“回去别跟文君发火,也别跟孩子急,平心静气地好好跟孩子谈谈,啊!”

芦苇拎着菜回到家,一进门,看到雨澄换下的鞋,脸色一阴,看了看她房间的方向,略一思索,换了鞋拿着东西进了厨房把东西放下,转身来到雨澄房门外轻轻地敲了下门:“雨澄,在吗?”没有回答。她迟疑片刻,一拧把手,门开了。

雨澄坐在床边低头吃着一大板巧克力。她很紧张,手微微地颤抖着,但却努力用吃掩饰着情绪。芦苇看在眼里,却觉得雨澄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吃东西,顿时一脸恼怒。她强压怒火走到雨澄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尽量平心静气地说:“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

雨澄继续大口大口地吃着巧克力。

“你觉得你作文里那样写我,还有你爸,对我们公平吗?还有哥哥那事儿,他已经道了歉,后面也没再发生了,你统统又翻出来,这样好吗?”

雨澄停了停,又吃起来。芦苇苦笑着看着她:“单说我控制你吃东西这一条,明明是为你好,怎么到了你笔下就像是我虐待你呢?”雨澄越发吃得又快又狠……芦苇一下子火冒三丈,一把夺下雨澄手中的巧克力:“别吃了!”雨澄怔了,瞪着她,眼睛在冒火,双手在颤抖。

“你好好听我说几句话不行吗?你非得要跟我对着干是吧?”雨澄眼睛一红,声音颤抖地说:“你凭什么抢我的巧克力?那是奶奶给我的钱买的!这是我的房间,你出去!”“这是你的房间也是我的家,我是这个家的主妇,我对你有管教的责任。 ”雨澄大嚷大叫起来:“我不要你管,你又不是我妈!”芦苇被呛住,脱口喊道:“幸好不是!我要有女儿不会像你这么不知好歹!”雨澄强忍着眼泪,回敬道:“我妈也不像你这个样子!我才不要做你的女儿呢!”芦苇也被气得没了理智,脱口道:“是吗?这可由不得你,甭管你做不做我女儿,你现在归我管,因为你妈死了!”雨澄的眼泪掉下来,哽咽着哭出了声:“我恨你,我要告诉爸爸你说的话……”

“随你的便!你不是说我虚伪吗?今天我就不虚伪地跟你谈一次,我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你爸爸和我结婚时说你归你妈管,我才嫁给他的,因为我不想当后妈。可你妈妈去世了我没得选择才当上后妈!”

雨澄被深深地刺伤了:“我就知道你对我的好都是装的!是做给爸爸看的!”

“我不用做给谁看!我爱你爸爸,所以当我决定当这个后妈时,也决定了要爱你!你摸着良心想想,我没努力吗?我在你妈死前发过誓接替她做你的母亲!我照顾你,为你洗衣做饭,到头来你却在作文里损我,等于是到处广播我是个恶后妈,我不委屈吗?后妈怎么了,后妈也是人,就算你不肯叫我一声妈,我还是在代替你妈妈的角色,她应该做的事情现在是我来做,你就算不感谢也不应该仇视吧!退一步把我当一个朋友或阿姨,起码尊重我行吗?”她扬了扬手上的巧克力:“你看你,再这么胡吃海塞破罐子破摔,难道你想有一天变成那照片上的大胖子吗?”

雨澄听不下去了,不顾一切地哭着嚷着:“你才是那个丑八怪大胖子呢!我就是仇恨你!我还要写作文,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个阴险恶毒的后妈!”

“啪”的一声,芦苇打了雨澄一巴掌。雨澄和她都愣住了,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雨澄捂着脸跑了……芦苇失神地望着打人的那只手,瘫坐在椅子上,良久,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拨通丈夫的电话,语气却出奇的平静:“你马上回家,我打了你女儿。 ”

雨澄果然又是一路跑回了奶奶家,见屋里没人,径直跑到卧室,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一会儿,她抽泣着抬起头,正好面前有一面老式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了她的脸,她惊骇地看见自己的半边脸青紫一片,她吓得怔住了,一动也不动……门口响起了动静,她慢慢回头,姜母拿着一瓶酱油站在那里,一看孙女儿的那张脸,她一哆嗦,酱油瓶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打得粉碎。姜母哭喊着上前一把搂祝猴女儿:“我的妈呀,这这……谁干的?谁?!”

第二节

姜文君一接电话,心急火燎地从外面赶回,一推门,见芦苇一脸凝重地坐在沙发上,显然在等他。他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四下没看到女儿,问:“雨澄呢?”

“这还用问吗?上你妈那儿告状去了。 ”

姜文君沉着脸,鞋也没换就在沙发上坐下,一阵沉默后,哑声道:“我知道今儿这件事儿你很生气,很丢面子,可你……不该动手呀!雨澄长这么大,我跟她妈从没弹过她一指头,你……你怎么下得了手?”

芦苇伤心欲绝:“我告诉你,我没打错,她该打!你猜猜她跟我说什么?她咒骂我是个‘阴险恶毒的后妈’!好心有好报,这就是我从她那儿得到的回报#糊太让我寒心了。她搬过来多久了?我不指望她喊我一声妈,喊姨总行吧?她喊过我吗?我为她做得再多,她正眼看过我一眼吗?天天在一个屋檐下转,撞破了嘴皮她都不跟我说一句话!这算什么呀?我对你女儿的这份‘孝心’,就是喂一把扫帚,扫帚也该哼唧一声了!在作文里她倒是长篇大论地骂我!刚刚她说了,还没骂够,还要继续写作文骂我,让全世界知道我有多阴险多毒辣……”

“她真这么说?不会吧……”

芦苇冷冷地看着姜文君:“你不信?你怎么会信呢?你女儿是天使,是白雪公主,她的所有的不幸都是从有了个后妈开始的!后妈的心多黑呀,派猎人杀掉白雪公主,后妈对着魔镜张牙舞爪,后妈变成巫婆继续迫害白雪公主……你看看她那作文写的,多单纯多楚楚可怜哪!催人泪下呀!行了,今儿我把你那白雪公主给打了,结结实实打了她一耳光,而且一点都不后悔!我就是想教训她!你说吧,你想怎么着吧!”

姜文君一脸诧异地看着芦苇:“你……你今儿是怎么啦?跟变了个人似的!”芦苇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我被那恶后妈附体了!你最好离我远点儿!”

姜文君哑然,慢慢站起身来:“行,你不想看见我,我走,啊,我找找雨澄去。”他拿起自己的包走了出去。看着他走远了,芦苇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看清了雨澄的脸,姜文君这一惊非同小可,声音都走了调:“这……这怎么弄的?怎么成这样啦?”姜母声音又冷又硬地砸过来:“你媳妇打的,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呀?”姜文君冲上前,一脸惊愕,心疼地查看着雨澄的脸:“这怎么可能?怎么打成这样?这……真是你芦阿姨干的?”雨澄抽泣着点头。姜母语调出奇地平静:“我可告诉你,这事儿没完。你媳妇要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放过她。”姜文君怔了一会儿,红着眼圈轻轻地触摸了一下雨澄的脸:“疼吗?怎么就打成这样?”姜文娟不耐烦地冲哥哥说:“你别碰#糊疼着呢!瞧你那德性,在这儿抹什么眼泪呀?你要是个男人,就立马冲回家去,大耳刮子扇她!”

姜文君呆怔,默默地走到一旁,坐下,出神。姜母恨恨地咬着牙关看着儿子。

家里空荡荡的,芦苇独自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开了灯,翻身起床。她在屋里站了一会儿,想到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了冯丽萍留下的那个牛皮纸袋,又从里面找出了那盒磁带,寻思着。拿着磁带走出了房间,裹着件睡袍,芦苇拿着那盒磁带像个夜游神似的在屋里四处游荡。她走进雨澄的房间,坐到桌前,犹豫良久,将磁带放进了桌上的一个小录音机,按下开关。

冯丽萍的声音从录音机里传来:“雨澄,妈妈希望走之后,你平静一段日子再听这段话。对不起宝贝,妈妈没能信守诺言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忽然她又觉得这是在“侵犯”隐私,抬手按了停止键。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环视这间自己当初精心布置的小屋,又看着书桌上的冯丽萍的照片,拿起,久久地端详。芦苇对着照片上的冯丽萍苦笑着说:“你倒好,撒手那么一走,躲清静去了,我呢?”

姜母站在路边,老太太特意换了身干净整齐的衣服,她密切注视着进出医院的人群。

她老早就站在这里,一直等到下班的时候。终于,她看见儿媳与一群人行来,姜母运运气,横身上前,闷声不响地拦在芦苇面前。芦苇站下,一抬头见是婆婆,吃了一惊,婆婆的脸上冷风飕飕,眼睛像把刀。她一眼看出婆婆来者不善。“妈……您怎么来了?”

姜母一声打断她:“谁是你妈?我不是你妈!我担当不起!”

芦苇有所顾忌地看看四周的同事们,低声:“妈,有什么话我们回家说吧。 ”

姜母声音铿锵有力:“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非要回家说呀?我觉着在这儿说挺好。当着这些同志,让大伙儿给评评理儿!”

芦苇气极了:“评什么理儿?”周围一下子围上了好多人。姜母声音又高了八度:“打人的理儿!你打我孙女儿那一巴掌,你今儿不给我说个子丑寅卯,我跟你没个完!”

芦苇声音发抖:“我打她是有原因的,你问过她了吗?你要问清楚了,你就知道我该打!”

姜母看向四周的人,声泪俱下:“同志们听听!听听!我孙女儿儿该打!多新鲜呀!这可是芦苇这个当后妈的当着这么多人亲口说的!同志们哪,我孙女儿才十二岁呀!亏她下得了那个黑手呀!把孩子脸都打肿了,那是青一块紫一块呀……”

芦苇已经气晕了头:“行了,你别倚老卖老的!撒什么癔症呀?我就那么拍了她一巴掌,还青一块紫一块呢,说话要有证据,没证据你那是诬陷!”

姜母跳脚大骂:“我撒癔症?我诬陷你?你要证据是吧?”她早有准备,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在人群中展览起来。姜母声音越发抑扬顿挫:“瞧瞧,同志们睁眼瞧瞧,这就是证据!”

芦苇晕了,呆呆地看着姜母在人群中穿梭忙碌……姜母将照片塞到护士丁小晴面前。丁小晴一看,照片上的雨澄半边儿脸果然是青紫一片。丁小晴惊疑地看着芦苇。很快,这里变成了被捅开的马蜂窝,呆立在原地的芦苇耳朵里充斥着人们的议论声:“还真打呀?”“我的天呀,下手真黑!”……

姜母见效果已经达到,忽然由强势转为弱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大家看哪,这就是我可怜的孙女儿,被她后妈打成什么样了?大家说说,我这个老太婆该不该为她做主呀?孩子的亲妈死了,撇下孩子走了,后妈又容不下她,孩子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呀!家里好吃好喝的都被这个后妈给上了锁,不给孩子饱饭吃!孩子饿得是两眼冒金花儿,放了学偷偷到我这个奶奶家要我煮东西给她吃呀#旱看见后妈晚上悄悄煮东西往儿子屋里端哪!还有呢,好好一孩子,又乖又懂事儿,硬给后妈说成有精神病,要送去精神病院哪,你们给评评理吧,帮我给领导反映反映,求求他们给主持个公道……”又转向芦苇,扬声道,“我儿子妻管言怕你,我这个老太婆不怕你……”

芦苇被气晕了,腿一软,差点儿瘫在地上,一旁的丁小晴慌忙架祝糊。就在这时候,杜锦波与一位男医生边走边谈,忽然看见这边儿围了大堆人,听着老太太的声音耳熟,忙跑上前来,一看是姜母,再一看芦苇的模样,猜到什么,慌忙跑上前对姜母说:“婶儿您在这儿干嘛呀?走,我们家去!家去啊!有事儿咱回家慢慢说……”

姜母扭着身子不走:“我话还没说完呢……”杜锦波连拽带抱地把她弄走,照片从姜母手上飘落到地上。

杜锦波将姜母塞进了不远处停着的自己的车,从外面关上车门,姜母在里面狠劲地拍门,杜锦波看了一眼还傻站着的芦苇,用身子顶着门,摸出手机慌忙拨电话给姜文君:“表哥你快上医院,婶儿在这儿扯开‘场子’堵着苇姐骂呢……婶儿我弄走了,可我瞧着苇姐不太对劲儿,你赶紧来吧!”

杜锦波打完电话,上车迅速驶去。这边,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芦苇推开丁小晴,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向医院大门走去,丁小晴想追上她,犹豫片刻又站下,从地上拣起了姜母遗失的照片。

芦苇恍恍惚惚、偏偏倒倒地走来,用梦游般的眼神看着周围,她的目光很虚很远,既没看见面前的儿子更没看见前夫,经过二人身旁一路往前飘去。

卓立吓坏了,上前一把拉祝糊:“妈!”

芦苇站下,看着儿子,好像这才从梦中醒了,一转眼看见儿子身边的蒲剑峰,眼泪忽然奔涌而出。

姜文君乘的出租车在左转弯待转区等绿灯,他性急地不时地看表。忽然他瞪着双眼看着前方——蒲剑峰的车停在对面的左转弯待转区,和自己的车正好面对面,显然也在等绿灯,芦苇坐在蒲剑峰身旁,正向前夫哭诉着什么,而后者则情真意切地安抚着她……绿灯亮了,两辆反向行驶的车擦肩而过,对面车上的人没看见姜文君。姜文君沉吟片刻,向司机吩咐:“师傅,前边儿第一个路口右拐啊,我不上医院了。”

第三节

到了前夫的住处,芦苇端了茶,满心的悲凉:“以前老听人说再婚家庭难处,可是你不经历根本不知道到底有多难!真的,两个人再好,也架不住左一件事右一件事地折腾呀!又都有孩子,再亲也分你、我、他。两个孩子关系处不好,大人心里就有了‘小九九’,要一碗水端平太难了——面对自己孩子脸上的委曲,心里多少会有多余的想法,时间一长,那种各怀心事的事情就更多了……卓立在学校找人欺负雨澄那事之后,我跟他就开始互相埋怨,挑对方孩子的不是了,‘你们家卓立’怎么怎么,‘你女儿姜雨澄’怎么怎么的,明知道这样会把一家人分得更远,但伤人的话还是忍不住从嘴里冒了出来……现在又出了这么件事儿,我一想到那个家,心里就发憷……”

蒲剑峰看着她:“你动手打孩子是冲动了点儿,可事出有因。别的不说,她母亲上医院这么闹,这件事姜文君应该给你一个说法。 ”

芦苇默忖,苦笑着叹道:“什么说法?让他把他妈给骂一顿?他可是个大孝子。”

“大孝子也要讲原则。这成什么了?这不泼妇骂街吗?这回要不把他妈给镇压下去,以后家里一有点什么事儿,她就满医院闹腾,那还得了?你还在医院混吗?还有老师和师母,你也说了,他们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我真不敢想像,要不是杜锦波把老太婆给架走,会闹成什么样……我现在只希望别叫我爸我妈知道就行了。你说他们在这医院几十年了,哪儿丢得起这个脸呀?特别是我爸,你该了解他的,一辈子洁身自好,最爱惜的就是自个儿的羽毛……”

蒲剑峰安慰了她一会儿,芦苇看看表,站起身,向蒲剑峰说:“我跟卓立该走了。”

“我开车送你们。 ”

芦苇一怔,有所顾忌地说:“我们还是打的吧。”

蒲剑峰火了:“都这样了,你还顾忌那么多干吗?我问你,她母亲那样在医院扯开场子谩骂你羞辱你,姜文君在干吗?他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吧?怎么他一个电话都没有?!”芦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抬头见儿子背着书包站在房间门口看着自己,遂噤声。“那好吧。 ”

姜文君转头回了家,帮女儿整理着床铺。雨澄在写作业。他爱怜地看着女儿:“别写了,早点睡吧。爸爸给你请了假,明天不去学校了,在奶奶家歇着。”

雨澄低声问:“你怎么跟老师说的?”

姜文君一愣:“我说你感冒了。哦,对了,回头我上晶晶那儿给你拿作业回来,咱不去上学,作业也别拉下了。肿消了点了,很疼吧?”雨澄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眼圈一红:“不是很疼。”

姜文君心痛欲绝地看着女儿:“打的那一下……很疼吧?”

雨澄一怔,别过头去。姜文君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洗洗,睡吧。”

安顿好女儿,他心里烦躁,信步出了门。不知不觉的,又走回了家,进屋开灯,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他走进里面转了一圈儿,拿着雨澄的书包又回到客厅,站在屋子中央四下打量,表情变得越加阴郁,他沉思片刻,关灯、出门、离开。从单元门出来,一抬头见不远处停着辆轿车,芦苇和卓立从车上下来,蒲剑峰也跟着下了车。姜文君一惊,忙闪到暗处。

卓立在前,蒲剑峰陪着芦苇在后,三人向单元门走来,走到门口,站下说话。

蒲剑峰关切地问芦苇:“要不明天你别上班了,请两天假休息休息。” “那怎么行?科里的事儿多着呢。”

“人言可畏呀,那么一闹,医院一定是沸沸扬扬。”

“我要躲起来不见人,别人更有话说了。”

蒲剑峰一想:“说的也是。那,有什么需要给我打电话。卓立,好好照顾你妈!”卓立应了一声。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车。芦苇看了会儿他的背影,这才跟着卓立进了单元门。等他们都走了,姜文君这才现身,默忖良久,回家去了。

用钥匙打开门、开灯,芦苇怀着某种希望向屋里张望……屋里很静,不像有人的样子。母子俩换了鞋,芦苇率先向里面走去,还不甘心地一间间屋子地看着。

卓立站在客厅中央看着母亲:“别找了。他们最好别回来了。我也好搬回我的房间。”转头看着墙上世界首胖的照片,上前取下来:“这下可以舒舒服服地吃饭了,你以为我喜欢成天对着这堆肉呀?”芦苇看着儿子,想阻止他,想想,又放弃了。

姜母看着一脸倦容的儿子,心疼地说:“我知道你怪我,有什么话说出来,别都搁在心里。 ”

姜文君哑声:“妈,您真不该‘打’到医院去,您还挑下班的高峰期在住院大楼外拉‘场子’……您想想,您这么一闹,您让她还怎么见人啊?“姜母恨恨地瞪着儿子:“她的脸皮那么薄呀?那她还能干出那种丧尽天良的事儿来?我就是要大家知道她是个什么人!看着雨澄那样,你不心疼?你不替她出头我替她出头!”

“可是……您这么做,还让我跟她过不过呀?您想我们分开?想您儿子下半辈子打光棍儿?想雨澄又变成个没妈的孩子?”

“她这种恶后妈,不要也罢!瞧你那德性?天下除了她芦苇,女人都死绝了不成?你这条件,找个黄花闺女有什么难的?”

“妈!黄花闺女她肯替雨澄煮饭洗衣服?肯上学校替她开家长会去?黄花闺女!你就看看锦波嘛,芦溪为晶晶干过什么?”

姜母气了,瞪着儿子:“你别提那个狐狸精啊!一说她我就火,你说锦波吃错了什么药找那么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连门儿都不许晶晶进,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没听过这么混账的事儿!听说在家也屁事儿不干,还得锦波侍候她,这不等于又弄了个闺女养着吗?芦家的女人你们哥俩降不住!可偏偏还找了一个又一个!这事儿我永远不能原谅锦波,你说要不是他沾上那个小的,你会认得那个大的?雨澄会有今天?”

“妈,你怪锦波怪得着吗?我跟芦苇又不是他包办的……”一看母亲越说越离谱,姜文君赶紧分辩。

“知道!是你屁颠颠跟在别人后边儿追……我就看不出她什么好?行了,你要跟她过,我也不拦你!我就是要让她长点教训!不给她点教训,今儿打耳光,明天她还舞棍子拿刀子呢!作孽呀,我哪天闭了眼,我可怎么跟雨澄死去的妈交代去呀?”姜母伤心地抹起了眼泪。

“妈,您看您,越说越不靠谱啦……您今儿那一闹,还不累呀?”

姜母想说什么,忽然咳嗽了两声。

姜文君关切地问:“妈,你那支气管炎最近怎么样呀?”

“没犯。 ”

“您瞧您身子骨这么结实,不活满一百岁才怪呢。 ”

姜母坐在床边,叹息一声:“我想闭眼也闭不上呀。你那个家咋这么不省心哪?我跟你说啊,你跟雨澄这几天都甭回去,晾着你媳妇!得让她上门儿认错,跟雨澄道个歉……”

姜文君苦笑:“事情没那么简单……行了妈,你去休息吧。”姜母看看儿子,叹息一声,走开。

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芦溪开车送姐姐和卓立。等送走卓立,芦溪问姐姐:“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芦苇一脸黯淡:“从前天我打了雨澄,姜文君就上他妈那边儿安抚他女儿,加上昨天,已经两天没在家住了。结婚以来这还是头一回。”

芦溪愤愤不平地说:“哼,你受这种奇耻大辱,姐夫连个屁都没放?一晚上连个面儿都不露?他想干吗?我跟你说呀,别理他!别主动打电话!哦,他还敢拿脸子给你看?打一下怎么啦?值得弄那么大的动静儿吗?要换了杜锦波的妈敢这么对我,我可没你那么客气!一定让她好看!”

“好了,你要我跟她当街对骂?大打出手?”

芦溪心疼地看着姐姐,沉默片刻,想到什么,语气变得有几分诡异:“哎,你跟蒲剑峰……没什么事儿吧?”

“你什么意思呀?我们能有什么事儿呀?”

“昨儿不是他在安慰你吗?你现在的家庭关系已经够复杂的了,再搅和进一个蒲剑峰,那可就越发复杂了……别回头弄出个前夫乘虚而入,变成个第三者什么的……”

芦苇呵斥地打断她:“你想哪儿去了?我跟他就是偶然碰上,他不是跟卓立在一块儿吗?当时给姜文君他妈气晕了头,就想赶紧离开医院,这才上了他的车……”

“再晕了头,也不能迷失方向啊!”芦苇生气地:“你是来让我宽心的还是来给我添堵的?”芦溪不依不饶:“你是我姐,我可不想看着你在悬崖边跳舞!”

“什么乱七八糟的!”芦苇心里更堵了。车驶到医院大门口,停下。芦苇下车,迎面撞上了前夫,她尴尬地闪开,芦溪倒依旧是惯用的口吻打了招呼,这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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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走进医院,芦苇笑着向碰上的同事们打招呼。

被招呼的人笑容可掬地回应着她,可一转脸却变得表情怪异,看着她的背影低声议论。芦苇感觉到异样,微微停了下脚步,又加快脚步昂着头向前走去。

icu科休息室里聚集了好几个医生护士。围在一起议论纷纷。丁小晴、林冰冰、刘莉也在其中。

刘莉先压低了声音:“今儿我在公车上就听药剂科的人说开了,说是护士长的婆婆在楼下堵着她骂了半个小时!”

“看不出来呀,平时护士长对人不错的。咱们科公认她对病人最耐心了。”

“那是对外人。对前妻的女儿可不一样,我跟你们说,后妈没好的。”

林冰冰看不惯,打断他们:“你们别跟着那老太婆造谣,护士长那么好一个人,怎么可能那样对孩子嘛?”

丁小晴欲言又止状:“当时我在场……开始我也不信,可是……人家有证据。”

穿着白大褂的芦苇走到门口,闻言,闪到过道里倾听。

林冰冰问:“什么证据?”丁小晴看看门口,摸出了那张雨澄的照片,递给其中一人。众人伸长脖子一看,顿时像炸开了锅……“我的天哪,怎么打成这样?”“还是真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一年轻的男大夫总结道:“后妈呀后妈,想说爱你不容易!”

芦苇再也听不下去了,绷着脸走入休息室,丁小晴看见她,忙一把夺过照片塞进口袋。芦苇径直来到她面前,伸出一只手对她说:“拿来。”丁小晴嚅嗫地:“什么呀?”芦苇脸色铁青,提高声音:“我叫你拿来!”丁小晴哆哆嗦嗦摸出照片递给芦苇。芦苇一看照片,惊怔,双眼一黑,整个人向后一闪,差点摔倒。旁边的人连忙扶祝糊。

“快快,到沙发上坐一会儿。”其中两人扶着芦苇坐到了沙发上。芦苇惊骇地看着照片,喃喃地说:“不可能,这不可能……”众人表情复杂地看着她,接不上话头。

芦苇呆坐了片刻,忽然清醒过来。对他们说:“哦,你们去忙吧,我坐会儿就好了。”众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休息室,剩下芦苇对着照片出神。衣兜里的手机响了,她怔了怔,接听,脸色都变了:“妈?爸吃药了吗?我行政班,中午过来一趟。”

芦父和芦苇坐在沙发上,芦母拿着一杯水走来,将一片药递给芦父,芦父接过水杯咽下药片儿。餐桌上摆着凉了没动过的饭菜。

芦母看了看女儿,开口说:“今儿你爸晨练,就听别人在议论,恍惚听到你的名字,没听真切……我出去买早点,院儿里一帮老太太围成一圈儿说得热火朝天,一见我呼啦都散了……连小区的保安都用怪模怪样的眼光看我。后来还是对门儿张医生讲了情况,还说他也是‘目击者’……你说,出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跟家里说一声儿?”

“这不怕你们闹心吗?”芦母看一眼脸色铁青的老伴儿:“这下从外人嘴里听见,不更闹心了吗?你是怎么啦?怎么会打孩子呢?”“……妈,现在再说这个有什么用?”

芦母急了:“你说得倒轻巧!隔层肚皮隔层山!自己的孩子,扬手一巴掌,打了就打了,继女轻易打不得!自己的孩子一会儿就忘了疼,继女她可是能记一辈子!就算她自己不记,旁边也有很多人会替她记着。你怎么这么蠢哪?就算再怒火中烧,扬起的巴掌也要在半空生生停住!现在你是被你婆婆抓住把柄了,你说她这么一闹,咱们家在医院可出大名儿了!”

芦父见芦苇的难过样,有些听不下去了,责备老伴:“你就别说她了#糊已经够难受了!”又问女儿,“说是你下手很重,你婆婆还照了照片儿,有这事儿吗?”

芦苇犹豫良久,摸出照片递给父亲。芦父芦母一看照片,都惊呆了。

芦母语无伦次地指着照片:“这……这是你打的?”芦苇没有回答,转问:“爸,血小板减少有些什么原因?”

冷了几天,姜文君主动把妻子约到一个茶庄里,坐在一角。

芦苇慢慢说:“我请人代了班,去了趟学校,想看看雨澄,老师说她没上学。本来想去你妈那儿,又怕你妈不理智,大家闹得不愉快。”

姜文君冷淡地:“不用了。我妈那样上医院闹,是她不对,给你造成的影响,我……很抱歉。 ”

芦苇对姜文君的外交辞令很伤心:“是吗?我怎么听着你并不怎么抱歉哪?”语调尽量平和地对他说,“你还是带孩子回家吧。咱们这个样子,家还是家吗?”

“我跟雨澄谈了,她说不想回这个家。”芦苇呆了,默然。

姜文君看着她,忽道:“你跟蒲剑峰,卓立在一起那样子,特像那一家三口,不知道的绝对看不出你们都分开了。”

芦苇怔怔地看着姜文君:“你在监视我?”

姜文君哼了一声:“家里乱成那样,我哪儿有那心思!我那是偶然碰上了……”

芦苇一回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那你干吗躲着?我们没见不得人的事。”

“我们家的问题应该在家里解决,你动不动就去找蒲剑峰,你说我心里该怎么想?”

芦苇提高了声音:“我再说一遍,我和蒲剑峰没你想的那些龌龊事儿!要解决问题,你该先跟你妈好好谈谈,让她别动不动就上医院‘扯场子’,然后带着你女儿回咱们的家,不然怎么解决呀?”

姜文君急躁地说:“雨澄她不想再看见你,我有什么办法?你让我弄条绳子捆着她回家?”芦苇再次哑然,寻思片刻,从口袋里摸出那张雨澄的照片,放到姜文君面前。

芦苇轻声:“看见这个我也吓了一跳,我想告诉你,我下手不可能那么重……”

姜文君愕然:“那你的意思是……这照片是我妈捏造的?你去看看雨澄,那脸到现在都还紫的呢……”

“有一种可能——血小板减少……”

姜文君指着照片不相信地摇头:“你是说雨澄她……她这不是你打的,她是一种病?你不用这样吧,你打孩子是事实……”

芦苇提高声音:“我不可能把孩子打成这样!我这不是为自己辩护,我是为孩子的健康着想,我给锦波打了电话,让他这两天带雨澄上医院检查一下,他上上下下都熟。不管有病没病,查一查,排除一下,也好放心。你还要上班,我先走了。”说罢她站起来就走,姜文君坐着发愣。

虽然不信,但为了保险,姜文君还是和杜锦波一起带雨澄去了医院,雨澄脸上的青紫已经消了。看过检查单,医生向杜锦波说:“是血小板减少。正常情况每立方毫米血液中有十到三十万个。她只有五万多。”又转头和颜悦色地问雨澄:“小姑娘,你平时有没有发现手脚无缘无故地就有一块青紫?”

雨澄想了想,轻轻地点了点头。姜文君惊慌地问:“这……要不要紧呀?”

“从检查结果看,没大问题,应该属于先天性遗传缺陷,我给她开点药,吃两个疗程应该就好了。”姜文君松了一大口气。医生开好药,杜锦波接过单子起身向姜文君说:“我去拿药,你和雨澄等会儿啊。 ”

杜锦波和雨澄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姜文君寻思着什么,落后两步问医生:“大夫,您看就这血小板减少吧,会不会就那么拍孩子一巴掌,打得不重,脸上也会青紫一片?”

“主要是四肢,有的人脸上也会,轻轻撞一下都要紫一大块儿,血小板减少就是凝血机制比较差,就算没磕着碰着,皮肤或粘膜有时也会出现淤血……”

“谢谢啊,谢谢!”

杜锦波打电话告知了芦苇检验结果,放下电话,芦苇像了却了一桩大事,卸下了一个大包袱,长长出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她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抓出几张纸,捂着脸无声地哭了一会儿,之后慢慢擦干泪,寻思了一下,沉着脸站起身来走到卓立房间说:“收拾东西,我们回姥姥家住一阵儿。 ”

卓立呆了:“为什么?他们不是不回来了吗?我还正准备搬回自己的房间呢!”“让你收你就收!雨澄她不愿意见我,我们得给他们腾地方。”卓立心不甘情不愿地:“凭什么呀?这本来就是我们的家#糊不愿意见你,你还不愿意见她呢!”芦苇不容商量的语气:“行了,别磨蹭了,我们今晚就搬走!”

拿了药回到家,姜文君收拾着他和雨澄的东西准备回去。姜母气哼哼地呆在旁边儿,问儿子:“血小板是个啥玩意儿?”

“管让血液凝聚的。 ”

姜母一拍手问儿子:“这么说我们还冤枉她了?哄鬼吧!什么轻轻一碰,就青紫一片,谁信呀?仗着他们家是医生,自个儿打了人还赖咱们雨澄有问题……”

“妈,您讲理不讲呀?是锦波带着去检查的,单子还在我手上呢。”

“锦波锦波#蝴现在是那家人的好女婿,他当然向着那家人喽!”

姜文君看了看里间,压低声音哀求地:“妈,我求您小声点儿,雨澄都答应跟我回去了……您老人家总不成让我们在这儿住一辈子吧?”

姜母看了看里间,低声嘀咕:“这下可好了,硬给孩子弄了个什么血小板少了,不是说不碰都要青一块儿紫一块儿吗?她打孩子更没顾忌啦!”

父女俩进了门,姜文君和女儿站在门口,屋里静静的,漆黑一片。姜文君见女儿有些畏缩,拉了她进来,里面空无一人。床铺得整整齐齐,梳妆台上,芦苇护肤的瓶瓶罐罐都不见了。姜文君略一惊,想到了什么,忙扑上前拉开衣柜的门一看,里面挂着的芦苇的衣服都不见了。他看着女儿,雨澄看着爸爸。

芦家全家也不安生,杜锦波夫妇赶了过来。看着他们闹成这样,杜锦波心有所动,回去的路上,突然对芦溪说想送女儿去寄宿学校。芦溪显得有些吃惊。杜锦波一脸郑重其事,对她说:“现实教育了我啊,你姐和我表哥这事儿,终于让我猛醒了,让我明白了有些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你说得对,你姐那么好脾气的人都跟雨澄闹成这样,再想想你跟晶晶,我都不敢想……”感叹了一会儿,芦溪叮嘱:“别舍不得花钱,孩子的教育是大事儿,晶晶要上就上最好的学校。 ”

第五节

找了一天,杜锦波把女儿接了出来打算跟她说这件事,杜晶晶吃着一盘冰淇淋,兴致很高。杜锦波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超薄超小的很精致的手提电脑放在桌上。杜晶晶一看惊喜地叫出声,摸着电脑问爸爸:“你不是说不给我买,怕我成天打游戏影响学习吗?”

“爸爸应该信任你。”杜锦波朝女儿笑着,那笑容都带着媚态了。

杜晶晶狐疑地看着父亲,忽然警惕起来,老练地问:“每次你这么巴结我,准没好事儿。说吧,这回又是什么?”

杜锦波虚弱地嘿嘿一笑:“哪能呢?这回绝对是好事儿,好事儿。”

杜晶晶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等着他说这件好事。杜锦波缓缓道:“你肯定听说过环亚中学,是外资的。”杜晶晶脸一下子拉了下来,眼皮耷拉着。“很多大公司老总、有钱人,还有在这边儿工作的老外,都把小孩儿送到这学校,是公认的最好的贵族学校……”

杜晶晶声音轻微:“我知道,是寄宿学校,一星期才回一次家。”

杜锦波故作轻松地对女儿说:“那是为了培养小孩儿的独立生活能力,你看啊,有很多家庭条件特别好的,家长为了望子成龙,也把孩子往那儿送呢。那儿全是特别优秀的孩子,外籍教师比例也挺大,上课都直接用英语,那儿的孩子才初中毕业就可以很流畅地和老外对话。你不是想出国吗?在这儿读完高中可以直接升美国、加拿大的大学……你现在这所中学好是好,可它毕竟还是国内的应试教育模式,唯一的出路还是参加国内的高考,等读完四年本科再出国吧,别人都说那太晚了,二十几岁人都基本定型了,再出去会有很多不适应。所以爸爸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高中毕业直接出去好,转到环亚中学,至少能让你很轻松地过语言关。你看,爸爸也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

杜晶晶冷冷地看着父亲:“是为了我的前途还是为了你们的前途?”

“你……你怎么这么说话呀?”杜晶晶一字一顿地:“我就知道有今天,她赢了。”杜锦波张口结舌。

送走女儿,他越想越郁闷,找到表哥姜文君一起喝酒。两个失意男人对坐着喝啤酒,几杯下肚,话就有些多。

杜锦波对着姜文君的耳朵诉苦:“你都不知道我现在过的什么日子!跟她一上床我就紧张,生怕再出点岔子。”姜文君苦笑着一个劲摇头。

“关键是我啥也没干!呃,我们公司有个小伙子特风流,有四五个女朋友,还是同步发展,我真佩服这小子,中午和a君在公司吃汉堡 ,下午和b君驱车到江边喝咖啡,晚上和c君泡吧#蝴自夸从来不会犯叫错名字的错误,原理很简单,对每一个女友他都取同一个花名,叫‘海伦’也好,叫‘宝贝’也罢,总之一视同仁,连送圣诞情人节礼物也是一买便四五份,只要够统一,那么弄错的概率就很小,买东西还有折扣。跟他比,你说我冤不冤哪?听说我在床上叫了原来老婆的名字,这家伙差点没笑死!亲爱的表哥,你就没犯过这类错误?

姜文君神色一正:“我?不可能。”摇头晃脑地教育表弟:“古人云‘食不言,寝不语’,包含着多少智慧!”说到这儿,被触及心思,黯然说:“实话说吧,我跟她这方面是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犯错误的机会也不多。 ”

杜锦波斜睨着他:“不会吧,你们这……才结婚多久呀?”姜文君喝了口酒,说出心里话:“她一直那么不冷不热的,好像做那事儿特勉强,我怀疑她是那什么……”“性冷淡?”姜文君一怔,旋即点点头。

他们借酒吐真言,另一个房间里,晶晶和雨澄依依不舍,两个小姐妹怎么也舍不得分开。

到了那学校,尽管杜锦波,芦溪一再试图调解气氛,晶晶还是脱口甩了句:再高级也是监狱。二人噎了回来。看着后车镜里女儿的身影越来越小,杜锦波的心情落到了谷底。

晚上,芦溪泡着泡泡浴。泡泡上漂浮着好些玫瑰花瓣儿。她的一只手臂伸出浴缸外,拿着一只酒杯,不时地喝上一口,还用脚尖玩弄着玫瑰花瓣儿,看得出她的心情很郁闷。杜锦波拿着酒杯出现在门口,看着她,“挺享受的呀。 ”

芦溪喝了口酒,目光灼灼地回看着他:“别阴阳怪气的好吗?是我送她去那儿的吗?是你自己主动提出来,一手一脚地办好所有手续,亲自把你们家‘格格’送到那地方的!”

“我没怪你,我哪儿敢怪你呀?”虽这么说,他的口气却不善了起来。

“听听你的语气,瞧瞧你那张脸拉的!这是没怪我吗?知道我最讨厌男人什么吗?没担当!自己干的事儿自己扛着呀,现在又好像谁逼你似的,做出这副受害者的样子给谁看呀?”

“我说什么、干什么了?你不依不饶的?”

“从我们离开那所学校开始,你一直在拿脸色给我看!你那张脸上分明写着‘我是个多么好多么负责任的父亲,就是娶错了人,我是被逼无奈呀!眼看着女儿受委屈,我的心在流血啊!’ ”

“你……我求你了,别那么聪明好吗?人太聪明了,就可怕了!”

“我很笨,我想不通,你们家‘格格’有什么好委屈的?那福布斯排名前三十的那房地产大亨的儿子还在那学校呢!”

杜锦波双手一摊:“我说她委屈了吗?我说了吗?那可是全市最好的贵族学校,她委屈啥呀?”

“你不但觉得她委屈,还觉得自个儿委屈,而这委屈根源就在我这儿!”芦溪捏着酒杯,头都没抬,接着抿了一口。“那可都是你说的!”“我最看不来你们家人,是男人就像个男人的样!你表哥姜文君,啊,他妈让我姐受了多大委屈呀,他倒做出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真正受气的是我姐!”

杜锦波苦笑:“又扯上我表哥跟你姐了。行了,你也别把你姐说得那么贤惠那么完美。我表哥跟雨澄搬回去了,你姐干吗要带着卓立躲你爸妈那儿?还不是想‘拿’我表哥一下嘛!”

芦溪声音一高:“该拿就得拿!你表哥能娶到我姐那是他的福气,他就该好好珍惜我姐!”

“得了,你跟你姐才是如假包换的格格呢,我跟我表哥是粗人,配不上你们!”杜锦波挥挥手,突然想到和表哥的酒后真言,冲口道:“我表哥娶你姐,福气倒是有,就是没有‘性福’!”

芦溪竖起耳朵,不解:“什么意思?”杜锦波一不做二不休:“是‘性别’的‘性’!你姐她是个性冷淡。”芦溪惊愕无语。“猜我怎么想?难怪当初蒲剑峰要和小护士出轨了……”“你胡说!”芦溪一声喝断了他。“我表哥是胡说八道的人吗?”

芦溪哗的一声从浴缸里站起来,溅得到处都是水,杜锦波以为她要冲自己干吗,吓得往后一闪。芦溪已抓过浴巾裹到胸前。杜锦波余悸未消地问:“你干吗?”芦溪绕过他,大步走了出去。

日子就这么过了几天,姜文君倒是隔三岔五地给芦苇打电话,除了叮嘱一些日常的事情,芦苇不愿多说。单独带着女儿生活,姜文君过的狼狈不堪,不是饭烧煳了就是衣服没洗干净。家里也乱七八糟了起来。这不,光顾着找东西,又把排骨烧煳了。父女俩只好煮方便面。到了半夜的时候,雨澄饿得不行,起来找吃的。

穿着睡衣裤的姜文君打着哈欠从卧室出来,刚要进卫生间,忽然发现厨房亮着灯,他满脸狐疑地走到门口往里一看,只见雨澄背对着门,左右两手各拿着一只火腿肠,正左右开弓地大吃特吃,灶台上有火腿肠的外包装袋和好些红色的皮。听到动静,雨澄停止咀嚼,将嘴里的东西使劲咽了下去,慢慢回过身来。

姜文君走上前去,抓起灶台上的那些包装皮,惊骇地问女儿:“你……是冰箱里的吧?这么吃不伤胃啊?我刚买的一大包,十根吧?你全吃了?”

雨澄涨红了脸看着父亲,不说话。

姜文君一把夺过她手上剩下的两个半截儿的火腿肠,狠狠地扔在地上朝女儿嚷:“你就不能争口气管住自己的嘴巴吗?今儿吃的方便面我怕你饿,你下晚自习我不是给你买了蛋糕,还喝了半斤牛奶吗?你……你就饿成这样啊?你到底是真饿还是假饿!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别人都那样羞辱你了,你就不当一回事儿?”

雨澄瞪着父亲,忽然失控地大喊大叫:“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你也嫌弃我!只有妈妈和奶奶不嫌弃我!我知道你恨我!你们都恨我!”

姜文君震惊了,喃喃道:“我为什么恨你?”

雨澄抽抽搭搭地哭诉:“芦阿姨是因为我搬走的,你心里当然恨我了……你根本就不关心我的死活……”

姜文君也软了下来:“你这么说太伤爸爸的心了……爸爸怎么会不关心你呢?你怎么那么不知道好歹?”

雨澄哭着,绕过姜文君冲了出去。回到自己房间,她一边哭着一边飞快地往一个旅行包里放自己的东西。姜文君跟了进来:“又要去奶奶家?你这孩子,怎么动不动就去奶奶家,就拿奶奶压人呀?我告诉你,这儿才是你的家!奶奶多大岁数了?奶奶能陪你一辈子?”

雨澄继续收拾。姜文君火冒三丈,上前,将包里的东西一股脑都拉出来。“放下!你今儿哪儿也不许去!”

雨澄过来抢他手里的东西,俩人拽着一件衣服的两头,拉扯起来,姜文君一用力,将雨澄拉了个趔趄,雨澄倒在床边,由于太胖,一时没站起来。姜文君气疯了,将床上的东西拢在一起,打开衣柜一股脑塞进去,狠狠地关上门。

“睡觉!明天还上学呢!”

雨澄从没看见父亲发这么大火,吓呆了,缩在床边看着他。姜文君大步走出,回身“砰”地关上门。雨澄吓得一个激灵,索性坐在地上,伤伤心心地哭起来。哭着哭着,忽然她的眼光落在床下一个小纸箱上,她拉出纸箱,从里面拿出了几本家庭相册,打开一本,是在冯丽萍住院时被雨澄用彩色笔涂抹过的那些照片,上面姜文君和冯丽萍都只剩下了人形,雨澄起身,从书桌上拿起一只黑色的很粗的碳笔,在地板上坐下,一边哭,一边将那些彩色的人形一个个涂黑……门外的姜文君坐在沙发上,听着女儿房间里传来的哭声,狠狠地抽着烟,不知如何是好。

第六节

连日烦心的事不断,芦溪把姐姐约出来逛街,在商场里,芦苇边看边对妹妹诉说:“真没想到那一巴掌能打出这么多事来!我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剁了!我算是明白了,人都是自私的,更何况是我们这种心怀鬼胎的再婚家庭,只要看看我和姜文君与两个孩子微妙的关系,你就能看出彼此的防备。”

“其实打一开始我们就错了,因为我们爱上了带小孩的男人。打个比方这就像你买了双很好的鞋,而鞋里藏着一粒砂,这粒砂就是那孩子。你开始没想到这粒砂会使你越来越不舒服,穿上才知道。更为不幸的是,这是一粒永远也除不掉的砂,解除砂之不快的唯一办法只有换双鞋。”

芦苇陷入了沉思,片刻,意识到什么:“你和锦波没什么事儿吧?送晶晶上寄宿学校不是他主动提出来的吗?”

提起这事,芦溪黯然道:“可账都记在我头上。现在我每天一回家都要面对一张苦大仇深的脸,那张脸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我,他女儿在全省收费最昂贵的贵族学校受苦受难,他也在跟着受苦受难,而苦难的源头就是我。”

“这个锦波也是,没想通干吗把孩子送去呀?晶晶是什么态度?”

“那孩子水深着呢。谁也不知道她想什么。我现在倒怀念起那会儿‘周末档夫妻’,‘下班档夫妻’那日子了,至少不会有每天都被人在心里审判的感觉。 ”

芦苇叹息一声,劝她:“那你还是好好跟锦波谈谈,要是晶晶到了那儿不适应,就让她回来算了。”“说得轻巧,一年的学费都交了,加上一次性的赞助费,小十万呢。 ”

“这么高啊?”芦苇没想到花这么多钱,有点吃惊。

“我还主动出了三万,就这样,人家还委屈得不行呢。”正说着,一眼看见旁边有个咖啡吧,拉了姐姐过去:“逛累了,去喝杯咖啡吧。”趁着喝咖啡的当儿,芦溪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姜文君对杜锦波说的话告诉了姐姐,并劝她不要消极的等待。芦苇心事重重,无语。

上班的时候,芦苇精神恍惚,林冰冰过来,说六床那个叫刘长江的病人,家属点名要她去扎针。芦苇拿过输液盘,正要拿起六床的药物,忽然一阵晕眩,晃动了几下,她本能地伸手抓住桌子角才没倒下,她静静站了几秒,这才睁开眼睛,定住神,重新寻找六床的药物,边找边自语:“刘长江……”

姓名“刘常江”的牌子映入了她的眼帘,她拿起了那一组药物。到了病房,芦苇动作麻利地扎针、固定针头、调节速度,忽然林冰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错……错了……两个刘长(常)江……”说着三步并着两步地上前,一把推开芦苇,一下子拔下了针头。

这么一来,病人家属不依了。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任凭科主任怎么耐心解释,她就是不听:“搞错了?这能随便错吗?你们那墙上不是贴着什么‘三查七对’吗?三查:操作前、操作中、操作后查;七对:对床号、姓名、药名、浓度、剂量、时间、用法!一句搞错了就完了?你们把九床的氯化钾输给我老公,我可是问过专家了,他的病输了氯化钾肯定加重病情,闹不好会要了他的命!”

林冰冰赶紧解释:“没那么严重,这不刚输进去就发现了吗?”

病人家属气势汹汹:“你哄谁呀?你说刚输进去就给拔了,怎么证明?你们都是医院的人当然要向着自个儿啦!我老公现在精神很不好,中午都吃不下东西,头晕,还说想吐……我告诉你们,这事儿没完!我要找你们院长去!你们这是医疗事故我要跟你们打官司告你们草菅人命!我还要给那报社打电话给你们曝光!”

一直不说话的芦苇此时一脸内疚地说话了。“对不起,这事儿与医院的管理没关系。我给患者拿错液体情况属实,是我一个人的过错,所有责任由我承担。 ”

病人家属上上下下打量芦苇:“光在这儿说可不行,你得当众给我们道歉,还得给我写保证!承认你给我老公输了氯化钾,还得写上,一旦我老公有个三差两错,你得全部负责!还有,我老公明天不是要转科吗?我们不转了,得留在 icu观察三天#葫有费用该你们医院承担!”

林冰冰也动了气,冲那女人说:“你这人儿怎么这样?我用我的人格担保,那针刚扎进去就拔出来了,你老公自个儿心里清楚……”“喂,你这什么态度?你信不信我马上告你们?”

芦苇拉住了林冰冰,又向病人家属说:“我给你道歉,给你写保证书!”

站在六床面前,她旁边站着病人家属、林冰冰、科主任和另外几个医生护士,走廊里有好些病人家属及护工堆在门口好奇地往屋子里张望。芦苇脸色十分苍白,看着正在输液的六床,一字一顿地说:“对不起刘先生,因为我工作疏忽,给您拿错了液体,我真诚地向您道歉,我愿意承担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 ”

病房内外一片寂静。忽然,芦苇慢慢地弯下身,恭敬地向六床鞠了一躬。众人的神情俱是一凛,只见芦苇从白大褂衣兜里掏出一页纸递给那女人。

“这是我的保证书。 ”

那女人展开保证书从头看到尾,轻咳一声,把保证书揣进了怀里。她看看四周,高声说:“好吧,我们暂时不告你们了,可我们保留起诉的权利。 ”

收拾房间的时候,姜文君发现了那本被雨澄涂过两次的相册,他惊呆了,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放下手中的一切,跑去找到他们第一次带雨澄看过的心理医生。

秦医生用手指敲了敲相册:“你女儿的问题可能比你想象的要严重。从你叙述的诸多症状来看,她性格孤僻,内心很压抑,而且无法正常控制自己的情绪,社会适应和社会交往能力也明显低于同龄人,这种行为是典型的自闭行为,再发展下去,可能真会导致自闭症。 ”

姜文君被这话砸晕了,拎着公文包出来,有些恍惚地走在人群中,心灰意冷,四顾茫然,不知所措……

有人却利用了芦苇的这次差错,在职称评选中把她刷了下来。连番的打击让她心情更加沉重,回到父母家,刚想坐下喘口气儿,姜文君过来了,说完雨澄的情况,恳求她和卓立再搬回去。

芦苇无语,良久,心里有些活动了,哑声问:“你真希望我们搬回去?”

“瞧你这问的?我……我就是来接你们的。”姜文君又向前坐了一点,眼里满是恳切。

芦苇默忖片刻,想到什么,抬头看着姜文君,轻声问:“就算我们搬回去能解决雨澄的问题,那我俩的问题呢?”

姜文君不解:“我俩有什么问题?”

芦苇苦笑一下:“可能我表达不准确,不是我俩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你不是到处说我是性冷淡吗?”

姜文君吃一大惊,结巴了起来:“这……这个锦波……我当时醉了!那话你也听呀?”“酒后吐真言!”

姜文君张了张嘴,接不上话头,他看看四周,小声说: “咱们……别在这儿讨论这个吧?”

“这屋里又没人,你不是都跟杜锦波翻来覆去地讨论过了吗?”稍顿,一脸委屈地说他:“把问题都推到我身上,你这么说话负责任吗?”

姜文君脸涨得通红:“既然话说开了,我……我想说,我以前都是很正常的。”

芦苇脸色煞白:“跟我结婚以前?你是说你和前妻很正常是吧?那我以前也很正常呀。”

姜文君怔住,片刻,想解释又不知该怎么说:“我的本意不是……”

一时客厅传来开门声,他忙打住,转移了话题,低声问:“跟我回家,行吗?”芦苇眼睛红红地,低头不语。姜文君叹息一声,拿起公文包,闷声不响地向门外走去。芦苇看着他的背影,想喊他,又止住了。

听完了姜文君的论述,杜锦波又是埋怨又是自责,末了,劝他去医院看看,姜文君心有所动,到医院的男科去咨询。出来的时候,芦苇正好看到了他的背影。

芦苇和妹妹说起此事,眼睛有些湿润,絮絮叨叨地说:“看着他从男科诊断室出来,肩膀都跨下去了,突然觉得他老了几岁……他其实也没有消极逃避,他也在设法挽救我们的感情和婚姻……”

芦溪有所触动地看着姐姐:“心疼他了?”

芦苇承认:“有点想回家了。他说雨澄变得更消沉更孤僻了,分开这一阵儿,其实心里还很挂念那孩子……他这人不太会做家务,家里也不知乱成什么样了……”

芦溪寻思片刻:“回就回呗,什么时候,我开车送你们,东西不老少呢。”

“那就明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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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下班之后,姜文君先采购了点东西,提着一瓶酱油、一棵白菜和两包卤菜,开门进屋。一抬头发现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餐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

姜文君心中一喜,高兴地喊:“芦苇!芦苇!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去接你……”话音没落,姜母端着一碗汤从里面行出,姜文君忙打住话头,讪笑。

把汤碗一放,姜母冷笑道:“挺失望的吧?”姜文君赶紧赔小心:“哪能呢?妈,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行吗?瞧家里乱成啥样了?冰箱里鸡蛋牛奶要啥没啥,连根葱都找不着,你跟雨澄成天都吃什么呀?我要再不来,我孙女儿能给你活活饿死!”又冲着里面喊:“雨澄,洗手吃饭!”

雨澄从里间出来,向奶奶扬了扬手:“洗过了。”姜母冲姜文君喊:“你还愣着干吗?”姜文君忙拿着东西到里间,放好又跑出来坐到桌前。

三人吃饭。姜母不停地往孙女儿碗里夹肉,姜文君看着,很小心地说:“妈,吃了饭我送您回去吧。”“我换洗衣服都带来了。你老婆不回家,我过来帮帮你们!”姜母给孙女夹着菜,没理会他的意思。姜文君愣怔,片刻,赔笑说:“不用了妈,我们能凑合。 ”

姜母瞪着儿子:“你能凑合我孙女可不能凑合!你是不是还想着她?她都不要这个家了!你怕我在这儿占了她的地儿?行,我向你保证,她要回来我就给她腾地方!”

“妈您说哪儿去了。这儿是您儿子的家就是您的家嘛。”一看母亲又要发作,姜文君赶紧赔着小心。

“就是这话呀!我就你一个儿子,我要在这儿住下,要你给我养老给我送终,她也没话可说!”姜文君见母亲来真格儿的,愣愣地看着她老人家,接不上话了。正在这时候,电话响了。姜文君忙放下碗去接听。

姜文君一听声音,是芦苇打来的,有些心虚地看了看母亲,对着电话时而故作轻松时而着急地说:“是你呀?正吃着呢。很丰盛啊,四菜一汤,猪蹄闷黄豆,干扁苦瓜,糖醋鱼,炒凤尾,外带一西红柿蛋花儿汤,干吗骗你呀?你就放心吧。给我们送点吃的?不用不用,今儿我刚大采购,冰箱都塞不下了。你们吃饭了吗?那赶紧吃吧,回头凉了,我挂了啊!”

他挂断电话,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姜母不满,嘲讽他:“听听你那哈巴狗语气#糊不要这个家她还有理了?你还得哄着她,什么事儿嘛这是?”

挂了电话,芦苇觉得有点不对,也不理会家里人的劝说,默默地想着心事。

寄宿学校里,姜文君和杜锦波坐在长椅上抽烟,不远处,雨澄和晶晶坐在草地上说话。

姜文君看着女儿,向杜锦波道:“你说,雨澄跟晶晶怎么就有那么多话,跟我现在一天说不上三句话。我真是一点辙儿都没有,生怕她哪天儿真的自闭了,那可就一句话都没了。”

“还是赶紧让苇姐和卓立回家吧,医生不是说要重建亲情什么的吗?”

姜文君一脸苦闷:“昨儿她打电话来,听那语气是想搬回来了,可我哪儿敢接话呀?瞧我妈那样,不把屋底住穿她是绝不会离开的!我又不能开口撵她老人家,我现在稍微说一句话我妈就炸!上纲上线的!你说说,本来这个家就够复杂的,我和芦苇,芦苇和雨澄,我和卓立,卓立和雨澄——你说说这个家有多少对矛盾哪?已经是一团乱麻纠缠不清了,怎么架得住再让我妈进来掺和?她老人家又是那种‘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性子,我连想都不敢往那儿想……”说到这儿,他一个激灵,连声对表弟说:“对了,我妈进驻我们家的事儿,你可千万别跟芦溪说啊!”

杜锦波咳了一声:“那你能瞒得住吗?”

“我正在开动脑筋,看怎么能把她老人家给请走……现在这个情势,她必须得走!芦苇要知道了,肯定觉得是我故意让我妈过来的,又有官司打了……”

杜锦波感慨不已:“复杂,真太复杂了。”

雨澄看着四周,问晶晶:“这儿不是挺好的吗?”

晶晶眼圈发红,摇摇头:“这儿是最高级的监狱,我在这儿天天晚上睡不着觉,我想回家。我一定要出去,拼了命我也要出去。”她咬了咬牙,一脸坚定。

“那你告诉表叔你不想在这儿待,还回我们学校,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虽是同龄,雨澄显然要想的简单得多。晶晶脸色一黯:“爸爸不会理我的,他都听阿姨的,他们会认为我这是任性。”

下了班,芦苇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他们父女俩,决定回家看看,她拎着两大袋吃的东西,用钥匙打开门,有些激动和忐忑地打量着这个家。

屋里窗明几净,收拾得很整洁。她很意外,换了鞋四下看着慢慢向里边走去。阳台上晒着洗好的被单和衣服,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进厨房一看,见厨房也是井然有序,她越加诧异。打开冰箱将买的东西放进去。只见冰箱里放满了各种吃的。她出了会神,关上冰箱门。

芦苇站在书房中央四下打量,书籍报刊在书桌上码得整整齐齐。她满腹狐疑地推开卓立房间的门,顿时愣住了——床上赫然放着姜母的衣服,被子也是老人用的蓝底白碎花布的被套。芦苇略一沉吟,恍然大悟……客厅方向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芦苇愣了愣,向外面走去。姜母提着一条鱼和蔬菜进来。婆媳俩骤然遭遇,都愣住了。

“妈。 ”

姜母上下打量她,冷言冷语:“你来干什么?”

一听这话,芦苇带气地回了句:“这儿是我的家,您说我来干什么?”“哟!你还拿这儿当家呀?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芦苇冷笑:“您是不是特希望我不回来呀?”

“你别倒打一耙啊!是你不要这个家的!回来想看我儿子和孙女的笑话吧?想瞧瞧这个家离了你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吧?我告诉你,这个家离了你它照样转!转得溜溜地!”

“我都看见了,您老人家‘进驻’这个家了,您现在是这家的主妇了!”姜母声音高了几个分贝:“我是你老公他妈!我进驻这个家咋的啦?正份儿!”

芦苇气极了:“我没说您是偏份儿呀!我走,我给您让地方不行吗?”“话说清楚啊,不是我让你走的,是你自个儿要走的!”“您话说得够清楚的了,我也听得挺明白!”她气得浑身颤抖,换鞋,正欲出门儿,又站下,百思不解地看着婆婆。“我就是想不通,您为什么那么恨我?我到底干了什么让您老人家觉得我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姜母怔了怔,直截了当地:“我就是恨你!是你害我儿子媳妇复不了婚,你让我的宝贝孙女儿活得这么苦,我能不恨你吗?”芦苇不明就里地:“复婚?她人都死了还复什么婚呀?”姜母也不管讲理不讲理的,对着她斩钉截铁地说:“她死也是因为你!要没你,她早跟文君一块儿了,她要跟文君在一块儿,得了那玻糊还会死扛着不上医院?”芦苇伤心欲绝地看着婆婆,摇头,无言以对,转身离开了。

走到小区大门口,姜文君和雨澄刚好回来,一见他们,芦苇掉头就跑,姜文君紧追几步,芦苇拦了辆车,匆忙走了。开车的是一个女司机。问她:“上哪儿?”没有回答。女司机从后视镜看见芦苇双手捂着脸,浑身抖动,显然在哭。她不再发问,默默地开着车。

前面是红灯,女司机停车,从副驾座前的储物箱里拿出一盒纸巾递给芦苇。芦苇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抓起纸巾一个劲儿地擦泪。

女司机善解人意地劝她:“两口子吵架?想开点儿,不都这么过着吗?你肯定不是最惨的!”

吃晚饭的时候,姜文君犹豫再三,对母亲说:“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儿,您先回大杂院行吗?等我和芦苇把我们的事儿处理好,再接您老人家过来。 ”

姜母脸色一下铁青:“你赶我走?”“妈!您知道我的难处,您住这儿,她不会回来的。”姜母将碗一推,忽然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姜文君:“好,好得很,我养的好儿子!老天爷呀,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二十岁嫁到姜家,不到三十就守寡,一人儿拉扯俩孩子,我早晨天不见亮就起来帮人洗衣服,替人看孩子,晚上别人一觉都睡醒了,我还在灯下补衣服纳鞋垫儿,这几十年我咋过的?我苦巴苦巴拉扯大的儿子,现在有了媳妇忘了娘,他赶我走呀他!”

姜文君又心疼又着急上火地:“妈,您……您这不添堵吗?”姜母抹着眼泪,字正腔圆地:“儿子的家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行,行,您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姜文君没了办法。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孝子遇到糊涂娘,气得狗上房。

繁重的工作,不如意的生活,评职称的被冤屈……一切的一切,如重重大山压在芦苇的心头,这天,刚抢救完一个病人,芦苇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一头栽倒了。

接到杜锦波的电话,姜文君连忙跑到芦家,芦母一见他,话里也带了情绪:“你总算是来了。”

轻轻推开书房的门,看见芦苇躺在床头呆呆出神,看见姜文君,她脸色一阴,转过头去。姜文君关上门,慢慢走上前坐下。夫妻相对无语。

“我都听说了。感觉怎么样?”“没什么,已经好了。”

“你也别太在意了,职称今年评不上明年再评嘛。”姜文君想安慰妻子,怎耐他天生不擅长恭维,一开口总是说不到点子上。果然,芦苇脸一沉:“你说得轻松,职称是每年都评的吗?”

“不评就不评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没什么大不了,职称算什么呀?拜你妈所赐,我在医院已经是出了名的恶后妈,又输错了液差点儿害死病人,现在我是臭名远扬,人人都可以在我背后说三道四了!”

“不至于吧,不过是一个小差错。”看她说得严重,姜文君赶紧安慰。芦苇冷笑:“谢谢你的安慰。你这安慰来得太及时太贴心了。”

姜文君噎住,片刻:“跟我回家吧。”芦苇来气了:“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个家哪儿还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地呀?连卓立的房间不都给你妈占了吗?”姜文君有些顾虑地看了看门口,压低声音:“她是我妈,你怎么弄得……好像有她没你、有你没她似的?”

芦苇气极了,也不多想,只想发泄心中的苦楚,声音高了起来,她这一提音,姜文君的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门外的芦家父母听了个清清楚楚:“你妈处心积虑要的不就是这结果吗?我跟卓立才走多久啊?她老人家就登堂入室了,她那是在向我示威!明摆着就是不要我们回那个家嘛!”

芦父芦母闻言,对视。“咱们别在你们家吵行吗?”“那上哪儿吵去?上你们家啊?我有你妈会吵架吗?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呀?”

第二节

短暂的寂静之后,门铃响了,蒲剑峰手里拿着两盒东西进来问芦母:“师母,芦苇怎么样了?”

芦母紧张地看了看里间,话也不大利索了起来:“啊,她挺好的……”蒲剑峰边说边往里走,又向芦父问好:“我来瞧瞧她。老师,您好。”“剑峰来了。”芦父应了一声。芦母有些慌乱地上前拦住蒲剑峰:“她刚睡了,没事儿你先回去吧,啊!”

蒲剑峰看看里间,将手里的东西递上:“这是治低血糖的新药,哦,还有一点虫草,师母,麻烦您给芦苇煮红枣汤喝,每天三四根就行了,补血的。”芦母急切慌乱地接了东西,不等他细说就赶紧说:“行了,我给她煮,剑峰,你快走吧!”蒲剑峰诧异地看看芦父芦母,不知所以,只好说:“那,我改天再来看她。”

说完,他向门口走去。芦母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芦溪拎着袋东西从外面走了进来,与蒲剑峰撞了个满怀。

一见是他,芦溪亮了亮手中的东西大声调侃:“哟,姐夫来了?怎么就走啊?一块吃饭吧!鳜鱼!犒劳我姐的,你也跟着沾光吧!”

芦母低声呵斥:“胡说什么呀?越大越没正经!”又忙对蒲剑峰说:“剑峰你走你的,别理她。”

芦苇和姜文君早停止了争吵,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来看我姐吧?前任姐夫比现任姐夫还来得快呢!”芦溪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姜文君看着芦苇,芦苇避开他的目光。姜文君从椅子上站起身,拉开书房的门。芦苇吓了一跳,一个愣怔,怕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动,忙披衣下床。

“哎呀妈,你不知道,现在我前任姐夫可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家可指着他脱贫致富呢!呃,姐夫,你可得罩着点我们杜锦波啊!多买点他的药,啊!”

忽然她噤了声,因为她看见书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姜文君站在门口。他的身后是芦苇。芦溪傻了,尴尬地笑笑,试图缓解:“哇,今儿家里挺热闹的嘛!”

蒲剑峰回身,看见姜文君和芦苇,也是尴尬地一笑,向姜文君打了招呼,轻咳一声,解释说:“我来看看卓立,给他送点东西,我走了。老师、师母,再见。”说完匆匆走了。

芦母见姜文君脸色阴郁,连忙对他说:“文君,在这儿吃饭啊,我跟阿姨说添两个菜。”她顺手将两盒东西放在茶几上,向厨房走去,芦溪有些心虚地跟上,在后面喊:“妈,等等,这鳜鱼灌了氧还活的呢!”

剩下芦父看着女儿和女婿。芦父想起什么:“对了文君,我那儿有别人送的上好的普洱茶,我去泡上,咱们爷儿俩品品!”“爸,不用了。 ”不等他说完芦父已向厨房走去。

夫妻两人还僵在原地。姜文君强忍着怒火,看见茶几上的虫草和药,走上前拿起来看看,又放下。芦苇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解释地:“我不知道他要来,他只不过是送点药过来……”

“我又没问你,你没必要解释。”

芦苇给堵了回来,语塞。

姜文君看看里边儿:“你跟爸妈说一声儿,我有事先走了。我看我在这儿也出不上力。你好好养着。”

芦苇痛心不已:“你还是对蒲剑峰耿耿于怀!我是他儿子的娘,我病了他来瞧一眼送点东西又怎么啦?当初冯丽萍病了你还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呢!我说过你半句吗?”

姜文君给问的无话,片刻,争辩道:“我也没说什么呀。”

“还用说吗?不都写在脸上吗?”

姜文君张了张嘴,又看看里面:“算了,我还是走吧。你需要休息。”等他一走,芦苇身子软软地瘫坐在沙发上。芦父拿着水壶和装普洱茶的陶罐出来,一见只有女儿在这里,问她:“文君呢?”

“走了。”芦父审视着女儿:“你跟他吵了?”芦母和芦溪从里面走来,芦溪依旧是没心没肺地说:“怪我说错话了吧?我哪儿知道隔墙有耳啊!妈也是,也不赶紧给我使个眼色,姐夫也是的,一点幽默感都没有,该学学人家老外……”

没等她说完,芦母打了女儿一巴掌:“你给我闭嘴!”又看着老伴,说:“文君可能真的多心了。”“多什么心呀?姐夫忘了他前妻活着的时候,他怎么三天两头地往那边跑了?”芦母忧虑地看着芦苇:“你们一家子的事儿还没理清呢,要再搅和进一个剑峰,那就更理不清啦!”“理不清赖谁呀?”芦苇倚着沙发,有气无力。

芦父劝老伴:“行了,你也别逼她了,让她先静养几天吧。”老两口和芦溪都坐下,沉默片刻,芦母问:“你婆婆搬到你家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芦苇红着眼圈摇了摇头:“我哪儿知道啊。 ”

“她这是什么意思嘛?她明知道你俩合不来,这不成心吗?”芦父怕女儿更难受,忙向老伴说:“话也不能这么说……”芦苇痛声道:“她就是成心的!这老太太可有心计了,她就怕我跟文君好,巴不得我们散了呢!”

芦母担心地看着女儿:“哎,这‘散’字可不能随便说呀#蝴妈是他妈,文君是文君,你又不是要跟他妈过一辈子。现实一点儿,奔四十的人了,出了这家门,要想再进另一道门,不易了!”

芦溪不乐意了:“干吗呀妈,说得那么凄惨,我姐是嫁不出去了吗?她要离了,不定多少人排队等着娶她呢!”

“你就贫吧你!快三十了,怎么就没个正形儿!”芦母又气又没办法,拍了一下小女儿。

“我最听不来你们那套‘女人四十豆腐渣,男人四十一朵花’的调调!等着瞧吧,我活到六十还是一朵花呢!”

“你就一朵花吧,一朵狗尾巴花儿吧!”芦苇让妹妹给气的,真是不知该喜该悲。

“姐,人家帮你说话呢……”

也许这世上的事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天,芦苇在街上碰到蒲剑峰,连串的误会让他们觉得,是需要好好谈谈的时候了。俩人约到了一个西餐厅。

走着走着,芦苇觉得有些发晕,身子晃了晃。蒲剑峰赶忙上前扶祝糊,“头还晕啊?你看你就不该上班。”

芦苇将头在蒲剑峰的肩上靠了一小会儿,睁开眼睛:“没事儿了,我们进去吧。”

蒲剑峰小心地挽着她的手进了西餐厅。可巧,姜母和几个老太太穿着特制的练舞服,拿着扇子和折叠小马扎说笑着经过。这一切,看在她的眼里全变了味儿。

姜母打了辆车,直接到了芦家。并一个电话把儿子也给叫过去了。

一到芦家,姜母也不进门,就在楼道里稳稳地端坐在马扎上,正对着芦家大门。芦父芦母忐忑不安地站在她身旁。不时有邻居从外面回来,侧着身子经过,奇怪地看着这一场面。芦父芦母尴尬地冲人笑笑。芦母赔笑对她说:“亲家母,有什么事儿进屋说吧,您瞧您在这儿挡着邻居的道了。”

“过道里风大,回头您别受凉了。”芦父也跟着劝。姜母眼皮也不抬一下:“我还就喜欢这儿,凉快。”芦父芦母焦虑无奈地对视。停了一会儿,芦父问:“您找芦苇什么事儿啊?您看,我们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回来。”姜母瞟了一眼芦父:“你女儿上哪儿去了,干什么去了你不知道?”“还真不知道。”

芦母想着女儿受的委屈,话里也带着气:“她快四十的人了,到哪儿还跟我们汇报啊?”姜母眉头一扬:“四十的人就不管了?六十的人犯了法当爹妈的还得管!”

芦母更气了:“这什么话呀?我们芦苇犯什么法了?您说话要负责任。”话音刚落,单元门响了,芦苇和蒲剑峰一前一后走入。看见眼前的景象,二人都是一怔。

姜母一见二人,顿时来了精神,指着蒲剑峰问:“我说话很负责任!亲家公,亲家母,我想问问您二老说,这个男人是谁?为啥跟您女儿在一块儿?”

芦苇慢慢上前,奇怪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怎么啦?出什么事儿了?”姜母怒气冲冲地问:“我问你这个男人是谁?”芦苇见婆婆来者不善,反问:“您问这话什么意思呀?”芦母怕女儿跟婆婆吵起来,一把拉住芦苇示意她别说话,向姜母说:“您别误会了,这是卓立的父亲。 ”姜母上上下下打量蒲剑峰:“卓立的爸?原来如此……你们这算什么?重修旧好?破镜重圆?”

蒲剑峰急了:“喂,您这么大岁数了,不要乱说啊!”

“是你们乱来还是我乱说呀?呸,不要脸!还在大街上呢,两个人就勾肩搭背、眉来眼去!丢人现眼!”蒲剑峰冲上前来:“你胡说什么呀?啊?”

第三节

声音惊动了邻居,楼上的楼道里突然聚集了好些邻居,伸着脖子往下张望。对门的门也开了,伸出两个脑袋。芦母一看事情要闹大,慌忙上前拉住了蒲剑峰:“你走!还怕不够乱呀?走!”连推带搡地将蒲剑峰弄出了单元门。

姜母冲着单元门跳着脚骂个不休:“心里没鬼你跑什么呀?不敢跟我当场对质是吧?我姜家就没出个这么丢脸的事儿!你们芦家还算书香门第?啊呸,摆出那副贞静贤淑的嘴脸给谁看哪?”

匆匆行来的姜文君与蒲剑峰差点撞了个满怀。蒲剑峰看了一眼对方,低头离开。姜文君满脸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旋即向单元门跑去。

姜文君一推开门,就听到了母亲高亢尖厉的声音:“跟我儿子结了婚,还和前夫干那种烂事儿!以为没人瞧见是吧?我告诉你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呢,要关起门来,还不定干出什么脏事儿烂事儿!”

姜文君呆住了。一看芦苇,她像被狠狠抽了一耳光,被抽蒙了抽傻了,喘息着急促地看着姜母。一旁,芦父芦母也被打晕了。

芦母挣扎着挤出一句话来:“我女儿到底干什么了,你说说清楚! ”

姜母来了劲儿:“新鲜!你让我说清楚,我还要让你们给我说清楚呢!”姜文君赶紧冲上前拉祝糊:“妈,您……您又在这儿闹什么呀?”

姜母一看是儿子,一把拉祝蝴:“你来得正好,我告诉你啊,你媳妇给你戴了绿帽子,今儿你得向你老丈人丈母娘讨个说法!”姜文君看芦苇,只见她靠着门框,脸色煞白,再看看楼道,晃动着一张张看热闹的好奇兴奋的面孔。姜文君忙架起母亲,不由分说地将她塞进了屋里:“妈,有事儿咱们进屋说……进屋说……”一边说,一面将母亲架到沙发跟前,一把将她按坐在上面。芦苇、芦父、芦母都跟着进来。芦母迅速关上了房门。

姜母冲儿子嚷嚷:“你干吗?还替她藏着掖着的,她做得出来就别怕人知道!”芦苇气得浑身乱颤:“我到底做什么啦?你今儿必须拿出证据来,不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你啦?刚是谁送你回来的?啊?是谁娇滴滴地往前夫怀里拱啊?哎哟丑死了,那还在大街上呢!那西餐厅的人都可以给我作证!被我逮了个正着你还嘴硬?那油腻劲儿哦,丢死人了!当着院儿里那帮老太太,我都没脸当场揭穿你!你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老脸呢!”

“你要脸,你要脸就不会一会儿在医院,一会儿又在我们家门口扯场子啦!”芦父用手压着额头,喘息着问:“您说,您到底想干什么?”

姜母沉声吩咐儿子:“文君,当着双方老人的面,你今儿立马给我休了这个烂货!”众人都惊怔了。“妈,您别这样,我们回家吧。”“没出息的东西!人家结结实实给你戴了顶绿帽子!你就这么算啦?你要还是我儿子就给我把腰杆挺直了!”“妈……”

不等他说话,芦苇指着姜文君,手抖得厉害:“姜文君,明天你到民政局等我,我俩把离婚手续办了……”“就等你这话!凭我儿子的条件,今天离,明天就能找个比你强的!”“姜文君你听见了吧?我成全你,明天你不上民政局,你就不是个男人!”

突然,芦父捂着胸口往书房踉跄着奔去,刚奔到门口,却双眼一闭倒下了。芦苇慌忙上前扶住父亲:“爸!”芦父伸着一只手:“药……”芦母手忙脚乱地奔进书房,从桌上拿起药瓶,抖了半天抖出一粒药,回来塞进老伴嘴里……母女俩将芦父扶到椅子上坐下,芦苇用手抹着父亲的胸口……姜文君赶上前去:“爸,您怎么啦?是血压吗?”芦父睁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芦母气急了,可是又着急老伴,向姜母好言相求:“我求你了,你走吧!你今儿是非要收了我们家老头子的命才肯罢休啊?”

姜母愣了愣,虚张声势地继续唠唠叨叨:“我收他的命?是他女儿收他的命#蝴羞都羞死了,赖得着我吗?横竖你们家会赖人是吧?把我孙女儿打成那样还赖我孙女儿血小板减少呢,杀人不见血,见了血还不肯承认……”

姜文君看着母亲口沫飞溅的嘴巴,脑袋里嗡嗡地乱响,他的心好像四分五裂了……蓦地,他给母亲跪下了:“妈,您要还认我这个儿子,就别再说了,成吗?”

姜母见儿子动真格的了,怔住,骤然间住了嘴。

客厅里,芦家人全青着脸坐在沙发上,芦母看着大女儿,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她还是开口问:“你跟剑峰是怎么回事儿?你们到底干什么了?这儿没外人,你跟妈说实……”没等她说完,芦苇哽咽着打断了:“我们会干什么,我们又能干什么?怎么连您也这么问?”

芦父看了老伴一眼:“你是气糊涂了吧,我们女儿你还不了解?她做事是有分寸的,她那个婆婆,说话行事儿,你看着有谱吗?”

芦母语气缓和了下来:“你跟我急什么呀。”又心疼地看着老伴:“这会儿觉得怎么样?还难受不?”

“没事儿,死不了。 ”

“爸,明天我陪您去做个检查。”看着父亲,芦苇也心疼了。

“不用了。”靠着沙发,芦父倦意袭来。

芦苇眼圈一红发急地说:“必须得去!……好久没犯了您这病……我就不该搬回来住,那她也闹不到这儿了。 ”

“好了好了,爸跟你去还不行吗?都过去了,别想了,啊?”芦苇想说什么,卓立背着书包下晚自习回来了,她忙住了嘴。卓立一脸疑惑地问他们:“怎么啦?外边儿一窝一窝的人在那儿指着咱家窗户说事儿呢!我还寻思不是着火了就是小偷进屋了!”

沙发上的三个人都呆了。芦母生气地看了他一眼:“去,胡说什么呀这孩子?”芦苇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了一眼,吓得倒退一步,然后猛地关了窗户,动作幅度很大地“哗”的一声拉上了窗帘。

吃早饭的时候,卓立对他们说:“我刚晨跑,听见两个打太极拳的老太婆在议论咱们家。”

芦父芦母和芦苇一起看着他。“说什么?”

卓立看了母亲一眼:“没必要重复了吧?姥爷原来是内科的权威,医院的‘驰名商标’,可退休这么多年都被遗忘了,这回因为爸妈的绯闻,您这‘驰名商标’可又重新‘驰名’啦!”

芦母担心地瞧一眼老伴儿,又瞧一眼芦苇:“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呢?现在孩子怎么都这样啊,没心没肺的!”卓立:“妈,你别难过了,犯不着!你跟姜文君散伙算了!”芦苇盯着儿子:“你想我们散?散了又怎样?”卓立认真地想了想:“我建议啊,你跟我爸也别复婚了,但可以一起过。我们同学中好多父母离婚后又在一起过的,都没办复婚手续,省得万一要不想过了离来离去的麻烦!”

芦苇哭笑不得,片刻,认真地对儿子说:“蒲卓立,你竖起耳朵听好了,我跟蒲剑峰之间没有绯闻!”

卓立耸耸肩:“绯闻有真有假,不过根据以往的经验,大多数都属于无风不起浪。”见母亲一脸愠怒,慌忙补充:“当然这是你的私事,跟别人没什么关系。我上学了。”芦苇愣愣地盯着儿子离去。

姜文娟也早听说了这事,一大早就跑了过来:“哥,你说咱妈到底是居委会的啊!一点不怯场!这回可替你也出了口恶气!”

姜文君冷盯着妹妹:“你一大早跑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个?”

“哥!你跟我掐什么呀?我知道你心里窝火,换哪个男人不窝火呀?话说回来,这种事儿我见多了,我跟你说呀,这女人离了婚,一旦过得不如意,第一个要找的就是前夫!这是规律!呃,咱们街上那‘刘三姐腌卤店’的刘三姐你该认得,我小学同学,她搞婚外恋离的婚,和那第三者结婚了,可新鲜劲儿一过,开始拿两个男人比,比来比去还是原来的好,在家里受点委屈就找去前夫哭诉……”

姜文君怒吼一声:“别说了!”

姜文娟打住话头,看着失态的哥哥,嘀咕一句:“干吗呀?发那么大火。”

姜文君拿起公文包,大步出门而去。姜母从厨房出来。冲女儿喊:“你干吗来啦?瞧热闹?我告诉你,你别惹你哥,他现在杀了他老娘的心都有!”

第四节

芦苇带了父亲到了医院,她头发有些零乱,显得憔悴不堪。

男医生看着一大堆检查报告,对他们说:“心电图看不出大问题。不过芦主任有冠心病史,这次又有心绞痛症状,所以我建议还是作一个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监测,得让您背上我们说的‘裹带儿’了!”

“我去拿药,办手续,爸,您休息一会儿。”芦苇拿起医生开的方子走了出去。男医生望着她的背影,转向芦父,用漫谈的语气问:“芦主任,医院都在传说芦护士长要跟蒲主任复婚了,是真是假呀?”芦父惊骇了,无言以对。

芦苇扶着芦父从外面回来,芦父背着动态心电监测仪。一开门,见芦母气哼哼地坐在沙发上。她连忙上前问:“妈,怎么啦?”

“别提了,我出去买菜,刚出单元门就给人围住了,问我‘你们家芦苇要跟蒲剑峰复婚了是不?’我说没有的事儿,别人还不信!这不,我菜都没敢去买就回了,让阿姨去了。”一眼看见老伴背着监测仪,吓了一跳,问:“怎么?有问题啊?”

“别一惊一乍的,心电图没大问题,就是排除一下。”

“你不发作的时候,能查出什么呀?”

“所以彭主任坚持做一个二十四小时动态监测。”芦母扶着芦父在沙发上坐下。

芦母看着老伴儿,唉声叹气地说:“你这几天都别去活动中心了。回头别人问东问西的脸上难看,你又是死爱面子的人……这什么事儿呀?”

芦苇倒了杯水,拿出一颗药给父亲:“爸,吃药。”芦父吃药,郁闷无语。

芦溪风风火火地从门口进来,一进门就嚷嚷开了:“这院儿里都是些什么人呀?还知识分子呢,呸!阴暗心理!就想看见别人家出点事儿!显着自个儿活得滋润是不?复婚不复婚碍着谁啦?我跟他们说了,我姐复婚一定请他们喝喜酒,到时候让他们封红包可别躲呀!”

芦父气急败坏地:“你看你,胡说什么呀?又不知道给传成什么样了!”

芦母也跟着搭腔:“我们现在门儿都不敢出了。 ”

“至于吗?你越躲他们越来劲儿,显着咱们好像真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她一转眼看见姐姐阴暗的脸色,住了嘴。一家四口默默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姐,你打算怎么办?”芦溪的话一出口,二老也一起关切凝重地看着芦苇。芦苇低头无语。

芦父语重心长:“不管怎样,你不该说离婚,离婚这种话是随便说的吗?”芦母在一旁帮腔:“是呀,什么都可以说,就这句话不能随便说。 ”

芦溪有些不忍看姐姐:“爸,妈,那是句气话,姜文君应该懂,他妈都闹成那样了,换谁不抓狂啊?”芦苇仍然不发一语。芦溪有些害怕了:“呃,姐,你不会是认真的吧?”二老一听这话,顿时紧张地看着她。芦苇强颜一笑:“想什么呢你们?”向妹妹说:“忙你的去吧。爸,妈,我出去一趟。”芦母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别出去了,昨晚没睡好吧,睡个午觉!”“睡不着,躺着难受,我去办点事儿,很快就回来。”屋里的三个人都惴惴不安地看着她。“那我开车送你。”“不用,我走不远。 ”

杜锦波找到姜文君,推他上车:“别废话了!走走,上咱的老丈人家,登门道歉!”姜文君有些犹豫地站着不动。

“我跟你说啊,这事儿闹大了!现在芦家在医院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新闻人物了!要说咱婶儿,这两回大闹天宫,一回在住院部大门儿,一回在医院家属院儿,她老人家还真会挑地方!咱老丈人家是什么?是知识分子!最爱惜的就是那张脸!现在是你妈往那张脸上啐了唾沫涂了大粪,你居然还能在办公室坐得住!你要不赶紧想法子收拾残局,事情不定会演变成什么样呢!”

姜文君不动,点燃了一根烟:“你的意思是,这事儿纯属空穴来风喽?”杜锦波盯着姜文君:“我婶儿看见什么了?我说,她能看见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那不在大街上吗?!想什么呢?你觉得苇姐和蒲剑峰真有问题?”姜文君无语,片刻:“呃,锦波,你跟我说说,这事儿你怎么想的?”杜锦波摇头:“你现在是方寸大乱,这直接影响了你的判断力!听我的,苇姐和蒲剑峰绝对不可能干那种偷鸡摸狗的事儿!”姜文君微微点头。“当然,精神出轨就难说了……”姜文君猛地抬头,盯着他注意地听着。

杜锦波侃侃而谈:“人类之所以有别于动物,就在于对伴侣的忠诚约定。这种建立在绝对排他性基础之上的伴侣关系使婚姻和家庭的纽带恒久稳固,给人带来安全感。所以,即使离了婚,人在潜意识里对第一个伴侣还是容易难舍难弃,所以才有那么多鸳梦重温……”

“比如你在床上叫错名字也是潜意识的本能?”

杜锦波尴尬地一笑:“算是吧。特别是受到委屈遇到难处时,会本能地去找第一个伴侣,我看过一个报道,说女的更容易在脆弱的时候去前夫那儿寻求安慰……”

姜文君想起妹妹说过的话,问:“还真有这一说?”

“所以,如果再这么闹下去,苇姐总有一天会投向蒲剑峰的怀抱!你倒是去不去呀?”姜文君寻思着,被杜锦波塞上汽车拉到了芦家,他畏首畏尾地往里走着。开门的是芦母,一见是他,芦母没吱声,转身往回走。姜文君慢慢跟进,见芦父背着心脏监测仪坐在沙发上,一惊,忙上前问:“爸,您这是……您冠心病真犯了?要紧吗?”

芦母语气很冲地冲他说:“你说呢?他要是死了,你们姜家得偿命!”芦父瞪了一眼老伴儿,沉着脸不说话。姜文君坐到他们的对面。

“爸,妈,昨晚我妈……太冲动了,我代她向二老赔不是了。 ”

“她是你母亲,你该劝劝她,凡事要做调查研究,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

芦母不耐烦地打断芦父,冲姜文君说:“行了,跟他妈说这些等于对牛弹琴!你妈那是无中生有,胡搅蛮缠!什么素质嘛,活那么大岁数了,怎么连起码的教养都没有?现在闹得……我们一家子门儿都不敢出!我跟你爸在医院也是有头有脸的,特别你爸,说德高望重一点都不过分,他这辈子没丢过这么大的脸!前边儿上医院里闹了一台,这回干脆堵着家门闹开了,那下回呢?你爸都给她闹到心绞痛了!别的先不说,今儿你得给我保证一点,别让你妈再来闹了!”

姜文君哑声:“爸,妈,我保证。 ”芦父同情地看看他,摇头叹息:“你恐怕保证不了吧?”“那你给你妈带个话,她要再来,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什么亲家,我让保安把她给轰出去!”姜文君一脸灰败:“不会的,我保证不会再出这种事儿了。 ”

“你妈到底想干吗?我们家芦苇她犯什么滔天大罪了?”芦母就不明白了,自己的女儿虽不敢说多好,可也是个讲道理的人,怎么就让这个婆婆这么反感呢。

“我们老两口儿还好说,和你妈也不是常见面,邻居议论一阵儿也就过去了。可你和芦苇的问题就没这么简单了。”芦父也是不无担心。

“你母亲能那样骂她,我看她是铁了心不想你跟芦苇过了,她这么做,分明是想把芦苇搞臭嘛。我听说你妈在街道办当过一个小官儿,我看她没学到别的,倒是学了一套整人的功夫……”

姜文君张嘴结舌,不知该如何应答。

芦父赶紧示意老伴别往下说了,芦苇从外面回来,看见姜文君,愣了愣,把他叫了出来。

坐在茶庄的一个角落,芦苇转过头,从落地窗玻璃上打量自己,所有的委屈、恨意和酸楚一下子涌上来,泪水顺着她没有光泽的脸慢慢流下。

姜文君声音沙哑地说:“我已经替我妈向你父母道了歉,我再为她向你赔个不是吧。妈再不对也是老人,咱们是小辈儿,别跟她老人家计较。 ”

芦苇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擦脸,带着哭腔道:“我俩的问题有这么简单吗?你这是迟钝还是装傻呀?”

姜文君愣了,一阵沉默。

芦苇使劲地擤了擤鼻子,努力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缓缓道:“跟你结婚前,我有个再婚的同事劝我,说我们不是简单的两个人要在一起,是要把两个家捏到一块儿,我们必须和对方的所有血缘关系和社会关系‘相链接’!这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可我自认为做好了思想准备,我心想人心它都是肉长的,我只要以心换心,有什么心结打不开的?可结果是,孩子、老人、我俩自己,现在又加上个卓立他爸,这些关系它根本没法正常‘链接’……”

“我知道,知道,所以我们要想法子让它们‘链接’呀!一定有办法,我们得耐心点儿,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芦苇以手支额,异常疲惫地摇摇头:“我撑不下去了,就觉得我既救不了自个儿更救不了别人……你说说,这还是我们要的家吗?闹到这份儿上,这个家还有意思吗?”

姜文君听出了弦外之音,呆住了:“你想怎么样?”“……我们分手吧。”

姜文君愣了,呆呆地看着芦苇:“你这是怎么啦?又提这个,你忘了,我们约好了别动不动就把离婚挂嘴边?”

芦苇看着姜文君,决然地:“我是说真的。文君,我真没那个精气神儿再往下过了。”

姜文君愣在那儿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们都四十的人了,事实证明这两个家捏不到一块儿,干吗非得生拉活扯地往一块儿拽,把对方套牢套死?把下半辈子都用在吵架或者冷战上?在内耗中一天天老下去,一天天往死里奔!中国人本来就活得够累的!分开,大家都活得轻松点,不好吗?”

姜文君看着芦苇,细细地咀嚼着她的话,片刻,坚决地摇摇头,一把攥住芦苇的手,哑声说:“芦苇,别这样,只要我们的心没死,就有希望改变……”

芦苇默默抽回手,决然地:“我对自己死心了。”她从包里拿出打印好的东西放到姜文君面前。

姜文君瞄了一眼那份东西,离婚协议书等字样映入眼中。“你,你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芦苇将东西又往他面前推了推:“你好好看看吧。”

姜文君拿起那份东西,想看,又伤心地掉开了目光,他慢慢把它放进公文包。“回去再看吧。待会儿要上班了。”

“如果你对这东西没什么意见,我们就约个时间把手续办了。你看哪天合适?”

姜文君受伤地看着她:“你就这么急着想……离开我?”

芦苇看着他,夫妻俩四目相对,芦苇的眼泪涌出来,抓起包匆匆地走了出去,姜文君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

雨澄学校要开运动会了,因为没她合适的项目,老师让她参加鲜花队。姜文君只得带了女儿出门选购连衣裙,可转了不少的店,就是没有一件合适的。末了,还是在外贸的店里买了一件大体恤,将就着当连衣裙穿。

医院里,杜锦波和蒲剑峰谈公事之余,说起了芦苇要离婚的消息,蒲剑峰大惊,思索了一会儿,有了主意,他打电话把姜文君约到茶庄,想和他好好谈谈。姜文君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两人相对而坐。

蒲剑峰自嘲地笑笑:“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聊聊了,你母亲大闹芦府,还有这背后的故事都在医院传开了,我在这故事里不是‘男一号’也是‘男二号’吧?我觉得我应该出来说两句。听说你跟芦苇要离婚,我更是必须出来说两句了。 ”

“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

“两点。一,我跟芦苇之间什么事儿都没有;二,我向她表示过复婚的意思,但她拒绝了。她明确跟我说,她没想过跟你离婚,当然,那是你母亲大闹芦府之前。”蒲剑峰递给他一杯茶,声音平静。

姜文君沉思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静静地端详着蒲剑峰。半晌才开口:“这么说,这一切还不是空穴来风,你还真有复婚的意思?你居然能在我面前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你这是在破坏我的家庭!你是不是觉得自个儿是前夫,就有某种特权可以去拆散别人的家?”

蒲剑峰回看着姜文君:“那也是你的家出问题了,你的家要是铜墙铁壁,我哪儿找地方下手呀?”

“乘虚而入?”

“我要乘虚而入,干吗来告诉你这些?在旁边看着你误解她,跟她离婚,我不是真有机会了?”姜文君哑然。

“你不了解我,我不想乘人之危。何况如果芦苇心里有你,我跟她复婚不是挺没劲儿的吗?”

姜文君冷冷地:“你那么在乎她,当初为什么会跟个小护士搞到一块儿?”

“人都有弱点嘛,都有意志薄弱的时候。你不也离了婚吗?我们离婚的原因不尽相同,但至少证明一点——我们都不是完人。 ”

姜文君再次哑然。

“我给你提个醒儿,芦苇这人儿表面温和好说话,骨子里极为要强,言出必行,我没去劝她而来找你,就因为我明白她是不听劝的人。你赶紧想办法保卫你的家吧!”

姜文君表情怔忡,接下来的话,什么也没听进去。

第五节

杜锦波家里,芦苇和芦溪坐在沙发上。一阵沉默后,芦溪一脸严肃地问姐姐:“也就是说,你即将成为离过两次婚的女人了?别人会怎么看你?第一次就算看错人吧?人不能犯两次同样的错误啊!连着离两次,这个女人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医院里那些人又有舌头嚼了。蒲剑峰成了一前夫,姜文君是二前夫……”

芦苇不耐烦地打断她:“别说了……”“以后怎么办?还打算结吗?如果还想结,还有人敢要你吗?”芦苇围着姐姐转了一圈,问她。芦苇不满地瞪着妹妹:“你好像说过,我要离了,多少人排队等着娶我呢!”

“那话你也信呀?我那是安慰你!现在流行一说法,离一次婚的男人是个宝,离两次婚的男人就是棵草了!那离两次婚的女人呢?基本上就是瘟疫,男人躲都来不及!当然你跟别人不一样,蒲剑峰好像在等你啊……”

芦苇生气地打断:“我不会和他复婚!怎么一说这事儿你们都往那儿想啊?”芦溪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你就得好好问问自己了,你是那种可以一个人过,而且还会过得好、过得精彩的女人吗?”“问题是两个人过不下去了!我还敢想什么精彩呀?凑合着过呗。”“还有爸妈,他们都挺传统的,认为女人有老公才算有依靠才正常,你怎么说服他们?”

“只有先斩后奏了。呃,你别多嘴呀!”芦溪一脸的担忧:“姐,这事儿太大了,别急着做决定,再想想,啊!”

没休息几天,芦苇穿着工作套装,拿着包从里面出来。芦母正收拾着早餐桌,芦父在吃药。“让你多歇两天,就是不听。你以为icu离了你就不转了?”

芦苇黯然:“妈,我哪敢有这种幻觉啊?我现在在科里头都抬不起来……”芦父给老伴使脸色怪她多嘴,芦母噤声。芦苇走到门口换了鞋,又叮嘱父亲:“爸您别乱跑啊,心脏监测结果没大问题可是有小问题啊!您得静养几天。”芦父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等她出了门,芦母叹息一声,向老伴:“她跟文君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儿呀。我们劝劝她,让她跟卓立搬回去算了。”芦父忧虑地叹着气:“事情可能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她这两天好像挺平静的。 ”

“她越沉得住气才越让人担心呢。她像是已经拿定了什么主意的样子。她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小事儿她倒是跟我们商量,大事儿从来都是做了才说。我们不希望她们两姐妹学医,觉得太苦压力太大,她闷声不响地自己填了医学院的志愿,离婚这么大的事儿,也是手续办了才跟我们说……”

芦母略一寻思,吓了一跳:“你是说她跟文君……又要离婚?”

“但愿是我多想了。 ”

也许真的是知女莫若父,不过芦苇几次约姜文君去办离婚手续,都被他以种种借口推托了,芦苇铁了心要离婚,约了周末,姜文君算是没了借口,只能答应下来。学校的运动会上,在激昂的音乐声中,雨澄参加的“鲜花队”出场了。她穿着父亲给买的那件代替连衣裙的成人长t恤。衣服套在雨澄肥胖的身上有一种很滑稽的效果,围观的同学爆发出一阵阵嘲笑声……“我要吐血啦!那个也叫连衣裙?”“晕,瞧她那腰,跟桶似的!”“鲜花队死定了,不怕虎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李爽、肖可、周大海等一帮人冲到场边,肖可索性模仿雨澄腆着肚子走路,李爽鼓掌大乐,周大海将两手放在耳边扇着,冲雨澄做着猪八戒的鬼脸……

队伍中的雨澄在一片嘲笑声中气喘吁吁、磕磕绊绊地走着。一旁的卓立看到这些,有些动容。

看着场外的同学,雨澄眼前出现了幻象:同学的脸在她面前叠化成无数张脸,数不清的嘲笑骂声连成一片,她被重重包围着……雨澄紧咬牙关,一步步往前捱去。忽然,脚一崴,直挺挺地摔倒在地,队友们从她身旁往前走去。雨澄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为太肥胖太笨拙半天起不来,她趴在地上无助地哭起来……雨澄的班主任跑上前,小心地将她扶起。

“没摔着吧?哭什么呀?勇敢点,去追队伍吧!”

雨澄畏缩地站着不动。

“怎么啦?”

“我肚子痛,要上厕所。 ”

班主任温和地对她说:“那去吧。”雨澄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去。

一旁,卓立继续看开幕式,但却有些心不在焉,终于,他像是放心不下,离开了会场,出来寻找雨澄。

雨澄躲在某个角落,以一股前所未有的疯狂的劲头,恶狠狠地、狼吞虎咽地啃着半只卤猪脚。

李爽带着肖可、周大海等调皮学生围上前来,打量着她。雨澄一见他们,忙将手中的卤猪脚藏到了自己的脚下。

周大海上前抓起雨澄的书包,从里面拎出一只塑料袋,又抖出一只卤猪脚来。众人顿时狂笑起来……

周大海将猪脚一扔,肖可接住,再一扔,李爽又接住,众人自动地在雨澄周围围成一个大圆圈,玩起了“传猪脚”的游戏,边玩边“恶搞”。

李爽扔着猪蹄指着雨澄的脚:“真肥呀!跟那对儿不相上下吧?哇噻,真能吃!你不怕吃得太肥给直接拖出去宰啦?”

周大海:“猪肉涨价了,姜雨澄的身价也该涨了,这身膘得卖三位数吧?”

雨澄无路可逃,双手捂住脸,呜呜哭泣起来。

卓立跑来,见状,愣了,一阵揪心的痛楚……李爽看见他,高声喊:“蒲卓立,来加入传猪脚游戏!”

卓立忍无可忍,冲上前大喊一声:“够了!你们离她远点儿!”

众人都愣了,一起住手,看着他。肖可上下打量卓立,取笑道:“不是你要收拾她吗?莫非你转了性,爱上你妹妹啦?”

李爽:“他俩不是一个爹妈,可以结婚吧?”众人笑翻,起哄……暴怒的卓立二话没说,冲上去就和李爽扭住一团,两人打起来,众调皮生见有热闹看了,兴奋不已,鼓掌凑趣……

雨澄见哥哥居然为自己打架,惊呆了,停止哭泣看着这边。一群同学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有个女同学跑开去叫老师去了。

李爽一拳打在卓立的鼻子上,鼻血涌出来,卓立发疯地一拳挥过去,却打空了,他显然不是李爽的对手,两个回合就被李爽打得趴在地上……

李爽得意地收了兵,鄙夷地:“不就会写两篇作文吗?一交手就尿裤子,没劲儿!”忽然一调皮生喊:“教导主任来啦!”李爽忙一挥手,众人跟着他扬长而去。

雨澄见卓立挣扎着想爬起来,忙上前帮他,不料卓立沉着脸一把推开她,自己艰难地站了起来,又恢复了冷冷的酷酷的样子。雨澄呆立在旁边,不知所措。卓立沉默地用手擦着鼻血。

教导主任走近,打量着卓立:“刚才那个是李爽吧?你们为什么打架?”卓立没事人儿似的笑笑:“打架?没有的事儿!我们在过招呢,比武过招!你看金庸吗?”教导主任冷笑道:“通知你的家长到办公室!”

卓立被叫到了办公室,刚才报信的女生在一边安慰雨澄,芦苇匆匆赶来,看到雨澄,担心这次儿子打架又是和她有关,略一沉吟走过去问:“雨澄,看到哥哥了吗?他为什么和人打架?”

雨澄怔了,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那个女同学在一旁说:“阿姨,我知道。”她不忍地看看雨澄,拉着芦苇走到旁边,低声一五一十地说起来,芦苇震惊了,不时地瞥一眼雨澄。

片刻,芦苇向雨澄走来,一把拉祝糊的手:“走,跟我进去!”

到了办公室一看,李爽的家长却没来。芦苇生气了,语气也挺冲:“不是说召两边的家长吗?怎么那边的家长没来呀?”

教导主任咳嗽一声:“是这样啊,我们联系过了,李爽的母亲在国外度假,父亲工作忙脱不开身。”

“我也很忙!有一大堆病人等着我呢#蝴父亲是什么著名的大老板吧?哦,他的时间值钱是不?我们的时间都不值钱?”

教导主任有些尴尬:“话不能这么说……”

“能帮我拨通他的电话吗?”

“这个……”教导主任为难了。

“作为两边家长,交流一下情况总可以吧?”

教导主任犹豫了一下,翻开一个记事簿,拨了一个号,然后把话筒递给了芦苇。

“您好,是李先生吗?我是蒲卓立的母亲,我在学校解决我儿子和您儿子打架的事儿,您能不能过来一下?您来不了?那我上您办公室谈!我知道您的公司,不就是那幢地标式建筑吗?您在顶楼吧?我半小时后到!”芦苇的口气十分强硬,正要挂电话,此时对方说了什么,她冷静地点点头,简短地回答:“行,我等您!”

她啪地挂断电话。教导主任诧异地看着她。不相信地问了句:“李总要来?”

芦苇点点头,一脸严峻地对他说:“殷主任,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已经作了调查,还有几个同学可以作目击证人。现在我作为蒲卓立和姜雨澄的母亲表个态,蒲卓立打架虽然不对,但动机是为了保护妹妹,保护弱小,所以情有可原。另外,我女儿姜雨澄在学校被同学歧视羞辱这件事,我认为学校在管理上有缺位的责任!”

教导主任见过的家长多了,但没想到芦苇会来这一套,愣愣地看着她。

一旁,卓立、雨澄等人也没想到,特别是雨澄,一脸讶异和震动地看着继母。

一大群同学围在窗外往里面探头探脑……

第六节

芦苇刚刚讲述完事情的经过。李爽的父亲从沙发上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到站在墙边的儿子面前,李爽像哭似的抽动着面部肌肉笑了笑,李爽父亲扬起手,狠狠地给了儿子一巴掌,直打得李爽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又羞又怒又怕,捂着脸呆呆地看着父亲暴怒的脸。窗外看热闹的学生奔走相告,欢呼雀跃……

李爽的父亲非常生气,一把把儿子拎到雨澄面前:“向姜雨澄同学道歉!马上!”李爽显然没见父亲发过这么大火,哆哆嗦嗦地走到雨澄面前。李爽的父亲狠狠地伸手按下儿子的头。

“说!哑巴啦?”李爽结结巴巴道:“姜……姜雨澄同……同学,我错……错了,我再也不欺……欺负你了……”

奔驰车前,芦苇和李爽的父亲正在微笑交谈。校长和教导主任站在二人身后。李爽的父亲将一张名片递给芦苇:“芦护士长,以后要买房找我,我给您最高折扣。 ”

芦苇笑着接过名片:“我的电话给您留了,不过我可不好说您生病来找我啊!”李爽父亲也乐了:“孩子们有什么事儿,我们随时通电话!”稍远,雨澄和报信的女同学等一大帮人站在那里。雨澄已换上了校服。

一群学生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李爽栽了!”“雨澄的后妈好厉害哦!李爽他爸还是头一回在学校露面吧?”“这下姜雨澄扬眉吐气啦!”“这事儿没完,李爽一定会报复的,你们信不信?”……

奔驰开走了。芦苇向雨澄走来,问雨澄:“我们上街逛逛好吗?”雨澄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们路过一排排时尚漂亮的橱窗,两人静静地走着,芦苇看着继女,眼睛一阵阵地湿润,问:“那件 t恤是爸爸买的?”雨澄含泪点点头。二人继续向前。橱窗里挂着的一件漂亮的裙子吸引了雨澄的眼球,她站下,痴痴地看着。芦苇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了那条裙子。“进去看看?”

芦苇从一排挂着的时装里找出了一件同样的连衣裙:“是这件儿吧?”雨澄满心喜爱地伸手摸了摸裙子。一旁的营业员见状,直爽地对雨澄说:“小姑娘,我们这里没有你穿的尺寸。 ”

雨澄脸色一变,低下头去。芦苇看着她,寻思片刻,向营业员问:“你们这儿最大的尺码是多少号?给我拿一件。”营业员看看雨澄:“可是她穿不了……”芦苇截祝糊的话头,加重语气:“大码的,我要一件。”营业员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满腹狐疑地拿起一条裙子:“388块哦。 ”

“开票吧。 ”雨澄也惊讶地看着芦苇。

买完衣服,芦苇带着她来到日本料理店,雨澄好奇地打量四周。

一旁放着刚买的裙子。穿着和服的服务员进来,膝行着上前,将盛在漂亮容器里的一盘盘精致的日本菜放到二人面前。“吃过日本菜吗?”雨澄摇摇头。

“我也不常吃,太贵。今天难得奢侈一回。”她指着一种表面覆盖着金色鱼卵的寿司对雨澄说:“漂亮吧?这是三文鱼卵寿司,来,尝尝!得蘸点芥末。”说着用筷子夹了一块寿司蘸了点芥末放到雨澄嘴边,柔声:“张嘴呀!”

雨澄张开嘴咬了一口,被呛了一下,咳嗽起来。“慢点儿,你还不习惯芥末,一会儿就好了!”雨澄止住咳,细嚼慢咽。

“好吃吗?”雨澄终于开口:“好吃。”芦苇高兴地笑了,雨澄出神地看着芦苇慈爱的脸,一瞬间,那张笑脸变成了妈妈冯丽萍……芦苇又夹了一块鱼放进雨澄的碟子:“这个烤鳗鱼也很好吃的,没有刺的,很嫩。 ”

雨澄低着头把鳗鱼送进嘴里,很香甜地吃起来。芦苇静静地注视着她,又是一阵心疼,忽然泪水涌出来。她慌忙掩饰地夹起一块寿司蘸了好多芥末送进嘴里。她顿时泪如泉涌,芥末辣的泪和从心里流出的泪一起奔涌而出,自己都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了……

雨澄惊惶地看着失态的继母,递上了面前的纸巾。芦苇接过,一个劲儿地擦泪,强颜一笑:“这芥末真辣,我太贪了……快吃吧,我还烫了壶清酒,你陪我喝一小盅?不醉人的。 ”

雨澄不出声,微微点了一下头。

芦苇给雨澄倒了一点点酒,娘儿俩各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甜甜的,挺好喝的。”看到旁边刚买的裙子,拿起,缓缓对她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经为了一条没到手的裙子害了整整一学期相思病呢#葫以看你那么喜欢我们就买下它。这是大号的,你从现在开始减肥,减下来就可以穿上它了。”雨澄没有信心地垂下头。

芦苇鼓励地对她说:“阿姨相信你一定能穿上这条裙子。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有那么一天,阿姨在街上碰到你,你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苗条少女了,阿姨说不定都认不出你了……”虽然还是笑容满面,伤感却止不住化为眼泪溢了出来。

她低下头,又赶紧夹了东西蘸上芥末往嘴里塞。

雨澄听出芦苇话中有话,愣住了,呆呆地想着什么……

雨澄房间里,父女正对面坐着,衣柜的把手上用衣架挂着那条连衣裙。姜文君看着那条裙子,问:“芦阿姨陪你逛街,还吃了日本饭?”雨澄点点头,看着脚尖,忽然问他:“你和阿姨是不是要……离婚?”姜文君惊怔。门口的姜母也惊怔。“阿姨跟你说的?”雨澄摇摇头,忽然大滴大滴的眼泪滴在合拢的双手上……姜文君疑惑地看着女儿,良久,试探着问:“你舍不得阿姨和哥哥离开这个家?”

雨澄什么也没说,像木雕似的坐着,一动也不动。

回到卓立房间,姜母动作很麻利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姜文君来到门口,看着母亲忙忙碌碌的样子,问:“妈,您这又是干吗?”

“我走啊!你赶紧去,哭着跪着求她,八人大轿抬她回来#糊给你戴那么大一顶绿帽子你都舍不得她,这几天回家你正眼都没看过我一眼,怪我得罪了你媳妇!我斗不过她,我走!我告诉你,你老妈不是没眼力界儿的人!你们往下过你们的好日子吧!我不在这儿坏你的好事儿!”

姜文君焦头烂额:“妈,您说哪儿去了?您就别添乱了行吗?”

收拾好东西,抱上那床白底蓝花的被子,姜母绕过姜文君往客厅走。姜文君跟了出来。坐在沙发上,旁边堆着她的两个包和被子。姜文君抱着头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母子俩僵坐着,相对无语。

姜文娟从外面进来,看着眼前的景象,探头探脑地打量屋里,略略压低声音:“妈,哥,这是怎么啦?嫂子回来啦?”

姜母霍地起身,字正腔圆地:“拿上东西,咱们回家!”她自己拿了一个包,见女儿还在发愣,火气也上来了:“你聋啦?”

姜文娟不敢违拗,忙拿起母亲的东西,跟在她屁股后面出门,回头狐疑地看了哥哥两眼。姜文君坐在沙发上没动,母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瞧见了吧?他早就盼着我走呢……”

姜文君枯坐着,他神情呆痴,脑袋里似乎空了……雨澄房间的门开了,她在门口静静地看着父亲。

周五晚上,雨澄偷偷从外面进来,拉开几个抽屉找东西。终于看到了她要找的两本结婚证,她看了一眼门口,迅速把两个红本子藏进怀中,关上抽屉跑了出去。从卧室跑出来的雨澄和走来的姜文君撞了个满怀。雨澄一脸惊慌地站下。

姜文君一脸狐疑,看一眼她走出的卧室:“你……干吗呢?”“没,没干吗。”姜文君心里还在犯嘀咕,但不再追问,转移了话题:“别写作业了,明天不是星期六吗?明天再写吧。”雨澄“啊”了一声,匆匆向自己房间走去。姜文君担忧地看着女儿的背影。

第二天一早,芦苇打来了电话。

“今天星期六,你忘了我们约的周末把事儿办了?十点钟在民政局门口见吧。你记着带户口本儿,结婚证儿……两本都得带上啊!还有你的两张两寸免冠照,我的照片我准备了。……不用照了,上回你们单位出国考察你不是打算办护照来着?后来你让别人去了,照片我替你收着,正好也是两寸的,好像夹在户口本儿里的,你找找看。 ”

姜文君依言一一拿出了东西,但就是找不着两人的结婚证,门口,雨澄偷偷听着爸爸的电话,悄悄离开回到自己房间,将房门锁死,从书桌的抽屉中取出两本结婚证,寻思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放进了自己内衣的口袋里。然后,拿出作业本,开始写作业。

姜文君找不着结婚证,芦苇只好自己先回来一趟。她走到厨房,见姜文君系着她的花围裙在水龙头下洗碗。碗池内外堆着好些脏碗,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来,冲芦苇歉意地一笑。

“这就好。昨儿的碗加今儿早晨的,集中洗,省事儿。 ”

“雨澄呢?”

“在她屋里写作业。 ”

姜文君笨手笨脚地快速洗碗,一不留神,将灶台边上的一只碗打翻在地,他慌忙弯腰去拣碎片,正好芦苇也蹲下身去拣,两人撞了一下。姜文君让开,芦苇默默地拣起碎片,姜文君站在旁边看着。芦苇将碎片丢进垃圾筒,一言不发地动手解姜文君身上的围裙。

姜文君躲了躲:“还是我来吧!”芦苇发狠地拉下围裙自己系上,麻利地洗碗。一阵沉默。

芦苇四下看看:“那……你妈上哪儿去了?”

“她……搬回大杂院儿了。 ”

芦苇眉毛一扬:“为什么?”

姜文君哑声:“她听说了我们离婚的事儿。 ”

芦苇默想了一会儿:“我们离婚她也没必要急着搬走啊。明白了,她是想先回那边儿帮你们收拾收拾吧?”

姜文君看着她的背影,沉默着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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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翻遍了卧室,还是没找着结婚证,芦苇郁闷地关上最后一个抽屉,坐在床边发愣:“撞鬼了,明明好好地跟户口本放一块儿的。 ”门口走廊,雨澄的身影晃过。“雨澄。”芦苇看到她,叫了一声。雨澄不情愿地站下,低头不看芦苇的眼睛,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向卫生间走去。姜文君看着女儿的背影,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一下子站起身来向外面走去。芦苇一脸疑问,也跟了过去。

雨澄上完洗手间回屋,一眼看见爸爸坐在书桌前,她有些心虚地站下,低垂着头。姜文君哑声问女儿:“雨澄,你是不是拿了我跟阿姨的结婚证?”

雨澄涨红了脸,低头不语。姜文君走到女儿面前,看着她,和蔼地说:“爸爸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孩子,跟爸爸说实话,爸爸不会怪你的。”雨澄仍然低垂着头,使劲地摇了摇头。姜文君有些急了:“那,你看着爸爸的眼睛,告诉爸爸你没拿。”

门口,芦苇默默地走来,讶异地看着屋里的这一幕。雨澄的头垂得更低了,她似乎拿定了主意打死也不承认。姜文君真急了:“你这孩子,昨晚你到那卧室干什么了?一定是你拿的。拿出来,听见没有?”

“我没拿……”这一声,雨澄几乎哭出来。姜文君看了一眼门口的芦苇:“拿出来,不然爸爸真跟你急了!”芦苇上前,有些不忍地打圆场:“你别逼孩子,她拿那个干什么呀?”姜文君语气严厉了:“雨澄,爸爸现在要你看着爸爸的眼睛,告诉爸爸你没拿!”

雨澄紧紧地咬着牙关,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头来,看着父亲的脸,她嚅动着嘴唇想说自己没拿,却怎么也说也不出来……忽然,雨澄呜咽一声,哭起来,伸手从里面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两本结婚证,狠狠地摔在地上,跑了出去。从客厅传来砰的关门声。芦苇拔腿要去追雨澄,姜文君拉住了她:“不用了,你让她自己待会吧,她不会跑远的。 ”

芦苇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放心:“我去看一眼吧。 ”

姜文君蹲下身,拣起地上的结婚证。他内心五味杂陈,眼圈红了。

走到楼梯拐角,雨澄独自坐在这里哭着……芦苇来到了她身后,含泪看着她抖动的双肩,然后默默地坐到了她身旁。雨澄一看见她,一下子站起来闪到一旁。雨澄爆发地冲她嚷:“你走!我不要看见你!我恨你!”

芦苇爱怜地看着她,上前想抚摸她安抚她:“雨澄,你听我解释。 ”

雨澄拼命摇头,尖叫,躲闪:“别碰我,你别碰我!我不要听不要听!你走!我永远不要再看见你!”芦苇怔了,转过身慢慢往回走去。

姜文君和芦苇坐在沙发上。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办离婚用的户口本儿、结婚证和照片。芦苇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夫妻默然相对。良久。

“我给你的那份离婚协议你看了吗?有没有什么要补充修改的?”姜文君看着手中的茶杯,不置可否。芦苇缓缓续道:“还好我们的情况比较单纯,除了这套房子和雨澄妈置换来的那套居民房,也没什么可分的了。这房子我得留着,我跟卓立不能老是打搅我爸妈啊。我替你们父女俩也想过了,你跟雨澄先在你妈那儿住一阵儿,学校旁的那套居民房不是租给别人住着的吗?租期还有三个月,房子太旧也太小,不适合你跟雨澄住,好在房子位置不错,拿它再去置换一个位置差一点儿的两居室应该没问题,大不了补几万块差价……到时候你要是钱不够,我这儿还可以拿几万出来……”

姜文君仍然没说话,抬头静静地、饱含感情地注视着芦苇。“你怎么想的?倒是说句话呀!”姜文君答非所问地:“我知道你上学校为雨澄‘出头’的事儿了,谢谢你为雨澄做的这一切。 ”

芦苇浑身一抖,非但不感动,反而像被姜文君给抽了一鞭子,痛彻心扉地咬牙看着他。声音颤抖地问:“谢谢?姜文君,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你这是在谢我吗?你这分明是在拿软刀子戳我的心啊 !你是灰姑娘的故事看多了?我这个恶后妈为孩子做了那点事儿就值得你这么谢来谢去的?你这不是骂我吗?我为孩子做这些事儿是发自内心的#糊居然会把卤猪脚带到学校去……看着孩子那样我不心痛?我心都揪紧了!连卓立都知道心痛雨澄,他为了雨澄跟那个李爽打架,流了好多鼻血……”她再也忍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

姜文君怔住了,不敢相信地问:“你说卓立为雨澄……”芦苇点着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一个劲儿地从纸巾盒里往外抽纸擦泪。姜文君动容地看着她。芦苇哽咽着往下说:“班主任说雨澄越来越反常了,不愿跟同学来往,上课从不敢举手回答问题,甚至害怕人多的地方……”

姜文君沙哑着声音:“我知道。我是个无能的父亲,对这孩子,我是一点辙都没有了。 ”

芦苇止住泪,痛心地看着他,片刻:“以后你又当爹又当妈的,要在孩子身上多用些心思。还有,别再给孩子买那种没款没型儿的衣服了,她大了,知道爱美了。奶奶疼她,但毕竟隔着两代,好多事情帮不了她,何况无原则地溺爱,对孩子也不好。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你还得拿大主意。 ”

姜文君没吱声,用一种恍惚的眼神看着芦苇。芦苇疑惑地问他:“你在听吗?想什么呢你?”姜文君老老实实回答:“你现在这样儿,不像要跟我离婚,倒像一个要出差的妈,在向当爹的唠唠叨叨吩咐孩子的事儿……”稍顿,哑声说:“雨澄的反应你也看见了……甭管她做过什么,可孩子心里还是舍不得你,舍不得哥哥的,她怕这个家散了……”

芦苇明白姜文君说的是对的,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两个人泪眼相向,芦苇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哽咽着小声问:“为什么会这样?我们说好了要白头到老的,可为什么这么难呀!?”

姜文君擦掉眼角的泪,忽然拿起桌上的离婚协议,一撕两半。芦苇想去夺那张纸却已经来不及了:“你……你干什么呀这是?”

“我从来就没打算和你离婚!你说,我俩这样像要离婚的夫妻吗? ”芦苇呆怔无语。

姜文君上前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动情地说:“你知道我这些天怎么过来的?”

芦苇在姜文君怀中挣扎着,双手推搡着他,可姜文君死死抱着她就是不松手,芦苇挣扎累了没力气了,蜷着他怀中不动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淌……所有的思念、委屈、焦虑和郁闷,像决堤的洪水来了个总爆发……她终于痛哭失声……姜文君无限爱怜地拍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等她慢慢止住哭,他轻轻地温柔地吻了她……芦苇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姜文君……

良久,两人慢慢分开,肩并肩地坐在沙发上。姜文君还握着芦苇的手。

“你还记得我说过要补给你一个蜜月吗?”

迟到的蜜月之旅终于开始了,沙滩上,两人一起看海,海风缠过两人的头发,他们静静地待着,享受着这温馨宁静的一刻。

芦苇深情地注视着他,轻声:“那天我给病人输错了药,职称也没评上,我真的是万念俱灰,当时特别特别想你,就觉得一分钟也等不了啦,就想靠在你的肩头哭一场……”

姜文君深深地点了点头,柔声答:“我不敢向你承诺我们这个家从此就风平浪静,一定还有很多艰难等着我们,但我要你记住一点,不管发生什么,我对你的感情不会变,我的这付肩膀你随时都能靠着,我想拉着你的手,一直走下去。 ”

芦苇眼睛湿润了,也郑重地点点头,片刻,轻声:“跟蒲剑峰离婚我从没后悔过,可我俩要真离了,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

姜文君想了想,微微一笑:“现在人都喜欢把‘曾经拥有’挂嘴边,可我俩有一点儿很像……我们都是那种渴望‘从一而终’的人。 ”

芦苇笑了:“我们是不是很老土啊?”

姜文君一脸认真地说:“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其实,跟冯丽萍,我也想跟她过一辈子,可我没能做到……不是没努力……”

“我跟蒲剑峰也一样,发现他有了外遇,我都快疯了,冷静下来后,我对自己说——我不能这么轻易放弃,我跟他说,只要你和她断,这个家的门是向你开着的……后来我还是放弃了,因为我明白了,长相厮守是两个人的事,它不是一句话,而是一种信念,需要夫妻双方一辈子彼此的珍惜和不泄地努力……不,不只是夫妻,我们一家四口,也包括爸妈,我们要成为真正的一家子,要长长久久地走下去,路还长着呢……”

姜文君把芦苇拥进怀中:“我俩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呀,只要我俩没事儿,孩子和老人就不会有事儿。今后不管遇到什么,那份信念我们不能丢,不轻易认输,有什么我们一起去面对好吗?”

芦苇坚定地点了点头。

第二节

一处僻静的沙滩上,穿着游泳衣和游泳裤的姜文君和芦苇,像两个小青年,在海边儿打水仗,互相追逐……姜文君追上了像少女一样尖叫着逃跑的芦苇,将她按在沙滩上,俯下身吻了吻她。两人就势躺在沙滩上,看着海浪一点点逼近,又退回海里。

“呃,我读医药专科时,和同学在海里裸游来着,其实我们都不太会游,是那种‘狗刨式’,但和海水亲密接触的感觉真好。 ”

“男同学?”姜文君半坐起来,威胁着问。

芦苇抿嘴一笑:“当然是女同学了。那会儿哪有那么开放啊?”

姜文君坏笑:“你的意思,咱们也裸游一回?”看看四周,续说:“这好像没人……”

“我可不想,现在腰都成水桶了,肉都松了,哪儿还敢亮啊?”她打量一下姜文君,“你也不行,都有肚子啦!”

姜文君捏了捏身上的肉:“不会吧!我是正宗的倒三角。要不,我脱光了你参观一下?”

芦苇捂着眼睛:“呸!不要乱来啊!”姜文君跳起身,做着假动作:“我脱了!你睁眼瞧瞧嘛,正宗的倒三角!”

芦苇吓了一跳,忙睁开眼,见姜文君好好地穿着裤子,她气极,做出“张牙舞爪”的姿势,姜文君逃跑,芦苇追他……

忽然姜文君看着不远处:“看那儿!”芦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在海滩上的一个凉篷下,面朝大海,并肩坐着一对很老很老的老人,他们安静地坐着,看着大海。

芦苇和姜文君心有所动地看着这对老人。“他们该有八十了吧?”

芦苇深受感染地:“其实老了也没那么可怕啊,将来我们要能像他们那样,八十岁了还有兴致来看海,也挺不错的呀。 ”

“到那会儿,卓立和雨澄也早结婚有自个儿的家自个儿的孩子了,忙着各人的事儿,就剩我们老两口相依为命喽。 ”

这时两个老人也看见了这对中年夫妻,两人冲二人咧嘴笑笑,二人连忙回以微笑,点点头,离开。姜文君低声说:“呃,那老头咧嘴那么一笑,还挺有风度,一口好牙呃。 ”“是假牙。 ”“是吗?”

姜文君一寻思,担心地说:“等我到了那岁数,你得好好替我保管好那假牙啊,我这人儿丢三落四的,你不会乐意我扁着嘴跟着你到处晃悠吧?”

“我的牙说不定比你掉得快,到时候我就像那小品里的宋丹丹,挺精神一老太太,可一张嘴说话就漏风……”她边说边笑了起来,好容易止住笑,感慨地说:“岁月如梭呀,这四个字只有到咱们这岁数才能懂得它的意思……”

“又多愁善感啦?”姜文君精神一振:“呃,我给你来段儿普希金的《致大海》吧!”

芦苇有所顾虑地看看四周:“这会儿?”姜文君已经轻轻朗读起来——再见吧,自由奔放的大海!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翻滚着蔚蓝色的波浪,和闪耀着娇美的容光……

芦苇静静地看着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的、激情四射的姜文君,忽然热泪盈眶……

姜文君的声音变得更加激越高亢——哦,再见吧,大海!我永不会忘记你庄严的容光,我将长久地,长久地倾听你在黄昏时分的轰响。我整个的心灵充满了你,我要把你的峭岩,你的海湾,你的闪光,你的阴影,还有絮语的波浪,带进森林,带到那静寂的荒漠之乡。

夜晚的海滩空无一人,天边一轮满月,海上明月共潮生。海浪低吟,海鸟浅唱,海风伴奏,有情人相守。

穿着沙滩装的芦苇和姜文君并肩坐在这里看着大海。二人目光相遇,久久地对视,慢慢靠近,深情地接吻。姜文君蓦地跳起身,拉着芦苇就往宾馆跑去……手忙脚乱地开了门,姜文君一把将芦苇推进房间,用脚关了房门,二人边吻边向床边移动……二人的沙滩装被一件件扔到地毯上……姜文君拦腰抱着芦苇,将她扔到床上……繁星满天,海水轻轻地拍打着沙滩。

日光下的沙滩上,芦苇穿着一款婚纱,姜文君穿着白色燕尾服,一个影楼的摄影师不断地摆布着二人,要他们摆好某种造型,然后拍照,姜文君显得很不耐烦。

摄影师不断叨咕:“小姐腰向右扭,肩往左靠,再向左,再左,老公往右来,再向右,脖子伸出去,伸直,向前探,下巴往里收,脖子再伸出来点儿,放松放松……”

姜文君抱怨:“肩和腰往不同方向扭,下巴和脖子也要往不同的方向,这太高难度了!还怎么放松啊?”“早知道提前多练练瑜伽或者柔软体操。 ”

摄影师:“不要说话!好,笑一笑,小姐不要笑太大,老公把嘴咧开点儿,老公再高兴点儿,再笑一笑,娶这么漂亮的小姐怎么不笑呢?预备啦!”

两人的表情凝住。

摄影师按下快门儿: “ok!”

姜文君叹息一声:“得,咱们这对流水线上的产品出炉了……”

摄影师喊了声:“下一张啊!”

“还照啊?这都被他们像线偶似的摆弄大半天儿了……”芦苇生气地打了他一下,低声:“还早呢,往少说也得照百十张吧,定的全套!我钱都交了!”

姜文君欲哭无泪地诉苦:“化妆师往我脸上抹那么厚一层粉,脸白得像得了白癜风,这么热的天让穿这马戏团的衣服,在太阳底下干蒸,又热又饿又累,脸上的粉儿顺着汗往下掉,都成了一条小河曲曲弯弯了!难受死了!还得对着镜头强作欢颜……”

芦苇瞧瞧他:“还真是的,都花了!”向一旁喊化妆师:“麻烦给补补妆。”一个女化妆师上来给姜文君补妆。姜文君苦着一张脸,粉扑拍在他脸上,倒像是上刑。

芦苇哄着他:“耐心点啊,等你看到照片就觉得值了。 ”

姜文君有气无力地说:“女人真是奇怪,脸上被涂得五颜六色却乐此不疲!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芦苇做了一个威胁的表情。

“拜托,你那假眼睫毛别冲我眨巴眨巴行吗?怪吓人的,怎么看都像鬼!”

“姜文君!”芦苇咬着牙叫他的名字。

化妆师赶紧解释说:“小姐眼睛大,我给她植了两层睫毛,拍出来好看!怎么会像鬼呢?”

姜文君连忙赔笑:“嘿嘿,我说的是那聊斋里边专门勾引书生的女鬼,很有魅力的那种!”

化妆师也被逗乐了,补完粉走开。

芦苇看了看有些不耐烦的摄影师,哄着姜文君:“行了,别闹了啊!”冲摄影师喊:“下一张!”

大杂院姜家,雨澄正坐在小板凳上写作业,姜母在一边又是喂吃的又是喂水,文娟看了,说她:“妈,您这么惯着雨澄,难怪她跟嫂子搞不到一块儿#糊多大了还要你喂水?”

“我孙女儿不忙着写作业吗?”

“哥他们那蜜月差不多了吧?”

“切,蜜月?多大岁数了,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姜母朝门外白了一眼,没好气儿地说。

姜文娟抖着衣服劝母亲:“妈,差不多行了!您那两回大闹天宫,他们差那么一点儿就离了,您是不是真想他们离呀?离了哥就能找个更好的?哥住咱家那两天,我瞧着哥真的挺难的,一下子老了一大截,您就别再让他夹在你跟嫂子中间左右不是人了#蝴俩现在不是好了吗?咱也别闹了,啊!”

姜母的脸放了下来:“合着他俩闹离婚都是我的错?我知道,我现在是把你那个嫂子彻底给得罪了,瞧着吧,这辈子也都不会登我这门儿了!不来就不来呗,我就当没这个儿媳妇,你哥他总不会不认我这个娘吧?”

姜文娟想说什么,一抬头见芦苇和姜文君提着大包小包地进来了,她怕姜母再说出什么难听的,慌忙招呼二人。“哥,你们来啦!”姜母和雨澄同时抬头,看见二人,姜母一下子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愣在原处。雨澄高兴地喊了声:“爸爸!”转眼看着芦苇,嘴巴动了两下,没叫出声儿。

“妈,这些天您照顾雨澄辛苦了。”姜母没想到芦苇会来,更没想到她会那么主动,有些不知所措,定了定神。语气有点生硬地对她说:“雨澄是我孙女儿,辛苦那是应该的!”

文娟接了东西把他们让进堂屋。姜母、姜文君和芦苇坐在沙发上。姜母还绷着个脸端着个架子。姜文君指指桌上的海产:“妈,您不是挺爱吃那墨鱼炖鸡吗?我们带了好几斤上好的干墨鱼,都是芦苇挑的。 ”姜母挪了挪身子,哼了一声儿,没说话。

姜文娟端着两杯水进来,放到芦苇二人面前。“哥,嫂子,喝茶啊。 ”

芦苇从袋子里拿出两盒东西递给文娟:“对了文娟,这两包是珍珠粉,调面膜敷脸特别好,皮肤又白又细的。 ”

“这个好,听说慈禧太后就用这个敷脸来着。”文娟很高兴地接了,看一眼母亲,想调节气氛,拿了珍珠粉对她说:“妈,回头您也试试,咱妈也青春焕发一回。 ”

姜母一下子笑了,没好气地说她:“那不成了老妖精了!”“今儿就在这儿吃饭吧?让咱妈露两手。”看母亲心情好转,文娟赶紧留他们。

姜文君和芦苇对看一眼,姜母还绷着脸不吱声儿。“要不改天吧。家里还乱着呢,多少天儿没住人了,得打扫一下。”芦苇连忙告辞。“对了,卓立待会该回家了,收拾收拾,俩孩子明儿还上学呢。 ”

芦苇看看表,向姜文君:“要不,我们先走了?”“妈,我们改天再来看您。 ”

姜母没搭话,装模作样找雨澄:“雨澄!雨澄!这孩子上哪儿了?快收拾东西跟你爸回家!”话音刚落,雨澄背着书包,拎着一个旅行袋从里屋走了出来。

姜母吃一惊:“哟,这孩子,手脚倒挺快的,自个儿都收拾好了?”芦苇上前接过旅行袋:“阿姨来吧!”姜母看着二人亲昵的样子,有些不舒服,也有些诧异,调开了目光。

第三节

送走他们,文娟逗母亲:“刚您说什么来着?嫂子一辈子不会登这道门?”“你没看出来?都是做给你哥看的!”“就算是吧,那也不是个个都能做得出来的!您老人家也想想,您当那么多人面儿把她损到什么地步啦?”

姜母语塞,沉思,片刻,想到孙女,伤心地说:“雨澄你看见了吧?她爸跟后妈一来,自个儿麻溜把东西都收拾了,颠颠儿地跟着回家了,眼里都看不见奶奶了……”

“妈,您再疼她,这儿也不是她的家呀!哎,我听哥说了,雨澄知道他们想离婚,藏了结婚证,这孩子不声不响的,其实心里有数着呢#糊怕那个家再散了,甭管好坏,那也是她的家呀!”

姜母愣怔,沉思起来。

回到家里,他们拿出给雨澄带的大海螺,雨澄点头说喜欢,犹豫片刻,冷不丁地问芦苇:“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芦苇闻言一愣,又惊又喜地看着雨澄,旋即答:“快了吧。”话音刚落,只见卓立抱着滑板,背着书包,还拎着个包出现在门口。雨澄看见他,笑了,片刻,声音清脆地:“哥!”

芦苇意外,忙看卓立的表情。卓立一下子显得十分张皇,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片刻,他定下神来,不动声色,很酷地冲雨澄点点头,转身回房了。

收拾着屋子,姜文君感慨地问妻子:“她跟卓立什么时候和解的? ”

芦苇想到什么,和他说:“你忘了,卓立不是为了雨澄跟人打架吗?”又喃喃地自语:“雨澄这孩子还是蛮记恩的,一家人又在一起了,还是自己家里舒服啊。 ”

卓立放下书包和滑板,一转眼见书桌上摆着一只大海螺,看着,微笑。

晚上卓立下自习的时间,雨澄站在窗口,看到卓立走进单元门,她飞快地回身,拿起桌上早准备好的一盘小西红柿放到卓立屋里的桌上。

卓立一进屋,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要写的作业,一眼看见桌上放着碟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西红柿,高兴地拿起来就吃。漱口的时候,芦苇端着水果走过来:“漱口啦?还说让你吃点水果呢。 ”

“我不是吃过小西红柿了吗?”

“小西红柿?哪来的?”芦苇不明就里。

卓立愣了,略一思索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掩饰:“自个儿买的。 ”

人生就是这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个路转溪头忽现,自从卓立打完那次架,后来每天,他的桌子上总会出现造型别致的水果:削了皮的火龙果,并用皮做成小丑、用牙签做成的刺猬形状的苹果等。卓立虽然依旧装着很酷的样子,但一个人的时候,却冲着那些动物水果做鬼脸,和雨澄的关系也开始缓和,芦苇看在眼里,姜文君喜在心头。

雨澄第一次来月经,她又是肚子痛又是害羞,把弄脏的床单慌乱地塞到了床底下,芦苇发现了,帮她拿了热水袋,还煮了红糖荷包蛋,雨澄接过碗,慢慢地吃起来,片刻,红着脸对芦苇小声说:“别告诉爸爸。 ”

芦苇善解人意地笑了:“谁也不告诉,这是我俩的秘密!”

雨澄感激地看看芦苇,低头吃起来。

雨澄放学回家,进屋换了鞋向里面走去。忽然她看见阳台上晒着那床被自己塞到床底下的弄脏的床单,干干净净的床单在风中轻轻地飘扬,她怔了怔,连忙向自己的房间跑去,一眼看见自己的床铺重新整理过了,她上前撩开被子,床上铺着一块很漂亮的新床单。雨澄抚摸着床单,暖暖的图案,暖着她的手,暖了她的眼,暖了她的心。

客厅的房门响了,雨澄一惊,忙起身擦掉泪,拿出本子装着写作业,芦苇拎着买的肉菜出现在门口。

“哟,雨澄都回来了?”走进屋柔声问:“怎么样?今天还疼吗?”雨澄不好意思看她的眼睛:“不疼了。 ”

芦苇舒了口气:“那就好。”又关切地低声道:“阿姨瞧着你那量挺大的,勤着点换卫生巾,要是量一直大,白天也用那个夜用型的,在学校穿了帮就不好了。 ”

雨澄点点头。“那你写作业啊,阿姨做饭去了。 ”芦苇离开。雨澄抬头看着她,眼里闪耀的,已有了一个女儿对母亲的信赖。

一直宣称不要孩子的芦溪怀疑自己怀孕了,六神无主地把姐姐叫了过来。一进门,芦苇从手提包里拿出验孕棒递给她,指了指洗手间的门儿:“去吧,几分钟就知道结果了。 ”

姐儿俩并肩站在洗脸池前,看着验孕棒,芦苇轻声问:“想好了没有,真怀孕了怎么办?”芦溪愤愤然地说:“当然是做了他我可不打算当妈。我怎么这么倒霉呀,恨死杜锦波了,凭什么都是我们女人受罪呀。 ”

芦苇沉吟片刻:“三十也老大不小了,一晃就四十了。我们医院内科有个‘海龟’,四十几了,和老公都是旗帜鲜明的‘断子绝孙’派,因为没生过孩子又会保养,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人都觉着她活得挺滋润,有天她夜班转了个病人上我们 icu,跟我聊上了,说现在想要个孩子了却怎么也怀不上,后悔得不得了,心里特别空……”

“不是有那什么试管婴儿吗? 50岁的大妈都能怀上!”芦苇盯着验孕棒,心不在焉地说了句。

“人工受精、试管婴儿,什么都试过了,中药还喝了几十包呢,你以为那么容易啊?试管婴儿的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二十多,年龄越大成功率越低——女人的子宫壁厚了,男人的精子质量也差了!着床就困难!你说趁年轻自己好好怀一个不好吗?非得要到老来瞎折腾,到头来还一场空!”

芦溪听着,呆呆地出了会神,旋即又皱起了眉头:“都还不知道是不是,你就说这么大一篇!”

芦苇噤声。一阵沉默。两姐妹各自想着心事。

抬手看了看表,芦苇问:“差不多了吧?”

芦溪一脸紧张地看看表:“还差三分钟。你帮我看啊,我倒两杯咖啡去……”芦苇想喊祝糊,她已经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坐在沙发上喝咖啡。芦溪显得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她心跳加速地看着姐姐芦苇从卫生间走出来。

芦苇没理会她的眼神,坐下,默默地拿起自己的咖啡喝起来。“你倒是说话呀!”芦溪端咖啡的手在微微颤抖,声音里似乎怀着某种期望。“恭喜你啊!”“是真的?”芦溪的表情先是欢喜,继而担忧。

芦苇摇摇头:“恭喜你躲过了一劫!”芦溪垂下眼皮,有些黯然神伤的样子。

芦苇静静地看着妹妹。“应该高兴啊,少上医院挨一刀。杜锦波也少挨一场骂。 ”

半晌,芦溪满腹心事地问:“姐,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怎么?”“我这样都给吓了几回了。我跟锦波都大大咧咧的,有几次排卵期也没有采取什么措施,每次都给吓得半死,到头来都是虚惊一场……你说,我是不是怀不上啊?”

芦苇冷眼瞥着妹妹:“你不是要做丁克一族吗?怀不上有什么关系呀?”

芦溪嘟哝着:“想不想生是一回事,能不能生又是另一回事嘛!”

芦苇盯着她:“那要是这回有了,你生不生啊?”

芦溪白了姐姐一眼:“废话!这不没怀上吗?”

芦苇穷追不舍地:“那意思就是你希望怀上?”

“你今儿怎么那么烦人哪?”芦苇一针见血地盯着问:“是你自己心烦!怕自个儿不能怀孕?”

芦溪默认。

芦苇微笑着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验孕棒是阳性!”

芦溪目瞪口呆地看着芦苇,旋即又一脸喜色,跳起身来打了芦苇一下:“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骗人了?”

芦苇将她按坐在沙发上:“就想试试你对肚里的孩子是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坐下坐下,你要这个孩子就得小心点儿了,别再毛手毛脚的!”

芦溪眉毛一扬:“谁说我要这个孩子了?我只不过拿它证明本人能怀!”旋即捂着肚子说:“哎呀,我肚子怎么那么饿呀?”她起身向厨房冲去。

芦苇看着风风火火的妹妹,摇摇头。

芦溪从冰箱里翻出一盒冰淇淋,揭开盖子,拿起小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芦苇走上前,一把夺下她手中的小勺,抢过冰淇淋盖好,塞回冰箱呵斥:“你想害死肚子里的孩子呀?”又在冰箱里找了找,拿出一袋速冻汤圆:“给你煮几个汤圆吧?”

芦溪没好气地哼了声:“多谢了,妈!”芦苇在锅里放好水,点燃煤气,姐妹俩一时间相对无语。

片刻,芦苇握住了妹妹的手:“答应我,别急着上医院,自个儿先好好想想,再跟锦波商量一下啊!”

芦溪愣了愣,轻声:“姐,我真没做好准备。 ”

芦苇柔声:“原来我也觉得小孩子很烦的,可有了卓立,感受完全就变了——做母亲是不需要任何准备的,这是我们女人的天性。你不是好玩儿吗?没有任何一种娱乐能像小孩那样带给你乐趣的。小孩子太好玩儿了,他那肉乎乎的小手,热乎乎的小胖身子和他对你的那种彻底的依赖,让你特别享受。看着儿子从一个柔软的香喷喷的baby长成一个聪明英俊的少年,没有比这个过程更有成就感了。一个女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会发现自己内心和身体上很多未知的东西。当你看到你的基因在世界上活着流传,真是觉得生命伟大,你自己伟大,再苦再难都值……”

芦溪看着姐姐说得动情,不由得心有所动,专注地听着。

第四节

西餐厅里,杜锦波和芦溪对坐吃东西。芦溪显得心事重重。杜锦波关切地看着她,拿起面前的红酒瓶往她杯子里斟酒,芦溪用手罩着杯子。

杜锦波奇怪,问:“你什么时候戒酒了?”

芦溪沉默地喝着一碗汤,片刻,直截了当:“我怀孕了。”

杜锦波愣了,啊的一声,皱着眉头自言:“怎么搞的?我们采取了措施的……”

芦溪打断他:“措施也不是百分百保险!”

杜锦波看着心烦意乱的芦溪,拿起酒瓶又想给她斟酒:“来,喝点酒放松一下,反正这孩子咱又不要……明天我就陪你去把它做了。”

芦溪烦躁地推开酒杯,杜锦波手上的酒洒了点儿在雪白的桌布上,杜锦波愣了。服务生见状,连忙跑上前来:“我给二位换张桌布吧?”

芦溪生硬地向服务生说:“不用了!你忙你的去吧!”服务生来回看看二人,微一鞠躬,离开。

杜锦波疑惑地看着芦溪:“怎么啦?生这么大气!”

芦溪愤愤地看着他:“我们讨论过了吗?你怎么一上来就是把孩子做了呀?”

杜锦波一脸无辜:“可是……你不是一直不想要小孩儿吗?”

“我想不想要是一回事儿,你的态度是另一回事儿。再说想法也可能会变呀,你至少该问问我现在怎么想?”

杜锦波以为芦溪在撒娇,故作严肃状:“那好吧,老婆,请问你是怎么想的?”

芦溪也挺严肃地看着他:“我要跟你说,我不打算做掉这孩子呢?”

杜锦波傻眼了,片刻,咧嘴笑笑:“你在开玩笑吧?”

芦溪盯着他:“你看我像有心情开玩笑吗?”

杜锦波感觉到芦溪像是认真的,措手不及,茫然地四下看看,片刻,虚弱地笑笑,问她:“你不要你的模特儿身材了?你自己说的,生孩子对女人的身材是毁灭性的!”

见芦溪闷头不语,他接着说:“养孩子可是纯粹的牺牲啊,付出太多,得到太少。非伟大母亲不能承受也!操心受累不说了,这孩子将来要是不争气可怎么办?现在外面的中学生又抽烟又喝酒,不爱学习,好吃懒做。你在家对孩子的教育哪抵得过社会对他的腐蚀呀?搞不好弄个马加爵什么的,咱俩后半辈子就搭进去了!”

芦溪冷笑着看着杜锦波:“你说完了吗?还有最实质性的没说吧?”

杜锦波沉吟片刻,点点头:“你知道就好。我们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把晶晶送去寄宿学校就是为了减少家庭矛盾!现在很多矛盾我们都在刻意回避,可我们要再生个孩子,这矛盾可就回避不了啦,除了夫妻矛盾,还会有父子父女矛盾、母子母女矛盾、两个孩子之间的矛盾、婆媳矛盾、女婿丈母娘矛盾……当然排列组合还有好几种,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你肚子里的这孩子会让这个家面对一系列麻烦,首当其冲的就是孩子一出来晶晶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干吗要把我肚子里的孩子跟杜晶晶对立起来呀?”

杜锦波声音略略提高:“你别装傻行吗?事实就是有冲突嘛!晶晶现在跟我们都这么隔膜,她又这么敏感,要生个弟弟妹妹,她会怎么想?”

芦溪瞪着杜锦波:“首先是你自己怎么想的?你对我们的孩子就是一排斥的态度!从我们结婚时起,你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跟我生一个孩子!”

杜锦波张口结舌地看着芦溪。

跑到医院拉了姐姐到花园,芦溪气急败坏地说:“你看看,他这什么态度嘛?”芦苇打量着妹妹:“你指望他什么态度?”

“他至少嘴巴上应该求着我,说咱把这孩子生下来吧?然后我说我还不想生呢,然后他再继续求我,说他一直想跟我有个自己的孩子,我还坚持说不生,然后他才让步,说咱们不生,咱们怕疼,咱们也不想变老变丑不想身材走样儿……”

芦苇摇头苦笑:“你都快三十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说实话,我挺同情杜锦波的,你要再生一个,你说他一人儿得带仨孩子,累死啊!”

芦溪打了姐姐一下:“姐,你怎么老替外人说话呀!”

芦苇沉吟:“呃,具体多少日子了你算过吗?”

“五十多天了吧。 ”

芦苇想到什么:“走,顺便上妇产科让她们给看看,我有个好朋友今儿值班!”

检查完了,芦苇迎上前问怎么样,女大夫有些忧虑地看了一眼芦溪:“胎儿现在的发育基本正常。不过你妹妹是纵隔子宫。”

芦苇惊怔,脱口道:“纵隔子宫?”

芦溪惊慌地看着姐姐:“什么是纵隔……子宫?”芦苇看着妹妹欲言又止。

女大夫温和地向芦溪解释:“这种子宫是先天的,怀上小孩不容易,就是怀上了也很容易流产。从现在起你得好好保胎了。 ”

芦溪愣怔了,被姐姐一路拉着回到 icu,芦苇从饮水机处接了杯热水递给妹妹,在她身边坐下。她一脸紧张失落,哑声问:“姐,如果这回我流产了,是不是一辈子都怀不上了?”

“那也不一定。可以做子宫纵隔切除术,如果能保存子宫壁的完整性,术后还是可以怀孕的……”

“如果?”芦溪追问。

芦苇沉默片刻:“姐不想骗你,你是完全子宫纵隔,这次不要也有可能一辈子都怀不上了……”

芦溪默然良久,喃喃地:“我想要这个孩子……”

在要不要孩子的问题上,芦溪和杜锦波争执不下,芦父动用了自己的老办法,把他们都叫了回来,全家商量。客厅里,芦父芦母、芦苇芦溪和杜锦波坐在一起。整个格局像是在举行一个严肃的辩论会,正方反方各据一词。

反方杜锦波:“……不是我不近情理,以前她说过多少回不要孩子啊,还理由一大堆呢……”

正方芦溪:“那是以前!我快30了玩够了想要个孩子,也想要个真正的家了。”

“我怕你是心血来潮。你天天睡到九、十点钟,面条都煮不好!晶晶生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她妈每天都只睡三四个钟头,连最基本的睡眠的生理需求都无法满足,哪儿还有心思讲究什么形象呀?你能受得了自个儿蓬头垢面?”

芦苇赶紧劝:“这只是阶段性的,孩子大些就好了。”

杜锦波问芦苇:“雨澄和卓立让你跟我表哥消停过吗?还有我们晶晶让大人省过心吗?我们隔壁那家人,小孩儿高考,大人跟着仨月没看电视!”

芦溪恨恨地说:“高考完了不就可以看了,少看三个月的电视有什么大不了的?”

杜锦波不紧不慢地对芦溪说:“我怕你后悔,放弃现在自由自在的生活,给自己背上至少18年,甚至有可能是一辈子的责任?你不是那种贤妻良母型的!我跟你说啊,孩子可是不能退还的。”

芦苇一听,有点不高兴:“我周围生了孩子的没听说有后悔的,不过没生孩子的到了四十来岁,可有不少特别后悔的。”

面向大家,杜锦波接着说:“你们该了解芦溪,她就是个为自己而活的人,到时候肯定得跟我吵吵,怪我把她变成了黄脸婆,我照顾晶晶、两头跑已经够累了,还得照顾他们娘儿俩……”

芦父和颜悦色地劝他:“生了孩子芦溪会变的,她现在心是花的,等有了孩子会定下来的。”

芦母忙附和:“对呀,女人有了孩子就觉得生活有了奔头。孩子是稳固家庭的纽带。你别看芦溪现在玩心重,孩子一生下来,她一准儿下班儿就回家!”

芦父接着老伴的话头说:“我们医院老外科主任胰腺癌晚期,坚持了三个多月去世了,最后的日子一儿一女片刻不离床前地照顾他,他走得很安详……不说养儿防老,但最起码在百年之后有人给送终,那种踏实的感觉,人不老不能体会。”

杜锦波低声喃了一句:“我们不是有晶晶吗?”一家子都愣了,噤声,看着他。

杜锦波赶紧解释:“她将来懂事了会对芦溪孝顺的。”

芦溪嘟嘟嘴:“我可不敢想啊。”

杜锦波:“你看,你的指导思想就成问题,你心里就先和晶晶划了道线!你要是肯早点同意她跟我们住,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

芦溪急躁地说:“我没有处理是是非非的超级能力,不敢跟你女儿住一屋!”稍顿,嘀咕了一句:“再说了,在自己窝里养别人的孩子,是违背原始生物本能的……”

芦父呵斥女儿:“芦溪!你这是什么话?锦波说得对,关于晶晶的事儿,你妈和我都不赞成你的处理方法!”

芦苇连忙调解:“锦波,我说句话你别多心,甭管芦溪和晶晶关系怎么样……关系不好可以慢慢改善,可她想有个自己的孩子的心情,你还是要体谅。”

芦溪的声音带哭腔了:“对呀,听说我怀上了,你第一反应就是把孩子给做了!现在你明明知道我不要这孩子就可能一辈子要不上孩子了,你居然还是这态度!你为我想过吗?你有女儿,活该我绝后啊?我就要生!当单身母亲都要生!”

杜锦波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芦母冲小女儿斥道:“有话好好说嘛,怎么说着就着呀?你想叫肚里的孩子将来跟你一样怪脾气啊?”

杜锦波沉默良久,看着自己的手,嘎声:“话都到这份儿上了,那就生吧。”众人无语……

第五节

周五的时候,杜锦波开着车去接女儿,正走着,电话响了,是芦溪打来的。“啊,我正往晶晶学校去了,你忘了今儿星期五了?”正说着,不知芦溪说了什么,他的神色有些紧张:“那你姐怎么说呀?”“没事儿就好,过来接你?……我已经晚了,怕晶晶不高兴,要不你打的回去?”

芦溪声音一提:“星期五下班高峰打的都是靠抢的,你想把你儿子挤掉啊?”

“行行,我马上过来。”他有些郁闷地掉转车头,开了回去。杜锦波挂念着女儿,一路小跑着来到芦溪办公室,一眼看见芦溪坐在那儿,忙跑上前。芦溪娇滴滴地扶着他的手站起身。杜锦波关切地问:“流了多少?严重吗?”

“不多,我姐说问题不大……”杜锦波有些性急地扶着她往外面走:“快走吧!”芦溪抱怨地:“你倒是慢点呀!”杜锦波苦着脸,扶着芦溪一步步往外挪。

再回到寄宿学校,已经很晚,天黑透了,杜晶晶独自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身边放着她的书包。杜锦波的车疾驶而来,一个急刹,他下车向女儿跑去。晶晶霍地起身,阴沉着脸瞪着父亲。“对不起,爸爸有点急事儿耽搁了,又遇上堵车……”

晶晶向汽车冲去,动作很大地上车,乒的一声关上车门,杜锦波两下心疼,暗道:坐出租车呢。

周末,杜锦波和姜文君各带了女儿出来玩,晶晶和雨澄在看热带鱼。杜锦波和姜文君站在一旁看着二人。雨澄指着其中一种鱼:“这鱼太好玩儿了,头上一大包!”晶晶指着鱼一一给她介绍:“这叫寿星公!这是神仙鱼,这只最漂亮的是皇后神仙,这种是孔雀鱼,这是珍珠鱼……”

姜文君低声问杜锦波:“晶晶知道吗?”杜锦波摇摇头。他走上前去向晶晶:“喜欢啊?爸爸给你买。”指着一只鱼缸对女儿说:“连鱼缸带设备,加上里边儿所有的鱼,咱直接搬家去!”晶晶大喜过望:“真的?这可得五千多块钱呢!”杜锦波一口应下来:“没问题,谁叫我宝贝女儿喜欢呢!”晶晶笑逐颜开,拉着爸爸跳了起来,蓦地一个闪念,又变得一脸警惕,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看……

杜锦波被她看得心里发虚,目光闪烁。晶晶脸色一阴:“我不要。 ”她转身就往店外走去,雨澄忙跟上。杜锦波和姜文君对看一眼,赶紧跟了出来。

晶晶和雨澄在前边儿并肩而行。杜锦波和姜文君稍稍落后几步。雨澄问晶晶:“怎么又不要了?”晶晶寻思着:“我爸一对我好,准没什么好事儿。”雨澄看着晶晶,欲言又止,半晌:“我听我爸和阿姨在悄悄说……说芦溪阿姨怀孩子了……”晶晶大惊失色。

芦溪穿着睡衣裤,靠着靠垫斜躺在沙发上。芦苇在替她削苹果,削好了用小刀叉了一块喂进她的嘴里。杜锦波拿着一杯水从里面出来,在茶几上拿起两盒药,倒了几粒在手心,递给芦溪。芦溪一看,皱着眉头抱怨起来:“胶囊是三粒,白色的两粒,正好拿反!你想害死你儿子啊?”

杜锦波无奈地苦笑笑:“又是这句话。 ”芦苇将手里的苹果递给芦溪,转向杜锦波:“我来吧锦波。”芦苇换好药,喂进芦溪嘴里,又把杯子递到她嘴边,芦溪咽下药片儿。“都是保健药,多一粒少一粒没多大关系!”

杜锦波在旁边坐下,问芦苇:“苇姐,这纵隔子宫到底有什么危险哪?”

“纵隔子宫基层血管少,纤维组织多,妨碍正常着床,还有可能呢,引起胎儿宫内发育迟缓和胎儿宫内死亡的情况……”

见芦溪一脸的恐惧,忙道:“你们也别太紧张,先保着胎,要真掉了,说明胎儿没发育好,保住了将来也会有问题,没什么可遗憾的。 ”

“她就是太紧张,搞得我也神经兮兮的……”芦溪抢白丈夫:“你希望我保不住胎,当然不紧张了!”

芦苇瞪了妹妹一眼:“行了!你还是要活动啊,别搞得路都不敢走了,不剧烈运动就行。要是觉得肚子痛,或者下边儿出血,就马上给我打电话。 ”

芦溪担心地问:“那样孩子就掉了?”“也不一定。放宽心,怀胎十月,你这才开头呢。 ”

杜锦波的手机响了,他听了几句脸色就变了,声音有些变调:“她现在在哪儿?我马上过来!”两姐妹都紧张地看着他。杜锦波放下电话:“晶晶在学校晕倒了!”未等二人说话,他已抓起自己的包和外套冲了出去。芦苇和芦溪惊惶地对视。

跑到学校,校医向杜锦波介绍情况:“在寝室里,早晨一起床突然就晕倒了,我很快就赶过去了,为她做了检查,她的生命体征包括呼吸、脉搏、血压等都挺正常,面色、口唇红润,心脏也没问题……”

“晕倒了多长时间?”“前后五分钟吧,我到的时候她已经醒了。问她哪儿不舒服,她光说头晕。 ”查不出情况来,杜锦波更担心了,问:“那会是什么原因呢?”“这个,不好说。 ”

接了女儿,杜锦波开车到了医院。晶晶躺在诊断床上,一位中年医生专注地查看晶晶的眼睛,以拇指和食指压迫她的眼球……

一旁,芦苇和杜锦波坐在桌前忐忑地等待着。

一会儿,中年医生向二人走来。晶晶慢慢坐起了身。中年医生坐下,拿起了桌上的一大堆检查单,沉吟片刻,对他们说:“心电图、脑电图都没问题,血象也正常,我的看法,是体位性晕厥。早晨刚起床,卧位突然转成直立,大脑处于一时性缺血,有时候会发生短暂的知觉和行为能力的丧失,正常人在某些情况下也会这样。 ”

“那就是说是生理性的?”芦苇问道。中年医生肯定地点点头。杜锦波和芦苇松了一口气,把心放了下来。

杜晶晶坐在诊断床边,漠然地看着这几人。谢过医生,杜锦波走到女儿面前,高兴地:“这下放心了?医生叔叔说没问题,那肯定是没问题了!爸爸送你回学校吧?”晶晶脸色阴郁,低头不语。一路上,晶晶都一言不发,杜锦波觉察女儿的不乐,用尽量温和的声音劝:“爸爸周五就上学校接你回家了,既然没病,咱们也别拉下功课,啊。”晶晶咬牙看着车窗上,一言不发。

第六节

大雨倾盆。很多家长拿着雨具等在学校门口。下了晚自习,学生们鱼贯而出。家长们纷纷举着伞迎向自己的孩子。雨澄落在后面,犯愁地看着天。

忽然她看见芦苇举着一把大伞、拿着一件外套从雨中向她跑来。芦苇将外套递给雨澄:“还好赶上了,我还怕跟你错过呢!来穿上,有点降温了。书包给我吧!”

雨澄穿着外套,芦苇替她打着伞,背着她的书包,两人依偎在一起,顶风冒雨地向前走去。雨越下越大,芦苇将伞偏向雨澄一边,小心地扶着有些笨拙的她……雨澄朝芦苇问了句什么,雨太大了,芦苇没听清楚。雨澄提高声音问:“哥哥呢?”“他今天晚自习下得早,回家了!”

进了门,姜文君打开门迎进芦苇和雨澄。芦苇将滴着雨的伞递给他:“搁阳台!”姜文君忙拿着伞走开。芦苇弯腰拿出一双拖鞋放到雨澄脚边儿。“头湿了吗?快换了鞋去擦擦!”

雨澄换鞋,这时她才看见芦苇半边身体都是湿的,正往地板上滴水呢。她看看自己几乎全干的衣服,什么都明白了。直起身,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芦苇的衣袖,柔声说:“阿姨,你都湿透了。 ”

芦苇一下子愣了,看着雨澄,眼睛顿时湿润了,喉头发堵,什么也说不出来。放了伞走回的姜文君也听见了,欣喜地看着母女俩,雨澄看看爸爸,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里间走去。

一整晚,芦苇都沉浸在幸福之中,喃喃地:“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叫我‘阿姨’,还关心我呢……”

姜文君微笑道:“看把你给乐的!”眼含热泪,芦苇说:“虽然只是一声‘阿姨’,但这对我太珍贵了。 ”略带调侃地,姜文君感慨道:“坚冰正在打破。”

芦苇喃喃着对丈夫说:“这孩子真不是缺心少肺,她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 ”

姜文君学着女儿的声音:“‘阿姨,你都湿透了’……说实话,我都有点嫉妒了。 ”

这边的坚冰待破,而芦溪那里,矛盾似乎刚刚开始,杜锦波一肚子的气说不出,因为只要一点不如意,芦溪就开口:“想害死你儿子呀。”

姜文君撞到女儿给卓立送水果,看着活灵活现的造型,他呆了,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这么心灵手巧,一个劲儿地对妻子感慨:“我以为雨澄很笨,竟然还这么心灵手巧……我是她爹,她可从没给我削过水果,更别说还劳神费力地搞什么刺猬了,也不知哪儿学的!”

“哥哥为了她跟人打架,这孩子一直记着呢。”“在这个家里,你们一个个都偷偷地互相接上了头,合着就孤立我一个呀?”姜文君玩笑地说。芦苇转头看着他:“咦,闹情绪了?这像是一家之主说的话吗?”姜文君抱怨:“我这一家之主早就被你们架空了!”芦苇半玩笑半认真地:“呃,我跟雨澄,卓立跟雨澄算是有进展了,你跟卓立还得抓紧啊!”

姜文君又嘴硬了:“我们不是挺好的吗?他现在也不跟我吵了。”“那还不够,你得让他跟你亲。”“男人和男人,表达方式不一样。 ”

话音未落,响起门铃声。姜文君出去开门,一会儿,他的声音传了过来:“海边照的婚纱照,他们给寄来了!”芦苇兴奋地擦了擦手,急颠颠地往外跑去。

全家人凑在一起看他们的海滩婚纱照:一幅30寸古典镜框,姜文君和芦苇都年轻了很多,摆出程式化的动作,深情相拥无限缠绵状……

雨澄被迷住了:“真好看。”

卓立故作惊诧地向姜文君:“你不会告诉我这男的是你吧?”

姜文君头一扭:“切,当然是我啦!你妈还敢跟别人照呀?”

卓立又凑近点儿打量,忽然忍不住狂笑起来。

姜文君不满地瞪着他:“我说,你笑什么?”

卓立摆摆手,忍俊不禁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不行,你今儿非得给我笑清楚!”姜文君较了真。

芦苇赶紧冲儿子说:“卓立!这有什么好笑的?我觉得照得挺好的。 ”

卓立止住笑,连连向姜文君点头:“你照得挺性感。”

雨澄插嘴:“我觉得这照片像真正的王子和公主……”

没等她说完,卓立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拜托!你再说我快喷血了!”

姜文君愕然:“这……这怎么就让你喷血了?”

卓立见姜文君像真生气了,看看一旁的母亲,连忙作休战状:“得,世道在变嘛,其实每个人都想秀秀自己,挺好的,真的。”看看照片,又看看姜文君,问:“他们给你擦口红了吧?”

姜文君让继子这么问了一句,气的快吐血了。

“卓立你有完没完?”说完儿子,又对丈夫说:“别理他!你越理他他越来劲儿,呃,挂卧室吧?”

姜文君看了眼卓立,有点心虚地问:“真挂呀?”

卓立赶紧接话:“挂!怕什么?最重要的是照的太不像你了,完全可以安心给大家看呀!赫赫!”

姜文君更崩溃了。

芦苇连忙打岔:“吃饭!吃饭!”

晚上,芦溪坐在床头看着一本育儿书籍。床头的电话响了。一听是姐姐打来的,她无精打采的声音传了过来:“姐是你呀,还好吧……他?到这会儿还不着家呢#旱是客户的事儿,可总觉得他像是心里有鬼似的!哎姐,怀孕的女人是不是特多疑呀?……好了我知道了,我心平气和还不成吗?”

姜家厕所多故事。姜文君在漱口的时候,卓立走来,看见他,刚要转身,姜文君开了口:“小便?没事儿,都大老爷们儿,怕啥?”卓立想了想,关门儿,背对着姜文君小便。

父子俩沉默片刻。姜文君解释地说:“你以为我想拍那婚纱呀?你妈她非拍不可!

你说,一个女人一生也就这一刻做回真正的主角吧?我不拍行吗?不拍的后果我能够想像:这将成为你妈批判我的最佳借口!花几千块钱受几小时的罪和被你妈唠叨一辈子,你说我选哪个?所以,我比你妈还坚定地说:拍,一定要拍,而且要拍好! ”

卓立按下冲水,转身向着姜文君说:“看那照片,能想像你年轻那会还挺帅嘛。”

姜文君傻眼儿了,回过神儿来,卓立已出门。寻思卓立的话,姜文君凑近镜子很受用地端详自己,摸摸下巴,微笑。

第一节

快到交班的时候,芦苇终于忙里偷闲喝口水了,在饮水机前接水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杜锦波打来的,说晶晶又晕倒了。

还是上次检查的那个大夫,芦苇、杜锦波带着晶晶过来,那大夫向芦苇说:“你妹夫要这么不放心,那就再做一个颈动脉压迫试验和核磁共振吧,说实话我是不主张做的。”

杜锦波急切地打断:“做吧,能做的都做,我怕有什么问题没查出来。”

到了芦家,芦父芦母、芦溪、姜文君和杜锦波都坐在沙发上,几个人面色焦虑地等着,一会儿,芦苇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大牛皮纸袋。杜锦波首先迎了上去问:“怎么样?”

“什么问题都没有。”众人都松了一大口气,旋即又都是一脸的困惑。芦苇换了鞋进屋,从牛皮纸袋里拿出核磁共振的片子和报告递给芦父。“爸您看看吧。”

芦父认真地审视着片子,点头:“是没问题。”“这不奇了怪了吗?”芦溪纳闷,嘀咕了一句。一家子都沉闷了,各自犯愁。

芦苇安慰杜锦波:“锦波,你别担心了,我看就是生理性的,过一阵儿就好了。”杜锦波看看芦溪,欲言又止,终于哑声道:“这都第四次了。”众惊怔,一起看着他。

“每回一晕倒,学校就给我打电话,我就赶着去把晶晶接回来……送我妈那儿。”“你最近老说见客户原来是去干这个!?”芦溪的声音明显带着怒意。

“你不正保着胎吗?我怕你一急出点什么事儿,再说晶晶也还不知道你怀孕的事儿,她要住咱们家,准知道,我想缓一缓再慢慢跟她说。每回在我妈那儿住一夜,看她啥事没有,我又给送回学校,可不出两天学校准打电话说又晕了……食堂、教室、操场,哪儿都晕过,说倒就倒!”

众人惊怔,面面相觑。芦父疑惑地自语:“这种病例,我当那么多年大夫,还真没遇上过……”

姜文君忧心忡忡地问岳父:“不是得了什么怪病吧?”芦苇瞪了他一眼,他赶紧闭嘴。

晶晶和雨澄坐在书房聊天,芦苇端着一盘糖果想给她们送进去,轻轻地把书房门推开道缝,刚要进去,听到了晶晶的声音:“……最看不来她那娇滴滴的样子,什么了不起嘛,不就怀了个小孩儿吗?我看满大街都是大肚子,别人也没让人陪也没让人成天接送……还有我爸,在她面前就像个哈巴狗……以前还跟我说呢,他不要弟弟也不要妹妹,就要我一个,都是骗人的……”

芦苇一脸的惊骇,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转身走了出来,对父亲问:“爸,你普洱茶放哪儿啦?”

芦父闻言,起身走了过来。

听完女儿的话,芦父如梦初醒:“有些孩子会以躯体疾病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愿望……我们早该想到了……”

芦苇沉吟:“爸,这事儿先别跟芦溪说,我下来跟锦波先谈谈。芦溪是个急性子,我怕她……”

芦父叹息一声:“你是对的。这事儿得好好处理,弄不好,会伤了大家的感情。”

茶室里,芦苇、杜锦波和姜文君坐在一起,听完他们的诉说,杜锦波大惊失色:“你们是说晶晶她……装病?”

芦苇点点头:“我咨询了我们医院的心理医生,他说在住校的孩子里,有时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常表现看起来是身体的疾病,实际上是心理问题。原因是住校的孩子离开了父母,情感上得不到应有的满足。”

姜文君接着说:“学校再好,不是自个儿的家,老师再好,不是自个儿的爹妈。”

“晶晶还小,不能没个家,之前她老是跟爷爷奶奶在一起,心里就有阴影,听说芦溪怀了孩子,她更没有安全感了,她是在用‘晕倒’的方式表达她的愿望:我想和爸爸在一起,我不想被爸爸、继母和即将出生的弟妹抛弃!”

杜锦波痛苦万分,打着自己的头:“我这个当爹的太混账了,孩子真可怜……”

姜文君把他的手拉下来:“你别急,我们商量了,先让芦苇跟她爸妈找芦溪说说,做做她的工作。”

“你们的意思是?”芦苇语气坚定地告诉他:“我跟文君都认为,是该让晶晶回家的时候了!”

在芦苇夫妻找杜锦波谈话过后,芦苇、芦父芦母把芦溪也带了过来。芦溪吃惊了:“太恐怖了这孩子!我说嘛,她的心机比大人都深。”

芦苇耐心地向妹妹说:“你不觉得她可怜吗?孩子很弱势,她没能力反抗父母,周围也没人能够倾听和帮助自己,她只有用这种方式提抗议,引起你们的重视。”

芦溪想了想,不说话了。

芦父语重心长地劝着小女儿:“婚姻不是一个那什么……噢,party,你跟锦波结婚这么久了,他有个女儿你不能老是视而不见呀!婚姻中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担子和责任,如果你一味地逃避,你觉得这个家能长久吗?”

芦母感叹:“晶晶这孩子真可怜,你说她能想出这么一招……怪难为她的,她心里多想回这个家啊?你真忍心把孩子拒之门外?”

芦溪看着眼前的三人,迟疑片刻,说出了心里话:“其实我心里也觉得这么着不是个事儿!我这个人跟谁都好相处,还有点自来熟。可就是跟她女儿怎么也亲不起来。快两年了,我也和她玩儿也一块吃饭还陪她写作业什么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不愿意拿眼睛看她,我可以和和气气地跟她说话,但就是不愿意正视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打心眼里不亲她……我是不是很坏啊?”

三个人面面相觑。

“听我一句话,你要是还想要这个家,就把杜晶晶接回来!寄宿学校绝对不能待了,要再待下去,准出事儿!”芦苇拉了妹妹的手,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芦母也赶紧帮腔:“你姐姐说得对。以前没弟妹还好说,等你生了,弟弟或者妹妹跟着你和锦波,她却住寄宿学校,你说孩子心里能没有阴影?甭说孩子了,别人会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们家的人?”

“与其等孩子生下来再接她过来,不如现在就接。趁你怀孕保胎时跟她磨合磨合,也让她慢慢接受你肚子里的弟弟妹妹……”芦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沉吟。

晚上到家,芦溪靠在床头看婴儿书。杜锦波拿着水杯进来,从床头柜上的药盒里倒出药,递给芦溪,将水杯喂到她嘴边,芦溪吃了药。

“今天感觉怎么样?”“还好吧。”稍顿了一下,忽然说:“明天就去给晶晶办转学手续吧。”杜锦波愣了,又惊又喜地看着芦溪。

“寄宿学校那边儿能退多少钱算多少,不能退咱们也认了。九中这边儿应该没问题吧?晶晶本来就是从这儿转走的嘛,我姐说了,让还转回雨澄那个班,小姐妹好有个照应。”

杜锦波呆了呆,上前将芦溪揽进怀中。芦溪静静地贴着他,带着哭腔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坏……我会努力做,可我要做不好这个后妈,你别怪我啊。”

杜锦波喃喃地哄着:“不怪你,不怪你……”

办完手续,杜锦波往自己车的后备箱放晶晶的行李,晶晶背着书包站在旁边看着。他微笑着向女儿招呼:“上车吧。”

父女俩上了车,晶晶坐在副驾驶座上,二人系好安全带,汽车驶离了寄宿学校,晶晶表情一阵轻松,默默回过头去,看着向后退得越来越远的学校的大门,直到大门只剩一个小点儿,才转过身来。

一阵沉默,倒真像是刑满释放。突兀地,晶晶问:“阿姨什么时候生?”

杜锦波怔了怔:“预产期是 8月中旬。”

杜晶晶喃喃地说:“狮子座。 ”

“是吗?”杜锦波轻松地问女儿:“你对星座还有研究啊?狮子座好不好啊?”

晶晶似笑非笑地答:“当然好了,王者的星座嘛。 ”

杜锦波高兴地看看女儿,语气温和地说:“晶晶,这回可是芦溪阿姨主动提出为你转学,让你跟我们一起住的。 ”

“哦?”

“以后你要多懂点事儿,多体贴芦溪阿姨。她现在怀着小孩儿,医生说她的身体情况很容易流产的,所以我们不能让她受累,也不能让她受刺激……”

杜晶晶很专注地听着。一路无话。

第二节

到了家,杜锦波和晶晶进屋。杜锦波拿着几包行李。芦溪从里面迎了出来。晶晶主动地冲她打招呼:“芦阿姨好。”

芦溪怔了怔,高兴地笑了:“路上很顺吧?挺快的呀!”说着去接晶晶的书包:“给我吧!”

晶晶很客气地推辞了:“阿姨我自己来吧,爸爸说你不能拿重东西。”

芦溪很是意外,杜锦波看女儿懂事,很是开心、欣慰。

芦溪忙向晶晶说:“房间都收拾好了,去瞧瞧!”

晶晶推开门进来,四下打量,房间用粉色系列为主,点缀着一些小花,床单被罩,都是女孩喜欢的卡通形象的布料缝制的,床头的布娃娃有大有小,过生日时拍的那套写真集放在桌子上,照片中她甜甜地笑着。房间显然精心布置过,很整洁也很温馨。

芦溪走到她身后:“喜欢吗?”晶晶点了点头:“喜欢。”芦溪回头看看杜锦波,高兴地笑了。

放好东西,一家人出来吃饭,杜锦波举起饮料杯子:“来碰一碰,庆祝我们一家人团聚。 ”

芦溪赶紧举起杯子,晶晶略一迟疑也举起杯子。三人碰杯,各自喝了一口。开始吃饭。杜锦波给芦溪夹了一只虾放到碗里。芦溪撒娇地嗔着他说:“知道我不爱吃这个,我就喜欢青菜。”

“那可不行,你不是怕长胖吧?我告诉你呀,现在不是你减肥的时候,不是你吃,是我儿子在吃。”晶晶神色黯然低下头去。杜锦波感觉到女儿的失落,忙夹了一块烤鸭在她碗里,说:“晶晶最爱吃烤鸭的皮儿了,是吧?”“谢谢爸爸。”晶晶语气礼貌,但却疏远。杜锦波略略一怔,想调节一下气氛,笑问女儿:“哎,晶晶,你想阿姨给你生个弟弟还是妹妹呀?”

晶晶看了眼芦溪,努力挤出一点笑:“弟弟吧。”芦溪一听,乐哈哈地说:“真的呀?我也想给晶晶生个弟弟,这样咱们家品种就齐全啦。”

杜锦波笑得合不拢嘴:“就这么说定了,生个弟弟!”“瞧把你美的!”晶晶来回看着两人的脸色,拿起饮料杯一阵猛喝。

安顿好晶晶,芦溪和杜锦波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芦溪蜷在杜锦波怀中。

“晶晶就是想跟我们在一起,以前闹点情绪什么的,根子还在这儿。早知道早点接她过来了。咱们一家子早就热乎乎地在一块儿了,也不会发生那么些事儿……这下好了,孩子的心总算定下来了。”

芦溪笑笑,没吱声儿。杜锦波轻轻地、满足地摩挲着她的肚子,感慨地:“我儿子来得太及时了,是我儿子让咱们一家人终于在一块儿了!”

芦溪忽道:“晶晶突然变得那么懂事儿,我还有点不习惯呢。”

杜锦波责备地说她:“你看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不懂事的时候觉得生气,现在孩子这么懂事了,你又觉得不习惯了,你呀……”

晶晶重新回到九中,雨澄高兴极了,趁着教室没别人,两个小姐妹开开心心地说着私房话,说着分开后的日子。

听完雨澄的话,杜晶晶问:“就给你送回伞,教你用一下卫生巾,你就打算认她当妈啦?你也太没出息了。”雨澄不说话,转头看着别处,算是默认了。

杜晶晶接着逼问:“你认了新妈,会不会忘了死去的妈?”

雨澄愣了,看着晶晶。“你受骗了!别忘了你的后妈是我的后妈的姐#糊们是一路货!唯一不同是我的后妈她不会装,她跟我爸结婚时就宣布不要我!”

“她不是接你回家了吗?”雨澄没那么多的心思,直接开口问她。

晶晶切了一声,说:“那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我不晕倒,他们永远不会接我回家。”

雨澄用有些崇拜又有些畏惧的眼神看着晶晶:“你真厉害,会装晕倒让他们接你回家。”

“哼,她从前骗我爸说她不要小孩儿,现在怎么又要了?我现在不占领那个家,等有了弟弟妹妹我爸还会喜欢我吗?你都没看见我爸那样,他现在心思都在她肚子里那个小孩儿身上!”

“你不喜欢小孩子啊?我觉得挺好玩儿的。”“我也喜欢小孩儿!我就是讨厌她生的小孩儿!”

一阵沉默。

雨澄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声音有些虚弱地说:“我还是觉得芦苇阿姨不像装的……”

“绝对是装的!你太容易上当了!世界上没有一个后妈会对别人的孩子真好!而且一个人只能有一个妈,你认了后妈就是背叛了亲妈!你妈在地下都看着呢,她一准儿会伤心的!”晶晶的口吻不容置疑。

想起自己背叛死去的妈妈,雨澄震撼了,被这句话打击的老久没回过神来。

放学回到家,雨澄坐在书桌前,看着面前冯丽萍的照片出神。

芦苇端着一盘生花生给雨澄送过来,到门口,看见雨澄看母亲的照片,微微一愣,站下了。雨澄听到动静,回头见是芦苇,没有说话。芦苇走了进来,将生花生放到雨澄面前,柔声问:“饿了吧?等一会儿就吃饭了。阿姨把升血小板的药给你停了,以后咱们主要靠食补。来,吃点儿生花生,又能填肚子又能升血小板。”

雨澄碰上芦苇温润的目光,心有所动……突然,她想起晶晶的话,掉开了目光,雨澄淡淡地说了句:“我不喜欢吃生花生。”

芦苇愣了愣,旋即耐心地劝:“咱们拿它当药吃好吗?”雨澄语气生硬了起来:“我不吃!”芦苇呆怔,奇怪地看着雨澄,想说她两句,又忍住了,片刻,对她说:“好吧,那你写作业吧。”声音里有些落寞,然后起身端着花生出去了。雨澄心有不忍地看着她的背影,眼圈红了。

芦苇系着围裙在收拾碗筷,一面收拾,一面琢磨着雨澄的反常,显得心事重重。姜文君走进来,在一旁帮忙,关切地问她:“今儿你怎么啦?像有什么事儿?”芦苇忙掩饰:“啊,没事儿。我来吧。 ”看他把洗好的碗又刷了一遍,芦苇夺过他手里的东西,又嗔怪地笑着对他说:“越帮越忙。”

“那我上网看看股票去,今儿涨了。”见他出去,芦苇长叹一声。

放好碗筷,拿起抹布走了出去。

雨澄坐在桌前看着母亲的照片出神。

姜文君从门口经过,见状,走了进来低声问:“又在想妈妈了?”

雨澄看一眼门口没人,略一犹豫,小声说:“明天是妈妈的生日。”

姜文君愣了愣。雨澄责备地对他说:“爸爸都给忘了吧?”

姜文君温和地问:“你想做点什么吗?”

“我……我想去妈妈的坟前看看……还想给妈妈过一个生日。”

姜文君愣怔:“给妈妈过生日?”雨澄又看看门口:“爸爸怕阿姨不高兴?不让她知道就是了。”

姜文君想了想:“阿姨不会有什么的。 ”

“可我不想让阿姨知道。这是我、爸爸和妈妈之间的事儿。”雨澄坚持。

姜文君看着女儿,寻思片刻,想起什么:“明天正好阿姨值班,哥哥也要上他爸那儿。”

雨澄点点头。

放下鲜花,雨澄和姜文君站在墓前。雨澄红着眼圈儿,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精致的贺卡,放到鲜花旁边。“还给妈妈写了生日贺卡呀?写的什么?爸爸能看吗?”雨澄摇摇头。姜文君不再坚持。“爸爸有打火机吗?晶晶说要烧掉贺卡,妈妈才能看见……”

姜文君摸出一个火机,温和地说:“这儿不让烧东西。”雨澄四下看看,指着不远处说:“那边儿有个铁桶,我去拿来。”姜文君点点头。雨澄离开,姜文君手伸到贺卡上,又收回来,最后,还是拿起贺卡,打开看了一眼,很快放回原处。

雨澄拿着铁筒回来,打燃火机,将贺卡点着,放进铁筒,父女俩看着贺卡烧成灰烬。

卓立没在家,芦苇刚要出门上班,同事打来电话想换个班,她答应了,左右看看无事,遂约了妹妹出来做美容。做着面膜的时候,芦溪提议:“待会儿一起去吃西餐吧。”

“算了,你现在也少在外面吃,当心染上什么病。待会儿逛会街,我买了东西想早点回去。”

“姐夫他们不是上雨澄奶奶家了吗?又不回来吃晚饭。”

“我明儿要值班,想给他们烧个排骨什么的放冰箱。我不在,姜文君就知道给孩子煮冰冻饺子!”

芦溪不满地嚷嚷:“自个儿拉人家出来的,也不好好陪陪人家,贤妻良母!”

第三节

桌上放着生日蛋糕,蛋糕上插满了小蜡烛,另有几样熟食和饮料,还整整齐齐地摆着三副碗筷。雨澄正在点蜡烛。姜文君在一旁情绪复杂地看着女儿。

“替你妈许个愿吧!”雨澄点完蜡烛,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地许愿。

正在这时候,门开了,芦苇拎着好些蔬菜水果走了进来,一进门看到他们父女俩,觉得意外。父女俩乍一看见芦苇,也吃了一惊,愣在那里。

“怎么回来了?”进来一看餐桌,又问:“买这么多吃的?”看见摆了三副碗筷,更觉得意外:“咦,你们怎么知道我换了班啊?这蛋糕……谁过生哪?”

雨澄垂下了头。姜文君显得有点不自然,看一眼雨澄:“啊,谁也不过,就是雨澄馋了,想吃蛋糕。”芦苇想了想,笑道:“吓我一跳,以为我忘了谁的生日了!”看着蜡烛,疑惑地问:“没人过生还点蜡烛呀?”姜文君慌忙解释:“卖蛋糕那儿送的,点着好玩儿呗。”

芦苇释然,她走进厨房去放东西,很快又走回来,高兴地坐下,扫视餐桌,“我还真有点饿了。芦溪拉着我逛了半天儿街,大着个肚子,还那么能逛!”父女俩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姜文君坐下,雨澄却愣愣地站着看着芦苇没动。芦苇拿起面前的筷子刚要夹菜,雨澄欲言又止,半晌,嚅嗫地说:“你坐的是……妈妈的位子……”姜文君想制止女儿已来不及了。芦苇愣怔,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明白过来,向姜文君问:“是她的生日?”

姜文君默默地点了点头。芦苇怔忡了一会儿,慢慢放下筷子,起身走进了卧室。雨澄望着芦苇的背影,含泪看着父亲:“我说错话了……以前吃饭……妈妈都坐我左手边的……”

姜文君安抚地拍拍女儿,柔声劝:“没关系,爸爸去去就来。”

芦苇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姜文君走到她身后,小心地开口:“对不起,孩子她……她记着她妈的生日想替她过个生,怕你多心,才没跟你说。”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雨澄她没有错,错在你!你这样藏着掖着的我才要多心!”“对不起。”“你要再说‘对不起’,我就跟你急!”

姜文君僵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了。芦苇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想了想:“我去我妈那儿坐会儿。”姜文君连忙说:“不用,一块儿吃吧。”

“算了,我在这儿,孩子会不自在。”“你看你,还是多心了。”“没有,真的没有。行了,过去吧,别让雨澄等久了。”说的虽然轻松,但听得出,她有些言不由衷。告诉了雨澄一声,芦苇拿起包穿上鞋匆匆走了,雨澄看看爸爸,说:“她生气了。 ”

姜文君安慰地对女儿说:“没有,她有点儿怪爸爸瞒着她。来,坐下,没关系的,阿姨不会放在心上的。”父女俩重新坐下。姜文君拿起桌上的鲜橙多,分别给三个杯子倒了些饮料,然后端起杯子,示意女儿也端起杯子。

“丽萍,我和雨澄在为你过生呢,你在那边儿一切都好吗?我们都很想念你……”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雨澄的脸颊滚落下来……姜文君替女儿擦了眼泪:“不要哭,妈妈不希望你哭,妈妈想看见雨澄笑……刚才替妈妈许愿许了吗?”

雨澄看看父亲,姜文君鼓励地冲她点点头。雨澄重又双手合十,默默地许愿,然后鼓着腮帮吹蜡烛,姜文君也帮她吹灭蜡烛。然后雨澄有些笨拙地切好蛋糕,装进小盘儿,将第一份放到了母亲的位子上,然后将第二份放到爸爸跟前,最后是自己的那份。

姜文君看着女儿的动作,眼里闪动着泪光。

大街上,芦苇独自走着,心绪有些纷乱,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去了父母那里,到了娘家,她把一腔的委屈对着父母诉说: “……我以为一切都好了,从此一帆风顺,没想到……”

芦父劝女儿:“这件事你换个角度想想?孩子给她妈过生,说明她懂感情,是个孝顺的孩子,只要你真心付出,将来她对你也会有孝心的。”

芦苇:“她叫我一声‘阿姨’,我都乐疯了!我觉得吧,她叫的虽然是‘阿姨’,其实心里已经开始拿我当妈了。”稍顿,又续道:“看来她的妈妈是没人能替代的,也许这辈子她都不会拿我当妈……血浓于水呀!”

“别那么悲观,你才跟她相处多久呀?”芦母也替女儿宽心。

芦父又接着劝:“换句话说,她能拿你当阿姨,尊敬你爱戴你,也不错呀,退一步想,天高地阔,啊!”

芦苇静静地寻思着父母的话,待了会儿,看时间差不多,告辞往回走。

到家雨澄已经睡了,芦苇在抹晚霜的时候,姜文君坐在床边沉思了一会儿,略一犹豫还是决定说出来:“今天去上坟,雨澄给她妈妈写了张生日贺卡。 ”

“这孩子,这么有心呀。”“不让看,我偷着瞄了一眼,你猜写着什么?”芦苇转过头来,用目光询问他。“大概意思是说,我不会背叛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姜雨澄的妈妈只有一个。”

芦苇略一寻思,恍然大悟:“我就觉着这些天她对我忽冷忽热的,原来症结在这儿!这孩子,以前担心我这个后妈会夺去她爸爸的爱,现在又担心她和我关系好了,是对死去的妈妈的‘不忠’ ……这孩子,心思这么细腻呀……”

“这孩子表面粗,内心很敏感……我们都别太性急,你看我跟卓立还没你们磨合得好呢,你自己不是说了吗?路还长着呢。 ”

“我知道,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想通了就没事儿了。”她掀开被子上床,姜文君开始看报,她却开始显得心神不宁起来。像是不经意地,芦苇开口:“有件事想跟你说。”

姜文君答话:“说呀,干吗吞吞吐吐的?”

“这个月月经推迟了十几天了。”稍顿,又强调了一句:“我一直很准的。”

姜文君放下报纸,紧张地看着她:“我们不是采取措施了吗?”“也许哪个环节出问题了。”“也许是虚惊一场呢?我听说有时候会推迟的。”“你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这事儿呀,八九不离十了,明天我就去查查。”又半是抱怨地说:“你说芦溪怀就怀吧,我凑什么热闹呀?四十了,还是个护士长,犯这种低级错误,真丢人!呃,你可谁也别说啊,丢死人了。”

姜文君笑笑,故意逗她:“你就没想过再生一个?”芦苇打了他一下:“你想生啊?”姜文君摇摇头:“咱们有儿有女的,我挺满足,我是怕你想生。”

“我想生政策也不许呀!”

第二天,姜文君打电话过去一问,芦苇的预测是真的,她又怀孕了。

晚上到家,俩人关在房里商量,芦苇说:“没事儿,找个休息日,晚上悄悄上妇产科,找个熟悉的大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谁也不会知道。”

“那怎么行?好像做了这个手术,得休息一星期吧?”

“回头我就跟科里说我重感冒,休息个三五天就没事儿了。”

“那就找周末,连着周末的两天假,好好养几天。别伤了元气。”

“知道了,啰唆。”

姜文君想到什么,商量着问她:“好久没上我妈那儿了,明儿雨澄要过去,要不咱一起瞧瞧她去?”

芦苇爽快地应下了:“我也正这么想呢。”

“你不怕我妈那脸色难看?”

“怕也没办法呀?谁叫我嫁给你呀?哎,我觉得吧,你妈对我的态度还是在变……上回我去她绷着个脸,心里还是挺受用的。”

“看出来啦?”姜文君一乐。芦苇白了他一眼:“我又不傻。 ”

到了第二天,姜文君和芦苇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外走,芦苇边收拾边喊:“雨澄快点呀!怎么出个门儿这么慢呀?”

姜文君想起什么,看看里间,凑到芦苇跟前低声嘱咐:“哎,你怀孕的事儿千万别给我妈知道啊。 ”

芦苇怕孩子听见,瞪了他一眼:“不是讲好了吗?我妈我都不让知道,还用你交待?”

“我是怕你无意中露出什么蛛丝马迹。我妈嘴上不说,也心疼雨澄,可一看见街坊抱孙子,她那个眼馋哪,我怕她要知道了,节外生枝弄出点儿事儿来。”

芦苇吐了下舌头:“那我就更不敢找死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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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芦溪的胎位一直不稳,大夫让她在家休息,虽然怀孕,可她对自己的仪表,却是一丝不苟,她放下喝了一大半的牛奶,坐在梳妆台前,有些苛刻地审视自己的脸,开始了每日例行的皮肤护理。拍了点儿水在脸上,在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里找着什么……找了半天没有,她皱了皱眉,抓起一旁的手机打电话。

“哎锦波呀,你帮我顺便带瓶精华素回来,哎呀你一问就知道了嘛!仁和一楼的化妆品柜,我告诉你牌子啊……”

晶晶在自己房里写作业,芦溪斜靠在沙发上看育儿书。门响了,杜锦波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好些吃的。

“怎么才回来呀?肚子都饿瘪了!”

“你那牌子的精华素断货了,我跑了几个地儿才买着!”说着,从包里掏出来递给她:“是这个吗?九百多这一小瓶!我看这化妆品比药还好赚呢!”

芦溪看了看:“还好没买错。”

杜锦波拿出一包点心递给她:“你最爱吃的,刚烤出来的法式牛角包!”芦溪拿起一块吃起来。

“晶晶呢?”芦溪努努嘴:“在她屋。”

杜锦波撸了撸袖子:“那我去把这鸭子先炖上?”

芦溪又赶紧补了一句:“炒点青菜啊!”

杜锦波犯愁地和她商量:“要不咱们请个小阿姨吧?我怕我照顾不好你。”

晶晶小心地打开房门站在门口听着。芦溪皱眉:“小阿姨住哪儿呀?咱们家有多的房间吗?晶晶占着一间,剩下的那间儿我要赶着布置儿童室呢。”

“在客厅搭个折叠床,早晨给收起来,别人家不也这么过吗?”

“别人是别人,他们不讲究生活质量,那我还得讲究呢!这客厅花那么多工夫装修,回头再摆个床成什么了嘛!再说我最不喜欢屋里挤啦!”

“那阿姨早晚不得请吗?”

“先忍耐几天嘛,要请也得请个好的,讲卫生的!”

杜锦波叹息一声,拿着东西往里边走。杜晶晶慌忙从门口闪进屋里。

吃了几口面包,芦溪想起什么,拿起装面包的纸袋向杜晶晶的屋里走去。晶晶在桌前写作业。芦溪拿着面包进来对她说:“晶晶,尝尝你爸买的面包,这可是五星级酒店的正宗法式面包,和外边儿的味儿不一样。”

“我不喜欢吃面包。”晶晶头都没抬。

芦溪僵住,转身欲走,忽然看见写字台上有一个化妆瓶,呆了,上前拿起一看,声音高了起来:“我到处找我的精华素,是你拿了呀?”摇了摇瓶子,问:“怎么……都没了?我不还有大半瓶儿的吗? ”

杜晶晶转过身来想说什么,一抬头瞥见父亲站在门口,她一付可怜兮兮又害怕的样子,低声嗫嚅:“我以为这是擦手的……”

芦溪声音尖利地叫起来:“你拿这么高级的东西来擦手?这一瓶儿得一千块哪!都给你糟蹋啦!小姐,你可够奢侈的!你……你怎么不打招呼就乱拿我的化妆品呢?”

晶晶吓得身子一缩,眼里含着泪:“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杜锦波看着芦溪的背影,表情愠怒,想冲她说什么,芦溪已转身,看见杜锦波她愣了一下,板着脸经过杜锦波的身旁径直走出去。杜锦波看着楚楚可怜的女儿,心疼不已。晶晶用发抖的声音对他说:“爸爸,我惹阿姨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

杜锦波拍拍女儿的手:“没事儿,没关系。以后你要什么东西,就跟爸爸说,爸爸给你买,阿姨的那些化妆品也不适合小孩子用,记住了?”

晶晶含着泪点点头。看着爸爸走出去,晶晶昂着头,倔强地看着外面,眼神冰冷中带着一丝快意。

芦溪穿着睡衣坐在梳妆台前,往脸上拍杜锦波买的精华素。杜锦波从外面进来,默默地端详着她的背影。杜锦波站到她身后:“……你以后能不能别那样跟晶晶说话?”

芦溪愣了,停止手上的动作,从镜子里看着杜锦波:“我怎么啦?”

“这孩子自尊心挺强的,她又不是故意要糟蹋东西……我跟她妈都没那样跟她说过话,你看你把她吓得,我还是第一次看她吓成这样,小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出来了!”

“你也太夸张了,她要真胆儿小,会随便用我的东西?”

杜锦波语气陡然激烈:“你的东西有什么不能用的?她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你要她像个……像个农村来的小阿姨,啊?见什么都不敢碰?”

芦溪气得怔怔地看着杜锦波,声音有点带哭腔:“你女儿会是什么小阿姨?你有没有搞错呀?我就说了那么一句,你居然就不依不饶的!你说,一个有教养的女孩子,用别人的东西是不是该说一声儿呀?”

杜锦波冷笑一声:“别人?你心里一直拿她当别人#糊要是你生的,碰了一下你的东西,你会有这么大动静儿吗?”“我哪儿有那本事呀?能生出这么大一个女儿?”

杜锦波还想说什么,又有所顾虑地打住了,他沉着脸上床,看报,片刻,又小声说:“算了,你也别生气了,我就是觉得晶晶刚跟我们在一起,你别一上来就跟她把关系搞僵了。 ”

芦溪不吭声,一个劲儿往脸上拍着化妆品……晶晶站在他们卧室外,听着父亲和继母的争吵,一直到没了声音,才轻轻走回自己房间。

和晶晶的相处并不好改善,芦溪约了姐姐出来逛商场,她们四处逛着。芦溪不时地拿起一条连衣裙在自己身上比划。

芦苇不以为然地:“还是买孕妇裙吧,你那肚子说显就显了!买这个能穿几天哪?生了孩子一年那肚子能不能收回去都难说,到时候这裙子早过时了。 ”

芦溪在镜子跟前转动着身子自我欣赏:“不是还没显吗?能穿几天算几天吧!不想穿孕妇裙,一点腰身都没有。好久没在单位亮相了,我可不想让别人看见一黄脸大肚婆!哎,这条怎么样?”

芦苇端详了一会儿:“还行吧,不过这是收腰的,你穿会不会紧呀?你那腰可是比从前粗了啊!”

芦溪白了姐姐一眼:“我怎么不觉得?我还就买这个!”

芦苇摇摇头:“你呀就是个花钱的主,晶晶现在跟你们一块儿住,肚子里这个也要出来了,你也替锦波省着点儿!”

芦溪不高兴了:“姐,你是不是更年期了?你烦不烦哪?”

逛累了,走到一间咖啡屋,姐儿俩在一角坐下来,芦溪将刚买的裙子放到一旁。

芦苇向服务生说:“来壶果茶吧。”见芦溪想说什么,忙道:“你现在少喝点咖啡!咖啡因对孩子不好。”

芦溪苦着脸:“知道了,妈!”服务生说了声请稍等离开了。

芦苇端详着妹妹,关切地问:“最近和晶晶处得怎么样?”

芦溪脸色一阴,摇摇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郁闷……”

芦苇疑惑地看着她,芦溪抬头看着姐姐,迟疑片刻。

“我怀疑她在偷钱。”芦苇大惊:“这怎么会……”

服务生送来了果茶,摆好茶具离开。芦苇盯着芦溪等下文。芦溪给两个杯子倒上果茶,缓缓地开了口。“这些天我不是门儿都没出吗?钱包里两千块钱就没动过,可前两天我忽然发现少了两张……”

芦苇沉吟:“可能是你什么地方用了钱给忘了,我就常发生这种事儿……”

“我怕冤枉了人,就又放进去两百凑成个整数。你猜怎么着,过了两天又少了两百!”

“会不会是锦波拿了?”

“不可能#蝴从来不碰我钱包的。姐,你说这事儿让人郁闷不郁闷?”

芦苇想了想:“也别忙着下结论,毕竟你没亲眼看见晶晶在你钱包里拿钱哪!”

第五节

晶晶背着书包放学回家,一眼看见沙发上放着芦溪的手提包和一个精美的装时装的纸袋。她看看里间没动静,慢慢走上前,从纸袋里抖出了一条连衣裙,默默地端详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商标牌上的价格,表情一凛。

逛街是个体力活儿,芦溪回家扔下东西先躺下睡着了,睡醒了打了个呵欠,慢慢坐起身,向外面走去。到门口忽然站下了——晶晶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她的钱包正往外抽钱呢。听到动静,晶晶抬起头来,看见了芦溪,两个人大眼对小眼,晶晶的脸涨得通红,但旋即又露出一脸倔强的表情。

芦溪慢慢走上前去,从她手中拿过自己的钱包。

“第三回了吧?”

晶晶愣怔无语。

“我没你想的那么糊涂,我的钱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房门响了,杜锦波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二人。“怎么啦?”

晶晶一看见父亲,顿时像矮了半截,“呜呜”地哭起来,杜锦波慌忙跑上前来。

芦溪快气疯了:“你还好意思哭?你自己跟你爸说,你干了什么?”

杜锦波对芦溪的态度有些不满意,瞪了她一眼,和颜悦色地向女儿:“怎么啦?晶晶,别哭,好好跟爸爸说,啊!”

晶晶伤心地抽泣着,断断续续地:“我放学回来……芦溪阿姨在睡觉……晚饭也没做……老师让我们晚自习交……交80块资料费……我也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回……怕迟……迟到,我就……就在阿……阿姨的钱包里……拿……拿了一百块钱……想……想下晚自习再……再跟你们说……”

芦溪气得七窍生烟:“撒谎!你这是第三次在我钱包里拿钱了!那你说说,前两次你都干什么了?为什么拿了又不说?”

晶晶哭着,一脸无辜、无限冤屈地看着芦溪:“我没拿过,阿姨,是不是你记错了?我没钱可以问爸爸要的,爸爸从来不克扣我的钱的……”

芦溪脸色铁青:“你拿了!”杜锦波忽然大喊一声:“别说了!”芦溪噤声,愣愣地看着杜锦波,杜锦波不看她,从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爱怜地为晶晶擦去眼泪。“别哭了,爸爸给你钱。以后要用钱跟爸爸说,啊!”

他从钱包里拿出两百块递给晶晶,看了看表:“爸爸今天回来晚了,来不及做饭了,你自己去买个汉堡凑合一顿,赶紧去上晚自习吧,剩下的钱你揣着,防着有急用。 ”

晶晶抽泣着:“谢谢爸爸。”她拿起书包,慢慢地走了出去。杜锦波看着女儿瘦瘦小小的背影,眼圈红了。

夫妻俩一阵沉默。芦溪沉着脸往里边儿走去。

芦溪坐在床边气得浑身微微颤抖。

杜锦波站在门口。“我们得谈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杜锦波气急败坏地:“你……你怎么能怀疑我女儿是贼?怎么能?”

“她就是个贼,如假包换的贼!捉贼捉赃,她被我抓了个现行!”

“你没听见她解释吗?”

“哼,她撒谎技术一流,临时编个借口就能把你骗得团团转!也这是你这个弱智能被她这么骗!”

杜锦波沉默片刻,忽然走进屋抓起电话拨了个号。“苇姐是我,雨澄在吗?我问她点事儿。嗯,好,……雨澄,表叔问你个事儿,今天老师是不是让教 80块资料费啊?有这回事儿啊。好,我随便问问,有空过来玩儿啊!”

挂断电话,冷冷地看着芦溪:“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芦溪愣了愣:“有!这不是第一回了,我钱包里先后少了有四百块钱!我没诬陷你的宝贝女儿!”

杜锦波不相信:“那能说明什么?你这人向来大大咧咧丢三落四的,完全可能弄错嘛!”

“我告诉你杜锦波,甭管你信不信,这是事实!”芦溪就不明白了,明明是自己有理,可怎么说不清呢。

杜锦波质问:“问题是晶晶为什么要拿你的钱?她完全可以跟我要啊!我对她总是有求必应的!这说不通嘛!”

“我只能说她有病!也可能她拿我的钱能得到一种快感吧?你看好莱坞有个女影星片酬上千万美金,还在商场偷内衣呢!”

杜锦波回敬道:“我看你才有病呢!疑心病!”

可这件事情并不是结束,这天,杜晶晶背着书包,从冰箱里拿了一听饮料,一个转身,见芦溪正站在身后冷冷地看着她。晶晶脸一沉,高傲地仰起头。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晶晶想了想:“告诉你也没关系,反正爸爸现在也不相信你。”芦溪惊骇地看着她。

“我是拿了你的钱,你用了我爸爸多少钱哪?我拿几百块算什么?”

“那钱是我自己挣的!”

“你的化妆品都几百上千块一瓶,你怀小孩儿了还买两千块的裙子!你一个月只挣三四千块钱,你要靠自己挣够吗?还不都是我爸的钱。 ”

“我跟你爸是aa制。”话虽这样说,芦溪却明显的底气不足。

“你以为我傻呀?你的工资就是你的零花钱,家里吃的用的都是爸爸买!在外面吃饭也是爸爸买单!一到过年过节还有你的生日你们的纪念日,爸爸还得给你买贵重礼物,不然你就拉着张脸……”

芦溪瞠目结舌。

杂志社有酒会,许久没上班的芦溪坐不住了,她挑了那件刚买的连衣裙穿上,向一旁的杜锦波:“帮我拉一下拉链儿!”杜锦波闻言过来替她拉拉链,拉了好一会儿没拉上。“等一下啊!”她憋了口气收紧腹部,拉链拉上了。杜锦波迟疑片刻:“我不去行吗?”

“说好了带老公的,我们杂志社女的多男的少,头儿让都把老公带上,省得阴阳失衡。哎,这可是我们杂志社三周年的酒会!”在镜子前转了转问:“怎么样?”

杜锦波打量了一会儿,问:“会不会太紧了点儿?”“不紧,正好。呃,看不出来怀孕吧?”“我听人说怀孕的女人是最美的,干吗刻意掩饰啊?”“那是男人为了让老婆好受才这么说的。我看见的街上的大肚婆一个比一个丑,身材走形不说了,脸上的肉都松了,还长斑,堪称丑陋……趁我还没变成那样,好好享受几天吧!”最后整理一下头发,拿起一个精致的晚装包,拉了丈夫:“走吧!”

晶晶坐在沙发上吃冰淇淋,杜锦波对女儿说:“晶晶,我跟阿姨今天可能晚点回来,你下了晚自习早点睡觉啊。 ”

“知道了。”芦溪和晶晶目光相遇。两人用目光较着劲,芦溪挺胸昂首地和杜锦波出门。晶晶嘴角泛起一丝笑容,在沙发上躺得更舒服点,享受着冰淇淋……

酒会上,芦溪手上拿着一杯酒,和一群同事和客户谈笑。杜锦波游离在远处,手里也拿着酒,静静地审视着妻子。几个客户和同事赞叹:“芦溪今晚真是闪亮登场啊!”“几个月呀?怎么一点看不出来?”芦溪笑笑:“我可能怀得紧吧,反正腰围臀围都没变。”

“皮肤也没变哪,怀孕后更漂亮了!”芦溪自我陶醉地微笑,忽然看见远处郁郁寡欢的杜锦波。芦溪向众人笑笑:“对不起呀,我上那边儿看看。”

她离开众人向杜锦波走来。“挺享受的吧被人捧着?”杜锦波有点失落。“就算是吧。”芦溪笑答,她一抬头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老外,顿时兴奋地向对方挥挥手。

芦溪向丈夫说:“那是法国一化装品牌东亚区的销售经理,我们的广告客户,我去打个招呼。”

杜锦波略带讥讽地:“要我保驾护航吗?”“不用了。”

杜锦波继续调侃:“怎么?不想把你老公介绍给那位法国绅士?或者我在场会妨碍你们打情骂俏?”芦溪听出杜锦波的某种醋意,却故意回敬他:“算你知趣。”

她撇下丈夫向那边走去。杜锦波远远地看着。芦溪走到那个中年老外身旁,法国人给了她一个热情的“熊抱”。芦溪声音甜美:“你好啊罗曼!”两人互相拍拍肩膀,芦溪离开他的怀抱,法国人却还拉着她的手,用欣赏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她……“芦,你太漂亮了!”

“谢谢,罗曼,你还是那么会说话!”

忽然罗曼的眼睛定格在芦溪的腰部,一脸惊惶和诧异,芦溪注意到他的异样,低头一看,顿时脸色大变——她的连衣裙的腰线不知什么时候爆开了,她的腰至少有五寸“走了光”!芦溪狼狈不堪地四下看看,向罗曼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对不起我失陪一会儿!”话没说完,她匆匆逃离“现场”,一边拚命想用手上的晚装包遮着腰部,但晚装包太小,变成了欲盖弥彰……

一位女士发现了她的“秘密”,指给众人看,顿时,无数双眼睛都定格在芦溪的腰上,众人议论纷纷……

杜锦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慌忙跑去追赶芦溪。“哇噻,走光啦!”“怀了孕还要穿这种裙子,拉链都撑破了,何苦呢?”“这洋相可出大了!”芦溪踉跄而出,高跟鞋歪了一下,她差点摔倒,杜锦波从后面赶上扶住了她,又赶紧脱下外套给她穿上。“我说那裙子小了吧,你不听,这下现相了?”芦溪狠狠地瞪着他,那目光像要杀人,杜锦波吓坏了,半晌,说:“得,回家吧我们。 ”

穿着暴开了线的连衣裙,芦溪坐在沙发上气急败坏地打电话。杜锦波在一旁苦笑着看她。

“我告诉你啊,这事儿没完!这衣服有严重质量问题,我绝对要投诉!换一件?你说得太轻巧了,你们让本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光!还出脱了本人一个20万的大单!哎呀我不跟你说,跟你这种打工妹我说不着,明天让你们主管给我打电话!”她摔掉了话筒。

杜锦波忙安慰:“消消气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上回在海边游泳,你穿的那比基尼,不是整个腰都在外边吗?比今晚露得多多了!”“杜锦波!你心理阴暗!我出洋相了你特别高兴是吧?”杜锦波双手做投降状:“我哪敢哪我?要我看哪,你买小了一号,你现在得穿中号却非要买小号的,怨得着人家吗?”

“谁说我穿中号啊?我一尺八的腰……”

“一尺八?你真敢说!咱拿尺子量量?”

晶晶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听着二人的对话,偷笑了起来。

第六节

星期天,芦溪一家到了姐姐家吃饭,两个爸爸带了自己的女儿出门买东西,芦苇在厨房忙碌地准备着菜,两个灶上都煮着东西。芦溪拿着杯水气呼呼地站在一旁。

芦苇笑问:“那商场最后怎么说?”

芦溪恨恨地说:“退货呗!我没精神跟他们打官司,不然非搞到他们破产!”

芦苇好笑地看着妹妹:“看你还臭美不臭美?怀了孩子不好好在家呆着,显摆啥呀?我听锦波说你跟那法国人刚那么一搂一抱,那腰线它‘咝’的一声就爆开了,锦波一个劲儿说‘报应’呢!”说着,又笑了起来。

芦溪虚张声势地做了个恶狠狠的表情:“等我回家再收拾他!”

芦苇笑笑,看了看外面,压低声音转移了话题:“呃,最近晶晶怎么样?你……又丢钱了吗?”

芦溪摇摇头:“她可能玩儿这个玩儿腻了,想玩儿点别的了吧。只要杜锦波不在,对我越来越有恃无恐。我现在什么也不跟杜锦波说,他宁可相信女儿的谎话,也不信我的实话,我跟他说什么呀?再说我已经不再对我和杜晶晶的关系抱任何幻想了……也许她在家住一阵儿之后,觉得也没那么好,高中又愿意再去寄宿呢?熬着吧,熬到她上大学我总该出头了吧……”

卓立拿着滑板经过书房走进自己的房间,顺手关上了门,拿出作业写起来。门开了,芦苇探了个头进来。

“我就听见有动静儿……怎么回来也不吱个声儿?今儿怎么不在你爸那边吃饭呀?”“爸晚上有事儿。什么时候开饭啊?”“你姜叔叔和小姨父带雨澄她们上街了,回来我们就开饭!”

卓立嘟哝:“杜晶晶那个讨厌鬼也来了?”

“谁是讨厌鬼呀?你才讨厌呢!”

“妈,你比小姨幸运多了,你摊上的是姜雨澄不是杜晶晶,我给你讲啊,十个姜雨澄都比一个杜晶晶好对付。 ”

芦苇大为惊讶:“你才跟晶晶见几面呀?你就这么了解人家?”

“我看人比你准。尤其是看同龄人!”

芦苇警告儿子:“待会儿不许乱说话啊!对人客气点儿,她是客!”

卓立耸耸肩:“我都懒得搭理她,还有精神乱说?”

芦苇瞪了儿子一眼,转身欲走。卓立在后面喊了一声:“关门儿!”

芦苇回身把门儿关好。卓立继续写作业。须臾,忽然隔壁响起了对话声。因为是一板之隔,声音格外清晰。是杜晶晶和姜雨澄回来了。

“蒲卓立不在啊?”晶晶问。“上他爸那儿去了。哎,晶晶,你周末怎么不上你妈那儿呢?”“你能不能把门关上啊?”

关门声响过之后,杜晶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后爸的儿子八岁,坏透了,每次我一过去他就跟我使坏,我后爸老在家打赤膊,还当众放屁,恶心死人了#蝴开了家卖汽车配件的小店儿,身上臭烘烘的一股子怪味儿,再怎么说我爸家也比我妈家舒服多了……”

卓立从作业本上抬起头,专注地听二人对话。

“那你更讨厌谁?你后妈还是后爸?”

“都讨厌!最讨厌后妈妖里妖气的样子!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别说出去。”

“什么事儿呀?我不会出卖你的。”

“你猜我后妈的裙子是怎么坏的?”

“不是说质量有问题吗?”

晶晶得意洋洋:“是我用针和剪刀把她裙子的腰线给拆了!我拆的是里面那层隐线,穿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可是一走动一用点力,那线马上就开了……”

雨澄有些害怕地不吱声儿了,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晶晶。

“那裙子得两千多块呢!哼,以前她老装着挺大方的样子,给我买这个那个,其实都是我爸的钱!而且我根本不想要那些破东西,我要的是一个家#糊是怕爸爸跟她离婚才勉强接我回家住的#糊没小孩时都不待见我,等她生了弟弟妹妹,还不定怎么虐待我呢!哎,我还用洗碗的铁丝球划了她的丝袜,都是上百块一双的名贵丝袜,每次就划开两三条丝,穿之前根本发现不了,一穿就豁开一个大口子!”

雨澄被晶晶吓住了,哆哆嗦嗦地说:“别说了晶晶,我害怕……”

卓立将手机紧贴着隔板,用手机录下了隔壁两人的对话……隔壁暂时收了声,他拿着手机耐心地等着。忽然传来芦苇的声音。“雨澄,晶晶,吃饭了!”卓立一愣,关了手机的录音开关。

送走芦溪一家,卓立想了半夜,终于还是拿着手机敲响了母亲卧室的门。“有事儿卓立?”卓立看了一眼姜文君,略一迟疑:“有件事儿我觉得你们应该知道,不然对小姨太不公平了。”姜文君和芦苇对视。卓立亮出手上的手机,开了一个开关,里面响起了晶晶的声音。

“是我用针和剪刀把她裙子的腰线给拆了!我拆的是里面那层隐线,穿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可是一走动一用点力,那线马上就开了……”

芦苇惊叫出声:“我的妈呀!这孩子怎么……”姜文君用食指捂着嘴嘘了一声,芦苇住声,二人继续听。

“我还用洗碗的铁丝球划了她的丝袜,都是上百块一双的名贵丝袜,每次就划开两三条丝,穿之前根本发现不了,一穿就豁开一大口子!”

姜文君和芦苇面面相觑……

杜锦波表情凝重地慢慢放下手中的电话,电话那头里的录音让他心里乱得像一团麻。晶晶坐在沙发的一头看着父亲。杜锦波像不认识似的盯着女儿看。

晶晶开始心虚,调开了目光。刚洗完澡穿着睡衣擦着头发的芦溪从里间出来,看着父女俩的样子,一脸疑惑。

蓦地,杜锦波顺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本杂志,冲上前,劈头盖脸地向晶晶打去。晶晶一边躲一边哭起来。

芦溪慌忙上前,冲杜锦波:“干吗呀你这是?”

杜锦波气晕了头,继续用手上的杂志打女儿:“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忽然,晶晶不躲了,从茶几的果盘里拿起一把水果刀塞到父亲面前,哭喊:“你杀了我!你今天不杀死我你不是人!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杀了我呀杀了我呀!”杜锦波呆了,没辙了,杂志从他手中滑落到地上。

杜晶晶冲进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回身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飞快地冲到窗户跟前,把窗子一扇扇全部打开,然后趴在窗户上大声嚎哭起来,哭声中不时带着尖叫……哀哭声响彻夜空,邻居的窗户一扇扇开了,传来了对话声。“这谁家半夜打孩子?”“哟,这孩子哭得可真叫惨啊!”“是三楼那个后妈吧!这人心也忒黑了点儿吧?”

芦溪和杜锦波站在窗前,听着邻居的议论声,僵立着,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忽然,芦溪转身拿起衣服和包向门外冲去。

杜锦波赶忙上前拉祝糊,低声:“你干什么?”

“我上我妈那儿住一夜。”

“别!你还嫌不够乱呀?再说这深更半夜的……你叫我怎么放心?”

芦溪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激愤,声音却在发抖:“我打的过去,没事儿的。”指指晶晶房间:“这声音太可怕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对不起锦波,你让我走吧,就算为了我们肚子里的孩子,好吗?”

杜锦波的手垂下来,看看晶晶的房间,痛苦无奈的表情,半晌:“我送你下去。”

“不用,这儿不能离人……谁知道她会干出什么来?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有事儿的。”

芦溪走了出去,杜锦波慢慢坐回到沙发上,捧着头,枯坐……他不明白,乖巧的女儿怎么会是这样。

芦溪半夜回家,芦家父母和芦苇全惊动了,一家人坐在一起,芦溪半躺在沙发上,脸都气白了,正向父母和姐姐讲述事情的经过。

“她故意把自己反锁起来,把窗户大打开,向外边儿嚎哭,那声音……像是有人正在给她上刑……半个小区都给吵醒了,说不定这会儿警察都该上门儿了,这下我在那小区可出名儿了!”

“这孩子还真看不出来,自个儿干出那种事儿,她还委屈得不行了?”芦母也生气了。“她那是在向全世界控诉呢,典型的恶人先告状!”

“行了,你别生气了,当心伤着肚子里的孩子。”芦父忙给女儿宽心。

芦苇也劝妹妹:“是呀,你现在遇事要多化化气,不然肚子里的孩子将来随你,一准儿是个怪脾气……”

“我都不想生了……就觉得现在的小孩实在是太可怕了……”

“别胡思乱想了,我给你铺床,你洗洗睡吧,我还得回家呢!”

“对不起呀姐,把你也给惊动了……”

芦苇心疼地看着妹妹:“行了,废话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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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到了大杂院,姜母还端着架子,微微沉着脸,但却下厨给他们烧了一桌子的菜,一家人团团围坐,姜母给雨澄夹了一个卤鸭腿:“来,乖孙女儿,想死奶奶了!”姜文娟向芦苇说:“嫂子,我妈烧的鱼可是有名儿的!小时候她老人家一烧鱼,一条街的人都在咽口水。尝尝?”芦苇看一眼盘子里的鱼,皱皱眉,一阵反胃,有点想吐,犹豫着没动筷子。

姜母看在眼里,不大乐意了,话也菲薄了起来:“人家是那书香门第,大知识分子家里出来的,咱们小门小户,吃的都不上口,人家看不上。”

姜文娟赶紧岔开了话题:“妈,挺高兴的大家,各人拣爱吃的吃不就完了?您怎么那么多话呀?”

芦苇见姜母不高兴,看看众人,迟疑片刻,夹了块鱼放在碗里,一抬头见姜母盯着她,只好硬着头皮将鱼塞进嘴里。可刚嚼了两下就一阵难受,她捂着胃打了个嗝,放下筷子,向卫生间的方向快步去。

姜母狐疑地看着她的背影。姜文娟赶紧问哥哥:“怎么啦这是?”

姜母越发不满:“咱们家的东西有毒咋的?”

姜文君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慌乱地解释:“她早晨就说胃不舒服。没事儿,我们吃我们的!来,雨澄卓立,吃奶奶烧的鱼。”

姜母见儿子竭力掩饰着什么,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她寻思片刻放下了碗,对一桌人说:“还有个汤。”

回到厨房,姜母在火上煮着一锅汤,她拿起保宁醋瓶子,咕咚咕咚往汤里倒了好些醋,又往里边抓了一把辣椒。不大会儿功夫,姜母将一大碗汤放到桌子上。

“酸辣汤!”她坐下偷眼瞟着芦苇,只见芦苇一见汤,抽了抽鼻子,两眼放着光,又尽力装得若无其事,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见众人都看着自己,不自然地笑笑解释:“我最爱喝酸辣汤了,醒神,开胃!”说完,端起碗一口气喝完。

姜母看在眼里。

等他们一走,姜母对女儿说:“赶紧,帮我收拾东西。”

“干吗?”

“我要搬你哥那儿住一阵儿。”

姜文娟惊讶:“你这又唱的哪出啊?”

姜母得意洋洋地对女儿说:“老天有眼,我姜家不会绝后!哼,想瞒我,我这双眼睛见过多少孕妇啊!我能看不出来?”

姜文娟大惊失色:“你是说嫂子她?”

姜母使劲点头:“错不了!”

第二天,芦苇下班回来,拎着菜走到楼梯口,一眼看见姜母坐那里,身边放着一个装行李的大包。芦苇赶上前:“妈,您这是……”

姜母一脸平静:“我决定搬过来照顾你,等你生下我孙子,我替你带!”芦苇目瞪口呆。一进门,姜母抢着做家务,剩下芦苇六神无主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姜文君下班推门进屋。看见芦苇的样子,觉得奇怪,问:“你干吗呀?”芦苇上前,悄声对他说:“妈来了!”姜文君一头雾水:“哪个妈呀?”话音未落,姜母端着两盘菜从厨房走来,将菜摆上桌子。“俩孩子还没放学哪?”又转问芦苇:“你饿了吗?要不先吃点儿?”表情近乎献媚。“妈,我不饿。”

“不饿不饿,你可得多吃点儿,别让我孙子在娘胎里就缺营养。”

姜文君大惊,看着芦苇。芦苇无奈地苦笑。姜母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哎,我找人算过了,是儿子!”

“什么儿子?您说的是锦波他媳妇肚子里那个吧?”姜文君装傻。

姜母顿时光火:“呸!你到现在还想瞒你妈呀?亏得我火眼金睛瞧出来!”又向芦苇笑笑:“不然谁来照顾我孙子的妈呀?”一边说,一边乐滋滋地搓着手:“这下咱可以挺起腰杆子了,前儿对门儿那杨大妈还在我面前显摆她那胖孙子呢,瞧她狂的!不就是个带把的吗?谁家没有啊#涵敢说我老姜家祖坟上就没长这棵草?!”

姜文君和芦苇意识到问题相当严重,面面相觑。姜文君还想说什么,雨澄背着书包放学回家。姜文君忙噤声。

一看是奶奶,雨澄也有些意外。姜母笑眯眯地向孙女儿迎上去,接过她的书包:“乖孙女儿,奶奶又搬过来了,跟你住一屋,成吗?”

雨澄愣了愣,点点头。姜母眉开眼笑:“去,洗手,准备吃饭!”姜文君和芦苇一脸气都叹不出来的表情。不知如何是好。

吃过饭,芦苇上前抢姜母手上的碗,说:“妈,我来吧。”

“别,别,你快去歇着,你现在可不能受一丁点儿累!你上那班儿可不轻松吧?要不,请一阵儿假在家养养?四十岁怀小孩儿,跟二十岁的时候可不能比!”

姜文君走来,听见母亲的话,和芦苇忧心忡忡地对视着。

收拾完了,姜母、芦苇和姜文君坐着看电视。芦苇一个劲儿向姜文君使眼色。

姜文君轻咳一声硬着头皮开了口:“妈,有件事我们得跟您老人家说清楚,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

姜母脸一沉:“谁说不要?啊?这可是咱姜家的根儿!”

“妈,我都四十了,不想生孩子了。再说政策也不允许呀!”

姜母笑眯眯地冲他俩说:“我打听了,照说你跟文君跟前已经有俩孩子了,政策是不让生,可是我跟你说啊,文君他祖爷是满人,咱们文君算少数民族,可以优惠一个!”

姜文君都给气乐了:“妈,我打上小学起,填表填的都是汉族。”

姜母倒很有底:“可以改,马上递申请,还来得及!”

芦苇只好说:“妈,您哪儿听来的?您只听了半截儿!少数民族是可以多生一个,但是那人得在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上,到了大城市就不能算数。”

姜母显然早有准备:“那咱还有一招!你在医院找人开证明,就说雨澄先天残疾。我们街坊就开了个那什么先天性心脏病!愣是要了个生二胎的指标,其实哪儿有病呀?都是蒙人的!”

“您想孙子想疯了?您那么疼雨澄,为了抱孙子你咒她呀,还心脏病呢!”

“咒就咒出病啦?这不没辙了吗?”

“那也不行。卓立不还在跟前吗?总不成给卓立也弄个什么病吧?别人计划生育部门的都是吃素的呀?能信咱们吗?”芦苇说。

姜母压低声音,对她说:“连这个我也打听了,只要把卓立改判给他爸就成……”见二人变色,忙解释:“是形式上的,做做样子,卓立还跟着咱们,就是让他爸配合配合,签个字盖个手印儿什么的,表示儿子跟他了,这不结了吗?”

姜文君看看芦苇:“妈,卓立现在是我儿子也是您孙子,您干吗非得……”

姜母脸一沉,一语中的地:“卓立他姓蒲不姓姜!”气氛一下子僵住。

姜母见芦苇脸上有些挂不住,忙又安慰她:“我这么说你别多心啊。”

芦苇调整了一下情绪,语气温和地解释:“妈,把雨澄跟卓立抚养成人,供他们读完大学,对我们这样的工薪家庭压力已经够大了,哪儿架得住再养一个?”

“养个孩子多大个事儿呀?我一人儿不也养大了俩?以后我一分钱不要你们的!街道给我发的那点退休金够了!”

“妈……”姜文君叫了一声,却不知道该接着说些什么,只得僵在那里。“四十岁了怀个孩子不容易,没怀上也罢了,怀上了就是天意!”两人还想说什么。姜母又接着说:“哎呀你们养不了我替你们养,大不了我再出山给人当保姆去!”

姜文君苦笑:“妈,您越说越离谱了!”

姜母来回看着二人,放出一句话:“你们听着,你们要敢把我孙子给做了,从此别叫我妈!从现在到生,我就在这儿守着我孙子出来!”

两人一起傻眼儿。

听完姐姐的叙述,芦溪在沙发上笑得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哎哟笑死了。你婆婆绝对是个人物!”

芦苇唉声叹气地坐在一旁:“千不该万不该,这周就不该去她家,等做了手术再去,啥事儿都没有!你说去就去吧,她弄什么鱼呀?哎,老太太这回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成天向我献殷勤,换着样儿煮这个炖那个给我补身子,连宝贝孙女儿都退居第二了。”

“不是向你献殷勤,是向她孙子献殷勤!”芦溪马上纠正,又摇头晃脑地对姐姐说:“你惨了,她拿你当生育机器呢!打算怎么办?”

“不做通她的工作马上去做了,她非拼命不可!愁死人了!呃,这事儿别跟咱爸妈说啊,医院的人我也瞒着。”“知道。”

第二节

他们急,姜母也急,老太太有主意,趁他们都上班的当儿,拎了大包小包的出门到了芦家,按响门铃,芦母开门一看,只见姜母拎着大包小包的水果、茶叶、脑白金之类的东西站在门口,喘着气,笑容可掬地冲她打招呼:“亲家母!”

芦母本能地瞧瞧楼道有没有人,又畏惧地冲她笑笑:“您来啦?”

“来啦。”她风风火火地拎着东西往里走。

芦母赶紧关上了门儿,又向里边喊:“老芦,亲家母来了。”

芦父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本书从书房出来,一见姜母也是一个愣怔。姜母一见热情洋溢地问候:“哟,亲家公,您好啊!气色不错嘛,您那心脏……好点?”

芦父礼节性地点点头:“好点,没事儿了。您请坐,请坐。”

姜母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堆到桌上。

芦父芦母不知其来意,忐忑不安地交换了个眼神,芦母客套地说:“您看您,来就来嘛,带这么多东西……”

姜母忙一跌声地答:“该的!该的!”

“您坐呀!我去沏茶。”芦母说着就要转身。姜母一把拉祝糊,将她按在自己身边一起坐下:“别忙乎了!亲家公,您也坐。咱们唠唠嗑!”

芦父芦母越加紧张互相看看。

姜母稍稍忸怩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上回的事儿,是我不对,我老糊涂了,你们是大知识分子,别跟我这家庭妇女一般见识,别记恨我,啊!”

芦父芦母见她一脸真诚,寻思她是登门道歉来了,这才把心放了下来。

“都过去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嘛。”姜母眉开眼笑地:“可不是吗?一家人!一家人!现在啊文君和芦苇恩爱着呢,我们雨澄也跟芦苇亲了。 ”

芦父点点头:“这样好,这样好。”

姜母察言观色,小心道:“有个事儿我想求求你们。”

芦父芦母再次紧张。

“您说。”姜母声情并茂地对二人说:“求你们帮我做做芦苇的工作,让她留下我那孙子。”

芦父芦母一头雾水,片刻,芦母笑了:“您多半弄错了,怀孩子的是我们家老二芦溪,不是芦苇!”

姜母呆了:“连你们都没告诉!?这就是了!两人压根儿没打算要这孩子!”说着,急的一头是汗,站起身来来回走着,连声地喃喃:“这可要了命了!这可要了命了!”她一把抓住芦母的手,抹着眼泪哀求:“亲家,你们得帮帮我!我现在是一宿一宿睡不着觉,老梦见他们把我孙子做了……您说我又不能成天跟着芦苇……这可怎么是好啊?”

这下芦父芦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两人惊怔,沉吟着。芦母劝她:“亲家母,您宽宽心,有事儿好好商量,啊!”芦父想了想,耐心解释:“这事儿他们没跟我们说,也是觉得没必要。按照计划生育政策,他们这种情况不能再要孩子的。 ”

姜母擦着泪:“政策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呀!亲家公,您可是大医院的大专家,听文君说连院长都是您学生呢!这事儿呀说难也难,说容易它也容易,您让那院长帮咱开个证明,就说雨澄身体有毛病……”

“这怎么行呀?”芦父一惊。

姜母站起身,忽然向芦父芦母深深地鞠了一躬。声泪俱下地说:“我求你们了,给我们姜家留一柱香火吧!只要芦苇肯生下肚子里的孩子,我做牛做马侍候她我都没二话!”

芦母慌了手脚,忙上前扶住姜母:“别这样,您别这样!”

门口,芦苇不知什么时候到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芦父先看见女儿。叫了一声:“芦苇?”

姜母回头见儿媳来了,怔了怔,搭讪着坐到沙发上,跟芦苇打招呼:“来了?”

芦苇慢慢走到沙发前坐下,问婆婆:“妈您什么时候来的?”

“啊,来一会儿了,这不好久没见你爸妈了吗?过来瞧他们一眼。”

“那,妈,我们回去吧。”

姜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打岔说:“我打听到一地儿,卖活鸡的,在那三环外呢,我得去买只老母鸡给你炖点汤喝。你别动,陪你爸妈说会儿话,让文君下班来接你。”

“妈,我不用人接!”“谁说的?挤着肚子里的孩子咋办?”说着她起身,芦母也忙站起来送她。

“我走了,回头再来看你们。”走到门口,低声向芦母附耳道:“我说的那事儿,您二位可得上心哪!好好帮我劝劝她!啊!”芦母不置可否地笑笑:“您走好啊!”

送走姜母,芦母回来坐下。一家三口面面相觑。

芦母问女儿:“这事儿闹的,你打算怎么办?”

芦苇苦笑:“还能怎么办?孩子肯定是不能要。”

芦母也有些生气:“亏你婆婆想得出,甭说政策行不行,四十岁生孩子,谁有那精力呀?卓立和雨澄已经够你累的!”

芦父不无担心地对女儿说:“可你婆婆这边儿你们得好好做工作,我瞧她那样,弄不好又是一场地震。 ”

芦母长叹一声:“这才缓了几天哪?怎么那么多事儿呀?”

芦苇的工作依旧忙碌,观察着各种仪器的运行情况,帮病人调节一下床的高低之类……忽然,她觉得身体不适,捂着肚子蹲下身来,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关切地问:“护士长,您怎么啦?”

把她扶到妇产科,检查的结果是宫外孕,需要马上手术。接到消息,姜文君回家收拾了些东西,走到厨房揭开一个砂锅,将里面炖的鸡汤舀进一个保温筒。姜母拎着买来的菜从外面回来,见状,觉得奇怪。姜文君回头见是母亲,心虚地笑了笑。

“妈,您回来了?”

姜母指了指保温筒:“你这是干吗?”想想,高兴地说:“哎,芦苇值班儿?你给她送过去?”说着夺过儿子手上的汤勺:“多舀点儿,弄个鸡腿儿!”

看着母亲,姜文君心怀鬼胎地退了出去。姜母拎着装鸡汤的保温筒走到门口,见床上放着一个小旅行包,姜文君正往里边儿放换洗衣服、牙刷毛巾之类。遂狐疑地看着他。

“拿这些东西干吗?上哪儿呀你要?”姜文君不敢看母亲的眼睛:“上医院呀。”

姜母心跳加速:“啥意思呀?你带这些个东西?”

姜文君坐到床上,指了指自己的身旁:“妈您坐。”

姜母急了,连声问他:“我不坐!我问你话呢!”

姜文君看着母亲,欲言又止,慢慢垂下眼皮,小声说了句:“孩子已经做了。”

姜母身子晃悠了一下,像被人抽了脊髓,整个人呆了、傻了……

姜文君忙解释:“芦苇是宫外孕,孩子本来也保不住,必须马上做手术,不然会有生命危险的。”

姜母跌坐在床边,神情恍惚,不动,也不说话……“她要在医院住三天。妈您没事儿吧?我得给她送东西过去。”

姜母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无力地摇摇手,姜文君以为母亲让他走,忙拿起包,倒退着往外走。

“妈,我走了啊,芦苇她一人儿在那儿我不放心。妈,您想开点啊!”说着,掉头跑了出去。

姜母呆怔了片刻,慢慢起身,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拎着个包,像梦游似的一路回了大杂院,姜文娟正好从里屋出来,一看见母亲这个样子,吓坏了,几步赶上前接过她手上的包。

“妈,你这是怎么啦?病啦?”姜母不吱声儿,偏偏倒倒地向里屋飘去……

正喂芦苇喝鸡汤,文娟的电话打了过来,问哥哥母亲是怎么回事,芦苇一听,赶紧劝他回去看看,正要走,看到芦母拎着个保温筒从外面走来。姜文君赶紧站起来打招呼:“妈,您怎么来了?”芦母责备地对他俩说:“你说你俩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呀?做了手术也不给家里个电话!还是我碰上妇产科的人才听说的!”一眼看见桌上的保温筒又问:“都吃了呀?吃的什么呀?”姜文君赶紧答:“我妈炖的鸡汤。”

芦母一愣,旋即放心地笑笑:“宫外孕也好,孩子想留也留不住啊,你妈她这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姜文君看看芦苇,笑笑:“是呀,是呀。”赶紧向芦苇说:“那妈陪你,我回去瞧瞧啊!”说完,匆匆走了。芦母问女儿:“你婆婆挺失望的吧?”芦苇一脸阴郁,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第三节

三天后回到家,芦苇换了鞋,打量着屋里。家居上有一层薄灰,桌子上随意放着几个杯子,厨房里的碗筷没洗,只堆放着,还有脏衣服等放在沙发上……姜文君抱歉地笑笑:“够乱的。”

芦苇开始收拾屋子:“已经够难为你了,这两天光是管两个孩子的饭,就够你忙的。”

姜文君赶紧答话:“吃好不敢说,但肯定是吃饱了。”

卓立和雨澄从里面现身。二人都听见了姜文君的话。卓立一脸惊诧地问雨澄:“这两天你吃饱过吗?”雨澄看一眼姜文君,略一迟疑,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姜文君急了:“我哪顿不问你们‘吃饱了吗?’你们回回都说‘饱了’,这会儿又投诉我!”

“我们要不说‘饱了’,你会逼着我们把那猪食再往肚子里塞,你还不如直接弄点猪饲料还省事儿呢。”

姜文君不解:“这我可得跟你理论理论,它怎么就是猪食啦?我哪顿饭不是搭配了蛋白质、维生素,还有那碳水化合物……怎么不知好歹这俩孩子!”

芦苇微笑着调解:“行了,要不今儿你再做一顿姜氏大餐,我来当评委,保证不偏不倚!”

卓立早叫起来:“饶命吧!我要再吃一顿那姜氏大餐,铁定长猪尾巴出来!”

姜文君愕然。芦苇和雨澄都忍不住扑哧一笑。

做饭的时候,芦苇想到婆婆,关切地问:“对了,妈这几天怎么样?”

姜文君叹息一声:“我怕你着急没跟你说,你住了三天院,她也在她那屋里关了三天,不吃不喝也不见人……我去过两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文娟说,妈坚信我跟你联合起来骗她,根本不是什么宫外孕。”

“有医院的诊断证明,你给她看嘛!”

姜文君苦笑:“她觉得那医院就是你们家开的,会信才怪。”

“那怎么办呀?要不我待会儿过去瞧瞧?跟她解释一下。”

“出院的时候人医生给我交待了,让我盯着你,说越是学医的越不知道注意,让你静养几天,不能吹风,不能累着,更不能让你生气。回头我妈见了你跟你掐怎么办?不又得找气受吗?吃了饭我过去一趟吧。”

姜母还是不肯吃饭,躺在床上,她脸色青黄,样子像是大病了一场,两眼呆痴地望着天花板。床头放着饭菜和一个汤。姜文娟坐在床边劝她:“妈,您跟这儿绝什么食呀?我哥我嫂子又看不见!再说你大孙子不都没了吗?您绝食他就能爬回我嫂子肚子里?我说挺机灵一老太太,怎么突然不会想了呢?”

正劝着呢,姜文君回来了,忙问妹妹怎么样。

姜文娟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妈昨晚咳了一夜,我听着她有点喘。 ”

“支气管炎又犯了?吃药了吗?”

“饭都不吃,吃什么药呀?”她起身让哥哥,姜文君坐在了姜文娟坐过的地方。姜文君轻言细语地劝母亲:“妈您别这样,您这么糟践自个儿的身子,我跟芦苇可就成罪人了。”端起汤来摸了摸汤碗,接着劝:

“还热着呢,我喂您两口热汤。”他舀了勺汤喂到姜母嘴边,姜母紧紧闭着嘴巴,汤顺着下巴流下来。姜文娟忙拿起纸巾给擦掉,不满地瞪了哥哥一眼:“你当你是谁呀?我劝三天了还没吃一口呢。 ”

姜文君看着母亲,着急上火地:“妈,您到底想干吗?”“孙子没了,我也不想活了。”姜母突然开口了,气若游丝。“这都哪儿跟哪儿嘛?”

姜母艰难地撑起身要下床,姜文君赶紧扶祝糊。“起来干吗?”姜母不吱声儿,东倒西歪地穿鞋。“是上厕所吧?慢点,慢点!”文娟赶紧过来搀着,兄妹俩一边一个扶着母亲往外走。姜母喘着气,一只手捂着胸口,慢慢往前挪……忽然她弯下腰,煽肝揪肺地剧烈咳嗽起来,姜文娟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姜母直起身,靠在姜文君的肩头,呼吸加重,脸变成了猪肝色。

姜文君吓坏了:“妈!妈!您怎么啦?”姜母越喘越厉害,说不出话来,两腿一软,瘫在儿子怀中。姜文君冲妹妹喊:“快,给你嫂子打电话!”

躺在床上,姜母打着点滴睡着了。姜文君和姜文娟守在旁边。芦苇进来。姜文君忙迎上去。

“医生怎么说?”芦苇把他拉到一旁,低声说:“慢性支气管炎合并肺气肿。”姜文君和姜文娟都怔住了。

“肺气肿?很严重吧这病?”

芦苇安慰他:“算是早期,别担心,治疗加保健,能控制的。”姜文君想了一会儿,对芦苇说:“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就行了。”芦苇轻声:“还是我在这儿吧。你和文娟请假都不方便,正好我也还有几天假。”“那怎么行?”姜文娟也觉得不妥:“对呀,你刚做了手术没两天……”“旁边不还有张床吗?人家照顾咱们给了个单间,晚上我也就是换个地方睡觉。 ”

姜文君和姜文娟还想说什么。芦苇发急了:“哎呀别争了!你们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你们谁比icu的护士长更会看护病人?肺气肿是最考看护功夫的!再说我人熟,妈有个什么事儿我在这儿也好说话!”向姜文君说:“你回去把卓立和雨澄都送我妈那儿吧,我打了电话了,我妈都安排好了,那边儿有阿姨做饭,省得回头俩孩子又投诉你拿猪食喂他们。 ”

进了医院,老太太却并没想明白,这不,芦苇拿着开水瓶从走廊走来。一到门口就呆住了,只见姜母板着脸躺在床上,护士李艳手里拿着拔下来的输液针头一个劲儿地劝:“您老人家怎么能把针头给拔了呢?您不想治病了?您看您这一病,把芦护士长给急成什么样了?她自个儿还是一病人呢,成天守着您……”

“哼,装吧,她就装吧!”

芦苇进来。李艳拿着针头,一脸无奈地看着她。此时姜母又咳嗽起来,她憋得脸红脖子粗,想把痰咳出来,芦苇上前拿起纸巾递到姜母嘴边:“妈,痰咳不出来?”

姜母一边哑声大咳,一边微微点头。

芦苇转头吩咐李艳:“吸痰器!”李艳忙准备好一旁的吸痰器。

芦苇麻利地将治疗巾铺到姜母的颌下,将吸痰管插入姜母的口中,打开吸引器的电动开关,动作轻柔稳健地将痰液吸出……然后她关闭了吸引器,将吸痰导管丢到一旁的小桶里,又将吸引接头插入床栏上的消毒液瓶内。拿起无菌巾仔细地擦干净姜母的嘴。

“舒服点了吗?”姜母长出一口气,不再咳嗽,呼吸也平稳了,她看了媳妇一眼,不吱声儿。

这天阳光灿烂,空气也不错。芦苇推着姜母在花园里走着,边走边和她说话,想逗婆婆开心:“天气不错吧?妈,这肺气肿多呼吸新鲜空气有好处。”

姜母冷着脸不说话。芦苇停下推车,自己在一个长椅上坐下。一阵沉默。

“您还在恨我?怪我杀了您的孙子?”

姜母冷冷地道:“你知道就好。”

芦苇想了想:“您要恨我就恨吧,可您别糟践自个儿的身子行吗?您身体好好的,是我们做晚辈儿的福气。”

姜母嘴边浮起一丝冷笑,忽道:“你也恨我吧?”

芦苇伤感地看着姜母:“我要是说我不恨您,您信吗?妈,您可以不理我拿脸色给我看,我只求您一件事儿,别再拔输液针头了,好好吃药好好吃饭,让文君也放放心。”

“敢情我活着就是为了让人放心?我死了才好呢,我死了你不就省心了吗?”

芦苇眼圈一红:“您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忽然她一阵难受,皱着眉用手压着腹部,姜母看着她,想问又不好开口。芦苇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我们回病房吧,您该吃药了。”忍着腹部的疼痛,她推着婆婆一步步向病房走去。

文娟来看母亲,聊了会儿说要走,姜母送她出来,走廊上,她一个劲儿地对闺女唠叨着:“这几天你见着雨澄了吗?在别人家住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受气,吃得饱吃得习惯不?”

文娟不耐烦了:“您瞎操什么心呀?除了您,别人都在虐待您孙女儿?行了,您回病房吧!我嫂子干吗去了?”“谁知道呢?就说有事儿要耽搁俩钟头!”“我走了啊。明儿再来看您。 ”

送走女儿,姜母掉头往回走。她经过一间休息室,忽然瞥见了芦苇的身影,站下,悄悄往里张望……芦苇坐在一把椅子上打着点滴。她脸色苍白,心事重重的样子。姜母呆了,心有所动地看着。李艳从里面出来,姜母慌忙闪开。李艳沿走廊走去,姜母赶上两步。李艳看见她吃了一惊。

“老人家,您怎么到处乱跑啊?回头芦护士长又该着急了!走我扶您回病房。”李艳扶着姜母向病房走去。路上,姜母试探地问:“哎,我媳妇是怎么啦?她怎么会在那儿吊盐水呢?”

李艳白了姜母一眼:“您是真不知道?芦护士长宫外孕刚做了手术,应该在家里好好养着的!现在成天在医院侍候您老人家,结果下边儿的血一直没止住……这两天都在打点滴呢!”

姜母一惊,寻思片刻:“我媳妇还真是宫外孕?”“谁还骗您不成?”“那宫外孕不做手术真有危险?”“危险大着呢,一不留神要死人的!”

姜母愣怔了。

第四节

打完点滴,芦苇故作精神抖擞地从外面进来。

“妈,您等急了吧?我那边儿耽误久了。”姜母不说话,打量她。芦苇微笑着上前:“我来帮您练习腹肌呼吸吧!练习腹肌呼吸是肺气肿病人的主要运动。来,您就这么躺着,肩和背都放松,咱们从呼气开始练习。”然后,一边示范,一边对婆婆说:“嘴唇半开着,气息慢慢地细细地吹出来,上腹慢慢往下陷……初练都不习惯……吸气的时候闭着嘴巴,从鼻子里慢慢吸,腹部这会儿隆起来啊……”

姜母配合着芦苇练习起来。芦苇没想到,有些意外,欣喜地看着她。正练着,姜文君拎着个保温筒进来,见状也挺高兴:“哟,这是在干吗呀?”

芦苇接过保温筒问:“送什么好吃的来啦?”“不都是按你说的菜谱给咱妈食疗吗?”“那先吃饭吧,待会儿该凉了。 ”

姜文君接过碗:“我来吧。 ”芦苇拿起脸盆:“我接点水妈先擦个手。”说完,端着盆出去了。

等媳妇一走,姜母脸一沉,忽然骂起了儿子:“你怎么回事儿呀?明明知道她做了那个手术得歇着,还让她成天侍候我!我当得起吗?我土都埋到脖子的人了!”

门口,还没走远的芦苇听见这番话,站下了。姜文君在惊讶之余,也露出了笑容,嬉皮笑脸地问母亲:“知道心疼您媳妇了?”

姜母嘴硬:“我心疼谁呀?我是怕她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还不得恨死我这个老太婆!?你今儿就让你媳妇回家,我不稀罕她侍候!”

姜文君微笑:“您不稀罕她稀罕啦,她愿意侍候您!连我都不让插手说我笨手笨脚的怕侍候得您不舒坦!”

姜母恨恨地打了儿子一下:“你个粗心鬼#糊下边儿流血天天打点滴你都不知道#糊这会儿还在小月子里呢,要止不住那可是一辈子的病根儿!”

姜文君大惊:“打点滴?您怎么知道的?”“别问了!赶紧,送她回家,今晚让文娟来陪我!”

门口,芦苇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眼睛有些湿润,端着脸盆走开了。

晚上,姜文君和芦苇躺在床上说话。“没想到老太太的气儿这么快就消了。”

“你以为我妈真是那不讲理的主儿啊?她就是嘴上不饶人。”姜文君心疼地看着妻子:“你说你,还是个大夫呢,就那么不爱惜自己?”

芦苇轻描淡写:“没事儿,做完妇科手术流点血是正常的,我是怕有炎症输点抗菌素,就是因为我爱惜自己呀!真有什么我还会不重视吗?”

姜文君摸了摸芦苇的脸:“都瘦一圈儿了。”

“行了,别矫情啦!”

芦溪家里,姐妹俩坐在一起喝咖啡,芦溪开始对姐姐说家里的事儿:“将来绝对是演员的料!以前就觉得她有心机,现在更是升级了!我跟你说啊,这家里只有我跟她时,她跟我说话那叫放肆!经常把我噎得喘不过气儿来!可杜锦波一下班儿,她就特别老实,装出很可怜的样子,开口说句话都要拿眼睛瞟着我,好像很怕我……”

“那你可得注意点儿,晶晶得跟你们一块儿住到高中毕业,你不能把关系越弄越僵啊!你肚子里那个要再出来,关系就更复杂了!你瞧,要你趁保胎的时候跟晶晶多磨合,你给弄的……”

芦溪火一下子上来了:“我够巴结她的了!我跟你说,她看我那眼光……怪吓人的,有时候我晚上做噩梦都会梦见那眼光……”

芦苇担心地看着妹妹:“她还是个孩子!”

芦溪哼了一声:“雨澄比她老实多了,还知道写作文损你呢!现在的孩子早熟,什么都懂!”

芦苇想说什么,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姜母自己拔了针头,又不见踪影了。

芦苇赶紧打电话给姜文娟,文娟也急了:“哎呀别提了,我就上了个厕所她老人家就失踪了……昨儿她就吵着要出院,我刚赶回家也不知道在不在……”

忽然她一眼看见母亲倒在沙发上,胸口像拉风箱似的起伏着,一阵紧似一阵,她大惊失色地冲上,吓得声音变了调:“妈!妈!你怎么啦?”

芦苇拿着手机,从里面传来姜文娟的哭喊声。芦苇霍地站起身往外面跑去。

姜母瘫在沙发上,头歪在一旁,脸色发紫,喘息……姜文娟哭着死死掐着她的人中,正急的没主意,芦苇进来了,一把将姜文娟推到一旁,在姜母身边蹲下,仔细查看,说:“是给痰堵住了。”未及多想,俯下身,嘴对嘴地给姜母吸痰,姜文娟在一旁看得呆了……芦苇一下使劲地吸出了堵在姜母喉间的痰液,抓了张茶几上的纸巾,将痰液吐在纸巾里。

一瞬间,姜母的呼吸顺畅了,她咳嗽两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儿媳关切的脸……

姜母愣愣地看着嘴边还沾着自己的痰液的儿媳,热泪涌出眼眶,一把抱住芦苇像孩子似的抽抽搭搭哭出来。“闺女哎……”

看到母亲没事,姜文娟松了口气,瘫坐在一旁。姜文君从门口跑入,见母亲抱着芦苇哭得正欢,放心地站下了。姜文娟迎着哥哥走上两步,姜文君问她:“妈怎么会突然从医院跑了?”“嗨,她自个儿跟医生瞎打听,知道她住院一礼拜用掉了你们三千多块钱,心疼得不得了,拔掉针头就走了人……”

这么一折腾,却让姜母从心里接纳了这个媳妇,也算是因祸得福,芦苇把婆婆接到自己这里来住,方便照顾。房间里新摆了张小床,姜母躺在床上,芦苇帮她练习腹肌呼吸。

客厅里传来姜文娟的说话声:“哥,你们家那热水器多大岁数啦?人家洗个碗,它跟抽疯似的一会儿凉一会儿热……”

“哟,烫着你没?你嫂子有烫伤的药,哥给你擦点儿?”

芦苇和姜母都笑了。“你说说,都是我生的,这兄妹俩,性子咋完全两样呢?文君一碰上文娟,那叫一个没脾气。”

“长兄如父,俩人又差着十多岁,他当然心疼这个妹子啦 ”

姜母想着心事,忽道:“哎,你们医院有没有合适的男大夫?帮你妹子瞧着点儿,她不能再这么荒下去了!”

芦苇想了想:“还真有一个,我们科刚调来一人儿,硕士毕业,业务挺强的。”“多大?”“32,家是农村的,人挺实诚,脾气特好,从来不跟病人和家属发火。就是跟女孩子交往太腼腆,又忙事业给耽误了。哎,科里护士也有对他有意思的,可他说不想找同行,说是以后要碰上都值夜班儿,孩子谁管呀?”

姜母点头,赞赏地说:“还真是实诚,想得挺细。农村的孩子好,勤快,厚道。”

芦苇一看有戏,赶紧接着说:“我观察他一阵儿了,配文娟挺合适的。妈,文娟会不会嫌他大了?”“大五六岁正好,大点知道疼人!人家看得上咱文娟吗?”

“试试呗,我觉得有戏。文娟长得漂亮,性情直爽,那人儿有点温,这叫性格反差,互补,最合适不过了。 ”

阳台上,芦苇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姜文娟。姜文娟直跺脚:“我撞墙的冲动都有了!你们饶了我行吗?”

“这回你必须得去!给嫂子一个面子,不然嫂子没法跟人交代!”

姜文娟想了想,叹息一声:“行,我就去见他一眼儿,省得你们成天叨叨#旱好啊,只见这一个,以后谁别再来烦我!”

文娟耐不住劝去相亲了,这里是市中心,有一个醒目的城市雕塑。杜锦波开着车慢慢驶近,姜母和芦苇坐在后座,车缓缓开着,婆媳俩隔着关闭的车窗窥视着前方雕塑处的动静。姜母有些眼花,一个劲儿问:“看见吗?看见了吗?”芦苇也急:“怎么没人啊?约的时间都过了十分钟了。”

话音刚落,只见姜文娟拿着一杯珍珠奶茶从旁边走来,看了看雕塑处,感觉没有她要找的人,瞧瞧四周,看表,一脸不耐烦。

芦苇看看表,说:“糟了,别是遇上堵车了,文娟的脾气可是要人等她的!”

姜母也看见文娟了,急道:“那怎么办呀?”

杜锦波笑笑:“瞧你俩急的!少安勿躁,少安勿躁嘛!”

三人观察着远处的文娟,只见她喝着奶茶,频频看表,越来越不耐烦……之后,她拿出手机拨了个号。

芦苇的手机响了,她吓了一跳,赶紧接听。“文娟呀?怎么样?”

文娟气急败坏的声音传了过来:“这人儿什么德性呀?头回见面就放我鸽子!这怪不了我,我走了啊嫂子!”

芦苇急了,忙道:“再等等! 5分钟行吗?一定是堵车了!小彭大夫很守时的!”话音刚落,她弊见一辆出租在靠近文娟的地方停下,从车上正下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

芦苇一乐,冲着手机说:“就一分钟!我保证他会来的!”挂了电话,她冲着婆婆和杜锦波笑笑:“等着看好戏吧!”

第五节

那边儿,小彭大夫下车,关上车门,向约会的雕塑方向转身走去。正巧姜文娟挂了手机,一个转身,两人撞了个满怀。姜文娟手上的珍珠奶茶结结实实泼在小彭大夫身上。

这边车内看好戏的三人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目瞪口呆。芦苇叫了出来:“我的天哪!完了完了!”

那边儿姜文娟知道自己犯了错,心里发虚却先发制人:“你怎么走路的?不长眼儿啊?”

小彭大夫愣了,很无辜地看着她,没有底气地:“我……我这不刚下出租吗?”

“刚下出租更得长眼儿!一开车门儿,经常把行人啊、电瓶车撞倒!”

小彭大夫被她的气势压住,忘了被泼上东西的是自己,居然有些结巴:“那……对不起呀!对不起,我……有急事儿先走了!”小彭大夫说着,湿着衣服急匆匆地跑去……

姜文娟自以为得计,好笑地看着这个傻瓜的背影。却见那人刚跑了两步,又停下,回身向她走来。姜文娟以为他反应过来了要找自己算账,故作镇定地问:“干吗?”小彭大夫伸手拿过姜文娟手上的空纸杯:“这个给我吧,那边有个垃圾桶。你手都湿了,擦擦吧!”他接过空纸杯走去。

姜文娟不笑了,愣愣地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出了半天神儿,慢慢从包里拿出纸巾擦了擦手,忽然,她想起自己是来干吗的,转身向雕塑处看了一眼。只见雕塑下此时站着个穿白衬衣、手拿外套的男子,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男子的背影,但她凭直觉认为那是自己的相亲对象。她犹豫片刻,将手中的纸团塞进挎包,向那个背影走去。走到两米远的地方,她站下,不敢确定,等着对方转过身来。

穿白衬衣的男子像有感应似的转过了身,一瞬间,姜文娟愣住了——他正是被自己泼了奶茶的人!只见他把湿外套拿在手上,冷得有点哆嗦。看见姜文娟,他也呆住了,怔了怔,瞧瞧四周,见没有别的年轻女子,一时张皇地不知怎么开口。

四目相对,忽然,姜文娟弓下身子,看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小彭大夫不知她笑什么,有些傻眼地看着她。姜文娟止住笑,上前,大方地打招呼:“我是姜文娟,你是彭小杨吧?”“我是彭小杨。 ”

芦苇、姜文君、姜母、姜文娟坐着看电视,几人正在谈着姜文娟相亲的事儿,笑成一团。

姜文君打破沙锅问到底:“结果呢?”

芦苇笑看着有些不好意思的姜文娟:“文娟,你自个儿跟你哥说吧。”

“有什么好说的?我陪他去买了件外套呗,总不成让人家就那么冻着吧?”

姜母打趣:“咱们娟儿呀,把那脏外套拿回家来,洗得是干干净净,熨得是平平整整!”

芦苇补充:“现在俩人每天要发一百个短信儿!”

姜文君失笑,故意向芦苇说:“我觉得这人儿不好,脑子里少根弦儿!你们说说,自个儿是受害者被人泼了一身儿奶茶,还一个劲儿跟人那儿对不起,这人儿做我的妹夫不合适!”

姜文娟抿嘴笑笑,冲哥哥:“我就喜欢少根弦儿的!”众人又笑了。

姜母向儿媳说:“芦苇呀,你这眼力真好!这人可找着了,跟文娟哪,贼般配!”

“般什么配呀?这不是找个人让娟儿欺负吗?”

姜文君向妹妹挤眼睛:“啥时候带他来家拜见丈母娘呀?”

“急什么?你们不是要我谈恋爱吗?我且得慢慢儿谈呢,谈够了再带家来!”

众人看着姜文娟,悬了多年的心放了下来。

“这人儿甭管成不成,反正娟儿能走出这一步,咱妈这颗悬了几年的心,总算可以搁回肚子里了!”

姜文娟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嫂,忽掏心掏肺道:“我在旁边看着你俩越来越好,就想,其实有个家也挺好的。”

卫生局决定治理医药购销领域的商业贿赂行为,钟局长亲自召开了会议:“……以上就是我市治理医药购销领域商业贿赂专项工作的实施方案,治理工作的重点要放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医疗机构领导及有关工作人员,在药品、医用设备等采购活动中,收受财物或回扣的行为;二是医务人员在临床活动中,收受财物、回扣或提成的行为;三是医疗机构收受经销人员以各种名义给予的财物,不按照行政事业单位财务会计制度规定如实记载,私设小金库,少数人私分的行为……局里经过研究决定,由我担任‘治理商业贿赂领导小组’的组长,医疗监督处李处长和姜副处长担任副组长。小李,你说说我们领导小组的工作安排。 ”

李处看了看姜文君:“还是老姜来说吧。”

“行,我来给大家说说。是这样的,领导小组决定呢,从本月起到下个月底,为各医疗机构自查自纠阶段。在此期间,我们卫生局将设立并公布举报电话,拓宽信访举报渠道,同时设立专项账户,敦促那些存在问题的单位或个人,主动将收受的钱款上缴到各级卫生行政部门……”

开完会,钟局长又把李处长和姜文君叫到了办公室。

钟局长将一份文件放到二人面前:“根据群众的举报,同时局里还汇总了纪检监察、检察、工商、审计等执纪执法机关掌握的一些材料,我们锁定了一些重点单位、重点岗位和重点人物,你们先看看。”李处拿起材料看了一会儿,又递给姜文君。姜文君仔细地看起来,忽然他愣住了:文件上“市医院药剂科”几个字映入眼眶。

李处长沉吟片刻:“我看这样吧,这段时间呢,治理小组的人分分工,大家分头找相关的人员谈一谈,讲明政策,晓以利害,启发引导他们及其所在科室‘自查自纠’……老姜,你负责抓抓这件事,具体分配一下。”

姜文君给他们分配完工作,小曾指了指手上的名单:“对了姜处,这个市医院药剂科谁负责呀?”

姜文君略为一愣:“我来吧。市医院那块儿我比较熟。”

“听说姜处的爱人是市医院的?”姜文君正色:“是呀,你小子不是要我回避吧?”那人笑笑:“哪能呢?谁不知道咱们姜处是铁腕包公啊?”

姜文君翻看着手上的一份资料,问小曾:“市医院药剂科的这份材料是从审计局转来的吧?”

“嗯。今年年初审计局对市医院进行药品、医疗器械收费审计时发现,他们购进的部分常用医疗用品和药品包括医疗器械的价格明显高于同行的进价。”

姜文君读手中的材料:“‘一次性输液器全年平均进价 0.60元 /条,高于同行进价 9.1%;0.9氯化钠注射液 250ml市人民医院进价 1.89元 /瓶,市其他医院进价为 1.62元 /瓶’,这审计局的工作做得挺细的嘛。”

小曾又拿出一份东西:“这里还有群众的举报信,省里规定有几大类药品器械应实行招标采购,但去年市医院有好些违规采购的情况。”

姜文君面色严峻了起来。

下班回来,芦苇、雨澄和卓立在吃饭。“怎么才回来呀?”

“开会。”“洗洗手,我给你盛饭去啊。 ”

芦苇起身走进了厨房。姜文君凑到桌前一看,笑笑。“三菜一汤,会议标准。”他到里面洗了手出来。芦苇也端着碗出来。两人都坐下吃饭。“我可能要忙起来了。”姜文君说。“忙什么呀?”

“局里要整治医药购销领域的商业贿赂,局长亲自挂帅,我是治理小组的副组长之一。”

卓立一哂:“副的?还‘之一’?!”

“卓立!别打岔!”芦苇喝了儿子一声。卓立耸耸肩:“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姜文君怀着某种隐忧看了看卓立和芦苇:“我估计有人会睡不着觉了,这事儿对他们可一点都不幽默,这回上边可是来真的。 ”

芦苇闻言,微微一愣,看着他。

第六节

晚上回到卧室,芦苇一件件地叠刚收的衣服。姜文君靠在床头十分专注地翻着一份文件,芦苇有些心绪不宁,不时地瞄他一眼,欲言又止。姜文君也带着某种隐忧看了看她,未等芦苇开口,他先说话了。

“哎,这整治医药购销商业贿赂,每个医院的药剂科可是重点啊。”

芦苇微微一怔,故作轻松地:“你跟我说这个干吗?”姜文君看着她,直率地:“拿我们的行话说,药剂科主任可是重点单位之重点岗位之重点人物。”芦苇默然了,低头叠衣服,不无担心蒲剑峰。姜文君察言观色,半玩笑半认真地问:“有点替他担心哪?”

芦苇想了想,不太自信地说:“他不应该有什么大问题吧?他这个人不说四平八稳吧,但做事儿总的来说还是必较靠谱的,人也比较聪明,不会让自己太被动吧?”

见姜文君不说话,观察着他,忧心忡忡地探问:“哎,你们治理小组不会抓祝蝴什么把柄了吧?”

姜文君微一愣怔,沉吟:“那倒未必。”略一寻思又说:“不过,要有机会,你劝劝他,很快就开始‘自查自纠’了,劝他主动点,积极点,刚开头吧,有些人难免会抱侥幸心理。”

芦苇越加担心,沉吟片刻:“得了吧,姜大副组长!你说话的语气像个检察官。”稍顿,半玩笑地问:“你真要我去见他呀?不是不希望我们见面吗?”

姜文君面色一正:“我什么时候那么小气呀?也不是要你专门找他,碰上了,敲打敲打他,你的话对他应该有点用。 ”

芦苇默然,打开衣柜,将衣服分门别类地放好。姜文君坐在床上看着她的侧影,再次露出了隐忧。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第二天姜文君打电话把蒲剑峰约到了茶庄。蒲剑峰看来对这次会面早有心理准备,神闲气定的样子。姜文君却远没有他轻松,脸上仍带着某种隐忧。

姜文君笑笑:“上回也是在这个茶庄,谈的是私事儿。这回算是公事儿吧。”“公事儿干吗不在办公室谈?”姜文君轻咳一声,一脸诚恳地:“……我现在的身份比较敏感,在办公室谈,我怕给你带去一些负面的影响。”蒲剑峰打量着姜文君:“治理商业贿赂领导小组的第二副组长?姜副组长,您要谈什么?我洗耳恭听。”

姜文君字斟句酌地:“首先我申明一点,这场谈话不是针对你个人的,也不算什么正式谈话,算是随便聊一聊,吹吹风吧!你是市医院药剂科主任,我不说你也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和你们科。”

“知道,照以往的经验,我们科是发生商业贿赂的重点部位和关键环节,也就是你们说的重灾区。”

姜文君点头:“现在不是自查自纠阶段吗?医院呢,会把各科室自查自纠工作方案和调查摸底情况,书面报领导小组办公室,想必你都知道了吧?”

“是。这也不是第一次查了,不就是吃没吃回扣,存没存‘小金库’那点事儿吗?”

姜文君直视着他:“上边有一个重要精神,我强调一下,你别嫌我这人儿啰唆啊!”说完,盯着对方,加重语气:“在自查自纠期间说清问题,主动如实上缴财物的,按情节会依法从轻、减轻或免予处罚。 ”

蒲剑峰接过话头笑笑,一脸坦荡地说:“对不说清楚问题,不主动如实上缴财物的,依法移送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你在对我进行普法教育呢。放心,我保证,我们药剂科会配合你们的工作,进行严格的自查自纠!我也希望治理小组对我们科包括我个人进行严查彻查,证明我们的清白。”

姜文君静静地审视着蒲剑峰:“看来你没有什么抵触情绪,这对我们开展工作很有利啊。”

蒲剑峰喝一口茶,悠然道:“在治理领导小组的三个组长里边儿,好像身为三把手的您比谁都投入啊?知道下边儿的人怎么说吗?说钟局和李处一遇到得罪人的事儿就躲,让您在前边儿冲锋陷阵呢!”

姜文君正色道:“钟局和李处是负责全面工作的,我到基层多跑跑多跟大家伙儿沟通沟通,做一些出力气的活儿,分工不同罢了,扯得上什么冲锋陷阵吗?”

喝了口茶,姜文君打量对方,忽道:“芦苇有些担心你,我希望她是多虑了。”

蒲剑峰愣怔,片刻小声问:“她说什么了?”

“啊,也没什么,她有点担心也是正常的,你不也说自己在重灾区吗?”说着抬手看看表,仿佛不经意地说:“下午你还上班吧?不耽误你了。对了,局里设立专项账户的事儿你也知道了吧?主要是敦促收受过‘红包’‘回扣’的单位个人,及时将钱款上缴账户,获得从轻处理……退回的钱款,包括退回的物品,治理小组都会按上交的礼品、礼金办理手续,还会为当事人做好保密工作。 ”

蒲剑峰愣了愣,又笑了:“这事儿我当然知道,瞧,你还在对我进行普法教育啊……”姜文君点点头:“行,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电话啊。”

医院里,早是议论纷纷,芦苇的前任丈夫处在“重灾区”现任丈夫是负责此事的官员,她自然也就成了被人议论的对象。

听着这些议论,芦苇心事重重独自在医院花园散步。蒲剑峰从后面走来,看见她,略一沉吟,加快脚步赶上前来。芦苇转头见是他,一愣。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芦苇打量着他。“你倒还挺沉得住气的。”

蒲剑峰依旧用调侃的语气:“我没什么好怕的。姜副组长代表组织找我谈过话。”

芦苇心里一紧,啊的一声,又装着不经意地问:“谈些什么?”

“还不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一套。”

芦苇看看周围,压低声音:“你是不是真有什么问题呀?都在议论,说药剂科有鬼。”

蒲剑峰继续调侃:“鬼?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他盯着芦苇的眼睛问:“姜文君跟你说什么啦?”芦苇连忙摇摇头:“没有。”

蒲剑峰盯问一句:“真的什么也没说?”

“我干吗瞒你呀?他找你谈,你心里应该清楚他们是掌握了什么情况还是只是例行公事!”

蒲剑峰点了点头,缓缓道:“你放心,我很坦然,我们没问题我怕什么?不过,以我和姜文君的关系,我倒觉得他应该申请回避。”

芦苇不满:“他这人儿很坦荡,你既然没问题,他有什么好回避的,总不成他还给你栽赃陷害吧?”

“瞧你说的?他不是卫生局史上著名一根筋吗?我是怕他对我有成见,那根筋又搭错了,把精力消耗在我的身上,到时候白忙乎一场!”

芦苇将信将疑地看着插科打诨的蒲剑峰,心里还是七上八下。

晚上,芦苇在漱口,姜文君走来。芦苇漱毕,侧身让他。姜文君挤上牙膏开始漱口,芦苇却不走,站在门口看着他。略一犹豫,幽幽地说:“你找蒲剑峰谈话,硬没跟我透一句,嘴还挺紧的。”

姜文君一愣,嘴里全是泡沫转过身来,调侃:“你俩……勤沟通啊。”

“就是碰上了顺便说了一句。 ”姜文君解释:“我这不是怕你紧张吗?”

“我紧张什么呀?”但到底是不放心,刨根问底地问:“那你们是单找他一人儿谈呢?还是要跟那什么重点岗位的很多人都谈呢?”

姜文君暂时没说话,挺认真地用清水漱口。

芦苇不满地:“卖关子了吧?不说算了。”转身想走。姜文君用毛巾擦掉嘴边的泡沫:“也不是说每个人都要谈,也没那么多人手啊。不过会分头和一部分人沟通,包括你们院长,还有好几个科室主任!主要是方便开展工作……这些谈话的对象,我相信多数都是好的……”

“别打官腔了。你今儿就给我交个底,蒲剑峰到底有没有问题?”

姜文君想了想,一脸认真地:“这个问题我真回答不了。现在不还在‘自查自纠’的阶段吗?其实蒲剑峰有没有问题,问题有多大,现在只有他心里最清楚,他怎么跟你说的?”

“看他那样,好像特别轻松特别坦然……”

姜文君沉思着摇了摇头:“我跟你说啊,他把自个儿撇得越干净,反而越让人担心。”迟疑片刻,接着说:“我给你透一点吧,今年年初审计局就发现,他们购进的部分常用药和器械普遍高于同行,这多少也算个问题吧?”

芦苇寻思:“也许是生产厂家或批次不一样?”

姜文君不太相信地:“我也希望是这样……”

回到卧室,姜文君坐在床上看资料。芦苇忽道:“其实,我跟蒲剑峰离婚前,就跟他讨论过,我觉得现在医院对药剂科的定位是错的。”

姜文君从文件上抬起头来,感兴趣地:“哦?你说说。”

“药剂科的主要职责本来是规范指导医生正确用药,防止滥用药、用错药,及时发现药品的不良反应情况。可现在呢?却成了医院的主要创收部门,创收的办法就是鼓励、怂恿大夫多用药,给医院多赚钱。”

姜文君专注地听着,点头:“是呀,所以药剂科主任这一角,不再需要什么药学专家,而多半是那些特别善于搞人际关系,特别精通江湖上的那一套规则的人。”

芦苇敏感地问:“你是指蒲剑峰吧?就算是,他也是身不由己。他在那个位置就得想方设法为医院创收呀!”

姜文君理解地点点头:“身不由己没关系,只要不以身试法就行。”

芦苇哑然,惴惴不安地琢磨着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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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体育课,雨澄班上的女同学在沙坑处练习跳远。雨澄和晶晶都在里边儿。李爽带着一帮人走来看热闹。不远处,卓立在滑滑板儿玩。轮到雨澄跳了,她扭动着身子笨拙地助跑,刚刚发育的胸部在运动衣下晃动着、清晰可见,李爽等人见状,兴奋地交头接耳。

雨澄刚起跳,突然,李爽等人有节奏地叫了起来:“奶……牛!奶……牛!奶……牛!”雨澄闻声,脸涨得通红,一屁股坐在了沙坑里。

众人大声起哄,越发响亮地喊:“奶牛!奶牛!奶牛!”

晶晶上前扶起雨澄,冲着李爽大叫大嚷:“嚎什么呀?是不是想叫你爸当着全校再扁你一顿啊?”

李爽被说到痛处,咬牙切齿:“这事儿我记着呢,此仇不报非君子!等着看我怎么收拾她!”

卓立滑着滑板靠近,低声问一个看热闹的同学:“他们为什么叫她奶牛?”同学白了他一眼,老气横秋地说:“这都不懂?她的胸部挺起来了,快成女人啦!你没看见她一跳沙坑它们就跳来跳去的吗?”卓立羞愤交加,愣怔了一会儿,转身滑走。

放学后,雨澄背着书包,含着胸弯着背一步步往前走着。李爽、肖可、周大海等人忽然从旁边冒了出来。“奶牛!奶牛!雨澄停顿了一下,低头快步往前奔去。李爽等人呈扇形跟在她身后有节奏地喊:“奶……牛!奶……牛!”

铁蛋和几个农民工的小孩儿背着书包迎面走来,见状站下,隔着一定的距离关切地看着。

卓立滑着滑板从后面追来,暴怒地喊:“李爽,你离她远点!”李爽回身看着卓立:“哟,这儿来了头愤怒的公牛!你过来放翻我,我立马叫你妹妹仙女!”

卓立将滑板往旁边一扔,二话没说冲上前去与李爽扭做一团,周大海、肖哥等都兴奋起来,拍手大叫……

几个回合之后,卓立被李爽压在身下。铁蛋见卓立吃亏,向几个同伴道:“他是姜老师的儿子,我们不能见死不救!”铁蛋一挥手,众农民工的孩子一起扑上前。

周大海肖可等见状,吃了一惊:“反了你们?都给我上!”他一招手,肖可等一帮人也加入了战斗,双方打住一团……铁蛋冲到纠缠在一起的李爽卓立二人面前,下死劲地将压在卓立身上的李爽推开。卓立站起身,看看周围“两军对垒”的阵势,愣了。他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都给我住手!”

众人一惊,都住了手。“所有的人!都给我闪开,我要跟李爽单挑!”铁蛋愣了,看看卓立,又看看李爽,挥挥手,众农民工的小孩儿都走到一旁。肖可周大海等也退下。

李爽狰狞地向卓立笑着,招手:“你想找死?我成全你!”

卓立挥着拳头扑上,李爽一伸脚,卓立摔了个“狗吃屎”,肖可周大海等欢呼,铁蛋儿等人一脸爱莫能助的痛惜表情,卓立一次次站起身,又一次次被李爽打得趴下……

雨澄扑上前去,哭喊:“别打了!求你们别打了!”卓立瞪着血红的双眼,抹掉了嘴角的血,声音异常平静地向雨澄:“你走开。”雨澄畏缩地躲到一旁,卓立再一次被李爽击倒。雨澄哭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铁蛋咬紧牙关攥紧了拳头,忽然他灵机一动,大喊一声:“老师来了!”李爽闻言,慌忙住手,起身与周大海一帮人一溜烟跑了。

雨澄哭着上前扶起哥哥。“别哭了,瞧你那点出息!”卓立伸手擦了擦脸,四下看看,并没有老师的踪影,转问铁蛋:“你这使的什么招呀?”铁蛋想了想,很酷地说:“兵不厌诈!”卓立咧嘴笑,又痛得嘴抽动了一下,看着铁蛋,不解:“你为什么帮我?”

铁蛋不答,一挥手,几个民工孩子跟着他走去,众人边走边唱起了《好汉歌》:“路见不平一声吼呀,该出手时就出手呀,风风火火闯九州……”

卓立愣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片刻,向雨澄一挥手:“回家。”

洗掉脸上的灰尘和嘴角的血迹,卓立严厉地对雨澄说:“你听好了,这件事别告诉大人,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雨澄抽答着:“哥,你别管我好不好?”卓立厉声:“我不管你谁管你?”雨澄不敢吱声儿了。

吃饭的时候,芦苇注意到卓立嘴角有一块青紫,凑上前去细看。

卓立不耐烦地躲开。芦苇盯着卓立:“这怎么弄的?你又跟人打架了?”姜文君停止吃饭,看着卓立。雨澄显得很紧张地低头吃菜。

“今天滑滑板摔了一跤。”姜文君有些怀疑地看着他,又看看雨澄:“那个李爽没再找碴吧? ”卓立笑笑:“我妈把他老爸都请到学校了,他找碴?找抽吧?”

治理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姜文君和小曾等几个治理小组的工作人员在开会。

小曾苦笑着汇报工作:“专用账号公布后,主动上缴回扣和赃款的单位和个人不多,到上周末只有三十多万,个人上缴的有五百的有八百的,都在观望,想着这回也不过是走走过场了事!”

姜文君沉吟:“光靠局里发几个通知,我们这些人找几个人谈谈,一般人是不会重视的,我看可以请检察院出面,传讯那几名我们手上证据比较确凿的骨科大夫!杀一儆百!”

“好,我马上和检察院的同志联系一下!”

芦苇收拾完东西,从雨澄房门口经过,见雨澄习惯性地躬着背在写作业,站下问她:“雨澄,把背打直了。对了,我给你买的那‘背背佳’你穿了吗?”雨澄把背伸伸直,低声:“穿着不舒服。”“不舒服也得穿,老这样养成坏习惯,以后该成驼背了!”

芦苇离开。雨澄看了看门口,起身关上房门,动作迅速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卷打包用的粘胶带,出了一会神,脱掉上衣,在内衣的上面,一圈又一圈地裹上粘胶带,将发育的胸部紧紧地包裹起来,然后穿上衣服,在穿衣镜前做着原地跑步的姿势……

房间里新近吊了一个沙袋。卓立穿着运动衣,没命地击打着沙袋,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芦苇推门进来,看见儿子的样子,吃了一惊:“哟,玩儿上这个了?什么时候买的呀?”卓立不吱声,继续狠击沙袋。

卓立放学回家,穿过客厅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经过雨澄房间,他忽然站下了——从虚掩的房门处,能看见雨澄正背对门偷偷地吃着一包薯片,卓立用脚砰的一声踢开门,冲上前一把抓过雨澄手上的薯片,撕开包装纸,薯片顿时撒了一地,卓立还不解气,发狠地将地上的薯片一一踩碎……“吃!吃!吃!我叫你吃!叫你吃!”雨澄呆了,可怜巴巴地看着哥哥,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我就是管不住自己……”

听到声音,姜文君和芦苇一起跑来,担忧地看着屋里。只见卓立一把将雨澄拽到衣柜的穿衣镜前。恶狠狠地说:“你好好睁眼看看你自己,胖得跟猪一样!你有点自尊行吗?活个样子给李爽那帮人瞧瞧!堵祝蝴们的臭嘴!你要再这么吃下去,路都走不动了你还有什么脸活人啊?女孩子漂漂亮亮不好吗?我告诉你姜雨澄,你这个样子将来绝对嫁不出去!”

雨澄捂着脸转身扑到床上,伤心地哭起来。

卓立一转身,看见姜文君和芦苇要进屋,声嘶力竭地冲他俩喊:“谁也别管她,让她哭个够!”一把将姜文君和芦苇推出门去。

两人都被他的气势给震慑住了,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卓立还不解气,冲进自己屋,不一会儿拿着他从网上下载的那张世界首胖的照片回来,冲进雨澄房间,动作麻利地将照片贴在床头。

“从现在起,你每天给我看十遍,让自己醒醒!”姜文君和芦苇面面相觑,卓立冲出来,砰地关上了雨澄的房门。“走啊!看什么看?”两人居然很听话地走开了。

芦苇炒好了菜,递给旁边的姜文君。“雨澄怎么样?还哭啊?”“不知道,门关着呢。”

姜文君走到雨澄房间门口,敲敲门:“雨澄,吃饭了。”没有回答。姜文君轻轻推开门,只见雨澄抱着毛绒玩具靠在床头,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还在生闷气。“吃饭了雨澄。”

雨澄冷冷地:“我不吃。”“行了,别生哥哥的气了,哥哥也是为你好……”“我不吃。”女儿的声音不大但有一种执拗劲。姜文君愣怔了一会儿,慢慢地退了出去。姜文君和芦苇食不知味,不时地瞥一眼雨澄的房间。卓立却吃得很香甜,还故意高声说:“行了,一顿饭不吃饿不死人!”

第二节

到了晚上,雨澄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卓立推门进来,搬了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说你嫁不出去那些话……”雨澄抬起头看着卓立。门口,姜文君和芦苇紧张地往里边看着。卓立续道:“非洲有一部落,叫巴希玛还是什么来着,那里的风俗女孩儿结婚之前要在家里养得胖胖的,越胖越好,否则会招来婆家一千个不满意,因为当地人认为,娶个福态老婆会给男方家族带来好运气……”

雨澄对卓立横眉怒目了起来。

卓立没理会,不依不饶地说:“我都替你安排好了,你将来就嫁到非洲,我估计按你这吨位,嫁个酋长什么的应该没问题,到时候我也跟着沾光,想想看,酋长是咱妹夫,咱是酋长他大哥!多牛啊!咱也到非洲玩玩儿,弄张兽皮穿穿,用弓箭打打猎什么的……”

姜文君和芦苇对视,哭笑不得。

雨澄扑上前,用手中的毛绒玩具一下接一下地砸卓立的头,卓立并不躲避,继续调侃:“不过你从现在起你得大吃特吃,让自己越胖越好,那边的规矩,到结婚时如果新郎觉得新娘不够肥,可以退婚,要求新娘继续增肥呢!”

雨澄不打了,扔掉玩具,捂着脸又哭起来。姜文君和芦苇见状,又想进屋安慰雨澄,卓立一抬头看见二人,做手势让他们走开,二人犹豫着站下,三个人都看着雨澄哭。

雨澄哭了一小会,忽然抹掉眼泪,倔强地看着卓立说:“不吃就不吃,有什么了不起!”卓立心里乐开了花,心想:等的就是这句话,但他表面不动声色,很从容地从口袋里摸出一页纸展开拍到雨澄面前。“你的锻炼计划和减肥食谱!从明天早晨开始恢复跑步,不许吃汉堡薯条膨化食品大鱼大肉!”雨澄看了看那页纸,咬着嘴唇冲卓立狠狠地点了点头。

姜文君和芦苇回到自己卧室关上了门。芦苇放下心来:“天哪,我都捏着把冷汗,担心卓立把事情彻底搞砸。”“我俩要说那么些话,她不定会闹成什么样,怎么卓立说就没事儿?”“我觉得雨澄很服哥哥,甚至有点崇拜哥哥,大人说话孩子容易逆反,他们是同龄人,反倒能听进去。”

姜文君不解:“雨澄崇拜卓立?”芦苇笑了:“不服气是吧?你不得不承认卓立治雨澄挺有一套。”姜文君摇头,困惑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第二天早上,姜文君、卓立和雨澄在跑步。准确地说是卓立带着姜文君和雨澄在跑步。姜文君和雨澄呈纵队排列,卓立俨然指挥官的模样在旁边跑着。

“一二一,一二一……围着小区跑一圈儿是五百米,每天的定量是两圈儿!一二一,加油!”姜文君一脸欲哭的表情:“两圈儿?那可是一千米!”

“这是初期,后边还得加码!一二一!一二一!”跑了一会儿,姜文君汗流浃背,雨澄却跑不动了,累得脸色发紫,蹲在地上喘粗气,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姜文君替雨澄向卓立求情:“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循序渐进,啊,循序渐进嘛!”卓立老实不客气地冲着雨澄:“起来接着跑!跑不完两圈儿谁也甭想回家吃早饭!”雨澄看了一眼哥哥,咬着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姜文君惊讶地看着女儿的背影。卓立冲落后的姜文君叫:“保持队形!一二一!一二一!”一家三口在晨曦中向前跑去……

到了吃饭的时候,桌上除了两三盘青菜,一个汤,只有一小盘青椒肉丝。

芦苇为雨澄夹了一筷子肉丝:“给,雨澄。”又给卓立夹了一筷子:“卓立这你的!”盘子里只剩下小半盘青椒肉丝了,姜文君看着盘子苦涩地笑笑,问芦苇:“你买了多少肉丝呀?”“三两。”“我们一家四口就吃三两肉,我怎么觉着又回到六一六二年了?”“六一六二年你还没生下来呢。”芦苇没好气儿地说。“所以啊,咱没经过那饥饿年代的洗礼,你就甭难为咱的胃了!”“这是减肥大餐。卓立也表了态,从现在起,咱们一家子跟雨澄同甘共苦,共度减肥岁月!”

姜文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欲哭无泪的表情,想了想,赶紧把筷子伸进肉丝盘子,刚伸了一半,又不忍心地看一眼芦苇,皮笑肉不笑地对芦苇说:“您请,夫人!”

月黑风高的半夜时分,芦苇已睡着了,姜文君却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他偷偷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向外面走去。姜文君像做贼似的悄然走进厨房,忽然他站下了——卓立正鬼鬼祟祟地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找着什么呢。姜文君笑笑,凑上前去低声问:“有何斩获?”

卓立摇摇头:“连块饼干都没找着。”

姜文君跑去开冰箱,一连声地:“火腿肠!方便面也行!”冰箱里空空如也,姜文君失望了。忽然他想到什么,又去开下面冰冻层的抽屉。

卓立心知肚明:“你想找速冻的汤圆饺子?告诉你吧,这屋和客厅我都翻了个底儿朝天了!啥吃的都没有!”

父子俩大眼对小眼,一脸苦相,忽然姜文君的目光转向了灶台上的泡菜坛子,卓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父子俩一起奔上前,姜文君揭开坛子盖,卓立伸手抓出一块泡萝卜,姜文君毫不示弱,抓起一片泡青菜,父子俩“咔吱咔吱”地吃起来……

姜文君深深地注视着卓立,轻咳一声,忽道: “卓立,这些天……真难为你了!”

卓立从没见姜文君对自己这样,突然变得有些不自在,忙摆摆手:“你别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好吗?我浑身发毛!咱俩呀,还是像以前那样好,自然。”

姜文君笑笑:“你是说见面就掐?那咱掐点什么呀?你说个题目! ”

“还题目呢?怎么什么话到你嘴里都那么闷哪?”

“这不又掐上啦!”

卓立还想说什么,又皱皱眉:“这玩意儿怎么越吃越饿呀?”

“哎,你说,你妈这回可能把吃的藏哪儿呢?我不信咱们两个克格勃还斗不赢一护士长!”

门口有人打着陕西腔接了话——是穿着睡衣的芦苇:“啧啧啧!瞧这对苦命的娃!”两人吓了一跳,一起将手中的泡菜藏到背后。芦苇笑笑:“我说呢,梦见咱家出了俩大耗子,半夜到处偷东西,哎哟那个折腾呀!我寻思着明儿上哪儿弄个鼠夹子或者粘鼠板呢!”

“别介,这俩耗子也怪可怜见儿的,折腾了半宿。”卓立亮出手中的泡菜:“就捞了两片泡菜!”

芦苇心疼地来回打量着爷儿俩:“吃了那泡菜口干得慌吧?得,一人给你们兑碗蜂蜜水?”两人一听顿时眉开眼笑。芦苇上前,从碗柜上方拿出一瓶蜂蜜:“听好啊,下不为例啊!咱们四个人里最苦最难的是雨澄,她的饥饿感比咱们谁都强!咱们都忍不了她怎么办?一人喝一碗蜂蜜水儿乖乖睡去!”走廊里,穿着睡衣的雨澄听着几人的对话,感动地偷偷地抹掉了眼泪,转身悄悄进了自己的房间。

卓立放学,走到楼下的时候,看见铁蛋穿一件破旧的衣服在一个垃圾筒前拣垃圾。卓立主动招呼:“铁蛋,你好!”铁蛋笑笑:“你好,蒲卓立!”卓立站下,看着他用手中的钉耙翻拣垃圾:“你都上学了还干这个啊?”铁蛋点了点头:“只有放学和周末干。”

正说着,一老太太和她七八岁的孙子经过。老太太替孙子背着沉重的书包,孙子手上拿着两袋零食,刚吃完一袋,顺手将零食袋往地上一扔。卓立有些不满地看看他。

老太太对孙子的行为视若无睹,一路教训着他:“就知道吃,吃!又考40分,你爸这回再打你奶奶可不拦着!”看见铁蛋,用手一指:“看见了吧?不好好学习,将来就跟他一样,只有捡破烂的命!”

小男孩儿看看铁蛋,不干了,带着哭腔对奶奶说:“我不捡破烂!”

没等铁蛋开口,卓立已挺身上前,拦住了那老太太冲她说:“怎么说话的您?捡破烂怎么啦?捡破烂低人一等哪?捡破烂对社会是有贡献的!至少是个环保者吧?比你们满地乱扔东西强!”

老太太上下打量卓立:“哟,这孩子,吼什么呀?他是你们家亲戚呀?”“他是我哥们儿,我不能看着您污辱他!”“我不跟你扯,我教育我孙子关你啥事儿呀?”老太太不乐意地看着他,转身想走。“您还教育孙子呢,您自个儿就得先反省反省,这么大岁数了,先学着点尊重人!”铁蛋上前对卓立说:“算了,别跟她废话!”老太太冲卓立喊了一嗓子:“你想怎么着吧?”

“不怎么着,我就想告诉您,他是在捡破烂,可他不是一辈子捡破烂的命,他现在上学,门门儿功课一百,比你孙子强多了!”

老太太愣怔:“你就吹大牛吧你!我没时间跟你们这儿闲扯!我还回家煮饭呢!”拉着孙子就走,一路嘀咕:“小屁孩儿,还会教训人!”

铁蛋和卓立相视一笑。

铁蛋问他:“你咋知道我门门一百呢?”

“我猜的。”铁蛋咧嘴笑笑:“给你猜着了。”卓立想到什么,问他:“那你老爸很开心吧?”铁蛋脸色略略一暗:“开心。可我一上学他的负担重了。以前我一天能跑两百个垃圾桶,现在只能跑三十来个,晚上得写作业呀。”卓立点点头:“你爸现在还干这个?”“不干这个他能干啥?”

卓立寻思了一会儿:“我觉得吧,你上学了,精力还得放在学习上。你多跑几个垃圾桶,改变不了什么,你得帮你爸想想办法,帮他做大做强,这才是重点。”

铁蛋挠挠头:“这可不容易。”

卓立想了想,拉着铁蛋来到旁边的花坛旁坐下一本正经地问:“你给我介绍介绍你们这一行,咱俩一块儿琢磨琢磨!”略一沉吟,“就先说说你们那工作流程吧!”

“啥叫工作流程哪?”卓立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跟铁蛋解释着什么,铁蛋明白了,拿起钉耙在地上划着,两人并着头,说开了……

卓立回到家就上网忙活开了,雨澄端着切好的水果,走到哥哥身后,伸头往电脑上看了看。

“怎么全是垃圾的事儿呀?”卓立专注地看着网上的消息:“小孩子家不懂别瞎打听!”雨澄撅了撅嘴,放下水果走了。

第三节

第二天,卓立和铁蛋来到一处露天椅子上坐下。卓立从书包里摸出一张折叠好的很大的图纸,展开,是一张像地图似的东西,不过是手绘的。

铁蛋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自创‘垃圾宝图’。”

铁蛋瞪大了双眼:“啊?!”

卓立一一指给铁蛋看:“瞧,这张图对本市比较集中的消费和生活区域进行了分类,绿色的代表居民生活小区,这里,高尚小区、普通住宅、经济实用房都有不同标志。根据你介绍的情况和我在网上做的功课,我还标注了各小区可捡到和收到的主要废品的名称。蓝色的是市场,你不是说市场垃圾最能卖钱吗?瞧这儿,机电、木材、建材、家具、汽车配件、旧货市场,都一一在图上标明了。橙色的是车站,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公交车总站也都有不同标志,这些地方人流量大,产生的垃圾数量又多又集中!”

铁蛋兴奋起来,激动地看着。

“你老爸要做的,就是‘按图索骥’,依据这张图确定每天的目标,出发时有明确的地点,有针对性地选择小区,减少以前的盲目性。同时,他还应该有意识地、分期分批地与小区的保安物管、市场看门的、车站的工作人员建立‘人脉关系’,方便他开展业务。”

铁蛋一点就透:“知道了,就是和他们拉家常培养感情!时间一长,他们就会主动把废品让我们收!哎,你这垃圾宝图贼有用!”铁蛋激动地寻思着,又指图说:“这居民小区得一早一晚去,那会儿是垃圾最多的时候!市场,得人最多的时候和快关门儿的时候去!”

卓立摸出一张卡片:“这我帮你老爸设计的名片儿。”

铁蛋惊讶:“俺爹拿名片儿?他……他肯定特难为情。”

“这是起码的装备!”又指给他看:“咱也别叫你爸经理了,就叫他‘业务主办’!‘经营项目:回收各种废旧物品,回收并出售旧家电,回收废钢材、铜、铝,回收各商场、宾馆单位库存积压、折旧的各类物品’,这里,特别还写明‘牵线搭桥有提成’!”

“库存积压?俺爹哪敢想啊?那得垫很多钱。”姜文君提着公文包下班经过,看见他们在一起,有点疑惑,放轻脚步慢慢走到他们身后。

“你们同乡不是有很多人干这个吗?要是价钱划算就融资呗!你们要学温州人,让民间的融资渠道畅通起来!要做大做强就要有魄力!”卓立说。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就这意思!”卓立又从书包里拿出一摞资料:“这是我在网上帮你收集的资料,国内各种废品的最新行情和去向,让你老爸研究一下,了解自己的废品最终去了哪里,哪些东西现在最紧俏,然后招募人员,集中收购,直接出售给加工厂,这才叫真正意义上的投资转型!”

铁蛋瞪大了眼睛:“蒲卓立,你脑瓜子贼好使,难怪你那么傲气!”

“你也别谦虚,我觉得咱俩基本上是一个频道的。对了,你老爸还得有个基本行头——小灵通!三五百就能买到,绝对当月回收成本!”

铁蛋刚想说什么,一转头看见姜文君,站起身来说:“姜老师!”卓立慌忙想收起图,姜文君已经伸手拿过来:“这是什么?”

卓立摆手要铁蛋别说。可惜有点晚,处在兴奋中的铁蛋已经说了:“垃圾宝图!”

姜文君闻言惊讶了。

听他们介绍完,铁蛋回家找老爹商量去了,姜文君和卓立并肩走来。卓立背着书包,缓缓地滑着滑板。姜文君打量着身边的卓立,评价道:“自创垃圾宝图?不错啊#轰说还有点纸上谈兵的味道,但思路还是很正确的。”“我就是没时间做市场调查。”“这个让铁蛋他爸自己去做,咱们能帮他打开思路就行了,有时间我也帮他参谋参谋。”卓立无语。“哎,我还以为你瞧不起铁蛋呢。”“我可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俗人,李嘉诚以前还是个学徒工呢!”

说着说着,两人经过一家肯德基店,卓立站下,看看里边儿。

姜文君看他,父子俩对视,心照不宣。过了会儿,姜文君先开口:“想什么呢?你妈的饭都快好了吧……”卓立实话实说:“我饿得心慌,要不先垫个底儿,你不饿吗?”姜文君稍一迟疑:“说实话,有点儿。”

“那还愣着干吗?进去呀!行了,咱们别互相出卖不就结了吗?”姜文君指指街对面:“那边儿西安人开了家肉夹馍,那个香啊,一个才三块五,比汉堡性价比高多了。我请客!”

俩人饿极了,坐在小吃店大口吃着西安小吃肉夹馍。塞着满嘴的肉夹馍,姜文君问:“味道怎么样?”

卓立狼吞虎咽:“现在只要是肉,我光能吃到肉味儿,别的味儿都吃不出来……还来不及品呢麻溜都进肚子里啦!”

姜文君点点头,转移话题:“铁蛋不容易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错,那是从前,现在,聪明的孩子早当家!现在做事儿要有点新思维,除了吃苦耐劳,还得有智有谋。”姜文君寻思了一会儿,深以为然地点头。

桌上摆着饭菜。芦苇坐在沙发上看表。拎着公文包的姜文君和背着书包的卓立从外面回来。

芦苇跳起身。“哟,一块儿回来啦?还正说打电话呢,菜都热两回了!干吗呢你们?”

姜文君和卓立交换了一个同谋的眼光,赶紧回答:“没干吗,在楼下碰上啦。”

芦苇半信半疑地打量二人:“洗手吃饭。雨澄,吃饭了!”

有了肉夹馍垫底的姜文君和卓立津津有味地吃着青菜。

芦苇给雨澄夹了一筷子肉丝,有些狐疑地端详父子俩。“今儿怎么不馋得慌啦?还要我一个个侍候你们给你们夹菜?”

姜文君和卓立很默契地对视一眼。

卓立说:“这青菜好,现在哪,有钱人都吃青菜,穷人都吃大鱼大肉。”

姜文君又夹了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有钱人连正经种的青菜都不爱吃,他们吃那田坎儿上长的野菜!以前那都是猪吃的。”

“妈,回头咱家别买菜了,周末咱们上郊外去拔野菜去,又省钱又健康,还减肥。”

雨澄看不下去了,给卓立夹了一块肉在碗里,稍顿,又分别给芦苇和姜文君各夹了一块肉,低头扒着饭说:“你们别老陪着我减肥了,想吃就吃吧。”

众人互相对视,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芦苇系着围裙在洗碗,姜文君在一旁帮着收拾碗碟。他有滋有味地琢磨着什么,微笑,点头。芦苇奇怪地打量着他。“没事儿偷着乐什么呀?抓到涨停板啦?”

姜文君微笑着说:“俗!呃,我觉得吧,这90后也分人,也不是个个都不可理喻啊!卓立这孩子吧,身上优点还是蛮多的,绝顶聪明那是没说的,本质也是不错的!”

芦苇一头雾水:“他做什么啦?让你发这么大一通议论?”

姜文君嘿嘿一乐:“这是我们爷儿们间的事儿,娘们儿就别问啦。”

“稀罕!”想了想,芦苇故意刺他:“卓立会对你俯首称臣?我信都不信。”

姜文君正色道:“咱们是民主家庭!什么叫俯首称臣啊?”说着说着,有些陶醉起来:“接轨!接轨你懂吗?我跟卓立这两条道,有点接轨的意思了。”

姜文君穿着睡衣坐在床上看报。芦苇穿着睡衣从外面进来,上床躺下,转动着心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他:“哎,你们那治理小组的工作怎么样啊?”

“还算顺利吧。”“医院传闻很多,说我们院儿骨科的主任还有两个大夫,给检察院传讯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姜文君脸色变得有几分严峻:“是真的,你们那骨科有鬼。”“说他们一枚进口不锈钢螺丝钉卖到了2000多元,比进价加了好几倍。”

姜文君气愤地:“还给患者少用!我们抽查了你们骨科的几十份病历,同时调取x光片查看,结果让人触目惊心!少用螺丝钉的竟然高达10%!结算时却按正常使用向患者收钱!”

芦苇大吃一惊:“少安装螺丝钉,钢板负重力差,容易断裂,骨折的地方也不容易愈合。即使愈合,也容易再次发生骨折呀!”

“所以骨科去年接到的投诉不下15起,主要问题就是钢板断裂!”

芦苇忧心忡忡,片刻,接着问:“那……药剂科呢?”

姜文君犹豫片刻,脸色沉郁地说:“本来我不想跟你说,怕增加你的压力。你们医院的很多科室都上缴了收受的钱款,数目有大有小,可是到今天为止,蒲剑峰所在的药剂科没有上缴一分钱。你觉得这正常吗?药剂科真那么干净吗?”

芦苇呆呆地出了会神,自语:“一分钱没上缴?这是有点不正常吧?蒲剑峰怎么想的呀?”

“可能是想着能侥幸过关又何必自投罗网吧?”

芦苇不再说话,思来想去也猜不透蒲剑峰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果药剂科真有问题,蒲剑峰到现在还想捂着,那可就成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有句话很老,但却是真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哪……”

芦苇不接话,拿起一份杂志看,却显然心不在焉……

姜文君看看她:“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芦苇抬起头来,看着丈夫。“说实话,我对蒲剑峰这个人没什么好感。”

芦苇怔了怔,想说什么,姜文君先说了。“可他毕竟是卓立的爹,说句自私的话,他要出点儿什么事儿,最后不也得反弹到咱们家吗?”

芦苇点点头,叹息一声:“我试着跟他谈了几句话,他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这个人,太顺,太自以为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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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检察院介入后,事情有了很大地进展,办公室里,小曾兴奋地向姜文君汇报情况:“检察院传讯市医院骨科的几个人后,上缴回扣的人明显增多,一大批收受回扣的医生坐不住了,自己站了出来!这是最新的统计。截至现在,全市总共有156名医生上缴回扣,金额达到203.6万元,瞧这儿,被我们盯住的骨科的刘某一人就上缴了17万,这儿还有,三医院的药剂科科室上缴了86万!法律的威力开始显现了!”

姜文君点燃一支烟,沉吟了一会儿:“市医院药剂科还没动静?”“没有,对了,我正要跟您汇报呢,关于这一块儿,我们又有新进展!”“哦?”“根据我们提供的线索,检察院挑选了几种问题比较明显的抗生素的药商和医药代表,在秘密状态下进行了重点监控。这不快过节了吗?正是药商和‘药老鼠’对有关人员发放回扣的日子。他们在对一名药商的侦查的过程中,发现他和市医院药剂科主任蒲剑峰有过多次私下接触。”

姜文君的脸色严峻起来。

小曾续道:“检察院决定,在掌握更多的证据后,在节前收网,抓获几名有重大行贿嫌疑的药品、器械经销商,进行审讯!到时候我看他们往哪儿跑?”

姜文君的脸色越发严峻。

小曾拿着资料给局长送过去。姜文君点燃一支烟,起身,在办公室来来回回地走动,思索……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愣了愣,走过去接听,是芦苇让他晚上到芦家吃饭。

芦家,除了姜文君,其他人都坐在一处,话题,自然也少不了这次的事情。

芦父说:“这‘自查自纠’也不是第一回搞了,但愿这回不是走形式。”

芦母想到蒲剑峰是药济科的主任,问芦苇:“哎,剑峰他们药剂科怎么样?剑峰这人儿可不是那么四平八稳的……”芦苇脸色一黯,没说话。

姜文君也回来了,他显得心事重重,见到众人,忙招呼。“爸,妈,锦波和芦溪也来啦?卓立和雨澄呢?”

芦苇向里间努努嘴:“写作业呢。”

姜文君想到什么,问杜锦波二人:“晶晶没来?”“上奶奶家了。”

芦母笑笑:“文君快坐。你爸的学生带了好些阳澄湖大闸蟹,我们老两口哪儿吃得了啊?让你们一块儿来帮忙解决呢。哟,累坏了吧?那治理小组挺辛苦啊?”

芦溪素来快嘴快舌:“姐夫干的那都是整人的差事儿,能不累吗?”

芦父责备地说她:“芦溪!都要当妈的人了,说话还是没个正形儿!”又问女婿:“进展怎么样啊?”

姜文君坐下,长出一口气:“工作难度很大,单说咱想搞清药品的进价成本,想知道医院的利润空间,”说到这儿,他看着杜锦波:“锦波,我要问你,你会怎么说?”

杜锦波很恭敬地站起身:“对不起,姜副组长,这是我们的商业机密!”

姜文君向众人道:“听见了吧?当然我们也不是吃干饭的!别人不讲,我们也有办法搞清楚。”

芦父叹息:“现在医院有的管理人员吃回扣,还有医生吃红包,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芦母赶紧问二女婿:“锦波,你给医生送过红包?”

“妈,你也太天真了。”芦溪笑着看了妈妈一眼。

杜锦波看了看表哥:“不过现在我们这些药老鼠,拿着红包也不大好送了,就说苇姐他们市医院吧,这两年轰轰烈烈搞‘杀红包’活动,向社会公开承诺不接受红包礼物,我们以前那套也不大灵了,还得在质量和价格上取胜。当然啦三百五百的也还要表示表示,不过,这可能不属于表哥他们的治理范围吧?”

姜文君不相信:“得了锦波,你别跟我这儿打马虎眼儿啦,三百五百?现在小孩儿的押岁钱都比这高!”

芦溪也来了兴趣,问杜锦波:“哎,我就弄不明白,医院那么多科那么多医生,怎么知道该给哪个医生多少回扣多少红包呢?”

“现在早就对处方实行电脑管理了,他们只要给药房发点‘统方费’,就能拿到电脑打出的医生的处方单。哪个医生哪种药开了多少一目了然,是吧锦波?”姜文君说完,看着杜锦波。

杜锦波虚弱地笑笑:“表哥,我要说是的,你别让检察院把我给铐了啊!”

“没准儿!”

看看越说越严肃,芦苇连忙岔开话题,向姜文君说:“我跟你说啊,你们现在不单查商业贿赂,连什么重复收费、擅自增加收费项目也一块儿查。我们icu每天30元的特护费也成重复收费了。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也应该体会一下我们第一线这些人的艰辛,别弄得医院里人人自危。”

姜文君语气温和但坚定:“我倒觉得‘人人自危’也不是什么坏事儿。”转头问岳父:“爸,您知道医院一套将近两万的骨科用钢板材料,我们的人乔装成药贩子多少钱能买到吗?”

“一万?”

“6千!”

众人包括芦苇都吃了一大惊,只有杜锦波见惯不怪地样子。

“这……这也太过分了!”

“现在某些医院,有一个可怕的寄生群体#蝴们利用药品定价虚高、利润空间巨大的特点,暗箱操作,榨取患者的血汗钱。最倒霉最痛苦的是得了病的老百姓!尤其是那些因为药价虚高而看不起病,失去健康甚至生命的病人!”

众人见姜文君突然变得十分义愤,面面相觑。“行了,那毕竟是少数,你别一竿子把人都打死了。”看看说的更严重了,芦苇忙制止他。

芦父表情很沉重:“芦苇,文君是对的,咱们可不能狭隘,不能搞‘既得利益集团’!”

这时候,保姆端着一大盘大闸蟹从厨房走出来,芦母忙起身和稀泥:“得了,别说这些了,吃饭吃饭!”

卫生局门口,杜锦波的车停在一旁,姜文君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他拿出烟,递了一支给杜锦波,替他点着,自己也点燃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杜锦波一脸疑虑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姜文君突然发问:“你和蒲剑峰之间有没有什么交易?”

杜锦波愣住了,定定神,笑笑:“瞧你,还真像个办案的,搞突审啊?”抽了口烟,徐徐吐出烟雾,肯定地对表哥说:“我和蒲剑峰之间没有不正当交易。”

姜文君并不信任地看着杜锦波:“你别跟我打太极啊!”

杜锦波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想开句玩笑:“知道你看蒲剑峰不顺眼,你可不能公报私仇哦!”

姜文君一脸严肃:“我这是在救他。也是在救你。”

杜锦波笑笑:“开玩笑的,知道你不会害他,更不会害我。”他沉默地抽着烟,寻思着表哥话里的意思。

“锦波,我给你提个醒儿,市卫生系统即将建立‘违规名单’和‘行贿人名单’制度,凡是被列入‘违规名单’的生产厂家、经营企业,立即停止执行采购合同,并取消两年参加药械招标采购的投标资格。对性质恶劣、情节严重、涉案范围广的商业贿赂案件,有关部门将严肃查处。你要当心,别进黑名单啊!你要真有什么事儿,我劝你还是主动跟有关方面说清楚。”

“我没事儿,我多守规矩呀。”杜锦波依旧是一脸的轻松,姜文君担忧地看着他,无语。

第五节

当天,他找杜锦波打听的消息就通过芦溪传到了芦苇这里,芦苇很快也知道了,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没个主意。正着急的时候,蒲剑峰的电话打了过来,约她见面。

到了约定的茶庄,他们对面而坐,芦苇正想着怎么开口问他,蒲剑峰将一个存折放到芦苇面前。

芦苇一脸狐疑地打开存折。随即失声叫道:“25万?你这是干吗?”

“我给卓立存的教育基金,用了你的名字,你保管吧。”

芦苇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蒲剑峰:“这会儿突然冒出25万卓立的教育基金,你说我会怎么想?”

蒲剑峰坦然地笑笑:“你怎么想呀?”

芦苇看了一眼门口,倾身上前,低声质问:“你说,这是不是赃款?”

“草木皆兵呀你?这是这两年我炒股挣下的。”

“早不给我晚不给我偏偏在这时候给我?”

“你太紧张了。”蒲剑峰给芦苇倒了点茶在她面前的紫砂杯里,解释说:“我刚把股票全卖了,决定收手了。卓立不是要出国吗?我一直想给他搞个教育基金,对了,现在投资理财型的基金品种挺多的,你可以选择一种稳妥点儿,比银行利息高,也没什么风险……”

芦苇看着侃侃而谈的前夫,截祝蝴的话头:“我听锦波说,普遍的规矩,推销员一般按药价的15%到 30%给回扣,你敢说你从没拿过?你敢说你们药剂科没有小金库?”

“你怎么跟姜文君一样,也跟我搞逼供啊?跟你说我没事儿就是没事儿。”

芦苇把存折推回蒲剑峰面前,斩钉截铁地:“这钱我不能拿!”

蒲剑峰有些受伤地看着她:“你是怕自个儿在帮我转移赃款吧?”说着,声音陡然提高:“那你直接交到那什么‘治理商业贿赂领导小组’办公室不就结啦?还可以立一功,捞个什么‘大义灭亲’的英雄当当!”

芦苇愣了愣,瞪着他:“我跟你灭什么‘亲’哪?你跟我算哪门子关系呀?”

“所以你别紧张兮兮的嘛,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儿子的。这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赃款!”

芦苇沉默片刻,拿起存折放进了手提包。

蒲剑峰舒了口气,用漫谈的语气问:“姜文君这两天很忙吧?”

姜文君、卓立和雨澄吃饺子的时候,姜文君从包里摸出一大沓名片儿向卓立说:“今儿我碰到铁蛋他爸了,给了我好些名片儿,要我帮他给散散。”

卓立拿起一张名片看:“这还是我设计的呢,这儿还有小灵通号呢!”

“铁蛋爸高兴坏了,说是打从印了名片儿买了小灵通,生意好多了,你那垃圾宝图也派上用场了,他现在重点跑的就是市场,跟市场的好些商户都建立了长久的关系,一有旧纸箱哪旧铁丝哪都打电话找他。”

卓立得意地摇头晃脑:“任何一个行当,只要好好运筹和谋划,都可能点石成金!即使捡破烂,也可以做出不一样的文章来!”“这文章才开头呢,离点石成金还远着呢!”卓立拿过几张名片儿:“我在同学中帮他散散,正好有个同学要搬家,肯定有好些废品!”雨澄忙也拿了两张:“我也帮他们散散。”

芦苇回到家,左看右看,四下打量,总觉得都不适合放存折,她打开柜门和抽屉,又全关上。忽然,想起卓立的房间,有了主意。她拿着存折四处审视一下,目光落在了书桌的地球仪上,她上前拿起地球仪,旋开底座,把存折放了进去。客厅传来了开门声,她慌忙旋紧底座,放好地球仪,跑了出去。是雨澄和卓立下自习回来了。

芦苇斜靠在床上看杂志,姜文君加完班拎着公事包回来了。“加班加这么晚呀?”

姜文君叹息一声,走到床边,有些疲惫地坐下:“这不快到‘最后通牒’了吗?‘自查自纠’一结束,就该咱们忙了!这两天哪,都忙着与纪检监察、检察、审计联系,汇总相关案件线索……”

芦苇有些心惊地看着他:“‘自查自纠’到什么时候截止呀?”“月底,31号20点之前。”

芦苇寻思,片刻:“知道医院里的人怎么说你吗?‘拿个棒槌当针(真) ’!你不过是个三把手,干吗要冲在最前面?得罪人的事儿你都做了,功劳还是别人的!”

“这话怎么听着耳熟?蒲剑峰好像也这么说过。”芦苇一愣,瞪着他。姜文君疲倦地笑笑:“我从没想过要冲在谁前面,可组织上把咱放在这个岗位,咱总得干活儿吧!我洗洗去。”

芦苇忐忑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那25万,还是拿不定主意,第二天把妹妹芦溪约到了咖啡馆,想听听她的想法。

“蒲剑峰他什么意思呀?这会儿给你25万!”果然,芦溪一听就急了。

“就是呀,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我虽然不知道蒲剑峰具体干了些什么,但蒲剑峰其人可能干什么我还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要说我这个前姐夫,还真不像是个守身如玉的主。”

“我一再问他他就是不承认,他可能觉得他够聪明,做事儿够干净。呃,你说这25万会不会是赃钱哪?”

芦溪想了想:“报纸电视不是常说吗?眼瞧着东窗事发,那屋里藏着现金的,都赶紧往亲戚朋友家转移!怕检察院去搜!”

“那我这不是成了销赃或者叫藏匿赃款了?”芦苇一听,心里更乱了。

芦溪想了想:“你不知情应该不算吧?那你想干吗?告诉姜文君哪?那这笔钱很可能会成为对蒲剑峰定罪的证据哦,他能说清楚?”

“他说是股市赚的。”

“别人傻呀?分分钟就可以查出来,你那股票账户买进多少卖出多少不是一目了然吗?”

芦苇的脸色阴晴不定,忽然想到妹夫,忙问:“锦波不是在跟蒲剑峰合作吗?他会不会知道点什么呀?”

芦溪看了姐姐一眼:“你心里想什么我知道。前一阵儿他俩走得很近,说实话,你如果怀疑他俩有什么交易,我完全信。给回扣是不成文的规矩,哪家医药公司不这么干哪?不这么干药能卖出去吗?”

芦苇急切地问:“那锦波说什么了吗?他们正式找过锦波吗?”

“除了姐夫跟锦波谈过那么一次,还没正式找过他。姐,锦波不会卖蒲剑峰的,一方面他毕竟是卓立的爸,另一方面行贿不也犯法吗?他才不会傻到把自个儿给圈进去呢!再说市医院是他们的大客户,卖了客户就是不讲江湖道义。”

芦苇不甘心,又追问道:“那现在锦波的生意还做吗?”

芦溪叹息一声:“做什么做?夹起尾巴在家做寓公呢。”

雨澄坐在书桌前,用小刀将一个橘子挖了个洞,小心地将橘瓣儿掏出来,把一个小蜡烛放进空心橘子里做成小橘灯,她将小橘灯放进一只碟子,又把橘瓣儿在碟子里摆成美丽的图案,然后点燃了了小橘灯,她小心地捧着小橘灯走来卓立房间,四看没人,轻手轻脚地将小橘灯放在卓立的书桌上,橘灯散发出温暖的光,雨澄静静地端详着了一会儿……

她起身环视哥哥的房间,抬头看见在狭窄的空间里,书桌和床之间新增加的那个沙袋。雨澄退后一步,学着卓立的姿势击打沙袋……雨澄不得要领地、动作越来越大地击打沙袋,沙袋忽然一个反弹,她没站稳手向后一扶,碰翻了书桌上的地球仪,地球仪“哐当”一声掉到地上,雨澄吓了一跳,忙弯腰去拣,却见地球仪的底座给摔开了,一个存折露了出来……雨澄拿起存折一翻,看见“芦苇”的名字,又看见了上面的数字,她蹲在地上数着数字后的一个个零:个、十、百、千、万……惊呼一声: “25万?”

客厅里忽然响起卓立的声音:“我回来了!”雨澄吓得一下子站起身,手里拿着存折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情急之中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卓立背着书包进来,狐疑地看着屋里的情形,雨澄慌乱地弯腰去拣地上的地球仪,卓立看见了桌上的小橘灯和水果,释然地笑笑。“我来吧。”卓立上前帮雨澄一起拣起了摔成两部分的地球仪,装好。

“这地球仪跟我岁数差不多大。”一抬头见雨澄一脸惊魂未定,笑笑,安慰她:“我不会怪你进我屋的。”看着小橘灯,赞叹道:“真好看,谁教你的呀?”

雨澄看着小橘灯:“这个是妈妈教我的,别的是我自己看书学的。”卓立点点头又道:“我跟你说过,以后不用天天这么麻烦了。”“我喜欢做……”卓立看着她,片刻:“那好吧。”“我走了。”卓立点点头,雨澄走了出去。卓立放下书包,对着小橘灯出了会儿神,开始狠狠地击打沙袋……

回到自己房间,雨澄关上房门锁死,从口袋里拿出那本存折,走到床边坐下,翻看,出神……

客厅里传来刚回来的芦苇和卓立的对话声,雨澄赶紧竖着耳朵听着。“妹妹回来了?”“早回来了。”“姜叔叔呢?”“加班呗,还能干吗?”“瞧你一头汗,又打那沙袋了吧?去洗洗去!”

接着是一片寂静……雨澄上床,背靠着床头,拿着存折寻思着、呆坐着……

第六节

教室里好些同学在写作业。雨澄呆坐着,还在寻思那个存折。杜晶晶发觉了她情绪不对,问:“怎么啦?一整天你都在发呆。”

雨澄犹豫片刻,终于对她说:“晶晶,我想跟你说个事儿。”晶晶把她拉出教室,走到一个拐角处,听完事情的经过,晶晶很老到地替她分析:“你后妈背着你爸存私房钱。他俩不是aa制,她没权利这样做!”

“那我该怎么办?”

“当然是告诉你爸啦!这还用问吗?我跟你怎么说的?她对你,对你爸好,都是装的!背着你爸攒这么多钱,跟你们根本不是一条心……”

放学之后,雨澄走到小区门口,背着书包躲在一个僻静的地方,一边儿向小路上探望着。看到爸爸的身影,她忙迎了上去。姜文君有些奇怪:“干吗不回家?等爸爸?”雨澄不说话,看看四周,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存折递上,姜文君满脸狐疑地接过,一看钱数和姓名,脸色变了。

芦苇发现存折不见了,询问儿子,卓立不明就里,正要问,一抬头见姜文君站在门口,噤声,芦苇回头看见了姜文君。姜文君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对芦苇说:“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儿。”芦苇跟着姜文君走了出去。卓立一寻思,也跟了过去。

姜文君和芦苇一前一后地走进卧室。姜文君关上了房门,靠在门口,直愣愣地看着芦苇。芦苇奇怪:“怎么啦?”姜文君从口袋里掏出存折无声地递到芦苇面前。芦苇一看,傻了。半晌。

芦苇喃喃:“你……你还真是的……比检察院的都厉害……”叹息一声,直视着姜文君:“你别误会啊,这不是我背着你攒的什么私房钱。”

姜文君单刀直入:“是蒲剑峰的钱吧?”“你……你怎么知道的?”“存款日期是这两天,不是蒲剑峰的又是谁的?”

芦苇坐到床边,故作轻松地说:“这是蒲剑峰给卓立存的教育基金。”姜文君一脸严峻:“你信?你有没有想过,你这可能是在帮蒲剑峰转移赃款?”芦苇瞪着他:“怎么见得就是赃款了?你已经给蒲剑峰定罪了吗?你有证据吗?”

姜文君哑然,片刻,又说:“我没有证据,我也希望我永远找不到证据。可……这25万,至少可以称作他的不明财产来源你知道吗?你们才离婚多久?按他的工资奖金怎么可能存到这么多?”

“他炒股挣的!”“这两年股市一直低迷,我都亏了7成了!”

“你亏了他就一定得亏吗?有些人熊市一样赚钱。”姜文君有些恼火,又隐忍了:“行,就算他能耐,股市挣的,可现在是敏感时期,他又在那个位置上……你说别人会怎么想?”

“别人?别人能知道吗?不就是你这么想吗?就算不全是股市挣的,谁没有一点隐性收入?我还收过病人的礼呢!还有你,也是间接受贿者!”

姜文君结巴地:“我……我受什么贿啦?”

“你忘了雨澄小升初,是谁哄着我逼着我让我去找病人家属帮忙的?当时别人只要我们6万的择校费,你知道一般人就是10万也上不了的!那不等于我收了病人4万红包?这不是受贿又是什么?”

“你这……这扯到哪儿去了?后来不是没弄成吗?还是雨澄妈买了那处房子……”“那也是因为媒体给曝了光,你那至少也是受贿未遂!”姜文君苦笑着看着芦苇,一时接不上话头,半晌:“其实,你也怀疑蒲剑峰不干净吧?”

卧室走廊上,卓立和雨澄都站在门口听着。屋里传来对话清晰地传来:“我……我没怀疑他。”

“那为什么要把钱藏起来?”

芦苇的声音:“那是怕你产生不必要的联想!我不想看见他被人误解。”

一阵沉默。姜文君又说:“芦苇,我知道你对蒲剑峰还有影响力,你最好敦促他在最后通牒前主动交代问题。我不想看见他蹲大牢!”又是一阵沉默……

姜文君拉开门走了出来,一看两个孩子都在,愣怔。他冲他们笑笑,向洗手间走去。

卓立盯着他的背影,雨澄看着哥哥,心里七上八下……

卓立忽然想起什么,寻思片刻,看着雨澄。“你跟我来!”

到了卓立房间,他指着地球仪问雨澄:“你说,昨晚你在我房间里捣鼓这玩意儿干吗?”

雨澄扁了扁嘴,哭起来:“哥,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

茶庄里,蒲剑峰和杜锦波对坐喝茶,也正说着这事。

杜锦波百思不得其解,问:“蒲主任,您这事儿做得太欠考虑!您把那钱往苇姐那儿送,您那不是自投罗网吗?25万!苇姐他能瞒得住我表哥?我那表哥是什么样的人,您心里不是倍儿清楚吗?他这人儿太讲原则,他不会因为您是卓立的爸,就对你网开一面!”

蒲剑峰喝了口茶:“我没让芦苇瞒姜文君哪。姜文君虽说是一根筋,不过他穷了一辈子,一月就挣那三千多块工资,这25万对他们那个家还是很有用的。这是我以卓立教育基金的名义给芦苇的,这不犯法呀!上边儿真要查出来,他完全可以装不知道。”

杜锦波猜测着蒲剑波的意图:“您的意思,他拿了这钱,腰就没那么直了,做事儿就没那么狠了?”

“我可没那么说。”稍顿,蒲剑峰又说:“我这边儿呢,准备以科室的名义上缴个百十万,也给那治理小组一个台阶,这事儿就都过去了。”

“您这是在赌,赌我表哥不会卖您!”“我赌的是他很在乎芦苇和那个家。他卖了我,芦苇也会牵进这事儿!那很伤夫妻感情的。”“要是他执迷不悟呢?您不怕他们查您这钱的出处?”蒲剑峰笑笑:“你就别操这个心了。对啦,还没人找过你吧?”“没有。”

“早晚的事儿。呃,嘴紧点儿啊。”“这您不用提醒,我们可是在一条船上。”“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弄一‘违规单位名单’和‘行贿人名单’的事儿吧?”“知道。您放心,我不想往那黑名单上凑。”

卓立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打电话把父亲约了出来,说是想吃烤肉。父子俩坐在烤肉店的一角,边烤边吃。

卓立审视着父亲,沉思良久,忽然问:“爸,你会不会翻船呀?”

蒲剑峰一怔,嗅出了什么,追问:“你说详细点儿。”

卓立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那25万给我的教育基金是不是黑钱?”

蒲剑峰又是一个愣怔,小心地反问:“你听你妈说这事儿了?”

卓立字斟句酌地说:“姜叔叔发现了,妈妈跟他……有些争论。”

“哦,是这样啊……姜叔叔说什么了?”

“这个不用问你也该知道吧,反正就是怀疑那钱是黑钱。”

“那他有没有说要叫妈妈把这钱交公之类的话?”

卓立想了想,摇头:“没听见。”

蒲剑峰思索了一会儿,安慰儿子:“那钱不是黑钱,不怕查。”

卓立还是担心:“我们班好多都是医院的,同学这些天都在议论查医疗贿赂的事儿,气氛挺紧张的。”

“所以嘛,这叫法不治众。”

姜文君一边抽烟,一边翻看着一叠材料。他显然心有旁骛,一直被纠缠在一个念头里,烟缸里已堆了七八个烟头了。

有人敲门,姜文君掐了烟,一看,是小曾,小曾面有喜色:“姜处,市医院药剂科有动静儿了!”

“哦?快说说。”

“他们承认有小金库,上缴了104万元。”

“哦?是吗?”姜文君舒了口气:“蒲剑峰总算赶上了‘自查自纠’的最后一班车,还以为他要死扛呢。“

小曾却不以为然地:“104万元?这是全部吗?”

姜文君一怔:“你的意思是……”

“从我们掌握的材料,应该不止这个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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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姜文君沉吟,想到蒲剑峰给芦苇那25万,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门口有人喊:“小曾,局长找。”小曾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姜文君点燃一根烟,狠抽了几口,内心激烈地斗争着,忽然拿起电话拨通了蒲剑峰的电话,一听是他,蒲剑峰警惕地问:“找我有事儿?”

“我们开门见山吧——我想查你给芦苇的那25万,现在是非常时期,这事儿我既然知道了,就必须查个水落石出,这是我的职责,希望你能理解。”

蒲剑峰愣了愣,旋即:“你查吧!”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25万来历不明,我希望给你最后一个‘自查自纠’的机会。”

“多谢。不过我和我们科都已经全面彻底地自查自纠了,姜副组长。”说到最后一句,蒲剑峰的声音重重地放了下来。

姜文君慢慢放下电话,正好小曾走了进来,他又猛抽了一口烟,说:“查蒲剑峰的股票账户!”

小曾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姜文君解释:“蒲剑峰最近给了前妻25万人民币。”

“您怎么知道的?”

姜文君平静地说:“他前妻是我老婆。”

“啊……您……您嘴可真严实啊!”

“严实什么?钟局和李处早知道了!去查吧。”

厨房里,姜文君剥蒜,芦苇切菜。夫妻二人各怀心思,沉默满溢厨房。半晌,姜文君忽道:“有件事儿得告诉你一声儿。蒲剑峰给你25万这事儿,我跟组织上汇报了。”

芦苇大惊失色,一刀切到手上,血涌了出来。

姜文君慌了,忙四处找药:“创可贴你放哪儿了?”

芦苇不动,冷冷地瞪着姜文君:“你不觉得你跟上面汇报前,至少该跟我说一声儿吗?”

“我跟你说了,你肯定反对。对不起,我必须这么做,不然我就成了知情不报,知法犯法,执法犯法了!”

芦苇什么话也没说,捂着手转身走了出去。门口,背着书包的卓立听见,也转身走开,将姜文君一人丢在那儿发愣。

客厅里,一家四口围桌吃饭。两个大人都板着脸。芦苇的手指上贴着创可贴。雨澄意识到大人之间出了问题,雨澄一脸忐忑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卓立装得很坦然地吃着饭。桌上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

黑暗中,芦苇和姜文君躺在床上。芦苇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悄悄看了看旁边的姜文君,听到他发出均匀的呼吸,动作很小心地,芦苇走出卧室。姜文君睁开了眼睛,他能猜到芦苇在干什么,没有动。门关着。芦苇有些紧张地偷偷拨电话给蒲剑峰,压低声音说:“那25万姜文君知道了,而且……他已经跟组织上说了,他们现在在查你……”

“这事儿我知道了。让他们查吧。”

芦苇压低声音心急火燎地问:“你给我句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问题?我放宽心?我怎么能放宽心哪?都这会儿了你别抱侥幸心理啊!你听着,这25万你赶紧拿去,如果是那什么赃款,赶紧去退了!”

“你把心搁肚子里,我跟你说,真的没事儿!”芦苇推开门,悄无声息地上床躺下……

姜文君翻了个身,芦苇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姜文君发出平静的呼吸声,芦苇稍稍放心。

小曾调查的速度很快,第二天就将一份资料递给姜文君:“结果出来了。”

姜文君看资料,意外,又松了口,脱口道: “还真是股市赚的……”

“蒲剑峰在股市开户好些年了,去年年初他手上的股票价值大概有十来万,这人儿挺精的,几个来回,到现在正好赚了25万。”

姜文君沉思,自言自语:“不多不少,正好 25万……”

下班到家,姜文君换了鞋,慢慢走到芦苇跟前:“那25万的事儿查清楚了。”

芦苇喉头一紧:“怎么样?”

“是他在股市上赚的。”

芦苇长长地松了口气,带气地瞥了一眼姜文君:“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你瞧你说的……我跟你一样,也松了口气。”

芦苇无语,向里间走去,姜文君有些委屈地看着她的背影……一扭头见卓立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显然已听见了谈话内容。父子俩对视,卓立变得有点冷漠和疏远。

他们的心还没放下多久,事情竟又峰回路转了起来,姜文君正在看资料,小曾走进来,激动地说:“检察院那边儿有新发现!这是刚刚传来的材料!”

姜文君翻看小曾递上的材料,看到一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钟局通知开个会!”

会上,钟局长严肃地看着他们,说:“昨天,检察院的节前行动正式展开,抓获了6个有重大行贿嫌疑的药商,连夜对他们进行了审问。在12小时内,这些药商详细交待了他们向医院管理者行贿和给大夫回扣的情况,我们的工作有了重大突破。下面让李处和姜处给大家详细说说。”

李处长接着说:“药品经销商薛健是此次检察院抓获的一条大鱼。此人在本市医疗界很有名气,据说他与各大医院的院长关系密切,在医院有很多‘铁哥们’,在医疗界享有地下‘组织部长’的美称,一些医院的中层干部想升官都要和他搞好关系,进他的药,否则,不要说升官,还可能会丢官。”

众人闻言,表情惊骇地低声议论:“真是咄咄怪事!”“有钱能使鬼推磨……”

李处长转头对姜文君说:“老姜,你给详细说说。”

“从薛健家中搜查到的去年到今年药品销售排行表表明,他推销给市医院的药品超过了一千万元,其中有近5百万是由药剂科主任蒲剑峰推荐,院长助理韩青违规特批的。其实,检察院盯这个薛健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早就发现他和蒲剑峰有过多次私下接触。”

李处长接过话头来介绍:“本来特批药一是临床病人急需的急救药,二是科研用药,三是患者提出使用的,但这五百万都不属于上述情况,目的就是为了绕开医院药事委员会这道关卡。 ”

姜文君接着说:“薛健供认,他给了蒲剑峰和韩青两人回扣共58万。另外,骨科内置物经销商、俗称‘钢板商’朱春杰供认,从去年1月至今,他通过市医院药剂科主任蒲剑峰和骨科主任郑松,向市医院骨科推销了骨科用的内固定材料合计392万余元,给了药剂科和骨科回扣共114万元。”

小曾插嘴:“这么一算,单说市医院药剂科吧,他们上缴的那104万5千元小金库,肯定有缩水!”

钟局长冷冷一笑:“还给咱弄个 5千的零头,弄得跟真的似的!我们一开始就讲明了政策,在规定期限内,即使情节较重但能主动说清问题并上缴钱物的,可以依据有关规定从轻、减轻或免予处分。而在期限内未能自查自纠,或是谎报虚报,经组织教育后仍不向组织坦白交代的,将严格按法规办理!检察院传讯几个重要药商的事,要严格保密,现在就看这些人的最后表现了。我们不是没有给人机会,但他们如果不珍惜,到这会儿还要跟我们玩儿心眼儿,那就对不起了。”

已经下班了。办公室和走廊里空无一人,姜文君独自坐在椅子上抽着烟,苦苦寻思着蒲剑峰的事。沉思良久,掐灭烟头,抓起电话拨了个号。

“我是姜文君,我想跟你见一面。还老地方吧,那儿安静。……四十分钟以后吧。”他挂断电话,略一沉吟了,又拨了个号:“芦苇,我今儿单位有点儿事,晚点儿回家吃饭,就这样啊。”

第二节

茶庄包间,姜文君和蒲剑峰再一次相对而坐。两人互相打量片刻。

蒲剑峰先开口:“这次是公事还是私事呀?”

“亦公亦私吧。 ”

“不会又是那件事儿吧?自查自纠不是结束了吗?”

姜文君没说话,定定地看着蒲剑峰:“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找你干吗,咱也别兜圈子了,你们药剂科上缴的那一百零四万五千元打了多少埋伏?”

蒲剑峰眼皮都没眨一下,回看着姜文君:“你们认为我有埋伏,有证据吗?”

姜文君没有正面回答,摸出烟递给蒲剑峰,蒲剑峰摆摆手表示不抽,姜文君自己点燃一根,片刻,点点头说:“你不缺钱吧?钱这玩意儿是可爱,可来历不明的钱它是烫手山芋,拿着让人睡不踏实,何苦呢?”

蒲剑峰强自镇定,笑笑,摇头:“我儿子说你这人儿喜欢给人上课,果然。”

姜文君续道:“有钱是活着,本本分分也是活着!现在不是喜欢谈幸福指数吗?幸福指数最高的不是那些亿万富翁……”

蒲剑峰打断他:“得了,我不是蒲卓立,咱别说这些虚头八脑的行吗?”

姜文君抽着烟,一脸诚挚地:“得,那咱就说点最实在的——我不希望你栽,你栽了,对你、对卓立、对芦苇都没什么好……说白了,你要出事儿,他们都会受影响,我很在乎他们两个,不想看着他们为你经受任何痛苦……”

蒲剑峰有些触动地看着他,半晌:“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稍顿,略带调侃地问:“你能不能给我透点风,你们这样揪着药剂科不放,手上不会真捏住了什么钢鞭吧?”

姜文君静静地审视着蒲剑峰的脸,略一迟疑,决定实话实说:“如果没有,我会那么急着来找你?会坐在这儿?”

蒲剑峰想证实的东西证实了,他掩饰着某种情绪,伸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姜文君见状,将手中的烟递上,蒲剑峰借了个火,又把烟递给姜文君。

蒲剑峰稳住神,抬起眼睛微微一笑:“你们有保密制度吧?你这可有点违纪了。这不太像姜文君的办事风格啊。”

“违不违纪,那得两说,自查自纠之后,不是还有个‘组织帮助教育’的程序吗?就当我是代表组织在对你进行帮助吧!你不喜欢听人上课,也只好勉为其难喽!当然,咱俩今天的谈话内容,我会如实向组织上汇报,组织上要认为我犯了规,我愿意接受处分。”

蒲剑峰咀嚼着姜文君的话,抽着烟,片刻,摁了烟说:“说句实话,以前我挺瞧不起你的,我想不通芦苇怎么会看上你?你在我眼中吧,就是一一事无成的老实人,‘老实人’是什么?没本事没能耐的代名词儿!没想到,你这人儿还挺有担当,像条汉子!”

姜文君略一愣怔:“行了,你别给我戴高帽子了。说了这么多,你打算怎么办吧?”

蒲剑峰喝着茶,沉思良久,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该说的你都说了,我也都听明白了,我要真有什么问题,我那是咎由自取。”

姜文君怔了怔,琢磨着蒲剑峰话里的话,知道谈话不用再进行下去了。

“行,时间不多了,你好好考虑考虑吧!”他站起身,蒲剑身也站起身,略一迟疑,向姜文君伸出手,姜文君一愣,两人握手。

蒲剑峰真心实意地说:“谢谢。”

芦苇在往洗衣机里放衣服。姜文君出现在她身后,怀着深深的隐忧看着她的背影,心情显得特别沉重。芦苇听到动静,回头见是他,笑笑。“要上厕所呀?我这就好。”

“啊不用。”

芦苇见他神情异样,有些忐忑地问:“有事儿吗?”

姜文君答非所问:“卓立上他爸那儿了?”

“今儿不是周末吗?”

姜文君搭讪着:“对,对。忙得都忘了星期几了。”

“你们那治理小组的工作,是不是快忙完了?”

“还没有呢。”

芦苇打量他,有些心疼地说:“你呀,你这个查人的,倒像是你自己被查似的,都脱了层皮了。”

姜文君想到蒲剑峰,叹息一声:“有些执迷不悟的人,可不是脱一层皮那么简单。”

琢磨着姜文君的话,芦苇刚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

姜文君坐在沙发上抽烟。芦苇在阳台上晾完衣服回来,责备地看着他。“最近烟越抽越厉害了。”

姜文君赶紧掐灭了只抽了一半的烟,寻思着这事,坐不住了,起身说:“我出去一趟,找锦波问点儿事儿,很快就回来。”

和杜锦波说明事情的经过,姜文君想不通:“我就觉得蒲剑峰的反应怪怪的,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不蠢呀,他这么死扛是个什么意思呀?”

杜锦波也想不出来:“我还真不知情。我打入他们医院的时间也不长,不过我好像跟你说过,蒲剑峰为人还是比较仗义的,他跟院长助理走那么近,是不是在保护他们院长啊?”

姜文君沉吟片刻:“我们掌握的情况,他们院长没什么大问题。”

杜锦波无语,片刻问:“苇姐知道这些情况吗?”

姜文君摇头:“她已经够紧张的了,我不想再给她加压了。”

窗外一阵风起,姜文君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山雨欲来呀!锦波,你也听我一句劝,你要真有什么,可别学蒲剑峰死扛啊!”杜锦波愣怔了。

局里连夜叫姜文君去开会,芦苇略一迟疑,拦祝蝴,直截了当地问:“文君,你跟我说句实话——蒲剑峰是不是要出事儿?”

姜文君一愣,旋即:“别问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些事儿咱们是管不了的。”

芦苇闻言,脸色变了,刚要追问,姜文君早拿了公文包出去了。

这时,电话响了,芦苇拿起电话刚喂的一声,听筒里传来芦溪的哭叫声:“姐,锦波出事儿了!”

芦苇大惊失色:“别哭芦溪,我马上过来!”她扔下听筒,抓起外套和包向外面跑,跑到一半又折回来,冲到雨澄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推开门。“雨澄,阿姨出去一趟,你好好在家写作业,爸爸可能一会儿就回来了,啊!”雨澄见芦苇一脸惊惶的表情,有些害怕地点了点头。

跑到妹妹家,芦苇忙问是怎么回事。

芦溪抽抽搭搭地说:“他刚去见了姐夫回家,就来了俩检察院的人,说要带他去了解一些情况,根本不由人多问,就把人给带走了……”

芦苇扶着妹妹进屋,将她安顿到沙发上,有些担忧地看看里屋:“晶晶呢?”

“在奶奶家……姐,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芦苇慢慢坐下,出神……忽然她想起蒲剑峰,一把抓起听筒拨号。

芦溪问她:“你给谁打呀?”“卓立#蝴在他爸那儿。我瞧瞧蒲剑峰怎么样?”拨通了电话,是卓立接的。

听完芦苇的电话,蒲剑峰虽然镇定地帮她分析情况,可挂了电话,也开始坐立难安,在屋里来回走动。

卫生局的连夜会上通知,检察院要连夜收网。姜文君打电话回家,芦苇没在,又拔了她的手机,一接通,芦苇劈头就是一句:“锦波出事儿了你知道吗?被检察院带走啦!”

姜文君一惊,看看走廊里走动的人:“今晚我可能回不了家了。”

芦苇焦虑不堪:“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姜文君没有正面回答,反问:“蒲剑峰和你联系过吗?”

芦苇意识到什么,乱了方寸的声音:“怎么啦?他会不会也出事儿?你们要抓他吗?”

姜文君想说什么,李处长跑来:“快点老姜,就等你了!”姜文君匆匆地说:“我得工作了,挂了啊!”他挂断电话,跟着李处长跑去。

“喂喂?”芦苇对着电话喊了几句,电话里是一阵忙音,她挂断电话,心里七上八下。

芦溪焦急地问:“姐夫怎么说?锦波能放出来吗?”

芦苇摇摇头:“他什么也没说。”寻思片刻,猛地站起来:“不行,我得去一趟蒲剑峰家!卓立还在那边儿呢!你好好的啊,有什么给我打电话!”

“姐,你想干吗?蒲剑峰要真有事儿,你这会儿别往他跟前凑了,当心你自个儿都说不清楚,你不是拿了他那什么25万的什么教育基金吗?”

芦苇不接话,一阵风地跑了出去……

上了出租车,芦苇打电话给儿子:“卓立,你爸在家吧?你跟他说,我马上过来!”蒲剑峰一听,心里迅速地猜测着,怔忡了一会儿,向卧室走去,边走边跟儿子解释:“你妈要来,我换件衣服。”

不大会,门铃响了,蒲剑峰拉开房门,冲儿子说:“给你妈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两个穿制服的男子。蒲剑峰故作镇定地迎上去:“请问二位是?”一男子掏出证件客客气气地递上:“我们是检察院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另一男子递上了一份文件:“这是传票。”

卓立追着父亲到楼下,递给他外套。芦苇正好也赶了过来,看着他们远去了,她把卓立领回家,温和地向儿子说:“早点睡吧,明儿考试呢。”

卓立换了鞋,站下,想问母亲什么,见母亲一脸焦虑,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径直走进了里面。芦苇在沙发上坐下,寻思良久,终于下了个决心,拿起手机拔了姜文君的号。

第三节

传讯室里,姜文君与两个检察院工作人员和一位40来岁的男子坐在一起。工作人员冲男子说:“交待问题!没问题不可能把你请到这来。”

“我是清白的,我怎么清白地进来,也会怎么清白地出去。”

姜文君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屏幕上是芦苇的头像,说了声“对不起”,起身走了出去。“芦苇,什么事儿?”芦苇带着哭腔的声音:“蒲剑峰被检察院带走了,我亲眼看见的……”

姜文君低声:“这事儿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在检察院,我正忙着呢,我们回家再说行吗?别再打来了。”芦苇愣愣地看着被姜文君挂断的手机,琢磨着,脸色激愤起来。

姜文君捏着电话,脸色沉郁地出了会儿神,一抬头见不远处的洗手间,向那边走去,小曾也推门进来,“哟,姜处!你们那边儿有进展吗?”

姜文君摇摇头:“还耗着呢,这帮人都是的,不见棺材不掉泪。”稍顿,问他:“蒲剑峰说了什么没有?”

“他都认了。”

姜文君有些意外:“都认啦?总数七八十万,全是他一人儿吞了? ”

小曾点点头:“他是这么认的,再接着问吧,要是他拿不出什么为自己脱罪的东西,肯定出不去了,刑拘!”

姜文君的表情凝住了,向小曾点点头,二人往不同的方向走去。杜锦波和一个工作人员从一间传讯出来。看见姜文君,愣怔了一下,点点头算是招呼。

工作人员冲杜锦波客气地说:“再见,想起什么随时和我们联系。”

“我会的。”

杜锦波沿走廊走去。姜文君走进了自己工作的传讯室。

担惊受怕中,芦溪躺在床上睡着了……门被推开了,杜锦波一脸疲惫地站在门口。

芦溪像有某种感应,忽然醒来,睁开眼睛,看见了丈夫站在门口,她激动地跳起身,鞋都没顾上穿,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杜锦波柔声:“轻点儿,别惊着了肚子里的孩子。”

芦苇一夜都在沙发上蜷缩着,芦溪也打了电话过来,把知道的都告诉了她。姜文君忙完回来,一抬头看到芦苇坐在沙发上,换了鞋,慢慢走到沙发前坐下。

芦苇直视着他:“你早就知道了吧?”姜文君知道她指什么,一愣,无语。

“为什么不给他留条活路?”姜文君沉默片刻:“那也得看他愿不愿意配合。”

芦苇一眨不眨地看着丈夫,声音似乎很平静:“你可以的,你哪怕给我透一句话,我就能让他去自首,让他别再抱侥幸心理,你的话他听不进去,他以为你在唬他诈他……我的话他能听,他就能有最后一次自首机会!可你……你知道检察院要行动,你连一个字都没给我透!”

姜文君语调温和地对妻子直言:“说实话,我并不认为你出面说两句他就会言听计从。我这么跟你说吧,能做的我都做了,我给过他不止一次机会。”

芦苇不相信:“是吗?你这人儿多讲组织原则呀!你为蒲剑峰做过什么?啊?”

卓立和雨澄被惊醒,从走廊走来,站下,听着二人的争吵。姜文君沉默片刻,无奈地痛苦地叹息一声:“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吗?他本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人,他没去自首,只能说要么是有难言之隐,要么就是太自大太轻看对手了。”

芦苇冷盯着他:“对手就是你吧?他轻看了你?你说你能做的都做了,你是做了#蝴被抓之前,你不还在找杜锦波调查他吗?他被抓了以后你不是在检察院审他吗?”

姜文君痛心地看着芦苇:“你这么看我……我真的无言可对。”

芦苇微微一怔,无语,片刻:“听锦波说,12小时放出来就没事儿,没放出来就得刑拘,你跟我说句实话,他能放出来吗?”

姜文君沉默片刻,声音嘶哑:“可能性不大。他的问题比锦波严重多了,除了他们科上缴的那104万,还有七八十万,在确凿的证据面前,他承认是他拿了,这是贪污,如果他主动退赔那只算违纪,进了检察院才说那就是违法了。违纪和违法,有时候就在一念之间!”

芦苇和卓立全惊呆了。雨澄不明就里,害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芦苇声音有些发抖:“他……他会被叛多少年?”

“那是法院的事儿。七八十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啊。”

芦苇全身无力,瘫在沙发上,半晌,摇摇晃晃地起身,一眼看见一对儿女站在走廊上,知道两人都听见了,她有气无力地向里面走去:“都起来啦?我热牛奶去。”

姜文君闻言,转过身,碰上了卓立近乎仇视的目光,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卓立解释,转过脸去。卓立愤愤地向里间走去。

雨澄哆哆嗦嗦地走到父亲面前:“爸爸,你跟阿姨,你们……这是怎么啦?我好害怕。”

姜文君安慰女儿:“没事儿,爸爸和阿姨不会有事儿的,吃点东西上学去吧。”

卓立收拾着书包。芦苇走进来,无言地关切地看着儿子,卓立低着头小声说:“爸爸是晚上11点被带走的,他中午11点要出不来,就再也出不来了……”

“别这么说,离中午还早呢。好好考试,不要为爸爸的事儿分心。这回一定再拿一个第一,你爸他会高兴的。”卓立喃喃道:“我会拿第一的,我和第二名之间不是差几分,我哪回不甩他二三十分呀?”

姜文君站在阳台上抽烟,烟灰缸里满满的烟头似乎并没能解他丁点的忧愁,芦苇出现在他身后,对着他的背影注目片刻,将那个存折递上。“不管这钱算不算赃款,你拿去交给组织,算他退赔吧 ,能退多少算多少。要是他够枪毙的份儿,那是他活该。”

姜文君接过存折,哑声:“你想哪儿去了?”

“他就算能拣条命又怎么着?这辈子还不是完了。”姜文君低头无语。芦苇痛心地说:“你可能真觉得自个儿没做错什么,可我在情感上就是不能接受。蒲剑峰这个人肯定有他的问题,他要没问题我会跟他离婚?可我们能拉他一把为什么不拉一把呢?”她的眼泪涌了出来:“今天他被带走时卓立就在跟前,我都不敢看孩子的眼睛,我没见他这么难过过……”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姜文君:“我也一样,眼看着蒲剑峰蹲大狱,我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言毕,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卓立不停地打着爸爸的电话,总是提示:机主已关机……医院上班的芦苇也不断地看表,眼看着时钟指到了九点五十,蒲剑峰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英语考试在进行。卓立心绪不宁,如坐针毡,他努力收敛心神,勾着一道道选择题,可是他的眼前总是闪过父亲被带走的景象:蒲剑峰从卓立手中接过外套,他不敢看儿子的眼睛,低头迅速上车,汽车开走……卓立狠命地甩了甩脑袋想赶走父亲的影像,可是脑袋就是不听使唤,他低头答题,却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一道英翻汉题目中的单词难住了他:jam。他用笔在这个单词下划了个道,怎么也想不起它的意思。他的心思又转到父亲身上,看看手表,时钟正好指到上午10点,他越发显得心神不定。终于他坐不住了,举手示意监考老师。老师向他走来,注意到他神情异样。问:“怎么?不舒服?”

“……我想上厕所。”老师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两眼:“去吧。”卓立起身跑了出去。冲进厕所,卓立从裤包里掏出手机,再次调出“老爸”这一名字,拨号。手机里响起提示音:机主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卓立失魂落魄地站在厕所的窗口,望着外面呆呆地出神。忽然他想起还在考试,神情一凛,又想到那个难倒他的单词,略一思吟,忙在手机上查看起这个单词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地拼着字母: “j,a,m——果酱?!我真蠢到家了!”监考老师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忽然大喊一声:“蒲卓立!”卓立吓得一个激灵,回头……老师无言但很有威力地向他伸出一只手,卓立愣了愣,将手上的手机递了上去。“你不用考试了,下课去办公室!”

回到卫生局,姜文君迎面碰上了李处。从包里拿出存折说:“李处,你没回家休息呀?这折子上有25万,是蒲剑峰退赔的……”“进屋说吧。”二人进屋。“最新情况你还没听说吧?”姜文君急切地问:“什么新情况?”

“我的猜测是对的——蒲剑峰是在替科里的人兜着!这不,听说头儿被检察院带走,这帮人终于稳不住气了,今儿集体招了! 80万6个人分的!”

姜文君惊讶了:“那他……这算什么呀?江湖义气吗?”

“他是科长,钱是经他手违纪得的,又是经他手发给手下的,他知道自己的责任最大。治理整顿开始后,这帮哥们儿一直没动静儿,为啥?‘自查自纠’,查完就得纠,要纠就得退钱!可分的钱哥几个都花啦!蒲剑峰他只好硬挺到底,他要一招,全科的人都得给套进去……”

姜文君坐下,出了会儿神,忽然问:“那他现在……能出来吗?”

“考虑到这80万蒲剑峰本人只拿了5万,剩下的都在小金库那百十万里提前退了,所以检察院决定先放人。具体怎么处理,还有一个调查过程。”

姜文君长出了一口。

学校操场上,卓立坐在一角,身旁放着书包,手上拿着手机,盯着手机上的时间,嘴上念着秒数: “55、56、57、58、59、60!11点整!”

卓立调出“老爸”这一名字,再次拨号。

提示音:机主已关机,请稍后再拨……手机滑落,卓立慢慢站起身来,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他瞥了一眼来电,看见了蒲剑峰的头像,一阵狂喜,连忙接听,声音都抖了。

“喂?爸!是你吗?真是你吗?爸……你吓死我了……”卓立站在那儿握着手机,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icu的休息室,芦苇手里拿着一纸杯水,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是 11点零两分。她慢慢地起身向外面走去,脸上失落、生气、担忧变换交替着。手机响了,她赶紧拿起接听,手机上显示的是蒲剑峰的名字,她一阵激动,按接听的手都有些抖。

“是你呀……出来了就好,出来了就好……卓立知道了吗?啊,那你休息吧。”

她刚一挂手机,手机又响了,这一回屏幕上出现了姜文君的头像,她脸色一沉,冷淡地说:“我知道了……卓立也知道啦……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姜文君听了这句,心像被针扎了一样,轻轻地说:“芦苇,你这么说我很难过,真的。我可能不算个大气的人儿,如果我说我多在乎蒲剑峰,那肯定不是实话,但是,在蒲剑峰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我不会在旁边儿看笑话,更不会落井下石!”

芦苇听着电话里姜文君的话,有些发怔,片刻,“我上着班呢,回头再说吧。”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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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锅里炖着一锅汤。姜文君系着围裙在洗菜。客厅响起动静,不一会儿,雨澄背着书包出现。姜文君笑向女儿:“雨澄回来了?考得怎么样啊?”雨澄低头不语。姜文君慌忙说:“没关系,只要尽力了就行了。休息一会儿,爸爸炖了汤给你和哥哥补补。”

话音刚落,客厅的电话响了。是学校的老师打来的,说的是卓立英语考试作弊的事。刚挂电话,卓立背着书包回来了。换了鞋,他回到房间狠命地击打沙袋。姜文君走到他房间门口看着他,卓立预感到姜文君已知道作弊的事儿了,却不理他。

姜文君走入,温和地说:“你能不能停一下,我想跟你谈谈。”卓立老实不客气地:“我不想听。”“你们班主任来电话,说你英语考试作弊,单科成绩被取消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呀?”卓立很干脆地:“这事儿我不想谈。”

姜文君细细打量卓立,在他床边坐下,用理解的语调说:“这事儿一定有原因,是受你爸的事儿的影响?”寻思片刻,委婉地说:“可甭管有天大的理由,咱也不能作弊呀!”

卓立不打沙袋了,靠着书桌,双手一抱:“那不叫作弊,我就用手机查了个单词! j,a,m——果酱,就三个字母!这词儿我滚瓜烂熟!是突然短路!就跟你突然不会写姜文君的‘姜’字一样,明白吗?”

姜文君想了想:“可那也叫作弊呀。假装内急,躲在厕所里用手机查单词,给老师当场抓住,这怎么不是作弊呢?”

卓立冷冷地盯着他:“就算是,那也是你造成的!你不抓我爸,我会突然短路吗?”

姜文君愣了,看着卓立,沉痛地:“你也认为是我抓了你爸?”

顿了顿,摆摆手说:“你爸怎么被抓的我们先不说,我相信你是因为爸爸的事儿,因为替他担心才忘词儿的,但那绝对不是作弊的理由!在这点上错了就是错了。”

卓立提高声音:“错什么?我的真实成绩就是一百分!就是考第一!”

姜文君被卓立的强词夺理弄得有些发懵,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说:“卓立,你是很优秀,你很聪明,学习好,爱独立思考……但你也有你的问题,你从小因为优秀,你习惯了自我中心,不能面对挫折和失败,你看啊,你只想要第一,甚至可以用不正当的手段去夺取这个第一,这是不对的,这其实是内心不够自信的表现。”

卓立不以为然:“我不自信,你很自信喽?”

姜文君诚挚地说:“我并不自信,我知道自己是一小人物,清楚我的缺点和局限,但我一直在严格要求自己,特别是在做人这方面。你可能觉得吧,用手机查个单词不算个问题!可我要告诉你,这是人品和人格的问题,也是诚信的问题!一个人再聪明成就再大,人格和诚信出了偏差,这个人也废了!”

卓立深受伤害、深受打击:“我人格有问题,你人格很伟大!你是谁呀?也没听到报纸电视上表扬你呀?中央台不是年年都在评‘中国骄傲’吗?也没见你上去抱个奖杯什么的呀?”

姜文君有些光火:“我从来没想过要评先进拿奖杯,我只想做一个正直的人。你知道什么叫做正直吗?”

“我不知道!我语文学得差,你不中文系的吗?你教教我啊!”

“正直最低限度意味着一个人应该通过自己的诚实劳动,获得社会的认可得到相应的回报,而不是靠作弊,作弊从某种角度讲就是偷窃。”

卓立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我偷窃?你真会耸人听闻的!”

姜文君语重心长:“这真不是耸人听闻。你不是爱上网吗?你应该看见了那则消息,发生在美国著名学府杜克大学那件事儿,几名中国留学生因为集体作弊而被校方除名!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这几个人让中国留学生蒙羞!再说‘中国制造’吧,本来在全世界都是价廉物美的代名词,可是却被个别害群之马坏了咱们的声誉!极个别的伪劣产品被西方世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用来大做文章!这都是不诚信的代价!那些留学生,那些孩子,在国内都是最优秀的,也是父母花了血本送出去留学的,可现在呢,小小年龄却上了不诚信的‘黑名单’,很难再有出头之日了!”

卓立靠在书桌上,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公务员!我将来就是再没有出头之日,我混得再差劲,也比你有出息!”

姜文君火了:“出息?你要是不好好就这个……啊,这个‘作弊门’事件反省,将来你就是出息了,早晚也会跟你爸一样栽跟头!”

卓立声音比他还大:“你少拿我爸说事儿!你整我爸还不是为了自己往上爬!你干了大半辈子才是个副处,心里不平衡拿我爸开刀好挣你的所谓政绩!就你这样的,还跟我谈什么人格、人品?你拉倒吧你!”

姜文君惊呆了,结结巴巴地问:“这……你是这样看我的?”

“你别拿我当小孩儿,我的眼睛有毒!”

姜文君起身想在屋里转圈儿,却发现转不开,他气晕了头……指着卓立,用命令的语气说:“你好好闭门反省,写个检查,明天交给老师。”说毕,他转身出门,“砰”地带上了卓立的房门,气呼呼地走来,一眼看见女儿站在走廊里,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姜文君勉强笑笑,对女儿解释:“没事儿了,我跟哥哥只是……争论,争论,啊!”雨澄没说话,进了自己的房间。

姜文君向厨房走去,一转身只见卓立拿着滑板从房间走了出来。

“你干吗呀?”

卓立不理他,绕开他向客厅走去。

“不是让你写检查吗?”

卓立侮慢地答:“可我没答应呀。”说着换了鞋向外就走,姜文君动了气,拦在门口。

“你哪儿也不许去。”

“你干吗?想搞家暴啊?闪开!”卓立抱着滑板儿往外冲。

姜文君拉住卓立把他往屋里拖,卓立拚命往外奔,父子俩拉扯起来,卓立挣脱了,姜文君却一把拽住了卓立手中的滑板儿……父子俩一人拽住滑板的一头开始了“拉锯战”……拉扯中,姜文君被门口的鞋柜绊了一下,手上的劲儿一松,不料卓立顺着自己的力道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额头正好磕在了滑板的铁件上,顿时鲜血直冒。

姜文君吓坏了,赶紧冲上去一看,卓立额上的血流下,流进了眼睛。

雨澄听到动静打开了房门,看着鲜血满面的哥哥,吓得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愤怒的目光看着父亲……姜文君战战兢兢地查看卓立的伤口,卓立躺在地上,目光狰狞地瞪着他……

姜文君想起家里有药箱,语无伦次地说:“躺着别动,别动,我去拿药……”他向里跑去,手忙脚乱地拉开抽屉,到处找碘酒和棉签……

雨澄继续哭着,想上前帮哥哥,又不敢,雨澄慢慢靠近卓立,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去拉他,却又扭开头去,不敢看哥哥的脸。卓立没有伸手拉住妹妹的手,而是自己撑着地一点一点艰难地爬起来,他头有点晕,爬到一半闭了闭眼睛,终于摇摇晃晃地起身,站稳,慢慢向沙发处走去,血顺着下巴一直滴到地上……滴出一条血路……雨澄跟上一步,想扶他,卓立摔甩她的手,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抓起了电话听筒。

姜文君拿着碘酒棉签从里面跑出来,见卓立已坐在沙发上,稍稍松了口气。

卓立拨了个三位数的号,声音冷静地说:“110叔叔,我被我继父打了……”

碘酒从姜文君手中滑落,瓶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洒了一地的碘酒,姜文君看着卓立,完全傻了,一旁,哭着的雨澄也傻了……

警车很快驶来,看热闹的邻居一拨一拨围了过来,芦苇下班回来,发现警车和围观的邻居,奇怪地问领导:“谁家出事了?”

邻居们一起噤声,看着她,一会儿,其中一个说:“是你儿子,快回去瞧瞧吧!”

芦苇吓得腿一软,身子晃了晃,跌跌撞撞地往里面跑去,刚跑到客厅,一个警察扶着满脸是血的卓立正往外走,另一个警察对跟在后面的姜文君说:“因为你继子报了警,得麻烦你跟我们回警局做个笔录,具体怎么处理,得看你继子去医院验伤的情况。”

姜文君还有些懵懂,一脸灰暗地点了点头。

芦苇什么都明白了,她冲上前,一把抱住“头破血流”的儿子就哭了起来。

扶卓立的警察说:“你是孩子的母亲吧?先别哭了,得赶紧送孩子上医院缝针,还得查查有没有别的问题,走,我用车送你们。”

芦苇查看了一下卓立的伤口,转眼沉默愤怒地瞪着姜文君,姜文君用发懵的眼光回看着她,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芦苇一言不发地扶着儿子往楼下走去……

姜文君回头看见雨澄站在屋子中央,一脸恐惧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赶紧安慰她:“别怕雨澄,爸爸去去就来,啊!”

从医院包扎出来,芦苇带着儿子回了娘家,芦父芦母早就等着二人,一看卓立额上贴着纱布,衣服上还有斑斑血迹,二老还是吓坏了。

芦苇使眼色让二人不要问话,转向儿子,柔声说:“你去洗洗吧,注意别把头弄湿了,妈给你找两件儿换洗的衣服……”

做完笔录,姜文君从外面开门进来,见客厅没人,向里面走去。

他来到雨澄房间门口,轻轻推开门,屋里的景象让他呆住了——雨澄怕冷似的缩在床角,她的所有的毛绒玩具围绕着她,她把自己“埋”在它们中间,手上还紧紧地搂着一个,就这样浑身还在颤抖。

姜文君急步上前问:“雨澄,你怎么啦?冷吗?起来,爸爸给你做东西吃。”

雨澄不说话,用陌生的眼光看着父亲,往床角缩去……

姜文君伸出一只手想安抚女儿,女儿全身抖得更厉害了……

“别碰我……走,走!”

姜文君惊怔,知道女儿也误会自己了,他转身,痛苦地、慢慢地走了出去……

第五节

芦家客厅里,二老正问芦苇事情的经过,门铃响了,几个人对看一眼。

芦母纳闷:“这么晚了会是谁呀?”芦父走去开门,门口站着蒲剑峰,他一脸焦急地问:“老师,您好,芦苇跟卓立在这儿吗?”芦父无言地点了点头,略略让开身子,蒲剑峰进来,芦父关上了门。蒲剑峰见芦苇坐在沙发上抹泪,上前低声问:“卓立呢?”芦母替她回答:“在屋里呢。”

芦苇带着哭腔问:“你怎么知道的?”

“不是清创室的曹大夫给缝的针吗?医院都传遍了……我瞧瞧卓立去。”他一边说,一边往里面走。迎面碰上卓立从里面走出来。他已洗了澡换了衣服。头上的纱布里渗出了一些血迹。

芦苇一看跳起了身。凑过去看:“怎么又流血了?是不是不小心碰到伤口了?”

蒲剑峰趋前,见儿子伤得不轻,怒火冲天,追问卓立:“他用滑板打的?这事儿没完,我找他去!”

卓立忽然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你们别管我的事儿#涵要去找他姜文君,我就离开这个家!”

蒲剑峰奇怪地看着儿子:“他姜文君欠了血债,该他离开这个家#蝴别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警察不管是不?警察不管我管!”

芦苇怔了怔,忽然也暴发了:“蒲剑峰,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的事儿完了吗?我告诉你,检察院放了你还可以再抓你!还不都是因为你,儿子考试才出了状况……你这会儿充什么正神呀?你给这个家给儿子带来的麻烦还少了?你走,把你自个的事儿拎清楚再来管儿子的事儿!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她一边说一边疯了似的往外推蒲剑峰。

蒲剑峰一边往外退一边说:“干吗呀这是?我儿子给打成这样我不能出来说句话?你有火冲他姜文君发去!干吗冲我来呀?”芦苇几下将蒲剑峰推出去,“砰”地关上了门……

卫生局很快也开始八卦这件事,所有人都安慰着姜文君,让他别有包袱别沉不住气,虽然报了警,但你是什么样的人,大家很清楚……姜文君苦闷至极。

坐在办公室,姜文君想着家里的事,正面对一堆文件发呆出神。小曾和一个中年妇女走入。中年妇女一见姜文君,立马做出很关心的样子凑了上去。

姜文君问她:“乔大姐,您有事儿?”

乔大姐低声说:“没事儿,哎,你被公安局带走的事儿,局里都传开了……”

一旁的小曾打抱不平地:“乔大姐,什么叫做‘被公安局带走’啊?这话是能乱说的吗?”

乔大姐神色一正:“就是啊!我还说他们呢,不要散布谣言!不要唯恐天下不乱!我琢磨着一定是姜处你们最近这治理小组得罪了一些个人,所以他们才添油加醋地瞎传!甚至还有说你继子被打成颅内出血在医院抢救,你给公安铐了呢!”

姜文君苦笑:“我不是坐这儿吗?”“可不是吗?”乔大姐又凑近一些,坐下:“这下你明白了吧?”姜文君不解:“明白什么?”“你再婚前我还劝过你呢,你忘啦?我说你要再结婚可以,得找个没孩子的,你说什么来着?”姜文君摇头:“我还真不记得了。”“你说这样挺好,你有个女儿,又赚来个儿子!闹个儿女双全!现在怎么着?我跟你说吧,别人的肉永远贴不到你自个儿身上!”姜文君怔怔地看着她,哑口无言。

这年头的事,就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仅医院卫生局把这事八卦的连个影都没有了,学校里,很多同学聚在一起议论着这事,李爽也在其中。头上贴着纱布的卓立一进教室。众人都停止议论,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卓立昂着头,穿过过道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一只脚拦在过道里挡住了他的路,是李爽。

“好狗不挡路!”

李爽故作深沉的叹息一声:“蒲卓立,什么叫世事无常,我现在算弄明白了。你瞧你,多牛多傲啊!咱们学校十年才出你这么一个,极品天才哪!你啥都考第一,你作文一百奥数也一百,你他妈连体育都是一百!你丫不是人,你丫是外星人下凡尘!咱们学校有一半儿的老师都成你的粉丝了!见人就说‘人蒲卓立怎么怎么的’!可你这外星人忽然哪根天线搭错啦,躲厕所偷查英语单词还给抓了现行!转眼间成了人人鄙视的一堆狗屎!”

“我是狗屎?那也是你丫拉的!”

李爽一点都不动气,反而嘿嘿一笑:“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这阵儿本来就够霉的了,又被你后爸‘虐待’,听说他用你心爱的滑板儿拍你!可怜呀!你想骂谁就骂几句吧,只要你心里能舒服点儿!”

卓立一阵暴怒,向李爽扑去,老师走了进来,一看他们,厉声说:“蒲卓立!回你的座位坐好!”卓立站住,紧紧咬着嘴唇捏着拳头走向后排自己的座位。

下了课,卓立在操场一个僻静的角落滑滑板儿,他近乎凶猛地滑着一系列高难度地动作,宣泄着内心极度的苦闷。雨澄背着书包远远地看着他,犹豫了很久,一步步向卓立走去,站到卓立面前,动情地喊了一声:“哥……”

卓立看着妹妹,表情柔和下来,嘴唇嚅动了一下,蓦地又将脸一沉,故作粗暴地呵斥:“走开。”

雨澄眼泪涌上来,转过身,扭着笨拙的躯体,一步一步地走去,眼泪滚滚而下。

卓立不忍地看着她的背影,终于看不下去了,扭开了头,越发玩儿命地滑起了滑板……

郁闷在继续,生活也得继续,厨房里,姜文君在切土豆丝,他不得要领,切得跟筷子一般粗。他放上油,锅还没热就将土豆丝放进去炒起来。一旁的汤溢了出来,他忙着去揭盖子,被烫了一下,忙吹手……

吃着简单粗糙的饭菜,姜文君试探地问女儿:“在学校看见哥哥了吗?”

雨澄头也不抬地摇了摇头,放下了碗。

“怎么不吃了?”

“我不饿。”

“爸爸做的饭是不好吃,可你也得吃呀!学习那么紧,饭还是得吃饱,啊!听话,这几天就别减肥了,爸爸明天就去买个菜谱,学着做两样拿手菜……”

雨澄忽然问:“阿姨和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姜文君愣了,半晌,摇摇头:“爸爸不想骗你,爸爸也不知道。”

雨澄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姜文君也吃不下去了,放下了筷子。

芦父芦母和芦苇坐在一起。芦苇在削水果,削完后先递了个给爸爸,又拿起另一个削起来。芦父芦母交换了一个眼色,芦母示意老伴儿先说。

芦父清了清喉咙:“芦苇,我跟你妈为你的事儿昨儿一夜没睡,今儿又讨论了半天。”

“对不起呀,爸妈,我都四十了,还老是让你们操不完的心。”

“哪儿有父母不为儿女操心的?现在的关键是你和姜文君怎么办?你得有个主意。”

芦苇怔了怔:“爸,妈,你们想说什么?”

芦母心一狠牙一咬,脱口说出两个字:“离婚!”

芦苇目瞪口呆,意外地来回看着父母:“你们……你们可从来都是劝和不劝离的,这回是怎么啦?”

芦母接过老伴的话头:“我们反反复复考虑了,掂量了,离吧!从你们结婚起,就没消停过一天!大事儿小事儿,家里家外,单位学校,老的小的,一桩接一桩!再要这么折腾下去,爸妈怕你抗不住,早晚得趴下!”

芦父沉吟了一下:“我们不了解情况,谁对谁错也不好妄下结论,可是我们是觉得老这么下去你和文君都太累了。事不过三!你说你这都第三回往娘家跑啦!你就准备这么过一辈子?三天两头往娘家跑?那要是我跟你妈不在了呢?”

芦母接着说:“还有卓立,这回和以前不一样,我瞧着那孩子这回是伤了心了!你看看他,以前能说会道的,自从被打了以后,话也少了,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也不跟任何人谈他被打这事儿,别人还提都不能提,一提他就发飙……孩子的心被伤得太深了……上回你打雨澄那一巴掌,他,还有他们家,反应多强烈!现在把卓立打成这样,他姜文君说什么了?他妈又在哪儿?难道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他姜文君是不是想着过几天你们母子就跟没事人似的,啊,又搬回那个家?我告诉你,就算你想得通,我也想不通!”

芦苇默然良久,沙哑着声音:“看着卓立被打成这样,我心里能不痛吗?妈,这次我不会随便跟他回那个家的。这两天我都在问自己,怎么这个人变得这么陌生了呢?还是我之前就不够了解他?蒲剑峰的事儿,我就觉得他不近情理,卓立的事儿更让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真的,越是看上去厚道的人,有时候做起事儿来还越可怕!”

芦父芦母闻言,交换目光,既释然,又忧心忡忡,良久,芦父说:“也别那么快作决定,再好好想,跟文君沟通一下,这是一辈子的事儿……”

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卓立默默地走开了,自责和自我厌恶在内心反复纠缠。

雨澄又选择了疯狂吃东西来发泄内心,看着女儿狂啃猪蹄,姜文君悄无声息地走开了,他端着衣服进了卫生间,关上门,靠在门上呆了呆,忽然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他憋着喉咙就那么呜咽着,听凭自己、放任自己哭着……久久地哭着……仿佛哭尽了所有的力气,哭掉所有的委屈。

第二天早上,雨澄被爸爸叫醒,刚一坐起来,发觉不对,看看床单上一大片的污迹,她的例假来了。手忙脚乱地把床单扯下来,她将换下来的底裤和弄脏的床单一起卷起来,手忙脚乱地塞到了床底下,又赶紧将被子在床上铺开来,想了想,又在上面压上了好些毛绒玩具,这才开了门。

姜文君站在门口怀疑地看着她:“怎么叫你半天儿没动静啊?”

雨澄不理爸爸,径直向外走去。

姜文君在她身后喊:“动作快点儿!”

放了学,雨澄背着书包开门进屋,看看爸爸没回来,飞快地换了鞋往自己的房间跑去。伸手从床底下摸出了自己藏的床单和底裤,在一只盆子里洗床单上的血迹,她从来没有洗过衣服,动作特别地笨拙,可血迹怎么洗都洗不干净,雨澄犯愁地看着床单,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起身烧了一大壶开水,把开水淋到盆子里的床单上。奇怪的是烫过之后血迹像渗透进了织物里,更难洗了,雨澄用力地用刷子刷着,越刷血迹似乎越清晰,她发了疯似的用手拚命揉搓着床单,手指都被搓破了,血流了出来。雨澄一屁股坐在地上,哽咽着哭出了声……

第六节

从乡下走亲戚回来的姜母来给儿子媳妇送点特产,刚走到门口就听说了家里出事,她着急忙慌地爬上楼,没进门就听到了雨澄的哭声。雨澄一抬头看见奶奶,嚎啕大哭起来。姜母把东西往地上一丢,跑上前去。

捧着孙女的手查看着,姜母往上面吹着气,老泪纵横,看看盆子里的带血的床单,什么都明白了,问:“是‘例假’来了吧?是头一回吗?你自个儿会弄不?”

雨澄一边抽泣一边说:“阿姨教了我,给我买了卫生巾……”看着盆子里的东西,哭得更厉害了:“以前弄……弄脏了……都……都是阿姨……帮我……帮我洗的……”

姜母伸手为孙女儿抹了抹泪:“傻丫头,这不能用开水烫的,一烫该凝住了……”

她看看四周,洗衣机上、盆子里到处堆着未洗的脏衣服,地上还掉着脏袜子……她摇摇头,看着雨澄,问:“想阿姨和哥哥了?”

雨澄眼泪又掉下来,低下头不说话。

姜母叹息一声,将孙女拉起来。“乖孙女儿,别哭了,啊……”她把雨澄拉到洗手池前,打开水笼头,拧了条热毛巾替她擦了把脸。

“手很疼吧?去找个创可贴贴上,写作业吧,奶奶保证,奶奶一定把阿姨和哥哥给你找回来!”

芦家,芦父芦母坐着,姜母站在二人面前,深深地弯下腰,向二人鞠了个90度的躬,芦父芦母吓得赶忙都站了起来。芦母连忙上前扶起姜母。

“亲家母,您怎么又来这个啊?以后千万别再这样了,我们消受不起呀……来来,您坐,您坐,有话慢慢说。”

芦父连忙附和:“对对,有话您慢慢说,慢慢说。”

姜母坐稳,叹息一声,抹着泪说:“我是来替我那不知好歹的儿子跟您二位、跟芦苇赔罪的。”

芦父芦母对看一下。

“我这个儿子啥都好,可就是一死心眼儿,打小就一认死理的主儿!您说芦苇这孩子,她心眼儿好对人真,她希望卓立他爸好,这也是常情常理呀!这人呀,现如今都不容易,拿俩红包咋的啦?文君他既然在那什么工作组,啊,那不就是近水楼台吗?那你不看芦苇的面子你也看卓立的面子呀,你该给人提个醒儿就提个醒儿吧!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就是让卓立他爸早点把事儿说清楚,啊,早点把东西都退了吗?您说他这死脑筋他能把人给气死!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儿子我了解,他还真不是对卓立他爸有什么那……过节,真的,他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

芦父沉思了一会儿,开口说:“亲家母,您说的这些我们都信。可芦苇和文君这回翻脸,其实不单单因为卓立他爸……”

姜母连忙说:“我知道,知道,我正要说到这块儿呢!”她皱眉,沉吟着:“他怎么会下这么重的手打孩子呢?他就算是恨那作假,他也不至于这样呀#蝴平时蚂蚁都舍不得拍一下的,这事儿我昨儿想了一晚上,楞没想通……亲家母,亲家公,我琢磨着这里边儿一定有别的原因!”

芦母不满:“说来说去,你是觉得我们卓立该打?”

姜母慌忙解释:“不不!甭管什么原因,都不能打孩子!”稍顿,接着说:“话说回来,您说这事儿闹的,本来是家里的事儿吧,卓立这孩子把110都叫来了,文君也是爱面子的人,这回在单位、在那小区都抬不起头见人了……这叫什么事儿呀?”

芦母也叹了口气,从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姜母。

“亲家母,您话说得那么诚恳,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可芦苇都四十的人了,我们老两口劝劝可以,大主意都是她自己拿。我跟你说呀,有好多事儿,她跟我们都是‘先斩后奏’,就包括她跟蒲剑峰离婚的事儿,离婚证儿都领了才通知我们老两口……”

姜母听着,面色越发紧张起来,问:“那,芦苇啥时候回来?”

“嗯,今儿本来是夜班儿,说是不放心一个病人想早点看看去,后半夜才交班儿呢。”顾虑到前车之鉴,芦母忙补充:“亲家母,您可别再上医院找她闹啊……”

姜母:“哪能呢?瞧您这话说的……那我走了,改天再来看您二位!”

煮了鸡汤,姜母等他们父女俩吃过饭,借口回家看文娟,拎着鸡汤来了医院。她拎着保温筒东张西望地走来。走得有些急,喘着气,又咳了两声。见婆婆这么大冷的天跑过来,芦苇刚扶着她向办公室走了几步,忽然走廊里几个医生护士快速向一间病房跑去:“护士长,17床不行了!”

芦苇一惊,忙站下,指指前面:“妈,您先上前面那休息室坐会儿,待会儿我来找您!”

姜母见周围一片忙乱,点点头:“哎,哎,你忙去吧!”她拎着保温筒向芦苇指的方向走去。喘得更厉害了,边走边四下看。自言自语:“在哪儿呀这休息室?”

科主任带着几个医生护士急步跑来,和姜母差点撞了个满怀。科主任见她手上拎着保温筒,误以为她是病人家属。

“老太太,这会儿不是探视时间!”科主任不满。

“我找我儿媳妇来的。”

“你找谁都不行!”科主任冲着身边的人发火:“谁放她进来的?这儿是icu!都几点了还让这些闲杂人等在这儿乱窜!”

姜母无奈地站着,走廊里忽然变得很寂静,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姜母慢慢往前,走到了楼梯间,她喘得也更厉害了,慢慢地挨到了楼梯口,一屁股坐了下来,将保温筒抱在胸前,又咳嗽起来……

昏暗的灯光照着缩着身子坐在楼梯上靠着墙的姜母的身影,她手上还紧紧地抱着那个保温筒,因为等得太久太困,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阵穿堂风吹来,她花白的头发凌乱了起来,半睡半醒地睁开眼恍恍惚惚地瞧瞧四周,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衫,又睡去了。在梦中,姜母喃喃自语:“真冷呀……这是哪儿呀?怎么跟在冰窖似的?”

病人的血压心跳等指标趋于稳定。从主任到所有参加抢救的人都松了口气。主任疲惫而欣慰地摘下口罩向芦苇说:“行了,护士长,你辛苦一下,你留下看护我才放心,别的人都去休息吧。”“好的。”主任点点头,带着一帮人离开,芦苇整理着器械,密切注意着病人的动态,紧张中,忘记了婆婆还在等着自己。

半夜时候,一个清洁工拎着水桶拖把经过,看见了坐在楼梯口的姜母,她的头垂在胸前,嘴巴无意识地张着,怀里还紧紧地抱着那只保温筒。清洁工慢慢靠上前,哆哆嗦嗦地伸手摸了摸姜母的手,那手冰凉,清洁工吓得一激灵,冲到走廊里喊起来,声音都变了调:“来人啦!来人啦!”

几个医生护士急步跑来……

芦苇守护在刚才抢救的那个病人身旁。不时地观察液体的速度和他头顶仪器上的数字……忽然急救室的门开了,几个医生护士从外面用推车推进一个老太太,他们将老太太向旁边的急救床推去。“病人神志恍惚,已出现呼吸衰竭症状,怀疑有分泌物潴留,马上进行排痰……”

芦苇慌忙站起来想帮忙,忽然她看见了推车上的老人的脸,蓦然想起自己把姜母给忘得干干净净,她哭叫着扑上前去。“妈……妈您怎么啦!!!妈您醒醒呀!妈……”

主任见状,向两个护士使了个眼色,低声:“把芦护士长扶出去……”

两个护士上前,一左一右拉着芦苇向外面走。“护士长,您别这样……这儿有主任呢……”

“走吧护士长,上外面等着……您在这儿会妨碍抢救老人家的……”

芦苇哭着还想往里面走,两个护士将她强拉了出去……

芦苇失魂落魄地坐在门口,她形容憔悴,脸色灰白。清洁工走到她面前,将那只保温筒递给她。“老人家手里一直抱着这个……宝贝得什么似的……”芦苇愣了愣,接过保温筒,旋开上面的盖子,一股热气冒了出来,里面是黄澄澄的鸡汤。芦苇抱着保温筒泪如泉涌,喃喃道:“妈,您怎么这么傻呀?!”

姜文君沿走廊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来,气喘吁吁地问:“妈呢?”

芦苇向急救室看看,哽咽地:“……主任在抢救……妈不会有事儿的……”像在安慰姜文君,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姜文君看见芦苇怀中的保温筒,一把拿过来看着,想了想,明白母亲原来是上医院给芦苇送鸡汤来了。

姜文君怔了怔,困惑地:“她八点左右就来了吧?这大半夜她都在这儿干吗?怎么会犯病呢?”

芦苇避开他的目光,抹泪:“……我……我跟她就见了一面儿,刚说了两句话,有个病人就不行了,我赶着去抢救病人……妈也不知怎么搞的,自个儿跑到楼梯间坐着就……就睡过去了,那儿风大又冷……半夜清洁工才发现她老人家……怎么叫都不醒……”

姜文君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眼圈发红,片刻,想到什么:“你们……抢救病人抢救到半夜?”

芦苇浑身一颤,不敢看姜文君的眼睛,犹豫片刻,语无伦次地:“十……十点过病人脱离危险了……”

姜文君一愣,疑惑的目光看向她。

芦苇低头,异常艰难地说:“可我……”忽然痛哭失声:“我把妈给忘了……那病人心跳都停了五分钟,我们好容易把他给拽了回来,我当时太紧张了……忘了妈还在等我……”她站立不稳,倚着墙痛哭。

姜文君呆呆地看着她,心里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文君,你骂我吧!狠狠地骂我吧!”姜文君脸色青白,什么也没说,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出神。姜文娟不大一会儿也赶了过来。

主任从急救室出来,疲惫地缓慢地摘下口罩。芦苇和姜文君连忙迎上去。芦苇的嘴动了动却不敢发问,主任看看他们,向芦苇说:“你跟我来。”

芦苇看了眼姜文君和姜文娟,跟着主任走去。姜文君想往急救室里冲,被两个护士给挡了出来。

“老人家本来就是阻塞性肺气肿,感冒又引起了呼吸道感染,这种情况下还在楼道的冷风里昏睡了几个钟头,诱发呼吸衰竭,肺动脉压显著增高,加上心肌缺氧和代谢障碍……”

芦苇声音发抖地打断他:“主任,您给我说实话,我……就想听一句实话。”

主任怜惜地看着芦苇,片刻:“准备后事吧。”

芦苇腿一软,差点倒下,主任连忙架住了她。“能撑多久?”“拖不过明天。”

第一节

芦苇以最大的毅力让自己站稳,慢慢向外面走去。梦游似的走到姜家兄妹面前,姜文君一看她的样子,什么都明白了。

浑身插满管子的姜母睁着眼睛四下看着。芦苇将雨澄推到了姜母面前。雨澄、芦苇、姜文君、姜文娟围着她,姜母显得神志清醒,先冲雨澄笑笑,伸手摸了摸孙女儿的脸。

“瘦了点,瘦了好,瘦了好……雨澄,以后要听芦苇妈妈的话,好好减肥,减成个苗苗条条的闺女,奶奶就欢喜,啊!”雨澄哭着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姜母转向了姜文娟:“娟儿呀,小彭大夫是个厚道人,你别挑了,快点嫁了吧……好好对人家,你那脾气得改改……”姜文娟哭着说:“妈,我嫁!我马上就跟他结婚!妈,您快点好起来,我等着您老给我们操办婚事呢……”“妈想啊,可妈等不到看我闺女当新娘了……”抚摸着文娟的脸,姜母感叹:“多漂亮的新娘子啊……妈看不见了……”姜文娟哭得更伤心了:“妈,我不许您这么说……”

姜母的目光落在了儿子媳妇身上,来来回回地看着,许久,才对二人说:“你们答应我一件事……”姜文君拉了妈妈的手:“妈您说,我们都答应……您说,妈……”“不要离婚……千万不要离婚……好好过日子……”哆哆嗦嗦抓住了芦苇的手,“把雨澄拉扯大……别让她再没了妈……”

芦苇哭着使劲点点头:“妈,我答应您……我不离开雨澄……”

姜母放心地舒出一口气,合上眼休息片刻,又睁开眼:“我想起来靠会儿……”姜文君和姜文娟见母亲精神好了些,欣喜地互相看看,又探询地看看芦苇,芦苇心里知道是回光返照,但还是点了点头。三人一起将姜母抽起来坐好,在她身后垫上了靠垫,芦苇轻声在她耳边问:“妈,您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姜母靠在靠垫上喘息了一会儿,向儿媳妇微微一笑:“你说怪不怪,我还就想吃一口那韭菜盒子……这人哪,是老还小,我小时候家穷,那会儿呀我觉着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我娘做的那韭菜盒子……上回我上你们家养病,你那韭菜盒子,哟,做的那个精致那个香呀,跟那慈禧太后吃的差不多吧?那皮儿一层一层跟千层酥似的……”

芦苇偷偷抹了把泪,一寻思:“妈,您等着啊,我这就给您做去……妈您等着啊……”

杜锦波坐在车上等侯。芦苇拎着个食盒从里面跑出来,上车,汽车飞驰而去,姜文君、姜文娟、雨澄守候在姜母床前。姜母靠在床头,已进入弥留之际。她梦呓般地喃喃着:“……娘,您就让我再吃一口嘛……娘您偏心眼儿,您给弟弟留着……”

芦苇拎着食盒子冲入,冲到姜母面前,一选声地:“妈,我来了,韭菜盒子来了……”

她打开食盒,用筷子夹起一块,送到姜母的嘴边,哽咽地说:“妈,您尝尝,这味儿正不正,妈您张嘴呀妈……”姜母忽然睁开眼,一旁的姜文君兄妹都是一喜,围上前来,姜母眼珠转了一圈儿,目光落到芦苇身上。“妈,您不是想吃一口韭菜盒子吗?我给您做了,妈您瞧还热乎着呢!”

姜母看着媳妇手上的韭菜盒子,像孩子似的咧嘴笑笑,芦苇将韭菜盒子递到姜母嘴边,姜母张嘴咬了一口,慢慢地慢慢地嚼着、品着……“真香呀……跟小时候的一个味儿……你是千里挑一的好媳妇,我死前享到了媳妇的福,知足了……”姜母喃喃地说着,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慢慢地合上了眼。剩下的大半块韭菜盒子从芦苇手中滑落……

芦家客厅,芦苇、芦父芦母、芦溪坐在一起谈话。芦苇的气色很差、表情沉郁:“他嘴上什么都没说,可我从他眼睛里能看出来,他在怪我……他也该怪我,”她拍打着自己的头,眼泪又涌出来:“我是怎么啦?昏了头了!怎么就把老人家给忘了呢?”

芦父劝女儿:“你也别太自责了……不是因为抢救病人吗?做过大夫的人都知道,当病人命悬一线的时候,不允许有一点杂念。”“问题是我……后来该想起来的呀……”“姐!人都有恍惚的时候!”

芦母抹了把泪:“是呀,你想想这些天,你跟文君,先是为蒲剑峰的事儿,完了又为卓立的事儿,弄成这样,你在家睡过一天好觉吗?妈天天到后半夜还听你在那书房走来走去的……”

芦父说:“icu工作强度又那么大,那病人刚抢救过来,主任点名儿要你亲自看护,你心思在病人身上,一时没想起婆婆还在,也是情理之中的呀!”芦苇抓起桌上的纸巾抹泪,无语。

“别这样孩子,人死不能复生,别再折磨自己了。”

芦苇哭出声来:“正因为人死不能复生,文君他才不肯原谅我。他对他母亲感情太深了,一直跟我说母亲拉扯大他们兄妹多不容易,还说等卓立和雨澄都上了大学,那会我们都轻松些了,要带他妈到全国去旅行呢……可老太太还没来得及享两天福,就这么突然走了……”

“文君他会走出来的。这事儿他可能一时有些想不通,等他静两天,你找他好好谈谈,好好跟他解释一下,他要是个明白人,不会一直怪你的。”

母亲的突然去世让姜文君心如刀割。杜锦波在陪姜文君喝酒。姜文君一个劲地灌着自己的酒,不说一句话。

杜锦波默默地看着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咱婶儿刚走,你跟苇姐正是最需要对方,最该互相安慰的时候,怎么倒各走各的道儿,各回各的家了啦?”

姜文君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她怎么就把我妈给忘了呢?一大活人,她居然给忘了#糊一直都是挺细心一人儿呀!”

“你别钻这牛角尖儿了,行吗?”

姜文君痛苦地说:“我也不想呀,可我管不住自己,我老要想,她要是没把我妈给忘了,我妈兴许不会走的……她奔七十的人了,捧着那鸡汤老着脸去求自个儿的儿媳妇回这个家……我晚上一躺下,就看见我妈抱着那鸡汤,缩在那冷飕飕的楼道里,没人管没人问的……她就那么在那儿蜷了半夜,身子都冻硬了……”他说不下去了,趴在桌上低声地啜泣起来……

杜锦波让他哭着,不说话。半刻,姜文君止住了哭,抬起身子,喝酒。杜锦波这才开口:“那你说,咱婶儿为啥要去求苇姐回家?她认了这个儿媳妇啦!你忘了你在婶儿的床跟前发的誓了?不离婚,要跟苇姐好好过日子……婶儿都不怪她,你怎么倒钻进牛角尖了?”

姜文君痛苦地捧着头:“我知道怪不着她,知道……我就是没法接受我妈就这么离开的现实!你说,活鲜鲜的一人儿……就这么没了……”

“你还是在怪苇姐!哎,从墓地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苇姐想跟你回家来着,可你一张冷脸楞把人给挡住了。蒲剑峰那事儿,你说苇姐不想听你解释,那婶儿这事儿呢?你听苇姐解释了吗?”

姜文君愣住,无语,痛苦地继续喝酒。杜锦波看着他,不知怎么往想下劝了,索性自己也倒了酒,喝起来。

姜文君看了他一眼,想起他们公事来,关切地问:“你们那公司怎么样了?”

杜锦波摇头:“被你们给查的……公司上了你们那‘违规名单’啦#葫有的采购合同停止执行,两年内没有参加药械招标采购的投标资格。”

姜文君醉了,斜睨着杜锦波:“活该!我早就提醒过你……跟蒲剑峰一样,不见棺材不掉泪……”

杜锦波喝酒,一脸苦闷:“我现在是见了棺材也不敢掉泪,我得把泪往肚子里咽,不能让芦溪他们看见……你说家里三张嘴巴等着呢!肚子里的那张嘴那是最能吃的!还差小半年才出来呢,芦溪给他买的那小床、儿童车、澡盆子、小衣服小玩具都花了我两万块啦!我都不敢往下想……”

第二节

蒲剑峰最终被开除公职,听到这个消息时,芦父芦母、芦苇和卓立正坐桌吃饭。众人都食不下咽。

到底是自己的学生,芦父心疼地叹息一声:“剑峰是个能干人,要找个事儿做应该也不难,现在不有好些私立医院吗?他可以去应聘呀。关键是得吸取教训,别再搞歪门邪道了!”

芦苇也叹了口气:“说得容易,他在国家单位的体制里呆久了,他能适应吗?再说都这岁数了,别人拿着都不知道该怎么用他,这些年他基本上算是搞行政了,专业都生了……”卓立忽然插嘴:“那就去创业,自个儿当老板。”“本钱呢?”芦母问:“他给卓立的那25万教育基金,你不是给他拿去退赔吗?听说他只需要退五六万,那不还剩下 20来万吗?”

“他们科那几个哥们儿,听说他被检察院抓了,不是集体坦白了吗?可钱都花了,有两个家里特别困难的根本拿不出钱来,那20万蒲剑峰都拿去填那窟窿去了。”

芦母摇头,叹息:“剑峰这人儿,为人还是比较厚道的。”

芦苇看了一眼儿子:“妈,你还夸他呢,他是科长,那赃款都是过他的手接的,那窟窿不填上,还得拿他问罪!”众人沉默下来。

许久,芦母向卓立说:“你爸现在是一贫如洗啦!你那消费习惯以后得变变了,姥姥知道,你爸以前一月偷偷塞给你的零花钱少说四五百吧?以后你爸可能连生活费都给不出来了。”又对女儿说:“以后一月给他一百块零花,那什么耐克什么阿迪都免了吧。”卓立闷头吃饭,不再说话。

蒲剑峰家门外,卓立按了门铃,里面没有动静。他想了想,掏出钥匙开门,钥匙却怎么也塞不进锁孔……一个三十左右打扮得挺性感的女人从楼梯走上来,警惕地审视卓立问他:“干吗呀你?”

卓立没理她,继续捅门。

“我问你话呢?你是谁呀?”卓立不耐烦了:“我开我们家的门关你什么事儿呀?”性感女人上下打量卓立:“你是蒲剑峰的儿子吧?这房子现在不姓蒲,它姓柳啦!”

卓立愣了:“柳……?”“柳暗花明的‘柳’!那是我的姓。”“你是谁呀?这房子怎么就归你啦?”

柳暗花明不屑地看他一眼:“你小屁孩儿我跟你说不着,你问你爸去。”说着掏出钥匙开了门,回身“砰”地把卓立关在了外面。

一个破旧的小馆子里,蒲剑峰坐在一角喝着二锅头一类的白酒。桌上是两个简单的菜。芦苇在门口探了一下头看见了蒲剑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他面前,盯着他看,只见一向衣着讲究的前夫穿得邋里邋遢,头发又长又乱,胡子拉碴地,精神也极度地萎靡。

“你可从来不进这种馆子的!医院周围的酒吧我都找遍了……手机为什么不开呀?”蒲剑峰打了个嗝:“没……电了。”芦苇拿起手机看了看,见手机开着:“是没钱了吧?”蒲剑峰无语,拿起酒瓶给自己倒酒,芦苇一把抢过了酒瓶。蒲剑峰斜眼看着她:“你谁呀?轮得到你管我吗?”“那女的是谁?”蒲剑峰眼一瞪:“哪个女的呀?”“那柳什么……柳暗花明#糊干吗占着你房子?”蒲剑峰怔了怔:“你看见她啦?”

“卓立看见啦。”蒲剑峰又是一愣,有些羞惭地低下头,片刻:“她是我女朋友……”芦苇惊讶:“你有个女朋友?你……你不是说早跟那些女的断了吗?”

蒲剑峰无语,稍顿,为自己辩解地:“我是个男人!是个生理没缺陷的很正常的男人#糊……她周末从不到我那屋,我跟她说好了的……卓立都没见过她。”

芦苇叹息一声:“我对你的私生活不感兴趣。我就想知道,你俩现在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她说那房子不姓蒲了?儿子周末该上哪儿找你去?”

蒲剑峰慢慢又拿过芦苇手上的酒瓶,给自己又倒了杯酒。“我一出事儿,她就把锁给换了。说我跟她同居了大半年,我那套房应该给她算是青春补偿。”

芦苇目瞪口呆,半晌:“切!你可真会找呀!找这么一主!叫我怎么说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蒲剑峰一脸狼狈、声音沙哑地:“我就是不想撕破脸,又是医院的房子,周围都是熟人……你说这么一闹起来,脸往哪儿搁呀?”他倒完了瓶中的最后一滴酒,一饮而尽,猛地站起身来,晃了晃,好容易站稳。

出了门,芦苇扶着蒲剑峰走来。蒲剑峰推开芦苇的手,又打了个嗝儿。“你别扶我,我走得动。”

芦苇叹息一声,只得作罢。“那你这几天住哪儿呀?”蒲剑峰微微一怔,旋即:“招待所。”“哪家招待所呀?”蒲剑峰随便往前边儿一指:“不远,就前边儿那部队招待所,又干净又便宜。你回去吧,不用送了!”芦苇想起什么:“你车呢?”蒲剑峰一怔:“卖了。”

“怎么连车也卖了?也拿去填窟窿啦?”

蒲剑峰黯然:“还差着七八万……那车开三四年了,半价给了个哥们儿。我现在懂什么叫砸锅卖铁了!”

芦苇转头看见旁边有一家卖手机充值卡的小店儿。

“等我一分钟。”她很快又跑了回来,将手中的充值卡递给了蒲剑峰。

“赶紧给手机充上吧,回头别让卓立找不着他爸。”蒲剑峰接过卡满脸羞愧地看着前妻,不知说什么。

芦苇一低头,借着路灯,看见蒲剑峰脚上的皮鞋很脏,越加心酸和惊诧。“你……怎么穿得跟个农民工似的?以前挺爱好的……”

蒲剑峰越显狼狈,迟疑了一下,老实说:“她不让我回去拿衣服……”

芦苇恨恨地看着他,想说“活该”,眼睛却红了,什么也没说,低头往相反的方向匆匆走去……

蒲剑峰看她走远,慢慢回身往前游荡而去。

芦苇到商场给蒲剑峰买了衣服鞋子,又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他:“密码是儿子的生日。”

蒲剑峰不接:“从今以后我不能给你和儿子任何保障,甚至连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拿不出来,我怎么能再拿你的钱呢?”

“就一万块钱!你怎么那么矫情哪?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还绷着个劲儿!”她眼圈一红,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我不能要!你给我留点自尊好吗?”

芦苇突然发作:“你还知道自尊?自尊你就别干违法的事儿!你做事儿要是靠谱一点儿,你能混成这样?”蒲剑峰再次哑然。

芦苇声音略为缓和:“我不相信你会一蹶不振,你会站起来的。钱你可以还我。”

蒲剑峰深深地看了一眼芦苇,接过卡装进衣袋里。一对曾经的夫妻相对无语。

“别怪姜文君,他这人是太较真儿。”

蒲剑峰稍顿:“我没怪他。其实,在检察院传讯我之前,他专门找过我,给我递了话,对他,那已经是破了天大的例了,可我没的选择……我一认,就等于把全科的人都卖了……”

芦苇愣怔,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他把卓立打成那样,我找他拚命的心都有,可后来一想,他这么做也是因为他这人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当时肯定是一下子气昏了头,他这种人,算是个珍稀品种吧。”

芦苇垂着头,心事重重,无语。蒲剑峰关切地看着她:“他母亲的事儿,我听医院的人说了……”

芦苇痛苦地打断他:“我不想提这件事儿。”

蒲剑峰坚持往下谈:“听锦波说,这事儿姜文君心里挺梗的……可这事儿怨不着你呀!你们别老这么僵着,跟他好好谈谈吧。他这人儿是有点一根筋,但他是个好人,至少,他比我老实比我厚道。”

芦苇不接话头,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你跟那个‘柳暗花明’的事儿,怎么是个完啦?她到底什么时候搬哪?”一提这茬,蒲剑峰又犯难了。“打官司?找派出所解决?撕破脸就撕破脸嘛,你是不是对她还有感情?”

蒲剑峰欲哭无泪地:“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她一眼!可我这人儿有个致命弱点,对女人下不了手……还是想跟她好说好散……”

芦苇瞪着他,想说他两句,又打住:“招待所按天儿算价吧?多不划算啦,要不上哪儿租个房子也便宜些。”

蒲剑峰解释:“我跟那儿熟,包了一个月,一个月怎么也把那尊神送走了……外边儿租房都是三个月起租呢。”

第三节

卓立和蒲剑峰对坐喝饮料。蒲剑峰从头到脚都换成了芦苇买的衣服鞋袜。头发也刚理过,胡子也刮了。卓立打量父亲,满意地点了点头,努力用轻松的语气:“看上去还行吧。你随我,抗压能力还不错。”

蒲剑峰愣了愣,苦笑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没错,我随你。”

卓立老气横秋地:“我觉得吧,你离开医院是件好事儿,你在那儿顶了天也就是个院长,我瞧着你们院长也不咋的,开辆雅阁还老款的呢!老爸,你打算干点什么呀?”

蒲剑峰样子像是很有底气:“还没想好,项目倒是有几个,你知道的,得做做市场调研什么的。”卓立挺深沉地思索了一会儿:“放手干吧!有句话对创业的人挺有用——人生不能像做菜,把所有的料都准备好才下锅。”蒲剑峰故作认真地领悟了一会儿:“这话说得有哲理。”卓立续道:“一开始目标也别定得太高,是吧?最低奋斗目标——农妇、山泉、有点田!”

蒲剑峰被儿子逗得一乐,旋即又止住了笑,忧虑地看着儿子,用和大人谈话的语气对他说:“卓立,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能不能原谅你姜叔叔?”

卓立怔了,脸上那玩世不恭加故作深沉的表情一瞬间消失了,脸色黯淡下来,半晌。“我不想谈他。”蒲剑峰关切地打量着儿子,片刻,转移话题,指指面前的饮料:“想再来点什么?”“不用了。爸,我跟你上你那招待所坐会儿?”蒲剑峰一愣,为难状:“要不改天吧,我这会儿还约了人谈点事儿。”“工作的事儿?”“朋友的公司要我去帮忙,我还没想好呢。”

卓立注视着父亲,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躲闪,他不动声色地起身,像哥们似的拍拍父亲的肩膀。“行,你去吧,看见你现在的状态,我也就放心啦!”

蒲剑峰送走儿子,转身离去,卓立却没有走远,等他一转身,立马悄悄跟上,路越走越偏僻,街边的建筑也越来越破烂……

到了一条小街的地下室小破旅馆,蒲剑峰走了进去。卓立从街对面走了过来,站在门口瞧着,门口竖了块破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祝恨”两个字,卓立又往里面探探头。一个一脸肥肉的光头男人从里面出来,打量着一身名牌的卓立。

“这哪家的少爷呀?跑这儿溜达啥呀?离家出走啦?”“你们这儿是招待所吗?”“算是吧,不过招待的可不是你这号人,地下室,十个人一间房,上下铺,一天十块钱,你睡得着吗?”卓立没说话,抬脚就要往里面走,光头男人连忙拦祝蝴。“你干吗?你有身份证吗?”卓立摇摇头。“那可不行,没准儿是个吸粉儿的吃摇头丸的,偷了家里的钱出来……回头你爹妈找来,告我个非法收留未成年小孩儿……走吧你!”

“我找人还不行吗?”光头男人忽然面露凶光:“滚!”卓立愣了愣,拔腿跑了……光头男人冲着他的背影:“回家给你爹妈认个错,外边儿有什么好玩儿的?”

破旧的地下室里,几个民工正开着蒲剑峰的玩笑,他手机响了,接听,大惊失色加语无伦次地说:“你……你说你们在哪儿?行行……那我马上出来。”

芦苇和卓立坐在一家小卖部门口的小凳上。蒲剑峰从旅馆里跑出。四下看看,看见了街对面的母子俩,站下,慢慢走上前。芦苇轻声:“账我已经结了,你跟我们走。”蒲剑峰嚅动着嘴想说什么……芦苇声音陡然高了八度:“走啊!”蒲剑峰看了眼儿子,卓立不忍看父亲狼狈得无地自容的眼神,转开头。芦苇领头走去。卓立轻声:“走吧老爸。”蒲剑峰跟着二人走去。走了几步,芦苇向卓立说:“今儿老师不是要补课吗?你先回去吧。”卓立来回看看父母,想问什么,又住了嘴。他抬手拍了拍爸爸的肩膀,走了。

芦苇转向蒲剑峰,寻思片刻,解释:“我们科一护士跟我挺铁的,她有套房子等着拆迁,以前租给别人,最近刚好空下来,房子很破,但比地下室还强些,你将就住几天。”

蒲剑峰垂下头,默认了。芦苇领着蒲剑峰来到一间屋子跟前,掏出钥匙开门,一边跟他解释。“还没来得及打扫,不过家具都齐全,今儿我帮你先粗扫一下……”

芦苇开了门,和蒲剑峰一起走了进去,两人四下看看,芦苇给他介绍着:“这是厅,带间小卧室。拾掇得挺干净的,比有些房客强多了,遇上那不爱好的,走的时候弄得跟垃圾常浩的……”

她话音未落,姜文君拎着个拖布从里面走出来……三个人全都呆住了!芦苇结巴地:“你……你怎么在这儿?”“我……我打扫打扫!”蒲剑峰看着二人,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芦苇怕蒲剑峰面子过不去,紧张地看着他:“你等一下啊!”

她上前拉着姜文君进了里间,顺手关上了门。芦苇低声跟姜文君解释:“对不起,我还没来得及跟你商量……我想让蒲剑峰在这儿借住几天。”

姜文君奇怪地:“他医院不是有房子吗?”“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那房子现在别人住着呢……”“是暂时的……”

姜文君为难的声音:“你要早两天说就好了,这房子我要派个用场,已经跟别人说好了。你没见我赶着打扫吗?”“你派什么用场呀?”“这个……也是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蒲剑峰听不下去了,向门口走去,回身带上了门……

屋里的芦苇听到了关门声,打开小房间的门跑了出来,一看蒲剑峰已经不见了,忙追出。

姜文君拿着拖布呆呆地站在小房间里看着她的背影。

芦苇赶上几步,一把抓住蒲剑峰“剑峰你别这样,你听我跟你解释……”

蒲剑峰嚷起来:“我说过让你给我留点自尊!我要知道是他的房子,我不会跟你来这儿。”

蒲剑峰甩开芦苇的手,大踏步地走出了四合院。

姜文君从里面出来,走到芦苇的身边。芦苇有些受伤地看着他。“我就不该打这房子的主意,这是冯丽萍的房子,怎么也轮不到蒲剑峰住呀!”姜文君看着芦苇,一脸的沉痛:“我知道,蒲剑峰被开除了,你心里更怪我了。这房子……我真的是答应人家了,要派个用场……”

芦苇气呼呼地问:“你能用这屋子派什么用场?不就是租几百块钱,放到你那点股票里去下崽吗?”

姜文君深受伤害,用陌生的目光端详芦苇,半天才说出话来。

“我真没想到,在你心中我就是这么一守财奴、可怜虫!我要是这么一个人,你……你还有必要跟我过下去吗?”

芦苇愣了,想了想姜文君的话,也被伤了心,眼里含着泪:“你这是在借题发挥!我有必要跟你过下去吗?你想的是你有必要跟我过下去吗!”

“你……你这是在强加于人!我怎么借题发挥啦?”

芦苇哽咽着:“妈的事儿我也很痛苦,我替妈去死的心都有了……你心里有什么话你都说出来呀!你憋着不说却在心里审判我,你这算什么呀?”

“妈的事儿我没怨你!我就是一下子缓不过劲儿来!”他痛苦地看着芦苇:“你忘了是你带着卓立搬出了咱家的?我告诉你卓立的事儿是意外,你不信,我那么请求你,你就是不回那个家!你要我怎么样?要说怨,是你在怨我!是你在心里审判我!”

芦苇一时语塞。

两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芦苇长出一口气,转身离开。姜文君看着她的背影,想喊她,又打住。

雨澄背着书包放学往家里走。她佝偻着背、心事重重地走着,经过一个电话亭,站下,内心斗争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硬币,将硬币塞进去,拿起听筒拨了个号。

芦苇默默地走着,不时擦掉流到眼角的泪。手机响了,她拿出看了看,是个陌生的号码。芦苇忙擦了眼泪,竭力让自己声音显得平静地接听:“喂?请问哪位?您说话……喂?能听见吗?”

雨澄拿着话筒,听着从里面传出的芦苇的询问声,挣扎了半天,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她慢慢地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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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医院里,纷纷传言说芦苇和蒲剑峰要复婚。

家里厨房,姜文娟系着围裙,笨手笨脚地切菜,锅里煮着汤。姜文君情绪低沉地靠在门上看着妹妹。姜文娟拿起小匙,尝了尝锅里的汤,皱了皱眉。

“糟了,怎么这么咸呀?”“行了,够难为你的了,你什么时候正经下过厨呀?”

姜文娟眼圈有些发红地:“早知道妈在的时候,跟她学学做菜,妈这么撒手一走吧,我才发现自个儿什么也不会做……笨死啦!”

姜文君走上前去,安慰地:“随便做两个菜行了,都没胃口, ……雨澄现在经常跟我赌气,一赌气就绝食……”

姜文娟叹息一声,看看四周,随即看着哥哥:“哥,你跟嫂子不能老这么耗着,你是男的,你得主动点。”

姜文君无语,片刻,转移话题:“你跟小彭怎么样啊?”姜文娟低声:“挺好的。打从妈走了以后,他一有空就来陪我,想法子逗我开心,我现在才知道,女人原来可以这样被人捧着宠着……和小彭比,那个人根本就不算个男人!我真蠢,为那种人折磨了自己这么些年……”

姜文君欣慰地看着妹妹:“哥真替你高兴,哥也放心了。”

姜文娟剥着蒜,看看哥哥,缓缓道:“哥,妈的事儿你真怨不着嫂子,小彭是她的同事,他最了解情况,他那天没当班,可他知道,那个病人那一晚上真的是九死一生,他也是大夫,完全能理解医生在抢救病人时承受的那种高压——那是在和阎王爷抢时间哪!何况嫂子做什么都那么负责任那么全身心投入,她一时没想起咱妈来,是情理之中的……”

姜文君琢磨着妹妹的话,没吱声儿。姜文娟忧心忡忡地看着哥哥,发急地:“哥,你要再不赶紧接嫂子回家,出了问题你别后悔啊!”姜文君疑惑:“出什么问题?”姜文娟低头剥蒜,欲言又止。“说话呀。”

姜文娟看看外面,低声:“小彭听医院的人议论,说蒲剑峰被女朋友给赶出来了,连个住处都没有,像条狗似的到处流浪,嫂子对他可好了,一直在照顾他……icu的护士说蒲剑峰现在身上穿的,连内衣和袜子都是嫂子买的……这些事儿小彭不愿意说的,是被我连哄带吓,一点点掏出来的……”

杜锦波约了表哥出来喝酒,也说起了这件事,婉转地劝他主动和解:“……当然我觉得这不可能,蒲剑峰落难了,他又是卓立的爸,苇姐顶多也就是同情他。但是蒲剑峰对苇姐的心思你是清楚的,我给你敲个警钟啊,你和苇姐要是一直这么冷战下去,那蒲剑峰真有可能乘虚而入啊!”

姜文君闷头喝酒,心里堵得慌。

这些话听多了,姜文君也心有所动,这天,他主动跑来找到芦苇,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芦苇怔了怔,轻声反问:“你希望我们搬回去吗?”

“那当然。雨澄……这些天过得很艰难,她很想哥哥,也很想你……”

“那你呢?你是因为雨澄要我们搬回去?”

“你怎么这么说呢?我早就让你搬回去,有什么问题咱在家解决,别动不动就往娘家跑……”

“我愿意往娘家跑吗?我往娘家跑是有原因的!”

姜文君痛苦、困惑地看着芦苇:“怎么……我们现在成了……见面就吵呀?好像日子又过回去了,跟冯丽萍的最后几年就这样……我们这是怎么啦?”

芦苇怔怔地看着姜文君:“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说我俩的日子也过到头啦?”

“你……你别曲解我的意思好吗?”

“那你想说什么?”

姜文君被她说糊涂了,呆了呆:“我……我就是想请你们搬回去。”

“你这个样子……我们就算搬回去又怎么样?大家人心隔层肚皮的,那日子怎么过呀?”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愿意跟我回家是吧?”想了想,声情并茂地说:“芦苇,我们不能这么拖下去了,再拖下去,这个家要出事儿的!”

芦苇寻思着姜文君的话:“出事儿?出什么事儿?你在怕什么?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呀?”

姜文君语塞……芦苇意识到什么,追问:“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吧,干吗吞吞吐吐的?”

姜文君长出一口气,索性挑明:“蒲剑峰。”

“蒲剑峰怎么啦?”

“你我都清楚,蒲剑峰一直放不下你,你们离了两三年了,可他……他亲口跟我说的,他想跟你复婚。”

“那是他的事……”

“怎么就只是他的事呢?”沉默了一会儿,他诚恳地说:“我知道他现在的处境挺难的,我……我希望你回家,可……”“什么?说呀!”姜文君异常艰难地:“可是如果……你觉得欠了蒲剑峰什么,或者对他还有感情,想再跟他好,我会走开,让你们一家子团圆……”

芦苇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她深受伤害,目瞪口呆地看着姜文君说:“绕来绕去,这才是你今天真正想说的吧?姜文君,我想让无家可归的蒲剑峰在空着的小屋住几天,让他别去和那些农民工挤在潮湿的地下室,你就用这个理由跟我分手?”

姜文君也是一脸受伤,结巴起来:“我……我有那么……小气吗?再说……我要跟你分手吗?”

芦苇无语,静静地审视着姜文君,喃喃地:“你是在故意拿蒲剑峰说事儿,其实你早就想明白了,在妈走的那天你就想明白了。”

姜文君困惑痛苦地:“我想明白什么?你说说清楚!”

“跟我分手。”

姜文君愣怔,苦涩地摇摇头:“是你想分手吧?卓立出事儿以后你就决定了。”

芦苇看看四周,声音嘶哑:“我们争什么呀?谁先谁后,不都是一个分吗?”

姜文君感到自己被逼到了绝境,沉默良久:“分就分吧,都这样了,我们还能够过下去吗?”

芦苇伤心欲绝,看着他,冷笑:“好!事不过三,这回是分定了!”她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姜文君呆呆地看着桌上的两杯咖啡看着它们一丝丝、一寸寸变冷。

房门关着,雨澄从衣柜里拿出那条芦苇为她买的连衣裙,站到穿衣镜前在自己的身上比划着,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爱惜地捧着裙子坐到床边,轻轻地抚摸着裙子上精致的蕾丝花边,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

敲门声。之后是姜文君的声音。“雨澄,怎么又关门哪?快出来吃面条!”

雨澄不搭话,起身将裙子挂进了衣柜,这才开门出去。姜文君坐在餐桌前等着她。桌上是两碗一看就没滋没味的面条。屋里显得比任何时候都乱。雨澄无言地坐下,父女俩埋头吃面。良久。

雨澄突如其来地:“阿姨和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姜文君吃面的动作僵住了,一抬头见女儿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显然在等待答案。

姜文君慢慢将嘴里的东西咽了进去,踌躇了一会儿。姜文君哑声:“雨澄,你得学会接受一个事实——阿姨和哥哥可能不会回来了。”

雨澄虽然早有某种预感,但还是惊住了。姜文君决定一不做二不休,都告诉女儿,他轻轻地咳嗽一声:“我和阿姨可能要离婚。”雨澄失神地呆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动作很暴烈地将面前的面碗掀翻在地,碗在地上摔碎,面撒了一地……

第五节

下班的时候,芦苇一出医院门口,就见雨澄背着书包站在那里等她。

她带了雨澄来到日本料理店,在二人来过的那个榻榻米间席地而坐。旁边放着雨澄的书包。穿着和服的服务员进来,膝行着上前,将盛在漂亮容器里的几盘精致的菜放到二人面前,然后退了出去。

芦苇微笑着向雨澄:“还记得上回吃三文鱼卵寿司,你不习惯芥末,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夹了一块寿司,又蘸了芥末放到雨澄面前的碟子里。“这回不会咳了吧?”

雨澄夹起寿司咬了一口,慢慢地吃起来。芦苇爱怜地、心酸地久久地端详着她。雨澄感觉什么,抬起头来,碰到的是芦苇慈爱的脸,看着她,芦苇的脸又一次变成了冯丽萍的脸……

雨澄晃了晃头,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注视着芦苇。“阿姨,你不跟爸爸离婚,行吗?”

芦苇无法承受雨澄那近乎哀求的目光,垂下了眼睛。“爸爸很喜欢你的,我看得出来,他不想离婚。”芦苇无言以对。

“以后你和爸爸都会变老的,你们老了总要有个伴呀。”芦苇没想到孩子会说出这种话,眼里充满了泪……“阿姨,如果是因为我不好你才跟爸爸分开,我可以去跟小姑过,反正她现在是一个人……”

芦苇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她一把拉住了雨澄的手爱怜地抚摸着……心疼、颤声:“傻孩子,不是因为你的原因,真的不是……”

雨澄含着泪继续恳求:“那你就原谅爸爸这一回吧。”

芦苇想了想,缓缓地开导她:“不是原谅那么简单,你还太小,大人的世界比你想的复杂得多。当初我跟你爸爸结婚,就是想把两个不完整的家合在一块儿,这个家里有爸爸,有妈妈,有两个孩子——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呀!可是,我们发现这比想像的难多了……怎么跟你说呢?就像你现在才读初中,老师却让你去解高三的数学题……对我跟你爸爸来说,要让这个家维持下去,比让你去解高三的数学题还要难很多很多!你也看出来了,我们不是没有努力,我们做了很多努力,但最终我们失败了,我跟你爸爸之间,隔阂越来越深,矛盾越来越大……如果我们还要这么硬撑着过下去,对我们、对你、对哥哥都不好,所以为了大家好,我们只好选择分手。”

雨澄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她狠狠地摔开了芦苇的手,伤心欲绝地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人到头来都要离开我?先是爸爸不要我和妈妈了,然后妈妈走了,奶奶也走了,现在你也要走了,哥哥也跟着你走了……爸爸总有一天会再结婚找一个不知什么样的阿姨,也会撇下我走的……你们都不喜欢我,我又胖又笨……成绩那么差……我是个大包袱……你们都嫌弃我……你们都走了……就丢下我孤零零的一个……”

雨澄边说边哭,哭得声咽气绝……芦苇心疼欲裂,上前抱祝糊,自己也哭起来:“别这么说孩子……别这么说……阿姨怎么会嫌弃你不喜欢你呢?你现在这么懂事……阿姨也舍不得你呀……”

雨澄拚命挣脱开芦苇的拥抱,声嘶力竭地喊:“骗人!骗子!都是骗子!”她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儿,猛地推开了芦苇,芦苇跌倒在榻榻米上,雨澄爬起来,哭着,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芦苇瘫在原地,没有动,泪如泉涌……良久,她一低头看见了雨澄的书包,呆了呆,拿起来朝家的方向走去。

离婚的事情被他们提上了日程,姜文君父女开始收拾行李,雨澄把自己的一些书籍、杂物和床上的毛绒玩具往纸箱里放,她动作很慢,心事重重……

卓立站门口,看了看她,慢慢走入,抬头看着床头世界首胖的照片。雨澄顺着他的视线也看着那张照片。

“这个要带走吗?”雨澄眼睛一红,眼看要哭。卓立有点误会了她的意思,忙解释地:“我随便问问,你看你又多心了。”雨澄带着哭腔争辩:“我没有多心,……哥哥不在,贴这个照片还有什么意思?”卓立略一寻思,听懂了雨澄的话,动容,慢慢在床边坐下来,发呆。雨澄哭腔:“我不想离开哥哥。”卓立的眼圈儿也红了,半晌:“全世界的鸡蛋联合起来能打破石头吗?#葫以做人还是要现实些……你爸不会原谅我妈的。”“是你妈妈不原谅我爸爸。”卓立有些不耐烦地:“咱们别争了好吗?来不及了!晚了!你懂吗?”雨澄见哥哥急了,不敢说话了。卓立起身,帮雨澄把已经装满的箱子关上,抱着走出了房间……芦苇和雨澄在往空箱子里装东西。姜文君和卓立在将装好的纸箱用粘胶袋封好。四个人默默地干活儿。

终于,所有的活儿都干完了。芦苇拍了拍手。“完了。你们休息一会儿吧,我去烧点水喝。”转头问姜文君:“锦波什么时候来?”姜文君看看表,哑声:“差不多该来了。”芦苇看看眼前堆着的东西:“一车装得下吗?”

“装不下多跑一趟就得了。”芦苇无语,转身向厨房走去。

雨澄手里捏着什么东西进屋,关上门,走到书桌跟前,亮出手里的东西——是一张一家四口在玉女峰的合影照片。雨澄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将照片夹进书里,很珍惜地放好……

姜文君手里拿着个烟灰缸,背靠在阳台的栏杆上,面对着客厅抽烟,他看着眼前的屋子,似乎在默默地和这个家道别。

卓立洗了手,甩着手从里面出来,正好与姜文君面对着面,他站下了,曾经的父子俩四目相对。

姜文君的目光里有困惑、有探询、有谴责、有伤心,也有牵挂和不舍……卓立的目光则有些畏缩也有某种歉疚,还有倔强和敌意……父子俩就那么互相看着,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杜锦波过来拉了他们的行礼,二人约定第二天下午四点去民政局。欢也罢笑也罢,泪也罢悔也罢,都随着这一纸离婚烟消云散。

第二天下午三点的时候,芦苇出去了。

卓立看着母亲的背影,又转头看看桌上的钟,时间正好指到三点。卓立明白母亲去民政局了,他做不下去作业了,拿起滑板走了出去……

街心花园里,卓立独自在此滑滑板儿,宣泄内心的一片苦闷和混乱……不知什么地方放着周杰伦的《瓦解》——说着笑着的午后钟声一直在停留风声静静躺着在诱惑我一个人在角落没有你陪伴的我连寂寞都笑我太堕落广场旁边的烟囱烟雾弥漫你面容……

李爽和周大海、肖可一帮调皮生滑着滑板过来。卓立看都没看他一眼,滑着滑板欲离开。李爽追上。

“干吗躲呀?你这人儿 ,就是太拿自个儿当回事儿,你就想当皇帝,其实当宰相也不错,‘宰相’的‘宰’不就是‘宰’人的宰吗?反正现在你也不招老师待见啦,还不如加入哥几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脑子好使,我身边需要你这一型的,如何?”

卓立冷冷地看着他:“我要当宰相,第一个要宰的就是你,我要当皇帝……”

“怎么样?”卓立微微一笑:“我就封你当太子。”旁边的周大海和肖可忍不住“哧”地笑出了声,李爽气得吹胡子瞪眼。李爽挑战地:“你拳脚练得怎么样啊?是不是又想找抽啊?”“你就知道使蛮力,你这一型的,要放梁山泊,顶多也就是一李逵……”“那你想比什么?滑滑板儿?”“行呀!出招呀!”周大海等调皮生大为兴奋,拍手鼓动……“我当裁判!比赛的第一项,惯性滑!”卓立和李爽同时滑出……“障碍滑行!”卓立和李爽各自滑着滑板跳跃障碍……“360度旋转!”卓立和李爽滑着滑板旋转起来……

雨澄和晶晶从此经过,雨澄情绪灰暗,低头走着,晶晶看见了这边的卓立,向她指了指,拉着她上前,看着卓立二人比赛……

民政局门口芦苇等在这里有一会儿。姜文君气喘吁吁地跑来,看了一下表:“对不起,迟到了几分钟,公车太慢……”芦苇看看他,生气地抢白:“办离婚都舍不得打个的呀?”姜文君的嘴张了张,没出声。

“进去吧,再晚别人该下班儿了。”

卓立和李爽还在比赛滑滑板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雨澄和晶晶站在人圈儿的最里面。

“现在进行高难度的——人与板分开上跳!开始!”卓立和李爽呆了呆,他们各自启动,腾空跳跃起来……跳上去的一瞬间,卓立想起和姜文君在门口抢滑板那一幕,一个不留神,在人板分开的一瞬间,卓立的注意力分散了,身体在空中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众人大惊失色,雨澄哭喊着扑了上去。

民政局的办公室,姜文君和芦苇与一个50来岁的办证的女同志相对而坐,芦苇递上了离婚协议书。办证大姐仔细地阅读起来,不时地抬头打量二人。姜文君和芦苇坐在她面前,彼此不看对方,努力让自己耐心地等着。

办证大姐终于读完了,公事公办的语气:“我现在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对两位进行调解……”

芦苇只想早点结束这场煎熬,打断了她:“不用了,您赶紧给我们办吧!”

办证大姐又一次来回打量二人:“你们真的想好了?我建议你们再考虑一下。”

姜文君看一眼显得十分不耐烦的芦苇,哑声:“我们想好了。”

办证大姐伸出手:“结婚证儿,照片儿,还有户口!”

姜文君和芦苇各自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本结婚证儿和各自的照片递上,芦苇同时递上了户口。

办证大姐收了大红的结婚证儿往旁边一放,拉开抽屉拿出两个绿皮的本子来。她十分仔细十分认真地贴上二人的照片,又填上名字,然后磨磨蹭蹭地拿起一个公章,在面前的印泥盒里小心地按了按,又撮着嘴唇冲着公章吹了吹……

姜文君和芦苇都转开了目光,似乎都不忍心看着那个公章盖下去。

第一节

正在此时,芦苇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来接听。

手机里响起了雨澄的哭喊声:“阿姨,哥哥骨折了!”芦苇大惊失色,什么也不顾地抓起自己的包冲了出去,姜文君呆了呆,拔腿想跟着她冲出。办证大姐在他身后喊起来。

“哎哎,离婚证儿不要啦?”姜文君发了一个愣怔,返身回来,呆了呆,却从桌上拿起了两本大红的结婚证儿就往外跑……“喂喂,你拿的是结婚证儿!”姜文君已跑得没影儿了……

骨科治疗室里,卓立躺在床上。一个中年医生和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正在检查他的腿部。雨澄一脸惊恐地站在床边,眼泪汪汪地握着卓立的一只手。

中年医生向卓立:“小伙子,我现在要对你的腿进行复位处理,会很痛,你忍得住吗?”

卓立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中年医生向实习医生示意,实习医生紧紧地按住了卓立的身体。中年医生猛地一用力,卓立在剧烈的疼痛下发出一声类似狼嚎的吼叫。无意识间,他紧紧攥住雨澄的手,指甲嵌进了雨澄的皮肉,雨澄痛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但她咬紧牙关竟然没有哼一声……“不错,小伙子够勇敢。”

卓立长出了一口气,忽然惊见妹妹的手已被自己掐出了一片青紫。雨澄见卓立看自己的手,慌忙将手藏到身后。卓立动容地看着妹妹。

芦苇进来,只见卓立坐在一把椅子上,腿部已经打上了石膏,雨澄站在一旁,用纸巾细心地为哥哥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芦苇急切地问大夫:“怎么样?”“骨折部位已经做了复位和固定处理,不要担心,好了还能滑滑板!对了,你去收费处交一下钱吧……两个孩子身上都没钱……”“谢谢您!谢谢!”向卓立和雨澄叮嘱:“我马上就回来啊!”大夫收拾起东西和实习生一起走了出去。芦苇转身欲向外走,卓立见只有母亲一个人来,忽然喊住了她。“妈,你跟姜叔叔离了?”

芦苇呆怔,嚅嗫着想说什么,卓立理解成母亲默认了,他看看身边已开始抽泣的雨澄,忽然痛哭失声,边哭边嘶声吼叫:“我冤枉姜叔叔的#蝴没打我,是我自己跌倒了,我恨他整爸爸恨他说我是废人我想报复他……我不是人!我是白眼儿狼!”

芦苇呆了……正好从外面进屋的姜文君闻言,也呆了。姜文君的眼圈发红,惊讶加动容地看着卓立,良久,慢慢走上前,二话不说背起了他。

“孩子,我们回家……”

台灯亮着,雨澄躺在床上睡着了,橘黄色的灯光洒在她的脸上,柔和、安静、温馨。穿着睡衣裤的芦苇悄悄走来,在床边坐下,将她额前的散发捋到一旁……忽然她看见雨澄露在外面的一只手,手上一片青紫,芦苇轻轻地抚摸着那只伤手,眼泪滴在那只手上,她细心地将那只手放进被子,然后起身关了灯,悄悄地离开,回身轻轻关上了门。

其实雨澄没有睡着,等芦出去了,她睁开眼睛,眼泪涌出来,她怕人听见,将头蒙进被子里,偷偷地低低地啜泣起来……那是幸福而快乐的泪:她知道这个家保住了。片刻之后,雨澄的脸上带着泪痕安然睡着了,梦中,嘴角上扬。

卓立躺在床上也睡着了。穿着睡衣裤的姜文君为他掖好掀掉的被子,注视了一会儿继子的脸,慢慢退了出去。

芦苇满怀愧疚地看着姜文君:“我一时糊涂不听你解释,可你完全可以为自己辩护呀!你可以大声告诉我卓立受伤的实情呀!你干吗只说半句?”

姜文君沉默片刻,低声:“对不起,是我错了……这阵子我心里乱极了,我觉得吧,咱家的这些问题,不是一场误会那么简单……看见卓立打110那一刻,我都傻眼了,我变得很悲观,我问自己,如果孩子真那么恨我,我还能再当他的爹吗?还有我妈的事,我也清楚怪不着你,可我一下子接受不了,很消沉,打不起精神做任何事……”

芦苇伤心地、责备地:“所以你就想逃跑,想将错就错,不要我,也不要这个家了?”

姜文君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温和地反抗:“你忘了是谁犟着不回家的?是谁先不要谁的?”

芦苇打着他,伤心委屈的眼泪涌了出来,恨声:“是你!就是你!”姜文君紧紧地抱着她:“是我,是我,我错了,老婆。”两人拥在一起,静静地呆着。芦苇轻声:“卓立从小到大从不认错的,你不知道他能亲口认错需要多大的勇气!还有雨澄,她从来就没有想过放弃这个家……”

“孩子们都在学习反省、学习宽容,为什么我们做父母的反而那么快就放弃了呢?亏得那个章还没按下去……亏得我抢救回了咱们的大红结婚证儿……”

芦苇又哭又笑:“你还表功呢你?”姜文君深情地看着她,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来……芦苇脸红了,挣扎了几下小声说:“你干吗?别让孩子们看见!”

“他们早睡着了。”姜文君抱着芦苇向卧室走去,芦苇双手围着他的脖子在耳边悄声耳语:“听着啊,以后不许再撒开我的手……听明白了?”

在家养伤的卓立很不习惯,心情也低落了起来,一天吃早饭的时候,姜文君忽道:“卓立,吃完饭你准备一下,我送你上学。”一家子包括芦苇都愣了。一起抬头看着他。姜文君却不理会大家的眼神询问,神秘地一笑。

吃过早饭,雨澄背着书包推开门,姜文君背着卓立紧随其后,芦苇拿着卓立的书包和轮椅断后,一家四口一起出了门。门口放着一辆经过改装的三轮老年车。姜文君之外的三人全愣了。

“怎么样?我让人给加了顶棚,座位前边儿还加了根不锈钢条,算是保护装置。”背着卓立走过去小心地将卓立放上去:“试试,舒服不?慢点儿,注意脚啊。”

卓立坐稳,四下打量老年车,心里嫌这车老土,却不好说什么,雨澄却兴奋地跑上前来摸着车身:“真好,爸爸,我和哥哥一起坐!”芦苇笑着上前说:“那可不行,哥哥已经够重的了,你再一上去,爸爸该蹬不动了!再说这旁边座位上还得放哥哥的轮椅呢!”雨澄嘟嘟嘴:“那我还赶公车吧。”

芦苇看着姜文君,责备地:“什么时候弄的呀?还保密呢!”

“小菜一碟儿!这车呀绝对比公车跑得快!直达!不用费神倒车!这一段时间接送卓立、上班儿下班儿,都是它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轮椅和卓立的书包都在座位上安顿好,还用早已备下的绳子绑好。自己跳上了车,向芦苇和雨澄挥挥手,吆喝一声。

“走啦!”蹬着一路开心向学校直奔而去。

走到校门口,一辆大奔停在他们旁边,从大奔上走下背着书包的李爽。

一见他们的车,李爽讥讽地招呼:“哟,卓立也坐上专车啦?”卓立红着脸别开头去。姜文君却兴致勃勃地往里面蹬去,还摇了摇铃儿。

“同学们,当心哦!请让让!让让!”好几个同学好奇地看着这车,露出不屑的表情,卓立低头,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中午吃饭的时候,教室里只有卓立一人,他坐在座位上,旁边放着他的轮椅。雨澄拿着两个饭盒进来。“哥,我给你打了饭了。黄瓜炒肉片,你爱不爱吃呀?”卓立看了看:“学校的肉片,甭管是炒黄瓜炒青笋还是炒别的什么,反正都一个味儿。”兄妹俩正吃着,忽然卓立脸上露出某种痛苦的表情。雨澄关切地看着他。“疼啊?”“你吃着,我去上个厕所。”

“那我推你到门口。”卓立有些怒了:“不用!吃你的饭!”雨澄不敢动,卓立撑着桌子起身坐到轮椅上,向教室门口行去。到了厕所,小便池前正好有个同学刚刚小便完,一看是他关切地问:“蒲卓立,行吗?要帮忙吗?”

卓立笑笑:“没问题!”

等到同学走了,卓立吃力地单腿站起来,跳了两步靠近小便池,一只手解开裤子,他的手撑着墙壁想寻找一个支撑,可身体和墙壁之间隔着便池,对于单腿站立的他来说,距离稍远的墙壁怎么也带不上力。卓立累得气喘吁吁,憋得脸红脖子粗,半天都没能小便出来。他跳着脚倒退两步,又跌坐回轮椅上,喘着粗气。门口响起雨澄的声音:“哥,你完了吗?”

卓立狼狈不堪,冲着外面喊:“走开!这是男厕所!”

雨澄又不敢吱声儿了,卓立再次单脚起身跳到小便池前,这一次,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自己站稳当,好容易解出了小便,小便完毕,他累得一头的汗,瘫坐在轮椅上。

第二节

放学时间,同学们都背着书包往楼下走。卓立坐在轮椅上,看着楼下,等着姜文君来接。

李爽等人经过他身旁,站下,和他一起看着楼下,等姜文君骑着老年车一出现,李爽开始调侃:“嗨,卓立,你后爸的老爷车又来接你了!”

“人家现在就坐上老爷车了,将来当了总统还要坐加长林肯呢!”卓立脸皮发烧,转过头去不理他们。

不一会儿,姜文君一步两梯地跑上楼来。“等久了吧卓立?”他上前背起卓立,将轮椅折叠好拿在手上,众目睽睽下,兴致很高地往楼下走去。到了校门口,那里停着好多辆前来接学生的轿车。姜文君的车从它们中间小心地穿过。卓立的头垂得低低的,尽量避开众人的眼光。老年车驶到了小街上。卓立看着有些吃力地蹬着车的姜文君的后脑勺,迟疑片刻,忽然说:“你这么天天接送我,太费事儿了,要不我打的吧?”

姜文君用袖子擦了把汗:“打的多贵呀?一月下来得一千多呢!咱们家不宽余,能省就省。再说,打的上下不都还得有人帮你吗?我这车比出租车还平稳,还管送到教室门口。”

卓立老大不情愿,却找不出理再往下谈了。

一家人围桌吃早餐,芦苇发现卓立面前杯子里的牛奶没有动。

“把牛奶喝了。”卓立皱皱眉:“不爱喝。”芦苇奇怪:“你从前不讨厌牛奶的呀,都喝了这么些年了,这个补钙比骨头汤还强呢……”卓立不耐烦地打断:“不爱喝就是不爱喝!”雨澄脱口而出:“哥哥怕上厕所!”芦苇和姜文君都愣了。卓立冲着雨澄一瞪眼:“你怎么学着饶舌呀?怕人说你哑巴呀。”雨澄低下头小声嘀咕:“本来嘛,你每天早晨在家都解了大便了的,可每次中午我给你送饭,你去小便半天儿都不出来……比大便时间还长。”

卓立气得把碗一放,看着雨澄说:“这饭没法儿吃了!你得学着做个淑女,淑女!懂吗?哪个淑女会天天把大便小便挂嘴边儿?特别是吃饭的时候!”雨澄看着哥哥不敢吱声儿了,姜文君和芦苇忧心忡忡地对视着,雨澄的话落到了姜文君心上,他默默寻思。

第二天的时候,卓立坐在轮椅上慢慢来到小便池前,有些畏缩地单脚起身,忽然他愣住了——小便池旁新装了一个不锈钢把手。他呆怔了一会儿,伸手抓住了那个把手,试了试力,很结实,卓立借着把手的支撑,稳稳当当地站着,很顺利地完成了小便,他高兴地吹起了口哨。

放学的时候,姜文君骑着老年车,卓立坐在后面,他打量着继父的背影,发现他有点秃顶了,身上穿着的是那件3折的防寒服,车笼头上挂着人造革公文包,躬着身子有些吃力地蹬着老年车……卓立心里忽然一阵颤动,迟疑片刻,他慢慢说:“那把手挺管用的。”

姜文君笑笑:“你可以放心喝牛奶啦。”父子俩不再说话,默默前行。忽然车胎发出“噗”的一声响,车停住了。姜文君下车查看。

姜文君低头一看:“糟糕,爆胎啦!哎哟,怎么满地都是啤酒瓶渣子!哪儿来这么些醉鬼呀?缺德不缺德你说?”四下一打量,好像前边儿有个修车铺。

他走到卓立跟前,弯下腰:“上来。”“我坐轮椅吧。”姜文君指了指地下:“那轮椅还不得扎破了?行了别矫情了,上来我背你,不远!”卓立犹豫片刻,趴到了姜文君肩上。姜文君背着他,一只手艰难地拉着老年车,一步步往前面的修车铺走。卓立趴在继父的肩头,喉头发堵,眼圈发红,一声儿也没吭。

腿伤不方便,卓立已经几天不洗澡了,怕碰到腿,只好擦一下,他刚进卫生间,就听见妈妈的声音:“卓立,你是不是在擦澡啊?你开下门,妈把换的衣服给你。”

卓立有些不耐烦地拿起旁边的脏衣服遮住身体,推着轮椅到门口开了门。芦苇拿着衣服进来,把衣服放到一旁的凳子上。芦苇责备地说他:“把门关那么严实干吗?谁看你呀?”又从儿子手上拿过毛巾:“来,妈帮你擦擦背,你多少天没洗澡了?”

卓立用脏衣服努力遮住上身,恼怒地说:“妈你省省吧,我多大了!男女有别啊,你马上出去!”

芦苇扁了扁嘴巴:“还男女有别呢?你都是我肚子里蹦出来的!”

姜文君笑着从门口进来,向芦苇说:“得,你出去,我来!”

芦苇笑笑,将毛巾递给姜文君,走了出去,姜文君回身关上了门儿,一把抢过卓立遮着身体的脏衣服扔到一旁,弯下腰动手替卓立脱裤子。

卓立一脸恐怖:“你……你干吗?”“给你洗个澡,我估摸着你身上的泥有半寸厚了!”

卓立拚命用手挡着、躲着,叫道:“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有窥视癖呀你?”

“蒲卓立,你当你是谁呀?把自个儿包那么严实干嘛?都是老爷们儿有什么不能看的?你要在医院,还得让护士给你洗呢!”

芦苇和雨澄站在门口偷听,里面的卓立没了声音,似乎已被姜文君的气势给压住了。两人都扑哧地一笑,各自走开。

洗了一会儿,卓立看看他,忽然说:“你是对的。”

姜文君不解:“什么?”

“骂我作弊的那些话。”姜文君愣了愣,欣喜地看看儿子,继续搓澡。“其实我也憎恶作弊,从幼儿园开始到现在,这是我唯一一次作弊。”

姜文君点点头。“过后想想,真鄙视自己!”“我这人就爱上纲上线,那些话有点过。”

卓立无语,片刻:“有一点你看得特准,我并没有别人看起来那么自信,其实,我清楚全班第一全校第一屁都不算!”“也不能这么说……”“我说的是真话,我从来没觉得自个儿第一有什么了不起,可周围人一见谁考第一吧,就集体肃然起敬,我太虚荣了,挺享受这感觉的。哎,你知道网上对咱们这种应试教育体制怎么说?”

姜文君感兴趣地抬起头:“说来听听。”

“咱们这种只在乎考试排第几的竞争叫‘线性竞争’,它追求的是一个不存在的排名榜上的不存在的自己的位置。其实,真正重要的是尊重人的独特性,每个人只要努力做到自己的‘最好’就行了。”

姜文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同意这个观点。人做回自己是最重要的,在这种心态下,就不会天天盯着哪个同事升了局长,哪个同学成了亿万富翁,为这些事儿给自己平添烦恼了。”

卓立有些严肃地看着继父:“我现在明白了,为啥你当个副处还能这么心安理得。”

姜文君呵呵一乐:“人的一生就那么几十年,就像你说的,干吗老去为那个虚拟的排名榜去烦恼呢?多关注一些自己认为最重要的、核心的事儿,你的人生会多一些快乐。”

收拾家里的时候,芦苇总在雨澄房间的垃圾桶里发现大量的胶带,她觉得奇怪,却也没多问。

这天放了学,雨澄从卫生间洗了澡出来,头发湿湿的,穿着一件校函袍,快速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芦苇从外面回来,进屋一抬头见雨澄的房间关着。她换了鞋,寻思片刻,故意放轻脚步,走到雨澄房间门口,轻轻地推推门,门没关死,但屋里的景象让她一脸的惊骇:身着内衣的雨澄正在穿衣镜前往自己的胸前缠粘胶带……听到动静,她回过头看见门口的芦苇,也呆住了。母女俩四目相对,芦苇什么都明白了,雨澄则又羞又恼,低下了头。芦苇慢慢关上门,想了想,把门锁死,走上前,站到雨澄面前。柔声问她:“告诉阿姨,你这么干有多久了?”

雨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几个月了……”

芦苇抬起手,动作十分轻柔地一层一层除掉雨澄身上的粘胶带,哽咽着说:“是阿姨的错……阿姨早该看出来了!阿姨太粗心了……可你为什么不说呢?真是个傻孩子……”

雨澄脸憋得通红,忽然哭起来:“体育课跳沙坑……它们老是在晃……那些臭男生在旁边笑,还叫我‘奶牛’……”芦苇惊呆了:“奶牛?他们叫你奶牛?”芦苇吸了吸鼻子,眼泪涌了上来。雨澄见她难过,忙安慰:“哥哥为了我,又跟他们打架了……”

芦苇除掉了粘胶带,心疼地将雨澄搂进怀里:“阿姨对不起你妈妈,我答应她好好照顾你的,阿姨做得太差了……都过去了,过去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弄好……这么捆着多难受啊,连气儿都透不了吧?”

雨澄将头伏在芦苇的肩头:“阿姨,我是不是得了乳癌?我会不会死呀?”

芦苇大惊失色,拉着雨澄的手让她坐到床边,拿起一件衣服替她披在身上。“告诉阿姨,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妈妈是乳癌死的,妈妈说姥姥也是乳癌死的,我……我这里已经疼了好久了,又胀又疼,都不能碰……这是不是遗传?如果我死了,我想你知道一件事儿……我不恨你,真的。”

芦苇心疼欲裂,为雨澄轻轻地擦泪:“真是个傻孩子……你好好听阿姨说,你不是乳癌,也不会得乳癌的,你只是比别的女孩儿发育早一点,完全没必要为这个烦恼,知道吗?”

雨澄放下心来,含泪使劲地点了点头,忽又想到什么,忧虑地问:“那我以后会不会变成波霸?我不要变成波霸!”

芦苇笑了:“不会的。知道吗?女人有挺拔的胸部是值得骄傲的事儿。你这样紧紧地勒住胸部会影响发育,还会压迫肌肉组织,导致血液循环障碍。阿姨知道有一种合身的小背心,既不会让同学看出什么异样,又能保护咱们雨澄好好地发育……雨澄快成长大女孩了,女人一定要穿对内衣,那是善待自己的表现……知道吗?”

雨澄含羞点头。“走,我们现在就上街,阿姨为你好好挑几件内衣。”

她们正准备出门儿,姜文君背着卓立进了门儿,将卓立放在沙发上。

姜文君问:“你们要出去?”

“我跟雨澄上街买点东西,你们自己下饺子吃吧。我们在外边儿吃。”

姜文君和卓立面面相觑。卓立开口:“你们……你们在外边吃香的喝辣的,让我们在家吃饺子?”

芦苇笑笑:“有饺子吃就不错啦,你那挑三拣四的毛病该改改啦。走,雨澄!”

第三节

下课了,同学都从教室出来,卓立坐着轮椅落在最后。李爽一帮人在走廊上指指点点地往下看着。见卓立出来,开始“恶搞”他。“你后爸在那儿擦你们家的私家车呢。”

卓立往下一看,只见姜文君拿着一块棉纱正在擦老年车。整辆车已被他擦得锃亮。忽然一辆奔驰驶来,停在老年车旁边,从车上下来的是李爽家的司机。

“李爽家的大奔接他来了。快看哪,蒲卓立那私家车擦得比李爽家的大奔还亮呢!”卓立无地自容。姜文君抬起头来看见了楼上的他,冲他咧嘴一笑,向楼上跑来。

推着他走到楼梯门口,然后背起他,收起轮椅向楼下走去。姜文君将卓立安顿在老年车上,又将轮椅放好。一旁,李爽也坐进了大奔,从打开的车窗里嘲弄地看着卓立。姜文君上车躬着身子蹬起了老年车,一边向卓立笑道:“怎么样?今儿咱们的车够帅吧?”

一旁,李爽家的大奔启动,碾过地上的一滩水,正好溅在姜文君的身上,姜文君刚要说什么,大奔已一溜烟地跑了,李爽回过身来,冲卓立做了一个“拜拜”的手势……卓立脸涨得通红,气呼呼地看着一边。

姜文君表情凝重地向前蹬去,良久,回过头来,对卓立说:“我带你去个地方。”“今儿是周六,你不是要去股民茶馆吗?”“到了就知道了。”

姜文君蹬着老年车载着卓立前行。卓立发现越走越偏僻了。觉得奇怪,问:“你每周六都上哪儿喝茶呀?”姜文君不说话,躬着身子继续往前蹬,他已累得浑身是汗,气喘吁吁。

到了一个破旧的厂房,门口挂着“新主人民工子弟小学”的招牌。卓立看见招牌,愣了愣。车停在了院子里,姜文君从车上拿起轮椅打开放好,将卓立扶上了轮椅。卓立四处打量,看见面前是一幢异常简陋的平房。狭窄的院落一面有三间破旧的房子,一面是傍着屋子搭的两间简易棚。从屋子和简易棚里传来讲课声和朗朗的读书声。

姜文君看着他:“这儿就是铁蛋上学的地方。”他推着轮椅走到一间简易棚前。卓立往里面看去。只见屋里光线阴暗,连里面的人的脸都看不清楚,桌椅破旧且五花八门参差不齐。一个女老师正在讲台上,往一块破旧的黑板上写算数题。“这是今天的作业,同学们把题目抄下来回去做,明天要交的。”众同学眯缝着眼睛,努力辨认着黑板上模糊的字迹,一笔一画十分认真地抄着题。院落里走过来一个老人,拿着一个铃铛摇着表示下课。一会儿,从各间教室里跑出了大群农民工的孩子,他们阳光般的笑脸与身后阴暗的教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似乎并没有感到自己身处的学习环境有何不妥,每个人都在院子里快乐地玩耍起来。女孩儿跳绳,男孩抱着腿单脚跳着互相“斗鸡”玩儿,也有男孩儿在“跳拱”(一人躬着背双手触地做成木马的形状,别的人从他身上跳过去)……

铁蛋等几个同学向姜文君二人跑来,围祝蝴热情地招呼他“姜老师”。铁蛋向卓立笑笑:“蒲卓立,你也来了?现在你明白俺为啥叫你爹姜老师了?他教我们语文呢。每个星期六都来给我们上课。”卓立半天没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微微点点头。铁蛋关切地看看卓立的脚:“你啥时候能走路啊?”

“还得等一阵儿。”姜文君向卓立说:“哎,待会儿旁听一节我的语文课吧。”卓立愣了愣:“几年级呀?”

“四年级,就铁蛋儿那班儿。”铁蛋接着说:“我们班从10岁到15岁的都有,我还算小的。”

教室里坐着从10岁到15岁年龄参差的几十个孩子。铁蛋和卓立坐在一起。姜文君正在台上讲课。“今天我们学习的课文是《去年的树》,让我们一起来朗读这篇课文。一棵树和一只鸟儿是好朋友。鸟儿坐在树枝上,天天给树唱歌,树呢,天天听着鸟儿唱。”姜文君边讲边拿着书走到教室中间,领头读起来。

他示意旁边一个同学,同学续道:“寒冷的冬天就要来到了,鸟儿必须离开树,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树对鸟儿说:‘再见了,小鸟!明年请你再回来,还唱歌给我听。 ’”

另一个同学接着念:“春天又来了。原野上、森林里的雪都融化了。鸟儿又回到这里,找她的好朋友树来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树,不见了……”

忽然从教室外响起了巨大的轰隆隆声,不但淹没了同学的朗读声,甚至整个教室似乎都抖动起来。

铁蛋儿对着卓立的耳朵喊道:“是火车!铁路离这儿只有40米,半小时一趟!”

大家很习惯地等着,一会儿轰隆声远去了,教室又安静了。姜文君做了个手势。

又换一个同学接着读:“‘立在这儿的那棵树,到什么地方去了呀?’鸟儿问树根说。”

铁蛋接着:“树根回答,‘伐木人用斧子把他砍倒,拉到山谷里去了。’鸟儿向山谷里飞去。山谷里有个很大的工厂,鸟儿落在工厂的大门上。她问大门说:‘门先生,我的好朋友树在哪儿,您知道吗?’”

“门回答说,‘树么,在厂子里给切成细条条儿,做成火柴,运到那边的村子里卖掉了。’”铁蛋:“鸟儿向村子里飞去。在一盏煤油灯旁,坐着一个小女孩儿。鸟儿问女孩儿:‘小姑娘,请告诉我,你知道火柴在哪儿吗?’”

卓立接着念:“小女孩儿回答说:‘火柴已经用光了。可是,火柴点燃的火,还在这个灯里亮着。’鸟儿睁大眼睛,盯着灯火看了一会儿。接着,她就唱起去年唱过的歌儿,给灯火听。唱完了歌儿,鸟儿又对着灯火看了一会儿,就飞走了。”

教室里静了下来,包括卓立在内的每个人似乎都被这个简单的故事感动了,姜文君适时地说:“我们学习这篇课文,要用心体会鸟儿失去朋友的悲伤感情,还要懂得人类必须保护大自然,爱护地球……”

忽然,教室外边传来刚才打铃的老大爷的喊叫声:“房东封学校来了!!”

教室里的人都呆了,姜文君怔了怔,向外走去,同学们也跟着呼啦一声向外涌去,坐着轮椅的卓立落在最后边儿。

一个中年男子正带着一帮高大威猛的手下站在院子中央,其中一个手下正把一张告示贴在墙上,标题是几个还滴着墨的大字——“封校通牒”。

房东指挥着手下:“你,去,把大门锁给换了!”

几个手下一拥而上,拿着大铁锤准备动手砸门锁。看校门的大爷上前,冲着拿大铁锤的人打躬作揖:“求您哪别砸!咱有话好好说成吗?”

“起开,老人家,砸着您不好说啊!”

一旁,众老师和同学都从教室里出来了,挤在院子里紧张地张望着。姜文君和坐在轮椅上的卓立也在其中。民工学校的校长是一个衣着简朴的中年妇女,她挤上前去向房东说:“金总,您看您这……您别这样,我答应您,我们一定尽快把房租给您。”

房东冷笑一声:“校长女士,你都答应我一百回了!你欠了我整6万房租!我告诉你啊,我这房子已经转租给饲料厂当仓库了,别人明儿就进场!你们赶紧搬家吧!”

女校长大急:“您怎么能租给别人呢?我们学校都搬迁四回啦!我不能又让孩子们回家等消息啊!我们真不是有意拖欠房租,我们这是农民工自己集资办的学校,学校开销太大,加上好些同学家里困难,还欠着学费……”

不等她说完,房东打断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慈善机购,我也得吃饭!”

“求您了,别赶我们走,再宽限几天,我们马上给您凑钱,我们砸锅卖铁也把这钱给您凑齐了!”

“你的话我还真不敢信!砸锁!”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包括铁蛋在内的孩子们急了,呼啦冲到大门跟前,护的护门锁,拽的拽砸锁人的手,一个个哭得稀里哗啦,护着校门……孩子们边哭边叫:“我们要上课!”“求你别封我们教室!”“不许换大门锁!”……几个手下犯难地互相看看,一时下不了手。

房东生气了,上前嚷嚷:“闪开!小屁孩儿#海赖是吧?不学好!”

孩子们被震住了,一个个咬着嘴唇瞪着小黑眼珠,抽泣着看着对方。

◇━何必东游西逛,海岸线文学最棒!━◇

第四节

姜文君沉吟片刻,走上前去,向房东诚恳地说:“金总,校长刚说的都是实话,他们正在想方设法筹钱,您看这样,给他们十天半月行吗?”

房东大喊一声:“不行!我给了他们几个十天半月啦?还没完没了啦!砸!”话音刚落,铁蛋爹等一群农民工从外面冲入,一个年轻小伙手上拿着半截棍子。“谁要封学校,我手上的家伙不答应!”

房东也气坏了,冲上前夺过手下手中的铁锤,高高抡起,向门锁砸去,年轻小伙不管不顾地抡起棍子就向他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姜文君一个箭步冲上,横身拦在二人中间,年轻小伙已刹不住手了,一棍子抡在姜文君头上,姜文君一个趔趄,痛得用手捂着头蜷下了身子。所有人都惊了,卓立推着轮椅向姜文君跑去。铁蛋爸跑上前一把抱住姜文君。

“姜老师!姜老师!”铁蛋爸冲年轻小伙嚷道:“你犯什么混呀?有话好好说嘛!把家伙给我扔了!”年轻小伙难为情地扔掉了棍子。铁蛋等一大群学生都上前将姜文君团团围住,卓立被挡在外面无法靠近。“姜老师!姜老师!您怎么啦?”姜文君捂着头站起身来,忍着痛冲孩子们笑笑:“没事儿,老师没事儿,别担心,啊!”

姜文君环视着挤得满满当当的小院儿,慢慢走到房东面前。众人都静静地看着他。卓立也看着他。

“金总,学校是违约了,您要把这房子转租给别人是合法的。我本人只是这所学校的一个兼课老师,我现在想以一个老师的身份,请求您在换门锁前,看看这些流泪的孩子们!看看他们!”

房东和手下四下看看,见孩子们用乌黑的小手擦着眼泪,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姜文君声音哽咽地:“您真忍心把一个学校就这么封了?让这些已经失学很久的孩子再次失学?您也是做父亲的人了吧?咱们摸着自个儿的心想想。”他又指了指铁蛋爹一帮人:“这些当爹妈的带着他们的孩子,离乡背井来到咱们这儿容易吗?他们干的是城里最脏最臭最没人愿意干的活儿,他们给咱盖房子掏下水道当保姆修脚洗抽油烟机!可他们的娃娃们却没有一所学校去念书!将心比心,做父母的再穷,也都在做一个梦——想让自个的孩子长大后过得比自己好!想通过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看看这儿的条件,再想想咱们城里孩子上的学校!”

房东听着,有些触动,张了张嘴,没说话。

“这所学校是民工们自个儿办的,没有背景没有政府补贴,要生存确实很艰难。”略一寻思,同房东商量:“您看要不这样,差您那6万块钱,我来做个担保,把我那房产证儿押给您,你们再签个补充协议什么的,说定付款时间,要再交不上,您收我房子,您看怎么样?”

房东动容了,看看周围,想了想,上前拍了拍姜文君的肩膀:“伙计,您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能干吗?我看您也不是什么有钱的,我好意思拿您的房产证吗?”说完又转头对女校长说:“我就再给你们半个月时间吧。”

看着房东他们走了,一阵静默后,孩子们欢呼起来。卓立的目光和姜文君的目光相遇,卓立的目光里没有了一贯的嘲讽和玩世不恭,而是带着深深的敬意。

姜文君骑着老年车载着卓立往家走。父子俩有很长一阵儿都没说话。

终于,姜文君回头瞧瞧卓立:“还觉得这车丢脸吗?”

卓立红着脸用力地摇了摇头,片刻,问他:“你每周六就上这儿‘喝茶’呀!”

“算是吧。”

卓立想了想,又问:“在这儿上课有钱吗?”

姜文君停下老年车,擦了把汗,从挂在笼头上的公事包里摸出了一沓纸条递给卓立。

卓立接过没看,奇怪地问:“这什么?”

“白条子。将来他们发展好了再给我。”卓立翻看了一会儿,将白条子还给姜文君,片刻:“然后你就放到股市上投资?”

姜文君神秘地笑笑:“这事儿别跟你妈说,这可是我的私房钱。”

卓立扁扁嘴,习惯性地想嘲笑他两句,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姜文君打量着卓立:“你是不是又想笑我太容易满足现状了?我现在就是挺满足的,有你妈,有你们兄妹,还能尽我微薄的力量帮帮铁蛋这帮孩子……我觉得我已经得到了很多。如果我说,我为我得到的这些个爱这些个尊重,心里挺感激的,你不会觉得我特矫情吧?”

卓立很认真摇摇头:“这个问题好像讨论过了,你只需要做自己就行。”

姜文君诚恳地对他说:“卓立,我不要求你做跟我一样的人,你将来应该也一定会比我有出息。有一点我很高兴,你在成长。”

卓立略带调侃地问:“真的?看出来啦?”稍顿,略带严肃地问他:“怎么才算成长了呢?”

姜文君寻思了片刻:“成长就是成为更好的人吧?更聪明,更坚强,更善良,还应该让自己拥有一些能力,像思考的能力,同情的能力,给予和接受的能力,还有最重要的是快乐!快乐也是一种能力……”

卓立以少有的认真的态度听着,领悟着……

姜文君又躬着身子,蹬着老年车在机耕道上前行,父子俩一路无语。

回到家,姜文君的“股民茶馆”事件被全家得知,芦苇边给他擦额头上的伤边责备:“拿自个儿的头去挡那棍子,那要是一把斧子呢,你不给劈成两半儿呀?”

卓立插嘴:“是有点蠢啊,不过按当时的局势,要不‘以头挡棍’,双方可能真的动手,那所学校多半被封了。”

雨澄帮腔:“这么说,爸爸受伤很值得喽?”

芦苇看了他们一眼,又气又乐:“去!还一唱一和跟他这儿唱赞歌呢!”

“还股民茶庄呢,姜文君同志,你欺骗我达一年之久!瞒得我是天衣无缝啊……”

芦苇看着丈夫,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姜文君笑笑:“我就这点隐私啦。”

芦苇瞪着他:“真的吗?”

姜文君想了想:“对了,你带蒲剑峰去冯丽萍留下的那套房子时,正巧民工小学的一间危房教室维修,我刚答应把房子借给孩子们上几天课。”

“卓立都跟我说了。当时为什么不讲清楚?你这个人就是矫情!”

二人相视微笑,姜文君将芦苇拥进了自己的怀中……

两人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忽然姜文君的表情严肃起来:“对了,有件事儿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芦苇抽出身,看着他。“我们那治理小组的工作已经全部结束了。”

“结束了好啊,累得没白天黑夜的。”

“上边儿对我们这次的工作评价很高。传说局长要往厅里调,我们处的李处升副局了。”

芦苇微笑着审视丈夫:“你要升正处啦?”

姜文君苦笑:“从医疗监督处调了个处长过来,平调,我还当我的副处长。”

芦苇笑叹一声:“唯一的不同是你这次得罪了更多的人,将来再提的可能性更小了。”

姜文君略有些紧张地问:“你在乎吗?”

“我跟你结婚的时候你就是个三朝元老了,我会在乎你将来是五朝元老还是六朝元老?只要你活得踏实活得心安就行了。”

姜文君动情地紧紧地搂住了芦苇……

周末的时候,姜文君把卓立送到蒲剑峰这里来,他的房子已经从柳暗花明那里要了回来,卓立推着轮椅走到各间屋门口往里视察了一遍,又转回来,直截了当地问:“老爸,你现在靠什么活?”

“啊,在朋友公司帮忙。”

“公司做什么生意?”

“除了‘黄白黑’,什么都做。”

卓立有些不太相信地看着父亲,但没有往下再问。

第五节

这是一条经营古玩的仿古街。除了店铺以外,街边还有人非法占道,摆着一些摊位卖一些仿冒古董。姜文君骑着老年车载着卓立行来。卓立的脚上还打着石膏,车上放着轮椅和他的书包。

“你能不能快点老姜,我要迟到了。”

“情有可原啊,你跟老师说,那大街都塞死了,我们这绕了多少路呀?”

姜文君加快速度,两人一路驶来……忽然姜文君不蹬了,愣愣地停车看着前边不远的街边,卓立正要说他,一转眼也愣住了——街边,蒲剑峰守着一个卖所谓古玩的摊位正和一老者念着生意经。

老者手上拿着一个铜镜翻来覆去地看。

“这铜镜唐代的!您老呀,一看就是那识货的主!您瞧这葵花镜,这题材是西洋的海兽葡萄纹!表现了咱们大唐帝国海纳百川的精神面貌!”

老者一哂:“你蒙谁呀?你这是假的!”

“瞧您老说的,这一看就有年代啦……这铜镜它就透着那沧桑!”

“这叫做旧!越旧越假!瞧这上边儿这层儿陈泥!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说这是刚出土的?”

蒲剑峰笑了:“您还真是个识货的。您随便给个价,就当玩儿吧!”

老者摇头,放下了铜镜。

“两百块儿?”

老者摇头。

“一百块儿?我开个张!不瞒您老说,我刚入驻这地儿,您是我第一任买主呢……”

话音未落,忽然传来一声喊:“城管来喽!”

只见街边摆摊者个个动作异常麻利地收拾起各自的货物,塞进早就备好的编织袋,扛在肩上就往旁边的小巷或是建筑物里奔逃。

蒲剑峰虽是新手,却毫不露怯,迅速地收拾起东西,塞进一只看上去很高级的旅行箱,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买客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迎着城管,向旁边的店铺走去……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姜文君和卓立,惊怔,狼狈之极地站下,脸上青红不定。城管从三人身边经过,去追逐那些四面奔逃的小贩。

城管走远了,蒲剑峰向二人讪笑笑,点点头,匆匆离开。姜文君转头看卓立,只见他低着头,满眼是泪,却竭力忍着没让流出来……姜文君没说话,蹬车,父子俩默默前行……

晚饭时候,姜文君和卓立都显得反常地沉默。芦苇感觉到哪儿不对劲儿,不时地瞥二人一眼,为了缓解这种气氛,她先开了口:“今儿早晨我们这条街有两辆车撞上啦,堵了一路,我坐公车都迟到了,你们晚没晚?”

卓立低头吃饭,不语。

姜文君有意想转移话题:“啊,我们走文物市场绕了绕,嘿嘿,这就是老年车的优越性!昨儿我看那《对话》节目,讲那节能环保的主题,有个嘉宾讲得特好,说从现在开始,地球人应该以开小汽车为耻,以骑自行车为荣!”雨澄插话:“爸爸不是一直想买一辆旧的小汽车,说要带我们自驾游吗?”

“这个……”芦苇问:“不买了?”姜文君又看一眼卓立,慌忙说:“谁说的?咱买那排量小的,我看1.6的就成!节能环保!”

卓立到底还是把蒲剑峰的情况告诉了妈妈,芦苇一听,更着急了。卓立主意多,决心自己帮父亲一把。

课间休息的时候,卓立从外面自己推着轮椅回来,经过李爽的桌边,忽然停下。李爽正在玩儿手机,抬头,挑衅地看着卓立。“干吗呀?”“你不是想买我的游戏 id吗?两千,一口价!”

李爽端详卓立:“我问你多少回你都说那是非卖品,你爸倒霉了,手上缺钱?”想了想,故意要拿他一下,还价说:“一千!”卓立什么也没说,推着轮椅向自己的座位行去。李爽在他身后嚷嚷:“好好考虑考虑,明儿就八百啦!”

“免谈!”

晚上到家,卓立在电脑前忙碌。一只造型成元宝的苹果放到他面前。雨澄站在她身边。卓立看看元宝,看看雨澄。“李爽那个衰人是不是到处造我的谣?”雨澄气呼呼地说:“他到处说哥哥缠着他要他买游戏id。哥,你要那么多钱干嘛?”

卓立警惕地看看外面:“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别瞎打听!你别告诉他们啊!”

“就算是限量版的耐克鞋一千多也够了吧?”

雨澄看了眼电脑屏幕,叫起来:“你在网上卖那个id呀?”

卓立点点头:“我们班想要的同学多的是,可给的价太低,唯一出得起价的李爽又想拿我一把!我试试在网上卖!”

雨澄凑近电脑,看到标价叫起来:“五千?你不是卖两千吗?”

卓立老道地解释:“底价两千,得有个讨价还价的空间哪。”盯了雨澄一眼,又嘱咐道:“再说一遍,这事儿保密啊!”

趁着他们都不注意,雨澄拉着姜文君向阳台走去,一边走一边示意他不要说话。听完女儿的话,姜文君不明白了:“什么游戏id?干吗用的?”

雨澄也没玩过游戏,只好搜肠刮肚地寻找词汇解释:“是一个号码,一长串的,就像……就像身份证号一样,反正有了那个号,以前那个人打游戏打到多少关,那成绩都归你啦!”

姜文君不相信:“那玩意儿还能卖钱?五千?”

“那是叫价,哥想卖两千。学校的人都说哥哥是高手,说他都打到多少多少关了,反正没人赶得上……以前那个李爽死皮赖脸地要哥哥卖给他,哥哥一直没卖。”

“为什么?”雨澄有些发急了:“哎呀爸你不懂,哥已经打到最后几关,这座城市也找不出几个他那样的高手!游戏高手不会出卖自己的id……”

姜文君寻思了一会儿,想不通卓立要这么多钱干嘛,自言:“他干什么要用那么多钱哪?”

雨澄吓得捂爸爸的嘴:“小点声儿,哥知道我出卖他,非杀了我不可。”

姜文君看看书房的方向,压低声音:“雨澄,你能不能帮爸爸一个忙啊?”

游戏id被人以五千块钱买走,卓立高兴得跳了起来,周末的时候,说要去看蒲剑峰,姜文君蹬着老年车载着卓立过去。他情绪不错,一路吹着口哨,姜文君心知肚明地微笑着。忽然他想到什么,问:“哎,最近你妈好像特别忙,老加班儿。”

卓立有些好笑地看着姜文君的后脑勺,耸耸肩:“你老婆的事儿我管不着。”姜文君没话说了。卓立换了哥们儿语气:“我知道你想什么。”

“切,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不会有事儿的,我妈多大啦?还能跟谁再整出点绯闻来?”姜文君失笑:“自作聪明。”

二人来到蒲剑峰门口,姜文君将轮椅放稳当,喘着气将卓立放上去,擦了把汗,抬手欲按门铃。

“我来开吧,我爸这会儿多半不在。”卓立拿出钥匙开了门,姜文君推着轮椅进去,两人都愣住了——蒲剑峰和芦苇坐在沙发上谈话,冷不丁见到姜文君和卓立,两人也怔住了,有些尴尬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芦苇先发制人地:“你们……怎么这会儿跑来了?”姜文君瞧着卓立,不说话。卓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试图打趣。“来得不是时候?”蒲剑峰赶紧说:“这什么话呀?”

“明天学校有安排,临时决定过来……”姜文君轻咳一声:“那个,我先走了,你们聊着,啊!”芦苇看一眼蒲剑峰:“我也走吧。”

姜文君领头向门口走去,芦苇拿起自己的包跟上。

看着二人离开。卓立转眼盯着父亲,用审问的语气问:“你跟我妈搞什么鬼?”

蒲剑峰不满地拍了一下儿子:“注意点儿措辞啊!”

“爸,我跟你说啊,姜文君是一老实人,你跟我妈可别欺负他!”

蒲剑峰大感意外:“切!这儿还出来个拔刀相助的!我说,你姓什么呀?”

“姓什么并不重要,我得站到正义一边儿,懂吗?”

蒲剑峰又好笑又好气:“真被姜文君给洗脑了?腿怎么样了?”

“过两天拆石膏。”靠在沙发上,卓立很郑重地从衣袋里摸出厚厚一叠百元大钞往蒲剑峰面前的茶几上一拍。

蒲剑峰惊愕了:“干吗这是?”

“我这辈子挣的第一笔钱,算是给你的创业基金吧。”

蒲剑峰惊怔:“你挣的?怎么挣的?”

“不偷不抢!”指了指自己的脑子:“靠这儿!”

蒲剑峰惊讶、感动加一脸羞愧的看着儿子,半晌,将钱推回他面前“我不需要。你留着买喜欢的东西吧。”

卓立正色道:“这不是捐献,这算我给你的风险投资,将来要连本带息回收的!你要想弄得正规点儿,咱俩可以签个协议什么的。”

蒲剑峰愣了愣,拿起钱掂着,好像那钱有千斤重,他慢慢低下头,似乎无颜看儿子的脸。“干吗这样!干吗低着个头?不就犯了点错误吗?没必要低头,改了不就好了吗?”蒲剑峰抬头看着儿子。

“喂,伙计!你是我老爸,身上有我的基因,你不会趴下的。”

蒲剑峰眼睛有点润,点了点头。

一改刚才的玩笑,卓立哑声说:“别再去摆地摊卖那唐朝古镜儿了。”

蒲剑峰郑重地对儿子说:“不会了。”

第六节

芦溪家里,一间新布置的儿童室,温馨又活泼。屋里摆着一个婴儿床。铺着全套的纯棉用品。上面放着好些小衣服、小鞋小帽子什么的。地上放着一个婴儿冲气游泳盆。

芦苇和大肚子芦溪从门口进来,芦苇惊讶地四下看看:“哟,都齐啦?”

“这才多少呀?不知道男孩儿女孩儿,好多东西没法准备。”

芦苇上前拿起一件小衣服,爱不释手地看着:“太可爱了!这哪儿买的?现在的东西真的越做越精致了!”

芦溪抿嘴笑笑:“和锦波一块儿买的,我现在最喜欢逛婴儿用品店啦!哎姐,下次做b超让你们那儿医生给看看男孩女孩儿,省得我看见什么好玩儿的都想买,呀,你都不知道,那小公主裙,这么点儿大,那荷叶边儿、蕾丝一样不落!还有那小小的足球衫小短裤,可爱得不得了……我什么都想买回家,恨不得生个龙凤胎才好呢!”

芦苇一转眼看见地上的婴儿游泳盆,蹲下仔细看着:“这个好!我在产房见过。”

芦溪开心地介绍:“这个是最新款宝宝充气游泳池。”

芦苇拿起盆子里的一个脖圈儿:“哎,你没见过,那刚生下的小不点儿,戴上这脖圈儿,就会在这池子里划拉手脚,太逗人爱啦!”

芦溪笑了起来:“他以为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呢。”摸摸肚子又说:“这会儿就游着呢。锦波说了,我们娘儿俩一出院回家就让他儿子在这盆里游,从小就当游泳健将!”

“一口一个儿子?锦波想要儿子呀?”

“他可不敢说出口,可他心里怎么想我清楚。”

“你可别有压力啊,这个锦波……”

“姐,其实我也想生个儿子。都说女儿好女儿是小棉袄,可还有一种说法你听过吗?说这女人生女儿,得你一人爱老公和女儿两个,要是生儿子,就是父子俩抢着爱你一个!”

“这什么歪理呀?”又一打量四周,嘱咐她:“悠着点啊,买这么多东西,刚当妈的都这样,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孩子,以后就知道了,太宠了不是好事儿。”

“知道啦,唠叨!”

芦苇一转头看见晶晶:“哟,晶晶回来啦?”

晶晶礼貌地招呼:“阿姨好。”

“快进来晶晶!有一阵儿没看见你了,又长高了,这孩子,眉眼长开了,越长越好看了。”晶

晶有些不情愿地走入,站在屋子中间,却低着头,好像不想看屋里的那些东西。

芦苇微笑着问:“晶晶,想阿姨给你生个弟弟还是妹妹呀?”

晶晶看一眼芦溪:“都挺好的。”

芦苇凑趣:“也是,弟弟妹妹各有各的好。妹妹呢,你可以给她扎小辫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弟弟呢,你就带着他上游乐场,以后长大了,他还会保护你呢。哎,我给你说呀,现在你可能还没什么感觉,等阿姨生下来,你肯定会很喜欢,真的,小孩子特别可爱。”

晶晶点了点头:“阿姨,我写作业去了。”她应了一声,晶晶低头离开。

芦苇打量着她的背影问:“这孩子心事挺重的,最近你们处得怎么样?”

“还好吧,算是相安无事。”

芦苇叮嘱地:“别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冷落了晶晶,这孩子很敏感。你跟锦波都要注意。”

芦溪点头,低头寻思。

其实人生有时候很有意思,就像你在站台等公交,你不坐哪趟车的时候,哪趟车一直在眼前过,等你真正要坐哪趟车了,才觉得半天都不来一辆。蒲剑峰顺当了半辈子,现在才算是明白开药店的难处了,头一道手续就给卡了下来,芦苇得知情况,说动自己的父亲去帮他求情,这才一道道程序往下批了开来。

卓立的腿伤也好的很快,姜文君带他去拆石膏的时候,蒲剑峰也跑了过来。医生吩咐:“这一阵儿还得小心,给你配个拐杖,不许参加体育活动啊!”

排队买药的时候,蒲姜二人互相看看,一时无语。姜文君忽问:“药店的事儿怎么样?”

蒲剑峰看一眼姜文君:“芦苇都跟你说了?你别多心啊……”

“我多什么心哪?嗯那个……我知道这手续特别复杂,现在进展到哪儿了?”

蒲剑峰不想跟他讨论这个,又见他一脸诚恳,略一迟疑:“过五关斩六将,以为差不多了,又在药监局那块儿搁下了。”

“为什么?手续不全?”

蒲剑峰摇摇头:“该送的材料都送了,也没说不批,就是等排队,现在申请开药店的太多,大街上的药店都已经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了。”

姜文君很认真地寻思了一会儿:“其实吧,这政策也不是为了卡谁,是为店家着想,你想想,就那么大一块馍,众人一窝蜂地去抢,那生意能好吗?你得考虑一下你的核心竞争力在哪儿?”

蒲剑峰笑看着姜文君:“还以为你是个夫子呢。”

了解了他药店的情况,姜文君上了心,电话把他约到了城乡结合部。

蒲剑峰一脸狐疑,环视四周:“约我上这儿干吗?郊游呀?”

“算是吧,郊游加市场考察。”

蒲剑峰越发迷惑:“什么市场?”“药店呀。”

蒲剑峰明白了,怀疑地四下看看:“这儿?”

姜文君拍了拍车子:“你要不嫌我这车寒碜,我带你在这小镇兜兜风?”

虽然不明就里,但蒲剑峰忍不住好奇:“行,既来之则安之,看看你今儿演的哪出。”

两人到了个饭馆,在一个角落坐下。一小伙计上前招呼。姜文君看了看他:“咱也别看菜单了,你们这乡场上有特色的菜给上个五六样,再打一斤高粱酒。”

“这……我的酒量可不行啊,敢情你上这儿喝酒来了?芦苇要骂人你可别拉上我!”

姜文君很有底地笑笑:“你怕喝趴下?我拉你回去。芦苇要问,我保证不出卖你。”

伙计给二人端了两杯茶来:“二位先喝茶。”姜文君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看看外面:“看了一圈儿,感觉如何?”

蒲剑峰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初看下来,不错!当然,还得做进一步考察。我说过你这人儿是一爷们儿,可我没想到你脑子这么够用,怎么想到这点子的?”

姜文君一笑:“得,你吹捧我,我可不大习惯。其实挺简单,这块儿住的大都是外来的民工,我在附近一个民工小学帮着上点儿课,对这块儿的情况比较熟。”

蒲剑峰打量他,点了点头:“民工小学?难怪卓立说你这人儿挺有意思,你这人儿,不升官不发财的,倒是活得挺有滋味啊。”

“那你呢?你活得怎么样?”

蒲剑峰神情有些黯然,自嘲:“能怎么样?43岁,人生归零,一切都得重新来过。”

姜文君缓缓地说:“今天的世界变得宽容了,不会因为一个处分,就让一个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关键是自己的心态。”

蒲剑峰回味着他的话,点了点头:“那件事是一个耻辱,但我会站起来的,我会记住你的鼓励,好好活着。”

伙计上菜、摆酒。蒲剑峰有些犯憷地看着一大壶酒。姜文君笑笑,看看外面:“别担心,我还约了个朋友跟咱一块儿喝。”一指外边儿:“哟,来了!”

铁蛋爹走了进来笑眯眯上前问:“姜老师,稀客,稀客,今儿怎么想起上咱们这块儿喝酒来啦?”

姜文君迎上,拉着他:“来来,我介绍一下,老赵!老蒲!都是朋友!”

铁蛋爹热情地向蒲剑峰伸出手:“姜老师的朋友就是我朋友,有啥事儿吱个声儿啊。”

蒲剑峰一头雾水,但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三人坐下。

姜文君倒了三杯酒。

“咱们今儿不劝酒,自便啊,还有正事儿要说呢。”

铁蛋爹忙说:“是是,这高粱酒劲儿大,得悠着点喝。”

姜文君向蒲剑峰,解释:“老赵就住这块儿,今儿请他来,咱好好向他咨询一下药店的事儿,他可是这‘民工村’的百事通!”

蒲剑峰这才明白姜文君的一片苦心,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

铁蛋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咂巴了一下嘴,吃了一口菜,向蒲剑峰说:“姜老师说您想在这块儿整个药店,好事儿呀!我跟您说呀,咱这块儿住的基本是外来户,跟这儿的农户租的房,这一幢房子吧住个三家五家,日久天长地,这块儿就成了‘民工村儿’啦!都是穷地儿来的人,您说,咱在老家吧,就缺医少药的,可哪成想呀,进了城了还是个缺医少药!为啥?别人都不愿意上这块开诊所开药店儿,嫌咱这儿利薄!是,咱农民工挣俩钱不容易,那钱儿在口袋里是捂得紧点儿,可咱生了病也得看医生吃药打针呀!您说是这理儿不?”

蒲剑峰很专注地听着:“我们刚在这镇上转了一圈儿,只看见一家药店儿,还是卖中药的。那平时你们看病怎么办啦?”

“别提了,我老婆病在床上,打个针都没地儿,最近的诊所药店得有几里地儿,又不通公共车!这儿的人都怕生病,看个病买个药什么的,来回得多大工夫啊!都不是闲人儿,工夫对咱可就是钱哪!”

姜文君寻思一下,向蒲剑峰说:“我觉得吧,要整咱就给它整齐了,便民诊所加平价药店儿!定位是薄利多销,让老百姓看得上病吃得起药!你的资历可以开诊所的,市场这块儿如果你觉得没问题,我们医政处全力支持你,我帮你办手续!”

蒲剑峰兴奋起来,给二人倒酒:“来,喝酒,咱们细说说……”

◇━何必东游西逛,海岸线文学最棒!━◇

第一节

芦苇心情大好地哼着歌在做饭。姜文君拎着包往厨房里探了下头。“今儿高兴?”芦苇不哼歌了,笑笑。

姜文君似乎不经意地问她:“蒲剑峰的药店儿有谱啦?”

芦苇眉飞色舞:“把店址给换了,你都想不到他把药店给开哪儿了?城乡结合部!连带着还开诊所!这人脑瓜儿就是好使!”

姜文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指指厨房的一大摊子:“要帮忙吗?”

“不用,你歇会儿,很快就好!”

姜文君偷笑着看看芦苇,哼着歌走开,芦苇转身,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

芦溪到医院来检查,杜锦波等在门外,焦急地踱来走去,芦苇和芦溪笑眯眯地从诊断室出来。杜锦波忙迎了上去,急切地问:“怎么样?”

“所有指标都正常!”芦苇四下看看,低声:“是个男孩儿!”

杜锦波高兴地大叫:“真的?太好了!”

芦苇慌忙制止:“小点声儿!让人听见!规定是不让说的!”

杜锦波兴奋得手舞足蹈,低声:“我有儿子喽!我有儿子喽!”

芦溪横他一眼:“还挺封建!那要是个女儿呢?”

“女儿也喜欢,儿子就更好,咱不是有女儿了吗?这下齐全了。”摇头晃脑地冲她们说:“老夫妻膝下一双儿女……”

芦溪伸手去打杜锦波,自己脚下却绊了一下,芦苇连忙扶祝糊,责备地说:“小祖宗,你都七个月了!挺个大肚子看不清脚下,你给我一步步踩实了走,特别是上下楼梯,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妈!哎姐,我一般都是左侧睡的,可宝宝老动来动去的,我特怕我的睡姿不好会压着宝宝,所以也晚上总是不停地翻来覆去的,一动吧,腰又特别的酸,难受死了……”说到这儿,瞪一眼杜锦波:“那个人一点不懂事儿,四仰八叉的一人儿占了大半个床,还打呼噜,烦都烦死了!”

杜锦波委屈:“我还不懂事儿?苇姐,你都不知道,我现在睡觉我都不敢翻身,跟个死人似的一动不能动,一动吧她就嚷嚷我压着她宝宝喽。”他学芦溪摸自个的肚子,又学芦溪的腔调,“宝宝,爸爸坏,爸爸压着宝宝了吧?等宝宝出来咱们报仇,咱们踢他,咱们牛蝴的耳朵,咱们拿他当马骑,好吗宝宝?这儿子还没出来呢,我跟她中间已经有个第三者啦!”

芦溪很幸福地笑着,问芦苇:“姐,你还记得你的第一次胎动吗?反正那种感觉我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特像在跟我打招呼,我知道什么叫母子连心了!每天感受着胎动,就觉得一个小生命在你的生命中成长,有时你会觉得他在跟你玩儿,这里动动那里动动,有时你又觉得他在冲你撒娇,这边踢一脚,那边打一下……”

芦苇逗芦溪:“当初谁说要断子绝孙啦?现在就这样,等生下你会爱死他的!”

开车载着她们姐妹回到芦溪那里,车一停下,杜锦波殷勤地下车,扶着后座的芦溪下车,芦苇也下了车,一看,乐了:“行了你走吧,这儿有我呢。”

杜锦波向芦溪笑笑:“行吗?不要我陪你们上去?”

“走吧走吧!你把她宠成什么样了?人农村的女人,临到生了还在地里干活儿呢。”

杜锦波嘿嘿笑笑:“老婆,我挣奶粉钱去了。”

芦溪笑骂:“快滚吧!”杜锦波兴高采烈地开着车走了。芦苇扶着芦溪向单元门走去。

坐在沙发上,芦苇递了杯水给妹妹。自己也坐下。关切地问:“锦波最近应聘的那家公司,生意到底怎么样?”

“让他负责东北片区,以后得经常出差了。你别看他在人前笑嘻嘻的,心里其实挺郁闷的,他那医药代表做得刚上路,就遇到整治,公司上黑名单所有合同停止执行,基本上等于是他这两年的辛苦全白费了!一切又得从头开始……”

芦苇安慰她:“锦波是个能人,特别做推销是把好手,现在推销人才可是最吃香的,蒲剑峰这会儿都上路了,我相信剑峰很快能好起来的!”

芦溪脸色一暗:“还有个事儿,没来得及跟你说。他前妻又离婚了。”

“什么时候?”

“刚办完手续。”

“为什么离呀?”

“男的喝醉了,打了她。”

芦苇义愤地说:“她怎么嫁这么个人儿呀?都什么年代了还打老婆?”

芦溪叹了口气:“这只是表面原因,根子还是晶晶的妈与现在这个男的那一家子、特别是那儿子,关系一直处不好。那男的也是因为说她虐待了他儿子,气头上才打她的。”

芦苇叹息一声,两人心情沉重地沉默着。

门响了一下,晶晶背着书包放学回来,她漠然地扫了一眼芦溪,默默地进了自己的房间。芦苇有些忧心地看着这一幕。芦溪拿起桌上的一盒点心,艰难地撑着茶几起身,慢慢向晶晶的房间走去,芦苇起身跟上。

晶晶正在写作业,芦溪看了会儿她的背影,上前,将点心放到书桌上说:“你爸说你们今天体育课跑 800米?肯定饿了,这曲奇是你最爱吃的,先垫个底儿,待会你爸带好吃的回来。”

晶晶看了一眼芦溪,垂下眼皮:“谢谢。”芦溪轻声:“那你写作业啊。”她走出来,和门口的芦苇交换了一个有些忧虑的眼神,回身轻轻带上了门。

卓立将一个电子秤推到雨澄面前。雨澄有些畏缩地没有动。“别磨磨叽叽,快上去呀!”

雨澄上秤,卓立蹲下身看着上面的读数,喊声了起来:“才减了两斤半!我的妈呀!这都多久了,照这进展,你要减掉二十斤,是不是得等到你二十岁呀?”

雨澄羞惭地低下了头,不敢看哥哥。卓立叹息一声:“耷拉个脑袋干吗?这样就能减下去啦?”雨澄又抬起头来。门口,姜文君和芦苇有些忧虑地对视一眼。

半夜时候,穿着睡衣的芦苇手上拿着两块小小的饼干,四下看看没人,动作迅速地将东西放进碗柜的一个碟子里。

一会儿,雨澄穿着睡衣出现,四处找着什么,她打开碗柜看见碟子里的两块饼干,思想斗争了一会儿,拿起藏进睡衣口袋,迅速离开迅速进屋,关上门,从睡衣口袋里摸出那两块饼干。她背靠着门激烈地思想斗争着,终于经不住诱惑,将两块饼干一下子塞进嘴里吃起来,雨澄一边吃一边流下了羞愧的泪。

上午十一点多的时候,铁蛋爹拿着个铁饭盒站在九中门口东张西望。教导主任正好走过来,问:“你找谁呀?”“蒲卓立。”“蒲卓立呀。”一转头见李爽出来,喊祝蝴:“李爽,你带这位叔叔去找找蒲卓立!”

李爽打量着铁蛋的爹,奇怪:“你找蒲卓立干吗?”“你认得他呀?”“我跟他一个班,我们还是哥们儿。你有啥事儿跟我说!”

铁蛋的爹打开手上的铁饭盒,伸到李爽面前。是蠕动着半盒有很多只脚的虫子。

李爽连忙往后一闪:“恶心死了,你拿这个干吗呀?”

铁蛋爹又向前一步,热情地对他说:“蜈蚣!托人从老家带来的,蒲卓立的腿不是折了吗?这玩意儿能帮他把那骨头长瓷实了。”

李爽不信:“就这破玩意儿?”

“这蜈蚣它又叫千足虫!中医它就是一味药!我们那地儿的偏方,把这虫子捣捣碎,和上酒敷在那骨折的地方,能促进骨骼生长。”

李爽强压着恶心凑上前,看着满饭盒乱爬的虫子,他抖了一下,又向后闪去。“你别怕,没毒,它那毒牙我都给处理了!”

李爽寻思着什么,回头看看学校的方向,忽然转起了坏念头,阴阴地一笑。

“叔叔,你别进去了,我替你带给卓立吧。”铁蛋的爹有些不放心地看着他:“那你一定给带到啊,弄这些虫子老费劲儿的!”

“放心吧!盖上,赶紧盖上!”

铁蛋爹盖上铁饭盒,递给李爽:“这位同学,那谢谢你了!”

待铁蛋爹转身离开。李爽脚跟一旋,往学校里走去。

第二节

中午的时候,雨澄和晶晶拿着各自的饭盒在排队打饭。轮到雨澄了。她看了看窗口内的菜。

“二两米饭,一个炒青笋。”她揭开饭盒盖子准备递进去,忽然看见满饭盒乱爬的蜈蚣,吓得呆怔片刻,随即“哇哇”大叫着扔掉饭盒,可一只蜈蚣已经爬到她手上,顺着袖子往身上钻去,雨澄哭喊起来,拼命甩袖子,像疯了似的尖声大叫,饭盒里的蜈蚣爬了几只出来,在地上四处爬着,晶晶等同学也吓得跳脚乱叫……

正在一旁的窗口打饭的卓立见状,拄着拐杖跑上前来……李爽及一帮调皮生坐在一处吃饭,幸灾乐祸地指指点点。卓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雨澄的饭盒满脸怒色地走来,雨澄哭着跟在后面,晶晶跟在一旁安慰着雨澄。

卓立往李爽面前一站,将手中的饭盒揭开,把那些蠕动的虫子往李爽面前一伸。沉声问:“你干的?”

李爽愣了愣,没来得说话,卓立又跟了一句:“你要是个爷们儿就别否认!”

李爽拍拍屁股站起来,轻扬着脸,若无其事地说:“是我。这是铁蛋的爹让我转交给你的,治你那瘸腿的!我没见着你就放你妹妹的饭盒里啦。我做好事儿不留名,你不谢我,还找上门儿兴师问罪?”

卓立将饭盒盖上往旁边一扔,拄着拐杖怒视李爽:“我早就跟你打过招呼,让你离我妹妹远点儿!有事儿你冲我来!李爽,今儿咱俩得把这笔账了一了啦!”

李爽好笑地看着卓立:“你都这样了还敢跟我叫板儿?你挨打有瘾是吧?”

“就算是吧。你放马过来呀,大不了今天我让这条腿废了!”

“你使什么招呀?是金鸡独立还是战马悬蹄哪?我跟你个瘸子打,我胜之不武呀我!”

“那你欺负一低年级女生,你就算胜之又武哪?”

李爽左右看看:“我欺负她了吗?”冲自己的那帮人问:“你们谁看见我欺负她了?”众人连连摇头。李爽回头,歪着脑袋说:“你瞧,我压根儿就没欺负她。”

卓立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将手中的拐杖一扔,一瘸一拐冲到李爽跟前,抡起拳头就是一拳,李爽并不还手,身子灵巧地一闪,卓立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伤脚痛得他呲牙咧嘴。

雨澄哭着上前扶起哥哥说:“哥,别打了,我们走吧……”

卓立站稳,一把推开雨澄,不顾一切地又咬着牙向李爽扑去,李爽站着不动,等他到了跟前又轻轻一闪,卓立再倒地。

雨澄上前想扶他,卓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走开。”雨澄看着像不认识的哥哥,吓得退到一旁。

卓立挣扎着起身,像一只受伤的暴怒的狮子再次扑向李爽,可他再次倒下了。这一回他在地上蠕动了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李爽拍拍手又坐下:“我可没碰你啊,你这是典型儿的自残。别打了,这么打下去到天黑你也碰不到我一下,有意思吗?”

卓立伏在地上喘够了气,奋力站起来,眼睛血红地瞪着李爽:“那你出招吧!”狠狠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往这儿打!你不就是会打个架会欺负弱小吗?你说吧,今儿我挨你多少下,你从此不再欺负我妹妹!?”

李爽被卓立的狠劲儿给搞得有些发懵:“你今儿要跟我死掐是吧?”他寻思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地上的饭盒上,忽然阴险地一笑:“不如这样吧,你活吞掉三只蜈蚣,我就放过你妹妹。”

此言一出,包括卓立在内的所有人都惊怔住了。李爽激他:“不敢?不敢就等你腿好了再来。我可从不欺负弱小!”说着站起来,拍屁股对自己那帮人说:“走喽!”还没走出去一步,卓立沉声:“站住!”李爽站下,看着他。卓立慢慢走到一旁,拣起地上的饭盒。雨澄尖叫起来:“不要!哥哥不要!”卓立揭开饭盒盖,看着里面爬动的蜈蚣,又看看一旁哭得像泪人似的雨澄和冷笑的李爽,忽然抓起一条蜈蚣塞进嘴里,三嚼两嚼,脖子一梗给咽了下去。众人目瞪口呆。李爽也傻了,半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卓立扫了众人一眼,这一次一下子抓起两条蜈蚣扔进嘴里,目光定在李爽身上,恶狠狠嚼着嚼着,咽了下去。

整个操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良久。李爽避开了卓立的目光,心惊肉跳地结结巴巴说:“算你有种……算你有种……”带着自己那帮人狼狈地往后闪,被卓立的拐杖绊了一下,差点摔一跤,随后一溜烟地走了。

周围的同学发出了一阵大快人心的鼓掌声。蓦地,卓立弯下腰狂吐起来,那阵势就像要将肠子都吐出来似的……同学们都走了,只剩下兄妹俩并肩坐在一片草地上。雨澄一直在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行了,待会就上课了,你打算一直这么哭呀?”

雨澄哽咽着问:“蜈蚣会不会有毒?你会不会死?”

卓立大大咧咧地说:“我死不了!我会为李爽那厮献出宝贵生命?不能!我死了那是本世纪科学界的一大损失,有好几个诺贝尔奖等着我拿呢!哎,那什么,物理的,化学的,数学的,文学就免了,留给老姜吧,学中文的都有作家梦……”

雨澄继续哭着。卓立从饭盒里拿出一只蜈蚣,将它放在草地上让它爬着,歪着头研究起来。

“我刚数了,这蜈蚣足足有20对脚!难怪铁蛋的爹说它能帮我的腿长结实。你说这么多条腿踩在大地上,多方位支撑那该多稳当啊!不过我觉得蜈蚣一定也挺累的……”

雨澄听进去了,哭腔问:“为什么?”

“你想啊,它的大脑要指挥那么多条腿同时行动,而且还要步调一致,绝对是件伤脑筋的事儿!这厮比李爽还虚荣,在咱们面前炫耀它那些个腿呢!”说着,冲着蜈蚣喊:“喂,伙计,咱人类从四条腿到直立行走经过多少万年哪,你这么多腿要进化成人,那得多少光年哪!”

雨澄被逗得一笑,看着蜈蚣慢慢爬到自己面前,又有些害怕地往哥哥身后躲了躲,卓立忙捉了它关进饭盒。教导主任从二人面前经过,站住打量了一下,用训斥的口气说:“平常怎么跟你们说的?不许踩栏杆,跨草坪!”卓立忙装模作样地拉了拉雨澄,站起身装着要离开,教导主任走过。卓立坐下,扑哧一笑。“教导主任说话总是语句不通,‘踩栏杆,跨草坪’?莫非你我有轻功?”

雨澄破涕为笑。

卓立一看这招灵,接着说:“他的‘精典语录’可多了,“在走廊上厕所的同学请马上回教室!”点评:‘有同学随地大小便?’‘看你们这头发弄的,男同学不像女同学,女同学不像男同学!’点评:像就怪了!‘高三的某个女同学,对自己的耳朵进行扎耳眼!’点评:‘瞧人家这小词儿用的!’”

雨澄乐坏了,嘻嘻地笑……

卓立继续调侃:“我亲眼看到晚自习一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在麦当劳吃肯德基!”

雨澄点评:“是不是肯德基没座了?”

卓立向妹妹伸出大拇指:“只有这一个解释!”兄妹俩忽然沉默下来。

良久,雨澄忽问:哥,他们离婚的时候,你心里怎么想?

卓立低了下头:“挺不好受的。四个人的家,比两个人的家更像家。”

雨澄依恋地看着哥哥:“两个人的家是半个家,四个人的家才是完整的家。”

兄妹俩并肩坐着,看着眼前的草坪,又是一阵沉默……

雨澄忽又开了口,语调前所未有地坚定:“哥,我要为你争气,我要好好地活个样子,让李爽那帮人看看!”卓立欣慰地看着妹妹。

芦苇在摆饭,忽然她停下了,凑上前,看着饭桌对面墙上新贴上的一张打印的东西。姜文君端着汤从厨房出来,见状,也凑上和芦苇一起看。

姜文君念:姜雨澄最新减肥食谱:早餐:一碗白粥。午餐:半碗米饭,青菜豆腐。晚餐:半碗米饭,二十颗花生米。夜宵:免。夫妻俩面面相觑。芦苇想了想,冲着里边喊起来。“卓立,你给我出来!”

须臾,卓立拄着拐杖行出:“干吗?”

芦苇指着墙上的东西:“你又搞什么鬼呀?你想把妹妹往死里整哪?”

卓立莫名其妙地看着墙上的东西:“这……这关我什么事呀?”

雨澄转着呼啦圈儿从自己房间出来:“你们都在呀?那我宣布一件事,从现在开始,我要进行魔鬼式减肥!”

姜文君不解:“不是早减上了吗?”

卓立解释:“魔鬼式的!懂吗?”

芦苇瞪了儿子一眼:“你少跟这儿起哄!还魔鬼呢?”指着墙上的字:“这么减下去是个人都得给变成鬼!”

姜文君坐在床上看报。芦苇在一旁擦脸。客厅里忽然响起了电视的声音。芦苇奇怪:“怎么这会儿看上电视啦?”电视里正放着《士兵突击》的碟子,里面是许三多跑万米长跑的镜头……

卓立和雨澄坐在沙发上很专注地看着。两人各自戴着一顶用报纸折的军帽,雨澄的是贝雷女军帽。

芦苇指着电视问儿子:“这放的什么呀?”

“许三多。”

“谁是许三多呀?”

卓立不屑地白了母亲一眼:“这都不知道?07年网上评选的中国第一大新锐人物!”

姜文君不解地看着卓立:“我听说过这电视,算个励志片吧。那许三多不会是你们90后的偶像吧?”

卓立立马反驳:“谁说偶像了?我的偶像还没生下来呢!我跟你说,这许三多身上毛病不老少。”

“吃苦耐劳、忍辱负重、任劳任怨是毛病?”

“目光短浅,缺乏独立思维能力,对权威绝对服从,这些不是毛病?小时候就甘当龟儿子,老爸打他屁股,就趴在那儿把屁股翘起来给老爸打,这些我可不欣赏。”

芦苇哼笑一声:“不欣赏你们在这儿看什么呀?”

“我在让姜雨澄感受他身上的6个字,‘不抛弃,不放弃’!这个还是可取的。”

姜文君和芦苇疑惑地对视一眼,卓立忽然起身,用军官的腔调喊:“列兵姜雨澄!”

雨澄呼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双腿并拢:“到!”

“减肥的站立要领?”

“保持身体平衡,让肌肉紧张起来!”

“减肥的坐姿?”

“养成双膝紧紧并拢的习惯!”

“减肥的步行要领?”

“迈开大步,让身体充满活力,将腿部的所有肌肉都动员起来!”

“列兵姜雨澄,说说你的减肥计划!”

“是!早上——绕小区跑三圈,体操一次!中午——饭前运动,一百次呼啦圈!晚上——一百个高抬腿!课间——跳绳两百个!见缝插针,能用上的时间全用上!为了苗条身材,耶!”

“列兵姜雨澄,面对食物诱惑你怎么办?”

“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饿不饿,想想索马里小哥哥!”

“列兵姜雨澄,饿得实在扛不住你怎么办?”

“一碗白醋水,外加两百个高抬腿!”“稍息!”

雨澄放松,二人都笑看着姜文君和芦苇。姜文君和芦苇互相看看。“走火入魔!典型的走火入魔!”

第三节

课间休息时间,教室里只有晶晶一人,坐在座位上出神。雨澄在外面跳完绳回来,手里拿着绳具,满头大汗、喘着粗气。“疯了!都是给蒲卓立害的#蝴跟那李爽是个人恩怨,你以为他生吃蜈蚣真是为了你呀?”

雨澄生气了:“你再说我哥坏话我不跟你好了。”

晶晶又呆呆地想起了自己的心事。雨澄在旁悄悄打量着她,小心地问:“周末见你妈了?她离了婚住哪儿呀?”

“住我姥姥家。”

“那她以后还结婚吗?”

晶晶怔了怔,忽然用坚定的语气说:“不叫结婚,叫复婚。我要让我爸和我妈复婚。”

雨澄吓了一大跳:“晶晶你说胡话吧?你爸爸不是有芦溪阿姨吗?”

“那我爸爸以前还有我妈呢!”

雨澄害怕地看着晶晶,哀求她:“晶晶,你别胡思乱想好吗?你这个样子让我好害怕。”

一家人准备出门儿上班上学。芦苇将一个校很料饭盒递给雨澄。“带个煮鸡蛋吧,课间操跳完绳吃,不然三四节饿得头晕脑花怎么听课呀?”雨澄看了一眼卓立,将饭盒推回给芦苇:“我不要。”姜文君想了想:“那就带个苹果吧。”

“也好。”她拿出煮鸡蛋,顺手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拿了个苹果放进饭盒。雨澄有些心动,可还是不敢接,又看一眼走到门口的卓立。卓立对一切恍若不闻,坐在一把椅子上换鞋。

“不要。我能忍。哥哥说,减肥这条不归路,一旦走上去就要扛到底!”

卓立发话:“那就半个吧——半个苹果。”芦苇气呼呼地看了一眼儿子,无奈地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将苹果一分为二,放了半个在饭盒里,递给雨澄。

“我决定,星期六陪雨澄去游泳。”

看着他们走后,芦苇对丈夫说。姜文君笑看着她:“知道我星期六得去民工小学上课,合着你专拣我不在时,和雨澄联络感情?”

芦苇得意地一笑:“这是我最好的机会,卓立的腿有伤不能下水!”

周六,雨澄穿着泳装站在泳池边,老师站在她旁边。班上的同学在泳池边围成一圈儿看热闹。雨澄哆哆嗦嗦不敢下水。老师严厉地说:“下去!不下去我一掌推你下去!你怎么一点不长进啊?还那样啊?”

雨澄快要哭了。芦苇从更衣室出来,她小心地扶着泳池的边缘,下到浅水区。老师及众孩子都看着她。她站在水中,向雨澄走近,伸出双手鼓励地说:“没什么好怕的,这水不刚过膝盖吗?下来,我接着你……今儿咱们就在这浅水区走走,下来吧,大家都看着你呢,啥事儿都有第一回呀……”

雨澄一咬牙,下水,因为恐水症,她一头扎进芦苇的怀中……芦苇搂着雨澄安抚着她:“不怕,有我呢,不怕啊……”

芦溪要去做例行检查,芦苇打电话来说让他们自己去。杜锦波小心地扶她坐好,问:“苇姐有事儿呀?”芦溪笑笑:“巴结姜雨澄呢,陪着游泳。”

“是吗?”

芦溪笑看着他:“你说,咱也巴结巴结杜晶晶怎么样?”她从挎包里拿出两张演出票递给杜锦波。“周杰伦的演唱会?哪儿搞的?”“别提费多大劲儿了,知道得太晚了票都卖完了,到处托人都没用,最后逼着我老爸出面,他有个学生,老婆是主办方之一市体育馆的一财务,弯儿拐得够大的吧,还真找对人了,给弄了两张vip的票,第三排呢!”

“老爷子都出面了,人家肯定特当回事儿。哎,你陪晶晶去吧?”芦溪摸摸肚子:“我不能去,那种场合,那音乐震天儿响,你儿子一兴奋,还不折腾死我呀?”杜锦波微微一笑:“谢谢老婆。”

“哎,晶晶最近情绪有点低落,弟弟快出来了,她心里一定很害怕……等小家伙一出来,大伙儿更得围着他转,晶晶这么掐尖儿要强的性格,心里肯定更不舒服。我跟晶晶呢,一时半会要沟通也挺难的,你多注意关心关心她……我在想呢,要不我们抽个时间跟她聊聊。”

杜锦波一愣:“聊什么?”“也不用刻意聊什么,聊聊我们这个家呀,弟弟出来后家里的安排呀,总之就是要她感觉到我们都很在乎她,别让她心寒了……”杜锦波惊讶感激地看着老婆,柔声:“芦溪,你变了。”芦溪深情地看着杜锦波:“我太幸福了,也想看见晶晶幸福。哎,是不是女人得怀了孩子,才能感受到母爱啊……”

杜锦波系好了安全带,轻轻地抱祝糊:“你真的变了,成熟了,也更有女人味儿了。”

芦溪嘟嘴:“你意思是我快成黄脸婆了?”

“怎么会呢?等儿子出来,咱们一家四口穿得光光鲜鲜地出门儿,不认识的人一准儿会跟我说,哟,这位老先生,一人儿带俩闺女还外加一小子,严重违反计划生育嘛!你到时候多美呀!”

芦溪抿嘴一乐:“别贫了,开走!”

芦溪从检查室出来。杜锦波迎上去问怎么样。芦溪笑嘻嘻地说:“医生说这一段长得特别快,身高和体重都上去了。今儿有4个8个月的,你儿子是最高最重的!”

杜锦波高兴极了,拍拍自己:“瞧瞧这身板儿,这什么基因嘛?啊?”正高兴着,他的手机响了:“晶晶?不是说好你妈去吗?那好吧,几点呀?行行,到时候见吧。”“怎么?”杜锦波看了看表:“本来说好今天她妈去开家长会,临时有事儿说去不了啦。哎,一起去吧?时间差不多了,我来不及先送你回家了。”“行啊。”

教室内好些家长都到了,互相交谈着。教室外走廊上,芦苇正和雨澄的班主任谈着话,雨澄站在旁边儿。因为刚游了泳,两人头发还有些湿,手上拿着装泳衣等物品的袋子。

班主任很欣慰:“雨澄进步很快。数学期中考试得了七十多分,以前数学很少及过格的。”

芦苇高兴极了:“都是老师教得好。”

班主任看着母女俩,感慨地说:“我知道你付出了很多心血。”

芦苇将手放在雨澄的肩上:“她也很努力啊。”

班主任笑笑:“人差不多齐了,我过去看看,回头再聊。”

“好的。”她一抬头,看见杜锦波和芦溪从楼梯上走来,忙迎上扶住妹妹。“你也来了?检查怎么样?慢点,慢点啊!”杜锦波往教室方向探探头:“苇姐你们聊着,我去找找晶晶。”

班主任在教室门口看见了杜锦波,主动上前招呼他。“杜先生来啦?我正想找个时间跟你聊两句呢。”

杜锦波有些担心地问:“是吗?晶晶她……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吧?”

“你想哪儿去了?晶晶表现挺好的。”

班主任指了指旁边:“我们这边谈好吗?”

杜锦波跟着班主任走到拐角处,疑窦丛生地看着她。“你和你前妻的事儿,晶晶都跟我说了。我觉得吧,这对晶晶是件好事儿。”

杜锦波听得云里雾里:“您指什么?我不太明白……”

稍远处,一个女家长热心地和芦苇打招呼,芦苇转身和她应酬。芦溪向教室这边儿走来。她看见了拐角处的杜锦波和班主任,慢慢走上前去。

“对不起杜先生,可能是我冒昧了,这是你的私事儿,作为晶晶的老师,我本来不该评论的。”芦溪闻言站下,一脸的疑惑。杜锦波一头雾水,向班主任说:“我跟我前妻没事儿呀,晶晶跟你说什么了?”班主任很善解人意:“你们的情况晶晶都跟我说了,就是因为没事儿,才会复婚哪!”杜锦波和稍远处的芦溪一起大惊失色。

“其实同学家长中有不少复婚的,这里面的原因除了为孩子外,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夫妻之间没有原则性的问题,就像你和你前妻,只是一时冲动离的婚。”

杜锦波越听越离奇,却张着嘴不知道怎么打断班主任,芦溪听着,面带愠色。

班主任续道:“我听说你第二个妻子比你小十多岁?她甚至都不愿意承担抚养晶晶的责任,前一阵你不是迫于她的压力,把晶晶送到寄宿学校了吗?我知道晶晶在那儿过得很不好……现在这一切总算结束了……你放心吧,晶晶这孩子天赋很高,人很聪明,我相信你们复了婚,不管是她的整个状态还是成绩,都会更好的……”

芦溪气得僵怔在原地。杜锦波急切地想解释什么,未及开口,近处响起了晶晶的声音。“爸爸!”芦溪一抬头,见杜晶晶和晶晶母亲从教室里走出来。芦溪连忙背过身去。杜晶晶和晶晶妈向杜锦波及班主任走去。

晶晶妈问他:“锦波,你也来了?”

杜锦波惊住:“你……不是有事儿来不了吗?”

晶晶妈很奇怪的:“谁说的?什么事儿比女儿的家长会更重要啊?”

杜锦波怔了怔,明白这一切是晶晶一手策划的,惊怔无语。走在母亲身后的晶晶像感应到什么,站下,猛地回转身,她看见了芦溪,两个人大眼对小眼,静静地互相注视,芦溪似乎承受不住晶晶的目光,转身急匆匆地离开……

楼梯口,正和家长聊天的芦苇看见妹妹快步走来,吃了一惊,回过神来,芦溪已开始下楼。芦苇向那个家长说了声“对不起”,转身去追妹妹,边追边喊:“芦溪,你干吗呢?”

芦溪不答话,一步步往楼下走,忽然脚下踩虚了,顺着楼梯往下滚去……

◇━何必东游西逛,海岸线文学最棒!━◇

第四节

医院急救室,杜锦波坐在长椅上,捧着头,焦虑不堪地等着。穿着白大褂的芦苇和一个女大夫脸色沉郁地从里面行出。女大夫手里拿着一份东西。杜锦波迎上前,张了张嘴,想问又不敢问的表情。

姜文君和芦父芦母沿走廊一路小跑着过来。芦母抢先问:“怎么样?”

芦苇艰难地对她说:“芦溪总算醒了,可孩子……情况不太好。”

杜锦波声音颤抖了:“怎么?”

“孩子……胎儿心率异常,有宫内窒息的危险……”

芦母一下子哭起来:“这死丫头,她怎么那么不小心哪!”

杜锦波跌坐在椅子上。姜文君把手放到他的肩头,不知说什么安慰他。

芦父急切地向芦苇说:“剖腹吧!八个月了孩子能养活……”

芦苇点点头:“主任也这么说,锦波,你得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稍顿,哽咽地说:“可你要有思想准备,我是说孩子出来……他……可能……可能已经……”

杜锦波发出一声压抑的哀嚎,捧着脸哽咽着、喃喃地:“芦溪她……那么爱这个孩子……孩子要没了,我不敢想她还怎么活?大夫原先就说她很难再怀上,苇姐,你跟我说实话,这一折腾……她这辈子是不是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芦苇噎住,默认,含泪看着他:“锦波,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得马上签字!”

杜锦波接过手术同意书,看着上面的条款,摇头:“这写的都什么呀?我不能签……”

姜文君劝道:“别这样锦波,你是男人你得挺住呀!不能自己先垮了!快签吧!”

杜锦波手颤抖着,签了字。芦苇接过,递给了女大夫。女大夫快速走入急救室。门在她身后关上了。杜锦波垂着头,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芦溪老说她能看见肚子里的儿子,说他是个漂亮的小男孩儿,黑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柔软的黑黑的头发……她想叫他‘乐乐’,‘快乐’的乐……”

芦苇泪如雨下:“别说了锦波……”

杜晶晶躲在一根柱子后,听着众人的对话,她神情恍惚地四处游荡,在一间母婴室门口站住了。

屋里,一对年轻父母正在一个婴儿充气小泳池里给孩子洗澡。那个充气泳池跟晶晶在家里婴儿房看见的一样。孩子光着小身子,脖子上套着充气脖圈,小手小脚欢快地划动着戏着水,还“呱呱”地笑着唱着歌儿呢。初为人父人母的一对年轻人一脸幸福的表情。

“瞧我儿子这聪明劲儿呀!”

“无师自通,游得多好啊!”

忽然母亲一转头看见了门口的晶晶,微笑着:“想看弟弟呀?进来吧。”

晶晶慢慢走进母婴室,在充气盆前蹲下身……母亲热情洋溢地说:“来,摸摸他!”

晶晶慢慢伸出手来,很轻柔很小心地摸了摸婴儿粉红的皮肤。

“舒服吧?像不像丝绒?”晶晶眼里充满了泪,点了点头,蓦地起身,跑了出去。一对年轻父母诧异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一路跑回家,站在房内,环视着屋里的一切,随后开始一样样抚摸着为弟弟准备的东西:小衣服、小帽子、小鞋、小玩具,她拿起一个鹅黄色的塑料小鸭子轻轻地捏了一下,小鸭子发出嘎嘎的叫声,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只充气泳池上,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出了房间,片刻之后,晶晶有些吃力地拎着一桶热水行来,她将水倒进了冲气池,蹲下身,将小鸭子放进去,小鸭子在池子里游动起来,晶晶目光里充满了爱意,温柔地抚摸着小鸭子……忽然她将头埋在臂弯里,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她哭了好久,站起身,慢慢走到小衣柜前,从镜子里看着自己,蓦地,她抬起手,左右开弓,狠狠地打着自己的脸,哭得声咽气绝。

杜锦波、姜文君、芦父芦母焦虑地坐在长椅上等着。忽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杜锦波没有回过神来,疑惑地四下看看:“这谁的孩子?”芦父芦母已经意识到什么,起身向急救室走去,正好芦苇从里面出来,她疲惫不堪地摘下口罩,一把抱住母亲。芦苇又哭又笑地:“他活着!孩子活着!母子平安!”芦父芦母老泪纵横。杜锦波愣怔了一下,像个孩子一样捂着脸纵情地哭起来。芦苇来到杜锦波身边,柔声说:“芦溪还在缝和,你儿子在暖箱里,去看他一眼吧!”

一个刚出生的小小的男婴躺在暖箱里,他眯着眼睛静静地睡着,还保持着在母体里那种可爱的姿势,杜锦波激动地、忐忑地进来,慢慢地蹲在暖箱旁,带着男人的柔情和无限的父爱,静静地久久地看着儿子,热泪盈眶,怕吵醒了儿子似的,轻声:“嗨,儿子,我是爸爸……”这一刻,泪如泉涌。

芦溪躺在病床上输着液,脸色花白,显得十分虚弱。杜锦波蹲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脸旁,轻轻地吻着。“老婆,你受苦了,知道吗?我被你跟儿子吓坏了。”芦溪微笑:“他什么样子?”

“跟你想像的一模一样。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男孩儿,他那么小,那么小……不过他会长成一个男子汉的!我会在你们身边,保护你们,永远……”

芦溪带着初为人母的喜悦,陶醉地想像着:“我真想快点看见他。”“这会儿还不行,不过很快了。”说着,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微微一愣,向芦溪说:“是晶晶妈,我出去接吧。”

杜锦波开门进屋,开了灯,急切地在各间屋子找着晶晶,都没见,忽然他停留在了婴儿房门口,看着虚掩的门,推开门,屋里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见。他开了灯,一眼看见晶晶坐在地上,靠着婴儿床,旁边是注了水的充气池。她歪着脑袋睡着了,脸上有些红肿且满脸泪痕……杜锦波心疼地慢慢走到女儿身边,蹲下,抬手想替她整理一下脸前的头发,晶晶醒来,看见父亲,浑身一颤,惊恐地往后面躲着,神经质地叫喊着:“走开……别理我,我是坏人!你们都走开!”“晶晶,你说什么呢?你怎么会是坏人呢?”

晶晶眼泪流了出来:“我害死了弟弟,爸爸不会再爱我了……谁也不会再爱我了!我是坏人!我恨我自己!”她爬着走到爸爸跟前,拉住父亲的手,近乎疯狂地拉着他:“爸爸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打呀!!!”

杜锦波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嘘……别说傻话了,没事了,没事了……晶晶,你永远是爸爸的乖女儿,爸爸怎么会不爱你呢?还有你周围的每个人,他们都爱你……”

晶晶伤心地哭着:“你骗我,他们怎么会爱我呢?我这么坏这么自私……”

杜锦波一脸严肃地:“晶晶,爸爸要你记住一点,就算阿姨肚子里的弟弟没了,那也是个意外。你从来不想伤害阿姨也不想伤害弟弟,对吗?你现在看着爸爸的眼睛,好好听爸爸说。”

晶晶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父亲的眼睛。杜锦波微笑着,一字一顿地:“你有弟弟了!”晶晶愣怔,陡然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杜锦波语气笃定:“是真的,他好可爱……不过现在你还不能去看他,他很弱小,但是他很坚强,最艰难的时刻他都挺过来。”晶晶呆怔了良久,忽然扑进父亲怀里,无声地哭起来,半晌,哽咽地问:“阿姨好吗?”“好,她和弟弟都得在医院呆一阵子。”“阿姨她……她不会原谅我的。”

杜锦波扶起女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沉默片刻:“告诉爸爸,你是不是认为芦溪阿姨不喜欢你,也不关心你?”晶晶不语,低头默认。杜锦波从包里拿出了那两张周杰伦的演出票,递给晶晶。晶晶看见票,露出惊喜的神情,旋即又一脸疑惑地看着爸爸。

“这是芦溪阿姨为你买的。她知道你是周杰伦的粉丝,专门托了姥爷,姥爷又托了学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买到的。芦溪阿姨大着肚子亲自去姥爷学生家取了票,她没告诉你,说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晶晶拿着票,泪下无声。

芦苇从奶锅里小心地舀起煮得很漂亮的荷包蛋装进一个小碗,她跟做贼似地瞧了一眼走廊,见没人,端着碗迅速闪进雨澄的房间,又回身关上了门,来到了伏案写作业的雨澄身边。桌上有一大杯白开水。

雨澄疑问的目光:“阿姨?”芦苇将碗放到雨澄面前,小声说:“荷包蛋!阿姨只给煮了一个,快吃,哥哥看不见,咱不给他看见,你也别怕他……”

“我不怕他。”看着荷包蛋咽了一口口水,笑笑:“阿姨你给哥哥端去吧,我不能吃夜宵。”

“从晚饭后到现在,你都往肚子里灌了五杯白开水了。阿姨真看不下去了。”

“这一个蛋,我得用四百个高抬腿才能消耗掉,可我今晚没时间,作业太多了。”

芦苇心痛地看着女儿,半晌,端起碗走了出去。卓立在打沙袋。他的腿已经基本上好了。芦苇端着荷包蛋进来,把碗往桌上一丢。卓立瞧了一眼什么都明白了。

卓立得意地看着母亲:“我带的兵,是你们这些人能随便腐蚀的?”

芦苇瞪着儿子:“还你带的兵呢!你这是在压迫你妹妹!”

“她乐意被压迫。”端起荷包蛋吃起来,咬了一口开始评点:“煮老了点儿……”

“你就吃吧,噎死你!”她气呼呼地走了出去。卓立乐哈哈地看着她的背影:“你是我亲妈吗?”

第五节

卓立将脚翘在茶几上听mp3,姜文君从外面回来,表情特别凝重。他换了鞋,径直走到卓立跟前,一把揪下了他的耳机。“干吗呀老姜?我最恨听歌听一半儿啦,那感觉跟撒尿撒了一半儿差不多……有什么事儿等我听完这曲再说!”

他又戴上耳机,姜文君一把又给揪下来,索性连mp3都给他收缴了,揣进自己的兜里。卓立歪着头端详他:“老毛病又犯啦?这才民主几天哪?”

姜文君一屁股坐下,脸一沉:“说说生吃蜈蚣的事儿,说!”

卓立愣了,虚张声势地四下看着:“谁?谁出卖我?姜雨澄 ,你给我出来!”

姜文君瞪着他:“我今儿碰到你们同学了。”

卓立看着气势汹汹的姜文君,咧嘴笑笑:“那没啥,中医不是讲究个吃啥补啥吗?铁蛋他爹给咱弄那玩意儿,不就是因为那玩意儿腿多腿结实吗?”

姜文君不买他的账,暴跳如雷:“你瘸着个腿还跑去跟人打架?你还跳着脚跟人在那儿叫阵呢!打残了怎么办?啊?让我跟你妈养你一辈子?”

系着围裙的芦苇从厨房出来,站在那儿看着这一幕,进不是退不是的。

卓立火了,也跳起身来:“就你那两千块退休金?养我?你拉倒吧!我前途就那么暗淡?那我还活什么劲哪?”

“你行!你牛!你有种!生吃蜈蚣,你还想生吃什么?我去给你弄!啊?!”

芦苇闻言,大惊失色。雨澄听见爸爸训哥哥,从自己房间出来,想上前说话,被芦苇一把拉住。芦苇摆摆手,示意她别去惹暴怒的姜文君。

“听说全校的同学现在都特崇拜你?你是不是特得意呀?多能耐呀蒲卓立同学!现在连那李爽看见你都得绕着走是不?通过这件事儿,啊,你又在学校重建蒲卓立神话啦?”

卓立插科打诨:“无心插柳,纯属无心插柳!”

姜文君声音陡高,气急败坏:“那东西要有毒怎么办?你不要命啦?”

卓立见姜文君真急了,软下来:“没那么严重,那毒牙不是给拔了吗?”

姜文君不听则已,一听更是火冒三丈,气得在原地转圈儿:“那也就是碰巧!那要是铁蛋的爹少个心眼儿呢?你不是智商高得不得了吗?做事儿怎么不长脑子呀?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我跟你妈就得上学校去给你收尸!你让我们在你墓碑上刻什么?啊?‘这里埋着蒲卓立,他因为跟人叫劲儿,活吃蜈蚣而光荣牺牲?’”

卓立挠挠头,笑了:“老姜,我就喜欢你这点儿幽默感……”

姜文君恶狠狠地敲打着桌子:“你少跟我嬉皮笑脸!解决问题非得用这种方式吗?有事不能找老师和家长吗?”

卓立看着咄咄逼人的姜文君,沉默片刻,忽然严肃了:“找你们没用的,你们不懂,我们也不小了,有些事我们必须得自己解决。”

姜文君被卓立严肃的语气弄得有些发懵,看着他。

“你和妈嘴上不说什么,可我知道雨澄的胖是咱全家人的心病。还不只是胖,还有她的状态……在学校有些人把肥胖的同学看成低等动物,认为他们是丑陋邋遢的人!我自己原来也这样。网上有篇文章说虽然越来越多的人体重超标,但肥胖还是耻辱的烙印,肥胖的小孩儿的处境和内心的痛苦跟癌症病人差不多……我是姜雨澄的哥!我不能看着她被人欺负被人羞辱!不能看着她像个病人一样活着!我得帮她挣脱出来!我必须得帮她一把!你懂吗?”

姜文君和一旁的芦苇都被震撼了,雨澄感动地看着哥哥。

姜文君沉默了半天,哑声:“卓立,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可是你要记住,不管做什么都要首先保护自己,你毕竟还小……”

卓立冲口喊道:“我不小了!我也该为这个家做点事了!老爸!”

一声“老爸”让姜文君愣住了,而卓立也被自己冲口而出的这两个字吓住了,呆怔着看着姜文君……姜文群看着卓立,喉头发堵,眼圈发红,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卓立率先镇定下来,看着他,一脸诚挚,索性续道:“老爸,我爸现在管不了我了,我知道家里的情况。你和妈管我到大学毕业就行了,我能自己考奖学金就出国留学,要考不起就工作几年再说。当然我考起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就是大学阶段,我也能想办法挣钱尽量减轻你们的负担。”

姜文君看着儿子,惊喜交加,他伸出手,迟疑了片刻,拍了拍儿子的肩头:“你长大了,长大了。”

卓立却很自然地像哥们似的拍着姜文君的肩:“来吧,我给你下载了点儿东西!”

父子俩勾肩搭背地向里面走,迎面看见站在那儿的芦苇和雨澄,呆了。“你们在偷听?”

芦苇不自然地哼道:“谁偷听呀?这孩子说话真是的……雨澄,你那儿有脏衣服吗?我在用洗衣机……”说着,拉着雨澄进了她的房间。

芦苇心情很不爽的铺着床。姜文君进来了,芦苇没好气的对他说:“回来干吗呀?在那屋睡呀!”

姜文君笑嘻嘻地:“哪屋呀?”

“你儿子那屋呗!你不刚得了一儿子吗?一声‘老爸’,乐得你屁颠颠地,我就看不来你那样,这辈子没见过儿子咋的?”

姜文君一寻思,乐了,凑到芦苇前:“眼热啦?吃醋啦?嫉妒啦?”

“稀罕!”

姜文君往床上一靠:“你不也得了一女儿吗?”

芦苇坐到床边,沉默片刻,说了真话:“雨澄跟我挺见外的,一口一个谢谢阿姨,你说这像母女吗?”

姜文君观察芦苇:“我就知道是为了这个,嫌雨澄没叫你‘妈’?”

芦苇不承认:“叫不叫‘妈’那只是个形式。”

“就是啊#糊只要心里把你当‘妈’就成,干嘛非要叫出口呢?雨澄和卓立性格不同,雨澄比较内向。”

芦苇起身:“去去,轮得着你来安慰我吗?当初是谁眼热我跟雨澄的关系呀?后来者居上啦,美得不知道姓什么啦?一晚上颠颠地跟在蒲卓立屁股后面转,我看你跟他改姓蒲算了。”

姜文君正色:“你什么意思?我改姓蒲?那蒲剑峰成我什么人啦?”

芦苇自己乐了:“哟,把这茬儿给忘了。”

杜锦波的车停下。从后排走下了芦溪和芦苇。芦苇手里抱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芦溪脸色还有些苍白,但脸上透着幸福和宁静。

杜晶晶趴在阳台上看着这一幕,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状,响起了开门的声音,晶晶忽然飞快地向里面躲去。

杜锦波奇怪地四下看看:“晶晶呢?不是在屋里吗?”

芦苇笑着喊了一声:“晶晶,还不快来看弟弟!”没有回答。

“可能出去了。”三人往里边走去。“给乐乐洗个澡,待会该喂奶了。”

杜锦波和芦溪姐妹围在冲气泳池旁,里面注满了热水,乐乐戴着充气脖圈儿在里面欢快地舞动着小手小脚,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唱着自己的歌。

芦苇握着儿子的手:“瞧这小手肉唧唧的!没有人奶,又是早产儿,长这么胖还真少见。”

“我儿子能吃呀!喝那进口奶粉,没几天就是一听!能把那的护士给吓着,一致评选我儿子为本年度喝奶冠军!哎哟,儿子,老爸的压力现在大了,你说等你长大,喝掉的进口奶粉得按吨算吧?”

芦溪想说什么,忽然感觉到门口有动静,慢慢回头,见晶晶站在那里。四目相对,片刻,晶晶头一低,想走开,芦溪忙喊祝糊:“晶晶,快进来,瞧瞧弟弟!”

芦苇和杜锦波也回头笑看着她。“进来呀,你瞧弟弟跟你招手呢!”

晶晶慢慢走进屋里,在澡池前蹲下,注视着弟弟,眼睛亮晶晶的,嘴角也有了笑意,弟弟也睁着黑黑的眼睛看着她。

杜锦波向儿子说:“乐乐,这是姐姐,晶晶姐姐。”乐乐忽然咧嘴笑了,芦溪笑吟吟地说:“笑了笑了!乐乐认识姐姐呢……晶晶姐姐,天上星亮晶晶的晶晶……”

晶晶伸了手,轻轻地推着小脖圈儿,让弟弟在澡盆里转动起来。

第六节

姜文君在柜台前转悠。一个女营业员上前。

“先生想看点什么?”姜文君很没有底:“这个……没想好,随便看看。”营业员观察着他:“是给太太买?她的生日?”

“是结婚纪念日。”营业员拿出一条:“那你买条项链吧,24k金的,保值又升值。这是今年的流行款……”

一家四口围桌吃饭。姜文君装着不经意地问芦苇:“周六有什么安排?”芦苇愣了愣,看着卓立。

“哦,我爸那‘新公民便民诊所’定在周六开张,他那边儿缺人手,我答应他我跟我妈一大早就过去帮帮忙。这事儿跟我妈没关系,是我先斩后奏。”

姜文君若无其事地笑笑:“应该的,应该的。要不,我跟雨澄也一块儿去?”

芦苇有所顾忌:“算了吧。人手也够了。”

“老爸,你不是要去民工小学上课吗?”

“哦,那个,我换了课,这周六不去了。”

“干吗换课呀?”

姜文君来回看看几人儿,即兴撒谎:“不是我要换,是别人跟我换。”众人皆作恍然大悟状。

雨澄在看电视。姜文君从里面出来,咳嗽一声。雨澄抬头,见他换了一身西装,还打了条挺鲜艳的领带。

“你爸帅不帅?”雨澄歪着头打量片刻:“帅呆了。”西装革履的姜文君焦躁地伸长脖子往小区路上看着。雨澄来到他身后,递了一杯水给他。他喝一口,皱眉。“这什么水呀?”“菊花茶,清火安神的。哥出门时要我拿给你喝。”“切!这小子!有没有搞错呀?一个小诊所开个张要一天吗?这都几点了?不着家!”“爸,你别担心。”

姜文君好笑地看着女儿又看表:“我担心咱俩的晚饭#蝴们要再不回来,爸爸带你出去吃!真是的,干什么也不该忘了今天啥日子呀!”

雨澄好像很了解父亲的心事,偷笑,却不点破。

在书柜里摸索了半天,姜文君从一大堆书后面摸出个首饰盒,端详,忽然客厅里传来声音。“我们回来啦!”姜文君吓了一大跳,忙将首饰盒塞进自己裤兜,迎了出去。走出来的姜文君和走入的芦苇差点撞个满怀。芦苇抱歉地笑笑:“对不起回来晚了。我们买了好些吃的,饭马上就好!”

卓立打量姜文君:“你这是干吗?结婚哪你?”

“胡说什么?你……要我犯重婚罪呀?”

芦苇含笑:“那没事儿你打扮成这样干吗呀?”

姜文君装出不爽的样子向芦苇说:“自个儿臭美呗!蒲剑峰那小诊所开个张,都折腾些什么呀弄这么久?舞龙舞狮?载歌载舞?检阅三军仪仗队?”

卓立走上前来,拍拍姜文君的肩:“那清心减火茶雨澄拿给你喝了吗?”

“你小子才要减火呢!”

桌上摆了满桌的好吃的,还有红酒。一家四口入座。

姜文君扫视着桌子,装傻:“什么日子呀今儿弄这么丰盛?”

卓立拿起酒瓶斟酒,他背过身,从袖子里抖出个什么东西滑进了杯子。

芦苇向儿子说:“今儿高兴。给妹妹少倒点儿。”

姜文君拿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注视着芦苇,心里盘算着什么。

“吃菜。雨澄,今儿开个戒,多吃几口,啊?”

卓立:“啊,我发个话吧,雨澄今儿可以放开吃,不加高抬腿,啊!”雨澄高兴地点点头。

姜文君见没人提自己心里想的那个“主题”,人也精神落了下来:“得,吃点儿,喝点儿,瞅点儿,现如今的人不就是这么活着吗?”

卓立接话:“老爸,你说的那‘瞅点儿’是指旅行吧?”

“是呀,我答应过你们咱全家自驾游。说说,想上哪儿?”

卓立一本正经:“月球。”

“哟,那可有点贵。”

芦苇插嘴:“小五千万美元够了吧?你们爷俩儿那股票再翻两番不就有了?”

“你们以为我在开玩笑?我真的想去月球,我始终认为那位自己花钱去月球的美国富翁真是太有想像力也太会花钱了。”

姜文君煞有介事:“去月球是不错,那咱们不是连地球都还没转过吗?咱先转转地球!完了再上月球。”

卓立想了想,一脸认真地端起酒杯:“行,老爸,就听你的。碰碰,为了咱的地球和月球之旅!干杯!”一家人碰了碰杯。

姜文君一气喝干了杯中红酒,忽然他看见杯底有什么东西,疑惑,伸手从杯子里抠出了一把汽车钥匙。“这……这啥玩意儿呀?”

“不是要转转地球吗?给你弄辆旧捷达,妈说这车皮实又老土,特适合你的风格。”

姜文君愣了,看着卓立和芦苇:“你们今天是……是去办购车手续去了?”

“真以为那诊所开张得一天哪?你都不知道办那购车手续有多烦!”

姜文君手里捏着车钥匙来来回回看着家里的人:“你们密谋好的,就算计我一人儿?害我在家里望眼欲穿!”

卓立一哂:“还算有自知之明,没说‘望穿秋水。’”

雨澄赶紧帮腔:“那不是密谋,是策划。”

姜文君咧嘴笑了,幸福得昏头昏脑,忽然他转过头去,在芦苇的脸上亲了一下,吓得卓立和雨澄都捂上了眼睛。“我没看见。”“我也没看见。”

芦苇向姜文君笑道:“把你的宝贝疙瘩亮出来吧!别锕化了!”

姜文君嘿嘿笑着,摸出了那个首饰盒递给芦苇:“合着我的一举一动,都在组织的监视之下呀?”

芦苇打开盒子,拿出一条金项链,看了看,一脸失望。

姜文君拿过项链亲手给芦苇戴上,得意地说:“戴上,戴上才能看出效果!怎么样?”

剩下的三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条项链,三人面面相觑又忍俊不禁。

雨澄老实地说:“爸,这个不好看。”

芦苇:“基本上只有 60以上的老太太才戴这种老土的金项链。”

卓立总结:“堪称恶俗,用来栓狗合适。”

姜文君蔫了,沮丧着一张脸:“那销售员说……说是今年流行的款式……”

“销售员的话你也听?我估计这根链子在他们店儿少说也压了小十年了。”

姜文君大受打击:“不会吧?”

芦苇慌忙接话:“小十年就小十年吧,你买的,我会天天戴着它。”

姜文君眉开眼笑,又向芦苇凑上去,卓立和雨澄慌忙又捂眼睛。

“你们还让不让人吃饭哪?要抒情上你们屋去啊!这儿是公众常葫。”姜文君却只是伸手整理了一下芦苇脖子上的项链:“谁要抒情哪?老夫老妻的了!”卓立和雨澄对视,做了个怪相。

芦苇想到什么,从床头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放到姜文君面前。

姜文君一看,笑笑,嚅嗫着想解释什么。

“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转款收据都落在裤兜里啦!五千块呃,你就从那死卓立手上买那么个蒙人的游戏id呀?”

姜文君赔笑:“嘻嘻,卓立是那姜太公,我就是那鱼,自愿上钩,绝对自愿!卓立知道啦?”

“连蒲剑峰都知道啦!”姜文君调侃地嘿了一声:“哟,那他还不气得脑袋冒烟儿!”

芦苇盯着老公:“你就装吧你!”

“我装什么呀?”

“‘新公民便民诊所’名儿谁取的?谁是幕后推手?装着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

姜文君急了:“这个蒲剑峰,我让他别……他跟你说什么了?我也没干什么,就给他个建议。”

“没干什么?别人开诊所递申请,你们医政处那小衙门儿,压人一两月是常事儿!为什么蒲剑峰的当天就批了?还跑去找局长,逼着人马上给签,大言不惭地说,‘我姜文君一辈子就开这一回后门儿,这后门你不但得开!还得当前门儿给我开!’是你说的吧?”

姜文君愣住,嚅嗫:“这钟局,我开个后门儿怎么啦?满世界给我广播!”

芦苇嗔怪地:“还跟我这儿抻着呢,帮蒲剑峰就帮吧,干吗藏着掖着的?”

“我藏着掖着?谁把老爸都搬出来,找院长给前夫求情去?”

芦苇瞪大了眼睛:“姜文君,你监视我?”

姜文君一把抱起芦苇扔到床上,笑道:“我监视你?我还收拾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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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新公民便民诊所”里,蒲剑峰在接待一个门诊病人。通过玻璃隔断能看到隔壁治疗室坐着几个输液的病人,几个员工在走动着观察病人情况。

卓立拿着买的吃的进来。“面包、水果、矿泉水,一样没落啊!”

蒲剑峰将处方递给病人:“去那边儿拿药。”病人拿着药方走向取药处……

蒲剑峰向几位员工招呼:“来,凑和吃点儿。”

卓立抓起一个面包:“我还得去学校。”他没拿稳,面包掉到地上。

蒲剑峰先弯腰拣起,随手就想往旁边的垃圾筒里扔……

卓立一把拉祝蝴,拿过面包,撕掉弄脏了的皮,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卓立嘴里塞满了面包,口齿不清地说了声:“走啦!”

蒲剑峰目瞪口呆地看着儿子的背影,忽喊:“你拿瓶水吧!”

“学校有水!”

蒲剑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拿起一个面包,慢慢嚼着,出神,忽然他看见了姜文君站在门口。“进来吧!”

姜文君现身,背着双手这看看那儿瞧瞧。“姜处,今儿有空来视察?”

姜文君看着他手上的面包:“就吃这?”

“刚开始,还没理顺,先凑合两天。进来坐吧。”

姜文君走进去,蒲剑峰用脚勾了把椅子给他,他坐下。两人对视。“生意挺好嘛。”“你这人儿有两把刷子!”蒲剑峰神色一正,很真诚地请教:“哎,你怎么把我儿子那浪费的毛病给治住的?”

“也没干什么,就带他去民工小学转了转。”

蒲剑峰点头:“高!”

姜文君却是一肚子的感慨:“我跟你说啊,这90后的孩子,比你我想像的更有反省精神。都说90后一代是宠出来的,他们打生下来就没过过苦日子,可90后也是被逼出来的,他们从小就被家长们逼着学习比我们多得多的知识技能,所以他们也是很强的一代,是让咱们做父母的感到骄傲的一代。你得试着去了解他们,以前我只知道跟卓立‘讲道理’,在不了解和不理解的情况下讲道理,那样的道理可能不是道理,而是误解。”

蒲剑峰想了想,掏心掏肺地说:“都说青春期的男孩儿,需要有个父亲在身边给他建议和教导,可作为父亲我基本上处于缺席状态,离婚前我就不怎么管孩子,离婚后我只知道一味地满足孩子的物质欲望讨好孩子……和你相比,我这个父亲太不称职了。”

“卓立这孩子,表面上很骄傲,其实跟雨澄一样,内心很孤僻。他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是一种自我保护。孩子从小受宠,但你跟芦苇离婚使他感到了挫败,他在寻找确认自己的方式,在依靠自己的力量建立自尊,而大人们呢?忙着离婚忙着再婚忙着处理各种是是非非,他只好靠自己,可他还是个孩子能力有限,找不到正确的途径,这才形成了孩子性格上的某种偏差……你发现没有,你的这一段挫折成了卓立人生的一个……现在流行的说法是什么?拐点#蝴现在知道关心周围人了……”

蒲剑峰感慨地点了点头。一阵沉默,他注视着姜文君:“谢谢。”

姜文君不好意思了起来,一挥手:“行了,别把那俩字儿挂嘴边。”

芦苇坐在书桌前,出神地看着桌上冯丽萍的照片。姜文君走进来,见状,站下。芦苇听到动静,回头见是他,笑了笑,没动,继续看照片。

“明天是雨澄妈的忌日。”

“嗯。”

“她生日雨澄记着,忌日应该也不会忘。明天你带雨澄去她墓上看看吧。”

姜文君认真地点了点头。两个人一起看着照片。“冯丽萍这辈子够坎坷,不过,能被女儿这么牢牢地记在心里,她要是地下有知,也是一种幸福吧?难怪人都说女儿好是妈的贴心小棉袄……”

“你心里怎么想我知道,听着卓立天天亲热地叫我‘老爸’,雨澄甜甜地叫卓立‘哥’,你……”

芦苇截住话头:“我高兴。”

姜文君深深地看着她:“也有点失落?雨澄只是害羞不好意思叫妈,这孩子,她不太习惯表达感情。”

芦苇摇摇头:“那她对哥哥怎么从不吝惜她的感情呢?”

姜文君语塞。

“是雨澄妈妈在孩子心目中分量太重了。”

姜文君想说什么,芦苇打断他。

“孩子重感情是好事儿,我不会跟一个去世的母亲去吃醋的,冯丽萍临死前把雨澄郑重托付给我的时候,我太性急想做雨澄的另一个妈妈了。现在我明白了一件事,我永远无法取代雨澄的亲生母亲,我只想好好做她的芦苇阿姨,照顾她,在她需要的时候,像个大朋友一样帮她排解烦恼就行了。”

姜文君怀着深深的感激和感动,将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上。

冯丽萍坟前,姜文君和雨澄站立着,雨澄将一束美丽的鲜花放到母亲的墓碑前。

两人静静地待了一会儿。“这花儿还是芦阿姨挑的。她说墓园门口卖的这些花儿没有花店的好看。”

雨澄没有说话,从衣兜里摸出一封装在信封里的信,蹲下身放到母亲的墓前。

姜文君会意:“给妈妈写了信?”雨澄点头不语。姜文君有些好奇:“我可以看一看吗?”

雨澄摇头婉拒,抬起手抚摸着墓碑,良久,低声:“这是我和妈妈间的秘密。”

姜文君不再坚持。雨澄忽然想到什么。“爸爸,有打火机吗?”

姜文君摸了摸口袋,摸出一个打火机递给女儿。雨澄点燃了那封信,将它放进了一旁为扫墓人准备的烧纸钱的铁桶。父女俩静静地看着那封信被烧为灰烬……“这样妈妈就能看见了。”

姜文君开着旧捷达,雨澄坐在旁边。父女俩一路无语。姜文君不时地关切地打量女儿。忽然雨澄指着窗外。“爸爸你看!”姜文君顺着女儿的手势看去,只见路边的野地上,开了好大一片野花儿。“春天来了……”

芦苇在忙着做饭。客厅里传来姜文君和雨澄的说话声,她愣了愣,没有动。不一会儿,雨澄拿着一大束野花和一只花瓶进来。

“真漂亮,哪儿来的?”雨澄笑吟吟地说:“回来的路上采的。”雨澄将花瓶接满水,把花插进瓶子里。芦苇看她情绪不错,放下心来。

芦苇和雨澄拿着装着泳衣和洗发水之类的袋子要出门。

卓立跟在后边儿。“行吗你们?要不我陪你们去吧?”“不用,你腿没好利索呢。呃,你爸回来让他把那饭菜放微波炉热了再吃啊!这都几点了,那民工小学还没下课呀?”

“不还有那么远的路吗?你们别游太久了,天黑了两个女的不安全。”

“什么时候学着婆婆妈妈啦?”

芦苇和雨澄来到游泳馆,里面空无一人。一管理员过来说:“闭馆了今儿!明儿再来吧!”

雨澄请求:“叔叔,您就让我们练一小会吧,明儿我们游泳班要测验,我怕不及格挨老师克。”

芦苇摸出两张卡:“我们有卡的,您看看。我陪她在浅水区,就练一个小时!”

管理员打量芦苇,有些不放心:“你会游吗?”

芦苇一愣,旋即:“我当然会啦,我游得可好啦!”

“半个钟头!一分也不能多!”

“行。谢谢啦。”

母女俩在“横渡”浅水区。她们并肩慢慢地游着。两个人姿势都不标准,但都能顺利地往前游。芦苇在靠近岸边时停下来,喘气:“这一个来回是50米,咱得有十个来回了吧?”

“我想再练会儿。”

“我去趟洗手间。你也上来喘口气儿!”芦苇和雨澄上岸。

芦苇叮嘱:“待着别动,等我回来再下水啊!”“知道了。”芦苇离开。雨澄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管理员在远处现身,远远看着岸上的雨澄喊:“哎,还有十分钟啊!我要关门啦!”管理员离开。雨澄见芦苇还没来,起身慢慢走进了水里,又开始很努力地练习起来……

忽然雨澄的腿抽筋了,她一阵惊慌,呛了水,胡乱挣扎着,向着深水区漂去。

她双手胡乱挥舞着伸出头想喊“救命”,可却一次次沉入水中……

芦苇从里边走来,一眼看见水中正在沉底的雨澄,她已经漂到了泳池的深水区了……芦苇大喊一声:“雨澄。”她不顾一切地纵身跳下水去,拚命游到雨澄身边,拽祝糊的泳衣向岸边游去……芦苇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将雨澄推到岸边,又往上托举起来……雨澄挣扎着爬上了岸,回头一看,芦苇手一松,慢慢向水底沉去……雨澄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来人哪!来人!救命!救命……”

管理员闻声而来,跳下水,飞快地游到芦苇身边将她救起,他将芦苇扛在肩上上了岸,又将她平放在地上。芦苇躺在地上闭着双眼不动。

雨澄冲上去,抱着芦苇痛哭失声:“妈妈!妈妈!我不要你死!你回来!回来!我还没跟你说呢……我心里已经认你是我妈妈了……”

管理员将雨澄拉开,上前,欲对芦苇进行人工呼吸,忽然芦苇咳嗽一声,从她嘴里喷出一股水柱,随后她又剧烈地咳嗽几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雨澄,雨澄早已哭成了泪人儿,俯下身紧紧地搂住芦苇:“妈妈,你吓死我了,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

芦苇和雨澄从外面回来。姜文君和卓立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吃水果一边看体育节目。

“怎么才回来呀?正说要去接你们呢!”

芦苇瞧了一眼电视:“等你的足球之夜完了?那都几点了?”

卓立问:“练得怎么样?”

芦苇和雨澄对视。

雨澄微微一笑:“挺好的。”

二人换好鞋,往里边走去,芦苇走在前面,雨澄落后两步。

雨澄忽然冲着芦苇的背影道:“妈,我饿了。”卓立和姜文君惊住,手里的水果同时掉到地上。芦苇站下,慢慢地微笑着回过头来“想吃什么?我去做。”

“我想吃你做的猫耳朵汤。”这下包括芦苇在内的三人都愣住了。

卓立的目光落到墙上的“姜雨澄食谱”上,本能地想反对……可一抬头,只见母女俩已手拉手地往里面走去,他像见了鬼似的摇摇头,转头看着姜文君。二人对视。姜文君一脸疑惑,摇头晃脑地冒出一句古话:“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第八节(八完)

学校又要开运动会了,他们全家都要去看,姜文君和卓立等在那辆旧捷达车前。

“怎么穿个衣服要这么久呀?”卓立苦笑摇头:“咱们是穿衣,她们叫打扮——女人!”单元门开了,芦苇走出来,回头冲着里边:“快点出来呀,别不好意思!”

雨澄从里边行出,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因为走出来的是一个全新的雨澄——她虽然还不能称作一个苗条少女,但已成功瘦身。她穿着芦苇给她买的那件从未上过身的连衣裙,梳了一个全新的发型,她有点羞涩地微微低着头,但整个人显得光彩夺目。

姜文君和卓立完全惊呆了,像不认识似的围着雨澄转圈儿,芦苇静静地站在一旁,欣赏着父子俩的惊愕,也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看够了吗?赶紧上车吧,别迟到了!”姜文君和卓立回到现实之中。姜文君冲进驾驶室,卓立为母女俩拉开了后排的车门,殷勤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芦苇和雨澄上车。卓立关上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走吧老爸!”

运动会的开幕式正在进行。芦苇、姜文君和卓立都坐在观众席上,翘首以待雨澄的出场。

终于,有雨澄参加的“鲜花队”出场了,雨澄手捧鲜花穿着连衣裙走在队列中。

一个如花的少女,已没有了刚才的羞涩,阳光灿烂,清风拂面,她自信满满地走着,明亮的双眸似乎闪现着对生活如诗的情怀、对未来如梦的憧憬……观众席上,很多人指点着队伍中雨澄,议论纷纷。

李爽目不转睛地盯着队伍,向身旁肖可、周大海问:“你们不会告诉我那是姜雨澄吧?”

肖可:“天哪,那该是咱们学校的校花儿吧?”

众女同学惊讶赞叹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哇,那条裙子好漂亮啊”“还有那个发型,谁给做的?”“喂,以前怎么没发现姜雨澄还蛮靓的……”

姜文君三人激动地鼓起掌来。他们向雨澄招手、微笑。雨澄也向他们挥挥手,回以微笑……芦苇的眼睛湿润了,她久久地注视着队伍中的那个少女,那个从里到外都焕然一新的少女……那是一个母亲的自豪的欣喜的百感交集的目光……

一家人围桌而坐。雨澄还是穿着那条连衣裙。她的面前是一个大生日蛋糕,蛋糕上燃着十几只小蜡烛。一家人都笑吟吟地对着她唱生日歌,唱完芦苇说:“许个愿吧。”

雨澄双手合计,闭上眼睛许了愿,然后鼓起腮帮吹灭了蜡烛……她抬起头来,只见爸爸、妈妈、哥哥微笑着把各自的礼物和贺卡都放到了她面前。她兴奋地笑笑,动手想拆礼物,芦苇拦住了她:“待会吃完饭,回你的房间再看。”

雨澄微微一怔,点点头。“来,给大家分蛋糕吧!”“今天你生日,特许你吃一块奶油蛋糕,哎,有一年没吃了吧?”

雨澄给大家分好蛋糕,拿起自己的那份,香甜地吃起来。“哟,你倒不含糊啊!列兵姜雨澄!”

雨澄本能地双腿并拢:“到!”“晚饭后加三百个高抬腿!”“是!”

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一家人都笑了……

桌上堆着生日礼物和贺卡。雨澄慢慢拿起一件礼物,准备拆开。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芦苇拿着一盒磁带和一个小小的录音机进来。雨澄不解。芦苇端详了她片刻,微笑:“你听听这个。”她将磁带放进了录音机。“这是什么?”“你听了就知道了。”

芦苇在收拾碗碟,姜文君在一旁帮忙。姜文君有些忐忑地问:“冯丽萍会跟她说些什么呢?”

雨澄在听录音,屋里回响着久违的母亲的声音。

“对不起宝贝,妈妈没能信守诺言一直陪伴在你身边……你知道妈妈有多难过多揪心吗?你知道妈妈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吗?是你心里的那个心结!从我跟爸爸离婚以来,你一直认定是爸爸抛弃了我们抛弃了这个家,认定是芦苇阿姨夺走了爸爸的心,可这是错的。妈妈想告诉你,是妈妈太不小心了,是妈妈的狭隘、钻牛角尖和不讲道理,才让我们失去了爸爸,让妈妈痛苦,也让妈妈最爱的你受伤……可惜妈妈知道得太晚了!芦苇阿姨是个好人,在妈妈生病时她为妈妈做了很多,她答应接替妈妈来照顾你,你知道吗?她这么做很不容易,你要用感激的心去和她相处,也和哥哥相处,用感激的心去体会周围的一切,要宽容要大气。只有做到这些,你才能有一个真正的家……”

雨澄听着录音,回想起了和妈妈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妈妈和自己对坐吃饭,她爱怜地看着女儿,给她夹了一块鸡腿……妈妈用电瓶车载着自己行进在小街上,她身体不支晕倒了……自己为妈妈烫伤的后背涂药,不忍地别过脸去……病床上的妈妈苦口婆心地跟女儿说着什么,自己不愿听,哭喊着冲出病房……临终的妈妈将女儿的手和姜文君芦苇的手拢在一起,闭上了眼睛……雨澄看着桌上母亲的照片,尽情地哭着,四周静静的,没有人来打扰她。

良久,雨澄又拿起了桌上芦苇送的生日贺卡,展开。“雨澄,我最亲爱的女儿,生日快乐……”“雨澄,我和你,比一般的母女晚相遇了整整十二年。少了十月怀胎,少了十二年的养育,你来到我身边时已经是一个有思想的少女了,你能理解我的惶恐和不安吗?我必须学习怎么做你的母亲,我很努力但做得并不好,在我们一起成长的过程中,你给了我最大的耐心……”

“谢谢,我的女儿!我真希望你能知道我现在有多快乐,因为不但从称呼上,而且从你的眼睛深处,我看见自己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了你的母亲……”

雨澄的眼泪滴在了贺卡上。

芦苇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雨澄仿佛知道来的是芦苇,她擦掉泪,轻声:“妈,为什么今天才给我听那盘磁带?”

芦苇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冯丽萍的照片:“是我存着一份私心——我想用自己的努力挽回你的心。”

雨澄懂了她的意思,认真地点了点头。她想到什么,打开抽屉,拿出一封信递给芦苇。

“是我上坟时写给妈妈的,我留了一份底。”

芦苇想展开信纸。

雨澄有些害羞地:“你……到房间看吧。”

芦苇和姜文君并着头看雨澄写给冯丽萍的信。

“妈妈,我现在又有了一个妈妈,你不会生气吧?虽然我从没当面叫过她,可我在心里已经叫过很多遍了。妈妈,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会永远陪着我,所以我比一般的小孩儿幸运,我现在有了两个妈妈……”

芦苇眼含热泪,姜文君用手臂围祝糊。

芦苇像在拼命回忆着什么:“不是说再婚家庭的成员之间会有一堵‘心墙’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和雨澄之间的那堵‘心墙’,是什么时候开始松动的?你能想起你和卓立是怎么回事儿吗?”

姜文君摇摇头:“想不起来了,有太多的事儿都缠在一起了……不过他们还是孩子,有什么心墙推不倒呢,以前只是没找到方法而已。其实夫妻之间也是一样的,那份恩爱,那份知冷知热的心境,你不能太着急,得自个儿悠着点去找……”

芦苇点点头,片刻:“你知道吗?雨澄差点被淹死的那回,我把她推到岸边时,只觉得耗尽了平生最后一丝力气,我真的好累……我对自个说我要休息了,然后就向一个大黑洞沉下去……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在喊我‘妈妈’,喊得那么真切!我挣扎着对自己说不能我还不能休息,我得回去……然后,我就醒过来了……我相信雨澄当时真的喊了那声‘妈妈’!那是雨澄的声音!”

姜文君更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自驾游终于开始了,姜文君开着捷达车,卓立坐在他身旁,芦苇和雨澄坐在后排。一家人都穿着旅行的衣服。卓立的手中拿着一张地图研究着。

卓立忽然大喊一声:“错了!往右,应该往右!”

姜文君刹车,往卓立指的方向开去。

音乐声中,捷达车开来……姜文君忽然很激动地说:“哎,我脑子里刚冒出来一计划,关于咱家的那个……精神文明建设……”

车上的三人一听全部作晕菜状:齐呼:“姜副处长,你饶了我们吧!”

捷达一路驶去,踩着满地的阳光、幸福,终于敲开了所有善良人的心房。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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