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弦 - xp1024.com
《后弦》


京华倦客

为《后弦》填了一首词,倚按《烟花易冷》这首歌的曲调。

诉说之事是皇都里倦怠褴褛的文人,悲哀诉说着曾经的往事,这文人在继续宫闱朱门里的情事。

京华倦客

蔽衣空,京华暮色,

笛声透空门。

苍青翠,幽篁微深,

蓦出乱影人。

凄歌怮诉,宫闱朱门,

深埋怨骨惘然未断的

混沌。

玉扇褶,曾抚千纹,

步乱裙裾沉。

颓跌宕,疯唤谁人,

露透湿浊尘。

腐朽人明,笔墨囫囵,

拖拽故里,坟葬你

一缕幽魂。

催念冷,未央沉舟千恨。

君请忆,血袍千碎红尘。

羁绊多少人,青石四绽硬纹。

哭煞醉生了断这,浮沉。

催念冷,未央沉舟千恨。

君请忆,血袍千碎红尘。

牵缚红丝盆,折戟骤断痴闷。

惊尽孤雁暮色陈,无人。

泪微润,焚咬后尘。

追忆梦中恨。

野史本,嚼字笔混。

弊耳数充闻。

京华倦客,何处安稳,

男髻草枕,绝走伊人

枯等。

琴筝散,光影凝冷,

青丝抵命缠。

蟒袍纹,粗刺倒折,

醺闷醉几分。

轻叹年罔,留守空门,

垂雨如刃,遁沧海,

倾城一人。

催念冷,未央沉舟千恨。

君请忆,血袍千碎红尘。

羁绊多少人,青石四绽硬纹。

哭煞醉生了断这,浮沉。

催念冷,未央沉舟千恨。

君请忆,血袍千碎红尘。

牵缚红丝盆,折戟骤断痴闷。

惊尽孤雁暮色陈,无人。

催念冷,未央沉舟千恨。

君请忆,血袍千碎红尘。

羁绊多少人,青石四绽硬纹。

哭煞醉生了断这,浮沉。

催念冷,未央沉舟千恨。

君请忆,血袍千碎红尘。

牵缚红丝盆,折戟骤断痴闷。

惊尽孤雁暮色陈,无人。

牵缚红丝盆,折戟骤断痴闷。

惊尽孤雁暮色陈,无人。

惊尽孤雁暮色陈,无人。

衫褛破琴忆中事,浊深。

彼时暗香旧情来

一阵低沉嘶哑的铁链声,“哩哩啦啦”刮着地面的声音极其肃穆而刺耳。

一个女子从金銮殿外走进。逆着光,竟恍然看不出那女子的面貌。只是依稀瞧得,她满身的零碎雪花,随着衣玦轻轻翻动,又徐徐抖落。

这是祉梁27年冬,皇城遍布大雪。

那女子一袭白衫,散漫的青丝随风轻扬。

衣角处,鲜血如同绽放的玫瑰,熠熠生辉,巧着不让女子和雪融儿一起去。

朝堂众人无不惊讶,一阵栖寂——

这女子,衣衫单薄,在寒风之下,衣玦纷飞,让看的人心酸无比。

绝色倾城,一袭白衫,漆乌发髻被一条尘色发带松垮揽住,才不至于显得憔悴。

那沉重而陈旧的青黑色脚链,勒在那女子裸露的脚踝,磨出了鲜红的血,随着女子每走一步,都渗出一分。

可以看出,女子走得十分吃力而痛苦,令人更加难以置信的是,她竟自始至终笑靥明媚,桃花唇瓣轻轻勾起,眉宇间清寂霍然。

那青黑色铁链,极为沉重和陈旧,布满了斑斑锈迹,更布满了女子暗青色的血迹。

据说,那铁链也是千年玄铁炼制而成,除了持有钥匙的人可以打开外,无人能启,而钥匙的主人,必定是此刻高坐在大殿上的皇帝!

“大胆!”眼见女子闯入大殿,一个侍卫的厉喝道。一群侍卫兵顷刻间训练有素地从腰间拔出刀剑,横在了女子的脖颈上,只见那光洁如玉的脖颈,一下子渗出血色,一丝丝,如同死结,缠绵叵测。

女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张开,露出了一双清丽绝艳的眸子,那眸光似水,在顾盼之际,溅起丝丝缠绵的波澜,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抬起纤细的臂膀,将温润如玉的修长手指,轻轻按在侍卫的刀尖儿上,然后,慢慢将眼神移向大殿上方的皇帝。

“……放了……”皇帝低沉的声音如同凝成了一种极其磁性的声线,在大殿上久久不散。

众人这才见眼神归给帝王,似乎是不解。

一身明黄,金色的螭龙长袍,翻起的衣角镶着二龙抢珠花纹。垂在面前的精致的珠帘,随着风慢慢摇动,看不清面貌,却看得清那一双锋锐如刀的眼睛,清清冷冷的光线,分明不带任何感情,又似乎有什么陌生的情绪起伏着。

不染而朱的薄唇轻轻抿着,那弧度又似微微凝起,让人捉摸不透。

那长长的黑发,迎着一旁摇曳闪烁的灯笼的微火,竟恍然不觉中如同刀光那般锋光尖锐。

倘若这还算不了出奇,倒看那双最摄人心魂的眼睛,虽锋锐幽深,深邃到看不清任何情绪,却如同天山雪莲化作一池冰冷的圣水。

就是这样的一双眸子吧,时而冷漠,时而情动,时而深沉如海,时而狠戾如刀。

“皇上……”

“朕,说放了……”淡淡的,略有愠怒薄冷。

“万万不可呀……皇上……”一个老臣‘噗通’一声猛地跪下,“此女乃奸佞之后,祸国之貌,今日不除,又何时再除啊!皇上,今日必除此祸啊!”那凄厉嘶哑的喊声,响彻整个大殿,却顿时荡涤出几分惊颤的意味来。

眼见这老臣跪下,众臣纷纷哑然,顿了一会儿,掀起衣角,一大片一大片慢慢跪下了。

“请皇上为天下除祸!”

“请皇上为天下除祸!”

一群一群声音如同惊涛骇浪之势,波涛汹涌之情,直逼青天久久不散。

卿世眼眸泛起清丽的光辉,听闻此言,倒暂不出声,黑眸饶有意味扫了大殿一圈儿,顿了顿。扬手,手指便夹起那锋锐的刀锋,一旋,又猛地一掷,那刀铿锵掷落在地上,尖锐的声音顷刻间如同漂泊之势,惊得人一个激灵。

没人注意到大殿上的皇帝手指慢慢抓紧了龙椅。

众人默不噤声,恐惧着看着那女子扔下刀剑的手,温润如玉,修长和裁,寇甲不染尘色,谁有曾想到,这双本应该弹琴书画的手,竟能夹住如此锋锐的刀锋!

“皇上……前些日子皇上怎么跟臣妾打赌的?”卿世淡淡一笑。

分明就是这么一个可儿人……众人不禁又记起约莫是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卿相还未曾处死,那女子,刚被封为新后,就曾经在这座祉梁大殿上弹奏一曲惊天下的《凤求凰》,那时候的一对帝后,恩爱冠宠。

今昔不同往日,曾经那女子一袭白衣,荣宠羡煞六宫,怎能同今日这般萧索?!

“你便说吧……”皇帝慢慢的说,语气深叵。

皇帝掩在珠帘下的深邃墨眸,虽不太清明,但那双黑眸中复杂难抒,涤动流转,让人心神一凝。

她来不及收回黯淡的眼神,便慢慢地说:“请皇上赐琴……”

皇帝微怔,眸光闪烁。

众臣皆惊,各怀鬼胎,只为看卿世的笑话。

可是,谁也没有预料到……

那大殿上的皇帝,清冷绝美的面孔,没有一丝的情绪,他侧过头吩咐一旁的御前侍卫,唇轻启:“赐琴吧……”

侍卫是个秀清的少年,鹰般的眸子狠狠看了一眼殿下的卿世,极为憎恶寡凉,看着她狼狈颓然的样子,撇了撇嘴,走下殿去。手上不知道哪里来了一张看起来成色不太好的琴。

没有人敢说话。

只见卿世接过了递来的琴,一双柳叶蛾眉微微蹙了蹙,手指摸了摸腐朽的琴面,倒也不想多说,撩起薄如蝉翼的衣衫,席地而坐。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又是弹琴?这帝王竟允了她再次在这祉梁大殿上弹琴?!

纤细修长的手指在不经意间轻轻缓缓立起,她闭目思量了一会儿,又像是不经意间飞速撩拨——一阵细密低沉的声音,像是刻意压制一般,伴随撩拨在宽阔大殿上的回音。但那声音也似乎并不低回,反而会有一种磅礴之势,随着空气肆意铺张。她纤柔的手指不停撩拨着,轻轻一挑,铮铮入耳的声音立刻传来。

众人屏息,惊讶不语。

低沉而细密的音线开始慢慢张扬起来,但随着重挑了琴弦,那低密的音线霎时间凝成了一种静静的,类似细雨霏霏的清脆声音。

“如何?”

这是在问谁?可是那大殿上的帝王?

“如何?”卿世猛地再一次挑起琴弦,顺势在那大殿骤静的时刻出声,她的眸子,依旧不离殿上之人一步。

“何以追问?”皇帝终于出声,却是微微无奈。

但,只有皇帝发现卿世那双闲置的手轻轻颤抖。她在紧张?!心神微动时,他扫向大殿。

大殿寂静无声。

卿世轻笑出声,一如多年前倨傲冷哑,已然平添了份炎凉沧桑。

“这首曲儿也听过了……”她手指伸展,慢慢放在了琴弦上面,静默了些许,只待手指尖的轻颤散去,又似乎是苦恼地皱皱眉,道:“即是如此……应是开始了吧……”

这话,似问似肯。

皇帝唇瓣微微勾起一丝黯淡的弧度,漆光深眸迟迟不动,待涤动流转之时,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挥起了袖子,背在身后,踏过阶梯,向卿世走去。

“皇上!”一群老臣似乎反应过来了,惊慌失措看着皇帝走下殿来,都纷纷跪下。

皇帝眼睛紧紧盯住卿世,不曾移开一分一毫,那一眼,似乎都忽略了世间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纷乱烦躁,所有的尔虞我诈。深黑凛冽的眸子,本应该让人看不到任何情绪,可此刻,如同滚滚的洪波,涤荡之中,复杂而沉重。

他走到了卿世的面前。

卿世轻笑着,却没有说话。

皇帝却冷吟一声,抬手攥起了卿世纤细的手腕,看着她手腕上冰冷的血迹,皱了皱眉,声音弥冷沙哑:“你可害怕?”

卿世眸光闪了闪,深深的眼睛紧紧盯住了皇帝的脸,苍白的脸上滑过几缕黯淡的笑意,竟没有出声,反倒伸出手来,慢慢撩开了挡在皇帝脸前的珠帘。

怔愣看了片刻,刚想用手去摸他的脸,又缓缓僵了手,最后放下,慢慢摇了摇头。

帘随之落下,玲珑萧索的击落回荡。

“朕……懂了。”皇帝目光陡然冰冷。

他在卿世摇头的那一瞬,从身后腰间执了一把匕首,刀光闪闪,迎着阳光的锋锐狠戾,直逼人的眼。挑开逼人的冷辉,像是直直戳进人心坎一般的凉冷。

她注视着他清冷的脸,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表情。

似乎一如很多年前,他让卿家满门连坐,次日赐她斩首之刑,那日他望她弃如敝屣,她却暗地备好退路,珠胎暗结,真心假意,纠缠连绵,如今的日子,怎能分得清。

还能回去吗?那琴瑟之和的日子?他为她……为她独闯北地皇宫,几欲独死不善其身?

“我有点儿害怕了怎么办?”卿世攥紧了帝王的衣角,口气却微微喘着。

此刻,为何他就可以如此温柔如斯?淡定如斯?卿世苦笑着。

“你竟怕了……”似是冷嗤嘲弄,又涤动着几分自嘲,他深沉凝着她。

若这么怕,当初又怎会轻易许诺。

记忆陷入了深邃的陷阱中去……

她曾颤抖跪下,硕大的裘毛菡萏大袍鲜血如红梅骤绽,他握着她的玉扇,倏然四绽,直指她的喉咙,冰冷黯哑的音调:“你说,你要什么……”

又或许是那女子魅惑清冷的一笑,手抵住那玉扇,薄唇轻启:“臣妾只求一死……”

她倚靠在他的怀里。

随着她喘息逐渐深重……他手一动,刀子终于没入了她的胸口。

那一抹抹殷红,如同翻涌的记忆,翻滚着妖艳的色彩,浓稠与腥甜,一点点滴溅在冰冷的大理石面上,让人徒生了几分恍惚。

至此刻,她没有后悔。

恍恍惚惚的眼神,她静静看着他,他同样不敢移开眼,怕看到如玫瑰初绽的鲜血,一点点绽放在他满是冷汗的指尖。

“再见……”皇帝手指微微一颤,他最后颤抖着,沙哑着说。

这个年轻的帝王,在此刻,竟然如同一个小孩眼圈微红。

“还能再见吗?”卿世全身发软,但仍旧想要凭着仅存的力量站定,仅存的力量睁开眼睛,仅存的力量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会的。再见……”

他这么害怕……当初答应她,怎么就没有一丝的犹豫?

“那……就再见吧……阿笙……我……”卿世的话最后连接不成句,断断续续只能听清几个字。

他知道她有话要说,但是却已经没了机会。

那似乎是她最后一句话了……她终于软软摊在他的身上,纤细的腰,早已经没了力气再依附他了。

之后。她骤然跌倒在他的身上。

他拂去她的发,轻轻在她耳边淡淡唤着:“阿世……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放手。

从今往后,便再也不会。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彼时暗香旧情来,万般断爱却难舍旧人。

恍然回首,似乎十几年光阴,就如梦一场,梦呓无数,跌宕潮涌。

惊蛰棋局,情动已尽伤……

众人吃了一惊,仿佛这才明白——

王此刻,杀死的不是奸佞之后,而是王的爱人。



寂静的夜,繁星点点,如同狂乱的沙闪烁点缀着深邃的星空。

凄清的凉风,秫秫吹着。

丛林间,竹叶的舞动声不绝于耳。

一名女子穿着一身长衣,素白的裙子,裙玦处巧着系绑着素淡的结。她墨发飞扬,裙子紧紧贴在身上,露出了玲珑有致的曲线。

那柳条细腰慵懒靠在几棵簇拥在竹子上,素衣在月色照耀下闪着熠熠光芒。

只见她绝美如玉的面颊,双腮绯红。那长长的鸦睫,似是细密的蒲扇。

忽的,眼帘轻轻一颤,睁开眸子,顷刻间锋芒毕露,剪水秋眸霎时间流露出一种极其警惕的光芒。

迷乱凄冷的风,卷挟着几片树叶,顷刻间,漫天飞舞。

只见竹林间白影一闪,那女子便倏地消失在密林之中。

狂风大作,伴随着一种极其逼人的戾气,漫天的竹叶如同碾碎的细末,雨般散落在土地上。

气息骤静,晃神之际,黑沉竹林的阴影里忽然出现一道淡青色的高挑身影,那衣玦涌动,所到之处,掀起阵阵狂沙。

他一个飞身旋转,锋利的宝剑“铮”一声狠狠插在了土地上。他立起脚尖,轻轻一点,便飞速立在了地面上。

迎着月光,那男子面容俊朗刚毅,狭长的凤眸闪烁着惴惴精光,精致的的五官下,狂乱的戾气却难掩一股轻浮与自负。他背手而立,墨黑色的长发迎着风舞动着。

又是一阵诡异的风,却带着淡淡的梅花香气,幽微飘散。

空中,一个淡粉色的身影迎风而来,长长的衣摆在身后涌动,她精致的面孔,一双眼睛温软而刚毅,轻轻抿着的薄唇掀起个淡然的弧度。

她身体一倒,飞身一跃,一脚踏在了一旁倾斜的竹子上,又是一个飞转,随即飞速落在了男子的身边。

尘埃落定,透过细密的竹叶碎片,那男子顷刻间上前,猛地攥住了女子纤细的手腕,一个倒扣。

只见那女子飞速一转,紧紧被他扣在怀里。

瞧着女子那清浅的侧脸,眉宇间紧紧蹙出一条细密的纹路,她波光粼粼的眸瞳,闪过几缕愠色。

“谈云画,你给我放手!”

那名叫‘谈云画’的男子冷冷嗤笑一声,反倒搂得更紧了:“休要再倔,今晚,你必跟我走!丞相府又岂是容你的地儿!”

那女子不再说话,飞身一跃,长腿一个横扫落在了谈云画的腰间。那飞舞的身躯落在远远的空地上方。

空气里传来一阵清脆如莺啼,却冷凝如刀的声音。

“谈云画,我的事情从来不需要你来管!”

谈云画脸上流露出了暴戾的怒色,他猛地一佝偻,显然那女子的一腿落得并不轻。

“莫清溪,你给本王想清楚,便休要再后悔。”谈云画深沉的眸光直直盯着一旁的莫清溪,手指慢慢摩挲着一旁的宝剑柄上。

莫清溪还未回答,只见谈云画突然一声低喝,那宝剑倏然破土而出,直直朝着一旁密密的丛林狂啸而去!

卷起的树叶,刮起了阵阵凌厉的怪风,宝剑隐去,光芒渐退。

“谁!给本王滚出来!”

谈云画的咆哮震落了无数竹叶。

四周寂静无声,就在莫清溪以为那人已经被剑射死的片刻,丛林忽然响起了零碎的几声秫秫之声。

密林之处,一道素白色的修长身影出现了。

那女子,一身修长的曳地长裙,飞舞的青丝似有意似无意笼罩在白净的脸面上,那面容倾世,一只素手,紧紧握着那沉重粗厚的剑柄,一步一步,踩着碎末的声音,一点点朝着谈云画走来。

“小姐!”

莫清溪失声唤道。

只见丛林出走出来的女子,修长玲珑的身体,乌发飞扬,面若含玉,唇若桃瓣,一双剪水秋瞳微微上挑,眸光尽显凌厉之色。

那眉宇间一凤凰印记,散发出妖艳的火红色,更衬得清冷妩媚,无不入骨三分。

“阿溪!”她一声娇喝,将剑猛地一扔,剑再次铮铮插入地下。

地面扭曲了几声。

莫清溪赶忙走过去,一下子栽倒在地:“小姐……”你为何在这里?

“何人竟敢偷听旁人之语!果真是找死!”谈云画眼看莫清溪栽倒在地,面色一愠,一声暴喝,猛地飞身上前,五指大大张开,就要朝着女子洁白的脖颈扼去。

女子不曾闪躲,静静垂下眸子,眸光波澜涌动,恰似一汪春水,但独留寂然。

她眉梢一挑,静静看着那张大掌勒住自己的脖颈。

不想还手,只是想看看他有多大能耐。

谈云画一怔,手已不假思索扣住女子的脖颈,伸出的手,一颤,进而内力一乱,但却仍在她脖颈处一震。

女子蹙了蹙眉,全身剧烈一颤,唇瓣流出一行腥红。

“小姐!”莫清溪突然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上前,准备取上位夺下女子,却看见谈云画伸手一揽,衣玦飘飞,那一抹断帛的凄厉撕破的声音划过夜空,两人同时飞出了莫清溪的包围圈。

呼啸的风,卷起一股股扬尘。

“谈云画!”莫清溪气急败坏喊着,“你放了她!我命令你放了她!”

谈云画一手扣住女子的脖颈,一手揽住她纤细婉柔的腰肢,看着她破损的袖口,唇一扬,阴沉的眸子直直射向卿世的侧脸。

忽的听到莫清溪的话,反而不动声色,仍旧注视着卿世,含笑道:“果然是相府千金,卿世,只是可惜……与外面传闻的很不一样……”

卿世一怔,冠玉星眸一厉。

她手心猛地紧攥,颤抖之际,翻涌的气息猛地从丹田之处滚滚而来,她知道她已经被谈云画所伤,内力损去了一大半,但早已不想掩饰自己的武功,一个旋身,飞踢一脚,一下子踹在了毫无防备的谈云画的身上。

她飘逸的长发,狠狠散打在他的脸上,抽出了一条条狰狞的红痕。她飞起的衣玦,一样在空中划过诡异的弧度。眉宇间的胎记,竟霎时间变成了深沉的蓝色,涌动着,深沉的幽光深潭。

谈云画一个踉跄,脸色由青到白,最后暴戾吼了一声。

“妖女!”

莫清溪在一旁,脸色慢慢变得复杂而迟疑,她腿一软,也差点儿跌倒在地。

卿世停在竹林之中,呼啸的风,辗转着她身上一股清新的梅香,只见她一只脚尖掂在一片小小的竹叶上方,素白色的袍子,迎着不清明的月辉,散发出朦胧的迷雾,缭绕缠绵。那一双眸子,竟像是被浓浓的雾霭遮掩着;那凤凰胎记,发出妖艳而腥红的大红色,竟在一煞那间变了几变,让人更加看不清明。

更绝艳的是那微微勾起的唇瓣,缠绵如水。

“小姐……你在干什么……”莫清溪哽咽唤道,一张本该淡然的脸破碎了,复杂而隐痛。

“阿溪,让云桦王回去吧……以后莫要再来了……”她一双薄唇微动,清澈水般的朦胧隐现。

莫清溪闻言,面含喜色,忙得过来推了推怔住的谈云画。

谈云画的眸光如冰,怔滞片刻,后退了几步,拿起了剑,一顿,脚一转,身影便顷刻间消失在栖寂的夜色中。

只留下无法散去的声音。

“妖女,他日我谈云画必取你性命报这一脚之仇,你等着!”

夜色朦朦胧胧的,又似乎因为这声音雾气散了些。月儿终究露出了玉靥,清皎的光洒在那仍旧屹立在竹林间的女子身上。

莫清溪想要过去唤。

卿世突然一颤,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噗”的一声。

漫天的血雾,只有她的眼睛足够清明。

大朵大朵的血色红花,溅在素色的衣领,她软软从林间跌了下来,惊起了无数栖息的林鸟。

“阿溪,别叫医师……别让别人发现……”

莫清溪揽住瘫软在地,已经昏迷的纤弱女子,面色又恢复了一阵清寂,她点点头,一个踉跄,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一闪,风拂过,两人又没了踪影。



好闷……

卿世唯一的念想,便是好闷,脖颈上好像被人掐住了似的,喘不过起来。

沉重的,似乎想将她从黑暗的深渊拽出来。

突然的,又像是意外的,她挣扎着,一下子,从高空抛到了地面,重新有了重量。

眼帘微颤,慢慢睁开。

面前着个苍老的男人,一脸阴鸷狠戾,他瞪大的眸子,蕴藏着强烈的恨意。那干枯粗粝的手,紧紧扼住她的脖颈,明明是如此锦衣华服的人,长长的袍袖,荡着荡着。

随着他指尖用力的加深。

卿世冷冷睨着,一手慢慢封住自己胸前的两个穴,才慢慢保住了几分气儿。

突然,颊面倏地剧痛。

他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他的指尖凝了她唇边几滴血珠。

卿世挣扎着要起来,那老男人立刻卷起身子,死死按住她的肩,力气大的要死。

她思绪弥沉之际,那男人猛地起身,紧紧抓住她的头发,一下子从床上拎了下来。

“孽障!”

卿世本想就这样过去吧,谁曾想那男人一把将她丢到地上,朝着她的胸口,直直赏了一脚。

她几度昏厥,强力睁开痛乏的双眼,手指紧紧抠住地面的沟壑,强烈的剧痛从胸口流泻出来,她咽住喉咙处的腥甜,两眼一挑,冷意更甚:“不知……何时……惹怒了……父……亲……”

卿元飞速朝着她走过来,一阵凌厉的掌风,又是一个用尽全力的巴掌。

卿世感觉自己的门牙有些松动,喉咙就像被撕裂一样,顷刻间冒出血来。于是,她佝偻着身子,按住胸口,狠狠咳了起来。

鲜血,辗转着,慢慢流到了青石地面上。

彻骨的寒意,浸袭着她只穿了单衣的身体。

毕竟是练过武的,也不至于多么娇弱,这么多年窝在这丞相府里,功夫自然不如小时候那般,卿世咳着血,看着地上刺眼腥红的血滴,一点点在风中凝滞。

卿元站在一旁看着,地上蜷缩着的女子,眉头暴戾皱着,已经不复前日在朝堂上的熠熠精光,深藏不露。

毫不掩饰的彻骨恨意在他眉宇间翻滚着,咆哮着。

斜睨着这个女子,又不禁想起很多年前一些往事来。

卿世的母亲,本为江南布商温水清的大女儿,温水天。

只是一朝见兮,江南水畔。

女子青色的身影,如同窈窕的莲,在最美的景下盛开。

她是温水莲,芳菲般绝色容颜,他为之倾倒。

他许她,必娶她。

她惊恐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怪物。

大婚,他掀开花布头,却赫然发现这个新娘,这个本应该是温水莲的新娘,却变成了前日轰动闻名天下的丑女,温家臭名昭著的大女儿,温水天。

黑色而丑陋的灰青色胎记,张扬着,炫耀着半张狰狞的脸,他顷刻间软在桌子上,对着桌面,便吐了起来。

温水天笑着朝他走过来。

他一脚踹过去:“滚!”

她软在他的脚下,他踢断了她的肋骨,但却仍是残了余力,她缠绵病榻数日,才方能下床行走。

他现在想的却是,当初,若将她踢死,岂不省了许多夜长梦多?

因错娶温家大女,天下尽嘲笑。

他出去走动,却发现,他与她那个丑女正妻,早已经是京城人饭后笑谈的茶资。

他勃然大怒,回府,下令杖杀温水天。

那一天,他清清楚楚记得,温水天拽住他的衣摆,一张令人作呕的丑颜,闪过几缕惊人的痛楚:“我怀了你的孩子……”

他那时候早已有了三房妾室,已孕育二子一女,岂会担心无子嗣之忧?他毫不迟疑,下令继续执行杖杀。

凄迷的脸,凄迷的笑,茫然无措,她松开了拽住他的衣襟,慢慢从地上踉跄爬起。

只见她眼泪断线,一点点顺着苍白的脸划过,也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与谁说些什么。

他只听见一句,足够让他大骇。

“你带我走吧……”

待他还未反应过到底发生何事时,温水天似乎就被一个风似的刮走了。

这自然不是刮走,定是有人劫去了温水天。

他再一次丢尽了颜面。

戒备森严的丞相府竟然还能够闯进人来。

似乎自从这个女人闯进他的生活,他便祸事连连。

他下令全城搜捕,却早已经没了人影。

七年后,一个老道送过来一个女孩儿,说是他的孩子,孩子母亲名叫——温水天。

这个女孩儿,名唤卿世。

那时候卿元才发现,她不仅面容绝色,眉宇间凤凰胎记,如同张扬的凤,飞舞九天。

老道曾说:“此女凤凰天命,皇后之体……”

他封锁消息,骇极,忌惮卿世,又极恨这个卿世。他曾向卿世询问过温水天所在的地方。

从小到大,她对什么事情都不执拗,唯独对温水天的所在之处绝口不提。

还有,她自小便有绝世的武功。

但终究不及他。

而他,终究还要比她胜个半分。

思绪逐渐回笼,卿元的眸光一滞,看到卿世苍白的脸,心中一怒,抬脚便想再踢。

这脸,是他恨极的。这脸,同样错落着前尘往事中,温水天的脸。

“父亲……”卿世声音骤起。

卿元大骇。

卿世纤细修长的手,直直攥住他的衣角,一双眸光发出摄人心魂的幽光,波光浅浅,却温婉淡雅:“未央宫宴,女儿还是要去的……”

言下之意,她的脸不能毁。

卿元身体一抖,随即狰狞一笑,上前,粗粝的手指慢慢挑起她完美尖削的下巴,慢慢摩挲着:“若为父……不让你去……”

他眼睛直直盯著卿世,想从卿世的眼中找到些许的惊慌。

但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像是在嘲讽着他的嚣张的几缕清浅柔暗的笑意。

“父亲……让阿世歇息会儿吧……”卿世罢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掸了掸衣角,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卿元犀利的眸子如同锋锐的刀尖,像一点点剐着卿世的脸。

卿世轻轻一笑,强忍着心口窒闷尖锐钝性的疼痛,一双黑眸笑意浅浅,看了他一会儿,薄唇微启:“阿溪!”

卿元一怔。

卿世的闺闱外,玲珑的珠玉帘子晃了晃,一只柔荑慢慢掀开那帐珠帘,一个淡粉色的曳地纱裙的女子慢慢走了进来。

只见那大朵大朵的枫鸠,一点点在女子裙摆上若隐若现,乃是情蚕丝的珍品。那细白的皓腕,墨绿色的通透手镯,系上青绿色的薄纱。

一张如同冠玉的脸,双腮绯红,眉宇间清冷傲然,琉璃水晶的漆乌瞳眸,辗转无波,但暗沉轻敛。

“小姐……有何吩咐?”

卿世绝艳的面容下,唇畔一丝嘲意慢慢显露,她定定望着卿元,手指微微一挑,摆弄一番,寇甲便被悄然褪了下来。

她接到卿元回望的目光,反而慢慢低下了头,长长的鸦睫轻颤,眸光如同辗转千年的秘密,无可穿透。

“相爷要离开了……吩咐小玄那刁奴儿备架……”卿世的话语笑意盈盈,语气淡若熏风。

“便罢……”卿元早已褪去暴戾,面色和蔼和亲,眉宇间笑意散开,“今儿也是来送药的,阿世先服了为父的炼丸子,为父才可放心离去。”

卿元笑着,慢慢走过来。

卿世蹙眉,透过卿元衣衫纷飞的空寂,莫清溪清冷的眼。

卿世慢慢站起来,接过卿元递过来的漆乌药丸,暗中咬了咬牙,掩住唇,指尖一颤,又是一旋,将药丸猛地塞入了口中。

卿元笑着点点头。

他慢慢凑到卿世的耳边,语气终于恢复了低沉凝冷:“宴会前夕,必要万无一失,这药丸,封住你全部功力……莫要让人瞧了端倪。”

入口微涩的甜,甘冽,却平添了几分寡淡无味,泛着微苦的涩,慢慢融化在舌尖。

卿世忽觉得腰间一软,轻微的战栗从腹部慢慢蔓延。

强烈的压迫感在不觉中已然散去。

筋骨一点点抽动的声响惊然响彻在耳边,一点点的回声,潮涌般的热浪,压抑着,翻滚着,朝着她的全身内力袭击去了。

这是毒药?

果然是。

见卿元走了出去,莫清溪福了福身子,便慢慢踱步到卿世的身边,她眸光微颤——只见卿世的面颊绯红,一双眸光游离迷浅,温醇似水。

不觉,莫清溪叹了口气,手指探向她的手腕。

内力絮乱,精气因为昨儿晚谈云画的一脚伤了气力与筋骨,身子大不如以前。

更何况,刚刚那卿元老家伙给她的是枚漆乌的药丸?不是毒药又是什么。

收回了手,莫清溪慢慢敛了敛衣角,恍然眉宇间略有复杂。

未央宫宴……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的……



馥郁芬芳的桃花林,在雾霭的弥漫下,一阵阵风拂过。

漫天的桃瓣,纷纷扬扬随着风儿落下。

桃林深处,一抹金黄色的修长身影,随着逼人的清冷剑气,淡薄冷清的凌厉之风,扫荡着桃花丛林。

那长长的广袍樊龙卷云衣,在一转之下,掀起了阵阵桃瓣的凝聚。

他飞身一跃,一剑,猛地挑向一旁玄紫色大衣的男子。

剑指喉咙,玄衣男子张扬笑着,广袖一挥,桃瓣纷扬之下,身子一旋,从身侧一抽,同样执着一剑气凛冽的宝剑,飞快朝着那抹明黄飞去。

场面分外激烈。那玄衣男子身子一转,刀锋已然飞出。

只听得那锦衣龙颜的男子清冷略含笑的声音:“三弟,你果然有些长进……”话未罢,迎面将长剑直直挑开那飞来的宝剑。剑气凛冽敏速,漂泊而来。

玄衣男子一惊,连忙握住宝剑,已知输了一招。

长声一笑,“皇兄,看招!”那玄衣男子再次飞身一转,一剑横劈之下。

金黄色的身影似乎并不着急,趁着即将劈落的剑下,旋即飞踢,宝剑绕着空中猛地投掷,一下子瞅住玄衣男子身后的空当,疾飞而去。

玄衣男子身体猛地一滞。

那宝剑,早已赫然腾空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顺着纷飞的桃瓣,落不尽的桃香。那抹明黄色,如同世间最绚丽的颜色,只见那男子的衣玦四处纷飞,一只脚慢慢掂住了地,轻轻松松站稳了。

他纷飞的墨发,衬得他肌肤似雪,一张惊为天人的清冷绝世之颜,眉间清冷无波,一双眸光如同天山之巅的一池雪莲圣水,清澈绝艳,捉摸不透。

那是一张无法用笔墨形容的美,如画存在,冠玉剔透,浅浅涤动,贵气凛然。

那剑气散发出一种清冷的光辉,迎着漫天飞扬的桃瓣,他笑意浅浅,如月风辉。

“皇兄,三弟实在佩服。”只见那玄衣男子慢慢颔首,一双狭长的凤眸闪烁着无数光芒,俊朗的眉目间,赞赏与羡慕,依稀的气质,跟那明黄色的身影像极。

谈慕笙清冷的唇微微一勾,扬起手,那架在谈越脖颈上的宝剑已经迅速回到他的掌心。他执起宝剑,清冷的眸光,淡淡望着他:“你却已不错,假以时日,皇兄也定不及你……”

“皇兄莫谦!臣弟唯有云游天下,无憾!”谈越笑曰,伸出手,弯腰拿起掉落在地上的宝剑,笑道,“皇兄剑技,登峰造极,唯天下人无可睥睨!”

谈慕笙目光清冷,静静投在脚下铺张的桃瓣。

忽一怔,冰冷的脸上一丝笑意微漾,再浅细不过,却足够摄人心魂:“便是明日未央宫宴最让人思虑了,”他抬起头,“三弟,你便道,谁能夺魁?”

“这未央宫宫宴也便是明日,假定,皇兄定不会失望。”谈越走过去,笑道。

这个年轻的帝王,这个容颜惊为天人的少年。

此刻,冠玉冰澈的眸子,微微一眯,那双微抿的薄唇,轻轻一扬细微的冷凝弧度:“若真如此,朕必定不会如此……”他面容微冷,黑眸情绪幽深,顷刻间暗沉难抒,“只怕,那卿相府……”

“卿相长女卿容,面容绝色,倾国倾城,若将……”

“莫说,”谈慕笙淡淡道,“明日且看卿相,事情必不会那么简单。”他背手而立,明黄色的衣玦微微纷飞,一双眸子慢慢望着浩瀚的蓝天,漆乌之眸赫赫生辉。

谈越顺着谈慕笙的目光:“臣弟必助皇兄,夺天下,除奸佞。”



未央宫宴。

坐上了前往皇宫的轿子,卿世理了理素白色的裙子,垂在面前的珠玉凝水帘子摇曳着,晃着,倒使人有几分迷醉。

轻敲着面前的桌面,四周寂静无声,不知为何,去往皇宫的路,挑了个人烟寻少的,倒也乐得清静。

未央宫宴,乃是邀请全京城未出阁贵女的宫宴,齐聚各官佳丽。

名曰宫宴。

其实却是为新帝挑选皇后。

如今新帝六宫只有礼部尚书的二女安妃,安茹初。镇北将军的长女谦妃,苏紫。左相完颜允三女云答应,完颜珣。

且这三个妃子,都是朝廷重臣的千金,皇帝的心思,众人都能猜得出来。

约莫一个月前,先帝元帝殁于乾清宫,一旨遗旨,原立长子云桦皇子为帝,却被史官查出此非皇帝真迹,而元帝后宫最宠一位妃子灼妃,现为裕懿太妃手执圣旨,立于乾清宫外。

那一日,那灼妃娇柔的声音宣读着真正新帝的圣旨,竟是皇帝二子谈慕笙是新帝。

一时间,尘埃落定,百官朝拜,新帝册封浩浩荡荡开始。

而当今新帝天子,约末年岁,不过十七岁的少年!

卿世那天正好从相府的后门走出来,专门凑个热闹看新帝册封,那仗势,何等声势浩大,不绝于耳,万家朝拜新帝天子。

百姓免服徭役三年,大赦天下。

卿世自是知道这其中必有曲折,皇帝的登基,周转的未免太多了。

不过,卿世同样知道,这些都不是她该想的。

闲着无事,卿世慢慢挑开帘子,却微微一惊。

未曾想,已经到了皇宫。

奈何此刻卿世服药,全身软绵无力,好歹动了动,身子一斜,差点儿就倚着那轿门跌了下去,幸好是莫清溪侍奉在侧,扶了她一下,少了卿世诸多烦恼。

下了轿子,卿世眯了眼看着四周,多个精致的轿子都在这座偏门停下来,可见已经是听了好久的了,轿子里面也空无一人儿。

“小姐,咱们恐怕是来晚了……”莫清溪慢慢地说。

卿世一怔,现在这时辰,怕里宴会开始也要两三个时辰,她本以为自己来的早了,却没想到是最晚的那一个。

一旁,一个太监打扮的人走过来,谄媚笑着问道:“小姐哪家小姐?”

“相府二小姐,卿世……”卿世淡淡道。

太监狐疑瞧了瞧卿世,又看了看她素白色的裙子,青发微挽,仅仅被一个凝脂玉簪挽起,却格外肃静,身上也有股子贵气。

那太监便看出来了,顷刻间笑道:“小姐便是非池中之物……小姐跟奴才来……今儿您着实来得晚了些……”

卿世眉眼一凝,不着痕迹点点头:“劳烦带路……”

群花香榭,绕过玉石阶,一旁有一个高高的琼楼,掀梁绕顶,朱红色的墙壁,高高挡住了视线,却引人遐思。

卿世闭目,闻着沁人的芳香:“这宫叫什么名字,建的好生精致……”

前方那带路的小太监一愣,随即展颜道:“是小姐见多识少了,这碧落宫也并非皇宫中最精致的,白玉盏桥前面,现今裕懿太妃的莫笑宫比这好多了……还有宫中女子翘首居的未央,小姐今儿参加设宴的便是那儿,那更叫个精致华美……”

卿世闻“裕懿太妃”之时终于微微扯开了眼帘,语气浅浅:“裕懿太妃的莫笑?”

“那是……裕懿太妃可是先皇宠极了的妃,现在归为太妃,莫笑宫,也不委屈,现在新帝登基,总不能怠慢了不是?”

那太监见卿世淡然温和,虽不言语,面色不跋扈,性子到也就放开了些。

“你叫什么?”卿世淡淡问。

那太监立刻欣喜若狂道:“奴才小山子,他日小姐飞升,也别忘提拔奴才……今日与小姐有缘,改日便不负小姐……”

卿世眉间一冷,薄唇微启,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你罢了,我并非这意思……方才只想催促你脚步落的快些,谁想你啰啰嗦嗦的,这般多言……”

那小山子一愣,旋即立刻垂下脸,讪讪应道:“谨遵小姐言。”

一路上,那小山子再没了言语。

卿世的脸上没有一丝格外的情绪,眉宇间的凤凰胎记因为喝了卿元的药已被掩盖,倘若真的露出,恐怕不知要有多少恩怨接踵而来。

卿世并不想要那样,遮了反倒好。

“未央宫已到。”

面前这座大殿,果如同百凤朝拜,玉宇琼楼。

刚迈进去,面前就早已是香风满面。各色衣物比比皆是,各种脂粉味分外浓郁。

相比于卿世这身素白的袍子,就显得格外突兀了。

香风馥郁,暗花浮动。

一切沉浸在柔和浅暖的气氛中。



“卿世妹妹。”只听一声清亮娇糯的女声。

敛了敛衣袖,卿世侧眸看着唤着她的那名女子。

一身青衣霓裳,发髻的流云簪是京城官宦小姐流行的发饰,挽烟罗的牡丹裙摆,样式很是轻盈精致。

面貌并不绝色,在丽貌群花中倒显得格外平凡,只是红唇微扬,似乎看起来毫无心机。

“原来是右相府邸的姐姐,”卿世福了福身子,显得很得体,“阿世见过何姐姐。”

前朝之事,卿世必是有所耳闻,前日子流云那丫头片子领着长清宫一干子偷偷潜入她的闺房来报,说是左相与右相更剑拔弩张。

现在朝堂暂分两势,丞相掌管左右两相,但这左相并不归顺卿元,反倒成了皇帝那一党去。

左相完颜允和右相何辰互相看不对眼去,自是不和。

流云坐她房间分析形势事态。

卿世便问她:“以你长清宫来看,皇帝和卿元哪一个更胜一筹?”

那顽劣丫头哈哈大笑:“主上还看不出来?卿元那老家伙目光忒短浅了,怎的不拉拢左相完颜允?”

“哪是你所说,”卿世笑斥道,“静观其变,这朝堂不稳落,胜败尚且不分明。”

回过神来,卿世觉得眼前这千金小姐看自己的眼神略带犹疑弛豫,旋即一笑。

“姐姐回神了。”

何月一愣,同也福了福身子,贝齿轻启:“妹妹客气。”罢了,不待卿世说话,就慌忙踱步离开。

卿世又想起流云的话来。

“你可着实要进宫了?”

“是,确实,”卿世淡淡道,“命中劫数,不度尚且不妙。”

流云当时就抱住了她:“主上,这长清宫……”

“宫中自然来往不方便,”卿世抿唇含笑,摆弄着手中的折扇,一双凤眸微挑,“尚且你帮我料理好吧。”

长清宫,自是天山爷爷交代给自己的,不可怠慢了。

淡淡一笑,卿世静静注视着未央宫此刻开得正盛的桃花,刚想上前去仔细瞧瞧,却突闻一声“皇上驾到”,还未等多久,未央宫满满的人便一大片一大片跪下了。

四周大片桃红柳绿的背影,霎时间矮了一大半,卿世稍一犹豫,遂撩起衣袍,慢慢跪下。

透过纷繁銮舆的颜色,随着桃花乱瓣的空隙,粉红迷乱间,恰恰出现一缕修长的明黄,在粉红影中格外摄人心魂。

风拂过,香风桃花气扑面,卿世旋即握紧手中的折扇。

手指勒得有些痛楚。

她静静注视着那抹明黄。

“吾皇万岁。”

卿世张了嘴,四周声音骤起,她配合着,却无法出声,最后慢慢抿唇。

那玄金色的后顶罗靴,一步一步,从自己的眼前轻轻掠过,然后,又是微微的一顿。

卿世一愣。

那明黄,似是停驻在自己面前。

做工精致,璃龙角的花纹,衣玦微动,却散发出一种淡香,陌生到卿世脸色微红,心口轻燥。

龙涎香。

历代皇帝不惜重金去寻找的麝香,炼制九九四十三天,配着其它香料用着,极其珍贵。

随着那一阵阵抽气的声音,卿世似乎看到面前出现了一修长白皙的手,静静伸来。

她空寂的心口,似是寡淡出些许躁动的热流,一点点迟疑地划过。

她迟疑抬手。

那白皙的大掌已经慢慢附上她的手背,轻轻抚着她。

那一抹辗转的冰凉,稍稍触碰她的手背,又慢慢缓开,如同水中的浮萍,指尖滑腻如酥。

“平身。”

卿世觉得,那似乎是世间最好听的声音。

清恍,甘冽,寡凉,却微含温润,如同凉凉的酒,醇美甘冽。

卿世恍然抬头,却发觉那抹明黄已在不知不觉中远去。

手指尖还仍有余温。

桃花林的粉红,映衬他那一头飘逸浓黑的油墨之发,如同一幅墨画,在不知不觉中,愈发让人恍惚。

卿世想的是,有那样清冽嗓音的男子,不会错吧。

有那样一修长白皙手掌的人,亦也不会错吧。

多年之后,她曾想的是,那是她第一次见那个名叫谈慕笙的男人……却似乎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众人纷纷站起落座,满堂人群微微一噪,便都找到各自的座位。

卿世拣了一个偏僻的,随意要了一碟子瓜子儿,磕了起来。

宫中的瓜子儿跟相府的香甜多了,几分酸甜可口的瓜籽,脆而不腻,入口即软。

又拾起瓜子,一旁宫女巧着呈上来一盘精致的枣蓉甜糕,卿世一愣,刚用一旁的帕子捏起一块,余光却瞥见有几个盛装的女子眼神颇尖锐瞧着自己,一下不悦,一一回望过去。

那几个略有惊慌的女人,远远坐着,见她扫来的略带冷意的眼神,迅速垂下头。

卿世迅速敛眉,手拾缀了一下衣袖,微微挽了个小结,含了一块小糕入口。

“小姐,”莫清溪的声音清浅,淡淡从身后响起,“皇宫不必相府,小姐慎重。”

卿世唇畔微勾,测过眸去,手一旋,探到了莫清溪腰间的淡青色帕子上,握住她的帕子,转身然后随手拾捏一块枣蓉糕,递给了莫清溪。

莫清溪眸光一动,微微伸手。

卿世的手掌一空,莫清溪已经将糕拿走了。

卿世转过身,看着正在跳羽衣霓裳舞的舞姬们,看似无意,薄唇轻启,贝齿微露:“这甜糕,甜而不腻,你且尝尝。”

莫清溪站在卿世身后,目光戛然晦涩不明。

卿世眸光一深,笑意已经不达眼底。

眼见一个节目一个节目换着下去,先是琴棋书画,后是歌舞升平,看样子是花费了些心思,但节目着实普通,看了许久,觉得眼睛微涩,不经意间,卿世回头一瞧,却发现早已没了莫清溪的踪影。

连那大殿上的皇帝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这节目倒也愈发无趣寡淡,卿世悄悄站了起来,慢慢倚着墙退了出去。

外面倒也不再喧嚣,多了几分寂静,卿世就有闲心打量着皇宫的一切。

皇宫果然是繁华盛地,一路上不乏来来往往,成群结队的宫女,且不说都是一身精致的桃粉宫装,而且都面目清秀丽质,气质绝佳,看着让人赏心悦目。

走着走着,卿世却愈发感觉人越来越少,意识到有些迷路的时候,已经停在了一个荒凉的院子外。

破旧的院门咣当咣当响着,昭然若揭它的陈旧。

卿世刚想转身离去,却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呼吸在不知觉中一滞。

“阿溪,你当真执拗。”只听见一个清淡如同熏风的男声从院子里传来。

“皇上……”似乎是莫清溪的声音,“阿溪还未曾想好。”

卿世只是感觉自己呼吸又是一紧,她眯了眯眼,往里面一瞧。

果然。

一袭明黄,一袭青衣。

“是谈云画?”男子的声音依旧如昔般清浅寡淡,却平添了几分戾气。

莫清溪垂首,没了话语。

“果真,”那皇帝反倒微微笑道,“阿溪,莫怪朕。”

莫清溪退步大骇:“你要如何?!”

“封卿女为后。”

狂风四作,似乎是在宣誓着他的决然。

“你……”莫清溪的话如同嵌在嗓子里。

卿世站在院门前,只觉得一阵血气上涌,因为体内内力被丹药强行压制,如今武功已如常人,谁曾想这少年皇帝,武功竟如此了得,不知胜了她几酬。

卿世慌忙靠在墙壁上,想着皇帝虽然比自己大,也不定是养尊处优的主,谁知道这武功也非一般修为。

体内翻滚的内力躁动起来,药力已显不稳,眉宇间的凤凰胎记若隐若现。

她只觉那缕明黄只是在眼前一闪而过,便消失在狭窄的林木前。

风才微微止住。

她强力压下体内翻滚的内力,却硬是呜咽出些许血沫。

心口阵阵抽痛。

卿世有些懊恼。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一袭青衣的莫清溪出现在眼前。

卿世恍然不觉淡笑着,看着莫清溪煞白的脸。

这阿溪,什么时候,背着她的眼,招惹了那么多的人了?

“阿溪……”卿世的话刚出口,却被莫清溪的一句话彻底惊在原地。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卿世回过神后,已经回到了卿相府。

迎接她的,是来自皇宫一道明黄色的华锦圣旨。

“朕承天命,卿相小女卿世,贤良淑惠,秀毓名门,祥钟世德,朕甚爱之,故授予凤印之,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尔其抵承懿训,表正掖庭,三日良辰迎娶后婚,钦此。”

圣旨静静落入手中,入手却尽是冰凉。

一旁,两位长兄卿晟,卿铸,一位长姐卿容,无一不是一脸喜色,而跪在另一侧的卿元,果真面色不郁,却无可奈何。

待那太监被卿元打赏离开后,卿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拾缀起了繁琐的衣裙,手指依旧轻轻捏住折扇的柄,淡淡吩咐着一旁的莫清溪:“阿溪,我们走吧。”

淡眸一扫,只见卿元眉宇间蒙上一层毁灭天地的暗沉,卿世微愣,旋即立刻转身,飞快离开了沉闷的屋子。

回到了自己的闺房,卿世连忙走进去,手撩开挡在面前的薄纱,眸光一动,余光看见莫清溪也跟了进来,脚步一顿,似乎漫不经心地出声:“阿溪,在门外侍候着。”

眼见莫清溪慢慢退了下去,卿世脸色一白,身子一软,额头已冒出了细微的薄汗来。

轻薄的白衫黏在身上,不太舒服。

卿世连忙爬上了自己的床,随手掩了被子,躺在床上。

忽的,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卿世叹了口气,撑起身子,拉起一旁的镂花香炉,手指一旋,从一旁抽出一张驱香纸,掩在了上面。

房间里,原本暗香浮动的炉火暗了不少。

这炉香是莫清溪配的料子,本是安神的香气,为了避免体内丹药的药力絮乱,只能先散散那蛊惑人的香气。

卿世心口一阵抽搐,四肢开始冰凉,她喘着粗气,靠在床榻上,身躯一阵骤冷。

没有唤莫清溪,只是防备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防备她的?卿世不知道。

分明是侍候她八年多的莫清溪,却无法让卿世跟她勾起半丝的亲近。

卿世只记得,八年前一个雨天,淅沥的雨哗哗啦啦,哩哩啦啦下着,刚从天山归来三天,整个相府所有人对她都带着敌意。

先是父亲满是蛮力的踢打,后有大姐卿容的羞辱,就连大哥卿晟,二哥卿铸都不放过她,府里的姨娘们变着法子羞辱她。

为了掩藏武功,搞得全身都是伤。

小孩子的好奇心作祟,空闲的时候喜欢跑出相府随便逛逛,还那天下着雨,她打着伞,刚从府邸的后门走出,却看到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全身颤抖,蜷缩着,消瘦的身躯,一身破烂的衣服被淅沥的雨打湿。

嘴里似乎还讲着什么话。

“慕笙哥哥……我不是骗子,我不是……是那个,是他,是越哥哥……”

她的手胡乱摸着,最后拽起了卿世的衣袖。

那时候的卿世只有七岁有余,眼见这个女孩似乎比自己还要大上一两岁,但终究是于心不忍,捏住她的手,将自己的真气度给她。

谁曾想,面前的这个女孩子竟然也有武功,但是力气还太弱,再加上受了风寒,身体不堪一击,怪不得会零落到卿相府邸的后门,要是被坏人知道……

最后卿世叹了一口气,背着女孩走进了自己的屋子里去。

流云当时在房间里,一袭红衣,坐在床榻上,发髻蓬松,静静看着她,目光很深很深:“这是谁?”

“嗯,随便捡来了的一个女孩,大概比我还要大一两岁。”卿世漫不经心地说,将背上的女孩放在了床榻上。

“主上,改明儿我去查查她的来历,”流云不悦的眼神扫过躺在床榻上的女孩,“你不该这么莽撞。”

少见流云不悦的神色,卿世饶有意味:“怎么?流云大小姐生气了?”

流云叹了口气,她的手探到了女孩的手腕上,脸色却戛然一变:“她还会武功!”流云立刻将眼神移向卿世,“你不会是想将她收入长清宫吧。”

“只是贴身丫头,只是贴身丫头而已。”卿世笑容不变,声音浅淡。

后来,女孩过了好久才醒来,睁开澄澈的眸子,首先问的是:“慕笙哥哥在哪里?”

“什么慕笙哥哥?”卿世不解,反问道,“你叫什么?以后跟了我吧。”

“恩,也好,”女孩点点头,笑容一露又顷刻间消失,“我姓莫,名唤清溪。”

那张绯红如玉的脸颊,扬起的浅浅梨涡,贵气十足,手足都不沾染几丝尘火,眸光如同汪了水一样明澈,但却隐含些许看不懂的忧伤。

从小到大,卿世与莫清溪一直都是疏离的。

卿世没有将自己全部展露给莫清溪,莫清溪自然也是知道的。

对与莫清溪来说,如果当丫鬟的话,必然是尽责的。

但是,她似乎仅仅只是做一个丫鬟该做的事情,没有调笑,没有靠近,只有疏离。

近乎冷漠的疏离。

无数次日日夜夜,有好几次,卿世躺在床上,听见门前的脚步声杂乱无章,有时候还会传来莫清溪压低的争吵声。

莫清溪以为卿世不知道,以为卿世闻了床前那壶安神香炉传出来的香气,便郁郁而睡。

就在互相隐瞒之中,生活了八年之久。

八年,卿世终究没办法揭开莫清溪身旁的迷雾。

而莫清溪,也似乎无从探寻卿世的秘密。

彼此之间,没有真心,更没有假意。

卿世身体一动,背上被人猛地一拍,她倏然惊醒。

待看到是流云那丫头的脸的时候,才失笑,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睡着了。

忽的吹进来一阵风,掀开了窗边的幛帘,露出了外面凄迷的月色。屋子里点燃了一条蜡烛,却仍然昏暗,隐隐绰绰,看不清楚。

炉子里的焚香,仍然袅袅升起。

驱香纸,已然燃尽。

卿世踉跄从地上爬起来,随手在一旁抽屉里翻出了一叠纸,放在了炉火上面。

“主上,你竟然真的要进宫了……”流云坐在床榻上,脸色阴沉。

卿世淡笑不语,继续将手中的驱香纸拾缀拾掇。

“主上!如果你不愿,我可以带你走!咱们带这长清宫所有人云游天下!”流云劝说道,眉目露出忧虑。

卿世笑容不变,眉宇间的胎记微微露出青色。眉梢微挑,目光似水流转,芳华清晕,只是声音微冷:“天山爷爷托付的长清宫,为了国泰安邦,必须深入国家高权政治里去,呆在这个小小的卿相府,无法施展手脚,算什么?”

“卿元会让你……”流云还想说话。

卿世冷冷笑了笑:“我怕他做什么?”

“就算如此吧,皇帝会利用你,在宫中……你会过的不尽人意。皇宫戒备森严,我们也不知道可不可以闯进去……那里就像个牢笼。”流云很苦恼的说。

“再说,我逃得掉吗?”卿世微微苦笑道,“流云,你可注意到了,卿相府外面,布满了多少羽林卫?以你我二人,逃得掉吗?”

似乎像被戳穿了希望,流云脸色煞白。

“逃不掉了,”卿世手猛地捏紧了折扇,笑意凝重,眸光微颤,“哪怕这条路是错了的……哪怕我只是这场政治战争的一枚棋子……我是逃不了了。”

三日后,举国欢庆。

今天是卿家小女大婚的日子,而嫁的不是别人,而是皇帝。

卿世待皇宫的人来之前,早已梳妆完毕,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慢慢闭上了眼。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裾的皱褶,慢慢走到镂花衣柜旁边。她目光凌厉注视着衣柜旁边的暗门,伸出手猛地触动了那个暗格。

霎时间,只听见耳边风声急速而过,她折扇一开,猛地一跃而起,红色的凤袍霎时间如同波涛滚滚的浪涛,弥漫在空气中,伸延了一地妖娆。

金色的凤冠脆泠泠敲出声响,卿世微微侧眸,看到那三只剑柄已经深深没入墙壁中。

她凤眸微眯,看着那空空荡荡的框架。

长清宫的镇宫之宝——玉锦,已经托付给流云了,也不知道现在她放到了哪里。

卿世慢慢合上了暗格,指尖一不小心蹭到了钉锥,划下了深深的伤痕,斜着流淌出些许的血来。她却目光有些凝滞。

遥远的年间,曾经有一个老人蹒跚向她走过来,他一身白袍锦衣,却零星溅着了血花,他握住卿世满是鲜血的手,喘着粗气:“这长清宫便托付给你了……世儿,得玉锦者,得天下……”

卿世刚刚落座,门便立刻打开,婢子们蜂拥而至,替卿世盖好了盖头,便牵着她朝外面走去。

她暗暗庆幸刚刚若晚一步,就被发现猫腻,便遭了。

入夜,当一切归复为寂静。

春日的夜中也是温畅,但沐浴过后全身就贪暖,随手罩了一个袍子,卿世赤着脚走在碎石路上,穿过碎石路,就是未央宫。

刚走入未央宫,卿世便看到莫清溪款款走来。

卿世点了点头:“怎么了?”

“娘娘……”莫清溪慢慢抬起头,“刚刚乾清宫来报,皇上今晚是回不来了。”

卿世点点头,走进屋子后,掀开了晃人眼的帘子,慢慢坐到了实木椅子上,把玩着玉扇,沉默了半刻,淡淡问道:“你可知去哪儿了?”

“听说皇上昨日就不在皇宫中,老早去西山狩猎去了。”

“到了西山狩猎去了,”卿世倏地笑道,“西山距离皇宫这么远,今儿晚回不来也是正常的。”

“娘娘……”

“你下去吧,”卿世笑意盈盈站了起来,然后抓着玉扇颇为愉快挑散着垂在床榻旁边的帘子,“本宫想歇息了。”正待莫清溪退下,卿世看了看一屋子的红,淡淡地说:“对了,阿溪,把这些红红火火的都换掉。”

莫清溪福了福身子,然后转身下去吩咐。

夜色仍旧是深邃,比刚刚暗沉了许多,这个夜,谁都不会安稳。



第二天,卿世睡醒后,换上了一身月牙白的袍子,还是以前丞相府带来的衣服,坐在铜镜前,莫清溪在一旁道:“娘娘这么喜欢白色,改日让内务府订几套来。”

“他们?”卿世摇了摇头,淡淡笑了笑,“人都到齐了吗?”卿世知道后宫的规矩,新后要接受六宫朝拜。

“都在前殿候着,”莫清溪抬了抬眸,眉宇间深了深,从一旁抬起手来,“您这一身衣服……”

广袖绣着精致的九雀银边,裙玦是浅薄的胧月薄纱,腰间被蓝凤玉带系紧,缀上了金色的流苏,这个玉带是从内务府送来的新衣里精心挑选过的。

“就这一身。”卿世慢慢转了一圈,从梳妆台上执起了玉扇,再次在手中把摸着,敛眉淡笑,直接挑了帘子前往前殿。

安妃今天早早就等在未央宫,太阳已经高高挂起,云答应在一边扇着扇子直埋怨,后来,终于等到那新后起来,才被未央宫侍女请了进去。

刚进宫的时候,谁都幻想着当皇后,本以为自己的父亲权势滔天,便可以也在后宫中独树一帜,结果最后还是大失所望。新帝登基后,新起的三位后妃早早就听闻未央宫宴一事,良辰美酒伊人,花下金銮正好,偏偏就相中了卿相府的二女,卿世。

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当朝卿相有两女,长女卿容,倾国之姿,花容月貌,而那二女卿世,虽貌不惊,但精通琴技,素有才女一称。

可天下人尽知卿容之倾貌,卿世之琴音,谣言却甚少传卿世的容貌。

世人被素耳蒙蔽。

几位妃子站在殿下,极想抬头张望那帘下藏着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夺了她们皇后之位的女子。

只听一声“皇后驾到”,众妃纷纷跪下,眼神却不移一分。

本想看血红凤袍的,却不想淡蓝色垂帘下,只瞧得那修长的素手轻轻掀起帘子,衣衫稀疏,墨发青黑如墨,侧过脸来,脸色略显苍白,跟月白的袍子融在了一起。

任何景致都戛然逊色下来。

任何辞藻都戛然逊色下来。

淡淡一笑,转过脸,面对着众妃是一张苍白莹润的脸,不施粉黛,不置花黄。

众妃仍记得初见新帝时的如何惊艳,如今在这女子身上同样发现了相同的东西,连气质都是太过相同的淡薄,苍白。

众人都知女子执扇多是轻纸素华的小扇,有着纤巧的玉柄,甚至有的时候还会系挂上小小的流苏,而新后手中的扇竟是宫外文人墨客中男子扇的纸扇,做工精巧,玉也是上好的和田玉,纤长的手指如青葱,如流水淌淌般自然。

来不及问安,就听殿上女子清淡的声音:“都先起吧。”

“谢娘娘。”三个妃子刚刚差点看直了眼,听到了卿世的声音后,才俯身站了起来。

上流社会的女人们都喜欢带着孩子各家去串门,这三个妃子都曾到过卿相府,见过卿相长女卿容,却从来都没有见过卿世,有人说这女子是七岁才到相府的,是卿相落在民间的遗孤,她们自然也信了。

但这容貌不像天下人盛传的那般——其貌不扬。

眉目如画,气质风绝,让人一眼看下去都深陷,怎么会被众口传遍,成得那般模样?

就连那天下第一美人卿容,也比不上她半分。

“恭喜皇后姐姐被封为皇后。”站在首位的谦妃笑道。

卿世看着为首的一个穿着黄蓝相间宫装的女人,脑海中飞快过着她的消息。

“给谦妃赐坐吧。”卿世想完后也不应承,只是轻声吩咐道。

可是谦妃硬生生以为这位新后对自己有敌意,讪讪闭了嘴,然后退到一边坐下,打着自己的心里鼓。

后来的两个嫔妃相继行礼,卿世又找了位子给她们坐。

卿世想了想,就道:“我那儿有几件内务府新定制的衣服,谦妃,我瞧着有一件霓彩衣不错,便赏给你了。”说罢,卿世朝着莫清溪点了点头,莫清溪了解,然后掀开帘子离开。

朝堂的局势谁都知道,镇北将军是卿相拉拢的对象。

果然,卿世话语刚落,谦妃立刻跪倒在地,欣喜地说:“谢皇后娘娘赏赐。”其他两个妃子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卿世淡淡笑着,从软榻上下来,拾掇拾掇裙子的皱褶,手一挑,将手腕上一左一右的莹白的玉镯褪下,递给一旁的太监,道:“云答应,安妃,这一对儿玉镯也是本宫的一份儿心意,你们要好生收着。”

不一会儿,莫清溪将霓彩衣取来。

卿世趁着几个妃子诚惶诚恐的空当,慢慢悠悠道:“本宫今天乏了,你们就各自回各自宫中去吧。”

遣散了各宫的妃子,卿世便想到未央宫的后园独自逛逛。

花团锦簇,柳木细枝,清泉浅潭,白玉盏桥,错落有致,有着江南春的格调。

步履浅移,卿世低头数着石子,却也在想着以后要如何。

她想原来一切都早有定夺,如今她也不得不助卿相一把,无谓是自己身上那半分的血脉相溶,亦无非是她对政权仅存的几分好奇心,玩闹心,倒是多想掌控一些,至少命运还在她的手中。

长清宫也在她的手中,就是筹码。

临近下午黄昏时,天色渐暗,卿世刚吩咐新来的宫女楮墨去燃上各殿的蜡烛,刚刚正准备回榻去休息,光影绰约间,莫清溪匆匆踱步进来。

这一切都似曾相识,卿世不得不想到一个原因:“皇上回宫?”

“是……”莫清溪皱了皱眉头,“听宫女太监们说,刚刚到乾清宫不过半刻,现在正往未央宫来着。”

卿世侧过头,透过殷红的窗扉,远方的柔霞由稽颓逐渐涩然,酝酿的彩墨仍然遮掩不住最后的憔悴,与窗案刚刚点燃的烛火映衬,榨干了最后一分生气,硬生生给万物洒下俗物的金黄。

她微微垂下眼眸,黛色的眉下,神色已经不尽清晰,手上的折扇开了又合,最后才轻轻的说:“阿溪,去备上茶,我这就前往。”

刚刚吩咐楮墨也在廊前燃上了红烛,长长的裙影拖曳了一地慵懒的锦华,后面只跟了一个宫女,模样还算清秀,但是却不胜灵敏,听内务府的人说,这个女孩子以前曾照顾过顾太妃,顾太妃死后,倒也是闲差,就分到未央宫来了。

叫顾染。

好名字。

走了好长一段路,到了未央宫的正殿,墙垣开始四合,气势更华丽逼人了些,只见灯影最明的地方,人来人往,莫清溪见卿世走过来,就连忙站在卿世的身后。

卿世刻意收了收袖子,正好瞧得莫清溪面目苍白。

“皇后娘娘到……”

以前在丞相府,因为卿元的忽视,所以丫鬟们都不将她放在眼里,再加上她深居简出,所以许多人见她的面貌都陌生。如今,刚进殿门,人就纷纷跪倒了一片,因为宫女们的服装多是粉色的宫装,很刺眼一片片矮了下去。

皇帝的存在感实在大。

就是那一身明黄,亮堂堂恍惚了人的眼睛。

再接着,卿世抬起头,毫不避讳,单手端起茶盏,缓缓踱步到大殿中央,浅浅俯了俯身,就算是行过礼了。

“皇上用茶。”真是怪异说出话。

卿世抬头看着殿上那明黄的人影,霎时间竟然恍惚了不少。

或许还有四周静悄悄的景致映衬,看着新帝的面目虽然有些模糊,但仍然是震慑。比那日桃林下,男子仍旧一身明黄还要让人心悸些。

卿世想到日后要与这样一个男子为敌……那滋味终究不好受,不甘,还有挑战。

“恩,”声音太淡太淡,“先把茶盏发下,坐朕身边来。”

卿世侧了侧眸,将茶盏递给楮墨,然后将扇柄紧紧握住,走上了大殿。卿世感觉锋芒在背,而前面的目光显得太淡,也太虚。

卿世想,这皇帝莫不过就是一场风样的人物。她淡笑对上了那双眼,却望眼欲穿。

这榻并不大,卿世紧挨着另外一侧坐下,也不知道干什么,右手已经被握住。

她心中一惊,连忙想要抽回。

那皇帝眼睛不看她,更不放手,目光更是云淡风轻,薄唇轻启:“为何一身白?”

“众色太艳,不喜欢。”卿世任由他握住,淡淡道。

“恩,”他似乎是哼了哼,“明天早点儿起床,朕要出一趟宫……”说罢,他就缓缓放手,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看来是要走了。

卿世活动活动被他握得发痛的手腕,坐在原地,也不起身相送,只是撑着脸,看着新帝缓缓走下殿来,没有回头,身影消失在门的一侧。

太监尖细的声音逐渐迷失在夜色中。

她侧过头,看到莫清溪失神站在殿下,目光虚无一片。

她动了动唇,吹灭了桌上的蜡烛,面前果然暗了许多。

天色逐渐深沉了下去。

夜色下,卿世起了逗弄莫清溪的意思:“阿溪,你的慕笙哥哥呢?”

卿世本以为莫清溪会立刻回神,谁曾想莫清溪痴痴看着殿外的景致,语气是伤感:“他不要我了……他生气了……”

那略施粉黛的脸上有着莫名的惊惶,在夜色下,四周的残留烛火隐绰生姿,一切就更掩藏在夜色中。

“嗯哼?”卿世心中惊疑,但醒了醒嗓子。

怔愣着,莫清溪如墨的眸子慢慢地转过来,水波剔透,有些失落看了卿世,旋即又有些失神垂下,身子往后退了几步,零碎的藏青色步摇碎碎流光,裙裾波动,双腿微沉。只瞧见她苍白的脸上,一双深黑的眸子轻垂,长指削柔,收了收袖,俯身道:“皇后娘娘请回阁。”

如此精致的女子,怪不得会惹得那帝王一怒断权衡。



第二天,卿世在睡梦中被莫清溪叫醒,莫清溪立刻捧进来一件白衫,声音却有些憔悴,昨天晚上可能没有睡好:“请更衣。”

楮墨侧着身,从柜子里找到一套同样月牙白的曳地长裙,走到屏风后面换好。

卿世穿好莫清溪给的长衫,抬起手臂透过长镜,发现袖子很宽,莫清溪从后面将她的头发放好,然后碎碎高高盘起来。

随后是淡蓝色的玉冠,手上拿着最爱的玉扇。

镜子中是一个男子,身材有些瘦削,很干净利索。楮墨从屏风外走出来,然后慢悠悠走到铜镜前描起眉来。

卿世侧过眸,看着薄纱翻动,窗帘微起,天色还未亮透,晨还笼罩在空濛昨夜中。

“今天出宫,娘娘也要谨言慎行,”莫清溪帮卿世系好腰间的白色玉带,又帮卿世拢了拢领口,“皇上就在宣武门等我们,”她松开手,垂下脸,向后退着,“楮墨会代替娘娘。”

风拂过,卿世感觉到手臂一痛,莫清溪已经抓住她的手臂施展轻功从廊前一跃而起。

很快越过了禁卫军的监控,莫清溪显然比卿世要熟悉地形,连绕过几个禁卫军的队伍后,宣武门就展现在卿世的眼前。气势如虹,在清晨薄雾笼罩下,“宣武门”几个字显得模糊不清。

卿世脚尖轻轻踮地,身子微微一转,眼前停着一辆贵气凛然的马车,是玄紫色的绸缎,缎面精致,帘上绣着精致的金边。

莫清溪却微微后退,远远站着,轻声说:“皇上,人来了。”

卿世突然看见轿子旁边两双眼睛扫向自己,她一一扫过去。

站在马车最前面的一个年轻的男子就是禁卫军统领,慕华,他的目光如同鹰一样锋锐。另外一个身材高挺,瘦削,轻盈的男子,面目白净,眉目清秀,目光淡淡朝着她看来,这个就是传闻那个潇洒的太监总管,木远。

“恩,”车厢里轻飘飘传来淡薄的应声,从精致的缎帘中探出一只白皙的,修长的手,如同白玉,莹润初华,谈慕笙的声音仍旧是凉薄,“上来……”

卿世挑开帘子,马车内很宽敞,坐三四个人都没问题。想了想,卿世转过头,问远远站着的莫清溪:“你要不要也上来?”

一霎那间,卿世似乎看到莫清溪眼中的期盼,也感受到了身边气氛的凝固,慕华和木远都有些不自然,

就在这个时候,“……下面跟着就好了,”谈慕笙淡淡地说,手拽住了卿世的手腕,然后将她猛地拉了上来,“快一点……”

卿世猛地跌到了一侧的墙壁上,谈慕笙已经收了手,淡淡地说:“慕华,到时间了……”

马车开始移动,绸帘倏然落下,莫清溪惨白的脸被遮掩住。

卿世看着帝王淡漠的眼神,突然感觉心口是渗入骨髓的寒冷,他侧过头,挑开另一边的帘子看着窗外,一身白袍,长发如同泼墨。

这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他只比卿世大两岁,但眉目间,无论如何探视,都瞧不出什么。

似乎注意到了卿世的打探,帝王的目光渐渐移了过来,那一刹那间,卿世突然感觉全世界都寂静了:“待会……大概有两天的路程,我们就到巫山月华郡,”帝王的目光微微闪烁,“还有什么疑问么?”

“这次去那里干什么?”卿世手指慢慢摸索着玉扇,淡淡地问道。

“不过是下乡罢了,”帝王抿了抿唇,“其它的,你不用知道。”

卿世注意到了,帝王的目光在她的额头上微微一顿。

两天后,风餐露宿,在月华郡某个酒家歇下后,莫清溪来到卿世的房间敲门。

“今天晚上,月华郡有灯会,你要不要来?”莫清溪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但仍旧笑道。

卿世不知道为何心里有些复杂,但仍旧是点点头:“我去,到时候你再叫我。”

合上房门,卿世慢慢踱步到窗前,推开窗子,看着月华郡的街景,人群攒动,大街上息壤喧闹,风吹过,她白衫飞起,暗暗运气,发现功力已经如初。

她有些怔怔望着自己的手掌心,又迟疑抚摸了自己的额头,原来他们早已经发现。

放眼望着月华郡远处连绵的群山,迎着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阳光就算如何慵懒,终究在人眼中不如以往精神,可是今天卿世心情比较好,所以夕阳还是比较有活力的。

卿世又想起了帝王的那双淡而冷的眸子,心口无端有些烦躁,她背过身子,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会让她如此频繁想起,就连她恨着的卿元也没有。

夜晚很快就到了,夜幕如同一个深沉的大网,月华郡的夜却和皇宫与卿相府的夜不太一样。灯火阑珊中,妇女们可以自由出来活动,大街上干着各式各样活计的人有的是,皮影戏,糖人,饰品铺,糖葫芦……

有些在皇城见不到的布衣店,衣服的样式也是新花样,有着很多新奇的玩意儿。

但是最有趣热闹的还是灯会,跟着谈慕笙走入那长长的街道,人变得更多了起来,人声鼎沸,街道两旁的灯笼精致多样,有的做工非常精巧,就有人围观驻足,赏灯猜谜。

谈慕笙的容貌惹了很多少女驻足羞涩观望,他的侧脸犹是冷漠淡定,好似万年不变。

卿世回过头,莫清溪和木远慕华在远远的地方跟着,那一瞬间卿世突然感觉到一阵不妙。

人头攒动,她白衣纷动,折扇猛地打开。四周人擦肩而过。

喧闹平和的气息被某种强加的戾气打断,绷得很久的弦一下子扯断。

刀光剑影,那些看似平常的中年人猛地朝着卿世和谈慕笙蜂拥而来。

仿佛早就预料到,一切在慌张中又有些井然有序。

莫清溪和木远飞快赶来,慕华举着剑同样加入了战斗。

卿世一袭白衫,长发飞舞,因为巨大的碰撞她撞散了发髻,夜色下,灯光下,她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她感觉手臂被人猛地一拽,霎时间她被稳稳护在怀里,伴随着凄迷的夜色,帝王身上的幽香和血腥气息悄然揉捻在一起,他长剑凛凛,鲜血飞扬,却没沾染他的白衫。

他的武功当真是高。

这群人被飞快地解决,帝王猛地转过头去,吩咐木远,手一抛,卿世踉跄着被木远护在身后。

“快带着她离开。”

刹那间,另一拨黑衣蒙面人已经来到,木远护着卿世退后好远,人影纷动间,百姓们早已逃得远远的,空气中的宁静被逼人的剑气打散地支离破碎,这后来的一批黑衣人武功更加高强,但却不敌谈慕笙半分。

木远望了望身旁的卿世,咬了咬牙,将她推到墙后,上前加入了战斗。

“回去!”帝王的声音传来,却是格外的冷冽。

“不!”木远冷冷地说,他飞快上前,将刀抬手刺入一个黑衣人的胸口,“为什么要护着她!”

帝王不再说话,手上刀剑的速度更加利索。

卿世只看见刀光剑影中,灯火迷离中,那白衣赤烁,单持长剑,武功高强,熟练落下,放开。

不到一盏茶时间,黑衣人全数倒地。

帝王转过身来,慕华和莫清溪开始留在原地检查尸体,木远站在一旁,负手而立,目光定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帝王正慢慢向卿世走来。

他用手帕擦干剑上的鲜血,目光依旧清冷,清俊的侧脸在烛光闪烁间柔和了线条。

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卿世仍然望不穿帝王眼眸中的丝毫情绪。

一阵疾风。

一个青衣男子从一侧冲过来,猛地拽了卿世腰前的玉带。

跌倒的那一瞬间,卿世腰间一阵剧痛,余光却注意到帝王白衣在瞬间就掠到自己的身旁。

在众人愣神之间,眼前白影青衣掠过,卿世的肩上被青衣男子掌心的戾气重重一击,手臂被猛地一扯。

青衣男子蒙着面,手持着刀,刀尖凄厉划过帝王的手臂,那鲜血,霎时间,染红了白衫,如同霎时间击中了卿世的心口。

帝王将卿世护在自己身前,卿世靠在他胸口,却感觉他身体猛地一震,青衣男子又是用一刀直直插入他肩膀。

手起刀落,血色四溅。

“慕笙哥哥!”远处,莫清溪惊慌失措大喊道。

木远和慕华即刻赶来。

青衣男子有些惊讶,但转瞬间眉目一沉,帝王的力气有些松懈,青衣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起卿世的腰,扔了刀,一跃到一旁的马上,飞驰而去。

他竟然帮她挡了剑?为什么?就因为她是他的皇后吗?

卿世心乱如麻,脑海中,那鲜红霎时间遍布衣襟,他的目光已经斑驳幻灭。

马在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朝着远处飞奔着,卿世回头精疲力竭看去,远处,偌长的街道中灯火依旧,街道被惨淡的光火笼罩,地面依稀泛黄陈旧显出憔悴,中央站着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他手捂着手臂,面朝着自己离开的地方,地上是长长的影子。

她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离那景致已经越来越远。

帝王倒下,木远,慕华纷纷围簇。

莫清溪还想追上来,被木远猛地一扯。

光影迷离,剑影成煞。

玉扇猛地落地。

所有的一切都聚焦成一个浓黑朦胧的小点。

卿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到底如是,皇帝,我欠你一个人情。



马行了很久,颠簸让卿世头晕。过了许久,青衣男子或嫌马行进太慢,竟弃马,施展轻功,将卿世扛在肩上。

卿世一会睡一会醒,迷迷糊糊中,她轻声问道:“可是父亲叫你来的?”

青衣人不答。

卿世冷笑了声:“当真是草率。”

“人带来了。”

卿世脑袋昏昏沉沉的,意识感觉被人放在的地上。

有些困倦睁开眼睛,颤抖眯着眼,看着面前刺眼的烛光,卿元的脸赫然展现在自己面前。

鼻翼间环绕着腐朽潮湿的木材气味,她倒是恭敬叫了声“父亲”,便支撑起身体,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这是途中的一个古庙,”卿元冷冷道,“你知道为父冒着这么大的险劫你来为何?”

卿世不答,侧过头看着神庙正中央一个威风凛凛的神像雕塑,它眉目满是邪气,眼睛被雕刻得奇形怪状。

突然下巴一痛,卿世被迫看向卿元,他冷冷睨着她,目光没有一丝感情,苍老的眉目都是鄙夷与愤怒:“孤注一掷将你送到皇宫,你竟让那皇帝瞧出了破绽!”

“父亲,”远处突然飘来一个轻柔的女声,卿世冷凝回眸,一身玄紫绸缎裙的卿容慢慢踱步过来,娇媚的脸上是盈盈冷气的笑意,“莫生气,也莫与她废话。”

寂静空渺的夜,卿容持着灯,灯影佝偻,她浅浅媚笑,却是无比的阴寒与挑衅。

卿元蓦然收了手,慢慢站了起来,垂眸看着卿世苍白的脸,突然叹了口气:“得玉锦者得天下……”

“你又如何知道那玉锦就在皇帝之手。”卿世嘲笑道。

卿元倒未曾生气,哼了一声:“前日朝堂上,云越王话语间隐隐端倪走漏了消息,看来玉锦就在皇帝手中……”他负手而立,长袖拖曳,声音空前深沉,喑哑粗犷,在夜包裹下深谙诡谲。

卿世心中嘲讽着,只是这一念之差,卿元被那帝王糊弄过去,败势已经显现。可气的是,卿世在几天前还想助卿元大业,如今已经无路可退。

“哦,”卿世突然淡淡笑了起来,霎时间,目光如摄明辉,眉目轻软浅淡,“那怎不让大姐来?”淡如熏风,差点消散在风中。

“你……”气氛陡然凝滞,卿元大怒,“孽障!”

卿容轻笑走过来,扬起手,纤纤柔指此刻却微微颤抖着,轻声叱道:“那是卿相府对不起你了?!”

卿世云淡风轻摇了摇头,见卿容扬起的手,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猛地扣住了卿容的手腕。

“你,不配,”卿世拉住卿容的手,一下子甩开,目光陡然如同冰凌,“我这辈子,还不需你来教训。”

卿容一怔。

突然空气中凝来了一阵狂怒的戾气,卿世回神,卿元凌厉的掌风猛地扣在了她的腹部。

卿容尖叫了一声。

卿世单薄的身体被撂倒在地,腹部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她骤起眉头,口吐鲜血。

顷刻间,全身都像被拆开一样,一股怪异的戾气将她身上的所有元气全部吸走。

卿元暴怒道:“倘若得不到玉锦,我卿相灭,你也同灭,你毫无选择,如今我便要废了你的武功!”

卿容阻止,颤抖着说:“父亲,父亲不可,那以后她在后宫行事,怕是凶多吉少啊。”

卿元不管,抬手,长袖乱舞,又是一阵凌厉的掌风,再次迅猛击在卿世的胸口。

“咳咳咳。”卿世抬眸,眯起眼睛,来不及反应,又有一阵击在肩头。

她精疲力尽,瘫软在地,再也没有任何力气支撑自己站起来。

又是三掌,与第一次相同。

卿世颤抖着身体,脸色已呈现透明,那一瞬间她几乎要笑出声来。曾经在天山修炼的几年武功,日夜煎熬,破茧成蝶,如今竟功亏一篑。

元气在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流走,她颤抖着,她瘫软在地,全身抽搐,白衫沾满了灰尘,她连眨眼都几乎丧尽了全身的力气,她在心中疯狂嘲笑着,她讥讽着一切。

那一瞬间所有的念头都堕落成灰。

身体上的疼痛已经不算什么,心口疼痛着,被撕裂被拉扯,如同万千狂魔诡谲厮杀。

她呕尽了鲜血,干咳着,鲜血蜿蜒在青石板面上,像万千条血蛇张牙舞爪,吸尽元气与鲜血。

悲壮愤怒,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过这么狂涌波动着的情绪一下子袭在心口,一下叩在骨髓深处。以前在天山,自己一向都是懒散的性子,练功懒散,情绪懒散,话语懒散,性情懒散。爷爷经常嘲笑她说:“你这样的性子,早晚有天吃大亏……”

如今,那人已经不在。那些日子,也绝对回不去了。

激愤,怨恨,愁怒,狠绝。

众人看见,她苍白如纸的脸,额头上那一凤凰胎记,顷刻间变成鲜红色,与那苍白相衬,憔悴而幽深,曾经与她共处,也绝对看不透那眸光任何。

而此刻,那眸光,哀绝沉痛,如同最后的陨星,发出狠戾的光芒。

是恨极了,是恨透了,恨绝了的目光!

“我散尽你的真气,元气……倘若得不到玉锦,你便去死吧。”卿元狠狠地说,长袖一挥,便又是一阵狂风,霎时间尘土飞扬,月光惨淡下,两人施展轻功离开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恨过。

从来没有这么一刻,她攥紧拳头,目光惨淡看着神庙那一尊雕像,全身瘦弱单薄,颤抖着,颤抖着。那是是天上的莫洛明仙,那邪气的目光从来都没有变过。它高高站着,半是懒态看着世间的这一切——罪恶,丑陋,欺骗,狡诈。他是罪恶明仙,而今晚,就是此刻,它竟冷冷高站,垂眸斜睨这丑恶的勾当。

她从来没有这么恨过。意识昏厥前,卿世心在抽搐着,半是冷笑看着那莫洛明仙,好像前生就有纠葛与罪孽那般,淡淡笑着,轻轻笑着,寡淡笑着,同样也是嘲讽笑着。

半醒半沉,卿世感觉脑袋是前所未有的痛与沉重,像是把她毕生精力都消耗了那般,晕眩迷离,她半阖眼,却不吭一声,累得筋疲力尽。

隐约中,青衣男子回来,那身影隐绰,蹲在她的身边,长臂一揽,小心翼翼将她扛在肩头。

她气若游丝,精疲力竭:“你要带我去哪儿?”

一片寂静,仍没有回答。

那一丝静默,风云惨淡,近乎毫无人气地消散着。



卿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墨蓝深潭,天山爷爷一身白袍,远远站在山头,乳白色的磐石被绿野环绕,松声遒劲凄厉。他白袍拂翩,衣袍是世间最清爽的颜色,长袖猛地一挥。

卿世踉踉跄跄走下深潭,淌着冰凉的潭水,哆哆嗦嗦抱着手臂,稚嫩的脸上却是害怕与无助:“爷爷?以后是天天都要下如此深的水么?”

又依稀是他拉住卿世的手,紧紧握住,紧紧地。修长的指尖擦过她的脸颊,抹去她的泪水,目光是穷尽一生都无法到达的深邃与沉着:“好好活着。”

那天,他死的那天,长剑倏然刺入他的腹部,他却不躲半分,硬生生被剑刺穿,红色的血四散而飞,白袍霎时间就全都染红了,变得破碎不堪。他缓慢而迟疑背过身子,修长纤细的手握住剑柄,轻叹了口气:“这是寿命已尽,也莫不得逆行天上,”他气虚语滑,但仍旧斩钉截铁:“阿世,永远莫去逆天……也永远莫去逃避。”

“你是凤凰天命,便只能是凰于天飞……”

卿世是亲眼看到那人亲自执起剑,也是他最心爱的,他用了毕生的经历打造的一把宝剑,镶着千年魂珠,层层辉染……运气,提风,挥远,再以迅猛的速度朝他飞来。

他最后面色苍白,失血过多,但却没半分憔悴之色,眉目间全是叮嘱与鼓励,话语喑哑,但他俊朗的面目依旧不变:“阿世……我也只能护你至此了……”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木远干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凤凰于飞,皇命天上。

卿世猛地睁开眼,随即感觉一阵戾气从五脏六腑涌出,她歪着头,靠在颠簸的马车上,使劲咳嗽着。鲜血从唇溢出,她面孔苍白,精疲力竭半阖着眼:“应是回来了。”她幽幽喘了口气,目光淡淡浅浅,却暗藏些锋锐痛苦,抿了抿唇,强力支撑身体看了看周围。

“莫姑娘和爷坐在另外一个马车上,”慕华冷冷看了卿世一眼,“只是怕鲜血污了眼睛。”

“慕华!”木远淡淡扫了慕华一眼,然后轻轻朝着气喘吁吁的卿世点了点头,曼斯条理捞过卿世冰凉的手腕,将纤白的手指放在卿世的手腕上。

卿世便任他了,歪着头,靠在车壁上。

她看着木远垂着眸子,目光炯静,突然有些厌了。

“如何找到的?”卿世沉吟了下。

木远动了动眸光,松了手:“重伤,元气应是废了,怕是以后再没了武功。”他慢慢往后退,然后坐在了卿世的对面。

卿世有些讶然抬了抬眸子,问道:“你竟知我的武功?”

“废话,”慕华在一旁冷笑着,“我想卿相也不至于安排一个不会武功的……”

“爷也早知道了,”木远幽幽打断慕华锋利的问话,轻声道,“包括……一切。”

卿世想,皇上知道,那又怎样。一切,怎么会?呵,怎么会。

包括天山那空白的一切吗?包括她的长清宫,绝不可能。

“那天晚上,就在我们离开月华郡时,却突然发现你就倒在路边,满身是血,其实你只被劫去三个时辰,”木远突然顿了顿,“衣服是不能穿了,莫清溪也有一件白裙,就帮你换上。”

卿世愣了愣,低头看了。确实,这衣服虽然是白色,但裙裾还有些淡淡的烟粉,袖口是亮丽的青色花纹,是莫清溪喜欢的样式。

突然,马车骤然一停。

卿世一下子扣住门板,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口鲜血又呕了出来。

木远有些怜惜看了卿世一眼,掀开了马车的帘子,突然唇畔有了一丝笑意:“到了……”

“哪家?”卿世喑哑着嗓子,虚弱问道。

“江南郡尉,姜戎的家。”

木远话音刚落,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震聋欲耳的恭迎的声音。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卿世突然感觉全身一冷,她迅速挑开帘子。

另一座马车上,一个白袍翩翩的男子一跃而下,慢慢转过身,捞起车内青衣女子的手。侧脸如玉,唇色如血,女子裙裾翩然,玲珑坠倏然生响——莫清溪。

“皇后娘娘,委屈了。”木远突然走过来,一脸为难,却仍从一旁捞出一个莫清溪常常佩戴的面纱,手一动,轻轻遮在了卿世的脸上。

慕华睨了卿世一眼,颇有些嘲讽,率先跳下马车去。

木远点点头:“姑娘先请……”

卿世了然,点点头,曼斯条理下了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修长瘦削的背影,听到那帝王清淡微怒的声音:“朕携皇后微服访寻,既是微服,何需这等阵仗?速速遣散家眷。”

帝王面前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最首跪下的人便是郡尉姜戎,闻声,脸陡然苍白,诚惶诚恐应着。回了头,厌弃挥挥手,涨红着脸,狼狈怒斥道:“管家,让女眷们都退回去,瞧瞧你,就是乱办事!”

话音未落,从人群后面就爬出来一个脸上毫无血色的男子,叩着头,仓皇认罪:“皇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罢了……”帝王突然淡淡笑了起来,抚了抚袖子,俊美的笑璀璨如玉,“这便罢,认错了朕的皇后当何事?”

四下寂然。

木远踉跄了一下。

莫清溪本是挂着那笑,闻声,垂了眸子,唇角僵了僵。回了头,似是眸光淡淡,瞧着站在远处的卿世。

木远低下了头,声音如昔:“皇后娘娘……您请过去……”

这回倒是不用卿世过去了,一阵戾风,白衣一闪,谈慕笙落在卿世的身旁,挥去了遮在卿世面上的纱帘。

面纱倏然落下,万籁俱寂中,传来一些女眷倒吸冷气的声音。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霎时间,紧跟着的就是比先前更大的恭迎声。

卿世目光突然有些朦胧,唇瓣微勾,淡淡抬眸,浅淡落在帝王的喉结上。

她怔然,心口却骤痛,一下子栽倒在他的身上,手微动,抬手拽住帝王的纤白的袖口,紧紧拧住。

她喘着粗气,恹恹睁着眼,又是呕了口鲜血。

“你爱那女子……”她顺着他的腿,无力滑了下去。

鲜血烙在地面上,一滴一滴。

“你……卿世!”

“皇后……皇后!”



“娘娘……”卿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是却记不起来具体的内容。

莫清溪见卿世醒了,眉目温软了下,轻轻舒了口气,从一边端起一碗水:“娘娘将水喝了,奴婢就叫爷过来。”她清丽娇媚的面颊,剪水的眸子波光潋滟,抿了抿唇,眼角浅浅的烟粉趁着温润的脸更映衬了倾城之姿。

如今那低眉温顺的模样,更是千百美态修长如葱的手指,没有经过岁月打磨,在相府的时候也很少干端茶送水的活计,更是美玉无瑕。

拿着那瓷碗。

打量了番,卿世突然苦笑了下,自嘲地接过了那碗水,嗓子有些干,却没有急着喝。她环顾四周,慢慢拉开了挡在视线的牡丹挂帘,愣了愣。

“这便是江南郡尉,姜戎的府邸,您现在就在主苑的雅阁,”莫清溪垂了垂眸,“早听木远说是内伤,娘娘是怎么过来的?”

“既是这般问我的,又怎会给你个所以然?”卿世巧笑道。

只是凭空横出一道淡薄的男声,低沉冷淡,没有轻柔,没有情感,如同一盏凉凉的酒,薄到让人心口阵阵的痛。

“说不说,皇后倒真认为只由你吗……”

卿世蹙眉望去,帘影缭绕,檀木炉里烟气混淆了视线,淡红色的地毯绒绒卷卷,那人一顶玄色长靴,映入眼帘。慢慢踱步过来。他低下头,抬起手,挑开横挡在眼前的珠帘,冷冷站在床榻边,近乎冷漠俯视着卿世。

莫清溪脸色一白,眸光中闪过几丝痛楚,低下头,正准备起身离开。

谈慕笙突然转过头,手一下子拽住莫清溪的手腕,浓眉一皱:“你且坐那儿。”

卿世抬起头,苍白如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说,”谈慕笙问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是那冷淡的如同陌路人的声音刺痛了卿世,她只感觉心口有一股烦躁之气,眸光一淡:“爷若是真想知道,我身上的伤便能言说一二。我被那青衣人掠去后,那青衣人便用剑指着我,说是什么玉锦在哪里。”

卿世特意观察莫清溪的表情,发现在那一瞬间,在“玉锦”脱口的一瞬间,莫清溪眸光中异色一闪。

“那便是得玉锦者,得天下……”慕华站在谈慕笙的身后,突然慢慢地说。

谈慕笙深黑的眸光中,一抹异色同样一闪而过,突然有些深凝之色。

“你的伤?”他问。

“整整六掌,断了我所有的真气……”卿世淡淡一笑,“只怨那青衣人恼羞成怒。”

“好好歇息,”谈慕笙沉吟了声,“卿世……朕……需要你……”帝王的眸光讳莫如深,却少见的,添了一些似乎是温柔的东西,只是非往昔的亦然,浅淡而淡,浅暖而暖。

一言既出,满堂皆寂。

谈慕笙走出了门。

木远在一旁轻声问:“爷,有几成可信?”

谈慕笙突然停住脚步,目光一暗,回过头看了一眼半合的木门,唇一勾:“三成。”

木远一愣,细细想来,也觉得卿世话中有些蹊跷。

慕华在一旁愤愤道:“那青衣人当真是活腻了,不仅伤了那卿相女,还伤了爷您,倒是那卿相女,竟还能回来,当初爷为何要救她,白白死了不也是省事,况且,那女子武功还不弱,爷也是早知道的。”

“这也便是那疑心占七成的原因,”谈慕笙手指微微碰了碰肩上的伤口,唇色是微微的苍白,甚至还有些疲惫,显然是那晚青衣人一刀不轻,他不着痕迹沉了眉目,“就算如此,计划照旧进行。”

“那不是要牺牲莫姑娘……”木远有些迟疑。

谈慕笙眸光突然诡谲叵测,含笑间侧过脸看木远,笑意浅淡的脸上……却硬生生看不懂任何多余的情绪。

木远只能在心中长叹,这帝王,从小与他们一同长大,便是如此,性子淡泊,情感淡泊,若说哪个女子相配,虽然莫清溪与他们众人熟络,倒不如那卿相二女卿世与帝王来得更相配些。

那性子,是相同的淡薄。就连喜好,对于颜色的喜好,也是相近的。

当然,这些话木远肯定不敢当着谈慕笙的面讲出来。无情,却能在这个世界上,呼啸九天……

夜晚,姜府。

莫清溪一身幽兰青衣,裙玦翻转,薄纱掩面,墨发铺张,执着灯在长廊间穿行。暗处,几个人影藏匿在花草丛林之间。莫清溪回了头,笑了笑,手指轻动,扣了扣门。

“咚咚咚。”

“吱呀。”门一下打开,那衣衫不整,面色潮红的姜戎一下子打开门,本是一脸不耐,却看到半掩丽颜的莫清溪,一下子笑了起来,朝着屋内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然后大声地笑道:“莫姑娘深夜临阁,是有事相求?”

“皇后娘娘深夜不适,找了府邸的医师,才知道药全在郡尉您这儿,所以来取些,不知能否进内阁?”莫清溪不动声色道。

“当然可以,既是药,那便有药单,我马上让里阁的李管事去取,莫姑娘要不要进来转转?”姜戎一下子敞开门,转过头,高声喊了声:“央儿,快来请莫姑娘进内阁转转,也好趁李管事取药打发些闲暇时间。”

莫清溪笑弯了眼睛,俯身行了个礼:“那便谢谢姜郡尉招待之礼了。”

姜戎乐不思蜀接过了莫清溪的灯,然后喜滋滋地放在地上。关门前,姜戎四处扫了一眼,见没人,才微微松了口气,皱了眉头。

门慢慢合住了。

“这人聪明也只使在一处。”慕华见门合上了,颇有些嘲讽回头。

木远点点头:“莫姑娘进去只要发现了那碎玉石路,还有海山的夜明珠……”

“咱们此行也就是剿灭姜戎这个老家伙的贪腐,那天晚上找来的那个姑子在哪里?”慕华问道。

“爷早就安排她去一个旅馆借宿,明天早晨,一切都准备好了,等着这姜戎自投罗网。”

慕华少有了些深沉:“只是苦了莫姑娘,她为皇上付出了这么多……”

“少说些,爷……”木远垂眸,有些黯然,“爷的事情,不是我们可以妄加谈论的,就如莫姑娘,就如皇后娘娘……”

十一

姜戎早早起床,就无端感觉到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刚穿上鞋子,一个丫鬟就跌跌撞撞,花容失色跑过来:“老爷,老爷不好了……”

姜戎大惊:“怎么?!”

“府外有个姑子吵着闹着要递状纸,说是老爷假判冤案,徇私枉法,怎么办啊老爷……怎么办……”那丫鬟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怎知皇上今日就在咱们这儿,这下……可完了啊。”姜戎大骇,眼睛腥红,勉强用手抓住柱子,喘着粗气,满是颓废溃败之色,“小翠,趁皇上还未发现之前,一定要将那个姑子……”他狰狞着面孔,手横在了脖子上,然后狠狠一刮,“赶尽杀绝!不要留下痕迹,不要让皇帝知道!”

小翠刚跌跌撞撞跑回去,姜戎便瘫软在床上,呲目欲裂,喘着粗气。

还未回过神,门外就听到小翠哆哆嗦嗦的声音。“皇……皇上……”姜戎立刻从床上爬起,万分惊惶看着门,汗流雨下,回过神来,跪拜在地,面色如土,身抖如筛。

“若早知道姜爱卿晚起,朕就晚来些,如今是扰了姜爱卿的清梦了……”那明黄一袭,敲着一柄水墨纸扇。

帝王一步一步走过来,瘦削的身段微倾,独手扶起姜戎颤抖的身体,仍是一脸道不明的笑,轻声说:“大清早,姜爱卿怎面色如土?”

“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姜戎叩首,面色悲戚,声音沙哑。

卿世早起,便看见莫清溪从外面走进来……独步如莲,裙裾似瓣,宽袖罗裙拂翩,藏青色步摇玲珑辗转,只瞧得垂首,俯身浅浅一礼,声如莺转:“娘娘昨晚睡得如何?”

“便是早上不知哪位叫嚷扰得心烦……”卿世穿好了莫清溪的一套浅青色的珑空罗绣裙,扬了扬宽大的伊人袖,皱了眉头,暗暗扫了一眼莫清溪苍白的脸。

“是一位吵嚷着要状告姜戎的姑子,现在正押往姜戎的内阁去。”莫清溪直了身子,拢了拢散在额头上的碎发,伸出长袖:“请皇后娘娘即刻前往内阁……皇上在那里等候。”

姜戎战战栗栗被谈慕笙扶起来,又听闻那皇帝清凉淡薄飘过来的声音在头顶上炸开:“这早上是何等人吵嚷,扰朕心烦,姜爱卿可曾遣散了?”

“皇上!皇上……只是一个曾经以下犯上的贱婢,被赶出府邸如今在府外闹事!无非是讲些琐碎的杂事……”姜戎唇在颤抖着,嗓子似乎如同刀割,但是,他仍要涨红着脸,喘着粗气,装着生气的神色。

“果真如此?”那浅淡的声音掺了些涤动的笑意,帝王走到正殿上方,慢慢坐下,俯视着姜戎,“为何朕听到的字眼,只是“状告”“贪腐”“欺压”这等……”谈慕笙抿了抿唇,挑眉浅笑,却一下子加重声音,“扰朕心烦的丑恶字眼?!”

许是前几句话语慵懒如月松软清凉,而此刻,陡然锋锐冰寒,姜戎抽搐着身体,惧怕地瘫软在地。

大殿骤静。

“爱卿莫急,朕便遣手下的人将那闹事的带上来。”

卿世刚走入内阁,就看到木远护送着一个穿着破布衣裳,头发脏乱的女人先行进殿。卿世侧过眸看了莫清溪,:“阿溪,怕是你昨晚晚归也是搜罗着这些事情……”

莫清溪不吭声,只是垂着头。

卿世朝前走去,刚走进殿,就听到那姑子颤抖孱弱的声音:“民妇陆翛然,叩见皇上……”她心中一震,从来就有“清逸翛然”的说法,这名字好生诗情,她低头略略思索,便默默退到一边,观察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溪,将昨晚你找出的东西给姜爱卿看看……”谈慕笙瞧了站在大殿一侧的莫清溪,端起一旁桌台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清茶。

卿世看着莫清溪慢慢走向姜戎,她从青色的广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木质小盒,满是笑意的眸子扫了一眼大殿:“郡尉可知道昨晚给奴婢的这个小盒子,那可是上好的人参,据说在民间也要几万两银子,倒是郡尉出手阔绰,”她将人参放在满头冷汗的姜戎面前,直了身子,目光突然直直看向谈慕笙,“皇上,您可知道那海山的夜明珠,还有这小小府邸的一片玉石小路?”

谈慕笙目光轻闪,也漾出了几丝兴味十足的笑:“阿溪快快道来,这事儿可稀奇着。”

“皇上!民妇要禀告皇上,前几年姜郡尉大兴府邸,从海南郡运来千斗玉石,动用于府邸的后院,供姜郡尉与众姬妾赏玩之用!百姓们这才起了疑心,当时黔南郡闹瘟疫,波及江南郡,百姓民不聊生,而这狗官却大兴奢侈之风,夜夜笙歌!前日子,民妇一纸诉状,告到京都右相府,谁想官官相护,如今也没个着落!”

姜戎颤抖着身体,阴狠盯着陆翛然,猛地大吼道:“贱人,你一定是要诬陷本官,一定是……你这个贱人!”说罢,姜戎便疯狂朝着陆翛然扑去。

“放肆!”谈慕笙话音刚落。

莫清溪皱了眉,立刻抬脚,狠狠照着姜戎的肩膀上踹过去。

姜戎猛地瞪大双眼,一下子被狠狠掀翻在地,疼得在地上翻滚着。

莫清溪厉声道:“本姑娘这辈子最讨厌你这等卑劣的小人!”说罢,她走到一旁,抽出木远腰间的剑,轻松一跃,带着一阵凌厉的剑风,莫清溪将剑直直对着姜戎的喉咙,似乎还不解气,骂了声,“狗官!”

“啊——”姜戎看着对着自己喉咙的剑,刀光阴寒,尖凉锋锐,一下子大声惨叫着。

“阿溪,”谈慕笙慢悠悠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下殿来,迎着殿外锋芒,那一身缎面明黄,恍惚了瞬间,轻轻伸手将莫清溪对着姜戎喉咙的剑给挑开,缓缓站在姜戎的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姜戎,扬唇浅笑,“姜爱卿,是不是朕还要拿那夜明珠,当面对质?”

“皇……上……不要听那贱婢胡言乱语,臣是清白的啊……”姜戎顷刻间泪流满面,“臣是清白的啊……”

“皇上!当年民妇确实是在姜府当差,后来因为惹怒了姜府里的夫人,才被赶出门……”陆翛然此刻满面悲戚,字字珠玑,“前几个月,是因为民妇的丈夫无意中闯入后院,看到那祸害人的一个莹莹亮亮的珠子,才被杀人灭口的啊……”

“皇上,请为江南郡众多百姓做主啊……”陆翛然磕起了头,“咚咚咚”的声音让在座的所有人心口一凉。

卿世此刻突然感觉心口一阵莫名的恐慌,她抬起头,突然想瞧一瞧那帝王的神色。

如同黑曜石的眸子似乎笼罩了层拨不开的云雾,星星点点中,依附了浅淡的嘲讽,唇微勾,美的像未晕染开的水墨。“唉……”只听见碎薄的一声凉叹,“郡尉可让朕难办了……”

“求皇上开恩,求皇上开恩……”姜戎本以为还有希望。

又是一阵栖寂,“你确实该死,”帝王醇凉的声音掺了些愠怒,“想必那大兴府邸也是挪用公款,压榨百姓得来的,侵占良田,滥杀无辜,哪一件事不是你干的?!”

“昨晚,这女子的诉状也是递到朕的手上。”

倏然,他轻轻垂眸,长袖一样,纤指轻动,从明黄的袖口中拿出一张薄薄的纸,纸面单薄,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

姜戎睁大双眼。

松开手,那纸轻轻落在地上,擦过姜戎的脸,如同刀尖划过那般刺痛羞耻。

“你,该死……”

卿世看着那明黄身形一动,清豁的声音就传来:“姜戎,你可知罪?”

“皇上……皇上,”姜戎深深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紧了紧眼帘,泪水流下,几近颓废之色,开了开嘴,却是悲戚绝望,“臣……臣……知罪……”

一路蜂拥而进的官兵捞起瘫软在地的姜戎,他浑身无力,拖着的鞋子在毛毯上滑着,乱滚踢着,狼狈不堪:“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待姜戎被拖出去后,从人群纷扰中,走出来一个玄衣男子,青发如墨,晕染出深黑的黛色,如同逶迤的断山,长长的拖曳到腰际。眸光璀璨若星,唇刀削薄蔼,轻轻一挑,竟同是倾城之色,那肤若凝脂,虽是七尺男儿,举手投足间,皓腕长袍如风,飘然而过,气质绝然不露痕迹。

只见那男子快步走进,扬起手抱拳笑道:“皇兄。”眉目倜傥飘逸,跟殿上那帝王竟有好几成相似。

谈慕笙微微一笑:“三弟。”

莫清溪在一旁却一下子冷了神色:“谈越,你来的好巧啊……”

谈越怔了怔,没有回答,环顾四周,突然有些惊讶看向隐藏在角落里却垂眸沉思的绝色女子,沉吟了声:“这位莫不就是……皇兄的那位绝色新后?”

卿世抬起头,看着面前那男子目光直直落在自己的脸上,目光促狭惊叹,眉宇间跟那皇帝有几分相像,突然想到这位肯定就是云越王,立刻上前,轻声道:“正是卿世……”

“果真绝色,一身青衣,跟阿溪趣味相投?”谈越勾唇轻笑,转身去问莫清溪。

“谈越,几日不见,你聒噪了好多……”莫清溪撇了撇嘴,“不过幸好你来的及时,那姜戎……”

“皇上……”陆翛然的声音突然幽幽截住了莫清溪的说话声,她低声道:“如今,在这江南郡,也无民妇容身之地,请皇上收留民妇,当个小小婢女,给民妇一个容身之所……”

莫清溪有些忿忿睁大了眼睛,环臂看着陆翛然跪倒在地上,扬眉,不置一词。

“这……”谈越看向谈慕笙。

谈慕笙垂眸,皱了皱眉,正要说话。

卿世抿了抿唇,低下头看着陆翛然,突然声音有些松哑,但仍似刚吹皱的湖水波澜卷卷:“臣妾收留她……”

莫清溪扬起头,深眸墨色一浓,晕卷婳色流光,轻轻淡淡的笑声从开启的唇逸出:“娘娘说的,那便是了,”她扬了手,俯身,挑起陆翛然瘦削的下巴,“当个婢子,自是不错的……娘娘好心。”

她松了手,转过头,看向谈慕笙,抿唇巧笑曰:“皇上,奴婢先行一步,木远慕华都备好了车,两天后就到皇城。”

卿世看着那女子青绦长垂,冗长的刘海掩着酥玉宝蓝坠,红唇微勾,肤色还是苍白,那一双眸晶莹如同蘸了雪,退着碎步,大摆烟罗青裙流转如同云烟遍过,裙瓣渲染翻转,便徐徐消失在门后。

十二

两天后,随着晨曦到来,天际浸上了淡黄色,皇城一望无际的屋檐上,如同撒了亮色的金粉,迎着阳光,像是点燃了火焰,在富有生机的气息下,一下子也鲜活起来。

终于回到皇城,卿世终于看到面前朱红色的镶金大门缓缓开启。

坐着轿撵来到了未央宫,停在未央宫门口,谈慕笙抬眼看了看,一掀长袍,就跳下轿撵,转过身:“自己下来?”

卿世挑了挑眉,习惯性用手一撑那轿撵,震了三震,一晃就差点摔了下来,牵扯到自己的心口内伤,强忍着那股翻涌的疼痛,踉踉跄跄跌了下来,这才意识到,到底是失了内力的人,竟然会这般无用,那一瞬间,卿世有了一股悲怮的冲动。

谈慕笙悠悠地说:“下来倒是慢些,又不赶时间,”说罢,他低下了头,从宽大的袖口中掏出一柄熟悉圆润的汉白玉扇,淡笑着递给卿世,“那晚,你倒是丢了只扇子,不知现在可忆起了?”

卿世心口一震,只见迎着阳光,那纤白修长的指尖轻轻一转,颜色跟玉的颜色相差无几,反而更加圆润精致,他将那玉扇抛来,直直落在卿世的怀里。

摸着那温润熟悉的触感,卿世此刻却没有半点开心的感觉,突然想起了其它的事情。

谈慕笙见她呆呆的望着玉扇,便以为无话可说,便罢,他一跃上轿撵:“朕今天还有早朝,皇后好好歇息……”

“等一下!”见那摇摇晃晃的轿撵就要离开,卿世抬起头,用手掩住头顶上的阳光,看着那帝王斜坐在软榻上,长发如墨,逆袭了金光璀璨,闻声,转过头,一双眸子清清淡淡注视着她。一袭白袍如雪,在阳光的映衬下更加亮了,与天空浑然一色。

她那一句话就脱口而出。

“你可是要封妃了?是臣妾那婢子吗?”

那帝王素来是以喜怒无常称的,那天卿世算是落了眼。

白袍一扬,斜撑着脑袋,眸光戛然深邃似海,骤碾狂波,只是冷冷注视着卿世,就那样注视着,目光辗转了几次,忽的一笑,笑得极狠。

“这是你该知道的事情么!”他骤然笑了起来,笑声阴冷狠戾,松开撑着脑袋的手,一下子挥开,移开眼直视前方,“皇后闲得很,这几天就在寝宫中呆着吧,”他扬了扬手,“乾清宫……”

卿世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那轿撵渐行渐远。

却突然懊恼了起来,那话……那话必定是惹怒了那帝王。

只是,封不封妃?为何不回答?

那莫清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罢了,罢了,罢了……

其实,卿世总是低估那帝王的狠极。

回宫的一个月,谈慕笙天天晚上夜宿谦妃苏紫那里。

莫清溪一直都是在卿世身边侍候着,倒是安生些,那陆翛然虽刚来宫中,却有些碎嘴,在卿世面前念念叨叨。说是后宫传遍,皇后及其他两位妃子极为不受宠。

卿世本事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想看看莫清溪的态度,谁曾想她像个没事人儿一样,好几次在后阁舞剑。她怎会如此镇定如斯,受尽冷漠,仍不动声色?

一塘荷花争相盛开,初晓般光泽的花苞含羞待放地合着,倒像在藏着掖着那灼人的风情,有些半开半合的,颇有些似推似拒的意味,最漂亮的,还是那张扬着的盛开火莲,映得满堂粉色,将空气与未央宫都生动了起来。

莫清溪青色长裙漫天飞舞,飘扬的淡蓝色带恣肆铺张,那剑气汹涌成诀,逼人的气势呼啸九天,几欲打散那朵朵莲花。

是夏天来了。

紧随着夏天到来的,是谦妃有孕的消息。

那天卿世在未央宫的后阁摆弄花草,看到楮墨一袭粉红色宫装从远处走来,俯身,听到她头上淡黄色步摇叮铃铃的作响声,随后是浅浅一个礼,便道:“娘娘,谦妃娘娘有孕了,”她抬起头小心翼翼瞅了卿世的脸色,“说是今早吃饭的时候吐着了,喊了御医,是喜脉……”

卿世拾掇起一旁的养料,用剪子减掉小树的一个外枝。闻声皱了皱眉,抿了唇,垂下长睫,一双眼帘下神色朦胧不清,暗道这谦妃是镇北将军的女儿,但镇北将军可是归属卿元那一派……这,皇上这是打得什么主意?

“皇上在苏紫那儿?”卿世瞧了瞧小树,转身问道。

“是的,说是下了早朝就去那儿了。”

“呵,”卿世淡笑着摇摇头,从一旁金盆里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目光移向楮墨,贝齿微露,眉眼清糯温淡,轻声道,“去备上几块从北朝带来的默瑶香,带个香炉,要是那种镶着仕女的,送去苏紫那儿……恩……就说我身体抱恙,就不过去探望了,还望谦妃谅解。”

那楮墨神色不着痕迹敛了下去,踱着步子退了下去。等楮墨退下去关上了门后,卿世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有些疲惫松了口气,转过身,缓缓闭上眼在房间里踱步起来。

其实她反复琢磨都是摸不着谈慕笙的心思,若说这苏紫的家世,镇北大将军是归顺卿元的,自是说不过去,这后宫里,还锁着一个完颜珣呢,那可是左相女,怎的不去宠她,让她怀上个,如今事儿倒是奇了怪了。

她反复摸索着玉扇,任由那冰凉丝滑的触感绵延到心口,屏着呼吸,手紧紧勒住那扇柄,紧紧地,直到攥得非常疼……突然幽幽睁开眼。

她懂了。

想到这种可能,卿世感觉全身一冷。

这男人,这男人,她太低估他了……

惊天计谋,尊贵皇权,手定权棋,一丈掌天下。

博弈,有何不可?她又怎会害怕,既然赌命,那便要……更真一点。

十三

楮墨匆匆拿了卿世吩咐的默瑶香后,便从正殿走了出去。

她走在路上,心如鼓敲,手中的汗沾了金盒子的金粉,她突然有些慌张,猛地跌到在地,扭曲着脸疼软在地上,她感觉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幽香渗入鼻尖,霎时间就感觉头脑晕晕眩眩的。

她意识到她被人下了药,才匆匆忙忙扭过头,却大惊失色。

此刻哪怕楮墨再怎样惊疑,脑子沉沉甸甸也不容她多想,就慢慢闭上眼昏睡了下去。

“皇后娘娘……”她嘴里喃喃着。

一个白衣女子款款从殿内走出来,绝美俊伦的莹白面上是浅淡的笑,伸出手,探了探楮墨的鼻息,楮墨眼睛缓缓闭上后,便取了她手中的金盒子,挑了手指,慢慢打开,方才看见那盒子里赫然是默瑶香。

白衫女子额头上渗出了汗,却从宽大的烟罗袖口拿出了另一个崭新的金盒子,反而更加精致,透着一股妖娆气息。

她定定望着手中的盒子,肤若凝脂,狭长的剪水秋眸斑驳陆离,呆滞转过头,那额头上,张扬的凤霎时间变成了深蓝色。

她眸光波澜重叠,心口一阵抽痛,猛地将那金盒子放在卧倒宫女的旁边,便匆匆进了殿。

宽大的长袍衣角,倏然消失在门槛之内。

卿世匆匆步入了内殿,手紧紧握着,强忍着心口源源不断的抽痛,无形的大掌在抽拧着她的内脏,她咬牙切齿,皇帝既然你想那样玩,不如我自投罗网,咱们决一胜负。

夜晚终于来临,夏日的炽热的夜风将窒息解释地充分完满。噪焦的蝉鸣充斥着皇宫的每个角落,月皓皎的光凄清笼着树木丛林。

在分外热闹的夜中,忽传来一声“啊——”的惊叫。

在某一处宫殿里,灯火辉煌,粘稠的血液蔓延了整个大殿,女子虚弱而悲厉的尖叫响彻大殿。

灯影阑珊间,一袭明黄隐绰闪现,从大殿上慢慢走了下来。

“是谁?”

“那香……是……恕微臣直言……是那未央殿里送来的默瑶香啊……皇上……”

“恩……”那明黄身形一动,慢慢背过身,修长如玉的指尖缓缓摸索着手中的玉珠子,声音清淡如昔,“把皇后带过来……”

那狭长凤眸朝着那人群息壤的地方望去,鲜血成河,白色的帘嶂硬生生被染成血色,苍白的被那肮脏的血和念头硬生生衍生了极致的痛楚与割裂。帘嶂中,一声声女子的惨烈的尖叫声从里面传出来。

那帝王眸光陡踌,手慢慢敲了敲玉珠子,仅是一句话:“去让御林军,将她带过来……”

许是那淡淡的声音突然有些不可藏的冷在里面,那太医浑身一个哆嗦,仓皇看了远处的帘嶂一眼,叹了口气,快步走了出去。

一夜之间,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个惊天的大事。

谦妃苏紫流产,帝王一声令下,皇后和她的随身宫女被扣住双手带到苏紫的扶苏殿里。

那一瞬间,众人又恐慌又窃喜……这皇后,怕是要被废黜了;而那谦妃苏紫,比是要得势了。

卿世早就料到皇帝必定会第一时间将她带到扶苏殿来,她一个踉跄,被人猛地扔在地上,因为手被绳子扼住,所以动弹不得,她就侧着身子倒在地上,侧看扶苏殿灯火通明,默瑶香的气味早就消失殆尽,被人扔在香炉的旁边,黑黑的,早已没了以前的朱红本色。

蜡烛在自己的眼睛中凝成小点,她嗓子烧的生疼,心口也是阵阵的痛,直到殿上明黄的身影终于出现的时候,她终于松了口气。卿世侧着头看着莫清溪直直挺挺跪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没有丝毫的狼狈之色,只是秀气的脸有些苍白而已。

她再看了一眼帝王,叹了口气后就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卿世鼻息间陡然萦绕了些许的龙涎香的香气,她猛烈跳动的心口泄露了她的紧张。

下巴上是一阵剧痛。

强劲扳着,摇晃着她的下巴,逼迫她睁开双眼。

卿世冷淡睁开眼睛。

谈慕笙的脸近在咫尺,狭长的凤眸没有一丝的情绪,只有蔓延到目光深处的冷意。

“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杀了你吗?”

卿世轻轻笑了起来,她知道谈慕笙的意思,如果今天她不投毒,谈慕笙也必定会投毒,他绝对不允许这个孩子出生。

他其实早就想杀她了,可如今她投了毒,破坏了他的计划,却也是介入延续了他的计划,如果谈慕笙投毒并嫁祸给自己的话,卿世敢断定,自己必定会粉身碎骨。

而如今,谈慕笙没有投毒,自己抢先了一步。

结局,将会有所不同。

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声,卿世抬眼望去,红白相间的帘嶂中,一个鲜血淋漓的脸露了出来,面目凶狠绝望,紧紧拽住床单,全身猛烈颤抖着,大张着嘴巴,眉目是憔悴狼狈:“皇后娘娘……你何苦害我的孩子……你何苦害我的孩子……皇后……请皇上为臣妾做主……臣妾的孩子……”说完了这些话,那帘嶂一阵抖动,苏紫突然瘫软在床上,手腕无力垂了下来,昏了过去。

卿世突然有些愣神,侧过眸,耳边听到谈慕笙喑哑低沉的声音:“朕的皇后真聪明……”

她头皮一阵剧烈的痛,皱起了眉,摇晃着脑袋。

谈慕笙紧紧拽住卿世的长发,强硬将她的头拉到自己的唇畔处,继续在她耳边说:“皇后聪明,连朕都敢算计……”

卿世咬着牙,汗流雨下,偏偏她现在什么都不能做。

灯光下,帝王的脸依旧没有任何的表情,甚至还带着一种浅淡的笑意,可是说出来的话,手中的力道,紧到让人吃惊,让人痛楚。

他偏偏心狠让人难受。

卿世却倏然笑了起来,狠戾和倨傲:“皇上,你不会明白……”

“你现在想后悔吗?”谈慕笙低低笑了起来,“朕的爱妃,你不会死,你会……生不如死。”

卿世全身突然哆嗦了一下。

头皮上的疼痛终于消失,那明黄身影已经迅速站了起来。

“鞭笞。”

十四

多年后,那日的痛楚还铭记于心。

汗水和血水,脏污和迸裂。

硕大的殿,空空荡荡的,除了帘嶂内女子低低的痛苦的哽咽声,便是凄厉在空中扬起的飞速晕染的撕裂声。莫清溪挣脱了身后的绳子,神色扭曲而痛苦朝着卿世的后背扑过去,硬生生接下了那撕裂的痛。

只是一下,那帝王便是不舍了罢。

头顶就闲淡松软飘来,他轻轻的,如同醇酒般料峭松醇的声音:“禁足两个月,按照贵人的份例……好好休养……”

盈盈火光,明黄馥郁浓稠,与那大殿上硬生生锋锐和朦胧的景致融合一体。

女子昏晕着头,一身血衣,精疲力竭看着她最注意的一双清淡可以媲美水的眼眸,松蔼薄淡,在一切可以形容的最华丽的辞藻,那面瞳黑的如同镜子的眸光迤逦中……她看到那最深处最深处的惊悸,还有她苍白着脸,恍然一切都不存在的,身影。

她倏然瘫软在地。

眼眶湿湿的,卿世慢慢闭上了眼睛。

眼前仿佛是雾气四散,梦境重回。

时间仿佛在快速流动着,好像还能听到声音,玲珑脆响,波涛汹涌。

金銮大殿,满朝群臣,滔天呵斥。

白衣长诀,剑指玉颈,弹指素琴。

漫天血色,沥沥情话,悲戚呐喊。

“世儿……”

倒地的那一瞬间,卿世突然感觉胸口一阵抽痛,立刻颤抖着身体,不住向床下翻过去。

头猛地撞倒了床榻上,她吃痛睁开了眼睛。

背上是撕裂的痛,她情不自禁哽咽**了起来。

她蹒跚从冰冷的青石板支起头,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以前。

空荡而硕大的未央,支离浮华,长亭宫灯,火光缠绵叵测。

她仿佛砰然惊醒,在这大殿中,皱着眉头,迟疑抚摸着身后强烈的刺痛,惊悸的心口一丝丝如茧出缚疼了起来。她捂住自己的头,睁大了双眼,冷汗顺着额头流下。

头脑是昏醺酸麻,刀光剑影,匕首倏然刺入自己心口的疼痛仿佛历历在目,她竟然不记得到底是谁,在某一刻,在那么一瞬间,将匕首刺入自己的心口。

是个男人。

那男人喊着:“世儿。”

脚步声繁复迭起,卿世诧异转过头,莫清溪苍白着脸,大声惊呼道:“娘娘,你醒了,”她忙不迭走上前来,扶住卿世的手臂,将她扶到了床榻上,“地下是凉的,娘娘是寒性体质,便少受点凉才是好的。”

卿世突然苦苦笑了起来,眉梢挑了挑,抬手,手轻轻擦过莫清溪的脸和嘴唇,眉宇间都是疲惫:“有吃的么?”

“有莲子糕和麦粥,奴婢这就给你拿来。”莫清溪垂了眸,浅浅俯身行了个礼,便转过头正准备离开。

青衣女子走了三步,倏然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惊蛰风云,欺骗蛮诈,卿世心里是气愤的,气那帝王的喜怒无常,气那莫清溪的坦然荣华。

她现在就像是狡兔三窟,若是硬生生被那帝王把玩,必定要有一天死无葬身之地。

她垂了头,有些冷然看着自己的指甲,涂了些迷毒。

不容卿世多想,她走向大殿的一个后门,接着未央宫的后花园,匆匆走了出去。

未央宫是后宫最大的一所宫殿,而御膳房,巍然凛凛,就倚靠在未央宫的偏殿的后面。

御膳房,是管理全后宫所有人的所吃食物的地方,卿世到底是饿了,灵光一闪便想着去最华贵的御膳房偷些美食吃。

而在指甲上涂迷毒,是卿世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

偌大未央,大殿空寂,灯影婆娑绰姿,青影慢慢站起。而挑开帘外,一明黄男子执长柄玉扇倏然走来。

“阿溪,随朕来……”

凄清的夜,只有御膳房灯火长灯。

总管高纵着声音,一群群太监宫女蜂拥进了御膳房,在琳琅满目的食品中,宫女们抬起烟粉长袖,将那一叠叠各式各样的糕点菜品端了起来。

而太监们,呲目欲裂瞪着宫女手中的糕点菜品,像是怕她们偷吃了去,待将菜都领了该领的,一窝蜂又出去了,那总管太监嘴里念念叨叨,像是要送到谦妃苏紫那里。

尔后,总管太监似有些累了,便打着哈欠挑开帘子进了里屋去。

偌大的御膳房便没有一个人了。

小门吱呀一声打开,卿世小心翼翼从门外走进来。

她小心着脚上的力气,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柜子旁边,慢慢蹲下来,摆在面前的台子上,是各式各样的点心和菜品,随手拿了个淡黄色的糕,慢慢放在嘴边咀嚼着。

她突然想起了流云。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长清宫的众弟兄们怎么样了?流云是不是把那玉锦保护好了,没有落到外人的手中。

她感觉,骤然思绪间,面前的美食佳肴好似再无光影。

卑微之中,她紧紧攥着手掌心,感觉眼眶突然湿湿的,十五年光景,她似乎没过今天好日子。

都在残喘之中活着。

怯小而低贱。

卿世就这么想着,直到眼前的糕点盘子已经全部清空,她肚子涨涨的,空空落落望着自己的手掌心,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

该如何走下去。

“皇兄,”突然,门外传来一声清豁的男声,听着很耳熟,“如若那谦妃知道陪伴她的人不是你,怎办?”

卿世全身一颤。

所有的预感被瞬间穿透。

“你便去在意那些镜花秋月吧,”帝王低沉轻笑,“你若想要,便要去吧。”

脚步渐渐远去,卿世张开手掌心,垂首一看,发现已经被汗水浸透。

这夜,他们来得好生蹊跷。

她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小心翼翼推了门,看着夜里远远的那两道身影,心中一动,便跟了上去。

很久之后,她想,若当初她没有跟上去……

结局,是否会全然不同。

十五

“阿溪……”假山背后,帝王的声音闲淡而渺远,“你若让朕承诺,朕便许你个愿望。”

月影婆娑。

清丽佳人。莫清溪看得让人心醉神迷,颔首低眉的模样,秀丽嫣然,长长的眉黛色成殇,精致的青色长褂,裙裾如同烟黛般拖曳一地。

而那帝王,容貌姿态不知胜了几倍,狭长的凤眸朦胧如月。

卿世刚才紧紧跟着谈越和谈慕笙,谁知道,那丛林纷扰间,莫清溪竟款款走了出来,丝毫没有中了迷毒的痕迹。

卿世暗道,自己被骗了。

谈越在一旁说:“再过几天,就是裕懿太妃的寿辰,”倏然笑了起来,“阿溪,不如就许你在金銮殿上弹一首曲儿取取乐,如何?”

“果真是碎嘴了,”莫清溪冷笑,目光直直看向谈慕笙,道,“我便要皇上一个承诺……”

气氛骤然凝冷。

“那卿元的老命暂且先留着,”莫清溪突然眸光一厉,“如何?奴婢只要皇上这一个许诺……皇上觉得如何?”

谈慕笙伟岸的身影背对着卿世,所以她看不到此刻谈慕笙的表情,只知道一股凝重的戾气从他周身散发出来,在寂静的夜中,清冷的声音骤然传来:“阿溪是不忍了?”

“呵,到底侍候了八年,阿溪……”谈越嘲笑道,“怕的是,你在意的不是卿元的贱命,而是你那个被你尽心尽力侍候的主子吧……”

卿世心口突然一疼。

眼前深黑的浓雾,霎时间浓厚了起来。

她喘着粗重的呼吸,勉强扶着假山,眼睛直直瞪着月影下的三人。

他们分明是不相让,却有一股微妙的感情蕴含其中。

到底是……她目光短浅了。

她呜咽了一口气,一下子靠在假山上。

“谁?滚出来!”听见了异动,谈越星眸一动,猛地掏出腰间的防身匕首,一个飞身,朝着假山后一刀猛地刺去。

卿世脖颈间突然猛地一痛,手臂被强力拉扯拽住,她身体一轻,就被人拎起来猛地摔在了地上,背上的伤突然一下子迸裂开,她痛得低声哽咽了一下,翻了个身子,趴在地上,额头瞬间就出了许多的冷汗。

帝王冷冷的声音传来:“朕的皇后,当真好本事,干着偷听的好勾当……”

谈越的匕首,直直抵在她的脖颈。

一旁站着的青衣女子,就那样直直站着,低着头看着狼狈的卿世,目光深晦不堪。

好似在说,你怎会在这里。

而卿世的目光分明在告诉她,你又怎会在这里。

谁是谁非,在这里已经讲不清楚。或许在很久的以前,她们就必须要成为如此对立的两面。

她是他的后,她是他的情。

那时候,莫清溪还是躺在雨巷里的衣裳佝偻。

那时候,卿世还是那般卑微狼狈。

而如今,阿溪已经今非昔比,是帝王的情,是帝王的权杖,帝王的信者。

而如今,卿世却是莫清溪所爱之人的皇后。

卿世就那样看着莫清溪,不顾着脖颈上的痛苦,哪怕帝王就站在身边,冷冷睨视着她。

“朕的皇后,真的不怕朕杀了你吗?”

薄凉松蔼,昔如往的声音。

就着这般偏执恨上了这样冷淡的声音,就是这般憎恶堕入土而俯瞰别人的状态。

多少次了,她如此狼狈看着他。

“如今,”卿世突然淡淡笑了起来“皇上能不能许臣妾一个承诺?”

莫清溪突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看着卿世。

卿世也不看她,就轻声说:“臣妾请皇上饶臣妾不死。”

谈越诧异了一下。

帝王已经突然蹲了下来,夺走谈越的匕首,扶住卿世的脸,将那匕首狠狠抵在卿世的脖颈上。

呼吸浅浅,目光陡重。

莫清溪知道,这就是谈慕笙生气的征兆。

喜怒不形于色,但是那双眼睛,每次一生气,便会如同墨汁一样深下去,一圈一圈,一染一染,最后浓厚让人看不清任何。

谈慕笙也不说话,就是那样直直盯着卿世。

“皇上一定再问为什么……”卿世笑道。

“恩,”谈慕笙低低沉吟了一番,“今晚,就是今晚,朕的皇后,朕不会让你活过今晚……”

他手上便用了些力道。

脖颈一丝血痕霎时间出现,鲜血猛地涌了出来。

“皇……”一旁莫清溪的声音被谈越突然截住。

谈慕笙眸光陡然冷凝起来。

谈越悠悠道:“皇兄别下决定这么早,臣弟倒想看看这个聪明的皇后想要说些什么,为自己辩护什么。”

十六

“臣妾许的,就是一生平安……”卿世此刻却感觉喉咙涌上一团血沫,她哽咽了一声,疯狂皱着眉头苍白着脸将手紧紧附在唇上,她痛苦地说:“皇上,至少局势未死,便仍有用处,一个棋子……丢罢便是,但留下也未必是个祸患……”

她眯着眼睛吃力抬起头看着谈慕笙的脸,一下子有些忙不迭地怔然。

“这凭什么是你能活下来的理由,”谈越倏然笑了笑道。那玄衣长袍霎时间随风四散,他笑声低沉而凝冷,“皇后娘娘别忘了……卿元。”

“本宫自然知道他,”卿世淡淡道,“皇上说说,跟这事儿有何关系。”

“朕的皇后……”谈慕笙清冽的,浅淡的笑声从微张的唇畔逸出,一下子四散在栖寂的夜中。万籁俱寂,他放下手中的刀,手轻轻抚上卿世的脸庞,“朕的皇后总是能做到如此自信,让人不得不佩服……”

卿世慢慢闭上眼睛,谈慕笙缎面金黄的长袖侧面的倒纹刮得她脸生痛,她颤了颤眼帘,突然慢慢睁开,嗓音突然有了几丝喑哑紧迫:“皇上……皇上许么?”

“皇后紧张了,”谈慕笙忍俊不禁笑着,“许,朕怎么可以不许。”

霎时间,卿世只感觉全身都在颤抖着。她不知道,只看到那帝王黑曜石般璀璨的点漆双眸,与那深邃的夜相衬而扑朔迷离。

他当真如此让人捉摸不透,喜怒无常,给人无比沉重的战栗与压迫。

“夜深了……”那帝王清透松蔼的声音幽幽,“皇后先睡吧……”

卿世后颈一痛,一下子软在地上。

黑暗中,穿了一声低低的叹息声。

只听那莫清溪一声清脆如玉的低吟:“到太妃寿宴那天……若皇后娘娘弹琴,奴婢便伴舞,如何?”

“她定是逃不过的,阿溪……你必是知道,也莫要掩饰了……”谈越扣了扣手中的玉扇,“阿溪你便是心肠软吧,人善被人欺,到时候我和皇兄可不救你。”

次日中午,卿世疲惫侧卧在床榻上缱绻着眉目看书,体内从昨晚受寒开始一直都隐痛着,太阳穴也在不停着跳,她不经意抬起头,突然看见顾染快速走来:“娘娘,安妃来访。”

“且请到内阁来罢。”卿世有些苦恼扣了扣额头,将书卷轻轻放下,手挽散了床榻两旁系住的玉帘,一下子散开,淡淡香气弥漫在鼻尖,白色的玉帘细密将所有的视线掩了一半。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白色的裘毛毯突然现了一双粉红的绣鞋,一下一下走了过来,隐隐约约透过玉帘看出那淡蓝色绣着大朵莲花的婀娜身影。

青丝如柳绦弥散卷染,十指削长如葱,捋了捋两颊的头发,浅浅俯了身,眉目看不清楚,应是清秀之色。

顾染从一侧递过来一个冰炉,卿世垂眸接过,轻轻放在一边的台上,正好伸出手挑了帘子去看安妃的脸,不是第一次见到,那日瞧得也是不是甚清楚,晃日子到如今也忘了七七八八了,今日一见,才发现安茹初容貌不逊。

眉间的印纹如同流水涤荡过的云烟,眉目低垂,目光迷离的聪慧之姿,不是作假,却也是看不透的,不是那般浅薄之人。

“安妃。”

安茹初只觉得那声在宽阔的大殿上晃荡出一种……轻波微漾却凉薄如冰的感觉。她全身一个哆嗦,便垂下头来:“皇后娘娘千岁。”

“茹初,这些日子不见,怎想着找了本宫来?”玉帘后的女子声音淡薄到风一拂便四散。

这安茹初到底是紧张,只知道紧盯着粉红色的景致的玉兰绣花鞋,一下子惊颤失了言语,娇糯的语言硬生生含在口中,怎个耽搁?就越发紧张了,手掌心都秫秫渗出汗来。

“莫怕,本宫是豺狼虎豹不成?”那女子似是侧卧在榻上,低低的有些虚弱的笑声慢慢传来。

“怕是这私密事,宫女在了惊了言语。”安茹初颤颤悠悠说。

“……恩,那便罢,顾染,下去候着吧。”

安茹初紧紧盯着顾染走出了殿堂,才微微舒了口气,将那目光移向帘嶂。

“皇……”不待她出声,玉帘一动,床榻上的白衣女子便微微探出了身子,坐在榻上,微微斜着身子倚靠在床榻上,倾城的容颜,面色却毫无血色苍白如纸,怕是受了些不为人知的伤痛。

安茹初从袖口中掏出了一张纸条,慢慢走到卿世的身边,递了过去。

那本应是颤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而郑重:“皇后娘娘,丞相派我跟您说,切勿……懈怠,大局在定。”

卿世眸光一动,手一颤,那熟悉的遒劲的字体尽入眼底。

抬眸看了看安茹初,她是礼部尚书的二女,归顺卿元。

垂了眸,如是。“重嘉帝心机深重,必已察觉大计在先,如今已有行动,你必处处警惕,切勿懈怠。”

耳边是安茹初轻声言笑:“现在朝堂,卿相是半壁江山在手,皇后娘娘要明智才是……”

卿世手一动,白色的轻薄的纸片已经倏然落在地上。

“呵,”卿世回过神,只觉得心口是冷凝空洞,她仍浅笑道,“且去告诉父亲,一切自有分寸。”

“是。”安茹初突然笑着,然后退着碎步,慢慢走出大殿。

待那安茹初慢慢退下去后,卿世慢慢从床榻上站起来,她将那纸条紧紧攥在手掌心中,一下一下紧紧收缩着。

卿世垂眸望着这空旷的浮华大殿,脚趾踏过冰冷的青石板面,她冷得一个哆嗦,低下头,一下一下念叨着。

卿元,你且瞧瞧,最后到底是谁输谁赢,这场博弈,谁是操控者。

十七

到了裕懿太妃寿辰的日子。

张开硕大的金镶玉的衣柜,一排排瑰丽的颜色迷乱人的视线。

莫清溪随手拈了一件金色牡丹玉石长裳,烟罗长袖似要绽放一地,拖曳绫罗绸缎,金黄妖艳。

“自云世人盛爱牡丹,这宫宴自是不能穿白裳的,”卿世突然淡淡笑了一下,随手将那金黄的裙子撩在地上,“说那牡丹也是媚俗之物,倒不如这件大红烟罗来得张扬些。”

随意将那凤凰艳红的长裙套在身上,望着铜镜,那女子肤若凝脂,面若桃花,唇若桃瓣,红色罗袖丝绸如水淌淌。一幕惊华,眸若映月玩水,青丝若柳绦弥散。

“阿溪,且把那瑶琴带上,就去那祉梁殿去庆宴。”卿世随手握住那玉扇,挑开帘子走了出去。

苏紫早早就在大殿上候着了,映入眼帘群臣环坐,大殿中央空空荡荡,抬目望那高匾金銮,还有桃粉宫女侍伴左右,几位主角还未来。

众人坐在杯光辉映中,本是谈笑风生,倏然听着那太监传了声“皇上到,裕懿太妃到”。

齐刷刷的目光——

那裕懿太妃一身明黄褂裙,绫罗金贵,风韵万千,侧脸竟未显老态。

不过三十出头的女人,容貌不逊,不愧是先帝宠极的女子,一股饱经事态的气质,酝酿眉宇间的沉稳浮华姿态,那威严肃穆的气势,倒是十足十的。

不足惜,真正晃人眼目的却是那从容不迫走进来的,同时明黄加身的男子。

重嘉帝,谈慕笙。

龙冠赤烁,凤眸狭长,唇畔是微勾的笑,确如画般柔美,不是华丽堆砌的辞藻,恰是水墨般自然。

他负手前行,目光虚无缥缈,似是看在哪里,又似无所焦距。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群臣和身边的两位后妃都立刻噗通跪倒在地。

那帝王和太妃就一步一步朝着大殿最上方走去。

苏紫抬眸看着刺眼的高处,光影氤氲,粉糅合了金黄,将华丽包裹在一片温软之中。而此刻,也唯有此刻,那皇帝就是冷情,冰冷的脸颊映出漠然的轮廓,一点点在光辉中绘影出淡淡的金彩,垂眸看着众人,也不显露出表情,就是淡淡道:“众爱卿都平身吧,今个儿是祉梁国裕懿太妃的寿辰,怎这么疏远了……”

话落,众人战战栗栗看着裕懿太妃缓缓落座,皇帝也一下子甩了金色衣袍坐在龙榻上的时候,互相瞄了几眼才坐了下来。

待到寂静时分,这主角自然还没有到齐。自然是明了的,那祉梁国的新后呢?那个十里红妆,从卿相府八抬大轿入宫门的,聚天下为贵至极的女子呢?怎还不来?

苏紫捂住虚弱的心口,将着眼睛瞪得极大,瞪得极狰狞,只是紧紧盯住殿门,紧紧地,是不想让那皇后漏掉。那个夺走后位的倾华女子,那个用纤巧双手堪堪将她腹中血肉,将她希望狠狠碾碎的女子,那个狠毒的女子……那个苏紫极恨的女子。

倒也是恰好。

帝王凉薄的声音陡然穿透所有的寂静,抹去所有惊颤猜忌,倏然而平缓地在大殿上回荡着:“皇后呢?怎个还不来?”

却是话音未落之时,大殿突然出现一抹惊艳的红。

与金銮硬生生相衬。

巧笑嫣然:“臣妾祝太妃娘娘身体安康,寿比南山。”玲珑轻响,娇嗔淡喋。

骤然惊华,拖曳一地艳丽倾世。红衣似火,渲染一地血色。

青葱玉指,梦靥一殿栖寂斐然。青丝缱绻,姽婳一殿艳美。

苏紫紧紧拽住衣裙,眉目皆是愤慨仇恨。

而同是此刻,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那抹艳丽的红色上,一阵阵惊悸,一阵阵哗然。

“太妃娘娘,臣妾今下午闹了病,觉得心口怮痛,这才来晚了,望太妃娘娘见谅。”

话语罢了,那女子淡淡笑着,也不看众人,随意接过身后婢子递过来的瑶琴揽在怀里。

随后,又是一步步走上殿去。顿了顿,缓缓转过身来,坐在了紧靠着皇帝的……凤椅上。

那群臣似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扑倒在地,长呼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卿世垂了眸,注视着一殿跪下的乌压压墨黑的人头,拂了垂在额头上的青丝,淡淡笑着,又是淡淡的声音:“既是本宫迟了,该是讨伐的,也不许这样大礼了。”

“且都平身吧,”谈慕笙侧过头看了卿世一眼,旋即道,“既然皇后到了,便开始吧。”

霎时间,只见从大殿两侧踩着细碎莲步的粉衣舞女们站在了大殿中央,人影攒动,舞姿很是美好。琴瑟萧管缱声入,琵琶长笛曲相和。

笙歌曼舞,大殿才有了几分喧嚣与人气。

趁着众人注意力移开,卿世将那瑶琴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有人在看着她!

倒是丝丝缕缕针尖刺在脸上有些不耐,卿世突然扫向大殿。

嬉笑怒骂,嗔柔暖嗤,一群女子交谈甚欢坐在一起。

也有个例外,谦妃正狠狠瞪着她。卿世突然一怔,感觉有些好笑,漫不经心移开目光,却看到另外一双凌厉的眼眸。

在群臣中,他就是那般恶狠狠瞪着自己。

卿元。

垂了眸,卿世笑意盈盈挑起酒壶,掩壶颈倒了一杯酒,将那银杯微微抬起,对上那人阴狠的视线,又是扯开清浅的笑,手指轻动,敬了那人一杯。

卿元像是没有想到,愣了一下,缓缓移开眼睛,却仍是阴鸷狠戾。

喝了那杯酒,卿世掩了唇笑了一下。思虑了片刻,侧过眸看着谈慕笙。

“皇上,臣妾到底是身子不适,再待一会儿怕是……”

谈慕笙还未来得及回她话,卿世还未说完。

“皇上!”倏然,一个尖锐的女声打断了卿世的声音。

群响毕绝。

谦妃笑意盈盈起来,目光却直直看着卿世,声音温软娇糯:“臣妾从小便知道卿相府邸的女儿精通音律,犹是瑶琴。况且今天皇后娘娘迟到,臣妾和姐妹们就像讨教娘娘,想了个法子,今儿个……不如现首曲儿大家齐齐取取乐?”

倒是来挑衅的。

卿元的脸色陡变。

皇帝却也是侧过脸来看她。

卿世心中嘲讽道,却也是曼斯条理站起来,微微一笑:“本宫正有此意。”

她抱起那瑶琴,缓缓走下大殿。

四周笼罩的嘈杂与浮华,硕大的灯影参差凹凸,陆离斑驳。

卿世手中冰冷的瑶琴在粗犷细腻捻合下,散发出更为幽冷的气息。

她回首,稍抬眸,祉梁大殿,明黄迤逦,群臣环站,突然感觉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

十八

“皇上,今夜是极喜庆,若娘娘独奏少了些趣味,奴婢便献上一舞,皇上可准?”话语清落坦荡,娇柔平缓。

是那从大殿上紧跟着皇后下来的女子发出的声音,她一身青衣霓裳,挽起大罗袖,缓缓俯了身子行了个礼,抬眸,轻笑道:“太妃娘娘可准?”

一个小小宫婢竟如此大胆?众人诧异抬眸,皇上目光身怀叵测看不通透,而一侧的太妃目光硬生生看得清楚,是绝对的喜爱。

再去看卿世,眉目清豁恣漓,倒也是没有半分的异色。

“准了。”

皇帝微微勾了勾唇,那深邃的眉眼就这样直直落下殿来,直直落在那婢子的身上。

那目光让所有人都震撼。

清淡。

幽深。

好像有着什么,又好像没有什么。

话语刚落,卿世不想多说,撩了衣袍,将那瑶琴平放在桌子上,倏然抬眸。

就是此刻,莫清溪长袖一挥,裙裾四散成虹,长指纤纤,将那丝绸青绿长袖摆挡在脸前,脚步微移,已是蓄势待发。

大殿漫天的浮华灯火,阑珊烙下一层一层的光辉。

洒满了所有人的肩头。

所有的嘈杂终于归附于平静,所有的忧思终于被打散支离破碎。卿世赶快平复好自己的心绪。

十指莹润入寇,晶莹亮丽,她动了动,一声低沉的琴音骤然响起。

恍然如同刀尖,迅速插入她的胸口。

没入,翻转。

她猛的低下头,竭尽全力睁大眼睛看着面前模糊而朦胧的一切,四周光影却不在清晰。她剧烈喘息着,耳中开始迷乱。

她闭上眼睛,手下的琴音已经开始狂骤起来。

如同翻涌咆哮的浪潮,一下一下,猛然狂烈翻滚在大殿之上,发出如同鸣钟一般的嗡响。震得人耳朵生痛,但却又那般深陷在那琴音的厚重与美好之中。

那红衣旖旎,那青衣刹那成诀,翻转如云,婆娑了所有人的视线。

当真如此美好。

屏息而诧异这一切……琴声骤然慢了下来。

绝美女子突然抬起了头,面颊是苍白如纸,眉目是朦胧缠绵,语气凉薄。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她轻轻抿唇,垂下头,那声音却突然如同茧中抽丝那般缕缕惊华。

她道: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众人面前显现出美好的光景,那青衣女子长发四散,轻盈的舞步将所有韶华凝结演绎。

而那皇后,便是轻轻坐在那里,红衣恣肆,鲜艳如血,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一切霎时间停止。

那青衣女子如同翩翩的碟,飞快一跃,长袖飞舞,遮掩了一切。她仿佛无骨似的旋转着,一下子将那清秀莹润的脸对着所有的人,红颜倾城,眉宇间轻软娇糯,上挑的眼睑清影妩媚。

那皇后顿了半刻,慢慢抬起头,从那精致的镂花椅上站了起来,都在想她要说些什么,那淡如熏风的声音格外浅薄:“臣妾献丑了。”

这皇后也真是奇怪,怎会弹琴之后脸色如此苍白,而那眉宇间的凤凰胎记呢,好像还闪着红色的光芒。

在这裕懿太妃的寿辰上,一首《凤求凰》,这皇后也当真无甚遮掩,奏了天下女子都羞涩于弹的求爱之曲。

当所有都震撼那双清淡凉薄,不藏任何感情的眸光时……

那女子悠悠道:“臣妾身体不适,想要先回宫,不知太妃娘娘准否?”

裕懿太妃皱了皱眉,刚想说话。

“爱妃……”那帝王幽幽笑道,“再等一会儿。”

卿世略有疑惑,侧过头,看着莫清溪垂下的容颜,神情已经不清楚,卿世自然是明了的,那莫清溪跳了一个最简单的舞,她是知道莫清溪的本领的,那天下集艳丽一身的霓裳舞,莫清溪绝对是居榜首,无人比拟。

再抬眸看那皇帝,淡淡笑着,目光似乎是在看着卿世,但是卿世知道——不是。

“皇上。”在卿世愣神的一瞬间,裕懿太妃右第三个男人突然站了起来。

谈云画!先帝长子,那个曾经差点登上皇位的皇子。

同样是……是那夜晚上……发了毒誓决心要致卿世于死地的男子。

莫清溪骤然白了脸。

“云桦王所谓何事?”那帝王仍然悠悠然然地问。

谈云画笑意盈盈注视着莫清溪,忽地一笑:“本王向皇帝讨一个女子,”顿了顿,他笑得更欢了,“本王想讨皇后娘娘身边的那个婢女,不知皇上,皇后娘娘肯割爱否?”

莫清溪踉跄了一下,却也是强颜欢笑,睁着略焦急的眼神看着谈慕笙。

谈慕笙必定是不准的,是吧……卿世就暗自想,然后笑了笑:“这婢女可是自幼跟着本宫的,必是不能让别人染指亏待的,倒是对不起云桦王了。”

谈云画好像是早就料到一般,仍旧那般笑着,动了动唇,却是强势语气:“皇上以为如何?”

“画儿,”凭空突然出了一声轻轻的女声,众人的目光陡然变幻,那大殿最上方的裕懿太妃,一身明黄的华美女人,慢慢从凤椅上站了起来,话语如同碎玉,玲珑作响,却字字珠玑,“既是从小长大的,画儿还不清楚吗?哀家已经把她暗指给云越王了,阿溪心里也清楚,画儿还如此执意吗?”

“阿溪”是谁?是那垂首而站的青衣婢女吗?竟惹得太妃如此亲昵称她,这婢子到底是谁?

“这……”谈云画一下子皱了眉头。

“罢了,”谈慕笙这才出了声,“这宫女自是无关紧要的,自然不能上了兄弟们的和气,”他侧了侧头,“皇姨娘想必也是这样想的,”突然暗哑磁性的低低笑声传来,“改天若云桦王真有中意的,便许给你了,今儿倒是真不行。”

众人好似没有从皇后的惊天琴音中回过神来,又听到皇帝如此明确的否定话语,心中疑虑更重了。

卿世慢慢附了附身,道:“如今该挑明儿的事儿都好了,那臣妾先离开了。”说罢,卿世立刻转身,慢慢朝着大殿的门口走去。

灯影浮华,长长的暗灰色的栖寂长影逶迤了一地,佝偻了无数艳色。

身后传来裕懿太妃微笑意的圆润嗓音:“阿溪,皇姨娘亦是许久不见你了,你倒是不必走得快些,坐姨娘这儿,待到宴会散了,再走也不迟……”

卿世刚刚走出来,顾染忙迎了上来。

冰冷的手猛地紧紧抓住顾染温热细腻的手背,卿世这才感到安心。

这种感觉,这种茫然空旷的苦楚感,竟然在时隔这么多年之后又一次袭击她的心口,差点将她心中的防线击垮。

卿世突然庆幸,至少到现在,她并不是愚蠢的。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十九

莫清溪一夜未归。

沉迷空濛的夜色,星月璀璨如同长河千转,展开绝美炫目的画卷,将惊悸震颤展现的眼前。窗台,一道白袍在空明月影下潋滟恍惚,一双攥紧的青白的双手,一双迷离深沉的眼。

一年冬至。

天上飘了冬雪,漫天的雪花,苍白与迷离。雕梁绕顶,朱红被惨淡的白堪堪掩盖。

遣散了跟在身后的宫女,卿世随便走在未央宫后面的硕大的花园里。

因为是冬天,这院子里便是红梅绚艳,白梅繁茂。卿世手中紧紧握住冰凉的扇柄,倏然抬眸看着繁花似锦,这寒梅冬霜,放在这儿任人玩弄,也是俗物了。

正想离开,垂着头,恹恹目光下,忽出现一双明黄的螭龙靴。缎面明黄,龙纹栩栩。

卿世也未想抬头,便附了附身,作了个意思,微待膝盖碰到冰冷的寒雪,那皇帝以悠悠挽起她的手臂,轻轻一提,淡淡喑哑的笑声:“皇后起吧。”

若说着皇帝也当真是多变,想起那天晚上他目光陡冷,唇畔笑意如同淬了毒,卿世便没来由一颤。

“朕见皇后独自立在这雪里,便过来瞧瞧,”他的声音微顿,“朕的皇后想必是爱极了白色。”

卿世仔细想想也搞不清楚这皇帝要做什么,思量一番,淡笑:“皇上亦是。”

“皇后那天晚上的话可作数?”谈慕笙的声音几乎可以飘散到空中。

卿世却又是没来由一颤,垂着头,一时也不说什么。

那龙涎香一近,落入鼻底让人浑然一凝,她有些慌乱抬起头,帝王修长冰冷的手就硬生生掐在卿世瘦削精致的下巴上。

那墨黑凤眸是凝光深沉。

盯着那眸子,卿世愈发恍惚。

“皇上晚上早早放臣妾的婢子回来,好让臣妾落了好梦。”声音浅淡。

“朕还以为皇后是心头不爽呢。”谈慕笙凉凉道,那手臂一个用力,一下子将卿世用力按在怀中。

他这是干什么!卿世越来越猜不透他了。她此刻喘着粗气,脸颊紧紧靠在他的胸口处。

她就紧紧盯着帝王明黄衣服的龙爪上,眉目一敛;“皇上,若喜欢……”她感觉她的喉咙似乎有些困难,“若喜欢,怎不封妃?”

两遍。

从刚进宫那天,他听罢的狠戾一笑。

而如今,他又是什么反应。

鼻息依旧平缓,抱住她的手依旧那般力道,半分不松,可就是这等镇定让人心意寒战。

卿世也不敢抬头。

“皇后猜朕的心意也通透。”

字字珠玑。

却是几分玩笑。

“朕要许的,可是天下太平。”谈慕笙突然说了一句让人捉摸不透的话。

卿世手被冻的冰凉,但她的头脑却格外清醒,缓缓垂了眸子,她眼波淡淡流转,轻轻说:“皇上该放手了。”

“朕的皇后聪明极了,卿元也必是喜欢你的,”皇帝轻轻笑着,一下子松开了手,“皇后说话,倒是左右逢源,只是偏偏惹人生气。”他转身,笑声辗转,鵷动鸾飞,倏然消失在梅林之中。

卿世陡然一怒,全身有些冷,背后已然是冷汗。

她望着谈慕笙消失的地方,紧了紧拳头,然后又颓废松开。

全身哪怕颤抖,哪怕此刻心绪是几分虚软无力……

卿世想,她竟然从来都没有走进这皇宫最深之处。

二十

当天晚上,谈慕笙留宿在未央宫。

宫女们倒是高兴,见明黄身影刚一入殿,纷纷递上狐裘,手炉,卿世冷冷站在殿的一侧,倏然一个侧眸,看到莫清溪痴痴的眼神,美目顾盼生姿,双面潮红。

卿世自然不会傻兮兮以为谈慕笙是为了自己才来这里,他倒好,几月间真真专宠了谦妃苏紫,还闹了孕,如今明目堂皇来她未央宫,分明是想把卿世推到风头浪尖上,好好保护他心爱极致的人。

“皇……”卿世还未道完安,那帝王就快步而进。

挥了挥手:“无需行礼。”

卿世诧异望向谈慕笙,想罢,突然幽幽道:“皇上今天怎会想到未央宫来转转?”

谈慕笙缓缓坐在镶金的凤扆上,倒是悠闲,虚浮的眸光淡淡盯了卿世一眼,眉目一沉,不着痕迹笑道:“皇后又多言了……朕倒是早晨提醒了一番,如今又忘了。”

他仰起头,修长的手指缓缓扣了扣椅柄,缓缓睁开眼睛,却又是不显山露水的墨黑,薄削的唇微启,喑哑而有力:“皇后,尚且驱了宫女罢。”

卿世自以为了解皇帝的意思,当真把宫女们都遣散了,只留了莫清溪。

卿世有些玩闹的意思:“皇上,臣妾可要离开了?”

饶有意味望向莫清溪,那女子缓缓垂了眸子,睫毛投下深浅的暗影,梨涡浅浅,面颊绯红如烟肆意遍过。

谈慕笙直直盯着卿世,眉目深沉让人不禁陡然个寒战。

凉薄的声音,深不可测的心思。

“又是多此一举了。”

莫清溪贝齿咬了咬唇,有些意味不明的眼光注视着谈慕笙。

谈慕笙也不去看美人眉目,仍是盯着卿世,目光冷凝:“所有的宫女,爱妃是耳背了,还是忤逆朕……”

莫清溪站在一旁,猛地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迟疑侧过头望了望卿世苍白的脸,盈盈春眸似是滑过几丝晦涩尖刻,紧了紧拳头,不说什么,快速转过身头也不回走出殿去。

古人道“扆旒难测,如虎彷徨”,那时候卿世不懂得,阅历也不深刻,如今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

卿世感觉谈慕笙想要跟自己说些什么。

可是那皇帝就是斜斜坐在那里。

“皇后善琴?朕今天来就想听听皇后的琴音……”

这未免也太不妥了。

想这寂寞冬夜,一夜醉未央,他是真的想要坐在这儿,坐一夜吗?

谈慕笙不知在哪里拿了酒盏和酒壶,仿佛就是早早备好的,随意倒了一盏,又是随意抬了眸,忽而一笑:“皇后还不开始?”

卿世到底是不了解他,初见时只觉得如同画般的绚烂,而如今他确如深渊般不透彻。

从内阁抱了瑶琴,卿世褪了鞋袜,踩着冰冷的玉石地面,慢慢走到大殿中央。

脚板上的冰冷,击碎了大殿上氤氲的酒气,打碎了她恍惚的神思,平了心思,她慢慢坐了下来。

席地而坐,这不是个女人该有的礼节,可卿世如同着魔了一般,什么也未曾可想了。

刚刚去内阁的时候,随意抓了一个面纱,是淡蓝色的,而如今也派上了用场,慢慢系在耳际。遮住了双眼。

他若要听,一宿,只要他不累,她亦不会累的。

卿世手指倾动,细密的琴音已经飞速遍过,却不是那《凤求凰》。

大殿上的酒气更浓郁了,身下的玉石被暖热,鼻尖缠绕的致命酒意横冲直撞潜入了身息。

不知过了多久。

身后突然横出一道淡淡的,微醺的声音:“阿世为什么要捂着眼睛?”

琴声却陡然抖了抖。

温热的指尖,轻轻撩开蓝色的妖冶纱,未央大殿的浮华又一次强力遁入眼睛中去。

有些刺眼,卿世眯上眼睛,一切都太过朦胧。

她却突然呆住了。

酒壶在灯火阑珊下陆离起来,谈慕笙褪了金黄色的龙袍,袍子远远落在一旁。

可这远远不及他白袍四散的情景。

冷玉似的纤长指尖攥着酒壶,油墨长发肆意飘散,随意灌了一口酒,零星的酒泛在白袍上。

是的,他在跳舞。

裸露的脚踝,如同白玉无瑕,却系了一条红绳。

醉影支离,陌路惊鸿。

卿世震撼在这一切中,只得放快琴音跟上他的舞步。

他似是醉极了,口齿吐字还是不清晰。

但是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

“你可知?朕是必要娶那女子的。”

当真是爱惨了那女子,这么醉了,还如是去想着?在心尖上藏着。

手指就霎时间僵在那里,眼界霎时间有些朦胧。

仅是一顿,又有一道幽兰妖冶的琴声在脑海中顿然隐现。

她将那浮动的掠影疯狂从脑海中驱逐。

那琴声怎在一切中慢慢平缓。

抬眸,那皇帝微醺看着她。

“皇上继续。”淡笑着,松哑迷离的笑声。

二十一

酒醉乱未央。

过了约莫三个时辰,夜也实在是黑透了,谈慕笙那道白影最后斜倚在巨大的玉柱旁。

“吱呀”,大殿的门被打开,莫清溪眉目憔悴走进来,浅浅朝了卿世行了个礼,越过她,朝着谈慕笙走去。

卿世站在一旁拾掇着衣裙,看着莫清溪扶着谈慕笙到未央的凤榻上,莫清溪侧了眸光看了看卿世,皱了眉,思虑了片刻,终究是说了出来,声音莺转的悦耳,却也清淡:“娘娘自是知道的,阿溪从来不曾越距过什么,只是今晚,阿溪想给娘娘说,这一夜笙歌,终究落了不好。”

卿世抬眸随意扫了硕大的金色梁顶,晕黄的灯光硬生生烙在地上无了生气,心中不知翻了百转。

莫清溪幽幽道:“送皇上回宫吧。”

推开门,一群宫女涌了进来。

在所有光影浮掠中,卿世转过身看着莫清溪,她亦在看着卿世,但那目光实在太过深沉,也太过游离。卿世突然启唇,眉目略略漾了笑意:“阿溪,你实在无须这样……因为……”她转了身,手指轻轻扣了扣玉柱,淡淡笑着,“因为你从未欠卿家什么,从未。”

卿世没有看莫清溪的面容。

但那熟悉的美丽的声音终究从身后缓缓逸来:“娘娘,奴婢先走了。”

跟着那群宫女,莫清溪青绿色的罗衫终于没失在殿门外。

门又再一次关上。

望着硕大浮华的未央殿,空旷寂静,卿世怔愣看着自己白色裙摆下狭长的身影,再抬手,缓慢蹲坐下身子,抚摸着失了温度的瑶琴,挑了挑,那本是清渺的琴音亦变得空冷。

浮生彷徨,灯影绰姿,所有的物什几欲佝偻起来。

仅是凭空叹了口气,夜色下,竟然仅独她一人。

卿世淡淡看着榻旁的另一个小桌,仍有一壶酒。她有些蹒跚站起来,走过去,慢悠悠倒了一壶酒,却是猛地灌下去。

她垂眸,她站在这大殿最高处,瞰望所有。

几天之后的某个清晨,宫里传了些风言风语,说是皇后胜宠,未央宫夜夜笙歌。

卿世在感叹消息灵通之时,却亦是被另外个消息打得七零八落。

谦妃苏紫刚刚失了莫须有的孩儿,再加上这几天皇上夜夜宿在未央宫,尚是积了怨气,更有碎嘴的,看不得卿世的人挑唆着,谦妃一身朱红色的裙子,闹到乾清殿,皇上批奏折的地方。那时恰逢皇帝与各位官员商讨国事,惊疑处,红裙娘子闹政局,一下子惹怒皇帝。

那苏紫也是没有头脑,失了孩子憔悴也罢,讨了皇上几丝怜悯也罢,跪在乾清殿泣幽咽也罢,约莫也不过是贬低皇后的话。

其中一句,挑了皇上的软肋。

皇后是妖,祸国之妖。

后续之事非常明了了,那明黄骤怒,高台之上的玉杯骤碎,摔在地上,划花了谦妃苏紫的脸。

“谦妃苏紫,出言不逊,禁足。”到底还是有些情分,不过那皇帝弥冷无情的声音飘散在空中,让人寒噤。

不足一个时辰,这事情已经传遍了后宫。

更让人诧异的是,正午时分,皇后拎了红豆粥去了乾清殿。

仍是一身白袍,大殿上的血腥之气还未散尽,空气中似乎还有些许的纣戾,木远见她来,略有些失神,随即朝她点点头。

不过是刚走进去,淡淡的声音传来:“来这里干什么?”哪里听得出来有那么半分的生气。卿世抬起头,那朱红的玄木鎏金桌后,谈慕笙伏案,轻轻缓缓放了毛笔,垂了眸子,俊美的脸上看不出神色。

“臣妾听说皇上今天早晨未用早膳,携了阿溪做的红豆粥……”

“放这里吧。”谈慕笙的声音很冷淡。

红豆相思,想必皇帝定是知道……只是,他既知道,却没有露出半点欣喜。

轻叹薄冷,卿世俯了俯身正想推出去,刚动了动步子,谈慕笙清淡的声音又传来。

不同往昔。

“阿世……”似是轻轻叹了口气,“你可知为何帝王会舞?”

卿世动了动唇,面孔有些苍白,最后哽咽住,什么都说不出。

“孰女子,亦倾天下。”

卿世倏然觉得眼眶有些温热。

她甚至有些蹒跚走出殿门,往前踉跄冲,冲了老远以后,猛地回首望着辉煌的乾清殿,呆愣了半天,终究仍是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要时时刻刻提防着,别忘了柔媚或清淡的女人,将会有一天撕开虚伪的外表,疯狂扑过去蛮力撕咬,而真正导致这一切的,是荣华,是权。

覆了这天下的,不仅仅只有男子。

可是那夜,他眉宇间一闪而过的脆弱到底在诉说着什么?那不是她的错觉,一定有某一刻,当防备全然褪去,他褪去外表冷硬苍然的外衣,露出滚烫的本真的自我。

卿世恍惚着目光朦朦胧胧穿梭在皇宫中,直到天色逐渐黑了下来。

各宫的灯疯狂亮了起来。

她沿着宫灯的方向走去,正穿越一片竹林的时候,忽听到一阵清脆如铃的笑声。

“王爷,今天又带什么好吃的了?从宫外的,不会是栗子糕吧……”竹影隐绰间,隐隐望见拖曳的桃粉色宫装,许是个宫女。

“带了你喜欢吃的,还有你想要的……”那男人声音似乎刻意压低了些,“看看这块玉如意,跟着谦妃宫中的喜欢偷东西的小太监讨来的,说是北朝送来的贡品。”

倒是真敢偷,卿世暗暗在心底嗤笑了一声,奈何忘了自己早已没了内功,霎时间泄露了些许气息。

青衣一闪。

四目相对,面前的男人骤怒:“卿世!”

卿世暗暗道栽,拔腿转身就想跑,以现在她没有什么内功,跟谈云画打肯定赢不过。

而谈云画还惦记着上次的一脚之仇,立刻怒得呲目欲裂:“还想跑?!”随即从身后拔出随身携带的宝剑,狠狠劈了下去。

谈云画当然不知道卿世没了内力,那一剑下去,卿世反应快也只避开了剑锋,那剑气却呼啸而来,猛地在她后背狠狠一震。

卿世立刻踉跄在地,猛地摔在了草坪上。

迎着月光锋锐无比的剑影,一下子横在她的喉咙处。

谈云画冷冷看着卿世,有些邪肆笑了:“敬爱的皇后娘娘……你没了武功?”

真是好毒的眼睛,卿世觉得胸口一股戾气猛地冲进她的喉咙,这剑气,不会伤了皮肤,但肯定会伤了内脏。她心口的悲怮更深了,抬手紧紧拽住胸口的衣襟,有些竭力喘着气,眼睛睁得极大。

忽的,唇边溢了腥甜。

谈云画慢悠悠收了剑,蹲下身来,极为轻佻地用手勾起卿世的下巴,那双眸子有些迷离,有些狠戾,唇边是冷冷的,有些沙哑的声音:“好像本王每次看到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都爱偷听呢……”

他怎么不杀了她,倒是有闲心跟她说闲话。

卿世勾了勾唇,扬了脸,睨着他的眸子是冷凝与倨傲:“云桦王爷,自从裕懿太妃后,我们已经有几个月没见了,本宫进宫也有一年多了,日日夜夜想着云桦王使尽本事来取本宫的性命呢。”有些松蔼而薄冷,淡淡传入夜色中。

“哼,你倒是真有心思,”他转了转眼睛,“那我今天晚上该如何杀了你……皇后娘娘给我提个意见……”

“呵呵。”卿世笑出声来,看着谈云画,神色陡然迷离起来。

谈云画霎时间差点被那薄冷的倾城容颜给摄住。

反应过来时。

面前的女人已经抽出他腰间的宝剑,抵在他的脖颈处。

他心中燃起来了滔天的火。

二十二

这火骤生,过了一会儿也就慢慢平息起来。

谈云画邪肆地笑着:“娘娘,你不敢杀我。”

面前的女子神色淡淡的,面色是憔悴与苍白,那双眸子轻轻落在他的脸上,没说什么,抬手将那剑向前递进了几分。

宝剑无比锋锐,抵在他的喉咙上,是微微的刺痛,他有些诧异,血顺着衣襟滴了下去。

“王爷,本宫是不敢杀你,”她垂了垂眸子,“本宫不会给你个利索的,你放心。”

谈云画诧异之间,卿世修长的手指执起那锋利的宝剑,狠狠插入他的肩膀。血花飞溅,肩膀上猛烈传来的撕裂的疼痛让谈云画踉跄了几步。

谈云画嘶吼了一声,手颤抖着握住肩膀上剑的剑柄,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抽了出来,鲜血渗漏,落在地上,疯狂辗转着。

他落了狠,飞快举起剑向前劈去。

“簌啪”

手腕上倏然一痛,谈云画疼得呲牙咧嘴,松开了剑,踉跄着朝后,甩着手,吸着气,好似极为痛苦。

“谈云画,这好歹是皇上的女人,你怎能伤了她?”同样是极为悠闲的声音,男人缓缓从丛林深处踱步出来。

乌发垂髫,玄紫的镶金长袍,俊美绝伦。

“老三,你又多管闲事,”谈云画狼狈佝偻着身子,扶住身旁的一棵粗大的竹子,手捂住伤口,可是鲜血还是顺着指尖的缝隙流了出来,“本王今日不能白白受了伤吧,好歹要讨要个交代。”

谈越缓缓走近卿世,她紧紧盯住他,谈越好似浑然不觉,悠然负着手,目光认识在看着谈云画,朗朗笑了起来:“代价?皇后娘娘即为国母,皇兄让娘娘付代价,这未免也太不妥了,不过,”谈越侧过身子扫了卿世苍白的脸,“这件事,皇上肯定会给个交代,身为臣子的,自然是不能做主的。”

谈越露出笑容:“皇后娘娘,请回宫。”

夜已经深沉,回宫后,谈越没有说什么,像是平常一般以臣子身份毕恭毕敬将她送到寝宫,慢慢悠悠离开了,至始至终没说什么。

卿世刚沐浴后随意罩了一件白袍,又吩咐陆翛然搬了瑶琴到大殿上,垫了垫子还有暖炉,随意卧坐在地。

顾染走过来探到她耳边轻声道:“娘娘,刚得到消息,皇上今儿宿在云答应寝宫。”

“恩。”低低应了一声。这便对了,也唯有左相完颜允真正归顺他了。

顾染垂眸看着女主子的纤长的手,灵活的挑着琴弦,浓厚而铺张的琴音霎时间裹挟着凝重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有些自嘲笑着。

至少至今为止,她从未看透自己这位主子的心思。

这主子的心思也当真难猜,深得可怕。

她倒是识趣远远站着。

最后一声琴弦重重落下。

卿世陡然站了起来,身体深深一个倾侧,卷挟着罗袖恣肆舞动,漫天四散的青丝,她飞快移动着自己的步调,变幻自己的手臂与身形,迷乱飞舞的白色长衫,她面色同是苍白如纸,淡然如昔,因为动作太快,白袍有些松散,松松搭在她的肩头。

寒冷落在她的肩头。

愈是弥漫飞扬的长袖与裙裾,步步生莲,若柳浮艳烟漫卷,风掠过间,光影迷离间,就她白衫零落,人影阑珊。

便是凤凰之舞,唯凰命于天。

她一个停驻,任双腿绵软无力,身体软软瘫软在地上。

太过冰冷的青石板面斑驳冷硬。她冷得一个激灵,侧过身子有些憔悴倒着看这个世界,卿世感觉哪里都冷。

而更冷的,只有那里了。

情不自禁的,她将身子缓缓蜷缩起来。

冰冷的手,紧紧贴近的……是她的胸口。

后来,卿世吩咐所有的宫女退去,熄了灯,整个大殿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下。

她感觉自己的睡意是那么浓重,疲惫,疑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身体在顷刻间就如此毫无生气,竭力疲倦。

四周寂静让人撕心裂肺。

就在她快要沉沦在这绝望的寂静中。

耳边突然传来些微的脚步声,她骤然惊醒,身体却陡然腾空。身体的凉意戛然褪去,紧紧贴近来人的温热胸口上。四周的气味都是让人晕迷的龙涎香。

朦胧中,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否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不是陪着云答应的么。圆月温存,良辰美日……”

“嘘。”他温热的手指紧紧贴住了她欲张的唇,他将她缓缓抱在床榻上。

“好好睡觉。”温热逐渐远离。风声骤起。

黑暗下,他隐约的高大的轮廓似是要离去。

卿世心口陡然怮痛,抬手紧紧攥住谈慕笙的金黄的,精致的,翻起的龙纹袖口。

“皇上……”这声音听起来有些叹气的感觉,“你若爱上那女子,又为何放任着不去拥有,反倒越推越远?”卿世许是觉得今天中午谈慕笙的那句“阿世”拉近他们两个人的距离,总觉得这皇帝心口终究有了柔软的地方。

但那地方卿世又有何能力去触碰?

头顶传来了低沉的笑声,格外低沉,泛着冷意。

“腹背受敌,左右夹击,鱼儿正等着收网的挣扎,你可知片刻的安逸代表着什么?”

下巴骤痛。

“皇后有空去琢磨风花雪月,不如想想如何局中脱困。”

甩了手,袖口不经意擦了卿世的脸,撕裂暗沉的疼痛。

等到那人离去,卿世这才回神,冰冷的夜里,不知在何时惊了一身冷汗。她繁复思索着皇帝的话,才隐隐参透那其中的意思。

他倒凭着什么神力断然自己会赢?想到这里,卿世陡然发现,不知觉中,她竟陷入这皇宫的泥潭中,竟然连这点局势动荡都无法察觉……

冰冷的鎏金鳌头床榻头,她紧紧攥住,眉目染上了苍凉。

她误认为自己还未陷进去,却已经是在那皇帝的算计中垂死挣扎。

次日清晨,安茹初前来向卿世请安,一如往常的淡粉色的长袍,不松不紧套在柔软线条上,紧贴着的墨色长发,垂绦细碎,暗哑苦涩的嗓音:“皇后娘娘这么聪明,也知道今天嫔妾要来说些什么。”

卿世冷冷垂了眸,紧紧盯着安茹初苍白憔悴的脸,安茹初阴沉的眼睛下是一圈阴暗的墨色,卿世看着,突然幽幽笑道:“父亲捎来什么话了?”

“不过就是问一问,皇上可曾提过什么玉锦?什么兵符之类的。”

“没有,他怎么将这么秘密的事情告诉我,告诉父亲,若他这么惹急,离输倒也不远了。”卿世破有些嘲讽。

安茹初脸色一白,攥紧了手,抬眸盯着卿世:“皇后娘娘,卿伯父让我捎话后对我说,您若答不知,就告诉您一句话,”她深深吸了口气,“你的身家性命且与这卿家紧紧相连。皇上无论怎样,都不会真正掏心对您,事已至此,您别无选择。”

她当然知道她别无选择了。

卿元那个老家伙果然对她产生怀疑了,如果她再不透给他什么动静,估计他正在想着怎么把她给铲除了。

可那重嘉帝怎么会给卿元半分机会。

她卿世也知道这场棋局不过一场游戏,真正的输赢,除了心存的不甘之外,她哪还会在乎什么卿家?

最可怕的不是什么满门连坐。

而是别人清楚你的所有底细,你却毫无所知,毫无所感。

卿元便是这般愚蠢。

二十三

安茹初离开后,卿世却陡然顿悟。

横冲直撞的冰冷的思绪,紧紧攥住她的呼吸,慢慢扼住她的咽喉,她苍白着脸,仍旧是淡淡笑着,笑声喑哑迷离。

她终于明白这帝王的浮华荣宠后代表了什么。

他将他心爱的女子掩护在这荣宠之下,将她推向风头浪尖……最致命的是,他想激起卿元的杀机。他不透露任何私人的消息,一方面让众人认为他们恩爱冠宠,帝后扶持,一方面让卿元认为自己的女儿已经心向他人。

而最深的目的,掩藏在诡谲的杀机下。

他想让她死,让卿家亡。

借着卿元的推手,把卿世一下下推向绝路。

卿世有些倨傲的笑着。谈慕笙,你觉得你真的可以让我万劫不复吗。

夜晚,用晚膳时,谈慕笙姗姗来迟。

卿世坐在大殿上方,突然看到明黄身影逐步靠近,倏然一笑,唤了陆翛然拿了筷子,待谈慕笙慢慢坐到椅子上,亲自将那筷子递了过去,慢慢地说:“今天,父亲派人给臣妾捎信。”

她看到那张俊逸绝伦的脸上是素淡的笑容,缓缓抬了眸:“卿爱卿想必是一些叮嘱之语,”他似乎感到哪里有些好笑,“今天朝堂上,卿爱卿说了些奇怪的话,倒是嫌你国母当得几分不经心。”

卿世心中咯噔一下,旋即了然起来,呵呵笑着:“臣妾日日早起,料理后宫大小事务,父亲也太过苛责臣妾了。”她用筷子夹了一块肉慢慢放在嘴里,瘦削的冰冷的手悄悄放下了筷子。

“哦?他今天捎信来不是一些叮咛的话,还有什么可说的。”帝王淡淡笑。

卿世垂了眸子,佯弄了一些感伤的语气:“谁曾想许久不来个音信,现在好不容易捎进个,还是不关臣妾的事儿,您猜猜是什么?”

“恩,什么?”谈慕笙挑了眉,眉宇间是淡薄。

“关于臣妾自小伴着的婢子的婚事,”卿世淡笑道,“求皇上出些个主意。”

她不出意料看到帝王沉敛的目光,微垂下,那刹那隐现的破绽,如同月光之辉芒,层峦叠嶂,逐渐幽深下去。明镜一般的迷离黑幕,映照了对面袅娜的自我。

“一入宫门深似海,爱妃一定知道。”让人惊讶的是,那皇帝直直抬起眸,唇畔微勾起绝美的笑,轻轻落在卿世眼睛中。

他一身缎面明黄,触目惊华,纤长的手指随意放了筷子,薄唇微抿。

未央宫的薄纱不知在何时悄然落下,凉风浮动,所有的理智在顷刻间警防。

“这婚事,倒先不谈你身边那小婢子,谈谈你家大姐卿容如何归宿?”极是清淡。

他必是发现了,不然连他这样的无心无情的人怎么露出破绽,硬生生让她看了个尽。与之,卿世倏然笑道:“好了好了,改日臣妾去给父亲说说。”

转眸之间,对面那明黄已经由淡薄转阴霾,只觉得眼前一道金光瞬间乍现,卿世几乎快要疾呼,脖颈间已经被冰冷的手掌握住。

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心中慢慢凝着些恐惧与不安。

谈慕笙离她很近,一片怒极的目光,只是面色不动声色,声音骤冷:“爱妃……你连连去触碰不该触的东西,终究是要后悔的。”

“你与你父亲,当真是要好好提防下了,省的明里暗里来回走动。”

对此,卿世只想冷冷笑笑。

他是演不下去了,想着夜夜与不爱的人相伴,谈慕笙必然痛苦。

但也只是唯有此刻,卿世抬眸瞬间,目光怅然。端起温热的玉碟,用调羹轻轻舀了些红豆粥。

她陡然笑了起来,眉宇间是浓稠的明媚。

“皇上,趁汤未凉,先喝些吧。”

对面那男人猛地甩袖而去。

玉碟骤落,汤汁乱了一地,凌乱的玉瓦冰冷。

卿世淡淡笑着,唤着陆翛然,将这一地零碎赶快扫了去。

之后,她垂头,用手尽力抚平白缎长裙的褶皱,缓缓坐下来,拾起了筷子,将那瓦罐里剩余的红豆汤慢慢喝完了。

甜腻的,绵软的枣蓉含在嘴里慢慢晕开,她心中道,这味道真的不怎么样,不怎么样而已。

她倏然呆滞,或是过了很久了罢,也未闻未察,耳边是陆翛然颇有些责怪的声音:“娘娘,您怎又惹了皇上不开心?”

“他心事阴晴圆缺,本宫总不能任揉按挤压,放在砧板上吧……”卿世淡淡道,“他想怎样便怎样吧,本宫管不着,管了,又要受人责骂。”

入寝前,派人在榻前摆上一座锦屏,关了各面的绮窗,随手将折扇放在床头,卿世正欲就寝,顾染轻轻叩了叩锦屏,卿世慢慢撑起头,冰冷的指尖碰到温热的脸颊,这一切都无比颓圮,她有些惊栗,待平了心绪,才慵懒应了一声。

“皇上回宫后,翻了谦妃的牌子。”

缓慢而迟疑的女声,寂静空荡的回响。

卿世慢慢看着锦帐后阑珊的暗青色人影,她忽而淡笑:“退下去吧。”

她懒散躺在床榻上,慢慢蜷缩起身子,她轻轻闭上了双眼,手抓着冰冷的玉扇。

扶苏殿,紫罗兰镶金的曼曼长纱,明黄罗衫月色佝偻,凌乱一地。

幽寂之时,烛光摇曳,拖拽了时光婆娑的玄机。

从旖旎烛火阑珊中,白纱帐暖,渗出一道喑哑迷离的女声:“皇上怎到臣妾这里?”

凝脂冷玉的指尖将书页翻出响,俊美绝伦的眸光倏然落在苏紫的脸上,轻叹一声:“爱妃,你倒是闲呢,问这些忒不着调子的问题。”

“前几天父亲说,皇上要从各府选出出挑的女子,封了位分,纳入后宫,皇上如何想的?”苏紫不置可否,声音是糅合悠悠笑意的柔媚。

帝王轻轻握住她的手,慢慢放在手心。冰冷修长如莲,凝脂白,倏然绽开,铺面的凝碧之意,包裹着柔软的莲心。

淡淡的:“这事到底是皇后掌管操心的,你未免也太过惹急了,”他挑了眉,“如今,官宦家中,姿色上乘的也是多数,你就跟你父亲讲,这事儿朕的皇后早就在筹备了。”

苏紫听到皇后,心里暗暗咬牙切齿,她仍挂着魅惑的笑,虽那疯狂的仇恨嫉妒埋得很深,但却不动声色落入身边——那双犹如深潭般,却又清淡的眸光中。

帝王笑意清浅,一切都似随风飘散。

不知多少风雨在运筹帷幄中。

二十四

天气回暖时分,下了些小雨,淅淅沥沥落在未央的朱红点绛瓦砾上,卿世又受到了卿元的消息。

不同以往是安妃送的,这次是载着春归的大雁落下。

卿元已是骤怒,显然是对卿世不满意至极,落笔都带着轻颤,不如以往酣畅,但说的也不是什么着急之语,其中的字幕让人心惊。

“阿世,你要倒戈之前要看看这重嘉帝到底心尖上是何人?必不是你。你今晚且拎一壶鸡汤,到乾清宫去看看,那里藏着什么人物,让皇帝护她至极。”

卿元果真是被蒙蔽了,他怕是在做着最后的搏击,如果实在挽不回她的心,也只好抛了,他必定认为卿世不是一个听话的棋子,还是一个绝顶聪明的棋子,不得不防备。

卿世暗暗叹道,这皇帝当真好计谋。卿元估计认为自己已经爱上了皇帝,顺势倒戈,做一些徒劳无功的事情,如是今晚的探访,想要断了卿世的心思。

只是卿元不知道,她早就知道莫清溪是重嘉帝心尖上的人。

卿世尽管已经猜到了要发生的事情,她仍然要装作,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情痴决绝的女子。

请了陆翛然到未央宫的小厨房煨了一壶鸡汤,卿世出了未央宫之后,楮墨默默跟上来:“让奴婢帮您拎吧。”

“帮我打好伞就是了,”卿世抬眸望了望黑压压的夜空,小雨仍在下,“最近怎么不见阿溪?”

楮墨噤声不语,只是默默跟着她走着。

直到乾清宫巍峨的大殿灯火通明出现在眼前。

戒备森严,刀光剑影。

楮墨的声音轻轻在她耳边回荡:“她素来如此,娘娘都不曾觉察什么吗?奴婢怀疑她对娘娘不忠。”

卿世陡然笑斥道:“多嘴。”

事情没有卿世想的那么顺利。

慕华站在硕大的宫门前,伸出巨大的宝剑横在她的身前。宝剑硕大惊华拖曳强烈的金光,似乎可以隐隐见得这宝剑曾沾过多少人的血。

慕华嘲讽的声音:“皇后娘娘,有何贵干?”

卿世冷冷睨着脖颈处宝剑,皱眉,抬手将那煨汤炉子直直摆在慕华眼前,淡淡地说:“本宫来送汤。”虽然卿世一直都不知道为何慕华对她的偏见这么深,但是如果他侵犯她的利益,她一定不让他好过的……她目光波澜间,却倏然瞧到慕华阴霾的笑容间几丝幸灾乐祸。

青色的大袍陡移,慕华却弓着身子,毕恭毕敬:“皇后娘娘请进,闲杂人等退后。”

楮墨被拦在了外面。

卿世回头望了望,手指猛地攥紧了汤壶,转回头,一下子推开了内阁的门。

光影刹那倾泻。

斑驳陆离的烛光落在青衣的秀丽女子肩头,她的侧颜精致美好,乌丝浓稠,墨色酝酿成酒;点绛红唇微勾,面色绯红,一双眼睛如同山涧沟虹。她修长凝白的十指,纤巧扣住那墨色石墨,在黑漆漆的砚台上反复研磨着,样子是极认真静谧。

几乎是同时的,伏案的帝王陡然抬起眸。

女子陡然转过脸。

骤怒的显然是那帝王,抬手狠狠将那笔摔在地上。

凄厉的鸣响,甚至砸出了些微的火光。

“滚!”

卿世刀光剑影间想了无数种可能,终于选定了一种,她微微松手,汤壶顺着自己的脚滚落在地,她雪白的裙子落了几滴污渍。

她似乎有些失控,失声地说:“阿溪,你且想想,若这男人真爱你,又怎么不给你荣华富贵,总让你低人一等……”

莫清溪从未见过卿世这样,她抱着一丝怀疑去打量眼前这个面容苍白的绝美女子,她发现从卿世的眉宇间,找不出一丝虚假。那一刻她惶恐极了,她匆忙去看谈慕笙,她却看到谈慕笙闪着怒意的目光。

莫清溪从未见过这种目光,复杂,冷漠,愠怒,窘迫。但只是晃眼只间,一切都被清冷湮没了。

莫清溪顾不了什么了,眼见卿世就要转身离开,她踉跄着冲上前去抱住卿世。

“娘娘……娘娘……娘娘……”莫清溪结结巴巴,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一些解释的话吗,卿世会听么,卿世早就知道她和谈慕笙……说一些“我爱慕笙”的话吗?她必是难受的,就连现在莫清溪都未曾明白心中那层发酵酸涩的感觉,如同浮在冰冷大海上的泡沫,虚浮着,映下光和影。微微一触摸,便消失了。

最后莫清溪慢慢地,哽咽地说着:“对不起。”

卿世真的感觉有一个细细的东西在缓慢插进她的心尖。冰冷,深重,迟疑。罪恶的银辉,一下挑开她的血肉,扼住她的脉搏,她一个哆嗦,眼眶湿润,温热的东西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惊颤着,她不可置信抚摸着自己冰冷的脸颊,那温热的真真正正存在着的,不是虚假的。

她被某种东西击中了。

那种东西穿透了灵魂,穿透了她的信仰。

明黄映入眼帘。

卿世不曾反应,膝盖上就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莫清溪惊叫了一声,她猛地扶着卿世骤然倒下的身体。

“皇上,怎么可以……”莫清溪摇着头,颤抖着用袖子慢慢擦着卿世的脸,她闭上了眼,然后带着哭腔失控地说。

卿世脸色一下涨得通红,就慢慢变得苍白,冷汗顺着她的额际流了下来,她不停颤抖着身体,左腿的小腿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

谈慕笙走出门,抽出慕华腰间的宝剑,抬手,狠狠刺入慕华的肩头。

慕华强忍着疼痛,慢慢跪下,手指紧紧捂着肩上的鲜血。

鲜血源源不断地流,捂都捂不住。

他微微启唇,沙哑破碎:“谢皇上。”

此刻站在台阶上的是他愿意用一声去拥护的王,他无条件服从。

“放一些闲杂的人随便进朕的寝宫,慕华,你真是长胆子了,”皇上笑道,“再去宗人府领上二十大板,谢罪的时候,记得爬着回来。”

八年前的时候,他只有八岁,当时他是镇南将军长子。父亲叛乱被揭穿,全家满门抄斩。他记得那年修罗血场,人头落地,比他小的弟弟妹妹也难逃厄运。当他看见他娘亲的头颅子滚到他的脚边时,他崩溃了,他紧紧抓住当时正拿着大刀准备杀他的侩子手,竭尽全力顽抗着。

穿着白衣的少年站在他的身边,也不帮忙,就是冷淡看着。

他最后被按倒在地。铡刀快速想要落下。

那白影倏动,刀已经摔出千里之外。少年玄紫色长靴,落入他的眼帘。

少年吩咐那侩子手退下,不扶他起来,淡淡地问:“恨么?”

他怮痛道:“恨有何用?”

“恨可以让你变得更加强大……”他倒是有闲心淡笑,“你能用盖世的力量,去摧毁这个王朝的一切。”

随后,少年收留了他,给了他重生的机会。

八年间,他全力辅佐少年登上皇位,他,木远,谈慕笙,谈越就像亲兄弟一样,形影不离。

八年间,改变了很多事情,他的恨,他的不甘,他的妒忌。当那恨已经完全消磨,他只剩那卑微的执念——他只想全心全力辅佐他,辅佐这祉梁国,登上盛世之巅。

而今夜,谈慕笙确实是生气了,以一个君臣的形势惩罚了他。

这是第一次。

——这股气,无来头,无甚原由。

二十五

谈慕笙快步走回了内阁,莫清溪瘫软在地上呆呆看着她,神色绝望痛苦,显然是从未想到。

谈慕笙冷笑,拦腰半抱起卿世,快步走了出去。

“慕笙哥……你想她怎样?”莫清溪痴缠朦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帝王飞快的脚步陡顿,旋即只听见清冷如昼夜般凉薄的声音:“你带着她的小宫女回去,朕且先走了。”漆黑的夜骤影旋转,凄厉的星光糅合着狂风席卷,灌入本是温暖的大殿,将烛火霎时间吹灭。

莫清溪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步入昼夜深黑混沌之中,卿世听到自己沙哑黯然的笑声,她轻言:“皇上,伤害自己心爱之人,恐怕是你奉行的真谛。”

她感觉谈慕笙的手臂猛地收紧,她抬眸倏然向他望去,他俊美的脸上细到脸毛孔都看不清楚,那双眸子跟夜一样深沉。

“你给朕闭嘴。”他从嗓子深处漫出来一句冷冽命令的话。

回到未央宫后,眼见着陆翛然顾染都要迎上来,谈慕笙又甩开一句话,你们都在殿外候着。

大殿内灯火通明,但是却格外冰冷,初春的清寒霜打锦屏,卿世几欲困乏,膝盖上的剧痛已经散的七七八八,但是左小腿已经完全没了知觉。

估计是脱臼了。

夜中,谈慕笙将床头的火烛给熄灭了,迎着暗夜的深黑,掀起白色厚重的裘袍,剩下雪白裘衣。他冰冷的手慢慢握住她的膝盖。

一个战栗。

卿世睁大眼睛看着他。

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他猛地用力。

卿世猛地蜷缩着身子,她强忍着膝盖上剧烈钻心的痛,全身颤动,冒着冷汗。

收了手,掀开一旁的被子,谈慕笙慢慢帮她盖了起来。

卿世从未看过谈慕笙这样,她心中暗暗琢磨着,这不会又是一个计吧……似乎是看的出她眉目间的迟疑,谈慕笙轻哼,伸出手,随意捻起被褥的角,轻轻坐在床边。

他为何如此戒备?因为她是卿相女,随时都能取走他的性命。卿世如是想。

寂静之时,大殿下的门突然开了。

一身狼狈,罗衫裤袜都湿透的莫清溪踉踉跄跄跌进来。她全身颤抖,青衫佝偻,发丝散漫。卿世皱着眉缓慢从床上爬起来。

殿下,莫清溪脸色苍白,唇色苍败,一双眼睛红肿,眼睛可人怜人。

卿世看着那帝王慢慢站起。

缎面明黄,冰冷的手指离开她的锦被,金灿灿的龙纹锁金映着朦胧的烛光炫目。

慢慢走下殿。

卿世倏然躺下,慢慢闭上眼。

谈慕笙接过冰凉的宫灯,掌心慢慢包裹女子柔软的纤指。

青衣女子踉跄着步子,抽回手,逃似的跑开。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卿世只听到门砰一声关了。她感觉自己的体温有些冰冷,有些颓圮战栗,她恍惚望着金銮锦帐。

顾染走上来,站在她榻边守夜。

“顾染,顾太妃是个什么样的人?”卿世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无聊,就当时解乏问了。

顾染似乎是一愣,她猛地垂了眸子,看着冰冷的大理石面:“她是云桦王的生身母亲,曾经是一个柔婉贤惠的女人。”

“为什么称之为曾经?”卿世透过锦帐望向外面的女子。

凤凰浴血炫目的红色,透过血色顾染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她耐不住寂寞……当时皇上的母亲宣妃盛宠,于是她嫉恨上了,使了个计谋想要陷害宣妃。最后未果,最后反倒被揭发,皇上大怒,当夜欲让她因杖刑致死,”顾染声音陡然凄厉异常,“但是她被逼疯了,宣妃又跑来求皇上饶她性命,也就勉强活下来。”

“那几年她疯疯癫癫,极恨宣妃,拼命使计杀害宣妃,百密一疏,等到宣妃不如以前盛宠,门庭冷落时,雇了个江湖杀手,把宣妃杀了……”顾染悲戚地说,“宣妃死的很惨。但在当时宫廷上是个悬案,宣妃的家人连夜也遭到满门连坐……顾太妃晚年凄惨,直到宣妃的儿子,也就是当今皇帝登基后才死去。”

“裕懿太妃,也就是当年的灼妃,当今云越王的生身母亲,在皇上很小的时候就过继过来,像亲儿子一样待,这也是为什么云越王和皇上形影不离,不生嫌隙的原因。”

“灼妃是当年进宫最晚的,风姿最美好的,荣宠获的最久的,曾经16岁入宫,18岁育子,21岁育女,受先帝盛宠,曾造千里锦凰台,如今那里,是公主的行宫。”直到这里,顾染的声音才顿然轻松起来。

说起这个公主,先帝膝下,确实有一位公主。

这公主,也是先帝唯一的一位公主。

谈知秋。

她出生那年正值深秋。

天下人尽知,皇朝贵女,知秋也。相貌无奇,才德绝世。

这位公主没有遗传母妃父皇的美貌,但却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她是祉梁国唯一的公主,先帝曾把一切好的东西都给她。

这不是这位公主最出名的。最出名的是这位公主的傲气,她久居锦凰台,曾言“万里江山芳草狂,独吾一人浮生藏。”一句诗,道破她人生念。

浮生错逍遥,莫过于此。

安年荣华,锦衣玉食。

这位公主,自出生以来,曾回过皇城3次,一次先皇52岁寿辰,一次新皇登基,一次顾太妃殁旦。

下个月,是这位公主第四次来皇城。

美名曰“久居乡野,欲窥皇城之贵”,实则“窥这新后容貌才德”。

“奴婢曾经窥得这知秋公主的容貌,果如世人所言,不媲云越王的俊美,不传裕懿太妃的妩媚。可那身子贵气是十顶十的,沉香木簪,牡丹云鬓,流水杳然髻,蓝袍秀逸,帘坠飘逸,幼时裹足,如今小脚玲珑,走起路来婀娜生姿,倒不逊不亏‘祉梁贵女’一称。”

顾染的语气变成了满满的艳羡。

卿世清冷的心口突然也被触动了,她倏然生了些好奇心。

是何等的女孩子,不过十三岁,便如此精致,如此一想,不必自己胜了百倍?

二十六

第二清晨的时候,御医房的医女来拜访,将那敷的膏药摆在桌上,正欲退。

春衫薄,卿世憔悴拢了衣衫,随意走下来。

“谁吩咐送来的?”夜凉霜重,她的声音也似染了薄薄的冰冷的霜,带着几缕病态。

“是皇上吩咐的,”医女停了一下,慢慢说,“皇上乾清宫选秀,不方便来看望您,他让您好好休息,敷一些药消肿。”

“选秀?”卿世抬手倒了一杯茶水,顿了顿,“本宫怎么没听说过……”

“娘娘应该知道的啊,皇上登基不过一年半的时间,后三宫只有三位妃嫔和正宫,今天是皇城所有权贵名媛聚集的一刻。”

一瞬间从冰冷的心口倏然蹿出来一个锋锐的火苗,卿世挥挥手示意医女退下,她叫来楮墨给她梳妆。她让顾染到未央宫的后花园砍些竹子来,一下子截出一小片,护在膝盖上,敷了药,用白绸裹了起来。

镜中的女子一身白袍缎面如雪,乌发浓稠飘逸如墨,致命冷淡的双眼,鸦睫渲染了一圈丹青,点绛红唇诱人红润,抬手,皓腕挽了一层雪白柔绵的丝绸。

随意拾掇起冰冷的玉扇,将冰冷把玩在手心,她心口分明是一颤,转了身,吩咐身后的楮墨,淡笑:“走。”

挑开未央前硕大的水晶长帘,撩动着千年无人问询的心弦,她走过巨大的锦屏,慢慢消失在未央宫大殿上。

卿世知道最后她会变成哪般模样。尽管直到此刻,她还未曾做些什么。

朱红金銮的大殿,盛世祉梁。

卿世还未走进去,就看到层层护卫护着一个青衣女子进入大殿。她骤然绽放的青色裙摆,如同肆意盛开的青色牡丹,随着青丝柳绦恣肆飞舞四散,那女子走入大殿,似乎逐渐要堙没在莺歌燕舞中。

卿世嗓子口的呼唤就嵌在那里。

刹那间疑惑起来,那完美莹润的侧脸,是她;青衣浮华,是她;柳腰如丝,粉黛醉了一地韶华,惊艳群臣,仍然是她。莫清溪,绝对精致的女子,那最高最尊贵的人心尖上的埋伏。

分明就是二十米的距离,卿世感觉与她咫尺天涯。

那帝王是等不及了,安排她来选秀,不知是以一个什么身份?帝王怎就如此肯定能的到这个女子。

她梦中千百次显现的场景恍惚要到来,青衣明黄锦衣凌乱,那女子将与那明黄男子携手天下,望江山如画。

卿世感觉初春的微寒以一种缓慢的姿态潜入她的心口,手指冰冷已经僵了,她迟疑动了动指尖,慢慢用了力气,握住玉扇。执念好似封锁了她的魂魄,她想不到此刻她要干什么,但她仍是缓慢郑重向前走。

木远站在门口,没有慕华的身影。

木远深深一躬:“皇后娘娘,请回宫调养。”

卿世浅浅行了个礼,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就是掺着盈盈浅笑望着木远。

他是怕她可能会坏了皇帝的好事吗?怎么会呢?卿世轻笑。

……她是一定要这么干的。

笙歌陡然奏响。

大殿最上方的明黄男子一直衔着一丝淡淡的笑。

一道清影骤然变幻,张扬的绮罗漫卷长袖肆意飘散,那人轻盈的身形果真让人的视线无处遁形,裙裾四散如虹,绸缎衬布下精致的碎花百褶裙,随着她大跳步子的晕染,好似会灼热地面,绝对惊艳的水袖丝绦遍地,乌丝三千,倾城渲染。

她霓裳舞,倾倒所有人的心。

这霓裳舞,莫清溪一生也少能跳过几次,而如今是跳给那帝王的吧。

倾城霓裳,静影沉璧。

卿世恍然向前走去。木远抽出剑横在她的面前,他墨色的瞳仁清明摄人,声音仍是温淡,却还是劝慰:“皇后娘娘……您不能进去,有时候执着也未必是件好事,您若真正在意……”他转了头看了大殿,繁华喧哗,群臣环绕,四周站着的女人也各个出挑。迷乱的各色服饰迎着灼人的日光熠熠金光,华丽锦缎,是上流社会的流奢浪侈,淡淡的,他道,“请成全。”

她有些怅然,抬头掠过木远冷漠的,劝诫的双眼,卿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思绪身体好像都已不像是自己的了。

当大殿音乐声骤停,众人骤寂莫清溪跳完了最后一个步子,霎时间水袖落在了地上,正待跪下谢恩。

“阿溪,你怎的到这儿来了?”

木远大惊,他迅速收敛了神色,眉目仍有些晦暗,他放了剑,退到一旁。

莫清溪从地上蹒跚爬了起来,脸色煞白,美丽空明的眼睛略带着哀求看着卿世,青衣此刻笼在她身上显得她的身板格外单薄,在早春的微寒中寒噤瑟缩一下。

卿世摩挲着折扇,慢慢走进大殿。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众人拜倒。

搀扶着莫清溪冰冷,纤弱无骨的手,卿世能够感受到那端猛地一个抽搐,哆嗦战栗如同冷风抽剑,干脆锋锐利落。眉宇间淬着颓圮,莫清溪复杂,哀婉有些孱弱瞪着她。

“阿溪……”修长白皙的手指挑开她额前凌乱的碎发,莫清溪退缩向后退,努力抽回自己的手,抽回的同时,又似是怕了,不敢使用内力,怕是伤着卿世。

“皇后,你不是该好好待在未央休息……”大殿上的帝王声音不显山露水,清冽冷淡。

罢了,他缓缓从凤扆上站了起来,明黄绚丽,迎着阳光,缓缓走了下来。

卿世缓缓抬眸。

帝王负手而立,他致命冷凝警告的目光紧紧锁在卿世的脸上,卿世能感受出来。

那黑曜石般澄明,却同时淬了致死的毒药残忍,他淡淡笑道:“皇后,且带着你偷跑出来的小宫女一块回去……”

卿世怔愣的片刻,莫清溪猛地甩开她的手。

莫清溪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谈慕笙,闭了闭眼,攥紧了手,环顾四周,垂着头缓缓出了殿,那脚步一下下出了狠劲。

谈慕笙点了头,上前,慢慢握住卿世的手。

卿世心口恍然被一道利剑刺穿,她颤抖迟疑准备抽回手。黄袍下,那冷玉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住她的,仿佛要将她的手捏碎一般。她抽离一份,他捏得越紧。

谈慕笙对卿世淡淡点了头,他转过身子,满殿辉煌,群臣瑟缩。

声音清淡。“四州都护府左溢三女左碧,即为美人,赐予长春殿。镇西将魏竹铭长女魏顾楚,即为昭仪,扶苏殿,暂且与谦妃同殿。三郡司察使冯诀安三女冯涟玉,即为涟妃,朱雀殿。余下七人,贵人,储秀宫。”

卿世听到这里暂且忽略了手上的痛楚,她心中暗暗诧异,这帝王终于要来真的了。

那重臣之女,无一不纳。如今,后三宫终于从原有的四人变成了十四人。

谈慕笙不等卿世回神,拽着她的手离开。

卿世踉跄着,膝盖一阵剧痛,她痛苦眯着眼睛,却陡然看到一群莺燕中,一个略施粉黛的,怀抱琵琶的,妆容比其她美人要素淡些的,却仍是极为出挑漂亮的女子,正在冷冷看着她。

二十七

帝王纵使是怒极,也未曾把卿世怎样,他拽她出来后,缓缓松了手。

那俊美绝伦的脸上仍是从未表现出什么,“这段时间皇后暂且好好呆在未央宫吧,”他挑眉,“若爱妃思念卿爱卿,朕倒允了让你们会面。”

谈慕笙是要将她囚禁起来……电光火影间,卿世知晓这段日子将是她扭转乾坤,尽力一搏的机会。思绪到了这里,卿世唇畔一丝淡笑微漾,俯了俯身子,轻笑:“谢皇上美意。”目光落在他明黄长袖下冷玉一样的修长双手,微一抬手,抚上腰间精致玲珑的玉扣子坠。

头顶上是他淡淡的声音:“只待知秋公主回宫后,朕便安排。”

卿世垂下来的眸子,霎时间碎光闪烁。

明黄的衣玦微动。龙涎香浮动。

一切迤逦陡然消失。余下的空旷的大理石面,映着她白色裙摆的影子,还有她模糊不清的,苍白的面孔。她视线有些模糊,心好像停了半拍。

……她转过身去,楮墨慌忙从远处走过来。

卿世攥紧玉扇。她心道,往后的日子,这皇城就是她的战场。

脑海中倘徊浮现了那只冷玉纤细的手,还有他手下玲珑把玩的玉佩,刚入宫的时候,卿世从未看到过这个。

如今,也是冷玉温热暖心,被帝王牵挂在手里。

被帝王牵挂的还有那玉上一道一道细致绝伦,秀气温润刻着的“溪”字。是何等的爱意深糯才会埋伏着天下。只愿意为那女子倾国。

“楮墨,为本宫做一件事情。”卿世轻笑道,旋即停下步子,对着楮墨的耳朵吩咐起来。

夜深,卿世挑灯夜读,忽觉得口干舌燥,放下书卷,从床榻上爬起,准备去拿榻前柜子上的酒盏,黑暗中,一道黑影突然蹿过,随意刮着一阵微冷的风。

风骤然掀起面前的锦帘,卿世一惊,酒盏猛地落地。

门外顾染紧张的声音传进来:“娘娘,发生什么事吗?”

卿世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满腔的喜悦无以言说,微怔看着她,眉目间都是惊喜和高兴。

“主上。”流云一身红衣,面目憔悴,但仍是攒着笑,站在床榻边上。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顾染在外面急的仓皇恐惧,“娘娘,您要再不出声,奴婢就……”说罢,门“吱呀”一声。

紧要关头,卿世淡淡说:“出去,吵吵嚷嚷的,扰了本宫的好梦。”

门再一次闭合。

卿世就急忙说:“今早我吩咐楮墨在未央宫后放了三次烟火,想来你入皇城还要几日许,谁曾想这么快就见到你。”

“最近几日长清宫接了几个大案子,恰在皇城周边,内侍报你这儿可能除了事,我当即甩了一身繁琐前来营救你,如今看看你,”流云大大咧咧笑笑,眸光间晶莹点点,“如今看看你,没什么大事,你可是想到了如何对付那皇帝了?”

“未曾,”卿世眉目一沉,“我身在**,本以为能从细碎中探些前朝之事来,如今真是一筹莫展,那皇帝防备实是严密,根本不给我机会。”

“你如今想出宫了,不想呆在这儿了?”

“不,我只是想从你这儿取些消息,”卿世随手抓起床头的玉扇,如今思考时把玩它已经是她的习惯,“今日祉梁殿选秀,遂定了数十位重臣之女,阿溪也参加,我倒不奇怪,只是我出大殿时注意一个女子眼神怪异,怀抱琵琶,你想必早就知道今日入选的女子是何许人,且想一想,这几位女子中有谁善弹琵琶?”

流云垂眸想着,突然道:“必定是魏顾楚了,那年她十岁,曾奏十面埋伏惊了皇城。”

卿世点点头。

流云接着说:“魏顾楚的的父亲是镇西大将军,最近前朝发生了一件大事,直接影响了卿相的地位。”

事情是这样的。

镇西大将军是帝党,前日子西北内乱,不知谁起的头,连夜围堵镇西大将的府邸。

魏竹铭怒极,他为祉梁国西北付出了几十年,如今这百姓一起围堵他的府邸好似是要弹劾他,一时间,怒意骤生,出了门唤了差役去撵人。

一名老妇跪在他的面前,痛哭流涕:“将军,皇朝拨款赈灾,如今却被贪官所污,百姓民不聊生啊。”

魏竹铭当时就怔住,原来百姓要弹劾的不是他,而是黔南郡郡尉,王栎林。

当天,魏竹铭上书到了皇城。

次日朝堂上,皇帝大怒,随即派钦差去调查此事。意想不到是,事情简单极了,王栎林当堂承认贪污数十万白银,

那时大殿骤静,衙门外人群息壤,一个身怀六甲的憔悴女子从门外挤了进来。

跌跌撞撞跑进来,却是要状告礼部尚书,当今圣上的安妃的父亲。

絮絮叨叨说的,约莫是王栎林跟官居高位的礼部尚书做了一笔不小的生意。竟是拿赈灾物资当押注使,货物押送到交通枢纽舟山郡时,遭贼人拦截抢了一大半货粮,王栎林随即大惊失色,最后下定决心干脆将剩下的货粮一并抿入囊下。礼部尚书因此怒极,半夜派人潜入王栎林的府邸。

说到这里,王栎林竟然立刻从地上一跃而起,眦目欲裂,一巴掌朝着女人扇去。

“可恶的女人!竟然诬害本官和礼部尚书!”他旋即转身,一撩衣袍跪下,如泣如诉,“钦差大人,微臣以性命担保,除挪用10万两白银去修筑新桥,微臣必是清白的啊!”

女子向后踉跄几步,趔趄跌在地上,裙摆殷红乍散,如同玫瑰初绽。

睁着困乏疲惫绝望的眼,女子残喘着几欲昏厥。

指尖直直指向王栎林。

“你且不说曾与那江南郡郡尉姜戎交好,那礼部尚书人上有人,你必定与那权倾朝堂的……”

一只倏然蹿动的剑羽,插入女子眉心。

地上再无声息。

钦差大臣沉吟:“速速回禀给当今圣上。”重重人墙挡在钦差大臣的前方,防止他被剑羽暗杀。

故事讲到了这里。

流云定定看着卿世眸光惺忪:“你可有头绪?”

“皇上什么反应?”

“将那礼部尚书禁官在家,不得传召不得出门。”

卿世轻轻笑着:“我本想卿元那老家伙醒罢能做些好事儿来,如今缺德无良的事情倒是不少,只是偏偏要我当那个恶人。”

流云刚要说什么。

“王栎林活也活的太安生些了,一杯鹤顶红一定能断了“近日愁似”。倒是找一个能模仿他笔记的人,塞一封信递给礼部尚书。”

“书信上什么内容?”流云眼波流转。

“莫过是安慰的话,让礼部尚书请命认罪。”卿世手微微抚摸触碰了那精致的扇面,一双眸光潋滟生姿,仅是轻轻抬起来,波光冷淡,却仍是致命绝色,

“这……这不是让……礼部尚书自寻死路么……”流云脸色白了白。

“若带着10万两白银,几万吨的赈灾物资去向皇帝请罪,”卿世含笑,看着流云立刻恍然大悟的神情,她道,“他找个借口说是这么做只是为了潜入贪污内部,当个卧底去缴获王栎林贪污的案子,这不就让人无从下手。冤死的那个女子,说是礼部尚书宠爱的姬妾,怒闯公堂,最后惨死在王栎林手下,怒恨难当,如今王栎林被揭发出来,顺势推翻王栎林,好报了他姬妾惨死一仇。”卿世目光幽幽,语气淡淡。

“那王栎林也必是一颗弃子了,他又是在牢狱中‘服毒自尽’,更是死无对证。”流云频频点头。

“正是,”卿世唇畔的笑容一展,刹那间触到大殿镂窗缝隙中透露的月色,笑莫名一僵,全身陡然冰冷,她又迎着夜色恍惚,“……流云,你恨我现在这个样子吗?”

助奸佞,玩弄百姓苍生。

她长清宫数万余人,本是保家卫国之志,如今却是她在干这些欲盖弥彰的勾当。

“您已经下定决心。”流云冷冷地说。

是极,她若要胜,便只能在那帝王的对立之面。

博弈惊心,弄指权棋,此刻已再无退路。

二十八

流云离开后的几天曾经寄过来一封信。

慢慢拆开来,上面几句话“事情已经办妥,皇帝无从下手,礼部尚书已保”。

卿世寻顾染找来一张纸,抬手写下几行小字。

步入庭院中去。将那信鸽抱起,纸条系在它的脚旁。她松手,白影骤然消失在眼界中。

安妃是来找过卿世的,盈盈一拜,泪水涔涔而下,瞪着秋水瞳眸,啜泣:“还是娘娘聪颖,支了招,如今父亲也是回了朝堂。”

“礼部尚书也是父亲的朋友,自然是要帮助的,”抿了口茶,“时间也不早了,安妃娘娘慢走。”

楮墨护送安妃出殿,卿世慢慢从凤椅上站起来,端着茶盏走下殿,站在窗前,看天气万里明空,蓝空澄明,云端俏逸。只是朱红墙狭长闭塞,万里晴空,未必能一览雄浑。

卿世思绪辗转时分,身后脚步细微,她耳朵灵,转过身去。

“娘娘,皇上传召,未明台博弈。”莫清溪精致的脸颊苍白,略略上了脂粉掩饰眉宇间的憔悴与凋敝,青色的广瑟罗袖,被如玉的长指攥得深紧,翻了厚重的褶皱。

莫清溪想必从未想过这些。

她与卿世相依为命早已九年,戒防早已终结。

如今是她们越来越疏远了。

于是,卿世轻声说:“阿溪,今儿你也莫要与我一同去了。”

未明台在皇宫最东方,高台长鹤,烟气环绕,西邻陵山,因其高耸入云,直插云霄,最高点可一览皇城全景无余,一直是历代帝王朝圣的地方。

乘着软榻快到未明台的时候,卿世突然看到前方一道紫色罗袍,长发秀逸的女子踱着细步走在碎石小道上,怀抱一白色琵琶,眼见卿世的软榻即到,柳眉是微微蹙了下,盈盈走到卿世的软榻前,欲要拜倒。

楮墨在一旁步履微顿,抬眸望了望卿世。

卿世挑眉,黑眸微微一深,扬了下巴,让他们抬着软架继续走。

那女子见卿世的软榻未停,反而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不偏不倚走在正道上,眼见好像忽略她一般,眉目间一丝怮恨,动了动唇,终于道:“臣妾魏顾楚参见皇后娘娘。”

卿世疏懒摇了摇手。

软榻慢慢停了下来。

“魏昭仪?怀抱琵琶,欲要和谁人一度良宵呢?”卿世淡淡笑道。

魏顾楚抬了眸,是一丝冷淡和憎恶,她看了一眼卿世,就立刻移开了眼神,垂了眸:“臣妾今儿下午就随了皇后娘娘了,娘娘去哪里?”

卿世刹那间明白了什么,不多说什么,吩咐顾染替魏顾楚接了琵琶,又让楮墨吩咐抬榻的人继续前行。光影弭乱,卿世抬手撩动发丝的时候,看到魏顾楚向她睨来的仇恨憎恶的目光。

她父亲是帝党,卿世父亲是卿相,是祉梁国权倾朝野的奸佞,她能给卿世好脸色?

卿世只觉得好笑,抿唇扯了微微温淡的笑时,未明台已经到了。

幽幽停下,木远守在门口,看到卿世的身影,略有些复杂,仍是戒备至深,少顷微微俯身:“皇后娘娘请。”

触到魏顾楚的身影,木远一愣,快速反应过来,俊逸秀美的凝脂脸上透了一丝笑容:“昭仪娘娘请。”

上了十五层高台。

当一切壮丽河山收录在眼界里,美景辉煌,猿鸟乱鸣。高台上明黄锦衣秀逸修长,乌丝如墨,泼洒浓稠。卿世微愣,一瞬间忽略了膝盖隐隐作痛,她看着苍空浩瀚,皇城被撒上了耀眼眩目的金光,那人负手而立,身后美酒佳肴,一盘空棋。

卿世愣在原地。

身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娇嗔淡喋:“楚楚参见皇上。”

帝王转身,俊美绝伦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不悦一闪即逝,眸光澄明浅淡,转过头吩咐木远再搬一张椅子来。

卿世浅浅俯身,抬眸,帝王握着她的手领她做到早已准备好的软榻上。

恍惚中,看着壮丽河山,她陡然明白历代帝王守护的什么。不过是一场场执念,每个野心十足的帝王每每登上这未明台,都为着河山癫狂。

卿世侧卧在软榻上,木远走过来将棋鼎放在她的手中。

魏顾楚呆滞站在那里显然被冷落,脸色是格外苍白。

卿世侧了眸,倏尔笑道:“皇上,魏昭仪站着着实累了,不如让她坐着,弹首琵琶曲,尽个性。”

魏顾楚顷刻像被揍了一拳的样子,震惊愤怒直直瞪着卿世,凛冽的眉目是彻骨的恨和不甘,像是卿世侮辱她了似的。

皇帝不可置否,随意淡笑,方点头,清淡薄冷:“好。”

心口突然瑟缩了下。卿世目光陡乱,她瞬间又强力让自己镇静,慢慢悠悠看着谈慕笙,是想从那清冷的眉目看出什么。

魏顾楚屈辱坐下,手指颤抖冰冷挑弄了怀中的琵琶,卿世余光闪现,看着魏顾楚青灰着脸,垂着头,指尖都是微微的颤抖。魏顾楚的指尖不愧是弹琴的,挑弄幽弦半魂起,莹润丹寇如血,霞光糅暖,凝脂修长。

琵琶声起。皇帝随意捻起一粒白棋,他稍抬眸:“爱妃先请……”

螓首微抬,卿世眸光飘渺虚浮,随意扫了棋盘,执了棋,落了棋盘中央。

山林呼啸,数阵劲风刮过。无数黑衣人猛地窜了出来,刀光剑影,直直袭向中间幽径上停着的轿子。

“拿命来!”眼见那数把刀剑似要刺入轿中,一个红衣女子突然从另一侧的山林中一跃而出,锋锐凛冽的宝剑,她骤然持剑四旋,猛地挑了黑衣人的剑。

扬手,五指微动。

四面的黑衣人顷刻间毙命在地。

女子缓缓落地,血色的面纱,长袍乱舞,宝剑不沾一滴鲜血。

那轿子里,哆哆嗦嗦出来一个苍老的男人,他佝偻着身子,苍白的脸,仓皇的目光直直扫射四周,待看到红衣女子后,猛地趔趄下了轿子,他直直扑跪在地,老泪纵横:“多谢女侠救了老夫一命……多谢女侠……”

流云斜斜睨了礼部尚书一眼,随意开口,音色是魅惑的喑哑,轻笑:“你也莫要查近日要杀你的人是谁,也莫要查我主上是谁,谁要来救你……”她直直看向礼部尚书,目光已经是骤然冷凝,如同千年冰雪,狠戻阴鸷,“相信我,我能救你,亦能杀你。”

扬手,浮尘四卷,红衣女子突然消失。

流云施展轻功穿梭在山林间,从袖口中掏出一张纸条,悄然抖开,是卿世的几行小字“想那卿元必定是要将礼部尚书杀死的,保礼部尚书。”

卿世终究是未将事情做绝。流云紧紧攥住纸条。

卿世知道她自己走的已经是跳扭曲错误的路,如今一计,不过是将死路的一层厚重的石块猛地炸碎罢了。卿世必定不是全心全意向着卿元的。

卿世不杀礼部尚书,不过就是想找一个契机。

一个卿元和重嘉帝巅峰对决的契机。

亦是一个卿世和重嘉帝直面对决的契机。

临近下午黄昏。

未明台上,落下了最后一子。

密密麻麻黑白相间的棋子,照应一侧魏顾楚凄苦苍白的脸,十指早已红肿渗血。

棋已经下完。却从未分出任何胜负。

她赢了他半子,他同样赢了她半子。

他勾笑,眸光叵测幽深,如墨瞳仁饶有意味,笑意涤动难抒。

薄唇轻启:“皇后好计谋。”

卿世转头窥视着皇城的壮丽河山,一座城池,回天还水,黄昏如同陈酒醉意重重,熏染千色百变不败。

她却凌乱冰冷浸在精心设计的冰窟里。

棋局刺目单调,乱影着黑白。

卿世一个瑟缩。

触及谈慕笙饶有意味的眸光。

她淡笑。

她输了。一方棋盘,万里江山。

他让了她一棋。

可怕的是,两人都心知肚明。

二十九

对面的男子,将那余棋打乱,推桌而起,随意唤了宫女替魏顾楚包扎,头顶上飘来了他淡淡的,微微醺醉的声音:“琵琶声闹心,爱妃以后就莫要去皇后那里闹了,如今可是记住这痛了?”

卿世想谈慕笙未要自己离开,也不好请命,只是站在一边,待到魏顾楚包扎好,天色已经黑寂,宫女们点燃灯火,高台另一处,木远领着一个敬事房的人走过来,不经意抬首,喑哑:“今儿……”

那冷玉一般的手如同桎梏着卿世的心口,他负手:“便就魏昭仪吧。”

有什么东西掠过心头,尔后沉浮,卿世突然想到了流云的箴言:“你便沉沦吧,沉沦到最后,你是跳不出这深海的。”

卿世怔愣时刻,那帝王已然吩咐如是:“木远……排个护卫,送皇后回宫。”

此刻。卿世倏尔抬头望着一轮明月,朱红宫墙罪孽牵扰,楮墨在身后挑起一宫灯,幽幽冥火不知扰乱朦胧了谁的心意,凤辇身下软暖,十指却实是冰冷。只徒留她在幽窄中踽踽独行。恍然不觉时光荏苒。

灯影佝偻,一袭曳地的血红色凤冠霞帔,挑开珠帘萧索,握着一柄白色玉扇,待那抹明黄跃入眼帘,快步朝自己走近。

卿世心中暗暗嗤笑,那公主果真受人宠爱,想这如同迎接外国使臣的阵仗,更不用想先皇时候了。

又吩咐陆翛然带好瑶琴。

冰冷的手被干燥的大掌包裹。他靠近她的耳畔,温热的湿气:“让阿溪也跟着……秋儿看见必是要欣喜的。”

卿世冷笑,嘴唇微抽动。他不就是想告诉她,谁是主,谁为客。只可惜,从早上心口就一直拗痛着,也怕是撑不过来来回回。

她抬眸,望上他微蹙的斜飞入鬓的眉,还有清冷的,繁星闪烁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她没回头,淡淡道:“阿溪,随本宫一块儿。”

坐着马车来到皇宫的承天门,声势浩荡,卿世坐上了早就为她准备的软榻,楮墨将瑶琴摆在她的面前。

她看到莫清溪眉目柔软温纯,微微上调,是浓郁的笑意。青衣四绽,正站在帝王的身后。

到底卿世是旁观者,这场戏,她从未真正介入。

高台上是一缕清淡的琴声,却如同斧钺骤然削开混沌的尘寰。

高台下,精致绝伦的轿子终于悠悠停下,尔后,几百人的仪仗队终于跪下。

卿世不会忘记初见谈知秋的那一幕。

数丈高台,睥睨放眼高台,那女子悠悠走出来不沾半分尘腥,如凝脂白玉一般的手,慵懒落在宫女的手背上,清秀凌隽的眉目,素颜面天,绛唇如苍黛一点。

步子也太过小了些,一步一步,宽大的紫袍雍贵华美,随着细碎莲步,波漾幽浅,浮动缱绻。只是顷刻微微停住,仅仅只是站在城门前方,指尖晶莹玉润,半捻起柔软丝滑的裙裾,一抬眸,凌隽的眸光潋滟,如镜一般摄人。

不骄不躁,她倏尔掠开裙摆跪在地上,俯身叩首,清凉的声音轻软:“幺妹知秋参见吾皇皇兄,万岁万岁万万岁。”罗兰裙铺散迷乱在地,众人惊颤,那竟是一个标准的,无一丝纰漏的大礼。

那礼节不因她是最尊贵受宠的贵女身份而消减半分。

面前的帝王一挥袖,只听见他清淡的声音,幽幽叩魂:“皇妹请起。”

更让人怔愣的,是那帝王走下高台,去牵谈知秋的手。冰冷的手半挽着她的柔荑,她几乎是倚靠在他的身上,笑看众人跪拜,呵呵笑闹:“秋儿今天表现如何?二哥?”

帝王淡笑:“暂且先让你见见你那清溪姐姐去。”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弦骤断,只听得短促刺耳的尖锐断裂声,指尖是尖锐猛烈的剧痛,断裂的弦在她的手背上狠狠抽出一条刺目的红痕,卿世的手骤然无力,痴然落在琴上,后背的裘衾也落在地上。

莫清溪陡然回头,脸色苍白地看着她,步子像是要往前,但又是迟疑了一下。

卿世淡淡一笑。

待那贵女站在身边。

卿世只感觉下巴一冰冷横跨,瘦削无骨的指尖在她下巴处缓缓勾挑。尔后,提起。

眯着眼抬头去看她,卿世的手指几乎陷入了手掌心。

冷嗤淡笑,很是骄纵:“二哥,这就是你十里红妆取来的皇后?”

莫清溪刚想上前,却突然看到帝王的眸光淡淡落在正坐在软榻上,那女子的手背上。

看来是不需要她了。莫清溪止步于此,忽而笑了起来,笑意悲怆。

帝王淡淡地说:“叫皇嫂……”

谈知秋有些诧异回头,触到帝王冷淡的眉眼,咬了咬唇,正想掀了裙摆跪下。

那一刻卿世有些恍惚,几乎是警醒的,她手微动,已然搀了过去,硬是让那公主站了起来。牵了唇畔一丝苦笑,出口的声音有些沙哑:“怕是担待不了公主这份大礼,”说罢,她从软榻上慢慢站起,抬手将她那珍爱的瑶琴亲手相送,“算是本宫一份薄礼,请笑纳。”

蒸熏的热气不知怎么的一股脑涌上脑海,腿一软,她趔趄倒在软榻上,意识已经是极为昏厥。

不啻就是这样了,手仓皇扶向额头,却突然被一个手拂开,温热的额头碰上冰冷的额头,她恍惚中触到一双冷淡的眉眼。

他放开她的手,身子远离,只是回头说:“是风寒,宣太医。”

放了软榻前的纱帐,眼界突然是一片金黄。

不知过了多久。

那一晚,卿世从漫长的黑夜中醒来,吃力抬眼看着周遭的一切,已然身在未央宫殿内。

“醒了?”微一扬黑色的长袍,床头,他负手而立,背影佝偻,身后铺张的黑发掺着几缕银丝。

卿世眉宇间惊惧一闪,猝不及防后背撞到床榻,她拗痛哽咽一声,抬手抓住凝白的玉扇,胸口心急火燎烧灼着,感觉浑身都使不上力气,微微出声,声音是极小,倒是跟没说是一样一样的。

“你怎么来了……”喑哑微弱。

卿元回首,眸光如同苍狼一般深沉老辣。

卿世捂着胸口低声咳嗽了起来,硬是牵了苦笑,手都在微微颤抖:“前朝当权者都是不能入后宫的,皇上是怎的允许父亲进来的?”

“哼,”卿元低沉冷笑,一掀衣袍,黑色的衣袍当是与夜色都缠绕一起,“你当真以为重嘉帝那些小计谋能扰得了为父?”只手抓住那青黑的鎏金床榻凤头,卿元猛地坐了下来。

卿世慢慢平复了心口的惧怕,混合着夜色,暗夜中骤然一声女声仿佛在她脑海中回荡。似是那么多年未曾回想,心口的震颤仍如当年,不增不减。

那个丑颜女人青丝变白发,常常拖曳在地上,孱弱靠在她的胸口,她当年仍是个小孩子,却见得这样血腥残忍的场面。

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哭着闹着,女人抬手拂去她的泪水,喃喃她听不懂的话:“命中劫数,你终究是要回去找他的……”她闭了闭眼,泪水顺着惨白的脸流淌下来,“便是按照世儿想做的去做吧,莫要爱上一个不敢爱的人……不要像娘亲这样……终究是错爱了……”

曾经是决绝疯狂般的痛,她几乎是想手刃那朝堂的名义上是他父亲的男人。而如今,又是为何而罢手,为何那心口刀光剑影的恨意逐日稀释,末日奉减。

莫不敌那一句一句,哪怕是温水天临死都要在她耳边讲的话。

“不要恨……亦不要替母亲去恨……”

三十

踉跄从床榻上跌撞地下来,卿世分不清此刻弭乱是何等心绪。

抬手从玉枕下掏出一把玲珑的玉梳,她趔趄朝前踱步过去,只感觉快要近那人的身,却又是何等强劲的掌风一挥,胸口凛冽一痛,玉梳落地,她踉跄退后,只是挂着一丝苦笑。

抬眼是卿元骤怒苍败,却仍是凛冽的眸光,他长笑:“怎的?你是要杀爹爹吗……”

卿世闭了闭眼睛,只是触电一样看到卿元披散在衣襟上的银丝漫卷,黑色的衣服与那白白辉映竟会给自己莫大的震撼惊颤。

她蹲下身子,只是近乎执拗将那冰冷的玉梳再次握在了手里。

晃晃悠悠站起,她淡笑,眉目间却是苦涩,将那玉梳抬手递了递,看着他阴冷的眼光扫了又扫,她只怪今晚怎的如此仓皇狼狈,最后仍是出了声:“只是想替父亲挽发,父亲也不愿吗……”

那一霎那,卿元似乎怔住了。

卿世一步一步扯着笑走过去,手指轻颤触到了他松硬的头发。

他没有拒绝。

她手一挥,卿元发髻的青黑色发带已经落在她的掌心。

银丝骤然散到她的手中,混合着冰冷的发带,她只觉得眼睛发滞。

冰冷僵硬,落手处,又带着遥不可及的战栗。

最后的心的城池终于破开,迷乱恣狂,又在那一份终于归复萧索。

故人发已霜白,紧紧攥着黑色的黑虎长袍,苍劲松垮的老手已经攥得苍白。

“问君何去兮,潇潇暮雨。问意乱情迷时,君曾惑哪般?”卿世低低笑道。

遥远年间,江南烟雨湖畔,柳条飞絮乱花漫,蓝衣女子漫步湖边,望雾霭成村潇潇洒洒。执绿萝伞,窈窕姿态。

莺歌漫卷,娇啼巧笑。

仿佛一朵盛开的白莲,眸光如同瑕瑜无痕的一双长镜。那年,他半揽她入怀,任她软在自己的胸口,低低吟唱:“问君何去兮,潇潇暮雨。问意乱情迷时,君曾惑哪般?”

只觉得某种癫狂几欲冲破胀痛迷离的脑海,那张绝世的容颜与那苍白绝望的丑颜渐渐交合在一起,相同的是犹如梦境中重演千百遍的一双潋滟的眸子,痴痛决绝,红唇下难掩的血沫。

卿元怒吼一声,一扬手,劲风狂乱,扫得一屋子凌乱。

身后瘦削的女子也飞快跌了出去。

卿世捂着胸口佝偻在青石板面上干呕着,五脏六腑是火辣辣地痛,偏偏她是什么事也做不了……她苦笑,苦笑,最后还是苦笑。

温水天,我的娘亲,你可看到他的真面目了?

卿元突然怔然看着自己的双手,又似在疑惑为何卿世不躲开似的,最后神色有一丝恍然。

似乎那女子又一次回到身边,半倚在他身边为他研墨,夜夜芙蓉帐暖,只觉得那双眸光那般熟悉,一瞬间恍若前生。

温水天……只是触到她脸上刺目的疤痕,便又嫌恶移开眼。

卿元相信自己是从未爱过她的,他曾经无数次默念,睡梦中陡然惊醒又想起江南湖畔的一场惊梦,只觉得那女子本应该在自己身边,陪他笑看江山,登上权力巅峰。

又想起那可恶的女人满是泪痕,手捂着小腹,明明在明面上是如此魑魅去求着他,身后却留着条让他颜面丢尽的后路,跟他的管家私奔?!血脉一涌,卿元此刻一时竟觉得理智全飞,本是让他起了半分怜惜的卿世此刻一并深恶痛绝起来,怒火高涨,他走上前去,怒吼一声,抽出宝剑对准卿世的咽喉。

卿世不想躲避。

眼看那刀光就要刺穿卿世的喉咙。

只是踌躇看着窗前忽明忽暗的烛火,恍惚凝来了温水天悲切的眸光,也仅仅是那瞬间的迟疑。

便是一道白影闪过。

手腕是剧烈钻心的痛。

狂乱的掌风震得他心绪大乱。

卿元手中的宝剑落地。发出刺耳闹心的脆响。他苍老的容颜变得狰狞,顷刻间扭曲在一起,踉跄吞吐着朝后跌去。

空旷的大殿骤然明亮。

浮光掠影的明跃灯火阑珊,奈何这灯火如何掩盖丑陋,最终也无法掩盖那凄凉怪异的阴暗与冰冷。

白影轻盈,落在卿世身边。

帝王蹲了身子,不觉间,宽大的白袍落了卿世唇畔鲜血的殷红,骤然如同梅花绽开。

那血水从唇畔留着仿佛千万年也不尽似的,帝王倒也是不假思索,大掌扣上她的唇。

怔愣中,刹那血染红了他的手掌心,顺着袖口,将白绸染成血色。

刚刚谈慕笙的突如其来的掌风已经将卿元震得元气尽散,慕华拎着刀三下两下就将他制服,禁卫军疯狂涌上来,已经把卿元狠狠按在了地上。

眩晕中,对上了帝王清淡幽冷的眸光,卿世陡然笑着,沙哑迷乱,脸上已经失了血色,惨白如纸。

只见从嘴巴里涌出的鲜血越来越多,帝王拧了眉,不由分说,强硬用手扣住她强力张合的下巴。

卿世闭上的嘴巴,眼睛却仍然透露出倨傲嘲讽的淡笑。

谈慕笙冷怒,抬手挽起她的袖口,猛地撕开,草草绑了她的眼睛,恰好盖住她的眸子。

紧紧搂住她瘦削的身体,卿世被他紧紧圈在怀里。

他的下巴抵住她的发迹,他感受到她的颤抖,不由自主搂得更紧了,只是垂了眸扫了卿世一眼,缓缓移开,刀削的薄唇轻启,语气似事不关己,松霭冷漠。

“深夜佩刀,爱卿私闯这后宫作何解释……”

卿世微蹙眉,眼前是漆黑一片,头顶上他似是微微嗤笑了一下,接着,唇低低凑在她的耳边:“想救他吗?”

卿世唇动了动。

他放开手,耳朵凑在她的唇边。

“皇上好计谋,臣妾无话可说。”

话罢,他笑声微微有些松哑无奈,抬眸,目光落在狼狈的卿元身上。

淡笑:“爱妃说,卿爱卿老而糊涂,如今私闯后宫不过是用情深切想要会一会心爱的女儿罢了……这罪也就不罚,倒是卿相既然糊涂了些,这西边那块兵权留着也是耗费脑力,枉了卿相大半辈子劳苦功高,不如就让镇西将军掌理吧。”

帝王半搂着她,她衣衫褴褛,是极狼狈。他不顾她血污肮脏的手,悄悄将那玉梳纳入怀中,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这小细节,他必是做给别人看的。如今这样设个陷阱闹上一闹,引来备好后宫禁卫军数人,大殿下方的人也是要妒忌惊惧咋舌的吧,有些杂碎不就是要将着爆炸消息散出去吗。这人言可畏如今谁不知道罢?

奸佞之女,叛贼之心。

如今她是坐死了这层名号。

好计谋,好手段……只感觉从身心渗出来的无力,卿世此刻竟如此憎恶这样软绵无力的自己。

听着那脚步声骤起凌乱,耳朵终究是灵敏了些,那脚步声先是远离,随后好像又是微微走近了。

“阿世……”卿元苍老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漫天的威压刹那铺天盖地撒网而来。

卿世是从骨髓里打了一个瑟缩的寒颤。

“怕是爹爹无法帮你寻得那麝香了,上次谦妃那里你找爹爹要,府里如今再也没有……”话毕,似完未完,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忽的是凌厉的劲风。

身边空气猛地流动,幽幽传来阴鹜的男声:“怎还留着废话?还不快滚?”弥冷骤怒,众人少见这温润帝王发怒,用着内力将卿元逼出殿外,竟是为护那软在地上的女子,伤势极重罢,心绪急乱罢,惹得那帝王心绪同是不宁。

殿下的人亦是目瞪口呆,羡慕嫉妒。

当真是那帝王的宠后,如今祉梁国的后。

木远走下殿去去驱散剩下来零零散散的人。

待人群散尽。

空荡的耳际,紊乱的呼吸,卿世眼冒金星,只感觉心口疲累已经侵入了全身的筋脉。

舌尖腥甜,喉咙沙哑,混乱,纵横,卿世感觉好似所有力量都压在自己的牙齿上,似乎促着那舌头一咬,一切都结束般,鬼使神差,思绪一时间有些恍惚错乱。

倏尔下颚猛地剧烈一痛,挡在眼前的布条被猛地抽开,她眯着眼睛,恍然觉得眼前这张俊美绝伦,凝淡浅笑,流光华彩,却如同淬着清浅愤怒的笑意……有几分陌生。

抱着她的手紧紧攥住她的衣领,握住她孱弱瘦削的手臂,他用手捞起她薄削如刀的下巴,用了巨大的力让她嘴巴张大,掐着一个疲累的状态。

卿世蹙眉,眼睛昏花看着谈慕笙。

一切好似从未发生,那股慌乱与愤怒似乎从未发生。他眼眸深如潭,极是清淡。

倏尔冷笑。凑在她的耳边,低低的,喑哑的,凌乱的,阴狠暗沉的,撕开那层淡薄的音色。

卿世只觉得这句话比卿元冷嗤都要阴鸷可怕。

字字珠玑。

“妄想死……爱妃……你有什么资格死?”

她的命是他的……他若想让她死,当时明明可以待到卿元刺死她之后再擒拿,又何必等到现在?!

他能让她死,亦能让她生不如死地活,取决于他是否快活。

三十一

木远下了殿,便看见莫清溪和公主站在一旁。一瞬间心神一跳,淡淡笑道:“天色已晚,公主和姑娘先回去吧。”

氤氲的灯火下,莫清溪的神色显然有些痴然。

只感觉谈知秋捞了捞她的袖子,侧过头,看着谈知秋姣好的面容藏着几缕阴霾和嘲弄。莫清溪怔愣,谈知秋已经抓住她的手:“清溪姐姐,九年前你被越哥哥赶出皇宫,虽说这皇后娘娘对你有恩,但彼时若她抢了你什么,最后苦的还是你自己,”她嘲笑道,“清溪姐姐还是太软弱了……她这般对你,你又何必留下情面?!”

木远不动声色停着,最后仍是皱了皱眉,

皇室子弟,攻于心计,处处算计,如今这圣上喜欢莫姑娘什么?不过是那一份如清溪般清澈的内心罢了,如今那心再怎样因其她女子动摇,她的位置怎会撼动半分,倒是公主话语推手,只怕是将莫姑娘推进深渊。

“奴才倒有分见解,只怕忤逆公主,”木远躬身,不给谈知秋回声的机会,“睥睨皇城,聪明人倒是不少,人人处处算计,皇上身处权利中心,周围欲望落入眼里了不少,倾城之美也是不少,又有那个人真正吸引了皇上的目光?”他悠然道,“红颜易老,人心易败,且看谁笑到最后,那心尖儿上,也只能有一个人……”

恍然有一把利斧砍断牵扯浑浊的尘寰,将一切都展现在莫清溪的眼前。她含笑抬头,触到木远淡然的眸子,朝他缓缓点头,算是道了谢。

接着,她握住谈知秋的手,转头看向大殿顶端的人。

那白衣如同散漫的雪,血花坠染相衬,金黄嫣然乱色晕染,灯火阑珊。

那女子奄奄一息躺在他的怀里,直到人群尽散,也未能有人介入进去。

她是早早就瞧出了那帝王的异样,何等敏感,只怕身在庐山的人仍在迷雾中兜转,她低低暗笑,她和那帝王的日子还长,终究还是要等的,不是吗?——等吧,阿溪,等到唯有精疲力竭,心灰意冷,那时候再放手。

莫清溪不由地笑出了声,触到谈知秋疑惑的目光,她拉着谈知秋的手转身,慢慢走出殿,浅笑嫣然:“秋儿,还记得当年你来皇城时最爱吃的枣糕吗?本来今天皇上在寝宫备着的,谁曾向他早就有所计划……姐儿带你吃去。”

卿世仍记得卿元老态龙钟的大掌猛地挥来,狰狞狠辣瞪着她:“卿世!你竟然陷害为父!孽障!”待到所有人涌进来,他狼狈摔倒在地上,一双阴霾的眸光紧紧锁在她的身上,好像能杀死人,锋锐阴鸷,那片浑浊的深黑恍然想要把她撕成碎片。

踉跄跌倒在地,直到那人被拖下去,直到谈慕笙幽冷沙哑的声音回荡在耳边,直到他挑起她的下巴,似要仔细打量,又因何而罢手的时候……卿世感觉好似有个针刺卡在脖颈,倏然抬手捂住脖子,手迎着月光,倏尔拖曳一地狭长的影子,嘲弄纨绔的一切,绮窗外,竹柏影澄澈婆娑,月光茭白,如同卿世的脸色。

她同样嘲弄闭上眼。

“太医!”期间昏昏睡睡,起起醒醒好几次,满目阑珊的明黄,幔帐如火,被褥绸缎般的血色好像那天大殿上妖娆了半世的鲜血一样。

又好像混沌与苍明交替,耳边传来木远淡淡的,有些沙哑和急切的声音。

“已经过了早朝的时间了……”

淅沥的水声,冰冷的锦帛,她身体忽冷忽热。

倏尔是耳边浅浅的轻叹,有股深沉与压抑落在庞大的床榻上,有像是莫清溪悲戚苍白的话语,只感觉身边的温暖渐渐远去,复又回来后,远远站在床榻边凝望着她。

卿世想,你的计划终于按着原来的面目进行下去,你马上就能除掉我了,那卿元老家伙必定不会饶过我的,这卿家就要灭亡了。

阿笙……

青丝骤然散开,绕指弄柔,绽放在指尖,莫清溪看着卿世苍白的脸,冰湿锦帛紧紧握在手中,感觉心口一阵颤抖。

耳边幽幽传来她虚弱沙哑的一声轻哼,那瘦削的身躯顷刻间痉挛了一下,莫清溪手中的锦帛倏然掉落在地上,她起身伸手揽开卿世的被子。

触到那双黑璞玉的南京,莫清溪又如同触电一般移开了。

卿世手轻颤扶上鳌首床榻,环顾四周,这地方她曾来过第一次,那次,他与莫清溪在一起,最后踢得她腿骨脱臼;她有些迟疑附上丝绸锦被,金黄龙头凤舞,惊异抬眼远望,这乾清殿檀香缭绕,鹳雀龙凤,项梁倒挂。莫清溪转过身想要传膳。

“不用了,”只是微微揽了莫清溪的手,卿世缓缓扯出一个清淡的笑容,思箸片刻,轻轻的说,“阿溪,你可知我昏迷多久?”恍然是梦中金灿乱眼,帝王素手锦帛,斜卧床榻,凝着眸子盯着她的那一瞬。

莫清溪神色复杂:“娘娘,不过三日许。”

慢慢点头,才三天,为什么像是经历了一辈子那么长。

那个浩浩荡荡的长梦迤逦,如今零零散散也只记得几个细小的部分,一个是白衣女子腾云驾雾而来,浅笑嫣然,蹙着烟黛柳眉缠绵,贝齿微露,浅浅暖暖的声音:“卿姐儿怎能这样就回来?”

又好像被一个温热的长臂揽住,那人清冷微微含笑的眸光潋滟。

声音清如许:“自此往后,生生世世,我便探着那凤凰去寻你。”

踏着玲珑的如玉碰撞的声音,如同弄纨扇,捧在手心中抚摸缱绻淡笑,年华敛入裙裾。素纸清华,朱寇颜丹,恍然那女子笑意浅浅绽开。

“娘娘……”莫清溪仍然转过头唤了宫女进来,为她拭洗,随手正欲拉下幔帐珠帘。

卿世有些不耐挥开随侍的宫女,显然是讨厌外人的触碰,她习惯性摸向枕旁的玉扇,触手却空空如也,有些空茫,她正欲说话。

“娘娘是要找皇上吗?”莫清溪干脆让宫女们都退下去,挑开幔帐,缓缓向着卿世笑着。

显然是假意的,卿世自然能看得出来,她启唇,却再次被莫清溪打断。

“娘娘昏迷这三天,知道宫闱都怎样传吗?”莫清溪盯着卿世,一字一句地说,“皇上为娘娘第一次误了早朝,夜夜宿在乾清宫,膳食药引都备得好好的。前朝,天下俱惊,甚至有人说……你是……祸国的妖后……”

幽幽传来,丝丝扣弦。

卿世突然抬眸,扬起浅淡嘲弄的笑,脸色苍白,手上却不含糊,猛的上前抓住莫清溪的手腕。

莫清溪脸色大变,猛地甩手,不自觉用了内力。

龙榻剧烈震动,幔帐碎开,掩映着素衣女子向后倒去,只听得一声闷响。

莫清溪慌忙向前,想要探看。

卿世捂住额头,眼见那柔美无骨的手探进来,她立刻伸手,猛地拽住了莫清溪的手,一下子将她拉入床榻。

莫清溪踉跄跌了进来,猝不及防。待到回过神的时候,她突然感觉手腕一阵凉冷,诧异垂眸,血色粘稠落在手腕。床榻里漫了一室血腥之气。

不可置信看着那女子绝美的脸上,半边妖艳炫耀的血红,眸光仍旧浅淡,斜撑额头浅淡望向她。

卿世的气度,莫清溪苦笑,恐怕她一辈子也不及了。

她就是个俗人,明明下定决心要看淡一些东西,明知道那高台之上的鲜血污浊,所有的温暖都是假象,她却仍旧嫉妒的心急火燎。

卿世昏迷的几天,她每天晚上都无法安然入睡。她想着当卿世深深入了那人的心中,她该如何自处,仍旧待在这皇宫吗?她想,如果她的位置依旧如昔,卿世该如何自处,她又该怎样去看待卿世?

每种假设都让她痛不欲生。

卿世淡笑,声音沙哑迷离,黑发四散,她绝美的轮廓逐渐在墨色中隐现。

“早春盛景,泛舟湖上必是雅趣,你叫宫女们去备好吧。”

三十二

待备好了船,乘着架辇去浮明湖,头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莫清溪扶着卿世,用玉扇挑开帘子,卿世蹙眉,眸光微凝。

谈知秋一袭碧蓝夹绒镂空茚黄长裙,上套碧空锁秋小袄,氤氲的沉香充晕整个船舱,她抱着火炉,十指如玉。

公主从娇俏的南方来,到底皇城靠近北边,冷意昏透,只怕谈知秋身子也娇弱,便是大家穿着春衣薄裳时这公主还要着一身冬日的装扮。

到底还是孩子,满目骄矜,自恃紧盯着卿世。

莫清溪的手戛然冰冷,卿世迅速扫过去,只见她眉目仓皇躲闪,后退了几步,将手缩了回去。

卿世心口一凉,也不问她为何将公主也一并叫了过来,散了后背长袍裘袄,斜倚在另一侧的软榻上,抬手便吩咐船家摇了船橹。

硕大的浮明湖,单薄的雾,空明白灞上,浓厚的绿意如同长痕数点,逶迤了满目。寒雾微凉,来不及牵挂,卿世触到了莫清溪绝望的眸子。

她缓慢朝自己走过来,卿世倏然怔愣,谈知秋已然快不走了过来,焦急地喊道:“清溪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卿世反应过来时,莫清溪已经蹒跚匍匐在她的膝下。

“娘娘,你到底在执着什么东西……”被她冷玉一般的手一握,不禁战栗地瑟缩,卿世倏尔垂下眼帘,淡淡盯着问话的莫清溪,没人知道她此刻全身僵硬。

“阿溪,你让我许你什么?”卿世淡笑,说罢抽回了手,她启唇,微微喑哑,“阿溪,你从未欠卿家什么,倒是本宫欠你了这么多……可有些东西,你太为难本宫了……”

卿世话罢,众人只听得一声清脆笛声,刹那间劈开来尴尬的寂静。

悠扬而缠绵。

笛声也尽时,那悠悠的女声又恍然在耳边潺潺而过。

“暮色渐晚轻纱暗,潮头白堤寒烟旁,离歌烛火剪香别,隔岸灯火恍然苍凉……”

“娘娘,是朱雀殿的娘娘。”船夫摇橹微停,只身侧过,放了撸,撩开船舱外的纱帐,微凉的风骤然绽放在整个船舱。

那素船与卿世的船并进,卿世抬眸只注意那女子的背影,窈窕纤细,乌墨长发迎风四散,手放在身前,反复来回只唱那歌调的前阙。

卿世看向莫清溪时,她已经站了起来,怔怔望着前方不知想着什么。

“初春好景,唱这些吴侬软调,哀婉至极的真真是扰了兴致!”那谈知秋不知是气莫清溪的,还是真气那娘娘的,猛地站了起来,

“公主莫急,”卿世支着头,“想必是新进来的涟妃,船家,劳烦去唤那船过来,让大家瞧瞧是什么样的人物。”

好一会儿之后,船身微微一震,外面稍有些嘈杂,扑闪着冰冷的凉风薄雾,一个挂着浅笑的女子被宫女搀扶着走了进来。

簪花锦鲤金钗,伶仃步摇骤乱,眉如烟黛,淡上铅华,明眸皓齿,顾盼间华彩流溢,腮凝露荔。

一深锁滟碎绦宫裙,烟罗百褶裙衬底,硕袍袖广,皓腕素纱锦帛,俯了身,便是屈膝一礼。

“参见皇后娘娘,知秋公主。”

“暮色渐晚轻纱暗,潮头白堤寒烟旁,”卿世笑了起来,“这句话本宫最为喜欢。”她上前,稍稍一揽美人的手臂。

莫清溪早在对旁摆好椅子。

“隔岸伊人,如今瞧来,精致极了,”卿世随手握住玉扇,无意道,“本宫奇怪的便是,涟玉为何只唱那上半阙?”

待二人坐下,那女子幽幽道:“朱红欲破花墙碎,尘歌沙场朱砂陨,石阶杂凉陌路长,楼台烽火朱雀苍茫……”

“情锁朱雀殿?”卿世听见自己微微喑哑的声音,“果然,涟玉妹妹是在思念呢……”

冯涟玉抬头冷淡凝着卿世:“娘娘,痴狂未央金锁暗囊,您如今这是腹背受敌呢,前一步暗箭难防,退一步万劫不复。”

卿世眉目一凝。

冯涟玉身后的宫女骤然变了脸色,立刻俯身跪了下来,后面的宫女太监也纷纷跪了下来。

“跪什么跪啊,一句话就怕成这样?”谈知秋在一旁嘲讽道。

“且都站起吧……”卿世眯眼笑着,“涟玉可会下棋?”

冯涟玉抬眸,只感觉面前这绝美女子面色惨白如纸,是大病大伤后的元气未复,螓额缠绕着白色的锦帛苍纱,似是那里也曾伤过,那双浅淡的,凉薄的笑意轻轻落在自己的身上,便似冰一样,同时凉淡的心口迅速划出一道淡淡的惊悸,她陡然出了想与这皇后娘娘结识的念头。

一如几月前,她刚踏入这硕大繁复的朱红宫门,那帝王淡笑,冰冷的手掺住她十指如寇。

大婚当夜,空房残烛,未央宫灯火彻夜未灭。

那帝王和如今的皇后多么相像。

“便早知涟玉笛技卓绝,如今也是非凡。”卿世未曾听见冯涟玉回答,只当她是不会,将棋鼎放在一旁。

冯涟玉手指触电一般覆上袖口内的玉笛,只是略微慌乱看着卿世,突然看到她身旁站着的青衣女子。

她顷刻触电般顿在原地。

恍然那帝王坐在她身边,冷玉淅沥玲珑的清淡声音:“那天那女子一曲霓裳舞便是够了,全全把涟妃的笛声,魏顾楚的倾城都盖住了。”

那帝王说那话时,手是在缓缓抚摸他腰间的玉坠,她定睛一瞧,赫然也是“清溪”。

她曾在很小时见过他,当时她曾说:“这天下,美有卿相府卿容,舞有江湖莫姬,那涟玉又有什么?”

“天下人都是不同的,不同便是不同。”他淡笑。

“臣妾心意如今是疲累,疲累之际干什么且都是次品,倒不如跟皇后娘娘玩几对有意思的对子?皇后娘娘可敢接招?”冯涟玉笑道。

“有何不可?”卿世轻声淡道。

三十三

眼见冯涟玉唤了宫女拿了笔墨纸砚,公主倒也好奇凑过来。

冯涟玉眸光一扫,撩起袖子拿了笔直直挺挺在纸上写下那一行精致玲珑的小楷。

“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倒是声音沙哑,那公主随口念了出来,皱了眉,厉声道,“这还是文字谜吗?怎的落成了这样?涟玉娘娘,你莫不是想要存心为难吧……”

只听清脆的嗤笑声,莫清溪掩唇:“娘娘,你这也太简单了,奴婢也能落出来。”

卿世淡笑一声,往旁退了几步,任莫清溪走上前来。她也不用笔,紧盯着冯涟玉的眼睛,话语玲珑如流水潺潺:“这便是‘浮云涨,长长涨,长涨长消’。”

寂静了片刻,待众人反应时,皆倒吸了一口冷气,那青衣女子,说话时眉宇上挑,清丽漂亮,一双墨眸流连生姿,摄人心魂,哪有半分身为奴才的卑怯?这才情也非一般人能比的。

冯涟玉轻笑道:“姑娘好才情。”

“姑娘”?连这娘娘也不把这女子当婢子看,亦是奇了怪了。众人亦是不禁看向那站在远处的皇后,白袍浅淡,笑意浅淡,但眸光潋滟,如同蘸了雪。

“下题。”话音落罢,冯涟玉执笔,那几字便在纸上落了下来。

“莺宜柳絮柳宜莺?”莫清溪喃喃道,“莫不是‘荷在碧水碧在荷’?”

“姑娘这题较普通,”冯涟玉此刻搁笔,倒是侧过身子,轻轻望向卿世,“皇后娘娘题一个?”

众人只看见白袍女子绛唇微勾,是缱绻清冽的弧度,连带着苍白的凝脂脸庞,眉宇间如同湖水微澜,恍然一切都明朗起来。

“……雪映梅花梅映雪。”落笔浓厚的墨汁,酣畅淋漓的字体,娟秀倨傲,一钩一划都有一股锋利,却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妩媚。

待落了笔,卿世挑眉抬眸,淡淡看了一眼冯涟玉呆滞的脸,倏尔笑道:“君子之交淡如水。”

冯涟玉亦是缓缓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瞧得那女子,秀气的眉角都染上了媚色,墨黑的眸光绰约,陆离的光影从那眸光中婆娑而渐远。卿世心道这女子当真合她心意,且不管她是涟妃还是如何,光是那才情,怕是后宫那么多女子也无能与之相比的。

后来,冯涟玉道她会些棋艺,不觉两人又对弈了一个中午,到底最后是卿世赢了,太阳也高照起来。冯涟玉汗湿薄衣,不觉尴尬了些,连忙行礼告辞,说着明日再亲自到未央宫拜访,就回了朱雀殿。

卿世站起的时候突然感觉眼前金星直窜,不觉侧过头望了冯涟玉离开的地方,空帘荡漾,细密残乱的花色掩盖了波澜不定的碧色湖水,金光迷乱刺眼,恍然又是那女子烂漫的烟罗裙裾。

她陡然笑了起来,痴中人痴,池中人迟,有些人,看上一眼不啻就是喜爱上了,便是缘分。

谈知秋倾身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卿世的眸光已不再那么憎恶冷淡,兴味阑珊,强耐着性子不让卿世看出分毫。

莫清溪一如既往般沉默,唯有卿世淡淡扫过她的一瞬,她全身骤冷。

回宫后,摒退了所有人,流云从房梁上一跃而下,红裙四溢,如同铺张的血云。她站在远处,环臂冷淡望着卿世,眸光幽挂着埋怨和怜悯。

卿世半倚在床榻边,顺着冰冷的床头雕栏往下滑,一下瘫软在冰冷的青石板面上,突入而来的冰冷彻入肌理,她痉挛着,手不由自主握着玉扇,另一只手攥住胸口的衣服,直到把白袍揉得几欲碎裂,全身就像散了架一样,最后连玉扇都不由她控制,倏然落在地上,扣在地上的冰冷清脆的声音。

血红色糅合着心酸与苍白,四溢张狂,她缓缓走到自己的身边。

随手挑开她额头上的白色锦帛,流云咬唇看着卿世额头上狰狞的血印,她终于控制不住,蹲身,握住卿世瘦削的肩膀,竭力嘶吼:“这就是信任的人伤害你的理由?!”她几欲崩溃看着卿世苍白干涩的嘴唇,她死死瞪着卿世的眼睛,“跟我出去,回长清宫!”

卿世淡笑出声,拂开流云的手,她定定望向窗栏:“我输了,我会死,是皇帝让我死,我不得不死。我赢了,我会死,是卿元让我死,我不得不死,”卿世凝着眼看流云无助仓皇的脸,嗤笑了声,“但是我有退路,就是你啊,流云……”

“可是你赢不了了,”流云站起身,背过身,她欣长娟秀的身影掩盖住硕大迷离的阳光,倾泻血红色的漫天风华,她声音略有喑哑,“世儿,你还是认清不了现实,你最终还是斗不过那皇帝,你知道今早早朝时发生了什么?”她低低暗笑,“有人弹劾卿元和你,说你们前朝后宫苟且营私,几欲谋反……”

“证据是四天之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皇帝必然知道,”流云哽咽住,强迫自己说下去,“这一切都是他的局,那弹劾的老臣,不过就是在逼卿元……”流云蓦然转身,卿世看清了她猩红的眼,“重嘉帝在逼你卿元杀你,就在不久后,亦或是随时随地……”

卿世淡淡应了,胸口的抽疼不知在何时全然退去,昏黑的脑海里不知何时又显现出一道欣长挺拔的白色,一瞬间又阖而不见。卿世倏然清醒,挣扎着从地上蹒跚爬起,踱着步子去雕花香炉那儿去换香。

流云叹了口气,声音从卿世的背后传来:“世儿,这几天我会派长清宫最得道的人来保护你,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出现。倘若你真的遇到什么危险……那么这一切就由不得你了,你一定,亦是必须离开这鬼地方。”

卿世待她说完,“噗嗤”笑了出来:“嗯,流云,这是你生平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的话……”话音未落,红影陡然冲了过来,卿世愣住,流云已经紧紧抱住了她。

温热轻软的身体,鬓发间是她身上安心的幽香,卿世伸出手亦是紧紧抱住她,她的身体轻轻颤抖,卿世耳边是流云淡薄如风的轻叹,如同羽翼一样清淡的吻落在她的侧颊上,流云后退了几步,她朝卿世笑道:“世儿,保护好自己。”

眨眼之间,流云的红衣骤然消失。带着倏尔的冷风,卿世走到窗前看窗明几净,树叶扑闪乱鸣,松垮的阳光投影着叶的光影颜色落在地上,斑驳陆离。

事实是不如人料,当夜晚来临时,帝王驾临未央宫,对桌相坐,帝王轻轻笑着,语调浅淡清冽:“今早弹劾卿爱卿那老臣当真惹朕不顺,爱妃想想,该如何呢……”一袭明黄螭龙长袍,鎏金烫边,高冠正坐,俊美绝伦的眸光饶有意味落在她的身上。

“后宫不得干政……”卿世拾掇筷子挑起玲珑如玉的温糯汤圆,落在帝王的金碗里,只是轻声道。

“哦?”帝王淡声笑了起来,迷离的笑声骤乱了灯火空燃,他停住沉吟,“朕还以为这些教条对于爱妃都不管用呢……”

“皇上为臣妾顽守病榻,误早朝之事,如今臣妾还感为惭愧呢……”卿世心中愠怒,反倒是模仿了谈慕笙的语调说话,眼见对面明黄男子愣住,不由笑道,“臣妾与父亲商讨些家中事还要被人鸡毛蒜皮般弹劾,可见这弹劾之人如何没有脑子……”

眼见谈慕笙只是淡淡看着她,卿世亦觉得适可而止方是明举,唤了莫清溪来倒了盏茶。

茶盏落在手中,冰冷泛着凉意,卿世下榻而行,只身奉着茶侧身站在谈慕笙身旁。

他猛地扣住她的手,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茶盏碎了一地,还好卿世反应快,跌倒的地方远远避开茶盏的碎片。

而下一步的蝴蝶效应,不过是桌上的饭菜被卿世巨大的力震得四仰八叉,尽数倒在了卿世和谈慕笙的身上。

四周一片寂静萎靡。

抬眸逆着刺眼的灯火看谈慕笙俊美的脸的轮廓,突然感觉这男子的眼睛黑的深沉。

她手不由自主就触到那人的脸颊,又戛然惊颤一般放下,全身颤抖,不觉挣扎。

他亦才清醒,黑眸一滞,反手将她推开,立刻站了起来。

卿世侧过身子看莫清溪呆滞惨白的面容,耳边只是惊觉那脚步甚笃,已渐行渐远。

三十四

又过了三四天,风平浪静……就在卿世几欲放松戒备时,冯涟玉临入未央宫。

卿世摒退所有人,直觉那女子身材削柔玲珑,一双美目晶莹绰约,大紫色的长袍流落妖冶在青石面上,扑朔迷离的幽浅香风。

“娘娘……”

“叫我阿世吧……”卿世挑起茶盏,递了过去,“涟玉有何话说?”

卿世只觉得那女子急切不耐的目光闪烁,冯涟玉猛地握住卿世的手,尔后又紧紧攥住。

卿世顿觉那柔软无骨的手此刻如冰般凉冷彻骨,冯涟玉微颤道,凝在唇畔:“如今连你父亲卿相都对你有怨言了……这几天朝堂之上,说的便都是对你的怨言……亦是父亲告诉我,否则涟玉又怎会这般迫切来见你。”

“嗯……”凉薄的应声,清淡如风。

冯涟玉陡然感觉那女子温热的气息吞吐在她的面前,温润蚀骨,她胸口一麻,手不由一松。

那女子衔着淡笑看着她。

一刹那,冯涟玉心中有一丝郁怒,面前女子凉淡的眉目刺痛了她,她勾唇一笑:“娘娘,还是臣妾多事,那臣妾不烦娘娘了,臣妾告退。”

转身的一瞬,袖口被人紧攥住。

“涟玉……我早已想到应对的方法,”玲珑温淡的笑声,融化柔软在风中,“你且在那里好好呆着,不用为我担心……”

卿世注视着那女子渐渐远去的罗裙,逶迤一地的艳色,有些人,你会觉得,遇见她,为何会如此熟悉欣喜?恍然若前生般谙熟。那便是曾经前世,千百万年的缘分。

跨越数年,但一切就定格在这个瞬间。

也许这次会是卿世的终结,也许,故事还会继续。

当寂静的夜重回,演绎着干涩的皓月空明,镂空的花窗,卿世早在那人进屋已经醒来。

幽微的檀香,青烟笼罩在大殿之下,墨黑是阴森修长的身影。

“呵呵。”卿世淡淡笑着,陡然从床榻上一跃而起,抽出流云临走时留下的宝剑,直直刺向那黑衣人的胸口。

骤乱的是扑面而来强大的内力,卿世飞速一跃,怏怏退了几步,飞身一跳,铺张的白色长袍如同四绽的罂粟,抬手狠狠刺入黑衣人的肩膀。

鲜血淋漓,黑衣人眦目欲裂,猛地飞身一掌,狠狠落在卿世的胸口。

卿世踉跄跌倒在地。终究是失了内力的人,尽管招式剩了那人几酬,她到底还是无能为力。

落地之时,后背剧烈的剧痛提醒着卿世一定要清醒,她陡然乱了神色,房梁藻井上,是她长清宫的人,晶亮墨黑,泛光嗜血的双眼。

一瞬间,七八个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接连涌来,青黑的乌压压的长云,几欲掩盖那破败的月光。

利刃划破躯体的声音,那人已然动手。

仿佛有鲜血刹那间漫天涌来。

她失声道:“不——”

光影骤乱,突然的光亮刺痛卿世的眼睛,一只青黑鲜血淋漓的断臂砸在她的腿上,霎时染红了白袍一片。

有一个巨大的力量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干燥温暖的修长的手陡然盖住她的眼睛。

她的手亦被紧紧攥住,一瞬间之时,她以知道发生了什么。

“杀!”弥冷骤怒,阴冷的声音落在耳边,久久不散。

不过转瞬之间。大殿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朱蔻丹红,那人把她紧紧按在怀里。

有一丝恍惚,尖酸的弦落在心口撕扯摩擦她的心口。

不久后,那人的手已经落下,众人收拾着残肢零碎,卿世抬头看着房梁,人已不在。

是青天选择让她留下,一定有更有意义的事等待她去做,去完成,去履行。

莫清溪藏在硕大的金色凤凰帘后,她盯着帝王修长瘦削的背影,她仿佛听见那人淡淡对她说:“与其真戏假做,假戏真做让那卿女真正陷入岂不更好?”帝王轻笑,“阿溪,你怎会不懂朕的心意?”不过是暗夜下,那人曾经是张开温润的臂膀将她揽入怀中,迷离的龙涎憧憬与幻想,疯狂张乱,难禁与痴狂。

莫清溪骤然感觉眼角有温湿略略,她笑着,笑着,只是微微启唇,低声喑哑地说:“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你这是借口……”手腕上冰冷凉薄的玉镯,帝王温润的十指曾缓缓滑过。

灯火阑珊,硕大的未央,横尸遍地,莫清溪苦笑,那是掠夺,魂权,灵隽,高台之上他曾藏于心底,可如今全然彰显在此刻被他揽入怀中的女子眼前。

卿世倏然笑道:“皇上,每次都是出现在如此恰好的时机中……”她从他手中猛地抽出手,紧紧攥住他温润的龙袍,金黄刹那在她手中绽开,四绽,破裂,露出惨白的裘衣。

“娘娘——”慕华在一旁骤急骤怒。

缓缓后退,摊开手,卿世倨傲张狂缓缓而笑,扯下来那块龙袍不过是……竟是那螭龙头!孱弱的布条顺着手掌心落下,孤零零飘落在地上。

抽出宝剑的激灵,冰冷横在那女子脖颈处,慕华在一旁嘶吼:“你竟然敢大不敬!”

众人永远不忘那晚一切……脖颈处的鲜血不久便染红了皇后前胸整片白袍,那女子脸上虚弱的笑未曾改变半分,直到最后那帝王挥开他最信赖最宠信的御前统领手中的宝剑,抬手抱起女子虚软的身体。

吩咐了众人皆退,大刑将余下几个死士击毙后,那帝王走入漫天的珠帘玉石之中,便是一夜未出,亦是一夜未曾传召太医。

众人皆知自古帝王皆无情。倘若那帝王真心宠幸那皇后,又怎会在那女子鲜血泗流之时也不曾去请那太医为她止血;又或许是那帝王不曾爱那绝色皇后,怎会在龙袍被撕毁之时也未曾有半分愠怒,更何况撕毁的那地方,亦是龙头所在!

野史上,这是千年之谜。

而现实是,谈慕笙挥开珠帘,唤来莫清溪为卿世止血。

绚烂的灯火摇曳,那帝王手微微勾挑她瘦削的下巴,床榻上血衣女子淡淡望向他。

龙涎缓缓靠近,那清淡温熏的清冽嗓音:“你想让朕死……”

轻声淡嗤,卿世薄唇微启:“你不配。”

莫清溪眼看白纱布几欲包好,被那帝王随手掠来,不过是稍稍一动,伤口又一次血如泉涌,那女子闷哼,帝王又缓缓撒手。

“还是不讨喜呢……”沉吟了一声,“让人恨得欲罢不能。”

那帝王几欲起身离去,到底还是转过身来将白纱布散开,再次将伤口止了血,帝王谙熟为伤口擦着药膏,又谙熟拿来纱布,缠在脖颈处。

莫清溪黯然离去。

帝王转身亦准备离开。

卿世轻声道:“皇上在这儿,臣妾想问几个问题。”

那帝王骤然止步。

“不必了,朕今晚留宿未央,你且好好休息,朕到偏台暖帐小憩。”

三十五

冯涟玉时隔两个月后才能再次踏入这硕大的未央宫,两个月前,月黑风高的夜晚,未央宫灯火通明,血腥之气遍传整座皇宫,数十个刺客被皇帝斩杀。

皇后重伤,亦被皇帝禁足,不准外人进,不准内人出。

整整两个月,未央宫如同一座死宫,朱红高墙,不知道曾发生什么。

莫清溪躬身唤了冯涟玉进去,冯涟玉恍然从回忆中清醒,不禁朝莫清溪轻笑道:“怕是两个月不见,皇后娘娘和臣妾都要生疏了呢……”

悠长的楼台小径,冯涟玉穿越前园,四周红菊锦簇,几株枫叶乱色糜红,骤然乱了心弦的不过是那清脆玲珑的瑶琴低吟,还有红色如同火光间,一道素白的身影。

那女子绝美的凝脂玉颊,螓首微抬,落了清淡的眸光,如同清幽的雪花四溅,女子看到了她缓缓走来,贝齿微露,琴音低敛了些,笑意馥郁如香气迷人。

“涟玉,你倒是第一个来看我的……”

卿世眼见冯涟玉走进来,手下便停了下来,

“阿世娘娘真是好兴致,”冯涟玉走上前,俯了身,瞧了几眼卿世的脖颈,蹙眉轻声道:“可还好些了?”

“前几天还有些难受,如今就只待那疤痕淡了,”卿世挑眉淡笑,握住冯涟玉的手,“难得能见一见你,来里面坐……”

“爱妃,朕来陪你下棋了。”微带笑意的熏风般的声音,骤然转身后便是明黄一袭,绚烂的螭龙羽冠,显然是刚从早朝下来的。

帝王绕过冯涟玉紫色的烟罗裙裾,直直走向卿世。

倘徉这沉着的步履间少了几分阴谋玄论,卿世或许还会觉得惊艳,如今,明黄炫目,丝绸长袍迷乱松软,只是微微靠近,她都不由向后退了几步。

只手攥住卿世的素手,扯了过来,帝王淡而迷离的笑声,他冰冷的脸颊的轮廓倾身下来,不经意间少许触到卿世的脸颊:“世儿见到朕可还高兴?”

“不打扰了,臣妾告辞。”冯涟玉脸色惨白,美人顾盼的眉眼已经苍败点点,点绛红唇轻阖轻启,不顾卿世的挽留,拂袖而离。

未央宫苑此刻人竟所剩无几,只有莫清溪在纷杂的桃林后远远站着,粉红映艳三春,绿意葱茏欲醒,飘逸的青色长裙,眉目已经不尽清楚。

卿世任由谈慕笙揽住,踮起脚尖温热的吐气涌入他的耳畔,幽幽的百合香散入阳光中:“臣妾永远不忘皇上的好意……”

那帝王垂眸,恰好对上卿世晶亮倨傲的双眼。

如黑曜石的墨色,深夜的阴冷寒寂,刺骨般直直摄入他的魂魄中。他在那一瞬间心中顿然微痛,竟桎梏出几分困惑,他不就是要杀了她么?而如今在想些什么。

卿相朝堂上亦是将她当了弃子,话语间尽不留心,比往日散漫许多,到底是要手刃她的?可是那夜为什么早早就下令……他不禁又想到几月前卿相在皇宫中被捉时,要卿元那老家伙亲自杀了她罪名不就落了下来吗?就是那般简单啊,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手绕到她的身后,抬手狠狠攥住她的头发,他神色晦暗不明,道:“朕的皇后娘娘……可知你父亲最后的下场是如何?”

卿世沉吟了一声,踮起脚尖抬手唤着谈慕笙的脖颈,感受到这矫健躯体的僵硬,她笑开:“阿笙莫要紧张,臣妾亦是想多活一会儿的。”

清淡的笑容落在心口让人慌乱地想要逃避,眸光锃亮着装满这世间所有清寂的颜色。

她就是致命的毒药,那性子狡诈难辨,但总是深深魅惑人的双眼。

倘若她手上是一把刀又会如何,放任尖锐刺眼的刀锋凌厉狠戾,溃败脱手,他一命呜呼,禁卫军会将她捉起来,任何人都无法救她。

“是救己还是救人?爱妃定要掂量清楚。”谈慕笙幽幽吐气,平淡的声音平生多了些嘲讽。他自然以为站在眼前的皇后是在用生命与他相斗,她已无退路。

可他当究未曾想到,这女子薄冷笑意下的森然杀机,丛林的掩映下,她将一切真相都紧密掩盖起来。

不过又是几月时间,由盛夏转为初秋,未央宫刚移置几株红菊,卿世本就带着楮墨站在亭台前赏玩,倏然一个宫女跌跌撞撞跑过来,眼见着所有人都看不见,硬是将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墨迹未冷的纸与药袋塞入卿世的手心。

卿世稍恼,遣了人在殿门外候着,如今朝堂之上,卿元又一大员因贪污为削职,势力不禁矮了一大半,卿元仍在死磕硬撑,但仍不忘除掉她这个藏在深宫之中的微不足道的棋子。

打开单薄的纸,药包中一股刺鼻的异香袭来,缠绕地不禁恍惚,浑厚犀利的字体,一钩一扫,酣畅淋漓,却平白让人有一股气喘郁结。

卿元让她杀了重嘉帝?扫完通体,反是卿世嗤笑一声,到底是被闭上绝路了吗?如今想着最后一搏?卿元怎么了?单凭她,怎么可能将这包毒药投入茶盏中,那皇帝可会有一丝的疑惑,真真是玩笑。

将纸放入火焰腥膻中,恣肆的火舌刹那吞没,卿世的手却略有颤抖。

不过又是初秋的一夜,房梁上传来异声,待深沉的黑影靠近床头,卿世猛地翻身匕首横在来人的脖颈上,罗衣薄裘如今也被冷汗浸湿了。

透过硕大的床榻,清丽皎洁的月光混沌,卿世看到来人的面目四仍不禁一愣。

“云越王?”卿世刀锋一偏,斜斜擦过谈越的衣袖,锦帛碎裂的迷乱黯哑的响声,只见得谈越温润邪佞的眸光,深如千丈潭水,辗转叵测,缠绵着恍若千年的谜语。

“娘娘必是惊讶臣为何今夜造访,”谈越淡笑,“不过就是如今纷乱的朝政,您父亲可是执掌大权,哪有老态龙钟的感觉,倒不是在家里安歇着,硬是出来闯祸。”

深黑弥冷的夜,伴随着谈越弥冷逐渐低沉的清淡的声音。

“卿元暗自遣了兵符来,臣倒是想问问皇后娘娘可知道其中的原委?”

威胁。**裸的威胁。卿世扯下帘子,只是沉吟了半天,不由得娇嗔道:“女儿家的,怎么懂得这些?”

“臣只是但请娘娘转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终究是贪心了。”狂乱阴冷的风,陷入清冷的月色中,阑珊斑驳,空明婆娑。

不过也是霎时,那男子已经不见了。

徒留空寂长夜,冷汗突袭,不复从前,难以平静……

卿元的到来在卿世眼中早已是必然,他早已在重嘉帝不曾察觉就入了宫,武功高强,所向披靡。迷离异香,落然鼻尖,晕染着眩晕和雄奇。

卿元上前随手推攘着让卿世软在床榻上,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一颗弹丸,扳着卿世的下巴硬是塞了进去,只见那青黑的眉宇阴鸷憔悴,浓黑的眉毛下漆黑幽深的双眼,如同锁魂剑,紧紧盯着卿世。

“早就让你不要对这药好奇……为父倒不管你有什么本事,你是配不出解药的。如今你染上了些,还要给你解药。”

卿世就是那般含笑幽浅看着他,哪怕胸口像是被挤压碾碎那般疼痛。

“这是你为为父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迷茫间他好像叹了口气,“自此之后为父不再管你,一定许你一生平安。”他焦虑时就会玩弄手掌上的扳指,青翠欲滴的颜色,阳光荡涤下晃出不可一世的光辉。

卿世小时候总是喜欢透过父亲深沉的眉眼深处去探寻些许的情绪,可奈何卿元面对她时尽然无情。无情的眉眼,凛冽的人心。

最后一搏,她将那重嘉帝毒死了,她定然要被卿元杀死。

她未曾罢,她定然要被重嘉帝杀死。

只是,倘若内心至深之处那令人惊颤寒噤的秘密被揭露,面前的这个身为她父亲的男人可会有一丝动容?——卿世本想将它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可如今她只觉得悲哀。

似乎是在为江南湖畔柳絮飘荡下的那名绝色温婉的女子,好像是为那女子缠绵病榻,憔悴惨白的脸蛋,愁肠百结,青丝斑白。

每每午夜梦回,骤乱的黑夜,清淡沙哑的叮嘱,那是一辈子的承诺。

“十年前,父亲,江南湖畔的那女子是谁?”

残香水天断烟魂

卿元骤然踉跄,苍老疲惫的脸上顿然是绝然痛苦,

翻动苍败的薄唇,清淡沙哑,迷离的魔音。牵扯着渺远诡谲的岁月,将宏图烂漫翻开在眼前。

那女子在烟雨湖畔一笑嫣然,颦眉娇嗔,温软在风间。

那人本是温水天,一朝倾慕,返回府邸,被那温水莲下毒,被迫毁容,那夜,血色沾巾,女子深沉黯哑的哽咽声,青胎落颊,丑陋无比。

她终是知道了鸳鸯榻前那男子的真面目,肤浅浮躁,不辨真伪。

相伴两年,她使他沦为笑柄,他一怒几欲将她杖杀。

“你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偶一看到面前男人的眦目欲裂,猩红的血眼,嘲弄与痛苦,就这样迷乱地转动着,嘶吼着的沙哑声音,恍惚间在嘲讽卿世骤然消弭的声音。

“父亲,当年你遇到的就是我母亲,后来你王府的管家李天带她走了,把尚未出生的我带到了天山……我在那个绝美的山涧中生活到了7岁,尔后……”

“他们在哪里?!在哪里!”卿元猛地冲了过来,掐住了卿世的脖颈,那是卿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丑陋的仇恨的眼睛,往事的回忆并没有激起眼前这人的良善,或许他从未有过,心中早已被诡谲的恨意扭曲扳裂,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化解。

看着那张白玉凝脂般的脸,卿元恍恍惚惚中又想起来眼前这孩子行及笄礼的时候,那时自然是没有人在乎她的,最后她只是找了个厨娘当了一下见证,他正襟危坐在一旁漫无目的观望着,可那明珠璀璨,怎么会蒙尘?黑色稠裙,棉绒撒花夹袄,金色镶边的襦裙,落底的红色牡丹纷乱盛开,勒帛缠绕,褙子是惨淡的白色珠帘环,瘦削的手指轻巧间接住他递过来的醴酒,任由那厨娘将白玉簪插入她的青丝中。

她抬眸,红唇烈艳,眸光如水清淡,如同点蘸白雪。

那一瞬间她美得摄人。

后来的后来早已不太记得,可如今胸口痛地发抖,有一口温热卡在嗓子中反复来回,他悲拗难堪,只是呆呆地痴然看着眼前的女子,又不由得皱起眉头,浮华烂漫的岁月终究错落了那女子的脸,最后只待那女子鲜血淋漓瘫软在地。

他顿然感觉此刻的自己心绪急乱,已顾不得什么,猛地将卿世推开,踉跄着推开窗户施展轻功离开。

而卿世倒地之时陡然好像触到了一双眼睛,那眼睛数次出现在她缠绵叵测的梦里,久别难逢,但从未离开,一直在她的心中。

是李天。

他嘱咐她让她一直走下去,不要停下。

三十六

次日清晨不过是卿世传唤来了那太医,将剧毒的腰包递了过去,只待一嗅,那人脸色遽变,胆战心惊看着卿世,白色宽大曳地稠裙,浮华弄影的雕镂檀香,那女子苍白淡笑的眉间,不觉任何吃惊之色。

“怎会这样?卢太医?”十指葱翠丹青,蔻丹纯净,只是淡淡一弄茶盏,太医便不由地哆嗦取来。

“微臣……微臣……”卢太医憔悴着大声道,“娘娘,娘娘……这是剧毒之物啊……宫中禁品……”喑哑苍败地早已断续。

“恩。”淬了酒的微醺声音,温淡清冽,明眸就那般俯视着卢太医,总有一股说不清探不明的幽深阴鸷。

碧影珠帘遮了未央宫深,卢太医佝偻的矮小身影,白衣锦缎,早已悄然未见。

那女子即是什么都未说,便遣了他出去。

他刚出宫门,不由瘫软在地。

余惊未落之时,伴随着粗重难堪的喘息。雕花鹿丝的长裙横亘在他眼前。

刀光抵在他的喉头。

女子高贵缠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什么东西劳得卢太医亲自到了未央宫一趟,到底是什么秘密的事儿,给本宫说说?”

抬起凌乱的眼眸,莫不过是心一横,横竖不过一死,那一声声几欲是咬牙切齿,盛着满满的狠厉:“皇后娘娘私藏毒药,不过是请微臣去验罢了……”

女子惊呼了一声,旋即用刀尖反复刮弄着卢太医的脸颊,轻灵的笑声叵测难懂:“真真假假,卢太医莫不要骗本宫才是。”

“微臣不敢。”猛地屈膝跪着,磕头的声音沉闷叩响。

那女子明黄绸缎后退了几步,与身后的女子叨叨絮语,商量了片刻,身后那女子扯着前方的女子转身就走。

落脚半步后,那女子停下,幽幽的声音传来:“卢太医,暂且放下心,这皇后若倒了,亦无人敢害你。”

那一夜扶苏殿灯火通明。

除了冯涟玉涟妃,其她的妃子全部到场。要说安茹初为何也在,不过那时那夜卿元下达的杀意,她便不再助卿世,只待后位空置时,盼得有一席罢了。

主殿的谦妃和魏昭仪招持着众人落座,左美人是早早就来的,倒也像主人一样,备上茶。

氤氲的茶气,熏得美人两颊红坨,眸光似水。

只是偏得那言谈极为狠辣,柔美的口气中是阴鸷贪婪,眉目间都是恶。

“只若这消息是真的,明早叫上皇上,到那里去就是了。”安茹初在一旁浅笑道。

左美人微微偏了头,嗤笑道:“哪儿那么容易,倒是安妃姐姐往来时都是与皇后娘娘亲密无间的,如今……人心莫测。”浅浅抿了一口茶,孱弱娇嗔了半声。

“前日半日美人不就是送了些上好的香料过去么……怎能……”安茹初眉目稍凝,微微启唇。

“好了,”苏紫华美烂漫的紫衣裙裾攀附了一地,她十指纤长微微拢了拢袖口,贝齿微露,一片旖旎绝美之色,“到底是姐妹,怎能这般针尖麦芒?”轻敲杯沿。

下面莺莺燕燕终究是平息下来,哪怕心中仍是嫉恨,仍是不敢惹上这位狠辣美人,倘若那皇后真被废了,如今殿上这位必是那位正主儿吧,怎敢惹她不快?哪怕心中是不服气的。

苏紫恍惚看着大殿下方美人们飘逸纷乱的群色,竟与那夜鲜血重叠在一起。

那死胎,金盆染血,红帕乱弃,帝王一步一步沿着盘阶落梯走下去,明黄是炫目难懂。

她是那般恨未央宫门内的女子。

后来,凄迷的夜蔓延的尖酸与血雾,当苏紫竭尽全力看向远处阑珊未央,身上的痛早难以自持。

本同是卿元一党,为何你偏要害我?仇恨糜烂了她的眼睛。

不过是那晚当夜,一纸条便落入帝王手中。从繁忙的政务中抬头,夜灯叵测,掩映着谈慕笙俊美绝伦的脸,他慵懒地将纸条放在烛火之上。思绪紊乱之际,想起了那女子一身白衣如雪,冷淡迷离的双眼,这感觉恍然熟悉。

他即刻驱散自己怪异的心思,纸条上娟秀的笔迹是正午央求他前往未央宫,有重大的事情禀报。是谦妃的字迹。

殿下谈越面色古怪,谈及镇北将在边关招兵买马的实录,完颜允在一旁搓着他脸颊前的胡须。

冰冷的怀玉在手中早已温热,如同滚烫的水炽热在胸口。

倏尔淡笑,帝王的声音比夜色还要阑珊阴霾:“他离绝路已经不远了。”

莫清溪烂漫的青色裙裾出现在眼前,他揽她入怀,她美丽的眼眸缠绵莹润,盯着灯火摇曳,她道:“慕笙哥哥,你且说说,让我怎么选择?”

他盯着的她的脸出神,她身上的香气跟那人的很像,恍然间有一种令人疯狂的错觉。

第二天用完早膳,卿世在后院中侍弄花鸟,流云来消息,说是最近一段时间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因为黔南有一个大案,为防节外生枝,所有固守皇城的长清宫的人离开,恐怕是她遇到什么危险,很难第一时间有所行动。

卿世不由得笑了出来:“如是是说,我害怕些什么?又不是什么东西都不会。”

冯涟玉来访后又离开,她在庭院中舞剑。剑风气如虹,打散了枫叶,深秋的惊悸包裹着迷乱狷狂的她。

剑落地的一瞬,她失手划破了指尖,鲜血骤乱喷涌出来。

朱色染红了草地。

她不由转过身来。枫叶林掩映的深处,数个盛装女子嘲讽看着她。

那美景,极致又致命的震撼。

她知道这几天她心神不宁的来源。

三十七

后来卿世如是去回忆那段日子,如是是说那是她命中无可逆逃的劫数。

谦妃华美如同浓墨重彩的脸,娇美,不着半丝铅华,只身领着一群莺燕袅娜娉婷走过来。

“娘娘……私藏剧毒可是重罪……”媚眼如丝,十指如冷玉白皙玲珑,随手一点,错落的人影间,苏紫轻笑道:“都给我搜……”数个御林军从宫外涌了进来,兵刀枪械,剑影如飞,倒影着苏紫阴毒的笑容。

要说卿世必定是谨慎的,为何如今会露出这么一个轻显的把柄,也不过是卿世那年将会让人堕胎的香料放入谦妃殿,当日一时私心为了保全自己的命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让苏紫握着自己一个把柄,只当是还了一个人命,卿世到底还是有办法逃脱,不会让自己坐以待毙。

毒药在大殿中央香炉旁边,楮墨昏睡在一旁,顾染看见大批大批的官兵进来,惊恐大声叫了起来,疯狂冲出大殿之门。

众人上前捞住她挣扎的手臂。

苏紫吩咐士兵们看管好宫女,从御林军手中接过那一小包东西,放在手心,嫣然巧笑,随手丢在了一旁跪着的太医的手上,太医颤抖如筛子,面色惊恐大骇,不敢出一言以复。

“无妨,太医且说说,这药是什么样?到底哪般才能致人死地?”

话音刚落,未央宫门骤然打开。

太监尖细清亮的声音传遍了未央,门口的众人纷纷跪倒。不看这阵仗,不去探寻那人是谁。卿世仿佛即瞬就能寻到空气中龙涎的气息。

这是她的宫,两年前,桃林繁乱,帝王白皙修长的玉手随手捞起她,鼻尖缭绕缠绵的是动人而致命的龙涎,往后的几年,她无法忘记那味道。

而如今她素袍铅华,不卑不亢,负手而立,冰冷的玉扇被手紧紧攥着。

她淡漠地朝那抹炫目烂漫的明黄望去。

他俊美绝伦的脸庞,让人不禁困惑,是什么样的女子会生出如此美丽异常的孩子?那女子该有如何的倾国倾城,若她还在世,能覆了几座城池?

可奈何这男人是权倾天下的帝王,她是他必要拔除的祸胎。

他们都别无选择。

后来的一切本以为简单不过,御林军疯狂冲过来,卿世被他们紧紧禁锢住,朱红大门外冯涟玉惨白的脸,沙哑的呼唤。苏紫远远站着,大红色的长裙拖曳一地恍惚的艳色,身后的嫔妃们没有半分担忧与愤懑。

触及到谈慕笙淡薄清冷的眸光,卿世倏然淡笑,撩开长袍跪了下去,墨色青丝迷乱四散,她肤若凝脂,瘦削尖细的下巴,红唇烈艳如血,她浅笑抬眸。

谈慕笙看到那双绝美倾城的眼睛。

她的美天下无人能及,哪怕他曾数次注视她,如今都无法躲开她容颜下的绝色所带给她战栗的惊悸。

也就是卿世抬眸的一瞬间,谈慕笙走向她。

众人杂乱的惊呼。龙涎香骤然包裹着她,缭绕在她的周身。他蹲下身小心翼翼拥她入怀。卿世心口一跳,刹那间迷茫起来,他的手摸索着她的手,将她紧攥着玉扇的手扳开。

她一下子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慕华抽出剑想要走过来,站在一旁的木远猛地拉住他。

他从她手心拿出玉扇。

温热硬朗的玉扇脱手的感觉,她的心口是致命的空洞。原来这就是这男人最温柔最致命的的袭击,一点点剥离她的安全感。

谈慕笙如同刀削的薄唇紧贴着她冰冷的发髻,他把她的玉扇锢在腰间。卿世顷刻间理智几欲四散,指尖的空虚,心中的寂寞让她疯狂。

“阿世?”他修长的手从后面拥住摩挲着她散漫的头发,撩开遮挡卿世眉眼的发丝,脸色竟然有些苍白,“阿世?如果今天是你设的一个局,那可就真的不明智……”

尽管妃嫔们连皇帝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但仍仿佛他们在说着世间最动人的情话,顷刻间是猩红了眼。

而卿世暗暗惊叹这帝王的谋略,身形也不由得朝后移了些。

后来的一瞬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谈慕笙的眸光骤然是诡谲变幻,如同蒙上了一层似真似假的迷雾,脖颈上的疼痛她全身颤抖酥麻,周围的人嘘声不断。

银针只是稍稍偏离了致命的血管,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白袍,她捂住脖颈痉挛着向前扑倒,喉咙涌上了腥膻的血,她剧烈咳嗽了几下,手挣扎着想要拔出脖子上的银针。

谈慕笙皱眉看着卿世慌乱的,满是鲜血的脸。

他伸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手碰到她柔软的,又有着许多粘稠血液的手臂。

他不由得一颤。

四周的人都在看着他。

仿佛他们早已知道,他们的王,应该以何等的面目去处死这样一个奸佞之女。

他恍惚间放开她的手腕。

卿世蜷缩着在地上颤抖着,她猛地拔出了银针,用手捂住脖颈的伤口,神智迷乱不清。

谈慕笙从未见她这样过,也从未去想过。只是原来终究有这么一天。

她何曾这么狼狈过?

明黄的长袍溅上零星的血,木远递来的白帕子,谈慕笙有些恍惚把手擦了干净。

他缓缓站起来,负手而立。

随后众人就又听见他如同古潭幽冷清冽的声音。

“朕来处置。”

有些嫔妃少见这么血腥的场面,有的惨白着脸,有的早已背过身去,胃早已在翻滚。

帝王不由自主再次低下头。

他霎时间就看到了卿世那双世间最美的眼睛。那一瞬间他脚步微有踉跄,因为他感应到了自己的心。一股骤乱难安的狂潮,翻涌着滔天的巨浪。还有——迟疑与疼痛。

三十八

尔后卿世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

薄冷凝寒窗小动,莫清溪推开残破的木门走进来,冷风凌乱萧瑟,伴着叶子的碎屑,滚烫明亮的灯火照应着她晦暗深邃的脸庞。

滚动的明亮火花,炽热几乎要潜入血液。

莫清溪的步履微顿间裙裾的浮动平添了些阴寒。

但莫清溪分明是浅浅淡笑着的。薄淡的干涩的唇,不过是轻抿了一下,她莺转尘空的声音摇曳传荡过来:“娘娘?休息得可好?”

吱呀作响的木窗,佝偻的灯影,残破的木门恍然深陷,卿世下榻,骤然推开木门。

开阔的晨雾弥漫,掩映墨绿的山谷,起伏的群山,隐约传来瀑布的声响。

山间鸟声啼鸣,接连不绝。猿声凄凉怪异,风拂过带动松声阵阵。

卿世回头突然想到昏迷前最后的事情。明黄的大袍披盖在身上,耳边紧贴着那人的心脏,未央宫门前,人声嘈杂,隔绝中他淡淡的迷离的声音:“朕来处置。”

她被处置到了这里。

帝王的薄唇是苍白如纸的颜色,她几乎想要抬手拂去他紧蹙的眉眼。

想到这里的时候卿世感觉心口有些疼,她抬手捂住,看到莫清溪恍惚的眉眼。

是莫清溪的娇嗔淡笑:“娘娘,他是从未这样的。他有万里江山,帝国霸业,”她眉目间有浓厚的苦痛,“是不应该的,是不应该的……”

卿世有些眩晕。

莫清溪走上前:“这是错误的……娘娘,奴婢要怎么说您才明白?”

卿世抬手捂住了莫清溪的唇,她眉间轻蹙,只是淡笑了一番:“阿溪,莫要激动。吐字倒是要清楚些……”话音未落,卿世手腕骤然一痛,迎面袭来是凌厉的掌风。

空幽的深谷,青绿中终于落了一丝炫目的金黄。

卿世向后倒退了几步,跌入一个怀抱。

那一瞬间她不管不顾,只是抬眼盯着有几丝沉怒的男人。

精致的雕龙玉珠金冠,明黄螭龙绢丝鎏金的长袍,蹬一顶图龙靴,温暖干燥的强抱,莫清溪被揽入怀中。他的衣装好像是刚下早朝似的,来不及耽搁半分,也不知是要耽搁谁。

谈慕笙的声音幽冷愠怒:“不过是一个早朝时间,皇后就找着人发泄自己的怨气了?”

卿世稳稳站定,脖子的伤口好像撕开了些,有些疼,她仍是未觉,淡笑道:“皇上这是哪里话?”她浅浅行了礼,“臣妾要感谢皇上的不杀之恩才是。”

“娘娘!”后面急速不稳的男声,是谈越紧蹙的眉头,“皇兄,只怕当时咱们看到的只是那般罢了,皇兄莫要将此事想得太过复杂,”谈越定睛去瞧莫清溪,“阿溪不是没有什么事?是不是?”

莫清溪目光骤然沉冷和暗凝,但唇边的笑意深了些:“自然,奴婢自然是没有什么事,只是……”她目光轻颤,“娘娘可曾记得奴婢刚刚的话?”

卿世看到谈慕笙有些阴寒注视着自己,她心中淡嘲,恐怕这才是真正的谈慕笙。

她抬眸不看莫清溪,也不回答,她侧过身子向谈越答谢,绕过所有人打开屋子的木门,走了进去。

抵在墙面的时候,卿世感觉自己的心脏终于有了几丝动静。

可却是几丝淡淡的,幽冷的,却又顷刻间渗入骨髓的疼。

她这才发现,等待她逐渐走入这帝王深沉的心渊,可怕恍惚的是自己被无形的手掌紧紧攥住,跳梁小丑也跳不出这连环局。

这是她画地为牢。

黔南

流云走入山谷后才发现这是一个埋伏。

无数个剑羽朝自己的队伍射来。

她心神一乱,立刻抽出宝剑四挥几欲抵住纷乱的箭雨,宣雀在一旁大惊失色。无数黑衣人拿着硕大的刀朝自己冲来,一双双嗜血的双眼,翻越跳转。

宣雀手臂骤然被刀锋滑过,鲜血喷涌而出,流云心中如同怒火席卷,手中的剑气四乱逼人,她直锁那人的咽喉。

“云子,小心!”是茹素的声音。

肩头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流云踉跄着向前跌倒。

有一双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她凶戾看着眼前的人在她袖口摸索,她大声怒叱:“胆敢偷盗我长清宫玉锦?改日若寻到你,我必定不饶!”

那是世间最美的玉,流光溢彩,碧色影绰。

还带着流云温热的体温,她突然感觉心中缺了一块似的,晶莹纯净的玉落入他人之手,她挣扎着从地上幡然而起。

领头的人见抢到了玉,便比了个手势,就在眨眼间所有的黑衣人都窜入深林中消失不见。

茹素全身都是伤口,流着腥膻的血液,她瘫坐在地上,眉目晦涩不堪。

玉锦传说是昆仑山脉某得道仙人锻炼千万年的玉石,含天地之精华,揽世间千万风采。玉锦出世时是成双的,一个润滑凝脂白,一个沁血朱色红,后来朱色红的那一颗流传许久早已不知在何地,只有这一颗凝脂白的一直传承至长清宫世世代代中。

前长清宫临死时曾说:“玉锦与长清宫共存亡。持玉锦者,长清宫必世代拥护。”

只是倘若这拥护之人是恶人,可怎么办?所以,那人说:“不要弄丢了她,长清宫永生自给自足,不要沦为他人棋子。”

入长清宫时,所有人都在自己的身上中下蛊毒,是手心一朵白莲。

如果任何人胆敢忤逆玉锦所有者,这蛊毒可以瞬间侵蚀整个身体,能让人瞬间窒息而死。

唯独卿世没有。她是长清宫宫主,肩负着长清宫千万大将的身家性命。

如今玉锦丢失,尚不知道谁所偷所窃,但必定是一场浩劫。

那天坐在床头的卿世突然心神一荡,呼吸一紧,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陡然在她的脑海中四窜。

是暴风雨来的预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三十九

入暮,幽空淡境中忽而飘了些雨。

推开门,随手拿了一把伞,卿世走下长阶。青苔亘阶,湿漉漉的青草的暗香,作响着细雨侬语,步入湿濡软泥之时,她才在骤乱中意识到某种棋局早已失控。

卿世转过身的一刻,细雨有些细碎撒在肩头,冰冷的凉意迫使她囫囵的思绪清醒,有几分惊诧染上了眉眼。

玄衣男子执伞走来,他跟他那皇兄定是不一样的,这男子绝美邪佞的眼睛,带着几分轻佻豁达,但让人觉得无意冒犯。皇室弟子向来如此。

脑海中恍惚看到了赐死宣妃晚上的场景,稚嫩的皇子跌跌撞撞跑过去,毒酒沁血,鲜血濡湿了唇角,女子倾城的眸光孱弱,掺着半世的凄怨深沉入眠。

这是谈慕笙的童年。

而就在此刻,谈越有丝恍惚。

心口的头就那样黯然摆放撕扯在那里。他忆起与这女子的第一次相遇也不过是两年头之前的事。那时候她的眉目俨然稚嫩,但是与世无争早已存在。

他惊诧时间怎会有这般让人恍惚的女子。如今亦然,他看着卿世晶亮墨色厚重的双眼,心脏埋在胸腔里永远鼓动起来。

卿世心下微有疑惑,看着谈越寂寥的眉目,心中古井无波,唇中的话语含着怎样也难吞吐出来,只好作罢,转过身踏着来路回去屋子。

推开房门的瞬间,房间骤乱的灯火炫目。

帝王一身白衣斜倚在椅子上,执杯轻啖,狭长的凤眸微抬,暗着嗓子轻笑了声:“皇后去了哪里?不再在房子里呆着了?”他暗沉的目光接着就盯着卿世的脖颈,纱布已然卸了下来,结了淡淡的痂。

“皇上怎么会在意臣妾去了哪里?”卿世抿唇淡笑,执了酒壶再在空盏中倒了一杯酒,酒香浓厚,只手递了过去,“臣妾在意的倒是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皇上怎的不给个准头?”

递过去的一瞬间,他抬手攥住她冰冷的手腕。

酒微倾洒,撒在手背上有一丝滚烫烧灼。

帝王眉目微冷,笑容陡暗,连客套都省了:“卿世,今晚朕带你去听一场好戏。”他起身随意撕了袍子上一条,飞快地系在卿世的眉眼。

他猛地一扯卿世瘦弱的手臂,卿世跌进他的怀里。冰冷的凉风阵阵袭来,那帝王施展轻功在屋檐山涧中纵身飞跃。卿世自从失了内力后再无体会到这种感觉。

但她知道此刻迎接自己的必不会是好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落地的一瞬,卿世的脚步微有踉跄,脚下似乎是瓦砾,受了重力稍微有些松动,轻颤了几声。

帝王扶着她坐了下来。

卿世有些紧张攥紧了帝王的衣袖。

谈慕笙清冽的淡笑顺着空气,扣紧着阴冷,随着寒风迷离传入卿世的耳中。

太监尖细的声音从屋檐下清晰可辨地传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大将苏承恩在祉梁国北部大兴水木,招兵买马,意欲谋反,应以乃谋反罪处以连坐极刑。皇上念北将半生勤恳为国,特许苏家得以获全尸,”太监的声音悠悠转停,“谦妃娘娘?可还听着了?如今还不谢主隆恩?”

幽幽传来女子哽咽凄苦的哭声。

掺着半夜而来的凉风,卿世不禁寒噤了一下。

身边的人身上的凉意似乎卿世没有看见也能感受的到。谈慕笙似乎对这幕情景无比熟络。

“皇上,你为何如此狠心?臣妾如是是陪您三年啊——”苏紫大声哭道。

断续,哀凉,绝望。

官兵急促的步伐骤起,是极训练有素的。

拉扯中,伴随着苏紫凄苦难堪的尖叫。这股暗夜的阴冷无情早已侵入了所有人的心中。

棍棒的剧烈沉闷的响声紧接着就伴随着凄厉绝望的惨叫随风潜入深夜之中。

苏紫悲伤的哀鸣,空气中逐渐遍散开的血腥味。似乎不难想象那女子孱弱凄厉的眉目,鲜血淋漓的身体。

而黑暗就是潜入卿世心中最深沉的恐惧,她甚至在臆想着现在杖杀的一切,这也是身边这男子的高明之处,他似乎总是能抓住人的心里。

棍棒的声音没有半丝减弱,杂乱而快速落在肉体上。

女子的声音也逐渐低了下来。

声音消失的最后一瞬。棍棒声也顷刻间停了下来。那女子死了——只因她父亲是卿元一党。

那女子生时含着金汤勺,披金戴玉,死时确是这般戚零散落。

卿世思绪陡紧,也如是在顷刻间明白。镇北大将一倒,卿元的大半壁江山也就倒了。

也许明日的朝堂就会剑拔弩张,大批零散的卿元党羽会落入帝王的袖口中。

谈慕笙在一点点扼紧卿元的咽喉。就像水煮青蛙,逐渐升温的时候,青蛙毫无知觉。在水越来越烫,最后快要把它烧焦之时。那它永远也跳不出来了。

先帝留给这帝王的第一道考题,他快要解开了。

温热的怀抱,跳动的心脏。帝王不置一词。

“阿笙……”一声暗淡的低吟怎会在一瞬间就脱口而出,卿世恍然未闻,帝王的身体早在那一瞬间就紧绷了起来,“……一切请便吧……”

该收网了,毕竟是命,这是卿家的劫。

四十

几日后,当卿世再次踏入这深宫未央中才方可知。斜睨下莫清溪柔裙翩跹的弧线,冯涟玉苍白的眉眼顿时遍染在白色的梅林中。

“可知最近几日你去了哪里?”冯涟玉声音有一丝怮苦和哀痛,隆冬,她声音咚咚如同骤碎的白玉,“卿家……卿家……”

“无碍。”卿世鸦睫掠影阑珊,抬眸,眸光是如净水一般酝酿着的墨色。

冯涟玉向后踉跄了几下,那绝美女子明眸之下,清淡的参差不变的光,抽丝牵华最幽微的颤动。这世间没有比这更美丽的抬眸。

涟玉说:“苏紫前日被杖死,恐怕天下之人都在看卿相的笑话呢,”她柳眉微蹙,眉目淡上斑斓的铅华,“可曾想到法子再如何脱身?”

“莫要担忧了,”美丽的女子揽眉淡笑,白色绸缎骤然四散,她手指倾动,轻抬起便覆上涟玉轻蹙的眉,吐气幽兰,雪白色莹润瘦削的皓腕,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不会有事的……”

那一瞬间,卿世额间沁血的胎记才有一丝幽蓝的光闪现。

万般的妖艳惑人。

冯涟玉转身离开。

时间白驹过隙,到了正午时分,香炉烧灼滚烫,濄旋着的蒸腾热气,散开致命的檀香。

卿世坐在高台之上,看着那女子孱弱蹒跚走进来。

安茹初猛地跪了下来,霎时间声泪俱下:“娘娘,是臣妾的错,是臣妾的错,只怕如今卿相若倒了,这后妃还能有什么好的归宿……”她绝望地说,“如今前朝局势动荡……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绝路……娘娘可要想想办法……”

楮墨在旁边一阵嗤笑。

卿世走下高台,她侧身坐在冰冷的青石面上。

安茹初脸上的粉黛妆容早已花了,空气中都蔓延着她身上厚重的香粉味道,又奈何这悲凉凄绝的哭声缠绕,这两股逼人的气息让卿世厌倦。

卿世淡笑着与安茹初对视:“安妃姐姐今天太着急了……如若卿相大败,也是命里劫数是不是?如今本宫又能做些什么呢?”

安茹初匍匐向前,手猛地攥住卿世的双手,她高簪的头发因为簪子的滑落骤然散了下来,这样一个绝丽的美人如此狼狈,她抖着她无力的声音道:“娘娘,您向来能虎口脱身,如今这次又怎的不能?”

卿世残忍笑着抽回手:“这次真的不能。”局势已死。

卿相必亡。

“送安妃吧……”卿世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安茹初的哭声渐渐远去,就像那日苏紫在棍棒中渐没了声息。

楮墨在一旁笑着:“娘娘定有办法脱身的,宫里的人都说您天生好命。”

卿世心中如是道,这世间又有谁如她这般,早已疏归陌路,却仍有艳羡的退路。

垂暮时分,那帝王再次踏入未央宫。

“天生好命的皇后,”帝王一身素雅的白袍,他眉目有一丝憔悴,但目光仍旧幽深有神,“皇后今天甚忙?”他唇角微掀,狭长的凤眸是点点如星蹿动的笑意幽光。

卿世褪了鞋欲睡,看着皎白的衣服洁净刺眼,她也懒得客套啰嗦:“阿笙来说说卿相归宿如何?”

“你倒是不如以往正经了,”谈慕笙扬唇轻笑,走上前,倾身坐在床榻上,“今晚想从朕身上打听些什么?”他似乎很有兴致的样子,随手帮着卿世挽住珠帘,珠帘乱颤,玲珑作响。

他们都是何等聪明的人。

卿世伸出手抱住谈慕笙的脖颈。

贴近心脏的是幽微而浅淡的龙涎香,不似以往浓郁,甚至有些湿濡的潮气凝绕。他的心脏很近,很稳,很沉。

“朕的皇宫是太穷了么?”谈慕笙浅淡薄凉的笑声四散在明火艳烛中,“朕的皇后比以往竟还要瘦些?”他的肩膀颤动,似乎真的是在笑着的。

“臣妾……”她吐气薄淡,在他的耳畔,“问卿家的归宿……”

“卿元必死,”谈慕笙的话语中不带半分犹豫,他说罢轻笑,“阿世,放心,卿家的人,一个不留。”那人唇舌中的吐气带着阴鸷的血腥与狠厉之气。

卿世笑了几声“好,”她放下手,向后靠了靠,紧紧盯着谈慕笙带着笑意的双眼,不由间轻声道,“阿笙不想知道莫清溪在哪里?”

谈慕笙的眉目有一丝诡谲。

空气中的散漫之气有一丝收敛,灯火中,卿世轻挑的眉眼本应该是这世间炫目的美景。

“皇后觉得担负的起吗?你若伤了她?”谈慕笙怒极反笑。

卿世没说话。

要说这件事还要从两天前一个夜晚说起,流云找到卿世所居山谷之处,卿世惊闻玉锦已丢,一时间心绪微乱,竟忽略了一下子推门而入的莫清溪。

莫清溪大惊失色:“你是谁?”虽然流云秘密跟卿世来往了这么多年,但实在来无影去无踪,莫清溪也从未发现过。

流云立刻上前欲取莫清溪姓性命,莫清溪也是练过武的人,但终究不敌流云,没过几招已经败下阵来。卿世淡淡地说:“留下性命。”

流云的一个手劈让莫清溪软软瘫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现在紧要的事情就是寻找玉锦……”卿世生平第一次这么紧张,“这关系到天下苍生。”

青衣女子瘫软在地上,卿世低头看向莫清溪惨白的脸,眸光中蒙上一层薄凉。

从回忆中转醒。

“她在哪里?”谈慕笙冷冷地问。

卿世一时间缄默。之后卿世让流云好好照顾她,然后过几日再送到未央宫。

“臣妾……”卿世话语还未说完,顾染跌跌撞撞走了进来。

“皇上,娘娘……”顾染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扭曲颤抖,“莫清溪躺在外面……满身鲜血……”

谈慕笙的眉眼刹那间都扣印上沉怒。

卿世即刻皱了眉,她心中暗道不妙,起身正欲下榻,谈慕笙以一种白色极快的光影烂漫着走下殿。

有一丝血腥之气骤然挤入了大殿。

青衣女子被帝王揽入怀里,她骤然四散的长裙满是鲜血,宽大的裙裾拖曳在地上,浮动的灯光下,她面目苍白如纸,手腕无力垂下。

帝王将女子瘦弱的身体放在木远的怀里,鲜血从莫清溪唇间呜咽出来,粘稠猩红,看得出来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帝王的声音极轻极淡:“不要再到这里了,让谈越去帮她疗养。”

木远躬身退了下去。

那帝王抬眸。

那目光幽深而复杂。似是怒,似是恨。可又夹杂了那几丝让人看不透摸不透的莫名情绪。

卿世当时竟唯有在想。

心尖惊颤上的人,不敢也未曾想放下的人……

终始无情,何乎在此?

四十一

那帝王抬步走上盘亘的石阶。

他身上有厚重的血腥之气,白色轻软而刺目,红色偏偏让人难堪。伶仃玉扣子乱颤,仔细雕琢篆刻的玉石,照应融合着这大殿内冰冷的一切,包括凌乱的香气。

那帝王逐渐靠近,奈何又缓缓停下。

卿世冰冷干涩的嗓子有一丝刺痛,她动了动唇,那帝王清浅凉淡的眸光陡然移开,如同棉絮从她身上一散而过。她全身都有一丝**,但紧接着就是来自惊蛰的骤然疼痛。

他转身又走下去。慕华被传唤过来,他对慕华吩咐了一番。

“皇后出言不逊,罚俸一年,禁足三月。”

帝王声音极为冷淡。

楮墨顾染一众宫女太监猛地跪下,顾染的声音颤抖而扭曲:“皇上,娘娘未犯什么错啊……是莫……”她哽咽着微微噤声。楮墨也是难得落了泪:“娘娘如今进宫将近三年,皇上怎的总是忘了旧情……”

宫门关闭。

未央宫与世隔绝。

朱门深沉厚重,将宫内与宫外完全隔绝。

卿世被顾染拉扯着,顾染跪下身,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只得低声抽泣:“娘娘可想了法子……可想了法子了?娘娘……如今是……”

“到底是冲撞了皇上的逆鳞……”卿世打断了顾染的话,“将本宫的琴拿来。”

要问卿世现在在想些什么,她在疑思着,当日让流云送莫清溪来,流云必定不会擅做主张,还将那莫清溪打了一顿,她必定不会是这般暴戾的人……只怕流云也出了事,导致莫清溪也受了牵连。

她心中有一丝急怒,如今流云生死不寻,这不仅是长清宫的大劫,亦是天下大劫。这三个月亦是这帝王与卿元过招的时日,偏偏在这段时间禁足,卿世反赞这帝王好手段。

顾染不知在何时拿来了琴,她也不知在何时盘腿坐下来,顾染和楮墨恭敬站在她的身后,琴弦挑动萧索的声音,这分明是她最爱的琴,如今指尖干涩,琴声也干涩。

夜晚的空气有一丝骤怒,本是不应该弹这些软伤小调的。

谈慕笙步行走置很远。未央宫灯火逐一熄灭——那地方本应该灯火充容,彻夜不绝,总是染红皇宫的半边天。如今似乎有一块硕大的陈黑的幕布笼了上去。雨后空气冷湿,未央宫的灯火也浮动掠影,被堪堪收容包裹在云雾暮迟中。

谈慕笙似乎听到了零星的散音琴调。

透过遥远的深夜撞入他的心口。恍然未觉中那女子白袍凌乱,绝美的面容只剩下彻骨的冷淡,带来深夜中不曾有的让人万般难耐的寒噤。

那股不知名的力量撞入了他最好的年华。

谈慕笙停下脚步。他侧过头让闲杂人等都退下。木远在一旁有些担心:“你……”

谈慕笙摆了摆手,他强撑着疲惫的眼睛看向黑暗的那一处,一瞬间他惊觉这江山辽大,可终究有比它更辽阔博大的东西。

原来三年时间,足够让两条长河彼此交融,同样也退不出彼此的生命。

后来的数个日夜,朝堂遽变。

有人举报礼部尚书贪污,府中搜出巨额金银。他长跪于金銮殿前,天上下了大雨,礼部尚书霎时间被雨完全浇湿,他不停的叩头,大声哭诉,请求皇帝饶恕。

此后几天,礼部尚书午门被斩首,安茹初安妃在宫中自缢身亡。

重嘉帝次月邀请卿相舟山狩猎,重嘉帝与个别卿党重臣交流关于卿相年迈操劳,欲减其劳,实则欲要剥削卿相职权,卿相次日去见重嘉帝,言语之意精力充沛,未觉操劳。

重嘉帝大怒。

当日与重臣商讨此事,未请卿相前往,为何卿相次日便来请罪述清?

尔后卿相被指结党营私,重嘉帝一怒命令官兵潜入卿家收缴毕生赏赐之物。卿相受尽侮辱。

重臣倒戈,上书欲革除卿元宰相之衔,交与刑部审判。重嘉帝朝堂上表示宽免卿元罪过,但罚俸三年。重嘉帝道,其他结党营私人,皆贬官一品,以示惩戒。

群臣震慑,卿元即刻孤立无援。

卿元府邸再出变故。有人匿名上呈一封卿元与北朝三皇子相通的绝密书信。卿元被关入死牢,严刑拷问。

昔日的卿家骤然衰落,无数证据连天涌来指证卿元欲要谋反。

朝堂上,帝王叹息:“卿相为祉梁操劳一生,如今却欲要谋反,着实让朕痛心。”

数位帝党臣子上书废后,奸佞之女不能堪当祉梁国国母。

此事消沉了几日,直到卿世三月禁足期日将近。

帝王身在朝堂,声音有一丝疲惫,薄凉寡淡:“卿元执掌权柄数年,身居一品,受二皇隆恩,却恬不知感,废官衔,暂关入宗人府,择日处斩……”他挑了眉,“至于卿家,亦跟着连坐吧……朕的皇后……还是太小,想必思念父亲,到时候午门,随父亲去罢。”

帝王神思有些飘忽,声音凉凉的,好似将要散入风中。

未央宫门被缓缓打开。

楮墨在一旁高兴笑着:“终于熬过来了。”

直到那笑容逐渐变僵硬,悲戚,无助,楮墨瘫软在地大声嘶喊着哭泣着。

顾染紧紧攥着卿世冰凉的手,直到那孱弱的女子被人狠狠拽开。她高簪的发髻散落,她泪水横流,头发凌乱黏在脸上,狼狈不堪。她好歹是比楮墨镇定些,缓缓跪了下来。

无数官兵跑了进来,刀光剑影,机械闪着冷银银的光,冰冷的烙铁如同一双双无情的眼睛。

卿世被人强行拽倒在地,瑶琴被官兵狠狠砸在地上,琴声悠悠,弦声破绽。

似乎有后妃走进来,抬头细细一瞧竟然是魏顾楚。她走上前狞笑着,猛地拽住卿世的头发。

卿世极少束发,顶多也就是盘起来,或者用一条淡蓝色的丝带微微系起来,谁曾向如今却被人粗暴拽在手里。

巴掌顺理成章忽闪过来,她一直都是极恨极怒卿世的,一时间竟然癫狂起来,抬起脚踹了过去。

胸口一痛,紧接着脑袋一阵荤腥,官兵死死拽住她的四肢,衣领被攥住几乎是喘不过气。

“你不是一向凉淡么?本宫真的难见你如此呢……”魏顾楚先是嘲笑卿世,随后便转过头朝着官兵吼着,“不是说带走的么?你们还愣在这里干甚?”

因为被人拖在地上,脚踝刚刚被魏顾楚踢肿了,一时间竟然疼痛难忍,卿世如今真真是狼狈了,全身的白袍没有一丝干净的地方,丝绸制成的衣服被划破,露出裸露的膝盖,鲜血淋漓的,惨不忍睹。

眼帘垂下。

有一顶明黄螭龙的长靴。

三年时过境迁。人还是那样的人。

不过也就三个月的时间,这帝王又长高了不少。

卿世会想着刚进宫谈慕笙那会儿的眉目还很稚嫩,他当时只比她高一点点。如今她却只到他的肩膀。他步履稳健,气息内敛,积聚这普天之下的帝王之气。

他垂眸的一瞬,唇畔的笑容如同水墨迅速晕染开来。

“阿世,再见。”

四十二

最动人的情话,也莫过于此。

官兵将她压倒在地,膝盖上的伤口碾压到土地污秽的泥泞。

卿世眉宇间一丝怮痛一闪而过,狂狷邪肆的笑容与冰冷的刀械相合。紧贴在脖颈的刀光炫目,冰冷彻骨。

“关宗人府,三日后于午门同卿元处斩,”上方男子的声音委顿,他声音有一种性感的沙哑,透过稀薄暗淡的空气,将罪恶传递到卿世的耳际,他淡笑,“枭首示众。”

冯涟玉霎时间瘫软在地。

就连魏顾楚也惨白着脸倒退几步。

人影斑驳阑珊,层层叠叠包裹着明黄色的欣长的身影,如同初绽的罂粟。最致命的最阴冷的莲心,最深处最黯然的疼痛,从罂粟绽放的那一刻缓慢而来,又迷乱而去。伴随着骤然的,却又磕绊着的声音。

人已散场。事情的因果如同泼墨,晦涩漆黑的颜色格外空洞,却又是不可控制晕染开来。

卿世被人押解到牢房。

牢房朽木泛着潮湿的气味,墙壁因为常年未见阳光潮湿干裂,紧密的蜘蛛网,如同硕大的漆黑的网。

空气中有一丝沉郁难堪。

如果流云三日不来见她……卿世直直站在牢房之中,陡然抬眸恍然间看到牢房外官兵晶亮的刀剑,寒光凛凛……只有那一个办法。

事情还要追溯到三月前。

血蔓延到流云的裙摆上,她重重倒在地上,几欲精疲力尽,背上青衣女子更如同在她孱弱的体躯上负上一块石头。

袭击她的人一个女子,竟然是她长清宫的右倾卫,朱鹳。流云怒不可遏,拔尖狠狠插入朱鹳的肩膀,朱鹳仰天大笑“当初即若背叛长清宫,将玉锦转入北朝,早就做好了无疾而终的准备。”

朱鹳猛地屈身吐了一口鲜血,弹指间一块青黑的飞镖骤然从指尖飞出。

流云堪堪闪过,穿过她的脖颈。她一跃上前将朱鹳踢倒在地,刀光一现,朱鹳喉间的血管骤破,动脉血带着强烈的威压漫成苍天的血雾。

流云脖颈仍然在源源不断流血。莫清溪此刻却幽幽转醒,半醒半酣间,拔剑,眉目凛冽:“你是什么人?卿世在干着什么勾当?”

流云长笑,倨傲阴鸷:“你倒是管这些作什么?当初救你一命,如今你却忘恩负义,暗结珠胎,真是如是对的起她!”流云挥开莫清溪的宝剑。

“我从未欠卿家什么!”莫清溪高声喃喃,“从未!”

“但你欠我和卿世一命!”流云猛地上前,欲将莫清溪掀倒在地,莫清溪四散的稠裙让流云脚下一个踉跄,莫清溪弯身剑起地上的剑,面目悲戚;“十年相伴,守口如瓶,缄默如金,竟还换不回你们的几分人情!”她执起剑便刺。

流云因为失血脸色惨白,但反应甚快,翻越几下,从衣襟中拿出几粒黑色的药丸,猛地塞入莫清溪的唇舌之下。

莫清溪栽倒在地,她皱起眉翻倒在地干呕着,神色痛苦而扭曲。

“你才是真正自私的的人,”流云摇头大笑,“这药效恐怕要几天才消,你先回你的慕笙哥哥那儿吧。”

莫清溪感觉头脑中有些许的昏醺,骤乱的心弦让她瘫软在地,但她抬手看着流云同样憔悴的眉目,心下一狠,仍是踉跄着拿起剑再次刺了上去。

流云的腿部被刺穿,她低声哽咽了一下,神色阴郁。心中仿佛有怒火未曾消歇,想都未想,一掌捶在莫清溪的胸口。

莫清溪呜咽了一口腥膻的鲜血,便仰倒在地,昏晕过去。

而如今的流云坐在一座巨大的地下城堡之中。

纸卷被浇上油,火灯随意倾倒,骤然凌乱的风声与青黑的飞絮,在空气中散开糜烂凝重的气息,垂暮深重,火光重影阑珊,青石面上影布着流云暗淡苍白的眉目。

“流云,如何了?”

有人在一旁问。

流云恍惚盯着四散的灰烬,灯光下浮动掠浅,斑斓绰约,但是死神的催命灯,在荡漾着毁灭绝望的命理。流云全身冰冷麻木,她抬眸轻声说:“卿家败了。我们必须去皇都。”

月光茭白,比以往任何时间都要清冷刺目。屋隙漏雨,薄雾凉淡烟锁空深,卿世盘坐在草垛间,恍惚抬眸看空冷零落的雨滴,空气中横亘了迷迭咸淡的香气,她竟一时未决,知道幡然倒地,额头上的刺痛竟一时让她麻木。

一道人影闪了进来。

冰冷的指尖触到莹润丝绸般轻软的面颊,她惨白的肮脏的脸埋在深厚污浊的草垛中,他曾数次回想起这样清冷的眉目,浅淡而倨傲的声音,转入他脑海身体里每一分的命理与气节,胸腔里那最炽热滚烫的搏击提醒着他,一切无法后悔。

他轻轻用棉布擦拭她膝盖上的鲜血,她尚有知觉,瘦削的体躯在他怀里微抽搐,他所深谙的,所迷离而惊悸的心弦在恍然紊乱间轻颤牵扯,柔软乌亮的墨发在他的手臂上四散。

他抬手握住卿世冰冷纤弱的手指。

对的时间错的人,他骤然在红尘百折,群芳艳华中遇见她。

他感觉心口中惊悸愈深,他颤抖着吐着气,俯下身子。她的呼吸在脸颊下面清淡飘浮,他拨开她凌乱的发,滚烫的唇印上她的额头。轻轻的,如同蛾翼停顿又飘忽。

女子的眼眸轻颤。

她骤然睁开眼。

谈越触到卿世凌乱孤冷的眸光,他心下骤急,有些踉跄站起身。

“谈越……”她修长凝白的手指抚上额际,一双青黑的,潋滟的水眸就那样缓缓抬起,有些微微含笑上挑起眼帘,“谈越……三天后我即要被责令处斩,你若能救我,这生死人情我必相还。”

谈越未曾想卿世竟如此直接,顿然愣在原地。

卿世突然轻轻笑道:“怕什么?”她骤然上前,修长的手拔出谈越的宝剑,剑出鞘飞转一般冷凝的剑气,绞碎了月色凄冷,她猛地划开自己的衣角,谈越踉跄想要前去阻止,卿世狠狠割开自己手臂上的皮肉。

鲜血刹那间涌出,零碎的衣角被刹那间染成血红,她将湿淋淋的布条扔向谈越,将鲜血抹在自己的唇上。腥膻的气息如同滚烫的洪流猛地窜入鼻息,在她晕眩的头脑中时隐时灭。

“咱们歃血为盟。”

谈越怔忪看着卿世绝然阴桀的双眼,猛然感觉这世间从未有一个女子有卿世这般的气度。

此生,亦不再有。

于是,他轻声道:“好,明晚,我们便离开,牢笼中会有另外一个女人代替你。”

四十三

事情就是这样在自然而然之间发生了,因果成败在人人心中都自有定夺。

牢门外帘幕后烛光阑珊忽隐忽灭,细碎的脚步轻巧传来,卿世看到一个眉目清冷的女子,白纱轻薄,如玉的凝白在凌乱中散漫而过,她抬眸,铁链在她手中轻巧断开,她走了进来。

“娘娘,可以走了。”没有什么繁琐的话语,女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张面皮,卿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娘娘一路畅通无阻……越过牢门与白索桥越王就在那里等你。”声音浅淡薄凉,冰冷透开温软与静谧。卿世就那样陡然看向女子冷淡的双眸,她道:“如是赴死之人?怎么甘心呢?”

“无甚甘心不甘心……”她似乎熟悉因果,陡然轻笑,“娘娘道行还是浅了。”她突然皱了眉,软软跌坐在地,凌乱之下她将那人皮面具覆在脸上,鲜血骤然从唇中涌了出来,她痛苦哽咽着,只待气息稍微平稳些,“到底是啰嗦了……”她移开眼不去看卿世。“娘娘且走吧。”

卿世磕绊走出牢房,破碎的锁链哩啦在地上作响,骤然间牢房中火光忽明忽暗,突然感觉那残破瘦削的佝偻身影如同诡谲的困兽,卿世面目陡然惨白,她疯狂剥离心口最孱弱致死的胆怯与退缩,那股多年之前的亡痛与绝望终究散去。

官兵昏睡醺醺的体躯散乱一地,背后白影一道,女子清淡的笑声散在牢房中“呵呵”。火光微颤,火焰颤抖着脆弱却炽热的渺小体躯,绵软在空气中,荡漾在轮回中。

卿世脚步一停,终是从牢门中走了出去。

漆黑幽冷的夜,黑暗中一晃一个浅淡的人影,卿世脸颊一痛,细密的发丝青黑硬凉,谈越落在卿世面前,猛地抓住她的手:“快走,情况有些不妙。”

他猛地一捞,卿世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四周风声阵阵,他纵越在青松屋瓦间。

“他好像察觉到了,要追上来,”谈越喘气,脚下的速度却不敢松懈,“你若是被捉,必死无疑。”卿世自然知道他口中的‘他’到底是谁,她轻轻一笑,狭长的眸光潋滟,却滑过一道阴霾:“连累你了,谈越。”

第一次觉得这皇宫大的几欲逼人如绝路,穿过一片漆黑的森林,几丈的高墙赫然入目,谈越纵身一跳,落地。卿世缓缓在地上站定,她抬眸,轻轻俯身,正欲说话。

这寂静的夜幕终于破碎,火光骤起阑珊,刺目绚烂的光卿世素就不喜,此刻猛地闭上眼,踉跄几步靠在墙上。

有人走了过来,淡笑着,轻轻拍了拍手。有几个人疯狂的一跃而来。

谈越和冲上来的黑衣人厮杀起来,出手极狠,有东西沉闷落地卿世勉强睁开酸痛的眼,木远一身青色大袍,欣长俊逸,背对着火光,面目沉浸在黑暗之中,但透过那暗沉的黑暗,似乎那诡谲与复杂就赫然展露出来。

木远轻声道:“云越王,你曾与圣上相约之言如今可还奏效?如今帝王霸业是谁负了谁?”那声音清淡松蔼,但在这般剑拔弩张的情况下已然是另种感觉。

谈越持剑的手一顿,黑衣人猛地将匕首插入他的手臂,他吃痛狂乱后退,另外几个人趁着间隙猛地拽住卿世的手臂,谈越转过头来眦目欲裂,但早已是徒劳,黑衣人与卿世转瞬间消失在丛林之中。

卿世本以为此刻自己要遣返回大牢,却未曾想人却把她送到了乾清殿。

波动的灯火摇曳,书桌上凌乱摊开的明黄奏折与纸卷,厚重的帘帐内,有人抬手掀开,如玉的手凝白眩目,一身月牙白的长袍,那帝王抬眸,凉淡的眸光淡淡从卿世脸上飘过,他点点头,从嗓子口飘忽逸出了一声:“嗯。”

黑衣人退出门,尽然消失不见。

帝王缓缓走到桌台旁研墨,侧看下,他如同雕琢的下颚竟莫名有些冷硬,良久,喉结微动:“回来了?”兴许是应景,桌头的烛台上火光陡然一弱,房间忽然暗了些。

“你欲将谈越怎般?”卿世冷淡地问。

帝王手一顿,低沉暗哑的笑声忽的溢来,却如同轻薄的羽毛,陡然又停住:“还能怎么样?”他随手拿起摊在桌上的手帕,拭了手,忽然转身向卿世走来。

“朕的阿世情债真不少,一本又一本,”他走过来把玩着卿世的头发,“如今连朕的弟弟也能舍命相陪,朕莫不是要成全你们?”

卿世陡然附上了谈慕笙冰冷的手,转身,抬头,冰冷的唇印在他凝白的脸上。谈慕笙的手一顿,卿世缓缓用手攀附他的脖颈。温软湿热的吐气,她轻轻在他耳边道:“臣妾多么想回到那个琴舞相合的日夜,阿笙宿醉流连。”

谈慕笙缓缓将她推开,一双凤眸涤荡深浅,微眯起,就是那般寡淡地看着卿世。

不知是多久之前了。“朕自幼被母亲教授女舞,”某夜,谈慕笙靠在硬邦邦的床榻边,卿世在一旁弹琴,闻声突然抬眸,“帝王家,权利纷争早已屡见不鲜,得以保全早已不错。先帝为何后嗣只有三男一女,所有未曾防备的,早在幼年或腹中已被毒害。”

当初之所以教习他女舞只是伪装,只是假象,当时后宫的任何一个人都未曾想过那个涕泪横流娘里娘气的男孩儿将会是这祉梁的帝王。

“阿笙要怎样处置臣妾?”情话的温存软语到卿世这里已变得肃杀绝冷。

他抬手冰冷的手指轻轻碰到卿世的脸颊,她阴霾的眸光此刻竟然谈慕笙觉得憎恶,他倾身,滚烫的唇吻上她的眼帘,一擦而过,他反手抱住她:“阿世,这一别……恐怕就是永别了。”

卿世冷笑。

“愿皇上帝王霸业一路顺风。”

谈慕笙猛地后退了几步,拍了几下手,黑衣人夺门而入,卿世的手臂被攥得生痛,她慢慢抬头看着谈慕笙。

谈慕笙面目诡谲阴寒,他冰冷吩咐:“把她带走。”

四十四

祉梁二十年三月十七日

行刑的退伍绵延几里,簇拥着的愤怒的百姓,瓜皮杂蔬,乱掷了一地。

破旧坚硬的牢车,卿元紧紧闭眼,苍老的脸上鲜血淋漓。

“逆贼罪者应诛,当真是报应!”

众人去看随行牢车里蓬头垢面的女子,松散肮脏的头发遮掩了青白的脸,瘦削的身板仿佛柳絮清淡,白袍污浊破裂。“果真是祸国妖女,当杀,真是当杀啊——”

行刑的队伍浩浩荡荡停了下来。

午门硕大开阔的刑台,肃穆冰冷之气,鲜血斑驳乱染,如同碎开的年轮。百姓们的叫嚣声愈发高涨,官兵枪戟刀械泛着细密的银光,数个人头簇拥涌动,如同墨色水流,端的给人震颤。

犯人被领上台。

官兵撩开她肮脏的头发,瘦削肿垢的脸暴露在数百双眼睛下。那一瞬间台下有几分空荡的寂静,随后又开始喧闹起来。许是被那绝美清淡的容颜所惊颤,那一双墨色的瞳仁剪水淡冷,似是无欲无恨,远远看着却觉得不可侵犯,亦觉得炫目。

侩子手扬起手中一把沉重污浊的大刀。

朝堂上。

众臣都觉得这帝王似是有些不高兴。细密的垂帘下,帝王的眸光冰冷,他侧头吩咐木远拿了一杯清酒与玉盏,斜撑着脑袋,随意倒了一杯酒,酒充盈又溢,滚烫烧灼落在白皙的手背上。

这帝王在早朝喝酒?这未免太不合规矩了。殿下群臣小声议论。

有人来报。

“皇上,行刑时间已到。”

那人快马加鞭才赶到这金銮,想必途中也废了不少时间,只怕那方人头落地,早已遭遇了。

下殿的臣子开始叫好。喧嚣声未被呼停,却听得一声尖锐刺耳的碎裂声。

刹那间所有人都看向高台大殿上那一抹明黄。

鲜血如红梅初绽,粘稠腥膻蔓延了空气里。帝王手里碎片凌乱尖利,他微微正身,手上的鲜血源源不断落在桌上。大殿骤然乱了起来。

木远赶忙过去,皇帝受伤这可不是小事。太医不久之后就疯狂地赶了过来。太医垂首清理他掌心的碎渣,谈慕笙感受到掌心牵扯尖锐的疼痛,竟一时觉得恍惚孤独。

早朝早退,群臣尽散。

木远在一旁陪着他。眼见人潮散去。

“皇上,你失控了……”

五个小时前。

卿世眼见谈越打开牢房走进来。

“越王好谋段,许是知道这帝王多疑?狡兔三窟。”

“既许诺于你哪有不信守的理由,”他轻笑,“早知皇兄设下埋伏,如今再取一招他定未料想到。”那女子尾随进来再次乔装她的模样,进了牢房。

再出这牢门的一瞬间,谈越的声音在耳际轻颤:“阿世……对不起。”他微一抬手。

卿世感觉后颈剧烈阵痛,意识顿然昏厥,猛地昏倒在地。

明黄色的软榻,锦缎绸被,帝王垂首看她。

金黄炫目,卿世感觉嗓子如同烧灼一般痛,身子滚烫地吓人。忽的一个凝白飘忽而来,冰冷地微微触碰她的额头。耳边传来谈慕笙轻轻的低叹:“到底是发烧了。”

她孱弱躺在榻上,本欲扯动唇笑,呜咽半天发现唇瓣僵硬疲软,硬是说不出话来。

她本想说,臣妾第一次生病发烧,可见这皇宫到底是是非之地。她还想问,何时将她送往牢房去。次日清晨便是赴死之日,她明知退路,却仍是坦荡。

帝王俯身封住她任脉正穴,刹那间她意识昏沉,又陷入暗无天际的黑暗中。

她跌入她自己的梦境中,迷迭摇荡的昏沉,她逐渐清晰曾经日夜困锁她思绪的梦中之人是谁。有像母亲的手一般抚摸她耳际的缓慢的触感,有冰冷的擦去她眼颊上咸涩泪水的温存,梦中的那个人一身欣长的白袍,错落在云雾烂漫之间。

那男子转过身来,她微微垂首,头顶上飘来他清淡熟悉的声音:“烟罗?”

她惊颤抬首,却踉跄瘫软在地。那个至诚被她思念牵挂的,不是别人。

那个在梦中千百遍恍如前世一般唤她“烟罗”的人,不是别人。她突然哭了起来,她挣扎着上前抱住他。那人的唇印在她额间的凤凰胎记上:“魂魄尽散,你到底异于常人,乃正统血系,你定要挺住。”

谈慕笙斜坐在榻边,她纤弱的手指猛地攥住他的袖口,她闭着眼睛,汗湿淋漓,似乎极为痛苦,他微蹙眉,俯身抬手想要挥开她撕扯袖口的手。

她哽咽着,突然猛地抱住他。

谈慕笙那一瞬间有些僵硬。

卿世梦中那人眉目逐渐隐现和清晰,她觉得迷乱,只是轻轻唤道:“殿下……”

那人缓缓后退,淡淡朝她笑。

她感觉周遭景致也在刹那间陷入昏暗与错乱中,她感觉有一种暗沉的力量疯狂将她压入无边的深渊,又让她猛地沉浮飘转。

睁眼的瞬间,她对上了谈慕笙的双眼。她看到他眼里倒影着的那个孱弱憔悴的女人。

她却突就发现,这缘起凤凰之劫,锁的不是他们卿家,而是她诡谲的命理。

因为此刻,她竟无法承认,那心口滚烫难耐的情绪,翻滚着的,是情恋,还是仇恨。

三年,埋葬了什么,她为这深宫乱闱覆了青春。

她身上湿濡僵硬,身上余热未散,但她仍是缓缓触到那帝王的手心。“呵呵,”她笑声喑哑干涩,“阿笙……我突然不想死了怎么办?”

帝王眸光深沉,俊美的脸上浮上了几缕思虑,凝润的手指缓缓碰了碰眉,似是无意淡淡轻哼了一声,随手扯开厚重的帘子,任那厚重明黄挡住她斑驳的视线。

宫女上前为她洗漱。

帝王的声音远远飘来:“若依你,那你以后便永不为后,屈尊大驾作个御前女官,可还甘心?”他轻薄的嗓音带着轻嘲愚弄,微顿,“不过,允你官居三品,掌管这宫中所有的宫女及女官……可好?”

“悉随君便。”帘帐内,闷闷的几声清淡笑声。原来他们早已默契熟络。



月华郡的夜市历来响彻祉梁。

夜幕拉开,息壤的人群华灯初照,浮光跃金,街道两边典雅闹腾的楼居,脂粉香榭,亭台小楼,横亘路中央是一条青石水河,空气中是翻新的泥土滋味。

人群中一袭白袍骤然隐现,一个异常俊美贵气的男子走出,倏然骤开的折扇,水墨烟华晕染,在息壤的人群中格外醒目。男子身后几个俊逸欣然的侍卫,还有一个同样一身玉白四散裙裾的女子,轻纱遮面,扣一把莹润的男扇。

人们都有意无意去瞥那些人,只觉得光华炫目贵不难言。

男子在一座楼阁前骤停住脚步。他眯眼抬眸,几个妖艳打扮的女子疯狂簇拥上来,他似是极为厌恶,弹指扫开,回首朝身后几人点点头,便走了进去。

那楼阁商家不是被别人,却是月华郡最负盛名的消遣玩乐之地,易红楼。

身后的几人也尾随进去。

随意坐了一桌,有小倌上前倒酒,其中唯一一位女子出声,声音清淡素雅:“今儿有什么节目?怎的这么多人?”面纱轻薄,隐勾勒那女子精致绝美的轮廓,微笑迷离的嗓音,让这小倌一阵恍惚。

一旁男子不咸不淡摆摆手,示意那轻薄的人下去,侧头倾在女子耳边道:“到底是我未曾跟你说……今天是易红楼绝艳天下的女子莫姬首出江湖之日,她乃是舞姬,”那男子眉目邪佞,但此刻却有些沉琐复杂,又动了动唇,终究轻叹了句,“我亦不细讲了。”

侧坐的另一男子眉目轻抬,随意扫了女子一眼,凝白的手指挑起茶盏轻抿一口,没有什么言语,只是眸光深笃,诡谲深沉。

全场骤黑下来。前面几人零碎的议论,直到钟鼓琴瑟陡然响起才消歇。

场上陡然乍开明辉阑珊烟火,红毯之上,竟有一位青衣蒙纱的女子。

自卿家被抄满门,卿世早已半年未曾见到她。哪怕时隔已久,哪怕那女子薄纱遮面,但那清澈纯净的气质仍然如是让卿世知道……那女子是谁。

女子清唱“碧落湖澈命绝,朱门丧乱无言。王情避,妾无恨,等得烟华百丈落晖沉……”她青色骤然迷乱的裙裾翩然如蝶。四散摇摆的紫罗兰伴随着香风片片。

她纤指微挑,十指蔻丹不染尘色,清亮晶莹,泛着早春霜起迷雾般的微光冉冉。

那面纱倏然落下。众人只见那褙子绒袄也落下。

那女子的容颜醉了一世浮沉,绝艳朱红唇,烟华染墨眉,上挑桃花粉黛眼,似是有多话相诉,却颤颤着唇,背身,发带散开,张狂烂漫的裙裾,如同弭乱的虹。

这就是天下第一舞姬——莫姬。

恍惚的芳华,牵扰烂漫的尘寰。卿世不禁侧眸回望。帝王嘴角羁绊的薄凉笑容。

青衣女子凌乱的眉眼,如同飘絮轻软,痴然停在帝王身上。那眸光不加修饰,炽热思念。

那是穿越万世兴亡都无法散去的默契与迷离。

那女子是他挚爱之人,相信永远都不会被改变取代——莫清溪。

一曲毕,众人离场。

台上突然传来一阵喧闹,远望去,一个面目猥亵在台上纠缠,眼看莫清溪被那男子环住,卿世恍惚想要向前,却感到身旁劲风横扫,白衣一遍而过,一声沉闷的声响。那男子肥胖的身躯轰然倒在卿世的脚边。败裂膨胀的猩红之眼,口中呜咽腥膻的血,谈越上前探了那人鼻息,指尖一片凝冷薄凉。

卿世轻叹:“他怎的如此冲动。”单薄的衣物下心口有一丝疼痛,她任由那窒闷闲散在心口,有些惊诧抬头去看台上。

人已离去,那一对璧人早不知去了哪里。

身旁只有木远仍在,慕华也不知去哪里。“木远……”卿世话音未落。

木远俯身,轻声道:“少爷让我们先回去。”

“好笑……”卿世嘲笑道,“这月华郡连夜驱车赶赴皇城也要约莫两天时间,你让你主子怎得回去?”木远闻言蹙眉:“奴才只负责护送王爷小姐回去。”

酒楼的管家老鸠带着一大帮彪形大汉疯狂冲了过来,有女人尖利刺耳的声音:“快把他们压下,犯了人命!”耳边谈越飘忽邪肆的声音狂傲,他猛地捞住卿世,轻松一跃便跃出楼阁。

木远紫衣氤氲,远远尾随在后面。

谈越暗沉恣肆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可还要回皇城?”

“到底还是这性子,”卿世失笑,夏日的燥热温湿轰地袭击她的头脑,她汗流浃背,怀抱的那人也是胸膛烈火般震颤,“我这性子是野惯了,倒还想多玩玩,”那人手心滚烫,握着她的手似有轻颤,她垂下眼帘,轻叹,“你可想了法子甩掉后面那影子?这样下去也不是事情。”趁着谈越回首一看,她不动声色抽回手。

谈越蹙眉,俯身纵身一跳,没入一片漆黑的树林之中。叶子撞击零碎嘈杂的声音倏然作响,木远从林木上方一跃而去,渐渐远去。黑暗下,他低头,月光下她瘦弱的体躯模糊朦胧在昏沉中,泼墨沉黑高髻,她额头影印上浅淡清明的月光,透过朦胧如水的颜色,她的眸光轻颤清冷。

“阿世,”不知在何时,他便不再唤她“娘娘”,“早在半年前卿家破败连坐,当时皇兄饶你一命,如今你为何仍要固守朝堂,如今还有什么执念?”

她轻笑,有薄冷凉淡的笑声散开,如同当顶的弥冷月色,她倏然顿住:“……你原是知道,又何必迫我说出来?”她垂首,额间碎发掩映她错乱的眼神,“三年朱门深宫,人心已变,说出来也不怕笑话,只怕……”

“你对他已有执念。”谈越淡淡地说。

听得出那嗓间弥冷,凌乱与沙哑,卿世缓缓别过头去。

“我们都有东西未理清。”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凝白修长的手紧紧扳着玉扇,月光下隐约见得那指尖扭曲青白,她浅淡的眉眼如今已有了年岁的静谧,哪还是当年那个十五岁少女的稚嫩?

她愈发让人难猜得透深浅。



谈越和卿世到远离中心的偏荒小地入住客栈,两人分别前,谈越笑说:“我到底在荒野浪荡多年,明日租好马车,恰好最近舟山郡有我一故人,必要带你去游历这大好山水一番。”

卿世笑:“这真是极好的。”

转身之际,推开镂空的花门,她道了晚安看清窗夜色迷离下一轮明月,有凉冷震彻从料峭的缝隙中倾泻,织成漫天的清漪波荡。夜色将沉夏的闷燥浑然卷散,身后有一丝冷漠的气息。

她转身,淡淡地说:“流云?”混沌中有一摊血红水色淋在紫檀地上。那女子苍白着脸从红尘烂漫中抬头,她拾掇起红裙,却不起来,声音悲怮颤抖:“到底是我无能了,如今那北朝身有玉锦,这可怎的是好?”

她绽开如荷花瓣的手,手心濡湿,却是一如藤蔓交缠的白纹,那是长清宫与天下相交的信志。

卿世缓缓垂眸,她感觉全身都战栗轻颤,似是被那将死与沉复压垮,她突然冷凝道:“这半年来发生了不少事情,我在他身边,虽心远,但身皆近,如今那谈云画必是要反了,只是悄无声息,他也无力找茬治罪,”她顿了顿,黑眸墨色浓深,“如若救长清宫……便只能将谈云画当推手了。”

“当年他与皇位失之交臂,早已愤怒难堪,只等这次与北朝交手,覆了祉梁……这夺玉之事事不宜迟。同样关系全天下百姓的生死轮回,”卿世手中折扇一拂前额,“……云子,若我哪天做了傻事……”

“我不会原谅你。”流云猛地站起身,扬手,红袍一散,一跃纵上窗台,消失在迷离的夜色中。

第二天大早,谈越和卿世驱马车前往舟山郡,颠簸了许久,连绵青山清俊,飞鸟难散,匆遽一片浓黑的影,掠过虚无的山头。卿世放下珠帘,靠在软绵的榻边,昏沉睡了过去。

卿世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时分,马车剧烈晃了晃,她稍稍清醒,谈越在前方轻唤她:“阿世,到了。”昏沉中有人拉着她,指尖如凉冷的浮萍,滑腻绵软。她有些诧异定了定神,只看见一个青紫相间稠裙的女子笑意盈盈在一旁看着她。

“民女乃舟山郡郡尉周汶之女,名唤周水。”女子墨发如瀑,眸如点漆,一颦一笑间流光溢彩,也是个通透的美人。

“草民卿如颜。”卿世早在月华郡便买了套男装唤着,如今粗着嗓子竟也让人雌雄难辨。

周水笑意不减:“两位公子光临寒舍,招待不周,先请公子进去。”

谈越卿世也不推辞,即刻便走进府邸,楼阁低矮却雅致,葱郁花木成畦,碧水周护,迈入内堂,就看一个和蔼笑容的老人走出来:“即王爷离开已隔两年,久隔未见,想不到王爷还是那个模样一点未改。”谈越走上前去扬手拥抱,大笑:“我亦念着汶公当日宴请一情,”他松开手,退了身子看着卿世,“如今便带着一位朋友来这里蹭饭了。”

周汶也是极开心看了卿世一眼,吩咐身旁下人准备好了客房,便拉着谈越叙起旧事来。晚宴之时,觥筹交错,卿世喝了几杯琉璃酒也有些醉意,光火蠕动下,杯中玲珑的酒面被切割地破碎,一股逼人的清香窜入她的思绪,却殊不知这幅美景早已落在对桌谈越的眼眸中。

那女子凝白的两腮如剥开的荔枝,染上迷乱的红坨,那一瞬间他嗓子干了干,瞬间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帝后传奇,他感觉高台孤冷,只能见她白衫漂泊,飞蛾扑火。

卿世现在确实是在想着那人。杯中的酒晕开了几缕明黄,恍惚间有浅淡的轻笑从额头上散开,她知道人未曾在。

桌上有人拿周水和谈越开玩笑,谈越笑说:“没有的事,可不能嚼嘴皮子。”

周水那灿烂的笑容有一丝僵硬,但仍然是轻轻笑着,不久之后轻垂下眸子。这宴请上的气氛终有一分尴尬。

宴会散了,有下人领卿世去西厢房,穿过后花园,树木昏暗有一对人影,女子头上晶莹圆亮的宝钗朱润,迎着清明的月色浅淡一散玲珑,那女子低声泣诉,轻颤悲戚:“这年月岁岁,我再问你一句……你可曾……”

谈越轻声道:“从未。”

女子扑了过去,埋在他怀里低低地哭,愤恨地砸他锤他。

卿世自然知道不宜久留,下人也有些尴尬,她缓缓继续向前走,随手推开门,把一切喧嚣阻隔在外面。不知是细心还是怎的,朱木桌上笔墨砚台摆开,她从柜中找出一叠宣纸,有些恍惚研了墨,提笔在纸上勾勒了起来。墨色浅淡。

纸上一排酣畅的小楷,字笔勾勒锋锐,是一行小字。

“绮罗迷绸簪影散,月凉酒冷冥思薄。”她搁笔后捏起纸又细细看了一番,终究是叹了口气,猛地将薄纸揉成一团,随意扔在地上。

次日清晨郡尉府外迎来一个不速之客。城西一家商贾抢占民女,却又将该女一夜抛尸街头。城西据点郡司不敢接,那女子的母亲才一气之下投至郡尉府。

周水唤卿世谈越一块陪同前往审问。

高台上,只见一女子容颜老态,涕泪横流,悲戚跪倒在青石砖上。

冷硬的青石晃着地上狼狈的女人,有阳光骤乱魅影在外,楼内人皆避息不闻。



侍候的人将纸状递上来,周汶接下,一扬硕大百花的纸卷,纸张翻折的声音硬响错乱,青黑的惊堂木一扫一铺,周汶便垂首细细看了起来。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周汶骤然抬头,捏起纸卷给了站在一旁的周水,缓缓站了起来。“堂下人可知,越职投状,本官可不受理此案。”

周水一身紫靛色长袍,头发高簪,取下状纸便来到堂下与谈越与卿世一起看。展开轻薄的纸,这才知这女子乃是城西村家小户王氏,寡妇,育有一女容颜秀丽,唤罗轻瓷。被珠宝商汤家之子汤无瞧上,当晚就下了聘礼纳入府中。王氏痛失爱女,但无能为力,便忍气吞声。某月夜,罗轻瓷最后一次归家探亲,王氏见她脸上有一道渗血伤痕,悲愤万分欲要去找汤无算账,却被罗轻瓷制止,罗轻瓷走时留下一把染血的折扇和一个做工精致的小盒子,盒子里意外有一方锦帕,锦帕上记叙罗轻瓷在府中不受重视受人欺负挤压的苦楚心情,还有汤无的好色猥亵让她不堪忍受,汤无时常派人跟踪她种种,所以罗轻瓷不敢当面与王氏诉说。王氏一气之下到汤府前质问,却被轰赶,家丁当时眼神略有躲闪。次日,罗轻瓷被抛尸街头,衣衫凌乱,蓬头垢面,气息尽断。

王氏悲痛欲绝,前往城西郡司,城西郡司却因该命案为罗轻瓷患有精神疾病,服毒酒自尽了结。但实际是西郡司畏惧富贾汤家而草断该案,实乃居心叵测。

殿堂上周汶话毕,王氏厉声痛哭,喃喃道:“周郡尉清廉几十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案子不接,妾身也不知投向何处了……”

周水缓缓转身,走上前,唤了侍候的人传上一把椅子,扶着王氏坐下,垂眸端详着状书,轻声询问道:“罗轻瓷归家那天,你说的那把染血的纸扇与小盒子是在哪里?”

王氏脸色惨白,哆嗦从衣口中掏出一把破旧的折扇,纸扇柄处磨得光滑明亮,灰尘漫步的扇褶,血色开绽。周水弯身将折扇从地上捡起,抬头,看向周汶:“郡尉爷,当初罗轻瓷将这把折扇带来,必是与那锦帕木盒有关系,如今我等需要前去检验罗轻瓷的尸体。”

王氏抬头,苍老的脸上泪痕纵横,她颤抖着唇:“刚刚,尸体已经运到郡尉府侧房,”她猛地俯身叩头,“请官爷移驾。”

尾同周水周汶到了侧房,周水上前率先撩开白布,卿世在前廊看着,不禁暗暗赞叹这女子此刻的气魄胆量,不似深阁幽闺的大小姐那般骄矜,这女子,怎的谈越不喜欢,倒也可惜了这缘分。

她上前,看到白布下一张惨白僵硬的脸。

那女子衣衫不整,体态姽婳,一张青白黯淡的脸,微张着干裂的唇,眉头微蹙十分痛苦,卿世上前帮忙,周水将那女子衣衫剥去,那女子手臂上赫然是青黑色有些干裂的鞭痕。王氏立刻瘫软在地,大声抽泣着。

卿世翻开女子冰冷的尸体,罗轻瓷脸颊右侧有零碎的尸斑,死前这方经过垫压。她转身低声询问:“你说她死前给了你两物,一为折扇,二为方盒血帕,你若带了便给我看看。”

王氏又将袖口里的方盒忙不迭给了卿世。

打开方盒,一股血腥陈腐的气息迎面,谈越上前帮忙展开,血色的细字硬纹,密密麻麻写了整张。阅读完毕,内容与王氏描述的所差无几。

卿世躬身,看向周汶:“大人,如今看来这锦帕必是罗轻瓷自伤取血,且看,”她拿起罗轻瓷青白的手腕,一道红渍干涸的疤显现在众人眼前,结上了青黑的疮痂,“这手腕上有一深重的疤痕,”说罢,“看着疤痕下面,仔细瞧瞧可能是牙齿印,但其实不然,这印子可是指甲印,且双腕皆有,可见有女子在罗轻瓷死时紧攥她的手腕。”她转身传唤侍者找了刚刚剥来的衣服,慢慢散开放在地上。

血色晕染的裙裾,镂空的丝边在光影阑珊下涤动些潋滟的金色,她脸色有些白,缓缓站起来:“这绸裙上的灰尘,从裙褶出绵延到腰际,可见死者生前遭受过拖拽。”

再次蹲身,卿世垂眸更加仔细瞧了起来。

众人赶忙凑了过去。

卿世翻开衣物的衣领,衣口处碎硬泛白,显然是被酒沾湿过的样子,她一愣,微微启唇正欲说话,却听到周水道:“来人,取水盆来。”

下人取来水盆,卿世缓缓将衣服浸在水中,水中血色顷刻间晕染开来,浓郁的酒味渐渐有些消散。卿世取来银针缓缓向水盆里一探,果然不出所料,银针骤然变黑。

这酒里有毒。

卿世笑道:“周公子可知,人若意图寻死,是直接吞酒利索些,还是吞的不干净,还要落在衣领上些?”

“自然是利索些喝才正常,”周水轻笑道,“如此一来便明了了。罗轻瓷死前嘴巴微张,十指张开,若是自杀,痛苦之中自然是十拳紧握。如今十指张开,是极度不安全感的表现。而那指甲印,可见罗轻瓷死前是挣扎过的,且当时有另外一人,只怕是……罗小姐并非自杀,而是谋杀。”

王氏凄厉朝罗轻瓷的尸体扑过去,涕泪横流,万分绝望苦楚,揽着罗轻瓷的脖颈,极小心将她揽入怀中。她紧紧攥住罗轻瓷的手指,全身痉挛,悲怆而哀戚。

卿世定定看了一会,轻蹙眉颦,心中一跳。怔愣片刻,转过身朝周水点点头:“接下来恐怕是要到汤家走一趟了。”

“啊——定是汤无害死了我女儿,定是汤无害死我女儿啊——”王氏凄厉嘶吼,她缓缓将罗轻瓷放在床榻上,扯出锦被将她的尸体盖上,手指迟疑间避开罗轻瓷手臂上身上的伤口,声泪俱下,“如今请官老爷一定要查个明白,还妾身一个清白……”

卿世看到罗轻瓷一张僵硬苦楚的脸,恍然间心口衍生出一种诡异的异样,她上前,翻开锦被,罗轻瓷脖颈处几处褶皱与碎屑,肉体已经开始发干,手稍稍一顿,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尾随周水走了出去。

汤家坐落在城西集市最热闹的街段,人群息壤,汤家的管家意外反常,将周水卿世等人一同迎了进去。越过一座高大的假山石涧,有一个妆容精致,着黄白色丝绸长裙缓缓转身,又淡淡笑了起来:“妾身是汤少的夫人,汤少就在里面。”



那女子青绿油亮的蔻甲在视线中一散而过,穿入大堂,便看一个男子从层叠的屏风中走出,随手一掀青蓝绣纹的精致长袍,一团浓郁的墨色垂下,看不见眉目,俯身叩头:“草民汤无叩见周郡尉。”

待周汶唤汤无起来时,众人只看见一张白净瘦削的脸,浓密的眉下一双黯淡的眼睛。那男子眉目轻扫待看见王氏之时,脸色陡然一变,眉峰凌厉崛起,旋即,收袖抬臂:“郡尉大人,草民从未苟且害命,还望大人明察。”

“那这是怎么回事?”周水走上前,盈白的指尖一闪,一方血帕落在汤无的怀里,汤无赶忙接起,垂眸细细看了起来。通体扫完一遍,这男子眉目稍有些无力,步履踉跄,一双眸光轻闪,向旁边恍惚看去,又恍惚看过来。

“这锦帕便在这里,汤无,你有什么好狡辩的?你这偏房的夫人一夜之间抛尸街头,到底为何?”周水声疾言厉,美目一瞪。

那汤无微微一怔,眉宇稍松,垂首轻声道:“还望周公子明察,汤无并非害爱妾性命,这等伤人害己的勾当汤无不会干,”他恍惚看向手中的锦帕,有些自嘲,“至于这锦帕……至于罗轻瓷,她进府好生好养的供着,府中的下人们也是有目共睹的……锦帕的一字一语汤无……不明白。”

“汤无,你如实说……你到底在掩盖什么?”一道清淡的声音在堂中散开,一道欣长的白袍映入眼目,那男子体态清瘦,眉目清淡如水,玉扇料峭凝白,摊开在手中,那男子缓缓走来,眸光一转,墨眸晶亮潋滟,“到底这夫人手中有些什么?原谅草民冒昧。”卿世走上前,挑起一旁女子淡黄色的袖口,一双纤指从厚重的袖口软绸中微露出。

那女子杏眸微怔,一瞬间眉间就腾上些许怒气:“你这登徒子……”说罢就要甩开卿世的手。

卿世眉梢轻挑,缓缓放开手。转过身,轻笑道:“不知大家可曾看见了?夫人这蔻甲莹亮润泽,一看便是不久之前新涂抹的,是色泽细腻的新绿。”

周水黛眉轻蹙,上前撩开那女子的长袍宽袖,仔细瞧了一番,那女子本在挣扎,一下子猛地甩开周水的手:“男女授受不亲,你们这般轻佻!当真是……”

“夫人……”周水怒道,“这覆盖上一层新绿的着色也难掩盖你原色朱红,且看这蔻甲的端层,有几层未曾洗净,以至于新绿的颜色参差,身为正室的女子,怎会如此不修边幅?”她转过身,对卿世道,“卿公子必定想到了,当日罗轻瓷尸体两腕上擦上的几缕朱红的硬屑必定是女子的蔻甲上的涂料。”

幽幽一叹,卿世含笑抬眸:“夫人,事到如今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你胡说!她栖宿府邸,嫁人为妾,一切都依着罗氏的意念,妾身又怎会萌生害人之心?”女子苍白的脸面僵硬轻颤,波光颤动的眸光一闪,向汤无的方向看了一眼,全身薄汗湿巾,“那罗轻瓷夜访妾身的房阁,哭诉汤少薄情寡义,让妾身多劝劝汤少去她屋子里,妾身也应了……”女子圆润的肩臂佝偻摇晃,垂下青丝乱墨层叠凌乱,她薄唇陡痉,一下子跌坐在冰冷青砖上。

“夫人……”头顶上方的的音色微凉,极为薄幸清淡,“那夜你赐她一杯毒酒,她跪地恳求你饶她一命,你应是极恨她的,你看她尸首横躺在堂中,竟一时难禁心中的恨意,用手攥住她的双腕,大声斥责……”她的声音一顿,逸出口的的音色微微黯哑,“此刻你却发现她全身遍体的鞭痕,你便知道汤少必是与王氏罗氏有仇的,你唤了家丁拖走她,又将这事告诉了汤无……”

“你错了!”那女子陡然抬头,清秀的容颜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扭曲,脸面潮湿青白,“你错了,卿公子!我本是与她在堂中起了争执,我确实备了毒酒,但却是她神智不清去桌上拿的,我并未害她!她喝完便倒在地上……”

她看到那男子脸上的神色顿然僵凝。

这时堂外突然窜出来一个身材矮小惊慌的家丁。

“郡尉爷……郡尉爷……那罗轻瓷的尸体……不见……不见了啊……”

“什么?”周汶怒吼道,“怎么可能?陈放郡尉府,那尸体难不成还会自己跑不成……”

卿世缓缓转身,轻轻一叹,道:“郡尉爷,只怕就是他说的那样,”她抬手指着王氏,冷笑道,

“还望大人能将王氏收逮。”

王氏脸色乍变。

周水困然:“卿公子……”

“罗轻瓷只怕是没死,而如今只怕是躲在了郡尉府的某个角落……”卿世向王氏走去,“王夫人与汤家有何仇卿如颜不知,但王夫人对妆容的技巧实乃高中之高,你抱起罗轻瓷的尸首时,如颜就想若是平常人,必定痛不欲生才揽入胸怀,你当时却考虑万分周到,避开罗轻瓷身上严重的伤口……”她垂眸,低低痴笑起来,“汤少好痴情,在夫人取毒酒时自作主张偷换上清酒,撒了些迷魂香药让夫人误以为罗轻瓷已死……却殊不知,这王夫人早已是黄雀在后了……是不是?”那双凝白素手轻合折扇,绛唇殷红如血,一双明眸粲然如星光烂碎,那年轻男子唇畔勾笑,“王夫人……你必定给罗轻瓷再次偷换了毒酒,可否?汤夫人身边的侍候小婢,必是你的人?”

汤无缓缓背过身去。

周汶已经派人去府中擒拿罗轻瓷,他神色凝重愠怒,谁曾想这般案件竟是闹剧一场。身后的随从涌上前,王氏苍老的体躯被骤然按倒在地上,她下垂深沉的眉目狰狞血腥,一双如缝的漆黑的眼缝顷刻间迸射出彻骨的恨意与绝望:“汤无!你爹当年犯下的罪孽你何时偿还!你汤家是我们罗王家人的毕生仇人,你当真以为轻瓷是真喜欢你?!”

汤无突然转过身来,眉宇间的气息轻佞嘲弄,似是绝望无比,似是仇恨无比:“那父辈恩怨,我本欲偿还,你做罢,我替你掩瞒,这舟山郡谁人不知汤家少爷无恶不作,好酒慕色,暴虐狂躁……你日夜抽打你女儿的躯体不过就是想在我身上泼些脏水,这天下人必定都认为是我做的!好罢,好罢——都是我汤无的错!”汤无青白的脸微湿,一双飘忽的视线陡然有所凝滞定格。

众人转身时,堂外有一瘦弱的女子被官兵们押解进来。

那女子衣衫褴褛凌乱,一双寡淡的眸子流光倾泻,步履蹒跚虚软,强硬的力道将她猛地推倒在地,厚重沉闷的撞击声从她的膝下散开,她垂下头,万千蓬乱脏污的青丝在前方浓成一团。

“汤无……”女子的声音黯哑朦胧,轻得如同一条羽毛,“你我之间隔着孽怨深仇,家父当年生意隆火,被你父亲一夜栽赃入狱,不久便斩首示众……我与你在那夜便已分道扬镳。永世难匀,”她缓缓抬眸,眸光凄绝,“汤无,那血色纸扇,不就是“自善”“自擅”么?自后,你母亲也暴病而死,我们早已扯平……此番一事,轻瓷本就无害汤少你之心,汤少就此放心。”

汤无踉跄后退起步,脸色惨白绝望:“如此你便以为撇干净了?”

女子身板一晃,垂下头不再说话。

“罗轻瓷!你便以为这就是端头吗?”微哽凄苦的女声,“你为何不滚,你为何不滚?偏要扰乱我的生活……”汤夫人年轻光洁的脸上梨花带雨,下唇被咬得苍败渗血,她瞪着红肿的大眼,“当日你便早料到了对不对,你心系汤无偏要把我逼上绝路对不对……”

高堂之上,那孱弱单薄的女子骤然跪软在地上,一双惨淡的眼怔怔注视着地面,她缓缓闭眼,声音迷离如细雨痴缠:“对不起。”

“大人,嫁祸,扰乱,诽谤,侵占……该如何判?”周水走到周汶旁边,轻声问道。

“王氏,罗氏将子虚罪名嫁祸他人,实属不义,打入大牢。至于汤家夫人……欲以毒酒谋命,虽未遂,但已然动了杀念,杖责三十。”

回到郡尉府邸,早已是傍晚。卿世弄帘准备歇息,周水敲门走进来。

“姑娘好谋略。”

闻言卿世稍怔,旋即淡笑起来,触目看到周水有些复杂的眼神,轻声道:“周姑娘莫怕,卿如颜已为人妇。”

闻言,周水反倒有些羞涩尴尬起来,点点头说:“周水回想今日姑娘才智决绝,想要和姑娘交个朋友,明晚便是舟山郡最盛鼎享誉的庙会,还望姑娘能准时赴约。”

“自然。”



灯会那夜,绵延数里的长街灯火璀璨。

卿世一身男装,在拥挤的人群中与周水谈越冲散,

但这样也让她庆幸。周水瞪着妩媚泛红的如水瞳仁莹润期盼看着她,似想让她离开。卿世紧攥烫金云蛇袍的手指被外力冲撞地生痛,松手之际,谈越的身影已经涌没无际的人群中。偌长的盘阶小巷,悠远的青烟袅袅,却被嘈杂凌乱的人声轰燥得朦胧。

卿世漫无目的走着,也不担心自己走丢,身上有些碎银,在一旁店家里买了一展碧荷青云灯,缭绕氤氲的灯火在薄纸中晕染蒸腾。再往前走,猜灯谜处的地方人最多,好不容易挤过去,灯还是被蹂躏得有些破裂,但灯火还在。街道一侧有一小小的首饰铺子,铺展开的桌台上琳琅满目的珠宝挂坠,剔透润泽,但多数是假货。

卿世不经意靠近,目光掠过一道紫蓝色的微光的小东西。再向前走,才发现那是一双耳坠,雕刻着精致的镂空的碧纹,如波光开绽。“老板……”

“公子可是相中了这副耳坠?”朴素憨厚的老太笑道,两鬓斑白,但仍活力四射,“宫廷技师雕刻,如今给你便宜卖,二十两,如何?”

卿世眉梢轻挑,这双耳坠是软玉雕刻,且是绿松石的一种。挑得颜色最俏丽妖艳的紫蓝,有些年头才微微发青发黑,是真品,也是珍品。她轻笑,点头,然后从腰间掏出钱袋,正准备付钱。碎银摊开摆在手中,她垂眸在数,耳边淡淡吹来一道欢愉的轻笑,给闷热燥闹的夜,带来几丝薄冷和清醒。那一瞬间,卿世手轻颤。

发丝晃动,卿世垂眸,目光一扫,便看到一道浮动软绵的青色裙摆。

有一双莹润的素手捏起摆在桌上的耳坠,凝脂斑白,青蓝墨黑,相得益彰。那女子笑地迂缓,慢条斯理:“老板……这耳坠……怎么卖啊?”

卿世缓缓抬眸,陡然跌进了一双清淡的墨色眸光中。

这夜色轻软阑珊,灯火绵长,都不及白衣素华来的强烈疾猛。卿世心口重重一跳,一瞬间头脑昏晕,嗓子有些痒干,她轻声道:“阿笙?”

青衣女子突然转过身,步履有些踉跄,一张脸猛然苍白,向身旁之人看了看,随即又轻轻扯开唇角。那笑容干涩僵硬,莹润的红唇轻开:“公子怎么在舟山?”

“谈越跟你一块儿?”他淡淡地说,“他呢?”冰冷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又轻轻将她拉到面前,放手的一瞬,他有些许迟疑。

莫清溪素手抠弄着灯笼的把柄,细腻的黛眉在不经意间微蹙,眸光有几分清冷:“公子到月华郡时想必你们也跟着,怎的最后走丢了?”

“你们到底是寻到舟山还是玩到舟山,这都不重要。”卿世淡笑。

“阿世!”

卿世突然回眸,看到谈越领着周水飞快奔来。谈越走进,看见谈慕笙,眉宇微沉,也不说话,侧身对卿世道:“你怎的走丢了?万一……”

“好了……”卿世垂眸淡淡的说,“慕笙公子也到了,我们这群人也齐备了,是该举架回去了,”她抬头,凝脂白玉般的光洁的脸颊在灯火中晕染出皎洁的月牙白,那一双漆黑的眸光炯静摄人,“公子觉得如何?”

一旁周水注意到这其中的玄妙,她心中暗暗揣摩,也知道那白衣男子的身份必是这祉梁国的皇帝,那一瞬间有一丝恍惚——哄闹的街道,同是一身白衣的卿如颜哪怕女扮男装,那股清华烂漫的气质就顷刻间铺天盖地撒开,卿如颜身份如是不简单,以前倒是她周水小瞧她了。

谈慕笙轻轻点点头。

卿世轻笑,转身从桌案上拿起那串玲珑的耳坠,将紧攥在手中的碎银摆在桌子上,一旁的老太已然看呆,她道:“这耳坠我买下了。”她一瞬间扬眉侧目,莫清溪脸色微沉。

莫清溪脚步微顿,转过身去,说道:“谈越,今晚备好马车,明日我们就离开。”

次日。远阳初生,浓重的金黄从远天骤生,夺去这天下最后一丝的幡然华丽。空气中有清新潮湿的气息,道边树木枝叶抽散开来。街道还很寂静,青砖杳响,马车停步。

周水泪流满面,苍白的唇轻颤:“云越,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相见。”红裙如血,是这世间最炫目艳丽的颜色。“云越”是谈越的字。

谈越上马,恣肆邪佞的眉目:“后会有期!”

众人在座位上起了分歧,谈慕笙眉目一冷:“慕华,木远,你们在前面的马车护好莫姬。”

莫清溪眉头紧皱,顿下脚步:“那你坐哪里?”

卿世眉头轻蹙,哑声笑了笑,掀开帘幛,率先上了后面的马车。外面窸窣细语被恍然阻隔,这马车座位倒是十分宽敞,一方红木小桌,她软在墙边撑着脑袋准备小憩。

马车陡然震晃了几下,头顶上的零星步摇倏然作响,卿世陡然睁眼,谈慕笙屈身对面的位子上。她下意识掀开帘幛往外看了看,兴许还有人要上来,但空旷冰冷的青砖入目,她心中轻怔,仍是放下手,有些恹恹闭眼,倒靠在一旁车壁上。

她着实疲惫,昨晚一夜的噩梦,醒来如隔春秋,但梦中人事忘得一干二净,今早感觉全身酸痛热辣,步履都虚软了很多。然而这一靠,竟真的昏睡过去。

马车徐徐向前行进,摆在两排座位中央有一坛冰炉,氤氲着冷气。

恍惚的白气,恍惚的眉眼,他静静看着对坐昏睡静谧的女子。

他知道她有所图。刑斩前夜,她头脑滚烫发热,他早就为她备下退路,让谈越冒名去营救她,兴许是为了瞧上最后一眼。他不可否认,他对她是有所……动心的。

但那份动心不足以支撑他不会将她推上刑场的决心。就是那夜,明黄的鸳鸯帐暖,细碎的步摇在头顶上方倾动,他心口骤痛,尖锐冰冷,她眉目昏沉,苍败的唇吞吐几个混乱的字眼。

那一瞬间仿佛有热流滚烫注入心中,他紧攥她滚烫的手指,倾身注视她绝美的脸庞,一瞬间的情动,连指尖都濡湿轻颤,他便知道这一握便不能放手。

几个时辰后她醒来,他便已察觉她的变化,她的眸光更加魅惑,声音更加清淡,逐渐迷失在他的心窝中:“阿笙……我突然不想死了怎么办?”。

她向来才智绝伦,只怕早有退路,而退路必然狠绝。

只怕不仅要离开皇宫,还是要天涯海角。

月华郡有这祉梁最好的大夫,他吩咐木远带着莫清溪去寻。莫清溪那时已经重伤积身,几近死亡,莫清溪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清醒时透露给木远一个秘密。

那天他连夜收到木远给的密奏,那时卿家即倒,早已无转圜之地。

秘密便是她手下的一个庞大的组织,里面有庞大的人脉与人力。密奏轻薄的纸页在零星滚烫的火光下消失殆尽,他轻笑,哪怕不用他出手相救,她也能成功进退,独善其身吧。

她留下必有所图,但所图的必然不是他。

谈慕笙撩开翻动的厚重的帘子,看到窗外天边红日骤升,人们从沉睡中苏醒,厚重滚烫的热气与燥闹裹挟着一些致命的心悸决绝而来。

那女子白衫下身体格外瘦削,睡时的眉目沉静恍惚。

她既有所图,他悉数奉陪。



回宫后的第一份旨意被下达翰林院撰拟,呈上乾清殿时,绫罗黄绸崭新,绸缎上巨龙怒啸空腾,卿世本站在一旁研墨备纸,间那太监屈膝一跪,明黄敬上,放下手中的活计,将那圣旨拿了过来。

高桌独倚,朱木笔倏然不停,那帝王伏案头也未抬,淡淡地说:“不用置于朕看了,直接去传吧。”

卿世脚步一顿,手轻颤之时,那圣旨险些落地,微翻开的一瞬,“莫妃”二字映入眼帘,有朱红扣印的玉玺朱痕刺目,她扣合手中那旨卷,又交于太监手上,缓缓退步到殿前继续研墨。

门声喑哑,光影如刀般飞射注在青石面上,广厚的浮尘在光影中浮尘,殿中静谧无声,卿世却觉指尖无端冰冷。

“皇上……“她轻声道,“宗制贵司案设,要给莫妃娘娘安排个什么住处?”

“你刚刚未曾看见?”他嗓间逸出迷离暗笑,“东西宫软玉阁便是她的。”

“当初高阁之时,未曾想过陛下会让莫妃耽搁这么久……三年为期,这天下大统亦未定,”卿世淡淡道,“揣在心口刀尖儿上,陛下是等不及了……”

朱笔轻搁,谈慕笙从厚重的奏折中又抽了一本,轻怔了一瞬,缓缓道:“放肆。”陡然抬眸,他静静看着她。

眼前的女子面目清秀,一双眸光波澜不定,厚重的假面皮遮住她倾城的容颜,但那眸光澄透清冷,鸦睫轻闪,眉目间的笃定与不惧,恍惚间心口微澜。

他再次低头,朱笔又起。

“奴婢一直有一疑惑,”她不等他应,轻道,“半年前刑斩前夜,皇上为何……”皇上为何因卿世的一句话而饶她一命。

“莫要再提,”他垂下的眉宇竟有几丝冷怒,“你权当卿家已灭,你已非卿世……”

推开门,卿世迈出高槛,足下乳白色襦裙,绸缎软绵。雨后的宫闱楼阁透着湿濡腥膻的气息,过往的粉衣宫女太监向她行礼,他未曾亏待她,哪怕她已非他的皇后,她仍是这宫中正三品的女官。

走过御花园,有宫女迎面而来,那眸光傲佞,只是敷衍屈膝,扬手道:“如颜姑姑,我家魏主子邀您到扶苏殿一叙。”

那宫女不等卿世回应,扭头便走。

卿世眉头微蹙,但仍是理了理身下的襦裙,随着她走。身边楼阁逐渐恢弘起来,又有人从一处阁中走出,粉红襦裙,腰间有数青色珠缀,发髻高簪,那眉目威严,应是这座宫阁的掌事。那掌事见卿世,只是轻轻点点头:“姑姑来了。”卿世见到,心中冷笑,这下连礼都懒得行了。

越过偌大的大殿,空气中勾挑着迷离的檀香,中央的火炉烟气缭绕,这香料浓郁也呛口,卿世上前,缓缓跪下,淡声道:“如颜给魏昭仪请安。”

余光微澜便瞅见紫衣长裙,镂空青丝乱鸟纹样,层叠玉坠金丝褶翼,直直垂下软榻。榻上有一女子,眸光平静如镜,却淬着几丝阴霾。那朱色红唇轻开:“如颜姑姑进宫有多久了?半年之前皇上从宫外带来,不啻才几天时间便提为三品女官,执掌后宫六司……”她轻轻笑道,“这荣宠,真是令人羡慕。”

偏榻斜卧一个蓝白相间服饰的女子,零星的步摇吹在美人两鬓,她眉目慵懒,两腮染红脂烟华,绛口小嘴微勾:“如颜姑姑,今儿我们姐俩就是想问问……软玉阁的主子,到底是何人?那妹子才进宫便高居妃位,如今我们姐俩可是连那美人儿的容貌都为瞅见呢……”

“左美人所言甚是,本宫就是这意思。”

卿世心口轻跳,垂眸道:“皇上这番微服出巡,从月华郡带来的姑娘,易红楼一会,是声震天下的莫姬……”

头顶上方的衣衫窸窣,魏顾楚气息紊乱,声音一颤软了腔调:“好一个风流的易红楼一会。如今这位份竟比本宫还高了去。”

卿世嗓子口一哽,心中暗笑这魏顾楚的愚蠢蛮横,仍是垂首,青丝如墨,挡住了清秀的脸颊:“因这旨意下得太迟,封妃的大礼就耽搁了,如今恐怕是要放一放……不过,奴婢听说……皇上那儿的意思……是不办了。”

左碧眸光微动,红唇轻抿,冷淡的眸子微微一扫,唇畔起了些微声息:“好了,你且下去吧。”

卿世起身,抚了抚裙摆,后退几步,被宫女迎送了出去。

卿世耳朵尖,走了十几步远依稀听到楼阁中魏顾楚怒气横秋的声音:“这风流圈里出来的下贱的东西,也敢骑到本宫的头上来……”

傍晚入秋的空气微凉,凉冷的风从窗扉倾泻乱洒进来,空明的月色朦胧隐约撒在卿世纯白色的绣鞋上,谈慕笙从奏折堆中抬起头:“站了几个时辰也累了,你且搬个凳子坐旁边罢。”卿世不推辞,找来凳子坐了下来,撑着头,随意翻看着批下来的奏折。奏折苍白的纸页下谈慕笙所著的批注字体锋锐苍劲,颇有帝王的霸气。

看了好久,眼睛酸涩疲惫,有些恍惚想要睡去,冰冷干涩的唇瓣轻开:“陛下……我有一天要离开。”

她声音细微喑哑,有几丝薄冷清寒,软绵澄洁却也如这凝冷的月色,飘忽扫荡在谈慕笙的耳畔。他眯着眼睛看着她迷蒙漂亮的眼睛,心口一松,抬手上前随意扯开她脸上戴的面具。

她忽醒,皱着眉,手缓缓抚着脸,敏锐的触觉温热的指尖提醒着她实实在在摸着的不是日夜相伴的假的面皮。

他的指尖游离在她的脸上。

她猛地抓住,一双清冷的眸光轻轻看向他。

“阿世,”他轻声喟叹,声音有些沙哑,“朕要怎么办才好?”

卿世眸光轻颤,缓缓垂眸,她骤然松手,全身都似浸着冷意凉意,激得全身都微有小颤,她勾唇淡笑:“软玉阁的人还在等着你,时候已经太晚了,奴婢先行离开……”她起身,搬起椅子正欲将其归为原处,手腕却被狠狠捏住。

身后的力量奇大无比,她踉跄几下,椅子一跌,顺着阶梯高殿猛地滚落,那男人眸光锐色冷厉,不知从哪里拿来一个硬而冷的小盒子猛地塞进卿世的手中。

“墨绿扳指,宫廷专为顶级女官配置的纹样,与朕手上这只相像,既是为你定制,旁人见了必不敢欺辱你。”

她恍惚抬眸,眼前着素来寡情薄幸的男子眸光幽深,却含着几缕溺意。

卿世向后踉跄几步,硬木盒面硌得手掌极痛,她苍着脸抬头,却觉着男子竟不似往常,早已不一样,那种逼面的气息如同她心中滚烫的热潮。

她抓起桌上冷僵的面具,缓缓戴上,又猛地转身,强迫自己镇定,走下殿去,又打开门,夜晚空气咸腥潮湿,她的身影逐渐隐没在青黑的夜色中。



接连一个月,皇帝宿在软玉阁。

某天早朝时刻,莫清溪将卿世唤到软玉阁,随行侍候的宫女递过来一盘东西。

“你不用跪着,起来……来人,置座。”莫清溪从侍候在一旁的宫女手中盘子上打量谈慕笙遣人送来的衣裙首饰,忽而冷笑了一下,“这些锦衣霓裳华美异常,但总是不比姑姑的白裙子,这皇宫所有宫女女官还是任您差遣呢。”

几月前皇帝从民间带来的女子,名唤如颜,一朝宫内得势,官居三品,一身白色襦裙青坠,层叠绸缎软绵,羡煞数人,唯敢在后宫着一身白裳的女官必定是她。

卿世落座,手中端着一盘红枣。

“如颜,你尝尝罢,是否香甜?”莫清溪骤然扬起如花的笑靥。

卿世五指一动,干干的枣子含在口中,是好东西,干裂中渗着香甜。但早在几年前她尊位极品时便吃腻了,心头微动时,她思量着莫清溪是何意。

“好吃?”她扬唇轻笑,“本宫也觉得好吃,”她踱步到一旁小桌,打开一个做工极其精致的木盒子,玲珑翠绿的葡萄干满满,她转头,“那盘枣子赏给你了……这葡萄干味道也是极好,洗浴快马加鞭千里供奉给皇宫的,吃着也不错……你可还要?”

卿世明白下来,将盘子置放在一旁,抚裙跪了下来:“莫妃娘娘折煞如颜了……既是供奉给贵胄皇爵的珍馐,如颜何德何能遵受?”

头顶上莫清溪急急惊叫起来“不可”触目而及,青色长裙飞快入目,一股浅淡的幽香猛地冲入卿世的鼻尖,她微蹙眉,莫清溪扶起她,笑道:“未曾想如颜这么明白事理,本宫也不好强人所难。”

抬首的一瞬卿世眸光微动,她不动声色收回袖子:“幸得娘娘理解如颜。”

触到莫清溪的眼睛时,卿世顿然发现眼前这女子眸光一僵,视线缓缓落在自己的手指上。墨绿扳指轻巧莹润,在凝白涤荡间陡然眩花眉目。

卿世一怔,倏然垂眸,扯了扯袖子。

耳边突然传来莫清溪低而虚软的哀颤声音:“阿世,你怎的……”她抬手抓住卿世的手腕,指尖冰冷带着几丝轻颤,她声音微凝,嘶哑而寒颤,“御前女官,高居三品,连御戒也是一对相合的……日栖夜宿……”她缓而冷地抬眸,脸色苍白如纸,一双剪水秋瞳暗滑一丝怨愤,她哆嗦着唇,“阿世,你真的对得起我……”

卿世颔首,不着痕迹收了袖子,淡笑道:“皇上早朝即下,乾清殿还需要侍候,如颜先退了。”说罢,她行了礼转身离开。

“姑姑!”莫清溪突然对笑道,“本宫与皇帝自小相守已有二十多年,如胶似漆,他定不负本宫。”她软绵轻松的声音索索搔得卿世耳朵微疼,卿世脚步一顿,旋即轻笑起来,继续向前走。

绣鞋踏上石砖的冷硬感觉顺着薄薄的一层底钻入了脚心,如同附上了一层薄霜,她抬手,指上的扳指被捂得温热。卿世却时刻都清楚着,她孤身踏入这皇城中到底图的是什么,那玉锦如今在北朝,北朝却又按捺着不动,天下居分两势,为今之计只有安身在那帝王之下才能观清这天下之势,只望夺回玉锦,重振长清宫……想必她与那帝王的意图是一样的,她行事也顺利了许多。

乾清殿,她垂首敛裙敬候帝王的到来。

明黄身影入殿,他凝冷的手虚扶了她一把,她余光轻扫他的侧颜,紧绷的额角下颌,一双眸光冷凝,渗着几丝暗沉,看着似极为不悦沉怒,卿世见谈慕笙进了内殿,尾随入内。他转身,挥了手,叫木远恭守门外。

她替他更衣,摸索着换了他沉重的朝冠,朝袍,端罩,朝珠,朝带,明黄的螭龙靴。整理了,替他换上了轻盈的暗纹白豹银龙丝制白袍,胯系一条苍龙貂尾的银色细带,待将这一切都收整齐备,卿世缓缓抬眸。昏暗的光下,金银辉煌,雕梁折鹳,她定了眸,心口一颤,只触到他清冷有几丝成熟老道阴沉的双眼。那双眼,只是紧紧盯着她。

她向后退了几小步,却被他一下子攥住了手腕。

她被他强拉向前。

踉跄间,卿世淡笑:“发生了什么事?”

他眸光一黯,道:“北戬使臣来访。”他冰冷的指尖缓缓摩挲她的,然后穿插,与她十指纠缠。他垂下的墨发硬如刀剑,割的扎的她脸颊微痛,卿世皱了眉,直道:“两国断交多年,说了什么?”

“今日刚到,自说是疲累,在宫中觅了个地方住下了,怕是要到明日早朝上才说明来意,”他一顿,“此次来意不善,这两国的态势必是要打破了。”

她哽咽了一下,思索了片刻,倏然道:“陛下,明日且让奴婢与你一同上朝,到时扮为太监站于身侧……这虽于理不合……”

未等卿世说完,他低低哑哑地笑了起来,她恍惚抬头,他眸光清淡,意欲不明,看着深不可测。那一瞬,卿世噤声,以为他是不同意,淡笑俯身道;“是奴婢逾矩了。”

“你未曾逾矩,”他冷凝的声音一僵,轻薄的音色中掺了些笑意,他薄唇微开,“朕需要你的才智与谋略,这祉梁,还望阿世……帮朕守住。”

她一怔,一瞬间神思有些混乱,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谈慕笙倾身在卿世耳边道:“阿世……朕相信你未曾忘……三年前月华郡街市一番人情,那夜你被谈越捉住几欲匕首下命丧一番人情,就在将近大半年前卿家灭门一番人情,你欠朕三个人情……”他转头,目光紧紧锁住她恍惚的眉眼,淡淡地说,“往后的日子,我让你一一偿还。”

她有些窒息,低头,唇瓣掀起一道薄凉,她眨了眼,笑道:“我从未忘,三情若尽,还望陛下放行。”

“你图什么?”他眉头稍蹙,眸色微沉。

“陛下定隐藏了秘密,怎不与奴婢诉说?”卿世同样有一丝不耐,“陛下,刚刚奴婢一请,陛下可应?”

他环臂,挑了眉轻轻看向她,缓而轻的点了下头,喉结微动:“朕都应了。”

转身推开门,卿世抬首望了这苍天,眼前皇城恢弘,艳丽如鹳雀灌烟,红彤下染着层叠的碧绿金银。卿世腰下精致华美的白色绸裙上,镶制白玉的的碎石乱颤。午后红日的湿气还未全然打散,踏入草地之上,水色在裙摆上缓缓氤氲,破开了淋漓的湿濡。

她知,他的天下怎容她插手,如今一议,他怕是知道她的底细。

虽然他不知她是长清宫的宫主,但也必知道,这天下再无一个女子比她权势滔天。



鞭子在青砖呼啸凄厉。

绵长撕裂的脆响。

群臣环站,各色紫青墨兰的长袍,各种飞禽鸟兽的纹样,斑驳微开的砖色空濛,文武分列,两群老臣跪倒在地高声行礼。

帝王轻点头,正欲让臣子平身,金銮殿外,陡然出现了一个彪形大汉,跌跌撞撞走了进来。

只见那人雕金蟒纹碎皮衣,参差不齐的罗裤笼式模样。未曾束发,棕红长发凌乱披肩。额顶微秃,围系棉厚的头巾,似是极热,撩开胸前粗布麻衣,随意捏着扇了起来。

大殿骤起一丝细微的嘘声。

“皇帝,你这南朝当真是热,这时节,在我们那儿可是要下雪的啊!”来人的是一位粗汉子,此人生的紫赯面皮,一双鹰眼硕如铜铃,胸廓起伏似越岭,混吐浊气弄乾坤。

谈慕笙未曾生气,只是淡淡道:“早便闻北戬使臣到访,昨日车马劳顿,不知歇息的可好?”他长指轻扬,唤了木远去倒了杯茶,眼见那精细的茶碗递给了来使。

来使豪饮扩吞,扬碗笑道:“我们北朝可没有这喝茶的习惯,马背上的国家,从不讲那么多娘里娘气的规矩!”

近殿的众臣脸色遽变,镇西大将魏竹铭犹是,走上前,厉声叱道:“北戬来的野蛮子,见到吾皇也不下跪行礼?”

卿世心尖一颤,心头掠过一团愠怒愤恨,冰冷的指尖凌乱抠过手心,她颤动的眸光一闪,戛然定在谈慕笙的手上。

谈慕笙凝眉淡笑,声音如昔波澜未起:“魏爱卿莫激动,只是北戬来使未曾熟悉南朝的规矩罢了,我们也不比拘礼。”

“哈哈,”那北戬来使放生长笑几下,扬碗举眉,一双眸光却暗含生戾,“还是南朝的皇帝比臣子识趣些。”

卿世脚步微软,看着明黄桌案下谈慕笙青白的,紧攥龙袍的手。他指尖轻颤看,似是极为用力,仿佛那龙袍即刻要碎成渣沫,但他眉目平淡一如往昔。

——都是我的错,疏忽大意的错。卿世难堪与绝望……恐怕北朝已然掌握那玉锦。

本来这天下大陆平分二世,北朝北戬,南朝祉梁,势均力敌,边境百年互相侵扰。

只怕此刻长清宫玉锦遗失,北朝皇帝耶律寒必定胜券在握,此刻到南朝一探,只是想深一步确认南朝的实力。

大殿寂静片刻,只见那使臣躬身笑道:“北戬皇帝让臣来访,意为求取一位皇室之女。”是极,那北戬皇耶律寒将近三十,后宫佳丽无数,却从未立后。

而两国战事一触即发,这送去的一位公主,也是必亡之身。

祉梁只有一位公主,乃先帝膝下最宠的女子,时机尚好,那女子也恰在皇宫,未曾离开。

“呵,”谈慕笙微笑,薄唇微开,“此事不错……朕亦有此意,贵女联姻,只为求两国百年安好,”说罢,他微眯眼,长而密的睫毛在凝白的脸上散开清淡的阴影,微凉的空气中酝酿着他眸光清寒,大殿寂静无声,只余他微哑的笑声,“时日稍长,还请北戬使臣在祉梁宫内暂留些许日子。”

那粗犷的男人微微躬身,朗声道:“谢皇上。”

下了早朝,走入内阁,越过长廊。

林间斑驳的疏影静谧投在青花砖上,光影迷离渗透着些许寂寥,任着秋风萧索,刮得黄竹干叶飘摇零落。谈慕笙墨发浓厚散在肩上,明黄锦衣,繁复华贵的龙袍上白豹龙纹。光辉细密璀璨,流动摇曳。

卿世咬了牙:“真是要把谈知秋许配给耶律寒?”

他不答,只是一顾得走。步履行至乾清殿,数位老臣固守置身在殿前等候。

谈慕笙入内,侧了头,淡笑:“众位爱卿有何看法?”

刹那间,紫衣高墙乍倒,衣衫窸窣凌乱,朝珠滚碰脆响,光强力扫进殿内,不再被厚重人墙阻隔。谈慕笙步行升至上庭,还未落座稳当。

“请皇上差知秋公主下嫁北戬。”为首左相完颜允道。

奸佞卿元在任丞相时期,其任下有左右两相,左相完颜允帝党,右相何辰归顺卿元,后丞相卿元因私通北朝三太子谋反被连坐处死,右相何辰又因与卿元来往过密而抄家,一家老小被赶往黔南流放。后重嘉帝扶持新朝首位状元关从文为右相。

如今朝堂未设丞相,只有左右两相。

“恐怕和亲一事要稍加暂放,北戬来访我祉梁年代久远不可考记,公主远嫁恐怕凶多吉少,请皇上三思。”关从文轻声道。

卿世垂眸去看殿下所谓的首届进士科状元,紫袍重臣之衣,二十四五岁,面容普通略有些秀气,只是眸光倾动,幽深难测,应是极聪明的男子。

“臣等参奏左相大人。”左侧群臣俯答,多数人乃是当朝老臣。

谈慕笙眸光深邃黑沉,清了清嗓子,沉吟片刻:“……有意之臣且明日写好奏折上奏于朕……罢了,你们先退下吧。”

祉梁国女子十五岁便可许配,那知秋公主两年前来到皇宫便自此住了下来,谁曾想这一住便埋下了沦亡的祸根。毕竟是,这公主今年已满十五岁。

群臣尽退,卿世随手搬了个镂花椅坐了下来,木远慕华被吩咐到殿外看守,卿世抚了抚额际,怔愣片刻,紧紧盯着帝王苍白的眉目,笑:“当初除奸佞时的果狠毒辣,如今的优柔寡断,你心中可有定论?”

他嗤笑:“你心中又有甚所想?”他微沉的眉目冷凝深沉,语气玩笑,但仍是僵硬。

“……唉,”卿世语气微颤,“北朝胜券在握,他们已将那玉锦夺了去。”

他挑了眉梢,倾正了身,目光炯炯:“朕知道。”

卿世本是微愣,尔后知晓他的能耐,也卸了力。

“你先下去吧。”他淡笑,随意挥了挥手。



卿世回阁后,从高束的书架随意挑了一本书,拿起烛台,放在红木桌上,光下,无数零星散漫的粉尘,她有些痛苦眯了眯眼,橘黄色轻颤着滚动着的灯火,光彩流溢,在她瘦削的侧脸晕开一层温融的光。

卿世微怔,指尖摩挲侧颊,一勾一挑将那假面取了下来,松松垮垮软在手掌心。

“吱呀”木门被推开。刹那间,扫进来狂野凌乱的风。

那女子额前朱钗零碎波光轻晕,在空明月色下泛出潋滟姿色。一双略显成熟的沟虹般的眼睛,褪去了孩子的稚气,光洁柔美的下颌轻抬。青丝微挽,被凝白玉簪收拢。轻软的丝绸貂皮衣,隆深的冬,谜一般的寒噤。

她探了头进来,见卿世着了本貌,轻笑着,吩咐后面的宫女在门外候着。

步履徐徐,她也不叫卿世,只是随意搬了椅子坐下了。谈知秋已经将近十六岁,墨眸轻而深,朱唇微开,笑着道:“本宫也是将死之人,如颜姑姑自是不会向本宫请礼了。”她容貌虽清丽柔美异常,但一双凤眸暗含扈气,可见这样一个皮囊下是怎样的不拘跋扈的灵魂。

卿世收了裙子自榻上下来,缓缓跪倒在地:“奴婢不敢。”说起卿世与这谈知秋公主的孽缘孽根,除了将近三年前初见互相瞧不上眼,到后来卿家灭。有一次这公主的波斯猫丢了,满皇宫的去寻,去找了御花园一看守猫的宫女,公主恨极,唤了人几乎将那宫女杖毙。卿世现身去拦,那受打宫女千恩万谢,谈知秋见卿世做了一次老好人,更是愤怒难堪,就又一次结下了梁子。

卿世抬眸。

谈知秋也怔怔盯住她,转瞬神思一慌一闪,旋即沉了下来,冷笑道:“你自是不敢……”她沉吟片刻,“如颜姑姑必定知道本宫今日来意,前朝北戬来访,姑姑必知道什么……”顷刻,这公主脸色微微发青,面皮紫涨,有几丝急怒与恐惧,“本宫是祉梁贵女!嫁到那偏北,去受那冷厉的天气,不死也残,只请姑姑向皇上多求求……多求求他……”话到最后,她气若游丝,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

“奴婢自是会如此,皇上的意思,也会去选朝中宗室女,封上个‘平阳公主’的身份,代替知秋公主去和亲……”

“这皇宫也只有你能帮我!”她凄厉打断卿世的话,“你恐怕也知道,你作为三品女官这尊身,早就苟活了将近一年时间,皇兄他是何等狠辣果断的人,既愿留你……”她怒道,“我早已去求过莫妃,但你是知道的,如今她地位岌岌可危,如今是你欠我二人的,你若此次不还……”

“还望公主放心,”卿世抿唇淡笑,“如今想必皇上早已有定决。”

“只怕是你还记恨我二人,到时候陷我等不义……皇兄只说保你,本宫与莫妃也未曾说,到时若将你这真身透露出去,你且想想看还能否苟活?”谈知秋陡然收住眉宇间凝重苍青的悲色,眼尾轻挑,沉冷阴极,一双血色红唇娇媚柔美,但皓齿明眸流光间颇生得几丝寒意。

卿世眉梢轻动,清淡的眸光下波澜微起,天下大局,她怎容这样一个纰漏错乱盘棋,她暗笑这公主幼稚至极,仍是颔首低眉,道:“如颜愿奉项上人头。”

次日谈慕笙下早朝。

朝中立奏右相关从文之妹关子尹精通琴棋,堪为贵女,特尊为祉梁国平阳公主,号定平,和亲于北戬,右相关从文出列,属家妹之荣,关家之幸,愿接赤焱,漠河,北止三郡兵马,护送平阳公主和亲北戬。

卿世唤上宫女接下琐碎的珠子朝服,纤指在谈慕笙的领间轻动,系上纽扣,将剩下的细碎的物件拾掇,她见四下无人,轻声道:“这平阳必定不是关从文之妹……你是从哪里寻来的这样的女子?”

“可还记得曾经的右相何辰?当初因贪民税,同卿相一同被贬,尔后卿相午门处斩,朕将何辰及其妻眷流放黔南,”他垂眸低笑,“他儿子众多,女儿却极少,便只剩下早已二十未嫁的何月了。”

卿世指尖一抖,微冷,尖端好像融了一层青霜,她眉色微微起了变化。

四年前,未央宫一会,何月那女子眸光低怯,黛眉萧索,竟应了如今苦命的命格。她松手,低叹一声:“何时婚期?”

谈慕笙的眸色刹那晦暗沉顿。他神色清冷,但仍低哑笑着:“便待后日。”

卿世抬眼,鸦睫轻颤,眸光阑珊如碎光摇摆茯苓,她缓缓看向那帝王微冷的双眸,倏然幽幽一叹,他眸光阴鸷,微有几丝狠意,她退了退身子,只是哑笑着;“陛下仍是未曾信任奴婢。”

他怔愣。

转瞬间谈慕笙又反应过来,狭长的墨色瞳仁骤然一黑,他冷冷道:“你若不是对卿相有所记挂,又怎会神色有异?”他有些烦躁用指尖拧了拧眉,“朕且奉劝你……虽不知你图什么,但倘若你将这盘棋局打乱……”凝白初绽的指尖倾动,掩映他阴冷的眸子,他道,“不计你后力充备,必不惜两败俱伤。”

“我对卿相以无记挂……”卿世苦笑,“陛下必不知,我年幼入卿相府,他自是恨意不减,将这心中的爱意一点一点磨尽,”她缓缓看向地面,青花砖雕栏随影,“他要的是这天下,儿女又算得了什么,情爱旧恨又算得了什么?当几年前那夜我为他束发,他的言辞便让我心寒意冷,摆去这一身滚烫的是他的血,我还能存些什么?”存意存念,她的爱不计回报?不,她不那么高尚,她恬脸去巴结去俟磨,幼少的心灵极端的渴望,却被他一次一次拒之门外。

谈慕笙眯着眼紧紧盯住卿世。

“陛下又何曾不向奴婢隐瞒什么?”卿世见谈慕笙脸色微变,笑,“莫妃一介民女,在卿相府邸八年,未曾传授她舞蹈,且她年仅十岁时便学会舞比天下的霓裳舞,我是知晓的,若是平常家里的女子,怎会这般?”

“卿世!”一声孱弱微冷的怒声,衣衫窸窣。那女子青花夹袄,苏钗金鼎零落摇坠。点绛红唇,凝脂柔美的脸蛋,粉脂娇媚点蘸。

也好,只有她一人走进来。

门紧合,莫清溪怒气冲狠,圆目大睁:“卿世,我真是小瞧了你!”她缩肩轻颤,似是怒极,“哦,不,你本应这般让人小瞧。”

卿世知道莫清溪嫉恨她,寻常女子爱人被抢也应是这样,她应该是认为卿世在讲她的不是,也罢。她心中僵冷,看着莫清溪疏离的鄙夷的眸光,心中也怒,调笑道:“莫妃娘娘,如颜在向皇上汇报宫中事物,这是乾清重阁,是谁人……”

“是朕。”

卿世心中一冷,她凝了眸抬眼看谈慕笙。指尖极端一怵,颤着衣袖下紧攥白袍。

那帝王眸光冷淡一扫卿世,沉吟片刻:“如颜,你下午再来,先退下吧。”他抬了手,指间青色的绝亮的玉扳指晃人眼。

卿世点头,俯了身,笑道;“如颜这就退下。”



大婚之日即到,何月被迎到皇宫,十里红妆,绵延百米的宫女太监的队伍候在门外,阖上门,卿世缓缓踱步行置榻前,她仍是一身素白襦裙,但繁复零碎透明斑纹,片片晶亮的青坠悬着,倏然作响。榻前的女子,皮肤黝黑,一双眼睛极美,但也极度抑郁忧伤,僵冷盯着地面,唇色仍是青白,尽管染上朱红。

卿世走过去,将金鼎托盘放在地上,拿出水盆,搁在她脚边,用水沾湿抹布给何月净手。

何月的手泛着细小的褶皱,指节粗大苍白,指干却出奇的细。卿世摩挲着,在她每个指缝间都寻找出几条深刻的口子,干裂出了碎屑。

这女子的头发仍是如往常的好,莹润柔亮,如墨四散,两鬓的发朝后用金钗轻挽。

她吃痛沙哑咬着唇,呆滞的眸光幽幽转醒,微颤着,看向卿世。

“让我担待着这个差事,定不是个好差事,是不是,姑姑?”她用几近讥笑的口吻轻声问道,“民女这等卑贱,也只配得给皇女做个替死鬼……”

卿世神色一暗,柔软的手帕猛地一按她的伤处,手下的手指刹那间痉挛着颤抖着,伴随着何月沙哑凄厉的低叫,她下意识想要抽回手。

卿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不让她抽回,然后垂眸暗凝看着她仓惶的脸,手上力道微松,眉梢轻挑,笑道:“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她缓缓吞吐着呼吸,让气息逐渐平稳,手上的动作也缓了慢了些,道,“你可知,你如今是享了多少人享不到的荣禄?你和亲北戬,最不济是封个夫人的名分,享尽耶律寒的宠爱,还有什么不满的?你怎就如此心怀小我,只想得那么犯上挑拨的事,这罪名要担待着,也是杀头不敬之罪。”她低低笑着,慢条斯理,动作轻柔。

何月微愣,颤着唇也不知真假,只是痴痴地说:“我是听咱们宫中宫女太监说的,”她慌了神,“这么好的差事,怎么会给我一个罪臣之女……如你所说,我怎担待的起?”她霎时间就红了眼,眼圈肿了起来,她竭尽全力睁着眼看自己干枯劳裂的手,她痛苦低声嘶叫,“已经回不去了,这双手,这个人……早在一年前……”

“你且记住……”卿世着重语气断了何月扰乱思绪的话,语调缓而沉,“你是祉梁国平阳公主,和亲北戬。你不再是罪臣之女,你是当朝右相关从文之妹关子尹……”她腾出手,将何月额前凌乱的碎发缓缓拨开,何月孱弱的幽怨的双眼彻底显露在卿世的眼前,她心中一怵,面色却未露半分,笑着说,“从今晨日出之时,便是你何月风光之时,从此半生无愁无苦。”

她缓缓收了手,何月还是呆呆看着她。

卿世将手帕放回一旁的盅盆中,掀开大红色的红帕,将坚硬的,血红色的大苹果,塞入何月僵硬的手中。何月用手紧紧攥包着苹果,怎样也不愿松开,她抬了眼,缓缓朝卿世点点头:“我原是不知道的,还是谢谢姑姑了。”

卿世倾身,柔白纤细的手指温热在何月手背上轻轻一拍,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推开门的一瞬,高台之下,粉黛朱青,百位太监宫女捧金贵的物什恭敬守候着。远处,层叠的山林,松木窈窕,飞鸟乱鸣,只余隔钟磬迷迭之音,撕碎着强力编织的华丽无形的薄雾纱幔。卿世只是低叹一声,吩咐道:“公主已经准备好,备上凤轿吧。”

“是。”软软的,整齐的一声应。

而就在后来的几个夜晚,卿世耳边恍恍惚惚穿透一个女子凄厉悲切的惨叫,似乎就是何月眼眸猩红绝望凄楚之色,喃喃着是她夺去了她的命。

几天后,从床榻上清醒,卿世煮茶,捧着滚烫的茶碗倚栏轻叹,眼前这孤火缠绵之色,何不就是一场烟硝战场,人走了,便不再回来,人死了,便不再苏醒。

放下茶碗,卿世推了门唤陆翛然进来,陆翛然是知晓她身份的,因卿世救过其一命,更是毕恭毕敬,唯命是从。“准备好了吗?”卿世问道。

“准备好了,都给娘娘……都给姑姑准备好了。”陆翛然带来一食盒,身旁一筐里都是细长的红烛,早已经是初冬了,她盈白光洁的脸被冻的通红,鼻尖染血似的,挂着清鼻涕,一双清秀的眉眼微弯。

“且先进来吧,今天也是喜日子……”卿世接过东西,一一摆在桌上。

陆翛然笑着搓着手进来:“姑姑今儿十九岁生辰,恍然未觉,已经四年了,”陆翛然将门关上,用手里的宫灯将蜡烛一一点燃,滚烫的火光下,卿世绝美的苍青的脸,还有额间摄目的飞凰胎记,也骤是让陆翛然一惊,“未曾想,姑姑还是以前的模样,额间的胎记还是未消散。”

卿世淡笑,不作答,伸出手将食盒打开,里面分成了三个精致的花格,最上一层是五仁枣饼,下面一层是各式的宫饼,有奶黄为蓉的,乳白色温热刚出锅,最下面则是一小碗长寿面,缀上几片葱花。

“还是热腾腾的,那宫饼也是翻新的样式,口味独到,是御膳房掌厨专门奉给姑姑的,说是大喜之日不能怠慢了。”陆翛然道。

卿世陡然颤抖着抬眸,眸光急剧闪烁。

火光微漾间,门被打开,一室骤添了些许的冷意,火光外,一个修长的素白的人影。

陆翛然挑着灯缓缓退下。

“陛下今日也陪奴婢过这诞辰?”卿世站起,浅笑盈盈。

谈慕笙眯着眼睛看卿世,轻声道:“公主早在前几天便离开了,只是关从文今晚启程,朕带你去送别。”

卿世淡笑:“奴婢今夜生辰之日,还留放着寿面未曾吃,恐怕不吉利,还是陛下自个儿去吧。”

说罢,卿世便要放下一旁的帘子。

忽的一阵风,箍在手腕的指尖阴寒得锥疼了心,卿世皱了眉,仍是笑的浅而怮:“陛下为何如此?”

谈慕笙放开紧握卿世手腕的手,话语清冷:“阿世,你永不会懂。”

卿世抬眸,眸光冷厉:“奴婢甘愿不清楚,将这一切都忘却,都不明白。”

谈慕笙猛地走向前去,一把捞住卿世,他身体倏然有几丝轻颤,又转瞬间归复平静,他紧紧靠着她温暖的脸颊,只是轻声地说:“你终究是在意的……”

“在意何为?是否是陛下几日前重阁下放了莫妃进来?宗礼有制,奴婢怎敢妄谈陛下?”

“宗礼有制,你又何堪被我抱着,或是一等的女官,却享受着住东宫的殊荣?”谈慕笙幽幽低叹,“阿世,有时我倒希望你不懂。”

帝王之心,终究可一分为二。

卿世心口一颤,连带着全身都轻颤。

“你欠朕三个人情……朕若将你纳为后妃……此抵二情……”

卿世僵着眸子,眼前的暖离自己愈来愈远。唇齿间奶香散尽,酸酸涩涩在嗓间。

她霎时间苍败了脸,顷刻佝偻着弯腰,苦楚地干呕了起来。

十一

那天晚上他喝得很多。关从文送行宴,卿世被他胁迫去了,寂寥的秋日风,叶声碰击零落飒飒,浩长的队伍在孤灯没落中渐渐消失。他独坐城门,卿世在其身畔,看他倒满一蛊一蛊烈酒,浓厚迷离的香气透过潮湿的夜窜入鼻尖,她垂首,眸光清冷,淡淡看着他。

谈慕笙抬起他修长白皙的手,让一旁的下人都退下,迷迷惑惑中,他的嗓音干哑:“阿世,明月当空,你亦也陪朕浅酌一杯,如何?”

他淡笑,手却一颤,酒杯顷刻倾洒,酒盏越着青白月色洒开一层薄明。

卿世眼疾手快,手一收,湿濡的酒盏落入手中。

恍惚间,她望向眯着眼眸的帝王。

“好功夫……”那帝王眸光轻颤,只是一瞬敛了些微笑意,随后启唇,“亦早该是了,卿元当时虽是废了你的元气,终是未废你的筋脉。”他眸光逐渐醺然,看着自己的手,久久凝视。

一股死气,陡然沉颓在卿世冷淡的眼中。

暗夜,只余下周遭倏然细碎的叶响,夜晚如盆地倾覆扣翻,明星也似骤见水花溅动。

高台上,两道身影顷刻变换。袍袂翻涌,她僵硬笑着,指尖旋动一片轻薄的光尖,抵在明黄朝服外的胸口,帝王剑已出鞘,凝白入暮,横立卿世苍白的脖颈旁。

衣袂纷乱,层叠的宫裙落下艳霞坠千层,朝珠晶润,余碎杂几声。

城墙高阁,远处连绵数座青山,黑漆漆看不透彻,高悬明亮圆月,也生斑纹,扭曲如爪牙。空明月下,二人利刃相望。

谈慕笙眸如古井,看着卿世粗糙的假面皮,光明顿割昏晓,粉尘凌乱空杂,她颓然而笑,鸦睫轻颤,只是不做声看着他。

谈慕笙的剑锋冷硬,而她指尖的利刃亦硬。

“陛下,奴婢自幼习武,被家父废去武功,如今早已三年有余,比当初不少长进。”卿世说。

“如颜,你着实不该,”谈慕笙失笑,眉目阴鸷沉冷,沉吟片刻,“你……着实不该。”

脖颈一阵剧痛,冷厉的刀尖刺破皮肤,卿世眸光陡暗,旋即翻转刀尖朝谈慕笙胸口刺去。白衣骤飞,牵绊着脚尖飞跃旋转,手起刀落,明黄八爪龙袍被撕碎扬开在空中。

雾气朦胧氤氲,她执刀正欲躲他面门,指尖他冷面嗤笑一声,正巧敛气夺取她腹间空荡,剑光凌乱,他空中一掷长剑,用剑柄狠狠向她腹部砸去。

她青白的脸狠光乍现,竟未有任何迟疑,将锋锐轻小的刀狠狠插入他的肩臂。

尘土飞扬,裙裾漾荡,她猛地朝后跌坐在地上,一时间舌尖压抑着浓稠腥膻之气,有热辣滚烫如针尖密集扎在喉咙处,一时脸色青白如纸。

凝眉局促间,她张狂一笑,红唇微扬:“陛下的功夫,比四年前只增未减啊……”她笑的勉强,脸色苍青,但眉宇间桀骜不驯,竟恍惚间如同远山飘渺的红梅。

楼台下,有嘈杂的人声混杂的脚步声,谈慕笙指尖捂住肩臂的伤口,凝白的指尖零星渗红,他以剑端抵地,下巴微抬,墨色迷离的凤眼微眯,只是清淡敛笑看着她。

太监宫女挑着宫灯走上来,木远上前,躬身询问。

卿世轻叹,只是闭上眼,周遭嘈杂渐绝,只听那帝王愠怒之声:“本是送行吉日,竟也有卿家余党夜间行刺。”

她颤着眸看着身边宫女将她扶起,一旁方才赶来的太医蜂拥上前诊治。

“如颜救驾有功,提封御前侍郎……想必今晚受了惊,唤人来接爱卿下去歇息。”那帝王扬了扬手,却是丰功只邀,只震得卿世大惊,也不敢有它表示,敛了衣裙跪在地上受了封。

冰冷的瓦地,雪白的裙尾衬底染上了湿软的污渍,她蹙着眉看那帝王吩咐木远将剑插入剑鞘,却陡觉似乎总有时分他永高踞在上,她亦卑微低下。而唯有此刻,她心平静如潭,未有波动。仿佛这便硬是他们的局设,皇命在上,此刻她便只能仰望。

而后的那几天,莫妃夜闯乾清殿,被帝王怒叱回宫却终未罢休,得以在帝负伤之期日夜为伴。

此后几个月,终迎元旦之日。

皇宫普庆,宫灯长明。

卿世走在前往乾清宫的碎石路上,领着身后一众宫女太监,步履匆匆。

推开镂空的精致的木门,将宫灯熄灭交予身后的陆翛然,卿世吩咐他们在门外候着,孤身踏入漆黑的大殿。未走半步,鼻尖一酸,有血腥与潮湿腐朽渗入鼻翼。卿世哑然,指尖微颤,全身一紧,声音微厉:“陛下?”

黑暗中,有衣衫窸窣。尾随之际,火花陡明,摇曳滚颤,牵扯碎片般的光影。

温融的火光笼罩在谈慕笙冷硬的侧颊,却融不了一室寂寥的冬寒。

“陛下,发生了何事,竟一时退宴,文武百官都惊讶得很。”卿世站在大殿中央,抬头询问。

“送来了。”只一声,高空陡然掠过一个青黑的麻袋,点点四绽的殷红血迹印在青花砖上,印不出以往好看的颜色,只是零星刺人眼疼。那一瞬,便让卿世一怵,踉跄后退几步。

麻袋咕噜滚了几下,慢慢滚到卿世的脚边。顺着刚落地砸出来的血印,随着麻袋滚动,在地上拖拽一道血痕。

卿世哽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十指竟不自觉紧攥陷入掌心,她道:“陛下意欲如何?”

“那是平阳公主关子尹的头颅,”他沉吟一声,“北戬的心意再清楚不过了……普国迎年之日,以杀南朝公主献颅宣战。”

卿世神色晦暗不明,目光紧缩不离麻袋,她头部一阵剧痛昏晕,明知这一切是必然,她却终是内疚,到底不如他心狠,毕竟同为女子,苦命人命落黄泉,惋惜至极。

“陛下……这事情今晚需与诸位大臣夜议,明日必要昭告天下,但如今陛下也知北戬已有长清宫玉锦,恐怕……”

“朕知道。”他低喃道。

天下局势遽变,南北朝殊死一展,一方亡落已是必然。

十二

夜晚,沉睡中的卿世被门外急剧的敲门声惊醒,陆翛然匆匆忙忙走了进来,头上沾满了零碎的雪花,面皮惨白如隆冬败雪,唇冻的苍败与脸皮色泽无甚差别,淡粉色的裘绒玫瑰雕花袄上,大大小小湿透,碎发凌乱,湿润青白的吐气从她唇中猛地逸出,又散开在空气中。

卿世被骤充进来的寒气冻的一哆嗦,草草罩上了白色的裘袄,指尖冰冷至极,僵硬地扫开床榻前的薄纱,声音喑哑:“怎的了?”

“姑姑……软玉阁出事了。”陆翛然颤抖着说。

卿世猛地翻身下床,接过宫灯推开门走了出去。青黑的夜白雪流溢着碎光,但也刺得人脸颊生疼,冷风在裸露的领口冲动地啮噬啃咬,雪水蹭的裙裾淋漓都湿透,又一点点渗入单薄的绣鞋中,整个脚掌便又都僵了起来。

穿过一道一道重重索绕的宫墙,暗黑的巷口终于有一道温融的光露出。

那光陡涨陡绽,胸腔中浑浊之气恍若要跳脱出来,卿世缓缓慢了脚步,身后陆翛然连忙将大氅罩在她单薄的身上,她青黑色翘挺的睫毛凝了一层薄霜,在夜雪容色下氤氲不明。

“姑姑到了。”宫门骤然打开,小宫女脸色惨白,只是急急跑来攥住卿世的手,踉跄向前跑去。陆翛然惊厥在身后呼喊着慢点,卿世微蹙着眉任由那慌里慌张的宫女拽着拖着,一时心中有些困惑。

梅林掩映,香气袭人间陡蹿出一丝血腥之气,红梅点蘸与白雪香影空轻,卿世顿感惊异,竟迈不动脚步,有着锦衣绒袄花色的人背对着她瘫软在雪地里,痉挛轻颤着,她柔弱的手撕扭着青色裘氅大摆,极为痛苦哽咽着。

她向前迈步,一点点靠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陡窜一个错乱尖锐的女声暴怒狠戾,枝头挡掩只瞧得枣花金萍氅拖曳于地,步摇声音细碎清越。

闻声,卿世猛地冲上了前。只见梅林一空地上,一女子衣衫凌乱,神色迷离不清似是癫狂,目光时而狠辣时而绵软,她尊贵的紫红的薄衫被拉扯碎裂,裸露的脖颈被冻的青紫,肿胀满是红痕的裸露沾染碎雪的手臂,在空中蹦跳抓挠着。

那倒地的青衣女子声音愈发虚弱。

“阿溪!”触目所及,皆是惊心,她精致穗绒裙裾衬底上片片鲜血肆意绽放,卿世急怒,“快去传太医!速速去请皇上!”她屈膝跪下身来,薄绸顷刻便湿了,沁在膝盖上冰冷刺骨,她用手缓缓拍着莫清溪颤抖的娇弱的身躯,看着莫清溪惨白的脸,而莫清溪只是淡淡抬了抬眼皮,嗤笑道:“姑姑来了,唤了谁?皇上一会便来了罢……”莫清溪抬手攥住卿世的手腕,长而修长的手青白,冰冷刺骨,卿世只觉得全身一震,心口一痛目光深暗晦涩,辗转涤动莫名。

莫清溪在雪地里痛苦**。望着她,卿世启唇,听见自己沙哑清冷的声音:“之所以让我先来,只不过是为了让我去找皇上,你自己压着不找,只知道那美人的罪责只怕更严……”太医到推搡焦急中卿世猛地栽倒在雪地中,数个宫女将莫清溪抬了起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朝着大殿内部走去。

膝盖疼的难受竟渐渐失去知觉。卿世瘫坐在雪地里,看着浩荡雪地里的一点血花,当真是美,红白相应仿佛美人双颊的艳霞,附着在凝白躯体上的薄纱。但她却只想作呕,弯下身来干呕着,想把身体里所有的污浊的东西都呕出来。

“皇上驾到。”卿世刚踉跄站起,膝盖还未稳,雪花顺着换大的裙裾蔌蔌落下,她耳朵僵疼却也无奈,只好失了力气再次跪下去。

温热修长的指尖轻轻握紧她湿濡的手,卿世不敢抬眸只是微喘看着那双手,那宽大精致白豹龙纹的袖口,呼吸吐气的蒸汽温热温濡了眉眼,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谈慕笙见她不顺势借力站起,只得自己使了力扯了她起来,触及她那般寒的指尖他震了震,到口本想问莫妃如何的话竟换成了:“寒夜凄清,你穿的这般单薄,这边有朕,你且先回去罢。”他看着她绝美的挺翘的眉毛结了一层轻薄的霜,手竟不自禁想要替她拂去。

卿世缓缓站起,后退了几步,俯身道:“如颜来迟,未能守住莫妃娘娘的孩儿,”她紧紧盯着他垂下的手猛地一颤,唇角微牵出一道苦笑:“至于左美人谋害皇嗣一事,陛下自有定夺。”

那夜,卿世顺着高耸的墙沿挑着灯向前走,雪停了,天空浑浊看不道星辰,陆翛然在后面小心翼翼跟着:“夜已经尽了,姑姑一夜未休息好,明日时候的公事便辞了吧,回去好歇息一番。”她缓缓点头:“嗯。”陡然顿住脚步,亭台楼阁幽深处,仿佛又看见当年稚嫩青衣女子一笑倾城的瞬间,又有如多年前互相扶持在卿相府偎依的眷恋,如今竟彼此是倦容。

次日,朝堂大乱。北戬以杀祉梁和亲之女递来战书,祉梁国北端安陵郡三百里加急送来告急书令北戬大军连夜压境,措不及防,按天数来推,不定安陵郡已经被北戬收入囊中。

陆翛然忙里偷闲过来,送了些茶点,卿世披着大氅坐起来吃,陆翛然脸色却极为不妙:“昨夜左美人因谋害莫妃皇嗣被打入冷宫,皇上大怒,甚至在朝廷上贬了左大人的官,”她语气吞吐,“姑姑,你说皇上他……”

“皇上是否仍在乾清殿批奏折?”卿世放下枣饼,淡淡地说。

“是。”陆翛然有些困惑。

“带我去见莫妃。”她起身,从柜里挑了一件厚重的白绒大袄裹在身上一无半点冷意,正欲出门。

“姑姑不带些东西给莫妃?”

闻声,卿世只是笑,笑到最后突然目光一冷:“这儿也没甚么稀罕的物什,带什么呢,带个心去吧。”

穿过层叠温软的纱帐了,袅娜的炊烟在温暖的沉香中氤氲出几道,守帐的宫女侧首倾身,宫灯空明。越靠近内殿,中药味越浓,直到隐约看到那床榻的姿态,有宫女上来为卿世褪下大氅,又跪下身来褪下卿世冰冷的雪靴,那宫女眉目稚嫩约莫不过十三四岁,幼嫩的手触到污浊冰冷的鞋底手一颤,卿世蹙眉,倾身拂开了她的手,却瞧见她惊慌绝望的神色,瞬间她温润和气了眉目,但是勾唇淡笑:“便罢,你先下去时候,这些事如颜自己来。”眼见那宫女跑开,卿世倾身褪下自己厚重的棉靴,当真是脏冷,手上都是泥垢草屑,指尖湿濡冷得发颤,一旁陆翛然赶紧递来锦帕手炉。卿世不禁恍惚心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轻笑,换上为她备好的干净暖融的绣鞋,拍拍一裙裾的雪花碎屑,拂开薄纱,缓缓踱步进去。

十三

“都且下去吧,这儿便有我侍候着就行。”卿世吩咐陆翛然把宫女太监们遣散了出去,那些虚冷的空气悬浮袅袅的烟气,窜入鼻尖的滚烫逐步渗入全身筋脉,让疲惫与酸软都卸了去。

“好香,前阵子抚缙郡贡奉的海狸香,本是呈上乾清,几日便在殿中看不见了,原是赐了娘娘。”

莫清溪听得那脚步迂缓轻细,淡笑:“你是与他办事的,于我也来这些客套作甚?”说罢,旋即撩开帘子,随手置在银钩上,扬了描了青蓝烟黛的眼帘,一双墨眸闪烁不定。

那女子转过头来,一张不施粉黛的倒还算清秀的面皮,漾起融融的笑意,那目光炯静安然容和,但仍让莫清溪心口一颤一凉,不自觉将锦被向上一捞,见卿世一点点走近,也陡觉得今日她着实来者不善,她一瞬不及反应,厉声道:“这是皇上批奏折之时,软玉阁到乾清的脚程不过一盏茶。”

“娘娘着急什么?”卿世目光逐步深暗,随手搬了一张檀凳隔着床榻三两步坐了下来。只听得她衣角窸窣,瞧得明白的稠裙蜿蜒如水一地,如同泡沫般浮涨,她绵软苍青的柳绦细发顺着瘦小的肩头落下,圆润的下巴微抬,扬眉浅笑。

莫清溪却陡然惊怔,双颊血色殆尽。许是她莫清溪侍奉帝畔月间,他肩臂受了刀伤,右手捧着书卷任由那太医换药,眉眼苍白但未有任何痛色苦色。她瞧着那刀法熟悉,旋即便道:“这是……”错乱中,谈慕笙抬手攥紧她的手,她的手刹那冰冷轻颤,只听得他平如深潭的语调:“卿家余党的手笔。”她竭尽全力瞪大双眼看着他下巴微抬,一双凤眸如夜光寒星点点初绽,缓缓笑了起来。

竟是一样的神情颜色。

“如颜今日造访,只是想探问一事……”

莫清溪陡然颓废倾躺在床榻上,一双明眸盈泪含恨;“便是来过问我那日雪夜坑害左美人一事吧?”眉颦微斜似带了些鄙夷气恨,莫清溪凝白如葱细长的手指缓缓抚摸了眉梢,将那稍纵即逝的意念痕迹似是擦去了。

闻声,卿世讶她坦白,随即点头字字珠玑:“你当日压着不去找皇上,先是找了如颜,不过是想让如颜撞见你们帝妃情深,你算着时机,等那美人疯癫了,皇上判那美人罪名定要重许多,你失了孩儿,皇上必要疑怪我是否是诚心压着不报……只可惜了左大人为官清正颇有胆识。”只可惜陛下多年英明的名声就因此一事被贬斥,惹了后人众议。

后来多年,卿世仍忘不了躺在床上憔悴的女子眉染苍黛微沉,留白干涩的双唇微咧开一道笑容,皓齿绽白,只是眼眸猩红,难堪悲伤,晶莹湿濡的泪花从眼角挤出,双腮如凝腻脂润如油膏。耳边传来她寡淡沙哑的迷离的声音:“阿世你便是什么都有了……过往的那么些年,都似你在戏耍所有人……可你知否,我亦从未有过,你所有的,我从未……”她竭力出声,嗓间却如鲠在喉,圆目一瞪,她骤然急怒绝望,“我从未想要加害过你……你且记住这一点便是了。”

“那左美人,我早就想除去她,只是苦于权势相抵,她对我辱骂嘲讽,以我的性子,怎能容她?但怎么跟皇上说?难道不成是那左美人惹了我还请皇上将她打入冷宫?怎的可行?”

她的眉目忽的好似分辨不清了,曾经那个浅笑嫣然的女子,那个清丽脱俗的美人一曲惊天下的霓裳舞艳惊四座,绝不是眼前这样。卿世颔首,眸光抖颤,斜光掠影间只是撩起裙摆,缓缓站起。细巧的手腕一紧,她清冷的眸光下落,只是定定看着莫清溪强笑的脸。

眉眼弯弯,波光潋滟,摇曳生姿,镂空氅绣华衣单薄,削肩轻颤,素白修长的指尖冰冷刺骨,只是眸子触及卿世冷淡暗沉的眼神,倏地一僵唇际笑意,掠去脸上最后一抹嫣红,一片惨白黯淡。

拂开她的手,卿世上前,撩开宽大的绣幙,只是吩咐外面人:“娘娘有些乏了,去备好香伺候娘娘歇息。”蹲下身绵延柔软的裙摆肆意铺张了一地,摸索着柔软的宝蓝的青台履,一摸已然凉透,穿好站起,恍然未觉走出殿外,刚刚那个胆怯愧疚的小宫女在外面候着,眼见卿世出来,战战兢兢道:“姑姑,外面下了雪,拿了伞再走吧……”卿世颔首一笑,拿了伞,出殿。飘扬的大雪,氤氲蒸腾的厚重雾霭,一缕白衣如逐渐隐灭一般消失了。

只是卿世未曾想,再见莫清溪时已是四个月后,由春转入初夏的时令。莫清溪晨闹御书房唯愿随不要君王迎兵北戬,浩荡的大殿上,硕大如冰湖漩涡的青色裙裾,泛起条条褶皱,裸肩冰肌半掩半露。她着实瘦削了不少,小而锋利的锁骨下,素腰如柳绦般细仿佛不盈一握,束胸处系着一只精致的纱蝶,轻薄的衣料飘荡露出雪白的皮肤。皓腕翻摆,指尖摩挲一把杏红刀柄的匕首。

谈慕笙有些被触怒了,仍是冷静吩咐上奏的些许朝臣离殿,闭了殿门走下来。“如颜……”他侧了头唤卿世,凛冽厚重的眉梢拧皱,锋利的薄唇轻漾一片阴冷,“谁准你让后妃如御书房的?”

卿世怔愣,只得一旁跪下,道:“如颜……”

莫清溪孱弱喑哑的声音幽幽从上方撕扯着过来:“国不能一日无君,皇上亲率出军北戬有违祖制,抵抗那小小北寇……”

“阿溪,朕方以为你是聪明的,”他陡然怒笑了几下,“祉梁国力何以抵不过北戬?朕又何必亲率出征?你便以为天下人都以为朕是心虚了?”一袭明黄笼罩白虎袍,衣衫窸窣不露半点破绽,“那北戬放出得玉锦的风声,朕又何以会怕?朕御驾亲征,鼓舞士气,又何以是你所以为的心虚?”

青葱一般的手指颤了颤,杏红的匕首落地,锋锐的刀尖在地上的青花砖上划上一道细狭的纹。莫清溪惨白着脸,缓缓跪下。谈慕笙是极怒的,只是负手垂眸淡淡盯着她飘忽的双眸。忽的,他说:“后妃擅闯御书房,应是死罪,你居妃位,应是后宫的表率,”话语未毕,他清冷流光淡泻的眸子微微闪烁,只是微微一冷,瞧了卿世一眼,“你……”

“臣妾擅闯御书房,应是以死谢罪。”莫清溪凉淡地说。

“来人……”谈慕笙唤道。

“不可!陛下!”卿世一急欲要站起止住木远及随从的军卫,却见谈慕笙微屈膝,凝白的指尖轻挑起莫清溪的下巴,淡淡注视着她瘦削毫无一丝血色的脸,颤动的睫毛掠下一道青黑的影。卿世陡然止了动作,缓慢跪坐在原地。

木远上前,将侍候在一边的莫清溪的陪侍丫头从地上拉了起来,那幼小的丫头很是无辜,惨淡着脸惊恐至极睁着双眼,在木远手上挣扎着。

“侍候主子不周,拖出御书房外,杖毙。”谈慕笙不看那婢子苦楚的脸,也似听不到她的大哭求饶,移开手,转扶着轻颤着的莫清溪,将她缓缓拉起。

眼见着那婢子被拖下去,莫清溪僵着脸,神色木讷。

未待片刻,殿外便传来那婢子嘶哑的疼唤声。沉闷硕大的棍棒敲击的声音传入耳朵,莫清溪紧闭着眼,有些站不稳。

卿世浅叹,又有些悔,是她害了那女孩子,是她存着私心放了莫清溪进来,谈慕笙必定也知道,她是想成全莫清溪的,但也知道莫清溪是不会有什么能耐去变动谈慕笙的心思,她想知道谈慕笙于莫清溪忍耐的极限。骤然的,她睁大双眼,忆起那女孩子的眉眼却觉得熟悉,那般稚嫩,约莫十三四,这么小的……宫中也有些老嬷嬷年纪大了,侍候人也有一套自己的手段,怎的今天就派这样个小宫女过来?她知道莫妃此次来必是要忤逆陛下的,宫中那么多耳目谁又看不清楚?这小宫女怕是被硬推过来的,她少不经事脑子里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般的事情。

这宫中人心险恶,卿世突想,她不能让这样一个幼弱的人命冤死在自己手里。

十四

“陛下,这宫女少不经事,您赏罚向来分明,可此次,却是有些重了。”卿世幽幽出声。

谈慕笙的眸子沉了沉。

膝盖冷冷硬硬被硌得出奇地疼,他未让她起身,殿外竭力虚弱的惊叫声此起彼伏,她心有些疼,目光虚浮定定落在前人的脸上,却陡地笑了:“陛下定是在想该如何处置奴婢?”

“这杖毙由她受着,你既如此,替她顶什么罪?”莫清溪慌乱中定了神,语含嘲讽。

他不说话,尔后是沉吟片刻,骤地挑开了眉梢,清儒松月的碎光潋滟的眸子微颤,在含云掩雾中错落出乱离的阴鸷。谈慕笙环了臂,一只手微抬摩挲着下巴,只听得殿外的声音愈发虚弱。

便是几棒之痛罢了,谈慕笙不言不语逼得卿世欲要出声邀罪,却只见他松了手,挑了挑指尖,挥拂起手,向着木远点了点,微颔首道:“既然如此,拉她下去……”

这次慕华上了前,如鹰爪紧攥起卿世瘦削的手臂,卿世吃痛,皱了皱眉,被他强拽着出了殿。正午的阳光温融,让冰冷的大地添了几分暖意,红凳上的小宫女已经似一团血肉,看不出形状了,早已奄奄一息。

后来不知是如何,运作内息保持体力,好在筋骨未断,卿世还在疑困慕华手劲怎么这么弱,心意何时向着她时,眼前却陡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桃杏花红,抓柳快绿’这诗做的艳媚矫揉,是不是最近又偷懒了?”清幽山涧,是远离人境的天山伏崖,丈青的曳地长袍,滚透着留白皎色,李天眉目清俊,欣长的身体下倾,眯着狭长的凤眼看着她。

又回到那里,又明知是梦。又明白自己早已两年未做这样的梦了,没有再梦见他了。她在自己的道上走到尽头,总能回到此地与当时当日重逢。

卿世醒了,看到雕栏蒙纱,陆翛然憔悴的脸,却终究是低低喟叹了声。

自从她在御书房外被杖罚,前来拜访叨扰的人就少了起来,她全身无力,每天卧在房中不出去,饭菜都是陆翛然送过来,别人只当是她弱势了伤没有好透,也只是猜对了一半,她每日坐在榻上暗自内运真气调理身体。

四年来,她隐隐觉得身体不如以往了,细细一想,在这期间她吐过多少血,被人击伤过多少次,包括她那早已不在人世的父亲的铁掌,她都是硬生生受着的,再好的身体都会受不住,于是她吩咐陆翛然去帮她告了病。她和流云有过约定,每月必是要流云千里飞鸽送来音信,好让卿世确认长清宫他们是否全然受控,如果没有传来音信,只怕是流云已经无力控制局势了。而事实上,本应是通信时日,却着实未等到流云的来信,缘形势早已不妙了。现在北戬和祉梁在北疆打得火热,祉梁军队也是节节败退,几日下青州,安陵郡等七余座城已经被攻下,民间流传着北戬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谣言,人心惶惶。

卿世知道,事不宜迟。

是吩咐人带信来说是御驾已起,即刻便要出发。

只是临行的那天晚上,卿世盘坐在床上,那股温融的真气几欲通开四肢筋脉之时,门陡地被推开,燥热的空气充斥了整个屋子,她汗如雨下,脸倏然惨白,脸颤抖了几下,狂辣的真气直冲她的面门,她皱眉,似是极为痛苦。

白影一闪,她手臂一痛,已被人扭转了过去,后背被猛地一击,刹那,她急遽睁大了双眼,一股清冷薄凉从背部逸散,将她体内躁动热辣的浮起一点点驱尽。霎时,感觉自己的四肢逐渐轻薄飘虚起来,那人放开手,她悠悠瘫软在榻上,眉目憔悴却隐隐透喜。

“谢陛下一助之力,如颜愿承奉皇恩浩荡,随君远征。”她缓缓回身,却惊怔在原地。谈慕笙负手站在榻前,一双漆黑深沉的双眼晦暗不明,有些许飘渺清凉,微蹙了眉,眉宇间诡谲撩动着不明。罢了,目光微敛,即刻转身出了门。

谈慕笙步行几步,步履一定。木远跟在他身后一时未反应过来,只是骤见谈慕笙一双眉眼深沉诡谲,远远望着如颜住的阁楼。

来看她?为什么?那日御书房外,杖刑时分,他吩咐由木远替了慕华执行,事后又送了上好的金创膏,应当是没事了。他推门惊了她,她未来得及收气,差点功亏一篑,他想都未想冲上前去,为她递送真气。他看她瘦削的身体,头发凌乱,眉目苍白,小巧的下巴尖如梭,一张脸瘦的竟只剩骨头。那双微红的波光颤动的眼有几丝颓唐,一时恍惚竟让人觉得她有垂暮之感,他心底愈发动荡起来,差点在她面前显了狼狈,只得速速出房。

佛说:菩提本无树。卿世昏沉中眼前雾气朦胧,沼气潮湿,却看到一棵树,她情不自禁想去偎依,却被她脊梁背负沉重的包裹压垮在地,她爬不过去,那么,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即若挑中她,她便一定要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当年卿相倒台之时,前朝曾经历一场大换血,那段时间人心惶惶,夜屠百人,血浸满皇城,午门外数日血腥之气盘亘不散,重嘉帝削除卿元余党势力,边疆内朝文官武将,只要位在重职,无不换为亲信。三年一次的科举选拔,关从文成为继重嘉帝曾祖父武姮帝一来首位三元及第的状元,乾清殿一首《七步国词》道尽国安家平,治国仁政之礼。重嘉帝当庭大悦,关从文官拜三品,天下膛目。不过半年,他又以平定青州暴乱,君心悦,官拜右相。

弱冠之年,却在官场平步青云,天下猜测四起。

帝架起,前朝由谈越和关从文代政。行进三天,越过平行关,在当地驿站暂歇。那夜,蝉鸣凄切,层层众军把守的营帐内,篝火通明,帐子门口泥泞的草地上,模模糊糊黑色的一团人影,夏日燥热的滚烫的热气蒸腾,那人眉角被汗整个湿濡了,咸涩的汗侵入眼中酸涩难耐,他仍跪直身体,密不透风的铠甲下炽热灼烫。

置好冰,帐内平添一缕清凉,卿世取了帕子拭了手,移了眸子看着谈慕笙紧盯着手中的文案不移半步,陡地轻叹了口气,挑开帐子唤了木远进来。“邹将军还在外面跪着?”向外探了一眼,忽的蹙了蹙眉,卿世道,“早便知道这样。”她又突然想起刚刚那男人满脸焦灼绝望,衣衫铠甲凌乱,微露出的破碎的白色里衣浸满血,手递上一封血迹斑斑的文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属下无能……那武陵郡……失守了啊……”她第一次看到帝王那样的表情,青黑的瞳仁急遽收缩,好像能透过看出几丝青苍和愠怒来,云桌前搁置一把沉重的宝剑,他在一侧猛地抽出,出鞘凄厉的剑响刮开一道旋风,卿世在一旁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只得见谈慕笙刀尖锋锐流光四射,直抵在邹忌的喉咙口上。所有人都知道武陵郡对于祉梁是何等的存在,毗邻江南郡,向北连接秦岭,地势险要,易守不易取,是兵家必争之地。

邹忌猛地闭上双眼,道只道:“北戬来势汹汹,有两万小军竟统称清军,一中有三为骠骑,有三为箭手,有二为炮手,有一为路兵,竟能同我祉梁十万大军堪堪齐平,后有一路北戬军从后夹击,这才失守。”

谈慕笙陡地掷了剑,背身向前走去。

“退下。”

木远上前,欲要搀扶邹忌。邹忌却猛地一叩首:“末将失职,无以报陛下,先帝知遇之恩,唯愿以死谢罪!”说罢,蹒跚向前握起宝剑向胸口直直捅来。

“将军,十年前,邹军千骑平阳关大捷,以一敌十的赫赫战功,祉梁是不会忘的……”那刀尖锋锐递上胸口亟待刺入之时,陡然传来一阵清幽淡冷的女声。粉白色软绵的稠裙映入眼帘,看到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一双晶亮轻软的眸光,“以功代误,祉梁有这等良将,必不会输。”卿世抚了抚裙裾,挑了眉示意木远扶邹忌下去,上前将宝剑拾起,却见邹忌青白颓败的脸,倏然笑道:“将军,皇上方才是谅了您了,怎能忽视他的好意,您镇守边疆数十年,战功赫赫,勇猛无比,先帝在时是一等一的忠良,如今武陵郡一误,罪不至死,陛下留您一机会,是再战北戬的契机,报国尽忠的契机,邹将军还不领情吗?莫不要将尽忠意为愚忠才是啊。”

邹忌不寻死了,仍是认定了自己的罪过,跪倒帐外。谈慕笙也不赦,只是盘坐在殿内,展开一卷武陵郡的图,细细相看。

十五

月当顶一轮,清皎皓白。卿世退了几步,轻叹:“陛下,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她无端心乱,双目迷离看向桌后的男子,又恍恍惚惚不太明白清楚起来。当日她的疏忽让流云在一处荒山被埋伏,玉锦被北戬的贼人夺取,酿下今日的大祸,她不安愧疚,心口冷凉苦暗。倘因她当日过失让如今这盛世祉梁一朝倾覆了……但以谈慕笙那般高傲清冷的性子,怎愿生世后人去责备怨怪?如今,竟是连她都不能置信这祉梁军能撑到几时了,武陵一城取得精妙,毗邻江南郡,谁人不知江南郡乃是祉梁极尽繁华之烟月之地,盛世百年安居乐业百姓富庶。如今虽两败俱伤,但倘若北戬养精蓄锐不待几日,怕是江南郡也要被吞并。那时,再是如何能耐,怕是也无力回天了。

她颔首低眉,拾掇着裙子缓缓后移欲要退下。

“便是这里。”陡听到那帝王清淡冷薄的喑哑笑声,有几缕疲惫与喜悦。他伸了指倒扣敲了敲冷硬的桌面,卿世诧异抬眸,只见他眉目含笑温润朦胧。她愣在原地,却见他凝白炫目的青葱长指倏地朝她勾了勾,呼吸陡地一窒,她轻轻走上前去。

一张硕大的地图,清晰细致的勾画,他陡地站起,执起笔端,在武陵郡一处山端与洢水西端连起一条直线,浓郁厚重的墨汁酣畅,一条线浑然一气。

“首战与北戬一聚武陵,祉梁此次走水路,先帝在时,重在水役,北戬地处北地荒偏,对水必会防不胜防,恰恰是攻克之处。”

“穿虎跃林,入平草荒原,直达武陵。”

她骤地抬头,灯火通明的帐幙,忽的看见那帝王清冷含韵,光影零碎在他的侧脸骤起浮沉,那薄削唇轻挑微掀,喑哑恍惚的声音:“阿世?去传邹忌进来……”

那夜,近乎彻夜灯火通明。邹忌疲惫而兴奋从帐中跌撞跑出来后,隐约的灯火突然熄了,卿世摸索着进去,软幛朦胧,那人似乎已经褪去了衣物,明黄白莽袍悬挂在金椅上。透过昏黑的混沌,苍白的幛内铺张青黑如墨的发,与神秘的夜色浑然揉捻在一起。

卿世未曾收敛气息,那软幛倏地动了几下,又猛地沉入一片死寂中。“皇上技高数筹。”他自然察觉了,却突地低低笑了起来,停住,声音有些飘虚:“不察已经五更了……”窸窣作响,他拂开衣角,“过来吧……”

眼眸深处掠过几丝薄凉,她松了眉眼,哑笑着,走过去。拾掇起浮动绵软的裙裾,侧身缓缓敛裙而坐。“古今征战,百姓受蒙蔽,北戬在天下散布战无不胜的谣言……此次武陵一战,乃是陛下御驾出征的第一战……”她骤地不再说,缘是温热的指尖按住双唇,昏暗中,恍惚有一双锃亮的双眼,眨眼之际,又似未有。

“北戬出清军与我军打为平局,先帝多年精练军将功不可没,我朝势力并不一般。据邹忌所说,清军连夜退行至安阳,耶律寒倒是有些自知之明,武陵郡非他等能力掌控,与其死守武陵,不如养精蓄锐,至安阳再起。”

卿世有些疲惫揉了揉鼻尖,只听得谈慕笙薄冷嗤笑:“耶律寒怕是知道,长清宫乃是千年以来未受牵制征伐之地,玉锦被他使了阴计从那宫主的手中夺了来……他这步险棋并不稳落,”他沉吟一声,“牵制并非长久之计……倘能将宫主归为己用……”膝上一重,他眯着眼看那一团灰影,卿世竟困乏睡去了,他目光陡地凌厉,又陡地陷入一片幽暗之中。

晨起,卿世回到营帐,不久便上了早膳。

江北的瑰汁绛饼满唇留香,新鲜的羊奶甘醇馥郁,又呈上一盘葡萄干,嘴里慢慢一品,却有些异样,卿世只是颔首挑眉问了陆翛然。

“自北戬祉梁开战近半年来,两国互不通商,这葡萄干也是陈年的,”她恍惚愣了神,“这倒让奴婢想起姑姑在那时吃的芦荟膏,清凉爽口,顶级的圣品……”她突地笑笑,“姑姑又要耻笑奴婢了,似是这事情奴婢记得这么清楚。”

“后来夜夜都有芦荟膏,”卿世抿唇淡笑摇头,又问道,“营外可是准备好了,是即刻启程吗?”眼看陆翛然转身慢跑出帐,卿世嘴角那丝淡笑骤然凝住,只余她眼中如凉玉一般的薄冷清寒。这皇宫天下,除她身畔朝夕的长清宫,再无一人可信。她本以为自己多了倚靠,总是亲信陆翛然……那年,她极爱的芦荟膏,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夜夜晚膳后甜点便是芦荟膏。她本以为重修内气恢复真气的事情无人可以探知,陆翛然偶然撞见后,次日便见皇帝来了。

陆翛然通红着脸满头大汗地来了:“姑姑,车马在外候着。”她扬唇轻笑:“恩。”即若如此,她便不需牵挂,未有留恋。

后几日,祉梁大军夜压洢水,夜色迷茫深沉,不敢点灯,桨声掠水哗啦作响,众人屏息一致,卿世从晃荡的船上站起,沉舒一口气,立起脚尖,船声一摇晃,陆翛然惊慌低唤:“姑姑你去哪儿?”她不答,脚尖腾跃而起,真气贯通全身筋脉,她迅速扬臂,踏湖飘然而行,脚尖在冰冷的湖面上一掠而过,溅起丝丝涟漪。

只见漆黑的夜下,一抹白色似不染尘垢,竟转瞬便过了河去。她一跃立在磐石上,一瞬又立在树叶上,夜色下叶声窸窣,不一会儿便立在山顶。高耸的山峦起伏,山端的另一头的脚下,武陵郡坐落在底端,灯火通明,渺小的巡行的士兵疲惫而警惕打着哈欠,强力睁着眼皮四处巡视着。“攻武陵,不可死磕,他欲祉梁瓮中捉鳖,祉梁必逼得他金蝉脱壳。”她耳边陡地回荡起帝王淡笑的话语。

不久,随卿世同行的几百名兵士上了山,埋伏在四处。

她回身,看那洢水竟恍若一条细弱的蓝色绸带,骤起的灯火明暗相错。“誓死捍卫家国,将士们,你们都是祉梁的英雄。”她骤地一跃而起,燃起手中火药包,倏然向空中掷去。药包在空中炸裂开来,火花四溅,将漆黑的天空染成雪白殷红。

她陡地听到山下武陵郡内北戬军急出的兵械撞击的声音,她回身看到江河上那抹灯火明亮通彻,便已知道邹忌带领祉梁军已经绕过虎跃林,穿过平草荒原,将武陵郡以双面夹击之势。

北戬的将士有几分头脑,派了几千人的小军穿越山林,众军仍盘守阵地。一瞬间,细密粗犷的兵械相击声此起彼伏,祉梁过平草荒原的军队竟绵延数里。

上山的千名小军已在半山腰,将战事看的清清楚楚,一时竟眦目欲裂,几欲回身却被突如其来的另一支祉梁军杀得阵型巨乱,仍有几百人匆匆逃下山,却看到洢水河上祉梁军,一时悔不当初,最后这几千人竟片甲不留。山下城门外横尸遍野,血腥味亘冲不淡,将武陵郡的城门染成血红色。北戬军不敌邹忌大批军队,连连后退,尽被逼上山。翻山过后,都以仓皇而逃之势冲下山。就待此刻,洢水河上灯火燃起,竟是数百祉梁军。残兵余力有的坠河被鱼子分食,有的被水军以火箭草船射杀,洢水河染血,通红如同炼狱——武陵郡被攻回。

武陵郡内再无北戬一兵一卒。

当帝辇深入,大批无辜的百姓高声哭泣大唤“吾皇万岁”。最后一个北戬的将士被百姓用菜刀乱石砸死,碾成血泥。

郡尉将重嘉帝迎入府邸,夜里派百人小军清理城内残尸。深夜,穿过诺长的甬道,柔和昏暗光影被空漏灯切得细碎,浮绵在精致的白衫上,她在房门外停下脚步,听得:“朕要听的是攻清军的谏言!只听得你们这些闲碎……”

十六

只听得佩环群声遍过,数个将领灰白着脸冲出来,流苏冲撞窸窣作响,恍惚的青烟濄漩缭绕眼眶,卿世掀帘而入:“武陵郡因陛下金蝉脱壳一计,已保有最好,伤亡极少。军中士气大增,军士皆对下一战抱有厚望。”

古今征战,约莫不过二则,一则兵械是否精锐;二则便重在战事的谋略。这才有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类说法。

已是一瞬,卿世心中思虑万千,敛裙移步,拂袖作揖:“如颜有一计。”她颔首垂眸,听得那帝王走下阶的沉稳的脚步声,还有名贵的龙袍摩擦的窸窣声。

温和馥郁的浓淡相宜的龙涎温柔抚摸鼻尖,卿世瘦削的脸上隐约印透面前的明黄,她低垂下一双墨眸如点蘸白雪油亮生姿。谈慕笙的指尖微微拂过她的假面皮,没有任何触感,直到覆上那双微挑起的眼帘,那柔软细密的睫毛。她倏地轻闭上眼,步履一软,险些退了几步,忽的抬手紧攥住谈慕笙冰冷的手。

“说。”谈慕笙抽回手,从她另一只手上挑起茶盏,低头轻抿了一口。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卿世不着痕迹敛裙向后移了些微,清了清喉咙。久不听作答,有些迟疑抬眸,却看谈慕笙淡淡看茶盅里沉浮的茶叶,那茶香氤氲,让周遭的一切都朦胧起来,清逸温雅的茶香索索搔着鼻尖,一阵酥麻。

“清军又有一奇,叫倾军阵,阵法变幻无穷,令人捉摸不透,为天下文人墨客曰为天阵,”谈慕笙陡笑,笑声喑哑,“但朕这一战不战清军……至于你说的作鼓,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他身形一动,卿世只感一阵风,一青黑的滚筒样式的东西被掷了过来,“砰”落在地上,那筒滚了几下,便在地上展开一张硕大的泛黄的地图来,直直绵延至她棉白的绣鞋边。

“这一战……不能输……”卿世陡道,“天下人瞅着这一战甚之第一战,心怀希望之人愿赢,心有异禀腌臜之人伺机嘲讽,散布谣言。”而与众臣商议对战清军,不过是早做打算罢了。

“这一战,朕欲旁敲侧击,占领黔北。”柔腻飘忽的灯下,蒸腾的水汽伸展弥漫开,一道一道。卿世屈膝,见恢弘的豪壮河山一笔一划尽勾眼前,而黔北独踞一隅,将武陵郡与安阳极至平夷郡(如今已被北朝称作柯郡)这条线拦腰切断,竟一时形成攻破之势。她倏地轻叹:“黔北坐卧在平原,地势平坦,向前遵应郡乃坐落韫贵中原之上……”她顿住,眸光骤亮,“北戬扎军此地,首要乃是粮食问题,必是要掠夺当地百姓衣食,而即若是草木,则易火攻。即若平原,必有草地,入夜,漆黑不见五指,行军难。”

“必要点火。”他摩挲下巴,淡淡看着她。

“所以要激上一激,夜半三更点些火作弄他们才是。”

“时日周转要长,兵力马匹疲惫,怕是耐不住你这周转,”他笑了笑,凝白的指尖微转,轻轻在泛黄的地图上轻划了几下,“清军在侧,北戬势头太盛,必然骄横,此一回先漏一回马脚给他们,让他们讨些甜头。”

这甜头的分量,可要仔细掂量。

后几日祉梁军夜压青州,青州作为黔北的入口,戒备严实,大军至其城门三十里驻扎。北戬军严阵以待,士气高涨,当晚,一支千人北戬小军夜发青州,攻祉梁军左首粮仓,祉梁军暗摆行阵,粮仓毗邻边陲,只有少许人守候,祉梁千余担粮食毁于一旦,北戬大胜而归,后三日北戬获闻祉梁军夜退十里,北戬将领长笑三声,即刻举兵追击。

无粮无食,兵士必荒,正当天下人皆以为这青州之战祉梁必败之际,青州城一夜间被祉梁收复,那北戬的青州将领才行进二十里,连同跟随其的千骑兵士半路被截,乱箭明火,有的射死,有的被烧死。

当青州内百姓将这一切方才回味过来时,还拽着闯入城中穿铠甲胜利的兵士的手臂,痴痴问着他是北戬还是祉梁的兵,那年轻的士兵拖握着老人家的手,笑道:“青州已经被收复了。”

百年之后,祉梁南州后人在之前祉梁旧都宫殿里寻到早已束之高阁秽迹斑斑的史书,对于祉梁二十一年夏的青州之战只有一行小字,前因内策皆道不清说不明,只徒留民间闲言小传。

“青州之战,折损兵卒未尽百人,直破敌营。重嘉帝连夜压境,后连收黔北七郡三州。”后一段略有缺损,但是还能辨析大概。那是当年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关从文的后人关子陟编撰的编年体通史,许是他不想多说,但那一行字还是清楚明白隐现出来。

“祉梁二十二年,祉梁军连失三州。秋至,重嘉帝败北巴陵五郡,将邹忌战卒于濠岭,冬,北戬军逼至祉梁国首都建康。”

入秋了。脚下散漫的枝叶残片碎裂开绽,变成泥泞轻渣。回身,卿世望着身后这座城池,彤日下蒙盖那青灰而斑驳的瓦砾,那固不可破的铜墙铁壁似的膏梁,恍惚陈旧的,一如那夜厮杀,那般历历在目,轰得在卿世的眼前炸开。青州一战,北戬伤亡惨重,而祉梁军方才折了近百名兵士。北戬的将领傲气恶骨一身孤胆空照,跪在那片烧焦烂叶之间,他大咧着嘴,身后是空荡热辣的焦黑草原,蔓延着火烧的焦灼气息。污秽的烟灰在那人的嘴里鼻里充斥着,他面目青紫,身上已找不出半点完好的皮肤。

卿世半跪下身,手执一把尖刀,微一抬手一旋,猛地插入那人的心脏。她缓缓起身,身后一阵突兀疾快的马蹄声,腰间骤然紧绷,卿世回身,脚尖一用力悬身卧在飞跃的马背上。谈慕笙手臂施了力让她坐在自己前面,飞快疾行。

良久,她听见谈慕笙沙哑的声音;“青州一战,只能是祉梁暂扳回局势的第一着。”她侧过脸,谈慕笙的声音低而沉,朦胧间好似暗含着什么,但卿世不予深究,笑道:“陛下必定青史留名。”她忽然有些好奇,史书上必不会有自己,但一定会有当初那奸佞妖后,那女子必会在世纪的讨伐声中,逐渐随风如云如烟了。可是,那就是她,从一缕孤魂落魄入那躯体之时,她的世界伊始之时,包括她此时的样貌,卿世失笑,悲凉苦涩荡漾唇际,再厚重繁复的面皮,再通透的血脉,都不会掩盖一个事实。她是她,只是她,卿家后人,非长清之主,非卿如颜,而是卿世。心口陡地一紧,想起多年前,天山之巅,那时的李天站在坚硬青白的磐石上,面前是连绵的青翠颜色,雾沼笼罩下的山峦苍翠,明淡相宜。遮天的绿映照李天清冷寂寥的双眸。她稚嫩,却不懂,不明白,困惑着。李天那如墨色绸缎般光亮的发飘荡,明明年过半百却仍像二十多岁的人。

他瘦削的身子,包裹在单薄而朴素的棕袍下。那一种孤立于世的气质,哪怕是他手握重权也无法抵挡的,那样的一种孤独。而李天又是那样的笃定,当他将那块白玉挂在卿世白嫩的脖颈上时,那样傲气孤冷的话。“长清宫千年来自给自足,定不要受他人牵绊。世儿,我将这长清宫交付于你。”那时的卿世不过六岁。

而如今,卿世陡地发现。这么多年,她似乎有些明白当初李天的意思了。李天一直在教她如何领会和习惯孤独。那一种孤独跨越生死,苍茫而漫长,冰冷又突兀,让她的思绪便薄,她的心尖变锋。她在卿相府的八年,和在皇宫的四年多——她原来一直在衍行孤独,那种心灵深处的淡薄。

“在想什么?”谈慕笙轻声问。

卿世一愣,沉默片刻,突地说:“一个故人。”

“恩。”他只是淡淡点了头,便再没问下去,他不关心。她坐在前面,他不关心……不觉在心中轻叹一声。

那夜卿世辗转反侧,回忆起这青州之战来。

若是当初北戬获知他们费劲心力所烧的千担粮食不过是一堆废烂草垛罢了,他们会如何想?那是祉梁军从旁边村落秘密收集的荒废的秸秆,那夜迷离的青烟,张牙舞爪的火舌,伴随着北戬人扭曲狂妄的笑脸。“盲目”,便是他们败北的祸根。

次日,祉梁大营连退十里,那地正靠岷河,不过是条宽度未二十米的小水河罢了,但是重嘉帝特意制造给北戬的错觉——祉梁军正在等救急的粮草。

水路向来是运送军队物资的好行处。那一激,将北戬将领给逼急了,果如重嘉帝所料,那夜,北戬将领帅大军围攻驻扎岷河的祉梁军。只是他不知,祉梁军一分为二,一队绕行攻青州城,一队在草场夜路旁埋伏。那草场,洒下千斗从百姓那集来的五谷杂粮。北戬突起攻打之令不过半天,马匹兵士必定了无准备,怕是空腹出战,若见马匹见半路的五谷,怎能不停下填饱空腹?是军中军师测算从祉梁最近的武陵运送洢水至岷河的天数竟只需两天,北戬下险棋走夜路,点火又怕祉梁军发现,行至半路见马匹行不动才觉异怪和失策,正欲驱马回城。

半路冲出几万祉梁军,射火箭,投砖块,夜路下北戬军被冲的人仰马翻,大多数军士都被刺死或活活烧死。祉梁军收缴了马匹,将那些人捆绑一番,放在柴火上烧了。

一小部分人逃回城,发现祉梁技高一筹。祉梁军早已带领些许百姓杀了北戬另外几个将领,将那青州城悄无声息攻占下来了,那一小部分人也被活活砍死。

卿世当时有些困惑问谈慕笙:“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他们是北戬的百姓,若收归,岂不是放虎归山……”

“就怕他们倒打一耙。”卿世垂眸叹息。

的确如是,古今王朝败落,莫不过奸佞贼臣的通敌倒戈,心怀异己。

十七

青州破,耶律寒接到消息已是几日之后。

他斜靠在软榻上,头戴明黄尖顶红缨帽,一条红中糅黄的油亮的貂皮大氅懒散披罩在身上,精瘦强健的腰上扣束绸带,缀青黑明红宝石琥珀,随呼吸繁复绰约摇缀,那侧缩的足蹬一双厚鼎硬纹的软黄马靴。他有着不算俊朗的面目,但五官锋锐凌厉无比,高耸的眉毛如刀刃,那双瞳仁隐约泛红,平白乍看竟有几丝嗜血之气。

他缓缓倾身,朝那来人勾了勾手。

那人跪着爬了过来。

他那双略带红腥的双眼陡然闪过几丝戾气与杀意,未等那些将领反应过来,众人只听一声沉闷的骨头碎裂的声响。仓皇抬头,却发现耶律寒一只脚尖落在那人匍匐的背上,那人一直保持那姿势,却已经冰冷僵硬停滞在哪里,悄无声息了。

耶律寒有些恹恹闭了眸,猛地抬脚一蹬,那人如同软骨一般从台阶上滚了下来。有人看了几眼,脸陡地惨白,因为那人已是一命呜呼,那青紫的如同皮球一般的面皮,大睁的眼仍带着死前的狂怒,全然僵住,唯余一片死寂了。

“陛下……”万籁皆寂之时,营帐中陡地出现一抹艳紫。众人只见有一女子步履轻移,飘逸恣肆的长发飞动,小麦色的皮肤上一双灵动的双眼。那裙裾在草地上流连浮动,细碎的流苏微光潋滟,她如柳绦般绵软幼细的腰肢,系挂一把长剑,那棕色剑柄上流云滚滚。

她悠悠在营帐正中停下,眸光微有几丝冷厉,却未瞧脚边尸体半分。

“宫主,失青州,这错……寡人只欲听听宫主的解释,”耶律寒冷笑道,收起腿,扶案起身,“倘若寡人未记错,当日留守安阳,是宫主笃定重嘉帝将在此地用兵……”

“陛下,即若只是流云一席谏言,又怎能不计而信呢?”流云缓缓笑出声来,“陛下,青州是祉梁进入黔北之地的首战,竟如此顺利,”她垂了眸,有些阴寒抬起手,指尖倾动,她点了点,“如今流云一算,怕是黔北的七郡三州都无一幸免。”

“大胆!”帝侧左右有剑出鞘的声音。

耶律寒冰冷而无奈轻笑,他轻扬了指尖,抵住那光亮的刀柄。

流云在听到那凌厉的声音之时,脸色微冷,猛地抬眸:“陛下,现已至今祉梁占领黔北,等如破了北戬精心设计的阵势,天机怕有威变,局势紧迫,陛下还有闲情雅致互相猜疑?”

“寡人欲御驾亲征,有长清宫鼎力相助,”他凝了眸,一双鹰眼紧紧盯着流云清秀的脸,陡地闪了闪,凛冽至极,“北戬势在必得。”

流云回了营帐,下人奉上一碗羊奶,她们粗糙乌黑的脸上是深重的敌意,她低头轻抿一口,一股馥郁的浓香,但还有浓浓的腥膻,头刹那有些晕眩,小腹痉挛,她微蹙了眉,将碗放下,抬手摒退了下人。一旁年轻的蓝衣女子名叫宣雀,颔首轻声道:“云子,你对宫主放心吗?”

“宣雀,不要乱说话,”流云眸光一厉,微斜了身畔宣雀一眼,冷盯她,直到宣雀面色惨白,“宫主现在必是想尽办法。”流云之所以不向北戬澄清自己的身份,也是为卿世的行事着想,只是将北戬的戒备全然移接到自己的身上。

流云心口一揪,垂眸,伸出濡湿的冰冷的手,看向手心那苍白弥漫的枝桠,是一朵不辨纹理的花,那样猛烈妖娆盛开……那年她还时值年少,拿剑的手嫩白幼瘦,带着虚软轻颤,李天从她身后握住她冰冷的手肘,指尖所到之处一片滚烫的热流,她战栗,全身仿佛在沸腾着。他轻笑,俯身在她耳边说:“对了,行剑运气的口诀……莫要忘了。”

“天道行归处,为师也只能走至这里了。”那天的李天很奇怪,平白讲了很多的话,用他锤炼多年的剑抵向自己的腹部,再狠狠刺了进去。他死后,卿世跪倒在他身侧失声痛哭。而那时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她远远站着,脸色惨白苍然,明明漆黑如墨的眼中满是绝望与苦楚,但却勾出冷凝郑重的笑意。她手上灼热刺痛,热辣的洪流在她的心上翻滚,蛊毒一时攻心,她口吐鲜血,轻轻哑笑了出来。“师傅,流云至死不叛长清宫,至死不叛宫主。”

一日,战事歇停。令人膛目结舌的神举,莫不过是重嘉帝七日收复黔北七郡,三日收复三州。如今驻守三州衢州,南州,梧州中的衢州,与安阳相邻。地势越往北,山峦变为稀疏的土坡,河水窸窣聚成小流涓涓而泻,不如南部的潮湿,此地地处中原,气候干燥,卿世这几日总觉得脸颊闷疼,果不其然,双腮起了点红疹子。衢州城有卖凝霜膏的,卿世便心想着去买一些。走在齐整的青砖上,卿世回想这几日,仍觉得心有余悸。谁能想到,祉梁竟不费一兵一卒将这三州收复?那日,高耸的城墙上,穿着白衫的南朝女子清唱盼归歌,那是一首凄凉无奈的歌。唱响的一瞬,那莫大的悲凉就席卷在所有人心头。北戬骑军用那光亮的箭端对向城墙上那些人,战事一触即发,气氛就那样诡异停滞了几秒,北戬将领将弓箭随手扔在地上,陡地苍然大笑起来。

“祉梁重嘉帝,好谋略!”他策马回归,飞扬作响的盔甲在狂乱的风中逐渐凝成一点,他带着那浩荡而来的几千兵士归城。

找来的女子并非绝色倾城,都是普通的农家女子,只是她们身上那白衫是绫罗锦缎织成的,在明艳温暖的阳光下绚丽刺目,名贵至极不可言说。城门上一名迎战的将领都没有,紧锁的城门上,飘转荡漾女子凄切婉转的歌声。那一刹那间,那北戬将领必定百般思量,那扇紧闭的青黑的城门内,是怎样的危机四伏。听闻那歌声,又是怎样的痛楚无奈,心乱如麻。那箭如何过的去,那心如何能静下来?!

至于北戬将领归城后,不过三日竟平白连让三州,天下人皆蒙在鼓里,却不知是是祉梁使了计。祉梁的几个兵士,夜拿火把,那火光在北戬营帐三里外忽明忽灭,如此反复几次,北戬士兵在紧张与松懈中反复,不久便心生怨愤懈怠,只因不辨真假。最后大批祉梁军破阵上前,将身心疲惫的三州北戬将领擒拿,以此胁迫北戬连退三州。

卿世淡笑,陡地想起自己战前那夜,她说完自己的计谋时,谈慕笙扬着眉,薄唇轻吐,清冷淡薄有几丝激赏的声音:“着实不错。”

卿世顿觉眉眼恍惚,此刻,有一阵飘浮柔软的暖流涌上心头,融开那一层青霜,她惊颤,她滞闷,那份多年来的笃定竟在一瞬动摇了。她停下步子,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药店。

这里的凝霜膏有各种香气的,青花瓷瓶或玲珑剔透的玉瓶,可见都是费了心思的。药店的老板娘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头发银丝缕缕,但看卿世华服锦衣,一时有些好奇:“小姐是京都的?”她说着黔北方言,话稍音微转。

卿世抬眸,抿唇淡笑点点头,看罢又挑了起来。瓷瓶中的凝膏有桂花香气,槐花香气,莲花香气,她晃了晃,打开了一瓶,那有些清凉润和的薄荷香骤然冲袭鼻尖。她挑了眉,颔首轻笑:“老板娘真是好手艺,各个都是独特的精品。”那憨厚的女人咧开嘴,有些羞涩摩挲着手:“姑娘不知,这城中的大家闺秀都经常光顾这里的,这凝霜膏都是各种香花与露水纷杂剁成汁液……”

话未说完,门店外一阵嘈杂,卿世眼见着一个脏兮兮的青黑的不辨面目的人被一大群小叫花猛地推过来,她来不及反应,霎时丢了瓶子,用手托起了那人跌跌撞撞的瘦弱的身躯。巨大的力轰得向她袭来,她抱起那人,提起气向后驰行几步,又缓缓落地。她垂眸,心口有几丝愠怒,却在触及那一双明亮漆乌的大眼时,心中的杂念凡尘顷刻破败弥散了。

十八

她反手将那人推至身后,伸手,凭空一抓,虚空漾荡卷帘被骤地打散,细珠零落滚了一地。那群脏兮兮的叫花子眼见这一幕皆膛目结舌,踉踉跄跄跌倒,站起后又仓皇而逃。

卿世缓缓扭头,看见老板娘惨白的脸,有些愣住,随后抱有歉意一笑,抿唇,眸光倾动,摩挲腰间的钱袋,掏出一锭金子,放在老板娘的手中。那痴痴的女人只是惊愣看着她,连手上握着一块金子都恍若未觉。

卿世淡笑,转身离去。

行至半路,卿世感觉衣角一紧,一个黑黑的东西挤向她,濡湿的掌心塞入一个冰冷圆润的小瓶,发而幽香,她鼻尖一酸,眼见刚刚被她所救的小叫花就那样扯着她的袖口。“你这小子……”卿世无奈,“扯我袖子作甚?”

那人肮脏凌乱的脸上找不出一丝干净的地方,只有一双大眼油亮澄澈,许是刚刚那一瞬,她似乎看进那双如秋泓的剪水瞳仁中那片绝望的祈求哀与怜,卿世就那般绝然救了这个人。如今卿世惹了麻烦,眼见到了营帐,那人还一踧一踖跟她身后。她猛地转身,弹指运气在那人瘦弱的胸口一点,那人踉跄几下,她又侧手朝脖颈一劈,那人便顷刻瘫软在地上昏厥了。卿世幽幽低叹,不吝多想,将那人移到路边,便匆匆回营了。

卿世前去谈慕笙的营帐,行至门口却发现他在其中议事,即若没有传唤她在身畔侍候,那必是不欲吩咐给她的事,她便转身回帐中了。坐在铜镜边,她让陆翛然守在外面,摩挲着脸褪去了人皮面具,将那凝霜膏抹了一些擦拭在脸颊,卿世恍惚看着铜镜里的女子,她指尖轻掠过颊侧那片柔软与平滑,肤上的薄冷清凉让那闷胀的肿痛稍微缓和了些,这样的容颜……卿世的指尖不自觉抚摸着桌上那面具,遮盖在表皮的面具,又何尝不是包裹她冷凝内心的面具,唯有卸下这一切……她眸光颤动,紧盯着自己额上那细小的火凤胎记,从前是欲要怒啸九天腾云而上的姿态,如今竟有了几分盘旋孑然的的意味。答案仅有一种,那便是她已非当年那女子。那倨傲狠辣的轻笑寡凉,好似还是昨日的模样,或许只是她带着面具久了……颔首低眉久了……以至于她分不清了。她咬了咬唇,扬眉,微抬起瘦削的小巧的下巴。面颊一扬的上提的线条,与那脖颈的优雅流畅浑然一体,包括她那饱满的唇瓣,如同盛放的柔软的玫瑰花瓣。她眸光放冷,唇际旋开一道凝沉的笑,刹那间变为一道薄凉。她蹙了眉,抬手有些烦躁按下那铜镜,猛地站起身来。

卿世正想唤陆翛然,却听到营帐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随后,她营帐的厚帘被猛地撩开,只见陆翛然满脸愠怒押解一个人走了进来。卿世一愣,骤地眯上了双眼,神色晦暗不明。

那人漆黑的眸子里泪光流动,破布长衫拖沓一地,猛地跪了下来,又惊慌无措瞪着卿世,也许并非是瞪,只是强力睁着双眼。卿世蹙眉看了陆翛然一眼,摆了手让她退下去。

待陆翛然走出去,卿世上前,缓缓道:“我觉得你很熟悉……”她脸色青白,眸色幽深涤动浅显,伸手抚上那人的脸,尘土满面不辨那人本真的面貌,她顿了顿,“何事非我不找?”

卿世冰冷柔腻的柔荑滑过那人的脸颊,那人战栗颤抖着,孱弱有些癫狂凄绝看着卿世,又突然似破涕而笑的侥幸与激动:“姐姐可还记得卿纆……”卿世一怔,忽的顿觉眉眼酸涩,喉咙哽疼的紧,余光见营帐帘外人影闪烁,淡淡吩咐道:“翛然,去打一盆水来。”待听那声音渐行渐远,她猛地抬手捧起卿纆瘦削的脸,仔细打量着,一瞬间有千言万语压在舌尖,辗转片刻,语句压着一时松散不成样子。她就那样恍惚注视着卿纆的脸,抚摸了一番,有些艰涩开口:“一年以前,我曾说过的……只是……”当时帝王伏案批注,闻言,只是搁置了笔。她侧立一旁,华贵白衫绵延一地,指尖在那墨台旋弄漆黑的墨汁晕开,那时她哑声说:“卿相长子卿铸……育有一女,名唤卿纆,年方十一,未及笄……”那帝王似笑非笑扬起凤眸,那眸如点漆,层叠的深沉,未达眼底的浅淡的笑,更有几丝冷凝的嘲讽。“……如颜曾受她一饭之施……否则,如颜便会饥肠辘辘最终饿死。”她声音微冷。他陡地笑了起来:“你若想,为何不自己动手施救?”

他想必猜到了。倘若她真暗地里吩咐长清宫搭救,怕是以他的手段,几日便能将她的底牌摸清楚,以此要挟她。天下,私情,她终是选择了前者。

“姐姐莫说了,”卿纆扯开一道苍白的笑容,用手按住卿世的唇,“卿纆从未怨怪姐姐,只是入午门之时,侥幸被人所救罢了。”那一瞬,卿世顷刻便嗅到了一丝异怪,她敛了眸光的几丝笑意,貌似不经意问道:“大哥他们……”卿纆脸色煞白,满脸绝望:“爹死了,二伯也……死了。”

卿纆是相府最小的孩子,所以无人看守盯梢她,一年前的刑斩前夜,那人将她与另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调换,她尖叫苦恼却无济于事。她困惑,她绝望,她嘶吼,最终仍是被拖拽入了地狱苟延残喘的活着。她感觉此刻的自己是那般脆弱难堪,肮脏龌龊,她缩在地上,脸上毫无血色,眼睛痴怔无神看着前方,她扯开干巴巴的嘴:“姐姐,我好怕……”

纵使卿世有万千疑问,此刻如何却也说不出口,幽幽叹了口气,道:“梳洗好了,我再问你。”放下她零落发,撂下软幛,卿世起身,手腕附上一层冰冷的柔软,她听到卿纆沙哑暗弱的声音:“姐姐,皇上是不知道的。”她该如何待她?飘忽的月光透过佝偻的窗缝撒在那青白的小脸上,卿世只能抬手,触上那锦被。她只知,她不能再负卿纆。

卿世挑下灯芯,火光溶蚀。她披上一层皮裘,陆翛然在身后点灯,孱弱的灯火仿佛美人呼气般绵软,在黑暗中徒劳挣扎。庭院外是一处草地,秋日萧冷,细密干涩的草尖如同细密的针刺,卿世侧卧在草地上,只是微蹙了眉,仰望漆黑的星夜。她胸口滞闷,脑海中酥麻痛痒交加,早已料到已经无法入睡。高悬头顶一轮清皎之月,碎光潋滟的繁杂星辰,一条硕大笼罩寒烟朦胧银河将黑夜撕扯成两半。

她不由的看的痴了,直到肩上一重,她恍惚回头,只看到那一双宛如这黑夜的一般的,似是能洞悉觉察所有秘密的眼睛。心口没来由一颤,舌尖有些酸涩。帝王黑顺密集的长发顺着那白衫飘逸之下,他轻眯眼睛,眸子中流光闪烁,涤动溢彩,竟然是惊心的美。

“……阿世。”他扬眉淡笑,声音无端有些喑哑。卿世觉得肩上一紧,他已然握住她瘦削的肩,猛地将她按入怀中。因为这里是私阁,卿世便不避讳早些就褪去了人皮面具,她永远不知在她转头的那一瞬,帝王所看到的是什么——她那样圆润玲珑的下巴,那样微掀起的柔软轻薄的红唇,那样茭白如那月色的脸庞,那样一双云烟笼罩的剪水瞳眸,那样绝艳的火凤胎记,将她眉间点蘸出别样的韵味。谈慕笙总觉得这一切有些熟悉,但他知道,她陪伴他将近五年之久,却从未有过今夜这般安逸凌绝的姿态。卿世眸光在他的俊脸上逡巡,他唇畔那薄凉的笑,这么多年从未变过。额头上一阵悉悉索索的酥麻,卿世陡地睁大眼睛,原本平静的凤眸如深海高浪投举,她埋在那丝绸锦衣之中,鼻尖探入那酥麻囫囵的龙涎香,陡地剧烈喘息起来。谈慕笙却就是那般微探下身子,他那如同雕刻般薄削锋锐的嘴唇,竟轻落在她额间那暗红色的胎记上。

“阿世……”谈慕笙垂了眼眸,声音沙哑如同滚沙带着几丝炽热,他不觉抬起手,摩挲她透亮漆黑的三千青丝,柔软润泽的黑发顺着那珍珠一般润滑茭白的脖颈滑下,指尖滑腻如酥。他只是依稀向下,将草草将她头发挽住的那一缕青蓝色的丝带探下,又骤地紧紧握在手掌心中。

十九

耳畔传来他笃定沉稳的心跳,四下虫鸣凄切,霎时,卿世蹙眉,尖锐的耳鸣刺痛,那疼痛穿过耳膜渗入胸腔,包裹那冰冷的心脏。她喘息着,仰头,干涩的唇微张,神色不明戚瞧着谈慕笙那浅淡的笑,她迟疑伸出手,又陡地落下,他却攥住她的手腕,她顿觉吃痛,只听到谈慕笙意味难明的沙哑的声音:“是谁?”她突地睁大双眸,只是垂眸盯着那明黄袍上落地的白豹龙纹,忽然泫然一叹:“一小叫花,今早讨来的,只是瞧着可怜罢了。”

她拂开那人的手,屈膝向侧跪爬了几步,敛了裙裾,将那凌乱的碎屑死命拍得散了,厚重的白衫却还是污秽斑斑,心中只觉颓败,起身,头也不会向屋内走去。倘若……卿纆不能留在身边,那只若能将她安置边陲乡村,许个人家,过些衣食尚足的日子,也不枉她的愧心,但若真告诉谈慕笙,卿世怕卿纆命不保。她还困然今日谈慕笙为何来找她,原是此事,必是陆翛然早早给他说了去。

卿世不知道自己此刻竟会这般心乱如麻。从何时起,他和她以这样一种异怪的关系安处着,暧昧不谈,憎恶不谈,扶持不谈,背叛不谈。他忽冷忽热,忽急忽缓,无形间好像能变幻各种战术去对她。她心中那道温融哀细的光火孱弱,不定的明暗交错,最后却只剩孤茫。

好像时间就这般过去了。

祉梁皇都,笼罩在一片死寂的夜下。

一女子一身宽大琼黑亮紫的百绉裙,烟罗色的薄纱遮面,只余留一双柔媚的眼睛。而她有些紧张,在皇宫偏角一片厚密的竹林中徘徊,似是在寻着什么人。

突地,她身形一颤,旋即向一旁窸窣作响的黑暗中倒去。

“云画……”那人紧紧攥住她细弱的手臂,女子低声颤颤道。

“重嘉帝战出在外已五个月,想他在黔北与北戬打得火热。天高皇帝远……是时候了……”在飘忽清冷的月光下,那男子一双狭长的凤眸在他俊美的脸颊上投下一层暗稀的阴影。他薄唇微勾,眸光诡谲沉黑。

那女子痴然望着他,摩挲着脸颊将薄纱摘下,踮起脚揽住谈云画的脖颈——赫然是魏顾楚。

“顾楚……你知道怎么做吗?”谈云画低低哑笑起来,探寻看向魏顾楚期盼仰慕的眼睛。

“还是怀疑我么?”魏顾楚突地轻声笑道,垂眸,眸光潋滟几丝受伤,“你许是知道的,这皇宫没有顾楚的位置……但是云画你……心里有。”

谈云画淡笑,抬手摩挲魏顾楚的眉眼,看着美人微闭的轻颤的眼帘,指尖滑腻如酥,他突眸光阴寒,逐渐隐没在诡暗邪魅的笑意里。他倏然抬头,看着清寒的明月皎洁,光华轻绽落在他俊逸的侧脸上。

四年……灼妃宣读圣旨的声音如洪钟撞击着他,他跌跌撞撞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如雪,眸光破败颓唐,冰冷的青砖像细密的针尖穿透他厚重的掌心。他扭曲着脸,心口被刀尖剜开破开的痛,他绝望趴在青花砖上,看着那个白衣少年平缓稳重的步子落在层叠的石阶上,回首俯瞰天下。——是他恨极的模样。

他忽又想起先帝在位约莫六十年左右的事情,当时灼妃,宣妃盛宠,顾妃惨遭冷落,在先帝寿辰之日的祉梁大殿上,那时他还未及笄,他身为最长的皇子演绎舞剑,剑端如飞花凌月,玄衣滚颤如莲,光影佝偻,人影纷杂间错落着父皇含笑的双眼。舞毕,他跪倒于金銮座椅前,顾妃代他领下父皇赏的玉如意一柄,他欣喜若狂,退着归位。

尚未落座,骤响一道霹雳状的琵琶音,在一曲十面埋伏之中,六岁的白衣少年灵活飞跃旋转,纷乱徜徉的罗袖四荡,脚步灵越如生花,凄绝狠戾的女舞霎时平生几丝孑然潇洒的味道——举朝震惊,尝还听闻二皇子年少风流,容颜倾国,谁曾想年仅七岁然容貌雌雄难辨,精擅女舞。众人皆都摸不清皇上的心意,却只瞧见帝王斜倚鸾椅,颔首看着且唇畔含笑,眸光晶亮却喜怒难辨。

众人面上无虞,私底下皆笑二皇子纨绔。

可谁曾想,这风流皇子最终却位尊极颠,运筹帷幄,指点江山。

“行动就在这几日了……不可再拖了,”谈云画下巴顶在魏顾楚柔软的发顶上,声音温柔含蓄,眸光却是阴沉,“你父亲可还谈妥了?”

“妥了……”魏顾楚朦胧迷糊着双眼,只是甜甜地说,“他说这几日军队向建安这来迁,皇上得了消息也未必赶上来……况且耶律寒也与我们协议了,西北二十三州尽数归北戬……”

颜云阁内,莫清溪歇下,耳边却窸窸窣窣几个宫女的脚步,帘幛被倏然撩开,她只觉一阵微凉的风打凉了肩臂,方才轻颤激灵了下,一阵幽淡的风袭来,身旁的婢子俯身细声道:“娘娘,云越王到了。”她心口一凉,脑袋轰鸣一想,也不及梳洗换衣了,只是随手套了件青蓝的秋衣,拢了拢领口,睡眼惺忪摸索着脚奔了出来。

只是可怜见谈越正襟危坐,一身方正威武的紫衣重臣朝服,沉水香木的朝珠迎着作作索索的灯火摇曳出清冷的光晕来。他见莫清溪匆忙跌跑出来微觉讶异,起身微敛身退了几步,忽的明了过来,只是哑笑:“嫂嫂,夜半前来不是报忧的。”

莫清溪跺了跺脚,辗转片刻有了几丝恼意,衣衫不整,不知进退。

“你这婢子不知伺候娘娘落座?”谈越徉怒道。

却只见莫清溪身旁的婢子紧张扶着她坐下,深蹲仰目为莫清溪整理衣衫。而另一婢子衣容皆在上乘的,从一旁原木柜里抱了摇曳的珍珠帘,在昏暗中摩挲着银钩缓缓挂上,只把二人隔了开了。

莫清溪缓了一盏茶的困意,只是半含惺忪的睡眼,幽幽缓缓地道:“你们便都退下吧……云越王,何事?”

宫女们接二连三尽退下了,谈越眯着眼看着帘内模糊的人影,嗓音微哑:“阿溪可还记得十几年前,那个雨夜……”他声音清冷,在如同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寒沉,恍惚中,如同一把巨石锤砸在莫清溪的胸口,她只觉肌理都烧灼怒涨起来,眼也一瞬皆睁大了,她默了半刻,突地微嘲道:“不敢忘……那个欲死之夜。”她紧了紧眸子,面目皆肃然起来,十几年,一错皆错的事,将她人生都改变的憾事,也是她与谈越的心结。

“那日,将你赶出宫去,不仅是我的决定……”谈越淡淡道,如同诉说一个平淡索然的事情,“更是母妃与皇上的决定。”

莫清溪脸色煞白,紧握椅柄的手冰冷发僵,不由得颤抖哆嗦。

“母妃素喜爱你,是因你母亲是她旧交。可你也知你父亲是谁,你也知你是谁的血脉……钦天监夜观天象有异,有煞星藏居皇宫内,后又直指莫笑宫里,先帝必是不会疑虑母妃的……”

莫清溪思绪一晃,便又似到了那天。大雨倾盆,猛地砸在仅有八,九岁莫清溪幼嫩的脸上,几个宫女掌掴她的脸,使着蛮力猛地踩跺着她,她紧咬着唇不吭一声,只是翻滚闷哼着。凌乱的尘土烂泥污秽了一脸,她的伤口被蛰得生痛。

几个宫女早见她与三皇子嬉闹便妒忌不爽,方才下手狠厉了些,打得莫清溪已难说出话来了,才到宫内禀了。

莫清溪只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是谈越不留情面的暗话:“这样偷东西的婢子,要她有何用,拖出去丢了……不要伤及性命就是。”

“慕笙哥哥,不是我……不是我……”她晕眩至极,只知暗喃一两句。

后来,她被掷出宫门,竭尽全力躲在一个僻静的王府屋檐之下,动用最后的内力护体,只觉得自己恐将难以熬过这个晚上了。昏死的梦里,她忆及三岁丧父丧母的她被灼妃接进宫中,同谈知秋,谈越,谈慕笙一道读书,一道玩耍之景。七岁时寂寞的夜晚总是摸索到冷宫向宣妃学习她洗尽铅华呈素姿的霓裳舞……期间又为谈慕笙所深深折服。

后世众人皆知道月华郡莫姬会跳惊天下的霓裳舞,是传世唯一之人,却不知,如今位登九五至尊的那个人也是会跳的,且莫清溪也深知她是断断不如他的,但宣妃在冷宫突然殁了那一年之后,他却再未提及此事。

“那日我与皇上皆坐在殿内,只听得外面的雨声,也难辨你的状况,只是急急将你送了出去,一时欠了考虑,失了周全,后来方才寻不着你了。”

莫清溪只是痴望着眼前婆娑的暗影,忽的闭上眼,有一道滚烫酸涩从紧闭的眼帘中溢了出来,她也不拭,只是任由它逐渐冰凉。

“那一夜,莫笑宫所有宫女太监都被置换了,乱坟岗一夜间多了数百具尸体,坊间议论纷纷。后来在卿元的府邸寻到你,已是多年后的事了,谁曾想物是人非,你不愿回来……”

二十

只听得那话语迟疑冰清,她嗓间突然哀哑苦颤起来。

怨了十几年的心口突地空荡荡没了着落,如同失足踏空,惶惶然如浮萍半无所依附。“荒诞,着实荒诞……”莫清溪呆痴喃喃,又倏然苦笑了:“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阿溪又有何好说的呢?”话毕,她摸索着秋氅起身,在温柔婆娑的光下,那看到谈越那俊朗神清的双眼,恍惚中她又想起远方八百里开外的那个人,只觉得唇畔笑意僵冷枯竭了,淡淡道:“云越王若无什么事,便请退吧。”

那窸窣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了,莫清溪斜倚在床榻上,伸出手,目光轻颤涤动浅显,掌心一颗淡痣,她想起了她的母亲,尽管年代早已久远,她连母亲的眉目样貌都想不清楚,却仍依稀辨析得那记忆中那凄迷的幽香,是母亲身上的味道,亦是后来谈慕笙身上的味道——龙涎。

祉梁军在安阳之南三百里处遭到北戬拦截。这三月,北戬军一直处于节节败退的状态,而祉梁军势如破竹,一路士气大振,即快逼近安阳。

祉梁郡驻扎在离安阳不过一里地的平川小城之内。下午军队整歇,卿世只觉烦闷,从房内出来,行至城门,便顺着阶梯小径上了城楼。黄昏下,卿世走至墙头,将手缓缓放在粗糙的砖块上。她雪白的裙裾轻颤,微抬螓首,眯着眼顶着红彤的烈日,瘦削光洁的颊面滚动一片火辣的流光。对面的安阳之城笼罩在一片凄迷婆娑的暮色下,城墙幕垣四合,一面飘扬的北戬军的旗子随风荡漾浮动。

谈慕笙掀开卿世房门口冰冷的珠帘,只觉鼻尖萦绕一股清淡的香气,他微蹙眉,眸光清冷在屋里逡巡了一周,陡地对上一双惊惧的双眼,那墨色瞳仁轻颤收缩,那双眼的人也是跌跌撞撞朝后踉跄退着。

慕笙手一紧,旋即扫开那幛,走到厅前,缓缓斜身落座。

“如颜与陆翛然呢?”慕笙轻问。

卿纆只觉耳际一冷一凉,待胸腔那心绪平缓了些,方才敢颔首撩眼,用余光细细打量着落座原木椅上的男子。她轻启唇:“如颜和翛然姐姐上了城楼去了。”她抬首见谈慕笙斜靠含卧椅背,极为闲适的样子,便小心翼翼上了前去,半蹲半跪在小桌旁,慢慢斟上一盏茶。

她微颤着手端起那一小盏,余光扫荡,突对上慕笙那漆黑幽深的清冷双眼。她心口一跳,嗓间便干哑了:“皇上用茶……”迷乱之时,卿纆突觉自己腕上一热一沉,那人已攥住她冰冷的手腕,她惊怕至极,手一晃,似疾快要抽脱出去,未果,竟是指尖一软,那杯盏竟也一时倾倒了。湿热的茶水浇在她的手背上,倾洒在谈慕笙的锦袍上。茶杯顺着他的膝头滚下,猛地撞过卿纆瘦小的脸,在她裙裾旁碎了。

那人未动,自然也未擦拭,只是垂首淡淡盯着她。

卿纆心中一急,声音嘶哑羸弱:“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她还未说完,只觉脸上作作索索**难耐,她婆娑着眼抬头,见谈慕笙漆黑的眸子幽深难测,指尖在她的脸上缓缓拂动。那指尖幽冷,微微有些硬与粗糙,摩挲着她有些干燥的脸颊,卿纆只觉满腮通红,眸光四颤。

“如止,你该下去了……”痴幻之处,只听得一声清雅暗冷的女声。

卿纆顿感足下一虚一软,她栽卧在地上,腿一侧,直直落在那破裂的碎瓷上,棉衣太软,只一下便破了,直直刺入肉里。她突地哑哑一叫,朝另一旁猛地滚过去。

卿世也不看她,只是慢条斯理踱步而入,目光清绝平和,足下生风,步子在离慕笙半臂之处陡停了。她猛然撩了前裙,所跪之处正瞅准了碎瓷,俯身正欲跪下,千钧一发之际,慕笙眸光一紧,起身上前,旋即揽紧她。

“如颜侍候不周,不知皇上来驾,若这新来的如止怠慢了皇上……如颜愿意代罚。”卿世低垂着眸,未施粉黛的脸上因透过一旁窗而落下一丝柔和暖光。她轻颤的鸦睫下有一层浅浅的阴影,与那黛眉相应,平生了几丝如画静谧的模样。此刻,卿世就是如颜,再无分别。

慕笙微怔。他抬手轻置于卿世的肩上,俯身,如刀削一般的薄唇与她滚烫的耳际之余毫厘,他轻道:“我知她是谁……”他唇畔的热气蒸腾,让她的耳朵又痒又温,待他渐渐离了,竟一时又冰凉了起来。是了……他怎会不知她是谁?卿世僵立原地,唇畔轻微颤抖起来,她强力抿了唇,侧首看了卿纆那惨白稚嫩的小脸,那样一双略带不羁扈佞的眼睛。

谈慕笙走远了,撩开帘子离开了。

那夜慕笙与邹忌等将领夜谈对战之策,她在一旁布置的椅上侧坐着,突听邹忌压低声音说:“北戬那倾军阵,不止皇上可有法子破了?”

慕笙漆乌凝冷的目光倾动,如月华迸溅般婆娑浅淡。他沉吟,微一侧身,似状无意环过卿世,只倾身淡淡道:“朕还未曾……”听得他口中几丝犹豫迟疑,当下众人便都确信了,一时竟鸦雀无声。

“如颜只听得倾军阵百年来无人能破……”卿世突道,起身,盈盈俯身行了一礼,“这阵法变幻如腾云变雾,诡谲难辨,无甚章法,百年来世人所画草图也不过其中寥寥,凭借盔甲肉身未必可破,倒不如旁敲侧击剑走偏锋,如颜曾在古书上见过,琴音破绽,能扰乱北戬之阵。还请皇上准允如颜大战那日在城墙上奏琴一调,试试那水深浅。”

邹忌旁的蚩坤闻言只是嗤笑一声。气氛尴尬至极,而那邹忌转了转眸,俯体一弓身,直视卿世,硬声郎朗:“姑娘见广识远,我邹忌早便听有女子巾帼一说,道只道未真见过,愿姑娘所言属实……”

卿世颔首:“自然如此。”

“将军……”蚩坤方觉有些愠怒了,眉目横立骤起来,铜色的面皮霎时骤凝重起来。

“如此甚好。”一直未曾开口的帝王淡声道,声音幽哑。他凝白修长的指尖摩挲他那精致的下巴,指尖迎着朦胧恍惚的光镀上一层倾颓阑珊的光影。卿世只注意他的目光,只是出神注视着前方,俊美的眸子不动分毫,似只与周遭世界分离开来,又让卿世顿觉与他疏远暗离开来了,渺远了。

只见帝王摆手,她心尖刺痛。良久,移了步子,便缓缓退下了。

这自始至终,便是他从未看向她一眼。她知她本不该为他担忧,只是帝王出征五月,身在远疆,朝庭至此未传来半句不平音讯,平静的吓人。关从文与谈越的能力卿世不敢怀疑,但重嘉帝撅除卿元这颗毒瘤不过两年,暗里残余势力翻滚,谈云画又了无音讯伺机谋反,北戬夺得长清宫玉锦,据闻已让“长清宫主”为囊中之物。内忧外患,连她都不免担忧起来,更何况是位尊极颠的他?

他是明君。从十七岁刚及笄的少年智斗卿相,到如今率军征战沙场的谋略惊人,登基将近五年,四海百姓安居乐业,盛世兴和,仁义太平。“自武姮三帝百年,再无一人胜重嘉。”

是广在民间流传的赞词。

出房门的一瞬,卿世便几欲回身探问。她想知道向来波澜不惊,甚至无所畏惧的重嘉,如今可曾惧过?她如此了解他,知他闻言必只是悠然抬头,用那清冷的目光逡巡过她,哑然失笑。他何曾为此忧心烦恼?

只是转瞬便是大战之时,但早已入冬……

二十一

初弦乍起,方阵变幻,北戬百人小军便被围困至一处。

卿世一袭白衣,抬指压弦,勾挑一瞬,一丝搏击汹涌之气倾泻磅礴。战事积蓄待发之际,邹忌忽遣一支队伍前往,狂啸肆虐处,将围困隅撑的北戬军杀得零落。

卿世倾身,只觉嗓间顿然苍涩苦暗起来,指尖冷僵,掌下陡现几丝错音软调之处。

百米开外的被万人军队拥簇的一顶小辇,忽然攥住她的目光。朦胧隐绰间,她看到那个昏黑的人影。她牙根一冷一颤,升腾一股子不详之感。

远处那人似是摆了手,欲如云生雾载似的,只见一层薄冷雾霭间,模糊数道不甚清晰的清影滚动过来,不过一盏茶,从前方战场上,突传来邹忌大将压抑狂怒的低吼之声,应然疾快轰入她的耳际。

卿世僵了,只见邹忌一身浸染着淋漓鲜血,红缨帽滚落在地,手执满是丹血的方天画戟,一脸狂怒冲出重围。那雾消歇些许之时,卿世便只望见祉梁百人军队,被紫衣铁骑弩手溃击,射成尸山,一时无人幸免于难。缘是清军旁侧包抄,将小胜过后的祉梁军围死。

卿世尚且做过此等准备,但当她看到为首那紫衣女子,仍是心口滚烫火辣,目光有一丝难控的狠戾寡凉。干哑的嗓间酝酿着浓稠腥膻,她以舌尖死死抵住,颔首垂眸,陡地弹起那苍然调来。

昆仑天池,旧里天山,一调苍然。

铮铮入耳的凄冷疯苦的苍然调,如同踏浪之雪,凌绝凝冷之雨,浮上众人的心头。祉梁军人压抑已久的血性四涨了,释放了,嘶吼着冲出城门。

流云执剑的手一僵,她垂目,眉目溃败萧凉,身后北戬军冲上来,从她座骑旁俯冲过去,她微回头,目光冷酷逡巡过远处那顶昏黑压抑的驾辇,她感受到耶律寒那充满野性的暗红的双眼,漠然而笃定地注视着她。她痴然回首,清秀的脸对着城墙,却不敢抬头。被紫英高束起的长发随这凄冷厚重的风卷开,恣肆张扬,浑然卷起。

苍然调。

凄绝诡谲的一支曲子,是李天授予卿世,流云二人的失传之曲,贸然不敢奏出。流云只觉腕上一软一痛,她抬手执剑,紧闭眼睑,俯身冲杀起来。一刀毙命,利索无比。裙裾如泡沫般凌绝而起,鲜血溅上她的红紫裤袜上,飞溅在她小麦色上的脸颊上,滚烫而热辣。

只是此刻,她手心剧痛起来,她慌乱中掷了剑,滚落下马。在拥簇厮杀的人群中,一个又一个尸体栽倒在她的身上,沉重但却仍带生前的温暖,她将身上的尸体推开,却对上一双淡红色的眼睛,如同琥珀,如同珊瑚。

是耶律寒。

他蹲下,骤然撩开她的袖口。又倏然,僵住了。在那微微颤抖的掌心,他看到一种诡异的白色的纹路,那纹路似莲,似草,缠绕纠牵,又以一种缓慢生长的趋势,蔓延到流云的小臂上。许是流云扭曲汗湿淋漓的脸流露出极端寒意与痛楚,他一把揽住她,一跃上马,朝来处去。

战事继续,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倾军阵,变化多多端,且毫无章法,时常以围压祉梁的方式,单一射杀。清军训练有素,且果敢绝伦。眼看祉梁军一个又一个倒下,蚩坤只好下令撤退。

昏沉中,城楼上那琴声急剧收缩哀绵,幽幽落下最后一个断音,便再无声息。

不知是谁人哀吼一声,从血海中冲出一个浑身插满箭的祉梁军士,匍匐在层叠的尸体堆上,淋漓血色的脸上只余一双眼眦目欲裂,凄绝看着旧城的地方,抽搐从怀中掏出那血迹斑斑的旌旗,却惶然握在手上,头一歪,眼睛也不闭上……

城楼之上,那人一衣明黄,执扇柄的指尖遽然收紧,清冷的眉眼终于出现几丝苦痛的波动,却又随冰寒凉冷的风逐渐涤荡消散了。

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夜阑秋雨平生,有人捶打卿世的门,卿世连鞋袜都未着,将干瘦的门打开,凄厉的雨水冰冷刺痛裸露的脚掌,只见陆翛然惶恐惊惧的双眼,还有那近乎哭喊的惊声:“姑姑……攻城了,北戬攻城了!”

卿世僵冷一瞬,旋即抿唇,她下颌微紧绷,眸光却是阴寒冷厉一片。她回身,从柜台旁抽出好久未启的剑。宝剑出鞘,锋锐而尖利的刀尖流光刺目,她出门,抬脚,陡地朝外走去。

“姑姑……你不能去……”陆翛然趔趄跟在后面,手拖拽住卿世早已淋得湿软的衣袖。

卿世眯着眼,眸子酸涩难耐,只是抬臂甩开她,踮脚施力,施展轻功冲出城门。

前面早已打得火热,卿世一跃抽离人群,跳入北戬军队中。许是小战乘胜追击,未见紫衣清军。卿世心口钝痛,目光愈发凶厉起来。指尖一旋,手臂骤然挥舞,一股劲风如同霹雳从剑下呼啸而出。异国有些高挺的浮躁面孔,见她皆是惊怕,来不及哀鸣,身体如同了无羁绊的落叶,栽倒在地。

她灵活变幻脚步,真气滚烫炽烈,周遭人皆避之不及,踉跄在地。她眸子泛红,抬手将宝剑狠狠插入那人起伏的胸腹,听他绝望凄惨的哀鸣,而她只是木然扯动眼帘,扯出一丝似哀似喜的笑容。

杀!只是一盏茶时间,她身边已然秧倒一片,炙热明艳的血浸染她早已湿透的底衣,她脚尖被兵器割裂渗血,倾洒在腥膻濡湿的泥土上。刀柄一挥,尖端一落,鲜血如同漫天的血雾,恣肆朝她铺张扫来。湿透冰凉的衣服紧贴她瘦削的身上,她沉重而颓唐喘息着,墨发被风雨揉弄得凌乱,手执宝剑立于一侧。

“那人好似如颜姑姑……”话音未落,那帝王已然施展轻功下了城楼。

眼见卿世似是无力了,躲在一旁的北戬军一时鼓噪起来,数个军士陡然冲上前,刀剑顶端直指她的脖颈。

卿世本欲躲开,前移几步,却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里。突觉一声弛豫的闷哼,她突感那人身上一颤,不待多想,慕笙已强揽住卿世施展轻功登上城楼。

她看到鲜血霎时间染透那殷贵的明黄缎子,血珠如梅四绽在她满是粘湿汗液的指尖。雨水刹那间冲刷了酸胀的眉眼,她猛烈急剧痉挛着,犹豫回头。

她看到那帝王深深注视她的眸光,他漆黑如墨的眸子似乎与这雨夜都一纵黑了下去。刀剑从他的后背刺入,那青黑的血在青砖上肆意蔓延。而北戬军在城楼下撞击城门声声入耳,轰鸣阵阵,伴随将士撕心裂肺的嘶吼。

卿世颤抖跪在他身侧,将耳凑近他微动的唇。“无论如何都要守住平川……”他声音低哑。事已至此,那刀剑刺得深,看似已伤及心肺,他亦面色青白,但一双眸子笃定而清明。

“我欠你的……我欠你的……恐怕是无法还清了……”卿世话音未落,却被人猛地推搡开来。是木远。木远怒极瞪视着她,却仍是唤了人将慕笙抬至医馆。

“守住平川……皇上说守住平川!”卿世低唤。

“如若不是你……”木远扬衣回身,有些急怒哀哑地说,“早已布好了阵法,只等北戬跃入陷阱,可你却让他白白遭了伤……”他不及说完,便被匆忙的蚩坤拖拽去了。

“姑姑……”陆翛然从她身后捞住她痉挛颤抖的背,在她耳边猝然道,“翛然去打听了,今夜原是诈败北戬,尔后引将军乘胜追击,然后我军再以旁侧包抄,将北戬这队大军一网打尽。”卿世跪坐在城楼上,看沙场硝烟弥漫,大雨停歇之际,一旁的远处亮起一道道火光。如同雷鸣一般吼声阵阵,两侧的祉梁军似著冲天之势,将北戬军两面夹击。北戬军不及撤退,便葬送在一只只剑戟上。

她哑然轻笑,突觉心口一沉,有股猛烈沉重的凝痛似锤砸重击在她无力的胸口上。她只觉眼界是细密阑珊的尖锐碎光,头顶一沉,呜咽出一口鲜血来,侧身猛地栽倒在湿濡冰冷的青砖上。

她是如此荒蛮错了一次……

二十二

没有瑰丽的宫殿,没有璀璨的灯火,只有一片昏暗冷清下那人晦暗苍青的眉眼。

伤口已经包扎好,他瘦削的手指舒展躺在锦被上,那温度冰凉的吓人,迅猛从她的指尖攀索上她骇惧的心头。

守夜的滕女更替前来换更,陆翛然唤来薄氅,劝她歇息。卿世半瘫在谈慕笙的榻前,不闻不顾,只是呆望着那一片颤动的流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滚动。她又想到多少年来多少个难以忘怀的一瞬一瞬,那年卿相垮台,他是如何在未央宫的碎石路上,那般笃定清冷幽暗深远看着她,那般糅杂着沙哑的:“好久不见。”再往前,记忆兴许已然模糊,但是那团攒簇炽烈的桃粉如同烧灼一样在她的眸前游走,那时她方才只是卿相之**,一朝宫宴相知,那如同宿命一样的暗吟,‘这样的他,必是再也忘不掉的’。

卿世轻蹙眉,收敛裙裾,眸光微颤,指尖在锦被上徐徐摩挲。她始终觉得此事蹊跷。她侧了身,目光在远处那漆黑如墨的帐外逡巡。似是有一张细密紧实的网,将她不觉收复。

是夜,这是那边送来的第七个消息。

“爷说的话,可还有定法?”那声音细若游丝,青黑如墨的大氅密密罩盖那女子的颜面,只见她对首一位魁梧高大的蒙面硬汉,茂密蓬松的胡髯遮不住那人凌厉的轮廓。只听闻一声平淡粗糙的冷笑,那女子踉跄几步,已然被那男子扣住。“爷的令,你只需听了随了便是,何苦问那么多?”说罢,他旋即转身,施展轻功,纵身冲入灰暗的夜幕之中。

宫女们来来往往伺候着,卿世暂且帮不上什么忙,便踱着出了殿,今夜注定不眠,两国交战,胜败流血亡散乃是常事,但此次……受重伤的,却是他。训练有素手执枪戟的铠卫四处巡逻,各个营帐灯火通明,流光四溢,但始终让人徒增慌冷之感。一种难以抑制的心慌与寒颤如丝抽覆,索索在她心口抽动挤压。似乎哪里出了错,哪里她忽略了,可就是在此刻,冬后的薄霜染了锦鞋,隔着罗袜,就是贴不到脚心,自始至终的不痛快,她绞尽了脑汁,慌了神思,也想不出。

而后的两日,北戬连夜出大军来犯,都被邹忌硬生生抵住了。敌军的气焰嚣张,想必是窥破了什么,邹忌战归却神色凝重,目光如刀剑,时时显现出破败严厉的神色的来。又是一夜例行入主将的帐讨论军情,卿世独坐帐中许久,也未听到传召,心口便隐现几丝不快郁结之感,促着邹忌的帐子行去,不到三丈之处便听到凌乱的争怒之声。

“那女子,随行帝畔,深得陛下信任,陛下深深信任的,如今诸位异议,有何道理?!”似是邹忌低沉愠怒的声音。如同遥远的梵音,重重砸在卿世的心口。

“自然不会,只是将军,不知为何走漏了消息,传到了北戬那里,如今陛下重伤不醒,如果不是内鬼,北戬又怎会气焰如此了然嚣张?”那声音急怒粗野,是强强抑着也难抑的疑虑。

卿世不顾军卫的阻拦,掀开厚重的幛。帐内火烛抽动通明,炽烈火辣滚滚绽放在所有人的脸面上。卿世螓首淡淡道:“如颜深知,此时说什么诸位将军也是不会信的……”她顿住,手臂一颤,挥开了两个个欲要上前的军卫,她那纤纤细指下顿生一阵凌厉的掌风,锦袖飞舞撩荡,两军卫纷纷踉跄,栽倒在地,卿世冷清浮动的眼波流转,在通明的帐前,直直站定,“陛下重伤未愈,军心不稳,如今首当其中,应稳军心,如何稳?放出陛下安好的消息,在军内张贴字报,杀敌五十,赏银五两,杀敌一百,赏银十两,杀敌五百,赏银五十两。杀敌人数最多的,陛下亲自接见,凡在职者,官生三品,为兵卒者,任军长,统领纵横一军。当然,面圣之日,还需诸位将领周旋。其次,锄奸。放下消息,若次日北戬色无异状,仍气势汹汹,仿佛早已料想,将军必可料定,这奸贼……”她氤氲幽暗的眸光如燎火盈原,簇簇然然,涤荡几丝迷离与冷狠,又霎然隐没在漆黑的瞳仁中,“必在如今在座各位之中了……”这招棋下得妙,可能将那奸贼逼得今夜便前去透信,也许不必,但也可在军中细细排查几日,揪住他也是亟待的是……无形中撇清了自己的疑想。

她微冷的声音落定,大帐内一片静谧,随即便有几声窸窣暗碎,卿世抬眸,忽的扫过蚩坤昏黑的眸光,心口一跳。她敛了袖口,拂开颊旁几丝墨丝柳绦细发,又轻慢别在耳后,目光软暗,微有些惫色:“如颜随行陛下许久,也深知陛下心地……如今战局不利,陛下必不愿看到军内将士互相顶针猜疑……”

“属下只想问,如颜大人是被帝王南下微寻寻中的,一入宫便官拜三品……大人在舟山遇圣前是什么行当?还望大人如实答了,谅解属下冒犯。”蚩坤猝然出声。

卿世眉端轻跳,心口浮上一层冷暗,可不要如她所料想的才是:“如颜舟山盐商如安的二女儿,自幼便熟读四书兵法……”她眉微蹙,唇畔微勾一丝晦暗不明的笑意,漠冷,“将军在外镇守疆土,未曾想对千里外的朝中之事如此谙熟老道……倒令如颜有些汗颜……”

“大人不知道,属下乃是魏竹铭大将军的养子,母上也是当朝宫闱内的女官出身,自然对这些事了解些……”蚩坤从容道,眸色却旋即一厉,“属下早边对军内不得有女子这一例令了然于胸,况且这女子还身份来历不明……”蚩坤顿然,倾身在甲内摸索了一阵,忽的展开一张纸,呈到邹忌的面前。“属下前日便遣人在舟山郡走访巡察,舟山郡确曾有一个名叫如安的盐商,但在几月前暴病身亡,全府之人都遭不明贼人的屠杀……”蚩坤步步逼近,眸光含嘲,“大人接到消息也必定比属下早……亲人遭受残害屠杀……大人方才陈述自己身世时……字字竟微露半分痛苦之意……”

“如今已然是深夜,诸位将领难道都忘了彼此的来意了吗?如今竟在此争论此番全无凭据地猜疑叵测……如颜姑娘,想必你也疲累了,不如先退去吧。”邹忌正襟危坐,目光凛然,却盈荡浩然正气,给人平生添了几丝平落踏实。

蚩坤陡地急急出声,目光猩红:“将军?!这……”

邹忌眼光锋锐如冰渣刺雪,忽的锐敏飞射向蚩坤,薄唇微动:“魏将军的神武我也是曾见过的,与你今日单顾那些不必要的鸡毛蒜皮全然不同的气力与模样……全然不同……”他忽的转头,抿唇,微动下颚,轻点头,示意卿世退下。

卿世定定看向邹忌波澜不惊的眸光,微微垂眸,掩下眸中几丝凉意,旋即侧身出了帐。

二十三

后几日的夜议,主帐都未再传唤卿世,卿世也识趣不过去,只是军中发下诏令张榜,是按照卿世所想那样,而流言,稍有止住。

这是在谈慕笙身旁侍候的第五个时辰,依例侍候着进药进粥,卿世想,以谈慕笙如此聪颖机睿的人,也必有料想沙场会遇到不策。他昏迷的几日,局势上仿佛一切都似料备好了,前军竟有条不紊。虽也是邹忌治军有功,谋士谏策有道,可还是他缜密料备测算,提前牢实基础,才以至于在如此危急迫人的时候局势也岿然不动。

谈慕笙毕竟昏迷,进食也寡淡,待他服下药与粥已然又是一个时辰,她指尖的瓷碗硬生生冰凉了,但粥还是满的。而后陆翛然来唤,说是有封书信,将余下的事物都吩咐了,她起身匆匆回帐。

还未待拆信,陆翛然吩咐下人呈上一碗肉粥。“姑姑一个下午未进食了,先将粥服了再细阅吧……”

笔锋机锐,挥毫潇洒,光凭那封头便知道是谁人的。

卿世心突跳得厉害,确是多日未曾受到宫中谈越的私信,心中惶然不曾着落,只是伸手接过那粥,垂首草含了几口,便迅速展开信纸,将烛台拿近了些。

似是习惯周遭寂静,她便吩咐陆翛然退下,独留一人斜靠在竹木椅上阅览。光影阑珊层叠,却时而细弱,凌空浮沉飘散。展开的浮尘飘卷躁动,细弱却多可蔽目。她忽的觉得瞳仁一痛,眸前白光一冷一滞,头部嗡鸣镇痛,却还是俯身勉强摸索着笔在纸上写了起来。为了缓解头部晕眩不畅,她只得微微站起,左手如葱尖凝脂青白,轻缓揉按穴位,右手执笔慢书。

指尖发冷,跌颤得厉害,卿世心口一震,凝眉冷蹙,一股热辣自下肢与胸腔内气息浑然相撞,她突地喃喃道:“不好……”青木桌猛地晃动,震颤四起,又似瞬间倾歪,她膝下一软,眼前一黑,怏怏栽倒在桌台之上。

军内议事,本是闲杂人等不能入帐从听的,但帐外似有分外重大之事,一个兵卒跌跌撞撞进来,又跌跌撞撞行至首席,惊慌至极与邹忌耳语。

邹忌凌冽的眉目抽动,忽的难辨出喜怒神色,只觉那青黑瞳仁乍现凝重昏黑之色。“今日之事暂议吧……”

蚩坤与其他几个副将皆面面相觑,未待问询,便只见邹忌迅疾掀帐离去。蚩坤便急急扯住另外一个兵卒:“何事?可又是那个女人的事?”

那兵卒战战兢兢:“是军务那里截获了一只似是‘通敌’的信鸽……”他四处扫视了一番,小心翼翼凑到蚩坤耳边,“那信鸽,说是从如颜大人帐内发出去的……”他说罢,目光犹疑感叹,似有喟惜之意。

蚩坤脸色大变,紫棠色面皮隐有抽动,一双黑眸闪烁,暗影稀幽。“早便说了这女人不可靠……”他侧头偏向身旁另外几个几个要位副将,其中一个青年人似有不信之意:“那大人侍奉不算太久,又是朝廷要臣,这违逆暴露也太快了些。”

“心术不正之人,这马脚露得快些,也是必然……”蚩坤淡淡道。

卿世醒来之时,夜已深透,掌灯都显得昏暗异常。她蜷缩在厚重的被中,层叠软绵的纱帐隐隐渗漏些许零星碎光,幽幽落在她憔悴的脸上。她全身酸疼难言,犹是脖颈,嗓间也腥辣刺痛。她勉强支起身,却突地看见帐中央正襟危坐的大将。昏暗摇缀的火花扑朔,显得他坚硬的面部也晦暗难明,只是有一阵深重沉诡的戾气萦绕。

她未及说话,便听到邹忌浑厚的声音:“末将想要大人一个解释。”

猝不及防的腥气冲撞入她的鼻尖,她猛地起身,探头垂首,倏然看到塌下鲜血淋漓,那鸽子已经死透,雪白莹润的绒毛被浸透,血色洇沉,她心口极端一怵一痛。困然不解抬手抚发,问道:“何以至此?恕如颜未弄明白,将军夜审如颜,又射杀这信物的用意?”

她不经意低头,突然看到锦被上一张淬血的纸条,她猛地攥住,还未待展开,便从深暗的指缝间隐约看到了疑似通敌的信息,掌心一颤,后脖颈突地酥软冷痛起来,她迟疑道:“这么说,将军是怀疑我了?”她颤抖抬眸,眼眶中那两团浓郁深重的墨色一层层晕染开,晦暗不明,“将军是来兴师问罪的?”她唇色苍青,眉眼也憔悴灰暗,只是莹亮的眸仍熠亮无双。那胸口灼热燎痛,似有剧烈强痛不堪锤砸着她,于是胸口也因这喘息猛起伏起来,

“末将自然还对比过你之前的字迹,竟难发现令我不相信的理由!”邹忌越说越怒,一时竟难以自持,按剑自起,“末将是粗人,向来看不惯尔等文官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做事只讲个‘忠义”二字,大人如此卑劣行事,实在让祉梁军中将士大失所望!”

那股灼烫的火含在口中似欲将她燃为灰烬,她哽咽着,在那人身边做事年月也久,决策衡度的事情不少,何曾被人如此疑虑过?如今好若失了他的庇佑似的,不过几日便被人陷害下马,仵作不忠不义之事!她将自己都辜负了!

“将军,哪怕如今您生了疑虑,如颜在陛下身侧做事已久,将军不信陛下的谋划么?”她强力压低着声音,喑哑暗道。

“恕末将不敬,只能暂时收押大人了……”不待片刻,从帐外强入了几个军械齐备的士兵,冲上前来准备将卿世强拽下榻,扣上镣铐。

“不需你们,我自己会走。”卿世冷哼一声,眉峰一厉,抬手用掌风驱开了锦被,只着了一层里衣,不着鞋袜走下了榻。她青丝柔暗漫浮在肩头,随着帐外骤卷的狂风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飞舞游走,她半眯着眼,从那紧缩昏沉的瞳仁里,暗暗迸射出的那股倨傲与狠厉,甚至还有肃杀,竟让周遭所有将士都不敢即刻上前挟持了她去。

经过蚩坤的身旁,她陡地顿住脚步,微垂的清冷的双眸一颤,又微微一动,侧转了过来:“如颜比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信这‘忠义’二字!如颜只望,莫耽误这战事,将军彻查此事,还如颜一个清白……这事儿是如何发现的,最近缘何这乱子尽出在如颜身上?战事紧忙,防守仅是缓兵之计,倘若陛下还不苏醒,将军恐怕还需兵力支援……”她缓缓向前走,又猛地停住,转身,直直盯视邹忌高大宽厚的背影,“如颜在狱中,敬候将军佳音。”

卿世仿若已经回想不起上一次戴起着么冰冷宽大镣铐的时候了,那时她是破落罪臣之女,一身铁器,又没气力武功,手无缚鸡,只能徒然等待长清宫搭救,期间九死一生,最终因那人宽谅,留在他身边做事,如今一细想,他必是在意她的吧……而如今,卿世苦笑盯着手腕上那腐坏的铁器,从前的暗疤仍在,在一旁烛台灯影下,发着光。如今,只怕不过两年,物是人非,她亦非那年卿世,而他面临的又是新的困境。如若他此刻是醒了的,她是必要在他身旁,问上这样一句话的:“你可还愿阿世助你?”又或会是这样一句话:“那年你信了我,现在你可还信我?”如若他在,此刻她还会在这里么?

二十四

几日后,镇西军向东北行军,夜里便收到来自邹忌将军前线请求支援的来信。

大帐内,各军卫将士整齐列作两侧,帐幙正前方炉火焦炭烧的炽烈,篝火交融,剑光凛冽,在每人僵硬肃穆的面庞都勾勒出嗜血的容色,犹是中央魏竹铭的眉峰最为寒杀彻骨。

而他座下那报信之人全身强颤,惶然不知所措。

“将来者拉出帐外,处置了吧。”声音来自在帐前方一侧,有一道透明泛白的纱帐隔着,其中隐约透出一个深暗的轮廓来,霎时又有几道黯哑的轻咳,四处顿时有几条激烈暗沉的目光强射过去。一阵清风微动,那柔软的轻纱卷起一角来。

“将军真准备按兵不动不去支援吗?这可是谋逆之举啊!魏将军!”那人被拖拽着,大闹大吼着,刀剑一挥,顷刻便没了声息。

魏竹铭面色青黑,十指在宽大的袖袍下紧攥青木长椅,依稀辨得青白颜色,而他苍老颓圮的额角下青筋爆出,一双眉眼也泛出血红:“罔尘先生可还有何等高见?”

陡闻几丝衣角窸窣作响,只见一抹淡白从轻软的帘幕中探出,那如青葱般纤细的指尖缓缓捞开那轻纱。未待众人反应,便有一人探身,垂首沉咳,半掩着唇缓缓踱步而出。

有下等的军士一直未曾见过这大名鼎鼎谋士,亲眼一件皆惊得倒退几步。那男人缓缓倾身,抬手,正身,眉发鬓角皆若染霜掠雪,如同绸缎清雪,苍白细弱,在青黑大袍上席卷四散。那人脸色苍然,眉目到也俊逸,只是唇色暗沉,两腮如搽过胭脂白粉般的油亮。那容色清绝,眉目宽淡,眼中竟细瞧不出任何情绪暗思出来。

“云桦王爷的意思,是咱们暂时驻扎此地……而皇城那里,他早已做好步兵安排……”他抬手放置唇畔轻咳了几下,眸光一颤,向四周一扫,倏忽勾出一丝笑来,“各位将军不必为此忧虑……”他眸底暗影颤动,波光零碎间荡涤出几丝冷寒:“如今,在我看来……当今陛下痊愈苏醒的概率便只有三成了。”他雪白细弱的指尖从硕大沉厚的青黑袍袖上伸出,幽幽比了个三的手势。

“缘何如此?”诸位将领皆问道。

“自陛下受伤治疗后,几日前线兵士作战虽阵仗姽婳,但着实只落在一个‘守’字上,前线打仗,况又有君王坐镇,怎能只守不攻?硬生生耗了些许元气。如今眉睫在迫,缓兵之计唯有退守三十里,而邹忌那一军却束手束脚,惧作妄动之感,着实让人奇怪……可见是失了主心骨,不过残喘元气罢了……”

座下数人皆惊悸至极。

幸得卿世落狱前有所嘱托,后来几日陆翛然及其一众都未被牵连,但侍候帝王,接近主帐的事一味都并着不能做了,她们也只得终日闲碎,想着狱中的如颜,亦日日心力交瘁。

一日,陆翛然从军饷处领了一日的饭食,踱步到卿世旧帐外时,突闻一阵干脆冷硬的石子滚来的细声,她侧耳一听,眸光顿颤,余光一扫四周,见四下无人,才蹲身将那石子敛入袖口,踧踖掀帐入内。

刚进入帐内,陆翛然将那石子即刻握在手心里仔细探查,遽然发现石子上微微镌刻的一行小字,细如秋毫,但依那笔锋竟依稀能辩出那是卿世的手笔,兴许是用极硬的金属细刻出来的,她启唇轻声将那行字念了出来:“今夜,帝帐,找湘月。”陆翛然虽猜不出卿世所图,但隐约想到兴许是她忧心陛下的近况,命她打探一番,于是一时心中无二,便在当夜出了帐步行至帝帐外。

“翛然姐姐……”霜头露紧,将一身棉衫都侵浸一抹寒气,陆翛然闻言微微瑟缩一下,回头,看到一道旖旎修长的身影,黑暗下,身后那几盏暗弱的灯火隐约能将那人深黑的眸子融出几丝晶亮来,她一战兢,步子一动上前去,这才将那瘦削暗弱的小脸看出一二——卿纆。卿纆亦上了前来,有些迟疑和困惑道:“方才如止步行至此,便看到陛下的一个随侍焦急守在帐前,一问之下,才知是在等翛然姐姐您……如止眼见她焦急,便欲上前帮忙,她竟直接将这东西给了我,还让我务必转交给你……”说罢,她徐徐走上前来,将一个蔫黄的纸包递了过来,又徐徐后退,垂了首,“她方才叮嘱我,让你守候在此,既然此刻如止已经等到,便先行一步了。”

这夜寒峭,她躲在逆风处,瑟缩着将那纸包打开,狂风骤扫,她眉目前狂沙一片,险些将纸包那赫然的白色粉末吹得零落,她顿觉鼻尖一痛,又刺辣灼痛点燃她的喉管,她脸色刹然苍青,只觉鼻尖一烫一烧,登时便有热流滚滚流下。渗入唇畔,她脸色再次大变,那股辛涩腥膻让她踉跄几步,一下腿软似的栽倒在地。

远处似有鼎沸的人声,她趴在地上大喘,眯着眼眼见着远方暗处隐现几丝火光,尔后那火光骤然集聚,如同将半边天都烧灼起来似的,如同玄乎的鬼火,明晃晃绕在她惨白的脸前。那火光刺目,将黑压压的来人的脸都照映地扭曲起来,为首的依稀她倒还能辨认出,是邹忌手下的一员大将,蚩坤。

“去看看那洒落一地的脏物是什么!”

“报告,是毒物,只是不知与谋害陛下的是否是一种!”

“军医在否?速速验来!”

“报告将军,正是此物……想必那婢女也是试服用了此物,才气绝身亡的。”

陆翛然意识昏沉之际,脖颈一疼,她下颚如同被搅碎一般沉痛,那大将抬手,紧紧卡住她瘦弱的下巴,她耳边听到那人愤怒狠绝的声音:“将这婢女拿下,打入大牢,本将军今夜便要好好地审!”撤力,她的下巴狠狠磕在了粗糙的泥地上,她尝到泥土浑然的腥味,一时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卿世侧躺在阴湿的朽木旁,闭目恹恹,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她警惕睁大双眼,却怔怔从一片昏暗混沌中乍现两个银光扑朔的士兵拖拽一个秽迹斑斑的人。那人蓬松凌乱的头发如同稻草一般倒挂在头顶,细弱的手掌虚软垂下,破皱的裙子翻卷,绵延了一地。

打开了对面牢房的锁链,狱卒将那人往中一丢,便骂骂咧咧走了出去。

卿世扶着冰冷的木头,眯着眼朝外探去。那人蜷缩在角落里,浑身轻颤着,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她听得那声音细碎干哑,声线凄迷,却恍惚有几丝熟悉之感,心口突地一颤,如同冰锥在心尖儿上滚磨,她舒了舒苦痛的嗓子,轻声道:“……翛然?”

那剧烈颤抖的身躯突然停滞了,又匍匐着近乎滚动着爬了过来,那人双手紧攥那段牢门的湿木,那张污秽的脸在暗夜下显得惨淡青白。一双细长的双眼如同两条迷离的暗缝,无形中透出绝望的神色来。

“姑姑?姑姑……我们都被陷害了啊……我们都被……”

卿世垂眸,目光恍惚投在稻草堆上那层层叠叠的月影上,隐痛的头脑让她不禁伸手轻托那冰凉的额头,这几日,她思绪百转千回,又怎会未曾猜疑?她沉声道:“我入狱后,你有怎地进了来?”

陆翛然便将事情前因后果尽然说了出来。

“原来是她……原来是她有问题……是她……”卿世猛地蹙眉,眉眼霎那扭曲苦楚起来,她侧过身,抬手紧攥胸口干软的粗衣,力道大的似要将它揉碎。她佝偻着背,有金星璀璨在她昏暗的眼中炸裂开来,竟埋着头干咳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姑姑,莫怪翛然猜想太过可怕,这事也忒奇怪,让人难免与她联想起来,”翛然小心翼翼道,“姑姑可还记得那夜不顾众人阻拦冲出城门与敌军厮杀……”卿世心口一条,倏忽爬上一层寒意,“那夜,她曾到我的帐中,向我通报了攻城这事,还让我务必告诉姑姑,北戬此次来势汹汹,姑姑怎能在后方闲置不管……”

“从那日放了她进了军营,再到陛下因我遇刺,以至于我中计被诬陷,而后今日她在帐营里夜晚送药……”卿世仰头,陡然嘶哑干笑起来,却眉眼酸涩难堪,“……可叹我竟此刻才了悟,她竟把所有人都算计了……”她眸光一厉,有狠绝冷寒在一片流光中翻滚,“……恐怕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那些我一直都忽略未曾敢想的人……”

二十五

那个人。曾独霸权朝,狠绝毒辣,并弃亲生骨肉于不顾。而又是那个人,早在那时便被午门问斩。而又怎会在此时此刻,身处幕后,将台前一切尽然玩弄掌握?

牢内一片死寂,只余陆翛然粗重而急速的喘息声。卿世斜靠着一侧的朽木,隐约在昏沉中睡了过去,又隐约听到一阵忽近忽远的脚步,她紧闭的眼帘甚至在恍惚渗出光亮。她倏然紧蹙眉头,困然攥住一旁的朽木,忽悠睁开了双眼。

火光犹如恶魔的鬼眼,缭绕着稀疏的绝望气息,急匆匆从远处疾疾蹿了过来。耳边是一声凄厉的尖叫。卿世猝然一惊,从草垛中猛地爬起,几个狱卒进入另一侧,陆翛然被架着拖了出来。“我不知道……我是被冤枉的……”极为绝望中,她的声音沙哑尖锐近于凄绝,地面一阵猝尔凌乱的摩擦之声,是她无力的脚在地面踢磨。

“翛然……”卿世喃喃,“翛然……翛然!”

那声音逐渐远了,随之而来的是沉沉的门闭合的声音,牢房内复又变得黑暗。

卿世陡然跌坐在地上,周身只余一片颓丧的冰冷。

有阵阵的痛苦地**传来,卿世呆呆看着昏黑的草垛中有黑虫在腐臭间跌爬翻滚,鼻尖除了那潮湿腥臭的气息,竟逐渐弥漫上几丝血气。卿世头发散漫着汗涔涔披散在脸上,思绪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她紧攥着手,脑海中有个人影顿现又沉浮,是卿纆。是那样泪花闪烁的孱弱的双眼,是那样细微抽动的发红的鼻尖,是那样温顺柔弱的趴伏在红木桌上伸出细弱的手磨墨的姿态。她头发青黑,柔软在瘦削的肩膀上如同罂粟一样展开,层层叠叠的,是她细密的眼睫。只是那样清爽恬淡的眸光下翻折的诡谲的心思,多样的手段,竟是她未曾敢预料想到的。

门外的气息渐渐弱了。卿世颓唐看着那道门缓缓打开。

率先走入的是一个彪形大汉,冷厉棕红的铠甲发着幽冷清光。那顶红缨帽下却是一双嗜血的残忍的双眼,如同鹰一般锐利。可在卿世眼中看来,却无端透着一种奸猾莫测。

“大人的婢子果然是忠诚啊……死到临头竟还不吐露半字……”蚩坤手持宝剑,慢慢走上前来。

卿世猛地倾身扒住牢门,看到随之拖进来的那道身影,陆翛然被人强拽着勉强支撑着拖着站起,浓黑脏乱的如鸟巢的头发将她的容貌全然盖住,然而全身上下没一处好的肌肤,里衣被血浸透,紧紧黏在她清瘦的身上。

“你是祉梁的大将,这就是你的用武之地吗?!”卿世强咽下心口翻涌的愤怒与悲戾,冷冷地道。

“哼哼,”蚩坤冷哼,持剑横在陆翛然的污秽的脖颈前,“祉梁历法历来有之,处罚通敌叛国之人,就是这个下场……不论男女。”又有源源不断的血液将宝剑锋端润湿,一条条如血蛇,从翛然无力的脖颈上蜿蜒淌下。

“只怕事实不是这样……”卿世侧过脸,狠狠笑道:“刑讯逼供,将军是有什么秘密藏着掖着?恐怕我现在说出事实来,将军也必不会相信了吧。”她猛地一个回身,目光紧锁蚩坤阴冷的双眼,“将军说说,是不是这样?”

蚩坤道:“大人,末将精忠为国多年征战沙场,岂敢有半丝不忠?倒是大人初出乍到,半路杀出,名不符实。此外,不是末将欲要如此,只是众人可见,如何能信一个通敌叛国之人的话?恐怕不能服众吧。”他一侧握住宝剑的手却骤然一缩,隐有遽动之意。

陆翛然陡然扬起头来,竭尽全力厉声大喊。“姑姑,我说了吧,不论说不说……是我,真正通敌叛国的人!是我!”她全力睁大的双眼如同两个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洞口,是苍然颓圮,“姑姑不要怨我,是翛然背信弃义,”她抬头,冷冷盯住蚩坤的坚硬冷然的侧脸,却又凄绝地笑了起来,“……将军,也许不怪你我……只是你我所谋之主不同罢了。无论是投毒一案,还是信鸽一案,都是我做的!”她缓慢转过脸,怔愣看着在另一边一脸震惊神色的卿世,无力扯着嘴沙哑低笑了起来,“多谢了姑姑多年之前江南郡一收遇之恩,翛然一辈子,怕是也偿不尽这恩遇了……”她语罢,猛地挣扎着向面前剑锋上扑去。尖锐冷厉的锋端狠狠压入她的脖颈,陆翛然一口气难以咽上,喉咙一翻,软软瘫倒在地。

滚烫的血雾恣肆在她身前铺张,霎那挡住了卿世绝望的视线,有零星落在她的脸颊与手背,她一吓,踉跄朝后退去。“翛然……翛然……”她哑哑地无力地低吼着。秽迹斑斑的地面上蜿蜒弥漫一滩血,静静的,却恒久不止。

她……之所以情愿一人揽下所有子虚乌有的罪名,帮她摆脱干系。是否是因为期望她出狱后,有那机会一举解决了卿纆。必然是的,必然是的!

翛然虽然是皇上的人,单这些年,同样以护卫她的身份而活着,一直始终如一在她身旁。她们竟已如此谙熟默契,她了悟了她的心思。……此刻,她不能冲动。卿世此刻心中竟似疯魔一般凌乱暗暗喃喃,冷静,冷静……迅速冷静……她逼迫自己常年僵硬的唇角勾出几丝清淡坦然的笑容,她缓缓抬眸,目不转睛盯着蚩坤。

蚩坤看到那双隐绰在黑暗中的黑白分明,暗含嘲讽意味的眼睛,他紫棠色面皮青一阵白一阵,吩咐了收下将尸体收拾下去,僵立了片刻,垂首,漫不经心道:“这婢子护主,替大人敛下了所有的罪名……”他腥红的唇盘酝酿冷硬令人无端发怵的笑意,卿世心尖一寒,意料之中亦意料之外,“在事情还未调查清楚前……还……劳烦……大人在牢房里待着了。”他暗哑低沉的笑声如同车轮碾过木叶碎屑,又如同苍皮老松,干燥开裂。他猛的转身,头顶红缨帽上的点点腥红浓淡模糊,疾速卷过,在黑暗中似鬼眼般鬼魅灵异。他转身离开,并紧扣牢门。

脚上顿软,卿世身体一松,猛的瘫软在地,她脸部包括双腮泛起一阵痛苦的难以自持的酸涩,这迫使她抽搐着痉挛着死死看着烛火凄绝下那滩新鲜的崭亮的发光闪烁的血液,她哑声张着嘴,闭目无声痛哭出来。酸涩与滚烫一股脑淌下,不加收敛,纵横也无情。

这件死人了的事就算有人蓄意要压下也难免走露了风声传到了大将邹忌的耳中。

一向警觉机敏的他当即便下令彻查这事,并得知陆翛然这个已死之人当事的口供的时候,便挥手放下一令,不顾诸位将领反对,命释放卿世。一时间,有人惊慌心虚暗下杀心,有人欢呼雀跃翘首以待。

卿世缓缓走入大帐,触目所及便是邹忌复杂隐隐欣喜又隐隐困扰的晦涩眼眸。她走至正中央,屈膝便要行礼,邹忌挥手空中一个虚揽,有细细的褶皱在他紧蹙的眉宇与额角泛起,昔日冷厉的神情也无端渗出颓圮。“大人这几日受苦了,未待大人洗漱便唤大人来,实在失礼。只是末将这几日寝食难安,万里加急的救急的召唤令派人传到黔北,可至今还无音讯。而大人已证实清白之身,虽然众人十之有八都抱有异议,但末将岂敢妄自怀疑陛下的识人之能?只是……军中必有内奸……虽然大人身边的婢子承认了‘罪行’,但依据其中的利害关系……”

“这内奸必还是如颜身边的人。”卿世缓缓道出,便看到邹忌神情一紧一舒,似有大急又似有大许之意,一时间为张着唇只等卿世道出些许细枝末节来能透过其探寻一二。

卿世笑意略带凉冷轻薄,眉眼如清雪凌寒:“如颜知道是谁,只盼将军能许如颜前去帐中,将她拿了来。”

再次掀帘入帐。猩红的地毯依稀有当初那个脏兮兮的叫花跪倒在地的孱弱矮小的身影。她抬眸,朦胧中看到卿纆背对着她,那细瘦的身躯倾斜微微侧倚着红木椅。如同绸缎般漆乌的青丝及腰,她那对斜过来的睫毛闪烁,参差着滚动点点清光。侧脸瘦尖,微微上提,正好显现出藏匿不能的冷厉与妖治。

“卿纆……我不得不佩服你。”卿世缓缓道。

二十六

卿纆闻声,并未回头,只是悠悠将头微垂,细细看着自己指尖。她眉眼冷硬,却强硬触动卿世心口燎原的心火。卿世冷冷盯着她,却听到她嗓间低低的压抑的笑声,她喉咙鼓动了一下,倏忽将脸轻轻转了过来。“阿世姐姐?此话怎讲?”

卿世清冷严肃的神色一敛,甩开袖子一步上前:“不欲与你多说,你也不必讲了,什么事到了大将军帐中必见分晓。”她扬手,足下一轻,施展轻功,指尖眼看就要触到圆木椅上卿纆的肩膀。

“且慢!”卿纆眉眼一缩,眼波沉浮间乍现几丝冷凝与惊惶。她一撤身,身子向后趔趄着差点跌倒,她手堪堪扶着桌面,狼狈地将脸颊前几丝柔腻的青丝向后一别。“姐姐何必这么着急?咱们姐妹俩先聊些体己话,”她定了定神,声音陡然柔和轻佻起来,“姐姐可还想念着父亲?”她侧脸低斜,那双狭长的眼淡淡一挑,一双漆乌的瞳仁却不急不慢地紧睨卿世。

卿世心中大骇。面上却轻缓舒出一丝冷笑:“早在两年前,他已在午门处斩,你这话倒是奇怪……”卿世心中料定卿纆若仍紧拿着这事不放,她倒真不好将她拿到大将军帐,但卿纆又怎敢揪着这事儿不放,这帐内此刻仅有她二人,卿世武功绝顶,神不知鬼不觉结果了她的性命也是轻而易举。但卿纆仍微扬头,眸光敛笑:“姐姐可曾见到尸首了?您便说他已经殁了……”隐约听见她细碎的轻笑声又藏匿几份喑哑与嘲弄,一瞬竟有刀般尖厉的痴狂之感,“卿家一倒,我便被强硬逼着练就你的字,倒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竟派上了用场,”她的眸光轻如蝉翼,倏然从卿世平静的脸上扫过,“我早就在跟随你之前准备了一套说辞,只是这次你粗简大意,连问过一句都没有便将我留下。难道是姐姐在陛下身边久了,凡事不必操心烦思,机敏也不如以往了?”

她和曾没想过问出口。如同着了魔般,她看到卿纆那双潋滟的波光涌动着的双眼,还有曾经她遭受卿晟那一帮公子少爷毒打后的她的一饭之恩,满怀着愧疚与酸涩她迟迟将那问题按压下来。她竟然错了,大错特错,一错再错……“所以说,陛下被刺那晚,是你挑唆翛然叫醒我;信鸽一案,翛然呈上那碗粥,是你添了什么,才得空借我的手将那通敌的信件寄出;我入狱,是你将翛然诱入陷阱……这些事情都是你干的。哦不,这些事绝不仅仅是你干的,所以说……你身后的人是谁?”

“谁想到陆翛然护主心切,竟揽下了所有的罪名,没了你们,我甚至可以继续深入……”她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又猛的抬头,浅笑嫣然,眉眼盈盈,“所以说,姐姐问,我身后的人是谁?”她笑容骤然一敛,墨眸深幽叵测,阴寒锋锐,她微微咬着牙,“姐姐,他就在你身后啊……”

卿世猛地转身,但身后空空如也。她心中暗道:不好。再一回身时,卿纆已然不见踪影。那地方全然空尽了,竟是眨眼间消失似的。

她上前,那坚硬的红木桌上赫然一张墨迹未干的纸。上面的几个字卿世从未写过,但字迹却和她写的像到了十成。她手心发寒,提起纸的一角,眉头紧锁,“兵败山倒家离散,山摧地崩破城池”。那不祥之语如同锁链牢牢将卿世的心口桎梏,而那极为谙熟的字迹到真真如同她写的那般,似是“无声成真真无言,假语逐看看成真”。

她重重提起手往桌上狠狠一砸,猛的转身,吩咐兵士向北方赶。

她早已隐姓埋名,知道她非如颜而是卿世的人十指都未能数尽,是何样的高人能从两年前便开始筹划,让卿纆在她身旁潜伏,默默把控着这一切?而黔北大将的迟迟未回信昭示着什么?

魏竹铭这几日都未曾睡好。

下令营救的军令牌迟迟未丢下去,身边的将士都是随他一同出生入死的人,虽明面上不敢妄自出言,暗底下心如明镜或不置可否目短言轻的人又怎么会少?

而这事最深最隐晦最龌龊的内情,是让他纠扰苦痛哑哑难说的,是让他寝食难安日思夜想的。他辗转反侧,心尖纷扰迭出犹胜,不得不从软榻上缓缓爬起,负手站在窗前。他又想到那个女子,长发凌乱湿濡肆意铺在她瘦削的肩上,一双几近痴狂的双眼猩红,掩在层叠的乱发下,她浑身颤抖,几乎可以是痉挛,痛苦的脸扭在一起,将她清秀俊秀的脸变得可怖,那种仇恨,那种无助,那种失落,已然喷薄而出。而那时年轻的他,蹲坐在一旁的角落里,他是军队里最年轻的军将,他为了向上爬,征战沙场,出谋划策,只为那最巅峰的位置,叱咤沙场群雄与风云,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是离那人近一点,近一点,再近一点。为了什么,预备着守护着什么?他盲目冲动如同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每每在心中询问自己,他可以清楚听到胸腔内喷薄的血脉在鼓动,在告诉自己,为了那份悸动。

如今那人已不在了,他亲眼见证白绫绢绸在烈日红彤下猎猎作响,硕大的棺木苍青沉洇,隐退在一片苍然无序的暮色之下,那位年轻俊逸的皇子在朱红赫赫的宫门前久跪不起,一天,两天……直到圣上传唤侍者将早已昏倒在地的皇子拖拽而去,年轻的皇子卧床整月,从此便隐匿在祉梁后世的政坛上。

果真是那人的孩子。魏竹铭强力扯开唇畔干涩的笑,眉眼间光华忽明忽灭,却又倏忽沉隐了。那般的固执,那样的手段。但,他又何尝没有野心呢?那年那人那事已然远了,留在心中只有疮痂还有微触弄后的疼痛,不及兵枪刀剑刺入心肺那般炽痛,如若那孩子能翻覆了江山,再续他母亲当年的风襟,他又怎能不出手一助呢?

他又想起了谈云画身体微躬,俯首一礼,风姿卓华清越。微上挑的眉目间是点蘸清丽:“伯父既愿相助,云画感激不尽……有位谋士,隐居多年,云画相请叨扰已久,终于劳烦他出山。伯父可堪一用。”他一侧身,有一重枣镂金鼦衣男子从身后厚厚的幕幛中缓缓踱出,如雪般青白的发,丝缕轻盈如丝绦肆意在挺阔的肩上散开,他踉跄几步,为这怪人的容貌所惊诧。发似白缎,面色如纸,眸光晶莹安和难以审视出半分浮沉。而那声音从那淡色刀削形意的唇内缓缓吐出,是何等的磁性,在一片寂静中如气轻薄顿然升腾,穿透耳畔,平白让人心口祥稳。微微躬身,他唇际糅出几丝绝寡淡笑。“大将军。”

只此一眼,便知他绝非等闲……魏竹铭合上窗,随意揽上一件薄氅,倚靠一边,他垂首,唇上轻颤不自知一声‘罔尘’。倏忽他探身叫醒门口昏醺的小厮,声音低暗:“传我的令下去,明日行军。”

“军中粮食还有多少?”卿世听到邹忌询问身旁的副将。她垂眸,轻颤的眼帘逐渐消隐在氤氲震荡的水汽中,她轻抿茶盖一尖,在一片晃荡低迷的茶香中迂回,只听那副将沙哑颓圮的音色:“怕是只能撑……一个月了。”

卿世眉梢一紧,指尖一松,她拾紧螓首,邹忌那顶红缨帽在她虚涨紧绷的眼前一闪而过,那隐绰在昏暗下的紫棠色面皮显然阵阵抽动着,她触到邹忌隐晦坚忍的眉眼,传信到魏竹铭那里请求支援早已许久,如今却仍无甚音信,远边有线人呈报上来那人的军队正以每日百里之程加紧向一地赶去。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十指攥地死紧青白沉暗,邹忌身上披挂着的零散的铠甲竞相触动的细琐声音,还有茶盏在桌上颠动的脆响噗嗤,“这些家伙!这些家伙!”他的眼睛早已猩红,因而急遽睁大,如同漆乌的铜铃,顷刻即能炸裂开来似的。

“将军,为今之计,只能暂且先退一步了。”绵密的裙裾随着她缓缓立起的动作柔漫了一地,她挑手将雪白的腰角褶皱一一抚平。她抬眼,看到邹忌眼眶中波折不解的眼神。“如今形势不明,本该有音的却许久无音,而北戬其势汹汹,我军粮草军备有限,再不可硬撑了,需早早做最坏的打算。”

“为了避免北戬得寸进尺,咱们需断了北戬的水路。”

二十七

她拾起一细长卷轴,纤细雪白的手腕一转,卷轴猝然向远出滚去,葱白圆润的指尖轻点,便只见图纸上画的层叠山峦后,一条蜿蜒徘徊的河流。“我军位于淇河上游,而这淇河又源于坼山,如果我军退守三里,派军驻守淇河上游,而借助坼山多石之特点截断北戬的水源,既可暂退等待周围郡县的援助,又可牵制北戬。”灯火凌杂,一层一层投卷在她晶莹挺翘的鸦睫上,温润的影在恍惚的黑影上翻越摇曳。

邹忌看到这样一个年轻的女人,即使身处于一群漆黑压抑的铠甲猛士间,眉宇那亦不驯凌绝的清傲,如同灵雎鸟般纯净而孑然。他清了清嗓子,俯身蹙眉:“大人如此说,有几分可行。但若北戬无畏,毕竟有清军相助,又怎怕一急怒扰之下就此攻打过来,我军虽不会得不偿失,然也未必处于优势……”

“大将军忘了咱们已有武陵之战的经验了?”卿世轻笑,“山战周折,北戬国土辽阔但荒凉成寂,寥落戈壁滩,草原亦辽广,北戬向来以骐骥之术为盛,不擅山战,自是不敢轻举妄动了。而那倾军阵又是何等奇绝,但又如何在山上得以施行呢?”

寥寥片语,群士俱惊。而此刻时局疾紧,也再难想出比这再恰合的策略了,在一番紧张激烈的争论中,大体作战思路与部派落定。夜尽深,卿世先行出帐,清夜薄冷,没有回帐,只是旋即入了主帐,遣了几个媵女下去,却怔然在最后一幕明黄缎面的帘幕前,难以再向前半步。

幽幽的檀香袅娜凝成丝丝绕绕的白气,仿佛暗含穿透力似的,恍惚在她干涩的眼中冲撞,又迷离致密缠在她跳动不息的胸口。“慕笙……”良久,在一片死寂与她沉重颓圮的呼吸中,她突兀干哑道。隐约可以透过名贵璀璨的帘幕看到那样一个人,但周遭除了她逐渐加深的呼吸与心跳声之外,便再无任何了。

她心中大怮,怮痛于此时她再难施展,尽可能所做之事仅有守住这一切。守口如瓶的军医说不出他苏醒的具体时日,而时局危难,她与诸位大将当真能顶住么?卿世陡想,自那年奉凤凰之命入宫位居极巅,被迫与各个势力周旋时,自那年因长清宫内奸暴露行事踪迹而痛失玉锦时,命运,时局,心中的忏悔愧疚,甚至于那股勃勃难耐的羁绊……都顺应着某种难以控制的轨迹,滑向未知的远方。

“什么?!”那男人从嗓间硬挤出干哑深沉的冷笑,他左手微提,一道血红圆润的小刀在他粗硬的指尖来回翻折扳挑,他缓缓将锋利尖峭的锐端紧扣在桌上,一双泛红的邪魅眼睛骤然轻眯,如同点蘸流萤忽明忽灭,闪烁阴翳,“你的意思是,咱们已然断水两日了?”

那将士何曾听过这样阴寒冰冷的音调,只得强耐着打颤道:“却是如此。祉梁军早在十日前便退守淇河后的坼山,并在当日举山倾倒碎石,堵塞了河流的下游。”

耶律寒侧过脸,斜斜用指尖摩挲冰冷的匕首壁,不停用他那双嗜血深冷的双眼上下扫视,仿若倏然便难以隐耐似的骤然爆发。“陛下?当下,也只有两条路子可走了,”流云垂首,低声喃喃,僵住的唇畔隐匿在众人未发现的一角隐约一丝浅淡定笑,“要么,我军退军二十里另觅一处由北向南的河流;要么,前去与祉梁签署停战协议,暂缓战程,争取从淇河以南再引一条水路。”她心中暗暗称绝,以水之守这样的谋段之精巧,可见祉梁军中人才济济……也是她谋略恣狂。

“那……祉梁虽然断了咱们的水路,但仍算上的是退军至坼山,这分明就是他们的颓势初显,为何不趁热打铁……”

“废物!”耶律寒冷怒,目光急遽一扫盯住不住瑟瑟发抖的下官,“你的骑兵,在山上作战,寡人问你,可有半分胜算?而那倾军阵,能在山上布设不成?”他烦闷不耐挥退了那个面色惨白的军官,动了动倚靠木椅的身形,转而放缓了目光探向早在一旁从容屹立的女子。大帐四周空无一人,已然被他挥退。他眸光一颤,看到那女子虚荡又笃定的目光,那双清霜般的眸子融了几丝周遭璀璨的灯火,显得熠亮惊人。“宫主如何想的?”

“陛下心中早便有了定论,何苦问流云的呢?”如清水流云般柔腻的水袖轻晃,她坦荡将其卷起半寸,露出雪白娇瘦的手腕,她轻轻抱臂,倏然笑道。

他瞳孔微缩,闭了闭眸,哑哑轻笑道:“停战战书,寡人又怎会下呢?吩咐下去吧……明日向北退个三十里,那里有条溪,”那红眸一转,他略有疲惫,“你先退了罢……”

那红衣裙裾骤然转散,如同花朵般粲然轻颤地绽放,又流流一滚,转瞬消失在眼前。他隐约想笑,她野性十足,不修边幅。就在她离开时,红裙裙下那一角鞋在裙裾松飞时,猝然难防露出她纤细轻健的脚腕,鞋柔软的后侧被她踩在脚底,缘是她匆忙而来,连套都未套好,布料惨惨踩在脚底。他疲惫抬手拧了拧鼻梁,指尖的冰冷抽动是他心中难耐的几丝乏累困惑,一片漆黑中仿佛看到那双灵秀熠亮的双眼,他心按捺不住地轻跳。

例行的夜晚练功,剑端飞颤荧荧锃光。流云气喘吁吁,随手将剑一掷,盘膝坐在草地上。她仰头,双手向后一撑,痴怔看着星空。浩然星空,流光成殇。有暗暗青青的流云盘亘未散,星光闪烁凄然。她凝目愀然,那年天山,这夜更近更深……“师傅,我为何叫流云?”她红紫衣映得脸颊红透绝然,一双绮丽的眸忽闪。“惟愿你,犹如这流云,潇洒不羁,驰骋一世。”

后来她的身上中了这秘蛊,每一个长清宫的人,都中了着秘蛊。身为长清宫副手,她万分明白,这蛊毒由李天所种,却无药可解,忤逆叛乱宫主的下场,唯有死。她曾数夜惊醒,惧怕痛哭,五脏六腑都绞痛着:“师傅?你让流云如何不羁……”倘若这玉锦被阿世握着,她也便不会日夜忧思殚精竭虑,“你让流云,生生世世为长清宫而活……”可倘若哪日阿世守不住了,流云该从何主?

如今玉锦流落贼人,怎是阿世未能守住……她绝望地四颤,是她,是狂妄的她流云未守住!而那本应千刀万剐的人,就在身旁,好酒好肉,好权好势,唯她一人在苦痛的深渊里挣扎。

冰冷的肩上攀附上一层温热,那人轻握她的肩头,湿热的鼻息在她烧灼的耳畔扫荡。她惊得从草地上挣扎而起,却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夜色下,那双如同琥珀的瞳仁,淡红魅然,幽冷黯深。

流云心无端一跳,她抿了抿唇,踉跄着将手狠狠一甩,醉醺般向后凌乱走了几步。“皇上,这里霜深,夜色已晚,不打扰了。”她抬腿便走。

手腕一紧,一股强力向一侧拖拽,她殃殃几近栽倒,慌乱睁大双眼,未来得及反应,全身被重重环住。那人强力将她按在胸前,他身上那股子烟气香草气重重灌入口鼻。她徒劳蛮力挣扎却久久未果,那如同拴在臂膀上的力道愈发紧迫,她的脸也惨遭蹂躏在他的怀里扭曲,她似乎能感受到那坚硬如烙铁的胸膛,还有那种迫切与紧张。

“皇上?”她闷闷道。

“你刚刚剑术有一段错了。”他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方,厚重而沉着。

使着这么大的力气,却单单只告诉她她的剑术错了?和曾有这样费力周章的逻辑?!“哦,错了……那便错了吧,”她又抽了抽身,手臂上的紧绷与疼痛让她眉头紧蹙,甚是不耐困惑,“夜深了。”

“父皇从小便教授寡人你们那儿的剑术,你剑派归属天门,但据寡人所瞧,你刚刚提腕后的那一招……”他垂了头,眯着眼幽幽盯着她,“却容易致命。”

流云将信将疑,却难堪无奈:“那皇上先将手放下罢……流云愿意请教一二。”她权当他是马背上的野蛮人了,也不怎地期待那剑术一招,只是先将现下的急迫尴尬解了去是当务之急。

耶律寒缓缓将手臂放下,饶有意味朝落在地上的那柄剑走去。

流云目光冷深,霎然冰寒惊躁,她提手,手腕落在腰间横藏的一把匕首上,戒备的盯着他缓缓提身执剑,亟待抽出。

“你不必如此紧张……”

二十八

指尖寒冷黏湿,无端地发颤,她烦躁而慌乱敛衽,无意抬头。

那人霎那抬手牢牢锁住她的腕,他用臂一力轻提,再一甩引她向前挥去。流云踉跄中脚尖运气,身形一动猛的向前一跳,她凌乱的发恍惚浓成一团墨,随着脚尖落定倏忽垂下。他又紧握她的肩头轻轻一绕,纤长的指尖悠悠一晃,便只见一道白光乍现。剑柄落入她的掌心带上一股子难耐的温热,她身形一侧一歪,剑锋直直向前一指。

“很好。”他在她通红的耳畔淡淡落下这两个字。

轻盈利落的动作,猝然落定。那人滚烫的指尖缓缓从她发抖的手腕上离开,她感到他的气息陡重又陡远了,有丝猝不及防的冷意附上脸颊,她哆嗦不住,而发烫热切的心跳竟因此迫止放缓了。不经意间,他竟以这般方式将她那剑招矫正。他于这天山剑术,倒也神清目利,颇有造诣,不得不令她对他高看一着。

流云谦婉些了,步履窸窣向后退,敛袖一拂,螓首舒眉:“陛下这着,让流云不得不佩服。”柔淡的眉,清和微微上挑的瑰眼,流出点蘸流水的灵光。玉靥明姣,唇畔轻细勾勒一丝笑纹。他静静地看着,竟一时失语。

她困而窘迫抬眸,触及尴尬低头,柔软的发乱在鬓角,那人冰冷的手继而舒缓勾出,挽到她耳后。

入夜的风,平和而清凉。有绵密的雨扬扬洒洒,落到她如玉的脸颊,顺着她那鲜红软糯的双唇淌下,她眸光倏忽乱颤,猝然抿了抿唇,脸色发白:“天色晚了,流云先退下了。”

他抬手紧紧扣着她瘦削轻颤的肩膀,眸光诡谲难测:“慢着。”流云痴怔,额上一凉,那人食指轻点,将细雨融珠,指尖轻滑,将它们一一抿去。

她难以阻遏地向后一个踉跄,身体微歪,步伐凌乱向身后灯火璀璨的营帐走去。身后红衫在惶然未觉间湿透,随着细雨飘洒她心口乱颤,狂乱的呼吸竟难以抑制,在鼻尖聚成一团难耐的湿热。

……华灯初上,灯火璀璨。在书房御用一侧,谈越坐在偏桌上,他指尖微舒,将奏折掷在一处,指尖一探摩挲他冰冷薄削的唇上,完颜允躬身一请:“王爷,据镇西线人来报,已经收到三次前线的请援,而魏竹铭大将军却接连未应。”

“如是这样,那现在呢?”他眸光沉沉如暗云狂狷,指尖在粗糙的纸缝间抠弄摩擦,他抬眸,近乎逼视一般朝着完颜允,“陛下还是老样子?可还有……”尾音低敛,喑哑着拖了很长。

完颜允苍老的面貌骤然紧绷,一双忠厚的双眼蓦然焦灼。他俯身一请,刻意压低的声音四颤难耐,波折苦闷:“王爷,如今形式不妙啊,陛下仍旧那样,而这奏折上所呈之事……朝廷不得不防啊……”压抑苍老的声音如同洪钟,是久久难灭的沉闷压抑的轰鸣。

魏竹铭,镇西将,广揽兵马,以清缴边贼之名在晁山一带活动。从辽阔广野的地图上来看,竟很难不提起疑心。越过舟山郡,可便是月华郡。

“清缴山贼,可需要连夜行军,驻扎晁山,亘留数日不回?”谈越眉眼阴翳,唇畔苍冷笑意叵测难明,他扬手朝红木桌上挥砸而去,“他们这是要起反心啊!”强烈猝然难防的激荡,坚硬的红木桌诡异四晃,在灯火流动自闪时,他一双愠怒严明的眼睛,流出一丝弑杀,“本王所传之书,明令邹忌将军前线暂缓退军驻扎,可曾有回音?”沉吟片刻,他闭了闭眸,陡然道。

“说也奇怪,将近一月了,臣问过驿站首府大人那里,竟得知前线那边,竟无任何文书加急送达朝廷……”

“什么!”谈越目光急遽冰寒,漆黑瞳仁微缩,急急从椅上站起,“这样的消息,左相大人怎么现在才说!负责那三郡车马调派的官员是谁!速速给本王传召过来!”那声音震颤隐有暴怒之意,在门外守待着的慕华闻声未待完颜允出殿,便命侍卫出宫去传。亟待谈越在御书房暴怒发飙之际,那当事人便簇聚着小步子踏着湿濡的朝服猫着身子入了宫。

冯诀安呼吸几欲逼窒,脸颊涨的血红,一双眼流露出一种细微不稳的鼠气,他藏在宽大冰凉的袖口之下的手紧张地颤抖,渗出细密难挡的薄汗,他微开的厚唇竟一时发黑发紫,隐隐有股在劫的荒白。面前灯火通明的书房近了,近了,再一次近了。一刹那,几天前,那时滚烫坚硬的黄金沉沉落入他掌间的诡异的快感愉悦陡然荡涤尽了,而那人乌黑晶亮的秀气眸子在他床榻前那道层叠的窗纱前轻晃,那样的一幕幕,竟在此夜如此绝猛地顷刻扼住他的咽喉。他敛了眸子,步子趔趄,竟再难向前迈出一步。

“大人,为何停下?御书房就在前面,快到了。”

“云越王爷,王爷,臣有罪,臣有罪!”他噗通一声跪地,他难顾膝上冰冷钻心的刺痛,大张着嘴,凄厉哀嚎不止。霎时,四面八方窜出几道诡谲的黑影,御前时候的皇城守卫,几乎同时抬手,有巨大的力拽拉一般死扯他宽大的袖口,他顷刻被轻松提到了书房之内。温热滚烫的强光,似明灭涤动的妖火,急急在他眼前灼烧,愈燃愈烈。他刺痛的抬手去挡,猫着腰卑微盘卧在地上,当真像个窃鼠般。

昏黑与刺目交瞬杂乱之时,他仿佛又看到那双狡黠秀气的黑眸,晶亮如同天上不灭璀璨的星辰,但眼尾那股子嗜血屠杀的气息,一眨不眨,那夜就透过榻前那绵软的轻薄之纱,紧而平地盯视着他。

“司察使大人,不知你可曾听说过一句话,早已传唱百年的话,”她的笑细软却陡然尖厉,“得长清宫者得天下……我如是问你,你可站对了队?!”冰冷的指尖在他粗糙的脸上糅动,而另一冰冷的刀尖横在他滚动的喉结之上,他躺在床上惊惧陡如麻筛,挥汗如雨,却卡着喉咙难再有一句辞言。

“放心,仅仅扣一次文书,保证……神不知鬼不觉,大人不必惊怕。”滚烫的黄金落在他的手心,“成事,这霸业,也有大人一份儿……”脖间冰冷陡然一撤,那黑影顿然消失,只有飘飞蹿动的薄纱提醒着他,刚刚那恐怖惊魂的一切,都不是他的错觉,那黄金沉甸甸藏在他发烫的手心,他不禁的拿到唇畔,一阵阵细细密密的亲吻。

“事情……就是这样,”冯决安趴伏在地上,数次卑微叩首,“罪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枉陛下与你冯家人数代交好!冯诀安,你倒当真对得起朝廷!”谈越负手,冷冷垂眸凝视着冯决安颤抖的佝偻背影,“那好,前线的文书呢?”

“那女孩来了之后抢掠过去,如今罪臣也难循迹一二。”冯决安顿觉此次自己凶多吉少,他极力将自己蜷缩成越小越好的一团。

“混账!”一个剧烈的锤砸的声响,红木圆桌一动,一道清晰深刻的裂纹从谈越落手的地方,细密紧凑延伸到木桌的底部,繁复挂折,丛密伸延。有股浓烈的深暗之气逐步笼上谈越狂跳的心口,那股不祥从冰冷的地面爬上他挺拔的躯体,慢慢攀附上他发僵的冰冷的脑仁。

“关大人呢?”他低语似喃。

“大人他建康北部西华村地带做些验访考察,一时间不会回来。”

颓圮酸乏倏然落上他颤动的眉梢,谈越启唇,从唇尾发出一丝浅淡幽冷的暗叹。他扬首,看着一旁侧窗外漆黑繁朔的夜,仿佛有沉重压抑骤然在他的肩上落定。

“今夜启程,军队大概要多久能到前线?”谈越垂眸,倏忽轻问。

“加急,约莫十五日,”完颜允困然道,“派兵,王爷……”

“最坏的文书,必是他们撑不住了,请求支援,从他们向镇西将发送的文书便可窥探他们如今处境何等艰难,”他隐忍地道,“只盼,只盼,这几日,他们能撑住……”

二十九

入宫三载,她沉静寂寞如同一个死人。朱雀殿仍富丽奢靡,但门前鞍马零稀,人迹鲜至,宫灯璀璨如同星眼密语,撒下的光华却零碎如糜烂的金粉,朵朵轻开在她汗涔涔的眉眼与白净的额上。涟玉的脸愈发的尖峭骨感,诚然曾经妩媚轻柔的颦笑此刻虽媚娆依旧,但略显硬挺翘挺的鼻尖,微微立体的唇际弧角,那双颤动的眉眼隐约波折流转的凉淡,都投出那股子凌然气息。

冯涟玉时常身着一身曳地的白袍,侍候的婢子却说不上她是从何时变了这衣服的风格,天蚕丝精细作就的粉色百褶袍,桃色天鹅绒的褙裙,年前皇上赏赐的宫裙缤纷艳丽异常,如今却惨惨在繁复的白袍下埋着。曾经她总在闲暇无事时在古琴上抬手糅上几个调子,或挽起罗袖盘膝侧卧在榻上自己下棋,而突有一天她变了性子,调子清幽却哀哑,而那棋盅上已然落了一层薄尘。

这宫里历来仅有三个人穿白,一个是当年的奸佞妖后,她时常一袭素袍,一柄男扇,孤凌倨傲,清雅绝伦。另一个是那位祉梁百年来位居二品,女官中才情权位登顶的女子,也是如今随帝抵赴前线的大人,如颜。而另一个人,便是那个备受冷落的司察使的女儿,亦是正式封册的宫妃,即便是在繁缛礼节下的女子,涟妃。

接到父亲入宫的消息,冯涟玉一时惊喜难耐。捡拾起一条烟粉罗裙,几只钗簪,流光宝气,烟黛融妆。穿过幽静长廊,漆黑的繁密枝林,她手触上了后宫紧邻朝道那扇冰冷的门,又缓缓推开。

“云越王爷,王爷,臣有罪,臣有罪!”猝不及防的惊呼空挂黑夜,将人强装的笑意抽碎。冯涟玉指尖一跳,太阳穴簌簌跳痛,她猛地攥紧手心,膝盖难以自持的卑微一曲,强力瞪大双眼看着那条朝道上暗缩狼狈的身影,是那一向高傲温勉的人。脸上的笑容逐然破裂碎成渣沫,她半酣迷蒙的眼睛有些什么湿濡的东西,她抗拒地强力闭了闭眼。

接下来的一切的发生都难以预料。父亲表现的所有一切恍惚竟像将她所有的面皮打碎,尽然打到地上,又被人狠狠践踏。

“来人,将冯决安打入大牢,听候发落!”陛下最信任的良侍慕华,操起长刀,指挥侍卫将那人五花大绑,轻巧拎起,一鼓作气向远处走去。

冯涟玉倚靠着冰冷墙壁,无力滑坐下来。

诚然温淡的瞳仁在光阴镌刻时光消落之时逐渐冷硬。

诚然美丽的记忆在刮割现实下近似颓然。

她又想起那位绝色皇后,亦是她结交的密友的女子死后,他仍然偶尔光顾朱雀殿,她艳妆浓抹,香气迷人,他冷峻坚挺的眉眼逐渐在她恬淡静寂的笑下缓然舒下,他抬手抚弄她绵软带着湿濡清香的青丝。她知她永远不会成为他的那个唯一,她只愿,她能常伴君侧,相守余生,倾尽毕生力气辅佐。但他温和闪烁的眸子静静凝视着她,沉着深笃,纯净无念。那样的轻晃的柔和的眸光,让朦胧痴怔的冯涟玉隐约想到了年少的那一幕,她在草坪上一步一步跳,谈慕笙轻轻在她后面的那句:“阿妹,小心。”

阿妹。

冯涟玉心中复杂难言,晦涩暗沉。常伴身侧?那将是她人生最美的笑话。她或许早就该领悟的……他温和恬淡,漆黑幽深的瞳仁没有半丝她所渴望的东西。

她昏昏沉沉盘膝跪在地上,深暗冰冷的周遭在她的温软的体躯上厮磨,草叶冰凉密密硬硬在她一侧的颊面上低语。“娘娘?这里凉。”待字闺中时的侍女媞英穿过一片树林走上前来,似乎倾了身,低声在她颊面上方轻语着。她有笑,但斜挂在唇际有着清冷黯淡的苍白。她有泪,痕痕濡湿悬挂在凝脂白玉般瘦弱的脸上。

她怏怏昏倒在那人的怀里。她似乎又记起了那个素喜着白衣的宫廷女官。她在后宫服侍期间,时常于朱雀殿往来总动,也常捎带点好的物什。而当意识昏黑绝决之时,她仿佛看到那双神似而谙熟的黑眸,那种深深埋藏,层叠矫掩的倨傲。

她……

这段日子,卿世时常守在坼山松林树枝上,一阵凄凄切切的松声震动,她身下粗糙的枝头轻晃颤动,不知在守着什么。黄昏时昏黄柔软的光在她瘦削的颊面上烘烤,映衬着她漆黑的眸子流光顿颤,比海深沉波澜微浮。

日子一日一日过去。等待如同枝头上的盛果,娇艳光润,但不久便开始衰败陈腐。汁液破败发愁,软塌塌在依旧强装的枝干上摊开腐败零落的身体。

大帐阵营岿然不动,但其中之人早已烂额焦头。

“待北戬休兵养息之后,必然会再攻打我们!”蚩坤的一员副将杜江,在一旁不停踱步,脸色发青,语气焦灼。

卿世坐在一旁青木凳上,柔软深暗的头发在她光洁的额上散开,扑朔迷离的眼睫颤动婆娑,在恍惚的影上倏然微颤。她肩膀微缩,冰冷指尖缓缓在桌上摩挲抚弄。不觉间那凝冷湿濡浸透掌间,她倏忽抬眸,陡然碰上蚩坤犹在远处意味难明的漆黑双眸。她心尖一冷一颤,眉色一厉。而薄唇轻启:“如今镇西将音讯尽无,不知蚩坤将军作何解释?”

霎时,大帐之内,数目而视,而一侧蚩坤面目陡然涨得通红,一双鹰眼怒目:“大人所说何意?”

“无甚意思,”卿世冷淡轻语,“只是,如今局势诡异得紧,任何人都得防备这些,望将军谅解如颜此等担惧观望之心。”

“岂敢有此心!”众人注目之时他难以发作,只得一味压抑着粗重的鼻息,直愣愣瞪着卿世。卿世仍然无惧,只是手上冰冷粗糙的桌面的触感让她愈加清醒,不祥如同一层阴暗苦闷的阴霾,沉沉压在她喘息缓慢的心口。

三十

祉梁二十二年春,北戬再次举兵攻打坼山。战火连绵,百姓离散,烽火连天,兵戈相见。

在军备甚疲,将士早已断粮两日的情况下,这场仗来的措不及防,睡梦中昏醺的人拾起枪戟匆惶失措,竟一时如同手无缚鸡。卿世从房中走出,却被一个慌忙匆乱的小兵撞个满怀。鲜血一股脑灌了白襟,砸出丝丝血印。那兵士哆哆嗦嗦,唇色发白,整张脸狰狞乌青。“大人,大人……大人,快走。”不待卿世反应,夜带着寒气的风倏然刮卷在她惺忪朦胧的的眼上,她激灵地闭目,从罅隙中骤滚出泪花来。她就似被人驱赶着,一味向前走,向前跑。“噗通”一声,倏然滚进一四处晃动的车厢内。

暗夜,夜风紧紧,前方摇晃中传来一声犀利凄绝的马啼,划破残破的天际。

她身下车马悠晃跌颤,在一片麻木昏醺中,她眯着眼,在头上昏暗荒芜的山坡上,纵横妖艳的火光闪烁迷离,倏忽颤动四下浮起,有沉沉的尸体向下滚落,狠狠砸在泥石道上,传来阵阵闷响。

卿世攥着膝上松散的裙裾,又陡的听见车外马啼哒哒,阵阵难息的人粗重的喘息声。她掀开帘幕,却看见那一侧直冲的马上是一个年轻的副将阿蛮,尝在邹忌身旁操练一支军,她细细一看,那阿蛮身上铠甲零散,缨帽斜崴,发梢凌乱披散,满是焦灼严肃。他余光一扫,马鞭一扬,绕道向前,脏乱年轻的脸侧向卿世,勉强算得上恭敬:“大人,大将军派我来护送您到前方旧城安置。”

卿世暗道不妙,神色一厉,蹙眉冷道:“这战况危机,相必众将士都在坼山死守罢?!”她扬手一锤一侧雕花的木棱,晃得流苏凌缀,丝丝流光轻颤,如同她眸中闪烁不定的光华。

那阿蛮再正视前方,无声以答。

“停下!”卿世素手一拍,将厢门震开,那副将阿蛮登时眼睛瞪得奇大,旋即勒马减速,猛地抬手想拦,谁想月光迷离冷软之下,卿世一袭白衫,幽幽一晃,踩上那颠簸的车榻,一跃到前方奔腾的烈马之上。青白的寇甲锐利如星辰,她纤细的指尖一抬,缰绳陡然一断。

阿蛮侧身一闭,险险避开因骤然停下而向前翻滚并四碎破绽开来的车厢,他看着月下她并步而坐,传来一阵凄厉惨绝的马嘶,她手一提并旋紧,回身使马掉头。青丝如墨恣肆扬洒,那雪白光华的面目清秀灵隽,透光的眼眸是阴寒与绝然。向来便听得军营人传那风言风语,这如颜大人身居高位深谋远断,但他历来便嗤之以鼻,多以笃疑。但今晚她腾空驾马而来,那股子疾驰奔腾的气魄慨然,不输以男子的英武,他震慑住,惊而不语,知道她早已驾马奔离此处不近时,他方才察觉,即刻扬鞭直追。

到时早已横尸遍野,在坼山之前,地上坠落的火把升腾起燎原的大火,阵阵风将碎末轻渣滚烫吹腾过来,她被逼得眯上眼睛,前面的乱军一拨又一拨,她不等不抽出横在尸体上的一方长戟。手落及处,鲜血飞扬四溅,热辣落在她脸颊上。

“大将军呢?”杀到眉眼血红之处时,副将阿蛮在一侧支持顶锋,卿世顿感臂上沉痛酸疲,当即丢了剑戟,换上一柄阿蛮随身带的轻剑。“许是在前方,末将也不太清楚,”沉脆的兵戈相击之声阵阵,阿蛮转过头来,“大人,北戬人多势重,实难硬守,需想个折中的方法啊!”说罢,转身向远处涌来的军士奔驶而去。

她思绪一转,背脊发凉,有酥麻痛痒一股脑从背上蹿过,生生冲上她僵硬的脑仁,她紧握缰绳,却再难自已。“呃啊……”刀尖刺入皮肉撕裂的细碎之声,缘是马下有一北戬兵垂死之时,将剑戟刺入她活动的肩臂。一阵钻心的钝痛,狠贯心肺,而她似霎然被掏空一般,身上顿然一软,她脚下一滑,竟从马上滚落,斜斜跌卧在烧焦的草地上。而阿蛮走的远,也难尽快赶到此处。咽喉眉眼尽然是干裂的碎屑,烟尘之气陡然灌满口鼻,她痛苦凝眉,强撑而起,眼见着又一拨北戬士兵涌上前来,她抬剑死死抵住为前冲锋的狰狞的北戬士卒,踉跄爬起,趔趄向后退着。手慌乱一捞,捞上那粗糙的缰绳,她拼尽毕生的气力凌空一跃,跨坐上马。又有数支剑朝她刺来,她扬鞭全力向前,冲破敌军,破阵向前。但躲避未及,小腿又被剑狠狠刺穿。

策马向前冲,她被这晚风热浪冲撞几乎失去痛觉。马儿颠驰上下,她钻心痛苦难耐,目光也愈发紧而发昏,混沌疲倦的昏黑当中,她仿佛看到了远方一团幽幽的光火。迷离辗转,缭绕成辉,融融暖暖,四溅不离。她抬手捂住肩上那不断流血的伤口,腥膻鲜红染了一掌,滚烫烧灼,她全身剧烈的痉挛颤抖,迫使着她佝偻着背,紧贴这马儿晃动起伏的背。她眼睛惺忪迷蒙,僵硬冰冷黏贴着脸颊,她竟一时觉得……那光火离她越来越近。此时,她再难想象,邹忌他们的去处所在,或许,他们皆与那团火融作一体了罢。

近了。近了。原来终究只是一团明火,她绕道苦笑。

江风扫荡,她不觉间便驶近江畔。

马儿迍迍快行,却难敌飞簌而来的箭戟。马儿一阵嘶鸣,音调尖锐嘶哑,幽幽转转。她竟像被甩砸在地上似的,翻滚了好几圈这才停下。而那马被箭射倒,跪卧在地上哀鸣喘息。

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似有旌旗飘扬,但来者不善。

卿世躺在地上,痛已然麻木,她抬眸看着浩瀚凄迷的星空,星宿无情,主导人命。姻缘成恨,终成离散。曾经她幻想过千百终有一日她殁亡,但却为尝想到会是这般狼狈模样。江风裹挟着潮气,吹拂在她昏醺的脸上,在她冰冷的脸颊印上那细细密密的水气雾霭的吻。她徒然看着那蒸腾的雾凌绝凄迷,沉沉浮浮如同诡谲的命轮。

她无话可说。

抬手,将那恼人的面具撕下,又紧紧攥在手上。颊面清凉,她耳畔风声如唱骊歌,哀婉忧惧,一并涌上。又忆及了许多人颦目淡笑,以及众多欢欣酸楚,她想到了恼人的未来,纠杂的过去。她想到了难防的现在,无措的未来……

她厮磨拖着沉重的身体爬到崖壁。三丈不到的崖壁之下,是奔腾热切的江面。洪涛漫卷,锤砸硕石,沉积漫浪,催尘沙石难聚散。身后的脚步愈发近了,带动着地面都在微微的颤抖。

她闭眼,隔绝一切光亮。咸腥的江风,她攥着崖壁最后一团枝草,她卧地并身向前。她喘息着,终究是向前一扑。

身体遽然离地,又遽然失重,沉沉向着无尽的深渊冲撞而去。

“阿笙……”干裂的唇畔最后那句喑哑,似低语似呢喃,在这浩瀚广博的空间里,小的近似于无。

慕笙,情到阙处,再难相伴。

三十一

脸上一阵滚烫烧灼,她在冰冷的江水中翻过身,将艰涩的眼睑开闭又阖,她仿佛感受到那热源汹涌而郑重的心跳,透过坚硬的胸膛。湿而沉的发绕上她迷乱的眼帘,她在冰冷的水中抬起头,被人紧紧按入怀里,她痉挛而紧缩着的,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眼。

有涩,有辛,有苦,有痛,化作重击心腔的力量,化于震颤掌间攥住那人的力量,化为一种生命的激荡。周身尽颓,她陡然破涕而笑,眼前顿然昏黑。

有温热的手在她凉冷潮湿的额上抚弄。卿世能感受唇舌苦涩逼人的汤药,渗入咽喉裂烫,喉咙肿胀的难耐。她只感觉一阵反胃,猛地睁开眼睛,躬身向一侧吐去。

“翛然,你给我喝的什么!”她蹙眉,强光让她久闭酸涩的眼睛倏倏流下眼泪,她条件反射脱口而出,嗓间极端的疼痛让她的声音变得沉而粗哑。

逆光而下,那人起身带下沉沉一片阴影,待她适应那光,便见他指尖一动掖了她的被角,抬手,攥着帕子欲要将她唇畔青红的药液拭去。她有一丝困莽尴尬,肩头猛地一缩,磨蹭想往后退去。慕笙倾身,一挽,将她捞入怀中。他如同源源不断的热源,沉吟不语,只是一味的将她抱搂,他用干净的下巴顶住她蓬松的发。卿世喉间一动一涩,想到这段日子的酸楚,只觉得万端忧惧辛酸齐上心头,化作低声呜咽,还有通红哀惧的双眼。

“你是何时醒来的?”卿世担忧恍惚地看着谈慕笙的肩膀,又看看四周似乎是个低矮的平房,垣墙周庭,倏忽道,“现在可还好透了?”

“已然痊愈。”他似乎笑了,攥住她的手,放在指尖摩挲,低头,“诚然魏竹铭叛变时,已然醒了,”似是感受她讶异的目光,他哑哑低笑,“不必惊异,邹忌知道,此计不过诱蛇出洞罢了。”他似无意多说,她能感受到,也不便多问。

只是,“你必早发现卿纆的怪处了?”她闷闷道。

“嗯。”他沉吟一声。

“那缘何还让她留在我的身边?”

他倏忽轻轻叹了口气,眉目一沉一垂,漆黑如墨的眸光轻落在卿世困然的脸上,道:“阿世。怕是连你自己……也不了解你自己,”卿世心口突突跳了起来,眉梢一簇,“你向来清傲决绝,做事毫不留情,但你孤独久了,对亲信之人也亦会意气用事,心软失了准,”他声音如同一泓清泉,流泻清冽,又隐隐寒栗暗藏,锐利轻薄,“她有一日敬茶之时,手腕指缝间的剥茧,便可知其武功非一日之成术,以她的功夫手段,又怎会落到乞丐的境地?你只是惦记她一饭一恩,便暗自将那些疑虑都不觉地藏匿丢弃了……我便想,似乎让你吃了这一堑,下次必不会重蹈覆辙了。”只是未曾想,他自然也是惊疑的,谁知那女子那般娇小稚嫩,不值一提的存在,竟有一日导演这么一场欺谋扬骗之事,将这时局也起动波澜。

卿世仍旧疑虑暗忧重重,她暗自压抑心口苦痛沉怔,抬手与他十指相握:“如颜……只想知道,陛下可曾猜到她身后之人?”那人冰凉的指尖微在她火烫通红的颊上蹭过,然后轻抬绕过她墨发泼逸,沉吟片刻不发。

卿家。那一刻蹦上心头的字眼,灼痛她的舌尖,她死死将那字眼抵住。那人侧过身,不答,而是将那半碗尚还温热的汤药近在她干裂苍白的唇畔。浓苦,带着一丝热辣,竟一时与她翻覆滚动的心绪一同了去。她知他沉默的因由,却有难禁的忧畏。好在,“……朕已让木远去查……你不必多想,好好养伤。”他避开她的伤口,帮扶着她向后倾躺下。

卿元?午门血洒,尸骨冰凉。他未尝不曾校验过。那人必已经死透了,连带着那一族的人。他亦知她心忧,他却不曾疑虑,查只是一时的幌子,他心中早已八九不离十,卿纆……他身后那个有着狼豹之心觊觎之目的长兄,似乎早便将这天下局势玩弄股掌,有着亟待之势。慕笙唇畔扯出一丝了然寻常的淡笑,静静看那墨发流泻顺着她侧卧的圆润的肩头柔漫四散,她佝偻着背蜷缩着,漆黑如墨油亮的眼睫一颤一颤,似乎是睡着了,但她干裂的唇畔微薄的凛冽,双颊的僵硬与苍白,又似乎是她仍郁结忧闷的佐证。他抬手,指尖扬动顺服她柔腻的发,细细向下舒了下去。恍然如昨,那夜阑珊寂郁的帐下,她照例读上几遍军中的要闻,温和亦清雅的嗓音如同一层一层的细沙,在耳边慢慢弥散开来。那时他早已醒来。她读毕,只是疲惫枕靠在他的臂弯上。黑暗中他就是这样注视着她,细细地注视着她。后来军中是他早便预料到的大乱,然后就是北戬夜袭坼山,祉梁大溃。他同时也迅速将祉梁军内部的局势分析清楚,好在一切还未太晚。

是夜,卿世被一阵焦香和滚烫的热刺激醒了,她摸索着爬起来,随牵扯到身上的伤口,她疼的蹙眉但仍循着香气从床榻上爬起。踢踏上鞋时,才得以有这么个时刻仔细环顾四周。土墙,透过墙缝还能透进点点月光,星光璀璨细碎。她半扶着房门腐旧的框,模糊朦胧间看到外面扑朔迷离的火光。噼里啪啦炸开,难以抵制的肉的香嫩气息。

“慕笙?”少了君臣之礼,这一幕宁静祥和谐睦,那让人熟悉又陌生的青年蹲坐在火堆旁,支起一个简易的木架烤起些肉食来。在他还未感察他来时,半边脸都融入通红的火光中去,那精致的轮廓,精细昏暗的阴影,让人觉得陌生。但他缓缓侧过头来,眸光轻缓投向她,薄削的唇畔凝成的淡笑,他定定,微扬起下巴,示意她上前,那一幕又叫做熟悉。

她踉跄着向前走,腿上的伤患在经过一片潮湿细密的蕨类植物时被猛然刺痛,足下一拧,她向前栽倒。慕笙掌间一运气,从地上微腾起,稳稳将她半身揽入怀中。虽她如今重伤,但功力尚存,区区栽倒又怎会伤及到她?她垂眸摆手敛了裙裾,本有些冷惊的唇畔不知为何糅上几丝暖笑,她鼻翼微动,手一时又不知如何安放,只是僵僵抵在他的胸口。那团热气蒸腾,理她随风几欲飞扬的破成碎条的襦裙何等近,他抬手将它们收敛。似乎能听见心跳,似乎能感受他胸膛的起伏,又似乎能听见他的微沉低笑。

“烤的什么?”卿世慌乱地瞅向那焦香至极之处。

“一只山鸡,”慕笙笑道,他拾捡起一旁的柴棍,熟练地将那拔毛的山鸡翻了个身,“一个没有佐料的野味……”火上烧得炙热的焦黄的烧鸡,留着昏黄的肥油一滴一滴带着浓厚的醇香。

“好香……”卿世喃喃,“只是倒奇怪了,你一个向来锦衣玉食的皇子,又怎会懂烧制这些野味?”卿世问话脱口而出时便已后悔了,这本是她本心深处所想,要是往常,她怎会如此直白问出。许是今夜静谧明月当空让人心神俱宁,又许是她与他体躯相依,似乎心身都置于极近之处的那份安心的驱使,毋论如何,她这话已然脱口了。

“曾与谈越年幼时云游,”他细密眼睫在火光下显得更深,一双瞳仁漆黑晶莹带着零碎清亮的她似未曾见过的愉悦与惬意,她抬首看着他温存半酣的眉眼,突地怔怔了,“当时我与他年少顽皮,蛮横无畏,最凶恶的时候,抵不过在沆砀山碰到那只大黑棕熊罢了。那时只有十一二岁,不过在那熊的胸间不到。谈越率先道‘皇兄,我镇后’,最后我腾跃而起,抬手先是戳瞎了那熊的双目,谈越上前想要将狂暴癫狂的熊了结,最后还是给它留了条活路……”

卿世听地是惊险无比,而后便听见谈慕笙微哑的嗓音:“至今我们身上,还有当年熊掌留下长达二十厘米的疤。”卿世微一哽咽顿觉得唇内发涩发酸,她头深深压上他的胸口。山中的夜风薄冷,她缄默难语。

谈慕笙只是淡笑,淡笑讲述那次凶险刺激的经历,在他心中,那场狩猎算是兄弟间一件趣事。相比于他预备登上帝位的那些年他所遇到的所有穷凶极恶,山穷水尽的困险艰难之事来比,他似乎是应该好好开心的。

三十二

那一夜的卿世没有睡好,夏夜的闷热如同厚盖倾覆的穹顶,把人逼入无尽无极的黑暗中,仿佛此刻虚浮无知无觉的肉体又在那阴昏冰冷的湖水中尽数沉浮,黑暗中她仿佛听见有人在自己耳畔细语厮磨。“翛然……”她看到陆翛然那一双漆黑如墨的谙熟的双眼,那笑清淡如同清晨稀薄的阳光,像求而不得的空气。

卿世醒了,肩膀上的伤似乎红肿发脓,让人疼痒难耐,低矮的土坯房是压根儿挡不住声音的,谈慕笙的暗咳顺着没有扣合紧的门渗了进来。卿世小心翼翼拾起鞋,上前伏在门板上,透过一道小缝向外望去。

昏暗的夜,月光沉浮飘浅,暗暗弱弱洒在了慕笙伟岸的肩头。她看到许久未见的慕华。“主上,果不其然,他那边有异动,”慕华湿黏的发凌乱披洒在额头上,一双坚毅的双眼裹挟着浓郁深重的忧愁,从他鲜血淋漓的脸上是劳夜奔途的疲惫,“那镇南军的第七支已经……”倏然,谈慕笙指尖一扬,慕华当即止住,谈慕笙侧身墨眸一扫,卿世一栗,向后踉跄一步,如是这样武功高强的谈慕笙,怎能不在她刚醒下榻时便已察觉。

谈慕笙朝她勾了勾手。

“如颜?你不是……”慕华眉目一悚,有力的大掌移向腰间的剑柄,他急剧睁大的困惑而狐疑的眉眼却让卿世心口一怵,无端生出几丝不详的预感来。她从慕华极度异怪的眉目中似乎已经隐约猜到些什么,只是谈慕笙那张一贯冷漠清淡的表情仍不透露半点透彻情绪,他刀削一样的薄唇微启:“醒了?好好养伤,如今局势太乱,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

慕华那样奇怪的表情不是偶然,卿世的狐疑也并非空穴来风,在那样精准庞大的计划里,慕华从脑海中四处的搜寻,卿世从未出现在那张本应存活在世界上的人的名单中,而他从谈慕笙平淡的表情中,也从未能窥探到半分的恻隐。慕华想到千里之外那个深宫中等音讯苦熬数载的女子,那个一项以冰雪聪明被人赞叹被人仰慕的莫清溪,如果看到现今的一幕……他不敢想。

祉梁二十二年秋,北戬军愈战愈勇,五战四胜,迅速占据祉梁国中坚的巴陵五郡。

这是一个草木凄萧肃索的秋,得知这个消息时卿世的伤已然痊愈。

祉梁皇城调来的兵,来的太迟了,整整迟了一个星期,北戬军乘胜追击,在巴陵一带伏击,竭全力将祉梁的一路军马在巫峡全部伏杀。这是一个血腥腌臜的秋,民不聊生,生灵涂炭,据卿世暗闻,邹忌将军带领一路残兵仍在坼山以东活动,死生顽抗。卿世却在这漫长的期间少见谈慕笙,但这位年轻的帝王却曾经在夜晚执起她冰冷潮湿的手,他那双温柔的细长指尖轻拂过她轻颤的细密的眼睫,她想流泪,年纪越长,那种酸涩的没出息的泪便愈发猖狂。她透过他深不见底的黑色瞳仁中看到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憔悴,他那双一向心高气傲的浮盛的双眼似乎有一种无情吞残与弑杀的狠厉,一种沉着,一种誓死的决意,她看着他下巴青色的冒进的胡渣,已经逐渐清楚他在筹谋着什么,那种焦灼,那种寒痛,她颇有些寒噤,这些是在那个绮丽堂皇的深宫之中,未见到过的荒凉的情感。

但是卿世又有些小庆幸,那种庆幸隐秘的告诉她让她正视自己内心的丑陋,是的,竟然有一天她能与他独享那份孤寂与痛苦,苦痛在一种特殊的环境中竟暗中化为陪伴。

不幸却终有不幸。

不幸发生之前一天,那日是初雪,卿世纤细的指尖在流华琴弦上走滚,凄怆的琴音如同碎雪在寒冬彻骨地炸开,身前一袭白衣的慕笙手执一把玉笛,悠扬的笛音如同轻薄之雪,凌起之雾,在无边的冰雪中层层激荡。一层薄雪附上卿世浮白的手背,冰冷让人颤抖,她唇色青白,琴音竟像一条青绿的蟒蛇向她深不见底的枯干的心口钻,钻出了血,还有无极的疼痛。琴瑟之合,却没有她所料想的柔情,有的却是那面对无极未来的层出难穷的恐惧与哀凉。

祉梁二十二年冬,雪落了如同鞋底那么厚的一层。

大战将开,未启先败。邹忌最后一支军被逼上山口,不久,在北戬的步步紧逼之中,邹忌手下最后一个士兵被射死在路边的树上,邹忌策马向湿滑泥泞的山上疾行,却深知一切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邹忌却深知,那位青年人似乎是王朝十代最果敢勇决的帝王,他狠伐果断不留余地,早在坼山之战开战之后的第三天,便已经在蚩坤逃向他干爹魏竹铭的路上埋下伏兵,将急于通敌报信的蚩坤于乱石死于巫峡。

但这盘诡谲之棋,引蛇出洞之计,精密又紧要到任何一个细节都不应纰漏,那位北戬的同等狠辣的帝王耶律寒是暗伏的毒药,有一双洞穿一切的双眼,这盘棋邹忌这一步,又显得至关重要。

邹忌的脸鲜血淋漓,红缨在熊熊凄烈的寒风中掀动游走。暗箭从危机四伏的昏黑沉暗的山林中四射而出,邹忌座下的马匹一阵颠簸,凄厉尖锐一声彻骨的哀鸣,猛地前掀向前滚倒,咯血抽搐。一支毒箭狠狠戳刺入马匹的前肢,又一箭狠狠刺入邹忌的腹部。

这位年迈的老将很快便支撑不住了,在山中小径一边的一棵老槐旁残喘不止。他疼地面目近乎狰狞,一双浑浊的双目睁得极大,他枯干的掌捂不住满腹的鲜血,他感觉全身的热气逐渐被阴冷刺骨的雪吸干抽干,他干裂的唇颤抖着,疲惫的眼缓缓扫向自己腰间那柄长剑。

红缨帽滚得很远,依循着旧迹隐约能听到后面的山道上凌乱粗犷的胡语,丑陋的语言与哑笑,又有数柄箭朝向他空虚的后背射来。

又一支箭直直戳进他的肺,那一瞬间他急急骤喘,但整个人如同扎破的气球,他痉挛着,抽搐着,一向清明的眼眸似乎万花齐放黑黑麻麻聚成千万个光点,他无力向一旁倒去,冰冷的雪花细细吻上他的脸,有黏热潮湿的雪将冰冷聚散成热,又化作无形。

疼痛已然让人麻木,恍惚与混乱中他想起祉梁十二年的事,那时他正值壮年,先帝将这把沉重冷硬的宝剑亲手交到他的手上,剑锋饮血,一路十年,平阳关大捷,坼山大捷……他是名扬天下的武将,意气风发,容光锦衣,百战无败,战无不克。“誓死护卫王朝。”他发下毒誓,死而后已,这无穷极的战场,腥杀涛战仿佛才是他最应当的归宿。

意识更恍惚了。

似乎他曾与那镇西将魏竹铭同为玄武军的武将,谁知当初的草莽匹夫,通敌叛国……

他干呕了一口血,他抬眸看着无边大雪顷刻潇潇而下,不久便将他半身深埋。这是他今生唯一违抗的命令,重嘉帝连夜密信让他带领这路军退守于巫峡一带,而后与镇南军汇合,但他却置若罔闻,在坼山以南的濠岭,返路而进,孤军赴死,为的就是拖延北戬来势最为凶猛的这一军,以便镇南军在巫峡之北更好与另一路兵汇合。

这是乱世,也将是盛世。他深信。

他之所以违逆重嘉帝的命令,只是他不愿苟活,这盘棋,他这一着至关重要,他不能逃。

他故意与北戬队伍相击相迎,报的就是这必死的决心。

七支箭,最后一支正中邹忌的咽喉。

飘摇的大雪,能撼动这座饱经战火的城池,能撼动直插云霄的山巅,却难以撼动一个人坚硬的内心。生命像无极的烟花,像脆弱难以斩断的流水,像高耸陡峭的戈壁悬崖。没有棱角的山崖,便难以形成雄奇的美景。

这是濠岭,濠岭一役,邹忌大将战死于濠岭山巅,邹忌一军七十二个士兵全部战死。

大雪,一夜连绵起伏的山峦掩映苍凉。

孤鹰长啸,在山松松涛的凄厉中划出弑杀与哀悲,在红日点蘸的光热中渗出滚烫的血色。

三十三

“好!”大帐里,耶律寒张扬狂肆地大笑,“濠岭一战,邹忌这老东西一死,这祉梁还不少了一条腿?!”随着一众歌女美姬从帐外掀帘鱼贯而入,一阵激烈躁动的附和狂笑和掌声攒动,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一群裸露肩臂的苗族少女顶着华美精致的碎花头冠,穿着秀密的交领绣花衣裳,如水般繁复雪白百褶裙在鲜红柔软的毛毯上游走四绽,踏着芦笙舞的节拍轻快跳了进来。

流云紧贴耶律寒一侧的圆木小桌后坐下,沉默捻起酒杯将那西域的清甜酒送入咽喉。心中的苦痛绵延至喉咙,指尖手腕都留待丝缕的轻颤,不知何时,手腕上那朵雪白的印迹已经埋入手心,带来无极暗痛。

她扑朔的眼睫恍惚盯着变幻的人影,金鼎杯置于唇畔掩去一丝苦笑。她微垂首,眸光低垂,暗扫大帐近二十余位北朝身形魁梧英武的大将,盘算自己的胜算。背后的长清宫侍女倾身上前,再在她空荡的杯盏上添酒。眼见芦笙舞毕,流云抬手将那刚满的酒轻轻放在滚烫冒烟的热炉上,另一只手一扫拂上腰际的剑柄。

“皇上?今儿流云为贺濠岭一役我军大胜,特此献上一支剑舞。”流云缓缓站起,纤细如柳的腰肢别了一把细剑,熠熠闪闪冷厉之辉。

耶律寒似乎是微醺的,目光有几分游离,他微微直起身子,抬手一扬,大笑一声:“宫主请。”恍惚中流云眸光暗扫到耶律寒那顶青黑色熊皮帽,帽冠中央那颗雪白的玉锦在灯火璀璨见闪烁出扑朔迷离的光辉,她握着剑柄的手一紧,泛出极致的青白。

胜败在此一举,不是吗?倘若这剑能直刺耶律寒的咽喉,倘若那玉锦能迅疾被长清宫侍女拿到,那她长清宫便再不必受制于奸人,她也能于今日以命偿还当日丢玉锦,亏欠天下苍生的罪过。

是的,历次从持玉者手中夺得玉锦的长清宫人都会因刺激体内的蛊毒而暴毙而亡。

多年的李天教授给她的行气运剑的口诀她能倒背如流,流云有条不紊地抽剑斜立一侧,又一跃而起,那游剑如蛇,四游无形无度,又如一道破绽而开的雪花,在炽热的火色中灵光聚散。

耶律寒目光一直紧盯眼前那娇小却如虹如雨游洒自如的南朝女子,她那樱桃丹红的的娇艳的唇,那如猫一样灵气逼人的瞳仁,与他自幼接触的胡人女子多么不同。他并没有沉迷于她上下翻飞的灵动的裙裾衣袖,没有如同他手下诸位大将那样震撼于她从不拖泥带水的行剑姿势,他竟然被她那双微蹙的远山黛眉峰所吸引了。那双坚毅的眉峰,在她不施粉黛的脸蛋上,隐约投下一层冷厉昏暗的阴影。

流云一招便比上一招更靠近耶律寒,她能从这个窄狭的距离上隐约嗅到他身上的冷淡的酒气。那酒气让她心绪微乱,她一个反手,剑锋一转,凌空直指地面,一撑一弹。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流云手腕一翻一动,眼瞧着直指耶律寒。

那一瞬间,从耶律寒绕有意味的暗沉的双眼似乎隐隐闪过一种凌厉,而流云也因胸口那极端的疼痛恍然惊醒,手仿佛软了,剑一下丢在了地上。

流云头像炸开一样,蛊毒像无数根针刺直直朝她脆弱的身躯插了过来,她猛地前倾跪倒在地。疼是阻止不了流云的击杀的,那剑被她遗弃狠甩在地上,是因为她最终还是放弃了,

这种极端的疼是来自无穷极的内心的,她突然瞅不准自己对眼前的那个杀伐如此狠厉的男人,是恨?是咒?是怨?那压抑人呼吸的剧烈的心跳,那急于献身不惜暴露自己的放弃,是不是代表,如今的流云,已经对面前之人用了情呢?

耶律寒不可置否,一块尖利的刀片藏于桌下他那微张的掌心,他阖掌闭目,头脑是无比的清醒,他再次睁眼,盯着跪倒在半尺之外的那个紫衣女子,垂首不辨神情的昏暗,他心突然无可自持的急速跳了起来。

她若再近一尺,他指尖那锋锐会急速弹出,划开她颈部的命脉。

他从来不是简单的人物,他从他父皇二十三个兄弟中翻爬滚打十年,终于位尊北朝极巅,登上皇位,遭逢的暗杀毒害不计其数,寻常人,是难近他半尺的。

她想杀他,就算她平淡不动声色的面目掩饰地再好,但从她那一向坚毅的眉目中,耶律寒还是寻到了异常。他甚至在宴会开局之前便嗅到了有异,流云身后侍女异乎寻常频繁的倒酒动作与慌乱的眼神鼻息。

只是她已然筹谋已久,缘何最后又罢手?

耶律寒拾阶而下,附身拾起那把轻薄却异常锋利的剑,他垂首定睛放于掌心看了好久。

流云垂首,墨发近乎散乱,难以看清她的神色。

“宫主的剑艺,怕是还要在练上个数年几载的啊……”耶律寒扬声大笑。

周遭众人本摸不清时局情况,更有甚者已然吓地屏息而待,捏上一把冷汗,谁曾想一向嗜血疑心极重的耶律寒竟扬声长笑,众人只能随他低声哑笑起来。“是啊,是啊……”

腕上一热,原是耶律寒拾起流云的手腕,缓缓扶起她起来。

“寡人是惜才之人。”流云踉跄摇晃而起,耳畔那人温热气息言语一掠而过,她心神一荡,却倏然发现不出半盏茶,她的里衣全然湿透。

耶律寒扬手,侍女慌忙递上一盏酒,像硬塞向流云手心一样,那酒杯被灼得滚烫,一霎流云手掌钻心地痛,细密的汗从她早已被浸透的鬓发间流渗,她唇色刹那青白。

耶律寒回身,从他一旁宽木桌上也拾起一盏清酒来,朝她一敬,仰头一饮而尽。“寡人敬宫主一杯,长清宫助我北戬长驱直入,功勋甚著!”她眸光潋滟闪烁,但从他深沉宽淡的眉目间亏探不出什么,流云却暗道不妙,一着不慎,以他如此谨慎猜忌的性子,怕是长此以后,便再难有机遇……

指尖不出片刻便已肿涩,她银牙几乎咬碎,微阖目,将那滚烫的烈酒一饮而尽。那一瞬间的刺激让她脆弱的胃一阵强烈的翻滚,她强忍那从喉头痉挛出一阵干呕。她佝偻着背,强力睁大双眼,尖锐肿胀的刺痛强力拉扯她的眼皮,有一层隐秘的暗泪湿濡顺着她苍白的脸缓慢而过,落到她微张的破皮的红唇,又是一阵极端的刺痛。

那烈酒灼烧她的口腔,在她的脆弱的胃中沸腾冲撞。

恍惚错乱的视线让流云犹疑抬眸盯着眼前的男人,他眸光中那种暗沉狠辣却让她无端的心疼。

她却陡然仿佛看见摆在自己面前那条苍途,似乎是一条无穷无尽,永无休止决不罢休的绝路。

那一瞬间又一行纵横之泪从眼眶中蜂拥而出,她突然明白了,她对这男人动了情。

流云顿时感觉,这未知的未来,竟愈发阴霾重重起来。

三十四

卿世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梦,有个人紧抓着她的手,放在温热的唇畔,细细地吻。那种温热踏实,多年未曾光顾她的心房。

“师父?”卿世定睛一瞧,俊朗沉稳的男子侧坐在她一旁的床榻上,紧攥着卿世的手……是李天。

李天去世多少年,卿世没有明确概念了,太久远了,但她仍记得李天运气,将几丈外的宝剑横插入自己腹中,鲜血如同披洒的红墨汁,绝望如同暗夜的昏黑,在卿世幼弱的心脏上重重碾压。那个冒死将仍在襁褓之中的卿世从危机四伏的丞相府救出来,又赐予她宝贵生命的男人,在她最愉快的人生的七年几乎扮演了与父亲一样的角色,最后却满是苍青憔悴的神色,悲哀爱怜地望着她,缓缓阖目死去。

她泪湿濡眼眶,直起身,倾身向前抱住李天。

李天修长的臂膀紧紧搂住她,环住她,快要让她喘不过气来。像是细密不断汹涌而出的暖流,又像是父亲的长情的思念,卿世陡地,呼吸一窒,湿濡咸涩的泪从惨白的脸上滑落。“师父,我这是死了么?”

“瞎说,”李天抬手,顺着她柔软的鬓发间一舒而下,他盯着眼前这个绝美的面容,近年的征伐让卿世白瓷一般的面颊透着新生的饱满麦色,她微张的唇如同最柔软盛开的红色玫瑰,眸光潋滟的是百雀羽毛般灵隽的光华,岁月是纂刻师,推敲雕琢璞玉,将其打造成精致近乎完美的宝玉,“世儿,你让为师,十分欣慰。”

卿世蹙眉,如遭重锤心口痛到发麻。她没出息地落了泪,哽咽:“辜负了师父的期望,辜负了托付之恩。”她想到那个被北戬皇帝牢牢控握住的玉锦,她想到饱受蛊毒折磨的长清宫各个能人志士,受家国骨肉离散之苦的祉梁百姓,她的心如同被燎烤着,煎炸着,饱受着无极的痛苦摧残。

李天捏紧她的手,淡淡道:“世儿,你要相信……”他顿了顿,垂眸哑笑,笑声如一滩细砂,柔柔在耳畔散开,“守得云开见月明,你会等到的,你是生生不息的燎原之火。”卿世斜靠在李天怀里,微抬眸细细瞧着李天英俊如玉的面容,笑意敛下了一层凉意:“师父,这么多年……您怎就是不老呢?”她觉着李天恍惚间一颤,她的嗓间刹那一阵苦涩,轻抖的迷离音调悬挂一片苍冷,“师父,您当初缘何又不辞而别呢?”

李天倏然扶正了她,卿世怔怔望着李天郑重执着的冒着烈火的眼睛,他喘着沉重的粗气,炸了眨眼:“世儿,听着!玉锦有两块,白玉已然被盗,对不对?!”李天眸子瞳仁中的深沉暗戾颇有一丝诡谲之气,他声音低沉灰寒,“现在唯有那块红玉了,你需得把它取来,当初我以死祭那红玉里的元神,又在长清宫各士内种下南隅奇蛊毒,便早已想到如今!”

“师父的意思,那玉甚至能解长清宫人的蛊毒?!”卿世失声道,“那我到哪里去寻那红玉?!”

“记住,得玉后要用自己的血祭玉才能有效!”

卿世猛地从床榻上挣扎而起,层层叠叠的湿黏的汗从冰冷的额际涌出,她痛苦捂着自己空白的头脑,隐约能想到李天微动的唇,还有他焦急的神情。

她死命揉搓按压太阳穴,蹙眉深吁起来,半盏茶功夫,却猝然一喜,她扬手,喜不自禁:“师父是道那玉在那柄剑里?他既用元神祭玉,那玉必在他自刺的剑里。”

卿世毕生从不信牛鬼蛇神,仙鬼神通这一说,但她却信天无亡人之路,柳暗花明总有个善终,她觉着这梦来得蹊跷,不论真假,但只要有一线生机,她必是要去试上一试的!

十多年前,李天被刺入殓丧葬,卿世将那柄宝剑与他的尸身一并放在不腐红木棺内,埋在了天山山脚一棵千年榕树之下。但她从未想过会有今日,她亦有几分哀惧,含藏几分愧怜,但更深的却是无限的狂喜。

北戬杀南朝军民,踏破祉梁城池,杀公主,万般戏谑挑衅,她要一并报了。

只是,此次天山一行,她要如何向谈慕笙解释?此一梦,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还是一梦黄粱,不过是她求玉心切的幻影罢了?她不知,但一夜她亦再难睡安稳,这事……她不能等得。

夜晚昏暗的房间,谈慕笙一袭青衣,手执烛台,俊逸的双眸微颤,裹挟着极致的阴冷灰寒,火光却将他一侧脸融入一片温融。“木远,你办事,我向来放心,”他抬手执笔,面前一张宽阔方桌上,一张发黄的南朝地图,他蘸上墨汁的笔在之上一处轻点,“从此处开始。”他笔尖微扫,指尖颤动,攥握出青白之色。

“这一仇,终于能报了,”木远握拳,沉吟片刻,“只是……陛下,如颜姑姑不见了。”

谈慕笙微抬眸,透过深邃黑暗的窗户,微有些发怔,他倏尔淡笑,敛下眉间一层暗色。一晃数年,他手下人就算查不到她半点底细,但他能不猜到些毫吗?她一介相府文臣,名门之女却有着精绝世人难及的武功,他从不认为寻常。

他手下茯苓门的暗士都查不清的女子。

这世间,能有几个呢?

“那要派人盯着么?”木远道。

“不必。”

她的慌乱,她的焦急,她的为难,她的近乎莽撞,每一步每一分,似乎都在谈慕笙耳边默念那一个名字。他微叹息……他与她,在一只舟上,已然很多年了。

祉梁二十二冬,天山

天山的冬,冰冷阴寒侵浸骨髓,官道上一个酒馆,经营多年早已有了些破落的样子。烟囱冒着温酒后蒸腾的热气,酒馆内大小方桌集聚着温热的人气,有猎人下山豪气撂上一只羊腿吩咐酒家现烤的,也有过客驿员停途歇脚的,总之,这小小酒家,八方来客集齐了不少。

坐落一旁的宏伟的天山,如同锋锐的银刀直插云霄,锋锐冷厉,山巅之雪,千年难化的白如同一层紧实的银衣。

最靠门的一张桌子旁,一位身披雪银花貂大氅的男子背对着众人喝酒,那男子面容清秀,直梳向上的墨发盘成一髻,扣上一银雕头饰,绑一淡青丝带,随寒风凛冽微而荡垂。

这男子,早已坐在那一张桌子上喝了将近半个月酒了,时常盯着指尖白玉瓷盏中的酒发怔,温热的酒在寒冬凛冽中冒着滚滚热腾腾的水汽。所幸这八方来客,日新月异,都是沿途过客不会停留,于是熟识觉得那男子有异的人也少,唯有酒家的老板。

“哎,你们知不知道,本来大家都以为这祉梁是完了,谁曾想,邹忌大将军一死,坼山南边儿突然冒出来一支军队,像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军队,直接跟那北戬正面直击!你们猜怎么着……”一个彪形大汉一拍桌子。

“怎么着……”众人唏嘘。

“那支军号称镇南军,和皇城来的军队汇合后,把那北戬军一下逼退到巴陵!”

最旁的那个银衣男子听闻身体微微一颤,仰首把那酒一下饮尽,他用袖一敛,敛去唇畔酒渍还有微勾起的温和的笑意,他裹紧身上的大氅,将银钱放在桌上,踱步走出酒家。纷扬的大雪扬洒飘逸,落入男子跌颤的长睫上,落入他微张的苍白的唇瓣。

重嘉帝不愧是重嘉帝,卿世淡笑,笑容微有些苦涩,以谈慕笙的手段心计,那晚她一晃不见,他必派眼线盯梢,但奔波劳途千里,耗时近月余,也不见他的人的踪迹。只怕,谈慕笙早便对付北戬有了打算,正想旁敲侧击,声东击西,然后一网打尽。她那番一走,正顺和他的心意,不必卷入多余的旁人。

前线的战事火热,卿世却无端有些凄凉孤寂的感受,谈慕笙的网远且密,但她却竟似身外之人,不在他考虑忧思范围内,哪怕在那般紧要绝密的关头,她想走便走,他亦未曾阻拦。她是他指命贴身议事的女官,如今一支镇南军突然出现,连她都觉如是天方夜谭,毫无风声。

她喉咙发苦,有陡地想到那天她刚奔赴到天山的事情。

三十五

大雪飞扬,一如那日,她掘土开棺之时。

细密的雪顷刻间便快把土坑填满了,卿世扒开青黑的材木,手冻得通红几近麻木,一时竟涕泗横流,她用帕子拭了拭脸面,摸索埋入灰暗潮湿的泥土里棺材的开关暗锁,扣开之后,她深吁一口气。“师父,徒儿来看您了。”霎时间鼻头一酸,滚烫的泪水倾泻而下,蛰得冬日的疮生生的疼。

棺材盖子被她近乎费力推开了,她近乎虔诚退于一侧,拜了三拜,一股尘封许久的尘土潮湿气息直灌鼻腔,她的泪更盛了。她徒手将一抔抔黄土移开,恍惚看着棺内,那历经十多年早已腐败徒留骨架的李天的尸身,还是穿着去世前那身素衣。“果然,什么不腐的棺木,都是骗人的!”卿世哭出声来,有些撕心裂肺的意味,她像根草一样扶摇飘零的生命,是李天给她一方肥沃之土,让她恣意生长。李天将天下重任托付于她,又用元神祭祀长清宫,这是生世难报的恩情,是她卿世至死不忘的恩遇。

卿世跪在一旁,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泥泞浸透她的素衣白衫,冰水凝霜打湿她苦缠风湿的膝盖,她的泪却如止不住的江水。她起身,探进棺,从深处捧出那把冰冷坚硬的宝剑,她的手剧烈抖动,泪花打在青铜腐锈的剑锋上,她握住那冰冷坚硬的剑柄,在怀中细细摩挲,去寻暗扣。

“是谁在那里,做什么?!”一个守山的巡视兵在远处隔着层叠繁茂的树喊。卿世眸光一冷,眉间一蹙,紧攥剑柄默不作声。

那人踏着繁复的草叶雪花窸窣缓慢而来,抽出的软剑挑开横亘的树枝细叶。他小心翼翼停在卿世十步开外的地方。声音有些哆嗦:“是谁?你到底要干什么……”

倏地不待卿世反应,那小兵陡地举剑朝自己飞扑而来。卿世举剑一挡,她从不误杀无辜之人,她迅猛起身一跳,不使什么招数,只是一味让那人朝自己一翻乱砍,那人莽撞冲上来,撞上青铜宝剑侧锋上,疼的眦目欲裂一阵痛叫。

“我无心害你!”卿世回身一转,提气飞身到他一旁,猛的抬手狠劈向他的后脖颈的睡穴,那人全身一紧,咕哝几声,便在混沌栽倒过去。

她有些微喘,这柄剑过沉,超出她清瘦的手臂所能负荷的重量,她本想先把它暂时放在雪地上,却陡地听闻“咔嚓”一声暗动,卿世凝神捧剑,那繁复雕花的青铜剑锋上,点蘸鲜血顺着那繁复的花纹向下流动,通向黑紫僵沉的剑柄,那声音,源于剑柄最底部……有什么,快被推出来。

滚烫的鲜血,似乎在深冬严寒之下冒着新鲜的热气,卿世不顾那刺鼻的腥膻,扬手,用锋锐的剑锋,重重在惨白掌心重重一压。她疼的嘶嘶的叫,面色苍青,深冬大雪,严寒钻如骨髓,很快寒意浸透伤口,让她左掌几近发麻毫无知觉。

她紧攥掌心,鲜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冰冷寒剑上,如同绽放朵朵凌厉绝望的血花。她抬手举剑,看着新鲜的雪顺着雕花剑锋一层一层向下流。那股子钻心的痛让她的冷汗顷刻浸透她单薄的里衣,让她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上来似的。她唇色惨白,几乎与那漫天漫地的雪融成一色。

卿世混沌着双目,那剑像是吸血的夜鬼,蚕食人的精魄,悄无声息,又贪得无厌。她的左手颤抖已然失去知觉,她紧握的掌心也再难挤出一滴血。

她看着青黑沉重的剑柄中,推出一个暗格。

她扯出一个笑,却异常的勉强,漫天的黑光黄光如同炸开的星河,她的脑子都是木木麻麻酥酥软软的,像是有一面深沉压抑的幕布裹上她的面,让她喘不过气。

卿世颤抖跪倒在地,虔诚地从那暗格中取出那块红玉。红玉触血,陡地泛出一种明亮的光泽。

她放在鲜血淋漓的掌心紧握住,看那玉逐渐饮血绽放强烈的光华,光华刺目让她秫秫流下不尽的泪来。她抬手将那玉紧贴胸口,喃喃道:“师父……万世难谢。”

一时间,她近乎凄厉哭出声来,像是五脏六腑都在绞痛着。

北戬军营里发生一件大事,令人措手不及。清晨,长清宫一将来报告知总帐,旧城北部一支疑似祉梁的军队暗伏山中扎营安寨预备入侵,耶律寒闻之即派一名副将随长清宫一众将领行进剿杀,但长清宫于正午之后便再难通上音讯。

北戬军队人心惶惶,这一阵子半路杀出镇南军,祉梁国重嘉帝不知暗中留了几手,将来势汹汹的北戬打退至巴陵,有几分胜券在握的气势,而如今长清宫之变,一个时辰内长清宫人尽数撤尽,不觉让人背后寒颤时局跌宕不妙。

耶律寒带兵冲入帐中之时,流云正端坐在梳妆台铜镜前,她一头墨发如水亦如刀,直直散在胸前。流云那娇小苍白的指尖微微一颤,攥着沉香木梳微微一抖,望着铜镜内摇曳闪烁的人影,她精致小巧的脸颊微微一侧,冷笑着将那木梳一舒而下。

早在前一夜,她便听下面的将士密报,长清宫一众军士手臂上的枝桠蛊毒竟在一夜间尽数散尽,那一霎她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从心间窜出的狂喜感激如同节日盛大的烟火,牢牢将她笼在不尽的激动狂热之中。她知道,两块分离多年的玉锦,显然卿世已然找到红玉,并想到某种法子解了大家的南隅蛊毒。她颤抖地撩开细弱手臂上紫衣袍袖,屏住呼吸,却如遭重锤。

“阿云,怎么回事,怎么你的还在?”宣雀哑哑惊叫起来。

流云扬手猛地攥住宣雀手腕:“宣雀,照我吩咐的去做,事不宜迟,暗中撤出北戬,一定要快!”她颤抖着手,从心口蔓延的极端的痛楚让她霎时踉跄怏怏栽倒在身后的木椅上,她苍青晦涩的眉目紧蹙如同遭受极大的痛苦,指尖一挥逼退赶忙上前关心备切的宣雀。“阿云……你?”

“宣雀!我的命令你敢违抗?!去找宫主,日后我自会前去,不必担心。”流云蜷缩在冰冷潮湿的木椅上,将头深埋进紫衣臂弯中,那种难以抑制的强烈痛苦让她汗湿涔涔,她银牙几欲咬碎,强忍从滚烫刺痛的喉头哑哑低吟出来。

她又在一瞬了然。南隅蛊毒,李天在她身上种下的是蛊毒之王,怕是无药可解的。

阿世曾是李天最爱的孩子,李天布下重重天网,想尽种种可能,算进无数人,只为护卿世,还有那无极的天下。红玉,只能解旁枝暗毒,却难解蛊毒之王,这竟是李天为牵制流云设的最后一道防。十几年前的天山,他从年幼的流云那墨眸中看到了坚毅,果决,毒辣,忠诚,但也从她绮丽闪烁的潋滟眸光中看出了情意与催动。

但,情是双刃之刀,能成就天下,亦能毁尽城池,倾尽天下。

咸涩的泪从湿黏的眼睫中滚滚而下,流云低低喟叹一声,李天未曾猜错,在她波折的生命里,耶律寒是一把刺进人心窝的刀,是饮血的箭,她不是中箭而亡,便就是苟且偷生。

那日大帐中行动过早的一场剑舞,那夜近乎莽撞层出不穷的破绽,是她的无意之举,还是她硬生生去挑耶律寒的疑虑警惕的心弦?她既已早知耶律寒暗中派人盯梢暗睹长清宫操练倾军阵,夜盗倾军阵图,缘何她竟不动声色,亦不动分毫?

流云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思绪如同一张乱网,过早冲撞她二十多年如同顽石般冷硬的心脏,将她推向灰暗窒息的深渊。

盛怒之下,耶律寒如同一只疾速的黑鹰迅猛的飞冲了过来,抬手狠狠扼住流云的咽喉。背叛让他盛怒的内心浸满血色,他眦目欲裂,低沉阴寒声音像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的一般:“说?!你的手下人都去哪儿了?!”

流云细碎的墨发如同乱麻,恍惚中爬上他有力的手臂。他盯着面前那个面色苍青绝望的女子,过往合身的紫衣早已显得异常宽大,他看着她泪意涔涔的被打湿的脸颊,颤抖从冲血的指尖如丝抽茧,缓慢绵延他的心头。

迟疑间他松了手,而掌间那女子眼目一阖,软软地朝他的怀里栽倒了过来。

三十六

“什么,流云未曾赶上你们?!”卿世脸色大变,愤怒忧惧重重撞击她的内心。宣雀在一旁抽泣跪下,惨白的脸上尽是悔意:“那时走得太匆忙,阿云说她日后都会跟上……”宣雀哭腔嘶哑,“宫主,属下奉命检查所有人身上的毒都已然痊愈,只是当夜情景太过诡异,属下看到阿云身上没褪下的毒,属下也懵了……”

南隅蛊毒,缘何在流云身上会意外?流云得知事实缘何不领军归队,却留在北戬军帐之中?卿世心怀疑问,躁怒郁结直上心头,心口一阵剧痛随之喉头一股子腥甜,她步履有些踉跄。相伴相随十几年的交情,她熟知流云的性子,她亦知流云武力的水准,流云身负有伤又深陷北戬深营中,几乎是命悬一线。卿世又知流云的理智程度,流云是一向在她心中近乎冷情的人,又怎会行事如此冒险?!形势急剧变幻,她那不祥的预感再次侵袭。

“宣雀,你派长清宫右倾卫一支军立马赶去北戬营,一定谨慎不要妄动,观察流云的情况。”卿世垂首,细密的冷汗从她湿黏涔涔的鬓发向下浸染,她深沉的眉目近乎灰败,她长吁一口气,现在包括以后从来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可是她阖目,青白的牙齿紧咬住她的唇,纤细苍白的指尖将扶椅把手几近捏碎。

这是一年波折甚而离奇的冬,前线的战事危急且异邪,被连击溃败几近濒死的祉梁军突然发了狂似的,与皇朝军和镇南军汇合后不仅将来势汹汹的北戬军直逼到武陵,在后来的战事中,更是夺回了之前几月内痛失的巴陵五郡与三州。

重嘉帝,这位年轻的帝王,在接连受挫甚至痛失名将的失败中再一次威慑天下。

北戬大帐之内气压极低。人都已退散尽,余留烛火如同厉鬼的目光那般扑朔闪烁,昏暗黑寂之中耶律寒一身玄衣半躺在冰冷的椅子上阖目许久了,但睡意仍浅。貂皮大氅掩盖他僵直的身体,温融的烛火与炭炙火盆将他一半身体笼罩在一片温融之中。

“呃啊……”一侧的暗金色帷帐之内倏然传出一阵女子近乎凄厉的痛叫,耶律寒身体一震,睁眼,眼睛血红渗出血丝,他焦灼从藤椅上跳起疾步上前,大氅随之落在地上。颤抖的手指撩开厚重的帷帐,他对上流云颓圮浑浊的双眼,她那双曾经如猫般蛊惑精明的清透双眼,如今却是极度的凌厉与绝望。

那种疼痛他难以体会,她浸透的衣衫,苍青的脸色,难以安然入睡的瘦弱痉挛的身躯,他突然感觉疼痛从他冰冷的心脏中缓缓渗出,化作苦痛盘绕喉头。

耶律寒垂首,是什么样的疾病病痛让他找尽祉梁境内所有名医,皆然难以指明道出的?他看到流云那只可怖的手臂。狰狞的白色枝桠状的东西,像蚕食人魂魄的厉鬼。从许久前的青州大战之时,那东西便在她身体之内繁衍生机,到如今竟愈演愈烈,让她几乎生不如死。

他目光深沉且复杂,倾身侧坐在床榻上,流云瘦小的脸无力侧在一旁,显然疼昏了过去,他冰冷的指尖拨开她额头湿黏的发,近乎痴迷盯着她长而密的眼睫,还有无意识时的那种迷茫神情。

他的心中也有悲哀,这种悲哀是无缘由的。她并非长清宫宫主,似乎在她那一夜剑舞之中,耶律寒便顷刻明白。如今长清宫众人一夜尽然消失,只留下她一人孤身在北戬之营,这女子想必也是报了必死之心。只是他窥不破如流云这样心细如针训练有素,甚至机警敏锐甚于他北戬众多将领的人,缘何察觉他派人暗练倾军阵法,也无动于衷?

耶律寒心微动,指尖渗出了些许细汗。他觉着流云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他未曾留神,便已不见踪迹。

祉梁二十二年冬,祉梁国数十年最寒冷,最漫长的深冬。

在祉梁军以最快速度取下巴陵五郡三州的同时,镇西军在晁山起兵,竟长驱直入,直逼建康。

谈云画与魏竹铭似乎算准了时日,以远在北部与北戬军厮杀决战的祉梁军的速度,是很难在他们抵达建康后赶上的。

而远在天山的卿世深知,即使她长清宫最快一支队伍赶去,也只能把镇西军沿途拖延上个几日。但卿世又深知,以重嘉帝的谋略,他既然敢从皇城抽调千骑,也必然有那勇气去承受那千骑的空虚。

卿世即刻抽派一队死士,埋伏于晁山前往建康的路上。而后,她倾全力带领长清宫向建康另抄一路赶。

天下人皆人心惶惶,在外人看来胜败已成定局。有坊间在传,重嘉帝年轻无谋,作战昏庸,痛失良将,不得民心。显然祉梁国已然身处内外夹击,水深火热,难以翻身的境地。

是夜,祉梁皇宫软玉阁内。

年轻的女子姣好的容颜显得有几分憔悴,微佝偻着背,冬日染上的风寒让她一向强健的体魄如山倒,裹着厚厚大氅让她瑟缩寒噤的身体暖和了些。她拥紧脖颈间的绒袄,将葱白的手放在精致炭烧火盆之上。吐气的薄湿化散成雾,让眼前的视线有些扑朔。

一层薄纱,一条挂帘,阻挡外面的风雪交加。疾步匆匆的青衣男子,穿过偌长的长廊入阁在帘外守候。这个当年披荆斩棘从众多进士中脱颖而出的年轻男子,祉梁国数年来为数不多的三元及第的状元,披染着一身霜雪,躬身威立,抱手恭敬道:“娘娘?”

“关大人,你来了,本宫候你多时了,”莫清溪缓缓起身,撩开帘子,冬日寒霜侵袭她暗咳不止,仍是唇畔含笑道,“关大人想必带的是好消息。”

关从文俯身抬首淡笑,目光清雅,如山间皎月,浮和凝练。

莫清溪敛唇浅笑,了然拾帕,将早暗藏于宽袍大袖中的虎符摸索出来,她笑意中微蹙柳眉,虎符坚硬铬得她掌心生疼,她想起记忆中谈慕笙那颀长的背影,还有微瞥向她的浅笑之眸,她心口颤动。她想念他许久了,自他离宫前她大闯乾清宫后,他亲自将西华村的调兵虎符交予她的手上。

关从文接过虎符,俯身拜谢。莫清溪怔怔透过零碎的珠帘还有层叠的薄纱,看着关从文消失在门前。馥郁的暗香袅娜在她鼻尖,她倏尔垂首,舒舒柔柔低笑了起来。

这盘棋,他下了很久了。莫清溪心中喃喃,从两年前他于午门处斩卿相开始,他便早已筹划一统天下的大业,只是她未曾想一切竟迅疾如斯。

她那位悲惨的母亲,如果料到如今终有一天,她陪他坐拥江山,伴他左右,想必泉下有知,也会安心吧。她阖目,踉跄瘫软在床榻上,空虚如同硕大的暗穹将孱弱稚嫩的她罩于一片深暗的阴影中。似乎有母亲冰凉湿黏的手暗暗摸索她的脸颊,将她缓缓拥入怀中。莫清溪知道是梦中的母亲,但她渴望那梦中短暂而残酷的温暖。

温暖残酷于那她沉寂多年都不愿接受的荒唐现实。

谈慕笙的对她的情……或许是情,或许是爱,或许是怜惜,或许是伤痛,或许只是一种最恳切,最执着,最荒唐的责任。

混沌的睡梦中,莫清溪却陡然想起数十年前那个宠冠六宫的宣妃,一曲霓裳舞艳惊四座,那双缱绻柔媚却又轻灵的双眸,勾人摄魄。奈何皇帝之于美人的爱,朝夕变卦,最不长久。

一朝冷落,一朝离弃,于深宫的女子,便是乾坤即变。

宣妃死的那时,她与慕笙躲在宫内红砖下那条暗道之下。她缘何知道那条暗道,只因数百年前这王朝还不是祉梁的乾坤,她是那时位尊极巅的人的后人。这机关繁复,暗箭深藏的皇宫,她比谁都熟。

祉梁军队占据了她的国家,她的母亲是皇室最后的血脉。

宣妃的凄厉沙哑的痛苦声音透过头顶厚重的砖块在昏黑的暗室中回荡。她将四肢僵硬几欲崩溃的谈慕笙紧紧抱在怀里,她低声在一片昏暗的寒寂中安慰着他,一切都会好的。她的目光逡巡着他绝望痛苦的双眸,理解她失去至亲的疼痛。

那年,母亲将年幼的她托付给至交好友灼妃,在一个惨淡的清晨离她而去,撒手人寰。母亲的过早离去,造就了她如冬日初盛的白梅那般孑然独立不畏寒霜的性格。

她不曾恨,她的心里只有爱。数代的血脉早便淡化的王朝后人心中的恩仇与执念,她只许一世安稳,一世相爱。

宣妃之死,被江湖一个杀手施以挖心之刑,可见来者的狠绝。

那夜,谈慕笙踏着母亲的血从暗道中爬出来,他的目光显然已经是另外一个人。

三十七

镇西军统治晁山以西地带已久,当地郡官郡尉均已买通相熟,所以镇西军行军已近一星期,一路上竟畅行无阻。祉梁国境内多年征伐,劳民早已伤疲。

战前通过卿元卿相这条途径,云桦王早已与北戬王约定,北戬在北方拖住南朝祉梁军队,而后云桦王以镇西军一支长驱直入占领建康,随后割让黔北七座城池于北戬,从此双方互不干涉霸业即成。但耶律寒又哪里是胃口小之人,点蘸小利小惠又岂能撼动他,他野心本就在那天下,而非七座城池!他想的是,以倾军阵歼灭前朝祉梁军前线,趁谈云画的“新朝”开元之际趁虚而入,一统天下。但流云一众长清宫的“背叛”剧变几欲把北戬前线军击溃,所幸耶律寒早有防备,暗中操练倾军阵,虽然只是皮毛,但外人想要攻破也是史前无旧例的事。

越过前方最后一道岭,便可到建康。

镇西军劳心奔波许久,眼见胜利在握,魏竹铭便想着沿途在前方的山岭中安营歇息片刻,一缓前日将士奔波的辛劳。

谈云画一时拿不定主意,便侧头向一旁垂首品茗的罔尘,那人一头白发倾垂,氤氲的热气蒸腾的茶气囫囵了眉眼,他那双不辨年龄的可怖苍冷的双眼定定看着手中沉浮的清茶,薄削如刀的唇瓣微勾挑,嗓音微哑:“罔尘的意思是直抵皇城,于今夜拿下云越王和关从文。”

“那行,就听罔尘的,”谈云画坐在摇晃跌宕的马车中,把玩着指尖沉香木珠,“魏将军,烦请您中途不要停。”他抬眸,看着罔尘轻抿浓茶一副镇定如斯的模样,他心中暗如鼓敲。这男子,自他结逢二三载,皆窥不破他面目上半分笑意或是些许神情迹象,他如今能出山助他,是否终有一日,这男子亦能倾覆了他?谈云画心如鼓敲。

近建康的一道峡谷常年瘴气,绿林如涛,风起云涌,猿猴哀鸣,丛林间昏暗青葱,断续的林鸟或清越或喑哑的尖利啼叫,硕大的林鸦扑腾着翅膀凌越葱郁挺拔的松间,扶摇跌撞而去。

罔尘葱白的指尖微勾挑厚厚的帘帐,这动作顷刻便吸引谈云画的注意,谈云画摆正身子。

“王爷,今日从青川绕道行军罢。”放下帷帐,罔尘头微向后靠,轻阖眼眸。

谈云画急促皱眉,霍地从榻上站起,探出头去叫主将停军倒行,魏竹铭在挺前倏然起马回行,疾步匆匆朝向谈云画:“怎么回事?!”边问,边抬手反掌,向各主将比了手势,顷刻间,一道道长军皆停行回军浩浩荡荡转向另一方向。

“山上埋伏了一队死士,”罔尘淡淡道,“数目不多,看来是为了拖住我们的,不足为惧,也不必与其正面相战。”

“哪里来的军队埋伏?”谈云画一时怒火冲天,手攥成拳,脸色煞白,“罔尘兄是如何得知的?”马车摇晃地迅猛,对侧的那男子白丝如瀑,神色发青,在谈云画急怒的注视中,倏然道:“王爷,我们的军队行军要快些了。”罔尘陡地睁开眼睛,冰冷的瞳仁陡地聚敛着一丝诡谲。他心口一紧,呼吸猛地一急促失了分寸。此一行未免顺畅得有些离谱了……以重嘉帝的谋略,罔尘不是未曾与他正面博弈过,那重嘉帝向来行事果决,稳扎稳打,谨慎机敏至极。前朝异动,西部众城将领倒戈,他能从未预料到过?罔尘骤然觉得自己掌心渗汗,直觉告诉他,要快点,再快点,但那无极的终点到底在何处,罔尘自己也不知道。

林间,宣雀听见山下的隐动,指尖一挥,让身后的死士摆好阵型,只要镇西军他们一出现在视野,就按照原有的战术直冲下山。

她等待着,灰黑的人影从前方绵延的道路微微显露,她急促着呼吸凝重着脸色,紧紧盯着那为首的将士,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在身后倏然作响。

环佩冲撞剑戟相交的声音却不是预料中的出现,宣雀脸色煞白,看着队伍陡然出现在视线,却突然调转队形,浩浩荡荡调头离去。她银牙几乎咬碎:“糟了,暴露了,快!快去建康!”

烈日熊烈,一面红旗随风飘扬,寒风凛冽扑朔让红彤彤的烈日显得苍青阴冷。肃穆的城楼,浩荡沉默,掩在森冷荒芜的青霜蓝苔之下。战鼓急剧得响,让人仿佛体内焦躁的血液都纷纷沸腾起来,青鸦倦飞低低徘徊,凄啸而离。

“阿弟,不要再自以为是,苟延残喘了,这皇城,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天下!”谈云画从马车上下来,层层镇西军聚集包围着他,他近乎狂肆恣笑起来,那笑声如洪雷滚滚,“我镇西军数万强兵悍将,打你这皇城一堆残兵妇孺,这胜败早便分明!”

谈越负手而立,多年一向青涩的眉目平添了坚毅刚冷之感,恣肆近乎狂野的目光也逐渐平淡沉稳,透出稳重霸气的磊落。

“谁胜谁负,还不一定!”谈越淡淡地说,“王爷布下这久久之棋,甚而不惜以祉梁国土北部数城相许北戬,内外勾结,才是穷途末路……”

“哈哈,”谈云画干笑起来,“皇帝离宫,城池失守,尔等末路穷途,还敢大放厥词!”

谈越眸光一厉,微侧眸,关从文一袭青衣微躬身,敛下神色,从一旁退下。

“大胆,你们大胆!”一声凄厉的女声,嘈杂间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被兵士捆绑推搡着着从城楼上探出头,她脸上苍青污秽一片,但姣好如玉的容颜预示了她旧日的身份。倏地,城楼下,谈云画脸色一白,踉跄后退。

魏竹铭脸涨得通红,一双瞳仁睁得极大几近充血,旋即侧过身直直瞪着谈云画。“云画?!”他的嗓音低沉沙哑。

谈云画微怔,痴痴抬眸,看着远处魏顾楚凄惨悲戚的脸,心下一慌,匆匆向一旁的魏竹铭看去:“将军,一个月前我遣了手下人去接了魏妃,只是这……”他哆嗦着手,赶忙将手藏在厚厚的大氅下,他旋即盯紧了魏竹铭的神色,以防他神情有异心意有变。

“爹,救我!”魏顾楚凄厉惨叫,一双昔日跋扈的美眸已然如同衰败的果实,脸上狰狞慌迷之色显然精神游离神志不清。关从文侧首,向那兵士示意,而后魏顾楚便挣扎着向后扭送跌去。

“作孽啊,作孽啊!”人群喧声扰攘间,魏竹铭凄厉捶胸大吼,从他青黑的弃绝的双眸中可见那几近绝望的痛惜之情。

“云越王,没想到竟有一日你竟用女子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谈云画扬声怒吼。

“天下无人不知,北戬军一路攻城烧杀抢掠,戕害祉梁人民,与我祉梁势同水火,而尔等朝夕通敌,背叛家国,弃绝子民,背信忘义,手段下作,不过一群厚颜无耻之徒罢了。”谈越负手而立,冷笑道。

“你!”谈云画一时眦目欲裂。

魏竹铭摇晃着,猛地攥住谈云画扬起的手臂,他猩红目光透着残忍冷厉,长吁一口气:“云越王,你如此做,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他环顾四周剑拔弩张的军队,仰天长啸起来,“倒像个手脚不便的老妪似的!”

“仗不是这样打的,还要老夫来教你吗?!”

谈越指尖攥着那沉重宝剑剑柄散发青白之色,他颤栗着手,脸上诡谲怒火纷腾翻涌。

“镇西军将士们一路行军八百里,都抱着必胜之决心,又怎会为一女子坏事?!”

陡地,魏顾楚哀戚凄厉的双眼如同被雷直击那般直直耸栗,她脏乱污秽的头发如同蓬乱的稻草碎碎遮掩她近乎绝望的黑色瞳仁。她的身子仿佛一下子软了起来,踉踉跄跄如若不是士兵拽住便堪堪向后栽倒。

谈越心中一沉,魏竹铭青黑强硬的脸色宣告他冷硬的决心。身边那顷刻间遭弃的女子陡地凄厉抽泣起来,那哀哑断续微弱的哭泣让他心口阵阵绞痛。

这世间,人欲纷杂弥乱,人欲妄断驱使下的人心,是最叵测的毒药。

他身为皇室之子,早早便领会了这般道理。

他扬手,身边人丢下早已吓软的魏顾楚。他用手向下重重劈下,接到指令,城楼的木门陡地吱呀吱呀向下跌动。那一刹那,蓄势待发的祉梁西华军从城内如洪水,有如雷鸣,霎时倾泻而出,翻腾滚动。

三十八

莫清溪垂首坐在城墙下那一栋破落的砖瓦房内,她的眉眼沉顿在砖房一片昏暗中,昏暗的环境一如她昏暗的心情。她突然又想到了她那个苦命的母亲,和那个没落的祁川王朝。

谈慕笙走之前,曾连下急令召她一入乾清,她小心翼翼进入大殿,那时卿世正与他在一起,她霎时怒火中烧,后来堪堪屏退下卿世,大殿上就她和他两个人。

“陛下……”谈慕笙倾身,一块冰冷的虎符悄然落在她颤抖的手心。

“时机到了,关从文自会去找你,你把这东西交于他便是,”谈慕笙缓缓将目光投向她,那目光闪烁,是怜,是惜,是疼,她看不透,“这一切,也该结束了。小莫,莫妹,这一次,你母亲的仇……”

莫清溪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她唇色苍青,神色痛苦:“慕笙,这么多年……”他淡笑,扬手止住她:“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罢。”

她颤抖着唇,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口。这么多年,他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二十年,母亲的过世,是她心上之痛,母亲莫名的中毒病亡,是她心口最深的疤。谈慕笙登上皇位后,命手下的暗门彻查当年杀害母亲的凶手。

那年,母亲被北戬间谍掠走,失踪数日,被发现在城郊西华村后的山坡上。她已然昏迷,并深中西域剧毒,不久便不治身亡。宣妃娘娘告诉年幼的她,母亲只是生病了,但得病之人又怎会全身溃烂,面容青黑,这分明是中毒之象。

谈慕笙集全暗门组织的力量调查她母亲的死,北戬间谍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母亲在陷入昏迷前把带有北戬皇室图腾的玉佩放入衣襟之中,顺着玉佩上的线索,祉梁间谍终于在北戬宣武大将军的内府中找到相似的图腾。

谈慕笙一直觉得她恨。是的,她恨,她对那北戬恨之入骨。但宣武将军杀了她的母亲,他的父辈又何尝不是覆灭了她的国家,那个腐败的祁川王朝?她恨,是的,但她不会永远活在恨意之中,她也不愿活在恨意之中二十年。

青春如此宝贵啊,她却为他情根深种数年。

她扬首,闭目,嘴角扬起一抹浅笑:“慕笙,你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吧……”

一个月后。

城墙外,马蹄急促踏过,方天画戟扬起鲜血,魏竹铭连连后退,眦目欲裂,谈云画脸色苍青,魏竹铭气急败坏:“云画,你不是说皇城已成一空城么?!”

谈云画跌颤着嘴唇,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皇城分明已空,这么多军队又从何而来?!他登时一怒,莫不是卿纆谎报了消息?一阵急促的马蹄阵阵,狂沙乱土猛地砸到他的脸上,“小心!”身边的侍卫猛地捞住他将他向后拖拽。

谈云画盯着马匹的肚子,神色突然怪谲起来,他目光刹那四处逡巡,猛地扬声大笑起来:“云越王?不要再妄想骗人了,这马匹看样子是好久都没有吃草了吧!”他面目猩红,陡然止住笑容,看向魏竹铭,“马匹已经没有粮食能够喂了,可见他们撑不了多久了,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魏竹铭停马踌躇了片刻,陡地仰天长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眸眶罅隙生了泪花。他倏然止住笑容,复杂地说:“云画,你派出的卿纆的那支队伍如何了?”云画神色一凝,面目却闪现一丝奇异的微笑出来。

“王爷,城内已经安置好了,待您发号施令,方可……”城墙上,一个将士俯身参奏。

“魏妃呢?”谈越眯眸垂首看着城墙下混乱的战事,心口遽然一痛,哑着嗓子问。

“王爷放心,魏妃和莫妃娘娘在一起,还派有一些人手盯着,不会出什么问题。”

谈越的手微颤,冰冷苍青的之间缓缓摩挲那玉石扶面,他抬眸,深邃的眸光顺延着皇城最远的边际望去。他望不到头,但他的指尖却越抓越紧。战士的嘶吼近在咫尺,血肉模糊,那声音和场景让他硬生生的痛。他倏尔想到多年前皇兄带他去后山狩猎遇熊,兄弟两人上下配合将那大棕熊牢牢困死在刀下的画面,慕笙满身鲜血,一道深而粗的伤口横在他痉挛的背上,年幼的他吓得抽泣,慕笙捞着他汗涔涔的衣襟,狠狠地吐着气:“阿越?清醒点?如果你再遭遇什么危险,咱们兄弟俩都会死!”他胡乱地摇头,又胡乱地点头。

他还是吓昏了过去。

谈慕笙拖着重伤的身体,把他安置在了一颗高树上,又连夜回了皇宫叫了人手,把兄弟俩送了回去。他苏醒的时候,已然坐在前往皇宫的马车上。他侧过头看着谈慕笙惨白的脸,那干裂如同蒙上了一层石灰的唇,在寂静的马车上,瘦削的谈慕笙的胸膛已然抱扎好,随着呼吸一上一下的起伏。

他淡笑起来,暗暗在心中许了下来。

这份情谊,他永不抛弃。

城墙下一砖瓦房内。

“莫妃,你难道就不好奇吗?”魏顾楚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莫清溪紧握木梳的指尖倏然一颤,又僵硬地顺着干冷的头发一梳而下。

魏顾楚突然尖锐地笑了起来,她猛地抬手,血迹斑斑的铁链让她紧扣在木椅上动弹不得,她恼怒地猛地抬手砸向木椅,尖声道:“你难道不好奇,你心心念念的那个祉梁国的废帝,是怎么和他手下的那个女官勾搭上的么?!”

莫清溪手猛地停下了。她垂首,清隽的眼睫厚密挡住她所有神色。她的背僵着,忽的抬首,淡淡道:“闭嘴。”

“你还让我闭嘴?我偏要说,我可在关外军营中,见证他们所有卿卿我我,同是女人,我真为你感到可怜啊……”魏顾楚的声音转了又转。

“我叫你闭嘴?!你听不到吗?”莫清溪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常年的虚弱让她瘦弱的身板晃了晃,她目光直勾勾盯着魏顾楚跋扈又绝望的眼睛,倏尔笑了起来,“魏妃娘娘,哦,不,我该怎么喊你呢?阶下囚?你口中的废帝的废妃?”她走上前,冰冷的指尖滑过魏顾楚干冷湿濡的脸颊,魏顾楚颤抖着,一张脸已然扭曲了,“魏顾楚,你若再多嘴,我也有能耐让你今天走不出这屋子。”

魏顾楚噗嗤一笑,点滴红血顺着她张着的嘴巴涌溢出来。她的绝望的眼中有泪,也有恨,更有一种报复的快意:“哦?是么?”

莫清溪陡然感受到脖颈一处猛烈的凉意,一阵风,她来不及回首,已然向前一扑,昏倒在地。

魏顾楚哑哑笑了起来,看着莫清溪背后那人,道:“你来了啊。”

卿纆上前,冷笑着探了探莫清溪的鼻息,起身,从腰间摩挲出一串钥匙,垂首试探着,找对了一把,开了魏顾楚手腕上的锁。

“外面的人都解决掉了吧,”魏顾楚偏头,狠狠踢了昏迷中的莫清溪一脚,“阿纆,你这份情谊,待我日后是祉梁国的新王后,也是不会忘的。”

“哦?是吗?”

魏顾楚猛地向后踉跄倒去,她急剧睁大双眼,胸口横插一把匕首,她无力缩在地上,鲜血顿时在她胸口炸成花,卿纆嘲讽的扭曲的笑脸贴近了她:“魏娘娘,您也太异想天开了吧。多日前大将军已将你视为弃子,又怎会允许你在此地作妖作怪?我此行,倒不是为了你这条贱命。”

卿纆一把捞起昏迷中的莫清溪,一旁魏顾楚疼得眦目欲裂:“救救我……救救我……”气息逐渐微弱,渐变成无声无息。

卿纆跌跌撞撞,莫清溪沉重的体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横起一把匕首,直直抵在莫清溪凝白的脖颈处。在爬上城楼的一路,皆畅行无阻。罔尘派她一支队伍从偏城进入,无非就是望她从内部侵入城池,两队方能里应外合。

只是,她把一切都估摸错了。

一上城楼,她立刻被撂倒在地。手腕是钻心的疼痛,匕首顷刻间掉了,她看到谈越盛怒的眼神,脸色遽然惨白:“怎么会,怎么会……分明安排好了的。”

她慌乱中爬起,城墙下,魏竹铭被祉梁军拿下,他满脸污秽,鲜血淋漓,牙齿已经被全然打碎,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东西,已然神智不清。

抬眼望去,所谓的镇西军雄狮之军已然缴械投降,军旗已然被放倒,哀嚎遍野。

她绝望凄厉嘶吼了一声,踉跄向后跌倒在地。

“重嘉帝早便料到尔等预谋篡位夺权,先是在西华村暗伏下大量兵马,又请君入瓮,引你们率先到建康,但你们殊不知,西华村兵力充沛,能与你们较量上一个月有余,这些天,早便能让皇兄一支骁勇之军,跨越山海,抵达皇城。”

“皇兄如今虽未到,但大量兵士已然抵达,”谈越嗤笑一声,“赢你们区区镇西军,岂不简单?”

卿纆陡然癫狂起来,凄厉地嘶吼着:“不,你骗人,重嘉帝与北戬正打得火热,又怎会回来?”

三十九

“哦,是的,陛下未曾赶到,但我已赶到。陛下传信过来,让我稳定皇城大局。”攒簇的人群中,一个清淡的女声突然透过人墙传了过来。随人军士人流缓缓让开,卿纆遽然睁大了双眼,青黑的瞳仁闪现出极端的仇恨和痛苦。她手控制不住地向后蹒跚匍匐而去,却被那人狠狠捞住领口。

“如颜姑姑,小心,不要离战俘太近。”有人在一旁提醒。

卿纆沙哑地笑,沙哑地哭,突然凝住,狠狠扬首呸了一口:“你赢了,又如何?”

卿世眼神突然一颤,指尖极端地阴寒疼痛顺着她的胸口一点点腐蚀她的灵魂。她想起了陆翛然,那如梅花一般绽放在指尖的鲜血,陆翛然的一颦一笑,还有关怀,和爱。她想起了邹忌,邹忌大将军的尸骨在第二天被人在山上找到,被野狼撕扯地尽碎,尸骨不保,曾经一个骁勇善战,无人能敌的大将军,一个百世难遇的忠臣,被奸佞设计陷害,最后孤单惨死。她颤抖着,眼泪倏尔控制不住流了下来。她想起了一个个家园破碎的祉梁的子民,他们的年轻的后代一个个为国捐躯,年迈的老妪丧子孤独无依。这一幕幕在她酸涩的脑海中放映,像魔音,像一个个绝望的故事。她带领长清宫半路上与谈慕笙派来支援皇城的军队相遇,军队的将领捎来谈慕笙的口信,让她暂时协助谈越维持皇宫大局,并争取将魏竹铭,谈云画,罔尘三人一网打尽。哪知谈云画和罔尘是如此诡诈狡猾之人,他们携大军抵达建康时,便只发现垂垂老矣的魏竹铭。

“你知道,你害了多少人吗?!”卿世嘶吼着,她抬手攥住卿纆的领口,把她按在城楼的栏杆上,卿纆满脸鲜血和麻木的笑意,卿世涕泗横流,眼中满是绝望,“你看看这些鲜血,这些尸骨,他们难道没有家人吗?!你没有家人吗?!你想想邹忌将军的忠魂,你想想那些年迈的父母期望他们儿子回家的眼神……想想翛然……她活生生背着你硬扣的罪名,年轻的她,早早就死了……那么残酷地就死了……”卿纆麻木地被卿世摇晃着,只是淡淡地笑,淡淡地笑

“你是畜生吗你难道没有心吗”卿世的嗓音哀哑

“父亲死的时候,你在吧”卿纆突然道

卿世愣住

卿纆满口鲜血,只是那样惨淡而邪恶地笑着:“怎么,看着重嘉帝,灭你的满门,你很爽是吗”卿世踉跄了一下,手突然使不上劲似的卿纆突然凄厉地笑:“你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人,是的,卿元对你是不好,但是,他对我们,却是极好的,他对卿家所有人都尽到了应尽的职责,”卿纆的脸突然扭曲到了极致,“你杀了他,是你们杀了他,毁了我的人生,毁了我的一切!”

卿纆是何等聪慧的人,她感受到脖颈的力道微弱了许多,她眸光一厉,猛的朝卿世扑了过来卿世被她重重扑到在地上,卿纆用她那冰冷的手指狠狠攥住卿世的脖子,卿世脸色涨红,面容发青

“不好!”谈越怒吼,上前,猛地抬脚踢开卿纆的手臂

卿纆踉跄后退

电光火石之间,祉梁军弓箭手早已准备就绪,数只箭瞬时直直射向卿纆

“不——”广阔的城楼,卿世竭尽全力一声悲切地嘶吼。

卿纆早已退到城楼的边缘,数百支箭她来不及闪躲,刹那被射成人肉筛子。她无力地向后栽倒,在城楼的最高处,笔直地向下坠落。

卿世踉跄挣扎着向前,扑过去想捞。但她只抓住卿纆飘忽的衣角。

沉重的撞击声,还有卿世破碎的心,和梦。她脑海中回想起了第一次见卿纆的场景。年幼的卿世蜷缩在相府的一角,饥寒交迫,卿纆一身红衣,盘腿坐在她的身边,那双清澈的单纯又天真的双眼,是一场若即若离又遥不可及的梦。卿纆小心翼翼手捧一碗米饭,笑着对她说:“姐姐,吃……”

卿世跪倒在地,无声痛哭了起来。

她感觉这一切都像一场噩梦,一场她挣脱不了的,将她牢牢套死的噩梦。

谈越捞住疯狂发抖的她,在她冰冷的耳畔道:“阿世……”她仍然涕泗横流嘴唇颤抖,他强硬把她扳过来,小心翼翼把她搂进怀里。她感受到的冷,是从内心极致的深处所弥漫开的。

“阿世,我逾矩了……但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我知道你很痛苦……现在谈云画和军师罔尘都还在窜逃,皇兄还在北部未曾赶回来,我也对北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你能跟我说说吗……”

“我知道……”卿世扬首,嘴角略勾起一丝惨淡的笑容,“这一个月,发生了很多。”

据长清宫的探子来报,一个月前,魏竹铭率领的镇西军已然到达皇城,而空城无帝,重嘉帝仍在北疆与北戬厮守。祉梁早已是腹背受敌,内外夹击,水深火热。眼看倾覆之际,谁知重嘉帝早在皇城西部西华村内藏驻大批骁勇之军由云越王和关从文调遣,在皇城硬生生抵住魏竹铭火热的攻势,为谈慕笙来京的部队拖延了一些时间。北疆,长清宫人一夜尽退,但传闻长清宫宫主并未离开,并将长清宫的绝世倾军阵的阵图和破阵法全权授予北帝耶律寒。

掌握了倾军阵的北戬军队势如破竹,顷刻将祉梁疲惫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

年轻的帝王在经历了连失数座城池和大将军的疼痛后,终于成长了起来。在面对北戬奇诡陌生的倾军阵,他危而不畏,不出一星期,便研究出解决这传世倾军阵的阵法。

倾军阵奇诡,这么多年,卿世又怎会不知它奇诡之处。她接到消息瞬息之间就明白了耶律寒早便学会了倾军阵法,但她却无畏。倾军阵,绝世之处,便在它的难于配合。长清宫数千人,各个皆是身怀绝技武功超群的战士,又数十年如一日操练倾军阵,早把这阵法融于骨血之中。一方浮躁的北戬士兵,短短几星期,就算事无巨细将倾军阵四十一个步法和八十种阵型变幻传授给他们,也只是打肿脸充胖子,人一多,必露出马脚。一旦阵法出现纰漏,一着不慎,必然满盘皆输。

一支雄狮,必雄于其配合。一个配合不利的阵法军团,徒有臃肿和腐败,不堪一击。

以谈慕笙的才智,他又怎能想不到这一点。果然,不出一个星期,他便将臃肿的北戬倾军阵,打得溃散如蚁。

北戬被击溃,连连败退,不出一月,祉梁军便收复了所有失地。而先前祉梁派出支援皇城的军队,也于月末抵达。不仅如此,北疆祉梁军又乘胜追击,连破北戬南部七座城池。

祉梁霎时反败为胜,彻底颠覆败局。

祉梁帝王不日御驾南归。

祉梁二十二年冬,谷丘岭战役,后世的学者,说书人津津乐道回味无穷的战役。

有人说这是祉梁反败为胜的第一役,有人说这是“得长清宫者得天下”说法破碎的第一役。

他们说,北戬施倾军阵的那天,天上狂沙飞舞,阴云闪电交集密布,砂石走地,昏天黑地。战场宛如地狱。倾军阵,四十一种步法,八十种阵形,连环变化,诡谲异常。如同天兵来济,又如魔鬼涂地。

那个祉梁国百世最年轻的帝王,坐在城池上,悠然垂首,独自对弈。一方棋盘,黑子白子,看似势均力敌。

这场战役整整打了三天。三天,北戬使出了倾军阵全部的阵法。

其实之于重嘉帝,不过一盘棋的功夫而已。

谈慕笙手一顿,黑子落了最后一着。白子顷刻溃败,再无任何回寰的余地。木远在一旁一看,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回身,吩咐新的将领,率领早已蓄势待发的祉梁军队出击。

看似诡谲精妙的倾军阵,实则不堪一击。松散的阵型,不熟练的配合,疲惫的军士,都将北戬军队一步步推向无穷极失败的地狱。

耶律寒花了数月时间排练倾军阵,实则是花了数月时间为自己掘了一座坟墓。北方军队的雄武和力量的优势在倾军阵的“繁琐”下被掩埋,剽形大汉的急躁和魁梧是巨大的败笔,完全疏于南朝的灵巧和精明。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尤其是在人命关天的战场上。

“谷丘岭,谷丘岭,风寒石碑凉兮兮。尸骨含混洒荒野,深冬流月鸟来啼。”后世的孩童编唱的儿歌,战争的苦楚,对于所有的老百姓,都是巨大的,甚至是等价的。

无论江河湖海,山河万里。

四十

祉梁收复城池后,来了一波又一波清城的士兵。

城门前后,囤积了一大批要出城入城的人,要经受严格的排查。

第一批放行的人刚过城门。建康城外的康庄大道,有两人伴随着蹒跚的人群小心翼翼并肩而行,初春的杨柳飘摇,在递送温暖的春风的同时,柔风中伴随着一个年轻男人的暗咳,那男人容色惨白,紧扣的棕色缨帽盘扣着他的头发,飘忽的秀发随风荡漾,赫然是雪白的颜色,顶着刺目的眼光闪着金黄的色泽。

另外一个垂垂老矣的老朽,只是那老朽一双锐利的鹰目,谨小慎微四处探寻逡巡,唇畔赫然是一抹微笑。

突然,年轻男人停下。

老朽紧张而低沉地问:“怎么了?刚刚有什么疏漏吗……”

年轻男子抬手回身,一方锦帕遮住他青白的薄唇,他目光悠悠悬悬定在那斑斑的城楼上,摇了摇头,隐咳了一声:“前日子,城墙上那个白衣女子……是谁?”

“如颜,谈慕笙的近侍女官……”老朽的声音脱去了沙哑,是深深的阴寒和诡乱,“还有个身份,相必你已经清楚了,早在三年前,已经死去的奸佞乱臣之女——卿世。”老朽仰首,又有些诧异侧过头,“你问这些干什么?卿纆那女人死得是挺可惜,但若没有卿世这绊脚石……”他突地止住了。

只见年轻男子飘忽而清淡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那城楼,那双狭长的本应该毫无波澜的眼睛却闪现着浓烈的,他有些惊异陌生的情绪。那情绪刹那让他发寒,又让他捉摸不透。

是一种欲望。那如死水深潭的漆黑无底的瞳仁中,有一种深深的欲望。

城门口管理放行的巡查兵头脑有些发昏,憨憨打了个哈欠,一阵凄厉的马蹄声。

“你们盯紧了,这两张画像上的人,绝对不能放行,”来者是朝廷的禁军内侍,下马拿着两张画卷冲了上来,“两人都是叛徒,勾结北戬的卖国贼,谈云画和军师罔尘。”

士兵朦胧着眼睛打开画卷,却突然一怔。下一刻他猛地大吼:“快,快……他们……”他颤抖着指向城门外。

禁军立刻会意了,怒吼了一声,叫了余下几个士兵策马冲出了城门。

可除了空空荡荡的荒野,路上哪里还有人。

祉梁二十三年春,重嘉帝回京。

彼时已攻下北戬九座城池,而祉梁实言哉军备已疲,重嘉帝当即力断派遣重兵把守北疆,举銮回京。

皇城一片繁盛热闹的景象,在浩浩荡荡的圣驾最前面,抬着一方沉木棺,里面安静躺着邹忌的尸骨,欢呼过后,又是一阵阵凄厉的悲啼。哭谁?一位忠将殒灭,历史不复。哭千百万个破碎的家庭,哭那句“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虽胜,但它戕害生灵,致使家园破碎,是一场心碎的噩梦。

谈慕笙回京那日,卿世坐在乾清宫旁边的偏殿内,那宫殿是谈越临时腾给她安歇下来的,这些日子,谈越一直忙着交接安排一些事物,她也在一旁帮衬着。谈越愈发成熟了,曾经轻狂的眉目逐渐深邃平和,和他的那个皇兄越来越像。她曾经问谈越,什么时候能找到心爱的人,再能有个孩儿。卿世知道,谈越府里有几个小夫人,但他却很少过问。谈越抬首,神情复杂,只是哑笑了一声。

那天卿世正在梳妆,新来的宫女顾染在一旁侍候,她话很多……依旧如初,她说起她的人生,自从前皇后死后,未央宫被废弃,宫女太监都被发配到浣衣局了。后来涟妃偶然见到她,感慨她的境遇,又惜她手巧,把她招到朱雀殿侍候。前日子得闻如颜姑姑回宫,涟妃赶忙又派了她过来侍候,怕怠慢了如颜。

自从皇帝御驾北征,谈越暂时掌政,后宫便除了魏昭仪魏顾楚便只有涟妃冯涟玉和一众没有什么位份的妃嫔了,后来魏昭仪又叛变,莫妃娘娘身子又不好,这后宫许多琐碎的事,自然就落在涟妃身上。

“涟妃她……如何了?”卿世轻声问。

“涟妃娘娘很好,晔皇子也很好。”顾染拾起一旁的花钗,甜甜地说。

“嗯……那便好……晔皇子?”卿世一颤,抬眸问道,“谁是晔皇子?”

“姑姑不知道?”顾染愣住了,怔了老长时间,缓缓地说,“……是了,姑姑随着陛下在外征战,这宫中的事情自然是不太清楚的……”她仍是狐疑地盯着卿世煞白的唇瓣还有全然困惑的眼睛,“陛下连这样大好的喜事都不和姑姑一块儿庆贺的吗?……祉梁二十年,陛下御驾亲征,随后涟妃娘娘便发现自己有喜了,于祉梁二十一年秋诞下祉梁第一个小皇子,取名谈秋晔……如今都快两岁了呢。”

卿世手缓缓一松,木梳“啪”一声落在地上。

他从未跟她说过,哪怕夙夜相栖。哪怕随他大战出征。因为遗失玉锦,她便没了长清宫音讯暗闻的支持,获取消息便只有向他。可是,这么偌大的消息,他却未曾向她吐露只言片语。

涟妃之父冯诀安虽因为通敌叛国罪被斩首,但冯涟玉诞下皇子,幸免于连坐。且后妃中能掌权的仅有莫妃和涟妃,莫妃乃江南烟花女子,难登大雅之堂……那时朝堂上议论纷纷。

“涟妃娘娘到,晔皇子到。”殿外突然有声音通传进来。

顾染惊怕地盯着那卿世煞白的脸,嘴唇和如同古潭一般的漆黑的眼睛,卿世眼中那感情怪异得让她有一种无端的熟悉感,那种熟悉感让她一下子害怕地低下头,颤抖着手把地上掉落了的梳子小心翼翼拾了起来,紧紧握在手心。

卿世猛地起身,迟疑的转身朝着大殿的门的方向,她全身是极端的冷,那种冷让她从脚底板到发丝都猛地打了个哆嗦。透过飘忽的层层叠叠的细纱,她看到了两个朦朦胧胧的人影,一个颀长,一下矮小,随着脚步渐渐近了,她听到了小孩子的笑声,刹那冲到她的心尖。

来人掀开了帘子,只见其着一件千花百褶裙,青白的丝带滚绣腰,露出腰肢纤细柔和的线条,一蝉翼罗绸广云袖,扬洒翻滚如流水行云。鬓发如青云散雾,飘摇的粉红丝带扬洒落在圆润的肩头,姣好的容颜挂着一丝清淡的笑容,十指青葱如玉,芊芊而动,柔软而窈窕。那人眼睛仍然透着水光,只是面容姿态都比几年前平添了稳重大气。

“涟妃娘娘千岁。”卿世和顾染皆俯身行礼。

冯涟玉上前,抬手扶住卿世,卿世顿时闻到她身上那种清幽的莲花的香气,恍然又让她想到那段旧日的美好的时光。自从前皇后死,她成了如颜之身,她就不敢去找她。冯涟玉是何等聪慧的女子,卿世了然于心。在冯涟玉面前,卿世耍不出任何的心机。但如今的境况又是不一样的了,卿世的嗓子哑哑酸酸的胀痛。

“如颜不必行如此大礼,”冯涟玉的目光柔柔淡淡在卿世的身上扫了一圈,偏头道,“小晔,给父皇身边的近侍女官,如颜姑姑,行个礼。”

卿世颤抖着眼睫,垂首看着那个幼稚的连路还走不太稳的小孩子。他还年幼,奶声奶气给她行了个礼道了个平安,便被宫里的嬷嬷领了下去。那细眉不太看出来,鼻子小小巧巧的,很像冯涟玉,但是那双眼睛,卿世呼吸一窒,那双晶亮的凤眸,像极了……谈慕笙。

不知何时,四下已经无人了,顾染也不知怎么的静悄悄退下了。

“请涟妃娘娘原谅如颜随君远征在外,到现在才送上祝福。”卿世福了福身子,大殿四下无人,让她顿时有些不自在。

冯涟玉捞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卿世蓦然想抽回手臂,她感到身前扑通一阵重力差点让她向前栽倒,她凭借内力稳稳站定了,但冯涟玉却陡地跪了下来。

她红唇轻启,那动作和话刹那让她惶呆。

“世儿,放过我吧。”冯涟玉的眼中全是绝望。

“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如颜不懂……”卿世的笑僵住了,人皮面具分明还在脸上戴着,这世界上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人除了寥寥几个其余人便都死了,她何时泄露的身份?她有些发蒙,冯涟玉久处深宫,是从哪里得知她的身份的?!

“世儿,我求求你,放过我……念在我们同是罪臣之女的份上……你行行好,放我一马……”眼看着卿世向后退了几步,冯涟玉脸色大变,红肿的眼睛透着一种极端的愤怒和绝望。是卿世从未在这样一个温柔似水的女子身上见到过的。

“如颜,官拜上品,伴帝身侧,是不是从来未听说过这个人?你想得没错,她就是掩去面目的奸佞之女卿世,这个女人蛇蝎心肠,引诱魏昭仪通敌,又将自己的血缘至亲卿铸之女卿纆活活乱箭穿死在城楼上,她为了名利,手段怕是无所不尽其极吧……”

“不……不……世儿不是这样子的人啊。”

“哼,信不信由你。当初重嘉帝在军营中箭昏迷数月,起因就是她的莽撞,后来又被传通敌叛国,投毒欲害皇帝。不过多久,她便要回京,皇上还被蒙在骨子里,你觉得她一旦得势,有你们母子的活路吗?”谈云画冷笑道。

这个传说的通敌逆贼云桦王夜探朱雀殿,他当夜如同恶魔一般冰冷焦灼的声音钻进她心中。她气得越颤抖着,冰冷和恐惧便越将她绑的死紧。

中了魔似的,她摸到腰间那把冰冷的匕首。

四十一

“世儿,我早便听说了,皇天浩荡,你做的那些龌龊的事我也不想再提……”她的脸色苍青,低垂的混乱的发粘在她颤抖的脸颊,那泣涕泫泫,让人无端噤怆,“我在这深宫早便耗了多年青春,年纪不小了,后半辈子只盼母子能平平安安过活……求求你……念在昔日的情分上,放我们娘俩生路……”

冯涟玉的话,让卿世大为寒噤,眼前的瘦削的女子低头叩首,额头早已有点点红星,她却是浑然怔住了。涟妃的话有如重锤,有如刀刃,直直戳在她的胸口。她疼,心口阵阵的疼,嗓子哑了:“涟玉……你在说些什么?”那一瞬间她觉得面前的人有几分鬼迷心窍。

“卿世!”冯涟玉霍然抬起头来,盈盈水目却是腥红一片,“你当真不肯放过我吗?!”

卿世怔住。那一瞬她呆愣在原地,冯涟玉洁白又通红的脸颊像个漩涡一般,把她的魂魄都吞没。那种往昔之间的变幻她不懂,涟玉作为比她年长七岁的姊姊的身份仿佛也全然忘却,涟玉眼角婆娑的细纹也仿佛全然尽褪。

卿世想上前,她不懂那感情,她甚至无端害怕,但她仍想上前,拥住那个颤抖的年轻的母亲。

但她错了。

伴随着卿世逐渐接近的脚步,卿世的胸口却遽然一阵极端的剧痛。

冯涟玉满脸是泪,纤细黏濡的手捂住她自己的嘴。她笨拙握着那把尖锐的匕首,颤抖着,痉挛着朝着卿世身体的更深处推进。滚烫的鲜血霎时间涌流出来,顺着青白的衣襟,顺着她冰冷黏濡的手。冯涟玉发了疯似的猛地尖叫哭了出来。

卿世困惑地攥住冯涟玉的手腕,胸口地剧痛让她几欲昏醺,她松开手,软软地踉跄地向后倒去,脑门重重磕在了地上。

“皇上驾到!”

卿世感受到热气一点点从身上流失,死亡离她又近了一步。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了谈慕笙焦灼狂怒的脸,他冰凉的手捧着她的脸,焦灼着颤抖着呼唤她的名字。

她的眼前发黑,她疼得脸都皱缩了起来,她轻轻凑上前,在他冰冷唇上落下一个吻。

“阿笙,善待她……”她一向清楚的很,优秀的男人从来不缺女子喜欢,多年前她从相府十里红妆出嫁嫁予他那时她便早就料定了。一个身为皇帝的男子,不会给她想要的许诺,就像他不会给莫妃,不会给涟妃一样。她已经料定了如此,那缘何看见谈秋晔她痛苦的难过的连防身都忘了?她不懂,她在情感上,是个愚蠢至极的傻瓜。她的凤凰之劫,六年来,便如同一场豪赌。

似乎,他要正视与她的感情的。谈慕笙何尝不知,何尝不想,他回宫第一件事就是赶到她这里,那滚烫内心雄烈的跳动并非偶然,他紧盯着卿世的脸,脸深埋在卿世浓密的墨发中。他感受到身前人剧烈的颤抖,他突然感到一阵湿濡在眼帘上翻滚,二十多年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落泪。他低低地疼唤:“世儿……你挺住……”他向下看向那把匕首,瞳孔却遽然变大。

是谈云画随身携带的匕首……谈慕笙侧过头,直勾勾看着早已在一旁哭泣的已被慕华他们控制住的冯涟玉,“皇上,云画王爷是来找过臣妾,是臣妾鬼迷了心窍,臣妾……”冯涟玉如同失心疯了般跪坐在地,不知何时那小皇子又被人放了上来,那年幼的谈秋晔踉踉跄跄上来便嚎啕大哭,冯涟玉伸手捞过小皇子,两个人便相依在角落里哭泣了起来,“臣妾自请入冷宫,只是这年幼的皇儿……”

谈慕笙连忙让木远传唤太医,在后方的锦帐内安置好卿世,他坐在冰冷的床榻上,紧紧握住卿世冰冷的手。大殿里慌慌张张进来无数人,陷入了一片凌乱嘈杂中。

“涟玉,京郊慈法寺,你和朱雀殿的一众都自请去了吧,”谈慕笙突然轻声道,他的目光清淡,却不带一丝情感,投向冯涟玉,那声音有刚入宫的疲乏和倦怠,“晔儿我会留在宫中抚养的,你诬陷冒犯朝廷高品女官的过错朕也不去算了,你提起一番奸臣贼子的字眼朕也不去追究,但你对祉梁的功臣长清宫的宫主出言不逊,朕却不能置之不理。”

冯涟玉抽泣地站了起来,闻言神情却遽然恐惧起来,恍惚间她看见锦帐内一个个人搬着血盆走了出来,她咳嗽着,踉跄着,被慕华强硬地拉出殿。她想再看那人一眼,她想说这么多年她为他做的这些事可还算?在他心中她有多重?但已然每没有机会了。她虽然不知道慕笙心里是否装着榻上那人,但也知道,他必心怀天下。

隐约间似乎听到太医说庆幸只是伤了肩膀,冯涟玉苦笑,她虽不如他们这些习武之人精于武艺,但最基本的心脏的位置,她还是懂的。

但今后的人生,似乎便都是青灯古塔,苍颜白发。

祉梁二十三年夏的懿国大典上,重嘉帝一身紫襟白袍,正襟危坐在极巅的金銮座上。

云越王和一众宰相群臣,跪下献礼。从太极门开始,浩浩荡荡,半个紫禁城的人都跪下了。

那日,那帝王薄唇轻启,拾阶而下:“曾几何时,朕只愿祉梁国国民安平太和,都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得到幸福,有为官入仕的机会……”他眸光微闪,沉吟片刻,“北戬祉梁决战三年,百姓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农田废颓,仿佛已然沧海桑田。而祉梁国力大伤,此时理应大赦天下,无为而治,休养生息。”

“这是朕的天下,亦是百姓的天下,如若没有这天下子民的团结和相守,祉梁国哪里成的了国?朕又缘何能守住这江山天下?如若当初没有邹忌大将军英勇献义,如若没有万千将士们的心怀希望,奋勇杀敌,朕又怎会有这样的机会坐镇极巅,说上这一番话?朕理应厚葬邹忌将军和一众英勇的将士!”

“朕此一番肺腑之言,是向这天下的忠义之士致敬!蛮夷北戬,背信弃义,杀我良将,屠我臣民,丧尽天良,坏这江山的太平,罪孽深重……”谈慕笙挥袖,负手而立。

“臣愿奉上长清宫助陛下一举平定北戬,统一天下!”大殿突然响起一阵清亮的女声,一个白衣女子高举一块血红的玉款款走了进来。她一身百褶白纱滚云裙,流纱拂面,点蘸红唇腥红如血,一双晶莹双眼仿佛乘着这世间最美的光华。

霎时间朝堂寂静无声。

众人皆知,天下唯一敢闯这朝堂的女子,便只有那个官拜高品的女官如颜大人。关于这个如颜大人,民间也是议论纷纷。有人说她早便是帝王的情人,只是没有给名份罢了。有人说她是帝王微服私访遇到的巾帼之才,收纳到官场扶持。但没有人想到,此人竟是是长清宫宫主。

她将那剔透的红玉,缓缓呈于头顶,凝血之意,屈膝噗通跪了下来,她倏然眯眼,恍惚看着那帝王淡笑的眉目,从彼此年少羁绊到如今以玉相帮相扶持,她浩荡的年华终究是顺应了天命,凤凰之劫天下之劫,她扪心自问孰谁输赢未有答案,就如她如今敛裙一跪,她长清宫宫主兼天下众人皆认他为正主,他是便是了,这天下除了他还有谁更能匹配这位子,这天下还有谁她能心愿沉浮仰望辅佐,也便只有他了。

“长清宫玉锦,曾流失北戬,后被臣寻回,兜转数载,终于能呈给陛下。”卿世缓缓道,声音有些哑。这么多年,如是她懂他。她懂他胸怀大志,想要一平天下。她懂他胸中城府,谋略韬光。

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身边。用她的声音或是行动,轻声告诉他,去做。

谈慕笙垂身,又屈膝缓缓而下。他躬身到了和卿世一样的高度,手含住她手心的红玉,又搀着她微发抖寒噤的身体,站了起来。她的伤还未好透,站起来的时候好像牵扯到了伤口,卿世好看的眉毛蹙了蹙,接到他关切的目光。她抿唇哑笑着摇了摇头,叫他不要担心。

“曾经,北戬妄想在祉梁广袤国土上一骑绝尘,朕的镇南军,西华军,还有长清宫的一众英武将士,将在不久的将来,告诉他们,妄想终究是可笑的妄想!”谈慕笙向前走,手执红玉,“朕有信心,只要祉梁军民同心一力,必能不日踏平北戬!”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祉梁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祉梁万岁万岁万万岁——”

卿世站在谈慕笙身后,静静地笑着。笑着笑着,她突然控制不住流下一行清泪。如果佛祖问她有何索求?她惟愿在佛前去求,盛世安稳,天下太平。她将长清宫交给他,如同交给他她所有的身家性命,但她宁愿丢了命,也不愿不信他。

只是当他温暖干燥的手包裹住她小巧冰冷的手,如同字字珠玑在朝她耳语,让她全然没有不信任他的理由。

四十二

祉梁二十四年春。苦战了近一年,祉梁军在攻下嘉峪关和重山关后,迅速包围了北戬皇城,在城外形成密闭的包围圈,让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物资粮食也进不去。城外的军民顽抗了近一个月,最终抵挡不过,不日,祉梁军便迅速包围了北戬皇宫。

北戬崇极殿内,一声爆喝后,剩余为数不多的宫人们都各自四散逃窜出去。耶律寒一脚踹翻了身前沉重的方木桌,刹那碗筷尽散,泼出的汤水汁液尽数落在精致的毛毯上。

“废物,尽数都是废物!”耶律寒猩红如同珊瑚一样的眼睛,焦躁地怒吼着,“卖主求荣,见利忘义的废物!”他怒吼着,脚步错乱,高盘起的墨发不知何时凌乱散了下来,散在他黝黑的脸颊旁,那一昔狠绝倨傲的帝王如今却有一种回天无力的颓然沮丧。他却陡地抬头,张狂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却又倏然止住笑容。

一个女子,手捧一个金顶玉屏壶,两只小巧的白釉花口小杯走了进来。那女子容颜如玉,略施粉黛,远山黛青眉迷蒙,一双扑朔的大眼流光盈盈,点蘸红唇如冬梅红英,鬓发如云如雾。流丝金蝉步摇缀着冰蓝珠宝,随着她缓缓走近,璀璨金光一点点流金四溢。那大朵大朵紫色盛开的流云裙裾,在地上徘徊着她轻小的步伐一个个盛放。

流云缓缓走上前,垂身屈膝。她将那方盘放在第一层台阶上,静默不语拾起酒壶,向两个小杯中斟酒。

“伤好透了?在这里乱跑。”耶律寒紧紧盯着流云,问道。

“不曾好,只是……”流云拾起两个斟满酒的小杯,走上前来,眉宇间不知是泪是笑,“只是想来看看陛下。”她腾出一只手撩开裙裾,侧腿而坐,褪去了鞋袜,将裘衣挽至小腿。初春的寒噤让她冷得微有些哆嗦,她又把裙裾掩了起来,将脚收进宽大的罗裙里。

耶律寒接过她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又抬掌“啪”将酒杯随意置于一旁。缘何而起,他的怒火焦躁和不安随着她缓缓踱步而今,都尽然消失了。“鸢尾酒,采的是新春的初开鸢尾,”流云浅浅一笑,唇瓣两个梨涡清浅,“想着陛下会喜欢。”

耶律寒微红的瞳孔幽深如同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和湖泊。他细密修长的眼睫敛下那所有幽光,只是颔首轻点。流云恍惚的一刹,脚尖却倏忽一热,耶律寒将她的脚握在掌心,又缓缓置于膝头,脚尖源源不断的温热让流云有些诧异惊慌陡然想将脚抽回,却听到他哑哑的轻笑。

“阿云,寡人不怪你。”

他粗糙冰冷的指尖摩挲她脚上的硬茧,那双脚是多年历经风霜血雨的,是她自卑弃如敝屣的。他却十分珍视地将它捧在手心。

流云突然笑了,笑着笑着,无数的湿濡酸涩便一齐滑下她的脸颊。她一掩真实身份乔装成为宫主,深入北戬朝堂。她并未使出权力辅佐他,并时常出言讽刺冒犯,并在最后透露给他长清宫倾军阵,让他输了这天下。

他却说,他不怪她。

流云自小便觉得自己是个徒有武艺,谋略欠佳的人。她和他早已乱缘既牵,命理既定,她又怎能为当初的种种做法下上准确的评判。她的心,在这里早已失了准。她当初既给了他倾军阵图,是否会预料到北戬兵力愚钝疲乏,难以操练?她当初散尽长清宫所有兵士孤身一人独留北戬,抱定必死的准备,可有想到终有这样一天?

可是,他真的能不怪她吗?

“阿云啊,你可真的是像天上流云一般……”让人抓不到。耶律寒突然顿住,胸腔突如而来的剧烈疼痛让他脑门上蒙上一层极端的寒意。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模糊起来,流云紫红缱绻的身影在他混沌的视线中陡地化为一层层泡沫。

“噗——”血雾,漫天的血雾。几滴温热的液体滴到她冰冷的脚上,她怔怔看着面前那人,他青白的脸色突然变得通红肿胀,她感受到那个扶着她脚掌的手逐渐冰凉,松开。

耶律寒口吐鲜血,殷红的唇瓣却浮上一层浅笑,好似早早料到一般。

流云猛地爬上前,她颤抖痉挛地扶着耶律寒逐渐倒下的身体,眼泪如同断线的流珠。耶律寒猛地倒在了潮湿的地上,他苍白的脸上的笑似乎在闪烁着什么,又在掩盖些什么。黏濡的鲜血在他的脸上,衣襟上,像叵测的谜语,像无解的命轮。

流云泣道:“陛下……陛下……”耶律寒早便知道了,她此番前来的目的,他却仍不怪她。

可再无回声。南疆奇毒,乌鹤红,一滴流血致死,两滴当即毙命,三滴入体尸身即腐。

耶律寒的手逐渐僵冷了下来,笑容没有变化,微睁的瞳孔似乎一直在朝她看着,只是呼吸渐远渐无了。

她与他相伴虽不久,但也依稀知道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虽是亡国之君,但仍要风光地死去。

流云突然开始尖锐地大哭了起来。二十多年她第一次如此肝肠寸断,如此心神俱毁。她近乎虔诚地扶着耶律寒的冰冷的脸,近乎痴狂地盯着他的面容,呜咽的嘴张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有人从殿外走了进来。

她不知道来者是谁,只是尖锐地嘶吼让他们出去。她如同得了失心疯一般,苍白的脸上只有绝望和颓圮。只是那个来人没有退去,手执一把剑,淡淡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你是……流云?”

流云错愕地转头,逆着光,她的脸上满是血污和泪痕,放大的灰色的瞳孔除了苦楚绝望便再难有其它的情感,湿黏的墨发丝混着血污黏在她颤动的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颊。那人似乎正朝她走过来,流云了然似的,从一旁拾起剩下的一个酒杯,仰首,灌了下去。

那人没有制止她,也没有再上前。

流云小心翼翼将耶律寒沉重的身体静静靠在一旁的石阶上,缓缓起身。殿外门扉渗出的璀璨金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扑朔迷离的灯影。就如同幼时的夜李天将她架在头顶,陪她去逛月华郡的灯市夜景一般。只是境遇全然不一样了。

“世儿呢?”流云苦笑道。

“她身体不适,在祉梁休息,未曾前来。”那人答。

“皇上识得我,当初北戬欲攻下祉梁,是我带领北戬军队,杀了祉梁军人无数,”流云笑,“我虽受蛊毒驱使,但初衷动机同其他长清宫的军士仍是不一样。您早便看出来了吧……”

“嗯。”那人沉默片刻,淡淡应了一声。

“所以就算我随皇上回了北戬,去见了世儿,就算世儿能原谅流云,皇上您想必仍是不容我的。”流云淡淡道。

“……嗯。”

“所以,皇上,请让我今日能有个了断。没了他……流云便只有躯壳,还望皇上成全,”流云笑道,“这崇极殿周遭,我早便施了生火的东西,皇上先退下罢。”

谈慕笙离去,门阖上的同时,他隐约看见一束束一丛丛的火光从漆黑的罅隙透了出来。他听到那人剧烈而痛苦的咳嗽,还有一声冰冷的压抑着极端痛苦的声音:“皇上,您找的人,在崇极殿后面的承吉殿,祉梁讨伐北戬尽一年,他都躲在承吉殿妄想反攻,他应当付出代价。”

谈慕笙怔了一下,快速合上了门,眸光一厉,吩咐手下在崇极殿外围十几米处把守,施展轻功,带着几个手下,猛地朝承吉殿去。

他听到了烈火的声音从自己的身后传来。他没有去看。火势蔓延的很快,从殿内一方锦帘瞬间一带燃起了锦灯和地毯,霎那间整个崇极殿都陷入一团团浓烈的鲜红大火中。

恍惚间谈慕笙想起流云那双倨傲冷漠的瞳仁,那决绝的眼神他从另外一个女子的眼神中也能看到。他素闻长清宫神勇,却不知长清宫这么多年一直由这两个坚韧又脆弱的女子扛着顶着。

他早便窥出卿世的异处来,也一直都对她的身份有所明白了。但最终敲定她的身份还是在北戬操持倾军阵仍败北祉梁的那场战役。北戬明明有倾军阵图,长清宫所传宫主和玉锦也在军营,又缘何操练不出倾军阵?说明长清宫宫主另有其人,玉锦也在不知何时何事的发生而易了主。卿世从天山率领一众将领赶入皇城途中,便与他的一支队伍早早碰面,那支队伍有人便连夜回身传讯向他汇报此事。

她一介女流,虽官及二品,但却没有招兵买马的权力和职能。

她那扑朔迷离的身世霎时便清楚展现在他面前。他寻了长清宫数载,没想到那人竟一直在身边。

卿世遇刺后苏醒的那个夜晚,她躺在他怀里,偶然提起献玉的事。她将过往悉数向他摊牌,她说,她不求什么,惟愿盛世安稳,天下太平。

这何尝不是他日夜所求的东西?这偌大的世间,没有另外一个女子,比她更懂他。

二十一

初弦乍起,方阵变幻,北戬百人小军便被围困至一处。

卿世一袭白衣,抬指压弦,勾挑一瞬,一丝搏击汹涌之气磅礴挥发出来。战事积蓄待发之际,邹忌忽遣一支队伍前往,狂啸肆虐处,将围困隅撑的北戬军杀得零落。

卿世倾身,只觉嗓间顿然苍涩苦暗起来,指尖冷僵,掌下陡现几丝错音软调之处。

百米开外的被万人军队拥簇的一顶小辇,忽然攥住她的目光。朦胧隐绰间,她看到那个昏黑的人影。她牙根一冷一颤,升腾一股子不详之感。

远处那人似是摆了手,欲如云生雾载似的,只见一层薄冷雾霭间,模糊数道不甚清晰的清影滚动过来,不过一盏茶,从前方战场上,突传来邹忌大将压抑狂怒的低吼之声,应然疾快轰入她的耳际。

卿世僵了,只见邹忌一身浸染着淋漓的鲜红,红缨帽滚落在地,手执方天画戟,一脸狂怒冲出重围。那雾消歇些许之时,卿世便只望见祉梁百人军队,被紫衣铁骑弩手溃击,悉数尽亡,一时无人幸免于难。缘是清军旁侧包抄,将小胜过后的祉梁军围死。

卿世尚且做过此等准备,但当她看到为首那紫衣女子,仍是心口滚烫,目光有一丝难控的狠戾寡凉。干哑的嗓间酝酿着浓稠腥膻,她以舌尖死死抵住,颔首垂眸,陡地弹起那苍然调来。

昆仑天池,旧里天山,一调苍然。

铮铮入耳的凄冷疯苦的苍然调,如同踏浪之雪,凌绝凝冷之雨,浮上众人的心头。祉梁军人压抑已久的狂野四涨了,释放了,嘶吼着冲出城门。

流云执剑的手一僵,她垂目,眉目溃败萧凉,身后北戬军冲上来,从她座骑旁俯冲过去,她微回头,目光冷酷逡巡过远处那顶昏黑压抑的驾辇,她感受到耶律寒那狠戾杀伐的暗红的双眼,漠然而笃定地注视着她。她痴然回首,清秀的脸对着城墙,却不敢抬头。被紫英高束起的长发随这凄冷厚重的风卷开,恣肆张扬,浑然卷起。

苍然调。

凄绝诡谲的一支曲子,是李天授予卿世,流云二人的失传之曲,贸然不敢奏出。流云只觉腕上一软一痛,她抬手执剑,紧闭眼睑,俯身冲杀起来。一刀毙命,利索无比。裙裾如泡沫般凌绝而起,滚烫的鲜红溅上她的红紫裤袜上,飞溅在她小麦色上的脸颊上。

只是此刻,她手心剧痛起来,她慌乱中掷了剑,滚落下马。在拥簇厮杀的人群中,一个又一个将士死去栽倒在她的身上,沉重但却仍带生前的温暖,她将身上的将士死去的身体推开,却对上一双淡红色的眼睛,如同琥珀,如同珊瑚。

是耶律寒。

他蹲下,骤然撩开她的袖口。又倏然,僵住了。在那微微颤抖的掌心,他看到一种诡异的白色的纹路,那纹路似莲,似草,缠绕纠牵,又以一种缓慢生长的趋势,蔓延到流云的小臂上。许是流云扭曲汗湿淋漓的脸流露出极端寒意与痛楚,他一把揽住她,一跃上马,朝来处去。

战事继续,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倾军阵,变化多多端,且毫无章法,时常以围压祉梁的方式,单一射杀。清军训练有素,且果敢绝伦。眼看祉梁军一个又一个倒下,蚩坤只好下令撤退。

昏沉中,城楼上那琴声急剧收缩哀绵,幽幽落下最后一个断音,便再无声息。

不知是谁人哀吼一声,从红海中冲出一个浑身插满箭的祉梁军士,匍匐在层叠的阵亡的人上,血色的脸上只余一双眼眦目欲裂,凄绝看着旧城的地方,抽搐从怀中掏出那污秽斑斑的旌旗,却惶然握在手上,头一歪,眼睛也不闭上……

城楼之上,那人一衣明黄,执扇柄的指尖遽然收紧,清冷的眉眼终于出现几丝苦痛的波动,却又随冰寒凉冷的风逐渐涤荡消散了。

流云窝在耶律寒温热宽阔的怀抱里,她颤抖着,冷汗涔涔,仍是抬手紧攥住耶律寒的领口,她破败的唇倏忽微微张开:“陛下,暂且先停战吧,流云自以为,祉梁此一败来的太过轻巧。”

他腥红的目光飘忽落在她汗涔涔的手臂上,他关切地盯着她,却只是沉沉的嗯了一声,轻描淡写。

流云还想说些什么,但疼痛让她愈发无力开口。以耶律寒的性子,他只是片刻答应了,他还会引军再战的。她没有证据,无法让他信服。她咳嗽着,有一阵剧痛袭来,她眼前一黑,堕入一片昏暗之中。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夜阑秋雨平生,有人捶打卿世的门,卿世连鞋袜都未着,将干瘦的门打开,凄厉的雨水冰冷刺痛的脚掌,只见陆翛然惶恐惊惧的双眼,还有那近乎哭喊的惊声:“姑姑……攻城了,北戬又攻城了!”

卿世僵冷一瞬,旋即抿唇,她下颌微紧绷,眸光却是阴寒冷厉一片。

她回身,从柜台旁抽出好久未启的剑。宝剑出鞘,锋锐而尖利的刀尖流光刺目,她出门,抬脚,陡地朝外走去。

“姑姑……你不能去……”陆翛然趔趄跟在后面,手拖拽住卿世早已淋得潮湿冰凉的衣袖。

卿世眯着眼,眸子酸涩,只是抬臂甩开她,踮脚施力,施展轻功冲出城门。

前面早已打得不可开交,卿世一跃抽离人群,跳入北戬军队中。许是小战乘胜追击,未见紫衣清军。卿世心口钝痛,目光愈发凶厉起来。指尖一旋,手臂骤然挥舞,一股劲风如同霹雳从剑下呼啸而出。异国有些高挺的浮躁面孔,见她皆是惊怕,来不及哀鸣,身体如同了无羁绊的落叶,栽倒在地。

她灵活变幻脚步,真气滚烫炽烈,周遭人皆避之不及,踉跄在地。她眸子泛红,抬手将宝剑狠狠穿入那人起伏的胸口,听他绝望凄惨的哀鸣,而她只是木然扯动眼帘,扯出一丝似哀似喜的笑容。

杀!只是一盏茶时间,她身边已然秧倒一片,炙热明艳的红浸染她早已湿透的底衣,她脚尖被兵器割裂渗血,倾洒在腥膻濡湿的泥土上。刀柄一挥,尖端一落,红色如同漫天的雾,恣肆朝她铺张扫来。湿透冰凉的衣服紧贴她瘦削的身上,她沉重而颓唐一呼一吸着,墨发被风雨揉弄得凌乱,手执宝剑立于一侧。

“那人好似如颜姑姑……”话音未落,那帝王已然施展轻功下了城楼。

眼见卿世似是无力了,躲在一旁的北戬军一时鼓噪起来,数个军士陡然冲上前,刀剑顶端直指她的脖颈。

卿世本欲躲开,前移几步,却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里。突觉一声弛豫的闷哼,她突感那人身上一颤,不待多想,慕笙已强揽住卿世施展轻功登上城楼。

她看到血霎时间染透那殷贵的明黄缎子,血珠如梅四绽在她满是粘湿汗液的指尖。雨水刹那间冲刷了酸胀的眉眼,她猛烈急剧痉挛着,犹豫回头。

她看到那帝王深深注视她的眸光,他漆黑如墨的眸子似乎与这雨夜都一纵黑了下去。刀剑从他的后背刺入,那青黑的血光在青砖上肆意蔓延。而北戬军在城楼下撞击城门声声入耳,轰鸣阵阵,伴随将士撕心裂肺的嘶吼。

卿世颤抖跪在他身侧,将耳凑近他微动的唇。“无论如何都要守住平川……”他声音低哑。事已至此,那刀剑刺得深,看似已伤及心肺,他亦面色青白,但一双眸子笃定而清明。

“我欠你的……我欠你的……恐怕是无法还清了……”卿世话音未落,却被人猛地推搡开来。是木远。木远怒极瞪视着她,却仍是唤了人将慕笙抬至医馆。

“守住平川……皇上说守住平川!”卿世低唤。

“如若不是你……”木远扬衣回身,有些急怒哀哑地说,“早已布好了阵法,只等北戬跃入陷阱,可你却让他白白遭了伤……”他不及说完,便被匆忙的蚩坤拖拽去了。

“姑姑……”陆翛然从她身后捞住她痉挛颤抖的背,在她耳边猝然道,“翛然去打听了,今夜原是诈败北戬,尔后引将军乘胜追击,然后我军再以旁侧包抄,将北戬这队大军一网打尽。”卿世跪坐在城楼上,看沙场硝烟弥漫,大雨停歇之际,一旁的远处亮起一道道火光。如同雷鸣一般吼声阵阵,两侧的祉梁军似著冲天之势,将北戬军两面夹击。北戬军不及撤退,便葬送在一只只剑戟上。

她哑然轻笑,突觉心口一沉,有股猛烈沉重的凝痛似锤砸重击在她无力的胸口上。她只觉眼界是细密阑珊的尖锐碎光,头顶一沉,侧身猛地栽倒在湿濡冰冷的青砖上。

她是如此荒蛮错了一次……

二十九

入宫三载,冯涟玉却愈发不言不语起来。

朱雀殿仍富丽,但门前鞍马零稀,人迹鲜至,宫灯璀璨如同星眼密语,撒下的光华却零碎如浮躁的金粉,朵朵轻开在她汗涔涔的眉眼与白净的额上。

冯涟玉感觉自己的脸愈发的尖峭骨感,诚然曾经轻柔的颦笑此刻虽依旧,但略显硬挺翘挺的鼻尖,微微立体的唇际弧角,那双颤动的眉眼隐约波折流转的凉淡,都投出那股子凌然气息。

冯涟玉时常身着一身曳地的白袍,侍候的婢子却说不上她是从何时变了这衣服的风格,天蚕丝精细作就的粉色百褶袍,桃色天鹅绒的褙裙,年前皇上赏赐的宫裙缤纷异常,如今却惨惨在繁复的白袍下埋着。曾经她总在闲暇无事时在古琴上抬手弹上几个调子,或挽起罗袖盘膝侧卧在榻上自己下棋,而突有一天她变了性子,调子清幽却哀哑,而那棋盅上已然落了一层薄尘。

重嘉帝离宫不久她便被发现怀了帝王的孩儿,更于接下来十月怀胎后诞下第一个龙子谈秋晔。她一时风光无限,荣华朝野。但更深层次的孤独和苦楚,恐怕没人能懂。

是的,这宫里历来仅有三个人穿白,一个是当年的奸佞妖后,她时常一袭素袍,一柄男扇,孤凌倨傲,清雅绝伦。

另一个是那位祉梁百年来位居二品,女官中才情权位登顶的女子,也是如今随帝抵赴前线的大人,如颜姑姑。

而另一个人,便是那个备受冷落的司察使的女儿,亦是正式封册的宫妃,即便是在繁缛礼节下的女子,涟妃。

接到父亲入宫的消息,冯涟玉在朱雀殿刚沐浴完毕,没有听到传唤,一时惊喜难耐就去了。只是她不知道父亲此一到来是好是坏,她惊喜已然全然忘却这些隐忧。捡拾起一条烟粉罗裙,几只钗簪,流光宝气,烟黛融妆。穿过幽静长廊,在夜幕下迷离的繁密枝林,她手触上了后宫紧邻朝道那扇冰冷的门,从外面被锁住,门外有士兵把手,她已然走到了尽头。

“云越王爷,王爷,臣有罪,臣有罪!”猝不及防的惊呼空挂黑夜,将人强装的笑意抽碎。冯涟玉指尖一跳,太阳穴簌簌跳痛,她猛地攥紧手心,膝盖难以自持的卑微一曲,强力瞪大双眼。

“来人,将冯诀安打入大牢,听候发落!”陛下最信任的良侍慕华,操起长刀,指挥侍卫将冯诀安五花大绑,轻巧拎起,一鼓作气向远处走去。

她仿佛看到了朝道上暗缩狼狈的身影,是那一向高傲温勉的人。

冯涟玉脸上的笑容逐然破裂碎成渣沫,她半酣迷蒙的眼睛有些什么湿濡的东西,她抗拒地强力闭了闭眼。

接下来的一切的发生都难以预料。突如其来的横祸把她尽然打到地上,又被人狠狠践踏。

冯涟玉倚靠着冰冷墙壁,无力滑坐下来。

诚然温淡的瞳仁在光阴镌刻时光消落之时逐渐冷硬。

诚然美丽的记忆在刮割现实下近似颓然。

她又想起那位绝色皇后,亦是她结交的密友的女子死后,他仍然偶尔光顾朱雀殿,她艳妆浓抹,香气迷人,谈慕笙冷峻坚挺的眉眼逐渐在她恬淡静寂的笑下缓然舒下,他抬手摩挲她绵软带着湿濡清香的青丝。她知她永远不会成为他的那个唯一,她只愿,她能常伴君侧,相守余生,倾尽毕生力气辅佐。但他温和闪烁的眸子静静凝视着她,沉着深笃,纯净无念。那样的轻晃的柔和的眸光,让朦胧痴怔的冯涟玉隐约想到了年少的那一幕,她在草坪上一步一步跳,谈慕笙轻轻在她后面的那句:“阿妹,小心。”

阿妹。

冯涟玉心中复杂难言,晦涩暗沉。常伴身侧?那将是她人生最美的笑话。她或许早就该领悟的……他温和恬淡,漆黑幽深的瞳仁没有半丝她所渴望的东西。

她昏昏沉沉盘膝跪在地上,草叶冰凉密密在她一侧的颊面上低语。

“娘娘?这里凉。”在她待字闺中时便服侍的宫女媞英穿过一片树林走上前来,似乎倾了身,低声在她颊面上方轻语着。泪,痕痕濡湿悬挂在凝脂白玉般瘦弱的脸上。

她怏怏倒在媞英的怀里。她哭着,又爬着紧攥住缇萦冰凉的手,如同攥住一条浮木。

“媞英,赶快去查,赶快去查,父亲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那么对待他……”冯涟玉控制不住自己落泪。

“娘娘,莫怕,奴婢马上便去,娘娘回宫先歇息,许是听错了呢,晔儿自娘娘一离开便哭闹着……”

她似乎又记起了那个素喜着白衣的宫廷女官。如颜在后宫服侍期间,时常于朱雀殿往来总动,也常捎带点好的物什。而当意识昏黑绝决之时,冯涟玉仿佛看到如颜那双神似而谙熟的黑眸,那种深深埋藏,层叠矫掩的倨傲。

冯涟玉自诩自己冰雪聪明,她知道那奸佞乱臣一朝午门处斩,帝王在朝野上失态,另有隐情。她隐约窥破了一些东西,但她说不上来。

只是,她……会恨她吗?

这段日子,卿世时常守在坼山松林树枝上,一阵凄凄切切的松声震动。黄昏时昏黄柔软的光在她瘦削的颊面上烘烤,映衬着她漆黑的眸子流光顿颤,比海深沉波澜微浮。

日子一日一日过去。等待如同枝头上的盛果,光润新鲜,但不久便开始衰败陈腐,在依旧强装的枝干上腐败零落地摊开。

大帐阵营岿然不动,但其中之人早已焦头烂额。

“待北戬休兵养息之后,必然会再攻打我们!”蚩坤的一员副将杜江,在一旁不停踱步,脸色发青,语气焦灼。

卿世坐在一旁青木凳上,柔软深暗的头发在她光洁的额上散开,扑朔迷离的眼睫颤动婆娑,在恍惚的影上倏然微颤。她肩膀微缩,冰冷指尖缓缓在桌上摩挲。不觉间凝冷湿濡浸透掌间,她倏忽抬眸,陡然碰上蚩坤犹在远处意味难明的漆黑双眸。她心尖一冷一颤,眉色一厉。而薄唇轻启:“如今镇西将音讯尽无,不知蚩坤将军作何解释?”

霎时,大帐之内,数目而视,而一侧蚩坤面目陡然涨得通红,一双鹰眼怒目:“大人所说何意?”

“无甚意思,”卿世冷淡轻语,“只是,如今局势诡异得紧,任何人都得防备这些,望将军谅解如颜此等担惧观望之心。”

“岂敢有此心!”众人注目之时蚩坤难以发作,只得一味压抑着紧张的鼻息,直愣愣瞪着卿世。卿世仍然无惧,只是手上冷硬的桌面让她愈加清醒,不祥如同一层阴暗苦闷的阴霾,沉沉压在她喘息缓慢的心口。

三十

祉梁二十二年春,北戬再次举兵攻打坼山。战火连绵,百姓离散,烽火连天,兵戈相见。

在军备甚疲,将士早已断粮两日的情况下,这场仗来的措不及防,睡梦中昏醺的人拾起枪戟匆惶失措,竟一时如同手无缚鸡。卿世从房中走出,却被一个慌忙匆乱的小兵撞个满怀。冷风一股脑灌了白襟。那兵士哆哆嗦嗦,唇色发白,整张脸狰狞乌青。“大人,大人……大人,快走。”不待卿世反应,夜带着寒气的风倏然刮卷在她惺忪朦胧的的眼上,她激灵地闭目,从罅隙中骤滚出泪花来。她就似被人驱赶着,一味向前走,向前跑。“噗通”一声,倏然滚进一四处晃动的车厢内。

暗夜,夜风紧紧,前方摇晃中传来一声犀利凄绝的马啼,划破残破的天际。

坐着的车马悠晃跌颤,在一片麻木昏醺中,她眯着眼,在头上昏暗荒芜的山坡上,纵横的火光闪烁迷离,倏忽颤动四下浮起,有沉沉的将士阵亡的身体向下滚落,狠狠砸在泥石道上,传来阵阵闷响。

卿世攥着膝上松散的裙裾,又陡的听见车外马啼哒哒,阵阵难息的人的一呼一吸的声音。她掀开帘幕,却看见那一侧直冲的马上是一个年轻的副将阿蛮,尝于邹忌身旁操练一支军,她细细一看,那阿蛮身上铠甲零散,缨帽斜崴,发梢凌乱披散,满是焦灼严肃。他余光一扫,马鞭一扬,绕道向前,脏乱年轻的脸侧向卿世,勉强算得上恭敬:“大人,大将军派我来护送您到前方旧城安置。”

卿世暗道不妙,神色一厉,蹙眉冷道:“这战况危机,相必众将士都在坼山守着罢?!”她扬手一锤一侧雕花的木棱,晃得流苏凌缀,丝丝流光轻颤,如同她眸中闪烁不定的光华。

那阿蛮再正视前方,无声以答。

“停下!”卿世素手一拍,将厢门震开,那副将阿蛮登时眼睛瞪得奇大,旋即勒马减速,猛地抬手想拦,谁想月光迷离冷软之下,卿世一袭白衫,幽幽一晃,踩上那颠簸的车榻,一跃到前方奔腾的烈马之上。青白的寇甲锐利如星辰,她纤细的指尖一抬,缰绳陡然一断。

阿蛮侧身一闭,险险避开因骤然停下而向前翻滚并四碎破绽开来的车厢,他看着月下她并步而坐,传来一阵凄厉惨绝的马嘶,她手一提并旋紧,回身使马掉头。青丝如墨恣肆扬洒,那雪白光华的面目清秀灵隽,透光的眼眸是阴寒与绝然。向来便听得军营人传那风言风语,这如颜大人身居高位深谋远断,但他历来便嗤之以鼻,多以笃疑。但今晚她腾空驾马而来,那股子疾驰奔腾的气魄慨然,不输以男子的英武,他震慑住,惊而不语,知道她早已驾马奔离此处不近时,他方才察觉,即刻扬鞭直追。

此时战事早已不可开交,在坼山之前,地上坠落的火把升腾起燎原的大火,阵阵风将碎末轻渣滚烫吹腾过来,她被逼得眯上眼睛,前面的乱军一拨又一拨,她不等不抽出横在阵亡将士身体上的一方长戟。手落及处,鲜红飞扬四溅,落在她脸颊上。

“大将军呢?”杀到眉眼鲜红之处时,副将阿蛮在一侧支持,卿世顿感臂上沉痛酸疲,当即丢了剑戟,换上一柄阿蛮随身带的轻剑。“许是在前方,末将也不太清楚,”沉脆的兵戈相击之声阵阵,阿蛮转过头来,“大人,北戬人多势重,实难硬守,需想个折中的方法啊!”说罢,转身向远处涌来的军士奔驶而去。

她思绪一转,背脊发凉,紧张生生冲上她僵硬的脑仁,她紧握缰绳,却再难自已。“呃啊……”刀尖穿入皮肉撕裂的细碎之声,缘是马下有一北戬兵垂死之时,将剑戟刺入她活动的肩臂。一阵钻心的钝痛,狠贯心肺,而她似霎然被掏空一般,身上顿然一软,她脚下一滑,竟从马上滚落,斜斜跌卧在烧焦的草地上。而阿蛮走的远,也难尽快赶到此处。咽喉眉眼尽然是干裂的碎屑,烟尘之气陡然灌满口鼻,她痛苦凝眉,强撑而起,眼见着又一拨北戬士兵涌上前来,她抬剑死死抵住为前冲锋的狰狞的北戬士卒,踉跄爬起,趔趄向后退着。手慌乱一捞,捞上那粗糙的缰绳,她拼尽毕生的气力凌空一跃,跨坐上马。又有数支剑朝她刺来,她扬鞭全力向前,冲破敌军,破阵向前。但躲避未及,小腿又被剑狠狠刺穿。

策马向前冲,她被这晚风热浪冲撞几乎失去痛觉。马儿颠驰上下,她钻心痛苦难耐,目光也愈发紧而发昏,混沌疲倦的昏黑当中,她仿佛看到了远方一团幽幽的光火。迷离辗转,缭绕成辉,融融暖暖,四溅不离。她抬手捂住肩上那不断流血的伤口,腥膻鲜红染了一掌,滚烫烧灼,她全身剧烈的痉挛颤抖,迫使着她佝偻着背,紧贴这马儿晃动起伏的背。她眼睛惺忪迷蒙,僵硬冰冷黏贴着脸颊,她竟一时觉得……那光火离她越来越近。此时,她再难想象,邹忌他们的去处所在,或许,他们皆与那团火融作一体了罢。

近了。近了。原来终究只是一团明火,她绕道苦笑。

江风扫荡,她不觉间便驶近江畔。

马儿迍迍快行,却难敌飞簌而来的箭戟。马儿一阵嘶鸣,音调尖锐嘶哑,幽幽转转。她竟像被甩砸在地上似的,翻滚了好几圈这才停下。而那马被箭射倒,跪卧在地上哀鸣喘息。

远处黑压压的一片,似有旌旗飘扬,但来者不善。

卿世躺在地上,痛已然麻木,她抬眸看着浩瀚凄迷的星空,星宿无情,主导人命。姻缘成恨,终成离散。曾经她幻想过千百终有一日她殁亡,但却为尝想到会是这般狼狈模样。江风裹挟着潮气,吹拂在她昏醺的脸上,在她冰冷的脸颊印上那细细密密的水气雾霭的吻。她徒然看着那蒸腾的雾凌绝凄迷,沉沉浮浮如同诡谲的命轮。

她无话可说。

抬手,将那恼人的面具撕下,又紧紧攥在手上。颊面清凉,她耳畔风声如唱骊歌,哀婉忧惧,一并涌上。又忆及了许多人颦目淡笑,以及众多欢欣酸楚,她想到了恼人的未来,纠杂的过去。她想到了难防的现在,无措的未来……

她厮磨拖着沉重的身体爬到崖壁。三丈不到的崖壁之下,是奔腾热切的江面。洪涛漫卷,锤砸硕石,沉积漫浪,催尘沙石难聚散。身后的脚步愈发近了,带动着地面都在微微的颤抖。

她闭眼,隔绝一切光亮。咸腥的江风,她攥着崖壁最后一团枝草,她卧地并身向前。她喘息着,终究是向前一扑。

身体遽然离地,又遽然失重,沉沉向着无尽的深渊冲撞而去。

“阿笙……”干裂的唇畔最后那句喑哑,似低语似呢喃,在这浩瀚广博的空间里,小的近似于无。

慕笙,情到阙处,再难相伴。

冰冷的江水,一股脑灌入口鼻,又沉沉按住周身。温热的血如同生命,一缕一缕流泻,消释,而剧烈的痛刺激着她麻木的神经,让她无助地深深向下坠去。江水愈发阴寒刺骨,她仰望深沉幽蓝的潋滟江面,冷冷的江水充盈她难以自持的双目,但透过湖水这面流动的镜子,她看到那灼热的火光忽明忽灭,似近似远。

她疲惫闭上眼睛。

人生无疾而终,到头一想,竟觉得无甚珍贵甜蜜的回忆,感情索淡,不甚模糊。她张了唇,呜咽中想说些什么,那股冰凉微涩灌入嘴唇。

陡然,身上一紧。有人紧紧贴了过来。

四十三

“皇上,承吉殿无人,”慕华道,“承吉殿空无一人……会不会人早跑了。”

谈慕笙抬首,看着梁上高挂但燃尽的宫灯,还有大殿偏侧随意放置的蜡烛旧迹碎末,便知这宫殿一直住着人。他走上了殿前的火炉,手微微一触那炉壁,滚烫的触感让他立刻扬声道:“快,慕华,你派几个人把守此地,你随我来!”他猛地踢开破陋的木窗,一跃而起,午后的徐风却无端透着凄厉的寒意,承吉殿后方的硕大的皇家花园,犹如一个繁密精细的迷宫。

“皇上,”慕华发现了一个颤颤巍巍的宫女,那宫女就藏在入园的树林里,惊呼道,“手下去把她拿了来!”

宫女脸色惨白猛地栽倒在地,全身无端痉挛颤抖着,唇在上下跌颤发抖,额头上尽数是血,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了,声音抽噎:“皇上,奴婢什么都不知道。王爷说,要想得到卿世的解药,必须一个人前去……他在御花园里等您……”

慕华一怵,声音几欲惊起:“皇上!不可,这北戬皇宫后花园,向来以繁复琐密,混沌人心著称,虽此前研究过,但……”谈慕笙扬手,慕华声音陡地止住了,待他回神之际,慕笙早已消失在无尽的繁林中。

丛影婆娑,一座凉亭。假山山石冰冷,岩松遒劲,穿过森森暗林,谈慕笙终于见到了他。那人背身而坐,桌上一方热酒茶盏,他好似无骨,斜斜倚在原石桌上。

“阿弟,你终究还是一个人前来了……”谈云画哑哑笑了起来,声音却如同破碎的尖刀沙哑粗糙的纸和碾过的细沙。镇西军大败的这一年里,谈云画身上发生又遭遇了许多,声音变得异常狰狞,这许是他残喘苟合的代价。而他深掩在北戬的重重深宫里,祉梁的暗卫也很难找到,他派出重重暗卫的线索都断了,最后一支潜入北戬皇宫的暗卫,却迟迟没有传来回信,但他却有种预感,谈云画就藏在北戬!

“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我和罔尘潜入你那深宫……没错!那匕首上有毒!我的阿弟有本事,桃花债倒是不少……那女子先开始死活不相信,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树影婆娑叵测,扑朔迷离闪映在谈云画扭曲的脸上,“你将为她散尽六宫,不过一场笑话!”

卿世被刺后,伤口不深,且并未伤及心脏,却迟迟昏迷不醒,他便察觉有异。他本想亟刻杀了冯涟玉,但突然想到她临睡前那番话,也生怕他们在冯涟玉身上留下什么其它的线索,便将她贬入慈法寺,永世不得出。他不愿她身上背上杀戮,遭受良心的谴责。

他找遍了祉梁最好医师,却都无法让她苏醒。他寻遍祉梁国库所有的好药,却也只能拖住她日渐衰落的身体。

终于有一天,她自己幽幽醒来,唇色昏败,却向他扯出一道清淡的笑容。但他却知,如若没有解药,她命不久矣。她是何等聪慧灵巧的女子,隐隐知道自己身体的境况,那晚,她躺在他的怀里,将过往尽数说出。她说,他是盛君,能带这祉梁走入盛世。她愿将长清宫交给他,让他去平定这天下。

他看着她轻颤的眉睫,青白近乎透明的脸颊,幽幽轻轻躺倒他的怀里,她像一块冷玉,凝凝定定发出深入骨髓的冷气。卿世嘴上如同蒙上一层石灰一般破败,她淡道:“阿笙,我明白了……我爱上了你,我不知道这爱是对是错,也许爱没有对错……其实,从见到你第一面开始,我已经爱上你了……”十五岁那年,未央宫宫宴,万千粉黛,桃花嫣然,他一袭明黄,夺了她所有心魂。

那他呢,他爱不爱她?

不知从何时,厌恶和忌惮变成了好奇,好奇又变成了相惜,相惜之后……

“爱!世儿……我爱你。”他冰凉的下颚定在她凌乱又糟糕的头发上,他突然落泪了,嘴唇也在轻抖着。他承认,在感情上,他一直是个迟钝的人,在他未遇见她之前,他一直认为那个在他幼年时救过他一命的女子,让他躲过皇位角逐的扼杀的女子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但他错了这么多年。那年母亲的血将他的白衣染成鲜红,是他这辈子忘不掉的梦魇。但对那女子,不是爱。

那一瞬间,惊喜,焦灼,痛苦,惊恨攫住了他。他紧紧把她扣在怀里,他可以不要那长清宫,他只要她!

“阿弟未曾料想到,皇兄在最后,还是抓住了你的软肋!”谈云画仰天大笑,笑声惊起阵阵林鸟。

谈慕笙眸光逐渐变得血红,惊恨绝辣。他手执一柄长剑,扬手,起身凌空一跃,猛地朝谈云画击了过去。谈云画的武功十分高强,但比谈慕笙还是逊色了不少,几招之下,便落了下风。

谈慕笙近乎疯狂,血红着眼,吼道:“解药拿出来,说出你的条件!”

“阿弟,爱有何用?”谈云画喘息着,手执剑柄,吃力地迎战,刀光剑影下,他的神情怪谲了起来,“父皇最爱宣妃,可宣妃却死的最惨。”

谈慕笙手一颤。

“你受宠,你什么都有了,你连阿溪都牢牢抓在手里,但皇兄呢?皇兄有什么?”谈云画眸光是极度的怨愤和懑恨,他见慕笙闪身之际,执剑刺去,“皇兄只有那荒凉的封地还有傀儡一样的王爷的爵位,但你理应体验体验皇兄这样失去所爱的滋味!你应该!”

谈慕笙想起了那个绝望的一天。母亲的血从扑朔碎裂的板砖深入地下室,莫清溪和他紧紧蜷缩在地下的角落,他稚嫩冰冷的手紧紧扣住自己瘦削的脸,他听到了母亲的惊喘和绝望的哽咽,刀片割过血肉的零落。随后的很多年那样的惊叫和喘息仍让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他从小失了母亲,如同孤草浮萍,即使是后来的裕懿太妃,也无法填补那过往空白的人生。

他是这世上最巅峰的人,却也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

晃神之际,谈云画的刀尖擦过他的肩臂,而他同样狠狠斩下谈云画拿剑的手,那手被砍下,随着剑柄“啪”掉落在草地上,没有手的谈云画惊喘极端痛苦地倒在地上,他的脸极度可怖,似乎含藏最极度的疼痛,又显现极端的报复和渴望。他沙哑地狂笑起来:“你理应体验体验皇兄这样失去所爱的滋味!你应该!”

谈慕笙沉沉一叹,手轻按住肩膀上的伤口,只是轻伤,但他的眸眼却氤氲了起来。无数禁卫从四面八方涌溢过来,慕华惊惧盯着他的手臂,传上军医过来给他疗伤。

谈云画被人拎了起来,他扭曲着身体,仍在不停地大笑。

“可笑的是,谈慕笙,卿世她根本没有中毒!那药,只不过可以营造她中毒的假象,皇兄的目的,在你——”像低语,像鬼魅,将在场的木远和慕华都牢牢钉在地上。

“你什么意思!”慕华抬剑上前,直直抵在谈云画喉口,睚眦欲裂。

“谈慕笙,你这个毒……无解!”谈云画极端嘶哑叫了起来,似是极度愉悦,极度开心,他张狂的笑声震耳欲聋,将整个御园的树枝裂草都惊得粉碎,让人耳膜生生的疼。

慕华上前,将如同行尸一样游绵的谈云画撂倒在地,拿刀剑狠狠抵在谈云画颤动爆出的喉管,凄厉地大吼:“你什么意思,再说一遍!”

谈云画像个无脑的痴傻,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一言不发起来,只是跌颤的微笑和颤动的身体泄露了他极度癫狂的内心。守住冰冷的荒地,勾结朝臣,为的就是那至尊之位。他这么多年,未敢行差踏错,但孽缘既出,命轮既定,他便再难逃脱。

谈慕笙低头,淡淡看了自己肩臂的伤口,心中早已有了打算。

他阖目,轻轻唤了慕华过来。

“家有家法,国有国律。谈云画,祉梁云桦王,通敌叛国,移交大理寺,按国罪审判。这是百姓的罪人,是祉梁千秋万代的罪人,理应由朕的臣民去见证他的审判。”谈慕笙淡淡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祉梁二十四年春,分割千年的北戬祉梁二国终于统一,而那名祉梁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重嘉帝终于登上巅峰之位。但他知道,此刻的龙座下,是层叠的森森尸体和鲜血,是代价,更是多少人的破碎的青春。

有人相传,重嘉帝孤身独闯北戬深宫,就是为了给心爱女子求得解药。

有人相传,重嘉帝为寻解药焚烧北戬数宫,主殿崇极殿当日被碾烧为尘土灰烬。

但只有他知道。

他那一行,早已抱定了打算,结果如何,对他来说,不重要。

他是谈慕笙,身份特殊,是这个世界的王,身上背负的是万千臣民的福祉和社稷江山的责任……但他同样,不能没有她。

她也是他多年来唯一平视过的女子。她给他陪伴,给了他信任,给了他最珍贵青春,填补了他多年的缺憾。



“阿溪要说的故事,就这么多……”

眼前的青衣女子缓缓站起,多年呆在深宫让莫清溪的脸颊洁白无暇,却毫无颜色。分明是清丽秀气的五官和容颜,却让卿世顿然有全然陌生的气息。

那小巧碎曦金步摇缀缀而动,在莫清溪小巧的脸上掠下光影,她红唇一丹,微勾起绚烂的弧度。那笑却苍然,苍然而孤独。

卿世却陷入一片震惊怔然中,诚然这一番谈话,莫妃告诉了她那段祁川王朝的尘封往事,告诉了她自己那段诡谲冒然的身世,告诉了她谈慕笙惊险的故去旧事。

但手扇冰冷盘绕她的手心,她汗涔涔的打颤的指尖却仍旧出卖了她。诚然她参与了谈慕笙多年的人生,但她却缺失了他最痛苦的岁月。

卿世陡然知道了,莫清溪缘何是慕笙心心念念挂念的女子。年幼那场突如其来的祸事,宣妃惨死深宫,如若没有她的相帮……见卿世不吭声,耳边莫清溪的声音陡重了:“今日祉梁是赢了,但若未赢呢?阿世,你不是一般的女子,阿溪明白,你真的就愿意没名没分地跟在他身边,坐看这城池天下吗?”

卿世不语。面具戴的久了,便难以分清真假了。

见卿世神情有变化,莫清溪倏尔轻声道:“慕笙哥心思重,卿相势力未倒的时候便一直不愿阿溪侍候身侧,他北征平定天下灭了北戬,回宫便是册典封后……”卿世忽的抬头,眸光闪烁,莫清溪侧过头,淡淡道,“如颜姑姑官拜二品,是祉梁的忠臣也是重臣,但那只能是如颜姑姑的,却不能是‘卿世’的功勋,阿世,你可懂?”

卿世心口遽然一痛。该来的总是来了,“名份”“权力”“声誉”“责权”……从前她不屑一顾的东西,却像决堤的洪潮将现实的境况突然冲垮。她的指尖冰凉,莫清溪屈膝,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指尖,她恍惚盯着莫妃鲜红的如花的嘴唇。莫清溪见她始终不出声,微微有些着急:“青春,最宝贵的东西,满朝文武,王侯将相,年轻帅气的人很多……”

卿世不确定了。

“谈越哥也是到现在未娶妻,对你也是知根知底的,包括那新相关从文,也是不错的男子……”莫清溪牵着卿世的手幽幽站了起来,她带着她来到铜镜前,一挽镜,倒映出那张绝美的未施粉黛的脸颊,是卿世,“阿世……你觉得,慕笙哥对你真的是爱吗?他一向是清醒冷静到极端的人,如若你手中没有长清宫……你觉得……卿相被处死的那天你还会或者,抑或者……他还会待你如初吗?”

卿世的玉扇倏尔掉了。莫清溪深深看着卿世,嘴角的笑容却异常寡淡:“阿世,你和我,都变了。但阿溪却是有坚守的人,你知道,阿溪是站在你的角度考虑的。”

“他许诺给阿溪后位,许诺给阿溪荣华和幸福,阿溪会陪着他……”

祉梁二十四年夏末,帝辇回京。

朝臣群站,拜作万岁宫口,卿世带着一众宫官跪下。谈慕笙移步快步上前,揽住卿世,他似乎还是一样,但是卿世却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他在她耳畔笑问:“身体好些了?”

卿世淡笑,颔首。余光而下,看到莫清溪投过来的陌生目光。

当晚,他便歇在卿世这里。似乎很熟悉似的,他把她搂在怀里,快把她搂的透不过气。而他的鼻息落在她冰凉柔润的脸颊,伴随着细密的亲吻,卿世哑笑,轻声道:“阿溪今天来找我了……”她感受到慕笙的身体突然紧绷,他的手缓缓抚上她的头发:“聊了些什么?”

卿世感觉眼眶有些湿濡,紧闭的双眼突然滚下几行泪,她强令让自己克制,但还是被他发现了。黑夜下,谈慕笙的眸光漆黑而深沉,他有些微怔,探手揾去她的泪。她同样伸手,紧紧搂住他。这样的拥抱,是她渴望多久的,她不知道。

他是帝王,她却奢求他只爱自己一个人。

是否有些可笑呢?

“我爱你……世儿……”别怕。谈慕笙沉沉地道。她感觉谈慕笙的额头轻轻顶在她蓬松的发上,他满足发出了一声喟叹。她缩进他宽大的怀抱里,眼泪却愈演愈烈,她知道,她哭的是什么。她哭的是,那个年幼的缩在地下室担惊受怕,眼看着母亲被杀害却无能为力的谈慕笙,那个弱小的苦练女舞只是为了在这森冷深宫存活下来的谈慕笙,那个十七岁便登基在朝堂上智勇狠辣的少年,她心疼他。

她想,如果那时她陪伴在他身边多好。如果她缺席了他过往的那么多年,那么就让她填补接下来岁月的空白吧

怀里的人渐渐睡着了,传来一声声轻鼾。

他是怎么想的呢?他没告诉她流云的消息,但她想必猜到了。她一定是痛的吧……南征北伐,这么多年,她总是过着难安的日子。

她之于他,是情爱。而那人之于他,却是难断的责任。

他时间不多了,要尽快把这些事情处理好。

祉梁二十四年夏末,谈云画被判叛国罪,在午门被五马分尸。

天下大喜,宫中也庆贺不断。那日,卿世正择选好的布匹分发给各宫,数年下来,当初几个重臣之女入宫为妃皆命途多舛接连被废,但宫中仍有几位贵人答应,眼下的大喜事,卿世预备给各宫添点新的物事

正行走在宽阔的青石路上,一个太监装扮的人陡地冲了过来,卿世错愕的同时,东西被猛地撞翻在地。太监跪地磕头,声音极度恐惧:“姑姑恕罪,姑姑恕罪——”他呈上一方纸笺,似是极为惊吓,手汗已然湿濡浸透那纸张。

卿世打开那张纸,定睛一看,却头猛地一震,踉跄倒退了几步。

“皇帝所中蛊毒,若想要解药,今日午时未央宫。”

手一颤,卿世遽然抬眸,眼前哪里还有太监!她愈发震惊,脚步瑟缩微紧。心口却是大怮,脑海中顿现了谈慕笙青白的脸色,心中疼痛更甚。是了,帝辇回宫十分便看得出他神色吃力得紧,有些怪,却不知是哪里怪。只是未曾想,他竟身中蛊毒,他未曾同她讲,是他自己都未曾知的吗她眼中顿时湿濡起来,唇被咬得霎时冒出了血她还尚不自知,徒留口中腥甜更甚。

只是,宫中还有这样行迹诡异武功告绝的人,他是什么人,缘何在这时通知她。只是,午时,不早了,她感觉眼梢有些眩目,抬眸望去,太阳已正高。好机敏的人,算好了时间给她这纸条,等的便是她孤身一人前去!

她卿世不是好欺的人,此一番,无论是否是作弄,她都要去探上一探,试上一试。

卿世回首,午后的宫墙光闪耀人,朱红点彩,墨绿流粉,气势逼人。而那天际流云滚滚,硕而庞大的高屋建瓴,笼罩在孤鸿流光,千丈霞彩之下,颇为摄人。

只是不想,与这盛世绮丽的美景,还有那良人,一别,竟是那么久。

卿世醒时,全身被绑,嘴还被塞住。她咿咿呀呀想说什么,却只感觉一阵强力的干呕。她环顾四周,陌生的家居摆设,自己正被死死绑在房间正中的实木椅上。她感觉处境不妙,回忆起刚刚发生了什么,却感到一阵恶寒。

未央宫在卿相倒台,卿后被处死后就一直被封起来。她去时,未央宫门外落的锁不知被谁打开,她刚推门而入,却突感一阵飓风,那风源自真气,可见来者不善,且武功胜她一筹。她感觉额头一阵剧痛,便昏死过去,醒来便到了这里。

卿世想使力,但明显被人下了药,全身全然使不上劲似的。她有一些慌乱了,手在背后发麻得快要没了知觉,恍惚间她想去够那绳子的末端,全身不争气,越用力越没了力气。

她感觉意识越来越有些模糊,凭着最后的而力,她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抬首。

门“吱呀”一声开了,只是来人却让人意想不到。卿世脸色惨白,她和这人打过照面,甚至不少照面,他模样甚怪,她不曾忘记他。北戬一败,谈云画死后,这人藉着给解药的名义,把她偷掠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作筹码来要挟重嘉帝还是些什么……

只见来人款款走了进来,一头苍然白发,眉目寡淡似乎糅过几丝笑意,唇色宽淡,一身玄紫绸衣,足不落风……罔尘。她与他在战场上交手过几次,他明明是少年模样,却有一头全然如老者的白发,平白让人觉得诡异异常。他作战战术也尤为诡谲,素喜背后袭击鲜少正面迎敌,且用兵谨慎,不肯行差踏错半步,和谈云画的狠辣独断全然不同。

他是极可怕之人,在他含笑静蹲在她面前,并慢条斯理将她松绑,她心中便下了定论。

罔尘屈膝蹲下,纤长白皙的手褪去她的鞋袜,递上一双木屐,帮她小心翼翼套好。那手冰得让人猛地一颤,她也突然忆起自己昏迷前,那脖颈上如蛇盘爬一样冰冷麻木的窒息感受。



罔尘缓缓把她嘴里的东西拿下来,便开始垂首眸光闪烁朝她暖暖笑了起来。他唇红齿白,本应是个清俊异常的人,但他一小露出整齐的雪白坚硬的森森牙齿,却给人无端的诡异和恶寒。“这里是哪里!”卿世厉声问道。只是到她话脱出口,明明厉声说出的话语,却气若游丝,仿若声声哽咽,“依你所说,皇上中的是什么蛊毒解药又在何处”

罔尘如浮萍般漂淡寡凉的眉眼一动,泛起了波澜,他沉默了片刻,含笑道:“未曾想……他如此在意你,未向你相告他中毒一事。但他只知自己中了无解之毒,却不知自己中的是这世间最恶的蛊毒,诛心蛊……”他缓缓站起,眸光有些不悦,凉冷的手在卿世温润的脸颊上抚弄,“你问题太多了……我却都不想回答,这该如何是好呢”

罔尘给她松绑之时,卿世便暗自运弄真气,余光打量着这屋内的一切,想着先把眼前这人解决再想出去的法子。可是不知中了什么邪,真气就要一团微小不成燎原之势的火苗,她如何使力,都难以贯通全身。她暗自震惊,为这奇绝的毒药而恶寒惊怕,同时又陷入无极的沮丧和绝望。

罔尘倏然垂首,颔首低眉间,漆黑瞳仁里却尽是寒意:“世儿我暂且唤你世儿罢。不要妄想用你那武功了,怕是连长清宫最好的暗卫,在我这含笑散里,都寸步难行,更何况是武功”他那冰凉的指尖摩挲她的发,将她厚重的墨发青丝重重笼于掌间,他猛一使劲,头皮一阵钻心地疼痛,卿世沙哑地低叫起来,层层的细汗顺着她冰凉的额头淌了下来,“布施这么多计,都是为了你,可不许让我失望……”

未央宫大火,震惊了整个祉梁皇宫。深夜,接到重嘉帝密诏,关从文从相府中遽然醒来,披着一层单衣,府外轿撵已定,匆忙穿越层层宫墙,乾清宫灯火通明,外面虽祥和,内部却已大乱。他本讶异发生了什么事,想来未央宫虽遭大火毁于一旦,但那破陋似冷宫的宫殿早已数载未曾清扫,大火漫燃不是琢磨不通。只是他揣测不透圣意,宫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关从文刚踏入乾清宫,便得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他从皇帝震怒慌乱的神色中,得知那个名镇天下的如颜,长清宫旧日的宫主失踪的消息。一个高品女官,又是深宫,又有暗卫相护,怎会失踪。

他在殿内听了片刻,惊异犹疑之时,愈发震惊,这人确实是失踪了,关键是,去了哪里

他从未在皇帝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神情,那脸色,那眼神,那青白交错的脸色,那发抖连颤不断的双手,仿佛丢的是天下。他有些明白了,这如颜,于这皇帝,是不一般的存在。哪怕,她倾尽全部身家,将长清宫玉锦交于他后,对于他,仍是不一般的存在。

那夜,谈慕笙派了茯苓门十八部暗卫,倾巢而出,只为寻她。

那夜,谈慕笙口吐鲜血,心脉大伤,众人皆以为是急火攻心,心结淤积所致,但不曾想,是那诛心蛊的虫引,已经开始作祟。

日子待的久了,有些事情,卿世也逐渐明白过来。罔尘是极为谨慎之人,从未让她出过门,她一时也不能确定她所处何地,但应该处地荒凉,离城较远。且平日里,外面会传来流水松声和鸟啼,想来靠在山涧的机会大些。他一开始喂她的含笑散药力极强,但卿世更多猜测,他在给她的三餐饭食中,许应都施了这毒粉,导致她感觉自己真气已经破溃,毒入筋脉,伤了武骨。

但她也知道她并非他向重嘉帝求取的筹码,只因罔尘看她的眼神太过明显,他真正所求的,其实是她。他时常抚摸她的脸颊,她嫌恶地或偏头,或瞪,他却充耳不闻,只是那手在她脸上下了力道,只感觉是极端的疼痛。

只是有一天,那天罔尘鲜少过来。平日里,他一天都要来上个几次,且平日她每每问他问题,他都缄默不曾回答,只是他压抑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处于极端愤怒的状态。

那晚,罔尘手捧了一个小碗小心翼翼走了进来。卿世垂眸像碗内一探,是几个小巧的元宵。那天不一样,他开了门,她灵敏听到了外面的炮响,那炮响离得很远,少说有二三十里地远,但她仍是陷入一阵狂喜之中。

她隐密住了神色,含住了罔尘递过来的元宵。入口,滑腻温润,但于她来说,却尽然是苦涩。

元宵节,今日必定是元宵节。他呢他身体怎么样了身畔可是佳人在侧他还在等她吗血,恍惚中她看到了血,她看到了那个一向健硕的男人竟在咳血,浓痰混着血,重病让他的身体垮了……卿世心口遽痛,她种痛钻入骨髓,让她阵阵寒噤。她的阿笙……

“罔尘,告诉我诛心蛊的解药。”想都没想,她脱口而出。

只是那一瞬,罔尘递过来的汤勺突然一颤,卿世恍惚了一下,那汤勺裹挟着巨大的汤圆,直直向下掉了下去,接着,那装着沸汤汁液的碗,也猛地跌落。她听到了碗筷激烈破碎的尖锐刺耳,那刺耳伴随着极端的烧灼疼痛。她突然,剧烈地闷声惨叫了起来,那极端的疼痛让她猛地跪倒在地,接着在地上难言地蜷缩起来。

罔尘将那碗元宵,竟然尽数泼在她的身上。

她惊叫了一声,罔尘竟趴伏在地上,攥紧了她的脖颈。他那如白缎一样的发丝,冰冷落在她肿胀通红的脸上,颈处的那双凉冷如蟒的双手,缓缓收紧,她干呕着,身体止不住颤抖,想来已经竭尽全力。

“世儿,我对你不够好吗?”

她快支撑不住了,气若游丝,恍然间怔怔看着那吊梁屋顶,泪不自觉间干涸了,疲倦像深沉的大海,包裹着吸食着她。

罔尘骤然怒吼一声,扬手,迅猛像卿世的脸颊袭去。剧痛,鲜血,血入肺,她咳不出,脸也是通红的颜色。见她不回应,罔尘似遽然发怒,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支长鞭。

她瞳孔倏然睁大,漆黑的漩涡伴随着鲜红的血,皴裂的疼痛远不及内心的破洞,那人手执长鞭,用了狠力,每一击,都让她全身痉挛,筋脉欲断。

呜咽的鲜血,破碎的灯影,意识错乱间,她流着泪匍匐向着门而去,鲜血由温热变为凉冷,湿衣浸透紧紧黏在她单薄的身上。

那人丢了鞭子,倾身,紧紧抱紧她。在一片极端的寒噤之中,她在他怀里抖得像个筛子,她感觉脑仁阵阵的痛,她像个失了智的孩子,只知道紧紧蜷缩着身体,在痉挛中惨白着嘴唇,任由破碎的泪珠顺着冰冷的脸颊缓缓滑过。

那人看她流了泪,似乎平复了些许心情,紧拥着她的同时,手紧抓住她的手,他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冷,他凑上前吻去她的鲜血和泪水,喃喃道:“别怕……别怕……”

卿世略有所悟,只是那极端的疼痛和如蛇一般冰凉的感觉,像梦魇,像绝魂的剑,让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他似乎怕女人流泪,或许女人的泪水,能让他清醒和理智。

他有软肋,她是否可以通过这个拿到解药?这里是否就只有他一个人,而那周遭到底是什么地方,她该如何通过自己的力量逃出去,抑或者,将消息传递出去?她不能就这样耗下去……

卿世再次醒来,惊觉自己在一个寂静的卧房里。她吃力的想爬起,只是身体上钻心的刺痛热辣辣得让她猛地栽倒在床上。身体已经被包扎好,细细一嗅,竟然还有细密的草药香。

有人闻声走了进来,那人没有武功,不会收敛气息,帷帐被人轻轻打开,卿世蓦地松了口气,这鬼地方看来还有其它人。进来一个玄衣女子,手拿圆盆热帕,热水浸透的帕子浸润着厚重的烟雾水汽,卿世抬首细望去,微惊。这女子瞎了一只眼,瞎的那只空荡荡看着前方,没有魂魄和生气。

那女子也不说话,只是上前,小心翼翼帮她撩开手臂,帮她擦拭身子。

“你是谁?”卿世问道。

那女子怔了怔,呆呆看着她,依稀辨得卿世说了些什么,颔首低眉,执起卿世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下几个字。

“你不会讲话……”卿世垂首,掌心是“柳意”二字。她再探了探,这女子在身边不仅不发一声,听到她的话也充耳不闻,似乎也是个聋子。

“那你……”不待卿世说完,门又“吱呀”一声打开了,伴随着几声低笑,罔尘一身玄衣走了进来。卿世心口一怵,恍惚又想到那个鲜血淋漓的痛苦夜晚,她全身不禁地发抖。怅然下,她赫然看见柳意抖地更像个筛子,她脸色煞白,整个人一身汗意像刚从水窝里捞出来一样。

柳意把头低到最低,探着身子,佝偻着背,小心地端着盆子和帕子,退了下去。

此刻,房间里就只有罔尘和卿世两个人。



“世儿,我给你带来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你要先听哪一个?”罔尘幽幽笑道。

“好的。”卿世躺在榻上,不知他在玩什么把戏,微微阖住双目。

“重嘉帝当年在月华郡相识的莫姬,你猜怎么着?”他见卿世双目紧闭,倾身上前,紧紧攥住卿世的下巴,卿世吃痛,猛地睁开双眼,“祉梁二十五年春,重嘉帝正式册立那莫妃为容懿皇后。”

他终于实现了他的诺言……这八年里,无论是端灭卿相还是怒战北戬,他都未曾让那藏在心尖上的人卷入这世间最诡谲惊险的斗争之中,给她最好的保护,即使没有陪伴……

罔尘的目光攥紧了卿世的脸,逡巡着,想从卿世苍白的小脸上找寻些他渴望的情绪,但她那张寡淡又绝美的脸上却什么都没有……没有痛苦,没有绝望,没有伤感。罔尘的愤怒再也压抑不住,他凑上前去,冰冷的手再次攥紧她细白的脖颈。那青紫的伤口和淤血未曾消歇,传递给她的是难言的苦楚和疼痛。卿世再次颤抖痉挛着,许多伤口都迸裂了,痛苦的回忆蜂拥涌进她的脑海,恍惚中,她又堕入一片黑暗中。

不痛吗?哪能不痛呢?只是,她就像个受伤的小兽,只敢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默默舔舐自己的伤口。她要死去了,她感觉自己肺部的氧气越来越少。她想问问那个人,是了,你已经尽了给阿溪的责任和陪伴,甚至是爱……那世儿呢?那个卿世,或许又是如颜,在你心中,你已经将她全然忘却了吗?

但是,她要活着。为了谁?她一时间迷惑了。诛心蛊,她身为长清宫宫主,必定知晓这个江湖上讳莫如深的至尊奇蛊。只要中毒之人大动情感,便会毒入心脉。且若平日不动太大的情绪,毒药效果还会微弱些。他还能撑些时日吧那么,等她回去,她要活着,去救他,更是去问个究竟。

卿世又一次醒了,罔尘按住她那道最深的伤口,把她给痛醒了。他的声音沙哑而阴冷:“世儿,我还没有说完呢……坏消息是,那个爱你的皇帝派了一批茯苓门的暗卫寻到我这儿来,他们妄想从我这儿带走你,但全都被我杀了。”

卿世眸光动了动,痛苦抽打着她,让她酸涩的鼻尖一抽,泪水又刹那落了下来。他们是祉梁的子民,也是最忠实他的亲信和死卫。他还是记挂着她的,是么?

她看着罔尘乖张的笑容,突然明白了这个男子最想看到的是什么。她不是惜命之人,但此时不是耍性子的时候,若能逃脱,暂时顺应他也不是艰难之事。她眸色一黯,哽咽了一声,泪水涔涔,她抬手攀附上罔尘的脖颈,呜咽道:“世儿想通了……与其随了那皇帝,不如同你一起。”她感受到罔尘那人体躯剧烈一颤,便把手收得更紧了些,那人把她掰得离得远了些,一双如鹰隼一样的瞳仁细细逡巡着她,她强作镇定,实则每个毛孔都在颤抖。

“当真?”

她失踪了近一年。这一年里,他将战乱彻底平复,天下平定,将北戬划入版图,将天下分为二十四个郡。他推行战后无为而治的政策,驻守安定边疆,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他却一直在找她。那天有宫人看她入了未央宫,就此失踪后,皇宫却同时向外运出大批锦缎入云越王府,到达王府后,却发现布匹有少,车马前去之前便有人精细检查过,少布匹是绝无可能的事,除非有人藏在布匹中间,被裹挟出了宫门。

自她失踪后,他便猜测是罔尘劫走了她。罔尘此人心机深重,当初镇西军叛乱战役,云画虽毒辣但终归少了谋略,而魏竹铭年老意衰一方武将,这重重叛乱战争莫不是由这罔尘操控的,便无其它可能。当初罔尘和云画能深入宫中将那匕首给予冯涟玉,那日便能孤身将宫内的高品女官偷梁换柱。他大怒,循着罔尘在路上留下的痕迹,找到了舟山郡,但谁曾想线索在那里竟便断了。

他中了剧毒,西华山后方的皇陵还有百年后的棺木他早便准备了,本想着就此将她们做个了结,却不想却把她弄丢了。茯苓门的人去了一批又一批,带去的却是一个又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而随着思念她日笃,他的病情也就越重。

朝堂上已有人参奏让他另择新妃,却在他这里一一没了下文。他有过很多女人,却没有一个能匹及她。他封了莫清溪为后,却在册封当天夜晚,向她说他不爱她,他只是遵照和她的约定,让她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但他永远不会爱她。他看着莫清溪遽白怮痛的脸,决绝地回身。莫清溪攥住他的衣角,字字珠玑,问他,过往的二十多年,算什么?他惨淡一笑,他还是负了她。他给她最错误的承诺,错认了对她的感情,把责任当成了爱。

莫清溪的眼泪像断线的流珠,一点点绽放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大步向前,不再回头。

舟山郡,最后一个线索丢失在舟山郡。那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组织和秘密,让他派出的二十三个死士一夜间尽没了消息。

入夜,舟山郡尉府。

一盏夜灯摇晃,照揽庭堂无数。宽阔坚硬的大理石砖上,人影婆娑而动。一个玄紫老者徘徊在大堂正中,硬实地面皆是碎落的脚步声。倏尔,中廊灯影遽然婆娑,伴随清浅的层层脚步,一个青衣女子缓缓移至堂前。

那女子手执一方纸笺,绯色襦裙落而摇坠,微微俯身,却看她脸容憔悴,汗意涔涔,唇畔勉强勾扯起一丝微笑:“大人,又出事了。”她颔首低眉,将那纸笺呈了上去。

那玄紫老者恰是舟山郡尉周汶。他脸色猛地一变,眸光暗敛深沉,接过那纸笺仅是眼神微微一扫,便是急怒惶奇,将那纸笺一拍猛掷于桌案之上:“……已是第九起了……如果再没有线索,怕是要惊动天了。”

周水晃了晃神,身形摇坠踉跄了几步,脚在地上踏了踏,自是知道周汶所说何意,让她不禁有些大骇。如今天下大定,分二十四郡,舟山郡靠近月华郡,富饶康泰早已百年有余,但却出了这些事,她不敢想……当年云桦王未倒台之时,舟山郡和月华君便规划云越王治理,云桦王西领几处荒郡。那年重嘉帝北伐在外,云越王入主朝政,且后来云桦王倒台,舟山郡月华郡连同南部几郡皆划入云越王藩地治理。谁人不知云越王与重嘉帝的关系,如今此事一旦闹出,若皇帝下来彻查此事,只怕会引起民生动荡。

但一年来便有九个良家女子均在舟山郡出事失踪,生死未果,民间早已暗议纷纷,且郡尉府巡抚早便倾巢出动彻查,却半点线索没有。她又怎能不惊怕?九个女子,皆是平民之女,有些甚至是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之人,却遭逢这般祸事,如若真的遇害,又怎能连尸骨便都未寻到?如果这事惊动了圣上,只怕不仅他舟山郡府要遭殃,连带着那皇亲云越王,也难辞其咎。她心口倏然一痛,明知此时不是想这事的时候,却又扯不开心去不想。

他位高权重,是皇上亲信之人,就连皇帝北伐便都由他与宰相关从文暂代执掌朝政,现天下平定,朝中之人哪个不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哪怕他是皇亲国戚,尊荣贵眷,但若因此事与那帝王生了嫌隙,她怎能不忧?怎能不痛?

“爹,且容女儿此一行,参与办理此案,”周水退了一步,眸光泠泠却是清凌决绝之意,“女儿此前办案,都易成男儿身,此番还是依照旧时,还望爹成全。”

“周水,”周汶沉沉叹了口气,他的目光幽幽定在周水瘦削的身板上,重重抬拳紧紧攥住一旁的纸笺公文,“这次案子,你参与……不合适,你是女子……”

周水突然泫然而泣,屈膝跪了下来:“女子又如何?如今当朝,还不是有位居高品的如颜大人?”

“你放肆,”周汶怒喝,“你可知此案的凶险?那穷凶极恶之人见你是女子可会留情?你不是白白过去送死么?!”他的目光定定地在周水的脸上逡巡着,脸上的怒意更加汹涌了,“爹何曾猜不透你所想?这么多年了,你还记挂着……”他重重举拳,沉叹一声,朝着桌案砸了下去。

“是……”周水颔首,恍惚盯着梁上那盏扑朔的灯,八年,她为他守了八年……她从这舟山郡最骄矜最富清誉的女子到如今这般模样……她还记得那年月华灯影初上,他浅浅一笑,躬身向她一俯,那谦谦公子的风流模样,她也未曾想,她便这般为他,枯等了八年的岁月和时光。曾经的舟山郡尉府,求亲的年轻才俊们携领媒人踏破了门槛,而如今民议重重,竟再无人敢娶她。

如若没有周汶的允许,她可能早便嫁了罢。曾经的那个周水年轻貌美又有才气,郡里的年轻才俊哪一个不为她倾倒允诺,但如今,答案一样……她只要他。

耳边突然传来周汶深沉的叹息,那叹息犹如破碎的褶皱纸屑,幽浮缱绻擦过她燥热通红的耳际。

“爹允了你。”

她破涕而笑,笑中,却更是层层的泪。

“爹,女儿有个问题,这些女子皆在海齐北三路附近走失,可查过这沿路的店家?”



送走了周水,周汶定定看着廊前那颤抖穿梭向前的婆娑身影,终是一叹。回身,却看到大堂正中,两个人影一坐一立。待他定睛一瞧后,嘴里突地一颤,猛地跌跪在地。

“陛下在此,罪臣竟不知……”

灯前闪烁,依稀明黄绰约。那人足蹬一双明黄怒龙八爪鞋,依稀便看得绸面名贵,富丽不言。他不敢抬头,只听得头上幽幽叹了一声:“周汶大人,别来无恙……”

是了,自祉梁二十年他偶能见这位年轻帝王一面后,便再未曾见到他。那年皇帝一行几人因汤无一案投宿到郡尉府,早已让他愕然。后来,那位卿如颜大人成为权倾朝野的二品执事女官,他愈发难以妄断。不曾想,这么多年过去了。

别来……无恙,谁曾想,一别,久矣。

谈越上前扶起他,他方才回神,匆匆忙忙站起,恍惚中汗水已然浸湿夹背。他一生为官数十载,何曾这么怕过?他余光微睨上去,才发现堂上那位也正冷冷凝着他,便又一下子颔首。那人是祉梁最年轻的帝王——十七岁登基,灭卿相,平北戬,定天下,想来已有数载。他的杀伐决断,温雅承平,用兵奇绝狠辣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哪怕那年内忧外患,皇城围困,这位智勇帝王,同样能绝地一击,踏平天下。

“夜晚叨扰,实不是朕真心所愿,”那人淡淡地说,可语气中,哪有半分歉疚,“朕此次前来,为的是那舟山孤女连环失踪案,却也不是……朕此次来,是为找一个人。”

接下来所听之言悉数令周汶震惊。朝廷命官,位居高品,一夜失踪。废宫大火,焚毁遗迹,线索不寻。玄衣暗卫,悉数出动,线索遽断舟山郡。可对外却宣称,如颜因病,暂时致仕。

“所以朕不宜招摇,此事太过蹊跷,太过紧急……”那人语气一转,“爱卿可懂?”

“臣明白。”周汶心中暗暗有了打算,这是要他协助他秘密办案,紧张的同时,心口有支弦遽然松下了。他恭敬地呈上案卷,谈慕笙翻了翻,陡然道。

“这些女子皆在海齐北三路附近走失,可查过这沿路的店家?”

周汶松开的心弦猛地又被攥紧。万万没想到,这帝王问的问题和他那冰雪灵通的姑娘……一模一样。他却不敢照旧敷衍回答了,沉吟思索了片刻:“……尽是前去问询了一遍,一路一上皆是卖酒卖小食的,但其中……有一家……是风月场所,所以只是问了里面管事的老鸠,便没有再深问下去。”

“再探!”谈慕笙声音似是有些不悦,周汶不疑有他,沉沉应了下来。

谈慕笙抬眸,府邸狭长廊道上,灯笼里闪烁的灯火阑珊错落。他想起那夜滚烫迷离的大火——未央宫整整烧了三天,曾经的繁华宫殿毁于一旦。他垂首,钻心的疼痛再次袭来,如同一把重锤,一把尖刀,重重锤砸在他的胸口。

他疼,却是为她疼。每想一分,每思一念,都是为她而想,为她而念。

缘何又让关从文秘密代政,竟是不管不顾寻了来?是直觉,那直觉提醒他,她这里,不远处。那年乾清常伴侍墨,她为他料理宫中诸事,那时他便已离不开她。

许是从前的耽搁和错待让他冷落了她这么多年,于是今朝她突然消失不见,是为了惩罚他?他宁愿如此。

罔尘是个极为谨慎的人。那日她泪水潺潺,他看她的目光,似不信她的话。随后几日见她行事态度十分顺从,慢慢的,态度似乎变得缓和薄淡不似从前诡怪了。

便有一日,罔尘站在她身后,手轻轻摩擦她的脸。她微有些发抖,转瞬间,罔尘便在她眼前细细捆绑了一个玄色宽巾。刹那,她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推着她的座椅,小巧的座椅下有几个轮轴,缓缓向前滑行。

过往的一年里,他从未带她出去过。卿世顿时感到颊面一阵清凉,有凉风阵阵缕缕绕缠清甜。她细嗅着新鲜空气中迷离枝叶绿木甘冽的气息,恍若陷入迷醉之态。但同样她依稀去记住罔尘推行的方向,计算构架她周遭的一切。似乎越过了一段长廊,下梯,又穿行在一方园池内。兜兜转转不知行了多久,卿世突然明白,他是在绕路!尽管她顺遂沉浮于他,他却终究不曾信她。脊背中突然窜上一阵剧烈的似被冰锥碾过的疼与森森寒意。他在忌惮些什么?沿途,寂静无声,除了枝叶碰撞草木萧萧再无音讯。这偌大的山庄或是府邸,竟除他和她还有那个残疾聋哑的女子,再无旁人吗?!

他推门。一阵风遽然袭面,到了,他的步履放缓,车闸微微刹住。怔然间她听到清泉汩汩而出淋漓作响的声音,她听到松涛颤颤震涌合鸣的声音,仿佛置身一片清谷山涧当中。

他轻轻附在她的耳边,声音沙哑:“带你出来……散散心。”

罔尘推着那座辇,向前走去。她哽咽了一下,微微抬首,风蓦地穿过发间,递送过来微弱的香气。她指尖微颤,有细细密密的草木攒簇上她的指尖,那微凉的触感让她突然想要落泪。她垂首佯作愉快低低笑了起来,心中却是一惊。

罂粟花。

纵是当年李天在天山操练长清宫,游走江湖整日跌打损伤,也不敢种这么大片的罂粟。那温凉的触感,小巧,却刺痛,还有那魅惑人心的香气,不会错。

祉梁大国,哪怕为医为臣,没有朝廷允令,都不敢种魅惑人心使人上瘾的罂粟,更何况是如此大片的罂粟。罂粟素喜湿润,爱好阳光,那么如果她所料不错,这胆大包天的罔尘竟在这座庄园府邸后方的山涧山谷中,种上万棵罂粟。他要干什么?

海齐北三路正中央,坐落着一家叫做承春楼的妓院。官府一直怀疑它秘密干着什么勾当,但是苦于没有证据,就任由它开在那里,由舟山郡各族王臣贵勋偶去玩乐消遣。据说承春楼里曾经有个花魁,原是京都建康某王臣之女,家道中落流落至此,后来恋上一位舟山城里的公子哥儿,公子哥儿娶了酒家小姐,为情所困所伤后自缢在房里。但那只是据说,黄昏下的承春楼雕栏玉砌,碧瓦红墙,精致无比,只是远远的便能听到里面的浅笑嫣然,觥筹交错,在外站着几个绯衣女子,如艳青粉黛,撒着帕子笑嘻嘻地看着来客。

即使周水抱定了勇气去探案,还是被眼前这景吓得踯躅。谈越眼看着谈慕笙一把大跨而入,而手臂却被这个惊怕异常的千金小姐扯住,早已是撇撇嘴,他目光探在周水纤细的腰间,扬首,眸光略带一缕轻蔑,笑道:“令牌拿来!你生怕大家不知道你是官府之人,是吧?罢了,你就在一旁的客栈守着便好。”

周水跺了跺脚,将那令牌收进怀里,反瞪了他一眼,冲了进去。

谁曾想到,进了承春楼,事情不如周水她想的可怕,谈慕笙就只是叫了个绕廊能环看周遭的客房,吃起茶来。她轻吁了一口气,斜瞥见谈越暗沉的脸色,心中到底还是一凉,她咬了咬唇,收下心中那片寒凉,强打着精神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来——这位小爷,想点些什么?”一个小倌蹭着帕子进前,手拿一本小札,摊开那小札,上面是琳琅满目的菜式和一些服务。周水撇开了眼,脸上隐约染了绯色,不去看。

谈慕笙指尖轻动,随意在那小札上翻了翻,嗤笑了声:“就这些么?”

周水微有些震惊,抬眸盯着慕笙。她还是微有些惧怕他的,得知了他的身份后那种畏惧犹甚。

小倌脸色微变,收下那本小札。沉默了片刻,他倾身,声音突地低沉了下来,声音低得正好面前这三人能够听得见:“大爷是想要……那个?”见他面目弛豫,一双犹疑的细缝双眼在三人的脸上逡巡着。落在周水的脸上,似是定了定。

谈越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带了怒意:“怎么?不给上?!”

“哪有的事,马上……马上……”小倌脸色一白,见他们一行贵气凛然的样子,便堆出了谄媚的微笑,也不再看周水,只是点头哈腰。

“还不快去?!”

“是,是……”那人大步走了出去。旋即拐入一个长廊上了楼,进入了一个房间。他那张堆满笑容的脸在进入房间之后就迅速垮了下来,房间里一个尖细的声音幽幽问道:“小木子,怎么了?”只见是个肥胖的女人,殷红大紫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显得尤为紧绷,只是颠着个红唇哑哑地笑。

小倌哆嗦了下,赶忙上前,附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还有这种事儿?”女人艳眉一挑,抽身下榻,换了鞋,紧了紧衣服,“那我去会会他们。”

楼下叫卖的声音,移动铺子游街叮咚铃铛的声音,行人的匆匆脚步声还有此起彼伏的笑声,让周水有几丝恍惚。伴随着地板和桌椅的轻颤,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走进来一个满面堆笑的肥胖老鸠。



柳意很抗拒卿世,但她那苍青的嘴唇里开始不停向外吐血,她抽搐着蜷缩成一团强力压抑着不让声音扩大出去,只是鲜血像含在她的气管里,干呕出来的不只是粘液还是鲜血或是混杂着脸上的泪花。

她怕罔尘,极度怕着罔尘,以至于连咳嗽都不敢让他听见,卿世是知道的,她连忙上前,把快要昏厥的柳意扶上了榻。柳意仍是狂乱地掷开她的手,她有武功,一下子的推搡让卿世踉跄跌到了老远。

卿世重重摔在地上,柳意动作很大,让早已松散披散着的衣领里面白色的裘衣露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鲜红的鲜血,黏濡浸透了白衣的血色,让卿世惊惧地低喘起来。

鞭伤。

和她那日一样。

自从她那日向罔尘示弱之后,凡事皆顺遂,他并未强迫她做什么事,虽然偶尔有暴力的倾向,但是却不至于伤的这么严重。

变态!罔尘做的那恶让卿世的心重重一击,那作呕和反胃的感觉随之涌上喉头……从前她便以为罔尘只是对她有所渴求,强迫和暴力皆是手段,只是未曾想……这个恶魔,竟然对聋哑的柳意也下手。

柳意在榻上静静歇了一会,又喘息着,倒吸着冷气小心翼翼撑了起来。卿世想上前,柳意的眼神是飘忽和冷淡的,她佝偻着背,趔趄着向前,朝卿世摆摆手。

卿世像陡地想到了什么一样,返身,在枕头下探了探,拿出了一袋饼。那饼是前日子受了重伤后罔尘带来的,一直不曾吃。

她上前,将饼塞到柳意手上。

柳意苍白纤细的手一颤,深沉如漆墨的瞳孔增大,微颤了颤。狭长的鸦睫隐藏去她那复杂和痛苦,只是点了点头,又把饼塞回了卿世的手上。接着,她便跌跌撞撞推门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门轻缓阖上,卿世沉沉一叹,颓然倒在了床上。

只是这冗长浩瀚的夜,她又要辗转反侧,如何能入睡……伤痕累累的柳意,破旧上锁的厢房,还有漫山遍野的罂粟花,让她心口的困惑恐惧的缺口,愈来愈大。

城东柳府西侧,临近出城的界地人烟便荒芜起来。府外街角错落交接几个店铺,做些逢年过节才开业的批发的营生,便愈发显得寥落。街角一家店的破窗内,一个兵士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拍拍一旁快睡着的人:“老刘,到你,换岗……”

老刘抬首,困倦地低声喃喃:“阿风啊,这到底要守到什么时候……舟山城谁不知道,这柳府早便空了许多年了,怎还会有人?这苦差事哎……怎么就让咱们碰上了?”他意识恍惚朦胧从地上爬起,扶着灰涔涔的墙壁颤颤巍巍站起来。手上搓出了一抹石灰,便呸了一口,跺了跺,拍了拍,侧着头向窗外探去。

“吱呀”偌大的破旧柳府,只见门缝间有一个瘦削的身影,从破陋的房门中走了出来。远远的那人的面目看得不大清楚,一身玄衣,脚步略跛,甚是谨慎地四处张望后,拐入西面的一条街巷里。

“快!快!快去禀告给爷交易之人到了!事不宜迟,我去跟着那人!”老刘一踢一旁呼呼酣睡的士兵,低低急怒道。那士兵呜咽了一声,闻声一把抹了口水站了起来,急急应了后慌张从后门冲了出去。

老刘放缓了步子,盯着那人拐入西边的弄堂,他怕被发现,侧身引入另一条窄巷……远看那身段竟像是个女子,他心口一怵,深深的甬道遮蔽住阳光,昏暗中愈发显得寂静狭窄,幽深莫测。他亦步亦趋,眼见着那人像巷身左方拐了进去,便紧跟着进入。

那人似乎察觉了什么,向后隐约一望,便加快了步子。

老刘一惊,赶忙躲入一方墙壁的后面。待那声音轻了,他再小心翼翼探出身。只是那一瞬,老刘一下子抖如筛子,脸顿时苍青,汗水顷刻黏濡湿潮,豆大点顺着额际淌了下来。糟糕了……人,他跟丢了!

方才在巷中央笔直向前垂首行走的人,竟在眨眼间再没了踪影。

“你仔细回想着,她最后出现的地点在何处。”谈慕笙吩咐道,带着一行人到达巷口。

老刘早已汗流浃背,哆嗦打颤,应承着苦苦回忆了半天,约莫半个时辰带着一行人穿过七八个弄堂胡同口,才找到那人失踪的甬道。只怕是那人谨慎至极,故意在弄堂里绕了好多弯路,这才甩掉了跟踪的着急忙慌的老刘。

只见面前那条甬道直通向前,夹在两侧的厚重深灰的墙体青砖高耸,常年潮湿,底层灰岩青苔染上一层薄绿。沉重坚硬的鞋履扣在青苔上陷入一片浅浅的湿软,拔腿还有点黏濡落在脚底。

谈慕笙大步向前,目光在两侧逡巡。

“大人,有些奇怪,这条甬道尽头,竟再没有路口了……”木远从前方一路勘探过来,禀告道。闻言,一旁的慕华脸色遽变,诧异望向木远,木远顿了顿,接着迟疑道:“……这人是在甬道里凭空消失的。”

“这人怎么会凭空消失?这楼檐高耸六七米,两侧壁面都没有攀爬的痕迹。况且如此高的楼檐墙壁,欲想短时间迅速翻越到一旁的民宿民宅里,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慕华喃喃道。

惊异之时,只见谈慕笙快速走到甬道中央,手指在两侧墙壁辗转摩挲,他贴着墙壁敲了敲,微微蹙了眉。

“大人的意思是,这地方有密道?”木远眸光一亮,也上前在一侧的墙壁敲打找寻起来。

如是所说,两侧墙壁高耸,且无痕如旧,纵使高手轻功扬跃,六七米的墙壁想不留下痕迹可能性不大。谈慕笙思索着,垂首,硕大的青砖修裁合道,紧密在地上纵横掩摆平铺向前。他屈膝,敏锐发现了脚下两块巨大青砖,相比于周遭,草屑凌乱普洒,之间联系的土堆缝隙隐约松动,不似其它青砖之间紧密黏合。

他手在那块砖上划了划,又敲了敲,漆黑如墨的深沉眼眸遽然一定:“这底下是空的,木远,慕华,来,把这两块砖搬开。”

那两块砖虽然看着厚重宽沉,但搬起来,却无端让人觉得手头轻实。只是让众人始料未及的是,待二人将那两块砖搬开后,展现在大家面前的,赫然是一个漆黑的森森洞口。吹滚出的冰冷潮湿的风,可见这地下洞口很深,且并不是个死洞。

慕华脸色一变,惊异道:“大人,待我和木远先进去探……”

还未等慕华说完,谈慕笙便道:“留下人手在洞口守着,你们随我下来。”旋即一掀长袍,一跃而下。

洞口黑深,木远走到前方手上点起熊熊火把,通过灼烧滚烫的鲜红火把隐约能照亮前行的路。一行人逐渐朝洞深处走去。

“大人,想来那人就是通过这地下隧道瞬间失踪的,”木远嗤笑了声,“只是竟不知这洞到底通向何处……”

随着走得越来越深,火光便越来越弱,而甬道竟越来越宽,里面太过潮湿寂静,能听到水滴滚落在地溅出的“啪”啪”声响和或深或浅的脚步声。

“啪。”火把上的火骤然熄灭。黑暗,一切陡然陷落入黑暗之中。刹那的黑暗让环境思绪都混沌起来,仿佛一切似乎走到了尽头……昏暗的浑浊的空气,带着特有的腥腻潮湿腐败,一股脑糊上鼻尖。站在最后的老刘似乎有点不适,开始干咳起来。

虽然暂时看不见周遭的一切,空气中仍然传来水滴规律节制落地的轻响,但仍可依稀辨得这是一个小型密闭暗室。

木远在前方四处走动尝试着再次点燃火把,洞深处,只有沙哑的隐咳和脚步的震动脆响。

“保护大人,这地方有点怪……”木远的声音有些发抖。

话音刚落,木远手中火把竟然再次点燃。

霎时间,在队伍后方的老刘开始剧烈地抽搐,他想叫却只能死死咬住舌头,哽咽着呜咽着,眼眸猩红睁得急剧的大,跌撞翻滚着瘫软在地,猛烈地垂首呕吐起来。

火把烧灼滚烫,将整个暗室都陷入刺目的光线中。室内的一切都被洞悉殆尽,顿时毫无保留呈现在众人眼前。

纵是多年清君侧,杀伐果决,统领宫廷禁军万千且掌派茯苓门的暗卫统领慕华,看到此番此景,仍是腹中不适。

暗室正中的大火炉,暂时没有生火,但被烧炼千百次便早已浮上一层暗红细锈,暗暗鼓噪散发着丝缕热气。火炉一旁的数个大缸里,鲜血断骨,淋漓错放。撕得粉碎的女子的衣服,凌乱摆在暗室的边角,靴袜裘袄,破败蒙灰,皆被鲜血浸染深透。横摆如乱丝的沉重铁链,也是浸染斑斑血迹。

火炉里,烧烤成碳的骨成灰成烬,满满一缸,堆叠一起,高度甚至高于人身。

老刘在一旁干呕着,呕出了吃的酒菜,再无可呕的了,便只能掏呕一些酸液。他呜咽着,突然就痛哭了起来,暗室里的重叠回荡他的干哑悲凉的哭声。

也是,为役多年,破除的都是小偷小摸的案件,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

慕笙蹙眉,抬手攥住木远手中的火把,直直上前。又扬首,手在头顶四处寻探。洞深处氧气稀少,这才使火把熄灭,而火把重燃,显然是靠近通风口。

他摸到了,手微微一颤,一用力,阖了阖目,将那块板……缓缓向上推开。



“我知道了,想来承春楼的那个梅儿姑娘为什么会疯,估计是被掳到了这里!”老刘在背后凄厉地说,“看这些尸骨,怕那些失踪的女子都是凶多吉少啊……”

慕笙探出头。洞外,只见山涧怀抱荒野,漫天荒野。流风飒飒,却不胜潇凉肃杀。天上阴云翻转,灰云黑煞从天面怒啸而来。狂风鼎沸中,万棵一米半高的紫色罂粟随风震荡。跌宕寥落,风凄厉萧肃,递送来罂粟的魅惑香气。

慕笙唤了老刘过来。

老刘一看,更是一惊:“罂粟花……倚苍山!想来这是倚苍山,属于舟山山脉,”他颤声道,“这山环水,但地势太险峻,没人敢来这里,是城东的一座荒山,”他沉吟了一会儿,突道,“山上有个鹡鸰山庄,说是个隐士住在那里,但是这里太荒了,放着平地不住,谁能想到住山上?!”

听罢,木远在下面道:“大人,怎么办?”

谈慕笙强自压抑着指尖的冰冷,向下一跃,将头顶的那块板重新合住,确认无误后,环顾暗室四周,凝声道:“慕华,马上重兵封锁倚苍山,注意不要打草惊蛇,”他快步向前走,“今晚就行动,包围鹡鸰山庄。”

慕华一惊:“今晚就行动?会不会……”木远一顶他,他垂首,诺诺应下。

是了……如若那人真的在此地,他可能等上一刻?大种罂粟,贩卖迷魂散,用迷毒迷晕年轻女子,殴打致死又吸血入缸……这样卑鄙恶毒的勾当,目无王法,戗害生灵的穷凶极恶的凶手,又安能让他苟活片刻?!

是夜,夜幕突然被一声怒吼撕裂。卿世从自己房间跌撞而出,冲入后院西侧的第二间厢房里。

那厢房自卿世来到后从未打开过,有意识之时一直落锁,那夜却是锁却被乱掷于地上。她看到刺目的盈盈火光通过破陋纱窗渗漏出来,而罔尘的怒吼就出自那里。她不假思索,推门而入。

血,满地的鲜血……卿世的鞋靴落定在房内,便像踩在的鲜红的湖水之上。那黏稠腥膻让她惊惧的同时,她这才发现这山庄的秘密——房间内是一个硕大的炼炉,源源不断的柴火堆叠着用来燃烧供火,缸坛侧放,却盛满了鲜红的血水。而那个孱弱的柳意,被铁链狠狠扣在墙壁一角,动弹不得,软塌塌的身体半塌在墙壁上,墨发污秽蓬乱成草,如墨团在脸上。

“啪”罔尘一巴掌扇在柳意瘦削只剩骨骼的苍青的脸上,柳意更是口吐鲜血。

“你敢咬我?!”罔尘近乎失去理智的怒吼,他卷起的袖口,柳意的牙印很深,像是把那块皮肉都块嚼了下来,而鲜血如泊泉,罔尘的脸却愈发扭曲如鬼魅起来。

柳意颤抖着抬头,目光闪烁着,看到了站在后面呆若木鸡的卿世。她不着痕迹地怒瞪着她,那双盈盈黑眸里,似乎在告诉她,示意她不要干预一切,尽快离开。柳意的气息微弱,灰败憔悴的眉眼只有凄苦和疲倦。

但卿世已经逃不掉了,罔尘一回身便注意到了她。

耳边传来罔尘沙哑如同滚沙的低沉凄厉的笑声,她脖颈一痛,被罔尘掐着脖颈拎到另一侧。罔尘入了魔一样的猩红着眼四处找铁链,但他才记得所有的铁链被他撂到另一个暗室里,气得咕噜咒骂了几句,抽出一旁绑柴火的绳子,把卿世抵在地上绑了。

卿世全身被绑得死紧,蜷缩在墙侧,只是一味蜷缩着,垂下脸,不动弹。

罔尘回身,率先拧住柳意的下巴,肆意大笑起来:“咬我?!意儿,你几时这么不知好歹了?!你不想要解药了……”他压低了声音,拾起一个陶碗,抵在柳意殷红的唇瓣,“你为我做事做了这么久……怎么,想和那些女人一样吗……”

柳意干裂破败的唇渗漏的鲜血殷红如淌,一点点落入那陶碗里,她大张着嘴唇,喉咙口发出古怪的声音,她半眯半睁着眼,想来已经生死一线。

“你放了她……”卿世轻声说,“你不是要血么?我给你。”

柳意好似知道了她在说些什么,垂首,定定看着卿世。

卿世抬眼,与柳意迷蒙的目光一触,缓缓移开,唇畔微勾。而罔尘转过身来,猩红如烈火的眸子冷冷凝着她,那目光像想把她吃了,把她吞了,把她扒皮抽筋……卿世哑声道:“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把她放了。”

火在面前熊熊燃烧着,把她的脸烧得热辣鲜红,如新春娇艳的玫瑰。刺目,狠辣,灼烫,近在咫尺。

怕吗?怕……怕的很。

但是她不能怕。

听刚刚罔尘那口气,他的手上已经有多少人命了?她突然就明白了——炼炉,她见到过的。二十年多年前的天山,李天一鼎炼炉,置于天坛,为的就是炼得药丹千百,强身健体,修炼内功。那鼎和今夜见到地这鼎没有什么差别。

他烧炉作什么?要人血做什么?种罂粟又为了什么?他想用这些世间最恶毒的材料,去炼得什么样的药丹?她不知,她亦不想知。她怕知道了真相,会让她更怕,更胆怯,更卑微。

那不是卿世,也永远不可以是卿世。

他不是想要她的血吗?那就来拿吧。

罔尘突然尖声大笑了起来,那笑声粗嘎嘶哑,像乱扑朔的鸭子,像个吸血恶魔:“你跟我谈什么条件啊?世儿……”他突然兀自止住了笑声,脸涨得通红,像个醉酒的人,但是那清霍的眼睛却是极端的清醒放肆,怒火滔天,邪佞与狂妄,“我要你的血做什么?我要的是你的命……”卿世强自抑制自己的喘息,罔尘拎着卿世的衣服强拽而起,把她狠狠撂在一旁的椅子上。离那碳烤似的火炉极近,火星直直朝着她冰冷的颊面飞扑了上来,流火阑珊,身体的一大半都快隐没到火炉里了。

罔尘粗喘了一口气,又攥紧卿世的领子,迎着猛烈攒簇的火光,将她向炼炉拖去。

柳意哽咽着,无声大张的嘴里仿若在嘶吼着什么,铁链急剧碰撞的脆响显示出她的痛苦与急怒。离炼炉很近了越来越近,焦灼的疼痛烙在卿世单薄的身体上。卿世的眸子里又升腾了一层水雾,但那水雾顷刻便干了,此刻,她竟连哭都哭不出来。

近了,更近了。仿佛火已经燃上了她。

卿世阖目,便就这么结束吧。

……疼痛没有预期袭来,罔尘似是忘带了什么,回身旋即飞速冲出了房子。

被狠狠撂在冰冷的地上。

那冰冷钝痛让卿世突然清醒了,她狼狈地借力爬起,踉跄地回身冲到柳意身边,她压下声音,声音喑哑:“柳意,帮我松开绳子,我救你。”她背过身,片刻,感觉腕上绳子动了动,顷刻间身上轻松了许多,她甩干净了那绳子,然后四处开始逡巡起来:“我帮你找钥匙……”

罔尘这一走走得急,想来不会离开太久,一时连挂在门环上的钥匙都忘了拿,卿世大喜,上前取了那钥匙,颤抖着对准柳意身上的铁锁。

“开了!”‘咔嚓’铁锁悉数尽开,失了借力后,柳意软软向前磕倒在地。

卿世踉跄着扶着柳意搭在自己身上,猛地冲出门,大步向前跌撞而去。夜风带着潮湿冷寒,卷得她脸颊生生的疼。“柳意,你清醒清醒,你看看我们该往哪里走……”卿世在柳意手心快速划下字句。

柳意颤抖地向左遥遥一指,卿世见了,扛着她跌颤着朝左廊穿了过去,眼前的黑寂的廊道像个巨大的漩涡,像末日的潮汐,汗在耳际卷滚而过,她的心推进更深沉的深渊。

罔尘……那武功高强的家伙如果追上她们,她们必死无疑!

穿廊,下梯,踉跄进入园地,卿世眼冒金星,在穿越最后一个拱门后,她快跑不动了,近乎绝望地向前一扑。

落在土地上,那清凉,温润,枝叶草木的香气。

卿世怔怔盯着近在咫尺的一切,微一扬首……这是……罂粟园。枝繁叶茂,高枝横立,甜蜜神秘的罂粟花递送的狂乱的香气,冷风飒飒,摇曳难止。

卿世剧烈喘息着,连忙匍匐着向更深的林地里去,而一侧无力趴着的柳意却突然停下了。她慌乱攥紧了柳意纤细冰凉的手腕,柳意却又再次狠狠甩开了她。“柳意!”卿世急急低唤。她紧盯着柳意颤巍巍站起来的瘦削身影再次趔趄着……朝着来处的那个拱门出口而去。

卿世惊急愠怒想要站起。袖口肩膀的衣服却是一紧,一个大力将她迅速拉到了一块土堆之后。

而一个干燥温柔的大掌附上她的脸颊,又扣紧她瘦削的肩膀,缓缓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同一刻,土堆的另一边,她恍惚听到了拱门外的声音——罔尘疯狂怒吼和尖锐大笑。

那一瞬,卿世竟不辨悲喜,湿濡温热竟一时从她颤抖的眼眶中大肆淌了下来。

……是柳意,柳意再一次被掳去了。

而她抬眸,竟是刹那陷入,慕笙那双温雅柔和的漆黑双眸……



卿世呼吸一窒,突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还是来了……这漫漫长夜,她独自在山庄后院的那个破陋厢房里,描摹了他的眉眼多少遍,遍遍诛心,遍遍伤情。每每想到这双凤眸,她的心口疼痛可有谁能有半分懂得的?

卿世抬手,冰冷的指尖摩挲慕笙那双眼睛,她紧紧盯着,紧紧地看,却再难出声。

他何尝不曾在看她?她那张莹润苍白的脸颊,那双潋滟水色的瞳仁,和那苍白干涩的薄唇。他情难自禁,便再难抑制心绪如潮,深深吻了下去。

“阿世……”他的嗓音微哑。

他怕丢了她,怕了这么久。

如若告诉她,没有她的每天,她的名字都会重重碾上他的心头,让他疼,让他慌,她可会信?如若告诉她,哪怕如今的他登上了这世间最矜贵巅峰的皇位,森森寒夜,每每在乾清殿婆娑的琉璃灯下,纵是有锦衣绸帐,身畔无她便还是难以入睡,辗转反侧……她可能懂?

而她可曾知,如今天气索寒,京都建康已经遍布大雪,银装素裹,万里冰妆,尽管万千佳人在侧,他却只想揽她一人,坐于未明台,和她共看天下?

他紧紧抱住她,只想把她揉进他的眉眼,揉进分寸血缘,揉进骨髓……便是青草花香,柔情蜜意,尽献于她。

“阿笙……”卿世蹙眉退开,“你此番前来派了多少人手?”她怔怔盯着谈慕笙的眉眼,强迫自己清醒起来。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还有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要去得到答案。

“不多,但已足够,”谈慕笙抬手揾开她青白脸上的残存的湿濡泪痕,目光微凝,“你和木远暂留于罂粟园的出口,待我和慕华领军进去……”

“我和你一起去。”卿世扬眉道。如云华初绽,飞云流光,仿佛这世间最美的光影都落在她那双清隽决然的眸子里,让人魂牵梦绕,再难忘却。

他爱她这决然,却更怜她这决然。

“好。”他应了。谈慕笙抱着卿世施真气,迅速穿梭在鹡鸰山庄的屋顶岩壁。沿着旧路回,这一年多的梦魇似的回忆在脑子里迅猛炸开,鲜血,断掌,铁锁,熔炉,像巨蟒绕身一样冰冷的触感,仍是在卿世肌理的深处叫嚣侵染着。许是感受到了她的不安,慕笙的大掌紧紧摩挲她的肩臂。

她往慕笙那里靠近了许多,他怀抱的温暖才让她稍稍定了定心。

“到了!”卿世仰首,二楼廊道灯火阑珊,一间房内明灯赤烁,细细一听,里面却传来令人不安的惊动异响。

怀疑是罔尘,卿世正要上前。

却曾想慕笙一把拽住她,轻声道:“阿世,你在这里,我上去。你有伤在身,武功又受限,不能和他硬碰上……”说罢,便扬身前去。

卿世焦灼在原地,只觉得阴风飒飒,便想躲入一间厢房内。谁料她刚进去,从后一个横臂遽然斜横在胸前,她踉跄着,那人紧攥住她的头发,一阵钻心的剧痛,便将她硬生生将她向房间内部拖去。

罔尘。

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手紧紧攥住罔尘勒住他的臂膀狠狠掐了下去。罔尘吃了痛,仰手“啪”猛地扇在她的脸上,口舌喉口涌出的血沫立刻呛得她说不出话。卿世涨红了脸,剧烈喘息着,道:“罔尘,这鹡鸰山庄外部已被围死,你逃脱不了,但如果你说出诛心蛊的解药,我保你不死。”

“诛心蛊有解药?”罔尘干哑凄厉地在她耳边低道,“是了……如果你死,自然毒便解了,”那笑声愈发粗嘎癫狂起来,罔尘冰冷的手缓慢盘绕上卿世纤细的脖颈,又不停收紧,“世儿……你是想死在他的手上,还是死在我的手上?”

慕笙上了二楼,迅速击入房门。但房间昏暗,亮光隐息,哪有半丝罔尘的身影?只是房间正中,一个手脚皆被捆缚的重伤女子哑着嗓子咿咿呀呀地疯狂挣脱着。

谈慕笙上前给柳意松了绑,心道不好,猛地回身冲出了门。

“你什么意思!”闻言,卿世骤然寒噤起来,声音已有泫然,那寒噤让她的牙齿像筛子一样冰寒颤动。

“子母诛心蛊,当初涟妃那刀,在你身上中的是子蛊,”他缓缓道,“子蛊不会致人于死地,但母蛊却会,”罔尘的目光在夜晚如狼一般凌厉闪亮,“谈慕笙身上诛心母蛊的毒,只有身重子蛊之人的心头血,醸入酒让他喝下才能破解。”

“你只当待在他身边会安稳太平么?如果他得知了,只怕分钟置你于死地,”罔尘似乎了然于心的样子,哑哑笑了起来,一口银牙流光滚颤,“帝王之爱,最不可信……世儿,这话你最明白。”

寒冷,死寂,情动,尽伤……她是该笑着去听到这答案,还是该哭?她不知。

但如果她早知今日,那日晌午她可还会到未央宫与罔尘赴约?

答案是,会。

祉梁的万里江山不能没有他,这万千动荡局势下苟延残喘的百姓不能没有他。当初她手捧能代表长清宫千百将士的性命的玉锦于那金銮高殿交付于他,便知他是明主,是能带领祉梁走向繁华盛世的明主,她永不会后悔。

此时,亦不会。

惊风乍过,冷箭出鞘。那利刃几乎刹那擦过卿世耳畔,便直直射在身后之人的眉心。

罔尘似乎没想到,锋利锐箭钉入眉心。他的漆黑瞳仁急剧睁大,而扣在卿世肩膀的手掌遽然松了,鲜血如泊,肆意涌溢,他笔直地向后重重栽去。

慕笙上前,将瑟瑟发抖的卿世紧紧锁入怀里。怀中仿佛抱的是一块巨大的冰冷凉玉,冒着丝微寒气,打颤着,痉挛着。他心疼地摩挲卿世的发,吻去她脸上残存的泪水,只想停留在此时,此刻,此间。

她却无法给他回应,昏醺的头脑开始阵痛,她眼冒金星,眼前一黑,怏怏栽倒在慕笙的怀里。

如果能永远停留在此夜,多好,多好……哪怕那是一种奢求。

凤凰于飞,梧桐是依——就是那样简单,该有多好。

“皇兄……阿世,她怎么样了?”承春楼灯影辉煌却人迹寥寥,谈越站在堂前,一脸复杂看着横抱卿世大步跨过来的谈慕笙。慕笙将卿世轻轻放在床上,目光一瞥谈越宽大袖袍下和那周水紧紧相握的手。点头,轻轻颔首,抬掌指尖摩挲卿世青白憔悴的眉目,倏尔沉声道:“她只是暂时昏迷了……”沉吟片刻,“越,马上,查封鹡鸰山庄,封锁罂粟园,一旦在鹡鸰山庄发现同党余孽,杀无赦。就此定案舟山郡女子连环失踪案。”

“是。”谈越应道。

和谈越一同匆匆退下,而那过道扑朔颤动的嫣黄琉璃灯在谈越英俊的脸上闪烁迷离,周水紧紧握住谈越的手,目光却控制不住向后探去。这人的气息好熟悉,和那人……虽说过了这么多年,但周水怎会忘记那人?几年前的夜晚,那个目光灵隽,容颜清秀的女子……卿如颜。周水心下一惊,她不敢妄自揣测,但以她身为女子的敏锐的嗅觉和眼光,她怎能看不出那九五至尊侧卧床榻看这女子的眼神?

周水不会错认,那眼眸,分明是……是她看谈越的目光……深情,执拗,渴求。

可那女子和卿如颜容貌竟是大大的不一样,那女子容颜绝美,俏丽异常,当初的卿如颜眸子虽生的极为好看,但容貌却只是清秀,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虽说舟山郡女子失踪案事大,但皇帝亲自出面把这声势闹得如此浩大,这偌大的惊险围局……竟是为她?

周水暗自吃惊,出了承春,手上却更是一紧,眼见谈越的大掌攥紧了她的手,死紧竟是不愿放手。她颊面升腾上一团绯红之色,仿佛这手,一牵,便是永远……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她的坦诚,他的醒悟,她的箴言,他的反省……周水微阖了阖目,初雪的徜徉破碎落在她温润的眉角,她脸上的温柔暖笑却再也止不住了。

终于得到了他,不是吗?

尽管她早便成了舟山郡百姓人人评道的老女孩儿……但,明明一切还不迟,一切恰自正好。

祉梁二十五年冬,银霜落雪,高屋建瓴,皇城遽然深锁在一片浩瀚银装之中。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京都建康城中百姓议论之声亦是鼎沸。

先有云越王请求赐婚,而王爷中意的女子竟是舟山郡郡尉周汶的女儿周氏,据说那周氏一方才女,年轻时要求太高,城中青年才俊踏破门槛都难让她倾心,硬生生熬成了老女孩儿。谁曾料那云越王随君西出私访竟让人家芳心暗允,才子佳人立即传作佳话。帝允,择良辰大婚。

而更令民情鼎沸躁动的竟是那重嘉帝西去微服私访,途经舟山城中带回的一个女子。宫中人言纷杂,这女子容颜翘美,极为美丽,但宫中老人却都私下议论——此女与六七年前于午门处斩的卿相之女卿世,同样是重嘉帝的第一位废后,容貌气质极为相像。

甚至有人议论,说那女子,就是六七年前的废后卿世!

可建康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七年前,重嘉帝恨透了结党不臣,通敌叛国的旧日宰相卿元,将卿元一家百十来口人连坐尽数斩于午门之下,就连正盛宠的皇后卿世也未曾幸免于难。那日的鲜血,蜿蜒肆淌,血腥之气盘亘午门竟数月都不曾消散。

是让人快意,是让人解气,但亦可窥知当今圣上的铁腕与狠辣。

百姓都心如明镜,北戬祉梁的两国的数载恶战,牺牲之人岂只百万?所堆白骨岂能尽数数清?“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有多少儿女妻离子散,多少美满的家庭家破人亡,这血水之沉痛,安能洗尽,安能平复?

哪怕斩了卿元,屠了云桦王,灭了北戬,诛了军师,都难抚百姓的心头疼痛。

……只是,死人怎会复生?

……如若复生,通敌叛国,戕害百姓的奸佞卿元之女又安能苟活于世?!

九九

杯盏碰击青石地面刹那碎裂成花,遽然作刺耳之响。甘泉宫的一众侍从吓得纷纷跪倒在地,匍匐万岁。一层薄帐,隔了众人视线,但明明众人皆吓得抖如筛子,却无人敢上前劝解息怒。

帷帐里皇上动怒了,必是这样,这普天之下除了皇帝,谁人敢在皇后的甘泉宫摔碎所贡茶盏。只是不曾想,那重嘉帝举国重礼册封的容懿皇后,竟这么快就惹怒了皇上。

锦帐内,莫清溪紧咬着唇,泪已泫然而下,唇上渗出了血珠,一阵浓重的腥甜在唇舌间游走,她惶然不自知。阖了阖目,唇畔笑容愈发苍败了起来。二十多年,他何曾对她如此动怒过?围上那帷帐,给了她面子,却仍让她痛得体无完肤。

随身侍候的媞英赶忙上前,趴在地上端着盘碟哆哆嗦嗦收拾地上的破碎的残渣。莫清溪突然幽幽道:“媞英,不用收拾了,”踉跄站起,裙裾翻转在软绵的毯上四绽成花,笑容涩苦,“慕笙哥来兴师问罪了,是吗?是要问阿溪的罪,是吗?”她痴怔地盯着对面红木雕花椅上兀自震怒坐着的谈慕笙,恍惚仿佛看到那个如玉的男子青年时稚嫩清冷的模样,与如今的稳重和深沉有很大的不同……她伴了他二十多年,她对他的情谊这世间哪个女子能比得上?!但如今她的自信竟如此快得被粉碎瓦解了,像个无言的笑话。

“你嘱咐手下人散布她的真实身份,并大肆宣扬,你可曾知这么做的后果?!”谈慕笙死死扣着雕花椅的座柄,沉怒的气息强自压抑,却仍是微微的颤动,一呼一吸间皆是愠怒,凤眸微眯,“朕在查,朕在看,你瞒不过朕。”他携卿世进宫前,早早便将当年见过卿世的后闱侍从都遣出了宫,本应是查无可查,寻无可寻,见无可见的事。

他爱那人竟这么深吗?莫清溪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心口的疼痛艰涩难言,像用刀匕直直捅了进去似的。她跌颤着唇,兀自喃喃道:“陛下现在大定天下不久,卿女乃叛国苟且奸佞之女,不宜纳入为妃……陛下这么做,实是让天下人心寒……”

“天下人不知,阿溪你能不知吗?”慕笙的声音陡地扬高,怒气已然极盛,“如颜随朕北征多年,直言上谏又无畏恶敌,向这天下奉上长清宫……”

“卿女并非如颜姑姑,陛下理应知道,”莫清溪倏然出声,尖声打断了慕笙的盛怒之言,她仰首,眸光凌厉尽是冷冬霜雪一般的凝寒,“如颜姑姑功高赫赫,婚姻嫁娶,纵是阿溪为一国之母也再难敢评说……”她突地转了语气,柔声中却是步步紧逼,“皇上能让卿世成为如颜姑姑吗?!想必不能……”

“朕若说,朕能呢?”谈慕笙大步向前,指尖微收,掐上莫清溪的下巴,“阿溪,不要逼朕……”他的漆黑曾如月如华的清冷瞳仁,如今竟只有森森阴寒,寒冷得欲要将她吞噬吃了也不为过。下巴上钻心的疼痛让她嘶嘶倒抽一口冷气,但他却全然未闻。

他……竟爱那人这么深吗?眼中盈了泪,嘴上扬了置气的笑,莫清溪却再难笑出来,唇畔涩然只有苦,无尽的苦,如同深渊的苦,寂寞冷凉的哀苦。

谈慕笙重重甩开宽袍大袖,掀开那帷幕,大步离去。

莫清溪身子重重甩在了地上,身上的剧痛让她亟刻留下酸涩纵横的泪水,只是那种无力和慌乱之疼,怎么敌得过心中空洞之痛?她软软趴伏在地,恍惚抬眸间,宫中的层层帷帐深深,摇曳飘荡,震震诛心,飘摇浮动不定,犹如清寡浮萍,犹如她萧索飒肃的飘零人生。

她的笑愈发涩苦了起来。

慕笙哥,如若阿溪说,这消息不是阿溪自愿散布的……你可会相信?你可曾想过,你一心想要护着的人,却一心想要求死?你又可曾知道,你刚带着重伤昏迷的那人回宫之时,那人竟连夜带伤孤身夜探甘泉宫,为的就是让阿溪将你退藏于密的隐秘,大肆渲染公告于这天下?!

那时,阿溪还冷冷嘲讽过她,说阿溪不会干这种偷偷摸摸的傻事,因为什么事情一旦出手,必定瞒不过你,更何况暗自通递,将她的身份泄露四方,宣告于天下?!那于阿溪又有何益?!

但那可是诛心蛊啊!那夜她字字珠玑。蛊毒一旦侵体,便夜夜诛心,情难自禁,疼痛叵测,更辗转不眠。

阿溪不想让你苦,如若有何苦,让阿溪来尝。

你是圣君,你是明主,如若牺牲自己能保住你的性命,阿溪又何尝不曾想,何尝不愿做呢?

只是未曾想,她竟比阿溪做的还要决绝。她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尝这天下最至极的痛苦,来去救你……于是,阿溪和她立刻就有了一个共同的秘而不宣的秘密。

此刻阿溪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问世间,这堕入情窟的,怕不愿是痴傻,便皆是痴傻吧……

莫清溪拭干脸上的泪痕,跌跌撞撞爬起,冷声屏退了媞英一众侍从,跌跌撞撞瘫倒在红木大椅上。喘着粗气,她将手伸入椅子的珠帘黄紫布盖后,缓缓探了探。她蹙着眉,掏出了一块方盒。

她此处看了看,确定无人,便打开那块方盒。

锦盒流帕内,黄绸紧紧包裹着一粒漆乌的圆球药丸,才一打开,便散放着清丽幽淡的草药香气,让人顿然心神恍惚。

莫清溪眸光微颤,耳边回荡起那夜卿世清淡寡凉的声音。

“什么时候用,你自己决定。长清宫的假死药,能让你不见生息恍若已死之人,昏睡不醒至少半月,只要你买通御医侍从,诊断成身中剧毒而死也不是不可能。”

“然后迅速昭告天下,不留余地……只是,你真的愿意去尝那剜心之痛吗?”莫清溪的嗓音沙哑。

“有何不可?”

祉梁二十六年夏,对于奸佞之女卿世的讨论,朝中非议之声只增不减。御史台甚至出了最详尽的奏折,里面真实取证了七个深苑宫女和侍从太监的笔录,以证明舟山卿女就是数年前处刑不力而逃窜在外的叛国奸佞卿元之女,卿世。

而民间人声愈加鼎沸,百姓对此事更是愤慨异常,卿元七年前勾结北戬国互通款曲,以至于最后爆发两国大战,死伤无辜百姓无数。

而这重重祸事,最后却都通通罪咎定判于罪臣之女卿世的身上。

御史台,刑部司,中书门下二省,十八道奏折,如雪花,尽数呈于圣上。众人以为此事早已板上定钉,只待将罪女卿世押往大理寺按国罪审判便可。

谁曾想,便是翌日。

朝堂上重嘉帝连驳朝廷重臣十八道论议,并强力压下此事,不予再议。

卿世乃卿元之女,且与陛下相守数载,父亲所做之恶不宜归咎于无辜的卿世身上。宰相关从文附议重嘉帝的决定。

话虽这么说,但祉梁大胜北戬不久,偌大天下尚未曾从军士死伤无数,经济农业大创的沉痛中回神,且百姓仍对通敌叛国,密谋不轨的乱臣贼子恨之入骨,又怎能瞬息停下非议之声?

这件事虽压下了,但怨声沸起,并未停止。

卿世坐在窗前,手缓缓推开流芳殿的窗。半开半掩下,在万丈金光四射在皆零落成尘泥的空气中,她定定看着那万数尘埃皆在眉眼前破炸流碎,四散成灰。

她的手逐渐冰冷,像有人在掌间放了块冰,她跌颤痉挛着却不能不去承受。数起层出不穷的非议之声如刀如剑,她哪怕窝在深宫的流芳殿不出去,都能隐约耳闻。

奸佞叛臣之女,乱臣贼子,人人应得而诛之。

早已料到了今天,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她冷笑。

后背倏然温热起来,有人从身后探指向前,攥住她冰凉的手。谈慕笙将头缓缓贴向她,似乎要与她说些什么。

卿世却不曾回头,此刻心如刀绞的她,安能用寻常面目去面对他?她甚至怕一看到那人的脸,便会心软,便会心疼,便会无奈,便会退缩。于是,卿世背身,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

“阿世?”那人声音微有些沙哑,声音中尽然是疲倦与酸涩。

她早便听说这几日他处理朝堂那些纷杂乱政每日都睡得很晚,每日一早天鸡未叫时便又上朝,一日只就睡一两个时辰……便就这样白白糟蹋自己的身体吗?卿世心中愠怒,脸上却不动声色。

只是此刻,她有些迟疑。

但此番,自己已然难以回头了。

恍惚间卿世盯着铜镜中身后那一道颀长的明黄身影,突地颤声道:“陛下……”

“嗯?”慕笙轻声应道。

“阿世不欲陛下英明清誉有损半分。陛下为保卿世,逆天下百姓与朝臣之言,实属不智之举。”卿世缓言道……一说出来,一下子恍然便轻松了,不是?卿世轻舒一口气。

“阿世在怨我?”谈慕笙搂着她的臂膀一下子绷紧,那声音有一丝困惑疑虑。

“陛下是祉梁的皇帝,亦是这偌大天下的皇帝。陛下比阿世清楚如今这四海天下虽统一平定,但内斗暗争矛盾甚重,表面虽定,实则却是怠急,稍不留神便……”卿世哽咽了一下,强自咬着唇,将那话重重地说了出来,“这天下不能再乱一次了,陛下……”

“所以,请陛下,应了那十八位臣子的奏折,听了御史台、刑部司、中书门下二省诸位臣子的话……处死阿世。”那声音薄凉寡淡,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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