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若水花开尽 - xp1024.com
《华清若水花开尽》


第1页

第一章阑独凭

九月。

秋风一阵凉似一阵。枝头的叶黄了大半,间或有一两片抵不住岁月的,随着风飘下,袅袅如蝶。

伸手拉下低处的一枝枫叶,在鼻子下细细地闻。

是枯涩的味道。

沈若水呆立在树下,神情寂寥。

再有三天路程,就到京城的地界。

她回过身,透过半开的窗子看见那名绣花的女子,柳叶细眉,目光流转生辉。

她的姐姐,沈如蝶。

也不是姐姐。

一年前,她流离到杭州,在城郊外遇见一名叫沈若水的女子,两人一见如故,便在破庙中交谈起来。沈若水单纯,向她讲述了她的身世。她告诉她,她是去苏州找她那未曾谋面的父亲的。

那是她父亲与母亲的一段风流往事,无非又是一个负心男人和痴心女子的故事,她却细细听了,没有漏掉一个细节。

后来她们遭了山贼,沈若水红颜薄命,而她拼了性命逃出,却也已奄奄一息。

再后来。

她葬了她,拿着她的包裹,和她父亲留与母亲的信物,到了苏州,找到了沈若水的父亲,苏州知府沈章。

于是她就成了沈若水。她有了父亲,后母,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怔怔地看着沈如蝶绣了许久,她忽然长出一口气。早若知道代替了沈若水这个身份,会把她送进皇宫,她是宁可流离一辈子的。

三个月前,新帝登基,昭告天下大选秀女,凡是官宦人家已满十四,尚未出阁的,均要入宫待选。作为堂堂苏州知府的女儿,她自然也在待选之列。

大多数女子得到进宫的机会,那欢喜是无法言语的。

恰如沈如蝶。

从接到消息开始,她就开始了准备。

她原本就是巧慧的女子,一手丹青更是绝妙。沈夫人托了宫中的熟人打听到新帝极喜梨花,便日夜督促如蝶画梨,硬是把那素白的梨花在素白的纸上画出了一缕香魂。

而于她,却是恐惧大于喜悦。

是的,她恐惧。

她害怕那个金碧辉煌的皇宫。

从接到诏书的第一天起,她便每日每日地做噩梦。那些她曾经以为已经被自己遗忘的过去那样清晰地出现在她的梦境里,父母的脸,宠溺的目光,还有那男子如梨花般恬淡的笑。

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天天地发呆,在别的秀女都忙着学习如何讨得皇帝皇后妃嫔的欢心的时候。

父亲母亲没有逼她。

反正一个沈如蝶就已经是他们的王牌,而她,只需在宫中待满四年,出宫再给寻户好人家罢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四年于她,已经是漫长到无法忍耐的岁月。

人生又能有几个四年。

"二小姐。"侍婢小雅儿轻声唤她,"大小姐请您进去。外头露重,小心凉了身子。"

她颔首。

第2页

进了屋,姐姐已放下手中的绣活,闭了眼半卧在榻上,侍婢小穗儿正给她揉着眼。

听见她进门,姐姐微微睁了眼,那一双似水含情目仿若两点星光。

"若水,刚才王大人说再有三天就要进京了,你可听见了。"

她点头:"听见了。"

姐姐微叹口气:"原来我也不想说,但是有些话又不能不说。"

她的手微微握拳,也并未出声。

"这次进京,爹娘对我们是抱了期许的。"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不屑做什么妃子娘娘,也没人勉强你。但是,你这浑浑噩噩的样子,若在宫里惹了是非,若只连累了我还好,若是连爹娘一并连累了,那你又有什么脸面见沈家的祖宗?"

话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默默点头。

"知道了。若水不会让姐姐还有爹娘担心的。"

正说着,屋外却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是和她们一路上京的两江总督的女儿,苏素。

这苏素虽是两江总督的女儿,自己的爹还在她父亲的管辖之下,却丝毫没有摆架子以势压人的臭脾气,反而和她们亲近得很,成天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

若水正想着,苏素早已一脚踏进屋子,手里捏了一枝不知名的花,嘴里直嚷嚷:"两位姐姐,看我摘的花!我原以为秋日里只有菊花会开,没想到在后院里开了大片的这样的花儿!"说着把手上的花递上来。

若水笑着凑近,低下头去仔细地嗅。

居然有一股悠远的甜香。

正嗅着,苏素却"扑哧"地笑出声来:"蝶姐姐,你看她,老是用鼻子去嗅,像院子外面的小花!"

小花是外面看门的狗。

一句话说得如蝶也乐得掩起了嘴。

若水霎时红了脸,抬起手就要打她,苏素一个轻巧的转身,蝶儿般飞出了院子。若水不甘心地追了出去,却早没了影。

五月天,燕草碧连天。

桃花开尽,只剩些许还在枝头似坠不坠之间。

花事败,人亦憔悴。

夜清宫。

夜清宫是这偌大的皇宫最佳的避暑胜地。它三面环水,一面靠山,山上更有一泓清泉凌空而下,风吹过,若有似无的水珠随风飘进夜清宫的每一个角落,即使是炎热的盛夏,也如初春一般湿润微凉。

清水阁。

华清卧在软榻上,任湖面的清风温柔抚过,撩动披在身上的薄纱随着清风摩擦着她的身子。

只是吹不走心中的烦闷。

身后是侍女容桃,拿了一把洁白胜雪的天鹅绒毛扇,轻轻地扇着。桃红的桃心枕,幽幽地散发出干枯桃花的苦涩,枕边的金檀木矮桌上,是一只翠绿的碧玉碗,碗中盛着冰镇过的雪莲百合红枣羹,浅浅地只剩下了半碗。

华清有着特殊的体质,对冷热很是敏感。才只五月,就已经耐不住热,早早地搬进这父皇为她特地建造的避暑行宫。

远处湖面的水榭中,是一班唱曲的宫女,远远低低地吟唱,随着风轻柔地送进她的耳朵。

唱的不知是什么曲子,搅得她心中的烦闷更添了一层。

半晌,容桃低头看了看,见华清已经有了几分睡意,便轻摇悬在一边的五彩络子,外屋响起几声轻微的叮当声,随即雕花梨木门便无声打开,一群素衣的侍女鱼贯而进。

为首的水仙接下容桃手中的扇子,随后的百合,海棠接过身后小丫头眉儿手中的蚕丝梨花纱被,动作轻柔地盖在华清身上。眉儿撤下矮桌上的羹汤,随即巧儿捧着一只梨木托盘,托盘上是一只晶莹的水晶盘,装着华清最爱吃的冰梅花糕。

一切完毕,容桃轻击掌,众女退下,只剩水仙在身后打着扇子。

远处的唱曲班,已不知唱到了第几首。

第3页

华清微微睁开眼,木然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面浮的桃花瓣儿随着波纹上下,煞是好看。五月宫中的桃花早已开尽,这些花瓣是父皇为了哄她开心特地叫人到了京城北面的玉岚山上采集而来,撒在这水中的。

不知道母后和父皇谈得怎么样了。

心中的烦闷忽然抑制不住地涌上来,华清蓦地起身,把个水仙吓了好大一跳。

"公主!"水仙慌忙起身,随手扯了扯五彩络子,外间的铃铛叮当作响。

没等华清开口,容桃早已推门进来。

"公主今日这么早就起身了?"容桃笑意盈盈。

华清心中无端厌恶这笑,便不答理,自顾自走下小阁临湖的木梯。

这梯子的末端正在水面,又搭出去数尺,清冽的湖水浅浅地漫过木板,浸湿了她光洁的玉足。清风拂来,撩动她素白的纱衣,裙袂飞扬。如瀑的黑色发丝亦随风缠绕在她的颈间。

忽然,湖对岸一个玄色身影闯入她的眼帘。

虽然隔了水,华清还是看清楚了对岸的男子,有好看的眉眼,正冷然地看着自己。

"那是什么人?"华清愠怒。这夜清宫周围,除了父皇母后,没有她的同意,即使是父皇宠爱最盛的容妃也不可擅入,今日居然有一名陌生男子在对岸窥视她的举动!

身后容桃上前:"回公主的话,那位便是容妃娘娘的侄子,连家堡的少主连锦年。"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也便是公主您未来的驸马爷。"

华清大怒,回身冷冷盯住容桃:"什么未来驸马,别说父皇诏书未下尚有余地,便是颁了圣旨,他们连家也休想娶本宫进门!"

容桃低眉福身:"公主说的是。"

话音未落,侍女海棠进来通报,连家堡少主求见。

华清转身冷冷看住对岸的男子,眼底的怒气仿佛要将他烧化一般。

"本宫金枝玉叶,是先皇在世的时候就封的德馨公主,岂是这些人说见就能见的。让他立刻滚出夜清宫。"

"可是公主,"海棠小声地,"他可是奉了皇上的口谕来的。"

父皇?哼。华清冷笑,还不是那位容妃娘娘在他耳边吹的风!

微凉的风里仿佛带了浓浓的火药味,华清挑眉,连锦年,那就让本宫会一会你。

忽然阳光刺眼。

京城,皇宫。

我来了。

我回来了。

忽然想起那个眼角含笑的男子。

若再次见到我,你会是什么表情?你的眼角,依然能笑得如梨花般恬淡?

由于京中派了人来催,车夫加快了车程,才两日半,便到了京城。

正是正午。这日的阳光有些热,坐在马车中也微微出了汗。若水烦躁地扇动手中的团扇。

外面车水马龙。

京城,果然是繁华之地。

若水想起自己曾经偷偷跑出来玩,差些迷了路,最后万幸碰上京城府尹,才将她送了回去。

往事历历在目,却已物是人非。

想这些,只是徒留悲伤。

若水摇摇头,想要把回忆从脑子中甩去。却听见前头传来喧哗声。

最前头的马车是苏素的,之后是如蝶,最后才是若水的。

"怎么了?"若水掀起帘子,问小雅儿。

小雅儿伸着脖子探了探:"小姐,好像是苏小姐的马车撞了人,奴婢去看看。"话毕一溜烟跑了。

若水担心。这京中遍地是皇亲,到处是贵胄,万一惹了什么不能惹的人就不好了。

一会儿小雅儿便跑了回来:"小姐,不好了!苏小姐的马车撞了大麻烦来!"气没喘一口,便接着道,"你猜她撞的是谁?定北将军赵是!那位将军发了好大的脾气!"

第4页

赵是?

若水吓得缩进马车。

赵是是父皇在位时的少将,亦是容妃的远房亲戚,她曾跟父亲到营中去了几次,这赵是是认得她的。若真闹将起来,怕是不得不打照面,这样一来,肯定得传到容妃的耳朵里去。

前头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声,若水隐约可以听到赵是那粗犷的声音:"什么两江总督的女儿,我赵是可是皇亲国戚,挡我的路,爷答应,爷的马鞭不答应!"说着就听见一声响亮的抽马鞭的声音,前头的人吓得四处窜散。

若水心中着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焦急处,却听见前头有了如蝶的声音。

"赵将军且不要发火,听小女子一言。"声音竟是镇定自若。

"你又是什么人,最近这京城是怎么了,这么多娘们!"赵是的话引来随从的一众哄笑。

"家父乃苏州知府沈章。"如蝶有隐隐的骄傲。

若水知道她骄傲的是什么。虽然沈章是一州知府,位在两江总督之下,但是沈章在任苏州知府之前,曾在沙场上征战过十年,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而两江总督是文官出身,在赵是这样的粗人看来,自然是沈章的名字比较响亮。

果然,赵是的声音缓和了些:"哦,是沈副将的女儿。"

如蝶趁机道:"我想赵将军该知道,当今皇上登基,昭告天下大选秀女之事。"

赵是道:"当然知道。大选秀女,充实后宫。那又怎么样?"

"将军知道选秀,却不知道这位苏姑娘和我们沈家姐妹都是上京待选的秀女吧。"

"啊?这……"赵是的声音中有了明显的气懦。

看来赵是虽然是粗人一个,却也知道秀女万万是得罪不得,万一将来得了皇上的宠,在枕边吹吹枕边风,那大难临头还不是朝夕间?退一步讲,就算这秀女将来得不了宠,尘埃未定之前也是集万千关注在一身,这样的事传皇上耳朵里,也还是大大影响仕途的事。

"宫中的大人有命,今日要赶到千福门,我们才走得急了些,不想撞了大人的马,还请将军大人有大量,行个方便。"如蝶亦不紧逼,给了赵是一个台阶下。

安静了一会,就听见了赵是道:"那好,今日之事本将就不计较了。"话毕,便响起一阵远去的马蹄声。

若水松了口气,心中不由佩服如蝶。

不多时,便到了乾华门。

在宫中住了近十四年,若水从未来过这千福门。

乾华门在皇宫南门,是西南角上的侧门,历来是秀女及一些不甚重要的皇亲进出皇宫的宫门,尊贵如她,进出当然都是走正南的乾华门。当然,除了偷偷溜出去的几次。

下了马车,"千福门"三个字便赫然闯进她的眼帘。那斑驳的色彩,那泛光的铁钉,那整齐的御林军,都深深刺痛了她的眼。

这就是皇宫,还是那样的宫墙,还是那样的大门,甚至御林军的军装的都未曾改变,但是,她却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被捧在天上的明月,不再是父皇手心里的明珠,而是一个待选的秀女,而最终,她的命运将是宫女。

正在她沉浸在深深的回忆中时,前头来了一位总管打扮的太监:"几位可是两江总督之女苏素,苏州知府之女沈如蝶、沈若水?"

她们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那太监将她们打量一番,微微点头:"快进去吧,就等你们了。"

话毕身后来了三个宫女,上前搀了三位姑娘。

宫中规矩,秀女入宫,除了自己本人和几样要紧东西,是什么都不能带进皇宫的,随身的丫头亦是。这三名宫女便是替代丫头的。

若水倒没什么,在沈府只待了一年,与小雅儿虽然感情好,但也没到姐妹情深的地步,倒是苏素和如蝶,拉住祁红,小穗儿落了几行泪。也没多说,便匆匆跟着进了千福门。

踏进千福门那一刻,若水心中竟然有了微微的颤抖。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微微的颤抖是为了什么而来,是因为重回故地而感慨?

但愿她能平安地踏出这高墙深宫。

秀女们被集合在皇宫西面的雏凤宫的万华殿。

这次应选进宫,依制是二十四名秀女。

从前朝——也便是若水家坐的天下开始,后宫依制是两年小选,三年大选。小选二十四名,从公卿士族臣属名媛中选,称为秀女;大选则无限数,不过一般会在百余名,选的是寒门小吏的小家碧玉,称为待选。二十四名秀女中,最后能够成为皇帝的妃嫔的,不过七八人,其余的,大多是留在宫中侍奉四年便遣送出宫配嫁。而待选则没有这个福气了,没有被选中的,只能一辈子留在宫中,直到老死。

若水细细地观察了殿中的秀女,果然个个姿色不凡,仪态万千。父皇在世时的后宫也并未有如此风光,若水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在这群美人之间,自己只能算是中上水平,倒是如蝶,亦能算是风华无限。看来要落选,倒无须花什么心思,只要装些傻,充点愣,也便是了。

第5页

这时,先前的那位公公领了另一名公公到了。

若水认得这名公公,是统管西皇宫的刘福良。不过倒不怕他认出自己来,因为她住的是内宫,只是见过他几次,而且那几次,他都是毕恭毕敬地低了头的,压根没看见她的容貌。

这时,刘福良开口了:"各位姑娘,奴婢是这西宫的总管刘福良。这次受了皇上的委任,总管选秀之事。从今日起,两个月之内,各位将在这雏凤宫接受专门的训练。"

刘福良环视了一眼,继而又尖声说道:"其余的,咱家也不多说了。只是有一点,咱家得丑话说在前头。"

殿下的女子个个屏气噤声,听得仔细。

"这后宫中,总有那么几股风,不安分,时不时地想刮起来,刮起风沙来。咱家虽老,却还没得畏风的毛病。如果这风刮起来了,咱家就会让它刮不出这雏凤宫。"

这话听在心里,若水心中不禁暗笑。

这风,怕不是雏凤宫里能刮得起来的。怕只怕那宫外的风,想要刮进这些美人堆里。

侧身看了看如蝶,那眼中的光芒竟是那样的闪亮。

接下来是几名管事姑姑捏着名单将殿中的姑娘分院。

若水和苏素被分在了东院中,如蝶被分在西院。

正念着,却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我不要,我不要分在西院!"

原本安静的殿中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若水循声找去,却见是一个红衣打扮的女子,头上挂的是一套纯金打造的百花钗,一张尖俏瓜子脸涨了个通红。

这时,身边有名女子轻轻扯了扯若水的衣袖。若水转头看去,只见是一张精致小巧的脸儿,一双明眸闪闪,嘴角扬笑。

"那是当今太后的侄女,皇上的堂妹妹。"那女子轻轻地告诉她,"这次选秀,她可是一准的头名。"

难怪如此嚣张。

只见刘公公满脸堆笑:"连小姐,这是太后娘娘的懿意,奴才只是……"

听见这话,那位连小姐才悻悻地站到了西院那边。

宫中有传言,东院风水好,出过好几任皇后,怕这连姑娘也是盯上了皇后的位子,为讨吉利才想住在东院。

若水摇头。

这进了宫来的女子,谁都想做皇后。可是皇后的位置只有一个,岂是人人都可以坐的?争来夺去,到最后还是成了别人的棋子罢了。就是最后坐上后位的人,心中又会有几分喜悦?

自己的母亲,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在万华殿听完训示之后,若水便和其他秀女一同被领到各自分配的院子去。

因为有嬷嬷领着,若水不好与姐姐道别,两人只是互相使了个保重的眼色,便匆匆跟着人群拥了出去。

出了万华殿,要向东经过一条石子甬道。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言语,只是都拿眼角打量着身边的人。若水也不例外。她略略一看,便看见刚刚和她说话的那名小巧的女子也在列中,微微一思索,想起来她好像是什么门下省主事的千金,姓林,唤作玉萱,其他几人,却一时没有印象。这么一会儿,便到了西宫的东院。

一进院门,便看见院子里整齐地站了两排宫女太监,若水粗粗一数,是六名太监八名宫女,其中有两名宫女是管事姑姑的打扮。

瞧见一干秀女进门,两名管事姑姑忙迎上来,先向六名秀女行了礼,又向嬷嬷行了礼,又报了名叫容兰,绍兰。若水留心看了看,只见那名叫容兰的,容貌姣好,一双丹凤眼不住地在打量六名秀女,看起来是个机灵的人物,而那绍兰,微胖身材,脸上堆满温和的笑容。

几名秀女一一见过管事姑姑之后,便由事先就分配好的宫女领着进屋休息去了。

秀女的屋子按例是两进的格局,里一间做寝室,外一间则作休息待客之用。拨给若水的宫女叫笙儿——宫中规矩,凡下等的宫女,赐名都以儿字结尾,称做丫头;上一级则为普通宫女,多以花名取名;最上级的为侍女,她们是主子身边最亲近的人,帮助主子管理下人,打理财物或迎来送往之事,也可以说是主子的心腹,有时主子给脸,兴许还能用自个儿的本名作称。

而丫头大多做些烧火洗衣的粗活,是宫女中最最下等的,但逢选秀之时,人手不够便从中挑出些白净的侍候秀女,若是伺候得好了,将来主子拉你一把,留在身边服侍也不是不可能。

拨给她的小太监小全亦是新进宫不久的。若水心里明白,这不是管事的故意给脸色,而着实是宫里的规矩——没受封的秀女,有些甚至比不上妃嫔身边的宫女,心下也没计较,便和笙儿、小全交代了两句,便更了衣歇下了。

连日的赶路,已让她的身子有些吃不消。到底还是那副公主的身子骨。她在心中无奈地暗叹。

第二日。

东院的院子里,摆下了六条长约两丈、宽约半尺的木凳,每条长凳旁站了一名秀女,旁边是守着自己主子的宫女和小太监。两名管事姑姑站在上首。容兰姑姑训话:"从今日起,几位小主就要接受为期一个月的训练。每日鸡鸣则起,用过早膳后便是训练时间。若有人不能完成当天的练习,那么午膳和晚膳,便不用指望了。"

第6页

话毕,容兰姑姑又道:"小主们刚进宫,怕是彼此还不熟悉,就先请各位小主自个儿介绍下吧。"

说着,便有左边一名穿着湖绿宫服的秀女抢先道:"家父中书侍郎乔玉丰,我叫做乔洛云。"

又有一名穿鹅黄色宫服的秀女道:"家父于户部任职,小女子名叫姚晴。"

"家父苏州知府沈章,闺名若水。"

"我是两江总督苏丰亦之女,单名一个素字。"

"我叫林玉萱,我爹是门下省主事。"

粗粗介绍完毕,一旁的绍兰姑姑又道:"今日训练的是各位主子的走路仪态。所谓步生莲花。将来各位小主做了主子,若是走起路来不像个样子,可是让人笑掉牙的。"说着指着那些长凳,"今天的任务很简单,只要能在这凳子上走上五个来回,便是过关。"

若水听到周围一阵松气声。

想来这些秀女都是大家闺秀出身,打小便被训练袅娜姿态,这走长凳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自己反而生出些许担心。

虽然当日父皇母后也曾派嬷嬷专门教过她礼仪,但是那时的自己骄纵惯了,别说那嬷嬷不敢严格管着自己,就是父皇母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只学了个囫囵吞枣,要认真计较起来,自己恐怕过不了关。

那时的自己,哪会想到会有今日呢?被捧在手心的公主,又何需担心什么礼仪,面子上过了,又有谁敢说什么呢?

也罢了,反正自己原就没有指望被选中。

正想着,却见苏素早已轻移莲步,款款上了那长凳。只见她目视前方,手执摇扇,竟是如履平地,稳稳地就过去了。周围响起一阵赞叹和嫉妒不屑的轻呼。

这一下,其余四名秀女不甘落后地纷纷踏上了那长凳。

"小主,您还愣着做什么?小心挨姑姑的训!"一旁的笙儿看若水没有反应,连忙推了她一把。

若水这才醒悟过来,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踏上凳子。

啊——

没想到这凳子看起来有半尺宽,站上去简直就像站在了树枝上,若水摇摇晃晃地几欲坠下,笙儿看在眼里,趁着姑姑不注意,偷偷上去扶了一把,这才渐渐地平稳下来。

出了一头汗,终是走完了一回,一边的姑姑早看不下去了,特地走过来监督着她。若水心里叫苦,却只能仰着笑脸,咬牙继续走。这时,苏素和乔洛云已走完五个来回,站到一边看着。见到若水摇晃的样子,那乔洛云"扑哧"笑出声来:"那不是苏州沈知府家的千金吗?大家闺秀,却连走条子都不会,真是要笑死个人了!"话毕还真的用执扇掩了嘴巴,吃吃地笑起来。

旁的几名秀女听见了,也跟着笑,只那林玉萱皱着眉头没有笑,巴巴地望着站在长凳上不知所措的若水。

"笑什么?"苏素愤然大声道,"会走长凳有什么了不得?也没听闻皇上因为谁的长凳走得顺而宠谁的!这种功夫,多练练不也就是了!"

几名秀女立即噤了声。面面相觑,尴尬地下不来脸。

这时容兰姑姑打圆场道:"罢了罢了,几位主子别为这点小事就伤了和气!这样吧,请走完的几位小主先去大厅休息,用些茶果。沈秀女留下来继续练习。"话毕使了个眼色给绍兰,绍兰姑姑忙招呼着她们进了大厅。

若水松了口气,苦着脸继续摇摇晃晃地走着。

容兰姑姑在一旁安慰道:"小主不用紧张。放宽了心走,注意呼吸平稳,目视前方。"脸上是温煦的笑容。语气亦是轻柔。

若水心中不由得放松了些,脚步竟渐渐平稳起来。

半晌,日头已升到正当头。

总算是勉强过了关,若水拖着疲惫的身体进了大厅,众人早已围坐着享用冰凉的糯米红豆冰,见她进来,乔洛云又是一脸揶揄:"哟,沈姐姐你怎么才来啊,这糯米红豆冰可都成了糯米红豆汤了。"

若水只是充耳不闻。

这种人,你越是和她斗,她越是来劲,倒不如就让她说去,反正自己本来就无心和她们争什么,也不在乎忍这一口气。倒是那苏素心无城府忍不住哼了一声,招呼若水在自己身边坐下。

若水感激地冲她笑笑,心中却是为她担忧。这爽朗的性格纵然是好,但却不适合在这后宫中生存,只盼望她以后的日子里能处处留个心眼才好。

这下子刚坐定,却听见院子里有个尖锐的声音叫道:"贤妃娘娘宣各位秀女小主晋见!"

众人心中俱是一惊。

这贤妃是今次被委任负责选秀的妃子,位居正四品。

今日才是进宫的第二日,按规矩,进宫三日才得以晋见主管妃子,而这位贤妃如此心急,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贤妃居住的是位于水清宫西边的长福宫。

一路上,众人对这皇宫中的金碧辉煌俱是惊叹不已,一时议论纷纷。

若水在心中暗笑,这皇宫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虽然现在是秦时明月汉时关,宫中也变化了不少,但是也只是换汤不换药罢了。更何况现在的皇帝要做出勤政爱民、节俭的样子来,倒没怎么在后宫的富丽堂皇上花心思。

一旁苏素见她一副淡然的样子,不禁问道:"若水姐姐,怎么看起来对这皇宫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样子?你看这多漂亮啊!——"这时,她瞧见远处湖里的一座碧玉亭,不禁尖叫,"你看那亭子,好像是玉做的,好美啊!"

第7页

这个苏素,一脸的天真无邪,在这后宫,真怕是白白地玷污了她。

想至此,若水不禁心中暗叹,脸上却展开笑靥:"素儿你早知道我心不在此了。"

苏素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悄悄道:"姐姐,我原本也不想进这皇宫。在家乡多好啊,可自从接了圣谕,爹娘日日要我练琴,可把我闷死了!"说着还嘟起小嘴。

若水忙握住她的手,急切道:"素儿,这话你可不要到处说,要让有心的人听去了,可是要惹麻烦的。知道吗?"

苏素乖巧地点头,脸上却还是一股子孩子般的不耐。

正说着,却已经到了长福宫。

长福宫以前是若水的姐姐华琳公主的寝宫。

华琳为容妃所生,因此若水与她的关系并不亲密。印象中也没踏进过长福宫的门,所以若水对这长福宫并不熟悉。

只见朱漆的大门大开,里面隐约伸出几枝绿油油的花枝,花已开败,只剩下满枝的绿叶在枝头孤单着。

不知这位贤妃是什么样的人。

还未等她多作思考,已经有一名太监带着几名宫女迎上前来:"几位小主到了,快请吧。"

众人向那位公公略施了礼,便款款而进。

昨日的一番训练倒颇有成效,若水觉得自个儿走起路来倒还真轻巧了不少。

进了正殿,却看见南院与北院的十二名秀女已经到了,分别在贤妃的左右下首就座。

六人向贤妃行了大礼,又略略向几名秀女见礼。

若水偷偷抬眼打量那贤妃,却只能见一身大红滚边的白色宫服,上面亦用大红色的线绣了几枝红梅,清雅,却也不失庄重,宣示了她高高在上的地位。至于那张脸庞是否绝代倾城,若水未敢抬头去看,怕动作太大,冲撞了贤妃娘娘。虽然自己并未想在这宫中得到一席之位,但也想平平安安地度过四年。

这时,头上的贤妃发话了:"都坐吧。"语气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若水心中紧张。在宫中多年,虽没有被卷入宫妃们的斗争中去,却也知道,像这种能把喜怒哀乐隐藏得不露痕迹的,通常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才稍稍坐下,外头又有人通报西院的几位小主到了。若水与其他秀女便又忙匆匆站起,刚抬头便看见如蝶那粉红的身影。

若水展颜一笑,如蝶的嘴角却只隐过一丝笑意,便回过头随众人向贤妃行礼。

若水忽然发现,那名所谓的连小姐并没有来。

显然贤妃也一眼就瞧见了:"怎么,西院似乎少了一名秀女。难道是本宫的面子不够大,请不到她?"

西院的姑姑忙回道:"回娘娘的话,连碧绣连秀女因身子不适,怕冲撞了娘娘……"

身子不适?古往今来宫里所有的女人都用这句话来当做借口,可底下暗藏了什么心思,那就因人而异了。却不知道这位贤妃买不买她的账。

贤妃开口,声音虽平淡,却也不掩怒气:"身子不适?才进宫几天就身子不适,怕是福薄经不起宫里的瑞气。请个御医瞧瞧,若是还不好,本宫便上报皇后,送她出宫去罢了。没得万一在这宫里丢了小命,本宫还担上不是了。"

那姑姑闻言,只好点头称是,心里倒不知道提了多少个水桶。

真是个厉害的角色,若水心中暗想。

忽然,一边的如蝶却上前道:"娘娘,碧绣姐姐身子的确是不适,如蝶早上见到她,脸色苍白得吓人呢。"语气诚恳,一双含泪美目此时更是波光闪闪。

厅中的人都给吓了一跳。

"本宫何时说她是装病了,要你出来给她辩解?"贤妃忽然怒道,手中的茶盏重重地落在桌上,唬得西院的那名姑姑更加冷汗直冒。

若水心中疑惑,这事本来就这样过去了,为何如蝶要上前讲这么一句,又惹出是非?

如蝶闻言,忽然就愣在当地,脸蓦地红了起来:"是……是,奴婢一时……"结结巴巴地,一反她当日在赵是面前的镇定,若水不由觉得蹊跷。

贤妃冷哼一声:"一时什么?难道本宫是那种口是心非的人不成?"

如蝶霎时脸色惨白,扑通跪倒:"奴婢该死,奴婢是怕娘娘您误会了碧绣姐姐,留下不好的印象,一时心急才脱口而出。如蝶并没有要冒犯娘娘的意思啊!"

"好了,今日本宫请你们来,不是讨论这生病的事的。"贤妃的声音忽然恢复了平静,淡淡地不再多看如蝶一眼,转而向其他秀女笑道,"皇后娘娘新赏了莲子荷叶糕,正好前儿个本宫亲酿的梅子酒又成了,今日特请各位妹妹来,并不为别的,只是品酒果罢了。"

正说着外头进来一个细致打扮的宫女,朗声道:"娘娘,都准备好了,请娘娘和各位小主移驾。"

如蝶诺诺地退下。

余光掠过,若水看见了她嘴角的笑。

长福宫后花园。

梅香亭。

第8页

夏末湿润的风抚过,带起碧绿的树叶沙沙作响。几片早枯的叶子还带着夏天的颜色便袅袅落下。

贤妃端坐亭中,贴身的侍女喜桃拿了洁白的银丝络羽扇在后头轻扇着。

二十四名秀女则在亭子外的雕花石栏凳上坐了,每人面前都摆了乌木的矮几,上置一个踏雪红梅的瓷盘,摆了新鲜的莲子荷叶糕;又有一个雪白的薄瓷小盏,里头盛的是晶莹暗红的梅子酒。

若水这才敢抬眼打量贤妃的容貌,却因坐在侧边,并不能看清楚,只是觉得定然是不俗的美貌,一双丹凤眼另有股不怒自威的神态。

心中忽然恨恨。

连锦年,你过得倒是风流快活!

后宫粉黛三千,怕你心里,早就忘记了傅华清了吧!

恍惚地,记忆随着夏末的暖风,淡淡地飘散开来。

玉岚山。

华清赤足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一双玉足浸入清冷的溪水中。一群黑色的小鱼从上游顺流而下,游到她的脚边,调皮地围着她的腿一圈圈地游着。

"哈哈……"华清被痒痒得笑出声来。

抬头,阳光明媚,桃花灿烂。

"公主小心着凉。"身后一个温润的声音,无须回头,也知道那是连锦年。

华清心中忽然莫名的愉悦,脸色却被这小小的愉悦羞红了脸。该死,只是相处了几天罢了,居然会为了这个连家的人而心动!她可是恨死了连家的人——在宫里,有一个容妃迷惑父皇,处处和母后作对;在朝中,又有连左仆射暗中把持朝政,严刑酷吏,让老百姓都把罪责推到父皇身上,天知道他们打的什么注意!而自己,居然已经对这个连锦年解除了戒心!

更可恼的是,自己还觉得和他相处愉快!

正矛盾着,那个黑色的身影已在身边坐下,一双专注的眼望着水中她那莲藕般的双脚。

"你放肆!"华清蓦地放下裙子。鹅黄色纱裙却轻轻浮在水面上,袅袅地舞着。

"臣该死。"连锦年嘴角是如梨花般恬淡的笑,华清看得有些发呆。

一片桃花瓣轻轻掠过,华清回过神,羞得红了脸,低着头拨弄浸入水中的纱裙。水下的小鱼受了惊,一哄而散,纷纷游出了华清的裙子底下。

"你看,你把小鱼儿都吓走了!"华清气恼地,企图掩饰自己的脸红。

却听不见连锦年的回答。

华清心中忐忑,正欲抬头,却有一双手,微凉,有些许粗糙,却温柔得如同春日的细雨,秋日的落叶,像小时候乳娘看着她的眼神,轻轻抚过她的额头,将一缕乱发拢到耳后。

抬眼,只见那恬淡如梨花的笑,和那温煦如春阳的目光。

"你……"朱唇微启,却被一片细润堵住,那张有着好看眉眼的脸,不知何时已经靠近至她眼前。

她不知所措地扑闪着睫毛,却明显地感觉到,自己那浓密的睫毛刷上了他的眼睑。

他,居然亲了她!

沉浸在回忆之中,若水竟没有听见贤妃的呼唤。直到贤妃身边的墨菊领命过来推了她一把,才回过神来,却见一众人等都直直地看着她,脸上皆是似笑非笑之意,除了苏素,急得额头上出了些薄汗。

若水心中暗暗懊恼。

第一次晋见便如此失态,倒让人觉得她是个乡下丫头,叫别人笑话了去。

一边又急忙起身走到贤妃面前行礼请罪:"若水该死,在娘娘面前失仪,还请娘娘责罚。"

贤妃开口,声音中并听不出恼怒:"罢了,本宫岂会因这点小事便责罚人?只是本宫心中好奇,是什么让沈秀女想得如此入神,连本宫这花园的景色都无暇欣赏?"一边示意墨菊扶了若水起身,一双丹凤美目直直地盯着若水。

若水只一抬头,正迎面对上贤妃的目光,刹那间有些许失神——

这贤妃,居然和她的母后有七分相似!

虽然母后的容颜不及她的年轻美艳,那神态与眼神,却真是像极了!

若水又是一阵失神。

第9页

这回贤妃倒真有些微微地恼了。正要开口,忽然亭子下面有个尖嗓子喊道:"启禀娘娘,西院的秀女连碧绣晋见。"

嘴角掠过不屑的笑,怎么,才说要送出宫去,病就好了?想着便挥了挥手对若水道:"退下。"这丫头初看起来有些机警,没想到如此迟钝,容貌也并无过人之处,定不会成什么大气候。眼下,倒先要应付这太后的侄女、皇上的堂妹才是了。

若水连忙福了身,回到位置上。却有一道责怪的目光传来——如蝶。

还未来得及细品这目光的意味,一个粉红色的身影便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款而来,便是连碧绣。

若水心中纳闷。这秀女身边侍候的人数都是按制定的,均为一丫头一太监,为何这连碧绣的身边却有两个丫头,一名普通宫女侍候着?

正疑惑着,却听贤妃道:"连秀女好大的排场。"

连碧绣傲然一笑,微微地朝贤妃福了福身:"贤妃娘娘。这几名宫女是姑妈看碧绣身子弱,特意拨给碧绣的。梅儿那个丫头,粗手粗脚的。"梅儿便是宫中原先拨给她的丫头,"碧绣原先也回了姑妈,这样的排场怕是不合规矩,可是姑妈坚持,碧绣也不好推辞了。"

好个连碧绣,一出场就抬出太后姑妈做靠山。

若水暗暗观察贤妃的脸色,只见那贤妃虽然依然是淡淡的笑靥,脸色却有些白。心中暗叹,看来这贤妃并不买太后的账,怕是这宫里并没有多少人买那太后的账——连碧绣一味地抬出太后来,怕更是把自个儿置于众矢之的。

太后……

心中赫然一揪。

连锦年的母亲早逝,继位之初便尊前朝容妃为太后,封其子为安平王。

前朝容妃。

忽然恨地咬紧了唇。

连蓉蓉,我傅家待你不算薄,父皇对你宠爱有加,不惜与母后翻脸,更是把朝政交与你娘家人手中——而你,谋朝篡位,这便是你给他的回报吗?

不觉地,对眼前这个连家人也恨起来。

"姐姐真是好福气呢,有太后姑妈的疼爱。"若水甜甜出声道,满脸羡慕,"连姐姐有倾城美貌,又有太后的扶持,怕将来必定是要艳冠后宫的。到时候,若水还要请姐姐多多关照了。"

一席话说得满席鸦雀无声,却只见连碧绣脸上的得意之色更甚,还未等贤妃发话,便自己挑了贤妃边上的石凳子坐了——满院的秀女皆坐在了亭外的石栏上,单单她挑了亭子里贤妃的边上坐了——众人的眼光更是深了一层。

沉默了一瞬,贤妃忽然又笑道:"沈秀女说得倒是,怕到时候连本宫也要借连妹妹的光了。"

"贤妃娘娘说笑了。到时候大家同是姐妹,共同侍候皇上,有什么借光不借光之说呢?"

浓浓的火药味弥漫,连碧绣还浑然不觉,满脸的傲色。若水倒有些为她担心了,这样的性子,丝毫不懂得察言观色,若无连家人身份这一背景,在宫里怕真是活不了多少日子。

连碧绣还待说什么,却听见下头有太监匆匆跑来报道:"娘娘,皇上驾到,请娘娘回宫接驾!"

亭子里忽然乱作一团。

众秀女今日受邀而来,并未想到能见到皇上,一个个顿时恨得跺脚,气自个儿没有金钗玉特地打扮了来。

若水心中更是惊慌。

他来了……

他……

眼前浮现出那张无法忘记的脸,有着好看的眉眼,梨花般恬淡的笑……

忽然又惊醒。

傅华清你在想什么?他是你傅家的仇人,若是让连锦年见到自己,指不定就是斩草除根死路一条,或者被送进虚英观——连家夺得天下之初,为平定民心,并未杀死前朝皇帝皇后,而是将他们关进皇宫后的虚英观严加看守,后来才传入不治身亡的消息来。

傅家所余的血脉不多,自己可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死了,遂了他们的心!

周围已是一片混乱,众秀女正忙着掏出丝绢轻拭妆容,又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装,没有人注意到在一旁忐忑不安的若水。

这时,却听见贤妃道:"各院的姑姑带着自家的小主们先退下吧。"

声音不大,却如平地惊雷。

众秀女顿时都愣在当地,面面相觑。

"怎么了?秀女进宫,未经大选册封,不得面见圣上,这规矩你们都不知道吗?"贤妃冷然说完,便在众宫女的簇拥下匆匆离去。

这规矩若水倒是知道,只是这条规矩向来只停留在纸面上,没有人真的遵守。如今贤妃却拿出这规矩来,看来她对选秀是持反对态度。若水想着,一颗心倒放下了。

这下子不用她自个儿想着如何脱身了。

反正她是打定了主意不会让自己被选上的。

亭子里静悄悄的,众秀女中没有愿意回去的,却又不敢贸然前去冲撞了皇上。

半晌,容兰姑姑才道:"各位小主,请随容兰回吧。"

这时,乔洛云突然笑道:"贤妃娘娘何时这样循规蹈矩了。想当初,她也是坏了规矩,才进得宫来的。"

话毕便摇曳着袅娜的身姿款款地下了石阶。

连碧绣却不屑地站起:"她凭什么不让我见皇上,我偏去。"话毕由侍女扶了便往前头去了。

若水摇头。

第10页

既有不俗的容貌,又有强大的靠山,何必又急在这一时,生生地使自己成了众人的眼中钉?

"姐姐。"一旁的林玉萱轻摇若水的衣袖,"我们也快回去吧。"小脸娇柔,让人我见犹怜。

若水点头。

这林玉萱看来是个胆小之人,已经吓得不轻了。转头看身边的苏素,神色正常,便放心了不少。

于是一行人便随着各院的姑姑纷纷离了亭子,从花园后门去了。

正走着,却只感觉身后有股力气一拉,回头却是如蝶。

"姐姐。"心中想必定是这位姐姐有事要说——也许是刚才在贤妃面前抢白的事情。若水心中也有疑惑,正好问个明白。

众人都晓得两人是姐妹,说些梯己话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也随她们落在了后面。

如蝶笑靥如花,亲热地拉着若水的手,絮絮地讲了些宫里的事,无非是对皇宫的富丽堂皇的惊叹,宫中女眷的美貌的赞叹罢了。

见众人渐渐走远了,她忽地沉了脸色。

"若水,刚才在贤妃面前,你怎么可以这样对连碧绣说话?这叫火上浇油你知道吗?"如蝶是一脸怒火与责备。

若水不解道:"姐姐,方才姐姐在娘娘面前替连碧绣解释,若水心中就有疑惑,如今又如此这番——为何姐姐要维护连碧绣,若水实在是不明白。以她的身份地位,可是姐姐不容忽视的劲敌。"

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四顾周围无人,方放低了声音道:"正是因了她的身份地位。此次待选的秀女,个个出身高贵,我们沈家区区苏州知府,拿什么跟人家比?我正是要借这毫无心机的连碧绣的地位,先让她信我帮我,待到地位巩固,再除之。"

原来她打的是这番主意。

若水不禁对这位姐姐刮目相看。相处一年多,也没看出她不仅聪慧,心机更甚。

心里这么想着,脸色却是恭敬的神色:"还是姐姐想得周到,若水以后不会再冒失了。"

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如蝶神色平缓不少:"姐姐知道你心不在这后宫的荣华。但是为了自身的安全,为了姐姐和爹娘,你千万要步步小心,若是让人拿了把柄,轻则小命不保,重则还会连累沈家!"说着便牵了若水的手,寻着众人离开的方向而去。

没走出几步,却见一个穿了粉色宫女装的宫女从前面匆匆而来,一手揪着一名满身泥泞的丫头,满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见了如蝶与若水,那宫女忙不迭地行礼。

"怎么了?"如蝶停下步子,开口已是主子架子十足。

"回小主,这丫头弄坏了贤妃娘娘最爱的花,奴婢正要带她去娘娘面前领罪。"

如蝶闻言轻轻点头,正要离开,却忽然道:"妹妹,你瞧这丫头,倒有七分像你!"

听了这话,那丫头忽地抬起头来——

果然相似。

虽然相似,却少了若水一份轻灵清冽,柔美娇艳。

若水不禁也有些乐了:"倒真是有些相似。看来若水注定了是飞不上枝头了。"

上回从枝头上摔下,已经险些掉了小命,心也已如死水一般,哪还想再次飞上那寒冷的高枝?何况,连锦年那一束高枝,又是她如何高攀得起的?

"呸!不要乱说。什么飞不上枝头,将来出宫去了,爹娘也定会给你寻户好人家的。"如蝶嗔道。

姐妹两人说笑着,便寻着前头去了。

第二章西窗烛

夕阳西下,夏末的热风依然吹着,撩动满园的枝叶。

是夜。

若水躺在榻上辗转难眠。

夏日特有的湿热弥漫在不大的屋子里,虽然让笙儿开了所有的窗,却依然是挥之不去的燥热。

这身子!

原本经过在外流离的日子,身子已经不那么怕热了。没想到一回宫来,又是故态复萌。

莫不如——

若水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今早笙儿在给她梳头的时候说的话。

……

"小主真是美貌呢。"笙儿一边动作轻柔地梳着,一边甜笑道,"让笙儿给小主梳个漂亮的梅花髻,定是艳压群芳。"

若水只是淡淡地笑。

见若水不说话,笙儿又自顾自地讲:"小主,你人真好。昨儿个晚上我听伺候乔秀女的冰儿说,乔秀女的脾气大得吓人——笙儿没有被指给乔秀女,真是万幸。"

"乔姐姐怎么脾气大了?"若水心不在焉地。

第11页

"昨儿个晚上,乔秀女在院子里逛,远远看见中宫那边的夜清宫——院子东边能看见的,靠山的那座——便想去瞧瞧。冰儿哪敢让她去啊!宫里规矩,秀女进宫一月之后,得上头的允许才准私进中宫,再加上那夜清宫更是宫中禁地——小主您可千万别去,那夜清宫,除了皇上本人,其他人是概不能进的。"

若水心中一紧,只觉呼吸有些急促:"其他人都不能进?"

笙儿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妥,依然道:"是啊。就是先帝还在位的时候,在皇上的强烈要求下,也无人能进这夜清宫,下了旨,若有人进了,定是死罪不饶的——却不知是为何,这夜清宫并无人看守。照理,皇上该派人严加看守才是。"

……

无人能进,却又无人看守。

若水心中忽然有些微酸。

连锦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罢了。

如今再不该去想这些,他是个害你国破家亡的人,你心中该恨他怨他才是的。

是啊,他把你的父亲,一国之君,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上拉了下来,关进道观——出生就被当做未来国君的父亲,享尽了荣华的父亲,不知他是如何面对这一切变故的,他该是伤透了心吧?

夜清宫。

"父皇,清儿不愿嫁给那连锦年!"华清将自己缩进父皇的怀里,撒娇道。

"胡闹!这连锦年有什么不好?仪表堂堂,才华横溢,还是容妃的外甥,这可是亲上加亲的好姻缘。"皇帝宠溺地捏捏她的脸,语气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世间的好男子多了去了,又不止他连锦年一个!"最讨厌的就是那容妃,平日里在后宫与母后作对,一心想坐皇后之位,居然要她嫁给她的侄子?简直是笑话!

"连家在武林中威名赫赫,你嫁到连家,这武林中事父皇就无须操心了。"皇帝晓以大义,"国泰民安,难道不是华清心中所愿?"

哼,说到底还不是政治联姻。

华清心中不屑。

"那父皇还有那么多女儿,五姐六姐都还未出阁,八妹九妹也已经长成,为什么偏要女儿嫁?"这容妃一向讨厌自己在父皇面前得宠,如今却如此热情地想让自己成为她的侄媳妇,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怕是在宫里动不了她,找个法子把她送出宫去,到时那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连家指明了想娶朕的清儿,朕哪有随便嫁其他公主的道理!"

哎。看来软的是不行了。

华清柳眉一竖:"不嫁不嫁就是不嫁!若是父皇讨厌清儿了,想把清儿嫁出去眼不见为净,清儿就离开这皇宫,到皇陵去守着老祖宗的牌位去!"

"你……"皇帝头痛,干脆软的不行来硬的,"胡闹!朕乃一国之君,答应的事亦能出尔反尔?你乖乖在夜清宫待着,三个月后如期出嫁。"言毕拂袖而去,只留华清在身后气急,把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若是就这样乖乖就范,那她还是在宫中霸道横行了十三年的华清公主吗?

回忆慢慢涌现,抑制不住动了回夜清宫故地重游的念头。

趁夜悄悄去一次,应该没有人发现吧?

若水悄悄起身,换了件素白的流苏长裙,外又披了条薄纱——自然与她还是公主时所披的不同,质地粗糙了不知多少——发髻也没心思绾,只散漫地披着。提起一盏小灯,想了想又放下了。这院子离进中宫的门并不远,点着灯万一叫人瞧见了不好。

准备妥当,便悄悄地推开门。朦胧夜色中看见院门并未关上,前头容兰姑姑的屋子里依然灯火闪耀,心中深吸一口气,踮着脚尖子一阵风似的窜出。凭着白日的记忆,不多时便进了中宫。此时刚过亥时,宫门尚未关闭。

进了中宫,走了不一会儿,若水便轻车熟路起来。

毕竟是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虽然有不少改变,依然是熟悉。

依着记忆,若水选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不一会儿便到了夜清宫前。

如今还在雨季,宫后山上的瀑布水量充足,随着暖风飘洒,若水的脸上细细地蒙上一层水,清冽冰凉,身子顿时舒服了不少。

伸手推门,原色的沉重木门发出轻微的声响,缓缓而开。

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酸酸涨涨,满满得几乎要溢出胸口。

展现在眼前的是鹅卵铺的小路,两边郁郁葱葱的树木,草丛间零星地开了点白花,在夜幕中不甚明显,只是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传来——夜来香,在华清住进夜清宫之前便种了在这条小路边,夜晚走过时,总是能闻到这样的香味。

物是人非。

第12页

若水轻轻叹气。在这一刻,忽然她又成了华清,那个被父皇母后捧在手心,受尽天下宠爱的德馨公主。

不知不觉之间,两行清泪滑过脸颊,她抓紧了随风飘逸的薄纱:"摆驾。"

久违的两字冲口而出,她昂着头,一步一步。

身后,仿佛又跟着一众的侍女——容桃,海棠,水仙,捧着雪白的羽扇,与冰镇好的莲子羹。

拙政殿。

连锦年烦闷地揉着太阳穴,双眉紧蹙。

一旁的侯德宝见状,赶紧示意一边的宫女打开窗子——通常这个时候,皇上喜欢有新鲜的空气来清醒头脑。心中的烦闷却依然没有退去。

不知为何,今晚心中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让他无法静下心来批阅奏折。

连锦年重重地将手中的奏折扔在桌上,声音粗哑地:"摆驾。"

侯德宝忙朗声喊道:"万岁爷摆驾临冬宫!"

竟是莫名的心烦:"该死的奴才,朕什么时候说去临冬宫了?倒轮到你给朕做主了!"虽然心知按规矩今日本就该歇在临冬宫,却忍不住要把心中的烦闷找个人撒出来。

"是,是,奴才该死!"侯德宝忙不迭地请罪,"还请皇上示下。"

连锦年一愣。

去哪……

半晌才道:"你们都不用跟着了,回去歇了吧。"

话毕,便径自拿了披风去了。

还是,去夜清宫罢了。

清净,亲近。

夜清宫。

小阁还是当年那个小阁。软榻依然摆在靠窗处,桃红的桃心枕,依然幽幽地散发出干枯桃花的苦涩,枕边的金檀木矮桌上,放了一个碧玉的酒壶与两个酒杯。

连锦年,这些都是你的心思吗?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愧疚吗?

是觉得欺骗了我,夺了我傅家的江山,对我愧疚吗?

爱吗?

你……

爱我吗?

爱过我吗?

小阁外的水台上传来阵阵波浪的拍击声,那是无数个夜晚伴着她入眠的摇篮曲。

她轻轻抚过那张软榻,那个桃花枕,心中满是叹息。

信步走下水台,冰凉的湖水立即包涌了她赤裸的双足,夹着水珠的风抚摸着她的脸,似乎要擦去她脸上的泪。她闭上眼睛,享受着故友的问候。

不由自主地,她张开手,以拥抱的姿势迎着风。

风吹起她素白的薄纱,裙袂飞扬,掠过她乌黑无束的发丝,肆意地在空中舞动……

身后,蓦地响起一个声音,沙哑地,带着无法抑制的悲伤与惊疑:"清儿……"

回身,正对上那双好看的眉眼。

刹那间,连锦年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

那个春末夏初的下午,阳光暖意融融。

他信步走着,细细地欣赏周围的风景。这奇花异草倒与自家中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皇宫中特有的红墙建筑,隐隐地透露出不可亵渎的庄严。

再过些日子,这皇宫,这天下,都会是他们连家的。

心中虽无十分的喜悦,但终归还是有些许激动。

一登九五,权倾天下。

这么想着,却已到了夜清宫。

蒙蒙的雾气霎时迷住了他的双眼。

那个白色的身影就在这时闯入了他的眼帘。

笑容灿烂的华清,黑白分明的眼睛笑得弯弯,两个小梨涡浅浅地荡漾着,像是甘甜的酒一般。

忧愁淡淡的华清,似有似无的泪眼朦胧,仿若春日细细的雨,软软地下着,还伴着些隐隐约约的阳光。

任性生气的华清,细瓷般光滑的小脸微微涨红,小嘴儿委屈地抿着,恰似夏日里总是追着你的艳阳。

就在那时便闯进了他的眼,他的心,从此挥之不去,成为他的梦魇。

最害怕,却又最期望的梦魇。

是华清……

是华清吗?

开口,声音沙哑,吓了自己一跳:"清儿……是你吗?"

难道还是梦吗?

就如三年来自己每晚在这夜清宫做的梦一样,梦见华清到了自己的身边,带着那样好看的笑,如梨花般干净透明的。

应该还是梦吧。

心中忽然失落。

第13页

"是做梦吧?你总是这样,出现在我的梦里。一直笑,一直笑,却不和我说话。"

他望着那个夜幕中的身影,自顾自喃喃地:"你恨我吧?你恨我吧……"

早知道你会恨我。

虽然想起了就有锥心刺骨的痛,可是,我却不能背叛我的家族,我的父母。

空气忽然寒冷。

华清呆呆地站在水中,听着小阁里那个男子絮絮地喃喃细语。那样熟悉的眉眼即使在浓浓的夜色中依然能清楚分明地看到——那是早就烙在了心里的。

心中,并不是不痛的。

恨你?

"我恨你……我恨你做什么?"声音中有细细的哭腔,却更多的是强忍的冷淡,"我于你,既无家仇,又无国恨。"

"我知道,父皇并不是个好皇帝。你做得比他好。"

"至于父皇母后,谢谢你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一条生路?"连锦年嘲笑地。

是了,全天下的人都歌颂他们连家,歌颂他连锦年,不仅是政治上较前朝的清明,更是因为他的博大胸怀——没有将前朝皇帝斩草除根,而是"请"进道观好生供养起来。

多么伟大,多么宽广的胸襟。

"为了这个,你才不恨我的吗?"连锦年凄然,"假若事情并不如外界传说的那样呢?假若……"

心中已然有了答案,他痛苦地闭上眼,不敢再去看那个身影。

那个已是终生难忘的身影。

再多看一眼,怕是会化作他心中的刺吧。

再睁眼,眼前只有一片茫茫的水汽。

月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远处水中央孤独的亭子。

没有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苦笑。

"果然是梦境。"却是一个比以往都更加真实的梦境。她,仿佛真的站到了他的面前,那么近。

触手可及。

忽然,目光定格在小阁外的走廊上,水台的阶梯之上。

分明是一双女子的绣花鞋。

高墙下,是华清匆匆的身影。

真是该死,没想到连锦年会来夜清宫——都这个时辰了,他该在某个妃子的温柔乡里了才对!

吓得她连鞋子都忘了拿,如今赤着脚,踩在这鹅卵石上,有着钝钝的疼痛感。

还是赶紧回到东院罢了。

反正连锦年已经把她的出现当成了一个梦境——只盼他不要发现那双鞋才好——自己就回去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

即使他发现了鞋子,也不会有人怀疑到她身上的。

她是沈若水,苏州知府的次女,待选的秀女,怎么会三更半夜跑到夜清宫那么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去?

主意打定,她更是加快了步伐。

忽然,前头却传来了喧闹声。

若水不安地抬头望去,只见前头一片火光,好像是西宫的方向起了火。

怎么办?现在跑回去会不会被人发现?

怎么会突然失火呢?

心中一沉。

多年来在宫中见惯的明争暗斗使她有了不好的预感。

当初父皇也有一个妃子——好像是个婕妤——就是死在了火里。当时这件事被母后不了了之,说是一个宫女睡着,倒了烛台引起的火。可是后来,另一个淑媛被揭发在呈给母后的茶果里下毒时,同时却又带出了她指使放火的罪名。

这个皇宫,总是这样。

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掺杂着人为的因素。

正想着,前头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有刺客!"便有一大队人马的声音朝这边奔来。

若水一下子慌了手脚。

若是这时被侍卫抓住,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忽地一个黑色的身影闪过,若水一惊,忍不住张了嘴要喊,却立刻被捂了嘴,拖进身后的假山中。

完了。

第14页

若水认命地闭上眼。

今日真是阎王要你三更死,无人让你过五更了。

看来老天爷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取了她这条小命,她还能怎样?

罢了罢了,也许早在三年前她的小命就该献了给阎王,白白多活了三年,该知足了。

大内侍卫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阵喧哗后,又越来越远。

走了?若水惊魂未定,小心地睁开眼。

透过假山的缝隙,看见外头是一片漆黑,似乎人都走远了。

却没敢放下那颗吊着的心。

身后的人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根据身高判断,该是名男子。

怪了,这男子身上传来一阵好闻的香味,似乎非常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谁——该死!若水恨恨地在心中骂自己,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在想着男人身上的味道,待会儿他就是送你上路的那个人!

这时那男子忽然舒了口气:"都走了。"竟放开了若水。

她急走几步,转身靠在一棵小树上,盯住那男子,开口,声音是掩饰不住的害怕的战栗:"你,是什么人?"好歹也让她死个明白,自己是做了谁的替死鬼。

却看见一双闪亮的眼眸。

那男子忽地一把抓住她的手,痛得她龇牙咧嘴起来:"你放开!"不过是想死个明白,即使不想说,干脆来一刀便罢了!

男子忽地扯下蒙住脸的黑布,却是一张熟悉的脸,带着无法抑制的狂喜。

"公主!"他低声吼道,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无法控制地大吼起来。

若水一愣,顾不上疼痛仔细地看了,居然是——

旋涡般深沉的眸子,恭敬又狂喜的笑容。

"林远!"

是父亲在位时的大内侍卫长林远!

林远是父亲在位时的大内侍卫长,亦是华清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好友。

林家世代出武将,林远的父亲林暮,祖父林业都曾任过大内侍卫长一职。在华清十岁,也便是林远十四岁时,林暮被封为镇远将军赶赴边疆,林远便接替了父亲做了侍卫长。

父皇对林远赞叹有加,曾断言他日定有一番作为——不过傅家江山的毁灭,林远的未来也便随着毁灭了。

华清记忆中的林远,有着白净的脸,总是含蓄而羞涩地笑着,看见华清,总是恭敬地喊一声:"公主。"

完全不像是一名武将。

而如今的的林远,却给人不同的感觉。

脸庞黝黑,没有了那份含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惊的犀利。

接过林远递来的一杯清茶,捧在手中,若水稍稍地镇定了些。

知道不好隐瞒,便也细细地给他讲了这些年在外发生的事,连如何成了沈若水,又如何进了皇宫也一并讲了。

这些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忽然全都倒了出来,不禁有一种畅快的感觉。

最起码,这世上还有一个能用真实身份面对的人。

窗外细细地传来风的声音,带着树枝儿拍打着屋顶上的瓦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半晌,终于是讲完了这三年来的故事。

若水叹了口气,小小地啜了口茶。

林远也欷?#91;地点点头,又道:"那今晚……"

忽然心就疼痛起来,空落落得仿佛被人抽干了一般。

脑子里又出现那个黑色的身影。

小阁的清风。

……

"是做梦吧?你总是这样,出现在我的梦里。一直笑,一直笑,却不和我说话。"

他望着那个夜幕中的身影,自顾自喃喃地:"你恨我吧?你恨我吧……"

……

展开虚弱的笑靥,她轻轻地:"屋子里太闷热,睡不着。听说夜清宫一直以来都无人看守,便动了心思。"却没想到,遇见了他。

林远若有所思。

"听侯公公说,连锦年今晚也去了夜清宫。"

望着华清忽然不安的脸色,心中亦已明白了八九分。

"公主,臣斗胆请问一句,您对那连锦年……"虽然有违臣纲,却不得不问,"到底,是否动了心?"

忽然就愣住。

第15页

半晌,华清才幽幽地开口:"那些陈年旧事还提来做什么呢?如今我们已经是咫尺天涯,再无交集的了。"无论是她,还是连锦年,都明白彼此是再无缘分了。

他看着眼前的人儿,虚弱地蜷在椅子里,惨白的小脸,披散得如瀑黑发越发显得她的柔弱。

却无一点当年的样子。

从小,他便是看着她长大的。

他一直记得,七岁那年他被父亲领进宫面见皇上时见到华清的第一面。

彼时她还是一个三岁的小娃,依偎在那个被父亲视为终生的主人,天一般神圣的皇帝的怀里,粉粉嫩嫩的样子,黑白分明的星眸扑闪着望着殿下跪着的他,嘴角扬起甜甜的微笑,像小时候偷吃到邻家桃子的味道。

后来便被皇上留在宫中培养,陪着三皇子傅天宏温书习武。

那段时间能见到她的时间并不多。

后来,他接任父亲做了侍卫长。

那时他已经十四岁,而她亦已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

越发地美丽。

夜里走进他梦中的次数也越发多了,到最后,几乎是夜夜入梦。

但他明白,两人的地位悬殊,况且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皇后嫡出的公主。

于是便更加拼命地刻苦。

他想只要将来有一天,他也像父亲般做了将军,为国建立赫赫战功,便配得上她了。

没想后来,却传出了指婚左仆射之子连锦年的消息。

心,顿时像被最尖锐的箭射穿了一般,疼。

他知道自己是没法和连锦年相比的。

连家在朝中,在江湖上的势力,他们林家都望尘莫及。

更何况连锦年——他是见过的——亦是个出色的男子。

文韬武略,气质风度,都是他无法比拟的。

霎时就失了信心。

唯有在心中祝福。

没想到后来又出了变化。

连家发动政变,夺了傅家的天下。

抗旨逃婚,出宫未回的公主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心中焦急,亦有欣慰。

只愿她能在外过得好罢了。

没想,阴差阳错之下,她又进了这皇宫。

外头的喧闹声似乎平静了些。

回身,眼底有些许犹豫,最终还是说了:"公主,您……恨连锦年吧。"

夺了傅家王朝,杀死她的父母,该是恨到咬牙切齿吧?

华清一愣,随即释然:"不恨。"

"没理由要恨。父亲不是个好皇帝,他做得比父亲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可……"林远不信,"没有国仇,起码还有家恨。"

"他能够善待父皇母后,我已很感激他。"

林远忽然明白了,嘴角有一丝冷笑。

"原来公主也听信了那些话。"难怪会如此冷静,难怪能轻易说出不恨。

"什么?"华清茫然,"什么传言?"

"外头传说,连家将皇上皇后送进虚英观软禁,每日好吃好喝供奉着。"他眼底闪过疯狂的恨意,"实际上,连家破宫之时,就将皇上皇后下狱了。"

不可能!

"你胡说!"无法承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华清激动地大喊,手中的杯子应声落地,摔出清脆的响声。

"臣没有。"林远偏过头去,不忍看她惨白的脸色,"臣不敢。而且,皇上皇后……去得很惨。"

每次只要一想起,浑身的热血就会沸腾,就会恨不得杀了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

可他不能鲁莽。

父亲以及一班忠诚之士已在筹划,他不能乱了大局。

所以只好忍着,在宫中做好他侍卫小队长的职位。

小不忍则乱大谋。

第16页

他明白。

华清的脸色已是惨白如冬日的白雪一般,毫无血色,一双纤纤玉手紧紧抓住桌角,关节处隐隐发白。

去得……很惨?

父皇,母后……

……

春日里的御花园。

阴凉的葡萄架下。

碧绿的葡萄藤,弯弯地缠绕在架子上,已有一串串小小的青色葡萄长出,晶莹剔透得煞是可爱。

架子下摆了一张青竹大床,七八个宫女围在一边,手中的羽纱扇不停地轻轻扇动,送来阵阵微软的凉风。

竹床上躺的正是华清与她的父亲,当今的圣上。

竹床边的藤椅上,雍容端庄的皇后笑脸盈盈,望着丈夫与女儿玩闹,青葱玉手正拈起一颗青枣放入口中。

华清调皮地拉扯着父亲的胡子,直嚷嚷着:"父皇,你这胡子真丑,快些让连海拿了剃刀刮了去,否则,扎到父皇某些爱妃娇嫩的脸蛋,怕会惹得美人怒哦!"

皇帝佯装怒道:"小丫头片子,净胡说!看朕先扎了你的小脸蛋!"话毕就要凑上脸去。

"啊!"华清惊呼,"母后,父皇要轻薄女儿!"

皇后笑道:"这有什么。当初你生下来的时候,你父皇不知道在你的脸蛋上亲了多少回……"

一句话讲得华清面红耳赤。

"小时候不算数。那时候女儿小,现在我可已经是大人了!"

"是大人了?"皇帝宠溺地捏住她的小鼻子,若有所思,"是大人了,该给清儿找个好婆家了!"前儿个容妃向自个提起了清儿的婚事,讲的是连家二子连锦年,倒是个不错的人才。

"我不要婆家。"华清小脸一拉,撅嘴道,"找婆家有什么好玩。就像大姐那样,另换个地方吃喝玩乐罢了。"

要论吃喝玩乐,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比得上皇宫应有尽有呢?

皇帝闻言扑哧一笑:"你呀,就晓得玩!"

华清亦是一乐:"对呀,我就晓得玩,我还晓得挠痒痒呢!"说着便伸出手往父亲身上袭去。

葡萄架下,俨然一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

……

"他们,是怎么……"开口,已是哽咽。

林远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半晌才道:"他们被关在天牢里,每日每夜受尽凌辱,听说……吃的饭菜,根本是猪都不要吃的……那些个落井下石的狱卒,原本是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皇帝皇后,如今却任他们宰割,个个都发了疯似的,比着赛着想尽折磨他们的办法……"

"后来,容妃……那个女人,找了三个死囚,对娘娘……"望见对面的人儿亦是浑身发抖,他几乎要讲不下去,狠了狠心,却还是决定讲出来,"就当着皇上的面。娘娘不堪受辱——咬舌……皇上,亦跟着去了。"

讲完,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

华清开口,声音却轻得恍若无闻。

"你是怎么知道的。"

叹了口气,林远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其中一个狱卒的妻子,就在臣府里当差,还做过臣的乳娘。后来,连锦年怕走漏了风声,影响到他们苦心建立的形象,便将一干狱卒都借口流放了。那日乳娘在亭子里哭得伤心,臣便上前询问,才知道了真相。"

怀中的人儿已经几乎哭断了气,却偏偏还要忍着不发出声响引人注意,瘦弱的肩膀虚弱地抽动,那份绝望的悲伤,清楚明白地传达到了他的心中。

屋子外忽然又喧闹起来。

"各院的小主,火势已经熄灭,请小主们都出来吧!"

呼喊声此起彼伏,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特别的狰狞。

"公主,您还是先回去吧。"林远担忧地听着外头的动静,"这个节骨眼上最好不要惹上嫌疑,否则……"极有可能被当成替死鬼。

怀中的人早已哭得迷糊,蒙蒙地抬起迷蒙泪眼。

"林远,你要帮我。"开口,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倔犟,"帮我报仇。"

叹一口气,给她一个温暖的笑容:"你放心。我们一直在等待时机。林家,永远是忠于先皇的。"

华清心中一凛。

要推翻连家皇朝吗?

谈何容易。

华清摇头。

却不再说什么。

距离那天已经有三天了。

三天来,若水每日都会被噩梦惊醒。

梦里的人,是乔洛云与沈若水。

真正的沈若水。

第17页

三日前的那个晚上,林远送若水回了雏凤宫。在林远的作证下,若水顺利地摆脱了纵火的嫌疑。

或者说,她本来就不会惹上嫌疑。

如同千百年来这后宫中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样,这次的事同样是有它既定的嫌疑对象——乔洛云。

乔洛云不满连碧绣仗着太后撑腰,在众秀女中横行,心生嫉恨,便指使身边的丫头趁夜纵火,却不慎被东院管事姑姑看到。欲畏罪潜逃,又被大内侍卫及时追捕。

一切都是那么天衣无缝。

却又漏洞百出。

秀女进宫前后不过三日,乔洛云与连碧绣更是分属东西两院,平日里几乎没有接触,何来心生嫉恨?

即便有,乔洛云也不至于笨到指使全儿去做——全儿侍候她才三日,她怎么可能会把这样的事情交给一个自己毫不知底的人去做?

可惜,在太后的大怒下,这些漏洞都被刻意地忽略了。

大火烧毁了连碧绣小半张脸,虽然不至于面目可憎,但服侍皇上是没有可能了。

乔洛云被处以绫刑——当着众秀女的面,用了一条几尺长的白绫勒死了。

乔家亦受到了牵连——满门流放。

梦里,若水哭得极悲。

她说,我不怪你替了我的位置,我不怪你享了我的父爱,我只求你能够替我孝顺爹娘,求你放弃你的仇恨,万万不要连累了他们。

华清哑然。

若水便继续哭,手中指着乔洛云:"你看她,她什么也没做错,只是多讲了句不该讲的话罢了,就成了借刀杀人的工具——最后甚至连累满门流放。你心中有如此大的仇恨,我真怕你做出什么来,连累沈家满门,姐姐,若水求你……"

每夜,她便这样哭着离去。

今夜,亦是如此。

若水蓦地惊醒,身上已然是一身冷汗。

脑子中渐渐想起初进京时如蝶所说的话。

……

姐姐微叹口气:"原来我也不想说,但是有些话又不能不说。"

她的手微微握拳,也并未出声。

"这次进京,爹娘对我们是抱了期许的。"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不屑做什么妃子娘娘,也没人勉强你。但是,你这浑浑噩噩的样子,若在宫里惹了是非,若只连累了我还好,若是连爹娘一并连累了,那你又有什么脸面见沈家的祖宗?"

话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默默点头。

"知道了。若水不会让姐姐还有爹娘担心的。"

……

该如何是好?

父皇母后的仇不能不报,可若连累了沈家,那自己便是万死之罪了。

心中,平添了一份惆怅。

第二日。

众秀女正在院中训练时,却忽然传了旨下来。

东西南北四院的秀女姑姑们都亟亟地到雏凤殿大厅集合,前几日才发生乔洛云的事,今日下了旨,说不定也与此有关,众人心中都唯恐此事连累到自己,心中皆是惴惴不安。

消息与乔洛云无关,却是平地惊雷。

皇上新封了一位贵妃。

众人霎时如同炸开了的油锅一般,议论纷纷,众秀女脸上皆是嫉妒不解之色。

按制,后宫除皇后外,按品级设两宫,居正二品;两贵妃,居正三品;华,容,德,贤四妃,居正四品;九嫔:淑妃、淑媛、淑仪、修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充华,居正五品;十八才人,居正六品;二十四宝林,居正七品;三十六御女,无品;共九十六人。

而当今圣上初登大宝,后宫空虚,仅有一名皇后杨氏,一名贵妃董氏,贤,德二妃,淑媛,修容修仪共计三名,才人五名,宝林八名。

而如今,忽地又封了一名贵妃——并不是秀女中所出——到底是何方神圣。

众人正议论着,若水却忽然觉得身后有人拉扯,回头一看,原来是那林玉萱。

"姐姐。"她小声神秘地,"听说,那新封的贵妃娘娘原是贤妃娘娘宫里养花的小丫头。"若水脑子里忽地浮现出那日与如蝶在长福宫后花园见到的那个小丫头,"前日里那小丫头弄坏了贤妃娘娘的花,几乎要被打个半死,没想让皇上瞧见了,那皇上顿时跟失魂了似的,不仅救下了那丫头,昨日还放了话要封作贵妃。"

原来如此!

第18页

"救下那丫头,是什么时候的事?"若水亟亟地追问。

林玉萱略一思索,便道:"三天前,就是西院失火的那日之后。"

心中忽然抽紧。

连锦年,你是为了我才封的那新贵妃吗……

崇华殿。

一大群宫女太监正忙得团团转。

"娘娘,您穿这身朝服真是太美了。"宫女慕菊一边小心翼翼地打理手中的如瀑青丝,一边还不忘赞美道,"当年奴婢也曾看过皇后娘娘身穿凤袍的样子,那还比不上娘娘的万分之一呢!"

闻者甚是得意,眯着眼睛享受着宫女们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着。

"我说也是。"正在给贵妃描眉的慕兰也讨好地,"皇后娘娘哪能和咱们娘娘相比。"说着又放低了声音神秘地,"谁不晓得,皇上除了大婚之日外,压根没碰过皇后娘娘。娘娘您啊,皇上只一眼,就被迷得神魂颠倒的!"

忍不住发出咯咯的轻笑,柳瑶微微地睁开眼:"那是。说来也是个人造化,这宫里如花似玉的美人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可皇上偏就一眼对上了本宫。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得的福气,就是皇后又怎样,早晚有一日……"

一边的大宫女祈琪吓得拿帕子掩在她的嘴前:"娘娘,这大逆不道的话可不好乱说。皇后毕竟是皇后,万一传到皇后耳朵里……"

柳贵妃大怒,手中正把玩的一只翠玉蝴蝶"啪"地砸在了地上,唬得身后几名宫女霎时噤了声。

"轮得到你教训本宫!"她怒目圆睁,直盯着祈琪,"若不因了你是太后赏的,本宫定饶不了你!给我滚出去!"

祈琪心中愤然,从小跟在太后身边长大,连太后都不曾对她粗声过,今日却让一个刚封的贵妃——甚至连册封大典都尚未举行——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责骂。

瞧她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全无才气,甚至连女子的德行都不具备,皇上会看上她,恐怕真如太后所料。

是为了华清公主。

初见柳瑶,太后同她一样吓了一跳。

虽然气质完全不同,那眉眼,确是像极了华清公主。

只是公主那一副美丽的容颜,长在她的脸上便像是少了盐的佳肴,再平淡不过。

但为了以防万一,太后还是派了她到柳瑶身边。

只是如今她正受宠,还是不惹为妙。

这么想着,便强压了怒气退了出去。反正来日方长,就依她这样的性子,怕是得不了几日宠,到时……

哼。

这时,皇上身边的小和公公亟亟地来了:"哎哟,娘娘,您怎么还在这磨蹭啊!这大典都要开始了,您啊,快着些吧!"

柳瑶不屑地:"急个什么?什么大不大典的,本宫这贵妃都是当定了。本宫就不信一个区区的什么大典会减少皇上对本宫的爱。"

小和子的额头上已满是汗水:"娘娘您说的是。"心中却是不屑,这新贵妃明摆了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低等丫头,真不晓得万岁爷看上她什么了?

美貌?才气?德行?

我呸!

终于,这位新贵妃算是打扮完毕了。

小和子偷着眼一瞧——哎哟,还真是人靠衣装,这么一打扮,活脱脱从一个乡下妹子变成了大家闺秀。

只是那头上一大把金灿灿的钗子,可真显俗。

"主子,您快着点吧。"笑吟吟地堆上一脸谄媚,小和子连忙凑上去。

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往锦晟殿开去。

锦晟殿。

"皇上,臣以为,册封贵妃乃关系朝廷的大事。贵妃身份尊贵,将来所生之子也极有可能荣登九五。区区一个贱婢出身的丫头,实在是……"礼部尚书裴祖寿跪在殿下,词严义正,话未说完,已有一大帮文臣武将附和。

殿上的连锦年脸色平静,自顾自望着大殿顶上雕的飞舞金龙。

你们懂什么。

心中冷笑。

皇座左边,是一脸怒气的太后。

"皇上,这都要到吉时了,怎么这位柳贵妃还没有出来。要皇上太后和这满朝文武等她,这架子可真够大的啊。"

说着又转向一边的皇后:"你说是吧,皇后。"

"太后说的是。"一身华丽凤袍的杨奇秀淡淡地回应,"只怕是柳妹妹有什么事耽搁了。"

"有什么事,比册封大典更重要。"太后冷笑,也不再说话。

"皇上!"裴祖寿依然跪地不起。

"柳贵妃到!"小和子的尖声喊起。

随着尖叫声,锦衣华服的柳瑶款款而进。

"臣妾参见皇上。"柳瑶盈盈下拜,"参见太后,参见皇后。"

连锦年嘴角终于扬起一抹微笑:"平身。"

第19页

"皇上!请三思!"裴祖寿依然是跪地不起,朗声道,"若皇上真喜爱这名女子,大可给个九嫔之位罢了,贵妃人选,应慎之又慎!"

殿上是半日的沉默。

柳瑶却忍不住了,几步走到裴祖寿面前,嘲笑道:

"这位大人好大的胆子,册立妃子是皇上的家务事,皇上中意哪名女子,难道还要大人您过问不成?大人您是皇上的亲爹吗?在这朝廷上喧哗,是想抗旨吗?"

"你!"裴祖寿没想到这柳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霎时气得连手都发抖了,"大殿之上,居然说出这样的不知规矩的话!"哆哆嗦嗦地,又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皇上!皇室血统不容玷污啊!"

这回,满朝的文武都纷纷跪倒在地,恳请皇帝三思。

眼看自己的好事就要被破坏了,柳瑶心中恼恨,难道,还要让她回去等着让贤妃打个半死吗?今日若封不上贵妃,她柳瑶将成为后宫中的笑柄。

"你们都是什么意思啊!是嫉妒本宫能得圣宠是吧,我看你们啊,个个要削尖了脑袋想把女儿送进宫,今日我封了贵妃,你们不就少了个机会吗!"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尖酸与讽刺。

"放肆!"太后大怒,"裴大人两朝重臣,本宫都要对他敬重三分,你敢如此放肆!裴大人管不着,那本宫这个亲姑姑管不管得着?"

话毕转向皇帝:"皇帝,你看这……"

"够了。"连锦年的脸色又是淡淡的,"吉时到了,行礼吧。"

"行礼——"侯德宝的声音响彻大殿,回声未落,外头已有太监接连喊起——

"行礼——"

"皇上有旨,册封柳氏为贵妃,赐号永忆——"

"赐号永忆——"

尖锐的声音来回地在皇朝上方回荡,如同远处玉岚山上传来的渺茫的钟声似的,像小时候在山上整日里听到的一般。

"赐号永忆。"

西宫城墙底下,是一个素衣女子,如瀑的青丝在脑后松松地绾成一个圆髻。

眉眼中,是淡淡的哀愁与悲怨。

前殿的声响传来,她倾耳细细听了,心中凄然。

永远的回忆吗?

连锦年,不要这样。这样你会死得很惨。

一个柳瑶你已不能自己,再一个沈若水,你还将封个什么?梨香宫?清水宫?

抑或是皇后?

梨香宫。

虽然按制只有两宫宫主才能做一宫之主,然今次皇帝却破例宣旨:"梨香宫主位空缺,贵妃柳氏摄一宫职权。"

亦惹来满殿喧哗。

群臣的不满,后妃的不满,均在连锦年淡淡的笑里化为乌有,这圣旨,还是颁下了。

这么一来,柳瑶虽为贵妃,实际上却比同是贵妃的董氏要尊贵了许多。

宫中尽是一片绮丽的粉红。

粉色的罗纱慢慢地挂了一屋子,随着风袅娜地飞舞,传出一股浓浓的暖香。

连锦年看得有些发愣。

"这……"他双目空洞地望着这一片甜腻,口中喃喃地,"你这是……"

"皇上——"柳瑶身姿摇摆地上前,"您看啊,这些粉色的罗纱,多美啊。"她闭上眼睛,陶醉地闭上了眼,"还有这香味……"

以前只能远远地看着娘娘们在宫里这样做,美得恍如仙子一般,没想到如今自己也能够过上这样的日子,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珠钗玛瑙,简直都要看花了她的眼睛。

连锦年的表情恢复了那不变的淡然。

连锦年你在期望什么,她不是华清,你是知道的。

这世上再无第二个华清,你怎么能期望她——一个粗俗的粗使丫头,能有华清那般的素洁气质?

没有人能取代华清。

你只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

夜清宫正殿。

华清端坐在铺了冰丝雪纱的紫竹榻上,一身水绿的荷叶长裙,用银线在衣襟袖口处绣满了含苞的芙蓉,外罩了洁白半透明的蚕丝软烟罗,乌黑的发丝在脑后简单地绾了双月髻,插了蓝田进贡的雪玉打磨的白玉蝴蝶梅花簪,耳上戴的是珐琅梅花耳坠子,娇艳如花,素洁如雪。

连锦年坐在下首的桃木椅上,似笑非笑地看住华清,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看穿了一般,灼得她心中滚烫不安。

华清心中早已将眼前这神情骄傲的男子咒骂了不下千遍,脸色却还是得体温雅的笑:"连家可是百年望族,却没想到连少主却连基本的礼仪都不晓得。"

连锦年依然是若有似无的笑靥:"请教公主。"

"像这样盯着女子看,是连家教的规矩吗?"华清迎着他犀利的目光。

连锦年的笑终于清晰浮现:"如果草民说草民是为公主的美貌所倾倒,公主怕是要说连家是乡野村夫之流了。"

华清扑哧一笑。

第20页

没有女子会不享受男子的恭维,尤其是眼前的男子的眉眼亦是绝色。

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展颜,连锦年心中也不觉愉悦起来。

虽然早听说德馨公主美貌,皇上才将她宠得上了天,连原本不受宠的生母皇后也在御前长了地位,却一直不以为然。

连家堡百年望族,在朝中,连家出了两名护国将军,一名丞相,一名尚书,在宫中,亦出过两位太后和三位得宠的妃子,养育过三名皇子;在武林,连家亦是名门,颇有声望。他的外公,更是现任的武林盟主。

这样的显赫身份,世间美女他见过不计其数,别说他父亲的一妻五妾,就只是堡里侍候的十几名大丫头,亦是绝色,甚至比皇帝后宫里的佳丽还要美艳。

和那些女子比较起来,眼前的德馨显然也还算不上绝世美女。

正在出神时,容妃遣了身边的落华来请。

连锦年起身告辞,华清也并未有挽留之意,眉目间只是淡淡的,信手拈起一块冰梅花糕放进嘴里。

心中居然有些失落。

连锦年行了礼,随落华出了夜清宫。

撷芳殿。

一进门,一股暖香扑鼻而来。

是连家秘制的暖玉红梅香。

他的姑姑,这后宫最得宠的妃子容妃正端坐正厅榻上。一身烟霞红的宫装,滚了金色的银丝绣边;乌黑的青丝绾成一个百鸟朝凤髻,插满了各色的华贵珠钗。

却不见艳俗,只平添了几分富贵。

连锦年行了礼,亦在一旁坐下。

容妃并未看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

"见过德馨公主了?"

声音是淡淡的,听不出冷热。

连锦年点头,也并未出声。

"怎样?"容妃抬眼,看住他。那眉眼间的犀利,见惯世面的连锦年心中也一颤。

"还行。"

出声亦是淡淡的。

容妃莞尔。

"自然,入不了见惯美人的连二少爷的眼。"

连锦年嘴角含笑,亦不否认。

"奇秀是什么意思?"容妃又问。

杨奇秀,他的青梅竹马,亦是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只是,三个月前,父亲却告诉他要他娶德馨公主。

"闹了几回。"

"不要心软。事成之后,你还可以娶她。娶德馨,不过是我们的一步棋。"

连锦年颔首。

是他们连家篡位的一步棋,以降低皇帝对他们的戒心。

这也是父亲三个月前告诉他的。

容妃看住他,沉思了一会,缓缓开口:"其实,你比你哥哥更适合做皇帝。可惜,不是长子。"

可惜?

一点也不。

连锦年面无表情,呷了口茶。

第三章人独立

雏凤宫。

天气渐渐地凉了,眼见着马上就要进入十月,初进宫时树枝上原本还有些葱郁之色,如今大都已经是一片光秃秃的了。

雏凤宫中的秀女都换上了厚宫装。

宫规的训导已经告一段落,如今在宫中的生活渐渐地闲了下来。

所幸的是,那次纵火事件之后,雏凤宫内暂时平静了些。众秀女们平日里就在院子里做做针线,练习技艺罢了。

今日,若水伴了如蝶、苏素、林玉萱和姚晴在雏凤宫东边的一座小山上的亭子里做针线。

如蝶绣的是梨花带雨烟色锦,姚晴绣的则是一枝梨花压海棠。

苏素看了,笑道:"两位姐姐怎么都绣上了梨花?不是该绣些桃花绽放,锦绣鸳鸯什么的吗?"

如蝶只是笑着不答话,那姚晴却狠狠地掐了苏素一把,嗔道:"死丫头,说些什么胡话!"直疼得苏素哭着喊姐姐。

若水急忙拉开她们,一边对苏素说道:"你呀,你懂什么!普天之下谁不晓得皇上爱极了梨花,两位姐姐这是在绣将来给夫君的定情信物呢!"

姚晴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如蝶,你看你妹妹!"一边拿手肘推着如蝶。

如蝶依然只是笑而不答。

第21页

自从连碧绣出了事之后,如蝶便这样了。什么人问她话,她只是神色恭敬地点点头抑或摇摇头。

"姐姐是找错了靠山,如今只好夹着尾巴做人了。只盼望早日大选,到时便不用如此了。"如蝶私底下小声地跟她说了。

连碧绣被送走之后,如蝶在西院里没了靠山。原先她仗着连碧绣,在院子里对其他人颇没有些好声气,如今这些人都联合在一起,常与她作对。

在西院的日子不好过,如蝶便常常跑到东院来,渐渐地与林玉萱,姚晴还有一个终日不出房间的叶莞尔都有些熟络起来。

心中长叹。

如蝶,你又何苦如此呢。

"对了,那日在册封大典上的事,姐姐们都听说了吗?"林玉萱忽然又神秘地。

这个林玉萱,平日里总是一副小心翼翼、受气小媳妇的样子,却对这些宫廷里的流言八卦热衷得很。

大家都点头。

那日柳贵妃在册封大典上如同村野俗妇一般的表现,对裴祖寿大人出言不逊,早已经在整个后宫传了个沸沸扬扬。

"柳贵妃可真够大胆的,满朝文武看着呢,她居然……"苏素撅嘴不屑地。

"哼,还不是仗着皇上的宠爱,就不晓得天高地厚了。"姚晴接嘴道,"听说,皇上给柳贵妃娘家的父亲兄弟们都封了官。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如蝶却正色道:"听说皇上把今日各地进贡的珠宝绸缎全赏了柳贵妃,别的妃子,就连太后皇后一件都没落着。还有,这些日子来皇上夜夜歇在梨香宫,如今皇上又赶着给她建什么梅园。"她若有所思的样子,"看来这柳贵妃定有过人之处,否则,怎么能集三千宠爱在一身?"

林玉萱却又神秘地:"姐姐们只知道这些面子上的事情,有些私底下才能说的事,怕是都不知道吧!"

"什么?"四人异口同声道。

"昨日玉萱去贤妃娘娘宫里请安,进门的时候就听见有个小丫头在嘀咕,把那天皇上见着柳贵妃时的样子描绘得活灵活现的。"她忽然刻意地压低声音,"她们说,皇上那样子,活像是中了邪,倒不像是见了什么仙子似的。"

如蝶一惊,急问道:"难不成……"

"柳贵妃给皇上做了什么法?"姚晴满脸好奇。

"听说,就在咱们进宫来之前,宫里做了场法事,给娘娘们祈福。那时柳贵妃偷偷地去了,向那住持要了张符来。她们问起时,却又不肯说是什么符。"

"果真是这样……"姚晴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却是又嫉恨又羡慕,"不知宫中什么时候再做法事,我们也去求了一道来。"

若水心中不以为然,也只淡淡笑道:"姐姐,这哪有什么符不符的,都是宫中人装神弄鬼罢了。柳贵妃是贵人洪福。若有那什么灵符,天底下的女人还不都去讨了来了。"

听见若水这么说,姚晴也便笑道:"妹妹说的倒是,我糊涂了。"

如蝶却在一旁幽幽地:"若非如此,就凭她一个粗使的丫头,又怎能如此得宠?"

满脸是若有所思之色。

如蝶,若我们俩只能被选中一个,你猜会是谁?

一阵秋风穿堂而过,带着几片枯叶,袅袅地落在亭子中的石桌上,如同枯死的黄蝶一般,毫无生气。

正聊着,却听玉萱一声惊喜:"表哥!"

看去时,却是林远!

那张被岁月和仇恨打磨得棱角分明的脸,薄薄的唇紧紧抿着,淡漠倔犟。

林玉萱居然是他表妹?

"表哥!"还未等若水等几人发话,林玉萱便忽地起身,飞般地奔下重重阶梯,声音中是满满的喜悦,"表哥,你怎么才来看玉萱呢!"自打进了宫,林远表哥就没有来见过她。因为宫里的规矩,她也不能随便往院子外去找他,可真的把她急死了。

每次贤妃召见,她便一路上张望着,每每遇见那些巡逻的侍卫都会留意地看了,却始终没有见到他。

不想今日他却自己找来了。

表哥,还是想她的吧?

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甜蜜。

虽早料到十有八九会遇见玉萱,林远还是有些心虚。

玉萱的情意,他并不是不知。

只是自小心中便住下了那明艳笑容,再没有空余。

于是十几年来,总不觉得自己是孤单的。每每在深夜中,将手覆在心口,便觉得有满满的喜悦涌将上来,似乎只要他一张嘴,便可将他的喜悦化作她,素衣云鬓,眉眼如花。

仿佛是乳色半透明的梨花,在春日里的艳阳下,袅袅随风舞。

半年前,父亲告诉他,要送玉萱进宫去。

亦是复兴大昭的计划之一。

他没有犹豫,林家的人都可为了大昭朝去死。

第22页

便利用了她的情意,说服了她进得宫来。理由林家已无其他适龄女子,而在宫中为妃的姐姐会打点一切,她必不会中选。

原打算等她入选后再见面,少一点尴尬愧疚,却为了那明艳笑容,只能硬着头皮前来。

"属下林远,见过几位小主。"无可挑剔的恭敬。

几人中如蝶年纪最大,便款款起身:"林侍卫多礼了。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亦是主子架子十足。

林远略一施礼:"近日宫中不太太平,上头派林远负责几位小主们的安全,今日特来请安。"

若水心中一动,便起身走下石阶到林远身旁:"早听闻林侍卫大名,自前朝起便在宫中任职。我们姐妹的安全能交给林侍卫,若水亦是放心。"

感觉到她的走近,心中不禁有激动的汹潮涌起。

却只能强忍。

脸色微微发白,虽依然淡漠,声音中却带了不自觉的温柔:"承蒙小主谬赞,林远必当竭尽所能。"

"表哥!"被忽略在一边的林玉萱明显有些不高兴,平日里原本就欲哭还休的小脸更是皱在一起。

林远霎时觉得脑袋都大了。

也不晓得爹和舅舅是怎么想的,会把这么个小丫头送进宫来。

是因为德妃并不得宠,不能成为他们有力的棋子吗?那眼前这个胆小如鼠、毫无主见的丫头,又能成什么气候?白白多牺牲一个人罢了。

自古以来女人总是要成为男人成功路上的垫脚石,何其悲哉!

这么想着,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愧疚。

于是便好声好气地安慰道:"玉萱,我今日真的是有公务在身,若得了空,必定来看你的。"

那已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小脸顿时破涕,重重地点了点头。

心中舒了口气,林远便行礼告辞。

若水款款福身,亦算是回礼。

起身,手中已握住一个不明硬物。

无人处打开看时,却是一张素白的小笺,一行蝇头小字。

亥时三刻,莫留亭。

忽地冷风吹来,眼神竟是雾气弥漫。

窗外是寂静的夜。

瑟瑟的秋风肆无忌惮地拍打着窗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秋日的夜总是比白日里冷得多。

大家都该歇了吧?

若水小心地披上外衣,从窗缝间小心地望去,容兰姑姑的屋子里已一片漆黑。

轻轻推开们,朦胧中看见院子的门,果然开了一个小缝。

黑暗处。

林远舒了一口气,递出一个细长的锦盒。

竟是一支蝴蝶簪。

虽然看不真切,若水仍能感觉出这簪子做工的精细,绝不是平凡之物。

"这支簪子,是仿连锦年未登基前的一名侧妃所戴的簪子造的。"声音听来有一种远远的迷茫感,"贤妃是恨极了那名妃子,公主戴上这支簪子参加明日的小选,必定是不会中的。其中的故事今日臣不便多说,若公主当真想知道,日后自会细细禀报。"

必定不会中选?

若水冷然抬头。

"你希望我选不中?"

"是。"林远低声恳求地,"求公主不要做傻事。复兴大计自有林家和一班大臣来完成。公主唯有保全自己,才能告慰先皇先后在天之灵。"

心中感激,却又凄然。

你以为,连锦年是你们这么容易能推翻的吗?

如今大昭朝的臣子尚在朝中的已为数不多,且大多品位不高,又如何与苦心谋划了十余年的连家抗衡?

"好在公主您现在还有个姐姐,且实力不容小觑。"见若水没有回应,便当做她是默认了,林远心宽了不少,"姐妹俩同时被选中的可能不大,他们总是会在两姐妹中权衡的。公主只要再谨慎些,便无须担心了。"

只要平安度过四年,便可以出宫了。

这四年里,自己是拼了命也会保全她的。

"遇见我的事情,你并没有和你的父亲说吧?"若水忽然问道。

林远点头。

怕父亲和自己的意见会不同,所以决定先斩后奏。

若水点头,扬起灿烂的笑容:"你放心吧,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秋夜的风,吹动她身上的纱裙,在身后的墙上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林玉萱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寒冷,一双不大却漂亮的眼睛此时渗透着深深的恨意,看着不远的暗处,窃窃私语的沈若水和林远。

嘴里,泛起一丝腥味。

翌日。

不到卯时,若水便被笙儿从温暖的被窝中拉起。

要开始准备梳妆了。

第23页

进宫已一个月整,今日便是小选,要从竞选的秀女中选出十人,参加一个月后的大选,到时选出最佳的七八名,便册封品级。

按规矩,小选时秀女们都是统一穿着由殿中省特制的白色蓝边的宫袍,梳统一的双云髻,秀女们唯一可以自己决定的便是发髻上的发饰。

笙儿打开若水的梳妆盒,叹道:"小主,您怎么没多带些发饰来?这些都是您平日里戴过的,虽说不是不美,可也……"心中为主子焦急,"听说如蝶小主那有好些好看的,您怎么不要些来?老爷夫人也真偏心。"

若水只是笑笑。

不是他们偏心,是自己一早说了无心于宫中的日子,他们便也没在她身上下心思。

其实这简单些未尝不是好事。

虽然贤妃是这次选秀的主事,可亦是皇帝的妃子。入选的秀女,将来都是要与她同争一个丈夫的,打扮得漂亮了,反而会引起她的反感。

顺手从抽屉里抽出一个锦盒,红色的底,上面用金色的线绣了细细碎碎的花儿。

"便用这个吧。"淡淡地,并不再多说。

笙儿打开,却是一支通体透明的蝴蝶簪,栩栩如生的比翼双飞蝶,微微颤动的翅膀与触须,闪耀着耀眼的光。簪身处,亦是精细地雕了攀缘而上的细碎花儿。

便是满心欢喜。

原来小主还留了一手。

雏凤宫正殿。

二十二名秀女齐齐地排成四排,从左到右分别按东西南北四院站了。

如蝶恰站在第二行,若水的右边。

"妹妹放心吧。我听姑姑们说,姐妹俩大多不会被同时选中的,你只要不要太突出,自然不会有事。"如蝶小声地安慰道。

若水乖巧地点点头,脸上是恬淡的笑容。

忽地,她的视线却停在了如蝶的发髻上。

那是一支纯金打造的梅花簪,精细之至,连花蕊都细细地分明可见。

脸色却是忽地一白。

"姐姐,您怎么……"结结巴巴地开口,似是吓得不轻。

如蝶也紧张起来。

这簪子是母亲花了重金请了苏州最好的工匠打的,会有什么差错不成?

"姐姐,你莫不知那柳贵妃是极爱梅花,梨香宫里种了好些梅花。贤妃前几日才受了柳贵妃的气。今日你戴着这梅花簪子……"

话未说完,如蝶已经白了脸色。

"那……该如何是好?"霎时无了主意,如蝶小声地。

皱着眉想了一会,若水才道:"不如……姐姐您戴妹妹的簪子吧!"话毕便向发髻上,拔下那支蝴蝶簪。

碧玉的翅膀轻轻地上下晃动着,如蝶霎时失了神。

"好美……"

扬手将簪子插到如蝶的发髻上,若水是一脸如释重负。

"这簪子是母亲留给若水的遗物,一直舍不得用,如今给姐姐派上了大用场,娘知道了,必然也是欣慰的。"

如蝶,对不起了。

何况,落选也许更是帮了你。

如蝶亦是一脸感谢,正欲开口道谢,却听外头的尖锐嗓子喊道:"贤妃娘娘到——"

贤妃是一身红底黑色的滚边的宫装,上面用琉璃金线绣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花。

那美丽的容颜却有些憔悴。

看来真为柳瑶的事苦恼不已。

众秀女齐声行礼。

"罢了。"贤妃淡然道。

小选看的是秀女们的仪态身段与琴棋书画。

对这些若水都颇有自信,虽然父皇母后不曾严苛地要求过她,毕竟还是堂堂公主,没些拿得出手的技艺岂不是丢皇家的脸面?

正想着,前面已唱了个名字。

最先出列的是若水院子里的姚晴。

姚晴走到前面,由几位嬷嬷先细细地看了——这不过是个仪式,进得宫来的秀女,几乎没有会让她们看不上眼的。

接着便是贤妃,由侍女扶了,款款地走下三步的阶梯,只略略一看,问了些家世,便摇了摇头。

姚晴的相貌一般,又无显赫的家世,落选亦是若水意料之中。

姚晴是一阵低声的抽泣。

接着便是西南北三院排在前头的秀女。

如蝶是第七位待选的秀女。

第24页

"沈如蝶。"

如蝶满心欢喜地出列,微微朝若水一笑,便移步上前。

若水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若是贤妃见了那簪子怒不可遏,要处置如蝶怎么办?那样便真是对不起沈家了!

正心慌意乱之时,前头的贤妃忽地大怒一声:"你!好大的胆子!"

众秀女皆吓了一跳,齐刷刷地望住如蝶。

只见贤妃满面怒容,一边的两位嬷嬷紧紧地抓住如蝶的发髻,髻上的发饰早已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一边的侍女也哆哆嗦嗦地,手中捧着那支碧玉蝴蝶簪。

"你竟敢戴这支簪子!"贤妃的声音是失常的尖锐,那眼神仿佛是见到了最为恐怖的东西,"是什么人派你来的?你说!"

如蝶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哭着哀求:"娘娘,并无他人指使如蝶,如蝶并不知情啊娘娘!"抽泣着,忽又尖声喊道,"沈若水!这簪子是若水给我的,如蝶并不知情啊!"声音里是强烈的恐惧与愤恨,一句句狠狠地刺进若水心里。

慌乱地抬头,若水正对上直视她的贤妃。

若水呆呆地望着盛怒的贤妃与哀号着的如蝶,如同一个看不见的盲者一般。

"若水,你快告诉娘娘,这簪子是你给我的,不关我的事啊!"如蝶挣脱了两位嬷嬷的手,冲到前面抓住若水。

迷蒙的泪眼,哭花了她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我……"若水惶惶地开口,不知所措地望着面前的泪人儿,"我……姐姐……这簪子,我不知道,不是我……"

如蝶霎时愣住。

随即展颜而笑。

沈若水,说什么无心宫中富贵,原来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无力地垂下手。

只怪我轻信了你吧。

若水怔怔地望着如蝶踉跄离去的背影,如同迷了路的孩童一般孤寂与无助。

如蝶,切勿怪我。华清欠你的,日后定当还你。

小选的名单下来,若水,玉萱,苏素和叶莞尔皆在名单之内。

十中四。

这又应了宫中那个传闻——东院风水好,住东院的秀女几乎个个都能在这后宫占一席之地的。

其他中选的秀女分别是西院的王巧儿,南院的董佩芳——据说是董贵妃的远房亲戚,邵芝兰,许晓蝶,北院的赵一仪,夏芙等。

小选之后,十位秀女便搬到了雏凤宫正宫居住,亦被允许时常在中宫走动,拜访各位妃嫔贵人。

今日,若水便偕了苏素,去拜访宫中两妃中的另一名妃子——德妃。

据玉萱讲,这德妃是在连锦年登基之前便跟了他的,原先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妾,连锦年登基后,却凭着一个不满月的女儿,封了德妃。其余的事,只略略听笙儿提过,知道这个德妃不甚得宠,平日里不大出来见人罢了。

咸安宫。

恰如其名,正是一个偏僻幽静的去处。

红墙黑瓦,茂林修竹,几只灰色的雀儿在院子的杂草丛中细细地寻着。

宫内的宫女也不多,打进门起,就只瞧见一个在院子中扫落叶的老嬷嬷,和侍候在德妃身边的侍女提花罢了。

提花领着两人进了正殿,便往后头请德妃去了。

便坐下细细地打量着这大厅。

淡色鹅黄的长幔,梨花木榻子,榻子上摆了一张乌木的矮桌,上面放了一个潇湘竹编的果篮,里面摆了几个梨子——却不似别处那样的晶莹剔透沁着水珠,有些发干。后头摆一个素白的雨过天晴瓷瓶,插了几枝新鲜的松柏。

墙上挂一幅黑白刺眼的水墨画,是几匹奔腾的骏马。

一点也不像是个宫妃的寝宫。

"看起来,这德妃果然是不怎么得宠。"苏素喝着茶,轻声地,仿佛自言自语般。

若水只是笑。

在这宫中,不得宠的人也许反而是最幸运的人。

青色的竹帘子掀开。

一个青色的身影袅袅而至。

只一眼,若水就觉得自己是喜欢上了这个女子。

细致的眉眼,淡淡流露的风情,眉间顾盼流转的风姿,却不像宫中这些专心于钩心斗角的女子。

"坐吧。"德妃只淡淡一笑,眼却看住了若水。

第25页

"早听说今次进宫的秀女,都是倾城之貌。原先心中还有些不以为然,今日一见两位妹妹,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娘娘过奖。"若水亦展颜道,"娘娘亦是风华绝代,不然如何坐上这德妃之位。"

"却不见娘娘的小公主?"苏素却忽然道。

似是在提醒若水,德妃如今的地位是母凭女贵。

似乎听惯了这样的疑问,德妃倒没有不悦之色:"本宫身份低微,小公主乃皇家血脉,自然是交由皇后娘娘抚养。"

面色虽平静,却有难掩的心酸。

母子连心,她并不是不想女儿的。

每日早晨便站在小公主居住的祥麟宫,细细地倾听那清脆的哭声。是饿了,是冷了,是尿床了?一一在心中猜度着。

却无法见上一眼。

心中亦不是不恨的。

全是因为眼前的女子!

她忽地抬头,目光犀利直视若水——笑容灿烂,锦衣玉面,却不知有多少人已经为了她,她的家牺牲!

心中莫名地一慌,若水打翻了手里的茶盏。所幸茶水已温,只是泼湿了一身水绿的罗裙。

德妃慌忙道:"妹妹小心!"

罢了,她又知道些什么,亦是个可怜的女子,失了父母兄弟,如今只能孤单单一人,为心中的仇恨所吞噬。

于是起身,轻轻地拉过若水的手,用绢子细细地擦了。

"看见妹妹,倒让本宫想起本宫的一个亲家表妹了。"她的声音清冽,却又异常地柔和,"说起她呀,真是个小迷糊。"放下若水的手,她又坐回上首,"对了,她也是这次的进选的秀女之一——好像还和若水妹妹同个院子。"

"哦?"苏素来了兴趣。

若水心中却忽地一沉,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渐渐弥漫。

"她叫林玉萱。"德妃轻声地吐出这个名字。

若水心中一紧,几乎要喊出声来。

她见过她!

在母后的寿辰上,她见过她!

林暮将军的长女,林远的亲姐姐!

林亦颦。

秋风一阵凉似一阵。

院中的景色开始变得有些萧瑟荒芜起来。

正是到了深秋。

若水倚在小窗前,呆呆地望着院子里打扫落叶的宫女。

脑子里,是怎么也挥不去的影子。

那日,若水伴了苏素从德妃宫中出来。

却是精神恍惚。

她是林远的姐姐,是林家为了她傅家才把她送进宫来的。

还有林玉萱。

虽然林远没有说,但若水肯定林玉萱也必然是他们送进宫来迷惑连锦年,甚至趁机在后宫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棋子之一。

林家为了傅家的大昭王朝,还要牺牲多少人。

如今,自己也成了他们的棋子——或许是最有力的棋子。

但不同的是,她甘愿做棋子。

自从遇见林远以后,脑子里每日每夜不断地出现父皇母后的样子,以及她想象中他们惨死的样子。

心中的恨亦渐渐地加深。

她恨。

她要报仇。

用尽一切手段,甚至牺牲所有需要牺牲的人。

蓦地,身边的苏素却停住了脚步。

表情却是凄然。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竟是如蝶。

穿了宫中二等宫女穿的天蓝流苏裙,梳了最平常不过的双环福髻,眉眼依然,却憔悴了许多。

心中忽地抽紧,不由得慌乱起来。

听说如蝶被分配到柳贵妃的梨香宫里,不承想今日在这里能遇见她。

愣愣地想时,如蝶亦已走近。

眼神不是不恨,如同锋利的刀刃一般,瞬间将她割得体无完肤。

却只能随身边的嬷嬷拜下,口中呼,小主万福。

苏素连忙去扶,开口,已是哽咽:"姐姐何必多礼。"

第26页

一双纤纤玉手,已有些许粗糙。

两行清泪下,若水亦是不忍,却不禁道:"姐姐受苦了。"说着便要上前。

却是一个清冽的耳光,久久回响在她的耳内。

"无须你猫哭耗子。"正对上如蝶愤恨的眼神,涨红的脸,与紧咬的唇。

火辣的感觉蔓延开来,若水忽然展颜而笑,如同开败的牡丹般凄美。

"你好大的胆子!"身边的嬷嬷跳脚,"敢打主子,真个没了规矩了!"说着又涎着脸,对若水讨好笑道,"小主您受惊了,老奴回头定好好教训这不知规矩的丫头,给小主您消气儿!"

笑容隐去,若水只是淡淡地:"罢了,今日之事嬷嬷莫放在心上,就饶了她一次吧。只是日后得教着点规矩,今日亏的是顶撞了我这还没名没分的秀女,若是冲撞了哪位正主,怕是连嬷嬷一并连累了。"

老嬷嬷连忙点头称是,揪着如蝶便去了。

回身,却是苏素一张漠然的脸。

"我倒是小瞧姐姐了。"一张幽怨的脸儿,不复当日的青春灿烂,明亮皎洁。

心中冷然。

"何止是妹妹你小看了她,连我们都被她那与世无争的傻呆呆的样子骗了过去。"

身后传来一个明艳的声音,原来是董佩芳,伴了邵芝兰夏芙两人款款而来。脸上亦是满满的不屑与嘲笑,"为争上位,连自己的亲姐姐都出卖了,啧啧,"她娇笑着,一把画了举杯邀明月花样的执扇轻巧地掩住樱桃小嘴,"这样的事,佩芳自问做不出。"

身后亦是窃窃的笑声,连同三名跟随侍候的宫女。

"苏妹妹趁早还是莫与她一起了吧,"夏芙亦上前,亲热地拉了苏素,"你与人家又有什么干系,非亲非故,还能盼着人家说梯己话不成?"

喉头发紧,若水亟亟地看住了苏素。

不,千万不要丢下我……

我已失去了姐姐,还要失去一个妹妹不成……

苏素却是莲步轻移,走近了董佩芳,笑靥如花:"姐姐今日是要去花园里赏花吧?昨儿个妹妹见有一处晚菊开得正好,不如由妹妹领着几位姐姐看去?"

几声娇笑,身姿袅袅而去,只留若水一人,在这飒飒的寒风中,冷不自禁。

眼前晃出一个淡粉色的影子。

是林玉萱。

不知林远和她说了什么,自从那日之后,原本就与若水亲厚的的林玉萱更加地与她亲热起来,不时地送一些家中带来的香料给她,黏着她,讲一些宫里的是是非非——虽然无聊,但却十分有用。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今日,不知她又带来什么样的是非。

"姐姐,你知道吗,昨日柳贵妃在皇后面前给贤妃脸色看,气得贤妃娘娘今日卧床不起,不肯再去皇后那请安了。"还是那副小心翼翼害羞的表情,小脸上却洋溢着得意的神色。

太后一向深居简出,因此宫中的妃嫔们每日早晚只需去乾清宫向皇后请安便是了。

"贤妃真的病了吗?"心中虽有答案,却假装感兴趣地,否则怕她今后不肯再给她讲这些小道消息了。

"自然不是。"林玉萱得意扬扬地,"姐姐你想,原先是自个儿宫里的粗使丫头,如今却骑在了自个儿的头上,任谁心中也不会好过的。"说着又低声道,"听说柳贵妃恃宠生骄,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不过皇后一向为人随和,不与计较罢了。"

这样的行事,怕是已经惹得宫中不少人不满了吧?

"皇上呢,还是一样对柳贵妃宠得紧吗?"心中一动,不由得浮现出那张恬淡的脸。

连锦年。

每一想起,便总在心中计较。

为了她而封了个贵妃的他,为了她而封锁了夜清宫的他;夺了她傅家天下的他,杀了宠爱自己的父母的他。

却每每令自己的心绞痛不已。

"也不晓得皇上到底是看上她什么了。如今梨香宫是夜夜承欢,每日来往的人络绎不绝,热闹过宫外的市集。"

玉萱脸上是不易察觉的不屑,若水却敏锐地看在眼里。

直觉告诉她,玉萱并不在意大选之事,并不在意是否能够被选上做皇帝的妃子。

怕又是为了林家复兴大计牺牲的可怜女子。

"近来,你表哥有来看望你吗?"忽地想起那日玉萱看到林远的表情,若水心中暗暗有了猜测。

果然,玉萱的脸颊飞起两抹霞红。

"自那日后,便再没有来。每每在人前看到,也只是漠然。"

声音是低低的委屈。

看来她的猜测十有八九。

"他可对你说了什么?"

她摇摇头,想了想又道:"表哥只说姐姐您是大表姐的朋友,让我平日里多与你亲近,互相有个照应。"说着她抬脸看若水,"姐姐,你看我近日来做得还好吗?"

心中不禁感动。

如今宫中也只有玉萱这么一个朋友了吧?

林家,华清欠你们得不谓不多。

第27页

忽地,她又拿出一个小香包,半个巴掌大小,红色的底,绣了金丝的朵朵花骨朵儿,煞是精致可爱。

"姐姐,这是玉萱新做成的香包,给姐姐吧。"她仰起小脸,一脸阳光明媚。

若水接过,放在鼻下细细地闻了,竟是一种从未闻过的香味,却煞是好闻。自小父皇疼爱,各种番邦进贡的香料亦赏了不少,却从未闻过这样的。心中不由好奇。

"这是什么香料?"

"是爹托人从南方带来的,香味清而不浓,有提神醒脑之效。"脸上满是担忧之色,"近日来看姐姐一直是心神恍惚,玉萱心中担忧得很。"顿了顿,又道,"表哥心中,也担忧得很。"

一愣,随即释然而笑。

何尝不知林远对她的好呢?自小便是他那暖暖的目光注视着自己长大,那关系,早已超越了君臣。

只是,身负父母的仇恨,深深地连累了他。

低头,只是无语。

却不见林玉萱嫉恨的眼神,紧咬的银牙。

沈若水,林远是我的,打小便有的情意,岂是你寥寥几面的机缘能比得上的?

我定要护他周全,不让他成为你权利路上的垫脚石。

第四章风不定

梨香宫。

已是冬日。

寒冷的风从他的鬓间拂过,在鬓角留下白色的霜。

玄黑色的袍子不断迎风飞舞着,宽大的袖子里装满了刺骨的冰凉。

青葱岁月已去,故人不再。

却始终放不下那一段桃色绚丽。

玉岚山下。

白色粉色的花儿开满道路两旁,稀稀拉拉的,几个形色匆匆的行人。

忽地,前头传来几声清脆的马蹄声。

看去时,却是两匹马,前后头悠悠然地走着。

前头是一匹雪白的马儿,上头坐着的是一名白衣飘然的女子,如瀑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绾成两个小圆髻,并无金钗玉饰,只零零星星地插了些小花,煞是可爱调皮。

后头则是一匹枣红色的宝马——稍有些眼力的人便能看出,这是一匹久在江湖的马,耳朵机警地抖动,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马上是一名玄衣男子,玉带金冠,眉眼如画,脸上淡淡的温煦笑容看着前头娇小的身影。

却不能掩他身上所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只凭他腰间的那一柄凤血玄铁便可知他的身份——武林盟主姜天威的外孙,当朝左仆射的次子——连锦年。

据闻当今圣上已下旨,将自个儿最疼爱的德馨公主许配给连锦年,德馨公主不从,负气出走——莫非前头的这清丽少女,便是德馨公主?

倒真是天生的一对。

忽地,前面的女子转过头来,冲男子嫣然一笑,如绽放的梨花一般清美:"姓连的,你在后头拖拖拉拉地做什么呢?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是故意拖延时间,等着父亲派人来抓我回去!"话毕,一扬马鞭,轻轻挥下,马儿登时加快了速度,得得地小跑起来。

连锦年将那笑容如数收下。

一夹马肚,紧紧跟上。

傅华清。

他心中无奈地默念这个名字,嘴角却是最温柔的笑。

原以为说服了她回宫去,没想到临下山,她却提出了要到江南一游。

那他还能说什么?只看着那张皎洁的脸,他便毫无抵抗的能力。

罢了,谁让我,已深深地陷入到你嘴角的梨涡里呢?

是什么时候的事?

脑子中模模糊糊地想起。

……

夜色朦胧中,湖面上是弥漫的雾气。

透过这重重的雾气,他恍恍惚惚地望见对面那个白色的身影。

清风拂来,撩动她素白的纱衣,随风袅袅飞舞;如瀑的黑色发丝亦随风缠绕在她的颈间。

恍惚中,他却能看见她颈脖处如细瓷一般白滑的肌肤,梨花一般纯洁透明的眉眼,黑白分明的眼眸,如同深深的旋涡,连带着嘴角那两个小巧的梨涡,瞬即将他卷了进去。

……

便是在那时候吧?

便是在那时候,我已经无法自拔。

第28页

便是在那时候,知道他日你对我的恨,会成为我心中那根最尖锐的刺,即便拔了去,依然有伤口在汨汨地流血,痛一辈子。

却,不能背叛我的家族,我的责任。

又如何忍心要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人被灭,最后也香消玉殒在这权利的斗争中?

好吧。

便带你去江南吧。

最好你去了那里,便永远不要回来。

身后有微微的响动,回头看时,却是柳瑶。

"皇上,外头冷,您快进屋子里来吧!"柳瑶探出小小的脑袋,唇边是讨好的笑容。

谁都说她得尽后宫三千宠,长伴君王枕边卧,却不知,这个皇帝对她,始终是淡淡的。偶尔给一个神情恍惚的笑,大多数时候是漠然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同床异梦。

这是她先前在一个姑姑嘴里听来的词,此刻却深深领会了它的含义。

连锦年勉强地牵动嘴角。

心中却是一片灰暗的沉闷。

为何如此相似的眉眼,却没有她万分之一的神韵?

慈安宫。

一进门,连锦年便闻到那股熟悉的暖香。

榻上躺着的,依然是那个烟视媚行的女子。姣好的容颜,婀娜的身段,没人能把她与太后这个老态龙钟的词联系在一起。

这便是连蓉蓉,他的姑姑,当朝的太后。

亦是前朝皇帝最宠爱的容妃。

"母后今日身子还妥吗?"连锦年恭敬地。

连蓉蓉只略略地点头,便不再去看他。

不去看他,亦是因为自己怕了他。

原本并没有把自己这个侄子放在心上,原以为篡位是哥哥与其长子的谋划,他不过是其中一个棋子罢了。却不承想,他才是最后的赢家。

他杀了自己的亲哥哥,逼迫仅登基一个月的父亲退位,然后昭告天下——太子薨,圣上悲伤过度,不宜再操劳国事,让位于他。

他笑到了最后。

错了。他们连家并没有赢,他也没有赢。

因为这个做了皇帝的连锦年,心中念念不忘的是傅家的女子,是傅华清。

傅华清,已经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梦魇,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里,让他这一辈子都困在这束缚之中。

对傅华清,她亦是有不少了解的。

她十四岁时进宫,五年之后华清便出生了,整个后宫,都成了她的天下。

没错。

与其说这后宫是她们这些妃子——母仪天下的皇后,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她的天下,不如说是这位蛮横骄纵的公主的天下。

可她在见她的第一眼,那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就让她心悸不已。

想必是那个时候心中便有预感,傅华清于她,必是比皇帝还深刻的存在。

只是,只是这样而已吗?

傅华清,已经从她生命的舞台退出了吗?

"听说,那柳贵妃最近闹腾得很。"她细细地品了口茶,甘甜的水汨汨地流入她的喉咙,如连日的阴雨天气终于露出了一缕阳光。

半日没有声响,她不禁抬起头望去。

却见连锦年面无表情,呆呆地望住对面的墙。

是一幅梨花。

不由得叹口气

第29页

"再过几日便是大选了。"于是便提起另一个话题,"今次这批秀女……"说着便想起连碧绣,深叹了口气,"可怜了碧绣这孩子。"

又是夜。

"公主,您这是为什么?"顾不上君臣之礼,林远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重重地摇着,仿佛要把她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摇醒过来。

"若让连家的人知道了您的存在,臣真不敢想他们会对你做出什么!"一想起皇后的惨死,他的心就一片一片的发凉。

若她也遭受了这样的侮辱,他还怎么会有生存下去复兴大昭的勇气?

"他,他不会杀我。"淡淡地吐出这样的话,她倔犟地偏过头。

闻言,心底是袅袅升起的微酸。

"他是什么样的人,您还没有看清楚吗?"他不是那个你爱的连锦年,他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你的感情,他一开始就是为了夺你傅家的天下才接近你的!

她低着头,半晌无语。

末了,才抬起头幽幽地:"我并不是要得到他的宠爱,我只是要有一个机会。我的目标始终是连蓉蓉和连锦年。"她凄然笑道,"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从没想过光复大昭。"

我只是要杀了杀死我父母的仇人罢了。

忽然,黑暗中有细细的笑。

依旧是温柔的。

"如果这是您最后的决定,那么,臣必将……"深吸一口气,"肝脑涂地。"

轻咬银牙,再也止不住泪水。

靠在他的肩膀,终于嘤嘤哭出声来。

未来的路必定是艰难的,如今她已经失去如蝶和苏素,未来她还将失去什么?

依然是那样嫉恨的眉眼,她站在暗处,冷眼看着明处的两人。

今日便是大选的日子。

是彻夜的难眠。

心中竟有些微微的紧张,能否近得连锦年的身,杀了他与连蓉蓉为父皇母后报仇,就看今日的结果了。

她早作好了打算,她是不会让连锦年那个薄情的男子玷污了她的身子的。

只要被选中,封了正五品以上的位子,她便能够随意在宫中拜访各女眷。

到时候,她便能找机会,杀了那连蓉蓉,或者是连锦年。

到时候,便随父母去吧。

也无须害怕的,她是必定要中选的,不是吗?

模模糊糊地,脑子里想起前日的事情。

长福宫。

望着眼前淡淡含笑的女子,贤妃却吃不透她今日来访的目的。

不禁心中有些许寂寥。

难道真的是老了吗?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而已,她就老了吗?

当初皇上尚未登基,她还是亲王府的一个侧妃的时候,是多么的敏锐,不仅将王府当家的位子从正妃杨奇秀手中夺走,还设计逼死了那个低贱的侍妾。

而如今,她竟大意到让自己宫里粗使的小丫头骑在了自己的头上,又甚至连眼前这名女子的来意也猜不出。

早听说这皇宫是个见不得人的地方,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原以为不过同王府中一般罢了,没想到却比之更甚,已经不是自己能掌控得来的了。

罢了,不管怎样,还不能让这个小小的秀女小瞧了去。

于是便强打精神,换上一副威严。

"妹妹真是稀客。"她看住了若水,仿佛下了决心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平日里董妹妹几人走得倒是挺勤,却唯独不见妹妹。怎么今儿个……"

若水毫不隐藏地直面她探询的目光:"娘娘是在怪若水少了礼数了,若水真是该死。"顿了顿,又道,"听闻娘娘今日身子不适,总也想着该来探望,又怕耽误娘娘休息。直拖到今日才来。想必娘娘是不会见怪的。"

闻言,贤妃不禁讪讪。也不答话,只是从旁的盘中拈了一小块雪莲糕,捏在手中把玩着。

若水看定了她,决定不再拐弯抹角。

"娘娘想必在为柳贵妃的事,心中不爽吧。"轻轻地吐出这一句,若水看定了贤妃。

果然变了脸色。

"你……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的脸是不自然的白,手中的雪莲糕也被捏得变了形状,撒了她一裙子的粉末。

"娘娘又何必自欺欺人。这原就是宫中人人皆知的。"闲闲地抿了口茶,若水不再看她。

贤妃登时恼羞成怒。

"你好大的胆子。小小的秀女,居然敢这样和本宫说话。你不怕本宫现时就把你贬为粗使的宫女?"

呵,还在挣扎吗?

若水心中觉得好笑,却又可怜她。

这些在后宫的争斗中挣扎的女子!不到最后一刻,她们从不会放弃。

忽然凄然。

很快,自己也要成为这后宫另一个刽子手了吧?

或许,此刻的她已然成为一名刽子手!

"娘娘何必对若水如此动怒。"她款款起身,直视贤妃,"娘娘恨的该是柳贵妃而不是若水,不是吗?"

第30页

贤妃愣住。

忽然又嫣然一笑。

原来这便是她今日来的目的。

她眯起眼细细地打量着沈若水,心中不禁讶异。

这沈若水,竟长得和柳瑶有七八分的相似!

不,应说是柳瑶与其长得相似,因她比柳瑶,更多了一份聪慧,多了一份高贵,多了一份的轻灵与美艳!

"妹妹说得对。"她展颜,如同开得正盛的昙花一般娇艳绝美,又带着瞬间即逝的悲凉,"本宫恨的厌的是那柳瑶。若有人肯帮本宫出这口气,本宫自然也会给她她所要的——"

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

这可并不是我所想要的。

若水报以灿烂一笑,如同春日最艳的阳光。

起初夜沉沉的天幕被撕成一条一条的亮线,亮线越来越宽,眼看天就要大亮了。

便起身,细细地打扮起来。

眉扫黛,鬓堆鸦,腰弄柳,脸舒霞。

鹅黄色的丝棉宫装,外罩了半透明的绣银花纱,绾了个高雅又不出挑的月牙髻,只零星地插些碎碎的黄花,并插一支黄玉质地的梨花簪。

典雅之至,清丽之至。

今日的大选,自己是有十分的把握的。

也必须要有十分的把握。

初冬的风。

轻轻撩起众人的裙袂,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抚过草间叶尖,留下淡淡的白色的霜,晶莹仿佛泪珠一般。

雏凤宫正殿。

十名秀女亭亭玉立,接受贤妃与德妃的品选。

周围的人皆是小心翼翼地微笑,一颗心不知跳动得有多厉害。

只除了我吧。

若水在心中暗暗地想。

如今贤妃已经站在她一边,而德妃——不用说,林远也必定为她打点好了。

忽然想起玉萱,便偷偷看去。

果然紧张得小脸都白了。

只是别人紧张是怕落选,她紧张是怕中选。

几番打量,几番品评,两位妃子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去了偏殿。

众秀女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通往偏殿那扇暗红色的门。

上面糊的仕女踏春图,此刻看来也是如此地惹人厌恶,齐刷刷的几十双眼睛,恨不得将它撕了去。

没什么好紧张的,林玉萱。

她眼神恍惚,却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

爹爹早说过,自己进宫只是为了应诏罢了。表姐姐应该会……

却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莫名的心悸。

脑子中浮现出今日来,夜晚沈若水与表哥偷偷见面的场景。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在心中苦苦思索了几日,却毫无头绪。她从不知林家什么时候还有这么一门亲戚,也无从知晓她与表哥是怎么认识的。

只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仿佛并不简单。

她看见沈若水在他的怀里哭!

那一刻,她真的想跑出去,想要狠狠地给她一巴掌。

然而她忍住了。

不能让表哥讨厌自己。她想。

便想了个法子,不动声色又能置沈若水于死地。

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第31页

沈若水,怕是你还不知道,你的生命将结束在我林玉萱的手中吧?

管事的刘福良刘公公手捧着一个金托盘进殿,盘子中,盛的是中选的七名秀女的名牌。

殿内忽然安静,天荒地老般的安静。

仿佛只要谁一出声,便决定了她此生的命运一般。

寒风穿堂而过。

若水不禁打了个冷战。

转头看苏素,亦是抿了唇,小脸涨得通红。

心中暗自觉得好笑。

皇宫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即便你原来心无尘埃,无意这世俗的富贵,她还是会将心魔一点一滴地渗入到你的心底。

刘公公开始唱名。

"董佩芳。"

自是一声惊叫。

却使这殿中更安静了几分。

"苏素。"

是轻舒一口气。她抬起眼,不由得朝若水看去。

却对上她冷然的目光。

"沈若水。"

意料之中,毫无惊喜。若水款款施礼。

"叶莞尔。"

叶莞尔?

忽地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

若水探头看去,只见一身水绿的叶莞尔,神情淡淡,亦无惊喜之色。

亦是个绝美的女子,怎地平日里就单单没注意到她?

"夏芙。"

"邵芝兰。"

只余最后一个名额,殿中的气氛有些紧张起来。

四名未中选的秀女都露出焦急的神色。

"林玉萱。"刘公公尖着嗓子喊道。

殿中是一片哗然。

没选中的三名秀女不禁嘤嘤地哭出声来。因为,落选意味着她们要在宫中做四年的宫女,服侍主子。对做惯了大家闺秀的她们来说,简直可以说生不如死。

其实又何必去争?

真的选中了,难道就可以一步登天,享尽后宫恩宠了吗?

何况还有我——时时想着如何杀死那个主宰后宫的男人。

林玉萱一时呆呆的,竟像是掉了魂一般。

竟然……

竟然中选了?

爹不是说,只是应诏吗?

表哥不是说,表姐姐会替她打点好,四年之后出宫,他便会娶她过门吗?

为什么会这样?

银牙紧咬,生生地扯裂了手中的丝绢。

是为了那沈若水吗?

是你变了心,便想要玉萱长留宫中,好让你和那沈若水可以私相授受吗?

嘴角是凄然又决绝的笑。

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恍惚中,听见刘福良的尖嗓子高喊道:"请各位小主随奴才前往中宫,行册封品级之礼。"

册封之礼在中宫的袭兰殿举行。

所谓的册封之礼,便是中选的秀女分品册封的仪式。未被皇帝临幸的秀女,大都会按着家中的背景或自身的资质被册封为才人或宝林,间或有些特殊的,会被册封为九嫔之中较低等级的品级,如充华、容华等。

按制,册封之礼会由皇后主持,却因了当今的皇后一向不问后宫的事务,而交给了现今最受宠的柳瑶柳贵妃。

"参见柳贵妃。"几人袅袅福身。

"都免了吧。你们这些狐媚子,今时对本宫恭恭敬敬,心里不晓得骂本宫些什么呢。"柳瑶摇曳着身姿坐下,不屑地。

众人皆面面相觑。

原先她们并没有见过这柳贵妃,只从一些上头的宫女太监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说这柳贵妃如何的粗俗如何的不堪,却一直认为是夸张的成分多,这柳贵妃也是粗使宫女的身份出身,他们许是嫉恨罢了。

可是今日一见才晓得,这柳贵妃比起传言来,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的要怀疑起这皇上的眼光来。

若水心中也暗暗地觉得好笑。

连锦年,你竟成了他人的笑柄。

忽有一道目光,灼得她不安起来。

抬眼,却是柳贵妃。

第32页

"这位妹妹,本宫似是在哪儿见过的。"懒懒地拈了一颗果子送进嘴里,眼却看住了若水。

心中一沉,自觉不妙却又不好回避,只好直视柳贵妃:"回娘娘的话,的确是见过的。"

闻言,柳瑶便偏过头思索起来,蓦地,似是回想起什么,脸色忽然变得难看。

原是那日,弄坏了贤妃的花被抓去问罪时见过的。

嘴角微微扬起,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行礼吧。"

刘福良捧着一个大托盘,上面盛放着七名秀女的名牌。由柳贵妃决定她们的品级,再由刘福良当众宣布。

殿里是令人窒息的安静。

"封门下省主事林云礼之女林玉萱为正六品才人。"

"封两江总督苏丰亦之女苏素为正六品才人。"

"封御史台御史大夫叶况陆之女叶莞尔为正五品容华。"

"封泸州知府董瑜之女董佩芳为正五品充华。"

"封门下省拾遗夏之正之女夏芙为正六品才人。"

"封殿中省尚辇局管事邵安之女邵芝兰为正七品宝林。"

"封苏州知府沈章之女沈若水为正七品宝林。"

若水怔住。

居然是正七品的宝林,与小小尚辇局管事之女同一品级!

而一向被她所遗忘的叶莞尔,却做了正五品的容华!

心中知道这是柳贵妃在为当日她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而惩治她,也不好和她计较,反正她的目标并不是争什么品级荣宠。

便随着众人款款行礼:"臣妾谢贵妃娘娘。"

抬眼,却看见柳瑶的目光,似乎在向她宣告,此事还没有完。

花园中。

林远是一脸的焦虑。

"听说那柳贵妃对你并不友善,公主,您千万要小心。"那柳瑶素日的作为他也是略有耳闻,实在是个泼辣又无涵养的粗俗女子,真怕她会对公主做出什么来!

若水展颜,安慰道:"你无须担心她。不过是个没有脑子的女子罢了。能坐上这贵妃之位也是因缘巧合。"

只要她能忍让些,让她逞些威风也无妨。

她并不想多造孽杀生,并不想踩着他人的鲜血走完这段复仇的旅程。

但是若有人刻意地要挡她的路,她也毫无选择。

林远默然。

眼前的华清,似乎不是他所认识的华清。

他的华清,虽是骄横霸道,不讲理,却一直都是那么明亮地笑着,如同春日里明媚的阳光,融化了冬日里的寒冰。

而今时的华清,却……

那么的悲伤,那么的倔犟,那么的冷漠。

虽然依然带着她那甜入他心扉的笑,却不再明亮。离宫的这段日子,她必定过得很辛苦吧?心中不由得抽紧,一种令他窒息的疼痛感狠狠地攫住了他。

就让我来保护你吧,无论你要做什么,都让我来保护你吧。

第二日,早早地便有人来替几位封了品的贵人搬运东西到各自新赐的住所中去。

若水是被赐住在清水宫下的长福宫的偏院棠春阁,由贤妃管制。

宫中妃嫔分三处住着,皇后的长明宫,柳贵妃的梨香宫,与暂时空缺主位,由董贵妃统领的清水宫。

每宫名下,又各自分领些妃嫔才人等,由各级的妃子分别管辖。董贵妃领贤妃,德妃二妃,贤妃又分领九嫔中的淑媛充华两人,又领宝林若水;德妃一向身子弱,便只领才人玉萱与才人夏芙。其余的便在梨香宫的管制下。

棠香阁是长福宫西南角小小一座宫室,极僻静的一个地方,是个两进的院落。进门过了一个空阔的院子便是大厅,厅后有个小花园。两边是东西配殿,南边是一排走廊,靠着一条小溪,大厅前有两株经年的海棠,不在春令花季,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进门便有一长一幼两名宫女并了一名小太监向若水福身施礼。

问了名字,长的那名宫女名叫绿萝,十七年纪,身段婀娜,白净脸皮。小的叫红蕊,仅有十一岁。那名小太监名叫全福,黑溜溜的眼珠子,看起来甚是机灵。另有一名粗使的丫头。

几人服侍若水进了大厅,又忙不迭地上了茶水。

心中便暗暗有了计量。

在宫中的日子,有几个心腹是很必要的。但若是多给了几分脸色,他们许就无法无天得爬到了自己的头上。

便合了手中的茶盏,缓缓道:"今后你们便算是我的人了吧?"

三人连忙跪下:"愿为主子效劳。"

轻笑一声,若水又道:"在我身边当差,伶俐些我自然是欢喜的。但若有些个人想着个旁门左道的,寻着法子害主子,我自然也不会轻饶。倘若对我忠心,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他。"说着便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几条珠链,一一地赏了他们。

自从如蝶出事后,沈家父母虽然对她颇有微词,却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送来不少珠宝首饰。

三人自然是欢喜地收了,叩谢不已。

便在这棠香宫住下了。

第33页

一日清晨,若水正在温暖的被窝里窝着。

待会儿便要早起到贤妃那请安。宝林身份低下,贵妃轻易是见不到的。

却忽地听见屋外有嘤嘤的哭声。

原来是红蕊。

红蕊年纪小,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地没心肺的样子,今日怎么地哭了?

便留心细细地听了。

"我原没有要和她们抢,规规矩矩地排了队伍等着领东西,没想到那如蝶来了,硬是插到了我前头。我看不过,却想起主子平日教诲的,不敢说些什么,只是小声地嘀咕了一声,她便让人掌了我的嘴!"声音里是满满的委屈,"还说什么我们沈宝林身份低贱,不配用这好的,硬是抢了我们那一份去……"

又传来绿萝安慰她的声音。

若水深深地叹气。

她这个与世无争的主子,连累了她们这些小的,真的是过意不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若水闭上眼假装自己还未醒。

便传来绿萝轻柔的声音:"主子,该起了吧。"

这才顺势睁开了眼:"什么时候了?"

"卯时三刻了。"

接了绿萝捏的热毛巾,细细地擦了脸。

一时又愣愣的。

"这个月,怕是没有炭烧水了吧。"还是说了出来。

绿萝面露难色:"主子,您都听到了?红蕊不懂事,惹恼了她们。稍后奴婢去内侍省说说,兴许还有分剩下的,拿一些来。"

心中感激绿萝。她真是个细心又忠心的人。

以后在宫中的日子,还要多多地仰仗她。便又拿出一个翠玉的镯子,递与她的手中。

"主子这是做什么?"绿萝慌忙推辞道。

"收下吧。今后忠心地做事就好了。"若水只是淡淡地笑。

绿萝却是扑通跪下,隐隐地有了哭腔:"主子,绿萝并不贪这些钱财,只是第一眼便觉得主子可亲可近的,才愿意尽心地服侍主子。主子莫要用这俗物玷污了奴婢的一片心意。"

言之切切,若水愧得急忙站起扶了她:"罢了罢了,都是我的错,原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冰洁心思的人,今后再不提这事!"便收了镯子在盒子了。

绿萝这才破涕为笑。

正要梳洗,便有人来传说柳贵妃娘娘请几位新晋的贵人去新建成的梅园吃酒,今日便不用去长福宫请安了。

绿萝一边给若水梳头,一边不住地夸道:"主子您这一头青丝可真是如玄色的缎子一般,又柔又黑又亮,真是叫奴婢羡慕。"

若水闻言只是笑笑。

这一头青丝,她是下了心血保养的。

从前,还不知要美上多少倍。

当初,她还是公主的时候,每日都是要用上等的羊乳来浸泡全身包括这如瀑的长发,不时地还要涂抹番邦进贡的秘方。后来流离在民间,有一段时间疏于保养,头发渐渐地也不如从前那般漂亮了。

"主子,梳一个月牙髻怎样?奴婢看月牙髻最适合您的脸形,既高雅出挑,又不会喧宾夺主,抢了柳贵妃的风头。"一边说着,一边在若水的头上比画着。

心中一动,不由微笑地点头。

这绿萝,看来是个聪明细心的人物。

不一会儿,一个小巧的月牙髻便已经梳好。若水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甚是满意。

从梳妆盒子里挑出一支碧玉的簪子,上面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便插在了头上。旋即回头问道:"你看,配这簪子怎样?"

绿萝喜上眉梢:"再雅致没有的了。主子真是好眼光。"

便起了身,带了绿萝与全福,留红蕊在阁里看家。

才出咸安宫的门,便迎面遇上了董佩芳与夏芙。

只见那董佩芳,穿了一件大红的棉袄子,外头披了件黑色的水貂皮披风,头上梳的是双鸟惊起髻,插了满满的金钗玉饰。那夏芙也是一件大红的袄子,披了件白狐皮披风。同样是插金戴银。

"哟。"董佩芳摇曳着婀娜的身姿走来。"这不是若水妹妹吗?怎么你也受到柳贵妃的邀请了吗?"说着又转身对夏芙道,"我还以为,使计谋拉下自己的亲姐姐,她也该有些手段才是。没想到到头来,还只封个宝林——连呈上玉牒的机会都没有,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圣上,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话毕,连同夏芙一齐吃吃地笑起来。

若水的面色白了白,随即又展颜道:"姐姐们一早就好兴致,拿若水开玩笑。"

"呵!"似乎是对没有达到自己预期的效果而恼怒,董佩芳冷笑一声,忽地又道,"妹妹身上穿的这是什么?"

若水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愣住。

绿萝便答道:"这是德妃娘娘赏给我们主子的,银鼠皮的披风!"倒是满脸的骄傲。

那董充华却面露嘲笑之色:"听闻这宫里除了前年,并没再进银鼠披风这样的低贱东西了——原以为看不见了,没想在妹妹身上又看见了!姐姐这才要谢过妹妹才好。"

一句话说得她身边的夏芙连同七八名宫女太监齐齐地笑起来。

说着又上前几步:"你看看。"她抚着身上乌黑油亮的水貂皮:"这才是今年新进的披风,听说只进了数十件,光是柳贵妃便得去了十几件,也难怪妹妹你没有的了。"脸上是满溢的得意之色。

把个绿萝气得是满脸涨红,却又不能说什么。

"好了,我们走吧。柳贵妃相邀,可别迟了才好。"见目的已达到,董佩芳便得意地带着一众人等往前头去了。

"主子,她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您!"绿萝恨恨地,"早上红蕊去领月资的时候就……"自觉失言,忽地住了嘴,不住地拿眼打量若水。

若水站在原地,脸上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

人善被人欺,位低人善更是会被人欺。

在宫中活了十四年,早也都看清楚了。

第34页

忍吧。

莫要在这些事上乱了计量。

半晌,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对身后道:"我们也去吧。莫迟了,失了礼数。"

是碧绿的湖水。湖面上已然结了薄薄的一层浮冰,深深浅浅地浮在水面上。

三人匆匆地走着。

忽地从旁的假山中间窜出一个人影,只轻轻一撞,猝不及防的若水便应声跌入湖水中。

瞬间是刺骨的寒冷,紧紧地包围住了她,一寸一寸地吞噬她的生命。

是……

要死了吗?

迷迷糊糊中,又听见上头的水面一阵波动,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已经回了棠香阁。

"主子!"见她醒来,绿萝惊喜地,"您醒了!"话毕便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

脑子一片嗡嗡作响。

"我……"有气无力地出声,却是轻若无闻。

"主子,您可吓死奴婢了。所幸全福懂水性,奋不顾身地下水救了您……可恨那名推您下水的太监趁乱跑了!不过,好像是董充华身边的全忠……"

脑子渐渐清醒,心中暗喊不好。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昏迷了多久?"亟亟地问道。

"不久。现在才刚过辰时。"红蕊端了姜汤来,绿萝接过轻轻地吹了,便要送上来。

若水挣扎着起来:"快更衣往柳贵妃那去。"

绿萝忙扶了她:"主子,您都这样了,还是别去吧。虽没有大碍,但毕竟是寒冬腊月的着了水……"

"别说了,快去吧。"怕是中了董佩芳的陷阱,指望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见她坚持,绿萝也只好起身拿衣服去。

雪梅香院。

院子里摆下了几张乌檀木的长桌,上面尽是些稀奇果品;地上铺了江南进贡的蚕丝罗烟毯,宫人们三三两两地坐了。

众人中间,一袭烟霞红曳地长裙的正是柳贵妃,梳了彩风飞天髻,戴了一个纯金打造的金步摇,叮当作响。

一边的玉萱看着她,一脸担忧之色,却又不敢出声。

已然迟了。

若水远远望着那柳瑶,心中却是酸楚。

这一切,原先都该是属于她的。

连锦年,原先该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如今的连锦年,却是三千佳丽在后宫,藏尽天下春色。

不自觉地,竟有两行清泪,蜿蜒地滑过脸颊。

"若水参见贵妃娘娘。"轻拭去两行清泪,上前款款行礼。

却没人回应。

便不起身,半蹲着立在原地。

半晌,双腿已经生疼,才听见上头一声冷冷地:"罢了,起来罢。"

"谢贵妃娘娘。"依然是不卑不亢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抬眼,却看见如蝶冷冷地站在一边。

一身蓝色的宫女装,手中端了一个银酒壶。表情里是深深的厌恶,却又带着幸灾乐祸。

心中忽感不妙。

却听如蝶轻轻道:"今日贵妃娘娘请各位小主吃酒,沈宝林也敢姗姗来迟,真是好大的架子。"

果然引起了柳贵妃的注意。

"呵,若如蝶不说,本宫倒还真的没有注意到。"说着便款款起身,烟霞红的长裙长长地拖在身后。几步走近,她伸手捏住若水的下巴,"你可知罪?"

强压住心中的厌恶与恼火,若水是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回娘娘,若水并不是有意要……"

"方才,臣妾出长福宫的时候,还在宫门口遇上了若水妹妹,没想到妹妹的动作这么慢,拖到这时才来。"董佩芳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颇有些落井下石之意。

认命地闭上眼,若水轻道:"求娘娘恕罪。若水下次再不敢了。"

"下次?本宫要你这次就不敢!"柳瑶嘴角是得意的神色。专宠后宫的滋味真是美妙,这后宫里的人,生与死仿佛都可以掌握在她的手中,她要她死,她便会死。

皇上对她的宠爱,真真的是超乎了她的想象。

"娘娘!"一边的玉萱急了,连忙跪着几步上前,抓住了柳贵妃的罗裙,"娘娘请息怒。姐姐她并不是有意要违背娘娘的。况沈姐姐已是封了品的宝林……"

一句话,却说得柳瑶怒不可遏,扬手便是一个清脆的巴掌。

"大胆!本宫是正三品的贵妃,难道连教训小小宝林的资格都没有?"

说着便对身后的一名嬷嬷道:"赵嬷嬷,把这两个不懂规矩的丫头拖下去,给本宫好好地教训教训。"

赵嬷嬷应声上前,一手抓住了若水,便拖着要往外去。身后亦有一名老嬷嬷拉了玉萱出来。

身后有隐隐的乐声响起

若水紧紧地抿住了唇。

忍吧。

可是,真的要忍吗?忍,真的能让她达到她的目的吗?

细细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她的身上,是锥心的疼痛。耳边亦想起玉萱凄惨的呼喊。

心,一点一点地冷却下去。

第35页

是雪。

今冬的第一场雪。

她呆呆地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任刺骨的寒风掠过她的脸,却毫无知觉。

她从来不喜欢冬天。

一向都不喜欢。

不喜欢冬天的冷,冬天的萧瑟,冬天的一片素白——毫无血色如同那些死去的人一般。她喜欢春天,喜欢烂漫的春光,喜欢满山开遍的花儿,喜欢春日里特有的甜丝丝的味道。

她的身子生来就娇贵些,怕热又怕冷。冬日里,母后总是选了最好的乌青炭给她,点起来又暖和又没有刺鼻的烟味,还隐隐地有一股香香的味道。屋子里也总会摆下几个大瓷瓶,拣最新鲜的水果放在里头,整个屋子便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如同春日里的花朵一般。

红蕊进得门来,忽地惊叫:"主子!您可别往那风口上坐着!"慌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拿了披风来,披在若水的身上。"您身上的伤还未好呢,可别再招了伤寒!"

若水嘴角是不经意的笑:"不打紧,也好了个七七八八了。"

红蕊叹气道:"主子,您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您总不能老是这样忍气吞声!您哪一点比那柳贵妃差了?您啊!就是不肯去争!多与那柳贵妃说说好话,才有机会见得皇上。"

接过红蕊递来的茶水,若水随手关上了窗子。屋里霎时暖和了不少,却依然是清冷。已经没有炭了。

红蕊一边将晾晒好的衣服收进柜子,一边又絮絮地:"您看看,这衣裳是半个月前送去洗的,今日才晾好了送过来;屋子里的炭也没了——被董充华那边抢了去!"说着又转过头来,"奴婢听说,昨儿个董充华侍寝了,还不都是柳贵妃在皇上耳边一句话。她陷害了主子,自己却得了便宜,主子,您怎么能忍得下去?所幸全福反应快,若您在那冰凉的湖水里多待上一会,指不定还会落下什么病根子……"

若水只是一一地听了。

她原本并不在意这些。忍气吞声也是盼着有机会接近太后,或者是连锦年,这样她才能有机会报仇。

只是,一味的忍气吞声似乎并不能使她如愿。

柳贵妃发了话,要她禁足思过一个月。

一个月,于这宫里是太漫长了。一个月之中,不知道有多少明枪暗箭,她防不胜防。

正想着,却听外头全福传贤妃驾到。

也懒得起身迎接,便就这样懒懒地卧在榻上。

贤妃进门,若水便见她表情幽幽地。想来这些日子那柳贵妃给了她好些气受,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复往日的流光溢彩。

"妹妹不是说要帮本宫对付柳贵妃吗?怎地如今自己反而先倒下了?"她坐在榻边,自顾自地讲着,"快两个月了吧?梨香宫可是夜夜笙歌,专宠后宫。本宫,都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皇上的面了。"

若水也是淡淡的,仿佛在说无关自己的事一般。

"若水纵有千般手段,也要娘娘助一臂之力才行。"

贤妃旋即笑道:"难道本宫还没有帮妹妹吗?妹妹以为一个失了宠的德妃,就能帮你中选吗?"

若水稍稍起身,正色道:"若水自然知道是娘娘帮了忙。只是娘娘您看这如今的状况,柳妃专宠,若水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又有何能力去争些什么?"

只要能让她见到连锦年,她相信一切都会如愿。

闻言,贤妃依然是笑。

"妹妹的意思,是要本宫安排你面见圣上?"然后再出一个沈贵妃,把本宫置于永不翻身之地?想着,嘴角的笑意又浓了几分。

"娘娘是明白之人。"

含笑起身,贤妃闲闲地整了整鬓角吹乱的发。

"妹妹好生歇着吧。"

置之死地而后生,本宫就和你赌这一把。

"皇上宣沈宝林今夜侍寝!"

侯德宝侯公公的尖锐嗓子,透过纷纷扬扬的雪花,遥远又清晰。

"沈宝林,好生准备着吧。"说完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带了一众太监匆匆离去,只留下两名侍女,为若水沐浴更衣。

"有劳两位姐姐了。"若水起身,又向两名面无表情的侍女福了福身,一个眼色,身边的绿萝忙掏出两只金灿灿的金镯子,递与两人。

这才稍微有了笑容。

"请沈宝林跟咱们走吧。"其中一名款款道,便领先走出院子。

若水回身,给绿萝使了个放心的眼色,便也匆匆跟了上去。

净堂。

这便是历代以来四品一下的妃嫔侍寝之前沐浴净身的地方。

若水把自己浸泡在温暖的花瓣澡中,期望用这温润的热水来抚平自己内心的激动。

她能清楚听见自己胸膛里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毫无规律的紊乱。

若没有在水的安抚下,她怕是要浑身战栗的吧?

过一会,便要见到连锦年了……

连锦年,那个笑容淡如梨花的男子,经历了这些日子,荣登九五权倾天下,是否笑容依旧?

连锦年,见到我,你会是什么表情?

连锦年,在我杀了你的那一刻,你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摇摇头,不再去想。

却忽地有一阵晕眩感传来,像一枚细细的针,扎在了她的脑子里。

怎么回事?

渐渐地,神智恍惚起来。

第36页

"姐姐,您万万不要这么做……"一个凄厉的声音传来,睁眼看时,却是沈若水。

真正的沈若水。

喉头却哽住般,不能发出声音,只能挣扎地看着她由远及近,直到她的面前。

"姐姐,弑君是何等的罪名,是要连累沈家满门抄斩的!若水自问没有愧对姐姐的地方,沈家也视姐姐与嫡出的无异,姐姐又怎能恩将仇报?"说着说着,便声嘶力竭起来,"姐姐是顶了若水的身份,莫要爹爹以为是若水连累了沈家,若水担不起这个罪名!"哭着哭着,居然向她伸出手来,"姐姐还是现在就跟若水去了吧……"

笑容诡异如魅。

一双毫无血色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脖子,狠劲地掐住!

"啊——"禁不住叫出声来,蓦地睁开眼,却是那名唤作文芳的侍女的脸。

"沈宝林,您怎么睡过去了。时候不早了,快起身梳妆吧,莫误了时辰,你我都担待不起!"说着,便有几名宫女上前,拿了擦身子用的缎子。

原来是个梦境罢了。

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只是那针刺般的疼痛感,却是那么真实清晰!

所谓梳妆,不过是淡扫娥眉,轻点绛唇罢了,发髻也只是松松地绾在脑后,插了一支金簪子。原本就是要送到皇帝床上去的一具肉体罢了,又何需刻意的梳妆呢?

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白色长裙,露出两边香肩,若水霎时打了个冷战。

在这寒冬腊月里,这样的装束还真是受罪。想着,身后的侍女又给她披上了一件蝉翼般透明的薄纱,稍稍地遮住了肩膀。

"姐姐,就这样去皇上的寝宫吗?"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怕是要冻死在路上的吧?

文芳面无表情,手一招,便有两名宫女上前来,拿了手中的棉被将她裹了。

原来还有棉被,不禁松了一口气。

一切打点完毕。

"时辰到了,起身吧。"

甘泉宫。

她终于再一次躺在了这张床上。

深红色的幔帐,乌金木打造的大床,床沿与床柱上雕刻着盛开的莲花,饱满的莲蓬,飞舞的龙凤,驾云的麒麟,倒挂的蝙蝠,啼叫的喜鹊。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熟悉。

连同这宫中的摆设。

原先,父皇在位的时候,她是常常赖在这床上的,任父皇怎么劝也不听,那些被棉被包了来的女子一个个敢怒不敢言,只好悻悻地原样被抬回去。

如今,她又一次躺在这床上,和那些女子一样的装扮。

父皇,你可看见女儿了吗?

在您的这张龙床上,您的女儿像你那些所有的妃嫔一般,在等待那至尊的男子的临幸。

女儿今晚,就为你们报仇,您可看见了吗?

有两行清泪,蜿蜒地顺着眼角滑落到她的鬓角,冰凉得如同她的心一般。

时间渐渐流逝。

她听见铜壶里的水,一滴一滴地,清晰地从这大殿的一角传来。

每一次脚步在外面响起,她的心都揪了起来,手中握紧了那支金簪子。

只要用力地刺入他的喉咙,他便会死了吧?

然而每一次,脚步声又渐渐地越行越远。

不是他。心中竟生出些许失落。

不知过了多久,竟打了子时的更。

他没有来。

若水呆呆地望住顶上深红的幔帐,脑子中是一片空白。

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的是文芳。

"沈宝林,子时已到,奴婢送您回宫。"声音是清冽的,带着些许不屑。

一个上了龙床却没有被临幸的女子。

她嘴角忽地扬起好看的笑容,如春日飞舞的蝴蝶。

似乎是整个后宫的人都知道了她上了龙床却没有被临幸的事情。

一夕之间,她似乎成了宫中的笑柄。

"主子。"绿萝难过地看着她。

"是怎么回事?"她面无表情,只是呆呆地望住前方。

绿萝看了她一眼,才缓缓说道:"是柳贵妃,把皇上请了去,在梅园里赏了一晚上的梅。"顿了顿,又道,"听说,皇上今日连早朝也没有去。"

是这样。

柳瑶,你当真是要和我过不去吗?

"姐姐来给妹妹道喜了!"院子外头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细细地夹杂着些许笑声。

若水闭上眼。

该来的总归要来。

第37页

便展颜绽放笑容,款款地起身:"不知姐姐前来,有失远迎,姐姐莫怪。"

董佩芳却一把拉住她的手,在榻上坐下了。

"自家姐妹,这么客气做什么?"又说,"听闻妹妹昨日侍寝了,怎样,高床软枕,妹妹可睡得安好?"

一边的夏芙却接口道:"姐姐,您可说差了。服侍皇上,咱处处小心,唯恐出了岔子。沈姐姐怎么可能安睡得好呢?咱们还是趁早走了,不要打扰沈姐姐休息,指不定皇上晚上还要召她呢!"说完便吃吃吃地笑起来,一边拉了董佩芳要走。

若水脸色是一阵白,讪讪地只能赔笑。

"哎呀,夏芙妹妹好不灵通的消息。"董佩芳大惊小怪地,"昨日皇上在柳贵妃的雪梅香院里赏了一晚上的梅,吃了一晚上的酒,压根啊就没到甘泉宫。"一边又转头拉住若水的手,"所以姐姐才说给妹妹道喜,妹妹真是好福气,在龙床上也能安睡一宿,可不像姐姐,哎哟……"说着便红了脸,拿了扇子遮住嘻嘻地笑起来。

"姐姐才是好福气。"

心中有一股抑郁之气冲上,若水紧紧地抓住榻沿,却只能面带微笑。

若不这样,便真的被人耻笑了去了。

"主子……"见董充华等一众人摇曳着婀娜的身姿离去,绿萝才担忧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真的是欺人太甚了,这么多人,何必都要为难主子呢?

主子一直都这样忍气吞声,为何要受这样的气呢?

心中不禁气起那皇帝来。召了侍寝又不临幸,真的是把人当猴子来耍吗?

若水抬起头,给她一个虚弱的笑,嘴唇苍白如外头纷扬的大雪。

"都会好的。"

轻轻的一句,似是在安慰自己。

第五章阑珊处

十二月里的梅花开得正好。

红香疏影,寒梅斜几枝。

伸出手,轻轻地牵了一枝来。指尖触上红梅的刹那,一丝刺骨寒意传来,禁不住身子一颤。恍惚间,已采了一朵在手上,轻移到鼻尖,细细地闻了。

"是什么人,敢摘本宫的梅花!"身后响起一个恼怒的声音。不用转身,也知道那正是柳贵妃。

深吸一口气,若水缓缓转过身子,那朵娇艳如血的梅花还停留在鼻尖。

果然对上了那双桃花眼。

眉梢处,却没有熟悉的梨花般恬淡的笑。

只有,陌生。

只有,愠怒。

只是一瞬间,那陌生与愠怒都转化成了惊诧与震撼。

心中如潮涌般澎湃,满满的潮水似乎要涌出她的喉咙。

然而还是忍住了。

她正色,换上一副惊恐的表情慌忙跪下:"若水该死!"

"原来是你!"一看是她,柳贵妃似乎更怒不可遏,似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好大的胆子,平日里你仗着有贤妃撑腰,在后宫兴风作浪,把一个后宫弄得乌烟瘴气,本宫已教训过你,今日居然还敢私闯梅园,摘了本宫的梅花!若今日不好好惩治你,真真的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

话毕,身后几个太监上前就要把她按倒。

"住手!"终于回过神来,怒吼道。

眼角竟有一滴泪珠。

柳贵妃吓了一跳。转过身不解地看向皇帝:"皇上,这贱婢私闯梅园在先,擅采梅花在后,怎能轻饶了她?"

像是没有听见自己宠妃的娇嗔一般,他缓步上前,站在她的面前。

一双玄黑貂皮靴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高大的身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十指深深地掐进素白的雪地中,刺骨的寒冷袭来,才忍住要滑下的眼泪。

"你,是谁?"问的是谁,而不是叫什么名字,心里,竟抱有一丝荒唐的期望吗?

深吸一口气,平静道:"回皇上的话,臣妾是长福宫的宝林沈若水。今日不慎闯入梅园,还请皇上娘娘恕罪。"

沈若水……

在心中反复默念这个名字。

忽然嘴角有一丝不经意的嘲笑。

难道你真的以为会是她吗?即使她还活在世上,她怎么可能再肯回到这个皇宫?心中忽然觉得自己可笑。

"皇上,有什么不对吗?"看见皇帝恍惚的表情,柳贵妃心里一沉。

皇帝摇摇头,开口,声音却沙哑:"摆驾,回天福殿。"

大队人马逐渐离去,若水站在雪地里,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心中的澎湃居然已消失殆尽,只留一股淡淡的酸,弥漫在胸口鼻尖。

手轻轻垂下,红艳的梅花宛然从指尖滑落,如秋日的枯叶,坠落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

有一道犀利的目光射来。

第38页

是柳贵妃疑惑愠怒的眼,带着探究的神色。

不出所料,刚回到长福宫,就感觉到众人不一般的目光。

宫里的芝麻小事,都能瞬间传遍,何况这还是和宫中所有女子都关注的那个男人有关。

"主子,娘娘请你到里屋去。"雪燕见到她,赶紧过来低声道。

看来首先要过的,还是贤妃这一关。

进屋,只见贤妃一身烟霞色宫装,正襟坐在乌檀木椅上品茶。

见到若水进来,她瞬即变了颜色。

"沈宝林好手段。"她冷冷地开口,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怒气和嘲笑,"本宫万万没想到,沈宝林还有这样的心思,倒是本宫这些日子白操心了。"

屋里气氛冷冽,虽低着头,若水却能清楚感觉到贤妃恼怒的目光与探究的神色。

开口,亦是倔犟:"娘娘误会若水了。若水只是走了神,不小心进的梅园摘的花,并无其他意思。宫中有各位贵人,又有娘娘这等绝色,又怎么会有若水的立足之地。若水又怎么敢作非分之想。"声音却也诚恳。

贤妃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似乎觉得自己的怀疑也有些无凭无据,便笑道:"妹妹这话说的。姐姐只是心急,怕你冒失惹了是非上身。这柳贵妃霸道,你我都清楚。今日冒犯了她,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是善罢甘休的主儿!"

若水闻言跪下:"是若水的错,连累了娘娘,甘愿受罚。"

一旁的玉萱也连忙给她求情:"娘娘,想来姐姐也不是有意的,便饶了她吧。"

贤妃抿了口茶,半晌才缓缓开口:"也不用我罚你,光柳贵妃那里,就够你受的了。当日雏凤宫选的时候,她就对你心怀芥蒂,何况你又是我长福宫的人。她平日里就看我不过眼,恐怕今次巴不得杀鸡给猴看。"

话音未落,外面却通传柳贵妃驾到。

一旁的雪雁早慌了神,急道:"娘娘,这可怎么办啊!"

贤妃大怒:"没用的奴才,你怕个什么!她柳贵妃是妃,难道本宫就低她一等?不过就是在皇上面前多得了些宠,还能把本宫怎么了?"

雪雁吓得扑通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

门外却响起了柳贵妃的声音:"姐姐好大的火气,那也不能撒在这不相干的小丫头身上啊!"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梅红色的身影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款款而来,正是柳贵妃。

云髻高耸,金光流转。

一屋子的宫女太监亟亟地行了礼,玉萱若水亦上前行礼:"娘娘万福。"

柳贵妃斜了眼看若水:"怎么,贤妃娘娘又在给你出什么勾引皇上的狐媚子主意了?看你清清水水的一张脸,使起这狐媚功夫来,倒是滴水不漏啊。"

若水忙磕头:"娘娘误会了。贤妃娘娘只是因为若水误闯梅园的事教训若水而已。"

柳贵妃冷笑:"哟,沈宝林这是在说本宫是个疑神疑鬼,成日里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了。"

若水忙道:"若水不敢。娘娘贤淑端庄,是宫中上下皆知的。"心中却是冷然,柳贵妃在宫里霸道,是人人皆知的。虽然比不上当年自己还是公主的时候的为所欲为,却也已是人人闻名丧胆了。

一旁的贤妃也忙打圆场:"妹妹这话说的。纵是给沈宝林一千个胆子,她也不敢这样想啊。这宫里人都知道柳贵妃妹妹你清高,最是洁身自好的了,哪会说你什么搬弄是非。若是有,本宫打歪了她的狗嘴!"

柳贵妃却并不领情:"这狗嘴长在谁脸上,谁自己心里清楚。可别自己打了自己嘴巴才好。"

这下贤妃脸上挂不住了,忽地变了脸色,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赔着干笑。

"言归正传。"柳贵妃又道,"本宫今日来,的确是来教训采了梅园梅花的大胆之徒的。姐姐一向最是赏罚分明,你可不会护短吧?"

贤妃讪讪地:"妹妹得到过皇上的口谕,可以处置除皇后四妃两宫外一切私入梅园的人,沈宝林既然犯了错,本宫自然也不好护短的。只是这沈宝林初进皇宫不久,许多规矩都还不懂,冒犯了妹妹。妹妹可否看在姐姐的面子上,饶了她这一回,又得了个宽厚仁慈的美名,何乐而不为呢?"

柳贵妃不屑冷笑:"这什么宽厚仁慈的虚名,谁稀罕谁拿去,本宫可不管这许多。若今日本宫饶了她,明日又不知会多出什么沈婕妤、沈才人的,到时,只怕本宫的梅园得改名叫残圆了。"

话毕,柳贵妃轻摆玉手,身后便上来两个太监,抓了若水便往门外院子里去。

院子里早有管事的秦嬷嬷拿了柳条鞭子等着,见若水被拉出来,手中的鞭子舞得呼呼作响。

若水心中一惊。

这柳条鞭子是宫里二等的刑罚,是用来惩罚一些手脚不干净,或是犯了严重过失的宫人的。鞭子用了春日里最柔韧的细柳条编成的,鞭身上缠着厚实的棉布,这样的鞭子抽下来,虽然是刺骨锥心的疼痛,却只会在受刑者身上留下淤青而不会皮开肉绽,过些日子就能痊愈不留伤痕。

可是今日之事,若水顶多只是误闯禁地,以下犯上而已,柳贵妃居然请出了二等刑罚?

看来今日自己真真的是惹恼了她,新恨旧账一起算了。

心中不禁暗自焦急。

第39页

连锦年那边怎么还没有动静?莫不是,自己高估了他对华清的情意?

或许,她长得太"像"华清了,所以他心虚了,害怕了,不敢见她,默许柳瑶弄死她一了百了?

正想着,柳贵妃已一声令下,便有两名小太监一拥而上,将若水按倒在地。

秦嬷嬷摇摆着肥大的身子走近,嘲笑地道:"沈宝林,今日可对不住了。你心里也莫怪老身,只怪自己高估了自个儿,没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

细韧的鞭子便狠狠地抽在若水身上,霎时便将她撂倒在地,痛得她咬紧了一口银牙。

"秦嬷嬷说得极好!本宫赏你!给她往死里抽,抽死了本宫有赏!"柳瑶得意至极。

这时一边一直沉默着的玉萱却扑通地跪倒哭求柳贵妃道:"娘娘手下留情啊!责罚了沈宝林纵然能出了娘娘心中的气,也能警醒宫中的奴才,可若为了这点小事得罪了皇上不值啊!据说今日皇上也在场,却并没有要处罚沈宝林的意思。若是听说娘娘您又来责罚了沈宝林,怕是会龙颜大怒啊!"

这一句话刺中柳贵妃的心思,登时惹得柳贵妃大怒:"你这贱婢,倒会用皇上来压本宫了。好,本宫今日就打死这不长眼的,看皇上是不是会为这区区一个宝林动怒!秦嬷嬷,给本宫狠狠地打,打死了本宫赏你!"

听见主子吩咐,秦嬷嬷的手使了劲地抽,只把一条鞭子挥得呼呼生风。

"娘娘!"玉萱仍是哭喊着,"娘娘你放过姐姐吧!"甚是诚恳,若水却听出哭声的干哑晦涩。

更是咬紧了一口银牙,心中却是冷笑。

玉萱,我竟不知你何时也变了。

在这后宫之中,为了生存,为了争宠,常常只能做出身不由己的事来,只是今日你这般的落井下石,未免太叫我心寒。

好,打吧。她闭上眼。今日若是打不死,日后可有你们麻烦的。

口中渐渐渗出一股腥味。

"哎哟,娘娘!您快住手吧!"一声尖叫使秦嬷嬷的鞭子停了下来。

若水抬眼,原来是皇帝身边的侯总管。

心中忽然放松。

他的心中,果然还是有华清的。

他,果然还是爱过华清的。

一阵酸味袭上心头,忽然眼前一黑,若水重重地昏倒在地。

夜清宫。

水榭小阁。

连锦年独自坐在木阶梯上,脚边是一片白茫茫的结了冰的湖水。

玉岚山。

雾气微薄。

对岸的桃花开得正艳,恰有一枝隔了小溪,挑逗地伸到面前。

华清伸手摘下一瓣,轻轻放在鼻下嗅着。

一股清冽的水汽,混着淡淡的花香。

心底也笑开如这桃花般。

此时父皇该在宫中大发雷霆了吧?

"公主好雅兴。"一个似是相识的声音在身后懒懒响起。

竟然是他。

"连锦年,你来做什么?"华清口气不善。

"奉皇上口谕,请公主回宫。"表情依然是淡淡的,在似笑非笑之间。

华清恼怒地盯向他,只见那双乌眸也定定地望住自己,丝毫没有回避。

刹那间,居然有些发怔。

天下间居然也有这般好看的男子,长着女子般清秀的眉眼,却无女子的娇柔,一身英武之气。

也许,是在这时,就已经动了心吧。

只是还是嘴硬。

"你如何找得到我?"

连锦年的嘴角有一丝嘲弄。

"金枝玉叶的公主,从未到过皇宫以外的地方。除了,这玉岚山。"

华清气结。

第40页

"总之我不会回去的,除非你绑了我回去。"仰头,满眼是你不敢的神色。

"臣不敢。"语气依然是不温不火的淡定。

玉岚山上桃林中。

华清换了繁杂的宫服,穿了一条纯白棉质的长流苏裙,外罩水绿的银蚕纱,在一片繁华的桃花中灵巧地穿梭着。

连锦年亦是脚步轻快地跟在她后面。以他的武功,在这枝枝杈杈间行走犹如开阔的草原一般。

却一个不小心,华清已如猴子般爬上了树,坐在摇摇欲坠的枝上看着他,唇边有狡猾的笑。

"怎么?"连锦年抬头,眉头有些微皱。

华清道:"要做我华清的驸马,必然得有过人之处,能保护得了我才行。"

"公主是在怀疑臣的武功?"连锦年挑眉。

华清笑:"不想被怀疑就证明给我看。我从树上跳下,若你接得住,便算你过关。"

"行。"小菜一碟。

"那准备好了,我喊一,二,三。"华清的眉眼都笑起来,若不是阳光刺眼,连锦年一定能看到她的笑有多狡猾。

"一。"

连锦年站定不动。

"二。"

连锦年抿了抿嘴。

"三!"

连锦年微微跃起,敞开双手迎上。

却,一阵甜香扑鼻。

冷冷的薄片贴上他的眼,他的脸,他的唇。

竟是一捧桃花。

"嘻嘻嘻……"华清笑得前仰后合,"想要抱本公主,你还没那资格!"

话音未落,却听见一声干涩的撕裂声。经岁的桃树承载不了重量,生生地被压断了,裂开一个鲜白的口子,摇摇欲坠。

华清吓得白了脸。虽然这桃树低,可是树下是凹凸不平的山地,还有些许细碎的石子,这要是摔下去,怕是有些日子要疼的。万一划伤了脸,那她可不要再见人了。

"连锦年!"虽有千百个不愿,还是低低地喊出声。

连锦年似没有听见般,拍干净身上的桃花瓣,转身欲走。

"连锦年,扶本宫下去!"华清急得直蹬,树枝又提醒般地摇晃着,吓得她急忙抓住枝丫。

连锦年这才抬头,看定华清:"臣只怕没资格抱公主的玉体,玷污了公主。"语气恭敬,嘴角却是嘲弄的笑,一双桃花般明艳的眼看着她一脸惊慌的样子,心中只觉得好笑。

华清闻言,微微变了脸色,心中只是气,歪过头去不看他。

这时,老树枝丫却撑到了极限,嘶哑一声直线下坠。

"啊——"华清认命地闭上眼,心中恨恨,若是回了宫,定要向父皇告上一状,这样的驸马她怎么能要!

正等着一阵锥心刺骨的痛,却掉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

睁眼,却对上连锦年的桃花眼。

华清一愣。

那眉,那眼,真如桃花般的纯白洁净,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白皙皮肤,下巴处隐约有一个细小的伤疤。

忽然,竟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那么强而有力。

看着怀中的人儿,连锦年心中觉得有趣:"怎么,公主还不愿从这个不配抱公主的怀中出去吗?"

华清窘然,慌忙着了地,眼里却气出了晶莹的泪珠。不愿被连锦年看到,急忙转过身去偷偷地拭去。

他心中忽然慌乱:"怎么了?"哭了?自己做得过分了吗?便伸出手去扳她的肩。

她倔犟地不转身。

一个箭步走到她面前,却看见她迷蒙的眼,与微红的鼻子。

心中莫名地抽紧:"哭什么,这不是公主自己说的话吗?"

她没有答应,转身疾步地走开,小小的绿色身影在一片粉色中渐渐消失。

连锦年愣在原地,久久地品味心中不期而来的空落落的感觉。

夜清宫外的湖边,是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侯总管。一双小眼睛因为皱着眉头而显得更加细长,正不住地往小阁的方向张望。

身后的小和子小心地:"总管,您坐下歇歇吧。您这么来回地走,皇上也不会出来不是!"

侯德宝啐了他一口:"小兔崽子!皇上都在那小阁里呆坐了快一个时辰了,你说我能不急吗,啊?"话毕又自言自语道,"今儿个是怎么了?自打见到那沈宝林就开始不正常,这沈宝林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第41页

右仆射大人还在御书房等着皇上议事呢,原本是从柳贵妃的玉梅宫出来,经过梅园要去御书房的,天晓得在梅园里遇见那个沈宝林之后便一语不发地折到这夜清宫来了……难道,又和那前朝的德馨公主有关?莫非这沈宝林……

嘿!最近这是怎么了?莫不是那德馨公主的冤魂作祟不成?改明儿真该好好向干爹讨问讨问这德馨公主的事。

"哎哟!"小和子喊了一声,"皇上起身了!"

侯德宝忙探头望去,看见万岁爷果然起身了,正转身出了小阁。心头的一块大石总算是稍稍放下,连忙迎了上去。

"万岁爷——"他躬身,一张皱巴巴的脸霎时舒展开来。

连锦年并没有回答,只是回身望着湖对面的小阁,沉默无语。

半晌,他才缓缓道:"侯德宝,传朕旨意。"

"皇上有旨,册封苏州知府沈章之女沈若水为正五品修华,赐住清水宫绵忆殿——"

侯德宝高声却恭敬地宣完,又小心地走到若水面前,展露一脸谄媚:"修华娘娘,快接旨吧!这地上凉,可别坏了身子。"

正五品修华……

若水的脑子中空白一片。

居然只是正五品的修华吗?连锦年,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从前我不明白,如今我还是不明白。

"呵,我还以为皇上会要了你做皇后呢!"柳贵妃嘲笑道,"心机使尽,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小小的修华,九嫔中的五等。你以为本宫的荣耀是人人能得的?趁早死了这条心,本宫正三品贵妃,要弄死一个小小的修华还不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说着又转向侯德宝,"侯公公,你说是吗?"

侯德宝赔笑地诺诺,心中却是不屑。

这个粗俗的女人,啥都不晓得就知道在这得意扬扬。依他侍候万岁爷这些日子的经验看来,这沈修华绝对不会是寻常的人物,否则万岁爷也不会见到她之后直转夜清宫——虽然他不晓得原委,却知道那夜清宫是万岁爷心中的一个秘密,任何人都不能提及的秘密。

若她再不收敛点,恐怕将来连个全尸都没有——这沈修华,看起来可不似她那般没大脑!

思及此,他又对身边侍候着的宫女道:"还不扶了沈修华歇了去!传御医,传刘御医!"刘御医是宫中最老经验最丰富医术最高明的御医之一,是连家入主时从连家堡带来的。

又转头对若水:"娘娘,你先回棠香阁歇着,稍后奴才便派人抬了卧轿来接了您去新宫。"

若水淡淡地点头:"有劳公公了。"

转头却是贤妃等人深深的目光。

也是展颜一笑。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罢了。

到如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本宫给妹妹道喜了。"只是一瞬即逝的恼怒,贤妃是一副端庄贤淑的表情,那笑容,如同最清朗的白日一般。

"恭喜姐姐。"玉萱亦恭敬地,小脸上带着微微的潮红,伴着一贯轻柔的微笑。

若水心中却是冷冰没有起伏。

如今这个宫中,似乎已经没有她的朋友了。

绵忆殿是清水宫北边的一处宫室,小巧却精致。

正殿前是一个小花园,种了些常见的花草,并有一棵经年的桂花在中央的假山旁。东西两边是两条长廊,东边依水,西边靠山。湖水中原是种了荷花的,只是现在正临寒冬,湖面都结了冰并不能看见。

再进去便是正厅,上有一个烫金的牌匾,写了绵忆永长四字,牌匾看起来颇新,想来是新做的。厅里的摆设,清一色是用了经年的香梨木做的,淡淡地散发出些许甜甜的梨香。

绕过正厅又是一个花园,比前头的小了些许,却种满了香梨树——若到了春日,必定是素华流转,如蝶般飞舞的美。依然是东边依水,几道石阶,便可下到水中,冰面上停着一艘小小的游船。

西面则又是一个一进的四合小院子,是给宫女太监们住的。尽头才是寝宫,绕到寝宫的东面,几步石阶上去,便是一个小台,上设了石桌石凳,在此处欣赏湖面的景致是再好没有了。

"想来皇上是真疼主子了,竟赐了这么一个绝妙的住处。"红蕊惊叹着打量这新赐的宫殿,"奴婢七岁进宫,宫中娘娘的寝宫也见过不少,却没见过这样的雅致之处。"

"是吗?"若水笑着拉了她的手,又拉了绿萝的手,"这些日子你们跟着我也受苦了。今后只要你们忠心跟着我,我必不会亏待你们。"

绿萝红了眼眶:"主子,您终有出头之日,奴婢们为您高兴,可您说这话,生生地是玷污了我们!只要主子真心待我们好,我们并不求什么荣华富贵。"

心中感动,正待说什么,身后却有全福亟亟地跑来:"主子,皇上驾到!正在正殿里坐着呢!"

一句话说得绿萝与红蕊都有些慌乱。

"主子,快进屋奴婢帮你整理一下!"天哪,皇上没让人知会一声便来了!主子遵太医嘱咐换了宽松的睡服,一头青丝也没有梳,怎么可以面圣。

"不用了。"若水淡淡地起身进到屋里,"全福,您去禀告皇上,就说我刚刚受了刑,身子还未好,不能接驾了。请皇上改日再来吧。"

一句话说得全福傻在了原地。

拒绝接驾?主子这是被柳贵妃打坏了脑子吗?

第42页

"主子!"红蕊急得连忙上前来拉住正要在贵妃榻上卧下的若水,"您这是糊涂了吧!那可是皇上啊!"

绿萝却道:"红蕊,主子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全福,你快去吧,莫让皇上等急了。"欲擒故纵,虽不是新招,却未必会不管用。

屋子里烧了熊熊的炭火。

好久没有在这样温暖的屋子里睡觉了吧,除了侍寝的那一次。

这些个见风使舵的奴才,一听到消息便送来了上好的炭,生怕巴结不上她。

身上的淤青传来阵阵的痛楚,她懒懒地伸了个腰,迷迷糊糊竟有了睡意。

朦胧间,有微凉的手抚上了她的脸。

无须睁眼,她便知道那是连锦年无疑。只有他有这样微凉温柔的手,只有他会这样轻轻地抚着她的脸。

如今,也只有他能这样抚她的脸。

却不肯睁开眼睛。

不敢去看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不敢去看他唇边微凉淡然的笑。

看着眼前这张纯洁如梨花的脸,心中有满溢的酸楚。

真的……

真的好像华清,无论是这眉眼,还是梅园里转头那一刹那的神情,都与华清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相似的人?

她会不会,就是华清?

嘴角绽出一个恍惚的笑。

连锦年,你真的是……

她怎么可能是华清?

华清,她恨你,她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她现在或许已经成了民间某名男子的妻子,为他绽放她甜美如春光的笑容。

你永远,再也不能得到她。

"沈若水。"他轻声默念这个名字。

苏州知府沈章之女,沈若水。

你是代替华清来弥补我永远的遗憾的吗?

心中估计着时间也该差不多了,若水便懒懒地睁开眼,假装自己是刚睡醒一般。

正迎面对上那双好看的眉眼。

虽然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但是那张白皙温润的脸,梨花般恬淡的笑容忽地出现在她眼前的一刹那,心中仍有江河般的酸楚喷涌而上。

连锦年……

"皇上……"若水慌忙地起身。

连锦年连忙按住她:"躺着吧。身上的伤还未好,别又裂开了。"脸上满溢的是关切的神色。

便顺从地躺下。

"其实已无大碍了,贵妃娘娘只是为了对臣妾略施薄惩,下手并不重的。"这天大的谎言,连锦年并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

连锦年长叹一口气,伸手欲将若水揽入怀中,却对上她警戒的眼神,顿时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半晌,才讪讪地:"你好好休息吧,我已经下了旨意,这几天任谁都不能进这绵忆殿来打扰你。"顿了顿又道,"侍寝的事,莫放在心上。我答应你,在你伤好之前,决不会碰你的。"

我。

他居然对她自称我……

眼角有些许的湿润,若水转过头去,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臣妾……"

却有一双手,握住了她纤柔的肩:"以后在无人时,就无须自称臣妾了。"声音带了些许沙哑,"把我,只当做你的夫君吧。"

连锦年,你非要这样瓦解我对你的恨吗?

转头,神色却是恭敬:"臣妾万万不敢乱了尊卑。"

连锦年一愣,半晌才道了一句:"随你吧。"

这时,红蕊送了些茶果过来,两人便坐着吃了些,渐渐地,外头的天色已晚,已经打过酉时的更了。

绿萝进来禀报:"皇上,柳贵妃那派了人来问您怎么还不去用晚膳。"

想来这些日子连锦年的衣食起居都是在那柳瑶的宫里吧。

想到这个,若水的脸不禁白了白。

连锦年看在眼里,却以为是若水因与柳瑶心怀芥蒂,因此心中不爽,便对绿萝道:"你去回了,今夜朕就在这绵忆殿歇下了。"

绿萝应声退下了,却把若水吓得不轻。

他不是说不会勉强她的吗?

第43页

"皇上,您这是……"开口,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你放心,我是说话算话的。晚上,我只想陪在你的身边。"只是想要有你陪在我的身边罢了,那些男欢女爱的事情,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大仇未报,她可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

夜渐渐地深了。

若水躺在榻上里侧,却是无法入睡。

连锦年均匀的呼吸声在她的身边此起彼伏,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能强忍着,任泪水默默地浸湿了她的脸。

手中,握一支纯金打制的簪子,簪尖锋利。

此刻,在连锦年这样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若她把这簪子刺入他的喉咙,怕也不会遭到什么反抗吧?只需狠狠地一刺,她就能够解脱了吧?

不行。

她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的仇人不仅连锦年一个,更有那个背叛了父皇,与连家里应外合的连蓉蓉!

就算今日她能杀了连锦年,却也会因此赔上她自己的一条性命!

蓦地,竟有那双微凉的手,轻轻地握了她的!

连锦年竟还没有睡着!

若水霎时有窒息的感觉。若是刚才自己没有犹豫的话,如今恐怕已经死在连锦年手中了——武林盟主的外孙,想必在武学造诣方面也不是泛泛之辈。

"清儿。"他幽幽开口,哽咽地,能听出眼泪的声音,"有你陪着我,真好。"

那被仇恨填满了的心,霎时被这轻轻的一句掏空,空洞洞的却盛不下任何东西。

第二日,连锦年又嘱咐侯德宝挑了三名二等的宫女和一名粗使的丫头并了两名太监到绵忆殿来。

若水原用惯了绿萝红蕊还有全福,何况宫里也没那么多事情要做,想说多几个人不过是要多付些月钱,便想退了去。没想那侯德宝极能见机行事的,便说这些人的月钱都从内府里扣,不要她的,想想便留下了,只是平日里不许他们进出自己的寝室罢了。

接下来的几天,连锦年果然遵守承诺,每日下来朝便来绵忆殿中,与若水谈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类的。

有时他又会半日呆呆地坐着,看着若水做些针线。

到了晚上,两人便并排而卧,絮絮地讲些闲话,他告诉她关于他小时跟着外祖父在江湖上闯荡的事情。大多都是原先他讲过给华清听的,然而对华清和篡位做了皇帝的事情却只字不提。

若水只是淡淡地听了,偶尔附和几句,听到有趣处,便吃吃地笑起来。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未必也不是好事吧?

第六章风波起

那日早晨,若水还没有醒,连锦年早已起身上朝去了。

迷迷糊糊间,听到外头传来吵闹的声音。

一大早的,会是谁呢?

难道是红蕊与那几个新来的丫头争吵了起来?

断然是不会的。

如今连锦年对自己正宠得紧,红蕊绿萝几个又是一早就跟了自己的,在他人眼里看来就是她的心腹一般,这些小小的宫女是断然不敢与她们过不去的。

正胡思乱想着,却见绿萝慌慌地进来,见若水已醒,忙禀报:"主子,不好了!柳贵妃带了人来,闹着要见主子。红蕊才说了一句:皇上有旨,我们娘娘不见任何人便被掌了嘴!气得直哭呢!"

什么?

若水心中一惊。皇帝下了旨不许其他人踏进绵忆殿一步,打扰她养病,而这个罪魁祸首的柳瑶居然敢前来?

转念一想,心中又了然。

这柳瑶原就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一朝的大富大贵更是早让她冲昏了头脑。加上这几日连锦年都在绵忆殿里歇息,没有到梨香宫去,狗急跳墙也属正常。

于是便起身,让绿萝匆匆地为自己梳洗了一下,又对绿萝耳语了几句,便往前头去了。

在这殿里躲了几日,想来该是时候出去和这些人斗一斗了吧,虽然自己与她无仇,但也不想被人骑在头上。

穿过小花园进了大厅,就见一屋子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吓得是瑟瑟发抖。柳瑶颐指气使地坐了上首,满脸的怒气。她前头跪的,正是被掌了嘴,正哭得厉害的红蕊。

"贵妃娘娘今日起得好早啊。"若水展开笑颜,盈盈下拜,"听说往日娘娘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身的,怎么今日起得这么早?"

柳贵妃霎时白了脸,怒得站起,几步走近扬手便是一个耳光。

若水轻巧地躲过,懒懒地在上首坐下。

"若水身子弱,一向怕冷。今日倒要谢谢姐姐不惜玉体,为若水暖凳了。"是一脸纯净无瑕的笑,"姐姐,您也快坐下吧。莫累坏了身子。"柳贵妃却冷哼一声:"本宫贵为正三品贵妃,你一个小小的修华,竟敢跟本宫姐姐妹妹的,真是厚颜无耻。"

低头向红蕊望去,却见一张小脸被打得又红又肿,怕是好几日不能进食了。顿时心中又疼惜又气愤。说话也不再客气,若水厉色地:"朱砂,带红蕊去屋里歇着,请太医给她瞧瞧。"

"慢着!"柳瑶横身挡在了前面,"人是本宫教训的,谁敢扶她,便是和本宫过不去。"

"贵妃娘娘这贵妃当得,怕是忘了抗旨是死罪一条吧?"若水冷冷地出声。

柳瑶果然一愣:"你说什么?不要以为皇上宠着你,便处处拿着皇上来压本宫。哼,本宫与皇上的情意,可是你们这些狐媚子能比得上的。要不然怎么本宫能坐上贵妃的位子,你就只能当个小小的修华?"得意地摇摇脑袋,柳瑶满脸是得意之色。

若水心中厌恶。

第44页

这女人是决计要和自己耗上了。看来要施行她的报仇的计划,还要先解决了这个粗俗蛮横的女人。

看着眼前这个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还在这里摇头晃脑扬扬得意的女人,若水不禁有些同情她了。

不管怎么说,她这一生的轨迹也算是因为自己而改变的。如今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段日子来她享受的荣华富贵就当做是对她的补偿罢了。

"朱砂,还不带红蕊回房去!"见一旁的朱砂没有动静,若水恼怒地。

"谁敢!"柳瑶依然是不依不饶,"本宫绝饶不了她。"

"若是朕呢?"外头传来连锦年恼怒的声音。

嘴角浮起一个浅浅的笑,不早不晚,绿萝这丫头果然是个机智的人。

听见是连锦年的声音,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皇帝的柳瑶顿时心花怒放,摆出一张媚笑着的脸匆忙迎了上去。

见了皇上也不行礼,直挽住他的手嗔道:"皇上,您可算来了。您这几日只知道往这狐媚子这来,可怜臣妾孤零零一个人独守空闺……"

一句肉麻的话听得若水几乎要起鸡皮疙瘩。

真是愚蠢,堂堂一个贵妃竟不知在人前放尊重些。

果然连锦年的脸拉得更长了。

"你好大的胆子。朕下了旨任何人不准来打扰沈修华休养,你居然敢抗旨!"这些日子以来这柳瑶的表现,粗俗不堪如同山野村妇,早让他觉得反感之至。若不是因她长了张酷似华清的脸,又念着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分上,他早就下旨贬了她。

"皇上!"柳瑶依然是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没有听出连锦年话语中的不耐,"您说过臣妾作为一宫之主,有权管教这些后宫嫔妃的。臣妾是为了皇上好,怕皇上被这狐狸精迷惑了去,耽误了朝政,被人嗤笑,说您是昏君……"

话未说完,连锦年已耐不住心中的厌烦一把推开了紧紧钳住他的柳瑶:"简直越说越离谱!你看看你的样子,哪有什么一宫之主的样子!"回头吩咐身后的侯德宝,"送柳贵妃回去。没有朕的旨意,不准她踏出宫门一步。"

"皇上!"这才知道大事不妙的柳瑶急忙拉住皇帝的衣襟,一张脸惨白再也笑不出来,"皇上,您居然为了这女人……臣妾可是贵妃,正三品的贵妃啊!"

没等她再说出什么来,侯德宝早就将她拉出了绵忆殿。

"还跪着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正在气头上的连锦年看见满屋子跪着的奴才,正找到撒气的对象,气狠狠地踢了跪在他边上的一名太监。

便是一连串的"奴才该死,奴婢该死",一溜烟全跑了个没影。

抬眼看见若水,连锦年脸上讪讪地。

半晌才说:"今日之事,让你受气了。"

若水绽开笑容:"皇上这样护着臣妾,不惜责备贵妃姐姐,臣妾已是感激不尽了。姐姐教训臣妾本是应该。"越是显得柔弱,便越是能得到男人的疼惜。这是她十几年来观察父皇的妃子所得出的结论——母后就是因为太好强,所以得不到父皇的疼惜。

连锦年叹气。

毕竟也不是华清。

那个骄傲蛮横又霸道的华清。

那个让他一想起,嘴角就会上扬,心就会隐隐发痛的华清。

不禁伸手揽过若水。

这一次,她没有反抗,顺从地依偎在那个伟岸的胸膛,曾经熟悉的感觉又一次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宣示了那段已经逝去无法挽回的青葱年华。

她能清楚感觉到连锦年微凉的手抚过她乌黑的长发,动作轻柔,如同呵护一件稀世的珍宝一般。

连锦年,若是从前的华清,必定会沉醉在你这一片柔情中吧?

只是如今的华清身负国恨家仇,已身不由己,心不由己了。

自从柳瑶被连锦年禁足之后,绵忆殿清静了好些日子。

可若水心中明白,这样的清静只是表面上的,只是属于绵忆殿里的。外头的皇宫,不晓得已经怎样的天翻地覆,有多少人在等待着她下一步的行动,有多少人在揣测着她真实的面目,有多少人又在恨恨地诅咒她。

能够胜过不可一世,专宠后宫数月的柳贵妃,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

他们心中一定有这样的疑问。

这日,若水自觉烦闷,便带了绿萝红蕊出了绵忆殿,坐了一顶小轿往御花园的方向去。

现在已是腊月,是这皇宫里最冷的时候。

"主子,今日的太阳倒好,晒得人心里舒坦。"红蕊喜滋滋地。

另一边的绿萝取笑她:"你何止是今日心里舒坦。你啊,都舒坦了小半个月了!"

上次被柳贵妃掌嘴,而后柳贵妃被皇帝禁足,虽然心知皇帝不是为了她,但还是扬扬得意骄傲得很。

"姐姐!"红蕊嗔道,"你知道吗,所有的姐妹都羡慕我。皇上处罚了打了奴才的主子,我还是第一人呢!何况那人还是柳贵妃。"说着声音便越发地轻快起来,"她们听说主子您亲自替红蕊上药,都羡慕我,说我这次得了个好主子。"

想起那日为她上药时她那又惊又怕的样子,若水忍俊不禁。

忽地从远处传来打骂的声音。

"怎么回事?"若水探出头去。

绿萝上前张望了一会,回道:"回主子,几个小丫头在欺负一个老嬷嬷呢。"

若水不解。

宫中等级森严,上了年纪的老嬷嬷有时地位比不得志的主子还高,怎么几个丫头便敢欺负了?

似乎是看出她的疑惑,绿萝又解释道:"主子你有所不知,这福嬷嬷是前朝皇后的奶妈,自从傅家的江山亡了以后,便被发配到浣衣局做事,可她老端着皇后奶妈的架子,那些小丫头都不屑得很,常找机会捉弄她。"

话虽是平平说来,在若水却如同平地惊雷。

福嬷嬷!母后的乳娘!那个将她视为自个儿的亲外孙女一般疼爱的福嬷嬷!

于是急忙对绿萝道:"你快去,将福嬷嬷带过来……"忽又觉得不妥,"不,你先带她回绵忆殿。跟管事的人说了,这福嬷嬷我要了。若他们人手不够,便在绵忆殿里寻个去吧!"

心中虽有疑问,却也不多话,绿萝忙应声去了。

不久便带着福嬷嬷朝这边来,若水赶紧放下轿帘。

第45页

只见两个人影走到轿子前面,那福嬷嬷便站着身子给若水行礼:"老身谢过沈修华搭救。"熟悉的声音,亦是熟悉的高傲。

若水点头:"嬷嬷不必客气。先随绿萝回绵忆殿,稍后再传你。"

绿萝便领着福嬷嬷去了。

御花园中。

冬日的御花园景色萧条,本就没什么好看的。若水今日出来也不是为了赏景,而是来会一会宫中那些窥探她已久的人的。

果然,才在园中小坐了一会,一盏茶还未喝完,便远远地有一群锦衣华服的妃嫔款款而至。

为首的正是贤妃。

后头则跟着夏芙,玉萱等几人。

在若水身边坐下,贤妃是一副讶异的表情:"哟!这不是若水妹妹吗?今日怎么出来了,小心招了风!"又对红蕊,"不长眼的奴才!大冷天的领着你主子到处走,若是有个什么闪失,看本宫不要了你的命。"

若水心中冷笑。

怕就是收到了她出行的风声才来的。

脸上自然是展露甜美的笑:"有劳娘娘关心了。若水身上已经大好了,今日太阳又好,闷在绵忆殿怪无趣的,便出来走走。"又笑对玉萱,"怎么,才半个月不见,就不认识我了吗?"

听若水和她说话,玉萱的表情是又惊又喜,一时竟结巴起来:"娘娘,您是……玉萱以为……"小脸涨得通红。

心中冷笑,却又有愧疚。都是因为她们傅家,连累了她这样一个单纯的女子要卷入到这深宫之中,无法和所爱的人厮守。

便拉了她坐到自己的身边:"傻丫头,我们不是好姐妹吗?不会因为我成了什么修华就有所改变的。"只要你不先对我下手,我必是把你当姐妹一般看待的。

玉萱甚是感动,泪光隐隐。

见两人姐妹情深的样子,贤妃幽幽道:"两位妹妹感情深厚,本宫自问不如。却不知若水妹妹可有忘记当日与本宫所言?"

心中一凛,若水正色回答:"若水自不敢忘。"不过是在连锦年面前替她美言几句,多得些宠罢了。

贤妃正待要说些什么,却见有一个神色慌张的宫女亟亟地跑过来,见到若水便是扑通下跪:"修华娘娘,求您救救我们家主子,您救救她啊!"

若水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却发现并不识得这名宫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你是什么人?我并不认得你家主子,为何要我救她?"

那宫女已经泣不成声,说不出什么话来。

一旁的玉萱小声道:"姐姐,她是苏姐姐屋里的侍女,叫做佩环。"

"什么!"居然是苏素!

自从那日苏素跟了董佩芳走了之后,两人便再也没有在私下见过面,在人前见到时,也只是装作不见。心中虽然为失去这样一个妹妹而感到遗憾痛心,却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解释自己当日的作为。

何况,她的目的不可告人,若走得近,将来反而会害了她。

梨香宫秀明阁。

若水亟亟进屋,便见到一名小丫头蹲在床边,嘤嘤哭泣。

几步上前,只见苏素一张惨白的脸,双目紧闭,嘴唇却是紫得发青。心中不由得骂起那柳贵妃心狠手辣来。

方才在来的路上,佩环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了若水。

原来是柳贵妃被禁足梨香宫不得出门,心中憋着闷气,听说苏素之前与若水交好,便把气撒在了苏素身上,一把把她推下了湖里——那湖原先是冻住的,她却叫人凿了开,再派人宣了苏素来见。当时跟在苏素身边的只有佩环一人,吓得不知所措,跪着求了又求,也没人敢下去救苏素。直到柳贵妃走了,才有一个好心的侍卫下去将她捞了上来。

佩环请人去请太医,也无人敢去,只能先把苏素抬回了秀明阁。忽地想起平日苏素常和她提起的姐妹沈若水如今正得宠,才豁出去来请了她。

若水心中又气恼又疼惜,连喊着:"红蕊,你快去宣了太医来!别再耽搁了!"

红蕊应声去了。

若水又吩咐:"这屋里怎么这么冷,还不快添点炭上去!真的想你主子死吗?"

佩环是哭着回答:"回修华娘娘,主子在宫中无依无靠,平日里受气,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分到月例了……"

又是这群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死奴才!

"行了,别哭了!"心中焦急,口气也不善,她指了指跪在床边的那侍女,"你快去一趟绵忆殿,告诉殿里的人就说是我让你去拿些上好的炭——再拿些人参,把我那件紫貂皮的被子也拿来。"

那小丫头应着声便亟亟地去了。

又吩咐:"可有热水?拿热水替你主子擦擦身子,让她缓过来才好!"

擦了几遍身子,红蕊便领了御医来了。若水忙避进帘子后头。探头出去看,原来是父皇在世时便在宫中的许太医,从前她的身子都是由他来打理的,知道他的医术甚是了得,有在世华佗之称,才稍稍放下心来。

老御医捋着白花花的胡子,搭着三根红丝线给苏素仔细把了脉,半日才道:"造孽啊造孽。如此冰寒之日,又正值信期……"

正值信期!

"老太医,到底会怎么样,请你直说吧!"

"就算能救回一条命,怕也……"老太医犹豫着。

"什么?"若水追问。

"……怕是不会有怀上龙种的可能了。"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让若水半天回不过劲。

不能生养了,这对一个宫里的女子来说,几乎等于已经丧失了最大的作用之一。将来,也不会有子嗣可以依靠了。

"老太医,求您尽力,救她吧……."无力地吐出这一句,若水软软地瘫倒在地。有一颗晶莹冰凉的泪,滑过她的脸颊。

素儿,都是姐姐害了你!

漆黑的夜,冰凉的风。

第46页

粉泪盈盈的苏素,表情恨恨的如蝶,飞扬跋扈的柳瑶,幽怨凄惨的若水,笑容温煦的连锦年,一一走进她的梦中。他们都唤着她的名字——华清。华清,你究竟要做什么?

只刹那间,便化作白色的淡淡的雾气,在漆黑的夜色中缭绕,直化作一团明亮的光,直冲她的眼眸。

蓦地惊醒,若水忽地坐起身来:"素儿!"

却是那张熟悉的眉眼,没有了那温煦的笑,更多的是紧张。见到若水醒来,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你醒了。"连锦年侧身坐下,伸出手放在她的额头,"太医说你是着了凉,有些发热。"放下手,表情轻松,"看来已经好了,许太医的医术果然高明。"

没有空理会自己是不是发热,是不是好了,若水满心想的都是苏素:"素……苏才人呢,她怎么样?"

白皙的脸上浮上落寞的神情,连锦年替她掖了被角,低声道:"刘太医给她开了方子,服了药。据回说已经好些了。"

刘太医?

"为什么是刘太医?臣妾明明请了许太医去的。"

连锦年语气惊讶:"你发热了,许太医医术高明,自然该先医治你才对。"表情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若水气急,也顾不上什么身份:"素儿她掉到了湖里!她的病比我的严重得多!"我只不过是小小的发热罢了,随便找个御医都能治的!

连锦年也不恼,却忽地笑了起来:"你终于肯跟我自称我了!"表情是得了好吃的糕点的小孩子般的得意与兴奋。

心底竟有莫名的酸意涌上,若水顿时愣在那里。

他伸过手揽住她,紧紧拥住她小小的身子,在她耳边低喃:"清儿……清清若水,冷冷如霜。以后我便叫你清儿,可好?"动作轻柔地抚着她如绸缎般柔滑的青丝,他几乎不能控制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清儿,她果然是上天赐给我,弥补我终生的遗憾的吧?

两行清泪滑落,滴在怀中人儿的白净娇美的脸上,与她的清泪融合在一起,再不能分清。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因若水的身子抱恙,又极力地催他不要冷落了其他妃子,今夜连锦年便往长福宫去了。

见连锦年走远了,若水忙吩咐红蕊带了下人们都到前院去,只留下绿萝。唤了福嬷嬷进来,又让绿萝去前头把着门。

福嬷嬷进门,便先福了身,又将白日里的搭救的事谢了一遍。

见四下里已无旁人,若水便从帘子后头走出来,展开笑靥:"嬷嬷,您可看我是谁?"

福嬷嬷抬头,一惊之间忽地跪下:"公主!老奴参见公主!"声音凄厉,又是惊喜。

若水急忙上前扶住福嬷嬷:"嬷嬷快起吧,不必多礼了,华清如今已不再是公主了。"话未说完,声已哽咽,自顾自地先流下两行泪来。

福嬷嬷亦是老泪纵横,哆哆嗦嗦地抓住若水的手:"老奴做梦都未曾想到,此生还能见到公主……老奴还以为,公主亦随皇后……呸呸呸!"自觉失言,连忙掌嘴,"老奴真是糊涂了……"

两人又对着流了好一会泪,才慢慢地歇住了。

"公主此次进宫,有何打算?怎么又成了那乱臣贼子的妃子?"稍稍平静了些,福嬷嬷的问题便接踵而来,"公主金枝玉叶,千金之躯,若是白白让那逆贼玷污了,让先皇先后如何能安息?"

若水拉了福嬷嬷的手,决定实话实说:"嬷嬷,华清此次进宫原是逼不得已,原本想平安过完四年出宫去。无意中得知父皇母后惨死……"拭去脸上的泪水,她一脸悲凉,"若水发誓,必要为父皇母后报仇雪恨!嬷嬷,您老在宫中数十年,懂得比我多,人脉比我广,您会帮我的吧?"

闻言,福嬷嬷又是起身下拜:"老奴遵命。"

心中亦是满怀的仇恨。她一向把皇后当做自己的亲女儿一般的疼爱,当做亲父母一般的尊敬,如今皇后惨死,她亦要那贱人付出代价!

在许太医的精心调养下,苏素的身子一日日地好起来,渐渐地也能在床上坐起身子了。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们早已不是姐妹。"看着笑吟吟坐在一边的若水,她强忍住心中的泪水,偏过头去。

"我原先也当你已经不要了我这个姐姐。"若水品了口茶,徐徐道,"只是听佩环说,你平日里总说起我,说起我们当初相识时的那段日子,我便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这个姐姐的。"

苏素一愣,旋即倔犟地:"我不会忘记当日是你陷害如蝶姐姐的。"那日在雏凤殿,若水从头上拔下簪子给如蝶插上,她是看在眼里的。

心中叹了口气。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姐姐,若有机会我定会补偿她的。我有我的苦衷,我一定要中选才行!"

怔怔地看了她一会,苏素苍白的脸上浮起笑容。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姐姐,我相信你。若你不嫌弃,今后在宫中的日子,我们还要做姐妹。"

"傻丫头,我怎么会嫌弃你呢!"若水笑着拍拍她的小脸,"以后我们便相互扶持,患难与共!"原不想连累苏素,但经过这件事情,宫中人都知道她们是一边的人。如今她能做的,只是尽力替苏素争取上位,以致将来不会被她连累了。

忽地想起一件事,若水思量再三,还是问了:"素儿,皇上对你可好?"

苏素霎时红了脸:"除了初幸那次,便再也没来过我这儿。"说着又慌忙解释,"其实,我也并不想要他的临幸……每次看见他,我便觉得害怕……"

"傻丫头!"若水叹道,"在这后宫,若你得不到皇帝的宠爱,便永无出头之日,永远是被人踩在脚下的!"

闻言,苏素的脸更是红得如同熟透了的苹果一般:"那……这宠爱也不是能强求得来的。不是谁都能像姐姐,像柳贵妃……"

"你放心,我自会帮你的。"若水摸摸她的头,安慰道。

至于那柳瑶,我自然也不会轻易饶了她。

第47页

两日后,皇帝下旨:贵妃柳氏贬为正六品才人;才人苏氏升为正五品婕妤。至此,九嫔之中只剩下淑妃,淑仪两位空缺。由于皇后常年不理后宫事务,后宫大权又重新交回到贵妃董氏手中,董氏平日里也不甚管事,便把一个后宫的大权都交到了贤妃手里。

贤妃重新得势,可慌了那一班倒向柳瑶的奴才,心知也没脸再去贤妃那讨人情,便都巴巴地跑到了绵忆殿,却全让红蕊给轰了出去。

"待到你侍寝之后,我当封你统领梨香宫。"连锦年怀抱若水,低声喃喃地。

"我并不想做什么梨香宫。"若水抬头,满是笑意,"我只想好好在这宫里,陪伴你。"

直到我杀了你。

明日便是腊八,今日太阳开得正好,若水便领了宫女们在前院摆了桌子坐下,准备熬腊八粥的材料。

宫里习俗,每到腊八,无论是皇后,还是妃嫔公主,只要是主子的,便要准备腊八粥分给宫里的宫女太监们。谁的腊八粥用料足,熬得好,便说明这主子在宫中是最得宠的。因此每年宫里的主子们都卯足了劲准备腊八粥的材料,主料是红小豆,糯米,配料则是各色各样的,什么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圆、榛子、葡萄、白果、菱角、青丝、玫瑰、红豆、花生……总计不下二十来种。

一群人正忙着,却忽见大门外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若水给全福使了个眼色,全福会意,一个箭步上前,将那人揪了出来。原来是柳才人宫里的小太监。

"柳才人派你来,有事吗?"若水冷冷地。

那小太监紧张得直发抖,哆哆嗦嗦地跪下:"回修华娘娘的话,柳才人派奴才来给娘娘送做腊八粥的材料。"说着哆哆嗦嗦地递上一个纸包,打开看时,原来是一包松仁,颗颗饱满圆润,是上等的货色。

红蕊不屑地:"真谢谢你们主子了。可如今我们娘娘正得宠,还会少了松仁,要你一个失宠的妃子送来不成?"

小太监紧张得结结巴巴:"柳才人说,这些松仁是从前皇上赏的,是宫中最好的。皇上全给了她,宫中是再无别处有的。知道沈修华如今要做腊八粥,便特地遣了奴才来,送与沈修华。嘴里直说:沈修华宰相肚里能撑船,是不会和妹妹一般见识的。"

"哟!原不是正三品的贵妃,不屑和我们姐姐妹妹的吗?如今倒谦虚了,自称起妹妹来!"红蕊几步上去,直戳上那小太监的脑门子,"哦!原是做不成贵妃,被贬成才人了!呸!谁稀罕!"

那小太监的脸红了又红,诺诺地说不出什么话来。

红蕊正待再说些什么,却被若水一个眼神拦下了。

"替我谢过你们娘娘吧。这松仁,我收下了。"不知道这柳瑶有什么心思,却不能让人说我小肚鸡肠记仇才好。

那小太监闻言,如释重负地长叹了口气,眼眶红得似乎要哭出来了,声音也颤颤地:"奴才谢沈修华。奴才这就告退,免得污了沈修华的眼!"话音未落,人早跑了个不见影。

"主子!"红蕊气得直跺脚。

"好了!"若水和颜悦色地,"我知道你是为我抱不平。只是如今咱得势了,就欺负人家,不也和她们无异了吗?"

一句话说得红蕊没了声音,悻悻地坐下了。

见小太监走远,绿萝才问道:"主子,你说这柳才人到底是存着什么心思呢?这松仁里不会有毒吧?"

若水拿起一颗仔细瞧了,又闻了闻:"看起来不像。先收了吧。若不收,怕是有人会说咱们恃宠生骄。"

绿萝便应声把纸包收了。

夜。

小厨房里飘来阵阵腊八粥的香味,福嬷嬷已经在熬腊八粥了,那香香糯糯的味道惹得若水心中痒痒,辗转难眠。

转身,却见身边是空荡荡的,心中竟升起异样的情绪。

今天连锦年去了秀明阁。

接连有半个多月,连锦年每晚都临幸绵忆殿,却也遵守诺言不动若水分毫,只是每晚拥着她,讲一些白日里的趣闻。虽然连锦年在时,若水时时提醒自己,他是自己的仇人,一旦他不在身边,却又无法遏制地开始思念他。

毕竟,他是她这辈子第一个爱的,也是唯一爱过的人。

忽地,传来有人叩窗的声音。

若水一阵紧张:"谁?"

是一个深沉的声音,夹杂在寒冷的西风中更冷了几分:"公主,是我。"

原来是林远。

林远进得房来,行了礼之后便一言不发,只是看着若水,目光暗沉,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若水亦不说话。

半晌,林远才幽幽地:"臣恭喜公主,与驸马……"

若水恼怒:"你有话便直说吧,何必拿话激我!我早不是什么公主了,他也不曾做过我的驸马!"

"臣只是提醒公主,不要忘记先皇先后的惨死!"只要想起每夜连锦年能够搂住她柔软娇小的身子,闻着她身上的味道,他就有无法抑制地要冲到绵忆殿,带她出宫去的冲动。然而他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华清是不会跟他走的。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断提醒她,让她不要沉迷到连锦年的花言巧语中去。

"我没有忘记。"若水也激动地,"我只是在等待时机。杀他不是简单的事,他会武功!何况我要先借他的手杀了连蓉蓉。"

又是一阵沉默。

"我爹他们,已经知道了。"

若水心中一凛。

"我早知道是瞒不了他们的。何况德妃也知道了。"

"爹让我转告公主,林家定会全力支持公主,有任何可以效劳的地方,尽管吩咐臣等去做。"

你知道吗,其实我也一样。

你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我都可以去做。

正要开口,小腹却忽地传来一阵剧痛。

霎时如千万枚针一齐插入她的身子般,又像有人用手在她肚子里拉扯着那些纠结的肠子一般,钻心的疼痛。若水跌坐在地上,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紧紧地捂住肚子,额头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

心中是一阵惊恐,难道柳瑶送来的松仁里真的下了毒?

只闻了闻,便能中毒的话,必然是剧毒无疑了!

"公主!"林远脸色大变,急忙扶了若水,"你怎么了?"

一丝腥味蔓延入口,竟有丝丝苦味。

第48页

"怕是中毒了……"真是可恶,更糟的是这时候毒发,绿萝红蕊都不在身边,也不能让林远去叫她们——她们是不知道林远的。

"什么人竟敢下毒!"林远惊道,"臣去宣太医。"

若水连忙一把拉住他:"你糊涂!让人知道我房里三更半夜的有个男人,我还能活吗?"深吸一口气,腹中的剧痛愈烈,"你……你去外面院子,小厨房边上,找福嬷嬷来……"

林远犹豫了一瞬,只说了一句:"你要知道,我会一直保护你。"便飞身出去,消失在梨花门外。

一会儿,福嬷嬷便冲进门来,口中大喊:"来人啊——快请御医!"声音凄厉,却让若水的心渐渐地平息下来。

柳瑶,你真的要逼我吗?

醒来时已经是三天以后。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若水感到喉咙中紧得发痛,身子有些空虚虚的,轻飘飘似乎要飞起来,只是身上的棉被压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过了一会,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渐渐地清晰起来。是她床顶鹅黄色的纱幔。

心中忽然松了口气。她没死,她还活着。

挣扎地坐起身来,却忽地被身边一个忽然窜起的人影吓了一跳。

仔细看时,却原来是连锦年。

没有温煦的笑,没有淡然的眉眼,有的只是苍白的脸色,紧蹙的双眉和焦急的表情。

"清儿!你醒了……"

终于醒了。

曾以为自己又要再一次失去她了。

忽然心痛得无以复加,就连当初把华清一个人留在扬州,自己回京助父亲篡位时,知道自己此生再也不可能见到华清,知道她会恨他,怨他,他也没有像这次这样的心痛。

如果因了自己的宠爱而被人毒害而死的话,那一定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是华清对他的怨恨化成的魑魅吧?

所幸,太医诊断之后说中毒并不深,并无性命之虞。

该死!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手软,要了那歹毒妇人的命,今日她也不必受如此的痛苦了!

"你……"愣愣地望着眼前憔悴不堪的连锦年,华清一阵发怔,"你……"

这时,红蕊却推门进来,见到若水苏醒,喜得大喊:"主子!主子您可醒了!您知道吗,您昏迷的这段日子皇上有多担忧,不吃不睡在您身边陪了整整三天!啊!"她忽然醒悟过来,"主子您必定饿坏了,太医吩咐,您一醒来就要进食的,奴婢这就给您弄点吃食去!"话音刚落,便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外。

心中是一阵暖流涌起。

"皇上,您陪了臣妾三天……"

嘴角终于扬起连日来第一个笑,恍惚中仿佛窗外的阳光照到他的脸上一般。

"我说过,在无人的时候,你无须对我自称臣妾。"伸出手,他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眼眸中是深深的疼惜,"瘦了。"

已无法控制心中的感动,若水将自己深深地埋在棉被当中。

傅华清,莫要忘了他是害死你父母的凶手,莫要被他的甜言蜜语所迷惑,你可记得,当初的连锦年也就是用这样的柔情蜜意欺骗了你的。

绿萝推门进来,手中托着托盘,盘里是熬了三天的腊八粥。

"主子,这是福嬷嬷给您留的腊八粥,用文火熬了三天,糯极了,您尝尝……"

舀了一勺,吹凉了正要送上去,却被一双手拦住了。

"皇上……"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绿萝慌忙退下。

连锦年并不看她,只是淡淡地:"给我吧,你出去。派人再去请许太医。"

原来是这样。

绿萝舒了一口气。皇上对咱们娘娘可是真心的疼呢!

轻轻舀了一小勺,小心地吹凉了,又用唇试了试。嘴角浮起满意的笑,便往若水嘴边送去。

若水愣住。

见她发呆,他连忙道:"放心吧,温度正好,味道也是极佳的。"

这样的笑,这样的心意。

他真的是爱华清的吧……

虽然华清就是自己,却还是无法克制地升起一股酸意。她知道她是华清,他却不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华清,而不是眼前的她。

"为什么……"无法控制自己的泪,她哽咽问道。

为什么你那么爱傅华清,却又要背叛她,要杀害她的父母族人,要这样狠狠地戳穿她的心呢?你知道吗,她宁可当初你连同她一起杀死,让她带着对你的恨意长眠,也不愿意活着面对今日的犹豫与纠结。

"傻瓜。"连锦年脸上是宠溺的笑,你是我的妻子啊!

傻瓜。清儿。

即使是把我的命给你,我也无法弥补我亏欠华清的啊!

含泪一口口咽下香糯的腊八粥,若水知道,自己的心再一次无法自拔地深深陷入到他的缠绵情意之中。这样你会很痛苦,傅华清。

三天后,皇帝下旨:才人柳氏嫉恨成性,毒害修华沈氏,罪不容赦。赐鸩酒,诛九族。

圣旨一下,却有许多人为柳氏求情。其中以贤妃最甚。

"奇怪了,那贤妃原先是最恨柳瑶的,怎么这次却为她求起情来?"苏素的身子已经大好,加上这几日连锦年都在她明秀阁就寝,许多见风使舵的奴才都巴结上来,更让她心情也舒畅不少,小脸看起来红扑扑的。

若水只是淡淡地:"她是怕了。怕我成为下一个柳瑶。"

"姐姐怎么会是柳瑶那样的人能比的?"苏素小声地抱怨。若水姐姐华贵大方,举止优雅,怎么能把柳瑶那样的俗人拿来与之相比?

若水笑笑不答。

这才是贤妃真正怕的原因吧。

一个毫无心机的柳瑶她已不能敌,如今是一个看起来城府颇深的沈若水,怪不得她要怕,要为柳瑶求情。

她是想学王皇后,要那柳瑶做萧淑妃?

第49页

只可惜王皇后和萧淑妃联合起来也没能斗得过武则天,而她,更是连联合柳瑶的机会也没有。

不过,她沈若水也并不是武则天,她的目标从来不是这宫中的莺莺燕燕——若不是柳瑶铁了心要害她,她也不想有这样的结局。

只是,心中忽然阴郁。

福嬷嬷告诉她,那柳瑶送来的松仁里虽然真的是下了毒,却是不能置人于死地的散魂香,只能让人神志不清,身子疲乏无力罢了。而她身子里真正中的毒,却是一种叫做万年哭的剧毒,量虽少,却深入五脏——若不是许太医医术高明,怕她这会儿还不能清醒——只是福嬷嬷思量着柳瑶既然已有了害她的心思,不如先将错就错,处置了柳瑶再说,至少可以少个敌人。于是便买通了许太医——许太医原就是前朝旧臣,常年负责华清与皇后的身子调理,与福嬷嬷也是有些交情的。

只是,那给她下万年哭的人是谁呢?

贤妃?董贵妃?抑或是……如蝶?

总之以后要小心些了吧,她不想与她们为敌,也不想死在她们手里而毫不反抗。

"如蝶姐姐……"苏素忽然小声地,"听说跟了贤妃娘娘。"

柳瑶身边的侍女一律都被株连处死,但念在如蝶是若水的姐姐,连锦年便免了她的死罪,只是从原先的二等宫女贬为粗使的丫头。

想到这里,若水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会子,如蝶怕是更恨自己了吧?

"听说贤妃待她不错,没有让她干什么粗活。"见若水没有讲话,她又道,"姐姐,如蝶姐姐原是大家小姐,怕是干不了这些粗活。不如姐姐您去跟皇上说说,再封她个才人什么的吧。"以若水姐姐如今在皇上面前的恩宠地位,怕是易如反掌之事。

"她无须我帮她,自有贵人相助。"幽幽地,若水吐出这一句。

苏素一副不解的表情,若水也不解释。像她这样单纯反而好,知道多了也是徒增烦恼罢了。

如今贤妃对她心生嫌隙,如蝶又正好分在她宫中,她一定认为若水会对如蝶心怀愧疚,加上姐妹至亲也会手下留情,怕是不会白白浪费了这个好棋子。

她的确是欠了如蝶,欠了沈家的。

只是若是如蝶挡在她复仇的路上,她也毫无选择。只期望,不要有那么一天吧!

第七章伤流景

柳瑶被处死之后,宫中的人对若水都忌惮了几分,再加上连锦年的禁入令解除,一时间,绵忆殿中是人来人往,个个都上门来示好结交,好不热闹,把个若水累得头昏脑涨,却又不得不硬起头皮接待。就连苏素的秀明阁,都托了若水的光而热闹不少。在说笑间也常嗔怪若水:"如今可是姐姐您一人得道,妹妹鸡犬升天了!"

这天,便有玉萱带了淑媛宁馨儿前来拜见。

九嫔中,淑媛排第二,按礼若水该参见才是,便盈盈起身下拜:"臣妾修华沈若水,参见宁淑媛。"进宫这么久,什么才人修华的,也都一一见过了,只是这个宁淑媛,前些日子回乡省亲,才回来不久的,因此并没有见过。

宁淑媛倒也客气:"妹妹无须多礼了,我可受不起。"

便一一地坐了,命了绿萝送茶。

抿了一小口,宁馨儿展露笑颜:"果然是好茶。姐姐原从家乡带了些特产,原想送与妹妹的,只是想到如今妹妹正得圣宠,宫里也都是好东西,怕是看不上我们的,便也没带来。"

若水连忙道:"姐姐说笑了!姐姐回宫多日,本该妹妹上门拜见的,只是最近身子有些不妥,耽搁了,倒叫姐姐亲自来了一趟,真是失礼了!"

一边的玉萱忽地插进:"姐姐谦虚了!淑媛姐姐一早就想来探望姐姐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一边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若水身边挽住若水,"最近皇上那么宠你,我们都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会在——姐姐你也知道了,上次李才人的事情之后,大家心中都怕得慌呢!"

玉萱说的是才人李善得,上次鲁莽地来了,正撞上连锦年闹着要亲她,被连锦年一怒之下哄了出去,也与她结了仇,最近一直在宫中说些有的没的中伤她。

说来奇怪,宫中人这么大的动静,而太后却是稳坐钓鱼台,对若水不闻不问,到底也没召见她。每每若水上门求见,却都被太后身子不适,静心修佛挡了回去。

她是真的修心养性,不管宫中事了吗?若水时常在心中怀疑着。

若要是这样,自己要借连锦年或其他人的手杀她报仇似乎是困难了些。

绵忆殿往来的人多了,连锦年也不禁担心起若水的安全,原先是调了大内侍卫副官来清水宫,可若水却以林远为玉萱之兄长,关系也密切些,必会尽心为理由换了林远来,带了一小队精锐之士时刻保护着绵忆殿的安全。

这样一来,要和林远联系便也简单方便多了。

"你替我好好地留心绵忆殿周围的动静。如今的情况,怕是很多事对我这绵忆殿虎视眈眈呢。"

"公主,要小心的怕不只是绵忆殿吧?守株待兔毕竟被动,我们该先下手为强才是!"林远不甚担忧。

若水叹气:"算了吧。这次对付柳瑶我也是逼不得已,不想连累无辜。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一段日子以来,若水都刻意地回避着连锦年。她不想再任由自己在他的柔情之中沦陷,不能任由他的甜言蜜语消磨了她心中的仇恨——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对连锦年对连家的恨,只是每每见到他,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意。

便只能回避了。

中毒这事忽然成了塞翁失马,许太医已是她这边的人,在福嬷嬷授意下,他便编造了若水身子为毒素所侵蚀,仍需调养一阵子,暂不宜侍寝的说辞。心中虽无奈,连锦年亦无法动她。

柳瑶已去,若水又无法侍寝,消息一传出,一时间宫中的女子仿佛又迎来了春天一般。每日都有人带了好礼来拜见若水,只盼望着她能够在皇帝面前多讲几句话,一夜承恩,即使无法长久,若能幸运怀上龙种,便有了翻身之日。

"萱萱真是替姐姐不值。"玉萱愤然道,"这个歹毒的柳瑶,居然敢给姐姐下毒,使得姐姐您无法侍寝——白白让那些人捡了便宜去!"

"捡了便宜的,还不有你我吗?姐姐莫生气了。"苏素倒是好脾气地劝道。

"谁稀罕!"玉萱的脸倏地通红,"我原本就不要进宫的。"小嘴撅得能挂好几个灯笼。

若水笑着打断她们俩:"好啦!这么吵吵闹闹的,哪有个主子的样子!"又正色对玉萱道,"萱萱你这话便在我这绵忆殿里说说吧,到了外头可不许乱说,让人听了去,保不齐又是一场风波。"

玉萱连忙点头称是。

第50页

心中虽然对玉萱有了芥蒂,却还是不要撕破脸皮才好。

正说着,连锦年却来了。原来他翻了贤妃的牌子,顺路来瞧瞧若水。

玉萱苏素见过礼之后便告了辞。

才坐了一会,若水便催着连锦年走。

"皇上还是快些去贤妃娘娘那吧。翻了牌子又不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强留了你呢。"若水推着连锦年往外去,脸上是笑靥如花。

"我真希望你能快些好起来。"连锦年从背后抱住若水,小心翼翼地搂住,"你知道,连家祖传的规矩,每年除夕前后一个月的时间,族中的子弟都必须要在正室房内歇息,你要再不好起来,怕今年我们是不能合鱼水之欢了。"又叹了口气,"我想要你,我想要一个我们俩的孩子。"那必是一个无法揣测的优秀的孩子,女子如她般柔美清冽,男子则如他般潇洒温润。"若是个儿子,我定将皇位传与他,再不作第二人选的。"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他心中对华清的愧疚。

若水在他怀中羞涩地:"若是个女儿怎么办?"

"若是女儿……"连锦年的思绪渐渐飘远,"我必会疼她爱她,让她成为最幸福的公主,将来还要替她找一个好驸马……"

"只怕你眼中的好驸马,不一定能给她幸福。"若水幽幽地。如你一样,带给她更多的是无尽的恨与悲伤。

连锦年身子一僵。

"清儿……"喃喃地唤起这个名字,温温的暖气喷在若水的耳后,有一阵微微的酥麻。

心中便悲伤得无以复加。

转眼间,日子便到了腊月十五。按规矩,连家的子弟都必须在这一天祭祖,沐浴,从此以后一个月内都不得在除正室以外的女子房里过夜,称为房禁。

这对宫中的女人们来说,无疑是个打击。

更有人幸灾乐祸起来。

若水虽得宠,但至今未能侍寝,更无可能怀上皇帝的子嗣。一个月的时间,谁都不能保住皇帝的心思会有什么变化,她们在心中揣测地想着,过完年之后,皇帝保不住就换了口味,这仍未破苞的沈修华,怕是要失宠了。

来绵忆殿的人也便渐渐地少了。

"这群见风使舵的!"红蕊狠狠地骂道。

"罢了吧。这宫中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若水倒是淡淡地,镇定自若。这些人,又怎么会懂得沈若水于连锦年,并不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妃嫔那么简单呢?她是傅华清的化身,是傅华清的魂,是连锦年心中的梦魇。

他没有办法忘记傅华清,他没有办法忘记沈若水。

却在这时,传来了贤妃怀孕的消息。

这下子,如同炸开了锅一般,宫中原先已经偃旗息鼓静待来年的女人们又忽地热闹起来了。

连锦年大婚两年,膝下寂寞,除了德妃所生的一名公主外,还有一名御女所生的皇子。皇后两年无所出,宫里宫外关于她不育的流言早传遍了天;德妃失宠已久,那名公主亦不得连锦年宠爱。至于那名御女所出的皇子,因了母亲地位低下,亦是无可能有太子之尊。

如今贤妃怀孕,若是个公主,倒也就罢了,若是名皇子,子以母贵,是极有可能被册封太子的。

"倒托了妹妹的福,本宫才能有今日。"贤妃笑吟吟地,卧在贵妃椅上,一手拉了若水,"若不是妹妹在皇上面前美言,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又怎么会三天两头翻本宫的牌子,让本宫能有怀上龙子的机会?"

若水谦虚:"是娘娘端庄贤淑,又艳冠后宫。若水何德何能,不敢居功。"她倒是有常常劝了连锦年往别处去,只是苏素玉萱居多,这贤妃能怀上的确与她无甚关系。

贤妃笑着摇摇头,忽然又露出忧虑之色。

"本宫虽有幸能怀得龙种,却不知有没有这福气平安产子。"

若水一惊:莫非她是怀疑我有心害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成?

"娘娘何出此言呢?宫中有天底下最好的太医,医术精湛,必能帮娘娘调养身子,平安产子的。"

贤妃摇摇头,脸色愈发地沉重起来。

"妹妹有所不知。连家规矩,这接下来的一个月连家子弟是不能在侧室房内过夜的,只是若有侧室怀了子嗣除外。皇后娘娘平日不得宠,却碍于身份不好和我们这些妃嫔争风吃醋。好容易盼来了年关能独占皇上,本宫却在这节骨眼上有了身孕……"

"娘娘是怕皇后娘娘会……"若水倒抽一口冷气。

后宫之中的争斗,这些未出世的孩子常常被当做牺牲品,这并不是没有先例的。

"想来皇后娘娘不至于这样大胆吧……"思量再三,若水也只能说出这一句。她可不想被卷入到这些女人的恩怨中去,到时自己的仇没报成,反而被人拖下水。

贤妃苦笑:"希望如此吧。"看来这沈修华并不愿为自己所用,在这后宫之中,不是朋友便是敌人,真的是该找个人来帮自己了。

苏素?不行。这丫头胆小怕事不成大器,若不是沈若水如今早命丧黄泉,怕是不会帮她的。林玉萱?也不妥。这丫头平日与沈若水交好,又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怕是驾驭不了她。到时候被倒打一耙,得不偿失。

那……只剩下她了吧?

沈如蝶。

坤明宫。

这便是中宫中三宫之主,皇后杨奇秀的居所。是宫中特有的红墙黑瓦的建筑,绵延十余里,一年四季都有当季的奇花异草,春里落英缤纷,夏至十里荷花香,秋日菊花满地灿烂,冬日红梅怒放如骄阳。

此时坤明宫中是云雾缭绕,香气弥漫。

看着侍女们给自己沐浴更衣,描眉扫黛,杨奇秀心中是无法言语的喜悦与激动。

宫中关于她不育的谣言漫天,她也曾怀疑过,请了无数名医来看都说身子无不妥之处。

连锦年一年到头都没来这坤明宫几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她又有什么机会怀上龙种呢?好在今日便是腊月十五,从今日起连锦年便要在她房内过夜,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这样,她便有的是时间为他怀一个孩子了吧。

心中漫上一阵悲伤。

为他怀一个孩子,这竟然成了她的梦想,成了这些年来她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希冀。她是他的妻子呵,她是他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妻子呵!他原本应该是属于她的,而如今,他的心给了那个她没有见过的德馨公主,他的身子为后宫千百女子所分享,而她,却只能独守空闺,与寂寞为伴。

宫中女子都羡慕她的地位,羡慕她母仪天下的尊荣,羡慕她执掌凤印的权利,却不知,她宁愿与他在连家堡内生活一辈子,做一对寻常的夫妻,虽然他会有妻妾成群,但是他的心始终是属于她的。

第51页

有时她也想去争,想要在他面前撒娇,想要在别的妃子面前醋意大发,破口大骂。

但是,她的自尊不允许,她的倔犟不允许。

她是连锦年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从娘胎里时就定下的。

她是生性淡漠的杨奇秀,是武林世家里舞刀弄剑的潇洒女侠,她不能容忍自己像那些养在深闺中的女子一般柔媚地依偎在连锦年的怀里,羞涩地笑着,索取他的爱。

所幸连家有这样的规定,能让她有机会挽回一些局面。只是心中悲哀。这规定虽然是祖上创下的,但是连家的正室主妇都是精明强悍,善用纵横联合之术的,把自家的侧室都治理得服服帖帖,没有人需要靠这规定。

没想到她杨奇秀,却如此不争气。

一炷香尽,妆亦化毕。

镜子里的她,梳着皇后才能梳的百鸟朝凤髻,戴着皇后才能戴的凤冠,穿着皇后才能穿的明红色凤袍。流光溢彩,美目生辉,顾盼生姿。举手投足,风姿毕现,亦有兰香扑鼻。

她,亦是个绝美的女子呵,为什么不能得连锦年的宠爱?

正陶醉间,连锦年身边的侯德宝亟亟跑来,一句话便打破了她的美梦:

"皇上有旨,贤妃有孕,朕为照抚贤妃,顺利产下龙子,定此后一月皆在长福宫陪伴。皇后应以宽厚之心,仁德之义,不得心生嫉恨。"

杨奇秀脸色倏地苍白,跌坐在地。

连锦年,你……

你定要这样对我吗?

我究竟有做错什么,你会忽地对我如此冷淡漠然?

我是你的妻子,将来百年之后,陪在你身边的亦是我,你如何能如此待我!

望着身上华丽的凤袍,崭新如簇,杨奇秀生生地把一口银牙咬碎。

连锦年,杨奇秀得不到你的宠爱,便只能靠自己,为我们杨家,为我将来的孩子,与宫中这些魑魅一争高下。

窗外是纷纷扬扬的大雪。

湖上寒烟,冬雪飞,萧萧瑟瑟。

明日是冬至。

想起以前还是公主的时候,每到冬至母后都会亲手做甜甜的糯米丸子给她吃,那种甜丝丝糯黏黏的味道,真可谓绕梁三日。

如今父母已亡,她亦不再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公主了。

若水站在窗边,挑了帘子往湖面上望去。寒风吹进,是刺骨的寒冷。

连锦年……

已经整整六天没有见到连锦年了。

虽然心中知道这是连家的规矩,虽然时刻提醒自己不该去想那个人,却还是不能抑制心中的寂寥空虚。

贤妃有了身孕,这些日子长福宫热闹了不少,相反绵忆殿则没有了之前的门庭若市。

连锦年,难道你心中真的没有我了吗?不能临幸宫中其他妃嫔,并不代表你不能在白日里来看望我呵!

可是,你却都没有来。

你对傅华清的爱,不过如此吗?比不上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吗?

恐怕宫中的人都在想她沈若水要失宠了吧?

嘴角扬起一个冷笑。

绿萝推门进来,看见若水在窗口,急忙道:"主子!您怎么又站那风口上去了!小心坏了身子!"说着亟亟把窗子关起来。屋子里却依然是寒气弥漫。

"如今我若冻伤了,还有人来管我吗?"若水嘲笑地,轻若无闻。

昨天,贤妃以身子虚弱需要调养,若水体内的毒素也清理得差不多了为由,把许太医要了去长福宫。

福嬷嬷曾出主意,授意许公公暗中弄掉贤妃的身孕,却被若水阻止了。

"我心中所想只有父皇母后的仇,并不想害其他人。何况那孩子无辜,我们若害了他,岂不是和宫中那些可悲的女子一般了?"

福嬷嬷急得跺脚:"公主您宅心仁厚,老奴知道。只是这后宫险恶,你无害人之心,她却有迫你之意。若这贤妃生了个儿子,得了圣宠,将来她还能放过主子您吗?"

若水一怔。

是啊!在这宫里的女人看来,她和她们是一样的啊!她的存在也是要和她们争夺那个男人的啊!

"到时候兵来将挡吧。"还是不能狠心对一个无辜的孩子,"真的要和贤妃斗,我也不想牺牲一个无辜的孩子。"

看着主子又陷入了沉思,绿萝心中一酸,鼻子亦微酸袅袅。

不禁叹了口气。

第52页

宫中那些墙头草,见这段时间皇上冷落了主子,便也敢欺负起绵忆殿了。没多久之前还巴巴地追着她喊姐姐的,如今看见她,鼻子都朝了天上去,分给绵忆殿的月例也大不如前了。

虽不至于像在棠香宫时那样受气,不冷不热得让人心里也怪堵得慌。

"有事吗?"接过绿萝递来的大衣,若水索然地问。

"皇后娘娘刚派人来通传,明日冬至,在坤明宫设宴,请五品以上的主子赴宴。"

皇后?

自进宫中来,就没有听见有人提起过这个皇后。若水几乎要忘了这宫中还有个皇后了。

"皇后是什么样的人?"便问绿萝。虽无心与之为敌,知己知彼总是好事。

绿萝略一思索,便道:"其实奴婢并没有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深居坤明宫,虽手执凤印,却不管后宫事务。只是听坤明宫的百合说起过,皇后娘娘与皇上是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一对,所以虽然皇上不甚宠爱,却相敬如宾,对她颇为尊敬。"

青梅竹马……

指腹为婚……

连锦年,原来你是有指腹为婚的妻子的……

不禁苦笑。

你根本没有爱过傅华清吗?

银牙紧咬。

若是这样,她这回真的是押错宝了。

心底不由得升起一阵寒意,空洞洞的,有风声呼呼的。

第二日。

虽说皇后不管这后宫的事务,但毕竟也是个皇后,吃穿用度自是这后宫中最好的。皇后要宴请后宫妃嫔,自然没人敢推辞不去。

就连如今宫中最最尊贵的女人——贤妃都姗姗而至。

"臣妾贤妃,参见皇后娘娘。娘娘玉体千金。"优雅地款款行礼,嘴角却是骄傲的笑。

皇后嘴边亦是淡淡的笑,如平日里一般的淡漠:"妹妹快起吧。如今妹妹有孕在身,最是珍贵。本宫怎好让妹妹肚里的小皇子行礼。快坐下吧。"

"娘娘说笑了。如今才一个月,是个公主也说不定呢。"贤妃笑道,"妹妹福薄,怎比得上娘娘,将来必是要生皇子的。"

皇后脸上讪讪。

这明明白白是在取笑她吗,你贤妃霸占着皇帝不放,她皇后纵有千万手段,又如何怀上龙子?

心中虽不悦,脸上却是不能表现出来。

"不过皇上说了,是皇子抑或公主,他都是欢喜的。"脸上是满溢的骄傲甜蜜神情,贤妃完全无视周围女子的嫉妒目光。

收起淡淡的笑,皇后又正色对坐在一边稍远处的若水道:"想必这位就是沈修华了吧?"

没有料到皇后会突然把话题转到她的身上,若水一时慌了手脚,连忙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正是沈若水。"

"本宫早就对你有所耳闻。"就是那个据说比柳瑶长得还要像傅华清的女人,"贤妃有孕在身,为了照拂贤妃,皇上怕是冷落了沈妹妹。妹妹心中可不要有所计较才好。"展现出最温雅的笑,皇后看住了沈若水。

"若水不敢。"心中却是袅袅升起的酸意,几乎要酸出她的眼泪。

"娘娘何出此言。我们姐妹本同是服侍皇上的。只要服侍好皇上,我们是不敢有怨言的。"贤妃忽地插嘴,"妹妹,你说是吗?"

全场的人愣住。

皇后虽不管后宫之事,权威却在,每每出面住持事务,是没人敢插嘴打断的。

若水心中明了。这贤妃看起来对皇后谦逊有礼,实际上仗着肚里的孩子,已大有和皇后一争的心思了。

对贤妃的话,皇后心中自是不信,脸上笑意却又浓了几分。

"倒是本宫多心了。"

正说着,一阵乐起,一群披着轻罗的曼妙女子鱼贯而入,翩翩地舞动起来。

"娘娘为后宫事务操劳,思虑过度了。"贤妃嫣然一笑,"只恨如今妹妹有孕在身,御医说不宜操劳,皇上才暂时劳烦娘娘操劳后宫事务。待到十月分娩,娘娘就无须如此辛苦了。"

话说得明白,待她十月分娩,后宫就是她的天下了。

只是她又如何确定她生的就会是皇子?

只有一瞬间的迷惑,若水瞬即了然。

狸猫换太子,又是宫中常见的把戏。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生出"的,是名能使之母凭子贵的皇子。

皇后倒也不恼,只是笑道:"有什么操劳的。本宫原本就是后宫之主,执掌凤印。以前是本宫偷了懒,才劳累了妹妹。如今妹妹有了身孕,以后又有养育皇子的重任,本宫倒不能再偷懒了。"

话也说得清楚,她才是皇后,只要她想,后宫轮不到别人来当家。

若水清楚看见贤妃脸上一瞬即逝的恼怒,才一眨眼,却还是原先那张盈盈笑脸。

心中暗叹。

看来这皇后与贤妃之间的争斗,就要拉开序幕了。只是不要将她牵扯进去才好。

只是,她心中亦明白,除非连锦年真的冷落了她,不然她是不会有安宁的日子的。

罢了罢了,还是早些下手,解决连蓉蓉才是。

这么想着,她的确也展开了行动。

第53页

这一日,她便带了福嬷嬷与绿萝,前去拜见皇太后。你不主动迎战,我便上门挑衅。

与她很久以前——是的,对她来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每次见到她时一样,她依然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雍容华贵,那样的摄人心魄。

任何华美的饰物在她的身上,都只能衬托她的美丽而夺不走她的光彩。

也许,连家的人就是美的代名词。

只是,他们有着最黑暗的心肠。

如同她所预料的,见到她让连蓉蓉几乎吓丢了魂——她甚至失手打破了手中的五彩小盖盅。

"德馨……"她失神喃喃地。

怎么可能!傅华清,她怎么会出现在宫中!依然是那样明媚却不屑的笑容,依然是那样黑白分明的眸子,依然是那张纯美的脸!

脑海中掠过一幕幕的回忆。

刚出生时的傅华清,牙牙学语的傅华清,亭亭玉立的傅华清……

脑子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她依然喊她德馨。

"你是德馨……"

"臣妾沈若水,参见太后,凤体金安。"若水袅袅下拜,脸上是最美最谦逊的笑,心中却涌起无法比拟的仇恨。

就是眼前这个女子,之前迷惑了父皇,使之沉迷于她的温柔乡,成了一名昏君,使原本相敬如宾的父皇母后反目成仇;之后,又勾结娘家,夺了傅家天下,派人侮辱母后致死,使那个曾宠她爱她,为她失去了一切的男人,华清的父皇,被迫自尽。

她,是华清一切仇恨的根源。

"沈若水……"只有一瞬间的失神,她瞬即恢复了淡然的摸样,"原来你就是那名沈修华。"

"正是臣妾。"看来这连蓉蓉虽已"功成身退",却依然关注后宫的动静。

她是过来人,又是局外人,这宫中的事情怕是没有人看得比她更清楚。

"太后,您这是怎么了?"若水笑吟吟的,对上连蓉蓉思量的目光,"臣妾身上,可有不妥之处?"

"你的父亲是?"忽地回过神来,连蓉蓉连忙发问,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家父正是苏州知府沈章。"

"沈章吗?"

望住笑靥如花的沈若水,连蓉蓉的心思却飘到了远处。

傅华清,我早知你不仅是连锦年的梦魇,亦是我的。我早知你不会如此简单地在我的生命中退出,却没想到再见面会是如此状况。

傅华清,你是死了吗?

所以托了魂魄到这沈若水身上,你是要用她的身子来向我复仇吗?

早听说连锦年是因了这沈若水长得极像傅华清而封了她做修华,只是原先她见过柳瑶,以为这个沈若水也不过尔尔,没想到,她与傅华清居然是长得一模一样。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神态,一样的气质。

竟如真正的华清一般。

只是眉目间,比娇生惯养的华清少了一份骄纵跋扈,多了一份坚毅倔犟。

她真的是沈若水吗?

世上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不,绝无可能。即使她不是傅华清,她也一定是冥冥中由傅华清派来的。

又要开战了吗?

屋子里的气氛忽然沉默下来,若水几乎觉得自己能听到太后沉重的呼吸声。

你在想什么?

已经开始在想如何对付我了吗?

"听说沈修华前段时间收了一位老嬷嬷。"闲闲地喝口茶,"怎么,服侍的人数不够吗?让贤妃拨些年轻伶俐的也就是了,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怕是不能尽心。"

"娘娘误会了,绵忆殿的人手很足。臣妾只是看她一老人家,被下头的人欺负,挺是可怜罢了。"

"沈修华可知这位老嬷嬷,是前朝皇后的陪嫁奶妈?"

"听说,太后娘娘是前朝皇帝的容妃娘娘。"若水扬起谦卑的笑,答非所问,"娘娘绝代风华,难怪前朝皇帝为了娘娘连皇位都保不住了。"

果然太后倏地变了脸色。

"沈修华,你好大的胆子!"恼怒地低吼,绝美的脸上掠过一瞬间的阴毒。

"臣妾不敢!"若水急忙起身下拜,"臣妾也只是道听途说,无心冒犯太后!"

恼怒了吗?心虚了吗?

我就是要你心虚恼怒,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做过的事,永远不会成为过去,它会一直陪伴你,直到你死。

"本宫谅你也不敢存心冒犯。"太后稍整怒容,"只是,本宫有句话送给沈修华。"狠狠地看住她,太后冷冷地吐出,"若想在这后宫生存下去,最好竖起耳朵,闭上嘴巴。"

第54页

"臣妾受教了。"若水是一副怯怯的表情,小心地答道。

正说着,却忽然从屋外跑进一个小小的身影,直冲向太后。

"母后——"

是傅天庆!是父皇的十一皇子,华清同父的弟弟,傅天庆。

华清离宫时,傅天庆刚满五岁,如今,也该有八岁了吧。

三年了。

连家杀了她傅家所有的血脉,却没有杀掉连蓉蓉的所生的傅天庆和傅华琳。

"庆儿!"太后宠溺地搂住傅天庆,"下学了吗?今日师傅教了你些什么?"脸上是慈爱的笑,动作轻柔地擦去他额上的汗珠。

"今日师傅教了《出师表》,母后,要庆儿背给母后听吗?"声音清脆,傅天庆响亮地回答。

"罢了,今日有客,待会儿再背吧。"太后捏捏他的脸,又道,"庆儿,来见过你皇帝哥哥的沈修华。"嘴角扬起一抹奸笑,她指了指若水。

一颗心忽地悬起。

"七姐!"小小的天庆未察觉有何不妥,见到若水便惊喜地大喊,"七姐,你回来了!哥哥姐姐们都不见了,庆儿好孤单,七姐回来太好了!"欢呼地奔上去,便抱住了若水的腿。

有一瞬间的失态。

虽然华清讨厌容妃,与容妃所生的华琳也是冷眼相对,可是天庆从小嘴巴甜讨人喜爱,常常三天两头跑去找华清玩,两人倒也算亲密。

太后敏锐的双眼并没有放过她这一瞬间的失态。

嘴角的笑又阴冷了几分。

"这……"不知该如何称呼傅天庆,若水有些尴尬,"这位小弟弟怕是认错人了吧,臣妾是皇上前些日子才封的修华,并没有见过你啊!"

傅天庆依然是紧抱住她的腿,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七姐,咱们一起玩吧,御花园里有新来的白鹭,可好看了!"说着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小嘴撅了起来,"皇帝哥哥好可恶,下旨谁都不准进夜清宫。七姐,父皇才是皇帝不是吗?怎么父皇不见了,表哥却当了皇帝呢?"

"庆儿!"太后严厉地喝断,"快和李嬷嬷回屋里去。这位沈修华并不是你的七姐。"

"母后!"傅天庆撒娇,"这明明就是七姐啊!"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身上一样这样香香甜甜的,这明明就是七姐啊!

"李嬷嬷!"

颇有眼力劲的李嬷嬷赶紧在太后大怒之前,硬拖了天庆往后头去。

"娘娘,"若水先发制人,"看来,臣妾似乎长得和那位七姐很是相像呢。不知那位七姐是什么人?"

定定地看住若水,太后笑得极淡:"是个不值一提的人罢了。本宫今日有些乏了,沈修华跪安吧。"

"臣妾告退。"

定定地看住若水出去,太后的眼神犀利,低声对身边的人吩咐:"派人去苏州,查清楚这个沈若水的底细。"

出得门来。

却见绿萝正在不远处的一处树荫下,与一名红衣打扮的侍女窃窃地说着什么,神色甚是可疑。见若水出来,绿萝连忙打着笑脸迎上前来。

"主子,这便要回宫了吗?要不要奴婢先遣了小的回去准备晚膳?"

"也好。"话是这么说着,眼角却不由得飘向那名红衣侍女。

那侍女也不回避,便迎上来,款款福身:"奴婢青蔷,见过沈修华。"

青蔷绿萝,名字倒也般配,不晓得她们是什么关系。

"罢了。咱们回吧。"

看来这绿萝也必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以前是大意了,竟未曾打听她们几个的底细。

回到宫中,几个人帮着给若水更了衣,绿萝便往前头去了,只留下红蕊一人在身边服侍。

若水懒懒地窝进被窝,霎时身子暖了起来。这榻下原是用了上等的炭火烤热的,暖烘烘地直到人的心窝子去。红蕊则在一旁坐了,对着若水前些天给画的样子绣花。

这孩子尚小,虽然也颇为伶俐,却不如绿萝一般有心思。

若水愣愣地看了一会,忽道:"红蕊,你和你绿萝姐姐原就是在一处做事的吗?"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万一露了马脚,怕是会让绿萝起疑心。

"回主子的话,原不是的。"红蕊倒没察觉什么,抑起小脸笑道,"奴婢原先是在浣衣局里服侍的,绿萝姐姐则在御医所,八竿子打不到一边,在进棠香宫之前,我们原是不认识的。"

御医所?

若水心底惊起。

若是这样,那绿萝必是通些医理的,御医所里自有万年哭,薄荷宫中也是有种着些许的,得之并非难事。莫非上次自己中毒,是绿萝所为?

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自己竟收了个危险的人在身边,还如斯信任!

"主子,您怎么了?"见若水忽地脸色发白,红蕊隐隐地有了担心。莫不是身上积毒未清,又发作了吧?

"哦……没什么。"若水连忙展颜,"只是这屋里有些闷,你把窗子打开些。"

闻言红蕊便起身来,把那梨木的雕花小窗开了条小缝。

"还是不要开太多好,主子您身子虚,小心着凉。"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你们啊都是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昨夜里奴婢起夜,就见绿萝姐姐只披了单衣从外头回来,冻得发抖。"

半夜里从外头回来?

"三更半夜的,她怎么从外头回来?"若水假装无意地闲闲问道。

"奴婢也问了。姐姐只说睡不着,出去走走。"说着又叹口气,笑脸也没了,"奴婢只怕,姐姐是为了她哥哥的事情担忧呢。"

"她还有个哥哥?"却从未听她提起。

"嗯!"红蕊认真地点头,"她哥哥小顺子在太后宫中当差,倒是个好人。只是手脚不干净,前些日子偷了太后的一只金丝绣花鞋,被逮个正着!"

有个哥哥在太后宫中当差。

若水心中不禁冷笑,原来是这么回事。

"怕是太后并未罚她哥哥吧。"

第55页

闻言红蕊是一脸惊奇,一双弯弯的月牙眼睁得滚圆:"主子,您怎么知道?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太后竟只罚了他三个月的月钱。不过他死性不改,还是……"长叹气,"绿萝姐姐也真是可怜。"

将身子蜷进被窝,若水的目光寒冷。

绿萝,我原没想到,害我的人竟会是你。

第二日,若水还未起来时,就听见外头喧哗得很。

正欲喊来绿萝,心底却忽地一沉,到了嘴边的那个名字也生生地扭转:"红蕊,外头何事如此喧哗?"

应声而进的却是绿萝。只见她笑脸盈盈,开口亦是喜悦之情:"主子,太后有赏呢!"

若水挑眉。这太后到底安了什么心思,居然给她赏赐?

"是些什么?"

"是去年皇上初登基时番邦进贡的绸缎子,余晖落日的烟霞色,好看得很。奴婢命人收了,就等主子您起身过目后便收到库里去。"丝毫没有察觉到若水正若有所思地望住她,绿萝继续喜滋滋地,"看来太后她挺喜欢主子的。奴婢听说,太后从不随意给人赏赐的。只除了前些天贤妃有了身孕时,赏了她一匹雨过天晴的缎子,却比不上主子您的珍贵!"

倒是会为你的主子说好话。若水心中冷笑。

"是吗,拿进来我瞧瞧。"

绿萝应声去了,不多时便拿了一匹缎子进来。

若水细细看了,果然是好料子。只是……

竟有一股淡淡的异香,是她所未闻过的。这倒是奇怪了。想当初自己贵为公主,父皇百般宠爱,无论什么贡品都是要赏自己一份的。这样的烟霞色缎子也有过,却不记得它是有这样奇怪香味的。

心下便留了心眼,只是口中不说,仍让绿萝把它收了,还说了许多太后仁慈的话。

那日的雪下得格外的大。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恰若春日里最灿烂的阳光下,最是素白纯净的乳白色梨花,随着春风漫天地飞舞。

只是那风,却是寒冷刺骨。

屋里是一片暖意融融,甜香暗浮。

黄色的梨木桌上,摆的是一套红色的宫装,镶滚着金色的边,上用乌黑色的嵌银丝线细细地绣了繁复的锦棉梨花。大红色的袍身上,亦是用了金线银丝绣了大朵大朵的锦棉梨花。旁又是一个乌黑的托盘,衬了一条红色的棉罗,上面摆了簪子、耳坠子、手镯子等华丽的首饰。

"这是皇上命奴才送来的,上等的料子,上等的手工。沈修华打扮上了,晚上的晚宴一定是艳压群芳啊!"侯德宝涎着脸,弯着腰,讨好地笑着。"皇上要奴才转告沈修华:'虽今日朕未能亲临,心中对你却是记挂得紧,你心底莫要怨恨朕。'"

心中有一丝喜悦,脸上却还是绷得紧。

"皇上喜得龙子,怕是一心都在贤妃的肚子上了,哪还有多余的地方容得下我这身份低下的修华呢。"心中也不是不怨恨的。多少个寒冷的夜晚,被对连锦年的爱与恨侵蚀的她,痛苦得几乎发了疯,而那时候的他,却是倚在别的女子的怀里,叫她如何不怨恨?

"哎哟!"侯德宝见情势不对,连忙打圆场,"沈修华哪里话!要不是这老祖宗的规矩束缚着皇上,皇上他呀,早飞到您身边来了。什么龙子龙女,奴才日日在万岁爷身边守着,最是清楚不过了。万岁爷嘴里心里念的,都是沈修华您啊!"这话他可没夸口,却是实实在在的实情。

果然脸色有一丝松动。

"那……老祖宗可没规定,皇上不能在白日里见见其他妃子吧?"话说出口,是自己也难以相信的醋意。

见自己的话有了效果,侯德宝一张老脸笑得如同盛开的菊花一般:"沈修华有所不知了!皇上勤政爱民,近段日子那些什么奏折又特别的多。皇上白日里忙着看奏折,连用膳的空子都没有。晚上到了贤妃娘娘那,嘿!您以为能有什么缠缠绵绵的甜言蜜语?躺下眼就睁不开了!"说着又神秘地一笑,凑近若水低声地,"奴才说句大不敬的,沈修华可别放心上——睡得啊,那比猪还死呢!"

闻言若水不禁扑哧一笑:"好大胆的奴才,竟敢这样说皇上!小心我告诉了去,要了你的脑袋!"

"哎哟!沈修华可饶了奴才吧!"苦着一张脸,心中却是舒了好大一口气。总算是把万岁爷交代的差事给办完了!

迎春宫。

这是每年宫中女眷在除夕夜守岁的地方。

每年宫中的女眷,上至太后,下至宝林,都会带来宫中的人齐聚到这迎春宫,一边品尝佳肴,欣赏歌舞,一边等待岁末钟声的敲响。

若水的盛装出现,的确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姐姐,你今夜打扮得可真美!"玉萱亲热地上前,挽住若水的手,"玉萱原还精心打扮了来的,到了才知,玉萱再怎么打扮,还是比不上各位娘娘的分毫;如今见了姐姐,更是自愧不如了。"

又是这一套话里藏针。

若水展颜笑道:"妹妹过奖了。若私下里说说,若水还厚着脸皮受了。可今日在这大殿之上,各位娘娘都是风华绝代,美艳绝伦,哪还有若水的立足之地呢。"

却听上头有一个冷冽的声音:"沈修华的嘴好会说话。只是既是风华绝代,美艳绝伦,又何来几个之多呢?那样又如何称得上绝代绝伦?"

原来是太后,小啜了一口杯中美酒,闲闲地看定了她。

若水一时语塞,只好讪讪地站着。

满场的人都幸灾乐祸地看好戏,苏素虽是着急,却无奈地位低下,没有说话的份直急得小脸通红,坐立不安。

"太后,还是让沈修华先坐下吧。娇贵贵的身子,别累着了。"倒是一直不太言语的董贵妃替她解了围。

太后也不说什么,只是不再看住若水,又若无其事地和皇后说话去了。

不说话也就是默许了。

若水感激地冲董贵妃一笑。

董贵妃也是展颜一笑,虽无倾国倾城之貌,却也是闭月羞花之美。

听福嬷嬷说过,这董贵妃平日里就深居简出,虽位分仅在皇后之下,却丝毫不理会宫中那些个乌七杂八的事情,待人也和气得很。只是连锦年并不宠她。董贵妃的父亲董卢方是当朝一等护国公,大哥是连锦年父亲封的镇远将军,连锦年应是为了拉拢董家才将她收入后宫的,平日里待她是相敬如宾,除去册封那晚,便没有在她宫中歇过。

却是个可怜的人儿。

连锦年,你不仅负了我,你还负了如斯美人。

这一刻,竟没有把董贵妃也当做自己的对手,只是如同同情一个与丈夫不合的姐妹般。

台上依然是曼妙的舞姿,乐声袅袅于耳不绝。

忽地,却听一声凄厉的尖叫——

"禀太后,禀皇后!清水宫绵忆殿走水了——"

大殿中忽地喧闹起来。

若水心中一沉。

竟有不好的预感。

正如之前她所料到的,在这个黑暗丑陋的后宫之中,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不会是无缘无故,不会是天意,都会有它特定的牺牲者。

明显的,这次事件是冲着她来的。

只是不知道这背后主使的是谁,太后,皇后,还是贤妃?

第56页

太后着急得站起:"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派了人去!"

贤妃则不紧不慢地:"这好好的除夕夜,怎会无端端地走水?怕是有人做了什么亏心事,老天爷发怒了。"矛头直指若水。

若水倒也不慌,惊讶道:"若真如娘娘您说的,这人会是谁呢?可怜臣妾福薄,居然做了这替死的冤鬼!"说罢神情倒有些凄然怨恨起来。

贤妃冷笑。

好一张伶牙俐嘴,若本宫不先除了你,怕总有一天死在你手中。

双拳紧握,指关节间隐隐地有了些许白色,蓦地又松开,轻轻抚上还未隆起的肚子。嘴角扬起一丝冷艳又绝望的笑。

如今,也只有放手一搏了。

这下子谁都没有心思在迎春宫乖乖待着守岁了,在太后的带领下,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绵忆殿去。

若水走在人群中,心里却忐忑得很。

不晓得她们设了什么局,是要小小地惩戒她,还是要置她于死地?

连锦年……

不禁咬紧了唇。

连锦年,若出了事,你会救我吗?你是信我,信这傅华清的脸,还是信你尊贵的姑姑,娇艳的宠妃?

或许,自己根本连见到连锦年的机会都没有……

正胡思乱想,却忽觉有人扯了她一下。转身看时,却是傅天庆,不知何时竟混进了这女眷之中。

"你真的不是我七姐吗?"小小的脸上有着与其年龄不符的严肃表情。

若水忽地感觉头疼。

这个小家伙,如今她都自身难保,手足无措了,他却还来问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我是你七姐怎样不是又怎样!若被你知道了我就是傅华清,不就等于告诉了连蓉蓉?那我更是死路一条。

"回王爷的话,臣妾并非您那位七姐。"也只能无奈地展颜,"想来王爷的七姐也是位身份尊贵的皇室血脉,臣妾只是个小小的修华罢了。"

闻言,傅天庆却展颜而笑。

"若你真不是我的七姐,那我便向皇帝表哥要了你来。"说着竟高兴地一溜烟跑了。

只留下若水在原地哭笑不得。

果然还是没有长大的孩子。

如今天下是连家的,想来连蓉蓉也并没有仔细地栽培他。若是父皇在世,必是把他当做储君来教导的。

父皇……

心中升起一股浓郁的悲伤。

还未到绵忆殿,便已见那方向上火光冲天,看来火势并不小。

"看起来,果然是有人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呢。"董佩芳阴阳怪气地,惹来周围一齐的笑声。

若水的脸白了白,抿紧嘴打定主意不开口。

这时,有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匆匆跑来:"禀太后,方才属下等人闻讯赶来时,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绵忆殿跃出。"

莫非是林远?若水心中有了几分担忧。

闻言,贤妃立刻来了兴致,急忙追问:"那人现在何处?"

"属下等人上前拦截,却不想这贼人武功高强,属下无能……"越说声音越小,"让那贼人跑了。"

"贼人?怕是奸夫吧!"董佩芳冷笑道,随即周围便有阵阵附和声。

若水登时恼了。

"董充华可莫信口雌黄,这黑影,许是刺客也不一定。"

这时那侍卫又呈上一个东西:"这是属下与那男子打斗时,从他身上掉下的。请太后过目。"

便有一名嬷嬷上前接了。

太后接过一看,脸上忽地浮现怒色,只狠狠地往地上一抛:"沈修华,证物在此,你还有什么说的吗?"

若水一惊,知自己今日是难逃一劫,捡起来看时,却原来是一只玉环,环身上刻了四个字——

"清冽若水。"

心中冷笑,倒颇有心思。

"回太后的话,臣妾遭人陷害,百口莫辩。只求太后圣明,还若水一个清白。"口气是委屈冤枉。

看来,这绝对是有心人设下的局,她并没有这样一个玉环,又何来玉环相赠之事?

第八章燕归来

不多时,连锦年匆匆而至。

若水小心地偷看了一眼,却见他脸色发青,是她所没有见过的怒容。

却,那么可怕,与平日里那个温润如玉的他完全不同。

也对,能够助他父亲谋朝篡位,又成功地杀掉自己的兄长坐上皇位的人,如何会是一块温润的玉?

"皇上,想来详细的情形路公公也与你说过了吧?"太后开口,是焦急恼怒的声音。

倒是会装,若水心中冷笑。

连锦年没有作答,只是几步上前,站在了若水前面。

又是那双黑色的鹿皮短靴,映入她的眼帘。

是半日的沉默。

周围的妃嫔们都面面相觑,不知道皇上会对这沈修华作何处置?是男人,都忍受不了自己的女人出轨的吧?

会……

杀了她吗?

第57页

贤妃的心中一时是七上八下,双手不禁又抚上自己的肚子。

苏素却是紧张得咬紧了唇,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几乎要哭出了泪,却又不敢出声。

"你……"半日,连锦年才缓缓开口,声音却是沙哑,"有什么可说的吗?"你真的,背叛了我吗?初闻这个消息,于他简直是晴天霹雳。他相信她是爱他的啊!

却忽然心中暗自嘲笑。

她并不是华清啊!她只是你后宫三千佳丽中的一个,你却把她当做了华清,只因她有一张与华清一模一样的脸孔!

"臣妾只有一句冤枉,信与不信,还请皇上自己定夺。"若水开口亦是倔犟。

"皇上!"董佩芳在一边尖声道,"如今是有了物证,这沈修华尚可抵赖。不如让大内侍卫将那奸夫也找了出来,看她还有什么说的!"

"住口!"连锦年恼怒,正有一腔怒火不知何处发去,"你一个小小的充华,竟敢在朕面前造次!该怎么做,朕无须你来教!"

直吼得董佩芳一张娇媚的脸儿梨花带雨。

一边的夏芙连忙扶住摇摇欲倒的董佩芳,小声却清晰地:"姐姐,你原不该这么说的。想来这沈修华必是冤枉的。皇上如此宠她,房禁之前更是常在绵忆殿过夜。这才几日,想来沈修华也不至于耐不住寂寞……"

虽是劝解之言,在连锦年听来却声声刺耳,一张脸白了又青。

"皇上!"忽地却又玉萱跪得出来,哭道,"皇上圣明,莫要冤枉了姐姐!想来姐姐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断然做不出这等事情来的。"心中却是恨恨。

如果真的有那个奸夫,怕必是表哥无疑了吧?

她不能让皇帝下旨彻查此事,死了沈若水固然是大快人心,但却要牺牲林远,这绝不可以!

"皇上,本宫身为太后,又是皇上的姑姑,自然有责替皇上看好这后宫的一班莺莺燕燕。"太后倒是不慌不忙,"不如将这沈修华交给本宫,待本宫查明了真相,再禀报皇上处置吧?"

只要人在她的手中,真相那还不是由她说了算?傅华清,无论你有多少招数,这是你本人也好,你借尸还魂也罢,本宫定治得了你!

若水忽地抬头,却对上连锦年那对旋涡般深沉的眸子,那其中,有满溢的恼怒,却更多的……

她看到的,是悲伤。

心忽地疼得无以复加,只想站起身来告诉他,连锦年,我没有背叛你,是你,背叛了我,背叛了傅华清。

喉头正哽咽,却听得连锦年轻若无闻的一声:"便交由母后吧。"

旋即,便是转身离去,玄色的背影,消失在身后一边残留的火光之中。

是漆黑暗室。

若水软软地坐在地上,靠着凹凸不平的墙。一片漆黑之中,她双目微睁,空洞无神地望着眼前。

身上是一阵疼痛。

好在今日除夕,那连蓉蓉不愿意因她而触了霉头,只稍微教训了一下便往前头去了,却撂下明日再好好处置的狠话。

连锦年,你竟不信我。

傅华清,他并不知你的身份,他只是把你当做一个长得和傅华清一模一样的人罢了,他又如何会信你呢?如今的他,怕是已经被那顶莫须有的绿帽子气昏了头脑,无法静心来思考了吧。

若是把她交给太后来处置,她是不是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禁有些后悔起来。

想来自己也是毫无应对之策,除去柳瑶,也不过是机缘巧合,加上连锦年对自己的宠爱罢了。如今连锦年不帮她了,她竟无人可指望!

都怪自己鲁莽了,还未想出如何对付连蓉蓉的计谋,便先跑了去,暴露自己。如今人家是先下手为强,你又怪得了谁?

忽地门外想起窸窣声。

若水警觉地坐起身子。是连蓉蓉吗?

"沈若水,是你在里面吗?"

却是傅天庆的声音。

若水松了口气,至少他不会是来送她上路的。

"是。"若水懒懒地回答,这个小破孩子,没大没小的,居然直呼起她的名字来。又把身子往大门处挪了挪,好清楚和他说话。心想着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聊聊天解闷也是好的。

"嘿,你还真在这里面。"傅天庆细嫩的声音竟带了些戏谑,"黑咕隆咚的,好玩吗?"

若水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嘴上却不敢得罪这位爷:"当然不好玩了,又潮又湿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

"那你在里头待着做什么?"傅天庆乐得咯咯笑。

这家伙,真是个坏胚子,毕竟身上流着他连家的血:"又不是我乐意进来的。"

外头安静了一会。

就在若水以为他已经走了,正准备挪回原来的位子时,傅天庆又道:"我救你出去如何?"

心中犹豫了一会。

这个小破孩子,能有什么办法?连蓉蓉再疼他,毕竟不会由着他胡来吧?

"怎么不说话?"似乎有些不耐烦,傅天庆催道,"你是不信我能救得你出去吧?哼,我知道你一心等着皇帝表哥来救你呢,你死了这条心吧,天底下哪个男人喜欢戴绿帽子的?"你们都以为他连锦年是个简单的人物吗?他为了皇位做的那些个事,怕是你们不知道吧!

若水心中忽地堵得慌,这么个小孩子,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语气竟成熟得如同大人一般!

"就是我信你,你能有什么办法,少在这说大话了。"若水冷言。

这下傅天庆倒有些不乐意了。

"你竟敢看不起我!"声音愤愤地,"若我救了你出去,你怎么报答我?"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若水随口应着,倒也没放在心上。

"好,我先记着,以后待我想起了,再向你要了!"话毕外头便又是一阵窸窣,声音渐渐地远去了。

难道他真的有办法吗?

第58页

只有一瞬间的希望,若水嘲笑道:"你居然会相信这样一个小孩子的话?"

他能做什么?无非是跑到太后面前哭闹一番罢了。若是连蓉蓉真的要她死,他必是救不了她的。

毕竟她今日所"犯"的,是通奸的罪名。

永和殿。

侯德宝伸着脖子往里头探望着,不时敏捷地躲过一个个飞出的奏折。

"哎哟!"身后的小和子没躲过,疼得直叫唤。

"哎哟,小兔崽子!"侯德宝慌得连忙捂住他的嘴,压低了声音道,"你嚷嚷什么!皇上正在气头上呢,小心撞老虎窝里去你!"

小和子连忙赔笑:"公公,这皇上到底是怎么了?不就一个修华吗,犯得着这么大火气吗!"从前任后宫闹得天翻地覆,也没见皇上变过脸色啊!

侯德宝狠狠地拍了他的脑袋:"瞎说什么?还不给我滚!去和外边几位大人说,今儿个谁都甭想见皇上了,都回吧!"

小和子连忙一溜烟跑了。

"侯德宝!"屋里响起一声怒吼,几乎要震倒这永和殿。

侯德宝转身,展开一张如盛开的菊花般的笑脸,心中虽打着鼓,却硬着头皮只能进去。

一进门,就见皇帝一个扬手,一本明晃晃的奏折迎面飞来。

也不好躲闪,只能闭着眼睛——

"哎哟!"真他奶奶的准,直直地砸在我老人家的鼻子上!侯德宝心中愤愤地骂了一句,睁眼却又是笑容,"皇上,已经进酉时了,晚膳是在这儿用呢,还是去长福殿?"

连锦年是铁青的脸色:"你就知道吃!大年初一的你就惦记着吃,难怪这该你管的事情一件都没办好!"他从一堆奏折中抽出一本来,"你看看,这都是参你的折子!"扬手便往侯德宝脑袋上砸去。

侯德宝诺诺地接了,才打开一看,瞬间变了脸色。

"奴才罪该万死!"侯德宝巍巍地下跪,"奴才万死!"

"罢了!"连锦年不耐烦地,"还不给朕滚出去,进来做什么!"

其实他早知道侯德宝在外头干的那些事情,只不过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侯德宝心中也明白,凡事也有个度。只是今日这连锦年心中烦恼,便拿了他来撒气。

看来得先帮着把这沈修华的事给办了,否则自己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啊!

"这还不是您叫我进来的吗!"心中愤愤地,却不敢说话,只能三步并作两步,在皇帝改主意之前赶紧溜。

才走出大殿,便又一个小小的人影拦住了去路。定睛看时,原来是前朝的皇子,太后的嫡子傅天庆,连忙又堆上笑容:"哟,十一爷,您这是打哪来啊?"

傅天庆人小架子大,也不把侯德宝放在眼里,鼻孔朝了天去:"本王要找皇帝表哥,你快进去通报。"

"哎哟,爷,这可不巧了,皇上正在里头气恼着呢,谁都不见。"侯德宝赔笑,"您啊,还是改日再来吧!"这丁丁小的小家伙,懂什么察言观色,这时节上跑来做什么!

傅天庆瞄了他一眼,冷笑道:"侯德宝,你若是还想保住你这条小命,就给本王进去通报,就说事关绵忆殿——本王可是救你的命来的。"

事关绵忆殿?

侯德宝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小不点,傅天庆也直盯住他,盯得他心中倒有些发毛了。

嘿!这哪是一个十岁小娃娃的眼睛!

"十一爷稍等,奴才这就进去通报去!"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吧,若一直这样下去,自己的小命怕真是难保了!

若水愣愣地靠着墙,脑子里是空白一片。

周围是不断袭来的寒冷,只穿一件白色单衣的她,却早已被冻得没有知觉。

外头忽地响起叩门声。

"主子,您在里面吗?"竟是林远的声音。

"我在。"几乎已经冻得张不开嘴,若水只能小声地回答。

林远的声音是深深的自责:"臣该死,未能保护公主。臣这就带您走,离开这皇宫!"说着便抽出剑来要砍。

"胡闹!"若水连忙拼了命地大喊起来,虽然依然轻微,却震住了门外的林远,"亏你还做过大内侍卫长!这宫中的戒备有多森严你不知道吗?并不是处处都如这暗室一般无人看守的!"

林远咬唇,却是倔犟:"臣不能看着连蓉蓉再对公主您下毒手!"

"昨晚你可进过我绵忆殿?"

林远一愣,随即答道:"没有。昨日里臣没有当班,未进宫中来。"

如此说来,真的是有人蓄意陷害的。

忽地,远处响起一阵喧哗。

若水急道:"你快走吧!若真的到必死的时候,你再来救我不迟!"

林远心中犹豫,却只听那声响越来越近,一咬牙便跃上了屋顶,匆匆去了。

又是天庆吗?

随即却传来开锁的声音,哗啦啦的,链条从木门上滑落。

若水心中一阵紧张。

到底是福是祸?是要上路了吗?

便有一道白光刺眼,若水忽地背过身去,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的手竟然有些发抖。

第59页

"清儿……"

身后响起的,却是连锦年的声音,沙哑的,却依然好听悦耳。

竟是你,要亲自来送我上路吗?

泪水竟控制不住地流下。

早知如此,应藏下一支簪子,此时便可与你同归于尽了吧?

竟又一丝血腥渗入嘴里,甜甜的,却又苦涩得紧。

"清儿……"身后的男子喃喃地低唤她,有一只微凉修长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肩头,随即,那个伟岸的身躯便从后面包裹住了她瘦弱的身子,紧紧抱住。那微热的唇在她的耳边,低低地絮絮说道:"让你受苦了……"

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的。

只是当听到你与别的男人私通的那一瞬,我真的是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情绪——醋意,愤怒,或者是恼羞成怒?

清儿……

又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认为她是华清派来报复他的,报复他对她的背叛,报复他夺了她傅家的江山,她的心,又弃之如草芥。只是华清,她却不晓得,放弃她,他伤的未必不如她深。

虽然时时告诫自己,眼前的是沈若水,并不是傅华清,但是只要对上她那黑白分明的笑眸,他便深深地怀疑了。

她,真的不是华清吗?为什么,他会有如此熟悉的感觉?

若水心中松了口气。

安全了吧?果然是天庆做了什么救了她吗?脑子里来不及多想什么,便被那个强有力的身躯包裹住,一股暖流忽地传来,鼻子便不由自主地酸了。身子却忽地一软,失去知觉之前,她努力转身看着连锦年的脸。

是愧疚的吧?

我就让你看着我是如何地晕厥过去,如何的脸色惨白,如何的虚弱。

连锦年,你会更加愧疚的吧,你会更加的疼惜我、相信我的吧?

醒来时候,已是在绵忆殿了。

那日的火势原是不大的,又只在前院烧着,后院竟是完好无损。如今连锦年又派了工匠赶修,不日便能恢复以前的面貌了。

昨日的事,原真的是天庆救了他。

天庆去找了连锦年,说那玉是前日里若水送与他的,前晚上自个一人无聊,溜去绵忆殿玩,不想路上遇见刺客,两人一直缠斗到绵忆殿,打烂了殿门前的宫灯,便走了水,却偏又大内侍卫赶来了,他怕太后知道他深夜里还在宫中乱跑闯祸,便一闪身跑了,没想那玉却落下了。想来是那侍卫看走了眼,便以为是刺客身下掉下的了。

连锦年也正是信了这番话,才急急地赶到暗室来放了她出去。

"没想到这十一皇子倒是有些良心的。"福嬷嬷拉住若水干枯了的手,心疼得直流泪叹气,"只恼这该死的容妃,如此歹毒的心肠,竟想要了主子您的命!老身将来就是做了鬼,也不饶她!"

若水心中感动:"华清知道嬷嬷您心疼华清,只是今日之事倒也不一定是太后搞的鬼。上次有人给我下毒,咱们尚未找出元凶,拿了柳瑶顶罪。今后断不可以这样了,虽除了一个敌人,却不知真正的敌人究竟是谁,怕日后是如何死了都不知道。"

福嬷嬷闻言亦是正色道:"公主说的极是的。老奴已经交代了林侍卫,让他在这宫中暗暗地差下人去查,怕是该有些眉目了。"

若水点头赞许,福嬷嬷不愧是宫中的老人,许多事毕竟想得周全。

也许,是母后的在天之灵派了嬷嬷来到自己的身边相助的吧?

接下来的日子,连锦年到绵忆殿的次数却频繁起来了。白日里也常丢下国事,绕来绵忆殿瞧她。

怕是因为心中愧疚得很吧!

听说那日把昏厥的她从暗室里抱出之后,对着满堂的妃子,太后、皇后、董贵妃、贤妃皆在场的,他撂下了狠话:"今日之事,是误会也好,有人蓄意陷害也罢。朕也不愿再追究,但只此一次,若有人敢再犯的,朕灭她九族!"

倒唬得好些个有了贼心的霎时都白了脸。

"若不是连家祖传的房禁,我真的想留在你这过夜了。让那些人都看见,我就是宠你爱你,任她们暗里使劲去吧!"舒服地搂她在怀中,连锦年满足地低声喃喃。

若水心中倒是矛盾,酸酸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是想要他留在这过夜吗?那岂不是要……

呸!

光想便已经红了脸。

傅华清,他是你的仇人!

若水怔怔地想,只是报仇的事并不是一朝一夕的,待过了房禁,自个儿身子又无恙的话,怕是免不了要侍寝了吧?

该如何是好?

要让许太医来做个假吗?

可是,自己的心中,竟也有些许的期待呢!

微微的,酸酸的,期待又抗拒的……

天啊!还是不要再想了吧!再过便是立春,太后也派人来说了,要带着正五品以上的妃子去玉岚山吃斋祈福,到时离了皇宫和连锦年,她倒真的要小心些才是!

"清儿……"后头又温热传来,呵得她的脖子痒痒,"想什么呢,竟已经红了耳根子。莫不是已经在想着给我生儿子了吧?"连锦年笑嘻嘻的,一双手竟不规矩地在若水小腹上游走起来!

"皇上!"若水连忙抽出身子,那片潮红早从耳后蔓延到了脸颊,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连锦年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第60页

清儿……

便到了十五元宵。

自那日连锦年撂下狠话,这半个月来若水的日子倒也过得清净,宫中的人不晓得怀了什么心事,倒都不敢来了。

今晚过后,房禁就解除了,这会儿,那些女子该高兴坏了吧。

只是高兴之余又有担忧:这沈修华如此得宠,房禁之后皇上第一个临幸的,怕就是她了吧?

同样焦急的倒还有若水、林远和福嬷嬷三人。

"老身便是死了,也不能让那乱臣贼子玷污了公主的身子的,否则,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皇上皇后?"福嬷嬷甚是激动,紧拉住若水的手,勒得她生疼。

林远亦是满面暗沉。

只是他心中却知道,若水入宫为妃,哪有妃子不与皇帝圆房的?

自若水下决心留在宫中之时起,她心中亦明白这一天的到来是迟早的。只是,她居然发现她的心中有小小的期待!

傅华清,你简直……

无数次,她在心中痛骂自己;无数次,几乎要放弃了报仇的念头;无数次,她想若能杀死连蓉蓉与连锦年之中的一个便好了,自己便到地下陪伴父皇母后……只是,毕竟心有不甘。

"公主!"福嬷嬷急得跺脚,"公主玉体,万万要保得清白啊!"

"嬷嬷……"若水低声道,"华清现为连锦年的修华,哪有皇帝临幸妃嫔却遭拒绝的道理?华清早就下了决心,不论任何代价,必要为父皇母后报仇的。"

天色渐渐地暗了。

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些雨丝,随着风飘散进屋子里。

正无趣时,却有连锦年派了人送了红豆碧玉糕来。

见到来人时,若水倒吓了一跳,竟是原先在父皇身边侍候的莲花。

莲花见了若水,也真真地吓了一大跳。只是原先就听说了这沈修华长得和德馨公主极为相似,何况正是圣宠隆恩,也不敢猜度。

"启禀沈修华,皇后娘娘宫中做了些红豆碧玉糕,皇上嘱咐奴婢送来些给修华尝尝。"恭敬地福身下拜。

若水摆手:"罢了,起身吧。替我说与皇上皇后,若水谢恩了。"

便遣了底下一个唤作秋菊的宫女送了出去——红蕊与绿萝皆为侍女,送一个宫女出去也是不合情的。

便坐下来尝了几口,倒是清香爽口,只是有些甜了。向来便不喜欢吃甜食的,也就放下了。

正这是,前头又报皇上驾到,便忙起身来,还未走出厅子,连锦年便带着他温润的笑进了门。

"臣妾参见皇上。"今日是房禁的最后一日,想来连锦年必是到贤妃处过夜,顺路来的。

便有双手扶住:"莫多礼了。身子不好,小心累着。"

当着众人的面,若水便红了双颊,这下却更惹得红蕊笑出声来。

若水羞得急忙瞪了一眼,那绿萝倒也识相,拉着红蕊便道:"你快与我去厨房看看,预备些茶果来!"说着两人便出了门去。

"那红豆糕味道如何?"连锦年笑意盈盈。

若水只淡淡道:"不过是一般的罢了,还劳烦皇上您特意遣了莲花送来。"

却是一阵沉默。

若水抬头,正对上连锦年那深深的两个旋涡,那么深,深不见底。嘴角却没了那温润的笑,爬上了一丝寒冷。

不由心中一阵惊慌,嘴上仍然强硬:"怎么,如今说皇后娘娘的糕点一般,皇上也心疼了吗?"

连锦年仍不答话,嘴角却柔和了几分,微微地上扬着,随即绽放阳光般的笑。

"清儿……"恍惚中,双臂已环上了她的柔细腰肢,"清儿……"却说不出什么,只能低声轻喃。

却瞬间,有酸意涌上鼻尖。

"怎么了?"为什么在他的声音中,沉浸着那么深那么浓重的沉痛?

连锦年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抱紧了几分,那样的力道,仿佛要将她一辈子拥在怀中一般。

"天色已晚,皇上该去贤妃娘娘那儿了……"抑制着内心的惊慌,若水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

话音未落,却有连锦年细密的吻温柔落下,在她光滑的颈脖,细腻如瓷的肌肤。

忽地身子一颤,有声音要冲口而出,却硬生生卡在喉咙中,只能发出轻微的低吟。

双手转动,连锦年将她的身子扳过,深情望住她那双好看的眼睛,此刻正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轻微发红却不知所措。

看着他的眼睛,心中的惶恐竟渐渐平缓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狂乱的心跳。

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如同旋涡般的眼睛。再一次无法自制地,迷失在那双眼眸之中。

这时,却有红蕊推门进来,这顽皮惯了的丫头也没看屋里的情况便喊:"启禀皇上,贤妃娘娘派了人来……"忽地噤了声,看见这暧昧一幕的她霎时红了脸,说话也结巴起来,"奴……奴婢……"羞得讲不出话,一咬唇便忽地跑了出去。

两人不禁扑哧一笑。

"皇上真的该过去了吧?"若水试着将连锦年推开。

连锦年却再一次吻住了她的唇。

"皇上……"却只有模糊的轻微声音。

"傻瓜,叫我锦年吧……"连锦年放开她的唇,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

若水自是一愣。

第61页

锦年……

"今夜,我并不想做什么皇帝。"连锦年嘴角上扬,绽放最美的笑容,"我只是你的丈夫罢了,而你,是我的妻子……"我的最爱……

清儿……

正待要再说些什么,开口却变成一声惊呼。

连锦年竟打横抱了她起来,几步上前,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在柔软温暖的榻上。

光滑的锦衾,带着榻下炭烧的温度,如微风般起来,却仿佛是不真实的一般,贴在肌肤上,即使隔着一层寝衣,亦激起她身上细微的栗粒,浑身竟有一种火热的感觉,伴着生生的羞涩,不断绵延袭来。

他手指微凉,轻轻抚在她的脸上,如同曾经千百次做过的一样,轻柔地摩挲着,眼中是迷离的爱意,不顾一切。

"皇……锦年……"若水心中惊起,急忙道,"宫中规矩,妃嫔第一夜侍寝,必须是在甘泉宫……"

连锦年皱眉,佯装生气:"你又忘了吗,今夜我并不是什么皇帝,我只是一个丈夫,深爱着自己妻子的丈夫罢了……"

趁着若水发愣之际,他的唇又一次贴在她的唇上,霎时那滚烫的感觉忽地再次涌起,仿佛有烈火在他的胸腔燃烧。他贪婪地品尝着那淡淡幽香,若水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迎合上去,将他抱得更紧。感觉到她的配合,他的心中一阵战栗的惊喜。

这才是与自己爱的人在一起的感觉吧?后宫中那些女子,无一不是把自己当做可以长保她们富贵的工具,可以让她们生下龙子凤孙,母凭子贵罢了。

便更加深情地去吻她,仿佛天地间,这一刻,只余他和她,只余这相爱的两人罢了。

昏昏沉沉地,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若水睁开眼,却只觉浑身无力酸痛,骨架子都要散开了一般。

"公主,您可醒了。"守在一边的福嬷嬷见到她醒来,急忙上前,双手扶了若水坐起,却不忍看锦衾底下她赤裸的身子,别过头去暗自落泪。

才想起昨夜,自己已经侍了寝。

忽地便红了双颊,若水急忙扯了被子将自己如雪的双臂盖好,却不知如何说与嬷嬷,只能低头无语。

半日,福嬷嬷才缓过气来,握了若水的手叹道:"也罢了,早料到逃不过这一关。"只可恶那连家,夺了大昭的江山,又欺了公主的身子!只盼望公主千万别忘记了国仇家恨,早日报仇才好。

这样,也便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先皇了。

"今儿个一早,那逆贼去了之后,林侍卫便来过了。"忽地想起,福嬷嬷又小声道,"只是不方便进来,只在窗子外站了一站。"

忽然有些心虚,若水思忖了半日,才问道:"他可有说了什么?"

福嬷嬷叹气:"林侍卫对公主的心思,宫中人早便看出来了。只是公主不知罢了。如今这样……哎!"

若水心底却是无奈。

虽然从前不知,这段日子来林云如此帮她,她也隐隐地有了感觉。只是如今自己已身不由己,何况还有一个玉萱如此深爱着他……

正说着,却有红蕊推门而进——自上次绵忆殿失火后,若水便对绿萝有了戒心,平日里贴身的事都交与红蕊去做。好在这丫头虽年纪尚小,倒也极机灵的,虽不如绿萝做事恰当,却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主子您才醒了。时候已经不早,快梳洗了,去参拜皇后娘娘吧。去迟了,怕招人口舌。"

宫中规矩,新人侍寝的第二日一早便要去皇后处请安,如今已经是迟了,动作真需快些了。红蕊便忙着拿了衣物来,在福嬷嬷的服侍下穿了,又让绿萝进来给梳了个倒月髻,只插些许发饰,并一支样式普通的碧玉簪。

昨夜皇上破了房禁临幸她,如今怕是人人心中皆有怨气了,行事须低调些才好。

才出得门来,便迎面碰上了贤妃娘娘的轿子。

那雪雁眼尖,急忙地就上前行了个礼:"沈修华万福。"

"这不是妹妹吗!"贤妃掀了帘子,笑靥如花,"是要去向皇后请安吧?怎么这时候才起来!待你走得过去,怕是娘娘要怪罪的,还是上本宫的轿子一起去吧!"

若水心不疑惑,不知这贤妃心中是如何想法。

按理她该是恨自己才对的。

便也展颜俯身:"多谢娘娘美意。只是宫中规矩只有四品妃子以上的主子才得坐轿子,若水不敢越规。"

贤妃倒沉了脸色:"这宫中规矩,本宫还要妹妹提醒不成。若妹妹真的是这般守规矩的人,怕如今该待在自个儿屋里烤火才是,何须大雪天地跑了皇后那请安去!"

若水哑然,正不知该说些什么,那贤妃忽地又笑道:"看妹妹吓的,本宫不过和你开玩笑罢了。妹妹今时不同往日,以后莫说是轿子,怕是龙椅皇上也舍得分妹妹一半坐!"

若水心中一惊,看贤妃时,却见她笑容明亮,看不出有何不妥,也不好推辞,便半推半就地上了轿子。

一路上又絮絮地讲了些梯己话,虽不真诚,倒不至于无趣,再无其他。

便到了皇后的坤明宫。

还未进大厅,便瞧见前头的院子里停下了好几顶软椅——四品以下的主子,出门只能坐这无盖的软椅,而不能坐轿子——积了不薄的一层雪,怕是一早便来请安的妃嫔们的椅子。

呵。若水心中冷笑,这些怕都是一早便得了消息,赶来看她这个让皇帝破了房禁临幸的新宠吧?

如此耐不住性子的,怕都成不了什么气候。

进得大厅,便见皇后坐了上首,正瞧着一副字画出神;右下边坐了那董佩芳,正絮絮地和她左边的李双月说着些什么;对面的何琢言,正细细地品着一杯茶;还有玉萱,正朝大门这边张望着,瞧见了她们两人进得门来,急忙窘然地收了目光,直盯着脚上一双粉红色的绣花鞋瞅。

见得贤妃与若水进来,众人的目光忽地都聚集了过来。

皇后倒是面带微笑,一脸平和的样子,那何琢言也只是笑着,并不看出什么意思。其余的两人,那眼神仿佛都要喷出火来一般。

皇后轻哼一声,几人忙上前见礼:

"臣妾参见贤妃娘娘。"

第62页

"见过沈妹妹。"

贤妃若水也向皇后行过礼,便各自坐下了。

"妹妹昨日睡得可好?"皇后和颜悦色地朝着若水道。

若水低头,两片红霞飞上脸颊:"很好,谢皇后娘娘关心。"

闻言,皇后便露出满意的神色,笑道:"该是本宫糊涂了。承恩雨露,又怎会睡得不好?"说罢,执扇掩了口,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董佩芳却道:"沈修华倒是睡得好了,怕是有的人却要一夜辗转无眠,独自泪垂红棉了吧。"

一句话说得贤妃忽地变了脸色,也只是一瞬间,便换上如花笑靥:"董妹妹这是在说谁呢?若是一夜未能承恩便要辗转无眠,怕是妹妹得请御医好好来瞧瞧妹妹这阵子来的失眠症了吧?"

那董佩芳正要再说什么,却被皇后打断:"只是昨夜是十五元宵,尚未过房禁,按规矩皇上是要在本宫或贤妃处就寝的。如今这般,本宫倒也不愿意追究,只是不知贤妃妹妹……"

贤妃冷笑:"皇后娘娘都不追究了,臣妾又怎会如此不知趣呢?如今沈修华是皇上的心肝,臣妾就是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啊。"

皇后舒了一口气:"这便好了。沈修华,还不谢过娘娘大恩?"

若水忙起身:"臣妾谢过贤妃娘娘。"

贤妃嘴角是笑,眼神却冷如寒冰:"妹妹客气了。大家同侍皇上,只要把皇上好了,本宫是再无二话的。"

皇后闻言倒是喜逐颜笑,忙命侍女蓝雀去后头库里拿出一套纯金打造的吉祥如意发饰来,送与若水。

若水心中一惊。虽然后宫女子尊贵不比寻常,但是这纯金的吉祥如意发饰却不是谁都能戴的,除了皇后,必定是育有皇子的妃子才能戴得的。

果然看见贤妃脸色突变,恨恨地看着那发饰不肯挪开视线。

心知皇后今日如此提携她是特意的要挫挫贤妃的锐气,想推辞又怕得罪皇后,便只能笑道:"这吉祥如意的发饰华贵无比,除了皇后娘娘便无人能戴的,臣妾若是要了来,也插不上头去,白白的浪费了。"

皇后会心一笑。

好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看来必要好好地笼络她了,用来对付贤妃,必定是一枚好棋子。

便命蓝雀换了一套红珊瑚的发饰来,若水便让绿萝收下了。

这时宫女上了新煮的梅香茶来,众人便就着新鲜的梅子尝了。

一丝清淡梅香若有似无,袅袅生起于茶盏之中。瞬时间,整个屋子都是那淡淡梅香。

忽地却听玉萱幽幽地说:"昨儿个臣妾路过那梨香宫前院的时候,似乎听见那宫中有人在哭泣似的,怕不是柳贵妃的冤魂吧?"

若水心中一跳,几乎要打翻手中的茶盏。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那贤妃大怒:"该打嘴的!什么柳贵妃?那贱人早被皇上下旨贬为庶民,诛了九族!"看来贤妃心中对柳瑶的怨恨还未消,提起便不由得生气恼怒。

皇后也是一脸不悦:"什么冤魂。那柳瑶歹毒心肠,给沈修华下毒,皇上处置她她还有冤不成吗?"

玉萱被贤妃和皇后的反应吓得不轻,一张小脸皱起,双目含泪:"臣妾知罪……只是宫里好些姐妹都说听到那梨香宫……"

"说起来,臣妾也听到了呢……"一边默不做声的何修容忽地出声,"如今细细想来,倒真的好像柳贵妃的声音……"

"够了!"贤妃大声喝道,"依你们的意思,是皇上冤枉了那贱人了?是沈修华陷害柳瑶了?"说着便看向若水,目光如炬。

若水心底一跳,惊慌得不行,脸色不由得发白,却还是勉强皱眉,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来。

"若水并未害过任何人……确是那柳瑶在松仁中下了毒,唤作万年哭的。这些都是许太医直接禀报给皇上的,若水又如何有机会作假?"只要一口咬定,除了那真正下毒的人,便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的。

董佩芳似是打定主意要和若水作对,冷笑道:"那可未必。谁晓得你是不是买通了那许太医……"

"董充华的想象力倒是丰富得很!"一个冷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座中人皆惊,急忙纷纷起身迎上前去。

"臣妾参见皇上。"

只有一个若水,忽地红了脸,起得身来却又讪讪地站在原地,踟蹰着要不要上前。

连锦年温柔的目光投来,嘴角似笑非笑。

一接触那目光,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昨夜的事,若水羞得急忙低下头去,直把手中一条杏色的蝉丝罗帕绞得成了根丝绳。忍不住抬眼偷瞄那连锦年,却正对上众人嫉恨的眼神,顿时尴尬地愣住,不知所措。

"皇上今日怎么有空来呢?才下了早朝,不用去御书房批奏折吗?"倒是皇后笑吟吟地,示意蓝雀接下连锦年的披风。

连锦年亦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摸了摸鼻子掩饰自己的失态:"要去的。路过便进来看看。"

路过?

众人心中都明白,从锦阳殿到御书房并不能路过坤明宫的,皇上这路过到真的是"顺路"了!

脸上却都还是笑靥如花。

"皇上!"董佩芳娇嗔着黏上来,"您可好些日子没有去臣妾那儿了……"

那李双月也黏在一边:"皇上,臣妾娘家送了些皇上爱吃的甜糖酥饼,皇上有空可要过来坐坐……"

若水看那何琢言却是一副犹豫的样子,紧盯着连锦年,抿了唇不知该不该上前,玉萱却是一脸平淡,也不看那两人撒娇,却只看着窗外一株晚梅出神。至于皇后,却是一脸笑意,似乎是一个看着女儿们和父亲撒娇的母亲。

心中虽泛起浓浓的醋意满溢,却还是不由得猜想着这三人的心思。

玉萱心中有个林远她知道,可这何琢言和皇后……

早在女人堆里混惯了,习惯了左拥右抱了的连锦年,此时却窘然。

不晓得她看见自己身边有如此多的莺莺燕燕,心中是做何感想,他莫名地矛盾起来,既希望她会吃醋,却又害怕她伤心,不禁对这两人有些厌烦,急忙一把推开,讪讪地说:"朕……还是先回御书房吧!"话毕也来不及说什么,只是急急地瞥了一眼那个娇柔的身影,抬脚便迈出了大厅。那侯德宝见了也措手不及,急忙抢过蓝雀手中的披风,追了出去。

第63页

"皇上……"董佩芳与李双月依然不死心地追到门口,见连锦年上了轿子走了,才悻悻地回身。

"今儿个皇上是怎么了?跟丢了魂似的……"董佩芳嘟囔着,一脸的委屈。

李双月看了一眼若水,也顾不上皇后在场,便刻薄地:"许是皇上怕咱们几个欺负了他的小心肝,特来瞧瞧的吧。妹妹,你也就别委屈了,皇后娘娘尚没说什么呢,哪有咱俩的话说。"

若水心中气结,倔犟地说:"李姐姐此话何意?"

"何意?"李双月走到一直默不做声的贤妃身边,一脸同情的样子,"娘娘,您看看这沈修华,一朝得宠便飞上天去了……"

贤妃却只是喝了口茶,淡淡地笑。

"是呀,娘娘。您宽和,不和她计较。却不知道她使了什么狐媚之术……"

"罢了!"皇后脸色似是爬上一丝怒意,头疼地揉着太阳穴,这些宫中的小女子!"本宫今日有些乏了,都回去吧。再三天便是立春,回去打点打点行装,陪太后上玉岚山进香去。"

话毕便由蓝雀扶了,款款进了后头。

众人闻言,便知道皇后恼了,再说无趣,便也纷纷告辞。

出得门来,却见绿萝已唤人回去给抬了一顶小软椅来,无须再和贤妃同坐轿子了。心中虽还对绿萝存有芥蒂,却不得不佩服她的机灵。不由报以一笑,那绿萝也大方地回以一笑,丝毫看不出什么不妥。

若水心中不禁感叹,这后宫之中的女子为了生存,真正的把这笑里藏刀的功夫练到家了。

可怜了自己的母后,在这后宫之中苦心煎熬,得不到夫婿的疼爱的她,活得该比自己要辛苦得多吧?

纵有皇后之位又如何?

正要上软椅,却忽听旁边玉萱轻声道:"姐姐,你说,那柳瑶真的是死有余辜吗?"

若水猛地回头,却见她嘴角有一抹狞笑,在她回头的瞬间隐去,看得并不真切。再仔细看时,只有那单纯的笑,小心翼翼的眼神,似乎真的是害怕了一般。

心中不觉烦闷:"我又如何得知,这是都是皇上交代人去查办的。"说罢便匆忙喊了绿萝起轿走了。

身后的玉萱,嘴角微微上扬,眼神迷离。

沈若水,你是知道的吧?给你下毒的并不是那柳瑶。可是你却不知道,那万年哭,是我林玉萱的杰作。你不晓得,在我送给你的香包里,丝绢里,都下了那万年哭,毒已经不知不觉地全部渗入到你的身子里,在香包和丝绢上都未留下痕迹,所以那许太医查不出来。

此次你过早毒发,捡回一条性命。今后却未必有此等好运!

正值立春时候。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隐隐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满山都已经没了冬日的萧瑟,嫩绿的一片,零零星星的杜鹃花苞点缀其间,如同若有似无的火星一般。

如同那夜被大火燃烧后的绵忆殿一般。

想起来,若水不禁有些头疼。仿佛这是一个预兆,这次出行并不会有什么好事。

玉岚山上的风景,她是早就看惯了的。

山上不比山下,即使是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它还是那一片郁郁葱葱。溪水还是潺潺地流着,鸟儿还是欢快地叫着,偶尔掠过碧蓝的天空,在眼前留下一道黑色的美丽剪影,便又不见了。真仿佛仙境一般。

若人的生活,也可以如这山中一般的悠闲便好了。

记得当年,连锦年哄了她下山的时候,走的也正是这条大路,只是那时候已经是初夏,没有这漫山开的花朵,只有绿油油的叶子,偶然有一两片残瓣遗留在地,也是破碎得不成样子。

当时,他曾对她说,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要休且待青山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

如今境况,难免落泪。

三千弱水,奈何你后宫佳丽三千。如今是石阶空伫立,旧时花已开,寒山一带伤心碧。

若水探出头去,远远望见太后的轿子已经在前面的山头。八人的大轿,大红的轿身,垂着烟霞色的纱幔,那四角挂的吉祥如意凤飞铃,叮叮当当清脆作响,便是这边也能听得若有似无的悦耳声音。

按例只有正四品妃子以上的位份才有资格独坐一顶轿子,只是如今皇帝对若水宠得紧,上次纵火事件之后撂下的狠话更让这宫中的人对她敬畏有加,那些看惯了风向的奴才便单独给她预备了一顶轿子。

太后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也没发话,其他妃子也不好说什么,她便坐了。

按位份,应还有个德妃和淑媛宁氏排在她前头的,只是德妃身子一向较弱,那位淑媛最近又染了风寒,此次并没有跟了来。

跟在若水身边的便是红蕊和全福。自上次的事件之后,她对绿萝又警惕了几分。既然天庆说事情是太后的主意,那八成动手的是绿萝了。便遣了她同福嬷嬷一起坐了后头侍女们坐的大轿子,让福嬷嬷留了心看住她。

远远的,她又看到走在太后轿子边的林远。玄色的侍卫服,锦冠玉带,自是有一股慑人的魄力。

连锦年生怕有人趁此次进香之机对若水下手,便派了林远来,明里说让他负责所有女眷的安全,实则是要他小心保护若水。

林远原就是绵忆殿的人,这其中的深意任谁都看得出。

"若不是连家规矩大,当家的妻妾都要陪同婆婆去进香,我真的想留了你下来。难得后宫清净,只有你我厮守。"连锦年从后头抱住她,轻轻地在她的耳上留下一个吻,直吻得她耳朵忽地发烫。

不禁偷偷去看了在后面轿子里的玉萱——她与董佩芳和苏素坐了一顶轿子,后头又容华叶莞尔,修容何琢言,修仪李双月三人坐了一顶。原是正五品九嫔以上的位份才有资格来,只是如今若水得宠,一向与玉萱交好的,贤妃又极喜欢她的,便也带了来——果然探着头,双眼脉脉含情地望住那边。

不禁叹气。

还好那苏素是自己人,董佩芳又是个没心机的,若水换了其他人看了,说不定就猜出什么来了。

虽曾想过要帮一帮她,和连锦年说了找个借口打发出去罢了,让她能得偿所愿。但又想起玉萱是林家放进宫中的棋子,若要撤了这枚棋子,也要和林家商量好才行。

何况,林远似乎对玉萱只有兄妹之情罢了。

第64页

走了有大半日,终是到了山顶的清风庵。

还是原先那个庵堂,只是漆黄的墙面有了些岁月的斑驳。出得门来迎接的那位住持,也并不是原来那位清慧师太了。

那师太给众位妃子行过礼后,便有几名清水秀气的小尼姑出来,领了各院的主子到自己的厢房去。

"听说原先那位德馨公主,也是极爱来这清风庵的。"忽地人群中有一个细细的声音。

若水心底惊了一惊,抬眼看去时,原来是那位修仪李双月。

好在这话也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众人之中,除了太后与皇后,知道连锦年与华清那段旧事的人并不多。

只是若水心中又留意了几分。

进得庵堂,却见前院的一片青松林已经被挖成了一个荷花池,满池的碧叶连连。

"为何……"忽地想起若水是没来过这玉岚山的,便改了口,"原去过的庵堂种的都是些翠竹青松,为何这里却种了荷花呢?"

"妹妹有所不知了。如今连家坐了天下,荷花又名莲,清风庵是钦定的宫中女眷进香之地,自然是要种这荷花了。"董贵妃笑道,"妹妹进宫日子尚浅,难怪不知的了。"

"原是这样,妹妹受教了。"若水展颜,柔柔地俯身。

连家江山,心中默念这四字,恨不得将一口银牙咬碎。

之后的几日里,日子倒也过得平静。每日里不过早起陪着太后、皇后等人在佛堂念半日的经,用过斋后便可以自己自由地休息或出去踏青,想来太后是轻易不敢动她了。

这便到了第三日的下午。

若水吃过斋饭正要去歇着时,却被贤妃叫住了。

"妹妹,本宫看今日天气倒好的,想出去走走,不知妹妹可否作陪?"笑吟吟地拉住她,贤妃语气倒也亲和。

若水遂展颜道:"若水岂有不从之理。"今日的天气倒也真的不错,不如出去走走,这么多人看见了是贤妃喊她出去的,谅这贤妃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贤妃妹妹与若水妹妹倒是感情好,只是本宫今日有些乏了,不然定要凑这个热闹的。"董贵妃笑意盈盈。

这个董贵妃,之前若水对之也不甚了解,只是听说董贵妃为人是极亲切没架子的,有时候刚进宫的奴才初见董贵妃与贤妃,不知身份的时候,倒都还以为贤妃的位份比董贵妃高,常常说错了嘴被罚。只是这董贵妃倒都不气恼追究的。

一旁苏素却几步小跑着来了,一张笑脸笑得桃花般灿烂明艳:"贤妃娘娘,让苏素也去吧。这些天在屋子里挺闷的,苏素也早想出去走走了。"

却见贤妃有明显的一愣,随即又笑道:"也好,人多也热闹些。只是姐妹之间散心聊天,下人带多了反而没趣,咱们就各带一名侍女,换了简单的衣衫去,如何?"

两人连忙点头称是,便到厢房中换了衣衫。若水原想带了红蕊去,只是红蕊年纪尚小,若真有什么事断是不如绿萝机灵的。这绿萝虽是太后派来的,只是太后与贤妃也不和,怕是不会帮着贤妃的,便定了主意带绿萝去。

山中的景致倒是真的好,只是现在才正月时候,山下都还有些乍暖还寒,不用说山里,自是有股寒气逼人。山道两边都种了大片的桃树,只是还没到开花的时候,只抽出了些嫩绿的叶子来,零零星星的。

不禁想起那时与连锦年在这片桃林中打闹时的场景,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罢了,逝去的再不能回来,还是不要去想了吧。

贤妃闲闲地欣赏这景致,一边又与若水说了些家常的话,倒似是真心的出来散心看景的。

"前些天妹妹被关进那唬人的暗室,可有吓着没有?"贤妃是一脸关切。那日原先她也不曾说什么落井下石的话,如今关切地道来,倒也是不尴尬,"那屋子风水不好,潮湿得很,妹妹身子没有不妥吧?"

若水笑着摇摇头:"谢娘娘有心了。"许太医再三地检查过,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这贤妃听闻这消息,怕是不怎么高兴的吧?

神色稍缓,贤妃又道:"妹妹可得注意些。咱女人家的身子不比那男子,原就娇贵些,受了湿寒落下病根,这辈子许就没什么指望了!"

说着又携起若水的手,放在自己肚上,嘴角是淡然不易察觉的冷笑:"妹妹你可摸摸,这肚子里可有个孩子呢。落下病根,可就没这福气了。宫里的女人,若是不能生了,和不能下蛋的母鸡一样,只有死路一条。"

旁边却有苏素白了脸色,身子也有些晃起来。

若水赶紧上前扶住,心中又愧疚了几分。

贤妃连忙笑着打嘴道:"哎哟!都是姐姐嘴快,妹妹可别往心里去!那柳瑶也是个该死的,生前不积福,没落个好下场!好在妹妹你还有若水这么一个好姐姐,将来生的皇子,圣恩浩荡,必是能照应妹妹的。"

若水幽幽地:"都是我的错,才害了妹妹无辜受牵连。"

这贤妃话里话外的,说的不就是这个吗?

苏素摇摇头,一张脸儿煞白,眼眶亦是泛红,只是低声地:"无事的,苏素自己福薄罢了,怨不得人。"

一边有雪雁嘴快:"苏婕妤这话可就不对了。苏婕妤出身高贵,两江总督的女儿,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有这个福气的。就光凭这一点,怎能说苏婕妤福薄?"

贤妃亦道:"是啊,妹妹莫自怨自艾了。宫中太医是天底下最好的,有什么病不能治?再说,只要若水妹妹能在皇上面前多美言几句,得了皇上的宠,还怕没有怀上龙子的机会吗?"说着便看向若水。

若水的笑亦讪讪地。

心中是看准了她亦有女人的小肚鸡肠,不会真心地向皇帝推荐苏素吗?

"妹妹只求能在宫中平安度日,不连累家人而已。"苏素红了脸,双眼泛了泪光,急急地拉住若水,似是要表明心迹。

若水心中了然,只是微微一笑。

走了不一会,贤妃便连连娇喘:"罢了罢了,想来本宫是老了,竟走不了许多路。如今这就累了!"

身边的雪雁便道:"娘娘,前面倒有个亭子,景致好,好歇息的。只是怕日久没人去,沾了灰尘。待奴婢先和绿萝前去打扫,娘娘们慢慢走去,正好歇息!"

贤妃笑道:"好个机灵的丫头,本宫没白疼你。去吧。"

雪雁得了令,便拉着绿萝要一起去。

绿萝忙推辞:"不好吧,主子在这边……"

贤妃却道:"怎么,如今本宫的事也请不动你了吗?你主子这边自然有佩环伺候着,你担心个什么?难不成你不相信佩环的能力不成?"

话已至此,绿萝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跟了去了。

剩下便是三人并了苏素的侍女佩环。

第65页

四人闲闲地走着,忽地贤妃往前一指道:"苏妹妹你看,那怕是山兔吧?"

苏素连忙看去,果然是一只灰色的山兔子,正蹲在草丛里吃草。

"呀!真的是!佩环,快与我捉了去!"脸上早已没了刚才的阴霾,满溢着孩子气的天真。

佩环连忙应声去了。苏素也几步上前,伸着脖子张望着,一边又冲若水招手:"姐姐,你快来看,真的是山兔子!和原先我在家中养的白兔不一样的!"

若水心中好笑。这个素儿,就是做了皇后,怕也改不了这天真烂漫的性子,一只山兔子,便嚷嚷得什么似的。正欲上前笑她几句,却听后头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竟是贤妃,不知何时滑落了山谷!

于空旷的山谷中,这一身尖叫格外的刺耳,久久回荡不绝。时隔多日之后,贤妃惨死在她面前的时候,若水曾也软过心肠,想着放她一条生路,只是忽地想起这一声惨叫,凄厉之中又带有绝望的愤恨,拼死一搏的不顾一切,让她心悸不已,只能斩草除根。

"啊——"

漆黑的夜里,有女人的惨叫回荡在这漆黑空荡的上空。

屋外围着的是一群衣着华贵的女人,个个脸上都带着亦真亦假的焦急。

"沈姐姐,你就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好的贤妃娘娘怎么会失足摔下去呢?"董佩芳一脸的关切,在旁边絮絮地。

若水只是抿紧了嘴,脸上是担忧的神色。

为何会摔下去,她真的是不知道……

不知道里面的情况怎么样了。虽然贤妃失足与她无关,但是毕竟是她没有照顾好,若有个闪失,真的会愧疚一辈子。

不一会儿,便有御医慌张地跑出,声嘶力竭,惊恐不已——

"启禀太后,罪臣该死,贤妃娘娘小产了!"

如平地惊雷般的,周围忽地炸开了锅。

"老天爷!怎么会这样,好好得出去走走,怎么会走没了孩子!"太后是一脸的心疼与怒气,"沈修华,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水心中慌乱,忽地听见太后喊她,一时失了主意,结巴道:"臣妾不知……我在看着素儿……娘娘就……"

"沈修华为何如此慌张,难不成贤妃娘娘的意外与沈修华有光?"董佩芳在一边冷冷出声。

一边的夏芙吓白了脸,急忙拉扯她的袖子:"姐姐,你别乱说话啊!"

"我紧张,不过是因为……我害怕……"若水几乎要哭出声来。

在外流浪了有一年,死人也见过一些,却大多是饿死冻死的人,从没见过像贤妃这样流着这样多的血,大片大片的,直比那满山的映山红还要鲜艳。

董佩芳不屑地冷哼。

"沈姐姐手中,都有柳瑶一条人命了,如今不过是个未出生的胎儿,就怕成了这样。"

"你说什么啊!"苏素气得涨红了脸,直冲上去,"那柳瑶是自寻死路,给姐姐的松仁下毒,皇上杀了她是她罪有应得!"

"好了,都不要争论了。"太后不耐烦地打断,"如今贤妃没了孩子,心情阴郁,你们再在这嚷嚷,是存心要她不好过吗?"

周围的人立即噤了声,面面相觑不敢再多说。

"大家今晚也累了,都散了吧!"皇后打圆场,一边上前扶住了太后,"母后,臣妾陪您进去看看贤妃妹妹吧。妹妹痛失身孕,身子又虚,怕正是伤心呢。"

太后点点头,前头便有嬷嬷领着开路进去了。

"好了,好戏散场,咱们都回吧!"董佩芳娇声地,款款转身,带了夏芙走了。

"那妹妹们也先告退了。"李双月与何琢言也施礼告辞。

苏素小心地看着若水:"姐姐,我们也走吧。"

若水无力地点头。今天的事,苏素也是吓到了。看她一张小脸惨白,眼眶红红,真是我见尤怜。

"姐姐,我们一起走吧。看你们俩这样子,萱萱真的不放心啊。"玉萱上去扶住了若水。

苏素展露笑颜,亦是清丽:"如今这宫中,苏素有你们两个好姐姐,纵是死了,也值了!"

"呸!胡说什么!"玉萱啐了一口,又笑道,"还是快走吧。"

三人正要前去,却忽地身后有一个厉声响起:"沈修华,请留步。"

心猛地一跳,若水回身,原来是太后身边的齐嬷嬷。

会有什么事吗?

屋里弥漫着的是血腥的味道,丝丝苦涩。

却不知为何太后要召她进屋?难道是要责怪她没有照顾好贤妃吗?

莫名地心慌,总觉得不会这样简单。

罢了,不做亏心事,莫怕鬼敲门,顶多是个照顾不周的罪名,大不了责怪一番罢了。

刚进了里屋,却见太后与皇后正一脸肃穆地盯住了她,床上躺的是脸色苍白的贤妃,见得若水进来,原已苍白的脸又白了几分,紧咬着唇背过头去,只有一阵低声的抽泣传来。

强压住心中的不安,若水轻轻开口:"娘娘保重……"话未说完,却听那头的哭泣声更大了。

"沈修华!"却是一边的佩环冲过来,满脸的泪痕,哭花了一张脸,双手却紧紧地抓住了若水的衣襟,"沈修华,你好狠的心!你做下的好事,如今何必猫哭耗子……我们娘娘……我们娘娘好可怜,好不容易有了身子,如今却……"

闻言若水心里不由一沉:"你说什么,什么猫哭耗子?关我什么事!"

"沈修华!"却是太后的声音,"够了!如今贤妃亲口指认你,你还不认罪!"

"指认什么?"若水心中已然明白,冷笑道。

"你趁贤妃不注意,推她下山谷,意图杀害贤妃与她腹中的胎儿,如今还敢在这狡辩,简直是令人发指!"太后的脸上是溢满的怒容,还有不易察觉的冷笑。

沈若水,想不到不用我再出手,自有人来收你。你以为有皇帝的宠爱就够了吗?你却不知,在这后宫之中,最危险的常常是那些最受宠的人。

傅华清,你注定斗不过我!

第66页

"沈修华,本宫原先看你也伶俐灵秀之人,原指望着你能好好侍候皇上,没想到,你却如此蛇蝎心肠。"皇后款款起身,神色亦是凝重,"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若水面无表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自己落在她们手中,连锦年又远在皇宫内,如何也是救不了她的。

"臣妾无话,只有一句冤枉。"

"冤枉,难道贤妃会拿肚子里的孩子冤枉你?"太后冷笑,"那可是龙种,是贤妃的命根子,她会拿肚子来开玩笑吗?"

"贤妃娘娘为何这样做,臣妾不知。"若水冷然道,"臣妾没有做过的事,无法承认。"

"沈修华……"却是贤妃的嘤嘤低泣,"本宫自问待你不薄,你尚未得宠时,也是本宫一力在皇上面前夸你捧你,一向也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为何你……如此狠心,胎儿是无辜的啊……"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贤妃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来人!把这狠心的毒妇给我拖下去!"太后怒道,"关进后院的柴房,好好看管,听后哀家发落!"

便有两名侍卫进门来,抓了若水出去。

毫无挣扎,若水的嘴角是不屑的冷笑。在这后宫之中,果然不会有安宁的日子。

看着若水被拉走,太后唇边隐显一丝笑意。转身又安慰贤妃:"贤妃,你也莫再伤心了。孩子没了,可以再怀一个。皇帝那么宠你,机会有的是。"

贤妃是一脸的凄然:"母后,如今皇上只疼沈修华一个,再无他人了。"

"妹妹放心吧。"皇后是一脸温和的笑,满脸的心疼与怜惜,"如今沈修华做出这样的事来,皇上如何还会宠她?既是你我答应了,母后也不答应啊!今后啊,妹妹你就万事顺心了。"想不到如今这个使我独守空房的胎儿,如今就这样去了,贤妃,本宫要对付你,又容易了一分。

贤妃这才破涕为笑:"但愿如姐姐所言。"万事顺心,你还霸占这皇后之位,我如何能万事顺心呢?

除去一个沈若水,我们俩却还有得斗呢。

屋里依然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息。

雪雁送了太后皇后出去,进得门来便舒了一口气,手却有些止不住的发抖。

"娘娘,太好了,太后和皇后似乎下了决心要处置沈修华呢!您这一摔没有白费。"止不住的颤抖,雪雁的声音竟有些变调。

床上的贤妃虚弱地冷哼一声,疲惫地躺下,强忍住下身隐隐的痛:"你知道什么。依本宫看太后也有心要除去这沈修华,本宫只不过是顺了她的意罢了。"说不定太后已知道自己的计谋,只是乐得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娘娘又如何得知呢?"雪雁不解地,如果知道,为何太后又要配合娘娘演戏呢?

"上次绵忆殿走水,你当真是十一爷和那贼人纠缠砸了宫灯吗?"贤妃幽幽地,"如今这宫中,除了本宫和太后,还有谁敢动那沈若水。"

"不是还有个皇后吗?"

"皇后?"嘴角笑容妖娆,"如今她一心想要对付的是我,联合沈若水还来不及呢。"

今日之事,倒也遂了她的心吧?

孩子……

一想起,便有剜心的痛。毕竟是自己身上的肉,若不是……

若能生下皇子,她在宫中的地位便稳固许多了吧?可惜天不遂人愿,但愿能换得沈若水一条性命,那也便值了。

柴房中。

倒不是没有待过柴房,以前在外头流浪的时候,再脏的地方她也睡过。

若水静静地躺在一堆稻草上,任干硬的稻草刺在她娇嫩的脸颊上,从顶上小小的窗子仰望着外面墨蓝的天空。繁星点点,如珍珠般撒在这碧玉盘上,煞是好看。

……

"这的夜空,倒比京城的要好看许多。"华清躺在山坡上,任春末夏初的风抚摸她柔滑的双颊,小草儿调皮地在她身上挠痒痒,这一处,那一处。时不时的,有一两只蟋蟀结伴从她眼前飞过,在蒙蒙的空中留下好看的剪影。

"那是自然。京城中车水马龙,夜夜笙歌,繁华之地,公主又如何有心思去看这寂寥的夜空。"连锦年坐在一旁,嘴角微微上扬,声音是出奇的柔软,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在宫中时,我也看过这星空的。感觉却是不一样。"华清撅嘴,"想来必是宫中有那妖女的妖气弥漫,遮了这一片净空。"

连锦年低头,旋涡般的眸子看住了那张好看的脸——虽然笼罩在夜色中并不清晰,却还是有一阵悸动从心底传来。

"公主说的可是草民的姑姑,容妃娘娘?"

"明知故问。"华清低声嘀咕,渐渐地一阵困意袭来,双目微闭,"她勾引我父皇……"

连锦年小声叹气。

看来,她对他们连家的成见颇深呢。

"似乎,你真的很讨厌姑姑。"

不由得伸手出去,替她轻轻拨开一边的杂草。动作轻柔,如同面前的是最珍贵却又易碎的瑰宝一般。

……

连锦年,如今我又看到了这一片夜空;如今又有杂草刺痛了我的脸,可是,却没有你再为我拨开这些讨厌的东西了。

连锦年,我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呢?

再也不能见到你,不能杀了你,为父皇母后报仇了呢?

连锦年,你……

第九章狠心肠

第二日一早。

太后召集了全宫女眷到佛堂里,宣布了若水的死罪。

"哎呀!我说昨儿个沈修华怎么神色如此的慌张呢!"董佩芳大惊小怪地,"我原是以为她被吓着了,没想到却是她造下的孽!难怪她如此惊慌,是怕贤妃娘娘没死,死的就是她了!"

第67页

"没想到沈修华竟有如此狠毒的心肠。"那李双月只是幽幽地说了一句。

"好吓人哪!如今皇上那么宠她,她又是何苦呢?"修仪何琢言双眉紧蹙,细声道。

太后正色道:"依哀家看来,这沈修华也是自寻死路,不安分的主儿。坐了皇帝想成仙,妄想着一步登天了。这种女子若不及早处置,留在后宫,留在皇上身边总不是好事。为了皇上,今日哀家这恶人是做定了。"原想找机会联合。

皇后亦幽幽叹气:"这后宫之事,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原还想找个机会联合这沈修华先除去贤妃,倒没想她先被贤妃扳倒了。

这个贤妃,为达目的,竟连亲骨肉都可以不顾,真的是狠毒极了,看来日后自己与她斗时,还需多留意些才是。

"我原倒是极看好这沈修华的,真是可惜了。"董贵妃亦黯然叹气。

这时,却有苏素从外头冲进,扑通跪倒在地哭道:"太后明鉴,姐姐并未做下这滔天大罪啊!姐姐是冤枉的啊!"一双好看的杏眼哭得通红,满脸的泪痕斑斑,将一张小脸冲得发白。

"素儿!"见太后脸色忽地发青,玉萱急忙上前拉住苏素,"萱萱知道你与姐姐情深,萱萱又何尝不是呢?只是如今姐姐做出这样的事来……"

"不会的!萱萱,你知道的姐姐不会是这样的人啊!"苏素紧紧地抓住玉萱的手,"你帮我一起跟太后解释啊!"话毕又转向太后,"太后,那日苏素是和姐姐一起的,苏素可以作证,姐姐并没有推娘娘下山啊!"

太后眉头紧蹙,没想到这苏素如此维护沈若水。这宫里的女人之间,那个不是暗藏心机,明里就姐妹亲热,暗里则使尽千般手段,想这样不惜得罪自己维护她人的,倒真也不多了。

"苏婕妤,你可有亲眼看见贤妃是如何掉下山崖的?"

苏素忽地犹豫了。

"当时……我和佩环追着兔子……"

该死!我去追什么兔子呢!如果不是贪玩的话,就可以为姐姐作证了!

"那就是了。"董佩芳倒松了口气,还生怕节外生枝又让那沈若水脱了罪,"苏婕妤,纵然你和沈修华姐妹情深,但是现在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可不好再维护的。今日她对贤妃的肚子下手,明日受害的指不定就是我们了。"

"董充华说的是,贤妃娘娘痛失龙子,已经是伤心欲绝了,苏婕妤你还一味维护这罪魁祸首,又如何对得起贤妃娘娘呢?"李双月好心地细声劝解。

"不是啊!"苏素正要再开口解释,太后却已不耐烦。

如今正是除去这丫头的大好机会,怎能错过呢?

"好了。如今证据确凿,贤妃亲口指证。哀家已经决定,这种歹毒心肠的人不能再留。"

"恐怕今日之事,并不是太后娘娘您说了算的。"一个深沉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太后心中一惊,抬头看时,却原来是这次皇上派来负责此次上香安全的大内侍卫林远。

对于这个林远,她并不是不熟悉的。

林家世代武将,祖父林业开始便担任大内侍卫长一职,皇帝对林家亦十分信任。当初她初进宫时,便是林远的父亲林暮在职。十六年后,又是这林远担任了这个职务,林家似乎一早就看出连家的计划,在朝中以自己大将军的身份多处压制连家,在宫中又对她是严加防范。好在她随机应变,加上皇帝对她宠得紧,倒也无事。

"林侍卫此话何意?哀家要处置什么人,莫不是还要经过林侍卫的批准不成?"当年她是对他林家心存畏意,如今是连家的天下,她是太后,还怕他不成?

林远只是微微一笑。

恰如寒夜里的一抹星光,暗淡,却明显。

"属下身份低微,太后娘娘要做什么自然是无须经过属下的同意。"这个该死的妖妇,害了皇上皇后还不够,如今又要赶尽杀绝,对公主下手。

他林远早就暗下决心,只要有他在的一日,绝不让他人动公主分毫!

一边的玉萱急忙走上前来:"表哥……"你为了那个女人宁愿得罪太后吗?

想必你爱的,也如同我爱你一样的深刻吧?

心中暗算袅然升起,不禁咬紧了唇。

太后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来人啊,赐沈修华毒酒一杯,让她自行了断吧。"这个林远在宫中时就与德馨走得极近,她亦看得出来这林远对德馨有意,只是碍于身份未敢向皇帝提起罢了。如今他又这么维护这沈若水,难道这沈若水真的有不妥?

"太后且慢。"林远上前,举手亮剑,"若太后今日执意要杀沈修华,属下只有失敬了。"

"林远,你好大的胆子!"董佩芳喝道,"竟敢在太后面前亮剑,你不要脑袋了吗?"

"表哥!"玉萱吓得脸色发白,急忙上前扯住林远的手臂,"你莫要鲁莽!这是死罪你知道吗?萱萱也想救姐姐,可是不能连累了林家的上上下下啊!"

太后亦是冷笑:"简直反了!来人,把这逆贼拿下!待本宫回宫报于皇上再做处置。"

随即便有两个侍卫进门来,正要拉了林远出去,林远这时一个轻巧的闪过,抽剑出鞘,直逼太后刺去。

有那么一刹那,他真的希望就这样对准那个女人的喉咙一剑刺下去,再带了公主离开,远走高飞。只是那一瞬间的理智又将他拉回现实。他不能拿林家上百条人命开玩笑。

便从腰间掏出一块金牌:"皇上有旨,若有人动沈修华一根寒毛,属下有权先斩后奏。"

话一出口,满屋子忽地静了下来。

苏素终于舒了口气,软软地瘫倒在地。

太后却是满脸怒容:"好!好一个先斩后奏!"连锦年,看来你真的是中了傅华清的蛊了。这大连的江山,看来是保不住了!傅华清,你果真厉害!

"哼,真是个狐媚子!"董佩芳是一脸的不服气,悻悻地甩了甩袖子。

"太后娘娘不必动气,沈修华犯下这滔天的大罪,即使回到宫中,皇上也不好包庇的。"李双月倒是平静。即使皇帝有意包庇,贤妃娘家在朝中的势力也不会答应的。

皇上不会那么笨,为了一个女人得罪了朝中的重臣。

"好!"太后怒气冲冲,脸色铁青:"传哀家意旨,明日便起驾回宫。哀家倒要看看,这沈修华有何能耐能迷得皇上不顾是非黑白了!"

乾华门。

侯德宝早在大门口等得不耐烦。

第68页

今天一早便有消息来说太后娘娘提前从玉岚山回宫,万岁爷看过书信后便青了脸色,无缘无故地又发起脾气来,还赶了他来接驾。

咳,一准又是那沈修华出事了。

这沈修华是不是前辈子和自己有仇?每每出了什么事都要殃及到他这个无辜?

倒也怪了,从万岁爷登基前就侍候万岁爷,也没见他对哪个女子这么上心的,看来这沈修华真不是简单人物。以后啊,可得悠着点。

正想着,前头有一队人马缓缓而来,正是太后。

若水坐了在轿子里,依然是单独一人的轿子,只是周围多了好些个侍卫看守。

这是太后与林远两人的意思。太后是怕林远会趁其不备救走若水,林远则是怕太后半途中对公主下毒手。

心中索然无味。

这件事情明摆着是贤妃撒谎陷害她。只是她不明白,难道她对贤妃的威胁真的有这么大,以至于她不惜牺牲掉肚子里的龙种?对于这些后宫的女人来说,龙脉可是护身符一般的重要啊!

越想便越是头疼。

不知连锦年会如何处置,他会相信她吗?即使相信,无凭无据,他能一意孤行救得她了吗?

想着便停了马车。

"请沈修华下轿。"林远从前头过来,伸出手扶住若水。

若水一愣。

这事一向都是小太监在做的,后宫的女子都是皇帝的女人,其他男人是一概不准碰的。如今这林远是怎么了?

"请沈修华下车。"林远亦是坚持。此次若水上山并没有带了自己宫里的全福来,其他的这些个太监,指不定都是太后的人——即使不是,心中想着害她的人又何止太后一个?

心中忽地明了,不禁感激。

便搭了手在林远的手上,

"林侍卫倒是忠心。"却有一个冷然的声音响起。

若水惊起抬头,竟是连锦年!

满脸的怒气难掩,好看的桃花眼紧紧地盯住搭在林远手上的她的手,眼中的旋涡深不见底,让她心中莫名地有了些畏惧。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直接越过前头的太后皇后就到了她的轿子前,却没有人发现!

"属下参见皇上。"连家堡的轻功果然了得,这连锦年竟能从城门上飞跃至此,而自己却毫无知觉。

连锦年冷哼一声,几步上前抓过若水的手:"有些事,朕自己倒是能亲力亲为。"

若水吃痛地低吟了一声,却不敢开口。

如今自己是带罪之身,能否脱罪还要靠连锦年,在这时得罪了他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皇上多虑了,林侍卫只是……"正要开口辩解,却被连锦年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给止住了。

从没见过连锦年这样凶恶的表情。

心里泛起一股似酸又甜的滋味,恰若半熟未透的梅子。

"皇上怎么到这里来了?"于是赶紧转换话题。

连锦年挑挑眉,正要回答,却又一个尖锐的声音刺耳而来:"皇上!"原是那董充华,"皇上莫要靠近那沈修华,小心……"

不禁皱了皱眉头:"董充华何出此言?"

那董佩芳早是一脸惨白,小心翼翼地说:"皇上,这沈修华心肠如此歹毒,竟下手推贤妃娘娘下山,居心叵测,万一……万一她狗急跳墙,又伤了皇上……"

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笑,连锦年倒是不恼怒,手中一使劲,便把若水从轿子里拖出来,直搂进怀中。

"真还要多谢董充华的关心了。"

大殿中是死一般的沉寂,各人心中都忐忑不安,飞速地算计着。

没想到皇上竟会为了这个沈修华亲自出宫门来迎接,看来这沈修华真正的不简单,一定要趁着这个大好的机会一鼓作气,让她永不翻身。

玉萱心中惴惴不安。

若皇上定了沈若水的死罪,虽也正趁了她的心意,只是不知道表哥会不会……千万不要鲁莽做出傻事才好。

"皇上,请皇上替臣妾做主,替皇上的皇子做主啊!"贤妃哭得娇喘连连,几乎要背过气去,一旁的雪雁不时地用丝绢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也跟着小声地叹气。

"皇上,哀家已经查明事情的真相。这沈修华如此歹毒心肠,后宫是断然容不得的。哀家知道皇上怜惜沈修华,只是也要顾全大局才好。"太后不容置疑地说道。

连锦年似笑非笑地:"母后对这沈修华的事,似乎很是上心,不知其中是否有什么缘故?"

太后闻言脸色大变:"皇上何出此言?"

连锦年闲闲地端起茶杯,小小地啜了口茶:"上次绵忆殿走水的时候,从绵忆殿搜出的那只玉环,朕着人仔细看过了,是前朝时蓝田进宫的枫雪白玉无疑。"

心中已然有了微微的不安:"那又如何?前朝的东西留在这宫中的也不是一件两件,很有可能是这沈修华无意间得了去的。"

"只是听说,那枫雪白玉只进了两件,一件就赐给了前朝的容妃娘娘,一件就赐给了前朝打了胜仗的一位将军。这沈修华又是如何得了这枫雪白玉的呢?"

此言一出,满殿便响起了窃窃私语。

谁都知道这前朝的容妃娘娘便是眼前的太后,皇上这话不是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设计陷害沈修华的正是眼前这太后无疑吗?

"皇上!"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

连锦年,你竟在这么多人面前给我难堪吗?

第69页

"皇上,您怎么可以这样与太后说话呢?"倒是皇后看不下眼,低声在皇帝耳边道。

连锦年依然是笑得淡淡的,没有答话。

见情势不对,贤妃又泫然开口:"皇上,太后,莫再为臣妾伤了和气吧。只是臣妾命苦福薄罢了……"说着便止不住地泪流满脸,抽泣着几乎要晕厥过去。

"娘娘……"雪雁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娘娘您可千万要挺住啊……皇上,求您为贤妃娘娘做主啊!贤娘娘随侍皇上三年,一心只有皇上,一心为皇室开枝散叶费尽心思,如今好不容易怀上了,却被那沈修华……皇上,您要为娘娘做主啊!"

闻言太后又忽地来了精神。

"绵忆殿一事姑且不论。如今贤妃痛失身孕,皇帝总该对她有个交代。否则如何面对贤妃娘家?如何面对这宫中妃嫔?如何面对天下百姓?龙子不是皇帝你一个人的子嗣,还是天下百姓未来的君主!"

连锦年的脸上隐去了那淡淡的笑容,面无表情。

透过大殿上方打开的窗子,是一片墨蓝的夜空,点缀着寒星点点,月光似水,静静倾泻。

半晌,他才低低地吐出一句:

"传朕旨意,修华沈氏软禁于绵忆殿,听候发落。"

绵忆殿。

若水懒懒地卧了在贵妃榻上,微微合目。

倒是一边的福嬷嬷急得团团转:"主子!主子您还不急吗?如今这罪名加在主子身上,即使那连锦年有心庇护也是死罪啊!"这个贤妃可真够狠的,简直和那唐朝的武则天有的一比了,竟能拿自己的孩子来……这后宫可真是污秽不堪的地方!皇后娘娘也是生生地将青春和生命断送在这暗不见天的地方!思虑至此,不禁心中恼恨。

若水倒是淡淡的。

贤妃拿了自己的肚子和她赌,还真是押了重本了。

"嬷嬷,上次我让你派人去查当年连锦年登基之前连奎之死的内中原委,你可查到了什么?"

福嬷嬷一愣,随即道:"派出去的人还未回报——主子!如今可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却见主子双目紧闭,丝毫没有在听的样子,不禁急得狠狠跺脚。

"吱呀——"地一声,门便开了,若水睁眼,进来的正是连锦年。

依然是淡如梨花般的笑,丝毫不见恼怒。

也不起身,只是嘴角淡淡扬起笑容,看定了他。

如今他还肯来,必是相信自己的吧?

福嬷嬷识相地退出,轻轻带上门,只是心中气结。一想到她的公主竟要对这连锦年低眉顺目,就不由得心疼与恼恨!

连锦年也不说话,只是在贵妃榻边铺的波斯地毯上坐下,伸了微凉修长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眼前这张好看的小脸,感受那丝滑如绸缎的触感。若水也不躲闪,只是迎上他深深的旋涡,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流露出柔柔的微光。

半晌,连锦年才长叹一口气:"这皇帝,当得真没意思。"早知道,便不当了罢了,带了你去海角天涯,不问这世事。

若水心中冷笑,后悔了吗?

连锦年,这便是给你的报应呵。

脸上却是甜美的笑,带着深深的愧疚:"皇上何出此言呢?臣妾该死,给皇上添乱了。"

连锦年低头,握起她的小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上。

清儿,我不能再失去你。

"你放心吧,我不会让她们伤害你,纵然是要我拿这皇位来交换也在所不惜。"只当是还给你罢了。

若水一愣,口中幽幽地:"臣妾不值得皇上这样。"眼角一滴泪水泫然而下,急忙别过头去。

连锦年嘴边是最温柔的笑,起身把若水从榻上拉起,旋身将她搂入自己怀中,用下巴抵住了她纤弱的肩膀,薄唇轻抿她的耳:"清儿……"感受到怀中的她轻微的颤抖,他情不自禁地将她搂紧。

从她身上传来的清香气息,使他深深地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也好,你不承认也吧。

若你承认了,我也不晓得要如何面对你。就让我装一次傻,静静地守在你身边罢!

正在这屋子里气氛越来越暧昧的时候,门外却忽地响起侯德宝的声音:"启禀皇上,苏素苏婕妤有事求见皇上。"

若水忽地醒来,霎时羞红了脸,一把将连锦年推开。

连锦年心中恼怒:"有什么事?"这些女人就不能有一时安静吗?

侯德宝小心翼翼地:"苏婕妤说,是关于贤妃娘娘小产的,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报皇上,请皇上移驾前去撷芳阁。"该死的,最近真是倒霉透顶了,真该好好去拜拜菩萨才是!

连锦年冷笑,又是要求他为贤妃做主的吗?

若水心中亦一沉,苏素,你也要落井下石吗?

又点起一炷香,若水深呼吸一口气,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连锦年离去已经有好一会了,而她亦在连锦年走后便着福嬷嬷宣了林远来,潜去撷芳阁打探消息。

已经燃完一炷香,应是时间回来了吧?

第70页

正想着,便有轻微的声音在窗外响起。若水拉开窗子,正是林远,一脸凝重的神色,不禁加重了她的担忧。

苏素果然,说了什么吗?

"怎样?"不禁担忧地问。

林远看住若水,久久无语。

"到底怎样,你倒是说话啊!"这个林远真的是要急死她吗?

林远抿紧了唇,半晌才缓缓开口:"苏婕妤跟连锦年说……"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贤妃娘娘是她推下山的,与公主无关。"

如晴天霹雳,若水一时竟缓不过神来,不敢置信地看住林远。怎么可能?当时她是看着苏素在她面前赶着兔子去的,又如何能绕到她身后去推贤妃下山呢?心中了然,不禁泪如泉涌。

素儿,你是为了我……为了我而顶罪的吗?

"不是的,并不是素儿做的!"若水惊慌地喊道,"皇上在哪里?我要去告诉她,不是素儿做的!"傻瓜,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她怎么能轻易地将这罪名扛下来呢?

她已经害的素儿不能生育,不能再害她丢了性命还连累了全家啊!

便转身要开门出去,林远却是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迟了。"林远低声道,"臣是看着苏婕妤喝下鸩酒之后才回来的。"就是怕公主为了姐妹之情而前去连锦年面前搭救,才特意地迟些回来。虽然觉得苏素死得冤枉,但是也只有这样才能使事情圆满解决,保住公主。

"你……"再不能控制自己,若水夺门而出,向着撷芳阁奔去。

素儿,你好傻。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苏素那张明媚的笑脸

……

苏素早已一脚踏进屋子,手里捏了一枝不知名的花,嘴里只嚷嚷:"两位姐姐,看我摘的花!我原以为秋日里只有菊花会开,没想到在后院里开了大片的这样的花儿!"

……

怔怔地看了她一会,苏素苍白的脸上浮起笑容。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姐姐,我相信你。若你不嫌弃,今后在宫中的日子,我们还要做姐妹。"

……

一旁却有苏素几步小跑着来了,一张笑脸笑得桃花般灿烂明艳:"贤妃娘娘,让苏素也去吧。这些天在屋子里挺闷的,苏素也早想出去走走了。"

……

初春的风轻柔地抚在她的脸上,纵容是满脸的泪水也不能宣泄她心中的悲伤。

赶到撷芳阁时,苏素已是奄奄一息,一张小脸因为鸩酒的毒而绿得发青,嘴唇是可怕的紫色,泛着银光。

"姐姐……"尽力挤出一个虚弱的笑,苏素轻若无闻地,"姐姐,素儿是心甘情愿地为姐姐去死的……只是求姐姐,保住素儿父母家人……"

若水哭得已不能说话,只是用力地握住了苏素的手:"素儿,你好傻,你为什么……"都是我的错,我害了你!若不是因为我,你就不必无端受如此多的苦!

"求姐姐……"话未说完,苏素已然闭上了双眼,一双小手无力地从若水手上滑落,砸在棉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便是天昏地暗的晕眩,仿佛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般,若水一时竟止住了哭,呆呆地望住眼前的苏素,愣愣无语。

周围是低低的哭泣声,嘤嘤地充斥着她的耳朵。

"素儿……"半晌才呆呆地吐出这一句,眼前便是无尽的黑暗,旋转着向她袭来。

醒来时,却在连锦年的怀中。

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亦浸湿了连锦年的衣袖。

背上清晰传来连锦年的心跳,平稳的,有力的,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还有温和的呼吸,暖暖的气息吹在她的耳后。

她转头,是一扇半开的窗,窗外是一株梨树,叶子嫩绿醒目,微微地在枝头颤抖。一缕和风吹进,窗子微微转动,发出低低的吱呀声。有一只小雀从窗前掠过,停在枝头上,霎时枝头便上下晃动起来。

周围静默无声,恍如隔世。

"素儿——"猛地惊醒,若水大喊出声,忽地坐起身子,惊醒了身后的连锦年。

"清儿,你怎么了?"急忙扶住她的肩,连锦年急道。

若水似是无闻,轻声喃喃道:"素儿……"苏素死前的一幕清晰地浮现在脑子里,充斥在她的眼前,不断地旋转着,"素儿……"素儿死了……

"素儿死了……"她痛哭出声,无力地瘫在连锦年的怀里。

连锦年低声叹气,只能更紧地搂住她。

他心中明白苏素是为若水顶罪的,只是觉得这样事情才能圆满解决,便也没有追究,赐了鸩酒。

好在那贤妃也知难而退,推说并没有看到是若水推她下山的,太后那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只是……想起太后,不禁心中恼怒。

她是仗着曾与自己联手,助他登上皇位便不把他放在眼里,一而再地要置若水于死地吗?吃准了他不敢忤逆他?

那她便错了。

第71页

他连锦年并不是任由他人摆弄的人。若不然,当年他也不会出头来抢这个皇位了。

他对父亲和兄弟都能下得了手,何况她只是他姑姑罢了?

若她真的想拿当年的事来控制他摆布她,他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怀中的人儿嘤嘤的低泣,娇小的身子抽动着,冰冷的泪水浸透他的衣襟,凉凉的湿润了他的胸口。不禁有一阵疼袭涌上心头。

"清儿,人死不能复生,你莫要哭伤了身子。"低声地在她耳边轻轻地。

若水心中一紧,开口却是不善:"是你亲赐的毒酒,是你杀了素儿!"怒目仇视,银牙轻咬。

连锦年无奈,只能苦笑:"对不起。"便伸了手要去搂她。

若水忽地站起身闪过,依然是盯住他:"你杀了素儿。"

"是她自己认罪的,我总得给贤妃一个交代,她不死,死的便是你!"连锦年头疼地。

若水忽地展颜,笑容凄凉:"是啊,若我死了,她就不用替我顶罪了……"是我害了素儿,又能怪谁?

"清儿,你莫要自责了。"连锦年起身,伸手抚摸她惨白的脸,替她将一缕乌黑的乱发轻轻拨到脑后,"你放心吧,我已经下旨,苏素自首认罪,从轻处置,罪不及家人,也算对得起她了。"

若水闻言渐渐平静,视线恍惚地停留在连锦年的脸上。

是啊,如今苏素已死,再难过悲伤又有何用?

贤妃,我傅华清必会记得今日之仇,不报此仇,黄泉之下无颜见苏素。

窗外依然是明媚的春光,轻轻的鸟鸣在枝头,唱出一首旖旎的哀歌。

第二日,皇帝下旨,册封贤妃为正三品贵妃。贤妃娘家姓唐,便为淑德贵妃唐氏。

第十章燕双飞

这是今春的第一场雨。

淅淅沥沥,打乱一枝嫩绿。湖面上的冰渐渐消融,隐隐地有了水盈盈的样子。淡淡的水雾升起在湖面,恍若仙境。

"梅英疏淡,冰澌溶曳。东风东风暗换年华。"心中默念这词,不禁有愁绪上心头。

今日宫中摆下了宴席,请的是朝中的重臣,只有正三品以上的宫中女眷才有资格出席。想起往年在宫中与父皇母后过节的场景,不禁黯然。

有躲雨的小雀儿,不怕生地飞到窗下,冲着若水啾啾地叫了两声。

不禁有一丝笑意爬上嘴角。

便喊了绿萝来,搬了贵妃榻到门边,又打开了门。便有丝丝春雨迎面扑来。

绿萝不禁担心地:"主子,您这样躺着,怕是会着凉啊。"

若水也不看她,幽幽地道:"你倒是关心我。"

心中一惊,绿萝的笑也有些不自然:"主子何出此言,绿萝是哪儿做的不好了吗?"

"好!"若水淡淡地看着那一片湖面上的雾气,似有似无地笼罩着,看不清远方的景色,"你做得是太好了。"

却听见扑通一声,身后的绿萝忽地跪下了。若水转过身来,看住她。

"主子恕罪!"隐隐地有了哭腔,"绿萝并不是存心要害主子……只是奴婢的哥哥不争气,犯了事在太后手里……奴婢就只有这么一个哥哥……"

"便为了这个哥哥,可以吃里扒外,陷害我了吗?"若水大怒,狠狠地,"绿萝,我自问也待你不薄,心底也喊你一声姐姐,自从进了棠香宫,便信你用你,依赖你。却没想到,害我的正是你这个姐姐!"气得摔了一个白玉盏,瞬间在地上砸得粉碎。

底下的绿萝早已泣不成声,不停地抽泣着,只是无语。

若水恼怒地看她哭了半日,才冷冷道:"听说,前儿个他又手痒了,偷了太后的玉簪子去,太后押了他在暗房,要剁去他的手脚呢。"

一句话,绿萝在底下哭得更加伤心,却又不敢在主子面前哭出声来,抽泣着几乎要断了气。

"怕是你陷害我不成,太后给你的惩罚吧?"顿了顿,若水嘴角扬起一个笑,轻轻道,"若我将你哥哥从太后那要了过来,你当如何?"

忽地便停了哭泣声。

绿萝怔了一会,便醒悟过来:"绿萝定当铭记主子的大恩大德,以性命侍奉主子。"

"好,我便信你这一次。若有下次,我定饶不了你。"

话音未落,便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一早的,生什么气呢?"接着便有一个白色的身影踏进,却是连锦年。

若水有一瞬间的失神。

白衣的连锦年,这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记忆中的连锦年,都是一身玄黑的衣衫,虽然总是对她笑,总是那样的淡然如梨花般的笑。

眼前的他,却是不同的,那样淡然的笑依然没变,只是多一份温情,让她莫名地心安。

"怎么,看傻了吗?"连锦年得意地扬眉。早知道白衣的他能让她如此着迷入神,应该早些穿才是的呢。

回过神来,早红了一张脸,却抿了抿嘴:"皇上怎么来了?前头的宴会已经结束了吗?"

连锦年摇头,嘴边是温柔的笑:"没呢,皇后高兴了,要与大臣们多喝些。我来看看你。"

连锦年走到她面前,对着绿萝扬了扬手,示意她退下。便跪了在贵妃榻边,心疼地伸手替她拭去脸上的雨珠。

"又折腾什么呢?身子不好却偏要在这淋雨,回头又该请御医了。"

"我喜欢这雨。我喜欢春天。"若水淡淡地笑。

连锦年一愣。

我喜欢这雨,我喜欢春天……

第72页

多么的熟悉……

……

春末。

也是淅淅沥沥的雨,只是已经没有了春日的连绵温柔。

华清托了下巴倚在窗边,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

这是在扬州的一处客栈。

连锦年推门进来,手中是热乎乎的枣泥芋饼,看到华清,脸上漾出温柔的笑意:"起来了吗?这芋饼味道不错,来尝尝吧。"

华清歪了头看他。

"就要到夏天了。"撅着嘴不满地。

"什么?"一时没反应过来,连锦年抬头,傻傻地重复了一遍。

"夏天就要到了,这是最后一场春雨了吗?"华清喃喃地,伸出手,接住屋檐上滴下的水珠。

"那又如何?"春日过后便是夏日,这是小孩子也懂的事情。

华清皱眉:"我喜欢这雨,我喜欢春天。"讨厌炎炎的夏日,悲伤的秋日和寒冷的冬日,她最喜欢的便是春天。

有满山开遍的花儿,有她最喜欢的纯白的梨花。

连锦年无奈地摇摇头。

你还真是个爱做梦的公主呢。

走过去,将她被雨滴浸湿冰冷的小手包在他的大手里:"快些吃了早饭吧。"

华清忽地将手抽回,一双好看的眼睛瞪大了看着连锦年:"连锦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本宫动手动脚的!轻薄公主可是死罪,小心本宫回报了父皇,要了你的小命!"最近似乎和这连锦年走得太近了呢,她可是德馨公主,总该有些公主的样子才行的。

连锦年讪讪地挑眉:"草民恭请公主用膳。"便弓身要参拜。

不禁扑哧一笑,像是得了好吃的孩子一般,带着满意的笑便开始享用连锦年买来的枣泥芋饼。

嗯,甜甜的,酥酥的,真好吃呢!

"你这饼是哪买的?"一边吃得不亦乐乎,一边不忘问道,"等回宫了,我要让父皇召了这做饼的进宫去,专门做给我吃。"宫中父皇给她特意置办了专用的小厨房,用的都是各地的有名厨子,常能做一些不同风味的小吃来的。

闻言,他心中却是一沉。

昨夜接到父亲的加急信,要他今日赶回京城,发动政变。

父亲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才会决定行动的。

华清,你很快就不是公主了。

你的父皇你的母后,你的皇宫,你的尊贵,你的骄傲,你的一切,都要化为泡沫,再找不到存在的痕迹。

不禁有一阵揪心的疼痛,仿佛已经看见华清的怨恨眼神一般,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还未真正发生,他便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了。

"我……"

"真不错,父皇和母后也很喜欢吃甜食,也让他们尝尝……"一边的华清依然沉浸在美味之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连锦年的不妥。

"我……"对不起。

心中是一片死寂的灰暗,连锦年不再说什么,只用他最温润的笑,最温柔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个单纯得如梨花般的女孩儿。

希望以后她能够靠自己,平安地活下去,在这陌生的皇宫外面的世界。

最后,再让他多看几眼吧。

……

"怎么了?"看着他发呆,若水心中不禁有一丝慌乱。

这样的神情她见过的,就在那日,在扬州的客栈里,他就是这样看着她吃完了那香酥的枣泥芋饼,然后,离开了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无音讯。

留下她一个,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那几个夜晚,听着窗外的雨声,她是那样的害怕,那样的无助。心中愤愤,直把他骂了个够。

却还是相信,他只是出去办事,很重要的事,过几天便会回来的。

直到……

直到京城传来连家政变逼宫的消息,直到大部队开进了扬州城,一个新政府代替了旧政府。

她才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她才知道,她已经是国破家亡了。

她才知道,她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无比荣耀的公主了。

知道了之后,她并没有哭。

眼泪,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眼泪。父皇的宠爱,母后的关怀,使得她生命中的前十四年里丝毫不知什么叫做眼泪。只是心中的空洞,莫名其妙的空洞,突如其来,无法抑制的难受,恰如天地颠倒了一般,世界只余一片灰暗。

天灰灰。

第73页

心中有一丝丝的寒冷渗透,像是腊月里最冷的那一场雪,自己站在雪地中,周围是空荡荡的,只有风雪吹来,侵入她的肌骨。

连锦年回过神来,淡淡地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个故人罢了。"

故人?若水心中冷笑。

"能让皇上想得这么入神的故人,怕不是简单的人物吧。"甜甜地笑着,心中竟有莫名的希冀。

连锦年捏捏她的脸,依然是淡淡的笑:"只是个故人罢了。"

难掩心中的失落,若水讪讪地:"最近绵忆殿的事情多了许多,臣妾想向皇上再要一个人,如何?"

看着她失落的眼神,不禁心情大好,连锦年宠溺地点头:"这宫中的奴才任你挑选吧。"

若水展颜:"昨儿个臣妾在太后宫中,遇着一个叫小顺的太监,极为机灵的。问了才知原来是绿萝的哥哥,臣妾想着既然绵忆殿要人,不如把那小顺要了来,毕竟也是自己人。"

连锦年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惊异,却瞬间展开温柔的笑:"好,回头和侯德宝说了,晚上就让人过来便是了。"

若水却担忧地:"皇上不怕太后不肯放人吗?"

连锦年笑:"清儿要的人,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替你要了来啊!"脸上是阳光明媚的笑,心底却思绪暗涌。

她要太后宫里的人,有什么目的?

想起这段时间以来太后的作为,她是要开始反击了吗?

只是那太后,为何总是针对她?只是因为她长得"像"华清而已,还是她也已经猜到了……

心中不禁一沉。

太后并不是简单人物,清儿这样贸然回宫,当然会引起她的猜测怀疑——她并不像他,她的心中恨清儿,她会斩草除根!

不禁将怀中的人儿紧搂。

清儿,我会保护你。

这一次,再不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我自己。

任何人都不可以。

连锦年果然说话算话,第二日一早,便由侯德宝领了小顺过来。

彼时若水还在温暖的被窝里未起身,却被惊喜的绿萝喊了起来。身边已无连锦年的影子,不禁有一阵失落。

起身梳妆打扮了,便出得外厅,看见侯德宝一脸谄媚的笑着迎上来,后头跟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眼珠滴溜溜转得正勤,心中便知这是小顺,绿萝的哥哥了。

"奴才参见沈修华。"侯德宝笑嘻嘻地。这位主子可掌控着万岁爷的喜怒,可要小心侍候才好。

若水微笑着点点头:"一大早的,有劳公公了。这便是小顺公公了吧?说是绿萝的哥哥,倒真有几分相似的。"

听得若水发话,那小顺急忙上前下跪:"奴才小顺,参见沈修华,沈修华万福金安。"

若水眼角瞥绿萝,看她一副欢喜的样子,心想自己这步棋该是没有走错。又瞧了一眼侯德宝,那侯德宝见状急忙讪讪地:"哎哟,瞧奴才这记性!万岁爷还在御书房等着奴才回去呢,中书令乔大人病了,皇上正盘算去探病!奴才这就告辞了……"说着便打着哈哈要退出去。

倒真的是机灵,难怪能在皇帝身边做事。

瞧着侯德宝出了门,若水方才说:

"今儿个我先把话说明白了,上次的事,我也不再追究了,之前绿萝在我宫中还干了什么害我的事,也都过去了。以后你们兄妹两个,便在我宫里办事,小心侍候。若做出什么吃里扒外的事情来,我定饶不了你们的。"

绿萝急忙过来拉了小顺跪下:"奴婢谨记主子恩德,从今后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便是投胎转世了,也为主子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若水心中一热,挥了挥手道:"罢了,快些起来吧。说的如此严重,知道的晓得是你先做下的好事,不晓得的看了去,还以为我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勾当呢!"

想了想又道:"对了,过几日我给你们向侯公公要个假来,你们出趟宫,把你们父母的事给办了,也省的你们三心二意,给我办坏了事。"

绿萝闻言喜极,急忙拉着小顺给若水磕了好几个头:"奴婢谢过主子!"

若水嘴角轻笑,她早从红蕊那打听了,虽然绿萝家中已无其他亲人,但是却有一个养父,待他们兄妹极不好的,每月都向他们拿月钱,名义上是替绿萝的父母修坟,实际上都是自己拿去吃喝嫖赌了。两人虽然心中明白,但苦于长住深宫出不得宫门,也只能托付于他。

恩威并施,才是治下之道。

才用过午膳,连锦年便来了,身后跟着一干侍女,手中皆捧着一只红木小箱子。

"皇上这是做什么?"若水甜甜笑道,好奇地看着眼前这幕。

连锦年先不答话,只一把拉了她便搂在怀里,羞得怀里的小人霎时红了脸,急忙推着他的胳膊挣扎着:"皇上!这众目睽睽的……"看着身边绿萝红蕊一脸诡异的笑,不禁心中有些发麻,声音也越来越轻,低了头直盯着大理石的地面看。

地面光滑如水面,模模糊糊地倒映出连锦年好看的眉眼,温润的笑靥,和她红红的脸蛋儿。

连锦年不甚在意地:"怕什么,你是朕的妃子,有人敢说什么吗?"说着便抬起头,一脸威严扫视着四周。

那犀利的眼光扫过,众人皆有些心惊胆战,连连摇头不迭。

倒是红蕊人小胆大,小声地嘀咕了句:"哟,这可真是……"

连锦年听在耳里,挑眉道:"怎么?"那架势,似乎是红蕊再说出一个字,他便要拧了她的脑袋一般。

这下,红蕊也不敢说了,只委屈地撅嘴,求救似的看着若水。

第74页

若水心中好笑,遂道:"怎么,如今皇上是想动臣妾的人了……"话音未落,脸蛋上却被连锦年狠狠地拧了一把,火辣辣地疼起来。

未等若水发难,连锦年早松开了她,只拉住她的手,几步到那排侍女面前:"朕如何敢动你的人!"一挥手,那侍女便纷纷打开盒子,霎时间一片流光溢彩,充满了这屋子。

绿萝红蕊不禁惊叫起来:"这——"

原来那些盒子里的东西皆是一套的,从发饰到衣裳,到裙子鞋子,都是一色的月白色,恍惚间还发着银色金色的光彩。

见若水愣愣的样子,连锦年不禁得意地:"这是今早绵田进贡的,上好的料子,是绵田最好的工匠花了整整十年收集料子,又花了整整三年裁剪而成的。朕一看到,便想着,若是朕的清儿穿上了,必是绝代风华。"他的眼里有温柔的光,嘴角是欣喜的笑,如同得了糖的孩子一般。

若水一时看得有些傻了,心里是难言的疼痛,被他握住的手也不禁有些颤抖起来。

连锦年……

你这样做,是为了沈若水,还是为了傅华清?

为什么我觉得每一个答案,都让我那么心痛呢?

"怎么……不喜欢吗?"看着她的眼神恍惚,他心中不禁有一丝慌乱。

是让她想起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

嘴角扬起一个淡然的笑,她摇摇头:"不是。只是在想,皇上把这样的好东西给了臣妾,不知姐姐们知晓了会怎样想。"

连锦年释然:"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不禁环住她在怀里,轻声在她耳畔道,"清儿,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让她们伤害你。每一个伤害你的人,我都要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声音虽轻,那语气却不容置疑。

便是热泪盈眶,正要说什么,连锦年忽地却又放开她,拉住她的手,笑颜明亮:"穿上试试,可好?"

轻点绛唇,淡扫蛾眉,月白色的棉锦服滑贴身,让她心中有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镜中倒映出她淡然如梨花般的脸儿,连锦年看得有些发呆。

"怎样?"若水红着一张脸,小心地问道。

连锦年也不答话,只从身后环住她,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耳边,尽情地嗅着她身上的气息。

半晌才道:"真美。"

说完便猛然打横抱起她,也顾不得她羞红的双颊和众人的窃笑,径自走进后头房里去了。

一觉小睡醒来,连锦年依然在身边。

若水小心地撑起身子,仔细地打量起他熟睡的样子。

依然是那样好看的眉目,如同初见时一般。岁月似乎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是多了几分霸道——其实那时的连锦年,在外人看来也是霸道不可一世的吧?只是对她却格外的温柔,如今也还是这样。

不禁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这张曾经明亮的脸,如今怕是额,也被复仇的心折磨得面目可憎了吧?

忽然门外想起低低的叩门声,若水轻轻地答应了一声,便有红蕊在外头道:"主子,方才董贵妃宫里的萦萦姐姐来说,董贵妃请主子晚膳后去明珠殿。"

"有什么事吗?"若水心中疑惑。

红蕊笑道:"董贵妃一向顺良恭和,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这倒也是。

忽地想起这宫中另一个顺良恭和的女人,德妃姐姐来。也有多日未见了,从明珠殿回来,该顺路去瞧瞧林姐姐了吧?

身边的连锦年低喃一声,眉头紧蹙,似乎不满红蕊打断他的美梦,伸手揽过若水在怀中,又呼呼地睡过去了。

傍晚的日头暖洋洋的,不热不冷,晒得人心中舒坦。若水走在前头,任微微的春风轻轻拂来,吹动她的衣袖。

身边侍候的是红蕊,全福跟在后头,神气洋洋地指挥着四个小太监抬着一架软椅,时不时拿手中的柳条指手画脚,俨然有了大官的架势。

若水心中好笑,脸上也漾出明媚的笑容。

看着主子心情很好的样子,红蕊不禁也脚步轻快起来:"主子,今日的阳光真的是好呢,正是散步的好天气。"

若水笑而不答。

却忽地有一个声音刺耳:"真的是好日头,连沈修华都肯从那绵忆殿出来了呢!"话音刚落,便从旁边假山闪出几个粉色的身影。

原来是董佩芳和邵芝兰。

那董佩芳手执摇扇,闲闲地扇着:"若我是妹妹啊,可得守着我的绵忆殿,不敢出来呢!"

若水心中厌恶,却依然含笑道:"不知姐姐此话何意?"

闻言董佩芳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便瞥了一眼邵芝兰。那邵芝兰轻笑一声:"姐姐莫不是不知,为什么皇上要安排姐姐住在那绵忆殿吗?"

心中已经猜到七八分这两人要说什么,若水却还是一脸好奇:"若水愚钝,还请两位明示。"只是她们是如何得知这事的呢?

"妹妹听宫中的老人讲,姐姐的容貌和前朝的公主德馨几乎是一模一样呢。"

"那又如何?"红蕊不禁插嘴问道。

第75页

话音未落,邵芝兰便上前来扬手便是一个巴掌落在红蕊的脸上:"不知尊卑的贱货,主子们讲话,有你插嘴的份?"

"邵才人!"若水气愤,拉过红蕊来小心帮她揉着,一边怒目而视:"邵才人,打狗也要看主人,你就不怕我在皇上面前……"

"皇上?"董佩芳冷笑地走近,一把执扇顶住了若水的脸颊,"妹妹是在说皇上?哼,真是愚蠢至极,还以为皇上真心的疼你爱你,就凭你这身份姿色,也不拿镜子好好瞧瞧!"说着便揪住若水的发髻将她推倒水池边:"你瞧瞧你的脸。有几分姿色便认为自己是国色天香了吗?"

头发被揪得生疼,若水心中恼怒,却强忍着道:"姐姐……若水并不知做错了什么,惹得姐姐生气。还请姐姐手下留情……"却见那全福早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心中知他是搬救兵去了,安心不少。

那红蕊也吓得不轻:"李修仪……还请放了我们主子吧!主子正要去见董贵妃,这……"

那李双月却仿若无闻,一张柔美的脸此刻扭曲得可怕。

"我告诉你,皇上宠你,不过是因为你长得和那前朝的公主有几分相似罢了。等到哪天皇上醒悟过来,你并不是那什么公主,你便只有被打入冷宫的分!如今倒还敢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了!"

若水忽地反手捏住李双月的手,猛一用力,那李双月吃痛地松开揪住她发髻的手,连连退后几步,几乎要跌倒在地。

"你好大的胆子!"那李双月怒目圆睁,"敢对我动手!"

若水嘴角扬起一个讽刺的笑:"若水如何不敢,虽然姐姐你进宫的时间比若水长,可莫要忘了,若水的品位是修华,高过姐姐的修仪!"

李双月一怔。

"沈修华是拿这位份来压李姐姐了?"邵芝兰一边添油加醋,"同是五品的位份,沈修华还真的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若沈修华的品位不够,不知道本宫够不够呢?"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若水回头,正是董贵妃,身后跟着一脸得意的全福,正冲她挤眉弄眼。

若水偷偷地也扬起一个笑容:"臣妾参见董贵妃。"

见董贵妃到来,李双月和邵芝兰的脸色忽地变白,急忙上前参拜道:"臣妾参见贵妃娘娘,不知娘娘到来,失礼了。"

董贵妃恼道:"哼,你们明知今日沈修华是本宫的客人,尚敢如此欺负,若是平日里,还不晓得你们是如何没大没小无法无天呢!"说着便对身后的太监图德道:"传本宫的意旨,李修容和邵才人两人禁足三日,扣一个月的月例。"

那太监大声应了。若水再去看两人时,那脸色臭的几乎要让她心中乐开了花去。

好久没有这样畅快淋漓的感觉了。

咸安宫。

弥漫着的是浓郁刺鼻的药味,整个房间似乎都是暗沉沉的,和那罐子底的药渣子一色,让人心底无端的压抑。

德妃躺了在榻上,脸色惨白,连嘴唇也隐隐的有了白色,呼吸低促,一只手紧紧地揪住锦衾,却因了手心的冷汗而不住地打滑。

侍女提花手中端了一个白色的药盅,眉头紧蹙,两行已干的泪痕在脸颊,一双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冲花了胭脂。

"娘娘……你好歹也喝些吧……"话未说完,却已哽咽。

太医昨日诊了脉,说主子的气脉已弱,怕是……

思及此,不禁鼻子又泛上酸意。她从主子进得王府做妾开始便守在主子身边,虽然主子育有一位小公主,却不甚得宠,连带她这个贴身侍女也要看其他奴才的颜色。但是,她却从未怨过。

一直以来,主子都待她如同亲姐妹一般,偶尔皇上有些什么赏赐的都少不了她,也从未大声训斥过她。

如今……

今后让她一个人在宫中,要怎么过呢……

正伤心着,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正是玉萱。

"表小姐……"提花急忙站起身来,手中还端着药盅便俯下身子去。玉萱急忙扶住她,顺势接过她手中的药盅:"辛苦你了,先下去吧。这里有我可以了。"

提花含泪点点头,回头担忧地看了一眼榻上的德妃,才踏出门去。

玉萱端了药盅在榻前的矮凳上坐下,心疼地腾出一只手来,替德妃拉了拉被角:"姐姐,真是……苦了姐姐……"

德妃吃力地喘了口气,无奈地:"傻瓜,有什么苦的呢……姐姐在宫中虽未享受过大……富大贵,但至少过得无风无浪……比起有些女子来说,也算是有幸了……"

"舅舅他真是狠心,把姐姐你送进这么个暗不见天的地方来,误了姐姐一生的幸福。若不然,姐姐你早就……和那何家少爷……"

德妃摇头,一双干枯的手握住了玉萱:"傻孩子……姐姐进宫是身负重任的,只是姐姐无能,未能完成爹爹交与的任务……还指望你能好好地帮公主,完成复仇的大任。"

玉萱却是冷笑:"身负重任?是要帮那沈若水得宠吗?"

德妃一惊,双目忽地圆睁:"萱萱……你……你已经知道了?"

林远不是说,爹爹尚未让玉萱知道她进宫来的任务的打算吗?公主身份至密,稍有风声走漏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玉萱狠狠地:"萱萱并不是傻子,表哥几次夜里和她接头密谈,萱萱还看不出什么来吗?只是姐姐,你知道吗,表哥她爱那沈若水!"虽然十万个不愿意承认,但还是将这话说出了口。

德妃轻叹一口气:"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从小……从小便已经……"

"从小?"玉萱一愣。

难道说表哥和那沈若水早就认识了吗?她并未听说过林家和什么苏州知府有交往,还是从小就认识的。

见玉萱一脸惊疑,方知她知晓的内幕并不多,德妃急忙扯开了话题:"对了,你把小公主抱来,让我瞧瞧好吗?都说怕我的病给传染了……你偷偷地去抱了来……"

第76页

"姐姐,那沈若水是如何和表哥……"玉萱却执著地。

"姐姐心知时日不多了,真的好想看看她……"想起小公主,德妃眼中不禁绽放出母爱的光芒,柔和而欢喜,却又瞬间暗淡。若不是因为小公主,怕她在宫里的日子真不好过呢。连锦年虽然对她冷淡,但毕竟小公主是他的骨肉,心中也是疼爱的。

"姐姐又何必如此呢。"玉萱冷冷地看着德妃,"姐姐难道不知道舅舅的打算吗?"德妃闻言一惊:"什么打算?"父亲不是为了辅助公主为先皇报仇而已吗?

"玉萱不晓得舅舅的打算到底是什么,但至少知道他并不是真心要沈若水好,否则,也不会让萱萱给沈若水下毒了。"玉萱嘴角是含笑的讽刺。

"下……下毒?"顾不得自己虚弱的身子,德妃挣扎着坐起,瞪大了一双已不复光彩的眼,神情惊惧。

父亲指示萱萱给公主下毒?这不可能!

"没错,万年哭,深入骨髓之后,不会毒发,但若遇上寒烟草,便立即毙命。"想来舅舅应该是要先利用沈若水再除之灭口的吧?

"不!萱萱,不可能……"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德妃剧烈地咳嗽起来。林家世代忠烈,不能因为爹爹和玉萱毁了,"你听我说……"

"姐姐……"玉萱重重地把药盅往小桌上一掷,眉目间已然有了不耐烦的神色,正欲开口,提花却闻声进来:"表小姐,怎么了?"看着溅了一桌的药渍,提花心中不禁有一份担心。

玉萱急忙扬起笑脸:"没什么。方才失手打翻了药盅,真是冒失了。还请姐姐再去熬一碗来。"

提花点点头,又道:"方才绵忆殿的红蕊来过了,说沈修华正往董贵妃那去了。董贵妃留了沈修华用晚膳,稍后便过来探望娘娘。"

闻言德妃露出一个惊恐的笑。

也算是公主心中还记得她,真的是死而无憾了。可是爹爹居然还要利用公主,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而一边的玉萱听了这话,嘴角却有一丝诡异的笑,如绽放的罂粟花。

明珠殿。

董贵妃与若水分别坐定了,董贵妃半卧了在榻上,若水则拣边上一张小角椅坐了。

还没说话,侍女萦萦便端上一盘粉红色的糕点来,若水一闻,便惊喜地:"清露梅花蒸!"

董贵妃含笑:"妹妹果然识货,这正是清露梅花蒸,今早刚做下的,特与妹妹尝尝。"

若水心中暗叹。

这清露梅花蒸虽不是什么稀世的食材做的,但是做工却十分复杂,便是在宫中这吃金饮银的地方,也是不多见的。做清露梅花蒸需收冬日里最早一批盛开的梅花上的霜露,在正午的日头下化为水,再用上好的瓷罐装了,密封埋在竹林下;待到次年百花盛开的时候,又要摘了桃花、梨花等各种果树花儿,在子夜的月光下晾干,用轻软的蚕丝包裹了;待到炎炎夏日,便采了那荷花荷叶并莲子,用温火将莲子熬得糯糯的,掺入莲花瓣,待冷却后用荷叶包裹,再装进密封的罐子里藏着。再到冬日,便可拿了出来,将几种备好的食材和了,用冬雪蒸了才成。

这样一盘,需要一年的工夫才好,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一种食材坏了,便是白做一年功。

当初她还是公主的时候,也只是吃过一两次而已,没想到这董贵妃却如此享受。

看着若水欢喜的样子,董贵妃不禁笑意盈盈。

"若早知道妹妹如此钟爱这梅花蒸,本宫便早让人做了给妹妹送些去了。"

若水不好意思地:"若水贪吃,让娘娘笑话了。"

"哪里……"话音未落,却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张花般的脸顿时皱了眉头。

"娘娘!"若水急忙站起来,扶了董贵妃,一只手不停地给她抚着背顺气。一边急忙喊了屋外的萦萦进来。

"哎呀!娘娘您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萦萦急得不行,急忙吩咐下面的,"快,去御医所请杭太医来!"

那小丫头畏畏地:"姐姐,您忘了,杭太医已经告老还乡了……"

萦萦闻言急得跺脚,却又不知所措。

若水忙道:"御医所又不是只有杭太医,去请许太医吧!"

萦萦却摇头:"沈修华有所不知,娘娘这病来得奇怪,宫中太医除了杭太医无人能治的……前阵子在杭太医的调理下,原好些了的。没想后来唐贵妃娘娘有了身子,侯公公调了杭太医给唐贵妃调理,娘娘的病便一日不如一日。原说拖到唐贵妃生产了便好了,没想娘娘那孩子一掉,杭太医后脚就告老还乡了……"

一句话似打了若水一棍。

孩子一掉,便告老还乡?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猫腻?

"沈修华?"见若水发愣,那萦萦小声地喊了一声,董贵妃则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

"娘娘!"萦萦吓得哭了起来,浑身颤抖个不停。

"莫管那么多了,先请了许太医再说。回头我和皇上说了,再召那杭太医进来吧!"若水忙吩咐那小的去了,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

杭太医,孩子,苏素。

第77页

嗬。嘴角有一丝冷笑,看着眼前的萦萦和董贵妃。也亏得你们有心告诉我了。

从明珠殿出来,若水一路思索着,又嫌侍从们跟着厌烦,便遣了他们先回绵忆殿,自己一个人沿着一条小径走着。

不知不觉,竟来到夜清宫前。

此时的夜清宫甚是萧瑟,枯草遍地,波上寒烟。平日里都不会有人来的,此时更是寂静得可怕。

心中忽然触动,便动了进去一看的念头。

从前冬日里她都是搬出夜清宫去和母后同住的,倒也没仔细欣赏这冬日的景色。如今思绪正繁复,进去坐坐静心思考一下也好。

便伸手推开了门。

吱呀一声,干涩而刺耳。不禁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正要迈进门槛,却忽闻里面有一阵声响。

顿时吓得头皮发麻。

是谁……

忽地想起那日玉萱说的听见柳瑶的鬼魂哭泣,她的脸色惨白。

"不……不会的……这里是夜清宫!"她低声地安慰自己,"再说,那柳瑶的确是下毒了……我并没有冤枉她……"

闭上眼睛便推门进去,一阵更大的声响传来,她壮着胆子,喊了一声:"谁在那儿?"

话语刚落,却忽地安静了。

一阵莫名的恐惧袭来,来不及多想,她拔腿便冲出了屋子,一路小跑地不敢停住,不时还回头查看是否有人跟上。

猝不及防,却迎面撞上一个人。

惊魂不定的若水慌乱地一看,却是那修容何琢言。

同样是惊魂不定的样子,发髻都有些松散,狼狈不堪。一双美丽的杏眼娇羞带泪,却又闪着恐惧的光。

"沈……修华……"她吓得不轻,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

若水的心也是扑扑地跳:"何姐姐,莫不是,你也听到那夜清宫里的声响了吧?"

何琢言一愣,也勉强笑道:"是……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罢便神色匆匆地急忙走了。

莫名其妙。

若水不解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却又无法言语。

一阵微风拂过,心渐渐平静下来。

唉,管她们许多!总是想着自己的事情才好!

昨儿个福嬷嬷给她带来林远的字条——有福嬷嬷出面,她倒方便了许多,乐得避嫌,毕竟宫中女眷和侍卫还是不能走的太近才好——她方知晓了连锦年与连蓉蓉之间的秘密。

"哼,老奴早说这连锦年不是什么好东西,弑父杀兄的事都能干得出来!"福嬷嬷不屑地。

原来当初连家推翻了傅家江山后,连涵坐了皇位,原意是传位与长子连锦重。谁知后来江湖中却传出连锦重密谋逼宫,想早日登上皇位以免夜长梦多。连涵得知后大怒,在连蓉蓉的挑拨下便派连锦年前去捉拿连锦重回宫问罪。谁知那连锦重却起兵反抗——天晓得是不是真的——便被连锦年当场腰斩。

后来连涵才得知什么密谋逼宫,全是连锦年派人在利用他外祖父的关系散播的,至于那连蓉蓉,也早和连锦年达成协议——助连锦年登上皇位,事成之后回以太后之尊。

龙颜大怒便想下旨将连锦年打入天牢,没想到连锦年早有防备,在他身边全换上自己的心腹,逼宫谋反,迫他写下传位书,再将他毒害了,对外却宣称三皇子连锦煌欲弑父夺位,篡改诏书,将他打入天牢,登基后便处决了。

"那连锦年在那班拥护连家的大臣中威望很高,想来也是有人撑腰的。"福嬷嬷最后添了一句,神色里深深地不屑。

若水苦笑。

自古以来都是成王败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她不恨连锦年夺了傅家江山,只恨他杀了自己的父皇母后!

略一思索,她拿起旁边桌上的一张小笺,提笔边写下几行字,又小心地细细卷成一根簪子粗细,交与福嬷嬷:"把这个拿去交给林远,告诉他,镇远将军赵是怕要谋反了。"

福嬷嬷一惊,疑惑道:"主子,这赵是身居要职,皇恩隆裕,又如何会造反?"

若水冷笑:"我说他会造反便是了,你无须多问,快去吧!"

福嬷嬷忙诺诺地去了。

若水目光冷然,闪出一丝恨意。

连蓉蓉,你怕是想不到,我会利用你的好侄儿来杀了你吧?你对母后所做的,到时候我会从你身上千倍百倍地要回来!

正想着,便到了咸安宫。

倒真是奇怪了,虽然平日里咸安宫也不甚热闹,但至少还有提花一人侍候着,怎么如今却空荡荡的呢?

"林姐姐!"若水试着喊了一声,并没有人应。怪了,提花昨日才说娘娘身子怕是不行了,如今怎么却不在屋里待着呢?

那还是先回去吧。

第78页

想着便抬起脚要走,心中忽然又有奇怪的感觉,似乎是拉住她非让她进去一般。

心中暗暗纳闷,却几步走到了后庭,进了德妃的卧室。浓郁的药味便扑鼻而来,呛得她连打了几个喷嚏。

往前走了几步。

却见德妃安详地躺在病榻上,一个小娃包在襁褓中,也安详地睡在她身边。

想必这便是德妃的小公主了吧……

也是……

连锦年的女儿。

心中泛起一股奇妙的滋味,似酸似涩,不禁伸手去抚摸那小女娃。

嗬,好滑嫩的脸蛋,只是有些冰凉,怕是露在外面冻着了。若水急忙抽了丝帕出来,小心地替她盖上,拨开一条缝让她透气。

若是哪一天,她也能为连锦年生下这么一个可爱的娃儿……

门吱呀一声忽地打开,进来的正是玉萱和提花。

玉萱见了若水,急忙上前挽了她的手:"姐姐,好几日不见了,可想死妹妹了!"嘴角却是诡异的笑,无人看见。

提花亦高兴地:"娘娘一早边惦记着沈修华,您可来了!"说着边上前去叫道,"娘娘,沈修华来了!"

若水正要对玉萱说些什么,却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娘娘……小公主……"

绝望而痛楚的,那叫声直达若水心中,像一双手,狠狠地揪下了她的心。

"天啊!是谁下的毒手,连小公主都不放过……"

"表姐!"玉萱亦冲上前去,"表姐!你怎么了,你不要死啊……"忽地转头,眼神是强烈的愤恨,喷之欲出:"沈若水,你好狠的心!"

若水讷讷地,脑子清醒地晓得又有人对她下手了,心中却一片空洞的酸痛,久久无法言语。

"我……并没有……"话音未落,那玉萱早已从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她:"有与没有,咱们到太后面前说去吧!"

看着已经哭得如同泪人一般的提花,玉萱心中不禁窃喜:好一个傻丫头,正好做了沈若水杀人的铁证!

沈若水,这一次,我必定要了你的命,看还有谁来给你顶罪!

得意至极,却没注意到若水正深深地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如同两个深深的旋涡。

中正殿。

若水被押着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周围灯火通明,围着一群人,或幸灾乐祸,或愤怒悲伤。

太后连蓉蓉嘴角是一丝冰冷的笑。

昨日她派人宣了沈如蝶来问,才知道这沈若水虽是苏州知府沈章的女儿,却与沈如蝶同父异母,是沈章在外的风流债。在两年前沈若水找到苏州之前,沈府并没有人见过她,只是凭了沈章留给那女子的信物,才认了这个女儿。

如蝶还说,父亲曾说过,这沈若水与那女子不甚相似。

这样说来,便有了可疑之处。她极有可能便是傅华清!

心中自然是惊恐万分,如今连锦年已经再次被她迷惑,要除掉她并非易事——她清楚地知晓一个受到皇帝百般疼爱和保护的女子,是一朵毒花,你摘了她,自己也要染上那毒。

却老天怜见,给了她这个大好的机会。

今日连锦年出宫探望中书令,方才传回消息,今夜留宿中书令府,只要在连锦年得到消息前先杀了她,即便他回宫后追究起来,也奈何不了她。

毕竟是沈若水杀害德妃和小公主在先,朝中的大臣也必定站在她这一边。

而且,她知道连锦年的那个秘密,想来他是不敢把她怎么样的。

"沈修华,哀家倒真想不到你是如此歹毒的一个人。"太后冷冷开口,声音中是些许她自己都觉得矫情的悲哀,"之前唐贵妃流产之事,有个苏素出来为你顶罪。哀家心中是不信的,奈何皇上被你迷了心窍!今日你还有什么话说,哀家倒要看看你这样的蛇蝎毒妇还有谁肯出来给你顶罪!"

若水毫不畏惧地仰头:"贤妃娘娘的事,并不是臣妾所为,今日德妃娘娘和小公主的死,也与臣妾无关,若是太后娘娘一心想要治若水的罪,若水自然是无话可说!"

不知道绿萝和她们得了消息没有,能不能出宫通知连锦年——或是福嬷嬷请了林远来也好。

"混账!"太后怒道,"你的意思是哀家冤枉你了?"

"臣妾不敢,只是冤枉臣妾的,必当另有其人。"

却忽闻玉萱的哭声:"太后,您要为德妃娘娘做主啊!娘娘自服侍皇上和太后以来,恭良顺谦,与世无争只望太后与皇上好。如今却……唯一的骨肉小公主也……"提到小公主更加的伤心,哭得几乎是个泪人一般,"可怜的孩子,才满周岁,便……"

"太后……"何琢言小心地唤道,眼中是犹豫的目光,"臣妾有事,不知该不该禀报……"

顿时有了一丝希望,若水急忙冲她喊道:"何修容,方才你是见过我的,在夜清宫外,不是吗……"

"我是见过你……"何琢言吓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急忙躲到侍女霞飞的后头,"可是,我在咸安宫外,你……一脸杀气腾腾的样子,我并不敢喊你,没想到你却……"

第79页

殿下亦传来提花的哭声,两个女子嘤嘤的低泣,搅得若水心中慌乱。

"我并没有……"若水恼了,为何这何琢言也要害她?对上玉萱投来的怨恨目光,她心中不禁一震。

是玉萱吗?是玉萱一直在害她吗?

可是上一次,贤妃失足跌下山崖,玉萱却并不在场。

还是尽早解决才好,以免日长梦多。

下定决心,太后正要开口,却忽地门外有一声尖叫:"太后——太后……不好了!十一爷,十一爷……"

太后猛地惊起,脸色惨白。

庆儿!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先把这罪妇押下去,待哀家定夺!"

第十一章换年华

锦榻之上,小小的人儿正脸色蜡黄,不断渗出的冷汗在他的小脸上。

"母妃……"口中低低地轻喃,他的手捂在腹部,压抑着那一阵阵袭来的剧痛。

周围是吓得瑟瑟发抖的侍女太监跪满一地,一个个脸色惨白,生恐主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要陪葬。

"庆儿!"一声疾呼,太后飞奔进屋子,扑到在榻前,"庆儿你怎么了?啊?告诉母妃你怎么了?……太医,太医呢!"她忽地站起,怒目对着地上跪着的侍女们:"都跪着做什么?请了太医没有?庆王爷若是有什么差池,哀家要了你们的脑袋!"

一个小太监颤颤地:"回……回太后,已经让人请太医去了……"

正说着,就有人领着许太医进来。

那许太医只看了太后一眼,便急忙上前,从被窝中掏出傅天庆的小手,细细地诊脉。

太后可急得不行,却深知许太医脾气大,诊脉时是不许人插嘴打扰的,也只能在榻前团团转,干着急。

许太医仔细地把了脉,忽然似是看出什么似的,嘴角微微上扬。

回头,却是神色严峻。

"十一爷今日可吃了些什么不干净的?"

太后回头盯住那帮侍女:"说!若有一个字隐瞒,哀家饶不了你们!"

便有一名侍女回答:"回太后,今日主子奇怪得很,自早上起来便什么都没吃,只吃了几只瓜……"

太后回头,求救似的望住许太医。

许太医微微一捋胡子,陷入了沉思。眼底的光芒暗淡,神色凝重。

"……许太医,莫不是……"太后心中猛地一沉。

她知道许太医的医术之高明,天底下怕是没几个能比得上的。如今他都是这样一副表情,莫不是说明她的庆儿……

见太后的神色变化,许太医心中已有主意,从容道来:"太后,十一爷这病症来的奇怪,似不是寻常见的。臣依稀记得前日里在翻医书的时候,似乎见过的,叫做什么……一时也记不得。只记得这病症似乎是不会立即致命,若十二个时辰内不得救治,便会剧痛而死。"

"许太医!哀家命你定要保得庆王爷,否则……"太后已没了主意。

许太医心中厌恶,脸上却是恭敬。

"臣定当竭尽所能。只是需要些时间查看医书。还请太后给臣一些时间。在这段时间内,太后要时刻注意庆王爷的病情变化,随时派人来通知臣!"

太后急忙道:"那……你快些去吧!"

话毕不再去看那许太医,只扑通跪倒在榻前,握了天庆滚烫的小手,无语泪流。

许太医心中好笑,抬脚便出了房间。

这傅天庆倒有些鬼灵精怪,明明是吃了生瓜导致的肚子疼,偏装得和真的要死了一般。不晓得他打的什么主意,他也乐得顺水推船,先拖住太后,只望林远能尽早把消息带给连锦年才好。

只是那连蓉蓉不是傻瓜,怕是很快便会看出他是在装病了。

这么想着又是暗然的神色。

这些宫中的女子,穷其一生明争暗斗,究竟值得吗?

公主,你苦心在这宫中煎熬,几次生死边缘游走,若只是为了为先皇先后报仇,又值得吗?

地牢之中。

若水坐在这厚厚的稻草垛上,心中焦急万分。

第80页

不晓得福嬷嬷是否能找到林远,让他去通知连锦年——若林远今日并未在班怎么办?除了林远,她想不到还有其他可以随意出入皇宫的人。

忽然银牙暗咬。

明摆着,今日她又是遭人陷害了。

真不明白为何她不犯人,要来害她的人却这么多。

这一次,怕是玉萱吧?

在咸安宫她嘴角的那个笑,那么可怕,仿佛是胜利者看着战俘的尸首时那种血色的笑。

她恨她?

是为了林远吧?

忽然脑子一阵剧痛。

不晓得她因为林远,是从何时开始记恨她的,又暗地里做了些什么……

脑子里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渐渐地竟蔓延到身上各个角落,如同一条毒蛇在她身上游走。

这感觉是如此的熟悉!

忽然,她恍然大悟。

原来,自那时起她便开始怨恨她了!

……

忽地,她又拿出一个小香包,半个巴掌大小,红色的底,绣了金丝的朵朵花骨朵儿,煞是精致可爱。

"姐姐,这是玉萱新做成的香包,给姐姐吧。"她仰起小脸,一脸阳光明媚。

若水接过,放在鼻下细细地闻了,竟是一种从未闻过的香味,却煞是好闻。自小父皇疼爱,各种番邦进贡的香料亦赏了不少,却从未闻过这样的。心中不由好奇。

……

原来她身子里的毒是玉萱下的,那柳瑶真是做了她的替死鬼!

心中暗叹。

不能怪她吧?

林家为了她,牺牲了许多,包括林姐姐。

只是如今她对林姐姐做下这样的事情,即便她不怪她,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不知林家人会不会原谅她,林远会不会原谅她。

在若水的印象了,林远和林姐姐亲得很。

这个傻孩子……

怕是被嫉恨冲昏了头脑吧?

而连蓉蓉……

林远可把她交代的事情办妥了吗?

正想着,却有董佩芳带了一干人来,一个个脸上是兴奋的神色,似乎是看到了猎物正跃跃欲试的老虎。

"沈修华,本充华奉了太后之命,来审你一审。"董佩芳吃吃地笑道,一招手,那班人便从身后拿出好些个箱子,一一在她面前排开。

若水一看,都是些可怕的金属器具,心中便知这些是些折磨人的刑具了,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看着董佩芳。

"你……要做什么?"

董佩芳轻笑一声,美丽的脸上写满了迫不及待:"沈修华如此聪明,还猜不到我想做什么吗?"

若水咬牙,惊恐地:"如今我还是修华,在宫中动私刑可是要……"

话音未落,那董佩芳几步走近,便是一个巴掌扇来,硬生生把她的话打了回去。

"沈若水,你还在得意什么?过了今晚你便是刀下魂了。你以为皇上还会来救你吗?"董佩芳恶狠狠地一把扯起若水的头发,面目狰狞,"告诉你,这一次,即便是皇上也保不了你,你只有死路一条。若是知趣,不如现在先求求我,或许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些。"

若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偏过头去不语。

"好……看来沈修华是不屑吃我这杯敬酒了。"董佩芳转身,细细地研究起地上的那一排刑具,"让我看看,哪一种才会让你生不如死呢……啊!"似乎发现了什么,她的声音一下子兴奋起来:"就这个吧。"她拿起一个金属棒子,上面倒插着一根根尖锐的刺,细细麻麻,泛着金属的银光,刺尖的部分,却因长久沾着人血没有清理而发红发暗,似是生锈了一般。

"用这个,一定让你生不如死!"董佩芳狞笑着,扬手便向若水打去。

若水心中一凉,双目紧闭,做好了迎接那刺骨锥心的疼痛的准备。

屋子里静悄悄的。

榻上的小人小心地睁开一只眼睛,迅速瞥了一眼。

屋子里竟没有人,连个侍女都没有。

第81页

心中奇怪,母妃真是好生奇怪,竟没有守在他身边,且连个侍女都没留下。莫不是——

去审问那沈修华了?

傅天庆心中一个激灵,急忙从床上跳起,还未来得及喊人,门便被用力推开,进来的正是满脸怒容的太后。

"可真是哀家好儿子!"连蓉蓉气急败坏地。

原心中就有怀疑,这孩子脸色红润,不像是许太医说的那样重病在身,只是也不敢妄自揣测,便遣散了围在病榻前的众人,只躲在门口处偷看,没想到真的看见庆儿生龙活虎地从榻上一跃而起!

"母妃……"被抓了个现行,傅天庆一张小脸委屈地皱在一起。

连蓉蓉也不愿再和这小家伙啰嗦拖延时间——虽然已经派了董佩芳去审问沈若水,但是那董佩芳毕竟位低胆小,不如她亲自去解决了那丫头!想着便回身要走。

傅天庆见状急忙几步上前拉住她:"母妃,你饶了那沈修华吧!"声音里是满满的哭腔。

连蓉蓉心中烦闷。

血浓于水吗?便是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姐姐也要帮她?

"庆儿,莫再胡闹了。沈修华歹毒心肠,不值得你为她求情。"连蓉蓉蹲下身子,轻柔地替他拭去眼角的泪水。

"母后——沈修华她没杀人!"傅天庆小声委屈地,"孩儿看见了,是林才人——"

话未出口,连蓉蓉早拿手掩了他的口,眼露凶光。

"庆儿,你什么都没看见。沈修华杀那德妃和小公主的时候,你并不在场。"虽然早知不会是沈若水杀的人,但此刻听见了,心中还是有些许失望。

傅天庆小脸涨得通红,挣扎着:"母妃你为何总是想杀沈修华?是因为她和华清姐姐长得一模一样……"

"够了!"连蓉蓉忽地站起,脸色暗沉,"你身子还病着,在屋里好好待着吧,小心出门再染了风寒。"回身吩咐侍女太监们:"看住十一爷,若是有什么差池,哀家要了你们脑袋!"

众人大气不敢出,诺诺地答应着。

昏暗的地牢之中,到处散发着死亡与腐烂的味道。

若水瘫在那一堆潮湿发臭的稻草上,身上是刺骨的剧烈疼痛。鲜血从身上的各个伤口流出,混着稻草里的水分,将她白皙的肌肤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

脑子里是迷糊一片。

她,就要死了吗?

不知她交代林远的事情他办得怎么样了,若能成功,便是死了她也甘愿了。

连蓉蓉,若你不死,华清死不瞑目。

"公主……"一个苍老的声音微微地响起,那浓浓的哭腔似乎带了深深的恨意。

是福嬷嬷吗……

若水虚弱地睁开眼,果然见那个伛偻的身影正在栅栏外面,背着光,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嬷嬷……"想开口唤一声,出口却只能发出轻微的低吟。

见此情况,福嬷嬷哭得更加伤心了。

"公主……连蓉蓉那歹毒的贱妇,竟折磨公主至此……"福嬷嬷心中又是愤恨又是疼惜,咬了牙狠狠地道,"老奴若是死了,也定要化作厉鬼夜夜入她梦中……"

"不如,就让哀家给嬷嬷这个机会。"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若水心中一沉,努力支起身子,果然是连蓉蓉!

见到来人,福嬷嬷长嚎一声,便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抓住连蓉蓉的衣襟,便是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贱人!你不得好死……原先你在宫中的所作所为,皇后娘娘都忍了你!没曾想你连家的胃口却大……"正哭骂着,边上早有人来拉了她,用力地摁在地上。福嬷嬷看不见连蓉蓉,嘴里却依然骂着,"谋篡了傅家的江山,你害得皇上娘娘去得好惨!如今你又要害我们公主,我呸!老身就是死了也不下地狱投胎转世,定要夜夜缠着你,要你陪葬!"

连蓉蓉心中恼火,也不愿和这老妇纠缠,只想着赶紧解决了傅华清,以免夜长梦多。

"还不把这疯婆子给我拉出去!"恼羞成怒狠狠地命令道,"既然她愿意做鬼,就成全她!"

若水心中惊颤,连忙挣扎着到栅栏前:"连蓉蓉,你不要与老人家为难,有什么便冲着我来!"心中焦急万分,福嬷嬷自小便如她亲祖母一般,若是因她而死了,不是犯了不孝之至的大罪吗!

连蓉蓉冷笑道:"怎么,沈修华,此刻你不再是沈若水了吗?"

若水咬紧了唇,低低道:"连蓉蓉,你既然早已经知道,何必再这里惺惺作态。我知道你想杀我斩草除根,那便来吧!傅家的人不怕死!我堂堂德馨公主不怕死!"

"怎么,你不要报仇了吗?"连蓉蓉走近,一双美目紧紧地盯着她,此刻显得如此狰狞。

若水心中冷笑,报仇,自然是要报仇的。

连蓉蓉,你不晓得我已经行动了吗?才不过几年的平静日子而已,就已经把你的警觉都磨灭了吗?

"人在做,天在看。连蓉蓉,我不信你会没有报应。我不信我母后在天之灵不会找你报仇!"想起母后的死,仇恨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涌进她的心、她的脑子,"若华清还有机会,定会让你比母后死得更惨!"

"哈!好!"连蓉蓉怪笑一声,"哀家可怕得很。所以哀家不能给你这个机会……"喃喃地说着,她的眼眸中忽然迸出奇异的凶光。

"来人,上刑具。哀家倒要看看,是谁死得更惨!傅华清,我给你机会死得比你那个尊贵的母后更惨!"她狂笑着大声地尖叫着,如同疯了一般。

华清嘴角扬起一个解脱的笑。

父皇,母后,对不起。华清只能做到这里了。

第82页

若是你们在天有灵,便保佑林远,保佑林家,能够完成那件事。这样至少可以除了连蓉蓉。

至于那连锦年……

对不起,儿臣杀不了他。

儿臣狠不下心,每当看到他,便狠不下心……

火上是烧得通红的刑具,那呼呼的火苗如同乱舞的群魔,肆意地伸着舌头,似乎已经品尝到了他们的祭品,正跳着古老的祭祀之舞。

"就是你这张脸,迷得那连锦年七荤八素的吗……还有你那父皇,不也是因为你的美丽而格外的宠爱你的吗?哀家便毁了你这张脸!"连蓉蓉的狞笑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么低沉,那么缥缈,那么虚无。

那烧红的烙铁散发着奇异的温度,她能感觉到它的靠近,那热气紧紧地缠绕住了她,使她无法呼吸。

连锦年……

心中忽然剧痛!

太后寝宫。

连锦年一脸狂怒,刚一进屋子,便把桌子上的笔墨摔了一地,那砚里的墨泼了那些侍女太监一脸,却无人敢去擦拭。

他们从未见过这个从来都带着漠然的笑的皇帝如此动怒,一个个吓得不轻,集体刷刷跪倒在地上,口中直呼"万岁爷息怒"不迭。

今日可是怎么了,先是太后盛怒,如今又来个更为恐怖的皇帝,这样下去他们的日子还要怎么过?

太后倒是一脸无畏,定定地坐着看连锦年满屋子地发脾气。

"你们,全都给朕滚出去!"连锦年低声吼道,一掌拍在桌子上,那深厚的内力把一张桌子震得粉碎,那班下人吓得目瞪口呆,一溜烟全跑了个没影。老天爷,让他们多活几年吧!

太后脸色掠过一丝讶异。

倒真的忘了,她这个侄子的外祖父正是当今的武林盟主,他自小习武,若真是动起武来,只这宫中,怕是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所以当年他才能那样顺利地杀了他的哥哥与父亲!

想起这个,连蓉蓉的脸上不禁有一丝得意的神色。

有这个共同的秘密在手,她不信连锦年敢动她。

江山和美人,她相信连锦年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傅华清而舍弃江山,不然,当初他就不会回京都帮助连家发动叛乱了。

"姑姑如今是铁了心要和侄儿作对了吗?"连锦年狠狠地,看定连蓉蓉。

连蓉蓉闲闲地喝一口茶,笑道:"皇上这话说的可奇怪了,哀家怎么敢跟皇上作对?"话毕瞄了一眼那粉碎的桌子。

连锦年冷笑:"那姑姑几次三番要杀沈修华,是何用意?"

太后早有准备,笑得一脸无辜。

"皇上今日是怎么了,说出的话都没头没脑的。什么哀家几次三番要杀沈修华?哀家不过是秉公办事罢了。若不是那沈修华杀人在先,哀家又怎会主动去找她的麻烦?"

连锦年挑眉:"姑姑何以肯定此次杀人的,就是沈修华?有人陷害也不一定呢!"

太后从容不迫:"有德妃的表妹林才人和侍女提花作证,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又道,"哀家与那沈修华无怨无仇,又不与她争风吃醋,何苦为难她?"

"是吗?"连锦年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卷,扔到连蓉蓉面前。

连蓉蓉不解地捡起,展开一看,原是一个小纸卷,上书"苏州知府次女沈若水"九个蝇头小字,心中一惊——这是她写给那探子的纸卷!

"无怨无仇,也亏得姑姑对朕的宠妃如此上心了。"连锦年一脸戾气,白净的脸上有青筋隐现,似乎已在容忍的极限。

连蓉蓉倒吸一口冷气,声音亦有些颤抖。

连锦年竟在监控她,而她却毫不知情!

一丝冷气爬上她的背脊,连蓉蓉的手都不免有些颤抖起来。

"你……已经知道了?那沈若水其实……"

连锦年嘴角上扬,不置可否。

他已经知道了!

连蓉蓉此时才晓得自己的如意算盘一开始便打错了,她竟低估了她这个好侄儿!

"那你更应该斩草除根才对!"连蓉蓉忽地醒悟,意图将连锦年拉到她这一边来,"傅华清隐瞒身份潜入皇宫有什么阴谋,不言而喻!你以为她会是来和你再续前缘的吗?她是来杀你的,她是来给她的父皇母后报仇的!"

连锦年神色暗然,沉默不语。

"她一定是想先利用你杀了我,再杀你!"连蓉蓉再接再厉继续道,"锦年,趁这个机会杀了她!以绝后患!"

"她……"开口,声音却是沙哑,"不会的……"

清儿,你真的是要我死吗?

心中一想起来,便有无尽的疼痛。

"不会?"连蓉蓉冷笑,"那德妃进宫的目的你不知道吗?那林家的阴谋你不知道吗?傅华清才进宫便拉了林远和那福嬷嬷在身边,拉帮结派,你以为她真的什么都没想吗?我告诉你,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在万千宠爱下什么都不懂的公主了,她心中有的是恨!你害她国破家亡,你害她失去了公主的尊贵身份!"

连锦年忽然抬头,嘴角是灿烂如莲花的笑。

"她想要的,我都给她。"他的声音轻若无闻,在连蓉蓉听来却如平地惊雷,吓得她心惊肉跳,"我的命,你的命,江山,她若是想要,我都给她。

连蓉蓉不敢置信地看住他。

"连锦年你疯了!"他是真正的疯了!"我不会让她得逞的,我的命如今在我自己手上,谁都拿不走!"

连锦年淡淡地:"是吗?姑姑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第83页

连蓉蓉亦笑,凄美绝伦:"连锦年,你莫忘了你是怎么坐上这皇位的。要是朝中那些忠于先皇和锦重的人知道了,你猜你这个皇帝的位子还保不保得住?到时候你自身难保,莫说是傅华清!"

连锦年把玩着手中一个鼻烟壶,神色恬淡。

连蓉蓉不禁一颤。

那日,在先皇面前,他也是这样恬淡的神色。

……

"父亲,我用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换来了您的江山,我不能让您把它交给别人。"他神色恬淡,嘴角含笑。

……

"若知道秘密的人死了,他们便不会知道了。"

连蓉蓉心中一寒,口中亦是不肯认输:"你想杀我?你以为我会如此愚笨,知道了你的为人还会放心地独自守着这个秘密在这深宫之中任你宰割?"

"赵是。"连锦年缓缓地吐出一个名字。

连蓉蓉一愣。

这都被他知晓了,看来他监控她不是一天两天了。

"没错!"她仰头而笑,"若是你杀了我,赵是便会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大不了到时候鱼死网破,连锦年还想保住傅华清,便不可能会冒这个险。

连锦年是半晌的沉默。

连蓉蓉展露得意的笑:"怎么,怕了吗?只要你肯杀了傅华清,我们依然继续合作……"

"镇远将军赵是于边关起兵谋反,林暮将军已奉朕的旨意前往平乱,此时,怕是已经抵达边关了。"连锦年微笑,手一扬,那鼻烟壶已化为粉末飘散在空中。

一缕微风吹过,带走那丝丝的粉末,那鼻烟壶,便像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了。

连蓉蓉闻言是一脸的惊慌失措,一双凤目圆瞪,嘴角的笑却依然尴尬地停留在那里。

"你……"她的声音沙哑,像一个哑巴,发不出完整的声调,"你……连锦年……"

她真正的是低估了她这个侄儿!

她以为这场战争中,她亦是胜者——至少是和他并肩站在胜利巅峰的,却没想到,从来,胜者都是他一个人……

哦,不,她早说过的,他也不是胜者。

胜利的那个,是傅华清!

她仅用她的那一抹明亮的笑,便彻底颠覆了这个结局!

"赵是不可能会谋反!"忽然醒悟到什么,她失控地大喊,紧紧抓住连锦年的衣襟不肯撒手,"赵是听命于哀家,哀家并没有让他谋反!诬陷,一定是有人诬陷他……"

连锦年的表情冷漠,眼里是深深的戏谑:"前些日子以来,朝中有流言,说朕弑父杀兄,篡改诏书……太后可知道?"

连蓉蓉又是一愣。

她不知道!朝中有这样的流言她却不知道!

哈,一直认为自己羽翼丰满,无人再能左右,原来,连锦年早把她的羽翼斩断!

"姑姑忘了吗?锦年方才才说过,清儿想要的,朕都给她。"

连锦年的神色是喜悦,是满足,在一缕烛光的笼罩下,连蓉蓉看得有些发呆。

原来,一名男子的情深意切也是这么迷人。

忽然想起那个人,那个曾经的皇帝。

曾经,他也是这样地深爱着她,无法自拔,甚至为她丢了江山。

那时的他,是否也已经知晓她进宫的目的,却依然那样爱着,宠着她?

无力地低垂下手,是凄厉的笑。输了,她输了。

周围是一片素净的白色,柔柔地散发着白色的光芒。

这是在哪里?

华清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

是地狱?抑或是天界?

她……

已经死了吧?

忽然遥远的地方有一束黑色的光芒,渐行渐近。

华清吃了一惊,正要转身逃离,眼睛却粘在那里,再移不开。

竟然是……

父皇,母后……

沈若水……

苏素……

德妃和小公主……

柳瑶……

还有一个奇异的,极其丑陋的肉块!

她们缓缓地移动着,从远方渐渐飘来,越来越近,几乎到了她的面前。

莫名的激动,果然是死了,你们来和我相聚了吗?

她又哭又笑,连忙迎上前去。

却……

只能从他们身体里穿过。

而他们,似乎并没有见到华清,自顾自面无表情地一路飘过。

"……"张嘴要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急了便用手去抓——终于被她抓到了,一双微凉的手!

"清儿……"看着眼前虚弱的人儿忽然不安起来,额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连锦年急忙握住了她的手,试图多给她一点温暖。

她是做梦了吧?

梦见了曾经快乐的日子,和爹娘在一起,无忧无虑的年华吗?

只是这些对于她,究竟是噩梦还是美梦?

第84页

清儿,你受苦了……

从今后,我再不想让你受这后宫争斗的煎熬。

虚弱地睁开眼,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惨白的脸,那好看的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正紧张地看着她。嘴唇亦是毫无血色的苍白无力,正紧紧地抿着,似乎在强忍着痛苦。

连锦年……

心中有一丝喜悦慢慢渗透,她张了张嘴,低低地喊——

"皇上……"

声音干涩,似是从干枯许久的井底发出的声音。

那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一些,连锦年松了口气,嘴角微微上扬起一个弧度。

"醒了……"

终于醒了吗?

虽然御医一再向他保证她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些皮外伤罢了。虽然董佩芳和太后下手毒辣,却并未伤及要害。但是他却不能放心!只要一想到她所受的苦,她所受的痛,她身上这些狰狞的伤口,都是因他而来的,他就无法原谅自己,恨不得,一掌把自己打死!

尤其是,她的脸……

她也展开如花笑靥,正要再说些什么,却有浑身的剧痛传来。

才想起……

也顾不上那疼痛,她急忙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印证那厚实的感觉——

果然,摸到了一层厚厚的纱布,左边的脸颊。

目光忽然变得木讷呆滞。

"清儿!"连锦年见状,惊呼而出,"这……"

"伤疤吗?"她淡淡地出声,神色是奇异的平静,嘴角如梨花般的恬淡的笑,却如同艳阳一般刺痛了他的眼。"再也好不了了吗?"

一瞬间的失神,于是不由自主地点头。

那梨花般的笑忽地扩大,层层漾开如水纹般。

她毁容了……德馨公主,傅华清,毁容了。

她那张曾经为她赢来父皇母后的万千宠爱的美丽的脸庞,被毁了。

"清儿……"看着她忽然的失神,连锦年心中揪痛,恰若有毒针扎心一般,痛不欲生,"清儿,你放心吧……那伤口并不是很大,太医必定能医治好你的……"便是不能医治了,清儿,我并不在乎你是否有美艳的外表,我只爱你,爱你的人。

仿佛是没有听见般的,她低声地喃喃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眼角一滴清泪,缓缓流下。

连锦年……

我不再是那个有着和傅华清一样的脸庞的人了,你……

还会要我吗……

他的手微凉,又轻轻抚上她的脸,抚过那好看的眼,那鼻,那嘴,又抚过那疤痕上的纱布……

他的嘴角是温润的笑,一如当初第一次见到她时一般,此刻的温润,却是那么的怪异生涩。

"清儿……"你放心吧,以后我会保护你,真的……

保护你不再受任何伤害。

任何伤害你的人,都将得到惩罚。

第十二章花落去

三月的春风,懒懒暖暖地吹过。

绵忆殿外睡心湖上的冰早已融解,如今是一汪荡漾的碧波。湖对岸有杨柳,垂了长长的绿发在水面上,扰乱一池春水。有许多鸟儿在那枝头上唧唧喳喳,间或有一两只,不耐烦久久地站着蹦着,展开了翅膀忽地从水面掠过,在眼底留下好看的剪影,便又忽地飞到对岸的枝头上去了。

绿萝拿了新摘下的梨花瓣,进来要给主子过目。福嬷嬷已被太后处死,是一个不清不楚的罪名,自那以后便由她来贴身侍候主子。却见那榻上空空,那对着湖上小台的门却开了。

心中暗叹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小盒,顺手拿起一张薄薄的蚕丝纱被,也踏出门去。

果然看见主子一个人倚在台上的石栏上,静静地望着那如画的春光。

"主子——"她轻轻喊着,"身子还未大好,就不要出来吹风了……"见她依然是不理,便无奈地几步上前,将纱被披了在她身上。

"昨夜……"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

"皇上临幸了长福宫。"她轻轻开口,声音沙哑得难听,如同干涸了许久的枯泉。

"是……"鼻子一酸,努力地强忍住要掉下来的眼泪,"是……沈姑娘……今早封了才人。"

若水身子一颤,几乎要站不稳,绿萝急忙上前扶了一把,却一眼瞥见主子左脸颊上那个雀卵一般大小的红色疤痕,心中不禁一跳,手也有些无力。

"怎么?"若水转身紧紧地盯住她,声音依然是沙哑干涸,"如今皇上嫌弃我这张脸,你也厌恶了不成?"

"奴婢不敢!"绿萝带着哭腔喊道,"娘娘您多虑了,皇上并没有嫌弃娘娘啊……不然,又怎么会册封娘娘为贵妃呢……又怎么会为了娘娘,把太后禁足在冷宫呢……"

闻言,若水苦笑。

"没有嫌弃吗?没有嫌弃,可是却整整一个月没有来绵忆殿了呢。"声音轻若无闻,是死一般的平静。

连锦年,你终究还是个世俗的男人。我没有了如花的美貌,便引不起你一丝一毫的兴趣了吗?

"娘娘,皇上真的没有嫌弃娘娘……每每宫中得了什么好东西,皇上不是都让侯公公送一份来绵忆殿的吗……"

"让侯德宝偷偷摸摸地送东西来,也说明他心中有我吗?"若水低低地嘲笑,"那么,每夜里沉浸在那些女子的温柔乡内,封了宝林又封才人,也说明了他心中有我吗?"一想起他的怀中睡着其他女子,她的心中就有无法抑制的怒火噌噌冒起,烧得她痛不欲生。

"奴婢想……皇上是万民的皇上,子嗣之事事关大统,兹事重大。朝中的大臣们也……皇上是迫于无奈啊……"绿萝低低地抽泣着。

嘴角绽放一个恍惚的笑,如同那枝头上刚开的梨花。

"迫于无奈……"粗哑的声音低低地重复着,她蹒跚地走下台子,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镜子中出现的,竟是玉萱临死前的那张脸。

惨白的,毫无血色,一头青丝散乱,嘴角绽放的却是华美绝艳的笑,那是这辈子她见到过最凄厉的笑。

"沈若水,你以为我死了你便开心了吗?"玉萱狂笑着,面目狰狞,"你看看你的脸!你不再有绝色美貌,你等着吧,很快你就会到地下去陪我!纵是我死了,你也休想和表哥在一起,你休想!"

她声嘶力竭,眼中的仇恨满溢,似乎每一字都是咬牙讲出来的,每一句都像一根毒针,齐发向若水。

镜子里映出她的脸,那美丽的容颜如今却被那个丑陋的疤痕破坏得支离破碎,滑稽得可笑。

她们看见这张脸,该是多么开心!那么她应该大方些,这后宫之中本没有多少快乐的日子,她应该让她们好好的乐一乐的。

两行清泪落下,无声地滑落。

第85页

春日旭阳,到处是婉转的鸟啼,三月的春风拂来,柔柔地在脸上打着卷。

若水着一身梨色的纱裙,脸上用一色的纱巾遮了,步行款款,娇柔不堪风吹。

"柳烟画桥,风簾翠幕,云树绕沙堤。"沙哑的声音嘶嘶地念着,毫无美感,只让人心中战栗不已。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苦笑着摇摇头,莲步轻移,迎着微风而去。

绿萝红蕊小心翼翼地侍候着,提心吊胆。

千万别碰上什么人才好,平日里她们在外听惯了那些冷嘲热讽,却还是禁不住偷偷掉泪;主子如今这个样子,她要是听了,那该如何的伤心呢……

正担心着,却见若水一个转步往花园里去了,急忙跟上去拦住:"娘娘,咱们可别……今日已走了好些路了,还是回去歇着吧。您身子还未好,养生要紧啊!"今日唐贵妃娘娘和沈才人在花园里赏花,恐怕这会儿还没有走,若是主子去了撞上了,那可就糟了。

谁知若水并不听她的,轻轻推开她,径自走去。

不敢再拦着,绿萝赶紧给红蕊使了个眼神,红蕊便趁若水不注意溜了去。

花园中,果然摆下了小宴,两列粉色宫装的侍女候在一边,颇有气派。唐贵妃和如蝶各在一边坐了,桌上是酒糟的鹅掌,剔了骨剁成小块,并一瓶雪梨香,吃酒赏花,甚是惬意。

"今日这春光倒是真的好,只可惜这宫中的姐妹们病的病了,去的去了,只剩咱们两个,颇为无趣。"唐贵妃喝了一口茶,低声叹道。

如蝶听了,便知道她是在讲玉萱和董佩芳——皇上查出真正杀了德妃和小公主的元凶是林玉萱,赐了斩首。而董佩芳则与"身子不适"的太后,一齐迁入了冷宫居住,派了人把守着,没有圣旨一概不许出入,放下话来:"若有谁敢进去探望,只许进,不许出,便在里面陪她们一辈子罢了!"

更是册封了沈若水为贵妃——宫中人皆以为这次沈若水是飞上枝头,要大富大贵了,皇上宠她宠得不顾朝廷大臣的呼声,连太后都敢得罪了,那还有什么事不会依着她?却没想到,自那日册封之后,皇上并没有赐予她贵妃的宫殿,更是再没踏进绵忆殿一步,而是吩咐了内侍监按规矩排了侍寝的名单下来,每日临幸。

好奇之余宫中人也免不了打听,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多久就有人打探了出来,原来沈贵妃那日在监牢之中被太后毁了容,不仅花容月貌已成往事,因知道自己被毁容激动过度,连一把银铃般的嗓子也哑了,看惯宫中绝色的皇上又怎么能和一个丑八怪同床共枕,行夫妻之事?

心中不免解恨。

沈若水,你也有这样一天。即使机关算尽,你害得我如此凄凉,又能换得来什么呢?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而我,才是那个笑到最后的人。

"娘娘是在想念几位姐姐了吧?这何姐姐也真是的,自从那事之后便称病躲着不敢出来,李姐姐怕也是被吓坏了……真是没胆子的!"如蝶不屑地,"那沈若水如今已是垂死的猫,皇上都不愿意再多瞧她一眼。失去了皇上宠爱的女人,又能把她们怎么样……"

"我是不能把她们怎么样,只求你们不要把我怎样了也便是了。"若水冷冷地,声音晦涩,一双眼睛从纱布里紧盯着唐贵妃。

这便是害死苏素的人,她说过,要为苏素报仇的。

两人闻声心中一惊,虽早知道沈若水的嗓子坏了,倒没想到有这么难听!

"哟!妹妹!"唐贵妃急忙喊身边的侍女们,"还不快给沈……贵妃看座!"说着笑着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你看本宫都给忘了,如今妹妹你可是贵妃,和本宫一个位品的!"

倒是沈如蝶还是一脸冷然,不肯起身相迎。

若水缓缓走近,笑着对如蝶道:"姐姐,好久不见了。"

如蝶冷哼一声,并不看若水:"这是什么人,凭空要来认亲戚。若是沈如蝶有一个贵妃妹妹,到不至于今日还是个小小的才人了。"

若水心中倒无惊讶,早知道如蝶对她会是这个态度了。

"怎么,不请本宫坐下吗?"她依然微笑着,喉咙发出嘶嘶的干哑声。

如蝶也不拿正眼瞧她,只是冷冷地嘲讽道:"沈贵妃真是好大的勇气,如今这把嗓子,还敢出来见人。"

若水心中隐隐升起怒意,紧紧地盯住了如蝶。

如蝶却以为她是怕了,羞了,心中更加得意,越发地得意忘形起来,对着唐贵妃讲道:"难怪皇上一个月都没有临幸绵忆殿了,原来是这破落嗓子……"

绿萝闻言脸色忽地变白,气恼地扬眉,正要上前,却被若水拦住。

"既然沈才人不认我这么一个妹妹,那今日我们的关系就是贵妃与才人。"语气忽地严厉起来,显得更加晦涩,如同许久未开的门忽地被推开一般,"沈才人你好大的胆子,见到本宫竟然敢不参拜!"转身对绿萝道:"新才人不懂宫中规矩,绿萝,你去教教她吧。"

绿萝这下倒犹豫了:"娘娘,我们还是别……"

"还不快去!"若水微微发恼,目光凶狠了几分。

绿萝急忙走过去,一手拉了如蝶起来,还未待她挣扎,便往她膝盖后轻轻一脚,如蝶站得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你敢——"如蝶气恼地抬头盯住若水。

"我为什么不敢。"若水款款地在她的位置上坐下,顺手捏起一枚果子放入嘴中,酸酸的滋味瞬间满溢,"本宫是贵妃,而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才人。就连唐贵妃娘娘,如今一个位品上,也得对本宫礼让三分,你说是吗,唐姐姐?"说着眼角便瞄向一边的唐贵妃。

唐贵妃倒是一脸淡然,嫣然一笑便走过来,拉了若水的手道:"妹妹这是什么话,真是见外了。"

若水只是笑着,心中却是冷然。一股难言的厌恶涌上心头,不禁想起苏素惨死时的样子。

绿萝便放开如蝶,站到了她的身后。

如蝶忽地站起,眼中是难掩的怒火:"沈若水,你还在这得意什么?不过是个失了宠的贵妃!在这宫里,失宠的皇后都和侍女没什么两样……"

话音未落,便是"啪"地一声。

"你是什么东西,敢和本宫如此大声?"若水怒道,一边对绿萝讲,"你可看见了,以后再敢有人这样放肆,便照样给我狠狠地打!"绿萝一脸焦急无奈,却也只能低声地应了。

"沈才人!"那边唐贵妃也喊道,"莫要在贵妃娘娘面前放肆!"心中却是不屑。

连身后有势力支持的董贵妃,因为不得宠对自己也要礼让三分,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失宠的贵妃,就以为会高人一等了吗?沈若水,我原想不到你是这样肤浅的人。也好,我看你还能闹出什么花样来,最好让皇上也将你打入冷宫,一了百了!

却不注意,沈如蝶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扯下若水遮着脸的那块纱布。

那梨色的纱巾随风飘了,如同一朵硕大的梨花,在春日的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柔和光彩。

周围是一阵低低地惊呼,惊诧于她们曾经见过的那张绝美容颜如今已被那伤疤破坏殆尽,而沈如蝶却爆发出一阵狂笑——

"哈——沈若水,就凭你这张脸,就你这样的嗓子,你要与我争宠吗?你还想在这宫中争得一席之地?"

若水急得拿手捂住了左脸,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果然,还是不能平静地接受她们的眼光、她们的嘲笑。心里如同有刀子在割一般,痛得无以复加。

如蝶变本加厉,走近几步到她的面前,硬是伸手去要掰开她的手,露出那丑陋的疤痕在众目睽睽之下:"沈若水,你不就是凭了这张长得酷似德馨公主的脸才得的宠吗?全皇宫的人都知道!你不过是别的女人的一个影子!"她越说越兴奋,那眼眸中闪耀着胜利的光芒,"如今,你这张脸毁了,你还有什么资本在这后宫之中争斗!"

第86页

"沈才人!"绿萝急得连忙上前去,一把推开如蝶,"沈才人,你敢在贵妃娘娘面前放肆!"可怜的主子,为何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心中亦是酸楚,绿萝也不禁泪流满面。

如蝶不怒反笑:"哈,倒真是主仆情深呢。贵妃?你就等着将来和你们家主子一起守在冷宫寂寥终生吧!哈——"

唐贵妃没有说话,可那眼中,却也是满满的快意和同情。

沈若水,我真的是没想到你如今会是这样的下场,简直比柳瑶还要悲惨。那个德馨公主看来真不是什么善辈,招惹了的一个都没好下场。

忽然一声尖叫:"皇上驾到——"整个园子忽然安静下来。

若水一惊,急忙背过身去。

比起她们的眼光和嘲笑,她更不能面对的,是他。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沈如蝶惴惴不安地看着皇帝,吃不准皇帝是什么心思,不敢妄动。唐贵妃倒是一脸淡然的笑,反正刚刚的唇枪舌战她并没有参加,皇上怎么也怪不到她的头上。而绿萝心中则是紧张的很。

主子也真是的,明知如今是这样一个状况,还要出来招惹是非,这是何苦呢!

连锦年只看着若水。

她背着身子,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只是那小小的无助的背影,却让他心疼,如同被撕裂般的疼。

一时间,也只能无语。

"皇上……"见连锦年不说话,如蝶展开甜甜的笑靥迎上去,"您怎么来了?"

声音甜腻,若水心中却是一阵阵的发凉。

她看不见连锦年的表情,心中却禁不住猜测。

是宠溺,是疼爱,还是……

心一阵抽紧,手不禁揪住了手中的锦帕。

连锦年给她一个微笑,手却轻轻地不露痕迹地将她从身边推开,盯着若水的背影,开口却是冰冷:"你不好好的在绵忆殿里待着,出来做什么?"

仿佛一记猛锤,身子竟有些踉跄。

绿萝急忙上前,扶住虚弱地摇晃着的若水,却心疼地流下一滴晶莹的泪。

仿佛听到什么大好的消息一般,如蝶的脸上是灿若莲花的笑容,她款款几步走近若水,娇笑着:"妹妹,皇上问你话呢,还不快些作答,免得失了礼数。"嗬,沈若水,你看到了吧?如今就凭你这张丑八怪的脸,你还想和我斗吗?

若水缓缓侧过脸,表情倔犟:"怎么,姐姐如今肯认我这个妹妹了吗?方才不是还说本宫是乱认亲戚吗?"

如蝶心中暗骂,脸上却不露痕迹,亲热地挽住她:"哎!妹妹你这是闹哪门子别扭,姐姐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却趁她一个不注意,一双手狠狠使劲,硬把她拽过身子来,露出那左半边丑陋的脸在众人眼前。

"嗬——"跟着连锦年来的一班侍女太监无不吓得尖叫,却也不敢大声惊驾,只憋在喉咙里变成了古怪的咕噜声,却更加刺耳。

连锦年亦脸色大变,忽地别开了身子,不愿再去看她。

心,一点一滴地凉下去。

嘴角绽放一个凄美的笑,恍惚如初春的阳光,洒在未融的残雪之上。

连锦年,你果然是嫌弃我这张丑陋的脸了,你连看它一眼都不愿意了吗?

连锦年,你不是说,要保护我,不受任何人欺负的吗?

当时情景犹在,却已是物是人非吗?

一滴泪滑下,她固执地推开如蝶抓住她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至他的面前,望着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心中疼痛的无以复加,却还是强忍着,低声问道:"皇上……不看一眼臣妾吗?"

干哑的声音刺激着耳膜,连锦年不禁浑身一颤,手指握紧,指关节处隐隐地发青。

却是半日无语。

暖风吹过,带走她脸上的泪,一阵阵的发凉。

良久,就在那泪水要干的时候,连锦年才回身吩咐道:"侯德宝,送沈贵妃回绵忆殿。传朕旨意,明日起沈贵妃迁至梨香宫啼春殿居住。"

声音不大,在场的每一个人却都听到了。

唐贵妃的嘴角终于露出满意的笑。

沈若水,我的孩子没能拉你下马,如今托了太后的福,你终于不再是我的对手了。

虽说梨香宫啼春殿地位堪比清水宫长福宫,可是谁都知道,如今宫中稍得宠些的,都是清水宫的人,而那梨香宫自从柳瑶之后,实际上与冷宫无异。

若水只是笑着,看着连锦年。

那眼里的温柔,那么深,那么浓,连侯德宝看了,心中都有丝丝不忍。

"皇上……其实沈贵妃住这绵忆殿……"他小心翼翼地,却被连锦年的吼声打断。

"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朕的旨意品头论足了?还不给朕传旨去!"连锦年恼怒地,"是不是连这点小事都不会做,要朕换个总管?"

侯德宝吓得急忙诺诺地下去了。

心中却有一丝异样。

侍候万岁爷这么久,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的,原以为他心里真有这沈贵妃,可没想到如今又……

莫不是真的只爱她那副皮囊罢了?

可若真的如此,这段日子以来每每在无人的时候,万岁爷脸上那恍惚的神情又是怎么一回事?

如蝶在一边,心中乐开了花,在连锦年面前却只能强忍住,继续扮演她好姐姐的角色。

"妹妹……"她的声音中是深深的疼惜,"你可不要这样,吓坏了姐姐……"她担忧地扶住若水,一边焦急地冲连锦年道:"皇上,你看妹妹她……"一双娥眉紧蹙,胜似西子捧心,娇艳无比。

连锦年只匆匆地瞄了一眼,便迫不及待地转开视线,落到如蝶身上。

"找人扶她下去歇着吧。"

第87页

如蝶心中暗喜,却还是一脸不舍的样子:"皇上,妹妹这样子,若是一时想不开……"一边说着,却早已把失了魂的若水交到绿萝手中。

"不会的。"连锦年眼神温柔,抚着如蝶的脸颊,"便是想不开,也是她自己的事。朕宫里并不缺这么一个钟无艳。"

眼中盈盈的泪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如蝶急忙低下头去假装拭泪。

"钟无艳吗……"若水淡淡的声音传来,这一次却不再温柔,而带了几分强硬,"连锦年,如今我便是钟无艳了吗?看见我让你食不知味了吗?"

"沈若水,你好大的胆子!"唐贵妃在一边喝道,"竟敢直呼皇上名讳!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此话一出,若水尚没什么反应,如蝶倒先急了:"娘娘,这……"

唐贵妃这才想起,沈若水的九族却也是沈如蝶的九族,一时脸色讪讪的。

连锦年却扬起一个好看的笑:"算了,看在沈才人的分上,这一回朕便不计较了……"

话未说完,却见若水昂了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呆呆地看着他,越行越远的身影,心中的疼痛终于不可阻挡地袭来,直逼得他额角渗出冷汗。

许久,他才淡然道:"朕还有奏折未看,先回御书房了。"

如蝶却一把拉住,娇嗔道:"皇上,今夜……"娇羞的脸上红霞飞,模样真是任谁看了都会心动不已。

连锦年一愣,继而给她一个温柔的笑,便转身离去。

走到无人处,他的泪才止不住地流下,直咬紧了牙,依然不能忍。

一只手撑了在假山上,他才能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子,那巨大的疼痛从心底渗出,直到遍布全身,那疼痛,即使是再深厚的内力都无法控制。

清儿,对不起……

只有这样,我才能平安留你在宫里,在我的身边……

对不起……

夜。

御书房中,仍是灯火通明。

连锦年烦躁地,将一叠叠的奏折从左边移到右边,又从右边移到左边,时不时地拿起一份,还未翻开却已无心查看,随手便扔在地上。

一边的侯德宝诺诺地侍候着,脑袋上的汗珠如豆子一般,滚滚而下。

"哎哟,万岁爷!"涎着脸上去,侯德宝硬着头皮,"万岁爷,夜已深了,咱先歇了吧?"

话音未落,便有一个明黄色的本子迎面扑来,直直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没有用的东西,你每个月领俸禄,是让你睡的?嗯?"那好看的眼圆瞪,隐约透露着帝王霸气,却又带着小孩子般的倔犟。

"可是万岁爷,沈才人正等着您呢……"明明是自个儿答应了人家的,如今把气撒他头上,真是冤枉。

"什么沈才人?"连锦年烦躁地,"没看朕这有这么多奏折吗?滚!给朕滚出去!"

"奴才遵旨!"侯德宝忙不迭地退身出来,还没来得及擦去额上的汗水,便撞上了一个人——

"哎……沈贵妃!"心中暗叫不好,嘴上却是甜甜地,"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可莫着了风寒……"

"替我通报,求见皇上。"若水声音沙哑,只是低低地道。

侯德宝瞬间拉了一张苦瓜脸:"娘娘,皇上这正忙着批阅奏折呢……你看……"天灵灵地灵灵,皇上正在气头上,这时候让这沈贵妃进去了,嘿,他侯德宝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呀!

闻言若水不再说话,也不管他,径直地就要硬闯。

"娘娘……"侯德宝吓得急忙上前去拦,却半路上又收回了手来。

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或许这沈贵妃便是皇上那个系铃人?

屋内连锦年依然发着火,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只是恼怒地吼:"侯德宝,你不要脑袋了是不是?"

"臣妾参见皇上。"若水站在原地,也不屈身行礼,只是口中幽幽地道。

连锦年一惊,抬起头来,果然看见那个消瘦的身影。

"清……"眼底是一闪而过的柔和,瞬间却又是冷冰冰的不耐,"沈贵妃,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吗?"

心中早已冰凉,若水的嘴角是嘲弄的笑。

她缓缓地走上前去,到那书桌前停下。此时,她与连锦年仅一桌之隔。

书桌是父皇在世时留下的,乌木的桌子,边边角角上都用金包了,嵌了大大小小许多珍宝。上边铺着一条大红色的子罗棉布。那笔洗笔架,砚台镇纸依然是在原来的位置。

她抬眼打量四周,眼神空洞。

一切的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恍惚间似乎回到父皇在世,自己还是公主的时候。

抬手轻轻摩挲着那乌木镶金的桌子,她的嘴角漾开甜甜的笑,隐在纱巾里,无人看见。

"这御书房……"她轻轻地,"好熟悉呢。"

连锦年心中猛地一抽,从位子上惊起:"沈贵妃……"

"好像……也许是在梦中吧,"想起来,那真的如同一个梦一般,"小的时候,常常在这里玩。"

心中是难忍的剧烈疼痛,恍惚间已然伸出手,想要去拥抱那个薄弱的身子,那眼中淡淡的希冀的光芒,是想起从前的事了吗?

"臣妾的父亲,喜欢和臣妾玩捉迷藏……"每次都躲在这张桌子底下,她一下子就找到了。

父皇,那时候的父皇,真的只是个疼爱女儿的父亲罢了。

"清儿……"若早知有今日,他真的应该带着她便远离了这皇宫,当初在扬州的时候,就该带她走的!

"皇上。"忽地仰起脸,眼中淡淡的希冀已然退去,只余清冷的目光,似乎要一剑刺到他的心里,"臣妾听说,皇上是因为臣妾的长相和前朝德馨公主极为相似才宠爱臣妾的。"

连锦年一愣。

"是吗?"她盯着他,见他没有回答,便举手轻轻摘下面纱,任那张脸暴露在连锦年面前。

连锦年倒吸一口冷气,急忙回过头去。

"所以,如今臣妾这张脸毁了,皇上便……"情到伤处,竟无语凝噎。

屋子里是难耐的寂静。

半晌,连锦年才缓缓道:"夜深了,沈贵妃先回去吧。"

"我该高兴还是该悲伤……"若水轻若无闻地低喃,泪眼迷蒙地望住连锦年。

你爱沈若水,是为了华清,我是该高兴还是悲伤?

连锦年心中惊痛!

"侯德宝,送贵妃娘娘回宫!"惊慌失措地,只能选择大吼来掩饰自己的无助与对眼前女子的怜惜。

"不用了。"若水亦是大声冷然地,一字一句坚决,"我自己会走,我会离开,远远的。"

再不见你。

望着那决然离去的背影,连锦年无力地瘫坐在龙椅上。

清儿,我何尝不想紧紧地拥抱着你,何尝不想看到你甜美明朗的笑容。只是,这后宫之中,唯一能保护一个女人的,不是皇帝的宠爱,而是皇帝的冷落。

啼春殿。

园子里是寂寥的春色。

几枝梨花开得正好,似乎下了决心要让园子里热闹些。却没有鸟儿清脆的啼唱。

自从上次在花园中,连锦年"表明态度"以后,便再也没有人来看望过若水,连鸟儿,都识时务地不来了。

若水愣愣地靠在窗棂上,眼神空洞。

已经是五月份了。

那时的这个时候,她肯定是在夜清宫里了吧。

不习惯炎热的身体,在这段日子以来都难以入眠。

那一夜,她原想请林远带她离开。

她清楚看见林远眼中闪耀而过的光芒,她心中已经肯定了他会带她走,然而他开口却是:"公主,家父求见公主。"

她一愣,林暮将军?

他要见我,是为了什么?

第88页

在那个荒废的园子里,她便见到了那张儿时熟悉的脸,带着岁月的刻痕,深深浅浅。

"臣参见公主。"林暮毕恭毕敬地跪下。

若水嘴角是凄然的笑:"免了。"如今我还是什么公主呢?

我已什么都不是了。

亦没有了继续争斗下去的勇气,唯一想做的便是离开这个黑暗的地方,远远的不再回来。

可是林暮却说,公主不能走。

即便公主对连锦年下不了手,可是连蓉蓉还没有死。她只是被禁足在冷宫罢了,难保有朝一日不会被放出来——朝中支持连蓉蓉的,不止赵是一人。

若水心中惊颤,才恍惚想起。

是啊,连蓉蓉还未死,她便不能放弃。

付出这么多代价,却依然没有能杀了连蓉蓉替母后报仇,那不是骄傲的华清所能忍受的。

"请公主留下来,看着臣为先皇报仇之后再走。"

林暮坚决地,目光坚定。

于是她便留了下来。

看着连蓉蓉死,这是她如今在宫里残喘的唯一目标。

林远的目光暗然。

他知道公主为何要求他带她出宫。她是对连锦年死了心,以为连锦年嫌弃了她的样貌——她哪里知道,真心爱她的人,是不在乎她的样貌是倾国倾城抑或是丑陋不堪的,连锦年是,他亦是——却不晓得,连锦年常常深夜里站在啼春殿的屋顶,静静地透过窗子看她熟睡时天真的容颜,她在梦中或哭或笑,都激起他的表情波动。

他却晓得。因为在每一个夜晚,他亦都守在梨香宫外。

远处有渺茫的歌声传来。

那么空灵,那么美妙,声声如刺,在她那已不复柔软的心里。

才依稀想起,今日是连锦年特地为如蝶办的酒宴——庆祝如蝶身怀龙种。

忽然吃吃地发出笑声。

如蝶,你太傻了。

我原以为你必是个聪明的女子——也许你是真的聪明,只是要在这后宫生存,却还不够。

你忘了吗?皇后至今没有怀上龙子,董贵妃虽然是平和待人,明眼人却不难猜董家对太子之位的觊觎。至于唐贵妃,曾经怀上了龙子,却又——不明不白地掉了,你以为她们会安安分分地看着你怀胎产子,然后任由你的儿子拿走太子之位吗?

韬光养晦还来不及,你却如此大肆宣扬。

这不是明摆着,要在她们的妒火之上再浇一瓢油吗?

罢了,如今我也不再挂心这些争斗了——连锦年,你已伤透了我的心。

正想着,却听见绿萝推门进来,神色尴尬。

"怎么了?"若水淡然地问。声音虽不复从前的婉转动听,却以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只要不激动,便也听不出什么怪异。

绿萝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方才沈淑妃派了人来,说稍后宴席散了,请娘娘到恬芜院去,老夫人想见见娘娘。"

若水一愣,随即释然。

老夫人,是说沈如蝶的母亲吧?

要见她?

嗬,俩母女不晓得又想搞什么名堂。

若水坐了两人软轿,一路上无心欣赏这春末夏初的风景。

虽然有红蕊绿萝在身边打伞扇扇,却依然感觉到热气难当。唉,这么多年的身子都是这样,禁不得一点热。

心中烦躁亦有他因。

如今连蓉蓉被押在冷宫,虽说是凄惨,却相当安全。

她出不来,便害不了若水,便拿不到借口让连锦年杀她。

而她,一天不看到连蓉蓉死,便无法安心离开皇宫。

至于连锦年……

心中泛酸,却如隔了一层纱般疼得朦朦胧胧的,若有似无。

你不会为了这个负心的男子伤心的,傅华清。他负了你,不只这一次。

恬芜院。

院前是一片含苞的水芙蓉。

宫里有人说,按日子算来,这水芙蓉正是沈淑妃怀上龙子的那日长的苞。

连家天下以莲花为国花,说这话的意思谁都明白,却没人敢点破。

如今连锦年膝下只余一名小皇子,朝野上下对这沈淑妃的肚子是关心得紧,若真得龙子,怕真会有人上书奏请册封太子。

只是宫中孩子向来福薄,能否顺利出生都是未知之数。连锦年虽然口中亦对这孩子疼得紧,却始终不见他拿出什么措施来保护沈淑妃的肚子——可以下手的人太多了,如果此时她们脸上露出什么不满,将来万一有个不测,难免惹祸上身。

还未进屋,就听见屋中传来的娇柔的轻笑,似乎不只沈夫人与如蝶两人。

原来还有淑媛宁馨儿和修仪李双月在场。

见若水来,几人脸上都收了笑容,款款站起不甘不愿地向若水施礼,只有如蝶依然坐着,笑道:"姐姐进来身子重,不便起来,想来妹妹不会怪姐姐无礼吧?"

若水瞄了一眼如蝶那尚未有任何迹象的肚子笑道:"自然,姐姐肚子里可怀着龙种,自然比妹妹要金贵些。"说着也不客气,拣了一张靠近窗子的椅子施施然坐了。

这时沈夫人上前来,特地向若水施礼道:"参见贵妃娘娘。娘娘这是怎么了,民妇与娘娘也不是外人,为何要用纱布遮着一张如花似玉的脸,莫不是嫌弃我们乡野俗妇玷污了娘娘的花容月貌不成?"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皆嘲笑地看着若水,看她如何作答。

若水心中恼怒,语气却还是淡淡的。

"大娘还不知道吗?本宫还以为姐姐见到大娘,会把宫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大娘说的呢。"

沈夫人这才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连忙打嘴:"哎哟,民妇该死!淑妃娘娘的确是说了,只是民妇愚钝,一时在宫中看了这么些金碧辉煌,记不得许多。这才想起来,娘娘的脸……"说着瞄了一眼在座的人,使了个奇怪的眼色,在场的宁馨儿和李双月都吃吃地笑起来。

若水信手拈了一枚果子,淡淡地问道:"方才绿萝说大娘有话要与本宫说,按规矩该是大娘和姐姐亲去啼春殿向本宫禀告才是。只是本宫看在大娘是长辈,又是人老身子不爽利,才过来的。怎么?只是要看大娘在这演戏罢了吗?若真是这样,本宫便不奉陪了。免得在这也被这金碧辉煌迷了眼睛,也不晓得自个儿身份了!"

一句话说的沈夫人和如蝶脸上都讪讪的,屋中沉默了半日,外头忽传"皇上驾到",这才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几人亟亟起身迎驾,特别是如蝶,如今更是挺了她那"不方便"的肚子直直地冲到前面去。只有若水别扭地把头扭向窗外,不肯起来。

连锦年进屋,一眼便看见窗边的若水,心中猛地一颤,鼻子泛酸。

第89页

清儿,好些日子没看见她了。

一直不敢去绵忆殿,一直不敢面对她,便只好躲着,压抑着心中日益浓烈的思念,把自己扔进一大堆的奏折和女人当中,自以为这样便会渐渐淡忘——如今一见到她,只是一个背影,他所有的努力便化为乌有!

"清……请起罢。"声音里有一丝酸涩的沙哑,连锦年不自然地,"今日沈贵妃也在吗?"

若水不答,只出神地望着窗外,仿若无闻一般。

连锦年脸上浮起一丝尴尬。

如蝶急忙起身挽了连锦年的手臂,撒娇道:"皇上,今日怎么才来。"

沈夫人亦陪笑着,口中教训着女儿,却是宠溺的语气:"娘娘,皇上公务繁忙,又怎么能每日待在后宫之中呢!"

连锦年尴尬地笑笑,疾走几步坐下,掩饰他推开如蝶的尴尬:"回乡省亲之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如蝶也跟着在旁边的椅子坐下:"皇上放心,一切都有侯公公打点呢。"

"回苏州吗?我也去。"一个沙沙的声音传来,连锦年心中一颤。

"你回去做什么?"不等连锦年发话,如蝶气恼地。

若水转过头,纱布上方那双流光星眸里是淡淡的:"苏州,也是若水的故乡,不是吗?既然姐姐回乡省亲,妹妹又为何不可同行?"宫里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够了,不如随着沈如蝶出去透透气——从宫外直接离开,比从宫中逃出要方便得多。

"你……"连锦年心中忽地莫名恼怒,"身为贵妃,怎可轻易离宫。"

若水一双笑眸看住他:"沈淑妃身怀龙种都可以出宫,我一个失了宠的贵妃,不过挂个头衔而已,又为何不可出去呢?免得在这招人眼嫌。"话只淡淡说来,心中却是难以压制的疼痛。

连锦年亦是。

他呆呆地看着她,半日不语。

半晌,才烦躁地站起,脸上怒容已难掩:"既然沈贵妃都这样说了,便依你吧。"便起步要走,如蝶一声娇呼:"皇上——"亟亟地跟了上去,正要挽留几声,连锦年忽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如蝶心中惊喜,亦是一阵甜蜜,正要上前撒娇,连锦年却重叹一口气:"让林远跟着……随行护驾,还有……肚子里的孩子。"话毕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林远……

若水心中喃喃地唤着这个名字。

如今,也只有林远守护在我的身边了吧?

嘴角是苍凉的笑,隐在纱巾之后,无人看见。

是夜。

到处弥漫的是寒气,和这五月的天气不甚相符。

若水脚上是一双桃红色的绣花鞋,一袭白衣胜雪,如瀑的青丝没有绾起,只懒懒散散地随风飘着。

她轻轻走着,昂头挺胸,每一步,都是那样骄傲。

今晚的她,不是沈若水,是傅华清。

是德馨公主傅华清。

转过一个弯,便看见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半掩,里头透出微微袅袅的烛光,似是鬼魅一般。

也不犹豫,便一脚踏进。

地上伏着一名青衣女子,表情淡然,死寂。

她的身旁,站着一名轮廓分明俊毅的男子,月牙白的袍子,玉带锦冠,腰间是一条黑色的腰带,中间嵌了一颗祖母绿。亦是前朝大内侍卫长的装扮。

"冷宫不愧是冷宫,真的让本宫有些起鸡皮疙瘩了呢。"她低声吃吃地笑着,走近那男子几步,眉眼间的明亮笑容瞬间照亮了他的眼。

"公主身份尊贵,自然是没来过这种地方。"林远亦是淡淡地笑,恭敬地。

华清抿嘴,歪着头想了想,便扑哧一笑。

随即敛了笑容,面目冷清。

"连蓉蓉,若你肯安安分分地做你的容妃,这冷宫,怕是一辈子也进不来的吧?"她的眼神忽地空洞,声音因了激动而嘶哑起来。

底下的人轻哼一声,没有答话。

"你后悔吗?"华清依然是愣愣地问着。

"悔,有用吗?"连蓉蓉坐起身子,一双美目紧紧地盯着她的侧影,"我做了,便不后悔。"

"父皇很爱你。"她淡淡地,似乎在说一件与之毫无关系的事情。

连蓉蓉一愣,瞬即垂下头。

"我知道,可我不爱他。"她亦有自己深爱过的男子,在那般青春年少的时候,在她的脸上依然是明艳美丽的笑的时候。

可是,进了宫,便身不由己了吧?

她的肩上背负的,是连家几代人的雄心壮志。

"死便死了吧。我不甘的,竟是死在自己侄子手中。"她展开凄然的笑,依然如多年前那般绝艳,"傅华清,你赢了。"

连家,输了。

让连锦年娶傅华清,真是她连蓉蓉的一大败笔!

"我说过,我要你死得比母后更惨。"华清轻若无闻地道,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如同深深的旋涡一般,看住了她。

连蓉蓉木然地点点头。

"死便是死了,再惨我也不怕。"

华清淡然一笑,亦是无奈:"可我若真的那么做了,与你又有何不同。"她还是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

转身,留下一个青白两色的小瓷瓶。

"这里头,是掺了寒烟草的万年哭。"她淡淡道来,不带一丝感情。

连蓉蓉愕然。

"你……知道了?"

"玉萱给我下的毒,我知道。"她转过身来,缓缓道,"不过此刻,我才知道原来你也有份参与。"

"林玉萱心狠手辣,但若没本宫在后头暗中帮助,她要拿到这万年哭也并非易事。"连蓉蓉笑道,得意至极。

身边的林远是白了脸色。

"傅华清,你想不到吧?林玉萱可是受了林暮的指使给你下毒的——"她瞟了一眼林远,笑意越发得浓了,"当然,也亏了林侍卫的倜傥魅力,才让那丫头狠了心。"

"你胡说!"猛地听见自己父亲的名字,林远有些发蒙,"父亲是为了复兴傅家江山,又怎会害公主!"

"一登九五,天下至尊。试问那名男子不想有如此的尊贵显赫?"连蓉蓉捡起地上的小瓶,从容地喝下,竟不似在喝毒药,而是在品尝佳酿一般,"林远,本宫猜想,再过不久,你也要面对和锦年一样的选择了。"她又瞧着华清:"傅华清,你猜你这次还会不会如此幸运……"

汨汨的紫红色的血从嘴角溢出,连蓉蓉不禁一愣,随即释然。

"这毒性发作的还真是快呢。"她嘴角是如曼陀罗花般妖冶的笑,"傅华清,你亦是输了,后宫之中佳丽无数,弱水三千,即使连锦年只取你这一瓢饮,你以为你能快乐吗……"

"你放心吧。"她轻声说道,"我会离开,你死了,我就能安心离开。"连蓉蓉,你是为我担心了吗?

恨了我这么久,你终于有一次为我担心了吧?

闻言,连蓉蓉轻轻叹了口气。

皇宫,果然不是她该来的地方,这罪恶黑色的见不得人的地方!

随即,是眼角和耳膜的一阵剧痛,犹如千万根针刺着一般,随即是汨汨的鲜血,黏黏稠稠。

华清只呆呆地看着她,任污浊的暗红色的血液充斥了她的眼,沉默不语。

连蓉蓉,我要看着你死去,这样,母后才能看见你死去。

第90页

再也撑不住身子的重量,她缓缓地瘫倒在地上。

她能感觉到手指渐渐地冰冷,仿佛灵魂抽离一般。

不,她嘴角勾起一个笑。

她是没有灵魂的,她的灵魂,早在进宫之前便随着那个人走了。

她那青春明亮的年少时光。

重华门。

大队的人马一色的暗红色服侍,整齐地排列成四队,远远望去,那暗红的颜色竟让她心中有些压抑。

若水身着玫瑰色宫服,杏色的滚边,用玫瑰色的线绣了繁复的花纹,似有千百只龙凤交缠一般。那玫瑰色的地方,亦用杏色的线绣了大朵大朵的木棉花,雍容无可比拟。

乌黑的青丝被盘成繁复奢华的华髻,却无十分繁杂的发饰,只一个纯金的花冠,便看出她的身份之尊贵,另散散地插了些其他的发饰。

只是脸上依然是一条纱巾,杏色的,用一色的线绣着木棉花暗纹。

她抬眼望望眼前自己的马车,大红色的车身,四角挂了四只纯金的铃铛,极为精致,似乎亦能听见那清脆的铃声。前头的四匹马,亦是纯种上等的枣红马,精神气十足。

她眼角含笑,回过身去看住正往这边来的如蝶和沈夫人。

只见那如蝶只是一身淡色的宫服,并不十分华丽,发髻上的发饰虽也华贵,却也无特别之处,比起她一身贵妃宫装,逊色了许多。

"姐姐,你和大娘的马车在后头,上前来做什么?"若水低低地说道,难掩声音中的笑意。

如蝶的脸色只是白了白,回身恼怒地问那侯德宝:"侯公公,我肚子里可是有龙种,你只让我坐那样寒碜的马车吗?便是我能委屈,肚子里的小皇子却不能委屈!"

侯德宝笑着,语气却是不松:"回淑妃,奴才都是按着宫中的体制办的。贵妃娘娘位居三品,自然是……"

侯德宝老谋深算,心中打着自己的小九九:虽然如今看来是这沈淑妃更得圣眷,更怀了龙种,但是以他多年的做奴才的直觉,总觉得万岁爷对这沈贵妃不简单!再说如今他是按规矩办事,便是自己判断失误了,也不会严重到哪里去。

如蝶闻言,心中虽是恨恨的,口中却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狠狠地瞪了一眼若水,悻悻地正要回身上车。

连锦年却来了。

若水远远地望去,他正在马上骑着,依旧是一身玄黑,隐隐地透露的帝王之气不禁让若水心中酸楚。

看到连锦年,如蝶亟亟迎上前,恭身下拜:"臣妾参见皇上。"

四列纵队亦齐齐跪下,好不壮观。

若水心中冷笑。

多么的风光!

连锦年闻言跳下马来,只是淡淡地道:"平身吧。两位爱妃回乡省亲,朕来送送……"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如蝶,那视线却恍惚地,透过如蝶落在那个冷然站在远处的红色身影上。

心中不免疼痛。

清儿……

一边的沈夫人甚是高兴,连忙口中称谢不迭。

这时那侯德宝眼珠一转,急忙地小走几步到若水跟前:"娘娘,皇上来送行了,您还不得……"说着挤眉弄眼地和若水使眼色,脸上是谄媚的笑。

一句话出口,全场都静了下来,似乎现在才发觉这位贵妃娘娘见到皇上并未行礼。

若水瞥过如蝶,只见她脸上是恨恨的表情,心中这会儿怕是已经将这不识时务的侯德宝骂个狗血淋头了。

倒也觉得有趣。

便施施然上前,对着连锦年稍稍俯了俯身,算作是行礼。

沈夫人大惊小怪地:"哎哟,贵妃娘娘!"压低了声音,只让周围几人听到,"见到皇上,您怎么就……失了礼数!"

若水冷冷开口:"什么礼数不礼数的,本宫怕不比大娘知道的少。这宫里有的是老人,还轮不到大娘教导。"

一句话说的如蝶变了脸色,却在连锦年面前不好发作:"贵妃娘娘,这原本就是娘娘有错在先,怎么倒怪起臣妾的母亲了……"

未等她把话说完,若水早提步离开,走得远远的。

"皇上……"如蝶心中愤恨,表情却是委屈,红樱小嘴撅起,一双含泪眼迷蒙,"妹妹她……臣妾原就知道妹妹不待见我这个姐姐,也没怪过她……便是小选时,妹妹对臣妾做下那样的事……"

正抽抽噎噎地指控着,旁边的侯德宝早见了连锦年的脸色,这会儿急忙上来救急:"哎哟,沈淑妃!省亲是高兴的事儿,这会儿怎么哭哭啼啼的!还是快些上车出发吧,莫误了时辰!"

如蝶心中甚是不愿,却抬眼看到连锦年不耐的脸色,也不敢多说,只是不舍地拜了别,被侯德宝催着上了车。

恼怒地瞪了一眼侯德宝,这狗奴才,莫不是收了沈若水的好处,处处和自己作对!

大队的人马越行越远,渐渐地消失在宫外密林中。

连锦年望住那辆红色的马车,心中涌起莫名的奇怪感觉。

清儿,你那么决然地便离开了,没有再看我一眼,亦没有再看这皇宫一眼。你是真的毫无眷恋了吗?

为什么我竟有一种感觉,你不会再回来了呢?

血色红阳升起在天的那一头,染红半边天,恰若此刻他与她的心情,汨汨地流血不止,却无法自抑。

第十三章不禁风

苏州城。

这江南的繁华之地,比起京都,自有别样风味。

刚到城门,便有沈章早带了满城的文武在城门迎接。十里的黄泥路铺上了大红色的毯子,直从长亭铺到了城门。

若水心中烦闷。

一路上如蝶也没给她好脸色看,只是碍着她贵妃的身份,加上此次负责省亲护驾的是林远,也不敢怎样。

只不知进了府,到底会怎样。

如蝶,她该不是那种轻易忍得下怨气的人。

若水款款地从马车上下来,下面的文武早已跪拜了一地:"臣等参见贵妃娘娘,参见沈淑妃——"

身后的如蝶似是被这场景填满了她的虚荣心,乐得正要上前,却被若水一个拦住道:"沈淑妃这么急着是要上哪去?本宫都还未发话呢。"

如蝶恼怒,在众人面前也不好发作,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是……臣妾失礼了。"

若水展开一个如花笑靥,虽是在纱巾底下看不真切,却依然能瞧见那星眸闪耀。

"各位大人都起来吧。几位都是国家的栋梁,若水小小女子,又何德何能让几位如此跪拜呢。"

更是款款上前,扶了沈章起来,柔声道:"父亲!要父亲跪拜女儿,真的是大大的不孝之罪了。"

沈章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好在也是见过世面的,只神色恭敬道:"臣不敢!如今娘娘是君,为父的是臣。臣子叩拜是天经地义。"

若水也不再勉强,只是微微地叹口气。

这是绿萝上得前来:"娘娘,此处风大,人也杂。还是请娘娘先进城吧。"

一句话方如点醒梦中人一般,沈章连忙不迭地:"臣该死!请娘娘入城!"

又是一阵山呼的"千岁",若水只是淡淡地笑着。

第91页

这一切,本就是她的,如今,却换了个身份来承受。

此次如蝶省亲来得匆忙,苏州并未来得及造省亲别院,便只在沈府上住下了。

才到大门,便见那大门上的牌匾换了一块崭新的,大红的底子,烫金的大字,上还盖了皇帝的玉玺。

便想这是专为此次省亲而赐的吧。

因了若水亦是沈章的女儿,这沈章对她之前在宫中小选时陷害如蝶一事倒不甚放在心上,再加上如今若水虽不得宠,却是贵妃之尊,亦不敢怠慢了她。

便安排她住了府里东面的一间上好的别院,唤作紫云阁的,风景虽不如宫里的,倒也别致。

"真是有劳沈知府费心了。"若水淡然地笑着,对这安排甚是满意。

倒是沈夫人和如蝶心中极为不满,脸上都看得出来,只是此刻苏州的大人物都在场,也不好驳了皇家的面子,也不好说什么。

"娘娘玉体金贵,能下榻在臣府邸,是臣的荣幸。"沈章唯唯诺诺地在下头应道。

若水只是淡淡点头,又道:"此次跟随本宫和沈淑妃回乡省亲的,有皇上的御林军二百余名,再加大内侍卫几十名,虽说是周密,但毕竟不可掉以轻心。何况我们两个小女子有什么差池倒不要紧,沈淑妃肚子里可是怀着龙种……"

"请娘娘放心。"沈章笑道,"臣已调了苏州守卫军百余人,日夜守护在府上,纵是一只苍蝇蚊子都飞不进来的。"

"那便好了。"若水点头,"今日舟车劳顿,本宫也乏了。想来沈淑妃也乏了。各位大人便先回去歇息吧。什么行程,稍后呈上给本宫瞧了,明日再说。"

也不等大伙儿回话,便径自站起来走了。

瞬时屋里的太监宫女侍从去了一大半,屋子里倒显得冷清起来。

见贵妃娘娘都发话了,底下的那些官员便也纷纷告辞,说了些沈知府好福气,得女如此之类的话,便也走了。

见得众人离去,沈夫人才气恼地在沈章身上掐了一把:"你这老头子,为何如此护着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哎哟哟!"沈章吃痛地连连叫道,"我怎么护着她了,人家现在是贵妃!你的女儿是淑妃!九嫔的位品,能和人家比吗?"

"哼,父亲,你以为她做了个贵妃就了不起了吗?"如蝶冷冷地,"父亲在宫外,却不晓得宫内的事。妹妹虽是顶着贵妃头衔,却早已失宠,在宫里,便是个才人,也比她尊贵。"

沈章有些吃惊:"失宠?这不才封的贵妃吗?如何就失宠了?"

"您没瞧见她用面纱遮着脸吗?不晓得的道是娘娘身份尊贵,不肯轻易将容颜示人。"如蝶不屑地,"其实,她已被皇后娘娘毁了容,见不了人了。"

沈若水,你等着吧,我必定会生下龙子,一步登天。而你,就带着你那张丑陋的脸,顶着你贵妃的头衔冷冷清清的过一辈子罢了!

紫云阁。

若水将脸上的纱巾除去,愣愣地望着镜子里那张脸,纵是上好的胭脂也掩饰不出的苍白,那雀卵般大小暗红色疤痕刺痛了她的眼。

紧咬了牙,才生生把涌上的泪水硬憋在眼眶中。

傅华清,你不该哭。

你的生命中不该再有眼泪了。

她已下定了决心,不再回去那个让她伤心的地方。

夜深人静,月光皎洁。

若水懒懒地倚了在殿外长廊的柱子上,双目呆滞无神,只盯着地面那昏昏的光斑。

半晌,她才缓缓抬起头来,声音沙哑:"来了,为何不说话呢?"

屋檐上有轻微的响动,林远飞身跃下,微微恭身行礼。

"臣怕打断了公主的思绪,不敢妄动。"

鼻尖是满满的酸意,她的声音哽咽:"公主,林远,我如今还是什么公主呢?"心中的委屈一涌而上,连日来的泪都在此刻倾出,"我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唯一的亲戚,居然是连蓉蓉和她的儿子!"她低声压抑着,却止不住的浑身颤抖。

唯一的亲戚,却与她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林远心疼,伸出手,想要抱着她,让她在自己的怀里尽情的哭,却,只停留在半空中,愣了愣,又瞬间垂下。

"赵是已被发配边疆。"他轻声道,"我们的人押送,他不会再有机会回来救连蓉蓉。"

若水点点头,依然是泣不成声。

"朝中有好些大臣反对。他们都是连锦重的旧部,原本就不满于连锦年。如今更是借题发挥,要连锦年拿出赵是叛变的证据来。"他轻吸一口气,淡然笑道,"好在父亲部署周密,那些'证据'并未被识破。"

林远不禁想起父亲当时脸上的表情,带着血色的狂喜与自得:"前朝大臣们之间的钩心斗角,比起如今来厉害得多了。那些旧部大多是连家堡的家臣,对这朝廷中的事,毕竟不如为父了解。"

是的,父亲承认前朝的政治昏暗。

他迷惑了。若真是这样,为何父亲还要执着于复兴傅家江山?

若水渐渐地停了哭泣,眼神亦澄清了许多。

"下次再来时,也不必如此偷偷摸摸了。"她轻声道,"连锦年已经好些日子没见我了。想必以后,他也是不愿意来的。"

林远点点头,忽又道:"这次省亲,连锦年派我护驾随行。"连锦年,你果然还是放心不下公主,派我去其实是要我保护她吧?

若水点点头,嘴角是嘲弄的笑:"是啊,派你保护他的儿子。嗬。"

月色迷蒙,静静泻下。

"林远,带我走吧。"若水平静地,不带一丝感情。

那边是一阵沉默。

"带我走,离开这个皇宫,去哪都行。"声音中有了低低的哭泣声,"我再不能等,我们去杀了连蓉蓉,反正她如今在冷宫,死了没半个月不会被发现的……半个月,足够我们到苏州,足够我们离开了……"

"那连锦年呢?"林远叹口气,低声问道。

若水痛苦地揪住手中的丝绢,直把樱花般的唇咬出血来:"连锦年……"心中无法抑制地涌上难言的酸楚,"我下不了手,我也杀不了他……是我无能,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父皇,母后,对不起……

你们的女儿太软弱……

对不起……

林远心疼地,伸手扶住了眼前这个瘦弱的肩膀。

好吧,我带你走。

纵是你心中永远不会有我,纵是你心中永远会惦记着连锦年,我带你走。

保护公主,是臣子的责任。

保护你,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

绿萝看着若水发愣的样子,心疼地走过来,拿绢子盖住那镜子:"娘娘,莫再照了。"

若水也不答话,只是愣愣地盯着眼前。

"绿萝,这些日子在宫中,你跟着我,福也享过,罪也受过。"她淡淡地开口,眼角流露的是温柔的光芒,"总算我,并不欠你们些什么……"

"娘娘!"绿萝急道,"您这是什么话,侍候主子,是奴才的分内事,什么欠不欠的……奴才才是欠了主子的……"说着竟红了双眼。

这时小顺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本子,恭敬道:"娘娘,这是沈知府让奴才送来的,这几日的行程安排。沈知府说了,娘娘省亲,只在苏州呆三天,日程有些紧……"

若水冷冷地:"放下吧,稍后我自会看的。你们都退下吧,本宫乏了。"

绿萝小顺只好应声退下。

许久,方有窗外细微的响动。

若水急忙走过去,轻轻推开窗,是林远跃身而进。

"怎样?"若水轻声问道。

第92页

林远点点头,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那棱角分明的脸此时似乎带了长久未见的喜悦。

"明日要接见苏州城的几位大人,想来是没有时间的。"若水打开那小本子,仔细看着,"后天,去城外寒山寺进香,祈祷苏州风调雨顺。"

"是个好时机。"林远兴奋地,"此次省亲,臣带在身边的大内侍卫本就是前朝旧部,都对臣忠心耿耿甚于连锦年。到时候,只要他们睁只眼闭只眼……想来连锦年也不会太为难他们的。"宫中侍卫本就空缺,不是谁想当就能进的,不仅武艺一流,对皇帝的忠心程度亦是考核的重点。

她眼中闪过光芒,忽地站起,却有一阵晕眩感,身子不由得晃了一下。

"公主!"林远急忙上前扶住,眼神是焦急关心。

"没事!"若水连忙推开她,展露她明朗的笑,"许是太高兴了……要离开,太高兴……"声音渐渐低下去,竟是她自己也不愿意相信的不舍。

"公主体内的毒,调理得如何?"林远却不信,皱眉问道。

"许太医说,毒素在体内太久,怕是无法根除了。"她无奈地笑笑,"但如今已无大碍,只要别沾寒烟草便好……"

口中说着,心中却有一丝犹豫。

最近一直觉得胸口烦闷,用膳时亦是毫无胃口,身子懒懒的易乏,不知是不是真的已无大碍……

"以后,公主离了那个地方,臣定带公主寻访名医,除清毒素。"林远忽然坚定地,直视若水。

离开了皇宫,没有了连锦年和身份的束缚,他便可以和共她一直守在一起了吧?

那时,她不再是公主,他亦不再是臣子。

青山绿水,茅屋陋室,即便是粗茶淡饭,亦是神仙般快乐的日子。

那眼神中闪耀的希望,若水却不敢面对,连忙又拿起本子:"寒山寺进香,守卫定会有不少疏忽之处……那时,你便带我走吧。"语气是淡淡的,透着不坚定。

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连锦年,她的心里真的很痛呢。

林远……

她抬眼偷看身边的男子,不忍打破他心中编织的美梦。

离开皇宫,没有了连锦年,她真的可以和林远相守一辈子吗?恐怕,那也只能是兄妹般的感情吧?

想到这里,心中不禁叹一口气。

若是当年,父皇将她许了给林远,如今他们也该是美满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吧?即便连家依然推翻了傅家江山,她心中有恨,却不会像如今这般。

痛,远远大过于恨。

已是正午时分。

早上接见了苏州城的几位大人物,无非也就聊了些苏州的概况,顺便奉承娘娘风华绝代之类的。若水自小不是在苏州生长的,对苏州的风土也不甚了解,反而如蝶倒是急切地想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尊贵地位,絮絮地说了许多。她也随便她。

如今她要关心的倒不是这争风头的事。

一想起明日,心中是难耐的激动和惶惶不安。

虽然知道林远已安排部署妥当,却总是不放心,总觉得事情必然不会如此顺利。

是多心了吧?

勉强扯出一个笑,安慰自己。

正想着,沈章却派了人来请她出前厅。

"有什么事吗?"绿萝问道。

随从恭敬道:"回姑娘的话,奴才不知。大人只是说,家中来了客人,娘娘见了必定开心的。"

客人?

若水心中纳闷。

什么客人会让她开心?认识她的和她认识的人,都已经被连家杀的差不多了——便真的是,沈章又如何得知自己认识他们,且会开心?

这么想着,却也不好不去。毕竟这沈章也是自己的"父亲",为了若水,面子里子倒还是要给足的。

到了前厅,却是个不认识的女人,眉目粗俗,亦不什么特别之处。

还未待她发话,那女人便几步上来拉住若水:"哎哟!这便是水儿了吧!"她一脸笑意盈盈,嗓门大得出奇。

身边小顺急忙过来拉开那女人:"好大的胆子,娘娘玉体金贵,岂是你随意碰得的!"

那女子被这么一唬,顿时愣在那里。

如蝶却在一旁道:"怎么,妹妹,连你的姨娘都不认得了吗?"

姨娘!

若平地惊雷般地,若水忽地瞪大了眼睛。

"姨娘……"若水还有个姨娘?不是无依无靠才上苏州来投靠沈章的吗?

那女人见若水喊出姨娘,顿时眉眼笑开了花,推开拉出她的小顺,得意地:"你瞧吧,我可是贵妃娘娘的姨娘!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和我拉拉扯扯!"说着便涎着脸凑上来,一把抓了若水的手。

若水心中窘然,却不好抽开手。

姨娘,哪来的什么姨娘!

她又不是真的沈若水,哪认识什么姨娘!

"哎哟……"那女人拉着她的手,一双贼溜溜的眼不住地打量着,鼻尖的油腻泛着光,叫她心中一阵作呕,"你看这,哎哟,青葱豆腐般的光滑,真正的是个美人胚子哟!"话语中是满满的骄傲,一双粗糙的手不住地摸着她的,让她不禁浑身战栗。

"你刚出生的时候啊,这小手臂便有一颗红痣,红豆似的,"她一边絮絮地说着,一边竟扯开了若水的袖子,"算命先生说你必是富贵之命,你看这果然……"

若水急忙想抽回手臂,无奈却已晚了。

"这……"那女子惊讶地,"你红痣怎么没了?"

屋子里忽地沉寂下来。

若水心中一沉,尴尬地看着屋子里的人。

倒是如蝶最先反应过来,几步上前来,竟扯下了若水的面纱——

"姨娘,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不是我的妹妹沈若水?"突如其来的兴奋,使得她不禁声音颤抖起来。

"娘娘!"绿萝冲上去,将急忙捂住脸的若水扶住,气得脸上涨得通红,"沈淑妃,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娘娘放肆!"外头亦有闻声而进的侍卫,团团将几人围住。

"出了什么事?"见到若水的面纱掉落在地,林远心中已然了然,"沈淑妃……"

如蝶却不管这许多,使劲推开绿萝一把将若水扯过:"姨娘,你看这可是若水妹妹?"

那女人惊得结巴起来:"这,这……这哪是我们家水儿?"

"姨娘弄错了吧!"若水也推开如蝶,任自己一张脸暴露在众人眼前。

沈章倒吸一口冷气。

这……

原先我女儿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为何变成了这副样子?

"姨娘,水儿从小便是这副模样,姨娘忘了吗?"若水笑着,原是花样明艳的笑容却因了脸上的疤而显得有些狰狞,"姨娘方才认不出水儿,怕是因了这伤疤的关系吧?"

身后林远会意,亦悄然用剑顶着那妇人的腰间。

"是……"那姨娘原本就是乡间俗妇,见那些侍卫冲进来,早失了主意,如今更是失了魂一般,喃喃地说不出话来,"看,看错了……"

若水满意地一笑,依然用绿萝递过来的纱巾遮了脸,回身对沈章道:"父亲,如今女儿身为贵妃,自然是不方便接见这些闲杂人等,免得失了皇家风范。"转身对林远道,"林侍卫,劳烦你派人送姨娘回乡,好生安置。"

特意咬重了"好生安置"四个字,林远会意地点点头,命人带了那女人下去。

"慢着!"如蝶几步上前,冷然道,"妹妹,姨娘好不容易来一趟,何不先安排姨娘住下,好生招待几日?"

若水冷笑:"沈淑妃怕是忘了,我们姐妹此次出宫,在苏州只有三日的行程。本宫是怕时间紧促,怠慢了姨娘。他日,便是请姨娘进宫去一叙,也未尝不可。"话毕不愿再多说,只对沈章道,"父亲,今后有这些什么姨娘姑姑的,一概回了。"

沈章心中虽有疑问,依然是诺诺地应了。

倒是如蝶,眉目间冷光闪过,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沈若水,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妹妹,我定要探个水落石出。

想起那日小选时,若水将簪子递与她的神情。

……

"妹妹放心吧。我听姑姑们说,姐妹俩大多不会被同时选中的,你只要不要太突出,自然不会有事。"如蝶小声地安慰道。

若水乖巧地点点头,脸上是恬淡的笑容。

忽地,她的视线却停在了如蝶的发髻上。

那是一支纯金打造的梅花簪,精细之至,连花蕊都细细地分明可见。

脸色却是忽地一白。

"姐姐,您怎么……"结结巴巴地开口,似是吓得不轻。

如蝶也紧张起来。

第93页

这簪子是母亲花了重金请了苏州最好的工匠打的,会有什么差错不成?

"姐姐,你莫不知那柳贵妃是极爱梅花,梨香宫里种了好些梅花。贤妃前几日才受了柳贵妃的气。今日你戴着这梅花簪子……"

话未说完,如蝶已经白了脸色。

"那……该如何是好?"霎时无了主意,如蝶小声地。

皱着眉想了一会,若水才道:"不如…….姐姐您戴妹妹的簪子吧!"话毕便向发髻上,拔下那只蝴蝶簪。

碧玉的翅膀轻轻地上下晃动着,如蝶霎时失了神。

"好美……"

扬手将簪子插到如蝶的发髻上,若水是一脸如释重负。

……

更是银牙轻咬,下定决心。

第二日。

狭窄的小道上,只够一辆马车勉强通过。两旁夹道的枫树长得异常茂盛,不时地逸出旁枝,轻轻抚摸行人的脸。间或有一两只雀儿被惊起,"啾"地一声掠过,飞向更高的枝头落定,好奇地张望着地面上的动静。

若水坐在马车中,厚重的宫服已被汗水浸湿,红蕊不停地拿冰镇过的绢子替她擦拭额上的汗水,才不至于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

"娘娘,为何娘娘您流了这么多汗呢?"红蕊有些担心,一双清秀的眉蹙在一起。

纵是天气再怎么热,这马车底下都有冰块镇着,自己都觉得有股寒气直冲上来,不时地还觉得有些冷呢。

若水无奈地摇摇头,眉头紧蹙。

最近身子似乎很虚,虽然她是怕热的体质,今日的状况也是有点异常了。

腹部隐隐作痛,似有针戳一般,却是隐隐约约的并不明显。

绿萝着急,将头探出马车外:"还有多久才到?娘娘身子娇贵,可经不起这颠簸。"

外头有声音诺诺地回道:"回姑娘,马上就到了,还请娘娘多忍耐一会儿。"

方烦躁地关上窗子,面对若水,又展现笑靥。

"娘娘啊,你再忍耐下,马上就要到寒山寺了。"

若水无奈地点点头。

心中却因为与林远出逃的计划而有些惴惴不安,怕那肚子,也是因为这个疼的吧?好在天气炎热,红蕊绿萝以为自己是因为炎热而心烦,也没在意。

她掀开帘子,不远处林远正骑着高头大马,英姿飒爽,倒挺精神,引得随行的队伍中好些苏州大官们的女眷纷纷侧目。

不知他心中作何想法,今天的事,已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了吗?

正烦躁着,却忽闻身后一阵飞驰的马蹄声传来——"皇上有旨——"

心中一跳,呼吸几乎停止。

林远一招手,队伍停止了前行。

"有什么事吗?"林远温厚的声音在马车外面响起,忽地让若水安心不少。

只听来人禀报道:"启禀沈贵妃,安徽有江湖人士作乱,皇上已起程前往亲征。皇上有旨,请沈贵妃与沈淑妃今日寒山寺进香后便起驾回宫!"

若水心中一惊。

江湖人士作乱?皇上亲征?

连锦年,他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猛地摇头,若水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一个巴掌。

傅华清,你够了!

身后传来如蝶的惊呼:"皇上御驾亲征?朝中没有人了吗?竟要皇上九五之尊的龙体御驾亲征?万一伤着了,谁担待得起!"

那一瞬间,若水的心生疼。

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如蝶这样,可以毫无顾忌,全心全意地去关心连锦年,爱连锦年。

或者,或爱或恨,只一样便可,就不必像今日这般矛盾煎熬。

可是,国仇家恨,使她爱恨不得!

来人被如蝶那么一吼,有些不知所措,惊慌道:"奴才……奴才不知……"

"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若水平静地,"林侍卫,吩咐下去,各人都打起精神来,伤了本宫是小事,若是伤了沈淑妃肚子里的龙种,怕你们是没几个脑袋够砍的!"声音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林远沉稳地:"臣遵旨。"

两人眼神交错,他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今日,便是连锦年亲自来了,他也要带她走。

寒山寺。

枫桥前,若水便吩咐停了马车。

"便到这里罢了。佛门圣地,自然是走着去才显虔诚。"她淡淡地笑道,率先下了马车。

便见碧瓦黄墙的寒山寺坐落在绿树丛中,高墙拦不住的青松翠柏,数枝逸出。黄色的墙面斑驳,是久经风雨的岁月的痕迹。

心中不由得默念那一句唐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嗬,如今正是六月的天气,念这诗倒不甚合适。

信步走去,这城郊的温度果然比城中要低些,一阵风吹来,碧绿色的树枝皆迎风而动,沙沙作响,极为惬意。间或一片碧绿色的树叶儿随风袅袅而下,打着卷儿如一只碧绿色的起舞的蝴蝶。

忽地想起若水,她们在破庙里相识的情形。想起若水那张单纯善良的脸,羞涩的笑,柔柔的嗓子。

今日她一走,连锦年会不会怪罪到沈家?

会吗?对她的去留,连锦年依然关心吗?

即使会,看在如蝶和龙子的分上,连锦年也不会对沈家怎样吧?若水,华清此生欠你许多,亦还不了了,只盼望,不要再连累你的父母家人罢了。

到了寺门前,早有寒山寺的住持在门口等候,皆是身披袈裟盛装相迎,见得若水一行人,便双手合十,口中念道:"阿弥陀佛,施主们快请进吧。"

身边的如蝶几步上前,拦住若水:"娘娘,如今皇上亲征江湖逆贼,你就不着急吗?"

若水冷然地瞥了她一眼:"你我女子,又能做的了什么?沈淑妃若是真的关心,不如进殿去好好地参拜佛祖,求佛祖保佑吧。"

连锦年跟随他外祖父习武多年,再得外祖父相助,铲除几个闹事的逆贼应该不至于是难事。

进门,便是大雄宝殿。

殿宇门桅上高悬"大雄宝殿"匾额,跨进门槛,便一眼瞧见高大的须弥座用汉白玉雕琢砌筑,晶莹洁白,恍惚间似乎是有一层白光笼罩,真仿若自仙界之物一般。座上安奉释迦牟尼佛金身佛像,慈眉善目,神态安详。

若水见此,也不由得双手合十,闭目虔诚地参拜起来。

佛祖,若您真有神灵,真能听见华清的祷告,便请助华清顺利地离开吧。

殿中其他人皆以为沈贵妃是在为自个儿得圣宠,为皇上的龙体安康,天下百姓的福祉而参拜,个个面露敬意,跟着闭起眼睛祷告。

如蝶却是睁着那双杏眼,冷冷地望住若水。

沈若水,你等着吧,很快你就会被揭穿真面目了。欺君之罪,你以为你担待得起吗?

参拜完毕,若水才示意小顺,小顺方朗声道:"娘娘有旨,请各位大人在此大殿内打坐念经,为皇上龙体,天下百姓求福祉——"

众臣皆无异议,纷纷在早就备好的蒲团上盘腿坐下。

小顺又笑着对如蝶道:"沈淑妃,咱娘娘要进后殿听住持讲禅,这前头,倒劳烦您主持了。"

如蝶瞥了一眼若水,心中不甚情愿,却无奈众人面前仍须分得尊卑,只好顺从笑道:"这又有何劳烦。臣妾正打算求佛祖保佑肚里的胎儿平安顺利呢,可不敢像贤妃娘娘一样大意了。"

话中有话,若水只是淡淡地一笑而过。

罢了,还争个什么呢?今日过后,她再不会是她生命中的人了。

荣华富贵,于她早是往日云烟。

后院是一处安静的小禅房,平日里是寒山寺住持打坐的地方,如今得了林远吩咐,这屋子周围早被搜查一遍,无闲杂人等。

若水一人独自跟随着住持前去。

此次她是要永远离开再不回来,不管连锦年对她已无他想还是念念不忘,对她的离开是勃然大怒还是大事化小,她都不希望连累到绿萝红蕊等人,便留了他们在大殿中念经。

寒山寺住持是得道高僧,连锦年该不会为难他才是。

才到禅房门口,住持转身对若水行礼道:"娘娘,请进……"话音未落,早有藏在屋内的林远现身,一个手刀劈下,老和尚白眼一翻,便昏了过去。

"倒是相当顺利。"若水眼中毫无波澜,只是嘴角一个嘲弄的笑,"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林远扬了扬手中的一个包裹,里面装的是几件平民女子的衣裳和一些盘缠,嘴角是兴奋的笑:"好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些走吧。"安徽动乱,连锦年御驾亲征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好在最近他心中一直觉得惴惴不安,似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似的,便一直带着东西在身边,以备到时说走便能走。

若水点头,轻叹一口气。

心中犹豫着。

还要回头再看一眼吗?

这富贵荣华,从此后便是过眼云烟。

她,再与那皇宫无关。

半晌,才轻舒一口气。

"走罢。"

终是没有回头。

两人正要转身从后门离开,却忽地一个冷然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林侍卫想带朕的贵妃上何处去?"

声音是虽轻,亦带着些许沙哑,却如平地惊雷,炸开在她的心底。

那冷冷的声音传来,犹如平地惊雷般,在这平静的小园中,回声如钟声一般回荡。

若水惊起,转身时,果然看见那个黑色的身影,站在禅房的屋顶上。

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心底却忽地揪疼。

那孤独、寂寥的身影,沉重的悲伤,如浓郁的乌云一般劈天盖地地朝她袭来。

刹那间,她真的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她还是华清公主,他是父皇指给她的驸马,这样,她便可以欢笑地跑过去,紧紧地拥抱住他。

然而她不能。

林远脸色一变,急忙上前将若水拦在身后。腰间宝剑微微出鞘,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今天便是连锦年亲自来,他也誓要将公主带走。

一阵风过,两人还未看清楚,那黑色的身影便飘然而下,在他们不远处停下。

连锦年脸色平静,可那眼眸中却是难以掩盖的怒火,几欲喷出。

"林侍卫,你这是要带朕的贵妃上哪去?"嘴角勾起一个薄薄的笑,那低沉的声音却明显地宣示了他心中满腔的怒火,一触即发。

林远亦不畏惧,昂首朗声道:"臣,奉娘娘之命,带她离开。"

"去哪?"

"一个没有你的地方。"林远恨恨地吐出这一句,手已伸向腰间的佩剑。

连锦年出掌,顷刻间那宝剑便"扑"的一声脱鞘而出,在空中打了个漂亮的卷儿,直直地插向一边的古树。

林远脸色忽地苍白,不敢置信地看着连锦年。

连锦年脸上依然是薄薄的笑:"林侍卫,论带兵打仗,你们林家的确是数一数二。论这武艺,连锦年自小习武,江湖中各门各派的武艺都略通一二。若你今日想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便带走朕的人,怕不简单。"

林远心一横,飞身拔下树上的剑,转身向连锦年刺去。

第94页

连锦年只是脚底一转,身子轻微一侧,便躲开那直刺要害的一剑,手起掌落,便往林远胸口而去。

"住手!"一旁的若水急忙冲上去,挡在林远身前,已是难以自控的流泪满面。

林远一急,急忙把若水拉到身后:"连锦年,你若敢伤了她……"

"请皇上放臣妾走吧。"身后的若水忽地低声道。

连锦年一愣,目光越过林远,直直地盯着他身后的若水。

"你要走。"他平静地,不是询问,而是陈述,眼中光芒暗淡,悲伤。

若水缓缓从林远身后走出,取下脸上的纱巾,那雀卵般大小的疤痕泛着樱花般的红色,那么刺眼,激动之余,声音亦开始嘶哑。

"你看着我,我这张脸……"她无声流泪,"你还肯要这张脸吗?你不是说,你的后宫中,并不需这样一个钟无艳吗?"

连锦年心中惊痛!

"清儿……"

你真的是不明白吗?我爱你,并不是爱的这张脸。

"请皇上不要喊我清儿!"清儿早已经死了,在你决定回京都帮助你父亲篡位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再不可能回到从前,我就再不是从前的清儿了,"我,不是什么德馨公主,我不是傅华清……"

我只是沈若水。

却也不是那个苏州知府之女沈若水。

我现在是谁,我自己也不清楚了。

"我不会让你走!"连锦年失控地大吼着,一把抓过她的手,将她搂进自己的怀中,"你是我的,永远都是。便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我的身边……"

顾不上心中的疼痛与身上的剧痛,若水挣扎着推开他,声音由于过度的激动而几近失声。

"我……不是任何……人的,我只想离开……"离开,再也不回来。

"那么,你是要离开我?"忽地失神,连锦年的手劲一松,若水竟往后跌了几步,直到林远的怀里。

瞬间是脸色惨白。

"难道说,"他怔怔地望住在林远怀中的若水,"你爱上……"

你对我失望了吗,便爱上了一直守护在你身边的林远吗?

没有!

若水吃惊地摇头,正要解释,却忽地一声惊叫——

"皇上!"如蝶一脸惊喜地,也顾不上什么矜持,便飞奔而来。

"皇上,您怎么来了?"如蝶一把拉住连锦年,也不顾看他脸色惨白,自顾自道,"臣妾听说皇上亲征安徽,可担心坏了……"说着上下打量着连锦年:"皇上,您没事吧?"

连锦年只是沉默,看着眼前别过头去的若水,恍惚间嘴角扬起一个嘲弄的笑。

"呵——朕不会成全你们的……"

这下如蝶才反应过来,吃惊地转头,一眼瞧见若水手中的包裹,不禁大惊小怪起来:"娘娘……您这是,要和林侍卫……私奔!"

心中虽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觉却告诉她机不可失,连忙几步上前便拉了若水的手:"哎呀,娘娘,你糊涂了!竟做出如此不堪的事情,你要皇上的脸往哪搁?"

若水厌恶地将她的手推开,冷冷道:"够了,这里不需要你来煽风点火。"

如蝶一怔,恼怒道:"娘娘倒是好大的架子,自己做出这伤风败俗的事……"

"够了!"连锦年吼道,白净的脸上青筋隐现,"来人!侯德宝!给朕滚出来!"

闻声,守在前头的侯德宝急急忙忙地冲进来,瞧见眼前的场景,心中不由得傻了。

这这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这万岁爷不是对沈贵妃思念得紧,才在去安徽的路上绕道苏州的吗?原还以为会看见两人和好相亲相爱的样子呢,怎么如今一个怒目而视,一个两眼泪流涟涟,这园子里的气氛,也怪得紧啊……

"万岁爷?"小心地陪着笑上前,侯德宝心里是七上八下的,"这……"

"传朕旨意,林远犯上,除去大内侍卫长一职,听候发落。"顿了顿,又是狠声道,"沈贵妃,行为素行不检,降为才人,押回沈府,无朕旨意,不许踏出沈府一步!"

"啊?"侯德宝傻了眼,怎么又被降为才人了?什么素行不检……

瞅了一眼旁边的林远,似是明白了什么,心中暗暗叫苦。

哎哟,这位沈姑奶奶,您就别给我找麻烦了,你自个爱咋玩咋玩,可别连累我侯德宝丢了小命哟!

"皇上……"心中已是暗暗窃喜的如蝶却是一脸担忧,"这样对妹妹,是不是……"

"哼!"连锦年倔犟地甩袖,径直而去。

傅华清,你不是爱装吗?你不是爱装你是沈若水吗?

那作为皇帝的我,自有权力要你留下。

作为皇帝的我,并不欠沈若水什么。

第十四章人初静

屋子里是静悄悄的。

沈章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那满脸怒容的连锦年。

"臣……臣教女无方,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罪该万死……"该死的,原以为自己捡了个光宗耀祖的女儿,没想到却是阎王爷的催命符!

沈夫人亦是哭哭啼啼:"皇上,这可不关我们的事啊!这丫头是两年多前才从杭州投奔了我们来的。谁知道她那不得好死的娘没教养好……"

"你说什么?"闻言若水大怒,"你敢侮辱我母……母亲,你不要命了不成!"

如蝶恼怒地上前护住自己的母亲:"妹妹,你怎么能这样和娘说话。别说你了,若是你娘如今还在世,也不过是个侧室,也要恭敬地喊娘一声大姐!"末了又狠毒地,"你自己做出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倒还理直气壮,真是没脸没皮!"

"侧室?"若水冷笑道,"我娘可不是什么侧室,她是光明正大明媒正娶的!若她是侧室,这天底下便没正室了!"

"你……"沈夫人被这话气得不轻,站起来便是一个巴掌扇下,啪的一声清脆。

"大胆!"一直默不做声生闷气的连锦年这时才吼道,"朕的女人,便只是个侍女,也轮不到你来教训!给朕滚出去!"

沈夫人顿时吓得是蒙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侯德宝见状,急忙朝边上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便有一小太监出列,连扯带拉地将那呆若木鸡的沈氏拖走了。

如蝶是一脸委屈:"皇上……"如今她身为淑妃,九嫔之首,她母亲却因为一个才人被皇上如此训示,脸上颇有些挂不住。

连锦年也不管她,只吩咐侯德宝:"把沈才人带下去,没朕命令,谁人都不能见!"

"皇上要把林远怎样?"若水心中为林远焦急。

依这连锦年的脾气,大男人的面子,林远怕是凶多吉少。

连锦年身子一僵。

你,果然是在为他担心吗?

开口,语气却是冷冰冰的:"哼,无须劳烦沈才人操心。"便拂袖而去。

高墙下,正午的阳光正晒得人透不过气了。

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沿着高墙,悄悄地摸到了沈府后院。轻轻地叩了三下门,一重两轻,门便"吱呀"一声打开,那走出来的,正是如蝶身边的侍女小穗儿。

她瞧了瞧四周无人,急忙拉了那人进屋。

原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男子。

第95页

小穗儿拉他进了一间空屋,絮絮地交代了一番,又拿出一锭银子,道:"这事若是办好了,更多的赏赐都有。若是办砸了,瞧我饶得了你!"

那男子涎着脸赔笑道:"哎哟,小穗儿小祖宗,你的事我还能不好好办嘛!"说着凑上来就要亲一口。

小穗儿嗔道:"去去去,没脸皮的家伙,快些把主子的正经事办了才是!"

男子闻言,也不再闹了,却还是伸手捏了一把小穗儿的小脸,乐颠颠地拿着那银子又从后门溜了出去。

屋里,是连锦年和若水两人,沉默不语,气氛沉重得犹如漫天的乌云。

若水偏过头去,不愿看连锦年。

连锦年,若你心中已经没有我了,何必还要强求我留下?只是为了华清而已吗?

你心中,又还有华清吗?

如今,要我杀你我下不了手,已是矛盾痛苦;要我留下,看着自己心爱的男子和别的女子恩恩爱爱,生儿育女,我又情何以堪?

连锦年却是紧盯着一脸忧容的若水,目不转睛。

清儿,我何尝不知道你的痛苦?

看见你在那暗不见天的后宫中,被那些钩心斗角所伤,哪一次我不是痛彻心扉?

我知道你不能面对我,为了你爹娘的仇,为了你们傅家,为了大昭朝,我知道你心中的尴尬矛盾……

可是,我就是不愿意放开你。

只要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你,只一秒钟,思念就如蚂蚁一般啃噬着我。

你知道,当年我是如何艰难,才能放你一个人在扬州?

你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年,我是如何思念你,在那个你曾经生活过的皇宫,似乎到处都有你的影子,挥之不去。

即便我命工匠将皇宫的景致改了又改,你的影子,却依然不肯离去。

常常,我便想,这个池子,清儿或许曾在这里嬉水玩乐;这亭子,清儿或许曾在这赏月弄花;这长廊,这山,这水……

一切,都带着你的影子。

而你,却又回来了。

带着对我的恨意回来。

在梅园见到你的那一刻,你知道吗,我便有直觉,你便是清儿。

那时候的我,怕了。

我不敢面对你,我怕了。

思考了一夜,却依然是无法抑制自己心中漫长的思念。

便册封了修华。

原先,你心中是恼怒过的吧?

一个柳瑶,封了贵妃,而你,却只是个小小的修华。

可是你知道吗?

我心中的恐惧。

你不承认你是华清,你有你的身份,苏州知府之女沈若水。

渐渐的我竟也迷糊了,你究竟,是不是清儿?

在得知连蓉蓉被毒杀于冷宫之后,才惊起——你做好了准备,这一去,是不会回头了。

才借了安徽平乱之名出得宫来,一路直奔向苏州。

正在屋里的沉默气氛越来越浓重的时候,侯德宝的尖嗓子在外头响起:"启禀皇上,沈淑妃有事求见……"

"又有事又有事!"连锦年气恼地,"这些烦不烦,一天到晚都有事求见!不见!"

门外的侯德宝心中也是怨愤,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沈淑妃说,是有人求见沈……沈才人。"

若水懒懒地回头。

求见我?

沈如蝶,你又要搞什么花样?

"是什么人?"连锦年心中顿时闷闷的。

"是一名书生。"侯德宝不情愿地——这话说出来给皇上听到,不大发雷霆才怪呢——"据他自个儿说,他是沈才人在杭州的青梅竹马……"

"什么青梅竹马,让他滚!"果然不出侯德宝所料!

话音刚落,门却被忽地推开,强光照进,若水被刺得睁不开眼睛。

好不容易适应了,才瞧见原来是如蝶,一脸笑靥如花,亭亭地站在门口:"皇上……这书生自称是妹妹的青梅竹马,臣妾想,见一见也无妨,皇上是不会责怪的吧!"

连锦年的脸色有些发白,正要发火之时,那男子忽地一个箭步窜进屋子,对着连锦年便拜了下去。

"草民卢定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连锦年有些不耐地哼了一声,甩袖转过身子去。

若水见状,款款地站起,也不看那男子,只直直地盯住如蝶。

青梅竹马,她打的什么主意?是要在连锦年面前揭穿她吗?果然上一次那姨娘的事并没有瞒得过她。

"姐姐,怕是姐姐搞错了。这个人,若水并不认得,也不是若水的什么青梅竹马。"她淡定地。以为我会慌了手脚,中你的圈套吗?

果然如蝶有些脸色发白,窘然地:"他找上门来,自称是你的青梅竹马,我又如何得知?你要问,便问他去吧。"

见如蝶将这问题抛给自己,卢定三倒也有些慌了,急忙上前道:"若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三哥哥啊!你不是说,长大了要嫁给我的吗?"管她说没说,这样讲总是没错的。

"若水并不记得何时跟公子你说过这样的话,也不记得若水曾有对任何人讲过这句话。公子,你怕是记错了吧?"若水眉眼含笑。

卢定三一甩头:"我怎么会记错!你不就是雪姨的女儿若水吗?那年你娘去了,你说要上苏州来找你爹,就离开了杭州。你说等你找到了你爹,就送书信给我,让我上门提亲……"

摇头晃脑的,说得像煞有其事。

无端地心中厌恶,若水决定不再耗下去了:"啊,难道公子便是栖霞巷尾的那家的哥哥?"声音中满溢的惊喜,是让人无法怀疑的诚恳。

卢定三与如蝶心中都是一喜:鱼儿上钩了!

连锦年却是无奈,心中却涌起满满的莫名的奇异感觉。

眼前的她,似乎决意不再做那个事事忍让的沈若水了。

"正是了!"卢定三连忙展开笑脸,凑上前去,"小生正是那……"

话音未落,却是"啪"的一个巴掌,脆生生地打在他那张略微也算白净的脸上:"这巴掌,是替香儿打的,你这衣冠禽兽!"

姓卢的有些蒙了,愣愣地转过头去求救似的看着如蝶——原先安排的可没这份戏啊?

如蝶也有些傻眼了。

原先的计划,若水必然是不认识这什么"青梅竹马"的,可是为了掩饰自己,不得不说认识,然后自己再去揭穿卢定三是她找来试探若水的,便可以在皇上面前揭发她并不是真正的沈若水——欺君之罪,私相授受,再加上她容颜尽毁,皇上应该不会再袒护她了吧?

可是,她却——

"你对香儿做出了那样的事,竟然还有脸来找我……今日我若不抓你见官,如何对得起香儿泉下之灵!"说着便唤小顺道,"拿下,送官办!"

这回卢定三才慌了手脚,急忙喊道:"沈才人饶命……沈淑妃,您快救救小的啊!"急忙几步跪着爬过去,紧紧揪住了如蝶的裙摆。

若水心中已然是胜利的笑。

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乡村俗子,这么一吓就慌了手脚。

那边如蝶却是尴尬,虽已察觉到若水的圈套,却无奈明讲不得:"你,我并不认得你,如何救你!"只能先撇清关系自保。

卢定三愣了:"这,不是您要我来假扮什么青梅竹马的吗?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大不了我不要你的银子了……"

"哦,银子。"若水轻声重复着,施施然转过身子,不愿再去看这眼前的一幕。

如蝶气白了一张脸,事到如今也顾不了许多了,小嘴一撅,垮下脸来,一双杏眼欲哭还休:"启禀皇上,臣妾这样做,也是逼不得已……这沈才人,并不是臣妾的亲妹妹,臣妾这样做,只是想揭穿她的真面目罢了。"不管这男子是不是她找来的,沈若水是假冒的这一点她已肯定,皇上对她也会从轻发落的,何况她的肚子里,还有龙种。

连锦年撇过头去,不愿意看她。

"皇上,这女子假冒妹妹身份进沈府在先,又进宫欺骗皇上在后,欺君之罪,论罪当诛啊……"

"欺君之罪?"连锦年冷然道,"如今你找来这么个男子,骗朕是她的青梅竹马,这便不是欺君之罪了吗?"

如蝶浑身一冷,随即低声道:"臣妾只是一心想要揭穿这女子……免得皇上受人欺瞒……"

连锦年叹口气。

这后宫之中的女子永远都是这样,打着爱的名号使尽心机。

又有多少,是真心地爱那个男人了呢?

这或许,也是做皇帝的悲哀吧?

"你下去吧。"开口是丝毫不带感情的冷漠。

"皇上……"

"这事,朕早就知道了。"如今,是该向她坦白了吧?

"哐"的一声,是茶盏摔落的声音,若水的脸色瞬间惨白,恍惚间身子就要倒下,连锦年急忙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揽在怀中。

"都退下。"回身吩咐,是不容置疑的坚决,眉眼间的霸气,让人无法不心惊。

屋里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见她嘤嘤低泣的声音,和他轻微的叹息。

"清儿……"

"什么时候?"她轻若无闻地,止不住的哽咽,"什么时候……"

他叹气:"我朝以莲花为国花,因此,那侍女莲花早就改了名字,唤作海棠。"

不禁抿嘴莞尔。

原来如此。

既晓得她的名字是莲花的,必然是前朝宫中之人。

原来那时候,他便知道了。

却一直装聋作哑这么久。

"你一直知道,却一直在看我演戏。"她凄然笑道,"在你眼中,我必然是演得极为蹩脚吧?"

一想起往日自己在他面前,装作是沈若水那般娇嗔,那般纯洁无瑕,心中不禁羞恼。

他会觉得,她在惺惺作态吗?

"清儿……"连锦年心疼地扳过她的身子,看着她微红发肿的眼,"我并无意欺瞒你,只是……我不晓得该如何面对你。"

无法面对?她冷笑着别过脸去:"是啊,你夺了我傅家的江山,自然是没有脸面对我。"

他叹息。

她是不会原谅他的吧?

"清儿,过去的事情,对你造成的伤害,我万死已不能弥补。今后,我一定……"

"没有今后!"猛地推开他,已是泪流满面。

"连锦年,即便你能忘记过去,我不能!"她哭着喊道,"父皇母后的死时时地提醒着我,你是我的仇人!"

如今,我已知道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我更不能坦然地面对你。

"连锦年,你放我走吧。我承认我对你下不了手……你放我走吧……"在宫中,我不仅要受到仇与爱的矛盾煎熬,还要看尽世间人的嘴脸,无法自拔地陷入那些女子的争斗中……

真的是很累……

从小到大,她都是集千般宠爱在一身的公主,她所受的教育里,没有教她如何去面对这一切。

"不愿见到我吗?"他的眼中是浓重的悲伤,瞬间弥漫。

她点头。

"你该知道,我们不可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可以放弃皇位。"他低声诚恳地,"清儿,我可以放弃皇位,我们一起……"

"你放弃了皇位,父皇母后的仇便没有了吗?"她把手放在心口,"我骗不了自己。"

早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可是亲耳听到,依然是刺痛了他的心。

那个伤口,那根刺,从未拔出来过——如今,是刺得更加深入,穿透了他的心。那窒息的疼痛无法抑制,嘴角勾起一贯的温润的笑。

"走……"

第96页

如今,放你走便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吗?

夜,黑暗如同浓雾般的降临。

苏州府是灯火通明,苏州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被传召了来,此刻正畏畏地在堂下候着,心中暗自揣测圣意,却都不敢明言。

皇上此次忽然亲临苏州,已让他们措手不及,如今又传出沈贵妃与侍卫私相授受,被贬为才人的风声来,个个都担心着皇上会不会因此迁怒苏州,这节骨眼上皇上召集,自然是心惊胆战。

连锦年坐在大堂上首,脸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抬头望着堂下窃窃私语的臣子,心中已是麻木的没有感觉。

此刻,华清正在后院中收拾行李。再过一会,便会与林远一同离开苏州,再不与他相见。

见皇帝久久不语,侯德宝悄然上前低声道:"皇上,这是不是该……"

这才回过神来,疲惫地挥挥手,侯德宝会意地退至一边:"皇上有旨,宣——罪妇张氏!"

堂下瞬即喧哗:"张氏?什么张氏?"

"这贵妃不是沈知府的次女,不是姓沈吗?"

……

"肃静!"侯德宝扯着嗓子尖声喊着,果然堂下静下不少。

便有一个华衣女子——五花大绑,淡色的纱巾掩了脸,嘴巴亦被塞住——被押上堂来,推倒在地上,随即又有一名侍卫打扮的男子,亦被绑了,塞了嘴也押上堂来。

见此侯德宝急忙展开圣旨宣道:"罪妇张氏,杭州人氏。杀害苏州知府沈章次女在先,冒名顶替在后,更假冒秀女身份进宫,欺君犯上。行为不检,更与大内侍卫私相授受,其罪当诛。"说着合了圣旨,回身向连锦年。

连锦年只望着梁上雕的花纹出神,恍惚间只挥了挥手。

侯德宝转身向众人:"皇上有旨,罪妇张氏,斩立决!罪臣林远,发配北疆充军,永世不得回关!"

尖锐的嗓音在大堂内来回闯荡,堂下罪人挣扎着,似乎有不服之意。侍卫们却哪里管得他们愿不愿意,推着扯着便出了堂。

片刻之后,有沉闷的摩擦声传来,如同钝刀切肉,让人心中一冷。

天气微凉,天边已是淡淡的鱼肚白,远山如黛,被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

已是寅时,天就要大亮了。

官道上,是一辆马车缓缓行驶。

马车并无十分华丽的装饰,是普通富贵人家所惯用的,只是略微大了些。

赶车的是一名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身着蓝色棉布襜褕,实在普通不过,只是那棱角分明,线条硬朗的脸上,隐隐地透出的气息让人为之一震,侧目而视。另一边,一名身着浅灰色短褐的男子,清秀面皮,正靠在马车的门上呼呼大睡。

忽地,马车门上传来低低的叩门声,惊醒了这名男子。

便赶紧抹了抹嘴角的唾液,坐起身子将门微微拉开一条缝。

"主子可醒了?"小顺低声问道。

"嗯。"绿萝压低了声音,是满满的担忧,"是被热醒的,流了好多的汗。天就要亮了,怕是会越来越热,还是赶紧找个地方停下让主子避暑吧。"

也不知为何,主子是她见过的人当中最怕热的一个。

小顺应了一声,转身去看林远。

只见他抿着嘴,目光直视前方:"前头不远处便有一个小镇,我们便在那里找间客栈歇下罢了。"

龙霞镇。

这并不是个繁华富庶的镇子,此时镇上的百姓都尚在睡梦中,马蹄在青石板铺的小街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的刺耳。

马车中的华清已是大汗淋漓,红蕊与绿萝不停地拿湿帕子替她擦拭,却依然是难以忍受的热。

今年,身子似乎特别的虚弱,特别的怕热。

自从出宫开始,舟车劳顿已是让她的身子疲乏至极,在苏州府上又因为担心出逃的事而寝食难安,想来是身子虚了,待安顿下来,真的要好好调理才是。

脑袋是一阵晕眩,不停地冒着冷汗,胸口也是闷闷的,一股强烈的呕感直冲上喉咙。

"怎么办?主子怕是中暑了。"红蕊急得快要哭出来,"这大清早的,又是人生地不熟,上哪儿去找大夫呢?"

闻言,华清勉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没事,只是有些乏了,歇息下便会好的。"

连累她们一起离开了皇宫,陪她流浪去未知的未来,已是过意不去,若还要她们这样担心自己,真的是……

忽地马车一个摇晃,华清一头撞在了车壁上,还未回过神来,便有一支箭"砰"地穿壁而过,箭头闪着银光,正好插在华清鼻尖前。

若方才再往前一点,恐怕就穿透了她的脑袋。

"啊——"红蕊年幼,最先尖叫起来。

绿萝反应过来,急忙扶住华清从座位上下来,坐到地板上——有座位抵挡着,这里应该安全些。

马车外的林远已经反应过来,将手中的鞭子交给小顺,才抽出剑,就见前头站了一黑衣男子,拉弓张弦,眨眼间箭发,直刺马腿。

那马儿中箭,不禁嘶叫起来,不能再跑。

马车才停下,便从周围小巷中窜出十余个手执刀剑之人,直逼而进。

林远咬牙。

跳下马车便开始厮杀。

车中华清已是昏昏然不省人事,急得绿萝红蕊又惊又怕。

"姐姐……"红蕊已吓得流泪满面,"怎么办哪……"

绿萝咬牙,未待思索便先在左侧保住了华清:"蕊儿,咱们抱着主子……便是不幸中箭,咱们也能替主子挡一挡。"

红蕊来不及思考便是连连点头,亦从右侧抱住了华清。

林远奋力拼杀,心中是愤恨。

公主未死之事,除了他们几人,便只有连锦年,侯德宝和沈如蝶知道。

连锦年必是不会派杀手来的,侯德宝更是不可能。

剩下的,便是沈如蝶。

不禁咬牙切齿。

没想到这沈如蝶如此记恨公主,狠毒至此,非斩草除根不肯罢休。

身后小顺也加入了拼杀中。

林远武艺在身,对付这些人七个八个的,倒颇为轻松,只是如今却有十来个,便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小顺的功夫不过是花拳绣腿,自保有余,却拼杀不得。

渐渐地,便处于下风。

车中绿萝红蕊是紧张得气不能喘,犹豫着是不是该出去瞧瞧战况,正忽地一个重物"砰"地撞击到马车上,直吓得红蕊哇地哭出声来。

绿萝紧张得倒吸一口冷气。

莫不是手杀手找过来了?

外头林远瞧见有人靠近马车,心中也是一急,一个飞身一剑刺穿前人的胸膛,几步跃到马车边上,一把揪住那人。

却原来是个面皮白净的年轻男子,背着药箱,一脸惶惶。

正要发问,却从后头又传来一阵喧闹声,只见七八名健壮的男子手中挥着锄头镰刀,直冲过来对着那年轻人便要砍。

林远一急,生怕伤着马车中人,急忙挥剑挡住。

这一来,那些人皆以为林远是这男子的朋友,冲着林远一边嚷着:"老子让你多管闲事!"一边便挥了锄头过来。

林远急忙一闪,那锄头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身后偷袭林远的刺客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这下那壮汉也蒙了,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那些刺客健壮,以为壮汉是林远请来的帮手,心中顿时虚了许多,却依然得硬着头皮拼杀上来。

这一下,场面便是混乱了,刺客与那几名壮汉不明就里,互相残杀起来。

林远见状,急忙卸下中箭马儿身上的车具,只套在另一匹上,喊了小顺上车,扬鞭便要走。

冷不防地,那年轻男子却忽地跳上马车,紧紧地抱住小顺不肯放。

形势急迫,林远顾不得许多,扬鞭催马而去。

车子渐行渐远,不一会便出了城门。

小顺一路小心地观察着后面,不见刺客追来,才回身安慰车中人:"放心罢了,刺客没有追来。主子还好吗?"

回答他是的红蕊心有余悸的哭声和绿萝强装镇定的声音:"还好,并未受伤。只是怕是身子虚,晕过去了。咱们赶紧找地方歇下吧。"

闻言,那一直害怕地闭眼的男子忽地来了精神,拍拍怀中的药箱:"我是大夫,我来给你们主子瞧瞧。"

小顺不知所措地望住林远。

林远是一脸怀疑。

"你是大夫?那刚才追杀你的是什么人?"

男子闻言讪讪地:"我不骗你。我真的是大夫。不信就算了……"

车中绿萝急忙道:"林……林大哥,主子怕是撑不住了……"

一咬牙,林远无奈:"小顺,让他进去,小心看着点。"

小顺点头,便拉开一扇门。

男子无奈地挑挑眉,也不多说,便钻进马车,末了,回头对林远道:"前面的路口处,往右拐。我爹的药庐便在那里!"

林远冷哼一声:"你那药庐怕是不安全。"无论是方才那群刺客还是壮汉,都有可能追杀到药庐。

男子得意地笑道:"放心。我啊,有好地方可以藏身。前方方圆百里没有什么人家的,一路上走着,你不怕那些人追上来?"

这话倒说得对,林远抿嘴不再出声。

不过一盏茶时间,便到了那男子口中的药庐。

第第97页

不过是一间极其普通的茅草屋,周围用石头围了,做成院子。不同的是,别的人家院子里种的是菜,而这里却晒满了各色的草药。

男子跳下马车,急忙道:"快些。那位夫人的病情来得凶,要赶快敷药。"

将昏迷的华清抱下马车,交到小顺手中。林远回身又将包裹悉数拿出,交给绿萝拿着,便挥手一抽马鞭,那马儿嘶叫一声,带着马车狂奔而去。

进了屋子,不过是普通人家,哪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

林远有些恼了,抽出剑就要架上那人的脖子,那人急忙道:"不要那么急嘛!"说着绕到屋后灶台后,搬开堆堆草药,又扒开几层柴禾,露出一个脸盆大小的圆木盖子。

男子颇有些得意,掀了盖子便说:"快些下去吧!我爹早在里面准备好了一切,躲个十天半月的都不是问题!"说着率先跳了下去。

林远有些迟疑,望了望已是脸色惨白的华清,一横心:"小顺,放主子下去!"

下面居然是一个不小的密室,顶部还开了几个隐秘的小口透气。密室中桌椅床凳,吃穿用的居然样样齐全。

不禁心中又有些怀疑:"你爹是什么人?"

男子丝毫没留意林远阴云密布的表情,急着在柜子里翻找着:"和我一样,是个大夫。"

"既是大夫,又何必要造这么个密室——你们有什么仇家?"想起方才那些壮汉,林远不放心地问。

匆匆掏出几株药草,男子头也不抬。

"没有。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我爹啊,是个老古怪,经常外出行医一两年不回来。上一次,他去了个大半年,回来就在这挖地洞。我问他,也不肯说……"麻利将药草捣烂了便往华清嘴里塞。

"你爹呢?"

"进山采药去了。"抬头,望住林远,眼神清澈诚恳,"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你要是想救他,除了信我没有别的选择。"

那眼神,干净透彻,如山间清风,水中明月。

一如当年的华清。

华清醒来时,便在一间药庐中。

之所以一睁眼便判断这是一间药庐,是因为那弥漫着的浓重的草药味道,和墙上四处挂着的风干的草药。

华清撑起身子,忽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头上掉下来,吓了她一大跳。

仔细看去,原来是一个草药团。

伸手去摸摸额头,果然还有草药的残渣。

怕是她昏迷中无法进药,便拿了草药敷在额上吧?

深吸一口气,果然觉得身子清爽了许多。

正要下地去,红蕊正推门进来,见得华清醒了,高兴得也来不及说什么,转身便跑了出去:"姐姐,林大哥,主子醒了!"

话音刚落,绿萝、红蕊、林远小顺便齐齐地拥进了屋子。

"主子,您可醒了!"绿萝、小顺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擦拭着泪水。

林远只是直直地看着她,那眼中,自然是喜悦,却还流露了些许的——担心。

"怎么了?"莫名的心情好,华清笑道,"我醒了,你们还哭什么?"

"主子……"红蕊为难地,一边偷看林远的脸色,"主子你……"

忽地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明亮的,干净的声音,打破这屋中阴郁的气息:"咦?你醒了?我还想着要不要加重些药量呢!"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笑嘻嘻地走进,华清仔细地打量了,心中暗暗叹道:果然是声如其人,白净俊秀的脸,一双闪亮的眼眸毫无杂质的纯净。

男子也不管她是不是在看他,伸手便抓住了华清的手,仔细地把起脉来。

华清脸一红,虽明知他是大夫,却还是因为陌生男子的接触而羞涩难当。

却见那男子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脸看,忽地才想起自己脸上并没有蒙着纱巾,顿时心中一紧,抽回手,扭捏地转过身子去。银牙轻咬,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呵斥他吗?他可是医治自己的大夫,如今,她也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妃子了,还有什么权力呵斥别人?

"嗬。"那男子知趣地笑笑,上扬的嘴角和调皮的笑颜在华清此刻暗沉的心中看起来是那么的刺眼明亮,"好在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不然我真的考虑加重药量——又怕伤了你的身子,毕竟怀着身子,是不好随便乱用药的。"

林远飞扑过去要堵住他的嘴,却已是太迟。

屋里霎时是一片鸦雀无声。

华清嘴角是淡若梨花的笑,身后的窗子透着蒙蒙的白光,给她的身影镀上一层若有似无的光晕,恍惚间她的身子似乎单薄如纸,若是你用力拥了,便会软软地塌下。

"怀着……身子?"艰涩地说出这句话,依然是眉眼含笑,只是唇边已有些勉强。

绿萝、红蕊、小顺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林远却是低了头,额上的青筋隐现。

"是啊!"男子依然是明亮纯净的笑,似乎根本没感觉都这气氛的异常,"他们没有告诉你吗?你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真是恭喜恭喜了!"说着喜滋滋地站起身子:"我先出去了,若有不舒服,再叫我吧!"

说着,便哼着小曲出去了。

一滴清泪留下,缓缓地刻画在那淡然的笑颜上。

一瞬间,便是笑靥不再。

"我有了身孕……"她似问非问,低低地喃喃道。

连锦年,是上天注定的吗?

我便是离开了皇宫,也注定与你有一丝不断的牵连。

窗外是知了不厌的鸣叫声,宣示着这夏日的炎热。

已是入暮时分。

血色红霞染红了半边天,亦已有了些许阴沉。

华清披了件外衣,含笑倚在门框上看着那忙碌煎药的身影。

那个明亮的大孩子一般的男子,煎药时的那份专注,竟叫她久久着迷。

忽地想起,年少时自己曾对药理产生过兴趣,缠着父皇硬要学。那个老顽童般的父亲,居然也放下手中的国事,陪她一起去御医所胡闹,吓得御医所那些御医一个个心惊胆战。

那真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一阵微风吹来,扬起灶里的灰尘,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华清见状,不禁莞尔:"杭大夫,你快歇着吧。这些事,让小顺做便好了。"

杭逸风扬起嘴角明亮的笑:"我说过了,别叫我杭大夫杭大夫的,听起来像叫我爹!"笑嘻嘻地站起来,大大咧咧地一抹脸上的灰,"我这么年轻,你都把我叫老了!叫我逸风就行了。"

惊诧于那笑容的明亮,华清心中微叹。

曾经,她的笑容,也如这般明亮透彻。三年于她,已是沧海桑田。

华清笑着抢过他手中的扇子,推着他往屋里去:"你还是快进去洗洗吧!"

杭逸风吐吐舌头,也不再推辞:"那你要小心着点,别凑太近了烫着。"便蹦着进屋去了。

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虽然长了华清一岁,却还是这样孩子气。

也许,若不是当年的事,如今的她也依然是这般孩子气。

不禁将手抚上肚子。

这里,有她和连锦年的孩子。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