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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之此夜永寂待月明》


序章 万物初始

华夏神州,诸神曾经的故土,亦是华夏文明的摇篮,孕育了无数上古的传说。

传说中有这样一段记载,鸿蒙之初,世界本为混沌,天地渺茫,清浊难辨,世间除神兽帝江之外未有生灵。直至数亿年前,天神盘古于太虚之中横空出世,见天地晦黯,了无生机,知是神兽帝江吞云吐雾所致。为还天地清明,遂持神兵太初力战帝江于天外幻清境。神兽帝江虽愚钝不明世事,但其乃万灵之祖,天地阴阳二气所化,竟有震天撼地之力,破碎虚空之威。盘古与之激战一万八千年,始才斩帝江首级,而盘古自身也因神力耗竭而亡。

盘古仙逝后,身躯分崩离析,双目化作了日月,发髭化作了星辰,齿骨化作了金石,血肉化作了山川五岳、世间万物。所幸精魄并未消散,一分为四继续游荡于天地之间,后历经千百万年的蕴育,渐又凝结变化成形。其二因吸收了帝江所余阴阳二气,遂化成了昼、夜二神,是为昼神司晨、夜神永夜。另外两颗精魄则化成了东皇太一和九河神女华胥氏。

自四神诞生伊始,世间就有了日夜轮换、四季交替,萧索了亿万年的大地终于有了一线生机,草木开始滋长,生灵开始繁衍。流年匆匆,数千万年光阴似水而逝,几度沧海桑田,这世间的景致已是一番绝美风貌。在此期间,神族也得到了壮大,然而此刻却仍未有人类出现。

直到九河神女华胥氏诞下伏羲、女娲、风冉三兄妹,女娲抟土造人、风冉以牵魂之术赋予泥人灵魂、伏羲助人生出阴阳,世间生灵之中才又多了一个物种。

彼时,六界未立,神与一众生灵生活在同一片大陆上。人类天性好学,年复一年的朝夕相处中,他们从与之相亲近的神祗处学会了农耕、渔猎、御火等生活技能,自此文明的火种开始点燃,随着文字被创造,诸神的智慧也被广泛传播,令人类民智大开。

凭借诸神眷顾,起初弱小的人类得以迅速发展,区区万年就已凌驾于其他生灵物种之上,成为万物灵长。人类有感于诸神的恩泽,便尊创造了这个世界的盘古为“创世神”,昼神司晨、夜神永夜、东皇太一、九河神女华胥氏四位上古神祗为“始神”,尊伏羲、女娲、风冉为“人祖”,并建庙立祠,永世祭祀,亦将世代生活的这片大陆称为“华夏神州”,称自己为“华夏族”。

人类的发展使华夏神州空前繁荣,但凡事有利就有弊,随着人类的繁衍和领地意识的产生,彼此之间逐渐有了部落之分,由此而起的领地、资源争夺在和平安宁了许多年的大地埋下了灾祸的种子,这股争斗的风潮如燎原之火,迅速波及到了人类以外的其他种族,一时间华夏神州烽烟四起,生灵涂炭。

以夜神永夜为首的部分神祗认为当下乱局皆因人类的贪婪所致,人类排斥非人种族,对诸神索取无度,理应受到惩戒,甚至一度提出灭世的建议,要将人类从华夏神州彻底抹去。而以东皇太一、九河神女华胥氏为首的另一部分亲近人类的神祗对此则持否定意见,认为人类初兴,犯错在所难免,理应宽仁以待。双方各持己见,争论不休,逾时千年仍无定论,而此事也令诸神之间的积怨日深。

终于,在华夏神州一个叫“涿鹿之野”的地方,一场由武战神蚩尤带领的九黎族与神将姬云带领的华夏族的冲突彻底引爆了诸神之间的战争……

后世史书对此战的着墨多侧重于蚩尤和姬云二神,而对于其他神祗却着墨不多,只粗略记载了结局:此战以九黎族战败,蚩尤被杀,夜神永夜被诸神合力封印告终。

涿鹿之战结束后,又不知何故,东皇太一突然率诸神离开华夏神州,登天而去。他凭借上古神器“山河社稷图”的浩瀚神力将世界划分六界,分别以“九霄云境”、“坤元洞天”、“华夏神州”、“洪崖大荒”、“九黎幻境”和“幽冥黄泉”命名。

东皇太一将九霄云境定为神族居所,并于其上建造天宫,订立天规,敕封诸神,以青帝伏羲为东方天帝,与九河神女华胥氏共同治理天东一万二千里的地方;以赤帝姜榆罔为南方天帝,与火神祝融共同治理天南一万二千里的地方;以白帝少昊为西方天帝,与水神共工、春神句芒、秋神蓐收共同治理天西一万二千里的地方;以玄帝颛顼为北方天帝,与冬神玄冥、风神飞廉共同治理天北一万二千里的地方;以自己为中央天帝,统帅四方。

未几,东皇太一将天帝之位传于其子帝俊,自己则不知所踪。

此后,诸神鲜有再登临华夏神州,但其以通天彻地之造化长久以来一直为人类所敬畏。

出于对神的憧憬,人类开始争相探索散落于华夏神州各地的“神之遗迹”,他们诚心祭祀、顶礼膜拜,以期能够重新获得诸神的眷顾。而这些诸神登天之前开创圣业的治所往往凝聚着强大灵力,甚至暗藏着修仙练道的法门。天长日久,人类之中极少数才智卓绝者竟能一窥天机,参透些许天地造化,修成挥剑成河、呼风唤雨的大神通,更有甚者弃肉体凡身,白日飞升,寿延千年而不死,世人称之为“仙”。

人类虽为万物灵长,却常苦于自身寿数短暂,不过区区百年,眼见有人通过修仙练道飞升成仙,得享长生,便纷纷投身其中。然而仙路漫漫,绝非坦途,得道成仙的机缘并非人人都能遇到,绝大多数修道者苦修一生,却仍难窥仙道门径,最终抱憾而逝。

但即便如此,世人对求仙问道依然趋之若鹜,因所循方式不一,逐渐有了宗派之分。时至今日,修仙宗派更是林林总总,不胜枚举。其中以昆仑墟、中皇城、玄月宫最为著名。三派所占灵山宝地皆为上古神之遗迹,门下弟子众多且术法精深,各自称雄一方。

传说总是缥缈而玄幻,大体与我这种小人物没什么关系,若要生搬硬套,唯一的牵扯,是我的故事可以从中皇城说起……

第1章 庄生晓梦梦落花(一)

人间十一月,秋雨潇歇,朔风猎猎,黄花落叶本该是这个季节的标志性景物,然而地处华夏神州腹地的中皇山上却仍是一派春时光景,花开锦绣,莺歌蝶舞,十里青山尽染苍翠。

中皇山山高万仞,孤立擎霄,大有入云之势,山形地貌几经岁月砥砺雕琢,处处奇峰突兀、壑深谷回、气灵水秀、曲径通幽。大名鼎鼎的中皇城便是座落于此山之中。

过去,我时常听霍邑回风茶楼的说书人柳爷爷说书,与其他说书人不同,柳爷爷不谈古、不论今,只讲那些有关神仙鬼怪的天下玄奇之事。据柳爷爷说,在上古时代,中皇城曾是青帝伏羲、娲皇女娲、太阴星主风冉三兄妹的治所,三位大神贤明圣德,在他们的治理下,中皇城兴盛至极,物质、文明翘楚当世。然天道循环,盛极必衰,随着三位大神相继追随东皇太一登天而去,没了主心骨的中皇城一下子就陷入了动—乱,城中几大氏族为了争夺中皇城的控制权发动了旷日持久的战争。

族人的贪婪激怒了当时刚刚被敕封为“青帝”的伏羲,他遣了凶神九婴降下灾祸。九婴引银河之水倒灌入中皇山中,浊浪滔天,大水过处生灵死伤枕籍,盛极一时的中皇城就在那场浩劫中几乎被毁灭殆尽。劫后,幸存的族人大多作鸟兽散了,但仍有一小部分族人留了下来,面对满目疮痍的中皇城,他们决心痛改前非,重建家园。

此后万年间,经过无数代人励精图治,中皇城才依稀又恢复了些许昔日盛景。时至今日,其声威隆盛,为当世修仙宗派的泰山北斗,现任宗主灵素更是超凡入圣,如神仙一般的人物。

坊间的玄奇轶闻虽多有夸大偏颇之嫌,或许不可尽信,但而今身临其境,眼见四周春意融融,与印象中十一月时节的景象确实大相径庭,除了人间仙境,实在没有其他合理解释。至于我一个在俗世艰辛打滚的小混混,如今何以会身在中皇城这等仙府宝地,当真是说来话长。

半月之前,我尚在莱国的一个小城——霍邑过着不甚舒心,却十分自由的小日子。记得那日清晨,天灰蒙蒙的,偶尔有几滴细雨透过破损的茅草屋顶砸落在桌面,我随手拿起一个碎了半边的粗瓷饭碗摆在桌上接雨,又胡乱用了些不知隔了几夜,硬得能砸死狗的玉米饼子后,领着二狗和黑子出了门。二狗和黑子的境遇与我相仿,都是自幼被父母遗弃在街头的孤儿,但他们的运气要比我好,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而他二人则时时有我接济。也正因为有了这层原因,加之三人之中以我最为年长,所以平日里二人唯我马首是瞻。

原打算上街找些活计赚些钱贴补家用,然后和往常一样去回风茶楼听柳爷爷说书,顺便帮着他老人家收拾摊子。许是出门没看黄历,才上街就遇到了官府征兵,与其说是“征”,或许说“抓”来得更为恰当。

莱国与一衣带水的燕国长久以来一直交恶,两国之间时有战争爆发。燕人好战,又有名将楚焕,军力相对弱小却国库充盈的莱国凭借文韬武略的老莱公也能勉强与之抗衡。但自从去年老莱公病逝,莱国世子姜桓继位之后,前线的战况便急转直下,接连吃了好几个败仗,想来如今的兵员已到了难以为继的境地,不然也不会连我们这样的孤幼也抓了兵役。

期间也曾以年龄太小为由苦苦哀求,但官府负责征兵的官员油盐不进,一心只想应付差事,哪管我们死活,草草将我们三人的名字入了兵籍,就交由前线的军官带走了。

对于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而言,上战场无疑就是去送死,虽然生活艰苦,但还不至于艰苦到让我们不惜命的地步,想要逃跑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只是负责押送的兵士一路上都谨小慎微,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或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临近莱国与燕国的边境时,押送兵员的队伍突遭燕军伏袭,莱国兵士匆忙应战,再无暇顾及旁事。那些被押送的乡民大多与我们一样是被强抓而来,眼见大好时机,纷纷一哄而散,我也趁乱拉起二狗和黑子往附近的山中逃了去。

我们在山里一路飞奔,直到跑出很远才停住,待心绪平复下来,却又发现原先一直跟在我与二狗身后的黑子此刻已然不见了踪影。我与二狗四下找寻,不见其人,转念想来大约是在乱中与我们走散了,当下不由心急如焚。本想沿原路折返寻找,怎料山中树高林密,沟谷纵横,曲径如织,头先又埋头奔跑,只顾逃命,这会儿早已难辨东西。我与二狗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夜宿洞窟,在山中如无头苍蝇般辗转了数日也未能寻得出路,最后终因力竭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身在中皇城,询问之后才知,是中皇城的猎户在行猎时偶然发现了倒在中皇山中的我和二狗,看我们气息尚存,便将我们救回了城中……

这几日发生的事就如山中的鸟儿,扑棱棱着翅膀在我眼前盘旋不去,心中觉得庆幸之余还有一些惆怅,两度历险,本以为在劫难逃,最后却都能逢凶化吉,我自幼孤苦,十余年蝇营狗苟,尽皆为了二字——“活着”,能活着本就是值得庆幸之事。愁的是黑子音讯全无,如今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唉!”我以手枕头,躺在绿荫碧草间,想着旧事,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嗟叹之余,转眸望向了天际,正值暖阳当空,远处危石之上,云浪滔滔,阳光直透云层而下,白浪也染成了红波,烟云中仿佛出现了一个五彩光轮,灿烂绚丽,耀人眼目。我伸手轻遮眉眼,阳光撒在身上,如此惬意暖人,就像是谁的手温柔地抚过身躯,让人的灵魂都生了惰性,不经意间就有了微醺的感觉,连带着纠缠在心间的愁绪也暂时消失了踪影。

第2章 庄生晓梦梦落花(二)

心松了,人渐渐起了类似春困的倦怠,我侧一侧身子,阖上眼睛昏昏睡去。感觉眼皮是那样沉重,我的世界仿佛也被黑暗占据,只是意识却出乎意料的清醒,以至于我甚至分不清此刻我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

正自困惑,耳边似飘来一阕玲珑清音,窃窃如私语。我循音四顾,陡见极目处一点光晕急速漫开,将天地尽皆照亮。四周云烟缭绕,瑞鸟齐飞,漫山锦绣开遍,无数瀑布仿若匹练自天边倒垂而下,就像在半空中悬了副巨大的五彩珠帘,飞流直泻千尺,击潭声如千军驰噪。此情此景,恍惚置身仙境。

朦胧中,我看见前方似有一道淡淡的青影。未及我反应,氤氲竟随风而散,眼前豁然开朗,见数丈开外,一株红枫傲立山巅,枝干如虬龙苍劲,它的叶,如血般灿烂。红枫下傲然玉立着一个俊逸绝伦的男子,冷峻的眉目,高挺的鼻梁,未束的泼墨长发垂至腰间,微抿的薄唇带出一抹桀骜的、淡若浮云的微笑。身上一袭玄袍如夜色般沉重,只在袖口处以金线绣出张牙舞爪的双翼应龙图案,袖子前端伸出的纤长手指间,轻捏着一枚轻薄却红似火的枫叶。他正漫不经心地注视着这枚枫叶,似乎是在欣赏那种零落的凄美,剑眉下那对深邃冰冷的黑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目光甚至有些冷酷肃杀。即便他只是安静地立在那儿,不做任何动作,也无法稍减从他身上倾溢而出的那种瑞气蒸腾,睥睨六界的威势。只远远瞧着,便已压迫得令人窒息。

不知是何缘故,看着他,我的心竟然没来由地一阵震荡,隐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黑衣男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侧过头来,目光恰好迎住了我的视线。看见我的一刹那,他那双宛若亘古寒潭、终年波平如镜的眼眸中忽地泛起了一丝涟漪,层层叠叠地向外荡漾开来,尔后化作了唇角温柔真挚的微笑。

“阿冉……”他面朝我的方向轻轻唤出一声,语气之中分明含着由衷的愉悦,“你来了!”只见捏在他指间的那枚枫叶倏然化作一团黑气,袅娜升腾,随即消散得无影无踪。

阿冉?他是在叫我吗?我惊疑不定,转头环顾左右,确认四下再无旁人,可我并不是所谓的“阿冉”,遂讷讷地道:“阿冉?我不叫阿冉,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黑衣男子对我的辩解仿若未闻,依然面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一步一步朝我走近。叶落纷纷,他的青丝散落在风中,伴随着零落的叶儿轻扬飞舞。相隔数尺,他向我张开双臂,似要将我拥入他的怀中。

我想他是将我认作了旁人,只是面对他如此冒失的举动,我的心竟没有丝毫退避的意思,反而在深处藏着隐隐的期待。我就这样木然立在原地,定定瞧着他的眼睛,他幽黑的眼眸里映出眼前人绝色的身影,凤目细眉,瑶鼻樱唇,一瀑绢丝般的长发直垂过纤细的脚踝,仅仅是素衣白裙,未施脂粉,便有吞梅嚼雪,不食人间烟火之气。

他那双理应倒映出我的容貌的眼中,此刻出现的却是不为我所知的陌生影像,着实令我错愕不已。我一时愣在原地,怔怔不能自拔。

正自惊愕间,他眼眸中倒映出来的影像突然起了变化,只见从倒映的女子身上蓦地激射出昊光万道、瑞气千条,整个天地都笼罩在祥瑞之中。一瞬之后,所有光华又急剧收拢,凝于右手,随着亮光爆开,我的掌心竟凭空出现了一柄长剑,非金非玉、非木非铁,剑身颀秀,通体晶莹夺目,锋芒不可逼视。这一刻,我的身体似被无形的绳索绑缚,我确信,此时的意识并没有指挥身体做任何动作,也根本做不了动作。可我却清醒地看见自己的右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镶嵌着四十八颗各色宝石的剑柄,在黑衣男子张开双臂拥向我之际,将手中那柄仙气浩然的长剑送进了他的胸膛。

黑衣男子在我身前不足一尺处止步,双臂依然保持着意欲拥抱的姿势,俊逸的脸上微微苍白,却不见苦痛之色,只是那对深深镌刻着仿佛就是我的身影的眸子里闪过复杂的情绪,似不敢相信当下的一切。

风住云停,整个世界仿佛就此定格,唯一提醒着我时间仍在一点一滴流逝的,是从他胸口汩汩涌出的鲜血,那一注殷红顺着玲珑的剑身蜿蜒淌过剑锷、滑过剑柄,将四十八颗各色宝石尽皆染成了红色,带着生命的温度。宝石的光泽衬着血色,显出妖异之美。

当鲜血涌过指尖攀上掌心,刺骨的冰冷迅速漫延至心,剧痛随之而来,仿佛刚才那一剑洞穿的不仅是他的胸膛,还有自己的心,痛彻心扉……

“啊!”我蓦地睁开眼睛,从地上坐直了身子,狠狠喘了一口气。心神方定,急忙转头去看自己的右手,随即又大大松出口气,原来是做梦!只不过今日这梦未免有些古怪,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与梦中之人素不相识,何以会梦到这样的情景?再者,梦境竟如此真实,即便醒了,我似乎仍能感觉到胸口隐隐刺痛,仿佛是裂了一道口子。

我轻抚住心口,正想得出神,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下我的肩膀,将我唬了一跳。惊回首,却见二狗双手支着膝盖,弯腰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要死了,吓我一大跳!”我不由瞪了他一眼,拍着胸口嗔道。

二狗微微一怔,眨了眨眼睛,“我才被你吓了一跳呢。”

他在我身旁选了块平整的草地坐下,上下打量了我几眼,问:“姐,你这是怎么了……”

“嘘!”我忙示意他噤声,转头往四周看了一圈,才又说道:“不是跟你说了么,在人前不能如此称呼我。”

“这儿又没外人。”二狗不以为意,“就算别人知道了你是女儿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何总愿以男装示人?”

第3章 庄生晓梦梦落花(三)

我叹气道:“要在当今世道讨生活,男子尚且不易,更别说女子了。我若不以男装示人,恐怕早就被街头那些混混欺负死了,或者被人卖到楚馆里去了。”

二狗闻言,沉默了会,亦随我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你终归是个女儿家,是女儿家将来就要嫁人,总不能女扮男装一辈子吧。”

二狗虽然只有十一岁,却是少年老成,这也许和他的经历有关。像我们这种自小就没有家人可以倚仗的弃儿,想要生存,有些转变是必须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就像我为了生存,不得不女扮男装,而二狗不得不放弃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天真。只不过,乍然听仍满脸稚气的他说出这样的话,还是起了想笑的冲动。我“噗嗤”笑出声来,道:“二狗,我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况且现在也远没到考虑这个的时候呢。”

他撇一撇嘴,不满道:“都跟你说过好多遍了,别叫我‘二狗’,多难听哪!我有名字,叫‘牧长锋’!”

我伸手去摩挲他鸡窝似的头发,一面与他嬉笑:“‘牧长锋’,这是你那死鬼老爹给你取的名字吧,他都不要你了,你还顾着这个名字做什么?我看‘二狗’这个名字挺好,名贱好养活,黑子就没你这么讲究。”

二狗一下拍开我的手,没好气地盯了我一眼,似乎无力驳我。

提起三人之中年龄最小的黑子,我心下不禁又为他担心起来,随即收了嬉笑,幽幽地说:“也不知道黑子怎么样了,如今是否平安。”

听二狗叹了口气,他与黑子打小就感情深厚,黑子才十岁,眼下的世道又不好,黑子生死不明,二狗心中所担的忧愁可想而知,却还是安慰我道:“姐,黑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还记得前年冬天,黑子染了风寒,咱们没钱给他瞧病,差点就病死了,但最后还不是让他挺过去了么?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不用太过担心。”

“希望如此!“我轻一颔首,如今能做的也只有说些宽心的话聊以<自>慰了。

二人都是好一阵沉默,半晌,二狗突然问道:“姐,你说黑子现在会在哪里?他找不到我们,会不会自己回霍邑?”

我细细琢磨之后觉得不大可能,“眼下莱国与燕国正在打仗,听说莱国的形势不太乐观,黑子若回霍邑,指不定哪天又会被官府抓去当兵。他平时虽然懵懂,但这一点不至于想不到。”顿一下,“我想,他若找不到我们,应该会先寻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二狗听了,微微蹙起双眉,“如此说来,那我们要找他岂非也是不易?”

人海茫茫,岂止不易?我面色不变,只在心中暗暗叹息,却也无法可施。抬首看一眼随风零落,在半空中兀自翻转翩飞的落叶,想来人生也是如此,聚聚散散皆由命运操弄,半点由不得自己。叹息甫毕,脑中蓦然间有什么一闪而过,直击灵台,既然人力难为,或可另辟蹊径,随即欣喜道:“我有办法了!”

二狗犹自茫然不解,我一笑,续道:“从前就常听柳爷爷赞叹术法神奇,这中皇城更是此道之中的翘楚,或许咱们可以去求助他们,寻人这等小事应该不在话下。”

二狗听我所言,面上愁色顿时散去不少,展颜露喜,“如今别无他法,死马权当活马医!”说罢,二人当即起身往中皇城的中枢——净乐宫而去。

我到中皇城不过半月,对于此地的情况却已有了大致的了解。中皇城虽然仙名在外,但城中上下并非人人都修仙练道,也有安于本份的普通百姓。而中皇城也以此为区分,分成了落云坪和净乐宫两大区域。

落云坪半隐于幽谷之中,四周古木葱茏、绿荫成片,随处可见翠竹临风摇曳,百姓就地取材,伐竹建屋以为起居之所。纵横交错的青石小径串起一幢幢竹楼,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吧。而城中唯一的市集也在此处。

净乐宫则建于中皇山的主峰——云卷峰上。净乐宫凌耸九霄,与落云坪之间仅以一条百曲千折的羊肠小径相连,因其道难行,犹如登天,故有“登天径”之称。那些修仙练道者便是居于此处。

从落云坪出发,我与二狗半日艰辛跋涉始才攀到了峰顶,但见山巅之上云腾雾蒸,丹墙翠瓦、楼台水榭隐映其中,金光熠熠,气象峥嵘。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仙山琼阁!我与二狗瞪大双目,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正自怔愣,忽见朱红大门缓缓开启,其间走出一个少年,大约与我相仿的年纪,素衣青袍,广袖飘飘,颇具灵气。他近前,单掌竖于胸前做了个礼,微笑着说:“我正要去寻二位,不想竟在此处相遇,当真是巧合得很。”

我回过神来,与二狗相望一眼,“这位小哥找我们可是有事?”

少年颔首,“正是。”说着,他将我们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看二位面色红润,想来身体已然好得差不多了?”

我与二狗齐声答“是”。

那少年又道:“如此,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奉本宗长老之命特来向二位传句话。”

“请讲。”

少年欠一欠身子,缓缓道:“我中皇城向来少与外人接触,实在不方便久留二位,若二位的身体已无大碍,请择日下山去吧。”

我闻言不禁一怔,方外之人果然遗世独立,一开口就是逐客令。心中多少有些意外,却也并未因此生出半点不敬之意,我们本就是中皇城的不速之客。

我亦微躬了下身子,恭谨道:“贵宗的救命之恩,我们兄弟二人在此谢过了,只不过在临行前我们尚有一事想求助贵宗。”

少年客气道:“但讲无妨。”

我将三人如何被抓兵役、如何逃出生天、又如何与黑子在中皇山失散之事一五一十向他道出。

第4章 庄生晓梦梦落花(四)

少年听完,作沉思状,片刻道:“这么说,你们是想以术法找寻失散的同伴?”

我点点头,眸子骨碌一转,语气之中多有恭维之意,“早闻世间术法多有神奇之处,其中以中皇城的术法尤为精妙,所以我们才想到来此求助。”

听我夸赞中皇城的术法精妙,少年扬起嘴角,噙出一抹得意之色,“非是我兀自托大,我中皇城门下弟子虽然不多,但论起术法,放眼整个神州也只有西极的昆仑墟、东海的玄月宫可相提并论。这‘探物寻人之术’不过是术法之中的枝微末节,不足挂齿。”

听他口气,想来对这“探物寻人之术”颇为精通,心下不由喜出望外,忙向少年道:“还望小哥垂怜,为我们施法寻人。”

少年并未马上答应,一手捏着下巴兀自沉吟起来。

见他未置可否,我冲他一抱拳,张了张口又待求恳,少年忽然伸出手来,并在我面前摊开了手掌。

我一时不明其意,看着他的掌心发愣,“请问小哥,这是何意?”

“这还用我明说?”少年双眉齐扬,道,“帮你们没问题,不过我不能白帮。”

少年此举确实出乎我们意料,一旁的二狗忍不住道:“修道之人不是都讲究虚怀若谷、助人为快乐之本么,怎么还要钱?”

少年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悠然道:“这世上的修道之人形形色色,所修的道法自然也是五花八门,你所说的那些人修的是‘济世度人道’,与我所修道法并不相同。”

二狗问:“那你修的是什么道?”

少年将手收回,拢入袖中,轻瞟着他道:“我修的是‘公平道’,我帮你们找人,你们付钱给我,各取所需,此乃天理所在。”

他顿了顿,马上又补充道:“世间最难求者,即是这‘公平’二字。”

二狗颇为不屑,自鼻间轻哼出一声,似是自言自语,“贪财就贪财,还找什么借口。”他虽压低了声音,却将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正好叫少年听到,显然是有意为之。

少年并不在意,只淡淡道:“我可不是强买强卖,去留自便,左右与我没什么关系。”说罢,拂袖转身,就欲退走。

我脑筋急转,想着若无此人襄助,要找黑子只怕是大海捞针。一念及此,忙出声唤住少年,趋前一步,赔了笑脸道:“小孩子不懂事,小哥勿要见怪,不知要多少钱?”

“这就看你的朋友在你心中究竟值多少钱了。”少年悠然负手,眼眸之中似含了一丝玩味。

“出来仓促,我们身上并未多带着钱。”我一面说,一面伸手进衣服里到处摸索,好不容易才和二狗七拼八凑了三枚铜铢递了过去,“全副家当都在这了。”

少年接过在手,放在掌心掂了掂,片刻,轻叹一声,“也罢,我今天就做笔赔本的买卖。”说着,左手捏诀,凌空虚划,但见半空之中隐有五彩光华流动,渐渐凝聚成团,灼人眼目,那光团之内似有什么蕴育而生。

少年口中咒语颂毕,那光团也随之倏然而散,有一轻巧之物翩然落在他的掌中。

他将手中之物往我们面前递了递,“喏,拿去。”

我探头一看,却不禁皱起了眉头,竟是只用黄纸折叠而成的纸鸟,除了造型精致、惟妙惟肖,实在看不出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正想询问,倒是二狗抢先一步,皱眉道:“我们请你施法寻人,你给我们这只破鸟有什么用?”

“破鸟!”少年眉心微微一凝,轻哼道,“此乃用中皇城的灵符所制,只要以法力稍加驱使,便可翩飞自如,与真鸟无异。除此之外,还有诸多神奇之处。”说着,只见他轻轻扬手,那纸鸟当真扑棱了两下翅膀冲天而起,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又落回少年的掌中。

我在霍邑时,虽也经常听柳爷爷说些奇闻异事,但真正见过的几乎没有,大不了就是谁家的鸡生了三条腿、哪家的猪脑门上多了只眼睛……诸如此类,也仅此而已。这会儿见到纸鸟自飞,惊异之情自不必言说。二狗的见识远不及我,自然也是同我一样,木鸡似的呆在原地。

眼见我们如此形状,少年的脸上又露出几许得意之色,目光示威似的停在二狗身上,语气漫不经心的,“这‘破鸟’可还能入两位的眼?”

我忙转回神思,赔着笑脸连声附和,“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们见识浅薄,小哥切勿与我们一般见识……”其间还不忘再恭维他几句,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此乃千古之至理名言。随即话锋一转,“不过,这纸鸟虽然神奇,可是我们不通术法,小哥即便将纸鸟送给了我们,我们也无力驱使呀。”

少年朝天一翻白眼,道:“想得到美,谁说要将符鸟送给你们了?”

我一怔,看着他那只托着纸鸟伸在我面前的手,“那小哥这是何意?”

他道:“我只是想让你们将所寻之人的生辰八字写在符鸟上,我好施法让其引路,带着你们去寻找同伴。”

闻他此言,我面上又不禁起了难色,黑子被家人遗弃时尚不记事,生辰八字连他自己都不知晓,何况我们?我道:“他的生辰八字,我们并不知晓,可有其他方法代替?”

少年想了想,问:“那你们可有他的贴身之物?毛发、血液皆可。”

我茫然摇头。

少年似是轻叹:“以‘灵引之术’寻人,必要以此人的生辰八字或者贴身之物为媒介,如今你们什么都没有,我也无能无力。”说完,又再驱动咒语,纸鸟瞬间化作数道光芒,消失在半空。

原本燃起希望的心又猛地沉了下去,渐渐有些心灰意冷。二狗脸上也难掩失望之色。

少年将三枚铜铢扔还给我,“我这人最是公道,既然帮不了你们,这钱你们就拿回去吧。”

我仍不能死心,追问道:“当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少年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有。”

第5章 庄生晓梦梦落花(五)

我急问:“什么办法?”

少年只是默默看着我,并未回答。

我忙又再求恳:“还请小哥告知。”

“此事虽无关本宗机密,却也不能随意告诉外人。”他口中如此说道,却又朝我伸出了手。

这回我甚是耳聪目明,知他此举何意,立即将三枚铜铢递上前去。他并未马上接过,伸出一个指头朝我比划,“我也不多要,一个问题收你一枚铜铢。”

说完,自顾从我手中取了一枚铜铢,然后缓缓道:“本宗之内有一地界,名唤‘浣月泉’,相传为当年风冉大神洗漱的场所,颇为神奇,可感应人之意念,显影欲知之事。你想知道同伴所在,眼下也只能借助于‘浣月泉’了,不过需本人亲自前往。”

我闻之欣喜,“那还请小哥引我们去‘浣月泉’。”

少年却断然拒绝道:“‘浣月泉’乃本宗圣地,非本宗弟子不得前往。”

我轻轻蹙眉,心下默默盘算片刻,取出一枚铜铢塞到少年手中,“还请小哥指条明路。”

少年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铜铢,微笑着颔首,“此事说来也简单,我刚才说过,非本宗弟子不得前往‘浣月泉’,言外之意就是,只要你入了本宗,这一切也就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不是么?”

入中皇城门下?我默立未语,左思右想,除此之外似乎别无他法。二狗将我拉过一旁,悄声问我:“姐……”,“姐”字尚有一半含在口中,当即就意识到不妥,忙又改口,“大哥,咱们不是真要去当道士吧?”

那少年耳力倒好,想是将这句话听得真切,不等我说话就先道:“本宗之中有俗有道,并非一定要出家。”

他一句话就解了我们的困惑,我回身到他跟前,将最后一枚铜铢塞了给他,赔了笑脸道:“中皇城名动天下,想来收徒不会太过随意,还请指教一二。”

少年收下铜铢,笑睨着我道:“你倒聪明,我中皇城收徒向来严谨,通常只收城中百姓,外人若要入中皇城门下须得过两关。”

“哪两关?”

“修仙之路,难比登天,若无超乎常人的毅力,往往会半途而废,所以毅力十分重要。你们想入中皇城门下,要过的第一关便是这毅力关。”他随手往净乐宫门前一指,“不吃不喝,在此跪上两天两夜,可能做到?你们入中皇城虽不为修仙练道,但过场还是要走的。”

闻他此言,我与二狗的面色皆为之一震,这第一关便如此艰难,所幸我二人自幼就忍饥挨饿,过惯了艰苦的生活,不就是两天两夜不吃不喝吗,咬咬牙就熬过去了。

我这般想着,转眼望住二狗,见他目光坚韧,朝我一颔首。

二人交换了个眼神,皆打定了主意。我又看向少年,斩钉截铁道:“做得到!第二关是什么?”

少年微微一笑,“第二关就简单了,只要你们能通过‘鉴心’试炼就可以顺利入我中皇城门下了。”

我疑惑地问:“‘鉴心’试炼是什么?”

少年解释道:“‘鉴心’就是辨人善恶忠奸。本宗弟子首重禀性,须为人正直……”

听他说到此处,二狗忍不住轻嗤一声,我闻声侧目与他相视低笑。少年看在眼中也不好奇,更不在意,只悠然自在地笑,“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正所谓‘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我一不偷鸡摸狗、二不打家劫舍、三不背叛师门,只是以你所需换我所需,有何不妥?要想得到,必先付出,这世上本就没有免费的午餐。”少年振振有词,一席话说完,默了会,续又道:“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想来你们也已然囊中羞涩,以后的事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吧。”说着,兀自转身,走出没几步,忽见他又定住身形,回头望向我们,唇边笑影深深,目中却有一轮精光闪过,“你们是我今日第一笔生意,我就给你们个优惠,再赠你们一句,过第二关之前,你们最好扪心自问,为人行事是否当真问心无愧。若不是,我劝你们最好现在就离开中皇城,免得将来追悔莫及。”一语甫毕,他复又提步,头也不回地去了,留下我与二狗兀自在原地面面相觑。

我与二狗依少年之言于净乐宫门前长跪,两日两夜,饥不能餐、渴不能饮、累亦不能眠,更多的时候还要忍受中皇山夜间凌冽的寒气和重压之下膝盖与坚硬的青石地面长期接触所带来的肉体上的痛楚,起初还能感觉到酸痛难耐,如千针锥骨,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变得麻木无感,仿佛两条腿已不再属于自己。如此艰辛,事先虽有所心理准备,但当真经历,还是有些难以承受,只是黑子是我们的亲人,事关他的下落,就算再苦再难,我与二狗都必须坚持,这既是当为之事,也是不得不为。

凭此信念,好歹让我们熬过两天,当我们拖着两膝瘀伤、一身疲惫迈入净乐宫的大门,却被告知了一件令人哭笑不得之事。中皇城与世隔绝,平日里甚少与外界往来,其开派宗师以术法在城外的山中设下禁制,令外人不得而入,为的就是避免别有用心之人擅闯中皇城。只是中皇城也并不完全排斥外人投进其门下,所以每隔几年便会择定吉日,解开禁制,允许外人入山拜师。至于入门条件,并无考验毅力之说,有意投入中皇城者只需通过“鉴心”的试炼即可。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一句话,我们被人耍了!枉我与二狗自幼在街市摸爬滚打,自诩社会阅历丰富,如今竟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耍得团团转,不仅被坑了三枚铜铢,还受了两日夜的冤枉罪,当真是阴沟里翻船。

幸好,我们的运气还没有糟糕透顶,净乐宫的守门弟子看我们人虽有些“痴傻”,但尚有一颗为同伴两肋插刀的忠义之心,便请示宗主,准我们在净乐宫逗留以作休养,不必立即下山,而更为巧合的是三日之后便是中皇城数年一度的入门大典,凡有意者皆可接受“鉴心”的试炼,我与二狗商量之后决定顺水推舟,参与此次应试。

第6章 月下飞天镜(一)

转眼便到了应试当日,中皇城一改往日宁静清远的氛围,变得格外热闹。只是,因为大量外人的涌入,让仙境也难免沾染了几分喧嚣聒噪的俗气。

二狗素来贪热闹,趁着应试尚未开始的间隙,硬是拉着我去往位于落云坪的市集闲逛。此时离应试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多数应试者都在市集驻留,但见小小的市集上人头攒动,行人往来如梭,只怕不下数百人,心中不由暗叹,这中皇城果然是盛名在外,竟能吸引如此多的人前来拜师。

面对如此盛况,我倒只是心意可可,虽然在中皇城待的时间不长,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这里清逸绝尘、远离世俗的生活,甚至对中皇城多了一份莫名的亲切感。

我颇意兴阑珊地穿梭于人群间,目光漫不经心地四处游离,顺便打量着那些应试者,他们服色各异,但大多手持兵器,从步履形态来看,其中不乏身怀奇异者。只不过,应试者之中,有些人或面有狡色、或目露凶光,看起来并非善茬。我虽一无是处,但自幼的经历却让我颇能察言观色。

与我不同,二狗对于这样的场面显得兴致颇为高昂,这边瞅瞅,那边瞧瞧,玩得不亦乐乎之余目光时不时就瞄向行人的腰间。二人逛了一会儿,二狗忽然顿住脚步,一双眼睛直盯住不远处的一个人,那人一袭黑袍,身形清瘦却腰杆笔直,头上一顶竹笠遮去大半面目,只露出刚毅唇角及轮廓分明的下颔,此刻,正于街边一摊位前驻足。

我快速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他腰际悬着一枚龙形玉璜,质地纯净,几近透光,看起来相当名贵,当即便明白了二狗意欲何为。不一会儿,果见他刻意放轻脚步,径自朝了黑衣人而去。我忙伸手挽住二狗的胳膊:“你想做什么?”

二狗轻斜目光,指了指那黑衣人,轻声道:“姐,你看那人,大白天的便如此穿戴,行迹鬼祟,一看就不是好人。”他嘻嘻一笑,“咱们被那臭小子骗了三个铜铢,如今正好囊中羞涩,不如来个顺手牵羊……”

不等他说完,我便截道:“咱们在霍邑时虽偶有偷鸡摸狗之举,却也是因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但凡有一点活路,咱们绝不能再当鼠窃狗偷之辈。况且此地是中皇城,人家待咱们有救命之恩,咱们可不能在人家的地界惹事生非。”我一面说,一面又不经意地想起了那日少年临别之言,遂与二狗道:“你可记得前几日那少年与我们所说的话?”

二狗略想了想,冲我摇了摇头:“他信口开河说了那么多,我哪能都记得住?”

我微微皱起了眉心,道:“他让我们扪心自问往日行事为人是否问心无愧,若不是,便即刻下山离开中皇城。而这中皇城的入门条件便是通过‘鉴心’试炼,鉴心……鉴心……”我喃喃重复着“鉴心”二字,心下蓦地一动,“他那些话会不会与‘鉴心’试炼有关?”

二狗大是不以为然:“那臭小子满嘴跑马车,他的话也能信?姐,你可别忘了就是他害我们白白跪了两天两夜,下次若再让我遇到,我非打得他满地找牙不可!”他一面咬牙切齿地撸了撸袖子,一面转头,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他诧异道:“才转了个头,那人怎就不见了踪影?”

我闻他所言,亦随他转头去看,摊位之前果已不见了方才那黑衣人,顺便往四处瞧了瞧,不见其影,我这才暗松了口气,走了就好,省得二狗惦记那块龙形玉璜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我将挽着二狗胳膊的手放开,道:“上午出来得早,逛到现在我肚子有些饿了,咱们去前面的酒楼吃点东西。”

二狗怔了怔,随即有些丧气地耷拉了脑袋:“酒楼?咱们可是身无分文。”

我一笑道:“中皇城今日喜迎八方宾客,食宿全免。”说罢,拽了二狗往市集唯一的酒楼——汇翠雅居而去。

此刻早已不是饭点,但汇翠雅居不大的两层竹楼内却依然人满为患,想来这世间还是爱贪小便宜的人多。

多亏店小二指引,我二人才得以在二楼靠窗处寻了个位置与人搭桌。与我们同桌的是一老一少,老的并不十分见老,看起来五十出头,六十未到,虽然相貌平平,身形微胖,但那双不大的眼睛里却神采奕奕。坐在他侧畔的少年倒是与我们相仿的年纪,文质彬彬,长得甚是眉清目秀,身后还背着个硕大的书篓,这会儿正一手抓了一个肉包子一个劲儿地往嘴里送。二人年纪虽然相去甚远,只是衣着却类同,皆蓝衣白衫,袖口处绣了朵盛开的冰晶雪莲,唯一不同的是老者的冰晶雪莲四周以金银线加绣出祥云图案。

我素知世间的名门望派历来都有将各自的门徽印记标示于衣饰之上的传统,以作昭示身份之用。看来眼前这一老一少并非爷孙,而是同门。

那老者甚是慈眉善目,他目光和蔼地望着邻座的少年,口中却半嗔半骂道:“吃慢些,瞧你这狼吞虎咽的模样,又不是饿死鬼投胎!”

少年并不在意,自顾猛吃,半晌,口齿含糊道:“饭食乃立命之本,若不吃饱喝足,接下去又怎有力气赶路?”

“人家出粮,你就出命!”老者似是无奈地叹气一声,“天权师兄最是风雅,若是让他瞧见你这副吃相,定要罚你在紫麓阁抄经三年不可。”

少年先是一愣,随即嬉皮笑脸地说:“师尊虽然道法高深,可教中俗务繁多,只怕无暇顾我,只要师叔不说,他老人家肯定不会知道。”说话间,又将一个包子送进了肚皮。

老者白他一眼:“你当我这个师叔是假的么?。”

少年似是不惧,依然微笑着道:“追根究底,弟子失态,师叔您老人家有一大半责任。”

“关我何事?”老者愣了下,不明其意。

第7章 月下飞天镜(二)

“此番下山,盘缠原本也是带足了的,要不是师叔您半途酒瘾犯了,将身上盘缠全拿去买了酒喝,咱们也不至于一路上忍饥挨饿。”他咀嚼两口,目光轻瞥向老者腰间系着的一个色泽斑驳的老旧葫芦,笑嘻嘻地说,“您那葫芦里这会应该还装着半壶‘金风玉露’吧。”

老者一只手不经意地抚住葫芦,缓缓道:“‘唯是壶中物,忧来且自斟’,人世间本就忧多乐少,你尚且年幼,在世间的历练也不够,不知这‘金风玉露’的妙处也是无可厚非,等你活到师叔这把年纪,当能体会片刻欢醉是多么弥足珍贵。”老者话中似有沧桑之叹,说着随手解下葫芦凑到唇边轻嘬了一小口。

少年微敛笑意,静思了会才又笑着道:“这酒好与不好暂且不提,师叔可还记得,临下山前,掌教师伯特意严正叮咛,让您切勿饮酒,免得误了正事。此事若让掌教师伯知晓,挨罚的可就不是弟子了。”

“我那师兄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处事太过死板,怎就想不通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道理呢。”老者品着美酒,陶然自怡,“况且,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说,那老顽固怎会知道?”

少年的唇角微微勾起一道弧度,“师叔难道忘记我们史皇氏的能力了么?世间之事但凡入了弟子的这双眼,无论巨细皆会被记入《宏图云笈》中,到时掌教师伯只需翻阅《宏图云笈》便会知道师叔所为。您屡次忤逆掌教师伯,这回若再被他老人家知晓您有违教令,少不得挨禁足的处罚。”他的神色颇为自得,眼眸之中透出几分狡黠。

老者闻言,面色一滞,似是懊恼地轻拍了一下脑门,“你若不说,我倒是忘了‘犀照’这茬。”随即攥出满脸笑容,往少年身旁凑了凑,道:“《宏图云笈》乃是上古神器,其中的记载只有史皇氏的独门术法可以更改。”他一面说,一面又凑近了些,“小鬼,平日师叔可待你不薄,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师叔何出此言?”少年悠然道,“只要师叔会做,弟子自然也懂得分寸。”

二人相视片刻,皆仰面而笑,似乎是达成了某种默契。而后,少年又继续狼吞虎咽起来,老者见状,颇为无奈地笑摇摇头,将自己的饭食也搁到少年面前,略略肃起面容,与少年道:“你吃归吃,可要留神注意外头,莫要误了正事。”

“师叔放心,弟子留心着呢。”少年忽地敛容正色,“咱们自北地一路追着那人的踪迹到了此处,也不知他有何企图?”

老者沉吟了片刻,轻轻道:“今日恰巧是中皇城的入门大典,只怕是来者不善。”

少年问:“既然事关中皇城,是不是应该将此事知会一声?”

老者凝眉思忖一阵,摇头道:“中皇城与本教素有嫌隙,尤其是现任宗主灵素,对本教的成见颇深,还是莫要节外生枝了。”

少年面带困惑之色,“同为玄门正宗,弟子记得《宏图云笈》有载,本教前任掌教玄枵真人与中皇城前任宗主无妄上仙交情匪浅,并未有任何交恶的记载。”

“中皇城与本教交恶是现任宗主灵素执握权柄之后的事,那时你尚未出世,至于《宏图云笈》之中为何没有记载,想是天权师兄从中做了手脚。其实两派门下弟子之间的私交还好,只是灵素那儿……”老者说到此处忽顿下不语。

“灵素宗主怎么了?”少年一双眼睛盯住老者,似乎迫切想知道事情的缘由。

沉默片刻,老者却叹息起来,“总之是一言难尽。”言罢,他端出一本正经的作态,“又到了师叔教你做人道理的时候,这世间谁都可以得罪,唯独莫得罪女人,女人的头发长,但心眼却比针眼还小,你可记住了?”

少年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又继续吃他手中的包子……

这一老一少旁若无人地交谈,对于我与二狗两个外人也毫无避忌,可见其性情坦荡。我一面有意无意地聆听,一面吃着白来的午餐,如我们这般自小衣食无落的人来说,能这样无忧无虑地饱食一餐的机会实在不多,一时沉浸于难得的自在中。

悠闲的时光总是流逝无声,不知不觉间整个汇翠雅居除了我与二狗还有同桌老少,其他的人都已走空,我这才恍然察知入门大典的时间将近,匆忙携了二狗离开酒楼,径直往净乐宫而去。

我二人不比那些习武之人,本来脚程就慢,又算漏了从落云坪到净乐宫之间的路程,先前还误了些时候,饶是轻车熟路,却还是晚了。到达净乐宫时,只见朱红大门紧闭,上前敲开大门,迎出来的依然是那个相熟的守门弟子。他见了我们,颇感讶异,“适才大典之上不见你们踪影,我还以为你们已经下山去了。”说着,微微蹙了眉,“怎么这会才来?”

只因顾着吃喝忘了时辰,这样的迟到原因未免难以启齿,我只得讪讪道:“有事耽搁了些时候,大典结束了么?”

守门弟子颔首:“刚刚结束。”

“这么快?”我急问,“还能否通融?”

守门弟子为难道:“能否通融尚须宗主定夺,只是……只是本宗规矩甚严,恐怕不易。”

心下不免焦灼,我琢磨片刻,晓得这守门弟子为人良善,遂向他求恳:“我们想拜见宗主,还请代为通传。”

“不必通传了。”我话音刚落,忽听门内传来一把娇柔而平静的女声,几乎没有一丝声线的颤抖,落入耳中却有沁人的冷意。我循音转眸去瞧,只见远远有一女子迤逦而来,长裙拂地,衣袂飘风。

待得近了,眼前竟觉陡然一亮,那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素颜披发,面容艳丽绝俗,眉间以绛红描出荼蘼花纹,更衬得容色照人,莫可逼视。身形婀娜,着了一袭宽大的月白纱衣,却仍掩饰不住玲珑娉婷之态,反而更添了几分飘逸出尘之姿。是时,烂银霞光照彻其人,天姿灵秀,气殊高洁,宛如不在尘世一般。

第8章 月下飞天镜(三)

守门弟子眼见来人,忙让过一旁,合掌致意:“弟子见过宗主。”

宗主?灵素!我从未想过名震八方的一宗之主竟是眼前这位仙姿佚貌的年轻女子。我似被她的气韵所摄,竟不自觉地欲屈膝行礼,但膝盖还未触及地面,便见她皓腕轻翻,周遭香风四起,瞬间向我聚拢,止住了我身子下沉的趋势,滞在半空。

“非我门人,俗礼可免。”灵素轻抬素手,我的身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稳稳托起,扶我站定。

惊异片刻,我定一定心神,抬起头来,正巧与灵素目光相迎,只觉她美是美矣,神色间却冷漠疏离,美目之中一派宁定,寒若凝霜,也不知她此时是喜是怒,是乐是忧,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前些日子在宫门之前长跪的人便是你们?”她的语调依然无波无澜,冰冷的目光自我与二狗的脸上徐徐掠过,我只觉得身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二狗早已呆了,我语声微颤地回答:“是……是我们。”

她樱唇轻抿,牵出一缕笑意,神色却比先前更加疏离,“先前听闻你们在宫门前长跪两日,还以为你们是真心诚意想入本宗……”

未待她说完,我脱口道:“我兄弟二人确实是真心诚意想入中皇城门下。”

听她轻嗤一声,声音似泠泠珠玉:“连最基本的守时都做不到,谈何真心诚意?世人皆喜将真心挂在口上,却往往口不对心。”

我一时语塞,默了会,刚欲开口解释些什么,即被灵素拂袖打断,“罢了,观其行便可知其心,我不想听你们的任何解释!”她面向守门弟子,平声嘱咐,“冯卯,今日天色已晚,暂且准他们再在净乐宫逗留一宿,明日清晨即让他们离开中皇山。”言毕,再不给我们说话机会,飘然而去,只余我与二狗在原地彼此相望,各自为难。

当夜,依然宿在了净乐宫的客房。是时已至中宵,万物沉寂,我却无丝毫睡意,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只因今日之事怀了满心懊恼和无奈。睡在我身侧的二狗不知何时已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惺忪睡眼,“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我声音嘶哑,无力道:“黑子音讯全无,眼下连唯一能找到他的机会也失去了,你叫我如何睡得安寝?”

二狗耷拉着脑袋,沉默了会,忿忿道:“不就晚了一会么,那宗主也太不近人情了!”

我摇了摇头,叹气道:“国有国法,门有门规,此事只能怨我们自己,事关黑子,竟然还为了一餐饭食误了时间。”

二狗问:“我们当真就这样下山么?”

我颇无奈道:“不下山还能如何?”

二狗一时无话,好半晌,忽又听他道:“对了,姐,有件事我觉得挺奇怪的。”

我随口问:“何事?”

“就是那些应试者呀。”二狗半撑起身子,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数百人,从落云坪到净乐宫只有‘登天径’一条山道,咱们一路上来,却不见一人回返,在净乐宫中也未见他们半点踪影。难不成长翅膀飞了?”

我此时脑中思绪翻腾,对于二狗所言并未听得仔细,只一味想着黑子的事,若只凭我们一己之力,想要在茫茫人海寻到黑子的下落,只怕是难比登天。就这样放弃黑子也是万万不能的,眼下摆在我面前可供选择的路已经不多了……

深思良久,我默默打定了主意,倏地从床上坐起。一旁的二狗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唬了一跳,睁大眼睛怔怔瞧住我,“姐,你怎么了?”

“我要去浣月泉!”我回视着他,斩钉截铁道。

“啊?浣月泉是中皇城的圣地,只有门下弟子才能进去,你如何能……”我看到二狗的瞳孔骤然收缩,且惊且愕,“莫非……你想偷偷溜进去?”

我坚定颔首:“眼下只有这个办法了,前两天我趁着在净乐宫闲逛的机会特地打探了下浣月泉的位置,便是以防不时之需。”

二狗面有忧色,默想了想,道:“我跟你一块去。”

“不行。”我摇摇头,“此事去的人宜少不宜多。”

我晓得他是在担心我,遂又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放心吧,我去去就回。”

我穿衣而出,屋外宵深露重,是山中特有的湿寒气象,兼有薄雾,像轻纱,像烟岚,拢在树梢,绕在屋脊,随处可见轻烟阵阵,缥缈缭绕。

净乐宫乃中皇城的中枢所在,是根据青帝伏羲所遗留的《先天八卦图》于云卷峰上依山势而建,宫中亭台楼阁巍峨奇秀,更多有奇花异草、瑞兽珍禽。人在其间耳闻松涛阵阵,眼见烟霞茫茫,瑞鸟出降峰峦之间,啁啾鸣啭,宛如琴瑟合奏,确有一派神仙眷地的景象。

浣月泉便位于净乐宫的西北侧,离我们留宿的客房并不太远。因先前暗中探查过数回,对于路径早已烂熟于心,今夜又恰巧有雾,我很轻易就避开警夜巡视的弟子,来到浣月泉的入口。

眼前所见是个幽暗狭小的洞口,再寻常不过,只有侧旁巨石上镌刻着的“禁地”二字寓示着此处的森严肃穆。

里面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呢?我微敛心绪,深深呼吸一口气,迈步进了洞口。

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走过一段幽深的夹道,当我步出黑暗的那一刻,整个身心都被震撼了。眼前竟是另一番天地,百花群翠环绕之中,一泓碧波荡漾其间,水面状如满月,水质清冽幽深。碧水之畔飞挂一道瀑布,似白练依天而降,飞流直下千尺,似银河落地,吐珠溅玉。神奇的是,即便受到巨大水流的冲击,浣月泉的水面却依然如梳妆明镜,没有一丝涟漪,正值皓月当空,静影沉璧,又兼四周萤火万千,翰如星海,明灭无定,两相映衬之下,更见神泉浩淼。

听闻浣月泉曾是太阴星主风冉大神沐浴洗漱之所,吸收天地精华,百年方得凝聚一滴泉水,泉水又经过数十万年过滤,纯净无瑕。当年,中皇城遭遇浩劫,几近灭顶,唯独浣月泉毫发无损。

第9章 月下飞天镜(四)

置身于此景此境,当真如梦似幻,我在原地怔愣良久才回过神来。“乖乖,这世间竟有如此仙境!”我心中满是新奇,兀自感叹一句,举步向泉边而行。

那点点萤火仿佛有灵性一般,凡我所到之处,皆自行避让,宛如波开浪裂,一路向前延展,我行至泉边站定,如镜的水面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据那少年所言,浣月泉的神奇之处就在于能感应人之意念,显影欲知之事,只是我该如何去做才能让它告诉我黑子的下落呢?

一时毫无头绪,我左顾右盼,初始的新奇已过,心底深处似有一点莫名的感觉攀延而出,仿佛是远游多年,重返故地的激越,又似景物依旧,人事全非的慨叹!我的意识很快就被这种情绪所浸染,蛊惑似的朝水中自己的倒影伸出手,手指触及水面的刹那,属于这个空间的那种独特的平衡似被打破了,适才波平如镜的水面竟泛起了一点涟漪,迅速漫开,层层叠叠,仿佛往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一发不可收拾。转瞬之间,整个浣月泉已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突然,一道水柱伴随一声龙吟自漩涡正中冲天而起,扶摇直逼苍穹。飞至半空,水柱的顶端蓦地射出光芒千条,将四野照彻得亮如白昼,越往上去,光芒就愈渐强烈,直刺得我睁不开眼。而就在此时,耳边又听得一声巨响,撼天震地,待我再睁眼去看时,水柱已化作无数光雨,飘摇零落。适才那道强光也有所减弱,可以清楚看到光芒环绕之间似有一物,正伴随着光雨缓缓向我落下。

我接住在手,定睛细瞧,却是一面古雅的圆镜!其质非金非玉,看似沉重,实则轻如鸿羽。背面以独特的手法镌刻着不知是何年代的古篆和双龙交争的浮雕,看似隆起,摸上去却又平滑如砥。圆镜的正面,泛着月白微光,乍看并无异样,只是注视越久,越是觉得身心随着视线沦陷其中,不能自拔。渐渐地,镜中的影像也开始出现了奇妙的变化,内里花雨缤纷,金霞片片。正看得入神,忽见镜中银光大盛,瞬间将我吞没,迷惘中,各种情景在眼前如流云般掠过,都看不真切。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景象终于定下,我发现已置身于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手中的圆镜也不知所踪。

我压一压狂跳惊异的心,举目四望,此地无星无月,黑漆漆的一片,只是如果非要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却也并不恰当,至少我仍能清楚地看见我的五根手指。四下空寂,除了自己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连半丝杂音也无,这样的环境,直叫人觉得压抑恐惧。

我不知道刚才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眼下身在何处,怀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开始漫无目的地探索这个未知之境。仿佛走了很久,陡然看见极目处似有一点微弱的亮光,一丝喜悦冲破忧虑的枷锁,我忙举步狂奔过去。

亮光的尽头铺展开一片极尽荒芜之地,星河云海间雨雾苍茫,底下浮屠林立,但皆已残败不堪,断垣交错着在焦黑的大地上横亘千里。周遭枯树残骸遍布,早已没了生的气息。满目疮痍中,唯独面前不远处的一座九重浮屠仍在风雨中危立,冰冷的雨滴狠命敲打着重重叠檐,其声若鸣金。浮屠下似有一道人影,我谨慎上前察看,确有一身着黑袍的男子背靠浮屠席地而坐,双手双脚皆被燃着黑色火焰的锁链重重束缚。他微垂着头,容颜尽被长发遮掩,只露出薄削的嘴唇,唇角微微上翘,带着桀骜的弧度,即便身处困境,黑衣男子依然气度恢弘,不动如山。视线再向下移,赫然惊见他的心口处深刺着一柄长剑,晶莹的剑身透体而过,只余剑柄露在体外。云海之上,冷月的幽光昏昏然照拂而下,那剑柄上镶嵌的四十八颗血红色的宝石盈盈反射出妖异的光芒,刺得眼睛生涩的疼痛。红光切入眼底,似挑开了记忆的幔帐,恍然忆起长剑的式样不正是<那><日>我在梦中所见么?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最独特的一柄剑,如月光一样清冽冷凝。

这一刻,一种久违的心痛再次汹涌喷薄,目中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刮过,酸涩难耐,竟莫名地泛出泪来,泪珠蜿蜒着滚落面庞,带着冰刺的寒意沁入肌肤。我的神思仿佛分成了两边,一边诧异于自己眼下的表现,自打我到了中皇城,便时常被类似眼前的景象和莫名的哀痛所困扰,可这一切似乎无源可溯;另一边却愈加的悲戚难过,无法遏制。

疼痛裹挟着负疚感如雾似霭般将我包裹得行将窒息,这股不知名的力量驱使着我朝眼前的黑衣男子伸出了微颤的右手。

正要触碰剑柄,天际间却忽然传来一阵狂放的笑声,“神镜浣月!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笑声仿佛是穿越亘古而来,砰然击穿了苍穹。一时间,天边浓云翻滚如浪,沉沉地发出歇斯底里地怒号。风更大,雨更急,一道闪电狂悖地撕裂浓云,墨色的天空竟然出现了裂痕,随即整个世界都如镜片般碎裂坍塌。我尚未来得及惊怕,脚下便陡然一空,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再度清醒时,方知适才的那些情景恍然是梦,而眼下,我横向而卧,迷茫的视线里,树影缤纷,疾闪而过,耳边风声呼啸若狂,立即明白自己正处于被人扛在肩头,高速移动的状态。

我心下一惊,奋力挣扎起来:“你是什么人?快放我下来!”

那人闻言,蓦地滞住脚步,抱住我随手往地上一抛,男人粗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终于醒了。”

这一下摔得不轻,我揉着屁股哼了几声才费力抬头,发现已不在净乐宫内,附近巨木参天,树影憧憧,想来仍在中皇山中。

第10章 月下飞天镜(五)

这时,一双黑色的靴子停驻在我眼前,我顺着靴子往上看,借着月光看清了眼前人,是个虎背熊腰的粗豪汉子,身长足有丈三,蓬发虬髯,半副面容隐在阴影中,一双豹眼在黑暗中耀出绿幽幽的光,尤其显得可怕,那简直不像是人类的眼睛。

我看着他的眼睛,寒毛都竖了起来,往后缩了缩身子,结结巴巴地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为什么要抓我?”

那粗豪汉子冷笑一声,道:“老子对你这种骨瘦如柴的小子没兴趣。”

听了这话,当下暗暗松了口气,又怯生生地问:“那你为何带我来此?”

粗豪汉子道:“把你手中之物交给老子,老子便放了你。”

我低垂视线,见一手仍死死抓着那面古怪的圆镜,心中暗忖,这圆镜颇有神奇之处,又是被放置在中皇城的禁地之中,想来应该极其重要。而眼前之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若将圆镜交给他,恐不妥当。念及于此,我将圆镜紧紧抱在怀中,硬是提着胆气,却仍有些结巴道:“这……这是中皇城之物,凭什么给你!”

我看见他眼中的幽光猛地一颤,显然是动了怒意:“小子,别给脸不要脸!”

他比划出两根手指,语气之中透出暴烈的杀意:“两条路!一条是你乖乖地把镜子交给老子,老子放你一条生路。”顿一顿,“还有一条,老子现在就杀了你,然后从你的尸体上取走镜子。”

我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凭我在街头厮混多年的经验,此人绝非善类,若不相从恐怕真有性命之虞,遇強则曲才是保命之道。中皇城虽对我有救命之恩,但若为了一面镜子而送了性命,那未免也太不值当,况且我已尽力,并非我不想为中皇城保住圆镜,确实无能为力罢了。这么一想,似乎心安许多,但余悸仍不能稍减,怯怯地问:“我若将镜子给你,你当真会饶我性命?”

粗豪汉子微敛杀意,轻哼了声,道:“你放心,老子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一向说话算数。”

虽不情愿,但眼下除了交出圆镜别无他法,我略略犹豫,还是伸手将圆镜递了过去。

“算你小子识时务!”汉子狂放一笑,就欲从我手中接过圆镜,可手还未触及圆镜便猛地滞在半空,听得耳边一阵破空之声乍起,短而急促,即见那汉子急急向后一滑,连续几下腾挪,跃出好远一段距离,没想到他那壮如铁塔般的身躯竟矫健如猎豹。

身形甫定,汉子霍然昂首直视前方,眼中绿芒更盛,大喝:“什么人?敢坏爷爷好事!”

我虽不知道刚才的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莫非是中皇城的人追来了?心下怀了一丝侥幸,也转头看向汉子注视的方向,只是目力有限,视线又为夜色所阻,不知是何异样。

好半晌,才隐约见得黑暗中泛出了一点青芒,越欺越近。又过了半刻,一位身着黑袍的男子从林间信步而出,来者头顶竹笠,步伐轻盈,落地无声,若不是腰间那一枚龙形玉璜无光自亮,几乎与周遭如墨的夜色融为一体。

我的记性向来不错,虽然他用竹笠遮掩了相貌,但那枚龙形玉璜我仍记忆犹新,白天在落云坪的市集我们便有过半面之缘。

看清来人,那粗豪汉子有些恼怒,再次喝问:“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黑衣男子并不回答,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命和浣月镜,你选哪一样?”他音调不高,语气平平,听不到丝毫情绪波动,但出口的话字字都跃然耳中,冷淡中透出荒芜的意味。

“你说什么?”粗豪汉子似乎并未听清。

“你要你的命,我要浣月镜。”黑衣男子言简意赅。

粗豪汉子闻言,不禁一怔,忽而仰天大笑起来,笑声铿锵竟似雷鸣,片刻道:“这是老子平生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黑衣男子不语,兀自右手成剑指,指尖骤然迸发出黑色电光,形成极小的漩涡,并伴随着微弱的噼啪声,看似随意地凌空一划,电光过处,浓墨的暗色被硬生撕裂了一道缝隙,缝隙转瞬扩大,竟成了方圆尺余的黑洞。黑洞中,徐徐出现了一柄剑,通体漆黑、浑然无迹,只是剑身已被拦腰折断。虽是柄残剑,但我分明感觉到了它那无匹的锋芒和不祥的气息。

残剑既出,迅疾如电,匹练般的剑光骤然亮起,精芒贯天,直取粗豪汉子要害。而此刻,粗豪汉子的神色早已不复先前的泰然自若,凝重得就像此时的夜色,急急施展身法,辗转闪避。然而,他身法虽快,却仍不及黑衣男子迅若雷霆,且越来越快,到了后来,我的视线甚至跟不上他的身影,只能看到冷厉的剑光在半空绽放又消失,锋芒闪耀之处,恁凭多么粗壮的树木皆应声断为数截。

两人相交数十回合,粗豪汉子已渐处下风,虽然仍能勉强相持,但已呈现出被压制的态势。眼看就要落败,却猛不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叱咤,势如怒兽狂啸,撼得半座山林都在晃动。我惊见粗豪汉子出现了奇异的变化,面目变得狰狞,尖牙利爪,筋肉虬结,双目中的绿芒比先前更加明亮,身体的表面生出片片鳞甲,一寸一寸覆盖了全身肌肤。此后,粗豪汉子的气势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身法的施展也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拳出如龙,每一击都有崩山碎石之威。

黑衣男子凛然不惧,将手中残剑舞得滴水不漏,剑风呼啸,两人身影交叠,你来我往,又是一番缠斗,难分伯仲,时有金铁交击之声响彻夜空。激战正酣之际,忽见黑衣男子虚刺一剑,迅速向后退开数丈,持剑舞出几朵剑花,剑芒随剑身旋转幻出万千残影,最后汇聚一处,黑色电光沿着残剑漆黑的剑锋流转,摩擦着发出类似蜂鸣的嗡嗡声。

第11章 月下飞天镜(六)

“三千影刹!”听黑衣男子轻声呢喃,手腕翻转,持剑猛力刺出,万千剑芒如一条条黑蛇,带着尖厉的呼啸,刺破重重雾霭,向粗豪汉子疾扑过去,但凡被剑芒笼罩之物,皆成了焦土,灰飞烟灭。

面对漫天剑雨如蝗,粗豪汉子却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镇静,他嘴角含笑,凝立未动,并没有丝毫退缩闪避之意,而是直面那来势汹涌的一式,只将握拳的双臂交叉挡在面前。听轰然一声巨响,粗豪汉子瞬间就被巨大的光团吞噬,以此为中心,百步之内的树木花草、走兽飞禽都有了枯焦迹象,由此可见这一式的威力非同凡响。

所幸,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我怀中的圆镜适时地照射出金霞片片,仿佛一道屏障,将我与因爆炸而溢出的电光相阻隔,才使我免受波及。我自小便在市井打滚,阅历不说丰富总算也有一些,但今日之事却是从未遇到过的,受到的惊吓自然也前所未有,此刻我早已懵如木鸡。怔愣了好一会,才将迟滞的目光投向刚才爆炸的场地,不禁为之一呆。

那片焦土之上,一条人影巍然屹立,仿佛历经千年,亘古未动的山岳。粗豪汉子的身上冒着轻烟,受到那样的攻击,竟然毫发无损,只是右手手腕处被一条好似燃着黑色火焰的锁链锁住,锁链的另一端紧紧握在黑衣男子的手中。

粗豪汉子似乎并不在意,自信地笑笑,伸手掸了掸身上的轻烟,看着黑衣男子道:“没想到除了昆仑墟、中皇城那些个老家伙,华夏神州还有你这样的高手,只是这世间还没有几个人能轻易穿透老子身上的逆鳞。”

“未必。”黑衣男子保持着一贯冷漠的语气。

话音刚落,即见粗豪汉子自信的笑容僵在脸上,那双碧幽幽的眼睛似惊似愕地盯向右手手腕,“为什么?老子的右手竟然动不了!”随即似恍然如悟,“锁链有古怪!”

黑衣男子面目冷峻如初,“黑链禁锢的不仅仅是躯体,还有灵魂,那黑色的火焰会渐渐将你体内的灵力燃耗殆尽。”

粗豪汉子闻言色变,但无论如何拉扯劈砍那条锁链都无济于事,冷汗大颗大颗地从他额头滚落。

黑衣男子淡淡道:“这世间能斩断黑链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

时间缓慢流逝,粗豪汉子的脸色渐渐凝白如纸,半晌,我看见他额角青筋突然暴起,狠狠咬一咬牙,以手为刀,手起“刀”落,将被锁链束缚的右手齐腕斩断,顿时血溅如注。

这一幕,令我不禁为之一震,连黑衣男子也似乎有所触动,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粗豪汉子突然仰天长啸一声,面上流露出极度苦痛之色,龇目欲裂,双臂朝两侧极力伸展,断腕处似有血肉在不断分裂和增殖,不消半刻,竟然复原如初!

我惊愕已极,人虽有一定的自我恢复能力,但能让断腕再生,只怕已然超出了人类的界限。

黑衣男子似不为所动,依然冷如冰、静如水。

粗豪汉子舒缓面色,活动了下新生的手腕,瞧着黑衣男子,笑起来,“你似乎并不觉得奇怪?”

黑衣男子沉默着举剑指向粗豪汉子,似有再战之意。

粗豪汉子却意料之外地摆了摆手,“你是个有趣的人,但今日之战就到此为止吧。”

黑衣男子问:“你打算放弃浣月镜?”

粗豪汉子笑答:“浣月镜长久以来一直被秘密收藏在中皇城的禁地之中,如果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往后再想夺取绝非易事,中皇城可不是什么善茬。不过就算再不甘心,今日恐也难以如愿。”说罢,他微微侧头,幽深的视线投入了凄迷的夜色中,“二位坐山观虎斗已有多时,何不现身一见?”

话音落,黑夜中随山岚飘来一阵笑声,听有人朗朗道:“老夫自问已将气息隐藏得很好,不想还是逃不过阁下的耳目,葬云间烈阳殿尊者果然不可小觑。”这是一把洪亮的声音,带着独特的语调,淡然而玩世不恭。它的主人也并非完全陌生之人,从黑暗中走出的正是白天在汇翠雅居与我们同桌的老者,那背着硕大书篓的清秀少年追随在侧,手中依然举着两个包子吃得香甜。

少年的胃口诚然罕见,但我更好奇于他究竟是如何做到令包子到了这会儿仍能腾腾冒着热气。最令我感到震惊的则是少年的变化,相比白天所见,他的阙庭此时竟多出了一只眼睛,内里精瞳流光溢彩,我自觉惊惧之余也颇有神奇之感。

“妖……妖怪!”我面目皆怔,无意识地从口中抖出这一句。

少年听了,脸色微微一沉,似乎不悦,转头注目于我,“虽然不胜其烦,但我仍要再强调一遍,莫将我史皇氏与妖怪相提并论!”

另一边厢,粗豪汉子的目光在少年面上停留了片刻,看向老者,道:“看你们的服色,你们是昆仑墟的人?二位自北地一路尾随老子至此却不现身,有何目的?”

老者笑着点头,“此话也正是老夫想请教阁下的,阁下此番现身华夏神州是何企图?或者说,葬云间有何企图?”

“告诉你们也无妨。”粗豪汉子桀骜道,“就如二位所见,老子自然是为了浣月镜而来,虽然功亏一篑。不过,此行倒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证实了浣月镜的确被收藏在中皇城,原先还想借应试为名入中皇城探查,所幸临时改变了主意,否则,老子如今只怕亦如那些应试者一样,被浣月镜浩大无俦的神力放逐到了不知何处。古籍有载,浣月镜可照映人心,惩天下之恶、罚世间之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还真是件不得了的宝物。”

“阁下若行得端立得正,问心无愧,又何惧浣月镜?”老者缓缓道。

“行得端立得正?每次看到你们这些自诩玄门正宗义正词严的嘴脸,老子就忍不住想笑。你们在所谓的除魔卫道之时,当真就没错杀过无辜?”顿一顿,“问心无愧?如果当真心中无愧,贵教掌教天枢老儿可敢在太阴星主的浣月镜前走上一遭?恐怕连你们那道貌岸然的师祖玄枵也是徒有贤名罢了。”粗豪汉子冷冷一笑,面露不屑之色,语气似在凌厉地质问。

第12章 月下飞天镜(七)

“你敢辱及掌教师伯和师祖!”那少年听他言语之中辱及师门,当下就露了怒色,阙庭那只眼睛突然瞪得老圆,内里光芒大盛,咬一咬牙,扔了手中的包子,捏了个诀就欲出手。老者挥袖将他拦住,容色平静地朝他轻轻摇首。

少年怒气难消,“师叔……”

老者敛了一贯的笑容可掬,打断了他的话,“被人以言语相激便如此沉不住气,你师父可曾教过你,修道者应豁达大度、包容四海,卒然临之不惊,无故加之不怒。见辱即挺身而斗乃匹夫行径!”言罢,他抬首直视粗豪汉子,目光凛然,“也请阁下口下留德,若再辱及家师,休怪老夫无礼!”

粗豪汉子拊掌而笑,“天相长老果然好气度,不愧‘昆仑墟七贤’之名,今日就此作罢,非是老子怕了你,现在还不是与昆仑墟开战的时候。”

他的目光掠过坐在地上的我和我手中的浣月镜,停在黑衣男子身上,“小子,断腕之仇暂且记下,他日有缘再与你分个胜负。”一语甫毕,就见他凌空跃起,化作一道黑影呼啸而去。

少年盯看了一眼粗豪汉子飞去的方向,与天相长老道:“师叔,就这样任由他离去么?”

天相长老道:“此人的底细尚不甚明朗,其实力远不止方才所见,且身怀异术,我等行迹已露,此时再追,恐不妥当。”

少年想了想,默默点了下头。

送走了“瘟神”,但我的厄运似乎还未终结,那黑衣男子显然也是冲着浣月镜而来,趁着天相长老与少年为粗豪汉子分神之际,抬手轻挥,手中的黑链仿佛一条灵蛇,瞬间将我连同浣月镜裹了个严实,随即耳边罡风乍起,眼前乾坤颠倒,我尚来不及反应,人已被他裹挟着以肉眼难觅的速度融入了凄迷的夜色。

眼前的景物飞速轮转,时间一长便觉得有些心慌意乱、目眩神摇,不知过了多久,“噗通”一声,屁股着地时的痛楚立刻让我醒了神,我一面揉着屁股直咧嘴,一面睁眼抬头,发现仿佛置身于山洞,四周昏暝难以视物,只有一缕淡白月光如薄纱般从洞口轻拢而下,落在那黑衣男子身上。他如鬼魅般立在我面前,不发一言,全副面目隐在黑暗中,只有漆黑的发丝随风轻舞,夜风之下,有一种道不明的神秘、不祥的气息。

或因恐惧,我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忙将手中的浣月镜递了过去,语带求恳道:“你要镜子尽管拿去,千万别杀我!”

黑衣男子依然没有说话,自我手中取过浣月镜,转身坐到了角落。

我大是松了口气,但惊骇提防之心一刻都不能稍减,脑中不停思索着脱身之策。深山的夜晚本就寒意浓烈,而山洞中常年不见阳光,阴湿之气更加砭人肌骨,我蜷缩在山洞一角冷得直打哆嗦,心下却蓦然一动,想到了借生火拾柴为由寻机脱身的法子。

思虑甫定,我壮着胆子,谨慎地问:“这位大侠,洞里这样阴冷,不如生堆火吧,既能取暖,火光又可驱赶野兽?”

他自顾沉默,仍不置一词。

寂静了片刻,我扯出张生硬的笑脸,又试探道:“生火拾柴这种粗活自然是由我来做。”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起身,“您在这儿稍待,我去去就回。”

我蹑手蹑脚地向外挪去,直到出了洞口也不见黑衣男子阻拦,以为脱身在即,心下不禁欢欣雀跃起来,但面上喜色刚起,便听得黑衣男子苍凉的声音从洞中徐徐飘出:“山野之中猛兽环伺,你若离了此地,等不到日出就会尸骨无存。如果不怕,尽管走吧。”

他话音刚落,远处山巅甚应景地传来一连串幽长的狼嚎,如深谷中最冷漠的风,透过耳膜径自吹到了心坎里,不禁打了个激灵,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只觉心寒阵阵,再迈不开脚步。

我咽了咽口水,心中不由权衡起眼下的处境,那黑衣男子的目标是浣月镜,而我也已将浣月镜交予了他,他既已得偿所愿,犯不着再来为难我这个孩子。倘若我就这么跑了出去,恐怕真会如他所言,把这幅小身板喂了山中的猛兽。就当下而言,或许留在他身边更安全一些。

思及于此,便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回身堆了满脸讪笑,“大侠何出此言,我……我只是想在附近拾些柴禾罢了。”说完,借着月光选洞口附近的枯枝捡了一些。

将枯枝垒成柴堆,却又因为找不到生火工具犯了难,无奈之下,只得又向黑衣男子求助:“大侠,您身上可带着火折子?”

静了半晌,角落响起一声清脆的响指,随即黑暗中爆出几点萤火,翩跹着飘落在柴堆上,瞬间燃起了火苗,火光刹那熊熊,照得四下角落形影可见。

黑衣男子坐在离洞口最近的角落,遮面的竹笠已取下放在一边,我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他的正脸,不禁有些惊讶,那是一张与他料峭孤绝的身影截然不同的脸,玉面凤瞳,卓异灵秀,如此俊美乃我平生仅见。只是脸色却惨白得骇人,即便熊熊火光映照之下,仍显得触目惊心。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生机,蓄满了苍凉的死寂。

他仿佛就是个矛盾的复合体,生与死、阳光与阴暗,所有极端都在他身上有迹可循。

他似乎感应到我的目光,亦侧眸看向我,两人的视线甫一接触,我慌忙举手遮住双眼,一面急道:“大侠饶命,我不是有意看你的,我这人脑子笨,今日看到的事,明日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不对、不对,我现在已经忘了您长什么样了。”

“你觉得我会杀你?”听他冷冷道。

我点点头,顷刻之后忙又摇头,尽管我心里的确这么觉得,因为假如一个人孤身前来夺宝,被他夺去宝物的又非泛泛之辈,而且这个人刻意掩饰了面目,想必是不想被人知晓身份。对于看见他真面目的人,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应该最能令他放心,死人才会真正地守口如瓶。

第13章 月下飞天镜(八)

可是,他却并没有让我变成一具尸体,不知道是他太蠢,相信了我的话,亦或是他太自负。他不仅没有杀我,甚至告诉了我他的姓名。嬴澈,这姑且是他的名字,真假与否无从稽考。于我而言,是真是假其实并无区别,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人活于世需要一个代号,自己喜欢就好。就像二狗明明有个颇具内涵的名字“牧长锋”,可我更喜欢叫他“二狗”。

作为回报,我告诉他我叫“商璃”,宫、商、角、徵、羽中的“商”,琉璃的“璃”。我是个孤儿,原就没有名字,后为了识记,才由柳爷爷取名“商璃”,我觉得不错,就沿用至今。所以,我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算是真还是假。

我们的谈话仅限于互道姓名,而后又各自归于沉默。这一夜,我睡睡醒醒并不安稳,几番醒来都见他对着浣月镜发怔,姿势自始至终都未曾改变,眼神却经历了从初初充满期待到重归苍茫晦暗的剧烈起伏,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加深沉的绝望,仿佛承载了亘古岁月、历经了千年沧桑。

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时,意外迎来了分别的时刻,我却不知该喜该愁。经历了昨夜的惊险,我依然是个活人,这诚然值得庆幸,但接下去的处境却堪忧。此地地处中皇山深处,山高径迷、沟壑纵横,身在此间,常有云深不知处之感,我不知道凭己之力能否安然脱困。一念及此,顿觉茫然,“这就要走?”

嬴澈淡淡地说:“你若想留,任随自便。”

我忙摇头道:“我不认得路,大侠,您既然要放我,能不能送佛送到西,带我离开这里?”

嬴澈略略沉吟,未置可否,却出人意料地拿出浣月镜扔给了我。

我一时不能理解他此举的意图,愣在那里。

嬴澈道:“拿着浣月镜,中皇城的人自有办法找到你。”说完便离开了山洞,消失在苍莽的群山中。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未能将此事想通透,他费心戮力夺取了浣月镜,却又如此轻而易举地舍弃了,究竟为什么?个中缘由注定要和他本人一样,成为长久的谜。

大约半日后,我被中皇城的弟子寻获,径直带到了净乐宫的三圣殿。三圣殿为净乐宫主殿,高踞云卷峰极顶,重檐九脊,翠瓦丹墙,气势恢宏。其下断崖幽壑,云烟茫茫,只一条虹桥拔地而起,与之相连,桥下即是万丈深渊,险象环生。

名为“三圣殿”,指的自然是青帝伏羲、娲皇女娲和太阴星主风冉三位上古大神,但大殿之中却只供奉着青帝伏羲和娲皇女娲两座神像,独缺了太阴星主风冉,虽然疑惑,却也不容我去置喙。

我被冯卯领着进入大殿时,神像之前已候着多人,除昆仑墟的天相长老和那个三眼少年,另有两男一女素未谋面,看服色气度应是中皇城德高望重之人。

冯卯当先而行,先向天相长老施了一礼,然后向另外三人恭声道:“启禀三位长老,弟子已奉命取回神镜,那位小兄弟也已带到。”说着,取出浣月镜双手奉过头顶。”

三人皆合掌而拜,以示敬意,其中一仙风道骨、相貌古拙的长者恭谨地接过浣月镜,将其供在神像之前。

天相长老释然道:“浣月镜失而复得,真乃上苍庇佑!”

长者回身屏退冯卯,长长舒了口气,似是如释重负,“此番浣月镜被盗,本宗上下包括宗主在内也是始料未及,没想到竟然有人可以破解浣月泉的结界。”

天相长老身旁的少年此时已恢复原先的样貌,闻言,垂目略想了想,好奇地问:“太常长老说的结界可是当年风冉大神设下的流萤焚天?”

“不错。”那名叫太常的长者微微颔首,面露赞许之色,“有关浣月泉的一切向来为本宗不宣之秘,舒同师侄竟连流萤焚天也知道,果然多见博闻,不愧是史皇氏的后裔。”

叫舒同的少年不好意思似地,拱手谦和道:“太常长老谬赞,晚辈也是从《宏图云笈》中得知的,只不过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罢了,全托了史皇氏历代先人的福。”

天相长老感叹:“流萤焚天乃上古大神亲设的结界,若非亲耳所闻,实在难以想像有人可以将其破解。”

太常长老等人的神情一时有些凝重,默了一会,他道:“昨夜至今诸事纷扰,有些事情尚不及细问,听天相道兄所言,盗镜之人有两拨,道兄可知他们的底细?”

天相长老抚须道:“其中之一应是葬云间的烈阳殿尊者亢龙。”

“葬云间!?”听到“葬云间”这三个字,太常长老皱了皱眉,与其他两位长老相视一眼,眼中都有惊诧之色,“道兄说的可是近两百年来崛起于洪崖大荒的葬云间?”

“正是。”

太常长老未语,垂目似在静思,半晌,缓缓道:“自涿鹿之战,九黎族战败,东皇太一划分六界,使华夏族居于华夏神州,九黎族居于洪崖大荒,数十万年不相往来。这葬云间历来神秘,作为洪崖大荒门派之首,势力范围一向只局限于洪崖大荒,从不染指华夏神州,这回竟一反常态,甚至公然入我中皇城盗宝,如此明目张胆,此事背后恐怕并不简单。”

天相长老颔首道:“太常道兄所言甚是,最近一段时间,葬云间的徒众在神州北地活动频繁,本教掌教师兄担心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才遣了老夫与舒同师侄前往查探。异常之事倒是没有发现,却在北地遇到了亢龙,见他形迹可疑便暗中跟随,一路到了中皇城,原来他是要打浣月镜的主意,所幸未让他得逞。经此一事,对于九黎族,尤其是葬云间,我们应该多加提防才是。”

太常长老听了,略作沉吟,道:“多谢道兄提醒,老夫会将此事告知本宗宗主,之后再做定夺。”他拱手致谢,旋即又问:“对了,前来盗镜的另外一人,道兄可有头绪?”

第14章 月下飞天镜(九)

“这……”天相长老顿下,看向一旁的舒同。

舒同会意,眉心微拧,以手作决,忽见一道白光自指尖而出,直刺入他的阙庭,倏然化出一只眼睛,精光四射。他口中念念有词,同时右臂一展,一卷锦帛长卷蓦地从他背后的书篓中腾飞而起,并在人前肆意铺展开来,如龙舞九天,于虚空盘行缠绕,绵延百匝不绝。

长卷以一种不知名的字符著就,在舒同灵力的催动下,上面的字符仿佛都有了生命一般,浮动跳跃着尽入他阙庭那只奇异的眼睛里。

“这就是《宏图云笈》?仙气鼎盛,果然是上古异宝!”除天相长老外,其余诸人俱是赞叹出声。

我孤陋寡闻,自然不识仙家异宝,纯粹只是被眼前神奇的景象所震撼,怔在原地。

半晌,听舒同道:“师叔,《宏图云笈》中并无关于那黑衣人的记载。”

天相长老奇道:“此人修为深厚,剑术也十分了得,这般人物怎会毫无记载?再查,查他剑术的来路,还有那柄黑色残剑。”

“弟子明白。”舒同微微凝眉,继而催动灵力,长卷在空中飞旋腾跃,起伏如浪涌。良久,仍一无所获,他似有不甘,往复几次后,目色微黯,渐渐露出失望之色,“剑术、残剑都无可稽考,只能查到那黑衣人悬在腰际的玉璜的来历,是青阳国宗室的信物。”

太常长老困惑道:“青阳国?青阳国亡殁已有千年。”

线索仅止于此,舒同一筹莫展,继续查阅也是徒劳,便敛神静气,收了宝物,大殿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我仍有些怔忪,感觉谁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侧眸去看,正巧迎上太常长老洞若观火的目光。

他问:“你为何会与亢龙在一起?”

我的心突地一跳,从他的神色中体会到了更深一层的意思,我想,我是被怀疑了。私闯禁地与合谋盗宝,两相一权衡,显然后者的罪过更大些,与其被诬上盗宝的罪名,倒不如如实招认了。在场俱是得道高人,总不能太过为难我吧。

我脑中一番权衡利弊,忙辩解道:“长老明鉴,我并非贼人的同伙,我有个同伴在逃亡中失散了,如今下落不明,我是想借助浣月泉的神力查找同伴的下落,才会擅闯禁地。恰巧遇上了贼人,便被他顺手掳劫了过去。”

“谁告诉你浣月泉可助你寻人?”太常长老眼中的疑惑丝毫不减。

我忙答道:“是贵宗的一位弟子,年纪与我相仿,星目琼鼻,颇有灵气。”略略回忆了一下那日情形,“他告诉我浣月泉可感应人之意念,显影欲知之事。为此,他还要了我三枚铜铢。”

我言之凿凿,太常长老沉吟片刻,看向身后左手边身着紫袍之人,问道:“重光师弟,此事你怎么看?”

重光长老身形消瘦,鹤发松姿,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细水薄烟的淡然,他缓步上前,微笑道:“莫非是逢焉?本宗上下,也只有这小子会如此行事。”

太常长老点了点头,继而吩咐候在门外的冯卯:“去寻逢焉来。”

不消半刻,冯卯便领着一人来到大殿,我一看正是那日净乐宫门前遇到的少年,当即便高声道:“就是他!”

逢焉面色如常,对我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向太常长老和他右手边的女子施礼:“弟子逢焉,见过师伯、师叔。”然后又向重光长老一拜,“弟子见过师父。”

重光长老指着我问逢焉道:“浣月泉之事是你透露给他的?”

逢焉淡淡掠我一眼,平声回道:“浣月泉乃本宗不宣之秘,弟子怎会透露给外人?”

红口白牙说出的事,这会儿却被他推得一干二净,我当下就有些发急,“你说谎!浣月泉既是中皇城的秘密,你若不提,我又怎么知道?你还妄言要做中皇城的弟子须在净乐宫前长跪,害得我们跪了两日两夜!不止如此,你还诓了我们三枚铜铢!”

“那日,我奉了长老之命向你二人传话,仅此而已。”

………………

对于我的指控,他一概否认,双方各执一词,一时难有定论。

“够了!”争论正酣之际,忽闻殿外传来一声冷喝,声调并不高亢,却似轻寒料峭时节忽起了一阵冷风,瞬间冰冻了一切,偌大的三圣殿人声难觅,落针可闻。

灵素一袭胜雪白衣,飘然而至,容色绝丽,宛如高高在上的冰山雪莲,彻骨的冷傲。

天相长老见了灵素,立马攒了满脸笑意,其中几许尴尬,寒暄道:“绛娄师妹,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舒同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迎面而来的灵素,整个人都似已呆了,一时忘了礼数。

天相长老瞪他一眼,径自押了他的头向灵素鞠躬,一面讪笑道:”这小子初来乍到,不懂礼数,绛娄师妹莫要见怪。”

舒同这才回过神来,忙又单掌竖于胸前施了一礼,舌头却有些打结:“晚……晚辈见过……见过宗主。”

“天相道兄贵为‘昆仑墟七贤’,我可当不起您如此问候,况且这世上已无绛娄,我如今虚号‘灵素’。”灵素眉眼间俱是清冷,目不斜视,径自从天相长老面前走过,倒是对舒同“青眼相加”,多瞧了两眼,“你就天权老儿的徒弟,史皇氏这代的传人?”

舒同忙回道:“正是晚辈。”

灵素淡淡道:“管好你的眼睛。”

舒同愣了一下,唯唯应诺:“晚辈明白。”

灵素没有再理会他,直接行至我面前,“把头抬起来。”她说话的声音从不见凌厉,却有一种让人无法违逆的力量。

我怔怔抬头,直视她的眼睛,眉细长如新月,眼清冷如寒泉,确实是个冰雕似的美人。

她目光如炬,瞧了我好一会儿,淡淡开口:“方才在殿外听你所言,似乎是你先于盗镜之人入的浣月泉?”

我点了点头:“是。”

她的眼底似有不明情绪一闪而逝,又问:“这么说,是你破解了浣月泉周围的结界?”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无不悚然吃惊。

第15章 月下飞天镜(十)

结界?我不懂术法,甚至连结界都不知为何物,谈何破解?当下犹自茫然无措,不知如何砌词回话。

“师妹是说,昨夜破解流萤焚天的是这个孩子?”说话的是玉辰长老,看上去虽已年逾三十,却是芳姿美貌,风韵不减。话音刚落,只见她湖绿色身影一闪,好似缩地成寸般到了我的面前,伸出纤纤素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我的手腕,旋即一股怡然之气自她指尖与我手腕的相接处汩汩涌出,流遍了我的四肢百骸,顿觉神清气爽,片刻之后,又如潮汐般退去。她松开我的手腕,眼中迷惑更深,“这孩子灵力全无,如何能破解流萤焚天?”

“既然想不明白,何妨一试,试过便知。”

浣月泉,无论何时看都美得不似人间,远山耸翠,落英缤纷,是时天旷云清,但点点萤火依然如星河般缀满了繁花绿野,只是和昨夜相比独缺了一抹水色盎然。我不禁困惑,那一碧如镜的浣月泉和陡峭崖壁上的瀑布竟凭空不见了踪影!

很快,灵素就给了我答案,只见她从广袖中取出浣月镜,口中喃喃颂了几句咒语,浣月镜便在她手中泛出层层光晕,随手往上一抛,浣月镜仿佛一轮新月缓缓升起,升到最高时,它所散发的光芒也达到了极致,刺目的银光撕裂了世间的黑暗,吞噬了所有人的视界。强光过后,呈现在我眼前的场景一如昨夜,浣月泉碧蓝澄澈,明丽见底。其上,一道瀑布自崖壁急泻倾挂,几经跌宕,似银龙竟跃,声若滚雪。奔流直下拍击着水面,激溅起无数小水珠,如云似雾。

我这才明白,浣月泉便是由浣月镜幻化而来。

浣月泉是中皇城的禁地,以此为由,除我之外的外人都被勒令留在了三圣殿。太常长老环顾四周,眉间噙出一抹忧色,看着灵素道:“师妹,此事非同小可,当真要试?”

玉辰长老也不无忧心地说:“是啊,流萤焚天可不是闹着玩的,稍一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我则是一头雾水,回想昨夜去往浣月泉的过程,一路畅行无阻,并未遇到任何阻碍,至于什么结界,更是前所未闻。

灵素容色平静,缓缓道:“太常师兄、玉辰师姐,二位放心,我自有计较。”

玉辰长老颇有些无奈地望着重光长老,“重光师兄,您看……”

重光长老微微一笑,叹气道:“几百年了,你难道还不清楚师妹的脾气?总是这般任性,除了师父与师叔,谁也改变不了她决定的事,你就随她去吧。”

灵素向逢焉递了个眼色,“逢焉……”

逢焉心领神会,整肃面容,继而左手成剑指布决,口中念念有词,宽大的道袍无风自鼓,指尖隐隐有光华凝聚,转瞬已亮如明灯。

他唇边轻吐出几个字:“万符灵引·蜂鸟!”光球冲天飞起,在半空迅速裂分,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须臾间已铺天盖地,俱化作了符鸟,随着他的手势,从四面八方朝浣月泉一涌而去。

这时,浣月泉周围翰如星海的点点幽光突然起了变化,刹那间斗转星移,无数萤火仿佛受了驱使一般,挟风雷之势迎住了漫天符鸟。

“轰、轰、轰、轰………”连绵不绝的巨响似要将整个中皇山震碎,爆炸的火光如同巨兽狰狞的血盆大口,吞噬了天际。一时间,飞沙走石,风云变色,若非玉辰长老及时施法,在众人面前筑起一道光壁,压制住席卷而来的气流,只怕都要被强劲无比的爆炸波及。

良久,爆炸方才渐渐止息,抬头再看时,漫天的符鸟皆已灰飞烟灭,而浣月泉畔却依然萤火熠熠,璀璨生辉。

如此美丽的景致,竟隐藏着这般凶险的杀机!回想昨夜的莽撞,即使明知自己安然无恙,也不禁感到后怕,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

灵素垂眸盯住我,冷冷地迫视,“你可看清了?除非持有中皇城的宗主印记,否则管你神仙、妖怪,没有人可以在流萤焚天源源不息的爆炸中毫发无损。说!你究竟用什么方法破解的结界?”

众人的目光此时也齐刷刷地停在我身上。

我额头冷汗淋漓,想要解释却又支支吾吾不知从何说起,只觉脑中像是被灌了一锅滚烫的粥,黏黏糊糊,一片混沌。

半晌沉默,陡见灵素弧线美好的唇角勾起一丝耐人寻味的意味,飘逸的广袖轻轻一送,这看似这轻描淡写的拂袖,却裹挟着巨大的力量,我瘦小的身躯就如断线的风筝,被这股力量高高卷起,径直向着浣月泉跌落下去,耳边惊呼之声四起。

我犹自茫然,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人已顺势飘落在一片芳草绿茵中,野花的清香夹杂着泥土的芬芳沁人心脾,眼前雨雾蒙蒙,瀑布冲击水面的咆哮在耳边轰然作响,五尺开外即是浣月泉。而周围密布的万千萤火并未出现刚才的异动,看起来是那样的轻盈美好。

我不禁长吁了口气,定了定神,强撑着仍有些发软的腿勉力站起,步履蹒跚地向外而行,一如昨夜,那些萤火仿佛有灵性般,凡我所在之处皆自行避让开来。

看我平安归来,众人的神情都是庆幸之余难以置信,就连一向只留冷漠在眉间的灵素也忍不住露出了惊异难言的神色。

好半晌,才听太常长老惊异道:“难以置信!本宗自立派至今从未有过这种事,连师父和绛娄师妹都要凭借宗主印记方能靠近浣月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场众人皆茫然摇头,灵素已恢复如常神色,看着我淡淡道:“此事的确蹊跷,我看就连他自己也未必明白,恐怕还须详查。”

太常长老捻须重重点了点头,道:“此事前所未有,要查清尚须时日,他与另外一个孩子,你打算如何处置?”

灵素道:“事情尚未查清之前,自然是要留在本宗。”

第16章 闲云潭影日悠悠(一)

太常长老蹙眉道:“让外人长留中皇城,恐怕不合规矩吧。”

灵素微微沉吟,道:“将这二人收入门下,不就合规矩了么。”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可是要入本宗者必须通过‘鉴心’试炼,你昨日已用过一次浣月镜,下次再用要等到四年之后,这段时间又该如何?”

“那就不必试炼了。”灵素又想了一会,突然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太常长老颇有些为难,眉宇微锁,“‘鉴心’乃本宗几千年传下来的门规,怎好轻废?”

灵素不以为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谅这两个处世未深的小毛孩子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太常长老看向玉辰长老和重光长老,征询二人的意见,“重光师弟、玉辰师妹,你二人意下如何?”

重光长老呵呵笑道:“本宗已有好些年没有正儿八经地收过弟子了,本以为能借这次入门大典挑几个好的,谁知来的尽是些心怀叵测之徒。我看这两个小娃子都挺机灵,今日若能收归门下,也算略有收获。”

玉辰长老也随声附和:“重光师兄不反对,我也无谓去做这个坏人,我没意见。”

太常长老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也罢,既然都想做好人,那就好人做到底,此事就这么定了,先将他们收归门下,旁的事以后再从长计议。”

我与二狗就这样阴差阳错地入了中皇城门下,虽是随了我们的初愿,但面对喜怒无常的灵素,想到她先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后来却又力排众议纳我们入门,实在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顿觉前路茫茫,吉凶难料。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换个角度考虑,从今往后至少不用再过从前那种衣食无定,无片瓦遮头的日子。况且,探查黑子的下落仍须借助中皇城的力量,这才是当初想入中皇城的初衷。

时间流逝就如春风化雨,细润无声,倏忽已逾半载,黑子的行迹尚无着落,日子倒是过得有声有色。中皇城虽享有修仙宗派泰斗之名,但人事并不复杂,宗主灵素坐镇三圣殿统御全宗,太常、重光、玉辰三位长老从旁辅助,另有存念堂、崇碧堂、载淳堂、敬谊堂四堂堂正管理日常事务,可谓各司其职。

新入门的弟子和初修者并不由三位长老和宗主亲自调教,而是由存念堂堂正负责教导门规和传授入门基础。中皇城的弟子都经过浣月镜的筛选,除了一天到晚钻在钱眼里的逢焉,多是敦厚良善之人,彼此间的相处甚是和睦。

因本届新入门的弟子只我与二狗两人,所以除晨、晚两课要和所有弟子一同上课,其余时间就只有我和二狗在存念堂听课,给我们授课的是存念堂的堂正景严。能当上堂正自然是中皇城的杰出之辈,听闻百多年前,中皇山附近的碣水有恶蛟为患,当地百姓深受其害,无奈之下于山前焚香求助中皇城,宗主便遣了景严前去为民除害,景严御风而去,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便斩了恶蛟首级,一时传为佳话。他又是玉辰长老的首徒,在中皇城的地位自是隆盛。如此高人想来应是副清高孤绝的脾性,可他待人接物却是出人意料的和蔼可亲,我与二狗初涉道法,对很多课业都是一知半解,其中自有不太上心的缘故,但景严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导,从不对我们恶言相加,久而久之,反倒让我们有些不好意思,常以辜负了景严师兄一番教导为歉。

今日是入门基础的最后一课,过了今日便是自由修行的阶段,终于可以摆脱枯燥烦闷的课堂,我和二狗自是兴奋难耐,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往存念堂。进去时,一袭青衣素袍的景严正一边悠闲品茗一边翻书,面上挂着一贯的笑容。

我和二狗上前见了礼,各自落座。

景严搁了茶盅,修长的手指轻敲着细腻的白瓷茶盖,发出叮泠的脆响,他不发一言,只是一味瞧着我们。

我与二狗相视一眼,好奇地问:“师兄,可是我们有什么不妥?”

他微笑未语,抬眼望向窗外,是时,旭日初升,烂漫流离,映得他的面庞愈加疏朗。

我也随他看向窗外,并不见异样,遂不解道:“师兄,您在看什么?”

他笑回首,“我在看今儿的太阳是否从西边出来了。”

我和二狗知道他所指为何,我们一向懒散惯了,平日上课从不见准时,这会儿听他口出戏谑之言,登时面上一红,皆讪讪不能成语。

见我们面露尴尬,他也不再打趣,正襟敛容道:“该教的平日里也都教给你们了,今日的课就不上了。”

我们闻之欣喜,“当真么,师兄?”

他笑颔首,但我们还未高兴太久,便听他转了话锋:“不过,我要考你们一考,看往日所学,你们记住了多少。”顿一顿,“门规戒条么,无外乎就是不准私自下山、不许恃强凌弱、不许逞强斗勇等等,我就不考你们了,但有几条我仍要郑重强调。其一,玄门虽在红尘但毕竟不同世俗,玄门弟子也不同世俗中人,所以早期玄门德高望重的前辈曾与俗世间的帝王有过约定俗成,朝廷不染指玄门,玄门亦不涉入政治,我们所习的术法如非必要,也绝不可随意向凡人施展。其二,本宗有几个地界若无宗主允许绝不可擅闯,一个是西边的浣月泉,另一个是后山的承天塔。”他顿下,看向我们询问:“以上你们都记住了么?”

我与二狗齐声回答:“记住了。”

景严点点头,轻抿了一口茶,续道:“修行之人都重修为,谁能告诉我修为可分哪几阶?”

二狗迫不及待地举手,“师兄,师兄,这个我知道。”

“牧师弟,你且说来听听。”

二狗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修为分初虑、脱骨、淬神、还虚、出尘和羽化,人若能修行至羽化境界,便可跳脱生死轮回,羽化成仙。”

第17章 闲云潭影日悠悠(二)

景严显然很满意二狗的回答,目中微有赞许之色,“其实羽化之上还有仙道三阶,洞真、洞玄、洞神;神格四阶,大赤天太清境、禹余天上清境、清微天玉清境、大罗天幻清境。不过仙道我辈尚且望尘莫及,遑论神格。”

世间向来有“修仙之路难如登天”一说,想来此言不虚,世间修仙者众,但能否得道成仙却孰难预料,只怕到头来都是黄粱一梦。想到这里,心下不禁好奇,问道:“师兄,本宗历代先人中可有修炼成仙的么?”

景严答:“修仙之路虽荆棘遍布,但确有才智超绝的前辈高人修成正果,本宗的前任宗主无妄师祖便是其中之一。”

我好奇心泛滥,眨了眨眼睛,又问:“人成仙之后是住在天上么?”

景严道:“东皇太一曾将世间划分六界,仙人的住所便是六界之一的坤元洞天。”

“坤元洞天在哪里?漂亮吗?”

景严抱歉地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想来应是世外桃源、神仙福地吧。”

“比中皇城还漂亮?”

“或许吧。”

…………

而后,景严又考了我们《皇极经》中的初阶法门,《皇极经》是中皇城最重要的修炼经典,也是中皇城绝大多数术法的基础,自中皇城立派之初传承至今,历经万载。其中文词艰涩,初初阅读宛如天书,隐晦难懂。而对于景严的考问,我们一一对答如流,他甚为满意。倒不是我与二狗天资好、悟性高,全因景严这个老师当得实在称职,“孜孜不倦”四字尚不足以形容,对此我们亦心怀感激。

他笑如满月,合上书册,“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从明日起,你们便要自己修行了,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将来能有多少成就,全看你们各自的造化。当然,修行之中若有不明之处,可随时来找我,或者找其他师兄弟相询。望你们勤勉于业,莫要虚耗光阴。”说完,起身离座,出了大门。

我与二狗相视而笑,各自眼中都溢满了重归自由的欣喜,起身恭送:“多谢师兄教诲。”

所谓自由修行,说好听些就是道家哲学“顺其自然”,当然,并不是得过且过,<因><循><苟><且>,而是在尽自己的努力后不要执着于结果,要心境豁达。

说得难听一些,其实就是让你“自生自灭”。我并不反对这种修行的方式,诚如景严所言“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在修仙路上,师长充其量只是个领路人,能否走到最后修成正果,尚有诸多因素掣肘,一是天资,二是毅力,三看机缘。我尚且有几分自知之明,论天资,“平庸”二字足可形容,至少自小到大除了脸皮厚,还没在其他方面表现出异乎常人的天分。

论毅力,我实在没有勇气用一生的时间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结果,倘若到了寿终正寝之时,除了打坐修行,我的人生连一件可供凭栏追忆的事情也没有,那未免也太悲催了。结论就是,我不是没毅力,只是没勇气。

若说机缘,“机缘”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极大的不确定性,我不会天真地想象会有哪位得道高人不问因由地渡我数百年的修为这种祖坟上冒青烟的美事会发生在我身上,何况我连自家祖坟朝南朝北都不知道。

总而言之,修仙与我就如道家所言“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早在投入中皇城之初,我便打定主意,一旦有了黑子的下落,便和二狗下山寻他,然后去过安稳的日子。所以,我大多数的时间都耗在寻找黑子下落上面,只是效果不彰,原想寻机再入浣月泉,不过,自从上次发生浣月镜被盗事件后,灵素在浣月泉的入口加派了弟子守卫,浣月泉周遭本已有流萤焚天守护,想来此举纯粹是为了防我。

连眼下唯一的机会也被抹杀了,无奈,只能将多余的时间尽付中皇山大好的山水。

正值夏花烂漫时,流火烁金,山色空蒙,碧蓝如洗的天空浮云朵朵,轻盈如棉,朦胧似雾,鸟儿扑腾展翅,划过欢快的痕迹。而风永远是最难捉摸的东西,尤其是这个季节的风,注定少了温柔,你永远不知道它何时会在枝头稍作停歇,落了花红,碎了绿叶,轻轻地散落在柔软的草地上。午后,我寻了一处绿荫,半倚着小憩,睡至半酣,忽听得鞋子碾过草叶的微响由远而近,停在我身后,一双小手捂住我的眼睛,略显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姐,猜猜我是谁?”

一开口便露了馅,我心中叹一声“傻娃子”,兀自掰开二狗的一只手,单眼瞟着他,微嗔道:“姐什么姐,往后要叫‘师兄’。”

“师兄?”他眉毛一挑,不服气似的,“你我一齐入的门,凭啥你是师兄?”

“好小子,敢顶嘴!”我倏地坐起,一转身将他压在地上,双手食指弯曲起来,使劲挤压他的双颞,一面笑骂,“凭什么?就凭我是你姐,凭我养了你五年!”

“疼、疼……”二狗毕竟比我年幼两岁,一时只有招架之功。

“你服不服?”

二狗抵挡不过,连声告饶:“服,我服了!”

“算你识相。”我将他放开,回身复躺回树荫下闭目安神。

二狗揉着双颞,靠近我坐下,“姐,你怎么不去修行?”

正有烈日透过交织的枝杈投下几点刺目的光斑,我往旁边挪了挪,微眯双眼,看向他,“咱们入中皇城又不为修仙,费那个劲作甚?等有了黑子的下落,咱们就下山去寻他。”

我看见二狗的面上闪过一丝犹豫,默了一会,有些谨慎地问:“等咱们找到黑子,还能再回中皇城吗?”

“什么意思?”

他嚅嗫着,似乎有话想说,可支吾半晌,没有出口。

我疑惑地问:“你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没什么。”二狗神色闪烁,干笑了一声,“对了,姐,你知道‘拱辰会试’吗?”

第18章 闲云潭影日悠悠(三)

我摇头,“不知道。”

二狗道:“我刚才听师兄们都在议论,好像说中皇城三十年一度的‘拱辰会试’不日就会举行,听说胜者可在三位长老和宗主之中任选一人为师,由他们亲自调教。”说话间,他早已一脸神往,“若能得名师亲自传授道法,那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说不定将来咱们也能像景严师兄一样厉害。”

我嗤笑道:“你倒是尽想美事,中皇城上下三百多号弟子,就你我资历最浅,修为也最浅,咱们连纵云术都不熟练,其他师兄都已修行多年,随便打个喷嚏都能将咱们迸出好几里地,你就别异想天开了。”

二狗垂着头,情绪一时之间有些低落,撇了撇嘴,“我不过随便一说,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少年时期怀揣梦想并非坏事,见他面色已有不豫,我不想令他那点微末的自信受损,遂一搡他的胳膊,与他嬉笑道:“如果有朝一日让你赢了‘拱辰会试’,你会选择拜谁为师?”

二狗抵着下巴,将这个问题很认真地想了很久,“太常长老固然很好,可听说性情严谨,我有些害怕。如果拜重光长老为师,就要跟逢焉那家伙朝夕相对,我最烦他。”

“你就没考虑过宗主?”我有心戏谑于他,一面留意着他的表情。

果见他面上一滞,眼中敬而远之的神色尽显无疑,只是讷讷难言。

我心领神会,“那就只有拜玉辰长老为师了。”

他憨憨笑起来,想是一语正中下怀。

二狗毕竟是少年心性,一番嬉笑,已将刚才一点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站起来仔仔细细掸去袍摆上的灰尘,提步要走。

我忙问:“这就要走,去哪?”

他停住脚步,回头道:“去找景严师兄。”

“做什么?”

他默了一会,才道:“事关修行,我有些不明白,想去找景严师兄请教。”

“不是说好一有黑子的下落便下山么,恐怕在中皇城也待不长久,你就别费心劳神了。”

“这个……”他挠着头,支吾一阵,“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学会一招半式,将来下山也好防身不是。”

我明白为何每次我提到下山,二狗的情绪便有些波动,我们都是孤儿,自小便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受人白眼、遭人欺凌更是如影随形,只能偶尔从柳爷爷那里感受到关怀的滋味。在中皇城的半年多里,我们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家”的温暖。于我们而言,“家”是这个世界上最奢侈的东西,而如今的一切来得太不容易,一旦拥有便不想再失去。

我暗自叹息,硬是挤出一丝笑容,“去吧,好好跟景严师兄学,将来姐就全指望你护持了。”

“知道了,姐,你就放心吧。”二狗似是受了很大的鼓舞,笑逐颜开地复行而去。

又在树荫下小憩了大半个时辰,日头渐渐毒辣,山风倏忽而过,却带不走一丝暑意。四下蝉声悠扬,鸣响清脆,一声紧接着一声,此时听来总觉得不胜烦扰。意欲移往他处,但适才听二狗所言,“拱辰会试”已为期不远,事关前途,必会受到全体中皇城弟子的重视,这段时间一定会加紧修行,只怕前山已无清静之地。若再遇到个热情的师兄邀我一道修行,凭白浪费了这午后的清闲时光,那真是得不偿失,遂起身折往了后山。

中皇山四时明媚,后山的景致尤甚前山,只因是中皇城另一处禁地——承天塔的所在,加之这里气候变幻莫测,常年云雾缭绕,十分神秘,中皇城的弟子多对此退避三舍。这样反而成就了此处另一番静美。

后山多水色,瀑布溪流错落其间,层次分明。我沿着水路前行,流连忘返,渐入深处,不知不觉便到了一处幽谷。幽谷四面环山,无数水流喷薄于山壁之上,连绵数十丈,犹如一卷垂落的银帘。水流于谷底汇聚成潭,含烟蓄罩,其上有一块巨石,像一座高台凌空虚浮于水云之间。高台之颠即是承天塔,但见塔高千仞,叠檐千重,似平地涌出,孤高巍峨直耸入云,气势峥嵘。塔外尽附琉璃,鬼斧神工,简直不像是人力所及。远观,隐隐可见祥瑞之气蒸腾。

既是禁地,我无意自找麻烦,况且四下并无路径可通高台,看着五十步开外的水潭云烟曼妙,周围绿翠环拥,百花竞秀,景致甚是不错,便前往歇脚。

一路攀山涉水而来,身上的青衣素袍早已被汗水浸湿,粘腻地贴在背后,眼见潭水清洌湛碧,莹洁如玉,便起了沐浴的念头。我自幼习惯了以男装示人,就算入了中皇城门下也不曾将女儿身之事公诸于众,因身形尚未长开,又有二狗帮我掩饰,平日里和一众师兄同吃同住倒也没惹人疑心,只是沐浴相当不便。而此处山明水秀,最重要的是人烟绝迹,绝然是个沐浴的好场所。遂打散发髻,除下衣衫,一跃而下,入水的刹那,沁馨生凉,四肢百骸壅塞的炎暑之气随之消弭无踪,周身每一个毛孔都透出舒畅。

水潭颇大,但深不盈丈,水质澄澈,一眼可以望见潭底悠然嬉戏的鱼儿。鱼儿的长相十分奇特,形态像鲤鱼,两侧却长着鸟一样的羽翼,头白嘴红,背部有青色纹理,仿佛就是柳爷爷说过的文鳐,只是文鳐这种异兽生长于西海,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小水潭中呢?

虽有所耳闻,却是初见,不免觉得新奇有趣,想着若能捕到一尾送与二狗,他一定会高兴。谁知这鱼身鸟翼的异兽颇通灵性,我心念刚动,它似乎已有所感应,尾鳍迅速一拨,长梭般的身体便如离弦之箭跃出水面,展翅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又扑通一声钻入了潭底。我忙屏住气息,一个跟斗追着文鳐潜入了水底。

水面之下是另一番景象,水草丰茂,怪石嶙峋,文鳐成群结队,往来穿梭其间。我一向自诩水性尚佳,但与文鳐相比,不啻驽马之于麒麟,我卯足全力,仍不及其万一,几番追逐均以失败告终,甚至连它的鳞片都不曾触及,最后气竭只得放弃。

第19章 闲云潭影日悠悠(四)

浮出水面的第一时间,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一睁眼,气息蓦地梗在胸中。眼前竟出现了一张脸孔,一张男人的脸孔,墨画般的眉,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嘴唇,色如淡水。光洁的额头以丹红绘着奇特的图案,仿佛是半轮初升的旭日。他盘膝坐在潭边,身旁的地上斜插着一管紫竹制成的鱼竿,奇怪的是,鱼竿不仅没有鱼钩,连鱼线也没有。身上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是满头银发,齐齐垂在身后,铺散在地上,有一缕穿过耳际散落在胸前。

我怔怔看了他半晌,蓦地回神,想起自己好歹是个女子,此情此境理应喊一嗓子,倘若不喊一喊,显得不够矜持,遂缓过一口气,“淫贼……”一声惊呼响彻九霄,我下意识地双手环抱护住胸前,背过了身子。

“淫贼?淫贼在何处?”他一脸无辜,轻轻启口,竟是把细柔如春风的好嗓音。

我内心有些羞赧,但更多的则是惋惜,分明生得一副好皮相,若是正儿八经地寻花问柳,想必自愿投怀送抱的姑娘不在少数,却偏偏当了下九流的淫贼,回头盯住了他,“既得了便宜就莫要装蒜,你不就是那个淫贼吗。”

他似是茫然,“你说我是淫贼?”

“当然,纵使我身姿不够婀娜,可你偷看我沐浴,难道还不是淫贼?”

他闻言微微一怔,旋即仰面而笑,“你当真确定我偷看你沐浴了?”

“你不但是个淫贼,还是个没担当的淫贼,敢做不敢……”这会心下一丝慌乱已逝,才赫然发现他双目紧闭,似乎目不能视,一时语塞,又默了半晌,“你……你看不见?”

“这似乎显而易见,即便你身姿婀娜,我也无福消受,可惜可惜。”他笑得温润,笑容似初升的阳光般和煦。我也算阅人无数,就我平生所见,那夜一面之缘的嬴澈已十分俊美,而眼前这个男子的容貌竟也不亚于嬴澈,有着与嬴澈截然不同的气韵,面上看着和蔼可亲,骨子里透出一股叫人不能攀附的高旷圣洁,想亲近却又望而却步。惊为天人也不过如此,只可惜是个瞎子。

我松了口气,“幸好你是个瞎子,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我就把你变成瞎子。”

他唇边的笑若有若无,“好凶悍的丫头,就算我当真看到了什么,你也用不着废我双眼吧。”

他的话让我又蓦地有了一丝防备,蹙眉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个丫头?”

他坦然道:“我眼睛虽然看不见,心却不瞎,你若不是丫头,何必一口一个淫贼地叫我。”

他话说得有理,面上也无异常,我这才卸下心防,然而就我眼下一丝不挂的形状,终不便久留此地,转身欲游回岸边取衣裳。

忽听他在身后问:“你是中皇城的弟子?”

我停下,没有回身,“是又如何?”

他慢声道:“那你可知此处是禁地,中皇城的弟子不得随意闯入。”

我抬头望一眼浮在半空的承天塔,困惑道:“门规只说不可擅闯承天塔,可没说不许来这个水潭。”

他弯起手臂撑着腮,一派悠闲,“这水潭名曰‘虞渊’,也属承天塔的范围。”

我稍愣了愣,倒也没太把此事放在心上,非是我不怕门规处罚,只是有恃无恐罢了。他既看不见我的样貌,又不知道我的姓名,即便想要告状也无从着手。

我忽地想起一事,回身打量着他,“你也是中皇城的人?”

他只是微笑,没有答话。

我脑中将中皇城的人事细细捋了一遍,门下弟子、四堂堂正我大多见过,似乎并无他这号人物,除了太常长老的首徒——常熙,只听说他在外修行,莫非他就是常熙?思虑良久没有定论,即便他不是常熙,也应是中皇城的弟子,否则不可能出现在后山,中皇城可不是任人随意进出的地方。

他既是中皇城的弟子,那么一切都好办了。

我一笑道:“不管你是谁,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你今日从未在此见过我,我也不曾在此见过你。你如果敢去告状,我也会让你受到与我一样的处罚。”说话间我游回岸边,干净利索地收拾好衣物,吹着口哨循原路而回。

那日之后,我并没有接受那个盲眼小子的忠告,虞渊成了我经常去的地方,只是那次初遇之后再没遇见过他。我也曾旁敲侧击地向诸位师兄打听过他,都不知有其人。他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不知为何,我会三五不时地想起他,就如同我会时常想起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嬴澈,明明和这两个人都只有一次不太愉快的见面,一次差点让我成了死人,另一次差点成了我此生最难堪的回忆,没有之一。

苦思之后得出的结论让我一度心惊肉跳,或许我也已经到春心萌动的年纪,原来我也是专事以貌取人的尘世千千万万的俗女子中的一个,中皇城的清逸绝俗并没有让我变得与众不同,哪怕一点点。最令人苦恼的是,我思春的对象起点实在太高,将来若遇不到与之相媲美的男子,恐怕会直接影响到我下半生,成为我追求婚姻幸福道路上的绊脚石。另外,一次思两个这一点,也委实让我自己有些难以接受。

处在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大约都喜欢在脑中为自己编织一个又一个粉红色的梦,恨不能将未来的幸福人生先在梦里过一遍。全副心思都花在胡思乱想上,日子自然就过得不着痕迹,不过是一梦一醒,已到了“拱辰会试”当日。

这回一改往届擂台决胜负的惯例,转而以竞技的形式进行,不论资历,人人有份。二狗平素用心修行,为的就是一尝拜玉辰长老为师的夙愿,这届“拱辰会试”规则的改变让他看到了一线希望,兴奋之情自不必言说。

第20章 闲云潭影日悠悠(五)

我则抱定了重在参与的心态,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不过。

会试的地点定在玉轮台,时间定在辰时,我原想睡个懒觉,但在卯时就被二狗从床上硬拖了起来,随意洗漱,用了些早饭便直奔了玉轮台。

玉轮台毗邻三圣殿,是个汉白玉堆砌而成的巨大露台,形状像漂浮在碧水之上的睡莲,常作习武、典礼之用。正是风和日丽的早晨,彩霞满天,紫气霏霏,整个雕栏玉砌的玉轮台在云雾缭绕中时隐时现,宛如海市蜃楼。

到达玉轮台时,早已人头耸动,好不热闹,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自然也不乏紧张者,有些弟子眼圈泛黑,昨夜显然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二狗便是其中之一。这也难怪,若能得三位长老和宗主亲自传授道法,必然能在将来的修行路上少走不少弯路,而先前数十载苦修就是为了今日。

二狗素来和景严亲厚,一眼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景严。

“景严师兄!”二狗大喊。

景严闻声,朝我们挥了挥手,然后走了过来。他的目光在二狗面上转了一圈,笑着问:“牧师弟,昨夜歇得不好么?”

二狗吐了吐舌头,讪讪笑着没好意思应话。默了默,问景严:“景严师兄,这届的‘拱辰会试’要比什么?”

景严摇头道:“往届都是擂台比武定胜负,竞技尚属头一遭,具体比什么,我也不知道,只听说是太常长老的意思。”

二狗眉心微皱,似有些忧心。

我一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放宽心,能否通过‘拱辰会试’尚属未知之数,到时尽力便好。”

景严也语重心长道:“商师弟所言甚是,你们年纪还小,就算此次不成,往后还有的是机会,要记住天道酬勤,恒者行远。”

受了景严的鼓励,二狗的目光渐又坚定,“多谢师兄教诲,不管成与不成,我都会努力,不会放弃!”

景严欣慰地笑了笑,道一句:“孺子可教。”

“拱辰会试”三十年一度,三十年几乎是普通人人生的一半,而对于玄门中人来说,三十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世人向来贪生畏死,是以对长生不老趋之若鹜,但长寿若要用日复一日地重复沉闷的修行来换,我倒更愿意今朝有酒今朝醉。

与景严又略作寒暄,我撇开二狗独自寻了个清静的角落,打算睡个回笼觉。

一觉还未酣畅,忽觉颈脖间一阵瘙痒,似有万千小虫来回爬过,一下醒转过来,忙伸手去抓。这一抓着实吓了我一跳,不知何时,我全身上下竟爬了为数不少的蚂蚁。我忙不迭地从地上起身,连蹦带跳好不容易才将蚂蚁尽数掸去。心下一思索,才察觉是怀中的馒头惹祸,早晨二狗催得急,早饭只草草用了几口便被他拉着出了门,临行前我将剩下的一个馒头用荷叶包了揣在身上,馒头上沾了我从后山采的雒棠花蜜,想是蜂蜜的香甜吸引了这群不速之客。

凭白被一群蚂蚁扰了清梦,我当下有些郁闷,一屁股又坐回了角落。刚坐稳,就见二狗快步跑来,扯着我的衣袖轻声提醒:“姐,快起来,宗主和三位长老来了!”

我忙站起,随一众弟子列队,故意选了个最不显眼的位置,举目遥望向玉轮台的另一边,灵素在三位长老和四位堂正的簇拥下旖旎而至。许是为了衬合今日的场合,一向素净无华的灵素特意在平时所穿的纱裙外搭了件用白孔雀羽毛织成的羽衣,其上以金丝银缕绣出大片荼蘼花纹,清逸淡雅又不失雍容高贵。

荼蘼花纹是中皇城的徽记,多绣于门下弟子的衣物,花纹的繁复程度代表在本宗中地位的高低。而孔雀羽衣上荼蘼花纹蓬勃如云,正是中皇城的宗主信物。

待灵素和三位长老落座,众弟子双手合十一齐施礼:“弟子见过宗主、见过三位长老。”

灵素面无表情地抬一抬手,向太常长老瞧了一眼。太常长老抚须站起,几步走上前,朗声道:“诸位,‘拱辰会试’历来为本宗的一项盛事,担负着择贤取能的重任,古来有之,迄今已五千多年。往届皆是以擂台比试的形式选出道法最精深者为胜,胜者只有一人,虽是优中选优,却也间接限制了本宗的壮大。为本宗长远发展故,特将本届‘拱辰会试’的形式改为竞技,但凡通过考验的弟子皆可胜出。希望通过本届的‘拱辰会试’能多选贤能,日后成为本宗发扬光大,传祚万世之助力。”

太常长老一言甫毕,底下议论之声四起,都在猜测会以何种方式竞技。忽见一旁的二狗鼓足勇气,大声问:“请问长老,如何竞技?”

二狗似是问出了大家的心声,一众弟子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太常长老。

“莫急。”太常长老挥袖一拂,玉轮台上顿时云开雾散,众人身前都出现了一颗圆润的明珠和一条细如发髭的丝线,悬浮半空。

众弟子皆面面相觑,各自不解。

太常长老又道:“诸位面前都有一颗九转珠和一条丝线,谁若能以灵力控制丝线穿过九转珠,便算胜出。”

此言一出,大家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各自身前的九转珠上,面色渐渐趋于凝重。这看似普通的丝线穿珠把戏,并不简单,首先,九转珠虽唤“九转”,实则内里千回百转,犹如小型迷宫。其次,那条丝线实在太过幼细,只要灵力施放有零星半点的杂乱波动,便会令丝线震颤不已,莫说穿过九转珠,只怕连对准圆孔都难。总而言之,丝线穿珠考验的并非完全是修为的深浅,还有灵力的控制能力,只有做到收放自如才有可能通过考验。

二狗眉宇深锁,似下了很大的决心,继而以手捏诀,一股几不可见的气流自他指尖缓缓溢出,将丝线一寸一寸笼罩。我看到二狗的额头细汗密布,想是已极力控制,但丝线在灵力的催动下还是剧烈地上下飞颤,几乎要被震到半空。他修行时间尚短,能做到眼前这样已属不易。

第21章 闲云潭影日悠悠(六)

我环顾四周,发现其他师兄都很努力,有不少已将丝线的一端送入了圆孔,但在穿越九转珠千回百转的孔道时遇到了不小的阻碍。

我自问没有这些师兄的修为,也没有二狗的努力,早早便打起了退堂鼓,拿了九转珠和丝线,隐在角落独自把玩。

这次会试原则上并没有时间限制,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时间一长,便觉得腹中饥饿难耐,遂拿出揣在怀中的馒头自顾吃起来,不想蜂蜜的香甜又将蚂蚁招惹了过来。这些蚂蚁与常见的不同,个头稍巨,通体碧绿剔透,倒像是美玉雕琢而成。

“这中皇山人杰地灵,就连蚂蚁也与众不同,都长了狗的鼻子。”我只觉有趣,随手掰下一小块馒头放在地上供它们取食。

眼见蚂蚁来回忙碌的身影,以前的回忆蓦然浮上心头,幼时没什么消遣,闲来无事常以逗弄蛇虫鼠蚁为乐。蚂蚁怕烟,只要用烟熏它便可驱使自如,让它上哪就上哪。眼光瞟过摆在身旁的九转珠,忽起了玩兴。用手指从馒头上沾了一些蜂蜜涂在九转珠一端的圆孔旁,然后拿出丝线小心翼翼地系在其中一只蚂蚁的腰上,把它放到九转珠的另一端圆孔处,在蜂蜜的吸引下,这只蚂蚁自然而然钻入了九转珠。我又找了些被露水打湿的干草树叶,捏了个火决引燃,凑在九转珠旁轻轻吹气,把烟送进未涂蜂蜜那一端的圆孔。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那只蚂蚁果然顺着孔道爬到了涂有蜂蜜的一端,轻而易举就把丝线穿过了九转珠,不可否认,动物的某些天赋确实要比人类强千百倍。

逗弄了一会蚂蚁,觉得实在无聊,便靠在角落打起了盹,在一个树比景多,景比人多,除了看景又没什么乐子可寻的地方,睡觉无疑是个消磨时间的好法子。

黑甜一觉,醒来时日已将西沉,如火的余晖将我面前几个人影拖拽得老长。我揉开惺忪睡眼,看清了眼前人,心不由咯噔一下,忙不迭地站起身施礼:“弟……弟子见过宗主、见过三位长老、见过四位堂正。”

灵素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没什么情绪的目光落在我沾满馒头碎屑的衣襟上时,眼风里带出几分凌厉,淡淡道:“‘拱辰会试’乃本宗三十年一度的盛事,你倒是挺悠闲,跑这样的场合野餐打盹来了。”

我感觉背脊上直冒冷汗,心也瞬间凉了半截,可以想象我此时的脸色一定白的吓人,连一向沉稳的景严也不禁露了忧色,想是替我担心。

片刻沉默,我却已胆战心惊。

重光长老口气戏谑:“参加‘拱辰会试’的弟子要么是踌躇满志,要么是忧心忡忡,即便自知没有希望,紧张总是有几分的,可像你这么没心没肺的,我活了几百年还真没见过。”他打量了我几眼,问:“你的九转珠呢?”

我怔了怔,忙从怀里取出九转珠递了过去。

他突然一把握住我颤抖的手,瞳孔骤然收缩了一瞬,渐渐绽放出笑意,大笑出声:“我说这娃子心怎么这么大,原来是真人不露相。”他拿起我手中的九转珠示于人前,“诸位,请看。”

在场众人依言看去,除灵素外都面露惊讶之色。灵素打量了一会儿那颗九转珠,转眼看向我,“你总是能给我带来一些意外的惊喜。”她语气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既没有惊,喜更是无从谈起。

我此刻已恢复了些许清明,知她指的是丝线穿珠的事,定了定神,仍有一丝胆怯:“这……这其实并不难。”

我此言一出,众人不由愣了一下。

“不难?”灵素秀眉微蹙,“你口气倒是不小。”

我忙道:“山下很多采桑娘都会,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见众人面上疑惑更重,立刻明白过来,他们大概是会错了我的意思,便将我所谓的“简单方法”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蚂蚁穿珠?原来如此。”众人这才释然。

得知真相后,太常长老有些失望,长叹了口气:“那么,本届‘拱辰会试’无一弟子通过考验,选材之事只能再等下届了。”

“我看不然。”灵素忽然道。

“师妹此话何意?”

灵素一味盯着我,淡淡道:“说好是丝线穿珠,既然商璃做到了,就让他胜出。”

太常长老当即表示反对:“商璃虽然将丝线穿过了九转珠,但他所用方法并不合规则,这样让他胜出,未免儿戏。”

灵素不以为然地说:“并不是说守规则不好,但中皇城若要长足发展,不能一味墨守成规,必要时候要大破大立。我也想借此事向门下弟子传达一个讯息,做人行事要懂进退、知变通,死钻牛角尖只会累人累己。修仙之路绝非坦途,也非一径可达,若遇到瓶颈不可固步自封,应该另辟蹊径,我向来觉得结果要比过程重要。”

太常长老仍坚持道:“师妹的话虽然有理,但今日如此做法我不敢苟同。”说着,他侧目看向重光和玉辰两位长老,片刻之后,却是一声叹息,“我知道你二人都支持师妹,我无力反对,但我是不会收他为徒的,‘拱辰会试’的目的是择贤取能,商璃不够资格。”

重光长老笑嘻嘻地瞅了眼玉轮台上的一众弟子,漫不经心道:“师兄,你又何必太较真呢,师妹说得没错,他们在山上待得太久,都有些死心眼了,也是时候转换心境了。至于阿璃么,我看这孩子挺好,且不说修为深浅、资质高低,他能另辟蹊径,懂得用蚂蚁穿珠,可见并不太笨。”

这样的结果,绝对在我意料之外,亦非我所求,但眼下几成定局,已不容我去抉择。

当景严当众宣布本届“拱辰会试”由我胜出时,所有中皇城的弟子都报以祝贺的掌声,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我感动于他们的宽容,更钦佩他们的豁达。

第22章 闲云潭影日悠悠(七)

站于一众中皇城弟子之前,面对他们艳羡的目光,我心中几分茫然、几分汗颜。“拱辰会试”胜出者的奖励于他们而言是殊荣,而我受之有愧。

重光长老随意地歪在座椅里,眼尾含了一点笑,与我道:“既已宣布你胜出,按照‘拱辰会试’的规矩,你可以从在场众人之间任选一位做你的师父。”他顿下,瞄了正襟坐于一旁的太常长老一眼,“当然,也要所选之人应允才行。”

此言甫毕,底下微起议论之声。

坐于正中的灵素干咳一声,目光清清淡淡地扫视过去,以她的威严,四下登时噤若寒蝉。

一切尘埃落定,我暗自叹气,旁的无从选择,眼下只能为自己选个平易近人的师父,不为能令我在修行上得到多少益助,只为将来的日子不至于太过辛苦。

灵素是我第一个要排除之人,她素来喜怒无常,若以她为师,只怕我这辈子都会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太常长老素有正直严谨之名,当他的弟子想来不会轻松,况且他已明确表示不愿收我为徒,自然也可以将他排除在外。

重光长老生性不羁,为人坦荡,向来十分好说话,只是若师从于他,必然会与见钱眼开的逢焉时时相对,我与他之间芥蒂颇深,难免不会再起争端,还是眼不见为净。

剩下就只有玉辰长老了,她性情温婉随和,与性情清冷的灵素真是云泥之别,容貌也美,是以在一众弟子中人气颇高,拜她为师应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我的目光依次掠过灵素和三位长老,一边权衡利弊,最后选定了玉辰长老,正欲开口做出选择,眼风里带过一抹曦阳般耀眼的白,转眸去看,玉轮台不远处有棵大松,树冠参天,枝干递次而生,越往下越是粗壮,在最粗壮的虬枝上赫然坐着一位白衣男子,姿态缥缈娴雅,一瀑银发迎着和风飒飒飞舞,在满目绿意盎然中显得格外醒目。细细看来,竟是虞渊旁遇见的那个盲眼小子,是时西落的余晖抚过他的身躯,宜人的徐风中,我似乎闻到了属于他的味道,那是一种阳光的芬芳,那么熟悉,近在咫尺,信手拈来,却又恍如隔世。

我一时怔在原地,目光滞留在盲眼小子身上挪移不开。听景严在一旁轻声提醒:“商师弟,宗主和三位长老都在等你的回答。”

我忙回神,灵台一抹灵光快闪而逝,怯生生地问:“重光长老说,弟子可从在场众人中任选一人为师,除了宗主与三位长老,其他人也可以吗?”

众人皆是一愣,显然是我的问题实在突兀,若要在中皇城中选一人为师,灵素和三位长老无疑是最佳选择。

重光长老迷惑地看了我两眼,道:“这一点并无具体规定。”顿了一顿,“理论而言,法无禁止皆可行,简而言之,就算你想选景严或者逢焉为师也无不可,不过须对方应允,你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弟子明白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我毅然抬手指向远处,“弟子愿拜他为师。”

众人随我所指转眼望去,目光落在坐于树上的盲眼小子身上时,场面的气氛一时有些复杂,震惊、错愕、不解参杂其间,灵素和三位长老更是双目结圆,似是目瞪口呆。

我之所以选择盲眼小子为师,其实并没有任何个人企图,主要有几点考虑。他在中皇城几乎无人知晓,知名度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存在感如此之低,想必没什么本事。而我与他上次相遇是在禁地,双目失明还往禁地溜达,想来也是个不守规矩的主,既然连他自己都不守规矩,也就不好意思要求我守规矩。最主要的缘由还是因为他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倒不是我歧视他是个伤残人士,唬弄他总比唬弄个正常人来得容易。

正暗自得意,却听太常长老断然道:“不行,你拜谁为师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我不解,冲口而出:“为何不可?”

“因为……”

太常长老还不及回答,片刻之前仍娴雅坐于树上的盲眼小子已不知怎地出现在我们身前,仿佛是凭空变出来的,他笑吟吟地说:“我也想听听究竟是为什么。”

忽见灵素和三位长老脸色突变,忙起身离座,倒头便拜:“弟子见过师叔!”

师……叔?!这绝对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惊悚的事!

我后来才得知这盲眼小子的真正身份,他是中皇城前任宗主无妄师祖的师弟、灵素和三位长老的师叔——仲闵。照理像他辈分这样高的人物应该是人尽皆知,可中皇城除了灵素和三位长老外,竟无一人知晓他的存在。只因许多年前他便已避世承天塔,极少出来走动,也不喜欢别人打扰,就连年龄最长的太常长老八百年来也只见过他三次。其他弟子不知其人也在情理之中。此是后话。

仲闵虚扶一把太常长老,打趣道:“别人拜我也就罢了,你都老成这样了还拜我,岂不摆明告诉人家,我比你还老。”说完,依次让重光长老与玉辰长老起身,“都起来吧。”

他顺势要去扶灵素,可两人的手还未相触,灵素已事先后退了一步,端得还是小辈的恭谦姿态,可她原本粉面桃花的一张俏脸一点一点变得煞白,那双明眸里彷徨、无措如丝纠缠。

灵素的表现令我十分意外且讶异,在我的印象里,她是清冷严厉的一宗之主,那张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孔仿佛是万年不化的冰雕,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姿态。而她此时却更像一只受了伤害的小兽,敏感而无助。

仲闵看在“眼中”轻轻叹了口气,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收回了手。

面对这仿佛从天而降的师叔祖,一众弟子此刻表现出的震惊绝不亚于我,皆各自惊异,不见礼数。

沉默良久,太常长老威严的提醒在玉轮台上空荡开:“一个个杵着作甚,还不拜见师叔祖!”

第23章 闲云潭影日悠悠(八)

而后,行礼叩拜之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仲闵显然不太习惯如此拘谨多礼的场合,只随意唤了众弟子起身。

太常长老干咳一声,恭谨地问:“师叔,您在承天塔清修,已有许多年不曾踏足净乐宫,今日来此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么?”

仲闵道:“我说许久不曾见过你们,着实想得慌了,便抽空前来探望,你信么?”他微微一笑,“其实没什么要事,只是后山的棪木最近终于结了果,方才一时贪食吃得有些多,所以就来此消食,正遇见你们在举行……”

太常长老在一旁提醒:“拱辰会试。”

仲闵接着说:“你刚才为何不许她选我为师?”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我。

太常长老愣了愣,回道:“您向来不问俗事,商璃这孩子初来乍到,修行不足,性子还没磨练踏实,弟子怕他扰了您的清修。而且,他拜您为师,这实在没这个规矩。”

仲闵道:“规矩?‘拱辰会试’的胜出者可在本宗任选一人为师,这不就是你们所谓的规矩么?这会儿反悔,岂不是让外人说中皇城言而无信?”

太常长老显得有些为难,轻声道:“规矩是这么定的,那也要所选之人答应才行,您若拒绝也不算坏了规矩。”

仲闵面向我,唇边缓缓绽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我看她拜我为师之心如此殷切,就这么拒绝,若伤了她幼小的心灵,怕是不好。我许多年未曾离过后山,今日偶然兴起来此消食就得了个徒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然天意如此,那不如就顺天应人罢。”

一句“顺天应人”,我便成了中皇城最年轻的师叔,众弟子对于我身份的转变倒也坦然接受,待我也如长辈恭敬有礼。但“本事不大,辈分不小”的尴尬处境一直令我有所困扰,以至于别人当面称我一声“师叔”时,我应得委实没什么底气。

所幸,这样的结果虽然有些意外,但尚有一部分在我的预期之内,除了身份的转变为我换来了一间独居的雅室,不用再跟其他弟子同挤一屋,起居方便了许多,我的生活大致没什么改变。

仲闵似乎也没打算好好调—教我这个徒弟,每日依然专注于他的清修,而所谓的清修,在我看来,不过是闲来静品茗,无事钓野塘,只是偶尔会差遣我一些跑腿的差事。以至于我觉得仲闵这个中皇城高高在上的师叔祖除了活得长久、驻颜有术外,其实没什么大本事,不然前任宗主无妄师祖羽化之后,理应由身为师弟的他接任宗主之位,可如今的宗主却是比他小了一辈的灵素。或许“本事不大,辈分不小”这句话也正好可以套用在他身上,而我与他的师徒缘分却契合了另一句话“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与仲闵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初初得知他的身份而产生的肃然起敬之情已荡然无存,倒也没有不敬之心,刨去目不能视、没什么大本事等等,他还是有不少优点的,光是容貌私以为就能掩盖不少缺点,至少时常对着他不会觉得厌烦,就是有些爱使唤人。

这日清晨,仲闵心血来潮,将我唤至虞渊,碧波如镜的虞渊倒映着蓝天白云,似蓝绸上缀了一层吉祥的云纹。许是因为承天塔是中皇山灵力鼎盛之所在,是以附近野花的长势极好,绵密地绕了虞渊一匝又一匝,微风过时,芳香沁人。仲闵百无聊赖地折了一朵小花凑在鼻端闻了闻,轻飘飘地与我嘱咐:“此去西南四十里有座千乘崖,崖上生有为数不多的棪木,现在正是棪果当令之时,一想起那甜美多汁的滋味,为师就口齿生津。阿璃,你去千乘崖替为师摘些棪果回来。”他顿了顿,似又想起什么,“千乘崖稍有些高度,此去多加小心。”

我读书不多,尚懂得尊师重道的道理,何况这个师父还是我自己选的,即便他时常提一些不大着调的要求,我也只能一应照办。

我依仲闵所指沿着山间小道而行,抬眼即见千乘崖云雾缭绕。看似近在眼前,可行走起来才发觉道路曲折难行,其间多有断壑,须几经转折方能逾越,待到千乘崖下,不仅费时良多,人也已两腿酸麻,疲累不堪。

仲闵说棪木生于千乘崖上,我抬头一望,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所谓的稍有高度,实则高达百丈有余,崖壁光滑如砥,陡峭险峻,崖顶穿云而入,缥缈难见真容。

我只觉眼晕腿软,这么高,稍有不慎,跌下来必是粉身碎骨,这哪里是跑腿,分明就是玩命!

暗地里咒骂了一回仲闵,原想就此打道回府,可转念又想,百丈悬崖在常人眼中或许高不可攀,但于玄门中人来说其实并不算难事,若就此两手空空地回去,难免不会被仲闵取笑,倘若传到门下弟子耳中,凭白献丑于人前不说,更令“辈分不小,本事不大”一言成谶。

面子虽然不及生命可贵,但有些面子却不能不争。思及于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望着隐于云雾之中的崖顶,心中又一阵哀叹,早知如此,我平日就该好好修习纵云术,否则也不至于在此望崖兴叹了。

所幸,崖壁之上虽没有什么凹凸处可供攀爬,却仍有一些从岩石缝隙中生长出来的树木可以借力。而我的纵云术尚达不到纵云而起的程度,轻身却已不成问题,只不过长久不曾习练,难免生疏。

在心中默默重温了几遍纵云术的要诀,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吟颂咒语,同时催动灵力,丹田中有一股气息缓缓而出,似暖流淌过五脏四肢,顿觉心旷神怡,身轻如羽。两足一蹬,身形如飞燕掠空,掠到了离地五六丈高的一颗树上,因是初次施展,力道控制没有分寸,落到树上时脚下一滑,差点跌落下去。

第24章 闲云潭影日悠悠(九)

待身形站稳,我往下一瞧,只吓得魂飞魄散。良久,我才缓过心绪,一咬牙,又再施展纵云术跃到另一棵树上,如此往复,因我修为尚浅,灵力不足,攀至半腰已力所不逮。再上去崖壁更陡,树与树之间的间隔更大,上到崖顶还不知要费去多少灵力,但事已至此,已是骑虎难下,只能奋力向上。

歇了很久,我调匀呼吸,将灵力凝聚下半身,勉力又攀了十数丈高已累得头晕目眩,手足无力。我扶稳了崖壁正待歇息片刻,忽有一阵烈风肆虐而过,身上的衣袍迎风剧烈地伸展飞舞,只觉身子猛地一轻,整个人如风筝一般被风送上了半空,随后垂直跌落下去。我惊呼出口,但出口的呼声都为风声呼啸所掩盖,如此下去势必要摔得粉身碎骨,绝望似已笼罩心间。

绝境之中,突然腰间一紧,下坠的势头蓦地止住了,身子反而如腾云驾雾般向上飞去,且速度极快,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双脚已踏到地面,正落在千乘崖顶。

绝处逢生,我惊喜交加如在梦中,愣了好一会儿始才回神,眼前是一道并不横阔的胸膛,黑衣玄袍间有一股幽冷清香袅袅绕上鼻端,我应是被人救了。视线继续上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面孔,尤其是那双眼睛,荒芜死寂,完全感受不到一丝生的气息。在我印象中只有那个人才有这样一双眼睛。

“嬴澈!”我脱口而出,直愣愣地瞧着眼前人,简直不敢置信救我的人竟会是他。

他冷漠地回视我,语气似是嘲讽:“你记性不错,还能记得这个名字,可惜本事不济,只学了些纵云术的皮毛便敢来攀千乘崖,该说你愚不可及还是勇气可嘉?”

“多谢大侠搭救。”我讪讪而笑,谢过他的救命之恩,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心下又觉好奇,他竟然还留在中皇山。

想了想,忍不住问:“大侠,您怎么在这?”

他直言道:“我来找你。”

“找我?”我一愣,奇道,“所为何事?”

“找你是想向你求证一件事。”

“什么事”

他忽然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我从前是否认识?”

我闻言一怔,一时不能明白他所谓的“认识”是何种程度的认识,若只是互道姓名,那我与他之间便算认识的。遂笑回道:“大侠,您忘记了么?那夜山洞之中,说起来,我也该谢谢您,若不是您将浣月镜留下,我也不能顺利脱险。”

嬴澈道:“我指的是更早之前。”

我细去回忆,除此以外再无更早之前的印象,像嬴澈这样的人,若是见过一次,想要忘记也不太容易。得到否定的答复,嬴澈的面上并无丝毫变化,但眼底的情绪却仿佛怅然若失,一闪而逝,静了静,他又问:“那你是否知道我是谁?”

乍闻此言,我几乎以为是他在与我开玩笑,可他神情严肃,又不似玩笑。

我理所当然地回答:“你是嬴澈啊,还能是谁?”

嬴澈闭一闭眼,没有说话,这显然也不是他要的答案。

自我与嬴澈相遇之初,便觉着他似乎经历过许多沧桑,也暗藏着许多心事,他本身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迷题,等待着有心之人去发掘真相,而我对他,已不似初初见他时那般畏惧,只余满心好奇。

我与他相对无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便分散了注意力去打量四周。千乘崖顶是个巨大的平台,积满了皑皑白雪,几棵乔木稀稀落落地伫立在雪中,水灵灵、红彤彤的果实沉甸甸地压了一树,这应该就是我要寻的棪木。

回想之前攀崖的艰辛,眼下硕果在望不禁喜从衷来:“终于找到了!”

嬴澈好奇地问:“你攀千乘崖便是为了摘棪果?”

我点点头,“我师父想吃,就遣我来此替他摘些回去。”

嬴澈微微一怔,半晌道:“你师父还真是……”

我接道:“不着调是么?”

他颔了颔首。

若连嬴澈这样的外人都觉得不着调,那仲闵的的确确是真不着调,我颇有些无奈地叹气:“谁说不是呢,可他毕竟是我自己选的师父,师命难违。”

我左顾右看,选了棵最近的棪木,挽了衣袖正欲爬树摘果,忽然“咚”的一声闷响,只觉得脑门被一物击中,沉闷地疼痛。我忙捂着额头,低头一看,地上有一枚榛果正滴溜溜地打转,不禁疑惑,千乘崖顶除了寥寥几株棪木,几乎寸草不生,哪来的榛果?

正想着,脑门上突然间又挨了一下,痛得我直咧嘴,攒着怒气左右扫视,“谁这么无聊,敢偷袭小爷!”

嬴澈面无表情地随手一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一株棪木之上不知何时攀着四只猿猴,都长了一对白色的耳朵。其中一只手中把玩着几枚榛果,倒挂在树杈上,咧着嘴尖声嘶叫,仿佛是在嘲笑我的样子。其余几只则在一旁随声附和,似是起哄。

心中虽已恼怒,却也犯不着跟几只畜生置气,并不理会它们,只是觉得好奇:“千乘崖这样高,周围都光溜溜的没什么攀附物,这些猴子是如何上来的?”

嬴澈道:“这些并不是普通的猴子,是种名唤‘狌狌’的灵兽,能懂人言,十分擅长攀爬跳跃,千乘崖虽攀爬不易,但于狌狌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问:“既有灵性,却为何无缘无故打我?”

嬴澈沉默了一会,淡淡地说:“狌狌与人并不亲睦,甚至怀有恨意,它们只拿榛果打你已是手下留情。”

我闻之讶异,“这是何故?”

嬴澈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传说吃了狌狌的肉可以健步如飞,为此常有人捕杀它们为食。”

我呆了一下,感觉不可思议,“这不过是传言而已,为了这些尚没有证实的传言便大肆捕杀狌狌,未免也太……”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行为,弱肉强食虽是世间的自然法则,但人类身为万物灵长,我总觉得不该如此妄为。

第25章 闲云潭影日悠悠(十)

“人性而已,欲念一起,人也就成了禽兽。”嬴澈一言蔽之,道出了人性罪恶的本源,他的语气清清淡淡,腔调却像经历过世事无数。

正自慨叹,忽闻嬴澈出声提醒:“小心脑门。”

话音未落,已有风声响起,我下意识地往旁边急移了半步,与此同时,一颗榛果“嗖”的一声贴着耳际飞了过去。这些狌狌接二连三,真是欺人太甚,登时怒了,破口大骂道:“死猴子,还有完没完,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若再欺我,小心我踢烂你的屁股!”

这些狌狌仿佛真能听懂人言,顿时群情激涌,上蹿下跳,尖啸之声起伏不绝。为首那只面露怒容,抓耳挠腮,一个劲儿朝我龇牙,然后“嗖、嗖”两声,又接连掷了两枚榛果过来。

我左腾右挪,都避了过去,心中更是恼火,只是想不明白为何独独针对我一人,真是不胜其烦。我恼道:“这些畜生为何只盯住我不放?”

嬴澈坐在一旁兀自瞧热闹,从容道:“它们应是被人差遣在此看守棪木的,你想摘棪果,不盯着你盯着谁?”

我费尽艰辛才攀到千乘崖顶,总不至于就这样轻易放弃。我摆正姿态,又朝棪木走了过去,不等我上前,那只狌狌手中的榛果又已到了面前,我只得凝聚灵力,施展身法躲避,一面寻找机会接近棪木。但那只狌狌投掷榛果的力道越来越强,榛果的数量也越渐密集,我想不明白它们从何处寻来这么多榛果。我躲闪再快,仍免不得被投中了多下,到后来几乎迫得我无从闪避,一时抱头鼠窜,狼狈至极。

眼见此情此境,嬴澈那双苍冷的眼里竟难得泛出点极淡的笑意,许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提议之余还不忘逞口舌之利:“如你这般,连几只畜生都应付不了,这棪果怕是要摘到明年了。如果需要,我倒是乐意帮你这个忙。”

他话中分明有轻视之意,落得如此窘迫的境地实在怨不得别人,只怪自己本事不济,奈何不了这四只畜生,虽不大甘愿,但眼下的情形也只能放下自尊,求助于他了。我赔了笑脸道:“大侠肯帮忙,自是求之不得。”其实心下还藏了另一层希冀,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以那些狌狌的刁蛮,万一他也碰了钉子,对我卑微的自尊也算是些许安慰。

嬴澈施施然立起,从容不迫地朝棪木而去,几只狌狌面面相觑,然后团团围在一起,“叽叽吱吱”地似在商议什么,时不时探头打量嬴澈几眼,神色中颇多警戒之心。

随着嬴澈越来越接近棪木,狌狌们似乎再也按捺不住,为首的狌狌呲着牙尖啸一声,率先举起了手中的榛果,其余几只尽皆效仿,准备群起而攻。

忽见嬴澈滞住步子,眼神蓦地一凛,慑人的气势似在虚幻中化作了一种无形的力量,瞬间爆发出来,感觉像是经历了一阵刺骨的寒流,不禁汗毛倒立,连骨子里都止不住地发颤,竟莫名的心慌。

那几只狌狌也明显受到了波及,顿时僵如石柱,手中正欲投出的榛果“噼里啪啦”掉落了满地,呆了半刻,连蹦带跳地躲到了岩石后面,瑟瑟抱作一团。

千乘崖上远风如洗,日轮高悬,亮晶晶的阳光下,崖顶的一切都泛着洁白的光晕,静美如初,仿佛方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嬴澈缓步行至一株棪木前,抬手漫不经心地在粗壮的树干上轻击一掌,立刻有几颗棪果从枝头掉落在积雪中。嬴澈弯腰捡起一颗,拿在手中抛起又接住,口气分明不屑:“不过是摘个棪果,能有多难?”

面对同人不同命的结果,我无言以对,只能以强笑遮掩满面讪色。

顺利摘得棪果,但下崖时却又犯了大难,适才灵力消耗太多,现在还未恢复,如何下得去这百丈高崖?我趴在崖边探出一双眼睛向下张望,只看到云烟渺渺,竟不能一眼望到崖底。看得久了,渐渐有些焦虑和恐惧,只觉得这样远远地观望甚至比刚才坠落的刹那更可怕。

嬴澈淡然立于崖边,低垂了眼帘瞧我。

我挤出个颇谄媚的笑脸回视于他,踌躇着道:“大侠,您……您能好人做到底么?”

嬴澈并无一丝动容,抬眼望向天空,目光随之悠远:“好人我没兴趣做。”

不过须臾,话锋即转:“倒是可以顺路送你一程。”

我闻之欣喜,麻利地从地上起身,嬴澈揽我入怀,自崖上一跃而下。我们降落的过程,他没有施加任何外力,坠落的速度可想而知,我的一颗心自始至终都悬在嗓子眼,不自觉便紧紧抱住了他,侧脸正好贴在他的心口,可我竟丝毫感受不到他的心跳。

正自困惑,人已落地,落地的刹那出乎意料的平稳。

我和嬴澈在千乘崖下分别,看他的身影消失在苍莽群山中后,我独自往虞渊而回。回到虞渊时,已是日落西山,这一去一回竟耗费了整日时间,而此刻虞渊之畔早已不见仲闵的身影。一日未曾进食,到这会儿早已饥饿不已,疲惫不堪,想起怀里还兜着一些棪果,便取出一颗来吃,入口酸甜多汁,细嚼滋味更美。而棪果似乎并不是一种普通的野果,吃了小小一颗便已饱腹感十足,更神奇是这一整日的疲惫不适也随着棪果下肚消弭无踪。我如获至宝,急忙兜了剩下的棪果往净乐宫快跑而去,打算与二狗一同分享。

自此之后,仲闵隔三差五便要遣我去摘棪果,起初,我上崖的速度极慢,饿了累了就以棪果充饥,通常攀上崖顶之时已是夕日将垂,崖顶又有狌狌阻挠,基本上每次都是无功而返。仲闵也不责备,只是吩咐我改日再去。

偶尔会遇到嬴澈,有他帮忙,那日的攀崖和采摘过程便会十分顺利,渐渐的,我似乎对他产生了一种依赖感,一段时间不见还甚是想念,只是他神龙见首不见尾。

第26章 清山荒塚掩白骨(一)

如此往复,我几乎日日要攀一次千乘崖,时日过去,竟然渐渐身健足轻,灵力也日渐充沛,攀崖也越上越快。半年之后,我已能顿地而起,中间七八次借力便可直达崖顶,而应付崖顶的狌狌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一日下来,时常有所收获。又过半年,我感觉自己的修为大是精进,攀山涉水如履平地,与千乘崖顶的狌狌也是不打不相识,成了一起嬉闹的伙伴。

这一日,自千乘崖摘了棪果来到虞渊,天色尚早,仲闵如很多时候一样,沐浴着正午的阳光坐在虞渊边垂钓,用的自然还是那杆无钩无线的紫竹钓竿,其实我很不能理解这种休闲活动的乐趣为何。

我慢步行至他身旁,选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从怀中掏出今日采摘的棪果放在草地上。

“我以为你会回来得更早一些。”仲闵的眼睛虽不好使,却总能立即知道是我。

我拣了一颗棪果放进嘴里,一面咀嚼,一面含糊道:“陪阿大它们耍了一会,所以晚了。”

“阿大?”仲闵微微侧头过来。

“哦,是我帮千乘崖顶那几只狌狌取的名字。”我掰着指头,“阿大、阿二、阿三、阿四,依照它们的个头取的,有个名字方便识记。”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侧回首继续维持着他之前的姿势,如镜的水面映出他清俊的面容。

我略一踌躇,往他身边挪近了些,探头盯住水中他的倒影,好奇地问:“师父,您每日在此枯坐不觉得无聊吗?”

仲闵道:“是挺无聊,所以我才会收你为徒,有个人在此陪着我一起无聊,我心里才会平衡一些。”他的唇角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徐缓却并无玩笑意味,以至于我分不清他此话是出自真心还是戏言。

我一时愣在那里,半晌才眨了眨眼,道:“您此话当真?”

仲闵轻笑出声,话说得模棱两可:“人之所言向来真假难辨,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真真假假,问人之前不妨先问问自己的心。”

我将他的话反复琢磨了很久,仍是不明所以,“我不明白,您能说清楚些吗?”

仲闵摇了摇头,不再复言。

装深沉!我朝着他扮了个鬼脸,兀自躺倒在草地上,背脊触地柔软舒适,我伸了个懒腰刚想打盹,忽听仲闵问:“你最近很清闲是么?”

不等我回答,仲闵继续道:“明日开始我要在承天塔闭关一段时间,你往后摘了棪果顺便替我送至承天塔的最上层,直到我出关为止。”

我为难道:“承天塔是禁地,我随便出入怕是不妥。”

仲闵笑着打趣:“你未经许可便擅入虞渊,彼时尚且无所顾忌,这会儿得了我的同意,怎反倒谨慎起来?”

想起与他初次见面的情形,我脸上不禁一烫,撇了撇嘴,偏着脑袋望向悬浮半空的承天塔,塔高百丈有余,足足九十九层,若换做从前,我必叫苦连天,但经过千乘崖的历练,这承天塔也就视作等闲了。

“包在我身上。”我踌躇志满,当即就拍着胸脯应下了差事。

事实证明,倘若对一件事抱有过分盲目的自信,那必定是要在不远的将来栽跟头的,而仅仅一天之后,我就在承天塔栽了大跟头。我先前认为承天塔的高度纵然在世间诸塔中绝无仅有,但与千乘崖的高度相差无几,以我如今的修为理应不在话下。可万万没想到,攀崖和登塔完全是两码事,承天塔中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初初进入便感觉全身立刻被灌了铅一般,异常沉重,而且每上一层,施加在身体上的沉重感便多一重,我一口气登了五层已经大汗淋漓,血脉喷张。想更上一层,可那股莫名的重力却已压得我喘不过气,连站直都已很是勉强,再迈不动脚步。

我两手支膝,强撑了一会,可重力源源不绝地自头顶压下,正有些支撑不住,忽有仲闵的声音自塔顶悠悠传来,入耳清晰,犹在耳边:“阿璃,你听好了,承天塔乃世间重力至盛之所,越往上去,重力越强,寻常人过不了五层便会被重力压得血脉爆裂而亡。你若要继续登塔,须以《皇极经》中的炼气化神之术不断凝炼自身内在的精气,将其转化成灵力去与重力抗衡。不过,此举十分消耗体力,若是半途支撑不住,一定要即刻折返,切不可心急。”

我依仲闵之言去做,身体果然渐感轻松,脚步也不似刚才沉重,如此又登了五层,每一层用以抵抗重力所消耗的灵力都要比上一层所消耗的多得多,勉强撑到第十层,灵力已将耗尽,只得原路折返。刚出承天塔,我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只觉得气喘吁吁,全身像散了架般酸痛。想吃颗棪果恢复体力,不想怀中的棪果早在重力的作用下被压成了果酱。

我不禁长叹一声,早知如此艰难,我昨日便不该答应得那么爽快,如今想反悔却已来不及了。我这人就是如此,既已应下的差事,便一定会完成。

第一次登承天塔后,我歇了好几日才缓过劲来,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此后,我每次登塔时都会以灵力护住怀中的棪果,防止再被重力压坏,以便我在登塔之后迅速恢复体力。如此寒来暑往,不觉一年如风而逝,这期间,我虽坚持每日登塔,但进度并不理想,如今卯足全力也只能登到第十五层。不过,相比一年之前,我的修为似又大幅精进了,身体也如脱胎换骨,神爽体健,平日里行走奔跳,步履轻疾,不扬微尘。说也奇怪,中皇城的很多初阶术法我以前从未修习过,而如今只需稍记要诀便能信手拈来,这或许是因为我登塔其间经常修习炼气化神之术的缘故,所谓熟能生巧。炼气化神之术是《皇极经》中最重要的法门之一,而《皇极经》也是中皇城绝大多数术法的根基。

第27章 清山荒塚掩白骨(二)

自我到了中皇城,作息时间一直都很正常,从前辈分小时和一众弟子同吃同住,早起晚息自有师兄督促。后来辈分高了,自己独居一室,早晨即便没人叫起,但总有几只晨起的鸟儿在窗棂上啾啁鸣响将我吵醒,每日不断。起初还觉得不胜其烦,但当习惯成了自然,我开始学会享受这晨起的乐趣。又是一个静好的清晨,清凉的风吹拂着带来山里嫣红绿翠的香味,天空一碧如洗,烁金的阳光从交织纵横的树杈的缝隙间照射下来,形成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把飘荡着轻纱般薄雾的林荫照得通亮。一杯清茶,清香馥郁,雅兴徐来,渐入佳境,这应该是晨间最宜人的消遣。

中皇城处处皆景,我捧着茶杯正凭窗观景,独自惬意,忽有门下弟子前来通传,说是宗主有请,让我速去三圣殿有事相商。

我几乎是一愣,忙搁了茶杯随他往三圣殿而去。一路上,心里止不住地讶异,我当初入门虽是灵素宗主力排众议特许的,如今也是她名义上的“师弟”,可她向来不太待见我,而三圣殿又是宗主与诸位长老商议宗中要事的地方,现在她竟然亲自传我去三圣殿与她议事,令我不免对她的动机有所疑虑。

我带着满腹疑虑入了三圣殿,刚进大门就愣了一愣,灵素宗主、三位长老和四位堂正在大殿之中一字排开,还有逢焉也在,好大的阵仗!我一面移步到他们面前,一面暗去回想这几日的所作所为,似乎并未有任何行差踏错。

甫一站定,四位堂正并着逢焉率先向我施礼,“弟子见过师叔。”

这个“师叔”我虽当得没什么底气,但礼数还是得做足,我循例回了半礼,然后向灵素和三位长老施了个礼。

稍作寒暄,我先道,态度十分恭谨:“宗主传唤,不知何事?”

灵素还未言语,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从我后方传过来:“其实是为师有事找你。”

能在我面前自称“为师”的整个中皇城也只有在承天塔顶闭关未出的仲闵,而他只有在有事差遣我时才会以“为师”自居。

“师父!”我回身瞧向门口,“您出关啦?”

云影天光中,仲闵一袭白衣慢悠悠地从外迈入门槛,雪白的袍摆曳地,如流动的水波,翻涌着白色的浪花。初升的阳光透过高广的殿门落在他银色的发梢,折射出更加耀眼的光晕,一派仙姿,令人不能直视。他的唇角微微弧起,只柔和道:“你的事先放一放,且听他们把话说完。”

这大约是仲闵几百年来首次踏足三圣殿,众人的神情无不恭穆,都依礼见过,礼数周全之后才见重光长老清了清嗓子,缓缓道:“我中皇城虽与外界少有联系,但若遇着有外人向我们求助,也会视情况而决定是否施以援手。眼下正有一人向本宗求助,是否施以援手还请诸位议一议。”

说到议事,自然还得由灵素起头,可她自打仲闵进来,心思便已挪不到别的地方,面上仍维持着常色,但目光时不时就会移向仲闵,她不表态,其他人自然也无从说起。

这一系列的异常几不可见,至多不过是面部几个细微的表情活动,但还是被玉辰长老察觉了,女人总是异常敏感。眼神似有意无意地在仲闵与灵素间游离,微微蹙了眉思索一阵,帮灵素打起了圆场,语笑嫣然:“还议什么呀,这种事向来都是太常师兄说了算,您直接拿个主意得了。”

太常长老问:“是何人求助?”

“详细情形还是让逢焉说明吧。”重光长老朝逢焉一扬下巴,示意他接着说。

逢焉抬手施礼,接口道:“求助之人是莱国境内一座小城——霍邑的县令。”

听到“霍邑”二字,我心下蓦地一动,特意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聆听。

“霍邑县令?”太常长老皱了皱眉,“中皇城向来不与官府打交道,这霍邑县令如何会向本宗求助?”

逢焉回道:“霍邑县令外祖母的表哥的三儿子……”

“逢焉,此种繁枝细节不必赘述,拣紧要的说!”重光长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逢焉应了一声,想了想,才又续道:“事情是这样的,那霍邑县令十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家有个儿子早年投在本宗门下,名叫沈晔。他前段日子回家探亲,听家里人说起,说是霍邑最近发生了怪事,常有成年男子莫名其妙地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府对此束手无策,如今城中都流传说是妖邪作祟。霍邑县令素来仰慕本宗除魔卫道,道法精深,所以辗转托了沈晔向本宗求助,沈晔回来之后便向弟子提了此事。”

太常长老若有所思道:“既然事关妖邪,那就另当别论了。”

重光长老觑着太常长老的神色,试探地问:“这么说,师兄您同意了?”

太常长老不答,而是瞧向闲立一旁的仲闵,恭谨道:“既然师叔在场,此事自然由您老人家定夺。”

太常长老之上还有宗主,但以他的地位在中皇城中也是说一不二,连他都这么说了,众人的目光自然都集中到仲闵身上。仲闵向来懒理闲事,只不过他的辈分摆在那儿,凡事与他相询,也算是小辈的敬重,太常长老向来是个知礼的人。

我以为仲闵会如往常一样,随意地摆摆手,然后说一番推托之词,仍交由太常长老做决定。而这回,他却并没有推托,煞有介事地思索了一会,淡淡开口,语气漫不经心的:“救危扶困向来为玄门正道的宗旨,借此机会让门下弟子出去历练一番也是好事。”

太常长老颔首道:“既然师叔同意,那此事就这么定了。”说着拱手向仲闵揖了一揖,“至于该派谁去还请师叔定夺。”

仲闵道:“人选你们自己拿主意,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带上阿璃。”

第28章 清山荒塚掩白骨(三)

“我?”我颇感意外。

仲闵微笑向我,道:“霍邑不是你的故乡么?出来这么久,你就不想回去看看?”

霍邑是我的故乡没错,但这个故乡其实并没有太多东西值得我怀念,可以这么说,霍邑伴随我度过了整个不堪回首的童年。当然,即便是黎明前的黑暗也总会有零星半点的光明,而柳爷爷就是我黑暗童年里的那颗启明星,给我光明、赐我温暖。虽然我对霍邑没多少感情,但我觉得有必要回去探望一下柳爷爷,顺便报个平安,也不知道他如今的身子是否安泰。

“弟子谨遵师命。”我顺从点了点头,犹豫良久,嚅嗫着:“我可不可以带着二狗一起回霍邑?”

大约是念及二狗与我同是霍邑人,太常长老略作沉吟,旋即便答应了我的请求。他向着重光长老和玉辰长老道:“人选方面,你们心目中可有良选?”

玉辰长老道:“虽说此事是否与妖邪相关还未可知,但倘若真的事关妖邪,那么人选方面就不能马虎。再者,阿璃和长锋毕竟修为有限,须找个稳妥之人,一路上也好照应,我看让景严去吧。”

玉辰长老的话音刚落,却见逢焉上前一步,先于景严自荐:“景严师兄领着存念堂堂正之职,师兄弟们早、晚二课都离不了他,此事还是由弟子代劳吧。”

显然重光长老也有此意,当即附和道:“我觉得逢焉说得有些道理,景严职责所在,若论传业解惑本宗弟子之中谁也及不上他,不可轻离。还是让逢焉去吧。”

我一听,心中不禁暗暗叫苦,我们与逢焉素有嫌隙,谁知道大难临头之际他会不会弃我于不顾。

太常长老凝眉敛目,似在思索,片刻,颔了颔首:“也罢,此番就由逢焉前去,不过……”说话间,他话锋一转,神情之中透出几分严肃,与逢焉嘱咐道:“出门在外要时刻谨记,身为中皇城的弟子,维护本宗声誉乃首要之务,切勿做出有辱师门之举。”

说这句话时他语气尤重,似乎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真切,我知道,这些嘱咐他不仅仅是说给逢焉听的,也是说与我听的。

逢焉端直身子,郑重应道:“师伯的教诲,弟子铭记在心。”

重光长老喜形于色,笑眯眯地叮嘱逢焉:“此去霍邑路途遥远,一路上要多听你小师叔的话,知道吗?”重光长老的话虽如此说,可言外之意大概是要逢焉一路上照顾我。

逢焉此人<一><贯>道貌岸然,表里不一,一众长辈当前自然万般皆好,我想不明白他究竟是如何通过“鉴心”试炼的。

见他侧目过来看我,我趁旁人不注意,挑衅地朝他扬了扬眉角。

逢焉仿若未见,浑不在意,竟还装得像个懂礼的小辈向我微躬了下身子。

这一来一往,我反倒让他激起了心火,我的修养自问远没有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只能硬扯了张颇生硬的笑脸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接下去便是远行之前的必备程序,重光长老向逢焉交待了一些事项,一并赠了些物件,无非就是盘缠和危急时刻逃生保命的用具。

我想起仲闵之前似乎有事与我说,便凑近他跟前,轻声问:“师父,您刚才说找我有事,是什么事?”

仲闵微笑道:“为师找你便是为了刚才之事,让你跟着逢焉去霍邑。”

我当下惊讶不已:“您一早便知道逢焉要去霍邑?”

仲闵只笑而不语。

自我阴差阳错与仲闵成了师徒,至今已有两年光景,放眼整个中皇城,属我与他相处的时间最长,可我一点也琢磨不透他,“深不可测”恐不足以形容,他就像是镜花水月,看似近在眼前,却又仿佛遥不可及。

我心下微感失落,在他面前摊开了手,“拿来。”

“什么?”他似是不解,对我微笑。

我撇嘴道:“弟子远行在即,您是不是也该像重光长老一样给徒儿些东西?”

仲闵恍然如悟,轻笑出声:“你不说我倒是忘了,为师确有一物相赠。”

我有些意外,“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他摊开手掌,只见一轮耀眼光华闪过,掌心中凭空幻化出一个锦囊,看起来是用极细的银丝织就,上绣荼蘼花纹,辅以祥云匝绕,似是位阶极高的中皇城徽记。

“这是给我的?”

仲闵颔首。

我拿过在手,触手温润,又不似银丝的材质,锦囊沉甸甸的,我不禁十分期待里面装着什么。正要打开一看究竟,却被仲闵阻止,他故作神秘:“下山之后才准打开。”

我只得暂时压下了自己的好奇心。

又听太常长老絮絮交待了些琐事,我与逢焉各自回房收拾行李,准备即刻出发,因行程仓促,来不及去千乘崖当面和嬴澈道别,心下不免有些许遗憾。

中皇山离霍邑大约千里,以常人脚程或觉遥远,但若施展纵云术,至多一日的行程。只是我与二狗修行不深,尚做不到纵云而行,二狗又闹起别扭不愿让逢焉带他,最后,我们做了一个决定——步行,顺便欣赏大好河山。

如此这般,原本一日的行程,我们用了将近半月才到霍邑。

霍邑,位于华夏神州东部,属莱国境内的琅琊郡,虽是个人口不过数万的小城,但因东临出江口,常有过往的客商在此歇脚,市面相当繁荣。又因地处平原,土壤膏沃,雨水充沛,却极少水旱之灾,是以百姓的生活也相对优渥。不过,这一切早已是昨日黄花了。或因莱国与燕国的连年战乱,这个得天独厚的富庶小城如今已是百业凋零,民生凋敝,曾经行人络绎不绝的长街现在只得小猫两三只,两边的店铺大都开着,但都门可罗雀,整个霍邑如今只能用“愁云惨雾”形容。

都说近乡情怯,我尚来不及对眼前的时移世易表现出任何感慨,便跟着逢焉直奔了霍邑县衙,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去探望柳爷爷,是为了不让逢焉抓住我们的把柄,将来回中皇城在宗主面前说我们因私废公。

第29章 清山荒塚掩白骨(四)

我们如愿进了县衙大堂,见到了霍邑县令,在我印象中这个霍邑县令向来风评不错。不过,许是见我们年纪不大,霍邑县令对我们似乎抱有疑问,他一面来回踱步,一面打量我们,眼神不置可否:“你们就是中皇城派来的人?”

逢焉双手拢在袖中,故意将袖口的中皇城徽记示于人前,轻抬眼角,淡淡地说:“如假包换,难道大人对此存疑?”停顿一下,“大人是通过沈晔向本宗求助的,在下说得对吗?”

“本县确是托的沈晔没错。”县令点头,但神色疑惑不改,“不过,他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贵宗宗主交待清楚?”

逢焉道:“一清二楚。”

县令皱了眉道:“事关妖怪,贵宗就派了你们三个……三个孩子?这不是让你们来送死么?”

逢焉弯了弯眼角,“原来大人不是怀疑我们的真假,而是觉得我们不行。”语毕,他兀自右手成剑指,看似不经意地凌空虚划,一只符鸟应运而生,扑腾几下翅膀,闪电般飞向大堂一侧的镇衙青铜兽,只听“铮”的一声,偌大的青铜兽头竟被硬生削去了半截。在场的县令与一众衙役无不惊悚万分,连我与二狗都不由为之一惊,能让轻薄的符纸产生分金断玉的力量,足见逢焉灵力之纯,而这也不过是他实力的冰山一角。我虽不喜他凡事锱铢必较、无利不往,可对于他的修为还是十分钦佩的。

逢焉露的这一手让县令疑虑全消,我们的话题由此入了正轨,县令向我们讲起了前段时间发生的怪事。

大约一个多月前,家住霍邑城郊的一位宋姓樵夫上皋涂山砍柴,数日未归,其妻前往县衙报官,县令出动全府衙役寻找,却久寻不获,当初并未太放心上,只当是寻常的失踪案件。可后来,霍邑又接连有人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且无一例外都是成年男性,县衙对此一筹莫展,时间一长,关于妖邪作祟的传言便渐渐甚嚣尘上。

逢焉一面聆听,一面思索,待县令讲完,忽然问:“妖邪作祟如今只是市井传言,大人可有真凭实据?您应该知道,玄门和世俗向来泾渭分明,如果仅仅是世俗之事,那本宗也不好随便插手。”

县令略略沉吟,侧身扬手:“请诸位随本县到后衙,一看便知。”说完,他当先而行,我们三人跟随其后,一齐往后衙去了。

一行人穿堂过室,来到一座僻静的小院,院子深处是间青砖瓦房,刚进门便有极浓的檀香气味扑鼻而来,但即便如此浓烈的香味却仍无法掩盖室内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败恶臭,两厢一掺杂,直熏得人昏昏欲倒。

众人不禁掩了口鼻,二狗闷声问:“什么味这么臭?”

逢焉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尸臭。”

县令点了点头,伸手指向房间的角落,地上有两张苇草编织的席子,上覆白布,白布之下显然就是尸体。

我生逢乱世,死人见得并不少,只是难免觉得有些晦气,所以未曾靠近。倒是二狗和逢焉百无禁忌,齐齐凑上前去察看,逢焉刚掀起白布的一角,便见二狗脸色大变,仿佛见了鬼一般,不住地后退,“扑通”一下摔坐在地上,直欲作呕。

我忙上前,蹲在二狗身侧,一只手轻抚他的背脊,纳闷道:“二狗,你怎么了?”

二狗双目泛出水光,似在极力抑制呕吐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见他如此形状,不禁好奇心起,探头远远望了一眼已被掀了白布的尸体,顿觉汗毛倒立,头皮发麻。那不是一具正常的尸体,两眼深陷无珠,身上血肉全无,只余发皱的皮囊包覆着骨架,许是摆放的时间久了,尸身已有些腐败。

逢焉双眉微锁,面不改色地将尸体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又检查了另一具尸体,才缓缓道:“死者血肉全销,而全身上下却无一点伤痕,显然不是寻常力量致死,定是妖邪所为无疑。”

他将尸体重新覆上白布,续问道:“这两具尸体是否先前失踪之人?”

县令叹息一声,语气沉重道:“这两人是本县的衙役,奉命外出调查失踪者的下落,几日前却被人发现死在了皋涂山,发现他们的尸身时已是如今这副样子。”

“又是皋涂山?”逢焉喃喃自语。

县令说:“皋涂山就位于霍邑西北,并不高耸,却相当幽深,山中颇多古人陵墓,因此常有一些鬼怪的传言流于市井。”

逢焉想了想,问:“在下记得那个宋姓樵夫失踪的地方也是在皋涂山?”

县令颔首:“不错。”

逢焉当机立断:“那便是了,依在下愚见这件事定与那皋涂山脱不了干系。”

县令朝我们拱手作了一揖,语带求恳道:“既如此,还请三位助本县一臂之力,以期能尽快寻获失踪的百姓。”

县令求助之心甚为殷切,逢焉却一时未置可否,半眯着眼睛故作深沉。我知道,以逢焉无利不起早的奸商脾性,这是准备坐地开价了。

县令见他不语,急切道:“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逢焉把县令晾在一旁,自顾沉默,好半天才不紧不慢地说:“为难自是有一些的,您也知道,本宗向来少于外界来往,尤其与官府,更是从无交集,在下只是怕这个先例一开便一发不可收拾,将来官府一遇到什么难事便都来求助本宗,那岂非扰了本宗多年的清静。在下实在不知眼下这个忙值不值得帮。”

“值不值得”这四个字他尤其加重了语气,县令久在官场打滚,自然明白这旁敲侧击的暗示,当即便道:“诸位放心,此事若能圆满解决,本县必有厚酬!”

“不过……”他停了会,又小心翼翼地说,“本县虽托了沈晔向贵宗求助,可对于贵宗能否出手相助实在是心里没底,所以先前曾下过官府的悬赏告示,承诺重赏协助本县破案之人,倘若……倘若……”县令突然顿下,说话支支吾吾,似有为难之色。

第30章 清山荒塚掩白骨(五)

逢焉会意,“所谓无功不受禄,如果有人先于我等找到失踪之人,酬金自然分文不取。”

县令展眉笑道:“如此甚好。”

待议事妥当,县令还甚殷勤地要为我们张罗住处,这种琐事自然是交给逢焉应付,我与二狗则去往心念已久的回风茶楼。之所以如此心切,探望柳爷爷是主因,这个时段他应该在回风茶楼说书,其二么,也想向柳爷爷打探下黑子是否回了霍邑。

霍邑百姓平日生活悠闲,去回风茶楼品茗听书是日常娱乐之一,原本这个时段已是客似云来,如今受市面萧条的影响,摆了二、三十张桌子的大堂竟连一个客人也没有,跑堂小哥闲得倚在柜台旁打起了瞌睡。我离开霍邑还不到三年,此次回来,恍惚竟有隔世之感。

我站在茶楼门口,心中叹了又叹,伸手在门框上敲出几下声响。跑堂小哥闻声醒转,眼神茫然地望了我与二狗两眼,忙堆了笑脸迎客:“二位客官是喝茶么?快请进,咱们这儿龙井、甘露、翠兰、普洱应有尽有。”

跑堂小哥名叫小四,从前我与二狗在霍邑时常混迹于此,故而与他相熟,不过他似乎并未认出我们。我笑道:“小四哥,怎么,你不认得我们了?”

“二位是?”他蹙眉打量我们。

我提醒道:“我是商璃呀。”又指着二狗,“他是二狗子,还记得吗?”

小四闻言,蓦地展眉,神色惊喜交加:“阿璃!二狗!是你们呀!”

他又盯着我们打量了好一会儿,“两年多没见,高了也壮实了,而且你们穿成这样,我都有些不敢认了。我听说你们被抓了兵役,怎么回来了?”

我作一言难尽状,“此事说来话长,改日再与你详述。对了,回风茶楼是怎么了?我记得以前的生意很好,现在怎么连个客人都没有?”

小四摇头叹气:“何止回风茶楼,如今整个霍邑都是类似境况,别说是人,连个鬼影都难见到。”

我亦轻叹:“霍邑怎会落魄至此?”

小四无奈道:“还不是与燕国的战争闹的,外头兵荒马乱,这过往的客商是越来越少,原本市面上的生意就已十分清冷,最近一段时间城中又有好多人莫名失了踪影,连官府都查不出原因。”他忽而压低了嗓音,“听说是妖怪作祟,如今人人自危,害怕哪天便轮在自己头上,宁愿躲在家中也不愿出来走动。若不是等着这份活计养家糊口,我也在家里头猫着。”说着还不忘提醒我们,“你们俩出门在外可要多加小心。”

此中缘由我先前已猜到几分,遂并不觉得意外,颔首道:“多谢小四哥提醒,我们这次回霍邑便是来协助县令处理这妖怪作祟之事。”

“就你们?”他好是一怔,“不是我小瞧你们,官府先前就下了悬赏告示,奇人异士来了不少,可依旧没什么进展,你们能做什么?”

二狗听了,在一旁不服气道:“我们现在可是中皇城的弟子。”

“什么?”小四不信,“别说笑了,柳爷爷说书时就常提起中皇城,那可是世间少有仙府宝地,门下弟子都是高来高去如神仙一般的人物。”

二狗扬起袖管,显出袖口的荼蘼花纹,“你瞧瞧这个,这可是中皇城的徽记,只有门下弟子的衣物上才会有这个徽记。”

小四盯着袖口端详,口中喃喃道:“柳爷爷好像说过这个图案。”继而转眼瞧向我的衣袖,我袖口的荼蘼花纹比二狗的繁复,形态却也八九不离十。他抬头一脸茫然,“你们真的入了中皇城门下?”

二狗一撇嘴,“骗你作甚。”

小四挠了挠头,笑着说:“难怪你们这次回来穿戴得如此体面。”一面招呼我们入座,“过来坐,我给你们沏茶。”

“不用麻烦了,我们还有事。”我婉谢,“这次过来是想找柳爷爷,他在吗?”

小四摇头,“柳爷爷好长时间没来了,如今连喝茶的人都没有,哪还有人听书,估摸着在家吧。”

我“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可见过黑子?”

小四茫然道:“自你们一齐被抓了兵役,我就再没见过他,他不是和你们在一起么?”

我与二狗皆感失落,一时哑然。

别过小四,又立即折往柳爷爷居住的小院,但仍未寻获,问过左右邻居,也说已好些时日不见其人,不知是否外出了。一场希望落空,只得悻悻而回。

回去时,住处已然安排妥当,就在霍邑最好的酒楼兼客栈——海福楼,各自一间上房,还包了伙食。与逢焉一起外出的唯一好处,就是他若要占人便宜,必是占尽,我等自然也就跟着受益。当然事分两面,“利”字旁边一把刀,受益还是受害,全看逢焉将这把刀砍向谁。

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自从在县衙的停尸房逗留,总觉得身上有股恶臭萦绕,难以忍受。听老辈的人说,凡是枉死之人的尸体都带着秽气,活人若沾上就会诸事不顺,须以柚子叶煎水方能洗净,遂让店家备了热水和柚子叶以便沐浴。

店家特意将柚子叶用水煎过,又一并放了不少草本植物,既能解秽,又可养生。还甚体贴的在房中燃了安心宁神的焚香,令人闻之舒爽。海福楼之所以闻名,就是因为它的珍馐美味和周到服务。从前在霍邑时,便经常听人夸赞海福楼的菜肴如何如何美味,客房如何如何舒适,我皆嗤之以鼻,对于彼时只求三餐温饱、片瓦遮头的我而言,美味、舒适远没有腹中饱足来得实在。

浸泡在温暖轻柔的水中,草木的清香夹杂着焚香的气味随氤氲的热气拂上鼻端,缓缓浸透心房,直让人觉得浮在云端,身心俱爽。也许这两年在中皇城的日子过得太舒服,曾经我对这样的舒适嗤之以鼻,如今竟也觉得着实是种享受。

第31章 清山荒塚掩白骨(六)

忽听得“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了,隔着屏风,我看不清是谁,却不由得慌乱,本能地往水里缩了缩。细细想来不会是海福楼的伙计,服务如此周到的客栈自然不会有如此没规矩的伙计。也不会是逢焉,他贪财不假,并不表示他也目无尊长,我毕竟是他师叔,进屋敲门的规矩他还是懂的。而如此毫无顾忌地直闯而入,思来想去也只有二狗了。

想到这里,我又轻轻舒了口气,扬声道:“二狗,是你么?刚才已与你说过我要沐浴,进来之前也不敲门,你这没规矩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屏风之外无人回应,静了片刻,蓦然听得一声巨响,屏风竟轰然翻倒在地。我惊了一跳,急忙抬头往外看,却见不远处嬴澈负手而立,英挺的面目冷凝如冰,眼神寒意森森地盯着我。

我呆了一瞬,才猛然反应过来,所幸我藏身水中,水面上又浮满了草本植物,才不至于春光外泄,只是如此面面相对,难免尴尬万分。

嬴澈神色不变,冷冷地质问:“为何不辞而别?”语气之中似含着怒意。

我怔了一下,强自镇定心绪,反问他:“你千里迢迢来此,只是为了问我为何不辞而别?”

他语气生硬地回答:“是!这难道不重要?”

我见他一脸认真,知道若不给他个交待,很容易将他激怒,激怒他与招惹阎王没多大区别。只得和颜悦色道:“我也想与你道别,只是事出仓促,没有时间。而且,眼下这个不是重点。”

“那什么才是重点?”他一字一顿,似每一次顿挫皆加重他一分怒意。

我唇角牵出几分苦笑,“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不假,还不止一次,可你不觉得不请自入女子的房间这种行为很有问题吗?还是趁女子正在沐浴的时候,通常世人将做出如此行径之人称为‘淫贼’。”

嬴澈的目中现出一丝迷茫,似有些惊讶:“淫贼?你是女子!”

我一时哭笑不得,恨恨地瞪着他,有些羞恼道:“难道我长得这么不明显么?是不是要我站起身来,你才看得明白!”我从没像此刻这般殷切地想让别人知道我是个女子。

嬴澈显得不大自在,猝然背过了身,“是你自己有心隐瞒,怨得了谁?”

我静一静气,不欲与他多做口舌争论,遂和缓道:“罢了,我不辞而别是我不对,你今日擅闯我的房间,我也不与你计较,咱们算是扯平了。”

“你倒是大度。”嬴澈背对着我,说话的声音清清淡淡。

我扒着木桶的边沿只露出脑袋,努嘴指一指大开的房门,“你能不能关上房门,再将屏风扶好,等我穿好衣裳再与你说话?”

他不置一词,依言关闭房门,扶起屏风,并将我沐浴的木桶与他区隔开来。我迅速穿好衣裳,转出屏风到他面前,见他眉心微拧,面色紧绷,似仍有怒气,心叹不好,好像动了真怒。我觑着他的神色道:“还在生我的气?”

嬴澈不语,只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赔笑又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别这么小气。其实,你应该庆幸才是。”

他这才稍微露出困惑,不解地问:“此话何意?”

我撇了撇嘴,与他打趣:“你今日直入我的房间,又与我在刚才那种情形下面面相对,若按世俗的礼节,我今生便再不能嫁人了,照理我应该赖上你的,不过念在我们朋友一场,这回我网开一面放过你,但不准有下回。”

嬴澈目光闪烁,轻移向一边,声音倏然有些喑哑:“我没有朋友。”

我的视线迫住他,追问:“你我既不是朋友,我不辞而别,你何必生气?你追我来此,难道只是想跟我说我们不是朋友?还是……”我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唇边带出一抹狡黠的笑,“你算准了时机,特意想偷窥我沐浴?”

“胡说八道!”他身子一僵,面色微微窘迫,语气之中几分急切,几分愠怒。

嬴澈这人素来冷言冷面,一张面目恰似冰雕石刻,难见他有动容的时候,今日能让他有如此窘态,已属不易。我不由哈哈大笑:“不过与你说笑一句,这么认真作甚?不好玩。”说完不再理他,兀自坐到镜前梳发。

嬴澈身躯笔挺立在我身后,看着我若有所思,静了一会,忽然道:“既是女子,为何要扮男装?”

面前的镜子映出他的身影,我抱以微笑,笑意浅浅,“从前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是习惯成自然,做‘男子’久了,反倒不大会做女子了。再者,除了师父和二狗,中皇城中没人知道我是女子,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跟他们说。”

嬴澈问:“你打算一直隐瞒下去?”

我摇头轻叹:“戴着假面具做人终不是长久之计,我也想做回自己。而且,我快十六岁了,待身形长成,恐怕想瞒也瞒不住。”

“咚、咚、咚”,这时门外有人徐缓有致地敲门,随后响起伙计的声音,恭谨有礼:“客官,酒菜已在厅堂备妥,与您同来的两位客官吩咐小人来请您下楼用膳。”

我扬声道:“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伙计在外头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走了。

我对镜麻利地挽了个发髻,起身邀嬴澈一道前去,却被他拒绝,我只道他是性情孤僻,不愿凑这热闹,便也没有勉强,拉门而出,自下楼吃饭去了。

霍邑百业萧条,唯独海福楼仍然宾客盈门,想来与官府的悬赏告示有些关联,据说此次悬赏颇丰,吸引了不少有志酬金之士。我自楼梯步下,顺便环视四周,满堂人影看服色多是江湖人士,也有玄门中人,但屈指可数。玄门向来不轻涉凡俗中事,且对钱财也无甚追求,当然,逢焉绝对是个例外。

我们的桌子靠近门口,桌上已摆满了菜肴,我走过去挨着桌沿坐下,低头一看,八荤六素,还有羹汤、点心,不由得一惊,倒不是惊于菜品的琳琅满目,而是惊于逢焉的脸皮竟能如此之厚,连我也要甘拜下风,真是花别人的钱不心疼。

第32章 清山荒塚掩白骨(七)

这一大桌珍馐美馔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有的艳羡,有的探究。众目睽睽之下,逢焉自顾大快朵颐,吃得心安理得,我则用得不大自在,而二狗大约受先前尸体的影响,即便美食当前,仍然意兴恹恹,见了荤腥更欲作呕。

我想起为二狗事先准备的橘皮,刚才下楼时顺手和仲闵送给我的锦囊一起放在了怀中。我一并拿出,翻出橘皮递向二狗:“拿着这个,想呕吐时就拿出来闻一闻,可以稍稍缓解症状。”

他伸手接过,瞟见我手中的锦囊,随口问:“这是什么?”

我道:“这是临下山前师父送给我的锦囊。”

二狗闻言,眼睛蓦地一亮,羡慕道:“师叔祖送的?那肯定是宝贝!”

逢焉也不动声色地偷眼瞧了过来,显然十分好奇。

我却只能干笑,曾几何时我也如他们一般对这个外观精美的锦囊充满了期待,以至于刚下中皇山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谁知锦囊里装的不过是一抔黑土,再无其他,当时的失落之情可想而知。我打开锦囊,凑到二狗眼下,他往里瞧了一眼,亦觉诧异,“师叔祖送你一包泥土做什么?”

我撇一撇嘴道:“想是知道重光长老临行前赠了不少宝贝给逢焉,我问他讨要,他不好意思不给,便随意幻化了一个锦囊,里面装了些黑土拿来唬弄我。难怪我当时想打开一看究竟,他却阻着不让,非要我下了山才能打开。”

二狗点点头,道:“既没什么用处,还留着做什么?”

“留着回去与那小气鬼对质,有物证在手,看他还如何砌词狡辩,反正也不碍事。”我一边说,一边将锦囊揣回了怀里,然后继续吃饭。

晚饭尚未过半,期间又进来不少客人,偌大的厅堂已座无虚席。

那边厢,又响起伙计待客之声:“这位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宿?”

听进来的客人道:“既要打尖也要住宿。”此言入耳,我心下一动,只觉声音耳熟,遂转头看向门口,着眼处一个硕大的书篓赫然醒目,不需如何猜想,我便晓得这书篓的主人应是昆仑墟那个三眼少年——舒同无疑。

伙计频频打躬作揖,十分为难:“实在抱歉,本店客房已满,您若要打尖,还须稍待些时候。”

舒同看了一圈,与伙计道:“我不介意与人搭桌,烦请小二哥替我问问,可有愿意与我同桌的客人。”

我心忖,舒同与我也算旧识,而昆仑墟和中皇城亦同为玄门正宗,今日何妨做个人情给他。不等伙计来问,我先向舒同招了招手,“请过来这边坐吧。”

舒同闻声,走到近前,立刻认出了我们,依次打过招呼,在空位上落座,自我介绍起来:“不才舒同,这厢有礼。”

二狗轻笑一声,“书童?你背个大书篓,名字竟也这般应景,实在有趣。”

舒同干干笑道:“是匪安匪舒的‘舒’,四夷来同的‘同’。”

伙计趋前问舒同:“客官,您想用点什么?”

舒同犹豫不决,还未说话,我指一指满桌的菜肴,先道:“这些菜我们三个吃不完,如不嫌弃,就一起吃吧。”

“今天真是出门遇贵人,这么好的菜,浪费了可是会遭天谴的。”面对满桌美味珍馐,舒同的眼睛蓦地放出异彩,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那我就不客气了。”说不客气他还真就不太客气,一把抓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吃,一边还不忘啧啧称赞。

二狗震惊于舒同的吃相,忍不住问:“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舒同双手并用,口中不停,难得还能把话说得清楚:“没多久,大约一个多时辰。”

“还真不久。”二狗张口结舌,半晌道,“乖乖,你是饿死鬼投胎吧!”

“见笑。”

就这几句话功夫,舒同已经风卷残云地解决完一盘酱牛肉,又吧唧着嘴将一盘白斩鸡端到面前,这哪是“书童”,分明就是“饭桶”。

一向冷静的逢焉也看着舒同发愣,脸色略有些发青,持筷的手僵在半空,筷间夹着的菜“啪“的一下掉在桌上。

看了他好半天,逢焉微敛神色,干咳了一声,轻飘飘地问:“这位道兄,你来霍邑可是因为官府的悬赏告示?莫非昆仑墟对此事也感兴趣,想插一手?”

舒同一面吃,一面含糊道:“妖邪之事,昆仑墟的确感兴趣,但不为悬赏的酬金。我此番前来是履行史皇氏‘见证’、‘记录’的使命,只是当个旁观者,并不想插手此事。”

逢焉半眯着眼睛若有所思,顷刻似有了什么主意,突然换了副笑脸,凑近舒同道:“道兄,在下有一事相求。”

舒同的心思都在面前的菜肴上,并不去看逢焉,只随口应道:“但说无妨。”

逢焉笑着说:“是这样的,我等奉师命下山协助霍邑县令除妖寻人,可如今妖邪的来历、本领的高低一概不知,所以想请道兄这个史皇氏的传人助我等一臂之力,有道兄相助,定能事半功倍。不过,事后的酬金全归我们。”

舒同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他,“我只是来做旁观者,若贸然插手,师父会责怪我的。”

“这个忙,道兄还非帮不可。”逢焉脸上笑意融融,但出口的言语却有几分强迫。

舒同一怔,“为啥?”

逢焉持箸慢条斯理地拨弄面前的菜肴,“俗话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吃了我们的饭菜,自然要为我们做点事才算公平。”

舒同眨了眨眼睛,驳道:“可我吃的是晚餐,不是午餐。”

逢焉不依不饶,“俗话还说‘吃人嘴软’。”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拿舒同手中的盘子,“道兄倘若不愿帮忙,那这一桌好菜就只能我们独自享用了。”

这话似一下擢中了舒同要害,他一脸难色,手中自始至终紧抓着盘子不放,这一来二往,终于难抵美食诱惑,点头答应:“帮你们可以,但我还有个条件。”

第33章 清山荒塚掩白骨(八)

逢焉松开手,得意地一扬眉角,“道兄请说。”

“我还要一间上房。”

“如蒙不弃,道兄可与在下同住一间。”

“成交!”

逢焉算盘打得精明,舒同却也不笨,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两人终达成协议,击掌为约。

晚饭后,众人商议明日清早即上皋涂山一探究竟,而后,各自回了房间。

当夜,我甚豪爽地邀嬴澈共居一室,所谓的“共居一室”自然是纯粹字面上的意思,没想到嬴澈平日里看着桀骜不驯,却也有扭捏的时候,初初知我是个女子,死活不从,后经我几次三番地劝说,才勉强同意呆在房中。许是做惯了“男子”,我对男女之间的忌讳反倒没那么讲究,心无旁骛,一觉酣睡至天明。

而嬴澈一夜枯坐,与我秋毫无犯,事实证明,我对他的放心并非毫无根据,他确然是个正直君子。

嬴澈并不打算参与我们正在进行的事,天一亮就独自离去,不知所踪,我们一行四人则去往了皋涂山。

皋涂山位于霍邑西北十里,相传是上古大君帝禹治水时疏浚所挖的土石堆积而成,所以并不太高,只是山势绵延,长达数十里,山上少岩石,多沃壤,百草丛生,林木幽深。若是郊游踏青绝然是个不错的去处,但若是探幽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四人搜索了半日,一筹莫展。其实逢焉入山的第一时间便已祭出许多符鸟帮助搜查,只是尚无头绪。二狗年龄最小,修为也最差,半日下来已露疲态,他倚在树荫下休憩,一边抱怨:“皋涂山南北纵横九十多里,咱们如没头苍蝇般地找,找到猴年马月去。我看妖怪没找到,咱们就先累死在山里了。”

他瞧见舒同从书篓里取出干粮准备进食,又道:“你可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会儿还有心思吃,我看你别叫舒同,改名‘饭桶’得了。”

舒同并不搭理他,自顾吃了起来。

我斜眼瞟着二狗,嗔道:“你有这抱怨的力气,不如留着用来赶路。”

二狗自讨没趣,摸摸鼻子没再言语。

逢焉沉吟片刻,说:“牧师弟说的有几分道理,眼下线索全无,这么找下去不是办法,越晚找到妖邪,那些失踪的百姓就越危险。”

我朝天翻了个白眼,心道,你是怕寻不到妖怪便领不到酬金吧。我不以为然地说:“你的符鸟不是可以寻人吗?你多放出一些,搜索的进度也能快些。”

逢焉还未说话,适才一直在旁边进食的舒同先开了口:“此言差矣,据我所知,这皋涂山为当年帝禹大君治水时所留,凡俗中人历来视为圣山福地,所以许多家世显赫之人都将陵墓辟于此山,其中不乏王侯将相。而陵墓乃阴气汇聚之地,我若是妖邪就一定会将巢穴置于陵墓之中。如果妖邪真将巢穴置于陵墓,那逢焉道兄的符鸟恐怕一时也很难发现。”

逢焉频频点头似是同意舒同的说法。

我顿觉茫然,“那怎么办?”

“只能逐个陵墓地找了。”逢焉轻描淡写,一语带过,除此之外似乎别无他法。

闻言,我不免有些泄气,“书呆刚也说了,历代达官贵人都喜欢把陵墓辟在皋涂山,这山中大大小小的陵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一个一个地找,真找到猴年马月了。”

舒同微微一笑,道:“也不尽然,皋涂山中的陵墓虽多,但陵墓的规格都有一定的规制约束,不可逾越半分。通常主人的身份地位决定了陵墓的规格,而能藏下妖邪和那些失踪百姓的陵墓,规格一定小不了,我们可先选王侯的陵墓搜索,这样寻获的几率比较大。”

我握拳轻击掌心,俏皮笑道:“书童呀书童,你果然人如其名,读书多了,脑子就是好使。”

舒同轻扯嘴角,笑得有些尴尬,亦不忘提醒道:“是匪安匪舒的‘舒’,四夷来同的‘同’……”

他具体说了什么,我已无意理会,忙瞧向逢焉道:“既然有了眉目,咱们即刻出发,早些找到,也早些安心。”

“先不忙。”却见逢焉摆了摆手,“我先让符鸟将山中可疑的陵墓一一定位,再出发不迟。不过,这之前我还有一事想说。”

我道:“你有话直说便是。”

他颔一颔首,看着我道:“小师叔和牧师弟下山除妖尚属首次,倘若遇见妖邪,由我与舒同道兄应付,小师叔和牧师弟只需寻个安全的地方观战便可。”

“你是怕我和二狗拖你后腿吧。”我横他一眼,续道,“我们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你大可放心,绝不碍你的事。”

我们相继探了几座大型陵墓,都未见异常,而此时天色将暝,当昏黄的夕阳收敛了最后一丝亮光,夜色便如深蓝的幕布在天际铺展,不多久,满目的绿意皆湮灭于空洞的漆黑。山林之中起了浓雾,似罗帐笼盖了四下,入目处尽是状如妖魅的树影半隐半现在一片雾惨惨的茫然之后,凭添了几分诡异可怖。

逢焉看了看天色,微微凝重了语气:“今晚是朔月,每逢朔月妖邪的凶煞之气便会疯涨,妖力也会随之大增,即便找到妖邪的巢穴,就眼下的情形来看,于我们十分不利。依我看,今日暂且先回霍邑休整,待翌日天明再来。”

舒同点头赞同:“道兄所言甚是,咱们这就下山吧。”

我见二人言之凿凿,而且海福楼的高床暖枕自然要比露宿在这山野之地强上百倍,遂也表示赞同。正欲回转,忽见一个光团自漆黑的林间急速飞出,在天空拖曳出一道长长地轨迹落在逢焉面前,细细一看,正是他的符鸟。

逢焉伸手将符鸟托在掌心,瞬间变了脸色。舒同亦察觉了,上前问:“道兄,你的符鸟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异常情况?”

逢焉蹙着眉,点点头:“不错,此去向东五里左右发现了凶煞之气。”

第34章 清山荒塚掩白骨(九)

“向东五里?为何白天寻了那么久都没有发觉?”二狗疑惑地问。

逢焉道:“许是朔月催涨了妖邪的凶煞之气,才令符鸟得以察觉。”

众人释然,舒同立刻祭出《宏图云笈》,宝物散发的光芒照得四下清晰可辨,他览看片刻后道:“此去向东五里处有个万人塚窟,葬的是当年帝禹治水时期死于洪灾的涂水沿岸的百姓,兴建之初因怨气太重,帝禹大君便在塚窟之前立下慰灵碑以告慰那些在洪灾中枉死的冤魂。”

逢焉左手托着下巴,沉吟道:“如此怨气丛生之地倒像是妖邪所钟,只是在下不太明白,慰灵碑除了告慰亡灵,亦有震慑妖邪之用。万人塚窟既有帝禹大君所立的慰灵碑,为何还会沦为妖邪的巢穴?”

舒同双眉微锁,亦是不解:“这也正是我疑惑之处。”他抬眼瞧向逢焉,“道兄,如今已大致知道妖邪巢穴所在,接下去该当如何?是否如先前所言,先回霍邑,避开这朔月之夜,待天明再作探查?”

逢焉没有马上回答,思虑良久才微摇了摇头道:“就在下方才从符鸟带回的讯息所见,今次这妖邪的煞气尤其凶戾,只怕那些被其强掳的百姓过不了今夜,为防万一,我们还是即刻前去吧。”

舒同重重颔首:“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出发!”

有了明确的目标,一行人纵云而起,须臾之间已落在万人塚窟前面。逢焉捏了诀,数只展着霞光的符鸟凭空幻化而出,照亮四野。眼前是个的洞窟,大约是人为开凿而成,洞口呈长方形,高约三丈,两丈见宽,洞口有规则地散落着一些石块,料想这个洞窟原先应是被巨石所封,如今洞口大开,明显有人进出。

洞口两侧的山壁平滑如砥,细细看来,似是镌刻着大型壁画,因年代久远,风化严重,现在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洞口不远处的正中央竖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碑的四周雕着百兽图案,并以古篆刻出“慰灵”二字,可见当年建成之初是多么气象峥嵘。不过,如今的慰灵碑却已损毁严重,碑身多处呈现人为破坏痕迹,似是被硬生凿下了整块整块的岩石。

逢焉环顾四周,似是释然:“帝禹大君所立慰灵碑竟毁损至此,难怪已无法震慑妖邪。”

我细细打量了慰灵碑一会,疑惑道:“看这些痕迹,应是人为开凿所致,这究竟是为何?”

逢焉忽轻蔑地冷哼一声,道:“还不是那些沉迷权势富贵之人想沾帝禹大君的光,凿下慰灵碑的石块,或打磨成墓碑,或雕刻成塑像,以期用这样的方法得到帝禹大君的庇佑,保他们世代富贵荣华,真真是愚不可及!”

舒同语声沉重,叹道:“此地怨气冲天,没有了帝禹大君的慰灵碑,皋涂山将成为妖邪所钟之地,方圆百里之内恐再无宁日。”

逢焉忿忿接道:“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弄成这样都是凡俗中人咎由自取,与旁人无尤。若不是师命在身,此番由得他们自生自灭!”

我拿斜眼扫他,口中道:“人有良莠之分,世间贪婪之辈是多,但也不乏良善之人,怎可一言蔽之?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道虽非一家,但大慈恻隐之心总是一样的,救人于危不应分贵贱贫富、怨亲友善。”我此言其实是意有所指,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个贪财之人,我实在看不得他这般道貌岸然的做派。

舒同笑着颔首:“商小师叔这话有理,吾辈心向仙道,理应做到视天下众生普同一等。”

逢焉嗤笑一声,眼中显见有不屑之色,冷然道:“若真能做到普同一等,许多年前就不会发生华夏与九黎之争。”

华夏族与九黎族之争年代久远,其中内情已不在我的认知范围之内,自然无言以对。而舒同身为自上古时期就专司记录和编撰历史的史皇氏的传人,博古通今如他,此刻竟也口讷难言。

须臾静默,逢焉兀自迈步,一面道:“走吧,我们进去一探究竟。”率先朝塚窟走去,我与舒同、二狗相望一眼,连忙跟上。

洞口之内是幽长甬道,逢焉的符鸟所散发的光芒只能照亮身前丈余之地,极目处深沉的黑暗依然无穷无尽。藉着方圆盈丈的亮光,我看见甬道的顶部和两侧皆有壁画,因未经风刻雨蚀,保存得尚算完整。藉由壁画,我们可以一窥十数万年前的那场灾祸的真相,背生四翼的天神将银河之水引入凡间,洪水咆哮着肆虐神州大地,良田化为泽国,涂水两岸的百姓家园尽毁,死伤枕籍。我疑云满腹,实在不解人类对诸神的信仰不可谓不虔诚,可诸神却为何仍频频降祸于华夏?而在神的面前,人类竟是如此渺小和脆弱!慨叹之余,我惊觉当年帝禹大君将这些因洪灾而亡的百姓都葬在这个塚窟之中,而民间常有鬼怪之说,想着不由有些心惊,吞了吞口水,怯怯地问:“你们说这回作祟的妖邪会不会就是葬在此处的冤魂?”

舒同笑回道:“六界之内自有法度,一般情况下,自人身死之时,魂魄便会自行穿越虚空去往六界之一的‘幽冥黄泉’,也就是世人口中的冥界。去到幽冥黄泉的魂魄会因各自的际遇不同分别被收容于两个不同的场所。若是寿终正寝之人的魂魄会前往铁围城等候冥君的裁决,根据生前善恶,或入轮回镜转世投胎,或坠血盆苦域永世不得超生。而因灾害、战乱、意外、谋杀等含冤而死之人的魂魄则会被关押在枉死城,由佛国极乐净土的大愿地藏王菩萨超度,直至命数注定的寿命终结才会被转交铁围城,再由冥君定夺功过。但凡入了幽冥黄泉的魂魄只能通过轮回镜才可重返人间,所以冤魂作祟之说绝无可能。

我又问:“既然不是冤魂,那此地的怨气又何以经久不散?”

第35章 清山荒塚掩白骨(十)

“魇!”逢焉先于舒同回答,

“什么?”我不明其意。

逢焉道:“此番作祟的妖邪极有可能是魇。”

“人死之时处于极大的愤怒、仇恨或恐惧之中,死后便会产生怨气,而魇本就是由怨气汇聚而成的恶灵。”舒同顺着他的话接道,“若此地真的有魇,那怨气经久不散也就可以解释了。”

“我们这回可算是中头彩了。”逢焉的语气忽带了一丝欢欣。

我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逢焉未答,却是舒同笑着解释:“魇极难成形,主要因其形成的外界条件十分苛刻,必须是人员大规模同时枉死,才能保证足够的怨气凝聚不散,再加上千百年时间的蕴育,还要有足够的男子精血助其成形,只有满足以上三个条件才有机会化成魇。所以世间有‘九妖一魇’之说,意思是世上能生成九个妖,也不一定能形成一个魇,而九个妖的凶戾也难及一个魇。”

听了舒同的解释,我困惑刚消忧心又起,朝逢焉直翻白眼,嗔道:“这也算中头彩?魇这么难以成形的妖邪都让我们遇到,我看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是。”

舒同笑嘻嘻地又道:“商小师叔此言差矣,这个万人塚窟中的怨气虽盛,但十数万年来都为帝禹大君所立的慰灵碑震慑,直到近些年慰灵碑失效才得以从束缚中解脱,而附近成年男子失踪也只是近一个月的事情,所以料想这个魇此时尚未完全成形,其妖力与完全成形的魇相去甚远,咱们能在魇尚未成形之前而不是成形之后与其相遇,岂非幸事?”

舒同的话音刚落,逢焉兀自接着道:“此是其一,魇出没的地方多藏有异宝。”

原来异宝才是重点,我当下释然,自鼻中轻哼出一声,向逢焉道:“等咱们能除掉恶魇,全须全尾地从塚窟出来你再高兴不迟。”

我和二狗入中皇城已将近三年,平素常听同门中人讲述玄门前辈斩妖除魔的故事,彼时常怀热血沸腾之感,恨不能即刻效仿,仗剑天涯,四海伏魔,何其潇洒。但当理想照进现实,始才发觉自己远没有想象中的英勇,当然我们可以为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因我们在玄门的资历尚浅,而降妖除魔尚属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彷徨胆怯在所难免。具体表现出来就成了这样一幅画面:逢焉和舒同并排当先而行,我和二狗几乎是紧贴着二人的后背跟随,双手还不忘紧攥了他们的衣袍,四个人亦步亦趋,就像连体婴,那情景委实可笑。

甬道曲曲折折,似是一路向地下延伸,越往下去感觉越是阴冷,前方渐有风起,如箭的气流在蜿蜒的甬道中穿梭回旋,发出尖厉的声音,恍如鬼哭神嚎,四下光芒惨淡,情形十分诡异。感觉走了很久,终于看到前方的黑暗中透出一点光晕,还未近前已有阵阵腐朽的气息随风拂面而来,走在前面的逢焉突然缓下脚步,我反应不及,“咚”地一下撞上了他的后背,一声“哎哟”尚含在口中,听他压低嗓音道:“前面有异常,大家留心脚下,莫发出声响,免得打草惊蛇。”说完,施法撤去符鸟,藉由黑暗隐藏众人的身形。

众人默契地颔一颔首,都随他放缓了步伐,甬道的尽头是向下的台阶,拾阶而下视界随之豁然开阔,眼前是个规模甚巨的大厅。怪异的是大厅之中竟然灯火辉煌,一片光明,只是那灯火的颜色尤为怪异,竟是幽绿。借着火光,我看清大厅的四壁嵌满了龛洞,一眼望不到头,每个龛洞都横躺着一具尸骸,或已朽成了枯骨,或已风化成了干尸。厅中方形巨柱林立,巨柱四面亦被摆放尸骸的龛洞占满,就眼前所见的尸骸,粗略预估,足有万余之数。如此骇人的场面,在碧惨惨的灯火映衬之下,叫人看了心中发憷、头皮发麻。

众人为眼前的场景所慑,皆怔怔不能成步,我不禁震惊:“当年的那场浩劫竟致如此多人丧命!”

如此骇人的场景舒同想必也是头回见到,亦是感慨万千:“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大多数的人葬身洪水,连尸身都不知道被冲到了何处。”

我皱了皱眉头,看着他道:“若洞口壁画中所绘属实,这一切都是神降下的灾祸,神不是慈悲为怀的么?而且人类对于诸神向来虔诚,从无不敬之心,可那些高高在上的诸神却为何又对人类如此决绝?”

舒同摇着头,叹气道:“当年天降灾祸的缘由无从稽考,就连《宏图云笈》之中也无丝毫端倪可循。或许只能用道家的天理循环、佛家因果轮回之说解释一二,六界之内诸事皆难脱此二者。所谓世间诸事皆有缘法,世无无因之果,亦无无果之因,种什么样的因才会得什么的果。”

我对此并不完全赞同,道:“你说了这么多,什么因果,什么循环,无非就是想说之所以天降灾祸是他们自作自受,是么?可死了那么多人,总不会人人都是罪有应得吧?”

舒同只笑不语,逢焉忽而开口,端得是一本正经:“他们是否罪有应得,我不好说。不过,人对诸神是否真如小师叔说的那般虔诚,恐怕也不好说。人敬神拜佛多是对神有所祈求,有几个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我们华夏族迟早要毁于自己的私欲。”当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神色变得异常沉重,微蹙的剑眉下那对明亮的眼中似蕴满了无奈。

若换做寻常,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我必要趁机讥讽一番他锱铢必较、无利不往的性格,可此刻不知为何,我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许他说得对,我们私欲太多,以至于对诸神的虔诚通常也附加着条件。

驻足良久,众人复而提步,才走出没多远,状况突生,斜地里一阵奇异的声音蓦然响起,仿佛是许多人压抑着喉咙发出沙哑的干嚎,那声音不大,亦不刺耳,却直扎入脑际,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径自冷到了脑仁,激得我全身冒起一层鸡皮疙瘩。

第36章 魇(一)

我惊了一跳,忙滞住步伐,四处张望:“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

二狗显然也听到了怪声,他随我停下,瞪着惊恐的眼睛,头未动,眼珠子却游离不定,毫无焦距:“我……我也听到了。”

舒同却是一脸困惑,看向逢焉问:“道兄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逢焉侧耳细细辨听了一会儿,茫然摇头。

二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犹自惊疑不定的我和二狗。我不禁纳闷起来,那声音分明如蛆跗骨,声声都似略过耳朵,直接印在脑海一般,他们却为何听不见?

正自费解,忽见原本躺在龛洞中的尸骸接二连三地坐了起来,不仅如此,那些尸骸竟像久寐方醒的活人,兀自活动起了筋骨!尸骸风干已久,早已没了血肉,看起来狰狞可怖,他们的关节干枯僵硬,骨骼之间因活动相互摩擦着发出“咔咔咔咔”的声音,此时听来心里不由瘆的慌。

我与二狗早已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了,连害怕都已顾不上,半晌之后始才回神,神思清明的刹那,一颗心猛地狂跳起来,仿佛随时都会蹦出胸腔。

“鬼……鬼!”我闪身藏到舒同身后,身子直打哆嗦,连说话都不太利索,“死饭桶,臭书呆,你……你不是说……说人死之后,魂……魂魄都去了幽冥黄泉吗?那……那些又是什么东西?”

二狗也是与我一般形状,面无血色,早早躲在了逢焉后头,脸埋在他的衣间,两条腿抖得像筛糠,就差没有屁滚尿流了。

舒同面上眼中俱是困惑之色,观我与二狗的神情又不似玩笑,遂转头往四下瞧了个仔细,却仍是不明所以:“何来的鬼?你们究竟是怎么了?”

逢焉沉思片刻,眉目间豁然开朗,似是明白了什么,嘴角缓缓噙出一抹淡笑。

舒同见状,问他:“道兄可是明白了这其中缘由?”

逢焉并不急于回答,只见他口中默念咒语,一面左手成剑指,待咒语颂毕,指尖展出一轮光环,迅速向外扩散,而光环笼罩之处,一切又都回复成了原先的状态,仿佛刚才的异常从未发生。

我缓下心绪,对于适才所见仍有疑虑,诧异道:“我分明看到龛洞中的尸骸都活了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逢焉道:“人既已身死,又怎会活过来,何况这里的人都已死了十数万年。你们适才所见其实都是幻觉,魇这类妖邪,擅长的便是以幻术蛊惑人心,此处被它施了幻术,人若意志不坚就很容易受幻术的影响,从而产生幻觉。我已施法将此处的幻术破除……”逢焉说到这里,突然停了言语,我看见他瞬间变了脸色,压着声音道:“有情况,快躲起来!”他一把拽起二狗,以极快极轻的身法掠向旁边的方形石柱。几乎是同一时间,舒同也拉着我随逢焉飞掠到石柱之后。

众人利用石柱隐去行藏,逢焉和舒同二人都探出半颗脑袋朝大厅另一边的进深处观望。

我低声问:“怎么了?”

舒同食指抵着唇,示意我噤声,然后指了指大厅的另一边。我随他所指看将过去,大厅所葬尸骸众多,是以大厅的规模相当浩大,又碍于远处灯火并不十分明朗,无法一眼看到尽头,当下并没有看出异常,却已隐约觉得气氛不对。

我屏息静气,不一会儿,果见一团黑雾自里而出,迅疾掠到方才我们站立之处,所过之处带来阴风飒飒,幽绿的灯影随风飘摇不定,仿若鬼魅张牙舞爪地舞动,更添此地诡怖的气氛。

那团黑雾想来就是在此地为祸的妖邪——魇,从前总觉这等妖魔邪魅之物与我的生活八竿子打不着,这回切身实地地遇到,心中难免紧张害怕起来。不过,紧张之余,也有几分好奇,依舒同所言,魇在妖邪中并不常见,我凝目细去观察,就我眼前所见,魇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怖,至少外表如此:一团蒸腾缭绕的黑气之中隐隐可见半身人形,面目不可见,性别亦不可辨,只有双目处似莹莹燃着两团幽蓝的火苗,此刻正半仰着头四处闻嗅,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心下好奇,却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惊动了魇。

二狗也已镇定下来,他向来不大能沉得住气,悄声问:“它在做什么呢?”

我一惊,忙回头瞪他一眼,二狗自知此举不当,识趣地闭了嘴。

我轻舒一口气,心还没落实,却听舒同小声答道:“它大概是在闻气味,凭此辨别有无生人闯入。”

他见我面有惊疑之色,晓得我所虑何事,一笑又道:“魇是凭空聚化而成的邪灵,与其它肉体成精的妖邪不同,在完全成形之前,感官并不健全,只要我们不现身,它便发现不了我们。”说着,侧回头去看魇,“你瞧,他只有上半身,下半身还未形成。”

我迟疑片刻,将声音压抑至最小:“可你看它现在的样子,分明是对我们有所察觉才会如此。”

逢焉接着我的话道:“并不是它察觉到我们,而是刚才我施法破除此地幻术时惊动了它,此魇十分狡猾,在施加的幻术中特意留了个小机巧,只要术法被破,它就会立刻察知。”

我释然,“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逢焉想了想,道:“莫急,先不要打草惊蛇,看看情况再说,当务之急是探清那些失踪百姓的下落。”

众人颔首表示赞同,不动声色地远远观察魇的动向等待时机。

魇四下探索一番,无功而返,我们悄悄尾随其后,直至塚窟的最深处。果不其然,失踪的霍邑百姓都被它掳劫到了此地,人虽尚且平安,但原先精壮的汉子,如今个个面容枯槁,形销骨立,双眼无神,痴若木偶。

我不无忧心,轻声问:“他们怎么了?”

舒同道:“他们是被魇吸食了精血。”

“快看!”二狗突然拽一拽我的衣袖。

第37章 魇(二)

我忙转头去看,只见魇的口中蓦地吐出一团黑气,在空中绕了几圈径自钻入了其中一人口中,那人顿时身躯大振,枯槁的面容竟立刻晕染了一层红光,原本无神的眸子也瞬间溢出了迷离的光彩,只是那光彩之中蕴涵的似乎不是纯粹的善意,乌黑的瞳孔似深不见底的欲壑,被无尽的欲望填满,如鸇狼视物,神色如痴似狂。须臾之后,那人接连呕出几团不知名的东西,血刺呼啦的,空气中立刻弥漫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魇只深深一吸,便将那几团血刺呼啦的东西都吸进了腹中,临了还不忘发出心足意满的啧啧声。

那人在呕出那几团血刺呼啦的东西后,面容和身躯又迅速萎败下去,仿佛须臾之间就苍老了二十岁,连头发也变得苍白。

我强忍着排山倒海而来的呕吐感,讶异道:“魇做了什么?那人怎会转眼就成了龙钟老态?”

舒同小声道:“魇吸食了他的精血,今夜是朔月,魇的凶戾比平常更甚,照眼下的情形,那人被魇吸干精血就在旦夕之间。”

之后,魇以同样的方式连吸了好几个人的精血,被它吸取了精血之人都在顷刻间衰老成了须发皆白的老翁。

二狗奇道:“他们都剩不下半口气了,可神情何以没有丝毫绝望,反而像是沉浸在什么乐事之中?”

舒同道:“他们应是被魇以幻术迷惑了心智,魇的幻术能激发被施术者心底深处贪婪的欲望,且会无可遏制地漫延,他们此时眼前所见应该就是各自心底深处最为憧憬的事物。欲望越强烈,他们的精血对于魇而言就越美味。魇是由怨气聚化而成的邪灵,只有丑恶的灵魂才能为它带来力量,而无尽的欲望恰恰是使人性扭曲的重要因素。”

“原来如此!”二狗释然地点头,不禁恨恨地咬了咬牙,“这魇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时,一直留意着魇一举一动的逢焉忽然开口:“魇是妖邪不假,可也不啻为一面‘照心明镜’。”

我不解:“什么意思?”

他头不回,续道:“魇无常形,又极擅蛊惑人心之道,是以魇本身散发出来的妖气对人的心智也有影响,但并不如它的幻术那般影响强烈,可令人看到当下心底深处所思所想。简而言之就是,你心中最想什么,魇便会以你心中所思的形态呈现在眼前。”

我将信将疑,转眸向舒同求证。

舒同略作思索,颔首道:“道兄的说法《宏图云笈》之中倒是有类似的记载,只是魇极少形成,所以这种说法未经证实。”

逢焉微微一笑道:“眼前不正是大好良机么,道兄何妨一试?道兄身为史皇氏传人,为《宏图云笈》中未完全载明的事项探究求证也属分内之事,不是么?”他瞧向我与二狗,“小师叔与牧师弟若有兴趣,也可一试。”

舒同笑应道:“道兄所言甚是。”

我与二狗对此也颇感兴趣,我问:“那要怎么做?”

逢焉道:“只需摒除杂念,全神贯注看着魇就行。”

众人会意,依言照做,静心之下凝目细观,我眼中魇的形象果然开始起了变化,原本虚无缥缈的面目逐渐清晰明朗起来,待形象既定,却让我困惑顿生,那张幻化而成的脸是个年轻的男子,丰神俊朗,卓异脱俗,眉目间竟有睥睨四海的威势,我看着他有似曾相识之感,可是那张面孔并不属于我认识的任何一人。我当下迷茫不已,若依逢焉所言,魇所幻化的形象应是我内心深处所思所想的真实写照,可我内心深处竟藏着这样一个人,为何连我自己都毫无意识?

正盯着由魇幻化而成的陌生形象发怔,二狗用胳膊轻一搡我,问道:“大哥,你看到什么了,怎么看得眼睛都直了?”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耸了耸肩作无奈状,反问他:“你呢,看到了什么?”

二狗一头雾水,皱眉道:“我只看到一个人影,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面容,只能依稀辨出是个身形魁梧的男人。”

我低眉略想了会,抬头做顿悟状,“我知道了,你看到那个男人一定是你那死鬼老爹,这些年,你不是一直都想找到他吗?之所以看不清面容大约是因为你也不知道他长的什么模样。”

二狗觉得有理,点了点头,他自幼被人遗弃街头,据目击者称,遗弃他的是个身形魁梧的男子,应该是他的父亲,可二狗这么多年来却坚信父亲遗弃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一门心思想想要找到他,可人海茫茫,除了“牧长锋”这个名字和他后背隐约像龙纹的胎记,一点线索都没有,不知从何着手。

他又问逢焉:“你看到了什么?”

逢焉避而不答:“不可说,不可说。”

二狗哼道:“小气鬼!”

我抿嘴轻笑,与二狗揶揄道:“他都掉到钱眼里了,你说他的眼睛除了钱还能看到什么?”

逢焉对我的冷嘲热讽早已习惯,依然不以为意,我与二狗自顾乐了一阵,一齐侧目看向舒同,二狗见他一脸痴相,笑问:“瞧你这德行,究竟看到什么了?”

他一张清白的面皮由红转白,又由白转成通红,煞是有趣。半晌只痴痴愣愣地吐出四个字:“灵素宗主。”

逢焉闻言,蓦地转过头来,“啪”地一声,三人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各自一巴掌扇在舒同脸上,“不要脸!”

“哎哟!”舒同一时忘形,捂住脸,大声抱怨:“说实话也挨揍,这都什么世道……”

众人一惊,忙一齐捂了他的嘴,却为时已晚,魇的感官虽尚不健全,但还是惊动了它。它低吼一声,径直朝我们藏身的方向搜索过来。

我的心一阵狂跳,抑着嗓子急问:“被它发现了,现在该当如何?”

二狗倒是硬气,心一横,咬牙道:“大不了跟它拼了!”

第38章 魇(三)

逢焉不慌不忙,凝神聚气,手腕一转,数只符鸟围在身周,似已摆出蓄势待发之势。

魇一路循迹而来,离我们藏身的转角只差咫尺之遥,倏地,一阵劲风急卷而至,吹得四下灯火明灭不定。霎那间地动山摇,伴随接连几声巨响,青石地面竟裂开了几道缝隙,缝隙内蜿蜒生长出许多柳枝,柔软绵长,似桑蚕吐丝成茧般将那些百姓尽数包裹在柳枝织成的“茧”中。

方才那一刻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却意外吸引了魇的注意力,魇惊疑转身朝外,竟然出口成言,语气不无怒意:“是谁?竟敢扰我清静!”

那边厢,有一人冷冷应道:“你若不去扰霍邑百姓的清静,自然也无人来扰你的清静!”这声音甚为熟悉,只是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在哪听过。

片刻,那声音的主人缓缓出现在视界中,身形消瘦,略显佝偻,花白的胡须衬出龙钟之态,一双眼睛却在幽暗的环境中精光四射,步履矫健如虎。看清他面容的瞬间,心猛地一跳!

二狗的惊异之情绝不亚于我,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失声轻呼:“柳爷爷!”

柳爷爷会出现在此,实在突兀,令我大为震惊,震惊之余更多的还是担忧,他一介老朽,遇上了魇,只怕要生出祸事!情急之下,就欲现身,却被逢焉阻拦:“小师叔,你做什么?”

我心下焦灼,急道:“那是柳爷爷,我要去救他!”

逢焉安抚道:“小师叔莫急,且听我一言。”

我不耐烦道:“有话快说。”

他接着说:“依我看来,那老者不是个普通人。”

我一怔,“此话何意?”

逢焉道:“且不说他是如何找到此地的,若是寻常老者,遇到魇这样的妖邪,或多或少都会有恐惧之心,可你瞧他的神态,可有一星半点露怯?即便他较一般人胆大,就眼目下的情形,也不会如此贸然现身,除非他是有备而来。”

逢焉一语点醒了我,仔细琢磨了一会儿,看着他问:“你的意思是……”

逢焉沉吟着说:“适才地动山摇之际,地下凭白生出许多柳枝,将那些人包覆了起来,若我所料不错,应是那老者所为,能施展如此程度的术法,定然不是凡人!咱们不妨先静观其变。”

逢焉之言虽有些离奇,但细想之下却也不无道理,我稍稍平缓心绪,耐住性子看事态如何发展。

魇只顾与柳爷爷对峙,并未察觉我们这边稍纵即逝的异常,它打量了柳爷爷一会儿,忽仰面笑道:“我当是谁如此斗胆,敢侵门踏户,原来是个柳精。你不请自来所为何事?难不成也想来分一杯羹?”

闻听此言,我与二狗当下皆错愕至极,平素和蔼待人,遇事甚至有些怯懦的那个回风茶楼的说书人柳爷爷竟然会是妖?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柳爷爷面色铁青,啐道:“少拿老朽与你这等邪灵相较!并不是所有的山精树怪都如你这般为祸人间的!”

魇疑惑地“哦”了一声,“这么说,你来此是想救那些凡人?”

柳爷爷凛然道:“不错!他们都是些普通百姓,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何苦加害他们?”

魇笑得阴阳怪气,缓缓说道:“你说得没错,我与他们无冤无仇,若往深了说,他们于我非但无仇,而且有恩,若不是这些凡人将帝禹大君镇压塚窟怨气的慰灵碑凿毁,我也无法聚化成形。”

柳爷爷质问道:“既如此,你为何还要加害他们?”

魇狷狂而笑,“我是这些凡人口中的妖邪,既是妖邪,又何必讲什么道义。所谓妖邪,不是正应该恩将仇报吗?谁让他们如此贪婪,我将他们的精血吸食干净也是代帝禹大君略施惩戒罢了。”

柳爷爷严词呵斥:“好个无耻的邪灵,竟拿帝禹大君当作为非作歹的幌子!还不将他们放了,如若不然,休怪老朽对你不客气。”

魇悠然道:“你何必为了这些凡人来与我作对,即便你救了他们,你又能得到什么?你以为他们会感激你?别忘了你是妖,就算你修成了人形,在人的眼中,妖就是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到底,我和你才是同类……”

柳爷爷截道:“休再巧言令色!老朽再问你最后一遍,放不放人?”

“不放又待如何?”魇气定神闲,似是浑然不惧,“你岂不知世上有‘九妖一魇’之说,你觉得凭你救得了他们吗?”

柳爷爷冷哼一声,道:“你若已成形,老朽自然全无机会,可就你眼下的状态,此时论胜负为时尚早!”

魇笑了笑,“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就放马过来……”

“九妖一魇”之说绝非虚言,柳爷爷自然不敢大意,未待魇的话说完,他出其不意,暗暗布诀,身周的青石地面立刻被什么东西从下拱裂,骤然从裂隙中伸出无数触手一般的柳枝,铺天盖地地朝魇直刺而去,这一击声势惊人。不知是否太过突然,魇竟无从反应,恁凭那数之不尽的柳枝穿体而过,只听击石之声不断,绵柔的柳枝在柳爷爷灵力的驱使下,竟似一根根钢钉,穿透魇的身体,钉入了背后的石壁。

二狗轻声叫好,我则面目皆怔,一时之间仍难以接受我视作亲人的柳爷爷竟然是妖,然事实面前,又由不得我不信。

一击得手,柳爷爷并未松懈,而是招式急变,控制柳枝将魇紧紧复紧紧地缚在其中,令其动弹不得,这才轻舒了一口气。

二狗喜形于色,轻轻道:“成了!没想到柳爷爷竟然如此厉害,一下就制住了魇!”

逢焉的一双眼睛紧盯住柳爷爷:“看样子那老者是柳树成精,能修成人形少说也有几百年的修为,有此等手段倒也不足为奇。”

“那柳精的修为的确不浅,可想要制住魇只怕还差些火候。”不知何时,舒同已变幻出阙庭间的第三只眼,内里散发着一轮淡淡的金光。

第39章 魇(四)

我与逢焉对此都已见怪不怪,却将二狗惊了一跳,“饭……饭桶,你怎么会有三只眼?”

舒同向来不喜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的第三只眼,对于二狗的询问听而不闻。倒是逢焉解释道:“传说史皇氏的族人皆天生四目,其中一只生在阙庭,与寻常眼睛的功用无异,只有极少数族人的这只眼睛天赋异禀,可看破世间一切变化之术,不为幻相所迷,这种能力被称为‘犀照’,若与《宏图云笈》相结合,还有诸多妙用。”

二狗目露艳羡之色,不由惊叹:“这么神奇呀!”

“你说史皇氏的族人皆天生四目,那第四只眼睛生在何处?”我心下好奇,一面问,一面打量舒同。

逢焉摇头表示不知:“这些都是传说,未必全是真的。”

逢焉一语甫毕,舒同立刻道:“四目之说并非虚妄,只是古往今来,真正四目者只得上古的史皇一人。”稍作停顿,他便转了话锋,“你们有心思对我评头论足,倒不如想想接下去该怎么办,我看那柳精并非魇的敌手。”

舒同的第三只眼颇能洞悉一般人无法洞悉之事,我们又将注意力投注到柳爷爷和魇的身上,果然被他一语成谶。柳爷爷刚松了口气,被他以术法制住的魇倏然化作黑雾四散而出,摆脱了束缚。

黑雾在半空游离片刻,徐徐飘落到地面,又再聚化成形。

众人悚然吃惊,二狗惊道:“那妖邪分明被柳爷爷以柳枝贯穿了身体,怎……怎会无事?”

舒同面色如常道:“魇是邪灵,无形无质,水火不侵,寻常的招式对它不起作用。”

我看着他问:“那该怎么办?”

舒同道:“‘魇镇之术’或可一试,不过,‘魇镇之术’乃道家术法,想来那柳精是不会的。”

我眨了眨眼睛道:“柳爷爷不会不打紧,你与逢焉会就成了。”

舒同闻言,面色一讪,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

我见他神色闪烁,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你可别告诉我,你这个昆仑墟后起之秀、七贤圣人之一天权道长的首徒竟连‘魇镇之术’都不会!”我虽初入玄门,但也知道‘魇镇之术’并不算高深的术法,不同宗派各有自己的‘魇镇之术’,但同属道家,基本大同小异,无非是借助一些辟邪之物,诸如黑狗血、桃木剑之类,再辅以特定的仪式起到镇压邪灵的作用。

舒同此刻的神色不啻默认了,一时惭愧无语。

我又看向逢焉,未待开口,逢焉已抢白道:“‘魇镇之术’虽号称能镇压邪灵,但能否收效,尚有诸多因素掣肘。”他一面说,一面朝舒同使了个眼色。

舒同会意,立刻顺着逢焉的话接道:“英雄所见略同……略同,呵……呵呵……呵呵。”

不用明说,从逢焉的表现我便已知晓了答案,我自是明白身为玄门泰斗——昆仑墟和中皇城的精英弟子,为何连区区‘魇镇之术’也不会,无非是嫌‘魇镇之术’以黑狗血等怪异之物为道具,仪式也颇多耍花枪的意味,与呼风唤雨、挥剑成河大神通相比实在上不了台面。

我颇感无奈,不禁忧心柳爷爷的处境,他此刻的神情尤为凝重,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魇,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

魇格格地笑,笑得我有些毛骨悚然,语气分明含着挑衅:“你难道就只有这两下子?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

柳爷爷面上的颜色越发的难看了。

半晌寂静,它又道:“既然你不出手,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语毕,忽然一扬手,数道黑气变幻成几柄寒光冽冽的利刃向柳爷爷直飞而去,势头凶猛,煞气冲天。

柳爷爷急展身法,辗转挪移,虽飘忽灵动,可那几柄利刃却似长了眼一般如影随形,如蛆跗骨。

眼见无法摆脱,柳爷爷急忙凝神施法,脚下的地面立时窜出无数柳枝,彼此纵横纠缠,在他身前织成一道屏障,接连笃的几声,那几柄利刃被屏障挡下,随即化作黑气袅娜消散了。

众人刚欲松口气,却被接下来眼前发生的事惊呆了,随着那几柄利刃化作黑气消散不见,原本看似坚不可摧的柳枝织就的屏障迅速地枯萎下去,所有枝条仿佛是被瞬间抽干了水分,干枯、萎败,最后竟化成了黑灰。

柳爷爷脸色发白,嘴唇酱紫,忽然开始大口喘着粗气,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虚弱。

“不好!”舒同轻呼一声,“但凡树精都是靠吸收天地至清至澄之灵气修炼成形,而魇正好相反,其灵力浊秽怨毒至极,可谓是树精的天生克星。”

我闻言忧切不已,“那该如何是好?”

说话间,魇又再发难,它以灵力化黑气为利刃,不断向柳爷爷进逼,柳爷爷身法虽快,但利刃如影随形,难以摆脱,数量又逞倍数递增,须臾间就已铺天盖地。避无可避之际,柳爷爷只得施展控制柳条的术法,在自己的四周结成屏障,虽能有效抵挡利刃近身,但柳条一遇到利刃旋即都被腐化成了黑泥,然后又有新的柳条从地下伸出结成屏障。如此往复,那些利刃似无穷无尽,不断消耗着柳爷爷的灵力,他的身体也进一步衰弱下去。想来,那些柳条是柳爷爷身体的一部分,但即便有碎金断玉之威却仍难以抵挡魇的秽气腐蚀,挡下的利刃越多,柳爷爷就越虚弱,体力渐渐有些难以为继。

忽听“砰”地一声巨响,柳爷爷身周的屏障已化作黑泥,尚来不及结成新的,就被一道黑光击中,身子不由自主地撞到墙上,这一下力道强横,纵使是坚硬的岩壁也被撞得碎石飞溅,向内凹进了一大片。柳爷爷闷哼一声,自墙上滑落,嘴角和鼻中都已沁出了鲜血。

魇道:“自你打定主意与我作对时起,你就该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又何必做无谓的反抗。只是可惜了你这几百年的修行,为了无关紧要的凡人而送命,你现在可后悔来蹚这趟浑水?”

第40章 魇(五)

柳爷爷手捂着胸膛,不停地喘着粗气,口中的鲜血连绵成串,一滴紧接着一滴淋漓于地,好半天才艰难开口:“老朽只恨……只恨道行微末,杀不了你!”

魇的口中发出“啧啧”声,道:“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也罢,你既然这么想与这些凡人一起死,我便成全你。先在你面前吸光他们的精血,再送你去幽冥黄泉与他们相见。”

柳爷爷的面色惨白如纸,似受了很重的内伤,却突然低着头笑了起来,“只怕……只怕老朽不能如你所愿了。”

魇困惑了一瞬,亦笑了起来,道:“你想拖延时间?可惜,我没那么容易上当。”

柳爷爷只笑而不语,突然举手一扬,方才包覆在百姓外面的柳枝编织成的“茧”立刻消失了,而那些百姓已然恢复了神智,此时皆满面惧色,怔然地看着眼前对峙的柳爷爷和魇。

魇似乎未有料到,一时有些怔愣。

“傻愣着作甚,还不快跑!”柳爷爷忽大喝一声,众人闻声惊醒,慌忙从地上跳起,拔腿便朝塚窟外头一涌而去。

魇回过神来,忙腾空而起追将过去,欲将众人擒回,却见柳爷爷紧咬牙关,催动灵力,数不尽的柳枝自底下疯长而出,在魇的面前结成一道又一道的屏障,将它与逃跑的众人隔绝开来。

魇虽奋力披荆斩棘,一时之间却难以清除所有屏障。

待众人跑得远了,柳爷爷才收了术法,力竭瘫倒在地上,方才那一招似耗尽了他所有灵力。

眼见到嘴的“猎物”逃脱,魇怒不可遏,回身指着柳爷爷:“你做了什么,我分明以幻术魇住了他们的神智?”

柳爷爷咳嗽几声,强笑着说:“你没想到吧,方才老朽用树缚之术将他们包覆起来时便已暗中解除了你施在他们身上的幻术,顺便助他们恢复了些许体力,逃命应该不成问题。没了这些人的精血,你便无法真正成形,哈哈……”他笑了会,又开始咳嗽,“一番心血却在关键时刻付诸东流,你现在作何感想?”

“你……你这个老不死的!”魇已然怒极,咬牙切齿道,“你这么想死,我现在就要你不得超生!”话音甫落,自他口中吐出一团黑气,黑气在空中不断分裂,转眼就幻成无数利刃将柳爷爷团团围在中间,利刃晕染着血红色的煞气,浓烈的杀意漫延四周,砭人肌骨。只待稍加意识,便要将柳爷爷万箭穿心!

眼见柳爷爷危在旦夕,顷刻就要丧命,我再也按捺不住,不及多虑便一跃而出,跃出的同时,顺手抓起一枚石块,朝着魇用力投掷过去。

魇无形无质,石块穿透它的身体,未能伤及它分毫,不过好歹令它分了心:“什么人?”

逢焉急忙伸手想拉我,却没有拉住,只得紧跟着我跃出石柱,二狗与舒同也一同现了身。

我大声道:“不许伤害柳爷爷!”

柳爷爷闻声,勉强抬头看了过来,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我,失声道:“阿璃?是你吗,阿璃!”

我应道:“是我,柳爷爷,你莫急,我们现在就来救你!”

“不!”柳爷爷急声阻止,“阿璃,不要管我,你们快走!快走!”

魇打量着我们四人,“你们是柳精的同伙?”顿一顿,又否决道:“不对,你们是人,人怎么可能和妖是一伙。你们究竟是何人?”

逢焉指了指我和二狗,道:“我三人是中皇城的弟子。”又指着舒同介绍:“这位是昆仑墟天权道长座下。”

“中皇城……昆仑墟……”魇喃喃自语,片刻,似有所悟,“你们看起来的确身怀异术,原来是玄门弟子。我与中皇城和昆仑墟井水不犯河水,你们来此何干?”

逢焉微笑道:“不瞒你说,我等是受霍邑县令之托,特来此寻找附近失踪百姓,这是其一。其二么,就是要除掉你。”

魇不禁一愣,旋即仰面大笑起来,仿佛是听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它兀自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了笑意,道:“看你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你们身负异术不假,却未免自不量力,连修行数百载的柳精都奈我不得,你们四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娃娃又能做什么?”

我方才一跃而出虽是意气用事,却也并未丧失理智,明白要对付魇绝非易事。逢焉却不以为然地说:“若论修为,柳精的确胜过我等,可他能做的却未必有我等多。须知,你是邪灵,镇压邪灵乃是我们道家的拿手好戏。而且,你可知道,本宗之中收藏着数件上古至宝,譬如青帝的先天八卦图、太阴星主的浣月镜,还有娲皇的凤翎剑,无论哪一件都是斩妖除魔的无上神器,对付你这个区区尚未成形的魇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当下明了,逢焉之所以如此镇定,原来是想拿话诓魇。

魇果然心生忌惮:“据我所知,凤翎剑乃是中皇城宗主的贴身兵器,你们身上带着的是先天八卦图还是浣月镜?”

逢焉道:“在下听说魇天生喜欢收集异宝,怎么,你想见识见识?”

魇沉默未语,虚无的面孔让人无从分辨它此时的表情。

逢焉故作悠然,又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见识为好,否则你会后悔。”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越发的好奇了。”魇并不示弱,至少表面看来如此,我晓得这是双方在相互试探虚实,是以我的面上丝毫不敢露怯。

“小师叔……”不知谁的轻唤在耳际荡开,细细一辨,仿佛是逢焉的声音,不禁觉得奇怪,他此刻正与魇对峙,并未开口说话,难道是我幻听?

正欲转头探个究竟,他的声音又再传入耳中:“别四处张望,免得叫魇起了戒心,我是以符鸟传音给你,除了你,别人听不见。”我偷眼瞄见果然有只符鸟悬于我的耳边,他继续道:“你若想救柳精,务必仔细听清楚以下我说的每一个字。我适才一番话已让魇有所顾忌,一旦动起手来它必不能全力以赴,但魇生性狡诈多疑,恐怕瞒骗不了多久。等会儿就由我和舒同负责拖住魇,你与牧师弟负责救柳精离开塚窟。我会将计划以同样的方式传音与舒同和牧师弟,切记,你们的动作一定要快!”

第41章 魇(六)

须臾沉默,譬如永夜漫长。逢焉与舒同交换一个眼色,率先发难,只见他嘴唇微动,似是布诀,全身灵力忽然如潮水暴涨,倾溢而出,身上的长袍无风自鼓,连脚下小至尘埃,大至石块也被灵力激起的气浪卷得四处翻滚,一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灵力如此澎湃,实在惊人,连魇也不禁为之动容,想来是先前未有所料。它不由赞叹:“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已有如此修为。”

“见笑,在下才疏学浅,这点微末道行实在不足挂齿,本宗之中修为远胜在下之人比比皆是。”逢焉客套一句,说话的同时祭出无数符鸟,相比在浣月泉那次,数量更巨,视界之内几无空隙。

“万符灵引·蜂鸟!”随这一句话出口,无数光团一齐朝魇涌去,破空之声此起彼伏,凌厉的尖啸不绝于耳,声势相当骇人。我已见识过逢焉的符鸟碎玉断金的厉害,只是面对无形无质的魇,想来成效有限,只见魇不躲不闪,光团一贴到它的身体便径直穿了过去,仿佛击中的是水中的倒影,至多只能模糊魇的形迹,却无法伤它分毫,就如同柳爷爷方才一般情形。

魇双目的幽火亮了一亮,狂妄笑道:“手段是好手段,只可惜对我没用,柳精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如果你够聪明,就不该以卵击石。”它右手一展,于半空划出一道黑气,立刻化作数柄利刃如箭飞出。利刃周围黑气缠绕,想来剧毒无比。这一招来得悄无声息,才见黑光一闪,利刃已逼近逢焉面门,显见魇的这一招迅疾至极,也恶毒至极。

逢焉并不慌忙闪避,直到利刃迫在眉睫,才见斜地里闪电般飞出数点光影,凌空迎了上去,只听“哐当”几声,将扑面而至的利刃尽数弹了开去。逢焉悠然与魇道:“你的身体虽然无形,可招式却有质,纵然我伤不了你,但你想伤我也并不容易,柳精怕被你的灵力腐蚀,我的符鸟可不怕。况且,我们人多,又有上古神器护持,怎么看都是我们的胜算大些。”

魇“哼”了一声,掌中突又发出数道黑光,以极不规则的轨迹攻向我们,但被逢焉控制的符鸟半途截住。逢焉的符鸟攻守俱佳,魇又接连攻了几次,皆无功而返。

逢焉忽看向我,大声提醒:“愣着作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与逢焉的约定,忙和二狗奔到柳爷爷身前,他伤势颇重,但神志尚还清醒,看着我与二狗,眼中竟含了丝热泪,语声轻颤着道:“阿璃、长锋,你们这些年音讯全无,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啊!”

二狗抹着眼泪,哽咽道:“柳爷爷,我们起初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所幸逢凶化吉……”

我的眼眶也蓦然温热起来,兀自感慨一阵,念及当下的情形,忙拭一拭眼角的泪,打断道:“叙旧的话容后再说,咱们先将柳爷爷带离此地。”说罢,我问柳爷爷:“您还能走么?”他勉强点了点头。

我俯身扶起柳爷爷,与二狗一人架住他一只胳膊,施展身法向出口的方向飞奔过去。

魇察觉了,一声呼啸,身形腾空而起,疾扑向我们。

逢焉皱一皱眉,无数光影随他手势急转,挡住了魇的去路。逢焉的符鸟虽无法伤魇,但毕竟是蕴含灵力之物,迟滞魇的行动不成问题。

魇之强悍出乎了我先前所料,因忧心,临出地厅前,我特意滞住身形,回头朝正与魇缠斗的逢焉和舒同喊道:“你们两个千万别死了!”

逢焉闻言,笑了一笑,“乌鸦嘴,没了你们碍手碍脚,说不定我与舒同道兄皆能寿延千年。”一言甫毕,旋即肃了神色,“别婆婆妈妈,带着柳精快走!”

塚窟之外,夜雾粘稠,四下难辨方向,想要下山却不知路在何处,而塚窟附近绝非久留之地,为安全起见须离塚窟越远越好,下山之事只能留待天明再说。我们随机择定一个方向,迅速没入了涂皋山无穷无尽的茫然中。

在山中如没头苍蝇般疾行了好一段时间,确定离塚窟远了,才缓下脚步,念及柳爷爷有伤在身,遂寻了个相对妥帖的地方休憩。我寻来柴禾燃了堆火,有了光亮,心中便也多了几分安定。

二狗拿出随身的伤药上前察看柳爷爷的伤势:“柳爷爷,我这有玉辰长老炼制的紫玉凝香,专治内伤,可灵验了,我给您疗伤。”

柳爷爷瞧了眼二狗手中的伤药,嘴角含笑,却微微摇头:“药是好药,却治不了我的伤。”

“为啥?”二狗问。

柳爷爷语气平缓道:“魇是我的天生克星,如今我被它以煞气伤了根基,已非药石之力可以治愈。”

二狗闻言,声音顿时带了哭腔:“那可如何是好?柳爷爷,您……您可不能死啊!”

柳爷爷安慰道:“别担心,我虽根基受损,但还不至于危及性命。”他气息不顺,咳嗽了几声,艰难伸手轻抚去二狗眼角的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你长大了,应该像男子汉一样坚强。”

二狗点了点头,露出释怀的微笑。

柳爷爷还是如以前一样和蔼慈祥,似乎一切都没变,可我看着眼前熟悉的画面,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了个疙瘩,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只因柳爷爷的身份变了,他是妖,他和我们不一样。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清晰而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我对自己此刻的所思所想竟感到了一阵心寒。

“阿璃。”我听到柳爷爷轻声唤我,木然转首望向他,正迎上他的目光,他眼神中一贯的真诚与慈爱竟像利剑一般刺痛了我的心,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柳爷爷显然洞悉了我的心思,缓缓与我道:“你是不是有事想跟我说?”

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有这样的心思,此时被他看破,顿觉心虚。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咬了咬唇,轻声道:“方才魇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您……”我顿住,其实答案显而易见,我却还是问了出来。

第42章 魇(七)

柳爷爷面色未变,平静地颔了颔首:“塚窟之内我与魇的对话想必你已听见,不错,我的确是柳树精,世人口中的妖怪。”

我喃喃道:“您……您为何不告诉我们?”

柳爷爷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人妖殊途,我不告诉你们,一来是怕吓着你们,二来是不想节外生枝。我自修成人形便在人间游历,知道人是如何看待妖的,魇有句话没有说错,在人的眼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说着,他又咳了几声,淡淡而笑,继续说道:“当初我游历至霍邑,原未打算多作逗留,后来遇到你们才逐渐有了定居霍邑之心,我实在放心不下你与长锋、黑子三人,你们自幼孤苦,就怕我一走你们又要受人欺辱。”他瞧见我与二狗袖管上的纹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当年你们被突然抓了兵役,我不及阻止,后来几经寻找皆杳无音讯,我一直忧切至今。如今你们能投入玄门,将来的生活也算有了依靠,我就放心了。”

柳爷爷一言未毕,我早已热泪盈眶,且不说他是人是妖,这些年他待我们的好总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想到这里,大是懊恼自己不该生出那般凉薄之心,遂伏到他身前啜泣不已。

柳爷爷以言语抚慰了我几句,左右看过一眼,似乎意识到什么,忽然问:“怎么就你们二人,黑子呢?”

我止了止泪意,将我们如何被抓兵役、又如何逃脱升天、逃亡路上又如何跟黑子失散一一道出。

柳爷爷听了,紧锁了眉宇,想来也是忧心黑子的处境,却还是安慰我们:“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天既能让你们逃过一劫,必然也会保佑黑子平安无事……”一言未尽,他一手捂着胸口又咳嗽起来,这一回咳了很久才止住,直咳得嘴唇酱紫,额角冷汗密布,我立刻意识到他的伤势恐怕不只根基受损这么简单,忙让他好生休息,勿再多言,然后又吩咐二狗取出水囊,和着紫玉凝香一点一点喂给柳爷爷服食,即便无法治愈他的伤,哪怕是稍稍缓解一下伤势也是好的,撑到天明与逢焉、舒同会合之后再做他想。

想起逢焉和舒同,心下又不免有些担心,魇的凶戾我已有切身体会,尤其它的无形无质实在叫人头疼。不过这样担忧并没有在我的心里滞留太久,以太常长老的谨慎周全,能放心大胆让逢焉领着我和二狗两个新丁下山降妖,必是对他有十分的信心,而且照我这些时日的观察,逢焉深藏不露,他究竟有多少实力恐一时难下定论。何况他身边还有舒同,虽然他未必会尽全力襄助,但这个书呆子也绝非等闲之辈。

脑中正在想事,忽听一旁的柳爷爷提醒道:“有人来了。”

我闻言,心下蓦地一紧,第一个念头便是,莫非是魇追来了?但见柳爷爷面上神色平静,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难道是逢焉和舒同?我站起身,四下观望,此刻夜色深沉,雾意浓稠,只能看到火光照彻的三丈之内,再远便是一团漆黑,遂屏息静气,细去辨听。自我开始修习《皇极经》,身体便随着修为的精进产生了变化,四肢逐渐轻健,感官也日益灵敏,我如今的修为大致在第一阶初虑境界,听力却已有了极大的提升,只需静下心绪便可听见方圆百尺之内极其轻微的响动。我侧耳听来,一阵阵虫喁蛙鸣中似乎夹杂着极琐碎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没有人的脚步声会如此细碎,应该是数人的脚步同时碾压过路面,其间伴随的“悉索”声大概是踩到地面落叶的声响,人数应该是九人,来者不是逢焉和舒同。

如此夜深,除了我们竟还有人在这涂皋山中流连?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人的声音略带惊疑:“大哥,前面似乎有火光,不会有野兽吧?”

另一个声音骂道:“瞧你那熊样,胆子小就罢了,还是个榆木脑袋,你见过有会点火的野兽吗?”

前一个声音怯怯地说:“那可说不定,万一野兽成精了呢?”

忽听“啪”的一声,另一个声音怒道:“怕就给老子滚蛋,少在这里瞎咧咧,老子的运气都叫你这张乌鸦嘴咧咧没了!”

前一个声音甚凄惨地“哎哟”一声之后便再无人说话了。

二狗也听到了动静,轻声问我:“姐,要不要将火熄了?”

我略一思索,摇了摇头道:“行迹已露,现在熄火反倒叫人起疑,待会若是撞见这群人随机应变即可,先瞧瞧什么来路。”

二狗应了一声,与我一齐盯住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过了一段时间,雾色苍茫中隐约出现了数个朦胧的光点,光点随风轻曳,似是火把散发的光芒。果不其然,不一刻,便见数个手持火把的人影从浓雾中走了出来。我心有防备,第一时间转眼去打量这一行人,顺便默数了数,共计十人,我自问听觉已练得不错,竟还是听漏了一人?

这行人中大多是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劲装疾服,挂刀佩剑,看装束应是蹚江湖的剑客。

其中有三人尤其吸引了我的目光,两个身形修长,服饰的样式与我类似,青衣长衫,面料质地相当考究,身后都背了一口剑,这二人装束打扮一模一样,应该是同门。最后那个是个长相清秀的孩子,细眉大眼,头上挽了个髻,十分可爱,看模样似乎比二狗还要年幼几岁,身材瘦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刮倒。身上罩了一件宽松的粗布道袍,其上镶满了补丁,极不合身,两条袖管长长垂下,几乎要拖到地面。这三人似乎都是玄门弟子,但凡玄门弟子,服饰上都有象征各自宗派的徽记,我原想藉此摸清他们出自何门何派,但碍于光线昏暗,实在辨识不清。

剑客中有人举着火把照了照,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三更半夜在这山里做什么?”口气颇有些生硬。

第43章 魇(八)

我心下微有些不快,理所应当地回答:“诸位还不是一样,难道只许州官放火,却不许百姓点灯?”

“这……”那人似是无言以对,偏过头去瞧向另一名剑客。

那名剑客似是主事人,默了片刻,跟我打起了哈哈:“这位小哥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这群人令我有些不大自在,一心只想尽早打发他们,“我脾气是大是小要看对着什么人,像您兄弟这般无端有此一问,委实没什么道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们赶你们的路,我们歇我们的脚,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又不是官府的差役,我回答你是人情,不回答你也是道理。您说是么?”

这剑客首领一看就是个老江湖,怔了一怔,随即攥了副笑脸点点头,“小哥言之在理,在下这位兄弟是个粗人,方才言语若是有所冲撞,还望见谅。”说着,他眼眸子骨碌一转,又道:“在下有一事想请教小哥,不知可否?”

“何事?”

“几位来此可也是为了官府的告示?”他自始至终都面带笑容,不知是否太过敏感,我总觉得他的笑意中隐含着一丝狡黠。

他所谓的“告示”指的应该就是霍邑县令颁布的悬赏公文,这些人来此的目的先前我已猜到几分,遂说道:“如果你们来皋涂山是为了寻找霍邑失踪的百姓,就不必再费力气了,他们这会儿可能已在下山的路上。”

他似乎并不觉得意外,“这些我们已然知道,救人只是其一,告示上说,若能除去为祸的妖魔,官府另有重赏。”

“你们想去除妖?”我闻言一怔,片刻后,正色道,“我劝你们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

剑客首领道:“莫非小哥对赏金也是志在必得?”

我摇头道:“我对赏金不感兴趣,只是怕你们有钱没命花。”

剑客首领“哦”了一声,“小哥此言何意?”

他们的事原本与我没什么关系,但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前去送死,又觉得实在于心难安,我想了想,便道:“你们可知道在此为祸的妖魔是什么?”

剑客首领摇头,随即客气地问:“小哥似乎了解颇多,还请不吝赐教。”

“此番为祸的是一种唤作‘魇’的邪灵。”我此言一出,那些剑客不见动容,倒是另外三个玄门弟子都悚然吃惊,想必晓得魇的凶戾。

对于妖魔鬼怪之事剑客们没什么发言权,都将目光投向了那三个玄门弟子,三人却是各自沉默,未置可否。

场面一时冷寂下来,只闻篝火熊熊烧得枯枝劈啪作响。良久,方才拿火把照我的剑客忽然开口:“所谓的魇真有如此可怕?咱们这么多人,还有灵逍派两位高人襄助,难不成还能怕了它?现在调头回去岂非可惜,那可是整整五十个银锭的赏金哪!”

我听他话里有话,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话,这也难怪,五十个银锭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当今乱世,钱某些时候就跟命一样重要,况且这些以赏金为目的的江湖剑客多是些亡命之徒,利益面前,岂会因我的三言两语而放弃,不见棺材不落泪大致就是如此吧。

许是有恃无恐,亦或者五十个银锭的赏金实在太过诱人,剑客首领眼神中的犹豫瞬间一扫而空,指着侧旁那个衣着光鲜的玄门弟子向我介绍:“这位是灵域山灵逍派沧古先生的爱徒彭吉,彭仙长。”他又指着另外那个衣着光鲜者,“还有彭仙长的师弟邱作,邱仙长。有他们二位在此,恁凭什么妖魔鬼怪,何惧之有!”他的言语中极尽溜须逢迎之意,唯独忽略了那个瘦小的孩子,显然是没将他当回事。

这灵逍派我倒是有所耳闻,虽不及中皇城、昆仑墟声威隆盛,却也是玄门的中流砥柱,其掌门沧古先生也是一派宗师,颇负盛名。

我心中暗嘲,仙长?你也不怕折了彭吉、邱作二人的寿。

彭吉并不吃他这一套,道:“若他所言属实,放弃的确是个明智之举。”他仰面眺望天空,“今晚是朔月,妖魔会比平日更加凶戾,就算是我们三人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他顿了一顿,再开口时话锋已然偏转,无论眼神还是语气之中充斥着对我的不信任,“当然,此番作祟的是否真的是魇尚容斟酌,魇极难形成,所以有‘九妖一魇’之说,我也只是听家师偶然提及,未曾亲眼见过。”

邱作皮笑肉不笑着接话:“彭师兄说得在理,或许是这位小兄弟想以话将我等诓走,然后自己独占赏金也未可知。”

语毕,他瞧向一旁的那个衣着寒酸的孩子询问:“不二道兄,你有何看法呀?”

名叫不二的孩子正在发呆,陡然听他询问,一时没什么反应,又发了会呆才眨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打量起我,一面缓缓说道:“看他的装束大约是同道中人,师父说过‘同道三分亲’,我想他应该不会骗我们。”

邱作轻嗤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不二道兄之言未免天真,你与人家讲同道之谊,可人家未必此心同彼心。再说,你不是也想拿了赏金好为尊师准备寿礼吗?”

不二举手揉了揉脑袋,一脸为难道:“什么此心彼心,听着就觉得好麻烦,我不管了,是去是回你们自个拿主意,我困了,先去找个清静的地方打个盹。”说完,自顾跑进林子,不见了踪影。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一片好意却遭人如此曲解,果然是好人难为。二狗忍不住怒道:“你们这帮人好不知好歹,我们好意提醒,你们却还诸多猜忌,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们想去送死没人拦着你们!”

我摆了摆手,示意二狗多说无益,然后冷然一笑,道:“该说的我们都已说了,他们要怎么做与我们无关。”说罢,便不再理会他们。

他们虽然不信我的话,但到底有些犹豫,沉默片刻,彭吉向着剑客首领道:“早些时候我们在山里遇到的那个逃出来的猎户呢?我让你们把他带着,现在何处?方才未及细问,再把他叫来问问清楚。”

第44章 魇(九)

剑客首领点头,唤了手下上前询问:“那个猎户高老四呢?”

手下回话:“那家伙不知道受了什么折磨,就剩皮包骨头了,走两步就大喘气,这会儿没跟上来许是落在后头歇息呢。”

“不会跑了吧?”

手下道:“大哥放心,我让两个兄弟看着呢,跑不了。”

剑客首领道:“快去把他带过来。”

“是。”那名手下应了一声,转身匆忙而去。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才见两个剑客架了一个男人过来,我瞧这人面色苍白,眼窝凹陷,双目无神,一副皮囊形似骷髅,应该是从塚窟逃脱的百姓之一,他现在这副摸样是因为被魇吸食了精血。

剑客首领与彭吉耳语一阵,然后问高老四:“我且问你,掳你的那个妖怪你可还记得长什么模样?”

许是刚才被架着走得太急,高老四这会儿还没缓过劲来,又歇了好半天才开始断断续地描述魇的模样,高老四是猎户出身,观察力比常人敏锐许多,竟也能将魇的形态特征说得八九不离十。

剑客们不谙此道,自然是听得一头雾水,彭吉则一面聆听,一面若有所思,想了一会,问邱作道:“邱师弟,你对妖魔鬼怪之事一向颇有研究,你作何感想?”

邱作的神色微微凝重,蹙着眉道:“听高老四所述,掳走他的妖魔像是魇,只是那魇似乎尚未完全成形。”

彭吉问:“有胜算吗?”

邱作沉吟道:“难说,我只知道魇是怨气聚化而成,这东西邪门得很,连一般的妖魔遇见它也要退避三舍,咱们对它一知半解,如果硬碰硬说不定会吃亏。”

彭吉闻言,又蹙眉沉思起来,半晌道:“既然连邱师弟也这么说,我看咱们还是莫要去捅这个马蜂窝了。”

邱作颔首表示赞同,到底是玄门弟子,明得失、知进退,尚未利令智昏。

然而那剑客首领仍不死心,见彭吉、邱作萌生退意,忙劝道:“两位仙长三思,肥肉就在嘴边,现在放弃,岂不可惜!”

彭吉瞥他一眼,冷冷道:“你若想吃,敬请自便。不过,别说我没提醒你,钱没了可以再挣,但命没了,你有再多的钱也只能用来垫棺材。”

彭吉退意已决,我看见剑客首领眉宇紧锁,面有难色,大概心中仍在为五十个银锭的赏金纠结,贪欲一起,放弃就变得不那么容易了。只不过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他手下那群亡命之徒虽然杀人如麻,但若遇见妖魔鬼怪,实与送死无异,一时似也没了主意。

对于是进是退,剑客之间微起了议论之声,但很快就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急切而怪异的声音打断。我循声而望,声音的源头是高老四,不知为何,他的胸口起伏剧烈,似是一口气息梗在喉头难以呼吸,不得不用尽全力呼气而导致了喉咙里发出一种绵长的哮鸣音。更令我奇怪的是他此刻的表情,只见他惨白的脸孔上冷汗淋漓,布满血丝双目瞪得如铜铃,视线一瞬不瞬地凝滞于靠坐一旁的柳爷爷身上。

我心中咯噔一下,没缘由地泛起了一股不祥的感觉。

“妖……妖……妖……怪!”好半晌,高老四才颤巍巍地抖出“妖怪”两个字,空洞的眸子里写满了惊恐,仿佛见了鬼一般。

那剑客首领的心情本就不豫,又见高老四如此一惊一乍,登时怒了,一把抓住他的前襟,恶狠狠道:“你他娘的瞎咋呼什么!这个节骨眼上你可别惹老子不快,不然老子将你剁了扔在山上喂狼!”

这一吓倒是歪打正着将高老四的气吓通顺了,他大喘了口气,抬手指着柳爷爷大声道:“他……他是妖怪!”

此言既出,恰似一声惊雷,于在场众人间激起了轩然大波,众人不禁悚然失色,好久才反应过来,剑客首领又问一遍:“你方才所言可是真的,这老头是妖怪?”

“千……千真万确,是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他……他是个柳树精!”

众人闻言都将目光投向了柳爷爷,面上神色各异,剑客们对此颇为忌惮,有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手不约而同地都摸向了各自的兵器。

彭吉、邱作倒是有几分玄门弟子的气度,岿然不惊,但神情中不无戒备之色。

只有不二自始至终都是一派天真的模样,未见丝毫动容,仿佛眼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

我暗叫一声糟糕,柳爷爷身份敏感,搞不好会生出事端,心中一下紧张到了极点。

剑客中有观察敏锐者,凑在剑客首领耳边轻声提醒:“那老头似乎受了伤,看样子还伤得不轻。”

剑客首领凝眸细去打量柳爷爷,见他确实面有病容,这才稍缓了颜色。

彭吉快速地施了个空明咒,其实妖一旦修成了人形,除非修炼出一双慧眼,否则很难凭肉眼辨别,显然彭吉和邱作的修为都远未达到这个境界,如此就只能借助一些特殊的手段加以甄别,而空明咒正是其中之一。

“果然是个柳树精!”彭吉的面上随即带出几分厌恶之色,转眸瞧向我,定声道:“小兄弟,你是否应该给我们个解释?”

“什么解释?”

彭吉道:“你身为玄门弟子,却为何会与妖魔为伍?”

我冷哼了声,“你既非我的师长,我凭什么向你解释!”

彭吉端的是道貌岸然,一字一顿道:“人与妖魔势不两立,何况吾等玄门弟子向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你难道不知?”

对于此番言论,我颇感不屑,“什么势不两立,我只知道柳爷爷是我的亲人!”

二狗亦随我附和:“就是,柳爷爷从小看着我们长大,即便他是妖也是个好妖!”

邱作在一旁冷笑,“可笑,妖就是妖,岂有什么善类,我看你们是鬼迷心窍了!”

“你们才是鬼迷心窍!”二狗啐他一口,指一指高老四,“你们若是不信,大可以问问他,方才在塚窟之中是谁救了那些失踪的百姓?若不是柳爷爷拼死相救,他们早被魇吸光了精血!”

第45章 魇(十)

高老四闻言,面上立刻显出窘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这……这……”他“这”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他……他救我们谁知道安的什么心,说不定……说不定他是另有所图!”

高老四话音未落,一股怒火噌地从脚底直冲烧到头顶,腾腾的按捺不住,我龇目向他,咬牙切齿,“早知你如此忘恩负义,就该由着魇取了你的狗命!”

高老四自知理亏,嚅嗫着不敢再言。

“诸位稍安勿躁,请听在下一言。”这时剑客首领突然开口,他眼珠子转了几圈,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诸位都是同道,无谓伤了和气,在下倒是有个提议,与其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不如将此事交由官府定夺,此地属霍邑管辖,以霍邑县令的贤明,当能厘清这其中的来龙去脉,若那柳树精确是霍邑百姓的救命恩人,县令大人一定会网开一面,二位意下如何?”

我自然不愿意将柳爷爷交由官府处置,先不说人类对妖的偏见早已根深蒂固,柳爷爷很难得到公正的对待。再说柳爷爷何辜?拼死救了人,却还要受到质疑,这本身就对他极不公平。

彭吉也不置可否,但观他神情,似也对剑客首领的提议兴趣全无。

就见剑客首领附耳过去,与彭吉悄声说了几句话,邱作也凑在一起耳语了两句,随即彭吉眉目微动,轻颔了颔首。

他们大约是小瞧了我与二狗,以为刻意压抑声音我们便不知道他们的图谋,不想他们交头接耳之时,我特意留了几分心神去聆听,这些悄悄话尽入我耳,剑客首领在彭吉耳边说道:“咱们先以缓兵之计稳住他们,待将柳树精带回霍邑县衙,咱们就推说今次掳劫百姓的罪魁祸首便是这柳树精,藉此向官府讨要赏金,高老四是个怂包,谅他也不敢胡乱说话,咱们人多,只要众口一辞,霍邑县令必然深信不疑,到时候您想怎么处置柳树精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如此咱们既能得到官府的赏金,又可除去柳树精,岂非一箭双雕么?”

邱作对此亦万分赞同。

这些话二狗也听得真切,我与他自幼便在一起生活,几乎时刻不离,彼此间的默契已然到了仅凭一个眼神便能交流无碍的境界。

简简单单几个眼神过后,我与二狗便不动声色地商议好了脱身之策,他身上正好带着一些雷火弹丸,是他临下山前硬缠着丹房的弟子磨来的,这种硫磺和芒硝混合而成火器威力不小,可做危急时刻脱身之用,一旦炸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大量的浓烟,我们正好借烟而遁。

然而事情的发展永远不如计划得那般顺遂,这回是我们小瞧了彭吉、邱作二人。雷火弹丸引爆产生的浓烟尚未完全漫开,就见彭吉猛然拂袖,长袖带起一阵罡风,瞬间将浓烟吹得一丝不剩。

“想跑?没门!”邱作长啸一声,纵身跃起,鹞子一般飞扑过来。

剑客首领亦瞅准时机指使手下径直去拿柳爷爷,被眼明身快的二狗半途截住。剑客们对赏金志在必得,自然容不得有人在他们的发财路上当绊脚石,二话不说,提剑便刺。我与二狗在中皇城修行两载,学的是以武入道,但实战却是首次经历。对方人多势众,且出手狠辣,招招都是冲着要害而去,二狗临阵经验不足,情急时刻早将往常所学抛诸脑后,一时只有疲于招架之功。

我的处境远比二狗更加险峻,二狗平日修行就十分用心,拳脚功夫更是得到景严亲自指点,虽还不能完全学以致用,好歹有些武功底子。我的修为虽略高于二狗,但修为高并不代表身手好,我的拳脚功夫因平素疏于操练,委实稀松得很。而且我的对手是邱作,一个修行多载的玄门弟子自不是普通的江湖剑客可同日而语的。

我还未来得及为自己担忧,眼前便闪过一阵森寒的青光,邱作挺剑来刺,三尺青锋破开胶着的浓雾,隐隐有龙吟之声。剑锋未至,散发而出的寒气已迫得我面庞的肌肤有刺痛之感,当下就意识到这一剑是要取我性命,只是邱作的剑实在太快,我脑中一片空白,根本就无法也来不及指示身体做任何反应。眼看顷刻之间便要做了剑下亡魂,千钧一发之际,我的身子忽然毫无征兆的自己动了,迅速向斜里一侧身,侧身的刹那,邱作的剑锋贴着我的胸膛刺了过去。紧接着,脚步急点地面,身子向后一滑,跃出了三丈。

我竟然避过了邱作来势汹汹的一剑,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方才一连贯的闪避动作并非是我有意识地支使,似乎更像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心中纳闷之余莫名一动,只觉得闪避时的感觉和动作似曾相识,又再心念轻转,顿时领悟,许是我常年于千乘崖顶与阿大它们追逐嬉戏,还要时常躲避它们投掷的榛果的缘故。

狌狌这种灵兽以迅捷著称,其奔跑跳跃绝不在邱作的身法之下,投掷榛果的速度也绝不亚于邱作出剑的速度。如此经年累月下来,我身体的瞬间反应能力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有了这些启示,我心中渐渐生出些许底气,不妨将邱作想象成狌狌,将他手中的剑当作榛果来躲闪,即便不能胜他,但至少可以保自己性命无虞,这般想着,也就没刚才那么紧张害怕了,自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严阵以待。

邱作一击未成,旋即反手自下而上朝我挥出一剑,剑气破风,呼啸有声,我急忙闪避,剑气堪堪擦过我的颈脖,笃的击中了我身后的一棵大树。余音未绝,耳边又接连响起“嗖嗖”两声,邱作竟在几乎同一时间连续又刺出两剑,所幸我早有提防,斜踏两步,两道交叉的剑气擦着我的衣袂击中了树干。待稳住身形,我用眼角的余光瞄向那棵被剑气击中的大树,一人合抱的树干上三道剑痕清晰可见,一道斩痕几乎将树干斩断了一半,而两道刺痕则直接在树干上洞穿了两个窟窿,倘若方才迟疑半步,只怕我的脑袋就已然搬了家,我不经意地摸了摸颈脖,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这邱作行事竟如此狠辣,出手就是杀招,一点余地也不留,全无玄门弟子的风骨。

第46章 恶斗(一)

我虽说服自己极力将邱作想象成阿大它们,但狌狌虽有灵性,却无论如何也不及邱作狠辣,眼前正经历的也毕竟不是一场追逐嬉戏的闹剧,而是生死相搏。想到这里,本就不多的底气立时消弭了大半,琢磨着一味闪避并不是办法,老马也有失蹄的时候,运气这东西向来捉摸不定,稍一不慎丢掉的就是性命。

那边厢,二狗倒是渐入佳境,他似乎已掌握了实战的节奏,渐渐进退有据。其中一个剑客以刁钻的招式疾刺他的后背,二狗俯身避过,瞅准空当回身飞起一脚,正踢在那剑客胸口,二狗自小就力大如牛,而这看似平常的一脚又揉进了他自身的灵力,力道相当惊人,剑客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砰的撞到树上失去了知觉,撞击的余力将枝头的叶儿都震散了,一片片打着旋儿簌簌落下,随风摇曳。

二狗的架势颇能唬人,一众剑客本就不明我们的底细,这会儿见了他的架势,大约是没想到眼前半大的孩子仅用一招便将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踢得当场昏阙,顿时有些发懵,都愣在了当场,二狗趁机一个挺身突进,欺到近前,三拳两脚又撂倒了两人。

眼见二狗那边的情势逆转,我稍稍松了口气,但自己的处境却堪忧,须想个法子改变眼下被动的局面。正自忧虑,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想起剑客们被二狗的架势唬住的场景,当即便有了头绪,他们只知我与二狗是玄门弟子,对我们并不知根知底,也许我们的身份可以利用,毕竟中皇城声威隆盛,不论凡俗还是玄门都要卖几分薄面,只要对我们有所顾忌,脱身便多了几分把握。

邱作也为二狗方才的表现分了会神,虽只一瞬,却还是为我赢得了喘息之机。

他回过神来,刚将架势摆开,我灵机一动,忙道:“你我都是玄门弟子,既是同道,何以咄咄逼人?”

邱作冷然道:“玄门弟子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尔等与妖魔为伍,也配妄称同道!”

“这么说,你是想与我们中皇城为敌?”

“中皇城?”中皇城的名号确实挺能唬人,邱作闻言不禁色变,转首与彭吉相望一眼,彭吉眼神中也显出惊疑之色。

邱作回头问我:“你们当真是中皇城的弟子?”

“如假包换!岂不见我等袖口的纹饰么?”我硬提了几分胆气,挺直腰板傲然与之对视。

邱作浓眉微锁,似在深思,面上仍有犹疑之色,半晌,忽然大声道:“胡说,中皇城德高望重,乃同道楷模,向来为我辈所敬仰,岂会有尔等这般与妖魔为伍的弟子!尔等勾结妖魔,如今又冒充中皇城的弟子,实在可恶!”

也不知道邱作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他竟全然不信,身子纵起,手中长剑抖开,杀意更浓。我一计未成,暗暗叫苦,瞥见数十步开外林密幽深,尤利躲闪,便飞身闪入林间,邱作亦随我而至,剑术施展开来,挑、刺、撩、劈,招招诡奇狠辣不离我的要害,所幸我所习术法当中,尤以纵云术最为熟稔,将灵力汇聚下盘,身形如风摆柳絮,于剑影之中穿梭腾跃倒也游刃有余,只是纵云术颇耗灵力,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数十招过去,邱作依然未能伤我分毫,渐渐有些沉不住气,忽然一声厉吼,持剑的手腕加速翻转,但见剑芒如织,朝我当面洒了过来。我脚尖一点,急急向后退去,才退了丈余,背脊却已贴在了一棵树干上,一时退无可退。眼见剑影逼近,我只得纵身沿着树干跃了上去。

邱作一鼓作气,亦冲天飞起,手中长剑化作长虹刺向我的同时,左手快速凭空划出一道符印,一团熊熊烈火应运而生,呼啸着向我压了过来。邱作两招齐发,我猝不及防,闪身避开了剑击,但火球已至身前,似无论如何也来不及闪避了,炽热的烈焰灼烤得我行将窒息,肌肤也火辣辣的疼痛,已闻得到枯焦的气味。

我不及多想,下意识地将全身灵力瞬间聚于双掌,就如同承天塔中抗衡源源不绝的重力时一般,用力向前推出,击向火球,轰然一声巨响,火球遇掌而裂,无数火舌向四面八方飞散。火球碎裂的霎那,我只觉双臂巨震,余力将我整个人击飞,砰的撞到树上,痛彻心扉,差点昏死过去,感觉喉间一甜,一口鲜血溅出数尺。幸得承天塔中一年的修行,不仅令我灵力大增,灵力的控制能力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才能在刚刚那样危急的时刻成功地挡下邱作的火诀,不至于受伤严重。然而纵使我已及时用灵力相护,但一双手仍被火球的炽烈烫得满是血泡,颤抖不停,两条臂膀已然麻木,连疼痛都已感觉不到。

“这回看你还往哪里躲。”邱作行至近前,持剑指着我,得意地笑起来,剑刃的锋芒切入眼底,衬得他的笑意尤为阴鸷。

我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他道:“擅杀同道可是玄门大忌,我们是中皇城的弟子,你杀了我们难道不怕中皇城兴师问罪么?”

邱作冷笑道:“且不论真假,即便你们是中皇城的弟子又如何?尔等勾结妖魔为祸人间,人人得而诛之,我是为民除害。”

“放屁!”我啐他一口,“你有何证据说我们勾结妖魔为祸人间?”

邱作阴测测地笑道:“只要你们一死,便是死无对证,到时候我们的话就是证据。只要我们众口一辞,中皇城想要追究恐怕也无从着手。”

我脑中急转,忽然放声大笑,道:“你自以为算盘打得精明,其实是个十足的蠢材!你以为此番进涂皋山的中皇城弟子就我们二人?我们若死,自有人将消息传回中皇城。况且那些被柳爷爷救下的百姓都知道此中内情,我想他们不会人人都像高老四那般忘恩负义的。中皇城一旦追查下来,此事如何发展可就由不得你了。”

第47章 恶斗(二)

邱作的表情僵了一僵,脸孔涨得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算看出来了,他心中到底还是怕的,此人真真是个色厉内荏的宵小之徒。

我不知道此刻我脸上是什么表情,大概颇为鄙夷,我瞧见邱作的一张脸由红变紫,又由紫转白,咬牙怒道:“死到临头竟还在逞口舌之利,今日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他恼羞成怒,持剑的手腕一转,便刺向我的心口。

忽然“嗖”的一声,斜地里几点黑影疾射向邱作,他察觉了,连忙回剑将射来之物挑开,那黑影在离邱作头顶丈余处轰然炸响,爆炸的气流将他逼退了数步。原来是二狗见我身处险境,在千钧一发之际,抽身向邱作打出几枚雷火弹丸,为我解围。

雷火弹丸的爆炸虽未能伤及邱作,但产生的浓烟转眼就笼盖了方圆两丈的范围。我趁机从地上弹起,迅速转到一棵大树后面藏匿。

邱作的眼睛为浓烟所迷,他怒不可遏,胡乱挥舞着手中长剑,犀利的剑气肆意激荡,催得枝头的树叶簌簌而落,周围的树木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波及,有些于风中危立,已摇摇欲倒。

我转眼打量四周环境,此地林木茂密,树木多数并不十分粗壮,树与树的间隙也不大……脑中忽有一缕灵光闪现,顿时灵台澄澈,有了主意。就目前的情形,若不能反击,光凭身法一味躲闪解决不了问题,可我武艺不济,术法不灵,唯有借助外力或有一线生机,而眼下这附近大大小小的树木是我唯一可以用来反击的工具,柳爷爷在回风茶楼说书时说过不少战场征伐的故事,其中的一些名将谋士就常以滚石檑木破敌。滚石无处可觅,可檑木却随处皆是……就是不知道成效如何,只能勉力一试了。

心思既定,趁着邱作视线不明,没有察觉,我快速跃至一棵大树前,顾不上手的伤势,将全身灵力汇于双掌,朝着邱作所在的方向卯足力气击打树干,这棵树的树干先前就被邱作的剑气削断了一部分,此时再遭我全力掌击,应声而断,“轰”的就朝邱作倒了下去,大树倒地掀起烟尘如浪,震耳欲聋。

我不敢大意,为求保险,立即又闪身至另一棵树前,依样画葫芦,全力将树击断,倒向邱作。如此往复,我勉强击断了七、八棵树,直至双掌血肉模糊,这才停住。

我气喘如牛,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邱作所在的位置,那里被铺天盖地的烟尘笼罩,也不知道我的办法奏效没有。待烟尘尽散,满目断树残枝下隐隐有呻吟传来,我定睛一看,邱作的左腿被三、四棵大树交错压着,动弹不得,此刻正痛苦地哀嚎。

竟然成功了!我心下顿时一松,适才灵力消耗颇大,只因神思高度戒备,全凭一口气强撑,此时这口气尽泄,顿觉目眩神移、全身发软,两条手臂更因灼伤痛入心扉,脚下一晃便瘫在了地上。

“邱师弟!”彭吉急忙闪身掠至近前察看邱作的伤势,见其并无性命之虞才略松了口气。

“师兄!那厮……那厮以诡计害我,你要为我报仇呀!”邱作脸色煞白,或因痛苦,神情有些扭曲。

灵逍派毕竟是玄门大宗,眼见邱作落得如此狼狈的境地,彭吉似有些恼羞成怒,咬一咬牙,“师弟稍安勿躁!”他蓦然抬首看我,目光森然冷凝,“邱师弟修行尚浅,处世未深,才会着你的道,但我灵逍派岂是好欺的!”

好一个本末倒置,分明邱作动手在先,却说得好像是我欺辱了他。我道:“我等同在玄门,虽非同宗,却也无甚恩怨,若不是你师弟咄咄逼人,招招欲致人死命,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彭吉冷声道:“勾结妖魔已是该死,现在又伤我师弟,更加饶你们不得,今日你们都要死在这里!”

我已无力反抗,稍稍移动全身就如万针锥骨般疼痛,只得以言语试图拖延:“灵逍派当真要与中皇城结怨!”

“邱师弟有一点说得没错,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们一死,便是死无对证。”彭吉反手拔剑,拔剑的同时,双眸渐渐蒙上了一层的光晕,在漆黑的夜色中尤为明显,我清晰地看到彭吉的瞳孔竟然一分为二!

但凡以武入道,首重炼气化神,元神丰盈则灵力澎湃,修为也就越是精深,而神藏于心,目为心之窍,简而言之就是一个人的修为深浅,观其瞳仁即可一目了然,修为每上一阶,凝神聚气时,变化出的瞳孔便会多一个,谓之“重瞳”,无论神仙妖魔,概莫如是。这在景严传授《皇极经》的基础法门时就曾教过。

一目双重瞳,这就意味着彭吉的修为已到了第二阶“脱骨”的境界,顾名思义,即渐褪凡骨,超然于俗世,修炼至此境界者可益寿延年,百病难侵。

彭吉的修为虽与我只是一阶之隔,却已是天差地别,邱作我尚且难以应付,更遑论面对修为更胜一筹的彭吉,不禁心灰意冷。

彭吉持剑指地,嘴唇翕动似在默颂咒语,灵力如烟似缕并着凌厉的剑气沿剑身流泻满地,催动方圆数丈的落叶簌簌而动,观此架势,出招必是绝杀无疑。一念未尽,忽见长剑陡然上撩,挽开几朵剑花,带出狂风猎猎,满地落叶乘风而起,竟在彭吉的身前形成了一个丈许的漩涡。“轰”的一声,彭吉左掌推出,原本轻柔的叶片竟在灵力与剑气的包裹下仿佛化作了无数锋芒无匹的利刃,朝我激射而来,所过之处,万物无不千疮百孔。

我已是强弩之末,可以预见,顷刻之间便要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不觉心生悲戚绝望。忽然眼前一暗,一个偌大的黑影横隔在身前,我看不分明。紧接着,耳边响起急如骤雨的诡谲之声,似是削肉挫骨的闷响。有什么喷溅在我的脸颊,一丝温热气息瞬间弥漫成了浓重的血腥,直逼鼻端。

第48章 恶斗(三)

片刻之后,周遭杂声渐息,黑影重重跌落在我的身上,一动不动。血腥的味道愈加浓烈,有温热的液体渐渐渗入我的衣衫,贴上肌肤却又是刺骨的冰冷,寒意浸透肌理径直冷到了心底。

我自顾茫然,一只粘腻的血手颤抖着攀上肩膀,心中隐约有不祥之感,我意识到那个黑影是个人。恍惚低首,映入眼帘的却是柳爷爷满是血污的面庞和几近成死灰的眼睛,双眸纵有一丝莹亮尚存,也已如风中残烛飘摇不定。我即刻惊醒,我尚且平安无事,只因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是柳爷爷以血肉之躯挡在了我的身前。

“柳……爷爷……”我的声音喑哑无助,浑身力气仿佛被心中巨大的哀恸抽了个干净,五脏六腑都似被一把钝刀反复地挫磨,痛得沉闷,深入骨髓。

彭吉持剑逼近,轻嗤一声,“这柳树精为了你竟不惜舍命,若非私相勾结,又是什么?”

我哀极又怒极,忿恨昂首,龇目向他,咬牙道:“你们……你们虽是玄门中人,却无半点仁义怜悯之心……多说无益,要杀便杀!”

我尚有三两傲骨,虽心有不甘,但即便要死也不能失了体面,我挺直腰杆,闭眼的刹那,我只看到跟前的彭吉眸子寒意森森,一泓惨碧剑光当胸刺来……我以为下一刻就会被一剑穿心,然而半晌过去,竟无半点动静。

我满腹疑惑,徐徐睁眼,眼前所见却令我惊异不已,彭吉满目皆怔,他的剑停在我心口前的三寸处,剑尖被一物所阻,像土又不是土,起初只如棋子般大小,渐渐成了二尺见方,并且仍在源源不断地增长,黑如碳、硬似钢。无论彭吉如何使力,手中长剑再进不得分毫。追本溯源,这怪异之物竟是出自我怀中那个浸透鲜血的锦囊。

“这出狗咬狗的闹剧瞧到现在才有些许趣味。”僵持之际,忽有娇媚女声随夜风荡开在半空,入耳只觉如细雨拂蕊,清泠空缈。

声音似是从头顶传来,我与彭吉不约而同循声而望,却见不远处的一株巨木上隐约有一条黑影,彭吉快速捏了个诀,眼前突然亮了起来,一轮光晕照彻数丈。我瞧见巨木之上赫然坐着一个女子,明眸樱唇,冰肌玉骨,绝色容殊。绛紫的纱裙着身,隐隐可见浮凸玲珑的身段,一双莹白修长的玉腿裸露在外,垂在半空轻轻摆动,右前臂和左小腿上皆以赤玄两色纹绘着双蛇交缠的图案,脚踝处系着一个铃铛,随着摆动的幅度,节律有序地叮泠不停。同样是绝色佳人,相比灵素的不食人间烟火,这女子美得更加明烈,更加妖娆,恁凭谁见了都会顿起怦然心动之感。

我感叹之余亦是万分震惊,不过咫尺之遥,我竟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女子的气息。不光是我,就连修为高我一阶的彭吉也不曾发觉,是以,他面上惊色更甚,怔忪良久,始才喝问:“你是何人?”

女子纤细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绕着鬓边的长发,桃腮带笑,媚眼如丝,万般风情之中透出些微俏皮,朝他嫣然道:“初次见面便询问女子芳名,小哥好生唐突。妾身若如实相告,瞧在别人眼中难免苛责妾身不够矜持。”她顿一顿,笑容里更添了几分妖冶,“左思右想,妾身以为还是保持一些神秘感为好。”

女子之言多有戏谑意味,彭吉脸上红了一红,手中长剑一抖,咬了咬牙道:“不说也罢,反正你也活不过今夜!”

女子格格笑道:“哦?你是怕今夜欲杀同道之事败露,想杀妾身灭口么?”

彭吉目不转睛地盯住女子,一字一顿道:“你果然都看到了!既如此,更加留你不得!”

女子闻言,轻抚胸口作楚楚可怜状,口中恳求:“妾身一介弱质女流,还请小哥手下留情,今夜之事妾身绝口不对外人提起,你看可好?”

彭吉断然道:“你知道得太多了,要怨就怨自己蹚了这趟浑水!”

女子忽而敛去哀容,唇角微微倾斜,牵出一丝蔑笑,道:“华夏之民多见利忘义的小人,而所谓玄门中人,不过是一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滥杀无辜,不问缘由。诸如尔等这般卑鄙无耻,也敢在世间妄称正宗,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住口!”彭吉恼羞成怒,双脚顿地,一跃而起,举剑便朝女子刺了过去。

彭吉来势汹汹,似要将她一剑毙命,而女子却依然气定神闲,素手轻转,幻出一朵雪莲,叶片、茎杆皆呈透明色,质地有如冰晶。她的纤指捏着冰晶雪莲的茎杆轻轻一转,抖落下一片叶儿,如蝴蝶般,翩跹着、轻舞着朝彭吉飘了过去。

叶片迎上彭吉手中长剑,须臾之间,剑身即被一层冰霜覆盖,继而“铮”的一声脆响,精钢制的长剑竟被冻成了冰棍,硬生生地断为数截。彭吉脸色大变,慌忙扔掉手中的剑柄,但握剑的右手仍被冰晶雪莲异常凛冽的寒气所侵,整只手都凝化成了冰晶状。彭吉面色煞白,死死盯住自己的右手,满目俱是惊骇无状,“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女子随意把玩着冰晶雪莲,盈盈笑道:“妾身是何人你不必知晓,你只需知晓妾身最恨的便是华夏之民,尤其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玄门中人,你方才所言妾身现在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反正你也活不过今夜。”语毕,指间捏着冰晶雪莲又待转动,忽见其身侧倏地落下一道黑影,迅捷如风,形似妖魅。女子停下动作,微笑开口,似是与那黑影说话:“事情可妥了么?”

“妥是妥了,只是并不尽如人意。”来者隐约是个孩童的形容,身形矮小,相貌略显奇特,赤瞳犬牙,头上斜斜扣着个狰狞面具,一柄巨刀横挎在他背部,足比他的身量还大了一倍。

第49章 恶斗(四)

女子疑惑地轻“哦”一声。

少年取出一尺状之物递到女子面前,“早先得知此山间有怨灵汇聚成魇,还以为能得件上古异宝,谁知竟是玄黄尺,虽也算得上是件上古宝物,但并不是我们要找的,白费了这趟功夫。”

女子轻轻叹息一声,道:“聊胜于无,左右闲来无事,出来活动活动筋骨也好。”说着,她忽然转眸向我,意味深长地一笑,“你那儿虽未尽人意,不过,我倒是有意外收获。”

少年亦随女子的目光看我,疑惑问道:“哦?雨师姐姐有何意外收获?”

女子收回视线,瞧住彭吉格格笑道:“莫急,有些东西瞧着碍眼,先打发了才好。这半夜三更,我可是有些乏了,就烦你代劳吧。”

少年闻言,目光一闪,透出杀意,却笑嘻嘻地说:“我早已手痒难耐,原想着拿魇练手,却被人捷足先登,现在就让我来陪他玩儿吧。”他自巨木一跃而下,伸手卸下背负的巨刀,与其说是刀,倒不如说是块稍经砥砺,勉强打磨成刀的形状的黑铁,刀身硕大粗鄙,毫无工艺可言,刀柄却制成适合少年持握大小,整柄刀看起来相当怪异。

少年提刀轻轻顿地,铿然作响,刀身竟没入地面一尺,足见其重,但在少年手中仍显举重若轻,亦可见少年之膂力惊人。

彭吉见了,也不禁露怯。

“我要上咯,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少年话音甫毕,就如箭疾出,只见身影一闪,人已到了彭吉头顶,二话不说举刀劈面砸下,刀身破风,呼啸之声盈耳。

彭吉大惊,匆忙侧身一个踉跄,侥幸避过斩击,少年的刀直接砸中了地面,“轰”的一声巨响,径自将地面砸出了一个方圆丈余的深坑,掀起的气浪将彭吉掀得翻了好几个跟斗。巨刀余威冗沉,一击之下,隐约竟觉得整座皋涂山都在晃动。

少年招式之猛,无与伦比,身法也是极快,彭吉尚未回过神来,又已飞掠到了他的身前。彭吉失魂落魄,如此近的距离,已是避无可避的绝境,若被击中,必然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少年抡刀便朝彭吉当头斩下,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瘦小的人影倏然从斜地里蹿出,迎着刀锋击出一掌。少年的刀落势强横,几乎无坚不摧,然而迎上掌风却突然偏移了原先的轨迹,巨刀擦着彭吉的头皮斩空了。未待少年变招,那人影轻叱一声:“龙潜于渊!”旋即双掌在身前画了个圆,用力掌击地面。少年所站之处轰然凸起,大量的泥土混杂着石块从地下喷薄而出,声如龙吟,汇成一道洪流直扑向他。

少年虽猝不及防,但仍进退有序,迅疾收刀架在身前,土石洪流击中刀身,迸发出剧烈的铮鸣,少年的身子大震,忍不住后退了几步,这才又重新站稳。

彭吉逃过一劫,而及时将他救下的竟是那个衣着寒酸、名叫不二的孩子。不二合掌揖了一揖,道:“彭道兄已经输了,施主又何必赶尽杀绝?师父说过,‘得饶人处且饶人’。”

少年把刀扛在肩头,不以为然地笑道:“那是你师父说的,又不是我师父。我杀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虽然是只蚂蚁,好歹也是个乐子。”他顿下,略一沉吟,“这样吧,我看你年纪虽小,却有两下子,你若能陪我战个痛快,或许我会饶你们一命,你意下如何?”

不二为难道:“可是师父有命,不许我私下与人相斗。”

少年撇嘴道:“你师父可真是个榆木脑袋,他不许你与人相斗,可如果有人要杀你,该当如何?”

不二想了想,道:“这个师父也说过,‘人若犯我,忍让三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少年一抹鼻子,大笑,“如此甚好,现在我要杀你,你若不还手,可就是死路一条。”说罢,又再摆开架势,忽闻林子深处似有尖啸之声幽幽传来,夜半听来极为阴森,且声音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一团黑雾穿林而出。我探头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黑雾蒸腾之中赫然就是魇!

逢焉与舒同亦尾随而至,见他二人平安无事,我不禁松了口气。二人飞奔至我身边,见我形容狼狈,浑身是伤,忙关切询问:“小师叔,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心下凄苦,“我没事,只是柳爷爷为了救我受了重伤。”

舒同并着逢焉探身去察看柳爷爷的伤势,两人相觑一眼,皆蹙眉朝我摇了摇头,表示医术并非他们所长,他们也无能为力,气氛一时颇显沉重。

那边厢,不知是何缘故,魇显得怒气冲冲,大声喝问:“是谁?胆敢盗我宝物!”

少年问:“你说的宝物可是玄黄尺?”

“不错!”魇四下里嗅了嗅,阴测测道,“我闻到了气味,它就在附近。”

“你不用找了,玄黄尺在我这儿。”少年拿出玄黄尺,示于人前。

魇咬牙嘶吼:“原来是你这个小贼盗了我的宝物,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少年笑了,“玄黄尺乃帝禹大君之物,何时成你的了?我若是贼,你又算得什么东西?不过区区邪灵,也敢大言不惭!”

魇登时大怒,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团团模糊的血肉,腥臭污秽,令人作呕。那些血肉似有生命,甫一落地就蠕动着附到周围的大树上,继而异变成妖,须根为足,枝杈似爪,冠盖如人头,眉目皆具,闪着绿幽幽的光,形容十分狰狞。

树妖发狂似的开始攻击在场众人,它们的枝杈如钢鞭般有力,能碎石裂金,又为数不少,众人一时疲于应付。唯独那女子与少年气定神闲,女子于巨木高坐,静如处子,淡淡注视着这一切。少年则显得颇为兴奋,异样的瞳孔中竟仿佛蓄满了嗜血的快感,三两下就砍倒了好几个树妖。然而,模糊的血肉会从被砍倒的树妖残骸中分离,然后迅速附到别的树上,又再化为树妖,呈现源源不绝之势。

第50章 恶斗(五)

柳爷爷伤势沉重,奄奄一息,而我也失去了反抗之力,自然成了树妖优先攻击的目标。一个树妖发现了我和柳爷爷,举起尖锐的枝杈便朝我们刺了过来,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挡在了我们与树妖之间,黑衣残剑,腰佩龙形玉璜,抬手挥出一剑,紫黑的电光如缕乍现,刺得人睁不开眼,生生将面前的树妖撕裂成两半,附着的血肉亦被烧成了焦炭。

我看清来人,心中涌出无限惊喜,“嬴澈!怎么是你?”

嬴澈冷眼瞧我,轻哼了一声,“怎么,你不想看见我?”

我忙摇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你走了。”

嬴澈又打量了我几眼,不禁皱了眉头,道:“你这人分明没什么本事,却总是逞强,才一日未见,就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我惭愧低首,他所言甚是,若不是我的无能,柳爷爷也不至于重伤至此,心中郁结丛生,面色愈加不豫。

嬴澈见状,便也未再加以数落。

另一边厢,众人也发现了窍门,一来树妖怕火,再者那团污秽的血肉便是树妖的要害,一旦被毁,难再复生,于是纷纷祭出火诀直击要害,经过一番鏖战,渐渐扭转了局面。一众剑客死的死、伤的伤,其余都作鸟兽散了,二狗飞奔过来,瞧见柳爷爷满身血污,命悬一线,大是悲恸不已。

“快还我宝物!”魇对于宝物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偏执的狂热,仇人相见自然眼红,此刻又尽占下风,愈加气急败坏,嘶吼着直扑少年。

少年却一反常态,垂首默立,一动不动,可我分明察觉周遭的空气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这种感觉令人很不舒服,莫名的心悸,呼吸困难,而且愈渐强烈,甚至开始眩晕。我恍惚看见少年缓缓抬起了头,面目变得有些狰狞,那双赤色妖瞳血光大盛,竟是惊人的一目三重瞳!

“淬神”,有此境界者已初具仙姿,虽是第三阶,但对于大部分修仙之士而言,穷尽毕生也难轻易企及!只是,这个少年身上所散发出的完全不像是修炼正道法门之士应该有的气息,尤其是他手中的那柄巨刀,此时业已产生了变化,刀身刻满了不知名的铭文,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它所含的煞气竟比纯粹由怨气聚化而成的魇还要凶戾百倍。少年紧抿嘴唇,也不言语,双手奋力挥刀,血红的寒光骤然暴涨,拦腰划开魇的身体,撕裂浓墨般的夜色,这一刃血色挥洒之处,所有树木瞬间枯萎。

魇自恃无形无质,刀剑难侵,放肆大笑:“看你其貌不扬,却是深藏不露,然而,即便你有三头六臂也难奈我何。”

少年轻轻舔舐嘴角,不以为然道:“死到临头,竟还一无所知,你先看清自己的伤处再笑不迟。”

经他提示,我才细去留意,魇被巨刀斩断的身体并未像平常那般恢复原状,而是一丝一缕地被吸附进刀中。魇不由悚然大惊,“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扬起手中的刀,得意笑道:“此刀名为‘鬼屠’,乃我族历代相传的宝物,每杀一人便会强行拘其灵魂,数万年来死于此刀者不计其数,若论凶戾邪煞,你这区区低等邪灵与其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他的笑容森然,令人不寒而栗,“现在,你也成为它们中的一员,被拘禁于鬼屠永世不得超生吧!”

话音刚落,林间顿起阴风,从鬼屠中飞出无数阴魂,一时间漫天鬼影绰绰,幽冥鬼泣之声大作,此情此景,激得我全身寒毛倒立。

“不!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你……你不是人,你不是人……”魇失声惊呼,语声之中满是恐惧与绝望,成千上万的阴魂尖啸着团团围住了它,很快,魇的惊呼被无数尖厉的呼啸所淹没,阴魂一面啃噬它的灵体,一面生拖死拽地将它拘进鬼屠。

如此恐怖的场景,乃我平生仅见。彭吉膛目结舌地注视着眼前极其诡异残忍的一幕,面色凄白如纸,似是呆了。片刻,大呼一声,连滚带爬奔到邱作身边,用力去推压住邱作左腿的大树,却是纹丝不动,他茫然四顾,突然拾起邱作的佩剑,手起刀落,斩断了邱作的左腿。

“啊……”一声哀嚎响彻夜空,彭吉挟起邱作飞也似地往林子深处逃窜,惶惶如丧家之犬。

“想跑?还没有猎物能从我手中逃脱。”少年森然一笑,提刀就欲追赶,忽闻风中传来几声叮泠轻响,一直坐在巨木上的女子踏风而至,飘然落在他身前,阻止道:“穷寇莫追,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少年颔首会意,视线越过嬴澈停在我的身上。

众人不知其有何意图,团团围拢过来,将我护于身后。逢焉似乎认识不二,方才场面混乱,这会才跟不二打起了招呼:“这不是正一门的不二道兄么?”

不二怔了怔,歪着脑袋细去打量逢焉,“道兄是……”

逢焉双手合十,道:“在下是中皇城重光长老座下弟子,逢焉。”

“原来是逢焉道兄……”

二人兀自寒暄着,忽听那女子从旁插话:“中皇城、昆仑墟,玄门三大砥柱已有其二,再加上一个正一门,此行还真是比预料中的要有趣得多呢……”她目光似水,当瞥见嬴澈时,稍稍一滞,随即轻声娇笑,“这位小哥倒是俊俏得很,但瞧着不似玄门中人。”

逢焉与舒同也不禁打量了嬴澈几眼,舒同与嬴澈有过一面之缘,虽然当日嬴澈以竹笠遮面,加之环境又十分昏暗,但舒同天赋异禀,过目不忘,残剑、玉璜如此显眼的特征,也不知他认出嬴澈便是那夜中皇城盗镜人之一没有,只是舒同并未表现出丝毫异样。

嬴澈冷漠如初,连正眼都没瞧过女子一眼。

以女子的绝代风华,想是甚少受此冷遇,目色蓦地一黯,平静之内暗蕴了几分愠怒。

第51章 葬云间(一)

逢焉噙一抹微笑在唇边,与女子道:“阁下耳聪目明,倒是将我们几人的背景来历窥得清楚,不知二位又是何方神圣?”

不等女子说话,却是舒同先道:“葬云间!”神情看似颇为凝重。

不二不明所以,逢焉则是大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舒同一字一字道:“他们都是葬云间的人!女子是厌火殿尊者雨师妾,同时也是九黎族雨师国现任国主。而那小个子应该是枭阳殿尊者,‘鬼屠’破军!”

据上古典籍记载,华夏与九黎自涿鹿之战时起就已是世仇,后来九黎战败,幸存的九黎族人被东皇太一安置在广袤荒芜的洪崖大荒,因与华夏神州之间有四海阻隔,四海之中又多上古巨兽肆虐,是以九黎族人若想横渡四海,难比登天。然而洪崖大荒与华夏神州之间的壁垒亦非绝对,仍有灵力高强者凭己之力渡海而来,譬如眼前的二人。虽然我对葬云间一无所知,但是能令中皇城宗主和三位长老都为之忌惮,必不会是等闲宗派。

逢焉得知此二人乃葬云间尊者,不论面上、眼中皆添了几重戒备,“你确定没有认错?”

舒同毅然颔首,“我虽未亲眼见过二人,可我与天相师叔于神州北地查探时,曾获取了一些关于葬云间的讯息,其中便有葬云间六殿尊者的描述,厌火殿尊者雨师妾,乃雨师国国主,绝色倾城,常着紫衫,她右臂和左腿的赤玄双蛇纹身便是雨师国的标记。而枭阳殿尊者破军,虽无确切的相貌记录,但擅用的兵刃便是一柄名为‘鬼屠’的邪刀,其‘鬼屠’破军之名也由此而来。”

雨师妾闻他所言,目露赞许之色,抚掌道:“妾身甚少在神州露面,你仅凭一些末枝细节的描述便能猜到妾身的身份,史皇氏的传人的确名不虚传。不过,葬云间与你们玄门虽势同水火,但今日妾身并非为寻衅而来。”

“我还没过瘾,这架不打了么?”破军皱了皱眉,似乎意犹未尽,被雨师妾盯看了一眼,他一伸舌头,自到旁边寻乐子去了。

逢焉蹙眉略一沉吟,问道:“既不为寻衅而来,那阁下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方才又为何会与灵逍派的门人起冲突?”

女子睨了我一眼,格格笑道:“妾身若说此行只为遣闲解闷,想必诸位也不相信,所以妾身并不想也自觉没必要向诸位解释。至于为何与灵逍派的门人起冲突,个中缘由,私以为有人更加适合做出说明。”

众人知其话中所指是我,都转眸将我望住。我缓一缓神思,娓娓道:“其实是灵逍派的彭吉、邱作二人知道了柳爷爷的身份,便想出一石二鸟的计策,欲杀死柳爷爷并诬指他是掳走霍邑百姓的真凶,向官府领取赏金,还想杀我与二狗。此事正巧被葬云间的二位遇见,彭吉便也想杀他们灭口,这才起了冲突,后面的事你们也大约知道了。”

二狗亦随声附和,语气不无愤慨,“我们都已表明身份,可他们二人却佯作不信,非要致我们于死地。”

逢焉、舒同与不二尽皆愕然,彼此相视一眼,似是无话可说。

女子的唇角勾勒起美好的弧线,甜美的笑容隐含机锋,道:“现在你们知道谁是人谁是鬼了吧?”她指一指柳爷爷,“别说妾身没有提醒你们,柳精伤得很重,若再不设法医治,恐大限将至。”

我一听便急了,眼眶温热,泪水立时流下了面靥。

二狗拉住逢焉的衣角,向他哭求:“逢焉师兄,求你救救柳爷爷,我保证以后再不与你作对,即便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逢焉眉心紧拧,无奈地摇头,“非是我见死不救,他伤得太重,我……我实在是无力回天。”

二狗又向舒同求恳:“舒同师兄,世间的事大都装在你的书篓里,你可有法子救救柳爷爷?”

舒同似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虽也懂些医术,可他似乎伤了根基,我也无能为力。”

众人束手无策,这时,听雨师妾又道:“妾身倒是有个法子。”

我既惊又喜,忙稍止泪意,“真的吗?你能救柳爷爷?”

雨师妾却又是摇头,“妾身并未说过能救他,只说有个法子你们可以试试。”

我一时茫然,她抿嘴而笑,自顾接着说:“柳精的伤非常人可以医治,而妾身恰巧知道一人,修为精深,于医道的造诣更是精妙绝伦,有起死回生之能,此人或许可以救柳精的性命。”

我忙问:“这人是谁?”

雨师妾却故意卖了个关子,“此人你们也认得。”她觑着我们的神情,见我们面有焦灼之色,才又心满意足地说道:“中皇城三大长老之一的玉辰。”

“玉辰长老?”我有些讶异,我入门两年,这个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平素都是跟着仲闵流连后山,对三位长老的了解并不太深入,只知道玉辰长老精于炼丹之道。

逢焉沉吟道:“玉辰长老的确极擅医道,可是此去中皇山千里之遥,就算施展纵云术也至少需一日时间,只怕他坚持不了这么久。”

我刚燃起的希望立即被逢焉的一大盆冷水浇熄,不禁失望满怀,“当真没有办法了么?”

雨师妾轻轻叹息一声,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妾身就再帮你们一回。”

她唤来破军,“把玄黄尺给我。”

破军不明其意,稍有迟疑,但并未多问,拿出玄黄尺交给了雨师妾。雨师妾又将玄黄尺递到我手中,“玄黄尺原是帝禹大君治水时用的宝物,有缩地成寸的神力。有了玄黄尺,即便相隔万里也能转瞬即至。”

柳爷爷能有一线生机,我自是欣喜,可心中又难免困惑,唯恐她另有目的,“你为何要帮我?”

雨师妾嫣然道:“也许只是心血来潮,又或许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随你们怎么想,总之玄黄尺已交到你手中,用或不用悉听尊便。”

第52章 葬云间(二)

性命攸关,由不得我细去深思,总归是救人要紧。我不知如何使用,便将玄黄尺给了博闻广识的舒同,他从宏图云笈中找到了驱使玄黄尺的法门。玄黄尺乃上古宝物,驱使需要极大的灵力,他令众人同时向玄黄尺注入灵力,自己默诵咒语。随着大量灵力缓缓注入,玄黄尺经年日久、早已斑驳不堪的表面出现皲裂,裂缝处透出极其刺眼的光芒,瞬间将众人的视界吞噬。再睁眼时,只见周围景像飞转如电,渐渐化作虚浮的幻影如雪片般凌空飞舞,不过片刻,就仿佛已历经了万水千山。当眼前的景象静止时,我发现身处一个熟悉的环境,远处琼楼玉阁、水榭亭台,四周紫气缥缈,如真似幻。我几乎不敢相信,几经辨认,才确定我已身在净乐宫的玉轮台,众人都在,唯独不见了雨师妾和破军。

正好有弟子在玉轮台修行,立即将此事禀报了宗主。灵素和三位长老闻讯而至,见我浑身是伤,形容狼狈,也是意外,但好歹都平安无事,总算松了口气。重光长老埋怨逢焉道:“阿璃虽是你师叔,可毕竟入门时间尚短,修为也浅,遇事你都应该多担当一些。你们临下山前为师也曾嘱咐你一路上要照顾好他,你怎能让他上阵除妖,他伤成这样,你可知错!”

逢焉不加辩驳,合掌道:“弟子知错了,还请师尊责罚。”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长老错怪逢焉了,此事责任不在逢焉,而且我也并非被妖邪所伤。是灵逍派的彭吉、邱作,是他们伤了我。”

重光长老讶异,“灵逍派乃玄门同道中人,他们为何伤你?”

至于原因我一时不知如何启口,唯恐泄露了柳爷爷是妖的身份,虽也知道瞒不了多久,但能瞒一时是一时。我心思百转,将事情的经过掐头去尾,言简意赅地告知,期间刻意隐瞒了关于柳爷爷身份的细节。

重光长老颔了颔首,想是顾念我的伤势,没再细问,

玉辰长老俯身前来为我治伤,我忙摇头,“我还撑得住,劳烦长老先救柳爷爷!”

她瞥见卧于一旁,已成血人的柳爷爷,略一怔忪,忙探身过去探其脉息,突然眉目大动。

灵素察觉到她面上一瞬而逝的异样,问道:“师姐,有何不妥么?”

玉辰长老犹豫再三,回头道:“此人……此人是妖。”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灵素倒是面色平静,微垂螓首若有所思。

太常长老禀性严厉耿直,目光凛然迫住逢焉,喝问:“这是怎么回事?命尔等下山除妖,如今却带了个妖回来,你们谁能给老夫一个解释!”

逢焉脸色一黯,讷讷不敢回话。

我稍提胆气,忙道:“长老息怒,柳爷爷虽然是柳精,却从未为非作歹!”

太常长老厉声道:“妖乃异类,常有祸行,你怎敢替他打包票?”

我由衷道:“柳爷爷是霍邑回风茶楼的说书先生,我与二狗自幼孤苦伶仃,混迹市井,受人欺凌,若不是柳爷爷经常照应,我们活不到现在,于我们而言,他是亲人。此番也是因为营救霍邑百姓才会受了重伤,这一点逢焉和舒同可以作证!”忆及往事,我心中尽是酸楚。

太常长老侧目逢焉,“商璃所言是否属实?”

逢焉恭谨回道:“小师叔所言不错,他确是为救霍邑百姓才会被魇所伤。”

太常长老略缓颜色,点点头,“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该擅自将他带回中皇城。”

我道:“我们也是无奈之举,柳爷爷伤重,众人束手无策,只能带回中皇城请玉辰长老救治。”

太常长老颇感为难,“救与不救还是其次,中皇城乃玄门翘楚,正道砥柱,此事倘若被其他同道知晓,恐惹人非议。”

灵素沉吟半晌,与玉辰长老相询:“玉辰师姐,你意下如何?”

玉辰长老答:“医者仁心,既非大奸大恶之徒,我自当为医者本分。”

灵素微微颔首,“既如此,那就施救吧。”

“师妹,此事仍需三思,依我之见商璃与灵逍派弟子之间的冲突十有八九是因为他,以沧古的睚眦必报,他必会抓住这个把柄向中皇城发难。”太常长老似乎仍有顾虑。

灵素清冷一笑,淡淡道:“师兄多虑了,商璃与灵逍派的梁子已经结下,即便我们想置身事外,沧古也会将这笔账算在中皇城的头上。再者,就算他以此向中皇城发难又如何?难道我还会怕了沧古老儿?他的弟子伤我门人,我还未去寻他晦气,他若敢来,我新账老账跟他一起算!”说着,她稍稍静气,明眸青睐之中倏忽闪过一丝哀愁,柔缓了声音,“师兄,我知道您是以玄门团结为重,不至伤了同道和气,可是我们自诩玄门正宗,难道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见死不救,即便他是个妖?您可还记得四百年前旗风谷的事么?”

听到“旗风谷”三个字,一向肃穆的太常长老脸色突变,左手似不经意地紧攥成拳,半晌才缓缓松开,他闭目低叹,“也罢,我会让门下弟子谨言慎行,尽量不使此事外传。”

得了允准,玉辰长老急遣弟子取来丹药,除了精于炼丹之道,对于结界之术她也十分精通,只见她双手捏诀在柳爷爷的周遭筑起一道光壁,柳爷爷身处结界之内,伤势立刻有了变化,先是血污退散,接着伤口开始慢慢痊愈,到了后来,竟连身上破损的衣物也复原如初。围观的弟子见此情景,无不惊叹出声。

结界之术历来为术法中极其高深且神秘的门类,而玉辰长老所施的结界竟能化腐朽为神奇,如此精妙,已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

玉辰长老将丹药送入柳爷爷口中,再探其脉息,面上的神色反而愈加凝重,半晌,她摇了摇头,“我虽以‘兰若界’复原了他躯体的伤,可他根基尽毁,已无力回天。”她面露哀容,看着我和二狗,续道:“阿璃、长锋,你们还有什么话尽快跟他说吧,他的时间不多了。”

第53章 柳落水尽千崖枯(一)

我心如刀绞,蓦地泪流满面,泪水哽住了喉咙,一时竟无法成语。

“柳爷爷,我不要你死!”二狗伏在柳爷爷身边,嚎啕不止。

柳爷爷平静道:“人生在世,固有一死,即使是妖,也有神形俱灭的那日,我也只是先走一步而已。”他握住我和二狗的手,触手冰凉,但眼中却洋溢出无限温暖,“都说‘人之将死,其言戚戚’,而我这一生遗憾并不多,唯觉遗憾的是没有看到你们各自成家立业。不过,如今你们投在中皇城门下,不管将来有何成就,总算生活有了着落。别的我没什么担心,只有一事希望你们能答应我。”

我和二狗哽咽颔首。

柳爷爷略肃神色,接着说:“不要为我的死伤心,更不要想着为我报仇,人与人之间、人与妖之间的仇恨已经太多,你们为我报仇去杀了别人,别人为了报仇又要来杀你们,这样彼此互结冤仇,势必又将互相仇害,生生世世,如此毒害轮转无有穷尽,冤冤相报何时了。”

柳爷爷于我们而言,虽无血缘,实与至亲无异,此仇不共戴天!是以,我和二狗当下并未应允。

“答应我……阿璃、长锋……”他的手蓦地一紧,眼神有些涣散。

我和二狗只得含泪点头,“我答应!我答应!”

“这样就好……”柳爷爷如释重负,安详地阖上双目,口中呢喃似呓语,“仇恨只会为你们带来痛苦,答应我找到黑子,然后一起过快乐安康的生活……”他的声音渐次低落,最后归于静寂,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带着一丝欣慰笑意,溘然长逝。

柳爷爷是树精,与肉体成精的妖不同,原是没有魂魄的,只因吸收了天地灵气才渐渐有了灵性,后又经过千百年的修行,始才有了人形和意识,与其说他是妖,不如称其为灵更加贴切。只是在人的眼中,妖与灵并无二致,皆是非我族类。

因没有魂魄,树精一旦身死,躯体便会随着精神一同消散,从此六界之内便再没有关于他的一丝痕迹。我仰头,在泪眼婆娑中看着柳爷爷的遗体化为点点萤火袅腾升空,转眼就消弭于眼前。

灵素和三位长老似是有感而发,手中结了法印,为亡灵超度:“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高上清灵美。悲歌朗太空。惟愿仙道成。不欲人道穷。北都泉苗府。中有万鬼群。但欲遏人算。断绝人命门。阿人歌洞章。以摄北罗酆。束诵妖魔精。斩馘六鬼锋。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柳爷爷过逝之后,我便有些失魂落魄,我是个孤儿,对于亲人的渴望原就比常人来的强烈,亲人得而复失的打击足以令我一蹶不振。这一日,我如往常一般来到千乘崖顶,一个人坐着发呆,看着阿大它们相互追逐嬉戏,突然觉得孤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了我一人,崖顶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衣衫,径自钻到了心里,冷得身体发颤,冷得彷徨无助。

忽然感觉一暖,一件黑色的长袍搭在我肩头,衣袍上传来陌生男子的气息。嬴澈在我身边坐下,沉默着凝眸眺望远方。中皇城历来不欢迎外人,因嬴澈在涂皋山救过我,灵素便破例准他在中皇城逗留。

我朝他温暖地笑,“多日不见,我以为你又走了。”

他姿势未动,淡淡道:“走?我可以去哪里?”

“回家呀。”

“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在何方。”

我讶异地问:“你没有家么?”

嬴澈答:“也许有。”

我又问:“那你的家人呢?”

“家人?”嬴澈未答,半晌才道,“我不知道,即便有,也早已不在人世。”

“原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兀自慨叹,撇了撇嘴,“你可真是个怪人,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神神秘秘的。问你家和家人在哪,又说得模棱两可,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不会是失忆了吧?”

嬴澈不置可否,沉默半晌,才缓缓道:”我记得很多东西,很多人,很多事,其中可能包含了我的家人,可是这些记忆很凌乱,有时候我甚至分辨不清这些记忆是否属于自己。”

我眉目大动,吃惊道:“原来你真的失忆,难怪那日在千乘崖你会问我从前是不是认识你,我还以为你跟我开玩笑。”

嬴澈转眸瞧我,目色沉重,“初见你时我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很强烈,似曾相识,只不过以你的年纪,我们不应该会是旧识。”

我挠了挠头,兀自茫然,“这还真是奇怪了,自我到了中皇城,也经常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有时还会梦到一些素不相识的人。”说着,突然恍惚一笑,“也许只是自己敏感,我是个孤儿,怎么想都不会和中皇城有什么渊源。”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孤儿,便很孤独、很可怜?”嬴澈面无表情地问我,却不等我开口,又自顾接着说,“其实世间有人比你孤独、比你可怜,而你比许多人都幸运。”

“比我孤独、比我可怜的人不会说的是你自己吧?”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打趣他一句,见他没有情绪的眼眸中倏忽掠过一抹苍凉,忙止了戏谑,郑重脸色,语气无力道,“我自幼被父母遗弃,在众人的白眼与冷漠中吃着百家饭长大,如今唯一疼爱我的柳爷爷也因我而死,你告诉我,我哪里幸运?”

嬴澈道:“当今世道,兄弟阋墙、父子反目、劳燕分飞之事如星河沙数,人心不古至此,有人却愿意为你付出生命,且无怨无悔,至亲也未必过此,难道还不够幸运?虽然你的柳爷爷死了,可你仍有关心你的师长兄弟,别忘了柳爷爷临终前跟你说的话,他希望你能快乐安康,所以,你可以伤心,却没有权力颓废。”

我可以伤心,却没有权力颓废?!嬴澈的话砰然击中我心底的柔软处,柳爷爷为我而死,临终前仍念念不忘让我们不要复仇,我明白他是为了我们的将来着想。嬴澈说得对,虽然柳爷爷不在了,可我还有二狗、还有师父、还有中皇城的师兄弟,他们都是我的家人,而且我答应过柳爷爷一定要寻回黑子,如果我现在自暴自弃,柳爷爷死了也不会瞑目。

第54章 柳落水尽千崖枯(二)

这些日子,我一直被困于心结,不能自拔,现在被嬴澈一语点醒,我顿觉神思清明。越想心思越坚定,一拍大腿霍然站起身就欲飞身下山。嬴澈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唬得一怔,大约以为我想不开欲跳崖自尽,忙伸手拽住了我,“你做什么?”

我回眸一笑,灿如夏花,道:“别担心,我不是想要自尽,你说得对,柳爷爷用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我不应该、也没有权力辜负他。”

他眉目微动,难得地笑了,竟是那样好看,如沐春风,语气似是有些无奈,“女人的脸,三月的天,说变就变。”

我由衷道:“如今我拥有的比以往任何时候拥有的都多,师父、二狗、黑子、师兄弟们……”心之所至,出于友好,我回身轻轻抱住了他,我能感觉到我抱住他的霎那,他身子微微一僵,“还有你这个朋友,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自暴自弃了。”说罢,我松开手,除下肩头的衣袍递还给他,施展纵云术自千乘崖顶一跃而下。

身后远远传来嬴澈的声音,“你去哪?”

我大笑,银铃般的声音响彻山谷,“去找我师父,我要跟着他好好修行,我要保护我身边的人,不再让他们受到伤害!”

虞渊,无疑是中皇城最神秘的场所之一,附近并无任何水源,却于群瀑环绕之中,水量终年丰盈不竭。四时之更迭也仿佛在此终止,一年四季皆春意盎然,渊畔绿草如茵,繁花似锦,花香、草香随清风漫延四下,闻之,惬意之情油然而生。凌空虚浮的承天塔威严辉煌,倒映在烟波浩渺的水面,两相映衬,更显玄门圣地的雄奇无俦。

“师父!您倒是搭理徒儿呀!徒儿都跪在这里大半个时辰了,您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仲闵背对着我,一如往常般悠闲地临水而坐,身边还是那杆无钩无饵的紫竹钓竿,满头银色的长发顺着笔直的背脊垂将下来,铺散满地,适值暖阳当空,阳光透过树隙,泼溅在他身上,洇染着他的满头银丝,整个人似披了一层七彩流光。

我又等了半晌,仲闵仍然毫无反应,便摸索着拾起脚边的一枚小石子投掷过去,原本瞄着他身边想弄出些微动静,不成想竟失了准头,不偏不倚地正中他的后脑!

心下暗暗叫道:“不好!”

只听仲闵“哎哟”一声,一面揉着后脑,“疼死我了,是谁扰我清梦?”

原本心里因自己的莽撞还怀了几分歉疚,这会儿始才察觉,我跪了这么久的原因不为别的,竟只是因为他在打盹,登时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师父,您……您也太过分了,徒儿在此长跪求您传我道法,可……可您居然打起了盹。”

仲闵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早已说过,我教不了你。”

“为什么?”

仲闵煞有介事地想了会儿,慢条斯理道:“这些年我闲散惯了,实在做不来授业解惑的事儿。而且,你这个丫头又如此麻烦,一想起要教你,我这脑仁疼的老毛病就犯了。”言毕,他装模作样地揉起了太阳穴。

我道:“您先前不是教得挺好的么,若不是您让徒儿每天去爬千乘崖和登承天塔,只怕徒儿早已葬身皋涂山了。”

仲闵呵呵笑道:“那些不过是皮毛,让你在危难时刻脱身保命还行,倘若爬山登塔也能修成神通,那世间千千万万的修仙之人又何至于穷尽毕生精力也难窥仙道之门径。”

我撇一撇嘴,嘟囔道:“借口,您这哪里是闲,分明就是懒。”

仲闵笑着说:“闲也好,懒也罢,现在这样不是挺好么?我继续每日钓我的鱼,而你也乐得逍遥自在,有空就四处逛逛,除了净乐宫和虞渊,中皇山其他地方的景致也相当不错。”

我皱起眉心,不满道:“世间哪有您这样的师父,徒弟想学,师父却死活不教。”

他朗朗而笑,“你当初拜我为师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你是真心想拜我为师么?非也,只是想着找个瞎子做师父,将来偷闲也方便些。我顺水推舟地全了你的心思,你如今怎倒怨起我来了,这是何道理?”

仲闵此言既出,我心中蓦地大震,我当初拜他为师的确存的是这个心思,可我从未跟人说起,他却将我的心思说丝毫不差!我震惊之余,郑重地深叩一首,“师父,徒儿知道错了,当初怀揣那样不敬的心思也是事出有因,徒儿原就对修仙之事无甚兴趣,也并未打算在中皇城多作逗留,想着寻到黑子的下落便离开中皇城,所以一直得过且过,对修行并不上心。可后来柳爷爷的事却让徒儿深感悔痛,倘若徒儿这两年认真修行,不是像如今这般没用,柳爷爷或许就不会为了救徒儿以身挡下彭吉的杀招,最后伤重而亡。”提起柳爷爷,眼眶不禁酸涩起来,我泫然又道:“师父,徒儿知道,您是深不可测的高人,求您教徒儿,徒儿不想再因为自己的无能而令身边的人受到伤害!

仲闵沉默一瞬,喟然轻叹道:“吃一堑长一智,经此一事,你能有所长进,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只是我还是那句话,我教不了你。”

仲闵态度之坚决令我意外,不禁失望满怀,却听他话锋一转,“不过,虽然我无法亲身教你,但心中却已物色好一个能为你授业解惑的合适人选。”

我稍止泪意,不解地问:“您说的是谁?”

仲闵微微测过头来,神秘一笑,卖起了关子,“自然是中皇城的人,你好好想想,太常、重光、玉辰和娄儿之中,谁的座下尚无弟子?”

太常长老座下已有大弟子常熙,虽素未谋面,却听说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重光长老座下除逢焉外还有其余三堂堂正,玉辰长老也已有弟子景严。仲闵口中的娄儿指的应是宗主灵素,我记得她的闺名便是绛娄,而她座下尚无弟子。我逐一琢磨过来,心下不免一颤,额头竟冒出了冷汗,“您说的那个合适人选,莫非……莫非是宗主?”“宗主”二字出口,尾音莫名带了震颤。

第55章 柳落水尽千崖枯(三)

仲闵似听出了我颤音中更深一层的意味,微笑颔首,语带戏谑,“你不满意我为你挑的人选?”

我苦笑未答,想起灵素那张寒若冰清的面孔,心也凉了一半。

仲闵一笑又道:“娄儿平素虽然清高孤冷,却有一副难得的好心肠,你与她相处多了便会了解。她在术法方面的资质极高,莫说中皇城,就算放眼当今玄门,也无能出其右者,由她教你,对你往后的修行大有裨益,而我能教你的却未必有娄儿多。”说到此处,他陡然提高了音量,“我话已至此,你可还有不满?”

灵素以女子之身跻身天下玄门翘楚的中皇城宗主之位,使众人弥服,其修为、能力自不容置疑,她行事果决,不怒自威,我畏惧她更甚以严厉著称的太常长老。

仲闵语气温和,可话里话外都透出师尊的威严,似乎不容忤逆,我只得尴尬而笑,怯怯地说:“师父,您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徒儿自然不敢拂逆您的意思,只是宗主对徒儿似乎有些成见,不知她愿不愿意教徒儿。”

仲闵笑着说:“这点你不用担心,娄儿既为中皇城宗主,自有提携后辈之责,好歹你也是她的师妹。此事,我会亲自与她去说。另外,你还须照例每日去登承天塔,明白了么?”

我深深叩首,“徒儿明白了!”

灵素六百多岁了,从未收过徒弟,以至于太常长老时常为她担心无人继其衣钵,甚至不惜改变传承了数千年的“拱辰会试”的规则,期望能多择资质出众的弟子供灵素挑选。由此可见灵素选择徒弟的标准极高,普通人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而她愿意教我并非意味着我有多么不普通,充其量是碍于仲闵的面子,私以为灵素之所以答应教我术法,有其自己的目的,这无疑是接近仲闵的好时机。男女之事我虽未经历,但自幼混迹市井,看过也听过不少,如此显而易见,也不晓得仲闵知不知道他这位师侄对他的心意。

这一日,风和日丽,温暖的阳光甚难得地驱散了后山终年缠绵的雾气,在波平如镜的虞渊撒上了一层灿金,渊中菱荷滴翠,文鳐成群结队,争相竞跃,俨然一副大好春时光景。而与之截然相反的是灵素如冰雪雕琢而成的面孔,冷意森然,只有在仲闵面前,她才会流露出身为女子的娇柔,还有眉宇间一闪即逝的神伤。自女娲抟土造人、伏羲助人生出阴阳,男女彼此之间便有了致命的吸引力,女子就算是长满尖刺的玫瑰,在心爱的男子面前也会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娇艳,反之亦然。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可光是师叔与师侄的这层关系,就足以勾起我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我入玄门的时间尚短,怀揣的还是那颗红尘之心,彼时在霍邑回风茶楼听书,就常有机会耳濡目染一些风月情事。柳爷爷是个老派严谨之人,说书从来不以此为题,而茶楼历来是文人骚客汇聚之所,于是便常有他们撰写的风月轶事在此间流传。也不知是何时形成的风气,在他们笔下,男女之间若未经历过棒打鸳鸯和生离死别,便称不上是一段风月佳话。久而久之,我便自然而然地以为,但凡涉及男欢女爱,其中必定牵扯一段惊心动魄,甚至血流成河的往事……

“商璃!”我正出神琢磨仲闵和灵素之事,忽闻有人唤我名字,忙收回神思,一转眸便迎上灵素冷厉的目光,话语出口,明显含着愠怒,“我初次授业,你便神游物外!师叔已将你的情况大致与我说了,入门两年,于修行上的建树甚微,简直丢中皇城和师叔的脸。不要以为师叔收你当了关门弟子,你便可以高人一等,师叔惯着你,我可没那么好说话,你若怠于修行,我必重罚于你,你可听明白了么?”

“是……是……宗主的教诲弟子记住了!”我只觉讪然,唯唯应道。

“我接下去说的虽是一些常识,你亦务必牢记!”灵素静一静气,冷然道,“本宗以武入道,所习武艺、术法多承自青帝、娲皇、太阴星主三位上古大神。武艺,即空手、兵器技击之术,常作防身和强身健体之用,这些自有景严于晨课时传授,我不再赘述。本宗的术法则以五行奇术、结界之术、灵引之术、牵魂之术为主要门类,其中五行奇术各门各宗都大同小异,除此之外的结界之术、灵引之术、牵魂之术皆为高阶术法,乃本宗独有,而其他宗派也各自有独门秘术……”

我听得入神,心有疑虑处,脱口便问:“灵引之术可是逢焉召唤符鸟的术法?”待话语出口,始才察觉贸然打断了灵素说话,实在冒失,不禁心中生惮。

灵素并未怪罪,颔首道:“没错,逢焉所修习的正是灵引之术,是将生物之灵引入法器,再凭意念加以驱使,术法强弱跟引入法器的灵体和自身的灵力有直接关联。”顿了顿,她忽然问,“你对灵引之术感兴趣?”

“在霍邑时,弟子曾见逢焉施展过,薄薄一张黄纸便能断玉分金,这么厉害的术法,弟子自然有兴趣。”我一面嘻嘻干笑,一面挠头,“当然,如果还有其他厉害的术法宗主您愿倾囊相授,弟子……弟子也是来者不拒的。”

只听灵素冷哼一声,道:“你可知贪多必失么?我中皇城传祚至今也无人能精通所有术法,前任宗主无妄师尊在教导我们师兄妹四人时也是依据各自的资质择其中一、二项术法传授。”

我忙低首,“弟子知错了。”偷眼觑着灵素的神情,嚅嗫又道:“弟子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向宗主请教?”

灵素微微扬首,示意我继续说。

我怯生生道:“相传女娲娘娘造人时,太阴星主便是以牵魂之术为泥人赋予了灵魂,莫非这种夺天地造化的术法当真存在?”

第56章 柳落水尽千崖枯(四)

她轻一挑眉,“牵魂之术自然是有的,不过却早已失传了。”

我闻言愣了一愣,“为何会失传呢?”

灵素道:“传说,东皇太一划分六界时设下了禁制,使得人死之后,灵魂须进入幽冥黄泉,由冥君评断生前后世,除此之外任何牵移、拘束灵魂的行为皆属悖逆天道之举,牵魂之术也因此被列为禁术,久而久之便失传了。”

“那可真是可惜了。”我兀自惋叹,然后笑嘻嘻地问,“弟子愚钝,不知以弟子的资质,宗主您打算以何种术法相授?”

灵素冷冷瞧我一眼,道:“你尚且有些自知之明,既知自己愚钝,就该脚踏实地,勤勉为舟,现在还没学会走便想着跑了,修行之人最忌心浮气躁、好高骛远。从明日起,你务必卯时起身与门下众弟子一起随景严上晨课至午时,其他时辰自己在千乘崖按《皇极经》中炼气化神之法打坐修行,遇到不明白之处可随时来问我,我也会不定时前来检查,若被我发现你偷懒耍滑,决不轻饶!”她拂袖转身,迤逦而去,行了不多远,清缈的声音飘入耳中,“等你修成第二阶‘脱骨’境界,我自然会视情况传你术法。”

我不知道仲闵何以认定灵素是为我授业的合适人选,亦或者这只是他嫌麻烦而为的权宜推脱之计。我只晓得往后的时光,我每日都在机械地重复着起床、习武、打坐、登塔、睡觉这一极其枯燥乏味的流程,灵素偶尔会来突击检查,或一言不发、或留下只言片语,丝毫不见点拨之意,以至于我觉得她完全是在敷衍了事,但畏于灵素的威势,我也只能将满腹牢骚抑郁于胸。

中皇山芳亘四时,终年披秀,身在此间常有不知世间几回寒暑之感。春风一度,流年暗换,掐指细算,六月已磋磨而过。我一如往常于千乘崖顶盘膝打坐,修行六月我自觉毫无长进,此刻的心境就似崖顶的皑皑白雪,在百花氤氲的山中略显萧索。

时已近黄昏,忽有食物的浓香扑鼻而来,睁了眼循香四顾,瞅见不远处的方石上摆着一件事物,外以荷叶包覆,香味便是出自此物。心下惊疑,这千乘崖除了狌狌与我,平素甚少人来,究竟是谁能在顷刻之间、方寸之内悄无声息地将此物置于此处?我轻移慢挪过去,越近香气越是浓郁,谨慎地剥开荷叶,里面竟是烧鸡,色泽棕红,油润光亮,鲜香四溢。

中皇城虽无明文规定戒食荤腥,但为修身养性,除开生活在落云坪的普通百姓,门下弟子以素食为主。我因于千乘崖修行,为求方便,三餐就以棪果充饥,这棪果虽是逸物,但也架不住有吃腻的时候,时间一长便觉口中滋味寡淡,甚至午夜梦回,常以烧鸡为念。

如今美食当前,我不禁口齿生津、食指大动,刚欲取食,身后忽然有人说道:“所谓久坐则定,一只烧鸡便扰了你的一池静水,看起来你这半年的修行算是白费了。”

我吃了一惊,急忙回头,却见嬴澈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面容清清淡淡,桀骜的唇角浮现一丝戏谑。我拍拍胸口,嗔他一眼,“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宗主特意在此放只烧鸡试我定力。”

嬴澈讥道:“中皇城乃玄门之重,自然诸事纷扰,身为一宗之主岂会有此等闲心?”

我撇嘴道:“我瞧着你倒是清闲得很,你拿了烧鸡来此究竟何意?莫非想戏耍与我?”

嬴澈轻哼一声,“我也无此等闲心,你不是想吃烧鸡么?我今日去了趟落云坪,正好途经汇翠雅居,便顺手给你捎来一只。”

我一怔,道:“这只烧鸡是给我的?”

嬴澈点头,“你若不想吃,我拿走也无妨。”

我大喜,“让你破费,这怎么好意思呢。”口中客气,却早已伸手撕下半边鸡腿,转眼吃得干干净净,鸡肉酥嫩,入口即化,我一面吃,一面忍不住赞叹,“我好久都没吃过如此美味的烧鸡了。”

想是我吃相实在不堪卒睹,嬴澈皱了皱眉,道:“你若不说,实在很难想象你是个女子,简直……毫无仪态可言。”

“此乃小节,肚皮为大。”说话间,我伸出油光锃亮的手又撕下另半边的鸡腿,“你们这些人就是穷讲究,仪态又不能当饭吃。”

一只鸡腿还未吃完,又迫不及待地撕下半只鸡拿在手中,待半只鸡下肚,顿觉心满意足,挽了袖子往嘴角胡乱抹了抹,随口问:“你怎么知道我想吃烧鸡?”

嬴澈施施然在我面前的方石落座,蹙眉盯住我染满油脂印子的青色广袖,愣了片刻,道:“你昨夜梦中呓语,我正好听到,想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呓语?我正撕鸡的双手蓦地一滞,抬眼惊疑看他,“我梦中呓语你怎么听到?莫非……你半夜入我房间!”

“是又如何?入不得么?”嬴澈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淡淡回视着我。

我脸上的惊疑之色只维持了一瞬,对于男女之大防我向来意识薄弱,况且也不是头一遭,彼时在海福楼尚且无所顾忌,如今更加不放在心上,随即嬉笑道:“入得,入得,你若能多给我带些好吃的,一千个、一万个入得。不过,下次来时最好提前打声招呼,免得我说些你不该听到的梦话。”

嬴澈问:“你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我歪头看他,一本正经地说:“那是自然,如果你知道我太多秘密,我可是会杀人灭口的。”

嬴澈忍不住淡淡而笑,没有说话,又看我一阵狼吞虎咽,一只全鸡吃得只剩了几根鸡骨,才缓缓道:“你女子的身份打算瞒到几时?”

我把油光锃亮的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道:“能瞒一时是一时,其实我也不想隐瞒,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宗主喜怒无常,若被她知道我存心隐瞒身份,一怒之下将我逐出师门也未可知。”

第57章 柳落水尽千崖枯(五)

嬴澈想了想,问道:“你当初入门,可有人问你是男是女?”

我摇了摇头,“无人问起。”

嬴澈道:“既无人问起,又如何算作存心隐瞒?只不过是他们未问,你也不曾主动提及。但依我之见,你若不想隐瞒下去,此事宜早不宜迟。”

我神色尴尬,挠头道:“你这话虽有诡辩之嫌,不过听着还有些道理。你说……我该如何开口?”

嬴澈自顾沉吟,半晌道:“你不知如何开口,那就不必开口。”

我不解,“此话何意?”

“百言不如一行。”

我低眉思索一阵,当即醒悟,“你是说让我径自换回女装?”

嬴澈颔首,“你还不笨。”说着,随手解开我的发髻,任一瀑如云长发散落及腰,然后捏住我的下巴,左右端详起来,寡淡的目光几乎扫遍我脸上的每寸肌肤,“从前倒是没有发觉,如今细细一瞧,你若洗洗干净,也堪称绝色。”

我面皮纵然够厚,但自小到大还从未被男子正儿八经地当作女子来评头论足,一时觉得尴尬万分,脸颊也莫名地灼烫。我挡开他的手,扭过头道:“什么叫‘你若洗洗干净’?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呢?”

嬴澈突然微笑,“你这娇羞的作态,倒是有几分女子的模样了。”

他如此调笑,我自觉双颊更烫了,有些恼羞成怒道:“我可不知道女子该是什么摸样!”

嬴澈一味瞧着我,“有诗云: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我一头雾水,嗔道:“我读书不多,可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酸诗。”

嬴澈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懂不懂都无所谓,总之我会为你觅一套女装,到时你只管换上便是,至于事态如何发展就顺其自然吧。”说罢,他理平袍裾立起身子,也不见如何动作,人影一晃,去如鹞鹰,转眼眇然烟灭。

须臾数日,嬴澈果真为我觅来两套女装,皆为鲛绡所制,我其实不大懂鲛绡为何物,只是觉得素净雅致,而且柔和舒适。听嬴澈说,鲛绡是东海氐人国所织的一种薄绢,轻而韧,入水不濡,十分珍贵。最难得的是衣裙上特意绣了中皇城的徽记——一朵蓬勃盛开的荼蘼花。

我心思百转千折,始终难下决心,怕就怕宗主以为我故意欺瞒,一怒之下将我逐出师门,往日努力一朝尽丧。但是我已年过破瓜,身形渐已长成,想瞒似也瞒不了多久。与其被人揭发罪加一等,不如自行招认或许死罪可免?又权衡了几日,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将自己的身份公诸于众。

这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对着镜子给自己梳理了一番,对于这种装饰门面的功夫我向来拙手钝脚,只能照猫画虎,折腾了好半晌,才勉强能见人,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心情一时难以言述,不禁长叹一声,换上衣裙出门往玉轮台而去。

中皇城门下弟子多为男性,女性弟子极为鲜见,而我平素皆作男性装扮,是以一众弟子皆以为我是男子,今日乍一见到女子装扮的我,尽皆侧目。就连向来稳重的景严也不禁膛目结舌,趋前来绕着我打量了许久,仍不信眼前所见,“小师叔,您……您这是施展的何种幻术?幻化女子如此惟妙惟肖,弟子竟看不出丝毫破绽!”

我哭笑不得,颇尴尬道:“你说笑了,这并非什么幻术,是……是我的真身。”

景严闻言,噤然无语。

正好三位长老也在,我低首移步至他们身前,双膝跪地,叩首请罪:“弟子有罪,请三位长老责罚。”

太常长老不动声色地目注着我,不知在作何思量。

重光长老与玉辰长老相顾一笑,道:“你且说说,何罪之有?”

我嚅嗫,“弟子……弟子不该隐瞒身份。”

重光长老捻须沉吟,“那又该如何处置你呢?”

我俯首道:“弟子听凭三位长老处置,绝无怨言。”

“重光师兄,您就莫要戏耍她了。”玉辰长老“噗嗤”笑出声,伸手过来扶我,一面道,“阿璃,你快起来,重光师兄是在吓唬你呢。其实,你是女子的身份我们早就知晓。”

我一怔,“三位长老怎会知晓?”

玉辰长老微笑道:“若连你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那我们岂非虚度了这数百载光阴?”

我谨慎地问:“此事宗主也知晓?”

玉辰长老颔首道:“中皇城的事尽在灵素师妹掌握之中,她怎会不知。”

我不禁露了怯意,“宗主对此事可有异议?”

玉辰长老握一握我的手,笑吟吟地说:“灵素师妹若有异议,当初便不会破例收你入门,你大可放心。”

我微一点头,仍难遣忧心,目光偷偷地瞄向肃立侧旁的太常长老,他的眼中向来不揉沙子,他未表态,此事就不算圆满。

重光长老知我心思,笑瞅向太常长老,“太常师兄,阿璃的事,您怎么看?”

太常长老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正色道:“中皇城收徒只看品性资质,不论性别。”

此言既出,不啻是雨过天晴了,心弦骤松,大是喜出望外,“多谢三位长老宽容!”

如此,长久悬于心头的一块大石算是落地了,此番的首要功臣自是嬴澈无疑,为表谢意,晨课过后,我携了吃食与他相约在千乘崖相聚。

许是心境的变化,再走后山的羊肠小道,恍然觉得景致也与往日略有不同,天更高,风更清,林间的鸟鸣啁啾也带着愉悦的韵律。我的心情一如此刻的天气,雨后复斜阳,春色漫无边。

我一路边走边赏景,偶尔绕些远路,全凭兴味所至。行至半途,极目处一道料峭白影赫然映入眼帘,细细一辨,竟是灵素!她正于岔路口徘徊,莲步轻移,白裙微动,清艳似只生于天山绝顶的雪莲,刹那便令百花失色。她步履形态略显踌躇,而岔路的一侧正是通往承天塔。我远远驻足留意,见她迟疑再三,终是往承天塔方向而去。

第58章 柳落水尽千崖枯(六)

仲闵与灵素之间的关系一直扑朔迷离,两人往来甚少,但每次见面,灵素的表现都令人困惑,那一颦一蹙间深蕴的,仿佛是掺揉着酸甜苦辣的回忆。

我好奇心泛滥,情不自禁便尾随她折往了承天塔。灵素身如行云,才一个转角,便已难觅其影,所幸知其所往何处,我一路深入,直至虞渊。是时,晴天当照,承天塔岿然独存,日光遍洒塔身,重檐金碧,塔影横空投射而下,与水光潋滟的虞渊相映成辉。仲闵沐浴着金光临渊闲坐,双目微闭,唇角微翘,勾勒出柔和的弧度,手头那杆紫竹钓竿随轻风颇有节奏的微颤,更添了几分惬意。

十步开外,灵素凝身玉立,微垂螓首,端的是晚辈的恭顺,眉目间似有清淡婉伤。

帘窥壁听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遂藏身一蓬繁花之后屏息静观,目光于两人之间游离,心中暗暗感叹,若不论俗世间辈分的隔阂,这二人倒堪称世间绝无仅有的一双璧人。然而,玄门之中门户森严尤甚凡俗,师徒长幼壁垒分明,不可逾越半分。这般想来,灵素眼角眉梢的哀婉也就有因可循了。

两人相对无言,沉寂了良久,仲闵率先开口,语气竟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柔缓,“娄儿,你已许多年不曾踏足虞渊,今日来此,可是有事么?”

听到仲闵口中喊出“娄儿”二字,灵素猛不迭地身子一颤,双眼竟酝出水光,她咬唇侧过脸来,似是强忍泪意,片刻才抑住嗓音,平缓回道:“娄儿已成过往,如今弟子虚号‘灵素’。”她深吸一口气,“师叔在此清修,弟子本不该擅自叨扰,但弟子有一事不明,还望师叔替弟子解疑。”

仲闵一声低叹,不知为何惋惜,“事关阿璃?”

灵素颔首,“师叔既已猜到,那弟子也就直言不讳了。”

我听闻所论话题与我有关,微微一怔,特意竖起耳朵聆听。

听灵素接着道:“师叔为何收商璃为徒?您收了商璃为徒,却为何又不亲自调教,而是让弟子给她授业?”

仲闵怡然而笑,却是答非所问:“你相信缘分么?”

灵素略有些困惑,“信如何?不信又如何?”

仲闵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灵素又问:“那什么是缘分?”

仲闵随手一指,笑答:“缘即如风,风不定,来也是缘,去也是缘。缘又似云,千变万化,云聚是缘,云散也是缘。”

灵素蹙眉沉吟,“师叔的意思是……”

“缘本天定,强求无用,缘起、缘灭、缘聚、缘散皆如指间沙、水中月,或可窥见,却无从把握。”

仲闵语毕,我看到灵素那双灿若星子的眼蓦然颓黯,口中似喃喃自语:“已得是缘,未得亦是缘。”

旋即低眉将情绪遮掩,合掌道:“弟子明白了,商璃之事,弟子心中不再疑惑,多谢师叔指点迷津。”

仲闵欣慰颔首,笑着说:“我初见阿璃,也是在虞渊,当时的情形不禁令我想起了一些往事,很久以前的那个傍晚,一个女孩闯入了虞渊,与阿璃同样的冒失,同样的肆无忌惮,捉了文鳐欲打牙祭,甚至还折断了我的紫竹钓竿。”

灵素闻言,神情微微窘迫,“师叔还记得当年的事?”

仲闵道:“我在承天塔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擅闯虞渊之人,阿璃是第二个,我怎会忘记。”

灵素的嘴角缓缓绽开一抹淡笑,虽是浅颦低笑,却恰如澄塘映月,惊艳了芳华万千,“弟子幼时性子粗鲁,举止无状,多得师叔宽容大量,弟子才未受到门规惩戒。”她语声低婉,悠远的目光仿佛随着时光百转千回。

那段往事想必是静美的,如花似锦,以至于稍加追忆,她眉眼间流露的情愫即被柔婉渲染,双颊微绯,明艳得直欲滴出水来。

仲闵俯身以手拂水,嗓音似水声清泠,“娄儿,你觉得阿璃如何?”

灵素收回视线,转眸望向仲闵,回道:“商璃倒还算通达聪颖,资质过人。不过,如大多数新入门的弟子一般,心浮气躁,急于求成,根基尚不稳固,便想着修习中皇城高阶术法。殊不知所修习的术法越强,对于根基的要求就越高,倘若根基不牢,却仍强行修习高阶术法,很容易走火入魔。所以,弟子命她每日卯时随门下弟子一起晨课,其余时间自行在千乘崖修习《皇极经》,其一,是想让她牢固根基。其二,则是想把她的性子磨练踏实。”

仲闵哑然失笑:“如此枯燥乏味,依那丫头的个性想必度日如年,心中多有不满吧。幸好她畏你如虎,即便不满,也不敢懈怠。”

灵素似是无奈地笑了笑,叹道:“千载修行路,若连此等寂寞都不能忍受,将来也难成大器。弟子听闻,您每日都让商璃去攀承天塔?”

“人有压力,才会成长。”仲闵语颇隽永。

“师叔真是用心良苦,有了承天塔的辅助,应能事半功倍吧。”言毕,灵素突然话锋一转,“不知师叔想不想瞧瞧商璃这半年的修行进展如何?”

仲闵秀眉微挑,温润的脸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朝灵素颔首示意。

我犹自不解,只见灵素白裙轻展,玉葱般莹白的手指看似轻描淡写地在虚空画出一道符印,虞渊中顿时激流澎湃,龙啸之声大作,震耳欲聋,又闻轰的一声,砰然万里,一道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如离弦之箭,声势惊人。水柱如一条翱翔的巨龙于半空蜿蜒龙行,绕了几个大圈之后,势头急转直下,朝我迎头急冲过来。

我呆了一瞬,因事前未有丝毫防备,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的想要闪避。一念未尽,身已随意动,仓惶向后跃出躲闪,那水柱竟似有意识一般,随我急转方向,如影随形,紧迫不放。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急聚灵力意欲阻挡,谁知意念刚起,便觉腰际一阵涌动,如墨的黑土自悬于腰间的锦囊喷薄而出,似源源不绝,转瞬便在身前聚成了一道黑色土墙。

第59章 柳落水尽千崖枯(七)

“轰……”仿若惊涛拍岸而轰鸣,水柱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击土墙,溅起数丈高的飞浪,水气如雾弥漫四下。巨大的力道仿佛顷刻要将土墙冲散,未免波及,我不加思索,迅速跃开数丈方才略觉安心。所幸那道黑色土墙坚如磐石,即使受到如斯巨力冲击仍纹丝未动,好一会儿,水柱余势渐弱,终归于无。

灵素突如其来的举动委实让我惊吓不小,此刻危机化解,不禁拍了拍胸口,长吁了一口气。

灵素清浅一笑,悠然道:“反应倒算机敏,刚才算是对你帘窥壁听的小小惩戒。”

我闻之讪然,低着头干笑,无言以对。

她眼风里甚难得地带出几缕赞许之色,“半载修行,你已有长足进步,灵力充盈丰沛,对于灵力的控制已勉强能做到收放自如。”

“是吗?”我并不以为然,嘟囔道,“这半年来,弟子只是照着宗主和师父的吩咐每日打坐、攀塔,所修习的也只是《皇极经》中粗浅部分,并未觉得跟以前有何不同。”

灵素道:“是你心境不平才未能发觉自身变化,你方才举手之间便聚息壤为屏障,这并非等闲而就,全靠过往日复一日的积累。正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切不可小觑了平日里枯燥的修行,晨课、打坐是为让你牢固根基,而攀承天塔则是让你学以致用。”

经灵素提示,我蓦然想起那夜在涂皋山,彭吉一剑当胸刺来,也是被锦囊中的黑土阻挡我才能侥幸活命,只是那时仓促而就的屏障只如棋子般大小,最大也只有二尺见方,而此番竟如一堵土墙。时至此刻,我才恍然大悟,此前的诸多不满完全消弭。

“息壤?”我有些茫然道,“宗主所说的息壤是锦囊中的那些黑土?”

灵素轻哼道:“身怀异宝却不自知!息壤取意生生不息,无限滋长,原是神族圣物。许多年前华夏神州饱受洪水肆虐,鲧帝体念苍生无辜,便从九霄云境盗取息壤意欲平息洪灾,却被天帝帝俊察知,大为震怒,遣了火神祝融下界将鲧帝杀死于羽山。息壤却也因此失落于华夏神州,后被帝禹大君所得,并藉由息壤的神力平息了洪灾。”说话间,她面向仲闵,语意似是探究,“至于后来如何到了师叔手中,就不得而知了。”

我心中好奇,亦随灵素投去问询的目光,仲闵脸上是一贯的微笑,笑意莫测,只是不言。

灵素不欲再追问,一双杏眼脉脉注视着仲闵,兀自沉静。

我瞧了瞧仲闵,又瞧向灵素,觉得气氛颇有些尴尬,揉着头,没话找话,“既然息壤是如此珍贵的宝物,送给我似乎有些浪费。”

仲闵顺口接道:“你若不要,还给我也无妨。”

我本是言不由衷,没想到仲闵竟然顺杆爬,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腰间的锦囊,嘻嘻笑道:“徒儿不过客套一句,您怎么还当真了呢?再者,您是中皇城德高望重的长辈,送出手的东西再收回,传了出去,对您的名声也不好,徒儿岂能如此不孝,眼睁睁地看着您的声誉有亏呢?”

“师尊面前,你也敢如此油腔滑调,成何体统。”灵素的浅嗔薄怒也掩饰不了她眼角眉梢的一丝好笑意味。

我伸了伸舌头,忙收了嬉皮笑脸。

灵素敛容道:“授业之初,我曾有言在先,等你修成第二阶‘脱骨’境界,我便会传你中皇城高阶术法。”

我颇有些丧气道:“弟子愚钝,至今不得要领,要修成‘脱骨’境界想来还遥遥无期。”

灵素斥道:“你浑浑噩噩,将来如何能成大器!”她自鼻间哼出一声,右手轻拂衣袖,我面前立刻显出我的容颜,涟漪微漾,仿佛是水中倒影,“好好看看自己的眼睛!”

我依灵素之言凝眸细去辨看,不由惊了一跳,随即化为满腹喜悦,影像之中的我灵力未散,眼睛竟是一目双重瞳,这意味着我已修成‘脱骨’境界。

“我成功了!”我喜形于色,一时忘形,朝着仲闵奔了过去,环住他的颈脖,欢快叫道,“师父,我成功了!我修成‘脱骨’境界了!”

仲闵眉目清朗,笑而不语,即使双目闭合,笑容亦温润不减,见之如旭日拂面,眼前俱是明光般炫目,我的心突地一阵猛跳,莫名的面红耳赤。

“商璃,不可造次!”背后传来灵素的低喝。

我忙跳着从仲闵身旁弹开,低首默立,虽已尽力平复,心却仍余颤不已。我与仲闵也算是朝夕相处,可这种心慌气短的感觉是因何而生?此前从未遇过,故困惑难明。

正自不解,忽闻灵素道:“商璃,你既已修成‘脱骨’境界,我会履行当时的承诺,传你术法,除五行奇术为必学之基础,结界之术和灵引之术这两者间可有属意的么?”

“灵引”、“结界”皆为中皇城秘术,造化无边,威力惊人,若臻化境,更可化腐朽为神奇。如若可以,我自然想二者皆得,但又怕灵素斥我贪多必失,一时左右为难,不好抉择。

踌躇半晌,难下定论,只得道:“弟子也不知道如何抉择,还是请宗主帮忙拿个主意。”

灵素低眉沉吟,片刻道:“以你的资质,只要肯脚踏实地,用心修习,无论灵引之术还是结界之术,假以时日都可略有小成,但最后能达到何等境界,尚有诸多不确定因素掣肘。而就眼下的情形来看,我认为你不妨先专注于学习‘驱物’。”

我问:“何为‘驱物’?”

灵素道:“所谓‘驱物’,故名思议,即将自身灵力注入器物,再凭意念加以驱使,与灵引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灵引之术须将生物之灵注入法器,而‘驱物’则多是用来驱使宝物。你如今身怀息壤此等神器,相比旁人已有先天优势,方才你在紧要关头又聚息壤为屏障挡下了我的水吟诀,在这方面也表现出了一定的天赋。所以,我认为修习‘驱物’于你而言最为有利。”她侧目望向仲闵,恭声请示,“师叔,弟子的安排您可有异议?”

第60章 柳落水尽千崖枯(八)

仲闵温和道:“我既已将阿璃交由你来调教,凡事自然都由你做主,你勿须事事问我。”

我将灵素之言反复琢磨,脑中稍加意识,息壤便好似知晓我的心意,小小一撮聚于我的掌心盘旋飞转,煞是神奇。

灵素许是看出我内心仍犹豫不决,忽然道:“商璃,你可知道中皇城所有术法之中,我最擅长什么?”

我一时茫然,中皇城多有私下论及三位长老者,唯独无人敢在背后议论灵素,而外人提及灵素,常以“超凡入圣”一言概之,至于她擅长什么,我还真是两眼一抹黑。我略想了会,只得恭维:“宗主神通广大,想来样样皆精。”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然而灵素并不吃这套,不以为然地说:“无妄师尊当年也是因材施教,故而我们师兄妹四人各自有擅长之门类。太常师兄武学天赋极高,又有家学渊源,故其剑术造诣登峰造极;重光师兄性情豁达,年轻时喜四海游历,广博见闻,故其除了精通灵引之术这类极其复杂的术法外,其他杂学也涉猎甚广;玉辰师姐心思细腻,慈悲心肠,所以无妄师尊便传她中皇城的医术与结界之术。至于我,虽然中皇城的术法均有涉猎,却不如师兄、师姐精通,唯独一样,我自问尚算得心应手,即是‘驱物’。”她略顿了顿,续问:“你可知中皇城有三件旷古烁今的上古神器?”

我颔首回道:“弟子略有耳闻,分别是太阴星主的浣月镜、娲皇的凤翎剑、还有青帝的先天八卦图。”

“你说的没错,浣月镜你已见过,今日就让你再见识一下娲皇的凤翎剑。”灵素嘴唇翕动,默诵咒语,翻手向上,掌心汇聚炽烈的光华,灿如列星,散放出如丝似缕的光芒,无数光线在半空飞舞,勾勒出剑的姿态,待剑影初现,剑刃蓦地流转出光芒,直逼苍穹,似一道虹光贯彻天际,虹光过处,竟连天边的云也被切为两半。

虹光乍现即收,灵素缓缓扬起右手,如凝脂般莹白,纤细的五指合握之间是一柄形态古朴的长剑,材质不明,欣秀的剑身隐现古老的凤纹图腾,剑锷、剑柄均以玉石缀饰,三者浑然天成,并无丝毫刀镌斧凿的迹象,这大约就是娲皇的凤翎剑了,形态虽然古朴,但剑意却于顷刻之间遍及四野,不似其他神兵利器的肆意激荡、咄咄逼人,凤翎剑的剑意仿佛清风漫过树梢,从容而舒缓,却莫名地摄人心魂。

我的神思为凤翎剑所摄,一时沉浸颇深,难以自拔,听得灵素抚剑轻叹:“但凡神器本身蕴含了极其强大的力量,有些甚至能毁天灭地,吾等以凡人之力驾御绝非易事。有一点务必谨记,神器固然威力无穷,但威力越强,身体要承受的负担也就越大,所以驱使要有节制,能发挥几成全凭自身修为,若强行超越自身极限加以驱使,反而会被神器的力量反噬,轻则走火入魔,更甚者粉身碎骨!”说话间,灵素的眼神蓦地一凛,扬起的手在半空舞出几朵优美的剑花,剑光利落绽放,凝滞残影无数,残影并未一现即逝,而是随剑刃舞动的轨迹连绵成一条五彩的光带。光带随即如镜面碎裂,无数碎片扬散在风中,因光的照耀像五色的翎羽。灵素持剑挥向远处的一块巨石,耳廓中似闻得狂风漫卷而起的声响,闪着五彩光华的碎片汇成“星河”,呼啸着击中巨石,巨石微微一震,不见异常,然而片刻之后,巨大坚硬的石体在一阵倏忽而过的微风中四分五裂,化作一堆砾石,砾石一尺见方,切口圆润平滑。

砾石堆后显出一条人影,玄衣如墨,身躯似苍松挺拔,我一眼便认出,那人影竟是嬴澈!

“凤翎剑锋芒初露便劈山裂金如切腐竹,确是柄无匹的神剑。”嬴澈面色如常,语气宁定地说道。

灵素淡笑,素手轻抚剑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足下真是好胆识。不过,足下即便胆识过人,也不该擅闯本宗的禁地!”灵素的眼风蓦然透出凌厉,话语之中也机锋尽显。

嬴澈仍泰然处之,淡声道:“此地并无任何禁制,我也从未被告知此地是禁地。”

灵素冷哼一声,道:“足下的意思是不知者不罪?”

嬴澈道:“非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的意思是当年诸神登天而去,于神州各地留下遗迹,被世间的一些人据为己有,尽获其中法门、宝物,并以此开宗立派、广收门徒,然后堂而皇之将这些遗迹列为禁地。”他略顿一下,唇角浮现的笑意若有似无,“不知事先可问过诸神是否同意?不问自取,是为贼也。”

嬴澈秉承其一贯的风格,词锋犀利丝毫不留情面,我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只见灵素脸色微变,但到底是一派宗主,气度洒然,不至当场发作,皓齿轻咬,冷然道:“足下远来是客,既是客人就该懂得为客之道。你此前擅闯本宗盗取浣月镜之事不要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本宗已未追究,乃是网开一面,如今又以客相待,我中皇城自问不曾亏待了你,你何故出此辱没本宗先祖之言?”

嬴澈不以为然道:“宗主此言差矣,我于中皇城大开禁制之时光明正大地进入,何来擅闯之说?再者,那夜盗镜之人是葬云间的烈阳殿尊者亢龙,此乃众所周知,与我何干?若往深了说,我非但无过,而且于你们中皇城还有莫大的恩惠,若非我截住亢龙,浣月镜如今早已落到葬云间的手中。”他举目直视灵素,双眸之中莫测高深,“我若是要夺取浣月镜,又岂会让你们轻易取回?至于辱及贵宗先祖之说,我只能奉劝宗主,不必对号入座。天下皆贼,贼又如何自知?”

“放肆!”灵素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性子,双眸之中怒意充盈,持握剑柄的手因用力而泛红。

第61章 柳落水尽千崖枯(九)

“娄儿,稍安勿躁。”仲闵出声安抚,语气似四月春风柔和。

好似一剂灵药,灵素眼中的怒意如潮水退去,转瞬即逝。她转眸瞧向仲闵,微微蹙眉,“师叔……”

仲闵举手打断,微笑着长身而起,“这位仁兄所言也不全然是错的,自女娲抟土造人,人类便开始攫取神州大地各处的资源,并因此得到繁衍,起初是为了生存,而后来则多为贪欲使然。到如今,神州之上华夏一族独大,就越发的肆无忌惮了,森林遭到滥伐,异族不得安生,礼崩乐坏,人心不古,就连本该清心寡欲,高居静坐的玄门也不得幸免,此皆欲壑难填所致。”

嬴澈喟叹:“没想到当今世间还有你这样的明白人。”

仲闵谦道:“我只是个安卧山野的闲人,活得比一般人长久一些,看得自然也比一般人透彻一些。”他忽而意味深长地一笑,“你说是么?”

嬴澈暗暗蹙了蹙眉,探索的目光在仲闵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突然道:“你看起来很眼熟,我们以前见过吗?”

仲闵未答,只道:“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离开过这里。”

嬴澈闻言,面露困惑之色,“是么?可你给我的感觉很奇特,而且不止见过这么简单,能给我这种感觉的人实在不多。”

仲闵稍作沉默,笑着说:“你对于自己的事似乎不那么确定。”

嬴澈不语。

我踌躇片刻,从旁插话:“他失忆了,从前的事情都记得不清晰。”

仲闵微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生一世苦多乐少,忘记过去并不全然是件坏事,往事不可追,人最重要的是向前看。”

嬴澈却肃然道:“往事不论痛苦与否,都是属于我的回忆,我有权利知晓。”

仲闵微颔下首,“没错,每个人的看法不同,方才只是我一家之言。”

嬴澈问:“你就没有值得追忆的往事或者朋友,亦或者亲人?”

“朋友?”仲闵一时沉默下来,似是思索了一阵,道,“曾几何时,我也有过,他既是我的朋友,也是亲人。”

嬴澈道:“他如今在何处?”

仲闵叹了口气,“他离开这里,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嬴澈盯住仲闵,接着问:“你们有多久没见了?”

“很久很久。”

嬴澈道:“你从未去找过他?”

仲闵摇了摇头,“没有。”

嬴澈困惑道:“为什么?朋友、亲人对你而言不重要?”

仲闵答:“无论对谁而言,朋友或者亲人都是重要的。”

“你想过会再见他么?”

仲闵笑起来,道:“从前没想过,但经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有些想见他了。不过,见了面可就烦恼了,还是不见为好。”

他停顿了下,笑问嬴澈:“你呢?有朋友或者亲人吗?”说完,忽顿悟道,“我忘了,你失忆了。”

嬴澈面无表情地说:“失忆之后也曾有过朋友,都死了,如今不想再有。”

仲闵笑叹:“看来要做你的朋友很难。”

嬴澈淡淡道:“我不需要朋友。”

“是么?”仲闵唇角的笑意颇耐人寻味,“那阿璃呢?你今日不是寻她而来么?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嬴澈面色一滞,并不否认,眼角余光瞄向我,正好与我的视线相触,他闭一闭眼,一言不发地猝然转身,身影虚晃,去如黄鹤,转瞬便消失于视界。

灵素遥望嬴澈远去的背影发了会呆,回身面色颇凝重地说:“师叔,此人给我的感觉深不可测,究竟是何来头?”

仲闵微微摇了摇头,但嘴角常驻的一抹笑意已无痕迹,轻声一叹,“我有些乏了,你们都回去吧,接下去我会闭关一段时间。”言犹在耳,仲闵已化作一道白光朝承天塔的极顶而去。

仲闵为人向来豁达娴静,少有心事流于表面,今日却有些一反常态,叫我与灵素都生出了不少迷惑。

当夜,睡至半梦半醒之际,忽觉有一阵凉风袭来,不禁打了个寒颤,许是近来常事修行,警觉性有所提高,我本能地一下醒转,睁眼看见床榻前立着一道黑影,形似鬼魅,一对熠熠生辉的眼睛正盯视着我,似漆黑夜空中悬着的两颗星辰。我毫无心理准备,惊了一大跳,感觉全身的寒毛瞬间都立了起来,瑟缩着,“你……是人是鬼?”

那黑影叹了口气,听得一声清脆的响指,桌上的蜡烛兀自燃了起来,烛影飘摇,恰映出黑影的面容,清俊冷肃,眼神似刀锋锐利。我看清来人,长舒了一口气,有些恼怒道:“是你呀!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嬴澈淡淡地说:“你不是还好好地在喘气么?”

我朝他翻个白眼,困意又再袭来,呈大字躺倒在榻上,迷糊道:“这么晚了,找我何事?若是你睡不着,想找人聊天,恕我不奉陪了。”

室内有片刻的静谧,忽听嬴澈的声音在静室内响起:“我是来道别的。”

“道别……”我睡意昏沉,脑筋一时有些转不过弯,须臾之后,脑中突然一个激灵,睡意全消,蓦然从床榻坐起,盯着嬴澈道,“道别?你要走!”

嬴澈颔首,“我在中皇城已有一段时间了,我是外人,不宜在此逗留太久。”

不知何故,我心下竟有些许失落,“你要去哪?”

“不知道,也许和从前一样四海游历,走到哪算哪。”嬴澈的语气平淡无波,却隐约含着寥落。

我稍作犹豫,道:“中皇城的人都很友善,其实你可以留在这里。”

嬴澈愣了愣,“你的意思是让我投入中皇城门下?”

我点头道:“反正你也无处可去,入了中皇城正好有个安身之处,不是么?”

嬴澈断然拒绝:“我不会入玄门,我受不住玄门的管束,玄门也不会收我这种来历不明之人。”

他心意坚决,我颇有些丧气地垂下眼眸,一时无话。

许是看出我心含不舍,嬴澈轻叹,“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我喃喃道:“我们还会再见吗?”

第62章 柳落水尽千崖枯(十)

嬴澈道:“如果你相信缘分,也许我们还会有再见的一日。”

我沉吟片刻,抬头直视他,“我还有一事想问你。”

嬴澈回视着我,“说吧。”

我一脸认真地说:“你白天说过,你不需要朋友,我想知道,我们究竟算不算朋友?”

嬴澈神色微滞,“是或不是,这重要吗?”

我斩钉截铁道:“这当然重要!”

“为什么?这个世间最不可靠的或许就是朋友。”

我低婉了声音,轻轻道:“除了二狗、黑子,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不,应该说自小就没什么人愿意当我的朋友,我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仿佛天生就带着一种诅咒,永远要像老鼠一样活在最阴暗的地方。别人觉得我们不配成为他们的朋友,只配成为他们嘲弄的对象,所以,我一直很想拥有真正的朋友。”

嬴澈眉心微蹙,平静无澜的双眸骤起一丝涟漪,半晌道:“把手伸出来。”

我不明所以,“做什么?”

嬴澈不答,又重复一遍,“把手伸出来。”

我疑惑地伸出手,被他握于左掌,继而扬起右手迅疾一挥,只觉中指一凉,立即有轻微的刺痛在指尖蔓延。他解下腰间悬挂的龙形玉璜,挤出我指尖的一滴血滴在龙形玉璜上,然后以同样的手法划开自己的指尖,鲜血溅于玉璜,立刻与我的血融合在一起,转眼便渗入了玉中。

我含住指尖的伤口,不解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嬴澈道:“这是‘血结之法’,一种非常古老的术法,将两人的血融合之后禁锢于有灵性的器物之中,从此这两人的命运便会相系在一起,除非一方死去,这种牵绊才会断绝。”他把龙形玉璜扔给我,“这玉璜是我身上最有价值之物,大约与我的过去有关,我现在将它交托给你。”

对嬴澈而言,回忆是那般重要,他竟放心将这事关过去的物件交托给我!我一怔,忙将玉璜递还,“既然玉璜如此重要,还是你自己保管妥当。”

嬴澈没有接过,肃然道:“正因为这玉璜如此重要,我才将它交由我信得过的朋友保管。”

信得过的朋友?我怔了一会儿,大是欣喜过望,“这么说,你真的当我是朋友?”

嬴澈自鼻中轻轻哼出一声,兀自转身向外而行,一面道:“你别高兴得太早,玉璜如若有失,就算朋友也没情面可讲。”

素白的月光从门口照入,穿过他的身躯,在光滑的青石地面上拖拽出一条欣长的影子。素月分辉,清影微摇,那总是无端落寞的影子似已不复先前的孑然寂寥。

话音未落,影子已随着嬴澈融入了夜色,屋外西风乍起,呼啸若吟,瞬息似已千里。

嬴澈走了,一如他惯常的风格,悄无声息地来,不留痕迹地走,而与以往不同,此番他在彼此间留下了牵绊。尽管境遇不同,但我与他都是孤独之人,这样的人最是矛盾,一方面习惯孤独、享受孤独,另一方面却又害怕孤独。我们渴望付出真心,却又将心深锁樊笼,不许别人触碰,然而一旦在彼此的心间镌刻信任的烙印,便是一生一世,尽管这无关爱情。

我如今醉心修行,一日之中总有十之七八的时间用于修行和攀塔,日子过得枯燥乏味可想而知,所幸天道酬勤,数月下来成果颇丰。

这一日,我如往常一般,下了千乘崖便直奔承天塔,适值黄昏,承天塔凌云兀立,夕阳照彻其上,塔影横空,霞光绚烂,景象峥嵘如往昔。只是,塔底渊旁却少了那一抹惬意的日曦白,距仲闵闭关已逾数月,仍不见其人。

我照例登塔,一口气直上二十层,我曾为自己定下目标,要在一月之内更上一层,只是承天塔的力量非比寻常,越往上去,所施加的重力就逞倍数递增,如今虽只在二十层,却已觉得身负千钧之力,举步维艰,莫说一层,就算区区几步楼梯都难如登天。源源不断的重力当头灌下,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几次都想放弃,但今日已是一月的最后之期,既然是自己定下的目标,若半途而废,此例一开,往后遇到困难便有借口令自己放弃,我绝不想重蹈皋涂山的覆辙。一念及此,我紧咬牙关,尽聚平生灵力于百会穴,藉此抵御自上而下的重力,并得以获得短暂的喘息良机,我抓住机会,深吸一口气,一个箭步冲上楼梯,途中两次借力,终于在灵力耗尽之前跃上二十一层。然而双脚刚落地,就仿佛挨了当头棒击,不由自主地翻倒在地,没有了灵力护持,肉身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被千钧重力压着的感觉,如一座小山,不仅难以呼吸,全身骨骼都似要碎成齑粉,疼痛一层又一层,绵密如丝缕般包裹着我,像一个不能破茧的蛹,冷汗大滴大滴地从额角滚落,我却连一个“疼”字都喊不出口。意识顷刻模糊,神智涣散前最后一眼,我看见一道耀眼的曦光,熟悉的身影从曦光中行来,迎面拂来春天的馨香,浸润身心,身负的重力瞬间如霭消逝,我亦因重负乍释而虚脱了过去。

再度睁眼,却是置身于一个奇妙的地方,周遭空无一物,只有一片明朗的白,我凌空虚浮着,包裹在温暖的曦光中,舒适得令人倦怠。我微阖双目又待睡去,静谧的空间飘飘然传来女子的浅吟低唱,丝丝入耳,宛转悠扬,似精灵的呓语。我睁眼循音而顾,一株巨大的红枫凭空显现,虬枝苍劲,枫叶似血,那树干之间竟嵌着一张女子的脸,如瀑的长发直直垂下,遮住了半张绝色的面孔,胸部以下似已和枫树融为一体。女子仍在吟唱,音色清缈,慑人神魂,入耳只觉烦恼全消,我正听得出神,而歌声却在激越处蓦然止息,风倏忽而至,摧落枝头的枫叶,似降下了一场凄艳的血雨。不知何时,女子的眼角凝结了一滴血泪,晶莹剔透,泛着血光。泪珠蜿蜒滑过莹白的面颊,落到地面,血泪淋漓之处,鲜红的优昙花盏刹那怒放,转瞬间,整个天地都被洇染成妖异的赤红,怵目惊心……

第63章 今生无悔今生错(一)

我蓦然惊醒,始知方才是梦,恍惚抬眸,一张温润白皙的面容直落入眼底,双目微闭,唇角的笑意如真似幻,寓意温和,仿佛可治愈人心,却又叫人难以捉摸。这样极致的面容,普天之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只有我的师父——仲闵。

我与他面面相对,一时失神。

“你醒了?”仲闵温和道。

我倏然醒神,发觉正斜躺在仲闵怀中,隔着衣襟,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暖和身上独特的气息,无以言说的味道,像是天晴日朗之时,阳光的气息。

“感觉好些了么?”他低着头,神情关怀而专注,虽然他看不见,却仿佛是在凝望着我。

我顿觉脸颊发烫,忙挣扎着想从他怀中起来,奈何全身像散了架般,疼得我直不起身子,“我这是怎么了?”

“别动。”他按住我肩头,“你在承天塔中耗尽了灵力,晕了过去。”

“为什么我全身都不能动?”我四肢无力,稍稍一动,便酸痛难耐,不禁忧心起来。

仲闵安抚道:“这是重压所致,我检查过了,并没有伤到筋骨,无碍的。”

我释然,目光从仲闵脸上移到自己胸口,未加思索道:“我怀中藏有棪果,劳烦师父帮我取出一颗。”

仲闵伸出手,却在我胸前突然停滞,随即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棪果只能助你恢复体力,并不能缓解你身体的痛楚。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棪果,而是好好休养。”

仲闵将那一瞬间的犹豫掩饰得几乎不着痕迹,然而我还是察觉了,心下不由觉得奇怪,转念一思忖,顿悟,十七岁,已不再是可以无视男女大防的年龄,而且我收藏棪果的地方又是那样敏感的部位……也不知道仲闵那一瞬间脑子里想到什么,令他抽回了手,我想他终究还是介怀我是个女子吧。

不管什么年纪的女子,想象力总是丰富的,稍一不慎,便会拖拽不住想象力这头野兽,开始胡思乱想,想着想着,我觉得连耳根都开始发烫,想来脸上已然红透。幸亏仲闵目不能视,否则一定看见我满面羞赧之色。

“怎么不说话?你平常总是有很多话说。”仲闵含笑对着我。

我讪讪道:“我有些累,不太想说话。”

他轻叹,“你第一次登承天塔时,我就嘱咐过你,如果力所不逮,便要即刻折返,不可心急,你这次为何不听?”

我黯然道:“我为自己定下目标,要在一月之内登上二十一层,今日是最后之期,我不想放弃。”

仲闵道:“不轻言放弃固然是好,可也要量力而为,有时候知难而退可以保住性命。”

我垂下头,“我只是想追回逝去的时间,不想再让自己后悔。”声音渐次低落,最后几乎是呜咽,“如果我从前能努力一些,而不是得过且过,柳爷爷也许就不会死,我不想身边的人再因我的无能而受到伤害,我想保护他们。”想起柳爷爷,似触动了内心深处最脆弱的心弦,一股酸楚涌上胸口,眼中酝出了泪水。

泪水滴落,溅湿他的衣襟。

仲闵轻叹,伸手替我拭泪,他的手指光洁修长,指腹柔软而细腻,拂上我眼角,一点颤栗浸透肌肤,径直传进心房,像投入了一颗卵石,莫名的悸动似涟漪层层漫延至全身,让我不知所措,心中的酸楚渐消,转而有些茫然和慌乱。

“我明白你所经历的事,不过,如果你不能保护好自己,又如何去保护别人?”仲闵的声音低柔而亲切,似能宁定人心,“答应我,学会保护自己,不要让自己受到伤害。”

十七岁的少女心扉像琉璃一样绚丽而脆弱,以至于稍加外力便可洞开,仲闵关怀的话语就如同醴泉淌过我的心扉,流之所及,皆是蜜意,在那一刻,似乎有一种微妙的情愫在心田悄然萌发。

我满心安然,不觉噙了一抹微笑在唇边,觑着仲闵的神色,“师父,我可不可以在你的怀中再睡一会?”

“当然可以。”耳边响起仲闵的轻笑,银色的发丝垂落我的颈间,酥酥痒痒的。手掌贴上我脸颊,融融暖意从掌心传来,我有些恍惚,不知是身体太累,还是这种感觉太舒服,眼前渐渐模糊,不一会儿便又沉入梦乡。

仲闵出关之后,我突然觉得生活又多了一重色彩,每日最开心的事就是在虞渊畔遇见仲闵,即便只是远远观望。他的微笑带着一种魔力,似甘甜的雨露浸润着我心田那株初初萌发的嫩芽,助其毫无节制的滋长,彼时的我仍是青涩懵懂的少女,只一味觉得若一世都能这般开心,可谓圆满。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人既生于俗世,总有俗事来扰,世间为争权夺利烽火连年不绝,玄门也已无清静可言。近来,葬云间于神州各地活动频繁,虽然以往也常发现其徒众的踪迹,但都不似如今这般猖獗,一月之内连破玄门十三派,尽掠其法宝,风头一时无两,以至于玄门各宗人人自危。当此危局,昆仑墟身为玄门之首,自然有义务鼎定局面,便决定于两月之后的“轩辕帝君”诞辰,举办比武大会,因轩辕帝君诞于戊己日,故将比武大会取名“戊己论法”,藉此名目广邀玄门同道,齐聚昆仑墟,比试道法之余共商抵御葬云间之大计。因时间仓促,而玄门之中宗派林立,叫得出名号的就数以百计,星罗棋布于广袤的神州各处,通知起来着实费事,昆仑墟忙于筹备事宜,实在无暇他顾,便将通知各宗之事请托中皇城负责。

宗主灵素向来对昆仑墟诸多嫌恶,本不愿淌这趟混水,但碍于玄门团结的大局,也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我也被派遣了差事,前往位于蟒山的华阳门,一为让我下山历练,二来确实人手不足。二狗被安排与我同行,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近年来勤勉修行,如今修为大进,纵云术之类自然已不在话下,我与他纵云而起,三日之后已身在蟒山之巅的华阳门。

第64章 今生无悔今生错(二)

华阳门在玄门之中属中流偏上,其毗邻洛城,而洛城自有国以来,皆为王朝都城,因着地利之便香火十分鼎盛。华阳门掌门觉云道人与本宗重光长老是至交,颇具长者之风,一番例行公事后,便甚殷勤地要留我与二狗食宿,被我们婉言拒之,倒不是客套,只因我有自己的小盘算。

之前我便与二狗合计,办完正事要一齐往洛城游览。早闻洛城之雄冠绝天下,既禀中原大地磅礴之气,又具南国水乡风流之质,历代王朝都建都于此,如今也是大成的王都所在。

大成曾是天下共主,千余年前一统华夏,分封诸侯,当今两强的燕、莱两国皆是大成的诸侯国之一。大成建国初期,大成皇帝拥有极大权威,诸侯听命纳贡,无一不从,只是千年过去,时移世易,如今大成皇室日渐式微,只偏安于洛城一隅,诸侯虽名义上仍为大成皇帝之臣属,但多不履行对皇室的义务,相反,大成皇室还要依附国力强盛的诸侯,更不用提号令诸侯之事。然则,大成虽已没落,但洛城经过千百年的建设,富庶雄壮依旧,仍是华夏神州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天人共羡之“神都”。

我与二狗少有机会下山,此番自然不能错过良机。

入了洛城,头一件事便是寻一家远近驰名的酒家祭五脏庙,多方打探,都荐称霁月楼为“天下第一食府”。我们到霁月楼时,尚不足饭点,三层的酒家只得寥寥几桌客人在小酌,小二特意在三层选了个临街的位置让我们落座。此处地势较高,我自窗口向外眺望,可一窥洛城之大概面貌,布局严谨,结构对称,排列整齐,屋宇楼阁鳞次栉比,一眼望不到边际,若天晴日朗之时,阳光照射之下,屋顶的琉璃瓦就会折射出七色的光华,仿佛是一条连接天际的虹桥,壮丽绝伦,“神都”之名确实当之无愧。

我与二狗久在深山,平素饮食清淡,五脏六腑早已刮不出油水,眼下身处天下第一食府,真如久旱逢甘霖,气性难免过于欢脱,我抬腿跨住凳子,粗着嗓子道:“小二,把你们店里有名的酒菜都给小爷端上来!”

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此言一出,周遭众人皆怔若木鸡,视线齐刷刷地定在我身上。二狗面有讪色,愣了一会,伸手拉了拉我裙角,轻声提醒:“姐,你吃错药啦?咱们现在可不是当年混迹街头的时候。”

我幡然醒悟,自觉身为名门弟子,又着了一身女装,方才的做派确然有些不成体统。我轻牵嘴角,干笑一声掩饰窘态,一面不动声色地收回跨住凳子的那条腿,理平裙裾,端端正正地在凳子上坐好,朝着瞠目结舌的小二嫣然一笑,细着嗓子道:“劳烦小二哥把你们店里有名的酒菜都来上一份,多谢。”

兴许前后反差太大,小二一时反应不过来,又愣了好一会儿始才回神,赔着笑脸道:“姑娘是头一回来本店用膳吧?”

我微笑,露出上排银牙,轻颔下首,“嗯。”

小二接着道:“您有所不知,本店开业至今已有二百多年,有名的佳肴便有三百多道,您说都来一份,只怕……只怕二位也吃不完。”

我颇尴尬地笑了笑,“那就烦请小二哥帮忙斟酌七八样酒菜,有酒有肉就成。”

“好嘞。”

小二应声退走,约莫两三盏茶的功夫,一桌丰盛酒菜便已备妥,“天下第一食府”的名头令我食指大动,我持了箸刚欲享口腹之欲,二狗忽然轻搡我一下,努嘴指了指我身后。

我诧异回首,惊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楼梯口,舒同探着脑袋正四下张望,一眼瞥见二狗,忙笑逐颜开地凑了过来,“这不是中皇城的牧道兄么?我说今天怎么老有喜鹊绕着我头顶飞,原来是要他乡遇故知。”

二狗翻了个白眼,“怎么到哪都能遇到你呀?”

“这话说得不对。”我立即纠正他,“应该说怎么到哪吃饭都能遇到你?你是闻着味儿来的吧?”

舒同笑嘻嘻地说:“霁月楼乃‘天下第一食府’,路过此地自然是要来见识一番的。”他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桌上的酒菜,冒出绿光,“哟,两位已经叫好了酒菜呀。”

我与二狗没有接他的话茬,晾了他一会儿,舒同仍没有离开的意思。身为中皇城“德高望重”的小师叔,我总不能显得太小家子气,只得一笑道:“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不嫌弃就坐下来一起吃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话尾尚在口中,舒同已一屁股坐在空位上,他分神来看我,忽然愣住了,“这位是?”

我回视他,“怎么?才一年没见就不认识我了?”

舒同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不是不认识,是不敢认,世间麻雀变凤凰的事常有,男人变女人的事不常有。”

我啐他一口,“我本来就是女子!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好看吗?”

舒同一面打量我,一面噙出一副颇谄媚的笑容,道:“好看,自然是好看得很,有诗云:‘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说的就是商小师叔您这样的佳人。”

“算你会说话。”舒同的马屁拍得甚得我心,虽然不太明白这酸诗的意思,但“仙女”二字已令我心满意足。

二狗却在一旁不屑道:“马屁精,一桌酒菜就能让你昧着良心说话……”只听“嗖”的一声,我手中的半截筷子擦着二狗的耳际飞了过去,因暗中揉进了灵力,筷子咄的钉入了他身后的墙壁,将他的话堵在口中。

二狗定定瞧了眼钉在墙上的筷子,喉结动了动,木然侧回头来看我,额角渗出一颗豆大的冷汗。

我目光迫住他,面上不露怒色,却轻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你的意思,是我不好看?”

二狗硬挤出一丝笑意,怯怯地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姐,你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仙女,饭桶刚才那些话原本是我想说的,谁知让他抢了对白,我一时不服气才会口不择言,我是挤兑他,并非针对你。”

第65章 今生无悔今生错(三)

二狗硬挤出一丝笑意,怯怯地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姐,你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仙女,饭桶刚才那些话原本是我想说的,谁知让他抢了对白,我一时不服气才会口不择言,我是挤兑他,并非针对你。”

舒同轻抬眼角,觑了二狗一眼,那眼神中有幸灾乐祸的意味,似是在嘲讽二狗的不识时务,随即转回头笑与我道:“商小师叔,我想将你录入《华夏群芳谱》中,不知意下如何?”

我不解道:“《华夏群芳谱》是什么?听着像是楚馆的猎艳指南。”说完,我微眯着眼睛觑他,“莫非……你还有这种嗜好?”

“非也,非也!”舒同忙解释,“《华夏群芳谱》是《宏图云笈》中的一篇,专门记录当今华夏神州才色双绝的佳人尤物。”

我不禁面有惭色,“你不是开玩笑吧,我这种也能算才色双绝?一桌酒菜真让你猪油蒙了心?”

舒同敛容正色,一本正经地说:“修道之人不打诳语,以商小师叔的姿色,当可位列前五。”

“说得跟真的似得。”我犹自不信,朝他摊开手,“把《宏图云笈》给我瞧瞧,我倒要瞧瞧《华夏群芳谱》中都有哪些人。”

舒同为难道:“师父有命,《宏图云笈》不可随意给旁人览阅。”

“不给我看《宏图云笈》就不许吃饭!”我言简意赅,一下戳中舒同死穴,他犹豫再三,终没有抵挡住美食诱惑。

舒同暗念口诀,《宏图云笈》在我面前徐徐展开,在《华夏群芳谱》那篇停住,我细细览阅,看到三甲名单微微吃惊,榜首竟是灵素!虽有些吃惊,但以灵素之姿,确是实至名归。我视线下移,去看位列第二之人,“云霓、云裳,这二人名字如此相近,莫非是姐妹?”

舒同颔首,“云霓、云裳两位前辈乃东海玄月宫宫主,确是姐妹,人称‘玄月双姝’。”他指着榜单第四位“离珠”的名字,续道:“这位离珠师妹正是云霓、云裳两位宫主的得意门生。”

我笑叹,“玄月宫与昆仑墟、中皇城同为玄门泰斗,没想到还是个美人窝,四美之中尽占其三。”

舒同亦是笑道,言语多有奉承之意,“中皇城也不遑多让,前十之中原先已有榜首的灵素宗主和位列第三的玉辰长老,如今又加上商小师叔。依我看,商小师叔应位列第三,这样玉辰长老和离珠师妹就顺理成章地后移一位,就以榜单前十名来看,中皇城也是三分天下有其一呀。”

我又往后览阅一阵,心中突起狐疑,“群芳谱中为何不见雨师妾?那日一面之缘,以雨师妾的倾国之姿,只怕不在灵素宗主之下。”

舒同道:“这篇既称《华夏群芳谱》,范围自然只涵盖了华夏神州,并不涉及洪崖大荒。”

我释然颔首,且不论《华夏群芳谱》公正与否,他姑且这么写着,我姑且这么看着。闲来无事又随意往后看了几篇,看到其中一篇时蓦然怔住,通篇以不知名的古篆撰写,并配了几副插绘,我虽看不懂古篆,但插绘的图案却异常熟悉,正是嬴澈离别时交托我保管的龙形玉璜。

因事关嬴澈,我不免好奇心骤起,忙拉住正欲举筷的舒同问询:“书呆,这篇说的是什么?”

舒同探身往《宏图云笈》瞧了一眼,“哦,这篇是《青阳国纪事》。”

“青阳国?没听说过。”

舒同道:“青阳国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亡殁,而且国祚很短,屈指算来,大约只有二十余年,商小师叔没听说过并不奇怪。”他忽然语带惋惜,“说起这青阳国,就不得不提及其国主青阳王,当年可是叱咤一时的枭雄,于乱世之中横空崛起,只用短短数年就一扫宇内群雄,建立不世霸业,可惜却在登基为帝的前一夜离奇暴毙,以至于帝位旁落,青阳亡国。”

我指着龙形玉璜的插绘问舒同,“这件物什代表了什么?”

舒同说:“这是青阳国宗室的信物,名曰‘九龙环佩’。”

宗室?莫非嬴澈的身世与青阳国有关?我心生疑窦,试探地又问,“这么说,持有这件信物的人兴许与青阳国的宗室有关?”

舒同想了想道:“也不尽然,毕竟青阳已亡国千年,或许有人无意中获得了青阳国的信物也未可知。”

我微颔下首,转动《宏图云笈》又打算往后览阅,舒同瞧了我一眼,问:“商小师叔是想找有关青阳国的记载么?”

“嗯。”我应了一声。

舒同拾起了桌上的筷子,一面道:“只此一篇,再无其他记载了,说来也怪,若论功绩,即使在漫漫历史长河中,青阳王也堪称传奇,可关于青阳国的记载,史书中却都是寥寥数笔,就连青阳国宗室宗亲的姓名都不曾提及。”

我原还想藉由《宏图云笈》查找有关嬴澈身世来历的蛛丝马迹,谁知仍是徒劳。

许是看出我面有失望之色,舒同持筷的手在半空中滞了滞,“时隔千年,万事万物都已为时间所湮没,想要知悉有关青阳国的往事已然不可能,如今仍然与青阳国有丝毫牵连的或许也只有那个地方了。”他转首远眺,目光越过重重屋宇,驻留在远处的宫阙。

“大成皇宫?”我亦随他眺望,宫阙九重,虽伫立千年,仍华彩不减,金瓦银脊,璀璨生辉,亭台楼阁,瑰丽壮绝,一砖一瓦无不彰显皇家煌煌天威。自古以来,不论王朝如何更迭,失意的从来不是这九天宫阙,而是宫阙之中的人。

舒同颔一颔首,缓缓道:“如今的大成皇帝身上还流着些许青阳国宗室的血脉,当年青阳王暴毙之后,因膝下无嗣,帝位便由其妹青阳公主与驸马赵侯萧铣之子承继,新帝登基之时只有三岁,所以国政长期被其母青阳公主和其父赵侯萧铣把持,没过多久,青阳公主亡故,赵侯萧铣独揽大权,他借故将青阳国宗室宗亲以谋逆论罪,并更旗易帜,擅改国号为‘成’,自此青阳国形同亡殁,而这段历史亦随着青阳亡国烟消云散了。”

第66章 今生无悔今生错(四)

一段往事如烟,兴亡成败,爱恨得失转眼成空,最后留下的不过史书寥寥笔墨,供后世凭栏追忆。

叹一回前尘俱往矣,各自埋头吃饭,酒足饭饱之后,结账时犯了难,因着舒同的关系,饭钱远远超出了预算,三人七拼八凑才勉强够付。付了饭钱,晚上投宿便又成了问题,我脑筋急转,瞅见临街的告示牌前人头攒动,顿时灵光闪现,有了主意。随手一指,笑道:“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可以重操旧业。”

二狗皱眉,刻意压低声音,“莫非是要顺手牵羊?”

我抬手就给了他一记爆栗,轻斥道:“想什么呢?我们现在可是玄门弟子,怎能去偷!”

二狗抱头呻吟,委屈道:“你不是说重操旧业么?”

“我指的是那街边的告示牌,幼时我们常在告示牌上找些活计赚钱,你难道忘了?”

“原来如此。”二狗了然。

三人出了霁月楼,径直走到告示牌前,见围观者如过江之鲫,话里话外都在议论当今天下之势,听闻燕、莱两国的军队已然推进至洛城附近,想来都欲将洛城置于辖下,洛城历朝历代均为诸侯群雄逐鹿神州的皇者必争之地。

我们奋力挤进人群,一路分花度竹般挤到最前面,四下里瞧了瞧,告示因风吹日晒多已斑驳,只在角落旮旯寻得一张,字迹清晰,应是张贴不久。随手撕下,挤出人群来看,内容约莫是城中大户人家欲觅玄门修道之士帮忙察勘家宅风水,酬金为金叶十枚,落款是永安巷薛府。

十枚金叶折合银锭百个,足以平民之家近二十年用度,报酬如此丰厚,众人自是欣喜。不过,我与二狗皆不通风水堪舆之术,所幸舒同博闻广识,对于风水堪舆知之甚深。此番他自告奋勇,我与二狗权当陪衬,三人在路人指引之下来到永安巷的薛府。

出来迎客的是个花甲仆妇,我等说明来意,她谨慎地将我们打量了很久才引我们入了府邸。薛府高门广阁,七重院落,端的是璜璜富丽,早先问路之时,听旁人提及,这薛家也是大有来头,累世将门,祖上曾官至大成前将军,如今的当家姓薛名蔚,官拜莱国都尉。二狗暗暗讥笑祖孙分侍二主,我却不以为然,乱世之中,东珠西投并不鲜见。

仆妇领着我们穿过三进院落,又穿过一片赤松林,我当下好奇,古来营造庭院多遍植馨香花木,种植偌大一片赤松林当真少见。向仆妇问起,仆妇边走边回答,说是薛家少夫人的家乡多赤松,其夫薛蔚特意在府邸辟出一大片土地,从外地移植了成片赤松林,以解少夫人思乡之情。这般看来,薛蔚还真是个大大的情种。

七拐八弯又走了挺长一段路,入了个僻静小厅,仆妇躬身趋前,向端坐正中的妇人禀道:“老夫人,人已经带来了。”

“知道了,你退下吧。”说话的妇人应是薛蔚之母,看起来已过天命之年,姿容气韵无不透出端庄贵气,只是精神有些不济,虽然腰杆坐得笔直,面色却苍白而微颓,一双略显疲惫的眼睛打量着我们,“老身夫家姓薛,几位便是应告示而来的玄门修道之士?”

我点点头,“薛老夫人可是有疑?”

她轻摆手,道:“不,几位眉清目朗,不似狡诈之徒。”她目光下移,又打量了几眼我们的衣饰,“荼蘼、雪莲,一纸告示请来的竟是中皇城、昆仑墟的高徒,老身真是受宠若惊。”

我谦道:“高徒不敢当,我看薛老夫人面色似乎不豫,是否抱恙在身?”

薛老夫人低眉叹息,“此乃心病。”

我疑惑地“哦”了一声,“贵府出告示邀玄门修道之士察勘风水,酬金竟达金叶十枚,不知是否与薛老夫人的心病有关?”

薛老夫人扭头与侧立身旁的一个丫鬟道:“倚翠,你去把住房门,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老夫人。”名叫倚翠的丫鬟应道,轻轻退了出去,出门时特意将房门掩得严实。

又静了静,薛老夫人才深深吸了口气,呼吸之间,神色又凝重了几分,“不瞒几位,府中出了妖怪!”

此言一出,闻者尽皆愕然,我愣了一会儿,道:“薛老夫人,府上既然出了妖怪,为何不直接出告示请人降妖,而要以察勘家宅风水为名?”

薛老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说来话长,初初老身也曾这么想过,先夫在世时与蟒山华阳门的觉云道长颇有交情,老身原想求助于他,但觉云道长是世外高人,邀请他难免劳师动众,引来旁人无端揣测,沦为街头巷尾的话柄,影响薛家的名声,这才想到假托察勘家宅风水之名,老身这也是病急乱投医。”我看见薛老夫人的眉眼溢出为难之色,“最重要的是,这妖怪……正是……正是老身的儿媳!”

众人面上惊色更甚,我讶然道:“您是说令郎薛蔚之妻是妖怪?”

薛老夫人重重颔首,长叹道:“真是冤孽!”

我问:“可有凭据?”

“是本府的丫鬟嫣红亲眼所见。”薛老夫人侧头指向身旁另一个丫鬟,“嫣红,你与诸位说说那日的情形。”

“那日晚间,是奴婢服侍少夫人药浴,少夫人向来不喜欢沐浴之时有人在场,所以奴婢将热水和药浴用的药材备置妥当便出了浴间,但出了浴间没多久就想起老夫人先前曾交待,怕少夫人嫌药浴的气味重,要奴婢多备些花瓣放在水中,奴婢便取了些花瓣欲送到浴间,行至窗口奴婢听到浴间传来拂水声,一时好奇便隔着窗缝往里看,没想到……”嫣红回忆那日情形,面色逐渐变得煞白,似乎仍心有余悸,缓了片刻,才又开口,“没想到……看见……看见少夫人浑身长出了金色和红色的翎羽,正在用水梳理那些羽毛,奴婢惊了一大跳,强忍住没发出声响。”

第67章 今生无悔今生错(五)

薛老夫人接口道:“后来,嫣红大病了一场,病愈了也整日魂不守舍,她是老身的贴身丫鬟,有什么心事都瞒不住老身,追问之下她才跟老身道出实情。”她神情凄惶,垂泪顿足,“薛家不知道造了什么孽,竟惹上这种无妄之祸!”

我沉吟着,“令媳是否身染什么疾病,需要药浴?”

薛老夫人缓一缓情绪,说:“倒不是染病,只是她入门三年都无所出,老身便着人开了补中益气的方子给她浸浴,调理调理身子,谁知……哎!”

我问:“薛老夫人对此事可有什么打算?”

薛老夫人有气无力地说:“老身心乱如麻,全无主意,老身命人张贴布告便是想寻高人思索个主意,三位是玄门高徒,还请助薛家脱此困境。”

我与二狗、舒同相觑一眼,退到一旁商议,身为玄门弟子除妖伏魔,解人倒悬自是责无旁贷,只是经历了柳爷爷的事,我知道妖魔精怪之中也有善类,是以我不想妄下定论。

二狗和舒同对此也无异议。

我回身与薛老夫人道:“此事我们仍须进一步查证。薛老夫人,令媳平日可还有什么怪异之处?”

“怪异之处?”薛老夫人蹙眉想了一阵,摇了摇头,“吾儿薛蔚与如锦相识于小华山,说是当地猎户之女,家中人丁凋零,只有一个姐姐相依为命。当初蔚儿要与如锦成亲老身也是反对的,只是蔚儿自幼倔强,认定的事便难再回转,老身执拗不过,又见如锦性子柔顺,颇为贤惠,也就随他去了。他们成亲三年,一直恩爱有加,待老身也极尽儿媳孝道。”

她顿下,忽而沉痛道:“若不是嫣红亲眼所见,老身实在不敢相信如锦会是妖怪。”

“说到怪异之处,奴婢倒是想起一事。”嫣红忽作忆起状,开口道。

我问:“是何事?”

嫣红道:“有几晚夜半时分,奴婢曾无意中看到少夫人往庭院那片赤松林去了。”

说起那片赤松林,初见时已觉得奇怪,虽极富野趣,但在处处雕梁画栋的薛府中,未免格格不入。这时,紧闭的房门忽被人从外推开,原本把守厅外的倚翠疾步而入,面上不无慌张,“老夫人,少夫人在外求见!”

薛老夫人倏然变了脸色,或因惊惶,一只手不自觉紧紧抓住了椅子扶手,她看着我,目光却毫无焦距,“现在该当如何?”

我略作思索,安抚道:“薛老夫人,您莫要慌张,如平常应对就好。”

她点点头,强自打起精神,吩咐倚翠:“让少夫人进来吧。”

“是。”倚翠应道。

须臾工夫,便见一女子低着头款款而入,丰容靓饰,仪态优雅,一袭红衣衬得眉目如画,像一朵皎洁的月季,明艳动人。盈盈步履之间,环佩轻击,叮当作响,悦人耳目。她行至薛老夫人跟前,毕恭毕敬地行礼,“拜见安人。”

薛老夫人示意她起身,“如锦,有什么事么?”

如锦语声微沉:“安人身体不适,如锦体察不周,方才得知,这都是如锦的过错,特来请罪,请安人责罚。”

薛老夫人故作平静道:“不必大惊小怪,只是偶感风寒,已着人找大夫瞧过,并无大碍,静养即可。”

“如此我与相公便也安心了。”如锦如释重负地微笑,轻抬首,眼风快速掠过我与二狗、舒同三人,微微讶异,“这三位是?”

薛老夫人神情一滞,忙措词搪塞:“这三位是我请来的客人,近来,府中接连有人染病,不知是否家宅风水有异,所以请了三位帮忙瞧瞧。”

如锦并未见疑,微颔了下首,“安人身体不适,这些事吩咐如锦去办即可,何必亲力亲为?”

薛老夫人道:“风水之事你们年轻人怎懂,亲力亲为我才安心。”

“安人说的是。”如锦微笑,目色融融,溢出暖意,“这么多年,府中事务全仗安人操持才能井井有条,我们晚辈且有学的呢。如锦只怕安人太过操劳,身体有亏。”

薛老夫人微微叹息,“你能有此孝心,我也老怀安慰。如锦,若无其他事情,你先下去吧,我与三位还有些事情相商。”

如锦敛衽又再拜过薛老夫人,这才告退。

我目送如锦嫣红的身影转过墙角,直至出了院落,回身笑与薛老夫人道:“观令媳方才的言辞作态,若不是别有居心,我该恭喜薛老夫人有一个好儿媳。”

薛老夫人苦笑,语气无奈且惋惜,“谁说不是呢!她若不是个妖怪,得此贤媳,夫复何求?”

我亦叹息一声,道:“如锦的身份,府中可还有别人知晓?”

薛老夫人道:“此乃家丑,老身又岂会张扬,府中只有倚翠、嫣红和老身知晓。”

我颔一颔首,“如此便好,这几日我们会以察勘风水为名留在贵府叨扰,并暗中留意如锦的一举一动,待厘清其中疑问,再做定夺,薛老夫人意下如何?”

“全凭诸位安排。”

我们虽是假托察勘风水之名留在薛府,不过,舒同倒是实实在在地为薛府看了一次风水,据他观察,薛府的布局四平八稳,曾是福地,寓意薛家几代都会官运亨通,但会止于薛蔚这代,其中一个症结在于薛府庭院那一大片赤松林过于繁茂,日光常年难及,阴湿之气太盛,以至于生生截断了薛府的阳脉,只怕薛家自薛蔚以下皆会香灯难继,甚至有血光之灾。风水堪舆之说我并不尽信,而且风水可变,我更担忧的是如锦,我曾暗中对其施以空明咒,证实如锦是赤鷩成精,赤鷩是一种异鸟,胸腹赤红,冠金背黄,毛色十分鲜明,照理赤鷩喜群聚于深山之中,此番她却化作人形入来薛府不知是何目的。

于是,我们加紧了对如锦的查探,就这几日所见,如锦德才兼备,薛蔚因公务缠身,长期不在薛府,如锦恪守孝道,照料薛老夫人日常起居几乎无微不至,支应薛府门庭也甚为得心应手,将偌大一座宅邸打理得井然有序,堪称是薛蔚的贤内助。我曾想,若如锦只是单纯地倾慕薛蔚,真心实意地想与薛蔚厮守终生,未存害人之心,我倒是愿意成人之美,试着说服薛老夫人接纳如锦,虽然世人常称“人妖殊途”,但在我看来,人与妖唯一的不同只是在于种族,妖虽是异类,但并不都是坏的,而人要是坏起来,只怕更甚于妖。

第68章 今生无悔今生错(六)

一连数日,如锦都无异常,直至今日夜半时分,才如嫣红所言悄然去了庭院那片赤松林,我远远跟随,见她形迹鬼祟,心中竟有些怅然若失。

今夜微起了白雾,皎洁的弦月躲在浓稠的云后,挥洒下艰涩的月光,为繁茂连绵的树冠笼上了一层凉薄。林间颇幽深,月光难以企及,四下伸手不见五指,只闻喁喁虫鸣,参差而起。

我藏身树梢,屏住气息,留心着周遭动静,忽闻深处传来人声,陌生而低沉,是女子的声音:“你来了,薛府之中近日来了三个人,可知他们的底细?”

“是安人请来察勘家宅风水的。”另一个声音响起,我细细一辩,应是如锦在说话。

陌生女子道:“是么?对了,那件事你可有了决定?”

“姐姐,你为何非要逼我?”如锦的语气变得焦灼。

陌生的声音忽然充斥着怒意,叠声道:“逼你?你竟然说我在逼你!你难道忘了你当初嫁入薛家的初衷?你难道忘了薛家与我们的血海深仇?我赤鷩一族原本安居于小华山上,与世无争,却无端遭到灭顶之灾,薛蔚之父薛义为了取我族的羽毛制成御火的甲胄,趁你我闭关修行之时,带兵将我族屠杀殆尽,你难道忘了那日小华山如炼狱般的场景吗?如锦,你抬头看看,千千万万兄弟姊妹的阴魂正在天上看着你!”

如锦的语声明显带了哭腔:“不!我没有忘记!当年我化作人形嫁给相公也是一心想着报仇,可入了薛家才知,相公的父亲薛义早已亡故多年。姐姐,我们的仇人已经死了,是该放下这段仇恨了!”

“放下?”陌生女子声嘶力竭道,“绝不!我要杀了薛蔚,让薛家断子绝孙,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只听如锦哭求:“姐姐,求您放过相公!”

陌生女子冷笑道:“相公,叫得真亲热呀!你对薛蔚动了真情是么?你是我的妹妹,你瞒不过我的,也正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我才放任你到如今,让你与薛蔚当了三年的夫妻。别以为你们现在夫妻恩爱,倘若让薛蔚知道你是妖,看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待你。”

想是一语中的,如锦的哭声戛然而停,彻底沉默了。

静默许久,陌生女子略柔缓了声音,叹气道:“如锦,接受事实吧,我们是妖,天生就不该对人动情,不然受伤害的只能是你自己。”

如锦幽幽地说:“我知道我与相公之间不会有结果,可我还是求求你了,姐姐,放过他吧!”

陌生女子断然道:“不可能!薛蔚必须要死,而且我还要你亲手杀了他,了断这桩孽缘!”

幽深的林间蓦然响起如锦近乎崩溃的声音,“你……你怎么能要求我这样做!薛蔚是我的相公,我怎么可能下得了手!”

陌生女子冷哼一声,嗓音萧瑟,一片肃杀之意,“我没有让薛蔚全家陪葬,已经十分仁慈,如果你不杀薛蔚,我就杀尽薛府中人!”

如锦无力地呜咽,“姐姐,你这是要逼死我呀!”

“我已以你的名义给薛蔚写了封信,说他母亲病重,让他回来探望。薛蔚是个孝子,想必一定会尽快赶回来,到时你应该知道怎么做!记住,我会在背后盯着你的,要保薛蔚还是保薛家阖府上下,你自己斟酌吧!如锦,你是我的亲妹妹,姐姐是不会害你的。”陌生女子疏狂大笑,笑声铿铿,似夜鸟凄厉的鸣啸,随风渐渐远去,最后归于死寂,只余如锦细微的啜泣合着虫鸣,喑哑而无助,此刻听来令人心碎。

陌生女子近乎疯狂的笑声将我惊出一身冷汗,倒不是我怕她,而是我实在没想到仇恨竟如同毒药,毒药腐蚀的是肌体,而仇恨却能腐蚀人心,令人变得如此丧心病狂!时至今日,我始才完全明白柳爷爷临终嘱托的用心良苦。

好在我终究没有错看如锦,她确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妖。只不过,如此情形倒令我为难,倘若如锦当真心怀叵测,亦或者心性险恶,我想处理的方式会简单一些。可现在,我实在没有一个两全之法平息此事,双方隔着血海深仇,其中孰对孰错,显而易见,我并不想因为受害者是赤鷩而偏帮薛家。而罪魁薛义已死,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薛家无辜之人受到伤害……

辗转苦思一夜,仍无定论。

翌日,趁着如锦外出,我找了薛老夫人,向她坦陈了赤鷩一族与薛家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薛老夫人这些日子为如锦之事所困扰,精神一直不济,而听我诉出昨夜赤松林所闻,脸上刹那煞白如纸,全无血色,瘫坐在椅中,想来薛义当年带兵屠尽小华山赤鷩确有其事。

我叹了口气,道:“除魔卫道虽是玄门弟子的本分,可世间的公理却也不能不顾。”

薛老夫人颓然开口,“老身明白,此事是薛家有错在先,如锦姐妹要报仇也是无可厚非,可是蔚儿何辜?”

我无奈道:“如锦并无害令郎之意,只是她的姐姐以薛家阖府性命相要挟。”

“老身愿用这条老命换蔚儿一命,只求她们能放过蔚儿!”薛老夫人语气无力,似有些绝望。

我忙上前安抚:“虽然尚无两全之法,但薛老夫人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保薛家无虞。”言毕,我略一沉吟,又问薛老夫人,“如锦的身份令郎尚不知晓,您是否打算如实相告?”

薛老夫人当即便道:“这是自然,如锦是妖,老身不能再让她留在蔚儿身边……”

突然“砰”地一声,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大力推开,将薛老夫人的话咽在喉中,众人茫然回首,映入眼帘的是个英武青年,身披甲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倦容,此刻正满目怔忪地呆立在门口。

“蔚……蔚儿!”薛老夫人木然从喉间抖出一声。

我顿时了然,此人便是薛蔚。

薛蔚呆了好一会儿,几步并作一步走到薛老夫人跟前,紧紧抓住她的手,“母亲,您……您刚才说什么?您说如锦是……是妖?”

第69章 今生无悔今生错(七)

薛老夫人颔了颔首,神情悲戚道:“没错,是嫣红亲眼所见。”她转眸指一指我们,“这几位都是玄门的高徒,也已证实如锦是赤鷩成精。”

薛蔚愕然望向我,那眼神无疑是不信的。

我深深叹息,“薛老夫人说的没错,如锦的确是赤鷩精,她嫁入薛府原是为了报仇。”

“报仇?报什么仇?”惊异写满了薛蔚英挺的眉目。

我道:“赤鷩是种异鸟,羽毛天生便可御火,你父亲当年为了取赤鷩的羽毛打造可御火的甲胄,曾带兵将小华山上的赤鷩屠杀殆尽,那些都是如锦的兄弟姐妹,如锦和她的姐姐此番便为报此仇而来。”

薛蔚闻言,不由往后踉跄几步,眼神涣散,显得失魂落魄,口中只一个劲地说着:“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半晌,他跌坐在一张椅子中,像冷秋的一片落叶,了无生气,喃喃念叨:“如锦,三年夫妻恩爱,难道你只是为了报仇?”

我琢磨了一下,认为昨夜的情形应该让他知晓,遂在一旁道:“如锦是妖不假,但若说她对你无情,似乎也不尽然。她知你父亲已死,早已无报仇之意,只是她的姐姐仇恨难消,以薛家阖府的性命相要挟,要如锦亲手取你性命。”

静谧如霭胶着,须臾便似经年,时光艰涩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忽闻薛蔚喟然长叹:“是我薛家亏欠了如锦,现在父亲已死,便该由我这个当儿子的来偿还。只是,在此之前,我想要弄清楚一件事,否则我死不瞑目。”

我奇道:“是何事?”

薛蔚微阖双目,思绪随之沉浸,半晌才幽幽道:“我只想知道,过往岁月,如锦待我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睁开眼,长身立起,向我端然抱拳,“姑娘是玄门中人,在下有一事相求。”

我颔一颔首,道:“薛都尉有话直说无妨。”

薛蔚道:“劳烦姑娘看顾家母,而在下与如锦之事,望姑娘勿要插手。”

我尚自怔愣,薛蔚已霍然转身,脚步落地铿然有声,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大步出门而去。

薛蔚虽有明言,不希望我们插手他与如锦之事,可是面对可以预期的结果,身为玄门弟子的责任感却不容许我们袖手旁观,而且我天生好奇心重,十分想知道薛蔚知晓了如锦的身份,打算如何面对她,便隐匿了气息,隔窗远远观望。

薛蔚临窗而立,仿佛亘古伫立的石像,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边荒月徐徐升起,直至中宵。如锦端了个托盘推门进来,“相公,你连日在军中操劳,难得回家一次,我特意炖了一盅桂花参蜜给你滋补身子。”

薛蔚回身微笑,看到如锦的刹那,双眸之中竟如死灰复燃,俱是明光,“娘子辛苦,母亲身体抱恙,平时府中事务都由你在操持,现在又要分神照料我,我真是过意不去。”

“相公言重了。”如锦搁下托盘,牵了薛蔚的手在桌边坐下,将炖盅推至他面前,“桂花是我去年八月采的,一直浸泡在蜜中,加入人参炖了很久,你尝尝看。”

薛蔚尝了一口,启口赞道:“香气怡人,馨甜入心,娘子果真心灵手巧。”

两人相视而笑,明亮的眼中映出彼此,摇曳的烛火将偎依的身影印在窗上,眼前的画面温馨宁静,令人不觉忘却了两人之间还有人与妖的隔阂,这样的幸福无疑是真实的,只是,幸福可以持续多久,不得而知。

温存半晌,薛蔚忽起了倦怠,如锦扶他宽衣躺下,不一刻便沉沉昏睡了过去。如锦确认薛蔚睡得深沉,原本洋溢着幸福的面容渐渐露出了凄哀的神色,她握住薛蔚的手贴住自己的面颊,“相公,原以为可以与你白头偕老,可终究还是我的痴望,今夜是姐姐给我的最后期限,你我夫妻缘尽于此。”

话语未毕,一滴泪渗出眼角,映着昏黄的烛火,乍看仿佛透出血光,在凝白如脂的脸上蜿蜒出细细的血痕,啪一声溅落在交握的双手,那一握,似乎用尽了如锦平生余力。

悉索的幽咽在子夜回荡良久,忽然寒风乍起,屋内烛影飘摇,银光熠转,如锦的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屡经砥砺的锋刃闪耀着幽蓝的寒光,照出如锦愈加悲伤的面容。

“相公,我也是迫不得已,请你原谅我。”如锦眼含热泪,持剑的手高高扬起。

我一惊,转念之间,息壤已聚于掌心,只待稍加灵力,便要筑起屏障挡下如锦的短剑。如锦手起剑落,谁知锋芒一闪,竟是笔直刺向自己的胸膛!她的举动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怔怔不知所措,脑中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之际,那一刃寒光却堪堪在如锦的胸前两寸处骤然止住,我缓住神思,定睛一看,是薛蔚用手握住了剑刃!剑刃锋利无比,薛蔚徒手握于掌中,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如注染红了剑身,一路滴落下来,溅在月白的罗衾上,血渍重重晕开,宛如被寒风摧落的残梅。

如锦神色痴怔地望住薛蔚,似不敢相信,半晌,愕然开口:“相公,你……我分明在桂花参蜜中加了致人昏睡的曼陀罗,你为何……”

薛蔚容色平静地回视着如锦,双眸却脉脉含情,“我们夫妻三年,你有心事又如何瞒得住我?我方才见你将桂花参蜜递给我时,手在发抖,便知其中必然有异。”

他伸手在腹部用力按下,刚才喝的桂花参蜜竟又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如锦呆了一瞬,慌忙扔掉手中的短剑,颤抖着捧住薛蔚受伤的手,语声满是歉疚,“相公,我……我对不住你!”

薛蔚的手温柔拂上如锦紧蹙的眉眼,叹了口气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与你姐姐的事我已知晓,如锦,是薛家对不起你们姐妹,就算你真的要取我性命,为你的兄弟姐妹报仇,我也绝无怨言。”

第70章 今生无悔今生错(八)

如锦低垂眼帘,幽幽地说:“你连我姐姐的事都知晓,想必是那位商姑娘告诉你的。安人那日将三人请来,我便已有预感,我的身份瞒不了多久了。”

薛蔚轻轻道:“你不要怨母亲,她也只是一时慌了神而已。”

如锦容色凄婉地淡淡一笑,“我明白的,我是妖,一般人知道了又怎会不怕。”

她松开薛蔚的手,似乎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奈,正欲抽离,却又马上被薛蔚握在掌心,他急切道:“你是妖又如何?你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如锦蓦然怔住,定定瞧着薛蔚,双眸闪烁,酝出水光,“你难道不怕吗?我是妖,世人常说,妖乃异类,见之必生祸事。当初嫁入薛府,我便是为报仇而来。”

薛蔚的手用力紧了紧,急切的目光迫住如锦,“你是人也好,是妖也罢,当初怀揣何种目的嫁给我,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知道,我们夫妻三年,你对我可是虚情假意?”

“不!”如锦有些发急,随即却微颓了颜色,“事到如今,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重要么?”

薛蔚看了一眼地上的短剑,眉宇间漾出欣慰笑意,道:“你刚才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取我性命,答案显而易见。”

如锦长叹道:“这些都已不重要,人妖殊途,向来不容于世间,彼此不知时,尚能自欺欺人,得过且过,如今既已知晓我的身份,你我的夫妻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薛蔚蹙了眉道:“你是怕母亲对此有异议?”

她无奈地摇头,“不止是安人,但凡知道的人都会怕我,这是你要的结果么?世人对妖的成见之深,尤甚无底沟壑。”

薛蔚眼底的愁色渐深,静了一会儿,道:“既如此,那我与你找个没有人地方隐居。”

如锦听了,不由得一愣,她复握住薛蔚的手,道:“相公,你有此心,我已万分欣慰。只不过,你还有大好前程,为了我放弃现在的一切,不值得。而且你走了,安人怎么办?她只有你一个儿子,她会受不了的。”

薛蔚揽如锦入怀,温柔道:“如锦,你要知道,荣华富贵永远都没有你重要,为了你,莫说前程,性命我都可不要。至于母亲,薛家数代为官,薄有家财,足够母亲安度晚年之用,而且就算我们遁世隐居,我也会经常回来探望她的。母亲是个明事理之人,你的好,这些年来她都看在眼中,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你给她一些时间。”

两人无声偎依,空气中渐渐有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温馨蜜意在弥漫,安然如初。然而这一切很快就被一阵凄厉的笑声打断,“好一对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如锦,枉你修行了数百年,竟然被区区凡人的几句花言巧语蒙蔽,你是妖,薛蔚怎会真心待你?你太令我失望了!既然你下不去手,就让我来帮你!”声音次第渐进,余音尚存,一道白影已如闪电划过夜空,迫向薛蔚的房间。

如锦的面色大变,叫道:“不好,姐姐来了!”

只听“砰”的一声,白影破窗而入,修长的五指猛力伸张,指尖突然长出了利刃般的尖爪。

如锦闪身挡在薛蔚身前,声音凄惶,“姐姐,不要……”

不等如锦说完话,白影一把将她推开,挥起利爪扫向薛蔚。薛家累世将门,薛蔚的武艺自然不差,纵身一个鱼跃,险险避过了快若电闪的一击,床榻却在爪风之下轰然四分五裂。

事情的发展有些突然,我定一定神思,急忙施展身法冲向白影,身未至,意先至,手一挥,息壤汇聚成一道黑色的土流如灵蛇般蜿蜒穿过破损的窗户直击白影的背后。白影的身手不俗,只见身影一闪,衣袂飞舞,人已飞出窗户,在半空一个游刃有余地旋身,轻飘飘地落在屋顶的飞檐。

我适才仓促出手,是以用力过猛,想收回劲力已然来不及,息壤径直击中了墙壁,摧垮了半边屋舍。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薛府众人,舒同与二狗也闻声而至,我忙转头吩咐二狗:“你去找薛老夫人,让她叮嘱众人切莫接近此地,免得波及无辜。”

“明白!”二狗应声而去。

夜已过半,冷月中垂,清洌的月光从深邃的夜空潺缓流入世间,碎落一地秋霜。我抬眸直视婷婷立于飞檐上的身姿,如缎的青丝在妩媚的月色下逐风纠缠,她轻轻抬手,露出素衣下一截苍白的玉腕,撩拨开散落鬓边的长发,借着雪白的月光,清晰照出她的侧颜。虽不甚全面,但还是让我惊讶万分,可以推想而出,那几乎是一张与如锦一模一样的脸,欲蹙未蹙的眉,紧抿的唇,那双美丽的眼眸却少了明亮,充满怨毒,像是寒风中裹挟着利刃,令人不寒而栗。

如锦紧拧着眉心,一瞬不瞬地盯住飞檐上的身影,叫道:“姐姐……”

“住口!”素衣的女子一声断喝,“如锦,你不配叫我姐姐!我们是一卵同胞的亲姐妹,可你却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我,也背叛了那些无辜枉死的兄弟姐妹!”

“不,我没有!姐姐……我……”如锦泫然而泣,急于辩解,可没说几句便已泣不成声。

薛蔚于心不忍,伸手将如锦揽到身后,昂然望向素衣女子,“你便是如锦的姐姐,如绣?”

素衣女子哼了一声,“是又如何!”

薛蔚大声道:“冤有头,债有主,既是薛家有负于你,你要报仇,径直找我索命便是,何苦为难如锦!”

如绣不屑道:“好一个大义凛然的大丈夫!虚伪!你若当真如此坦荡,却为何请来玄门插手。”她玉指指着我们,“还不是因为怕死!薛蔚,别以为就凭他们几个便能救你性命,等我收拾了他们,再慢慢炮制你!”

舒同无奈地耸了耸肩,与我道:“商小师叔,看来我们是被小瞧了。”

我谨慎道:“一切小心为上!”随即凝眸注视着如绣,想着无论如何再规劝几句,“如绣,冤冤相报何时了,对不起赤鷩一族的是薛义,如今他已亡故,这段恩怨也该至此了断了,你何苦再祸及他人!”

第71章 今生无悔今生错(九)

如绣冷嗤,“漂亮的话谁都会说,只是事情没有临到自己的头上!薛义为一己私欲屠尽我小华山的兄弟姐妹,却得善终,还有天理可言么?他灭我赤鷩一族,我也要让他薛家绝后,如此才是世间公道所在!”

我平心静气又道:“在此之前,我也有亲人被仇人所害,当时,我也义愤填膺,一心想着要为他报仇,可他在临终之前却再三叮嘱我别让仇恨占据了心,虽然我答应了他,可一直以来我都无法理解,直到那夜在赤松林听到你与如锦的对话,我才明白他当初的苦心,仇恨是一剂蚀心的毒药,令人变得疯狂,就算让你报了仇也不会变得快乐。你要杀薛蔚,为难的却是你的妹妹如锦,一面是姐姐,另一面是心爱的相公,你叫她夹在中间如何自处?”

“少在那里以己度人!如锦只是一时受人蒙蔽,迟早会明白人又岂会对妖真心?她是我的亲妹妹,我终究不会害她。”如绣冷眼看了下尚自哭泣的如锦,不见丝毫动容,“多说无益,我已懒得与你们多费唇舌。”

如绣凌空跃起,白色的身影划开夜色,身姿翩然如一只月下翱翔的骏鸟,只一瞬,利爪的寒光便已挟风雷之势劈面而至。我闪身躲避,侧身的刹那,寒光擦着我的鬓发掠了过去,几缕碎发扬在风中,只觉面颊一凉,顷刻转为轻微的刺痛,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潺潺而下。我一愣,与此同时,耳际又有破风之声响起,我凌空一个翻身,掠开数丈,耳边的声响却一声快过一声,如绣的身影又已逼近眼前。

我实在不敢大意,急催灵力,息壤随之暴涨,如同一张绵密的大网朝着如绣缠了上去。如绣在半空飞行如矢,由于势头过于凶猛,一时难有回转余地,眼看就要撞入“网”中,不由大惊,忽然挥爪,迎着息壤击出一招,如绣凭借反作用的力道,身形向后急退,她是赤鷩成精,因着天性之便,身法迅捷如风,纵使在天罗地网之中,也能游刃有余。

息壤在我的掌控之下,俨然像是长了眼睛,如影随形地缠住如绣紧迫不放,几乎密不透风,她一时也只有招架之功,无暇再来攻我。不过,息壤也并不能触及她分毫,有几次分明眼见着就要缠上她,却都在至关紧要的瞬间扑了空,我们彼此僵持,难分伯仲。

我分神瞪了眼在一旁作壁上观的舒同,轻斥道:“你这个书呆子,也不晓得来帮把手。”

舒同饶有兴致地看我与如绣攻防,悠然道:“息壤乃是神界宝物,以往只在书中读到,亲眼所见还是头一遭,容我先瞧个清楚。而且,我看商小师叔应付自如,无须我出手相助。”

正在胶着,二狗不知道从何处突然飞窜而出,紧握的双拳燃着火焰,猛不迭地朝正忙于闪避的如绣挥出一记重拳。如绣猝不及防,正中当胸,立刻被一团烈火吞噬,强大的力量将她弹开,撞向一旁的屋舍,宛如火球轰然坠地,响声震动数里,屋舍垮塌腾起烟尘如浪,弥散四下。

二狗如今的武艺已不容小觑,景严称他天生身强体健,骨骼精奇,是块练武奇材,只是于术法方面资质欠佳,便着重训练了他的武艺,术法次之。也亏得二狗聪慧,竟自己琢磨出将基础术法的五行奇术和武艺相结合的招式,譬如将火诀施于双拳,聚而不散,直至击打对方的瞬间,猛然释放出来,令拳脚的威力倍增,也算开辟了中皇城之先河。只是诸如此类将杀伤力的术法施加于自身的招式,对于施术者而言也是一种极大的负担,身体素质和毅力稍差一些都不行。

“姐姐!”如锦满面焦灼,甩开薛蔚的手,朝如绣坠落之处飞奔过去,但还未近前,骤然刮起了一阵烈风,推着如锦止步难前。

如绣现出真身,从废墟之下冉冉升起,姿态已和先前千差万别,大约仍是人的形态,但双胛生出了羽翼,翼展接近两丈,周身上下包覆着翎甲,甲片状似羽毛,嫣红如血,双重瞳的眼睛闪烁着妖类特有的灵光,看起来诡异而美丽。

二狗膛目结舌,不由惊叹:“刚才我已用尽全力,而且是攻其不备,可竟然未伤及分毫!”

我道:“赤鷩天生便可御火,火诀对她没用。”

如绣二话不说,双翼齐振,胁下顿起飓风,一时间飞沙走石,狂暴的风裹挟着砂石席卷而来,一路摧枯拉朽,扑面,宛如万刃割肤,众人纷走躲避。

我紧咬牙关,将灵力急催至第二阶,并以息壤在身前筑起一道屏障,虽将飓风隔绝在屏障之外,但由于风力强劲,而力量又是我的弱项,直压得我一步一步后退。

时间一长,我便有些力亏,转念想来,如此被动并非长久之计,遂开始思索应对之策,眼风里瞧见几十步开外的那片赤松林,尽管面对风砂肆虐,却仍能迎风傲立,突然脑中一个激灵,瞬间清明透亮。犹忆起当初柳爷爷在世时给我们说书的时光,偶尔会提及神州北地的情形,据他所说,神州北地环境尤其恶劣,土壤风蚀严重,常有“雨土”现象,所谓“雨土”即是大风扬沙的气象。“雨土”威力极大,一旦出现,大风便会裹挟着沙土形成沙暴,摧枯拉朽般撕碎、掩埋途经的一切,当地民众饱受其害,曾有北地城池被“雨土”一夕之间掩埋的实例。

人与其它种族最大的区别在于总是能在逆境之中寻找出路,有当地贤明之士想出以植树造林的方式抑制“雨土”的办法,“雨土”经过森林的层层阻隔、过滤,风力大减,藉此减轻危害,犹如一道天然屏障。而我眼下遇到的情形虽不同,但处理的方式想来也是大同小异,无非是因势利导,既然不可力敌,那便只能顺势而为了,这也正契合了道家哲学,遇坡而下,遇沟而聚,四两拨千斤。

第72章 今生无悔今生错(十)

我左右又想过一遍,有了主意,息壤无常形,化作什么形状全凭我的意念,我以灵力驱使原有的屏障向两侧延展,形成一个“凹”形半圆,将“凹”口对着风向。如绣振翅扇出飓风挟来砂石冲击屏障,一部分风力遇阻又顺着弧形的屏障吹了回去,只听“砰、砰……”一阵连声,如绣反被自己扇起的石块击中了好几下。她顿时有些发懵,手下便迟滞下来,我瞅准时机,一下撤去屏障,将息壤揉成一道巨大的黑流,奋力击出,以千钧之力将她击飞,几乎同一时间,二狗甚有默契地一跃而起,迎住半空的如绣,一顿拳脚施展开来,虎虎生风,如绣全无招架之力。只听二狗一声叱咤,右拳周围的气流骤然凌乱,相互摩擦,细听竟有嘶嘶鸣啸,我大约知道他这是将风诀施于右拳,这一拳的力道必定非同小可。

然而,他刚欲举拳,忽见如绣猛然展翅,露出背上金色翎甲,眼前骤白,视界即被一轮耀眼的金光夺去,刺得我眼睛生涩,眼泪都快流出来,再瞧不见半分。只闻远处轰然似雷鸣,继而风声呼啸,向我急速欺来,未知的危险令我惶惑,勉强睁开眼,隐约见到一道红影逼近,砭骨的杀意已扑面而至,本能地想展开息壤抵御,但还未付诸行动,便觉左肩一阵钻心刺痛,我已被掀翻在地。未几,耳边风声又起,所幸,眼睛的生涩感已然缓解,睁眼即见如绣的利爪挟数刃惨碧寒光袭来,我强忍左肩剧痛,手在地上用力一按,身子腾空掠起,避过攻击。

谁知如绣一个转身,又露出背上金色翎甲,金光射出,刺得人睁不开眼。最后一眼,我看见如绣趁机撩起利爪……我目不能视,想来已是避无可避,正有些无措,斜地里忽有人大喊:“小心右侧!”

我闻声急急往左侧闪避,爪风堪堪擦中我的衣袂,整条袖管都被撕扯下来。如绣似不欲给我喘息之机,又接连出招,端的是飘忽灵动,变幻莫测,但都因为旁人事先提醒而被我以身法勉强化解,但仍不免伤了多处。

待眼睛的不适舒缓,我才瞧见出声提醒之人正是舒同,他双目紧闭,但阙庭之眼仍然张着,内里神采四溢,流转出似能洞悉一切的光华。我即刻领悟,他身为史皇氏的传人,天赋异禀,阙庭之眼可勘透世间幻象,想必是不受如绣背部翎甲金光的影响。

我没好气地说:“死书呆,现在才想到要帮忙!”

舒同不好意思似的,“商小师叔见谅,我这也是想先观敌于微,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我一撇嘴道:“那你瞧出什么门道来了?”

“这是自然。”他笑嘻嘻地说,“如绣的修为不浅,且天赋异能,她是赤鷩成精,而赤鷩天性敏捷,所以速度是她的优势。她贴身的翎甲是由羽毛化成,相当坚固,尤其御火性能极佳。最麻烦的还是她背上照出的金光,刺人眼目,倘若视线不明,再对上行动敏捷的如绣,处境可就不妙了。”

我不屑地轻嗤,“我当你有何高见,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

舒同道:“商小师叔稍安勿躁,且听我把话说完,那金光是麻烦,但所谓成也于此,败也于此,那些金色翎甲相对脆弱,而其覆盖之下便是她的弱点所在,只需以雷霆手段攻其背部金色翎甲部分便可一招制敌。”

如绣将舒同的一番话听得真切,眼神透出慎重之色,“看来我先前是小瞧了你们,没想到竟会在此地遇到史皇氏的传人,但即便让你们知道了我的弱点,又如何?”

舒同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缓缓道:“以如绣的身法,想要击中其背部不太容易,要先制约她的行动,我相信商小师叔应该可以做到。”

如绣口中说辞虽然硬气,但被人看破弱点,心里到底有些发虚,我见她眉心紧拧,眼角已有忧色堆砌,顿然生出不少底气,脑中稍作计划,朝一旁的二狗递了个颇具内涵的眼色,二狗与我自小形影不离,默契十足,其中意涵不言自明。随即几乎倾尽全部灵力,咬牙轻叱:“星云!”息壤磅礴而出,如漆黑的浓云缠绕如绣,左右四周围得铁桶一般,只在上方刻意留出狭小空隙。

“时雨!”我双手捏诀用力一合,密如星布的息壤急降似雨,从四面八方激射,近身化作尖锐锥刺,如绣大惊,急忙振翅一面闪避,一面直冲上方空隙,刚欲脱离息壤的包围,只见身影一闪,二狗突然出现,拦住了她的去路,不由分说,抡起重拳朝如绣迎面一击。

轰地一声,如绣交织双臂硬生挡住二狗的重拳,身形却因拳击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向下急坠,我顺势催起一道滔天“浊浪”,将如绣瞬间吞噬。

眼见计策成功,如绣被息壤重重束缚,如一只落入蛛网的蝶,心下自是欣喜,却仍不敢丝毫松懈,她拼命挣扎,我以力相抗,方才灵力消耗巨大,已然力不从心,忙向二狗大喊:“快!攻她后背,先破其真身!”

二狗会意,提气凝神,一拳击出,气流骤然凌乱,形成一个急旋的漩涡,隐隐竟有风啸雷鸣之音,拳未到,力先至,如绣背部金色翎甲硬生碎裂,人如断了线的风筝飞出数丈,重重摔在地上。她捂着胸口,一口鲜血喷溅而出,随即散去了真身。

胜了?我紧绷的心弦骤松,只觉左肩剧痛,全身像散了架一般,脚下发软,摇晃一下,扑通跪坐在地。

“姐姐!”如锦朝着如绣飞奔过去,俯身扶住她的肩膀,神色关切而惊惶,“姐姐,你没事吧!”

如绣脸色煞白,虚弱道:“不用你来关心我!我受了伤,你现在应该很高兴吧?”

如锦连忙摇头,“怎么会呢?你……你是我的亲姐姐……”

第73章 久别重逢却成空(一)

如绣冷然打断,“你背叛了赤鷩一族,已没有资格叫我姐姐!”她猛然用力推开如锦,忿恨的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的薛蔚身上,“你现在恨不得我死了吧?这样便无人再阻止你与那个男人白首齐眉,鸳鸯比翼!”

“没有……我没有……”如锦哭着往后踉跄,浑身似被抽干了力气,几欲跌倒。

薛蔚满目怆痛,趋前扶住如锦,向如绣道:“如锦对你这个姐姐一向敬重有加,你是她最重要的亲人,却为何如此对她?你所要的不过是我的性命,我给你便是,只求你不要再折磨如锦!”

“这可是你说的!”如绣双目陡张,闪过一丝狠辣,如冷厉的剑锋直刺薛蔚,“你曾口口声声自诩对如锦的真心,我现在便要剖开你的胸膛,好好看看你所谓的真心!”

说话间,如绣奋尽全力猛然拂袖,带出一阵烈风,薛蔚随风被高高卷起,但见白影虚晃,如绣已不在原地,箕张的利爪闪着寒光朝薛蔚的心口直插过去,没有丝毫犹豫。“噗”,利爪穿胸而入,发出极其沉闷的一声,鲜血顺着如绣纤细的手潺潺漫过皓腕,浸湿宽大的袖口,素衣之上,尤显凄艳怵目。如绣的神情似定格在脸上,仍保持着一击得手的决绝和大仇得报的酣畅,然而片刻之后,她红润的脸庞血色尽退,张弛到极致的瞳孔猛地收缩,锋利的目光即被喷涌而出的泪水冲刷得支离破碎,透过重重水雾,隐约映出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如绣将她致命的利爪亲手插进了自己妹妹的胸膛,这一刻,她仿佛也失去了灵魂,怔若木偶,一动不动,身子一沉,随如锦一同坠落,宛如被秋风催落枝头的叶儿,渐渐失去生机。早一步落地的薛蔚顾不得伤势,一个箭步冲将过来,稳稳托住如锦下坠的身子,而如绣重重摔落在地,却连一声闷哼也未发出。

如锦躺在薛蔚的怀中,因着了一袭红裙,看不清身上的血迹,薛蔚的脸颊紧紧贴住她额头,嗓音颤抖饱含苦痛,“如锦……你为何这么傻……”

“姐……姐姐!”如锦抖着嘴唇,轻轻唤出一声。

如绣仰面躺倒在地,颤巍巍地举起右手,痴痴望住五指沾满的血渍,眼中苍茫死寂,一丝情绪也无,眼角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涌出,掺着脸上的血痕流下,泪也成了血。听到如锦唤她,她身子一震,恍惚中回过神思,她挣扎起身,蹒跚着爬到如锦身边,眼中满是不解和罪疚,“为……为什么?为了一个男人,你……你竟牺牲自己,值得吗?”

如锦吃力地握住如绣的手,嘴角却含了一丝安详笑意,颤声道:“姐……姐姐,你可曾爱过一个人?爱一个人就如同坐困迷城,不能自拔,即使明知一切都是水月镜花,却仍甘愿深陷其中。姐姐,请你原谅我的自私,我真的……真的不能让你伤害相公,你觉得他欠了我们赤鷩一族一条命,那便由我来替他偿还吧。”

“不……如锦,这一切都怨我,若不是因为我的执着,你……”如绣一味摇头,泪水哽住她的喉咙,再说不下去。

如锦报以微笑,以示抚慰,然后微微侧过头,伸手轻抚薛蔚的脸颊,“相公,你也不要怨恨姐姐,她……她这十几年都被仇恨和愧疚困扰,才会变得失去理性。”

薛蔚哽咽道:“我明白的,此事本就是薛家有错在先,我岂会怨恨她?如锦,你不要再说话,我马上去请大夫……”

如锦微微摇头,“不用了,我的伤,大夫治不了的。”一句话说完,呼吸骤然有些急促,“相公……再……再让我多看你两眼,你……要记住……记住我现在的样子,我不想……让你见到……我……我显出原形的模样……”她的脸色持续灰败,面上却自始至终保持微笑,脉脉凝视着薛蔚,良久,终于偏转目光看向如绣,声音渐次低徊,“姐姐,我……我想回家,我想小……小华山的赤……松林,带我……回家……”直至此刻,如锦的眼中才又掉下泪来。

“好,如锦,你坚持住,姐姐这就带你回家,带你回小华山,就算拼却性命不要,姐姐也要救你!”如绣小心翼翼从薛蔚怀中抱过如锦,化出羽翼,双翅猛然一振,扶摇冲天而去。

“如锦……”纵然万般难舍,但如锦的衣袂还是从薛蔚的指间无可奈何地抽离,他朝天伸着手,形同一个行将溺毙之人,无论如何求索也难再把握,徒留一声悲啸,在冷月寂空下兀自萧索。

与如绣的一番激战,摧毁的不仅仅是薛府的几间屋舍,还有一个家庭。我一度为此懊恼,如果不是我们的介入,兴许事情不会演变至如今地步;如果我行事前再计划得周全一些,兴许……然而,世间并没有如果。冷静下来细想,此事其实并无两全之法,若不是薛义为一己私欲屠杀赤鷩,如绣也不会因仇恨而心生魔障,往后一切种种便不会发生,此事的因果循环早在十几年前就已注定,而归根究底,皆因人心不足。

随着如锦的离开,生死未卜,薛蔚也似三魂不见了七魄,他沐着浓雾在冷月下孤立整宿,翌日,毅然做了个决定,他要往小华山寻找如锦,那里曾是两人的邂逅之地。薛老夫人百般规劝,终不能动摇薛蔚的决心,许是多少对如锦怀有歉疚,最后也就遂了他的心愿。

薛蔚临行前,将他所持的莱国都尉印绶和一封书信并着交给我,托我转交驻扎在洛城西郊百里之外溯源河谷的莱军主帅——卫尉赵抗,以示辞官之意,我自是责无旁贷。舒同因闲来无事,便打算与我们同行,告别薛老夫人,我们一行三人径直出了西门。洛城往西是一大片平原,方圆千里,兼有洛水穿流而过,土壤肥沃,耕地广阔,向来为神州之粮仓。眼下正值秋收季节,然而往年家家户户秋忙的景象已然无踪可觅,因燕、莱两国军队于此对峙,未免战火波及,当地百姓被迫离乡背井,村庄十室九空,庄稼也大都荒在地里。历朝历代,但凡有天灾人祸,首当其冲的都是平民百姓,官府不知抚恤,更常以苛捐杂税压迫,即使遇到丰年,也食难果腹,战事一起还须征发徭役,以致民不聊生,都说天灾无情,而有时人祸更甚。

第74章 久别重逢却成空(二)

一行人来到莱军驻地溯源河谷,但见甲士林立,长戈密布,戒备森严,大有战事一触即发之兆。我等上前表明来意,因着玄门身份的关系,很顺利地入了营地,由几个军士领着到了帅帐前。

其中一个军士客气道:“几位在此稍候,待在下入内禀报卫尉大人。”说罢,挑帘进入帅帐,帘子刚掀开便有几不可闻的细微话语传出,充斥着抱怨:“也不知道主君是怎么想的,竟任用一个来历不明的黄口小儿为太师,对其言听计从,长此以往,你我一干国之重臣在主君面前可还有立足之地?”

有一人从旁接道:“话虽如此,不过此人倒也有些本事,投入主君麾下不过区区数月便一挽我军连战连败的颓势,接连打了几个胜仗,如今我军已能和燕国的虎狼之师勉强相持……”

言犹未尽,忽被人打断:“迂腐之见!此人初来乍到便博得主君的信任,如今已借主君之名将我这个统率禁军守卫宫禁的堂堂卫尉当成了马前卒使唤,倘若他日功成,凭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莫说爵秩,我等项上人头恐将不保!”

……

往后所言皆是与我们了不相关的话题,我未再继续留意,等了一会儿,军士出来回话,“实在抱歉,卫尉大人正与众将军商议军务,此时无暇会见诸位,大人嘱咐在下好生款待,请诸位随在下往客帐稍事歇息。”

听到“款待”二字,舒同眼中蓦然一亮,急不可耐地咽了咽口水,二狗见状,免不得又揶揄他几句,“瞧你猴急的样子,我看你自打出了娘胎便没吃饱过,才吃过早饭没多久。你可真是个大饭桶,吃起饭来狼吞虎咽,做起事来却有气无力。”

舒同心态甚佳,对二狗一番挖苦之辞充耳不闻,自顾怡然。浑不在意的态度倒是激得二狗有些恼怒,想要发作却苦无契机,最后也只能将凭白生出的怨气凝噎于胸,自承自受了。

军士将我们引至客帐,并奉上茶点招待,舒同却之不恭,自顾大快朵颐起来。等了小半个时辰,忽闻帐外微起喧嚣之声,我心下好奇,也实在等得有些无聊,便与二狗外出一探究竟,循声而顾,瞅见靠近客帐的一处旮旯有数名军士围住了一个孩子,那孩子身形瘦小,却身覆戎装,想来也是莱军军士,只是他的戎装不甚合体,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头盔像是一口大锅倒扣在小小的脑袋上,连眼睛都遮住了。

那些军士痞气十足,朝着孩子不怀好意地笑,“小鬼,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孩子抱着一杆足比他身量高了一倍的长戟,在角落瑟缩着,摇了摇头。

其中一个兵痞道:“今天是发饷的日子,哥几个最近手头有点紧,想问你借些钱耍耍。”

孩子闻言,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口,这个动作无疑昭示了他藏钱的位置。

一众兵痞七手八脚想要硬抢,周遭有三三两两的围观者,却无一人上前阻拦。

那孩子看着瘦弱,倒是有把子力气,还十分倔强,双臂紧紧护住胸口,硬是没让兵痞得逞。一个兵痞恼羞成怒,抡起斗大的拳头便要动手,此情此境令我忆起幼时遭遇,不禁愠怒,刚欲出手阻止,二狗已先我一步,身影如风疾掠,转眼已握住了兵痞举起的手腕,一扭一带,将人扔出老远。二狗年轻气盛,下手有些拿捏不住分寸,那兵痞手臂折断,瘫在地上晕了过去。

四下一时寂静,连一丝喘息的声音都无,片刻之后,陡然响起怒不可遏的叱咤:“你们是从哪冒出来的愣头青,敢在老子们的地盘多管闲事!”

我看二狗满面怒意难消,紧握的拳头“咔咔”作响,唯恐冲突下去闹出人命,忙上前攀住他的肩膀阻拦,低声道:“适可而止,莫要忘了本宗规矩,不可随意对凡俗中人出手,如果出了人命,回去不好在宗主面前交待。”

兵痞之中似有人识得我们衣袍上的纹饰,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一阵,忽然脸色大变。

二狗强压怒意,咬牙斥道:“这回暂且饶了你们,倘若再让我遇到你们横行霸道,拆了你们的骨头!”

话音未落,那群兵痞已抬起同伴,一溜烟地作鸟兽散了。

“多谢相助,谢谢!”那孩子有些羞赧,小心翼翼地近前鞠了一躬。

“小事一桩。”头一遭被人如此郑重地感谢,二狗咧着嘴挠了挠头,显得不好意思似的。

那孩子直起身子,伸手推了推脑袋上那顶锅一般的头盔,露出乌黑的大眼睛,看清他全貌的瞬间,我蓦然怔在了原地。

“黑子!”我和二狗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呼,数年不见,黑子并没有太大变化,本性的天真和长期颠沛流离导致的沧桑对立而又鲜明地同时镌刻在他略显邋遢的小脸上,我们一眼便认出了他。而我与二狗在中皇城经过多年道法的浸润,精神面貌早已焕然一新,黑子一时不敢相认,睁大了双眼狐疑地打量着我们。

彼此对视良久,黑子突然飞扑进我的怀里,“哇”地哭出声来,“姐姐,二狗哥,我终于又见到你们了!”

我与二狗、黑子情逾骨肉,当初与黑子因兵祸失散,我始终觉得难辞其咎,所以一直都想找到他,可这却是大海捞针似的。不想当日离散,竟是数年生死难卜,如今久别重逢,不禁热泪盈眶,却如释重负吁出一口气,心头积郁的阴霾也终于一扫而空。

三人相拥啜泣,良久才渐趋平静,各自说起这些年的际遇,当初黑子跟随我们逃入中皇山中,一路仓皇无措,一不留神就不见了我们的踪影,他独自在密林沟壑间辗转了数日,不知不觉竟走出了中皇山,刚到山脚便遇到一群败退的莱国残兵,残兵将他裹挟至营地,硬是逼着他参了军。所幸,有个叫安崇的火头军怜悯黑子年幼力弱,无依无靠,便拿钱打点军中官吏,让黑子跟在自己身边当个使唤小厮,也算谋了个不必冲锋陷阵的差事,直至今日。

第75章 久别重逢却成空(三)

“安大叔,我找到家人了!”黑子欣喜若狂地一路飞奔,欢快的叫喊几乎响彻半个军营。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从营帐中探出身子,“小黑,又瞎咋呼什么呢?什么事这么高兴?”

黑子喜滋滋地朝他喊道:“安大叔,我找到了家人了!”

“是吗?”安崇愣了一下,抬眼望住走在黑子身后的我与二狗、舒同三人,笑起来,“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说着,将我们迎进营帐落座,他四下搜索了一番,抱歉地说:“我这太过简陋,也没什么能招待二位,还望见谅。”

我忙道:“大叔客气了,黑子跟我们失散这些年多得您的照拂,想来也没少给您添麻烦,该说抱歉的是我们。”

安崇摆了摆手,憨笑道:“无所谓麻烦不麻烦,小黑人实诚,肯吃亏,干活是把好手,就是想你们想得紧,经常跟我叨你们,这下可好了,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

安崇是个忠厚本分的老实人,早年年景不好时出来从了军,原想着当兵拿饷,然后回家置两亩薄地,过几年安生日子,可没想到在军中一呆便是二十多年,如今两鬓斑白却仍孑然一身。我兀自感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酬谢他一番,忽想起临别薛府之时,薛老夫人赠送的十枚金叶尚在,便想以此酬谢安崇,又怕他客套推托。正好黑子缠住二狗让他表演术法,二狗小试身手便令黑子叹为观止,毕竟对于凡俗中人而言,玄门太过神秘,也太过遥远,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实,安崇也看得呆了。我瞅准时机,乘其分神,迅疾将用丝帕包裹的十枚金叶悄无声息地放进了他的怀中,他浑然未察,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与他闲聊。

絮絮聊了会家常,安崇问道:“你们接下去有何打算?”

我想了想,道:“我想带着黑子一道回中皇城。”

“真的么?”黑子有些不敢相信,“中皇城会收留我么?”

“当然了,中皇城容得下我们,自然也能容得下你,你就放心吧!”二狗显得信心十足。

黑子欣喜地大叫:“太好了!我也能变得和二狗哥一样厉害了!”

“你想追上我,还差一百年呢!”两人到底还脱不了孩童心性,一言不合就嬉闹起来,一如年幼之时。

安崇颔了颔首,语气隐含着忧虑,“军营确不是久待之地,不过你们带走小黑之前最好能得到卫尉大人的首肯,免去后顾之忧。”

我胸有成竹道:“此事我已有盘算,大叔放心便是。”

时至中午,我才得以面见卫尉赵抗,除了完成薛蔚所托,同时我也开门见山地提出想带走黑子。对赵抗而言,黑子不过是他手下千千万万军士中的一个,今天之前他兴许连这个名字都不曾听说。既然无关紧要,赵抗想必乐得卖我一个人情,以区区一个小卒示好玄门巨擘的中皇城,这笔买卖无论如何都不亏。

果如所料,赵抗一口答应,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安崇处,安崇迎上来问:“如何,卫尉大人答应了吗?”

我点点头,“赵抗是个聪明人,这不过是个顺水人情,他何乐而不为。”我一面说,一面四下看了看,却不见黑子,奇道:“黑子呢?”

安崇笑道:“小黑独自外出了,问他去哪也不说,我瞧着是往军营外去了。”

“这个臭小子,连我都不让跟着,神神秘秘的,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二狗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生着闷气。

这时,天空骤然传来两声沉闷的巨响,随即军营之中也响起急促的号角,而后嘈杂喧嚣纷至沓来。

我诧异地问:“这是什么声音?”

安崇神情凝重道:“刚才是燕军的炮号,想必是燕军来劫营了!”

我听了,心中立刻咯噔一下,“糟了!黑子还在军营外面!”

二狗霍然拍案而起,“这臭小子可真不让人省心,我去找他回来!”虽是怨言,但语气之中却是满溢而出的担忧和关怀。

我拦住二狗,语气坚定道:“你和舒同在这里护住安大叔,我去找黑子,如果发现形势不妙,你们立刻护着安大叔往安全之地躲避,到时再以灵符传书的方式与我联系,听到了吗?”

二狗咬一咬牙,只得颔首,“姐,那你自己小心,一定要找到黑子!”

“对了!”安崇忽然想起什么,在一旁提醒,“小黑兴许是往军营东边去了,他之前好像提过,东边的小溪旁有棵很大的榕树,他在榕树下面埋了些东西。”

我箭步冲出营帐,但见军营上空飞矢如蝗,为数不少的营帐已被引燃,风助火起,火势越烧越旺,许多莱军军士提着盛水工具往来奔走,场面乱作一团。

我依照安崇所言径直往东面疾行,营门之外已是遍地狼烟,西风时而呜咽、时而嘶吼,夹杂着金属相交的声响在半空一阵一阵的盘旋。燕、莱两军的军士怒睁着血红的双眼,仿佛迸出火焰,各自挥舞着手中光亮如雪的长戟和战刀,一次次刺向敌人的胸膛,挥向敌人的头颅,寒光凛冽,哀嚎四起,我能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热烈的鲜血像礼花一样在周围绽放,无数身躯如同枯竭的树干在我身前倒下,我眼中所见,太阳成了红色,草地成了红色,连天空也凝结成了红色。

风渐渐带了血腥气息,浓烈的腥臭令我觉得恶心,也有些恍惚,我神情木然地穿梭在刀山戟丛之中,目光游离着搜索黑子的身影,心紧绷得像一条线,似乎随时都会断裂。终于,在临水的榕树旁边我发现了黑子瘦小的身影,他如同一只受惊的幼兽,蜷缩在树后瑟瑟发抖。我心弦骤松,快速向他跑去,一名燕军军士也发现了他,战场之上,双方都杀红了眼,燕军军士举刀便斩。

“小心!”我高声惊呼,与此同时以迅雷之势祭出息壤,只听一声惨叫,那名举刀的燕军军士已被一道蛇行的黑影击中头部,应声落入川流不息的溪水中。

第76章 久别重逢却成空(四)

黑子呆了一瞬,举目茫然四顾,在纷乱的人群中看到了我,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希望,拔腿便从树后转出,向我跑来。

“不要!不要过来!”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即便些许庇护也可保全性命,我想阻止他远离大榕树的遮蔽,可喊声出口立即就被震天的厮杀声所淹没,不安如烟霾笼罩心间。

黑子刚跑了几步,便听得远处弓弦震颤似雷鸣,旋即箭矢落如雨下,许多军士不分敌我皆中箭倒地。

我以息壤为屏障格开射向我的箭矢,而就在此时,一道细长的黑影冷不丁从斜地里疾飞而出,在我眼前击中了黑子的胸口。黑子猛然滞住前行的脚步,似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刺入胸口的箭矢,又扬起头茫然地看向我,身形踉跄一下,徐徐往后倒去。

“黑子!”我飞身掠至黑子身边,伸手接住他下坠的身子。

他脸色煞白如纸,紧紧抓住我的手,喘息着道:“姐姐,我……我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不会的,姐姐……姐姐不会让你死的……”我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摸出伤药,“姐姐这儿有上好的创伤药,我……我给你治伤。”我的手因惊惶而发颤,手中握着伤药却一时无从下手,慌乱之际,只得将伤药尽数倒在掌心,用力捂住他的胸口,然而收效甚微,他身上的甲胄形同虚设,只是在粗布上镶了几片皮革,那一箭几乎贯穿了他单薄的胸膛。鲜血从伤口止不住地涌出,汩汩漫过我的指缝,将半条洁白的衣袖洇染成一片怵目惊心的殷红。

黑子眼神恍惚地看着我,“我好冷,姐姐,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我大力摇头,强忍着泪意,可泪水仍然肆无忌惮地流满了面靥,哽咽得无法出声。

他强自挤出笑容,“其实,死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刚才还有些疼,现在已经不疼了,就是有些累。姐姐,你说死了是不是不用再挨饿受冻,不用再被人欺负了,不知道我能不能见到爹娘……”

“别说了……你别说了……”我垂泪道,“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以前没有好好照顾你,让你挨饿受冻,受人欺凌,以后……以后再也不会了……不会了。”

“姐姐,你为我们已经做得够多了,如果没有我和二狗哥这两个累赘,你应该会过得更好。为了让我们吃饱,你连自己心爱的花裙子也舍不得买。”黑子的语气似是安慰,轻轻说着,“姐姐,你有没有后悔把我们从街上捡回家?”

我猛然摇头,“怎么会呢,你和二狗都是我的好弟弟,而且我从来都不喜欢穿裙子。”

黑子想笑,却因为伤口的缘故,笑得有些艰涩,“你骗我,每次有小孩穿着花裙子从我们身边走过,你都会偷偷地看几眼。”

黑子并非虚言,只是他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留意那些穿着新衣裙招摇过市的孩子,并非纯粹喜欢她们的裙子,而是羡慕抑或是感慨那些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譬如父母的疼惜、家庭的温暖,我们却从不曾拥有。

黑子艰难地伸手在怀中摸索,半晌,掏出一个已被鲜血浸透的布袋,颤巍巍地递到我面前,“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军饷,我把它藏在树下,原本打算用这些钱给姐姐买花裙子的……我想看到姐姐高兴的模样……”

“你独自跑出来,就是为了拿这些钱给我买裙子?”我茫然接过钱袋,掂着分量不过数十枚铜铢,然而此刻拿在手中却觉得重似千钧,沉甸甸地直接压在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哽咽道:“你怎么这样傻,在我心中,没有什么能比你和二狗平平安安更让我高兴的了!”

黑子会心地微笑,轻轻偏了头望向高广天穹,喃喃说着:“姐姐,我好像看到两个人在天上飞来飞去,他们是来接我的么?你说他们是不是我的爹娘……我真没用,连爹娘的样子都忘记了……”他的语声渐趋无力,唇角却含了一丝安然笑意,“我真的好累……想要睡一会儿……爹……娘……别再扔下我一个人……”他原本空洞的双眸蓦然绽放出异样的光彩,明烈温暖,充满了渴望,然而却是昙花一现,须臾之间已渐凋零,他将剩余的生命都集聚在那一瞬间绽放,生命之花就此零落为尘。

手中的钱袋一抖而落,触地时“哐当”一声,微不足道的声响,却恰像在我的心上震出了一丝裂缝。裂缝径自延伸,一股磅礴的灼热之气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顺势喷薄而出,如同滚烫的岩浆,顷刻间涌遍四肢百骸,直冲脑门。沸腾的血液汹涌地肆虐着我的奇经八脉、五脏六腑,我能感觉到血脉似已偾张到了极限,随时都有可能爆裂。那种疼痛无法形容,仿佛是身体和内脏正被猛兽反复撕扯一般,几乎遍及每一寸角落,尤以脑袋和双目最为剧烈。

我紧捂着双眼和前额,痛楚仍在进一步加剧,并开始一点一滴吞噬我的理智和意识。我拿开捂住双眼的手,垂下眼眸,目光触及黑子,酝酿已久的泪意再一次濡湿了眼眶,眼前变得一片赤红,灼热的液体连绵划下面靥,溅落黑子冰凉惨白的脸庞,一滴接着一滴,那不是泪,是鲜红的血,我心头沁出血。

看着黑子,彼时霍邑的片段在脑海中如雪片纷飞,即便艰辛,但此刻想来也是一种幸福,然而回忆终究不敌现实,那些往昔的片段,最终在排山倒海的哀意中焚成了灰烬,继而化作无尽的不忿和懊悔。

第77章 久别重逢却成空(五)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既然天生孤独,为何又要给予,既然施舍给我们亲情,却为何最后又要夺去……柳爷爷是这样……如今黑子又是这样……”我咬牙强忍剧痛,喃喃自语,心中的恨意随着痛苦的加剧和理智的减少而激增,终于爆发,我仰天怒喝,“这究竟是为什么!都说天意弄人,老天爷,你除了将别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还会做什么!我不允许你随随便便地带走他……我不允许……啊……”理智终于被无尽的悲愤和不舍吞噬殆尽,全身的毛孔和七窍豁然通透,体内那股肆虐已久的灼热之气兀自转化成了灵力,瞬间释放出来,直冲霄汉。方圆数十里尽皆被耀眼的白光笼罩,片刻之前还是喊杀声震天的战场此时竟连一丝声音也无,静得诡谲。

随着体内灼热之气被释放,剧痛也在转眼间消弭无踪,顿觉身心俱疲,乍然的轻快令我呈现出短暂的失神,待我再度醒转,眼前的景象令我震惊不已。我沐浴着一层月色柔光,虚浮在半空,战场上的厮杀已经停止,所有人皆目瞪口呆地昂首注视着我的方向。我有些恍惚但意识尚算清醒,可身体却仿佛已不再属于自己,无法动弹。

我觉得心中似乎盘踞着一股暴戾之气,驱使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扬手一挥,顿时乌云集聚,遮天蔽日,苍茫天际一片黑暗混沌,太阳艰涩地透过乌云投下血色的光影。

息壤自锦囊磅礴而出,化作六条黑色巨龙,于空中蜿蜒盘旋,几乎填满了这一方天地,那是我不曾见识过的强大力量。黑龙猛不迭地发出一声惊天嘶啸,掀开獠牙,撩起利爪,开始不分阵营的屠戮,那些军士虽是久经战阵,过惯了刀口舔血的生活,但毕竟只是凡人,哪里见过如此惊骇的场景,纷纷丢盔弃甲,四散溃逃。然而在六条黑龙面前,他们不啻为俎上鱼肉,只能任由宰割,爪撕牙咬,一时间血肉横飞,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目光所及,满地猩红和残臂断肢,恍如身临人间炼狱。

眼见死伤枕籍,我亦觉胆颤心惊,可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那股狂暴的灵力。就在此时,数道闪电划破天际,昏暝的天幕被撕裂了几处裂隙,裂隙之中倏然伸出六条燃着火焰的漆黑锁链,紧紧捆缚住肆虐的黑龙。

被锁链禁锢的六条黑龙困兽犹斗,奋力挣扎,一齐发出歇斯底里的清啸,犹如迅雷疾泻,声传数里,闻之肝胆俱裂而亡者不计其数;有附近的山丘被黑龙强劲的龙尾扫到,半边山体竟被生生摧垮,大量的石砾沿着山坡奔腾涌下,被活埋者又数以百计。

我无计可施,不忍目睹,正当满心负罪地闭上眼睛,被乌云遮蔽的太阳忽然异常炽烈,射出一道璀璨的光柱直透胶着浓厚的云层,集聚天际的云海像被刺中要害的狞兽,一时间波翻浪涌,仿佛是做最后的挣扎,而光柱一道接着一道,似天神的利剑挥洒而下,光柱所及之处,云层被撕裂,凶暴的黑龙也在瞬间散为尘埃。

当天幕退却乌云,猩红的大地又重归光明的怀抱。

我被眼前的盛景震撼,茫然顾盼,万道瑞光中似乎徐徐降下一个人影,衣袂翩飞间,不知不觉到了我的面前,男人清润和煦的声音响了起来,“难得下山一次,你就搅出如此大的动静,你叫为师如何对你放心得下。”

我试着张了张口,已能发出声音,想起适才所发生的一切,自觉惭愧不已,垂下了头,“师父……我……”

仲闵慢悠悠地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抵住我的额头,温和低叹,“阿璃,一切都已过去……”他的指尖与我额头相触的部分有一股宜人的暖流涌出,透过肌肤径直沁入心中,适才体内肆意翻腾的暴戾之气立刻烟消云散,顿觉舒适安逸如在云端徜徉一般,倦意渐起,不一会儿便失去了意识。

“长老,我姐怎么还不醒啊,不会醒不过来吧?”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我吃力地睁开眼睛,惊见二狗斗大的一张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满面焦灼,似是忧心不已。我吃了一惊,二话不说伸手覆住他的脸,猛地推开,有气无力地说:“臭小子,老娘还没死呢,你就咒我醒不过来!”

二狗欣喜地落下泪来,“姐,你终于醒啦!”

我揉了揉依然昏沉的脑袋,喃喃问道:“我这是在哪?”

二狗道:“这在中皇城哪,你都已经昏睡五日五夜了。”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我久寐初醒,记忆有些紊乱,“发生了何事?”

“这也正是我们想问你的,究竟发生了何事?”一旁响起女子清清冷冷的声音,入耳宛如一捧清泉当头泼下,令我稍稍回复了些许清醒。

我努力回忆着那日的场景,“我记得,我见了赵抗回到安大叔的营帐,却看不到黑子,安大叔说他出了大营,正好燕军来劫莱军大营,我便独自去寻黑子,在溪边的榕树下找到了他……黑子在乱军中了流矢奄奄一息……我很难过,觉得身体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涌出,像要被撕裂一般疼痛,痛得发狂,然后……”说到这里,我突然顿住不语,那日炼狱般的可怖场景历历在目,此时忆起仍然惊悚万分,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我……我看到我在杀人,杀了好多人……我不想……不想杀他们,可……可是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然后师父出现了……”

灵素听到这里,转眸与重光长老相视一眼,重光长老微微蹙眉,沉吟道:“事后,我曾去现场勘查,当地被破坏得相当严重,有些稍小的山丘竟然整体垮塌,而且现场留有相当强大的灵力施用痕迹,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

灵素问:“如此说来,此事确是商璃所为无误?”

重光长老轻叹一声,点了点头,“据目击者所述,当时激战正酣,有人突然出现在半空,放出了六条黑色的巨龙,那人穿着、形态与阿璃相符,应该不会有错,只是我心中疑惑,阿璃何以会有如此强大的灵力?而且以她的心性,断然不会轻易出手害人性命。”

第78章 久别重逢却成空(六)

“重光师兄所言甚是。”玉辰长老从旁附和道,“我曾为阿璃仔细探查过身体的状况,发现她的灵力相比之前的确有了很大的提升,粗略估计已然有第三阶‘淬神’的境界,但与重光师兄所述显然是天差地别。不过……”她略略停顿,“阿璃眼下的身体状况也的确有承受过极大负荷的迹象,以她当前的修为,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灵力负荷,竟然没有爆体而亡,堪称奇迹。”

灵素听了,淡淡地说:“有果必先有因,我不相信有什么奇迹。”

一直沉默的太常长老这会儿才开口接道:“没错,六界之内,诸事皆有法可循。玄门的修炼之道虽然五花八门,但皆受到修炼者本身生理极限的限制,修炼者所施放的灵力越强,自身所承受的负荷也越大,倘若超过极限,便会被灵力反噬,爆体而亡,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玄门之中有明文规定,‘脱骨’境界之后,修为每上一阶,必要先锤炼身心,只有通过试炼才能继续下一阶段的修行。每次试炼对于修炼者而言都是一次生死攸关的劫数,在试炼之中劫数难逃而身亡者不计其数。”

众人闻言,各自沉默起来。

灵素秀眉微锁,轻咬着樱唇,来回踱步似在沉思,良久,道:“此事毫无头绪,恐一时难有定论,既然是师叔将商璃带回的,想必应该知道一些内情,或许应该向师叔相询。”

太常长老轻叹,“师叔要是肯讲,那日他将商璃带回之时便已说了,师叔闲云野鹤惯了,此番他亲自出马已实属难得。”

灵素颔首以示赞同。

那日的经历并非愉快回忆,我心神震荡不已,这会儿听他们提及仲闵,忽然意识到一事,强自平复心绪,问:“是师父将我带回来的么,那你们可看到了黑子?”

在场无人回应,我看二狗面有难色,似乎欲言又止,心中蓦地一沉,盯住他问:“黑子呢?他……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二狗还没说话,倒是重光长老先道:“阿璃,此事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说明,也许你应该自己亲眼看一看。”

重光长老的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被二狗搀扶着下榻,随众人出了房门。刚踏出门口即被眼前所见惊呆了,一条黑色的巨龙在净乐宫上方凌空盘旋,时而翻滚,时而俯冲,时而急速穿越云层,在天空的中央留下一个巨大的云洞,仿佛是在嬉戏。

仲闵闲闲倚坐在廊下,许是坐得久了,展臂伸了个懒腰。

众人上前依礼拜见,重光长老抬头仰望天际,捻须微笑道:“他似乎已经适应了新的躯体,而且看起来也很满意。”

仲闵笑叹:“年轻真好呀,无忧无虑,有时候我也想像他这样一根筋地活着。”

我不解地问:“长老,您想让我看什么?”

重光长老伸手遥指黑龙,“我想让你看的便是他。”说着,将黑龙从云端唤下。

我一头雾水,黑龙见了我,竟然出口成言,语气不无欢欣雀跃:“姐姐,你刚才看到了么,我会飞了!”

我惊了一大跳,黑龙竟会说话,而且声音还甚为耳熟,心下默默一辨,差点一屁股跌在地上,“黑……你是黑子!”

黑龙笑嘻嘻地承认了。

我怔愣良久都无法接受,只疑仍在梦中,狠掐了自己一把,疼痛如此真实,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相信眼前所见即是事实。我惊异万分,“黑子,你……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黑子道:“我也不知道,那日我中了流矢,觉得很累便睡着了,谁知一觉醒来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朝仲闵投去询问的目光,“师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仲闵漫不经心道:“理论上,那日他身中流矢之时便已经死了,是有人机缘巧合之下将他的灵魂重新附在了息壤中。”他侧过头来对着我,唇边的笑意神秘莫测,“而那个人便是你。”

“这怎么可能呢?”一向稳重的灵素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事关生死轮回,早在东皇太一划分六界时便已定下禁制,人死之后,灵魂就会被强制放逐幽冥黄泉,或赎生前罪孽,或轮回转世投胎。如今也只有九黎族还存在摄人灵魂的邪术。”

仲闵微笑着摇了摇头,“九黎族的攫魂术至多只能拘束灵魂,灵魂一旦失去束缚,仍会立刻被放逐至幽冥黄泉。而要正真突破山河社稷图的禁制将死去之人的灵魂重新附在神器中,并令其与神器融合成为灵,此种夺天地造化的术法,除了牵魂之术不作他想。”

“牵魂之术!”众人无不悚然吃惊,灵素传授我术法时曾提及牵魂之术,上古时代,娲皇抟土造出人形,之后便是由太阴星主风冉以牵魂之术从世间生灵中摄取一部分灵魂附至泥人中,人类才由此而生。

灵素大是不解,“牵魂之术早已失传,即便中皇城历代先师也从未见过,为何商璃会懂?而且以她的修为也应该远远达不到能施展此等术法的程度。”

仲闵悠然道:“既然是机缘巧合,也就是说很多事情难以解释,或许时间会给我们答案,就眼下来看,至少结果还不错,阿璃平安无事,小黑也算死而复生。”

黑子扭动着庞大的身躯,有些沮丧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我现在的身形这么大,有些不方便。”

仲闵笑言:“你要牢记,从今往后你就是息壤,息壤就是你。息壤并无常形,就理论而言,你可以无限大,也可以无限小,甚至可以变成任何你想要的形态。”

看黑子一脸不解,仲闵不厌其烦地又道:“你会捏泥偶么?”

黑子点点头,“当然会了,有时候闲着无聊,全靠玩泥巴解闷,我还捏得不错呢。”

仲闵道:“如此甚好,你可以将变化过程想象成捏泥偶,多加练习便可熟能生巧。是圆是方,是扁是长全凭想象,这是不是要比你为人之时有趣得多?”

第79章 久别重逢却成空(七)

“太棒了!”黑子是赤子心性,又立刻笑逐颜开,呼啸一声,昂首挺身,蜿蜒直插天际。

溯源河谷事件过去已有数日,然而炼狱般的场景依然阴魂不散地困扰着我,自我出生伊始,这个世界已然战乱频仍,是以死人我见得并不少,可亲手杀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而且数以千计,那种排山倒海般的内疚和负罪感就像在心上套了一把枷锁,紧得无法喘息。我把背贴在柔软的草地,怔怔望住眼前箕张的双手发呆,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总觉得这双手隐隐散发出一股血腥之气,令人作呕。我猛地甩开双手,忽映入眼帘的是仲闵颠倒的面孔,他悄无声息地立在我头顶附近,微微俯下身子对着我微笑,“怎么了?溯源河谷的事你仍未放下么?”

仲闵的笑容如初春的阳光般和煦,却刺痛了我的心,我偏过头不想面对他的笑容,幽幽地说:“那么多人因我而死,那些人的背后又是那么多的家庭,怎么可能放得下?我现在觉得我就是一个满手血腥的刽子手,而且我没能好好保护黑子,令他成了如今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仲闵贴着我身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且不说你并非故意为之,也许你应该换一个角度看待此事,虽然因为你灵力失控的缘故,有不少人死于非命,却也意外阻止了一场战争的延续,燕国和莱国在溯源河谷聚集了十万之众,双方对洛城一带志在必得,一旦战事持续,必然血流成河,连带着附近的百姓也会受到波及,如今因你之故,双方各自罢兵回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小黑,我倒觉得是因祸得福,他现在身为神器之灵,不死不灭,并兼有息壤的神力,这也许为他开启了新的人生。对你而言,息壤被注入了小黑的灵魂,神力更甚往昔,往后他可以成为你重要的战力。”

我默默听着,忧伤依然无法抑制,“再怎么说,黑子他……他已经不是人了,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他和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平安快乐,可是他再也无法以人的身份过寻常的生活了。”

仲闵道:小黑如今这副模样,你仍会如以前那样对待他么,不存半点歧视?”

“这是当然!”我霍然坐直身子,斩钉截铁道,“黑子是我和二狗的家人,不论他变成什么模样,依然是我们最亲的人!”

仲闵微笑道:“这就是了,或许他在别人眼中已经成为异类,但只要你们相信除了不再为人,他仍是从前那个小黑,仍是你们的家人,这便足够了。”他忽而敛容低叹,“人哪,不知从何时起就变得狂妄自大,以为自己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渐渐对别的种族失去了敬畏之心,殊不知在他族眼中,人类贪婪虚伪,对他人大言炎炎,为利益蝇营狗苟。你既为我的弟子,万不可存非我族类之心。何况,他从前为人之时,也并没有得到别人的尊重,我相信真正懂得尊重他的人,无论他的身份如何转变都不会更改。而且,你也从未问过他,究竟喜不喜欢如今的样子,以我所见,他对现在的自己颇为满意。”他随手指向附近的虞渊,我侧眸望过去,忽看到黑子化身黑色的文鳐混杂在一群文鳐当中,随它们跃出水面,一齐张开双翼,在半空中划出一条欢快的曲线,然后“咚”地一声又一头扎入渊中,来回往复,玩得不亦乐乎。

我忽然觉得似乎有些理解了仲闵所言,黑子天性单纯乐观,向往无忧无虑的生活,然而幼时的经历令他离理想的生活相去甚远,或许相比是否为人,眼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生活对于黑子而言更为重要,至少我从没见过他像现在这般快活自在。

我长长叹出一口气,侧目仲闵,朝他粲然一笑,由衷道:“师父,谢谢您!”

“谢我什么?”仲闵微微一愣,转过头来,玉颊银发,他就像是一轮初升的旭日,整个人充满了摄人心魄的力量,令人不觉神往。

我心突地一跳,竟有些许慌乱,忙侧回头埋在两膝间,不知为何,双颊不由发烫。

缓了缓,我闷着声道:“谢谢您安慰我,您今天说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仲闵朗朗而笑,道:“这话听着可不像致谢,倒像是在说我是个话唠。”

我有些发急,“师父,我是真心的!”

“真心什么?”仲闵将脸凑到我面前,弧线美好的唇角分明含着一丝促狭笑意。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绝世面容,感觉心跳越来越快,脸上也越发地烫了,所幸他无法看见我的神情,我强自稳住狂跳的心,气呼呼地说,声音却仍有些发虚,“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不跟你说了!”

仲闵伸手拍拍我的头,大笑道:“小鬼就是小鬼,不过随便逗你一句,竟然生气了。”

“我哪有生气!”我恼羞成怒,一下拍开他的手,又道,“还有,我可不是什么小鬼,我都十七了!”

“十七了?既然已经十七岁了,就是大人了,那你也应该学会如何独自面对眼下的困境。”仲闵渐渐收了嬉笑意味,一本正经地说。

我颔首道:“我明白,黑子的事我已经想通了,他变成什么模样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让他觉得快乐。至于溯源河谷的事,这个崁我迈不过,即便如师父所言,因我之故,两国各自罢战,避免了更大的伤亡,可终究有许多无辜的性命在我手中枉死,而且两国罢战也只是暂时的,也许过不了多久,更大的战事又将发生,到时候会死更多的人。”

仲闵默了一会儿,叹息道:“也罢,你需要一些时间来沉淀此事。”

一言甫毕,他忽又语重心长地叮咛:“但有一事,我希望你能牢记,千万不要因此事害怕自己的力量,虽然力量有时候的确令人畏惧,但要拯救这个沉沦泥沼的时代,力量也是不可或缺的。”

第80章 久别重逢却成空(八)

“拯救这个时代?”我怔怔凝望住他,“我也可以么?”

仲闵神情坚定,道:“只要你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自己。”说罢,他施施然站起,转身欲走,我伸手轻拽他垂落下来的广阔衣袖,他脚步略滞,回身站定。

我注目于他,郑重地问:“师父,我想知道,如何才能用自己的力量制止争斗?”

仲闵的语声微有沉意,“有利益冲突的地方就会有争斗,而人性之中只要仍有贪欲存在,利益的冲突便不会消失,争斗也会无休止地持续。如果你只问莱、燕两国之间的战争,或许只有其中一国彻底败亡,这场战争才会终结。”

我沉默了,莱、燕两国交恶已久,又经过多年鏖战,已成世仇,不管朝廷还是民间都视彼此为洪水猛兽,难道真的没有平息这场战争的办法?我心中纷乱,刚想再问仲闵,他却已将袖子轻轻从我手中抽离,拂袖飘然而去。

前前后后又休养了半月有余,身体早已无恙,只是情绪依然消沉,夜半时分常被噩梦惊醒,然后彻夜辗转难眠,久而久之,人前便有些恹恹缩缩。重光长老生怕我在山上又闷出病来,让我跟随敬谊堂堂正钟耆一齐下山置办日常所需,顺便散心,二狗一并作伴。敬谊堂专事整个中皇城的后勤杂务,虽然中皇城的绝大部分物资都靠自给自足,但譬如布铁油盐等物资仍需下山置办,通常是以货易货。

中皇山乃世间灵山宝地,加之自古就被设下禁制,长久的人烟绝迹使其成为华夏神州为数不多的未受人为破坏的化外之地,物产资源极为丰沛,尤其珍稀药材的种类冠绝天下。每月之初,钟耆都会将一批珍稀药材运送至附近的镇甸,与当地商家换取所需物资,原先都是选靠近燕莱边境的莱国边城庸淄,但近些年受燕莱两国战火波及,庸淄的商业逐渐没落,便转而与莱国东部沿海的钦州交易,虽路途相较庸淄远了许多,但钦州临海,海路贸易十分昌盛,是华夏大陆与海外异国往来通商的重要港口,所以颇多异域风情。

二狗和黑子对钦州万分向往,一路上兴致高昂,叽叽喳喳地在我耳边喋喋不休,不胜其烦,不过也因为他们的插科打诨,令我心中郁结稍解。

临进钦州前,我本想将黑子收入锦囊,免得吓坏钦州百姓,可经不住他苦苦哀求:“姐姐,我好不容易进次城,您就让我四处看看吧。”

我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亦不忘叮嘱道:“可以是可以,但你须敛去龙形,龙虽象征祥瑞,但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实,普通百姓乍然见了,难免吓出个好歹。”

黑子心大,对于如今的模样不仅没有感到丝毫不适应,而且还觉得甚为满意,我让他敛去龙形,他有些不太情愿,为难了半日,又或许觉我言之在理,终于勉强化作了虎形,双睛射焰炯炯闪烁,四肢强健,通体玄黑,带着淡淡花斑的虎尾直竖横摇,确是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模样。

我额头的青筋跳了跳,“臭小子,你耍我是不是,你就不能变个正常点的样子?猫呀、狗啊,变头猪都成!”右手紧攥,当他头顶就是一拳,“咚”地一声脆响,仿佛敲在花岗岩上,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黑子不以为然,只说老虎威猛,再不愿变化其他,最后好说歹劝,让他缩小了身形,扒着我的肩头进了钦州。

此番与我们交易的是个老主顾,钟耆引着我们径直到了闹市临街的一家店肆,宝号曰“广聚斋”,掌柜姓辛,算不得钦州的富商巨贾,却是有名的善人,中皇城与他交易也是因他善名在外。

辛掌柜亲自出来相迎,看到我肩头扒着的黑子时不由愣了一下,还好黑子虽是虎形,但体型小巧,乍看与猫无异,所以并未大惊小怪。他将我们引入到内室,并奉上茶点招待,众人谢过,四下落座。

钟耆将带来的数个箱子打开,示于辛掌柜,道:“辛掌柜,这是与贵宝号约定交易的药材,上好的百年野参十支,赤灵芝二十朵,百年以上的何首乌五十支,乌灵参一百朵,请您过目。”

辛掌柜笑着摆摆手,客气道:“不必了,不必了,钟先生的为人老朽还能信不过吗?”随即唤来伙计,吩咐将箱子搬去库房,好生看管。

钟耆回身坐定,笑问:“辛掌柜,不知本宗所需物资是否备妥?”

辛掌柜面上略带难色,起身作了个揖,“贵宗所要物资大致已经妥当,只是生铁的数目还未足备,钟先生应该知道,如今正值战时,朝廷对于生铁的流通限制颇严,老朽尚需数日时间筹备,还望钟先生能宽限些时日。”

钟耆是重光长老爱徒,为人斯文而多礼,上前虚扶一把,“辛掌柜言重了,这批物资本宗并不急用,您慢慢准备便是。”

辛掌柜由衷致谢,我看他略作迟疑,讪然又道:“老朽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他顿住,似乎不好意思再往下说。

钟耆道:“您有话不妨直言。”

辛掌柜这才郑重神色,继续说:“中皇山仙府宝地,不知是否有千年人参?老朽惶恐,想向贵宗求取一支,钱财不是问题。”

钟耆沉默片刻,笑意浅浅,看似雍容优雅,却隐约含着另一层意味,“莫说千年,万年都有,只是不知辛掌柜求取千年人参作何用途?若是想藉由服食千年人参延年益寿,我劝辛掌柜打消此念,野参长过千年,大多已具灵性,服食不啻杀生,莫说延年益寿,说不定还会折损阴德。所以本宗从不攫取此等灵物,即便寻常一些的药材也是按需采撷,绝不滥其度。”

辛掌柜忙道:“非也,老朽求取千年人参并非自用,只因老朽的一位至交契友身染重疾,大夫说须以千年人参入药方可治愈,所以老朽才会冒昧求取。”

第81章 刺客(一)

钟耆似是释然,笑容之中又见真诚,道:“辛掌柜不愧善人之名,肯为朋友两肋插刀,只是千年人参之事本宗实在爱莫能助。”

辛掌柜闻言,眼中显见失落之色,然而又听钟耆话锋一转,“在下虽不能为辛掌柜寻来千年人参,不过,倒是可以为医治您朋友的重疾出一份心力。”

辛掌柜不解似的,“先生此言何意?”

钟耆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巧木匣,递了过去,道:“这是本宗长老玉辰师叔精心炼制的七宝灵参丸,相比千年人参,功效有过之而无不及。”

辛掌柜一扫眼底忧色,双手接过木匣,由衷道:“素闻贵宗玉辰长老乃杏林圣手,有起死回生之能,此番承蒙赐予灵药,老朽实在无以为报。”说着,便要屈膝而拜。

“不必多礼。”钟耆一把挽住辛掌柜的胳膊,“这些年多得辛掌柜为本宗事务往来奔走,本宗理应略尽心意。”

钟耆处世精明老练,八面玲珑,施恩而不彰其功,辛掌柜颇为感怀,又再三相谢。

正聊得投缘,店肆外的街道陡起喧嚣嘈杂,紧接着锣鼓喧天,笙箫彻耳,连内室都听得一清二楚。众人好奇,离座去探究竟,只见闹市之中人头攒动,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穿行其间,金舆彩驾百乘有余,鼓乐随行不下千人,另有兵马千骑当先开道,将闹市聚集的人群驱赶至街道两旁,这阵势蔚为壮观。

我探头瞧了一会儿,忍不住道:“鼓乐之中透着喜兴,这是城中哪个大户娶亲么?可阵势也未免太大了些。”

一位形似客商的中年男子道:“姑娘也算说对了几分,倒是喜事不假,只不过并非城中大户,乃事关莱公。那些金舆彩驾之中都是海外异邦进贡给莱公的美人。刚从港口上岸,听说今晚会在钦州馆驿驻留,明日才会南下莱都建安。”

这时,辛掌柜从旁道:“听尊客如此一说,老朽倒是想起来了,前几日朝廷向本地商户每家征收了十个银锭,想必就是作安置用途。现在世道不好,生意本就难做,还要三五不时地应付朝廷的各种征纳……”话说到此处,他摇头叹息,满是无奈。

忽闻另一个客商慨叹:“眼下兵凶战危,百姓民不聊生,咱们主君却仍顾着享齐人之福,真是荒唐!”他直抒胸臆,对当今莱公颇多怨怼之辞,说到激昂处,不觉提高了音量,“想当初老莱公在时,尚懂得洁身自好,励精图治,可自从新主继位,莱国国势便每况愈下……”

“尊客慎言!”辛掌柜忙出言打断了他,“小心祸从口出!”

那客商的话虽不中听,却是肺腑之言,我身为莱国子民,也无从为故国主君开脱,暂且不论那些流传甚广却无凭无据的野史轶事,就我与二狗、黑子幼时被强征入伍的经历和眼前大张旗鼓地搜罗美人,加之其继位之后,于莱国百姓并无施加半点恩泽,反而横征暴敛,多有劣迹,综上所述,莱公之荒淫无道可见一斑。身为一方诸侯,内不知体恤百姓,外不能抵御外侮,我心底顿时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似是失望至极后的忿恨,腾腾冲上了头顶,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油然而生。

古人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尽早除之,兴许才是百姓之福。而在我迷惘之时,仲闵也曾谆谆劝导,让我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力量可以改变这个时代,经历了溯源河谷之事,我无比地想要给莱国一个不一样的将来。

几经思量,这个念头愈加笃定,我想要刺杀莱公!国之痈疽,除之后快,这是目前我所能想到最为直接和有效的方法,而机会就在眼前。只要混在那群进贡的女子中,想必可以顺利面见莱公,只要认准了目标,接下去的事也就易如反掌了。

因中皇城所需物资尚需数日方能备妥,当晚,钟耆便带着我们宿在钦州客栈。

钦州临海,气候潮湿,一入夜就容易起雾。粘稠的夜雾悄无声息地笼罩过来,如烟如涛,浩荡似水,整座城市都仿佛被淹没在黛色的汪洋中,十步开外已是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如此天候,倒是十分利于夜行。

时至夜半,我估摸着众人都已睡下,遂换上玄衣,从窗户飞身出了客栈。对于钦州馆驿的位置,我已有所掌握,一路疾行,刚转过街角,即被一个人影从斜地里蹿出阻住了去路,我凝目细去打量,隐约认出来者正是二狗。

我怔了片刻,讶然道:“你怎么在这?”此言刚出,一眼又瞟见趴在二狗头顶,正朝我摇着尾巴的黑子,我当即就明白了,自从黑子的灵魂与息壤相融合,我与他便有了一种奇特的联结,相互之间可洞悉彼此的心思,所以我内心的那点盘算自然瞒不住他。

二狗道:“姐,你要去做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带着我们?”

我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都已知晓,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刺杀莱公这件事太危险,已经触犯玄门与朝廷之间的约定俗成,再者,此事是我独断之举,并未知会中皇城,将来宗主必会怪罪,我不想连累你们。”

二狗蹙了眉,大声道:“我不怕连累,姐,我们是家人,应该共同进退!”

黑子摇着尾巴,也毅然道:“我已死过一次,没什么好怕!”

二人的态度异常坚决,我颇感无奈,而且在大街上彼此僵持,未免显眼,遂只得说:“你们要随我同去也行,但必须听我指示,不许擅自行动,明白了吗?”

他们展颜欣喜,一口便答应下来。

钦州西临东海,向来商业鼎盛,是番商汇聚之地,城中馆驿亦是整个莱国除都城建安之外规模最大的官办旅舍。此番进贡的女子被安置在馆驿后院,因男女有别,为求避嫌,护卫的军士被限制进入,只在馆驿外围驻守,我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潜入了其中。

按照我原先的预想,我乘夜潜入馆驿,设法制住进贡女子其中一人,将其藏匿在馆驿之外,由我取而代之,翌日随大队人马南下建安。

第82章 刺客(二)

是时,夜雾深沉,色浓如墨,琉璃的月辉,银缎般一泻千里,却被朦胧的云影阻隔于深空之外,放眼望去,诺大的后院只余数盏灯笼在雾气氤氲中荡漾出昏黄的光晕,满目落寞的色彩。

我们随机悄然潜入其中一个房间,房间的主人显然已经睡得深了,并无半点察觉。我和二狗蹑手蹑脚地移向榻边,忽然廊下的灯火剧烈跳动,房间的窗户瞬间开合,一条黑影蓦然蹿入房中,迅捷似鬼魅,我还未来得及反应,那黑影不由分说地朝我攻了过来。你来我往,须臾之间,我与他便交手了十几个回合,两人身影相错之际,一股女子特有的沁人馨香拂上鼻端,我不由暗暗吃惊,是个女子?虽不知来者身份,可此人身手了得,似已不在凡俗之列。

我与黑影都未出尽全力,生怕引来守卫,但还是惊醒了房间的主人,“什么人?”女子曼妙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略带着惊惶,随即房间的膏烛也被点燃。

灯火之下,我看清了先前与我交手之人,是个妙龄女子,年纪约摸与我相仿,明眸青睐,丹唇皓齿,月色的肌肤晶莹剔透,一袭水色长裙包裹着娉婷身姿,纤尘不染,月色与水色交融,宛如出水的芙蓉,圣洁而倨傲。她怀中抱着一架精美的古琴,烛火渗进透明的琴弦,隐隐流转出七彩的光华,莹莹白玉似的人儿与古琴辉映,俨然一幅超凡脱俗的景象。

我与她彼此对峙,谁都没有说话。

“离珠,是你么?”女子的一声惊呼打破了现场的僵持。

我面前的女子循声侧首,忽然眉目大动,“桑儿!”

与我交手的女子名叫离珠,与这房间的主人桑儿应是旧识,两人久别重逢般相拥在一起,面上俱是欣喜。

我与二狗则面面相觑,各自讶异。

好一会儿,听桑儿道:“离珠,你不是在外修行么,怎么到这来了?”

离珠收敛喜色,蹙眉道:“我昨日才结束修行回到东夷,原想找你叙旧,可听村里人说东夷国主为结好莱国,将你献给了莱公,我便一路追踪过来,没想到误打误撞进了你的房间。桑儿,跟我走吧,我带你回东夷!”

桑儿摇了摇头,容色凄婉,“对不起,离珠,我不能跟你回去。”

“为什么?”离珠一把握住桑儿的手,不解似的。

“为了东夷,也为了东夷的百姓。”桑儿深深叹息,无奈道,“东夷孤悬海外,人口稀少,资源也十分匮乏,全仗与莱国通商、以渔获换取生活物资,百姓才能丰衣足食。我若贸然随你离开,莱国势必迁怒东夷,到时候遭殃的就是东夷的百姓。”

“深宫尽是伤心人,一旦入了宫门,你这辈子可就完了!”

离珠苦口婆心地相劝,然而桑儿看似柔弱,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深明大义,她双眼隐约噙着泪水,语气如磐石坚定,“我父母早逝,平日多得大家照顾,如今是我回报大家的时候。”

许是知道多劝无益,离珠的眼中酝酿着水光,与桑儿默默对视,久久无语。

如此场面看在我与二狗这两个不请自入的旁观者眼中难免尴尬,又过了良久,我终于按捺不住,轻咳了一声,开口道:“二位,是否容我说句话?”

二人回过神,以戒备的目光凝注着我们,离珠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连续发问:“你们是什么人?夜入桑儿的房间究竟有何不轨企图?”

我与二狗都是一身玄衣,看着确实可疑,我两手一摊,作为难状,“我们的身份实在不便透露,也许我现在说这话没什么说服力,不过,我们的确不是坏人。”

离珠狐疑道:“方才交手之时我就发现你们不是普通人,既然不方便透露,我也不再追问。但是,你们鬼鬼祟祟地闯入我朋友的房间,此事若不能给我一个令人信服的交待,只怕说不过去。”

我心下暗忖,若将计划对外人和盘托出,难免不会横生枝节,但若不能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只怕也难以在离珠面前蒙混过关……思虑半晌,我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期望可以转移离珠的注意力。我嘴角浮现笑意,道:“我有个一箭双雕的主意,既能令桑儿不必入宫受罪,也可使莱国不会降罪东夷,不知二位可有兴趣一听?”

离珠眼眉微微上扬,口中道:“愿闻其详。”

我避重就轻道:“其实很简单,由我代替桑儿入莱宫。”

“你想入莱宫?”离珠和桑儿都是一怔,神情似困惑不解。

我点点头,“没错。”

离珠咬唇思索片刻,似有所悟,“如此说来,你们今夜潜入桑儿房间,为的便是想取代她入莱宫?”

此女冰雪聪明,竟能举一反三,推断出我们今夜此行的目的。佩服之余,我坦诚道:“八九不离十,不过我们并非针对桑儿,只是巧合而已。”

离珠死死盯住我的眼睛,“能否告知你们入莱宫的目的。”

我坦然回视她,道:“这是我们的私事,不便与外人道,你们只需明白,即便你们不答应,我们也会有其他办法。”

离珠轻笑起来,“说得没错,你们大可以取代别人入宫。”

她略略沉吟,续道:“事关桑儿的自由,而且对我们而言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没理由不答应。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

离珠一字字道:“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我断然拒绝了她,多一个外人便多一分隐患。

离珠弯了弯眼眉,似笑非笑地说:“你是以桑儿的身份进入莱宫,我无法确定你们的目的是否会危及东夷,所以我必须跟着你们。你们大可放心,只要你们不危及东夷,我不会成为你们的障碍,或许,我还可以帮助你们。”

我肃然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这个。”离珠撩起衣袖,白璧无瑕的皓腕上,一道鲜红的“月”形古篆清晰可见。

第83章 刺客(三)

我与二狗惊了一跳,异口同声道:“你是玄月宫的人?”

初闻“离珠”这个名字我便觉得有些熟悉,这会儿听她道明来历,始才忆起曾于《宏图云笈》的《华夏群芳谱》中见过,她是玄月宫宫主的高徒,世所称羡的美人。

玄月宫与昆仑墟、中皇城同为玄门泰斗,久负盛名之余亦十分神秘,因其孤悬东海,平素鲜少与神州大陆往来,所以就算玄门同道对其也知之甚少,只听说玄月宫两位宫主云霓、云裳绝色倾城,道法高深莫测,但性情古怪,招收弟子的条件极其严苛,只收女子,不仅天资要高,连容姿亦要求雅致绝俗,且宫规甚严。单看离珠的容貌气韵,想来传言非虚。

她既表明来历,就是愿以玄月宫的声誉为自己作保,我也就不好再拒绝,况且我若执意拒绝,她就此罢休还好,倘若暗中使绊,反而得不偿失。我略作思索,答应了她,并与她约法三章,我绝不危及东夷,而她在同行期间唯我马首是瞻。

我与离珠击掌为誓,旋即问她:“你要如何随我入莱宫?莫非也是依样画葫芦,找个进贡的女子取而代之?”

离珠想一想,精致的唇角浮起玩味似的笑意,摇了摇头,“诸侯的女人我可当不了。”她轻抚怀中的古琴,“此番随行的宫廷乐师不在少数,我可以混在乐师之中进入莱宫。”

我疑惑道:“宫廷禁制想必森严,入宫之时一定会查验身份,那些进贡的女子面生,尚且可以蒙混过关,可宫廷乐师毕竟都是在册的宫人,你如何能躲过查验?”

她故作神秘道:“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

这时,二狗忽然道:“你们一个扮进贡的女子,一个扮乐师,那我怎么办?”

离珠瞥他一眼,“我看随行的宫中内侍也不少,你就扮个太监吧。”

二狗当即傻眼……

离珠就近安顿好桑儿,翌日便与二狗各自乔装成乐师和內侍,混在随扈队伍中随我南下建安,并顺利入得莱宫。一路过来异常顺遂,如顺水行舟,不费推移之力,不仅瞒过了数次极为森严的身份查验,即使彼此经年相处的乐师或內侍之间,竟也无人对离珠与二狗的身份见疑,仿佛一切都是那样的顺理成章。如此顺遂,反倒令我疑窦丛生,我猜想,应是离珠暗中施展了手段,至于何种手段,我不得而知。

莱宫,世人多称蕃华宫,原是大成皇帝兴建于丘陵的避暑离宫,后来大成皇室式微,当时的莱公自恃强大,暗中策动群臣向大成皇帝逼宫,将蕃华宫及其周遭大片土地分封给了莱国。莱国在原有的基础上大兴土木,截堵山谷以为池沼和护城河,跨水立柱以架桥,又开辟险峻之地建起耸立的双阙,周围建立高阁,四边环绕长廊,楼台纵横,水榭参差,金碧璀璨。仰望高远可达百寻,极尽奢靡之能事。故常有游人赞叹,蕃华宫,辉煌如珠玉相映,光彩可灼烧云霞,气魄之大,如日之中!

往后数百年间,莱国又围绕蕃华宫建起了新都城,便是如今的建安。

蕃华宫的瑰丽宏伟不禁令人咋舌,然而我的计划却并不似先前盘算的那般顺遂,我们一干人等刚入宫门,尚来不及欣赏这宫阙的壮美,就被带到了一处僻静偏殿,各自安排了住处。偏殿的门口有大批禁军把守,禁止无关人等出入,而自宫门行来,一路上也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十分森严,想要不惊动禁军行刺莱公,难如登天。眼下,只能静待时机,期望有朝一日能得到莱公召见。

然而数日过去,却无半点动静,除了一日三餐由內侍准时送来,平时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我们仿佛被遗忘在了这个角落。期间,我也曾因等得不耐而准备夜探莱宫,可当我飞身上了屋檐,放眼望出,宫苑深深,不知几重,夜晚看来一片混沌,浩瀚宫灯宛如星海密布,绵延到了天边,这偏殿不过是其中的沧海一粟。身在此间,差点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清,想找到莱公不啻于大海捞针,最后只得无功而返。

又一日无所事事,傍晚时分,我见前来分送膳食的內侍竟是二狗,大喜过望,便留他在房中一起用膳,他见我持箸未动,有些心不在焉,便问:“姐,你怎么不吃啊?”

我叹道:“我费尽心机混入蕃华宫,是想行刺莱公,可如今却连他在哪里、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咱们在此处又不能久留,久了难免惊动宗主。要是知道莱公的日常起居规律就好了。”

二狗想了想,道:“这倒不难,我之前就曾旁敲侧击地跟人打听过,这莱公平日里辰时去含光殿上朝,午时在锦绣宫陪国太用膳,大约午后就回到芳林苑,闭门不出,直至翌日。”

我问:“芳林苑是什么地方?”

二狗道:“据说是老莱公在位时建的一座书苑,当今莱公还是世子时就住在那里,我还听说莱公与他的夫人似乎关系不睦,至今尚无子嗣,所以继位之后仍独居芳林苑中。”

我颇有些不屑,“诸侯妻妾成群,与夫人不睦也属平常,你知道芳林苑的位置么?”

二狗摇了摇头,“这蕃华宫也忒大了,听说光宫殿、园林就不下百座,房间更是不计其数,若不是常年在宫中走动之人,只怕也很难知晓具体方位。”

我闻言,一时颇感丧气,突然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我与二狗谨慎侧目,却见离珠翩然而入,“我知道芳林苑的位置。”

我怔了一怔,疑惑道:“此地禁卫森严,你怎么进来的?”

离珠微笑,浅浅梨涡透出一缕俏皮,嫣然道:“自然是两条腿走进来的,不然还能怎么进来?”

她见我神色之中戒备难消,一笑又道:“不必紧张,我只是来给你送件东西?”

“什么东西?”

她含笑不语,径自拿出一幅长卷递了过来。

第84章 刺客(四)

我接过,徐徐展开,长卷上绘的赫然就是蕃华宫全景,整幅图结构严谨,事无巨糜绘制得面面俱到,繁而不乱,不失全貌。

离珠伸出玉指在图上轻轻一点,“这便是芳林苑,含光殿西南三里。顺便再告诉你一个消息,莱公有个习惯,平素身边侍卫林立,但一回到芳林苑便会屏退众人,到了晚上,偌大一个芳林苑就只有莱公和少数几个亲信侍从,是你下手的良机。”

听到这里,我心突地一跳,“你怎么知道我的目标是莱公?”

离珠道:“像你这样的人,如果进宫不是为了行刺莱公,难不成真的想当他的女人?”

我沉默着,一双眼睛盯住了她,半晌才道:“你为什么帮我?”

离珠耸了耸肩,坦然道:“我先前就已说过,只要你不危及东夷,我不会成为你的障碍,还会帮助你,况且,莱公是死是活与我没什么影响,权当卖你一个人情,你我同在玄门,将来想必仍有机会相处。”

我观离珠不似矫揉造作之人,便也卸下了心防,亦噙出一丝笑意回应,“玄月宫宫主的高徒果然名不虚传,你的人情我领了,将来有机会一定奉还。”

当夜,我遁入漆黑的夜色,施展纵云术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芳林苑,与院墙之外森严壮丽的宫阙不同,此地清逸幽远,异香扑鼻,仿佛一座偌大花园,园中遍植葱茏佳木、奇花仙藤,各色卵石漫成甬道。我循着甬道渐向北面,甬道两边飞楼插空,雕楼绣阁,皆隐于假山树梢之间。一带清流从假山深处蜿蜒泻下,汇成一湖碧波,湖内翠荇碧莲,倒影参差,美不胜收。卵石的甬道在湖岸岔开,一边往芳林苑深处延伸,一边则折往碧波之上的湖心亭。

雕栏玉砌的湖心亭在月色与宫灯映衬下焕发着美轮美奂的光彩,我心下莫名一动,转向湖心亭而去,缓步穿过曲折游廊,来到湖心亭前。只见亭中摆着一张汉白玉圆案,案上磊着各种字帖和画卷,并十数方砚台、笔筒,笔筒内插满了各式毛笔。一个斯斯文文的青年立在案前,正埋头描绘一幅图画,闪动的灯火照着青年英俊、温和的脸,他的神态很安详,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眉宇间似乎缠绕了万千愁绪,看起来像个书生。我见过许多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的书生,但没什么人能和眼前这个青年相比,文雅之中带着一股清华之气,无论是谁,只要瞧过一眼,都会觉得他与众不同。

在这煌煌宫阙之中,如此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尤其是年轻男子,便不会是一个普通人。虽然我并不认识莱公,也从未见过他,可我却知道,眼前这个男子就是莱公姜桓。

此时,周遭只有我与他两人,我并没有马上动手,静静看着他全神贯注地画了一会,他忽然意识到我的存在,提笔的手微滞在空中,却没有显出惊慌之色,眼皮稍抬,扫到我的裙角,旋即又垂下,继续画了起来,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孤曾吩咐,任何人未经孤的传召不得擅入芳林苑,你好大的胆子。”

我端然立在亭外,没有任何回应。

他似有些不快,微微一蹙眉,“孤已经跟母亲说过,不需要她为孤安排女人……”语气听似隐忍,内里却含着愠怒,他抬起头,目光落到我的脸上时,口中的话突然咽住了。

定定瞧了我一会儿,他问:“你是……孤怎么没见过你?”

我语声宁定地反问:“宫中女子成千上万,你都见过么?”

他怔了一怔,忽然展眉轻笑起来,“有意思,你似乎并不是这宫里的人。”

我道:“何以见得?”

姜桓说:“你见了孤非但没有行礼,竟敢直呼孤为‘你’,知不知道,光是这两条就是死罪。”

“我入宫的时间尚短,几天而已,宫里的规矩还未学会。”我丝毫不惧,平静地直视姜桓的眼睛,他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写满了诧异,片刻之后,满目诧异柔化成了浓重的惊喜。他搁了笔,转过圆案到我面前,凝目打量我,“告诉孤,你叫什么名字?”

我淡淡道:“我觉得没这个必要,宫里这么多人,告诉了你,你也记不住。”

姜桓目光闪动,“记不记得住是孤的事,孤是莱公,莱国之主,孤要你说,你敢不从?你可知道,这宫里有多少人费尽心机,为的就是想让孤知道他的名字。”

“是么?实在抱歉,趋炎附势这种事我做不大来。”我面露不屑,淡然与他对望,出口的言语不留余地,“况且,私以为你德轻寡恩,不配为莱国之主。”

姜桓显然未曾料到有人敢当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白皙的面色兀然阴沉,怒意在眼中翻滚,他极力压抑着嗓音:“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德不配位,枉称莱公!”我凛然又重复一遍,并加重了语气,务求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

姜桓猛地回身,挥手扫落圆案上摆放的物件,藉此发泄着满腔雷霆之怒,砚台坠地,铿然碎裂。

有侍从闻声而来,还未近前,就听姜桓怒声呼喝:“都给孤滚出去!”

侍从惶恐,忙又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姜桓强自静一静气,转过身来瞪视着我,适才的温文尔雅早已渺然无踪,涨红了脸大声道:“你……你倒是说说,孤如何德不配位!”

“内不知牧育百姓,外不能抵御外侮,横征暴敛,纵情声色!”我将他的不是一条一条列举,每说一条,他涨红的脸色便又加重一分。

待我说完,他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于内政而言,孤承认,相比孤的父亲,的确鲜少建树,但横征暴敛,却是无稽之谈!税赋之策虽由臣下负责施行,可孤早有言在先,应薄徭轻赋,与民休养。说孤纵情声色更是可笑!孤如今只得一房正妻,连姬妾都不曾娶过,何来纵情声色之说?至于外侮,先前我军与燕国虎狼之师交锋,确实连番失利,丢失了几座城池,可自孤请来太师辅佐军务,我军已一扫溃败的态势,称孤不能抵御外侮,未免言过其实!”

第85章 刺客(五)

听他言之凿凿,掷地有声,我轻叹一声,驳道:“即便你有与民修养之策,可臣下阳奉阴违,你也有失察之责!而且,莱国与燕国常年交战,以至海内虚耗,户口骤减,军队兵员不足,连未成年的孩子也被官府强征兵役,百姓民不聊生,这些难道不是你身为主君的责任?”我顿了顿,盯住他又连续道,“你说你没有纵情声色,可我却亲眼看到你派人搜罗了许多的异邦女子安置在蕃华宫中,这难道不是纵情声色?”

“一派胡言!孤从未下过如此命令!”他不由勃然而怒,旋即似又想到了什么,怒意稍退,喃喃自语起来,“莫非是母亲的旨意……”

我冷哼一声,出言相讥:“啧啧啧,好一个耳目昏聩、蒙在鼓里的一国之主……”

“够了!”他握拳击案,厉声喝断我的话,“孤明白,世人对孤多有非议,觉得孤不若父亲文韬武略,运筹帷幄,决胜疆场。不若对手燕王符闾铁腕决绝,雷厉风行,剑指四方。觉得孤算不上一个称职的主君,可他们又有谁知道,孤原本就不想当这个主君!孤只求一院深锁,青灯书卷,乐享山水,闲时举笔挥毫,书尽浮华,吹管笙箫,歌尽妩媚。然而无人问孤心意,亦无人识孤之忧,当父亲病故,母亲与群臣费心戮力将孤推入朝堂,孤看到那一张张谄媚奉承的脸孔下是一颗颗何等机关算尽的心,他们都想将孤当作工具,攫取朝堂之中的权势利益,既然孤无法选择,那就顺了他们的意吧。”说着,他忽而干笑了一声,面上的神色似哀极反笑,难以言喻的复杂,语气柔缓了几分,“只有在这芳林苑中,孤才能暂离朝堂的险恶,体会到生活的色彩,才会觉得孤仍是姜桓!”

“人人都渴望梦寐以求的生活,可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倘若你只是个普通的富家公子,或许你还有权利去追求梦想的生活,可你偏偏是一国之主,万千黎民的性命福祉均系与你一身,你若倦于国事,百姓便会困顿不堪,莱国也会走向衰亡。”我眼中,姜桓的背影透着深沉的寂寥,一如夜色下的蕃华宫,不管白天如何璀璨辉煌,但当夜幕掩尽繁华,这个平素就欠缺伦常温情的地方便显得更加冰冷萧索。不知为何,这一刻,我的心底蓦然涌起一股悲伤情绪,仿佛是在为他感到惋惜怜悯,说来或许觉得可笑,一个几乎乞讨出身的草民有朝一日竟会怜悯一个富有天下的国君。我虽出身贫贱,过往生活也曾风雨飘摇,可人生毕竟迎来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更为可贵的是,不管从前或者现在,我的身和心都是自由的,可以选择自己要走的路。而姜桓却注定一生都要受困于蕃华宫这座权力的樊笼,在这个充斥着明枪暗箭、勾心斗角的修罗场中,走完一条由他人规划的人生路,至死方能解脱。

夜幕如此深沉,蕃华宫的森严禁锢的似乎不只是人的身心,还有世间平凡的趣味,鸟语虫喁无踪可觅,取而代之的是一墙之隔禁卫夜巡碾压路面的有序步伐和兵器撞击铁甲的碎响。天边一弯冷月如钩,月光肆意挥洒,映照湖面上一剪倩影。离珠突兀地映入我的眼帘,她踏水而来,闲庭信步,淡绿色的长裙随夜风轻展,飘逸似谪仙入世,灵动宛如一株盛开在月下的青莲。

她行至湖心站定,就在水面微微屈膝半蹲下身子,随手一翻,一架七弦琴横空显现。她将琴架定膝头,随后一双柔夷按琴起舞,纤指在琴弦之间优雅翻飞,似是奏曲的模样,可我并未听见一个音符。正觉得奇怪,那边厢,兀自沉默的姜桓却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举目顾盼,最后望定了湖心中央的离珠,兀自出神,沉浸颇深。

凝望良久,姜桓原本安详的神色出现了变化,眉宇间渐渐浸染了悲伤,双目之中情绪复杂,惭愧与歉疚相互纠缠胶着,到了后来,几近热泪盈眶。我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亦明白一定与离珠有关。

似是一曲奏罢,姜桓早已失魂落魄,离珠飘飘然落在我身边,胸前怀抱的还是与她初见时的那架古琴。我瞧了一眼呆立的姜桓,忍不住问离珠:“你对他做了什么?”

离珠嫣然而笑,道:“我只是给他演奏了一首曲子,莱公雅善音律,应该能从我的曲子中体会到一些民间疾苦。他自幼长在深宫,锦衣玉食,不知饥寒为何物,你与他谈什么百姓困顿无异于对牛弹琴,只有让他亲身体悟方能知晓。”

“曲子?”我疑惑道,“我并未听见任何声音。”

“能听见我弹奏的曲子,一定是我想让他听见的人。”她故弄玄虚,并未正面回应我的疑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所以我没有继续追问。但联想到先前入宫时出乎意料的顺遂,也大约猜到了一些,离珠想必擅用幻术,而且精通幻术之中极其高深的门类,可以随心所欲的蛊惑人心。

“走吧。”我霍然转身向外而行。

沿着游廊才走了没几步,听离珠在身后道:“真的就这么放过他么?你千方百计入莱宫难道不是为了杀他?”

我脚步微滞,头未回,“我若现在杀了他,岂不枉费了你的一番苦心?”

离珠会心轻笑,紧走几步跟上来,“我观莱公方才的表现,想必曲子的成效颇丰,他尚且还是个有爱民之心的主君,莱国仍有希望。还望你莫要怪我自作主张碍了你的事。”

“杀人是无奈之举,倘若有更好的办法,我自然乐观其成。”我轻叹一声,随即郑重了语气,“其实我应该谢谢你,自从见了姜桓,对于杀他与否我便有些彷徨摇摆,也许你帮我选择了一个更好的方法。”

离珠道:“你救过桑儿,之前我说过要帮你,我只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以后我们就两不相欠了。既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我也该功成身退了。”

第86章 刺客(六)

我问:“你要走了?”

“恩。”她点点头,“桑儿还在钦州,我要带她回东夷。”

“如此,那就一路保重。”

离珠与我相互道了别,飞身腾空而起,只见倩影一闪,衣袂飘风如惊鸿般在深黛的夜幕下翩然划过一道优美的轨迹,瞬息已杳无踪迹。

一桩心事勉强算是了了,我也打算与二狗会合之后离开蕃华宫,出来了几天,钟耆寻不见我等,想必早已心急如焚。离开芳林苑前,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再逛一逛这个宫阙之中难得清静的书苑,途经一处清幽小院时,正撞上两个女子从内而出,瞧着装扮似是宫中女侍,一人手中奉了个托盘,托盘上布了几道精致酒菜。

在她们发现我之前,我便已隐身到了暗处,听她们一路边走边说。

手中捧着托盘的女侍轻叹:“傍晚送去房间门口的晚膳又原封不动拿了回来,这太师可真是个怪人,他不用进膳的么?”

旁边的女侍亦是附和:“谁说不是呢!听说太师进宫这么久,除了主君以外,从来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而且他居住的那个房间平时总是门户紧闭,只有主君到访时才会亮起灯火,所以宫中都在传闻,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太师不是常人。”

“不是常人是什么意思?”手捧托盘的女侍颤声轻问,片刻之后,冷不丁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说那些东西?不会这么邪门吧!”

“这宫里什么最多?冤死鬼最多,出几件邪门的事不稀奇。你没觉得这个院子阴森森的,每次进去都起鸡皮疙瘩么?”

“好像是有点阴森……唉,别……别说了,别说了,大半夜说这些怪瘆人的,赶紧回去吧!”

两人的脚步陡然急促,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宫道尽头。

待人走远,我才从隐身的暗处走了出来,再一次打量她们口中的小院,除了与其他富丽堂皇的宫廷建筑相比略显素静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黑子忽然从锦囊里探出头来,“姐姐,你感觉到没有?院子里似乎有灵力溢出。”

我闻言,暗运灵力聚于双耳细去感应,却察觉不到任何气息,遂疑惑道:“这座院子里连呼吸声都没有,你会不会弄错了?”

黑子摇了摇头,“我自从与息壤融合,便对灵力的感应尤为敏感,院子里的即便不是生灵,也一定是蕴含灵力之物。”

听黑子言之凿凿,我也有些将信将疑,遂打算一探究竟。小院没有守卫,我径直推门而入,里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自中间辟开一条小径,三两精舍掩映在修竹后头,显得颇为幽深。

院子里光线很黯,数盏宫灯点缀其间,如水的月色匹练般照下来,透过竹林的间隙,只能照亮精舍前的一小片空地。我站在最大的一间精舍前,再次确认此地并无居住的迹象,然而此念刚起,便听得“吱呀”一声,精舍的房门突然打开了,“万里他乡遇故知,在这深宫也能相遇,看来你我的缘分不浅。”一个人慢悠悠地自黑暗中踱了出来,苍白的脸,漆黑的眼,步履极轻盈,听不见脚步声。口中虽说着故人重逢的话语,可语调却平缓得没有一丝起伏,听不出半点喜悦之情,尤其是那双眼睛,在黯淡的光线下闪烁着令人颤栗的寒光,若不是与他相熟,只怕会被他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肃杀气势震慑。

“嬴澈?”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是你?”

他反问:“我在这里很奇怪么?”

想起方才女侍的对话,我恍然大悟,“莫非你就是莱公新募的太师?”

嬴澈稍稍沉默,才道,“我的确给莱国的主君出了些主意,至于他封了我个什么官衔倒是未曾在意。”说着,他侧身让出门口,“进来吧,我虽客居在此,也应该代主人略尽地主之谊。”

我拎起裙琚拾阶而上,刚跨进门口,屋里的几盏宫灯同时亮了起来,装饰清雅素净,就是感觉少了些人气。

我自顾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随口问:“你怎么会在莱国当太师?”

嬴澈道:“我只是心血来潮罢了,顺便有个栖身之所。”说罢,转而问我,“倒是你,不在中皇城过逍遥的日子,又怎会到这蕃华宫里来了?”

我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瞒他,遂将此行的目的和盘托出。

嬴澈听了,表情有些惊讶,更多还是觉得有趣,“你这个黄毛丫头竟然当起了刺客,倒不是质疑你有没有这个能力,不过,杀人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那么容易。”

我叹了口气,道:“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确不那么容易,结果你也可想而知了。”

嬴澈目光闪动,“结果如何我并不在意,我感兴趣的是,究竟是什么让你做了行刺姜桓的决定?”

我没有回答,做此决定并非一时意气用事,也许从我幼年时便因自己的不幸遭遇而对时事怀抱着一种怨气,后来被抓兵役,又经历了柳爷爷身故和黑子的异变,还有溯源河谷的屠杀,这种怨气越积越多,我将一切归咎于莱公无德,行刺他便顺理成章成了我宣泄怨气的契机。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好半晌,忽听嬴澈又道:“果然,溯源河谷的事对你影响颇深。”

此言入耳,我霍然抬头望住了他,讶然问:“你怎么知道溯源河谷的事?”

嬴澈道:“你还记得我将随身的玉璜交由你保管时,用你我之血在玉璜上施了血结之法么?”

我点点头,他续道:“只要你随身带着那枚玉璜,我便能知道你的行踪和近况。当时,我感觉到你有异状发生,即刻赶往了溯源河谷,可我到达时,情况已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当时的情景又跃然脑海,我似乎记起来什么,“原来那日用锁链缚住黑龙的人是你,并非我的幻觉。”

“我没有帮上什么忙,倒是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他轻斜眼角瞟着我,唇角浮现的意味高深莫测,叫人捉摸不透,“你自身蕴藏的那股灵力已经足够有趣,还有你那平日里看起来无所事事、云淡风轻的师父,也不是省油的灯。”

第87章 刺客(七)

“那是当然。”提起仲闵,一股自豪油然而生,我挺直了腰板回视他,“我师父可是世外高人!”一瞬之后,我忽然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妥,“不对……你既然能察知我的行踪和近况,那……那我平日里做了什么,吃饭、睡觉、洗澡……你岂不都知道?”

我用质问的目光迫住嬴澈,他的脸色难得一阵青一阵白,神色讪讪,似是辩解:“血结之法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哪里能知道那些细枝末节!”

我瞪了他一眼,“最好如你所言,否则……”

“否则如何?”他轻抿的唇带起一抹玩味笑意,朝我逼近一步。

“没什么!”我不由地退后两步,撇了撇嘴,“你能随时掌握我的行踪而我却不知道你的,这不公平。”

嬴澈淡淡地说:“世间原本就无绝对的公平,你生而为女,我生而为男,既分男女,何言公平?”

我不服气,“虽说男女有别,但怎就不能公平了?”

他理所当然地说:“有些事,男人能做,女人却做不了。”

“譬如呢?”

“男人能逛窑子,女人行么?”

“女人能生孩子,男人行么?”

“女人能不能生孩子,自己说了不算。阴阳调和,男人、女人缺一不可。”

我正与嬴澈针锋相对,黑子忽然在这当口探出了脑袋,一脸懵懂地问我:“女人生孩子还有男人的事儿?”

我尴尬得脸上烧烫起来,恼羞成怒道:“臭小鬼,大人说话插什么嘴!”一把按住他的头又塞回了锦囊,然后愤愤抬头,“原本我还想告诉你一些关于你身世的消息,不过……”

“不过”两个字刚出口,嬴澈忽然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另一只手迅疾一拂,寒风飒然而至,宫灯立时全灭,室内归于黑暗。他顺手掩了房门,揽住我的腰,一个轻盈的翻身上了房梁。精舍屋顶和房梁之间的间距相当狭窄,莫说站立,半蹲着都非常困难,幸好房梁方方正正,足够一人平躺。所以我与嬴澈在房梁上呈现出一种相当尴尬的姿势,我躺在他身下,彼此面面相对,不出尺寸之间。他一条手臂半屈着枕在我的颈下,并以此支撑身体,尽量保持与我身体的距离,不至于紧贴在一起。

许是心宽,我的尴尬只存续了很短时间,随即便开始打趣他,“你平素看起来总是一副目中无人、愤世嫉俗的样子,没想到骨子里还挺传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你若觉得传统一些不好,我并不介意把手放下来,与你作一对交颈鸳鸯的缠绵样子。”说着,他的身子作势压了下来。

我忙双手推住他胸口,干干笑道:“我不过随口揶揄你一句,犯不着当真吧,你好歹也是个八尺男儿,这么压下来,骨头都让你压散了。”

嬴澈未语,身子又往上抬高了些。

我问他:“你还没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低说道:“有人来了。”

我亦压低了嗓子,“什么人?”

“半夜三更,不请自到,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我想了想,摇头表示不知,“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人。”

好一会儿,屋外有人轻叩房门,女子软糯娇媚的声音响起,“太师,您歇息了么?奴婢奉主君之命前来侍候太师。”

我轻笑起来,微不可闻地戏谑:“看来姜桓还挺器重你,怕你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特意遣了美人前来相陪。”

“美人眼前就有一个,何必舍近求远?艳福太多,我怕无福消受。”嬴澈调笑一句,旋即又端得一本正经,“我与姜桓早已有言在先,除他之外,我不见任何人。”

我疑惑道:“这么说,她不是姜桓派来的人?”

嬴澈“嗯”了一声。

“是刺客吗?”我的话音刚落,听得“吱呀”一声轻响,那女子兀自推开房门,不请自入。她行走步伐极轻,若非训练有素,不可能有此等轻身功力。

“远来是客,我也该现身会一会她,你在此待着别动。”他附耳低语,一言甫毕,身形即似浓墨化散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嬴澈如鬼魅般出现在女子面前,那女子身手利落,无疑是个干练的刺客,可惜她遇到了嬴澈,在他面前,女子连抽出袖中短刀的机会也没有。仅半个回合,女子就被黑链捆缚了个严实,室内又重新燃起了灯火。

我从房梁一跃而下,围着女子打量起来,只见她丰颊细眉,眼如银杏,唇红齿白,于娇媚之中,有股肃杀之气,不由笑与嬴澈道:“你的对头是谁,还真舍得下本钱,派个如此标致的美人来行刺你,真真可惜了。”

嬴澈的目光也在女子脸上转了几圈,淡淡地说:“美色是女人最原始、也是最致命的武器,可惜他们挑错了对象。”

女子忽换了副哀婉面容,“太师饶命,妾身的父母家人皆陷入恶人手中,恶人以他们的性命要挟妾身行刺太师,妾身此来实在是无奈之举,还望太师垂怜。”说到凄切处,她声泪俱下,我见犹怜。

然而,嬴澈仍是一贯油盐不进的冷漠面孔,淡声道:“你不必在我面前虚与委蛇,即便你所言属实又与我有何干系?且不说我本就没什么同情心,就算有,我也不会将同情心浪费在一个杀人如麻的刺客身上。”

女子闻言,面上神色一滞,嬴澈又道:“你也不必灰心丧气,你的运气还不错,我今日没打算开杀戒,亦不想被尸体和血腥扰了我会客的兴致,只要你说出背后指使你的主谋是谁,我便放了你。”

女子敛去哀容,沉声道:“太师此举又与杀我何异?身为刺客,倘若出卖主子,下场只会比死更加悲惨。”

嬴澈叹了口气,“你倒还有些身为刺客的觉悟,也罢,我并不想强人所难。即便你不说,我也有办法知道,只是过程……也许有些粗暴。”

他伸手卡住女子的下颔,强迫与他对视,我看见他将灵力汇聚那双冰冷的眼睛,蓦然放射出诡异的光彩,直直刺入女子的眼底,只闻女子哀嚎连连,犹如鬼哭,不过须臾,便眼神涣散,原本艳若桃李的一张脸神情扭曲,了无生气,仿佛成了一具失去灵魂的傀儡。

第88章 千年孤寂回首望(一)

他伸手卡住女子的下颔,强迫与他对视,我看见他将灵力汇聚那双冰冷的眼睛,蓦然放射出诡异的光彩,直直刺入女子的眼底,只闻女子哀嚎连连,犹如鬼哭,不过须臾,便眼神涣散,原本艳若桃李的一张脸神情扭曲,了无生气,仿佛成了一具失去灵魂的傀儡。

凭着多年的术法修行,我约莫明白,嬴澈大概是施展了某种幻术,而这种幻术不在正道之列,诡异而可怕,似乎已经彻底摧毁了女子的意志。

幻术的门类形形色色,各有功用,但本质上是一种施术者与被施术者之间的意志对抗,施术者本身的意志也要足够坚强,才能将自身的意念强加给被施术者,否则容易被幻术反噬。

我看着女子苍白了无生气的脸,心里一阵发寒,“她怎么了?”

嬴澈冷漠道:“我以幻术窥视了她的记忆,顺便翻出了一些她过往的经历,除了娆苒这个名字,她几乎所有的记忆可以用不堪回首来形容,也许正是那些杀人如麻的经历令她的意识崩溃了。”

我觉得有些残忍,蹙眉道:“她还能恢复吗?”

嬴澈摇了摇头,“难说,她杀戮太重,如今心魔已成,报应不爽。”

我叹息了一声,又问:“那你查出指使之人了么?”

嬴澈冷然自口中迸出一个名字,“卫尉赵抗。”

我一怔,“原来是他。”

嬴澈问:“你认识他么?”

“在溯源河谷时有过一面之缘。”我略略回忆,继续说,“他当时就对你这个太师诸多不满。”

嬴澈并不觉得意外,“赵抗是国太外戚,原本掌握军中大权,自我暗中辅助姜桓之后,姜桓就在我的建议下逐步从他手中收回了大部分兵权,他恨我入骨也是理所当然。”说罢,他似乎想起什么,侧眸望住了我,“对了,刚才你说知道一些关于我身世的消息,是怎么回事?”

“哦,你不提我差点忘了。”我从身上摸出嬴澈托我保管的玉璜,“其实是事关这枚玉璜,据我所知,这枚玉璜是青阳国宗室信物,名曰‘九龙环佩’。”

嬴澈不觉蹙了蹙眉,道:“玉璜的来历我已有所知晓,只是青阳国早在千年之前就已亡殁,而现存的史料少之又少,想要循着玉璜这条线索查下去几乎无从着手。”

我一笑道:“我这正好还有一条线索,如今的大成皇室与过去青阳国宗室算是一脉相承,或许可以在大成皇宫寻到一些端倪。”

“大成皇宫么?”嬴澈喃喃说道,“大成皇室与青阳国宗室的渊源史书中并未提及,想来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欲打探皇室秘闻,只有那个人最清楚。”

“谁?”

“大成皇帝,是时候去会会这个形同虚设的一国之君了。”嬴澈的目光滞留在我身上,“说到底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何如此上心帮我?”

我理所当然道:“我们不是朋友么?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助。不过……”我朝他眨了眨眼睛,“我有个条件。”

嬴澈道:“我不大喜欢欠人人情,说吧,只要力所能及,无一不允。”

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你去大成皇宫时带我同行即可。”

嬴澈蹙眉看我,眼中情绪似是不解,“此行是我的私事,你也有兴趣?”

我耸了耸肩,“你就当我好奇心重,如何?”

嬴澈阖目轻叹一声,道:“也罢,希望你不会后悔。临行之前,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我问:“何事?”

他的眼光淡淡瞟向形若痴怔的娆苒,“赵抗送我如此大礼,我也该礼尚往来。”

我语气中含了一丝怜悯,“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嬴澈道:“这么个大活人,我总不能凭白帮赵抗养着,自然是从哪来回哪去。”

正说着话,芳林苑中骤然喧嚣,铿锵有序的步伐搅乱了这一方静谧,间或有人高声叱咤:“主君有命,搜查一名着翠衫月裙的年轻女子,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她找到!”

“翠衫月裙?”嬴澈斜眼打量我的衣着,“禁卫口中的女子应该就是你吧。”

我咧嘴笑笑,“都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姜桓现在才想起要捉拿我这个刺客么?”

嬴澈摇摇头,道:“以我了解的姜桓倒还不至于小肚鸡肠地拿你问罪,他如此火急火燎地寻你,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不解:“此话何意?”

嬴澈自顾道:“姜桓禀性孱弱,或许当不了称职的国君,不过,执着倒是他的优点之一。他既说了掘地三尺也要寻到你,倘若寻不到你他是不会罢休的,你还是再去见他一面。我给你一些时间了断此事,我在蕃华宫外等你,逾时不候。”

嬴澈行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语毕,便挟了娆苒化作黑雾消散在风中。

我长长叹了口气,飞身跃出小院,飘然落在芳林苑中最高的屋顶,时夜风寥稠,曳动长裙飒飒轻掣,身姿便也多了几分飘逸。

我望定檐下往来奔走的禁军,朗朗开口:“我便是你们要找的人,告诉姜桓我在这里。”

披坚执锐的禁军惊觉,团团将我包围,一眼望去长戈如林,寒光熠熠,其中不少人更是开弓搭箭皆瞄准了我。

我自是不惧,暗暗捏了个诀,已将息壤托于掌心。

“住手!都给孤住手!谁准你们刀兵相向的?”须臾之后,姜桓疾步而至,厉声呼喝禁军,众人惶恐,慌忙收起兵器退至数丈开外,仍呈戒备之势。

姜桓仰面而望,向我拱手有礼道:“属下无礼,唐突了姑娘,还望见谅。”

我开门见山,“姜桓,若欲擒我,动手便是,何必假模假式地客套。”

姜桓昂扬道:“姑娘误会了,你适才的一番言辞,犹如当头棒喝,令孤茅塞顿开,孤才知晓,原来连年的征战令百姓衣不蔽体,食难果腹,孤每日面对的桂香十里,接天莲叶,不过是梦幻泡影,这宫中的雕梁玉砌再雄壮,毕竟换不来可解百姓饥寒之物。孤因一时不快而多年逃避政务,竟造成了无数破亡之家,孤心甚愧。孤决心重整旗鼓,励精图治,还莱国百姓一个富庶天下。”

第89章 千年孤寂回首望(二)

诚如嬴澈所言,姜桓或许禀性孱弱,欠缺杀伐决断,却还算是个厚道之人,遂大声道:“你若真能做到勤政爱民,那便是莱国百姓之福,也不枉我今日饶你一命。”

姜桓再拱手,“姑娘之言,孤当谨记,只是……孤尚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微微扬首,道:“有事你直言便是。”

姜桓默了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孤……孤想……请姑娘留在宫中。”

“你说什么?”我几疑听错。

姜桓深吸了口气,提高嗓音,“恕孤冒昧,姑娘正直敢言,知书明理,孤心甚慕,若能长留孤的身边,时时提醒,实乃孤之幸,莱国之福!”

乍闻此言,我有些发懵,我年纪不大,论阅历已然不浅,风风雨雨也算见识过一些,但被人当众示爱还是头回遇到,僵了好半晌才砌词支吾以对:“你……你是一国之主,当胸怀天下,而我不过是个山野女子,心若闲云,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奉劝你勿以此为念,多将心思系于百姓政务,否则……”我扬手祭出息壤,幻作巨大黑龙,盘旋飞舞的身躯黑压压地占据了半边天空,在场众人无不惊骇万状。

我凛然又道:“姜桓,记住你今日的承诺,将来你若倒行逆施,我必让你死于黑龙的利爪之下!”语毕,我纵身跃上龙首,黑龙铮铮低吼,声如行雷,在蕃华宫上空盘旋数周后,载着我呼啸而去。

我在蕃华宫外会合嬴澈,期间以符鸟传书二狗,让其先行往钦州寻找钟耆,免他担心,然后随嬴澈去往了赵抗府邸。卫尉府高楼广阁,水榭亭台,蔚为奢靡,时值夜深,除巡夜守卫外,府内众人已然安寝。

我与嬴澈并身立于正对卫尉府外的高阁,嬴澈的性情多少有些乖戾,我十分好奇他会如何对付赵抗。

嬴澈挟了娆苒飞身潜入守卫森严的卫尉府,如入无人之境,少时,就见他只身而回。我不禁问道,“你不会杀了赵抗吧?”

嬴澈摇摇头,“就这么杀了赵抗未免无趣,他与侍妾睡得正熟,我只是将娆苒轻轻置于他的枕边,待到天明,我想他会有个极大的惊喜。”

我抚掌赞叹:“能悄无声息地将这么大一个活人摆在他枕边,也就能悄无声息地趁他熟睡时取下他的首级,经此一事,我看赵抗以后应该很难再睡个安稳觉了,这招着实刁钻,也实在巧妙得很。”

“赵抗自恃有国太撑腰,平素纠结党羽对姜桓阳奉阴违,称其莱国之痈也不为过,本该除之后快,不过就这么杀了他,或许会逼狗入穷巷,引起其他党羽的反扑,现阶段反而对姜桓不利,影响其逐步收回权力。今日算是对赵抗小惩大诫,顺便给他一个警告,我若想取他性命,易如反掌,只要他有所忌惮,将来姜桓施政时来自他的掣肘便会少许多。”他淡淡开口,忽而侧眸,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将莱国的未来系于姜桓,希望他真的可以不负你之所望。”

嬴澈的反击看似轻描淡写,背后却暗藏着精妙的布局和深沉的谋划,举手投足间就为姜桓掌权铺平了前路,虽然不知道嬴澈有什么目的,但就眼下来看,于莱国和莱国百姓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我衷心致谢,“莱国战乱已久,百姓深受其害,此番姜桓若能拨乱反正,你有不可磨灭之功,我代莱国百姓在此多谢你了。”

嬴澈不屑道:“莱国人的生死对我而言无足轻重,我做这些并非因为他们。”

我好奇地问:“那是因为什么?”

“这是我的私事,你若还想跟我去大成皇宫,最好收敛一下好奇心。”他的脸色蓦然阴沉,就像三月的天,说变就变,一言未毕,欣长的身影即融入夜色,只一闪,人已去得远了。

我盯着嬴澈的背影发怔,对于他的喜怒无常我虽已多番领教,但此刻仍觉得无所适从,他仿佛一柄双刃的利剑,伤人之余,锋芒也极易波及旁人。然而,也许正是这种捉摸不透,乍暖还寒才增添了神秘感,令我想要更加深入的了解他。怔愣片刻,我无奈地叹出口气,飞身追随过去。

七月的天,很灰,淫雨霏霏,扰得人莫名伤悲,在风雨中屹立千年的大成皇宫上空黑云压城,满目萧然。

嬴澈领着我踢开正殿的殿门,找到了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大成皇帝——萧佶,大成帝国曾是华夏的霸主,而皇帝作为帝国象征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如今却沦落得不顾尊严,四处躲藏,如丧家之犬一般。

“来人……快……快来人哪!有刺客!御林军在哪里?快来救驾……”萧佶嘶声惊呼,然而皇宫之内早已被嬴澈施下强大幻术,御林军的侍卫近在咫尺,却仿若未闻,全无反应。

嬴澈斜眼瞟了瞟萧佶,径直走到正殿中央的龙椅旋身坐定,语气无波无澜,“你不必白费气力,没有人能听到你的呼救,也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萧佶惊慌失措地大喊:“朕乃天子,大成的皇帝,你们……你们擅闯皇宫,可知犯了欺君之罪!”

“天子?皇帝?”嬴澈冷笑一声,“你觉得凭区区宫墙和几千士兵就可以保住你的皇位,甚至性命?天下之所以仍供奉着大成这块神主牌,是因为燕莱两强尚在争霸,谁都不愿背负窃国骂名而成为对方攻讦的口实,然而一旦燕国或者莱国取胜,天下大局鼎定,大成这块神主牌也就可有可无了。萧佶,你不过是俎上鱼肉。”

嬴澈一番话说得萧佶口呐难言,半晌才颤声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嬴澈道:“你无需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对苟延残喘之人的性命没兴趣。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问完就会离开,你还可以继续当你这个偏安孤城的皇帝。”

第90章 千年孤寂回首望(三)

萧佶定一定神,问:“你……你们想知道什么?”

“青阳国。”嬴澈轻轻侧眸,将目光投射过去,平静而无情,“你听说过么?”

萧佶猛不迭地浑身一颤,脸色立变,“不,不,朕从未听说过什么青阳国!”

“你回答得太快了。”嬴澈的眼神陡然变得冰冷,像锋利的刀刃刺得萧佶猛地瑟缩一下,“我有许多方法能令你开口,但我还是想给大成皇室留下最后一丝颜面,想想清楚再回答,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皇宫守卫森严,嬴澈却能堂而皇之地闯入且毫发无损,他所说的话自然很有说服力。萧佶踌躇道:“倘若朕说了,你真的不会伤害朕?”

嬴澈颔首,“我只想听实话。”

萧佶低头犹豫,良久,才深吸口气,缓缓道:“朕可以告诉你们,但是,你们必须答应朕,不论知道了什么,都不会宣扬出去,否则,就算你现在杀了朕,朕也绝不会透露半个字。”

“我答应你。”嬴澈偏头看了过来。

我朝他点了点头,“我也会守口如瓶。”

“大成历代皇帝都对‘青阳国’三个字讳莫如深,只因这其中牵涉了一桩皇室秘闻。”说起青阳国之事,萧佶意外地沉静下来,他从地上站起身,伸手抚平华服上的褶皱,“你们随朕过来吧。”

我们跟着萧佶步出正殿,一路穿堂过室,走了许久,来到一处幽深的偏殿,许是年久失修,偏殿已呈破败之相。里面供奉着大大小小数十座神像,俱是传说中镇妖伏魔的神衹,想来是宫中专事供奉的神殿。只是这座神殿之中幽暗昏暝,到处散发着潮湿的霉味,与印象之中庄严肃穆的神殿大相径庭。

一行人推开“吱呀”怪叫的殿门,萧佶摸索着火折子,“嗤”一声点燃了正中央神台上的蜡烛,衬着昏黄的烛火,偌大的神殿愈加显得诡异悚然。

我不由感慨:“没想到以雄奇著称的大成皇宫中竟也有如此残破的地方。”顿一顿,又玩笑道,“无怪乎大成的国运每况愈下,供奉之所如此落魄,又怎会得到诸神庇佑。”

萧佶闻言,白了我一眼,努力想要维持帝王的尊严,“哼,我大成虽已没落,但还不至于修不起这座神殿,只是先祖早有训示,除了皇帝,任何人都不能接近这里,才致荒废至此。”

我撇一撇嘴,道:“你现在不就带着我们进来了么?”

萧佶被我一句话噎了回去,又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我冲他莞尔一笑,“皇帝陛下,我可没有嘲笑您的意思,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我打小就明白,什么祖宗训示都没有性命重要。”

萧佶生着闷气,自鼻中哼出一声,兀自解下腰间的楔形玉佩,藉着羸弱的亮光,摸索着卡进神殿正中央那座巨大神像底座上的楔形凹槽,继而转动手腕,伴随一连串“轰隆轰隆”的巨响,巨大的神像在机关的牵引下开始向侧旁偏移,露出底下掩藏的方形浅坑,浅坑里面摆着一个漆黑木匣。

萧佶指着那个漆黑木匣,“你们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个匣子里。”一语甫毕,旋即探询地望住嬴澈,“你们会遵守先前的约定吧?”

“你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么?”嬴澈淡声回应,径自拾起木匣打开,里面是册兽皮长卷。

“《青阳密撰》?”嬴澈修长的指尖缓缓抚过长卷上的一行娟秀小字。

这边厢,萧佶接口道:“这册长卷的撰写者是青阳公主,确切的说是青阳公主的日记,里面所述内容大都与青阳王相关。”

长卷的质地与书写的用墨皆不同寻常,虽历经了千年,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如初。嬴澈默然不语,徐徐展开览阅,他阅读的速度很快,几乎全程都是一眼带过,面上的神情也维持着一贯的不咸不淡,只在看到结尾时才稍稍蹙了蹙眉。

我先前以为,嬴澈苦寻过去多年,如今答案近在眼前,至少会表现出哪怕一丝半点的兴奋或激动,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他……亦或者密撰中所述与他的身世并无关联……正在纳闷,嬴澈忽然将长卷递至我面前。

我不解地抬眸,正好对上他眸中难辨的神色,“你不介意么?这毕竟涉及你的私事。”

嬴澈道:“既然答应让你同行,便没打算瞒着你。”说着,他将手中的长卷又往前递了递。

我伸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密撰记载的内容大致涵盖了青阳公主的一生,从中也可一窥青阳国短暂而传奇的兴亡史。

青阳宗室源于上古轩辕氏的一支弱小旁系——嬴氏,千年多前因与轩辕氏大族长政见不合,嬴氏族长举部族离开原属地,辗转迁徙至华夏神州东部的朝阳谷,以农耕、狩猎为生。彼时,正值人类繁衍与社会发展的高峰时期,各大氏族对于领地的扩张和资源的渴求都十分强烈,氏族之间常因领地、资源的归属而兵戎相见,旷日持久的冲突在各氏族的族人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们彼此排斥,乃至深恶痛绝。因此许多被本氏族驱逐的族人很难被别的氏族收留,他们不得不四处流离,自生自灭,世人将这些被本氏族厌弃之人称为“流人”。

嬴氏的族长是位胸怀宽广的大贤,他感念流人颠沛之苦,便力排众议接纳了他们,让流人得以在领地中落地生根,繁衍生息。这一举措使得嬴氏部族贤名远播,许多有志之士慕名前来效力,嬴氏也因此迅速崛起。

另一方面,嬴氏的壮大也衍生出一系列社会问题,譬如资源匮乏,食物短缺等等,嬴氏不得不寻求向外扩张,缓解生存的压力,而这直接导致了嬴氏与毗邻部族的领地争端,彼此间的矛盾日渐加剧。嬴氏信奉王道,故于内政、外交等方面皆行仁政,对内宽厚待民,施以恩惠,对外则克制忍让。一边是人口扩张急需领地安置,一边又坚持与邻合睦的对外政策,嬴氏部族的发展步入了自相矛盾的死胡同。

所幸,天不亡嬴氏,当时的族长嬴冕意外去世,其长子继承了族长之位,新族长虽然年轻,却是个雄才大略之人,他提出王道与霸道并行,整军经武,使嬴氏甲坚兵利,然后恩威并施,一举兼并了周遭部族,自立为国,因古时“青”字意为东方之色,又取龙兴之地朝阳谷的“阳”字,故立国号为“青阳”,自己为“青阳王”,定都“洛城”。此后短短数年间,青阳王又横扫宇内各大氏族,一统华夏,青阳国成了华夏神州有史以来第一个大一统的王朝。

第91章 千年孤寂回首望(四)

这段历史散见于青阳公主所撰写的《青阳密撰》中,而更多篇幅则是记录了她与兄长,也就是青阳王的如烟往事。青阳公主本名嬴姒,与兄长青阳王的年纪相仿,他们在一起相伴渡过了兄友妹恭的童年。青阳王自幼天赋异禀,三岁修文,五岁习武,不到十二岁便能独当一面,嬴姒对这个风神俊雅、文韬武略的兄长十分尊崇。不知不觉间,嬴姒到了少女怀春的年纪,可她芳心暗许的对象竟是自己的兄长,她将对青阳王的感情从最初的兄妹之情转变成了男女之爱。这无疑是禁忌,嬴姒又何尝不知?但心不由己,青阳王的功绩每高一重,嬴姒对他的爱便深一重,她深陷理智和情感的漩涡,痛苦不堪,难以自拔。

终于有一日,嬴姒忍不住向青阳王袒露心意,青阳王震惊不已,严词训斥了嬴姒,为绝其念,当场下旨赐婚,将嬴姒嫁给了赵侯萧铣。嬴姒苦苦哀求,奈何青阳王心意如铁,不禁悲愤难当,认为自己虽不该倾心兄长,但青阳王竟然罔顾她的幸福,强行将其许配萧铣,从此嬴姒满腔的爱全都化作了刻骨的恨,她恨青阳王不念亲情,更恨他不爱自己……

此后数年,青阳王励精图治,以其雄才大略弥服四海,终于成为华夏共主,然而嬴姒的恨却在青阳王登基的前夜彻底爆发,她串谋萧铣毒杀青阳王于寝宫之中,并伪造遗诏将王位传给了自己的幼子。青阳王的死和大权在握却并没有给嬴姒带来快乐,反而在日复一日的愧疚与自责中备受煎熬,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

看到这里,我由衷感慨,“爱极了便是恨,人心还真是可怕!我现在终于明白这册《青阳密撰》为何被收藏得如此隐秘,原来大成立国是篡了青阳王的帝位,名不正言不顺,难怪历代大成皇帝皆对‘青阳国’讳莫如深,而史书之中也所记者寥寥。”

嬴澈接道:“原因恐怕还不只如此,依密撰中所述,嬴氏当初以容留流人的政策笼络了天下民心,而青阳王也延续了这个仁政,青阳王之所以能一统华夏,除了青阳国国力强盛,还有一部分则是因为天下归心,倘若青阳公主串谋萧铣毒害青阳王之事败露,恐怕会引得天下群起而反。”

我不解道:“此事既然见不得光,为何青阳公主还要写入日记中呢?”

“当一个人犯了错,有时候会需要一个可以宣泄的窗口,或许将此事的原委记录下来会令她觉得内心的罪疚感少一些。”嬴澈面无表情地说。

我挠了挠头,“那大成历代的皇帝呢?《青阳密撰》既然会动摇国本,为何不干脆毁掉,岂不一了百了么?”

“人心向来复杂,若能看得通透,世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纷争了。”嬴澈有意无意地瞟了萧佶一眼,见他耷拉着脑袋,意兴阑珊,续又道,“既然答应过你保守秘密,便不会食言,你大可放心。”

萧佶闻言,这才稍稍振作了精神。

《青阳密撰》中,青阳公主的亲笔手迹只写到了青阳王暴毙后,她终日郁郁寡欢,缠绵病榻,似是命不长久,往后篇幅皆是他人手笔,应是事后补撰。我一边又翻了几篇,一边问嬴澈:“你找到关于你身世来历的讯息了么?”

嬴澈阖目一叹,道:“你看一看密撰附录,其中有一篇《青阳王本纪》。”

我依言去看,只见本纪开头记载:“青阳王者,华夏穷桑人,姓嬴氏,字澈。父曰嬴冕,母曰妫燚。其先妫燚尝息朝阳之谷,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昏暝,嬴冕往视,见黑龙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王。其生时,紫微璀璨,龙气飞腾,异象丛生,祥瑞临世。乃天子出,代天牧民……”

“姓嬴氏,字澈!青阳王!”我愕然吃惊,蓦地瞪大了眼睛望向嬴澈,“你……你是青阳王?”一言甫出,又觉得实在难以置信,“青阳王不是已经死了么?而且就算《青阳密撰》记载有误,青阳王也是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凡人怎么可能寿延千年而不死?这绝不可能!”顿了顿,又道:“兴许你只是凑巧与他同名?”

嬴澈一言不发,背对着我默立良久,“走吧。”他淡淡开口,径自出门而去。

我忙提步跟上,只听身后萧佶急声呼喊:“朕的《青阳密撰》……”

我顿下,随手将兽皮长卷扔还给他,再回身时已难觅嬴澈身影。

残阳只半,吞噬了西界的天空,似为远方的山峦披上了血色纱衣,连绵不尽,极目而亡。瑟瑟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拂而过,擦着古木青藤,发出簌簌轻响,空灵般传来古老的歌谣,像是编钟泠泠的低吟,翩舞的落叶瞬间凌乱了黄昏。靠近山崖边,一点浓墨慢慢在落叶如帷中渲染开来,拼凑出一副繁花似锦的画卷,我仿佛看见千年前那座古老的王城,宫娥脆脆地敲响编钟,层层帷幔里的王,高傲如菊,威严似剑,肃穆俯视着脚下的战场,西风猎猎,旌旗萧萧,一片华光满目。而那掩盖不了的孤独,模糊在这个风舞落叶的季节。

“你还没走?”嬴澈的语声在耳边清泠响起,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走?我何时说过要走?倒是你,一声不吭就走了,害得我好找!”我抱怨着,行至他身边,探头望他的眼睛,黄昏似血的霞光掩盖了他眼中的冰冷,莫名蕴了一丝凄凉。

他直直注视着天际,道:“你不怕么?”

“怕什么?怕你?”我一时恍惚。

嬴澈淡淡道:“如果我真的是青阳王,一个人千年不死,难道还不够可怕?我想普通人都会觉得可怕,如果你害怕,我不会怪你。”

第92章 千年孤寂回首望(五)

“姑且不论你是不是青阳王,就算你真的活了一千年,那又如何?我的师父也活了很多年,可能比你活得更久。”我嘻嘻一笑,“又或许我不是普通人呢。”

嬴澈沉默片刻,侧头望住了我,平静地说:“如果我不是人呢?”

“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不解道。

嬴澈席地而坐,眼睛却望定了远方,半晌道:“我给你说一个故事,你想听么?”

“当然想听,我从小就喜欢听故事。”我点头应道,兴致勃勃地挨着他坐下。

嬴澈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偏过头去沉吟不语,目光深沉悠远,似陷入了回忆的尘垢。半晌,终于开口:“这个故事要从一千多年前说起,那一日,我从黑暗空茫中苏醒,所有记忆只剩了零星碎片和‘嬴澈’这个名字,还有随身的那枚龙形玉璜,我原想凭借这些仅有的线索找寻关于自己来历的蛛丝马迹,然而那时距青阳国亡殁早已过去了两百多年,再没人知道嬴澈这个名字和青阳国的往事。”

我喃喃道:“想是大成刻意掩盖了关于青阳国的历史。”

嬴澈点点头,继续说:“我苦寻不果,便在空留山中的一座小村中落脚,打算过些平静的生活。小村的村民都很淳朴,接纳了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外人,初初那些年倒也相处和睦,可时间一长,村民们对我的态度逐渐有了改变,因为他们发现我与常人不同,当村民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老去时,我却依然还是最初的模样,我非但不会老、不会累,而且不会渴、不会饿,更不会生病,从此我在村民的眼中便成了妖怪,他们开始怕我、躲我,甚至咒骂我……”

我蹙眉道:“可你并没有伤害他们,不是么?”

嬴澈茫然地笑了笑,笑意苍凉,“人不就是如此么?只要你与其他人不同,他们就会将你视为异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流传了许多年,早已根深蒂固。当然,我并不怨这些村民,连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妖怪。”

“不!”我朝他用力地摇头,“你与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在玄门,修为高深者也不会老、不会病,很少觉得饿和渴,难道他们也是妖怪?”

嬴澈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眸子莹莹闪着光,却是一言不发,突然伸臂揽住我贴在他的胸口。我被他突如其来地举动唬得有些不知所措,听他低声问:“你听到了什么?”

我一怔,茫然道:“你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嬴澈重复道:“我的胸口,你能听到什么?”

我仍不明所以,屏息静气附耳在他胸前,听了一会儿,他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跳声,反而听得见自己心口砰砰急跳的声音,不禁诧异万分,我双手推着他抬头,殷殷回视他,“我……什么都听不到……”

嬴澈放开我,侧过头避开我注视的目光,“没有心跳,没有脉搏,没有呼吸……你现在还认为我与你们没什么不同么?”

良久,我摇头,“我不懂该如何回答才恰当,我看过很多虚伪残酷的人,也遇过热情善良的妖,我认为评判善恶的标准并非种族,在于内心,而我十分确定你是个好人,这就足够了。”

嬴澈恍惚一笑,“你评判好人的标准未免也太随意了,如此盲目地相信一个不明底细的人,将来可是会吃大亏的。”

我定声道:“你救过我,还不止一次,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你?”

嬴澈道:“眼见未必为实,谁又知道我救你是不是另有企图?”

我目光坚定道:“直觉告诉我你是个好人,我相信我的直觉。”

嬴澈叹息,“希望你的直觉不会骗你。”

“直觉不会骗人。”我指一指自己的心口,“只有内心的隔阂才会蒙蔽人的眼睛,让人辨不清是非。如今这个时代,人与人,尤其是人与其他种族之间缺乏最基本的信任,我希望彼此间能多了解对方一些,甚至可以和睦相处,为此我愿意承担这个风险。”

“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话虽如此说,嬴澈面上却无丝毫好笑之意,“你所说的隔阂从东皇太一划分六界时起便已深筑在各族的内心,并随血脉延续至今,他规定了人类居于华夏神州、九黎居于洪崖大荒,这中间隔着四海,壁垒分明,岂是轻易可以逾越的。而且你的言论很危险,你是玄门中人,玄门向来自诩正道,以伏魔降妖为己任,你今日之言论很容易被曲解成为邪魔外道辩护,以后还是少说为妙。”

我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中皇城向来宽容。”

“玄门可不止中皇城一宗。”嬴澈的言外之意我岂会不知,玄门庄重,教条森严,行事作风难免刻板,对于所谓妖魔,绝大多数宗派仍因循守旧,抱持着近乎偏执的敌视,对此,我不敢苟同,却又无能为力,“大局我无法左右,但至少做到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嬴澈无奈地摇摇头,“世间最难做到的便是这四个字。人生于斯,恰如浮萍,沉浮有时由不得自己。也许,终有一日我会不容于玄门,而你将不得不视我为敌人。”

我毅然道:“你我是否会成为敌人的关键不在于彼此的阵营,即便有那一日,我也相信你有自己的原因。”

他眉目轻动,一点明光在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闪烁,“你会相信你的敌人?”

我望住他,眼神诚恳不失坚定,“我们首先是朋友。”

“朋友”二字,轻者恒轻,重者恒重,在嬴澈心中想必分量不轻。我的话犹如一枚石子投入他波平如镜的漆黑眼底,纵然细微,但涟漪层层荡漾开来,似在那颗冷漠如雪的心里激起了浪花。

我灿然微笑,打趣道:“是不是很感动,如果你想哭,我不介意借个肩膀给你。”

本是戏言,嬴澈却不见外地当了真,他突然极近地靠过来,将头放在我的左肩,一只手臂绕过后颈紧紧环住了我。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夹杂着淡淡幽冷刹那间笼罩下来,将我包围,让我不知所措,心中一时似茫然,又似慌乱。

第93章 千年孤寂回首望(六)

乍看,这像是少儿不宜的场景,黑子害羞地捂住双眼,自觉又醒目地钻回了锦囊。

隔着衣襟,我忽然发现嬴澈的身体竟然在微微发颤,我从来不曾想象,强悍如嬴澈也会有柔软的时候,即便他身为青阳王叱咤风云的岁月早已湮灭于历史的长河,但他依然还是如同鬼神般的存在。他的声音轻轻响在我耳边,隐含着疲惫,“我已经有许多许多年没有体会过与人亲近的滋味,老天总是公平而残忍,他赋予我无尽的生命、不朽的躯壳还有强大的灵力,却也在逐渐剥夺我的感官与情感,令我尝不到食物的鲜美、闻不到花草的芬芳、体会不到身为人类的喜怒与哀乐,更不懂得怜悯,所以这一千年来我四处流离,居无定所,宛如暗夜的幽灵,从不敢与他人亲近,怕不经意就会杀了他们,像是捏死可悲的蝼蚁。一千年太长了,找寻身世的真相曾是我生存的唯一动力,如今连唯一的动力也没有了,我不知该如何度过下一个千年,我并非害怕孤独,只是怕在孤独中麻木,最终成为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生不如死或许是我现状的最恰当的形容,只可惜我却连死都死不了。”

嬴澈语气平缓地说出这段话,未带着丝毫情绪,却像被一只手轻抚过心房,拂散了所有不安,心底升腾起莫名的悲悯,眼眶酸涩难耐,隐有泪意。我举手拍他背脊,手势极尽轻柔,千年孤独,不曾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体会,也许会像日复一日地沉沦在黑暗的泥沼,任凭如何挣扎,却仍看不到黑暗尽头的那片光明。这样的灵魂早已被漫长的岁月撕扯得斑驳不堪,我不懂如何去宽慰,只希望我的拥抱可以为他带去些许温暖。半晌,我温柔地笑着说:“在这人世间打滚,有谁活得不像是一具傀儡?只不过有的人随波逐流,任由命运摆布,而有的人浴火重生,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我都能改变命运,你也可以。再者,过往的岁月再不堪都已成了过去,将来的日子还长,我会努力修行,尽量让自己活得长久一些,有我这个朋友相伴,往后几百年不会再让你觉得孤单,你可别嫌我话多人烦才好。”

嬴澈并未以言语回应我,却缓缓收紧臂弯,将我搂得更紧……

我们以一个缠绵的姿势相拥良久,看似暧昧,其实更像两个孤独的灵魂在相互取暖。

当晚霞抹尽最后一丝余晖,浓重的水气慢慢涨涌起来,烟和雾一寸一寸织成青黛色的轻纱笼罩在山间,芳草青碧、翠林如海皆朦胧在氤氲之中。远方,繁星如尘,缀在一望无际的深空,伴随着玉辉似的月光颤动着,闪闪烁烁。

“快看,好多星星!”我兴致忽起,欢快地大叫道。

嬴澈闻声,放开我,亦随我转首眺望远处,不禁哂笑起来,“你的脑袋瓜真是时灵时不灵,那哪里是星星。”

“不是星星又是什么?”我以手遮眉,凝目又去观望。

嬴澈道:“那是灯火。”

我狐疑道:“山间野地,何来如此多的灯火?”

他顿一顿,说:“燕军在山中驻扎,那是军营的灯火。”

燕军?我意识到此地临近洛城,“燕军为何会驻扎在此?”

嬴澈望着我,目中闪过一丝迟疑,片刻后,才缓缓道:“上次溯源河谷一役,因你之故双方未分胜负,之后燕军便移师此地,一直休整至今。”

听他提及溯源河谷,又不禁令我想起那段血色往事,断臂残肢在半空飞舞、空旷的山谷中血流成河、利刃嵌入骨骼的闷响伴着凄厉的哀嚎尤又在耳边萦绕不绝……我慢慢抱膝蹲在地上,将脸埋在两膝之间,瑟缩得像个受惊的孩子,由内而外都在发抖,“燕莱两国又要打仗了,是么?”

良久,嬴澈的嗓音有些惆怅:“恐怕不止如此,燕国对这附近数百里膏沃平原觊觎已久,据先前莱国探子回报,此番燕国调集了重兵,由燕王符闾亲自挂帅,想必是势在必得,接下去会有场大战。”

我觉得手脚愈发冰凉,身子依然微微发颤,幽幽地说:“数日之前,我还一厢情愿地认为,姜桓的幡然醒悟可以给莱国带来希望,也能给饱受战乱的华夏神州带来和平的转机,可我终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将华夏神州的和平系于个人本就是你的天真之想,世无无因之果,亦无无果之因,今日果,昨日因,岂是轻易可解的。”他看我面色不豫,默不作声,略蹙了蹙眉,忽又问:“你是不是真的想让燕莱两国就此罢战?”

我怔了一怔,茫然抬头看他,没有说话。

“跟我来。”嬴澈一把牵过我的手,不由分说凌空跃起,身子陡然轻盈,朝着山间星罗棋布的灯火飞掠而去。

我们翩然落在一顶大帐外头,嬴澈施了个障眼法遁去行迹,我举目而顾,但见帐前甲士林立,戒备森严,帐内灯火憧憧,映出一条端然身影,不禁奇道:“这是哪里?”

嬴澈轻飘飘道出一句,“燕军大帐。”

我讶然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用修长的手指压唇示意我噤声,然后指了指大帐一侧的小窗,我依他所指透窗而望,见一男子正伏案而书,约摸三十来岁年纪,身材颇为魁伟,着一袭甲胄在身,外覆兽皮披风,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举手投足既有神州北地的豪迈风范,又不失贵气,睥睨之间,威势尽显。

我心底暗暗赞叹,好一位英姿勃勃的汉子!一念未尽,忍不住问嬴澈:“此人是谁?”

片刻,听嬴澈道:“燕王符闾。”

第94章 千年孤寂回首望(七)

“他就是燕王符闾!”我惊讶出声,燕王威名,我素有耳闻,只是此人争议颇大,世人对其的评价众说纷纭,褒贬不一,褒者赞其聪明神武,雄才大略,知人善任;贬者称其穷兵黩武,暴戾贪杀,铁腕决绝,可谓毁誉参半。当然,这些皆是一家之言,其中孰真孰假我不能分辨。燕莱两国交恶已久,作为莱国人,似乎天生就对燕国的一切抱有敌意,我也不能例外,但即便如此,我亦不得不承认,燕王符闾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能自然而然地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正在发愣,忽见一个军士掀帘入帐,手捧托盘,托盘上摆了个粗瓷广口大碗,碗里盛满了肉食,正腾腾冒着热气。军士将托盘摆在案上,恭谨道:“大王,该用膳了。”

符闾“嗯”地应了一声,轻抬眼皮瞧了眼,“军中粮秣告急,这肉食从何而来?”

军士回道:“是上将军命属下军士从附近山中狩猎而来,说是大王日夜操劳,给您补补身子。”

符闾眼含笑意叹息一声,吩咐道:“孤不饿,将今日所得肉食给上将军留一份,其余分给值夜的军士,还有,传上将军前来见孤。”

军士蹙眉踌躇,“大王……”

符闾略抬眼帘,眼中气势不容违逆。

军士只得垂首应是,复端起托盘退了出去,不一会儿,领了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进来,身材高瘦,虽也披了一身甲胄,但修饰整洁,看起来像是一株临风的玉树,神采照人,而且一尘不染,与既定印象中粗犷豪迈的北地汉子形象迥异。

心中正好奇此人是谁,倒是嬴澈似乎洞悉了我的心思,率先一语点破:“此人是燕国上将军楚焕,足智多谋,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就已誉满天下,此前燕莱两国交战,莱军吃了他不少亏。”

我轻一颔首,继续凝神观察帐内。

楚焕见了符闾,倒头便拜:“臣下楚焕,拜见大王。”

符闾搁下笔,抬了抬手,“你我君臣之间勿须如此多礼。”

楚焕仍再三拜过,方才起身。

符闾道:“孤令敬候赵穆筹措粮秣事宜已有数日,进展如何?”

楚焕回禀道:“赵穆适才已派来使者,回称大王所要粮秣甚巨,尚需一段时间筹备。”

符闾闻言,眼神蓦然一凛,“据孤所知,赵穆的属地今年大丰收,府库充盈,他如此推脱,莫不是想延误孤的军机不成!”

楚焕沉吟道:“赵穆除遣了使者前来,还一并送来了他的长女。赵穆此举的用意显而易见,他知道军中粮秣所剩无几,而大王急需粮秣出兵,想以此要挟大王,让大王纳他的女儿为妃。”

“不止如此,等将来孤一统华夏之后,他还想父凭女贵,成为国丈,甚至让他赵氏子孙当上皇帝。”符闾忽握拳击案,目光凛然,“赵穆这厮也太小瞧孤了,他虽老谋深算,可孤又岂是任人摆布的庸主!”

楚焕蹙着眉若有所思,道:“大王既然不想受赵穆挟制,那粮秣之事,当另作图谋,依臣下愚见,可先着人调拨都城府库存粮以解燃眉之急。”

符闾当即便否决道:“不可!都城府库的存粮乃是燕国百姓今年过冬的救命粮,我燕国境内多穷山恶水,土地贫瘠,所产不多,倘若没了这些救命粮,今年寒冬又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他面色凝重,略一停顿,“楚焕,你还记得当年孤为何执意要兴兵犯莱吗?”

楚焕重重颔首,道:“臣下记得,我燕国常年与莱国贸易,以皮草、山货换取粮食,百姓得以维持生计,可莱国自恃膏腴之乡,逐年哄抬粮价,粮价最高时,一张上好的皮货只能换粮半斗,燕国百姓苦不堪言。莱国还自恃地利之便,占据出海口,向与燕国通商的番邦商贾征收重税,间接限制燕国的贸易,大王忍无可忍才决意兴兵攻莱。”

符闾喟然道:“孤当初兴兵便是为了燕国百姓不再仰人鼻息,而今又岂可不顾百姓生计将救命粮充作军粮?孤宁愿罢兵回朝!”

符闾一番肺腑之言令楚焕颇为动容,他微颓了神色,面露歉疚,沉声道:“都怨臣下无能,先前的数场战事都毫无进展,溯源河谷一役又因天降异象而被迫中断,未能速胜,才致我军落入眼下粮尽的窘境。”

符闾轻摆摆手,宽容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而且这实在怨不得你,任谁也不曾料到,连战连败的莱军竟似换了个人身,一改素日颓势,接二连三地抵御了我军的猛攻。孤听闻那莱国的新主不知从何处招募了一位能人,拜为太师,我军先前的失利皆是这太师之策,溯源河谷的异象不知是否与这莱国太师有关?”

“据随军大禁厌师所述,那日的异象隐有神照之象,非人力所能为之,恐是上苍有何预示,具体寓意大禁厌师至今未能参悟。”楚焕重新振作了精神,正色道,“至于那个莱国新募的太师,倒确实是个能人,不过,莱人向来重视门第出身,官场之中此风尤盛,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初来乍到便跻身高位,恐难以服众,现在虽然有新主撑腰,可新主自身之地位尚不稳固,日久恐会生出变故,我军仍有可趁之机。”

符闾颔首表示赞同,道:“当务之急便是尽快攻取洛城附近方圆数百里平川,那可是神州的‘粮仓’,有了这一大片沃土,来年我军的粮秣便有了保障。”

楚焕的面上显露些许难色,“只是眼下粮秣吃紧,又不便从都城府库调拨,该当如何是好?”

符闾忽然用力在他肩膀拍了拍,大笑起来,“你呀,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样样皆好,就是有一样不好,为人太过刚正,放着眼前一座大粮库不用,岂不可惜。”

楚焕一头雾水似的,“大王的意思是?”

符闾的眸光蓦然璀璨,透出几许狡黠,“我燕国境内就属赵穆的属地最为肥沃,每年所产颇丰,这些年我军南征北战,很大一部分的粮秣都是由他供给。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敢兀自托大,自作主张将女儿送来,欲以粮秣之事逼孤就范。孤不妨顺水推舟,收下其女,不仅如此,孤还要大加封赏其女,以安赵穆之心,再命其加倍奉上粮秣,待孤一举夺占这附近数百里沃土,那赵穆便再无用处。到时候,孤手握雄兵,又有充足粮秣,赵穆不过是俎上鱼肉,何足挂齿!”

第95章 千年孤寂回首望(八)

帐内灯光明烈,映着符闾挺拔的身姿,坚毅侧脸笼了一层淡淡光晕。甲胄上腾跃云霄的吞天巨兽,尖牙利爪,兽面狰狞,气势炯炯逼人,赫然不可直视。他的影子被投在地面,拖拽出巨大的阴影,似欲将脚下的一切吞噬。

符闾的威严与自信令其气魄慑人,我一时有些怔忪,嬴澈苍凉的嗓音忽然响在耳际:“看到了么?这就是燕王符闾,野心、智慧、城府、决断一样不缺,他是真正的猛虎,姜桓在他面前充其量只是绵羊,这样的人也许几百年才会出现一个,如果你想让燕莱两国休战,最好现在就出手杀了符闾和楚焕,只要这两人一死,燕国至少百年之内再无力犯莱。”

我悚然吃惊,微微启了口,抬眸正触及他森然目光。

“杀两个凡人对于你这个玄门弟子而言应该不是难事吧。”他冷冷又道,语气似在催促、又似蛊惑,“现在冲进去取下二人首级,莱国的危机便解除了,你所厌恶的战争也就结束了。”

“他们死了,战争就会结束?”我脑袋一片混沌,口中似呓语般重复这句话。

嬴澈的手轻轻拍在我后背,一阵颤栗透过衣衫贯穿身体,直透内心,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冷战,寒意冲上头顶,瞬间令我清醒过来。

我听见嬴澈隐含杀意的声音又低沉地响起来,“如果你下不了手,我可以代劳,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说罢,他兀自手掌一翻,漆黑的残剑已握于掌心,子夜般深沉的色泽挟凛冽剑意切入眼底,我身子猛地一震,下意识地伸出手用力握住了他持剑的手腕。

他眼中含了一丝疑惑,垂眸看我,我注视着他摇了摇头,“我们走吧。”说完,我转身先行。

嬴澈并不问我缘由,全身杀意顷刻间如潮水退去,收起残剑,默默跟在我身后出了燕军大营。

曲径幽深,林山空寂,归巢的夜鸟展翅掠过空枝,鸣啭啁啾回绕在山间。徐缓的脚步碾过细碎枯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我们一前一后,各自缄默而行,谁都不愿开口打破眼前的静谧。

许久,我幽幽开口:“我做错了么?”

嬴澈步伐微滞,淡淡回应:“对错与否,全看你自身立场,你若站在莱国立场,自然大错特错。”

我亦驻足回身,蹙眉道:“即便真的错了,我也下不了手,这是我的懦弱,但就如你先前所说,杀人并不那么容易。”

嬴澈默然伫立,凝望我的眼中看不出丝毫情绪,半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乱世之中,只有内心仍尊重生命的人才会觉得杀人很难,我倒是挺羡慕你的这种懦弱,至少它让你看起来更像是个人,而不像我,杀人的感觉和不小心踩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也许是悠长的岁月逐渐淡漠了我的人性。”

我自嘲地说:“我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是否真的尊重生命,也许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当时我看着符闾突然想到,如果没有了他,燕国会怎么样?不可否认,符闾野心勃勃,却不失为一个勤政爱民的好主君,他是千千万万燕国百姓的希望,而我又有什么理由和资格去剥夺他们的希望?两个国家之间的冲突,有时候未必分得清对错。即便符闾死了,燕国因此与莱国停战,但燕国王位悬空,会不会又引发动乱?或许这不过是以一场动乱取代了另一场动乱罢了,华夏神州依然得不到真正的和平。除了杀戮,我觉得也许还有其他办法可以解决吧。”

“你的这些想法不仅天真,而且可笑。”嬴澈面无表情地冷眼瞧了我一会,陡然噙出一抹微笑,“不过,你能抛开自身立场,站在对手的角度看待问题,倒是契合玄门最初时‘天下大同’的宗旨,可惜如今的玄门已经没什么人再执着于这一初衷了。由此可见,你虽然天真,却拥有别人没有的胸怀,如果玄门多几个你这样的傻瓜,华夏神州也许会美好一些。”

我还是头一回看到嬴澈发自内心的笑容,一时间,只觉山中料峭轻寒尽皆化作春风和暖,温润我心。我抬头看他,“这么说,你认同我的想法?”

嬴澈道:“于情,我们已是朋友;于理,世间纷争已然太多,归根结底是世人缺乏一颗宽容之心,我乐见华夏神州有好的转变,哪怕微不足道,所以我没有理由不认同。”

我凝目注视着他,半晌道:“这会儿我始才觉得你或许真的就是青阳王,千年前那个一统华夏的天下共主。”

他秀眉微挑,“此话怎讲?”

我笑说:“你杀伐决断,有旁人难及的冷酷无情,有时候连我都觉得不寒而栗,而面对世间时事又不乏真知灼见,有些言辞虽直白刺耳,却总是一针见血。能一统华夏之人,自然也应该是个见识非凡、不入俗流之人。看样子,我还颇有交友的眼光。”

嬴澈轻叹,“你先别得意忘形,作为朋友,我还是要奉劝你,玄门亦非清静之地,少做离经叛道之事。”

我眨了眨眼睛,不解道:“你指什么?”

“明知故问。”他拿眼角余光瞟着我道。

我咧嘴嘻笑,默了默,又道:“对了,接下去你有何打算?还回莱国做你的太师?”

他摇头道:“我先前就说过,为姜桓出谋划策只是我一时心血来潮,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好奇道:“能透露一点么?”

“告诉你也无妨,此事与你有关。”

“我?”我不明所以。

他正视着我,一本正经,“你平时还算机灵,却也经常意气用事,在我确认你不会因为自己的天真枉送性命之前,我会一直跟着你,当然,除非必要我不会现于人前,我会成为你的影子。”

“影子?”我眯起眼睛看他,见他神情认真,不似说笑,“这么说,往后你要与我形影不离?”

他眉头微蹙,“你不乐意?”

“我求之不得!你是不知道呀,我在山上有多无聊,中皇山的景致虽不错,可师兄弟们只顾修行,师父又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黑子,平时连个跟我说话的人都没有。”说完,想了想,“不过,有一事咱们得有言在先。”

“什么事?”

“夜里可再不许偷看我睡觉!”

嬴澈:“……”

第96章 戊己论法(一)

戊己日,传闻是轩辕帝君的诞辰,轩辕帝君本名姬云,原是神族司战之神,曾于涿鹿之战率领华夏族击败蚩尤率领的九黎族而广受尊崇,东皇太一登天时将自己的人间治所赐予姬云,并敕封其为“轩辕帝君”,令其留待人间,治理华夏。彼时的华夏神州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百废待兴,轩辕帝君贤德圣明,只用了短短百年时间便令华夏神州又重新焕发了生机,此后去向成谜。人们感念其功,便于每年的轩辕帝君的诞辰戊己日在其治所——昆仑墟举行庆典,大肆祭祀几日,数十万年过去,几度沧海桑田,但这个习俗一直延续,日渐隆重,时至今日已成为华夏族最重要的盛事之一。每年慕名前来祭祀者数以十万计,然昆仑墟山高险阻,过了山腰更是无路可循,中间又有万年冰川阻隔,凡人攀登无异于自寻死路,所以慕名者多于山下汇聚。

尚在纵云时,我便瞥见山下人群浩浩荡荡,如过江之鲫,而与之遥遥相望的便是位于昆仑绝顶、半隐于云烟深处的天珏城,曾经轩辕帝君的治所,如今玄门翘楚——昆仑墟之所在。

我曾见识过人间两处宫殿,无不巍峨高广,气象峥嵘,可给我的震撼仍不及天珏城的万分之一。“白玉为堂金作马”恐怕是人间诗句中最奢华的形容,却也不足以描述天珏城,偌大一座宫阙,楼台水榭,甚至一砖一瓦无不是采昆仑之玉雕琢而成。天珏城具体的兴建时期已无从稽考,但其历经沧桑而华彩不改,至今仍美轮美奂。

温润剔透的天珏城与皑皑白雪相映,与云烟氤氲相融,大约九霄云境的天宫也不过如此吧。

我与二狗、逢焉相视而笑,彼此眼中皆被珠玉华彩填满,窃窃欣喜:“世人皆知,昆仑之玉乃世间美玉之最,在天珏城掘一块砖就够咱们吃一辈子了。”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逢焉叠声附和:“小师叔言之在理,言之在理!”

二狗也乐开了花:“这是自然,别说一块砖,就算用牙在屋檐上崩一个角下来也是难得的宝贝。”

三人喜色刚起,便听太常长老威严的声音响在头顶,“今日玄门同道齐聚一堂,不可造次,倘若做出有损本宗声誉之行径,回去定以门规严惩不贷!”

以太常长老之威严,三人只得唯唯应是,一时噤若寒蝉。

甫落下云头,便见门前已候着多人,观衣着气度推测,俱是玄门德高望重之人。灵素性情清冷乖张,平素也懒于与同道交集,往年昆仑墟时常来函相邀,却都为灵素拒绝,其中似是嫌隙不小。今次葬云间来势汹汹,为顾及玄门大局,灵素才破例应邀,一并携了中皇城三大长老和数名弟子前来,以灵素和三位长老的威望,即便是玄门之首的昆仑墟也不敢轻慢。

迎候之人中为首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端的是一副金形玉质,道骨仙风的气象,湖蓝道袍上冰晶雪莲花开繁盛,辅以金龙匝绕,无一不彰显他在昆仑墟的身份高崇,想来是昆仑墟掌教天枢真人。只见天枢真人趋前两步,拱手寒暄:“中皇城诸位同道驾临鄙教,贫道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灵素的面上一如既往的清冷,只微微颔了颔首。

天枢真人面色平和,依然微笑着问候:“绛娄师妹,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灵素冷漠道:“天枢掌教客气了,我出家后已改虚号‘灵素’,天枢掌教还是以虚号相称吧。”

灵素的性情想必玄门中人皆有所耳闻,天枢真人并不介意。未免尴尬,太常长老兀自上前打起了圆场:“有劳天枢道兄在此相迎。”随即又与在场各宗掌门一一寒暄,举止得当,应对得宜,颇有宗师风范,我有时不禁会想,相较桀骜孤高的灵素,太常长老似乎更能胜任中皇城的宗主。

一番例行公事的寒暄过后,天枢真人引着众人入了天珏城,径直往宸元殿而去。灵素意兴阑珊,独自泯于众人,落后一段距离行走,忽见人群中闪出一人,大步行至灵素身前,是个中年汉子的形容,两鬓虽有些花白,却也神仪明秀,朗目疏眉,器宇轩昂得很。他微蹙的眉间似蕴着千山万水,定定瞧住灵素,半晌道:“娄……娄儿!你……来了!”

灵素轻抬眼皮,淡淡道:“原来是昆仑墟七贤、护法长老的天玑师兄,你阻我去路不知有何贵干?”

天玑长老眸光闪烁,道:“这些年来我多番前往中皇城拜望,你却总是避而不见。娄儿,你究竟还欲躲我到何时?”

一众掌门已然走远,如此情境却落在跟随在后的晚辈门徒眼中,不免都有些愕然,毕竟两位都是得道高人,而这其中似乎牵扯着儿女情长。

我发了会怔,瞥见正在一旁瞧热闹的舒同,他嘴角挂着玩味笑意,显得兴致勃勃。我将他拽到近前询问:“看你这副神情,想是知道此间内情?”搡一搡他,“说出来听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他嘿嘿一笑,摇头晃脑道:“不妥,不妥,妄议尊长岂是晚辈所为?”

舒同究竟生了一颗三姑六婆的心,口风也不大紧实,况且倘若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多了,有时候便会莫名生出不吐不快之感,仿佛心里被猫爪子挠过一般。此时,舒同的身边聚了多人,目光甚为殷切,他终是没有抵过我们的软磨硬泡。

舒同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事情大抵是这样的,近一千多年是玄门发展的鼎盛时期,人才辈出,且多有才貌皆备之徒,而灵素早在几百年前已是公认的华夏神州第一美人,不仅国色倾城,天资亦是千年难遇。美人多拥趸,自古皆然,天玑长老更是个中翘楚。中皇城前任宗主无妄上仙在时,两派交往颇深,有一回玄门会武,初出茅庐的灵素对阵天玑长老,彼时的天玑长老也是天纵英才,意气风发,昆仑墟玄枵真人座下高徒,剑术无双,又年长灵素十几岁,论修为自然是更胜一筹,然而甫一上阵,即被灵素花之惊动、草之羞怯的一颦一蹙惊艳了双眼,只堪堪瞧了灵素一眼,便似三魂不见了七魄,那日一战天玑长老一败涂地,自此痴心长付。可惜,灵素生就是三伏天里尤带了九分寒的清冷性子,无论天玑长老如何取悦,灵素始终不为所动,待其形同路人,每每前往中皇城探望,灵素都避而不见,天玑长老只得于山下苦等,这一等便是数百年,至今不能死心。

第97章 戊己论法(二)

这大约是段单相思的轶闻,旁人听了或许会觉得灵素未免不近人情,再冰冷的一颗心捂了几百年也该捂热了,可男欢女爱这档子事本就该图个两情相悦的结局,一方再痴心、再殷勤,对方若不接受,也难免落个强人所难之嫌。而且别人不知道的是,再清冷的美人,心头势必也是有一处温柔的,只是灵素将这一处温柔全都给了仲闵,那个即便爱入骨髓却也不能言说的师叔,看似无情之人又何尝不是个至情之人?

那边厢,灵素默了半晌,眼皮轻抬,道:“‘娄儿’这个称呼几百年来左右只有家师与师叔如此唤我,天玑师兄未免有些兀自托大了罢。”

天玑长老面色微黯,道:“可是,娄儿,这么多年你就当真丝毫不为所动么……”

灵素拂袖打断他的话,“一众小辈之前,天玑师兄望请自重,况且我心向道法,早已无此俗念,你我从前没有丝毫牵扯,今后也不会有,奉劝天玑师兄还是以修行为重,勿要累己累人。”

一席话说得全无余地,天玑长老紧紧抿着嘴唇,盯住灵素一言不发。

我们这一众围观的小辈觉得有些尴尬,诚然热闹好瞧,可瞧热闹时的神情举止也需时刻拿捏好分寸,纵然有丝毫幸灾乐祸之心切不可流于表面,因为即便修行了几百年的高人也是会记仇的。

场面就此沉寂良久,正不知会如何收场,却被一阵山野小调搅乱了静谧,歌者以古语吟唱,不知歌词内容,韵律悠长,曲调爽朗,肆意收放,未见其人,已闻其声。

不一会儿,只见一人自大门踉跄而入,脚步虚浮如踩在云端,人未近前,一股浓烈酒气扑面而至,熏得人昏昏欲醉。

待到近前,是个邋遢道人的形容,虎体猿背,身材雄伟,一袭道袍满是补丁和油渍,背上挎了个篓子大的葫芦,满脸虬髯还挂着晶莹的酒珠,双颊微绯,两眼朦胧,尚有些酒意,像是将将醉过一场。

他直愣愣地盯着灵素,咧嘴一笑,“看来老酒鬼确确实实是真的醉了,梦见九重天上的仙女了……好,好,好,醉得好,醉得真好……”说着,打了个酒嗝,续道,“仙女妹妹,可……可愿陪俺饮上一巡?”

如此调笑,依着灵素的性子,怕是要当场发作,我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然而此番灵素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甚难得地露了笑意,虽是浅颦轻笑,已然惊艳了芳华万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对着仲闵之外的人展露纯粹的笑意,对象还是个不修边幅的酒鬼。她微笑道:“不破师兄真是好兴致,一大清早便入了醉乡。”

道人揉了揉惺忪醉眼,亦笑起来,“原来是绛娄师妹呀,难怪了,俺明明记得今儿个早上才喝了十斤老酒,断不会这么轻易的醉了。嘿嘿,师妹,经年未见,依然光彩灼人,晃得俺眼都花了。”他拍了拍满是污渍,微微隆起的前襟,“俺怀中尚揣着半只烧鸡,师妹可愿赏光,陪俺这不成器的师兄再饮上一巡老酒?”

灵素低眉思忖,片刻颔了颔首,“也好,留在这里左右也是个无趣,倒不如与师兄叙叙旧。”

道人大笑:“爽快!还是师妹合俺老酒鬼的脾气,俺知道昆仑墟后山有个玉清寒潭,老酒经过寒潭冰镇,口感更为甘冽爽口。”说罢,伸出油腻腻的大手,一把执起灵素的如脂皓腕,脚步轻顿地面,未见如何使力,飞也似地一同往后山去了。

望着二人绝尘的背影,天玑长老面上神情愈加萧索了。

一众围观的小辈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问舒同:“这人是何方神圣?竟能邀得动宗主,好大的面子!”

“他是正一门的掌门不破道长。”舒同摸着下巴沉吟,“从前只道不破道长率性豁达,不拘小节,原来与灵素宗主还有这层交情,我得记在《宏图云笈》中。”

“正一门?”我脑中略略回忆,记起皋涂山有过一面之缘的不二好像就是正一门的弟子,“这正一门我倒是略有耳闻,没想到堂堂玄门的一派之主竟是个如此不修边幅之人。”

许是觉得我话中有轻视之意,舒同郑重道:“正一门虽不如昆仑墟、中皇城声势显赫,却也不容小觑,不破道长的天演功和元击掌独步天下,可是武艺方面的大宗师。”说到此处,又不免叹息一声,“不过门庭也确实凋敝了些。”

我奇道:“既是武艺的大宗师,何以门庭凋敝至此,衣衫褴褛,形同乞丐。”

舒同说:“不破道长生性不羁,好四处游历,从不愿在宗派经营上多下功夫,平生只收了一个弟子。”他忽然伸手指向远处,“还真不经念叨,说什么来什么。”

我随他所指望过去,见个挽髻少年屁颠屁颠地奔跑而来,逢人便问:“这位师兄,请问见着我师父了么?”

一路到了我们跟前,正是不二,他身后负着个背篓,里面的东西垒得比他身量还高了几头。他合掌施礼,客气地问:“诸位师兄,请问你们看见我师父了么?”

我回道:“方才还在这里,这会儿又往后山去了。”

他有些为难地挠头,“又晚了一步。”

我与他套近乎,笑嘻嘻道:“不二道兄,你还记得我么?咱们在皋涂山有过一面之缘。”

“这位师姐是……”不二蹙眉打量我,似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舒同附耳过来,轻声说:“不二是个老实人,就是老实得有些木讷,不通人事,你问他认不认得你,着实是为难他了。”

回想那日在皋涂山我仍是以男装示人,不二认不得我也在情理之中,遂不欲再为难他,一笑置之。

这边厢,天玑长老面对着灵素与不破离去的方向僵在原地,经久未动,那身影甚悲苦,甚落拓,众人不忍再将此事当个热闹瞧了,三三两两散了。

第98章 戊己论法(三)

闲来无事,我与二狗、逢焉等人私下一合计,这天珏城白玉为堂,脚下踩的,头上顶的,目之所及无一不是上好美玉,大约地上捡颗石子儿也十有八九是个宝贝,遂打算埋头捡石子儿去,毕竟入宝山而空回,乃人生一大憾事。

我与二狗图的是偶尔下山打牙祭时不至于囊中羞涩;而逢焉则纯粹是个人爱好;不二是个老实的孩子,当着正一门的家,还管着他师父的酒葫芦,权当是贴补家用;舒同这孩子读书不少,十分能体会“得人恩果千年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许是觉得前两次蹭饭蹭得委实有些狠了,这会儿该是投桃报李的时候,自告奋勇要带我们寻个僻静的地界慢慢地捡。

众人一拍即合,这实在是一群作风简朴(ps:穷)的好少年。

特意让舒同带了个人少的地界,玄门弟子多是副热心肠,万一哪个不开眼的瞧见我们趴在地上东寻西探,以为丢了物什,甚殷勤地要帮忙寻找,也是麻烦一件,原本就僧多粥少。

这儿约莫是个花园,莺语燕喃,花红柳绿,自然比不得位处中原腹地的中皇山那般钟灵毓秀,但依着西极的气候也算是难得的景致。然而眼下并无心欣赏景致,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两尺见方的地面,撅着屁股寻了一轮,莫说石子儿,连片树叶都不曾寻到,忍不住想当面“赞”一回昆仑墟的当值弟子,洒扫庭院如此尽责,将地面擦得光洁如新,竟比我脸还干净几分。

黑子比着猫的尺寸化了个虎的形容,随在我身侧摇着尾巴煞有介事地左闻右嗅,有时我实在摸不透他的逻辑,老虎固然威猛,却干着狗的差事,岂不是威风扫地么?何以不直接化个狗的形容呢?对此,我十分不解。

正俯着身子全神贯注地摸索地面,却不经意与什么东西撞在一起,相撞的刹那,即被一股灵力反噬,虽没什么杀伤力,但掀起的气浪还是将毫无防备的我吹得打了好几个滚。

迎面飘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语气高傲,骂得十分顺嘴,“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挡了本公子的道!”

我回了回神,堪堪抬头,定睛一看,说话的是个衣饰甚讲究的青年,缂丝的衣,犀皮的靴,浑身上下透着贵气,一副皮相长得甚好,细眉凤眼,男生女相,颇有些“倾城”之姿,下巴微微扬起,是个眼高于顶的形容。他身后站着两人,一个是身形强硕的虬髯大汉,背上负了个一人合抱的黑铁长匣;另一人目有异色,仿佛眼眶中嵌了两颗琉璃珠,着一身蓝衣白衫,是昆仑墟的服色,他唇畔含笑,面色柔和,显得和蔼可亲。

“俗话说,好狗不挡……”一个“道”尚在口中,青年下垂的视线正好落在我的脸上,他微启着口,面无表情地注视我,片刻之后,突然俯身至我跟前,迅速地执起我一双手,一面扶我起身,一面捧在掌心摩挲,适才还不可一世的脸上已然换了副颇献媚的笑容,语气柔和道:“这位小师妹,摔伤了没有,怎地如此不小心,倘若摔伤了,本公……咳,在下可要心疼死了。”

唔,这位公子确实生了副好皮相,论变脸也堪称绝活,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我浑身颤了一颤,意识到他显然是在调戏我,自我换回女装,这还是头一遭,真不知该称其眼光独到还是勇气可嘉,感觉新奇有趣得很。虽然我不反对他调戏我的意愿,可并不表示我喜欢被人揩油,本着身为女子理应自重的原则,我想要抽回手,却没抽出。我勉强笑了笑,道:“诚然是我挡了公子的道,可公子一面揩着我的油,方才还骂我是狗,狗还不是一条好狗,这未免就有些不大厚道了。”

青年的神色僵了一瞬,白皙的面皮泛出红晕,“方才是哪个混账骂的?给本公子站出来!”他回过头去,厉声呵斥,“敖铁,是不是你?明知道自己没读过什么书,口无遮拦,还不管好自己的嘴,依本公子看,方才也定是你阻了小师妹的道,害得小师妹摔了跟头,你这么大个人,搁哪都嫌碍事!”

那叫敖铁的虬髯大汉一脸委屈:“少主,这哪跟哪儿呀,明明是你……”

“闭嘴!”青年断然压下他的话头,“再敢多言,本公子就罚你去剑冢擦五年祖宗遗骸!”

敖铁忍气吞声地闭了口,青年回过头来,满面春风笑意径自漫入了眼里,灼灼如华,“小师妹莫再介意,在下已然教训了那不成器的下人。在下昆仑墟宗云,家师虚号天玑,乃是昆仑墟七贤之一,敢问小师妹芳名,宝山何处,师从何人,芳龄几许?”

对于宗云在角色之间的转变竟衔接得如此流畅,我不禁心生敬佩,神色怔忪地瞧着他,没有接他的话。

黑子扒着我的肩头,竖起尾巴咬牙切齿:“登徒子、浪荡客,快放开我姐姐!”

我有些讶异,“登徒子”、“浪荡客”叫得如此顺嘴,他从哪学的?稍一琢磨,恍然醒悟,幼时茶楼里流连惯了,免不得耳濡目染学了些缠绵悱恻的戏本子上的说词,听着果然要比“色鬼”、“淫贼”来得顺耳,怎一个“雅”字了得。

唔,如今的时代,流氓也得懂文化。

宗云侧头盯了一眼黑子,惊异道:“小师妹兰心蕙质,猫养得不错,还会说话!”

“你眼瞎呀!”黑子低吼着,一面叠声道,“我是老虎……老虎……”

宗云没有理他……

一旁瞧热闹的舒同堆了满脸笑意,凑上来接话:“宗云师兄,这位是中皇城的商璃,商小……”

话未说完已被宗云打断:“原来是中皇城的商璃小师妹,名字美,人更美。”

他偏头瞪了一眼舒同,咬着牙小声道:“臭小子,本少爷平常好吃好喝的没少供着你,中皇城来了个花容月貌的小师妹,你小子居然没告诉我,改日本公子再寻你的晦气。”

第99章 戊第己论法(四)

舒同十分为难,轻轻道:“花容月貌是不假,可却也不是什么小师妹,她是灵素宗主的师妹,依着同道辈分,咱们也该尊称一声师叔。”

“师……师叔?”宗云捧着我的一双手,有些微微发颤。

我朝他粲然一笑,甚稳重地装腔作势:“乖了,师侄一表人才,前途无量。”视线下移,盯了一眼他的手,“恕我冒昧多问一句,我的手师侄摸够了没有,倒不是我想催促师侄,自幼我就没觉着这一双粗粝的手有何美好之处,今日承蒙师侄不弃,呵护备至,我甚感老怀安慰。师侄如若欢喜,自可以继续摸下去,只是师侄为何突然手心发凉,还出了许多虚汗,湿湿腻腻,怪难受的,不知是否身体有恙?我怀中有一方丝帕,可借与师侄,擦干了手心虚汗,摸着也舒适一些,你说是么?”

“好说,好说……”宗云干干笑着,手中依然舍不得松开。

舒同显然对他这位宗云师兄的脾性知之甚深,转眼朝立在侧旁一脸尴尬的那个双眸异色的人递了个眼色,两人一同上前,舒同从后截腰抱住宗云,双眸异色的人则去掰宗云紧紧合握的双手,一面还满怀歉意与我道:“在下龙句,天枢真人座下首徒,拜见商师叔。”想是费力不小,龙巨脸色涨得微红,说话略显吃力,“宗云师弟平素倒也不是个轻佻的人,就是有些小毛病,见了年轻貌美的姑娘脑子就不大灵光,还望商师叔勿要见怪。”

两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宗云从我身旁架开。

我理平衣襟,故作宽容,所说言语暗含机锋:“哪里,哪里,这原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身为长辈也自该有长辈的胸怀,断不会为这点小事怪罪谁的。就是宗云师侄是个汗手,显见平日压力大了些,都说昆仑墟乃玄门之首,门规难免严谨板正,将一个好端端的俏儿郎憋成了风流阵里的急先锋。”

龙句颇汗颜,拱手作揖道:“商师叔训诫的是,在下定会转禀师尊,好好约束宗云师弟。”

龙句身为昆仑墟的大师兄,自有几分名门风范,为人很是和气,又十分会说话,就冲“年轻貌美”这四个字,我若再计较,便显得我没气度了。

不远处,宗云将舒同拽过一边,轻声询问:“我若所记不错,中皇城前任宗主无妄上仙生平就收过四个徒弟,灵素宗主排行老幺,哪来的师妹?”

舒同的双手拢在袖中,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谁与你说商小师叔是无妄上仙的弟子了?商小师叔师从无妄上仙的师弟仲闵前辈,依着辈分,可不就是灵素宗主的师妹么?”

“仲闵前辈?”宗云讶然道,“中皇城有这号人物吗?”

舒同道:“有自然是有的,据说许多年前便已避世不出,连本教玄枵师祖也未曾见过这位前辈,此前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数年前才心血来潮收了商小师叔这个关门弟子。”

宗云又往舒同耳边凑了凑,“商师叔多大年岁?”

舒同想了会,道:“约莫十七吧。”

宗云眸光蓦然一亮,喃喃自语道:“正是碧玉好年华,情窦初开,有机可趁,有机可趁……”嘴里念叨着,又腆着嬉皮笑脸硬凑了过来。

舒同在身后用宛若关爱智障的眼神望着宗云,摇头嗟叹:“有其师必有其徒,痴心和风流都是病,得治。”伸出手掐指一算,神色又沉重了几分,“昆仑墟五行缺女,不知还要出多少伤心离落人,哎……”

初次的昆仑墟行让我觉得不大愉快,非但没捡着宝贝,还莫名其妙被揩了不少油,如今身后又多了宗云这个“拖油瓶”,幸好他一副皮相生得不错,否则今日这买卖委实亏到姥姥家去了。四下又逛了逛,随处可见珠玉璀璨,美则美矣,却总有种“相爱相亲难相近”之感,再好的东西都是人家的,这般想着,实在丧气得很,便寻了路往天珏城正殿——宸元殿而去,眼不见为净。

偌大的宸元殿早已熙熙攘攘,天下玄门济济一堂,唯独不破与灵素饮酒未归,玄月宫姗姗未至。领着二狗与逢焉一道依礼拜过诸位掌门前辈,多是些仁厚长者。期间竟与灵逍派的彭吉、邱作不期而遇,二人陪着师父沧古先生也是应邀而来。这沧古先生在玄门中素有名声,是个人物,面如紫玉,修为不俗,颊下数柳长须,一派道貌岸然。

仇人见面,自然分外眼红,尤其是邱作,那日他在皋涂山折了一条腿,如今虽以灵橿之木接了义肢,看着行走无碍,却总有些残疾之相。他神色阴郁,双目充斥着怨毒,只是碍于当时场合,都隐忍着没有发作。

闲闲喝了会茶,忽听灵逍派掌门沧古先生捻着颔下长须,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今日玄门群雄汇聚,乃百年难遇之盛事,承蒙昆仑墟天枢真人相邀,鄙派能共襄盛举,实乃无上荣光。”他起身作势向端坐正中的天枢真人作了个揖,旋即话锋一转,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地觑向我们这边,“众所周知,天枢真人此番广邀同道集聚于此,是要商讨共御葬云间之事,事关玄门正道乃至华夏一族之生死存亡,鄙人有些不成熟的意见,望诸位同道参详一二。”

天枢真人道:“贫道广邀诸位掌门前来,本就为集思广益,还望沧古道兄不吝赐教。”

“赐教实不敢当。”沧古先生客套一句,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之色,朗声又道,“我华夏族与九黎族虽是世仇,可长久以来还算相安无事,此番,以葬云间为首的九黎余孽却卷土重来,且来势汹汹,一月之内尽灭玄门一十三派,如此明目张胆,必是成竹在胸,当此危难之际,我玄门正道理应一体同心,共御强敌。可眼下玄门的现状却又令鄙人忧心忡忡,可谓外忧内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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