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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劫》


前尘 风孽云 素拟

我的身后与身前,除了我自己的影子,从来都空无一人。而前路虽多舛,但是我已没有后路,所以只能练就一颗不腐心,独自向前走。

你看,天道与命运,从来都不曾善待我。

――不腐城君主孽云冕上语

三界交界的虚空并不空,最起码,此时不空。

对于密密麻麻执戬握旗、伏在黑暗之中的他们而言,此处这么大的空间,有他们的敌人,有他们的食物,有他们久不敢越过、可是偶尔也会去闯一闯的界碑――人间与魔界的界碑,然而与平时不同的是,此处,除了那些,还有了……一个人。

此处是人间与魔界的交界之处,渡过那人身下坐着的界碑,就是物产丰饶、好过赤土万里的魔界万倍的人间,可是,就只是那一个人,却让数千魔界魔止了兵火――人间与魔界有十八处交界处,人间便有十八座隐于人世、守护人世的神乡王城,而此处一向由在神君排行第三的离别都君主守护。

――人间神乡第三都名曰离别,冠以离别君位的君主数千年来都是人间排行第三、仅次于双尊之下的君主,且向来以战为名。

他们不知这孤身而来的人是否为现任的离别都君主,可是,谁也没有勇气去求证一下,于是,那一人与数千魔界兵对峙开来。

此处除了昔日战场上遗留的累累白骨所化的一丝丝幽绿磷火之外,没有一丝光芒,而平时视规矩为无物,所到之处吵吵闹闹没有片刻安静的魔兵伏在黑暗之中,难得的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极度的黑,极度的静,极度的肃杀,绕是魔兵们也在某刻生出一起烦躁而骚乱开来,可片刻后有被压制下去,重新陷入新一轮的压抑的安静中。

而另一边,坐在界碑上的那人却提着一颗夜明珠,手中握着一卷书看的正入神,眉目恬然,面上丝毫不见大军压境的紧迫感。夜明珠的光印在书页上,能够让那人看清书页上的字,却不足以让在一方窥视的魔兵看清楚这个人。

冷冷的光映出那人的轮廓,只让人望见她墨如鸦翅的一头长发铺陈开在她的身后,一袭红衣从最明处的艳红随着光的渐暗而渐渐变成胭脂红、朱砂红、绯红、血红、殷红、猩红……直蔓延到夜明珠的光照不到得黑暗处变成比虚空更黑的暗色。黑的发,红的衣,与半明半暗的女子的脸颊,交织成令人屏息的咄咄艳色。

领兵的主魔终于再压不住身后兵将似潮水般渐渐高涨的压抑与恐惧,他望着那人,终于开口,语气带着不易让人觉察的恐惧:“阁下可是现任离别都君主?”

“……”风孽云放下手中的书,终于抬头望他,上下打量一番后,唇角一勾却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荒谬而愚蠢的想法?”

她懒洋洋的声音尾调拖长,听起来充满了讽刺,然而主魔似是没有听到她的话,望着她终于夜明珠照亮的脸颊,有淡淡的寒意从心头升起,一直蔓延到四骸。

主魔想起魔界大君在每个君祭日都会跪拜祭奠的上古时的大魔,青云中,它们即使只是幻影,可看起来那么狰狞可怖,不由得使他们望而生畏。

他谨慎小心地收回了目光,心想原来一个人美到极度,便会扭曲成和极度丑恶一样的东西,都令人从心底里生出深深的瑟缩和畏惧。

“将军,三界皆知,身为人间两位冕尊之一的风孽云于五年前加冕之后,人间十八有九座归她管辖,而她麾下九城,唯有离别都无君。”主魔身侧的副将看他对风孽云的嘲讽没有反应过来,于是对主魔附耳道。正因为离别都无君,所以这次魔界犯边时,将大半主力放在了离别都的这条防线上,领兵的也是魔界仅次于主尊、主君之下的一只主魔――数千兵力虽然少了点,但是比起以前的小打小闹正经了太多。

“……”主魔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他想不明白,明明以前他们魔界犯边时,人间来的即便是某个君主,身后也会有数百的随扈,还从来没有过有人单枪匹马独守界碑的例子,可是今日,眼前这人不仅孤身一人前来,她周身的气势可比他们魔界主君,甚至更甚。

――他实在想不明白眼前这人到底是谁。

“不懂就要问啊,你们大君没有教过你吗?”风孽云头也不抬。

她正坐在界碑上,低头侧身细细研读手中的书卷,那一低头的姿态极其优雅温婉,仿佛坐在画中一样。

但不知为何,他们觉得,她身上就是有种冰冷的,使人望而却步的东西。但是,也有人未见,听她的话自然而然的问了出来。“阁下既然不是离别都君主,那是谁?”

“真听话。”风孽云短促的笑了一下,然后起身,随手将手中书卷扔向天空,在它要落下时,散着神辉的、巨大的、萤蓝近透明的浮罗花盏在虚空中盛开,托住了书下落的趋势。

浮罗花的神辉一下子照亮了整片虚空,风孽云就立在花下,冲他们恬寂的笑:“本尊入世不多,故无号,而名字前缀又太多,我也忘了,可是,熟识本尊之人,俱称本尊一声‘冕上’。”

……冕上……

主魔身体突然开始战栗。

“不腐城君主……人间冕尊风孽云……”不过八个字,主魔说得艰难。

偌大的三界之内共有――也只有六位冕尊,他们无一不是三界之中握有天格,与天道最亲近的君主,他们六人的尊号便是“冕上”,而六位冕上,人间占二。人间其中一位冕上,以及冥界和天界的那四位,魔界中稍微活的久一点的都见过,他们不熟悉的,唯有一个在五年前以无情证道加冕的风孽云,所以,风孽云的身份,已不言而喻――除了那六人,天道之下没有人,也没有人敢欺天地,自称冕上。

不过,就算他们没有见过冕上风孽云,他们也听说过关于她的传说――八年前年前她尚不是冕上,也不是人间排行第二的不腐城的君主,可是在那次魔界犯边时,一人一剑灭了犯不腐城界碑的数万魔兵,其中领兵的数十个主君战死,两个主尊一死一伤,以血加冕,成就赫赫凶名,而战后,她连染血的衣服都没换,提着剑独闯人间试炼君主的试炼地――浮罗塔,近百日未出,就在所有人以为她死在了试炼地中时,她从里面出来了。她出来时,代表冕尊位的浮罗图已经印在她的背上,她的眉心也被授予不腐城浮罗君印――不腐城君位、人间冕尊,竟同时卫冕。

魔界中惹人忌惮,能让人闻之色变的那寥寥几人中,风孽云占一位,可是,在这之前,他们从未想过风孽云竟然是这般……纤弱美貌的姑娘。

“也不是很笨。”孽云笑时,懒洋洋的像一只猫,但她不笑时,眉目冷寂自矜,带着几分戾气。“那么,你们是自己退呢,还是本尊让此处再添几处磷火?”

“……退,我们……立马就退!”主魔惊惧。其实也不用他喊出来,在风孽云的话说出口时,主魔身后的兵马就弃甲曳兵而退了。

世人都知,不腐城风孽云与风氏一族向来不和,在今天――二月二君祭日也不回族地祭祖,而“请命”来此处巡视边界安稳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但是也正是由于她的任性,才遇到魔界犯边之军。

风孽云立在花下,冷眼看着犯边的魔兵似潮水般褪尽,直到浮罗花的光芒照不到处,目光中完全没有轻松或开心,相反透出清晰的、慑人的冰冷。

不远处,那群魔兵退了还不到百里,此处又逸开浓厚的魔气,而那散逸的魔气卷来时,此处的空间也有了些许波动。

天空中似虚无又真实的浮罗花败了又开,光芒暗淡后又盛,映出浮罗花上静静悬空的那本书,微微泛黄的书卷页面之上,几个字浮现,然后山一般的神威以此为中心向四周蔓延,瞬间就填满了整个虚空,带出风孽云满满的杀意。

“记得,是你们的愚蠢,让此处又添了新魂。”孽云说时,她的四周缭起烟雾,烟散开时,她在十位魔界主君的包围中心。而极远处黑暗中人不见处,神威笼罩下,正在撤退的那数千魔兵就像被封在树脂中的昆虫,保持着撤退的姿势一动不动的呆在原处,脸上尚保持着恐惧的表情。

“他们死了,本君会为他们报仇的。”为首的魔君冷笑,他望了一眼那些人离开的方向,语气超然,隐带不屑:“那群废物难得的传了点有用的消息回来。”他转眸又望向孽云,语气带着犹似猫戏老鼠般的戏谑,“看你也是人杰,报上你的名字,在你死后,本君好为你立一座碑。”

风孽云闻言先是一怔,等听到那人让她报上名字时,眉间一挑,眼中满是戏谑。这货,大概是在那些魔兵撤退之后来的,并没有听到她的名字。

孽云没想到,她在尚未卫冕的八年前便可一人一剑灭了数十位主君,让魔界两个主尊一死一伤,到如今竟然有人……威胁她,她不知对于那人,她该说一句愚蠢还是该叹一句勇气可嘉。

风孽云伸出提着夜明珠的手,在虚空中一握,夜明珠瞬间破碎,化作点点幽蓝的光,而剑便从光中析出,剑刃是如未散尽的光芒般的幽蓝冷寂。而孽云握着剑时,眉间戾气再也掩不住了。

“‘君冕不腐,剑亦名不腐。’你说,我是哪位。”孽云的语气懒洋洋的,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又带着几分恶意,“而你要报仇的话,是在做梦。喜欢做梦的人都很容易早死。”

不腐之名入耳,那十人呆滞,还没等他们缓过来,孽云又开口给了他们一击。“在我面前,有人既然能传出我孤身守境的消息给你们,那么我自然是知道的,而我既然知道,却又不离开,便是我不怕你们来。”

“既然不怕,那么说明我或有所恃,但是,你们这些人中连一个主尊都没有,就这么就来了。”

“你们真傻。”孽云最后总结,语气有些怜悯。

前尘 不遇 倾天

你看,就算她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忘了,也会记得我的。

师父,这是宿命,我逆不得,你也逆不得,她亦然。

――冕尊不遇语

孽云之名入耳时,那十人有些恐惧呆滞,继而绝望,可绝望过后,相互对视一眼,手中便凝出武器,脸上带上破釜沉舟的狠厉――既然她已经封锁了空间,他们逃又逃不掉,为什么不拼一拼呢?拼一拼……或许还能活呢?

“引颈受戮,或许还能给你们一个痛快。”风孽云握了剑时,戾气直冲上云霄,她身周的浮罗的光、虚空的暗也全被戾气冲散,她绝骨艳血的神辉从她身上散逸开来,天空中那卷《浮罗君书》之上也清晰的浮现一个‘戮’字。

与天空中浮罗花神辉相同的清冷,可是孽云的神辉较其多了一丝杀伐与血腥之气,它们甫一出现时,极有灵性的向那十人扑去,而孽云握着不腐剑向前时,人未至,四溢的剑气已化作利刃刺入眼前那人眉心。

剑气挑出那人眉心泛着青紫的血时,不腐剑发出极为兴奋的剑鸣,就连孽云的眼角都挑开一抹猩红。

可变故,便是在此刻发生的。

――孽云还未曾真正出手,他们十个人便已经挂了一个,而那人死后,孽云便挽了剑花向她最近的那人刺去,可是,就在剑要刺入那人身体时,孽云却突然昏迷,软软的向旁边倒去,她手中的不腐剑落在地上,摔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化作烟岚融入孽云的掌心。

九位魔君惊了一下,接着狂喜。离孽云最近的那人反应过来后,提起手中的剑向还未摔在地上的孽云心口刺去。

那位魔君脸上的狂喜还没有落下,就见有人挡在他与孽云身前,两指间夹住剑身,无论他再怎么用力,都动摇不了分毫。

“放肆。”来人开口,语气温润清淡,但开口时,天谴却落了下来,直砸在握剑的魔君头上。而他身后,又一人显形,怀中抱着的正是风孽云。

孽云昏迷后,天空中的浮罗花光芒一下子黯淡,最终溃散,而没有浮罗花护着的那书也落了下来,化作荧光没入孽云的背,化作浮罗图。没了浮罗花,整个空间一下子暗了下来,可片刻后又亮起,不过,这次成为光源的,是两道不亚于浮罗花与风孽云的神辉。

余下八人见这两人一起出现,一下子僵在原地。

……天界隐于三十三重天上已近万年不理世事的冕上不遇……与……以魔界为首的三恶道唯一的、传说已经在王城沉睡了百万年未曾醒过的冕上玉无缘……

玉无缘头也没回,道了一句“你先带着素拟先走”,然后依旧望向尚握着剑的八位主君,眉心微微皱起。

玉无缘身后,不遇犹豫了一下,恭敬的向他的老师道了喏,然后抱着风孽云直上了……三十三重天――从未有外人到过的、天界禁地。

传说三十三重天是天道所辖的神人冥三界中最神秘、最强大冕上不遇隐居之地,很少有人去过那里,但是,三界乃至魔界中那些活的稍微久一点的人都知晓三十三重天上三千里殷碧桃花四季不落,其中无杂树,那三千里殷红,是可比当年冥界黄泉中的那八百里曼珠沙华的天地间再难得的艳色。

花瓣纷飞,落在地上堆成层层猩红,久积处甚至透出丝丝黑絮来。不遇抱着孽云走在碧桃花间,一身不染秋水不染埃尘的白衣也带起旖旎来。孽云的脸掩在她层层叠叠的红衣中,可偶尔露出的半个侧脸添上眼角还没有散尽的那一挑猩红却教她比满园殷色更艳几分。

白衣的不遇于之,似拟双姝,偏偏这般绝色是个男子。而就一个男子而言,他的脸色苍白的过分,嘴唇微微泛青,带着恶疾缠身的孱弱,修长脖颈间皮肤近乎透明,可以看见青紫色的血管。这样的人本纤弱似书生,亦带着书生刚劲的根骨,但是,若望见他的那双眼睛,便将先前看他容貌是所见的孱弱什么的尽数忘记,只觉的他的那眼在一瞥一定之间,就有种令人神魂俱慑的、冷酷的魅力――世人拜他时,从来只见他眉目间清冷如半阙月痕,那双冷眸叫人望时,让人齿冷,连灵魂都要叫人冻结了去,那般自持自矜,他似从不会与风月沾上关系,可如今他偶尔望向怀中的孽云时,眸中却转过旖旎的情丝,叫人沉沦。

三千里殷碧桃花纷落,归人似故人。

不遇将孽云放在殷碧花下的榻上,纤长手指拂上孽云眼角那抹猩红,目光缱绻,片刻后,俯身,唇便压了上去。

“素拟……”不遇吻过她的眼角,脸颊,然后将嘴唇压在她的唇上微微叹息,语中带着些许心疼,“你怎么……怎么就入魔了呢。”

孽云的脸色素净近乎透明,眼角的那抹猩红挑的极为妖异,若是此刻划开孽云的血管,其中流出的也一定是如魔界中人一般微微泛着青紫色的血。

――握着不腐魔剑,身染魔息的她可不就是入魔了吗。

――可是,孽云是因为不腐剑而肉身为魔,可不遇……却生了心魔。

“素拟……素拟……”清冷的本源神息从他口中流入孽云身体,压下她体内魔息,让它们重回不腐剑中去,而不遇吻着孽云却声声唤着‘素拟’二字。

天道之下,六位冕上都执一本君书,其上记载着三界事,然而他们六人每个人所见都不相同。

《倾天君录》曾记载,凤凰涅槃,似阴魂饮忘川水后入轮回,可忘尽前尘,许今生不关前世事,谓之凤凰劫……冥界第一任冕尊为凤皇狩月,为天界冕尊――龙皇倾天妻,小字素拟……凤皇两次涅槃……第一世,为冥界第十八层君主,名唤漆池,小字素拟,冥尊寂非洛城之妻,天尊不遇夺之,受天谴而死;第二世,为浮罗君裔,姓风,单名孽,自名孽云……其为凤皇转世,然不自知……

“素拟……素拟……”不遇语气缱绻,他一声声唤着,语气渐弱,脸色也比刚才苍白了几分,可孽云眼角那一抹妖异的红渐渐褪去,她的气息也开始稳了下来。

“……素拟……”不遇唤着,头歪在孽云颈侧,昏了过去,但即使昏迷,手也固执的交握着孽云的手指。

依旧是大片不落的猩红的殷碧桃花,花下,美人如花,是如孽云一样绝艳的面孔,可是,与孽云不同的是,他梦中的美人颊上挂了泪,而她的眉间也是冥界幽绿色的、观之寂寂的盛开的曼珠沙华印。

梦中,不遇恍惚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是在万年前死去了的漆池――他最爱的女人涅槃转世后的第一世。

花下,漆池一手捏着酒盏,一手握着他的衣角,眼中含了泪,波色滟潋,带着酒气。

“‘曾见周灵王太子,碧桃花下自吹笙。’倾天,你可记得,我初见你时,你也是在碧桃花下独自吹笙。”

“倾天,我以为你会来抢亲。”

“倾天,原来,你是可以看着我嫁给别人的。”

“倾天……”

“倾天。”漆池一句一句唤着倾天,唤着唤着落了泪。梦中,不遇见狩月落泪,一下子惊醒,可身边在哪里有她的身影。

许是他睡着时,她就在他的身侧,难得的,千万年来,狩月第一次入他梦中;又许是未等及他醒过来,老师玉无缘便悄无声息的带走了素拟;又或许,他只是想起了她的脸,这位立在天地之颠与众生之上、一向超脱的冕上呼吸间染了淡淡的魔息,眼中猩红一闪而逝。

――已经入了魔的帝师玉无缘在魔界沉睡了千万年,千年前,曾短暂的醒过,他在重游三十三重天的三千里桃林时偶遇不遇。

玉无缘那次见他时,从来温润宽厚,为人称颂的帝师难得的带了一丝刻薄,“不遇,你已经入了魔了啊。”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对于这号称天道之下最强冕尊的不遇入魔坠恶道一事,没有惊异。

那天是不遇在狩月死后,第一次见到老师玉无缘,而帝师来的这天,正是漆池死后。

那天,他抱着漆池的一袭血衣坐在旖旎碧桃花下睡了一天,醒时就见玉无缘站在花下,凝了眉望他,说话时,语气是前所未有过的冷意,闻言,不遇愣了一下,然后不遇就轻笑,“是啊,自她死后,我便已经入魔。”

“可是,魔界有你,所以容不下我。”不遇轻叹。

他作为帝师最得意的弟子,却在那天对玉无缘说,你容不下我。

然后那天,帝师对他说,“我已经容着素拟死了两次,倘若素拟能够再次归来,我一定不会再让我最小也最疼爱的弟子素拟和你再在一起。”

果然,素拟重归后,他没有得到过任何消息――在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有在三界内感受到过她的气息,这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而今日,帝师让他带走素拟,不是 因为他原谅了他,也不是因为当时他没有空闲,而是,为了诛心罢了。

短暂拥有了,然后失去,才是最诛心的。

花下,再转世而来的素拟躺过的地方余温尚存,可唯独不见佳人,桃花落时,不遇倒在花丛,而自他醒后哽在喉口的血终于压不住了,一抹鲜红从他的唇角蜿蜒而下。

“素拟……”迷蒙中,一声呼唤,尽付深情,带着几许悲意。

《倾天君录》记载,昔日凤皇身死,龙皇倾天兵解陪之,龙骨化灰归于天地,有神生于龙皇骨烬,谓之不遇,君天界冕尊,世人皆以其为龙皇未散尽的神魂。后凤皇神魂涅槃转世,化漆池而归,妻冥尊寂非洛城,不遇夺之,漆池受劫而逝。

前尘 玉无缘 暮云深

我曾护一人若性命,可是他最终却代我而死――即使我知道那人那时已失了生的意志,是在借此解脱,可是,这也掩盖不了我没有保护好他的事实,所以,对于他的遗腹子,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护着她呢?

……可是,不遇,我拿性命护着、可以拿世界换她一人安稳的孩子,你却拿她换了天下,若非当年的我不杀生,你觉得,你们寂非龙族还能活到今日?

――帝师、冕尊玉无缘语

玉无缘看不遇带着孽云离开,转头望向那八位魔尊,就只是那么静静的看着他们。他的一双眼睛清澈,幽深犹如寒泉,却无波无绪,看不出欲求,他曾身为三界内比不遇还要尊贵几分的冕尊,后又为魔界至高无上的冕上,身着一袭再简单不过的白衣,就那么随意的站在白骨荒尘间,却似御于九天之上,偶然垂眼,瞥一眼漫漫红尘、汲汲众生,目光淡定却又悲悯,他望着他们时,便让他们生了一丝愧意――他们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愧,可是当玉无缘望过来时,他们却觉得有什么事情做错了。玉无缘目光下,似是受了蛊惑般,那八人举起剑,直刺向自己的心口,然后在玉无缘的目光中化作灰土。

在剑落地的清脆响声中,玉无缘捏了诀,向不遇离去的方向而去,自始至终,他的目光没有变过。他走时,脚下步步生莲,左脚踏出一片洁白,而右脚下是如火一般妖艳的红色。

“……一切罪孽终归于贪念,贪念起于欲……世人为欲生,为欲死,为欲……万劫不复……”天空中隐约响起阵阵梵音,而无缘头顶天空之上,劫雷阵阵翻滚,分外狰狞,可到底还是没有砸下来。

他到三千殷碧桃林时,便看见不遇枕在孽云颈边。花下,不论是他的小徒弟孽云还是大徒弟不遇都睡得十分沉稳。玉无缘见此,脸上的表情依旧温润,可落在不遇脸上的表情冷了几分,花落时,拂过他脸颊的花瓣化作灰烬。他站在榻前,握住不遇的喉管,手慢慢收紧,看不遇呼吸困难,面色泛起青紫,目光依旧温润。可片刻后,他却松开了手,抱起孽云在天空中破开一道裂缝走进了虚空。

世说,天有三十三重,可是,玉无缘破空时,三十三重天上又多出了一重,若是天界那几位和玉无缘活的一样久的君主来在此处,一定会认出此处是当年有帝师之称的玉无缘还没有成魔时居住的地方 ――当年,他就在此处培养出了乱古之劫后天道下第一批冕尊。

――大弟子寂非倾天,寂非龙族之主,龙皇,为天界第一任冕尊,也是当时的天界唯一的冕尊,倾天也就是后来的不遇。

――二弟子地藏,是乱古神佛皆灭之后,天地间最有望成佛的人,被誉为佛座下最杰出的弟子,传说他掌握了所有小乘佛法奥义,他没有冕尊之位,也没有成佛,可是佛座下八百罗汉却是尊他为主的,天道下,他的尊位可直比龙皇凤皇。

――三弟子宁渊素拟,昔日凤祖浮罗死时用他的骨血造出的一个孩子,是凤祖之后天地间唯一的纯血凤凰,宁渊凤凰一族之主,凤皇,为冥界第一任冕尊,亦是当时冥界唯一的冕尊。

在帝师入魔――也就是凤皇死的那天,天道由于帝师叛离至恶道而落下天谴――魔界众生为帝师的叛归贺了几日,红莲业火与劫雷在第三十四重天便落了几日,天谴过后,第三十四重天化作废墟,再没有昔日仙音袅袅、万族朝拜的圣地模样。

今日,玉无缘带着故人归来,可是入眼的却只是一片断壁残垣,即使无欲无求,对这天地间大多数东西都已经看淡如玉无缘,见到这样的场景,情绪也难得的有了一些波动。

他指尖,有丝丝猩红在空气中缠绕开来,不消片刻,他的面前,有妖异的莲花盛作巨大的莲台,玉无缘将孽云放在莲台之上,然后抬手间,有楼阁、有仙山从断壁残垣间升起,仙音袅袅,鸾鹤齐鸣,上古时的仙树仙草妆得三十三重天一如千万年之前――那时,玉无缘护着的那人还没有死去,倾天,狩月与地藏尚是孩童……

玉无缘身上神辉化形,托起莲台走入幻境之中。

亭台楼阁,挂起浅色的幔障,长桥围廊,与云烟浩浩中分外飘渺,她醒时,窗外一双青鸾叫的正欢,让人的心神也不自觉的愉悦了去,然而笑意还没上她的眉梢,她便看见窗外花枝后、即使有锦幛掩着,也能将人的心神摄住的那道身影,于是,她更开心了,笑时,连清冷的黑瞳中的阴戾都漾开了几分。

玉无缘跪坐在蒲团之上,手中捏着一颗棋子久久不落,显然是陷入了沉思,所以,当温香软玉落入怀抱时,手中棋子砸到棋盘之上,毁了玉无缘下了许久的棋局,绕是如他,也不免有了恼意,可是低头时,看见将头埋在他的怀中撒娇的孩子,便无奈的叹息。

“素拟……”他唤道,语气温柔。

他们说,白衣帝师玉无缘脸上总是带着温雅的浅笑,他望过来时,好像看的是你,又不是你,温和中带着些许距离,但这不是他要远着你,而是你自己不敢靠近,生怕亵渎。可是,他望着素拟――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时,却不是那样――温柔的,眉梢都带些许柔意。

“师父,你睡了那么多年,都不来看看我。”素拟将头埋在玉无缘的怀中撒娇。

“都这么大的人了。”玉无缘伸手揉了揉素拟的发顶。“你今天刚刚醒,我就来看你了,你还不满意。”说着,他又摇头,无奈笑道。“即使在你没有醒时,我都分出了一道影子在人间陪着你啊。”

“一道影子怎么能和你相比。”素拟双手环着玉无缘的腰撒娇。

《浮罗君书》卷首曾记:

“不要在纸上用朱砂色或鲜血写一个人的名字,因为它会在无意间变成你对冥界的请求。

生者诅咒死。

死者祈求死。

亡者……

祈求回归。

但是,若亡者的名字被朱砂或血来诅咒呢?

魂双生,执天格,通凡情,然后万劫不复。

——曾经,每一个双生魂的亡者都万劫不复。”

而玉无缘与素拟都记得,曾有百万战鬼以鲜血写她名字,予其百世诅咒,她不死,咒不灭。因为诅咒,每一世,她都生出双魂――一魂代表前世,一魂代表今生,双生魂者,独独没有未来魂。

她身上的双生魂,常醒着的那个是昔日凤皇转世而来的今生魂风孽云,而今日,孽云睡后,她的前世魂素拟刚醒。

――宁渊素拟,昔时凤皇。

玉无缘看着素拟赖皮的样子总是束手无策,于是向来不喜别人近身的他任由素拟双手环着他的腰撒娇。“况且呀,你送来人间的那道影子――暮云深老是唠唠叨叨的,我怎么跟他撒娇。”

“怎么?嫌为师唠唠叨叨了?”玉无缘屈起手指弹了弹素拟额角,“淘气。”

“我也就在你面前淘气嘛师父。”

“也是。”玉无缘显然被这句话愉悦到了,他望着素拟弯了眼睛笑。

素拟捂眼:“师父你笑起来真违规,”她又说:“每次你一笑,我都忍不住要欺师灭祖了。”

“欺师灭祖?”玉无缘低头,让素拟看见他唇边的轻笑:“来,说说,怎么个欺灭法。”

“喏,就像这样。”素拟抬头,迅速的在玉无缘脸颊上亲了一下,动作快的让玉无缘都没有反应过来。

玉无缘被小徒弟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抿着唇笑,眉间透出些许愉悦。

此时为今世,前世魂呆不长的,今生魂很快就会醒过来;此地为天界,玉无缘身为魔界中人,也在这呆不了多久。这事儿,素拟知道,玉无缘也知道。

玉无缘抚了抚素拟发顶的呆毛,然后冲她笑:“要不要陪为师走一圈呢?”

自然是……“荣幸之至。”素拟借着玉无缘手上的力起身。

《浮罗君书》记载,双生之魂一前世,一今生,一睡一醒,但是,当今生沾染了前世因果时,双魂皆会苏醒,天道必降雷霆。

素拟伴着玉无缘走了很久,也笑着回忆了很多旧事,谈起很多旧时的人,可是,不约而同的,他们皆避过了昔日龙皇――寂非倾天的名字,也没有人提起如今身体中只装着寂非倾天一半神魂的不遇。

玉无缘头顶之上,雷劫狰狞,分别时,素拟望他,到底没有将那些疑问说出口去。

――没有人知道,玉无缘也是被诅咒的人。

在分别了千万年后的今日,天道时时在他头顶设了雷霆,可从未砸下去过,因此,素拟也不知在千万年前已经是双生魂的玉无缘,前世魂与今生魂是否都已经苏醒。

素拟一步一步的踏着,肉身里醒着的是孽云时,脚下决不会出现的墨黑色的莲花走入虚空。

她身后,亭台楼阁轰然倒塌。

“师父,又是何必呢……”

似有叹息传来。

她走后不到片刻,连接着第三十三重天和第三十四重天的、那道已经荒废了近千万年的门訇然中开,有白衣的人踉踉跄跄的从中奔出,在残垣断壁间,却遍寻不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人。

“素拟……”

若我是你,也不愿在清醒时见我的吧?

不遇望着这方天地,目光悲恸。

地藏曾说,昔日神尊不遇纵横天地,握银枪着银甲平天族百年叛乱,浴血征战时,从未向人低过头,可是,唯有在宁渊一族的那只无法无天的凤凰面前,他总是温言软语的哄着她,唯恐那人不开心。

这世间,也只有一个宁渊素拟能够让他失了骄傲,能让他变色,能让他……死。

可是,说这话的地藏不知,现在的不遇现在只是为了素拟一人而活着。

离别都界碑之处,红衣的女子从虚空中走出,清冷的神辉照亮了整片天地,她踏在界碑之上,一个旋身之间便坐在了界碑上,然后她眼睛便不由自主的阖上,在困顿间,素拟想,大概是孽云要醒过来了。

须臾后,她睁眼,身下盛开浮罗。

――前世魂睡,她现在是身体中睡了千万年前宁渊一族凤皇的孽云。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远处的黑暗,她的眸子比黑暗更深几分。

她不知她昏迷后发生了什么,可是……有人封印了不腐剑,她身体中,那带着魔息的兵刃化作了白骨,重归了原处。

――在她从浮罗塔中走出时,带出的不仅仅只有冕尊尊位与不腐城君位,还有一颗凝聚了千百年来死于浮罗塔中的风氏族人心魔与怨气。

她在出塔后闭关数载,抽了自己的一根骨,加上这些东西炼做了一柄魔剑,可是,今日,竟然有人将它封印了起来。

不过……这样也好。

――不腐剑向来不只伤敌人,它平时栖于她的神魂之中,溢出的魔息还会伤了她的神魂。

她不知坐了有多久,或许一天,又或许只是片刻,便感觉身后传来了稀稀落落的脚步声。

“老师,你们来”……了?

有人近身,她以为是她的老师――暮云深,还有不腐城佐官哑女,便没有回头,可是,问候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感觉脑后一痛,她只来得及召出不腐,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失了所有意识,不腐剑落在尘埃之中。

“快走,定魂针控制不了她多久,我们须得赶快回城,将睡眠虫种到她的身体里去……”来人共四个,他们全用披风将自己裹的紧紧的,看不清面孔,为首的那人开口招呼其他人,声线沙哑,叫人辨不清男女。

“她好歹是我风氏少尊,我们这样做,如果被尊主知晓的话……”有人迟疑。

人间十八城,皆是人间风氏一族之物――风氏便是人间隐世的皇族,而所谓尊主,是现任风氏族长,人间十八位君主中排行第一的君主,人间现任冕尊,也是风孽云的母亲。

为首那人还没有开口,旁边就有人冷笑,“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私生女罢了,如果尊主真的在意,也不会在她十八岁之后才让她认祖归宗,”他顿了一顿又说:“她可以做我族少尊,成为继尊主之后的冕尊,并非因为她是尊主长女,而是因为在十年前进了浮罗塔,又活着出来,尊主迫于祖制才……”让她加冕罢了。

“风离!”为首那人冷声警告。“即使事实真是如此,也不是你一个旁支庶子能够议论的,别忘了我们的目的。”

“是,殿下。”名叫风离的那人不情愿的应到,可是在心里却不在意的冷哼。

我们的目的?

偏偏可以直接弄死风孽云,去争一争那冕尊之位,可是这位就像脑抽了一样,偏要去取握在风孽云手中的不腐城君位,虽然不腐城君主仅次于尊主的第一城浮罗城君位,在十八都中排行第二,麾下更是掌握了除却第一第二都之外的城池中的一半,可是,对于他们而言,一个冕尊之位难道还比不了一个不腐城君位吗?

“我们好不容易等到风孽云落单,而且我们来时她与魔界那么多主君一战,导致神魂不稳,没有让她发现我们,免去了与她的一战,这样好的机会不把握住,等她麾下暮云深和哑女到后,导致我们空手而归,你们可甘心,废话这么多,还不快走。”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人开口,语气冷静,也给为首那人提了醒。

哑女的战斗力堪比五分之四的风孽云,即使他们来了四个人,也不敢硬碰,而暮云深,虽然只是一个挂了帝师之名的手不能挑,肩不能抗的文弱书生,可是对他,尊主都恭敬有加,不能不叫他们忌惮,况且,风孽云那么妖孽,他们敢来,只是仗着为了她而特地准备了七八年的定魂针,还占了偷袭与风孽云战后疲惫的时机,倘若在不走,等哑女和暮云深到,风孽云缓过来苏醒之后,他们四个也不用走了。

为首那人和风离一起放出一个结界,包裹起孽云,连同她身下的虚无的浮罗花,一起融入虚空。

几乎同时,有人似一道猩红色闪电,快速向此处移动,尽管他速度很快,可是到此处时,依旧没有留住那几个人,此处也没了他家君主,只有一把不腐,他放开神识探向虚空,分别入了魔界,人间,冥界,还有神界。半晌过后,他睁眼,有血迹从他口中流出。

――刚才,他的神识刚一入神与人两界,天道便落下雷霆,生生砸在了他的神识之上。

――他不是玉无缘本尊,只是一道影子,天道也不必和他客气。

等他探完那些人的踪迹无果之后,才有人姗姗来迟,来人还没有站定,暮云深一个耳光便扇了过去,并没有为对方是一个女孩子而有丝毫的犹豫和手下留情。

哑女被暮云深一巴掌拍倒在地,有些懵,血从她的唇角流下来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与其相处这么多年,她从没有见过暮云深发过这么大的火,甚至,在此之前,帝师暮云深一直温文尔雅,从来没有对人发过火。

“君祭日,孽云不愿回族地祭祖,她胡来,你也由着她胡来,我不计较,可是你在得到魔界将要犯离别都所守界碑处时,你任由君主孤身犯险,还知情不报,你这佐官当得真是好,我现在要去找孽云,你便去炼狱中等着孽云回来吧。”

暮云深一字一句落入哑女耳中,瞬间让她苍白了脸。

“在炼狱中,你最好每天烧香祈祷孽云不会出事,不然,我会让你后悔你为什么要活着。”

暮云深望了哑女一眼,眸中的冷意似可将人所有情绪都冻住。在哑女泪眼中,暮云深走入虚空,他走时,自他发出的命令传入不腐城中。

――君主孽云闭关渡劫,哑女叛主,关入炼狱,禁止任何人探视,从今日起,不腐城佐官之位由帝师暮云深接任,不腐城麾下八座城池从即日起闭城,直至君主风孽云出关。

命令一出,便载入君典,此令即时生效。

――整个风氏都知,帝师之言,等同君主孽云之言。

看帝师走时落下的神辉中淡淡的魔息,哑女眸子一下子睁大,似是见到了极恐怖的事――恐怖到让她忘了纠结孽云的失踪。

都说帝师暮云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在向来在提倡以实力为尊的风氏获得人间两位冕尊的尊敬,是个异数,可是,哑女却明白,传出书生之名的暮云,他从来没有动过手,不是深未真的因为他手无缚鸡之力,而只是不想让孽云难为而已,真动手的话,十个她也不是帝师的对手――按刚才暮云深比她先到此处,他一巴掌打得她没有躲避之力来看的话。

毕竟,人间向来与魔界交恶,而孽云作为人间的君主,身边不能跟着一个魔对吧?

还是那么强大的魔。

可是,她家冕上怎么会容忍身边跟着一个大魔?

二月二日,十八都君祭,魔界犯边,不腐城君主风孽云独挡之,后失踪。

第一章 长生殿中的君王

时隔经年,我终于明了,千年前,为什么哥哥――冥尊森罗会自摘冕冠,前往地狱第十六层,再不出世。

他们说,他在那里受罚,以消除罪业,可是,我在混沌与迷茫中等了千年后才明白,无望的等待太磨人了,他只是找点事做,来代替等待。

我在冥界上千年,做的唯一的事情也是等待,可是,就算我几乎忘了在等谁,我也记得,就算我等回了那人,她也与我无关。

――第四桥君主长生君语

二月二,龙抬头。

宜祭祀,宜出游。

冥界二十四极天第四层。

长生道。

长生殿静得让人心中发毛,微泛淡色血光的一轮明月遥挂在莹紫色天空中,妖异而美丽。淡血色月光落在水晶似的玄玉砌的长生殿上,更显清冷,也衬得它让人望之而不自觉甘心跪拜。月华下,整个长生道亮似白昼——不过,太阳神东羲的神辉照耀不到的冥司,白天与夜根本没什么分别,只是,白天明月花神的遗姝:明月花盏的神辉光耀大地,夜里,明月盏谢后,圆月东升,月华照亮天地。相同的光辉,同样清冷,可此番清冷,却不比这长生殿。长生殿外,众阴司皆跪伏阶下,同祭那些逝去的君主。这同样的情景同时发生于其他极天,当然,比长生殿更尊崇的、那三个位列长生道之上的极天除外。

虽说除那三道外的二十一极天同祭,可长生殿比起其他极天来,又特殊了些。其他道是君王领祭,就是君王缺位的那几个极天,也由高阶阴司领祭,可长生道却好,不仅君主不在,连那个长生殿唯一的高阶阴司也不在。

长生殿的密殿中,不同于其他殿的密殿,所藏的,不是奇珍异宝,亦非珍贵典藉,它中藏的,只是一汪水,或者说,是那汪不流动的水中盛开的,飘零的曼珠沙华。

冥界,曼珠沙华的叶盛了万年,花其实有万年不现了,现在,藏在长生殿中的这些只是被时间禁制强留下来的花的影子,倘时间禁制被撤去,那般殷红,皆会成为灰尘。

那池旁,一树梨花压枝,清冷疏离,偏偏,斜倚在树下,一腿微曲,一手支头,另一手中提了碧玉酒樽的男子一袭玄衣上绘着大朵的、血色的曼珠沙华,将那树梨雪的清冷荡尽,连带着,那树雪白也带了分妖娆来。可是,妖娆的雪,妖娆的花,却被那男子的一个侧脸压了下去。可这般妖孽的脸,这般妖娆的人,却让人不敢逼视。他身后,墨发如鸦展翅,徐徐的铺了一地,发梢浸入水中,漾着,似情丝旖旎。可是,或有人知,这风月温柔从不与他有关。

――这是长生君,是长生道的帝王,是冥君与第十层地狱的君主逝去、地藏王隐于第十七层地狱后,这二十四极天最大的王。

长生道最高阴司、长生殿佐官若卿低头敛目候在密殿之外,以第一时间听侯自家君王吩咐,不过,他也明白,每年这个时候,他家君王都会独自在密殿中呆一天,根本无须他侯着,但,冥界向来规矩森严,他必得恪守本职。

每年,长生君都会独自祭奠,千年来,不曾更改。只是,若卿并不知道他家君主在祭谁,或者说,有什么人值得他祭奠,又有哪个人能得他家君主这样的人凭吊和怀念,若卿着实好奇,不过他尚没有那个问他家君主这种问题的勇气,也没有以性命为代价来满足好奇心的觉悟。

“被囿于这冥界君位千年,也等了千年,祭了千年,可是,到底我忘了我在等谁,在祭谁。当真可笑,寂非桀啊,你当真是越活越过去了。”长生君将手探入池中舀了一瓣在水中飘浮不动的花瓣,那丝殷红在出了池水时便零落为埃,连水也从他指缝渗出,一滴不剩。他甩甩手,然后重新端了酒杯,对着映在杯中的自己说道,然后,兀自苦笑。

笑未落尽,他眉间便藏了刀锋,他刚刚竟感觉到……

“竟有阴司挑着这祭祀日回归,有意思,真有意思……”

长生君提酒樽起身,推开了密殿门,见到候在门口的若卿,他脚步未停,可若卿忽见推开的门,却是愣了一愣,未等他回神,那厢长生君的命令已传了过来。

“来,去召集我长生道的阴司去苦海边,咱们呐,去看看哪个人那么会挑时间。”

“诺。”若卿深揖,然后跟了上去,对长生君只在密殿呆了半日这一反常的举动绝口不提。

二月二,龙抬头。宜祭祀,宜出游。

清风微和,倒真如日历所载,今天是适宜出游的好日子。不过,倘若时间可以倒回到今日出门前,沈长安一定会翻白眼对着那张日历来一句“屁”!长安觉得自己今日一定是犯了太岁,不然,也不会倒霉到把她的人间一日游给弄成地府游来。如今,长安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将那狗屁日历给烧了。你说,日历若是准确,自己怎么就跑到车轱辘底下去了呢?

不过,在长安看来,死亡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至少,它来得比生活更简单。只一场简单的车祸,就结束了她显得有些悲哀的生命,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就跟睡着了一般。甚至,当她的魂离了肉身,她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到,有人慌乱,有人看着热闹,但是,她自己却是笑了。

那么多种表情,唯独没有哭泣,你说,她活着是不是很悲哀。

——世人活着,都很悲哀。

青天白日下死去,长安并未得传说中的无常鬼来将她的魂拘离人世,只是,很突兀的,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座桥——一座斑驳古老的桥。

桥这边是繁华人世,桥那边是阴沉鬼域,而桥下,一泓凡人看不见的冥河悠悠荡远。长安作为新生的鬼,本该极眷人世,她原也不该归于冥界,可她却望了眼人间,唇角挑起一抹笑,眼角眉梢自带几分风月与妖娆。

她笑,却不知在对谁说,又或者,她只是自言自语:“偏不如你们所愿。”

偏不如你所愿 ,若我神魂不灭,我还是要回来的。

她抬头时,阳光落入她的眼中,可她的眼睛中却没有光芒,里面有的只是一片黑暗――关于死亡的,透出些许绝望的黑暗。

――偏不如你所愿。

她说,语气有些苍凉,尔后,她竟没有丝毫犹豫的踏上那座连接生与死的桥。而在她踏上后,那桥如突然出现般,也突然消失在人间,她未曾发现,她原本透明的灵魂体渐渐凝实,有了绝骨,有了艳血,额心凝脂般的肤上,一朵殷色的曼珠沙华悄然盛开,灼灼的,迷了人眼,可那花也只是开了一瞬就淡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她却在提步间并没有注意到。

漆了朱砂的隶字,嵌入屹在桥畔的碑上,字迹斑驳,却犹透凛然之意。

——长生桥。

上面写着。

长安踏上长生桥,心中惊异全被死亡的阴影压下,没有了平日的精明。

她死后,走的不是往生桥,也不是奈何桥,而是长生桥。长生桥在她的两只脚都踏上始,场景忽换,两端都成了墨绿的、似朱兰的绿植,忘川河畔,大片海蓝色忘忧草开得明媚,这一场景转变得太突然,连长安都有了片刻的恍惚,仿佛,她的身后原本就是那一碧万顷墨绿色的植被,而不是繁华的人间般。

每年有故人会从三十三重天而来――来人间陪她度过二月二的君祭,她记得某年,那人醉后回忆,他曾经到过冥界,那时的冥界中,自望乡台始,殷红的曼珠沙华铺了整个黄泉道,路的尽头,是忘川河,而忘川河畔,大片明媚的蓝色忘忧草曳着大朵的花,开得分明。忘川河上,架了奈何桥,年老可眼睛明亮如小姑娘的孟婆盛着那些亡灵生前眼泪调制的汤,递给将入轮回的亡灵,告诫他们将前尘忘了,待亡灵饮了那碗孟婆汤,前世,他们也就忘了。

她也记得,他说这话时,眼中依稀悲伤。

长安度了长生桥,穿越万顷妖植,然后就见了无边无际的海。墨色的植被一直延伸到海中,似水草般轻曳。

可它们不是水草,而是彼岸花。

――无花的彼岸花。

传说中,红花石蒜,曼珠沙华,花开一千年,叶开一千年,花开无叶,叶开无花,花叶生生不复相见;殷红的似血般花,具有勾起前世回忆的魔力,又名彼岸花。

花开彼岸,可顾来生,但是,只一个今生她过得便如此萧索,长安实在没有太多力气来追究前世。虽然,来了一趟冥界,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彼岸花海,有些遗憾,不过,她觉着,它们不开也好。

浅色的水看着有些渗人,无边无际,也深得不见底,可长安却觉得这么大的海不起一丝波浪着实有些诡异:而更诡异的是,海面无波,平静的像面镜子,可海面近处的海水中,曼珠沙华纤秀的叶宛如海妖的发,柔柔的荡漾。

很应景的,长安忽想起前几日陪他读书时,偶然看到的《再别康桥》来,其中有句是“软泥土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桥的柔波里,我甘心做条水草。”长安在想,若是康桥的水似眼前的这片海般诡异,徐先生也会想要荡漾在水波里,飘啊飘的吧。

――这么美好,苦海底那么美好。

长安望着水波,忽然对那里生了向往。于是,她微笑着,拖着有些僵硬的步伐走向前方。

似乎起了风,天地间忽然开始缭绕开淡淡的菩提香。

长安前方不远处原本平静无波的海面上升起了一道道波纹,直漾到她面前的岸边,复又荡远。

――不远处,白色的独角兽破开水面,载着握了佛珠的少年踏水而来。

此时,冥界血色的月正上中天,而月下,少年君主身上血红的袈裟蹁跹,似一朵妖冶的红莲。

第二章 月下菩提

他们说,我是佛座下最杰出的弟子,掌握了所有小乘佛法奥义。

他们说,我从第一层的琉璃天,一步一拜,直至最高的无色天上,对着漫天诸佛发下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在佛座下发下誓愿时,我所望的是魔界的方向。

他们也不知,在那天,他口中说誓,心中却念着:对不起老师,弟子此生怕是成不了佛了。

――第三桥君主地藏语

“我说,你怎么死了?”

“那人一直不是把你当宝贝似的护着吗?你为什么死了?”还还死到了我冥界中?

独角兽在长安面前停步,少年翻身落地,却并不上前。他靠在独角兽高大的身体旁侧,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脸上是与他这年轻的皮囊相符的、属于少年的桀骜,可是,眸光流转间,却依稀可以看见久久浸润佛法的温润来。

清冷的菩提香愈来愈浓了。

长安停了步子,望着他温润的眼睛,或许是他身上的菩提香太过清冷,又或许她听到那人的名字,脑子有了一瞬的清明。

血色的月、无边的苦海、墨绿的曼珠沙华叶、白色的独角兽、红衣的佛陀全都清晰的落入长安的眼中,然后,长安的身体一下子僵硬。

――眼前这是冥界,与冥界二十四位君主中,仅次于双尊之下的、排行第三的君王地藏。

沈长安作为风孽云――那位冕尊失踪后新晋的君主,君冕离别都王座,也是冕尊风孽云麾下最大的君王,自出生起,就呆在离别都中,从未到过别的地方,也没有见过这三界内除她自己跟三十三重天的冕尊不遇,以及冥界地藏王之外的君主。

冥界二十四桥,共二十四位君王,现在有六位君主缺位,其中包括冥界双尊――排行第一和第二的冥尊森罗与第十八层地狱的君主漆池,也就是说,地藏王是现在双尊缺位的冥界中最大的君主――尽管他将所有事情都丢给了长生君来做。在冥界包括双尊在内的六位上君中,地藏比起其他五位,名声不显,但是,他能在这冥界中成为排行第三的君主,他的能力并不容小觑。只是不遇……

想起不遇,沈长安原本混沌的神魂再次归于黑暗。

“我说,你怎么死了啊,虽然人间风氏王族的十八位位君王不像我们冥界和天人一样,与天齐寿,但是,你做为风氏中排行第三的离别都君主,才卫冕几年啊,这么快就死了,也太儿戏了吧。”而且,她身边还有不遇啊。

地藏不知此刻长安神魂状态,他只当长安在他面前明目张胆的走神了,于是颇不耐的又说了一遍。

三界之内由天道授予了神格共七十五位君主――冥界二十四极天的二十四位君主、天界三十三重天的三十三位君主、人间九处洞天、九座都城的十八位君主,几乎都是从上古传承下来的。

人间君主最少,但是也是三界内顶厉害的。今天是祭君之日,地藏王再游戏人间,也不能在今天缺席冥界的君祭大典,但是,今日他从人间刚入冥界,就感觉到一个不属于冥界二十四桥的神格停留在长生道的苦海畔。苦海的气息向来可以掩盖一切东西,包括神格,而且苦海无边,长生殿在苦海彼岸,所以他并不指望长生君能够察觉什么,而在冥界,与苦海最亲近的,除了生于苦海的、已经死去的第十八层地狱的冕尊漆池外,就只有差点曾将苦海中的地狱魔渡尽的他了,上尊漆池已死,所以,也就只有他自己来查看了。

此刻的地藏不住的懊恼,他原以为是人间或天族的某位君主亲临,但是,他没有想到,来的是人间离别都君主,而且还是以死魂的形态君临,更扯淡的是,她来的还是长生道,还被天道赐予了魂体,魂体之上有新的、属于冥界君主的神格在慢慢生成。

――这是要她在冥界做君主的节奏吗?

地藏心中疑惑,可面上不显一分,只是与长安扯着闲话――尽管长安正处于出神状态,鸟都不鸟他,只是自顾自的走向苦海。

“这也太傲了吧,简直跟长生君那中二期少年一个德行,都是被不遇那孙子惯的,这简直不能忍了。”地藏看长安彻底的无视他,有些炸毛了。他追上长安,两个袖子一卷,颇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气势。

可是,到她身前,他才发觉有些不对。地藏一只手抬起长安的下巴,让她抬头,望着他的眼睛,同时另一只手捏了一个定身咒甩在了她的身上。

“哟,魔意入魂啊。”地藏轻佻的吹了一个口哨。“这个倒霉孩子是在干嘛呢?竟然将自己逼得快入魔了。”地藏颇无良的叹了两声。

他们的君权皆由天道授予,是三界内除冕尊之外最接近天道之人,原本,得道与入魔本就在一线之间,可这人是自己一念之间,快要入魔了。

如果是别的东西导致长安失了神志,他会很乐意的站在一边看热闹,但是,她神魂中的这是魔息。

在帝师玉无缘入魔之后,天道戒律之下,无论哪位君王入魔,都是要被天打雷劈的。

这毕竟关乎人的性命,地藏即使再喜欢看热闹,也是不能袖手旁观的。

地藏原握着长安下巴的手覆在了长安的眼睛上,让她闭上双眼的同时,他的双眸也阖上,清冷的神力从他额上的神印中一泄而出,沿着他的筋脉游走至他覆在长安眼上的手心,然后,神力自长安的双眼开始,一点一点浸润长安被黑暗侵蚀了的神魂。

长安脑海中传来阵阵梵音。

佛高居佛座之上俯视众生,目光悲悯,他轻喧佛号,天空中菩提盛放,空气中隐隐散开一抹菩提香。清冷的香味缭绕鼻息间,长安混沌的脑袋中关于死亡与绝望的那种黑暗一缕缕的被地藏的神力驱逐到它们来的那个地方,最终重新化为一颗黑暗的种子,蛰伏在长安的神魂深处,等待下次发芽的时刻。

“这东西……就连我都不能彻底祛除它,只能做到将它压制到它爆发前的状态。不过……”地藏终于睁眼,他上下打量了下长安,唇角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他突然有些想知道导致她入魔的契机到底是什么。

地藏收回手,退了几步,然后才撤了定身诀。

地藏脸色苍白,原本候立在一旁的独角兽向前走了几步,默默的走到地藏身后,然后,地藏靠在了独角兽的身上。在人不见处,庞大的神力源源不断的从它的身体中补充给地藏的神印。但是,绕是如此,地藏额心的菩提神印也只是比刚才苍翠了一分而已。

“够了,谛听。”地藏看到长安的眼睫微翕,有快要醒来的迹象,于是抬了抬手,止了身后谛听帮他恢复神力的动作。做这些时,他的眼睛并没有从长安身上移开半分。

帮长安梳理神魂时,她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所有情绪也反馈到了他的脑中。

她是在八年前卫冕为离别都君主的,但是,在她成为人间排名第三的君主前的经历是空白的,她就像是横空出世,没有人知道她成为离别都君主前的经历。

这样的一个人,地藏不明白为什么在死亡暗示的阴影中她的情绪是悲伤、以及……绝望。

――她这样的人竟会绝望。

――若是绝望,引她入魔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长安睁眼时,只觉得恍如隔世。

她略过地藏,抬头望向人间。

作为弃子,她怎么能再回到棋盘上?她又该以何种姿态重新回到棋盘上?

重新作为弃子吗?

风起时,长安身上裙裾随着风声荡起杀气,震散了天空中的菩提香。她的额上,曼珠沙华神印与离别都风离花神印先后出现,却在一瞬后就一闪而逝。滔天的愤怒让红莲火从她脚下翻涌而出,似要焚尽苍穹。

菩提香散尽,地藏隐约间听见似玻璃罩破碎的声音。

――他设的结界已经破碎。

原本在地藏的结界中,时间是不流逝,无论结界中时间过了多久,外边还是他们进结界的那刻,当结界破碎时,时间开始流逝,而在苦海之上,来接长安的渡船已经在来的路上。

地藏轻喧一声佛号,然后望着长安叹气。

长安听见想在她脑中的佛号,那根名叫‘理智’的弦终于接上。她闻声望向他,身上锋芒敛尽,脚下莲火尽消。

她看着眼前一人一兽,只觉得有无边的神威压着她,就连呼吸都有些滞涩。

虽然他身后谛听身躯高大似一座小山,但是长安分明觉得似山一样压住她的神威来自地藏。

少年君主虽然一身血红色的袈裟张扬,但气质沉敛,目光柔和中又带着神鬼不敢近身的凛冽,风姿温婉,俊秀难以言描。

长安唇角挑了挑,君威凝成一个手掌,落在了地藏身上。她一笑,天地都有些颠倒,可她身上的君威更盛了几分。

“入冥界不是我的本意。”长安叹气。

“我知道。在魔息侵入你的神魂时,你若还有‘本意’这玩意儿,倒要叫我惊上一惊了。”

“我会回人间的,所以你不必对我有敌意。”

“我对你没有敌意啊。”地藏摊了摊手,笑说,语气无辜无害。

“……”没敌意的话为什么还不撤了落在她身上的神威?知不知道背着一座山聊天很累的啊。

地藏和长安大眼瞪小眼,两人都没有其他动作,可是不约而同的,他们二人的脸色都苍白了几分。

苦海上荡起水声。

终于来了。

地藏望了一眼苦海彼岸,然后撤了神威,长安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在身上压力消失的同时,她也收回君威。只是在收回君威时,两人同时想道“人间/冥界的君主果然让人讨厌。”

“既然走过长生桥入冥界,那么你就回不去了。”他跃身跨上谛听,然后居高临下的望向长安。“至于为什么,你以后就明白。本来我是想找你聊一聊的,但是,你弄碎了我设的菩提结界,今日怕不能如愿。如果以后有时间,你可以来第十七层地狱的地藏王殿找我聊聊。”说到长安弄碎他的结界时,地藏戏谑的笑。

“我觉得你总会来的。”地藏又说,语气笃定。

“是吗?”长安语气懒散,不经意间,却又有几分讽意。“你明知我那么讨厌你,你哪来的那么大的脸?”地藏的结界还没有完全破碎,长安一抬手,星星点点的艳红色的火落在结界上,结界于瞬间化作飞灰。

“你来冥界是个意外,但是,这虽然不是本意,可这意外却是很和你心意的。我知道,你很需要冥界的一样东西,所以你总会来找我的。”

菩提香散后,一座古朴的石桥突兀出现,石桥旁侧,一座石碑伫立。菩提香散后,一座古朴的石桥突兀出现,石桥旁侧,一座石碑伫立。

――第十七层地狱。

上面写到。

地藏驱使这谛听踏上第十七层地狱的桥,在走之前却又开口,语气依然笃定。“不论你承不承认,你最后都是要到我第十七层地狱一趟的。”

谛听与地藏走过后,桥便消失了,长安望着虚空,墨色的眸子中情绪不明。

就算他不说,她也不会回人间的,至少现在不能回。

第十七层地狱。

坐在谛听上的地藏的眼睛终于睁开,然后唇角扯出一抹笑意。

第四极天上的苦海边上,长安的神魂之中,只有正在生成的、不成熟的曼珠沙华印。

――是将风离印隐藏了吗?

“你还真是……”

“我冥界君主不齐,地狱式微,你既然作为冥界君主归位了,本君又焉有让你回人间的道理。”

“而且,就算是为了不遇,我也要将你留在冥界。”

地藏似笑非笑,喃喃时,脸上却带着几分冷意。

第十七层地狱的数万阴司跪伏在苦海边到地藏王殿的御道两侧,地藏越过数万阴司,走过长长御道,推开了地藏王殿的殿门,可是,他的君令却清晰的传到苦海岸边。

“谛听……”地藏吩咐。

月色落在谛听银色的毛发上晕开清冷明亮的光芒,一道人影就从中走出。

“喏。”那人向着地藏的方向微微躬身。

――地藏王殿下未说的,他都懂,所以,余下的话地藏不必再对他吩咐。然而,谛听还没有动身,就感觉在他身侧传来空间的波动,他偏头时,正好望见天界那位地位最尊崇的君主落在他的身边,素衣蹁跹,似菩提,又似莲台。

“地藏,你要想知晓她的事,直接问我就好了啊,费那么大的劲干嘛?”不遇在月下轻笑,可是谛听看时,却觉得这位君主的笑容有些寂寞,和他家君主的笑如出一辙。

“我问的话,你会说?”地藏玩味,“你那么护着那女人,她的事你怎会让我知晓。”地藏说着,又幸灾乐祸起来:“不过,你那么护着她,可是她竟然死了,一个人间的君主,死了之后神魂竟然入了我冥界。”

不遇有了片刻的沉默,沉默过后,短短几个字却说的艰难,“她死,是因为我追杀的她。”

地藏难得的也沉默了一下,可是片刻后却又笑开,不过说得却是另外一件与此时毫不相关的事,“怪不得她的她会绝望,怪不得……”她会入魔。

“地藏,我怕是要在你这呆一段时间了。”

“随你喽。”

第三章 苦海上的摆渡者

他们说,冥界往生桥君主又去历劫了,可是很少有人知道,我封住自己的神印,一个人撑着渡船,做了数万摆渡人中的普通的一个,数千年如一日,一直等在苦海之上。

等谁我不知道,等什么我也不知道。

――第六桥君主重邪语

目送地藏离去,长安眼底情绪不明,她的身后苦海之上已经隐隐可以听见船舷划开水面的声音,听着极速的风声,长安便晓得那船到这里不过片刻而已,可是……即使按地藏所说,《浮罗君书》之中也有一入冥界,非得天赦而不得回人间的记载,可是,长安却觉得,不试一试,她有些不安心。

――她呆在冥界的前提,得是在她要回人间时能够回去。

她闭眼,有花在空中一闪,撑开风离结界,而她消失在那片天地之中。苦海之上,坐在摆渡船上的那人在那花出现时似有所感,可是他抬头时,却只看见长安隐入了虚空。

结界连接着一方天地,长安抬手间风离王权出现在她的手中,在反手间她一箭破开冥界与人间相连的虚空,虚空破开时,甚至她可以看见人间的蓝天。手中王权重新隐入她的身体,她抬脚便朝被她破开的‘通道’走去,然而还没有等到她走到那处,虚空黑暗不见底处,劈下数千道漆黑的劫雷,狠狠的砸到了她的身上,根本没有给她躲的机会,即使有王权和离别都的神印护着,血也从她的喉口涌了上来。

雷劫煙灭,连同结界也化作灰烬。

长安立在苦海畔,擦去唇角的鲜血,望向人间,神情难得的有些狼狈。可是,摆渡船上那人望着长安,却有些诧异。

――竟然没被天谴劈做灰烬,真是难得。

风声与水声是同时停在她的身后的。

她转身,望见的是一艘船,极普通的船。

船上,是一个人,极普通的人,可长安望着眼前那人的眸子,心头却涌上寒意。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

极淡漠,极淡漠,就好似那双眼中落三千红尘,世界尽在他眼中,极尽苍桑,又好像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睛。

那该是“死”。

眼睛已死,灵魂已死。

可他还在那里。

作为新生的鬼,长安看见了她在冥界遇到的第一个亡者,不禁退后一步,恐被那人的淡漠刺伤。后来,她与这位摆渡人熟识之后,他总笑她,作为一只鬼竟会被另一只鬼吓到;后来,她也才发现,这只鬼淡漠的面具下掩藏着一颗八卦心;也是在后来,她才知道将她吓到这只鬼名叫重邪。

长安踏上那艘将送她往生的船,可是却极谨慎的坐在了后舱沿上,与那人离了很远,而那人竟也不摇橹,不弄浆,只一撩衣摆坐在船头,然后望向远方,不言不语,没给她一个眼神,只当作她并不存在。长安身边的船舷下,有水波轻荡又弥尽,她转头望向身后,发觉不知何时船已离了岸,又一个眸光流转间,转眸后再望,那原本清晰可见的海岸已成了一条浅浅的线。

望着极静的海面,长安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似乎,千年来,我再没有渡过这么慢的船呢。”

极清冷的男音在她耳边响起。长安闻言望向船头,那人依旧在望着远方,所有动作与姿势自船开始行时就没有变过。就在长安以为刚才听到的声改只是个幻觉时,那男人再次开口。

“你知道船快与船慢的区别吗?”不等长安开口,他再次向顾道:“船慢可慢的如曼珠沙华开放,百年也到不了彼岸,船快可快过时间,渡这无边苦海也不过一瞬。”

“你知道船快与船慢的分别么?”

“这里是苦海。佛曰:苦海无边,他是说人的欲望大的没有边界,而非说苦海大得没有彼岸。”

“这苦海千万年来承了太多欲望,也倒映着无数欲望。船愈快,则代表着船上载着的灵魂欲望愈大,也越脏。”

“你知道那些曾令船快速行驶的灵魂会有怎样的下场吗?”

“跌下苦海,被里面的那些‘东西’拉住,然后成为里面的一员。”

“逃不脱,挣不掉,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里,再不入轮回。”

他说着,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虽依旧淡漠,但唇角却带了一丝所有若无的笑意。“我觉着,你最好往里坐一些。虽然这船行得很慢,你不会掉下去,这苦海中也没有哪个东西会碰我的渡船,但是有你这样的美味在前,我也保不准是否会有那么不长眼的会把你给拉下去。”

长安循了他的目光望向身后,果然看见有一双双惨白的手伸出水面,朝向她的衣角,而她更远的身后,海面下一双双闪着幽绿莹光的鬼瞳明明灭灭,像极了在夜里逐食的莹光鱼。

看着那么么美丽,却又那么危险。

——这世上,但凡美丽的东西,都很危险。

――而更美丽、更危险的还在更下面。

海面之下某个庞大的东西突然动了动盘踞的身体,然后又沉睡了下去,长安的神魂感到战栗,可是她的前方,重邪分明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又或者,他也感觉到了,但是他已经习惯。

长安感觉望那海面时,远古的气息从苦海底汹涌而至,长安只觉得,厌恶。

她惊叫一声,不由自主的扑到那人身后,也不管先前那人给她的感觉有多危险。

重邪望了船后的那些亡灵一眼,目光淡淡的,却成功让那些东西隐了踪迹,连隐隐让长安感到有些危险的那东西也安静了下来。

“这水下,除了那些东西,还有什么吗?”长安突然问道。

重邪突然笑了一下,开口时答非所问,却转了话题。

“这里是长生桥,是每个阴司都必须要走的路——在他们入人世渡劫和渡劫后重新回归地府,不论前世今生,他们的地位有多尊崇,这条路他们都必须要走。呐,既然有二十四桥中的桥迎你入冥界,而且,迎你入冥界的是长生桥,你前世定是高阶阴司,这苦海,你在入人间前定是走过的。”

“在冥界阴司中有传言道,在可唤起人前世回忆的曼珠沙华已不开放的今日,倘若你想窥一窥自己的前世,那便去苦海中央,望一望那苦海海面,若前生你曾走过那苦海,便可以窥见前尘。”

“我说,你要不要试试?”

他的语中带了不易让人觉察的诱惑:“此处,正好是苦海中央呢。”

“诚然,窥探前世悲欢足够诱人,奈何,我连今生都还没有过完,又何必再管什么前世。”长安浅浅的笑,带着些许慵懒:“所谓前世,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毕竟,丢了前世回忆的我已是另一个人了,哪怕前世记忆觉醒,也只如观场电影而已。”说到此处,长安轻笑了下,“不过,你知道电影这东西吗?据我所知,冥界的人,除了六上尊之外,没有人可以去往人间。”

“你去过人间吗?”她又问。

观场电影而已?

真有意思。

当年,他也是这样对前来迎接自己归位的好友长生君说,会将前世当做一折戏,可最终,在长生君自密殿引出的一缕曼珠沙华的香味中,那斑驳过往,却成了他的执念,不然,他也不会在这苦海上摆渡千年,也等待千年。当然,这些话,他并不会对眼前这个眼神淡漠的女子说起,哪怕她容貌绝艳,让人望而倾心。

他神魂之中,冥界史书《狩月君录》的副卷――某部君典翻开,上面,记载:沈长安,冥府之师亭云之徒,冕第三都离别都君位,死于今日,魂魄归于冥界,死因不明。

一位人间的君主,死后魂魄没有归于人间葬神之所,却来了他冥界,有意思,而更有意思的是,死因不明。

“长安,‘一盏明灯照身死,魂魄归处是长安’,真是有意思。”他突然笑道。重邪望着她淡笑,学了长安那淡淡的语气,开口道,不过所说的,再无与刚才的话题无关,对长安所问也避而不答。看眼前的女子对他所说不置可否,重邪也只是挑了挑眉,又说:“不顾念前世今生,你会是个好阴司。”重邪顿了一顿,又道。

长安怔了一下,为着他用来替她名字作解的那句熟悉的、让她心中起了悲哀的诗,也为着他后一句说时,他口中淡淡的悲哀,然后笑开。

窥人前尘,她可以确定这不会是一个普通的摆渡人会有的能力,而冥界中有这个能力的只有二十四位君主,好玩的是,一桥君主竟然来苦海之上做了一个摆渡人。

不过,这人该是哪位君主呢?

“你误会了,我是阴差阳错下入了冥界,原本就不是为了做什么阴司呢。”长安挑眉,“不过,我向来懂得既来之则安之。”

说着既来之则安之,可是她的眼中却分明露出的欲望却并不与话语相符。重邪望见孽云闪闪发亮的眸子,那双因欲望和执念发亮的眸子,唇角挑起冷然的笑。

这女子绝对是他们的同路人——冥界所有阴司以渡世人执念为任,可他们每个人都是执念与欲望重得连苦海都承载不了的——虽然,她的灵魂纯净得连苦海都可息怒,渡船都可变慢,可这并不与她执念很重相矛盾。只是,因了她先前所有淡然在谈及某件事,或者说是某个人时都改变,重邪突然起了兴趣,他突然想见见能成为这样的女子执念的那人。

所有执著都可化为执念,长安承认,在她生前,那人是她执著追求的和想要守护的,也是她今生唯一的光源,而如今在她死后,那人成了执念。不过,这些她并不会对这个陌生的男人说起。于是,她淡淡一笑,自然而然的转了话题。

“为什么是阴司?我作为新死的鬼,不该是入六道,历轮回的么?”长安坐得离重邪远了一些,到底将那句在口中婉转了几回的“为什么不顾念前世今生才会是一个好阴司”给咽了下去。“连我都有些吃惊呢,我竟然好运到由长生桥迎入冥界。”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可那漫不经心到底带了几分却也只有长安知晓了。

“你抬头看,那才是往生桥所连接的往生大道,可迎人入轮回往生,迎你入冥界的是长生桥,所以你注定是阴司。”重邪顿了一顿又说:“至于你所说的‘好运到由长生桥迎入冥界’这事儿吧,完全是你想多了。”长安似乎看见重邪笑了一下,可没等她看明白,重邪又开口,语气依旧淡漠。“阴司历劫归后,由长生桥接回冥界,这是天道。”

“所有关乎天道的东西都没有为什么,这是天道,我逆不得,你也逆不得。”重邪的语气依旧淡然,可恍惚间,长安似从中听出了一份悲哀来。可是,这般淡漠冷清的人怎么会有这种情绪,长安想不明白,所以只当刚才那一只是她的错觉。不过,她很好奇,重邪口中的往生大道该是何种样子的,于是,长安依言抬头,却因惊讶而漏听了重邪的后半句话。

重邪收回落在长安处的目光,重新望向远方,同时双眼中神光寂灭,可是他口中却喃喃:“真奇怪啊,我竟然望不到你的前世是二十四桥哪位君王座下的阴司,也看不到你将要接任什么阴司之位。”不仅可以让苦海息了怒火,还竟然劳架长生君亲自将你从人间接回。真奇怪啊。

天空中血色圆月朗照,月光如水清亮,天空似澄澈的镜子一般,是空灵却依稀妖娆魅惑的紫。长安望得见镜面之下,黑绿色花植铺了一地,行在绿植间的死灵们跟着各色的莲灯前行着,号哭着,光看着就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着实有些渗人。可是,却因着两两处在不同的界面,长安只看见鬼魂们的面容哀凄,却听不见亡者的哭声,就像在看卓别林的哑剧般。远处,有三途河悠然荡远,奈何桥畔,斑驳的石碑上,字迹已然模糊不清了,看着似历史十分久远的样子。桥上,有年老却有明亮眼神的孟婆将一碗孟婆汤递给新死的鬼,许他们忘记前尘,再步入下一个轮回。

长安默默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身后。那里,清冽的水下,由于她离远了重邪,又或许,是少了重邪的威慑,依旧有手臂伸出,欲将她拉下船去,依旧有鬼瞳似群鱼追逐着她,对她耽耽相向。很奇怪的,望着它们时,她却再无惧意,心中只有些许悲悯,即使因为她那冰冷的过往,这情绪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苦海上的那个群鬼夜哭的世界,虽群鬼号叫哭泣不歇,但也有流动着的生气,可苦海之下,它们——那些被囿于苦海之中的鬼,日日夜夜浸于寒冷的海水中,互相吞食,没有记忆,没有神智,永不解脱,该有多寂寞。

它们,该有多寂寞。

囿于绝境,非死得不到解脱,就像当年入了浮罗塔的她一样。

它们,该如……自己般寂寞。

微咸的水滴自长安的眸中滑落,落入苦海中,漾起一圈圈水波,并久久不散。苦海上那个心与眼睛都淡漠了干年的摆渡人眼中难得的有了别的情绪。

可是,流着泪的长安眸子微冷。或许是错觉,重邪望时,恍惚看见从她脸颊滑落的泪滴中有花盛开,然后枯灭,接而复始,那那里面的那花,好似是,浮罗与风离?

埋在苦海深处庞大的龙骨却没有在千万年时光流逝中化作森森白骨,月光偶尔透过海面映在龙身之上,龙鳞透出冷冷的铁似的苍青色,可以照出当年的威武狰狞。当长安坐在渡船上无意识的望向海底时,原本神魂尽失,只剩下一些绝骨与艳血和浸透骨髓千年不散的神性的黑龙眸子微微张开,巨大的小山似的龙头抬了抬,望向海面,当摆渡船划过他的头顶时,巨大的龙吻张开,无声的咆哮,透出上古的哀鸣,或许,他的辉煌只在昨日,他咆哮时,摆渡船依旧行的平稳,甚至,从他口中搅起的暗流在接近海面时无声的化去,什么都没有留下。

苍龙琥珀色的眸中隐有悲伤,他冲天咆哮,似在呼唤,可是无人应答。摆渡船慢慢远去,庞大的龙身动了动,似乎想要追过去,雷霆凝成苍青色的锁链锁住龙身,他动时,雷霆在他身上炸开,黑龙又疲惫的沉睡过去。

水滴落入水中,原本会会汇入大流,成为其中一份,可是,长安的眼泪落入苦海中时,却散开清冷的神辉,直坠入海底,直到沉睡的苍龙头顶才停下来。

泪滴中的光渐渐蔓延,光芒渐盛,直至刺眼,红衣的女子脚下踏着漆黑的莲花,就从中走出。

――与风孽云如出一辙的容貌,甚至比风孽云还要妖孽几分,她的眉心,没有任何神印,可是从她出现时,海底的那些存了千万年的魔物伏地,战战兢兢,似是怕极。

――她的身后虚虚的投出巨大的凤凰影,威武华美,透出来自蛮荒的气息,不怒自让人压抑。

――这是,宁渊素拟,帝师玉无缘幺徒,宁渊凤凰一族之主。

她歪头,望了望脚下的苍龙,唇角挑上一抹笑,黑龙将醒未醒,微微睁眼时,那女子的虚影已经随风散去。

第四章 半面梦妃

昔日,歌女唱道: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那时,我倚着你的臂弯,笑容尚明媚。你说,我们若死了,便过那长生桥,一起长生,永远在一起。谁若先死了,便在苦海边等三年。

可是,我渡长生桥,又从摆渡船上自坠苦海,等了三年复三年,三年又三年,一个又一个千年,为什么还是没有等到你?

――半面梦鬼昭佩语

眼泪……作为新死的鬼,新生的阴司,长安虽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她获得新生,但不可否认也不能更改的是,她的一切都已死去,可是,就在刚才,重邪居然从她的眼泪之中嗅到了生气。

突然间,女子的惊呼将他的思绪打断。他转头,望向身后,然后周身气息开始凌厉起来——只刚才一个愣神间,便有东西将长安拖入了苦海之中。

浮肿了的惨白的鬼爪搂着女孩的脖颈,同样惨白且丑陋的脸贴紧长安的耳侧,似情人耳语般的呢喃亲近,可重邪却明白,搂着长安的那只鬼爪已将尖锐指甲刺入长安的胸膛,不然,水中又何来的丝丝红絮。

她有泪,有人的生的气息,有殷红似朱砂的血。

这种诱惑呢。

——无论是她那美妙而纯洁的灵魂,还是她获得的灵躯。

离彼岸越近,葬在那里的东西便愈邪恶,它们怎么会舍得放过这么美味的大餐呢?这次,倒真是他大意了,不过,他也没有施以援手的打算,毕竟,做了数万年的阴司,做了数千年的摆渡人,由他们帮助,渡过苦海的,大多是阴司,欲念太大或力量不足而被拖入苦海中的那些,原也没有再在冥界混的必要,况且——他望了眼已近在咫尺的彼岸,自然也看见了守在渡边的人。他真心觉得,即使长安是长生君亲点的,又让长生君在渡口亲迎,如此不济,也活该被拉下去。

少了渡客,摆渡船依旧向彼岸驶去。

只是,船很快。

似要,快过时间。

到达彼岸,似乎只用了一瞬。

“竟将被长生桥迎入冥界叫做好运。”重邪冷笑。

如今你落入苦海,我是该恭喜你不用做阴司,像我们一样悲哀的长生,还是该替你悲哀一下你将永陷苦海,永生永世都不得解脱呢?

重邪低头走下船,眼中有着厌弃。

她该感到幸运。

经由长生桥入冥界,然后成为不老不死不灭的阴司,并不是如她所说的那样,是一件幸运的事。

世事变幻,需知长生才是苦难。

“重邪,难得的,你做了摆渡人的这数千年来,你终于安全的给我载了一个回来。”长生君的语气似挪愈,脸上表情却是一等一的正经。随待在他身侧的众阴司偷笑,这苦海上的渡者不只重邪一人,可惟有重邪的摆渡船从未将一个人安全的送到过的。可重邪闻言,却惊了一惊,明明,他所摆渡的那个名叫‘长安’的女孩子已经掉下去了,又何来安全的摆渡回来了一个之说呢?

长生君越过神色有些僵硬的重邪,径直走向停靠在岸的摆渡船。重邪后知后觉,循了他的身影望向摆渡船。船尾的舷上,原本白色纱裙裹身的长安身上又覆了一层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红纱。她立在船舷上,白纱与红纱交相缠叠,无风自动,仿佛她要随时乘风归去一般,可是,长安低头敛眉,一头墨发妥贴的垂下来掩住了她的半张脸,让人望不见她的神色。

众人望着她,觉她极美,可重邪却莫名的觉得她很诡异,因为,初见时,她身上的气息没有现在的这么压抑。长生君踏上摆渡船,徐徐弯腰,并伸出右手,行了个极绅士的邀请礼,只不过,他一身玄色古衣,做此种动作出来显得不伦不类,却没有人发笑,显然是看长生君这穿古衣的货夹在他们这群西装精英中各种装逼都看习惯了,而且,偌大的一个冥界,也在随人间的变迁而变化,虽然现在西装是他们的职业装,可穿着古衣的——各个朝代——阴司绝不在少数,至少,他们眼前就有两个。只不过长生君最喜玄色的秦时的曲裾深衣,而重邪的穿着,明显是魏晋时的风格。

重邪闭了一下眸,五感尽封,第六感悄然开启,他“望”向长安,却只感觉到浓浓的死气,那种感觉,与他曾在苦海上所“看”到的截然不同。只是,这种感觉很模糊,他说不出前后两者不同在何处,只知道那种感觉很诡异,很危险,也很恶心。重邪皱眉,以他的能力,用第六感观人却只“看”到表面,这还是第一次。他向更深处探去,待他看到藏在那具躯体里面的东西时不禁朝长生君大叫:“别碰她!”再不复平日的稳重与淡漠。

众人诧异。

似乎,这是重邪第一次失态。

重邪话未落下,众人就惊讶的看见原本低头敛目的美人抬了头,眸中漾开绿芒,纤秀指端蹿出尖锐指甲,并抓向长生君的心口。两人不过一臂之隔,眼见长生君已避无可避,他们虽明知他们的君主不会有漾,却仍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而闭了第六感、重新开启五感的重邪见长生君依旧从容,也放松下来。

躲进长安身体中的那个东西连他都可以看见,他应该早就想到长生君对此早有察觉的,不然,以这家伙那臭屁的性格,怎么可能肯屈尊去迎一个阴司呢。

长生君看着原本搭在他手上的柔荑变成利爪,脸上波澜不惊。他不退反进,将自己的胸膛迎向她刺来的手。等到长安的手将将碰上他的衣襟时,长生君一手握住她的手腕,猛的用力,将她拉得弯了腰,然后,另一只手上凝了灵光,用力拍上何长安的额头。

青影速闪。

青面獠牙的鬼从她身上被长生君的灵力撞出,堪堪立在海面之上。看那东西已离了长安的身,长生君却依旧握着女孩的手,看仍保持弯腰状态,与他面对面的姑娘眸中绿光消退,目光却依旧呆滞,面容也因他强行“净魂”造成神识震痛而片刻的扭曲,仿佛这是一件极好玩的事情。

重邪的唇角好心情的勾起。他并不以为长生君是为图好玩才这样看沈长安,他明白,此刻,长生君的第六感已经开启了。

的确,长安这个已死的鬼、归位的阴司身上却残留人的生的气息,的确有让人想探究一二的欲望,可是,他能看见什么呢?重邪就不相信,在这一方面自己可以算作冥界的权威,凭自己的能力看不到,他长生君还能看到?

“她的梦,可真好吃呢。不过,也有些可惜,还没等我再给她织一场梦就被赶出来了。”立在苦海上的鬼青荇裹体,一头长发因离水久了,已打了结,在它抬头时,尚有水从她脸上滑落,在他抬头后,众阴司饶是见过了各种厉鬼,也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它的半张脸是白骨,半张脸上是凝脂般的肤,深陷的眼窝中,两星幽绿鬼火代替了它的眼睛视物。半丑半妍,说不出的诡谲,可她说出话来,是娇媚的女音,并随着话语,那两星鬼火幽幽跳动。它缓步轻移,似玲珑般娇俏笑起:“毕竟,看一个如此纯洁的灵魂堕落如我,实在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呢。”说到最后,它的声音中竟染了怨毒。

众人闻言惊怔,而重邪脸上的表情也不比其他阴司好个多少,只有长生君的脸色依旧如常,喜怒莫辨。

众鬼中,能噬梦者唯有梦鬼一种,可诸恶灵中,梦鬼噬梦,所得反而太杂,倒扰乱了它们的神智,所以,梦鬼是极难生出灵智的,可眼前这只,不仅生出了灵智,而且可以看出其灵智并不低。重邪望着依然立在船舷上的女子,眼神有些复杂。

梦鬼可噬梦,极易入体,倘若是人的话,只不过被梦鬼入体后噬去所有的美好梦境,再做一场恶梦,反而无碍,可是,倘若梦鬼入了鬼的魂体,被吞噬的,便是那鬼所有生前身后的记忆,然后再被种入一场场恶梦,使那只被梦鬼侵体的鬼在无休止的、循环往复的梦境中散尽灵识,魂体奔溃。

梦鬼入体,于鬼而言向来是大害。但所5幸的是,这只梦鬼只来得及吞噬了她有所有的记忆,并没有给她种下恶梦。虽然,如今的长安,她空白如新生婴儿,无知、无忧、无虑、无惧,但到底,梦鬼还未向她空白的灵魂中植入新的、可令人堕落奔溃的记忆。

梦鬼见长生君抢了它的猎物,却并不将半分目光分予它,极小看了它,如此无视,生生将它惹恼。

梦鬼长啸一声,化为残影,以极速冲向长生君。长生君见梦鬼来势汹汹,却也只是将手中牵着的女子转了个身,使她正面对着梦鬼,然后提步踏上船舷,站在长安身后,让她背对着他,然后靠在他的胸膛,再然后,他极自然的在众阴司惊讶的目光中,用那只一直空闲着的手环了长安的腰肢,予她支撑。而在长生君的胳膊作支撑下,长安自然而然的站直了身子,她的眸光虽依然不清明,可她却直直的望着梦鬼,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巧合。长生君搂着长安,眸光很淡然,可在瞥到怀中女子时划过浅淡的笑。

“以她作盾,你作为长生桥的帝王倒也真干得出来。不过,她作为本妃的猎物,迟早要死的,本妃不介意先杀了她。这次,长生君你啊,可算是打错了算盘。”梦鬼笑,可动作依旧不缓。长生君闻言,不置可否。在梦鬼袭来之际,长生君的右手握了长安的手,引导她捉住挂在她身上红纱的一角,他的左手依旧环了长安的腰,屹然不动。

在他与她的手中,曼妙纱衣化作赤练,挟裹着凌厉的气势直刺向梦鬼,在纱练舞动间,一种威压以长生君和沈长安为中心,向四周辐散漫延,不肖片刻,便笼罩了整个冥界——二十四极天。

这个威严,自他二人手中纱上传来,自他们二人身上传来,自长安身上传来。重邪望着长安,与她手中红纱,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望不见沈长安的前世、为什么长生君要亲自接她回冥界了。

天庭三十三重天,以天君寂非岑为首,共三十三位帝王;冥界共二十四层极天,以冥君森罗——昔日天族二公子寂非洛城为首,共二十四位君王。

二十四位君王执掌二十四极天,各领一道,各守一桥,其中,二十四桥中排名第五的斩灵桥的君王执三尺素虹司三界刑罚,千年前,上届斩灵君沉欢居于斩灵道君位,天纵绝艳,是二十四位君王中的六位上尊之一,且是两位女上尊之一,素虹为其象征。而在冥界,二十四位君王并非都是归了位的,现今,冥界只有十八位君王,有六位或死或受罚于轮回,而且,斩灵桥的君位恰已空置了千年。

传说中的素虹,重邪曾有幸见过的——它正是长安身上红纱的模样。

——既然连素虹都出现了,那么一切奇怪的地方都不奇怪了。

第五章 宿命

很多年以后,我依稀想起来那夜月下,我为什么会笑。

――故人归时,我未白头,而她亦年华正好。

也是在很多年后,我才在一夜一夜旖旎的梦中,日复一日长久的思念中,才懂那夜月下,看她笑时,心中升起的那莫名的情绪名叫一见钟情。

――第四桥君主长生君语

天界君位的排行是从三十三重天来排列的,也就是说,居住的重天越高,地位便越高,而人间十八位君主是按照其实力的高低排的,而冥界君位排列则是极有趣的。

二十四极天,则是按照二十四桥的排名来定高低,而斩灵桥,是冥界自森罗桥、第十八层地狱、第十七层地狱、长生桥之后,排行第五的桥。

在斩灵君临的威压下,重邪虽仍站着,可仍有些许勉强,不过,其他阴司可没有重邪这般轻松了。

立在苦海岸边的众阴司伏地,脸色青白,在这个威严笼罩下,除长生君与其他二十四桥的君王外,整个冥界再无一人站立,即便是其他比斩灵君低阶的君王也不由躬身而拜——现存的冥界君王,除长生君外都比斩灵君的君位低。那般可怖的威严笼罩下,只有长生君似枝上探花般,携了长安的手,教她挥舞赤练。

红纱舞动,流风回雪般飘逸,梦鬼在开始时,对这个看起来明显是装饰价值大于实用价值、好看有余实用不足的三尺红纱存有轻视之心,可是,在素虹缠了它几次,让它的力量缓缓流失变弱后,终于狼狈的扑入苦海中,化作烟气,散逸飘入水中循去。随了它的离去,红纱似有灵性般的折回来,重新覆在了沈长安的身上。

重邪望了眼尚在长生君怀中、还没有清醒过来的长安,弯腰,躬了身,向长安拜谒。随了他的动作,重邪身后众阴司稽首跪拜。

“恭迎斩灵君归位!”重邪拜。

“恭迎斩灵君归位!”长生道的阴司恭呼。

整个冥界的所有阴司,都朝了她的方向叩拜。

“重邪,看来我竟是高估了你的。”长生君叹气,又道:“我原以为你把人可以安全的给我带回来,可没想到竟让一只梦鬼钻了空子。”长生君说着,语中带了无奈来。“我却也高估了她。”

那笼罩了冥界的威严,只是素虹上残存的上届斩灵君的执念。这些,寻常阴司感受不到,长生君却能感受得到。

“我原以为能让我的长生桥主动降临人间恭迎她回来,再不济,她也该比得上上届斩灵君的十之一二,可没想到,她竟这般弱。”

弱得他都不忍直视了。

倘若是千年前的那位君王看见她的继任者——如今的新任斩灵君长安,她也该有些许无奈吧——以上届斩灵君那骄傲的性子。

重邪闻言,亦不禁苦笑。当年的那位女君是何等的天纵绝艳,只三尺素虹便可裁决三界,倘若长安承了那位女君的一二分力量,在这冥界——如今的冥界,也当纵横睥睨,可偏生,这位新任斩灵君弱得连梦鬼都可欺上一欺。

仿佛在映证重邪所感所念般,长安身上的威压徐徐敛起,只敛得如一位寻常阴司一般后,所有锋芒皆静伏于身。如今她锋芒敛尽,长安身上的的气息虽比她刚来时强上几分,可实在不像一桥的君主。

——但即使强如长生君与重邪,也不能否认,得长生桥亲迎,并召出素虹护身的长安是天选的君王、是斩灵道的君主、二十四桥六位上尊之一。

她凌驾于除长生君之外的、现存的十八位君王之上,这不可否认。

风波荡尽,长安悠悠醒转。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无边苦海,再往下望,是环在她腰上的一只自皙修长的手。沈长安微微抬头,发顶便撞上了长生君的下颏,由于孽云的身子往后倾了一倾,两人靠得更紧了一分,只这一分,却让沈长安在即使望不见长生君脸的情况下,也明白她的身后是个男子。瞬间,她的手中凝起风声,化成利刃。

――在她过去的那些年里,除了少数人,还未有人能够近她身,还这么放肆。

长安闭了闭眸,心知这是冥界,而非人间,于是,到底将手中的刚才凝聚的风刃收起,但她抬脚便对着长生君的脚踩了下去,并且蹂了几蹂才把脚给挪开,可是,长生君并未如她所料般的那样放开她,而是将环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了几分,勒得她有些疼。

重邪默默的捂脸,他觉得长安这小女子醒来后的动作出乎他意料了。

长安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呆众阴司,他们皆不约而同的想点赞。

惹人惹到长生君身上,姑娘,我们敬你是条汉子!

长生君将收紧的手臂松了一松,长安觉得呼吸开始顺畅起来。可是后续的事开始超出她的预料。

长生君的确放开了长安,不过,长生君放松手臂并非是他感觉自己这行为有些不妥,或者说他感觉他将长安勒得有些疼,她会有些不舒服,所以他良心有了发现,而是长生君在收回手时的同时他退了一步,走入了船舱中。

由于失了长生君手臂作支撑,原本便危危立于船舷边上的长安一个重心不稳,“扑通”一声便砸入了苦海之中,溅起巨大水花,长生君由于早早的退到了船舱中,水花倒没有溅到他身上。

重邪连同众阴司再次捂脸,似是不忍直视了。

得罪长生君这事吧,搁在他们身上,他们倒更愿意去坐一趟由重邪摆渡的、堪称“阴司杀手”的渡船。

“……”猝不及防被呛了几口水,长安出了水面却没法说话,只能怒视着长生君。可当她望见长生君的脸,却有了片刻的恍惚。

他的脸,他的身姿,与故人――不遇一般无二。若是她原本不知不遇是天界神君,长生君是冥界君主,他们二人有着不同的神格,她定要以为眼前这人便是不遇。

长生君居高临下,斜睨着长安,看她憋红了眼,就跟急眼了的兔子一般。许是觉着沈长安的表情取悦了他,长生君向来以面无表情为标配表情的脸上竟勾出了一抹笑。“我还以为你不愿呆在本君怀中,是看见苦海水那般清澈喜人,是想下去游一游呢。”长生君惊讶脸。“难道是本君错会姑娘的意思了吗?”

长安被他的话噎得一口气没上来,顿时觉得,这种混蛋,就该被刀在身上插十几个窟窿,他和不遇相似的这种想法瞬间就没了。

不遇气质清冷,似是不沾染半分红尘,可是眼前这人,纨绔的姿态哪里和不遇有半分相似?她为她刚才的晃神感到好笑。

重邪听长生君开口,再次默默转头并捂脸,可眼中却含了笑。

遇她时,长生君寂非桀身上千年的寂寥似乎淡了一二分。

他知道长生君一直在等一个人,这是否已经等到了?重邪觉得,自今天起,这冥界应该不会太清冷了。

长安看着那道玄色人影,咬牙。

她自出生以来,就没见过这样无耻的人,也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似觉其怒意,她身上的素虹微扬,鼓起风声。而风声中,细小的水流接近长安,裹在水流中的梦鬼又冲她伸出了爪子,可她的爪子还未触到长安衣角,一滴水珠从远方而来,将她裹入其中,融进了长安身体,而长安对此却一无所知。

长安看飞舞的素虹,心中一动,便握了素虹在手,挥向长生君。许是末曾预料到在这种境况下,长安还敢还手,长生君一时大意,竟真被素虹卷了去,拉入了苦海中被浸了又浸。待缠在他腰上的素虹将他又一次拉入水中后,竟缓缓松开。长生君浮出水面时,就见重新将素虹裹在身上的长安不知何时已上了岸,此刻正立在船上,望着他挑衅的笑,一脸嚣张。

“别冲着我叫,我小时候被狗吓过,我害怕。”长安学了长生君的语气,极欠揍的道。

就那么浮在海水中,长生君虽看着有几分狼狈,可他的脸色依旧淡然,神色不惊,任海水湿了长发,就那么静静的望着她,墨色眸子倒映了水光,似有无边春色滟潋开来。

长生君艳色无双,可沈长安只是挑了挑眉,转身驾了不知何时离了岸边的船靠了岸,然后踏步走上了靠近岸边的船舷,众人以为她要上岸,然而出乎众阴司意料的是,沈长安将将要离岸的脚猛的一顿,将这端踩得沉了一沉,然后悠然上岸。那端高翘起的船尾被她踩得高翘起,又在她离了岸后猛的拍入水中,水花顿时溅起,似大雨倾盆,将尚在苦海中的长生君浇了个透顶。

重邪错愕,待反应过来后大笑出声,散去了

“热闹看完了,都散了吧。”长安招呼看呆了的众阴司,“都散了,散了啊。”沈长安向前走,所到之处,所有人给她让路,知道她走远,众人还是一副看呆了的模样。

长安并不认得长生殿的道路,在一个转弯之后,确定她身后没有阴司跟着,然后……跑,唯恐看起来心眼很小的长生君追上来。她见了岔口就钻,而未曾见到在某个岔口,有桥突兀出现,在她踏上后复又消失。

古朴到透了历史,由时光斑驳了桥面,可立在那座桥边的石碑字迹犹新。

——斩灵桥。

上面写道。

她神魂深处,素拟动了动,又安静下来。

风孽云走远,众阴司还是呆呆地,只剩下重邪一个人在原地看着还在苦海中泡着一身狼狈的长生君大笑,笑着笑着,长生君也突然笑起来。

而众阴司听见长生君的笑,却战战兢兢,趴在了地上,只恨不能钻到土里去。

长生君旋身上岸,玄色衣摆垂于王道,随他走动间,水迹氤氲了白玉路面。

长生君走向长生殿,却在将要进入殿门时转了身。他望了眼伏在陛下的一众阴司,再看转身偷笑的重邪,脸上没有丝毫恼意,反而表情极正。排在最前列的、长生殿的佐官若卿偷瞄了眼长生君的表情,然后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伏低身子,心里哀呼:那个姑奶奶惹毛了他家君主,她是安全跑路了,可他们怎么办呢?完了,要被迁怒了,哎,看热闹何罪啊!

果不其然,他家君王望着苦海,淡淡的挑眉,开口:“苦海中殒了那么多阴司,是你们失察致使。”闻言,重邪默默转身,装后没有看见众阴投在他身上的目光。长生君将众人眸色尽收眼底,开口时,却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我长生道中的苦海是归位的众阴司所必经之路,可是,因为你们的失察竟未发现这苦海底生了这般厉害的鬼物,并导致斩灵桥君主差点因此殒命,你们说,该不该罚?”

众人沉默片刻,由若卿领了,再次稽首:“我等之过,甘愿领罚。”

“很好,”长生君点头:“本君会解了这苦海上的禁制,一个月之后,我希望这苦海中的那些东西再无碰我冥界摆渡船的能力与胆力。”

这是要清理苦海了么?

重邪虽有异议,但也没有反驳,只是,他不知好友这道命令是出于什么。

“自今日起,除往生道外,其他极天的苦海之上停渡。”

“诺。”

似是极满意众阴司的态度,长生君的眉眼柔和了几分,他点了点头,却又在将要转身之际,笑眯眯的加了一句:“不是迁怒哦。”

众阴司望着关闭了的殿门,欲哭无泪,重邪却忍俊不禁。

这人,生怕别人不知被迁怒了似的,竟还专门加了一句。

重门掩寂。

光可鉴人的冥河石砌成的廊上,长生君行得不急不徐,他似往常般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长生殿中,可偶一抬头,却见前方似镜子的壁上,映出了他的影子,他竟诧异的发现镜中,他的脸上带了笑,似是极其欢愉。他愣了一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片刻后,又依旧笑着向前走去。

宫阙深处,自成空间。长生君越过茂密花枝,见他自建的花园中的亭台边,一袂紫衣忽闪,却在他再要望时消失不见了。

长生君停了脚步,脸上的笑也一点一点收敛了去,一双墨眸无波古朴,似结了冰的深海,所有骇浪与冰寒,都掩于冰下。

——长生君心中有骇浪掀起,可那些翻涌的情绪却也只是被掩在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下。

“呦,稀客呀。”

“天君陛下。”

他说。

可他对面,紫衣的天君却望向长安消失的方向。

“阿桀,我想杀了她。”天君面沉如水。“她的神印还没有彻底凝成,我想杀了她。”

长生君愣了一下,然后笑开:“哥哥,你想弑君吗?”

在他说时,天地之力聚在第五桥,然后,天地规则封锁了整个斩灵道。

――斩灵道,冥界二十四极天第五道。

――长生君身为现任的冥界掌道者、冥界最大的王,天君感受不到的,他能感受得到。

君主君临,天道恭迎。

她的神印已经彻底凝成,天君再杀她,便是弑君。

天道之下,没有人可以受的住弑君的天谴的,天君也不例外。

“哥哥,你想弑君吗?”长生君又问了一遍,脸上的笑更深了几分。

天君答到:“我想弑君,并不是一天两天了。”

“而且,我又不是第一次弑君。”

“不过,这次我想弑的可不只是这新任的斩灵桥的君主。”

“呐,我们要不要合作一下,杀了我们亲爱的小叔叔。”

天君寂非岑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与长生君的出奇的相似。

“弑了不遇? ”长生君笑。

对他而言,还算有些吸引力。

“听说,他在人间?”长生君抬头望向天君。

第六章 叛君

那时的我并不懂她为何单单在他面前失了平时的冷静与清冷,也不懂他清澈的眸子望向我时,为什么有什么东西穿过亘古的岁月依旧让我感到疼痛。

至到后来,刻入我骨血之中的东西复苏,我才懂得那是为什么。

纵使如今已而立,莫负昔日少年心。

可到底,还是负了。

他负了我,我也负了他。

――离别都君主沈长安语

倘若按了古制来讲,沈缺觉得,他与沈辞,还有虞画三个人算得上是三辅的。虞画主文,沈辞主吏,沈缺司法令,他们三个人在斩灵桥的君主缺了位的这上千年中,将斩灵道管理得虽不如斩灵君在时那般好,却也还算妥贴。而在冥界,官制不如天界来得那么繁琐,可也是有定制的。

冥界二十四桥,除了第二桥外,其他桥都是每一桥有一位君主,一佐官,两无常,三千文吏,五千武吏,十万勾魂吏,十二万冥兵。

沈缺与沈辞是同胞兄弟,沈辞是兄长,他们二人是斩灵桥的无常。他们两兄弟连同虞画作为自古便存在的阴司,隶属于二十四桥中斩灵桥的君主座下,自千年前担任三辅以来,一向地位超然,在斩灵道,他二人的地位便仅次于斩灵桥的君主与斩灵桥的佐官虞画之下。由于他与沈辞是双胞胎,很少有人在见了他们二人后,将他俩分开,可他们又掌管不同的事物,算执着重权,要常与别人打交道,且要随时听候他家君主的差谴,所以上届斩灵君为了不将他二人搞混弄错,索性将他们的工作服给换成了一黑一白,于是,人们习惯性的称他们二人为黑白无常,而沈缺便是白无常,沈缺每每想起这事,就觉得该哭一下。

冥界二十四桥中,包括斩灵桥在内,有六位君主缺位,而作为执掌一桥君令的帝王,他们向来是二十四桥的灵魂所在,若他们缺了位,二十四桥便不遇大事不出。就斩灵桥而言,在斩灵君缺位了的这千年来,斩灵桥一次也未曾出现过,如果少了这桥,斩灵道的阴司想出去,外界或其他桥的阴司想进来,都必须经苦海摆渡者摆渡进入,而苦海上的摆渡人中,有号称阴司杀手的重邪,再加上苦海本身的凶险,没有阴司会拿了自己的性命来玩一玩的。因为这个,这千年来似乎整个斩灵桥都清冷了许多。

不过,沈缺觉得这几日,来斩灵殿汇报工作的本桥的阴司比较往日,倒是多了几倍,而来斩灵殿打酱油或恰巧路过的其他桥的阴司也多了起来,甚至,天道封锁之下,就算别的桥的君主没有斩灵桥君主君令来不了斩灵桥,那些自从千年前斩灵桥的君主缺位以来,向来不将他们放在眼中的其他桥的君主都递了拜贴来。

斩灵桥开始热闹,沈缺却也还未天真到认为是那些人重申了尊卑秩序。按虞画来讲,那些人不过是来看看让长生桥主动现身间恭迎,长生君又亲自携长生道的一众阴司恭候,又乘了重邪的渡船却安全渡过苦海的这位新任斩灵君罢了。

事虽如此,沈缺亦是这样认为,可他家兄长却说,那些人并不为斩灵君而来,而是为长生君的推崇而来,毕竟,那道清理苦海凶灵的命令是在斩灵君归位后,便由长生君发出的,若说这不是为斩灵君的话,那么怎么看,都诡异了些。

虞画与沈辞虽是主文与主吏的文官,但是他们二人自古便存在,且能混到一桥的佐官与无常的位置,他们二人的能力并不比专司刑法的沈缺来得弱,甚至,他家那素来性格清寂的大哥若发起火来,是连他都要退避的。自长生君的君令下达各桥以来,他们二人便领了斩灵桥的武吏与冥兵入了斩灵道的苦海,去清理那些凶灵。而沈缺则无所事事的守在斩灵殿门口,以随时恭候斩灵君的差遣,再顺便在这新任斩灵君的面前混个脸熟,留个好印象,可是,让他郁闷的是,自从他守了这里起,别说差遣了,他家君主就没有踏出这斩灵殿一步,再别说给他传达命令什么的了,由此,沈缺都觉得自己快要发霉了。

人间与冥界交界处,空荡荡的空间里,只有一方矮矮的界碑,可是以界碑为界,人间与冥界、这边与那边,便是天堑。

浮罗花虚虚的盛开在界碑一侧,而原本作为冥界斩灵桥新君,该呆在斩灵殿中的沈长安立在浮罗花上,那姿态,是在等人。

黑暗不见人,她也忘不见人间,可是长安却只是在等人罢了,刚才,她等的人到了。

“老师……”故庭燎的声音听起来想要哭泣,他的身侧,哑女不能开口,却落了泪。

“别跟我在这装孙子,我不是你爷爷,把眼泪收起来。”沈长安以为那边只有故庭燎一人,哭的是故庭燎,于是极不客气的开口,然而片刻后,听见哑女的传语,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那啥……叙旧就免了,我的身体还在冥界,来此处的是出窍的灵魂,赶紧长话短说,跟我聊聊人间的情况,我怕待久了,在冥界的那具肉身会出事儿。”

“……”您现在也是在冥界啊。

故庭燎默默在心里吐槽,吐槽过后,他却不知怎样开口。

“您被不遇神尊杀死的事儿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现在天界和人间闹的很僵。”故庭燎挑好一点的事说。

沈长安没有出声,示意他继续。

“我们这边的还好,风淄衣冕上那边的那些老不死的一直嚷嚷,把离别都君戒和君主神格交出来,重立新君。”

“呵,他们怎么不去不腐城嚷嚷要不腐城的那一帮人把风孽云冕上的君戒和神格交出来。”沈长安嘟囔道,“风淄衣怎么说?”沈长安开口道,风淄衣是风氏现任族长,浮罗都君主,也是和风孽云地位同尊的冕尊,她直呼其名,没有一点敬意。

“没有任何表示,不说反对,也不说赞同。”故庭燎一直知道风孽云和她母亲风淄衣不和,连带着风孽云和风淄衣麾下君主彼此关系十分恶劣,听她直呼风淄衣大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他的身侧,哑女皱了皱眉,却什么都没‘说’。

沈长安忘了他们看不见,便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可久久等不到他们开口,不耐烦的催促:“继续啊。”

“……”您刚才又没说。

故庭燎开口,声音有些委屈,“那天我们带着您的尸体回了离别都后,尸体被帝师暮云深带走了。”

“……”继续。

“人间十八都皆有传闻,说,风孽云冕尊闭关失败,身死魂灭,连风淄衣冕上在这短短几天内都找哑女谈了好几次话。”

继续。

“没了。”故庭燎开口。

“没了?”沈长安开口,语气肃穆到不像是疑问,“你确定是没了吗?”

“真没了。”故庭燎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肯定道。

“这样就没了啊。”沈长安叹气,“阿庭,你不打算和师父我说说沈亭云叛君一事吗?好歹,他是我的老师。”沈长安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悲哀。

“师父……”故庭燎语气有些犹豫。

沈长安低低笑出声,只是感觉有些悲凉,“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为什么不遇会来杀我呢?想了这么多天,我一直不明白,直到今天,我才想通,或许,不遇根本就不知道我当初可以在风孽云冕上失踪后卫冕为离别都君主,是因为我在将死之时,身体中种了风孽云冕上的绝骨艳血与一缕魂魄。他不知道,不知道……我沈长安本就是一个将死之人,体内魂魄是靠着风孽云冕上的绝骨艳血保存下来的,我体内没了风孽云的那缕魂魄,我也就身死魂消了。”

“我体内的一缕魂魄可以找到风孽云冕上的踪迹,这样荒唐的事,别说是不遇了,就连你们听说都不会信的,可是,告诉不遇这句话的,如果是我的老师亭云的话,他大概是会信的。”

“只是,我想通了是亭云深叛君,却依旧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而叛,我也想通了不遇杀我,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为了风孽云冕上杀我。”

“……”殿下……哑女知晓老师亭云和神尊不遇对她的意义,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故庭燎低头:“亭云失踪,现离别都诸事,一概都有哑女负责。”

“对的,你不能插手,毕竟明面上,你还是冥界的人。”沈长安点点头,她还要说什么,却感觉到斩灵殿内有异动,不禁脸色一变,她匆匆的和二人告别,神魂归了斩灵殿。

故庭燎和哑女站在界碑彼端,望着那处的黑暗,脸色肃穆,突然,哑女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苍白。

――他们好像忘了告诉她,神尊不遇可能在冥界。

冥界,斩灵桥。

沈辞将自己身体的重心换到左腿,继续倚了门,吊儿郎当的看苦海上空已持续了近七八天的阴云压城,苦海波涛汹涌。望了半天,他也未曾看见一位被恶灵围攻需要被他搭救的美人,便也将目光收回,重新望向斩灵殿紧阂的大门。

真正的苦海便是眼前这般骇人的样子,怒涛似要扯烂天空,吞噬一切,一点儿也不清澈喜人,可他听说,那天,他家君主在渡苦海时,竟让苦海息了波涛,平静得像镜子一般,这是,即使强悍如长生君都不能做到的,因为这个,那天那个全身湿透,将他们斩灵桥的圣物素虹裹在身上作衣的女子从斩灵桥上奔出来时,那么狼狈,身上气息那么危弱,微弱到根本不似一桥的君主,可他们——斩灵桥的众阴司依旧拜了下去。

——当他们拜时,如的眼神惊慌,却清澈明亮,她身上素虹无风自扬,看着那么纯净与美好。

那刻,他们笃定,这位女子便是他们的君王了。

天规最是繁琐,而他们冥界的规矩在这数千年来虽简了些,可这简单的尊卑却也是要分的,不过,他们斩灵桥的君位空缺了这么多年,而他与虞画他们三个也是低阶阴司出身,向来都不太注意这些,所以这千年来几乎整个斩灵道的阴司都是闲散惯了的,但幸好,他们的这位新的君主也是个不拘泥于陈规的。

沈缺如此想着,然而,他看的眼光虽也是极准的,但他还是低估了他家这位君王——当他领了前来将君戒与君典交予他家君主的长生君进殿时,惊叹“不拘泥于陈规”这词不足以用来形容他家君主。

水晶为底玉做床,本是极奢华的,可这二物向来是寒凉之物,况斩灵殿与其他桥的王殿一样,都是由冥河石砌成,虽看着辉煌,却生得极寒,而长安向来怕冷,虽于斩灵桥各阴司来讲,神物素虹是神圣之物,不得侵犯,可于长安而言,素虹不过是一件有些好看,用得也还算顺手的物什罢了,算不得什么圣物,所以,她在发现素虹触手生温后,毫无心理障碍的弃了硬邦邦的奢华的大床,翻上房梁,把素虹展开系在了房梁两端,给自己弄了个吊床出来,然后裹了一袭薄衾睡在素虹上,眉目安然,倒也睡得十分安稳。

长生君望着半空中用素虹裹得像个蚕茧的长安,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处理公文?”

沈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将身子往后缩了缩,努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君主归位,他们三人再处理斩灵桥的事务便算得擅权,而他们几个在几日前就将公文尽数移交到了斩灵殿,送到他家主手中,由他们三人讲明了注意事项后,便由长安开始处理君务,他家君主那日听得极认真,他原以为这几日长安将自己关在殿中是在处理那些公务,却未曾料到,她居然在睡觉,而且竟还是拿素虹作床来睡觉。

殿中极寒凉,而他家君主作为新生的鬼,和新任阴司,怕是受不了这寒气,沈缺了然,然后有些悲哀,虽不知这悲哀从何而起。等他理好了情绪,再抬头时,看见长生君挑了眉,然后望着他家君主极妖孽的笑,突然间,沈缺心头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长生君兴致盎然的打量了这简陋却颇舒适的吊床片刻,顺手就将手中提着的君典与君戒扔到了沈缺怀中,然后捏了个诀,浮身飞到系了素虹的房梁一端,只轻轻地一拂手,原本紧紧缠在梁上的素虹便松开来。沈缺手忙脚乱的将君典与君戒收好,刚准备将它们捧了退到角落里以备应付长生君的随时召唤,可刚抬头就见他家君主重重地摔了下来。但所幸的是,未待他出手,就见原本软软垂下的素虹一下子绷紧,托着长安缓缓落在地上。

沈缺在暗叹素虹如此通灵,不愧为神物之余,哀怨的望了眼害他家君主差点成为这冥界二十四极天第一个被摔死的君王的长生君,却在长生君望过来之前成功的把哀怨收回去,继之以狗腿与讨好——毕竟,长生君的小心眼和睚眦必报是出了名的。

长生君衣衫蹁跹,他落在地面,看见沈长安躺在地上,翻了个身睡得很香,并没有要醒过来的丝毫迹象与征兆,遂再次挑了挑眉。望见长生君的神色,沈缺的眉心却是跳了一跳,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在下一刻,他就见长生君的掌心凝出了一团水出来,然后一甩手,就将那水球摔在了长安头顶,由于受了大力,水球在长安头顶散为水珠,并在长生君操纵下似雨般悉数落在了长安脸上。

沈长安由风离神印护着,没有逸出一点气息,神魂便归了位,可是甫一苏醒,便感觉脸上一凉,她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茫然的眼神打量天花板片刻,许是渐渐回神,又或许是她意识到了自己并不是在室外,所以并不会有什么大雨倾盆落她满身,然后彻底清醒了过来。

长安疑惑的望了望铺在她身下的素虹与冰冷的地板,以及自发梢滑落摔在地板上的水珠,在很认真的想着原本睡在吊床上的自己缘何在不知不觉间睡在了地板上,且睡得自己脸上、头发都湿得像淋了一场大雨一般。不经意间转头,眼睛余光瞥见长生君那清寂威严的、绣了金龙的一身玄衣都掩不了霁月光彩的妖孽俊颜之上,狭长桃花眼中眸光流转间落了笑意,就那么望着她,然后长安一下子跳了起来,并在随手间握了素虹,眼中写满了戒备,见长生君笑得开心,长安心中警惕性大升,并觉得倘若她身上安有报警器的话,在长生君这般笑起或挑眉的话这报警器一定会亮起红灯的——沈缺若是知道长安这觉悟,一定会惊叹他家君主这洞察力的——于是在这情况下,长安忘了追问长生君为什么会出现自己的斩灵殿,且出现在这内殿里。

看着眼前这女子有趣的表情和如临大敌的模样,长生君低低的笑出声来,却又在她貌似凶狠的眼神下,右手握拳置于唇边,清咳一声掩了笑意。

“为什么我会掉下来?”长安试探道。

“你系得不结实,素虹松了,你便掉下来了。”长生君答得正经,表情更加正经,但是这份正经落在长安眼中反而没了说服力。长生君身后,沈缺听见长生君如此颠倒黑白,心自然向着他家君主,他猛地抬头刚要争辩一下时,却在长生君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在长安看不见处凝了法诀出来,沈缺绝对有理由相信倘他说出了实情,长生君绝对会将它丢过来,且他以后的日子会变得不怎么好过,于是,沈缺撇了撇嘴,重新低下头去。

“那为什么我身上会落了水?”长安皱眉,将手中素虹抖得飒飒作响。

长生君说的很是正经,且脸上笑意也更加正经:“我怕你躺在地上受了凉,于是好心的泼水叫醒你。”

沈缺动了动耳朵,暗道长生君的段位好高,说得他竟不能反驳,觉得自己比起长生君,还是弱了。

看着长生君的表情,原本相信自己是由于素虹系得不紧而掉下来的沈长安绝对有理由相信素虹会松开是长生君动的手脚。

以人间离别都君主风离君身份来算,长安原本该怒,而作为斩灵桥君主,长生君只是算跟同僚开了个玩笑,于是,她的唇角勾了一抹笑。

“用这种方式叫人,”长安顿了一下,声音连同唇角的笑都轻了几分:“要不咱俩打一架?”

沈缺听见他家君主笑,抬眼望向长安。他看时,长安眉眼间风月流连,到底有了传说中风氏离别都君主的样子。

――冥界史册《狩月录》之上已经添了她的的名字,也录了她的前尘。

――亭云弟子。

――离别都君主。

浮罗君书上,只这寥寥几句,便道尽了她的前尘。而所谓前尘,冥界之内,只有除了他和长生君外,也只有虞画沈缺,以及重邪、地藏、谛听和森罗道的那三位,不过十一个人都看过。

第七章 假面藏心

戏中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当时我听时不以为意,可是当我遇到她,当我与她别后,我忆起往事时,总会有些难以相信,像我这样的人,竟然也会一见钟情,且情根深种。

――长生桥君主寂非桀语

“……”长生君静默,竟然有些无言以对。

眸光一转,看见长生君身后沈缺手中捧着的托盘,以及托盘中的东西,眸子闪了一闪。

“沈……”长生君望了长安一眼,然后转了身,招呼自进殿起就努力将自己缩在墙角以减少存在感、以期不被长生君注意到的沈缺,却苦于自己并不知晓眼前这位是那两个双胞胎兄弟中的哪一个,就生生的卡在了那儿,好在沈缺是个极有眼力劲儿的,看长生君招手,于是捧了君典与君戒上前递给长安,然后眼巴巴的望着长生君,并报上了他的名字:“回长生君,微臣名叫沈缺,是本殿的无常,专掌刑法。”那语气,狗腿到让他自己都开始鄙视自己,但幸尔,他家君主在忙着翻阅君典并没有注意到他,可长生君闻言挑了挑眉,意思是他已将沈缺的话在耳中过了一遍,不过记没记住只有长生君自己知晓了,他上下打量沈缺一眼,然后似笑非笑道:“倘你家君主就像你一样,那该……”长生君顿了一顿,似在考虑措词。沈缺自以为他解了长生君的意,认为是自家君主不怎么客气的态度惹得长生君不高兴了,于是决定在今后的日子里稍稍提点她一下,让他家君主在以后的日子里改改对待长生君的态度,以免惹到这个煞神,可他没有想到待长生君再开口时,说出的并不是他所预料中的那句“该有多好”。

长生君将回光自沈缺身上移开,重新望向一直安静的长安,见她半个屁股搁在那张用来放置公文的大书桌上,两条腿还一晃一晃的,长生君见她这么不规矩,也只是摇头,开口道:“倘若她似你一般,那该有多寂寞。”

沈缺闻言愣了一愣,可只一恍神之后却又觉得长生君这话在理。他听着长生君的话,虽看不见他的面容,却也料想得到长生君的脸上定是带了笑意的,于是沈缺的脸上在不觉间也带了笑意,道:“倘我家君主如我这般,那该有多寂寞。”

虽然当时的沈缺不知他家君主是怎样的,但是他想了想,却说,倘我家君主如我这般,那该有多寂寞。

“若冥界的阴司都如你们二人这般无聊,那我以后得有多寂寞。”长安合上君典,望看俩说道。可这话说出口后,她似并不指望他俩接话,又或者刚才那句话只是她随口说说而已,她说完后将目光投到长生君身上,虽然她脸上依旧是温驯的笑,可眼中却渗出些微冷意。长生君望着眼前的女子,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

“沈……白无常,你先出去。”长生君语气沉了沉,掩了他又忘记人家名字的尴尬。沈缺听见长生君唤他的官职名,还用修饰词,不禁有些哀怨,可他还没有胆色敢向长生君抱怨,只能颇委屈的退了出去。

“本君可是尔等解闷的小玩意儿?”长安望向长生君时,额心的曼珠沙华神印闪着妖异的光,可是,分明的,从她的身上散出的是足可以压制长生君的陌生的神威――那是属于人间离别都君主的神威――离别都君主排行第三,是人间双尊之下排行第一的君王,神阶在长生君之上,与地藏王同阶。

“在人间时,本君与地藏同阶,君位在你之上,怎么,你觉得本君会留在冥界?当尔等解闷的小玩意儿?”长安挑了挑眉,语间不知不觉便带了嘲讽。

长生君也是活了千岁的人物,长安再次开口时,他就瞬间明了素拟恼怒的原因。

“斩灵桥在二十四极天中排行第五,而且斩灵桥一向掌握刑罚,在冥界乃至三界之内都是是极尊的,桀不敢不尊。桀说那话之意,只是赞您和我们不一样。”

“有人羡我等可以长生,但是只有我们知道,所谓长生,只是如枯死的树木一般活着。”

“枯死之木自然可以千年不腐,但是这千年不如蜉蝣一朝。”

“吾等想要你留在冥界,只是对你心生向往罢了。”长生君难得的正色,可是那般清冷的模样让长安差点将压在舌尖上的名字呼出声。“所以,你为什么而生气?”

“斩灵君陛下,你为什么而生气?”长生君语气疑惑。

――太像了,不遇和长生君真的太像了。

长安恍惚了一下,然后笑,眉眼处似有风月流连,“我的记忆还在,并没有被梦鬼吞噬,所以你们不用给我编出一个前世今生来。”

孽云将将手中的《君典》放在桌上,微微叹息,“人间,我可能也不会回去了,所以啊,你也不必将这君戒与《君典》给我送来。但是,我欠了人一样东西,我得去人间一趟,亲自还回去。”

长生君闻言挑了挑眉,然后走至案前,顺手拿了一本公文来瞧。上面铁画银钩,一手隶书庄严,骨骼分明的字批在墨笔写就表文之后,他又翻阅了几本,上面素拟所批的书文皆与第一册一般无二,隶书庄严工整,字字清晰,无丝毫污渍,这些案文虽偶有处理不当之处,但依旧可以看得出她批得极为认真,并没有一丝敷衍之处。他口中又念了一遍孽云丟给他的这话,心口突然闷闷的。异样一闪而逝,他的心思转了几转,却是笑开了。

“这是?你说的既来之则安之?”长生君眨了眨道,桃花眼中水色滟滟,看似多情,却叫人看不透眼中藏着的光芒。他望着孽云,右手却无意识的搭在左手食指之上,摩挲着刻了曼珠沙华君戒。

“那么走吧,我带你熟悉熟悉环境。”

这天,他们二人出了斩灵殿,由长生君领着长安逛遍了前三桥之外的二十一座桥,最后又返回了斩灵殿,在内殿花园中,席地而坐,谈了很多——关于她的现在,她的未来,由于谈了太多,到后来他们二人分开后,长安再也想不起来他们到底谈论了些什么,长生君又说了些什么,可她却记得那天,长生君很温柔,而那种温柔,在他俩分别前不曾有,分别后再不会有。

冥界,天论哪一桥都没有白天,只有无尽的黑暗。

这里太脏太冷,是这世间唯一一处连太阳神东羲的神辉都照耀温暖不了的地方。天尽的黑暗中,名叫明月盏的莹白色花朵常年开放,散布在冥界各处,温温柔柔的,开十二个时辰,败十二个时辰,冥界的人寂寞了千古,将明月盏开放时当作白天,败时当作黑夜,如此,冥界便有了日夜之分,在遇长安之前,于长生君而言,冥界二十四桥的日与夜并没有太大的分别,可当他与她同坐在斩灵殿中的明月盏花丛中时,却觉得原来这冥界的天也挺好看的。

似灯台般的花盏缓缓阂了花瓣,将光芒一点一点收起,天也缓缓昏黑下来,可血色的圆月自东方升起,清冷而妖娆的月光代替了温柔润腻明月盏散出的莹莹微光,照亮了天地。

他竟,陪她闲坐了一夜――难得如此安静悠闲的。

长生君转眸望着他身边将手臂枕于脑后,躺在失了华彩的明月盏花丛中的沈长安,眸子渐渐温暖,神色竟也温柔了下来,但又或许,这只是明月的光芒落在了他眸中的缘故,滟潋了春色,教人望得并不真切。

明月夜下,长生君那冷了千万年的心中有什么东西悄悄抽芽了。

“长安……”长生君望着她,有了片刻的恍惚,恍惚过后,却又转瞬释然。

那夜,他率长生桥一众阴司守在苦海渡口,醉迎沈长安,她红衣裹身,青丝散漫,一身妖娆装束,可是他却觉得那人寂寞孤冷,寂寞如自己,孤冷亦如自己,然后,他恍惚觉得被冷风吹醒的自己复又醉了。后来,当他落在苦海,她站在岸边,冲他微微一笑,清澈眸光中映了他的影子,他当时未明,那千年孤冷,千年寂寞,千年等待的无妄与疲惫俱被她那一笑给冲散了,自己空寂了千年的心似也因她的到来而圆满,心中也似有了种这千万年来他一直在等她归来的感觉。

――不是相遇,也不是重逢,而是归来。

平日的长安总是以一幅欢脱的样子来跟他抬杠,自他二人初见时便是如此。平日里,最惹人注目的是长安的神态与动作,极易叫人忽视了她的容颜,此番安静下来,她的脸上竟盛了让人一瞥而惊的艳色,叫人忽视不了,饶是如长生君这般见惯了各色倾城尤物的、活了很久的“老妖怪”来讲,也忍不住让他的呼吸滞了一滞。

“你说什么?”长生君似蚊呐的声传入长安耳中,叫她听得并不真切,她浅了呼吸,心神全系在天空中徐徐出现的星海上,听闻长生君模糊的低喃,也只是挑了挑眉,安然问道。

长生君舒了一口气,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他起身拍了拍沾在身上的土,尔后淡然的理了理衣襟,居高临下的望她,眸中却再没了初见时的傲意。“我不明白,你都死了,又何必一心执着计较过去的东西,忘了便也忘了,是冥界君主盏聆又或者是人间君主,于你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他说着,语中又带了一分刻薄来,掩了紧张与惑意。

“寂非桀,你可曾有想要守住却又未曾守住的东西?是否有明明以残缺结尾,却并不遗憾的往事?又或者,有无不想忘记的过去?”长安侧了个身,望着他的眼睛极认真的开口,说:“我不知你是否曾有过,但是,我在想,倘一个人没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哪怕那东西只是存在于回忆里——丟失了所有过去的活着,那么和一块顽石有什么区别呢?”

长生君极认真的想了想,却道:“倘要问一个无过去的人和顽石有什么区别么,那自然是有的。”

长安好奇的挑眉,道:“你且说说。”

“二者自然是有区别的,因为顽石不会跟我抬杠贫嘴。”长生君极认真的答道。

“……”

长安觉得长生君的脑回路应该是接错线了,如此幼稚,眼前的长生君还是当初那个一言不合就把人给弄下水的邪魅狷狂的长生桥的帝君吗?可望着这般的长生君,长安却是笑了笑。

其实,这样的长生君也挺好玩的。

……所以,她须得好好玩一玩,不然对不起她睡地板这事和那一脸的水对吧?

不知想到了什么,长安一改刚刚沉静威严的模样,她望着长生君离去时的背影,眼角眉梢竟挑上了一抺奸诈的味道,笑的像只狐狸般。

地藏王殿,原本坐在大椅上,一手支在扶手,撑着头低眉睡得很沉的不遇像做了噩梦一般被惊醒。他抬头望向第五极天,眸中情绪复杂。

他抬手,《倾天君录》出现在他手上,翻开几页,卷上属于离别都君主的那页上,她的小像笑容依稀,可是小像下方简介,原本“长安”二字后面,冰冷的“离别都君主,又任冥界斩灵桥君主”出现。

“素拟……孽云……”侍在不遇身后的谛听似乎听到神尊不遇呢喃,语气依稀悲伤。

第八章 重邪君

“纵是年少风流可入画,却也自成风骨难笔拓。”

以这句话来概括长生君再适合不过,可是偏偏这样的人被称为这冥界二十四位君主中最简单的,不擅权谋,而他们却也不知,这最风流、最简单的君主若要算计一个人时,狠到能舍得把他自己也算计进去。

――冥界长生桥佐官若卿语

“你来之前,长生君是这冥界唯一一个能够让我的渡船行得缓慢的人呢。”不知何时,重邪穿越了斩灵殿,站在了她身后。见她望着长生君的背影,却开口说道。

“这的确让人惊讶,但是,让我更惊讶的是,长生君不断来我面前刷好感度是为了什么,或者说,他求什么?”长安望着长生君的背影,似喃喃,又似说给重邪听,但她脸上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重邪静默。

他来此处,不过是因为地藏王感觉到天君踪迹,恐天君伤了斩灵君,所以他受地藏王所托,照看一下这女子。他来此处很久,自然听到了长生君的默语――那句“长安”之后,几不可闻的“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长生君来斩灵殿,不过是因为他喜欢。

不过……当时,长生君唤的是长安,重邪却不知,长生君喜欢的,到底是女孩长安,还是和长安气息相似的冥界昔日冕尊漆池。

因为不知,所以长安的问题,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似乎也没指望他会回答一样,不等他开口,她便自顾自的再次说道。

“而让我更想不明白的是,千年来不理冥界诸事的重邪君竟来我斩灵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或者说,让我好奇的是,长生君对你说了什么?而你,又来求证什么?”长安转头,望着重邪笑。

重邪也望着长安,唇角也带了笑。

“那么,你来冥界又是为了什么?或者说,你是什么?”

她来后,他去了人间,人间的那些人说,虽然君典没有记载,但这人是冕尊风孽云的女儿,八年前出现在人间时已是十岁女童,之前的所有经历一片空白,所以如果她真是人间少尊风孽云的女儿,按照她的的年龄算,她出生在十八年前,即使风孽云已经失踪了十八年,可是他固守往生之路,自然知晓十八年前并没有君主降生在人间风氏。可是,若这人不是风孽云女儿,她为什么她一出现在世人眼前时,就已经是人间第三都离别都君主?而风孽云失踪之后,为什么风孽云的旧部如昔日的不腐城佐官哑女他们会聚在她的身边?

“你是什么?”重邪又问了一遍。

重邪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可是长安只是挑了挑眉,眼中笑意不减:“既然我们都有想要问对方的问题,不如……”

“不如什么?交换答案么?”重邪颇感兴趣道。“倘若要交换答案的话,那我得小心一点,毕竟,我那天接你来时难得糊涂,竟让你给骗了,你哪有那么容易被梦鬼拉下水去呢。”

“你就算再弱,都好歹是一桥的君主,更不论说你本来就很强大,不然也不会当着我和长生君以及长生桥的众阴司的面放跑那只梦鬼。”

“长生道众阴司看见你弱,只是因为你想让他们看见你弱;你想让你斩灵桥的阴司看见你温暖,于是包括虞画沈辞他们在内,便觉得你让久居冥界的他们感到温暖;你想让我看见你无害,我第一眼――至少在今天长生君与我交谈之前,我觉得你很无害;而,你想让长生君看见你脆弱,他便觉得你冷硬与威严之下,是不安与脆弱。”

“能这样的操控人心,真是可怕。”

“拒窥前世、执守今生的你,游戏风尘、戏谑长生君的你,冷静威严、杀伐果决的你,到底哪一个是你呢,我真是好奇。”

“所以,我们交换答案吧。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而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来你的斩灵殿。”

“才不要,我都猜到你的答案了,我为什么还要闲着没事玩什么交换答案的游戏呢?还有啊,你少说了一点,”长安翻白眼,“你说,天君寂非岑有没有感觉我是一个能祸害了他家弟弟的祸水呢?”语罢,她唇角又挑上一抹笑,像一只狡黠的猫,“我又不傻。”她又说。

“你在我这讨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我相信我也是,不如,我们来手谈一局?”不知何时,长安已从角落里翻出个棋盘来。“我听说你可是冥界的棋王啊。”

“好啊。”重邪笑。他的眸中,水光散尽,褐色瞳仁变成黑色,里面好似天地初开时,无序却又苍茫的混沌,他抬头,望向沈长安,然后,他看见长安的眸子中好像盛了宇宙始行时的星空。

在三界诸神之间,下棋从来不是单纯的下棋呢。

――下棋,又叫观心。

长生道。

长生殿。

“阿桀,从前我只道你任性,却从不知道你任性到这个地步。”长生殿内的花园中,天君倚了一根蟠龙的石柱,神色淡淡的把玩着一枚君戒,他面上八方不动,可说出的话语却沉沉的,带了几分威严。天君面前的一块巨石上,长生君大嗽嗽的躺着,一条腿高高翘起来,搭在另一条腿上,不住的晃,俨然是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可是,这般吊儿郎当的人脸上却盖着一部佛经,封面上绘了大朵大朵的菩提,禅意颇浓。长生君听见那三十三重天上最尊贵的天君同他说话,他竟鸟也不鸟,只当身侧没有这么个人。

“我只是来通知你一声,斩灵桥的君主她必须死。”天君的语气依旧淡淡的,仿佛这么残忍的话并不是由他说出的,那般依稀平常的语气,就似他只是谈论了一下今天天气的好坏一般。他抬头望了一眼依旧毫不在意的长生君,却又开口道:“无论你为你的偏私要找多少个理由,我笑笑就好,但是你要让她在这冥界,或者说你要在对斩灵君主向来都虎视耽耽的三界名位君主反应过来前让她掌握斩灵道,有自保之力,这个私心你否认不了。”天君又说:“无论你是否提前授她君戒,她都必须死。”天君语中这次带了森然的杀意。

“我说,您老都教得我快丟了人性了,难道你还不许我任性么?”长生君的脸埋在佛经下,说出的话声音有些闷闷的:“而且,什么叫授于她君典与君戒呢?斩灵桥的君戒此刻不正在你的手中么?”他顿了一顿又说:“虽然我长生桥只在二十四桥中排名第四,可如今冥界,冥君与十八桥君主都不在,第十七桥君主地藏王向来不理凡尘事,所以如今的冥界我就是老大。”

“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你自然也该知道本君别的本事没有,可护短是出了名的。”

“虽然我冥界一直尊天庭为主,但是倘若你天君毫无原由的杀我二十四桥的君主,你说,我冥界的兵将是否会一直打到三十三重天上?”长生君一手拿下盖在他脸上的佛经,他偏头望向天君,可眸中却是淡淡的。

天君望着他最小的弟弟,向来冷然的眸中染上一分笑意,可那笑在片刻后便又消逝了。

“你说我任性,无非是因为我让她保留了前世她为人时的记忆,却又让她担任冥界斩灵桥君位,让她提前阅了君典,知道了冥府以及三界内非君主不得知的事罢了。”长生君重新将佛经盖在脸上,遮住了所有情绪。片刻后,他再次开口说:“在你的想法中,保留了前世记忆却又承了君位就会无可避免的干扰到三界的往生轮回,在我的想法中也是如此,毕竟,对于尚有人性的灵物来说,爱情、亲情、友情,亦或者仇恨,这其中任何一种情感,羁绊都大了些,容不得我们不谨慎,更何况,在这种事上,前车之鉴也多,所以不能不入心。”干扰轮回的事,这三界内,只要是天定的君主,几乎都做过的,他也不例外,天君亦然。

“许她放纵的是我,但是,倘她犯了错,第一个制裁她的也必是本君。”长生君的声音依旧平板无奇,可天君却知道,长生君是说得出便会做得到的。

不过,天君是隐了身形跟着长生君去了斩灵殿的,自然听到了长安未曾听到的那句话,于是他疑惑了:“你不是说喜欢她么?怎么,制裁她你也舍得?”

“于她,我自然是喜欢的,但是喜欢猪就不吃猪肉了么?况且,我不仅喜欢她,还喜欢小猫啊,小狗啊,小白兔啊,小白痴啊,你啊什么的。”

这套路,且深且长

饶是威严如他,天君闻言,他的唇角也忍不住抽了抽。

“得,我走了。”天君摇了摇头,无道,话落,他见长生君无丝毫反应后终于转身出门。可是,他的脚还未完全踏出门口,长生君的话便从他身后传来,语气隐约含了几分笑意。

“寂非岑,你可曾有想守住的却又未曾守住的东西?又或者,有无不想忘记的过去?”话甫一出口,长生君便似并怎么不在意天君的答案般,重新将那卷佛经盖在了脸上,只是,不知何时,他的手边多了一只壶,一只盏来。

天君闻言愣了一愣。

这句话是长安拿来问长生君的,可此刻由长生君说出来,似乎又有了不同的意味。

“我寂非岑,自始至终都不可忘记的、想守住却又未曾守住的,唯有弟弟寂非洛城与寂非桀罢了。”

可这世上,再哪有什么天界寂非家那温润如玉的二公子寂非洛城与鲜衣怒马、少年峥嵘的三公子寂非桀呢?这世上再有的也只是冥界森罗桥的君主――冥君森罗与长生桥的君主――长生君寂非桀。

“当年你的一念,毁得我冥界四位君主逝去,两位君主被天罚,一位君主自此神隐,当然,这也是由于冥君没有勇气找你问责的缘故。天君陛下,你猜倘斩灵桥的君主再因你逝去,你说本君是否会如冥君般,失了勇气?”实打实的警告。待话说出口后,连长生君自己都愣了一下。

“天君陛下,我冥府和天界自冥尊狩月与神尊不遇后便各自为政,森罗可以容忍你干预冥界政事,可我不是森罗,你实在不该将手伸到我冥府来。”

“若再有下次,我当带领二十四桥,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任性。”

――少时,他绝对想象不到自己长大后会同寂非岑这般说话。

寂非岑也愣一下,可片刻后他便恢复了平日为君时的威严。“斩灵桥的君戒我便带走了。”寂非岑又说:“虽然你特意带我亲眼去看了那弱得前无古人后天来者的斩灵君,可我还是不信她没有隐藏力量。她若想加冕,便亲自来我天宫取她自己的君戒。”

“哥哥,你是真的觉得你跟我一起去斩灵道,拿了斩灵桥君戒这事儿人家斩灵君没有察觉吗。”长生君的语中又自然而然的带了讽意。“你总是这么自大,你就没有想过,你能拿到这君戒的原因,不是因为你强大到能蔽了她的视听,而是她不想要罢了。”

天君身体一僵,可还是没有说什么。

临出门时,天君似想起了什么般,轻飘飘的又加了一句:“我觉着我该跟你说一声,你的后背上由斩灵君贴了东西。”话落,让反应过来的长生君成功的黑了脸。

第九章 云动

世有恶疾,恶疾名欲。

――《浮罗君书》

寂非岑一直不喜欢冥界,甚至可是谈得上是厌恶,可是,由于很多原因,他不得不经常来冥界。当然,冥界的这些人――包括他家弟弟在内的这些人,对他也不怎么友好。

――《浮罗君书》

冥界的月泛着血色,月华落在他的衣上,给原本庄严肃穆的紫色添了几分艳色,可那艳色并不减他的威严。

只要过了苦海,他便可以离开冥界了,可是,到了渡口时,他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渡口,摆渡人跪伏了一地,一叶摆渡船上,向来只游戏人间,或深居地狱底层的那位君主一身血红色的袈裟,气质沉敛,目光柔和中又带着神鬼不敢近身的凛冽,风姿温婉,俊秀难以言描,是清弱未及冠的少年模样,可是偌大的一个长生道却盛不下他的威严。

“冕上。”作为神界排行第二的君王、神界执道者之一的天君寂非岑却对这在冥界排行第三的君主面前躬身行礼,口中恭呼向来只用于执道者身上的尊号,可地藏分明不是冥界执道者。

“我说,你要走,怎么着也得把我冥界君主的君戒留下来不是?”地藏唇角的弧度有些轻佻,可是眼中带着化不尽的冷意,语气也有些刻薄:“你拿那东西时不心虚吗?还是真当我冥界无人了?又或者,你爸你妈没了之后,你们寂非家的家教也一并没了?”

“不问而取是为偷。”

“不过,这也不怪你,毕竟,偷别人的东西这事儿吧,是你家的传统不是?”

天君的脸连同所有情绪都藏在阴影中,教人望不清楚,他沉默良久,慢慢直起身,将他从斩灵殿拿的君戒双手递了出去。

“寂非岑受教。”天君低头敛眉道,语气中依旧没有什么情绪。

“客气。”地藏王毫不客气的应道。

他大爷的!

天生君心说。

长生君探手,摸向自己的后背,待他的手指触到一张薄笺后原本淡然的表情忽然变的有趣起来。

素白的笺上,一行字歪歪扭扭,长生君可以想象得到写这字的人在书写时该有多小心翼翼。如此想着,少女的表情开始在他面前生动起来,然后,因天君的到来而略有些不爽的长生君一下子笑出声来。

――那笺上,画了只乌龟,然后旁边添注了“长生君”三个字。

长生君想象少女偷偷摸摸在他后背贴纸条的场景,感觉这种极幼稚的事与她面对他的拜谒时的冷厉威严形成了一种反差萌。

不过,见了这张纸后,长生君终于明白了他一路走来时,长生道上的众阴司脸上那些奇怪表情从何而来了,当时他还在疑惑,他只不过是与天君走在一起,哪值得他们奇怪成那样,毕竟,天君虽于冥界而言是稀客,可天君却也不是没来过他的长生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只有天君那个呆板而又腹黑的混蛋才会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路的笑话,然后不动声色的跟他讨论素拟的问题,最后再不动声色的提醒他了。

长生君兴致忽起,他凭空凝了笔墨出来,在那张纸上添了几个字,然后着他长生殿的佐官若卿送到斩灵殿去,递到斩灵君手中。不肖片刻,长生君却见若卿又捧了那张纸回来。

“她是没收呢还是她不在,所以没有看见这纸?”长生君挑眉。

斩灵君怎么会不在呢?

若卿摇头,一幅“你看了就清楚”的表情。

长生君疑惑的望了一眼他家佐宫,心头升起了一丝好奇来――毕竟,他家佐官那表情也太奇怪了些。而若卿在长生君的目光下尽量往后缩了缩,只希望长生君在看完了那张纸后不要迁怒于他。

纸还是那张纸,只不过在他评论的那句“见字如见人,你的字太丑”的旁边,一行隶字庄严,可那行庄严的隶字所写内容让人忍俊不禁,无奈笑起。

――贱字如贱人,你的字太贱。

上面写着。

长生君唇角抽了抽,又难得的觉得词穷了。

她倒也写得出来。

若卿眨眨眼,觉得他不能错过他家君主难得吃瞥的场景,若得一看,哪怕被迁怒也是值了。

长生君的目光落在手中捏着的那页纸上,唇角勾了笑,眉目渐渐温柔起来,可眸光却悠悠荡远,明显是陷入了沉思。

若卿见此收起了看热闹的表情,恭敬的立在了长生君的身后,不言不语,只静候着长生君的命令。虽然,他家君主向来玩世不恭,在他脸上出现思考这种表情跟在树獭脸上看见勤奋这事一样,罕见的很,但是长生君再荒诞不稽的命令若卿都习惯了遵从,更何况是经由这人深思后的指令?

可是,若卿等了良久,却听见他家君主开口,语气中难得的有几分惘然。

“这冥界啊,还是留不住她的。”不等若卿开口,长生君又笑,“不过没关系,我会努力让她留下来的。”为我留下来。

三十三重天。

九宵殿。

寂非岑君临重天君殿,到达殿门口时,自有守殿的宫奴替他推开君殿之门,在他走进去之后又将殿门轻轻阂上,然后换值,去往奴府将轮值的另一队宫奴唤来。在他们换值期间,君殿门无人再守。

殿内,寂非岑走入内宫,他从寢殿取了换洗的衣物后殿内的汤池――即使他本没有在白天洗浴的习惯,可是,这每次去冥界,都免不了沾染一身那讨厌的死气,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家洛城与阿桀都宁愿呆在那死气遍布的冥界,还一呆就是万年,总不愿回天宫。

寂非岑将手中衣物摆在池侧,解了束发的王冠,将一头墨发披散而下,待他手指去解腰带上束衣的玉钩时,玉钩上的龙吻刺破他的手指,他身体一僵,被他忽视了的某些东西在他心头瞬间清明。

天君依旧面无表情,可不同于刚才的轻松与愉悦,比刻的天君周身气势凌厉,让人望而心惊。

――在冥界时,他竟忽略了当他说长生君授予斩灵君君戒与君典是由于偏私时,长生君并没有否认!他太了解他这位三弟了,既然长生君不否认,那他说的便是事实。

天君将发重新束起,动作缓而威严。

他觉得自己该再去一趟冥界了,当然,这次他并不是要去找长生君。

冥界。

长生道。

长生君不知何时已翻身坐起,修长手指无意识的扣着石头,也不觉得手疼。他思虑了片刻,从体内藏府中取出自己的君戒,扔给立在他身侧的若卿,脸上再无吊儿郎当的表情。

他与寂非岑一同长大,寂非岑犹如另一个自己,所以,他绝对有理由相信天君是说得出来便也会做得到的。

天界尊寂非,人间风氏王,冥界贤者居高位。虽已历了千万年,可天界与人间的皇族屹立不倒,哪怕是皇族血脉凋零如斯的人皇风氏,他们虽隐于人后,可人间大事,无不由他们掌握,甚至,与天界撰写四方诸神、八方天仙命格的《倾天册》,以及专记二十四极天阴司的命格的《狩月书》一样,也有记录人间命格的册书,即《浮罗书》,而世人常说的神君司命,也不过是人间皇族风氏的祭宫之主,区区一介凡人罢了。天界与人间十八都,这两个地界,虽都设有司法司律之神与尊臣,可是,他们的权利皆由王授,他们便服务于皇族,而监不了皇族,可冥界不一样了。

冥界并无皇族。

冥界君典记载,万万年前,冥界二十四极天混乱不亚于八荒,于是天道降下天命,命有能者居冥界君位,于是,有二十四位大能者掌握二十四桥,领二十四册君典,执二十四枚君典,居二十四桥君位。

二十四桥的君主虽以冥君森罗为尊,可冥君并未能集中掌握有冥界君权。

二十四桥,有专管三界业障与罪罚的十八座桥,以掌管政、吏、法、往生、兵、礼的六桥,那十八座桥即世人囗中所说十八层地狱。

二十四位君主向来以二十四桥的排名划分尊卑。二十四位君主以冥君为首,第十八桥君主次之,这二位,乃冥界两位上尊,所以森罗桥与第十八桥便超然于其他桥上。这二桥之下,便依次以第十七桥、掌吏的长生桥、司法的斩灵桥、司往生轮回的往生桥与司兵掌战的屠鸦桥为尊,这四桥君主为冥界四位上神。

这六位君主在天地间地位极尊,甚至那两位上尊可与天君并位,当然,四位上神的地位也并不比天君低多少。其中,斩灵桥君主向来司三界刑法,权利由天道直接授予,不受王权节制,可直接判其过失,并施以惩罚,连天君与冥君都不例外。简言之,斩灵君握以三尺素虹裁决人间、冥府、天庭三界皇族,是悬在各界君主头上的利刃。由着这个,斩灵君向来为天族三十三重天的君主与人间轩辕族的眼中钉,甚至,连冥界也有不少阴司讨厌她。上任斩灵君,也是冥界斩灵桥第一任君主,她任斩灵君位的万载,一向凭心而行事,实在任性的紧,她在二十四桥的君主中最是桀骜,眼中更是揉不得一粒沙子,因此招惹得罪了不少人,但是,众君由于她通天之能的威慑,奈何她不得,当她在后来犯了天道时,落井下石者众,施援手者鲜,当她伏罪后,斩灵君位空缺多年,如今冒出一个新的斩灵君压在各界君主心头之上,也难怪天君会坐不住了。不过……

坐不住了的恐怕不只是一个天君。

不过,既然斩灵君由他的长生桥迎入冥界,他又是极护短的,所以,他当护她周全,更何况他得让她好好的活着。

倘天界胆敢伤他冥府君王,他并不介意领了冥兵,直打上南天门去。

“用本君君戒,向司战掌兵的屠鸦君调一支战鬼来,日夜保护斩灵桥君主盏聆的安全,然后着森罗桥的那三位去斩灵桥坐镇。”长生君仔细吩咐着,话过口后,他又说:“反正森罗桥的君位空缺,那三位闲着也是闲着。”

“陛下请三思。”

原本身为佐官,特别是这长生殿的佐官,君主授命,若卿理当遵从,可是今次,若卿却凝眉躬身行礼,沉声将长生君命驳了回去。

“三思?这是怎么个思法?”长生君挑眉忽笑,看动作板正的自家佐官只瑟缩了一下便又躬身,一幅死谏的模样,许是这样的动作若卿很少做,长生君难得的怔了一下,片刻后,他原捏着佛经的手指抚上自己干净的眼尾,忽笑了。“若小卿,来,给本君教教,这三思如何思。”原本长生君语中含笑,可说到最后,他的尾音上挑,婉转几回,又带起寒意,依稀锋利。“本君行事,什么时候要轮到你来质疑了?”长生君的语尾婉转,可落在若卿耳中,让他心头泛起寒意。

“若卿僭越,陛下恕罪!”若卿忽然醒悟,然后伏地,声犹带颤。

自斩灵桥君主归位后,他家君主的性格便柔和了许多,这多日来的难得的宽容柔和,竟让他忘记了他家君主原本就是个暴君。

看见若卿战战兢兢,长生君又一怔,然后眉就皱了起来。

他忽觉得,这几日自己这情绪波动的有些大啊,都不像以前的自己了。

“罢了,来说说你的想法。”长生君叹了口气,便重新倚在了石上,只是手中却又握了那卷佛经。他开口吩咐,只是不知是否是若卿的错觉,长生君的语中分明带了几分播与颓然,可若卿却不明白这无措与颓然自何而来。

其实,原本君主令下,身为长生殿佐官,若卿本不该再多说什么,可是,长生君语中牵扯到的冥君森罗殿中的那三位让他有些为难了。若卿细想一番,却道:“斩灵殿中的佐官与两位无常自古便是阴司,虽然,他们三个都是在千年前才出任的现今职位,可是,若按实力,他们三人能力卓越不亚于森罗桥的那三位,他们如今这么弱小,只是因为斩灵君刚刚归位,君王式微,臣子独大,天道恐臣子擅权,于是压制了他们三人力量,倘斩灵君卫冕,上承天命,下扼王权,那三人生死便只在她一念之间,天道自会解了对那三人的压制,而他们作为斩灵道的臣民,自会尽力护君主周全的。森罗殿的那三人进驻如今的斩灵道,反而不妥。”

第十章 博弈的开始

如果一个简单的开始中,突然加入了一个,乃至几个别有用心的人,那么事情就不会简单的结束了。而最开始时,长安进入冥界便是一个极意外,极简单的事。

可是博弈,大概就是从此刻开始的。

――《浮罗君书》

长生君细想了一下,确实觉得直接调森罗桥的佐官与无常进驻斩灵殿不妥,毕竟,那三人隶属森罗殿,能力与实力自是不必言说,可是他们三人与斩灵君分属不同极天,即使斩灵君为一桥君主也未必可将他们收服妥贴,更何况,即便她任了君位,也不能直接命令那三人的。他觉得刚才若卿,好吧,冒死进谏是在提醒他,于是赞赏性的望了若卿一眼,那目光饱含鼓励与肯定,可若卿却在这目光打量下低下了头。

若卿有了种他家君主会错意了的预感。他只是感觉去森罗桥请那三位这件事做起来比乘一趟重邪的船更为难,于是极委婉的想让他家君主将那君令改一改罢了,他真心没想那么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似乎尽快让斩灵君真正卫冕才是解决问题之道啊。天道压制了两无常与佐官力量,倘她加冕,她的力量加上斩灵桥那三位的力量,就算天界的那些君主出手,他们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长生君觉得若卿这法子的确比直接调森罗道的那三位去斩灵殿镇守的法子好多了,而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在她卫冕之后,带她去人间――她说,她欠了人东西,要还会去。

这算――斩断前尘,然后,她就只是冥界的君主了。

她必须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为防万一,在想到办法之前,先调一支战鬼去保护她更保险一点。

考虑周全后,长生君着若卿去屠鸦桥调一支战鬼,在若卿临出门时他又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又加了一句:“再顺便将本君君戒交予斩灵君,然后去酒窖帮本君搬几坛子浮苏酿来。”他又说:“你几天前搬来的都让重邪偷喝了。”

若卿闻言,又愣了一愣后,忍不住再次上言道:“君戒与君典乃一桥君主象征,陛下身为长生君,万不可将本桥君戒交予他人。”

只是,长生君这次却没有上次的耐心。

反驳一次便也够了,一次为谏,第二、第三次便是找抽。

长生君的语气似笑非笑,眼神淡了下来,他重复着若卿的话,喃喃着一遍又一遍,片刻后却又笑开:“是否本君没了这两样死物,这长生桥就要另立新君了?”他将那佛经扣于脸上,似要重新睡过去,可分明的,他的声音却清晰的传入若卿耳中。

“一桥的象征从来不是什么君戒君典,而是人啊。”

若卿似懂非懂,可突然想起那位将素虹作衣裹于身上的女子后,仿佛明白了什么。

素虹一出,那女子虽未执君戒与君典,可他们却依旧认得并认可认那是斩灵君临,然后心甘情愿的拜了下去。

斩灵殿。

重邪似笑非笑,他望着孽云在那张画了乌龟的纸上,提笔于长生君的墨迹旁边添上“你是贱字如贱人,字太贱”,然后面不改色的将那页纸重新递给长生殿的佐官,打发了他去,然后再面不改色的同自己下棋。重邪见长安一连串的动作,暗想这小女子这种性格与长生君真是臭味相投,啊不,是兴趣相投,果如他所预料的那般,这冥府以后会热闹许多。

――不仅长生君与斩灵君会觉得很热闹,连他们这些看客也会乐趣多多――比如现在,他就想去长生殿瞧瞧长生君的热闹,来让自己热闹热闹。

重邪拈着一枚棋子出了神,在他反应过来时,却见长安双手托腮,目光灼灼的望着他,看他回了神,长安开口说道:“呐,重邪,我来冥界快七天了。”语气颇为哀怨。

重邪挑了挑眉,道:“那又如何?”

重邪觉得他这一挑眉挑得经常且平常,可他却没想到他那一挑眉直接让沈长安趴在了桌上。

“你这眉挑得我瘆得慌。你一挑眉我就觉得你要开始作弄人了。”长安的语气有些闷闷不乐,脸上神情也有些沮丧:“长生君的挑眉都给我留下心理阴影了。”她又嘟囔:“求我心理阴影面积。”

重邪愣了愣,揉揉自己的眉毛,不着痕迹的接了刚才的话题。

――他这挑眉的习惯确是跟长生君呆久了,受了长生君的影响,常不自觉的便做了出来,可是他自己作为当事人却偏无知觉。

“我在这冥界呆了上万年,你只不过才呆了七天而已。”他的语气寡淡,似乎觉得呆在冥界上万年这并不是什么枯乏或令人惊异的事。重邪无视长安脸上的惊讶,继续开口说:“你只不过在这里呆了七天而已。”他又说:“你是想表达什么吗?”

“还真有。”长安颇悲哀的低了头,待她再次抬头时,眼神汪汪,特别可怜。“我七天没吃东西了啊,七天啊!我想念社区门口的蟹黄包,桂花鱼,还有糖醋排骨!”长安脸上是大写的悲痛欲绝。

冥界是死灵之界,他们作为生活在此界面的阴司,向来少那口腹之欲,而且整冥界都坐落在了充满着死气的极天之上,冥界仅有的那几种植物与动物无一不受死气浸染,它们虽活着,在某种意义来讲,却已经死了,都不能被人或他们这些本身便已死的阴司食用,毕竟,那些东西都在冥界死气中浸染了上万年,所含阴气即使强大如他们也一时消化接受不了。如此,他们不贪口腹,万年不食一物也算作常事,当然,酒啊什么的除外。

他们常居冥府,不吃东西倒没什么关系,可长安的话却让他惊了一惊,也有些懊恼。

长安初来冥府,不适应是合理的,可他们却都着眼于她君王的身份,都将她的不适给忽略了,不过,他想,长安不只是在吃食上不适应吧。

长安的这些不适无人关注,他们每个人所关注的都是她获得的权柄、她以后会带来的政绩。他看到了她的不适,可偏偏他并不是那专司仪政日常的公仪桥的君王,帮不了她,如些想着,他心中又添了几分懊恼。

重邪低垂了眸子,道:“我自入冥司以来,除少有的去人间历劫外,再未曾沾过一丝吃食。”他的语气教人辨不清其中情绪,语罢,他又兀自笑开:“我原也不需那些东西来养着。”这次,长安却从中听出了他语中夹杂的些许惆怅来,可重邪自己却感觉不到,仍然眉目含笑,一时霁月风光,这样的重邪不自觉的让人心疼。

“哥哥,你不需那些东西养着,可我需要啊。”长安翻白眼。

“是啊,你需要,可我们都忘了,如今我知晓,却偏无办法。”

那种语气,让长安一惊。

她生前也有个很重要的人常以那种无奈而悲伤的语气回她,一时间,长安心中大恸。

看见重邪目光望向她,长安忽视心中异样,若无其事的翻白眼笑:“前些天我自流经斩灵道的三途河中掘了一截藕根来吃,我去,清甜是清甜,但后来差点吐死我。”长安一幅心有余悸的样子。

重邪再次惊怔,然后望向长安,有些哭笑不得。

那三途河中的藕根,她竟也敢掘来吃,并且,让他更为惊讶的是,她吃了那东西除了肚子不舒服吐了外,再无事。

三途河中往生莲。

世间那些已逝之人的魂灵,从来不是由什么黑白无常勾了他们魂魄入地府的,无常作为冥界二十四桥中仅次于君主与佐官的阴司,怎会去做勾魂那种事?并且,就算两无常是专司勾魂的鬼差,可一桥只有两无常,这冥府只有二十四桥,而且第十八桥并不设这三个高阶阴司之职位,简言之,冥界只有四十六位无常,这世界如此之大,每秒皆有人逝去,所处地方各不相同,这世间亡魂,若仅靠他们四十六人又怎么能勾得完呢?那些入冥界投胎的鬼也并不是如长安猜测的那般,由勾魂吏拘入冥界的。勾魂吏虽挂的是阴间的职位,可他们行走人间,是确确实实的肉身,他们全为天身阴胎,名字自出生便录入《狩月册》中,虽为人,命格却不由《浮罗书》定,他们勾的全是入不了轮回的邪祟鬼魅,山精厉鬼。

往生的鬼,向来由往生莲指引,进入冥界――每个人新生时,三途河上便会盛开一朵白莲,随着那莲所对应的人长大、入世渐深,那莲也会开始变色,当那人死后,莲花离枝,入人世引那人魂魄前往往生道,赴轮回,等那人魂魄重入轮回后,那莲便也重新落于三途之上,新生成长。

在苦海之上,长安曾见各色灯盏引往生的鬼进入往生桥,行走黄泉路,但她不知,那些颜色各异的,并不是灯笼,而是三途河中的往生莲盛开在新鬼眼中的幻像。

――那些是虚幻的、却又真实的往生莲。

各异的莲花色,代表了不同的执念与欲望。

第十一章 往生

他们说,冥界二十四位君主,他们各自仅凭一桥与外界相连并掌三界所有生死与罪罚,他们守在桥畔,荡尽世人执念,可世人不知,那二十四位君主的执念连那苦海都承载不了。他们说,那些人,执着一念,不顾往生。

有了执念的长生君是如此,我,也是如此。

――往生桥君主重邪语

作为引渡亡灵的往生莲,本是极阴之物,却偏又生于极阴的三途河中,这种东西,除了往生道的阴司,别的都敬而远之,毕竟阴司即使是阴体,可那自上古时便积攒下的阴气,轻触者伤魂,重时可以直接令阴司阴体溃散,不过,虽是如此,曾经那号称这冥界最强的君主――十八桥君主漆池却曾将三途河水引入自己殿中,植了一殿的往生莲,日日从莲丛骋袅而过,兴致起时,醉倒池中,宿于水面,枕着往生莲入眠,这三界也未曾有过往生莲阴气伤了她的传言。但世上只有一个漆池,长安再风华绝代也及不上当年的漆池。

不过,重邪见长安平安无事,便也不打算将这些东西讲给长安听,想来以她那大条的个性,他不讲,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的。当然,除了肚子不舒服。想到此处,重邪又不自禁的笑了一笑。

掘了藕根,特别是三途河中的藕根来吃且没吃出什么毛病,能活蹦乱跳至今,在以前的冥界可以算是一个大新闻,能让地府这些八卦的鬼的聊上大半年,当然,这大半年中这个话题会衍生出几个版本并不在正常鬼的想象之内,然而,自从长安来了冥界之后,这种小话题就上不了台面了,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三途河中的阴气可以伤尽冥府那些低阶阴司,更何况往生莲在那阴气中浸了数万年不止,就是像沈家兄弟这样的高阶阴司都要退避三舍的,而那藕根虽不及往生莲般给阴司的威慑大,但也不是旁人能随便接触的,但为了不让长安多想,重邪正欲调笑两句,以转移话题,却见斩灵殿的无常沈缺领了去而又返的若卿进来。

重邪以为是长生君又在那张纸上添了什么别的好玩的东西,遣了若卿送过来,于是身子向后一歪,倚在了大椅上,准备看热闹,可是,准备看热闹的他看见若卿递过来的东西后,面色开始变得古怪。

那是一枚君戒。

――绘了曼珠沙华与往生莲的君戒。

――以倾天玉作戒面的君戒。

――代表君位的君戒。

――他正好也有一枚的君戒。

“呦,我的君戒,被还回来了啊。”沈长安捏着一枚棋子,似笑非笑。“我还以为天界和冥界都成一家了,原来不是啊。”

这事儿明明与若卿无干,可他却有些尴尬。

长安以为让战鬼守护,这是每个君主都会有的待遇,所以没问,更以为若卿带来的长生君戒是被天君带走的斩灵君戒,以为长生君带来的天君不问而取,现在主动送回更是天经地义,所以于这事她也没提;而重邪作为比长生君涉世更深的鬼,自然比长生君更解风月,且天君来去都经由苦海,他算半个苦海之主,自然也明白天君为何而来、来后带走了什么,他瞬间了悟长生君的私心,却也未曾明言,只是再望向长安时,眼中分明的添了几分笑。

不过,在见到这枚君戒之前,重邪来时并不知道长生君为了暂时的护着长安会这样的不遗余力,见到长生君的保护之后,他却有些好奇了。

――眼前这个女子,地藏特来向他说明她来冥界,不过是源于神尊不遇与她的一个误会,因此她虽然是人间离别都君主,却也不用特意的防着她……地藏说他不便出面,要他护着她,于是,今天他只是特地来看看这个难得的让地藏都上了心的女子,可是……

重邪难得的静默了,再开口时,却只是提了一句:“你唤作长安,其实,你人间的冕尊风孽云小时候的名字也叫做长安,不过年代久远,很多人不知道罢了。”说时,他的语气似漫不经心,可是却是他的刻意。

长安手中捏着棋子,也应得漫不经心,可是无人知晓她心中掀起的波浪。

战鬼是自古时便存在的冥界战士,个个皆是在上古战场上随二十四位君主四方征战,打下一层极天的战士,是从煞气漫天的战场存活下来的人物。当二十四极天安定,四方息战,二十四桥的君主便将军权归于屠鸦君麾下,自此后,屠鸦君主战,领二十四桥各君曾经的战将护冥界安宁。

冥界久无战争,百万战鬼虽闲了近万年,他们身上久积的杀气与煞气,历万年不仅不散,反而愈冷愈烈。重邪见这一支共四人的战鬼,觉得他们有些面熟,在仔细思索了一番后,依稀想起这几个好像是上古时某位君主的亲兵。重邪按自己对屠鸦君的了解,那个家伙绝不会如此好心的特意派四个如此强的战鬼来保护斩灵君,可他在一时之间又摸不透屠鸦君的意图,一时沉默。他静静的望着那四人上前,并未有他异。可是,等到那四人走近了后,不只重邪,就连若卿与沈缺的面上都惊了一惊。

正对了长安的方向,那四人竟将锋芒尽露,浓烈煞气挟裹着骇人气势冲向长安。由于素虹裹身,区区煞气并未给她带来什么影响与伤害,毕竟素虹作为上古神兵,曾随上届斩灵君沉欢四方征战,它所含的煞气是那四只战鬼不能比拟的,于素虹,长安尚可将它作衣作床,不惧煞气,又何俱战鬼?

素虹飒飒,可长安依旧悠闲的执了一枚棋子落在四方纵横的棋盘上,然后笑说:“重邪,你输了。”

她望着他说,重邪,你输了。

重邪也笑,眸中的混沌散尽。

长安面容沉静,她唇角的微笑也分外怡人,可是,她身后素虹扬起风声,杀气震荡。

——那是神兵的震怒。

可压住它的,是离别都与斩灵桥君主的威严。

重邪见沈长安八方不动,正经威严,可他观棋局时,却见那棋盘之上缺了他黑子、只余白子纵横的某一角,然后瞬间明了是在刚才,由于他挑眉,长安顺势一趴,以臂作掩,盗了他几枚棋子,以扭转自己的劣势。

重邪含笑,却并不点破,只觉得她的那一趴竟未将别的棋子打乱,除那一角外,黑白的棋子能分布分明,也算是个人才。重邪将手中捏着的棋子随手放入棋盒中,重新将身子歪了下去,并不问他这举动给那围观的几人的冲击有多大,竟也默认他输了棋局。

见了重邪动作,若卿他们的脸上全是大写的惊异,毕竟在这冥府,摆渡人重邪的棋艺少说也能排前十甲的――这冥府中阴司,多的是活了上万年的“老妖怪”,在漫漫时间长河中,极无聊时发展一两兴趣爱好,并修炼成圣并不很难,而下棋静心,无疑为最好选择,所以冥府下棋高手颇多,重邪又为一众高手中的佼佼者,可如今,斩灵君竟赢了。

不过,他们只见了这结果,却没有见到长安作弊。

重邪无视众人脸上表情,只淡定的装隐形人,可在偶一转眸间却见若卿呈送的、被长安随手置于案头上的君戒后,眸光一闪,他将它拿在手中把玩,手指触到戒指内侧的一些刻痕后脸上笑意更深。

长生君竟将自己的君戒放心的交予她,若这事传出去,重邪可以预见这冥界要掀多大的风浪了。

——排名前三的君主或逝或隐,长生君现为冥界最大主君,整个冥界皆以长生君令为正,要知道,如今的冥界,只凭一长生君君戒便句号令二十四桥的。

那四只战鬼,见长安身上气息微弱,即使她有君戒在手,也并不计较他们四人的僭越,于是,为首的那只战鬼唇角扬起一抹冷笑。重邪虽看似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却在不动声色间将那四人的神色皆收于眼底,然后,他的唇亦扯上一抹冷笑来。

就初见至今日,重邪与长安相处的虽然不多,只有短短几天,但他自然明白长安这与长生君极为相像的个性的,她向来不是什么任别人随意欺辱的主,连长生君的作弄她都敢变着花样的还回去,他就不信长安会忍着这四人的过失。不过,话虽如此,重邪觉得,初来乍到的,还是不要太招摇的好。

不过,君威不正,不足以使一桥于冥界立身。

这君威,长安不好立,那便由他立好了。

重邪心念一动,准备出手教训一二,将这黑锅自己背了,可就在他将要动手时,便见若卿与沈缺掌心凝起风声。重邪唇角含起笑,悄无声息的散了掩在袖中的那只手的掌心凝了的雷霆。

根本用不着他动手嘛,刚才他竟忘了护短这是冥府所有阴司的通病。

铁锁撞击声铿锵似环佩空鸣,乌色的锁魂链自沈缺与若卿袖中似灵蛇般钻出,不待旁人反应过来,四根粗大锁链直刺入那四只战鬼的琵琶骨,让那四只原本能力强悍的战鬼失了行动力,教他们动弹不得。

若卿向长安告了罪,然后静待处罚——对那四只战鬼的,也对他的,毕竟那四只战鬼由他带入斩灵道,由他将他们送到了长安面前。

“冥府的规矩虽不如天界的天规来得严厉,但是最起码的一些东西还是要守的。”沈缺以为他家君主尚未阅完君典,而自己身为无常,且专掌司法,觉得有必要先暂时出头顶一下:“规矩不能破,尊卑不能逾,君令不能违。长生君调汝至斩灵桥,是为司守护之职,但尔等惘顾君令,其为罪一;二十四桥君者为尊,汝等越礼僭越,以卑犯尊,其为罪二。二罪并犯,当先交由第一桥押禁,待我斩灵桥三官审理之后,再行处罚。”

长安望看平时逗逼的沈缺难得的正经,只觉现在的他如沈辞那面瘫一样,霸气冷傲,一身锋芒毕盛无人敢撩,但是,由于相处了多日,导致她对沈缺逗逼的本质太过了解熟悉,所以,此刻她只想对他竖个指头,道一句他装了一个好逼。

重邪对于沈辞和沈缺向来是傻傻分不清的,他见沈缺这种凌厉的姿态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惊异,只是他在听见沈缺的决断之后,虽明知这是按律行事,不会落人口实,明面上并无不妥,可依旧微微皱了皱眉。

这若是在斩灵殿以前那君王缺位、各桥阴司争相打压的的局面下,如此处理为上上之策,可如今斩灵殿再如以前般一味作低伏小,保持低调便不妥了。

像这四只战鬼这以卑犯尊的行为,若不计较就什么事都没有,若计较便是大罪。

长安作为新近归位的君王,须得计较。毕竟,若按一个君主的角度来讲,那四个做得也太过分了些。

长安唇角扯开一抹冷笑。

君典记载,第一桥君主与屠鸦君素来有交好,将这四个出自屠鸦桥的战鬼送到第一桥,她脑子秀逗了吗?

“何必那么麻烦呢?丟他们四个去流经我斩灵桥的冥河中泡上那么两三个月,应该会变乖的。”她开口说道,可分明的,她的眸子并未落在他们任何一人身上。

长安一粒粒拈起棋盘上的棋子,分置两个棋盒中,动作不急不徐,她悠闲的将棋盘上棋子收拾尽,拿帕子擦了擦手,将君戒戴在了左手食指上,然后细细的端详着戒上的倾天石,仿佛置身事外,可在场的任何一人,都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这样的长安,威严冷厉,才似一桥的君王,可这样的她让人觉得陌生。

若卿与若卿依言,将那四人带了下去,重邪却望着沈长安,眸中满是探究。

地藏来时,并没有告诉他眼前这人的身份,重邪望着眼前这人,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呐,别看了,再看就要一见钟情了。”长安懒懒打了个呵欠,有了些许困意。

“……”

重邪对画风转换太快的长安表示无语,可是,他眸中探究意味更甚。

“重邪,我不明白,为什么偌大的一个冥界,我见了那么多的阴司,他们都穿所谓的工作服,可为什么只有你与长生君不穿西装,偏要穿古衣呢?”长安看见重邪不动声色的打量,虽不知他在疑惑些什么,可在那目光下,却也觉得有些许的不自然,于是,长安转了转眸子,挑起了话题。“我以后也要像我家佐官一样,要穿套装么?那么丑的。”她又说:“话说,长生君虽不穿西装,但可以想象得到他穿了该是怎样一种场景呐。”

肯定很帅。

长安星星眼。

这算作八卦么?

重邪摇了摇头。

“长生君他呢,纯粹是因为穿惯了,所以不想改,”重邪顿了一顿,道:“整个冥界,现在可随意出入冥界者,唯有长生桥君主与往生桥君主。”

重邪见长安表情困惑,于是又特意解释了一下:“自古以来,冥界君主为皆为鬼神,入了鬼藉,且大多都居冥府万载,死气盈身,自由出入冥界与人间会伤凡人气数,于是天道降下格律,只许冥界六位上尊与勾魂吏的四位主事之人可自由出入人间,先不论那四位,在二十四极天,六位上尊中只存排行第三的第十七桥君主、长生桥长生君、斩灵桥君主——也就是你,以及排行第六的往生桥君主四人了。”

他又说:“你虽为天定君主,但却没有于森罗桥加冕,还不算真正的君主,所以入不了人间,如今能入人间的,也就只剩了三个。长生君虽然可以自由进入人间,但他却并不喜现今世界,觉得还是以前的世界更平和安稳一些,所以他穿古衣,除了方便舒适一些,还有些许怀旧的意味在里面。”

“唔,怀旧的人最长情也最是薄情。”许是觉得指上的君戒有些累赘,孽云戴得并不太习惯,她便将君戒摘下来置于一旁。她听见重邪的解释,漫不经心的开口,顿了一顿后,又似想起来了什么好玩的,她又说:“我觉着长生君除了舒适与怀旧外,穿古衣还有装逼的意思。”

重邪闻言,忍俊不禁,他笑了片刻重新开口:“而我穿的衣服,是我上次去人间历劫那时的样式。”

“我隐隐记得,有人曾叫我等她,她会来找我,哪怕穷尽碧落与黄泉。”

“我的发髻与衣饰不改,是害怕倘若我变了,那人来了,会找不到我。”重邪停住话头,可转头见长安双手托腮望着他,极有兴致的等待他的下文。

重邪叹气,他能说他自己也只记得这么多么?

“整个冥司,也并非只有我与长生君一袭古衣千年不改的,有那么几个人也着古衣,算作坚守。”重邪拿起长安放在一旁的君戒,说着,不动声色的将君戒内侧镌刻的‘长生桥’三个字用术法隐去,然后站起,执了长安的手将其戴于她的指上,见她不自在的摆弄,宛尔。

“这东西虽然累赘,但是在冥界内,你须戴着它。冥界的阴司并不是都认得你的,他们很现实。”

长安点头,算作记住了。

看她这么上道,重邪自觉再没什么可以嘱咐的了。

月上中天,血色微光落满了整个冥界,连重邪的衣上都沾染了丝丝血色来。

快要时至午夜,这个时刻,长生君都是闭门不出、谢绝见客的。于是他熄了要去拜访一下长生君的心思。

但是……

重邪忽忆起长安曾抱怨自她入冥界以来都没有吃过东西,可冥界又无物可以让她食用,而他刚才想起了长生君,也就自然而然也就想起了长生君曾经闲着无聊,在他自己的内殿辟出了一个小空间,将它以长生桥和人间相连,把人间的生气引入了他的殿内,里面种的与养的,都是人间的东西。重邪不知那园中的花草是否可以食用,毕竟自己未曾研究过,不过,重邪却知道长生君所开辟出的那个空间中有方小湖泊,那里面养的鱼的确是可以吃的。

想到此,重邪笑得如一只狐狸。

重邪语中带了诱惑,将这消息告知了长安,然后,他成功的看见长安的眸子一下子亮了,再然后,重邪觉得,他似乎又有热闹可以瞧了。

不过,看热闹的前提是她能够活着――他的对面,长安眸中的光彩突然渐渐暗淡,最终,她的眼白也变成一片漆黑,然后,她直直的站起身,出了门,动作有些僵硬,而重邪只是静静的望着她的背影,没有出声。

重邪不仅仅是冥界最好的棋手之一,还是最好的观心者。与孽云下棋时,他们拼的不仅是棋艺,还有观心术,与守心――不让观心者“看见”自己内心。

而在对弈时,他竟然发现在长安的脑海中封印着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更有意思的是,那东西的封印上竟然有地藏王的印记。而刚才,那封印竟然在慢慢的脱落――与他的观心无关。

重邪望着长安招岀斩灵桥前往长生道,意味深长的笑,只是,笑着笑着,想到她脑海中的那个东西,又轻轻的颦眉。

人间的君王向来与魔界势不两立,可这人神魂中竟然会有魔息。

有意思,真有意思。

重邪微笑着出了门,却在刚出殿门时,看见朱色的乌鸦朝他飞来,落在他的肩头,口吐人语:“陛下,人间有人替未死却散失了魂魄之人召魂,然而不知那人魂魄归了何处,连召七日却未曾寻得生魂,于是,不间断的召魂声传入冥界往生道,已‘叫’走了好几个同名姓且已赴黄泉的亡灵。”

“臣等不能前往人间,将那几个亡灵重新引回,又不敢叨扰长生君与第十七桥的君主,特来请陛下前往人间一趟,带回亡灵。

重邪修长手指抚着冥鸦羽翼,心中有些许郁闷。

这种叫生魂却召出亡灵重返人间的事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去人间捉捕亡灵这事,他已做得习以为常了,只是他刚坑了长安去长生殿,如今他可以预见将有场热闹可看,但是,赴一场人间至少得十多天,就错过一场热闹了。

虽如此,但人间却也是不能不去的。

“那几个被重新召往人间的亡灵叫什么名字?”重邪边走边问道。

“风孽云。”

风孽云。

冥鸦答。

第十二章 棽棽

有没有这样一个人,他救赎你,在最初最无助的时刻,那么无论时光如何变迁,只要再次站在他面前,你便仍回到一无所有的时候。

于我而言,屠鸦便是我的救赎,所以,我怎么能够放开他的手?

――往生桥佐官棽棽语

斩灵殿外,冥河暗渡。

四根粗大铁链锁着着了青色军装、浑身煞气逼人的战鬼。锁魂链将他们困于深至胸口的冥河之中,铁锁两端都紧紧的系在冥河两岸的青石之上。沈缺与若卿立在冥河的石桥之上,眉目沉静的望着挣扎怒骂着的那四只战鬼。有阴司经过,望着那齐肩并立的二人,皆远远深揖一礼,然后绕行。

——他们对长生殿的佐官本就有些许的恐惧,又加上他们将沈缺错认成了沈辞,所以不敢接近。

“一个未曾在森罗殿接受君冕的新鬼凭什么关本座?”为首的战鬼声线嘶哑,怒吼着:“本座随公仪君征战四方时,你们与她尚不知在何处吃奶呢,你们一众小辈凭什么罚我?”

重邪经过时,那只战鬼倚老卖老。

他本来想出斩灵殿就召出往生桥,要直接回往生道的,但听见那四只战鬼越来越无礼难听的话后,却提步走向那座立于冥河之上的桥。

重邪与沈缺、若卿这些人熟识玩闹惯了的,虽知重邪为尊君,却依旧各种玩笑,从不拜谒,但今日,他们二人见重邪上了桥,躬身拜了下去——重邪左手食指之上,赫然是他平时从不戴的君戒。

——苦海渡者重邪不必他们拜谒,但往生桥君主重邪却须他们尊以大礼。

“长生桥佐官若卿谒重邪君。”

“斩灵桥无常沈缺谒重邪君。”

重邪点头算作打招呼,他立于桥上,沈缺与若卿落后他一步站立,再不敢、亦再无资格与他并肩。

重邪眸子淡漠,不怒自威,是长安初见他时的那幅模样。桥下冥河中,那四只战鬼却笑重邪拿了斩灵桥的君戒来作威作福。重邪未曾言语,倒是他肩上的冥鸦闻言如离弦箭矢般冲向那四人。

只听“啪”、“啪”几声脆响,那四只战鬼脸上已落了几个巴掌印——待冥鸦飞回时,旋地一落,化成红裙妖娆裹身的女孩子。

这人年龄尚小,却俨然绝色。

沈缺与若卿见这人也微微点了点头,女孩子对着他二人恭敬行了礼,然后立在重邪身后,与若卿他们并肩。

这个女孩子是冥界之中最令人熟悉的阴司之一,也是冥界少有的握有权柄的女子之一。

这个女孩子,名叫棽棽(shen),是往生桥的佐宫,堪比往生桥另一个意义上的君王,哪怕她的身份也不过是往生桥的一介高阶阴司。

就如长生君是这个少了冥君的冥府的标志与巅峰一样,棽棽是少了君主的往生桥的标志,不过,这个少了君主并非是指君主缺位,而是指君主做了甩手掌柜,将所有权力授予这个女子,然后……失踪了,于是往生桥所有君令皆由这个女孩子钦定。

整个冥界除少数阴司知晓重邪这位往生桥的君主,在某次去人间劫归来后脑子一抽去了苦海做了一普通渡者外,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往生桥君主由于千年前那场大劫,或死或隐,并不出世,这棽棽虽非帝王,但位同帝王,她的权力与地位并不比十八座下桥的任何一位君王的权力地位来得低,可此刻,这女孩以臣侍之姿立于重邪身后,这并不难让那四只战鬼猜出,他们眼前这个,便是二十四位君主中极为神秘的、被误传去冥界渡劫未归的往生桥帝王。

刚才,棽棽的巴掌便证实了这一点。

“你们在冥界呆了那么久,自然明白送往第一桥,然后受审再行处罚将面临什么,这冥府在上古时几乎由主管礼仪的公仪桥设计建造,你们曾为公仪君亲兵,自然也明白第一桥的刑牢究竟有多恐怖。”重邪笑了一笑,又道:“斩灵君自然也是知道的,她有心为你们开脱,但你们竟因此认为她软弱可欺,着实可恶。”他又说:“有错便不能不罚,我觉着你们定是认为被罚浸于冥河三个月这惩罚太轻了一些,那索性再加三个月好了。”

“这另外的三个月是本君以往生桥君主之名罚的。”重邪拂袖间将那四根锁魂链收去,可四只战鬼却依旧浸于冥河之中,不敢再出来,也不能够再出来。

——以君主之名为罚,自有天道将他们禁锢着。

——没有人能够反抗天道,神佛不行,死人也不行。

重邪似笑非笑,是极和煦的样子,但既便是跟重邪相处了的若卿他们三人也极少见这个样子的重邪。

虽看着极和煦,可那三人却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寒颤。

重邪冷哼了一声:“就算本君是拿了斩灵君的君戒来制裁你们,不过君戒既出,你们难道还能违抗君会不成?”

四只战鬼战战兢兢,哪还有一分刚才那嚣张的样子,他们见重邪开口,忙一迭声的应着。

“很好。”重邪点头。

他处置完四个战鬼后走下了架在冥河上的古桥,棽棽刚欲跟上去,就见重邪挥了挥手道:“我是要直接去人间的,你出不了冥界便不用跟来了,回往生殿罢。”他又补充道:“和若卿与沈缺他们玩玩,玩够了就回往生殿。”

棽棽闻言止了将迈出去的脚步,然后与若卿他们一起恭身相送。重邪刚走下这座桥,他的前方又有桥出现,一端连冥府,一端连人间,那桥在他踏上后复又突兀消失。不过这过程虽只一瞬,也足够让人清楚的望见桥边立着的石碑,朱红篆字虽古旧,却有凛然之意。

——往生桥。

上面写着往生桥。

看往生桥与自家君主不见后,棽棽一改刚才的一本正经。她一把抱住若卿的胳膊,笑得眉眼弯弯,十分温暖。

“若卿哥哥,这新任的斩灵桥君主真的倾国倾城,比虞画姐姐与冥君森罗殿中的那位佐官还美吗?”棽棽语气惊奇,是极跳脱的样子,可那跳脱之下,有冰山似的冷意悄然蜇伏。

在冥界,居于高位且被人熟识传颂的现存阴司中,最美者当为斩灵桥佐官虞画和森罗桥佐官,棽棽听人称颂,斩灵桥新晋的君王是比冥界那两位众人皆知的美人还要美上几分的女子。在棽棽的所见所闻中,那两位佐官大人已是极美,她想象不出比她们二人还美的斩灵君该是怎样的艳色。

闻言,若卿与沈缺皆是一愣。

斩灵君美么?

这个问题,他们似乎从未想过。

初见那人时,她的目光澄澈,只灵动表情,便叫人一下子移不开眼。平日相见时,他们注意到的,更多的是她的表情,而非容貌。

不过,斩灵君其人很美。

真的很美。

沈缺喃喃,不似回答,倒像是低语:“很美,她是极美的,美到足以让人一见倾心。”

若卿也赞同的点头。

“褒施胭脂,峨眉淡扫。铅华敛尽,却比嫁妆。”若卿唇角噙了笑,称赞,极自然的出口。语罢,复又微微笑,说:“重邪君说得很对,斩灵君是极美的。”

“是不是斩灵君美到能让人一见倾心,所以屠鸦见过之后才派了这四个战鬼守护她,来向美人儿献殷勤呢?”棽棽低语,眸光烁烁,显然她并不知让战鬼来护着斩灵君的君令是长生君下达的,屠鸦君也只是听命行事。

若卿与沈缺闻言又一怔。

“棽棽,你当真是我冥界第一妒妇。”若卿闻言,低低笑出声来。

冥界二十四极天,包括二十四位君主在内,共有上万阴司。这么多人,并非全是自古便存在的。那么多后来才补充的阴司,有些是在上古大战中逃入人间的阴司后代,世袭了他们祖先的职位,有些是斩灵桥的勾魂吏自人间捉回来的灵力微弱的妖鬼,但更多的,是执念太重而无法再入轮回的鬼。

棽棽三者皆占。

她有上古时往生桥第一任佐官的后代,自出生起,她的名字便被录入了长生君的浮罗书中,只等她百年之后,就可承袭她父亲的尊位,入冥界为官。然而事情从不是你想怎样便会怎样的。

商末,她是妲己。

妖物入体,妖毒侵魂,祸乱天下,死后,她成了妖鬼。可作为阴司后裔的她,作为妖鬼的她,执念重得,连苦海都承受不住。

她的执念是屠鸦君,是商末屠鸦君的劫身帝辛,是商的亡国之君,是祸乱中护她、爱她、宠她的夫,是那个群起而诛她的时刻亦不放开她的手的那个男人。

原本,作为冥府阴司,甚至只是一个普通的鬼,当他们在人间死去,他们就与前世的联系断了,可是,棽棽却将这份执念执着了千万年,哪怕屠鸦君从不回应她的这份执念。

“斩灵君虽美到足以让人一见倾心,可我们并不是人,不是吗?”若卿又淡淡的笑道,可沈缺闻言,并思及棽棽先前的话和她这千年来的所做所为,却冷了眸子。

“你最好不要把你的那些小手段用在我家君主身上,不然,我自己都不晓得我是否会杀了你。”沈缺语气沉沉的,带了冷意与杀意。

恍惚间,棽棽分不清她面前站着的是平日里那个玩世不恭的沈缺,还是冷面冷心的沈辞,可是,她在转眸间见到她面前这人一身白衣后,不禁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可笑。

“很难说哦,”棽棽笑靥如花:“倘若她不自量力的想要接近屠鸦,我自己也不晓得我是否会冒大不韪杀了她。”

她的话,让若卿打了个寒颤。

这数千年来,也不是没有过女子盘旋于屠鸦身侧,而屠鸦君想向来都是来者不拒,可那么多女子,最后却没有一个能够留在屠鸦君身边,她们最后的结局,不是被棽棽打入了轮回,就是被丢入各个极天的最底层,做了最低阶的杂役阴司。

棽棽的妒妇之名,流传也久了。

不过,棽棽能够放肆,这样的滥用职权,从未被格以刑律,完全是她掌握了往生桥的君权,再加之,她处理的那些人物在冥府算不得什么有名的,引不起各桥高阶阴司的重视罢了。但这次,她口中的‘她’,是一桥的君主。

若卿向来不理长生道之外的事,所以,他虽对棽棽这种行为有所异议,却也未曾开口说什么。若卿正欲寻一借口回长生殿,以期不搅进他们之间,可是他在转眸间,却见血月之下,无花的明月盏丛中,似有烟岚盛开,旋成一抹清白的身影,流云舞袖翻飞,掩住了她身后的一抹华彩,或者说,那道清影素来低调,只将自己隐于那抹白衣之后,无闻却有名。

凶名。

“哟,我好似听见有人在打我家君主的主意呢。”女子清丽嗓音带了几分笑意。

虞画见了立在桥上的三人,却不打招呼,她只偏头,对她身后的那抹乌色身影,婉婉一笑,开口道。

“那便杀了。”男子一身玄衣,明明他脸上是如玉般的清润神色,语气亦和缓十分,可他的话,偏偏叫人自心底升上一抹寒意。

“虞美人,哥。”沈缺走下木桥,唤道。

第十三章 斩灵桥的佐官与无常

很多人都问过我,她没有来时,我是斩灵桥的隐君,握有大权,可是她来之后那些我曾拥有的都失去了,不怨吗?

他们不知,握了权的若是她的话,我怎么会愿?

也有人问,我们怎么会甘愿退在她的身后?

原因真的很简单,因为是她,所以甘愿。因为是即使死了,还保持着人类之心的她,所以,我们甘愿。

――斩灵桥无常沈辞

来人正是斩灵桥的佐官虞画和主吏的冷面杀神沈辞。

随了他俩走近,桥上似有寒意生出,冷了棽棽与若卿的骸骨,于是两人借故遁去,哪怕他们身后的虞画笑着,招呼他们去斩灵殿坐坐。

“是将斩灵道的苦海‘清理’干净了吗?”沈缺领二人走进斩灵殿,在他们换好衣服出来时,替他们捧了热茶来——虽然,他们已经得了阴身,不是人类,可是,于他们二人面前,沈缺极自然的将前世的习惯保留了下来。

他习惯性的摆了三杯茶,然后给自己也盛了一杯,坐在了他二人身侧。

习惯依旧,可沈缺在坐下来时仍恍惚了一下,可在空缺的主位与那杯无人来饮的茶后,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是再也回不去了的。

——他们四人,却差了一人。

可那人并非是上任斩灵殿君主沉欢君,也不是斩灵君。

他们所等、所执着的与斩灵殿无关。

“千万年来,掉入苦海的阴魂那么多,那些东西又怎么清理得完呢?”虞画柔柔的笑:“何况,长生君发布的君令……”虞画向来温和的脸上笑容敛尽,眸中带了几分怒意。

“怎么了?”沈缺挑眉。

“没怎么,只不过除了长生君发布明令,让我们绞杀那些生了灵智的东西之外,还有一位君主发布了一道暗令。”沈辞又说:“暗令面向范围――除了斩灵桥之外的其他极天所有阴司,暗令内容――活捉这只梦鬼。”沈辞端起茶杯,指尖轻点水面,一圈圈波纹中,有人影显现,然后,沈辞将杯中出现的画面给弟弟看。

“半面?”沈缺惊讶:“这不是那只吞噬了陛下所有记忆的梦鬼吗?”

“的确是它。”虞画又说:“陛下的记忆在梦鬼手中,而掌握一个人的记忆后是极易掌控那个人的,你说,某个君主活捉梦鬼是要干嘛?”

沈缺颦眉,而沈辞又换了了一杯茶,像虞画一样背靠在椅上喝起茶来,似是并不担心。

“或许,他们并不知,梦鬼并没有吞噬陛下的记忆。”沈辞冷笑。他们也不知,他家陛下乃是人间离别都风离君。

一时间,室内静了下来。

沈缺看着这二人,本能的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对。

“我们可打不过那只梦鬼,所以它就算在我们道,我们也奈何不了它,你们的意思是这样吧?”良久之后,沈缺突然明悟。他说呢,遇到这种事,这两个怎么可能没什么动作呢?若他猜的没错,这时候,那只梦鬼就在斩灵道的苦海,没准,它已经被保护起来了。

“虽然它在我们极天,可是,我和阿辞都找不到它呢,所以……”虞画笑,截住了话头,可是,她没说出的话他们都懂的。虞画将茶饮尽,站起身来,对沈辞道:“还要去向陛下复命呢,阿辞,走吧。”

她说完,转头却见沈辞面容古怪。

似乎是觉察到了虞画的注视,沈辞犹豫了下开口:“恐怕暂时不用去了,毕竟陛下不在斩灵殿。”

他们三人作为斩灵殿的无常和佐官,是斩灵殿最高阶的阴司,与君主联系甚密。他刚才在斩灵殿内不曾感觉到他家君主的气息,于是就用观微之术‘看’了一下,然后发现他家君主竟然在旁人避之不及的长生桥――这长生桥向来是整个冥府众阴司所避之不及的,当然,以森罗桥为首的上六桥,以及下桥中以屠鸦君为君的第一桥屠鸦桥除外。

“不在吗?”虞画思索了一番,却又笑开:“是我急于见到君主,心急了,复命又不急于这一时。”顿了一顿后又道:“我们二人不在的这段时间内应该积压了不少公务,阿缺你是向来不爱做这些的,在这七日,陛下只一个人怕也弄不完,我们如今也闲着无事可做,不如帮下忙,也算不得僭越。”

沈缺就在等这句话了。

这几日他只进了一趟斩灵殿内殿,那一趟他还是以随侍的身份陪着长生君进去的。

他犹记得当他领了长生君去给他家君主送君典与君戒时,他家君主是在睡觉来着,而且睡得还挺熟。他不知她睡了有多久,也不知她将他搬进去的这几日的公文处理了多少,反正当他进去时,好像看见那些公文摆在桌上,堆得很整齐,和他摆上桌时的一模一样。他那时还在郁闷倘若他家大哥与虞画在一个旬日内不回来,那些最后会落在他的头上呢。

沈辞与虞画还未反应过来,就见沈缺已殷勤的将盏聆君殿内的那些公文给搬了出来,并一摞摞摆好,然后贴心的补充了一句:“我觉着你们俩该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嗯,确实该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沈辞随手取了一本,翻阅后,又递给虞画,一向清冷淡漠的脸上带了些许笑意:“出乎我预料了。”他又说:“我有些喜欢我们这个陛下了。”在看见自家弟弟惊讶脸后,又补充了一句:“我觉着她是一个可以做朋友的人呢。”

虞画翻阅了几本,脸上也带了微笑。

朱批的文本,墨色字迹间,一行隶书庄严。

“妇人之仁,乃为君着大忌,更何况我斩灵道专司刑法。”虞画缓艳:“陛下她将那些到犯了罪过的阴司判得轻了些,不过,我喜欢这样。”千万年来,斩灵道向来以严刑酷法而称闻于世,即使是这君主缺了位的数千年,他们三人主管斩灵道诸多事物,也一向是按照斩灵殿君典上所记录的法规来处置那些犯了事的阴司的。而他们的处置结果,最轻者是被判入轮回,或罚入第一桥受刑,几乎从来没有例外。

可,斩灵君不一样。

可斩灵君不一样。

她与他们都不一样。

就虞画刚翻阅了的这几本,对有过者,她罚得最重的也不过是罚奉不削爵。

面对他家大哥与虞画的神交,沈缺再次惊讶脸,他表示自己听不懂。可是,他却也明白问题就出在他刚搬出来的这些公文上,于是,他学了他们的样子,亦取了一本来看,在翻开前他还狐疑的望了那两人一眼,等到他将目光落在手中公文上时,沈缺不禁瞪大了眼。

他瞬间了悟。

“阿嘞,她这是批完了吗?我还以为她是在素虹搭的吊床上睡了好几天呢。”沈缺在见那行瑞庄的朱批后惊呼出声,却在沈辞与虞画目光下渐渐小声。

“的确是拟完了。阿缺,我可不可以理解出这七日你未做一事呢?包括研磨之类的。”虞画一一翻阅,然后分门别类放好后,抬头对着沈缺说道。

“也就是说,在我与阿辞在苦海中泡着时,你闲着没事做?”

沈辞反驳无言,扭捏的点了头,同时,默默的往后退了一步,离虞画远了一些。

虞画见此,却是笑了:“正好,殿下处理不了的,就由你接了,我想阿缺你是不会推辞的对吧?”说到推辞,虞画又笑着接了一句:“当然,若你不想做,可以推给阿辞的。”

见沈辞眼睛亮了,虞画将几本他刚挑出的未曾批过的文本丢给沈缺,然后如期的看见沈缺在翻开后苦了一张脸。

那竟是几张拜贴,也就是邀请函,内容几近雷同――无一不是请斩灵桥几位长官(包括君主)前往某某桥或某某道赴茶会什么的,往年这种事少有,即使有,他们也是派一个代表的。向来沈辞是讨厌那些东西的,所以他很少去,去的人大多是虞画或沈辞。

推给他家大哥么?

沈缺望了望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大哥,心不禁颤了颤。

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子。

不过,想到他家大哥,他想着,他可以盗几套他家大哥的衣服来穿,反正,他和他家大哥那么像,而冥界众桥,包括一些君主,是不喜与他家黑面大神打交道的。

沈缺盘算着自己的小算盘,虞画一转头,就见沈辞发着呆。

“阿辞,你在想什么?”

沈辞猛然回神,听见虞画开口,他解释道:“我在想,为什么陛下会睡在素虹上呢,凤皇坠天时落下的尾羽煅就以九天阳火,那是至阳之物,她不会感到热么?”他又说:“我极讨厌热”。他看着虞画眸光,又道:“我喜欢冷。”

“我想她正是因为能感觉到热,才会那样做的。”虞画淡笑,眸中染上悲哀。她记得尚为人时,冬日,沈辞定是狐裘裹身,拥暖炉入睡的,而如今,他竟说他喜欢冷。

――那不是喜欢,那是习惯。

在冥府阴冷极天呆了千年,是他已忘记了热的感觉,习惯了黑暗与冰冷。

“殿下定是不习惯那玄冰床的,殿中又太过阴凉,反正殿下已处理了这几日的琐事与政务,我们已无事可做,不如,我们将斩灵殿中的这些东西换了可好?”虞画捏着的茶杯亦是玄冰所造,入手微冷,她已习惯,可殿下就不一样了。

“唔,前几日在苦海底,我曾见有座火山尚活着,近时,我可听见隆隆岩浆滚动,那种地方是极易产生暖玉的,我们可以去找找看。”沈辞思索了一番后开口,也同意了。

然而,就一声同意,却让他们悔了半生,也庆幸了半生。

可此刻,他们却不曾料到,后来的忧与伤,欢与喜。

第十四章 不腐剑灵

您走的这条路很长很远,也很危险,要一路踏着血腥前进,可打打杀杀的事怎么适合女孩子来做,我舍不得您受苦呢,女孩子生来就该是男孩子的公主的。更何况,您是就算天地覆灭,我也要护着的公主。

――帝师暮云深语

第十七层地狱。

地藏王殿。

谛听侍在神尊不遇身后,神态恭敬,看起来与和地藏一起时并无不同,可是若是地藏王在此的话,他定会发现他家向来温吞的独角兽难得的有些不耐烦了。

――在地藏王殿,不遇已经呆了近一周了,他不是发呆,就是神游天外,期间,除了拜托地藏王去找往生君重邪保护一下斩灵君和拦截天君之外,再没有开过口,至于在人间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斩灵君与他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地藏问他,他什么也不说。

――他发了几日的呆,不遇便守了几日,即使如谛听般温吞的性子,也有些烦闷了,更何况地藏王去找天君已有半天,却还未归,做惯了地藏王老妈子的谛听不免有些担心,尽管,这天上人间,只有地藏欺负别人的份,还没有可以欺负他的人。

似是在挑战谛听的耐心一般,就在烦躁积到峰值时,地藏王从虚空中走出,态度依旧悠悠闲闲的,似是丝毫没有注意到谛听的情绪,可分明的,他的眸光似偶然瞟过谛听抿的紧紧的嘴唇,唇角挑起的弧度狡黠如猫。

“喏,你要的君戒,我给你带回来了。”地藏将从天君手里拿回来的君戒丢给不遇,开口,语气吊儿郎当。

不遇皱了皱眉。

“不是叫你拿到了之后,送回去给她吗?”

“那个‘她’,指的是谁,不遇?”地藏走近不遇身前,手扶着不遇坐着的大椅的扶手,突然俯身,脸正对着不遇开口。

他与他相对,脸隔的极近,甚至彼此呼吸间可以嗅到对方清浅的呼吸。不论是男人和女人之间,还是男人与男人之间,这本是极其亲密暧昧的距离,可是谛听却觉得,他们之间,暗流汹涌,还带着些许对峙着的敌意。

“说的这么好听,不论现在坐在斩灵君位上的那女人是谁,你是想去看看她的。”

“就凭借她那张脸,你都想去看看。”

“要看便去看好了。”地藏终于起身,语中带着几分尖锐的嘲意。

不遇哑了声,“就凭借她那张脸,我的确是想去看看的。”

就算凭借她那张脸……和凤皇宁渊素拟有几分相似的脸,他都想去看看她……

不遇握着君戒起身,出门时却问地藏,“你身上沾染着不属于寂非岑的寂非家的龙气,是去那了吗?”

“是的,我去了第十六层地狱,去看了冥尊森罗君――寂非洛城。”说这话时,地藏王像个做了恶作剧的孩童。

不遇步子顿了顿,却什么也没说,背影依稀沉默。

谛听听着二人的对话有些疑惑。

寂非为天界龙族家姓,世上现存寂非族人,唯有天尊寂非岑,冥尊寂非洛城,长生君寂非桀,以及如今已经不算寂非族人的不遇四人,刚才开口时,好像,他二人不约而同的把长生君寂非桀给忽略了去。

谛听不明白,却也没有像地藏问出口,因为他陪他这么多年,若是地藏想要他知晓,他如今不会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而如今他不懂,恰恰是因为地藏不想让他知道罢?

长生道死寂之地。

冥界二十四桥都位于独立的极天之上,极天之外便是无尽的苦海,而苦海畔的曼珠沙华一直绵延到了连月神的光辉都照耀不到的无尽黑暗之中。他们说,那无尽的黑暗掩埋的,是上古的战场――是神陨落之地,是埋葬了上古神祗的地方,这里,是天神也不敢回顾的地方。

长安将素虹披在身上,发丝和素虹一起在身后飞扬,她站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脸朝向那无尽黑暗,眸中有些茫然,她的一只脚抬起,欲踏入黑暗,又好似在恐惧黑暗。

她就那般静静的站着,可无人知晓,她脑海之中一片混沌,只剩声声悲唤,好似鸦啼。

“你回来了。”

“和我们一起啊。”

“来,和我们沉沦于黑暗中。”

“睡着了,你就再也不会悲伤了,也不会再被抛弃了。”

“来吧,和我们一起。”

长安似是被诱惑到了。

“不会悲伤吗?再也不会被抛弃吗?”

“好啊,我们一起。”长安笑。在黑暗深处,有漆黑的影子伸出触手一样的东西,缠上了长安,可长安却恍若未知般,依旧笑着。

“你们想要和我一起,首先得有能力将我拖入黑暗中啊,不然,你们凭什么和我并肩。”

“死了,就该安分一点。”长安身上杀气震荡,素虹飒飒而舞,原本在苦海畔蛰伏与身的君威冲天而起,只一人一素虹就将黑暗逼退。随着黑暗退开,她抬起的脚落下,原本缠在她身上的黑影在一声声鬼啸天哭中寸寸裂开,“所谓魔息侵入神魂也不过如此,而你们也不过如此。”长安的脸上带着冷笑,她抬头望向苍穹,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冥界之上便是人间,长安望的,是人间。

“呦,陛下动火了啊。”有女声传来,酥媚入骨。

“死了,就该安分一点。”长安转身,同时原本激荡杀气震天的素虹在她手中化成一柄锋利的赤剑,在电光石火之间,说话的那人甫一现行,便被长安手中利刃抵住了眉心。

“我可没有说第三次的习惯。”

“这事儿,你是知道的。”

“梦鬼。”

长安说。她的一字一句皆十分平淡,但是如素虹化的那把敛了所有杀气的剑一般,并不会让人有些许的轻松之感,反而让人感觉到更危险。

被赤剑抵住眉心的梦鬼青荇裹体,一头长发因离水久了,已打了结,在它抬头时,尚有水从她脸上滑落,它的半张脸是白骨,半张脸上是凝脂般的肤,深陷的眼窝中,两星幽绿鬼火代替了它的眼睛视物。半丑半妍,说不出的诡谲,眼眶中,两星鬼火幽幽跳动。

――这赫然是在苦海中挟持了长安的那只梦鬼。

梦鬼望着眼前这人,只觉一阵心悸。然而,这心悸并不是由于长安的剑正抵在眉心,只要在深入几寸就可让她灰飞烟灭,而是只为了长安――这样的长安,就像她手中敛了所有杀气的剑,可是那种冷厉愈发逼人。

看梦鬼瑟缩,安静下来,长安手中的赤剑化作素虹,重新披在了她的身上。她望向前方,那无边的黑暗中埋了千年前的枯骨,君典上记载,曾经的第一桥君主寒江雪与第十六曾君主明月花神月盏,以及第十五桥君主月神江浸夜便埋骨于这样的黑暗中,再也没有回来。

她来自人间,原本冥界的君主或死或生,当与她无关,可是,当她望着这黑暗时,心中突然有些疼,这让她很不解,而同样的,她自入冥界便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人间、冥界、天宫,它们三界的君主是天定的,就算轮回千百载,只要君主神魂不灭,那么那人的君位便不会被授予别人。据她所知,斩灵桥上任君主沉欢现在正被关在第十五层地狱之中,神魂尚存,可她却成了新任的斩灵桥君主,甚至,她的君名被记载在了《浮罗书》之上,这事儿让她在疑惑之余,有了些许不安,不然,按照她生前的性子,她何至于在冥界这些白痴面前像个傻子一样各种装?

想起冥界这帮人,她不可避免的就想到她这几日所见到的冥界诸人中,那个与传闻中一样厉害的往生桥君主重邪,长安就感到脑门疼。

一个重邪就让她这般警惕,甚至让她在地藏所设的魔息的封印开始脱落时,她自己加速了这个过程,用来脱身――呆在重邪身边,她总有一种所有秘密都要曝与阳光之下的错觉――更何论这冥界还有像重邪一样危险的人――森罗,重邪,地藏,以及森罗道的那一个佐官与两个无常,当然,这六个人只是明面上的,她不知道这冥界到底藏了多少个像他们一样的“怪物”。

长安感到心累。

长安在成为人间离别都君主之后,曾到过风氏的洞天密地之中,她以为只有风氏是一个混浊的大泥潭,让人望不到底,可没想到天下帝王家就没有一个简单的。

“唉,罢了。”长安叹气。她原本以为作为鬼魂入了冥界,就可以饮了孟婆汤去轮回,从此丢了前尘,简简单单的生活,可何曾料想,她来了冥界也得不到安生,竟然成了冥界的君王,而且还是被人时刻惦记着小命的君王,这叫什么事儿啊。

“什么罢了?”被忽略了良久的梦鬼听见长安的叹息,有些不解。

“没什么,只是有些后悔了。”长安指尖抚着眼角笑。

“我未曾料想风氏九位君王中最意气风发、少年峥嵘的第三都城――离别都的君主竟然还会有后悔这种情绪。”冥界中除了少数的几个人之外,所有阴司包括有些君主在内,他们只是看见君典与《浮罗书》上记载,长安是冥府之师亭云的学生,所以死后归于冥界无可厚非,可冥界除了少数几个人外,很少有人知道,她也是风氏九都中,离别都的君主。

――那天她将长安从重邪的渡船上拖入苦海,想要吞噬她所有记忆,然后再给她的灵魂中种入无尽噩梦,让她在不断循环的噩梦中死去的想法,然而她哪里知道坐在渡船上、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长安早洞悉了她的踪迹,感受到了她的恶意,于是,在重邪的眼皮子底下,在一滴眼泪中种下一个封印算计了她,不然,死人的眼泪中哪里来的生气?当时,重邪小瞧了长安,她也是。当那眼泪落入苦海,封印无声无息的钻入了她的身体,栖居在了她的眉心――命火燃烧之处。长安落入苦海,她以为她没有一丝反抗的能力,所以去吞噬她的记忆,可是当她入了长安的身体,侵入她的神魂时,那个封印反而吞噬了她的命火,让她受制于长安,不过,虽然她侵入长安神魂的时间只有一瞬,可是作为一只生了灵智的梦鬼,那一瞬足以洞悉她的一部分秘密,让她知道很多就连冥界各位君主都不知道的事儿――比如长安是离别都君主,比如她害怕被抛弃……

……刚才长安在魔息侵入神魂之中,却又保持着理智时,那句“再不会被抛弃”是她说的,在她说后,长安牵着理智的那条线差点就断了,让她真的随了掩埋在这黑暗中的亡魂拉去黑暗;而长安也因为她的那句话差点杀了她――当赤剑抵在她的眉心上时,长安眼中的杀气做不了假――从她们相逢那天,她算计到长安身上始,就注定她的性命由长安掌握,这事儿,就算是冥界有君主下了暗令、要梦鬼伏诛也不能改变。

天地间流传着冥界二十四位、天宫三十三位、人间九位――这六十八位君王的传说,关于离别都君主,他们不知她的名字,可世间只要知晓三界存在的人都知道关于她的传说。关于她,传说很多,可是每个传说中的她有着不同的样子,那些都是世人皆知,可是离别都君主的死党――冥界在人间的上百万勾魂吏的四位最高执行长官之一的故庭燎说,那些传说只能概括这位年少无名、可一出现便入主离别都的这位君主的十之一二分,就作为已经渡过上百次轮回的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位君主,后来,在一次冥界聚了很多高阶阴司的茶会上,醉酒后,故庭燎笑说,他在红尘中浸淫很久,某天看见一本书上一句话很是契合他的那位死党――算计与手段齐飞,貌美共阴险本色!

故庭燎在冥界向来与重邪他们齐名,在三界内也是一个人物,由于他的这句评价,离别都君主成了传说中的传说。在传说中,那位君王少年峥嵘,何曾有过后悔一说?于是,梦鬼也不免有些吃惊。而对于梦鬼的反应,长安无视了。

如今……

那天,她被不遇气疯了――不腐与浮罗两座王城,向来除了风氏嫡支后裔与各城君主外,别的人再入不得,那天,她想带不遇去不腐城,即使风孽云冕上不在,她也想要和不遇一起,在冕尊王殿下结契双生,可是……一切被不遇莫名的追杀破坏。倘若在那天长生桥出现时,她再犹豫一下,不入冥界,或许,现在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长安正在伤春悲秋,她身后的素虹鼓起风声,将她和梦鬼护住。

“陛下。”

长安的身前,一道身影从虚空中走出,向她躬身而拜。而长安身边,若非她及时抬手护住,梦鬼差点就魂飞魄散,可分明,他没有做任何动作,梦鬼也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任何敌意。

“就算是以前的我,都不敢受他的全礼,他拜时,你该退开的。”长安转头对梦鬼说,说完后,她又转头对着眼前那人笑,笑容意味不明,至少,梦鬼看不懂。

“对吧?帝师。”

对吧?帝师。

梦鬼听见长安说,然后释然。这人的礼,的确是她不能受的,所以他拜时,她没退开,竟引得天道亲惩。

――这人可是帝师暮云深啊。

“陛下,我是不是做了错事了。”暮云深的语气与神情,和长安顺“我后悔了”时的一模一样。

“恩,你的确做了错事。”长安却笑,笑过之后转身:“所以,暮云深,怎么办呢?你家弟子风孽云的那缕魂魄我暂时不想还回去了。”

长安挑起眼皮儿看着他,这个角度让她看上去有点漫不经心的淡定,甚至是……夸张的嘲弄一般的优雅。

“暮云深,”她说,“风孽云的魂魄我暂时不想还回去了。”

男人笔直的站姿没有动。可最终,暮云深缓缓弯腰,向长安躬身而拜。

梦鬼明明听见长安说她也不敢受暮云深的全礼,可是帝师暮云深拜时,她却没有避开,生生的受了全礼,梦鬼不知道这师徒俩有什么恩怨,她有些不自在的想要离开,但是她的脚步却被这让人窒息的沉默逼了回去。

“我不知道,你在二月二那天对我的老师亭云说了什么,对不遇又说了什么,竟然引得他追杀我,虽然我的死跟你们没多大关系,可是,亲爱的帝师,你和亭云一起叛我离别都君主的罪名是逃不掉了的,毕竟,风孽云冕上失踪,而我就是她麾下九座城池中最大的君主。”她的声线中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这话似是随口说说的,可是梦鬼却感觉一阵寒意从心头升起,而暮云深闻言,脸色惨白。

原来……导致长安差点入魔的契机是绝望,而给她绝望的、让她害怕被抛弃的这人是亭云,暮云深,或者,还有神尊不遇。而刚才魔息上的封印开始脱落,也该是长安感觉到了暮云深到达了冥界,所以她想起了在她死亡之前的那些暮云深给予她的所有情绪,又触发了入魔的‘契’。

梦鬼想到这些,再次望向暮云深时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梦鬼初见的暮云深,脸色冷漠苍白,一双墨瞳清冷深邃,似是冰雪寒泉,脸上是天地俱灭都不会动容的冷漠,可他望着长安,眸中漾开温暖的光,说的话也带着与他表情不相符的悲伤。“我后悔了,所以我尝试招魂,可是……你没回来。”

“回来了那么多叫孽云的人,可是,你些叫孽云的亡魂中没有你。”望着孽云的背影,帝师的表情有些哀伤:“陛下,回来的都不是你。”

暮云深将长安要的解释避过,长安也将他的后悔避过,不说恨,也不说不恨,不说原谅,也不说不原谅。

“亲爱的帝师,你忘了,我本来就不叫风孽云。”长安说时,语气吊儿郎当的,可她望着暮云深的目光冷静的可怕,“我只是你在风孽云冕上失踪的地方捡回来的魔剑不腐的剑灵罢了。”

这句话似乎只是说她并不是风孽云,也不是风孽云的替身,可是落在暮云深耳中时让他心中一痛。

暮云深的情绪落入长安的眼中时,她心头涌上一股悲哀。

暮云深如此,不遇如此,虞画如此,重邪如此,就连长生君也是如此,他们望着她,把她唤作“长安”时,她总觉得他们叫的并不是她,他们只是在通过她,来遥望另一个人,而那个人,或许和她相似。

――她只是一个剑灵而已,或者说,是冕尊风孽云失踪后被帝师暮云深造出的、由亭云先生带大的一个替身罢了。

“招魂了啊。若是关乎风孽云冕上,故庭燎他们四个守在人间的冥府将军不会沾染这事儿,所以,去人间的必然是往生君重邪。”

“你回去吧,正好将重邪君给我在人间留一两个月,让他在离别都做做客什么的。”

“当然,作为回报,你们想要的,我……还回来。”

风孽云的那缕魂魄,我还回来。

长安走远,一步也没有回头,可是,梦鬼沾过她的眼泪,现在却在风中再次闻到了眼泪的味道。于是,梦鬼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

暮云深望着她的背影,眸子像是春山上冬后积雪消融的山涧,潺潺的,脸上也有些许无力,可片刻后他又弯腰拜了下去。

“喏,陛下。”

梦鬼望着长安的侧脸,心中骇然。

长安对暮云深说“我只是你在风孽云冕上失踪的地方捡回来的魔剑不腐的剑灵”,不论是“风孽云的魔剑不腐”这个字,还是“剑灵”都含了太多的信息量了。

如果,离别都君主长安是不腐剑灵的话,不论是在风孽云失踪后还能得到风孽云掌控的离别都君格与君位,还是在她成为离别都君主之前的所有履历空白都可以解释了。

梦鬼觉得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而且,就她这么多天冷眼旁观,她去长生殿绝不仅仅只是想吃烤鱼,至于她的真正目的……梦鬼暂时还没有看透。

居于长安神魂深处、就连长安都不知道有她存在的宁渊素拟只感觉到悲哀。

――昔闻,冥界有池,名曰造魄,可造生魂。

沈长安作为不腐剑中灵魂所造出的人,魂魄不全,她全靠着填在她体内的风孽云的一缕魂魄撑着,她想造出新魂,来让她在还了风孽云魂魄后还可以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把剑来活着。

第十五章 假面的告白

不悔罪者,永堕阿鼻地狱。

――《浮罗君书》

长生殿。

许是有人间生气的通入,长生殿比斩灵殿温暖许多。顺着散逸的生气,孽云极容易的找到了长生君所置的花园。

一桥君主费了心神所置护的花园,孽云原以为其中该是奇珍异卉满园的,可她步入长生君的花园时,却惊愕的发现其中所栽种的不过是极寻常的花树花草。不过与人间那些道路旁修的整整齐齐的花木不同的是,那些树木恣意疯长,娇艳而张扬,似极了长生君那不拘一格的性子。

长安为重邪口中可食的鱼而来,她也望见了掩于花后的一泊湖水,但到此处,她反而不急了。

明明那树那花不过是人间极平常的东西,可是,长安漫步其中,眸中满是好奇。

沿着蜿蜒于花木丛中的红木小廊,长安一路走过来,亦一路看过来,在满目绯艳花朵与碧郁草木中感到有些视觉疲劳时,却在廊腰蜿转间,一抹素白便生生映入了她的眼。花,并未盛开在花树之上,而是生于腐土之中,一缕缕,婷婷袅袅,似极了摇曳于人世间的单薄倩魂。

――是水晶兰,又名腐生花,是传说来自冥界的花朵。

那么汪洋的一大片,可落入孽云眼中时,朵朵分明,茕茕孑立。

长安下意识的深嗅一下,却只闻到草木久积埃土的腐朽来。长安久阖双目,压下不知起于何处,又将归于何处的一腔悲哀。

待她再睁眸时,情绪尚未平息,可目光却不自觉的又被一树梨白给捉了去。

素虹裹身,一袭绯衣曳于身后,长安一手挽了素虹,另一只手却揽了一枝梨花,压至鼻端,双眸微阖,长睫微颤,她鼻翼微动,深嗅一下,却未曾闻到预料中的香气,于是懊恼的移开手,似有些孩童不谙世事的娇憨。

在她放手时,梨枝颤动,抖落了一地雪白。

琼花碎落玉,一树梨花白雨。

长生君歇在泊于湖面上的一只孤舟中,他听到脚步声时便睁开了眼。

他,看长安衣袖携风,飘然而至;看她曳一尾绯色,不惹尘埃,却沾染红尘;看她步入水晶兰丛中,压低一枝梨花轻嗅,侧颜却比花娇;看她抖落一树梨花,花瓣如雨下,一瞬倾城。

长生君执了一只玉盏,双眼迷蒙,看她一步一步踏入了他的眼中,心上。他向来是千杯不倒的,但此刻,他觉得自己竟有些醉了。

小舟破开一池春水,微波荡漾,惊醒了神女。

长安恍然回头,却见碧绿小湖上,一棹朱色小舟随波微荡,长生君一袭玄色宽袍,松松的搭在身上,露出精壮胸膛,他一手支头,一手提了只墨绿的酒盏,屈了一腿,斜倚在船上。

长生君的头枕在朱红船舷上,一头墨发如鸦翅,无簪发玉冠束着,飘逸散落,直铺陈至水中。他迷蒙了双眼,见她望过来,竟笑着,扣弦而歌,语气慵懒:“桂棹兮兰浆,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歌毕,良久之后,他又叹道:“梦兮,幻兮,抑或不可知之妄兮?”长生君不待小舟靠岸,竟站起身,似是忘了在脚下凝聚些法力,就直直的踏上湖面,微步凌波间,一脚踏空,就陷入了湖中,带起碎玉般的水珠。

――梦兮,幻兮,抑或不可知之妄兮?

长安听见长生君说。

听长生君且歌且吟,长安心中有某块地方陷了下去――即使心中有个声音急急念着,不能沦陷,不能沦陷,也许那一眼太美,长安觉得,她应该是忘不掉了。

听落水声,见半池水珠飞溅,长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想起初见时,长生君将苦海水溅了她满身。

长安敛了所有异样情绪,然后坐等长生君自己游上来,她好嘲笑嘲笑他,可等了好久,她只等到长生君手中那只碧绿色的酒盏咕嘟了几个水泡,堪堪浮起,又直沉入水底,再无踪影。

长安的心中忽然有些慌了,她将脚下的鞋甩开,鱼跃入水。

碧色湖水清澈见底,长生君躺在湖底,双眸微阖,有些苍白的薄唇也紧紧抿着。在水波中,他的发如水草,柔柔的荡在水中。一身萧瑟,失了平素的不羁与威严。

长安游入水中,她的身侧,她的头顶,有鱼群穿行,自在自乐。

那么美,可长安却似未见,只心紧紧悬着。

她一手执了素虹,挥动这条赤练时,素虹极有灵性的裹上长生君的腰身,把他带到她的面前。素虹重新化衣,裹在她身上,长安环了长生君的腰身,不顾其他,一心奋力向上游去。等她冲破水面,转眸看她身侧的那人时,脸上焦虑俱被恼怒代替。

她的身侧,那人学了她的样子,极自然的将手环在她的腰上,眸子微蒙,犹带笑意。

在长安就要破口大骂时,长生君手上用了力气,扶着她的腰身就将她拖入了湖中。

水极清澈,犹能视物。

在水中,长安依着长生君的手臂浮于水中,倒失去了身体的重心,总不似刚才她在水下的自在。长安口中含了大口的氧气,只能瞪着他。

她心中恼怒有,羞愤有,可迷茫也有,因为,她竟看不懂比时长生君眼中涌动的是何种情绪,或者说,那双眼睛之中,有太多情绪,可她却觉得这可能是幻觉。

――那些东西,怎可能出现在他的眼里!

看着长安惊慌却依旧清澈的眼睛,长生君的脸上不知该做何表情、心中该有什么情绪。

他生于八荒,长于六合,在他少时,也是这天地最动荡的时刻。寂非家中他是最小的,父兄想要护他,可不能总是贴身护着他,于是只能自己护着自己,他的一身本领都是在危险和生死之间练就,一世威名也是在生死征战中闯下的。

浴血四方征战,那般危险境地,除了小嫂嫂――昔日冥尊寂非洛城之妻漆池外,无人帮他,也无人护他,可如今,她竟以为他会溺于这小小的湖中,以守护的姿态站他面前。

瞬间,他似重见了地狱的冥尊漆池。

或许,他在初始时关注她,纵容她,完全是那天她临于苦海,红衣妖娆,他心中闪过一念,似乎千万年的等待终于落了下来。可如今,他心中有什么东西破土了。

他突然觉得,他等的,大概就是她吧。

长生君目光含波,凝视着长安的眸子、鼻、唇,然后,他一手托着长安后颈,固定住她的头,揽着她的腰的那手用力,让她靠近他,再然后亲了下去。长安未曾反应过来,就被长生君启了唇口,渡了满口的酒。

长安觉得喉口辛辣,一下便拍开长生君浮在她腰上的手浮上了水面,然后被呛得咳起来。长生君亦跟在她的身后,看她被呛得眼眶微红,竟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他在长安目光瞪视下,再自然不过的揽过长安的腰,伸出手替她顺着气。

看长生君这般自来熟的样子,长安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她在这边翻着白眼,那边,长生君带了笑意的声音便从长安头顶传来。

“傻姑娘,倘若你仔细阅了君典,自然就该知道我是龙族,又怎么会在湖中出意外呢?”他又笑:“我不过是在思考一些问题,不想上来罢了,你怎么就跟着跳下来了呢?”

“真是个笨蛋啊。”

“不过,我真的好像有点喜欢你了啊。”

他的话一点一点勾起她的怒火,然而未等她发怒,长生君的话又将她的怒火消尽。她突然想起,在昨天明月盏丛,他也笑着说了一句“我好像喜欢上你了”,只是她错听,现今,他又重说了一遍他喜欢她。

长生君一双狭长的眸子微挑,水光盛在眸中,潋滟了春光,他在极认真的看着她。

在她眼中,不遇与长生君的脸渐渐重合,长安许是被魅惑了,她也望向他,眸中盛了风月。

长安向来是随性的人,于是她任由自己沉沦,然而,在她放了所有防备后却又有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带着冷意。

“沈长安,我就清醒的看你沉沦,然后万劫不复!”

长安的眸子有些迷茫。

为什么沉沦于长生君的柔情就会万劫不复?

还没等长安自己想明白,脑海中那冰冷的女剩陡然转媚,带了些许诱惑,仿佛在瞬间换了一个人般:“没错,就这样,爱上他,然后让他一如你爱他般爱你。”

“长安,你不能爱上寂非桀!”

“就这样沉沦啊。”

“……”

两个女声不断转换,似在争吵。在不间断得渐渐尖锐起来的女声中,像有什么东西在长安的脑中炸开。

“不!”

长安双手抱头,脑袋似要炸开,一瞬后,所有迷茫尽褪,可她却泪流满面,却再也不知自己为何而悲伤。她躺在长生君的怀中,望着天空,然后阖了眸子,沉沉睡去,大悲大恸,似是耗尽了她的心力。

只是,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却见长生君的眸子在眼前闪过,似有着刻骨的悲伤。而她脑海中,那个声音亦染上一分悲哀来。

“沉沦了,就会万劫不复啊,长安。”有人轻叹。

长安的双眸紧阖,可是她的唇角却时挑起冷笑。

――万劫不复又如何,反正到最后,她还是要永坠阿鼻的。

她知道,不遇和他一样,都想要她爱上他,然后要她死。可是,如今她要让他爱上她,然后要他为他的算计付出代价。

宁渊素拟栖居在长安灵魂深处,冷眼旁观,看他与她眼波缱绻,她突然想起,以前她栖息在人间冕尊风孽云的神魂中时,曾看到那人的记忆中有《东邪西毒》的片段:爱着黄药师的慕容嫣与爱着自己大嫂的欧阳锋饮了那名叫醉生梦死的酒,在月下缠绵,两人一起沉沦,他问她,你爱的是谁,她说,是你;她也问他,你爱的是谁,他也回答,就是你。可分明的,他与她,都将身边的这人当做了心里的那人――她问时,将欧阳锋当做黄药师,他问时,将慕容嫣当做他的大嫂。

宁渊素拟隐约想笑。

她面前这两人――沈长安和长生君与自欺欺人的慕容嫣和欧阳锋何其相似。

第十六章 屠鸦

当我跨过了一切都已沉沦的今日,向永恒开战的时候,你就是我的军旗。

――冥界第七桥君主屠鸦语

长生君拥着长安凌空而起,衣袂带起风声,空间转换,他们二人便从花园到了长生殿中。长生君将长安抱在怀中,看了眼自己什么也没有的大床,再看看他怀中浑身湿漉漉的长安,神力微泻,萦绕在她身上,瞬间,她的衣物连同头发都干了,可她的衣物上却依旧散出阵阵从湖中带出的阴气,长生君果断的将长安往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去寻了被褥铺好,才入了内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再顺便让他家佐官去斩灵殿找斩灵殿佐官虞画,当然,他并没有告诉若卿,找虞画来是为了替长安换衣服――倘若叫若卿见了,不知那人会怎样脑补。

等长生君自己换了衣服,再进入寝宫时,已经离开,而长安枕着自己的臂昏迷着,眉心微皱,似是极不安稳。

长生君站在她的身边,修长手指拂上她的眉眼,眼中温柔缱绻,良久之后,长生君出了殿门,转过一个拐角之后进了书房。

昨天和长安在明月盏丛中荒坐了一夜,而昨夜他又醉卧于长生殿中的湖舟上,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过书房了,按照平时的情况怕是他的书案上堆积了不止一摞案牍了。他作为冥界现任的掌握实权者,虽不似天君寂非桀与冥君寂非洛城一样勤勉,但是,若是责任落到了他的身上,他也会负责任的将担子担下去――冥界这个担子他已经担了千年,而他也将继续担下去,直到冥君或者漆池君回来的那天。

一夜倏忽而逝。

血色的月光随着月轮落下极天而缓缓淡去,短暂黑暗过后,明月盏重又开放。硕大的乳白色花盏散出幽光,照亮了冥界。

古朴的书房内,烛火尽灭,在片刻的黑暗中,伏案半夜的长生君偷得片刻的闲,他闭了双眼,背靠在椅上,揉着自己有些酸的手腕。

明月盏的光一点一点落入窗内,在他的脸上打下了些许阴影,明暗交错的混沌中,他似乎敛去了锋芒,此刻的他是不同于平时的、难得的沉郁静美。

然而,这极静美的人在嗅见空气中的某种香味后,面容古怪起来。

长生君起身,并没有立刻循着香味而去,他先是去了寝室,待看见他寝宫中那张被弄得一片狼藉的大床之后,唇角不禁抽了抽。

他不论是昔日身为寂非家三公子时,还是现在做冥界的长生君,他身边的人无不是修养极好到连睡觉也是标准的平躺,双手放在腹部的躺棺材的姿势,他何曾见过像沈长安这种睡觉就像土匪的人?

床上早没了长安的身影,房间角落里原本搭在椅上的衣服与素虹也不见了。

这女人!

长生君闻着香味,无奈的向内殿走去。

他现在终于为什么昨夜长安会莫名其妙的来他的长生殿,而且还目标明确的直奔花园而来,准确的说,是直奔他的镜湖而来。

长生君循着那香味走在长生殿,晶莹的玉壁映出他的影子,似一朵玄色的莲。他走过长廊,走过公园,最后在湖边停了下来。

湖边栽着一排梨花树,风过时,摇落一树梨花雨,他的发上、衣服上染了点点的白。

他就站在昨夜长安站的地方,望着湖心亭中的长安,眸中带了笑意。

湖心亭中,沈长安撑开一朵妖妖的风离花,让它花蕊处燃开一朵火焰,然后用那可以将青石烧化的火焰……烤鱼。

长生君握了拳掩住嘴边的笑,可是唇角的笑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这人,竟然用神印伴生的神火来烤鱼,还没有烤成碳灰,倒也是难得。

长安察觉到异样,抬头时就望见长生君望着她,和她手中的鱼,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长安手下动作愣了一下,看长生君提步,向她走来,长安动作麻利的召唤出了斩灵桥,然后跳了上上去,当然没忘记带走她的烤鱼和搭在一旁的衣服与素虹。长生君想要追过去,可是到底又忍住了。

“你怎么着人家小美人儿了?见了你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跑的那么快。”花园某处的阴影中,传出的男子声音优雅低沉:“而且,小美人儿跑了,你竟然不追。”声音传入长生君的耳中,长生君竟然微微笑起来:“我为什么要追呢,让你继续看热闹吗?屠鸦。”

“那倒不必,近日,你们长生道和斩灵道的热闹那么多,本君也不缺这一两场。”说着,一袭红衣,金色云纹衮边的男子自阴影处走出,身姿挺拔,剑眉星目,是与长生君同样清贵疏离。他自来熟的寻了长生君藏在殿中的酒,自顾自的寻了玉盏歪在了长生君最喜欢的那块巨石上,长生君见老友这行云流水的动作,眉心跳了跳――那人竟然连一分都不准备分他。

“来,说说,在我这儿是有什么事儿?还是说,你家那位往生道的妲己妃追你追到屠鸦道了,所以单纯的来我这躲躲?”说着,长生君的眼中竟闪过几分促狭,闻言,屠鸦君脸上也没有半分不快,他只是饮了一杯,然后才淡淡开口:“听说你发布君令来清理苦海?”

“怎么?有问题?”

“有人在你发布的君令后又发布了一条暗令――捕捉那只梦鬼,这事儿你知道吗?”屠鸦望向他。

“知道。我冥界二十四极天,十八层地狱就占了十八层,那些掌管地狱的君主,除了已经死去第一二层的,和我嫂嫂漆池的第十八层的刑司与第十七层地藏王,哪个服我?他们想要把我拉下去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天斩灵君君临时,梦鬼附体,有人传闻梦鬼吞噬了斩灵君的记忆,有蠢货想凭着斩灵君的记忆来拿捏斩灵君,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长生君笑容露出讽意。

“若是,下了暗令的君主是斩灵君呢?”

闻言,长生君愣了一下,屠鸦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般,倒空了他酒壶中的最后一杯酒,然后起身,召出了屠鸦桥,准备回屠鸦殿,可是就在他将要踏上屠鸦桥时,却又转过身,随意的靠在屠鸦桥侧的桥碑上,语气沉沉,再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样子:“就你不追出去这件事来看,你是不怎么对我们这位新任的斩灵君上心的对吧?”见长生君望过来,屠鸦摊摊手:“你也知道,我欠了天君一个人情,所以天君要我杀了她,绝了你可能会喜欢上她的心思,这件事你也不会插手的对吧?”

屠鸦君说的轻描淡写,长生君应的也轻描淡写:“随你,”他说:“不过,你可能杀不了她。”

“呵,好久没有与你一起练练手了,倒让你有闲心来质疑我的战力,我们改天一起练练。”屠鸦对长生君的话不以为意。从上古起,他领的便是冥界司战的君位,甚至在冥界二十四桥还没有平定,被百万地狱魔占领的时候,他便是凤皇宁渊素拟手下数一数二的战将,他的战力,在三界内不说数一数二,但是能排进前十的,而后来,他与斩灵桥昔日君主沉欢还有斩灵桥现任佐官虞画都是冥尊漆池――地狱第十八层君主手中的“剑”,所以,由他出手,刚刚继位的斩灵桥君主不死的可能完全没有在他的考虑之中。

他大笑着,随屠鸦桥一同消失在长生殿中。

看屠鸦消失,长生君一直掩在袖中紧紧握着的手松开,血从被指甲刺破的手掌中滴下。他闭眼时,长生桥的另一端与斩灵桥在虚空中相连,可片刻后,连接又断了去。

“屠鸦,藏头藏尾的,你倒越来越出息了。”长生君望向房间中央,似笑非笑道:“这去而又返,难不成往生桥的棽棽真的在屠鸦殿堵你?我听说重邪去了人间,所以给她放了假。”

“才不是,”屠鸦坐在突兀出现在殿中的屠鸦桥的桥碑上,笑:“我忘了一件事,我与沉欢是手执弑君之剑,现在弑君之剑――素虹青锋传给了盏聆君,弑君虽会受罚,但是也不会如你们那般重的,所以如果你真的喜欢她的话我可以放下水的,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当年的斩灵君沉欢手中的素虹与我的屠鸦剑是不相上下的,我虽然出手了,可最后斩灵君没有死,天君也是怪不了我的――如果你真的喜欢斩灵君的话。”

“你想多了,”长生君望了屠鸦一眼,一脸的漫不经心,是与平时一般无二的浪荡模样,“宠物死了,本君再养一个就是了,不过,屠鸦,”长生君望向屠鸦,脸上带上幸灾乐祸的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虽然斩灵君不是我们冥界这些传承了千万年的君主,死了我也不会心疼,但是她好歹也是天道正经承认的君主,面子上我们还是要顾一下的,你若是真杀了斩灵君,要记得去斩灵桥的刑司受罚。而且,斩灵君虽然已经死了一次了,你这次再杀一次,她顶多也是魂体溃散,但是她神魂不灭,可以再入轮回,不过,她身为人间离别都的君主,人间不腐城的风孽云追究起她的死,你出了刑司够或许还要去不腐城一趟,向孽云冕上请罪,毕竟我冥界《狩月君书》上记载,沈长安的离别都君位由风孽云亲授。”

“这些就不劳您操心了。更何况,世人都晓得风孽云冕上已经失踪了十八年了,等她回来再说。”屠鸦转身离开,可分明的,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翳。

第十七章 闻君有两意

书上说,一见杨过误终身,不见杨过终身误。

风陵渡口一眼,便误了侠女郭襄的一生,而风离花下,你的眼神太过深情,我以为你唤的是我,于是在那天便失了心神,可是不遇,或许你是杨过,自有钟情的龙女,可是我从来便不是郭襄。

不遇你啊,总是一副远了红尘的高远模样,可是,你却会对我温柔的笑,我以为我将你拉入好十丈软红尘之中,可是我没想到,是你让我再没了与你一起谈弄风月的心。

――离别都君主语

长生殿。

“若卿?”望着离去的屠鸦,长生君唤道,候在殿外的若卿拱手候在他的身后。

“自今日起,你跟着屠鸦,若是屠鸦真的杀死了长安,你把长安的神魂给我带过来,若是他杀不了长安,将他追杀长安的消息传往人间。”

“喏。”若卿欲转身离去,可是长生君却叫住了若卿。

“你说,她想要一只梦鬼做什么?”问出口时,长生君就后悔了,看若卿疑惑的望过来,他颓然的摆了摆手,让若卿离去了。

若卿走出长生殿,望向地狱的方向,眸光是去他君主一般无二的冷然。

冥界有二十四极天,分别为六桥与十八层地狱,地狱那帮人自从寂非洛城自入地狱第十六层受罚,不理世事之后就不安分了,而屠鸦君曾为漆池座下无常,漆池的死与寂非家的人又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屠鸦看着虽与他家君主长生君寂非桀交好,可在冥界,想把长生君寂非桀推下王座的人中,屠鸦肯定算一个。

斩灵殿。

长安来时,不管是无常沈缺沈辞,还是佐官虞画都没有踪影,而除却他们三个,若没有长安的君令,整个斩灵道的阴司,都不会接近斩灵殿,因此,原本就安静的斩灵殿就更冷清了。

长安越过长长的走廊,推开斩灵殿密殿的门,然后从中熟练的拿出几本薄娟本子回了殿内的书房。

密殿藏书众多,可有不半多却是何种卷宗,她凭借着她惊人的记忆力,以及从小被培养出的一目十行阅读能力,在来冥界之后的短短一周,看完整殿的除了卷宗之外的藏书并不是什么难事。而殿中那么多书,也只有这么几本是她打开后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到的。

――她没有阅读权限。

长生君给了她一整本的君典,可其中有一半多是空白的,她也没有权限。

她想找的东西名叫造魄池,是在上古时都顶顶有名的东西,冥界关于它的记载,若不是在密殿的藏书中,就是在君典上,可偏偏这两者,有一部分她都没有阅读权限。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去别的殿借藏书来看看,可偏偏,冥界君典上有记载,二十四极天密殿之内所藏东西皆按照各桥君主心意,但其中藏书――关于冥界记载的书籍,都是相同的。

冥界现在由长生君管理,冥界冕尊王权一定在他手中,长安今日想找长生君,是为了长生君戒,若是得到王权,就更好了。

长安走入殿中,斩灵桥神印与离别都神印一同放出,设下了一个结界,然后,半面妆妍,半面枯骨的梦鬼从她身上走出。

“怎么样?可曾找到?”长安抬头,语中不禁带了期待。

“没有。”梦鬼答道,“君戒不在他的身上,以我的能力感受不到王权。”

“……”长安闻言,点的了点头,懒得掩饰失望了,“好的吧。”她坐在椅上,望着堆的高高的那堆公文,再没了翻看的兴致。

梦鬼自从跟着她见过帝师后,在长安面前总有些瑟缩,此刻,她望向长安,眸子有些闪烁。

一天前。

“我们做一个交易。”见过帝师后,长安在虚空之中设了结界问她,哦,不,是向她陈述道,“梦鬼,我们做一个交易。”

她说,“在我拖住长生君后,替我在长生殿找一下长生桥君戒,或者冥界王权,而我,许你执念成真。”

“我作为一只生于苦海的恶鬼,只喜欢杀人罢了,哪有什么执念呢?殿下真是说笑了。”梦鬼笑得妖娆,眼眶中,两星鬼火幽幽跳动,似是很是开心――不说长生殿内找东西这事儿本身就极为危险,就凭借她是恶鬼,接触君戒王权后,离了君戒王权的庇护,就要受天罚的,所以她才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交易。

“昔闻南朝齐太尉、枝江文忠公徐孝嗣孙女,侍中、信武将军徐绲之女,姓徐名昭佩,天监十六年嫁湘东王萧绎,成为湘东王妃,为萧绎生下儿子忠壮世子萧方等和女儿益昌公主萧含贞。 萧绎为帝,徐氏女为梁元帝萧绎的正妻,然徐氏无色,不被礼遇,后数戏元帝,又与和尚智远道人、 萧绎的随从暨季江等私通。且徐昭佩善妒,萧绎妃子有孕者皆杀之。 后来萧绎爱妾王氏去世,萧绎将王氏的死归咎于徐妃。 太清三年,徐氏子萧方等去世, 梁元帝深恨徐昭佩,徐妃便投井而死。萧绎把她尸体还给徐家,说是出妻。徐昭佩死后,葬于江陵瓦官寺。萧绎写《荡妇秋思赋》辱徐妃。”沈长安轻笑,“作为最低阶的梦鬼,在那般……那般黑暗肮脏的苦海,从千年前你捱到现在,你说你没有执念,我是不信的。”

“那里,没有执念的,刚一进去,自己忍受不住,就魂飞魄散了。你说你没有执念,我不信。”

“来,和我交易,本君许你,执念成真。”

即使沈长安语气太过平静,可梦鬼还是被诱惑到了。

“好吧。”她听到自己说。

“我帮你。”

“但……我要你的君典与君戒一用。”

“好。”沈长安也笑着应道。

“斩灵君陛下,请借你君典与君戒一用。”对某些东西的执念大过对沈长安的恐惧,梦鬼站在沈长安面前,微微躬身,终于咬牙开口道。

“这么久不开口,我以为你后悔了,毕竟……”毕竟像出自苦海的梦鬼等污秽之物染指君戒君典,等君典君戒离身,碰了它们的鬼是要受天罚雷霆加身的。

――任何鬼物,都害怕雷霆,就连如今的沈长安都不例外。

“我这么多年,只为了那么一件事活着,所以,我怎么会后悔呢?”她笑。

“不后悔就好。”长安摘下戴在手指上,重邪说最好不要摘下来的君戒,把它和君典放在一起,一同递给梦鬼,“这玩意儿还没有我的离别都君戒好用,我拿着也没什么用,但是,君典你得还回来,我还有用。”

“好。”梦鬼点头。君戒护身,而她用君典,只是为了找一个人罢了。

就在结界中,梦鬼戴上君戒,翻开君典,一直翻看着,直到看到某处,她手指捏着一页君典,久久没有翻动,脸上的表情似哭,又似在笑。

“好啊,终于找到了。你躲了我千年,我终于找到你了,”她喃喃,声音嘶哑低戾,“萧绎。”

“走吧。君典给我留着,君戒你带走吧。”

栖居在梦鬼命火处的封印从她眉心漂出,散开在空中,然后,长安撤了结界。

梦鬼恭敬的将君典放在桌上,退后几步,向长安微微躬身行李,然后散做青烟,向门外飘去。

长安目光落在君典上,翻开梦鬼看过的那一页,看见上面记载的人,如她预料的一般,于是抬头,望着梦鬼离去的方向微微一笑。

――她去的,是人间。

而冥界往生桥君主――重邪去的,正好,也是人间。

长安无意识的翻着手中君典,低头时却见君典后半部有些书页原本该空白着,可现在却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长安有些懵,但此刻她来不及想一想这是为什么,仔细查找君典上面有关造魄池的记载。

君典越翻越薄,可关于造魄池的记载还是没有找到,哪怕一星半点,君典之上还有几页空白,长安怕造魄池的消息就在那几页空白上,或者整部君典都没有记载,她翻着书,越发烦躁了。就在她的烦躁值达到巅峰时,她终于找到了关于造魄池的只字片语。

“造魄池,镇苦海之上,净鬼秽生魂,可聚魂,亦可造魂魄,给人新生。”

君典上记载。

短短几字,看得差点让长安喜极而泣。

他们都说,真正的苦海十分骇人,怒涛似要扯烂天空,吞噬一切,一点儿也不清澈喜人,可那天,长安初来冥界时,乘坐着重邪的渡船,苦海息了波涛,她在渡苦海时,苦海平静得像镜子一般。

她眼前,苦海的确很……安静。

没有惊涛骇浪,也没有密密麻麻阴郁的鬼物,安静的,她脚下踏着的,仿佛就真的是一面镜子般。

离别都君主与斩灵桥君主的神威叠加,在苦海上弥漫开来,不过一瞬,漫天飘零开细碎虚幻的幽蓝色风离花和猩红色曼珠沙华了。

她的额上,两个神印都没有出现,可她的神息与君威却填满了整片天地。

二十四极天分层,但只有上六天有苦海,而上六天的苦海是连成一片,围着上六天,六天苦海乃同根同源。

但……没有造魄池。

――她查遍了苦海,但没有找到造魄池。

长安不死心的察了一遍又一遍,神魂动荡,蜷缩在她神魂中的魔息又缓缓蔓延。

天地间飘零的风离与曼珠沙华突然散开。

“你是来看笑话的吗?”此刻,长安神情狼狈,“不遇,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好不好笑?”沈长安抬眼望向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神尊不遇,眼底泛红,神情狼狈。“看我挣扎,看我这么狼狈,好不好笑。”她手中幻出利刃,亲手交到不遇的手中,然后握着他的手刺向心口,“你要风孽云的魂魄是吗?还要绝骨艳血是吗?如今都给你。”

眼底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第十八章 龙吟

第十八章 龙吟

他本来全身是光,就那么一瞬间,突然就黯淡了,成为宇宙里的一- 颗尘埃。我努力回想起他全身是光的样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后来发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我眼里的光。

――长安

沈长安抬眼望向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神尊不遇,眼底泛红,神情狼狈。“看我挣扎,看我这么狼狈,好不好笑。”她手中幻出利刃,亲手交到不遇的手中,然后握着他的手刺向自己心口,“你要风孽云的魂魄吧?还要我的绝骨艳血?来,不遇,如今都给你。”

眼底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他们说,她借风孽云魂魄而生,就得为风孽云而死,毕竟,她只是冰冷的魔剑不腐的剑灵成人罢了。

可是……凭什么,他们要她活着时她就得活着,他们要她死时就得心甘情愿的死呢?

沈长安不甘心,可是,她依托风孽云魂魄而生,在因果上,她是欠了风孽云的,不得不还。

长安闭了眼,握着不遇的手狠狠的向自己心口扎了下去。

利刃刺入人体的声音落在长安耳中,温热的血撒在她的手上,但她等了良久,没有感受到预期的疼痛。

长安睁眼,看见不遇的手垫外她的心口,利刃刺入的是不遇的手掌心。长安有些懵。

“取魂而已,何必这么麻烦呢。”他说。不遇从袖中取出手帕,细细擦干净长安手上染着的鲜血,神情有些温柔,可他说,“傻孩子,取魂而已,何必这么麻烦呢。而且,你的绝骨艳血,我拿来有什么用呢。”长安握着匕首的手松开,沾了不遇鲜血的匕首落入苦海中,没了长安神力支撑,匕首缓缓散去,只在水里留下丝丝红絮,片刻后,连那点红,都消失不见了。

“好,给你。”长安微笑,握住不遇的手,放在她的后颈上,“我刺你的这一刀,就当你还了杀我之仇。”

“毕竟,我一个卑贱的剑灵成的神,哪有你们这些冕尊来的尊贵呢。”

魂魄缓缓剥离她的肉身,长安感觉有些寒冷。

一朵巨大的曼珠沙华盛开在海面上,不遇一手拖着一缕细小的魂魄,一手将长安放在风离花中,然后取出地藏王从天君手中拿到之后交给他的斩灵桥君戒,交到还有些意识的长安手中。

“用斩灵桥的君戒,来还伤你之债。”不遇说,“长安,自此,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了。”

长安幻出的匕首最终没有染她的心头血,可不遇知道,那匕首还是刺入她的心口了。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他所执着,唯有宁渊凤凰一族的凤皇素拟而已,所以……早早斩断情丝,对他们都好。

不遇对自己看顾大了的孩子说,我不欠你了,你也不必钟情于我。

长安终于昏迷。她额上曼珠沙华神印闪烁,海面上,巨大的花瓣阖上,结成一个坚固的结界,将她护在里面,缓缓向海底沉去。

长安作为不腐剑灵,依托风孽云的一缕魂魄活着,原本,风孽云魂魄离体,长安就该肉体溃散,化成虚无的剑灵的,而不遇将君戒留下来,哪怕保不了长安意识消散,也可以护着这句肉身永远沉睡下去的,可现在,长安的神魂稳固,睡在那里,而长安神魂中,素拟望着不遇离去的方向轻笑,有些微的讽意,只是,由于她分走了自己一半神魂,栖居在长安神魂中的素拟,魂体有些黯淡。

而不遇离去时,他没有回头。

地藏王殿。

地藏王靠在独角兽柔软的身体上,手中有光,折射出苦海中他麾下的蜃鬼无意中录下的景象。

埋在苦海深处庞大的黑龙威武狰狞,龙鳞透出冷冷的铁似的苍青色,黑龙眸子微微张开,巨大的小山似的龙头抬了抬,望向海面,巨大的龙吻张开,无声的咆哮。庞大的龙身动了动,似乎想要追过去,雷霆凝成苍青色的锁链锁住龙身,他动时,雷霆在他身上炸开,黑龙又疲惫的沉睡过去。

而他动时,他的头顶上摆渡船刚好经过。

――这是一周前,沈长安来时,苦海底的景象。

地藏王看着,还没来得及赞一句“有意思”,他的表情就凝固了。

蜃鬼录下的场景并没有完。

水滴落入水中带着上古的神息,直坠入海底,直到沉睡的苍龙头顶才停下来。

泪滴中的光渐渐蔓延,光芒渐盛,直至刺眼,红衣的女子脚下踏着漆黑的莲花,就从中走出。

――与风孽云如出一辙的容貌,甚至比风孽云还要妖孽几分,她的眉心,没有任何神印,可是从她出现时,海底的那些存了千万年的魔物伏地,战战兢兢,似是怕极。

――她的身后虚虚的投出巨大的凤凰影,威武华美,透出来自蛮荒的气息,不怒自让人压抑。

――这是,素拟,帝师玉无缘幺徒,宁渊凤凰一族之主。

她歪头,望了望脚下的苍龙,唇角挑上一抹笑,黑龙将醒未醒,微微睁眼时,那女子的虚影已经随风散去。

地藏王颤抖着手,不断的会放,无数遍后,画面终于定格。

――她身后出现凤凰法相,威武华美,而她站在那里微笑,神情却高远,冷若冰霜。

“拟拟,你终于……”地藏王脸埋在独角兽银白的毛发中,无声哭泣,竟是喜极。

拟拟,你终于回来了。

他说。

长安醒时,是在海底。

曼珠沙华映出冷冷的光,让她能够看清身边浮游生物的微光。海底水流微动,幽绿的荧光随波闪烁,星星点点,似置身在无边的宇宙,她只一个人静谧地漂浮在无尽的银河中。头顶是微泛血色的月光,海底有山川树林,有生灵数万,有风声,有水声,万物寂静,却生的喧嚣。这海里热闹又荒凉,红色小鱼组成的鱼群掠过,悠然而闲趣,似乎被蛊惑了一般,长安眼中带笑,情不自禁的打开结界,伸手向群鱼摸去,而有不怕人的红色的小鱼也向她的手指游来,可就在它将将亲温上去时,长安手中素虹突兀出现,化处三尺青锋,向小鱼刺去。

鱼群化作红衣的人,擦着剑锋而过。而长安的剑落下时,一切幻像尽数破灭。

“啧,在美梦中就那么永远睡去不好吗?非要逼我的屠鸦剑染血。”红衣华服的君主衣上浮绣的金龙怒目圆睁,笑语低戾。

刚从幻境中挣脱的沈长安来不及细想手中“多出来”的这一枚斩灵桥君戒,就见屠鸦桥君主提着剑立在远处,望她,笑容轻蔑,带着恶意。

“怎么?尔等觉得,本君脾气甚好,连小小屠鸦桥君主都要辱到本君的头上。”沈长安收起君戒,望向屠鸦,她脚下,曼珠沙华寂灭,幽蓝色的风离花盛开悠悠,而她的额上,风离神印散出神辉。

“人间君主?”看见沈长安额上神印,屠鸦皱眉,把剑收了起来。“人间君主死后神魂不是该归于归骨海吗?你怎会来冥界?”又怎么会成为我冥界的君主?

屠鸦现在想不到自己是被天君坑了的话,那么自己的脑子就是有坑了。

天君当时找他时,所说原因,不过是因为天地人三界,没界现存的君主数量都相等,可冥界却又多出了一个君主,且是司刑罚的君主,他作为天君理因提前替天界消除了不安的因素,又因为天界与冥界本就不和,若是再传出他杀了冥界君主,天界与冥界可能会有一战,因此,只能拜托屠鸦了。

虽然,按照天君一贯看重天界安宁的性格,这理由很让人信服,但是,活的比天君还要久一些的屠鸦却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寂非龙族世代为天界神族之主,可到如今,寂非家人丁单薄,若算上只有昔日龙皇寂非倾天一半神魂的不遇,如今的寂非家,也只有不遇和天君寂非岑、冥君寂非洛城、长生君寂非桀叔侄四个罢了。

昔日,凤皇――素拟因为寂非家而死,帝师玉无缘入魔,并对寂非家诅咒,“凤皇宁渊素拟因情衷而死,凡寂非龙族,所爱皆别离,所求皆不得,生生世世,永生永世,情根深种者,皆万劫不复。”

――天君寂非岑他们兄弟三人的父母是如此,小叔叔寂非倾天是如此,后来,冥君寂非洛城也是如此。

长生君是天君和冥君最小的弟弟,他们有多护着长生君,就有多害怕长生君身边出现能让他挂心的人。长生君与冥君虽然入了鬼籍,可是他们的龙珠都留在三十三重天,因此,那天,斩灵君临时,长生君龙珠竟然绕上情丝,明知自漆池死后,天界与冥界交恶,天君还立刻赶来冥界,见冥界新任斩灵君,于是起了杀心。

天君想要杀了她,自己不好动手,便找到了屠鸦头上,当然,千年前,曾欠了天君一条人命的屠鸦应了要求,但是,天君没说,他们冥界新任的斩灵君是人间新死的排行第三的君主!

传说,离别都君主是冕尊风孽云麾下君主,与冕尊一样,以战证道,冕离别都君位,而屠鸦虽然作为冥界的司战君主,活的比沈长安久,但是,耐不住人家神格比他高啊――离别都君主在人间排名第三,而他却在冥界排到七八位了。虽然他能打得或她,但……如今不敢打啊。

屠鸦有些头疼,而他对面,满心不爽,正无处发泄的沈长安素虹裹身,冷面威严。

“本君,冕离别都君主位,乃人间第三位阶君主沈长安。”

“本君以战证道,自本君加冕,无人敢以幻境这种宵小手段辱我。”

“鼠辈,可与我一战?”

她道。

第十九章 封印

你有没有羡慕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羡慕过像风孽云那样的人?

沈长安是有的,可她只是羡慕,却并不像成为风孽云。

而风孽云,只悔她是风家女,后悔……生而为人。

――帝师暮云深语

冥界,苦海。

“本君,冕离别都君主位,乃人间第三位阶君主沈长安。”

“本君以战证道,自本君加冕,无人敢以幻境这种宵小手段辱我。”

“鼠辈,可与本君一战?”

她道。

屠鸦闻言,都要被气笑了。

他乃天生地养的神胎,随凤皇素拟征战,是天定的君王,自他卫冕,千万年来,还没人这样对他说话,包括他的冕尊素拟,乃至后来的漆池,都未曾对他有过轻视。

“好啊,本君当随你一战。”他收了自己的剑,只是因为她牵扯的太多,而不是打不过她,那动作,竟然倒让她生了轻他之意。

他说,“辱我之言,本君,当以战证之。”

他手中,斩君之剑屠鸦一阵清鸣。

沈长安冷笑,她额上,分离神印闪出神辉,整个苦海之中,细碎的幽蓝色风离悠然开放,它们落于脚下泥土之中,然后唤醒沉睡其中的枯骨。

――人间,风离来处,尽为孤坟。

它又为死亡之花,十八都向来用它祭奠亡君。

数以千计的枯骨破土而出,新的,旧的,有的一般已经化作腐土,有的,上面还挂着腐肉。

它们以她为中心汇聚,最终在她脚下组成巨大的骨龙。沈长安脚尖轻点,踏在龙头之上,幽蓝鬼火在它眼眶中开始跳动。

屠鸦提着剑,看她的神威盈了苦海,看她唤醒枯骨,看她召唤古龙,看她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白痴,他讽刺道,“怎么,与本君战斗,就用这……玩意儿,不用剑?你确定?”

沈长安闻言,看他的目光更像白痴,她是不腐剑成神,要她用剑战斗,是要她变成不腐,在那傻傻的放出剑意,然后飘着不动吗?

许是不遇给她的那一枚斩灵桥君戒的缘故,她把身上素虹与素虹化成的剑都忘了,或者说,都不由自主的忽视了。

人间,不腐城。

王殿。

暮云深作为帝师玉无缘的一道影子,和帝师长得很像,可是比起脸上永远带着如春风拂过绿池般温暖笑意的帝师玉无缘,暮云深的脸色冷漠苍白,一双墨瞳清冷深邃,似是冰雪寒泉,脸上是天地俱灭都不会动容的冷漠。

他坐在不腐城王殿中最高的那把椅上,面前案桌上一堆案文摞得高高的,他头埋在一卷又一卷从各处传来的案文中,听见有人进殿的脚步声,头都没抬道,“紧急公文在左,日常问安放书架旁的箱子里,平常小事偏殿给佐书,来自风淄衣那边的公文除了有事的,其他的都直接扔了。”

来人久久没有出声,暮云深疑惑抬头,就见不遇手掌心托着一朵青莲,莲台上一朵魂火悠悠跳动。而他身上,还萦绕着从冥界带来,沾在衣上未曾散去的死气。

暮云深的眼底带着青紫,自从沈长安“死”后魂魄入冥界,人间十八都中以风孽云的不腐城为首的,包括离别都在内的九座城池只要其他城的君主决断不了的大小事物都归在他的名下,尽管哑女已经回归不腐城,重任佐官位了,可是需要他处理的事情仍然很多,即使暮云深生而为神,在高强度的工作下,他也有些疲倦。

“老师,风孽云留在沈长安体内的那缕魂魄我已经取回来了,请依照承诺,将它送回风孽云体内,让素拟醒过来。”不遇把青莲台送到暮云深面前,微微躬身道。

“依诺?不遇,跟你有过约定的是亭云,不是我。”暮云深接过莲台,手指拂上那朵魂火,语气微带笑意,“而且,亭云跟你说的是,让长安体内属于风孽云的魂魄都还回去,然后就有可能找到风孽云所在,谁跟你说过,还了魂魄,作为前世魂的素拟就能醒过来?”

“老师……”

“而且,就算素拟能够醒过来,你觉得,我可能再让‘杀’了她两次的你,跟素拟扯上关系吗?”

不遇记起,帝师曾对他说,“我已经容着素拟死了两次,倘若素拟能够再次归来,我一定不会再让我最小也最疼爱的弟子素拟和你再在一起。”

“老师……”不遇低低唤道,语中有祈求。

“来,不遇,老师告诉你一个小秘密。”突然,暮云深脸上露出像小孩子恶作剧后的笑,有点狡黠,又带着一点恶意,“沈长安,就是风孽云。”

沈长安就是风孽云。

他说。

“这个秘密,除了我,亭云,故庭燎,哑女,谁都不知道,就连沈长安自己都不知道。”

―― 十八年前,帝师玉无缘分出的一道影子――暮云深在人间守护风孽云,他发现孽云在离别都与魔界边境失踪,战场上只剩了一把不腐。

暮云深遍寻风孽云而不得,因为感受到那天玉无缘曾到过那里,以为是玉无缘带走了孽云,因此,入了魔界,可是,到了魔界后发现玉无缘又已经沉睡,他在三界内感受不到风孽云的神辉,因此,无奈之下,他唤醒风孽云在十八岁时,自己在自己的魔剑不腐中封印的一道神魂,用绝骨造出新神,位列离别都君主之位,而那道神魂封印了十八岁之前、最无忧最开心的风孽云,她自己叫自己沈长安――她的凡人父亲取得名字――她不知道,或者说长安自己不承认自己是活的十分悲哀的风孽云。

暮云深把造出来的尚是婴儿的新神――沈长安交给了带大风孽云的亭云老人――孽云父亲沈云的知己,然后一边让沈长安来守着孽云的领地,一边寻找失踪了的风孽云。

“后来,你在人间遇到长安,也发现了长安神魂深处的双生魂素拟,然后一直陪着她,再然后,她喜欢上了你。”

“涅槃转世后的素拟,在十八岁之前、最无忧最开心的年纪里竟然又喜欢上了你。”说到此处,暮云深望向不遇冷笑,“呵,若非你们相遇时,长安已经很大了,长安还没有像以前那样钟情于你,且情根深种,我不会让你去杀长安取魂,而是……”

“――直接杀了你。”他说,语中带着森然杀意。

“现在,素拟,长安,风孽云,不论凤皇为何人何状态时,她对你,只有恨了,不遇,对此,我很欢喜。”暮云深说。

不遇的脸色愈加苍白,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望了暮云深一眼,然后转身就走,然而他还没有走出殿外,就听见暮云深开口,语中微带笑意,“你要回冥界吗,不遇?”

“可是不遇,作为长安的素拟不是已经被你杀死了吗?你看,就连她的魂魄都在这了。”暮云深语气带着一点恶意。

地狱,苦海。

苦海中,一朵风离花悠悠荡远,它的花蕊处,迷你版的凤皇坐在其中,带着她向苦海正中而去。

――那天,她在那里见了一具龙骨。

埋在苦海深处庞大的龙骨却没有在千万年时光流逝中化作森森白骨,依旧完好,月光落在上面,可以照出当年的威武狰狞的模样。而苍龙庞大的身体上,雷霆凝成苍青色的锁链锁住龙身,苍龙就在这么沉睡着。

“寂非龙骨入我坟地,当真该死。”

风离花台上,红衣的女子不过寸许,很是迷你,但她身上透出来自蛮荒的气息,不怒自威,让人很是压抑,她身前,巨龙沉沉入睡,身后,海底的那些存了千万年的魔物伏地,战战兢兢。

――寂非龙骨入我坟地,当真该死。

她说,却不知是在说谁该死。

她曾白衣绝艳,也曾眉目张扬;她曾深坠炼狱,也曾背后中刀;她曾挽弓狩月、握虹倾天,也曾绝骨尽碎、艳血化灰。

世人多半都知道她的名字,但她本人,除了那么寥寥几人,世上却再无人记得。

他们说,她是凤皇――宁渊素拟。

而后来,世人提起她,总将她与神尊不遇联系在一起。

――他们说在天边熊熊燃起的红莲业火中,他的眸中交织着令人屏息的咄咄艳色。那艳色映出,从凤凰骨上燃起可以燃尽一切的涅槃之火,可凤皇却在涅槃火中从天界三十三重天直坠入冥界,然后从冥界第一极天坠入最后一极天的第十八层地狱中。凤皇坠天时,他的眼中所有繁华竟于瞬间散尽,乃至后来凤皇涅槃归来,他立在二十四桥上,望明月,望浮屠,望她,他的眼中亦是挫骨苍凉。

他们说,凤皇死后,神尊不遇就绝了情爱。

可是,他们都不再记得,她宁渊凤族的素拟还是冥界第一任冕尊,她的骨埋在第十八层地狱,由地藏王守护着,她死时,以冕尊王权令冥界,“寂非龙族不得入冥界,寂非龙骨不得葬冥界,寂非家族神魂不得归冥界。”

――三不得,是她作为冥尊的遗昭,她在沈长安神魂深处,自入冥界苏醒后一直没有沉睡,她见天君寂非岑与不遇在冥界来去自如,甚至寂非洛城与寂非桀入了冥界为君,这些她都可以不计较,但是,竟然有人将寂非家的龙骨――倾天的骨,葬入苦海。

素拟眼角挑上一抹殷红,身上神辉渐渐被魔息沾染。

突然,天地间散开悠悠的菩提香。

素拟抬眼,古朴的桥突然出现,白色的独角兽,载着握了佛珠的少年渡过桥,踏水而来。

第十七层地狱的少年君主望她,眼中带着温柔笑意,他身上血红的袈裟蹁跹,似一朵妖冶的红莲。

第二十章 所念皆空

我可能骨子里就是一个凉薄的人,没有非要得到的爱人。

――离别都君主长安语

地狱,苦海。

骨龙咆哮着冲向屠鸦,屠鸦身如鬼魅,他灵巧的避过骨龙森冷锋利的牙齿,手中的剑偏偏刺向站在龙头上的长安。

长安唇角含着笑,手中握着离别都王权――风离弓箭,看他冲过来,侧身避过,然后不紧不慢的虚拉弓弦如满月,一根箭矢便出现在弓上,等屠鸦临近,箭簇带起幽蓝剑意刺向屠鸦面门。

屠鸦下意识的抬臂用剑身挡住,风离箭看着极不起眼,可是等它撞上屠鸦剑时,屠鸦觉得他的握剑的手臂都瞬间冰凉了。

箭矢撞了屠鸦剑后消失,可长安却逼了上来,屠鸦抬头,猝不及防之下,眼睛直直的撞上长安眼神,他望见长安眼中一片混沌,然后就感觉整个世界离远去了。

“如你所愿,本君就让你在美梦中永远睡去,毕竟我不喜欢我的王权――风离弓染血。”

迷蒙中,他似乎听到她说。

沈长安神魂原本就不稳,素拟神魂离体太久,长安却并不知晓,或者说,她根本就不知道素拟的存在,可是,某个时刻,她眉心的神印突然黯淡了一下,然后脚下骨龙尽碎,重归泥土,而原本只是召唤出的梦魔,想弄个幻境教训一下屠鸦,一下子失控了。它钻入屠鸦身体不见了踪迹。

长安好不容易稳固了神魂,却见护着屠鸦的风离花已经不见了踪迹,而原本她肉眼可以看见的梦魔的魇气已经溃散。

长安有些疑惑,梦鬼乃梦鬼堕落成魔,是天地间第六界的生物,向来贪婪,所说它自己走了,长安有些不相信,但分明,这里已经没有了梦魔的气息。

或者……

沈长安看了一眼似陷入沉睡的屠鸦,眉头微微皱起。

――或者,它是在他的体内。

冥界。

往生道。

棽棽突然不安,就像于无意中,有什么东西在逝去一般。

她的心头,屠鸦寄存在她处,用来护着她神魂的一团命火闪烁不明,突然狂躁起来。棽棽扶着心口,闭眼观微,却见苦海之中,屠鸦手中握着剑,浑身散出青紫色的魇气,此刻他却闭眼浮在水中,一朵幽蓝色的浮罗护在他周围,或者说,是困住了他,而他身侧,血红色素虹裹身的斩灵桥新任的君主沈长安站在骨龙上,手中擎着雕琢了风离花的巨弓。

那是……

离别都王权!

棽棽瞳孔一缩,望见长安额心的神印和手中的王权,原本因为怒火而躁动的心突然冷静下来。

――几天前,人间传出消息,说离别都君主已死,而在观微中看见的这人,竟然就是离别都君主!

屠鸦虽然看起来毫发无伤,但是,若非正在受大苦,他的命火怎么会突然躁动,甚至有些黯淡?

但是,她打不过伤了打伤屠鸦的那人。

――不说她是离别都君主,虽死而君格王权在握,就单凭借她是如今的斩灵君主,她打不过她。

“来,去给我查查,斩灵桥的那三位在何处?”

往生桥佐官令发出。

第十七层地狱的少年君主望向素拟,眼中带着温柔笑意,他身上血红的袈裟蹁跹,似一朵妖冶的红莲。

在清冷的菩提香中,她神魂中荡开的魔息渐渐平息。

“拟拟,你终于回来了。”他笑,望她时,眼中的光如千年前他们少年时一般无二,仿佛他们不曾历尽生死,也仿佛,他们不曾分离。

“小师兄。”她唤道。

“小师兄,别来无恙。”她笑。素拟容颜依旧鲜妍,她还是千万年前鲜衣妖娆,一笑倾城的模样,但是,她的笑容却已不复当年在三十三重天之上的第三十四重天和他们一起在帝师玉无缘处求学时的无忧明媚的模样。

她在笑,可是眼底藏这哀伤。

地藏几乎泪垂,然后素拟的笑靥中,眼泪就流出来了。

“拟拟,别哭啊,我很好,老师也很好。”地藏有些手忙脚乱,他上前,想要擦去她的眼泪,可是,他的手指触上她的脸颊时,手指一下子穿了过去。

……他,触不到她。

……曾白衣绝艳,眉目张扬,曾挽弓狩月、握虹倾天的凤皇,他们的小师妹素拟,竟然,成了这样的模样。

地藏的手垂下去掩在了袖中,有些颤抖。

“哥哥,你过得好吗。” 素拟自己擦去眼角的眼泪,“你现在过得好吗?”

有很久的沉默。

老师入魔,师兄弑了小师妹,而他,守着空荡荡的地狱底层,死气盈身,数千年如一日,只有一个谛听陪着他,很……孤独。

突然,他轻轻地笑了,“不好。”

“拟拟,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他温和的脸上竟也有了忧伤。

那种,让人心碎的忧伤。

他是佛座下最杰出的弟子,掌握了所有小乘佛法奥义,他从第一层的琉璃天,一步一拜,直至最高的无色天上,对着漫天诸佛发下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他是谁?

是……未来的佛。

可他对着她微笑,脸上有着哀伤。

“我也过的不好,不过没关系,哥哥。”谁让我不好过,我就让谁一辈子都过不好。

素拟神魂中,魔气涌动,然后又平息了下去。

人间,不腐城。

沈长安就是风孽云。

帝师暮云深说。

“沈长安就是风孽云,这个秘密,除了我,亭云,故庭燎,哑女,谁都不知道,就连沈长安自己都不知道。”他笑,笑容带着恶意。

“老师……”不遇抬眼望他,眼底泛着红,语中带着委屈,也带着戾气,“若非你是我的老师,我真想杀了你。”

“来吧,不遇,若你想要你寂非龙族死尽的话,就动手啊。”暮云深虽然只是帝师的一道影子,可是,他自带君格,而天道之下,弑君乃重罪,更何况,他还是天道既定的帝师。

――昔年,寂非家杀帝师养大的凤皇素拟,逼得帝师玉无缘入魔,寂非龙族就整个获罪,时隔万年,寂非龙族就只剩了不遇叔侄四个人。

“寂非龙族与我,再有何干系,绝了便绝了吧。”不遇冷笑一声,转身离去,他离了王殿时,看起来清贵优雅,虽病弱缠身,但长身玉立,筋骨暗藏,依旧是三十三重天上隐世的神尊。

不遇踏下王殿前千级阶梯,在道路尽头看见亭云先生立在那处,似在等着谁,或者说,他等的就是不遇。

天地间交界处,有冥府四座,四座冥府,挂在冥界名下,实乃独立政权,冥府四位君主,向来以乐都君主故庭燎为尊,而亭云生于冥府,乃冥府之师,冥府存在了几年,亭云便活了多久,他世代教导冥府的君主,地位虽及不上玉无缘,可是,他却是能够与暮云深比肩的。

亭云先生玉冠竖起鸦色长发,穿着青衣站在那边,肩上披着件大氅,背对着不遇站在那处,目光沉稳看着前方,良久之后,他似乎是注意到了什么,转身,抬头,目光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那一瞬间,不遇似乎看见了帝师玉无缘。

亭云先生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这样的眼睛原本应该是波光潋滟、眸光流转间似乎可以勾魂摄魄的,但在他这里偏偏就染上了几分狠厉,他瞥过来的时候像是一柄尖锐锋利的刀,猝不及防就刺到了人的心里来。

――这不是风孽云所熟悉,或者说,这不是后来的沈长安所熟悉的亭云,但确实,这才是真正的冥府之师――亭云。

“不遇,你去不了冥界斩灵道,也再到不了人间不腐城与离别都了。”冥府之师亭云说。“人间离别都和不腐城因为你杀了离别都君主沈长安而将你驱逐,而冥界斩灵道,因为你的弑君,当然,应该说是因为你的弑君未遂,同样将你驱逐。”

“冥界人间虽然都未曾有明令发出,但是,君王意志已经可以感受到了,不遇你可曾感觉到这片天地间对你的排斥?”

君王的意志?

沈长安,风孽云,或者说,是素拟的意志吗?

不遇苦笑。

他这是,被老师耍了啊。

一则断沈长安生,让风孽云魂魄回归,二则断了她对他的情爱――长安是素拟,风孽云也是素拟,他们果然不想让她和他再有什么牵扯,不论她是哪种状态。

三十三重天上隐世的神尊在短短几天之内再入冥界,可是过了冥界与人间边境的他却再去不了斩灵道,去不了他让沈长安“沉睡”的苦海底。

“你又来干什么?”长生君乘舟,渡苦海而来,他立在苦海渡船上,连船都没有下,难得的失了礼。

苦海之岸,君主有张与不遇相似的脸,若非他们二人衣着不同,表情不同,倒像是他们之间立了一面镜子。

“长安呢?”他问,“为什么你一离开,长安在君典上记载的君名都黯淡了。”

“她在哪儿?”

“长安剑灵成神,她失了魂魄,如今在苦海下永远的睡着。”不遇的表情像是在哭。

第二十一章 鬼蜮

第二十一章 鬼蜮

谁让我不开心一时,我让谁不开心一辈子。

――往生道佐官棽棽语

苦海之下,风波平静,但是海面之上,因为两个君主的斗法,巨浪滔天,摆渡船都停在岸边,望着苦海,但他们没有地藏王殿下对苦海的感知,虽然知道是有君主在斗法,可是他们却不知是哪两位君主。

苦海之底,沈长安手搭在屠鸦额心神印之上,神力自神印一泻而出,流入屠鸦身体中,将那只梦魔给弄了出来,可是,噩梦已经织成,屠鸦神魂之上萦绕着散不开的魇气,到底屠鸦过了千万年,他的神力不可测,当时若非她出奇不意,也算计不了屠鸦,让他中招,现在,梦魔已被驱除,但是他神魂对她自发的抗拒,让她接近不了他的神魂,除不了魇气。

沈长安叹了一口气,将屠鸦收到神印中护起来,然后准备去找能接近他神魂的人――屠鸦桥的佐官无常,或者……棽棽。

然而,长安还没有动身,就见从苦海之上传来王讯。

――来自往生道佐官,棽棽。

看完王讯内容,沈长安的脸彻底阴沉下来。

是不是她来冥界后,因不熟悉斩灵道王权,表现的弱了些,所以,冥底界这些人都认为她是一只弱鸡,所以谁都可以欺到她头上了?

苦海之多火山,但那么多火山,唯有一个是活的,时不时会喷发出来,清理一下苦海。

苦海中,唯一的那座活火山,是苦海诞生之处,也是它的源头,而她的佐官虞画和两个无常――沈缺与沈辞这三人,因为她在素虹上睡觉,以为她不适应冥界的气候,因此去了那处火山,去给她寻找暖玉来重新给她打一张床。

但是,棽棽竟然敢用往生道王权将他们镇压,丢下了火山口――就因为她和屠鸦的斗法。她竟敢掺和进来,还把斩灵道得那三位给拉进去。

今天是风水不好吗,那些人竟然组队来刷她的怒火,沈长安觉得,自从她成为离别都君主后,自从她被养父亭云先生和老师暮云深要求要有君主的格调之后,她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愤怒过了。

很好。

长安眼角闪过戾气。

长安并不知晓火山在何处,可是,她身为斩灵道的君主,尽管还没有正式加冕,但她却是可以感受她殿内佐官和无常的踪迹的。

沈长安将昏迷的屠鸦暂时封印在她额心的神印中,禁锢住他体内魇气,避免让他出了什么事。

需知,作为君者,虽然君格与天道相近,但是于他们这些掌握轮回的冥界君主而言,固守自己的道心却是很难的。若是因为她召来的梦魔而使得屠鸦君失道心,甚至入魔,沈长安觉得,她别说在冥界找造魄池了,她若真的伤了屠鸦,她还能不能在冥界待下去都会成为一个问题了。

对她而言,有神印护着,入苦海而能够来去自如,甚至,苦海于她,有着天然的亲近感,至千里之外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当她看到火山时,其实心里有些无奈。

她作为不腐剑灵成的神,虽然曾身人间冕离别都君位,但是,她不管作为不腐剑时,还是作为神祗沈长安,都绝了口腹之欲,也感受不到冷暖寒热的。

――就如那天重邪讽刺她的一般,她,不过是作戏罢了。

而那天,她借口很多天没吃东西,不过是让重邪觉得她还有口腹之欲。

然后延伸一下,她既有口腹之欲,那么便也有爱恨之欲,并非无欲无求,而一个人既然有了欲望与所求,便比无欲无心时好对付多了――比如屠鸦,又比如重邪――那不过是,让重邪少一些戒心罢了,毕竟,她初入冥界,就先引起了长生君注意,又让不理世事已久的地藏王关照,这样的人,会让人不放心也是理解的。

但是理解,也不能原谅对她别有用心。

――重邪想让她和长生君扯上关系,不管原因是什么,都足以让她忌讳了。

而屠鸦,纯粹是自己来找事的。

――原本她想杀了他,因为他对她有杀意。可后来并没有,只是因为他是屠鸦君,曾经的凤皇――宁渊的素拟麾下战将,而凤皇为冥界第一任冕尊,冥界十八层地狱,有一半的君主与他一样,皆是凤皇旧部,是他的同僚。

她还想在冥界待下去。

哦,扯远了。沈长安感受不到冷暖,那天她睡在素虹上只是觉得床太硬了,而不是太冷了,而她畏寒只是沈缺的误解罢了,可是,她殿内的三个傻子,就因为这一个误解,竟然深入苦海,去旁的阴司避之不及的苦海中的活火山处,去寻找都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暖玉来给她做床。

沈长安有些无奈。

的确,虞画沈缺沈辞他们三个都晓得她是离别都君主,对于君务――看了她处理后的君务,他们实在没有插手的余地,所以,他们只能关注她的日常了,而沈长安原先没有想到这点,完全是因为她在人间时,风孽云的不腐城麾下八座城池连同不腐城的君务都落在她的身上,身边只有一个哑女,大包大揽惯了。

沈长安想,在冥界的斩灵道,她身边有了虞画,还有沈缺与沈辞,她是不是可以偷下懒?

不过,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可以偷懒的前提是,她能找到被棽棽用斩灵道的王权镇压在火山中的那三人。

苦海中央。

随着沈长安的远离,素拟在地藏面前化为幻影,直接消失不见。而此前,他们坐在独角兽身上,叙旧话都还没有说完。

地藏见素拟不见,先是吃了一惊,以为见到小师妹,这是一场他做了很多次的梦,而后闻着萦绕在鼻翼间的小师妹身上的冰莲香,又反应过来,她的确是回来了――以双神魂的姿态。

而此刻……地藏王闭了眼,神威从神印一泻而出,填满了整个苦海,然后发现,原本在他们不远处的沈长安已经远离。

此刻,曾经握虹倾天,白衣倾世的凤皇竟然因为她所寄生的今生魂神躯的远离而消散,或者说,是不得不消散在他眼前。

不过……他在凤皇死后守了冥界千万年,也曾差点渡尽苦海中的地狱魔,因此,如今他身上的神力于苦海十分契合,而刚才,他找沈长安――素拟双生的今生魂时,竟然发现……不遇去而又返。

他曾在人间见过沈长安――就在不遇守着沈长安,而他某次去人间找不遇时见过,他当时在心中暗道,尽管沈长安身上有和素拟相近的气息,可不遇再将就,也不用找一个剑灵成的神来做她

他小师妹――曾经的凤皇的替身吧。

――自古以来,身具双生魂的人或神外表以及气息都看不出来,除非前世魂在人体中苏醒――作为独立的、可以操纵人身体的状态,就像在第三十四重天上苏醒的素拟,这样,双生魂才会被外人所发觉。而他在刚才能够见到离魂状态下的素拟,完全是因为沈长安本身魂魄不全,以及神魂太弱,今生魂压制不住前世魂的素拟――自入冥界后,素拟一直苏醒在长安神魂,也是这个原因。

不过,现在毕竟是现在,而前世魂作为千万年前的人物,中间或沉睡,或未曾醒过来一直沉睡,中间有一大段的空白期,双生的前世神魂和如今的天道并不契合,因此,今生魂再弱,若今生魂没有牵扯到前世的因果,前世魂便不可能压制住今生魂。

――长安是轮回后的素拟,二长安体内的素拟是凤皇的执念,哪一个都是她。虽然,地藏想时时见到的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凤皇,而不是涅槃后前尘皆忘的沈长安,但是,想让素拟一直醒着――作为拥有躯壳,可以活动的人的状态醒着,就必须旁长安牵扯到前世的因果,可是那样太苦了。

――凤皇的前尘与因果太苦了,地藏舍不得。

地藏王感受到苦海畔不遇的气息,将脸埋进了独角兽银白的皮毛下。

“谛听,我真想杀了他啊……”地藏王叹息。

“你不知道双生魂是怎样诞生的……”

“我知道,所以谛听,我真想杀了不遇。”

他说。

他的话中带着森冷的杀意,可是谛听却从中听出几分落寞与苦意。

第十七桥的君主不在王殿内。

苦海畔,长生君与不遇对峙,不在长生道中。

屠鸦桥的君主已然失踪。

苦海上巨浪滔天,斩灵道内空无一人。

往生道的君主入了人间,手握往生道王权的佐官棽棽于冥界以君主令公开一则讯息,言――冥界新任斩灵君为人间十八都排行第三的君主,是手握离别都王权,入冥界恐有深意,然后失踪。

往生道阴司传,佐官棽棽记载在君典上的君名已经黯淡,恐被人灭口。

苦海上,传言中已被灭口的棽棽立在火山口,看着冥界新任的斩灵君下了火山口,失了踪迹,然后唇角带起笑。

苦海中的这座活火山乃苦海之魂,是冥界中有名的绝地,即使她侥幸可以出来,还有来自各君主的追杀在等着她呢。

――毕竟,一个在人间排位那么高的君主入了冥界,做一个神格和君位都不如原来高的斩灵君,怎么看,都像是不安好心。

第二十二章 苦海的魂

她回来了,踏一路惊涛骇浪,携一身风华傲然,来赴一场将将开席的宴。

――第十七层地狱佐官谛听语

“谛听,我真想杀了他啊……”地藏王叹息。

“你不知道双生魂是怎样诞生的……”

“我知道,所以谛听,我真想杀了她。”地藏王感受到苦海畔不遇的气息,将脸埋进了独角兽银白的皮毛下。

很多人说,双生魂来自诅咒。

的确,诅咒会延及前世,然后祸及今生,可是,凤皇生了双生魂却不是因为诅咒。

她是因为自己的执念。

凤凰生于天地,他们的每次涅槃,都跟人的轮回一般――只要经过轮回,喝了孟婆汤,就会前尘尽忘,然后走过轮回门,成为全新的人。而凤凰,在涅槃火灼烧凤凰骨血,燃尽前尘,凤凰也就成了全新的,与前世无关的小崽崽。凤皇素拟两次涅槃,但每次,执念太深,涅槃火没有燃尽的前世因果,栖于凤皇神魂深处,又生出新的神魂――人过轮回门,一碗孟婆汤没有渡尽前尘,也会生出双生魂,按照“科学”的说法,即双重人格。

执念太深,生出双生魂,原因是前世太苦了,苦到即使涅槃了,她也放不下。

――凤皇的前尘与因果太苦了。

凤皇宁渊素拟出生时六道正乱,天道之下圣者皆逝,天地正历乱古大劫,这是一难。

君父浮罗替帝师玉无缘受天罚而死,她成了宁渊凤凰一族唯一的纯血王族,年少失祜,这是二难。

她领麾下十万战鬼助师兄――龙皇寂非倾天扫平天界三十三重天,后来,在她平定她的领地冥界时,打到第十八层时,寂非龙族背叛,与地狱魔合围她与她麾下战鬼,这是三难。

寂非族人燃起的红莲业火中,十万战鬼尽数葬在地狱第十八层,她独身打上天庭,寂非倾天为护族人,用她送他的凤皇骨狩月射穿她的残翼,凤皇堕天入魔。天道砸下雷霆,将她直砸入地狱第十八层。神魂消散,这是四难。

凤皇死时,那时冥界已经大定,地狱无魔,冥界无主,凤皇弟子,龙皇侄子――寂非家二公子寂非洛城接任冥界冕尊位。失去王座,这是五难。

养大宁渊素拟的帝师玉无缘入魔,天道之下,再无她的亲人,这是六难。

凤皇年少失祜,因为有玉无缘护着,所谓一难,在她心中也不是那么难过,而凤皇所执念的苦难,都来自于相识寂非倾天,都来自于,寂非倾天庇护的寂非龙族。

“真想杀了他。”他的话中带着森冷的杀意,可那杀意又慢慢的平息了下去。

苦海上,传言中已被灭口的棽棽立在火山口,看着冥界新任的斩灵君下了火山口,失了踪迹,然后唇角带起笑。

她看着沈长安入了火山口,转身去她在观微时看见了沈长安与屠鸦战斗的地方,却见那处无人,屠鸦并未有如她预想的那般,被得了斩灵道那三位遇难的消息而惊慌失措的沈长安留在原地,然后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心中有些惊惶不安。

――屠鸦被沈长安带走了,他与沈长安在一处。

――沈长安入了绝地。

所以……屠鸦有可能也会受伤,甚至……死亡。

棽棽赶到火山处,毫不犹豫的跳入了黑黝黝的,深不见底的火山口。

因为长生君一道清理苦海的君令而冷清了许久,沈长安今天在苦海中呆了半日,并没有见到她初来冥界时在苦海上见到的那些鬼东西,所以,她原以为苦海已经很干净了,但是她入了棽棽镇压着虞画以及沈缺和沈辞的那处火山后,于无尽的黑暗中,却有无数绿油油的鬼瞳亮起,望着沈长安的目光忌惮而又垂涎欲滴。

――这里躲着苦海中近一半的鬼物,而棽棽那女人竟然敢将她斩灵道的佐官虞画他们三个人镇压在此处,沈长安心中怒火忽然高涨。当她看到火山中的某处,一朵虚幻的往生莲困住昏迷了的沈缺他们,而他们身边挤满了鬼物。

那些东西许是感觉到了结界内新鲜的血肉,还有三人虚弱的神魂和虚浮的神力,全都不要命的往上撞去,使得关着他们的那朵往生莲已经接近虚无,仿佛时刻都有可能消失。

若是结界消失了,那虞画他们三个……沈长安不能想象。

看见此处的险状,沈长安的怒火终于积到了顶峰。

她作为不腐剑灵,自获得神躯,便是离别都的君主,她接触过那么多事,可是,她却从未见过像棽棽这样的女人。

――是不是为了那一个人,就可以罔顾别人的性命?

沈长安额心,离别都神印与斩灵桥神印交替出现,而她手中,离别都王权――雕花的巨弓上搭上缩小了的斩灵道的王权之剑,然后,它带着她的怒意破开黑暗。

剑意冲天。

它所过之处,一切污秽尽数消散,未被波及的鬼物惊慌失措的躲进了更深的黑暗。

剑意笼罩下,往生莲终于消散。巨大的风离花出现在他们身下,接住了虞画他们下沉的身子,而长安手中,弓与剑一起消散。

沈长安缓缓提步,走近他们时,却反手又挥出素虹,素虹携裹着双君的神威直刺向某处,而往生桥佐官棽棽从那处狼狈的闪开。

沈长安望了一眼昏迷中的斩灵道的无常与佐官,将屠鸦从神印中放出,用风离花护起来。

“你就为了他一个人,险些杀了我的佐官与无常。棽棽,你说,是不是你的心中,除了屠鸦之外,其他人都是蝼蚁呢?活该为你的屠鸦而死?”沈长安的眼中第一次带起戾气,周身气势,似极了不腐城的冕尊风孽云。

“你伤了屠鸦,所以就该死。”她道。

“那他专门来杀我,这怎么算呢?”

“你说的很对,除了屠鸦之外,其他人,包括你在内,都活该死去,更何况是他们。”

闻言,沈长安点头,对她的回答状似很满意,“好的吧。”她说,“既然如此,那么,本君便用他来给本君与本君殿内的无常和佐官赔罪吧。”沈长安接着道,“想必屠鸦君很在乎阁下,他也很乐意为你的行为买单的。”

沈长安说着,只用一个结界护住屠鸦,然后又随手以离别都与斩灵道双君格设了结界,棽棽猝不及防之下就被她困在了里边。

“你便在边上看着吧。”沈长安说着,将虞画三人收到神印内,然后头也不回的向火山口而去。而她身后,棽棽怒不可遏,屠鸦身周结界光芒忽明忽暗,他二人身下,无数幽绿的鬼瞳悠悠亮起,而更底下,似乎传来阴唳鬼啸。

就在沈长安离去时,火山突然动荡,有带着腥气的血色的岩浆一样的东西缓缓上升,惊醒了沉睡在火山中千万年的那些强大的鬼物。他们个个都可以媲美低阶的君主,可他们听见火山更深处的岩浆的轰鸣声掩盖在轰鸣声下的鬼啸似的声音后瑟瑟发抖。

第十七层地狱。

地藏王正在换他的冕服,听到这声时,他和他身后正服侍他更衣的白衣的谛听的动作都顿住了。

那是……苦海在哭。

“她终于回来了,陛下,您终于等到她了。”谛听说。

“我早就知道了,谛听。”在他看见沈长安体内栖居的素拟出现在苦海中时,他就已经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了啊。”

苦海上的波涛终于平静,可短暂的安静之后,又从苦海更深处生出更大的漩涡,直搅得苦海骇浪滔天,整个苦海都像是要翻过来,整个冥界的大地都带起微微的震颤――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醒过来一般。

苦海彼岸,原本对峙着的不遇与长生君都望向苦海那端。

波涛卷起黑云,掩了天空中巨大的微泛血色的圆月,可血色的光却从苦海深处涌了上来。

在那血光中,巨大的金红色的凤凰虚影托起埋在苦海中央的龙骨升上了海面,但青灰色铁似的龙首还没有出苦海,黑色的雷霆便从虚空劈下,将龙骨重埋入苦海之中。凤凰凄厉的长唳,然后重向苦海那端的不遇。在长生君震惊的目光下,巨大的凤凰冲天而起,凤首顶着不遇,将他送入了虚空中,不遇还没有反应过来,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昏迷了过去,在他的意识涣散之前,她好像看见凤凰幻出人身,又女子身披羽衣从金红色的光芒中走出,望着他,凤眸微立,里面藏着无尽的寒意。

瞬间,不遇似回到了千年之前,他最爱的女子在她临死前对他说,“倾天,我们是分离,不是分别,与你离后,陨落而死与你不同穴而眠,转生为人与你不同席而枕,惟愿与你生生世世,不复相遇。”

被留在苦海彼岸的长生君看见凤凰虚影,脸上表情好像是在哭。

嫂嫂,是你吗?

他问道,可无人回答。

“凤皇的执念?还是……冕尊漆池的执念?”走在斩灵道上的沈长安回头,暗道,可她望见凤凰影子时,手却不由自主的撑在了自己的心口。

不知为什么,突然感觉到心口有些疼。

第十六层地狱。

炼狱中,锁魂链缚身的男子抬头,望向苦海的方向。

“你,回来了啊,漆池。”

他说。

第二十三章 天罚

对一个孤独了太久的人来说,一刹那的心动,便是一生都不可卸除之重。

那心动的刹那,就像孤独一样,猝不及防,然后一生都躲不开了。

――斩灵道君主沈长安语

沈辞醒时,是在斩灵殿内。

他身侧,沈缺还有虞画睡得沉沉,压在他们神魂深处的往生道王权已经散去。他看着斩灵道熟悉的景象,眼底有了片刻的茫然。

――今天,他们深入苦海,入了那处火山,的确找到了大块的暖玉,然而在数以千万计的躲入火山之中的苦海鬼物围攻下,好不容易将暖玉完整的起了出来,就见往生道佐官踏着王权而至,然后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失去了意识。

他们并不弱,只是未曾对棽棽设防。而棽棽对他们出手,大概是为了他家君主了。

――在苦海之中时,他们曾感觉到屠鸦桥王权的气息,也曾感觉到离别都君主神威。

沈辞眼底闪过暗芒。

他任斩灵道无常千万年,自上任斩灵君沉欢犯天道禁令被天道卸了君位,罚入地狱永世不出后,时至今日,他很久没有出手过了,所以,这冥界,是不是真的当他斩灵道无人了?

空气中隐隐的传来阵阵茶香。

沈辞循着味道望去,他家君主身上裹着素虹,坐在离他们不远的窗边,手中握着一盏茶,望着窗外,寂寞满身,气息微弱。

从沈辞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家君主的背影,看到她修长的脖颈和耳后一-小块薄薄的皮肤,苍白的几乎透明,显出浅淡的青色血管来。

他们不过一旬未见,甚至还没有一旬,他家君主脸色苍白,似病弱缠身,仿佛随着她在冥界呆的时间变久,她初来冥界时的活力与生气与生气一下子褪去了。不过,即使病弱,仍然是一张绝艳的容颜。她的半个脸藏在阴影中,半明半暗间,她的五官线条陡然鲜明起来,精致并且深刻,甚至给人一种凌厉的感觉。

她望着窗外的明月盏,修长的手指间捏着玉白的瓷茶盏,她抬手喝茶的样子更像是在遮住她的半张脸,目光沉静,侧脸冷艳,整个人看起来优雅而狠绝,让人不寒而栗。

沈辞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晰的认识到,这是冥界君主,亦是掌握了人间十八都一半城池是十八载的离别都君主。

他家君主初来冥界时,眼神明亮,似不谙世间苦厄与黑暗,沈辞曾经奇怪为什么这名叫沈长安的女子,不管是跟冥界,还是任何一处神乡如此格格不入,那样纯净静美,是否可以忍受得了这天地间随着王权更迭而展现出来的黑暗。

是他,多想了。

“呦,醒了啊。”她家君主不知何时转过头来,望着他笑道。“来,阿辞,陪陪我。”

沈辞闻言一愣。

他与沈缺长的一般无二,虽然他们自己认为两个人气质相差千里,可是,冥界很少有人能够在他们脱了工作服之后分清他们的。

可,自从初见,沈长安就没有叫错过他们的名字。

“怎么了?”看沈辞发愣,沈长安笑了一下,瞬间,她眉间冷寂都散开了去,仿佛刚才他所看到的寂寞与威严,是他的错觉一般。

“陛下……”还没等他说什么,天空突然传来隆隆的雷声。天空中漆黑的阴云翻滚,长生君渡过苦海,循了沈长安的气息来到斩灵道时,听见雷霆声,抬眼时,就漆黑的雷劫在墨云中翻滚,似蛇似龙,似是活物,十分粗大,偶尔,会有雷霆窜出,直指斩灵道中心的斩灵殿,或者说……是斩灵殿内的某个人。

长生君只是微微皱了眉,向斩灵道走去。

……时间,也快到了啊。

长生君想,而他对于天谴的降临没有半分意外。

雷霆砸下来时,沈辞愣了一下,似是没有想到斩灵道会落下天罚。 “这怎么会……”时间分明还没有到啊。

沈长安听见沈辞的惊呼,却没有看他,她的视线落在窗外的天空上,乌云移动很快、压得很低,很快就将整个斩灵殿都笼罩在内。

沈长安望着墨云积的最厚的地方,看黑色的雷霆指着的方向,她突然感觉到有视线在九天之外望她,让她如芒在背。

劫雷的目标……是她?!

沈长安有了片刻的懵逼。

貌似,她没有做什么能让天道降下雷劫的事儿啊?

天空之上,酝酿了许久的雷电终于成型,在天空缓缓游动,发出“轰隆”的破空巨响。

沈长安回望了一眼还处在蒙逼状态的沈辞,以及他身后玉床上并肩躺着的还没有苏醒的虞画和沈缺,下意识的在手中幻出斩灵道王权,护住他们三个,然后破窗而出,向无人的苦海之上而去。

又是几道雷劫缓缓成形,似苍龙在黑厚的云层中缓缓蠕动,雷霆声响彻苍穹。

沈长安以极速向苦海而去,天上的乌云跟着她离开。

长生君正向斩灵殿而来,他还没到达斩灵殿,就见不遇口中已经死去的沈长安向苦海而去,她的身后,黑色的劫雷偶尔探出云层,所对方向乃是……沈长安。

沈长安与不遇擦肩而过时,她瞳孔一缩,可看见他额心幽绿的长生桥君印,反应过来这人不是不遇,而是长生道的君主。她的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可听着耳后隆隆的雷声,以更快的速度向苦海而去。

乌云上酝酿了一个多小时的雷电终于成型,寒冷肃杀的墨色劫雷以摧枯拉朽之势劈了下来,发出“轰隆”的破空巨响。

等到沈长安到达苦海之上时,苦海波浪滔天,而雷劫终于落了下来,砸在了她的身上。

她额心的神印闪了一闪,脚下开出朵朵风离,雷霆落下来时,被离别都君主神印挡了大半,可还是有大半落在了她的身上。

――雷霆没有落在她的神躯之上,而是砸在了她的神魂上。

沈长安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唇角有血缓缓流了出来,更衬得她的脸色愈加苍白。

然而还没等她缓过来,第二道雷霆就落了下来,砸在了她的身上。然后,第三道、第四道接连落了下来。

今日,她还给不遇一缕神魂,本就失了用来稳固自己神魂的风孽云的魂魄,后来又和屠鸦打了一架,受了点伤,之后又没有半刻停息,又赶去找虞画他们三个,不管是体力还是神力,都有些透支,此刻,受了四道雷劫,绕在她身侧的风离花印终于黯淡,最后消散。

于是,第五道雷劫落下来,生生的就砸在了她的神躯之上,将她砸入了苦海,血从沈长安口中喷出,其中还夹杂着破碎的内脏肉块,长生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长安脸色已近青白,透出死气。沈长安已经没了力气,她的口中灌了苦海海水,被呛得咳嗽时,被苦涩的海水稀释了的猩红的血从她唇角蜿蜒而下,却更映得她透出一股子惊心动魄的凄美与绝艳。

长生君有些心疼。

沈长安现在就像开的盛极之后将近凋零的话,自顾已经不暇,她望着墨云中翻滚着的黑色的劫雷,眼角带起一股子戾气,还有不甘。

她想,若是她在今天天罚以后还活着,最好不要被她查到这场莫名其妙的天谴是人为的,不然,剥皮抽骨什么的了解一下,不然对不起她今日所受的这场莫名其妙的天罚,而且……她沈长安位列人间十八都排行第三的君主,她活至今日,还从没有受过像今天这样的委屈。

总该有人付出代价不是。

眼看着第六道劫雷落了下来,沈长安的唇角就带着不知是讽刺还是不甘得笑,闭上了眼睛。

不遇初醒时,眼底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可一抬眼,就见猩红的满目桃花,才想起昨夜发生了什么,然而他举目四望时,却已经不见了凤凰的影子。

“你醒了啊。”特别突兀的,他的头顶传出一个声音。不遇抬头时,就见地藏躺在树杈上,头枕着手臂,而另一只手臂中却捏着一小坛子酒不住的摇晃着。他说那话时,却看也不看一眼不遇。

不遇坐起身来,身上盖着的披风自然而然的滑了下去。不遇抬头望着地藏,眼中有丝诧异。

这人……这人平时不喝酒的,但是此刻手中却提着酒坛子,而且,他的身上穿的并不是平日里常见的那一身牛仔服,此刻,他的身上着了大红的佛衣,额头眉心幽绿的菩提君印散出神光。而他的身后,佛界明王法相隐约――白衣、金色菩提、袅袅梵音、佛云以及……足下净白色的莲花。

没等不遇说些什么,地藏开口,语气是不遇也少见的慈悲:“既然醒了,那便走吧。”

“去哪?”不遇不明所以。

“既然素拟都回来了,我们,不该去向老师请罪吗?”他说,“师兄。”

“……”不遇静默了片刻,然后苦笑,“地藏,我是入不了冥界的。”说着,他又皱眉,“你身上的气息……你是又去了第十六层地狱吗?”

“当然。”地藏王微笑。“素拟回来了,他也该回来了。”

不遇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冥君寂非洛城,是……素拟第一次涅槃后,作为第十八层地狱之主时的……

夫君。

第二十四章 斩灵道的君王

为什么会对这只见了两三面的这女子起了执念,彼时的长生君寂非桀不知为何,可是,这其中原由,我却是知晓的。

――这世间有女子万般,可万年如一日,她的眼中,只有她这一种艳色。

是天定,也是宿命。

不论于她,还是他来说。

――第十七层地狱君主地藏语

眼看着第六道劫雷落了下来,沈长安的唇角就带着不知是讽刺还是不甘得笑,闭上了眼睛。

雷霆落下,明明沈长安听到了雷霆落在砸在人身上的声音,可是,她却没有感觉到痛苦。沈长安闭着的眼睁开,却见长生君立在她身前,现出了原型。

巨大的青龙绕在她的身周,护着她,龙尾出现在她的身下,支撑住她一直下坠的身子,巨大的龙首冲着天空咆哮,他的头顶,长生道的神印挡着着黑色的劫雷,可雷霆偶尔还是会落在他身上。

沈长安望着他,眼神复杂。

不遇,到底和长生君不像啊,以前,她怎么会看着他时,将他误认做不遇?

九道雷霆,长生君替了她四道,等到天空中劫云散去时,长生君恢复了人身,唇角隐约有血迹,但长生君随意的揩去,然后转身,眼中有着怒意。

他脚下踩着莲花,将沈长安从苦海中捞出来,用袖子擦去她脸上沾上的血块,直直的望了过去,“就那么生生的捱着,你不会躲吗?怎么那么笨。”

沈长安撑着长生君的手臂站起来,等站直了后,她望了一眼身前的长生君,目光沉沉,看不清情绪,可是等到长生君回望过去后,她却先别开了眼,望向苦海那侧,握着长生君胳膊的手也不动神色的移开,自己站起来,长生君一愣,突然无声的笑,笑得极其开怀。

沈长安与长生君寂非桀一起并肩走在苦海之上,一步一步走的虽然很慢,但两个人的步子都十分的稳,丝毫看不出来两个人都受了伤,甚至,在这之前,沈长安甚至都不能自己站得起来,须得人拉一下她。

苦海彼岸,是斩灵道。

鬼族本就与山精妖魅一样惧怕雷电,整个斩灵道的阴司都躲得远远的,生怕雷劫波及到他们身上,可从沈长安神力散尽过后就从沈长安护着他们三个的结界中脱了困的沈辞守在苦海边,他的身侧站着的还有一个若卿,别的,再没了。

沈长安站在苦海畔,越过沈辞与若卿二人身前,然后抬头,望向虚空之处,她的身侧,长生君寂非桀掩在广袖中的手微微动了动,沈长安目光所及之处,他头顶的云层之上,数十道隐秘的气息冲着沈长安,隐隐带着恶意,或者说,是……带着杀意。

“诸君来本君这斩灵道,本君未曾相迎,倒是本君失礼了。”沈长安唇角带着笑。

沈长安笑容漫不经心,眼神是彻骨的冰凉,“但是,热闹什么的你们该看够了,还不走,是在等我请你们喝茶吗?”

“沈辞,”她唤道,语调漫不经心,表情也漫不经心,可无端的,却让人从心底生出寒意。

“送客。”她说。“不走的,就……杀了吧。”

沈长安话毕,原本如玉温润的沈辞抬头,目光沉稳看着前方,抬头淡淡瞥了一眼。

沈辞和沈缺身为双胞胎,他们二人都有一双相同的桃花眼,沈缺性格跳脱,一双桃花眼中总是带着温暖的笑意,望人时总似脉脉含情,而沈辞,他的眼睛却是潋滟而勾魂摄魄的,而此刻,他抬头望天时,眼中染上了几分狠厉,瞥过来的时候像是一柄尖锐锋利的刀,让人不寒而栗。

――平常的沈辞总是披着一张温润的皮,可是,这个才是让人胆寒、让冥界阴司闻之色变的、斩灵道中惯于杀伐的黑无常沈辞。

沈长安的侧脸对着长生君寂非桀,苍白而冷寂,他望着这样的沈长安,突然觉得有些心慌,仿佛……在一瞬间她就换了一个人一样。

长生君猛地握住沈长安的手臂,沈长安瞥向长生君,望见他望着她的目光失措而惊惶,沈长安眼神有了片刻的恍惚,然后在她将将清明时,沈长安神魂中突然传来一阵痛,然后,沈长安一下子就昏迷了过去,长生君与沈辞都站在她的身侧,看她昏迷,两个人都下意识的伸出手接住沈长安,长生君寂非桀到底离得近一些,他接住沈长安,然后就往斩灵殿而去,沈辞愣了半晌,抿了抿唇,收回手,装作无意。

他们还没有带着沈长安到达斩灵殿时,他们身前,冥界现存的君主几乎都拦在他们身前,然后,长生君和沈辞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陛下,斩灵道新君沈长安以离别都君主之身继任我冥界君主,恐会危及我冥界安危,请陛下将此人交于我十八层地狱……”为首之人是昔日凤皇麾下战将。

“交给你们地狱?”长生君抱着沈长安,驻步,抬头冷冷一瞥,“然后你们要怎么处理?关起来?”

“欺我斩灵道君主,你们是真当我斩灵道无人了吗?”冷冷的女声从他们的身后传来。

沈辞抬头,望见他们眼前、众君主身后,虞画和沈缺站在斩灵殿前,脸色虽然还是有些苍白,但两个人的气势并不亚于他们身前的地狱的君主,特别是沈缺,他平时笑闹惯了,可此刻,他们竟然分不清这人与一直跟长生君站在一起的那人,到底谁是让都他们色变的冷面无常沈辞。

而虞画……虞画虽然笑着,可是眼中带着杀意,落在他们眼中却让人心惊。

长生君望了一眼斩灵道的这三位,勾了勾唇,然后越过堵住他们去路的地狱君主和虞画与沈缺,进了斩灵殿,而若卿跟在了自家君主的身后。

长生君带着沈长安离开,若卿也进了斩灵殿,斩灵殿前,就只有虞画他们与地狱的君主对峙。

虞画脸上依然带着笑,沈缺与沈辞立在她的身后,片刻后,地狱君主首先有了骚动,终于,他们起起躬身而拜。

“地狱诸君,谒第十八层地狱漆池冕上座下佐官殿下。”

他们拜道。

若是虞画她仅仅单纯的为一桥佐官,他们并不会对她有任何的恭敬,甚至忌惮,可整个冥界中活的久一些的人都知道,虞画,曾是漆池冕尊的麾下。

冥界二十四位君主当中,第十八桥君主漆池排行第二,但是,三界谁都知道,漆池,是冥界最弱也最强的君王她独居二十四极天最寒冷,最黑暗的最后一极天,夜夜宿于弱水之上,枕往生莲而眠,她所统领的第十八桥,除了一佐官两无常之外,再没有一个阴司,按照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光杆司令,所以她是冥界最弱君主。

漆池座下的那三个高阶阴司,佐官虞画常伴漆池左右,照顾她的起居,所以不被外人所知晓,但是,她的两个无常――沉欢与屠鸦却都名动三界,沉欢君居斩灵桥君位,掌管刑罚;屠鸦君居屠鸦桥君位,统领百万战鬼,而沉欢与屠鸦虽位列二十四位君主之一,却为漆池服务,而且,漆池天生地养,是比森罗还要尊贵的天生神胎,一人可抵百万兵,是冥界最强的君王。

虞画做为漆池冕上的佐官,地位并不比沉欢和屠鸦低。

在冥界,二十四桥的高阶阴司――佐官与无常向来有“虚君”之称,特别是森罗道和第十八桥的六位,位可比拟君主,甚至沉欢与屠鸦本身就是君主,而且,在冥界,佐官向来是凌驾于无常之上的,所以,虞画的地位岂止不比沉欢与屠鸦低,她甚至可以说能够和这些地狱得君主――天道授予君权的君主齐名呢――如果漆池愿意的话。

尽管虞画并不在二十四桥君主之中,可是,她的地位,却是比冥界大多数君主要高的。

――在斩灵道上任君主沉欢被天道卸任君位后,在沈长安还没有来冥界时,虞画是斩灵道的无冕之主。

“你们,要我侍奉的君主入地狱么?谁给你们的胆子。”她不说平身,只是冷冷的瞥着他们,眼底是化不开的寒冷。

众君主面面相觑,沈辞笑了一下,道,“我斩灵道执掌冥界刑罚,虽然君主缺位多年,但是刑司却还是保留着的,你们还不走,是想要去我斩灵道刑司喝茶吗?”

虞画和沈缺闻言,嘴唇动了动,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原本来堵这新任的斩灵君沈长安的一众君主惊惶而退。他们三人就站在斩灵殿门口,望着他们消失在虚空。

自天劫出现,或者在那更久之前就藏匿于他处,唯恐被沈长安牵连的斩灵道的一众阴司三两个结伴出现,没一会儿,斩灵殿殿前,就聚集了斩灵道十之八九的阴司。

“你说,这斩灵道养着你们这帮废物有什么用呢?”沈缺微微皱眉,语调平常到就像是在开玩笑,可无端让人从心头生出寒意。

一众阴司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第二十五章 月下长安

第二十五章 月下长安

爱情,就是千百年的孤寂,直到遇上那个你想矢志不渝守护的那个人。

――屠鸦桥君主屠鸦语

“你们说,这斩灵道养着你们这帮废物有什么用呢?”沈缺微微皱眉,语调平常到就像是在开玩笑,可无端让人从心头生出寒意。

一众阴司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几乎趴伏在地上,战战兢兢。

虞画和沈辞看了他们一眼,眼中都带着一股子冷意,他们转身,看了一眼眼前自从长生君他们进去了之后就关的紧紧的斩灵殿殿门,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身进了偏殿。

“君主有难却只顾自身,有人欺到我斩灵殿前,你们还躲在人后,你们说,我斩灵道养着你们这帮废物有什么用呢?”沈缺皱着眉道,“不若,你们都在这反省一下?”沈缺说完,没有看他们一眼,随在自家哥哥和虞画身后,进入了斩灵偏殿。

沈缺进了斩灵殿偏殿,就见自家哥哥和虞画坐在桌前,两人皆是冷面。

“阿缺,你可曾感觉到棽棽的踪迹?”沈辞问道,“我和虞画都找不到她。”

“没有,”提起棽棽,沈缺的牙都咬紧了,“若是我感觉到了,她大概此刻就该沐在天劫之下了。”沈缺冷笑。

“我不明白,棽棽明知我虽然和她一样,都是虚君,但是我和她不一样,我是有君位的,她对我动手,就不怕天罚吗?”虞画好看的眉头紧紧皱起来。

“大概……是为了屠鸦。”沈辞说着,顿了一顿,似是有些为难,“在苦海中时,我曾感觉到屠鸦桥王权和离别都王权的气息。”

“屠鸦是想弑君吗?他疯了!”

“大概……是的。”虞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但是,怕真正弑我家君主的,不是屠鸦,而是……天君寂非岑。”

虞画在冥界活的很久,知晓上古的旧事,很久之前,久到她家冕尊――第十八层地狱的君主漆池还活着的时候,她曾听她说,屠鸦君曾为了棽棽,欠过天君寂非岑一条命。

“那为什么起了弑君之心,做了弑君之人的天君和屠鸦没有受到天谴,反而我家君主却被天雷劈了?”沈缺不解。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虞画说着,突然望向斩灵殿正殿,“长生君和他的佐官若卿大概是知道的。”

斩灵殿正殿之内。

长生君寂非桀坐在床榻之上,沈长安的头枕在长生君的膝上,睡得很不安稳,而长生道虚君――位列佐官的若卿跪在地上,他身后,赫然正是被梦魔侵入神魂种下噩梦种子的屠鸦和不知什么原因昏迷不醒的棽棽。

“来,跟我说说,他们这是怎么了?而斩灵君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招来天劫?”长生君寂非桀指间把玩着沈长安的发丝,语调有些漫不经心,可长生君越是这样,跟了他千万年之久的若卿自然晓得,他家君主是真的愤怒了。

“斩灵君好像一直在找什么东西,就找去了苦海,然后遇到神尊不遇,他们好似旧识,而神尊不遇在我跟着斩灵君时,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踪迹,然后设了结界,所以我并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斩灵君再次出现时,神魂却是衰败了很多的,就好像……好像有一部分神魂被割裂了。”

长生君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后来屠鸦君就到了,用幻境来暗算斩灵君,斩灵君以离别都君主王权与他相争,斩灵君招了梦魔,屠鸦君陷入昏迷,不过,在屠鸦君知晓斩灵君为人间排行第三的离别都君主之后,就消了杀意,而争斗过程,虽然两个人打的都比较过火,但是两个人之间,都没有带杀意。再然后,斩灵君收到往生道佐官棽棽传讯,就赶去了苦海之源的那处火山。斩灵君见到虞画他们三个状态后,怒而将屠鸦君丢到苦海,让棽棽亲眼看屠鸦遭受虞画他们受过的一切。但是,斩灵君应该只是想给他们一个教训,可是,当斩灵君离开后,沉静了千年的、居于火山之中的苦海之魂突然苏醒,无意中破了斩灵君护着屠鸦君的结界,在苦海之魂苏醒时,我不得不退出火山之中,等苦海之魂平静后,我再入火山后,就见棽棽以往生道虚君君格和她的绝骨艳血向天告斩灵君弑君之罪,然后,斩灵君就招来了天罚,我猜想,在苦海之魂苏醒时,无意中破了斩灵君护着屠鸦君的结界,屠鸦君因而遭受了鬼魅分食与火山动荡,才使得往生道佐官棽棽怒而启天。”

“晓得了。”长生君笑了一下,然后又说,“那么,这些地狱的君主竟然知晓了长安的身份,还堵在斩灵道,这是怎么回事呢?若卿,你可曾知晓?”

“臣……不知。”若卿伏在地上。

突然,他的身前传来清冷的女声,“既然不知,那就去查吧。”

沈长安的半个身子倚在寂非桀怀里,脸色依旧苍白。

若卿微微惊怔,寂非桀见了,有些不悦的招手,然后,若卿退了出去。

喏大的一个斩灵殿内就剩了他们二人,两个人都久久未语,显得室内分外安静,良久之后,沈长安窝在寂非桀怀了,抬手打了个哈欠,显得极为疲乏,寂非桀低声笑了一下,抬手抚了抚她的眼睛,低声道,“睡吧,我守着你,不会有人再来伤害你的。”

我不会再让人伤害你的,长安。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长生君守着沈长安直到她睡着,他望着沈长安沉沉睡去,他在望着她,可是,分明走了神。

其实,那天屠鸦来找他时,不仅是说了他为还天君人情,应天君要求,要追杀沈长安。

一天前。

长生道。

“天庭那里传来消息说冥君寂非洛城快归位了,而在这之前,监管着整个冥界的森罗桥冥尊寂非洛城座下佐官圄鹤有消息传来,说地藏王曾去地狱第十六层,与冥尊有过短暂谈话,具体内容尚不得知,可是,就在他们会谈之后,冥尊的龙珠开始复苏。”他又开口:“你也知道,你与冥君当初脱神籍入鬼籍,将体内的神龙珠留在了天上,最近,保管你二人龙珠的天君传来消息说你家二哥原本暗淡的龙珠在近日重聚着光芒,它的神力已经恢复到与天君持平了。”

冥尊与天君同为冕尊,可不同的是,冥尊为冥界第一尊,可天君头顶却有一个神尊不遇压着,所以寂非洛城神力是强于天君寂非岑的,

“阿桀,冥君寂非洛城快回来了。”屠鸦说。

长生君的脸上的笑容淡去,冷笑道:“与我有何关系?他会不回来与我有什么关系?”

“哦,不对,是有几分关系的。冥君归位,本君身为掌冥界君令者,当率领二十四桥阴司以盛礼相迎接。”他又说。

“罢了,你们几个得事儿,也容不得我这个外人插手,随你们好了。”屠鸦笑,“可是,阿桀,我不明白。”说着他的眸光凌厉起来。

“说说,你不明白什么事儿。”长生君依旧漫不经心。

“我不明白,昔日冥君寂非洛城卸了冥尊王戒,将自己罚入第十六层地狱受罚时说,若漆池不归,他便不归,但是,就我知晓的,你们金龙一族不像凤族一般擅长推演天机,可是寂非洛城却是凤皇宁渊素拟与你家小叔叔不遇的亲传弟子,所以他在你们一族中便是个异类,他的推演之术,就是现在很多真正的具有凤凰血脉的后裔都及不上的,所以他准备归来,说明他从天机中推演出我家冕上将要回来,但整个三界都知道,我家冕上――你的二嫂漆池是归了神归井的,回不来了,所以,阿桀,到底什么东西让天道显出了漆池将要归来的迹象。”屠鸦望向长生君,眸中情绪不明。

寂非桀长久静默,屠鸦也极难得的耐心的等他的回答,良久之后,寂非桀突然笑起来,一字一句,很不客气:“我们寂非家的事儿,与你有关?”

然后,屠鸦突然笑起来:“我家冕上如果能够真的归来,我也是很高兴的。”

长生君挑眉:“如果漆池冕上能够回来的话,你真的会高兴吗?屠鸦。”

“――即使她归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包括你家妲己在内的那些曾经背叛了她的人的话,你也会高兴吗?”

“当然是高兴的。”屠鸦语气极为认真,“若是冕上真的降罪,我替她担着就是了。”他又说:“我用我这条命来还棽棽对冕上的背叛之罪。”

长生君陷入沉思。

当时,屠鸦跟他说,因二嫂漆池的死,而自罚入地狱受刑千年的二哥寂非洛城回来了,他以为屠鸦是在骗他,可是,就在今日,连因为他家嫂嫂而诞生的苦海之魂都苏醒了,说明,他家二哥可能真的要回来了。

昔日二哥寂非洛城卸了冥尊王戒,将自己罚入第十六层地狱受罚时说,若漆池不归,他便不归,种种迹象表明,寂非洛城就要回来了,也就是说他家二嫂也要回来了吗?

漆池是归了神归井的,回不来了。如若他家嫂嫂真的要回来了的话,那么到底什么东西让天道显出了漆池将要归来的迹象。

长生君望着怀中的沈长安,眉头紧紧的皱着,突然有了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第二十六章 女子香

我已经现在了风口浪尖之上,前路……没有前路,这样就很好了,而我现在所等待的,就只有被风浪掩埋的结局,或者被风浪推的更高,然后……再跌下去。

――不腐城君主风孽云语

天界,三十三重天。

地藏王望了不遇片刻,然后将手中的酒坛扔到他的手中,笑容有些嘲讽,“哦,抱歉,我忘了老师不想见到你。”

不遇接过酒坛,清冷的酒香萦绕在鼻翼间。他头也没抬,却也知道地藏已经走了,去了魔界。不遇一手撑着头,一手中把玩着小巧的酒坛子,偶尔也会饮上一两口,半晌之后,不遇撑着头,突然低低得笑了。

或许是这酒有些醉人,又或许,是缭绕在鼻间的花香太过撩人,不遇难得的梦见了以前的那些事儿。

长安就是年少时的风孽云,而风孽云……就是涅槃后的素拟。

风氏的那位失踪了的少年冕尊,他好像是曾见过的。

不遇身为三十三重天之上唯一得冕尊,虽然不理天界诸事,可是,三界之内,很多事他都是知晓的。

其实,风孽云并不是如传言一般,是在她十九岁那年才在风淄衣许了她不腐城君位后才带兵守着不腐城与魔界边境的。

十三岁之前,在不腐城中教导她的不仅仅只有亭云先生,还有已在人间享有尊名的帝师暮云深,而十三岁后,暮云深离去,亭云带她入世历练,同时教导故庭燎(故庭燎:老头子自从把他捡回来,就没有管过他好吧。)。十三岁与十七岁之间四年岁月,她与故庭燎都在不腐城边界历练,随着他们成长,她的手中慢慢的握住了不腐城驻在边界的兵马,到她十八岁时,她成为不腐城佐书,而不腐城虽有君主,但是,几乎所有权利都集在了她的手中。

魔界与不腐城的被世人所熟知的战事是风孽云在二十一岁那年,风孽云逼得冕尊风淄衣授她不腐城君位的这事儿传开的那场,而世人不知,在那场战事发生的三年前――孽云十九岁时,魔界与不腐城的战事比三年后被世人所熟知的那场还要惨烈的多。

那年,战事有半年未修,几乎每天都有战斗,除了二月二――不论三界,还是魔界,都因为上古时所定的君祭而休战了。

“曾见周灵王天子,碧桃花下自吹笙。”

孽云初见不遇,便是那天君祭日,她以佐书身份随着早已没了实权的不腐城君主上了天界参加君宴,在三十三重天,不遇守着的那满园碧桃花下。

不过那日,她为了省却麻烦,让喜欢捣鼓奇怪东西的故庭燎做了一张面具,这样即使是神格高如冕尊的那几位也看不出她的真容。不过,每个人的神息都是不同的,今日醉酒后,他才想明白当年那人是风孽云。

二月二时尚寒,从小便伤了身体底子受不得冷的风孽云在上了天界后,便寻了天界最清净的三十三重天,享受在战事起后难得的清闲。

孽云坐在椅子上,自在洒脱地翘起二郎腿,眉飞唇红,自有少女才有的风情,然而,她低头时,纤长素白的手中是她与故庭燎亲绘的人间十八处仙乡中不腐城全界的地图。

她身侧落满了桃花,衣上也沾了两三处,可是她侧眸时,却理也不理,竟将第三十三重天――这天界最神秘的禁地当作自家书房一般随意。?不时有落花坠下,留在她的发间,她从未有所察觉,或是根本懒得去察觉什么,偶尔,也只是将落在地图上的落花闲闲地伸手摘去。

宿醉后歇在第三十三重天之上,三千里桃林中最大的桃花树上的不遇初醒时,便觉察到了生人的气息,他低头看时,就见一身血衣招摇的女孩子坐在花树下,低头时,眉目间却是难得的沉静。

他并没有藏匿他的气息,却也未曾料想到,他只一动,那人便察觉到了他的气息。

“可是看够了?”她的手指沿着地图边缘滑过,半晌后似自言自语般冒出了这么一句,头也没抬,也不知她在说给谁听。

三千里桃林就算在平常,不遇去三界各处……唔,体验生活之后,空无一人,倒不是因为不遇让人恐惧,而是,不遇只是站在那处,便会让人想要膜拜,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亵渎,所以,对于他的居处,天界众仙也带着敬意。更何况,今日是君祭日,更不会有人了,风孽云也是知道这点后,才来了这三千里桃林。

可风孽云未曾料到会有人也来此处。

唔……自他有了记忆始,除了地藏王外,再没有人敢用这般不客气的语气同他说话,就算是九天之上无比尊贵的天君寂非岑见到他,都要跪地拜下去,然后恭敬的称他一声“冕尊”或“小叔叔”。

树上,不遇似笑非笑,难得的起了戏耍的心思。他眸光一闪,敛了周身神威,然后缩了身形,随着桃花落了下去,啪地一声落在了地图上。

风孽云看时,就见一个寸许高的的小仙坐在地图上的不腐城王殿,对着她笑。坐在纸上的不遇不过巴掌大小,眉眼却生的精致,细长的远山眉向上挑着,似要入鬓,而他那一双豆子一般大的桃花眼,竟像是碧落寒潭般,波光潋滟间,深不见底,他略仰头和风孽云对视:“多饮了些……一时兴起就没顾上规矩……”

风孽云将地图放平在两腿之上,和气的道:“无妨。只是以后若不注意些,在这九天之上这般随意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不遇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闲闲地理了理衣袖,道:“他们早就酒醉了,哪里会留意三十三重天里的这冷清处。倒是你,明明来了这天上地下最热闹的寿宴,却躲在个无人的角落,岂不遗憾?”

“我喜欢的热闹自是与那些不同。”风孽云也坐的随意了些,望向不遇,“衣香鬓影,哪来的我人间十里红尘轻快呢?”

不遇正要开口,却听得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忽然一阵惊风,还没等风孽云有所反应,不遇在她身上丢了一个仙诀,把她变得与刚才的他一般大小,而他恢复原身,挥手时,将她卷入了袖中,他却旋身坐在了她的椅子上。不遇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孽云茫然的在黑暗中翻了几个跟斗,好半晌,才手扶着额头短促的笑了一声。

君祭之日,来九重天的无一不是身份尊贵显赫之人,而她虽然是不腐城佐书,却不被君王与风淄衣承认,身上因此毫无半分瑞气,那时,他竟然将这位在未来登临人间十八都王冕、不腐城君主、风氏少尊的女子当做了一个私自闯入的花草仙。

――他以为那小仙子周身毫无半分瑞气,怕不过是个私自闯入的花草仙,如若被人看到,无论是谁,他们只是轻轻一句话便会折了她千百年道行,再重些,怕是会丢了性命。他难得起了分管闲事的心,欲保她平安,可事后,他找她时,再哪有她的影子。当时,他只是捂着空空的袖,无奈的笑,笑过之后,却并没有将那一面放在心上。

直到今日。

不过,不遇自然不知,有人因为这惊鸿一面,在上百个日日夜夜中,于纸上一遍遍的描写他的眉眼,又一遍遍的擦去,直到那眉眼镌刻入心,再不会散去,她也在夜深时想过她与相关的他以后,然后痴笑着睡去。

――初时,她竟然将这天地间无上的神尊当做了一介花草仙,还那么护着。

此前岁月,她一直在征战与离乱中走过,虽有亭云先生与老师暮云深护着她,可是,他们皆要求她站在他们身前,而他们只是守在她的身后,若她实在顶不过了,他们才出手,就算暮云深,也一直是与她并肩的,而此前岁月中,从未有人这么的将她护在身后。

或许,这些,在不遇只是一面之缘,再加上他难得的慈悲,或者只是随手的动作,而于她而言,此后岁月,她怕是要难忘了。

“怕是来了人,”她听见他说。

不遇卷起地图塞到袖中,闲闲地站起身,“你别出声,我自然会将你带出三十三重天,保你今日周全。”

来人跪伏下身,语气十分恭敬“冕上……”

孽云当时只来得及听见一声“冕上”,神识中就传来故庭燎的急唤。孽云心中一沉,风月什么的尽数湮灭了。

君祭将尽,战事又起了。

她隐了身形回了不腐城,将心思全放在怎么瞒过天君的不遇却对这一切没有查觉得到。

而战事尽后,他们再从未见过,而她登冕尊座,一切风月情思,都被她自己亲手斩断了,所以,此后岁月,风孽云对他的一切旖旎情丝,它自然半分都不曾知晓。

――直到,她沉睡,封印在不腐剑中的神魂称为沈长安,与不遇于红尘中遇见,然后断了的情丝再次生根。

第二十七章 忘川之水

第二十七章 忘川之水

都说,劫后余生,可是,对于自己而言,劫后怎么可能会有余生呢?

它只会留下一把烧干的余灰,让被抛下的人从此活在苍白的影子里。

――往生道佐官棽棽语

人间,冕尊君印为浮罗。

――浮罗花是祭祀之花,也是十八都的神花,它代表着轮回。

可是,何为轮回?

众生济济,在天道下,唯有天界以及冥界众神才得以长生,而人间十八都中这些神,却是要历生死轮回的,而轮回过后,是否生而为人,生为人身后又是否为十八都的神也是两说,简而言之,人间十八都的生灵,不似神界与冥界这两处,你前生是什么,今生轮回后便又是什么,就像风孽云,这一世为神,下一世却不知会轮回转生成什么。

――轮回,于天界与冥界(冥府归于冥界)的神来说,是历劫,而对于十八都的神,却是和凡人一样,都代表着新生。

因此在十八都,即使是强如冕尊,也是千年,百年,甚至更短便换一位,就跟人间皇位的传承一样自然。可是,他们到底不同于天界那些天生地养的神祗,为了让十八都地位与天界、冥界持平,这冕尊的战力就要和天界和冥界那些活了千百万年的老妖怪持平,甚至更厉害,所以,新冕的君主与冕尊俱要在登封那天,走过长长的“凌云道”,走过了,便卫冕为君,走不过,便灰飞烟灭。

孽云虽然在二十三岁,出了浮罗塔后便已经卫冕为不腐城君主和人间冕尊,可是,那时她只有君格与君位,只有走过君主试炼的凌云道,她才能真正得到不腐城王权和冕尊王权。

凌云道,很多人都注重凌云,可是却未曾真正注意过“道”字。

道字意为路,方向,途径;指法则、规律;学术或宗教的思想体系;方法,办法,技术。

可是凌云之道,指的并不仅仅是通向王殿的路,还有……道心。

所谓凌云道,仅仅是王殿正殿前的九十九阶台阶,可就是这短短九十九级阶梯,在君主和王冕登封时,会被天道所笼罩,以验君主道心,听起来极其简单,可是数千万年来,不知有多少天骄命丧于凌云道上。

很少会有已经被天道授予了君位与君格的君主去走凌云道,他们往往是去向冕尊求赐王权,可……风孽云不能。

风孽云是冕尊,当年,风淄衣也是走过了凌云道后才真正将十八都的那些世家压住的。

君主道心……

昔日,虽然风淄衣六欲俱全,但是她不惜杀夫证道,自然获得了冕印,可是风孽云……终是生了情丝,爱恨……太过了。

很少有人晓得,风孽云在走凌云道的前夜,与她有些半师之宜的弟子――冥府之君故庭燎曾到过往生道,向守着奈何桥的孟婆要过一碗忘川河的水。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斩灵道斩灵殿。

长生君靠在床头,一只手中握着沈长安手,睡得极安稳。

他的身侧,沈长安睁开眼睛,墨黑的眼中并没有初睡醒的茫然。沈长安侧了侧头,看见长生君坐在她的身侧,睡得安稳,长安试着抽了抽被长生君握住的手,没想到长生君下意识的握的更紧,沈长安无奈的勾了勾唇,重新闭了眼,然后,虚幻的神魂自她神躯中走出,路过还浮在半空中被虚幻的莲花托住的棽棽与屠鸦,然后召出斩灵桥,另一端,连接的,赫然是屠鸦殿。

沈长安带着两个人走上屠鸦桥,然后消失在了虚空中。

沈长安走后不久,躺在床上的“沈长安”眼睫动了动,她睁眼时,墨黑得瞳孔中闪过红芒,她的眼角一道猩红妖妖的挑起来。

“沈长安”坐起身,歪着头看了看坐在她身边的长生君寂非桀握着她的那只手,然后长生君的身子软软的歪倒在床上,握着她的手自然而然的也松开了。

沈长安起身,跪坐在他的身侧,抬手,将手放到眼前看了看,然后抬手握住了寂非桀的脖子,越收越紧,长生君的脸色渐渐泛青,他的眉头也越皱越紧,似是陷入了噩梦,他在挣扎,可总是醒不过来。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长安”还是松了手,抬眼时,眉目间闪过风月妖娆,一颦一笑自带风情,可是垂眸时,眼底是伏尸百万与血色寒潭,而很多的时候,她的一瞥自是君令如山。她漫不经心的抬手,在他眉心轻轻一点,然后长生君原本颦着的眉心舒展开来。

“罢了,放过你了,就把你……留给她玩儿吧。”她说。

“沈长安”从床上下来,提步走向门外,她走时,脚下步步生出血色的莲台。

门口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古朴的桥,“沈长安”提步踏上桥梁,在她走过之后,桥梁又和突然出现一般,突兀的消失了。

斩灵殿内,除了昏睡不醒的长生君,再没有一个人,自然也无人见到,那座桥梁一侧,立着古朴的石碑,八个隶字大气而威严。

――第十八层地狱之桥。

上面写到。

也无人见到,桥的那端,连接的是地藏王的第十七层地狱。

第十七层地狱佐官在自家君主离了冥界后日常进入王殿打扫,可是甫一进门,就见女子着了大红的衣裳,背对着他坐在大椅上,微微低头,似乎,她的手中正握着一卷书本来看。

地藏王有小小的洁癖,他的内殿除了谛听,一向是不喜欢别人进来的,而整个第十七层地狱的阴司也都知道,会尽量的避着此处,可是今日,竟然有人放肆到进了内殿,还坐在了王椅之上。

谛听此刻化作的是人形,他虽着白衣,看起来温润如玉,但此刻他的身上升起一股子戾气。

似是察觉到谛听的气息,那人未动,可她身下的椅子转了过来,让谛听正对了她的脸。

――这张脸,是冥界新任的斩灵君沈长安。

可是……其中的神魂并不是。

坐听八百,卧听三千,是活了千万年的神兽。他虽为第十七层地狱地藏王的佐官,可是,在冥界,他的地位几乎与长生君同。

此刻,他望了坐在椅上的少女半晌,然后跪伏在地拜倒,“谛听恭迎凤皇漆池君临。”

他说,谛听恭迎凤皇漆池君临。

――是凤皇漆池,而不是凤皇宁渊素拟。

屠鸦殿。

沈长安带着屠鸦与棽棽出现在屠鸦殿时,没有一个人察觉。

到内殿时,沈长安广袖拂过屠鸦的眼前,神辉散入他的骨血之中,然后自然而然的寻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而原本昏迷着的屠鸦睁开眼,从躺着的莲台上坐起来,看见和他并肩躺着的棽棽,原本刀削般冷厉的眉眼一下子温柔起来,完全忽视了这殿内的另一个人。

一旁的沈长安见证了屠鸦君的变脸,心里暗暗吐槽。

这莫不是传说中的铁汉柔情?

那边,屠鸦从莲台上起身下了地,然后小心的抱起昏迷中的棽棽,再极小心的把棽棽放到自己的床上,仔细的盖了被子,掖好被脚,起身时,还不忘在棽棽额头烙下一个吻。

没谈过恋爱,被喂了狗粮的沈长安一下子被酸的牙疼。

屠鸦转身时见到沈长安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俩看,眼中有调侃,也有羡慕。

“其实,她醒时,我是不敢跟她走的太近的。”更别说亲近与亲吻了。

――刚才,那算作偷来的。

众人皆知,冥界二十四极天的阴司,有些是在上古大战中逃入人间的阴司后代,死后会世袭他们祖先的职位,有些是斩灵桥的勾魂吏自人间捉回来的妖鬼,但更多的,是执念太重而无法再入轮回的鬼。

棽棽三者皆占。

她有上古时往生桥第一任佐官的后代。

众人也皆知,在商末,屠鸦曾入轮回渡劫时,投胎为商纣王帝辛,而她是妲己。妖物入体,妖毒侵魂,祸乱天下,死后,她成了妖鬼。可作为阴司后裔的她,作为妖鬼的她,执念重得,连苦海都承受不住。她的执念是屠鸦君,是商末屠鸦君的劫身帝辛。

屠鸦犹记得,商朝灭亡,帝辛在战火中身死,而她――他的妃、他的妲己、他的棽棽,在他死后,因为他的死而妖毒侵入神魂,入了魔,她身化修罗,一人差点屠尽亡了大商的周的军队,也差点杀了下凡渡劫,投胎为周武王姬发的天君寂非岑。

原本,作为冥府阴司,甚至只是一个普通的鬼,当他们在人间死去,他们就与前世的联系断了,可是,棽棽却将屠鸦作为执念,执着了千万年――哪怕屠鸦君从不回应她的这份执念。

但其实,棽棽不知,屠鸦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屠鸦犹记得刚归了位后的他,还没来得及和净尘水,就接到冥君寂非洛城让他和当时作为斩灵君的沉欢一起入人间除差点亡了刚立国的大周的一只入了魔的狐妖。他入了人间,看到那祸乱的妖狐时,心头震颤。

――他的妲己、他的妃……浴血、入魔、杀人、弑君……都是为了给他报仇啊。

作为冥府阴司,作为一桥之主,甚至他们不该贪恋尘世,红尘自该与他们无干,他们……不该有什么执念。

可是,这样的棽棽,怎么让他放手呢?

因为棽棽入魔,天君极寂非岑提前醒了记忆,复了神格与君位。天君归位之后,下昭曰:棽棽弑君之罪,该得天罚,可屠鸦为了棽棽,跪在天君殿前,求了他几乎半载,让天君赦了棽棽。

之后,他替了棽棽的所有罪罚,让棽棽饮了孟婆汤,再入了轮回,可轮回后的她,前尘还是被记起,然后一世孤独,直到死去。

再之后棽棽归位,就有了如今的往生道佐官。

当年,棽棽几乎屠尽百万人,再加一个君主,因此屠鸦提她受的天谴到如今都没有受完,而棽棽原本才是天谴的承受者,他怕,棽棽与他亲近,会累及棽棽。

不过……想到此处,屠鸦的唇角又微微勾起,与他一样提人受着天罚,数千年如一日的,冥界只有他一个呢。

斩灵道就有一个,而那人,这轮的天罚,快到了。

第二十八章 血衣而候

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是,既然一个人已经掉进深渊,难道还非得拖上另外一个一起沉沦才算情深似海吗?

我不愿意,地狱什么的,只有我一个人待着就好了。

――屠鸦桥君主屠鸦语

“其实,她醒时,我是不敢跟她走的太近的。”更别说亲近与亲吻了。

――刚才,那算作偷来的。

“你,比我好多了。”沈长安笑笑,唇角微弯,笑容有些苦涩。

屠鸦从床脚处走到沈长安身边,坐在主座上,瞬间,一股铁锈似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屠鸦,在苦海中的火山之处,到底伤到了。

沈长安语道,“抱歉,是我疏忽了。”

“无碍,可是……”屠鸦抬头望过来,“你可曾追到了那股气息?”

――那股气息……

当日,他与她皆在苦海时,屠鸦闻她为人间离别都时,本已经消了杀意,而沈长安从来不是好战之人,可是,他们二人最后还是打了起来,原因不过是,当时,他们二人都曾感觉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不是被他们二者早已察觉的若卿,而是另外一个……更为危险的人。

而那人,对他们都带了杀意。

因此,他们二人才将计就计的打了起来――两个人打的声势浩大、难舍难分,可是,两个人都未曾受伤。

两人为了请君入瓮,故意做局――沈长安当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所以沈长安故意召出梦魔,失用宵小手段上屠鸦君中招,让它使屠鸦“昏迷”,从而让那人以为两人都几乎没了一战之力,让那人为了杀他们现出身形,可是,棽棽是意外。

在她带了屠鸦去往火山那处时,又感觉到了那人的气息,因此,她故意把屠鸦和棽棽留在了原处,然后借着带他们回去的时间,循着那股气息追踪而去,可是,到了苦海上时,那气息……消失了。

而后来,苦海之魂苏醒是意外,棽棽召开天劫,让神魂不稳的沈长安白白受了九道天劫,这,也是意外。

“没有,那人的气息在苦海中心消失了。”说着,沈长安既然已经把他们二人安全的送到了可以让屠鸦君放心的屠鸦殿,已经有了告辞的想法。她向屠鸦失意后,站起告别,但是,当她走到门口时却道,“你最初来苦海时,存了杀我之心,我恕你无罪,而我丢你到火山之处,却是使得你险些丧命,严格来说,我已经有了弑君之举,可你恕了我,算作扯平,可是,我确实不能这样想的,这次,就算我欠了你一个人情,至于棽棽……”沈长安说到此处,突然望向了躺在床上的棽棽,“至于棽棽,她先伤我斩灵道无常与佐官在先,后又让我无端的受了天罚,险些使得我丧命,虽然,我可能会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会使她受我所受之劫,可是,她欠我的,我总归是会记住的。”

她又说,“我本不记仇,可是,却也不想白白遭受那种无妄之灾。”

屠鸦想要说什么,却见沈长安已经消失在斩灵桥上了。

屠鸦看着沈长安离了此处,将要提步走向棽棽,却听见苦海那处,有隆隆的轰鸣声,就像整个苦海都要翻过来一样,屠鸦闪身消失在虚空中,再现时,是在苦海之畔,那处,刑司跪了一地。

屠鸦看向苦海海面,只见苦海之上,巨大的血色的独角兽的虚影踏在浪尖,透出蛮古的气息,而独角兽上,一个女子红衣妖娆,额心没有神印,身上神威却让三界君主都直不起腰来。

即使,隔的太远,他看不清那人是和独角兽一般的虚影,还是真实的人,但是,光是看着那人,屠鸦就有一种泪垂的冲动。

那是已经沉睡了千年的苦海之魂――独角兽梦魇和他的主人……冥尊漆池――屠鸦的冕尊。

突然,远远的他们就望见那人身上燃起火焰,将苦海都要沸腾了去,往火焰中,那人……和独角兽消失了。

屠鸦突然想起千年之前。

千年之前,冥君寂非洛城与地狱之主冥尊漆池的喜宴。

十里红妆。

三界神佛面前,第二桥君主――第十八层地狱的主人、由冥君寂非洛城亲手养大的君主漆池与冥君寂非洛城成婚,可是喜堂之上,只有漆池一人。

拜天。

拜地。

拜天道。

然后天道便降下了数万雷霆,尽数劈在了冥界第一极天之上,就在那万丈雷霆之中,冥界排行第六的君主屠鸦在她身前俯下身子现出金乌原形,然后驼着她飞向苍穹。而冥界第五极天――斩灵道上,冥君寂非洛城一身喜衣打马立在千军万马之前,与斩灵道和第一至第三层地狱这四道极天的叛军对峙。当雷霆响起时,他皱了眉,对着叛军阵前的女子开口唤道,欢欢,别闹。

他对叛军首领说,欢欢,别闹。

他对作为叛军首领的斩灵桥君主沉欢说,欢欢,别闹。

他在新婚当天,将新娘丢在喜堂之上,却在阵前,对着别的女人――作为叛军首领的斩灵桥君主沉欢说,别闹。

在雷霆声中,金乌悲鸣声中,他望见她坐在屠鸦背上飞离冥界时,他的眉目不惊,可他却皱着眉,对着别的女人――作为叛军首领的斩灵桥君主沉欢说,欢欢,别闹。

他们说,冥君寂非洛城与第十八层地狱主人漆池的婚礼上,寂非洛城去追另一个女人,而漆池独自拜了天地。

他们说,漆池拜时,天道降下天谴。

他们说,漆池拜过天地之后,屠鸦载她飞离冥界。

他们说,当冥界血月当空时,回到冥界的漆池的嫁衣上染满鲜血,而天谴落在了她身后的屠鸦头上。

他们说,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她去了哪里,但是当漆池回到冥界时,浓艳的涅槃之火从她的骨上燃起,灭世的莲火从第十八层地狱燃烧开来,火光,血色,月光映红了冥界的天空――浓淡深浅不一的红色――胭脂红、朱砂红、绯红、血红、殷红……火与血,交织成令人屏息的咄咄艳色,那艳色似极了千年前冥界第一任上尊狩月死时。

他们不知,可是屠鸦却知道,那天漆池去的并不是什么绝地,他的冕上只是去了三十三重天的碧桃花林,找那故人。

那天也并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让漆池这冥界最强的君王负伤。她只是在碧桃花下,和三十三重天上的那位隐世的上尊倾天喝了一壶酒,说了几句话而已。只是,在她离开天界时,天君提剑挡着她,在他对她动手之前,她自己醉笑着朝他手中的剑撞了上去。

你看,真相如此,可世人全都误会了去。

可,冥尊还是死了。

当年的第十八层地狱的君主漆池风华绝代,与冥君寂非洛城结为秦晋之好,漆池算得上是长生君寂非桀的二嫂,可是就在那二人成亲当天,寂非洛城追随另一个女子而去,漆池穿着嫁衣离开冥界,再归来时,身上遍布天君君权之剑刺下的伤口,她走过往生路,然后归于神归井中永远的逝去。

再未归来。

从未归来。

沈长安站在虚空之中,眉头皱起。

苦海中央,骑着独角兽梦魇的,竟然是她的身体。

乘着她神魂不在躯壳内,竟然有人夺了她的舍,沈长安手心,离别都王权悄然出现,斩灵道王权已经搭在了弓弦上。可是,还不等沈长安有什么动作,那人连同独角兽,竟然一起消失了。

沈长安心中一动,召出斩灵桥,一念之间便到了斩灵殿内。

内殿之中,床头那处,早已没了长生君寂非桀的身影,只余“沈长安”静静的躺着。

沈长安走到自己躯壳之前,手按在床上躯壳的眉心处,神力一泄而出,却并没有发现别的灵魂,甚至,连那个灵魂遗留的气息都没有发现一丝。

殿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沈长安来不及多想,赶紧躺入了自己的身体之中。

苦海之畔,即使苦海中心的独角兽梦魇和那人已经消失,原本填满天地间的属于那人的神威已经消失。可是伏在地上的阴司却腿软的站不起来了,屠鸦望着空空的苦海,眼中神情复杂。

有濡慕,有欢喜,竟然,还有一丝丝的……杀意。

“听说,我家二嫂刚刚……神临了?”突然,屠鸦身后传来长生君寂非桀的声音,屠鸦闻声转头看过去,点头,然后长生君脸上的表情好像是要哭。

“那她……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呢?”他说。“她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她还是在恨我们寂非家的吗?”

明明……我当初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她神临了,都不来看看我呢?

长生君寂非桀望向苦海,眼神忧伤。

是不是正因为当初我什么都没有做,所以你都不来看我呢,嫂嫂?

冥界少有人知晓他为何会在自己的密殿之中藏着一汪死水,就连他在长久的回避与刻意的忘记之下模糊了关于那水和水中盛开的、纷飞的、凋零的、已逝的曼珠沙华的记忆。

――他一直在等一个人,他一直……在等她归来。

第二十九章 他年之血

第二十九章 他年之血

寻仇吗?

不,我是来寻情的。情比恨更不堪重负。我珍而重之,你若无其事丢弃,教我情归何处?

――半面梦妃语

寂非桀依稀记得,他一直在等一个人,他一直在等她归来。

可是,“她”是谁?他浑浑噩噩的过了千年,有些他忘了,后来在冥界看见他家大哥,然后又听到他二哥的消息之后,他突然想起来,“她”不就是被他家大哥算计、被二哥――森罗君寂非洛城抛弃的、跳了神归井的嫂嫂漆池吗?

三界之内,三界之外,无人不赞漆池天纵绝艳,可就是这般天纵绝艳的女子,在就是这样一个女子,没有死在上古战场之上,却死在了同僚算计之下。

――《浮罗书》记载,漆池座下无常、后来的斩灵桥君王沉欢爱森罗而不得,于是窃漆池君戒,领着斩灵桥数百万阴司在与森罗的新婚之夜,起兵造反,屠鸦领漆池君令率领屠鸦桥战鬼镇压反兵。森罗其实并不爱漆池,娶她只是为了夺权,他爱的是无常沉欢,这事儿漆池不知道,沉欢也不知道,所以,森罗为了保护沉欢,在前来观礼的三界数十个君王面前丢下漆池赶往战场,而漆池便在那夜走过奈何桥,跃入了与六道轮回门伴生的神归井之中,再也没有回来。

这些是记载在《浮罗书》上欺骗世人的所谓“事实”,可真正的事实,只有当事的那几人知道了。不过,不论事实如何,漆池跳了神归井这是真的,第十六桥与第十五桥两位君主死与战场这是真的,森罗君自囚于第十六桥,沉欢被囚于第十五桥,这也是真的。

神归井,神不归。

神归之处,便是天地,而漆池在神归井之中,散了魂魄,还道于天地,所以,她怎么还会回来呢?

后来这一千年,即使,是她留在冥界的气息与天道共鸣,有一道神辉神临,她都不来看看他们。

长生君站在苦海畔很久。

长生君与屠鸦君他们身后,因为漆池神临而拜谒的阴司都已经散尽,斩灵道的佐官向他走来,对着他遥遥一拜。

“谢长生君主陛下对斩灵君援手之恩。” 她说,语气是难得的恭敬。

长生君有些惊讶。

虞画身为神尊漆池的佐官,第十八层地狱的虚君,向来桀骜,目中无尘,可是,此刻,她居然为了她那新到冥界不足白天的君主向他俯身而拜。

“哟,你竟然开始在意除了黑白无常与屠鸦之外的人的生死,莫不是进化成圣母了?”长生君戏谑。

闻言,虞画身子一顿,然后笑起来,眸中漾开一抹暖意。

“阿辞与阿缺难得的喜欢在意一个人,我怎么舍得让他们伤心?而且,像我家陛下这样的人,谁舍得她的神魂消逝,眼中光芒不在呢?”虞画冲他微微躬身,然后循着御道回了斩灵殿,可是,她的话却依旧遥遥的传了过来。

漆池的神魂不是已经消逝于天地间了吗?

长生君闻言一愣,对虞画的称呼没有反应过来,但想过之后才明白她口中的陛下指的是斩灵君。

像她这样的人吗?

虞画走了良久,周围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长生君想起沈长安,眼中也带上了笑。

像她这样的人,怎么舍得让她死呢?

斩灵殿。

殿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沈长安来不及多想,赶紧躺入了自己的身体之中,她闭着眼,呼吸平稳,可是掩在被子下的手中握了利刃。

来人并未近身。

她似是知道沈长安已经苏醒了一般,跪伏在殿外,恭敬而拜,“小婢李裹儿,乃冥府乐都君主故庭燎座下佐官,应君主故庭燎之命,特来请离别都长安陛下前往人间与冥界边境一叙。”

闻言,沈长安觉得,眼前这自称李裹儿的女子既然没有不识趣在她“昏迷”时上前,而且,来人并不是她在苦海之上时感觉到的那人,因此她也没有做防备的必要,沈长安坐了起来,只是,她的手中始终把玩着泛着寒光的利刃。

“乐都君主的佐官?”她微微低着头,手中的利刃在指间旋转。李裹儿还未回答,就听见耳边荡起细微的风声,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突然就感觉到喉管处有微微的寒意,略一低头,就见原本她远远看不真切的利刃此刻正抵在她的喉管之上,顿时,李裹儿一顿都不敢顿了。

“小婢有兄长在冥界为君,小婢虽忝居乐都虚君,亦兼任冥界第三层地狱佐官。”

李裹儿答到,语气恭敬。

李裹儿的余光顺着握着匕首的那只手看上去,她家君主口中的老师微微低着头,耳侧的头发微微垂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和半个侧脸,让她看不清离别都君主沈长安脸上的神色,可是,只沈长安的一个的一个侧脸,皮肤苍白几乎到透明,欺负下血管泛青,可是,她望时,沈长安只一个低眸回眼,就带出逼人的艳色,可是这种艳色,就像艳丽摄人的花,里就像随时都要凋零。

这个人,生来就是天定的君主,生来……就比她们这些人站的更高,可是,人越早慧就越容易早天,就像花盛开的时候越侬艳,就凋零得越迅速,像离别都君主沈长安这样的人,也生来多劫多难。

不自觉的,李裹儿的眼中就带上了同情。

再然后,沈长安手中的利刃就更逼进了她的脖子几分,划破皮肉,鲜血,就从细线似的伤口中流出来了。

“你算什么东西,竟然轮到你来同情本君?”沈长安的声音像是过了冰。

李裹儿浑身战栗,从心头泛起寒意。

――她从沈长安的眼中看见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可是,就在李裹儿以为沈长安手中的利刃就要刺下来时,却见沈长安收起了她手中握着、搭在李裹儿喉管处的匕首,越过她,向门口走去。

“既然故庭燎要见我,那就走吧,我们去见见他。”沈长安款款而行,声音是一如平常的漫不经心,就好像,她刚才对李裹儿毫不掩饰的杀意只是李裹儿的错觉一般。

李裹儿站起来,觉得有些腿软,而冷汗已经将她的后背打湿。

冥界与人间边境。

现在为阴历二月,按照阳历来算,已是三月,虽然人间有些地方已经到了春天,可是,人间大部分地区却依旧被寒冷气流覆盖,而冥界原本就死气弥漫,比人间更冷一些,冥界边境,地形狭窄,形成对流,因此,里几乎是三界内最冷的地方之一。沈长安来时,故庭燎身上裹着狐裘,而沈长安身上,衣衫单薄,原本最畏惧寒冷的她,在上次他们在此处会面时,不住的喊着冷,可这次,她似乎什么都没感觉到,甚至,当她看到他身上的狐裘时,眼中闪过了诧异。

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沈长安脸上闪过一丝悲哀,而她对面,故庭燎脸上,是相同的表情。

她……竟然已经习惯了呆在冥界。

沈长安掩去眼中悲哀,首先故作轻松的笑起来,“来,说说,找我什么事儿?”

既然她不想让他担心,那么他也不必不识趣的提起来,让她不开心。

“老师,重邪……失踪了。”故庭燎道。

“做的不错,帮我再留他一个月。”沈长安以为是什么事儿,原来是这个啊。沈长安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开口道,“会有一只梦鬼拿着……我的君戒来人间找重邪,你千万不要杀了她,那人啊,可是去寻情的。”她笑。

沈长安果然误会了。

“在最初时,我们的确按照您的要求跟着重邪君,准备伺极将他带到离别都,可是,就在我们跟着他时,重邪君……消失了。”故庭燎有些艰难的解释道。

“也就是说,重邪失踪了?而他的失踪与你无关?”沈长安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故庭燎点头。

“你赶紧回人间,势必将重邪站出来,最近好像有人正在针对冥界的君主,如果,你遇见那只名叫许昭佩的梦鬼,务必保护起来。”说着,沈长安还有这不放心,她将手放在心口处,神力微泻,然后离别都君戒就出现在她的手中,她用摩挲了一下戒面,然后不带半点不舍的就把君戒丢给了故庭燎,“她性格谨慎,怕是不会信你,若是遇到了她,拿着我的君戒给她看,然后把她留在离别都,一定要保证她和屠鸦的安全。”

“喏。”故庭燎微微躬身应到,他又说,“老师,亭云老师和帝师暮云深恐您神魂不稳……”

“既然再无事,那么就散了啊,下次见。”故庭燎还没有说完,就被沈长安打断,她转身就向冥界而去,步履匆匆,脚步有些踉跄。

……故庭燎接下来要说的,她并不想听。

她不想听,可是,故庭燎却重新开口,手中不知从捧出一缕用莲台护着的神魂。

――那是风孽云的魂。

――那是不遇从她身体中取走的风孽云的魂。

“亭云老师和帝师暮云深恐您神魂不稳,因此特将您给不遇的那缕神魂着我给您带了过来。”故庭燎大声说道,让沈长安直接避无可避。

第三十章 伽蓝之侧

“望断处,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

我的名字来于此处,我这个人也来于此处。

沈孽,从此之后,我就是你的老师了。

――帝师暮云深语

故庭燎的话让沈长安直接避无可避。

沈长安转过身来,眼中带了寒意。

“凭什么你们想要我还给你们,我就一定得还,想给我,我就一定得收着呢?”沈长安冷笑,“或者说,只是风孽云冕尊的那一缕魂魄,还不足以将她的所在找出来,所以,你们还想要我的神魂呢?毕竟,我作为风孽云冕上不腐剑的剑灵,即使成神,我和她的神魂也是有联系的。要不,我现在就把我自己的神魂给你们好不好?免得你们还得设了计,让不遇再来诛一次心,那样多麻烦呐。”沈长安的脸上带着夸张的嘲讽。

“来来来,我把我的神魂给你们,你们可是想要?”沈长安笑道,神色漫不经心,却伤人三分。“呀,不要吗?不要的话,我就走了啊。”

说着,沈长安就真的转身,向冥界的方向走去,期间没有看故庭燎手中的那缕神魂一眼。

沈长安走入很深的黑暗,故庭燎眼中到底闪过悲哀。

突然,从故庭燎身后的黑暗中传来阵阵脚步声,故庭燎敛了眼中神色,转身而拜,“老师。”

老师。

――他说。

来人……正是冥府之师亭云先生。

他停在冥界与人间边界,望向沈长安离去时的方向,眼中有宠溺,有无奈。

“她总要回归本体的,这……”亭云无奈,“阿庭,你说,她这般自欺欺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即使她再怎么不想承认,她便是风孽云的事实哪会有改变呢?

“可是老师,既然她可以做长乐长安的沈长安,你们又何必要求去做那虽然头顶着王冕,却手染鲜血的风孽云呢?”故庭燎语中带着一丝祈求。“让她就这样不好吗?”

“不,阿庭,你错了,从来都只是她自己要求她做风孽云,不然,当初她为什么要将那些关于十八岁之前的记忆封印了去呢?”亭云眼中悲哀浓重,他眼中的怜惜并不比故庭燎少一分。

好像……的确是这样啊。

故庭燎无言,这个话题,对他们来说,都有些过于沉重了,他有些不自然的转了话题。

“帝师暮云深呢?”他问道。

“魔界。”亭云道,然后旧事重提,“阿庭,你以为,刚才长安那话,是说给你听的吗?”

并不是。

她那是……在说给暮云深和他听呢。

浮罗城。

王殿之内绮罗环绕的软榻上,冕尊风淄衣睡得很沉。也许是风孽云失踪,又也许,暮云深所立的傀儡沈长安已死,这人间十八都再没了给她添堵的人,风淄衣的心难得的感觉到轻松。她歇在浮罗榻上,难得的梦到了旧事。

离别都,王殿。

一直暗中监控着风淄衣的聆心与风淄衣共梦。

二十三年前。

二月二,故庭燎大闹三十三重天上的登封之宴后。

在那天,初见时,风孽云给聆心留下的印象唯有一句不靠谱可以概括。但是风孽云虽然有些不靠谱,但是却也知道唯有下了第十三重天以后,去第一重天,出了由君主极渊守护的天门,再行过数万里的无主虚空,走过天界与人间十八都的界碑,才算出了天界的范围。

这个二月二,虽然风孽云本人未闹,可是来闹场的故庭燎却是打着贺她加冕的名义搅了天君的宴会的,还那么狠的接二连三下了风淄衣的面子,别说聆心了,就连风孽云的坐骑木鹤都怕他们几个的行踪泄露,被天界和风淄衣那些人把他们砍了,可是,让聆心和木鹤特别无奈的是,风孽云一出天门之后,就撤了可以把她们的气息敛尽的史书,极嚣张的坐在木鹤背上,分外招摇的指挥它向十八都飞去――虽然天界守在那数万里虚空中的巡边人没有拦他们,即使看见他们也远远的绕过去,可是,这一路,聆心与木鹤还是过的战战兢兢,唯恐他们身边的虚空中随便冲出个来砍他们,不,来砍风孽云的人。所以,当他们到了界碑处,终于看见十八都的范围后再见守在界碑处等着他们的风淄衣时,木鹤与聆心竟然心里同时松了一口气,暗叹道:终于来了。

界碑所示边界绵延数万里,可多数地方却有非有万人之力破不开的界壁,可以容人通过的地方唯有界碑侧那窄窄的一处。风孽云对守在界碑一边的风淄衣视而不见,她打了个呼哨,让木鹤变小了一些,估摸着可以正好通过界碑处的“门”时,拍了拍木鹤,指挥着它飞过那处,从风淄衣身侧呼啸而过,然后一道风刃便从身后追了上来,木鹤侧身,险险避过,然后风孽云摸着木鹤有些划痕的翅尖,连看见风淄衣都没有变过丝毫的脸在此刻却沉了下来,再然后,原想带着风孽云赶紧跑得远远的木鹤被风孽云强制的在虚空中拐了一个圈,最终停在了与风淄衣相对不过十多米的虚空中。

木鹤在虚空中还没有停稳,它背上的风孽云只留了一道残影便没了踪迹,同一时刻,不远处的风淄衣向后以极速退去,不过一瞬,残影还没有散尽,风孽云便回了木鹤背上,就连坐姿都没有变,仿佛她从未离去,可是分明的,她的掌心开出了一朵漆黑的浮罗,然后化作一柄细长的利刃,而不远处,风淄衣的脸颊上出现一道细线似的长长的伤痕,有鲜血慢慢渗出来,她耳侧的头发也齐齐断裂,飘落在地。

风孽云歪了歪头,咂咂嘴,望着风淄衣脸上浅浅的伤痕,再对比一下木鹤翅上的划痕,虽有些不太满意,但是觉得勉强还是可以接受的,所以她拍拍木鹤的背,让它继续赶路,这一系列过程行云流水,但全程,风孽云都没有特意的去看风淄衣,偶尔,望向风淄衣的目光也与看路边一颗石子儿,天空中一朵云没有什么差异。

不知风淄衣望见孽云的目光时有怎样的感觉,可是聆心作为旁观者,心却不住的疼了起来。

于是,耳边不住的飒飒风声中,聆心的手不由自主的搭在了孽云的肩上,可她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风淄衣出现在他们前方,截住了他们的去路。

“有何见教?”风孽云手中把玩着迷你飞剑,懒懒的抬头。

“沈云呢?”风淄衣目光沉静,她望着风孽云开口,眼中已经没有了少年初时,她对她的杀意,现在望孽云的目光与孽云望她的目光如出一辙。

“都是千年的狐狸了,在这跟我演什么聊斋。”风孽云嗤笑一声:“人是你杀的,我顶多给我家老爹收了下曝尸荒野的枯骨,现在你来问我要我家老爹,是问他的魂在哪儿,还是骨在哪儿?”

“我曾入地府查过轮回簿,轮回簿上记载,他的灵魂并未曾归入冥界,沈云还活着,你知道在哪儿的。”风淄衣又说:“天君寂非岑的那卷史书之上,分明有着记载:‘沈氏神族,凡人沈云为现任族长,地位与风氏神族之主风淄衣同尊,有一女,为其唯一继承者。’沈氏部族在何处?沈云在何处?”

风孽云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不说,别以为我就不知道,在我出生前,我的名字就已经记载在了三界史书之内,为风氏下一任尊主,而作为我父,天道当赐以神位,因此,他的神魂自是归入了三界之内的三千葬神之所,他不愿轮回,自是不会再归入冥界六道轮回,不过……”

“不过,世间葬神之地三千,他归了哪一处我没有找过,因此我不知会不会找到他的沉睡之处,但我知道,我父定不愿再见你这杀夫弃子的毒妇,所以他一定会让你找他不到。”说着刻薄的话,风孽云手撑在木鹤背上,笑得乐不可支。

“那为什么……为什么史书之上沈云会是沈氏族长?”

“哦,那是个美丽的误会。”风孽云眼睛正对着风淄衣,开口时一本正经,显得诚意十足,“沈氏唯有我和父亲两人,我不愿当那族长,史书之上只能写父亲名字了,而那书上的这条记载连同风孽云这名,其实都是为了恶心你来着。”

“你看啊,你所鄙薄的一个凡人和你厌弃的凡人之女却都和你这个十八都的冕尊地位同尊,你说这样恶不恶心?”她的表情连同语气依旧十分正经。说着,风孽云又开口:“我觉得我家老爹欠了你一句话,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给忘了。”

听到风孽云的话,风淄衣却生了误会:“沈云……他给我留下了什么遗言?”一句话,她说得艰难。

“死后别在我坟前哭,脏了我的轮回路。”说这话时的风孽云收了脸上所有表情,语气沉静,整个人都透着沉郁和阴沉。

――死后别在我坟前哭,脏了我的轮回路。

――她说。

语带恶意。

第三十章 伽蓝之侧(二)

第三十章 伽蓝之侧(二)

帝师玉无缘曾在燃灯之前登上佛座,可于扶桑之颠,伽蓝之侧,他见凤皇浮罗,一瞥而佛心乱,自此入了红尘。后浮罗遗孤宁渊素拟身死道消,宁渊凤凰一族自此尽数亡故,帝师便入了魔――这三界六道之中,再没有一人、没有一物与浮罗有关。

――《浮罗君书》记载

“死后别在我坟前哭,脏了我的轮回路。”风孽云说。

说这话时的风孽云收了脸上所有表情,语气沉静,整个人都透着沉郁和阴沉。

坐在她身后的聆心却突然想起她在天界时听到的那些传说中关于当时尚是沈孽的风孽云的描述:她一人带五千骑,一夜绞杀七万犯边魔兵。那夜,不腐城与魔界界碑之上,背对着百万敌军,她血衣红裙,袖手而立,手握红樱长枪,戾气盈身,犹如上古大魔降临。

――当时与百万魔兵对峙的风孽云,是不是就是她眼前的这歌模样?

聆心突然打了个寒战。

虚空中并不太亮,风孽云又没有“点亮”她额上的浮罗尊印,因此她的身上并没有漾开神辉,风淄衣脚下,黑白的浮罗花幽幽绽放,散出清冷的光,那光照到风孽云处,冷冷的光映出她的轮廓,聆心在她身后阴影中,只望见孽云墨如鸦翅的一头长发铺陈开在她的身后,一袭红衣从最明处的艳红随着光的渐暗而渐变……直蔓延到风淄衣的神辉照不到的黑暗处变成比虚空更黑的暗色。黑的发,红的衣,与半明半暗的女子的脸颊,交织成令人屏息的咄咄艳色,而那艳色望着风淄衣,眉眼如刀,在神魔交界处积了数十年的戾气倾泻开来,未近身便让人齿冷――更何况,聆心在她身后隔了不过一人处。

死后别在我坟前哭,脏了我的轮回路……

说这话时,风淄衣的眼前,风孽云语气没有先前的半分刻薄,可是却让她感觉到先前没有感受过的刺痛和难堪。

风孽云冷笑一声,指挥着木鹤向前,即使前方有风淄衣这一大活人堵着,也没有再拐弯的意思。

总不能真撞上去吧?木鹤不动声色调了调方向,最后堪堪的擦着风淄衣的衣角而过。

她们擦肩时,风孽云眸光沉沉的望着前方,并没有分她半分眼色,风淄衣望着风孽云的侧脸,望着她走远,直至背影都消失不见,然后心中这么多年来忽然第一次有了些许无措。

历时三年,风孽云的脸上再没有了当年的稚气与明朗,而除了容貌,风孽云的气势与气质再与她和沈云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至此时,风淄衣再想不起来三年前那个孩子的脸来,她的脑海之中,只余刚才她望见的风孽云的那个侧脸。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就像花盛开的时候越是秾艳,就凋零得越是迅速。

――风淄衣眼中望见的风孽云,就像是一朵正开得艳丽慑人的花。

风淄衣的身影最终消失在此处。

“阿云……”睡梦中,栖在浮罗城王殿的风淄衣睡得沉沉,梦到旧事时低声呓语,不知在喊谁的名字,可分明的,她在睡梦中突然泪流满面。

离别都。

世人皆知,离别都佐官聆心,原名哑女,天生患了哑疾,可,无人晓得,她在做了风孽云佐官的同事,还卫冕为人间十八都的月上之都君主,王权为一盏没有灯芯的灯,他们说,那也叫……聆心。

一握素虹,一盏聆心,一倾天,一枝狩月,这四样,皆是上古时凤皇宁渊素拟的旧物。

聆心卫冕为君,她可凭借聆心盏与人的神识共通。她睁开眼,想起她在风淄衣梦中所见,突然冷笑。

人间在天道之下,虽然占了两个冕尊的位子,可是除却少数几个极盛的时代之外,人间十八都都只会产生一个冕尊,甚至神衰之年,十八都虽君主俱全,却是没有冕尊的,人间十八都也曾因此而割裂,不过,不论何种情况,却是没有像风淄衣与风孽云两个冕尊同时加冕的。

双尊同冕,且这加冕的双尊还是血脉相连的亲身母女,若是这种情况放到任何一个世代,整个人间――就算是与主神风氏一族再不和的家族也要欢欣,可是,现在的十八都三十几个包括新增的沈氏在内的世家中,除了名义上只有族长沈云和冕尊沈氏风孽云两个人的沈家,向来作为掌权者而存在的十八都世家阶层没有人睡得着了。

――双尊同冕向来是盛事,可世人却都知晓风孽云与风淄衣这两个母子却堪比仇敌,甚至,她们之间比仇敌还要恶几分,而天道也出人意料的将十八都分开给了风淄衣与风孽云,若仅仅是这样,他们还不会太过担心,可偏偏,风孽云不按常理出牌,竟然初登冕尊之位时,就将她麾下――除了二十三年前风淄衣为了安抚她而给她管辖的不腐城之外的八座城池,同时夺了君主与佐书这两个城池最高管辖者的君格与君位。

――风淄衣抛夫弃子,世人皆知,她又在那里装深情给谁看呢?

魔界。

望断崖是魔界中央的一处绝地,其中有巫峰十二座,每座之上,都伫立着仙宫,里面无人居住。望断崖下,本不该盛开在魔界的浮罗花却只有将黑白二色的花朵开的妖艳,而浮罗丛中,漆黑色的莲台之上,白衣白发的男子已经沉睡了千万年。

若是地藏在此处,他看见莲台上的人影之后,这三界之内向来不拜天地、不尊神佛的地藏王定会虔诚的拜下去。

――这是帝师,玉无缘。

―― 昔年比龙皇凤皇还要传奇的人物。

当地藏王到了望断崖上仙宫之前时,沉睡了千万年、只苏醒过那么两三次的帝师玉无缘脸上略过一丝不豫,他的眼睫微微翕动,似要苏醒,可最终又沉睡了去。但是十二巫峰之上,有座仙宫之门突然洞开,里面走出一个人,白衣飘摇,面容与帝师玉无缘一般无二的俊美温润,似是谪仙,可是,他眼角的一挑绯红与眉心魔印却表明他是个魔。

面容如仙,周身气质沉寂低戾。

――这是暮云深。

“我不想见你们,你去吧。”暮云深面容冷寂,“地藏,不要再入魔界了。”

“老师,是不是只有小师妹是你的弟子?”地藏王跪伏在地,再没有了日天日地的气势,脸上表情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小师妹回来了,老师,您可开心?”

地藏王说着,语气就像个急于献宝的孩子,“她现在在冥界,她是新任斩灵道君主的双生魂,她一直沉睡着,她……”

暮云深抬抬手,止住了地藏王的话语,对着初沈长安和风孽云之外的人,脸上竟然首次出现了可以称得上是温和的表情。

“我知道啊。”

“我知道拟拟回来了啊。”

“地藏,你可知,人间十八都有帝师,暮云深?”暮云深笑起来,“暮云深就是我啊,地藏。”

“你以为的玉无缘本人,就在那里,”暮云深手抬起来,指着望断崖下,再次开口,“玉无缘就睡在那下面,他还沉睡着,因为素拟也还没有醒过来。地藏你说对了,我此生就只有宁渊素拟一个弟子。”

几乎……字字诛心。

地藏王脸上表情空了一瞬,却又突然想起,暮云深最初出现在人间,是为了……风孽云。

“风孽云才是涅槃后的素拟?”地藏抬头问到,虽是问句,但是语气肯定。

但……若风孽云是涅槃后的素拟,那如今栖居着素拟神魂的沈长安是谁?

暮云深面前,地藏王所有的心思都表现在了脸上。

“沈长安不过是带了风孽云几缕情丝的一道神魂而已。”暮云深说,“沈长安是风孽云最想舍弃,也是最想保护的她自己。”

“……最想舍弃也最想保护的……她自己?”地藏王突然想起了关于风孽云与风淄衣母女的传说,心中突然起了的情绪不知是对风淄衣的杀意居多,还是对风孽云的心疼占了大半。“长安……长安……”

可一生长安长乐哪是那么容易就得到的呢?

“地藏,回去吧,玉无缘是不会醒的。”若是可以,玉无缘愿一直不醒来。

――玉无缘有誓:他归时,或凤皇浮罗归来,或素拟回归。

浮罗已死,连神魂都没有剩下,而素拟回归时,说明风孽云沾染了前世因果――宁渊素拟的因果……太苦了。

“老师……”地藏王唤道,有些委屈。“您还在生气我在素拟涅槃第二世成漆池时,没有保护好她,让她被寂非家的又伤透后再次涅槃吗?”

“老师,您那是迁怒,那次我为什么保护好她,原因您不知道吗?”

“老师,您不能迁怒我。”

“……罢了。”暮云深身子一顿,接而无奈,“走吧,我们一起,我……该去冥界看看长安了。”他说,却对千年前的旧事闭口不提,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见不遇是恼怒,而不见地藏王,只是因为……他见了地藏会想起千年前他几乎召开天谴的那件旧事,还有他再次没有保护好那人独女的事实罢了。

……并不是迁怒。

他怒的,从来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第三十一章 暗章

你看,天道总是很公平。

……你看,你欠我的,终是要还的。

――半面梦妃

棽棽醒来时,入目所望是她极熟悉的,也是极陌生的地方。

――这是……屠鸦殿。

她昏迷于苦海之中,醒来却是在屠鸦殿,而整个冥界知道屠鸦与她二人在苦海火山那处的人只有斩灵君沈长安,可沈长安在苦海之魂苏醒,那些苦海之鬼暴动时,已经带着斩灵道的那三位离开了。所以,带她来屠鸦殿的人只能是……苏醒过来的屠鸦!

……屠鸦君终于肯理她了,是这样吗?

棽棽几乎喜极而泣。

可突然,她在屠鸦殿中感觉到另一股她极讨厌的气息时,脸上的笑一下子落了下来。

……是斩灵君沈长安的气息,而且,沈长安在屠鸦殿内停留的时间并不比她在屠鸦殿内呆的时间短。

那天,屠鸦殿中战鬼被派去守护斩灵君时,她就有屠鸦可能喜欢这新任的斩灵君的想法,而且,冥界这位新任的君主沈长安容颜艳殊,是她所不能及,长生道佐官若卿和沈缺他们也都承认这点,世上,男人爱一个女人,首先爱上的是那个女人的皮囊,而让男人一见倾心的皮囊,沈长安就有,棽棽本来就爱屠鸦成痴,她将前尘种种与当今联系在一起,心中突然就有了不好的猜测。

此刻,棽棽极为迫切的想要见到屠鸦,以证明她的猜测是错的,可是,她走遍屠鸦殿,却没有见到她心心念念的良人。棽棽站在屠鸦殿外,往生道佐官的神威一泄而出,想要找到屠鸦所在之处。

观微时,屠鸦坐在斩灵殿内,斩灵殿无常沈缺沈辞和佐官虞画作陪,唯独不见她忌惮记恨的斩灵君。

棽棽的脸色稍稍好了一点,可是她却突然感觉到由她代往生桥君主重邪掌管的往生道君典上,不知何时添了一条由屠鸦君亲自审判的惩罚――屠鸦殿战鬼有四,护卫斩灵君不力,又蔑视斩灵道与往生道君主神威与王权,由屠鸦桥君主屠鸦发布君令,剥夺四只战鬼屠鸦桥阴司之职,去除鬼籍,打入地狱,永世不得入轮回之中。

而棽棽望时,原本被斩灵君沈长安和往生君重邪缚在冥河中的那四只战鬼已经消失,斩灵殿外,却又有七十二只战鬼候着。

――那是……上古时跟随冥界第一任冕尊凤皇宁渊素拟征战的、即使是如身为往生道虚君之尊佐官之位的棽棽见了之后都要躬身而拜的战鬼,他们久不出世,此刻,却被屠鸦派来守护斩灵君,棽棽心中妒火高涨。

“竟然想要抢我的屠鸦,那么”棽棽精致的容颜扭曲,“你就去死吧,沈长安!”

斩灵殿。

屠鸦坐在斩灵殿内,斩灵殿无常沈缺沈辞和佐官虞画作陪,看似十分和谐,但斩灵道那三位刑司却对屠鸦争锋相对,而他们三个对面,屠鸦一脸无奈。

虞画笑呵呵的,眼中却也含着冷意,对与她曾经同为地狱第十八层的那位君主麾下的高阶刑司的屠鸦,并没有留半点情面,她的身侧,沈缺望了一眼候在斩灵殿外,站的整整齐齐的七十二位战鬼,质问道,“屠鸦君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与沈缺两兄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新鬼,他们任冥界斩灵道无常上千年,自然识得这七十二位战鬼并非先前那四个可以相比。

――这七十二人,身上煞气逼人,皆是上古时跟随冥界第一任冕尊凤皇宁渊素拟征战杀伐的战鬼,在冥界,他们的资历之高,几乎可以比拟低阶的君主,即使是如他们这些作为一桥虚君的佐官与无常,见了他们也要拜谒,他们平常半隐居在屠鸦殿,现挂在屠鸦君麾下,非遇大事不得出,他们离这次最近的一次出世,是上任斩灵桥君主沉欢叛乱。

这次……屠鸦竟然因为斩灵君将他与往生道佐官棽棽丢在了苦海火山之中而将他们调了出来。

沈辞脸上也有怒意,“屠鸦君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他身上带起戾气,“屠鸦君陛下,您这是要弑君吗?”

屠鸦无奈,上古时,他为昔日冥界冕尊宁渊素拟麾下的鬼将,而那些在寂非龙族叛凤皇宁渊素拟时燃起的灭世莲火中遗留下来的战鬼,虽然挂在他的麾下,可非他的亲兵,他们……是听昭不听宣的,因此这七十二人来此处并非他的意思。

不过,这话,若是说出来,别说他们三个不信了,就连他自己,若非知道其中猫腻,怕是连他都不信的。

“屠鸦,既然你不放过我家君主,那我们就来结算一下棽棽的罪行如何?”

“我记得,往生道佐官棽棽,欺我斩灵道无常沈缺与沈辞,还有我,她将我们用往生道王权镇压在苦海火山之中,沈缺沈辞是斩灵道虚君,而我,在冥界,地位一向如同君主,你说,这般大不敬之罪,我若是启了天听,是不是也能也能像棽棽一样召开天罚呢?你说,你是不是又要替棽棽受着。”虞画语气温柔,这话说的漫不经心,就好像,她谈论的不是一桥佐官与一桥君主的生死,而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般。”

“是,我会替她受着。”屠鸦坦诚的承认。

可沈缺与沈辞闻言,却抓错重点,敏感的注意到虞画口中的那个“也能像棽棽一样召来天罚”不放。

“我家君主莫名其妙的遭受天罚……竟然是因为棽棽?!”沈缺惊讶。

屠鸦点头,后又否认,“不,是因为我。棽棽……她以为长安伤了我,所以……”余下的话,屠鸦不说,他们也知道了。

沈缺都要被气笑了,“哟,往生道的这位佐官,不把我们三个的警告放在心上,是觉得重邪君不管事,她自己真当自己是往生道的君主了,还是觉得我们兄弟两个提不动刀了?”

虞画唇角也带起了笑,透着冷意。

他们几个,的确是警告过棽棽的。

――在暗渡冥河的桥上,沈缺曾警告棽棽,“你最好不要把你的那些小手段用在我家君主身上,不然,我自己都不晓得我是否会杀了你。”

“哟,我好似听见有人在打我家君主的主意呢。”虞画曾问。

“那便杀了。”沈辞也说。

“既然往生道佐官棽棽伤了我家君主,屠鸦。你说,我杀了她,让往生道再换一个佐官如何?”虞画语气依旧带笑,语气也依旧漫不经心。

屠鸦眼中带了怒意,他还没有说什么,就突然感觉到一股他极为熟悉的神威在斩灵殿内扫过,又略向那些战鬼所在,然后消失了。

那是……棽棽!

屠鸦的脸色突然一变。

……棽棽怕是误会了。

看见屠鸦脸色,再想想他们极为熟悉的棽棽的性格,虞画与沈辞同时想到了什么,先是觉得他家君主在斩灵殿内殿沉睡着,十分安全,因而脸色微缓,可他们习惯性的感觉了一下他家君主位置后,脸色一下子苍白。

――他家君主此刻不在斩灵殿内,而是正位于冥界与人间边境,而离她不远处,棽棽手握往生道王权,杀意高涨。

斩灵殿内,分别感觉到棽棽与沈长安位置的屠鸦与斩灵道的佐官与无常们,脸色同时变了。

长生殿。

沈长安颈侧,一道伤口狰狞,皮肉外翻,深可见骨,他们身为神祗,这只能算是皮外伤――更重的伤口,在她的神魂之上。沈长安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她躺在长生君寂非桀的玉床上,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玉娃娃,而只有偶尔才会微微起伏的胸口与浅浅的呼吸才昭示着她还活着。

床侧,长生君握着沈长安的手,将自己的神力源源不断的输送到沈长安体内,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很明显,他向沈长安输送神力的动作已经持续了很久,长生殿外,浑身沾满煞气的刑司按着棽棽肩头,让她跪在那处,屠鸦陪在她的身侧,而虞画沈辞他们一趟一趟的在长生殿外踱步,似是慌极。

――他们三个怕他们一停住,就会忍不住杀了棽棽。

现在一闭眼,他们眼前便呈现出他家君主倒在血泊中,而棽棽一刀一刀的刺在沈长安的身上。

有斩灵道的阴司匆匆而来,附在虞画耳边耳语几句,又匆匆离去。

“李裹儿怎么说?陛下到底在边境去见了什么人,她的神思恍惚成那样,就连棽棽的偷袭都没有躲过。”沈缺看着久久不语的虞画皱眉,最终按耐不住的问道。

“她说,陛下见得是,冥府之君故庭燎。”虞画的眉头也微微皱起。

“故庭燎?”沈缺沈辞都有些疑惑且惊讶。

有阴司去而又返。

“冥府之君故庭燎已至苦海之畔,请求拜谒长生君寂非桀。”

阴司躬身而拜。

四大冥府虽然挂在冥界名下,可它却是一个独立于六界的政权,向来由冥府之君故庭燎管辖,他们与冥界井水不犯河水,他家君主专门去冥界与人间边境拜访他已经让他们惊讶,可是现在,千年不曾来冥界一回的冥府乐都主人竟然专门来了长生道!

他们三个更惊讶了。

第三十二章 猜

第三十二章 魇

相思,是埋骨之地。

――《浮罗君书》记载

长生道殿。

长生君坐在床侧握着沈长安的手,他的脸色苍白,阖了眼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明显,先前他将自己的神力源源不断的输送到沈长安体内的行为让他这天生地养的神胎也有些吃不消了。

他的身侧,沈长安脸色依旧苍白,她的颈侧,外翻的深可见骨伤口已经成了一道浅浅的粉红色的痕迹,她的神魂之中浅细的伤痕也被长生君生生不息的神力抚平。沈长安虽然看起来还是脸色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可呼吸已经平稳,原本紧皱的眉头也慢慢展开。

长生殿外,斩灵道的刑司按着棽棽肩头,让她跪在那处,屠鸦陪在她的身侧,也一同跪着,沈辞沈缺他们站在殿外,神情焦虑,偶尔望向棽棽的方向,眼中闪过杀意。

若卿推开长生殿的门口,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若卿突然有些恍惚。

……这样安静的长生君,他有多久没有见过了?大概,自从漆池君仙逝后,长生君……就变了吧?

难得的静谧安然。

若卿有些犹豫,要不要打扰他家君主,他踌躇了片刻,最终决定冥府之君故庭燎来拜访长生君的事儿推后吧,或者可以由其他桥的君主接待。

若卿正要退出去,却见他家君主已经睁开了眼,抬手抚了抚他身侧沈长安的颈侧,感觉到沈长安温热的脉搏,长舒一口气,然后才抬眼望向站在门口的他。

“竟然……睡着了啊,”长生君的语气有几分无奈,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心,然后才想起问问若卿的来意,“可有要事?”

“有的,”若卿躬身而拜,“冥府乐都之君故庭燎递帖拜谒陛下,陛下可否接见乐都之君?”

故庭燎微微愣了一下,然后苦笑,“故庭燎?他哪里是来拜谒本君的,他怕是来看看长安的吧。”

若卿还未回话,就听少年清朗之音,“长生君陛下当真有自知之明,本君的确是来看看我家老师离别都君主沈长安的。”

“君上怕是弄错了,本君这冥界,哪有什么离别都君主?离别都君主……离别都君主不是已经死了吗?她不是已经被你冥府之师与帝师暮云深设计,让我家小叔叔杀死了吗?”长生君寂非桀看着突然出现在殿内的着冕服戴君冠的少年君主,冷笑道,毫不客气,“你来我冥界找你的老师,怕是弄错了吧?”

在冥界与人间边境,故庭燎看他家老师沈长安离开时的状态不对,他有些不放心,于是,他忍不住来冥界看看,可是,当她循着沈长安的气息而来时,却未曾在斩灵殿发现他家老师――他家老师居然……在长生君寂非桀的长生殿!故庭燎有一瞬的犹豫,可是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他们身为天生的神祗,所谓六感都与天地相感,因此他觉得长生殿不得不来。

“弄没弄错,陛下不知道吗?”故庭燎的冥府虽然挂在冥界名下,可他冥府的四位君主包括他在内,千年来,与冥界君主摩擦不断,而长生君与他,也算是“老熟人”了,他俩一见面忍不住互怼起来,可是,他抬眼时,发现他原以为卧在长生君寂非桀身侧、长生君床榻上的,是长生君的姬妾的那人,却是他的老师――离别都君主沈长安!

故庭燎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突然凌厉,“我家老师……谁伤了她?”

“在人间,我们都不舍得动她分毫,你们冥界竟然有人伤了她?你说,寂非桀,你该不该给我人间十八都一个解释?”

“你要什么解释?”寂非桀抬头,“人间十八都中有人直接杀死长安,让她的神魂陷入冥界,这事儿他们都没有解决,成了一桩无头公案,继而不了了之,你说,故庭燎,你想要我给你什么解释。”

长生君什么动作都没有,抬头望他,周身虚弱的神威却护住躺在他身侧的沈长安,“既然入了我冥界,就是我冥界的君主,你说,你邀我冥界斩灵君去冥界与人间边界,斩灵君因此出了意外,你说,你该不该给本君一个解释?”

“……”故庭燎抬眼望了寂非桀片刻,然后从藏府中掏出一座莲台,莲台之上,一缕魂魄悠悠跳动。故庭燎将莲台以神力小心的送到长生君眼前,道,“你对我不必有什么敌意,本君……只是来还我家老师一样东西的,我还了就走。”

故庭燎却对他为什么邀请沈长安去冥界与人间边界绝口不提。

寂非桀感觉到莲台之上那缕神魂之上传来的他极为熟悉的气息,挑了挑眉。

沈长安自入冥界,一向安然,而变故就出现在了她去苦海时,若卿曾道,他在苦海之上曾见了三十三重天之上的神尊不遇,而那天,有片刻,那片天地被不遇气息隔绝,结界撤去后,沈长安精神萎靡,神威衰弱,长安的这缕神魂,大概就是被不遇在那时取走的,而沈长安自那天起,天罚没有受住,棽棽的袭击,她也没有受住,原因也大多源于此处了。

长生君寂非桀心中有些恍然,却对他的一切猜测,也绝口不提。

故庭燎看着长生君寂非桀将那缕神魂送入沈长安体内,然后像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又走了。

若卿自故庭燎来时,就悄无声息的将自己隐在墙角,故庭燎走后,重又垂手侍在殿中。

“……不遇……长安……暮云深……亭云……故庭燎……”

若卿垂着头,好像听见他家君主低声念叨着一连串名字,他有些听不清,心里有些痒痒,还要再听时,却只听见一个“风孽云”。

风孽云?

那少女……好像是……人间十八都冕尊、不腐城君主、风氏少尊?

对于与冥界无关的人,或者说,对于与他家君主长生君寂非桀无关的人,若卿记得不是很清楚。

若卿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更详细的了解一下这位可能一生都不会和冥界有交集的人间冕尊,同时也疑惑于他家君主为什么会好端端的提起这位冕尊来。

长生君手中握着沈长安的手,似在低头看着沈长安苍白的脸,但事实上,他望着房间中的某一点,有些晃神。

不遇,长安,暮云深,亭云,故庭燎,有人来自三十三重天的神界,有人来自人间十八都,有人来自向来不出世的冥府,甚至有人来自与三界向来不对盘的魔界,他们看似毫无关联,但如果细算,他们都与一人……人间十八都的冕尊风孽云有关。

――不遇在人间找风孽云,长安曾经是风孽云麾下君主,暮云深在人间千年,有帝师之名,收的第一个弟子便是风孽云,而亭云,是将风孽云养大的人,而风孽云对故庭燎有半师之谊。

他们都与风孽云有关,但偏偏,风孽云失踪了。

寂非桀手中不住的摩挲着沈长安的手指,但当他的手指触到沈长安手上带着的冰冷的君戒时,他终于回了神。

――他黑色的长生君戒套在沈长安的手指上,并没有半分突兀,反而硕大的黑色倾天石做的戒面更衬得她的手指洁白莹玉,分外修长。

长生君绕有兴致的将戒指取了下来,又替沈长安戴上去,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突然,长生君原本上扬的唇角凝固了。

寂非桀手指指腹不住的摩挲着君戒内侧,却发现里面刻的是“斩灵道”,并不是他以为的“长生道”三字。

“若卿,你那天送本君君戒到斩灵殿时,还有谁在?”他又问,“那天,除了斩灵君沈长安,还有谁动过君戒?”

“往生君重邪。”若卿想了想,答道,“长生君戒,在那天重邪君是动过的。”

“重邪?”长生君微笑,“倒是良苦用心,可是长安是知道天君寂非岑取走了她的君戒的,将我的君戒上刻的字掩去也骗不了长安啊,而且……”寂非桀想将上面做障眼法的法术撤去,重新上面的字换成“长生道”。

“而且,做了好事儿不让喜欢的人知道,怎么刷好感呢?”长生君笑,可抹了好几次,君戒上的字依旧是“斩灵道”时,长生君的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寂非桀仔细看了看,却发现这枚君戒之上,分明没有被施过障眼法的半分痕迹。

若卿向来明测他家君主心情,他看长生君动作,就知道是那枚君戒有问题了,或者说……那枚君戒根本不是他送去斩灵道的长生君戒。

说起君戒,若卿突然想起来,好像……在苦海上时,被不遇结界隔绝进去前,沈长安手上并没有带任何东西,甚至与屠鸦争斗、去苦海火山处时,她手上都没有君戒。

――一桥君主不带君戒,虽不合礼仪,但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出问题了的是若卿曾感觉到的气息。

若卿隐隐记得,在入神尊不遇之前,她身上没有君戒气息,可是,当她出来时,好像……就有了。

……神尊不遇出现在冥界不被他们任何人发现过,而他又拿了天君带走的斩灵道君戒给沈长安……

……是地藏王陛下。

收留神尊不遇的是地藏王陛下,甚至有可能,从天君手中取回君戒的人,也是地藏王陛下。

第三十三章 魇

当她醒来,我已消失,这是……最好的结局。

――凤皇宁渊素拟语

长生殿中,若卿与长生君寂非桀,一个站在角落,一个坐在床侧,两人都出了神。

此时,沈长安身上无伤,神魂中的伤痕也被长生君的神力抚平,在长生君看来,沈长安只是力竭,现在不过是在昏睡回复神力,但是,他却不知,沈长安却被魇住了。

沈长安意识陷入虚无中,周围一片黑暗,可她却清楚的知道,她所在之处,气息混杂,天道规则无序。

这里是……魔界与她的离别都的边境。

她清醒的以旁观者的身份好像在这一方天地间游荡着。

突然,某处亮起来了。

冷冷的光映出那人的轮廓,只让人望见她墨如鸦翅的一头长发铺陈开在她的身后,一袭红衣妖娆。

那人……黑的发,红的衣,与半明半暗的女子的脸颊,交织成令人屏息的咄咄艳色。

沈长安皱眉。

虽然在帝师暮云深将她从魔界与人间边境将她带回去,唤醒她,并赐予她神躯之前,她还是没有意识的、一团混沌的剑灵,可是她作为不腐剑灵,栖居在不腐剑中,跟随她的主人、她的冕尊风孽云征战,却是晓得这是……风孽云失踪的那天发生的景象。

可是……

神识游荡着的沈长安皱眉,接下来应该是魔兵躁动,风孽云退敌,可沈长安环顾四周,风孽云与她身前的空间中,哪里有魔兵的影子?

这……很不对。

突然,从风孽云身后传来脚步声,沈长安看去,只看见了四团黑影,却看不清黑色阴影里裹着的人。

这四个,应该就是导致冕尊风孽云失踪十八载的原因,或者说罪魁祸首了。

突然,有人手从黑影中伸出,皮肤细腻,手指细长,指甲上涂着猩红的寇丹,而她的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泛着幽色的虚幻的神力幻出的玉针,而那针所指的方向……是风孽云的头颅。

眼看那针就要被那人射向风孽云,沈长安没由来的感觉到一阵心慌,沈长安想要提醒风孽云,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那针离手,被射向风孽云,沈长安不假思索的挡在风孽云身后,将那针和风孽云隔开,针离沈长安和风孽云越来越近,沈长安不由自主的伸手向它抓去,可是,她明明抓住了,但它却径直穿过了她的手掌,然后刺穿她的胸膛,最后虚幻的玉针还是插入了她护在身后的风孽云的头颅之上,几乎整个针身都要没入。

“老师,你们来”……了?

许是风孽云也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也许,她以为是帝师暮云深,于是风孽云微微侧身,唤道,可是,话还没有说完,风孽云就歪倒在了地上。

风孽云只感觉脑后一痛,她只来得及召出不腐,还没来得及再有任何别的反应,就失去了所有意识。

不腐剑落在尘埃之中,无人理睬。

沈长安抬起被针穿过,却毫发无伤的手掌,怔怔的望着自己带着薄茧的手掌,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她居然……还是没有抓住那根定魂针。

想到此处,沈长安惊怔,她此处……她说此处时,竟然毫无违和感,极为自然的用了一个“还”字,而更让她心惊迷茫的是,她为什么会知道那针叫做定魂针?

沈长安脑子中一片混沌。

“……”

“……定魂针控制不了她多久,我们须得赶快回城,将睡眠虫种到她的身体里去……”

“……她好歹是我风氏少尊,我们这样做,如果被尊主知晓的话……”

“……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私生女罢了,如果尊主真的在意,也不会在她十八岁之后才让她认祖归宗,”他顿了一顿又说:“她可以做我族少尊,成为继尊主之后的冕尊,并非因为她是尊主长女,而是因为在十年前进了浮罗塔,又活着出来,尊主迫于祖制才……”

“……风离!”

“……”

“……我们好不容易等到风孽云落单,而且我们来时她与魔界那么多主君一战,导致神魂不稳,没有让她发现我们,免去了与她的一战,这样好的机会不把握住,等她麾下暮云深和哑女到后,导致我们空手而归,你们可甘心,废话这么多,还不快走……”

沈长安隐隐约约听见他们絮絮,却听得并不真切,她还要再听时,整人人都陷入了混沌之中。

再睁眼时,她还是混沌的状态,可这里,却不是她认识的任何地方。

这是……一间密室。

晦暗密室中阵阵凄厉惨叫,夹着咬牙切齿的咒骂声。几步之外的软塌上,黑衣黑发的女子呼吸微顿,又沉沉睡去。而她榻侧的阴影中,坐在楠木大椅上的男子终于抬头,将目光从他手中的那卷自从他来之后就一直在看的玉简上移开,望了望榻上的女子,压低了声道:“把他的嘴给我堵上,吵的我心烦。”

墙角里的声音果然尽数消去。可是他知晓,他的心烦并不关这声音一分。

墙角榻上,那人身上有她熟悉的气息,好像,她刚刚才见过……那两人,她好像都见过……

沈长安心中有一种预感。

反正室内人不会察觉到她的踪迹,也不会感觉到她,沈长安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发现榻上那人,果然是她的冕尊风孽云。

密室之中,壁上烛火兀自摇曳。那男人身侧榻上,女子颦着的眉似乎展了几分,光影深浅不一投在风孽云没有情绪的脸上,照的她更魅惑妖娆,而即使没有烛火,她额上的浮罗花散开幽冷光芒。

――浮罗花是人间风氏两位执道者的神印,也是她们的标志。

世人皆知,风氏少尊、人间的执道者之一的不腐城君主风孽云在十年前失踪,可鲜少有人知晓,风孽云居然就沉睡在这样一个很小的属城的地下室,十八年时间,不见天日。

沈长安心中有一个猜想,但她不知,她的猜想是否为真,所以她坐在风孽云睡着的床榻边上,冷眼旁观。

密室之中,施刑的男人明明比他们二人都来得高壮,可此刻,这人上前,站在室内原有的两人面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那人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有些胆颤道:“大人,他还是不肯说。”

阴暗石室中响起一声冷笑,男人掸掸衣袖起身,森冷的一双墨瞳扫过室内刑具,顺手带了一把带刺弯刀,站在了室内一角那个遍体鳞伤的人面前。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撬不开的秘密,只是受的苦不够多罢了。”

话落,他手中的弯刀便落在那人的肩胛骨处,稍稍用力便连皮带肉的勾起一块,血落在他的脸上,像雪地里骤然盛开的妖娆蔷薇。

犯人目眦欲裂,可他却笑。

他手中弯刀微微下移,便落在那人小臂之上,手上力道随唇角笑容一点点加深,可声中却无半分笑:“这么多天你都不曾开口,那大概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手中的刀从那人肩上移开,却又在反手间直刺入那人的心口。

从旁突兀的伸出一只细白修长的手,握住他的手腕,止住了他往前递的刀。

沈长安惊讶。

出现在风离身侧的那人……竟然是沉睡在她身后榻上的风孽云。沈长安下意识的向身后望了一眼,却见榻上,风孽云依旧沉睡着,并不曾苏醒。

沈长安皱着眉,向那两人望去,看了许久,却发现出现在风离身后那个风孽云,只是躺在沈长安身后的风孽云本尊的一道影子。

沈长安叹了一口气,不知是沮丧,还是心酸。

那边,风离轻叹了一声,目光顺着那只手望去,果然见到原本该睡在榻上的女子出现在他的身后,见他望来,无奈的唤他的名字。

“阿离……”

声音切切。

可是,风离知道站在他身后的女子不过只是一道影子,真正的她还在墙角的榻上睡着。

――就像之前的十多年一样的睡着,不曾苏醒,或者,不会苏醒。

风离明知就算刀扎她身上也伤不到她,但是仍然卸了手上的力道,而她顺势将风离手中的刀接了过来,然后再自然不过的将刀送入了自她上前便满脸恐惧的跪倒在她脚下的那个受刑的人的背心。他二人身后,从风离起身便候在一旁的施刑者此刻也跪伏在地,身子几不可察的战栗。

“她”怎么会又醒?!

而且,她是何时醒的?又是何时出现在风离大人的身后的?他竟然没有察觉到!

“阿离,这些事你沾不得。”

“只要你的名字冠了风姓一天,所有因果,只要牵连了我,你就沾不得。”她的语气淡漠。即使明知她说的是事实,可风离仍然感觉一阵难受。

“姐姐……”

有人唤她陛下,有人唤她主君,可是,与他来说,她是他的姐姐,而他不能护得了她,她也从来不需要他护着。

“这样一副要哭的样子,姐姐会有负罪感啊。”风孽云的语气中带了笑,又或者,有几分无奈。她伸出手,有人从黑暗中走出,递给她一方手帕,然后极有眼色重新隐于黑暗。孽云上前替风离擦去他脸上沾染的血,清冷的香气随着呼吸缭入风离的鼻息之间,风离不自然的转过身去。

孽云发出若有若无的一声清笑,于是风离更加困窘了。他挥了挥手,自有人从黑暗中走出,将他二人脚下的尸体拖出去,然后,他拉了孽云的手走向榻边。

“睡吧,我守着你。”

沈长安冷眼看着风离,突然想起她在离别都与魔界边界,看见了那四个人时,也听见有人唤作风离。

风离看着那道影子重新融入榻上躺着的人的身体之中,然后坐在榻侧的椅上,执了那卷没看完的羊皮卷来看,只是,明显的,他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是否是沈长安的错觉,那道影子在融入榻上本体时,她竟然向沈长安坐着的地方看了一眼,而烛火明灭间,原本睡着了的女子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带了一起笑,露着讽意?

第三十四章 往生之劫

第三十四章 往生之劫

世上有那么多人,可是,能够站在世人巅峰的,只有那么几个,我不知道我自己算不算是立在众生之颠的人,可是,重邪却是算的。

世人多烦忧。

世人望他们这人被天道授了君位的君主,无忧而无虑,站在神坛,望世人眼神悲悯。

可是,世人不知,他们这些人中,有人忧其权,有人忧长生,有人忧劫罚,而重邪,忧的,大概就是,怕他再等一个千年,也等不到他想找的那个人。

――离别都君主沈长安语

沈长安惊骇。

好像……她先前的猜测成真了。

自从入了梦,沈长安就像被魇住了,可是,在梦中,她的身体能动,她的意识也还在,可唯独触碰不到梦中的任何东西,就好像……就好像这个梦并不是她自己的梦,她自己才是这个梦的外来者,而风孽云才是这个懵的主人。

……不是风孽云入了她的梦而是她入了风孽云的梦。

――在梦到魔界边境,意识陷入混沌以后,见到被“囚”在密室中的风孽云和作为“看守”的风离,映证了她的猜想。

她是被棽棽偷袭后,意识游离,恍惚间陷入了沉睡中的风孽云的梦,当冕尊风孽云察觉到有人入了她的梦,而那人恰好是她麾下离别都的君主,或者,风孽云感觉到了沈长安身上不腐魔剑的气息,晓得了入了她梦的沈长安是不腐剑灵成的神祗,所以以映射的方式,将她自己身边正在发生的那些东西给沈长安看。

也就是说,沈长安“梦”中所见的第一处场景只是的风孽云的一场梦,或者说,是风孽云的回忆,而后面她所见的,是真实的正在发生在风孽云身边的事儿。

或许,失踪了十八载,然后沉睡了十八载的风孽云发现在偶然间入了她梦的离别都君主沈长安后,用映射给沈长安看正在发生的事儿,让她看见那个守着风孽云的风离,是为了让沈长安晓得她在何处,可是,除了知道了有风离这个人,且他是导致风孽云失踪的元凶之外,沈长安并没有从风孽云给她看的这些中知道失踪了十八载的风氏少尊、不腐城君主、人间冕尊之一的风孽云身在在何处。

沈长安的意识还游离在虚无之中,目光所及,皆是一片黑暗,莫名的,几乎独自征战杀伐了十多载的离别都君主沈长安突然觉得有些……孤独。

长生殿。

长生君手指摩挲着他手中的斩灵君戒,脸色阴晴不定,而若卿低垂着头,偶尔眼睛瞥向安稳的躺在自家君主身边的沈长安,眼中带着隐晦的杀意。

一切威胁冥界安危的人,都该死。

若卿的眼光,长生君也许看见了,又或许,他并没有注意到,他握着沈长安的手,另一只手中不住的摩挲着斩灵君戒,久久的沉默着。

半晌之后,长生君抬头,问道,语气中有一丝怅然,“若卿,你说,斩灵君知道当初你送去斩灵殿的那一枚君戒是本君的吗?她知道,”长生君说着,语气微顿,接着道,“你说,她知道,这枚是斩灵君戒吗?”

若卿沉默了一下,然后微微躬身,开口道,“回陛下,属下不知,但……”若卿抬头,还要再说什么,抬头却见自家君主困惑且迷茫的脸,若卿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其实,寂非桀也并没有在期待若卿给他正确的答案,与其说,他在温若卿,倒不如说是在问他自己,可是当问题问出口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

――是正确但是很有可能会有些残忍的?还是他想要的,可以让他心安的答案?

长生君也不知道。

长生君问他,并非不知,只是想要倾诉一下,这点若卿自己也知道,于是,他静默的候在了墙角,但是他没有候多久,就见有人给他传讯,若卿向长生君告了罪,然后躬身而退,长生君也毫不犹豫的冲他摇了摇手,示意他可以离开,很明显的,他想自己静静。

等到自家佐官若卿出了殿门,长生君抬手随意一挥,就关了殿门,然后闭了眼。

陷入冥想的成生君寂非桀神魂微动,然后自从他给了若卿,让他送入斩灵殿给斩灵君沈长安后,就与自己的长生君戒断了的联系重新连接,然后长生君的眼睛一下子睁开,眼中的光冷寂似嫂嫂漆池死后、与沈长安未遇时。

他以为,他的长生君戒在冥界中的某些人手中,又或者,被长安随手丢在了斩灵殿的任意的角落里,可是,寂非桀没有想到,他的君戒竟然在他遗忘了很久的、从来没有被正视的某只恶鬼手中。

他低头望了一眼沈长安,他自己都不知都他眼中的光,有多么复杂。

――他下了清理苦海君令的同时,貌似,斩灵君也下了一道暗令,说……活捉梦鬼。

――貌似,现在拿着他君戒的那只恶鬼正是那只半面梦鬼。

若不是今天他见了长安手上的斩灵桥君戒,他都要将这事儿给忘了。

“长安……”

寂非桀的语气低沉无奈。

突然,被长生君亲自关上的殿门复又被人猛地推开,若卿奔进来,不仅丢了平时的克制守礼,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慌乱。

――这表情与动作,是他在这一千年来,从来没有过的。

若卿一下子跪伏在地上,语气焦急而慌乱,“往生道君主重邪君两天前去了人间,可是就在今日,往生道保管往生道各位阴司魂珠的那四位阴司都跪在了长生道殿外,说……说重邪君的魂珠……破了。”

重邪君的魂珠破了?!

一桥君主魂珠破碎,说明君位被天道卸去,或者那位君主已经……神魂俱灭。

可是,如果不是犯了大罪,如屠尽万人城池,一桥君主就不可能会被天道卸了君位,而神魂俱灭的话,即使寂非桀他本人神魂俱灭了,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在重邪身上。

“不是玩笑?”寂非桀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度。

“往生道除了君主之外的高阶阴司,两位无常都正在轮回,只有一个佐官在驻,可是,往生道的佐官正被斩灵殿的刑司扣在了长生道外,等待斩灵道君主苏醒后发落,而屠鸦君……屠鸦君虽然陪着往生道佐官棽棽候在殿外,但他向来不能去人间,斩灵君沈长安昏迷,地藏王失踪,因此,往生道阴司只能来劳烦陛下。 ”

冥界共二十四位君主,有以冥君寂非洛城的森罗道为首的六桥与以冥尊漆池为首的十八层地狱,这二十四极天中,六桥君主可以随意入人间,而十八位地狱的君主,除了第十八层地狱的漆池和第十七层地狱的地藏外,别的君主入不了人间,而六桥中屠鸦桥君主屠鸦在入世轮回为商纣王帝辛时,累死百万人,若非他是凤皇麾下仅剩的战将之一,他也活不到如今,并位列一桥君主,可是,他因为罪孽深重,因此一入人间,必招致天罚,因此他入不了人间。

“本君知道了,我这就去人间找重邪。”寂非桀应得毫不犹豫。

若卿说完正事儿,见自家君主也应了,于是退了出去。

看若卿离开,寂非桀弯腰,将一直握在手心的斩灵君戒重新套在了还在昏睡中的沈长安的手指上,在她手上烙下一吻,然后附在沈长安耳边低声道,“长安,你若再不醒来给我解释解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真的……真的要……”要什么,长生君说不上来。

他不管沈长安听不听得见,又道,“长安,一定要醒来啊。”长生君的声音像是在哭泣。

然后寂非桀出门,转身时没有回头。

若卿候在殿外,他一直送自家君主走上了彼端通往人间的长生桥。

他将要步入人间时,回头望向若卿,吩咐道,“替本君照顾好斩灵君,若有差池,本君为你是问。”

长生君寂非桀站在长生桥上,吩咐自己的佐官――长生道的虚君若卿替他护着斩灵君沈长安,就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

若卿心中微微一凛,然后躬身恭敬应道,“若卿谨遵陛下君令。

听到若卿应后,长生君步入了人间,而期间,他没有看跪在长生道殿外的屠鸦与棽棽一眼。

若卿送了自家君主入了人间,转身就要回自己的长生道偏殿,可回头时,双眼中瞳孔微微一缩。

――原本该沉睡着的、自家君主心心念念,并要他帮忙护着的斩灵君沈长安此刻,就站在长生殿大开的殿门处,面无表情,她望着被自家斩灵道的刑司扣在地上跪着的、全程安静如鸡的棽棽,一双眼冷若冰霜。

沈长安并没有望着长生君寂非桀离开的方向,可是,无人知晓,此刻她心里想的却是长生君。

在她的意识陷入混沌的虚无中,找不到归路,然后一直游荡着――只她一个人在那处游荡,就像沉入了万丈深海般清晰的孤独。

沈长安几乎就要绝望了。

她不知飘了多久,久到沈长安以为自己就要永远的在此处一个人孤独的待下去时,突然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

――长安。

声音悲怆刻骨,有种想让人泪垂的冲动,于是,循着那声音,她……回来了。

那人是……寂非桀。

寂非桀啊……

“重邪到底出事了啊。”沈长安望着棽棽,目光冷厉,可她说的,却与棽棽无关,与长生君无关。

第三十五章 醉生梦死(一)

第三十五章 醉生梦死(一)

若非黄泉白骨,我应该……我应该……

应该是什么样儿的,即使我可以推演出未来,我也不知道。

当时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儿,我现在也不知道。

――凤皇宁渊素拟语

“重邪到底出事了啊。”沈长安突然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

沈长安有些无奈,但她低语时,无人可以听见。转而,她望向棽棽,勾起唇角,表情似笑非笑,自从被斩灵道刑司按在地上跪候在长生殿门口,或者说,自从屠鸦陪她跪在她的身侧后,棽棽一直没有抬起的头终于抬起来,她望了一眼沈长安,然后扭头向她一直没敢看的屠鸦望去,目光灼灼,似是有光。

然后,沈长安也望向屠鸦,与他对视片刻,莞尔一笑,原本苍白的连突然艳丽起来,而屠鸦也无奈一笑。

一直望着屠鸦的棽棽循着屠鸦的目光望去,就见她一直嫉恨,一直忌惮的斩灵君沈长安在望着她深爱的屠鸦笑,笑得分外妖娆,甚至,沈长安在看到她望过来时,脸上带起挑衅,然后走到跪在她身侧的屠鸦身前,双手扶起屠鸦,屠鸦也有些无奈的随着沈长安的力道起身,而沈长安搭在屠鸦手臂上的双手却未落下去。

然后,沈长安以眼神示意按着棽棽的两个斩灵道的刑司放手,那两个刑司先是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以拱卫的姿态站在他们新任的斩灵君沈长安身后的虞画和沈缺沈辞三人,看他们以臣侍的姿态站在沈长安的身后,目光中没有虚假,只有恭顺与臣服之后,也顺从的放了手。

沈长安自然也看见了她眼前这两个刑司的小动作,这中动作放在别的君主身上算作‘仆大欺主’,已经犯了君主大忌,可沈长安在人间自出生时就卫冕为离别都君主,握了几乎相当于冕尊风孽云的权利,而且一做就做了十八载,所以对于这些,她是真的不在意的。

沈长安对那两个刑司的动作只当做没有看见,她见那两人放了手,目光自然而然的望向屠鸦,期间,目光没有分给还跪在地上的棽棽一眼。

“这次,就看在你屠鸦君的面儿上,放了这个几次三番冒犯我的女人,弑君之罪什么的,本君这次也不计较了。”沈长安拍拍屠鸦的手臂,然后挥了挥手失意让虞画他们几个跟上,然后若卿也跟了在了那一行人后面。

沈长安走了几步,复又回头,唇角含笑,可是眼神冷得不行,“没有下次了。”

这话本来是沈长安说给屠鸦听的,想要告诉屠鸦,表明棽棽再敢伤她一次,她绝不会再这么容易的放过棽棽,新帐旧账一起算什么的,他可以了解一下。可是棽棽却误以为这话是沈长安在警告她,心里气的不行,然后因为屠鸦和沈长安先后的无视而积累的积累的怒火彻底爆发出来,她的手心凝出往生道王权之剑,刺向沈长安,可屠鸦冷冷的一瞥,就叫他息了怒火,就好像有一大盆水从头顶而降直直的砸在了她的头上,让她一直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棽棽提着往生道的王权剑失魂落魄,可屠鸦没有看她一眼,他只是目送着沈长安离开,然后召出自己的屠鸦桥,转身就走。

“屠鸦!”棽棽大声唤着,声音带着哭腔,屠鸦闻言步子微顿,低着头,目光微敛,掩在长睫毛下的眼神隐忍而深情。只一瞬后,他便直起了腰身,头也不回的踏上了屠鸦桥,消失在了桥的那侧,只是这次,棽棽没有追上去。

片刻后,屠鸦桥的佐官从中走出,在棽棽面前微躬着身子,语气冰冷平板,“棽棽姑娘,我家君主说,这次是你因为他而伤的斩灵君陛下,因此这次他先替你担着,这次也不跟你你计较了,我家君主还说,但是,这事儿没有下次了。”

说完后,再拱手拜过之后,走上了屠鸦桥,随着屠鸦桥消失不见。

他对棽棽满脸的视而不见,只是心中忽然有些明了,为什么他家君主刚才回屠鸦殿时就像失了魂一般。

妲己妃……哭了啊。

只是……这次他家君主好像真的伤着棽棽姑娘了。

斩灵道空间规则随君主意志而定,沈长安不想见不遇,不遇便到不了斩灵道,他又来了冥界,在苦海彼岸站了许久之后,提着酒去了地藏王的第十八层地狱。

地藏王不在,地藏王殿只有一个谛听,后来,因为谛听一句“你果然到了,冕尊漆池――曾经的凤皇宁渊素拟的神魂刚刚从此处离开”而醉倒在地藏王殿。

许是在不久之前,他见过了凤皇的虚影,这次他睡着时,素拟难得的入了他的梦。

那……还是他们一起在第三十四重天随帝师玉无缘求学时……

那还是他们一起在第三十四重天随帝师玉无缘求学时……

乱古大劫至,六界界壁消失,魔魔族入侵,魔域扩大,尚是倾天,尚只是素拟还不是凤皇的他们虽然年少,却也感觉这这六界最近颇有风雨欲来之势,可是,宁渊有凤皇浮罗顶着,而寂非龙族虽然统领天界,此时最是忙乱,可寂非倾天头上还有父兄顶着,他们那时是最无忧的时候了。

他们在第三十三重天之上的第三十四重天求学,因为六界大乱,负责教导他们的帝师玉无缘不定时的还会外出,每次没有一两个月不会归来,而离了帝师管教,尚不知愁的他们就像脱开了缰的野马一样开始疯了。

龙皇寂非倾天那时还是个少年,脱了帝师管教之后,他每天打马斗酒,把课业什么的不知丢到了何处。而素拟向来爱酒,特别是帝师亲手酿的酒,她除了偶尔和寂非倾天他们一起下第三十四重天玩过几趟之外,其他时间都窝在第三十四重天之上的学舍中, 一天睡到晌午起,然后洗漱过后,总会去帝师的酒窖里挑拣一小坛子酒,出门,在第三十三重天那棵最大的殷碧一下待到夕阳将落,到下午再回来,回来时手中总会提着从瑶池捉来的一条鱼。

帝师回来那日,还不足一个月,第三十四重天上的少年还都在外面浪,没有回来。

而那时的玉无缘尚不是如今沉睡在魔界的虽然温润依旧却疏离的魔界冕尊玉无缘。那时,他虽温润,对着他们,甚至对着寂非倾天他这个后来最恨的人,也会不由的温柔下来,偶尔也会随他们玩闹。

玉无缘回来时,素拟提了一坛子酒正准备出门,而素拟一见帝师,就下意识的把手中的酒藏在了身后,帝师见状先是一愣,然后笑眯眯的对素拟说道:“以前不让你碰酒,只是你还未成年,现在你已经二十多岁了,我就不管你了。”

许是帝师脸上的表情太过慈祥,又或者,是帝师在看见她偷酒喝时没有像以前一样第一时间抽出戒尺来的动作太过有迷惑性,素拟迟疑的把藏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可打马归来偶然间路过帝师所住的院子的倾天却看见帝师玉无缘背在身后的手中有戒尺悄然出现,再然后帝师玉无缘身上有神力悄然凝成一只手,朝素拟手中的酒坛子抓去。

……这是,怕她一不小心砸碎了酒坛子啊。

寂非倾天轻笑,有些没心没肺,也有些幸灾乐祸。

可是下一刻,他抬眼时就见一个酒坛子朝他飞了过来,伴随着素拟的一声“倾之,接住”,然后稳稳的落在他的怀中,他还没有抱稳,就感觉素拟如风一般躲过玉无缘的戒尺,窜到了他的身边,然后没等他反应过来,她拿了他怀中的酒坛子就跑,耳边隐隐传来玉无缘无奈又带着些许宠溺的笑骂声。

素拟跑远了,倾天有些发愣。

……这次她竟然没有带她一起跑。

可想到素拟那性子,寂非倾天大概明白了,她这是在报复他刚才幸灾乐祸了。

倾天无奈一笑,可很快他就笑不出了。

――时至今日,他梦到那日时,都会想起当天没有跑掉后,在帝师检查所留课业时,因为没有完成而被罚抄了一下午的书。

在他终于抄完书,帝师玉无缘终于放行后,他在第三十三重天上那三千里殷碧桃花林中最大的那棵桃树下找到素拟时,她身侧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只空空的酒坛子,而素拟坐在夜风中,已经微醺,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时,转头望了他一眼,眼神亮晶晶的,对他笑,软软的道:“倾之,你来了啊。”

倾之是帝师玉无缘给他取的表字。字,每天都有很多唤他倾之,可是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唤得“倾之”二字,让他动容。

望着这样的素拟,少年寂非倾天眼神微动,可素拟犹不自知,她抬手摇了摇手中的酒坛子,冲他继续笑,“倾之,要不要喝酒呢?”许是饮了酒,又在风中吹过,素拟的声音有些沙哑,落在他耳中时,让他的心中痒痒的,他在离素拟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抿了抿唇,抬手化出纸笔,给帝师报了平安,然后提步走至她的身边,接过她手里的酒,坐在了欧

素拟身侧。

她与他隔的那样近,近到他可以闻见素拟身上可能在帝师玉无缘的院中沾染到的浅浅的菩提香味,于是,他的心中又开始痒痒的了,尤其,她还望着他,倾天喉结动了动,许是受了她的目光蛊惑,并不好酒的他,情不自禁的提起手中酒坛,仰头喝了起来,只是片刻,坛中的酒已经少了一半。

帝师的酒,向来都是好酒,好到连他都有些醉了。

第三十六章 醉生梦死(二)

话本中,那被称为黄药师的人,独坐那个名为桃花岛的囚牢中,自酌那名为醉生梦死的酒,该有多寂寞。

――神尊不遇语

帝师的酒,向来都是好酒,好到连他都有些醉了。

寂非倾天还要再饮,却只感觉握着酒坛的那只手一沉,抬眼时,就见宁渊素拟微微直起身,向他那边探过身,手握着他的衣袖,把他的手连同酒扯过到她的唇边,就着他的手,然后仰头将他剩下的酒全都倒向口中,不住的吞咽着。

倾天的喉结又动了动。

这姑娘,是看他拿着她的酒不放,所以有些急了。

喝了片刻,许是觉得这样喝有些不尽兴,扯着她衣袖的两只手抱住酒坛子,把它从倾天手中抢了过来,自己拿着酒坛喝了起来。

她的气息离他远了一些,倾天的脑子稍稍能转了,然后他后知后觉的感觉到素拟不开心。

――只有这样不开心的人,才会笑着把自己往醉里灌,可眉心的结却总也解不开。

倾天稍稍扶住了素拟手中的酒坛,让酒坛虽然搭在她的唇边微微倾斜着,酒液也流不到她的口中,素拟眼神微微抬了抬,脑子已经有些转不开,可却明白让她喝不到酒的祸首就是眼前长得好看的倾天,于是,她望向倾天,眼神亮晶晶的,感觉倾天拦着她的酒坛的手有些松动,便赶紧趁着倾天不注意,把手中的酒坛子用双手抱起来,藏到怀中,还细心的用自己的衣袖盖了盖,唯恐倾天看见,然后抢了她的酒。

――还会使用美人计呐。

寂非倾天忍俊不禁,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一只藏食的小老鼠。

“素拟,你不开心吗?”倾天头凑到她的眼前,望着她的眼睛,语气带着些许蛊惑。

“才没有,我怎会不开心?”宁渊素拟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笑着开口,可她就连抽了衣袖后,滚到地上的坛子中的酒洒了一地都没有看见。

“倾天,可曾看见那处,”倾天着北方的星空给他看,倾天顺着她的手指遥遥望去,然后明白,那是宁渊凤凰一族的族地,“在那里,将会埋着我的父亲,如果我死而不涅槃,也会埋在那处,我会一直和我的族人在一起,你说,怎么会不开心呢。”

不遇微微皱了眉。

素拟说她开心,可是,说这话时,她的表情却快要哭了。还没有等倾天再说什么,素拟打了一个哈欠,口中不住的嘟囔着要回第三十三重天的学舍睡觉,然后,她寻了第三十三重天的方向便往回走。

寂非倾天紧跟在她的身后,走的慢慢的,就唯恐素拟摔倒。

此时,寂非倾天尚不得知,巫族神祗――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部发生战乱,共工与祝融与不周山战,共工败,怒而触不周山,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水淹人间,乱古之劫因此而时。

天向西北方向倾斜,所以日月、星辰都向西北方向移动了;大地的东南角塌陷了,所以江河积水泥沙都朝东南角流去了。

人间潦乱,大神女娲以自身神骨为弓,以血肉为石,练绝骨艳血以补天而息人间苦难,天虽然被她补好,却因为不周山倒,天柱缺一,东南天空再次破碎,然女娲绝骨艳血已尽,绝骨之弓破碎,自己已是油尽灯枯,于是求到了宁渊的凤皇浮罗身上,而凤皇浮罗……应了。

明天,在女娲以自身龙蛇真身做天柱后,凤凰一族全族皆会以自身骨血炼石补天,甚至素拟君父――凤皇浮罗会以生魂献祭,以全天道秩序,而素拟――宁渊素拟,新任的凤皇,宁渊凤凰一族唯一的遗孤将会抽骨造补天之弓,用自己的肋骨为箭,将她族人的,包括她君父浮罗的“遗体”并神魂一箭一箭射入东南天空。

寂非倾天不知,所以也不知素拟今夜的愁与痛。

寂非倾天看着素拟歪歪斜斜的步子,他探手到半空中,迟疑了许久,最终半揽着她让她转过身来,拦住她的步子,然后把她抱了起来。

素拟喝醉了后神志不清醒,她望了一眼倾天,似是感觉到倾天身上清甜的桃花的气息,感觉有些熟悉,然后便把脸埋在他的怀中,沉沉的睡过去。

她看他时,眸中有着分辨不出年岁的风情,媚眼如丝,眼波撩人。

……让人无力抵抗,想溺毙在那动人的眼波里。

他怀中,倾天又动了动,呼吸清浅。

“你真是……你真是对我放心。”倾天哑声道,声音低沉。

倾天走远,自然不知,也没有梦到,他和素拟走后,那处山坡上传出细细的空间波动,再看时,黑暗中已多了两个比黑暗更深的人的轮廓。

玉无缘与凤皇宁渊浮罗目光沉沉的望着倾天与素拟离开的方向,脸上带着无奈与悲伤,可望了片刻,浮罗却笑了起来。

他踢了踢散落在地上空空的酒坛,然后看见某处草丛中自家女儿宁渊素拟留下的一坛酒,然后席地而坐,又笑了起来,“傻丫头啊……”浮罗轻叹,可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他兀自摇头笑了一下,然后对站在他身边那个人道:“来都来了,陪我喝一杯。”

玉无缘落座,温润的帝师脸上表情像是在哭。而浮罗望素拟离开的方向,目光悲悯,天道之下最擅长推演之术的他,已经看见了他女儿宁渊素拟未来多舛的命运。

前尘似是未完,可不遇睡后又苏醒。

地藏王不知是何时回来的。

他站在他的身前,目光悲悯,道,“不遇,你梦到了什么?居然在梦中哭泣。”

不遇闻言,一愣,上手一摸,然后果然摸到了满手的水迹。

当年宁渊凤凰一族同女娲娘娘补天时,素拟她……她才是少年时,世人只道女娲补天壮举拯救了苍生,却并不晓得将那些补天石一箭箭射向东南方破碎了的苍穹的人便是她,世人自然也不知,那些补天的石块,是她宁渊素拟同族的尸骨。

少女撑着用自己的凤凰骨做的弓箭,弓箭,箭箭直达苍穹,不遇想象不到,当时的素拟,前夜明明还在说,她的族人,她的父君会同她一起葬在族地,可第二日,满族皆死,只余她一个人在人世茕茕而立,踽踽独行,而她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看着族人尽数赴死,她亲手将他们的尸骨和神魂送入东南苍穹。

即使时隔千万载,不遇心中每每想起,也感觉到一阵针扎似的细密的疼。

“我……梦到了素拟,少年时的素拟。”

地藏王一愣,然后扬起嘲讽脸,“呦,难得,素拟她……竟然肯入了你的梦。”

人间,冕尊风孽云为君之城――不腐城。

通往不腐城的官道上空,入了人间的长生君寂非桀和四大冥府中乐都的君主故庭燎一同隐了身形腾云赶往不腐城。

在近了不腐城百里之后,故庭燎和寂非桀就散了诀,然后下到地面之上,隐去身形,入了不腐城。

其实,自从风孽云失踪后,故庭燎就没有来过此处了,可是此刻故庭燎行走在不腐城街上时,分明觉得他似乎从未远离过――鼓楼上长着青苔的铜钟依旧声哑,老旧的古色楼台上红漆似新,瓦沿上草色青黛,而街角当年他与风孽云――当时的沈长安――真正的沈长安――调皮,差点掉下去的深井中的井水尚清澈,就连街上穿着各色古衣与现代装束的行人在他眼中也显得分外亲切。

――这天上人间都道,风淄衣生了长女沈孽(沈长安)之后,就将还未断奶的沈孽丢出了十八都中,让她在边境荒原中自生自灭,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活下来的,到她出现在世人眼前之时,她已经“安然”的长大了。

而所有人不知道的是,在四座冥府中一向负责教导轮回归来后的冥府之首――乐都主人故庭燎的老师――亭云老人受故人之托照顾尚在襁褓中沈孽,然后为了不让她沾染冥府的死气,就带着她在不腐城中长大,直到在沈孽十三岁时,他找到了轮回为人后开了灵识的故庭燎,然后带回不腐城,于是,试炼开始。

乐都亭云老人以教导乐都之主的方式同时要求风孽云与故庭燎――他穿过冥府与魔界界碑,将两个孩子丢入魔界边界,让他们自生自灭,而他,非两个孩子性命有忧而不出――当然,按照故庭燎的话来说,亭云那死老头(故庭燎的原话)常常不知醉死在哪个角落里,很多时候就算是他俩伤德危及到性命也不出现,常常让他俩被巡边的魔兵撵的乱窜。

――那时,风孽云十三岁,而他十岁,而在他十八岁之后,直至魔界犯边后她被风淄衣追杀入了浮罗塔之前,他都生活在不腐城之中。因此,不腐城中的一草一木,他是再熟悉不过得了。

此刻,他们二人沿着故庭燎极为熟悉的路线,正往已经十八载没有君主入住了的不腐城王殿而去……因为,长生君竟然说,不腐城王殿,此刻躲了一只恶鬼,而他们冥界失踪后魂珠破碎的往生桥君主往生君重邪竟然也在那处。

第三十七章 吾主

此去阎台招旧部,十万鬼兵斩阎罗。

――《浮罗君书》记载

南州地下乱葬场。

黑衣人将一具背心插着利刃的死尸扔在死人堆上,然后回了地下室去和风离一起守着不醒的风孽云。在名叫南州的这个水乡小镇,睡着孽云的那个院子和院子地下的密室以及乱葬场都算作禁地,而所谓禁地,有些是人们不能去处,有些是人们不想去处,这乱葬场便是后者,毕竟没有人想要在这死人遍地的地方呆着,所以作为禁地的乱葬场的守卫松的让人不可思议。

黑衣人的脚步渐远之后,黑暗之中那堆着死人的地方却突兀的响起“悉悉索索”衣物摩擦抖动的声音,那声音就像黑暗中在无人处寻食的老鼠,肆无忌惮中又带了几分小心翼翼来。突然,那声音尽数消去,就像偷食的老鼠发现人声归了鼠洞一样,乱葬场重新归于寂静,片刻后,有脚步声渐近,似有人去而又返。

空间内极黑,可是若有人在此的话,肉眼仍然可见一个人站在死人堆旁,只能见一个比黑暗更黑的轮廓,然而片刻后连轮廓都散去,仿佛从没有出现过一般,极久之后,黑暗中老鼠偷食一般的声音重新在封闭的空间内响起,同时,风声也起。

原本趴在死人堆上慢慢向外移动的某人听见风声,脖子后的汗毛突然竖起,心中莫名的有了一种危险的预感,他立刻止了所有动作,可是他身后某处突然出一声轻笑,不等他有动作,原本插在他背心的剑被人拔出,下一刻便抵在了他的颈上。

“素拟说的对,这里果然藏了一只老鼠。”握着剑的那人轻笑,语气愉悦。

“……”老鼠个毛啊。

某人索性坐起来,光明正大的对着立在他面前、握剑的那人翻白眼。可是,他的白眼翻到一半,就顿住。

――他说的是,素拟说?

风孽云陷入沉睡,数十年不曾醒过,而沉睡在风孽云身体中的宁渊素拟作为风孽云的前世魂,一直随着风孽云沉睡着,又哪能说什么,可是这人却说,素拟知道他来了这里,是不是表明素拟被救出来,也醒过来了?

仿佛在映证他所想般,黑暗的空间中响起女声,荡起回声,尽管在回声之间辨不过声音来的方向,尽管那道声音细弱的像刚出生的猫叫,可是,这的确是素拟的声音。

“云深?”宁渊素拟不知道暮云深在何处,于是又唤了一声。这下,他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然后他拨开暮云深抵在他喉口的剑扑向某个方向,片刻后,他又重新扑回来。

“极渊,若你实在不想要你的那双眼睛,你就过来。”素拟听见冲向她所在的这个方向的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冷静开口,语气中有不易让人察觉的笑。

她所认识的人中,能在她涅槃“失踪”后,数万年如一日的等待她,并在她回来后待她如初的,也只有那么了了几个,而这几个中,不沉稳如斯的,也就只有天界算她半个徒弟的极渊了。

――极渊,第一重天的那位君主、天界下九天中最低调,却在整个天界资历都很老的……极渊,素拟的故人。

宁渊素拟笑了一下,故意大了声音对着暮云深喊了一声:“云深,衣服。”然后,她如愿的听见原本奔向她的那人向耗子见了猫一般转身就跑了回去。

极渊原本听见宁渊素拟威胁他的的声音,先是愣了一下,似是不明所以,等到他听见她对另一人的话后,脸一红,然后毫不犹豫转身。

――宁渊素拟这疯子虽然和他关系极好,但是,这么多年,就算是他在很多时候也不知她所说的话是在开玩笑还是讲真的。

暮云深向前走了几步后,把自己身上玄色的披风和外袍解了,丢入黑暗。然后听到女孩唤他之后,走向有她的黑暗,等到他再走出来时,一个十岁大的女孩子环着他的脖颈、坐在他的臂上,被他抱在怀中。随他走来,或者说,随着她走来,柔柔的光从暮云深的身上散开,照亮了堆满死人的乱葬场。

极渊看着暮云深和他怀中的女孩子,说不出话来。他指着孽云二人,又指指他们二人来的方向,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暮云深怀中的女孩子狭长的眼睛冷然,微微上挑似刀锋一样,不论是她的神态,还是眼中流转的光芒,似极了少时的风孽云,而眼前的女孩子看起来十岁多一点,孽云也正是失踪了十年多,所以故庭燎如果先前并没有听见她开口说话,如果他先前随着被暮云深特意召来的沈长安,找到了风孽云的踪迹,没有在那密室中没有看见孽云睡在她自己亲设了结界的火云榻上,他一定会认为风孽云这女人这么多年不见人影,是躲在某处生孩子呢,而对他有半师之谊的宁渊素拟就夺了风孽云孩子的舍呢。

然而他知道是一回事,但要说接受嘛……

“师父……”少年作势就要往他们二人身后冲,显然不接受眼前这个十岁多的女孩子是与他有着半师之谊的宁渊素拟。

“别闹。”素拟无奈。“这具躯壳是刚才云深趁着风离离开火云榻侧,从风孽云的身上取了一根绝骨,一滴艳血,加上一魂仓促中造的,我还没有适应罢了。”素拟以为极渊纠结的是她向来不让人近身,此刻却安静的窝在暮云深怀里这事儿,不想让他多想,所以解释,停了片刻,她又说:“即使再有千八百个人,你们也是带不走风孽云的身体的,云深这也是无奈之举。不过,火云榻上有云深亲设的结界,他们暂时还伤不了‘我’。”她望着他,语带无奈,似是不耐烦解释,可她望向极渊时,眼中到底带着温润的光。

不过,她到底没有说出口,暮云深给她造的这具身体,是撑不了几天的。

――曾经的凤皇宁渊素拟已经死去……在各种意义上都已经死去,毕竟,天道之下没有神祗可以在归了神归井后留下神魂再次归来。

她虽然作为风孽云的前世魂到底涅槃回来了,可是,天道之下,佰亿生众,到底没有她的位置,当她暴露在天道之下,身死道消是妥妥的了,而且,风孽云虽然身具神血,是天生的神祗,可是她的骨血造出的神躯,到底容不了她的神魂。

风孽云比其凤皇自己来,还是太微弱了。

与风孽云几乎同样的容颜,同样是无奈,可是这番表情比起风孽云对着风离眼前做出的来真了不止一分。看着素拟表情,极渊赶紧应景的做出委屈的模样,毕竟就在之前,她亲眼看着风孽云的一道影子当着风离的面亲手将利刃送去了他的背心的,但是当时如果风离伤的不是他的话,素拟也不会让风孽云也不会分出一道影子来亲自动手,白白伤了风孽云的神魂。

――每一道影子,都含着神魂之源气的。

想起风离,素拟眼中现出一抹厌弃。

“他竟敢冒犯我……贱血之人竟敢与我同尊。”

单说风孽云,在风氏一族,与风孽云同胞的,就只有一个不被风孽云本人承认的妹妹风素仙。更何况,风孽云是凤皇宁渊素拟的转世,而前世魂――凤皇本尊就沉睡在风孽云身体中。

在地下室时,极渊是在的,所以风离的那声“姐姐”也落入了他的耳中,当时若不是时机不对,他定会笑出声的。

这天上地下,除了千万年年前已经身死道消的前任凤皇宁渊浮罗,谁再敢称自己为风孽云――凤皇宁渊素拟的生身之人?谁再有资格作她的血亲?连作为风孽云的那位六界现任的冕尊之一、风氏族长的风淄衣也没有。

“若非他们将睡眠虫种入了风孽云的身体,让我也……”说到此处,像是禁忌,素拟没有再说出口,极自然的接到,语气丝毫没有转移话题的生硬感,“按照我以前的暴脾气,我当屠了风离那一支,让他们为风离的无礼买单。”

“沉睡这么多年,人在屋檐下,我不得不低头,可是,既然他们逼得我低头,他们就该想到有朝一日,他们落到我手里时,头颅一定会被踏入尘埃里。”素拟又说道,可是,就连极渊在此刻也分不清素拟到底是在说风离,还是在说别的谁。

“我们回家。”云深握住素拟的手,浅浅的笑,眉眼间如玉温润。

“好。”素拟眼中戾气褪尽,点头笑道。

她和暮云深身上的光芒包裹住极渊,在光芒中他们三人的身影消散。

孽云,暮云深三人突兀的出现在南州某条无人的小巷,在这里受苦良久的暮云深和极渊站在街角望着不远处的那座带着结界的小院,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都带着狠厉,而重见人间的素拟抬手遮了遮有些晃眼的阳光,却猛地望向与暮云深二人截然相反的方向。

冥界的……人?

……长生君寂非桀居然也来了人间。

素拟望了良久,然后轻轻笑出声来。她从暮云深的怀中跳下来,走向那处,云深二人要跟,就见她抬了手止住他们的步子。

“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她说。

暮云深的袍子松松的裹在她的身上,使她看起来有些单薄,可是暮云深的眼眶一热,莫名的觉得很开心。

他――是帝师玉无缘的影子,也是分身,虽然他在人间待的久了,也有自己的情绪,可是,关于素拟的一切情绪,他与玉无缘都是相同的。

他们在无望中等了她千万年之久,每天都抱着失去她了的惊惧,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找到她了。

看她彻底走出他们的视线,极渊和暮云深二人重新望向那座小院,眼中杀意再也掩不住了。

沽名鼠辈,以为守着沉睡的她,他们便束手无策了吗?

想起归来时,风离那句“睡吧,我守着你”,暮云深冷笑。

暮云深的身侧,极渊与他有着相同的情绪。

望了良久之后,他们对视一眼,又抬步走向相同的方向,而他们,对于极渊为何会知道风孽云所在,且为何以那种姿态――受人宰割的姿态出现,以及暮云深替素拟造出的那具神躯中的那缕魂魄到底从何而来,他们极有默契的绝口不提。

第三十八章 风月无边

词曲中唱到:戏能弄人,人方知肠断;不入风月,风月怎无边。

此前岁月,对此句,我深以为然。

可遇她后,我才知道,即使我从未沾染过风月,可望她眼睛时,却见里面有十里红尘,无双艳色,只觉……风月无边。

――长生道君主长生君寂非桀语

地藏王从魔界而归,想要带着暮云深一起入冥界看望沈长安,可是刚入冥界,就见原本沉睡在沈长安神魂中的素拟不知何时苏醒,此刻以神魂的状态游荡在苦海彼岸,像是……知道他们要来,在等着他们。

而他们几个还未叙旧,故庭燎也来了――他在冥界与人间边境给沈长安送去沈长安让他扣留的往生君重邪在人间失踪的消息后,然后在给沈长安那缕被不遇带走的、原本在沈长安的身体中的风孽云的神魂时,被拒绝后,故庭燎见沈长安神情异常,有些不放心,因此也来冥界了――他来亲自看看沈长安,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可以将那缕由亭云和暮云深托付给他、让他还给沈长安本人的那缕神魂偷偷的打入沈长安身体中,或者直接强行弄进去――反正神魂只要入了体,她沈长安还能再弄出来不成?

故庭燎见他们神情错愕,特别是看见神魂状态下的素拟时,神情有片刻的悲色,显然是认出了眼前这人即使神魂气息与沈长安相似,可不是沈长安,而是凤皇宁渊素拟!

“冥府乐都之君故庭燎谒凤皇冕上。”

他跪伏在地,语气恭敬。

这下子,是暮云深和地藏王错愕了。

――分明,冥府出现虽有万年,可这冥府乐都的君主故庭燎却是几千年前才出世的,可他居然说,眼前这人不是冥尊漆池,也不是风孽云,而是……凤皇宁渊素拟!

闻言,倒是素拟闻言笑了,她上前,亲自将故庭燎扶起来,看似亲切,可地藏王与暮云深不见处,她附在故庭燎耳边,开口,语气带着恶意,“希望你回归正身后,还能这么……虔诚的拜谒本尊。”

然后,之后的事儿超出他们的发展,让他们都没有预料到。

先是素拟说,沈长安受往生道虚君棽棽偷袭而重伤昏迷,神魂也因此受损,因此再压制不住她,她因此而苏醒。再然后,宁渊素拟突然说,她可以让自己暂时拥有肉身,也能找到风孽云所在,而前提是,故庭燎身上风孽云的那缕神魂不能还给沈长安,并且得在沈长安体内神魂中埋入一道归魂引。

――归魂引,引魂归。

――沈长安体内,本就装的是风孽云的神魂,她的神魂归处,自然是风孽云所在。

然后故庭燎手上的神魂换成了被素拟神魂气息掩盖住的归魂引,被故庭燎带去长生道给长生君,让他打入沈长安神魂之中。之后,地藏他们感受到了不遇的气息,由暮云深带素拟回了人间候着,而地藏去了第十七层地狱处理不遇。

之后,他们果然找到了风孽云所在,而素拟也果然归来。

不过,因为素拟,他们对于故庭燎为什么乖乖的按照他们的预期,将神魂换成归魂引给沈长安绝口不提。

当地藏王带着自家佐官谛听将不遇送回第三十三重天之后,循着自家老师玉无缘留在人间照看小师妹素拟转世――人间冕尊之一的风孽云那道影子――暮云深留下的痕迹和气息,来到人间那座名叫南州的小镇时,微微怔住,待他看见暮云深所在的那处小院时,脸上甚至有了几分可以称得上是错愕的情绪。

暮云深看地藏王脸色不对,也有些惊讶,但他到底不是玉无缘,没有问地藏王脸色骤然变色的原因的立场,于是什么都没有说,而跟在地藏王身后的谛听脸上也有些惊讶,可惊讶的情绪在一瞬后就隐去,叫人捕捉不得,他也不是多话的人,对于他家君主脸色微变的原因,也绝口不提。

这地方……在一个月前沈长安被不遇追杀之前的二月二的早晨,他来看不遇时,来的……就是此处。

地藏环视四周,感觉一点这地方都没变,于是,神情有些复杂了。

一个月前,二月二。

阴历。

龙抬头。

南州。

一方结界护住再简单不过的一座小院,院外小桥流水潺潺,街上年味儿还没散尽,街上尚堆着猩红的鞭炮碎屑。在现代化极速推进的时代,这座小镇难得的保留着古意,可是与古礼不符,又与现代不似的是,家家户户黛青色的房屋檐角上,过年时挂上的大红灯笼全被白色的、绘着大朵大朵风离花的灯笼代替,仿佛丧事。

――风离花在南州向来用来祭奠亡君。

――二月二又被称为君祭日。

很多时候,这里的街上总是行人匆匆,脸上都带着喜意,偶尔,他们望向小镇中心的那座带了结界的小院时,带着虔诚与悲伤。但当他们出了小镇之后,所有虔诚全都化作超然物外的傲意。

――南州世代相传,他们都是“神”的后代,南州与“神”的隐世洞天相邻。

这传说虽然有些无厘头,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对的。

南州的确与“神”相关。

人间有风氏一族游离与人世之外,与天界、冥界的神祗并存,千万年来不灭,而南州便是风氏十八个隐世洞天之一的某个洞天在人间的属地。

地藏来看老友时,只觉得这个小镇上似乎和时节脱了节,直到他到老友居住的院落,这种感觉也没有消失,反而更浓了些。

――那人的院中,这个季节并不开放的风离花大朵大朵的盛开,那大片的幽蓝色的花朵,明明那么艳丽,可是,当花配上坐在摆放于花丛中的实木椅上的人时,地藏却觉得那么寂寞。

不遇并未亲身至此,这十年间到人间常驻的只是他的一道虚影,可是到了他们这个层面上来说,一道虚影和亲身而至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是……”地藏打量着檐角的风离花灯,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入乡随俗?”他又说:“不遇,你这是入乡随俗吗?”

“不是,只是祭奠。”不遇从书中抬头,望着地藏,答得颇为认真。

祭奠谁,他不问,他也不说,可是,分明他们都知道他祭奠的是谁。

难得的,听不遇的回答,这号称佛座下最杰出弟子的地藏佛脸上竟露出几分刻薄来。

“这天下,谁都可以祭奠她,唯独你没有资格。”

“不遇,唯独你没有这个资格。”

“是的,我没有资格。”不遇依旧很认真的回答。

“对的,你要记得你没有资格。”地藏也是很认真的和他对视。

二月二,龙抬头。

世人都只知是春来冰融,睡在冰下的龙苏醒抬头,可是,又有谁知,所谓龙抬头指的只是万年前的某个二月二,压在寂非龙族之上的宁渊凤族族灭,龙族彻底掌权。讽刺的是,二月二君祭,祭的正是被龙族杀死的天地荒古劫后诞生的第一只也是最后一只凤凰――宁渊的凤皇宁渊素拟。而更讽刺的是君祭日祭奠宁渊素拟的规矩由天界龙族第一任天君――寂非倾天制定,宁渊素拟也正是由天君寂非倾天杀死。

――不遇,正是龙族第一任天君寂非倾天的一半神魂。

世人都知晓,龙族第一任天君寂非倾天退位与自己的侄子寂非岑,然后更名为不遇,栖居于天界最高的第三十三重天上,除了那位曾誓渡尽地狱魔却最终成为冥界君主得地藏王之外,再不见客。千万年已过,因此也再很少有人知晓,不遇在叫不遇前,名叫倾天,而被他杀死的那只凤凰名叫宁渊素拟,是地藏和倾天最小的师妹,也是寂非倾天青梅竹马,自小交换了庚贴的未过门的妻子。

君祭日,谁都可以祭奠,唯有亲手杀死素拟的不遇没有资格。这点,不遇承认,所以之后的事地藏也不说。

风过时,风离花飒飒,抖落寂静。不遇淡笑,地藏望着他,眸中一片冷然。

天地第一书《浮罗君书》(风氏收录)记载:“世有六界,六界分两道,一曰天道,一曰极恶道。天道有三界,一曰神、一曰人、一曰鬼(冥)。”

《浮罗君书》记载:“天道之内有七十五位君主,神界三十三位,人间十八位,冥界二十四位。三道之内有七十五位君主,七十五位君主中有十八位上尊,十八上尊中有六位执道者。天冥人三界上尊各六,执道者各二。”

《倾天录》(天族正史)记载:“天界第一尊,即第一执道者为神尊不遇。”

《狩月册》(冥界正史)记载:“冥界双尊皆逝……地藏王为双尊之下第一君。”

若有人再此,定会认出,南州这处小小的院落中,此刻对峙的,赫然是天界和冥界在这个时代最大的王。而他们二人当时也不知道,在不远处的那座结界之内,睡着的是人间少尊――人界双尊之一的、他们心心念念的风孽云。

“我没想到……我竟然……”没想到风孽云竟然是在此处,素拟竟然是在此处!可他,却生生错过了!

地藏王缓了片刻,却没有见到素拟,有些疑惑,转而脸带悲戚……他以为,素拟造肉身时,失败了。

“呦,小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谁欺负你了?”地藏身后突然传来女童笑声,语气是地藏极熟悉的,有说不出的戏谑。

“拟拟……”地藏唤道,因为乍悲乍喜,有些颤抖。

冥界,斩灵道。

当长生君寂非桀带着往生君重邪与那只被长生道的刑司押解的梦鬼入了斩灵殿,推开内殿的门时,就见明月盏花丛中,美人儿身披着大红的素虹,站在洁白的明月盏前,莹白清冷的光照射在她周身,露在外面的肌肤亮白细嫩,她一手中把玩着一朵新鲜的明月盏,一手理着颊侧的碎发,不让它们滑过来遮住视线,姿态从容而慵懒。

听见殿门响,美人儿抬眼望过来,明月盏花散出的光清冷,落在她的眼中,却似含了无边风月,十里红尘。她直直的望过来,让寂非桀有些看呆。

第三十九章 半面妆

权栈者,世间最大污物也。

――帝师玉无缘语

听见殿门响,沈长安抬眼望过来,明月盏花散出的光清冷,落在她的眼中,却似含了无边风月,十里红尘。

她直直的望过来,让寂非桀有些看呆。可沈长安见来人是寂非桀,眉头皱了皱,她随手将手中捏着的明月盏连同花枝插入她挽起的发髻中,开口,语气也有几分漫不经心,“寂非桀,我昏迷时,你在我的神魂中弄入了什么东西?怎么,我这卑贱的剑灵成的神,就那么碍你们的眼吗?或者说,我这人间离别都的神祗君王,还配不上你们冥界斩灵道的王权了?”

沈长安提步走到殿中书房,将她提前拿出来的斩灵道王权、君戒君典从案几上拿到手中,然后扔到了长生君怀中,不顾寂非桀骤然变色的脸,提步就朝殿门外走去,长生君且惊且怒――他发现,有君格正在从沈长安的神魂中缓缓剥离。

――是斩灵道的君格!

沈长安刚到殿门口,就见有长生道的阴司被莫名其妙来了斩灵道,一见她就齐齐拜谒,说要贴身随侍沈长安,要……奉她为主的七十二只战鬼拦在了殿门之外,而那一众长生道的阴司中,梦鬼徐昭佩被押解在地,失魂落魄的跪在那里,而她的身侧,重邪昏迷被人抬着。

“徐昭佩,如今,你……执念可消?”沈长安看也没看重邪一眼,却蹲在梦鬼身前,目光悲悯。

“我……我不知道……”梦鬼很是茫然。

她的恨……消了吗?

消了。

那么爱呢?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到此刻,重邪因为她而差点身死道消,他躺在那里,几乎重伤,她再也分不清她固守了千年的执念到底是恨还是爱了,或者……两者都有?

徐昭佩不知道。

她是徐昭佩――南梁元帝妃。

史书多记载:她生于东海,是梁朝侍中信武将军徐绲的女儿,乃名门之后,后被纳为南朝梁元帝萧绎的皇妃,有殊色。

沈长安蹲在梦鬼的身前,抬起她的脸,目光中的悲悯不复,只剩下刻骨的悲哀。

沈长安好似看见朱楼高阁,深宫里年轻的女子身上带着暮气,死气沉沉。她端坐在镜子前,感慨着日益老去的容颜。而内心深处关于美好的――爱情,亲情,友情,自由……所有美好的梦,伴随时间的流逝,慢慢地死掉。

“女儿多情且深情,你为什么要投胎成女儿身呢?你为什么要遇上去人间历劫的重邪呢?你为什么要爱上萧绎呢?”听着沈长安一声声带着哀色的问声,徐昭佩的眼泪不由的落了下来。沈长安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问道,“你可曾后悔?”

――你可后悔投胎成多情且深情的女儿身呢?

――你可后悔遇上去人间历劫的重邪呢?

――你可后悔爱上萧绎呢?

在她抬头时,尚有泪水从她脸上滑落。她的半张脸是白骨,半张脸上是凝脂般的肤,深陷的眼窝中,两星幽绿鬼火代替了徐昭佩的眼睛视物。半丑半妍,说不出的诡谲,可她望向沈长安时,沈长安透过她的目光好似看见了已经死在千年之前的那个美人儿。

沈长安读的书不多,可她却也知道,李商隐《南朝》诗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之句,后世以“妆半”来称赞其美貌。

――半面妆,徐昭佩。

世人知道的,大概就只有这些了。

半面妆,典故出处是她,那句著名的“徐娘虽老,犹尚多情”说的也是她。

她本也是个貌美如花,孤高倔强的女子,却最后落得个与人通奸,被元帝赐死后还要休回家的凄凉下场。

不过,若不是和南朝梁元帝扯上关系,大概,也没人会知道她了吧?

斩灵君问她,你可曾后悔。

她好像……大概……是不悔的。

徐昭佩灵台有些清明。

若是不遇到萧绎,她会在宫外,找到一个可以呵护她一生一世的男子,会极平凡的在平淡、幸福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可到底命途不可揣测,她遇到了萧绎……偏偏遇到了萧绎。

……她十六岁应召入宫,被立为东王萧绎之妃,自此,一生命途与自己再无干系。

世间女子多慕皇城玉食锦衣,不过徐昭佩却是不愿入宫的,她一向厌恶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而更厌恶父亲为了官途将她“卖”入皇家。

只是在那样的社会,她身为女子,身为子女,根本没有反抗的可能和权利。

大婚那日,凤冠霞帔之下是她漠然的脸和更加冷漠的心,她在侍从的摆布下机械地行着大礼。当萧绎揭开她的红盖头时,徐昭佩内心深处,其实是有些动摇的。

她正是女儿思春的年纪,也幻想过她的檀郎,而萧绎长身玉立,眉眼如淡淡的水墨画卷,正是她幻想了千万遍的檀郎的模样。

可……偏偏,他是父亲“卖”了她的买主,他偏偏姓萧,他偏偏是……她厌恶的皇家人。

于是,无言的反抗开始了。

只要是萧绎来,她就赶紧梳妆打扮,只在半边脸,上涂抹脂粉,暗讽他――你只有一只眼睛,能看到一边即可。时间久了,原本在花朝节上对她一见倾心,后特地求父君赐婚的萧绎,终于负气而去,从此夫妻失和。

或者说,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和过。

可是,徐昭佩并没有因此而获得她渴望的自由,反而在皇城之中越陷越深――萧绎继位,做了皇帝,也不愿放了她。

他们在深深宫墙壁之中,彼此心悦,又因着可笑的自尊,互相较量,在冷漠中维持着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

年轻的容颜在寂寞中一天天衰老,心也慢慢衰老。

直到死时,她也与深宫连在一处,可好歹,萧绎来看她了。

昔日,歌女唱道: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病时,她终于安稳的倚在萧绎的的臂弯,那里是如她想象一般的温暖安稳,而此时,她脸上素净,虽带病容,可笑容尚明媚。

许是看她快死了,萧绎随口许诺说,我们若死了,便过那长生桥,一起长生,永远在一起。你若先死了,便在苦海边等三年。你等等我,我来找你好不好?

徐昭佩以为这只是他的随口许诺,却依旧当了真,可是,她渡长生桥,又从摆渡船上自坠苦海,等了三年复三年,三年又三年,一个又一个千年,却从来没有等到他,她……没有等到他。

她是被赐死的吗?并不。

徐昭佩自己晓得,并不,就连休妻也是假的。

――而这些,她是在后来的后来才明白的。

当她去了人间,以斩灵君沈长安给她的君戒偷袭了重邪,吞噬了他的记忆后看见为萧绎时,那个男人隐忍的深情,看见她死后,他终于给了她心心念念的自由,,看见长生君戒离了手后,天谴降临,他将往生道君格移到她的神魂中,然后挡在她的身前――雷劫九九八十一道,他全替她受了。

而当年,他休了她,不过是给了她自由之身,不过他死后,到底留召令,将自己骨骸和她的尸骨埋在了一处。

生不得同衾,死后却可以同穴,这是他的深情。

但到底……她看不见了。

徐昭佩终于哭出声来。

“救救他……陛下,我求你救救他,无论什么代价,我可以付的。”徐昭佩对着沈长安磕头,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地上很快沾了青色的血迹。

“无论什么代价?这代价,可包括你?”沈长安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走到昏迷着被人一直抬着的重邪身侧,手按在他的额头,却说的漫不经心。

“包括。”徐昭佩答话,没有半分犹豫,可沈长安就像在逗人玩似的,却没了话语。

半晌后,沈长安不知道查看出了什么,眉心竟然微微一跳,脸色难看起来。

“来说说,重邪体内的这睡眠虫,谁给你的?”沈长安这次没有将话直接说出口,而是传音道。

“风离。”可徐昭佩回答时,却出了声,“不腐城守将――南州将军风离,这睡眠虫,不是他给的,而是……我偷的。”

风离……

这是她第三次听见风离的名字了。

其实,在殿外,她见梦鬼徐昭佩到如今只有片刻,沈长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接着长生君寂非桀将她的手腕从身后抓住,同时禁锢了她的神力,然后是一声怒喝,“都给本君滚!”

……这貌似不是长生殿吧?

有来看热闹的君主嘀咕,可看见长生君寂非桀快要杀人的目光,一下子退了出去,离开了斩灵道。

有了人带头,不消片刻,原本快要挤满斩灵殿前小广场的人一下子作鸟兽散尽了。

寂非桀怒不可遏,可沈长安脸上的表情,依旧有些漫不经心,就好似,寂非桀生气不是因为他,而她被长生君抓住的手腕被勒出了血痕。

“长生君陛下,你可以小点声,本君还不聋。”沈长安道。

寂非桀将斩灵道君典君戒一下子掼到地上,被生生气笑了,“怎么,这个时候知道自称本君了,你知道自己是斩灵桥君主了?”

沈长安闻言,挣来寂非桀握着她的手腕,转过身直视寂非桀,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长生君陛下,莫非您忘了,本君还是离别都的君主?”她的声音冷得能结出冰碴子了。

第四十章 无枝可依

我期望,可遇一人,能免我惊,免我忧,免我惧,免我无枝可依,免我四下流离……可我知,这样的人,以前没有,现在没有,而未来……这样的人,在我的未来,也不会出现。

――离别都君主沈长安语

“长生君陛下,莫非您忘了,本君还是离别都的君主?”沈长安直视寂非桀,声音冷得能结出冰碴子。“本君卫冕离别都王座十八载,除了你,还从来没有人敢在我的神魂中动手脚。”

“寂非桀,敢算计我的,你是第一个。”沈长安手心离别都王权乍现,可很快又消失了去。

寂非桀一脸蒙逼。

从沈长安开口始,他便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算计她?

――在神魂中动手脚?

这都什么鬼?

忽然,想到神魂,寂非桀突然想起,刚才在他从人间回斩灵殿时,刚入斩灵殿殿门,看见沈长安时,她说,“寂非桀,我昏迷时,你在我的神魂中弄入了什么东西?怎么,我这卑贱的剑灵成的神,就那么碍你们的眼吗?或者说,我这人间离别都的神祗君王,还配不上你们冥界斩灵道的王权了?”

昏迷时?

可昏迷时,他分明只将冥府乐都君主故庭燎交给他的、据说是、看起来也是沈长安神魂的那一缕魂魄放入了她的身体中,别的,他什么都没有做过。

“等等?故庭燎?故庭燎来了冥界给了你一缕神魂?”沈长安闻言皱眉。

寂非桀一愣,原来刚刚他想东西时,竟然自言自语,将他所想的说了出来。

沈长安不知从何处取出一缕“神魂”,或者说,是包裹在宁渊素拟模拟风孽云神魂气息下的归魂引,给长生君寂非桀看,“故庭燎给你的,可是这个东西?”

寂非桀辨认了一下气息,点头,“没错,就是这个,这个不是你在苦海上和神尊不遇相遇争斗时,丢失后,被神尊不遇带走的那缕神魂吗?”

“抱歉。”沈长安不答,她捏了捏眉心,感觉自从醒过来后,整个人的情绪好像就有些……有些不受自己控制了。沈长安对寂非桀道歉,却也不说为了什么而道歉。

寂非桀看见沈长安这个状态,就知道他误将归魂引当做沈长安神魂放入沈长安身体中的这件事儿过了。

可是……归魂引这东西,在上古时就有记载,所谓“归魂引,归魂引,引魂归”,它可以将游离有失的魂魄重新召回肉体原身中,可是,若是沈长安只是人间十八都中一普通的君主,而且肉身保存完整的话,人间的那些人尽可以在她的神魂中放入归魂引,将她召回人间,可偏偏……偏偏沈长安是不腐剑灵成的神祗,有人将归魂引植入她的神魂,是想将她重新召回不腐剑中,让她只是作为剑灵而存在,又或许……召回去后直接打散意识,让她沈长安直接消失在世间。

可……故庭燎……故庭燎不是沈长安的弟子吗?他为什么会这样算计沈长安?或者说,故庭燎也被人算计了?

寂非桀有些不解,他觉得,最近他家佐官若卿这些日子过的有些清闲,可以让他专门查一下。

寂非桀以为这件事完了,可沈长安神魂中,斩灵道君格还在慢慢剥离中,而他也继续朝门外走去。

寂非桀皱眉。他急走向前,将沈长安的手腕握住,只是这次,他握的时候小心了一些,显然刚刚他也看见了沈长安手上被他捏出的青紫淤痕。

寂非桀不知道为什么神魂被归魂引代替的这事儿已经解决了,沈长安怎么还要走,他拦着她,从袖中拿出从梦鬼手上拿到的长生君戒,都有些慌不择路了。

“既然我跟你解释了神魂的事与我无关,那么你该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该在你的手中的长生君戒又出现在了那只梦鬼手中?”寂非桀强装镇定道。

把她以为是斩灵君戒的长生君戒给梦鬼这事儿,涉及到了一些人间十八都中的秘辛,沈长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有些尴尬,可她还没有说什么,就看见沈辞出现在不远处在长生君看不见的角度,他冲她打了个手势,然后又消失了。沈长安在见过沈辞后,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沈长安转身逼近寂非桀,脸上是属于离别都君主的骄傲与桀骜,看起来极其挑衅,看起来也极其――欠抽。

“我给的,怎么,你想怎么计较。”她道。

那句质问,原本只是寂非桀为了留住不知向何处去的沈长安,在焦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借口,听到这句话,是真的有些愤怒了。

她没有解释,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就那么极嚣张的一句“我给的,怎么,你想怎么计较。”

寂非桀还在再说什么,却突然失去了意识。

沈长安一直屏息着。她接住倒在他怀中的长生君寂非桀,收起了近长生君身时拿出的、从梦鬼处偷偷要来的睡眠虫。

――虽然她并没有将睡眠虫植入寂非桀的身体中,可是睡眠虫散出的粉尘随着呼吸入了长生君的身体,足够他睡几天,也足够她……解决那些事儿了。

“若卿?”沈长安高呼道。

长生道的虚君――佐官若卿连同斩灵道的虞画沈缺沈辞一同出现。而此刻,即使是跳脱如沈缺,也是一脸的严肃。

“来,将你家君主带回你们长生道,在我解决他们,或者我被解决之前,闭了长生道,所有阴司不得外出。”沈长安命令道,手中拿的,是长生君的君戒。“若是……若是长生君……罢了,既然他们说,这件事因我而起,而我又让他沉睡了,还是不要让他在趟浑水了。”

沈长安带着虞画沈缺沈辞向前走去,没有回头,而她身后,不知原来隐匿在何处,又从何处出现的七十二位战鬼尽数跟在了她的身后。

若卿目送着沈长安他们离去,眸中闪过一丝悲哀。

冥界二十四极天,除没有君主、一直闭了整个极天的森罗道、第十八层地狱、第十六层地狱,还有第十七层地狱、屠鸦桥、往生桥、司仪桥在观望,长生桥,斩灵桥深陷漩涡之外,地狱二十四位君王中,十五位地狱君主以长生君不顾冥界阴司禁条,将不明来意的人间离别都君主沈长安点为斩灵道君主,是因为被惑了心智,因此他们打出清君侧之名,举兵叛乱。

――那些人,以冥界这位新任的斩灵君沈长安为借口,可目的到底在谁,不言而喻,但沈长安却一力承担了去。

魔界与人间边界,某处小镇。

“小僧无能为力,请回吧。”青衣的佛子坐在拨着佛珠,低头敛目,他的面前,宁渊素拟脸上不知为何蒙着一层死气和魔息,她听闻眼前这人的答案,脸上的死气又浓了几分。

她今天只是心情有些不佳,所以提了酒来给千年前被埋在魔界边境的父亲寂非浮罗扫墓――少有人知,凤凰族地宁渊,就在魔界边境,出此之外,她顺便再去看看她那沉睡在冥界的老师暮云深,而遇到总喜欢云游的、在佛界被誉为地藏之上第一人的佛――无尘,却是个意外。

《浮罗君书》卷首曾记:

“不要在纸上用朱砂色或鲜血写一个人的名字,因为它会在无意间变成你对冥界的请求。

生者诅咒死。

死者祈求死。

亡者……

祈求回归。

但是,若亡者的名字被朱砂或血来诅咒呢?

魂双生,执天格,通凡情,然后万劫不复。

——曾经,每一个双生魂的亡者都万劫不复。

双生魂是诅咒,所有双生魂的亡者都万劫不复。大师对她――她与风孽云互相作为双生魂共生也无能为力,她知晓后,本来没有太多的意外,也就无所谓失望了,可还是有些悲伤。

“无尘大师,弟子叨扰。”素拟双手合十向他施礼,然后道别。

“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儿?”看宁渊素拟将行远去,无尘抬头,望见她身上青紫色魔息,虽知不该开口,却还是忍不住问到。素拟一愣,然后带了笑,开口,“不过去了身处无间,为了……让自己活着,失了一注心罢了,自然而然的就沾染了这些东西。”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无尘大师问了,她也就开了口:“不过让人意料的是,除了活着,还得了这东西,”孽云手拂上自己的眉心,而她的脚下,漆黑的莲台一闪而逝,“所以大师不必为我伤心。”两次被迫涅槃后,她都活了下来,然后获得天道所赐正神之位,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其中艰辛却也不足为外人道也,而她对无尘开口时,也将艰辛一语带过。

看她说的轻松,候在院外的暮云深和地藏小声的哼了一哼。当时最困难时,差点连“他”也都放弃了,可她……哭过之后,素拟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是后来的凤皇――宁渊的素拟。

想起破碎的神魂连同她的尸骨沉没在地狱第十八层之中,在无边欲海中煎熬的日子,素拟难得的有些沉默。

“素拟,你是因为身体中有这些东西,所以在回来后,才没有重归王座吗?”无尘眼中神情复杂。

宁渊素拟不由的愣了一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又向无尘施了一记,“宁渊素拟谢过大师在这千万年中替我给父亲浮罗君扫墓,然素拟时间不多,不便久留,等素拟看过老师暮云深之后,便不会再回此处了,素拟与大师,就此别过。”然后,她在无尘悲悯的目光中转身,朝她魔界中,沉睡着了她的老师――帝师暮云深的望断山山谷而去,走时,她身上死气与魔息全都重归神魂之中,再次蛰伏下来。

――她说,她时间不多,是按字面意思说的……她时间真的不多了。

无尘轻喧一声佛号,望素拟背影,目光中悲悯更重。

她的身后,尚未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的地藏和暮云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一声长叹,透出悲怆。而他们的身前,素拟眼中也有悲意,绝望透骨。

第四十一章 弃

沈长安带着虞画沈缺沈辞向前走去,没有回头,而她身后,不知原来隐匿在何处,又从何处出现的七十二位战鬼尽数跟在了她的身后。

将……去往人间。

不腐城在风孽云失踪后,受的,是暮云深与聆心的管辖,可是,如今,暮云深陪着素拟去了魔界,这不腐城王殿中,就只剩了一个聆心,哦,不对还有受暮云深之托,照看着不腐城的冥府帝师亭云。

当沈长安来时,亭云和聆心有开心,有惊讶,也有些疑惑。

可是,当他们看见沈长安脸色苍白,身上虽有神辉,可是以前君印还烙在她神魂中时的那种从内散发出的神性却消失了。

――不管是离别都君印,还是斩灵君印,都没了,君格,也没了。

亭云和聆心有些不敢置信,甚至,聆心还当面翻出她的月上之都的君典,发现里面人间十八位君王的名字中,赫然没了离别都君主沈长安的名字。

――上面写着,离别都君位空缺!

“老师,不肖弟子沈长安拜谒!昔日,哪吒割肉还父母生身与教养之恩,我不知道,当初您对不遇说了什么,而我,虽然我并没有死于您手,可是,也的确是因为您对他的那些话而死,您的教养之恩,不腐魔剑剑灵沈长安还了。因此,今日,特来向您拜别。”沈长安站在不腐城王殿前,对着亭云躬身而拜,可亭云却生生避了过去,这一避,就露出了他身后正捧着君典的聆心。

聆心是风孽云亲选的佐官,在风孽云失踪、沈长安卫冕为离别都君主,掌管这风孽云麾下九座城池时,也是沈长安的佐官,可此刻,沈长安见聆心,也拜了下去。

“人间十八都叛君沈长安拜谒月上之君聆心陛下。”闻言,聆心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可沈长安就好像没有见到似的,从府藏中取出离别都君典与君戒,双手递上去,又开口道,“冥界阴司沈长安特来归还离别都君典与君戒。”

沈长安说时,前后自称不一样,前者称离别都叛君,是对后面归还君戒与君典的说明,而后面那句“冥界阴司沈长安”,却是直接将她与人间十八都,与亭云,与聆心,与以前的一切都分开了去。

亭云突然就感觉到一阵悲哀。

这是……他带大的孩子啊,真懂得伤人心。

沈长安拜谒时,聆心也避了过去,对沈长安捧在怀里的君戒与君典并不接。

她天生患有哑疾,不能说话,沈长安已经卸任离别都君位,她与沈长安也再没有了联系,即使心语,沈长安也听不到了。

聆心望着沈长安,眸光哀伤。

她想起,她们初见时,是在三十三重天之上的宴会上,那时,她初列神籍,而她的陛下也是初登冕尊之位。

“喂,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呢,本尊新近加冕,身边还缺一个佐书。”当时,只是初见,她的陛下的声音清晰的传入哑女耳中,可她的身边,别的人似乎没有听见一般,依旧望着故庭燎他们,没有任何动作。

――她只对她一个人说,要不要和她一起走呢,她新近加冕,身边还缺一个佐书。

当时,尚是哑女的聆心闻声望过去,就见红衣的女子冲她笑。

“好啊。”不是冲动,而是某种悸动。

当时,她还问过,为什么她会选择她做佐官。

――佐书,那是十八都的每一座城中,除了君主之外最大的神。

“为什么吗?”陛下望她时,唇角依然带着笑,眸子清冷却清澈,“因为啊,我们的身后都空无一人。”

――因为,我们的身后都空无一人。

她家陛下向她开口时,她忍不住开口应道,因为……她们的身后都空无一人。

她们的身后,除了自己的影子,可不就是空无一人吗?既然如此,你是要我站在你的背后,而你守护我的后背吗?

可是如今……聆心抬头望向虚空。

……那里有七十二道神魂,聆心知道,那些人是随着她家陛下来的,是来保护她家陛下的。

陛下,是因为您的身后已经有了保护您的人,所以不要聆心了吗?

聆心细长手指拂上眼角,不禁后退了一步,而她的身前,沈长安依旧躬身捧着君戒与君典。

于是,气氛开始僵持。

月快至中天了。

沈长安时间不多了,可是,先动的,却是亭云和聆心。

――就在他们僵持时,有简讯传入,说……已有风孽云消息,已经过帝师暮云深他们确认,信息来源,乃是……故庭燎,或者说,已经见过来人间后被她派出去的虞画沈缺沈辞三人的故庭燎。

然后,聆心与亭云都没有和她告别,就捏了诀向故庭燎传来的地址而去,当沈长安捏诀拦在亭云身前,把君戒君典递过去时,亭云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就继续赶路,而聆心倒是看了她一眼,可最终却也没有说什么,跟在了亭云身后,直到他们消失,他们也没有在回头看她一眼。

当时,若是他们回了头,就会看见,向来淡泊,向来淡然,向来淡定的沈长安……泪流满面。

沈长安只在那站了一会儿,可她却觉得,好像一个世纪都过了,可是,为什么,还是那么伤心呢?

再伤心,有些事儿还是要做的不是?沈长安转身向前走去,只是抬步时,她的脚步有些踉跄。

有古朴桥梁出现在她身前,带隐藏在虚空中的那些战鬼跟上之后,桥梁消失在了此处。

冥界与人间边境。

奉了沈长安君令,去给故庭燎送风孽云消息的虞画三人与故庭燎分别后,准备去不腐城和自家君主汇合,可还没有走两步,虞画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天空,不假思索的迅速出手,睡眠虫散出的粉尘散满了此处,然后,沈辞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倒在了地上,而沈缺察觉到了什么,转身,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没有说出口,就软软的昏迷了去。

在冥界,所有犯过错的阴司,包括那几个犯过错的君主都死了,当年至今日,他们都犯过错,可,虞画未死,屠鸦未死,沉欢未死,藏在地狱深处的那几个在冥界待得比冥君、长生君他们还要久的战鬼也没有死,很多人都不知到为什么,可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他们未死,只是冥君寂非洛城把他们当做某个人的遗物罢了。

――她死了,没有给冥尊留下一件带有她气息的东西,所以那人只能把他们这几个人――这几个与第十八层地狱的冥尊漆池相关的人当做她的遗物来护着。

可是,冥君寂非洛城能护着他们不受人为的伤害,甚至犯了阴司禁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当天道惩罚他们时,他也护不了他们。

冥界边境,虞画将昏迷的沈缺与沈辞交给听到她的讯息赶来的屠鸦后,感觉到那两个人被带回斩灵桥了,抬头望了一眼积在她头顶的黑云,闭了眼,静待天罚的到来。

斩灵桥架在虚空,上不接人间,下不接冥界。

沈长安站在桥头,罡风吹得她的衣摆飒飒作响,她手握着素虹,望着虚空冷笑:“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是看不起我吗?”

“不遇冕上?”她手中的素虹裹了她的神威,冲天而起,化作青锋,直刺向虚空某处。

不遇险险的与素虹错身而过,他立在桥头之上,望着沈长安,神情有些复杂。

“冕上追杀本尊至冥界,在苦海上取走你心心念念的寄存在我身体中的风孽云冕上的魂魄,如今又纠缠不休,可是来完成在二月二那日未竟生死之局?”她说时,并没有将素虹收起,不遇看见素虹指着他时,她的身上有凌厉的杀意。

“那日……”

不遇欲解释,可是被沈长安不不耐烦的打断:“那日如何与本君有何干系?我只知,你杀我是真,我因你而死也是真。”沈长安冷笑:“我沈长安一生所爱不多,好美人,好美食,好美酒,但这三好不及我的性命半分,若有人害我性命,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与他不死不休的,所以,你到底打不打?”

不遇摇头。

那日他并不是追杀她,他只是想取她体内风孽云的绝骨艳血与一缕魂魄,因为帝师暮云深告诉他,风孽云并没有失踪,只是沉睡不醒,而风孽云沉睡不醒,是因为她的一缕魂魄和一截绝骨、一团艳血在素拟体内,可是暮云深没有告诉他,没了绝骨艳血和那缕魂魄,沈长安也就不复存在了,帝师也没有告诉他……素拟便是风孽云,风孽云便是……沈长安。

不遇想要开口解释,可是却无存解释起,正如沈长安所说,他杀她是真,她因他而死也是真。

“不打,我便走了。”于是沈长安真的收起素虹,架着斩灵桥走了。

看她的身影消失,那个名字才喊出口。

“素拟……”

魔界,素拟跪在望断崖下,她的身前,黑白色的浮罗花丛中,睡着帝师玉无缘。

素拟深深而拜。

“不肖弟子归来,妄想逆天,请老师赐我魔界之冕。”

来魔界后,暮云深就消失了,她的身后,随她拜谒的地藏闻言抬头,眼中是不加掩饰的震惊。

沈长安离了不遇,突然烦躁,接着自嘲苦笑。

她的手中,握着一颗记忆珠。

那记忆珠,是屠鸦在长生君替他受了天界后给给她的。

――“你也知道,我欠了天君一个人情,所以天君要我杀了她,绝了你可能会喜欢上她的心思,这件事你也不会插手的对吧?”屠鸦君说的轻描淡写,长生君应的也轻描淡写:“随你。”

他说,随你。

他说,你想多了。

他说,宠物死了,本君再养一个就是了。

他说,虽然斩灵君不是我们冥界这些传承了千万年的君主,死了我也不会心疼,但是她好歹也是天道正经承认的君主,面子上我们还是要顾一下的,你若是真杀了斩灵君,要记得去斩灵桥的刑司受罚。而且,斩灵君虽然已经死了一次了,你这次再杀一次,她顶多也是魂体溃散,但是她神魂不灭,可以再入轮回,不过,她身为人间离别都的君主,人间不腐城的风孽云追究起她的死,你出了刑司后,要去人间一趟的。

还真是……残酷啊。

沈长安呢喃,说的,不知是长生君寂非桀,还是屠鸦。

她一直期望,可遇一人,能免她惊,免她忧,免她惧,免她无枝可依,免她四下流离……可她知道,这样的人,以前没有,现在没有,而未来……这样的人,在沈长安的未来,也不会出现了。

第四十二章 黄泉(一)

每个冥界的阴司,脚下都隐着一座桥,桥梁与自家君主的相似,冥界之内,除了禁地,可以连接任何地方,对冥界阴司来说,在冥界行走,千里,也不过几步之遥。

而冥界二十四极天有二十四位君王,他们自卫冕为君起,便与二十四桥心神相连――他们脚下的二十四桥,自然与阴司的不同。

阴司凭借他们脚下的桥,来往冥界任意去处,可君王却可凭借二十四桥自由行走人间遍处――若是他们有入人间的机会的话。

旁人观冥界二十四桥,只是古朴之极的、架在冥河之上的一做桥梁,可是,只有那二十四位君王和由他们带上自己桥梁的人知道,冥界之桥,看似不过短短九米,可踏上去,若是桥梁两端隔的太远,桥面却是很长的,可从外面,依旧是看不出的。

站在桥梁之上,沈长安呢喃,说的,不知是长生君寂非桀,还是屠鸦。

还真是……残酷啊。

她说。

苦笑过后,她提步走过桥上似不见尽头的桥面,向桥那端的南州而去,而她的身后,若有若无的云雾掩住了她的身影,跟在她身后的七十二阴司只看见一抹殷红若隐若现,好像散在水中的鲜血,越稀薄越是凄艳。

雾掩去了她的身影,可遮不住她的声音。

她在冥界的一切,他们几乎都知道,他们也知道,她口中残酷的那人,既是长生君,也是屠鸦。

屠鸦给她看的东西中,长生君的话,将她刚刚萌芽,还没有说出口的、原本就单薄的爱恋杀死了。

屠鸦与长生君……的确残酷,且残忍。

不腐城王庭。

故庭燎在从虞画他们口中得知沈长安来了消息后,先将他得到的风孽云的踪迹给聆心和亭云老人传了过去,然后再去找沈长安,想要为他任由地藏和暮云深他们将风孽云的神魂被归魂引替换的事儿道歉,可是,当他循着他很熟悉沈长安的气息来到不腐王城时,沈长安不在,亭云和聆心也不在。

可他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此处……沈长安的气息与亭云聆心的气息交缠。

他们几个……碰过面。

故庭燎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目光沉沉的望着沈长安离开的方向,脸上是不与他年龄相符的沉稳,可望了片刻,故庭燎却笑了起来,只是那笑,看起来就像是在哭泣。

“……书生,你们在吗?”他身形一转,就落在了自家冥府王殿,然后传音道,“来,陪我喝一杯。”

众所周知,世间有冥城四座,以乐都为首,它的主人便是故庭燎。而其他三座冥城的主人奉故庭燎为君,常年驻于乐都之中,随时恭候着故庭燎的差遣。

而那三座冥城的主人就是突然出现在故庭燎身后的三人。

――公子叶千帆,将军易司冥,书生祭。

易司冥搞不懂他家老大的情绪,因此有些犹豫,书生祭却笑了一下,坐了下来,公子叶千帆叹了口气,也坐了下来,却不禁抬眉望向人间十八都的方向。

――那是刚才他家君主的来处,大概,那里也有他家君主不豫的原因――沈长安……或者说,风孽云。

除了这两个人,他再想不到别人能让他家君主无力且辛酸了。

可无论如何,他家君主是不会喜欢上风孽云,或者沈长安的,甚至这千万年来,都不会喜欢任何一个人的,他们又操心什么呢?

先到南州的,是聆心和亭云。

他们二人独身闯南州,虽然经历了一番不小的战斗,可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直接闯到了故庭燎给他们的简讯中附加的地图上的标记着风孽云沉睡之处的那处小院之中,或者说,不知道为什么,南州的防御并不如故庭燎描述的那么难闯。

“我也找到她了,先生。”

亭云他们还没有进入其中,就听见一个男声从虚空中传来,他们抬头看时,一身血袍加身,眼神却十分干净的温润男子从虚空中走出。

来人并没有多好看的皮囊,甚至,他的皮囊在亭云他们衬托下,浅显平庸,可是,他们望他时,却总有一种感觉,人山人海中,一眼望见的,定是这人。

《浮罗君书》记载,有仙自欲海而来,名曰……公子黄泉。

这是公子黄泉。

来自冥界的仙,虽为仙,可他却有神格,但这人的姓名却不在《浮罗君书》或者其他两部君书中的任何一部中,但分明,他的神格却不比冥界那些君主的低。

这人来人间十八都数十载,一直居于亭云先生家的相邻之处,可是,虽然他们做了几十年的邻居,可亭云先生却也并不怎么了解他,就像他不了解亭云一样。

聆心见他,倒是有些惊喜。

她与他极为熟识,来人间时,除了亭云他们外,对她最好的,便是黄泉了。而且……这人喜欢她家陛下,若是待会儿陛下出事,或者有人阻拦他们带走风孽云,他也能帮忙了。

黄泉望着那处结界,唇角勾起笑开。

他终于,又找到她了。

因为先生口中念念不忘的旧事,我喜欢上了一个人,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台下看了一折子霸王别姬的戏,看戏的人却爱上了戏中的青衣。

二十三年前。

不腐城中。

初见。

黄泉初见风孽云时,风孽云身边带着聆心。

聆心虽然是肉身成仙,在死后神魂入了天庭,可是,在天庭中除了那活了千百载就如天君寂非岑、第一重天君主极渊那些少数的几个人之外,再没有人放着简单的现代衣服不穿,而去执着的穿旧时的古衣,但是,当她到了与人间真正联系密切的十八都中的不腐城时,就像到了人间的某处影视城――还是那种接了数个拍不同时代电影的影视城。

聆心第一次来人间十八都的神乡,对着这些感觉有些新奇。她跟在风孽云身后,虽亦步紧驱的跟着,但明显她的注意力不在走路上,而此刻,风孽云也顾不得她了。

离开不腐城,被风淄衣追杀入浮罗塔,时隔三年,再出来时,风孽云站在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院的门口时,那最后一步,却怎么也跨不出去。

“这是您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吗?”当聆心终于反应过来后,就看到风孽云站在一座古朴的小院门口旁侧,是一副要进不进的模样,正纠结着的风孽云听见聆心的传语,点了点头,然后扒着门口偷偷朝院内瞥了瞥,继续纠结要不要进去。

这是……近乡情怯?

聆心看她家君主纠结的模样,又想起在天君宴会之上她发现孽云喝酒之时,孽云口中提起的“老头子”,然后猜测到。

栽了几株软枝的明月盏花的院中,正对中堂的那处,故庭燎跪在地上,他的身后,书生祭那三人也没有站着,随在了他的身后。故庭燎性子向来懒散,虽然跪着,可是他的屁股搁在后脚跟上,上半身也耷拉下来,跪得松松垮垮的,像是没有骨头,他身后那三位城主倒是跪得笔挺。

按照风孽云以前的经验,虽然不知故庭燎犯了什么错被老头子罚了,可故庭燎现在这个动作说明就老头子不在家,但是,孽云又一想,她今日脱困后便直接去了浮罗城找风淄衣得瑟一下,没有找到后便去了天界,一路上除了,还君冕尊之位,这事儿除了她被她抢了衣服,说错了,被她借了衣服的一个仙官之外,再没有人见过她的踪迹,可是故庭燎既然在此等情况下比她还要提前的去了天界,并知晓她被天道加冕的消息,那么他自然也该知道她会回这里。所以保不齐这个属芝麻汤圆――一肚子黑水的家伙故意做出这一副老头子不在家的模样引她出去――每次这家伙犯了错被老头子罚后,他都要刨出她的黑历史给老头子听,然后让他们一起被罚,还美名其曰有难同当,风孽云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被故庭燎从小坑到大后形成的条件反射。可是,想起小时候悲惨生活的风孽云此刻忘了她一天坑故庭燎三次,且次次坑得他被老头子追得满不腐城揍的黑历史了。

这些聆心不知道,因此她还纯良的以为她家君主是近乡情怯呢。她家君主扒在门边不进去,她身为佐书自然只能跟在风孽云身后。

黄泉受天界第一重天的君主极渊邀请,去参加完三十三重天上的盛宴后,回他这数十年来一直隐居的位于不腐城中的小宅院门口时时,黄泉就看见一身红衣挂挂在身上的女子扒在他邻居亭云先生家的门口,不住探头探脑的朝里边看着,他随着女子望得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忍俊不禁――在天界诸神面前,嚣张跋扈,就差指着那些神君的鼻子骂人的故庭燎安安静静的跪在庭院之中,连小动作都不敢有。

黄泉看了看这两人,然后想起了些什么般,望着女子笑起来,眉眼间都漾开一抹温柔。

这人,大概就是这人间十八都新近加冕的冕尊、不腐城的君主风孽云了。

第四十三章 黄泉(二)

……风孽云与故庭燎这两个在三界内举足轻重的人物,怕就是亭云先生在与他对弈时经常提到的已经去世了的和跑到人间再不回来的那两个不懂事的后辈了,而风孽云……

提到风孽云,黄泉下意识的想起来,与他对弈时,亭云先生偶会夸他风光月霁,若是他家那个后辈去得那么早,正好可以让她……讨黄泉过门给他做孙女婿,亭云老人每每说到此处,总会叹息,然后怀念一般的给他讲当年的沈孽沈长安――后来的风孽云。

当年的沈孽鲜衣怒马,少年英姿,笑容倾城,是不同于他们这些活了千万年的声音“老妖怪”的勃勃生气,当年的沈孽……当年的沈孽在亭云先生一次次的回忆和他所知的一人独挡魔界百万兵的那些传说中,在他脑海中经他拼凑出的一个模模糊糊的女子倩影,最终和眼前这正扒着门不断张望,眉目灵动的风孽云重合。

然后他觉得,风孽云,正是他心心念念了数百个日夜的女子模样。

黄泉不知道他来自何处,他也不知最后他将会归于何处,在数万年前,他睁眼时,他就是一个没有回忆与过去的孩童,独自住在第十八层地狱之中,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一个人守着开得平静的好像要死水一般的欲海。即使后来的他有了神格,获得了神躯,出了地狱,出了冥界,他依旧像无根浮萍,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这么多年来,他在人间,神界,冥界,甚至千万年没有外客的佛界游离,化作一介“凡人”过活――在人间时做人,在神界做一个或清扫庭院的仙吏,在冥界苦海上做一个渡人的阴司,上了佛域的话,去做佛殿中给长明灯添油的小僧,每每腻了,便又重新换一个地方,就这样数万年,从未对除第十八层地狱之外的地方,也从未走过一个人能让她眷恋,就连他自睁眼有意识后就相识了的冥界第十七层地狱的君主、传说中最有望成佛的地藏王都说,就黄泉这一脸无心无欲,远离红尘的模样,若不是他出现在了欲海,出现在了地狱众生欲望所归之处,若不是神佛有不同君格,佛域中的那些老不死的怕是会直接闯了地狱,将他迎入须弥天,尊在佛座上,哪里还有他地藏的事儿。

可是,这样的――无心无欲的他,却在偶尔听过亭云先生的口中的旧事,一一走过沈孽走过的路后,却第一次对一个人有了期待。

他……期待见到她。

最终如愿。

风孽云扒着门框,把自己的身子藏在门边,一直在纠结着进还是不进,可是,还未等她纠结出个结果来,就见院中跪得歪歪斜斜的故庭燎身体一正,跪得直直的,然后就感觉耳朵一痛,再然后,老人那熟悉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来。

“小兔崽子,三年不回家,就不认识家门了吗?”亭云初见风孽云,声音有些哽咽,然后惊喜――虽然他表示惊喜的方式略清新脱俗了一些――却对他三年来的沉痛与风孽云三年前的劫难绝口不提。

风孽云转头,就见亭云这老头一手提着一把蔬菜,一手拎着她的耳朵,怒目圆瞪,只是他的眼圈却微微的红了。

“老头,痛……痛,你再不放手以后我就不给你养老了。”亭云扭着风孽云耳朵的手并不是十分用力,风孽云也已经二十多了,但是,她还是像小时候每次闯祸后的那样对着亭云耍宝,亭云顿时笑了出来,风孽云也笑,可偶一转头,却见面容沉静的书生以拳掩唇,忍笑得厉害。风孽云颇不好意思的咳了一声,“死老头,你好歹在外人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亭云傲娇的哼哼,“死小孩当年偷偷去神界折花被发现,然后人家极渊给我把你送回来时,你怎么不说面子,”话说如此,可亭云还是放开了手,转头看见他家死小孩口中的外人是隔壁那长得很好看,偶尔回来和他下棋,棋艺也和他勉强相当的书生时,想起他在人家书生面前夸他家小孩有多懂事(多淘气调皮)、有多娴静(没有的事儿),再看看眼前穿着不合身的红衣的姑娘,顿时觉得脸疼。

院中,故庭燎听见风孽云的痛呼声,幸灾乐祸,低头笑得开心,亭云老人听见院中有动静,往院里瞥了一眼,看见是故庭燎那三年没有回家的小混蛋后,凉凉开口道,语气中满是不待见:“呦,故庭燎殿下,您不回您的乐都,来我这小破地方干嘛?”然后转头,对叶千帆、易司冥、书生祭三人道:“千帆,小司,祭你们都是好孩子,来看我老头子的话跪着干嘛,赶紧起来。”

闻言,故庭燎原本扬着的唇角连同他的眉眼都耷拉下来,脑门上就差挂一个大写的“丧”字了,可是,亭云不开口,他又不敢起来,他身后,书生祭他们感觉到自家老大的怨念,不自觉的往后挪了一挪,然后痛快起身,给风孽云和亭云打了招呼后,躲到了亭云先生身后。

没等故庭燎开口讨饶,亭云黄泉,“黄泉,待会儿来我家吃饭啊。”

黄泉望了望眼角眉梢都含着笑的女孩,忍不住应到:“好。”

亭云满意的点头,拉着风孽云的手腕就进了院门,他们身侧,易司冥狗腿的接过亭云手中提着的蔬菜鸡鱼与酒紧跟了上去,经过故庭燎身边时,努力的忽视自家老大恶狠狠的目光,亭云老人看自家小子三年不回家,现在还敢瞪人,不知从何处掏出那把让风孽云和故庭燎从小就闻之色变的戒尺,二话不说,照着故庭燎就抽了下去,揍得他嗷嗷直教,还不敢起身躲开。

再次间歇,风孽云朝还站在门前,对这样的故庭燎与亭云先生有些惊讶的黄泉道了一句“多担待”,然后转头,在亭云看不见的地方,冲被亭云抽得直躲的故庭燎做了一个鬼脸。

黄泉看见风孽云笑开,眉眼间再不见与风淄衣对峙时的阴郁与戾气,然后不知为什么,他的唇角也带上一抹轻笑。

站在南州中心的结界前,想着就要见到他心心念念的风孽云,黄泉似乎想起旧事,黄泉眼角带了笑,愉悦的情绪再压不下去了。

亭云与聆心望着眼前那座带着结界的小院,脸上也带着一丝惊喜,可是,他们的目光落在黄泉身上时,却有些许不让人察觉的戒备。

怕是这人真的对自家的孩子风孽云上了心,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对他家风孽云别有用心。

看见黄泉神色,亭云知道,黄泉怕是要跟着他们一起去找风孽云了,可风孽云……亭云想起此前他嘴欠的戏语要将孽云和不遇凑在一起,此刻想穿过当日给自己两巴掌,可是……当时的黄泉无欲无心,他哪知,这人真会对孽云上心呢。

若是十八年之前,他还未曾知道风孽云就是身上背着斩不断的因果的凤皇宁渊素拟的转世的话,若非他后来翻遍冥府藏书也没有查到此人真实的来历得话,遇见像黄泉这样的男子,他乐得将他从小疼到大的孽云和黄泉凑到一起,可是,孽云命薄,他到底不能害了像黄泉这样好的孩子,而他也不能将风孽云交到他不怎么看得清深浅的黄泉手上。

他还要再说什么,就见黄泉手中已经燃起了一团猩色的神火,转身向结界扔去,然而还没有等神火触到结界,黄泉只觉得他的神魂一颤,然后血从七窍中留了出来,亭云看黄泉动作利落,却没有想到神火一经离手,黄泉就先跌在了地上。亭云虽然不知黄泉怎么了,可总不能真的让黄泉跌在地上不管吧。

亭云赶紧上前接住黄泉,却见猩红的鲜血从他的七窍中流出,让本来就看起来孱弱的黄泉脸色更加苍白,然后,亭云震惊。

亭云虽不知这名唤作黄泉的男人具体出处,但是,他们做了十多年的邻居,所以他知晓黄泉和他一样,是天生神胎所育。他们生而为神,这世上,除了受了极重的伤外,再没有什么能够让他们的神魂受损且严重到七窍流血的。

亭云额上现出神印,然后神力从神印中倾泻而出,但他的神力还没有流入到黄泉身体中,他就见他以为已经昏迷的黄泉撑着他的身子缓了一缓,然后睁开了眼。

鲜血在他眼前蒙上一层红翳,那种感觉,就像站在金戈铁马战至惨烈的古战场上,他对这种感觉颇为不喜,可是,现在他却没有精力计较这些了。

“地狱……地狱君主叛乱,冥界又起兵戈了。”黄泉眼中闪过一丝悲哀。

沈长安的斩灵桥直接落在了结界之内,有结界隔着,她的气息并不被还在结界外的亭云他们发现,可她来时,风离一下子警觉,手握长戟,眼中带起杀意,看见来人是沈长安,深深躬身,“不腐城将军风离拜谒。”他说,可手中的长戟却没有放开。

“你既然还承认我是你陛下,那么,你就该有臣下谒见君主的样子,是不是暮云深?”沈长安落在风离眼前,虽然身上带着死气,额心也没了君印,可她挑眉看时,依旧让人噤若寒蝉,有着君主的威严。

第四十四章 公仪熏

“你既然还承认我是你陛下,那么,你就该有臣下谒见君主的样子,是不是风离?”沈长安落在风离眼前,虽然身上带着死气,额心也没了君印,可她挑眉看时,依旧让人噤若寒蝉,有着君主的威严。

“君主?”风离冷笑,“本将军可拜冕尊风孽云,可拜离别都君主沈长安,也可拜冥界出使人间的阴司,你道本将军拜你,得以拜谒君主的大礼,可是本将军不明白,你,算哪个君主?”风离直起身来,轻蔑再也藏不住了,“沈长安,没了神格与君印的你,算哪门子君主?”

“我这个君主,当然是……”沈长安微微一笑,对风离的讽刺并不计较,或者说,只是看起来并不计较,她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话头,风离以为她身上还有隐藏起来的君印与君格,微微皱起了眉头,可是,他未曾料到,沈长安微微一笑过后,闪电般出手,风离只觉得脖子一痛,就见原本裹在沈长安身上的大红的裙摆化作尺宽素虹,灵蛇一般蹿起,缠上了他的脖子。

这是……冥界上任斩灵君的标志,也是天地间有名的武器――素虹。

风离生于风氏,虽为庶子,可是少年时与风氏嫡支的那位风素仙一同长大,算作她伴读的风离却是认得的。

可是,这件武器,怎么会在沈长安手中?

风离惊骇,可是那边,沈长安一手握着素虹,一手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条斯理的补全了她的未尽之言。

“我这个君主,当然是可以杀你的冥界新任的斩灵君。”沈长安说道。

风离更惊讶了。

斩灵君……前几日有传言道,人间离别都君主沈长安被天界三十三重天上的那位神尊追杀至死,可是,沈长安的神魂并没有归于人间十八都君主埋骨与葬魂处,而是入了冥界,做了冥界的君主,可是,风离未曾想到,沈长安入冥界之后,卫冕的居然是斩灵君!

《浮罗君书》载曰:冥界斩灵道由乱古劫后,冥界第一任冕尊――凤皇宁渊素拟亲设,代天授予其君权,天道之下,若有渎天罪者,斩灵君手握王权,人神佛,皆可斩之。

斩灵君,在冥界二十四位君主中,排名第五,可是她是冥界少数几个握有生杀大权的君主之一,风离未曾想到,沈长安居然做的的斩灵桥君主。

“斩灵君?”风离咽了一口唾沫,问道。

“是啊。”沈长安笑眯眯的点头,可是笑不达她的眼底,“来,跟我说说,袭杀天道亲切不腐城君主,囚禁人间冕尊,算不算得上是渎天大罪?”

“……”

这是……算的,可是,为什么沈长安会知道被传已经失踪的冕尊风孽云会在此处?而且,沈长安为什么知道是他们在十八年前的离别都边境袭杀了风孽云,明明……那时候沈长安都还没有出生。

可这话,不能说出来,这些疑问,若是问出口了,沈长安也不一定回答,于是风离也不打算再问了。

风离转头,不望沈长安,冷冷开口,“说吧,你来此处,有什么目的?”

不杀他,即使说出他大逆不道的渎天之罪,她也没有带别人来此处,说明……她对他别有所求。

风离再次说到,“说吧,你想交换什么?”

“其实,比起交换,本君更想杀了你。”沈长安微笑,“不过,冥界有人还在等我回去,所以,用你的性命换将睡眠虫从人神魂中弄出来的方法,不亏吧。”

睡眠虫?

她怎么会知道他有并且会用这玩意儿?

风离心中惊异,但面上不显,他也微微一笑,“所以,您是想在我这儿交换解决睡眠虫的方法?既然是有所求,您就该有求人的态度,您说呢?斩灵君陛下?”风离神态自若,仿佛他的脖子上被没有缠着可以弑神的素虹,而他也并没有受制于人。

“你想多了,我这不是求你,而是……”沈长安手微微一动,素虹缠的越来越紧,风离的脸色有些发青。沈长安举起握在手中的半截素虹给风离看,好整以暇的道,“胁迫。”

风离脸色微变,可片刻后又恢复了从容的姿态――他居然忘了,离别都君主沈长安,自卫冕起,在人间十八都的一向有乖张不可琢磨的评价。

风离想要说些什么,表示自己不在意,可突然感受到他设在此处小院外的结界有了些许波动,他的神魂与结界相连,“望”结界外时,看见风孽云佐官聆心与冥府之师亭云都在,甚至,还有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君主站在结界外,而明显来自那位红衣的君主手中的沾染在结界上火焰还没有消散。

风离的角色一下子苍白。

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沈长安为什么会知道他的所在,并且知道他只用在冕尊风孽云身上的睡眠虫的存在,他更不知,为什么亭云他们会知道……风孽云在此处。

到底是谁泄露了呢?

风离的脸色很是难看,而他对面,沈长安不知道感受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子也难看起来。

亭云先生还有聆心他们啊……

沈长安皱了眉,召出斩灵桥,将还在蒙逼状态得风离强制性的拉入了虚空之中。

当风离他们消失时,结界突然破了。

而在结界外,扶着黄泉的亭云先生一愣,看到突然消失的结界,感觉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但是,其中既然可能有他们心心念念的风孽云,陷阱什么的倒也无所畏惧了。他照顾着黄泉站好,然后率先走入其中。而聆心感受到一闪而逝的沈长安的气息,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身子一僵,她脸上悲伤一闪而逝,然后跟着先她一步进入小院的亭云走入其中。黄泉忍着不适,跟在了他们身后。

密室。

他们再次见到风孽云时,她躺在火云榻上,双眸紧闭,神态安详。

亭云和聆心脸上的兴奋掩都掩不住,可黄泉感受到风孽云的气息,以及其中若有若无残留的冥界君主――斩灵君以及素虹的气息,再想起今年二月二时,君典上多出的那位原本为离别都君主的冥界新任的斩灵君沈长安,眉头紧紧皱起。

他竟然感觉到……沈长安气息与风孽云气息……完美融合,一般无二!

黄泉直了直身子,然后望向亭云,“这具躯体中的孽云的神魂,她可是去了冥界?”虽是问句,可他的语气平平,带出陈述的语气,“或者说,冥界新任的斩灵君沈长安就是风孽云?”

亭云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落了下去,然后眼中便带了刀锋,“黄泉,你该走了。”他说。

亭云虽然没有回答,可是这话落在黄泉耳中,等于肯定,但他在亭云开口之前,却是已经知晓孽云去了冥界的,可他却忘了这不是冥界,亭云也不是他麾下的阴司,亭云会因为他的这话生出猜忌来毕竟,沈长安就是风孽云的这事儿,三界内知道的人很少,而那些知情的人中并不包括黄泉。

黄泉转身就走,出了院门后,广袖一挥,脸上便恢复原样,就连血衣衣襟之上,也已经没有了血迹。他在门口停顿了片刻,本欲随心去往沈长安所去的方向,可一想到冥界此刻可能的状况之后,却抬步去了冥界第……十六层地狱――冥君森罗所在的地方。

原本,他该去找地藏的,可是,他刚才感受到,地藏却是在魔界,而魔界,他是去不了的,因此只能去找冥君寂非洛城。

――黄泉自生于冥界时,虽无君格,也不为外人所知,他却可去得三界每处,除了魔界,每次,他甫一入魔界,便有天罚落下,若不即刻离开,便是陨落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就算是孽云去了魔界,他也到不了那处的。

黄泉消失在人间时,亭云先生却望向黄泉消失的方向,眼中有冷意。

风孽云一生多舛,她的身后空无一人,可是她的对面,却有太多的敌人,所以黄泉刚才突然说出孽云就是长安时,他不得不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黄泉,但是,他送客的话说出口后,在等黄泉的解释,可惜没有等到。

――就算他们这般熟悉亲近,可若是他对孽云有威胁的话,他会杀了他的。

看着黄泉消失在视线中,亭云冷冷开口,“着人调查黄泉,若有异处,尔等可以直接斩杀,不必报于本君了。”

虚空中,数条黑影散向四方,他们动时,四周弥漫开淡淡的死气。

有“人”接令后,亭云转身朝风孽云所躺着的火云榻而去。他还未走至风孽云榻前,神魂一痛,然后身子微顿,他来不及抬手遮掩,一口血就吐了出来,落在了抬了一半得手指间。

“……天罚……”

亭云缓了许久,然后突出二字,却不知他口中的天罚,指的是自己刚才的不适,还是先前黄泉的症状。

话刚落,亭云突然就倒了下去,而先到榻前的聆心也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你倒真把自己当成了个人物。”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少女冷笑,“灭杀神尊黄泉,你这小小的冥府君师,倒也不怕闪了舌头。”

少女挥袖,数十条黑影落在院中――这些,赫然便是亭云派出去的那些“人”。

“公……司仪桥君主公仪薰陛下!”黑影落在地上瑟瑟发抖。

第四十五章 交易

“公……司仪桥君主公仪薰陛下!”黑影落在地上瑟瑟发抖。

冥府挂名于冥界,虽他们听昭不听宣,可事实上,他们冥府除了故庭燎与书生祭四位大人之外,还没有人敢不将冥界放在心上的,更何况,眼前这人,是地狱排行第七的司仪桥的君王公仪熏。

按照公仪熏一贯讨厌麻烦的做法,她应该把他们包括亭云都给杀了,可是,如果杀了的话,她又得得罪另一个人了,公仪熏捏着下巴想了想,片刻后,眼神“咻”的亮了。

“王曰,”她说,“离魂,又曰遗忘。”

地上的黑影,包括亭云,一下子变得浑浑噩噩,然后随着她的言灵,她移形到了虚空之中,而密室之中,黑影重新隐入虚空,在暗处护着这位冥府的帝师,同时,亭云和聆心睁开了眼睛。

他们眼前火云榻上,风孽云睡得依旧很是安详,但是,他们的脑海中,有一段记忆却同时消失了。

而虚空某处,公仪熏一身牛仔裤小吊带,口中嚼着泡泡糖,吊儿郎当的,一点都没有君主的样儿。

“故庭燎,来都来了,不跟本君打个招呼吗?”她冲着某处虚空翻白眼。

“你来人间干什么?”早早来了却没有在亭云他们身前现出身形的故庭燎出现在少女眼前,语气略有些嫌弃。

“找人啊。”公仪熏吹了个泡泡,再次翻白眼,“难不成是来看你的的?”

“找黄泉吗?”被怼了,故庭燎难得的没有怼回去,他心平气和的问道。

“不,我找地藏王殿下。”公仪熏的表情突然有些丧,“冥界地狱的那帮君主叛乱了,今早,苦海边的水都泛红了。”

“……”故庭燎闻言有些沉默。

苦海染血了啊。

冥界与人间边境。

沈长安现身此处时,她手中握着的素虹仍然缠在风离脖子上。

“我说,您不是斩灵君吗?为什么见了亭云先生他们也要逃走呢?”风离受制于人,仍然不安静,他嘲讽道,语气有些挑衅。

“怎么,你想回那里见见他们?”沈长安面沉如水,在见了亭云先生聆心,还有停留在虚空处的故庭燎时,原本心情就有些压抑,此刻,她听见风离的嘲讽,抬眼望向风离,语气带着几分恶意,“你说,来南州的那几个人,一个是风孽云冕上的养父,一个是风孽云冕上亲设的佐官,还有隐在虚空中的那个,是风孽云冕上的半个徒弟,他们见了你这囚禁了风孽云冕上十八之久的人,会不会活剐了你?”

“……”

会的……吧?

风离想到落在亭云那些人手中的下场,不禁打了个寒战。

可是……风离想到此刻正在南州的亭云与聆心,突然想到,刚刚,沈长安说,那里还有一个人?

她说,还有个人,隐在虚空中,而且,那人还是风孽云冕上的半个徒弟?

风孽云冕上的半个……徒弟?

是……故庭燎!

风离想到某处,望向“牵”着他的沈长安,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正视。

先前,沈长安说她是冥界斩灵桥君主,手中也握着斩灵桥君主的素虹,可是,她手上一无斩灵桥君戒,二无烙在额心的君印,三无神魂中无法隐去的君格,所以,他对她是否是斩灵君尚存在疑问。可是,她感受到了他没有感受到,甚至连亭云先生都没有感受到的隐藏在虚空中的故庭燎,单单这件事儿,就足以证明她的身份无误,或者说,她不仅仅只是一个斩灵君,或是离别都君主,毕竟他的结界也不是谁都可以悄无声息的进入的。

沈长安的身份……有待推敲。

当然,这是一种情况,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沈长安为了攻心,让他更恐惧,那个所谓的南州那处有第三人的那句话是在骗他。

“您想要睡眠虫的解决方法,我的确有,也不是不能给您,但是,您得跟我说,您是如何得知我有睡眠虫的吗?”风离问道。

――您是从何得知,风孽云冕上在南州,而她体内有睡眠虫的吗?

这另一句话他还没有问出口,可是沈长安也懂了。

她似笑非笑的瞥了风离一眼,道,“这事儿,我也不是不能说,只是,我怕我说了你也不信。”

风离露出疑惑的表情,“您说,我信。”

“风孽云冕上亲自指点的。”沈长安道。

说会相信的风离脸上露出明显不信的表情。

沈长安耸耸肩。以归魂引指引她的神魂到了南州的,可不就是风孽云本人吗?她说了实话之后,风离不相信的话,她也没办法。不过,对于风离没有说出口的问题,她也没必要回答她是从梦鬼徐昭佩口中得知睡眠虫在他这里的消息的吧?至于她为什么会知道风孽云冕上身体中被种了睡眠虫这事儿,就更简单了,既然他手中有睡眠虫,而风孽云冕上神魂未曾枯萎,却沉睡不醒,很容易就猜出来了啊。

问题,她的确都回答了。

风离却不知她回答的真假,有些无奈。不过,既然南州已经暴露了,他一个人也不可能从亭云他们手中再将沉睡中的风孽云夺过来,所以睡眠虫的解药,他也没必要握着了。

风离极痛快的给了。

“您要解决睡眠虫的方法,是冥界中也有人也被种了睡眠虫,而且那人面子大到,或者说,在冥界,还有谁重要到能让你这一桥君主出动?”风离疑惑且好奇。

“少年,好奇心不仅不可害死猫,还可以害死神的。”沈长安提醒道。她看了看风离给她的解药,确定无误后,送开了缠在她脖子上的素虹。

风离看着沈长安把里面的药丸分成两份,分别装入早就准备好的小瓶子中,然后当着风离的面儿将小瓷瓶收了起来。

风离看着她的动作。疑惑,又恍然。

她这是给风孽云也准备了一份吧?

沈长安召出斩灵桥,临上桥时,望了一眼风离,眼中笑意未散,可风离却从中感觉到了一股子寒意,“别以为我不杀你,你就安全了。人间十八都中,来自以风孽云冕上的不腐城的九座城池,还有四座冥府对你的追杀,大概就要开始了,少年,准备逃吧。”沈长安说时,在对着风离微笑,她的笑中,幸灾乐祸毫不掩饰的表露了出来,一点儿也不讲究。

追杀……就要开始了吗?

风离离开冥界与人间边境后,远远的望了一眼浮罗城,果然见整个小镇都被穿着黑色军装的不腐城风孽云冕上私军包围了,整个小镇的防卫,密不透风。

可惜了……

风离想。

风孽云自从被他们带来此处时,就一直在沉睡,其实最初,他们想要的,不过是在她身上的离别都君主君格与君戒,可是,风孽云消失不到半载,离别都君主位由横空出世的沈长安占了。

本来他们想着,既然他们已经得不到离别都君主位了,就悄悄的把风孽云送回不腐城,可是因为风孽云失踪后并没有被查到他们头上的缘故,他们几个拥护的那位殿下不满意了,心大到想要不腐城王权,可偏偏,他们发现,在他们刚刚用睡眠虫将她弄沉睡后带来南州时,明明当时还在风孽云神魂中的不腐城王权在某一日,突然消失了。

风离远远的避开南州,遁入虚空朝着某个方向而去。可他行至某处,一下子停了下来,向那处跪拜,“风氏庶支风离拜谒殿下。”语气恭敬,“风离无用,未能找到风孽云冕尊王权,请殿下降罪。”

虚空处,传来女声,声线低沉,不怒而威,让人不自觉的肃然起敬,“无碍,那消失了的王权,本尊大概已经知道在何处了。”那人说这话时,望向冥界。

自从那个声音响起,风离就呆滞了。

来人……不是他侍奉的殿下,而是……冕尊风淄衣!

来的竟然是浮罗城君主、风氏族长、浮罗城君主风淄衣……的一道影子。

风离姿态更加恭谨的再次拜谒,“离叩见淄衣冕尊!”

浮罗殿中,风素仙突然听闻被扣押在南州的风孽云被亭云他们带走后,有些气急败坏,“竟然被发现了?!冕尊王权可曾找到?”

“不曾。”风淄衣皱眉,“虽然我已经有了王权的消息,可那只是猜测,并没有被证实。”

“那怎么办呢?难道一直要让风孽云那孽种做人间的冕尊,压在我的头上耀武扬威吗?母亲!”一直被风淄衣娇惯到大的风素仙哭闹。

风淄衣听着风素仙的哭声,有些烦躁。

“够了。”风淄衣皱眉,语气是难得的严厉,“自己不争气,能能怪得了谁?若二十三年前,成了冕尊的是你,哪里还会有这些糟心的事儿,让天界那些人白白的看了热闹。”

风素仙从来没见过母亲这般严厉的样子,哭声一下子哽住,可是不停的打起嗝儿。

于是风淄衣更糟心了,“你父亲呢?”

“病了,不过,好像从我有记起,父亲就病着,一直没有好过。”

风淄衣想起风素仙口中的父亲,皱眉,有些烦躁。

她静了片刻后,取出一页白笺,在上面写了一句“你说的交易本尊同意了”,有些没头没脑,风素仙有些看不懂,可风淄衣也没有解释的打算。她在白笺上面附着了她的意志,让它飞往冥界某处。

交易?

风素仙有些疑惑?

母亲是和谁达成了什么交易吗?

第四十六章 交易(二)

冥界与人间交界。

沈长安设了结界,将七十二只战鬼都隔绝在外,素虹极有灵性的在她身下蜿蜒成了一把柔软的大椅,然后坐在上面,把玩着一个小巧的白瓷瓶,开口道,“出来吧。”

却不知在对谁说,可从虚空中,的确有人出来了。

“地狱中除了没有君主的一,二还有十六层,十八层,以及地藏王的第十七层外,所有君主一同叛乱,要求长生君交出我所占的斩灵道君位,可是你也知道,他们想要的,是长生君手中的冥界冕尊的王权。”沈长安微笑,看见来人,也没有起身,她就坐在那处,给人一种示弱的姿态,可依旧雍容。“离别都君位我还了,斩灵君位我也还了,冥界叛乱,我把长生君给摘出来了,让重邪苏醒的解药我也拿到手了。重邪的往生道,加上斩灵道和一个长生道,再加上握有冥界军权的屠鸦桥的支持,冥界地狱君主的叛乱,大概可以平定了。”沈长安抬头望向那人,“你的要求我都达到了,所以我想要的东西呢?天君陛下?”

“你要的东西?”天君寂非岑清疏高贵,他站在那处,俯视沈长安,听到沈长安的话后,表情玩味,“造魄池吗?”寂非岑语气顿了一顿,接着道,语中终于带出几分恶意。“那是冥界的东西,我怎么知道。”

“天君陛下这是要毁约了吗?”沈长安终于起身,唇角依旧带着笑,“也就是说,我们的交易,从此刻开始,便不做数了?”沈长安伸了伸懒腰,仿佛春睡初醒,可天君感觉到,沈长安体内,确实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的站起也苏醒了。

“看来,您一开始就不是要诚心和本君交易的,”沈长安手中握起素虹,脸上带起笑,笑靥迷人,“好巧,与天君陛下的交易,本君也从开始就没抱什么希望。”

闻言,天君倒是笑了,“这里,除了本君,哪里再有什么君主。”寂非岑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君戒,看沈长安望过来,天君特意将君戒上刻的字给沈长安看,“你瞧,弃了君戒,卸了君位,现在连君格都没有的你,算哪门子君主?你自称本君,倒不怕受天谴。”

――那枚君戒上,刻的赫然是“斩灵道”三字。

那是沈长安给了长生君的君戒。

沈长安心中起了几分怒意。

天君的手,有些伸得太长了。她先前在找造魄池的事儿,连虞画他们都不知道,至于怎么被天君知道,又被他拿来和她交易,这事儿她暂且可以不计较,但是,天君在冥界安插了的人手,居然直接可以从长生殿中正在昏迷中的寂非桀手中拿到东西,这是不是说,她以后睡着后还得防备着在睡梦中被人抹了脖子,或直接被掐碎神魂呢?

不过,这次看到是长生君寂非桀兄长的沈长安却没有想这君戒是长生君本人给寂非岑的。

――长生君的确在昏迷中。

她被棽棽偷袭昏迷,然后受归魂引到风孽云处回来后,神魂爱并没有立刻返回肉身,她的神魂游荡时,遇到了天君,然后天君说,他知道她在找造魄池,而冥界将乱,他有不希望长生君沾染因果,因此要和她做一个交易――她卸任离别都与斩灵道君主位,然后平定冥界战乱,而他给她造魄池消息,并且在之后送她去轮回。

最初时,她有些犹豫,可到底最后还是答应了。

――天君提的条件对她这剑灵成的,原本魂魄便生的不全的神祗而言,诱惑太大了。而且,离别都君位,在她被亭云和暮云深“抛弃”,入了冥界被不遇追杀之后,早就不想要了,至于斩灵君位,本来就是莫名其妙得来的东西,要她放弃也是很简单,天君提的条件并不是很难。至于平定冥界战乱……那时,冥界还没有乱。而冥界在之后是会起战乱根本不在她的考虑中――那些人要乱早乱了,哪里会等到现在。

可是,当她别了天君之后,遇到虞画他们,得知,冥界地狱君主果然叛乱了以后,却对与天君的交易有些迟疑了。

她怀疑,冥界君主叛乱,有天君的推动,后来,虞画的查证果然证实了――叛乱了的冥界君主,至少有四个是天君的人手。

然后一切都是做给天君看。

至于叛乱――苦海染血,只不过是斩灵道的刑司联合得了她给的消息后出手的谛听,当着那些地狱君主的面抓了天君的人,有人反抗,谛听便顺手镇压了罢了。

不过,虽然沈长安给长生君自己君戒是假,可重邪昏迷是真,屠鸦因为棽棽而对地狱叛乱冷眼旁观是真,重邪道因为棽棽受罚和重邪昏迷冷眼旁观是真,她还了离别都君主位也是真。

沈长安心中情绪翻涌,但面上不显。

看到君戒,沈长安倒是笑了。“呦,好巧,我这里也有。”沈长安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枚君戒,属于斩灵道君主的神威从她神魂中一泄而出,填满了整片天地。

看见沈长安手中的君戒时,天君下意识的望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斩灵君戒”,可他看时,他手中的,分明不过是一只耳环,还是沾染了沈长安这位斩灵君气息的、和沈长安左耳上的那只一对的耳环。此刻,他终于明白沈长安身体中苏醒的是什么。

到现在,他哪里不知道是沈长安在耍他了。

他背在身后的手微微动了动,可到底压下了杀意。突然,他抬头望向天边,看那处墨云翻滚,感受到墨云下的那人的气息后,瞬间了然。

是……虞画。

沈长安自然也看到了。她眼中闪过担忧,再没有了与天君扯皮的兴致。她收起素虹,召出斩灵桥,将桥的彼端连接在了那处。可是还没有走多久,就被人拦在了半路上。

沈长安见来人,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

天君看沈长安走远从袖中翻出一张在与沈长安会面前不久,收到的来自人间十八都中浮罗都的一封简讯,唇角带起笑。

他做这些,不过为杀人,不过,有了那人,怕是这沈长安不用他亲自动手了。

与风孽云麾下所有君主一样,沈长安对着风淄衣有纯天然的厌恶,看来人是风淄衣,她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她还没有说什么,天边闪过两道寒星似的光芒,越来越近,停到她们身边时,沈长安才发现来人是故庭燎与一位冥界的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君主,那位君主却认识沈长安,她看见身边眼中疑惑,主动报了姓名,然后才知道这人是冥界很少露面的司仪桥君主公仪熏。

风淄衣不管是否是在人前,或者说,是为了恶心沈长安或故庭燎,她对着沈长安开口,墙角挖的光明正大,“在权利之争中,若是不小心握了与自身能力不相符的、握不住的东西,就像逆风执炬,不死也伤。而风孽云登冕尊之位,虽世间极尊,可是她的王座悬空于诸生之上,迟早,是要自己跌下来的。”风淄衣,或者说,风淄衣的一道影子开口,语气诱惑,“与其跟着一个朝不保夕,不会有未来的风孽云,不若跟着本尊。风孽云给你的,本尊以双倍酬于君上。”

风淄衣对面,与沈长安并肩的故庭燎变了颜色,公仪熏向来是看热闹不嫌热闹大的。风淄衣说的人,在公仪熏的君典上都有记载。她从她自己君典上记载的几个名字――冕尊风孽云,人间十八都风氏尊主风淄衣,离别都沈长安――她理清人物关系后,心中暗道好狗血,然后望向沈长安她们时,眼神好像在发光。

有热闹啊有热闹。

公仪熏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招呼小伙伴的手,可一想起冥界八卦小分队成员之一的重邪正在昏迷,其他人又不见踪迹后,心中顿时有些遗憾。

有八卦不能跟同道分享,可是很寂寞的啊。

魔界。

十二巫峰之上,有座仙宫之门突然洞开,里面走出一个人,玄衣衣袂飘摇,面容俊美霸气,似是谪仙,可是,他眼角的一挑绯红与眉心魔印给他的面容带出邪气。

他朝望断崖望了望,然后唇角含着一丝笑,消失在了天际。不消片刻,他再出现时,已是在冥界边境。

头顶天雷阵阵,似是巨龙在墨云中翻滚,而他的小姑娘昏迷在虚无之中,唇角带着血迹,面容疲惫。

劫云云层只落了十八道在虞画,还剩下六十三道天雷,他来时,劫雷全都对准了他,聚在了他的头顶,可最终却连一道都没有落下来,劫云也悄无声息的散了。

虞画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她睁开眼的刹那, 望着眼前大红帐顶上古朴繁丽的纹饰, 竟有一瞬分不清今夕何夕。待到神志清醒时,再看看四周屋内简洁而又不失雅致大气的布置,她愈发茫然。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她硬抗特八十一道天雷后终于撑不住昏睡过去。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全然没有印象。

她起身时向后一瞥,就见一罐骨灰放在床榻里侧,正摆在她的枕头边。

骨灰坛上花纹陌生,可里面的气息让她熟悉到几乎泪目。

……项王……

棽棽突然掩面而泣。

第四十七章 魔

待哭够了,虞画拍拍自己的额头,感觉被雷劫劈得太多,脑子有些断片儿了。

虞画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此处,更不知,为什么该葬在人间的项王的骨被烧成了灰烬,然后被人放在了她的身边,而更重要的是,她不知这里是何处。

她对入目所见的所有东西,都很熟悉,可是,独独对这个地方――这处空间感觉很陌生。

气息混乱比冥界更胜,甚至,她感觉到此处的天道规则十分不完善。

因为不知,也因为这个房间的布置,虞画心中暗自警惕。

虞画收了项王的骨灰坛,正想要走出屋去, 却听旁边有人急切说道:“哎呀,尊主醒了?罪过罪过。我本是去旁边煮醒酒汤,没料到就这会儿功夫, 错过了尊主醒来的时候。”

虞画抬眼望过去,就见一身正装的女孩子托着装了小碗的托盘,立在门外,虞画瞥了她一眼,然后提步出门,似感觉到了什么般,她抬头望天,天色微暮,暗蓝色的天空中逸开了片片瑞红色的彤云,分外显眼。

――这和冥界君王归来或加冕时,入主王殿后多年不散的彤云一模一样。

所以说,她这是在某界君王殿的内院了?

天界三十三重天之上,虽有君主缺位,可是天界三十三重天没重天阙的天道规则都是完整的,这里不是天界;冥界二十四极天的每个王殿她都去过,也不是这个样子;人间十八都的天道规则比天界的都要完整,而且人间气息温和,这里却极为狂暴,只是呆着,就让人不自觉的感觉到烦躁;妖界与其他几界的界壁关闭断了联系已有多年,这里也不是妖界,而欲界……欲界自诞生起,就只有一个主人,而她知道,她不会也不可能是欲界尊主,因此,这里不是欲界。

六界之内,这里是这五界的可能性已经排除。

那么,只剩下一个魔界。

虞画的眸子冷了下来。

虞画沉了脸,望向托着托盘的那人,“谁送我回来的。”

若是她自己回来的,她定不会睡在此处,可是若是别人,除了那人……她想不到除了那人,还有谁能够在她没有魔界君印或者奴印的情况下自由进出冥界,并将她带到在这之前从未与她有过关联的魔界,且将她安置在了王殿之内――六界之内,无论哪一个,能出入自己或者他人王殿的,只有天道承认的各位君主与那一个王殿的佐书,以及印了奴印的宫奴了,可是,她虽为斩灵道虚君佐官,也曾任冥界冕尊漆池的佐官,在冥界,地位与很多君主同尊,但到底,她并不是被天道授予了君格君印的君主,而有奴印的人又出不了这处王殿,她实在想不出,到底是谁带她来了此处?

是……此殿的君王?

虞画眯了眯眼睛,掩住从中一闪而过的暗芒。

“一个玄衣的主尊,但他虽然额上虽有魔印,但身上散出的却是天界神君的神威。”那位宫奴开口,犹豫了半晌又说,“他还给您留了话,说……说……”对于她而言,那话有些大逆不道了。

“说什么?”

“他说……他说,既然您不想要冥界的君位,那么他将魔界主尊位捧到您的手中,问您可要?”

虞画突然大笑。

神君入魔,除了帝师玉无缘,这数千万年来就只有一个,而那一个,她刚好认识。

“主尊之位,我要之何用。”虞画语中带起讽意,可她的脸上,悲伤再也掩不住了。“既然回来了,那么为什么不敢来见我?”虞画喃喃,有些伤心。

“他人呢?”话一问出口,虞画便兀自摇了摇头,那人不在,他有没有留言要去何处的话,这一个小小的宫奴哪能知晓他的去处呢?“罢了罢了,既然不敢来见我,那我也不见了便是。”

千年等待,百年一次的天劫,她替那人受了,以前她无悔,现在她亦无悔,可是,虽然虞画口中说着自己不在意,可她到底还是想问问那人,他,可曾后悔过,他……可曾悔过了。

虞画笑了笑向王殿外走去,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将眼光分给那宫奴手中的托盘半分,看她没提,那位宫奴也没有开口提醒,可是等到虞画走远,她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却不知,误会了虞画。

这位,大概在将来,可能会是这座王殿的主人,是他们的君主,可他们这位未来的君主防人之心这么重,看来是个不好相处的。

虞画对那人的避而不见虽然有些伤心,可是,到底,他已经回来了。

虞画想到此处,又特别好心情的眯着眼睛笑,这份喜悦一直到她回了冥界时,都没有褪去,可是,甫一入冥界斩灵道,就见已经苏醒过来了的沈缺和沈辞站在斩灵殿外,率领斩灵道阴司与人对峙,然后有些被她忽略了的东西又浮上心头,于是,她的笑又淡了下去。

冥界地狱的君主叛乱,且将由头安在了她家君主沈长安头上,而且,她家君主未归,长生君昏迷,长生道关闭,地藏与公仪熏失踪,往生道与屠鸦道袖手旁观,似乎,斩灵道一下子孤立无援了。

冥界某处,虞画口中的君主――沈长安也与人对峙。

她的身侧,站着故庭燎,而对面则是人间冕尊风淄衣的一道影子,他们身侧不远处,虞画以为失踪了的司仪桥君主公仪熏正在看热闹。

――此处,看起来有些无声的“热闹”。

“与其跟着一个朝不保夕,不会有未来的风孽云,不若跟着本尊。风孽云给你的,本尊以双倍酬于君上。”风淄衣当着风孽云弟子故庭燎的面儿,挖沈长安的墙角。

故庭燎闻言有些担心。沈长安之前并没有没有看他,可她似乎知道故庭燎的表情一样,转头瞥了一眼故庭燎,眼中闪过一丝讽意,然后站的和故庭燎远了一些。

见此,风淄衣唇角的笑更大了,就连公仪熏的眸子更亮了一些。

“看热闹啊看热闹。”

“好热闹啊好热闹。”

“呦嗬,反目成仇啊。”

“打起来,打起来,最好打起来……”

公仪熏脑海中,一波弹幕闪过。

故庭燎望见沈长安眼中的讽刺,没由来的突然感觉有些心虚。

他的确担心,沈长安倒向风孽云宿敌风淄衣那边――尽管沈长安就是风孽云,可沈长安本人不知道。在风淄衣开口拉拢沈长安时,故庭燎居然忘了这一点,她将沈长安当成了“别人”,而不是与他关系密切的风孽云。

或者说,他们大家――暮云深、亭云、聆心、他,他们大家,虽然都看似与沈长安亲近,可他们一直以来都从没有将她当做可以亲近的人。

就好像,一个人,或许很爱美人,可是更爱美酒,若为了美酒,美人却也是可以放弃的。

正所谓所爱有轻有重,而沈长安于他们而言,就是一个可做锦上花的美人,而非更珍重一些的美酒。

她……是他们可以放弃的。

这点,沈长安知道,可他们都没有意识到。

故庭燎脸色突然有些苍白。

故庭燎你们……何其残忍!

沈长安牙关咬紧,口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散开。她将目光艰难的从故庭燎身上移开,将欲脱口而出的质问和着血咽了下去。

“怎么,君上可曾考虑好了?”风淄衣看故庭燎与沈长安的互动,感觉胜券在握。她本人为没有想到,她随口试试,竟然试回来了一个离别都君主。风淄衣瞥了一眼故庭燎,好整以暇道,“要不要弃了风孽云,随在本尊麾下?”

沈长安低头敛目,待她抬头时,脸上已经带了笑,沈长安听见风孽云问她,可她并没有回答,反而拿出一只净白的小瓷瓶,冲她晃了晃,道,“冕上,本君将风离给我的可以将睡眠虫从神魂中驱除的解药原本装了装了两只,现在,我的手中却只有一个,您猜,另外一个在哪里?”沈长安脸上的笑更灿烂了,她挥了挥手,将一直影藏在她身后虚空中的战鬼们召出来,然后指着他们又道,“我身后一直侍着的,共有七十二位战鬼,可如今少了一半,您猜,剩下的一半去了何处?不妨您再猜猜,与您分别后,本该回浮罗都候您的风离如今,又在何处?”

沈长安的对面,风淄衣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风孽云……不腐城……”短短六字,几乎是从她牙缝中迸出来的。

“答对了,不过,没有奖励,惩罚倒是有一些。”原本笑着的沈长安一下子变了脸。

她连告别都没有,就转身向冥界斩灵道而去,走时挥手下了君令,“人间十八都浮罗都君主风淄衣无拜贴而私闯冥界,欲对冥界斩灵道君主不诡,本君以斩灵道君主君格为令,驱逐之。”

闻言,三十六只岁数与浮罗都的历史等同的战鬼向风淄衣逼近。

风淄衣的脸一下子黑了。

若是平时,这些战鬼向她动手,她可直接斥之以亵渎冕尊王权,可是,她无故入冥界,的确是她错了,而且,这些战鬼……不是冥界那些最近几个千年里才任职的废物,而最重要的是,来此处的,并不是她本人,只是战力是她本人十分之一还不到的一道影子。

风淄衣不欲同他们动手,于是眼睁睁的看着沈长安走远。

故庭燎看沈长安走远,有些失神,课片刻后,他就被战鬼拉回了思绪。

沈长安虽然未说,可他……他竟然,也在被驱逐之列!

公仪熏目瞪口呆,继而眼中欠过小星星。

偶像啊简直,居然与人间十八都的那位冕尊风淄衣正面刚,而且还生怼了回去,虽然来此处的,不是风淄衣冕尊本人,可即使是一道影子,她也是冕尊的影子。

斩灵君就这么把冕尊……驱逐了!

太帅了!

公仪熏眼中闪着小星星,屁颠屁颠的跟在了沈长安身后,再没有看故庭燎一眼。

第四十八章 红袖

魔界王殿。

宫奴手中托着虞画未动的托盘,去往后殿厨房处,可还没有走两步,就被人拦住了,她看来人,一下子跪在地上,或许是受到了惊吓,托盘摔到了地上,药汁洒了一地,碗也骨碌碌的滚远了。

她的面前,玄衣的王尊皱了眉。

――虞画竟然已经走了。

他的身侧,个子堪堪只到他腰上少女向前走了几步,弯腰将滚在地上滚远了的小碗捡起来,抬眼望向立在廊下的那人。

那人长身玉立,玄衣清冷,容颜俊美而霸气。他的额上,虽然有魔印,但他身上散出的却是天界神君的神威。

这是魔界四十九位主尊之首的魔尊鸣廊,在魔界,地位仅仅次于一直沉睡着的魔界冕尊――帝师玉无缘。

――在此前,他一直在望断崖上沉睡着,最近刚刚苏醒。

而他的身侧,跟着的,却是新近获了神躯的凤皇宁渊素拟。

“鸣廊,你带我来此处,就只是为了给我看这些东西?”素拟微笑,她望了鸣廊一眼,随手扔了手中还沾着黑褐色药汁的小碗,“你觉得本君很闲么?”素拟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又回去了,没有回头。

“陛下,您不看看您的佐官吗?她……”三尺男儿一下子跪在了她的身后,语气有些悲伤,“她的神魂中遍布伤口,快要……都快要消散了!”

宁渊素拟又走了回来,抬手拂上他的脸,“鸣廊,你说,那是为了什么?”猝不及防的,素拟一巴掌扇在了鸣廊的脸上,语气也变得狠厉,“你说,那是怪谁?”

“你欠我的,虞画替你侍在本尊身后千年,替我护着冥界来还了,可是,鸣廊,你说,你欠我家虞画的,又该怎么还?”素拟冷笑,“用一个魔界的主尊位?”

“自我宁渊凤族诞生起,虞氏便是妖界的贵族,你说,她这妖界虞氏一族未来的主人,可稀罕那种东西?”素拟唇角,嘲讽的笑越来越大。

妖界沉氏子为君主,而虞家女儿向来为君后,虞氏少主、妖界未来君后――虞画在入世历劫时,竟然被这样一个东西给惑了去,不知她是否该道一声悲哀。

“她替你担了那么多,你这懦夫竟然不敢去见她。”素拟说着,又笑起来,“也是,若你不是懦夫,在入世历劫时,也不会自刎于乌江畔了。”

鸣廊抿了抿唇,到底沉默下来。

他并非不敢见虞画,他只是看虞画还没有苏醒,看到她神魂中的伤痕,想找刚刚归来的凤皇素拟看一下虞画,哪知,他来时,虞画已经不在魔界了。

凤皇素拟在涅槃为第十八层地狱君主漆池时,向来与虞画交好,此刻,素拟这般,不过是为虞画出气罢了。

于是,鸣廊忍着。

宁渊素拟还要再说什么,就见地藏王匆匆而至,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向望断崖而去,再没有看鸣廊一眼。

倒是地藏王看他那般骄傲的人跪在地上,叹了口气,将他扶了起来。“你该知道,凤皇对我们这些她身边的人,比对自己还要珍惜,所以,她不会让虞画有事儿的。”

“……”鸣廊沉默了良久,问道,“会吗?”语气十分认真。

“会的。”地藏王也极认真的答道。

“我想去看看虞画,我想……”鸣廊语气有些痛苦,“我想去冥界找她。”

这次地藏王却是拒绝了,“不妥。”地藏摇头,“冥界地狱君主叛乱,针对的,就是一个斩灵君,你若去往冥界,怕是他们对虞画也不会放心了。”

鸣廊沉默。

他想起,有典故曰: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鵷鵮,子知之乎?夫鵷鵮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鵷鵮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惠子相梁故事,庄子将自己比作鵷雏,将惠子比作鸱,把功名利禄比作腐鼠,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志趣,又极其辛辣的讽刺了惠子醉心于功名利禄且无端猜忌别人的丑态。

地狱的那些人也是一样。

他们打的旗号冠冕堂皇,说斩灵君惑长生君寂非桀,恐祸乱冥界,可是,为什么沈长安去了冥界已有一个多月,在她离别都君主的身份散布出去之前,他们为什么不来,而偏偏在她身份泄露之后叛乱,且打出“清君侧”的名号?

不过是他们怕有双君之位的新任斩灵君沈长安成为第二个漆池,做了冥界的冕尊罢了。

――冥界,屠鸦沾染着大因果,前事未能偿还干净,登不了冕尊位,长生君因为漆池与寂非洛城的缘故,对那位置没有兴趣;公仪熏以及重邪,他们的情况跟屠鸦一样,而地藏,却是不会做那个王座上的主人的。在斩灵君来之前,地狱君主中,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卫冕冕尊之位,可是,她来之后,那可能性虽有,不过小了很多。

那些人,为了权势,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度人。

若是他们知道虞画身后还有他这个魔界最大的主尊,虞画怕也是要不得安宁的。

地藏看他恍悟,便告辞了,走时,循了素拟离开的方向。

目送地藏离去,鸣廊也离开了,而他身后,跪在地上的那位宫奴满目惊骇。

她听到那位女孩子对那魔界主尊说,他入世历劫时,自刎乌江而死。

这人竟然曾是一把大火烧了阿旁宫的……西楚霸王项羽!

这样的人是成为他们的尊主,她该有些惊恐,可是,她却莫名的替他感到有些悲哀。

……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

她仿佛听见她的耳边,有人拖起苍凉的长调。

冥界。

斩灵道刑司之狱。

一道墙将两人隔在门里门外,他们都靠在门上坐在地上,只是门里门外,她不知他,他也不知她,甚至,被关在门里面的她不知他就在她背后的门后面。

她双手抱膝团坐着,像迷路了后找不到家的小孩儿。

当年,商朝灭时,纣王曾说:“该走的都走了,该来的也都来了,陪在寡人旁边的,就只有一个你了啊。”

当年,商朝灭时,妲己去低声下气地求人帮他,他想起来,真的觉得有点心酸。

当年,商朝灭时,纣王对带着剑的妲己说:“来吧,爱妃开心就好。”

当年,中了狐妖毒的妲己为了纣王尝变百草,失了六条命就为了寻找传说仙草化成人形和纣王双宿双栖。

当年,商朝灭时,他说,寡人早知道你是狐妖,可寡人绝不负你。

他说,他绝不负她。

棽棽无声的哭泣。

可为什么,他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屠鸦听着门内传来的哭音,扶着心口的手一下子捏紧。

人间十八都浮罗城。

风淄衣一直在等一个消息。

沈长安的生死,与风孽云的苏醒与否。可她等了一天,却都没有等到,终于,她懒得再等了。

“让埋在风孽云麾下城池中的那些棋子动吧。”风淄衣倚在王座之上,懒懒的挥了挥手,吩咐道,隐在暗处的暗卫得了君令后又隐去了。

“这样……”风素仙皱眉,装作为难的样子,“这样不太好吧?”可她眼中的跃跃欲试与欣喜却掩不住了。

“当年,她风孽云往我麾下安插人手时,怎么没有感觉那样会不太好?”风淄衣哼道。

当年,风孽云卫冕为冕尊时彤云出现时,六位在十八都中原本神位有高有低的青年,额上却都已带了君印,君名也记在了史书之上,而风孽云本人本身就是不腐城的主人,她挑选的佐官又卫冕月上之都君主。

按理说,这么短时间内,孽云不会找到适合君位的人,而且,离孽云加冕,和剥夺她麾下君主君格已经过去近一个礼拜,但是,很奇怪的是,这些城池没有乱,包括不腐城在内,一切都井井有条。

――井井有条到,仿佛是提前谋划好了的一般。

若是此前孽云没有进了浮罗塔,三年未出,三界内传出孽云身死的消息的话,这些还有解释,但偏偏,在史书写出风孽云加冕为尊的消息之前,就连她都以为风孽云已经死了,且神魂俱灭。

或许,亭云他们在二月二风孽云出塔那天之前,就知晓风孽云根本没死,且有望加冕为尊,所以提前准备好了君主。又又或者,是风孽云在很小时,就决定要夺权所以提早挑好了君主。

所以,既然风孽云能那样做,而她为什么就不能?

冥界长生道。

若卿候在长生殿殿外,可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他频频望向斩灵道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隐忧。

突然,他身后,长生殿门缓缓打开。

若卿转生,就见他家君主从中走出。

面沉如水,眼中怒意藏不住。

“斩灵君呢?”他问道。

第四十九章 归墟

她,此刻站的地方是魔界的望断崖――虚空寂静,她的头顶墨云翻滚,这里,是魔界正中,也是帝师沉睡之处。

――在此处,她将被授予魔界王权。

月白色的发带缠在她的眼睛上上,渗出一点血迹――发带遮住的地方,素拟原本清澈灵动的眼睛空洞而一片漆黑,一朵猩红的莲花印在眼角那处,而她的身上,遍布妖异的殷红的花纹。

她的身侧,站着很多人――有些是她昔日的伙伴,有些是她的朋友,有些是因为她归来而归来的部下。

暮云深,地藏,谛听,鸣廊,还有依旧沉睡着的玉无缘。

以她为主祭,祭以绝骨艳血,化去她身上自从她“死”后,又以风孽云双生魂而存在生出的不为人间所容的界契之力。

――宁渊素拟已死,本该存在的,只有风孽云一人,可是,如今凤皇宁渊素拟回来了,风孽云也依旧存在,那么,素拟便算作亡者。

亡,逃脱也,所谓亡者,并非已死之人,而是……逃脱死亡之人。

――亡者,向来被天道所不容。

素拟全身装束除了右臂上靠近心脏那处绑着的一条白绫外,是一色清冷的黑色,衬得脸色愈发雪白。落照之下,她的侧脸朦胧而沉静,因为面色有些病态的透明与苍白,她的下颔和侧颈上淡青色的血管便透出来,明显到感觉微微一划便会破裂,孱弱到有点惊心动魄的地步。

突然,暮云深他们都抬头向天空望去,仿佛虚空之上,有超脱他们之上的神祗,正俯视着他们,也俯视众生。

“宁渊素拟,”有声音在苍穹炸响,冷漠而空洞,响彻天地。

那个声音响起时,整个魔界归于寂静,万魔伏地,连暮云深他们都微微躬身。

似是……神祗莅临。

那是天道。

天道第一次问她,“汝,可悔过?”

宁渊素拟沉默良久,说:“不。”

世说,人向上走,便为神,向下走,便为鬼,而唯有妖魅与魔与人平行,却不为世人所容。

世上,很少有神祗堕落为魔。

魔界之外,便是冥界。

冥界某处海面之上雷鸣电闪,下起了倾盆大雨,无数闪电似狰狞的巨龙自天而降,生生劈开海面,震碎了快要埋了龙骨的青黑的淤泥,露出古老祭坛,以及破碎了的凤凰骨。

一道道全都落在被深海之底某处石砌的古老祭坛之上,那里立着冲天的石柱,石柱之上,青黑色的巨大铁链缚着巨大的凤凰身。

――那是第十八层地狱,传说中凤凰宁渊素拟的埋骨处。

欲海之中的凤凰骨被铁链缚在古老祭坛之上,可铁链和祭坛都被积累了千年的淤泥埋了。

而魔界望断崖之上,太阳的落辉分外安然,素拟的侧脸有一半隐没在黑暗中,显得晦涩不清。

道再次问道:“汝,可愿悔过?”

这次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暮云深他们以为她站在那处昏迷了,才听到素拟突然开了口,声音嘶哑道:

“我不。”

冥界欲海之中石柱倒倾,海面上暴雨无休无止,一切如传说中的森冷地狱。祭坛在雷罚与天火火的炙烤中颤抖着裂开。

素拟全身颤抖,指甲用力掐进掌心。

道第三次问:“汝,可要悔过?”

素拟掌心被指甲掐出伤口,丝丝鲜血将她掌心的原本就鲜艳妖异的花纹染得诡谲妍丽。

“我……”

她想说我不愿意悔过,亦不要悔过。

我要做的,无人能阻止我!

这并非一时意气,而是宁渊素拟千万年来的执念。

她的家人、她的伙伴,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他们眼中的光让她不忍去看。

她想说我不愿意悔过,亦不要悔过。但是那几个字的重量如同天崩地裂,压得她脊背弯曲,几乎每一寸骨骼都要从中崩断。

“我……”

她紧紧闭上眼睛,颤抖着张开口,这时道序之旨却突然传于天地。

“宁渊凤凰一族皇主宁渊素拟以自身骨血为祭,堕落为魔,冕魔界冕尊,代冕尊玉无缘领魔界王权。”

世人看不见处,冥界苦海之下,欲海之中,雷火尽消,原本被囚的庞大凤凰身重幻出上古神祗熟悉的清影素衣。

所有人在此处,定会识得,那道虚隐,乃是冥界第一任冕尊――宁渊凤凰一族最后一任皇主、冥界在乱古劫后卫冕的第一任冕尊宁渊素拟!

可,缓缓的,那道虚隐散去了。

随了虚隐消失,欲海之中,凤凰骨上流转了千万年而不散的神性彻底消失,转而生出滔天的魔意,可缓缓的,魔息又全都散去了。

望断崖上,传说中的归墟之狱大门洞开,缭乱鬼语突然就在素拟耳边纷乱开来。

“……桀桀,这归墟,好久都没有关进囚徒了,啧啧,还是个美人,吾等有福了!”

“有福也得有命享才是,你可知,这人是谁?”

“管她是谁,只要关进此处还不是和吾等一样,成了极恶之鬼了吗?哈哈……美人儿……”

“……她叫素拟,来自宁渊。”

“宁渊?宁渊……凤凰一族居处?!”

“她犯的什么,居然惹得天道降罪?”

“堕魔,和帝师一样。”

突然,妖魔鬼物一下子安静下来。

有漆黑的光从归墟之门中传来,并越来越近。

暮云深眼神很好,他看见,光芒包裹着的,是一尊莲台――漆黑的莲台。

――混沌所化,十二品灭世黑莲台。

原本沉睡着的帝师玉无缘睁眼,突然抬头望向望断崖上,目光沉痛。

宁渊素拟一步步朝归墟之狱走去,最终走进归墟之狱洞开的大门,只留下一道背影。

四周像是突然起了风,背后的门缓缓开始合拢。

而就在它彻底关上的前一秒,一直沉默着的宁渊素拟终于回了头,她慢慢抬头,朝着虚空望去,只淡淡看了一眼,可那一眼,就好像要将整个天地都装进了去。

――那一眼里,仿佛跨越了无数个岁月,然后她眼中光芒熄灭,眼神彻底岑寂了去。

大概,再不过多久,她便会成为黑莲的主人了。

而在这之前,她于红莲业火中浴火重生,已经是业火红莲的主人了。

归墟之狱,乃魔界冕尊试炼之处,乃无间之地。

宁渊素拟坠入无间时,却是笑着的。

――等她再次归来时,她将重归王座,而王座之下,便是地狱。

许是今日失血过多,素拟的眼前似是出现了幻觉,她看见她的眼前,昔日袖手间可灭天地的君父浮罗对着她伸出双手,对着她笑,一如初生。

“呦,孽子,来父亲这儿。”

她似是听见他说。

那些……您未做完的,我来做;您未做的,我来做;您想做的,我来做;父亲,您不敢做的,我亦替您来做!

突然,白日晴空,天空中突然炸开雷霆。

若卿身后,长生殿门缓缓打开。

若卿转身,就见他家君主从中走出。

“斩灵君沈长安呢?”长生君问道,眼中有隐忍的怒意。

“人间。”若卿回答道,“去往人间离别都城。”

“……回人间了?”寂非桀突然愣了,“她是回人间做她的离别都君主了吗?”

“并未。”若卿俯身到地,“陛下,”若卿语气沉了沉,“地狱君主……叛乱了。”

“他们以斩灵君为离别都君主,入冥界为君心存不轨,因此,他们此刻正堵在斩灵道。”

“除此之外,因为往生道佐官棽棽被囚禁,屠鸦桥君主屠鸦失踪,重邪君昏迷,且往生道君主身上伤口来自长生道王权,因此,屠鸦桥与重邪桥一同与长生道决裂,而地狱中除了没有君主的一,二还有十六层,十八层,以及地藏王的第十七层外,所有君主一同叛乱,要求您交出冥界冕尊的王权。”

斩灵道。

斩灵殿前,空无一人,可斩灵道御道尽头,斩灵道虚君虞画领着两无常守在苦海畔,苦海之上,墨云深处,现存的除了地藏王之外的十三位地狱君主领着他们的亲军,堵在那里。

“交出离别都君主沈长安!”有人远远的喊到。虞画抬头看时,却见那些君主都站在魔云之上,十分沉静,看不出那个是刚刚开口喊话的人。

虞画望了一眼那些人,眼中露出讽意。

“鼠辈!”有人冷冷道。

虞画闻声愣了一下,她把自己的心声说出口了吗?

可她身后,沈缺和沈辞躬身而拜,“沈缺(沈辞)拜谒斩灵君陛下。”

虞画抬头,就看见了她家君主。

素虹为椅,她坐在上面,手中把玩着斩灵道君戒,而她身后,七十二只战鬼煞气重天。

“刚刚是哪一个说,让本君的斩灵道阴司交出本君的,如今本君现身了,来,站出来,让本君瞧瞧。”沈长安微笑,眼中却带着不散的寒意。

“……”

死寂。

沈长安突兀的笑了一下,然后笑容不断变大。

“怎么,真当本君好欺负,是吗?”沈长安站起身来,脸上表情漫不经心,可是她走时,手中君戒不见了,她身后的素虹一下子窜上出来,蜿蜒扭动,灵巧的像一条巨蟒,待它被沈长安握在手中时,它不动了,化作三尺青锋。

――那是斩灵道的王权之剑。

“本君听闻,诸君似是对我家兄长寄存在本君这里的冥界冕尊王权有意思,可是诸位,你们莫不是糊涂了,这王权可不在斩灵道啊,而是在本君的长生道,诸君要不要去我长生道坐坐。”男声懒懒的,却叫闻着觉出一抹寒意。

――他们恐惧的,并非是这个声音,而是说这话的那人。

长生君与若卿出现在苦海上空,愈来愈近,他们身后空无一人,可在此处的所有人,却觉得,那人似率领千军万马来临。

第五十章 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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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帝曰 将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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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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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地狱之鬼 无间之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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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冥河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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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神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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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往生之莲 送汝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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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情痴与恨 风月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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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血月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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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假面与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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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相遇?又或者,是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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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河之渡终章――凤凰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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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浮执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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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梦中之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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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能辜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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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初见 风孽云

童谣中唱道:

二月二,龙抬头。

庭摆浮罗祭亡君……

但是,那时,我的陛下却冷笑:聆心,你以为,中庭摆起浮罗花枝,真的是为了祭奠死去的君王么?

――不腐城佐官聆心(哑女)语

童谣中唱道:

二月二,龙抬头。

庭摆浮罗祭亡君……

二月二又叫君祭日,昔日,每年这个时节,天界三十三重天、冥界二十四极天、人间十八都(du)城这三处代表着天地人三界的神乡,总会由各封地的君王领了他们麾下的文臣武将,规规矩矩的穿着冕服与冠服,着提前三天焚香沐浴斋戒的祭司去各族的葬神之地“请”来提前绑好红绳的浮罗花枝,然后由君主亲自放在王殿中庭祭案之上,由君主亲自领祭,以祭奠那些仙逝了的君主。

――浮罗花向来都代表死生与轮回,它开放时,花枝上,花瓣一半白,一半黑,黑色代表死亡,白色代表新生,黑白泾渭分明,却又丝丝缠绕,由生到死,由死到生,像极了生命的轮回,以浮罗花枝来祭奠在合适不过了。

不过,这是以前的君祭。

在人类发展到号称他们的武器,像导弹啊,原子弹啊这些东西可以打穿三十三重天,也可以将十八层地狱移平的今日――当然,这是个笑话,不然,人类升了那么多颗卫星上天,也没见将三十三重天打穿;将探头钻入地底时,也没见什么十八层地狱――天地人间隐匿的那七十五处神乡也在发展。

哑女十世为善,所以天君降下福祉,特提她为仙――这是降旨的仙官说的――在手机上,而所谓降旨,也不过是在她死之前给她发了一天短信,要说那短信,也与平常她收到的短信,除了来信人姓名是加红加粗的,也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若非她死后真的上了天界,她至死都以为这条短信是谁的恶作剧。

她死在二月前,而每年的二月二,是新职员,啊不,是新仙的登封之日,而在登封之前,她就无所事事的在第一至第八重天晃荡――每一重天,都有一君王,无数仙使仙吏,而第九重天以及之上,以她的资历却是去不了的。

偶尔,哑女也会和与她同阶的,穿着牛仔裤、短袖衬衫的女仙,去偷看掌管这八个重天的八位君主中,最帅气的第一重天的君主极渊,但更多的是捧着瓜子儿听那些年长的,据说已经退休了的神仙扯这三界内的八卦,虽然,哑女不太喜欢这些,可是呆的久了,便也还是听了几耳朵。

他们说的最多的,除了君祭的盛况之外,就是在荒古大劫以后,漫天神佛灭了……仙逝了大半后,立在天地最顶端的那几个人的桃红韵事。

初听时,她们不免的心惊,可听了几日,却发现说来说去,也不过那几件旧事,只不过版本不同罢了。

世说,荒古大劫前,三界内的神乡并不只有现今的这七十五处,他们不知大劫因何而起,他们只知道大劫之后,魔、修罗、妖鬼霸占天界三十三重天与冥界的二十四极天,人间与这几个世界隔的远了一些,于是安好。

妖魔肆虐时,作为无上存在着的帝师玉无缘座下三位弟子中的地藏王之外,首徒与幺徒全部入世,首徒寂非倾天――寂非龙族的龙皇携妻宁渊素拟,即帝师的小徒弟――宁渊凤族的凤皇,带领万千兵将平了三十三重天,立起龙皇天界之主的威名,而后,龙皇整顿天界,凤皇领着她麾下百万战鬼去荡平冥界二十四极天的地狱之魔,只战了数十年,她便从第一极天,打到了最后一极天,一介女流闯出战神之名,三界百族也认定她是冥界之主,然而,最后一极天还没有打下,寂非一族却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他们在凤皇及麾下兵马与地狱魔战得正酣时,突袭后方,以冥界最后一极天的百姓鲜血为祭,燃起灭世的红莲业火,生生的把凤皇麾下战鬼与那些地狱魔一同葬送在了第十八层地狱,而凤皇闯过红莲火时,凤凰骨血几乎耗尽,她拖着残躯上了三十三重天去向龙皇要一个交待,可龙皇不但没有交出寂非龙族中的祸首,还用凤皇从她自己身上拔下的凤皇骨,亲手做给龙皇的弓,引箭射穿凤凰心脏,那天,凤皇现出残破的原形,从凤凰骨上燃起可以燃尽一切的涅槃之火,映红了半边天空,凤皇就在涅槃火中从天界三十三重天直坠入冥界,然后从冥界第一极天坠入最后一极天的第十八层地狱中,在未归来。

后来,沾在凤皇身上带出的红莲火与涅槃之火一起,差点将天界无上仙乡――龙皇倾天的第三十三重天烧成焦土。而在冥界,红莲火携着无数枉死的冤魂,从最后一极天,向上燃起,一直燃了十八层,直到帝师玉无缘以自身骨血,才将它熄灭。而帝师,在漫天神佛面前,剥了龙皇倾天的骨,收回他赐予龙皇的艳血,毅然踏入魔界。帝师入魔后,龙皇倾天师弟、凤皇师兄――在荒古大劫后,佛座上无佛时,最有希望成佛的地藏王从佛界第一层的琉璃天,一步一拜,直至最高的无色天上,对着漫天罗汉佛陀与空空的佛座发下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然后守在冥界,度那百万枉死战鬼连同凤皇的怨气,而这一度就是千万年,再没有归过佛界无色天。

帝师入魔,凤皇身死,地藏隐世,而龙皇却散尽了魂魄,以求凤皇原谅,让他的龙骨可以葬入冥界最后一极天――后来的第十八层地狱,可与她同穴而眠,可是,即使龙皇神魂俱灭,别说是龙骨葬入第十八层地狱与风凰骨埋在一起,它就连入冥界也会被不知名的力量给抛出来,他们说那是凤皇死时的执念。

凤皇死时,对着倾天发誓:我们不是分别,是分离――离后,与你生不同衾,死不同穴,生生世世再不复相遇,就算相遇,我也不要认得你。

字字泣血。

字字应验。

后来……再没有了后来。

那些说书的年长的仙说到此处时,都会叹一口气,然后把话题扯远,也是在不愿多说那上古的旧事。

哑女每每听到此处,也不免有些唏嘘。

哦,话题有些扯远了,我们来继续说君祭。

天界三十三重天,有三十三位君主,冥界二十四极天,有二十四位君王,人间有十八座都城,共有十八位君主,简言之,三界共有七十五位君主,这七十五,又以六位冕尊为尊,人神冥各三位。而在昔日,由六位冕尊牵头的君祭向来是一个盛典,可现在,随着世事的发展,除了冥界那一帮守旧的君主外,谁还那样正正经经的在君祭日祭君呢?

不过,这些东西,在亲眼见到君祭之前她并不知晓,她以为君祭还是千年前的君祭,所以在二月二那天终于上了作为主祭场的第十三重天之后,她不免有些幻灭了,而且,她也终于明白在她来时,为什么主管她的女仙会给应该在二月二正式登封为仙的她拿一身……服务员的衣服了。

――所谓君祭,在经过千年的演变之后,竟然变成了由人间和天界的那些君主和官吏一起玩乐,啊不,联络感情的酒会。

――当然,这是在她单手托着摆满香槟杯的托盘,在一群群穿着西装与礼服、三两交谈着的神仙之间累死累活之时才明白的。

屁啊,什么登封大典,什么君祭盛况,完全就跟她还活着时,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浮华的酒会一样嘛――恐怕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参加酒会的都是一群额上点着朱砂神印,身上散着神辉的神仙罢了,至于君主,他们都在另一处,哑女还没有资格进到那里伺候。

哑女穿行在众人之间,偶尔也会听到他们的私语。

――人间的君王又仙逝了一个……

――神界这些君主全是些老不死的,活了千万年,他们都看腻了……

――天界冕尊之一的天君寂非岑的两个亲弟弟还是不认他这个哥哥……

……

他们说得很多,不过说得最多的却是人间刚刚卫冕才三十几年的冕尊风淄衣和她的长女――不腐城君主沈孽。至于冥界的那些君主,他们却提都不敢提。

那些人说起风淄衣时,总会以带着敬意的语气说起她一介女子,在人间主神风氏一族衰落,别姓做大的境地,不过十多年时间,就将人间快要荒废了十八座都城和风氏一族全都撑了起来,甚至直逼天界,满是推崇,可她刻薄长女、将长女逼死的污点却无人提起。而说起沈孽,总以嘲讽的语气来一句“孽种”来代替。

她们母女,她也听说过,可正因为听说过,所以才不齿。

传说,风淄衣结了两次婚。

身为神族中风氏嫡女,她第一次结婚却是和一个叫沈云的凡人,还有了身孕,后来,为了承风氏族长以及人间神族冕尊之位,有孕之时,杀了夫君沈云,之后虽生下了孩子,却将女儿遗弃在蛮荒之地,取名孽,也就是后来的不腐城君主。而风淄衣杀夫弃子之后迅速琵琶别抱,没过多久又有了一个女儿,冠以风姓,取名素仙,予了她无尽宠爱。

如果只是这样,哑女或许还不会太厌恶风淄衣,真正让她不齿的是,后来的事。

哑女生前是一个孤儿,被抛弃在孤儿院中的,身有哑症,无名,每个人都唤她哑女,后来成了神仙,她还是不能开口说话,许是与沈孽同病相怜,所以在听说那些后来发生的事后,即使风淄衣是冕尊,哑女也对她不齿。

――沈孽已经死了。

――在那么努力的活下来以后,死在她亲身母亲之手。

番外二 初见 风孽云

若是将那些人的心剖开,是不是会看到腐肉与蛆虫?不然,作为悲悯天地、垂怜世人的神,他们怎么会那么坏?

或许,当神在有了人的欲望时,他们便也就不是神了。

――不腐城佐官聆心(哑女)语

人间十八都虽是神乡,可也有荒原,那里大漠多风尘,荒芜人烟,即使是有魔界犯边,伤了生活在那里的无阶无品的神民,守边的兵将也只是象征性的去转一转,毕竟除了只能生活在那里的百姓,没有人愿意呆在那里。

在那些地方,就算是有些神力的成年神民也过的苦厄,活不了多久,何况是一个刚出生不久,就被丢弃在那里的、当时尚是孩童的不腐城君主呢?

哦,不对,那时候的她,还不是不腐城君主,她只是一介孤女沈孽。

――风氏族长风淄衣的嫡长女,却随了父姓,她的名还是生身之母随口说出的一个“孽”字。

可是,沈孽却活下来了――不仅活的好好的,等她归来时,活的比风氏中与她同辈的那些孩子都要“好”。

――那是在三年前,魔界犯边,而人间十八都中正好刚经过风淄衣的排除异己,十八都君主除了她那一派的寥寥几个之外,皆死伤殆尽,甚至军中将领老的被流放的流放,革职的革职,斩杀的斩杀,而风淄衣培育的那些将领却还不足以独挡一面,所以,当时的人间十八都内无君可守边界,外无将可御魔界之兵,军中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因此,魔兵一度打到了十八都中最外围的不腐城外,甚至,差一点就要突破不腐都的防御,侵入到人间。

就在这个时候,活的好好的沈孽回来了――虽然她已经十八九岁,可是她瘦小的身体看起来还比不上在十八都中那些锦衣玉食长大的十五六岁的孩童,甚至,身上带着尖锐的戾气,可是,她的神力却已经超过风氏以及其他神族中的大多数人,甚至直逼冕尊风淄衣。

到了冕尊这一层次,是不能参战的,因此,当时的十八都竟然就只有一个沈孽可以为将带军御边了。

风淄衣不愿,风素仙也不愿,但是迫于压力,她们却不得不愿,于是,风淄衣与沈孽做了一个交易――她要沈孽出战,而沈孽要权,所以,风淄衣授沈孽――十八都排行最后的不腐城君权与君戒,在祭坛亲自授予她君格,可是却拒绝将沈孽写入族谱之中,也拒绝给她风姓,不过,沈孽却也没有在乎,当即手执不腐城君戒带残兵出征。

随即,捷报便传入各君王殿。

――她一人带五千骑,一夜绞杀七万犯边魔兵。那夜,不腐城与魔界界碑之上,背对百万敌军,她血衣红裙,袖手而立,手握红樱长枪,戾气盈身。

边界之上,百万魔兵与她和她身后的不足一千的骑兵,又对峙一天一夜,谁也不敢动作,直至魔兵先有了退意――那时的沈孽,比他们更像一个魔。

就在魔界陆陆续续退兵时,意外却发生了。

――风淄衣仗着其他几处战线已经接近尾声,不腐城处也没有刚开始时的凶险,于是,她以冕尊令,使沈孽身后兵将退兵!

看沈孽孤身一人,即使他们害怕,但是魔界仗着人多,战斗又起。

就在所有人以为她这次必死的时候,沈孽又回来了,而在魔界与不腐城边界,她一人一剑灭了犯不腐城界碑的数万魔兵,其中领兵的数十个主君战死,两个主尊一死一伤,以血加冕,成就赫赫凶名。

战后,她重伤未治,连染血的衣服都没换,去风淄衣的浮罗城去要一个交待,却不想,风淄衣不顾脸面提剑追杀沈孽,直追得沈孽狼狈的闯入人间千年未启的试炼君主的试炼地――浮罗塔,近百日未出,风淄衣还怕沈孽会活下来,拼着重伤的代价亲自入浮罗塔,带回沈孽的一截断剑和一具枯骨,确认沈孽真的死去,这才作罢。

浮罗塔,于人间以风氏为首的神族,就如同冥界的魍魉渊、天界的诛仙狱一样,从上古时君主选拔试炼之地蜕变为如今处理死囚的绝地,就算是冕尊也不能全身而退,哑女不知,沈孽何辜,她不过一个孩童而已,风淄衣作为亲生母亲却一心要直她于死地。

想起这些,哑女还没来的及在心里抒发一下感慨,就听少年清朗声音从门外传来,虽稚,却带着怒气。

“纵使沈孽不过凡人之子,却仍是人间十八都这百年来最富盛名的将军。三年前平不腐城魔界犯边之兵,她一人带五千骑,一夜绞杀七万犯边魔兵。那夜,不腐城与魔界界碑之上,背对百万敌军,她血衣红裙亦袖手而立一那是不腐城君主沈孽才有的霸气――当知她那一战,又守了人间十八都数年和平,即使是如我年少,如我一介外人,却也知敬她。”

走入门中的少年不足十五岁,脸上尚带着稚气,可是他着(zhuo)深衣冕服,头顶冕冠,是哑女听过的传说中上古祭君之时才会穿的祭衣,哑女下意识的望向他的双手,果然见他手中擎着一簇黑白色相间,开的零零星星的花朵,恭敬的捧在胸前。

人群之中,有人望见说话的只是一位少年,当即讽刺:“乳臭小儿,也配说这话,那沈孽不过一个孽种,你说那话,算什么东西。”

话还未落,三根森森的墨色铁链便洞穿那人胸口,铁链被人收回时,那人却已失了神魂,只余一个皮囊就在原地――他们在看时,那少年身后不知何时又站了三个人,而漆黑的铁链正被他们握在手中――那铁链之上依稀传出先前开口的那人的神魂波动。

――那是锁魂链!

突然满室寂静,偶尔传出一生惊惧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若非今日为君祭之日,不宜杀生,本将军……”余下的话,那人没有开口,可是却叫人不寒而栗。

世说,天地人是相邻的三个不同的世界,天界也并非在人间的天空之上,冥界也不是在人间的地底之下,它们各自联系,却又不相互干扰,硬要比喻的话,它们就像是一张白纸上三个相互相接的圆,各有各的“领地”,只不过它们不如圆规则罢了。因此,它们互相的交界也不止一处,那些相连的地方也和人间一样,在交界的虚空中立着界碑。而虚空之大,总有三界管不了的小世界,那些小世界便以挂在冥界名下,却不受冥界差遣的四座冥城为首,而其中三座冥城的主人就是那少年身后的三人。

――公子叶千帆,将军易司冥,书生祭。

刚才开口的,便是易司冥。

至于这少年嘛……

众人打了个寒战。

那是……四冥府为首的、传说中喜欢像凡人一样轮回的乐都主人……

――故庭燎。

众人心中出现一个名字。

“故庭燎……”哑女耳边,有清冷的女声唤出了那少年的名字。哑女一惊,转头时,却见一个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红裙、头发尚带几分湿意的女子指间握着一杯酒,望着门口的少年,清冷眉目间,带出一抹笑。哑女突然转头似是吓了她一跳,一惊之后,她望着哑女唇角上挑,友好的笑了一下。

――这是她与她家君主――冕尊风孽云的初见。

“在座之人,谁自认可以达到她那种地步?”少年声朗,叫人羞愧,无人应答,哑女偶尔一瞥,却见她身侧的红衣女子笑得越发开心。

外面的动静,当然引出了在别处宴饮的君主,他们从高台处走出,原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的人不约而同的退到两侧,让出了一条直通高台与门厅故庭燎站处的道路。

这些,算是别人家事,天界诸君包括天君寂非岑也不好开口,而人间的这些君主皆是新任,他们几乎都听着沈孽的传说卫冕为君,自然对故庭燎的话没有异议,可是跟在风淄衣身后的女孩却冷笑。

“本君,自然是比的过的。”风素仙倨傲。

“你是什么东西。”故庭燎闻言,微微抬起下巴,开口,却看都没看风素仙。故庭燎人虽然懒散,但是挑眉抬眼看人的时候,带着股子傲气,即使风素仙是风淄衣娇宠到大的,也不免有些讪讪的。

的确,她在人间十八都是别人耳熟能详的人物,是风氏内定的下任族长,虽未加冕,人们也把她当做第二个冕尊来看,可是若非今日风淄衣带她来此处,天界是无人认得她的,即使偶尔说起她来,也是先提起沈孽,最后再一言带过她这个沈孽同母的妹妹。

――不论她承认与否,她的确及不上沈孽。

风淄衣虽是冕尊,可这少年虽然轮回了数千万年,是和天君寂非岑他们一辈的人物,却也不好开口,于是沉默下来。

倒是与天界那位下九天中最低调,却在整个天界资历都很老的极渊开口,直呼少年大名。

“故庭燎,你来这里干什么?”极渊语气略有嫌弃。

“关你屁事儿。”故庭燎的嫌弃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哑女愣了一下,然后明白,感情这两人是旧识啊。

闹到此处,人间来的君主与官吏面上无光,却轮不到他们开口,哑女与天界的这这人自然乐得看热闹。可哑女身侧的红衣女子却撇了撇嘴,有些意兴阑珊。

“真没意思。”说着摇摇头,退了几步,看样子是准备离开,可走时还不忘换一杯新酒。

酒杯拿在手中后,她似乎才发现哑女的目光,然后又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把捏着酒杯的手藏在身后,表情就像是藏食的猫。

哑女轻笑,然后把手拿出来,她也不好意思的对着哑女笑:“我家老头子从不让我喝酒。”

哑女哭笑不得,然后转过头去重新望向故庭燎。

那里,不知他们说到了什么,故庭燎双手恭敬的擎着浮罗花枝,神色也是难得的肃穆。

红衣的女子靠在墙角,望着哑女,目光意味深长。

“喂,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呢,本尊新近加冕,身边还缺一个佐书。”女子的声音清晰的传入哑女耳中,可她的身边,别的人似乎没有听见一般,依旧望着故庭燎他们,没有任何动作。哑女闻声望过去,就见红衣的女子冲她笑。

“好啊。”不是冲动,而是某种悸动。她向她开口时,她忍不住开口应道。

远远的,故庭燎的声音传来。

“……人间十八都,又新出冕尊,因此,本城主前来恭贺。”

番外三 初见 风孽云

何必恐惧你的敌人?

你的敌人最多只会杀死你。

何必恐惧你的朋友?

因为朋友最多只会背叛你。

……最恶的,永远只有和你血脉相连却将你视作死敌的亲人,只有他们,才最懂得如何刀刀见血的伤人。

现在,我连亲人都没了,所以,这世间,我再无惧怕的东西。

――不腐城君主风孽云语

“……人间十八都,将又新出冕尊,因此,本城主前来恭贺。”

故庭燎开口,语气肃穆,但是,他望向站在各君之前与天君寂非岑并肩而立的风淄衣时,眸中,偶有嘲意。

看见他明晃晃的、不加一丝掩饰的恶意,风淄衣和她身侧的风素仙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然后……预感成真。

――世人皆知,世有史书三册,由天道执笔,写三界世事。每册又分正副二册,此六册史书由各界冕尊执掌,平素栖于他们灵魂之上……冕尊非史书记载者,他们只能旁观……每位冕尊君格不一,可观世事不一。

故庭燎话音刚落,就见在现场的两位冕尊――风淄衣与天君寂非岑眼前神辉漾开,两册微有些泛黄的史书出现在神辉中,无人动手,它们却自己打开,同时,神辉从打开的书页射出,直照到苍穹深处,然后,声声梵音之中,一行字出现,片刻后才消失。

――人间沈氏有女,历浮罗塔八十一道劫难而活,浴血加冕,得战之神魂,天道特赐下绝骨艳血,尊其为人间神族无上冕尊,入主不腐城为君,以浮罗为君印,人间十八都中八座都城归于其麾下。另,其一人成一神族,与风氏风淄衣同理十八都诸事,位同尊。

――那两册史书之上同时记载道。然后在神辉之中,除了天君寂非岑、人尊风淄衣以及冥府之主故庭燎外,满场仙吏君王,就连故庭燎身后鸟都不鸟风淄衣的那三位以及风素仙也朝着人间不腐城的方向伏地而拜,同贺人间十八都那位在以前岁月连一个扫地的仙吏都敢嘲讽的君王卫冕为尊。

当哑女应下那人的……不算邀请的邀请时,就听见故庭燎说人间将出新的冕尊,然后就看见风淄衣与寂非岑神魂中的史书现世,再然后,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那个红衣女子广袖一挥,便将她带入了虚空,而在虚空中,哑女还未站定,就见一册与风淄衣面前的那册史书一模一样的书卷出现在她眼前,同样的光,同样的字出现。看过之后,哑女突然明白这人为何要突然将她带入虚空了。

――不过是她怕这史书出现后,让她露了行踪罢了。

可是……为什么呢?

她是谁?又为什么要躲呢?

……哑女纤长手指点着嘴唇,明显的陷入了深思,而在天界第十三重天,风淄衣的史书阖上,重新栖回她的魂魄之中,可是天君的史书光芒黯淡之后又重新亮起,又有字浮现。

――沈氏神族,凡人沈云为现任族长,地位与风氏神族之主风淄衣同尊,有女,为其唯一继承者。沈氏女,小名,风孽云,有风氏嫡支血脉,为下任风氏之主。

上面写到。

满殿之人面面相觑,唯有故庭燎与他身后三人笑得自得。风淄衣收了史书,面沉如水,一双眸子看不清情绪,而她身侧,风素仙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着,有些不能接受。

――明明……明明,她该是风氏的下一任主人、十八都的第二位冕尊……

似乎还嫌刺激不够大似的,殿外忽奏开仙乐,百鸟来朝,在鸾鹤齐鸣中,有仙吏从三十三重天而来,身着冠衣,手捧浮罗花枝,冲虚空而拜。

“三十三重天神尊不遇贺孽云君加冕为尊。”

冥界亦有阴司从二十四极天而来,手执往生之莲,朗声,代冥尊贺孽云加冕。

故庭燎冲着风淄衣笑得更加不怀好意。

虚空中,红衣的那人望见故庭燎一点儿都不矜持的笑,不禁捂脸。

这人……她怎么会认识这样无耻的人?他还嫌风淄衣脸色不够难看似的,竟然还挑衅。

心理这样想着,可她的眉间笑意却藏不住了。

至此,哑女再猜不透眼前这人是谁,她该真是白痴了。

――传说中已死的沈孽,现在的沈氏神族下任族长、十八都中不腐城君主、人间继风孽云之后新近加冕的冕尊风孽云。

哑女不知该用何种表情来面对昔时她听故事时,想了千万遍却从未见过的故人。

“你为什么会选我为佐书?”哑女不明白。她在天界虽然无名,但是好歹也呆了几天,该明白的常识,她都明白,可是,正因为明白,所以才不解。

――佐书,那是十八都的每一座城中,除了君主之外最大的神。

“听见”哑女的传音,尚处在故庭燎给的惊喜中还没有回过神的风孽云愣了一愣,然后笑开。

“为什么吗?”她抬头望向哑女,唇角依然带着笑,眸子清冷却清澈,“因为啊,我们的身后都空无一人。”

――因为,我们的身后都空无一人。

哑女听见她说。

在得知风孽云的身份之后,对于她为什么要选她一个天界还没有登封的小仙为佐书,脑中想过无数个理由,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一个。

孽云明明已经获得无上权利,她的额上,浮罗尊印散出神辉,不腐城君格也被烙入她的神魂之中,可是,她却说,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哑女突然笑了一下。

她们的身后,除了自己的影子,可不就是空无一人吗?

既然如此,你是要我站在你的背后,而你守护我的后背吗?

哑女笑着,修长手指拂上眼角,揩去一点湿意。

好的呀,陛下。

随着漫天盛开的莲花与浮罗,哑女慢慢俯身而拜。当时,她不知为何只见孽云一面,她就宁愿背着叛离三十三重天的罪名追随风孽云而去,后来,在时光流逝中,她渐渐明白,她,就是为了这一个人而存在的。

原本编在天界君书之上的哑女之名渐渐消失,天界再没有叫做哑女的仙吏,但是,除了仙界司法的君主之外,即使刚才他们明明感觉到一个仙吏消失在他们的君典之上,也没有引起他们的一丝注意,可片刻后,跪伏在地的众君主一脸蒙逼,而人间十八都中,由风淄衣任命的月上之都的君主却下了一头冷汗――他的君位……没了。

――今天短短片刻,人间不仅仅出现了新冕,就连冕尊之下的佐书也即刻诞生了。而在这之前,三界内从来没有冕尊卫冕和冕尊的佐书登封同时发生的前例。

各君主君书之上,同时记载:人间女聆心,封不腐城及冕尊孽云君佐书封位,天授起君格,由不腐君赐莲火君印,同领孽云君麾下月上之城君主之位。

哑女,不,聆心尚处在蒙逼状态,风淄衣掩在袖中的手握的紧紧的,指甲刺破了掌心也没有留意。故庭燎笑了一下,向天君抱了抱拳,算作打了个招呼:“既然贺都贺完了,天君陛下就不用留了,本城主便不叨扰。”说着转身就走,跟在他身后的书生祭和尚在虚空之中的风孽云闻言,唇角不禁抽了抽。

说得就像天君留你了似的,心里自己都没有B数吗?

风淄衣向天君告辞过后,领着来自人间十八都的君主与仙吏下了第十三重天,出天门后回了十八都。

就在他们的罗车行在某处虚空时,风淄衣身体一僵,却依然端坐,任罗车驶向浮罗都的方向。

――就在刚才,十八都中,除了她的浮罗城、孽云的不腐城、刚新封的月上之称君主外,她所设的剩下的十五位君主中,有七位君主同时失了君印与君格,连同那几位君主亲设的佐书也一同失了神位。

“欺人太甚!”风素仙咬牙,可是瞥见母亲难看的脸色后乖乖的跟在她的身后,再不言语。

“突然心情就变好了。”

看着风淄衣黑着一张脸离去,风淄衣感叹,感叹完后,手按在还没有消失,尚在她眼前漂浮的史书,以天道意志与冕尊之名,取了被天道划在她麾下的八座城池之中,除了月上之城的君主君印与君格,然后又叹道:“真好玩哈。”

聆心站在风孽云身后,看着风孽云拢着头发望着风淄衣离去的方向感叹,可背影却有些许落寞。

―― 世间最痛的,不过与血脉相连的那些人拔刀相向罢?

风孽云感叹完了,却又抚着她手中漾出神辉的史书笑得看不见眼睛,“这真是个好玩意儿,由它护着,就算是风淄衣与寂非岑这两个冕尊都察觉不到我的气息。”说着,她摸摸鼻尖,笑得不怀好意,“以后有这个东西护着,去偷我家老头子的那些藏酒的话,大概再不会被抓包了吧?”说完,她左手握拳捶在右手掌心,一槌定音,显然觉得这是个好东西。

望见风孽云的笑脸,仿佛刚才聆心望见她那一瞬的落寞与悲哀是错觉一般。

风孽云从怀中掏出三年前从故庭燎那里顺来的一只木雕的仙鹤,扔到空中时,那只鹤变大,她跃到鹤背之上,招呼聆心,“我三年多没回不腐城了,没有我祸祸,大概,我家老头子又攒了好多酒吧,聆心回去之后我放风,你去老头子的酒窖里摸几坛子好酒。”

聆心坐在风孽云身后,然后鹤飞向不腐城方向,听风孽云开口,就算温婉如她,都不禁翻了翻白眼,然后她的心语清晰的传入孽云心中。

“怎么不是我放风,你去……呃,拿两坛出来?”

“我是君主啊,偷东西会失道的。”风孽云答的义正言辞。

“我也是君主啊,我去偷的话,难道不会失道吗?”聆心反驳。

风孽云想了一想,又正经道:“回去之后,忽悠故庭燎去偷,反正他被老头子揍习惯了。”提起故庭燎,风孽云说着,话题又明显跑远:“话说,三年前怎么不知道故庭燎这么威风,不用的话可惜了。”

聆心不知她这有什么好可惜的,但是,她可以确定的是,她家君主肚子里憋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们身下,被故庭燎注入灵识的木鹤长唳,显然也不满风孽云接二连三的打它家主人的主意。

风孽云用力拍了一下仙鹤,不满,“小白眼狼,在浮罗塔那么冷的地方,我都没舍得把你劈了当柴烧,我对你那么好,你还向着故庭燎。”

……你当时倒是想劈,但是没有劈得开好吧。

木鹤又是一声长啸。

“讨厌鬼,和故庭燎一样讨厌。”风孽云嘟囔,她的身后,聆了木鹤心语的聆心毫不客气的大笑。

然后,风孽云也慢慢笑起来。

现在,她该生活的很好了,像父亲曾希望的一样好,不是吗?

番外 冥君森罗篇(一)

我的老师……她曾白衣绝艳,也曾眉目张扬;她曾深坠炼狱,也曾背后中刀;她曾挽弓狩月、握虹倾天,也曾绝骨尽碎、艳血化灰。

世人都知道她的名字,但千万年后,她,世上却再无人记得她本人。

――冥君森罗君寂非洛城语

我的老师――宁渊一族的凤皇素拟死时,我在冥界森罗道。

彼时,我的母亲寂非无忌身边佐官传来消息说,我的老师、我家小叔叔天君寂非倾天的未过门的妻子、冥界既定的唯一的冕尊宁渊素拟叛离了寂非家与宁渊一族的约定,此刻她手握着冥界的掌令王权――昔日她随女娲娘娘补天时所用的神弓打上了第三十三重天,来倾覆我寂非家在天界的王权。

可是,她那样的女子,像她那样的女子,怎么会为了权栈那样无聊的东西,去颠覆我小叔叔――老师最爱的那人的王权。

――当时,天道倾覆,六界内的界壁都无故消失,秩序混乱,魔族入侵,宁渊凤族因为补天之劫而全灭,麒麟一族在乱古劫后一直就只有帝师玉无缘一人,而寂非家,老龙皇――我的爷爷战死,而我的君父寂非西臣是寂非龙族嫡支的长子,但他只知风花雪月,难当大任,最后,当寂非一族统治下的天道沦陷时,我的小叔叔卫冕为寂非龙族皇主。素拟――我的老师那时,已经是宁渊一族的凤皇,她带领她君父宁渊浮罗留给她的百万战鬼连同寂非家的战将,平定了天界三十四重天的魔乱――而那时,宁渊一族管辖的地狱已经沦陷,可素拟却因为我小叔叔的关系,先来平定了天界魔乱。在三十四重天安宁后,她麾下原本有百万之众的战鬼只剩了数十万多一点。

――她以十万战鬼平定冥界上六桥,又一层层平定了地狱,世人赞她战神,虽然冥界魔乱还没有被彻底平定,可当时,世人已拜她为冥界唯一的冕尊。

――而那时,兄长寂非岑随着小叔叔,呆在天界已是一方的天君,他随在老师――宁渊素拟麾下,虽只是她名下的佐官,可是,当无战事时,他的老师在无人时,总会说,当冥界安定下来,倾天――我的小叔叔――当时的神尊将天界掌令王权交给兄长寂非岑,而她将冥界的掌令王权交给他,等小叔叔来娶她,然后随小叔叔寂非倾天去天界的第三十四重天和帝师玉无缘隐居,过几天舒心日子。

她每每说起小叔叔来娶她时,总会笑,而她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眼中戾气消尽,里面尽是安然与对幸福的憧憬。

――她说这话时,魔乱将平,可是,我的母亲说,我的老师……手握着冥界掌令打上了天界。

我是不信的。

可是,我随着母亲派来给我传话的、她身边的佐官到了天界时,只瞧见 我的老师握着神弓,与那边以我家小叔叔寂非倾天为首的寂非族人说些什么,她的脸上,捉弄人时她那眼角眉梢上若有若无的狡黠与跳脱,唇畔散漫的漫不经心的浅笑,在一夕之间全部消失不见。

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如果说在这以前的是宁渊素拟欢快流动的山涧溪水的话,眼前的素拟,则像是无尽苦海边被潮水冲刷打磨,沉积深陷如泥潭中的巨岩,桀骜肆意,一下子消失不见。

虽然老师宁渊素拟在继任寂非一族的凤皇后威严尽显,清贵而优雅,凤眸一挑就叫人噤声,可她本质上却是温柔的,她 最喜欢故作玄虚,喜欢坑几个徒弟,但那时的她看起来随时能放游高歌,桀骜肆意。但如今,他的眼前,凤皇宁渊素拟一身血色战袍未唤,身上还带着斩杀地狱魔是沾染的血迹,侧脸冷寂似冰雪寒泉,眉头一直皱着,从刚才他见她起就没有舒展过,琥珀色眼底一片血色寒潭,戾气盈身,甚至,她的眼角挑起了一抹妖艳的魔纹,身上散出魔息。

不知对面说了什么,我的老师幻出宁渊一族的凤凰身,从自己的身体中抽出一根凤凰骨,用莲火炼成箭,搭在她跟随女娲娘娘补天拯救苍生时,将那些补天石一箭箭射向九天苍穹的、用她自己的凤皇骨做的神弓,直指九重云霄对面的寂非族人。

――那箭上,燃着灭世的莲火,若沾到,神魂俱灭已是最轻的预算。

然而,还没等她有什么动作,就见我的小叔叔提起与老师宁渊素拟手中冥界王权同出一脉的神弓,抽出自己的骨,然后毫不犹豫的射向了我的老师。

谁都不知,在那之前凤皇究竟经历了什么,可那时的凤皇却是强弩之末,谁也不知,她的身上,那猩色,却是自己的血与她的同袍的血,而小叔叔的那一箭,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素拟身死,红莲火起,凤凰坠天。

这是那日,这是在《浮罗君书》上关于那日的记载。

而即使时隔千万载,在场之人,提起那天时,总会提起千万年前那燃了半边天空的红莲业火。

――他们说在天边熊熊燃起的红莲业火中,凤皇垂死,幻出真正的凤凰真身,双翼一展,遮天蔽日。而凤皇垂死时,她的眸子映着天边的莲火,交织起令人屏息的咄咄艳色。那艳色中,从凤凰骨上燃起可以燃尽一切的涅槃之火,可凤皇却在涅槃之火中,从天界三十三重天直坠入冥界,然后从冥界第一极天坠入最后一极天――第十八层地狱的无边欲海之中。

那时,地狱第十八层魔乱还没有被荡尽,凤凰落于第十八层地狱,她双翼上华羽尽数落尽,在莲火与凤凰涅槃之火中,她身上连身上血肉也没有被剩下。

而他们说,凤凰骨翅上沾染的莲火,将她驻守在第十八层地狱与地狱魔对峙的麾下十万战鬼连同地狱魔尽数燃尽,化作万里黑沙,连神魂都没有剩下,她的尸骨落在第十八层地狱的无边欲海,欲海上涨,成了差点将整个冥界都淹没的苦海。

――第十八层地狱魔尽,冥界平定,但冥界,再没有了战神,也再没有了……冕尊宁渊素拟。

凤皇坠天时,他在天界,他亲眼看着,在老师――凤皇宁渊素拟身死坠天时,小叔叔寂非倾天眼中所有繁华竟于瞬间散尽,似是不敢置信。

――是啊,若非亲眼目睹,这天地间,有谁能够相信,那昔日随女娲娘娘补天时,将她族人尸骨与神魂所炼的补天石一箭一箭射入苍穹的冥界战神――凤皇宁渊素拟会这么轻易就死去呢?

老师凤皇身死魂灭,小叔叔的灵魂好像也死在了那一瞬间,乃至后来,老师凤皇宁渊素拟涅槃归来后,成了漆池,成了风孽云,成了沈长安,彼时被唤作不遇的小叔叔立在二十四桥上,望明月,望浮屠,望她,他的眼中亦是挫骨苍凉。

老师身死,冥界看似无主,可是老师因为老师对身边人的君令――冥界冕尊,由我继承。

确实,如老师所愿,我当了冥界的冕尊,可是,说卸了冥界冕尊位,等小叔叔来娶,然后随小叔叔寂非倾天去天界的第三十四重天和帝师玉无缘隐居,过几天舒心日子的老师已经死了,她她最终也没能嫁给小叔叔寂非倾天,去过她想过的舒心日子,也没能跟帝师玉无缘一起在第三十四重天之上隐居。

――即使后来,她涅槃回来后,想要隐居,第三十四重天之上,再没有了她想要一起隐居的人,甚至,连第三十四重天都没了。

后来――千万年后,世人只知,天有三十三重,可天界那几位和玉无缘活的一样久的君主却是知道的,天界有三十四重,而第三十四重天之上,是当年有帝师之称的玉无缘还没有成魔时居住的地方。当年,帝师也就在第三十四重天培养出了乱古之劫后天道下第一批冕尊。

――大弟子寂非倾天、二弟子地藏、三弟子宁渊素拟。

昔日,麒麟族玉无缘与昔日凤皇宁渊浮罗交好,而素拟,是凤皇浮罗在推演天机算到他将死之前,用他自己的骨血造出的一个孩子,是凤皇浮罗之后天地间唯一的纯血凤凰,宁渊凤凰一族之主,也是后来的宁渊凤皇。

玉无缘在凤皇浮罗生前,他护浮罗若性命,而浮罗死后,帝师玉无缘曾念着,凤皇浮罗是代他而死,所以,对于浮罗的遗腹子――宁渊素拟,他几乎是一直在拿性命来护着。

……可是,他拿性命护着、可以拿世界换她一人安稳的孩子,最终因为寂非一族死了。

我的老师死后 ,除了宁渊这个姓氏与曾经的荣耀,世间再无一样东西与他心心念念的浮罗有关,帝师……因此入魔。

在凤皇死的那天,天道由于帝师叛离至恶道而落下天谴――魔界众生为帝师的叛归贺了几日,红莲业火与劫雷在第三十四重天便落了几日,天谴过后,第三十四重天化作废墟,再没有昔日仙音袅袅、万族朝拜的盛象,或者说,世间再没有了第三十四重天。

番外 冥君森罗篇(二)

帝师入魔,天劫降临,第三十四重天化作废墟,再没有昔日仙音袅袅、万族朝拜的盛象,或者说,世间再没有了第三十四重天。

第三十四重天之上,那些学子――曾和我的老师宁渊素拟他们一起求学的各族子弟尽数散尽。素拟死后,倾天被逐出师门,然后,连帝师玉无缘仅剩的唯一的亲传的弟子地藏都回了佛域无色天。可后来,我却听闻,那位被称为佛座下最杰出的弟子,掌握了所有小乘佛法奥义的地藏――玉无缘的二弟子、我老师素拟的师兄,回佛域后,从第一层的琉璃天,一步一拜,直至最高的无色天上,对着漫天诸佛发下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我当时以为,那只是一个传说,可我守着老师留下的化作焦土,里面尽是无数冤魂的冥界,一切百废待兴时,地藏王殿下他……来了冥界。

如他誓愿,他渡尽了地狱冤魂,重塑了轮回,将冥界修整成了乱古劫前宁渊一族统治下的安稳景象,但是,冥界二十四极天,唯有一处地方,他从未涉足,也从不叫人涉足――第十八层地狱葬着他的老师宁渊素拟的尸骨。

冥界被重整,他来了森罗道,给了我冥界掌令王权――我老师死时所遗失的弓,却我这冥界新加冕的冕尊不置可否,只是叫我守好我老师的王座,然后他回了地狱深处,从此守在第十七层地狱,封了第十八层地狱的门,一直守着老师的尸骨。

后来,他与我熟识之后,也会让我称呼他师叔,也会提点我处理不了的政事,偶尔他会提及,他来冥界前,在佛座下发下誓愿时,所望的是魔界的方向,他们也不知,在那天,他口中说誓,心中却念着:对不起老师,弟子此生怕是成不了佛了。

可为什么成不了佛,他却是从没有对我说过。

当然,他也会跟我讲我还没出生前,他们――小叔叔寂非倾天、老师还有他的旧事,而他说的最多的是我的老师。

他说,我的老师,少年时白衣绝艳,眉目张扬,挽弓狩月、握虹倾天,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可后来,后来……深坠炼狱,背后中刀,绝骨尽碎、艳血化灰。

……我的老师宁渊素拟……像她那样的人,最后结局竟然如此悲哀。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这句话是在老师仙逝很多年后我才在人间听到的,我听到时,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我的老师,那时,只觉得有些悲哀。

情深未寿,慧极而伤……慧极而伤啊,老师的死,是天妒,也是人妒,而妒忌她的人,也正是我……的母亲寂非无忌。

乱古劫后,有五品莲台生于天地,然后战乱起,天道生五圣证道,或者说,是天道将选五人代天执天道规则。

――五品莲台出世,净世青莲出现在帝师玉无缘的三十四重天,而玉无缘便是青莲台之主,余下业火红莲,功德金莲,灭世黑莲,渡世白莲,皆无主,世人皆说,天界生平,渡世白莲归于天界冕尊――寂非倾天,当冥界大定,业火红莲将归于冥界执道者冕尊宁渊素拟,地藏成佛,将得功德金莲,而灭世的黑莲台归了魔界。

――这……是老师未死时世人的猜测,而母亲的猜忌与不甘也从这猜测中生,因这不甘,于是她对老师起了杀意。

而这些,彼时我不知道。

――对于老师的死,从未有人对我说过真相,直到老师死后千年,我的小叔叔以引莲火于地狱第十八层燃起,以灭当时正与地狱魔征战的凤皇宁渊素拟以及她麾下数十万战鬼的罪名赐予她天罚――母亲被打出真龙之身,缚在罪仙台上,以八十一道天雷剥她龙骨,散她神魂,并将她的遗骨挫骨扬灰后,一直醉心于风月书画的父亲寂非西臣为母亲殉情,大哥带兵打上第三十三重天之后,我的老师因为我的母亲而死――这件事情,我才知晓。

当天界我兄长寂非洛城的佐官来传讯后,我到天界第三十三重天时,一直隐居于地狱第十七层、千年来未曾出世的地藏王与入了魔的帝师玉无缘也在第三十三重天。

魔界数十位主尊跟在帝师玉无缘身后,而地藏王身后,也跟着在千年前那一场燃起在地狱第十八桥的红莲业火中幸存的战鬼战将,为首的就是后来的屠鸦君,他们身前,罪仙台上,寂非龙族的血流了一地,遍地都是龙族的尸体,那尸体前,被锁魂链锁住跪伏在地上的,是我的兄长寂非岑。寂非族人,除了我,小叔叔,我的兄长之外,尽数身死魂消,而手中仗剑的却并非是因为老师宁渊素拟身死,而与寂非家结了大仇的地藏与帝师,甚至不是以屠鸦为首的、那群昔日随在老师麾下的战鬼。

手中拿着剑的,是我的小叔叔――寂非龙族现任的皇主,神界的冕尊寂非倾天!而我到时,还有血从他的剑刃上滴下来,砸在地上,然后在地上开出血莲。

所见,让我心惊。

不过让我惊的,不是我的小叔叔寂非家的龙皇手刃族人,而是……因为他手中提着的剑。

我在冥界为尊时,常常去第十七层地狱与第十八层地狱交界处,祭拜我的老师,自然识得凤皇的气息。

――小叔叔寂非倾天手中提着的剑,赫然是一截老师的骨炼成的!

然后,我才想起,当年,老师独身打上第三十三重天时,手中握弓,后又抽骨做箭,她坠天时,弓箭皆遗失――他手中用老师的骨做的冥界掌令王权弓是在后来,地藏给他的,但,那只箭似乎遗失了,原来……是在小叔叔手上。

第三十三重天之上,那些人看见他来,地藏面无表情,帝师悲悯,小叔叔看我,眼中却带着杀意,后又冷笑,他说,却非我名子下还挂着一个凤皇亲传弟子的名号,我早死了,哪里还容得下我占了凤皇的位子。而我的兄长,看我来,终于直起身,我看时,差点泪流满面――他的身下,护着一枚龙卵,染血的龙卵――天道降下雷罚,母亲虽身死,但祸不及她腹中胎儿,这枚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卵……为了这枚卵,一直反抗的兄长终于折腰,被擒下,狼狈的跪伏着,看族人――看所有参与了毒杀凤皇一事的族人被龙族皇主屠戮,而那枚染血的卵,始终被兄长护着。

似乎,复仇……这暂且称作屠戮的染了我族人的复仇,都结束了,我带着兄长与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的那枚卵下了第三十三重天。

甫一下第三十三重天,兄长泣不成声。

他哭说,若非天道不公,母亲为何要争?

他哭说,若非父亲淡泊软懦,母亲为何要争?

他哭说,却非为了兄弟二人可得执道冕尊之位,她一介女流,为何要争?

是啊,若非这样,母亲为何要争呢?可是最终,母亲成功了,但她也失去了……有些东西,母亲不知道,兄长不知道,我的族人不知道,只有我与父亲知道。

――我的老师说,当冥界安定下来,倾天――我的小叔叔――当时的神尊将天界掌令王权交给兄长寂非岑,而她将冥界的掌令王权交给他,等小叔叔来娶她,然后随小叔叔寂非倾天去天界的第三十四重天和帝师玉无缘隐居,过几天舒心日子。

母亲,寂非无忌,小字不争。

她的名字出处,来自一句――无忌,不猜忌,不忌惮,不避忌,非恣行无忌,发而无忌,而是心从容无忌。

可行举无忌,向来不争的母亲,却为了我与兄长,却终是争了,最终得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也惹得帝师入魔,地藏王落下王座,小叔叔手刃族人,父亲――母亲最爱的父亲为她殉情。

兄长说,血仇……小叔叔是要还的。

可不用他让小叔叔还,天道便降下了雷刑,受了雷霆之后,小叔叔自剥龙骨,碎了神魂,然后去了冥界,让自己能和他未过门的妻子――我的老师宁渊素拟同穴而眠。

对于因果报应,天道最过公平,所有伤过老师的人都还了,伤她最深的小叔叔怎么会因为受了天劫就被轻易略过?

寂非倾天即使身死,他的尸骨永远也葬不了冥界!

葬不了有老师宁渊素拟意志的冥界!

生既然未能同衾,又因他而身死道消,那么死后也没有必要同穴而葬了。

这是老师的决绝,也是对小叔叔的惩罚。

如母亲所愿,虽然小叔叔在天界的地位不可撼动,可兄长最终还是成了天界的掌权者,而我也成了冥界的冕尊,可是,五品莲台,却是消失了,并没有被我们任何一个人得到。

似乎,千万年时间很容易就过去了。

我依旧是冥界的冕尊,可是,他们――那些凤皇遗留下来的旧人总是唤我作“冥君”。

对的,冥君,而不是冥尊。

他们说,冥界的冥尊,只有我的老师宁渊素拟一人,只能是宁渊素拟一人,也只有她一人,才配做冥界的冕尊。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冥界的冕尊,只有我的老师……宁渊素拟一人。

番外 冥君森罗篇(三)

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似乎,千万年时间很容易就过去了。可是千万年,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可师叔地藏说,不明白没关系,人生在世,还是活的不明白的好。

其实,那不是他的原话。地藏王殿下的原话说,很多人呐,要么活的是个傻子,要么活的像个傻子,或者,活着装作像个傻子,往往,前者比后者要幸福的多,可我们大多数人,是后者。

小师叔地藏王殿下在说这话时,脸上有着自嘲,也有些冷笑,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向来悲悯世人的地藏王菩萨脸上,会出现这种表情,可后来,他却说,若是你知道了为什么你的小叔叔寂非倾天会对着你的老师宁渊素拟射出那一支必杀之箭,你就懂了。

为什么……小叔叔寂非倾天对着你的老师宁渊素拟射出那一支是……必杀之箭?小叔叔不是因为听信了寂非族人的谗言误以为老师背叛,且在老师先准备动手之后,才射出那枝箭的吗?

可……为什么是必杀之箭?

明明他当时就站在老师身后,正对着小叔叔的脸,而老师死时,小叔叔脸上惊讶并没有作假。

为什么是必杀之箭呢?

我不明白,我问地藏,可他不言,脸上只是带着一丝嘲笑与厌弃。

这个问题,我纠结了千万年,可是,无人答我。

千万年倏忽而逝。

冥界天界依旧交好,就如当年宁渊统治冥界、寂非统治天族时一样交好,只是,天界唯一神尊――我的小叔叔自己剥离的龙骨,还是没有被葬入地狱之中,它栖在苦海畔――冥界与天界的边境之上,没有神魂的龙骨龙洞的双眼遥遥的,望着第十八层地狱――老师宁渊素拟的尸骨葬处,而天界被封闭了的第三十三重天之上,离了龙身只余神魂的倾天独自居于那棵最大的旖旎碧桃花下,沉沉的睡着。

……一直睡着。

他们说,倾天是因为杀了的寂非族人所以后悔了,但不能赎罪而自罚,可是,我却知道,像我的小叔叔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后悔呢。

或许,他也后悔过――在杀了我的老师这件事儿上。

昔日统领天地的神族,麒麟一族只剩了一个玉无缘,宁渊氏全灭,而我寂非家也只剩了我,小叔叔,兄长,还有那颗生于罪仙台的有些先天不足的龙卵。

兄长为那颗龙卵而费尽心血,不惜以心头血来养着,但所幸的是,那颗龙卵孵化出来了。

……是弟弟。

兄长为他取名为桀――古同“杰”,杰出的人,他没有沾染前世因果,兄长希望,他可以长成一个杰出的人。

――寂非桀,是我的弟弟。

天生金龙身,不过几百年,就长成了少年模样,可是,随着他长大,越来越多的人说,他和我的小叔叔越来越像了。

可这话,那些人却不敢在我家兄长面前说,尽管这是事实。小叔叔隐世千万年,居于第三十三重天不出,因此,这事儿,寂非桀不知道。

不过,除了冥界的人,世人也不知道,就在寂非桀出生的那天,我的老师――宁渊素拟……回来了,正如他们不知道冥界为什么突然和天界疏远了,而我――天族寂非家的二公子为什么自剥神籍,入了鬼籍一样。

……传言中,身死道消的宁渊凤皇回来了。

传说,冥界有花,红花石蒜,花开无叶,叶绽无花,名曰曼珠沙华,生于黄泉彼岸,又名彼岸花。

我自入主冥界,或者说,我自从入了冥界,就未曾见过冥界黄泉路上那数以千倾的曼珠沙华开花,可是,老师回来那日,曼珠沙华虽未开花,却尽数结了花骨朵。

凤凰涅槃,于火中生,似世人生魂过奈何桥饮孟婆汤后一样,前尘尽弃。

她从冥界万丈苦海中出生时,苦海息了波涛,生出了神魂。

――和谛听一样的独角兽。

银白色的。

肮脏的苦海,生出了象征着纯洁的独角兽。

他们闻声而到,打开第十八层地狱关了千万年的们时,站在盛开在第十八层地狱欲海中的血色的往生莲上的女孩子望了过来。

她眸中波光滟潋,惊鸿一瞥,让人望而心惊。

女孩子狭长的眼睛冷然,微微上挑似刀锋一样,直直的,就望进了人的心里去。可是,她脸上表情却是属于孩童的懵懂。

第一眼见她者,是小师叔地藏,而她第一眼见的人是我。

她见我们,提步走来,脚下踩着莲朵,一直走到我们跟前,然后,她唤我,“父君。”

父君。

当时,我不知我的老师为什么会唤我夫君,可是当老师前尘尽数想起时,老师又死后,地藏说,我温润的模样,似极了当年的凤皇浮罗。

凤皇浮罗――老师的父君。

她唤我父君,于是,我便做了她的父君,只是后来,她唤我时,我有些恍惚,分不清,她唤我时,我想听的,是“父君”,还是……“夫君”。

日子安详。

归来后前尘尽忘的老师,喜欢呆在第十八层地狱的欲海之上,头枕着莲台入眠,我在每日,都会去陪陪她。

可,老师虽然前尘尽忘,但是她经常会做梦――噩梦。

……梦里,天边燃起莲火,入目皆是红色……胭脂红、朱砂红、绯红、血红、殷红、猩红……血的艳色与战火,交织成令人神魂都冷了去的一片艳色。

然后,她会被惊醒,冷汗浸身。

后来,寂非桀来了冥界。

和小叔叔几乎长的一模一样的我的弟弟寂非桀来了冥界。

当时尚是天界寂非家小公子的寂非桀,瞒着兄长偷偷来冥界找我这位只见过寥寥几面的二哥玩,可未曾想误入了第十八层地狱。

老师喜静。第十八层地狱除了无常与佐官外,没有阴司,甚至除了一个她某天从人间捡来的佐官虞画外,其他两个人――无常屠鸦与沉欢都任了一桥君位,不在第十八层地狱。

第十八层地狱只有一座王殿浮在欲海中央的孤岛上。

欲海在老师面前,是一个模样,可对着别人,总是很危险的。阿桀虽然身为神龙,但那时尚有些年幼,只一个不慎便被欲海拖入其中,在惊惶恐惧中,却见清洌的欲海下,曼珠沙华叶子落尽,花苞顶端,已经裂开了妖艳的红色,而星星点点的红色中,红衣的女子就从中踏出,一个转眸,便压下了欲海中曼珠沙华的艳色。她拥了他,把她从苦海中带出,欲海仍然在翻涌怒号,可她用手掩了他的眸子,对他说,不要怕。

寂非桀……留在了冥界。

自他来了冥界,老师便出了第十八层地狱,也很少做噩梦了。

我不知该喜该悲。

寂非桀有时,也会带她去人间,我和老师宁渊素拟――不对,在那时,老师名叫做漆池,我和漆池的关系就是在某次他们从人间归来时,改变的。

她说,我们像极了戏文里的青梅竹马――她不解其意――但她说,她要嫁我。

……那便嫁吧。

她虽然懵懂,但我只觉得欢欣。

然后,寂非桀开始唤她嫂子。

我瞒了三界诸神很久,但是,自从她频繁的出入第十八层地狱之后,很快就瞒不住了。

先到地狱的,是小叔叔。

他望她,眼神有失而复得的欣喜,可她望他――对于这跟玩伴寂非桀长的很像的男人,眼中只有好奇。

他问她,你现在过的好吗?

她答,过的很好。

她说,她现在过的很好。

小叔叔走时,那失魂落魄的背影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大婚,三界来贺。

我却独独瞒了兄长,而对于漆池――我未来妻子,乃是凤皇宁渊素拟涅槃后记忆尽失的今世的身份,除了地藏,我瞒了所有人,可所有人最后还是都知道了。

三界神佛面前,第二桥君主――第十八层地狱的主人、由冥君寂非洛城亲手养大的君主漆池与冥君寂非洛城成婚,然后,昔日凤皇麾下沉欢与地狱第一桥第二桥君主叛乱,欲杀欺师灭祖的冥君。

冥界又起战乱,染了血的曼珠沙华尽数开放,然后在曼珠沙华的香气中,漆池,不,老师……记忆苏醒了。

在雷霆声中,金乌悲鸣声中,我望见她坐在屠鸦背上飞离冥界,去了天界。

她穿着嫁衣离开冥界,再归来时,身上遍布天君君权之剑刺下的伤口――寂非一族因为她而几乎被龙皇倾天屠戮尽,可寂非家的人都没有归来,凭什么她还活着,于是,哥哥伤了老师。我不知道她去天界后做了些什么,可是她从天界回来后,她走过往生路,然后归于神归井中永远的逝去。

再未归来。

从未归来。

战乱平定,地狱第一层第二层君主战死,斩灵君沉欢因罪而被囚入地狱,寂非桀因为不知兄长伤老师原因,以为老师因为兄长而死,再不愿再回天界,也做了冥界君主,可我,只想睡一觉,像小叔叔――以前的龙皇倾天,如今的神尊不遇一样睡一觉,再不醒来。

他们说,冥尊森罗会自摘冕冠,前往地狱第十六层,再不出世。

他们说,我在那里受罚,以消除罪业。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混沌与迷茫中,无望的等待太磨人了,我只是想找点事做,来代替等待。

我在冥界上千年,做的唯一的事情也是等待,可是,就算我几乎忘了在等谁,我也记得,就算我等回了那人,她也再与我无关。

又一年二月二。

君祭凤皇浮罗时,苦海静默,龙骨哀鸣。

老师……又回来了。

番外 情非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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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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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鸣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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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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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凤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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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风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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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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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故人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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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暗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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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暗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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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双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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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浮生殿 百月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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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醉卧君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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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醉卧君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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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醉卧君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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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重归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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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道是有情,却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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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起兵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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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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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冥君寂非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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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归路不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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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沉潇与……沉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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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楚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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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旧时友 他年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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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神祗,死于归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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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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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沉氏公子沉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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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王冕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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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未亡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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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曼珠沙华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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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来赴未赴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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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红衣作战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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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白衣待君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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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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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双生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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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来自魔界的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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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二十多年前的……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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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帝师的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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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绸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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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狩月弓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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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明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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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少年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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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沉睡在黑暗中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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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但目送,芳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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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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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不得不入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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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不遇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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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不说,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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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以吾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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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不腐城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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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风月总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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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天是红尘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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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诸神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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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诸神之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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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诸神之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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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诸神之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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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诸神之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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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无解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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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惑妖终章――彼有死境 谓之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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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厄难无尽 未来不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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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风月无尽 未来不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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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生死无尽 未来不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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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棋局无尽 未来不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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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祸乱无尽 未来……不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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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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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可以交付后背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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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无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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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曾恣意以天地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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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曾不知长情一生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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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曾不知天地山川皆温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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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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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凤皇的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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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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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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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彼岸花开开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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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奈何桥畔怎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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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由死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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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凤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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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三十四重天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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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章 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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