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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海洋基层风云3》


第一章 初入看守所遭群殴 初入看守所

1994年,5月31日。

岭西省,省级模范看守所一第一看守所。

第一看守所由四面青砖围墙构成,从南墙走到北墙是154米,从东墙到西墙是162米;南北墙皆有红色大标语,南墙上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北墙上则是“严格管理,悔罪认罪”。

围墙顶端有一圈铁丝网,带电。

岗楼位于围墙上方,执勤的年轻武警战士用老鹰般锐利的眼光俯视着沉默的四方墙。

一辆警车从远处开来,警灯闪烁,如泥鳅一般在车流中穿梭,超车无数。东城分局警察涂勇坐在副驾驶位置,右手放在车窗边,不时向外抖烟灰。

“你这人脾气臭,到了看守所别当刺头。看守所里面的人手黑得很,不管多狂的人,到里面都得老实。”在东城分局,胖汉子涂勇为了早日破案,对眼前这位叫侯海洋的年轻人上了不少手段,在他的记忆中,从警二十来年,没有几个犯罪嫌疑人能顶得住从肉体直达灵魂的“手段”,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扛了过来,这让骨子里颇有几分侠气的他暗感佩服。

侯海洋戴着手铐,表情麻木,没有理睬胖汉子。

胖汉子知道侯海洋记恨自己,他是老警察,见过太多事,心理素质好,并不以为意,深吸了一口烟,语气平静地道:“我这是为你好,话糙理端,年轻人要听人劝,听人劝得一半!”

开车的警察插了一句话:“胖涂,你别吓小伙子,‘一看’是模范看守所,管理规范,没有传说中那么黑暗。在外面是牛人,到里面仍然是牛人;在外面是怂蛋,在里面仍然是怂蛋。小伙子敢杀光头老三,在里面哪里会被欺负。”

侯海洋双手向上抬,用手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道:“我没有杀光头老三,只是想打他一顿。”

开车警察笑道:“敢打光头老三,肯定是牛人。”

侯海洋性格倔强,兼之又受到冤屈,因此不愿搭理这两位曾经刑讯逼供的警察,低头沉默着。东城分局两位警察素来都处于强势地位,很少遇到如此倔强的犯罪嫌疑人,聊了几句,感觉无趣,于是车上诸人皆沉默,唯有旧警车发出咣咣的响声,让人心烦意乱。开车警察抱怨了一句:“早就应该换新车了,跑了三十万公里的老车,卖废铁都不值几个钱。”车上人没有回应他的抱怨,他也就没有再说。

咣咣的声音停止以后,警车停在岭西第一看守所大门前。

侯海洋抬头看着“岭西第一看守所”几个大字,他感到这七个字如张开血盆大口的老虎,似乎要从墙上扑过来将自己吞噬。他仰头朝天,默念道:“我没有杀死光头老三,案情终究会大白于天下。”虽然不断给自己打气,可是他仍然有一种坠入深渊的无力感。他阴差阳错地出现在光头老三被杀现场,手上还沾了血,如果法院真的判了自己死刑,一颗子弹就将轻易地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所有抱负和理想都将灰飞烟灭。如今人口爆炸,全世界已有数十亿人,恐怕只有寥寥数位亲属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年轻生命被无情剥夺,而这个年轻人根本没有杀人,冤屈直追六月飞雪的窦娥。

胖汉子涂勇推了推侯海洋的后背,道:“走,进去。”

岭西第一看守所去年进行过一次改造,在干警休息区里修了篮球场、乒乓球室,统一购置了床上用品,聘请了管理员为干警管理宿舍。

办公室和监区重新进行了装修,大范围安装了监控摄像头,坐在监控室里,每个监舍的情况就了如指掌。目前,岭西全省只有岭西第一看守所做到了监舍和办公区监控全覆盖。

新装修的办公区看上去宽敞明亮,整洁干净,不像看守所,更像星级宾馆接待大厅。角落里站着一名笔直的值勤武警,给人一种威慑,让来人记起这是看守所,不由得放低声音,收敛笑容。

侯海洋不再是学生也不再是老师,而是犯罪嫌疑人。值勤武警眼光紧紧跟着他,给他带来极大威压。前些日子,他还在广州城里雄心勃勃地想着开拓伟大事业,如今姐夫跳楼自杀,自己成为阶下囚,梦想破裂得如此彻底,让他感到犹如身处梦中。唯有坚硬冰冷的手铐提醒一切皆为现实,他已经身陷囹圄,即将进入黑暗阴冷的看守所。

审核刑拘证,填完入监档案,胖涂带着侯海洋进入第一道铁门。跨入铁门时,侯海洋脚步特别沉重,他下意识扭转头朝着大厅方向看了一眼。胖涂感受到了他的犹豫,在背后又推了一把。跨入铁门以后,随着咣的一声,铁门被锁住,一道铁门封住了通往自由的大门。

铁门后面又是大堂,约有百米,左右两侧各有一排房子,上面挂着提讯室、教育谈心室、医疗室等牌子,靠近另一道铁门处设有一个值班室。值班室里坐着一个土气的老警察,戴着一副样式陈旧的黑框眼镜,头发花白,模样倒很和气,看着胖涂进来,他顺手拿起散放在桌上的烟,扔了一支给胖涂,道:“老涂,怎么越长越胖?”

胖涂身体肥壮,皮带只能系在肚脐以下,肚子前的衬衣总是扎不整齐,他拍了拍肚子,吸了一口烟,很无辜地道:“喝水也要长肉,实在是没有办法。”

老警察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大众健康》,道:“这里面有一篇文章,说的就是肥胖问题,像你这种肥胖多半是由于内分泌失调引起的,光靠节食不起作用。”

老涂看了一眼《大众健康》,笑了起来,道:“你也看起这种书。”“警察也是人,年纪大了就有病,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得认老。”两人聊了一阵,老警察这才开始做正事,他拿了个本子,开始填写侯海洋的基本情况。问过家庭住址及家属情况以后,在一份在押人员健康登记表上,老警察写道:

侯海洋,脸型:国字脸;体型:高大勾称;体表特殊标记:无。

填完几样表格,他拿出一台相机,将侯海洋带到屋角,在不同方位给侯海洋照相。

侯海洋接过空白表格,看到上面清晰写着“犯人”二字时,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小声道:“我还没有被法院判,不是犯人。”

老警察与胖涂说话时挺和蔼,就如邻家大叔,面对着侯海洋就马上翻脸,黑着脸严厉地呵斥道:“没有你说话的份,闭嘴,脱衣服。”侯海洋把外衣脱掉以后,老警察又吩咐:“全部脱掉。”

侯海洋脱得光溜溜的,他身材结实匀称,没有一丝赘肉,称得上健美,但是紫一条黑一条的伤痕严重地破坏了美感。老警察被突兀的青紫伤痕吓了一跳,转头看着胖汉子道:“你们下手太黑了,案子办不下来就办不下来,出了事得自己担着,划不来。”

胖涂呵呵笑了声,掏出身上烟,主动给老警察点燃,道:“他年轻,身体好,这点伤没有问题。”

老警察吸着烟,若有所思,然后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他这种情况,按规定得先去看病,拿着医院的证明来我们才能接收。”

胖涂拍着老警察肩膀,小声地嘀咕了几句。老警察为难地道:“李所管得严,被他发现就糟了。”胖涂道:“李澄所长就是刑警出来的人,他能理解我们。再说,这是陆局抓的案子,通了天的,没事。”

好说歹说以后,老警察这才点头同意。人老则胆小,他办事很细致,在侯海洋收押单背面特别注明:明天由东城分局涂勇带侯海洋看病,在没有健康证明之前,该犯人在看守所因病出事由东城分局负责。

胖涂在上面签了个字,总算交差。走出值班室,他才显出些不耐烦,自语道:“老陈当了二十年所长,临到老变成了鼠胆,一点都不耿直。”在值班室里,老警察摘下眼镜,吩咐道:“你转几圈,再做五个下蹲,五个蛙跳。”

侯海洋此时光溜溜一丝不挂,他感到一阵羞辱,动作就犹豫。老警察是见怪不怪,道:“都是爷们怕什么羞,别鸡巴磨蹭,这是看守所的要求,谁都要过这一关。”工作三十多年来,他长期和犯罪分子打交道,犯罪分子就是他的工作对象,谈不上鄙视,也不会正视。

侯海洋按照老警察的要求,一丝不挂地做起规定动作。五个下蹲,五个蛙跳,这两个动作很寻常,以前经常做。经过东城分局的苦熬,体力下降得厉害,身体受伤处更是剧烈疼痛,做完十个动作,微微喘气。

老警察用职业眼光仔细观察侯海洋的屁股,若是屁眼里夹带东西,做这几个动作肯定就要落下来。一个年轻女警察从窗前走过,瞟了值班室一眼,这里面经常做裸体运动,第一次见到此情景她还面红耳赤,如今熟视无睹,就如看到一只拔毛的鸡。

侯海洋蛙跳时,又进来一位拿着钳子的警察。他三十来岁,身体微微发福,看到侯海洋身体上的伤痕,很是惊讶,过去看了老警察的登记本,道:“东城分局高支队、胖涂真是心黑手狠,这样搞下去十有八九要出事。”

老警察深有同感地道:“小赵,我从来不赞成打人,为了公家事情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十分不聪明,完全没有脑子。”

赵警官点了点头,他提起侯海洋的裤子,先将皮带抽出来,又用钳子将扣子、拉链抽了出来,确认没有什么危险品后,将皱巴巴的外衣和裤子扔到侯海洋脚边。

老警察打开值班室的柜子,拿出一件黄马褂,背后写着“岭西第一看守所”,上面写着5151的数字。他吩咐道:“这件黄马褂就跟着你,不能穿错。”又将柜子里的其他东西拿出来,道:“这是饭盒、口杯、牙膏、拖鞋,‘岭西一看’是文明看守所,讲规矩,有什么事情可以找管教。”

这一番话让侯海洋很意外,传说中的看守所都是神秘、黑暗、吃人不吐骨头的场所,没有料到管教还很文明很认真。

老警察做事慢条斯理,按着程序继续问:“家里有没有人,会不会给你送钱?”

侯海洋道:“他们只要知道我进来,肯定要送钱。”

老警察将笔停下,呵斥道:“以后要记住,问什么答什么,别自作聪明。”

侯海洋不知道老警察为何突然训斥,只是点头。

老警察将老花眼镜往上推了推,交代道:“钱送到看守所,会给你上到账上。被褥以及这些用具都要从你的账上扣钱,平时买日用品也得花钱,都从账上扣。”

办完了手续,侯海洋提着裤子和物品,光着脚,跟随着姓赵的管教,穿过第二道铁门,向着另一个世界走去。

进入铁门,门前地面上用黄颜色的油漆画着一条横线,写着“警戒线”三个威严的大字。赵管教拉了侯海洋一把,道:“别往前走,你要向上面的武警说,‘报告,犯罪嫌疑人进去一个。’武警同意了,你才能往前走。”

侯海洋站在警戒线边上,喊道:“报告,犯罪嫌疑人进去一个。”

从头顶传来一声喊:“大声点。”

侯海洋抬头看了一眼,在头顶上的小岗楼上面站一个武警,还有一只大型狼狗。他加大嗓门报告了一遍,武警道:“走。”

得到命令后,赵管教就将侯海洋带进院子。

第二道铁门外是一个“凹”字形院子,种着草皮和月季等矮小花木,在对角线上各有一个武警岗亭,从岗亭往下看,视线通透,一览无余。

从左到右依次是一、二、三监区。一监区二监区关押的是未判决人员,三监区关的是劳动犯和大号。一二监区各有9个号房,分别叫1监1,1监2等等。1监1就是101,关押的是第一次进看守所的人,201关的是几进宫的人。在一二监区各有一个过渡室,过渡室是让犯人学习看守所里规矩的监舍,包括作息时间、出操、点名等等。

侯海洋是初犯,被带到了101号过渡室。

号门有前后两层,一层是密闭铁门,中间有一个带盖的小孔,内层是铁栅栏门,中间有个不带盖的小孔。密闭铁门刚被赵管教打开,就有无数目光从铁栅栏门里射了出来,阴森森的还带着些狂热,就如饿了许久的狼看到新鲜的小羊。

赵管教交代道:“等会儿把手从小孔里伸出来,我给你解手铐。”进号以后,侯海洋将手从四方小孔伸了出去,老在押人员在旁边道:“要谢谢赵管教。”侯海洋机械地道:“谢谢赵管教。”

赵管教拿到手铐后,在外面叮嘱道:“给他安排个睡觉的地方,不准欺负人。”

随着咣的一声响,广阔无垠的世界变成了只有二十多平方米的狭窄空间。侯海洋无措地站在铁门边上,看着一屋的光头,感到很茫然,暂时将愤怒、悲伤、绝望等情绪压住。

一个声音道:“过来。”

看守所、停尸房等特殊地点长期以来一直是神秘文学和小道消息的重要来源地,特别是在信息匮乏的七八十年代,此类故事经常被大人用来吓唬小孩。侯海洋想起了传说中的看守所故事,一颗心顿时绷紧,机械地走到发话人面前。

在床板上盘腿坐着的人都剃着光头,见到侯海洋站在床前,有六七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吼道:“蹲下!”

房间十分狭窄,约二十来平方米,有一个由水泥砌成的通床,头顶上五六米高的地方有一个透气窗,墙壁刷了绿色墙裙。从1992年开始,岭西开始流行家装,家装的一大特点就是刷绿墙裙。看守所新装修时,李澄所长家里正好刷了绿墙裙,他觉得挺好,也就在所有监舍里刷了绿墙裙。“岭西一看”搞了绿墙裙工程以后,一些地级城市的看守所开始跟风,于是,凡是新装修看守所皆有一片绿墙裙。

在通铺上盘着十几个光头汉子,他们如罗汉金刚一样虎视眈眈地盯着侯海洋。

狭小的空间,面对一群面相不善的恶人,侯海洋抱着“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的态度,在床板前面蹲了下来。水泥床接近一米高,蹲下以后,他便抬起头向上张望。

“日你妈,谁叫你抬头!”头顶上飘来一个凶狠的声音。

侯海洋在警察面前忍了又忍,此时被同监舍的人辱骂,他心中火气上涌,差点没有忍住,想着十几个光头围着自己,还是忍了下来,他又抬头看了一眼,这才低下头。

一条高壮汉子见新来的家伙愣头愣脑,没有顺从地听指挥,最后还挑衅地抬头。他从板上跳下来,道:“龟儿子,脑壳是瓜的。”他对准侯海洋的腮帮子挥拳打去,这一招叫做“腮梨”,专打聰帮子。

侯海洋在东城分局里吃了大苦头,几乎没有睡过完整的觉,身体和精神都疲劳到了极点,他有些迟钝地朝后缩了缩,若是在平常,这一拳绝对打不中,此时他居然没有躲过,拳头擦着脸皮过去,火辣辣地疼。

黑托塔般的壮汉子这一拳没有打实在,愤怒地骂道:“你个瓜娃子,还敢躲。”随即又是一个腮梨打了过去。侯海洋这一次有了准备,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用手肘挡住打来的拳头。

新人居然敢动手,这简直大逆不道,顿时犯了众怒,又有两人从板上跳将下来。

一个盘腿坐在板上的中年人软绵绵地发了一句话:“停手,急啥子急。”由于长期没晒到太阳,他脸色白得瘆人。

黑托塔便停了手,骂骂咧咧地道:“瓜娃子,你等着挨捶。老大叫你过去。”

侯海洋走到白脸汉子身前。钟有才上下打量着侯海洋,慢慢地道:“小屁眼虫还有点脾气,你打得赢几个人?我让三个人陪你打,有种没种?”

侯海洋道:“我不打架。”

“这就对了,新贼进来就得挨打,这天经地义。”钟有才扭头对一个瘦脸汉子道,“大刀,你给新人做个检査。”

瘦汉子正是刚才跳下板铺的两人之一,他走到侯海洋面前,道:“跟我过来,把衣服脱了,脱光,体检身体。”他见侯海洋动作迟缓,不耐烦地道:“在外面有啥子病,老老实实讲清楚,别把全号的兄弟传染了。”

在众人逼视下,侯海洋来到便池边,将衣服脱光,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青黑伤痕煞是夺目。号里的人都吸了一口凉气,黑托塔大声地叫了一句:“我操,你娃被打成了熊猫,还绷得住。”

“熊猫?带过来让兄弟们欣赏欣赏。”还是那个软绵绵的声音。

黑托塔走到侯海洋身边,习惯性地对着侯海洋的光屁股就踢了过去,道:“老大叫你。”

自从被抓到东城分局以来,侯海洋一直在忍耐,他一再被打被欺辱,终于忍无可忍,一股怒气如火山一般爆发出来。他闪电般出手,捏着黑托塔的脖子,脚往其胯下一插,猛地用力,将黑托塔甩翻在地。

刀脸瘦汉子正在细细地捏着侯海洋的衣服,听到打斗声,抬头见浑身青紫的侯海洋将黑托塔压在地上,连忙将手里的衣服扔到一边,上前几步,准备将侯海洋扯开。侯海洋反手用力一推,刀脸汉子被推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钟有才身边盘腿的几个人为了争取表现,争先恐后地跳下铺,扑了过来。

“谁在打架?!”楼顶上传来一声厉喝。“岭西一看”安装了监控器以后,就以“巡视为主、监控为辅”的原则进行值班,监控室民警要二十四小时盯着监控屏幕,每二十分钟就有民警巡视。今天所长李澄亲自值领导班,巡视的值班民警便严格按照要求进行巡视,刚到101窗前,听到里面发出躁动声,立刻出声喝止。

钟有才反应快,朝着窗口笑道:“没有打架,在给新人洗澡,现在外面细菌多,仓又小,惹上什么病就麻烦了。”

打架的老贼都有经验,听到楼上声音,顿时作鸟兽散,回到板上。

“你们别给我惹麻烦。”楼顶上管教透过窗口的铁栅栏朝里面看了看,他心里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太在意,叮嘱一声,走了。

侯海洋退到便池附近,警惕地注视着号里的人。黑托塔跃跃欲试,钟有才瞪着眼,道:“只晓得打,打个鸡巴,先盘一盘这个鸟人。”黑托塔泄了气,脸色乌青地回到板上。

钟有才仔细看了侯海洋的伤,道:“在哪里伤的?”

“东城分局。”

钟有才举了举大拇指,皮笑肉不笑地道:“有种,难怪进号就敢打架,今后,我们号里你就是老大。”

两人对话时,刀脸瘦汉子将侯海洋衣兜全部翻出来,细细地捏了一遍。

钟有才道:“你蹲下,说说是啥案。”他说话时,身边围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光头,恶狠狠地瞪着侯海洋。

若是在开阔地,侯海洋绝对不会怕这几个人,打不赢还可以跑,此时在狭窄空间,无法腾挪躲闪。人在屋檐下,必须得低头,侯海洋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简明扼要地讲了光头老三的事情。

在岭西,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地位的确立,加上港台及境外文化的影响,社会风气发生了深刻变化,与改革开放前迥然相异。被消灭的社会沉渣如遇到春风的小草,纷纷发芽茁壮,岭西市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大哥”。光头老三是东城区很有名的大哥,号里不少人都听过他的大名。

白脸汉子钟有才在社会上混时,和光头老三算是哥们。得知光头老三死在眼前年轻人手下,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年轻人进号就动手,已经挑战了作为“老大”的权威,他下定决心要狠狠地收拾侯海洋,至少要让他不死也得脱一层皮。思考如何下手时,白脸汉子的脸皮子开始不停地抽动,眼皮跟着抖动起来。

他身后一个十七八岁的面容颇为稚嫩的年轻人,没有注意到钟有才的神情,好奇地问:“光头老三是干啥的?”钟有才猛然间大怒,转身抬手就打了年轻人正反两个耳光,道:“你妈逼,有你说话的份!”年轻人绰号叫娃娃脸,专门服侍钟有才,平时给钟有才洗碗、点烟、按摩肩膀捶捶腿。娃娃脸被打习惯了,不敢反抗,畏缩地退到了一边。

钟有才盯着侯海洋,半天不说话。

刀脸瘦汉子最了解钟有才,见其神情,知有好戏要发生,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钟有才脸皮不再抖动以后,神情温和地道:“从外面进来,身上细菌多,先洗个澡,这是规矩。娃娃脸,你帮新贼洗澡。”

脸上还带着绒毛的娃娃脸屁颠屁颠地带着侯海洋来到便池旁,娃娃脸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钟有才方向,道:“里面的规矩,新来的都得洗澡,我来的时候是冬天,洗了就发烧,你这个时间进来运气好。”

侯海洋其实愿意接受里面的潜规则,但是前提是不受欺负,娃娃脸这个态度他就能够接受。

娃娃脸拿起塑料洗脸盆不停朝侯海洋头顶上浇水,侯海洋在分局里面吃得差,睡得少,挨打多,精神高度紧张,强壮的身体变得虚弱。他感觉看守所格外阴凉,在六月天里仍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冷气,随着冷水顺着头部流下,他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

娃娃脸最初是想在新人身上找点乐子,见到侯海洋满身的黑青肿块后便憷了三分,后来见侯海洋将黑托塔打得找不着北,便彻底失去了捉弄这位新人的兴趣。浇了几盆水,听到老大喊声,便将塑料洗脸盆丢下,跑到钟有才身边。

等到侯海洋冲了澡回来,钟有才道:“看你是条汉子,今天先不走板,等会儿你去睡在便池边上。”

“谢谢。”

“谢个鸡巴,你账上有钱没有?”

侯海洋初进看守所,对里面的规矩完全摸不着头脑。钟有才见他愣神,又问道:“你进来的时候,有钱没有?”

“我进东城分局之前,身上带了五百块钱。”

“你这种刑事案子,会在四十八小时内通知家属,你在岭西有人吗,他们会不会给钱?”

“我姐姐在岭西,肯定要送钱过来。”

“看守所里有看守所的规矩,不管在外面是做什么的,进了仓,是龙得盘起,是虎得卧倒。”

“我懂。”

“你懂个鸡巴。你现在一毛钱没有,谁理你,公用的钱,电视钱、号服钱、手纸钱、纸钱、笔钱,啥事都得用钱买,赶紧想办法让家里送钱。账上没有钱,以后就用手指揩屁股。别怪大家伙寒碜你。”

侯海洋这才明白待在看守所里还得花钱。他找光头老三算账纯属一时冲动,没有料到会遇到如此离奇之事,暗道:“不知姐姐是否受到牵连,若是父亲知道了我的事,肯定会被气死,他会不会不认我这个杀人犯?”

众人原本以为马上就会有一出好戏,此时却啥事都没有,大感无趣,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各回各位。

紧跟着白脸汉子的少数几人得到了暗示,迅速围拢在一起,商量着对策。号里大多数人属于被压迫者,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知道白脸汉子阴险,都替新来的年轻小伙子捏了一把汗。

钟有才盘腿坐在床上,道:“娃娃脸,你去教新贼背报告词和监规,教不会,你一起要挨打。”娃娃脸捞到好差事,屁颠颠地来到了侯海洋身边,开始给侯海洋讲报告词和监规。

黑托塔是钟有才的打手,他与侯海洋打斗吃了亏,感觉丢了面子,他坐到钟有才身边,挑拨道:“这个新贼狂得很,就这样放过他,以后谁都不服气。”

钟有才骂了一句:“你娃没有观察力,今天白天是李澄值班,等到晚上他换班以后,我们再来做个大的,给这娃一个血泪教训。”

他们的对话声音并不小,有意向号里人透露其意图。侯海洋在便池边上听娃娃脸讲解报告词和监规,没有注意到白脸汉子的阴谋。

到睡觉之前,101号里没有人再来折磨侯海洋。

便池不断有尿味传过来,人满为患的仓里充斥着汗水酸味、脚臭味和说不清楚的混合味道。侯海洋在东城分局一直没有休息好,身体透支得十分严重,默背了几句报告词,便觉得头昏欲睡,肚子饿得咕咕叫,反而让他忽视了号中的臭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室门外传来说话声和推车的轱辘音。

钟有才喊了一声:“饭铺!”立马就有人拿了块抹布铺在监室门边的铺板上。这时门外有人喊:“接饭。”监室门上正好有一个能容铁碗进出的小方孔,刚才铺抹布的那个人接过饭,一碗碗地全放在抹布上。放好了碗,钟有才背着手走过来,如阅兵的将军一般检阅着饭碗,指指点点道:“我吃这碗,老刀和黑托塔再选,其他按照在铺板上睡觉的顺序排好队,新来的排最后。”黑托塔等人最先选了碗,刀脸瘦汉子还用调羹从另一碗中舀了一勺。

侯海洋是新贼,自然排在最后一个拿碗。轮到他拿碗时,碗里只剩下小半碗清汤,馒头也不知被谁拿走了。他环顾左右,见黑托塔、刀条脸碗里馒头没有动,各自手里拿着半边馒头,得意扬扬地吃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侯海洋暗自告诉自己:“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就不信会栽在101!”

碗里飘着些白菜叶子,清汤寡水没有一点油水。侯海洋喉结上下滑动数下,口水在嘴巴里打转,从东城分局出来,身体严重缺乏营养,碗里饭菜尽管差劲,他仍然很迫切地想要将它们送进胃里。

吃完晚饭,侯海洋又冷又饿,身体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劲。他被要求盘腿坐在靠着便池的地上,继续默背报告词和监规。号里除了钟有才和少数人在交头接耳,大部分都一脸麻木地等待,等待什么,或许是电视节目,或许什么都不是。

挂在墙上的电视机有如闹鬼一般突然间就亮了,《新闻联播》的声音从一个冷冰冰的墙上钻了出来。这是监舍里唯一与外面世界有联系的单向渠道。播放《新闻联播》时,号里所有人坐在各自位置上,保持着坐板的标准姿势,没有人说话走动,连黑托塔、瘦汉子等人都老老实实。

在《新闻联播》熟悉的声音中,侯海洋想起了二道拐的父母,又想起了在岭西孤零零的姐姐,想起了最亲爱的秋云。思念弥漫在心里,慢慢变成深深的痛楚。他内心最深的焦虑是还有没有走出监管场所的机会,平时竭力想回避这个问题,可是稍稍安静下来,内心的焦虑就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新闻联播》结束,照例是广告,以前他最烦广告,此时坐在散发着臭味的便池旁,才发觉广告其实充满了人情味。播放广告时,号里人神情和身体放松下来,伸腿弯腰,打哈欠,聊天。

101所有人等待的重磅大戏是电视连续剧,当的画面出现、歌声响起时,群情振奋,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画面。号里多数人都是恶人,成为恶人并不妨碍他们喜欢善良的人和事,他们无一例外地站在正义的主人公一面,对丑恶现象大加鞭挞。

是一部挺火的连续剧,侯海洋断续看过一些,说实话,他对此类片子不太感兴趣,觉得软绵绵没有力量。此时,从电视里面传来的深沉歌声,一下就击中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他想到了父亲、母亲、姐姐和秋云,思念变成一条巨大的千足虫在吞噬自己的心肺。在恍恍惚惚中,电视在没有预料中突然结束,连片尾曲都没有听到。

监舍的人都如被捏着脖子的鸭子,仰着脑袋看着高高在上的电视机。当电视机没有任何征兆地关掉时,各个监舍都传来一片惋惜声,他们久久没有转动脑袋,仍然盯着电视机没有画面的屏幕。希望电视机奇迹般重新亮起来,尽管这个奇迹从来没有发生过。

钟有才发了命令:“铺床,睡觉。”

黑托塔看着侯海洋,突然产生了捉弄他的想法,道:“那个新贼,瓜娃子,不知道关灯。”

侯海洋一直很警锡地半睁着眼,在分局受到接连审讯,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此时浓重睡意袭来,他终于坚持不住,不停地眯眼睛又努力睁开眼睛。听到黑托塔的话,迷迷糊糊地站起来,东张西望去找关灯的绳子。

所有人都盯着侯海洋,看着他傻乎乎找绳子,忍不住哄堂笑了起来。钟有才笑得岔了气,道:“笑个锤子,再笑管教就要来了。”

侯海洋从懵懂状态中猛然反应了过来,他被号里人耍了,瞪了黑托塔一眼,又坐回到门边。

十来分钟后,号里陆续响起鼾声。钟有才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推醒黑托塔,黑托塔又推刀脸瘦汉子,陆续起来五六个人,都是号里跟着钟有才混的人,算是号里的上流人物。

侯海洋挑战了上流团体的权威,如果不把其嚣张气焰打下去,团体的地位就要受到更多人的挑战。杀一儆百,这是号里的规矩。钟有才整人的手法比较阴险,考虑的事情多,若是换个脾气暴躁的号长,这一架早就打起来了。

一床烂被褥将睡梦中的侯海洋紧紧捂住,六七个汉子一阵拳打脚踢,将被烂被褥裹着的侯海洋当成沙袋一阵猛打。

侯海洋被几只手拼命按住,挣脱不了发着臭味的烂被褥,只能尽量蜷缩身体,将背弓着,双手抱头,咬着牙关承受着众人的拳打脚踢。

钟有才坐在墙角观察,他见侯海洋不再挣扎,也怕打出事,便咳嗽两声。打人的汉子们再次作鸟兽散,如小鸟归林一般回到各自位置,一时之间,板上呼噜声大起。黑托塔最恨侯海洋,等到众人散去,他又猛踢了两脚。

浑身剧痛的侯海洋直不起腰,躺了十来分钟,他试着伸直身体,吸了一口气,只觉一吸一呼间胸腹疼痛无比。动了动脚趾,发现大脚趾还能动,又动了动手指,发觉两手十指和胳膊都能动,这才松了一口气。

遭受一顿暴风骤雨般的殴打,他的倔脾气被彻底打了出来。

第一章 初入看守所遭群殴 晶张仁德全力出手

自从进入东城分局,侯海洋内心有着深深的焦虑。不管在哪一个社会,冤假错案并不罕见,他若真是说不清楚,这一顶杀人大帽子扣下来,肯定要吃枪子。这个残酷无情的事实是他能顶住刑讯逼供最主要的精神动力,也是压在胸口上的巨大石块。

进入看守所,接踵而来的压迫让他暂时忘记自己的冤屈,激发出强烈斗志。

侯海洋咬着牙齿站了起来。刀条脸道:“做啥?睡觉!”侯海洋不屌他,艰难地挪到小便池,哗哗地尿了出来。

“我操,还真他妈屌,打他。”娃娃脸平常是老大身边的小跟班,为了表现自己,跟着起哄,他仰着脖子道:“蹲下撒尿,你个新贼还想站着撒尿。”

钟有才反手给了娃娃脸一耳光,道:“睡觉。”他在号里向来说一不二,说了两个字以后,号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到侯海洋小便时发出的哗哗声。

所有人都抬起头,瞧着侯海洋。

侯海洋肆无忌惮地解完小便,见活动无大碍,立即开始报复。虽然挨打时被蒙了眼,并没有看清楚是哪几个人动手,但是他认准一条,若是没有白脸汉子授意,肯定没有人敢动手。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他假意行动困难,半弯着腰,一步一顿艰难地挪动着脚步,走到自己睡觉的位置,猛地直起身体,朝白脸汉子扑了过去。

“他妈的,炸仓。”钟有才最先发现不对,喊了一声,正要撑起来,眼睛上就被狠狠打了一拳,这一拳极重,他眼冒金星,头脑里嗡嗡直响。

侯海洋用膝盖顶着白脸汉子的胸口,左右开弓,发狂猛揍。白脸汉子失去还手之力,双手抱头,双脚乱蹬。钟有才的手下一拥而上,对着侯海洋拳打脚踢。侯海洋打野架的经验丰富,不管不顾横飞的拳脚,把钟有才按在身下,一拳一拳狠揍。

如此激斗,很有可能要出事,号里没有参加打架的人都惊住了,随即兴奋地观战。

“住手。”头顶上传来李澄所长的声音,这个声音就如强大的电流,打架的人全部如触电般跳回各自铺位,不再理睬侯海洋。侯海洋狠狠地又打了钟有才一拳,大摇大摆地回到床板上。

“钟有才,闹啥?”李澄正在二楼走道上巡视监舍,听到这边有异声,又见监控室的值班警察也跑了过来,赶紧来到发出异常响声的101号窗前,隔着铁栅栏向下观察号里的情况。

钟有才用手臂抹着鼻血和嘴里的血,道:“报告李所长,没啥。”人人惧怕的李澄所长已值了一个白班和夜班,料来今天晚上不会当班,所以他才对侯海洋大打出手,没有料到,李澄居然还在值班。

“是不是你们在欺负新来的人,我今天把话扔在这里,谁敢打人,后果自负。”李澄又问,“侯海洋,有没有人欺负你?”

侯海洋素来不喜欢告状,道:“报告管教,没有人欺负我。”他不知道来人是所长,仍然称呼管教。

李澄目光转向白脸汉子,问道:“钟有才,你们还闹不闹?”

“我们不闹了。”

“谁闹收拾谁!”李澄警告一句后,离开了窗户。夜晚值班,警力不够,他巡视这一圈以后还要外出喝茶,就将101的事暂时搁下,准备明天再来追究。

钟有才三十几岁的人,从二十岁起,有一半时间在外面醉生梦死,有一半时间在监管场所,体力远不如侯海洋,被这一顿重拳暴揍,抱着肚子喘气。等到气喘勻,他说了句找场子的话:“新贼,你死定了。”这时,李澄又转了回来,出现在窗口,再次告诫道:“你们老老实实睡觉,再听到动静,别怪我不客气。”

李澄亲自值班,两次打招呼,钟有才打消了在晚上报复侯海洋的念头。侯海洋就算再能打,在号里毕竟势单力孤,他就是砧板上的一块待宰的肉,早点宰和晚点宰没有什么区别。听到李澄脚步声渐渐远去,钟有才道:“今天给李所长一个面子,就不弄新贼。新贼,你娃死定了。”号中人发现,钟有才两眼被打成了熊猫,嘴角肿得老高,红的、青的、黑的诸种颜色都一起放到了惨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色彩十分丰富。侯海洋脸上也有好几处淤青。

但是这两种淤青的概念不一样,侯海洋是旧秩序的破坏者,他脸上的淤青代表着反抗力量,钟有才是旧秩序的守护者,他脸上的伤痕则意味着旧秩序正在被破坏。

号里,昏暗灯光下,五六个光头恶狠狠地盯着侯海洋,更多的人则沉默无语,用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打量着侯海洋。号里人都知道钟有才手段凶残,在仓里称王称霸,今天居然被新贼打了,这个面子无论如何得找回来。侯海洋打架厉害,可是仓里只有屁股大的地方,好汉难敌众拳,以后的日子绝对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侯海洋对号中事情并不明白,他只认为白脸汉子那一句“给李所长一个面子”是烟幕弹,全心提防着白脸汉子,暗自下定决心:“只要对方再敢动手,我就擒贼先擒王,死磕白脸汉子。”

这一夜,侯海洋始终睁着眼,高度警惕。夜深时,他疲倦之极,无数次低头打盹,随即又清醒过来。

在看守所里,侯海洋随时准备拼命;在看守所外,侯正丽心急如焚,嘴角急起了大泡。

由于身怀遗腹子,此时她成为张家的重点照顾目标。住进张家以后,张仁德和朱学莲特意将他们的卧室让了出来,这个房间带着大阳台,通风良好,早晨能晒到初起的太阳。

朱学莲还亲自到岭西乡下买回来竹编鸡笼和几只土鸡,喂养在另一个小阳台上,鸡屎味满屋乱窜,弄得张家人怨声载道。朱学莲理由挺直:“吃新鲜的土鸡才有营养,冻到冰箱里有什么意思,现杀现吃,沪岭的儿子才能得到营养。”沪岭是张家人心里的痛,提起沪岭大家都不再抱怨。

侯正丽对此事唯有苦笑,她在张家人的眼里似乎就是一个生育机器,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张沪岭的母亲。

从下午起,她就在焦急地等待张仁德。在《新闻联播》刚刚开始之时,响起了钥匙开锁声,张仁德终于回家了。侯正丽赶紧迎了上去,她没有急忙开口询问,而是首先接过张仁德的手提包。

张仁德接过茶水,喝了一口,主动道:“我去找了沪岭姑父,他托了公安局的朋友,小丽,你别急,警方没有找到凶器,证据链不完整,事情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我弟弟肯定没有行凶,他和光头老三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人?而且他去找光头老三是临时起意,绝对不会行凶!”

张仁德对侯正丽的说法半信半疑,毕竟侯海洋找光头老三的目的就是为姐姐出气,一时失手也是可能的,道:“我和你相信没有用,得让检察官和法官相信,现在的难处在于光头老三虽然是流氓,但他父亲退休前在岭西还算有身份的领导。”

侯正丽心绪不宁,脸色很差,呈现出一种暗淡灰白色,忧心忡忡地道:“听说看守所里面乱得很,我弟弟是个火暴脾气,肯定要在里面吃苦头。其实吃点苦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看守所经常传出打死人的消息,若是弟弟在里面出事,我,我……”

张仁德又喝了一口茶,安慰道:“我通过比较可靠的关系,找到了看守所的头,争取近期见一面。”

侯正丽焦急地道:“海洋脾气硬,最受不得气,能不能在今天晚上就与看守所领导见个面?”

“你放心,我们会尽力帮助侯海洋,他是我孙子的亲舅舅。据公安方面的朋友说,像这种情况,他在里面住的时间或许还不短,得有思想准备。”张仁德见到侯正丽的神情和祈求的目光,打了一通电话。然后坐在电话机旁边等电话。

很快,对方回了电话。张仁德接完电话,道:“约到了看守所李澄所长,他大约九点多钟才离开看守所,回城时,顺便到金星大酒店坐一坐。”

侯正丽急忙站起来,道:“多亏了张叔,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张仁德听着“张叔”的称呼格外刺耳,道:“你和沪岭有结婚证,又怀着孩子,别叫叔,叫爸,我们是一家人。”自从张沪岭出事以后,侯正丽见惯了冷漠和势利,这是最暖心窝子的一句话,只是“爸爸”两个字分量挺重,她费了挺大劲,才低声叫了一声:“爸爸。”

张仁德努力忍住眼角的泪水,他不想继续刺激侯正丽,换了一个话题:“你在广东的装修公司怎么办?”

“广东那边讨债的人很多,公司肯定开不下去了,我让一个叫段燕的老乡去办后续的事。准备把装修公司转到岭西。”在张沪岭死后,侯正丽在几天里是万念俱灰,多次想跟着矣人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后来有了身孕,弟弟又惹上杀人案,诸多压力反而让她从绝望中走了出来。来到张家以后,她意识到以后肯定还要用钱,便让段燕去广东收拾残局,转移到岭西继续从事老本行。

朱学莲听到最后几句,走过来道:“你开啥装修公司,安安心心在家里养胎,装修公司里有香蕉水和各种有毒有害物品,对胎儿不好。”张仁德道:“小丽不亲自管,她有个老乡在具体管事。”

朱学莲道:“又不是什么大公司,不亲自管,公司哪里搞得好。我觉得别去做什么公司,专心生娃儿。”

夫妻俩斗嘴,张仁德十有八九不是妻子的对手,他此时更不愿意在侯正丽面前争论,便不再争论装修公司之事,道:“老太婆,等会儿我和小丽要出去,见看守所的头。”朱学莲看了一眼挂钟,道:“都什么时间了,小丽得早点休息,休息不好,娃儿就长不好。”张仁德朝朱学莲递了好几个眼色,才阻止朱学莲继续往下说。

侯正丽回到房间,快速地化了淡妆,以便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遮掩多日以来堆积的憔悴和内心的不安。

到了约定时间,张仁德、侯正丽来到金星大酒店十一楼茶室。金星大酒店是新近建成的星级酒店,据说还是五星级。大酒店金碧辉煌,地板、前台、灯光以及侍应无一不透露着五星级酒店的奢华,张仁德肺部一直发炎,痰多,进入了五星级酒店,看着衣冠楚楚的侍者和光洁如玉的地板,只得忍着吐痰的冲动,平时吐得自在,此时忍得辛苦。

张沪岭的姑爷赵永刚在省政府办公室工作,虽然只是个处长,可是长袖善舞,颇有一些横七竖八的关系网,他最先到茶楼,等到张、侯两人进屋,道:“李所长还在看守所,我们还得等他一会儿,市局陶主任也要过来。”

张仁德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道:“这么晚打扰你,还要麻烦陶主任出面,实在不太好意思。”

“看守所的日子不好过,能快点找关系就快点找。”

“多亏了老弟。”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赵永刚从茶壶里倒出一些茶,细细地品了一口,道,“喝茶我还是喝普洱茶,普洱越放越陈,这个茶室的普洱茶至少有二十年。”

侯正丽在广州时经常喝下午茶,对普辉也不陌生,她没有与赵永刚聊茶,而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两位长辈聊天。

“陶主任和李所长关系不浅啊,这个时候都能够把人约出来。”

“老陶和李所是同一年的兵,一起提干,一起转业,都分在岭西市刑警支队里,关系好得可以穿同一条裤子。老陶这把钥匙恰好能开李所长的锁。”

“李所长以前是刑警支队的支队长,怎么就到了看守所?”

“李所长办案时遇到持刀拒捕,开了一枪,结果运气不好,一颗子弹从地板砖上弹起来打到一位行人。结果,他被调到了看守所。李所长很有本事,到了‘岭西一看’以后,大搞基础建设,现在‘岭西一看’成了全省看守所的一面旗帜。”

张仁德转过头对侯正丽道:“李所长和陶主任关系很铁,照顾侯海洋应该没有问题。”

赵永刚补充道:“老陶说,李所已经值了一个夜班和一个白班,这种情况下能出来喝喝茶很不容易,一般人办不到,也只有老陶才有这个面子。”

侯正丽原本想称呼“赵主任”,听到刚才的谈话,她觉得赵永刚挺实在,心生好感,称呼也就变了,道:“姑父,今天与李所长见面,主要目的就是让弟弟在看守所不受苦不出事。我有位朋友从中政毕业,在岭西当律师,据他分析,弟弟的案子会拖很久,看守所环节很重要。”一声“姑父”的称呼,拉近了赵永刚与侯正丽的距离,让赵永刚想起神采飞扬的侄儿张沪岭。他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一声,温言道:“小侯,你是在北京读的大学?”

这是第二次与侯正丽见面,第一次见面时,侯正丽披头散发,满脸憔悴,他对其没有太好的印象。今天见面,见侯正丽气质沉静,谈吐文雅有条理,与前一次大不一样,便生出了询问的兴趣。

“我和沪岭在一个学校。”

“毕业后,没有要工作吗?”

“我和沪岭都在广州,我打理一家装修公司。”

侯正丽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加上靓丽的外表,让赵永刚真正地动了恻隐之心,他安慰道:“我听业内人士分析,你弟弟之事大有推敲之处。但是公安也有正当理由,毕竟公安进屋时,你弟弟在现场。目前之计就是先让侯海洋在看守所安稳下来,千万不要出事,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做工作。”他特别强调:“要解决问题得在案子上有突破,或者说是在庭审阶段有突破,这都是下一步的事情。这方面的事就不用麻烦李所长,今天晚上的关键是请求李所长关照,这在他职责之内,对他来说就是举手之劳。”

大家都等得疲惫时,又进来两位便装中年男子,两人一胖一瘦,都剪着短发,举手投足颇为干练。稍胖的一位是政治处陶主任,长期坐办公室,平时车来车往,缺少锻炼,加上进入中年以后新陈代谢减缓,肥肉不可阻挡地从腹部积累起来。

清瘦者是看守所所长李澄,他是民间俗称的筋骨人,无论如何吃都不会长胖,虽然清瘦,却让人感到身体里蕴含着力量,并不是小风就能吹倒的弱者。在岭西第一看守所里,李澄向来一言九鼎,令出禁止,不容反对。有经验的犯罪嫌疑人特别憷他,只要他当班,都会变得规规矩矩,不敢稍越雷池。

众人坐定,互相介绍以后,赵永刚直奔主题:“李所,侯正丽有一个弟弟叫侯海洋,刚送到‘一看’,在你的地盘上。”

李澄每天都要记日志,对所里情况了如指掌,道:“我知道,他是因为光头老三被杀案进来的。”

赵永刚道:“侯海洋以前在巴山一所学校教书,后来辞职来到广东,和岭西的社会人没有任何接触。这次回岭西办事,莫名其妙陷入杀人案中,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侯海洋才二十岁,没有什么社会经验,还请李所长多多照顾,免得他被人欺负。”

李澄脑海里浮现出侯海洋将钟有才按倒在板上的画面,道:“侯海洋会被人欺负吗?他入所不到一天,按照犯罪嫌疑人的称呼,还是标准的新贼。进所只一天的新贼狂揍老贼,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侯正丽对弟弟打架并不吃惊,她头脑里充满着看守所的阴暗传闻,道:“我弟弟年轻,做事没有分寸,还请李所长多教育。”

陶主任对看守所情况极为了解,闻言吃了一惊,道:“刚进去一天就敢打架,不可能吧?”

李澄道:“一般情况不可能,但是总有特殊情况。”

陶主任道:“侯海洋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放在101,二十多平方米的空间,好汉难敌双拳,独虎难敌群狼。你得赶紧把他们分开,否则侯海洋肯定要吃大亏。”

李澄道:“我准备明天调他到206去,那个号比较文明,没有什么严重的暴力事件。”

在离开看守所前,李澄特意到监控室里将101的录像调了出来,这才完全了解当时发生的事,就算老战友没有找来,也准备将侯海洋调出101号。但是,他原本打算让侯海洋在101多留一天,吃点苦头,学点规矩,未必是坏事。既然老战友找来,他就做一个顺水人情,答应明天调号。

李澄爽快地同意调号,让侯正丽心存感激,她端起精致的紫砂茶壶,亲自给李澄续茶:“李所长,请喝茶。”

侯正丽既满脸忧愁楚楚可怜,又古典优雅楚楚动人,李澄看惯了监狱粗鄙男子以及粗线条女警,侯正丽如一股清风袭来,让其耳目一新。他收回目光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普洱茶的醇香留在了口舌之间,渐渐有了味道。

谈完正事,大家就随意聊天。

侯正丽强忍着内心焦虑,假装轻松,多数时间在认真倾听,偶尔也插两句话。在李澄眼里显得格外淑女。

晚上十二点,张仁德和侯正丽回到家。张仁德先到厕所里吐了口痰,出来在客厅里对着电风扇吹一会儿,道:“今天与李所长见面很及时,明天调号以后,侯海洋在看守所的日子应该好过了。”

侯正丽脸上仍然布满忧郁,道:“案子不破,我的心就悬在半空中,无法落下去。”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步一步地做。今天与李所长见了面,至少能让你弟弟在看守所里不受罪。”

“谢谢爸爸。”

张仁德见到儿媳仍然郁郁寡欢,又想起自己早逝的儿子,忍不住长叹一声,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话说。过了半晌,张仁德才道:“海洋的事,无论如何还得给父母讲,你一人兜不起,也不应该瞒着父母。”“我不知道怎样给父母说。”

“必须让他们知道,我们——”张仁德原本想说“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话到嘴边,又变成,“我们一起想办法,效果更加好。”

“让我再想想。”

张仁德知道事情急不得,劝道:“吉人自有天助,海洋一定会没有事。时间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免得你妈啰唆。”

侯正丽道:“爸,你辛苦了,早点休息。”

刚推门进去,朱学莲便睁开眼睛,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张仁德脱掉衣裤,坐在床沿:“见了看守所的头,看守所方面没有什么大问题,现在问题的核心不在看守所,而是在东城分局,案子不破,此事一时半会不能了结。”

朱学莲抬起头,严肃地道:“正丽情绪如何?如果情绪长期不好,会影响肚子里娃儿的健康。”

张仁德拍了拍老婆的肩膀,道:“遇到这种事情,谁的心情能够好。我想让正丽通知她的爸妈来,她的爸妈来了以后,作为姐姐的责任就要少些。”

朱学莲道:“侯正丽有心理障碍,不愿意面对现实,说服她有些困难。”说到这里,她又开始抹眼泪:“老天保佑,一定要给张家留个健康的后代。”

张仁德最怕听见老婆说这样的话,就要翻身上床。朱学莲从床铺里伸出脚,阻在床前,道:“洗澡去,别偷懒。”张仁德情绪也不佳,他走出里屋,听到卫生间有水响,就走到阳台上,点燃了一支烟。他戒烟许久,最近一段时间才开戒,开戒以后,烟瘾突增,一人独处时,嘴里没有烟就会觉得空荡荡的。

抽掉两支烟后,侯正丽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听到张仁德的招呼,来到阳台边上。

“正丽,不能回避发生的事,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的父母有权利知道,不应当瞒着他们。”

侯正丽低头不语,发丝上有一粒粒水珠向下滑动。张仁德推心置腹地道:“最初听到噩耗,我当时还以为自己挺不过来。现在我们又有了新希望。你不能太悲观,事情还有很大转机,关键是我们要坚持。”

侯正丽低着头,不同意,也不否定。张仁德等了一会儿,正准备再劝。侯正丽抬起头,道:“爸说得对,我爸妈有权利知道。”

张仁德道:“我来打这个电话。”

侯正丽摇头道:“我自己来打。爸,你别担心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的生命,我会好好照顾身体,绝对不会放纵和任性。”

张仁德见到侯正丽表情中透出的坚定和执著,感动地道:“正丽,我张仁德在岭西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是也有几个烂朋友,一定会为侯海洋周旋到底。”

第二天,天边亮起鱼肚白不久,岭西第一看守所内广播突然响起,院内一群麻雀霍然飞起,扑扑地扇起翅膀,在空中翻腾挪转。

侯海洋努力想睁开眼睛,保持警惕状态。可是,不间断审讯、挨打、缺乏睡眠、营养不良、高度紧张等几个因素累积起来,让其强壮的身体变得虚弱,虚弱得感到眼皮沉重如山,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能阻止眼皮向下耷拉。短暂小睡时,昏沉沉的脑海中蹦出无数凶神恶煞的人,有光头老三、东城分局警察以及101白脸汉子。他孤身一人不停地与这些人打斗,拼命挥出重拳将对手打倒,手上软绵绵没有半点力量,打出去的拳头慢如龟速,根本无法伤到对方。

正在着急时,广播声如一根针刺人了耳中,眯眼打盹的侯海洋猛然惊醒,睁开眼睛,抬起头,下意识就去寻找白脸汉子,恰好与白脸汉子阴沉沉的眼神对视。好汉不吃眼前亏,侯海洋不想主动与白脸汉子发生冲突,将眼光移开。

白脸汉子鼻端还残留着血迹,右眼乌黑,状如熊猫。在101里吃了大亏,让他心里充满比大海还要沉厚的怨毒。他至少想出了十种方法来收拾侯海洋,不仅有想法,而且有实施的细节。比如,等到李澄不值班时再用群狼战术揍他一顿,彻底将他打服;每顿饭克扣半个馒头;每天晚上让他值班……

黑托塔凑在钟有才面前,道:“老大,新贼要翻天,什么时候弄他?”

钟有才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道:“好事不在忙上,内班和外班在八点钟要换班,等到内班巡过监以后再动手。把新贼弄到便池,用被子蒙住,别整出伤痕。然后弄点屎尿来,给他来个屎尿穿肠过。”

想到如此美景,黑托塔两眼发光。

早饭时,没有人来抢夺侯海洋的馒头和稀饭。

侯海洋知道与白脸汉子必然还有一场恶斗,没有体力则无能力,他咬着馒头,暗自盘算:“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今天打不赢,我就要向警察求救。”有了东城分局经历,他对警察有了看法,一般情况下不会向警察低头,可是面临生死关头,他还是选择信任警察。

钟有才冷眼看着大口吃馒头的侯海洋,想象着把他按在便池里吃屎喝尿的情景,无限快意。

他的意淫很快就被管教打破。九点,铁门响起,赵管教站在铁栅栏门口喊:“调号,侯海洋和李小兵收拾衣物。”

调号来得突然,不合常理,钟有才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他站到铁门前,笑嘻嘻地道:“赵警官,侯海洋才来,还没有训练,李小兵也才十几天,刚学了一点点,这么快就下啊。”

赵管教没有理他,道:“拿起东西赶紧走,别啰唆。”

李小兵就是娃娃脸的大名,他没有想到自己会突然调号,好不容易将钟有才侍候舒服了,在101里有了一席之地,至少一个月不会再挨打,调号后还得重新走板,让他好生郁闷。

侯海洋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转仓后暂时安全,精神松弛下来,不禁感到双腿发软,背上冒出一股股冷汗,在心中暗叫侥幸。在离开时,心情完全放松下来的侯海洋趁着赵管教不注意,挑衅地向着钟有才竖起中指,以示轻蔑。

看着侯海洋向上竖起的中指,钟有才眼睛猛地睁圆了。侯海洋调号,他的报复计划全部落空,就如万分内急时忽然发现肛门被缝上,难受得想发疯。

眼睁睁看着侯海洋和娃娃脸走出仓门,钟有才的怨气和怒气如长江洪峰一样不停上涌,不停地冲击着堤坝,急需找一个发泄口。他几步跨到便池旁边,朝着一个矮小中年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骂道:“狗日的强奸犯,外面小姐这么多,非得糟蹋良家妇女,你他妈的傻逼!”

中年人以前是一位公司经理,因强奸而进入看守所,最让全号人瞧不起的是他居然强奸了一位孕妇。每当号内人物受气时,总是把火气发泄在他身上。钟有才使劲踩踏中年人脑袋,骂道:“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孕妇也强奸,没有人性的东西!”

将中年人暴打一顿,仍然不能发泄心中怒火,他命令道:“打飞机。”跟在后面的黑托塔等人一齐嚷着:“打飞机,打飞机。”

打飞机和扎飞机是两种动作,前者是男人特有的自慰动作,后者是弯腰低头,双手朝后高举,像飞机一样飞,是让做者难受、他人快慰的动作。

中年人在外面还算得上人物,进看守所以后,辉煌归零,所内实行另一套以实际利益为核心的森林法则,他不断受折磨,近于崩溃。他嘟囔道:“昨天才打了飞机,实在是打不出来。”看着逼过来的黑托塔,他露出恐惧目光,屈服于暴力之下,哭丧着脸,将手伸进裤子里。

“见光。”黑托塔发出一阵阵淫荡邪恶的笑声。

看守所天天盘腿坐板,大家都无聊得紧,弄点恶作剧,日子才好过。尽管让中年人打飞机是损人不利己的事,大家仍然乐此不疲。

中年人将裤子里那个东西拉了出来。动物发情分季节有规律,人比动物高级,不分季节就可以发情。但是在看守所肮脏的环境里,经受了饥饿和恐吓,中年人早已失去正常情欲。

钟有才恶狠狠地发了话:“飞机打不好,不准停。”在众人威逼之下,中年人不停地撸着自己的下身,下身麻木得如塑料管子,哪里有一丝快乐的成分。

十来分钟以后,“管子”被撸得发亮发肿,大家看得亦无趣。钟有才火气渐消,眼睛转了几圈,又出了主意,指着旁边另一个粗汉,道:“他硬不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你们两人亲嘴。”

在号里亲嘴自然是两个大男人亲嘴,对于多数人来说想起就会起鸡皮疙瘩。当游戏进行时,号内人都感到一阵阵肉麻,钟有才“嘎嘎”怪笑,把侯海洋带来的不快丢到一边。

侯海洋同样也将钟有才扔在了脑后,走出铁门时,他如贪婪的孩童,深深地呼吸外面的空气。李小兵是二进宫,懂得里面的规矩,出门时就把手抱在头上。赵管教看了一眼侯海洋,沉声道:“侯海洋,双手要放在头上,没有报告,不准放下来。”

侯海洋进了看守所便没有看见完整的天空,趁着调号之机,他希望眼睛变成照相机,将外面的景色全部吸进脑子里。

看守所内院呈凹字形,沿墙是一排排房间,犹如狗舍,间或能听到嘈杂声。走到206监舍门前,赵管教停了下来,打开监舍,透过栅栏朝里面张望一眼,道:“李小兵先进去,侯海洋把东西放下,跟我走。”等到李小兵进屋,他吩咐道:“鲍腾,新来两个,不准欺负人。”

里面传来中年人的应答声:“赵管教放心,206是文明号,绝对会按规矩办。”

赵管教道:“啥子规矩?得是所里的规矩,不是你鲍腾的规矩。”侯海洋脱离了101号后心情明显放松,暗自琢磨鲍腾与赵管教的对答:“鲍腾应该比白脸汉子要油滑,只要他不是欺人太甚,我也要学会适应看守所的规矩,否则还真没有办法生存。”

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虽然只有几天,仍然让侯海洋深刻地感受到了自由的无比可贵。他不停地深呼吸,让新鲜自由的空气吸进充满着肮脏空气的肺里面。

第二章 见识看守所规矩 调号进了206

侯海洋抱着头走到前面,停在黄色警戒线上,大声报告,获得武警允许后才走出第二道铁门。在值班室里,那位敬业的老警察戴了一副老花眼镜,一本正经地坐在办公桌前。

赵管教与老警察打了个招呼,然后将侯海洋带到教育谈心室。看到教育谈心室的门牌,侯海洋愣了愣,他原本以为是到提讯室,谁知来到教育谈心室。

坐下以后,赵管教没有说话,点燃一支烟,慢慢吸着。将手里的烟彻底抽完,他拿出纸笔,道:“我姓赵,负责206监室。现在我问你答。你叫什么名字?”

经历了东城分局的刑讯逼供以后,侯海洋下意识地对警察有着抗拒,经过101室的教训,他放弃与警察对抗的想法,老老实实地道:“我叫侯海洋,巴山柳河镇人。”

“多大年龄?”

“20。”

这些情况登记表上都有,赵管教采取如此方法,是要形成一种气氛,将谈话方向掌握在自己手里。

“家庭情况,父母、姐妹、妻子,都谈一谈。”

“我父亲叫侯厚德,是……”

“案子的基本情况?”

“我没有杀光头老三……”

询问了基本情况,赵管教将笔丢在本子上,道:“你进看守所第一天,就打了两次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看守所的水有多深,你知道吗?管教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盯着号里,如果不调号,在那么小的地方,你一个人能和十来个人打架?就算你是老虎,一人可以打得赢十个人,可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最终还是你吃亏。我在看守所工作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从头打到尾的狂人。”

“我是新来的人,肯定不会主动挑衅,是他们欺人太甚。”

赵管教原本脸上还带着笑容,此时他将笑容敛去了,严肃地道:“你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为什么进看守所,主要原因就是冲动,冲动是魔鬼,这句话用得俗,可是很管用。我看你到现在还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侯海洋低头不语。

赵管教继续批评道:“到了哪个山就得唱哪个歌,你到了看守所,就必须适应这里的规则,否则要吃大亏。提前把你调出过渡室是对你的保护,这一点你承不承认?”

“我承认,谢谢赵警官。”侯海洋回想起号中情况,再想着赵管教的警告,暗自后怕,单打独斗他不怕号中任何人,可是天天关在狭窄的号里,以一打多根本就是个幻想。

“按照规定,24小时内要提讯你。提讯时,你要老老实实交代问题,相信政府、依靠政府是你唯一的出路,明白吗?”

“明白。”

赵管教道:“真的明白吗?明白就好。我知道外面的人对看守所都有各种说法,其实里面并不是洪水猛兽,进来久了就知道。特别是‘一看’,完全是依法办事,你有什么事情就依靠看守所,不要采取暴力手段独自解决。”

侯海洋还不能断定赵管教所言是真是假,至少这种心平气和的谈话打消了他不少顾忌和担心。

“今天就到这里,回号里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谢谢織官。”

走出教育谈心室时,赵管教眼光从侯海洋头上越过,道:“你在看守所要好好反思,多学法律知识,不要太操心家里人。你姐住在张家,正在配合警方破案。你要相信警方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凶器,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这几句话信息量极大,侯海洋蒙了几秒,脚步慢了下来。赵管教推了他的后背,道:“别停下,继续走,多想想我说的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我们的政策,你要把知道的事情向警方作彻底交代,相信警方,配合警方,对你最为有利。”

一路上,赵管教不再说话。

走过警戒线,回到内院,天空远处飘过一块大面积的乌云,快速地朝着看守所方向扑来。刚刚走到铁门处,只听得远处天空传来一串惊雷声,径直劈向看守所。侯海洋几乎没有听到雷声,脑子如高速运转的计算机不停地解析着突如而来的几条重要信息,他明白家里人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从此不再孤立无援,心中的焦虑明显舒缓。

在赵管教开门时,他已经回过神来,道:“赵管教,感谢你的教育,我一定悔过自新,不辜负赵管教的关心。”

赵管教原本以为侯海洋要花些时间才能把事情想清楚,没有想到侯海洋年龄不大,却极为聪明,听懂了隐晦的提醒,三言两语的交流极其到位,一句废话都没有说。他板着脸点了点头,道:“我们不能当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以后看你的实际表现。”

赵管教在门前叫了一声“鲍腾”,一个宽鼻大眼的高个子男人出现在眼前,赵管教又吩咐道:“来了两个新人,你别胡来乱搞。”高个子男人笑道:“赵所放心,206是你管的监舍,绝对文明,不会丢赵所的脸。”赵管教似笑非笑地道:“我会看着你的表现。”

“咣”的一声响,206号室铁门关闭,外面的世界和里面的世界便隔断了联系。侯海洋的眼睛有短暂不适应,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才慢慢适应了号内的环境。号里所有人都露出高兴表情,闪烁着隐隐的兴奋之光,将视线集中在侯海洋身上。

“别傻站着,蹲墙角去。”

在101室时,侯海洋在潜意识中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拼着命与白脸汉子等人死磕,今天姐姐将信息传进看守所,让他看到了希望,应对措施便发生变化,由强力反抗变成了有限度合作。他依言走到墙角,和娃娃脸并排蹲在一起。

号里正是放茅时间,大家依次到便池边小便,头几个人站着撒尿,其他人都如女人一般蹲着。

鲍腾放完茅,叉着腰在走道上做广播体操,做了几段后,道:“天棒、师爷,现在应该做啥子。”师爷朝韩勇努了努嘴巴,绰号天棒的韩勇走到娃娃脸面前,道:“起来,洗澡。”

岭西第一看守所位于岭西城郊,修建时还很偏僻,没有自来水。所里就打了一口深井,深井水质纯净,一年四季从未干涸。后来岭西城市扩建,自来水管网扩展到了第一看守所,但是所里人吃惯了没有异味的井水,安装好的自来水基本没有使用,仍然用老井水。

老井水最大的特点是水质好,如矿泉水一般。另一个特点是冷,一年四季冰凉刺骨。犯罪嫌疑人们充分发扬了此特点,弄出了“滴水穿石”和“暴风骤雨”两种洗澡方法,专门迎接新来人员。

娃娃脸脱得光溜溜的,身材瘦弱,看得到一根一根的排骨。他蹲在地上,埋着头。一个肩膀上刺着一只青蛙的男子跟了过去,拿了一个大塑料杯子,慢慢地将杯中水浇到了娃娃脸的脖子上。六月天气,号里闷热难当,冰冷的水最初还让娃娃脸感到凉快。到了第三杯水时,脖子已经被冰得僵硬了。到了第四杯水时,牙齿打战,娃娃脸求情道:“各位大哥,饶了我吧。”

话未说完,绰号青蛙的刺青男骂道:“现在是六月,冷个鸡巴,冬天进来也得滴水。”

八杯水浇完,娃娃脸鼻涕长流,脸色发青,不停地打喷嚏。青娃道:“刚才你娃说过,在下面的看守所混过,应该懂得起规矩。”娃娃脸牙齿不停地抖,道:“懂得起。”

青蛙道:“按照号里规矩,礼炮就免了,五个胃锤不能少。”

娃娃脸先是一阵高兴,随后又变得愁眉苦脸,道:“哥,我身体弱,轻点。”

青蛙顺手给了娃娃脸一个盖头,道:“他妈的,谁是你哥,准备好。”

娃娃脸贴着墙角,讨好地对青蛙道:“哥,轻点。”

青蛙愣着眼道:“轻点,你问大家答不答应。”

号里所有人都是合格围观者,异口同声地道:“不答应。”他们在“人号手续”中吃过苦头,自然不会让新贼轻易过关。

青蛙有意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道:“我想答应,可是他们不答应。”话音未落,闪电般一拳打在了娃娃脸肚子上。

“哇。”娃娃脸蹲在地上,大声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如幼童一般,声音洪亮,毫不克制。

号里有人哭泣并不是稀罕事情,哭声多是成熟男人压抑的抽泣声,这种哭声闻所未闻。号里人愣了片刻,笑得稀里哗啦,连盘在板上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鲍腾拍着略为鼓起的肚皮,指着娃娃脸道:“小杂种哭得亮,肯定聪明,以后过来给我打杂。”

在206室,鲍腾是货真价实的头铺。制定了六人集团的组织构架,在他下面还有三人,青蛙和韩勇是两位管板的,一般的号里都只有一个管板的,鲍腾与众不同,专设两位管板,实质上这两人就是他手下一级打手。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六十年代人耳熟能详的话语,鲍腾将其奉为语录,在号里当头铺的一个重要前提是有武力保障。与管板平行的是师爷,专门为鲍腾出谋划策,属于摇鹅毛扇的。管板和师爷以下是两个值夜班的小组长。地位在管板和师爷之下,在普通犯人之上。

管房的、两个管板的、师爷加上两个小组长,此六人就是206的上铺。另外还有官方耳目闷墩、有钱的臭虫则是上铺外围,不挨打也没有打人的特权。

青蛙用脚踢了踢娃娃脸,道:“哭解决不了问题,谁都得过这一关。”娃娃脸哭哭啼啼地站了起来,在他站立未稳时,青蛙又打了一拳,打这一拳时,他下意识松松劲。尽管如此,娃娃脸哭声再起,又脆又亮,众人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蹲在一边的侯海洋暗道:“挨两拳就哭,是个孬种,这种人居然也进‘一看’,不知他犯的是什么事。”

五拳打完,娃娃脸哭声戛然而止,哭得痛快,停得也利索,连青蛙都觉得诧异,他扬起手,作势欲打。娃娃脸吓了一跳,没有敢躲开,而是迅速地蹲了下去,双手抱头,动作之娴熟,给人一种行云流水之感。

一场严肃的下马威被娃娃脸三番五次弄出笑声,让青蛙也没有了杀气。青蛙将娃娃脸踢到便池旁,道:“你娃还是个青屁股娃儿就二进宫,有点道道,监规和报告词肯定能记住,下午我要抽问,背错一个字,挨一板。”

挨板是“岭西一看”的传统惩罚手段,用鞋浸水,抽光屁股,每一板下去就会起血丝,疼痛难忍,与胃锤比起来有另一番妙处。娃娃脸刚进101时就被抽过屁股,自然知道其中厉害。他虽然只认得几个字,好在人年轻,记忆力好,死搬硬套地将报告词和监规记得一清二楚,听说要背监规和报告词,脸上露出笑意,讨好地道:“哥,我肯定要背好。”青蛙道:“别叫哥,肉麻,以后叫青蛙哥。”

娃娃脸忙道:“青蛙哥,多照顾。”

娃娃脸开始洗便池时,缺了半边门牙的韩勇朝侯海洋走过来,道:

“过来,老大问话,别鸡巴乱说。在我们这里可以给管教说假话,但是绝对不能给老大说假话。”

侯海洋走到鲍腾坐的板前,蹲下。

鲍腾宽鼻大脸,肚子隆起,一副官相,美中不足是头顶微秃,他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侯海洋,半天没有说话。

师爷文质彬彬,眼睛稍小,长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他见鲍腾久不语,便凑到其耳边,道:“有关系。”

鲍腾竖起大拇指,这指的是看守所李澄所长。师爷轻声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算是李澄的关系也得讲规矩,否则压不住人。”鲍腾道:“他亲自打的招呼,来头不小。”

两人耳语几句以后,师爷对韩勇道:“天棒,这个新贼冲两桶水,打五拳,安排在你的旁边。”

韩勇没有多少心机,又急着揍人,没有意识到师爷话中有话。他走到侯海洋面前,踢了一脚,道:“跟我过来。”鲍腾和师爷都没有制止韩勇,而是细致地观察新来之人。

侯海洋压抑着自己的脾气,没有反击,来到便池边,脱下衣服。看到侯海洋浑身青紫,韩勇吃了一惊,问:“新贼,这伤哪里弄的?”

侯海洋用冷静的态度摸了摸依然留着的青紫色,道:“有一部分是东城分局留下来的,还有在101留下的。”

岭西传统上一直有袍哥组织,加上九十年代港台电影的影响,社会人纷纷活跃起来,组成各式各样的帮派,相互间为了争地盘争利益而打斗不休。韩勇人高马大,打架敢下狠手,是道上的一条好汉。今年春节,韩勇从舞厅带了一个女人在外面吃饭。女人穿着暴露,颇为妖娆风骚,引得另一伙年轻人不停地吹口哨。韩勇提着啤酒瓶子,朝口哨吹得最响的年轻人头上敲了敲。第二天,公安破门而入,将其逮了起来。后来得知,那个吹口哨的年轻人烦骨骨折,重伤。

韩勇好勇斗狠,头脑简单,最佩服骨头硬的人,见到侯海洋身上的伤,便问:“啥案?”

“他们说是杀人。”

“杀谁?”

“光头老三。”

光头老三在岭西道上是一个有名人物,韩勇再次吃惊:“光头老三死了?”

侯海洋见到韩勇身上的文身,暗自担心韩勇与光头老三有关系,解释道:“被割喉,但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做的,为什么你进来了?”

“我到光头老三家里去找他,进门后,发现光头老三死了,出来就遇到公安。”

韩勇根本不信,不屑地道:“你就吹吧。干掉光头老三不掉价,凭着这事,你算是有种,在这里吃不了苦头。里面这么窄,啥人都有,按照老大的规矩,进了号都得洗澡,免得把病菌带回来。你自己冲冲吧。”

侯海洋见韩勇说得客气,没有说啥,抓起胶桶,将满满一桶水从头顶往下淋,冰冷的水让他打了几个寒战。他抓起桶又浇了一次。

韩勇站在旁边躲着溅起的水花,道:“这水是他妈的地下水,凉得很,少冲两桶。”他用很江湖的方式与侯海洋说话,没有再把侯海洋当成新贼。

侯海洋冲了冷水,打了好几个喷嚏。韩勇回头望了鲍腾一眼,鲍腾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韩勇道:“五个胃锤,按照老大的规矩,谁都免不了,新人都要过堂。”

侯海洋只在101住了一天,结果在里面搞得天翻地覆,与白脸汉子结了死仇。此时他审时度势,没有再耍脾气,道:“既然是规矩,那就过嘛。”

韩勇稍朝后退,再上前一步,对着侯海洋腹部猛击一拳。

侯海洋从小打架无数,向来很少吃亏,此时毫不反抗吃了一记胃锤,才知道胃锤居然这么痛,强烈的疼痛让他猛地弯腰,抱住腹部。他痛得吸了好几口凉气,但是忍住没有呻吟。

长相比韩勇更加凶悍的青蛙从板上下来,对着侯海洋来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很重,侯海洋背靠着墙壁,差一点就呻吟了出来。

两人轮流打拳,韩勇打最后一拳时,侯海洋终于还是小声哼了出来,他背靠着墙壁,慢慢地坐在地上,休息了几分钟,才缓过劲。

“等会儿放风时给你找件衣服,衣服都发臭了。”韩勇很耿直,没有掩饰对侯海洋的好感,抓起侯海洋沾着血汗的衣服,丢给一位中年人,道:“陈财富,你把衣服洗干净,洗不干净就扎飞机。”

陈财富三十来岁,瘦得没有人形,默默地接过衣服,没有作出任何反抗的言行和神情。

侯海洋被韩勇带到了铺边,鲍腾拍了拍床板,道:“你过来,以后睡到韩勇旁边。”

鲍腾旁边的那位汉子赶紧朝东挪了一个位置,在一阵骚动中,七八个人都移动了位置。大通铺原本就挤,鲍腾、韩勇以及侯海洋等人位置相对宽松,其他人则如挤在罐头里的沙丁鱼。

鲍腾旁边原来睡着一个小组长,小组长位置被挤,脸上现出一阵怨恨,不情不愿将被子往旁边挪动。

鲍腾盘腿坐在铺上,仔细问了侯海洋的案子详情。他不停用手梳理着稀稀疏疏的头发,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你这个案子很麻烦,搞不好,就真陷进去,死刑缓期是跑不了的。”

韩勇在板上盘了十几分钟,坐不住了,来到便池边,对娃娃脸道:“新贼,洗干净没有,晚上你睡到那个角角。”

韩勇所指的地方是便池旁边,这才是正常新贼来应该受到的待遇,侯海洋享受了超规格安排,只是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娃娃脸明显比侯海洋有经验,点头哈腰地接受了安排。

韩勇想起侯海洋刚才说起有一部分伤是在101留下的,便问:“侯海洋在101打了架?”

娃娃脸眼观八路耳听四方,见到侯海洋睡的位置便明白其待遇,唾液横飞地讲了侯海洋和钟有才打架的前后经过。话语间,他和侯海洋成了患难与共的铁哥们儿。

“妈的,侯海洋还是狠角。”韩勇顺手拍了拍娃娃脸的脑袋,道,“从今天起,你就专门负责打扫厕所。每天都要用抹布擦,检査不过关,你要喝尿水。”

娃娃脸道:“我晓得,绝对做巴适。”他屁股上面犹如安装了弹簧,屁颠颠地开始动手洗厕所,将便池冲了一遍以后,拿起小块抹布,撅着屁股,一寸一寸地洗便池。

师爷在一旁见到娃娃脸如此知趣,道:“没有看出来,小杂种还是老贼,过来,老子问你,进来几回了。”

娃娃脸一直撅着屁股忙碌,听到问话,走到师爷身边,讨好地笑道:“进来第二回,懂得起规矩。”

师爷哼了声:“你懂得起啥规矩,在206室,洗便池只能利用不坐板的时间,别想着在坐板时间洗便池,没有这种美事。”

娃娃脸点头哈腰地道:“知道,知道,我一定把便池洗好。”

师爷道:“你调仓是啥原因?”

娃娃脸道:“具体不清楚,可能是我帮着侯哥说话的原因。”

师爷斜着眼,冷笑着骂道:“你这个屁眼虫张嘴说瞎话,侯海洋在101是新贼,你敢帮他说话?”

“嘿嘿。”

“讲讲你的案子。”

娃娃脸的案子并不复杂,他从小流浪在外,学了一身偷鸡摸狗的手段。这一次被抓进来纯属意外。当时他和另一个同伴在深夜窜入了一个高层楼房。翻进住户家里时,顺利地摸到手机、钱包、金项链。如果他们及时退出,屁事没有。可是他的同伴见到熟睡中的女主人,起了邪念。同伴强奸女主人时,他看了十几秒热闹,恰好肚子不舒服,便到卫生间方便。正在方便时,外面传来一阵喊叫声和打斗声,娃娃脸提着裤子跑出来,发现一个男人倒在地上,肚子里正在冒血。

两人急匆匆朝外逃,被大楼保安和小区居民现场捉获。

周边几个听得口水直流,韩勇血气方刚,欲望最为强烈,问道:“那个娘们的咪咪大不大?”

娃娃脸手舞足蹈地讲道:“娘们是个骚货,脱光了睡觉,那天月亮光强得很,我看得清清楚楚,比岭西大包子还要大。”

岭西大包子是岭西市传统小吃,包子个个饱满得达到D罩杯水平,娃娃脸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进了看守所以后就没有真正吃饱过,想起岭西大包子热腾腾的滋味,禁不住流了口水。几个黄马甲全部听得流起了口水,他们脑中既有岭西大包子,也有女人又软又挺的乳房。

“啪、啪”,韩勇伸手拍打娃娃脸的后脑勺,道:“你他妈的当贼都不专业,偷东西就偷东西,还要强奸妇女,这下变成了人室抢劫、杀人加强奸,等着吃枪子。”

在看守所里,不论是强奸还是猥亵都让人瞧不起,娃娃脸知道这个规矩,辩解道:“我没有强奸,是我的那位同伴搞的事。”

另一位小组长喉结不停地上下移动,急道:“啰唆个狗屁,说点细节,那个女的多大年龄,皮肤嫩不嫩,你最后搞到着没有?”

“我当时在跑肚子,只看到两眼。”

小组长流着口水道:“漂不漂亮?”

“漂亮。”

“你去弄没有?”

“没有。我拉肚子,出来时已经打起来了。”

韩勇在一边听得发火,上前踢了娃娃脸两脚,道:“你至少要被判十年以上,十年都摸不到女人,是不是冤得慌?”

同为新调号者,侯海洋所受待遇与娃娃脸完全是冰火两重天,他和鲍腾慢条斯理聊天,没有人敢打扰他们。

在侯海洋和娃娃脸调号之前,大约早上八点,李澄将鲍腾叫到教育谈心室进行了一次谈话。鲍腾知道侯海洋肯定有后台,否则李澄不会特意在调号前来一次正式谈话,至于侯海洋是什么后台,让鲍腾很费思量,他有意想套侯海洋的底细。

鲍腾举着大拇指,夸道:“光头老三在岭西算个人物,黑白都要给个面子,你敢弄他,胆子不小。”

对于这个问题,侯海洋解释多次:“我没有杀他,只是想教训他。”

鲍腾继续举大拇指,道:“东城分局的人心黑手毒,他们急于破案,肯定要上手段,你能挺住,算是一条好汉。”

侯海洋见识过101钟有才的凶狠,对206的鲍腾心怀警慑,交流时格外谨慎,道:“我若是承认了,就得吃枪子。”

鲍腾如邻家大叔,表现出良好的耐心,用深有忧虑的表情道:“公检法重证据,轻口供,即使你不说,证据固定以后,该吃枪子的一样吃枪子,你的情况麻烦。”

这一席话敲打在要害处,给侯海洋心里笼罩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你家里有什么关系?昨天才进来,今天就转仓。”

侯海洋拉起虎皮做大旗,正儿八经地道:“我姐夫是岭西本地人,家里有人在省政府、市政府工作。”说到这里,脑子里猛地想起姐夫跳楼时的惨相,赶紧强迫自己摆脱这个画面。

几分钟摆谈下来,早就先入为主的鲍腾认定侯海洋背后有人,拍着其肩膀道:“小伙子不错,我看着顺眼。你只要守规矩,在我的号里没有人会为难你。”

在206室里,最核心的位置是位于电视机正对面的位置,也就是鲍腾所坐的位置,经历了短暂的“入门仪式”,侯海洋空降为206号上铺集团,排名仅在师爷、韩勇、青蛙之后,而高于两位小组长,排名具体表现则是睡觉的位置。另外还有一个绰号叫闷墩的人是官方耳目,大家心知肚明,对他敬而远之。

“你以后协助天棒,帮着管管号,号里人都是贱命,不打就要折腾。”鲍腾是一个很有心思的人,他将侯海洋列为韩勇的接班人,同时又不放松对其打造。

“是。”侯海洋一边聊天,一边暗自观察鲍腾。他发现在鲍腾枕边有几本书,在师爷身边也有两本书,其他人则没有书。他心中一动:“难道在这里还能看书?如果真能看书,日子就要好过些。”

鲍腾作为号里的老大获得官方任命,正式职务是值班组长。在看守所独特的狭小环境里,光靠官方任命并不会让所有人心服,在极少数的号里,官方任命的值班组长并不一定是真正头铺。鲍腾作为冒充中央领导的诈骗犯,将管理艺术和暴力手段有机结合,稳坐头铺交椅。

所谓管理艺术,就是形成一套独特的仪式,比如入室洗澡,犯错挨板,坐板制度,三蹲下值班制度,如厕制度等,通过这一套程序性的规则,可以让凶悍狡猾的犯罪嫌疑人顺从、被驯化。这就是206号的管理乙术。

维持管理艺术则靠暴力,韩勇、青蛙就是他的金牌打手。侯海洋有官方背景,身上背有杀人犯的名头,敢于单枪匹马与钟有才干仗,是接替韩勇的最佳人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侯海洋年轻且具有野性,就如乡下的蛮子。

鲍腾脑中浮现了一只扛着锄头拦公路的蛮子形象,于是,他决定给侯海洋取一个“蛮子”的绰号。绰号能否流传,取绰号人的水平很关键。鲍腾取的这个绰号与侯海洋在中师时的绰号相一致,这说明鲍腾准确找到了侯海洋性格和行为中的特别之处。

师爷一直坐在鲍腾身边,听着两人对话,等到谈话结束,侯海洋回到韩勇身边盘腿休息,师爷才悄悄问:“侯海洋背不背报告词?”

鲍腾瞪着大眼,道:“怎么不背,现在讲民主,什么是民主,就是大家一视同仁。侯海洋是206的后备干部,后备干部是一种荣誉,更是一种责任,就得在实际工作中锻炼。”

师爷眨着眼睛,问道:“他背错了,打不打?”

鲍腾道:“侯海洋是后备干部,其中的真正含义就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就要从小开始培养威信,可以纠正错误,但是不能体罚。”

师爷得到指示,将侯海洋叫到身边,细细地交代了一番。侯海洋从小背诵古诗文,练就了强大的背书能力,如报告词这种简单内容,默诵两次就记得很牢靠。

师爷从小方孔接过手动剃头推子,来到侯海洋身边,道:“别背了,先理头,墙边蹲下。”

号里人都是光头,侯海洋一人留有头发,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师爷试了试推子,对蹲在墙边的侯海洋道:“这是旧推子,有点痛,别叫唤。”

几缕头发掉下后,侯海洋知道师爷所言不虚。头发绞到推子里,推子用力时,头皮几乎要被拉开,疼得直哆暸。侯海洋咬牙忍住,不在众人面前下软蛋。理完头发,他感觉到有一阵风刮过头皮,凉凉的,有点疼痛。用手摸了摸,满手血迹。疼痛减弱以后,侯海洋只觉头上空空,似乎就此融入了看守所,成为其中正式一员。

理完头发不久,韩勇拿着一只拖鞋,开始挨个检查报告词。他首先问的是那个表情麻木的瘦小中年人,喊道:“陈财富。”

陈财富正在伤心地想着家里的妻儿,没有听见喊声。韩勇走上前,抡起拖鞋扇在陈财富的脸上,拖鞋底子与皮肤亲密接触,发出了“嘭”的一声响,一条红印子迅速出现在陈财富的脸上。

“你妈逼,点到名字为什么不站起来?”

陈财富捂着脸,这才明白挨打的原因,痛得龇牙咧嘴。

“还想偷懒,快点背。”

陈财富语音不清地开始背:“报告政府,我叫陈财富,岭西沙洲人,今年42岁,因涉嫌强奸,于1994年4月5日被刑事拘留,现案件已到预审。”

这一段尚还流利,背完以后,陈财富带着几分自得,讨好似的看着韩勇。韩勇鼓着大圆眼睛,不转眼地盯着陈财富,突然扬起手,又是一记精准的打击。

陈财富痛得“哎哟”直叫唤,满脸委屈神情。

“你妈逼还不服气,最后还有两句,被狗吃了。”

陈财富恍然大悟,接着背:“报告完毕,请政府指示。”背完以后,他似乎忘记了疼痛,颇为自得地笑起来。

侯海洋没有想到韩勇下手这么狠,两板下去,陈财富脸上出现了两片红肿。

室里其他人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没有人同情陈财富,也没有人反对韩勇使用暴力。

韩勇又抽了陈财富几个问题,陈财富估计被两拖鞋打昏了头,居然跑了题,没有按照206室预先制订的答案来回答。韩勇问:“能吃饱不?”陈财富回答:“没吃饱。”而标准答案是:“能吃饱。”

韩勇打得兴起,第五次举起拖鞋时,鲍腾发话了:“别打了,让张油条辅导陈财富,若是明天过不了关,两人一起打。”

韩勇又抽问娃娃脸,娃娃脸是二进宫,大字不识几个,却能一字不漏地将报告词背下来。韩勇悻悻然地将拖鞋放下,206室自诩为文明号,打人总还是要有点道理,不能平白无故打人,这是鲍腾定下的规矩,大家都能遵守。

当韩勇走到侯海洋身边时,侯海洋眼睛盯着那双拖鞋,他下定决心,可以接受拳打脚踢,但是不接受拖鞋打脸,只要拖鞋打过来,坚决反抗。

“侯海洋,报告词。”

侯海洋站了起来,背道:“报告政府,我叫侯海洋,岭西茂东人,今年20岁,因涉嫌杀人犯罪,于1994年6月2日被刑事拘留。报告完毕,请政府指示。”

韩勇正要开口,师爷大声道:“你们看看,侯海洋才进来两天,将报告词背得这样利索,大家都要学着点。明天,韩勇再抽侯海洋的监规。若是侯海洋都背得下监规,你们几个老贼还背不下,那就是皮子痒。”

在206号里,杀人犯是牛人,号里人原本对侯海洋睡在韩勇身边还有些看法,听到报告词也就释然了。

外面传来一阵杂乱声,韩勇最高兴的时刻到了,他用眼光寻着鲍腾。鲍腾慢吞吞地道:“铺板。”在号里,铺板是两层意思,一为床板,此时铺为名词,二为吃饭时整理床板的动作,此时铺为动词。

“铺板”两个字还没有落地,有人拿了块抹布铺在监室门边的铺板上,这时就听见门口有人喊:“接饭。”饭装在一个个铁碗里,从监室门上的方洞递进来。刚才铺抹布的那个人接过饭,一碗碗地放在抹布上。

鲍腾背着手,将所有的碗看了一遍,指了指其中一碗,道:“我要这碗,其他人按照铺位顺序来取碗,新来的排最后。”

所有人听到指令都排起队,眼睛盯着一排排的饭碗。

侯海洋正想排在后面,被韩勇一把抓住,道:“不用排队。”

侯海洋跟在韩勇身后,直接到板前选碗,享受这种待遇的一共有九人,他们拿了碗,围坐在一起。鲍腾郑重地拿出一个袋子,打开以后,用自制的简易勺子给大家每个人都舀了一点豆豉。

其他人取了饭碗以后,在通铺前蹲下,全神贯注地享受着难得的美味。

鲍腾对围坐下来的其他两人道:“这位是侯海洋,大家叫他蛮子,以后在一个铺上吃饭,互相照应。”

另外两个组长对于侯海洋的到来很冷漠,目光游离。侯海洋是看守所的雏儿,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学着规矩,他见鲍腾没有开始吃,也就强忍着内心的饥饿。鲍腾交代完正事,持着勺子,道:“大家吃吧。”伙食是馒头和菜叶汤,馒头黑糙,不知混了多少杂物,吃到嘴里满口乱钻。侯海洋进入了东城分局以后,严重匮乏食物,身体对食物充满了饥渴。他将鲍腾分的一小撮豆豉咬在嘴巴里,顿时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快感,从舌尖传遍全身。从小到大,他亦吃过不少美味,特别是在广州的短暂时期内尝过不少祖国各地的美食,但是所有的美食加在一起都不如这一小撮豆豉对味觉的刺激来得猛烈。

有了这一小撮豆豉,侯海洋甚至产生一种对鲍腾的感恩之情。他舍不得将黑黑的小粒豆豉吞进肚子里,用门牙的齿尖将一粒粒小黑豆咬碎,拌着馒头和菜汤,慢慢下肚。最后一粒黑豆实在太过珍贵,他舍不得吃掉,压在舌底,偷偷地享受着无与伦比的美味。

吃完饭,鲍腾拿出餐巾纸,每个人发了一张后,对侯海洋道:“蛮子,家里人给你上了多少账?在号里每一天都要花钱,你是小年轻,又是新贼,没有让大哥们贴钱的道理。”

“知道了,应该很快就上账。”侯海洋心里还是挺有信心,姐姐能与自己联系上,肯定会想到给自己账上打钱,姐弟俩从小就感情好,他信任姐姐,相信姐姐的智商和能力。

吃完饭,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坐板。

“不知什么时候能与外界联络上,把消息带给秋云。”闭着眼坐了不到十分钟,侯海洋模糊地睡着了。梦中浮现出秋云坐在牛背砣小学灶台时的情景,红红灶台映红秋云的脸和身体,人比桃花还要娇艳。睡梦中,脑袋猛地往下垂,将美梦惊醒,醒来后,视线中是二十来个光头,散发着汗味、脚臭味和莫名酸臭。桃花般鲜艳的秋云与现实的光头们反差太大,让他一阵恍惚。

梦是不真实的,可是很多人都会对某个梦境记忆特别深,过去很长时间,仍然会记起。侯海洋小盹醒来以后,就不停地想着梦中情景,他渴望能重温牛背砣的温情,渴望与秋云深情拥抱。

第二章 见识看守所规矩 侯厚德到岭西

早上八点,侯海洋调号之前,侯正丽打通了家里电话。

巴山县柳河镇二道拐村小,侯厚德双手颤抖着扣下电话,失神落魄地站在桌前。电话里传来了两个晴天霹雳,“女婿张沪岭跳楼自杀”,“儿子因杀人被关进了看守所”。这两条消息如万伏高压电凌空击下,刹那间,他失去了行动自由和思维能力。

杜小花在菜地里不知疲倦地忙碌着,今年雨水充足,院中菜地充满生机与活力,绿色枝蔓中隐藏着很多成熟饱满的四季豆和圆滚滚的黄瓜。杜小花提着菜篮子,如欣赏艺术品一般打量着篮子里长着毛刺的圆黄瓜,哼着“太阳出来了嘿,喜洋洋……”的乡间小调。

提着篮子回厨房,见侯厚德还站在桌子前,杜小花不禁暗觉奇怪,问道:“老头,谁打的电话?”

在这一瞬间,侯厚德作出了不告诉妻子真相的决定。杜小花手术效果不佳,身体虚弱,若是得知儿子被关进看守所,女婿跳楼自杀,身体肯定受不了。

侯厚德用尽全身精力,努力让自己笑了笑,道:“亲家打来的电话,请我到岭西去商量孩子的婚事。”

杜小花喜形于色地道:“都说女生外向,我以前还不承认,现在才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大妹心里就只有婆家,都不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

侯厚德满腔满腹苦水无法与妻子述说,强作欢颜:“我明天就要到岭西,你在家要辛苦了。”

杜小花惊讶地道:“我不去岭西?”

侯厚德不容置疑地道:“我是到岭西与亲家商量事,用不着全家人都去。我们两个都走了,谁来喂家里的鸡鸭猪,谁来侍弄菜园子。”这是一条硬邦邦的理由,杜小花无法反对,精神头一下就没了,问:“你什么时候走?”

“马上去请假,中午走。”

侯厚德教书育人数十载,从来没有请假,要办私事尽量利用假期和周日,这一次一反常态,杜小花觉得不对劲,道:“学校还有几天就放暑假,等到放假再去嘛,啥子事这么紧急?”

侯厚德猛然间发了脾气,髙声道:“那些老师经常请假,我守了一辈子纪律,就不能破回例?!”杜小花见丈夫一反常态,更加怀疑,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大妹遇到啥事了?”

侯厚德斥道:“你这个乌鸦嘴,胡说八道。”

在前往中心校的路途中,侯厚德脑海里如开水翻锅一般,儿子侯海洋、女儿侯正丽、准女婿张沪岭的身影交替出现,脑子得不到半点清静。他不停自我安慰:“女婿死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就不用多想了。儿子关在看守所生死未卜,我得到岭西去救儿子。”

来到柳河中心校,刘校长看到请假条,格外惊讶,拍了拍手中的粉笔灰,道:“就要放假了,不能等几天再请假吗?”

侯厚德态度坚决地道:“我这一辈子都没有为私事请过假,如今为了儿女的大事,要破例一回。”

刘校长还以为是侯正丽的婚事,笑道:“大妹要结婚,这喜酒我要讨一杯,我可是她的班主任。”他知道侯厚德素来以公事为重,没有特殊事,绝对不会请假,便不再问,拿起钢笔,刷刷刷写下“同意”两个大字。

侯厚德小心地将请假条折成了四方块,放在上衣口袋,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刘校长看着侯厚德的背影,追到办公室门口,道:“侯老师,记得给我一杯喜酒。”

侯厚德没有停步,回过头来说了声:“一定。”就继续往前走,从学校走到了场镇,又从场镇走到乡间小道。行走时,带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慷慨悲壮,虽然他只是一名普通的乡村教师,为了儿女,他要到省会岭西去走一走。

路上遇到二道拐村支书段三,他脸色酡红,眼睛角角布满血丝,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浓浓酒味。侯厚德看见段三,心里忽地咯噔直跳:“段燕与侯正丽在一起工作,段三家里也安有电话,说不定他知道内情。”

段三主动打招呼:“侯老师,到中心校去了?”

侯厚德试探着道:“我请了假,要到岭西去。”

段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喔”了一声,道:“你难得出去走走,早就应该到省城去转一圈。”此时,他已经接到女儿段燕电话,知道侯家发生大变故。段燕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在村里透出半点风声,因此他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两人打了个招呼就擦肩而过,各行各道。

侯厚德心思细腻,敏感地从段三表情细微处发现些异样,走过一段田坎,停下脚步,回头去看段三。段三恰好也回过头,两人对视一眼,眼神犹如触电一般,赶紧分开。

段三走到自家院外,弯下腰,伸出手摸摸大黄狗脑袋,大黄狗在二道拐素有恶名,咬伤人无数,可在段三手掌下显露出温柔的一面,睁着纯真眼睛,低眉顺眼地摇着尾巴。段三酒劲涌上来,站在院外,用手指抠了抠喉咙,“呕”的一声吐了出来。大黄狗欢快地跟在后面,使劲摇着尾巴。

侯厚德努力地将段三扔在脑后,快步走上小山坡。站在坡顶,蜿蜒的小河出现在眼前,小河旁边山坡上有一栋基本完工的别墅。别墅如针,深深刺痛侯厚德。他转移目光,看到了二道拐小学飘扬的红旗。红旗在风中缓慢飘扬,一会儿舒展,一会儿缩在一起。他的心里涌出离别乡土的哀思,离愁别绪如连绵的阴雨,格外令人惆怅。

侯厚德没有回二道拐,沿着小河岸边走到祖坟处。他在坟前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暗自祈祷:“祖宗一定要保佑大妹和二娃,全家人都平安。”

在离开之前,他蹲下身,将碑前的短浅杂草细细地清理掉。无数祖先用沉默的眼光注视着自己后代。侯厚德似乎感应到这一束束目光,在清理杂草的过程中,迷乱焦躁的心情渐渐平复。

回到家,简单收拾换洗衣服,侯厚德踏出家门。杜小花将丈夫送到柳河镇。他们这个年龄的夫妻不会把情和爱挂在嘴巴边,夫妻情早已变成亲情,体现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之中。客车开来之际,杜小花抓住丈夫手臂,叮嘱道:“到了岭西,要给家里打电话,别怕浪费钱。”侯厚德故作轻松,说了一句玩笑话:“大妹家里有电话,不用我交电话费,我天天给你打。”杜小花觉得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但是她习惯性地顺着丈夫,也跟着笑笑。

客车摇晃着终于来到了巴山县城,再从巴山到茂东。

在茂东车站购得前往岭西车票以后,侯厚德见开车时间尚早,出车站下车以后直奔新华书店。他在新华书店买了本《刑法》,买完《刑法》以后,看到书架上还有一本《刑事诉讼法》,他不知《刑事诉讼法》起什么作用,可是看到有刑事两个字,便没有心疼钱,买下了《刑事诉讼法》。在前往岭西的客车上,侯厚德聚精会神地阅读两本法律书。翻阅《刑事诉讼法》以后,这才明白无意中买到一本十分正确的书,从侦査到审判,所有程序在这本小书里都有明确规定。

从小至今,侯厚德读了很多古书,他在外人面前是个谦和君子,内心却骄傲自负。此时阅读《刑事诉讼法》,突然觉得几十年读了这么多书,居然不了解《刑事诉讼法》,自诩为“学富五车”当真荒唐可笑。

侯厚德阅读速度快,很快将《刑事诉讼法》看完。闭眼沉思,书中内容如排队士兵一样站成一排,陆续出现在脑海中。在车上学到的新知识对于解救儿子有大用,让他很欣慰。

下车以后,侯厚德从书中的世界回到了现实世界,他小心翼翼将书放进手提包,理了理衣衫和头发。岭西车站是省级大车站,嘈杂喧嚣,仿佛是充满妖怪的世界,让刚从柳河镇过来的他心绪颇为不宁。

等了几分钟,看见了女儿侯正丽和一位中年男子。与春节前相比,女儿整整瘦了一圈,神情憔悴,这让当父亲的他一阵阵心疼。

“亲家,我是张仁德。”在张仁德的印象中,农村人都是土头土脑的,自己这个农村亲家虽然衣服样式老旧,眼镜和发型土气,但是全身整洁干净,气质沉稳,土气中带着几分儒雅。

侯厚德观察得更加仔细,亲家张仁德表面上看起来正常,可是眼角有着细密血丝,神情间透着疲倦,从这个细节就可以看出张沪岭跳楼对亲家的打击,以及儿子事态的严重性,这让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将手里人造革手提包递给侯正丽以后,真诚地道:“亲家,没有想到会发生这事,沪岭是个好孩子,我们全家都喜欢他。”作为饱读古书的仁厚君子,他第一句话没有问自己儿子的安危,而是首先安慰劝解对方。

一句话,让张仁德唏嘘起来,眼里蒙着薄薄的泪花,道:“也怪我们大意了,若是当时我们在他的身边,也不至于如此。天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挺一挺也就过去了。”这句话他一直憋在心里,没有敢在妻子面前说,今天第一次见到亲家,第一句话就是心里话。

张家失去了儿子,这让侯厚德感同身受,他尽量体谅对方,道:“亲家,我过来专门处理二娃的事。这事以后就不让大妹多操心,让她安安心心地在亲家家里保养。”

在前往客车站之前,张仁德和朱学莲发生过一次争论,按妻子意思,侯厚德住在张沪岭房子里,但是侯正丽仍然要住在自己家里。张仁德认为如此安排不近情理,侯厚德是巴山柳河乡下人,来到岭西人生地不熟,应该让侯正丽与父亲住在一起。朱学莲中年丧子,凡是与张沪岭有关的事情都格外固执,不管张仁德如何摆事实讲道理,坚持一个话:“我要照顾孙子,必须让侯正丽住在家里,一天都不能离开。”

接站时,张仁德最担心的便是侯正丽住在哪里,如今侯厚德主动提出此事,横亘在两家人之间的大难题迎刃而解,他连忙表态:“亲家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小丽。侯海洋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我托了亲朋好友,争取最好结果。”

侯正丽同样如释重负,她如今不仅仅是侯厚德的女儿,还是张家的儿媳妇,是张沪岭子女的母亲,必须要考虑方方面面的情况。更关键的是弟弟被关在看守所,所有的事情都得依靠张家,绝对不能因为家庭小事影响与张家的关系。父亲良好的表现让她觉得很骄傲很有尊严。

侯正丽开着车,在前往张家时,经过了岭西市公安局东城分局。张仁德介绍道:“这就是东城分局,侯海洋的案子由他们在办,我已经托了可靠关系,有什么情况会及时转给我们。”

侯厚德透过车窗注视着东城分局办公楼,这是一座修于八十年代的青灰色老楼,外表稍显破旧,大楼顶上飘着国旗,楼正中偏上位置挂着警徽,院子里停着几辆警车,有一群警察从门口进进出出。

东城分局副局长秋忠勇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刑警支队的得力干将。

在岭西刑侦系统,秋忠勇素有名气,去年被人诬陷,先后被停职和双规,此事引起岭西警界震动。一般情况下,被双规则意味着屁股上有屎,可是秋忠勇居然还真是清白,结果出来以后,他再次名声大振。岭西省公安厅考虑到让他继续留在茂东不利于开展工作,于是将其调入岭西市东城分局担任刑侦副局长。

此次调动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公安系统对秋忠勇另一种形式的安慰和补偿,第二层意思是想让这位敢碰硬的刑警坐镇东城,遏制住省城越来越多的刑事犯罪,提高刑事破案率。

来到东城分局,秋忠勇没有想到接手的第一件案子居然是侯海洋杀人案。

走到大门前,秋忠勇眼光从门前小车掠过,随即又落到后面的胖汉子老涂脸上,道:“做刑警必须要担水到井边,不到犯罪现场去看一看,心里不踏实。”

“老三贸易公司”是光头老三的公司,光头老三被杀后,“老三贸易公司”便关门了,大门被锁住,贴了两张大封条。前台柜子还在,美女已走,只剩下厚厚灰尘,一片残败景象。

秋忠勇站在前台,脑子里如放电影一般将案卷中的情景一一展现:侯正丽被打,侯海洋气冲冲地来到贸易公司,向前台询问了光头老三的去向,然后转身上楼。

秋忠勇问:“老涂,你与前台交谈过,侯海洋确实没有进入公司?”

胖涂点了点头,道:“前台接待和侯海洋的口供一致,侯海洋在前台与接待人员交谈以后,问清楚了光头老三的去向,便直接上七楼。”

秋忠勇没有多问,他在前台转了七八圈,拿出秒表,道:“我们上七楼。”

两人快步走上七楼,秋忠勇行动利索,上了七楼,不喘大气。胖汉子长了一堆肥肉,上楼以后,气喘吁吁,额头直冒汗水。

秋忠勇手里捏着秒表,道:“我们上七楼一共用了五十六秒,侯海洋人年轻,体力好,差不多也应该在这个速度,至少不会低于这个速度。”

胖涂双手叉腰,表示同意。

秋忠勇道:“上了楼,他是敲门进屋、还是按门铃进屋?防盗门是打开的?”

“据侯海洋交代,他上楼以后,发现防盗门虚掩着。”

“老涂,公安是在什么时间将侯海洋抓获?”

胖汉子想了想,道:“我记不太清,案卷上面有具体时间。”

“时间准确吗?”

“应该不太准确,他们抓住侯海洋以后,没有人看表,时间是回到局里后推测的大体时间。”

若是此事发生在茂东刑警支队,秋忠勇肯定早就要骂人了,他如今初来岭西东城分局,立足未稳,威信不高,不能照搬在茂东刑警支队的工作方法。

“被民警堵在房里后,侯海洋反抗没有?”

“没有。”

“当时警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进入的是经侦大队,他们找光头老三是为了高利贷的事情,偶然遇上。”

秋忠勇追问道:“据同志们说,侯海洋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既然他是这种人,为什么杀人后遇到警察就束手就擒?”

“当时经侦有好几个人,侯海洋没有办法反抗。”

秋忠勇摇头道:“这人若真是凶手,会有这么驯服,逻辑上讲不通,也不合情理。我们抓人时反抗得最厉害的是毒贩,反抗的原因是毒贩被抓后判死刑概率高,他们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侯海洋当真杀了人,绝对要反抗。”

秋忠勇到现场走了一趟以后,总觉得侯海洋杀人的案子有些蹊跷。

凭着对女儿秋云的信任,女儿看上的男子肯定不会是穷凶极恶之辈,若真是侯海洋所为,那肯定是激情杀人。可是从案卷来看,此宗谋杀案的杀人手段过于干净利索,是一刀致命,从这一点来看不应该是激情杀人。

在案发现场反复走了几趟,胖汉子老涂差点累散了架,秋忠勇让他一个人坐在前台柜前,他又拿着秒表朝七楼走去。

站在七楼防盗门前,秋忠勇想象着案发时的另一种可能:侯海洋怒气冲冲地跑上七楼,防盗门虚掩,他情绪激动,推开防盗门,抓住光头老三就打。此时光头老三已经被杀。他想离开现场,被公安堵在了屋里。

秋忠勇下楼,胖涂还坐在柜台上喘粗气,道:“秋局,你的体力也忒好,早就听说秋局是刑警的一面旗帜,今天见面,果然名不虚传。”秋忠勇笑道:“老涂,我们都是老刑警,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谁有几斤几两难道不清楚,别拍我的马屁。我倒是说句实话,你长得太胖了,既对工作不利,也对身体不好,再过几年,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专门找你这种胖子,于公于私都得减肥了。”

胖涂无奈地道:“我也想减肥,可是喝凉水都要胖,实在是没有办法。”

两人离开案发现场后,胖涂将车开到市公安宾馆,在秋忠勇下车时,道:“秋局,住宾馆总不是办法,得想办法在省城弄个家。”秋忠勇道:“我也想弄一套房子,听局里同志说,房子早没了。”

胖涂发起了牢骚:“东城分局在各个分局中情况最糟糕,办公楼差,职工住宿差,你们当领导的人应该考虑到职工的利益。”

秋忠勇道:“这是一把手考虑的事,我想法再好也不管用。”

在市公安宾馆外的公用电话亭,秋云又给侯海洋打了好几个传呼,仍然如泥牛入海。

来到岭西这几天,秋云不间断地给侯海洋打座机电话和传呼,而侯海洋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没有任何消息。试着给广东侯正丽公司打电话,打了好几次都没有人接,只有一次电话接通,里面的人说了一串粤语,然后啪地将电话挂掉。这两天再打电话,电话已经不通。最初她格外气愤,现在则是一会儿深深地担心,一会儿深深地失望。

在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秋云回到宾馆。母亲赵艺还在房间里擦擦洗洗,听到开门声,立起腰,道:“宾馆房不好,没有厨房,一点都不方便。餐厅的饭菜用油太大,再这样吃下去,家里人都会长成大胖子,对身体一点都不好。”

秋云闷闷不乐地道:“宾馆餐厅的味道还凑合。”

赵艺道:“就算宾馆的菜不油腻,也不能长期在宾馆吃饭。你爸的工作性质特殊,生活完全没有规律,胃早就出毛病了,老是吃餐厅怎么行,又贵又不好吃,饭硬得像米一样。”

秋云心思没有在饭菜上,随口道:“那也要等妈正式调到岭西才能改善,若是你不调过来,就算厨房再好,爸也不用。”

赵艺道:“以前在茂东时,大家都想调到岭西来工作,有些人还花了不少钱才调进岭西。在我看来,岭西和茂东相比,就是名声大点,其实一点都不好,出门就要坐车,东西贵得烫手。”

秋忠勇恰好走到门口,听到妻子唠叨,道:“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省会城市与茂东相比,医疗条件、教育条件要好得多。秋云研究生毕业以后,肯定要回岭西市。茂东那个小地方放不下我家的宝贝闺女。”说话时,看着一脸郁闷的女儿,他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侯海洋。

秋云回到里屋,心神不定地坐了一会儿。

她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报纸。报纸的第四版是文化体育新闻,上面有一张大照片,是侯海洋参加茂东篮球比赛时突破上篮的镜头。她和侯海洋交往这么久,居然没有一张照片,更没有一张合影,思念时,便千方百计找来一张带有照片的报纸。

照片上,侯海洋格外矫健,突破对手封堵时表情甚至有点浄狞,男人的味道透过纸面就扑面而来。每次看到照片,秋云心里就会格外难受,她将报纸放回抽屉,走到客厅,道:“爸妈,我到楼下去走会儿。”

秋忠勇挥挥手,道:“去吧,去吧。”

下了楼,秋云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在等传呼的时候,她再次想起侯海洋曾经说过的分手办法,若是连续十天都不回传呼,则意味着另一方想放手。

每每念及此,她的眼泪就流个不停,一遍又一遍将枕头打湿。

在家里,赵艺担心地道:“丫头心情不好,肯定是为了新乡的臭小子。丫头读了研究生,如果毕业以后非要和村小教师结婚,你说我们同不同意。”

侯海洋因为杀人进入看守所之事,秋忠勇当成了机密,没有在家里透露半句,他不动声色地询问道:“你和丫头在一起的时间多,这一段时间她有什么异常没有?”

“我悄悄在观察她,最近她老是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还常常翻看传呼机,是那个村小教师送的传呼机。”

“你看过那个传呼机里的内容没有,最后一条留言是什么时候?”

赵艺道:“偷偷看过,有好些留言。最后一条留言是说要从广州到岭西办事情,以后就没有了。”

秋忠勇暗想:“按照常理来说,侯海洋若是要预谋杀人,十有八九会给女友留点特殊讯息,小云现在这个状态,显然并没有收到特殊讯息。”

电话亭,秋云一次又一次失望,等了一个小时,她离开了公用电话,手里握着传呼机,在公安宾馆的小花园胡乱走着。走到侧门时遇到一个年轻女子,这个女子身材高挑,相貌清丽,眉眼里透出满腹心事,显得很是忧郁。秋云从年轻女子身边走过,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她觉得这个女子十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走出侧门便是东城公安分局,是父亲秋忠勇的新单位。

从小到大,父亲一直是秋云心目中的英雄,她对公安局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切。可是父亲蒙冤以后的种种遭遇,让公安局高大神秘的英雄色彩逐渐在心里褪色。

秋云走过公安分局大门,刚好遇到一辆警车开出来。警车停在她的面前,胖涂伸出脑袋,道:“秋云,要到哪里去,我送你。”

秋云忙道:“涂科长,谢谢,我就是随便转转。”

胖涂身边坐着高支队长,他回头望着站在门口的秋云,道:“这个女孩很漂亮,介绍给队里的单身汉。”

胖涂道:“你得问秋局长同不同意。”

“秋局长女儿?”

“嗯。”

“在什么地方工作?”

“以前是老师,考上研究生,还没有去读书。”

得知美女是研究生,高支队便没有了语言,道:“我们刑警队都是帅小伙子,个个精明强干,就是由于工作辛苦,老婆都不怎么样,像这些研究生就不会嫁给我们刑警。”

胖涂道:“高支队,局里真没有打算搞集资建房吗?现在刑警队大多数人都没有房子,没有房子,更没有人愿意嫁给刑警。”

高支队对此事很无奈,道:“秋局才来,对这事没有发言权。他现在是一门心思在侯海洋的案子上,这个案子抓得好,他就站稳了脚跟,否则又是过渡人物。”

胖涂道:“秋局到现场走了四次了,他心里肯定有想法。”他说话时,眼睛还瞅着秋云的背影。

秋云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淹没在人群之中。

秋云满腹心事,孤独地行走在岭西的大街小巷,她走过五金店,走过服装店,走过杂货店,走过百货商店,心思却始终停留在牛背砣。

“秋云。”从路边书店里传来招呼声,声音醇厚,很特别。

秋云还没有见到来人,光凭声音,便知道来人是大学同学卓玫。她停下脚步,朝书店里望,里面走出来的果然就是卓玫。

“秋云,你怎么一个人在岭西街道上闲逛?”

“卓玫,我爸最近调到岭西,我来买点小东西。”

两个年轻女子互相打量着,卓玫手里抱着两本书,穿着可以踩到脚底的最流行的墨绿色登山裤,高挑、漂亮、时尚。秋云身穿白色长裙,优雅中带着些幽怨。她们是大学同班同学,初上大学时,两人关系很不错,经常在一起散步聊天。到了大三,诸凡的出现让两人出现了裂痕,毕业时,各自奔了东西,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卓玫道:“我毕业后分到岭西大学,当辅导员,你在哪个单位。听说你分到了乡下,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秋云没有谈及以前的事,道:“我准备到厦门大学读研究生,开学就走。”

卓玫道:“你比我先走了一步,在大学里,没有研究生学历,上课的资格都没有。我准备开始考研究生,今天就是过来买书。”

秋云经历过研究生考试,多少明白其中诀窍,道:“在大学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应该问题不大。”

卓玫看着秋云略带着忧伤的神情,忍不住问道:“看你闷闷不乐的神情,是不是有心事,关于他的事情吗?”

秋云愣了愣神,才想起卓玫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诸凡的影子从来没有深入到内心,最多算是一个谈得来的异性朋友,否则她也不会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而到新乡。到了现在,温柔英俊的诸凡早就被强健英勇的侯海洋彻底代替,只留下若隐若现的淡淡影子。若不是今天偶然遇到卓玫,她几乎将诸凡忘得干干净净。

“毕业后,我们就没有联系过了。你和他有联系吗,他在哪里工作?”

卓玫摇头道:“我交男朋友了,不是诸凡。听说诸凡在岭西财税专科学校当老师,不过毕业过后就没有见过。”

大学时代,卓玫、诸凡和秋云玩了一次类似三角恋的故事。

具体来说,卓玫对诸凡是单相思,但是诸凡对卓玫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是不肯接受卓玫的表白。

秋云和诸凡属于关系比较亲近的朋友,但是还没有到恋人的程度。面对诸凡的多次表白,秋云有过犹豫,也曾考虑过接受诸凡,毕竟青春男女都渴望着与异性的交流,父亲出事以后,犹豫变成了拒绝。

卓玫和秋云的心结便在于此。此心结更多是由卓玫造成,卓玫能够放下心结,是两人此次见面后能够“相见甚欢”的主因。

卓玫快人快语,发出邀请道:“到我那里去坐坐,现在天天走在校园,可是没有一点学生时代的感觉。有老同学陪同,我们再去找找当年的感觉。”

大学毕业只不过一两年时间,给人的感受是距离校园十分遥远。秋云跟着卓玫走了十分钟,来到了岭西大学。

浓密的香樟树林后面是足球场,成群结队的男孩子在球场上奔走,充满着青春活力。秋云和卓玫沿着足球场边缘的石梯子散步,两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引得不少男生注视,一时之间,足球纷纷朝着石头梯子飞来,高大健壮的年轻人趁着捡球之机,跑过来近距离看美女。有人认得是学校的辅导员,赶紧回到人群中。

面对如此熟悉的校园场景,与曾经的大学同班同学谈谈别来之事,秋云阴暗的情绪似乎也有所好转。

卓玫手指着一幢四方楼,介绍道:“这是学校有名的单身汉宿舍,我们戏称为正方楼。我住四楼,就是最边上那个房间,窗台上养着一盆茉莉,很好认。”

四方楼确实名副其实,从视觉上来看就是四四方方的一幢楼,秋云觉得奇怪:“这个楼的尺寸未免太精确,似乎故意将线条突显出来。”卓玫道:“当年设计师认为单位就是一个又一个的牢笼,压制了人的思维,故意将四条线修得如此精确。”

秋云经历过巴山新乡的折磨,对场镇群众的想法有了粗略的了解,听到卓玫介绍,感慨道:“我们社会是两个世界,一个是城里知识分子描述的世界,另一个是场镇群众具体生活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完全不一祥。”

“秋云,你能理解设计师的悲愤吗?”

“不能理解,只觉得是吃饱了撑的。”

两人交谈着走上四楼,岭西大学单身宿舍条件不错,一室一厅一厨一卫,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阳台上有一盆茉莉,绿油油的叶子没有一点灰尘,很新鲜。

卓玫泡了两杯咖啡,搬了两张椅子坐在小阳台上,自嘲道:“我读大学时特别迷恋诸凡,觉得他忧郁得很有味道,发疯一样单相思。”

秋云喝着咖啡,道:“现在放下了?”

“若是不能放下,就不会把你拉到家里来,说不定还特别恨你。放下包袱轻装前进,一身轻松。”卓玫认真地道,“我记得诸凡当时和你走得很近,后来怎么就没有深入?”

秋云道:“临近毕业时,家里发生了些变故。我爸被人陷害,差点进入监狱。真相大白以后,我爸就调到了岭西公安局东城分局。我爸若是出事,对我们家是灭顶之灾,谁还有心思谈恋爱,况且我和他真的没有什么。”

卓玫道:“当时我们两人有隔阂,就是为了他,想起真是不值。青春期,莫名其妙的单相思,神经病一样的开始和分手。”

卓玫的语言依然如往常一般犀利,迅速拉近了两个女孩的情感距离。

“秋云,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我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个人。”

“你怎么还和读大学一样,小资情调严重。再混几年,年龄大了,当务之急就是找个爱自己的人把自己嫁出去。浪漫的爱情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更别提什么忠贞不渝,男人嘛都差不多,条件不错就行了。”卓玫语言颇为玩世不恭,眼神有些雾蒙蒙的水色。

秋云眼光越过远处踢球的人,又翻过一株株的香樟树,她又想起了敢于为自己打架的那个人,又想起了给自己做简易卫生间的那个人,暗自问:“难道真的就没有忠贞不渝的爱情?”

第三章 看守所见闻 侯家与秋家的会面

侯正丽、张仁德和侯厚德在街边餐馆吃完晚饭。

张仁德道:“亲家累了一天,赶紧回家休息,改天我们两家正式见面。小丽不送我,我坐出租车。”

侯厚德道:“那不行,先送亲家,再送我。”

张仁德坚持自己的意见,拦下一辆出租车。侯厚德只得依了亲家,他站在出租车门前道:“大妹把我送到家,很快就回来。”张仁德在出租车上挥了挥手,出租车发动机轰响一声,猛地向前一蹿。

来到张沪岭家,侯正丽忙着为父亲铺床。心绪不宁的侯厚德站在阳台上,手里夹着半截烟,两天之内,手指被熏得明显发黄。侯正丽走到阳台前,用手扇了扇飘在空中的烟,道:“爸,少抽一支。你这样突然抽这么多烟,对身体不好。”

侯厚德狠狠吸了一口,他没有将烟头扔下阳台,而是拿着香烟屁股走进房间,在烟灰缸里按灭。

走进客厅时,眼睛不由自主扫向客厅正面的墙壁,墙壁上有一张双人彩色大照片,照片上,张沪岭西装革履,神采奕奕,鲜活得仿佛能从照片中走出来。照片中的侯正丽如花似玉,幸福笑容仿佛要透过相片飞出来。

侯正丽低头进门,根本不敢看照片。

侯厚德头朝上仰,将即将涌出来的泪珠子赶了回去,原本一个万分幸福的家,因为张沪岭纵情一跳而崩溃,还牵连儿子进了大牢,他暗自埋怨张沪岭:“一个事业有成的大男人,为什么不能忍受一点点挫折?轻易抛弃生命,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爱人,对不起祖宗。”

在岭西,死者为大,侯厚德努力将点滴埋怨消解在心里,他走到寝室门口,道:“大妹,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觉得这张照片不宜挂在这里,天天看到照片,会对你的心情造成不好影响,不利于胎儿成长,我帮你收进卧室,好好地珍藏起来。”

侯正丽用依依不舍的目光看着照片,道:“东西不能丢,可以挂到小房间里。”

侯厚德道:“空气中灰尘重,挂在外面的照片还容易毁坏,我去找点纸,把照片包起来。”

“爸,那麻烦你了。有一件事想和你说。我与沪岭虽然没有办结婚酒,但是有结婚证,是合法夫妻。”

“我知道,大妹,有什么话就说,在爸面前就别绕圈子。”

“刚才沪岭妈妈打电话,问我什么时间回去,我答应晚上九点左右回去。张家在岭西根深叶茂,要救弟弟,得靠张家。”虽然侯厚德早就表态要侯正丽住在张家,可是当真要将父亲一个人留在这里,她还是觉得很过意不去。她知道父亲最要面子,若是父亲倔强脾气暴发,不肯接受张家的救援,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侯厚德道:“与亲家第一次见面,我们就说好了。现在我找到水电气的位置,冰箱也会用,你别担心。我倒是有话给你说,住进公婆家里,和在自家屋里不一样,要孝敬老人,尊兄爱幼,特别是你这种特殊情况,千万要让着亲家夫妻,他们失去了儿子,心理上肯定受到创伤,要多多体谅他们。”

侯正丽作为女儿,从小崇拜父亲,进了大学校园以后,她有了新的参照物,眼界打开,思维开阔,渐渐发现父亲有很多缺点。但是,这一次父亲来到岭西,在危难时期表现了镇定、自制、勇敢的优秀品德,让侯正丽对父亲刮目相看。她发现父亲一直没有用空调,便拿出空调遥控器,做着演示,叮嘱道:“岭西夏天热,晚上关上窗户,记着开空调。”

茂东巴山县,少数条件好的人家开始使用窗式空调,但是像这种能用遥控的小型空调还基本上没有出现。侯厚德拿着空调遥控器,把老花镜拿出来,仔细看着上面的小字,不明白的地方就询问女儿。

父亲还是穿着那件白衬衣,洗得干净,衣领和袖口稍有些发毛发黄,显得陈旧,在柳河镇尚觉得与环境协调,到了省城就与周边人群的穿戴显得格格不入。侯正丽想起在衣柜里还有几件新衣服,这才走进了另一个许久都没有进去的房间。房间衣柜里面散乱放着一堆未开封的衣服,皆是为弟弟所准备。提起衣服,从衣服里掉出一个小黑包,她觉得这个小黑包很熟悉,又想不起里面装的是什么。

小黑包里面是好几个避孕套,上面有外文标签。侯正丽的眼泪哗哗就下来了,这包东西是当时他们在国外旅行时所买。回国以后,这包东西离奇失踪,随便怎么找都找不到,如今无意间找到了这包东西,让她一下就想起了与逝去丈夫的缠绵往事。

擦干眼泪以后,侯正丽拿着衣服来到爸爸房间。侯厚德拿着空调遥控器,对准挂在墙上的空调,一丝不苟地调试着空调。

“这是给弟弟买的,爸穿上稍微大一些,暂时可以应付。”

侯厚德压根不愿意换新衬衣,可是明天要到看守所,晚上还要跟亲家见面,他这才勉强换上新衣服。在换衣服时,他取下了绑在身上的小包,里面装着两千元钱,小包紧贴着肌肤,被汗水浸透,里面的钱全部被打湿了。

关上窗,侯厚德将湿钱一张接着一张贴在桌子上,以便尽快晾干。他精心挑选了一些稍微干燥的钱,凑成一千元。

将钱放在要来的信封里,他才试着穿上新衣服。新衬衣稍长,扎在皮带上也就将就能穿。侯厚德饱读诗书,腹有诗书气自华,脱下老旧得起毛边的衣服,换上合身新衣,顿时变成一位儒雅的知识分子,和乡村小学教师形象相差甚远。

见到穿新衣的父亲,侯正丽眼前一亮,道:“爸,这身衣服很合身,气质也好。有的人穿了新衣服,就像是偷别人的衣服。”

“其实穿旧衣服还自在一些。”

“人是桩桩,全靠衣装。城里人眼窝子浅,最喜欢以貌取人,要办事还得穿好点,否则很多地方连大门都进不去。”

侯厚德表面上镇定自若,内心实则极度焦虑,他担忧地问道:

“大妹,第一看守所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可是听说看守所里面黑得很。”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第三遍,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

侯正丽耐心地道:“看守所是省级模范看守所,所内设施最好,制度健全,看守所民警素质高。我见过看守所李澄所长,很有知识水平和修养。”

侯厚德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千块钱,道:“我打听过,看守所给每个人建得有账号,平时可以用来买东西。这是一千块钱,你给二娃去存上。”

侯正丽跟着张沪岭见惯了大钱,瘦死的胳蛇比马大,并不在意一千元钱,她将钱还给父亲,道:“爸,不用你出钱。在省城不比家里,出门就得花钱,这些钱你留着,我给弟弟打钱在看守所的账上。”

再三交代了寝室里各种设施,眼见着要到十一点,在侯厚德的催促之下,侯正丽才出门。在院子里,她回望着寝室,想着爸爸一人住在不熟悉的房间,心里非常不安,可是为了救弟弟这个大局,她没有选择,必须住到张家。

侯正丽回到张家时,张仁德和朱学莲都还没有睡,在客厅等着。见侯正丽进屋,朱学莲端了牛奶,递到侯正丽手上。

夜里,侯正丽再次失眠。

第二天,她七点就醒来,但是在床上躺到八点才起床。吃过早饭,开车接父亲侯厚德。

坐在女儿的小车上,与看守所越来越近,侯厚德感觉有一双大手紧紧揪住心脏,血液输送不出,浑身僵硬,连说话都变得困难。侯正丽专心开车,紧闭着嘴,不说话。将车停在看守所门前,侯家父女俩都不说话,看着前方的庞然大物。

看守所有四面高墙,墙上有铁丝网还有岗哨。家中没有亲人关在看守所时,看守所就是一个丑陋的冰凉的落后的建筑,路过行人甚至会觉得里面的人生活在这种环境下很可怜。当家中人不幸走进了灰扑扑的四方墙时,四方墙就变了脸,高耸围墙顿时拥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威严,让人必须得仰望,让人感觉到单个人的渺小,让人知道自由的可贵和法律的无情。

侯厚德从来没有想到侯家人会走进四面墙,他生活在柳河乡下,处于穷乡僻壤,物质财富不丰富,却处处得到尊敬,与村民接触时有心理优势。此时来到省城岭西,住在价值不菲的商品房里,睡在没用稻草铺床的席梦思上,穿着名牌衬衫,换上据说是名牌的皮带。但是,他总是感觉自己是无根之萍,漂浮在钢筋水泥丛林里,这里的繁华永远属于城里人,与自己无关。

父女俩在车上默坐了一会儿,侯厚德学习过《刑事诉讼法》,知道在看守所里见不到儿子,艰涩地道:“大妹,你去办手续,我就不下车了。”

在女儿即将迈进看守所时,他还是决定下车,紧走几步,追上了女儿。走进看守所大厅,女儿办理相关手续,他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警务人员审慎的目光,冷淡的表情,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他感到屈辱。如果不是为了拯救儿子,他肯定会拂袖而去。

存完钱,送了衣服,侯正丽和父亲一起走出看守所。坐回小车,在厚厚的铁壳包围之下,逃离了众多鄙夷的目光,侯厚德这才感觉心安。

侯正丽对这样离开看守所心有不甘,双手握着方向盘,考虑了十几秒钟,毅然决定与李澄联系,若是往常,她不会将见过一面的人当成朋友,如今她必须将只见过一面的李澄当做朋友,而且要当成好朋友。

为了照顾父亲的面子和情绪,她下车,用手机给李澄打了电话。

“李所长,我是侯正丽,还记得我吗?晚上有空没有,请你吃饭。”

李澄只与侯正丽见过一面,但是清楚地记得侯正丽的样子。女人与男人相比,在公共活动中具有相当的优势,一般情况下,雄性气质越强的男人越是喜欢优雅女子,而雄性气质强的男人往往事业比较成功。李澄对楚楚可怜又具有古典气质的侯正丽颇有好感,这是雄性男人对漂亮女性的好感。深层次的意识是性幻想和占有欲,表现出来则是好感。

从心底里,李澄愿意与侯正丽吃饭,但顾忌其身份,最终还是拒绝了美女的邀请,道:“下回吧,我有安排了,谢谢你。”

作为高学历美女,侯正丽很少被男人拒绝。为了救弟弟,她顾不得懊恼,因为李澄拒绝得不是太粗暴,她决定亲自去拜访李澄。她将后视镜朝下拉了拉,补了口红,然后对父亲说:“我到看守所找找李所长,看能不能请他吃饭。”

侯厚德下意识理了衬衣,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上次沪岭爸爸请他喝过茶,我们认识,你就不用去了。”

看着女儿化妆后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找看守所的民警,侯厚德脑门子直冲血,感到格外屈辱,可是儿子在看守所关着,所有屈辱都只能忍着。

侯正丽挺胸昂头再次进入看守所,前次进来她纯粹是犯罪嫌疑人的亲属,这次进来就不仅是犯罪嫌疑人的亲属,还是李澄的朋友。她边走边给自己鼓劲:“二娃现在是犯罪嫌疑人,并不是罪犯,我为什么不理直气壮去找李澄。”在大厅里观察了几分钟,她发现了左侧通往二楼的小木门。上楼时,高跟鞋跟在地板砖上敲击出清脆的声音。

李澄坐在办公室,听到外面走道上传来的脚步声,心道:“这是谁的脚步声?”

李澄对所里每个人的脚步声都了如指掌,今天这个脚步声的主人绝对不是看守所工作人员。听着脚步声,他在脑中迅速勾勒出来者的形象:“来者步频快,有力量,应该是25岁左右的年轻女子。她是谁,来找谁?”两个问题还没有自我回答,脑中莫名其妙地闪出那个忧伤女子。

李澄从警以后,就听说过“精刑警、强经警、马马虎虎监管警”的俗语,平时的接触也印证了这个说法,他就把看守所归入养老的地方。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正在事业高峰期,被不阴不阳地扔在了第一看守所。转眼间就来到所里四年,在他执政的四年里,第一看守所由混乱、肮脏变得规范、井井有条,成为省级文明单位。看守所被评为省级文明单位甚为罕见,至少在岭西还是头一遭,这让岭西公安局的分管头头很高兴,大会小会表扬了好几次。尽管获了不少殊荣,李澄仍然觉得留在看守所对自己并不公平,格外郁闷。

侯正丽来到了门口,见房门打开,轻轻敲了敲门框,道:“李所长,您好。”

来者果然是侯正丽,李澄是第二次与侯正丽见面,他知道自己对这位年轻女子有好感,或许是因为年轻漂亮,或许是因为令人仰视的髙文凭,或许是对方楚楚可怜的优雅气质。

李澄清了清嗓子,道:“请进。”

侯正丽走上二楼时还在担心着李澄的态度,听到“请进”两个字,她知道自己冒失拜访不会太难堪。

“我刚才在大厅给弟弟侯海洋上了钱,送了衣物。”

“嗯。”李澄是第一次在这间办公室单独接待犯罪嫌疑人的亲属,他尽量让自己的态度看上去好一些,可是到了看守所这个地盘上,职业习惯让他变得严肃、生硬。

侯正丽见到李澄不冷不热的态度,又觉得心中无底,她抬头挺胸,用目光平视对方,这样就不至于显得太卑微,道:“我弟弟还没有满二十岁,很年轻,还请李所长关心,不至于受欺负。”

李澄笑了笑,让脸上绷紧的线条舒缓,道:“受欺负,侯海洋能受欺负?我找人问了他的情况,你弟弟性子够野,脾气够暴。”

“我们全家人都怕他经受不住压力,做什么傻事。”

“最锻炼人的地方除了军队就是看守所,经历过看守所,你弟弟就由小男子变成了男子汉。”

“我希望他平平安安,哪怕平庸一些都无妨。我一直坚信弟弟是被冤枉的,他胆子虽然大,可是头脑清楚,绝对不会去杀人。”

李澄有着职业警察的特有毛病,闻案心痒,问道:“你凭什么坚信,有理由吗?”

侯正丽表面上镇静,忙里忙外应对自如,可是内心深处充满着焦虑,她将多次在家里讨论的观点抛了出来:“光头老三与我们有生意上的来往,为了讨债,到我家来闹过一次,还动手打了我。我弟弟眼里揉不得沙子,跑去揍光头老三。”

李澄用指头敲了敲桌子,道:“这就是杀人的动机。”

“我弟弟空手出门,没有带任何凶器,他怎么会突然割了光头老三的脖子?”

“这一点最关键,凶器,凶器在哪里?”

“东城分局没有找到凶器。”

“没有凶器,就能定案?东城分局不会办这种糊涂案吧?”

“我弟弟是小年轻,若是激情杀人还说得通,可是怎么会弄得像个杀手,而且,时间也不对。”这个案子的细节,早有行内人向侯正丽作过详细分析,她一条一条记得清楚。

李澄一点一点陷入了案子里,最后他在心里对此案判断,凶手十有八九另有其人。他办事素来稳重,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观点,道:“我是看守所监管警,不具体管案子,刚才只是凭着你所说进行分析,作不了数的。我听说新来的刑侦副局长秋忠勇在省内是破案高手,是从茂东公安局调过来的,你可以找他。”

侯正丽便记下“秋忠勇”的名字,告别时,诚恳地道:“李所长,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能否抽个时间,我请你吃饭。”

经过交谈,李澄脸上没有冷硬表情,笑起来线条还挺柔和,道:“改天吧,‘岭西一看’是省级文明单位,严格执法的同时我们会人性化管理,看守所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配合东城分局破案。”

谢过李澄以后,侯正丽没有在办公室过多停留,告辞而去。

侯正丽离开以后,空中仍然飘着淡淡清香,李澄暗道:“我这是怎么了?对她的态度这么好,话也特别多,这可不像李澄的风格。”想着侯正丽落落大方的态度,暗想道:“侯正丽不愧是名校毕业的大学生,遇到这种事情还能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若是换了其他女人,要么畏缩,要么变泼妇。”

侯正丽进入看守所以后,侯厚德在车里坐不住,站在车旁边,朝看守所方向张望。在热浪袭击之下,大股大股的汗水从背上往下流,聚积在皮带处,将裤子和衬衣打湿了一大块。见到女儿出来,他急忙迎了上去,急切地问道:“怎么样?”

侯正丽道:“李所长为人不错,看守所这块没有什么问题,弟弟在里面不会被欺负。像弟弟那个体格和性格,也不会被欺负得好厉害,在里面受点苦其实也没有什么,说不定还有好处。关键还是在案子,只有破案,真相大白后,弟弟才能走出看守所。”

侯厚德点头道:“当今之计,就是要让公安局抓获真凶。可是,这事我们只能眼睁睁等着。”他想用尽全力帮助儿子,可是岭西太大,让他失去了方向感,增加了无力感。他是柳河乡的小学教师,在乡村时常以书香门第自我安慰,也能得到乡邻尊重。此时来到高楼林立的省城,需要为了儿子奔走,他才发现现实是如此残酷,乡村教师的身份是多么不值钱,曾在心中支撑自己的书香是多么虚弱。

侯正丽道:“我刚才探听到一个信息,东城分局新调来一位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是茂东人,叫秋忠勇,他是一个破案高手。等会儿我请沪岭爸爸找一找关系,最好能联系秋局长,在一起吃顿饭,讲一讲我们的想法,说不定还有点用处。”她心里闷着事,说完之后,就去开车门。

从小到大,女儿心中最伟大的人就是父亲。此时儿子身陷囹圄,女儿根本没有向自己求助的意思,还要维护自己的脸面。无情的现实,让侯厚德格外难受。默默地坐上了小汽车,看着窗外街景向后而去,侯厚德体会到独在异乡的苦涩和艰难。突然间,他猛地想到“秋局长是从茂东公安局调来的”这个信息。

“大妹,你能不能找到茂东公安局的电话。”

“能。有事吗?”

“我有个学生在茂东公安局工作,好像在政治处工作,还是个领导,我找找他,应该能联系上秋忠勇。”

父亲平生最怕办事找关系,此时为了儿子,他主动寻找各种能够用得上的关系。人生有一种理想的境界叫做万事不求人,人不求人就一般高,可以傲视权贵和金钱。这种境界只能是理想境界,绝大多数人在社会生活中都得求人,很难真正清高。

侯正丽最了解父亲的性格和人生态度,听到他要主动去找关系,倒有些姥异了,随即又释然,如果为了救儿子都不肯放下面子,这就不是自己亲爱的父亲。

“爸,是你什么学生?”

“他在柳河小学读的小学。”

听到是这种遥远的关系,侯正丽便不抱希望,敷衍着道:“回家后,我再找茂东公安局的电话。”

侯厚德在脑中回想着杜杨的模样,虽然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他坚信只要自己提要求,杜杨肯定会帮忙。回到房间,客厅大墙没有了侯正丽和张沪岭的大照片,显得空空荡荡,让人感觉缺了点什么。侯厚德心思细腻,观察到女儿眼光一时看着那面空墙,就有意找事情分散女儿的注意力,道:“大妹,你帮我找茂东公安局的电话。”

侯正丽对父亲所说的关系很没有信心,她没有将怀疑表达出来,道:“电话很好找,等会儿给你。”

侯厚德在电话机前坐着,等待着女儿将茂东的电话拿过来。很快,侯正丽拿了一张纸过来,里面有两个号码,一个是茂东公安局办公室的电话,另一个是政治处的。

侯厚德郑重地拿过了纸片,他没有急着打电话,而是屏气凝神地坐在电话旁边,思考着应该怎么说话。侯正丽对这种人际关系不抱希望,不愿意看到父亲受挫,转身走到里屋。

完全平静以后,思路清晰起来,侯厚德郑重地提起了话筒,坚定而缓慢地按了公安局办公室的号码。铃声响起以后,侯厚德专注地听着,等到对方接了电话以后,道:“你好,请找杜杨。”

对方是一个硬邦邦的声音:“打政治处。”

听到对方电话的忙音,侯厚德自尊心受到了挫折,若不是为了儿子,他肯定会放弃与杜杨联系,如今为了儿子,他将所有的自尊心全部放下,拨打了政治处的电话。

“你好,请找杜杨?”

“找杜主任。你是?”

“我是他的老师。”

对方喔了一声,道:“我给你说政治处杜主任的电话,记一下。”打通电话,响了好几声,才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我是杜杨。”

“我是侯厚德。”

“啊,是侯老师,难得,难得,真没有想到侯老师给我打电话。大妹都大学毕业了吧,二娃工作了吗?”

侯厚德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的话,道:“杜杨,我有事情要请你帮忙。”

“侯老师,跟我别客气,只要办得到,一定办。”

听说二娃侯海洋因为杀人案子被关到了看守所,杜杨知道事情严重,急道:“秋忠勇和我关系很好,我马上开车到岭西来,晚上叫他出来吃饭。”

“谢谢你,杜杨。”

“侯老师,你说啥,这么大的事才来找我,在东城分局的时候就来,事情好办得多。”

放下电话,侯厚德从杜杨的态度中总算找到了一丝温暖,走到卧室门口,道:“杜杨晚上要到岭西,请秋忠勇吃饭。”他看着女儿迷惑的眼光,解释道:“杜杨是柳河人,小时候读不起书,经常在家里吃饭,那时你和二娃都还小,没有什么记忆。杜杨很聪明,当兵以后就进了公安局,刚才别人叫他杜主任,应该是茂东公安局的领导。”

侯正丽确实对杜杨没有什么记忆。

张沪岭出事以后,许多原先以为不错的朋友在事件前后态度反差之大,让侯正丽迅速品尝到人情冷暖,自此事件以后,她对人性持有怀疑态度。杜杨是父亲二十多年前的小学学生,她甚至没有听父亲谈起过此人,这种关系对弟弟的案子能有什么帮助,很值得怀疑。

联系上杜杨以后,侯厚德神情略显轻松,换下被汗水完全打湿的衬衣,新衬衣穿在身上总觉得有一种隔膜感,远不如穿习惯的旧衬衣舒服。只是,在柳河穿衣服是为了自己舒服,在岭西穿新衬衣完全是为了让他人舒服。

侯正丽给沪岭父亲张仁德打了电话,将晚上两家人的正式会面暂时朝后推。

朱学莲已经准备了在饭店吃饭时的衣服,闻言就发起了牢骚:“一个乡下人能有什么关系,能起多大作用。”

张仁德批评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乡下人?岭西有多少人是真正的城里人,往上数三代都是乡下人。新来的东城分局副局长是茂东人,老乡找老乡办事,效率最高。”

朱学莲道:“侯正丽有身孕还跑来跑去,一点不安心,可怜我的孙儿要跟着受苦。”

张仁德道:“弟弟被关在看守所,当姐姐的能不着急吗?我多帮侯正丽跑一跑,本质上是帮沪岭的子女,你要理解。”

桌上的电话铃猛地响了起来,张仁德接过电话:“永刚,有消息吗?”赵永刚道:“有消息,不过是坏消息。”朱学莲见丈夫神情越来越凝重,便坐在丈夫身旁,把手放在丈夫肩膀上,等到丈夫打完电话,问:“怎么回事?”

张仁德道:“光头老三的父亲跑到省政法委领导办公室,掉着眼泪翻来覆去说一现场捉住的手上有血迹有动机的人难道不是凶手?让省政法委领导很有压力。他以前也是风光一时的领导,为了儿子跑到政法委去求情,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一点很要命。”

朱学莲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黯然道:“儿女出生就是为了折磨父母,只要生下来,一辈子就脱不了手。这个事暂时不要给侯家父女说,胎儿前三个月最重要,容易受影响。”

张家暂时封锁了让人沮丧的消息,侯厚德自然不会知道光头老三父亲跑到省政法委哭诉之事。就算知道,以他的社会关系和背景,知道此事也是于事无补,徒增烦恼。

侯厚德洗澡后换了新衣,便一直坐在电话机旁边等待着杜杨传来的新消息,并且不开电视,担心电视发出声音会让人听不到电话铃声。到了下午五点半,电话铃声终于响了起来。

通话以后,侯厚德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快步来到侯正丽的房间门前,道:“六点钟到市公安宾馆,到了给杜杨打传呼,我们和杜杨要与秋局长见面,晚上一起吃饭。”

从商以来,侯正丽看到了太多尔虞我诈、见利忘义,闻言不禁有些感动,道:“今天才联系,杜杨晚上就请秋局长吃饭,看来他是真心为爸办事。”侯厚德平静地道:“杜杨是我的学生,帮助老师也属正常。”

侯正丽近日睡眠不佳,脸色灰暗。为了晚上能精神些,她抓紧时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假寐。睡在床上,脑海里一会儿是弟弟的事,一会儿是沪岭的影子,让她不得安宁。听到父亲敲门声以后,侯正丽从床上撑起身,对父亲道:“稍等一会儿,化妆以后,我们就出门。”

为了压制弥漫在身体每个毛孔的阴郁,她在镜前仔细化妆。在读大学时,她的化妆水平不高,妆化得很浓。后来跟着张沪岭出席了一些比较高级的社交场所,她才知道最好的化妆是有化妆的效果而没有化妆的痕迹。

出门后,见到父亲在客厅里转圈。

见女儿出来,侯厚德停止转圈,用商量的口气道:“大妹,今天是杜杨帮我们办事,晚上的生活应该由我们来安排,你说安排在什么地方?”

侯正丽道:“等会儿见了面,征求杜杨的意见。”

“岭西的大餐馆贵不贵?”侯厚德带了两千块钱到岭西,这些钱在乡下算是一笔大开支,到了岭西以后这些钱就如小雨落在沙漠里,转眼间就被吞嗤得不见影踪,他想省着用,多给儿子在看守所上点钱。

侯正丽知道乡村教师只有一点死钱,根本禁不起这种用法,道:

“吃饭的事爸就别管,我开有一个装修公司,目前是段燕在帮我顶着,生意差点,但是吃顿饭还没有问题。”

侯厚德宽慰道:“当初让段燕到你公司上班是明智之举,乡里乡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现在顶上大用了。”

开车来到东城分局,按照约定,侯正丽将车停在公安宾馆停车场。侯厚德站在车边等待,侯正丽则到外面的公用电话打传呼。

公安宾馆楼上,秋忠勇和杜杨还在喝茶、聊天。

秋忠勇道:“看来你是真心想帮忙,大老远从茂东跑过来,那个侯海洋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杜杨道:“侯海洋的爸爸侯厚德是我的小学老师;。当时我家里子女多,我在柳河小学读书,中午吃不上饭,都是带个红苕扔到学校的灶孔里。侯老师经常给我舀一碗带菜的饭,他们家里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就这样吃了五年。你看我这体格还算强吧,都是当年侯老师喂出来的。老秋,侯老师对我有恩,他家里出事,我肯定要帮忙,就像帮我父母一样。”

秋忠勇也是农家子弟,读过村小,他对杜杨的感受心有戚戚,道:“不管村小老师水平如何,他们始终是农村子弟的启蒙老师。侯家的家教如何,侯海洋的品德如何?”

秋忠勇调到岭西市东城分局以后,遇到的第一件大案子居然是女儿秋云在巴山县新乡学校的男同事,准确来说是男朋友,世事之奇莫过于此,让他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觉得神奇。

“侯正丽和侯海洋这两个小孩我都见过,家教很好,侯正丽还是读的名牌大学,要不是当时家里特殊情况,侯海洋肯定能考上大学。”“杜主任不是外行,这个案子疑点重重,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固定证据,找出真凶。”作为一个父亲,秋忠勇不希望女儿和侯海洋走到一起,此事他在家里闭口不提。作为一名警察,他会全力侦办此案,为了女儿,同时也是警察的职业荣誉。

腰间传呼机响起以后,杜杨从窗边探出头去,看到了站在车边的侯厚德。

秋忠勇听到外面的汽车声,探出头去,恰好看到了岭西牌照的小车开了过来。

“走吧,吃顿饭,别弄得像个圣人,谁还没有亲朋好友。”杜杨与秋忠勇关系很铁,就把话题挑破。

秋忠勇走到阳台,对正在收拾房屋的女儿秋云道:“晚上杜叔请吃饭,我不在家里吃。”

“嗯,爸少喝点酒。”

秋云一直联络不上侯海洋,此时她逐渐相信侯海洋到了广州以后就变了心,故意回避自己,这让处于热恋状态的她异常痛苦。随着父亲来到岭西,一来是可以帮助从来不做家务的父亲布置临时的家,二来可以散心。

秋忠勇随口问道:“你妈急着回去办事,没给你煮饭,晚上你在哪里解决,跟不跟我去?”

秋云道:“爸就别管我,几个分到岭西的校友,约在一起吃饭。”在秋忠勇和杜杨出门时,她将客人送到门口,礼貌地道:“杜叔叔,我不陪你们吃饭了。”

秋忠勇便与杜杨一起往外走,上了车,杜杨道:“我记得秋云以前很活泼,现在还真……真是女大十八变,成了大姑娘。”秋忠勇知道杜杨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道:“这跟前段时间我的经历还有点关系,她当时受了点打击,性格变得内向了。”

杜杨道:“当时发生这件事情,茂东公安局上下的意见都很大,老板到市委汇报过好几次。”

交谈着,杜杨和秋忠勇来到停车场。秋忠勇老远就认出了侯厚德。从相貌上,侯海洋几乎就是侯厚德的翻版,只是两人气质明显不同,侯海洋脸上线条硬朗,蕴含着一股野性。侯厚德虽是农村户口,身上透着文人气息,并非土得掉渣的社员。他的视线从侯正丽脸上扫过时,心道:“侯家的基因都还不错,儿子高大,女儿漂亮,只是略比秋云差一些,也算不错。”

秋云在窗台收衣服的时候,正好可以瞧见父亲,她看到父亲扭头朝自己看了一眼,便挥了挥手。

秋忠勇也朝着女儿挥了挥手。

侯正丽顺着秋忠勇视线朝窗边看去,一个抱着衣服的女孩站在窗边。她在公安宾馆曾经与这个女孩见过一面,此时才知道这个漂亮女孩是秋忠勇家里的人。

第三章 看守所见闻 号里规矩大如天

夜晚,侯海洋是新人,要值夜班,他被排到最后一班。

第一看守所监舍夜间值班一般分成4个班。每班一般2小时或者2个半小时,从9点半到早上6点半。在206室,除了鲍腾和师爷等6位上铺,有重病的人经鲍腾同意以后可以不值班。

监舍值夜班亦是有讲究的,值第一班是最舒服的,电视看完,第一班也就值完了,最倒霉的是最后一班,4点半开始,要值到6点半,基本上没有多少睡觉时间。

在206室里还专门设了一个报时员。人失去时间概念会变得很糊涂,而看守所又不准犯罪嫌疑人带表,鲍腾在206主政以后,特意制作了一个简易时钟点。时钟的原理来自古代的沙漏。鲍腾让劳动号偷偷送进两个矿泉水瓶子。在瓶上扎个洞,在《新闻联播》开始播放时就装满水,《新闻联播》放完,用水泥块在瓶上划一个印,这就是半小时的水漏。为了计时方便,装水距离延长一倍,就是一小时。

号里白天专门有人负责看钟点,每隔半个小时,他就得报出来。一瓶水时间报完时,立刻就用另一瓶接水,每天看电视时还要将时间校准,这样就可以基本上得到准确时间,夜里报时,则由值班人员完成。看守所值班是从晚上9点开始,嫌疑犯开始分成6班值班,一班约90分钟。上铺几个人都安排在前面几班,第一班都是由鲍腾来值,那时候电视机还没有关,电视看完,值班结束,不耽误睡觉。鲍腾为此还能说大话:“大多数监舍头铺都不值班,只有206室,我天天坚持值班,我都做得好,你们凭什么就做不好。”

在开始值班时,鲍腾将侯海洋叫到身边,道:“蛮子在101读的是速成班,基本功不扎实。你以后也是要做上铺当领导的人,要深入基层,多学着点,今天就值深夜班,是最后一班,跟娃娃脸在一起。”

鲍腾是因为冒充中央领导人行骗且诈骗金额巨大、情节恶劣而被送到了“岭西一看”,他为了冒充大领导,找来了画报、电影,还看书学习。通过多年实践,他扮演官员的水平提高很快,常常以假乱真。他扮演的官员也由乡镇干部、县市领导一步步升级到省部级,最后阴沟翻船时,扮演了一位中央大员,骗得众多省部级官员团团转。扮演骗子时,他就很入戏,有时与其他官员交往时,身上带着浓厚的领导干部气质,经常忘掉自己是货真价实的骗子,而把自己真正当成了忧国忧民的领导,行走一方时,提出过不少真有水平的建议和指示。当案情公布以后,不少与其接触过的领导干部都大吃一惊,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第二反应就是欷戯不已。

他来到“岭西一看”以后,仍然如鱼得水,很快取得领导信任,也没有辜负看守所的希望,带出来一帮手下,将206管理得井井有条。他常说一句话:“管理是门科学,掌握了其中精华,到什么地方都可以横行。”

侯海洋接受了鲍腾的领导方式,道:“我听老大安排,晚上值深夜班。”

鲍腾对侯海洋的态度表示满意,问:“你知道晚上值班主要做什么?”

侯海洋按照自己的理解,答:“是不是要小心有人逃跑或者是打架?”

鲍腾摇了摇头,道:“在我这个号,还不至于有人敢打架,逃跑更是门都没有。晚上值班主要小心有人自杀自残。”他没有等侯海洋说话,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道:“平时新贼进来,我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你不同,我看着顺眼。你现在坐到的这个位置,只有少数人才能做到,这少数人一般要奋斗半年才能坐到,你这是破格提拔。破格提拔是一回事,你的看守所基本功还得补,否则其他人不服。晚上趁着值班时,将监规和报告词认真背熟,烂熟于心。”

“我晚上加紧背。”侯海洋总觉得鲍腾的语言非常怪异,鲍腾用语上像是开玩笑,可是神情间又是一本正经,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这让他很是迷惑。

十点,报时员报出时间不到两分钟,看守所总值班室发出睡觉的指令。

侯海洋左侧是韩勇,右边是一个散发着汗臭的男子。男子的臭味犹如从陈年老咸菜坛子里拿出,有股刺鼻的酸臭味。这个臭味如影随形,挥之不去。他翻了个身,将鼻子对着韩勇方向,又用指头堵着鼻孔,心道:“号里人取绰号挺有水平,这个男的浑身酸臭,臭虫的名字恰如其分。”多日辛苦,身体疲劳得紧,头靠着硬床板,在臭气袭扰中,侯海洋眼睛不由自主眯上,迅速沉人了梦乡。

韩勇翻转身,眼睛躲着明亮的灯光,他发现侯海洋几乎是靠着板上就立马睡着,骂了一句:“狗日的,睡得倒快。”他在床上翻了一会儿,脑里总想着被自己睡过的女人白花花嫩生生的身体,下身硬邦邦地顶了起来。

鲍腾被韩勇的翻动声打扰,道:“天棒,别烙烧饼。”

韩勇不再翻身,眼睛看着天花板。到了十一点,他将手伸进裤子里,慢慢揉搓着。一边揉着,一边想着曾经睡过的女人们,女人们柔软的身体如一条条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他,让他欲火焚烧。揉了一会儿,所有能量终于爆发出来。

韩勇手里握了一大把充满椰子味道的黏稠液体,他撑起身体,将手掌里的黏稠液体揩到了侯海洋身旁酸臭男子身上。

作完恶作剧,韩勇带着满意的笑容进入了梦乡。

四点半,侯海洋被人推醒,开始在看守所里值第一个班。

进入东城分局以来,侯海洋一直处于激烈的变动之中,到了此时,才真正安静了下来。安静下来以后,亲人们便如无孔不入的细雨,抽打在身体最为脆弱的部分,痛彻心扉。

“我若是被枪毙了,传到二道拐,爸爸肯定会觉得我很丢脸,是书香门第之耻。”侯海洋又仔细回想着父亲侯厚德的言行,又否定了刚才想法,“爸爸毕竟是爸爸,还是爱我的,到了危机时刻,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不过,他就是一个乡村教师,省城水深,不是一个乡村教师能越过的。”

这个念头如绳索一样,勒得他阵阵绝望。他随即又将张家在岭西的关系当做安慰,有了些许安慰,总算消减了部分绝望。

“儿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妈妈知道了我的事,肯定睡不着觉,吃不了饭。她身体不好,也不知道会不会再犯病,失了我,她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想起瘦弱而劳作不休的母亲,侯海洋的心就揪在了一起,除了悲伤不已,还有不能尽责的难过。

想着姐姐,侯海洋就想起了脑浆迸裂的姐夫,姐姐刚结婚就失去丈夫,弟弟又进了看守所,如今她肯定在外面东奔西走,营救自己。想到姐姐肯定要去求着张家,他只觉得万分无奈。

想起二道拐的山山水水,只觉得如此亲切,以前总是迫不及待想早些离开家乡,到外面的世界,此时却恨不得立刻就能回到家中。家里有菜园子,围墙外有李子树,河里游着鱼,在拥有这些时,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被困于四面墙里,只能在二十平方米范围内活动,再想起二道拐的山山水水,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他脑海中突然迸出新乡小学鹰钩鼻赵海的影子,心道:“依着赵海的性格和他犯的强奸罪,到看守所肯定会备受折磨,十有八九会睡在便池边,被恶人们欺来打去。”

想过几位至亲以及赵海以后,侯海洋将脑海中最大的容量留给了秋云。虽然相隔不到一个月,但是他觉得两人已经分开很久很久。看守所灯光虽然明亮,但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让人感到阴森森的。牛背砣小屋灯光昏暗,却有刻骨铭心的温馨缠绵。此时此刻,他愿意回到牛背砣,沉醉于其中,永远都不走出来。

“我无法与秋云取得联系,她会不会到我家里去找?”反复琢磨,侯海洋作出了肯定的判断,“秋云骨子里很要强,还有点走极端,否则也不会到新乡来工作。她找不到我,不撞南墙不回头,十有八九会找到二道拐去。”

寂静的夜里,昏暗灯光下,侯海洋回想着秋云身体每一寸的肌肤,昨夜的温存仿佛就在眼前。想象如此美好,现实如此不堪。

娃娃脸坐在便池边,靠着侯海洋身边,悄悄地眯了一会儿瞌睡,精力稍微恢复以后,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小声地凑在侯海洋耳边道:“蛮子哥,以后我就是你的小弟,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娃娃脸没有文化,可是从小混车站的经历非同小可,在他心中,没有尊严,没有道理,没有理想,只有现实的利益,他认定侯海洋大有前途,便主动要当小弟,以求得到保护。

侯海洋道:“我们是朋友,别谈小弟的事。”

娃娃脸执著地道:“我就当你的小弟,可以帮你洗衣服,还可以按摩。我的按摩手艺很好的,小时候经常在火车站的按摩房里睡觉,学了点按摩手艺,绝对不比开按摩店的差,我给你揉揉。”

侯海洋将娃娃脸伸过来准备按摩的手推开,道:“不用,我们是哥们儿,互相帮助。”

206号左右两排大通铺,鲍腾周边六个人都是平躺着睡觉,鲍腾位置最宽,能够自由翻身。越是远离鲍腾的地方,睡的人越多,在便池附近的几个人完全是人贴着人,采用“立刀鱼式”侧睡。所谓“立刀鱼式”是指睡觉的人是一颠一倒的,睡觉时只能看到旁边人的脚,根本没有翻身的余地。

在睡梦中,有人磨牙,有人说梦话,有人打呼噜,间或有人发出惊叫声。房间里,脚臭、汗臭、嘴臭、体臭、屁臭、尿臭,将小小的空间塞满。

娃娃脸见侯海洋没有说话欲望,不再主动找话,半眯着眼睛养神。

侯海洋在脑中与秋云缠绵一阵,思绪渐渐回到案子上面,想着东城分局恶狠狠的民警,他内心对警察失望了,也对自己案子极为失望。他一直不愿意深入思考自己命运,此时呼吸着乌烟瘴气的空气,一股深深的恐惧涌上了心头。

“如果杀人罪被坐实,我就要判死刑。”这个念头如毒蛇,沿着血管在身体里乱窜,让他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痛苦。

十几年来,在侯海洋脑海中,他就是初升的太阳,无限光明的未来在不远处等待着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如今死亡如悬在头顶上的一柄铡刀,随时会重重地落下来,将自己砍成两截。恐惧、绝望、不甘,种种情绪如遮住眼睛的大雾,瞬间就将侯海洋的心塞满。他难以忍受如此巨大的心理折磨,恨不得在狭窄的监舍里大闹一番。环顾206室,虽然说这里号称文明号,但是里面的人没有善男信女,二十多人里,杀人、抢劫、强奸、诈骗,皆为重罪。

作为新贼,他还没有在里面撒野的资格。为了消磨漫漫长夜,借着昏暗灯光,侯海洋开始背诵监规和报告词。

所谓报告词,就是看守所的一套标准用语,内容为:报告政府,我叫XXX,XX省XX人,今年XX岁,因涉嫌XX犯罪,于X年X月X曰被XX派出所依法刑事拘留,现案件已到预审,报告完毕,请政府指示。第二背的是一些简单问答,吃什么,有人打你没等等,都规定好了标准答案,以应付监管支队的人下来检査,还必须会背的是7项权利:我依法享有,辩护权、上诉权、申诉权、检举控告权、不受打骂体罚虐待权、合法财产不受侵犯权、选举权。这个是反复考的,一个字,一个词的顺序都不能错。

监规有八条:一是必须服从管理教育,不准抗拒、阻碍管教人员和武装民警依法执行职务;二是必须保持看守所秩序良好,不准喧哗吵闹,不准打架斗殴,不准在监室内搞娱乐活动;三是必须老实交代问题,不准隐瞒犯罪事实,不准串通案情,不准互相策划对抗审讯、审判;四是必须认真学习,接受改造,不准拉帮结伙,不准散布反动污秽言语,不准抢吃他人食物,不准强占他人财物;五是必须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不准传习作案伎俩,不准教唆他人犯罪,不准欺压、凌辱、殴打他人;六是必须爱护公共财物,不准损坏看守所设施,不准撕毁公用衣被,不准毁坏公用书报杂志;七是必须保证监室整洁,不准乱放衣物,不准乱写乱画;八是必须互相监督,发现有违犯监规和企图逃跑、行凶、自杀等破坏活动要立即报告,不准袒护、包庇。违反以上规定者,视情节轻重,将分别给予制裁,加戴械具,责令反省或采取其他强制措施;构成犯罪者,将并案依法从严査处;有立功表现者,将酌情依法从宽处理。

他记忆力强,早就背得监规和报告词,此时在百无聊赖中又开始机械地背诵。有事情做,时间混得就快些,天快亮时,背得滚瓜烂熟。

第一缕光线射进头顶上的窗户,拉开了侯海洋肚子唱歌的大戏。长短不同、音调各异的“咕咕”声在肚子里不停发出,如复杂的交响曲。打瞌睡的娃娃脸被咕咕声弄醒,肚皮马上起了反应,跟着响动起来。

听到娃娃脸肚子的响动,侯海洋自嘲地咧嘴笑了起来。他生在柳河农村,农村一向被视为贫穷和落后的象征,但是他还真没有饿过肚子。自从包产到户以来,农民将土地的潜力充分发挥了出来,加上杂交水稻种子得到普遍使用,家里粮仓里就没有空过。退一步说,就算没有米,产量很高的苞谷、红苕足够填饱肚子。在嘴馋时,还可以到田里摸点黄鳝、泥鳅,到河里钓鱼。

作为柳河的野孩子,他有无数种办法能填饱肚子。

如今,坐在206的四面墙里,侯海洋只能苦苦等待可怜的早餐。

胃里消化液不断地向胃壁进攻,形成强烈的饥饿感。他想象着曾经吃过的美食,其中酸菜尖头鱼散发着特别魔力,牢牢占据了脑中美食榜的首位。

早上六点钟,监室的墙上音乐响起,是外面世界也流行的《铁窗泪》。《铁窗泪》《钞票》《十不该》等歌曲是唱遍大街小巷的囚歌,最出名的就是《铁窗泪》。当某位前歌星朗诵起“人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失去自由;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亲人和朋友”时,所有从睡梦中醒来的犯罪嫌疑人都是感同身受,大家一齐陷入各自的心事之中,暂时没有上铺、中铺、下铺的分别。

侯海洋睡眠不足,反应最为迟钝,听着墙上的音乐颇有些茫然。

师爷伸了伸胳膊,扭了扭腰,然后说了一句:“大家别愣着,早上起来该做什么做什么。”

随着师爷这一句话,所有人迅速起床开始叠被褥。然后按着顺序,两人一组,把被褥抬进了便池另一侧的类似门洞的空间里。

师爷发号施令,韩勇则是监工,他踢了几个动作慢的人,骂骂咧咧地在仓里走来走去。

鲍腾起床后,有一个小年轻帮着他穿衣服,不知哪里不对,被鲍腾一脚踢到了床下,他指着娃娃脸道:“小杂种,你娃还灵醒,过来侍候老子。”娃娃脸本来和侯海洋一起,闻言脸上露出欢喜笑容,屁颠屁颠地走了过去。

侯海洋注意到娃娃脸有意无意朝着自己笑了笑,是发自内心的微笑,也是飞黄腾达以后的笑容。

鲍腾穿完衣服以后,娃娃脸赶紧去端来一杯水,这水是昨夜准备的凉水。早上一杯水,可以让身体舒服,也有利于肠胃蠕动,这是鲍腾长年坚持的养生之道。在外面时他早上是喝温开水,号里条件不允许,将就喝点凉水。娃娃脸挤完牙膏,就举着牙刷,端着水杯在水池处候着。等到鲍腾接过短牙刷以后,未经鲍腾吩咐,娃娃脸又飞快地拿来毛巾和洗面奶,等在水池边。

鲍腾“咦”了一声,接过水杯道:“表现不错。”

被夸了一句,娃娃脸如偷吃人参果一般快乐。侯海洋一直冷眼旁观,看到娃娃脸的表现,脑中顿时就想起宫廷中的太监。

“坐板,背监规。”鲍腾慢条斯理发布了本日的第一条命令。

所有人按照自己的位置盘在了床上,师爷拖着长长的声音,道:

“监规。”

“看守所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为了保证看守安全,使监管工作有秩序地进行,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特制定本监规,在押人员要严格遵守:一、六做到……二、六不准……”

老贼们将监规都背得滚瓜烂熟,如和尚念经一般,根本不用思考,监规脱口而出。侯海洋记忆力强,能够完整熟记监规,可是还是达不到老贼们的“念经”水平。

集体背完监规,紧接着十分钟时间放小便。

臭虫正在起床,左手无意间触到一片湿滑,低头一看,见到衣服上有着不少黏稠物,在号里,手淫是常见的精神生活,大家都明白黏稠物就是精液。臭虫大怒,抬腿狠狠地踢了侯海洋一脚。

侯海洋正准备下床,背后被袭,就从床上落了下去,好在他身体灵敏,用手撑住地面,才不至于摔成狗啃屎。

鲍腾、师爷、青蛙、韩勇等人都惊奇地看着这个场面。

臭虫以前是搞建筑的包工头,进了仓后,他账上的钱比较多,给鲍腾做了不少贡献,因此紧靠着六人集团,睡了一个比较好的位置。由于其身份受到了鲍腾的鄙视,他始终受到压制,不能进入第一集团。

韩勇性情最耿直,他挽起袖子就要冲上去帮忙,鲍腾伸手拉住他,摇了摇头,道:“锻炼一下蛮子,若是被臭虫欺负了,他只有睡在便池边上。”师爷笑道:“挨了五个胃锤都没有哼,蛮子绝对不会怕臭虫。”

说话间,侯海洋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他跨上床板,一句话没有说,抬手就给了臭虫一个耳光。臭虫早有防备,可是他没有想到对方速度这么快,脸上被扇了一巴掌,顿时麻木了。

臭虫接近五十岁,吃得满脑肥油,二十来年没有与人打过架。与年轻力壮的侯海洋对抗,完全处于下风,根本没有反抗之力。他被压在板上,挣扎几下以后便放弃了抵抗,扬起头不停地骂,结果换来了重重的几个耳光。

臭虫就真的成为臭虫,躺在板上喘粗气,胸口起伏着。

大局已定,师爷走了过来,道:“早晨起来,打个锤子架,你们两人过来。”

鲍腾威严地道:“为什么打架?”

侯海洋道:“他从后面踢我,把我从床上踢下去,差点摔伤。”

臭虫抹着鼻血,站在鲍腾面前,委屈地道:“新贼昨天晚上把精液涂在我的衣服上。”他拉起衣服,果然还有深深的白色。

监控室里,值班的赵警官发现了画面中的异常,看了几眼,正在起身,风波结束了。

在“岭西一看”,由于管理得严,发生恶性事件的几率很小,但是干部毕竟没有时刻守在监舍里,小冲突和小纠纷难以根绝。见室内风波平息,便又坐了下去,端起茶水慢慢喝,继续观察206室的动静。

在206室里,鲍腾看着臭虫的狼狈样,心里忍不住想笑,脸上表情绷得很紧,问侯海洋:“是你干的?”

侯海洋这才明白臭虫为什么踢自己,道:“绝对没有,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鲍腾转向臭虫,道:“别他妈的叫新贼,以后要叫蛮子。你说蛮子把精液涂在你的衣服上,有没有证据?”

臭虫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道:“以前没有谁把精液涂在我身上,他才来,就发生了这事,肯定是他。”

鲍腾道:“你这是推测,不是证据,有没有其他证据?”

臭虫摇头。

鲍腾看了一眼韩勇,道:“臭虫动手动脚,带头违反规矩,挨两板。”

韩勇是此事件的始作俑者,几次差点笑出声来,得到鲍腾指示以后,弯腰拿起了拖鞋。臭虫脸色变得苍白,双手开始颤抖。鲍腾又下指示:“臭虫当过老板,好歹给点面子,到便池边去打两下屁股。”

打屁股比打脸要稍轻松一些,臭虫用怨毒的眼光盯了一眼侯海洋,来到便池边,脱下了裤子。韩勇毫不客气,也不觉得内疚,他抡起了拖鞋,狠着劲打了两板。臭虫雪白肥胖的屁股顿时起了两条血印子,拉上裤子时,臭虫双腿不停抽搐,把侯海洋恨到骨子里。

师爷板着脸道:“臭虫犯了错,处罚500块钱。”

被涂了精液,被揍一顿,挨了两拖鞋,还要被罚款500元,这群人渣吃人不吐骨头,让臭虫感觉生不如死。他势单力孤,不敢得罪这一群恶人,只能花钱买平安。

号里的人都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臭虫是包工头,大家都很不齿。臭虫家里有钱,能够给号里作贡献,床位靠到第一集团,还经常能吃点小炒,让大家很羡慕。看到他被收拾,都很开心。

臭虫事件只是一个极小的插曲,冲突也只是小烈度的冲突,很快,严肃紧张、团结活泼的新一天即将开始。

起床第二件事就是小便。

206规矩大,早上只放小便,不准大便。就算内急,拉在裤子里也不能坏了规矩。好在看守所里吃粗粮的时间多,大家都锻炼出一副好肠胃,拉肚子的机会并不多,否则这条制度执行起来就有难度。侯海洋向来习惯早上大便,起床以后,他只觉肚子沉甸甸的,极不舒服。此时立足未稳,还不能破鲍腾的规矩,他摸着胀鼓鼓的小腹,暗道:“如果我做了头铺,肯定要在早上解大便。在看守所本来就苦,还得制定些烂规定来折磨人,鲍腾肯定有些变态。”

小便时,206也有规矩,上铺的人才可以站着小便,其他人必须蹲下小便。蹲下来小便可以让便池更干净,如要所有人都蹲下,大家便不会产生屈辱感。一部分人站着,一部分蹲下,便人为地分出了尊卑。

小便结束以后,便到了洗浴时间。洗浴也被鲍腾搞出了一套规定动作,这些规定明显向着上铺集团倾斜。

鲍腾慢吞吞地朝水池处走过来。地面上的人立刻闪一条道出来。闪得慢的,跟在后面的韩勇的飞腿就踹了过来。侯海洋紧跟在韩勇身后,不必排轮子。他晚上享受了新贼待遇,早上又成了号里上铺。而自己这一切待遇,都来源于鲍腾的授意。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在号里过得如何,直接取决于鲍腾。

鲍腾洗脸时,娃娃脸站在一旁,递毛巾、洗发液,手脚麻利,很会来事。

鲍腾先慢条斯理地洗脸漱口,用了20多分钟,这才转身,让师爷接着去洗。

侯海洋观察着鲍腾的一举一动,暗道:“鲍腾在外面扮演官员行骗,肯定是要装神弄鬼,看现在这派头,比当官的还要像当官的。”以前在社会上有等级,但是等级是隐形的,有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遮挡。进了看守所,一切温情面纱都被去掉,等级赤裸裸地呈现出来。

师爷洗过后,韩勇接着开始洗漱,他没有耍派头,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任务。

在等韩勇洗漱时,侯海洋悄悄观察其他人。其他人都排着队,等着上铺几人洗完,眼中偶尔露出一些不耐烦,当侯海洋目光过来,他们就将目光迅速躲闪开。

眼看着就要到了吃早饭的时间,余下的人都满眼焦急地看着水池。等到七个可以平着睡觉的人洗漱完毕,他们立刻冲向水池,这些人大多数都没有牙具和香皂,只能用最快的速度用清水草草洗几下。

多数人还未洗完,外面就响起“饭铺”的声音。打饭之前,首先是开水,装进一个热水桶里。岭西多数看守所只供应一次开水,“岭西一看”最具人性,开水供应早晚各一次,装在铁皮桶里。铁皮桶由鲍腾亲自掌握,谁能喝热水,完全由他说了算。供应开水时,水雾缭绕,热气腾腾,很有学校大集体生活的感觉。

多数犯罪嫌疑人都喝不到热水,对热水供应并不关心,他们眼巴巴地看着门上的小洞。热水倒完以后,就开始送早饭。除了常规的馒头、稀饭之外,还送进来六桶方便面。

在看守所之外,侯海洋最不喜欢吃方便面,方便面毫无天然的新鲜味道,吃到嘴里有股怪味。可是从东城分局到这里,他肚子里的油水早就被刮干净,方便面泡上开水以后,散发出阵阵香味,惹得他不停地吞咽口水。他敏锐地观察到方便面有六桶,而不是七桶。

如此安排,是鲍腾有意为之,这是他的“炼人术”,既要按照李澄的要求照顾侯海洋,又要让侯海洋老老实实地听话。炼得好,侯海洋会成为自己的得力打手,炼得稍差,侯海洋就算不能成为嫡系,最起码要老老实实听话。

除了侯海洋,六位上铺面前都摆了一桶方便面。鲍腾嗅了嗅方便面上飞腾起来的香味,大声对号里所有人道:“号里规矩,大家都要作贡献,否则公用的钱谁出,电视费谁出?谁的贡献多,就可以享受特殊待遇。我再宣布纪律,月存钱1000元以上的,可以吃细粮,吃方便面,可以有单独的牙具毛巾,每天排在前面洗漱,可以独立拥有一床被褥,睡在上铺旁边。月存500元,一个星期可以吃一次细粮,吃一次方便面,睡在左边铺头,两人一床被褥,享受中铺待遇。”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道:“没有钱的,对号里没有贡献,白用大伙的钱,自然就要多劳动,多做事,想吃点好的,门都没有。”

好几个没钱的人都低着头,在206号里,外地且没钱的人日子最难过,三到四人一床被褥。只能吃定量馒头,喝定量菜汤,平时不允许说话走动,必须服从上边的各等级人。在鲍腾、青蛙、韩勇等人的威压下,他们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被迫接受了强加给他们的枷锁。

鲍腾讲完,开始分发早餐,每人拿到一个馒头后,桶里还剩下两个馒头。

鲍腾对韩勇努了努嘴巴,道:“桶里还剩两个馒头,奖给小杂种一个,另外一个给臭虫,他贡献了五百块钱。陈财富背不了监规,必须要严惩,这一顿只能吃半个馒头。”

在鲍腾授意下,韩勇将陈财富手里馒头拿了过来,道:“你这个瓜娃子,只能吃半个馒头。”他将馒头一分为二,丢了一半给陈财富,然后将馒头拿到便池,将馒头揉成渣,洒到便池里。

师爷道:“馒头渣子可以用来搓碗,扔便池太浪费了。”

陈财富手里握着又黑又硬的半边馒头,看着便池里的馒头残渣,气愤难忍,小声咕哝了一句:“扔到厕所也不给我吃,妈的。”

话虽然小声,可是206室是屁股大一块地方,鲍腾、韩勇等人都听见了这一小声抱怨。韩勇有金牌打手的美誉,闻言,不等鲍腾发话就冲了过去。

鲍腾道:“天棒,你老是出风头,这是个人英雄主义。让蛮子学着打胃锤,你打一个,教蛮子打四个。”

“岭西一看”有三十多个官方任命的值班组长,鲍腾最讲究规矩,这和他的经历有关,冒充高级干部行骗是一个脑力活,粗人、笨人是做不了此事的。他擅长于在号里制定严格规则,营造一种人人惧服的气氛。由于打架次数少,206多次被评为文明号。

在他的管理下,胃锤这种暴力手段并不是经常使用。但是不经常用,不等于不用,像陈财富这种背不了监规、嘴巴碎爱发牢骚的人,是号里的不安全因素,一定要坚决镇压。

韩勇咧开嘴巴笑道:“陈财富,站起来。”

陈财富从韩勇欢天喜地的笑容中意识到了危险,他在便池边靠着墙站立。韩勇给了他一个耳光,道:“不准靠在墙上。”等到陈财富站好,韩勇略为后退,然后猛地一拳打在陈财富腹部。

陈财富脸上一阵阵抽搐,五官都绞在一起,整个人顺着墙角就溜了下去,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在地上,瑟瑟地抽搐着。

韩勇得意扬扬地对侯海洋道:“学会没有,该你了。”

室内所有人都拿目光啾着侯海洋。侯海洋从鲍腾话里话外感受到压力,此时若是不出手,在号里肯定会被人瞧不起。他不是滥好人,更不是好好先生,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陈财富,道:“还有四下,是男人就得忍着。”

陈财富睁眼看了侯海洋一眼,马上就又闭紧眼,呻吟声越来越大,赖在地上不肯站起来。

鲍腾、师爷、韩勇等人都不肯再出手,笑看侯海洋单独对付陈财富。

侯海洋感受到了射在背上的一束束目光,再劝两句,陈财富依然躺在地上。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的罪行,想着无辜的受害者,顿时寻找到道义的制高点。

“数三声,不起来,小心我不客气。”

“一、二、三。”三声数完,侯海洋拎着了陈财富的衣领,如提小鸡一般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对着陈财富的腹部就是一拳。打这拳时,他有所克制,打出去的拳头稍稍收了劲。

陈财富捂着肚子倒在地上,五官扭曲着,眼泪不断往外奔。

侯海洋没有想到陈财富如此脓包,踢了他一脚,道:“少鸡巴装,起来。”陈财富被打得怕了,撑起来,歪歪斜斜地站着。侯海洋从来没有打过不还手的人,心里挺别扭,只是此时他骑虎难下,必须要把四拳打下去。

第二拳下去,陈财富又倒在了地上,不停地蹬腿,大声呻吟,脸上涌出了一个大大的鼻涕泡。侯海洋虽然于心不忍,可是又瞧不起他的软弱,正准备再动手,却见到地上的陈财富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脸色变得格外苍白。

韩勇蹲下来,将手指放在鼻端,道:“没事,只是昏过去了。”他恶作剧地从便池里舀了一杯尿水,“哗”地倒在了陈财富脸上。

陈财富慢慢睁开眼睛,他对于一脸尿水没有反应,只是可怜巴巴地用祈求的眼光看着侯海洋。侯海洋感到一阵反胃,两拳把陈财富打昏,他觉得惩罚足够了,不肯再出拳。

韩勇就是一根搅屎棒,他唯恐天下不乱,道:“还有两拳,怎么就不打了。”

侯海洋打这两拳,已经给了鲍腾面子。他不想成为由着别人揉捏的面团,坚决地道:“算了,已经打昏了,再打就要出事,要打你打,反正我不打。”

鲍腾紧紧盯了侯海洋一眼,松了口:“陈财富狗日的不禁打,这两拳先记下,改成扎飞机。下次再记不住监规,再多嘴,加倍处罚。”说完之后,他如会场上的大领导,用眼光巡视着自己的部下。号内众人都回避着他的目光,低下头。

陈财富被带到便池旁边,弯下腰,头朝着便池,双手朝后举,这是扎飞机的常规动作。他弯着腰,浑身都在疼痛,胃肠仍然在不停地翻江倒海,几次想吐出来,又怕再被责罚。头昏眼花之际,泪水、口水、鼻涕都一起朝便池流去。

在看守所内,打人与被打是很正常的事,陈财富被打和扎飞机算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号里人根本不同情也不在意,都竖着耳朵,静听着鲍腾说出关键的那一句话。

鲍腾看着热气腾腾的方便面,说了句:“吃饭。”

众人这才飞快地将食物放进了满是口水的嘴里。侯海洋回到七人集团时,再次确认,摆在床上有六盒方便面,还有一份馒头菜汤。他故作镇定地拿起又糙又硬的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方便面的香味在狭小的空间内无孔不入,狠狠地折磨着侯海洋的食欲,也让跻身于七人集团的他感到很没有面子。此时,他对鲍腾的感情很复杂,既爱又恨,又不得不承认鲍腾在号里的地位。

鲍腾吃了几口,道:“小杂种,拿碗过来。”娃娃脸连忙端着菜汤走了过来。鲍腾拿出方便面盒子,道:“你小子机灵,赏你喝点汤,接着。”他将方便面汤倒了一部分给娃娃脸,里面还有几根面条。娃娃脸千恩万谢后,小心翼翼地端着汤回到中铺,他小口小口地啜着汤,菜叶子有了方便面的味道,无比美味。

闻着方便面的香味吃完早餐,鲍腾将侯海洋召到了身边,道:“按规矩,二十四小时内必须提讯,你第一天进来不是提讯而是聊号。你已经超了些时间,今天肯定要提讯。”

侯海洋暗自惊讶,心道:“我没有提讯,而是教育谈话,鲍腾是怎么知道的?”

鲍腾没有解释,只是语重心长地道:“你虽然有关系,但是号里就是号里,一切得讲规矩,你钱上了账,但是还没有给号里作贡献,就不能吃方便面。脸是自己长的,面子是别人给的,明白吗?若是给你吃了方便面,我这个当大哥的人就是执法不公,以后怎么能带队伍。”

侯海洋确实想吃方便面,此时被鲍腾点破,感到很尴尬。

第四章 被看守所隔断的爱情 秋忠勇有了破案新思路

到了早上8点30分,管教在二楼巡逻走道的小窗户前方开始点名。

陈财富被暴打一顿,精神委靡不振,但是没有任何告状的企图。

管教点名完毕,号里开始坐板。坐板是号里基本功,口诀为“坐板时,要用功,抬起头,挺起胸,眼看前,不放松”,206室坐板规矩更严,坐板时有三不准,即不准交头接耳,不准任何动作,不准靠墙。

坐了不到四十分钟,侯海洋就感觉腰酸背痛,双腿发麻,可是鲍腾没有发话,号里人就不能变动姿势。侯海洋还没有适应长时间坐板,为了分散注意力,又开始背监规,他记忆力原本甚好,早将监规和报告词背得熟悉,反复背诵以后,更是滚瓜烂熟,差不多达到了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的境界。

一缕太阳光从窗户射了进来,形成一条光柱,落在师爷肩膀上,师爷很自然地挪动身体,将光点位置让了出来。206的窗户迎着东方,每天,太阳光射入狭窄阴暗空间的时间有限,鲍腾格外珍惜短暂的时间,他如一株仰着头的绿树,虔诚地迎接太阳光抚慰。

侯海洋明白了鲍腾将上铺选在中间的妙用,一是可以从最好的角度观看电视,二来可以迎接早晨珍贵的太阳。鲍腾作为值班组长,手里的权力和掌握的资源实在有限,如何将有限权力和资源最大化,鲍腾经过了精心计算和考虑。

光柱里漂浮着些许灰尘,随着不知从何处溜进来的微风轻轻地浮动。阳光很快上升,从下巴升到额头,在鲍腾额头上形成圆圆的光圈,看上去颇为庄严肃穆。

韩勇没有与鲍腾争夺这一缕阳光,他最不喜欢坐板,屁股在板上扭来扭去,但是他亦不敢破了坐板的大规矩,在老大没有发话且没有找到合适理由时,仍然盘着。

窗外那缕阳光彻底离开以后,小屋骤然就暗淡了下来。鲍腾头上的光环亦消失,他变成了一位脸色苍白的中年人。侯海洋将目光收回,微闭着眼,如人定老僧,眼观鼻,鼻观心。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鲍腾睁开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侯海洋道:“这个时间刚好交班结束,估计要开始提讯了,你在101住了一个晚上,在我这里住了一天一夜,十有八九是提讯你。”

侯海洋想着自己在东城分局的遭遇,道:“刑讯逼供我都不怕,还在意他们提讯?”其实他心里打定主意要与警方配合,只是故意装作一副愤愤的模样,用来维持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形象。

鲍腾道:“年轻人不要当愤青,当愤青会变成傻瓜。你现在最应该想的是如何应付提讯,而不是抱怨,抱怨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我们不是知识分子,不讲究虚头虚脑的东西,要讲究实事求是,一切以办成事为准绳。”

鲍腾话音未落,铁门被打开,赵管教站在门口,道:“侯海洋,提讯。”

客观来说,侯海洋觉得鲍腾所言很合自己的胃口,朝着鲍腾点头表示感谢。从床上下来时,因为盘腿时间太久,血脉不通,双腿发麻,差点没有站稳。扶着墙,抖了抖酸麻的脚,他才挺着腰走到房门。

走出铁门后,侯海洋戴着手铐的双手抱在头上,在赵管教前面沿着一条黄线行走。

进入看守所就是两天时间,他感觉在里面过了很久,往常平淡的天空也觉得很是稀罕,晒在头顶上的阳光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亲和力。看守所内院花园里有一群麻雀,当侯海洋走过时,麻雀轰的一声向天空飞去,它们越飞越高,越过高墙和铁丝网,掠过武警的岗哨,自由自在地翱翔在蓝天。

自由就如身体的某一个器官,平时并不显得珍贵,只有病变时才发现这是一个必不可缺的器官。而很多时候,发现病变就意味着某种方式的失去。

在武警注视之下,侯海洋立正报告后越过警戒线,走进第二道铁门。提讯室被一道半米宽的铁栅栏分成了两块,提讯的民警从正面进来,犯罪嫌疑人则由管教民警从后面押进来。

狭小的空间里有一张黑色铁板凳,这就是206室里戏说过的“老虎凳”,凳子前方有一块铁板,能拉开,在离地大约十公分有两个铁环。侯海洋坐下来以后,赵管教把铁板拉开,铐住侯海洋的手,下面铁环铐住了脚。

赵管教将侯海洋铐好以后,道:“你是聪明人,要想解决问题,就得好好配合公安破案,这是唯一出路。”

“我一定会配合。”侯海洋坐在老虎凳上,完全失去行动自由,既觉得屈辱,想着自己的案子更觉得忐忑不安。

老涂和一名年轻民警走进提讯室。

胖涂走得浑身是汗,坐在提讯室时直喘气,接过年轻民警递过来的矿泉水,猛地喝了一大口,将矿泉水喝了半瓶。喝完了另外半瓶矿泉水,只觉浑身凉快,身体舒坦许多,他打开笔筒,开始例行询问,记录了时间、地点、询问人姓名、单位、刑拘时间等基本情况,然后询问侯海洋陈述有罪情节或者无罪辩护,简洁明了地走完基础程序。

做完规定动作,胖涂将笔放下,拿出经过研究的提讯要点,盯着侯海洋看了几眼,道:“有几个问题。你去找光头老三,在公司门口,与前台说过几句话,你把这个经过再说一遍,越详细越好。”

让犯罪嫌疑人反复叙述犯罪经过,这是秋忠勇喜欢用的招数之一,若是犯罪嫌疑人说谎,重复次数多了,十有八九会在细节上出现前后不一致的地方,不一致的地方就是薄弱环节。

对侯海洋来说,与光头老三见面的细节如刀刻斧凿地留在脑海里,他眼光飘过胖涂的头顶,又迅速收了回来,再次如实描述当天发生之事:“前台问我找谁,我说找光头老三。然后前台说是在楼上,我就上去了。”

老涂对比着前面笔录,看着“老三哥”三个字下面的红杠,道:“你平时怎么称呼光头老三?”

“我称呼老三哥。”侯海洋意识到刚才的陈述略有瑕疵,补充道,“我向前台小姐询问时,称呼老三哥。”

“光头老三打了你姐,你还称呼他为老三哥,这么亲热。”

“姐夫带着我见过光头老三,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叫光头老三。当时要向前台问话,当然不能称呼光头老三。”

胖涂翻开笔记本,上面记着秋局、高支开会提到的几个细节,又问:“你知道光头老三在张沪岭公司上有多少股份?”

侯海洋摇了摇头:“公司里的事情,我毫不知情。我到广州以后,在姐姐的装修公司工作。实际上我到广州也没有几天,姐夫就出事。”胖涂道:“你和光头老三熟悉吗?光头老三的贸易公司没有几笔业务,还处于亏损状态,他怎么有钱投到你姐夫的公司?”

“我是跟着姐夫与光头老三见过一面,当时姐夫的公司在北海被套住,他想让光头老三继续投钱。”

胖涂一下来了兴趣,道:“你谈谈当时的具体情况?”

为了有利于警方破案,侯海洋在提讯前就打定主意向警方讲实话,他将自己看到、听到的事情尽量完整地讲了一遍,甚至还有姐夫伪造机密文件之事。

胖涂按照事先制定的策略,突然打断侯海洋的叙述,漫不经心问了一句:“你回想一下,光头老三家里电视是央视还是湖南台?”

“我在门外没有听见电视机的声音,进了屋更没有注意到电视机。”

“你是怎么进屋的,按门铃,敲门,还是事先约定?”

“没有预约,我问过前台以后,就直接上楼。发现房门本身没有关,留着有一条缝,我拉开门直接进去了。”

“你当时也不想动手,光头老三是不是骂了你?”

“光头老三坐在沙发上,背朝着门,我能看见他的头顶。他没有说话,我进门以后,揪着他就打。”

“他反抗没有?”

“我抓住他以后,才发现手上有血,是从光头老三肩膀上沾上的。”

“你从厨房出来以后,是先进的卧室还是到卫生间?”

“我没有进厨房,在客厅就发现了光头老三。”

……

胖涂问得很快,问题没有什么逻辑性。侯海洋答得不快不慢,他识出了胖涂的意图,保持着高度的警锡心,完全依实回答,没有掩饰,没有被胖涂装进筐里。因为全部是讲真话,回答起来并不费劲,显得十分从容和沉着。

胖涂按照秋忠勇的意思,除了例行询问以外,反复追问诸多细节,一个小时以后,结束提讯。

提讯结束之后,赵管教带着一位白大褂女护士走进提讯室。年轻女护士态度严肃冰冷,眼神中带有对待阶级敌人的不屑和愤怒,额头上的四五粒青春疸散发着骄傲神情。经历过东城分局和看守所两个关口,侯海洋心理承受能力大大提高,他没有在意女护士高高在上的态度,反而偷窥了几眼这位来自外面世界的女子。女子相貌一般,比起秋云差了许多。可是在206室天天面对着一群奇形怪状的臭汉子,审美必然发生扭曲,普通女子也变成养眼的大美女。“当兵过三年,母猪赛貂蝉”,部队里流传甚广的一句俗语很准确说出了此种心理状态。

年轻女子感受到侯海洋的目光,瞪了他一眼,然后拿着一块小钢片扎进侯海洋手指里。鲜血迅速流进了试管中,将试管填满。年轻女子看着满管子鲜血,很解恨地冲着侯海洋冷笑。

抽完血,侯海洋双手抱着头,走在赵管教前面,慢慢朝着铁门走去。值班室警察进行核对以后,将侯海洋放人铁门。门前地面上黄颜色的警戒线格外醒目。

侯海洋动作已经熟练,不用赵管教提醒,抬头向上报告道:“犯罪嫌疑人进去一个。”武警喊道:“走。”赵管教就将侯海洋带进院子。

每一次要到提讯室或者教育谈心室,必须要过一道道这种程序。看守所用一系列严格的规定,限制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体自由,同时牢牢地束缚住他们的心灵自由。在这种特殊环境下,看守所的管教会形成职业威权,让局中人不敢反抗。

走过警戒线,便是看守所的内院,内院开满了鲜花,还有无数的小麻雀在院内跳跃飞翔,赏心悦目,让人更不愿意回到黑暗肮脏的房间。可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更何况是看守所内院短短的小道。

回到内院,看守所正在放风。监室里传出高喊列队口令的声音,在押人员在放风场跟着口令列队操练。

每个监室的放风场都是独立封闭的,面积十几平方米。放风室与监舍相连,平时隔着铁栅栏,管教干警在二楼走道上对铁栅栏实施控制。到了放风时间,干警在二楼打开铁栅栏,让犯罪嫌疑人从号里走到放风室。放风室里有一些小格子,号里每个人都拥有一格,除了肥皂、衣服等必需品以外,所有东西都得放在这个小格子里。

号里人在放风室里站成两排,仰着头,整齐地背诵监规,整齐的背诵声音透过隔离的栅栏,射向被栅栏隔离开的狭窄天空。

看守所带班领导和值班民警在二楼巡视,检査。李澄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也来到了二楼,巡了一圈以后,刚好看到侯海洋走进内院。

侯海洋进了监舍,赵管教被叫到二楼。

李澄问道:“侯海洋在206表现如何,摸清楚他的思想状态没有?”

赵管教道:“他坚持自己是冤枉的,不过情绪还行,愿意与警方配合。在今天早上还和人发生了一次冲突,把人压在铺上揍,我正好在监控室,看得清清楚楚。刚要去看看,被鲍腾喊开了。”

李澄道:“侯海洋年轻气盛,野性重,你要多谈话,盯着点,别弄出事情来。”

“岭西一看”,谈话是管教民警一份重要的任务。所有新来的在押人员,管教民警必须要在24小时内对其谈话,所有谈话内容都要记录在案。还有换监室的、开庭、提审、会见回来的在押人员,管教民警都必须要找其谈话,掌握其思想波动,了解情绪,以便及时劝解开导。

这一制度原本就有,只是执行得不太严格,李澄来到看守所以后,首先是贯彻落实原有制度,其次才是制定新制度。

谈话是被抓得最紧的工作之一。最初管教干警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谈话可有可无,没有多少必要。实施了一段时间以后,看守所管教们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对在押人员的情况了解得很全面,比号里“耳目”的效果还好。这项制度便被坚持下去,干警们都有了自觉性。两人边走边谈,来到了206窗前。隔着窗前栅栏,能看到号里全貌,唯独见不到便池。看守所大修以后,站在窗边能见到便池,也就是说,号内做到没有一点死角。一年后,一群层次很高的学者来参观,大加赞扬以后,提出看守所也应该尊重人权,便池应该是在押人员最后一块遮羞布,所以应该遮蔽。

由于提出意见者在国内太有名,岭西省陪同领导接受了他的观点,于是,在监舍便池旁边加了一道矮墙,二楼栅栏也用毛玻璃封掉一块。人权倒是得到尊重,结果便池成为监控死角,无数打架事件发生在便池李澄站在栅栏前,没来由想起了此事,骂了一句:“书呆子害死人不偿命。”

放风结束以后,李澄和赵管教离开了二楼。

号里的人有一小时时间打扫卫生、洗衣服。鲍腾将侯海洋拉到身边,道:“案子进展如何?”侯海洋道:“还是在东城分局的老一套,没有什么新玩意儿。那个胖子公安翻来覆去想套我的话,我没有上他的当。”鲍腾也是折在东城分局手里,对分局的人挺熟悉,道:“讲具体点,我帮你分析。”

听完细节,他双手叉腰,脑袋以四十五度的角度看着天空,思索了一会儿,推断道:“莫非东城分局换了分管领导,以前他们是猛张飞,不是现在这个风格。”

侯海洋的思维还无法跟一位能冒充中央领导的骗子相提并论,茫然道:“换了领导?怎么能看出来。”

鲍腾没有多解释,道:“每个人放的屁都不同,你经历的风浪少,还体会不到,慢慢琢磨吧。”

侯海洋脑中有一个大问号:“难道东城分局真的换了局长,我怎么看不出来?”此时,他压根没有想到,鲍腾所言极为准确,东城分局确实换了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而且是秋云的爸爸秋忠勇。

此时,秋忠勇将全副精力集中到“光头老三”的案子里,胖涂刚回来,就被他叫到了办公室。

秋忠勇、高支队、胖涂和年轻民警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围成一圈。秋忠勇抽着烟,皱着眉,不说话,翻看着胖涂的提讯笔录。当看到张沪岭曾用假机密文件去骗取光头老三信任时,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高支队素来烟不离手,在秋忠勇看笔录时,他不停地吞云吐雾,问:“有收获吗?”

年轻民警道:“没有什么收获,侯海洋今天说的和以前的笔录差不多。”

秋忠勇反复翻看过前后几份笔录,道:“一模一样有两种情况,要么是犯罪嫌疑人有意编造,这需要有极高的智商、有丰富的犯罪经验、有对法律的深入研究;要么是犯罪嫌疑人确实所言为实,无论我们如何诱导,他都是据实而言。我们分析前后多份笔录,能不能判断侯海洋属于哪一种情况?”

经过反复现场勘查以及数份笔录,他对侯海洋作案的可能性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世界上有许多偶然事件,侯海洋十有八九是误人光头老三的房间,阴差阳错成为替罪羊。

推理能促使案件工作朝着正确方向前进,但是破案最终是一个寻找并固定证据的过程,秋忠勇将几份笔录扔在桌上,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我们的思维要有开拓性,不要被禁锢,不能老是盯着侯海洋,否则要陷人死胡同。从今天起,抽调五人补充到专案组,从赵岸的关系人査起,不要怕辛苦,梳子理完再用篦子,绝对不能漏掉一条线索。我提个大原则,具体方案和抽调人员名单由高支队来定。”

增调人员专査赵岸外围关系,案件方向便发生了微妙变化,高支队对此是心知肚明,他没有多说什么,点头道:“那我就拿个方案出来。”高支队、胖涂离开以后,秋忠勇背靠着沙发,头朝上仰着,陷入沉思。苦思冥想近四十分钟,电话铃声响起,是女儿秋云的电话。

宾馆和家到底不一样,秋云觉得在宾馆做饭很别扭,道:“爸,我妈要从茂东过来,中午在外面吃。”

秋忠勇将思绪从侯海洋案转了回来,道:“在外面吃吧,你妈喜欢吃川菜,找个中档餐馆,不要找大馆子,大馆子的味道不一定地道,就找那种环境一般,人特别多的小店。”

“嗯,你下班就打我的传呼。”付了电话费,秋云没有马上离开公用电话亭,她有几分钟的时间大脑处于空白状态,有一个念头不停地在脑海中盘旋:“为什么侯海洋不和我联系,为什么?”她时而愤怒,时而伤心,对这个结局总是心有不甘。

在离开前,她再次拨打侯海洋传呼,然后又打了广东的电话,仍然和往常一样,传呼没有反应,电话打不通。

东城区步行街是岭西全省高档服装店最多的地区,秋云平时颇为喜爱逛街,现在她没有走进商店的心情,孤寂地走在岭西繁华的步行街道上。行走之时,她下定决心:“回一趟巴山县,到柳河家乡去找侯海洋的家。”

作出决定以后,秋云阴郁的心情反而慢慢地舒展开来,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来到公共汽车站。

赵艺提着大包小包从汽车站走出来,在候车厅里看见了亭亭玉立的秋云。省城岭西车站来来往往人流中有不少时尚的省城美女,女儿仍然是里面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女儿接过两个小包,赵艺便不再把包交给秋云,而是自己提着,她用爱怜的眼光打量着女儿,道:“岭西的水不养人,才几天时间,你都瘦了一圈。”

与妈妈见了面,秋云暂时忘掉侯海洋,振作了精神,亲热地道:“爸安排在外面吃饭,宾馆的菜不好吃,门口不远有个川菜馆,我们今天中午吃川菜。”

赵艺望着满街的人群,顿时头皮发涨,道:“还是茂东好,走到街道上没有几个人,安静舒适。岭西满街都是人和车,一下车我就觉得心烦意乱。”

“妈真是老土,别人都想搬到大城市,你还留恋茂东那个鬼地方。”

“到了岭西,一个人都不认识,过年过节都没有朋友走动,太孤单了。”

“以前我也有这种想法,爸爸蒙冤的时候,院子里有这么多熟人,谁来关心过我们家,朋友都是假的。”

“你这个孩子别这么深刻,郑板桥说过要难得糊涂,糊涂一点好,否则真没有办法过日子。”

母女俩说着话,朝着公安宾馆走去。在宾馆楼下,秋云故作轻松地道:“妈,下午我要回一趟巴山县,办点事。”

赵艺最担心成为研究生的女儿与村小教师纠缠不清,警惕地道:

“你早就调回茂东了,回巴山做什么?反正这几天我没有事,明天陪你去。”

秋云道:“爸到了东城分局,比在茂东压力大得多,为了办案子天天连轴转,你还得留在岭西照顾爸,我只去一天,明天就从巴山回岭西。”

赵艺知道女儿是在撒谎,没有点破,道:“问问你爸再说。”

中午,一家三口人在一家小小的川菜馆吃了一顿团圆饭,秋云特意点了三道正宗川菜。这三道川菜是小店的拿手菜,还在墙上写着拿手菜的来历。

第一道菜是麻婆豆腐,麻婆豆腐是清同治初年成都市北郊万福桥一家小饭店店主陈森富之妻刘氏所创制。刘氏面部有麻点,人称陈麻婆。她创制的烧豆腐,则被称为“陈麻婆豆腐”,其饮食小店后来也以“陈麻婆豆腐店”为名。豆腐雪白细嫩,点缀着棕红色牛肉末和油绿青蒜苗,外围一圈透亮红油,如玉镶琥珀,具有麻、辣、烫、嫩、酥、香、鲜的独特风味。

第二道菜是回锅肉,回锅肉是四川民间的传统菜肴,俗话说“入蜀不吃回锅肉,等于没有到四川”。久居外乡的四川人,回川探亲访友,首先想到要吃的就是回锅肉。如今连山回锅肉、干豇豆回锅肉、红椒回锅肉、蕨菜回锅肉、酸菜回锅肉、莲白回锅肉、蒜苗回锅肉、蒜苔回锅肉等等品种都进入了岭西。其口感油而不腻,不会让人吃了觉得很难受。今天秋云特意点了一份蒜苗回锅肉。

第三道菜是小白菜豆腐汤,此菜的特点是一清二白,关键是蘸碟,蘸碟和咸菜一样,家家有,家家都不一样。此家的蘸碟是用熟油海椒,加上麻油、花椒油和小葱,味道鲜香。

一家人吃着川菜,香气四溢,温情满桌。赵艺嚼着一块麻婆豆腐,想起在远处的儿子,道:“也不知道秋劲在吃什么,他根本吃不惯加糖的饭菜。”秋忠勇对儿子的态度相当硬朗,道:“别管他吃什么,男孩子就得离开父母,否则就是软蛋。”

吃了半碗饭,秋云放下筷子,道:“爸,我要回巴山县城一趟,要到教育局办点事情。”

赵艺不停地给秋忠勇眨眼睛,秋忠勇心领神会地道:“你妈刚来,路都找不到,多陪陪你妈。”

秋云顽强地坚持:“我只去一两天,明天或者是后天回来。”

秋忠勇知道侯海洋正在看守所里熬着,他也不想让女儿与侯家发生联系,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你有什么事情?我给巴山县公安局老高打电话,他是地头蛇,大事小事都可以帮你办,何必亲自跑一趟。你多陪陪你妈,你妈的胃病越来越严重,痛起来不得了,趁着这几天,陪着你妈到医院去检査,岭西大医院的医疗水平比起茂东还是高出一长截。”秋云“嗎”了一声,没有再多说。吃过饭,她收拾了小包,留了一张纸条,出门前往岭西市汽车站。

赵艺发现了纸条,接连叹气,道:“你猜,小云到巴山去做什么?真是女大不中留。”

秋忠勇了解最多内情,没有附和赵艺,道:“我不猜,女儿都要读研究生了,我们别操太多心。”虽然他不愿意女儿与侯家人见面,可是此事只能引导,还不能强迫,依着女儿的性格,越是强迫越要起反作用。

赵艺再看纸条,对丈夫略有微词:“小云肯定是去找那个乡村教师侯海洋,女人痴,无药医,不管时代如何变化,每一代女人都是一个样子,你就不应该同意她去。”

“我没有同意她去。”

“你没有坚决反对,就是默许。”

秋忠勇宽慰着开始强词夺理的妻子:“每个人的成长都会受到磨难,当父母的不能完全代替。她想去,难道我把女儿的腿绑在身上?儿孙自有儿孙福,小云会作出正确选择,我们不必太过操心。”

赵艺愤然道:“话说得轻松,小云是研究生,那个小伙子是中专生,又在乡村当老师,太不般配。女儿真要跟着那个村小教师,我们怎么办?”

秋忠勇脑子里装了杀人案子,渐渐失去耐心,道:“怎么办,凉拌!小云性格倔,她想做的事情,我们拦得了?若是真拦得了,当初就不会到巴山。”

下午三点钟,秋云坐客车回到茂东。她没有走出客车站,下了岭西的豪华大客车,立即坐上前往巴山的普通大客车。坐上巴山客车以后,一颗芳心评评乱跳,恨不得大客车能长出翅膀,马上就能到达侯海洋身边。她心里很清楚,侯海洋百分之九十都不在巴山,可是打不通广州电话,就说明他还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回到了家乡。

“若是侯海洋在广州过得不顺利,故而回到家乡,我要鼓励他重整旗鼓,绝对不能消沉。”秋云有意回避了侯海洋若是发展得很好的情景,她从小对爱情抱着美好希望,不愿意让现实的无情酸雨损伤娇美柔弱的爱情之花。

万事皆是欲速则不达,客车行至泥结石公路时,在转弯处与一辆货车擦刮,两位司机都指责对方,差点动起手。争吵的结果是几十辆客货车被堵在公路上两个小时。秋云无奈地看着两位壮实的司机争吵,无能为力。

来到巴山县城,天已黑。

秋云背着小包,独自在巴山县城的街道徘徊,县城空中飘荡着临街门面飞出的饭菜香味,香味飞到秋云鼻尖,无端端地生出些伤感。

县城里有高音喇叭,播放完县城的新闻以后,开始播放流行歌曲。老狼演唱的《同桌的你》从挂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朝着大街小巷扑了过来。词曲皆富灵气,懵懂美好的青春恋情发展到最后总会令人伤感。听着歌曲,想着勇敢中带着野性的侯海洋,秋云眼泪一下就喷涌而出。听到“从前的日子都远去,我也将有我的妻,我也会给她看相片,给她讲同桌的你,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她想起与侯海洋在火车站一别居然就是永别,想着两人在一起的欢喜缠绵,顿时悲从心来。

随意走着,来到县教育局附近,秋云来到曾经与侯海洋一起吃过的小馆子,点了份侯海洋也喜欢的麻婆豆腐和小白菜汤。小餐馆做的麻婆豆腐很地道,可是她食欲不佳,吃得很慢。热恋中的女人会选择性地忘掉男友的缺点,只是想着对方的好,沉浸在自己的哀愁之中,吃着吃着,眼泪珠子开始往下掉。

餐馆老板娘眼窝子浅,嫌弃顾客没有点肉菜,端菜上桌时,没有好脸色。再加上累了一天,没有赚到几个钱。她很是鄙夷莫名其妙掉眼泪的女子,端来小白菜汤时,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扭着屁股,回到柜台前,低声斥责正在偷看秋云的老板:“你看什么看,不许看年轻女娃儿。”

老板道:“那个女娃儿在哭。”

老板娘道:“我累了一天都没有哭,她哭个鸡巴。”对于质朴到粗鲁的老婆,老板素来畏惧,他离开柜台,又钻进厨房,此时并不需要为客人炒菜,他的眼神钻过小窗偷窥哭泣中的女孩子。

饭菜剩了大半,秋云到前台结账。

饭馆的一台黑白电视正在播放巴山新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彭家振陪同茂东市某领导参观巴山中师,彭家振穿衬衣,打领带,风度翩翩,意气风发。

秋云知道彭家振是侯海洋的宿敌,更准确来说,侯海洋还没有资格作为彭家振的敌人,两人地位差距太大,彭家振翻了翻手掌,就轻易改变了侯海洋的命运,让其不断承受生活的打击。

“衣冠禽兽,巴山县委瞎了眼,居然让这种人当领导。”爱屋及乌,彭家振曾经伤害过侯海洋,秋云对其深怀愤恨。

一个年轻女子的愤怒只能是愤怒,对彭家振没有丝毫伤害,世上的事往往有因果循环,在心中种下仇恨,终究不是好事。

刚从岭西回来,便觉得巴山夜晚的街道格外暗淡,没有霓虹灯,没有轮廓房屋灯,没有射灯,街道上有一种朦胧的昏暗感。这是小县城的弱点,却也造就了另一种特有魅力。街边人家将凉板支在街边,老人、小孩在竹制凉板上歇凉,妇女们聚在一起聊东家长说西家短,青壮男人则切了巴山卤肉,坐在小凳上喝啤酒。

思念如无孔不入的风,旋转着进入秋云身体,在牛背砣小学发生的点点滴滴小事是如此温馨,她想道:“我去读什么研究生,就和侯海洋一起留在牛背砣,才是真正的幸福。”

走到一个公用电话亭,她习惯性停住脚步,再次拨打了侯海洋的传呼,在等待的过程中,又拨打广东电话。

轻风拂来,头发乱了,心更乱。

侯海洋就如送灯塔的王小二,一去不复返,再也不肯露出一点信息。思念太深便是怨念,她想起侯海洋说过接连打十天电话的玩笑话,越琢磨越觉得他肯定有所指,是为提前离去埋下的扣子。

第四章 被看守所隔断的爱情 敲碎了传呼机

巴山县城号称“七十一条街”,近年来县政府大搞基础建设,不过多数都还是半截工程,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县城格局。

秋云站在县委招待所看了一会儿,里面绿树成荫,对于单身女子来说,大树过多的招待所过于阴森。站在县委招待所门前,正在犹豫之时,看到一幢装有射灯的楼房,颇有现代气息。走到近处,发现这幢楼房居然是财税宾馆。

在前台办完手续,拿着钥匙来到六零七房间。房间是老式暗锁,开门以后,一股说不清是什么味道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她用手捂着鼻子,进屋将窗户打开。在屋外站了几分钟,这才走进了房间。

房间新粉刷过,卫生间铺了地板砖,还算干净。床单和被子都是白色,从成色来看是新近购置。秋云有轻微洁癖,对陌生人用过的贴身用品和床上用品格外敏感,她用两根手指将被子拉开,白色的床单上面有着可疑的黄色斑痕,铜钱大小,四五处。秋云一阵恶心,连忙将被子翻过来,盖住黄色斑痕。她来到卫生间里,打开自来水不停地冲手,接连洗了几次手,仍然觉得手没有洗干净。

坐在椅上看了一会儿电视,秋云下楼,走了一百多米,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商店,买了玻璃水杯、牙膏牙刷和毛巾。正要付钱时,走进一高一矮两个女孩,矮个子女孩相貌清秀,神情忧郁,脸上犹有泪痕。高个子女孩道:“老板,打个电话。”商店老板掏出钥匙,把电话机上的木匣子打开。

高个女孩拨通电话,道:“朱财政,我把吕明送回来了。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骂的。才结婚就骂人,是不是以后还要打人?你别跟我解释,回头跟吕明好好解释。我要是个男人,娶了这么漂亮的女人,心疼都来不及,还舍得骂舍得打?!”

矮个子女孩在旁边道:“陆红,别说了,他昨天喝了酒。”

陆红又教训了两句,这才挂了电话,气鼓鼓地道:“你在家里总是忍让,这样下去肯定要吃大亏,对男人就不能客气,否则他们要骑在头上拉屎拉尿。”

吕明低着头,将五角钱递给了商店老板,回头道:“我们到外面去等。”她脸皮薄,不愿意让外人看到自己的私事。

商店老板接过吕明的钱,又收下秋云的钱,说了一句:“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外人插在里面,最终是里外不是人。”

秋云淡淡一笑,没有答话,提着小袋子朝宾馆走去。

一个男人从楼门洞走出来,见到站在路边的两个女子,连忙加快脚步,与秋云擦身而过时,他的目光被美女所吸引,转过头,追看着秋云的背影。高个女子把这个细微动作看在眼里,禁不住替闺蜜抱屈,心道:“放弃侯海洋是吕明作出的最错误决定,朱柄勇要人材没有人材,要知识没有知识,真不知道吕明是怎么想的。”

秋云走到财税宾馆楼前,进门前,朝小商店门口望了一眼。一百米外,昏黄路灯下,只有一个高个子女孩在街边行走,另外一男一女已经没有了影踪,应该是走进了某幢楼某个房间。关上门,两人便是一家,有委屈有争吵与外人无关。

宾馆服务员站在值班室门口,招呼道:“喂,开水瓶在这里,你自己提上楼,我一个人值班,走不开。”

秋云走到值班室门口,道:“能不能换换床单?床单有点脏。”

服务员道:“昨天才换的床单,你要的是单间,茂东财税局领导就是住单间。再说,管钥匙的那位有事先走了,我打不开库房。”

秋云提起水瓶,道:“不方便,那就算了。”

回到房间,她倒了杯开水,将椅子搬到电视机正前方,准备看到精疲力竭才睡觉。

财税宾馆的服务水平很一般,可是硬件还是不错,电视机是21寸长虹牌,有九成新,这在县级宾馆里很少见。

“千万里、千万里,我追寻着你”,熟悉歌声从电视里飞了出来。

在今年大热,很多人坐在家里体验了一把出国的奋斗史,秋云也喜欢这部连续剧,夜晚无事,正好可以打发时间。多数人从剧中看到了奋斗,秋云从剧中看到了爱情纠葛,体会到家庭重组过程中的无助、彷徨和痛苦。

电视剧演到了十一点,结束以后,秋云又继续调台。到凌晨两点,多数台都休息,茂东地方台神差鬼使地播起了地方戏曲,在咿呀声中,秋云又度过了一个小时。

凌晨三点,秋云困得不行,想着那几块黄斑便觉得恶心,无论如何不愿意睡在床上,坐在椅子上进入梦乡。梦里,天与地全部被大雾笼罩,她无论朝什么方向,都走不出一层又一层的白雾。

早上,秋云坐上前往柳河的早班客车。

岭西返回茂东走的是国道,省道有很多窗明几净的大客车,其中还有凯斯鲍尔等进口车。座椅宽大柔软,车头还有电视节目。乘客们大多衣冠楚楚,谈吐彬彬有礼。

茂东市到巴山县是省道,大客车明显减少,多数都是国产车。

客车一般处于超载状态,车内走道上加了些小板凳,超载的人就坐在小板凳上。

巴山县到柳河镇是县道,路上跑的车清一色都是中巴车,外观破旧,沾满灰尘。

客车也处于超载状态,车里有鱼腥味、汽油味和汗臭味。

二十四小时内,秋云从国道到省道,省道再到县道,对于三个层次的鲜明对比深有感触。她并非第一次乘坐乡镇车的城里人,已经能适应车内乱哄哄的状况。车行之时,她将感官深深内敛,沉浸于自身的精神世界之中。

在摇晃中,车至柳河镇。下车后问了三人,便寻到二道拐村小。

柳河镇二道拐村小位于无数绿树围绕的小山坡上,长长的青石梯子直上坡顶,坡顶建有带围墙的小学校,房顶有一面红旗随风飘扬。秋云站在被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石梯子底端,向上张望,能够想象出侯海洋小时候在青石梯上调皮捣蛋的情景。由于侯海洋在此长大,秋云对陌生的踩着青石梯子一步一步向上走,到了校门处,秋云失望地发现小院大门紧锁,透过木门的缝隙朝里张望,院子里有几只鸡在院里自由自在地散步。院内有鸡,意味着主人不可能走得很远,否则无人照料喂鸡。秋云坐在青石梯子上,耐心地等待着侯家人回来。

“我怎么这么傻,若是侯海洋变了心,找到他的家人有什么用,我这是自取其辱。

“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结束,一定要找到他,他如果当真变了心,我就再无牵挂,结束这段感情,安安心心去读书。

“难道他出了事?即使出事,也应该和我联系。老天保佑,海洋千万不能出事。”

坐在青石梯子上胡思乱想,转眼到了中午。远处零星散落的房屋顶上有炊烟升起,淡淡的炊烟被风吹得歪歪斜斜,拖得老长。

在围墙外面有许多李子树,多数李子都是青色,唯独有几株李子树上挂着金黄色李子。秋云坐得肚饿,起身到树前摘下几个李子。二道拐空气清新,几乎没有污染,黄色李子表皮清洁,散发着诱人的果香。

秋云用纸巾擦拭了李子,站在围墙外面吃了起来。她对其他人睡过的床铺有着洁癖,却不挑剔生长于自然间的李子。李子好吃,但顶不了饭,而且越吃越饿。到两点过,秋云渐渐失望时,终于过来一位提着旱烟的社员。

秋云迎了过去,问:“你好,请问侯海洋家里有人吗?”

社员四十来岁,挽着裤腿,满脸憨厚,道:“侯家没得人,我帮他们守屋喂鸡喂猪。”

“请问,侯家人到哪里去了?”

“侯老师到省城去办喜事,她女儿找了一个大老板,要结婚了。杜小花娘家屋里有事,回去了。”

秋云听得心直往下坠,扯得胸口隐隐作痛,问道:“你知不知道侯海洋在哪里?”

中年社员吧嗒两口旱烟,喷出一口浓烈的烟气,道:“侯海洋跟着姐夫去赚大钱了。”

旱烟的味道刺鼻,秋云微微朝后仰,她强忍着不舒服,又问:“你有没有侯海洋的联系方式,比如电话,具体的地址。”

中年社员摇着头,道:“不晓得,我就是过来帮他家喂鸡。”

与中年社员交谈以后,基本可以排除侯海洋出事的可能性。那么,侯海洋不与自己联系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真心想离开自己。

二道拐青山绿水,风景美丽,空气清新。可是秋云只觉得日月无光,六月天似乎要飞雪。她最初认识侯海洋时,压根没有将只有中专文凭的小伙子看到眼里。在新乡中学,两人一起经历了许多事,终于碰撞出刻骨铭心的爱情火花。

恋爱很美满,现实很骨感,她考上研究生,没有嫌弃中专文凭又没有工作的侯海洋,但是侯海洋却不发一言就抛弃了自己。

一路流着眼泪,抽泣着走回到柳河镇。到了柳河镇,秋云不愿意让镇上的人瞧见自己哭过,她将眼泪擦掉,将自己扮成冰美人。她想起了侯海洋曾经读过的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真正的好诗能深入人的精神世界,千年之后都能打动人心,秋云在此时感受到了唐人李白内心的痛苦与精神的慷慨豪放,产生了共鸣。坐着中巴车回巴山,沿途风景实在无趣,秋云感觉自己的心麻木了,她不愿意回想往日的温馨缠绵,可思绪如小偷,总是悄悄溜回到往日,让她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心痛。

回到巴山车站,望着站台上“新乡”两字,秋云到底不甘心就这样结束这一段感情,脚步仿佛不受大脑控制,买了一张前往新乡的客车秋云拿着车票又有些犹豫。侯海洋是带着愤怨离开新乡,应该不会与新乡的老师联系。而且,新乡老师都知道两人在谈恋爱,现在自己居然不知侯海洋的下落,肯定会引来无数人暗中的耻笑。

她在车站里,一会儿想去新乡,一会儿又不想去,两种想法激烈交锋,最终她选择了离开。

“秋云,真是你啊。”李酸酸刚从客车下来,一眼就瞧见了在车站候车室里徘徊的秋云。

以前两人住在一个套间时,为了小事冲突不断,隔了这么些时间以及如此远的距离,李酸酸几乎忘记了以前的矛盾和冲突。

李酸酸身旁站着副校长王勤。王勤穿着黑裤白衬衣,提着小包,严肃中带着些拘谨,微笑道:“秋老师,你怎么在这?”

秋云将手里的客车票悄悄放进小包里,道:“我回来办点事情,办完了,正准备回茂东。”

李酸酸道:“你就别回去了,赵良勇和邱大发也在城里,我们一起吃饭,明天再回去。”她见秋云没有马上同意,说道:“到了大地方,你就瞧不起我们小地方的人了。”

秋云实在没有心情与他们在一起喝酒吃饭,推托道:“明天还要到岭西办事,今天得回去,我正准备去买票。”

王勤也劝道:“秋老师,难得聚在一起,明天一早就回去。”

“实在对不起,我有事还得回去。”秋云婉拒了两位老师的邀请,准备去购买到茂东的车票。王勤见她神情憔悴,情绪低落,道:“既然有事,那就改天再聚,我们陪着你去买票。”

三人一起来到售票窗。售票窗坐着一位无精打采的中年妇女,穿着一件皱巴巴制服,制服上还有一片陈年污渍。她面无表情地道:“茂东的票不卖了。”秋云还以为自己看错时间,退后一步又看了看客车发车表,又到售票窗口道:“还有两班客车。”

售票员仍然面无表情地道:“不卖了。”

售票员的态度让秋云很不满,秋云道:“凭什么就不卖了?”

售票员扬着头,提高声音道:“没有长耳朵吗,不卖了,这是上面的电话通知。”

秋云满肚子委屈,正要爆发,李酸酸很仗义地打起了帮忙锤,她将脸凑到了售票窗口,骂道:“谁没有长耳朵,你是售票员,还有两班车凭什么就不卖了?不卖了得有理由吧,不公布理由就不卖票,你妈的还有道理了,是不是在家里受了气,男人在床上弄得不舒服,把火气撒在顾客头上?顾客是上帝,懂不懂,不懂就重新去读一个小学,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李酸酸为人素来尖酸刻薄,在新乡与人吵架是家常便饭,她一口气骂得畅快,每个字都变成一粒子弹,朝着敌人的心脏射去,而且准确地说中了售票员的心事。

售票员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昨夜,丈夫在床上马虎了事,她便怀疑丈夫在外面养了女人,两人先吵架,再打架。家里带出来的恶劣情绪不由自主地反映在工作之上,一个上午就与好几个顾客发生了口角。

等到李酸酸稍停,售票员将桌子一拍,手指李酸酸,也;了起来。开始,双方还在争论是非曲直,中间,两人开始互相人身攻击,最后,互相开始侮辱对方的隐秘部位。一时之间,污言秽语在空中相互交错。围观旅客大觉过癒,一些人伸长脖子看热闹,少部分人开始起哄,唯恐天下不乱。

吵架声大作终于惊动车站领导,一位领导模样的男子走了过来,先吼住了售票员,然后对吵架的李酸酸道:“这位同志,有什么事能不能到车站办公室去说,站里一定会公平对待。”

来到站内,领导男子几句话就问清楚吵架的原因,道:“确实是车站通知不卖票,原因是到茂东的路出现塌方,今天晚上要抢修。”

李酸酸在站上骂得痛快,此时心情舒畅,显得很宽容,道:“你把原因说出来,我们都理解,难道售票员说出这个原因很难吗,是国家机密还是军事机密?”

领导赔着笑道:“车站工作人员工作不到位,站里会严肃批评。”车站领导一阵温言软语,让李酸酸顺了口气,秋云不想把事情闹大,主动道:“谢谢站长,既然这样,我明天再走。”

车站领导站在窗口看着三个女人离开,骂了一句:“一群泼妇!”秋云以前一直讨厌李酸酸,今天偶遇,李酸酸至少在表面上将往日的不快一笔勾销,还主动替自己出头与车站售票员大吵一架。秋云心地善良,很少主动攻击他人,她和别人发生争吵都是被动应战。当李酸酸表现出善意时,她便觉得李酸酸并不是太让人讨厌。

李酸酸并没有因为吵架而影响心情,走出车站便有说有笑,道:“人不留客天留客,这下你不能走了,跟我们吃饭。”

秋云不再推辞,跟着王勤和李酸酸一起前往县教育局餐厅。

餐厅里,赵良勇、邱大发见到秋云,眼睛都瞪圆了。赵良勇道:“稀客啊,秋老师。”在秋云离开新乡以后,新乡的单身汉们都一致哀叹“秋云走后,新乡再无美女”。如今再见秋云,两人暗自兴奋。

秋云坐下以后,发现眼前这几位都是新乡学校新起的领导干部,王勤如今是新乡小学的校长,李酸酸成了教导主任。赵良勇是新乡中学的教导主任,邱大发在管后勤。他们齐聚巴山是参加巴山教育局的基层干部培训会。

秋云坐在一群学校领导干部中间,身体距离也就一两米,心理距离相隔则有十万八千里。新乡学校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新乡政府的腐败事,新乡场镇的稀奇事情,四人说得津津有味,她却感到索然无味。她唯一感兴趣的是侯海洋,在谈话中试探了几句,结果发现新乡老师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侯海洋的一点消息,侯海洋仿佛人间蒸发,无影无踪。

听着熟悉的人讲着陌生而遥远的话题,细密的忧愁渐渐充满了全身。她端起了放在身前的巴山老高粱,大大地喝了几口,火辣感觉贯穿了整个身体,差点让她吐了出来。

酒是好东西,喝酒可以调节气氛,暂时消除人与人的隔阂。李酸酸大声讲着刘清德的糗事,惹得众人笑个不停。刘清德作为新乡学校领导,行为多有不端,但是不可否认,他在体制内和体制外都获得成功,权、财双收,在新乡算得上一个人物,大家表面上对其不屑一顾,实质上恨不得也变成刘清德,至于其做过的可恶事,大家都不在意。

“刘清德如今在新乡都是横着走路,乐书记和蒋镇长都要给他面子。我想来想去,这个霸道人唯独被侯海洋收拾过,想起这事就觉得过瘾。秋老师,你的那位侯海洋能干得很,肯定在广州找了大钱。”李酸酸讲了刘清德,又开始把话题转向了侯海洋。

李酸酸嘴巴里吐出来的话如一把把匕首,用力地扎在秋云脸上、心口。秋云又喝了一口巴山老高粱,含糊地道:“在广州,还不错。”

“肯定发财了,他是做哪一行?”

“搞装修公司。”

李酸酸对装修行业并不熟悉,故作老练地道:“装修公司很赚钱,现在城里人的房子有很多是私房,自己的房子肯定要装修好一点。以前大家装新房子地板都是用瓜米石,做成水磨石地板,就算是很高档了。现在城里人时兴用地板砖,地板砖比瓜米石漂亮得多,做清洁也方便。”

王勤不同意李酸酸的说法,道:“我还是觉得水磨石地板好用,越拖越光滑。地板砖滑得很,搞不好就要摔跟头。”

李酸酸道:“秋云,你们家里用地板砖吧?”得到肯定回答以后,她很得意地道:“王校长,秋老师家里就是用的地板砖,什么时候我们到茂东去,到秋老师的家里去参观。”

得知秋云父亲调到岭西,众人的嘴巴都合不拢。对于居于新乡的老师们来说,省城是遥远而神秘的存在,在座的新乡老师,除了赵良勇读大专时曾经到省城去玩过,其他人都没有到过省城。

在三个女人讨论研究岭西和地板砖时,赵良勇和邱大发不停地喝酒,他们谈到在广州发大财的侯海洋,充满羡慕,也谈到了在监狱劳动改造的赵海,充满惋惜。

酒足饭饱,李酸酸提议:“楼上歌厅的音响效果不错,我们去唱歌。邱大发,今天王校长在这里,我们中学要办招待,不要太小气。”邱大发一只手摸着脑袋,支支吾吾地道:“唱一首歌要两块钱,啤酒贵得咬人。”

李酸酸用招牌式的撇嘴道:“别人当后勤主任,吃香喝辣,你管后勤就这么抠门。”

在酒精作用以及李酸酸的激将之下,邱大发终于勇敢了一回,道:“唱歌,去唱歌。”

秋云原本无处可去,又不愿意显得太矫情,也就跟着上了楼。

“红叶红”原来是教育局宾馆,如今教育局推行承包制,以前搞三产的一位科长成了总经理,里面包括宾馆、餐厅、歌厅、舞厅等,在巴山城内不算最高档,但是最火爆。

歌厅就是唱卡拉OK的地方,一台电视机,一台卡拉OK机,顶上是旋转灯,墙上还有几个射灯。厅里有七八张桌子,每张桌子配有沙发。点歌时,需要拿一张纸写出顺序号与歌名,递交给吧台。在“红叶红”最火爆时,唱一首歌要等待许久,经常发生为唱歌顺序而大打出手的情况。“红叶红”歌厅在巴山挺有名气,秋云在新乡工作时,经常听老师们谈起“红叶红”,老师们都以在此唱过歌而自豪。

此时到了鼎鼎大名的“红叶红”,李酸酸兴致最高,要了一沓点歌纸,给自己点了一首,然后又帮着大家点。邱大发的嗓音比弹棉花还要剌耳,因此他根本不敢唱歌,当点歌纸转到他的桌前时,他就如躲着一块烧着的火红铁块。作为主人,没有一点主人范,依然如此猥琐,始终保持着一种讨好别人的笑容。

赵良勇当了新乡中学的教导主任以后,渐生官相,矜持起来,坐在沙发上喝啤酒,没有点歌。

秋云坐在沙发的最里端,将身体躲到黑暗中。她原本想专心听歌,可是“红叶红”完全是跑调比赛,几乎没有一个人唱到调子上。

轮到李酸酸唱歌时,她走到歌厅中央,拿起话筒,等待音乐响起。《草原之夜》是世界著名小夜曲,也是中国民歌经典,原唱是孟贵彬,李双江等人亦唱过。秋云小时候在茂东少年宫学过这首歌,马头琴特有的琴声响起以后,脑中便浮现出一幅幅草原风光。

李酸酸拿起话筒,如歌星一般走到了场子中间,电视屏幕上出现字幕后,她声情并茂地唱道:“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差来传情……”秋云正在喝茶,听到李酸酸的歌声差点将茶水喷了出来。李酸酸唱歌就如醉汉走路,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就是不走中间的道。美丽的草原之夜变成了新乡小学教室旁的垃圾堆。

唱完以后,场上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秋云为了照顾李酸酸的面子,也违心地拍了手。

随后的歌唱者多数与李酸酸的水平接近,他们对卡拉OK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喜爱。在卡拉OK没有出现之前,多数人都只能当拍手鼓掌的观众,一辈子都没有到台上表演的机会。有了卡拉OK,隐藏在身体某处的歌唱欲望便被引诱出来,他们纷纷走上前台,展开歌喉。

歌喉就如铁水管,长期不用就会生锈,生锈歌喉自然不会有清新优美的歌声。以前很多人认为汉族是不会唱歌的民族,从卡拉OK横扫大江南北来看,汉族骨子里还是喜欢唱歌的,只是以前被人为压抑了。

又轮了几首,张学友《情网》的音乐声响起,李酸酸咋咋呼呼地道:“秋老师,是你的歌。”秋云不喜在公众场所过于张扬,听到李酸酸大惊小怪的喊声觉得很尴尬,她上前拿过话筒,没有站在歌厅中间,而是站在了沙发边上。

秋云的音色宽厚,唱起男人情歌别有一番风味。她刚唱第一句就镇住了全场。今夜卡厅里跑调的歌声将大家的耳朵折磨得够呛,终于来了一个唱得准的,声音还那么好听,寂静几秒钟以后,各个角落都爆发出掌声。

“请你再为我点上一盏烛光,因为我早已迷失了方向,我掩饰不住的慌张,在迫不及待地张望,生怕这一路是好梦一场。而你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轻易就把我困在网中央,我愈陷愈深愈迷惘,路愈走愈远愈漫长,如何我才能捉住你眼光。”秋云正是陷入情网中的人,唱着张学友的情歌,想着与侯海洋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

掌声热烈,让王勤、赵良勇、李酸酸都觉得很有面子。李酸酸抓着点歌本,大声道:“秋老师,还唱什么,我给你点歌。”

“红叶红”生意好,点歌的人挺多,要依着点歌顺序排轮子。当音乐声再次响起时,赵良勇站起来,礼貌地邀请秋云跳舞。

卡厅中间有一小块舞池,有几对跳舞者在舞厅里慢慢地移动,也不知是一步两步还是四步。赵良勇读过大专,学校每周三都要开舞会,他跳舞的水平还不错。秋云没有心情跳舞,是出于礼貌才接受赵良勇的邀请。跳起来后,觉得还行。

又等了几个轮子,才轮到秋云唱第二首歌。

醉醺醺的刘清德走进了“红叶红”歌厅。

邱大发平生最憷刘清德,当刘清德摇晃着踏进歌厅,他条件反射地嗔到了老虎的味道,赶紧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迎过去,道:“刘校长,你来了。”刘清德打着酒嗝,拍着邱大发的肩膀,道:“没有想到邱大发也要耍歌厅,你那破嗓子也要唱歌,得罪一屋子人哟。”

邱大发心里格外紧张,他这个后勤主任是刘清德的提线木偶,今天事前没有得到刘清德的同意就请大家来唱歌,完全是擅自做主。若是刘清德拿此事做文章,他要吃不了兜着走。

幸好刘清德的注意力被一个亭亭玉立的背影吸引,夸了一句:“咦,谁在唱歌,身材不错,唱得好听。”

邱大发结结巴巴地道:“是秋老师。”

刘清德陡然提高声音,问:“谁?”

“秋云,秋老师。”

刘清德也不管跟着自己的两人以及迎上来的赵良勇,揉了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正在唱歌的秋云。

王勤知道刘清德与秋云、侯海洋之间的恩怨,此时见到突然出现的刘清德,暗叫糟糕,道:“刘校长,你们来坐。”

刘清德眼光似乎要将秋云生吞活剥,站了十几秒钟,才和另外两个粗劣的汉子坐在了沙发上。邱大发急忙点了一件啤酒,还加了牛肉、鸡爪以及花生瓜子。

秋云唱完以后,卡厅里又响起一片热闹的掌声,卡厅管理员还特意送上一杯免费饮料。下一曲恰好轮到了李酸酸,她与刘清德打了个招呼,兴高采烈地抓起话筒,唱起了《草原上升起红太阳》。

“秋老师,好久不见,唱得真好。”刘清德知道秋云父亲是茂东刑警,不好惹,可是酒精上头以后就顾不了许多,见到貌美如花的秋云,内心欲望开始蠢蠢欲动。

秋云没有理睬刘清德,来到王勤身边,道:“王校长,你们唱,我先走了。”王勤没有挽留,道:“好吧,以后多联系。”

刘清德瞅见秋云冷冷表情,凶劲又上来,他伸手拉住正欲往外走的秋云。

秋云的手臂被刘清德拉住,挣了几下,没有挣脱,顿时变了脸色。王勤见情况不对,急忙站起身,劝道:“老刘喝醉了,先把手放了。”刘清德握着秋云的手腕,喷着酒气,道:“就是跳个舞,这点面子都不给。在牛背砣就和小杂种一起睡觉,别在这里装得这么清纯。”以前,他开煤矿开饭馆,没有赚到大钱,这一次他在牛背砣开矿,腰杆硬邦邦的,把胆子撑得越发大了。加上酒后乱性,开始说起粗话。

赵良勇觉得刘清德说话做事完全是流氓做派,可是他从内心深处还是挺惧怕这位黑白道都走得通的副校长,小心翼翼地劝道:“刘校长,喝杯啤酒,这两位老兄怎么称呼?”

另两人都是刘清德矿上的负责人,他们同样喝了不少酒,靠在沙发上,不停地吞云吐雾,刘清德酒后发飙的行为,他们见怪不怪,连劝解的想法都没有。

秋云心中有一块不能让人触动的逆鱗一那就是侯海洋,受到刘清德如此侮辱,她不眨眼地盯着刘清德,冷冷地道:“放手。”

刘清德嬉皮笑脸地道:“请你跳个舞。”

自从侯海洋人间蒸发以后,秋云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和幽怨,只差一个火星便要爆炸,刘清德粗野和无礼的行为成为点燃怒火的火星。她脑海里快速闪过发生在新乡学校的点点滴滴,恨意猛升,眼睛寻着合适的武器,表情却平静下来,道:“你是校长,请自重,放手。”

刘清德皮笑肉不笑道:“放啥子手,我请秋老师跳舞。”

李酸酸放下话筒,由于全场没有什么掌声,她愤愤不平地走了回来。见到刘清德拉着秋云,大声地道:“刘大校长,你咋开始爱好音乐,要请秋老师跳舞,也不能拉着不放。”

她的话音未落,便吃惊地捂着嘴巴。

秋云趁大家不备,飞快地拿起一个啤酒瓶子,朝着刘清德头上抡了过去,“砰”的一声响,啤酒瓶在刘清德的头上炸开。刘清德压根没有想到秋云会暴起伤人,头脑一片嗡嗡声,天旋地转,短时间丧失了思维能力。

趁着刘清德被打蒙了的瞬间,秋云猛地摆脱他,快步向门外走去。

鲜血顺着额头流了出来,流过鼻尖,进入嘴巴里。刘清德尝到自己腥腥的鲜血,清醒过来,踢了一脚坐在沙发上的男子,骂道:“愣着做啥,把人给我拦住。”

王勤、赵良勇、邱大发等人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呆了,王勤赶紧拿了干净的纸巾,道:“刘校长,擦擦血。”

赵良勇面对着刘清德,身体却有意挡着两位矿上负责人的路,道:“刘校长,要不要紧,赶紧到医院去。”

李酸酸没有看清楚赵良勇的动机,她站在赵良勇旁边,看着刘清德脑袋上的血,顿时惊声尖叫起来。

周边的客人都围了过来,看热闹是岭西人特有的爱好,街上有人打架出了车祸,总是会迅速围上一群看热闹的闲人,多数情况下他们只是纯粹看热闹,有的时候围观者还会起哄,将一件小事弄成大事。

此时见到黑汉子头上的鲜血,又听说是刚才唱歌的女孩子打的,一群看客顿时被刺激得血脉激昂,恨不得帮着刘清德把女孩子捉回来,让两人再闹一场。

刘清德和两位矿上人被耽误了片刻,等到他们走到门口,已不见秋云的踪迹。刘清德如疯狗一般,手捂着头,在街边窜来窜去。

秋云其实并没有走远,距离“红叶红”宾馆十几米处就是县教育局办公楼。这是她在巴山最熟悉的建筑,走出“红叶红”以后,她毫不犹豫地直奔县教育局办公楼。

教育局办公楼有一个值班室,只有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在值班守候。老人盯着黑白电视目不转睛,根本没有发现有人走进办公楼。秋云凭着隐约的光线,快步走上五楼大会议室。在她的记忆中,五楼大会议室有好几个小门,平时不会关上,缩在大会议室后排的黑暗角落,相对比较安全。

王勤万分焦急,紧紧拽着刘清德的手臂,道:“刘校长,赶紧去包扎,说不定还有玻璃渣子。”

刘清德挥着手,将王勤的手划拉开,道:“找到那个小婊子,老子要弄死她。”

王勤一直轻言相劝,刘清德蛮横的态度将她彻底惹恼了,骂道:“喝不得马尿就少喝点,一个老爷们抓着小姑娘的手还理直气壮,活该挨打。秋云爸爸是茂东公安,你找到秋云敢把别人怎样。是个男人就去医院治脑壳,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刘清德在新乡学校很有霸气,唯独敢与其争锋的人便是小个子的王勤,此时王勤发怒,让其稍稍冷静。但是他不可能在王勤面前认怂,他骂骂咧咧地走到教育局办公室门口,道:“刚才有人进去没有?”

看门人很警锡地看着屋外,认出这个黑大汉是哪个乡的校长,道:

“没有人进来,你脑袋做啥子,流了这么多血?”

刘清德回头看着紧跟着自己的王勤,为自己找起了台阶:“下次遇到小婊子,老子一定要搞她。”

王勤道:“少说废话,去包扎。”

在教育局五楼大会议室里,秋云独自坐在会议室的黑暗角落里,默默地看着窗外街道。进入县教育局躲避刘清德,是秋云急中生智之举。透过玻璃窗,她清楚地看到门口的刘清德,紧张地抓着椅子背。刘清德离开以后,她的汗水已经打湿了衣襟。

这一番紧张,让秋云不由得想起了侯海洋在牛背砣大战刘清德的情景,回想那一场战斗,秋云仍然感到荡气回肠。

很快,她满脑子都是侯海洋的身影。那个充满野性的男孩子如一把尖刀,插在了她的心窝里,让她难以呼吸,全身血液不停地冲击着那把尖刀,发出哗哗声。

早上,秋云离开了巴山县城。

回到茂东,秋云来到了公安家属院,她不愿意与其他人碰面,低着头匆匆穿过院子。开门后,她卸掉所有伪装,扑在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哭声被关在屋里,在屋内墙壁上撞来撞去。一个多小时以后,积累许久的委屈全部哭了出来,秋云情绪稍稍恢复平静,擦掉眼泪。拿出侯海洋送给自己的传呼机,狠狠地扔在了墙上。传呼机砸在了墙上,发出“啪”的一声,反弹回来,落到了秋云脚下。秋云上去踩了几脚,道:“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

发泄过后,地上一堆残片深深剌痛了秋云的心。这一刻她格外后悔,仿佛自己亲手打碎了这一段感情。世上有很多药,唯独没有后悔药,传呼机碎了就是碎了,即使换一个同样品牌的传呼机,也不再是侯海洋所送的传呼机。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将碎片收集起来,翻开抽屉找了一个小盒子,将传呼机的碎片全部装了进去。

第五章 筹备越狱 与政治挂钩的刑案

下午,满脸僬悴的秋云回到岭西东城区公安宾馆。赵艺见到女儿在短短时间之内脸部小了一圈,变得下巴尖尖,心疼得直叹气,她小心翼翼地道:“事情办好了吗?”

秋云走到寝室门口,回头道:“事情办好了。我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别叫我。”

当妈的人都见不得女儿这个状态,赵艺急忙给秋忠勇打电话。

秋忠勇正在开案情分析会,接完妻子电话,并没有急着回家,他喝了口茶,道:“高支,谈谈你的看法。”

刑警队高支队道:“作案人动机有情杀、仇杀和财杀三类,这是最基本的动机,从现场看,赵岸寝室里有近两万现金没有丢失,财杀的可能性不大;赵岸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情杀的可能性有;他在放高利贷,因生意纠纷杀人的可能性也不小。最近我通读案卷,越来越认同秋局的看法。侯海洋之所以要跑去找赵岸,是因为赵岸打了侯海洋的姐姐,赵岸打人的原因是因为张沪岭跳楼,赵岸借出的钱就无法收回来。赵岸收不回钱,谁会受到损害?根据这个思路,我们一直在深挖赵岸的关系人,只是头绪很多,暂时没有结果。”

“继续查,紧紧咬住。我再谈下一步工作安排……”

秋忠勇将当前工作安排以后,这才离开办公室。在回家的路上,又接到赵艺的电话,赵艺又急又恼地道:“小云眼睛肿肿的,人瘦了一大圈,肯定在巴山遇到了什么事。那个叫侯海洋的人有什么了不起,乡村教师穷得叮当响,还敢让我们女儿生气。”

秋忠勇打断道:“她说了什么?”

“我的这个女儿就和你一样,嘴巴紧得很,回家啥都不说。”

秋忠勇最怕女儿已经知道侯海洋被关在岭西第一看守所,如果眼睁睁看着男友被枪毙,会在她的心里留下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阴影,提醒道:“等会儿回到家,我跟女儿谈话,你就别跟着瞎掺和,听着就是。”回到家后,秋忠勇见女儿寝室房门虚掩,敲门进屋,见女儿斜斜地躺在床上,故意开玩笑道:“小云,这么快就回来了,没有在巴山多玩两天?”

他说话时,赵艺不声不语地站在身后。在秋家,向来是赵艺和秋云母女闹了矛盾后,由秋忠勇作为调解人,而秋忠勇与儿子秋劲闹了矛盾后,就由赵艺当调解人。

秋忠勇坐在对面,问道:“小云,到巴山见到你那个叫侯海洋的同事了吗?”

秋云摇了摇头,道:“没有。”

秋忠勇道:“那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到了侯海洋老家,见到他们家人没有?”

秋云被猜中心事,惊讶之色一晃而过,她没有再回避这个话题,道:“我到了他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是秋云第一次当面承认侯海洋的存在,赵艺觉得女儿真不懂事,恨得想跺脚,秋忠勇暗自作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没有批评秋云,明知故问道:“他的家人都不在?”

“他们邻居说,他们到岭西来参加婚礼。”由于父亲谈话诚恳,秋云没有想到去撒谎,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到后面,已经带着哭腔。

得知女儿没有遇到侯家人,秋忠勇彻底放下心来,道:“侯海洋那个小伙子我见过,长得很帅很精神,我相信女儿的眼光,他人品应该也不错。只是,人这一辈子路很长,要经历很多人和很多事,退一步海阔天空,认死理就要走进牛角尖。你读研究生以后,接触的人和事与现在完全不同。具体来说,在巴山你认识的都是乡村老师,读研究生以后,接触的人将是全国各个行业各个地区工作的人,眼界不一样,以后发展也不一样。”

他见女儿不语,又用年轻人的语言道:“现在有一句时髦话,叫做失去了一片树叶,得到了一座森林,你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秋云抹了抹鼻子,道:“道理我是懂的,可是想起是他离开了我,心里就觉得很难受。”这句话藏在心里很久,她是第一次说出来。

秋忠勇见事情谈开了,作为父亲倒不宜深入,便向赵艺作了一个眼神,将细节交给了母亲。

在客厅等了一个多小时,赵艺这才出来,母女连着心,见到女儿伤心,也跟着抹起了眼泪。赵艺将秋忠勇叫到了里间,道:“暂时稳定了情绪,要恢复还得花些时间。”

秋忠勇安慰道:“等到了厦门,环境变了,这段事就能过去。”

赵艺骂道:“那个侯海洋算什么东西,一个中师毕业的农村人,才农转非几年时间就开始忘本,我硬是想不通女儿为什么会喜欢这种人。若是让我看见他,一定要扇几个大耳光。”

秋忠勇想着侯海洋的案子,有些走神。对于侯海洋的案子,秋忠勇经过前期调査,渐渐倾向于侯海洋是偶然到光头老三的家,可是此案的难点在于侯海洋在作案现场被捉获,有不少对其不利的证据。

赵艺见到丈夫心不在焉的样子,生气地道:“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你怎么是这个态度,脑子里除了案子就不能想点别的事情?”

秋忠勇道:“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人这一辈子总会有几分挫折,早点受挫未曾不是一件好事。你刚才说得很好,时间会冲淡一切,过几年小云会庆幸今天发生的这件事情。”

赵艺拍着胸口道:“但愿如此,最好侯海洋永远不要出现。”

秋忠勇脑子又浮现出案件细节,随口道:“我们全家都到了岭西,很难再遇上侯海洋。小云情绪不好,你多抽点时间陪她。”

赵艺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丈夫,道:“你神情不太对劲,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秋忠勇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没事,就是才到新单位,案子上压力大。”

侯海洋作为犯罪嫌疑人,有可能走上刑场,也有可能无罪释放。秋忠勇看见女儿悲伤欲绝的神情,更加坚定了他封锁信息的决心。若是女儿眼睁睁看着男友走上刑场,绝对会留下终身遗憾和心理阴影。

家里电话响起,秋忠勇接过电话,道:“张政委找我?好,我马上就去。”

赵艺轻手轻脚来到寝室门口,观察了一会儿,又轻手轻脚走回来,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小云对着窗口发呆。窗子没有安装防盗网,会不会有危险?”

秋忠勇压低声音:“你说什么话,小云很理智的,不会做傻事。”他走出房门不到五秒,又退了回来,道:“恋爱中的人做出什么傻事说不清楚,你去找个人把防盗网装上。”

赵艺道:“我是随口一说,宾馆房子装什么防盗网,你傻啊。”秋忠勇恍然大悟,拍着脑袋离开了。

秋云趴在窗台上,看着爸爸走出院子,她突发奇想:“我去《岭西日报》登个寻人启事,也不知侯海洋能不能看到,他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要躲着我?”

秋忠勇回头看了窗台,朝着女儿挥了挥手,坐上小车,心里琢磨道:“张政委找我到底是什么事?他应该不会来过问刑案。”

进入岭西市公安局张政委办公室,一贯严肃的政委张麻子难得站了起来,迎上来与秋忠勇握手,笑道:“你才到东城分局就遇到了大案子,听说你是较上劲了?”

秋忠勇实打实地道:“这是我到东城分局遇到的第一个大案子,破不了,我没有脸面。”

张麻子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神情还是挺平和,道:“今天叫你过来,就是谈这件案子。赵岸有个妹妹,八十年代出国,在美国华人中很有影响,她写了一封信到省委,省委领导批转给省政法委,一路批下来,到了我这里。”

秋忠勇最怕单纯的刑事案件与政治挂上钩,看着一个又一个省级领导的签字,顿时头大如麻。

向张麻子政委作了汇报以后,他走出市局时,心情变得格外沉重,暗道:“侯海洋这个年轻人还真是倒霉,如果是普通的刑案,我可以尽量压着,想尽办法找到真凶。可是案件与政治挂了钩,时间拖得长了,对侯海洋极为不利。”

此时,倒霉的侯海洋正在206盘着腿“坐板儿”。初进监舍时,侯海洋全副身心都在关注如何战斗,对“坐板儿”理解不深。进入正常的监舍生活状态,他才知道“坐板儿”的厉害。

“坐板儿”从字面上理解就是“在板儿上坐着”,可这一坐真正是非同小可,在局外人看来,不就是在板儿上坐着吗?又不让你们干重体力活,又不挨打,这不挺好吗?其实此言大谬。

“岭西一看”监舍不进行劳动,除了吃、喝、拉、撒、睡以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坐板儿。

正式的坐板儿是周一至周五的早晨8点30分至11点30分三个小时,下午从2点至4点30分两个半小时,晚上从7点至9点30分,看电视的时间其实也是坐板儿,只是这个时段对坐板要求稍为松懈,三块时间加一块总共8个小时,基本等同于劳动法规定的工作量。

通常情况下,看守所的板儿就是水泥台子,“岭西一看”是监管场所的窗口式单位,讲究人性,在水泥台上铺上了木板,木板相对水泥台要柔和,可仍然是硬木,对人的身体其实没有多少缓冲。

在具体的盘腿过程中,坐板儿的姿势分两种:一种是“盘腿儿”,一种是“抱腿儿”,不管是哪种姿势,都要求嫌疑人腰板挺直,不能晃动。每20分钟才能在师爷口令下换一次姿势,如果哪一个人在坐板时要调皮捣蛋不听招呼,换腿时间则延长至30至50分钟。所以“坐板儿”的时候大家最痛恨闹事的。

坐板在半个小时之内问题还不大,时间一长,腿部的血液循环不畅,最突出的感觉就是腿麻,随后的滋味就会几何级上升,用如坐针毡来形容非常贴切。如果坐板儿后站起来太快,十有八九会摔一跟头。年老体弱者,坐板起来走路的姿势特像赵本山演的小脚罗圈腿老太太。

“抱腿儿”坚持的时间可以稍微长一些,但是人上半身的重量全压到臀部里头的那两个骨头尖儿上,很快就会感觉屁股生疼。鲍腾不喜欢抱腿,因此要求所有人必须盘腿,美其名曰这才是正确的佛宗坐姿。

在“岭西一看”超过一星期以上的人,屁股上大多有圆形茧子,活像是长了两个红屁股的猴子。

侯海洋双腿早就发麻,他个性强硬,别人能坚持着不动,他自然也不会下软蛋。一个小时以后,虽然中间略有休息,仍然觉得腰酸背痛,双腿仿佛都不属于自己。此时,他特别怀念在外面可以自由坐靠背椅的时光,身体放松地坐在有靠背儿的椅子上,不用自己的肌肉和脊椎保持躯干的垂直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坐板儿”时人们面对的方向和晚上看电视时的方向相反,大家脸对着墙,后背对着过道,这样谁都难以悄悄靠墙,也方便管理。每天上午由韩勇做监板,下午则由青蛙监板,这是鲍腾给两个打手的福利。所谓监板,就是可以在坐板时在监舍走动,谁敢稍有松懈,稍微动了动上身,监板就拳头捶背。在整个坐板过程中,“嘭、嘭”的拳打声不时传来,让其他松懈者被迫又调整姿势。侯海洋看着青蛙不时下铺,松筋活骨,很没志气地对其待遇感到羡慕。

下午三点,师爷发号施令:“放大茅。”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先用手帮着把腿放直,然后转过身体,抓紧时间将背靠在墙上,身体有了依靠的感觉是如此之好,让大家暂时忘记了精神上的痛苦。

在上午和下午“坐板儿”期间,嫌疑犯们相对比较放松的时间段是安排上厕所的时候。在“岭西一看”里,上厕所也有一专有名词——“放茅”,小便叫“放小茅”,大便当然相应地叫“放大茅”。在监舍里上厕所有严格的时间规定,正式“放茅”时间是每天上午十点以后依次“放小茅”,每天下午两点以后轮班“放大茅”。在“岭西一看”,按照李澄的说法,每个人都有用手纸揩屁股的权利,因此,每次放大茅时,号里人站成一排,师爷手里拿着一沓手纸,依次发过去,有些人是两张纸,有些是一张纸,还有几个人没有纸。没有纸的只能水洗屁股,夏天倒是无所谓,冬天则相当刺激。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人多时间短,每个人拉屎的时间最长不超过一分半钟,还没有整干净,那边就要催促了。

上铺的人不用排队,每人有四张纸。但是鲍腾随时可以上大茅,其他人一律在三点大茅。自从鲍腾在206坐了上铺,他就随时可以大茅,大家习以为常,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等到韩勇和师爷等人上了大茅,侯海洋拿着手纸也去了便池。平时最简单最基础的大小便,在206室成了地位和身份的象征。自从进了东城分局,侯海洋生活极不正常,一直没有大便,昨天是彻底便秘,蹲了半天只拉了小点。吃了两三天粗食以后,今天蹲下来,突然间有了屎意,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他用了把劲,一根手腕粗的屎就挤了出来,极为干燥,如一条粗短的蛇盘在便池里。

“应该是这两天吃进的粗粮起了作用。”据侯海洋观察,看守所里以粗粮为主,号里人拉出的屎都很粗壮,看上去反倒有了勃勃生机。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努力挤着大便,便秘不是一天形成的,自然也不会被一次拉出,努力并没有马上奏效。

便池外还等着一群拿着两张纸、一张纸和没有纸的人,侯海洋便秘,实质是占用了他们大便的时间,这让他们恨得牙痒,多有不耐。鲍腾在号中地位超然,他占多长时间无人敢多说一句,师爷掌握着分配物资的权力,直接关系其利益,他们对其是敢怒不敢言。韩勇和青蛙是穷凶极恶的打手,大家从心里畏他们三分。

侯海洋是新贼,不打人,且不掌事,号里人对其就不以为然。有人已经在催促:“快点,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有人则扭来扭去开始跺脚。

侯海洋脸皮还不太厚,提起裤子,面对着愤怒的众人,道:“便秘。”听到解释,号友们更加生气,有人嘴里开始不干净,低声道:“妈的逼,拉不出来就早点起来,占着茅坑不拉屎。”

韩勇最讲义气,伸长脖子骂一句:“蛮子,不屌他们,这些都是贱人,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抱怨的人闻言都噤声,不再说话。

韩勇一句话就压住众人的怒气,让侯海洋心里颇不平衡,提着裤子走出来,暗道:“这些人欺软怕硬,确实是一副贱相。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他虽然不高兴,却还是保持着理智,没有做违犯众怒的事情,提着裤子,回到板上。

依次方便的人弄得号里满是臭气,娃娃脸就拿了个小纸板,给鲍腾打扇以驱逐臭味。

侯海洋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这一段时间,他稍稍冷静下来以后,就开始观察监舍这个特殊的生态环境。他总结了在空间狭窄、物质匮乏、失去自由的看守所的生存之道:一是在看守所有关系。有了关系,最起码不会被欺负得很惨。自己能迅速成为206的七舵爷之一,最主要原因是外面有关系。二是要有钱。在206室里,每个人在看守所的账都由鲍腾掌握,账上钱多的,待遇就要好一些,能用上基本的生活用品,偶尔能吃点加菜。三是要能打。比如韩勇家里也没有多少钱,他就是鲍腾的一条狗,也能在监舍里有一席之地。四是能放下身段当一个好奴才。比如娃娃脸就努力变成“小杂种”,天天屁颠颠地侍候着鲍腾,这也是生存之道。

总结了看守所生存之道,侯海洋也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姐姐在外面找了看守所的关系,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极高的起点。若是有了这个起点还混不好,那我也就太蠢了。我必须要和鲍腾搞好关系,但是又不能完全依附于鲍腾,我得有自己的东西,否则就成了牵线木偶。”至于如何既依附又独立,侯海洋并没有完全想好,他抬头看了看满屋充满戾气的光头,胸中又升起一股狠劲:“我不是孬种,就算没有张家关系,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凭拳头也能打出一片天地。”

想到这里时,脑子里猛地又闪出了自己的案件:“不知道案子的情况如何?若是不明不白成了替罪羔羊,二十岁就吃一粒枪子,那才冤得慌。”

案件便如压住孙悟空的五指山,每当侯海洋稍稍放松或者高兴一些的时候,大石头便会砸落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死亡,原本以为十分遥远,谁知死亡就如便池里散发出来的异味,近在咫尺,随时能闻到,让年轻人的雄心和抱负都黯然失色。

报时员的声音很机械地响起:“到四点钟了。”当做时钟的矿泉水瓶子最后一滴水滴完,另一个矿泉水瓶子开始滴水。

师爷道:“你是不是搞错了,四点钟就要放风了,怎么还没有动静,是不是你动了手脚?”

报时员讷讷地道:“我眼睛都没有离开矿钟,确实滴完了。”

报时员辩解之语刚落,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随着嘎嘎声响起,放风门一点一点被提了起来。师爷拍了拍报时员的脸,道:“不错,报得准。”报时员脸上肌肉僵硬,挤出来的笑容比哭还难看,道:“我眼睛都没有离开瓶子。”

若不是得知报时员的案件详情,侯海洋绝对会被报时员表现出的憨厚木讷所蒙骗。报时员家住岭西市郊区,有一次与邻居发生矛盾,邻家大婶是全村出名的泼妇,牙尖嘴利,与左邻右舍吵架时往往搬张発子,跷着脚,将对手的祖宗十八代全部问候一遍,脏话都不带重样。报时员嘴笨,被骂得狗血喷头,无法还嘴,气得几欲吐血。

吵架输赢就不必多说,报时员回家吃饭时,脸青面黑,一句话都没有说。吃了两碗红苕干饭以后,提着杀猪刀,走进邻家泼妇家,将邻家泼妇按在地上,连捅三十多刀。杀人后,报时员回家慢条斯理冲了澡,换了新衣服;等着警察冲进屋。

如此狠角色,到了206号里,沦为报时员,成为被欺负的绵羊。

放风是大家都喜欢的事情,二十来个粗汉子长时间挤在二十平方米的房子,视线只有三四米,实在憋屈。放风室仍然是被钢条焊死的鸽子笼,毕竟能看到真正的天空,可以享受真正的风,可以抬头望得见蓝天,可以做一做运动,可以将锈掉的肢体活动开,给了失去自由的人们些许自由。

栅栏打开后,鲍腾大步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串光头。鲍腾站在最外面的栅栏边,双手放在腹部,然后举上头顶,同时作着深呼吸。

所有的光头站在鲍腾后面,排成整齐的两队。报数以后,楼上传来管教的命令:“唱歌。”

师爷起音道:“看守所中两条路,一条是光明大道,唱——”

在放风唱歌时,号中所有人暂时自由平等。所有人都收腹挺胸,大声地唱着,他们并不关心歌词的教育意义,只是仰着脖子不停地唱,将胸肺中的浊气全部吐掉,换上新鲜空气。

一阵女声合唱如破云之箭,以不可阻挡之势进入206的放风室。侯海洋进入东城分局以后就和一群臭男人关在一起,在放风室里听到女人歌声,发自内心觉得这些女声格外优美,完全称得上天籁之声。

所长李澄当过兵,又管理看守所多年,深知男性犯罪嫌疑人的心思,为了消除粗汉们的烦躁情绪,特别要求女性嫌疑犯放风时必须要多唱两首歌。这个决定普普通通,却让“岭西一看”的男性犯罪嫌疑人获得极大的精神享受。此时,男人们都将耳朵伸向了女生方向,此时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耳朵变成多普勒相控雷达,既抗干扰,又能搜索出隐蔽目标。每次放风听到女声合唱,男人们便如做了一次全身按摩,浑身说不出的舒坦。

人生有许多苦难,要想度过苦难必然得学会苦中作乐。侯海洋和大家一样,眯着眼,张着嘴唱着“两条路”,耳朵里全力追寻着女性的合唱声。

赵管教站在二楼上打着哈欠,手撑栅栏前静静听着女声合唱。他从早上8点接班以后,要到明天下午4点才下班,一共有32个小时必须守在冷冰冰的四面墙内。下午放风时间不过是漫长值班日的一部分。

一阵风来,带来了院内花香。赵管教拍了拍栏杆,无奈地想道:“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看守所的想法由来已久,不过这种想法时隐时现,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管调到哪个部门同样要遇到各种困难,真要调走,说不定到时还会羡慕看守所辛苦却相对稳定的工作。

晚上有一个饭局,与侯海洋有关。站在二楼上,他恰好能看到206放风室的情况,仔细打量着侯海洋瘦瘦高高的挺拔背影,心道:“进了岭西一看,能翻案的没有几人,东城分局还特意打招呼不准侯海洋通信、不准给家里人带话,侯海洋这么年轻就栽了进来,太可惜了。”

他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想了一会儿侯海洋的事情,也没有多上心,思路很快转到女儿身上。

再过两个月时间,女儿就要报名读小学,老婆别的事情都好说话,唯独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寸步不让。不管他如何讲客观条件,她都强调一件事:“娃儿在幼儿园和学前班读了街道的孬学校,我捏着鼻子认了。女儿读小学绝对不能打马虎眼,必须要求让女儿读岭西一小、二小或三小。你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就不要当男人。”

作为一名看守所普通民警,与教育界完全不搭界,又不在这三所重点小学招生范围,这让赵管教犯了愁。作为一个男人,没有本事给老婆换工作,又没有办法分到好房子,若是不能让女儿读好学校,实在也有些窝火。今天晚上请客的人是岭西省政府的一位处长,赵管教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想法,准备在晚上向处长大人提一提女儿读书的事情。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他还算有功之人,提出点小要求也不过分。

在这个社会里,真正意义上的坏人少见,纯粹的好人也稀罕。大部分人都不好不坏,他们为了让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些,努力寻找着各种机会。

如果一小、二小、三小朝着聪明伶俐的女儿敞开大门,自己就不用面对老婆恨铁不成钢的冷脸,赵管教心情暂时放松了。在二楼走道上来回走了一会儿,他决定把206里耳目叫出来聊聊,进一步掌握侯海洋在号里的情况。

等到女声合唱结束,赵管教便沿着楼道四处走动,俯视着不同放风室。放风室里的嫌疑人在外面不乏穷凶极恶之人,此时就如循规蹈矩的学生。

所有歌声停止以后,各个放风室解散队伍,自由活动。

侯海洋独自一人站在栅栏前,双手握着栅栏,用力压肩。娃娃脸走过来,讨好地道:“蛮子,你练过?”

侯海洋道:“什么练过?”

娃娃脸道:“你在101,一人打十人,没有练过,手里没有功夫,谁敢啊。”

侯海洋继续压肩,道:“那是被逼的,谁也不想在号里一人打十个,你来试试。”

娃娃脸忙道:“我没有功夫,试不了。”

鲍腾在放风室里做几个弯腰动作,然后双手叉腰,头呈45度仰角,如大首长一般摇摆,做完几个标准动作,拉长声音道:“小杂种哪里去了。”

娃娃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跟侯海洋说话时,一只耳朵总是朝着鲍腾,随时搜索鲍腾的指令。听到问话后,他顿时如点燃的火箭一样,朝鲍腾方向蹿了过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绝没有半点迟滞。

鲍腾伸了个懒腰,道:“给我捶背。”娃娃脸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弯着腰,如丫鬟一样弯着腰,利索地给鲍腾捶背。

侯海洋理解娃娃脸,但理解是一回事,能否瞧得起是另一回事。他从小被培养了一身傲骨,从内心深处瞧不上这种讨好他人的软骨头。转过身,他不再与其他人说话,不停地压肩,想着自己的案子。

侯海洋唯一的希望就是东城分局能抓到真正的作案人,命运完全交给并不信任的人,自己只能无奈地等待。无奈、绝望、恐惧,这种滋味活活地憋杀人,对心灵是一种十分要命的摧残。他绝望地自嘲:“看来活人也能被尿憋死。”

放风结束后的重要程序就是吃饭,在放风和吃饭时间,一般情况下会有一个比较放松的时间。只有当鲍腾心情非常恶劣时,才会让大家坐板,不过这种情况极少发生。

师爷来到便池旁边,蹲下身,拍打着陈财富头顶,道:“你真是笨,还没有学会擦便池。一寸一寸地擦,别把大家的卫生不当回事。”他站起身,踢了踢陈财富的屁股:“好好表现,新人来了,就有人来替换你。”

报时员坐在矿泉水瓶子下面,眼睛上翻,露出大片白眼。等到师爷走过来,机械地道:“现在是四点四十,还有二十分钟晚饭。”

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师爷扭头看着报时员,道:“你搞啥子名堂,送饭的都要来了,才四点四十。”

报时员很迷惑地看着矿泉水瓶子,道:“没有错,我眼睛都没有离开瓶子。”

师爷脑瓜子转得快,他已经意识到若是报时员没有弄错,那么十有八九便是有新人。

他判断得非常正确,一阵咣当响,赵管教打开房门,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放了进来。关门时,赵管教例行公事地叮嘱道:“鲍腾,给你加个人,不准欺负人。”鲍腾眯着眼打量着新来的汉子,随口应道:“赵警官,我们这是文明号,不会乱来。”这一套程序基本固化,一问一答都不用动脑筋,脱口而出。赵管教将新来汉子的手铐取掉以后,“咣”的一声响,铁门被关闭了。

不管是上铺、中铺还是下铺的犯罪嫌疑人都喜欢有新人进号,新人进号以后必然会有一场好戏。铁门关闭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盯着新来者。

在号里,唯独鲍腾对“新贼”的到来心里有数,上午被叫出去聊号,明为聊号,实为打招呼,鲍腾将没有明说的意思领会得很清楚,下午果然有新人进来。

来者是一个犹如四方体的粗汉子,脖子短而粗,大脑袋仿佛没有过渡就连接到胸腔。他抱着双手,大大咧咧,满不在意地站在门口,环视室内。

进入看守所以后,侯海洋是第一次以老贼身份看着新人进场,不由自主地涌出一阵看热闹的兴奋。韩勇如一条嗜血的鲨鱼,扭着脖子和手腕,只等鲍腾发话,便要冲上去教训新人。

鲍腾抚摸着稀疏头发,慢吞吞地道:“过来。”粗汉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在床边站定。韩勇、青蛙等人一起吼:“蹲下。”

粗汉子没有蹲下,扬着头,一副满不在意的神情,道:“我是铁州赵老粗,与岭西铁砣是兄弟伙,我从十五岁就进看守所,懂得起里面的规矩。给个面子,就不用走板吧。”

铁砣是岭西道上有名的大哥,若是他到“岭西一看”,里面与他有交情的人不少,他仍然可以横着走。可是铁砣是铁砣,赵老粗是赵老粗,“岭西一看”是极为现实的小社会,仅仅靠说大话攀关系没有人会买账。

鲍腾指着侯海洋,道:“他省里有人,有来头吧,进了‘一看’还得照样走板。我不管你是从铁州还是沙州来的,都得走板。你不走,让我怎么服众。”

这一番话赢得了号里所有人的同感,岭西人向来不患贫而患不公,大家都挨了打,凭什么这个赵老粗就不挨打。

赵老粗又抱了抱拳,道:“老大,给个面子,以后在铁州地界上有什么事,老粗说句话,绝对搁平捡顺。”

鲍腾摇了摇头,道:“给了你面子,我就没面子。”

赵老粗脸上的笑容慢慢僵掉,提高了声音:“老子在看守所三进三出,走个屁板。”

话音未落,韩勇不耐烦了,在旁边道:“老大,给他啰唆个啥。”赵老粗握紧了拳头,脸上青筋不停地冒,骂道:“小狗日的,我给老大讲话,你插个鸡巴话。”

韩勇的拳头在赵老粗脸上发出“啪”的一声响。赵老粗脖子粗壮,抗打击能力强,韩勇拳头还没有收回,他就用硕大的拳头砸了过去。这一拳势大力沉,韩勇鼻血如喷泉一样喷了出来。

青蛙见势不对,从板上飞跳过去,在空中扬起拳头。赵老粗脸上吃了一拳,还是丝毫不动,抬脚向青蛙小腹踢了过去。

青蛙痛得抱着肚子蹲了下去。

青蛙和韩勇都吃了亏,侯海洋迅速翻身下板,抬脚就踹向赵老粗。

他的动作如猎豹一般敏捷,而且力量十足。赵老粗没有挡住势大力沉的一脚,倒退几步,重重地撞在墙上。

他撞墙的地方恰好距离便池不远,便池是监控器死角,鲍腾是老江湖,见到来人强悍,亲自抓起一床被褥跟了过去,用被褥将赵老粗按住。师爷、韩勇、娃娃脸、青蛙等人一拥而上,将蒙着被子的赵老粗拖到了便池边上。隔着被褥就是一阵狠揍。

侯海洋一击成功以后,他不屑于打黑拳,退到旁边。

第五章 筹备越狱 黑社会老大被欺负

韩勇等人打暗拳已经形成了套路,拳打脚踢之后,几人一起停手,慢条斯理地坐回到板上。

赵老粗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推开被褥,靠着墙站了起来。这一顿黑拳打在身上基本不见伤痕,可是疼痛全在身体内部。

“赵老粗,走板是规矩,你既然懂规矩,何必跟规矩为难。”鲍腾稍停顿,冷冷地道,“过来。”

“蹲下。”娃娃脸一边给鲍腾捶腿,一边吼了一嗓子。

赵老粗犹豫了一下,没有动,用手揉着胸口,小声嘀咕了一句:

“有本事一个打一个。”

鲍腾用手指着侯海洋道:“赵老粗别狂,你敢不敢和他打?”

单打独斗,侯海洋还没有怕过谁。自从姐夫跳楼以后,他一直处于极度郁闷的状态中,始终没有得到发泄,今天他特别想打一架。

赵老粗脖子粗,手腕粗,是一个很蛮的粗胚。相较之下,侯海洋高大却单薄。

虎落平阳被犬欺是痛苦的事,作为横行铁州的流氓他自有一种狠劲,不愿意轻易服输。刚才是疏忽大意才被一脚踢飞,此时他吸取经验教训,就想利用狭窄的空间,用力量与对手近身打斗。

谁知,他刚有所动作,鼻子就被猛击一拳。

赵老粗的鼻血猛地涌了出来,他用手臂擦了擦鼻血,往后退了两步,又冲上前想扭住侯海洋。谁知他身体正朝前冲时,又被侯海洋一记重拳打在鼻梁上。

被连打两拳,却没有靠近对方,赵老粗凶劲大发,将鼻血涂在脸上,就如化了彩妆的特种兵,他一步一步逼过去,试图凭着身体和力气制服对手。

战斗时,侯海洋心思清明,他朝便池方向急退几步,在监控盲区停下来,突然出手抓住赵老粗手腕,猛地侧身反扭。

赵老粗被压在监控盲区下面,手臂被反扭在后背处。

侯海洋控制着手上力度,以免赵老粗手臂关节脱位。尽管如此,钻心般的疼痛让赵老粗忍不住叫了起来。

“还想单挑吗?”

赵老粗停止了挣扎,沮丧地道:“妈的,打不过你。”

侯海洋将赵老粗推倒在地,道:“不服再来。”这一场架打完,积累在胸中的闷气终于得到了一个出口。

在走回铺板时,号里人都在躲着他的目光。在他们心中,青蛙和韩勇打架最凶,但是这两个都打不过赵老粗,而侯海洋打得赵老粗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这让他们都有些傻眼。

鲍腾只晓得侯海洋能打,也没有想到如此能打,他压抑住惊讶,对不停揉手臂的赵老粗道:“还有什么话说?就算你是天王老子,在206都得盘着爬着。”

赵老粗纵横铁州十来年,手下有八大金刚,每个金刚有十来个小弟,可谓人多势众,兵强马壮,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人能欺负他。今天在岭西第一看守所被一帮土鳖欺负,让其欲哭无泪。

被打了两顿,他终于明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走到鲍腾面前。师爷在旁边帮腔:“蹲下,蹲下,不然还要讨打。”

赵老粗已经被打得灰不溜秋,老大的威风就耍不起来,犹豫一会儿,还是蹲了下来。

鲍腾见赵老粗屈服,和颜悦色地道:“赵老粗,在号里你是新人,排名最后,以后在号里就叫你赵老幺。号里有四个杀人的,三个抢劫的,都是些牛人。刚才你没有打赢的那个人,你知道是谁?东城的光头老三就是被他割了脖子。”

铁州是岭西省第二大城市,距离省会很近,两座城市属于双子星座,民间自古就有密切联系。赵老粗数次到东城区,与光头老三等大哥级人物都有交道。吃惊过后既凛然又释然,看着侯海洋,道:“栽到他手上,我不亏。”

鲍腾见赵老粗的气焰消失殆尽,态度愈发好,道:“‘岭西一看’藏龙卧虎,有掉脑壳的,还有死缓、无期,最起码都要在看守所和监狱住上十来年,外面的老大在里面屎都不是。再牛的人也得讲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

赵老粗身材粗蛮,孔武有力,可是他最怕蹲,蹲在地上一会儿,双腿就麻木了,听着鲍腾长篇大论很是不耐烦,可是又不敢发作。

鲍腾继续讲道:“我们206号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凭什么铁州老大就要享受特殊待遇……”

师爷眼见着鲍腾讲起话来有收不住的兆头,凑在耳边道:“老大,要吃饭了。”

鲍腾“喔”了一声,又说了一通,再抚了抚稀疏的头发,道:“天棒,你带赵老粗洗澡,等会儿让青娃来搞胃锤。”

师爷此时看出鲍腾是有意啰唆,虽然不明白什么原因,也没有多问,两只眼睛不停地转动。

赵老粗原本以为挨打两次,走板的程序就算过了,没有想到鲍腾长篇大论以后,居然还要坚持走板。他苦着脸,横着脖子,忍着没有发韩勇在赵老粗拳头下吃了亏,窝着一肚子火,让赵老粗蹲在地上,拿起盆子搞滴水穿石。

赵老粗长了一身横肉,特别是脖子处的肉特别厚实,冰冷的地下水对他的作用不大,等淋完水,他满不在意地用了甩脖子。

师爷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见到赵老粗的神情,他不动声色地回到板上,坐在鲍腾身边,小声地与鲍腾咬着耳朵,道:“赵老粗还没有服,这人性子野,不打服恐怕要惹乱子。”

鲍腾居高临下看着赵老粗,道:“再强的鹰也禁不住熬,他不服,我们就慢慢熬,让他洗便池,饿肚子。”

青蛙在赵老粗手下吃了大亏,感觉很是丢脸,在打胃锤时,憋足了劲,拉开了架势猛打。

五拳下去,赵老粗是街头混混,有一股子狠劲,硬是咬着牙没有叫,只是捧着肚子躺在地上,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朝外流。

等到赵老粗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师爷走到了他的面前,道:“赵老幺的位置在便池边,有了新人才递补。陈财富可以不洗便池了。”宣布以后,师爷站在走道中间,对众人道:“我们老大最讲道理,凡是新人都要走板,不管以前是做什么,不管有什么关系,这叫做两个不管。如果有新人过来不走板,你们觉得公平吗?”

号里的日子实在寂寞,免费看到威风的铁州老大挨打并被踏翻在地,大家顿时觉得喜气洋洋,日子似乎也就不再难过。至于赵老幺的痛苦,根本不在大家考虑之列,听到师爷的话,他们齐声道:“不公平。”赵老粗尴尬地站在地上,他是铁州老大,但不是206老大,面前二十个光头眼里有冷漠也有狂热,唯独没有同情和善意,让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狮群中称王的雄狮总是冷冷地看着母狮战斗,每当战斗结束,它比勤劳凶狠的母狮能够享受更多的血肉。因此;对于雄狮来说,地位代表着食物、交配的大权,凡是威胁到地位的雄狮都是敌人。鲍腾就是206室的狮王,他必须要维护206的秩序,有了秩序他才能有地位。

赵老粗经受了多次皮肉之苦,终于承认了现实,他在娃娃脸指导下,开始撅着屁股擦洗便池。娃娃脸知道赵老粗强悍,并不敢得罪他,风水轮流转,明天到哪一家还真说不清楚。他劝慰道:“进了‘岭西一看’,里面的人至少都有十几年刑期,等到出去不知猴年马月。就算你在外面是大哥,现在身边没有小弟,还不是光棍一条,大家谁怕谁。”

赵老粗吐了口血水在便池里,道:“此仇不报非君子。”

娃娃脸道:“你报个啥仇,大家进来都走过板,再说这里不是铁州,你的兄弟伙犯了事也进不了‘岭西一看’。”

赵老粗想着娃娃脸的话,脑海中浮现出铁州刑警几个头头的面容,骂道:“他妈的,这一群杀人不吐骨头的货,把老子异地关押。老子现在是菜板上的肉,随便他们打整。等老子出去以后,杀他们全家。”

任何一个行业的领军人物都是情商或智商出类拔萃之人,混社会的大哥同样如此,赵老粗的嚣张气焰被打掉以后,便明白了自己的真实处境。此时,他后悔刚到号时头脑发热,还没有丢开铁州老大的架子。架子是虚货,在铁州能吓唬人,在“岭西一看”206就变得一钱不值。

娃娃脸不认识多少字,可是从小在火车站里混江湖,社会经验丰富,更有许多和公安打交道的经验,道:“他们把你关在‘岭西一看’,估计就是不想你走出去。”

赵老粗知道这层意思,只是他自欺欺人地不愿意承认,被娃娃脸没头没脑地捅破,腿一阵发软,冷汗开始往外冒。

侯海洋与赵老粗没有私仇,将其打倒后,便不再与其纠缠,盘腿在板上。

鲍腾问报时员:“现在是啥时候?”

报时员每天啥事没有,唯一的任务就是盯着矿泉水瓶子,他迅速答道:“马上就要到吃饭时间。”

鲍腾把侯海洋叫到身旁,耳语道:“赵老幺是不稳定因素,这种人就得彻底打倒,还得踩上一只脚,千万不要有妇人之仁。”

侯海洋猜到鲍腾有话要说,道:“老大,要做什么?”

鲍腾道:“赵老么现在是口服心不服,从今天开始,就由你来专门调教他。今天晚上是第一顿。馒头只准他吃一半,其余的都扔到便池里,而且你要从他的手里将馒头拿过来。饿几天以后,他就没有精神了。不准其他人和他说话,人是集体动物,一个人被孤立,再大的英雄也会变成狗熊。”

侯海洋迟疑地道:“赵老么是社会上混的,逼得太急,会不会出事?”

鲍腾拍着侯海洋的肩膀道:“社会上混的人都读懂了厚黑学,脸皮厚得像城墙。你去收拾他,他绝对听话得像个龟儿子,不信你就等着瞧,看老哥说得准不准。”

挑选侯海洋来收拾赵老粗,虽然是临时起意,却也深有针对性。侯海洋打过赵老粗,由他来管阻力最小。更关键的原因是侯海洋和李澄有关系,即使有点出格的事情也不会闯大祸。

鲍腾对人性和制度了解得最深,犯罪嫌疑人毕竟是犯罪嫌疑人,任何牢头狱霸都是纸老虎,他们的权威是建立在沙滩上。惹恼了监管方,牢头狱霸马上就能从天上落到凡间。谁是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冒充过中央领导的骗子绝对不会忘记。

侯海洋初入看守所,急于在号内的上铺集团站稳脚跟,加上他胆气甚豪,根本没有把赵老粗放在眼里,便将事情答应了下来。

鲍腾从枕边摸了一本书出来,丢在侯海洋身边,道:“今天蛮子有功,奖你看书,看完以后,到我这里来换。”

侯海洋从小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之下,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号里单调无聊,能有一本书,日子就要相对容易些。他摸着略为粗糙的封面,就仿佛在他乡遇到了故知,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有了任务,时间便过得快了,转眼到了吃饭时间。

馒头和稀饭从小方孔依次送进来,号里人都排队,眼巴巴地看着饭碗。在物质极度缺乏的号里,每一样物品都比外面珍贵十倍,最珍贵的就是能填肚子的食品。

赵老粗排在最后一个位置,他只拿到了一个又黑又小又硬的馒头和半碗没有菜叶的清汤。他看着干硬的黄馒头,觉得难以下咽,正在犹豫时,馒头被侯海洋劈手夺了过来。

“你吃不下,就给吃得下的人。”侯海洋没有将馒头扔进下水道,而是掰了一半扔给陈财富。这样做也有自己的考虑,依附于鲍腾的同时也得有自己的个性,否则就失去了自己,未必是好事。

鲍腾注意到这个细节,他皱了皱眉头,没有出声。

陈财富接过馒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赵老粗。长期处于饥饿中的人对馒头的渴望大如天,他在侯海洋的授意下,克服了胆怯,狠狠地咬了一口又硬又涩的馒头。

被抢走了半边馒头,赵老粗欲哭无泪,他数次想暴起反抗,自知以一人之力无法与这些人对抗,心道:“我要忍,找机会报仇。”

吃完饭,侯海洋走到便池边,道:“赵老么,等会儿认真擦便池,免得臭大家。”

赵老粗恶狠狠地瞪着侯海洋,对视有一分钟,他还是蹲下去拿过抹布,先放了点水,随手擦了起来。

侯海洋见赵老粗认恐,没有过分刁难他,走到一边。

韩勇是唯恐事情闹不大,他走到便池边来督工,看了几眼,大声嚷嚷道:“赵老幺,擦便池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要用抹布把每个地方都擦干净。陈财富,你来教赵老么,擦不好就左右互搏。赵老幺,你不懂什么叫做左右互搏吧,我来教你,就是你和陈财富互相打耳光。”

赵老粗忍气吞声地蹲下来开始抹便池,由于肚子上长着一圈肥肉,蹲着费力,便飢在地上抹便池。

到了七点,《新闻联播》开始,赵老粗的苦日子这才结束。连续劳累,忍饥挨打,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瞧着电视画面就打起了瞌睡。

“砰”的一声,赵老粗脑袋被拍了一巴掌,他抬起头就见到韩勇恶狠狠的嘴脸:“政府让你看新闻,你狗日的不珍惜,还敢打瞌睡。”按照鲍腾的安排,是让侯海洋来对付赵老粗,韩勇被赵老粗打出鼻血以后,心气不平,主动过来挑战。

赵老粗不敢与侯海洋对打,但是他并不怕韩勇,抬头骂道:“狗日的欺人太甚。”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噼啪地打了起来,在单对单的情况下,韩勇依然占不到便宜。青蛙等人见势不妙,一拥而上,将赵老粗按在地上。

两人打架的位置恰好在监控器的监视范围之内,坐在监视器旁的值班民警发现了异常,赶紧走出监控室,顺着二楼走道来到206窗前,喊:“鲍腾,号里做什么?”

师爷没有参加打架,他站到窗下,竖起耳朵听动静。当脚步声传来,道:“散。”青蛙、韩勇等人配合默契,眨眼间回到铺板上。

鲍腾仰着头,笑嘻嘻地道:“报告,没有做什么,大家看电视。”

管教看到趴在地上的嫌疑人,问:“趴在地上的,叫什么名字,刚才做什么?”

赵老粗从地上爬起来,闷声道:“我叫赵兵,正在做俯卧撑,锻炼身体。”在看守所里有许多潜规则,犯罪嫌疑人之间发生矛盾都在内部解决,若是捅给了官方,则犯了大忌,会成为所有犯罪嫌疑人的公敌。

值班民警对号里的事情心知肚明,见没有什么大事,告诫道:“鲍腾,你得把号里管住,别闹事,少给我惹麻烦。”

每个管教都要管三到四个号,他们不可能进监舍直接管理犯罪嫌疑人,要依靠值班组长等人对嫌疑人实施管理。这种做法是错误的,但是又是一种不得不采用的办法。一名新入所的嫌疑犯,进了号里,何时睡觉、何时学习、何时洗浴,这些生活小节不可能由警察到监舍里去具体管。必然要将这些事情委托给犯人实行自我管理。时间长了,监室必然会排出上下高低的位置。

有句话叫做“铁打的牢门,流动的犯人,不变的规矩”,如果管理不到位,牢头狱霸会很严重。“岭西一看”虽然是模范监狱,也不可能完全超越这个现实。正因为此,他们对号里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出现严重事故,号里有些小冲突,实在正常得很。

《新闻联播》在头顶用一成不变的语调播出,赵老粗坐回便池边,盘着腿喘气。十来年里,赵老粗欺负了很多人。来到岭西第一看守所,他被另一群暴徒随意蹂躏。他在痛恨这群暴徒的同时,意识到在狭窄封闭的环境之中,所有信息和社会关系被割裂,没有钱、没有小弟、没有关系,依靠个人的力量,无法对抗暴力团伙。

“如果在外面,老子要将他们砍成肉片。

“不,老子要让他们去洗厕所,洗最脏的厕所。

“让他们一个一个跪在老子面前吃屎。”

赵老粗不停地意淫,幻想着自己在外面的威风。可是,幻想解决不了当前的实际问题。晚上,他享受了新人应有的待遇,在凌晨开始值第五个夜班。第五个夜班值下来,一晚上根本睡不了多少时间。如此安排倒不是特别针对赵老粗,而是新贼的一般待遇。

监舍夜里不关灯,侯海洋平躺在板上,瞪着眼睛看高高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不少痕迹,变幻成各种形状,有人形,有鸟兽。在童年,侯海洋最喜欢长时间观看天花板痕迹,脑海中充满千奇百怪的想象,还可以编成一个又一个连续的故事。

他的左边睡着韩勇,右边睡着小杂役娃娃脸。娃娃脸的位置原本属于臭虫,臭虫与侯海洋发生冲突以后,臭虫受到惩罚,睡觉位置朝便池方向挪动一个位置,娃娃脸便占据了臭虫原来的位置。

娃娃脸睡觉很不老实,总是喜欢将腿像螃蟹一样横行着,这种姿势在普通床上尚可,在看守所的铺上就容易侵犯其他人。

侯海洋将娃娃脸搭过来的腿搬回去数次,终于不耐烦了,当娃娃脸的大腿又横过来时,他用手敲了娃娃脸腿上的麻筋。娃娃脸吃痛,睁开眼睛后看清左右情况,赶紧赌起身体,双腿并在一起。

虽然隔着娃娃脸,侯海洋仍然能够闻到臭虫身上的味道,这个味道不仅仅是汗臭,也不是单纯狐臭,而是一种混合着汗臭、脚臭、狐臭的恶心酸臭。他翻了个身,尽量躲避无处不在的酸臭,暗道:“明天给鲍腾说,要用十盆水给臭虫洗澡,每天晚上都洗。”

翻身过后,侯海洋就要面对着韩勇。

韩勇体内雄性荷尔蒙分泌旺盛,让他显得亢奋、多动,此时半眯着眼,回想以前曾经上过或者遇到过的漂亮女人,一只手不停地撸管。自从混到上铺以后,每天手淫便成了他的必备功课。撸了一会儿,终于爆发出来,弄得手上稠一把。

韩勇翻身起来,正好与侯海洋的目光相对。他咧着嘴傻笑,然后将手越过侯海洋的身体,要在娃娃脸衣服上揩黏稠物。娃娃脸明知韩勇在做什么,可是不愿意与其发生矛盾,便闭着眼假装睡觉。

侯海洋原本不想管闲事,但是看着韩勇猥琐笑容以及手上的黏稠物,感到一阵恶心,他一把握着韩勇的手腕,压低声音道:“用纸,洗手,别揩在娃娃脸身上。”

韩勇不以为然地笑道:“蛮子,我没有揩在你身上,何必管闲事。”他往回抽手,不料侯海洋手如铁甜,他没有抽回来。

侯海洋瞪着他,道:“娃娃脸挨着我睡,弄到他身上,就要擦到我身上。”

两人对视着,韩勇见侯海洋眼神渐渐变冷,没来由有点心虚,道:“算屎了,就开个玩笑。”他将手抽回来后,顺手就将黏稠物揩在自己的裤子上。

侯海洋和韩勇并排而睡,头靠头,腿靠腿,难免要碰到裤上的黏稠物。他翻过身,身体朝着娃娃脸方向稍稍移动,谁知臭味又扑鼻而来。

韩勇身上的雄性荷尔蒙似乎有一种魔力,将侯海洋年轻身体里雄性荷尔蒙也勾引了出来。侯海洋紧闭着眼睛,脑子里满是秋云的影子,有坐在灶台前红彤彤的脸,有在简易浴室洗澡时的诱人曲线,有在床上的四射活力,往日的火热缠绵如一颗颗深水炸弹,炸出了最深层次的欲望,一股一股欲火在腹部窜动,让他的身体燃烧起来。

看守所灯光明亮,二十来个光头汉子睡在通床大铺上,旁边还有两个值班人,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欲望高涨到身体爆炸,侯海洋也不会自慰,这是他作为有尊严男人的底线。

回忆往事,增加了侯海洋求生的欲望:“我一定要出去,美好人生才开始,不能就这么完了。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绝对不能束手就缚,正道不行就得走歪道,公安破不了案我就越狱。”

张沪岭学历比侯海洋高,见识比侯海洋广,钱比侯海洋多,人脉比侯海洋厚。但是,侯海洋比张沪岭更有毅力,更加坚韧,更有行动力。面临死亡威胁,没有灰心失望,毅然作出了越狱的决定。

岭西第一看守所是省模范监狱,于近年做过大的修建,高墙电网铁窗,三道铁门,武警站岗,可谓铁壁铜墙,要逃出去谈何容易。在这两天的交谈中,侯海洋还没有听说过越狱的先例。

尽管困难重重,机会渺茫,“越狱”两个字仍在侯海洋脑中不断重叠和堆积,形成一条通往自由的金光大道,这个新想法让侯海洋激动起来,驱赶走不断袭来的欲望。

赵老粗坐在便池旁边,恰巧看到侯海洋抬手捶了娃娃脸,只可惜两人没有打起来。

便池洗得很干净,没有异味,反倒是铺上一群光头散发着阵阵异味,与养在圈里的猪十分相似。他憋气地想道:“老子一世英名,没想到在‘岭西一看’全毁了。以后被手下兄弟知道我天天刷便池,谁他妈还会听我招呼。幸好这里面没有道上的兄弟伙,等到离开以后,老子一定要报复。当务之急还得和这里的老大搞好关系,好汉不能吃眼前亏。”深夜班十分难熬,几只飞虫和蛾子在白炽灯上盘旋碰触。赵老粗强打着精神,仍然抵挡不了浓重的睡意。他的眼皮不停下垂,醒来后,强撑一会儿,又慢慢往下落。在与眼皮不停地搏斗中,天亮了。

早上起床,赵老粗痛定思痛,彻底转变了态度,主动往鲍腾身边凑,他站在鲍腾铺前,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道:“老大,昨天是我不懂事,你大人大量,不会跟我计较吧。”

刚开始混社会时,面对“大哥”或是警察等强势人物,他必须要挂着讨好的笑容。后来混出了名堂,成了财大势厚的老大,讨好笑容便消失了,他学会了一种盛气凌人的冷笑,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给人的感觉高深莫测。此时重新挂上讨好别人的微笑,居然还是得心应手。他脸上表情偶尔会露出一丝浄狞,浄狩一闪而过,恢复成笑容。

鲍腾心里明白,不管赵老粗如何表现,他在号里的日子都将特别艰难,这其实也是官方的意思。官方认为,在里面过得难受,说不定会对侦办赵老粗黑恶势力案件有意想不到的好处。鲍腾领了尚方宝剑,自然要有意压制这个黑老大,要让这个黑老大日子难过。其实就算是组织上没有要求,作为206的雄狮,他必然会保护自己的地盘,绝对不会让当过老大的赵老粗有篡党夺权的机会。

鲍腾能够冒充高官诈骗,掩饰功夫自然相当了得,娓娓地道:“昨天的事是必须要这样办的,管着这个号,天天吃喝拉撒这么多事,不立规矩怎么行,你是当过老大的人,你说是不是?”

赵老粗点头道:“是。”

鲍腾接着道:“立了规矩不执行就是白搭,你说是不是?”看着赵老粗点头,继续道:“206是文明号,你按着规矩来,自然没事。不按规矩来办,不仅是我不容,大家都不容。”

赵老粗听明白话里话外的意思,敢情鲍腾这头老狐狸根本就是在绕圈子,他压着怒火,道:“我是守规矩的,绝对不会乱说乱动,还得老大照顾。”

“号里讲究人性化管理,争取每个人都要有手纸,洗澡要有香皂,生病要有药片,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都要花钱。我是劳碌命,原以为到了看守所要轻松一些,谁想到还是给大家当管家。真想什么事都不做,可是李所长又死活不答应。你是铁州老大,肯定身家不菲,花点小钱到看守所上账应该是九牛一毛,不,是万牛一毛,什么时候到看守所上账,让兄弟们沾点光。”鲍腾说到这里,身体稍向后仰,目光炯炯地盯着赵老粗。

凭着经济实力来说,在看守所上账确实是万牛一毛,赵老粗尴尬地搓着手,道:“这点钱倒没问题,只是谁都不知道我在‘岭西一看’,没有办法送过来。”

鲍腾面容一整,摆出公事公办的扑克脸,为难地道:“在我们这个号里,穷人最多,难道还要一贫如洗的人来补贴铁州老大,过分了吧?为什么大家都能上账,你神通广大,连这点屁事都办不了?”

他后面这句话声音有意放大,号里人都能听得见。

赵老粗有一种在众人面前被脱掉衣服的感觉,头上汗水冒了出来,道:“秦琼卖马,杨志卖刀,都是走背运的时候。老大行个方便,以后肯定要重谢。”

鲍腾不为所动,道:“给你行个方便,谁又给我行方便?你守着规矩,慢慢熬日子吧。”

几句话谈完,赵老粗明白自己白费了口舌,只得乖乖地回去收拾被褥。他的被褥是全号最烂的,一个大洞连着又一个大洞。如此摆明了欺负人,让他好不郁闷。

这些年来,手下的兄弟还是做了好几条血案。虽然这些血案并非自己授意,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作为龙头老大,若是下面兄弟伙不耿直,把事情朝身上推,自己还真说不清楚。警方显然认为自己要为一系列案件负责,否则也不会异地关押。

赵老粗想起这些事,心急如焚,可是被关在了人生地不熟的“岭西一看”,以前积攒的人脉和金钱都失去了用武之地。

西端传来一阵“当、当”响声。鲍腾、师爷等老号脸色变了,屏住呼吸,凝神细听。侯海洋等新号不理解这个声音意味着什么,莫名其妙地望着神情沉重的老号。

“当,当、当”的敲击声不断,每一下都击打在老号的神经上面。侯海洋问韩勇:“他们在敲什么?”韩勇脸色变得格外苍白,道:“今天又有人要吃花生米。”

监舍只有二十来平方米,此时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赵老粗以前只是进过县级看守所,没有遇到执行死刑之事,脸露惊讶之色,道:“怎么,要枪毙人,你们怎么知道?”

身旁陈财富没有理睬赵老粗的发问,抬头望着天花板,眼泪哗哗。

又是几下“当当”声响,侯海洋忍不住,欠了欠身,问鲍腾道:“老大,他们在砸什么?”

鲍腾神色黯淡,隔了一会儿,才道:“这是敲脚镣的声音。手铐和脚镣不同,手铐有钥匙,脚镣是用铆钉铆接。戴的时候套在脚脖子上,中间扣眼里穿过一根铁铆钉,用铁锤子将铆钉砸扁,脚镣就被锁死了。平时走路就要发出哗哗的声音。”他看着满屋的光头汉子,道:“屋里这群人至少要有好几人戴脚镣,唉。”

号里人都没有被判下来,但听闻此语,脸色不免难看。

鲍腾道:“脚镣没有锁,要上刑场时,就得将铆钉砸开。你们现在明白了吧,刚才的当当声,就是砸铆钉的声音。你们年轻人没有见过这些,不知道死镣的厉害,我以前照看过死号,算得见识过。”说到这里,他想起多年以前的旧事,似乎仍然心有余悸。

侯海洋是“货真价实”的杀人案犯,脸色变得格外苍白,他又问:“砸开脚镣,是不是还要五花大绑?”自从有了越狱这个想法,他就留心收集所有关于死号的细节。

鲍腾知道侯海洋的案情,道:“进了‘岭西一看’,就得认命,胡思乱想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侯海洋道:“就算死,我也得死个明白,不想当糊涂鬼。”

鲍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人的心理素质倒还不错,到现在还有好奇心。砸断铆钉,取下脚镣,就要用尼龙绳捆绑手脚,交给法警以后,办完移交,就没有看守所什么事,由法警直接带到刑场。砰一声,吃一粒花生米,你就与这个世界再见了。我在‘一看’是第四次听到当当声了,四条人命归天啊。”

赵老粗听到砸铆钉的声音,被吓得两腿发软,张着嘴巴,整张脸变了形。

侯海洋昨晚刚想过越狱,今天早上又开始犹豫,可是“咣咣当当”声音就如敲在耳边,震得耳膜发痛,让他坚定了越狱的决心:“关在看守所,如果不想办法逃出去,迟早要吃枪子,这就是活人被尿憋死,我必须要逃出去。”

听到了死神的召唤声,屋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静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时间在此时仿佛放慢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能够进入206号的犯罪嫌疑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每个人都有可能吃花生米,听到这一阵脚步声后,大家都想着自己的事,沉默下来。

越狱就是来自海上妖女的歌声,充满着诱惑,侯海洋从这一天起开始思考越狱的细节,有了想法,在看守所的日子就不是太难过。

第六章 看守所里的生存法则 新来的贪官

第三次提讯,带队者是岭西市公安局东城分局刑警队高支队长,他没有什么新招数,就是不停地颠三倒四地反复询问细节。

越狱是获得自由的一种方法,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想按照正规程序走出去,必须要配合东城分局,侯海洋尽量真实准确地向高支队和胖涂复原当时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包括当时的心理状态。

从东城分局开始,胖涂无数次审问侯海洋,他都能背下其口供。这一次仍然如此,连细节都没有出入,他对于反复审讯失掉了兴趣。

提讯即将结束时,高支队长点燃一支烟,递到侯海洋手上,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贪麥地吸了一口,才道:“侯海洋,自首在刑法上对量刑有重要影响。你要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就算没有你的口供,凭着我们固定的证据链条,一样可以定你的罪,到时就是死刑,没有丝毫商量余地。你才二十岁,前途远大,自首以后争取判死缓,两年后死缓改判无期,操作得好,在监狱里住十来年就可以恢复自由。”

生命、春青,这些词语如此沉重,沉沉地压着侯海洋。

高支队长观察着侯海洋的表情,又道:“在号里也可以检举立功……”

自从制定新的侦破方向,东城分局调集精兵强将开始针对光头老三赵岸的关系人进行摸排、查找,这一段时间的紧张工作并没有取得有价值的突破。秋忠勇承受了来自各方的压力,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东城分局刑警队便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摸排外围线索,另一路则试图从侯海洋身上打开突破口。

这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侯海洋若是认输,输掉的将是整个人生。他对此有着清醒认识,高支队长的心理挤压只让他的心里起了几圈涟漪,随即就恢复了平静。

侯海洋真诚地道:“我说的全部是实话,没有半点虚假,东城分局应该相信我,这样才有可能破案。”

高支队脸色变冷了,淡淡地道:“但愿你说的是真话。”

从提讯室走出来,侯海洋抓紧时间观察看守所地形。在第三层铁门和第二层铁门之间,有提讯室、教育谈心室、医务室和值班室,在走道边上安装有监控器。侯海洋发现提讯室后门应该是监控器盲角,如果在这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管教打倒,换上其衣衫,不知能不能混出第二道铁门。此时,另一个问题又冒了出来:“就算顺利将管教打倒,管教身上不一定有第二道铁门的钥匙。”

正在磨蹭着想再仔细观察,赵管教在后面道:“别磨蹭,把手放在头上,往前走。”

前往第三道铁门时,另一名管教带着一位犯罪嫌疑人从教育谈心室出来,手里提着一大串钥匙。侯海洋用眼角余光瞟着摇晃的钥匙,心道:“为什么赵管教不提钥匙?若是他提了钥匙,我用最快速度将他打昏,抢了他的衣服,就能从第二道铁门走出去。”

他对自己的身体能力很有自信心,像赵管教这种三十来岁的管教,虚胖,别看穿了一身警服,其实没有什么战斗力。他暗自决定:“回去以后我要天天做俯卧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身体垮掉。身体垮了,精神也就完了。”

野蛮身体,文明思想,这是父亲侯厚德从小灌输的思想,侯海洋经常觉得父亲迂腐,可是父亲的思想观点早就暗植于他的心中,只是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回到内院,院中小花依然漂亮,一群麻雀在空中自由飞动。侯海洋双手抱着头,眼睛如雷达一般努力寻找地上排污管道。院内排水管道口都很小,顶了天能将脑袋挤进去。他还找到了看守所的那口著名老水井,水井恰好在二楼武警的观察范围内。由于不能停下脚步仔细观察,院内景色只能一扫而过,他恨不得眼睛能变成照相机,将院内的情况全部照进脑里。

回到206号时,侯海洋集中精力思考越狱方案,越想越觉得不可测因素太多,他咬着牙,恶狠狠地想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论再难,我也要逃出去。”

鲍腾人老成精,观察力极强,当侯海洋踏进监舍大门,他便觉出其神情异常,回头对正在按摩的娃娃脸道:“你把蛮子叫过来。”等到侯海洋走过来,他拍了拍板铺,道:“坐在我身边来。”

侯海洋人高马大,很轻松地单腿跨上板铺,然后盘腿坐在鲍腾身边。鲍腾道:“怎么样?东城分局接连提审,他们很重视你的案子。”打定主意要越狱,侯海洋的精气神反而被提了起来,他故意装作淡然地道:“问来问去还是那些事情,我不知道他们想要挖出什么细节。”

“你这个案子不好办。警察在现场捉住了你,你有杀人的重大嫌疑,他们肯定不能放人。可是现在证据有缺陷,反复提讯就是为了从口供上有所突破。而且,我感觉东城分局受到了两方的压力,光头老三家里人显然也在案子上用力。”久病成了医生,长期犯罪就成了法律专家,鲍腾从十八年前开始与警察打交道,目前在与公检法打交道中,他基本上能猜出对手下一步棋。

侯海洋在与鲍腾打交道时,有时候会觉得鲍腾神神叨叨像个巫师,他无法验证其所言,因此总是将信将疑,道:“坦白从宽就要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老大的教导我记在心上,不管他们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会被他们诓进去。”

鲍腾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道:“这个案子比较复杂,若是花钱能解决问题就简单了,我估计花钱都难以善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能否过这一关,靠天意。”

侯海洋见鲍腾说得如此悲观,心情也跟着冰凉起来,越狱两个字又在脑子里迸了出来。

鲍腾用手抚了抚稀疏的头发,道:“到了这种地步,你多想也没有用。家里多找些关系,打通各种关节,或许还有转机。”

侯海洋对这种说法实在没有底气,一边与鲍腾说话,一边想着越狱之事。

鲍腾见侯海洋颇有些心不在焉,便不再谈案子,道:“赵老幺还没有完全心服,你把他盯紧点,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我们对这种烂人,不仅要打倒,还要踏上一脚,让他永不翻身。若是打蛇不狠,必被蛇咬。”

鲍腾的青春时代在文革中度过,改革开放后又长期冒充髙级官员,说话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语言代表着一个人的思维,他学会了语言,也被语言格式化。

侯海洋盯了一眼赵老粗。不到十天时间,赵老粗瘦了整整一圈,往日挺起的肚子瘪了下去,脸上肥肉不翼而飞,颊间皮肤松弛,再无铁州老大的神采。

赵老粗表情麻木地走到便池边,准备擦拭便池。每天三点是放大茅的时间,放完大茅,就得由赵老粗去彻底清扫一遍。

“妈的,谁干的?”赵老粗走到便池旁,突然爆发出来,将毛巾朝便池边猛地一丢,大声骂了一句。

鲍腾道:“你去看看,这小子炸啥刺。”

侯海洋不紧不慢翻下板铺,道:“赵老幺,又是啥事。”

赵老粗到了206室以后,数次反抗都被镇压,天天只能吃半个馒头,他哭丧着脸道:“蛮子,你来看看,这是谁弄的,太过分了,欺负人也不能这样。”

侯海洋伸头看便池,差--点笑了出来。

便池很干净,只是在便池口有一截粗壮的黄白物,将小碗大小的便池口塞得严严实实。看守所伙食差,油水少,经常吃红苕、玉米等粗粮,后果就是大家的黄白物特别粗实,但是粗到堵住便池口,还是第一次遇到。

听闻这种奇事,师爷、韩勇、青蛙都过来看热闹。

韩勇笑弯了肚子,道:“是谁,谁最后一个放大茅?就是你赵老幺嘛,还能有谁。”

赵老粗道:“不是我,轮到了陈财富时,他让我先放大茅。”

陈财富脸上红一阵黄一阵,道:“最后一个上大茅的是我。”

韩勇笑得脸上青筋暴露,道:“你上的大茅,就要将大便抓起来,免得将管道堵死了。”

陈财富道:“我把大便弄下去就行了。”

韩勇道:“你的大便这么干燥,弄下去肯定要堵管。”他伸手拍了陈财富的脑袋,道:“赶紧,臭得慌。”

陈财富正准备去弄便池,师爷突然发难:“陈财富,现在是谁打扫便池,你是不是想做别人的事?如果做了,以后所有的事都要你来做。”

赵老粗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用目光看了看号中人,所有人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态度,没有任何人流露出同情的目光。

依着侯海洋的看法,这次就应该由陈财富打扫便池,没有想到师爷会提出这么一个让赵老粗难堪的要求。只是作为上铺集团的一员,他还是要在公共场合维持上铺集团的利益。上铺集团是一个利益共同体,维护大家的利益也就是维护自己的利益。

师爷、侯海洋、韩勇三个人虎视眈眈地围着赵老粗。赵老粗最先还有一股刚气,渐渐地,他的刚勇之气如破了洞的皮球一样迅速漏掉,暗地里使劲骂道:“出去以后杀你们全家。”

他蹲下身,将手伸向便池。未经过完全消化的粗粮大便硬邦邦地堵在了便池口,经过水泡仍然没有软下来,赵老粗最初还有几分恶心,只是由于没有油水的大便没有恶臭,他勉强能够应付,将粗硬的大便一块一块掏出来,然后弄成更小块,放水往下冲。出了一身大汗以后,完成了任务。

赵老粗被饿得没有了半点脾气,对师爷道:“干了半天脏活,晚上能不能加点馒头?”

师爷外表文质彬彬,说出来的话却是冷冰冰的:“这是老大的规矩,等来了新人再说。”

赵老粗在206室如孤魂野鬼,没有人敢于跟他说话,也没有人对他抱有同情之心。心情恶劣,肚子空空,体力消退,意志磨损。让一位老大变成了有气无力的饥民,别说反抗,连生存都成了问题。

时间如水一般流逝,侯海洋初进看守所时,左边睡一个人室抢劫犯罪嫌疑人,右边睡一个故意伤害嫌疑人,这些人往常都躲在社会的阴暗角落,如今一股脑地来到了面前。在为自己命运担忧的同时,最初也带着青年人的好奇。十来天后,号里人是什么状况也就一清二楚,好奇心消失以后,他大多数时间开始沉默,渐渐地融入到了看守所独特的环境,成为嫌疑犯群体中的真正一员。

侯海洋这才发觉在看守所最难熬的事莫过于漫长的等待,困在里面的日子没有希望,长得没有尽头。随着时间推移,他对生命被有可能剥夺的恐惧感越来越重。

赵老粗没有侯海洋幸运,他受到了特殊照顾,就算想沉默也办不到,每天被人喝来喊去,吃得比猪都不如,做得比牛都还多。

盼星星,盼月亮,6月25日,终于又有新人到来。

新来者是交通厅的一位领导,交通厅厅长被抓,牵出萝卜带出泥,厅长被异地关押,肖强则被关到“岭西一看”。

依例蹲在鲍腾面前汇报了案情,肖强再次为自己辩解,道:“我和案子关系不大,很多事情都是根据领导批示办理的,有时是电话,有时是亲自安排。”

鲍腾坐在板床上,打断了肖强的陈述,道:“凡是第一次进号的人,都说自己没罪。蛮子杀了东城区的黑道大哥,牛人啊,他也说自己冤枉。”

肖强愁眉苦脸地道:“我确实是冤枉的,最多就是不明是非,同流合污,没有抵制领导的腐败。在厅里,厅长一手遮天,我们当下级的还得讲究服从。”

鲍腾道:“不管你是不是冤枉,和我们没有关系。进了206号就得认罪伏法,遇到事情可以瞒管教,绝对不能瞒我们,听到没有。”

“听到了。”

“我们号里有了四毒,加上你这个贪官,终于五毒俱全,以后就叫你贪官。”鲍腾稍停,叫了一声,“贪官。”

肖强没有回答,韩勇上来就是一耳光,道:“你他妈的耳朵打蚊子了?老大叫你,回答一到,大声一点。”

鲍腾对韩勇的表现很满意,他又叫了一声:“贪官。”

肖强吸取了教训,答道:“到。”参加工作以来,谈不上养尊处优,可是作为厅级机关的领导,所到之处十有八九是鲜花和笑脸,如此侮辱性的话语如一把尖刀,给他精神上狠狠地划了一个口子。

鲍腾道:“你的精气神不足,以后回答还要大声点。我们号里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革命没有高低贵贱,不管是飞天大盗,还是他妈的贪官,都得过板。你是第一次进看守所,过板的意思肯定不懂,不懂没有关系,朝闻夕死嘛。”

肖强听着鲍腾一口官腔,感到很是诧异。以前他最痛恨官腔,可是这一口官腔倒很亲切,多多少少消除了不安和忐忑。

鲍腾耐心地解释道:“你看过,过板就是杀威棒,这是从古至今的传统,如今讲究兼容并蓄,传统的优点更要继承。”

长期养尊处优,肖强早就不知挨打是什么滋味,用祈求的口气道:

“我身体不好,心脏有问题,杀威棒是不是可以免了?”

鲍腾很有领导气概地挥了挥手,道:“这要问大家,手续可以免吗?”

号里所有人都喜欢这个游戏,有人道:“不能免,大家都走板,凭什么他不走板?”

“凭什么啊,这个贪官!”

“狗日的想好事。”

其中,深受压迫的赵老粗的喊声最为强烈,他没有读过这本小说,可是评书倒是听得熟悉,激动地道:“打倒贪官,我们都是被逼上梁山的,走板加倍,十个胃捶,再来细水长流。”

鲍腾就是需要这样的效果,他对肖强道:“我想免手续,可是这是群众的呼声,当领导的就需要听群众的话,有句话叫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我没有办法。”

赵老粗是社会人物,凡是当到大哥的人物都有一股子狠劲和牛劲,只是在206这个特殊场所,狠劲和牛劲都被鲍腾零敲碎打地卸掉了,根本没有显现出来。此时和肖贪官相比,他的社会性便充分显露了出来。

侯海洋和韩勇不一样,韩勇对痛打新人有一种偏执喜爱,总是跃跃欲试,主动请战,就算被赵老粗折了面子也不在意。侯海洋不愿意折磨任何人,出手制服赵老粗不是为了私利,纯粹是为了号里大局。

鲍腾把师爷叫到身边,交代道:“贪官细皮嫩肉,禁不起打,不要让天棒、青蛙出手,打出事了还麻烦,还是让蛮子去打。”

师爷有些不解,道:“打架最凶的就是蛮子。”

鲍腾摇头道:“你观察得不仔细,蛮子头脑灵得很,做事有分寸,应该不会把人打出事。天棒和青蛙都是邪劲上来就把握不住的人。贪官背后都有关系网,我们别弄出事情。”

简单商量几句,鲍腾宣布道:“小杂种给贪官洗澡,消消晦气。蛮子打五个胃锤。”

娃娃脸雀跃着来到肖强身前,用力拍着其脑袋,道:“跟着我过来,哈哈,不干啥子,给你洗个澡,别把梅毒带进号里。”

到了便池边上,娃娃脸又拍肖强的脑袋,道:“你还是当官的,怎么像个木锤子,给你洗澡,你得把衣服脱完。”

肖强就将外套脱了下来,剩下了内裤。人到中年以后,新陈代谢速度大大减慢,如果缺少锻炼,身材百分之百会变形。肖强就是典型的缺少运动的中年人身材,松弛的脸,细细的腿,鼓鼓的啤酒肚子,全身都是肥泡泡肉。娃娃脸用轻蔑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中年人,道:“大家都是带把的,你留下内裤做鸡巴。”

在岭西,有“男不摸头,女不摸腰”的传统,被稚气未脱的年轻人连续拍脑袋,肖强既愤怒又深觉屈辱。可是看守所颠覆了外面世界的行事规则,他只能打脱牙齿和血吞,脱下衣服,闭着眼,站在便池边。

一盆极凉的水迎面而来,肖强浑身打了几个哆嗦。那个可恶的小孩用装腔作势的声音道:“蹲下,把脖子伸出来。”

肖强伸长脖子蹲在地上,样子就如一只乌龟。一滴又一滴凉水从天而降,落到了肖强脖子处,把其身体的热量一点一丝地带走。很快,肖。强感到全身发冷,身体禁不住开始筛糠,鼻涕随之涌出。

韩勇最喜欢折腾,以前每次有新人人号都由他动手,这次例外让其很不爽,见肖强用手不停地揩鼻涕,吼道:“手放到地上,不准乱动。”肖强就将手放在地上,鼻涕挂成一条银色的丝带,在空中摇来摇滴水穿石结束以后,肖强脸青面黑,如患了重感冒一般。侯海洋见到他这个熊样,既鄙视,又心生恻隐。他让肖强喘了一口气,才道:“站到墙壁边上,腰挺直。”

侯海洋见到肖强的体型,没有敢用力,试探着挥拳打去。肖强弯着腰,抱着腹部,压抑地呻吟着。脸上除了鼻涕以外,还有一粒粒冷汗。

第二拳力道稍稍重些,肖强抱着腹部,滑到地上,昏了过去。侯海洋实在没有打人的兴趣,走到鲍腾面前,道:“老大,贪官身体太虚,再打两拳要出事,我看算了。”

鲍腾想起冒充中央领导行走八方的畅快场景,骂道:“这些贪官天天过生日,夜夜当新郎,狗日的都要折寿。”

他这样骂了一句,算是默认,侯海洋没有再理睐肖强,回到板上,盘腿养神。娃娃脸伸手摸了摸肖强的鼻子,跑到鲍腾身前,汇报道:“还有气,没有死。”

鲍腾没有理踩娃娃脸,对师爷道:“我们这个号穷人多,得让贪官多出点血,大家都享受享受不义之财。”师爷对贪官怀着天然的仇恨,建议道:“采取饥饿疗法,饿他三天,让贪官尝尝劳动人民的生活,免得他爱财如命,舍不得放血。”

侯海洋听着两人议论,心道:“从公安局到看守所,嫌疑人精神极度紧张,营养严重缺乏,睡眠欠缺严重,此时身体最虚弱,这种状态下再饿三天,真是狠毒的招数。”

赵老粗是最欢迎肖强的人,当肖强进门之时,双手做了一个向天祈祷的动作。看到肖强挨打,更是绽放出了春天般笑容。贪官来了,黑社会的好日子也就不远了。

肖强醒过来以后,脸颊还残留着鼻涕痕迹,头发蓬乱,双眼无神,神情憔悴,再无当领导时的半分风采。主动请战的韩勇将肖强带到便池边,道:“以后就由贪官洗便池,赵老幺负责教会肖贪官,教不会,连你一起打。”

赵老粗如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将擦便池的毛巾高高举起,道:“贪官过来,我教你洗便池。”肖强缩手缩脚接过了毛巾,蹲在地上,刚抹几下,赵老粗重重一巴掌拍在其头上,斥道:“这是洗便池吗?你是在耍把戏,要像我这样洗。”他抓过毛巾,撅起屁股,麻利地做起示范。

肖强全然没有反抗的念头,默默地接过毛巾,蹲下来开始擦便池。人胖怕蹲,肖强的将军肚子实在妨碍行动,不一会儿便觉得头昏眼花。赵老粗在背后踢了他两脚,道:“贪官想偷懒?在我面前不得行。”肖强迫于无奈,干脆跪在地上擦地。

侯海洋作为旁观者,全过程见识了赵老粗的表演。此人不愧为社会人物,心黑皮厚,转眼间就变换了社会角色,没有过渡,极其自然。

午饭时间,韩勇将肖强的馒头克扣了下来。赵老粗被饿了十几天,终于拿到第一个完整的馒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又见到肖强一个馒头都没有吃上,只是喝稀汤,顿时觉得鲍腾办事公道,一碗水端得平,是好老大。

肖强拿着馒头的手半天没有放下,表情最初是震惊,随后变为迷茫,最后变为深深的绝望和麻木,他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将手慢慢地放回去。

进入看守所以后,侯海洋见识了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这些人或粗鄙,或贪婪,或无耻,或狠毒,他们都有一种“到什么山头唱什么山歌”的草鞋劲,关注于眼前利益,敢于为了眼前利益而马上翻脸,也敢于为了蝇头小利而血战街头。肖强却与韩勇等人明显不一样,他是一位知识分子,被突然来到的逆境打蒙了,毫无应对困境的准备和手段。

侯海洋从肖强身上隐约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同情归同情,侯海洋并没有为肖强出头。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自己不强,就别想他人为你拼命,只能接受被践踏的命运。

侯海洋习惯性地陷人对自己前途和命运的担忧之中,见缝插针地思考着越狱的方案。在能够想出来的几套越狱方案之中,最可行的是装病。侯海洋脑中浮现出了好几部电影里的镜头,电影里主人公为了越狱吞食过戒指、黄金、玻璃、铁钉等东西,然后在前往医院的途中逃跑。看守所情况特殊,平常普通的物件成了稀罕物,戒指、黄金自然找不到,能看到的玻璃至少离地五米高,板床是简朴水泥床,要弄到一根铁钉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无聊的坐板中,到了晚饭时间。饭菜送进监舍,一碗碗铺在板上。师爷道:“贪官,你肚子里油水多,馒头就让出来。要是渴了,可以喝点汤,洗洗肠子。”

肖强饿得厉害,肚子里的馋虫闻到饭菜味道以后,不要命地往外爬,他强忍着不去看,免得再失尊严。

韩勇是不肯消停之人,吃着馒头,又开始挑事,道:“贪官低着头做什么,是不是对老大不满,赶紧去洗便池,老子都闻到了一股尿臊味。”

肖强拿着毛巾,刚蹲下来,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两眼发黑,跌倒在便池上。号里人都在兴高采烈地吃着饭,没有人理睬摔倒在地上的贪官。侯海洋看着一动不动的肖强,实在看不过去,对鲍腾道:“肖强不太对劲,别出什么事,我去看看。”

鲍腾美滋滋地喝着方便面汤,道:“这些臭知识分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一天到晚就知道唧唧歪歪,活该倒霉。”

侯海洋来到便池边,将肖强扶起来,让其靠墙坐着。肖强背靠着墙,低垂着头,只是喘气,气息忽长忽短。

侯海洋问道:“有问题没有,喝不喝水?”进入看守所以后,第一次有人用平等的语气说话,肖强眼睛一红,哽咽道:“谢谢,不用了,我歇会就行了。”

“有没有心脏病,或者其他的病?”

“没有,就是血压高。”

“每个新进来的人都有这个过程,过了这个坎,也就习惯了。”侯海洋见肖强脸色灰暗,给他出了个主意,“像你这种情况,只有花钱买平安,在看守所多上账,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肖强太阳穴一直在突突地跳动,第一次感到身体不属于自己,似乎灵魂和肉体就要分离,他看着侯海洋的眼睛道:“你是好人。如果我不能活着走出牢房,请你帮我带句话给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在岭西十四中读高中,家住省交通厅家属院,你就说爸爸不是坏人,爸爸爱他。”

侯海洋自以为心肠很硬,谁知听了几句话便联想到了自己的命运,又想起了二道拐的父母,鼻子发酸,道:“没有这么恼火,多几天就适应了。”

坐在一旁的赵老粗慢慢地嚼着馒头,他舍不得吃完,尽量让粮食在嘴巴里多停留一会儿,直到粮食没有滋味,才喝一口黑中带着黄色的菜汤。他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肖强,还暗自抱怨侯海洋有妇人之仁,暗自想道:“反正是贪官,弄死了算个鸡巴。”

吃完晚饭,大家可以稍稍放松。按照传统,由赵老粗教导和监督肖强进行室内清洁,主要内容是擦地。

赵老粗见肖强没有跪下,狠狠地在背上敲了一拳,道:“你还以为自己是领导,到了看守所,啥屌毛都不是。老子在铁州还是大哥,一样要跪在地上擦地。”

鲍腾在一旁点评道:“到底是当过大哥的人,能屈能伸,只要有机会欺负人绝不手软。贪官是当过领导的人,按理说应该学过厚黑学,怎么看上去像个臭老九,等会儿要问问他是什么领导。若是冒牌领导,岂不是白叫了一声贪官。”

师爷就如鲍腾的影子,对其心思总是在第一时间领会,喝道:“喂,赵老幺,让贪官过来。”

肖强费力地撑起身体,来到了鲍腾铺前。韩勇上前踢了一脚,骂道:“你的脑子是糨糊,又忘记蹲下了。”肖强只得蹲下,头朝上看,就如一只随时准备捕捉害虫的青蛙。

鲍腾道:“刚才没有问清楚,你在交通厅具体做什么事情?”

在谈案情时,肖强只是谈了交通厅具体案子,对自己的身份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并没有说清楚,此时被鲍腾细问,仍然觉得羞愧,道:“我是交通厅总工。”

鲍腾语重心长地道:“果然是知识分子。一个知识分子混到这一步不容易,何必当贪官,害了自己,害了家庭,更对不起组织对你的多年培养。”

肖强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这些话从省纪委办案人员口中讲出来毫不稀奇,可是从号里犯罪嫌疑人口中讲出来就让人意外,他好奇心起来,道:“请问,您是哪个单位的?”

鲍腾脸色一正,道:“我是中央巡视组的。”

肖强吓了一跳,抬头看着鲍腾,发觉倒真有几分大领导的架势,随即又觉得不对,他在交通厅当总工,也见过大世面,在印象中没有中央巡视组的人犯事。

鲍腾见肖强脸上有着将信将疑的神情,笑骂道:“难怪天棒说你是猪脑子,我若真是中央巡视组的人,岂能在这里?不过在外面的时候,我说一句来自中央巡视组,岭西十来个大干部争着请我吃饭,这事不假。”

肖强还是没有想明白鲍腾是因为什么案子进“岭西一看”,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如何冒充中央领导去诈骗高级领导,想一想都觉得心脏要从胸腔中迸将出去。

“贪官,到了206号也要发扬螺丝钉精神,好好把卫生做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哄得了我,哄不了号里这么些群众。”鲍腾很久没有和官场中人讲话,以前刻苦钻研的绝技都有遗忘的趋势,今天终于见到一个正宗官场人物,而且级别还不低,顿时将冒充中央领导时学习到的业务发挥出来,极为过瘾。

被训了一顿,肖强又跪到地板上,头埋下,屁股抬起,一点一点地擦地板。206室就是屁股那么大一块,天天有人在擦,且没有人在外面行走,水泥地面早就被擦得油光水滑。肖强还得按照号里的要求继续擦,否则又将受到羞辱。

侯海洋用怜悯的心情看着这位交通厅的总工,自小受到父亲影响,总觉得如此对待知识分子实在有辱斯文。

夜里,肖强照例是值了深夜班。赵老粗和肖强一组,他欺负肖强软弱,缩在其右侧,利用肖强肩膀的遮掩打瞌睡。此时他完全承认了鲍腾、师爷、侯海洋等人在206室的权威性,抱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态度,充分利用各种机会为自己争取利益。

肖强在事业的巅峰期遭遇挫折,一下子就从天上落到凡间的肮脏下水道里。他的心还留在岭西省交通厅里,绝望、愤怒和悔恨等各种负面情绪涨满,根本没有真正来到“岭西一看”。他忘掉了身上的痛,只记得思想上的伤。从最深的夜逐渐过渡到了浅白的天,他一直睁着眼,往事如车轮一般辗过,留下深深的沟壑。

侯海洋洗漱完毕,从肖强身边经过时,发现他一夜之间有了白发,一小团一小团的白发点缀在黑发之中,很刺眼。

整理内务、洗漱以后,大家便等着门外的响动。在众人的期盼之中,小方孔打开,馒头、稀饭送进号里以后,肖强肚子里不断地发出响动,思想可以麻木,肚子却是讲究现实,饿了好些日子,身体作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韩勇来到肖强面前,笑嘻嘻地道:“贪官,你肚子还有油水,馒头给我吃。”他抓过馒头就放到嘴里啃,另一只手拿着照得出人影的稀饭碗。走到板上时,大半馒头已经被咬进嘴巴里。

肖。强麻木着脸,想说话,嘴巴翻动,话音却没有出来。

侯海洋总觉得肖强与父亲在神情气质上相似,不由得产生了恻隐之心,对鲍腾道:“知识分子身体弱,昨天贪官就饿得站不起来,而且昏倒了,再饿一天,说不定要出事。”

鲍腾道:“饿三天,在看守所是常事,没有出过事,不用怕。”

侯海洋想着父亲的行为模式,道:“知识分子表面柔弱,但是容易认死理,我担心贪官想不开。”

鲍腾冷笑一声:“你错了,知识分子都是软骨头,随便踩,没事。”近些年,为了冒充中央领导读了不少书,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知识分子,而且对知识分子有一种天然的歧视。

侯海洋没有放弃自己的意见,坚持道:“肖强表情不太对劲,我们真的要缓着点,出了事,大家都划不来。”来到206号以后,侯海洋在打架上显示了天赋,但是平时很少就号里的日常管理发表意见,这是第一次坚持自己的意见。

鲍腾有些意外地看了侯海洋一眼,道:“你认识贪官?”

侯海洋道:“不认识,我是实事求是提点建议。”

鲍腾脸色平静地道:“你学过达尔文的进化论,适者才能生存,社会和森林一样是弱肉强食,你不欺负人,就会被人骑在头上拉屎。内心不开个钢铁公司,别在这个社会上混。”

侯海洋暗道:“开个钢铁公司,这是什么意思?应该是要强硬的意思。”

上午坐板时,肖强体力不支,几次把盘着的腿松开。娃娃脸领了师爷交代的任务,一双眼睛就如探照灯一般,始终粘在肖强身上。当肖强松开腿,他就上前推了一把。韩勇唯恐事情搞不大,道:“小杂种,你去给贪官按摩吗?下回贪官再敢靠墙,上去就给一巴掌。”

肖强第二次松开腿时,娃娃脸冲上去就是一巴掌,清脆的掌声回响在狭窄的房间里。娃娃脸从很小起就无依无靠,混迹江湖中,受尽了大孩子和大人的凌辱,今天扇了大人的脸,而且大人还是一位大官,终于扬眉吐气,喜笑颜开。

肖强被打到第四巴掌时,脸上有几条清晰的血痕,他为了不再受辱,用尽全力挺起腰,咬着牙坚持坐板。

终于,熬到吃午饭的时间。午饭是黑黄的米饭,还有几片南瓜。诱人的味道让肖强的肚子再次咕咕响了起来,这个响声如此清晰,号里人皆听得清楚。面对着众人或调笑或诧异的目光,肖强低下了头。他抬起头来时,向着强权发起了挑战。

肖强撑起身体,一步又一步走到鲍腾身边,道:“我犯的是国家的法,不是你们的法,为什么抢走我的饭?这是国家给我的,不是你们给的。不还给我,我要向管教报告。”

此语一出,所有人都停下了正在进行的动作,206号安静得只剩下吸呼声。看守所是独特的社会,存在着许多潜规则,其中重要一条就是“犯罪嫌疑人之间的事情内部解决,不能向官方报告”,违反了这一条会成为公敌。肖强无力的威胁之语,恰好违反了这一条。

鲍腾的至高权威受到了挑战,脸上麻子完全聚在一起,断喝道:

“妈的,给你脸不要脸,还要造反了。”

就连官方耳目闷墩也对肖强的说法表示了不满,难得地开了金口,道:“饿几顿饭有什么了不起,当初老子在矿下,好几天都没有吃过饭。”

鲍腾这次直接发话,道:“脱裤子,打板。”

师爷弯腰到水泥床的角落,拉出一双布鞋,然后浸了水。青蛙、韩勇一人拉着肖强的一只手,将肖强按在了监控器盲区,三下五除二脱掉肖强的裤子。师爷将浸水布鞋丢给了韩勇。

第六章 看守所里的生存法则 有朋自远方来

“噼啪”声不绝于耳,肖强的裤子被扒在到腿弯,肥胖白净的屁股上多了一道道血痕。

打过之后,韩勇和青蛙将肖强松开。

肖强趴在地上,久久不愿意抬头。

侯海洋在一旁观战,他心里总觉得有一丝不祥的预感,这个预感来源于对父亲脾气的了解,肖强气质与父亲类似,若是父亲如此受辱,多半会有激烈反应。他暗自警惕,紧紧盯着肖强。

过了半晌,趴在地上的肖强伸手将裤子拉了起来,然后双手撑着地,弯腰,屈腿,抬头,最后艰难地站了起来。他脸上没有表情,或者说表情太复杂反而变得麻木,缓缓地仰起头,看了看高高的小窗,这个小窗能够通向自由,只是五六米的高度让人只能仰视。透过这个窗,他的目光延伸出去,似乎看到了辛勤工作的儿子,刻苦攻读的女儿,以及在家任劳任怨的黄脸婆。家庭是如此美好,现实是如此残酷,人生的所有幸福就因为自己的犹豫而破碎。

肖强脸上出现决绝神情,向后退了几步,然后低头猛地向墙壁撞了过去。头部就要撞到墙壁时,一床被褥及时扔了过来。尽管隔着一层被褥,肖强脑袋撞在墙壁上,仍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被褥是侯海洋扔出去的,他预感到可能要出事,便一直紧盯着肖强,总算及时扔出了被褥。

肖强彻底地昏了过去。

侯海洋伸手在其鼻间探了探,果断地按照农村的土方法使劲地按人中。鲍腾平时都只动口不动手,眼见肖强以头撞墙,如此刚烈的反应也吓了一跳。下了板,几步来到便池边弄来一盆冷水,迎头朝着肖强脸上浇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肖强才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先看了一眼落在身边的被褥,然后定定地看着蹲在身边的侯海洋,道:“你何必救我,像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鲍腾见肖强没事,火气顿时上涌,道:“你们知识分子都是木锤子,肚子里这么多油水,饿两顿就去撞墙,值得吗?你撞了墙,就是畏罪自杀,对得起你的老婆和孩子吗?”

肖强喃喃地道:“活成这样,没有意思。”

鲍腾用手指着侯海洋,道:“贪官要自杀,这是自绝于人民。你扔了被褥要当伪好人,以后你就去管贪官,管不好,你要给全号一个交代。”

在岭西,向来是“好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见到肖强以决死之心撞墙,鲍腾便决定减缓对肖强的压力,若是真出人命,他在号里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他将皮球踢给了侯海洋,这样做可以巧妙地下台阶,同时维护自己的权威。

冒充中央领导是一个有科技含量的工作,鲍腾认真学习和体会过官场之术,久而久之,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骗子,全身心沉浸在官场话语之中,并且乐此不疲。由于入戏太深,他得以成功将不少深有洞察力的高官骗倒,直至进了看守所,有些领导还不相信鲍腾真是骗子。

侯海洋胆气壮实,素来不怕事,加上确实隐隐地同情肖强,对鲍腾安排没有提出异议,道:“晚上罚肖强蹲地,新贼吃半碗饭是206号的规矩,甭管他是什么来头,都得一视同仁。”如此说,其实将鲍腾“饿肖强三天”给改变了。

鲍腾听懂了其中意思,脸上没有表情,盘在板上。师爷也听出其中的差异,他看了鲍腾一眼,又瞧了瞧侯海洋。

见鲍腾默认了自己的说法,侯海洋没有得寸进尺,他将地上的被褥提了起来。谁知被褥被挂在了板铺上,低头査看时,意外地发现在板铺下沿有一小段铁丝。这一段铁丝平时隐藏在板铺下面,若不是被褥挂在上面,很难发现。

为了安全,在号内严禁刀子、铁丝、铁钉、玻璃、绳子等物品,武警还会定期搜査房间,侯海洋暂时没有想好这一小段铁丝有什么用处,他没有声张,记住了这个秘密,提着被褥回到板上。

一床被褥救了一条人命,让一个大事件消于无形,若是在外面的世界,此事有可能成为议论的热点。

而在看守所里,嫌疑人之间麻木且冷漠,此事如一粒石子落于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很快就消于无形之中。

肖强寻死不成,失去了再次寻死的勇气。蹲地时总觉得站立不稳,脑袋里有嗡嗡的响声,伴有恶心呕吐的症状。他半靠着墙壁,才勉强完成任务。虽然头昏欲吐,他却不后悔刚才的举动。撞墙的行为为自己赢得了一些自由,能在劳动时背靠着墙稍稍休息,也没有人过来拳打脚踢。

以前在单位时,有一整套组织纪律和规章制度来规范人的行为,个人武力基本上对地位高低没有影响力。作为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工程师,他由于技术过硬,成为交通厅的总工程师,除了厅长以外,他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

现在到了看守所,规则完全变了,个人武力成为地位高低的重要因素之一。他由高高的金字塔顶被拉到了最低层,连十八九岁的小人渣都可以欺负自己。他必须得尽快适应另类社会的生存规则,否则等待他的将是不停息的凌辱,最终只有走向死亡。

青蛙最近一直不太积极,他将肖强按倒以后,便兴味索然地站到一边,肖强自杀亦没有引起他的更多关注。

师爷注意到青娃的异常,主动问:“青蛙,想啥事?”

青娃闷了半晌,道:“我估摸着要判了。”

师爷笑道:“经这么多事,还没有练出来。判了是好事,可以见到老婆娃儿。下队后更是天地宽,比窝在这里要强得多。”

青蛙垂头丧气地道:“我们这一伙有五个人,肯定要敲两三个脑袋,我是从犯也得十来年。等十来年出来,我就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老婆估计也守不住。”

师爷劝道:“你越是这样想越是没有意思,想点好事,凭哥几个的本事,到了劳改队减几年刑,十年出来,还没有满四十吧,生龙活虎就是一条好汉。若是丧了气,越活越倒霉。”

侯海洋一直没有弄清楚师爷是怎么进来的,从气质上来说,师爷并不像是个知识分子,也不像个土流氓。在206号里,若说他稍微有些憷的人,除了鲍腾就是这位摇蒲扇的师爷。

在这次谈话的第二天,青蛙接到了判决书,他捏着薄薄的纸片回到号里,脸上神情似哭似笑。师爷道:“咋回事?判了多少年?”

“十五年。我们这批人有三个要戴铐了,我堂兄也遭了。”青蛙唉声叹气地道,“堂兄是独子,他遭了,以后大伯怎么能活。”

鲍腾道:“兄弟,这都是命。按照所里规矩,最迟明天就调号。今天中午加餐,给你吃两包方便面,大家在号里相聚,做一场兄弟,有缘啊。”

青蛙的胳膊、后背都刺着青,初看上去挺吓人,在一起住了一段时间,去掉了对刺青男的恐惧,侯海洋才发现青蛙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满脑子江湖英雄的幻想。初中毕业就不再上学,混社会的结果是英雄没有当上,成了社会渣滓。

鲍腾将薄纸片还给青蛙,道:“以后出去,记得把背上的下山虎弄掉,你脑子少根筋,下山虎刻在背上,要祸害家里人。谁给你做的刺青,一点不专业。”

青蛙惊讶地道:“老大,当真有这回事情?”

鲍腾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一定要记着去弄掉。”

吃饭时,上铺集团每个人都分到一盒方便面,青蛙吃了两盒。这时侯海洋在看守所里体会到一些人性的温情。

青蛙拿到判决的第二天,就被调了号。

鲍腾在206室有好几个心腹,青蛙就是其中之一,如今青蛙走了,就得再找人来充实自己的力量。调号当天,鲍腾把侯海洋、师爷和韩勇叫到身边,用推心置腹的姿态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一次调号走了青蛙,我信得过的得力兄弟伙就剩下你们几个。我告诉你们一个诀窍,人是社会动物,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得有组织,这个组织是金字塔形状。天棒,懂金字塔吗?就是埃及那个。”

韩勇一脸迷茫,道:“埃及,啥子埃及。”

鲍腾指点着他的鼻子,哭笑不得,道:“你不是说你是初中文化,怎么连埃及都不知道?”

韩勇嘿嘿笑道:“读到小学二年级,我就跟着老大到街上去砍人。我十四岁就破处,这个是真的,绝不吹牛。”

鲍腾道:“东城的老塔你总知道吧,座子宽,顶顶尖。我们这个社会就是一个老塔,总是由少数人统治大部分人,我们要么被人骑在头上,要么就骑在多数人头上。”

韩勇有多动的毛病,安静下来就觉得全身难受。鲍腾看着他的难受劲,挥挥手:“天棒,你去检査便池,不要让贪官偷工减料。”这个任务比较符合韩勇的胃口,他飞快地下床,过去找贪官的麻烦。

侯海洋和师爷专心听着鲍腾讲话。

没有小学生韩勇在场,鲍腾反而能够顺畅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我、蛮子、师爷在看守所都有关系,有政府支持是成为少数人的关键。天棒为人耿直,算是我们一伙的。我们几个人抱起团来,在这个房间就没有人敢和我们斗。以我们三人为核心还再拉三个人过来,维持到六个人就可以在号里占领导地位。人数太少,会有人挑战权威,人数太多,这个号里上账的钱只有这么多,若是人多了,分到碗里的菜就没有几个。”

这一席话是鲍腾建立自己班底的真话。侯海洋领悟力强,顿觉脑袋里一片光亮,晦涩阴暗的看守所便开始透明起来。

“现在这批人已经被打服了,要从里面选两个人。柴波家里有钱,上账比较多,让他睡到娃娃脸旁边。方脑壳家里条件也可以,这娃胆子大,也敢出手,他也睡过来,新班底就出来了。”鲍腾又道,“最近判了一批人,估计从今天开始陆续要调人过来,等新人来了以后,要坚决镇压,决不能让他们有造反的可能性。”

侯海洋和师爷如今都是上铺团体的人,不管将来如何,他们都不愿意失去现在拥有的地位,三人为核心,六人抱成团,这是维持生存的不柴波和方脑壳喜滋滋地将被褥搬到了上铺位置,第一个待遇就是两人分到了一块香皂,第二个待遇就是两人分到一盒牙膏。柴波和方脑壳家里条件都还不错,平时也在看守所上了不少钱,可是由于206的账是由鲍腾统管,就算他们有钱,没有鲍腾发话,他们一个子都用不了。换个角度来说,他们每个月花了一千元钱,用在自己身上的只有几十块,大部分都被上铺集团花费了。

他们对此只是敢怒不敢言。如今两人终于混到了上铺集团里,自然会全力维持这个制度,否则以前受过的苦就白吃了。在得到香皂和牙膏的同时,柴波的名字被改为柴鸡,方脑壳原本就是个绰号,依然被允许保留。

时间转瞬即逝,侯海洋度过了看守所内的第一个7月1日。

这一段时间,侯海洋适应了看守所的生活,稳定了在206室的地位,基本上不会受到欺负,而且可以欺负别人。

肖强度过最初的艰难日子,虽然仍然沉沦在最底层,与强奸犯陈财富和社会大哥赵老粗在一个水平线上,可是他能吃到基本口粮,而且挨打次数明显减少,这种待遇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吃过早饭,管教点名后,大家延续着以往习惯,又盘在了板上。

鲍腾对着师爷耳语几句,师爷道:“今天是7月1日,老大发了话,大家免盘,可以自由活动。”

坐板是一件极为枯燥的事,偏偏鲍腾对坐板一事极为变态,要求极严,弄得206室的人苦不堪言。最怕坐板的是赵老粗这等胖子壮汉,最不怕坐板是娃娃脸这种体格纤细的瘦子,侯海洋人长腿长,属于中间状态。每次坐板结束,他都全身僵硬,特别是两条腿就如灌了铅一般。

今天是特殊日子,难得轻闲一天,大家都格外高兴。

206室是看守所的文明号,除了进室走规矩时挨顿打,平时基本上没有什么暴力。唯独不爽的是鲍腾的规矩大,吃饭、上茅以及坐板都有严格规定,特别是坐板时谁要私下聊天,肯定会倒霉。今天不用坐板也就意味着大家可以随意聊天,或者在狭窄空间里小小地活动。

号里只有一个窗户与外界联系,每天上午,太阳光就会从窗口射入,在号里停留片刻。晒太阳一直是鲍腾的特权,在星期天这个特权就要开放出来,由上铺几个人轮流享受。师爷、天棒等人轮流晒了一会儿太阳,当太阳光晒在侯海洋脸上时,他感到脸上有一种热烘烘的热量,这种热量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让他产生了久违之感。

自从产生越狱的想法以后,他便留心寻找看守所存在的破绽,目前有了三套方案,第一套方案针对的是看守所建筑,第二套、第三套方案针对的是看守所管理漏洞。

第一套方案是打洞和利用下水道逃脱,在电影中能看到类似方法。岭西一看是钢筋水泥建筑,要打洞出去根本不可能,更不用说还有其心各异的二十来个犯罪嫌疑人。至于下水道是什么情况,更是两眼一抹黑。

第二套方案是利用提讯和教育谈心时形成的走出监舍的机会。回想着走出监舍细节时,太阳光射过眼皮,产生一团光亮。侯海洋暗想道:“我那天要穿上短袖衬衣,在进入提讯室大门前,返身猛击管教的后脑,把他打昏以后,换上皮带,走出第一道铁门。”

这里面就有三个细节:一是能不能迅速将管教打昏,若是不能,则逃不出去;二是不能被监控发现,要在大门口动手,唯有此处可能是监控的盲点;三是管教身上要有钥匙,否则也不能打开铁门和手铐。

第三套方案也是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方案,吞服异物到肚子里,形成肚子痛,到了医院再寻机逃走。在第三套方案中,吞服什么异物很关键,既要形成肚子痛的效果,又要保持行动能力。在看守所里面,能致人死命的东西不多。

他将三套方案在脑海中反复比较,最后发现还是第三套方案最靠谱,但是第三套方案要对身体进行自残。面对生命和身体的自残,侯海洋毅然选择了保留生命。

自残最有效的材料就是隐藏在暗处的那一段铁丝。

仔细推敲了一遍自己能想到的行动方案,他得出结论,第一套和第二套行动方案失败的可能性在百分之八十。第三套行动方案成功率在百分之五十,只是吃进一段铁丝对身体有多大的伤害他还不太清楚。他咬着牙想道:“就算是把肠子撑破,我也要试一试,否则不明不白吃一粒花生米,太鸡巴倒霉了。”

“嘿,嘿,该我了。”韩勇刚才不想晒太阳,眼看着太阳要移开窗户,他又突然想起要晒太阳。

韩勇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太阳的温暖,突然一拍大腿,道:“今天是七月一日,那是我的生日,差点搞鸡巴忘了。”

师爷道:“你到底几岁了?我琢磨着你应该比我小吧。”

韩勇道:“我二十六。”

师爷笑道:“你龟儿子黑得像个锅,我还以为你有三十好几。”柴波自从进入了六人集团,也就有了聊天的资格,在一旁插嘴道:“天棒是故意伤害罪还得加抢劫,肯定要进去十来年,出来四十岁,说不定鸡巴都硬不起来了。进了监狱,你要十年后才能尝到女人的味道,太可惜了。”

柴波所言是事实,事实往往不那么美好,在特定的环境下会动摇军心,引起不必要的是非,鲍腾狠狠地瞪了柴波一眼。柴波讲到兴头上,没有注意到鲍腾的眼神。

韩勇果然受了刺激,傻乎乎地道:“幸好进来时我还搞了一个少妇,要不然小兄弟好多年都吃不了荤菜。”

柴波流着口水,道:“天棒,快讲点细节。”又摸了一段烟屁股递给韩勇,道:“抽一口,好歹过个生日。”

韩勇一副神往的样子,道:“有一天晚上,老子从十八楼翻进去,拿了钱包原本想走,结果床上那娘们没有穿衣服,忍不住就搞了。我最喜欢少妇,没有弄几下,她就配合得很,水水流了一床。”

鲍腾终于爆发了,一脚将柴波踢下床,道:“不会说话少开口,嘴巴会臭吗?”他又踢了韩勇一脚,道:“你狗日的打胡乱说,吹破牛皮。”

韩勇没有明白鲍腾为什么生气,道:“我没有吹牛。”

鲍腾大怒,抬脚将韩勇也蹬下板铺,道:“滚到便池那边去。”

韩勇从床上爬起来,有些发蒙,师爷招手把他叫到身边,凑在其耳边面授机宜道:“你少说两句,小心有人点水。”

韩勇扭头看着号里的人道:“谁敢点水,老子骟了他。”

师爷赶紧道:“闭上臭嘴,你狗日的听不懂人话。”

韩勇加人了六人集团以后,是号里的第一号打手,所谓的第一号打手,不是指他打架有多厉害,而是指他喜欢动手打人。今天被鲍腾踢下床板,让他无比郁闷。站在便池边,他用眼睛瞪着靠近便池的几个人。赵老粗只憷鲍腾和侯海洋,翻了个白眼,根本不理韩勇。

肖强是撞过墙的人,表情麻木,目光就盯着对面的墙,一动不动。陈财富被韩勇打过无数次,畏缩地低下头。韩勇走到陈财富面前,抡圆了双臂,对着这个倒霉蛋噼啪就是一阵乱打,骂道:“老子叫你笑,笑个锤子。”陈财富受了一顿打,嘴角流了血,只得自认倒霉。

刚打完,二楼顶上跑来一个管教,在窗边吼道:“鲍腾,你是怎么管号的,马上开始学习,等会儿有人如果提问,你们要如实回答。”鲍腾经验丰富,马上意识到看守所来了官方的人,仰头问:“张管教,这回是哪里的人?”

张警官道:“甭管哪里的人,你们都不能坏了监规。”

鲍腾道:“这个自然,206号从来不拉稀摆带。”

过了一会儿,小窗户外传来一阵扩音器的声音,是一个女声在介绍看守所的基本情况,包括看守所的面积、押犯人数等。侯海洋心里藏着越狱的计划,就将耳朵竖起来,专心听女声讲解。

讲解声越来越近,到了窗户口时停了下来,女声讲解道:“第一看守所是全省率先安装全程监控的看守所,在总值班室里,可以看到每间监所发生的事情。”

几名人大代表伸长脖子透过窗户好奇地看着室里的情况,从上往下看,满屋是白花花的光头。室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比绝大多数大学生宿舍都要强。

省人大代表康琏问道:“我听说很多看守所都有牢头狱霸,不知在‘一看’有没有这种情况,如果没有,你们是怎么克服这种自古就有的陋习的?”

女声用略带着岭西口音的普通话道:“‘岭西一看’有最先进的监控设备,号里的一举一动都被全程监控,让监舍透明是解决牢头狱霸的最好方法。”

十来名人大代表纷纷点头。

侯海洋与康琏是忘年交,他意外地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看时,刚好看到窗后的康琏。康琏与女讲解员交谈几句,便离开206室窗口,他压根没有想到前往广东就失去联系的小友侯海洋居然剃着光头坐在监舍的板床上。

省人大代表参观了“岭西一看”,又到东城分局听报告。听完报告,由东城区区长出面,安排欢迎宴。十年前,省人大代表的分量还真不够重,如今大讲法制建设,一府两院主官任职都需要人大发任命书,人大作为权力机关在整个体系中的作用越来越重要,人大代表自然水涨船高,各地政府主官都不敢怠慢。

康琏原本不想参加欢迎宴会,谁知在东城分局会议室里遇到了茂东熟人——目前官至东城分局副局长的秋忠勇。

秋忠勇热情地道:“康主席,你怎么能走,无论如何得喝一杯。”

康琏道:“你走之前也不打个招呼,悄悄就离开茂东,没有来得及给你饯行。”

康琏在茂东报社当领导时,报社小车被盗,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小车还算是贵重物品,小车被盗让康琏急得上火。刑警队中队长秋忠勇带着一组人马专攻此案,半个月以后,案件侦破,秋忠勇和康琏也成了朋友。

秋忠勇道:“前一段时间弄得灰头土脸,尝到些冷脸,走就走了,何必再啰唆。”

康琏知道秋忠勇当时的困境,感慨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进省城任职,亦算幸运。”

聊几句,康琏还是要走,道:“今天儿子要从国外回来,我要到机场去接他。”

秋忠勇豪爽道:“等会儿吃了饭,我让驾驶员送你到机场。当年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家小子还在读初中。”

“一个初中,一个高中。两人出国几年了,平时难得回来。”

“不错,不错,两个儿子都出国了,有出息。”

在儿子刚出国时,谈起儿子在国外,康琏总是觉得骄傲,如今他是另一番滋味:“出国说起来好听,几年回来一次,和没有儿子有什么区别。这是我的真心话,现在真的开始后悔当初的决定。你的儿子和女儿在做啥?”

“儿子参加工作了,女儿刚考上研究生。”

“我见到秋云的时候,她还是小姑娘,如今都读研究生了。”

中午酒宴安排在了金星大酒店,金星大酒店是东城区最新的酒店,岭西市的大多数重要接待都安排在这里。人大代表散布在各行各业,在平常工作和生活中,有的进入过这种高档酒店,有的则没有进过。今天东城分局高规格宴请,人大代表们内心还是很高兴,在进入酒店时都端着架子,仿佛没有把这种酒店看上眼。

康琏是最有平常心的代表,他完全是看着秋忠勇的面子才参加了酒宴,好不容易等到酒宴结束,坐着秋忠勇的座车直奔机场。

秋忠勇目送康琏离开宴会厅,看了看表,对跟在身后的办公室民警道:“你给我开一个房间,我得抓紧时间睡一睡。下午三点钟,市局将听取案情汇报,你记得通知前台叫醒。”

刚刚走出宴会厅,远远地看到市局张政委的背影,张政委和另外两人站在电梯旁。电梯打开,三人走进了电梯。秋忠勇转身回宴会厅,停留了十来分钟,这才朝电梯走去。

两点三十分,秋忠勇被叫醒。睡了一个小时,他又变得精神抖擞。

下午四点,康琏终于接到了小儿子康亮。

康亮在国内读大学时经常穿西服打领带,弄得衣冠楚楚,一副精英模样。如今在大洋彼岸工作,除非是正式场合,他总是穿牛仔服和圆领衫。今天回国,特意挑选了一件比较正式又宽松的丁恤衫。

在回国的飞机上,康亮意外地遇到茂东一中的同学林海,两人在茂东一中都是尖子生,同时考进北京。在北京由于不同校,各自有各自的圈子,接触便少了。大学毕业后,康亮出国,林海到广东发展,没有想到居然会在异国机场相遇。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两人推着行李,聊着毕业后的发展情况,结伴走出机场。

康亮在停车场意外看到警车,略为愣神这才想起是在国内,警车是可以私用的。他开玩笑道:“爸,你这是公车私用,而且是用警用车来私用,如果被纳税人知道,借车的人得吃不了究着走。”

康琏一个人久居国内,见到儿子很是高兴,道:“国情不同,别把美国那一套用在国内。而且我是省人大代表,借用警车也是公事。若是说腐败,国外的政治献金才是最大的腐败,他们太狡猾,把腐败合法化。”

“政治献金都是高层之间操作,人民群众又瞧不见。你这种明目张胆用警车办私事,最让人民群众反感。”

“这只能说明资本家更加虚伪。”

父子俩斗了嘴,互相都觉得很是过瘾。从小到大,父子三人常常在客厅辩论,这种不同于一般家庭的轻松气氛让康亮两兄弟受益良多。

康亮向父亲正式介绍了林海。

握手时,林海微微弯了弯腰,道:“康叔不认识我,我可是久仰大名,以前在茂东读书时,经常看你的专栏。”

康琏兴致颇高,道:“我写专栏的时候你才读高中吧,那时就对我写的文章有兴趣?”

林海道:“我们读高中的年代,文学是最时髦的,我们成立了茂东中学文学社。康叔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文学社经常集体阅读。”

这一句话搔到了康琏的痒处,道:“当年还行吧,敢说点真话。现在老了,思维跟不上形势,写不了那种文章,如今就写点吃喝玩乐的随笔。”

林海笑道:“那是人生上了另一个境界,返璞归真了。”

两人聊得高兴,倒把康亮抛到脑后。康亮见父亲两鬓染有白发,心道:“我出国之前,爸爸还以满头黑发而得意。妈跟着我们哥俩到了国外,把爸一人留在国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一次得想办法让爸也到国外去,一家团聚总比孤身一人在国内要好。”

上车以后,康琏问:“小林到哪里,回茂东还是在岭西?送你过去。”

林海也没有推托,道:“我到东城区,在老省政府旁边下车。”

岭西省政府办公地点原本位于东城区,随着岭西城市的扩展,办公地点搬到了西城区。西城区是新兴城区,街宽楼高,公园绿化多,但是商业、学校、医院都还没有完全配套,因此省政府家属院仍然还在东城区。

警车驾驶员对东城区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拉着警灯,一路穿小道拐胡同,很快就来到东城区。林海一直在国内发展,对这类事情见怪不怪。康亮生出了些许感慨:“连我父亲都要公器私用,难怪福山提出了历史终结论,还有人提出中国崩溃时间表。”想到这里,他对林海道:“林海,你没有想到过到国外发展?”

林海道:“中国是最有活力的新兴经济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我还想劝你回国创业,海归有独特的优势。”

康亮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道:“政治体制没有改变之前,国内经济很难长期保持上升势头,北海、海南就出了大问题。东北工业也是问题成堆,我没有信心在国内发展。”

康琏专心听着两位青年才俊议论。小车很快就到达老省政府家属院大门,林海客气地与康琏握手,道:“康叔,等我回到茂东再来拜访你。”

康琏这才发表了意见:“小林,我支持你的说法,康亮他们这个群体最大的问题是学了一肚子西方的知识,但是没有与国内的实际结合起来,中国太大,情况复杂,远在异国他乡,根本没有办法体会到国内的发展。你回茂东,给我打电话。”

他一人居于茂东,平时寂寞得很,对林海的邀请是真诚的。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才和侯海洋成为忘年交。

林海朝着离去的警车不停地挥手,直至警车消失在视野中,他才转身朝省政府第三家属院走去。来到第三家属院的红砖墙外,他停住脚步,越接近张沪岭的家,心里的感伤就越强。

林海和张沪岭是研究生同学,毕业后各自创业。林海倾向于实业,到了广州以后涉足于小家电行业,短短时间便小有成就。张沪岭是圈内人公认的商业奇才,所做行业很杂,从金融、股票到房地产,他都屡有斩获。

张沪岭到北海搞房地产时,极力鼓动林海投资。北海房地产行业的狂热让林海有所警惕,出于对张沪岭的信任,他还是投了一笔钱,成为沪岭地产股东。

这次到美国旅游,主要目的就是消解张沪岭跳楼的阴影。到五大湖住了一个月,郁闷的心情消解不少。从美国归来后,林海再次来到张家。

张仁德从猫眼看到了林海,连忙拉开门,激动地道:“小林,什么时候回来的,快进来。”

朱学莲正在厨房收拾新买的尖头鱼,闻言走了出来,看到年轻英俊的林海,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她想忍住泪水,泪水在眼里转了几圈,还是滑了下来。她满手都是鱼血,没有办法擦脸,就用衣袖擦了脸,道:“小林,你在屋里坐,老头,愣着做啥,给小林泡茶。”

林海是张沪岭的好友兼生意搭档,严格来说,张沪岭生意搞砸了,让投资人林海蒙受了损失。张仁德不知林海到家里来的意图是什么,一边泡茶,一边寻思着说辞。

朱学莲在厨房里把手洗干净,放在鼻尖嗔了嗅,又用香皂洗了洗,连洗三遍,直到手上没有鱼腥味以后,她才端了苹果出去。

“小林,阿姨给你削苹果。”朱学莲不容林海推托,自顾自削起了苹果,不一会儿就有长长的果皮在空中晃荡着。

林海不想吃苹果,可是不能拒绝朱学莲,拿起苹果小口吃着。朱学莲看着林海吃苹果,眼圈慢慢又红了。

张仁德要沉着得多,问:“小林,最近在忙什么?”

林海道:“我才从美国回来,前段时间太郁闷,生意也不顺。”

张仁德叹息一声,试探道:“你在沪岭的生意上投了不少钱,都收不回来了,我们想办法以后筹钱还你。”

林海忙道:“做生意有亏有赚,谁能保证每次都赢。沪岭公司是股份有限公司,就算有债务,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以后任何人想找你们,别跟他们废话。”

张仁德放下心来,欷戯着道:“沪岭就被失败的生意压垮了,若是他能像你这样豁达,那多好。”

话题谈到这里,空气中的忧伤浓得化不开。

林海主动道明来意,道:“这次回来,我想去给沪岭烧点纸钱,以后每年我都会看望他。”

朱学莲最怕儿子被人们遗忘,听说林海要去烧纸钱,道:“稍等一会儿,我把鱼汤给小丽炖上,然后我们再去。”

张仁德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道:“都五点钟了,再晚白鹤山就要关门了。”

朱学莲站起来,道:“煮鱼汤很快的,最多十来分钟,小丽每天要吃的。”

林海与张沪岭和侯正丽都熟悉,他听到朱学莲数次提到“小丽”,忍不住问道:“侯正丽住在家里?”

提到侯正丽,朱学莲脸上才有笑意,道:“小丽怀孕了,这一段时间反应大,我煮的鱼汤,她喝了才不吐。”

这个消息让林海既震惊又欣喜,好友有后,多少会减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鱼汤刚煮好,侯正丽回到家里。见到黝黑、高挑的林海,侯正丽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回到大学时代以及在广州和北海之间奔走的时代。与林海打了招呼,回到里屋后坐了好一会儿,心情才平复,她细心地将眼角的泪痕擦掉,这才走到客厅。

在北京有一个岭西大学生同乡会,茂东大学生同乡会是其中一个分支,林海和张沪岭是大学同学,张沪岭就是跟随着林海参加茂东大学同乡会时才认识了侯正丽。换句话说,没有林海作为中间人,侯正丽和张沪岭或许就走不到一起。

在朱学莲的强烈要求下,侯正丽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把一大碗鱼汤喝完。饭后,四人前往白鹤山公墓。

是否让侯正丽去公墓,朱学莲颇为矛盾,若是儿媳主动提出不去公墓,她会认为儿媳忘记了儿子。可是儿媳坚持要去公墓,她又担心儿媳过度伤心,会影响胎儿。思前想后,她还是同意侯正丽一起到公墓。

公墓除了放骨灰以外,还提供办追悼会的场所。侯正丽等四人进会场时,恰好有一家人办丧事。道士的念经声和纸钱烧成灰的特殊味道,深深触动了侯正丽,她又陷入了无尽哀思之中。

在办丧事的人群中,一位坐在桌前剥瓜子的客人眼里闪着凶光,一动不动地看着从车上下来的一家人,他认出与张沪岭一起谈生意的林海,认出了张沪岭的女朋友侯正丽。

当林海开车离开公墓时,他开车尾随在后,直到林海将车开进省政府第三家属院。

第七章 成为看守所“头铺” 谁是告状者

7月5日,陈财富、赵老粗、娃娃脸被提讯。

号中人正在坐板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后号门被打开。侯海洋暗自奇怪:“今天的提讯怎么这么短?”

开门的是赵警官,他的心情显然不错,面对着号中人居然还带着些笑意,将鲍腾叫到身边,道:“你给肖强安排一个位置,别为难他。”前次与侯正丽姑父吃饭时,他提出女儿上学问题,如今女儿上学之事基本落实,他乐得合不拢嘴,态度格外好。

鲍腾早就料到肖强迟早要翻身,交通厅总工是一个热门岗位,这样的人岂能没有后手。他不假思索地道:“肖强,你到侯海洋身边来。别拿那床褥子,给你换新的。”

赵警官道:“今天所里开了会,有了新政策,号里一个星期不打架,在星期天就可以吃一次肉菜,每个人都有,打架就取消。”

肉菜对于号里人有着无上诱惑,看守所使用这一招准确打在号里人的软肋上。最高兴的当然属于中铺、下铺集团的人,他们总是处于吃不饱和挨打的状况,若是看守所当真严格实行这一条政策,当然对他们最为有利。

鲍腾对此不以为然,在官场中向来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作为曾经的“中央首长”当然会利用便池不能被监控的漏洞,有了这一个漏洞,打架罚吃肉的政策根本没有用。另外,有了星期天的肉菜,他则多了一个号令监舍的武器一若是不听话,不能吃肉。

肖强坐在了侯海洋身旁,自然有另外一人会被挤开。被挤开的臭虫嘴巴里咕咕哝哝,表达着不满,但是他无法拒绝鲍腾的安排。

“谢谢你,蛮哥。”肖强在侯海洋身边盘腿时,小心翼翼地表达了真诚的谢意。初来206室,他被欺负得寻死。寻死不成,鲍腾将肖强交给侯海洋管理,这以后,他实质上被侯海洋罩着,没有受到太多折磨,挨打的次数大大减少。

“别谢我,让家里多上点账,以后日子好过些。”说这话时,侯海洋很郁闷,从进入看守所以来,他只从赵管教那里得到点滴消息,随即便与外面世界完全断绝了联系,不能寄明信片,不能通信。

肖强盘腿坐在板铺上,监舍依然如往常一般,大家都默不作声,已有看守所经验的他明白今天与以前有明显不同:在十分钟之前,他还是被欺负被凌辱者;十分钟以后,他成为了一位旁观者,不会主动施恶,也不再会受人折磨。他在号里的地位和交通厅总工的位置反而有几分相赵老粗提讯回号以后,看到肖强的位置,欲哭无泪。肖强进号以来,他得到了喘息机会,如今肖强脱离苦海,还剩下他在号里苦熬日子,有时候他会涌出认罪的想法,不过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因为认罪的结果必然是严酷的,他必须要挣扎到最后一刻。

7月6日7点钟,内外班民警换班之前,传来开门声,赵管教再次出现在门口,道:“韩勇,收拾东西,调号。”

鲍腾心里涌出不祥之兆,笑呵呵地道:“赵所,韩勇在206表现不错,怎么突然就要调号?”赵管教接近上了32个小时班,身心疲惫,脾气自然不会好,讽刺道:“难道所里调个号,还需要你同意,你算什么东西?”鲍腾满脸堆笑,道:“随便问问。”

韩勇脸上表情颇有些呆滞,他在号里混得风生水起,想打谁就打谁。家里只上过一次账,却能够跟着鲍腾吃香喝辣,日子过得相当快活。俗话说,新贼怕进门,老贼怕调号,调号以后则前途未卜,但是肯定不会有在206的风光,从最底层混起的艰难让韩勇不寒而栗。他回头看了一眼鲍腾,鲍腾目光寒冷,脸上冷得没有任何表情。

韩勇莫名其妙调号以后,鲍腾一直用阴沉沉的眼光不停地朝号里瞄,弄得号里安静了许多。师爷脑瓜子反应灵敏,凑在耳边道:“天棒肯定被人点水。”

鲍腾点了点头,道:“天棒不是新贼,自己的事在号里说,是厕所里打手电一一找死(屎),活该,怪不得别人。”他一字一顿又道:“但是,此风不可长,否则谁都乱来,206就要天下大乱。”

看守所是独特的封闭社会,里面的规矩与外面世界并不完全相同,在号里说案情被人检举揭发,一般情况下,会认为说案情者很傻,除了当事人以外,其他犯罪嫌疑人对于检举揭发者并没有刻骨仇恨。对于鲍腾来说,韩勇在号里能当打手,自然会给他一些好处。调出号里便失去作用,根本不值得为他费脑筋。

鲍腾在206室拥有绝对权威,除了看守所任命的值班组长以外,最重要的原因是手下有一帮可用之人。韩勇与青娃年龄相近,臭味相投,是鲍腾最重要的打手。加上师爷的小机灵,以及耳目闷墩的暗中配合,206被打造成了看守所领导放心的文明号。此时,青蛙被判刑而离开,韩勇被点水跟着调号,这让鲍腾可用力量减少了许多。看着号中人或阴或阳的表情,暗道:“幸好老子有先见之明,培养了侯海洋,否则只剩下一个不喜欢动手的师爷,这群人肯定要造反。”

告密者既伤害了鲍腾的威信,又损伤了鲍腾在206的实力,作为头铺不作出反应,则是变相鼓励号里出么蛾子,说不定还会弄出其他怪相,他下定决心要惩罚告密者。

当天出仓的人只有陈财富、赵老粗和娃娃脸,从理论上来说,这三个人都有告密的可能性。

鲍腾没有急于动手,慢慢地开动脑筋,想着处罚告密者的方法。刀越磨越快,脑筋是越动越灵,这是岭西的古老智慧。鲍腾是智力型犯罪嫌疑人,为了犯罪必须得不停动脑筋,用进而废退,他的脑袋瓜子好用得很,很快就想出了处罚人的好办法。

他将师爷、侯海洋叫到了一边,耳语数句。

师爷将小心收藏的笔芯拿了出来。在看守所里,凡是硬质的有杀伤力的东西都在违禁之列,铅笔可以当作武器,也在违禁之列。笔芯较软,则在容许范围之内。把笔芯缠上布条,就是一个简易笔。平时师爷很宝贝这支简易笔,轻易不拿出来用,今天是鲍腾发了话,他才拿出了简易笔。

赵老粗、陈财富、娃娃脸三个人站到鲍腾面前,三人都感觉很是不妙。

鲍腾眼光在三人脸上扫来扫去,突然提高声音道:“赵老么、陈财富、娃娃脸,今天天棒为什么调号,大家心知肚明。昨天就你们三人被提讯,肯定是你们里面的一个人点水,谁他妈这么混账?”

赵老粗眼珠滴溜溜地转,没有说话。

娃娃脸东张西望,先看师爷,再看侯海洋。

陈财富被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低垂着头,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虽然鲍腾还没有讲完,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又要成为替罪羊。

鲍腾慢条斯理地把一张白纸撕成三张,道:“我们206的规矩就是让好人越来越好,让坏人无法生存。韩勇的事情大家心知肚明,这件事情到底是谁做的只有看守所才知道,我不知,你们也不知。现在有一种很好的方法,叫做民主制。我们用投票的办法找出告密者。你们每个人都写一个你最怀疑的人,得票最多者就是告密者。”

侯海洋被鲍腾的办法雷到了,暗道:“这样能査出告密者吗?鲍腾是被气糊涂了吗?”看着鲍腾一本正经的样子,他随即有了领悟,“从鲍腾刚才语气来看,应该不是为了天棒来出头,而是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信。民主制选告密者,也亏他想得出来。”

侯海洋将自己想象成鲍腾,依次打量着陈财富、赵老粗和娃娃脸,暗道:“如果我是鲍腾,十有八九不会动赵老粗,毕竟这人是铁州老大,仇结得太深也不好,说不定出了号子,还得在一个监狱里面混。娃娃脸为人灵醒,是个好杂役。陈财富这种贱人,既无势力又无体力,打了就打了,没有什么后果,就是一个天生的挨打对象。”

赵老粗、陈财富、娃娃脸拿到了纸条。

赵老粗最先拿到简易笔,他当过社会大哥,胆气和见识都不算错,拿着笔假装思考,脑袋东摇西摆,希望能引来娃娃脸的注意。娃娃脸早就将目光看了过来,两人都悄悄地朝陈财富努嘴。

赵老粗和陈财富写完,娃娃脸拿着笔和纸条就傻笑,来到师爷面前,点头哈腰地道:“师爷,我不认字。”师爷把纸笔拿过来,再撕了两张纸条,在三张纸条上分别写了赵老粗、陈财富和娃娃脸三个名字。他交代道:“第一张是赵老粗,第二张是陈财富,第三张是娃娃脸,我在上面标了1、2、3,你认为是谁告密,就选一张。”

三个人都投票以后,鲍腾把字条打开,宣布道:“三张纸条有两张写着陈财富,一张写着娃娃脸。”

很显然,赵老粗和娃娃脸写的是陈财富,陈财富写的是娃娃脸。

娃娃脸在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陈财富,还敢写我的名字,以后找机会要收拾他。”娃娃脸无钱无势无体力,原本是最应该受折磨的人,只是当了鲍腾的小杂役,按摩、捶背、跑腿,很会来事,讨得鲍腾喜欢,在206的地位逐渐向上走,跟着韩勇等人身后,有事无事,也跟着欺负号里的老实人。

鲍腾拿着纸条宣布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经三人投票,陈财富就是告密者。今天不打你,你去便池那里扎飞机。”

陈财富带着哭腔,道:“真不是我,我天天坐在便池旁边,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怎么会去告密。”

侯海洋一直旁观事态的发展,听闻陈财富哭诉,暗道:“陈财富和赵老粗都在便池边,不太可能将几句简短对话听得清楚,最有可能的是娃娃脸。娃娃脸从小在江湖中厮混,大字不识一个,有奶便是娘,最有可能是他告密。鲍腾如此聪明,怎么可能会想不透这点,他是故意的。”

鲍腾用手挥着三张小纸片,怒道:“不是你,那你说是谁?当面说,当面对质。”

陈财富畏缩地看着众人,道:“我不知道是谁,肯定不是我。”柴波刚刚成为上铺的一员,还没有立下多少功劳,为了巩固地位,急着表现忠心,他手里拿着拖鞋,在走道上挥舞,骂道:“老子最恨告密者,没有你们这些告密者,四化早就建成了。”他抡起了拖鞋,只听得啪啪两声,陈财富脸上瞬间就出现了两条血印子。

鲍腾道:“柴鸡你狗日的,鸡脚蛇戴眼镜假装正神,谁叫你打人的?”

柴波穿上拖鞋,笑嘻嘻地走到一边。

陈财富不知道下一步还要受什么罪,来到便池前,弯腰翘手作飞机的飞行状。扎起飞机时,眼泪如断线的水珠,一串一串往下流。

赵老粗抓住机会来到鲍腾身边,道:“陈财富是告密者,就得受到狠狠处罚,我建议以后就让他洗便池。”

三人推荐告密者本来说是一件纯粹为了立威的事,鲍腾自然不会理睬赵老粗,道:“公事要公办,一码归一码,陈财富已经为他的行为承担了代价,你还得洗便池。”

赵老粗心有不甘,道:“告密者最鸡巴可恨,不让陈财富洗便池,号里风气就不正。”作为老大,他的智商还是挺高的,与鲍腾对话时也选择性地采用官方语言。他是经历过六七十年代的人,那一段政治语言铺天盖地,作为少年也深受影响,虽然当了这么多年的流氓头子,真要刻意使用这种官方语言也能对付几句。

鲍腾斥责道:“到一边待着去,在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206讲规矩,不能随便变来变去。”

他在走道上来回踱步,对号里人道:“我们206室规矩很宽松,其他室里的规矩比我们这里大得多,我记得有一句古话,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你们这样的表现,真是对不起我的一番苦心。”

号里人都熟悉鲍腾的风格,都知道凡是如此开口,必然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在号里待得久了,每个人的性格都在环境影响下发生潜移默化的变化,对任何事情既麻木又冷漠,不管号里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事情没有涉及自身,就会采用看客的心态看。更何况陈财富一直都是被欺负的对象,在大家眼里就如空气人一般,绝对不会有人援手。

侯海洋在号里有一段时间,将这些事看得很清楚,暗道:“陈财富运气实在不好,恰好在有人告密时被提讯。鲍腾要立威,他就是最好的立威对象。”

在他的理解中,陈财富恐怕得挨几个胃锤,谁知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鲍腾直接公布了答案:“大家在号里无精打采的,是不是要做点运动。柴波、小杂种,你们两人玩过篮球和乒乓球没有?”

娃娃脸虽然年龄小,却是两进看守所的人物,听到篮球和乒乓球两个词,脖子不禁朝里缩,随后他反应过来,这次不是他被当成了乒乓球和篮球,而是打球的人,缩着的脖子随即又伸了出来。

柴波显然是第一次听说篮球和乒乓球,有些发愣。

鲍腾自我检讨道:“看来我是太仁慈了,柴波居然懂不起打篮球和乒乓球。小杂种,你是年轻的老干部,给柴鸡做一下示范。”

娃娃脸第一次进县看守所时,被折磨得够呛,至今在梦里经常出现被打乒乓的噩梦,醒来之后一头大汗。此时时来运转,翻身农奴终于可以把歌唱,他用兴奋的声调道:“走,到便池那边去。”

陈财富申辩道:“真不是我,真不是我。”

娃娃脸没有理他,向柴波传授起经验,道:“打篮球是用拖鞋打屁股,屁股就像个篮球。”

柴波想象着陈财富光屁股的样子,道:“打乒乓就是打两瓣屁股。”娃娃脸藐视地道:“打乒乓都不知道,等会儿让你见识。”

陈财富同样没有见识过打篮球和乒乓球,但是他已经嗅到了一种阴森森的危险,被带到便池旁边后,浑身紧张得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脱裤子,弯腰开摩托。”

开摩托是弯腰九十度,双手朝后,脑袋抬起的一种姿势,各个看守所对此动作有不同的叫法。若是在背后猛踹屁股,开摩托便会变成跳水运动。

陈财富将裤子脱掉一小部分,只露出小半段屁股,他的屁股很瘦,几乎能看到骨头。由于天天打坐盘腿的原因,屁股的皮肤有些粗糙,又由于长期不见阳光,屁股所有暴露出来的皮肤都是病态白色。

娃娃脸道:“是想打篮球还是乒乓?”他见陈财富不回答,迫不及待地道:“不说话就是打乒乓。”话说完,他将正在做着开摩托姿势的陈财富双腿朝外面分,然后抓住其裤头,用力往下一拉,男人的命根子便露了出来。

号里没有人凑到跟前,都盘着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侯海洋看到滑落出来的男人命根子,只觉得格外丑陋。娃娃脸拿起拖鞋,指着男人命根子,道:“懂不懂,用拖鞋打卵蛋,就是打乒乓。”

看着两瓣屁股和男人命根,侯海洋不得不佩服来自民间的语言是如此鲜活、贴切和准确。

柴波以前没有见过打乒乓,下不了手,拿着拖鞋犹豫。娃娃脸身怀被折磨的噩梦,拿过柴波手里的拖鞋,从下到上,对着陈财富的胯下就打了过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陈财富浑身都哆嗦了一下,黄豆大的汗粒一颗颗冒了出来,汗粒很快就汇合成一片,沿着背、腰向下滴落。他双腿向内收拢,夹紧,但是在206室受到长期的残酷压制,他形成了习惯性思维,强压着钻心的疼痛,不敢反抗,仍然保持着开摩托的动作。

见识了打乒乓,柴波汗毛倒竖,他作为代替韩勇和青蛙的打手,不能太怂,否则会被人看不起,好不容易得来的地位将有可能不保,心道:“难道我连小杂种都不如?都怪陈财富命不好,怪不着我。”

为了显示勇气,他抡起拖鞋,画了一个大圈,狠狠地打了过去。

只得“啊”“噗”两声,前者是陈财富发出的惨叫,后者是大便失禁的声音。陈财富双手捂着下身,在地上蜷缩着,双腿抽搐。屁股后面喷出一些恶臭的黄白物。

如此结果,让在一旁的侯海洋也吃了一惊。进室之人都经历过胃锤,有的经历过礼炮,还有的吃过穿心莲,平时稍有不对,挨顿拳脚更是家常便饭。总体来说,在看守所待过的人都比较皮实。可是两记“打乒乓”就让人大小便失禁,还真是开了眼界。他暗道:“如果有人要打我的乒乓,我会反抗吗,反抗会有效果吗?”

初进看守所,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与老贼们大打一场。等到自己成了老贼,他才知道在狭窄的空间里个人英雄主义绝对行不通,要想成为一名合格的有威力的号长,必须上有官方支持,中有钱财支撑,下有打手捧场。具备其中一条的人日子还算好过,三条都不具备者则只能当沉默的大多数,最倒霉者就要变成垫底者,生不如死。

侯海洋对看守所发生的一切深深厌恶,心道:“我必须要想办法逃离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绝对不能坐以待毙。”想到这里,他脑子里又浮现出秋云的影子,自己莫名其妙卷入杀人案中,或许再也无法与秋云见面。这个想法如一根尖锐的针,深深地插在他的心脏中,一阵一阵地刺痛。

正在侯海洋走神之际,号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满身污秽的陈财富突然从便池边上向外冲,一把抓住娃娃脸的裆部。娃娃脸脚上被喷了黄白物,退到便池外面跳脚骂人,裆部猛然间被抓住,就如正在放摇滚的音箱突然断电,顿时就没有了声响。随后又爆发出响亮的唆嗞声,这是裆部被抓住的痛楚声。

陈财富五官完全变形,两眼如牛眼一般血红且瞪得老大,不管柴波和娃娃脸如何掰打,他都不肯放手。方脑壳跟着跑过来帮忙,三人一起扯着陈财富的手,一时之间还是不能弄开。

这样动静就闹得大了些,鲍腾骂道:“三个人都弄不开,都他妈的吃干饭的。别到便池外面,给老子滚进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监控器,知道极有可能被监管民警看到,吩咐道:“等会儿管教来了,就说陈财富发疯,大家在帮他。方脑壳,把裤子给他提上,弄到板上坐着。”

陈财富终于松开了手,脖子上青筋暴怒,眼神直愣愣地瞪着娃娃脸。鲍腾见其脸色不对劲,道:“娃娃脸回来,别乱说话。等会儿赵管教会来问话,师爷来答话,就说陈财富情绪失常,发疯,一会儿就好。”值班室的民警注意到了206号的异常,随即通知了管教民警。

赵管教昨天陪着小学副校长吃了饭,那位小学副校长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端着老师的架子,说话酸不溜秋。赵管教平时最讨厌这种风格的中年妇女,可是有求于人必低于人,他只能绞尽脑汁与副校长聊天。他们两人平时接触的人和事相差太远,实在聊不到一起来。幸好侯正丽在一边帮忙,才算过了一场艰难的饭局。这一场饭局还是值得的,至少娃儿读重点小学的事情有了眉目,副校长在收了侯正丽送的红包以后,答应到时去争取。

想着自己娃儿要取得交择校费的机会还得托熟人找关系,赵管教就是一肚子气,心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啊,这些当老师的都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还要收红包。侯海洋能有这样一个姐姐,还算有福气。年纪轻轻一个娃儿,好好做事就有一个好生活,何必去杀人。”

赵管教答应照顾侯海洋,从内心深处,他还是把侯海洋当成了犯罪分子。正在想着昨日饭局的人和事,他接到了值班室的通知。

监舍里发生点异动,在看守所里是正常之事。李澄所长把监舍安全与工资奖金挂钩,这就让赵管教不敢忽视监舍的动向。不紧不慢来到了二楼窗前,赵管教伸长脑袋朝里看了一眼,道:“里面是怎么回事,搞这么大的动静?”

师爷从便池边走过来,道:“报告赵所,陈财富想家,情绪有点失控,在号里发疯,现在已经没事了。”

陈财富来到了看守所以后,就成了沙包,谁都可以打几拳。近期又成了木墩子,半天都敲不出一个屁来。这种人在看守所里情绪失控,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赵管教有点不放心,问道:“陈财富,你有啥事?”

陈财富两只眼仍然直愣愣地瞧着娃娃脸,不说话。鲍腾假装生气,道:“陈财富,赵所在问你的话,没有听见吗?”陈财富两只手提着裤子,双腿夹紧,眼睛似乎也没有转动。鲍腾用一种无奈的口气道:“陈财富就这样,木头木脑的。”

赵管教站在窗前仔细看了一会儿,没有再发现什么异常,警告几句便离开了。

鲍腾为了给自己扬威,结果弄得差点出事,气愤地道:“陈财富,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饿三天不许吃饭。”

陈财富没有说话,眼神空洞。由于大小便失禁,他的下身散发着浓浓的臭味。

师爷忍不住捏了鼻子,道:“陈财富,去洗澡,臭死人。”

陈财富听到这句话,抬起右手,右手掌里有一块黄白物,他将黄白物放在鼻尖闻了闻,然后一口吞了下去,还津津有味地嚼着。

号中人全部大惊,侯海洋看过许多古书,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装疯,在古代和当代装疯人多得很,比如勾践,比如孙膑。随即他想道:“陈财富难道为了躲开一顿打就吃屎?他如果真的是这样做了,倒还是一个人物,可是看来看去不像啊。莫非,是真疯了?”

师爷恶心得差点吐了出来,骂了一句:“你狗日的还要装疯。”鲍腾的眼光却要凝重许多,他观察了许久,没有出声。随后拿了一包没有开封的红塔山,不动声色地塞给了耳目闷墩。

闷墩是官方耳目,平时话不多,在号里地位超然。他为人颇为老到,接过烟后,随手放进口袋,然后眯着眼打盹。

鲍腾将师爷叫到身边,耳语一阵,然后师爷亲自拿了条旧毛巾,来到陈财富身前,道:“洗澡,别瞪着眼,进了这个门,谁还没有挨过打。给你条毛巾,我带你洗澡。”

陈财富如木偶一样去了便池。

见到陈财富去了便池,鲍腾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想到两拖鞋下去就将陈财富打得屎尿失禁,只要不出事,屎尿失禁便是一件好事,实际行动比语言更有威慑力。

陈财富在便池旁接水洗澡,师爷嫌他臭,走了回来。

坐在板上的娃娃脸忽然哎哟起来。鲍腾不耐烦地道:“小杂种,你狗日的弄什么玩意儿。”

娃娃脸将裤子拉开,朝里面望了望,道:“狗日的陈财富将我的小兄弟弄出血了。”

号中人的兴趣顿时从陈财富身上转移到了娃娃脸身上。

师爷道:“小杂种还差点经验,居然被抓住了要害,男人的宝贝怎么能随便让人抓住。脱下来瞧瞧,给你弄点土霉素,弄成粉擦在伤口上,一会儿就好。”

娃娃脸对下铺是又凶又恶,对鲍腾、师爷这种上铺却是毕恭毕敬,做到随喊随到,他强忍着疼痛道:“下回我就有经验了。”

陈财富出手极狠,完全是断人子孙的手劲。娃娃脸的男根肿了一大块,肿处乌黑发亮。师爷看了一眼,也吸了一口凉气,他转身到板铺前,将看守所发的土霉素粉拿了出来,再到娃娃脸身边,道:“陈财富要用点力,你就真的要断子绝孙了。裤子再拉下去点,都是爷们,别半遮半掩。”

娃娃脸将裤子又拉了点下去,师爷随口道:“小杂种腿上几个痣长得奇怪,像个北斗七星。”

鲍腾正在享受喝开水的待遇,闻言一口水差点呛了出来,他脚上如安了一根弹簧,从床上跳起来,蹿到娃娃脸身边,一把将娃娃脸裤子拉下去,脸几乎就要凑到大腿边。鲍腾在号里一直保持着成熟稳重的形象,今天这种动作十分罕见。号里人不明就里,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鲍腾身上。

抬起头时,鲍腾面色十分严肃,神情中带着一丝凶狠。娃娃脸脑袋嗡地响了声,被彻底吓住了,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鲍腾瞪着眼,道:“腿上痣是怎么回事?”

娃娃脸结结巴巴地道:“腿上的痣是天生的,从小就有。”

“你今年到底多少岁了?说准确?”

“我也说不清楚,现在的岁数是我估计的。”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不知道,我只记得小时候生活在岭西火车站。”

“你到底姓什么?”

“我从小跟着一个姓李的老头在车站混,姓李。”

听到这里,鲍腾如喝醉了酒一般,满脸通红,声音颤抖:“你记得家里的情况吗?”

“记不太清楚,隐约记得院子里有一棵大櫻桃树。”

两人的对话引起了号中人的注意,侯海洋反应很快,当鲍腾追问腿上痣时,暗道:“鲍腾说这番话,难道娃娃脸是他的什么人?”有了这个想法,再看鲍腾和娃娃脸的面相,居然很有几分相似。

鲍腾再问:“在大櫻桃树旁边还有一口水井,对吗?”

娃娃脸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好像有一口井,记不太清楚了,我还记得家里有一个高门槛,我在门榲上爬来爬去。”

两人对话到此,几乎不约而同停止说话,互相不停地打量着。在以前,娃娃脸根本不敢与鲍腾的目光对视,此时他与鲍腾长久地对视。

206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大家的呼吸声,这些犯罪嫌疑人文化不高,但是都在社会上混过,懂人情世故,他们大多数猜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在206室里,谈论妻子儿女话题不受欢迎。大部人在里面最思念的并不是外面的花花世界,而是家里人。

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离不弃的只有家人,所谓江湖义气都如一张白纸,轻轻一戳便破。

他们都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看着鲍腾和娃娃脸。

鲍腾用手背擦了眼睛,道:“你真的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娃娃脸摇了摇头。

鲍腾道:“十五年前,我带着老婆、儿子坐火车来到沙州火车站,当时儿子才满四岁。我们在车站外面餐馆吃饭的时候,儿子要上厕所,厕所就与饭馆一墙之隔。我和老婆在火车上站了十几个小时,累得很,就懒了些,让儿子自己去上厕所。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儿子回来,再出去找时,儿子已经不在了。”

娃娃脸从小在岭西火车站混日子,但是为什么会在火车站混日子,他却不知所以。他拉开裤子,再看大腿上的几颗铜钱大小的红痣,道:“我腿上的红痣是天生的吗?”

鲍腾目光复杂,哽咽着道:“天生的,你生下来就有。”他仰天长叹:“感谢老天爷,居然让我们爷俩重逢。狗日的老天爷,为什么让我儿子也进看守所。”

“我的真名叫什么?多大年龄了?”

“你叫鲍建军,八月一日出生,还有几天就是你二十岁生日。”在江湖上混了十来年,娃娃脸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姓名和年龄,还从天下掉下来一位在206室一言九鼎的父亲,他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悲柴波被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巴,道:“小杂种是老大的儿子?”小杂种是鲍腾给娃娃脸起的绰号,谁知造化弄人,小杂种却是鲍腾的亲生儿子。师爷在后面踢了一脚,道:“娃娃脸叫鲍建军,以后就叫建军。”“我有妈吗?”

“你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当然有妈。”

“她在哪里?”

“你妈身体不太好,住在沙州老家。我和你妈离了婚的,但是平常还生活在一起。”鲍腾又耐心地解释道,“我做的那些事,迟早要进来,离了婚,还可以给你妈留下几个钱。”

娃娃脸在一刻钟之前,还是一无所有的流浪儿,如今有父有母还有家,他对这种变化感觉很迷茫,问了两句以后,“喔”了一声,便没有下文。

父子分离十六年,在看守所里巧相会,如此离奇的情节顿时在看守所里引起了轰动。

第七章 成为看守所“头铺” 蛮哥的成长

第二天早上8点,看守所管理层要开会,由各位管教报告前一天的情况,管教内班和外班人员换岗。

值完夜班后,内班民警换班为外班民警,主要负责提讯、亲属探亲、律师约见等工作。赵管教想着还要值外班,便觉得烦躁,他打着哈欠,将父子相认的事情作了报告。

李澄所长只觉眼前一亮,道:“这是宣传‘岭西一看’的大好机会,错过了就是失职。等会儿就联系电视台,请他们做专题节目。”赵管教小声提醒道:“他们两人都还没有判刑,是未决犯。”

李澄道:“这有什么关系,可以提前录制节目,在录制节目时全面宣传看守所。这个题材再好不过,电视台肯定有兴趣。”

有了好点子,李澄无心开早会,等到几个内班管教谈完情况,匆匆作了工作安排,便回到办公室里。他拿出小电话本,査到省政府赵处长的号码,便拨打了过去:“赵处长,我是岭西第一看守所的李澄,有事找你。”

赵永刚将眼镜取下来,看了看对面的胖子,压低声音道:“李所,有事吗?”

赵永刚在省政府工作,对于很多人来说,省政府是威严、神秘的场所,在里面上班的人都戴着一圈光环,李澄同样有这种心理,他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道:“赵处长,请你帮个小忙,能不能帮我联系省电视台的记者?”

听完李澄的想法,赵永刚痛快地道:“这是好事,等会儿我帮你联系。”两人小声说了几句,便挂断电话。

对面胖子一直在低头弄文件,赵永刚不愿意当着胖子的面给电视台的朋友打电话,便一直等待时机。一个小时后,胖子终于拿着稿纸走了出去。赵永刚早就把电视台老方的电话拿在手里,迅速拨打过去。与电视台联系以后,他再拨通李澄的电话。

“李所长,与电视台联系好了,他们对这个事还是感兴趣的,但是如何做节目还得具体与你商量,你记下老方的电话。”

李澄赶紧把钢笔拿出来,记下了电视台老方的号码。赵永刚轻声叮嘱道:“电视台工作忙得很,如果能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录节目,估计所里要有所表示。”李澄也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老江湖,在电话里不停点头,道:“这个放心,我知道怎样处理。”

事情有了初步眉目,李澄高兴地哼着小曲,喝了一会儿茶水,然后让管教将鲍腾提到了教育谈心室。喝过茶,他朝教育谈心室走去,走到窗外时,停下脚步,隔着窗户朝里面看了几眼。

鲍腾脸色灰暗地坐在教育谈心室的椅子上,和一名管教说着什么。

李澄推门入室,盯着鲍腾道:“你找到儿子,怎么脸上没有喜色?”鲍腾赶紧站起来,哈着腰道:“报告李所。”

李澄扔了一支烟给鲍腾,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坐下来谈话。”到了教育谈心室,鲍腾身上没有一丝老大的威严和风采,温顺得如一只小猫咪,拿着李澄扔过来的香烟,点燃以后,狠狠地抽了一口,道:“李所长,找到儿子确实是大好事。可是,在看守所认出儿子,想起来心里苦啊。”

李澄开导道:“李小兵不是主犯,判不了死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是畨事人,要给儿子讲遵纪守法积极改造的道理,到了监狱争取减几年刑,前后算起来也就是七八年时间。现在最关键是要灌输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给儿子,让他走正路,这是最需要做的。”

鲍腾只觉嘴巴发苦,心里五味杂陈,道:“儿子从小丢失以后,跟着车站里的流浪汉厮混,基本上算是文盲。”

李澄道:“那你现在就给他上小学课,如果离开看守所时能认识几百上千个字,也就不是文盲了,对以后有好处。如果你有这个想法,我让办公室去买小学课本,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一年级的数学课本。”鲍腾站起来鞠躬,道:“李所长的大恩大德,鲍腾一辈子都忘不了,出来以后一定报答。”他这番表态有真有假,真的部分至少在百分之六十。

李澄很满意鲍腾的态度,讲了电视台要录节目之事,又问:“最近号里有什么情况?”

鲍腾故意欲言又止,道:“李所长,总体上平安,嫌疑人都遵规守法,就是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事就讲,有屁就放,别磨叽。”

“我估计很快就要判了,调号以后,建议侯海洋来当值班组长。”

李澄没有想到鲍腾会说这事,惊奇地道:“侯海洋还不满二十,能镇得住这帮浑人?”

“这小伙子年龄不大,办事沉稳,脑瓜子灵活,身体又好,号里人都很服他。”

“当真?”

“有半句不实之处,李所长枪毙了我。”

李澄暗自揣测着鲍腾的真实意图,没有明确表态,道:“这事以后再说。你能讲点真实想法,这种谈话方式很不错,以后也要这样,对号里情况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瞒着哄着的地方,你知道后果。”

鲍腾早就等着李澄这句话,立即道:“还有一件事情要向李所长汇报,我发觉陈财富脑袋有点问题,看人眼睛都是直的,还吃过自己的屎,吃屎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

看守所以前也有犯罪嫌疑人神志上出问题,李澄皱皱眉头,道:“严重吗?”

“严重,他一般不太说话,说话就是打胡乱说,我向赵管教报告过此事。”

赵管教确实说过206号有一个犯罪嫌疑人需要观察,李澄道:“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下午,李澄亲自带着医生进入了206号。进门以后,李澄闻到一股熏人的臭味,他对鲍腾道:“你是怎么搞的,便池都没有冲洗干净。房间这么小,人这么多,不注意清洁怎么行?”

鲍腾指了指陈财富,道:“没有办法,谁都管不了他。”

陈财富双手握着一块如黄色泡泡糖一样的东西,不停地揉来揉去。李澄有心理准备,仍然恶心得快吐出来。他对跟在身后的赵管教道:“赶紧叫两个劳动号过来,把他洗干净,到医务室做一个基础检査。”

两个劳动员要在所长面前挣面子,都不嫌陈财富肮脏,各自挽着一条胳膊,将他带了出去。

李澄走出看守所以后,赵管教站在门口说了一句:“侯海洋当过老师,文化高,你就当值班副组长,帮着鲍腾管好室里卫生,不准再臭了。”

“咣当”一声门响,206室又恢复了原有的秩序。

在206号里,第一次出现值班副组长的官方职务,除了鲍腾外,号里人都摸不着头脑。鲍腾说了一句:“赵老么,愣着做什么,赶紧洗便池,臭烘烘的。”

经历过陈财富事件,赵老幺屈服了,彻底断绝与鲍腾一争高下的野心,老老实实地去收拾便池。

鲍腾将侯海洋和师爷叫到身边,道:“蛮子在看守所有关系,为人处世也不错,是个当头铺的料。我估计很快就要判下来,蛮子要接班。师爷有当头铺的能力,但是没有当头铺的关系。你帮着蛮子管好206,别让这些杂碎们翻盘,让他们翻盘就得骑在你们头上拉屎拉尿。”

师爷亲耳听到赵管教宣布侯海洋为值班副组长,知道没有争夺头把交椅的机会,况且在号里当头铺,方方面面要搁平捡顺颇有难度,爽快地道:“蛮子当头铺,我绝对支持。”

侯海洋一门心思想越狱,冷不丁变成了值班副组长,他原本想推辞,转念想道:“睡了头铺,以后被教育谈心的机会要多一些,越狱的机会也就多一些。”想通这一点,他没有明确推辞,委婉地道:“我和师爷是老大的左膀右臂,现在根本不考虑这些事。”

鲍腾道:“现在不考虑,将来也得考虑。这段时间你就大胆管号里的事,我给你当后盾。”

侯海洋素来敢于硬碰硬,遇事从不怯懦,他大大方方地道:“若是做得不好,老大和师爷还要多指点。”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肯定大力支持。建军走失以后,吃了很多苦头,失去了学习的机会,如今就是一个文盲,重新进入社会除了违法犯罪根本无法生存。我想趁着这机会,教他认些字,免得当一辈子文盲。”鲍腾以前叫娃娃脸为“小杂种”,如今一口一个“建军”,亲切又慈祥。

他又对师爷道:“师爷,把你的笔贡献一下,我准备先教建军学写字。蛮子当过老师,再背几首唐诗,帮我默写一下。”

看守所有图书馆,每个号里能借15本书。可是图书馆的书多是小说,都不适合作为小学一年级的教材。李澄承诺的小学教材一时半会又没有送进号里,因此,鲍腾开始自制教材。师爷、侯海洋、贪官三个人分别默写了一些唐诗宋词,作为识字课文。大家没有想到的是贪官文学功底极好,居然默写了近五十首完整的唐诗。鲍腾为此特意奖励贪官吃了一包方便面。贪官肚子里的油水早就被粗粮剐得一干二净,平时里根本不吃的方便面居然成了无上的美食。

自此,鲍腾将主要精力放在娃娃脸的识字大业上,号里大小事情皆交由侯海洋处理。

时间在单调而刻板的生活中一天又一天被消磨,侯海洋进入看守所三十多天以后,被检察院批准逮捕。

在进入看守所之前,侯海洋自以为看了许多书,学富五车谈不上,学富一车肯定没有问题。进入看守所以后,他才知道在法律知识上连文盲娃娃脸都比不上。一个月时间,他在诸人耐心讲授下,这才知道刑事诉讼法的基本常识。

他和父亲侯厚德遇到了相同的问题,读书不少,但是在知识结构上局限极大,特别是与现代工业文明相关的科技和社会知识更是缺乏,存在着结构性缺陷。父子俩的缺陷其实同样是传统知识分子的缺陷,所学知识与社会应用极度脱节,读书越多,社会实践便越少,长久以往,终究变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无用书生。

侯海洋被刑事拘留以后,公安机关侦査结束后就会提请检察院批捕,如果检察院认为不应当逮捕或者逮捕证据不足,就不会批准,公安机关就必须放人,变更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或监视居住。如今检察院同意批捕,形势变得严峻起来。

鲍腾见到侯海洋垂头丧气的模样,反倒是有些诧异,道:“来到‘一看’,被逮捕是必然的事,难道你真以为自己是冤枉的?不必自我麻醉,否则判决结果出来时会崩溃。”

侯海洋已经懒得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一来不想让自己变成逢人便诉苦的祥林嫂,二是号里严酷的环境让他学会了掩藏自己意图,特别是要将越狱的想法深藏于内心。他苦笑道:“老大,你帮我分析分析,下一步会怎样?”

鲍腾道:“这个根本不用分析,刑事诉讼法规定得一清二楚。逮捕后的侦査羁押期限一般不得超过2个月,像你这种案子,两家都有人,属于比较复杂的案件,还可以经上一级人民检察院批准延长1个月。”

“那我还有3个月的时间。”

“根据刑诉法规定,交通十分不便的边远地区的重大复杂案件,重大的犯罪集团案件,流窜作案的重大复杂案件以及犯罪涉及面广、取证困难的重大复杂案件,前述期限届满不能侦査终结的,经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检察院批准或者决定,还可以延长2个月。对犯罪嫌疑人可能判处10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罚,前述延长期限届满,仍不能侦査终结的,经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检察院批准或者决定,可以再延长2个月。”

鲍腾苦读过刑诉法,几乎能将条条款款原文背出。他知道自己和儿子鲍建军都不会判死刑,如今一心为儿子的将来做起了准备。

侯海洋苦着脸算了算,道:“最长也就能拖7个月。”

鲍腾道:“别哭丧着脸,得像个爷们。不管以后是什么情况,至少在看守所的日子就得过舒服。”

“只能如此。”侯海洋的心情与鲍腾比起来是极度郁闷,他敷衍地回了一句,暗自下定决心:“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无论如何要越狱,而且时间上要提前,判了死刑就得上铐,想逃都没有机会。”

那根铁丝位于板铺下方,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出铁丝,说不定会被人看出蹊跷,走漏风声。

他制订了两步走的方案:第一步,再次确认铁丝的位置;第二步,想办法来到铁门处,停留在铁丝位置上方,用手抠掉铁丝。这两步走看起来很简单,执行起来却格外难,二十来平方米的房屋,关着无所事事的二十个人,不管是谁,抬抬屁股都有人发现,更别说要悄悄弄出来一根铁丝。

下定决心以后,他便开始思考着接近铁门的方式,要自然接近铁门,可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上午打开水的时候,另一种是吃饭时。只有合理地利用这两个时间段,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下铁丝。

到了吃饭时间,侯海洋主动来到了铁门处,他让柴波和方脑壳分饭,自己则坐在板铺前监督两人分饭。此时号里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饭菜之上,他则稍稍弯下腰,伸出手,摸到了板铺下面的铁丝。铁丝有一种冷硬的质感,表面上有些粗糙的铁锈,如做了多年农活的农民之手。

趁着大家注意力被分散,侯海洋暗自用力拽动铁丝,铁丝稳如泰山,完全没有动摇的迹象。他没有放弃,仍然继续努力,直到柴波和方脑壳将饭菜分完。

铁丝没有动,侯海洋的食指倒被勒得发烫,还破了一块皮。尽管没有抽动铁丝,他还是增强了信心,至少可以用这种方式,一点一点撼动铁丝。

撼动铁丝这一件事,成为侯海洋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只要早上起床以后,他便找着各种不引人怀疑的方式接近铁丝,然后用身体遮住右手,暗中与铁丝较劲。几天之后,侯海洋食指和大拇指磨起了老茧。铁丝终于松动,但是并没有断掉。

在侯海洋与铁丝较劲的日子里,柴鸡和方脑壳进入六人集团,过上了幸福生活,如今最痛苦的人便是赵老粗。

陈财富疯后,臭虫顶替了其位置。侯海洋来到206以后,发自内心讨厌散发着酸腐味的臭虫,横看不顺眼,竖看亦不顺眼,他找一个小借口,将臭虫赶到了赵老粗身边。鲍腾为了换取侯海洋对儿子鲍建军的保护,默许了侯海洋的行为。

赵老粗依然睡在便池边上,而且其待遇一直没有好转。赵老粗天天洗便池,隔两天就要值一个深夜班,从来没有加菜,甚至连汤菜里面的菜叶子基本上都没有吃过。如水一般的日子逝去,赵老粗明显瘦了一圈,头发枯黄,眼皮耷拉着,完全失去了社会大哥的神采。岭西不是铁州,他失去了社会根基,在鲍、侯等人的严格控制下,只能低头做着最操蛋的活。

七月中旬,进来一位新来者,让赵老粗似乎看到了脱离苦海的曙光。

管教将一名满脸横肉的汉子带进了号里,例行交代几句,便关掉铁门。坐在便池边的赵老粗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来者是岭西有名的社会人杨文胜,两人曾经打过交道。

到了“岭西一看”,最令赵老粗郁闷的事情是没有人知道自己辉煌的历史,也就没有人惧怕他。此时杨文胜这个岭西本地人到来,无疑能证明自己在外面的势力,这是一个翻身的机会。

鲍腾人老眼尖,扫了一眼新来者,对侯海洋道:“这个新贼我以前见过,是本地社会人。”

“你认识他?”

“以前在场合里见过他,他不认识我。你千万别怕这些烂人,把他们打服了,自然就乖乖听话,否则你在号里将威信全失。他是岭西的社会人,说不定在看守所里有关系,别让他和赵老粗同流合污,两人若是能联合起来,肯定会起么蛾子。”

侯海洋冷哼了一声:“进了206,大家都是光脚的,谁怕谁。”侯海洋并无意在看守所争个输赢,可是不争就必须会丧失已经得到的地位,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之下,不管前途如何,他必须得保证当前的日子过得下去。

鲍腾道:“我是退居二线的人,今后最多给你出出主意,你得自己收服新贼。收服这一个,大家才会真心服你。”

鲍腾和侯海洋低头耳语,暂时没有人理会新进来的杨文胜。杨文胜站在门前,没有人招呼亦没有人吼骂,被意外地冷落,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侯海洋耳语完毕,挺起了腰,道:“柴波,让新贼过来。”

柴波年龄比侯海洋长,混江湖的时间远比侯海洋早,但是侯海洋在号里树立起二把手的权威,柴波下意识愿意接受其领导。得到指示后,他对新来者道:“新贼,蛮哥叫你过去。”

新来者简直与赵老粗一个胚子倒出来的,连走路的神情和说话的表情都一个样,他来到侯海洋和鲍腾面前,双手抱在一起,面对着鲍腾,姿态强硬地道:“我是东城区杨文胜,承蒙道上兄弟们看得起,大家都叫我胜哥,这一次我们有七八个兄弟进了‘岭西一看’,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定以后还要在一个监狱混,互相给个面子。”

侯海洋心道:“赵老粗是孤家寡人,随便踏都没有关系,败类是本地人,如果他真有七八个人进了看守所,倒不容小视。”这个念头刚在心里升起,脑中响起另一种声音:“进了看守所就是烂命一条,谁管以后的事,先得把他弄服。”

鲍腾扭头看着侯海洋,道:“你来。”

杨文胜接口道:“我知道里面的规矩,你们就是要问案子。我的案子简单,手下砍了几个人,我是老大,替他们背了。”

鲍腾推侯海洋到台前有着自己的考虑,自己近期就要被判了,走了以后,206室必须交给可靠的人来掌管,否则儿子鲍建军的日子不好过。侯海洋虽然犯了重案,可是没有沾染上社会恶习,由他来掌管206室,儿子鲍建军肯定会得到优待。目前最重要的是让侯海洋真正具有领导206室的能力,按照看守所的传统说法,一个称职的值班组长需要具有冷酷无情、思维缜密、心狠手辣、八面玲球等特质,而拥有了这些特殊品质,绝对能够胜任县长。

他决定趁着这一次难得的机遇,袖手旁观,以检验侯海洋的实际操作能力。

侯海洋从鲍腾以及号里所有人的眼光中解读到了观望和不信任的情绪,这是他担任值班副组长以来的第一个新贼,必须要镇得住,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他必将在号里丧失威信。

他回想着鲍腾审新贼的步骤,没有马上行动,采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用老猫戏新鼠的眼光反复打量着新来的所谓“胜哥”,心道:“鲍腾给每个新贼都取了侮辱性的绰号,我要给杨文胜取个绰号,他的名字中有个胜字,我就给他取个绰号叫做败类。”

在以前这个时候,韩勇或者青蛙绝对会跳出来发飙,要求杨文胜蹲下,此时号里静悄悄,没有人主动帮助侯海洋。柴波和方脑壳坐在板铺上,亦没有动作。

侯海洋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文胜,两人对视几秒,他冷冷地道:“不管是谁,来到206室,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你这个新贼,蹲下来和我说话。”

杨文胜没有蹲下,强硬地道:“胜哥到‘一看’还要蹲着说话,说出去笑死人。”

岭西的袍哥具有悠久历史,一九四九年后袍哥势力被连根拔起,但是文化与传统如原野中的小草,遇火便潜入土中,有了合适的温度和水分便发芽。改革开放以后,传统的袍哥以黑恶势力的新面目出现,加上现代传媒助阵,很快就在岭西各地全面开花,很多年轻人以混社会为荣,很多十六七岁的小女孩以跟社会青年交男朋友为荣。杨文胜在八十年代开始混社会,颇有几分地痞的无赖劲和狠劲。

说了两句话,侯海洋便意识到必然会有一场打斗,他用手猛地拍了拍床板,道:“不管是胜哥还是暗子屌哥,给老子蹲下。”

杨文胜尊着眼,道:“你这人从哪里来的小爬虫,老子在外面砍人的时候,你在哪里吃屎?!”

侯海洋用凌厉的目光扫向柴鸡和方脑壳,他们两人这才从板铺上下来。侯海洋手指了指便池方向。

便池是206六人集团专门打人的地方,凡是遇到不服气的人,号里就将其弄到便池旁边,利用监控的盲区打人。

柴鸡和方脑壳走过来拉着杨文胜的胳膊朝便池旁边拖。杨文胜原本以为还要和那个年轻人打打嘴巴官司,没有想到两句话不对就被人拖向便池。他用手拨打着柴鸡和方脑壳伸过来的手,道:“我和你们没得仇,敢动手,以后到劳动队弄死你们。”

正说着,一床散发着汗臭脚臭的被褥迎面而来,这一次扔被褥的是娃娃脸,他将臭被褥迎面裹在杨文胜的头胸处。

娃娃脸出手是鲍腾的授意,他要在206立足,光靠鲍腾的威风并不够,鲍腾毕竟就要被判刑,如今要拿出紧跟侯海洋的具体行动。忠心不仅靠嘴巴说,还得有行动,这是鲍腾的重要经验。

柴鸡和方脑壳将杨文胜按在墙上,娃娃脸一阵乱拳专打其腹部。

杨文胜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从剧烈疼痛中清醒过来。他爬起来以后,抹着嘴边的血,看着眼前的人,骂道:“敢打我,你们完了,老子找人弄死你们全家。”

侯海洋没有给杨文胜继续骂人的机会,用一记标准的胃锤打在了杨文胜肚子上。侯海洋的重拳比起娃娃脸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在重拳打击之下,杨文胜五官全部挪位,抱着肚子在地上蜷缩着。

侯海洋转身看着柴波,道:“你去拿杯子,让他尝尝尿水。”通过刚才的短暂交手,他看出柴波、方脑壳等人的态度并不积极,因此采用更加激烈的手段。

一杯尿水浇到杨文胜脸上,随即肚子又被高大的年轻人踢了一脚,巨大的疼痛让其躺在便池边呻吟。

打倒杨文胜以后,侯海洋没有体验到胜利的快感,心道:“鲍腾从来不打架,却稳坐在第一把交椅上。我遇到事就要亲自上阵,看来还是没有完全学会当头铺。”他走到方脑壳身边,恶狠狠地道:“你守在便池,杨文胜再敢叫嚣,你给我狠狠地打。你舍不得打,以后就搬到便池边去。”

方脑壳原本不想得罪杨文胜这种恶人,可是如今之势,不得罪杨文胜就要得罪侯海洋,两害相衡取其轻,他只能选择得罪杨文胜。

杨文胜在便池边躺了一会儿,鼻子、嘴巴既有尿又有血,狼狈不堪。他抬头看看板铺上虎视眈眈的汉子,胆气怯了。虎落平阳被犬欺,恶人还须恶人磨,他这个凶人面对更凶的人,只得暂时认栽。

侯海洋已经渡过了当号中老大的第一个关口,他好整以暇地来到门前,坐到板铺上,故意用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杨文胜,你这个水平还敢取个胜字,以后就叫你败类。方脑壳,给败类冲澡,退了火,再过来。”他坐下来以后,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右手以身体为掩护,摸到那根铁丝,使劲拽了拽。

杨文胜在东城区是有名的大哥,如今被取了一个绰号叫败类,对于社会人来说,这个绰号没有什么大不了,他也就默认了。冲过澡,将难闻的尿水洗去,来到了侯海洋面前。

侯海洋努力表现老大风采,道:“败类,不管外面是做什么的,到了里面一律平等,规矩是必须守的,要不然就不会平,你们说是不是?”

这一手是他跟着鲍腾所学,利用集体的力量压服个人。果然,号里人齐声道:“是。”

赵老粗原本想利用杨文胜来改变处境,见到此情此景,知道杨文胜也是鲍腾和侯海洋的一盘菜,马上放弃了联合起来反抗的心思,跟着吼道:“是。”

“不是我们非要走过场,这是群众的呼声。”侯海洋照搬了鲍腾的招数,换上一副笑面孔,道,“进了‘岭西一看’,大家都得进入劳动队,没有十年八年就出不去。你说说,十来年后,社会上谁还认识你?所以别想着在社会上是大哥,到了号里就是新贼,就得按着规矩来,你守规矩有本事自然能坐到上铺。”

“是。”杨文胜在听侯海洋训话时,眼光无意间朝众多光头看了一眼,居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初入号里的人,就如同刚刚走上公共汽车里的人,车里人能一眼认出他,他一般得适应了车内环境才能认出熟人。在杨文胜的记忆中,赵老粗肥头大耳,此时的赵老粗面黄肌瘦,双眼无神,至少老了十岁,不禁面露惊讶。

侯海洋一直在注意观察杨文胜的反应,见到他游离的眼神,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他向赵老粗招了招手,道:“赵老幺,过来。”

赵老粗早就总结出鲍腾等人的行动规律,知道杨文胜根本无法轻易过关,难逃挨揍、饿饭和洗便池的命运。见侯海洋找上自己,不想过来,又不敢不来,硬着头皮走过来。

侯海洋板了面孔,道:“赵老么,有了新贼,你就不用洗便池了,新来的帮你洗。以后你的位置往上调两格。我对你这样信任,你是不是得有所表示?”

赵老粗洗了一个多月的便池,今天终于脱离了苦海,他对侯海洋充满着感谢之情,将杨文胜扔到了一边,道:“那是当然,蛮子哥有什么吩咐。”

鲍腾一直在关注着侯海洋,听他如此说,暗道:“这个侯海洋还真有悟性,比我想象中还要出色,如果能逃脱死刑,在监狱里也是个不能让人小瞧的人物。”

侯海洋道:“一下就给你提高两级待遇,肯定要有所表示,柴波给败类滴水穿石,赵老么打胃锤。”他转向大家,道:“今天所有人给赵老幺当裁判,赵老幺卖力,不徇私舞弊,我说的话算数,若是他不卖力,继续洗便池。”

赵老粗在侯海洋和杨文胜之间,他选择了势力强大的一方。等到杨文胜打着寒战被带了回来,赵老粗拱了拱手,道:“得罪了,兄弟,进了号子都得过这一关。”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他抡起拳头,对着杨文胜的腹部打了过去。

侯海洋坐在板上观看着赵老粗打人,同时一只手悄悄地拽着板上的那根铁丝。他原本以为赵老粗多多少少会打轻点,不料赵老粗为了提高待遇,下手凶狠,如对仇人。

五个胃锤下去,杨文胜躺在地上大声呻吟。

侯海洋在指挥整个入室仪式时,数次想去征求鲍腾的意见,可是他忍住没有回头,独立地指挥着整个仪式的进行。

他将赵老粗叫到身边,吩咐道:“你以后就睡到臭虫前边。”

看守所里约定成俗,以距离便池距离远近来划分前后,按照侯海洋安排,杨文胜睡在便池旁边,他并不和赵老粗紧靠在一起,中间还隔了一个臭虫。

赵老粗弯了弯腰,道:“谢谢蛮哥。”

侯海洋很满意赵老粗的态度,道:“206室讲究规矩,有功就赏,有错就罚。”他又将那名叫臭虫的犯罪嫌疑人叫到身边,道:“以后赵老幺在你左边,败类在右边,在坐板时不准他们说话,如果他们隔着你说话,你不报告,被我发现后你也要受惩罚。”

鲍腾听到此不禁眼前一亮,心道:“师爷就是一个敲边鼓的幕僚,脑子灵活性格稍弱,蛮子比师爷要厉害,无师自通制约和平衡的权术,只可惜他杀了人,很难逃脱被枪毙的命运。”

侯海洋将余下之事交给柴波,坐回到鲍腾身边。

“蛮子,处理得不错。”

“差点没有压住,还得跟老大多学习。”侯海洋这是说的真心话,鲍腾在号里一呼百应,他还没有达到这种程度。

“你这是虾子过河一一谦虚。”鲍腾夸了几句,对娃娃脸道,“你去给蛮子倒杯开水,没有点眼力见儿,以后怎么混。”

娃娃脸每天被逼着认字,头昏脑涨,巴不得找点事情来做,他赶紧将写着“白日依山尽”的字条扔到一边,去给侯海洋倒开水。

在另一边,杨文胜开始在柴鸡的监督下刷便池。赵老粗终于扔掉这个脏活,扬眉吐气地盘腿坐在臭虫身边。臭虫被要求天天洗两次澡,身上的臭味始终挥之不去。他骂道:“你妈逼太臭,离我远点。”臭虫原本想反击,可是他知道自己与侯海洋不对付,不想节外生枝,默默忍受了赵老粗的责骂。

杨文胜翘着屁股蹲在便池边干活,出了一身汗水,才将便池又擦了一遍。他擦便池的手法不对,擦过一遍以后,便池甚至还不如原先干净光洁。柴鸡在背后嚷嚷:“你得了鸡爪疯么,怎么擦得花里胡哨的?重新擦,蛮哥说了,擦不干净不准吃饭。”

擦了三遍便池,杨文胜总算交差,坐在便池边背报告词和监规。此时他还没有经受饿饭和坐板等漫长折磨,嚣张气焰虽然被打掉,抵抗之心仍然存在。在背监规时,不停地用眼光去逡巡赵老粗。在他的印象中,赵老粗是豪爽且心狠手辣的铁州老大,而在“岭西一看”的赵老粗纯粹就是个猥琐中年男人,与铁州老大丝毫不沾边。

到了下午放风时间,室里人纷纷下板活动,杨文胜趁暂时没有人注意,挪到赵老粗身边,道:“赵老大,我们这次有七八个兄弟一起进来,这几人太嚣张,老子要找机会收拾他们。”

“岭西一看”是模范看守所,与省内多数看守所相比,硬件条件都要好得多,每个监舍都是独立而且彻底封闭,有电视和监控设备。如此构造彻底将看守所犯罪嫌疑人分隔,对于杨文胜来说,就算有再多兄弟被关在了看守所里,也无法组织起来,被一间间独立的监舍隔离成了一盘散沙。

赵老粗对此情况摸得清楚,对杨文胜的说法没有兴趣,加上206室规矩大如天,他被压制得胆寒,没有与杨文胜闲谈,只是问关键环节:“你在所里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尽量找。”

杨文胜的兴趣点与赵老粗不一致,他又道:“至少有七八个兄弟在‘一看’,我要想办法和他们联络。”

赵老粗打断道:“这个没有用,你在看守所到底有没有关系?”

“有。”

“那赶紧找。”

侯海洋注意到两人说话,对柴波道:“柴鸡,杨文胜将你说的话当成放屁。”柴波被臊了脸,恶狠狠地蹿到臭虫身边,道:“刚才蛮哥说过,他们两人私自说话,你没有报告,要受处罚。”说完,甩开膀子给了臭虫一巴掌。

臭虫躺着也中枪,他被强加了一个任务,面对两个暴力犯,自然是万分委屈,却又不敢分辨,他知道若是顶嘴,绝对会是另一个巴掌。

打完臭虫,柴鸡转身对着杨文胜。

杨文胜锐气被挫,但是毕竟还没有被折磨得胆寒,加上同案好几人进了看守所,颇有些底气,瞪着眼,如好斗的公鸡。

未进看守所时,柴鸡只是小混混,而“胜哥”则在东城区是大名鼎鼎的社会大哥。积威之下,柴鸡就有了心理负担,胳膊抡不起来。

侯海洋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拍了拍柴鸡的肩膀,道:“怕了吗?怕了,你就顶败类的位置。”他又鼓动了一句:“你的案子至少十来年,等刑满释放,谁还认现在的江湖老大。”

柴波骑虎难下,又有侯海洋撑腰,决定鼓足勇气和胜哥开打,吼道:“败类,没有允许,谁他妈叫你说话。”

柴波尽管做得气势汹泅,可是外强中干,气场实在不够强大,镇不住杨文胜。杨文胜回骂道:“你算个鸟,等出去以后,老子弄死你全家。”他又挑唆赵老粗道:“赵老粗,别当怂包,和他们干。”

侯海洋原本不想再亲自动手,听见杨文胜居然挑唆赵老粗,这就犯了大忌,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上前一步,闪电般蹬了一脚出去,这一脚来得极快,不偏不倚地踢在了杨文胜的肚子上,踢完这一脚,他拎着杨文胜衣领,将其拉到便池旁边,对柴鸡道:“打耳光。”

柴鸡知道无法退缩,张开巴掌,抡起双臂,“啪啪”两巴掌打在杨文胜脸上。打完耳光,柴波再没有退路,面对着杨文胜的威胁,恶从胆中生,对着杨文胜劈头盖脸打了过去。

侯海洋踢得很重,杨文胜抱着腹部直不起腰,被柴波一阵乱掌,打得眼冒金光,再无还手之力。

师爷在一边教育方脑壳:“柴鸡根本不会打,失去了章法,完全是王八拳的打法,他这样打会弄得杨文胜满脸伤。蛮哥才是高手,一拳一脚打得多到位,败类这种老江湖根本反抗不了。”

方脑壳不停地点头,道:“蛮哥厉害,我们还学不到这种身手。”

侯海洋要让方脑壳彻底下水,与自己绑在一条战船上,他回到板铺上,命令道:“方脑壳,去帮柴鸡,别在这傻坐着。如果败类还手,你从后面抱住。”

方脑壳只得下了板铺,走到便池,恰巧看到杨文胜站起来还手,他从后面一把抱住杨文胜。杨文胜是八十年代成名的大哥,在街上打过不少野架,虽然打架不如赵老粗,也算一条汉子。如今在阴沟里翻船,被两个小人物痛打一顿。

赵老粗坐在板上,见鲍腾、侯海洋、师爷等人都虎视眈眈,完全断了上前帮忙的念头,和众人在一起旁观。

到了此时,侯海洋知道柴波和方脑壳以后就只能跟着自己,他在号里算是有了跟班。

晚饭时,赵老粗紧紧盯着最后三个饭碗,自从人室以后,他的所有口粮都要被扣掉一半,馒头只能吃半个,稀饭只能吃半碗,菜汤只能喝汤。在这种基于武力控制之下的慢刀子割肉法,迅速地抽走了赵老粗的体力、精力和男人力量,让他委靡不振、委曲求全。

鲍腾要为儿子鲍建军创造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因此当起思手掌柜相当彻底,除了管着所有人的上账卡,以前牢牢掌握的分饭权和热水就大大方方交给了侯海洋。

侯海洋将分饭的具体职责交给柴波,然后坐在铁门前观察晚上的饭菜,右手在身体掩护下拽着铁丝。

到分饭时,赵老粗闻着香味,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着,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侯海洋。

侯海洋背着手,检査了晚上饭食,道:“赵老幺守规矩,从今天开始,不减你的量。以后表现得好,还能吃肉。”

赵老粗拿到完整的馒头以及飘着菜叶的汤,顿觉生活充满阳光,对宣布政策的侯海洋充满感激,觉得侯海洋简直就是正义的化身。

第八章 杀人案真相大白 绑架林海

弟弟侯海洋被检察院批准逮捕,这让侯正丽深受打击。

张仁德通过关系,为侯海洋聘请了省城最有名的刑案律师。此律师在公检法各部门中人脉颇宽,但是他也只能了解到侯海洋案的罪名,而会见在押嫌疑人的请求被东城分局拒绝。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到了八月底,赵岸被杀案没有进展。

侯厚德谎称到广东旅行,将侯海洋的案情瞒住了杜小花。杜小花从来没有想到丈夫和女儿会说谎话,还鼓励丈夫多出去走走。

客观地说,张家人动用了所有社会关系,使用出浑身解数,没有任何地方值得侯正丽埋怨。正因为此,她将深深的忧虑埋藏在了内心,强作笑颜,不让张家人担心她的身体和肚子里的孩子。与此同时,侯正丽还要安慰父亲侯厚德。每次看着骤然间老去的父亲,她就禁不住心痛。

侯厚德来到岭西市,除了茂东公安局政治处主任杜杨能帮上一点忙以外,他两眼一抹黑,根本没有熟人可以帮助儿子。最终他选择拿起法律武器,刻苦研究《刑法》和《刑事诉讼法》以及刑事案件的专业书籍,虽然临阵磨枪稍微晚了些,可是拿起书,侯厚德焦躁的心情就能得到暂时的宁静。

侯正丽用洗衣机将父亲的衣服洗好,挂晒在阳台上。来到父亲房间,见父亲戴着老花镜还在看书,便道:“爸,我要出去吃个饭。你休息一会儿,看了四五个小时了。”

侯厚德取下眼镜,道:“是跟看守所还是东城分局的?”

“都不是,是林海,他要回广州,我给他饯行。”

侯厚德见过林海一次,对其颇有好感,道:“林海在岭西的生意处理好了?”

“中央收缩银根,银行根本贷不出款,他的资金链也有点问题,压力很大。具体事情我也不了解。”

“在外面吃东西要小心点,辛辣的别吃,不能喝酒,发物也别碰。”

所谓发物,就是容易诱发某些疾病的食物,在柳河农村对发物有特别禁忌,比如公鸡、螃蟹等都是发物。侯正丽走南闯北吃过太多不同食物,对发物并不是太信。可是自从怀孕以后,从小受到的“发物教育”立刻苏醒,有意识地避开家乡认为是发物的食品。

“爸,我知道。你看书别太晚,早点睡觉。”走出房间,侯正丽在镜前照了照,稍有犹豫,还是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地出了门。

侯厚德听到关门声,便将手中书放在桌上,背着手在屋里转着圈,转了几圈以后,他下定了决心:“明天到省人大去上访,我不相信公、检、法办案当真全靠关系,如果真是这样搞下去,这个社会当真就完蛋了。”他拿出一张白纸,用工整的小楷笔写下了“侯海洋案的几个疑点”的标题,下面抬头写道:“省人大领导”。

侯正丽的思路与父亲并不完全一致,她在下楼时,琢磨道:“检察院批准逮捕,意味着公安局和检察院基本上认定弟弟杀人,看来下一步还得打通法院的关系。”她大学毕业后没有回岭西工作,家里在岭西没有任何人脉,做法院的工作仍然得靠张家。想到这里,她用手摸了摸肚里的孩子,自语道:“我最爱的孩子,你是妈妈、爷爷、奶奶的希望,一定要健健康康。”

林海开着车等在屋外,见侯正丽出来,便将车滑到楼门口。下车,转到小车另一侧,给侯正丽开了车门。

这种洋派的尊重女生的做法,在家乡柳河是绝对看不到的,家乡的汉子在家里不打女人便算是好男人,为女人开门、搬椅子,想都别想。但是家乡汉子大多与老婆不离不弃,离婚的极少。侯正丽更喜欢洋派绅士风度,哪怕绅士风度这件外衣下面藏着和家乡汉子相同的心思。

小车走了约七八分钟,停在一家门脸不大的餐厅外。餐厅从外面看很普通,内部装修得简洁高档,服务人员彬彬有礼,举止大方得体。

雅间已满,两人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林海点完菜以后,介绍道:“这家餐馆在郊外建有生产基地,在东城有两家门面,供应的蔬菜和鸡鸭鱼肉都是环保产品,老板很有头脑,只为持卡用户服务,贵是贵点,保证绝对环保,生意很兴隆。这家老板是我的好朋友,他特意给朱阿姨办了一张卡,以后可以专门到这家门市买菜。”

自从张沪岭过世以后,不管是面对张仁德、朱学莲,还是在父亲面前,侯正丽一直伪装得很强大,可是她最清楚自己是多么脆弱,多么需要有人呵护。

听到林海之语,她鼻子有些酸酸的,道:“谢谢你想得周到。”

“我们之间就别客气了。”林海在商海见惯了浓妆艳抹的女孩,他经常在脑海里浮起大学里那些素面朝天的青春少女,侯正丽依然如当年一样素面朝天,令他感到很亲切。

侯正丽背靠着椅子,用椅子支撑自己的身体,道:“案子还有这么多的疑点,弟弟居然被批准逮捕了,我现在很绝望。”

大学里的阳光女孩侯正丽承受着如此巨大的人生打击,林海想帮忙却无能为力,这让他暗自痛惜,虽然他知道所有伤痛只能靠时间才能冲淡,还是劝慰道:“你现在最应该注意身体,其他事情交给张叔来做,张叔有经验和人脉,做起来事半功倍。”

侯正丽摇了摇头,道:“这个建议很多人都说过,作为姐姐实在没有办法做到将弟弟的事完全交给其他人。沪岭爸妈最担心我东奔西走影响了肚子里孩子,其实他们完全不必担心,这孩子是沪岭爸妈的孙子,更是我和沪岭的儿子,养育他将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林海没有再劝,取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银行卡,放在桌前,道:“要想救你弟弟出来,肯定要花钱,而且数量不小。沪岭最多留下点房产,现金没有多少。这张卡里有十万,你先用着,不够再给我打电话。”

侯正丽定睛看着林海,过了良久才转移目光,道:“谢谢,林海。我确实需要钱。装修公司刚从广东搬到岭西,从头开始,生意还不太好。”

林海一直担心侯正丽会拒绝接受这张卡,见她没有拒绝,高兴地道:“装修公司做得好,利润也可观,只是太烦琐,操心比较多。”

“我才从学校出来,没有操作大公司的经验,装修公司算是大杂烩,占用资金不多,适合我现在的情况。”侯正丽想了想,又将银行卡推了过去,道,“你的公司资金也紧张。”

林海笑道:“公司资金是紧张,可是不缺这点钱。我们以前曾经说过,接受朋友帮助是一种美德,你难道忘记了?”

侯正丽没有再推辞,将银行卡放进了钱包。

谈话间,餐厅端来一钵鸡汤,鸡汤炖得清汤寡水,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味道,喝到嘴里却是极醇。炝炒白菜加上油渣,味道更是鲜美。

吃饭时,两人都怀着心事,话又少了起来。林海很想谈论张沪岭的事,又怕让对方伤心,就闭嘴不谈。可是不谈论张沪岭,两人的话题就不多。侯正丽心情更是矛盾,若是没有人谈论起沪岭,她会认为大家这么快就忘记了他,可是当好友谈起沪岭时,她又总感觉浑身刺痛。

聊了几句以后,两人开始默默吃饭。

当侯正丽放下筷子时,林海喝掉了最后一口汤。他拿过随身带着的手包,取出印好的新名片,道:“这张名片是才印的,很少用,里面有我的新手机、座机和BP机号,平时多联络。”

在1994年之前,有钱人流行使用大哥大,大哥大用的是模拟信号,犹如砖头。在1994年初期,手机进入了岭西市,相较砖头一样粗壮的大哥大,爱立信、摩托罗拉等数字手机已经比较苗条秀气。

张沪岭喜欢这种造型优美的机器,在跳楼前资金压力很大了,他还是买了一部数字机,经常拿出新机型来把玩。跳楼时,那部数字机被摔成了碎片,每块碎片都还扎在侯正丽的心上。

侯正丽看着名片上的手机号,道:“你的大哥大换掉了?”

林海拍了拍手包,道:“大哥大还在用,马上就要淘汰,改用手机。”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此款手机是翻盖手机,比起以前张沪岭用过的手机更加灵巧,造型典雅中带着现代工业的美感,他将手机随意放在桌上,道:“这是新款手机,比以前的大哥大要小得多,放在口袋里完全看不出来。通话效果也好,就是贵得咬手,主要目的是充面子。”

“要做生意,自然得充场面,有些人不理解,难免大惊小怪。”侯正丽跟着张沪岭出人过不少高档场所,知道“人是桩桩全靠衣装”的道林海有意想活跃一下气氛,道:“很多土老帽喜欢把手机挂在皮带上,显示自己有钱。我还看见极品,一条皮带上拴着一部手机、一个机、一个大哥大、还有一大串钥匙,从整体效果来说就像是武装带。”皮带上挂着这一大串东西,很有喜剧效果,侯正丽也笑了笑,她的笑容很短暂,随即又隐去,道:“走吧,我们回去吧,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两人出了餐厅,朝小车走去时,侯正丽无意中朝林海裤子口袋看了一眼,确实看不出里面有手机。

回到省政府家属院门口时,侯正丽主动伸手,与林海握了握,道:“一路平安,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林海道:“有事给我打电话,千万别客气。”看着侯正丽走进省政府大院,他开车回到岭西财政宾馆,把车停在灯光暗淡的停车场,拿着手包走出车门。

黑夜中闪出三条黑影,将林海团团围住,一人手里拿着手枪,道:“我们只求财,不要命,出声就打死你。”面对顶在脸上的手枪,冷冰冰的枪管似乎把脸上皮肤戳破。林海脑袋轰地响了一声,手上拿着的钥匙和手包都被夺了过去,又被推进了小车。

林海被两人一左一右夹在车后,另一人钻进驾驶室里,发动了汽车。拿着手枪的家伙再次发出威胁:“我们为财不要命,若是乱动,小心子弹不长眼。”另一个家伙拉开手包,取出大哥大和BP机,还有一沓现金,顿时喜笑颜开,道:“这小子还真他妈的有钱,又有大哥大,还有BP机,他们弄了我们的钱,这次非得棒点油水。”

前面开车的道:“真是没有见识,这点钱还不够塞牙缝。”

随着小车向前行驶,林海稍稍恢复了平静,恳求道:“车、大哥大和钱都给各位,我不会报警,能不能放我下车?”

三个人都没有回话,坐在林海旁边的人将仿五四式手枪又举了起来,道:“废话多,别自找苦吃。”

林海眼见着小车开出城,克制住内心的恐惧,道:“不知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各位大哥,能不能提个醒。”他说话时,也在寻找逃脱的机会,只是左右皆有人,一人持刀,一人拿枪,根本没有跳车和硬拼的机车窗外灯光越来越少,林海慢慢回味劫匪刚才的谈话,判断对方是有备而来,此事必然无法善了。他趁着小车拐弯有离心力,猛地抓住抵着自己的手枪,拼命想将手枪夺下来。

持枪者没有想到林海会不顾一切夺枪,他没有敢开枪,另一只手用手推着林海。

持刀之人见林海反抗,拿着刀就朝着林海屁股扎过去。

“他妈的,我们要找钱,捅死人有屁用。”在前面开车的人将车停下来,扭过身,手里拿着一根短棍子,朝着林海脑袋就打了过去。

林海脑袋发出嗡的一声响,松开了手,被两人牢牢按在椅子上。开车之人骂了一句:“皮带抽出来,把手绑起来。”

林海被压在椅子上,用尽全身力气反抗,但是双手仍然被绑上,只是由于车内狭窄,绑人者不好用力,林海的双手没有被反绑。

“再动,老子一刀捅死你。”

林海被按倒在前后排座椅之间,停止挣扎,重重地喘粗气,屁股上被扎伤的地方很麻木,并不是如何疼痛,一股股血水很快打湿了裤子。

一块硬硬的东西抵在大腿,他稍稍动了动,那硬硬的东西仍在。这时,他的脑中犹如被闪电击中,一下就看到了希望。在1994年,小型化的数字机刚刚出现,估计几位绑架者没有见过数字机,从手包里搜出了大哥大、BP机以后,习惯性思维让他们没有捜査全身。

小车从主公路走出来,进入坑坑凼凼的机耕道,剧烈地颠簸起来。林海双手不停地挤来挤去,终于将捆得并不牢实的皮带弄松。趁着小车颠来荡去,他飞快地从裤包里取出手机,然后塞到内裤里,在关机时,他假意哭道:“我的腿好痛啊,啊啊。”借着哭声,林海把手机关掉。

在读大学时,林海总是坐火车回家,火车治安不好,小偷强盗颇多,为了防盗,母亲亲自为林海做内裤,内裤上缝着用来放钱的袋子。

母亲缝的内裤是宽松的平角大内裤,土是土点,却是宽松不勒下身,穿着挺舒服。林海开公司赚了钱,外面衣服是名牌,里面还总是穿着母亲亲自缝的大内裤。这一次,小袋子发挥了重要作用,手机被隐藏在了内裤里,几个劫匪很难发现。

小车来到了一处破烂院子,院内摆了一些黑旧生锈的农机。林海裤子皮带被抽走,只能用手提着裤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情况。

里屋上还有陈旧的“抓纲治国”等标语,窗户近两米高,用粗铁条焊死。一阵乱风吹来,破败的木窗哗哗响动着。三人将林海推到了房里,这才重新搜査衣服口袋,把钢笔等物品全部拿走。让林海庆幸的是他们没有搜内裤,总算将救命的手机留了下来。

拿手枪的那人打量着房屋,似乎觉得不太放心,转身到外面找来一根大号铁丝和铁饼子,将林海的脚踝处用铁丝紧紧锁住。为了不让林海挣开,他用铁柑子将两根铁丝扭了十来圈,不借助工具,用人力根本无法扭开铁丝。他仍然觉得不放心,又用大号铁丝将林海双手捆住。

手脚被完全捆住,拿枪者这才满意。

铁丝深深地嵌进肉里,疼得林海直掉眼泪。更令他恐惧的是绑架者的表现,从他们言行举止以及神情来看,自己恐怕很难善了。他暗自庆幸,若是绑架者将自己反绑,他将没有任何机会。

三人中的老大围着林海转了两圈,道:“你认识张沪岭吧?”

林海吃了一惊,道:“不认识。”

“不认识,你骗鬼。当时我和光头老三一起到张沪岭办公室,你就在现场,贵人多忘事,怎么不记得我了。”

林海细看眼前人,似乎有点印象,又似乎没有,他马上明白了被绑架的原因,道:“我也被张沪岭骗了,投了六十多万在他们公司,这是我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钱,全部都打了水漂。”

绑架者点了支烟,道:“不对吧,我听光头老三叫你林总,不要把事情都推到张沪岭身上。我们两百万是兄弟们拿命换来的,原本想做点投资,大家也就上岸做点正当生意。原以为我们狠,和你们比起来差得太远,你们才是吃人不吐骨头。凡是想吞我们血汗钱的,我们要榨得他骨头都吐出来。”

林海心情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张沪岭跳楼,光头老三被杀,在业界相当轰动,虽然眼前这帮人没有明说,可是他基本上可以认定,就是眼前这帮人杀了光头老三,自己落在他们手里,就算拿了两百万过来当赎金,也绝难走出这间屋。

林海尽力稳住心神,继续套近乎,道:“老大,我们都是被张沪岭害惨了。”

拿枪者慢条斯理地道:“你这人不老实,明明是林总,还不承认。”林海道:“我自己开着一个公司,所以别人叫我林总,手包里有名片,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绝对不敢欺骗老大。当时张沪岭找到我,说是到北海搞房地产能来大钱,我就上了当。”

拿枪者翻出名片,翻来覆去看着。另外两人已经溜到了外面,不一会儿飘来了卤肉香味。拿枪者道:“我不管这么多,辛苦这么多年才挣到200万血汗钱,林总必须要拿出来,算上利息以及兄弟们的伤心费,至少要拿出400万元。”

若是400万元能脱身,林海砸锅卖铁都要同意,只是绑架者没有任何伪装就将真面目暴露在他眼前,摆明了就不会让被绑者脱身。他没有点破这一点,虚与委蛇地道:“我的钱都在生意里,得让老婆从银行取一点,还找熟人借一点,还得卖两处房产。”

“这么麻烦。”

“谁家里都没有这么多现金,就算有,也得到银行去取。”

拿枪者走到门外,不一会儿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大哥大,嘴巴里嚼着猪头肉:“你拨通你老婆的电话,让她明天至少准备300万,少10万,我割你一根指头。”

林海苦着脸道:“银行里最多50万现金,其他的钱要在公司。明天顶了天能有100万,还得跟银行预约,老大,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林海与拿枪者讨价还价半天,最后定在明天拿200万。绑架者便拿起大哥大,拨通了林海老婆的电话。

听闻林海被绑架,林海家人顿时乱作了一团。有人提出报警,更多人则主张与绑架者妥协,林海父亲是军人,平时办事雷厉风行,此时亦乱了分寸,在报警和不报警的问题上犹豫不决。

200万眼见到手,持枪者心情大好,他仔细査看了窗上的粗铁杆以及捆着林海的粗铁丝,这才放心到外屋喝酒。

等到持枪者出门,林海慢慢挪动到窗边,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在远处有灯光,能看到一根大烟囱,除此之外,便寻不到更多的地理标志。

他从内裤里取出手机,小心翼翼再次拨通了家里电话。刚才与持枪者的一番话,持枪者透露了太多的信息,也没有蒙面,这就意味着绑架者绝对不会让自己活着离开。再次确认这一点,他也就不会寄希望以钱换命,必须依靠警方才有活命机会。

“林海,你在哪?”

“别叫,听着。绑我的人没有发现这部手机。”

“这些人是谁啊?”

林海压低声音道:“别说,听着。我是从东城老化工厂方向出城,具体位置不清楚,从窗户看出去有一根烟囱。给不给钱他们都要撕票,赶紧报警。我随后要关机,别打这个电话。”

他又强调:“有三个人,一支手枪,其他人有刀。”

打完电话,林海将手机又塞回到内裤里。他看着门口,这才松了一口气。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能否等到警察,就全靠天意了。

林海抬头看着窗外,几颗流星划破了夜空,美丽到极点,随后又消灭于无形。

侯正丽坐在阳台上,喝了几口凉开水,夜空中有几颗流星划过,格外清晰,她默默地许愿:“弟弟要尽快出来,儿子健健康康。”

朱学莲端了一碗老鸡汤来到阳台,道:“小丽,喝鸡汤。”她站在阳台边上,注视着远处璀燦街灯,道:“以前沪岭最喜欢站在这里看夜色下的岭西,经常在阳台上站几个小时。”

两个女人共同爱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也是她们既想回避又回避不了的话题。侯正丽道:“他还最喜欢看流星,刚才就有流星划过。”

朱学莲暗自叹息一声,道:“记着喝鸡汤。”离开阳台后,她回到了卧室,对张仁德道:“小丽站在阳台上看流星,还记挂着我们的儿子,这孩子有良心。她还年轻,以后肯定要改嫁,能不能把沪岭的儿女留在身边?”

张仁德拍了拍朱学莲的肩膀,道:“现在别想这么多,到时再说,不管谁来带小孩,沪岭的儿女就是我们的孙子,这个性质永远都不会变。”

朱学莲还是按着思路道:“我想把沪岭的儿女留在身边,小丽嫁人后还可以生孩子,而且不管她是否嫁人,张家的大门永远对她敞开。”张仁德道:“血浓于水,小丽愿意生下遗腹子,她就是我们张家的人,至于谁来带,我觉得是次要的事。”

夫妻俩正在谈话,门口传来一阵紧急的敲门声。

门外是两名神色严肃紧张的警察,对站在门口的张仁德道:“侯正丽是住这里吧?我们有急事要问她。”张仁德很是疑惑,道:“侯正丽是我们家的儿媳妇,有身孕,到底是什么事情?”两个警察对视一眼,道:“是有关林海的事情。”

张家夫妻异口同声地道:“林海出了什么事情?”警官含蓄地道:“我就问几个简单问题。”张仁德试探着道:“我们能在旁边听一听吗?林海是家里的常客,我们都熟悉。”警官略有迟疑,还是点了点头,道:“可以。”

张仁德走到阳台,道:“有两个警官找你,是关于林海的事。”侯正丽吃惊地道:“明天林海要回广州,我请他吃的晚餐,他出了什么事?”张仁德观察着侯正丽的表情,道:“我也不知道,警官要问你。”两位警察详细询问了晚餐后的情况,十几分钟以后,两人便收起纸笔,交代几句以后,便离开了张家。

张仁德夫妻和侯正丽坐在客厅里,三人都有些迷惑,分析几句,仍然不得要领。张仁德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道:“警官交代我们不要给林家打电话,同时若是接到林海电话要及时报告警方,肯定有其目的。我们不必乱猜,猜也猜不出来,睡觉吧。”

侯正丽满心忧郁地回到寝室,坐在阳台上仔细回想着晚餐时的情景,她几次想给林海打电话,想起警官的叮嘱,又放弃打电话的想法。抬头时,又有一串流星划过天空。

张仁德和朱学莲回到寝室,同样是满腹疑虑。朱学莲作为母亲更是敏感,道:“今天侯正丽出去吃晚餐,没有说是跟林海吧。”

张仁德回忆了一下,道:“她说过要给林海饯行,林海要回广州。”其实他记得很清楚,侯正丽只是说出去吃晚餐,并没有明确说是同林海吃晚餐,帮着侯正丽说话,主要目的是打消妻子的疑虑。儿子离去,对朱学莲是沉重的打击,侯正丽怀着的孩子成为了她的精神支柱,同时也让她患得患失,心理失衡。

两人在床上讨论时,岭西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组织精兵强将,争分夺秒地开展营救工作。他们必须尽快根据点滴情况,锁定嫌犯位置,救出林海。

一个个命令通过电话线传达出去,无数警察从家里奔了出来。

秋忠勇放下电话以后,穿上衣服就直奔市局。

妻子送女儿秋云到厦门读书,把女儿安顿好以后,顺便到南方各省旅游。九二年南方讲话以后,南方成了一片热土,经济腾飞的同时,旅游业发展很快,到南方旅游成为岭西人的一种时尚。

有妻子在家,回家就能吃上一口热乎饭,这是好事,只是妻子有时管理太宽,半夜加班回来不免看点脸色。从这个角度来说,妻子不在家,对于工作来说更有利。

在岭西,地域歧视始终存在,省城的人瞧不起市县的人,市里的人瞧不起县里的人,县里的人瞧不起乡下人,甚至在岭西市内,西城新区的人瞧不起东城老区的人。这种歧视是以经济发展水平为中心,总体来说是经济水平高的地区歧视经济水平低的地区。

秋忠勇从茂东调到岭西市公安分局东城分局当副局长,多数东城警察在潜意识中都认为他是从糠萝究跳到了米箩兜,更有些中层警员并不服气,比如东城分局刑警分局高支队长就觉得秋忠勇占了自己位置,挡了自己前进的道路。

秋忠勇很清楚这一点,如果能漂漂亮亮地侦办光头老三的案子,他在东城分局就能站稳脚跟,反之则容易失去东城刑警发自内心的尊重,而这种尊重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很重要。

光头老三的父亲是岭西市前重要领导,他为了儿子的死亡多次向岭西市主要领导讨说法,加上光头老三家中有海外关系,使一件普通的刑事案件带有政治色彩,这也是侯海洋会被检察院批捕的原因之一。

在岭西市主要领导批示下,市局成立了“赵岸专案组”,秋忠勇是专案组副组长,在多次案情分析会上,他都坚定不移地认为杀人者另有其人,并建议集中力量清理赵岸的经济纠纷。在他的坚持之下,专案组抽调了一部分警力清理赵岸经济纠纷。这一段时间清查组毫无成绩,这就给了秋忠勇极大压力。

妻子送女儿到厦门之后,秋忠勇将全副精力投入到专案组,终于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了点滴线索。因此,听说林海绑架案,他如打了兴奋剂一般,从楼下一路小跑到车库,发动汽车,朝着市局飞奔。

市局刑警支队各个办公室都亮着灯,在中会议室里,传来一阵阵嘈杂的说话声,秋忠勇便将推门的手缩了回来。屋里传来一个老年妇女带着哭腔的声音:“柳局长,林海是林家三代单传,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活。”柳副局长道:“请你们放心,我们已经锁定了绑架者的位置,由刑警支队副支队长老付带队去解救。”

秋忠勇没有进中会议室,拐到了小会议室旁。

小会议室里烟雾弥漫,市刑警支队长黄东见秋忠勇进来,将半截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道:“老秋,你的想法看来是对的,过来看图板。”黄东脸皮疙疙瘩瘩,身材高大健壮,很有燕赵好汉的风采,当年流行时,黄东便被人戏称为“乔大哥”。他站在图板前,身板明显比秋忠勇宽上几分。

秋忠勇目光停留在图板上。在图板上,以“光头老三”为核心,延伸出去很多关系,有三教九流的生意伙伴、社会人物,其中有一条线索是张沪岭、林海。

“付支队已经带人去解救人质,绑架者没有发现林海身上的手机。如今绑架者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成功几率很大。柳副局叫你过来,他觉得此案与光头老三有关。”

秋忠勇拿起一支红笔,将张沪岭和林海两个名字用一个大红圈装在一起,道:“林海在张沪岭公司有股有一段时间还担任过副总。光头老三也曾经投资于张沪岭公司,张沪岭跳楼,光头老三的投资归于失败,投资光头老三的人也就归于失败。现在张沪岭和光头老三死亡,他们绑架林海也就顺理成章。”

黄东用手挥着腾腾的烟雾,对几位助手道:“你们几个少抽几支,等把案子破掉,大家都被熏成腊肉了。”他又对秋忠勇道:“做好审讯准备,等到付支队回来,连夜突审。”

突然,中会议室响起了一片欢腾声。在小会议室的几个人都冲到门外,黄东第一个冲出门,高声问:“成功了吗?”

柳副局长正在与林家人逐一握手,没有回答黄东的问话。另一个民警道:“林海已经被成功解救,绑架者全部落网。”

秋忠勇见胖涂和高支队还没有来,他退出会议室,进了一间开着灯的办公室,急急忙忙再次拨通了胖涂家里的电话。

“三更半夜,还让不让人睡觉。”

秋忠勇还没有说话,话筒里传来了一个女人愤怒的声音。他道:“我是秋忠勇,找一找老涂,他出门没有?”女人脱口而出:“我管你是谁,有事到单位去说。”吼完之后,她将电话狠狠地扣下。

“真是吃了枪药。”秋忠勇急着要趁热打铁审讯绑架者,他马上给东城分局值班室打电话,让他立刻到老涂家里去,务必将老涂从床上提溜过来。以前在茂东刑警支队时,他威信极高,令行禁止,说一句顶很多句。家属们也都知道“秋老虎”的大名,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今天这样的情况。

恼火之余,他暗自下定决心要整顿纪律,有纪律的队伍才有战斗力,否则就是散兵游勇。

正在想着如何提高威信,支队长黄东从背后拍了秋忠勇的肩膀,道:“老秋,这次你又差不多对了,林海在中会议室,你赶紧与他见个面。”

光头老三的案子就如一部看过无数次的老电影,秋忠勇能记得所有的情节,只是在老电影里有许多模糊的影像,让秋忠勇无法酣畅淋漓地享受这个过程,此时老电影模糊的影像即将清晰,秋忠勇顾不得与黄东打招呼,匆匆地朝中会议室奔去。

走到中会议室门前,秋忠勇推门前稍有犹豫,然后又果断推开门,对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人道:“我是东城分局副局长秋忠勇,负责赵岸的案子。”

经过休整,林海稍稍恢复了元气,可是仍然觉得全身乏力,他努力站起来,握住秋忠勇伸过来的手,道:“绑架者就是杀死光头老三的人,侯海洋是冤枉的。”

秋忠勇没有想到林海如此直接,道:“你认识侯海洋?”

“我和侯正丽是大学同学,也曾经是张沪岭的副手,知道光头老三的案子。”

秋忠勇心里如释重负,在东城区的第一件重案,他的坚持方向是正确的,此案对于他的职业生涯甚为关键,同时也捍卫了他心目中的警察荣誉。他紧紧握住林海的手,道:“林海,谈细节,我需要更多的细节。”

胖涂开着车,慢吞吞来到了高支队的家。等了十来分钟,高支队才披着衣服下楼,在车上还在扣风纪扣,道:“什么案子,让我们到市局?”胖涂打了个哈欠,道:“我也不太清楚,秋局没有说。”高支队道:“老秋到了东城,急着抓一件大案,新官上任三板斧,总得砍一砍。”胖涂道:“我就纳闷,秋局就能这么肯定侯海洋不是杀人凶手。坚持说杀死光头老三的人应该与其有经济纠纷,我不知道他的自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高支队道:“若是说侯海洋杀人,确实有解释不清的地方,秋局的思路也有几分道理。”

胖涂道:“侯海洋这种年龄,激情杀人也极有可能。”改革开放以后,岭西市黑恶势力也开始发展起来,不少年轻人都把社会人物当成崇拜对象,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一言不合就舞刀弄棒,甚至还发生过互相瞪一眼而打架杀人的事情。胖涂当了多年刑警,对这种事情见得太多,他认为侯海洋也有可能是激情杀人。

开车来到市局大门口,迎面看见了灯光明亮的六楼,胖涂道:“大案,今天晚上肯定是大案。”高支队看了看手表,道:“快点上去,老秋等得着急了。”

在上楼时,胖涂腰中传呼响了起来,他取下一看,见是家里的电话,就拐到一楼,找了一间亮灯的办公室走了进去。高支队对着他的背影叮嘱道:“快点,别让人等得太久。”

“老婆,有啥事?”

电话里传来胖涂老婆气哼哼的声音:“刚才有个叫秋忠勇的人给你打电话,是你们单位的人吗,怎么没有听说过?我还数落了他几句。张强又跑到家里来叫你,叫你赶紧到市局。”

胖涂一阵叫苦,道:“秋忠勇是新来的副局长,我的顶头上司。”

胖涂老婆立马火大,数落道:“你这人,怎么没有提起过来了新领导?你做了这么多年刑警,为什么还是个大头兵,就是不懂得讨好领导。来了新领导也不去拜访,害得我数落别人。这次把别人得罪了,还派人到家里来找你。”

听着婆娘在电话里啰唆,胖涂心里就烦,这个婆娘在没有结婚的时候眉清目秀,羞羞答答,结婚生子以后,变得粗俗狂放,腰粗和自己有—比。

她一方面要丈夫混出个名堂,另一方面丈夫只要出去应酬就要吃醋,每回都要将衣服放在鼻尖前闻个半天,追査是不是有脂粉和香水打完电话,胖涂上楼。

秋忠勇已经结束了与林海的谈话,他站在光头老三关系图前面,显得胸有成竹,意气风发。胖涂用手摸着头,嘿嘿笑道:“秋局,不好意思。我家那位不知道是你,她这个人是厂里的人,脾气臭。”

秋忠勇心情极佳,笑道:“别扯这些没用的,坐下来商量如何审。你们两人最熟悉光头老三的案子,如何拿下这几个人,事先必须要有一个预案。”

高支队带着几分疑问,问:“为什么肯定这几人与绑架者有关?”

秋忠勇站起来,指着图板道:“很简单,光头老三投到张沪岭那里足有四百万,其中两百万是绑架者借钱给光头老三的。林海曾经是张沪岭公司的副总,这条线索经过林海证实。审问前,你们好好跟林海谈一谈。”

第八章 杀人案真相大白 重获自由

凌晨六点时间,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在客厅里响了起来。

自从儿子跳楼以后,朱学莲入睡便很艰难,每当闭上眼睛,儿子从出生到成长的点滴便会出现在眼前。往往是晚上十点上床,凌晨两三点才能入睡。被电话吵醒以后,她看了看窗,生气地道:“哪个神经病打电话过来。”

张仁德打着哈欠走到客厅,接过电话,问:“你好,我是张仁德。”“赵岸的案子破了。”话筒里传来了赵永刚的声音。

“什么案子?”张仁德从睡梦中醒来,还有点糊涂。

赵永刚声音中带着兴奋,道:“光头老三的案子破了,抓到犯罪嫌疑人。”

张仁德终于清醒过来,道:“真的不是侯海洋?”

赵永刚在电话里讲了关于林海的绑架案子,道:“这伙人是黑社会,他们将敲诈勒索的钱交给了光头老三,光头老三还不出钱,双方发生争议,结果他们一怒之下将光头老三杀掉。他们无意中看到林海,便策划了绑架案。”

张仁德没有料到此事还与死去的儿子有关,说了一句:“终于水落石出了,谢谢永刚。”

朱学莲站在门口,道:“啥事?”

张仁德看了一眼侯正丽的房间,道:“侯海洋没有杀人,真凶被抓到了。我这就去给她说这个消息。”

朱学莲拉住张仁德,道:“这几天小丽都没有休息好,让她多睡会儿,等她睡醒,再给她说这个好消息。”

在岭西市第一看守所,侯海洋做了一个梦,梦中他被五花大绑地带到刑场,一位武警让他跪下,他不跪,然后武警用枪托砸了他的后背。在梦中他都能听到枪托砸在背上的砰砰声。随后,武警哗地拉开枪栓,抵着侯海洋的后背开了一枪。侯海洋感到一阵巨大的冲力,让他摔倒在地上,他低头査看前胸,只见前胸有一个大洞,不停地流血,他暗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摔倒在地的侯海洋又听到武警拉开枪栓的声音,他翻身坐起,开始往前奔跑,可无论用多大的力,就是跑不动,如同陷入黏稠的液体里,胸闷,气短。噩梦醒来之后,侯海洋睁大了眼睛,几秒钟之后,他才适应了206室的环境,将娃娃脸压在胸前的手臂拿开。

自从当了值班副组长以后,侯海洋发现所有的规矩都变成了针对别人的规矩,他在室里相当自由,比如,晚上醒来,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方便,没有人去管他;他可以从看守所图书馆里借自己喜欢看的书,不分时间看书;唯一让其感到难受的是看守所仍然不同意他通信,亦不给他带任何讯息出去。

侯海洋方便以后,没有立即回到板铺上,他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窗户,正好看到一串流星划过天空,他没有许愿,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口。看了几分钟,侯海洋干脆坐在了门前,他瞪了一眼值班的两人,两人看到侯海洋凶神恶煞的眼光,不敢与其对视,赶紧把目光移到了另一边。

噩梦无数次在梦中袭来,让侯海洋心理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明明没有杀人,却要被枪毙,如此残酷的事实让他年轻的心无法接受。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必须要有更加坚强果断的行动。

侯海洋再次将手伸到板铺下,拉住了那根铁丝。

从发现铁丝开始,他寻找了很多机会去拉拽这根铁丝,铁丝已经被拽得很松。今夜的梦太过吓人,他心情变得很糟糕,便不太掩饰自己的行动,用力地猛拽铁丝。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铁丝从板中被拽了出来,这根铁丝有近十厘米长,露在外面的一段已经被磨得光滑,后面一段带着铁锈。

“把这段铁丝吞进肚子里,会有什么后果,能走出看守所到医院治疗吗?”侯海洋握着这一段铁丝,爬上了板铺。然后小心翼翼将铁丝放在内衣的衣袋,这一段不起眼的铁丝,将是救命稻草。

娃娃脸起床以后,拿着师爷做的简易笔,开始默写“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首幼儿园小朋友都能背诵的小诗,他背了两天仍然记得残破不全。

师爷对此深表同情,或者换一种说法,师爷对鲍腾深表同情。鲍腾能纵横岭西官场,将无数高官骗得团团转,除了洞悉人性弱点之外,还有相当深厚的国学功底,可是其儿子鲍建军却是不折不扣的文盲,这无疑是一个悲剧。

师爷想起流传很广的一首改编儿歌,对娃娃脸道:“你这样记,恐怕就能记得住,床前明月光,疑是一碗汤,举头望明月,低头撕裤裆。”

娃娃脸从小混迹江湖,对于床前明月光,低头思故乡的文人气息无法理解,而对于撕裤裆等流氓文化,马上就心领神会,跟着背道:“床前明月光,疑是一碗汤,举头望明月,低头撕裤裆”,这一次他背得一个字都不差,准确无误。

鲍腾在一旁只能苦笑,初见儿子时,高兴之余便想趁着在判刑调号前给儿子补补文化,至少要认识几个字,一个月来,在他的压力之下,儿子不过才认识三四十个字。兴奋之余,他冷静下来,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就将儿子交给师爷,让师爷去折腾这个臭小子。

侯海洋坐在鲍腾旁边,对周边的事情很漠然,盘着腿,抬头看着窗外,窗外正好有一束阳光射进来,照在脸上热烘烘的。从六月进看守所,在痛苦中时间溜到了九月,这个时间,秋云应该已在厦门读大学,而自己与死神的距离越来越近。哀莫大于心死,他决定在最近几天实施吞铁丝的行动。

平日里,几位上铺都是轮流晒一小会太阳,这两天,侯海洋霸着太阳,晒的时间最长。其他几位虽然不满,可是侯海洋如今太威势,不仅打架厉害,而且在管人管事上颇有鲍腾之风,贪官等人在侯海洋的引诱之下,贡献了不少钱财,大大改善了号内生活。因此,少晒太阳,大家也就能够忍耐。

鲍腾一直在观察侯海洋,等到侯海洋晒完太阳,道:“蛮子,别总想着案子的事,到了这里只能是听天由命,走一步算一步。”

侯海洋黯然地道:“老大,我这人不说假话,光头老三确实不是我杀的。如果真杀了人,我肯定想得通,安安心心在号里过日子,现在实在冤枉。”

“你想想六七十年代,多少大将高官和知识分子都进了牛棚,他们比你更冤吧,还不是得忍住。”鲍腾为了给儿子创造一个好环境,用了很多工夫来拉拢几位上铺人员,他在侯海洋身上花的时间最多,下的工夫最深。

侯海洋道:“我才二十岁,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才刚刚开始,冤死了。”

鲍腾道:“你到了这个地方,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心里不憋屈。比如我,儿子小时候丢失,寻了十来年,结果在看守所相遇,父子俩都将要被判重刑。找不到儿子是悲剧,找到儿子同样是悲剧。这些年来,我在岭西火车站来往不下百次,儿子明明就在火车站混社会,父子俩可以说是相见不识,想起来就憋屈。”

侯海洋苦笑道:“你和娃娃脸到底还是见了面,至少还可以有补救的机会,我根本没有机会,一颗子弹,这个世界就与我无关了,这才是最大的悲剧。”说这话时,他似乎变成了一个阅尽人间沧桑的老人。

鲍腾道:“你要是这样想,日子会变得很难过。等会儿我要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是关于在看守所找到丢失近二十年儿子的事情。我们家的悲惨故事会换来电视台的收视率,可是为了讨看守所的欢心,我和儿子都得将自己的痛苦暴露给全国人民观看。”

侯海洋没有再说,他如今最关心的是吞服铁丝后出现什么症状,能不能达到进医院的程度。吞服铁丝,进看守所医务室,送进医院,在医院治病,这中间有四道关键环节,最有希望就是在医院内部逃跑。

“从看守所转到医院,会不会给我戴上脚镣,如果被戴上脚镣,我还能跑掉吗?”侯海洋在数月前还是刚刚离职的小学教师,和违法犯罪没有任何关系,自然没有积累出犯罪的经验,包括越狱的经验,一切行动都是出于他的推测。

“如果要做手术,必然会取脚镣。我要在麻药刚过时就得逃跑,即使伤口破裂也在所不惜。对自己不狠,则是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侯海洋又冒出一个想法:“在送往医院的途中,若是我打倒身边的警员,应该能跑出去。他们押送一个戴上手铐脚镣的犯罪嫌疑人,应该不会带武器,不带武器的警官就是没有牙齿的老虎,我拼命都要打赢他们。”

他默默地将看守所几个民警的形象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除了所长李澄看上去还有几分精悍之外,其余民警都长得白白胖胖,没有什么战斗力。他试着将铁丝放进嘴里,放在嘴里的铁丝带着一股强硬的气质,并不是那么好吞服。

经过一番挣扎,他作出决定:“今天晚上就吞铁丝,吞服铁丝的同时要装作极度难受,咬破嘴唇和舌头,多吐点鲜血出来。”

作出决定以后,侯海洋整个人一下就放松了,他对身边的肖强道:

“贪官,你昨天和律师见了面,有什么想法没有?”

肖强在侯海洋关照之下,不再受欺负,他对侯海洋服气得很,道:“律师倒是见了,对案子没有太大帮助,十年八年肯定跑不了。现在冷静下来,想得最多的是刑满出狱后如何生存。”

他叹息一声:“我做到了副厅级,拿到手的工资才一千四百多元。还不如家门口摆个烧烤摊赚钱多。我们经手的项目都是以亿为单位,几百亿的项目也不少,两相比较就显得落差太大,诱惑太多,这就是让穷人掌握着亿万财产的分配权,很难不犯错。全国交通系统出了这么多事,并非没有原因的。如今到看守所走了这一遭,我再也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情。自由、平安,与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侯海洋道:“你们都还有盼头,唯独我没有希望。”

肖强也不知如何安慰侯海洋,讷讷不语。过了一会儿,道:“蛮哥,能不能再给我要点扑热息痛,脑袋还有点烧。”

看守所设有卫生室,只是条件很简陋。在外面几角钱的药片,在号里都格外珍贵。卫生室里最喜欢发去痛片和扑热息痛,发烧就吃扑热息痛,其他病则多是去痛片。肖强昨天发烧,侯海洋找到赵管教要了几粒扑热息痛。当拿到药粒时,肖强感动得热泪盈眶,从此忘记了侯海洋的年龄,发自内心地称其为蛮哥。

在便池角落,东城社会人杨文胜正在和方脑壳争辩,杨文胜有些激动,脖子上青筋都现了出来。

侯海洋绝对不会允许号里人向上铺集团发起挑战,发起挑战者得不到制止,就有可能导致上铺集团的威信受损。威信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地决定着上铺集团的生存质量。他轻轻说了一句:“败类,你做什么?”杨文胜听到侯海洋轻飘飘一句话,立刻就偃旗息鼓,不再与方脑壳争论。

侯海洋将方脑壳叫了过来,道:“你跟他费什么劲,真他妈的掉价。”方脑壳是三十来岁的人,在侯海洋面前很是束手束脚,如犯了错误的小孩,摸着后脑勺,嘿嘿傻笑。柴鸡在旁边盘着腿,道:“这些人都服打,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侯海洋道:“光打架也不行,206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就是讲规矩。”打架凶狠者在看守所也能立足,不过只能是三流角色,仅仅能够自保而已。他知道柴鸡和方脑壳只有这点理解能力,也不多解释,眯着眼想着心事。

“冥冥之中肯定有一只手在安排人世间的命运,若是鲍腾与儿子鲍建军不在火车站走失,鲍建军肯定不会是文盲,按他的年龄,不能读大学也应该能有一个正当职业,十有八九不会进入看守所。鲍腾很少谈自己的犯罪史,可是从只言片语中,仍然能看出儿子丢失对他的影响。从这一点来说,鲍家父子的命运因为儿子上厕所丢失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而且这种改变不可逆转。”

侯海洋的思维很快就从鲍腾身上转到自己:“我的命运同样被上天捉弄,如果不是一怒之下去找光头老三打架,现在肯定在帮着姐姐打理装修公司。”

想到曾经学过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等励志名言,他暗骂一句:“等到被枪毙,生命都没有了,天将降大任又有狗屁用处。”

正在左思右想,负责看时钟和望风的报时员转过头,又来到侯海洋身边,道:“蛮哥,我看到李所长带着几个便衣过来了。”

“便衣?”侯海洋有点奇怪。

报时员道:“他们没有穿警服,肯定是警察,而且是刑警。”对于看守所人员来说,警察身上总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刑警身上显得更明侯海洋的沉思被报时员打断,有几分不悦,道:“警察到看守所来很正常,大惊小怪。”

报时员肌在门前,又回头,道:“蛮哥,他们到我们这边来了。”侯海洋心里猛然一惊,心道:“怎么回事,难道又要提讯我?提讯我也不会来好几个便衣。”

随着开门声响,看守所老大李澄出现在门口,他用目光扫视着号里的众多光头,然后目光落在了侯海洋身上。他曾经在值班室里多次通过监视器观察过侯海洋,又找了206号中人了解侯海洋的情况。侯海洋是官方任命的副组长,在号里自然不容易受欺负,可是他也没有想到,年纪轻轻的侯海洋颇具领导特质,居然在短时间内树立了威望,就算没有鲍腾也能镇得住局面。

“侯海洋,收拾好东西,出来。”李澄收回目光以后,发出简短指令。

侯海洋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衣袋里的铁丝,第一个念头是:“难道要让我调号?”随即又意识到不对,“真要调号,哪里需要这么多警察,派赵管教就行了。”

侯海洋走出号门,见到了久违的东城分局胖涂,以前他胖得很凶恶,今天他胖如弥勒佛。在号里有三个月时间,见惯了警察的煞脸,突然见到警察热情的笑容,他颇不习惯。天空中,一股股阳光突破厚厚的云层,如重机枪射出了子弹,向着大地扑了过来。

侯海洋走到铁栅栏门,伸出手,准备戴手铐时。赵管教脸上露出笑容,道:“你以后不用戴手铐了。别愣着,走吧。”

调号很正常,“你以后不用戴手铐了”这句话很不正常。铁门咣当关闭,206号炸了锅。

跟随着李澄在院中行走时,侯海洋习惯性地双手抱头,手上还有简单行李,在后背上晃来晃去。

看守所民警和胖涂都满是笑意地看着抱头而行的侯海洋,但是没有人纠正他的行动。走到警戒线,侯海洋抬起头,向楼上的武警报告:“报告,犯罪嫌疑人进去一个。”楼上传来武警的声音:“走。”

在第二道铁门处,侯正丽站在铁栏杆后面看着弟弟,三个多月不到,弟弟明显不同以往,脸色苍白,身体瘦了一圈,更明显不同的是神情,他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冷漠以及说不清的严肃,还有几分凶恶。三个月时间,弟弟似乎一下由小年轻变成了成熟男人。

看着双手抱头、抬头报告的弟弟,侯正丽的眼泪刷地就涌了出来。

侯厚德和张仁德没有进入第二道铁门,两人坐在大厅角落的长椅上,都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第一道铁门。第一道铁门并不是栏杆,而是整块铁门,将视线挡住。侯厚德还是紧紧看着铁门,眼光似乎要将铁门穿透。

张仁德看着侯厚德的表情,道:“亲家,我们进去吧。”

侯厚德将目光收回,道:“不用进去,反正他一会儿就出来。”

“海洋这一次被冤枉,在看守所肯定吃了苦。”

“他是年少轻狂,给他点教训也是好的。”

“这种教训太过了,得好好对海洋进行心理疏导。”

“二娃出来了,明天我就回柳河,娃儿他妈身体不好,一人在家累得很。”

两人聊了一会儿,侯海洋还没有从第一道铁门出现。侯厚德心里渐渐焦虑,脸上装作淡然,两只手下意识地用力握着。

在焦急等待中,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显得很漫长。第一道铁门被打开,东城分局的胖涂首先出现,第二位是李澄,第三位是侯正丽,然后才是侯海洋,他手里还提着在206号用过的衣物。

看到父亲,侯海洋叫了一声:“爸。”父亲侯厚德头发花白,比自己印象中至少老了十来岁,这让侯海洋心里堵得慌。

侯厚德打量着儿子,眼角湿润了,满肚子话,憋了半天没有说出来,只道:“等会儿出去吃点东西,想吃点啥?”

侯海洋听到父亲问话,肠胃开始蠕动起来,不由自主发出响亮的咕咕声,道:“豆花、烧白、肥肠。”在看守所里,作为上铺主要成员,他还真没有被饿着,可是在方便面都被当成无上美食的地方,从小吃惯的食品无数次出现在梦境之中。父亲问起吃什么,他就脱口而出。

侯正丽怀孕有三个多月,肚子微凸,对李澄道:“侯海洋在看守所这一段时间,感谢李所长关心。”她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李澄素质高,业务强,与传说中的看守所警察大不相同。赵管教倒是提了点关于子女读书的要求,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只是算作交换条件之一。

李澄道:“侯海洋这个案子,当初我就觉得有疑点,现在证明我还是有些眼光。”

张仁德道:“李所长治所有方,‘岭西一看’不仅是全省的模范,在全国比起来也是顶呱呱。”

在东城分局,胖涂认定侯海洋就是杀人犯,为了口供,曾经对其进行了刑讯,此时知道确实弄错了,面对侯海洋还是感觉挺尴尬。听到李澄之语,他觉得很无趣,没有与大家打招呼,独自走到办事大厅。

侯海洋用冷漠的眼光看着胖涂,没有去攻击,也没有主动和解。在看守所待了一百多天,他见识了很多社会阴暗面,比同龄人深沉得多。办完所有手续,侯海洋一家人走出看守所大门。

回望看守所的四方高墙以及高墙上的铁丝网、武警岗亭,侯海洋仍有如在梦中的感觉,在一个小时之前,他还准备通过自残的方式来越狱,一个小时以后,他就成为了一个自由人。前后对比之大,让他还有些发蒙。侯海洋紧握着那一根铁丝,自语道:“我真的自由了?”

侯正丽看着弟弟的样子有些心酸,恨恨地道:“东城分局办了冤假错案,我们要申请赔偿,否则弟弟就白白被关了一百多天。”

侯海洋将目光从看守所收了回来,道:“我进看守所,姐姐肯定操够了心,你要注意身体。”这事他在监舍里想过无数遍,见到姐姐第一件事就是问候身体。

侯正丽抚着肚子,道:“这是我和沪岭的孩子,我最大愿望就是孩子健康,肯定会小心的。这一次为了你的事,沪岭爸妈跑前跑后,使了大力气。”

侯厚德看着儿子苍白、消瘦的脸,对女儿道:“我们在附近先找个馆子,听说看守所的伙食不好,你弟弟肯定被饿惨了。”

离开看守所,进入东城区后,两辆小车分开,各自回家。

东城区如沙丁鱼罐头般密集的人流让侯海洋感到特别不习惯,甚至有一种窒息感。同时他又有一种天地无比广阔的自由感。这两种相反的感觉都形成于二十来平方米的狭窄空间。封闭的环境、匮乏的物质、钩心斗角的人群,形成了独特的看守所心理,与外面世界进行碰撞时,形成强烈的心理反差。

侯正丽将车开到一处僻静处,从车尾处拉出一盘鞭炮,拆开包装纸,平铺在地上,道:“二娃,你点火,按岭西看守所的传统,出来以后得炸鞭炮,除晦气。”

侯厚德不太相信这些带迷信色彩的方法,但是没有出声阻止,站在一旁观看。

鞭炮点燃以后,噼啪地炸起来,冒着滚滚浓烟。侯海洋距离炸点很近,耳朵被震得嗡唆直响,浓烈的火药味道直朝鼻子里钻,他没有什么表情,右手伸进裤子口袋,将那根铁丝拿了出来。

放完鞭炮,侯正丽将小车开到东城区一家洗浴店,下车时,手里提着一包衣服,道:“二娃,现在去洗个大澡,叫做洗心革面,换上新衣就是走新路。”

侯海洋道:“我是无罪释放,谈不上走新路。”

侯正丽道:“这只是一个意思,你在里面待了一百多天,身上都发臭了,赶紧去洗,洗得干干净净才准吃饭。”

当温柔的池水紧紧裹着身体时,侯海洋想起了看守所里冰凉的地下水,禁不住有隔世之感。他全身放轻松,任由身体飘在池水中,沉沉浮浮。洗了半个小时,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时,侯海洋才从水里出来,身上的尘垢被洗得干净,可是心情还没有复原,依然灰暗和压抑。

从澡堂出来,侯海洋苍白脸色被泡出一些红晕,增添了几分精神。

侯正丽道:“忘记给你带新外衣,将就穿一会儿,回家去换。”

侯海洋道:“吃饭。”

侯正丽再将小车开到一家门面破旧的小店前面,小店外面摆着几个大桶,大桶下面是蜂窝煤炉子,这是典型的茂东小店的摆放方法。虽然岭西城内为了净化空气而严禁烧煤,可是蜂窝煤比煤气罐和天然气都要便宜,利益驱使下,即使城市管理部门再三清理蜂窝煤,总会形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局面。

“三位,吃点啥子?”小饭馆老板是衣服上粘有油腻的中年妇女,果然是茂东口音。

侯厚德和侯海洋在城市里生活的时间很短,总是把自己当成城市的外来人,归属感不强,听到乡音便感到亲切自然。侯厚德拿着三双模子来到门店前,将模子伸进煮面开水中,这是茂东传统消毒法之一,店家和顾客都接受。

中年妇女对侯厚德的行为不以为意,道:“胆水豆花,好得很,来三碗?”

侯厚德回头看着儿子苍白的脸,道:“三碗豆花。”他揭开一个锑锅盖子,锅里满是红油肥肠,煞是诱人,道:“来一份肥肠、一份烧白。”

中年妇女热情地道:“我们的猪蹄花,安逸得很,来一份?”

“来一份吧。”

“我们泡得有枸杞酒,打半斤?”

侯厚德不喜欢喝酒,摇头道:“不喝酒,打盆饭。”

中年妇女一个人忙里忙外,手脚麻利得很,不一会儿就将红黄色的肥肠、雪白的豆花、金黄色的烧白以及撒着葱花的蹄花摆了满满一桌侯海洋自了一碗饭,不等父亲点头便开始吃饭。最初动筷子时,他还试图保持着一定的速度,可是随着食物最朴素的香味在舌尖爆炸,香味占据了头脑,动筷子的速度在不知不觉中加快,肥肠、烧白和蹄花转眼间便被一扫而光。

侯厚德和侯正丽还提着筷子没有动手,只是看着他吃。

“再来一碗烧白。”侯海洋主动提了要求。

中年妇女端着烧白,放在桌上,开了句玩笑:“人是铁饭是钢,两碗吃了才硬邦邦,这个小伙子硬是要得。”

侯海洋吃到第四碗饭时,桌上豆花、烧白又全部被扫进肚子,他喝了半碗豆花的窖水,这才放下碗,用餐巾纸擦了嘴巴,道:“不饿了。”弟弟风卷残云般将几大碗饭菜扫光,侯正丽可以想象到看守所内的艰苦生活,禁不住眼泪珠子又在眼眶里打转,道:“东城分局办了冤假错案,一定要讨个说法。”

侯厚德在岭西唯一可以依靠的关系是学生杜杨介绍的秋忠勇,他与秋忠勇接触过三次,对这位茂东调来的副局长挺有好感,道:“我们不必节外生枝,出来就行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侯正丽觉得父亲太胆小怕事,走到路上怕树叶落在头上,坐在家里怕蚂蚁爬进屋,只是在弟弟走出看守所的大好时间里,她不愿意与父亲争辩。

侯厚德又道:“今天要与亲家见面,我们家请他们吃顿饭,表示感谢。明天早班车我就要回柳河,开学有一段时间了,不能总让别人给我代课。”

侯海洋打了一个饱嗝,道:“我妈没有过来吗?”

侯厚德道:“张沪岭和你的事,现在都没有给你妈说,她的身体不好,听到以后怕受不了。你先跟我回家住几天,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再说以后的事。”

侯海洋点了点头,没有提出异议。

饱餐一顿以后,坐在车上观看街边风景,他心里浮现出秋云的倩影,在看守所单调无聊苦逼的日子里,这个倩影无数次浮现在脑海中,给了他生存的强烈动力,也让看守所的日子变得好过一些。

车至侯正丽家门口,侯海洋肚子里闹翻了天,肠胃剧烈蠕动,车未停稳,他拿起钥匙就朝楼上奔去,奔跑时,几次都差点喷出黄白之物。开门后,他在客厅就开始解裤子,来到卫生间时,还在半蹲时,只听得哗哗之声,黄白之物便喷涌而出。

“上联,手拿机密文件,脚踩黄河两岸;下联,前面机枪扫射,后面大炮轰炸。”这是流行于巴山师范学校的对联,侯海洋经常引用,此时想起这副对联,他用“爽快”两个字为这副对联作了横批。

方便过后,浑身舒服,从看守所出来时的阴郁散掉了一些。

侯厚德坐在客厅沙发上,皱着眉,道:“刚才在店里,就不能让二娃吃得太多,看守所的伙食根本没有油水,他吃得太油,肠胃肯定受不了。”

侯海洋道:“就算要拉肚子,也必须大吃一顿。”

从看守所出来以后,侯海洋终于说了一句符合他年龄的话,这让侯正丽松了一口气,她取了新衣服出来,道:“二娃,赶紧换新衣服,把看守所的霉味扔掉。”

侯海洋道:“不忙,我先给妈打个电话。”

侯厚德赶紧叮嘱道:“你妈不知道你进了看守所,别跟她提起这事,免得她担心。”

侯海洋道:“姐夫的事情,妈知道吗?”

侯厚德没有回答,等到女儿侯正丽走进里屋,才道:“这事瞒不了,肯定要说,这次回家就要讲这事。”在他心目中,女婿毕竟与儿子无法相比,若是侯海洋出事,老婆肯定会被击倒,而女婿出事,老婆哭几场以后也就算了。

拨通电话以后,侯海洋声音有些颤抖,道:“妈,我是二娃。”

“你这个娃,怎么不给老娘打电话。”

听到母亲熟悉的声音,侯海洋努力地憋住眼泪,道:“妈,我忙着呢。”

杜小花责备道:“忙也得给老娘打电话,你爸还不回来,都开学了。”

“我和爸明天要回来,以前爸很少出远门,趁着机会多走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杜小花喜滋滋地道:“好,别打电话了。电话费贵得很。明天我杀只鸡,给你们父子俩吃。”

放下电话,侯海洋眼光回避着父亲白了一圈的头发,低头道:“我还要去洗澡,总觉得身上看守所的味道没有洗干净。”

在卫生间,侯海洋仰头看着热水从莲蓬头喷涌而下,不由得想起206室迎头痛击和滴水穿石两种处罚,随后又联想到看守所的人和事,心道:“鲍腾对我不错,我从他那里还真学了不少东西,只可惜临走时没有与他们父子告别,真是遗憾。”

在普通人家最普通的生活,在看守所里都是奢望,侯海洋关在封闭的房间里,任由无数的水滴冲刷着身体,他有一种获得新生的冲动,在淋浴声中捂着嘴巴抽泣起来。

从东城分局被殴打到看守所的折磨,侯海洋都没有哭泣过,此时重获自由和新生,他在温暖的淋浴中,无声地抽泣,任由泪水在脸上纵横。而眼泪混合在水中,流过脖子、腰、腿,流到地面,钻进了下水道,流至无限阴暗之地。

洗过澡,哭过一场,出来以后换上新衣,侯海洋一扫看守所的晦气,重新精神抖擞。

侯厚德指了指桌上的小瓶子,道:“你拉肚子,吃点黄连素,晚上还要和亲家吃饭,你别在饭桌上出丑。”

吃罢黄连素,侯海洋见父亲仍然没有离开客厅的打算,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心怀希望地拨打了秋云的传呼。这一串传呼号和家里的电话一样,都深深地刻在了脑海中,在看守所的一百个日夜,他时常念着这串数字,还幻想着如果大脑能发无线电波,他就可以在看守所里向秋云发出电波。

在206号里,他最思念的家里人,秋云也被当成了家里人。从思念程度上,秋云在脑海里出现的次数还多过父母。走出看守所,见过家人,和母亲通了电话,他便一心一意地思念起秋云。

等待回电的时间很难熬,侯海洋原本是坐在沙发上,在看电视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盘腿坐在沙发上。在206室里,鲍腾的规矩大,所有人天天都得长时间坐板,久而久之,他习惯了如此坐姿。

侯厚德见到小儿子以后,总觉得他与从前有一种不一样的地方,可是到底是什么地方,他一时说不清楚,总之觉得儿子突然长大了,变得有几分陌生。

第九章 每一次挫折都是人生经验的积累 秋云在哪里

下午在等待中度过,侯海洋接连打了七八个传呼,秋云是用汉显传呼机,他反复留话:“我才从岭西看守所出来,在里面关了一百多天,见面细谈。”“我进看守所是冤枉的,六月进去,今天出来。”

一条条传呼如泥牛入海,没有得到回音。

在等待中,他想起曾经说过十天不接传呼就算分手的话,当时是玩笑话,此时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他到楼下为自己的数字传呼机买了电池,安装好小指姆大小的电池,沉寂一百天的数字传呼机终于开始有了光亮。在上楼回家时,他希望数字传呼机能激情响起,显示的是秋云的电话号码。

到了晚上吃饭时间,数字机没有响起,家里电话也没有响起。侯海洋此时心绪已乱,不想参加宴会,只是张家为了自己的事东奔西走,着实费心,不去见面着实有些不妥当。

在赶赴晚宴时,侯厚德特意洗澡换衣服。

在岭西,地域歧视无处不在,作为自尊心颇强的乡村教师,他必须要给亲家留下一个整洁的好印象。

“我和爸回去,你怎么办,要请人照顾吗?”侯海洋来到姐姐的寝室,两姐弟促膝谈心。

侯正丽抚了抚弟弟的头发,道:“忘记给你说了,我平时都住在张家。”

“你的装修公司怎么办?”

“沪岭妈妈嫌装修公司里面有香蕉水等各种异味,不太愿意我去。我平时去得少,生意都是由段燕在打理。目前岭西装修行业竞争不激烈,只是岭西的经济水平比广东低得多,装修意识也不强,还得培育好多年。”侯正丽又问,“你打了好几个传呼,是给女朋友打的吧?”侯海洋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道:“一直没有回传呼。”

“她现在做什么,还在新乡吗?”

“应该到厦门大学读研究生去了。”

侯海洋正打算讲一讲秋云的家世,侯正丽提出一个尖锐问题:“二娃,你现在的状态,凭什么去娶一位研究生。生活环境变了,人的心就会变。你现在最应该考虑的是事业,不要在恋爱问题上陷得太深。”侯海洋闷闷地道:“就算要分手,我也想分得明明白白。”

“你给她打了传呼,她一直不肯回,这就是态度,你还不明白吗?”

侯海洋不愿意再听,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道:“姐,你不用劝我,经历过生死的人,还有什么看不开,我会正确处理。”

侯正丽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千万别冲动。”青年人的男女之情也是一个冲突的导火索,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弟弟再冲动,又惹出新的祸端。

这时,客厅电话铃响起,侯海洋三步并两步来到了客厅,拿起话筒听到里面传来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很是失落,礼貌地道:“您找侯正丽吗,稍等。”

姐姐接电话时,侯海洋站在窗前,欣赏着省城的街边风景,心道:“难道十天没有回传呼,秋云真的就这样走了?”

六点,侯家三人来到了预定的餐馆,准备宴请张家人。为了显示诚意,侯正丽特意将宴会安排在了一家川菜馆,这家川菜馆从装修到菜品都属于中档,适合用来招待亲朋好友。进了大厅,侯厚德和侯海洋直接被引导去了餐厅,侯正丽有意留在大堂,背着父亲安排了菜品。她知道父亲习惯了勤俭,若是得知一条青鳝就要八十多块钱一斤,肯定会心疼许久,索性不让他知道价钱,免得其心里难受。

等了一会儿,张仁德、朱学莲和赵永刚一起来到。张仁德进了包房,客气地道:“亲家,都是一家人,何必到这里来破费,明天你要回茂东,应该是我们来给你饯行。”

侯厚德不太擅长应酬,在张家人面前总是有些拘谨,他向侯海洋介绍道:“快叫张伯伯、朱阿姨、赵叔叔,你在看守所的时候,全靠了张伯伯、朱阿姨、赵叔叔他们帮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除了张仁德,张家其他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侯海洋,在他们印象中,侯海洋即使没有杀光头老三,但是他一个人就敢去教训东城区的社会大哥,听说还在号里能镇得住来自五湖四海的坏人,也一定是凶神恶煞之辈,哪知见面却是一个相貌清秀、文质彬彬的大男孩。

张仁德笑道:“事实胜于雄辩,侯海洋没有杀人这是事实,必然会水落石出。”

大家围坐在餐桌上,聊着侯海洋的案子。此案的前因后果,赵永刚了解得最清楚,道:“我跟老陶通过电话,光头老三的案件能够侦办,有两个因素,第一是运气好,恰好林海新买了一部爱立信手机,爱立信手机还没有巴掌大,可以放到裤子口袋里。绑架的人是土包子,只看到了装在手包里的大哥大和传呼机,根本没有想到还会有另一台通讯工具,这是绑架案能破获的关键因素。

“第二个是东城分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秋忠勇是破案高手,他坚持认为侯海洋不是凶手,顶着赵家人施加给公安局的压力,一直派员清査光头老三的关系人,抓获绑架者以后,能快速将绑架案与杀人案并案,并且准备了细致的审讯方案。如果没有秋忠勇的坚持,说不定杀人案无法破获。”

听到“秋忠勇”三个字,侯海洋脑中轰地如炸了一个鞭炮,短时间有些昏眩,他插了一句话:“以前在茂东刑警队有一位秋忠勇,他调到东城分局来了?”

赵永刚点了点头,道:“就是茂东调过来的秋忠勇,他以前是茂东公安局刑警支队长,有一段时间似乎受了点冤枉,被双规了,检察院也插了手。他的事情弄得省公安厅很恼火,多次派员到茂东市委。最后的结果是因祸得福,洗清冤枉之后,不仅调到了岭西市,而且官升一级。”

侯海洋脸上肌肉有点僵硬,他埋头理着鱼刺,心里在翻江倒海:“秋忠勇调到东城分局,还主管我的案子,秋云难道就不知道我在看守所?”

随后的晚餐时间,侯海洋总是想着秋忠勇和秋云,话很少。大家都知道他才从看守所出来,性格显得怪异些,也没有觉得奇怪。

离开岭西时,侯海洋的数字BP机仍然毫无动静,家中座机倒是响了数次,可惜皆与秋云无关。

第二天,侯厚德早早起床,带着儿子来到岭西长途客车站。

长途客车按时离开了车站,由于客车还有些空位,就迟迟不肯离开岭西,在城郊转来转去,惹来乘客一阵抱怨。磨蹭了四十来分钟,终于将空位填满,这才离开了岭西。

侯厚德捧着本《刑事诉讼法案例精选》,看得津津有味,对客车的赖皮行为没有任何反应。

侯海洋脑子里想着秋云,充满了愁绪,对乘客的抱怨充耳不闻。早一个小时和晚一个小时回茂东,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车至茂东,侯厚德急着回家,两人没有出站,转乘到巴山县的客车。

前往巴山的旅客颇多,客车倒是没有赖站,直接就出了城。侯海洋屏气凝神,眼睛如雷达一样在城中搜索着,希望奇迹发生,能在城中看到秋云。

茂东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伤感的元素,秋云曾经生活在这个地方,在此读幼儿园、小学、初中和高中,客车经过的很多地方都似乎留着秋云的身影。

车至巴山,父子俩出了车站,都饥肠辘辘。随便找个小餐馆,一人要了一碗豆花。侯厚德看着儿子清瘦的脸颊,对着老板道:“再来一份黄豆烧肥肠。”等到黄豆烧肥肠端上桌,侯厚德将荤菜推到儿子身前,道:“吃吧。”侯海洋咽了咽口水,又将黄豆烧肥肠往父亲面前推了推。

两人沉默着吃了一会儿,侯厚德放下筷子,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有想好。”

“你辞职后就没有正式工作,跟着姐姐学点实用技术,技术好,也能有碗饭吃。”

侯海洋并不想在装修公司学手艺,敷衍道:“姐姐以前在广州发展,现在搬到岭西,业务开展不太顺利。”

“你姐怀孕,是遗腹子,张家人的命根子,她不可能放太多精力在公司上。我让你到姐姐公司,帮助姐姐只是其中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学技术,有了技术,一辈子就有饭吃,这也是从古至今很多手艺人的人生安排。”

侯海洋从小有远大的梦想,到姐姐的装修公司临时工作可以,可是按照父亲的说法就是去学门手艺,这种人生安排如一桶冷水,让侯海洋从头冷到脚。他郁闷地不再说话,想着自己晦暗不清的前程。

吃完饭,父子俩各怀着心事,到县汽车站坐车回柳河。在柳河客车上,熟人多了起来,不少人都与侯厚德打招呼。

有一个从半途上车的中年人,站在车头看见坐在车尾的侯厚德,用力地挤了过来,与侯厚德打招呼。“侯老师,你才安逸,娃儿和闺女都有工作,听说女婿是大老板,在柳河小学那边修了别墅。”来人姓宋,曾经是侯厚德的学生,在柳河邻村当文书,中午喝了点酒,脸红红的,说话高声武气,引来全车人侧目。

侯厚德是最爱面子的人,在全车人的注视下,不愿解释家里发生的事,只能是有苦往肚子里吞,道:“哪里,哪里。”

宋文书继续大声地道:“侯老师,过于谦虚等于骄傲。我以后不在村里干,就到你的女婿那里打个小工,到时你要帮忙啊。”

提到女婿,侯厚德心里如吃了黄连一般,他决定换个话题,道:“宋文书,你娃儿满二十了吧,现在在哪里工作?”

宋文书道:“这个兔崽子,老子给他在政府找了份临时工,他还嫌是八大员,不是正式工,非要跑到南方去打工,在浙江找了一个湖南妹子,把老子气得够呛。”

所谓八大员是指镇乡政府根据事业发展需要,聘用的部分事业单位性质的临时人员,各地称呼不同,大体上有农民技术员(水利技术员)、动物防疫员、林业员、计划生育管理员、公共卫生员、国土资源和规划建设环保协管员、文化协管员、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协管员,统称为乡镇八大员。八大员不是正式职工,工资不高,但是有机会进入镇政府,一般是有关系的人才能成为八大员。

侯厚德道:“八大员大多要转成正式工,可惜了。现在娃儿都是心比天高,有工作不珍惜。”

宋文书对此深有同感,道:“原先我气得很,后来小兔崽子到浙江找到工作,工资还不错,我就再不管他了。”

侯海洋心中一动,他想起了在火车上遇到的几个老乡,心道:“别人都可以卷床铺盖就到南方去打工,我为什么不能凭着自己的双手创业,非要依附在姐姐身上?”转念又想道:“既然姐有了一个平台,段燕都知道要利用,我不去利用,就是犯傻。”

从小,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之下,他树立了远大理想,现实却逼迫他踏踏实实做个手艺人,这让他无论如何不能心甘。

整个路上,宋文书不停地问东问西,几乎要将侯厚德家里的隐私向全车公布。侯海洋恨不得要堵住他的嘴巴,碍着父亲的面子不好下手,只有将头扭到一边,看窗外风景,不与宋文书答话。

终于到了柳河,父子俩下车。沿着小路往山坡上走,熟悉的山风和风景扑面而来。

路边有树林,还有小块田土。田坎被铲得干净,没有一丝杂草,体现了社员的勤劳,但是让山坡少了些风姿。朝远处看,客车屁股后面冒着长长黑烟,已经变得只有课桌般大小。

上了坡顶,就能看见柳河小学上空飘扬着红旗。侯厚德停下脚步,久久地注视着随风而动的红旗。

省城集全省的人财物为一体,比柳河繁华,更比柳河方便。轻轻旋转天然气灶的开关,就能打燃火,不必上山打柴,也不要煤炭。出门就是各种商店,只要有钱,什么稀奇的玩意儿都能买到。但是在省城走过一趟以后,侯厚德这才真正意识到省城是属于别人的城市,繁华中处处喧嚣,让内心颇不宁静,完全没有归属感。只有站在柳河的土地上,他的心灵才彻底平静下来,有一种湿润温暖的感觉在全身流淌。

回到家,杜小花挑着粪桶在淋菜,她穿了一件圆领的汗衫。这是侯海洋在中师穿过的旧衣服,汗衫有几个破洞,侯海洋中师毕业以后不愿意再穿烂汗衫。杜小花舍不得扔掉,夏天在院里劳动,穿上带破洞的圆领衫,通风又透气,恰好合适。

“你们还知道回家?”杜小花满心欢喜,用嗔怪的口吻表达了出来。她见着儿子又白又瘦,丈夫又黑又瘦,两人的表情都怪怪的。她的眼光在两人身上轮换了几遍,最后停留在侯厚德新增的一圈白发上。

侯厚德咳嗽一声,道:“老太婆,你到里屋来,有一件事情要给你说。”他又看了侯海洋一眼,安排道:“帮你妈浇菜去。”

在回家之前,父子俩达成了共识,为了不给母亲更大的刺激,要彻底隐瞒掉看守所之事,等以后再找时间说。侯海洋说了句:“妈,哪些菜浇过?”

杜小花道:“你浇什么菜,等会儿吃了饭,我再涕。”

侯海洋没有一点浇菜的兴致,将小提包搬到了自己屋里。久违的小屋干净整洁,床头是那本熟悉的《中外名著选编》,墙角是姐姐大学毕业后留下的吉他。

在读大学时,侯正丽将吉他当成了宝贝,离开校园以后,吉他就失去了魅力,连带到广东的兴趣都没有,直接扔给了侯海洋。

手在琴弦上滑动,琴弦发出清脆的声音。久违的琴声猛然间让侯海洋回想起往事,陆红、吕明、付红兵、沙军曾经相约到柳河玩耍,五人喝酒以后,陆红抱着吉他乱弹,大家轮流唱歌。往事如烟,侯海洋与吕明好过又分手,想起吕明心中仍然有着淡淡的惆怅。

淡淡惆怅很快被更深的痛苦所替代。他摸出数字机,又失望地放下。数字机散发着耐看的金属光泽,不过它徒有外表,里面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当真就和秋云分手了?”想起秋云,侯海洋又烦躁不安,他将吉他放在床头,走到院里。

父母的房门锁着,侯海洋走到近处听了听,里面传来母亲压抑的哭泣声。他不想多听父母谈话,在院子里转了几圈以后,走出院子。

走下青石梯,穿过李子林,沿着小河走了一会儿,来到曾经红火的工地。一幢两层小楼已经完工,宽大的阳台、时尚的蓝色玻璃以及四方形的白色小瓷砖,让这幢小楼显得与众不同。围墙上着锁,侯海洋围着围墙转了转,然后寻了一处合适的位置,助跑两步,猛地往前一蹿,双手搭在了围墙顶部。

翻墙而入,这才发现小楼设计与寻常农家大不一样,没有考虑晒稻米、苞谷等功能需要,纯粹为了休闲。站在宽大的顶楼上,能看见蜿蜒小河在夕阳下闪闪发亮,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有茂密的竹林和树木,河边农家烟囱里飘着炊烟,沿着河风朝远处飘去。

修这幢房屋时,张沪岭隐约意识到了危险,但是他那时有强大的自信能将危险消灭于萌芽状态。商场如战场,激战后需要休息,传统的富足宁静的田园生活便是最好的休息场所,张沪岭见了此处风景,毫不犹?象地为自己和爱人修建一幢修养心灵的场所。

侯海洋想着姐夫指点江山时的风采,禁不住学古人,将楼顶栏杆拍了个遍。回想着失去工作身陷看守所一百天,秋云消失在身边等烦心事,心情格外沉重,站在楼顶如经过风吹雨打的石像。

“难道我就这样与秋云分手?

“难道我就跟着姐姐学装修,成为一个手艺人?”

这两个问题盘旋在心头,挥之不去,让他陷入矛盾之中,不管是对秋云还是前途,总觉得不甘如此。

天快黑时,侯海洋回到小院。院里飘着油炒豆瓣的香味,随后传来嗤的一声,从油炒豆瓣香味和肉菜人锅声音,他判断母亲做了一道红烧白鲢鱼,这是母亲的拿手菜,同样也是侯海洋最喜欢的菜品。很多人嫌弃白鲢剌多,往往忽视了其肉质细嫩的特点,杜小花的家常鱼将肉嫩特点发挥得很好,让侯家诸人忽视了细小的鱼刺。

自从走出四面高墙,侯海洋的胃口就特别好,吃什么都香,他走进厨房,道:“好香。”

杜小花不理睬儿子,依旧专注地看着大锅。在农村里,大锅是名副其实的大锅,三斤多的肥大白鲢鱼,下到锅里只有小小的一团。

侯海洋一只手放在妈妈的肩膀上,道:“妈,事情已经发生了,别太难过。”

杜小花犹在生气,道:“你爸是个老犟拐拐,你是个小犟拐拐,出了事情,就瞒着我一个人。家里有电话,为什么不打个电话?”

“你的身体不好,怕你担心。”

杜小花道:“沪岭这个娃儿,平时精精灵灵,怎么做了这么大一件傻事,丢下孤儿寡母和自己的爸妈,让他们以后怎么过日子?我跟你爸说好了,明天要到岭西看小丽,你跟着我一起去。”

侯海洋吃惊地道:“妈,你要到岭西?”

“闺女怀了娃儿,当妈的总得去看看,难道都不得行。”

“姐住在张家,你去了不方便,姐还想着照顾你。”

杜小花突然抽泣了几下,道:“小丽怀孕,你们都去看了,就不准我一个人看,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她越想越伤心,哭出了声儿。

侯海洋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不仅是女友的眼泪,还包括老妈的眼泪,忙道:“你想去就去,我明天就陪着你去。”

儿子劝说了一会儿,杜小花这才收了泪水。她手脚麻利地将红烧白鲢鱼起锅。豆瓣、泡菜和白鲢鱼的混合香味格外剌激嗅觉,侯海洋流着口水接过鱼碗,端到隔壁饭桌上。

吃晚饭时,气氛压抑,侯厚德回到了二道拐,恢复了以前的尊严,满脸严肃地坐在桌边,沉默地吃饭。杜小花想着明天要到省城,对于很少出门的农村妇女来说,到省城是一件大事,这给了她颇多压力,忐忑不安。侯海洋心里装着自己的前程和女人,充满了青年人特有的愁绪,他不停地吃鱼,妈妈的红烧鱼很对胃口,多少能缓解焦虑和忧伤。

回家的夜里,侯海洋枕着少年时代用惯的老枕头,闻着习惯的味道,呼吸着山间的新鲜空气,比起看守所要舒服百倍。只是睡觉时他不太习惯关灯,没有灯光的黑夜里,他辗转反侧很难入眠。入睡后,一夜很多梦,醒来全都记不得。

早上吃着家里的红苕稀饭,侯海洋禁不住想起看守所里清得可以照出人影的稀饭,经历过那一段物质极端匮乏的日子,他不忍心浪费掉任何一点美食,把稀饭和红苕都吃得干净。

吃过早饭,杜小花急着出门。侯海洋看到母亲携带的行李,顿时头大,道:“妈,你带几大包东西做什么,岭西啥都有,不缺这点吃穿用品。”

杜小花脚下有两个编织袋和一个筐,里面全是产自当地的山货,她对儿子道:“外面的东西哪里敢吃,全部是农药和化肥喂出来的。”她摸着花生袋子,道:“这些花生都是后坡产的,啥药没有,炖点猪蹄子,汤是白色的。”

侯海洋道:“多少带点意思一下就行了,别带这么多。”

杜小花不同意,道:“我都是减了又减,哪一样都用得着。”侯厚德在旁边道:“算了,装好的东西都带上。要不是我劝你妈,她还要抓几只土鸡到岭西。”

侯海洋只能作罢,提着筐,背着一个编织带,朝柳河镇走去。杜小花一直坚持劳动,体力甚好,背着另一个编织带,紧跟在儿子身后。侯厚德没有送行,他准备到中心校报到、销假,准备明天就上课。

坐客车从岭西到巴山县柳河二道拐,要转三次车,花七八个小时。由于车次安排的原因,从二道拐到岭西则需要花费更多时间,侯海洋从早上六点钟出发,车过茂东时又被耽误了时间,晚上六点钟才站在了岭西市街道上。在不停转车过程中,带着编织袋的母子俩受了不少白眼,所幸侯海洋身高体壮,脸上表情隐隐有些凶狠,只是受到鄙视,并没有遭人欺负。

杜小花完全被岭西这座大城市所震撼,扑面而来的灯光让其感觉这是一个充满危险的未知地方,她畏缩地跟在儿子后面,甚至产生了拉住儿子衣角的想法。

侯海洋感受到母亲的不安和恐惧,主动挽着母亲的胳膊,道:“妈,岭西繁华吗?”杜小花摇头道:“不安逸,好多人,车也多。”

坐进女儿开来的小车以后,杜小花才觉得安全。看着女儿微微突出的腹部,想起跳楼的女婿,她偷偷地抹起眼角。

一路上,侯正丽不停地给母亲介绍岭西的情况。

杜小花来到岭西就被不断出现的高楼弄昏了头脑,女儿的介绍从左耳进从右耳出,根本听不进去。直至回到家中,关上窗户,杜小花这才觉得胸口出气顺畅了。她打开带来的编织袋,里面有米,米里有蛋,还有花生、核桃、蜂蜜等。

杜小花特意道:“蜂蜜是发物,暂时还不能吃,等生了小孩才用得上。”

侯海洋站在一边道:“我给妈说,岭西是大城市,啥都有,不要带鸡蛋,她非要带。”

杜小花道:“你懂个啥,这是家里鸡下的蛋,营养特别好。我当年怀你和你姐时,啥都没有吃,就吃了几十个鸡蛋,把你们姐弟俩养得这么壮实。”

侯正丽感受到朴实的家庭温暖,道:“妈,坐了一天车,挺累的,你别收拾了。晚上简单吃点,我下面条。”

杜小花是极勤劳的人,哪里肯让怀孕的女儿做事,道:“你们煮的面都不好吃,我给你们煮。有点肉就好了,我给你们做肉臊子面。”侯正丽打开冰箱,在急冻室拿出一块肉,道:“家里还有肉,只是要解冻。”

杜小花来到冰箱面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冰箱光滑的外壳,道:“这就是冰箱,听你爸说,吃不完的东西放在里面不会坏。”

侯海洋就将冰箱拉开,将母亲的手拉到急冻室里,道:“这是零下几度,绝对不会坏。”

杜小花有些怕冰箱,急忙将手从冰箱边上抽回来,道:“大妹用上冰箱,成有钱人了。”看着冰箱,她想起了女婿,欢喜之情便无法流露出来。

在母女俩在厨房聊天时,侯海洋站在阳台上抽烟。在中师时代,他并没有烟癮,抽烟只是为了表达和追随时尚。在看守所里,他偶尔从鲍腾手里接过烟嘴,反而时时都想抽两口。在青烟袅绕之中,他做出“明天回茂东找秋云”的决定。他知道秋云有可能去读研究生,在茂东十有八九找不到人。可是若是不去找秋云,就意味着彻底放弃,肯定会留下终生遗憾。

在吃晚饭时,杜小花听到儿子要独自到茂东,就用蒲扇敲侯海洋的脑袋:“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这个娃儿没有娶媳妇就忘了娘,把我一个人丢在省城。对了,是不是谈媳妇了,带回来让我瞧瞧。”

侯海洋躲着敲来的蒲扇,道:“明天由姐姐陪你,我只去大半天,晚上就回来。”

侯正丽知道弟弟要去做什么,帮腔道:“谁还没有点私事,二娃早去早回。”

杜小花性格随和,从小到大,凡是娃儿们提出的请求,能办到的都会尽量满足,她一边给侯正丽苗了蛋汤,一边交代道:“你姐身子不方便,管不了生意,自家人的生意还得自家人管着,交给外人不放心,从茂东回来,你就去帮大妹。”

侯正丽道:“妈,你别这样说,自从沪岭出事以来,生意上的事情就由段燕在打理,没有段燕,生意早就做不走了。”

杜小花道:“你爸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就认为他一点都没有防人之心,生意让别人管着,想起来就不放心。我虽然没有读过好多书,可是看到那些做生意的人,谁会把生意拿给别人管。”

侯正丽不愿多说这个话题,打岔道:“妈,过几天沪岭妈妈要请你吃饭,换上我给你买的新衣服。”

杜小花知道张沪岭的爸妈都是省城里有权的人,与其见面不免颇为紧张,道:“你给沪岭妈妈说,别在什么酒店吃饭,就在家里吃不行吗?”

侯海洋最了解母亲的心态,道:“请你在酒店吃饭,说明张家人很重视我们家。你别怕,得把面子绷起来。”

杜小花又想起跳楼的张沪岭,叹息道:“沪岭爸妈也真不容易,把儿子养大有出息了,就这样没了。”

此话出口,晚饭的和谐气氛便凝固起来。侯正丽低着头,慢慢地咬着米粒。杜小花想劝几句,又怕惹得大妹更伤心,也只好不说话。

吃过晚饭,在儿女的逼迫下,杜小花换上新衣。新衣服最初穿上身时,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仿佛新衣服是偷来的一般。

三人上街,进了灯光明亮、装饰一新的岭西百货,杜小花更是手脚无措,紧张得汗直流。好在女儿和儿子都是城里人的模样,让她有了几分底气。从一楼逛到五楼,她逐步适应了商场环境,仍然不敢靠近任何商品,只是远远看着。

杜小花无意间看到服装上的标价,其价格之高远超出了想象。她默默地将这些服装价格转换成猪肉价格,暗道:“这条裤子值五十斤猪肉,这件衣服值半片肥猪,这条裙子抵得上整头肥猪。”

换算得越是准确,越让杜小花心惊胆战,从六楼往下时,她无论如何不愿意再逛,直接沿着楼梯下楼。下楼以后,杜小花指着自己衣服问:“这件衣服多少钱?”新衣服是打折品,打折价为280多元,原本是侯正丽为自己准备的,她随口道:“这件衣服不贵,只有100块钱。”杜小花所穿衣服都是在柳河场上所买,皆为十几元到二十几块的价格,100块钱,是她最贵的衣服。

“真是糟蹋钱,我怎么能穿这么贵的衣服。”杜小花将这句话反复了多次,直到回到家中,将侯正丽唠叨得要抓狂,她才作罢。

侯海洋倒是深刻理解母亲,他从大山沟来到广州时也曾经有如此心路历程,只是母亲将心路历程直接表现了出来,而他则将其隐藏在内从街上回来,三人在客厅聊了很久。文化并不等于见识,知识也不完全是能力,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言谈中蕴含着许多朴素的道理,与两个孩子谈得津津有味。

母亲和姐姐上床以后,侯海洋将房间门关上,把身上所有的钱全部掏出来,认真数了一遍。在牛背砣小学时,每月工资微薄,可是有暗河尖头鱼作为补充,他的生活过得挺滋润,买了摩托车、传呼机,如今身上的钱,还是卖尖头鱼所得。如今走出小山沟,来到繁华大都市,他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在乡村练得娴熟的谋生技能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

侯海洋双腿盘在床上,看着几张可怜兮兮的钞票,心道:“明天上午先去找秋云,不管能否找到都得回一趟牛背砣,卖几百斤尖头鱼,赚点生活费,否则还要向姐姐伸手要钱,太丢人。”

夜晚,脑中浮动着无数机灵的尖头鱼,尖头鱼游来游去,形成无数线条,线条变幻莫测,似乎又变成秋云的模样。

第九章 每一次挫折都是人生经验的积累 何去何从

侯海洋早上六点半起床,原本想在外面吃碗小面就到汽车站,可是打开房门就见到母亲坐在客厅里。

“我给你下碗鱼汤面。”杜小花甚为勤劳,天边出现了一丝光亮,她便醒来,此时还没有到六点。她大着胆子来到了楼下,到外面转了一圈,意外地看到菜市场。与岭西百货相比,菜市场就是她熟悉的主场,她充满了自信地游走在菜市场里,左挑右选,买回来几十个土鸡蛋和十来条土鲫鱼。

鲫鱼煮汤,这是柳河传统的孕妇菜,味道鲜美,营养丰富。

杜小花在天然气灶前忙碌着,道:“我昨天看了冰箱,以前买的鸡蛋都是洋鸡蛋,不好吃。你看我选的鸡蛋,才是真正的土鸡蛋,大小不一样,蛋壳还有鸡屎。”

侯海洋道:“土鸡蛋也有造假的。”

杜小花道:“造假的骗子只能骗没有养过鸡的人,我就是能认出来土鸡蛋。”

说话间,热气腾腾的鲫鱼汤面起锅了。

侯海洋喝着浓香扑鼻的面汤,心道:“若是在看守所有这样一碗汤,就是在号里当头铺也不换。”想着头铺,他又想起专心教儿子认字的鲍腾:“鲍腾对我着实不错,也不知他最后被判了几年。”

鲍腾是冒充中央领导的骗子,这并不影响侯海洋对他的好感。在号里短短三个多月,侯海洋从高级骗子那里学到许多深沉老练的人生经验,人生经验就如菜刀,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用来切菜,关键在于体悟者的本心。离开看守所时,恰好鲍腾出去接受电视台采访,两人没有来得及告别,这让侯海洋颇为遗憾。

吃过早饭,与母亲说了一句“晚上回来”,便飞一般朝车站奔去。母亲是永远可以依靠的人,代表着温暖和关爱,可是年轻人终究要离开母亲去追寻自己的幸福,每一代年轻人都有一颗游子之心,当游子终于倦怠时,母亲或老去,或离去。

客车行走在省道上,给侯海洋的感觉慢如蜗牛,走走停停,让人难以忍受。客车终于来到茂东城郊,近乡情更怯,虽然见不到秋云的可能性极大,他还是既激动又忐忑。

茂东公安局家属大楼淹没在一片灰色建筑之中,丝毫不起眼。侯海洋站在灰色建筑前,看见好几位进出大门的着装警察,不免下意识感到紧张。在进入看守所之前,他对警察没有特别感觉,如今他经历过人民民主专政铁拳的痛击,少年的轻狂劲消散了一大半。

“我没有作奸犯科,怕个尿。”侯海洋自我打气后,不再理踩警服男,走到小卖部,打通了秋云家里的电话。电话传来一阵嘟嘟的忙音,再打,依然如此。

使用公用电话时有打不通电话就不用付费的规矩,小卖部的老板见又有顾客过来等着打电话,道:“小伙子,打不通就是打不通,别老占着线。”

侯海洋放下电话筒,稍作犹豫,便迈开大步走进大院。公安大院住着一群公安,貌似比较安全,门卫实质上形同虚设,真要有胆大的小偷进来,十有八九会收获颇丰。他站在院子里,抬头寻找到秋云曾经指过的小窗,算清楼层和方位,毅然跨入了楼门洞。楼梯每层四户,门口都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水费、电费等数字,还有住户的名字。看到秋忠勇的名字以后,侯海洋作了一个深呼吸,当手指即将碰到木门时,他又缩了回来,然后再敲在木门上。

“当、当、当”敲了三次,没有回音。失望一点又一点地浸透全身,秋云考上研究生,搬家,既不打传呼,又不回传呼,种种现象聚集起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决定放弃这一段爱情。

“你找谁?”从楼梯处走上来一位老太。

“我找秋云老师。”看着老太警慑的神情,侯海洋彬彬有礼地作出了一个解释,“我和秋云是以前的同事,单位有点事情要找她。”

老太警惕的神情这才消去,道:“秋云读研究生去了,秋大队调到岭西公安局,房里没人。”

侯海洋又问:“请问有没有秋老师家里现在的电话?”

老太见这位年轻人沉稳有礼,警戒之心渐消,热情地道:“你是巴山的老师?”得到肯定答复以后,道:“你等会儿,秋大队新家的电话我有,抄在电话本上,我给你写一个。”

见老太没有邀请自己进屋的意思,侯海洋安静地等在秋云的家门口。不一会儿,老太下楼,递给侯海洋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串数“谢谢。”侯海洋微微躬身,表示谢意。

“别客气。”老太目送着侯海洋下楼,自语道,“这个小伙子长得挺精神,又干净,莫非是小云处的对象?小伙子人还是不错,就是职业差了点,又是乡下小地方,不般配。”进屋关门后,她醒悟过来,“小伙子没有秋家电话,肯定是秋家不愿意给他,我这脑袋瓜子不灵,怎么就没有识破。”

老太赶紧给秋家打去电话。接电话的人是秋云妈妈赵艺,听说侯海洋找到家里去了,顿时慌了神,急急忙忙给丈夫打去电话。

“不得了,那个杀人犯跑到茂东公安大院找小云。”

侯海洋无罪释放以后,赵艺才得知道此事,当时就埋怨丈夫截留了信息,为此还怄气掉了眼泪。

冷静下来以后,她承认丈夫处理得很周全。

听着妻子惊慌的声音,秋忠勇道:“别大惊小怪,侯海洋不是杀人犯,真凶已经落网。”

赵艺争辩道:“即使不是杀人犯,他也是参与打架斗殴的社会青年,还在看守所住了一百多天,早就学坏了,绝对不能让他找到小云。再说,他以前是小学老师,好歹还有个职业,现在成了无业青年,你愿意找这种女婿吗?”

秋忠勇道:“我调査过侯海洋,这人其实不错,家庭教养也好。”赵艺生气地道:“家庭教养能当饭吃吗?他现-就是一个无业游民,你这个当爸爸的,怎么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侯海洋既然敢于到茂东,肯定会找到这里。你得拿个主意,不许打马虎眼。”

在女儿的人生大事上,秋忠勇与妻子永远在一条战壕上,他略为思考,安排道:“先换个电话号码,让他打不进来。如果他找来,我就跟他谈。”

赵艺又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他去厦门,怎么办?”

这是最棘手之事,秋忠勇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道:“我们不能把女儿藏到真空里,也不能将侯海洋的脚捆住,没有办法。”

“那我今天就到厦门,把事情的轻重缓急跟女儿讲清楚。”

秋忠勇对秋云了解得更深,制止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小云的性格,若是真给她谈清楚,说不定她马上就要回来找侯海洋,你这是弄巧成拙。我的意思是冷处理,年轻人都是三分钟的热情,时间久了,他们自然就淡了。”

打了一番电话,赵艺仍然是六神无主,只盼望侯海洋不要到厦门大学去找女儿,又期盼着家里的电话不要响起来。

在茂东,侯海洋孤独地走在大街上,手里还握着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过了茂东烟厂,走过了无数房屋,最后走到了茂东的郊区。他蹲在公路边的一条青条石上,抽起了烟,一根接着一根。

“秋忠勇是东城分局的副局长,他知道我被关进了看守所,秋云知道吗?若是知道,则她的做法说明她并不值得我留恋;若是不知道,则秋家人的态度非常明确,他们不愿意我和秋云在一起。

“难怪看守所不准我通信,不准我带信息出去,以前还以为自己是重罪,多半是秋忠勇捣鬼。

“不管是否分手,相爱一场,秋云总应该回我的传呼。她是中文传呼,能收到我的信息,为什么不回传呼?难道这就是她的态度?

“秋忠勇一直认为我不是杀人者,努力帮我脱案,这说明他是一个称职的警察。他反对我和秋云在一起,这应该是当爸爸的天然反应,我如今没有正式工作,没有金钱,父母都是农村人。秋云如今是岭西人,研究生,父亲是公安局局长,我们俩差距这么大,我真能带给秋云幸福吗?”

抽完半包残烟,侯海洋下了决心:“男人要自尊自强,有了本事何患无妻,绝对不能当黏糊糊的惹人讨厌的牛皮膏药。”

他用最后一颗烟头烫在了手腕上,皮肤传来“嗞”的一声响,剧痛直传入心肺,他在心里狂吼一声:“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成功!”

以前,为了与秋云约会,侯海洋总是把房间订在条件相对较好的茂东宾馆。

这一夜,没有秋云,便没有必要住在茂东宾馆,他漫无目的地在茂东街道上游荡,直到累得走不动,这才随便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来。

小旅馆没有牙刷,早上还停了水。侯海洋没有洗脸刷牙,蓬头垢面地到路边小店吃了碗豆花饭。吃完饭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凭着记忆,他朝着茂东车站走去。结果晚间记忆有误,走来走去,总是找不到车站。他不愿意问路,就在茂东不停地走,走了半个多小时,无意中看到茂东烟厂几个大字。以大字为路标,侯海洋一路步行来到茂东客车站。

过巴山,到新乡,侯海洋从客车跳下来,再次踏上新乡土地的瞬间,他感觉时间在新乡场似乎凝滞,几个月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连自已为小商店写的广告都在,只是被风雨淋湿,墨迹显得稍有模糊。他没有与相识的店家打招呼,沿着公路直奔牛背砣的小道。

走在乡间小土道上,他不由得想起与秋云在一起缠绵旖旎的时光,在最清苦的牛背砣日子里,秋云如炉火,让他感到温暖,不再孤单。

走到牛背砣门口,侯海洋朝校园内张望了几眼,里面景致如此熟悉,他就如昨天刚离开一般。一位年轻的女老师站在门口刷牙,她大概没有想到有人会在星期天早上出现在门口,嘴边粘着一团白色泡沬,愣愣地看着门口的帅哥。

“又是一位被发配者!”从这位年轻女子的年龄来看,也就十七八岁,估计是中师新近毕业的学生。侯海洋暗自感慨一声,拐过校门,来到后山。

后山木门铁锁上遮了一个塑料袋,未淋雨的铁锁没有锈迹,用钥匙能轻松打开。花椒树很是茁壮,多数皆有大拇指粗细,绿油油的煞是喜人。山顶小屋经过日洒雨淋,不少地方长了青苔。

站在小屋门口,侯海洋下意识摸烟,才发现昨夜已经将烟抽完,只能舔舔嘴皮,忍住烟瘾。正在伤怀之际,山脚传来一阵狗叫声,一只黑狗用保卫家园的气势往上冲,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到了山顶,黑狗嗅到了曾经熟悉的味道,它停止威胁,伸出鼻子在侯海洋脚边嗅了嗔,然后抬起双腿就扑了过来。

在牛背砣时,黒狗经常到学校院子里讨吃,吃人则嘴短,它对侯海洋保持了好感,每次见面都很亲密。如今,它不知道当前的侯海洋是一个没有职业、没有爱人、才从看守所出来的落魄人,仍然抬起前腿吐着舌头没有保留地在侯海洋身上扑腾。

“蛮子,好久回来的?”跟在黑狗后面的是马蛮子,他站在坡底,看着局局在上的侯海洋,局兴地大喊。

侯海洋朝着马蛮子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山。有了看守所这一段经历,侯海洋见过社会上太多阴暗人物,马蛮子在他眼里就显得很是单纯。

马蛮子一直在帮着侯海洋看守这一片花椒地,夫妻俩最担心就是拿不到工钱,此时侯海洋终于露面,也就觉得踏实了。爬上山坡,马蛮子喘着粗气,道:“花椒苗长势还要得吧,我估计后年就可以采花椒。”

侯海洋打断他的话,道:“有烟没有,来一支。”马蛮子连忙从包里拿出皱巴巴的烟,递了一支过来,问:“以前没得烟瘾,现在癥被弄大了晾。”侯海洋贪婪地吸了一口,烟头火星颤了颤,迅速地燃烧了一大截,然后道:“四处乱混,没有搞出什么名堂,刚从岭西过来。”

从不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响,大地似乎跟着颤抖起来。侯海洋指着爆炸方向,问:“那是刘清德的矿?”马蛮子气呼呼地道:“对头,刘清德那个老屁眼虫找了刘老七帮忙,横行霸道,跟村里人打了好几次架了。他这个矿经常放炮,家里的母鸡都被震得不下蛋了。”

在远处,小山被挖得千疮百孔,绿色植被完全被破坏,露出难看的黄土,黄色并不纯正,还夹着些红色,就如某位大仙故意拉了泡屎在青山绿水之中,难看得让人过目不忘。小河边新修了一条五米多宽的公路,几辆装满沉重矿石的大卡车将公路压出一条深沟,大车过后,公路上扬起黑烟和灰尘。

从矿上的规模看,刘清德应该发了财,侯海洋问:“刘清德还在学校?”马蛮子道:“还在学校,他平时不到矿上,养了刘老七这条看家狗。”说起看家狗,马蛮子颇气愤,抬脚将围在身边的黑狗踢得老远。黑狗吃痛,钻进草丛中,只露出一双不解的目光看着喜怒无常的主人。

侯海洋在新乡与刘清德发生了数次冲突,从打架的角度来看,他痛揍了刘清德,算是胜利者。可是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刘清德当了副校长,开矿赚大钱,把好事全部占尽,他却一无所有,前途晦暗。

谁是胜利者,一目了然。

看着不可一世的大货车,侯海洋没来由有些烦闷,向蛮子伸出手,道:“再来一支。”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此时他与刘清德再无关系,可是想起刘清德曾经欺负过秋云,禁不住怒从胆边生。

马蛮子骂道:“刘清德那个屁眼虫,他在山上使劲挖,害得我们这边好多水井都没有了水,为了这个事情,我们还跟刘老七打过架,刘老七的人被关到派出所,隔了几天就放了出来。”

侯海洋解释道:“这里是喀斯特地貌,上游开矿,破坏了地质结构,扰乱了地下水,水井不出水,极有可能就是刘清德造成的。”

马蛮子佩服地道:“还是得多读点书,蛮子一下子就讲清楚了道理,蒋大兵帮着刘清德说话,硬是说水井断水与刘清德开矿没有关系。”

侯海洋道:“他们这是官官相护,历朝历代都是这样。”

这番话引起了马蛮子的强烈共鸣,道:“你还在牛背砣就好了,我跟着你去收拾刘清德,狗日的才不敢。”

两人在山上转了一圈,从另一条道下山,黑狗忘记了委屈,在前面欢快地跑着,它最先回到马蛮子的小院,然后回过身来迎接两位主人。

牛背砣小学校的围墙又垮了一段,马蛮子家里的公鸡和母鸡们站在断掉的围墙上,昂头四顾,不可一世。侯海洋看见了马光头站在院中,于是走到围墙边,打了个招呼。

“侯老师,真的是你。”马光头见到侯海洋,显得颇激动。

“过来,中午喝酒。”侯海洋与马光头曾在一个屋檐下教书,挺有感情。

马光头就踩着断掉的围墙,走到了另一边,使劲地握着侯海洋的手,道:“侯老师,你走了半年,我还真是想你。有你在学校,我少操好多心。现在的年轻人比不上你的小拇指,什么事情都办不了。”

侯海洋道:“你转正了吗?”

转正之事是马光头的痛点,他唉声叹气地道:“这些贪官,良心都被狗吃掉了,现在只有等,也不知道这一辈子能不能转正。”

马光头与马蛮子有亲戚关系,关系却不怎么样,时常发生点小摩擦,说是摩擦也不是太准确,准确来说应该是马蛮子不断侵扰小学校的地盘。马蛮子弄不过刘清德,只能骂人过过嘴瘾,但是他在马光头面前就成了霸王,经常无理取闹。

侯海洋在学校时能镇得住马蛮子。等到其离开学校,马蛮子故态萌发,别说马光头等村小老师,就连学校当局也拿油盐不进的马蛮子没有办法。

马蛮子老婆见到侯海洋,在灶台上方割了腊肉,又从粮仓里摸了四个鸡蛋,三个男人在院坝喝着茶,一阵诱人的香味从厨房传了出来。香味袭来,侯海洋肚子便不分场合地响了起来,在看守所的那一段日子里,食品严重匮乏,他走出四方墙以后,始终保持着对食品的敬畏和旺盛的需求。

农家腊肉长期都挂在灶台上,天天被柴火熏,相对于市场上的速成腊肉,别有一番风味。外表看来粗黑不堪,切开后如玉石一般晶莖剔透,香味直浸入心脾。

烈酒下肚,气氛热烈起来。马光头积着满肚子牢骚,在酒精作用之下,开始发牢骚,与马蛮子拼起酒来,反而将真正的客人冷落在一边。两瓶从小酒厂打来的原度酒下肚,马光头和马蛮子都醉得稀里糊涂。马光头翻过垮掉的围墙时,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随后趴在地上不停地吐,吐得天翻地覆,最后连胆汁也吐了出来。

新来的女老师听到呕吐声,最初不为所动,后来终于还是走了出来,见马光头飢在地上喘气,心有不忍,就扶着他起来。所幸马光头长得瘦,分量不重,小女孩还能将其拖起来。

马光头老婆刚好走进牛背蛇小学大门,她平时很少到学校,自从分了一位年轻的女老师来到小学,她便对马光头极不放心,生怕两人发生点什么。她走进院子,见到女老师与丈夫纠缠在一起,怒骂一声:“放开,你这个女妖精!”

女老师没有反应过来外面进来的妇女嘴巴里喊的是什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继续拖着马光头朝教师办公室走。马光头老婆火气更大,她几步就跑了过去,朝着女老师就是左右两耳光。

女老师被分配到牛背砣小学,满腹委屈,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今天难得地做了回好事,却被马光头老婆扇了耳光。她将马光头朝地上一扔,抡起胳膊便回扇过去。

两个女人在院子里撕扯起来。马光头老婆长期在农村做体力活,为人泼辣,很快就占了优势,将女老师压在身下,抓头发,扇耳光。女老师只能抱着头,不停地哭。马光头酒醉心明白,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来到自己婆娘身后,用力将其扯开。马光头老婆见丈夫还帮着别的女人,恶从胆边生,伸出五根手指在丈夫脸上不停地挠,很快就在马光头脸上挠出了一条条血口子。

侯海洋和马蛮子老婆听到动静,跑过去将两人拉开,马光头变成了大花脸。

侯海洋见马光头老婆状若疯婆,年轻女老师坐在地上哭泣,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道:“马老师和我们喝酒,喝多了,没有搞其他名堂。”

马光头老婆见到侯海洋,又闻到马光头身上浓烈的酒味,知道有可能搞错了,犹自嘴硬:“没有搞啥子名堂?老娘亲眼见到他们搂在一起。”

侯海洋不耐烦地吼了一句:“你这个傻婆娘,闹啥子闹,把男人背回家,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马光头老婆吓了一跳,见到侯海洋一副凶相,没来由心生畏惧,嘴巴咕味着,还是依言背起马光头,摇晃着朝门外走去。

侯海洋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小女生,下意识摇了摇头,他如今自顾不睱,没有心情劝解牛背砣的新老师,翻过围墙,又回到酒桌上。马蛮子喜欢喝酒,酒量并不大,犹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侯海洋让马蛮子婆娘添了一碗饭,将剩下的几块腊肉埋在饭里,又将炒鸡蛋也全部倒进碗里,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马蛮子婆娘又抓了半碗农村老坛泡菜,放在桌上,道:“侯老师,今年我和蛮子一直帮着照管花椒地,自己贴钱买了肥料,打了农药,这笔钱你什么时候算给我?如果不给你照看花椒林,我和蛮子就去打工找现钱了。”

暗河里有尖头鱼,捞上来就是现钱。侯海洋不慌不忙地道:“不着急,我还要住两天,走时会和你们算账,不会让你们吃亏。”

得到承诺,马蛮子婆娘觉得踏实了,到厨房又炒了两个鸡蛋。

酒足饭饱,侯海洋独自上山。他有意将山门上锁。仔细察看四周,确认没有外人,这才到山顶小屋里取了木桶和铁锹,沿着隐蔽小道走向溶洞口。

溶洞入口位于教室后面,被侯海洋用石块和泥土堵住。几个月时间,封洞处长出了杂草,若是不熟悉情况,几乎看不到洞口。侯海洋将石块搬掉,铲掉泥土,躬身入洞。由于溶洞还有一处隐蔽出口,通风状态良好,洞内空气并无异常。侯海洋轻车熟路地走完几个岔道,就能看见有光线射人,此时空气变得异常清新。

看见从天而降的光线,侯海洋心情愉悦起来。可是走近潭水,他吃惊得合不拢嘴,往日两米多深的潭水只剩下四五十公分,面积缩小到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水潭里面黑压压的尖头鱼游得欢快,只是由于水面缩小得厉害,尖头鱼的活动空间比以前大大减少,已有压抑之感。

察看了水潭细节,侯海洋暗叫庆幸,水潭入水已经细如手腕,再晚来几天,说不定入水就会断绝。

以前出水口水位高,足够尖头鱼游出水潭,目前水位下降导致出水口变浅,尖头鱼已经不能从绢绢细流中游出暗河,全部被困在了水潭里。

若是水潭入水消失,尖头鱼必将困死于此。

侯海洋认为自己的判断应该没错,小水潭突然断水,绝对是刘清德在上游开矿改变了地下暗河的走向,导致进入溶洞的水越来越少。最终的结局将是暗河断流,尖头鱼不会再出现在溶洞之中。

溶洞里有尖头鱼,侯海洋就有了最后的退路,最不济可以做一个富足的小商人,在花椒园里看风景,在溶洞里观察游鱼,生活不亦快哉。此时,最后退路被刘清德的炸药和卡车破坏,这让他感到一阵阵空虚。

在溶洞边坐了良久,侯海洋猛地站起来,道:“我能从看守所走出来,老天爷已经很照顾我了,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怕个锤子!”

钻出洞,侯海洋绕过牛背砣小学校,沿着曾与秋云一起走过的田间小道,他顾不得忧郁,一心想着如何卖出最后的尖头鱼,很快来到新乡场镇。

魏官妈妈老远就见到侯海洋,在柜台里招手,喊道:“侯老师,侯老师。”

侯海洋原本不想在熟人店里打电话和买大桶,只是被魏官妈妈发现,这才迫不得已走到其小店。

“侯老师,你走了以后,没有人管我们家魏官,在学校里打架,记了一次处分。我只有把他转学,弄到城里头读书,住在他二叔家里。这么小的娃儿就离乡背井。”魏官妈妈是个话篓子,也没有注意到侯海洋情绪不佳,稀里哗啦就说了一大堆。

侯海洋应付两句,要了公用电话,拨通了茂东烟厂总裁办小周的电话:“祠姐,我是侯海洋,这几个月存了些货。如果要,今天开个货车过来拉,注意要带加氧设备。到了新乡,给我打传呼,我过来接你们。”

小周接到侯海洋电话,既意外,又惊喜,道:“你等着,我们马上安排车辆过来,你有多少我们都收,价钱维持不变。”她在茂东开了餐馆,以尖头鱼为最大卖点,生意很不错。只是尖头鱼产量低,虽然她寻找了好几家供货商,都无法保证每天的供应,更关键的是无论是什么地方的尖头鱼,质量都不如新乡尖头鱼。

挂掉电话,侯海洋在商店里买了一包烟和一个大胶桶。算账时,魏官妈妈大方地道:“电话就不算钱了。侯老师对我们家魏官最好,你走了以后,魏官一直在念你们。”她最后用了一个“你们”,就下意识将秋云和侯海洋联系在一块了。

魏官妈妈又好奇地问道:“秋老师现在好吗?她家在茂东,本来就不应该分到新乡,听说秋老师家里还是市公安局的。”

侯海洋敷衍地道:“她去读研究生了。”

这又引得魏官妈妈一阵惊叹,等到侯海洋提着桶走出商店,她又想起什么,追到商店门口,道:“听说你在广州发财,以后等魏官毕业,我让他来投奔你。”在新乡这种山沟沟,二三产业没有发展起来,没有更好的就业门路,到南方打工成为解决就业的最重要门路,如果有本乡本土的人照应,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魏官初中毕业,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侯海洋坚信自己在那时肯定能成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道:“你有我的传呼号,等魏官毕业以后,就来找我。”

走过公路时,听到新乡学校传来的广播声,这个声音曾经如此熟悉,如今格外遥远,远远地看见学校大门处的青石梯子上站着两个人,依稀像是赵良勇和刘清德,侯海洋不愿意与他们见面,提着桶,快步从公路走下了小道。

远处站着的人正是赵良勇和刘清德,赵良勇在和刘清德谈话时,也瞧见一个提桶人,他只觉得面熟,根本没有想到侯海洋会回来。

“刘校长,牛背砣村里来反映了几次,说大货车过来过往,吵得学生无法上课,我把他们挡回去几次了。”

为了开矿,刘清德不仅把所有家产投了进去,还到银行贷了款,大哥二哥亦投了不少钱。如此巨大的投资,绝不可能因为影响学生上课就关闭矿山。他不耐烦地道:“这些人真是刁民,为了减少对学校影响,矿上专门修了公路,他们还想怎样?”

赵良勇对刘清德的态度心知肚明,他出了个主意,道:“计划生育搞了这么多年,各村适龄儿童都比以前少,牛背砣的学生不多,不如把学校合并到前屋村小,砍了树子免得乌鸦叫。”

刘清德一拍大腿,道:“赵主任,你脑瓜子硬是灵光,这个主意好,只是我在牛背砣开矿,大家都知道,不好提这个事。”

赵良勇道:“我在办公会上正儿八经提出来,合并小学校既符合政策,又符合事实,应该没有问题。”

解决了一个困扰企业发展的难题,刘清德甚是高兴,道:“中午把老朱叫上,我们几兄弟喝一杯。”

去年发生录像室事件以后,新乡学校的老师发生了分化。侯海洋和赵海被踢到了村小,然后赵海因强奸被判刑,侯海洋愤而辞职。赵良勇痛定思痛,他不甘心在学校底层当愤青,便将清高扔进厕所,主动与刘清德搞好关系,刘清德的二哥是组织部领导,搭上这条线,对其发展是大有益处的。

事实证明,赵良勇抹下脸皮的策略是正确的,他很快就出任学校教导主任,进入学校的领导层。又跟着刘清德到县城吃了几次酒,如今是副校长的最有力后备人选。

此时马蛮子喝得烂醉如泥,不会上山,马蛮子婆娘要喂猪、煮饭,也不会跑到后山来。侯海洋开始转移尖头鱼。他回到学校后山,先将两个大胶桶放到半山腰,然后提着木桶钻进溶洞。不一会儿,他就提了一桶尖头鱼出来,转移到半山腰的大胶桶里。跑了好几趟,累得出了一身大汗。暗河里的尖头鱼数目相较半年前少了许多,跑了七八趟,就全部被转移了出来,多数是一斤到二斤的个头,在大胶桶里快速游动着,带起阵阵水花。

侯海洋又爬回山顶上,吹着带有泥土芬芳的山风,点燃一支烟,心情忧伤地等待着小周到来。

柳河属于浅丘,站在稍高的山坡,就能看到起起伏伏连绵不断的小山坡,绿色植物在山腰以上,山腰以下则是农家田土。在大炼钢铁时,山坡上的大树基本上被砍掉了,成为一大片秃山。如今能看到的绿树都是近二十多年种植的,树粗多在二十公分左右。

侯海洋的目光变幻成翱翔天空的雄鹰,巡视着新乡的山山水水。虽然只在这里工作一年,这一年发生的事情足以让他回想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看着小学房顶上依然存在的大桶,他想起寒冷冬季与秋云在一起的温暖,不仅仅是身体上互相给对方以温度,更是心灵上的安慰。

世人都说年轻时充满激情,他们往往忘记了在激情后面的忧伤、彷徨和无助。岁月增加,激情消逝,忧伤也渐渐离去,人便变得麻木和平庸。

第十章 位居复读班倒数第一名 各人遭遇皆不同

下午五点,腰间的传呼机振动起来,随后发出打屁一般的BP声音,尽管失望了无数次,侯海洋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将传呼机从腰间取了下来,依然不是秋云的电话。失望无数次以后,失望便成了惯性,他面无表情地将传呼机挂回腰间,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巴,慢慢下山。

绕过牛背砣小学围墙,侯海洋顺手扯下来一根杂草,将最嫩的部位放在嘴里咀嚼,一股青草的健康香味扑鼻而来。恰好牛背砣小学的女老师从大门出来,她双眼通红,手里提着一个包。

“你是新来的老师,巴山中师的?”在擦身而过时,侯海洋忍不住问了一句。

女老师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相貌平庸普通,气质就如中师班上的大多数女生,她愣了一下,道:“嗯。”

“怎么分到牛背砣,没有留在中心校?”

“今年的中师生全部分到村小,一个都没有留在中心校。”女老师望着侯海洋,略有些迟疑,道,“你是侯海洋?”

“你认识我?”

“你比我高两级。”

侯海洋再看女老师一眼,女孩脸上有几道被马光头老婆抓出来的血痕,道:“你去找王校长,就说在牛背砣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证,坚决要求调回中心校。”

女生有些胆怯,迟疑地道:“我才分到村小,就找王校长办调动,好不好?”

侯海洋瞪着眼,道:“要生存就别在意面子,赶紧去找,你不去找,其他人就要去找。”

女生跟在侯海洋后面,心乱如麻。对于她来说,牛背砣就如林冲经过的山神庙,充满着危机,让人恐怖万分。

作为一个小女孩,独自出来生活,身边没有人拿主意,茫然无助。听了侯海洋一番话,她就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心情稍稍稳定,道:“师兄,我真的可以去找王校长?”

侯海洋道:“你去买两瓶酒,提到王校长家里。进门只管哭,把伤口拿给她看。王校长心软,十有八九会同意。”

“真的有效?”

“肯定有效。出了学校,就别羞羞答答,要学会争取自己的利益。”侯海洋只比小女生早出来两年,他却经历了沧桑,比起小女生成熟得太多。

沿着乡间小道走上了主公路,侯海洋远远地看到了停在魏官妈妈商店旁的两辆车,一辆是喷有“检察”两个字的警车,另一辆是装鱼的货魏官妈妈见到侯海洋过来,又喊:“侯老师,还要点啥子?”侯海洋朝着魏官妈妈挥了挥手,又对小女生道:“到了牛背砣,没有人能帮你,一切只有自己靠自己。”

彷徨无助的小女生受到鼓励,勇气增加了几分,她发自内心地感谢:“谢谢师兄。”走进商店,她将眼光聚集在烟酒柜台,看了一会儿,道:“买两瓶益杨红。”魏官妈妈注意到女老师脸上的伤,她带着疑惑的神情看了一眼侯海洋,转身去柜台拿酒。

小车旁边,陈树坐在驾驶室抽烟,没有下车。小周站在车旁,热情地和侯海洋打招呼,道:“我给你打了好几个传呼,你都没有回。”

几个月时间过去,侯海洋身上突然多了一份沉郁之气,让人感觉他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得多,仿佛经历沧桑人生。小周在茂东烟厂总裁办工作,迎来送往,阅人无数,很敏锐地捕捉到侯海洋气质中的变化。

从四方墙出来以后,侯海洋面对公检法略有心理障碍,他没有与坐在驾驶室抽烟的陈树打招呼,只是对小周点头致意,道:“前一段时间太忙。我这次回新乡,收了两百多斤鱼,大多数是一斤到两斤的,还有十来条是小鱼,需要养一段时间。尖头鱼不太好养,水质要好,水温不能太高。”

小周听到有两百多斤鱼,眼前闪亮,道:“太好了,侯海洋真是雪中送炭。”侯海洋道:“我们还是按老规矩,付现钱。”

小周知道货源紧俏,豪爽地道:“钱没有问题,过秤就付款。到你的学校没有公路,两百多斤鱼,加上水,怎么搬?”

侯海洋早就将细节考虑清楚,道:“有一条新修的路,距离学校不远,我在前面带路,一会儿就到。”

刘清德为了运送矿石,扩修了一条公路,客观上改善了牛背砣村的交通条件。两辆车从场镇公路转到了机耕道,机耕道铺有片石、碎石和泥土,被大车压出深沟,小货车勉强能通过。

陈树开着小车无法通过机耕道,只得把车停了下来,抽着烟,看着妻子坐着货车朝牛背砣学校开去。最近检察院破天荒要在中层干部中搞竞争上岗,这种新型选干部方式是机会也是挑战,想着即将到来的竞争上岗,他就对老婆的生意不感兴趣,也没有心情与侯海洋这位小鱼贩子聊天。

装货时间整整花了一个半小时。马蛮子婆娘看到两大桶尖头鱼,吃惊得嘴巴合不拢,自从刘清德开矿以后,尖头鱼的数量越来越少,最近基本上没有。她实在搞不懂侯海洋回来半天就能弄到这么多尖头鱼。她去追问侯海洋,侯海洋笑而不答,弄得马蛮子婆娘在家里大骂侯海洋办事不耿直。

下午六点,货车和小车这才离开新乡场镇。

侯海洋腰包里装了六千多元,生活暂时不成问题,他搭乘陈树的小车前往巴山县城。

陈树来到新乡以后,多半时间是阴着脸。小周则态度热情,一路上与侯海洋相谈甚欢。侯海洋下车时,她特意交代:“海洋,下回收到尖头鱼,一定记得通知我。新乡尖头鱼,我全部都要收。”

小车再次启动以后,陈树道:“叫得还挺亲热。”小周给了丈夫一个白眼,道:“小心眼,乱吃醋。侯海洋就是财神,我叫一声海洋,也是应该的。”陈树道:“你选几条最好的尖头鱼,我要请几个科室的头头吃顿饭。”

陈树没有再说话,他瞅了瞅右侧的反光镜,反光镜中还有侯海洋的身影。

六千块钱把裤子口袋胀得鼓鼓的,侯海洋行走不便,在路边顺手买了一个能套在皮带上的人造革小包。

腰上缠小包,这是巴山县小生意人的标准打扮。衣着打扮是外在形象,往往能在无意中折射出人的心理,此时辞去公职的侯海洋下意识将自己当成了小生意人。

以前侯海洋到巴山县,落脚之地是付红兵的宿舍。如今成为警界英雄的付红兵到省城岭西读书,他就没有了落脚点。他与沙军的关系也还不错,可是从来没有在沙军家里留宿,一来沙军家里有父母,他过去会受到拘束,二来两人在学校读书期间就从来没有钻过一条被窝,离开学校,更难以钻进同一条被窝。

为了取回摩托车,侯海洋来到沙军家里。

沙军不在家,其父母很热情地接待了侯海洋,但是他们不知道摩托车钥匙放在哪里。侯海洋在沙军家中稍作停留,抄下沙军新的传呼号,告辞而去。

在小杂货店的公用电话亭打通了沙军的传呼。很快,沙军将电话回了过来,他在电话里声音很大,道:“蛮子不够意思啊,到了广州发大财,就忘了兄弟们。”侯海洋苦笑道:“木柴都没有捡到,发啥子大财。”沙军道:“我在小钟烧烤,赶紧过来,斧头刚从省城回来,没想到哥几个今天倒能聚在一起。”

“斧头也在,我马上过来。”侯海洋没有想到斧头也回来了,放下电话,快步朝天然气附近的小钟烧烤走去。

巴山县城号称“七十一条街”,其实只有一条主街,从客车站到小钟烧烤也就需要走十来分钟。

小钟烧烤地段好,味道不错,生意一直挺红火。隔着老远,侯海洋就看见小钟烧烤醒目的红色招牌和篷盖。小钟穿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长长马尾巴辫子上有一个蝴蝶压发。她带着侯海洋朝里屋走,道:“他们哥几个喝上了,正在等你。”

侯海洋见小钟喜气洋洋的神情,心道:“小钟一直在追求斧头,看小钟神情,此事应该成了,这样说来斧头肯定是在陆红面前碰了壁。”里屋最大包间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沙军比读书时略有发胖,发型变成三七开的分头,头发上喷有摩丝,油光水滑。付红兵没有多少变化,仍然瘦得像根竹竿,脸色黝黑,留着平头,精气神挺足。

付红兵站起来,抬手就给了侯海洋当胸一拳,道:“狗日的蛮子,跑到哪里去鬼混,这么长时间都不联系。”这一拳相当有力,侯海洋稍稍朝后仰了仰,道:“落魄江湖,不说也罢。”付红兵转身抽了一张椅子,加在自己身旁。

沙军道:“跟你介绍几个新朋友。这位是马科长,组织部干部科科长。”他瞅见侯海洋没有什么表情,料知其根本不知道干部科科长是什么职位,解释了一句:“干部科科长是实权派,管着巴山几千干部。”马科长三十多岁年龄,戴了一副眼镜,矜持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沙军又介绍道:“这是县府办王岩,和我一起进的机关。”王岩年龄不大,性情活泼,主动伸出手,道:“你好,我是王岩。”侯海洋礼貌地道:“我是侯海洋,沙军的同学。”

另外两人则是城郊所民警,曾经与付红兵住过一个寝室,与侯海洋见过面,三人互相点头致意。小钟美女拿了一些排骨过来,然后坐在付红兵身旁,一只手放在了付红兵的肩膀上。

除了侯海洋,在座之人都有单位,他们喝酒吃菜,津津有味聊着巴山县官场的趣闻逸事。侯海洋与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夹了一条烤好的鲫鱼,放在盘子里慢慢地理刺。

众人聊得热闹时,付红兵侧头低声问道:“这一段时间跑哪里去了,跟你联系不上。”侯海洋苦笑着道:“说来你不信,我到‘岭西一看’待了一百天。”付红兵吓了一大跳,道:“‘岭西一看’都是大案,你怎么进去了?”侯海洋道:“一句话说不清楚,晚上细谈。”

沙军端着酒杯,走到侯海洋身边,道:“蛮子来碰一杯,你的摩托车还放在我家里,再不拿走,都要生锈了。”侯海洋一扬脖子,将杯中酒倒进嘴里,道:“明天我过来取。”沙军喝得微醺,从额头到脖子的皮肤红得透亮,他用手揽着侯海洋的肩膀,道:“那天我和陆红送你到车站,陆红还说肯定要有好几年才能看到你。”

“谁在说我。背后说人小话,舌头要长疮。”包间外传来了陆红的声音。沙军在吃饭前,给陆红打了电话,约她一起吃饭。陆红恰巧在天然气公司附近有一个饭局,两个饭局都有外人,便没有凑在一起。

陆红原本是想和从省城回来的付红兵碰杯酒,没有料想起侯海洋居然会坐在里面,惊讶地道:“蛮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从广州回来吗?上次我到广州,给你打传呼也不回,一点都不耿直。”

付红兵一直暗恋着陆红,中师毕业以后,他数次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却没有得到陆红的回应,让其暗自痛苦万分。前些日子,小钟专门到省警校来看望自己,男追女,隔堵墙,女追男,捅破窗,失意中的付红兵与小钟牵了手,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此时猛然间见到陆红,心肝尖不由得微微颤抖,只觉得小钟放在肩膀上的手掌很是沉重。

小钟是很有心计的女子,她没有将陆红当成情敌,拖了一张椅子拼在沙军身旁,道:“陆红,你坐。”

沙军接连喝了几杯,舌头在口腔里打转,说话开始含糊不清:“这是我们班上的大美女,在西郊小学。”

陆红道:“小钟,倒五杯酒,我们几人一起喝。”

小钟连忙到另外一张桌子倒满了五个杯子,陆红端着酒杯,豪爽地道:“我们四个同学,加上小钟,干一杯。”侯海洋、沙军、付红兵、小钟都站了起来,五个围成了一个圈子,将酒杯碰得砰砰作响。

酒入喉,辣中带着苦。陆红定眼看着侯海洋,一肚皮话,在这种场合里表达不出来,故作豪迈地拍了拍侯海洋的肩:“传呼还在用吗?”

“在用。”

“记着回传呼。”陆红怕吕明跟着进来,与侯海洋碰了一杯酒,就朝外走。还未走出门,朱柄勇和吕明便端着酒杯进来。

吕明非常不喜欢端着酒杯四处串台,只是想到沙军和付红兵都在,这才跟着朱柄勇来到小钟烧烤。

朱柄勇在财政局工作,财政局管着各部门的钱,一般情况下都是别人来敬酒,只是想和未婚妻的同学搞好关系,加上组织部干部科科长也在这一桌,他有心结识,因此敬酒非常主动。

走进里屋,朱柄勇满脸带笑地打起招呼:“马科长、王秘,敬你们一杯。”沙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介绍道:“这是财政局预算科的朱柄勇,他的老婆吕明和我们几个是同学。”

财政局预算科的同志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几分薄面,骄傲的马科长抬起了屁股,将椅子朝旁挪动,给朱柄勇腾出一个位置,道:“老朱,坐这里。”

朱柄勇在马科长身边坐下来以后,这才跟付红兵打招呼。

酒桌子是巴山县城社交活动的重要场所,夜幕降临以后,县城很多机关企事业干部就涌向了高档酒店或者很江湖的大排档,在这些场所里总会遇到许多熟人,在一轮轮的串台和敬酒中,完成了感情交流。在一次又一次的酒局中,一个又一个小圈子便形成了。朱柄勇深谙此道,不用沙军多介绍,主动与马科长、王岩等圈子人聊了起来。

侯海洋是巴山酒场的局外人,融不进他们谈话之中,吕明进来后,他心情变得忧伤,但是没有愤怒。

猝不及防地遇到侯海洋,吕明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朱柄勇与侯海洋在躲无可躲的地方迎头遭遇。她的心、肺、喉仿佛被一把大铁钳夹住,夹得如此之紧,她无法呼吸,有一种缺氧的昏眩感。

陆红、沙军、付红兵等人都知道吕明和侯海洋的故事,他们紧张地注视着侯海洋,担心侯海洋在现场爆发,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家脸面上都极不好看。陆红没有挡住吕明,只能站在一边叹气。吕明身体微微颤抖,如暴风雨中的一株小草。

朱柄勇酒量不错,在沙军的介绍下,依次与在座之人敬酒。

在巴山,敬酒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年长者、官大者或女士敬酒,一人可以敬全桌人,俗称批发;另一种就是敬酒之人依次与桌上的每个人都碰酒,俗称单碰,适用于同辈以及酒量好者。

当沙军介绍“这是侯海洋,我的同学”时,朱柄勇笑容明显僵滞,随后嘴巴上翘,故意摆出居高临下的高傲笑容,道:“我是朱柄勇,在财政局预算科工作。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

若是在一年前,侯海洋绝对无法面对这种情况,经历过看守所一百多天的生死考验,经历了遍寻秋云不得的苦涩,心理历练得很强大,他懒得与朱柄勇多说话,举着酒杯,“砰”地碰了碰。仰着脖子,一杯酒没有与舌和齿发生纠缠,直接倒进喉咙里。

朱柄勇喝了酒,上下打量着侯海洋,目光停留在其腰间的小皮包,道:“听沙军说你辞职了,做生意肯定找了大钱?”

侯海洋从对方言语和目光中看出未加隐藏的俯视态度,他没有回答朱柄勇的话,拿起酒杯,慢慢啜了一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吕明已经作出了人生选择,对此他无能为力。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他还没有大度到对抢走女朋友的情敌报以笑脸,丝毫没有掩饰对朱柄勇的冷意。另一方面,他和吕明曾经有过真挚的感情,为了吕明着想,他不会与朱柄勇发生冲突。

吕明将朱柄勇的挑衅和侯海洋眼里的冷意看在眼里,不愿意再留在房间里,低头往外走。陆红怕她有意外,紧跟其后。来到屋外,吕明双肩耸动着抽泣起来。陆红取了纸巾,递给她,劝道:“别哭了,事已成定局,再哭也没有用。哭红了眼睛,朱柄勇会不高兴。”

吕明与朱柄勇已经办了结婚证,正在筹办结婚酒,陆红所言“定局”便是指此事。吕明接过纸巾,擦掉眼中泪水,站在路灯下,脸上神情有着说不出的惆怅和失落。

陆红握着吕明的手,劝道:“别想了,我们得现实一点,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要强。”劝人的话容易说,放在自己身上未必就容易解脱,她暗恋侯海洋多年,原本以为经过这一段时间,已经将侯海洋放下,可是当真见面,才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将侯海洋的影子从心灵深处赶侯海洋与酒桌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不停地吃,填了一肚子的烧烤。付红兵善解人意,寻了个理由,提前离开了酒席。

喝得半醉的沙军将付、侯两人送到门口,他很豪放地张开双臂,与侯海洋来了一个热情拥抱,然后道:“蛮子,明天到家里来取摩托车,再放,我要收管理费了。”

侯海洋推开沙军,道:“明天早上上班前我过来取,不见不散。”沙军打着酒嗝,道:“我七点半出门到广播电视大学,明天见。你睡晚了,就找我妈。”

离开小钟烧烤,喧嚣和浮华也就远去。侯海洋和付红兵走在人行道上,踩得落叶沙沙作响。侯海洋看着行走的路线不太对,奇怪地道:“怎么,不回公安局宿舍?”付红兵道:“很久没有回宿舍,太脏,我住在小钟家。”

看着侯海洋惊奇的眼神,付红兵道:“我和小钟确定了恋爱关系,她家里有两套房子,我平时回来就住在另一套,小钟过来煮饭,她晚上还得回爸妈家里。”说这话时,他并不是太兴奋,甚至还有隐隐的失“别解释,一切我都理解。”

“你混得如何?我给你打过几次传呼,你都没有回。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姐夫张沪岭因为生意原因跳楼自杀……被误认为杀了人,被东城分局逮去狠揍,然后被扔到‘岭西一看’。后来真凶因为其他案子落网,我才出来。”

付红兵半天回不过神,道:“你被关进‘岭西一看’,居然能无罪释放,真是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东城分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以前是茂东公安局的支队长,姓秋,他到了分局以后,还特意请在省警校学习的茂东学员吃过一顿饭。秋局长办案能力强,如果不是他,你的案子或许还结不了。”

提起“秋”字,侯海洋内心隐隐感觉有针刺感,满嘴苦涩,道:“我的案子就是他负责。”他很想找人倾吐胸中积郁许久的压抑之情,关于“秋云”的话题到嘴边,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下一步怎么办?”

“我也没有想好,走一步算一步。你读了警校出来会不会回巴山?”

“警校读完,可以拿到专科文凭,我想走秋局长的路子,最好能进茂东公安局。”

大学,对于侯海洋来说是一个遥远而美丽的梦想,付红兵拿到了大专文凭,虽然省警校在他的心目中不算是正宗的大学,可是毕竟还是迈入了大学的门槛。想到这一点,侯海洋就觉得自己很失败。

付红兵在楼下小卖部买了些瓜子花生,又扛了一件啤酒到楼上,他知道侯海洋心情不爽,准备再喝点啤酒,哥俩好好聊一聊。

小钟房间的客厅、厨、卫都很小,但是功能完善,这在巴山县城很难得。房间装饰具有明显的女性风格,墙上贴了些女明显的画像,最多的是王祖贤照片,还有半裸的港台女星照片。

付红兵将瓜子花生放在桌上后,到厨房里拉开冰箱,将一盆未吃完的鸡汤拿出来,放到天然气灶上。

侯海洋坐在桌前,用嘴将啤酒盖子咬下,感叹道:“以前看到穿警服的,感觉稀松平常,在看守所走了一回,才明白什么是专政机关。看守所里最牛的牢头狱霸遇到最幼稚的小警察都得点头哈腰。”

付红兵笑道:“这很自然,牢头狱霸都是警察放纵出来的,稍稍管理严点,就没有头板什么事。”

听到“头板”这个专业术语,侯海洋仿佛时光倒流进了看守所时期,道:“我再待几个月,也要坐上头板。”

付红兵道:“别吹牛了,看守所头板也不是这么容易当上的,你的资历还差了点。”

“这事有什么好吹牛的。我进去打过几架,居然又被老大鲍腾取了一个蛮子的绰号,难道我真是蛮子?”

“能在‘岭西一看’走一遭,你当然蛮。今天我还以为你会在朱柄勇面前发作,捏了把冷汗。”

“不说这事,我们喝酒。”

聊着天,两人喝了四瓶啤酒。

付红兵道:“我和沙军与吕明、朱柄勇吃过好几顿饭,朱柄勇以前在铁坪镇财政所,后来调到县财政局,吕明已经跟着调进城。吕明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是老大,下面还有兄弟。”他讲这件事情时用语非常小心,担心揭开伤疤,侯海洋会受不了。

侯海洋剥了一粒花生丢进嘴里,提出一个问题:“那个朱柄勇,看起来年龄不小了,至少有三十岁,他有小孩吗?”

“好像没有小孩,或者是没有要小孩,这个不是太清楚。”

侯海洋其实听说过此事,如今谈起吕明的选择,仍然气得说不出话,猛地用拳头捶了桌面。吕明是他的初恋情人,纵然两人已分手,纵然他心里有了秋云,可是听说吕明找个离过婚的三十来岁的男人,仍然很难受。在侯海洋眼里,这等同于吕明为了换个工作环境、为了钱财,将自己贱卖了。

想到此,侯海洋捶着桌子,道:“吕明为什么这么急,再等十年,她一定会后悔。”他暗自发誓:“我一定要混出名堂。”只是,不管将来如何,吕明嫁给朱柄勇成为定局,无法改变,就算离婚,也改变不了现在嫁人的结局。

两人喝了六瓶啤酒,花生剥了一地。

等到沙军等人离开以后,小钟就离开烧烤店。离开时,她特意烤了些羊肉串、豆腐干和韭菜,用小盒子装了拿回家。

“你们果然在喝酒,我给你们弄了点菜。红兵,你怎么把剩鸡汤煮来喝,真是的。”小钟把烧烤放下后,煮了盆黄瓜皮蛋汤,忙里忙外,手脚麻利,贤惠得很。

侯海洋中午喝了白酒,酒精还在身体里没有分解,晚上先喝白酒,回来再喝啤酒。酒入愁肠愁更长,当黄瓜皮蛋汤端上来以后,侯海洋醉了,第一次比付红兵先醉。

在吐出来之前,侯海洋捂着嘴跑到卫生间,蹲在坑边,吐了个酣畅。中午未消化的腊肉、晚上的烧烤,全部吐到了蹲坑里。

吐完后到小屋睡觉,醒来,拿起皮带上的传呼机瞅了瞅,已经是晚上十二点。虚掩的小门还透着些光亮和电视的声音。小门恰好对着侯海洋的头,他不需要抬头,便能看见客厅的小沙发和电视。

小钟和付红兵并排坐在小沙发上,看电视,聊天。小钟双腿侧放在沙发上,靠在付红兵怀里。付红兵一只手从小钟领口伸进去,不停地揉捏着。

侯海洋见到小夫妻亲热,赶紧又躺了回去,眼睛望向天花板。小夫妻的对话则没有阻碍地飘了过来。

“把手拿出去,侯海洋看得到。”

“没事,他今天喝醉了,正在呼呼大睡。蛮子酒量好,但是喝醉后不容易醒,绝对要睡到明天。”

“红兵,你从省警校回来,真的想分到茂东刑警支队?那我们就要两地分居。”

“茂东也流行吃大排档,可以到茂东去开馆子。开大排档能找钱,但是太辛苦了,应该考虑其他生意。”

“那我去开个KtV。”

“别开这个,要打擦边球才赚钱,我们不赚这种钱。”

“你当公安,谁敢来査我们的店?”

侯海洋喝了不少啤酒,尿意颇盛,只是付红兵正在沙发上与小钟亲热,便强忍着,没有起身。他不想多听人家的隐私,准备用咳嗽来提醒正在亲密中的小夫妻。他刚吸了一口气,还没有咳嗽出来,恰好听到小钟提起自己,就将用来咳嗽的那口气缓慢地释放出去。

“侯海洋辞职出来,没有什么职业,好像又没有做生意。难怪吕明要找朱柄勇,从相貌谈吐来说,侯海洋肯定要强得多,可是从现实角度来说,朱柄勇能帮吕明调工作,能在县城分房子,女人就是要个家,朱柄勇能给,侯海洋不能,所以我能理解吕明的选择。”

“难怪别人说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我了解蛮子,他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从事什么行业都会出类拔萃,现在只是暂时受挫折,我相信他肯定能成功。拿蛮子和朱柄勇相比,蛮子是一只鸟在天上飞,朱柄勇就是一只黑狗在地上追,吕明迟早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小钟笑了几声,道:“我听说朱柄勇喜欢赌钱,还打得挺大。”

“我也听说过,得找时间提醒吕明。”

“他们扯了结婚证,别人家的事情,叫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少管。”

听到付红兵对自己的赞赏,侯海洋觉得挺感动,随后听到朱柄勇赌钱,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为吕明担心。

等到许久,小夫妻终于走进了房间,侯海洋的膀胱几乎被撑破,当另一间房屋透出来的灯光消失以后,他爬了起来,轻手轻脚到了卫生间,痛快淋漓地放水。回到客厅时,里屋传来间断低沉的呻吟声。呻吟声如会传染的烈火,将侯海洋的身体点燃,躺在小床上,脑子里浮现出牛背砣的小院,秋云肌肤如玉,热情似火,眼里之媚惑直达身体深处。

天亮时,侯海洋起床,小钟正在厨房里忙碌着,付红兵拿了一对哑铃在阳台上锻炼。

“不多睡一会儿?”小钟肤色白里透着红,气色相当好,说话亦轻声细气,比平时温柔。

侯海洋脑中顿时想起昨晚的呻吟声,赶紧将龌龊念头赶到一边,道:“昨天喝了三顿酒,喝多了。”

付红兵提着哑铃走进客厅,比划着肌肉,道:“我练了半年,你看有没有进步。”他以前是一个竹竿身材,除了“斧头”这个绰号以外,还有一个四大恶人之云中鹤的绰号。如今在省警校坚持锻炼,腹部和胳膊都有了鼓鼓的肌肉,魅力指数直线上升。

相较之下,侯海洋感觉自己是逆水行舟不进而退了。

三人坐上餐桌,付红兵问:“我昨天是回县局参加统一考试,今天要回省警校,你怎么安排?”

侯海洋道:“我到沙军家里把摩托车拿出来,然后回岭西。我妈和姐都在岭西,先与他们会面,然后再说下一步的事。”

与付红兵分手后,侯海洋再次来到了沙军家里。沙军母亲对侯海洋一直有好感,见了面,唠叨道:“沙军调到组织部以后,忙得两脚不着地,一个月没有几天回家吃饭。昨天喝了酒,回来吐得昏天黑地。今天要到广播电视大学上课,硬是起不了床。你等会儿,我去叫他。”

沙军家里的餐桌上有牛奶、馒头、鸡蛋和咸菜,还有一本《大学语文》。看到这本书,侯海洋再被刺激了一下。两位中师好友,付红兵读完省警校,能拿到大专文凭;沙军读广播电视大学,也算是大学生;他成绩最好,自视甚高,如今付红兵和沙军的事业发展得很好。他们进步,自己退步。

沙军被母亲从床上拖了起来,睡眼蒙昽地来到了客厅,道:“昨天你和斧头走了以后,又遇到县办几个人过来喝酒,又喝了三瓶白酒,太恼火了。”

往日异常熟悉的同学散发出淡淡的陌生感,侯海洋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而不是往日的同学们。

洗漱以后,沙军道:“吃早餐没有,再吃点。”侯海洋道:“不用,小钟弄了早餐。”沙军哈哈笑道:“读书的时候没有看出来,斧头挺有艳福,小钟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笑时,他又散发出在学校寝室里才有的淫荡表情,这种表情一下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沙袋,还没有谈朋友?”

“倒是有人介绍,还没有看上眼。”自从调到组织部以后,介绍女朋友的人一个接一个,弄得沙军花了眼,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聊了一会儿,侯海洋道:“我来取摩托车,然后到岭西。”

“骑摩托到岭西?太远吧。”

“反正没有什么事,慢慢骑,算是欣赏风景,我和你们不一样,没有单位管着,有大把时间来欣赏祖国的大好河山。”

离开时,沙军妈妈送到门口,叮嘱道:“侯海洋,有空来家里玩。开摩托小心点,别太快。”

沙军妈妈是个细心人,她把侯海洋的摩托车放在自行车棚里,还搭了一张大帆布。取出摩托车以后,除了有些灰尘以外,居然能够正常发动。

挥手告别沙军母子,侯海洋骑车来到加油站,加满油以后,发现摩托车还是搁出了小毛病,有些给不上油。在修理店清洗化油器以后,摩托车又能正常运行。

骑着摩托车,在巴山县城转了一圈,县城景色依旧,街上行人还是那么悠闲,无数人吃完早餐就开始泡茶馆,泡完茶馆再到豆花店喝小酒,完全没有进入九十年代的紧迫感。

侯海洋怀着复杂的情感围着巴山中师绕行一圈,此次离开,他就要真正告别中师校园以及中师毕业后的生活状态。

骑着摩托车,沿着茂巴公路,一路前行。最初他还控制着速度,车行半小时以后,摩托车速度陡然加速,一路破风前行,惹来路上汽车司机一片骂声。胸中憋着的莫名郁气在高速行进中散发出来,来到茂东郊区以后,心情平和了许多。

秋云在茂东时,茂东在侯海洋心中便有一份特殊感情。如今秋云离开了,茂东顿失颜色。

侯海洋没有在茂东停留,准备直奔岭西,沿着省道开了一段,他想起了康琏,便到路边小卖部停了车,拨通康琏电话。在看守所居然能透过小窗看到康琏,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离开四方墙以后,他就打算与康琏见一面,今天是合适的时机。

康琏家里的电话出现一阵忙音,接连打了三次,均无人接听。

联系不上康琏,侯海洋不愿意在茂东停留,沿着岭茂老公路继续朝着岭西开进。

中途,在路边小店吃了一大碗刀削面,恢复精力以后,继续踏上旅程。

第十章 位居复读班倒数第一名 艰抉难的抉择

穿过一个破旧小镇以后,一个小型水库出现在路边。侯海洋停下摩托车,在水库边上撤了一泡野尿。沿着小道走上水库坝顶,水库坝上用白色瓷片镶嵌出“红星水库”四个大字。这是五六十年代大兴农田水利的产物,在当时有力地促进了农业生产,到了八十年代这些水利设施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在侯海洋家乡也有类似的水库和渠道,包产到户后,这些属于集体的水利设施破坏得很彻底,特别是长长的条石水渠,由于缺乏维护而毁坏严重,逐渐失去了作用,成为了历史遗迹。

侯厚德是看了很多古书之人,看重农田水利,每次经过断掉的高大条石水渠,就会长长叹息,不停摇头。父亲叹息次数多了,侯海洋对这些水利设施也就有了深刻印象。

水库名为红星水库,面积不大,罕见地并没有网箱养鱼,水质颇佳,清澈见底的库水如美女一样向岸边人发出召唤。侯海洋将六千块钱锁进摩托车后箱,钥匙则放在水库靠水的石头下面。做好准备以后,他脱下衣裤,只穿着一条宽大内裤。看着左右无人,他干脆将内裤也一并脱了下来。来到水边,用冷水将全身浇湿,让身体适应水温,免得突然入水而抽筋。作为水边长大的野孩子,他对这些套路很是熟悉。

九月中旬,气温在二十度左右,并不是野泳的好时机。侯海洋入水后,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挥动双臂,用并不标准却极有效率的侯氏自由泳朝对岸游过去。挥臂时,他用尽了全力,似乎与库水有仇而拼命搏击。游到对岸,他胸口起伏,不停地喘粗气。稍事休息,便又快速地游回对岸。

在游第三个来回时,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站在库边,跺脚骂道:“这里不准游泳,龟儿子,快点起来。”

侯海洋不理睬他,继续在水库中畅游,甚至还有意变化了游泳姿势,用仰泳的姿势躺在水中,在微微摇晃的水中看着无限广阔的蓝天白云,还看到远处几丛红色树叶,景色宜人,让人心胸变得宽阔起来。

老头见水中人猖狂,在岸上跳脚大骂:“你不上来,我把你的摩托车扛走了。”他高声骂着,用脚猛地踢摩托车。

侯海洋这才游了上来,赤身裸体走到老头身旁,没有急着穿衣服,而是从裤子包里掏出香烟,散了一支给老头,从容地道:“水库的水不错,难得这么清洁。”

野游者从容不迫、不慌不忙的态度感染了老头,老头接过香烟,拿出一次性打火机点燃。侯海洋凑过去接了火,这才穿内裤。

老头抽了侯海洋的烟,拿人手短,抽人嘴软,解释道:“八月份有几个娃娃来游泳,淹死了一个,找到我家来闹得好凶。”

野游之后,皮肤红红的,身体发热,侯海洋环顾四周,道:“你可以立一个牌子,此处严禁游泳,违者后果自负。”

老头道:“我不识字,娃儿去打工,就有一个孙子,才上二年级。”

侯海洋豪气地道:“有墨汁没有,有墨水也行,拿张白纸来,我给你写好,你找块木板贴起来,以后再淹死人,就和你们没有关系。”老头看着侯海洋腹上几块肌肉,以及双臂鼓起的肉,好奇地问:“你是做啥的?”

侯海洋道:“以前是老师。”

“老师?是体育老师?”

“也算吧。”

老头郑重地点头道:“只有体育老师才有这么好的身板。”

侯海洋看着不远处的房子,道:“能骑车过去吗?”得到肯定答复以后,他从水库旁边的石头下取出钥匙,又将后座箱的小皮包挂在腰间。老头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摩托轰鸣,一会儿就来到小屋里。

老头四处都找不到孙子,气呼呼到孙子房间一阵乱翻,找出几本皱巴巴的作业本,还有一瓶墨汁以及秃顶毛笔。

用饭粒将撕下的作业纸粘在一起,侯海洋挥笔写下“此处严禁游泳,违者后果自负”,老头不识字,可是见这几个字龙飞凤舞,猜到是好字,脸上便有了尊敬神情。

水库只是暂留之地,侯海洋写完字便离去。临走时,老头用塑料袋装了两条草鱼,放在尾箱里。

车行至岭西郊外,懒惰的传呼机终于发出欢快响声,侯海洋感受到腰间振动,赶紧停下摩托。号码倒是熟号码,只可惜不是秋云家的号码,而是康琏家里的。这就让其很失望,好在失望的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

又骑行一段,在路边小商店停了下来,拿起电话话筒时,侯海洋调整好状态,道:“康叔,你好,上午是我打的电话。”康琏心情不错,在电话里呵呵笑道:“上午回家看到未接电话,打回去,店主说是一个瘦高年轻人,我便想到是你。怎么,从广州回来了?”

侯海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道:“八月,康叔是不是到‘岭西一看’参观?我当然知道,当时我被关在206,康叔伸头朝里面看时,我恰好抬头看到你。”

康琏被弄得摸不着头脑:“你在看守所上班?”

“不是,我被当成了杀人嫌疑犯,关在206,这件事说来话长……”听罢前因后果,康琏没有料到侯海洋会遇到如此离奇之事,感慨道:“大千世界,当真是无奇不有,小侯有这么一段经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回想起看守所的日子,背上都要起鸡皮疙瘩,不想再进去了。”从理论上来说,康琏的说法没有错,侯海洋亲身经历了面临死亡的恐惧和无力感,他再不希望尝试相同的折磨。

康琏道:“后天我要到岭西人大开会,到时见面聊一聊。”

侯海洋挂断电话,付了七块钱电话费。骑上摩托车,又朝着岭西方向开去。

走走停停,侯海洋骑着摩托车进行了一次贯穿半个岭西省的“北行记”,轰鸣的马达声,扑面而来的野风,快速退后的景色,激发出大量肾上腺,短时间驱走心中阴霾。

经过休整,在看守所留下的心理阴影至少在表面上被洗净。

晚上,睡了一个好觉,无梦。

吃过早餐,杜小花收拾着桌子,道:“昨天你爸打来电话,他让你帮着姐姐做事,你姐姐怀孕不方便到公司去,你得帮着点。”

侯海洋没有马上答话,他一点一点地将腐乳抹在馒头上,咬进嘴里嚼着,又喝了一口稀饭,道:“妈,我不想去装修公司当手艺人。”

杜小花着急地道:“你没有了工作,总得学门技术,要不然以后凭啥子吃饭?”

从小时候起,侯厚德给侯海洋读古书,在墓前讲祖宗的荣耀,潜移默化之中,侯海洋树立了崇高理想,自我认识亦很高。放弃考大学而去中师,让理想第一次受挫,毕业工作以后又到了最偏僻的新乡镇,让理想第二次受挫。他不愿意让理想第三次受挫,可是现在应该做什么,颇为茫然。

侯正丽最了解弟弟的心性,和稀泥道:“又不是让你一辈子做装修,反正你手里没有什么事情,到店里去看看。”

侯海洋咬了一大块馒头,闷声道:“我就去看看。”

岭西市分为两大块,东城区是传统老区,西城区是新区,为了扶持西城区发展,不仅政府机关搬到了西城区,近几年新修的住宅楼都集中在此。因此,侯正丽便将装修公司放到新住宅最集中的区域。

摩托车在东城区根本跑不起速度,公路狭窄,行人横穿公路,出租车见缝插针乱窜,侯海洋只得收起野性,沿着交通局划定的白线驾驶摩托车。出了东城区,顿时豁然开朗,西城区的公路最窄都是双向四车道,人行道宽阔,行人稀少,他加大油门,摩托车发出一阵吼叫,如脱缰野马一般在公路上飞驰,不断有小车司机将头伸出车窗,破口大骂。

沿着西城区找了好几圈,终于找到“正丽装修装饰公司”。公司门脸不大,几个艺术字倒挺别致,依着侯海洋的看法,稍微有点轻浮,不够厚重。

大门口有一大堆碎纸,沾染许多颜料,让人觉得乱七八糟。

前台位置放着一块未做完的广告牌,一张大桌子摆着各式工具、杂物,没有摆物品的地方露着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刺鼻味在广东时,侯海洋到过姐姐的装修公司。

广东公司门脸宽大,堂内干净整洁,人来人往,一派繁荣景象,与岭西公司的景象有着天壤之别。

他走到写着经理室的房间,敲了敲门。一位年轻女人闲得蛋疼,正在嗑瓜子,看杂志,冷眉冷脸地问:“你找谁?”

“找段燕。”

“段经理不在,有事改天。可以留下传呼机,段经理回来我告诉她。”女人接话很快,侯海洋话音刚落下,她便说了一串。这一串话的潜台词是“正主不在,别耽误我”。

侯海洋原本就不是太愿意到装修公司学手艺,见到装修公司这个状态,更是无心留在此处,道:“你忙,我改天再来。”

他走出门店,发动摩托车就走。

在距离“正丽装修装饰公司”略有几百米处,一家“西城装修装饰公司”已经开业一个星期,“西城装修”将四个门面打通,全透明玻璃窗,设有前台迎宾。进入室内,有一个旋转楼梯可以上二楼,二楼设有一间会议室和两间办公室,设有独立的卫生间。

二道拐村支部书记段三和女儿段燕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段三从柳河镇基金会贷了十五万,又从亲朋好友那里借了六万块钱,加上段燕工作一年的积蓄,开了这家装修公司。

段三顾虑重重地道:“燕子,你开这个公司,挤了侯大妹生意,以后我们两家人咋见面?”

段燕身穿白色连衣长裙,显得颇为素雅。一年前的乡村气息消失得干干净净。她耐心地劝说着父亲:“张沪岭跳楼以后,侯正丽就没有管过装修公司。其实没有跳楼之前,主要工作都是我在做,算是对得起侯家了。我不可能一辈子给别人打工,总得有自己的事业。再说,开公司的钱是我们自家的,清清白白,没有什么值得内疚。”

段三始终觉得不安,道:“公司里的员工,有一半都是侯大妹的,这样总不好,以后让我咋跟侯老师见面。”

段燕拉长了声音,道:“爸,你是个老好人。这些员工愿意到我的公司,是他们信任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也不希望我一辈子给别人打工。”

她还有很多细节没有给段三讲,比如岭西正丽装修才开业时,生意挺不错。后来,她有意将大部分生意引到了还没有挂牌的西城装修装饰公司,将少量没有油水的工程留给了正丽装修。几个月下来,段燕有了自己的人马,底气稍足,这才正式挂牌。

“你什么时候辞职?”

“今天就辞。”

支书段三靠在沙发上,想着侯厚德的好处,越想越觉得不是味道,沉默良久,道:“我这一辈子做事都耿直,唯独这一回对不起侯老师。古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的事呢,我再也不管。”

两人正说着,一辆摩托车从门前公路开过,段三眼尖,道:“那是侯二娃?”

段燕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愧疚,不愿意多提侯家人,道:“没有看清楚。”

骑车而过的人正是侯海洋,看到西城装修的门面,并没有太在意,暗道:“这个西城装修挺有气势,至少看上去清爽,比姐姐的公司强。”他平时很少到西城区来,骑着摩托车将西城区彻底转了一圈,然后才回到东城区。

进入家门,见姐姐脸色格外难看,道:“姐,身体不舒服?”

侯正丽将侯海洋叫到里屋,问道:“沪岭妈妈不希望我到装修公司,怕甲醛、香蕉水这些化学品伤到娃儿,我有两三个月没有去装修公司了,你觉得情况如何?”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当然听真话。上阵父子兵,打仗还得亲姐弟。”

“很糟糕,毫无生气,段燕管理水平不行。”

杜小花在厨房剖完鱼,走到门口时听到这一句,骄傲地道:“段燕没有读过大学,当然比不过姐姐。”

侯正丽道:“现在当大老板的人,很多都没有读过大学。”

杜小花说了一句话,又到厨房忙碌。侯正丽用自嘲的口气道:“我还真是小看了段燕,刚才她打电话过来辞职。我随后打电话到店里问问,一半的人都要辞职。你猜是怎么回事?”

侯海洋摇了摇头。

侯正丽脸上依然带着自嘲的口气,道:“段燕开了一家西城装修装饰公司,公司一半的人都跳槽了。”她阻止侯海洋插话,继续道:“以前我一直让段燕多学习,放手让她参加管理。经过一年多培养,现在翅膀硬了,自立门户。”

侯海洋容不得别人欺负姐姐,火气上涌,怒道:“段燕这是趁火打劫。”

侯正丽苦笑道:“生意场上,这种事情太常见,终究还是我太大意,太相信段燕,同时也小看了她。沪岭妈妈一直劝我不开装修公司,现在她终于如愿了。”

“姐,就这样算了。”

“又能怎样?我肯定不会服输,可是生小孩、坐月子,至少得耽误一年多的时间,想要东山再起,也得生了小孩以后。如果你来管公司,能不能把公司搞好?”

侯海洋回想着装修公司乱糟糟的状况,道:“肯定能行,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公司清洁卫生做好。”

侯正丽打断他的话,道:“二娃,我想问你一个实话,目前你最想做什么事情,是帮我管公司―,还是做其他事情?我想听真话。”

“姐,你最了解我。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去读大学,这个心愿永远无法实现了。明天我就到公司去,凭着侯家人的智商,不会输给段家。”

“公司重振旗鼓不忙于一时,我不急。你想进大学校园,这个理想凭什么永远无法实现。你才二十岁,可以去读复读班,读一年不行,读两年,总能考上。”

侯海洋进入中师以后就陷入一个思维误区,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够考大学,听姐姐这么一说,突然间有拨云见日之感,追问:“姐,我当真还能考大学?”

“除了正规大学,还可以读电大、自修、党校。”

“我要读就得进正规的大学校园,其他大学没意思。”

“我记得读大学要年龄小于25岁,具有高中或者高中同等学力,你是中师毕业应该算是同等学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中师毕业再考大学的,具体还得去咨询教育局。”

从看守所出来以后,侯海洋对前途和个人命运一直处于焦灼和迷茫状态,姐姐的话却给他打开了另一扇门,念头一旦产生,便如熊熊烈火燃烧起来,扑之不灭。

下午四点钟,张仁德和朱学莲夫妻俩提着些水库鲫鱼来到侯正丽家。平时,侯正丽都住在张家,母亲来到省城以后,她暂时搬出张家。朱学莲三天没有见到侯正丽隆起的肚皮,心里慌得很。夫妻俩提着水库鲫鱼到侯家,一来给孙子补充营养,二看探听虚实,瞧一瞧杜小花要住多久。

坐下来,得知装修公司的现实难题,朱学莲如释重负地道:“这个装修公司最好关掉,里面啥化学物质都有,现在得白血病的人这么多,就是过度装修搞的。”她看到丈夫朝着自己瞪眼珠子,改口道:“即使要搞,也得等到生了小孩以后。那个段燕我见过,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杜小花道:“段燕小时候挺乖的,没有想到会这样。”

朱学莲快言快语:“这个年头,忘恩负义的人多了去,不缺段燕这一个,她是趁着我们家缺人手,火上添油,落井下石。”

段燕是从柳河二道拐出来的,被朱学莲痛骂,侯家人都感到脸上无光。“火上添油,落井下石”用在段燕身上比较贴切,细细品品却觉得不是味道。侯海洋暗道:“我是过于敏感了,张家对大姐够好,对我、我爸、我妈也不错。”

今天最高兴的便是朱学莲,她最担心大孙子闻到各种有毒有害气体,巴不得装修公司没有生意,又道:“我们张家还有几样生意,做得也不错,等到生了娃儿,都可以做。你是张家的媳妇,绝对不能让你们一家人受委屈。”

杜小花面对着在岭西做官加上有生意的张仁德、朱学莲,总觉得压抑得很,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怕得罪亲家。

看到这个场面,在这一瞬间,侯海洋打定主意绝对不能依靠大姐。此时大姐怀有遗腹子,处境极为特殊,他不愿意给大姐增加一点负担,更不愿意因此而受到张家人的白眼。侯家祖上是书香门第,近代破落,可是一代一代还是将傲气传承下来,侯厚德如此,侯海洋亦是如此。

朱学莲很热情地安排着晚餐:“晚饭别在家吃了,朋友新开一家馆子,一起去尝尝鲜。”

侯海洋并不是太愿意跟张仁德和朱学莲在一起吃饭。每次吃饭,张、朱都很热情,照顾侯家人很周到。侯海洋觉得侯家人不需要如此照顾,被照顾得太好同样是负担。可是又没有合适理由拒绝张家提议,正在琢磨着,腰间传呼响了起来,是来自岭西的陌生号码,他赶紧回电话。

“小侯啊,我是康琏,明天到省人大开会,提前来了。你在岭西吗?有空就过来吃饭。在省人大旁边的一家特色餐馆,就我一个人。”

侯海洋道:“我马上过来。”在侯海洋请假时,杜小花疑惑地问:“康老是谁?”

“茂东的文联副主席。”

侯正丽知道弟弟的心思,替母亲表了态,道:“省人大就在东城区,走路去就行了,别开摩托车。”

侯海洋礼貌地与张仁德和朱学莲打了招呼,走出家门。

得知是茂东文联领导请侯海洋吃饭,几人都很惊奇,朱学莲问:“地区的文联副主席是什么级别?”张仁德道:“我和文化系统没有什么联系,算起来应该是副处。”

杜小花最留意儿子的情况,骄傲地介绍道:“二娃曾经参加过茂东市的书法比赛,获得第三名。”

张仁德“喔”了一声,没有再说康琏之事,道:“我们也早点出发,新餐馆在西城区。”

侯正丽平时在家里都穿很宽松的衣服,要出去吃饭,就到里屋换衣服,换好新衣服后站在窗边透了透气,目光所及,隐约能看见省人大的方形建筑。

侯海洋步行来到了方形建筑之下,东张西望时,康琏出现在一家鱼馆面前。

“那天吃了你煮的尖头鱼,经常回味,几次给你打传呼,都没有回音,当时只是想广东收不到岭西的呼唤,没想到,你被关进鸡圈,呵呵,鸡圈的味道如何?不错吧。”

康琏穿了一件宽大t恤衫,长得包住了屁股,如此随性的穿衣打扮在中老年里面并不多见,加上几句幽默的话,让侯海洋如沐春风,轻松自在。这种亲和力有天生的性格成分,更多则是人生修炼到某种程度的外在反应。只有成功的人才自信,自信的人才随和,随和的人才具有亲和力。

在走进餐馆时,侯海洋道:“我也没有想到会被关进鸡圈。在里面这一段时间,想着不久就要被枪毙,很久时间都是万念俱灰,心如止水。”康琏笑呵呵地道:“我点好了菜,一边喝酒,一边听听在里面的经历。作为人大代表,我参观过好几个看守所,都是走马观花的表面功夫,你有这一段经历,太宝贵了。”

从看守所出来以后,侯梅洋数次听到此种说法,他一般都不想理会,敷衍过去,由于康琏有着独特的亲和力,他就说了真心话:“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不要这一段经历。这次破案很偶然,破不了案,我极有可能被判死刑,若是被枪毙,生命失去,所有的挫折和失败便失去了意义。若是要让挫折和失败有意义,必须要让当事人有翻本的机会。”康琏把这句话听了进去,脸上笑容消失,郑重地道:“小侯在看守所吃了不少苦头。”

就着看守所话题,两人聊得很深入。当听到侯海洋总结出来的“看守所生存发展三大要点”以后,康琏不禁拍了大腿,道:“这其实是我们社会生存发展的要点,在现在这种竞争环境下,哪一行都得遵循这个要点,第一是看守所有关系,这可以理解为有某种背景,背景很复杂,可以是家世,可以是学历,可以是某个集团;第二是下面有兄弟伙,这可以理解为有群众基础;第三是拳头要硬,这可以理解为有本事,有技术。从这一点看来,看守所还是遵循着人类社会混得好的普遍规律,由于看守所里空间狭窄,物质匮乏,精神紧张,这三点就显得更加突出。”

这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敞开心扉谈看守所的经历和心路历程,侯海洋积在心中的块垒似乎消解不少,主动与康琏碰了酒。康琏年龄长,酒量浅,象征性地喝酒,端着的那一杯酒始终没有喝完。

“小侯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在酒意朦胧之中,侯海洋想起了与姐姐的谈话,用无比遗憾的口气道:“我最想做的事情是读大学,最遗憾是这一辈子没有进过大学校园。”

康琏道:“进入大学校园,你或许会后悔。”

侯海洋自顾自又喝了一大口,叹道:“我现在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酒醉时有可能说假话,更多情况下是真心话,康琏听出侯海洋心中的真意,笑道:“你不用说得如此苦大仇深,二十岁,多美好的年龄,是可以创造奇迹的年龄,想读大学就去考。中师毕业没有学过高中课程,考大学有点困难,你可以选择学文科,难点是数学和英语。”

姐姐侯正丽在今天上午也说起过同样话题,此时康琏再次提起,他认真地询问道:“康叔,我当真可以读大学?”

“有什么不可以,中师亦是同等学力。”

“那我马上去读复读班。”

“多想想,不要草率作出决定。”

侯海洋咬着牙,腮帮子鼓得硬硬的,道:“我想好了,想了二十年。”他又道:“康叔,我不想回巴山读书,能不能想办法在茂东读复读班?”

康琏一直欣赏侯海洋的才华,大有提携之心,曾经想过把侯海洋调到茂东的文化馆,如今侯海洋想读复读班,他在文教系统当过多年领导,人脉广,让侯海洋读最好的复读班都没有问题,高考报名若是遇到什么问题,想必也不成问题。

他沉吟片刻,道:“我有一位得意门生在茂东一中当校长,你就到茂东一中去插班,这个学校师资力量强,学生都是精挑细选,你要有心理准备,没有读过高中,插班进入高三,估计够呛,敢不敢到这个学校去?”

“有什么不敢?蹲过看守所的人,还怕蹲重点班。”另一扇门眼看着就要被推开,侯海洋不由得激动起来。

康琏道:“那我等会儿就打电话。”

侯海洋试探着道:“能不能现在打?”

俗语说,人与人交往,有男女之间一见钟情的,也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康琏与侯海洋年龄差异三十多岁,见面就觉性情相投,因此,康琏愿意帮助侯海洋。

打通电话以后,茂东一中郑正东校长听说侯海洋没有读过高中,颇为迟疑,只是看在康琏面子上,勉强答应。

晚上,侯海洋给家里打了电话,将此事告诉了父亲侯厚德。侯厚德向来看重书香门第的传统,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支持侯海洋考大学,只是根本不相信没有读过高中的儿子能考上大学。只是读了复读班,即使考不上,也不会额外失去什么。

侯厚德对儿子的选择进行了鼓励:“二娃,人生能有几回搏,你就放心一搏,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

丈夫和女儿都支持,杜小花也就支持了。

侯海洋是个急性子,第二天一大早,拿着康琏写的介绍信,直奔茂东。

茂东一中创建于清光绪二十一年,新中国成立后就是岭西省重点中学,位于茂东城内虎山之上,站在校门,可俯视半个茂东。茂东一中夙富革命传统,文化底蕴深厚,治学严谨,校风淳朴。百年来,辉煌业绩享誉岭西。岭西第一任省委书记便毕业于茂东一中,侯海洋堂叔公侯振华曾经短暂在此求学。

进了大门,校内有亭榭楼阁、绿树繁花、恢宏建筑,连巴山师范这等中专学校都远远不及。

侯海洋知道堂叔公曾在此读过半学期,此时走在校园内,想起先辈英姿,觉得自己插班复读实在有愧先辈。前往办公室时,恰好下课铃响,一群群年轻的学生擦肩而过。重回校园,让侯海洋有恍惚之感。

茂东一中郑正东校长看完信,严肃地问道:“侯海洋,你没有读过高中,确信能跟得上进度吗?你不急着回答,我给你半年时间学习,如果任课老师评价不高,就算康老师推荐,你也得另谋高就。”

侯海洋下巴微扬,道:“一言为定。谢谢郑校长给我半年时间。”眼前的年轻人经过社会历练,青涩褪尽,比起某些年轻老师还要沉稳,郑正东蹙着眉,道:“茂东一中今年办了第一期复读班,质量很不错,你没有读过高中,最好到复读班去。”

侯海洋微微思考,接受了建议,道:“郑校长,我到复读班去。”茂东一中东侧有一幢停止使用近三年的老教室,今年重新启用,作为复读班单独的教学场所。今年,一中招收了四个复读班,一个文科班,三个理科班,总计三百多人。

侯海洋拿着郑正东校长写的条子,找到了复读班负责人朱光中。朱光中看到郑校长的条子,没有为难侯海洋,和蔼可亲地道:“复读班正在月考,你去参加考试,我看看你的底子。”

没有任何准备的侯海洋参加了茂东一中文科复读班的第一次月考,月考如洪水猛兽,将猝不及防的侯海洋撕得粉碎,来了一个凶狠的下马威。朱光中将侯海洋的数学、地理试卷拿到了校长办公室,苦着脸道:“郑校长,你看看这成绩。”

郑正东拿起两份试卷,浏览之后,道:“字写得还不错。”

朱光中一副苦大愁深的表情,道:“我的大校长,字写得好不顶用,高考看的是分数线,侯海洋数学考了九分,这种学生我教不了。”他大学毕业分配到茂东一中对,郑正东还在当教导主任,两人关系很不错,没有外人时,说话就随便一些。

数学老师很有些幽默感,把“9”字写成了一个细长的蝌蚪形状。郑正东指着长蝌蚪,道:“这是什么意思?”

朱光中道:“这是表达不满的一种艺术。”

郑正东道:“我给了侯海洋半年时间,也就是说,这学期期末还是这个水平,他就走人。”

朱光中不停摇头:“这个底子,期末能考得到五十分,我手掌心煎蛋。”

郑正东道:“做人要大气,别像个小脚媳妇,只看到堂屋那块地。你把这一届复读班带好,明年我会考虑给你安排新职位,但是这一年必须给我顶上。”

在文科班教室,月考成绩表贴在了墙上,侯海洋总成绩排在倒数第一,数学分数低得出奇,引来全班同学围观。数学科代表发卷子时,他将每一组的试卷放在最前面,依次往后传,全组同学都在寻找传说中只考了九分的试卷,讥笑声不断响起。除了侯海洋,同学们都很快活。

侯海洋参加考试以后,就知道是这种结局。经历过生死,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大大增强,并不理睬同学们的异样眼光,心道:“一次失败算什么,高考上线才是最终目的,我一定会笑到最后!”

——本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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