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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海洋基层风云2》


第一章 下海成了鱼贩子 曾经的爱情

1994年1月,岭西省。

茂东市古名嘉州,是岭西省重镇,距离省会岭西市五十多公里,辖三区五县,总人口约七百万人。巴山县是其中一座普通县城,新乡镇则是巴山县最北边的偏远小镇。

新乡镇牛背砣村,村小教师侯海洋在琅琅读书声中无语枯坐。昨夜,新乡学校副校长刘清德带着场镇地痞流氓刘老七等人,在牛背砣村小里大打出手。他以一敌五,将黑汉子刘清德等人打得人仰马翻。虽然大获全胜,他却一点都不兴奋,对前途充满迷茫。

中午,新乡学校赵良勇、汪荣富、秋云、李酸酸等老师一起过来探望侯海洋。听罢事情经过,赵良勇等人神情激愤,皆破口大骂,先骂学校,又骂派出所,再骂镇政府。

秋云与侯海洋关系特殊,昨晚八点后才离开牛背砣村小,她猜到事情肯定不简单,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便询问。

吃饭时,发配到八阳小学的赵海也来到牛背砣小学。他提着一瓶酒,坐上桌子后,将一个大土碗倒满酒,道:“蛮子果然是蛮子,痛打侵略者,为我们新乡老师增了光,来喝一杯。”

赵良勇劝道:“老赵,下午还有课,最好别喝酒。”

因为“聚众看黄色录像”之事,侯海洋和赵海被踢出了新乡中心校。来到八阳村小以后,赵海天天借酒浇愁,脸颊越发瘦削,鹰钩鼻子显得又长又尖,活脱脱就是座山雕的相貌。他毫不在意地道:“无所谓,喝醉了讲醉书,反正那些学生笨头笨脑,根本听不懂。”他在新乡学校时没有酒瘾,被踢出中心校后却格外好酒,他自顾自喝了半瓶酒,等到其他老师离开时,他醉倒在牛背砣。

离开时,秋云放慢脚步,落在最后,低声问道:“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海洋在秋云面前没有隐瞒,原原本本地讲了昨晚发生的事。事情经过与秋云的猜测基本一致,她倒吸一口凉气,道:“刘清德是人渣,活该被教训。但是他们人多势众,刘清德又是校领导,你要小心他打击报复。”

昨天一场混仗,让侯海洋发泄了到新乡以来的憋屈,道:“我估计刘清德已经被打服气了,若是不服,再打一次就是。”

秋云原本想说:“打来打去没有任何意思,还是要想办法走出新乡。”话到嘴边,又忍住了,道:“你得小心刘清德报复,他和流地痞混在一起,不是善茬。”

侯海洋下巴微扬,骄傲地道:“我不怕。”

赵良勇等人走出了校门,李酸酸站在门口,道:“秋老师,我们走了,你们慢慢聊。”

侯海洋看着秋云清澈的眼睛,低声道:“晚上,我等你。”

秋云点了点头,加快脚步,追上了众老师。

几位老师离去,牛背砣小学除了学生的打闹声外,院内院外都能听到赵海的鼾声。甚至到了下午上课时间,仍然鼾声不断,绵久悠长。

下午放学以后,侯海洋估计赵海要吃晚饭,特意到镇里买了花生、一瓶白酒和一把挂面。回到家时,赵海蓬头垢面坐在床上,双眼水肿,一副落魄相。

“海洋,他们走了吗?”

“中午就走了,下午都有课。”

赵海习惯性地摸了摸鹰钩鼻子,骂道:“上个锤子课,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瓦上霜。我到镇里买瓶酒,晚上接着喝。”

“不用,我买了一瓶酒。”陪着喝酒是小事,只是赵海留在这里,秋云过来很不方便,想着两人在一起的缠绵,侯海洋欲火中烧,心痒难耐。

上了厕所,赵海精神稍复,又坐到桌前,他犹如多年的老酒鬼一般,剥一粒花生,吃一口酒,很快,大半瓶酒下肚,眼睛开始蒙昽起来。侯海洋想着秋云晚上要过来约会,也就没有劝他,道:“我去做面,你慢慢喝。”他从厨房将鱼汤面端上桌子时,赵海肌在桌上,桌下吐得一塌糊涂,他胃里也没有多少菜,吐了一地白色花生浆。

秋云走进院子,看见伏在桌上的赵海,皱着眉对侯海洋道:“赵老师还在,又喝醉了。”

侯海洋无奈地道:“一瓶酒,他喝了大半。我给他煮面时,吐了一地。”

从肚子里吐出来的酒,有一股浓浓的酸臭味,最是恶心不过。秋云爱干净,捂着鼻子,远远地站在一边。侯海洋半扶半拖,将赵海弄到侧房的床上,盖上自己在中师用过的被子。他出来又用柴灰敷在呕吐物上,把灰和呕吐物的混合物用扫帚扫到簸箕里,倒在围墙外小坑里,这才将呕吐现场处理干净。

侯海洋穿着巴山中师发的运动衣,一米八的高个子在寒风中格外单薄。秋云看在眼中疼在心里,道:“天气冷,适当喝酒可以,你千万别像他那样滥酒。”

侯海洋道:“我不会像赵海这样消沉,经不过失败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从中心校被踢到村小,就是从一个垃圾堆到了另一个垃圾堆,没有必要如丧考妣。”

秋云认真地道:“下午我想了许久,到不到牛背砣小学是我的自由,以后我要大大方方地来,其他老师有什么不好的说法,我不在乎。”

侯海洋顿时被一股甜蜜所包围,他上前抱住秋云,亲了亲如脂似玉般的脸颊,道:“这自然是我的愿望。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新乡老师普遍懦弱,所以刘清德这种败类校长才敢如此猖狂。经过昨天之事,他应该吸取了教训。”

秋云用脸颊蹭了蹭侯海洋的脸,道:“当村小教师没有前途,凭你的能力,在村小浪费人才,一定要想办法考大学,用知识来改变命运。”这是秋云的真心话。她从小生活在茂东,茂东在全国没有名气,可是毕竟是管着三区五县的地级城市,与新乡相比自然是很大的城市。她连茂东都看不上,更别说巴山县之下的新乡镇,她是真心希望侯海洋能走出新乡。

“今年无论如何也得考一次大学,若是不成功,明年继续拼。”

侯海洋最近一直在狠命苦读高中教材,政治、历史、地理、语文甚至英语,他都不是太担心,最困难的是数学。他考上中师以后就没有再学数学,现在就是初中数学的底子,要在半年内自学完高中数学教材,接受高考洗礼,困难重重,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自信心很强,也有一股拼劲,并做好了考两次的准备。

但是此时此刻,侯海洋不愿意谈过于沉重的话题,当务之急是要解决身体里积累的荷尔蒙问题,其次才是前途和命运问题。他指了指放在二楼的大桶,道:“昨天这个桶立下汗马功劳,他们几人想冲上二楼,被从天而降的大水浇成落汤鸡,零下的气温,衣服被淋湿,这味道应该不好受。”

秋云想象着刘清德的狼狈样子,扑哧笑了起来,道:“你胆大包天,真是个坏小子。”想到昨夜的惊险,她心有余悸,拉着侯海洋的手臂:“你这样做太危险,下次别逞英雄了,真正的社会精英不会逞匹夫之勇。”

最后一句话让侯海洋略显尴尬。秋云马上想到自己面对的只是十九岁的青年,而不是父亲那样见多识广的老警察,刚才的话重了,于是委婉地道:“青年人没有血勇也必然一事无成。今天,要祝你生日快乐。”

“你用什么来祝我生日快乐?”侯海洋眼睛瞅着秋云,这个来自茂东的城市女子穿着一件带绒毛的短大衣,如花儿一般,他有一种将其抱在怀里的强烈冲动。

秋云明白眼前男人眼神中的意思,脸微红,道:“有我的心意就行了。”

侯海洋指了指楼上的大桶,道:“我去烧水。”

秋云脸上露出调皮又羞涩的笑容,道:“今天身体不太方便,不洗澡了。头发乱得很,洗个头就行了。”

家有姐姐,侯海洋知道不太方便的意思,这让他很是遗憾。他烧好热水,提到简易的浴室,站在门口喊:“快点来洗,等会儿水冷了。”秋云脱下带绒毛的外套,来到浴室。在她的指令下,侯海洋如百年润发中的周润发,手里拿着一个大杯子,准备为心爱的女人冲洗头发。

秋云弯着腰,一头秀发披散开。她将小袋子的洗发液抹在头上,抹了一会儿,头上便全是泡泡。她侧着头,道:“可以冲水了。”

此情此景,让侯海洋感到特别温馨。

“呕、呕”的呕吐声音从屋外传来,清晰而突兀,破坏了甜蜜的气氛。侯海洋给秋云冲洗完头发,出了浴室。

赵海站在门前,吐了一地,眼泪和鼻涕齐流,呕吐完,来到侯海洋房间,泪眼蒙昽中见到了侯海洋和美若天仙的秋云。他抚着腹部,道:“蛮子,再帮我下碗面条。”

侯海洋只得苦笑,他仍然以鱼汤为底料,下了一碗面,端上桌后,劝道:“老赵,以后少喝点。”

赵海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望着热气腾腾散发着香味的面,挑了两根进嘴,喝了口汤,道:“以后不喝了,头像是炸开一般。”新乡小酒厂自酿的高粱酒,度数在六十左右,醉酒以后,额头往往如装了炸药。他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打量着侯海洋和坐在身旁的秋云。

秋云是有主见的女子,打定主意不再遮掩两人关系以后,便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大家面前。见到有一滴面汤落到侯海洋胸前,她拿着纸巾,自然而然伸手去擦了擦。

秋云来到新乡,如一块石头落在沉静多年的一湖死水中,激起无数涟漪,众多男人都是眼前一亮,刘清德、赵海以及镇政府的一些男人都在暗自打主意。没有料到,一朵鲜花居然就插在最年轻的牛粪上。失意中赵海见到两人的亲昵动作,胸口犹如被闷拳打中,说不出的酸楚和压抑。胡乱吃了几口面条,就向侯海洋和秋云告辞。行走在田间小道,赵海阴沉着脸,骂道:“这一对狗男女!”

赵海口中的那一对狗男女将校门锁上,开始读书。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秋云轻轻打掉伸过来的手,道:“专心复习,数学得多做习题,否则理解不透。”她的脸上还残留着深情相拥的红晕,此时虎着脸扮演老师和监工。

到了八点,秋云仍然要走。新乡的民风民俗颇为保守,来牛背砣小学谈情说爱,不违法也不违俗,如果留居于牛背砣小学则大违当地保守乡俗。侯海洋没有强留秋云,离去前的亲热则更加猛烈。

走出校门,侯海洋拿了两个必备工具,一个是长柄手电筒,另一个是铁锹。这与以前相较有所不同,以前是侯海洋一只手拿手电筒,一只手牵秋云,如今秋云拿手电筒,侯海洋一只手拥着小蛮腰,另一手提着铁锹。

“你拿铁锹,怕刘老七报复?”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侯海洋一个人在牛背蛇小学大战校领导刘清德带来的四个地痞流氓,他在战略上轻视敌人,战术上却相当重视,提着铁锹就是防止被人报复。为了不给秋云造成压力,他转移话题道:“放寒假后,赵海和好几个老师都不回家,留在学校过春节,你留在学校吗?”

秋云朝健壮的肩膀靠了靠,道:“我肯定要回家。”

侯海洋怀着强烈的好奇心,问了一个曾经问过却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你从岭西师范大学毕业,不应该分到新乡!”

两人到了这种关系,秋云也就不介意谈家里的事,道:“这事说来话长,我父亲是在职瞀察,被人诬陷,现在还在停职审查,市纪委和检察院先后介入,但是一直没有结论,有接近两年的时间,弄得我爸爸生不如死。”

她语气坚定地道:“我爸是正直的人,总有水落石出的这一天。由于这事,我不愿意回茂东,特别是不愿意遇到以前的熟人,越熟悉越不愿意见面。这些人都是势利眼,以前很亲切的人突然对你翻白眼,这种感觉太让人伤心。因此毕业时选了一个最偏僻的绝对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专心致志复习考研。我以为远离城市就找到了桃花源,现在看来还是太单纯,这个世界没有净土,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黑暗,有江湖,有争斗。”

侯海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就是一直纳闷,你怎么会分到新乡这个鬼地方!”

秋云打断了侯海洋的话,道:“你是茂东市的三好生,为什么会分到新乡,以前你讲得不全面,你再详细讲一讲,我帮你分析。”

侯海洋只能苦笑,道:“阴差阳错,命中注定。”

听完侯海洋的分配遭遇,秋云道:“我同意你自己的判断,分配的转折点就在教育局长彭家振身上,否则你没有任何理由分到新乡。他在巴山教育局执政,你的所有努力都无效,想有所发展,要么调离教育系统,要么考大学,彻底离开这个地方。”

侯海洋苦着脸,道:“彭家振已经成了彭局长,他这人心胸狭小,我爸在很多年前得罪了他,他至今还记着仇。有他在巴山,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秋云用坚决的态度道:“那就必须考大学,离开这个地方,你应该坚定这个信念。在这个时代,不读大学,人生会有缺失。”

有美女相陪,根据相对论的原理,从牛背砣到新乡学校的路变得格外近,两人一边聊,一边走,侯海洋感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没有走几分钟就结束了。很快就来到新乡学校的青石梯子,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自从与秋云有了实质性进展,侯海洋在牛背砣的生活就变得色彩斑斓,日子不再难过。转眼到了星期六,他从教室背后的暗河里捕了三十条尖头鱼,这一次胶桶、鱼和水足有一百多斤。他带着货物先坐客车进县城,又坐三轮车来到霸道鱼庄,这一番折腾,把侯海洋累得够呛。

尖头鱼是巴河特产,身体修长,游动姿态优美,性喜冷,很稀少。侯海洋因为“聚众看黄色录像”被发配到村小以后,意外地在学校后面迷宫一样的溶洞里发现一条暗河,暗河里涌动着大量尖头鱼。暗河水质好,河水里的尖头鱼呈淡青色,是巴山境内品质最高的尖头鱼。

淡青色尖头鱼被拉到厨房,厨师长老傅爱不释手,将尖头鱼直接倒进新做的水缸,水缸外面写着“新乡尖头鱼”五个大字。侯海洋散了一支烟给老傅,道:“傅老师,为了收这些鱼,我是脚板跑到脚背上,沿河的收购点都去了。你说我的鱼如何?”老傅接过烟,放在鼻尖闻了闻,打燃火,美美地吸了一口,道:“你还有本事,在大冬天能收到尖头鱼。如今最高档的客人都点名要吃新乡尖头鱼,你娃要发财了。”侯海洋拍了一句马屁:“鱼好,更得傅师傅手艺好。”

拿着老傅开的条子,侯海洋到柜台上兑钱。

柜台后坐着杜强的小姨子,她面无表情地接过条子,数了九百三十八块钱。

侯海洋在中师毕业后分到新乡学校工作,每月工资刚过一百,新乡镇经济困难,镇干部和教师的工资都被拖欠了好几个月,他上班半年也不过拿到四百块钱。将沉甸甸的票子拿到手里,侯海洋觉得特别踏实,也就没有计较对方的态度,微笑着道:“李姐,我再送一次,学校就要放寒假了。过了大年,我才开始继续送鱼。”说完,潇洒地离开了柜台。

李姐愣了半天,这才明白侯海洋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跑到厨房里,道:“老傅,那个侯……新乡的侯老师送来的鱼质量还可以吧?”

老傅素来不喜这位前台,翻了个白眼,道:“高局长如今只吃新乡尖头鱼,你说质量好不好。”

李姐道:“刚才那个侯——”

老傅道:“侯海洋。”

李姐道:“对对,就是侯海洋,他给我说,下个星期再送一次,学校就要放寒假。”

老傅提高声音道:“要得个狗屁,春节期间最赚钱,少不得新乡尖头鱼,你赶紧给杜老板打电话,想点办法,要么派人亲自到新乡去收,要么给侯海洋涨钱。”

巴山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杜强接到小姨子的电话以后,马上与老婆李小波商量:“上个星期,我找鱼贩子悄悄到新乡去收鱼,只收到两条尖头鱼,大家都搞不懂侯海洋收鱼的渠道。”

李小波是当过知青的供销社干部,走南闯北,比当前台的妹妹精明得太多,道:“这是侯海洋的独门绝技,若是大家都搞懂了其中诀窍,他就赚不到钱了。我觉得在春节期间可以考虑加钱,但是加钱的幅度不要太大,名义上是春节的补贴。”她突然灵机一动,道:“你们局里每年要收不少摩托车,你给侯海洋弄一辆摩托车,既可以收买人心,又可以名正言顺不提价。”

对于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来说,弄一辆无主摩托车不是难事,杜强道:“还是老婆聪明。明天我开车到新乡去一趟,担水要到井边,亲自去实地考察。”

夫妻俩商量好以后,杜强打了侯海洋的传呼。

卖鱼以后,侯海洋照例与巴山中师的同学付红兵在一起。付红兵中师毕业以后分到城郊小学,去年县公安局面向社会招录干蒈,他考上了公安,目前在城郊派出所工作。

两人来到新落成的工人体育馆灯光球场。敢到灯光球场打篮球的人都是县城里公认的高手,大都相互认识,十来个人分为三个队,打半场。每局十二个球,输队下场休息,赢队继续留在球场上。付红兵和另外两个公安再加上侯海洋组成一个队,他们这个队的特点就是牛高马大,完全控制了篮板,在半场比赛中占据了绝对的空中优势。接连赢了八场,体力透支以后,才输掉一场比赛。

休息时,侯海洋听到了传呼机响。

晚上故意在霸道鱼庄留下话,就是为了杜主任的这个传呼,此时,传呼果然如约而至,而且传呼机上显示出来霸道鱼庄连续打了三个传呼。

“杜主任,你好。”侯海洋随即到外面的公用电话亭回电话。

“小侯,你还在巴山吗?明天我到新乡去钓鱼。平时文山会海,终于捞到一个星期天可以自由安排,你过来陪我?”

杜强在电话里没有提涨价的事,让侯海洋略为失望,他随即反应过来,杜强到新乡就是为了查看尖头鱼的虚实。他的尖头鱼是来自于暗河,暗河如迷宫一般,杜主任自然难以查出来源。他胸有成竹地道:“欢迎杜主任到新乡,我还在县城里,明天什么时候出发?”

杜强道:“明天早上九点,在招待所门口,我开了一辆警用皮卡车。”

侯海洋用平静的声音道:“好的,我在县招待所门口等你。”

杜强听到侯海洋的声音并不是太热情,试探着道:“春节我要一百斤鱼,没有问题吧?”

侯海洋回答得很含糊:“一百斤鱼,有点困难,我只能说尽量。”一百斤鱼按现价都是一千多元,对于多数工薪阶层来说都是一笔巨款。如果适当涨价则更加可观。挂掉电话,侯海洋暗道:“新乡尖头鱼现在成了髙档野生鱼的代表,适当涨价在情理之中,杜强是办公室主任,应该能想到这一点。”

打完篮球,侯海洋特意请付红兵吃大排档。两人关系最铁,谁有钱就请客,大家都不客气。

吃饭时,付红兵为了不揭侯海洋的伤疤,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师范学校的人和事。可是几杯白酒下肚,他仍然禁不住谈起往事:“你和吕明太般配,就是毁在了毕业分配,中师的毕业分配太缺乏人性了。”

从毕业到现在,不过半年时间,侯海洋总是感觉巴山中师校园既遥远又模糊,提及初恋女友吕明,他仍然感到疼痛,但是有了秋云以后,疼痛就由火烧铁恪般撕心裂肺变成了隐隐的针刺感。

一瓶白酒下肚以后,在酒精作用下,付红兵唉声叹气地谈起自家事:“我的中师时代没有意思,搞了三年单相思,连女人的手都没有牵过。陆红应该对我有意思,就是若即若离,有时好得很,有时就像是陌生人。女人心,海底针。”

半年时间内,侯海洋如坐过山车一般经历了两场爱情,一场刚开始就结束,另一场正如鲜花般灿烂。他觉得付红兵的单相思很是小儿科,举着酒杯,故作老练地道:“斧头,有一句时髦话叫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我觉得爱情对于现在的我们是奢侈品,有了前途,面包会有,爱情也会有。”他说得潇洒,心里突然忐忑起来,暗道:“我和秋云会有结果吗?她很快就要参加研究生考试,若是她考上了研究生,我仍然在新乡,爱情还会存在吗?”

银齿形的六角雪花飘飘洒洒从天而降,落到房顶树梢上,留下隐约白色,地面则如张开嘴巴的怪兽将美丽雪花全部吞噬,一点都不惜花怜玉。早上六点,天空黑暗如漆。

侯海洋和付红兵在县公安局单身宿舍里聊到凌晨两点,此时正蒙头大睡。木门传来“咚咚”的踢门声,门外传来一声吼:“付红兵,赶紧到楼下集合,紧急行动。”

付红兵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从床上跳了起来,对睡眼蒙昽的侯海洋道:“我们有紧急任务,什么时候回来说不清楚,不陪你了。”参加了多次训练,动作还算利索,拉开门时,皮带已扣好。他和侯海洋都有一米八,正是年轻帅气的年龄,扣好皮带,腰细肩宽,很有些爽利劲。

侯海洋从被窝里伸出头,道:“我等会儿就走。寒假我要给霸道鱼庄送鱼,到时请你喝酒。”

“我没有寒假了,派出所安排在初一、初二、初三值班,我们这种新毛头,全部都顶在一线。等明年成了老板発,就有更新的新毛头来顶我们的位置。”付红兵说话之时已经跨出了门,他又退了一步,回到门口道:“卖鱼只是暂时的,你别把这事当成事业。”

侯海洋没有回答,只是从被子里伸出手,在空中招了招。听着走道上“咚咚”的杂乱脚步声,他在床上又眯了几分钟,翻身起床。拿起茶杯,从水瓶里倒了些温热水,喝了几口,胸腹就有一股暖意。

拉开门,门外的寒风吹得他打了好几个哆嗛,让他立刻从睡眠状态里跳了出来。楼下水泥坝子里站了几十个穿着警服和作训服的警察,他们还没有集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嘴前冒起一团团白雾。一辆警用桑塔纳从外面开了进来,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刹车声。一位魁梧汉子跑到车边,向车内人请示几句,小跑回来,声音洪亮地发出了口令。

警察们散乱地站在院中时,与寻常百姓没有区别。有了统一的口令,集合在一起,他们迅速变成一支有纪律的部队。付红兵个子高,站在队伍前列,收腹挺胸,精神格外饱满。魁梧汉子站在队伍前交代完任务,队伍井然有序地上了停在外面的大客车。随着几声喇叭响,公安大院恢复了平静。

侯海洋血气方刚,内心深处有铁血英雄的情节,看到如此场景,浑身血液燃烧起来,对这支队伍充满着渴望和向往,对能够成为其中一员的付红军颇为羡慕。

他有两次机会成为这支队伍中的一员,阴差阳错与这支队伍失之交臂。第一次是巴山县面向社会公招警察,付红兵得知信息以后立刻给远在新乡小学的侯海洋写信通报这个重要信息,这封关键的信件到了新乡就尸骨无存,至今不见踪影。等到侯海洋知道了此信息,已经错过了报名时间。第二次是参加完茂东市篮球比赛以后,被喜欢打篮球的县公安局局长高智勇看上,有意借调他到县局工作,若不是发生了新乡录像室事件,他已经借调到公安局办公室。

两次错失良机,让他只能在楼上观望警察们的行动,他没有嫉妒付红兵,只是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平,离开公安局宿舍时,内心充满苦涩。

侯海洋与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杜强约定早上九点在县委招待所门口见面,此时尚早,他沿着巴山大道步行前往县委招待所。如孤独的野狼行走在县城街道上,寒风扑面,割得脸上皮肤发疼。他给自己鼓劲:“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一定要想办法脱出困境。”在寒风中每走一步,改变命运的强烈欲望便增加一分。

巴山县城在大唐置县,历史悠久,名人辈出。但是从现实角度来说,县城建设确实不怎么样,县城人都戏称住在“七十一条街”,“七十一条街”是“其实一条街”的谐音。1991年,县城首幢十六层高楼在老电影院原址上拔地而起,“巴山大楼”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成为县城的最高点。在这幢大楼四周,分布着一幢连接着一幢的灰色砖楼,这些火柴灰楼更衬托出大楼的巍峨。“巴山大楼”修好以后,茂东市头头脑脑们还专门来剪彩,评价很高,此楼便有茂东县级城市第一楼之美誉。

巴山大楼一楼和二楼聚集了一些综合部门,三楼以上是住宅。这幢楼原本是科级干部才有资格人驻,可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巴山县以前从来没有电梯楼,电梯的安全性以及将来或许产生的维修费用让县城头头脑脑的家属们都不愿意入驻,反而便宜了一些年轻干部。他们胆子更大一些,头脑中框框少一些,得到了购买集资建房的资格。年轻人住进了电梯房,各局行的头头脑脑又觉得吃了亏,还传来不少怪话,把当时的分管副县长气得拍了桌子。

在巴山大楼左侧约三百米处有一片绿化很好的地块,这是县委、县政府所在地。继续前行约五十米,便是县委招待所。

县委招待所原来是一圈青灰色围墙,围墙内有两幢苏式建筑以及几十株枝繁叶茂的香樟树。在思想解放的理论推动下,县委办将灰色围墙拆掉,修成一圈门面房。有了门面就意味着有了租金收人,往日紧巴巴。的县委办顿时宽裕起来,普通干部在节日、年终拿到的奖金比前些年要丰厚不少。

侯海洋参加工作时间太短,还不知道发生在县委招待所附近的有趣故事。他在县委招待所门前寻了家豆花馆子,点了一碗豆花、一份红烧肥肠,刚要动筷子,吃惊地见到吕明走了进来。

侯海洋与吕明是巴山师范的同班同学,读书期间互相都有点小意思。毕业以后,两人分配到一南一北最偏僻的乡村小学。同是天涯沦落人,让阻挡两人之间的玻璃窗被意外推开,在柳河镇二道拐村小,两个迷茫的年轻人正式明确了恋爱关系。半年时间过去,现实的压力迫使这一扇玻璃窗无声无息关掉,一场恋爱还未轰轰烈烈展开便提前结束。

亲手关掉这扇窗户的人是吕明,爱情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她作为全家第一个跳出农门的长女,为家人分忧,照顾好弟弟和妹妹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她和侯海洋之间存在着两个不容易?跨过的鸿沟。一是距离。她分到铁坪小学,侯海洋在新乡小学,两地相距接近六个小时的车程,走一趟得一天的时间,十分麻烦。他们两家人都是最普通的村民,两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新老师,短时间内没有调动的可能性。二是经济。铁坪和新乡都是偏僻乡镇,镇里为了保干部、老师工资,不断加大农业税、提留统筹等税费的征收力度,搞得干群关系对立,纠纷不断。尽管镇里用了不少办法,无奈经济条件差,税费总量少,镇政府腰杆不硬。这半年以来,镇里拖欠了干部和教师不少工资。

六个小时距离和拖欠半年工资,这两个现实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吕明心里,使得爱情的甜美滋味大大褪色。正在她彷徨时,已经调到县财政局工作的朱柄勇乘虚而入,其优越的现实条件让吕明无法拒绝。

这一场刚开始就结束的恋爱,让侯海洋手臂上多了几个烟头烫出的伤症。烟头的温度很高,戳在皮肤上立刻就会留下伤疤。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往往喜欢用烟头在手臂上制造伤疤,表达自己的悲痛。侯海洋得知吕明放弃自已以后,毫不犹豫用烟头烫了手臂,一来是确实悲伤,二来为了表达悲伤。

正在专心享受肥肠美味的侯海洋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吕明,他将嘴里的一块肥肠囫囵地吞进肚子里,问了一句没有营养的话:“你吃早饭?”吕明更是吃惊,猝不及防之下,脱口问:“你怎么在这里?”

往日恋人出现在眼前,让侯海洋百感交集,他还是显示出了男人的胸怀,道:“我刚从付红兵那里出来,你吃点什么?”

吕明此时哪里有吃饭的心思,低垂着头不说话。昨夜,朱柄勇想方设法劝说吕明住在新装修的家里,吕明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选择与朱柄勇谈恋爱,上床是必然之事。可是她对于此事很抗拒,尽量想把上床的时间朝后拖,甚至连接吻都是能躲就躲。她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朱柄勇留宿的建议,只是让他抱了抱,亲了亲,依然住在县财政局招待所。

早上起床,朱柄勇临时有事,匆匆忙忙跟着一位副局长到乡镇去了。吕明不愿意在县财政招待所吃早饭,出了门,一路寻来,在县委招待所院外进了一家不起眼的豆花馆子。此时骤然看见侯海洋,她就如被针刺到了心窝子,猛然颤抖起来,说不出话。

距离上次在天然气公司的偶遇只有十来天时间,这十来天,吕明茶饭不香,睡眠不足,因此脸颊清瘦,皮肤干燥,整个人显得很僬悴。内心挣扎一会儿,她还是坐在侯海洋对面。

侯海洋看了消瘦的吕明,心痛得紧,道:“一碗豆花,再来一份大豆排骨汤。”

吕明仍然低着头,沉默着。

“我昨晚住在斧头在公安局的单身宿舍里,公安局早上有紧急行动,我就自己出来吃早饭。”侯海洋见两人坐在一起实在尴尬,无话找话。

吕明轻轻嗯了一声,仍然将头低垂着,突然,大颗大颗的眼泪奔涌而出,如珍珠一般落在地上,摔成无数碎片。

在接到吕明的分手信以后,侯海洋有痛苦也有愤怒,多次想当面质问吕明为什么这么快就变心。此时与吕明偶遇,看着她伤心忧郁的表情,瘦得变形的脸颊,愤怒不知不觉被瓦解,涌起来的是无奈、忧伤和不服。

吕明深受琼瑶小说聚响,将爱情看得格外圣洁和美好。她心里藏着五彩斑斓的爱情梦幻,眼看着就要实现,谁知毕业后才知道现实压力之巨大,她被迫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她自认为自己是背叛者,一直不敢当面向侯海洋解释分手的原因,更不敢奢求侯海洋的谅解。

两人面对面坐着,吕明没有动筷子。

侯海洋不停地吃着,鲜美的肥肠和豆花变得寡淡无味,没有了往日生动活泼的滋味。他越吃越难受,终于将疾子放在桌上,干脆将话题捅开:“你作出这样的选择,肯定是遇到了难题。我现在虽然只是普通穷教师,但是凭着我的能力和努力,肯定能改变我们的命运,你为什么不给我奋斗的机会?”

吕明用手背擦着眼泪,道:“我父母都在农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作为长女,我得对家庭负责任。小弟小妹都要到铁坪中学来读书,他们最多就是拿点米来,其他费用都由我来出,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侯海洋只觉得一股不可抑制的怒气从腹中升起,道:“有天大的困难都可以两人承担,你怎么会作出这种选择,是对自己的感情不负责任!现在我在教书的同时,还开始学着做生意,每月赚个一两千块不成问题,完全能够照顾你的弟弟妹妹,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擅自作出决定,心真狠!”说到这里,他想着完全可以解决的问题居然弄成这样,猛地拍了桌子,桌子发出了轰的一声响。

餐馆老板闻声走了过来,他见到两人模样便猜到是小情侣闹别扭,不高兴地道:“要发气到外面去,别在我这里拍桌子。”

话音未落,侯海洋站了起来,瞪着眼道:“你,话多。”

侯海洋人高马大,拳头紧握,目露凶光。餐馆老板阅人无数,马上明白眼前年轻人不好惹,退到一边,沉着脸不说话。

吕明也站了起来,仰着头,道:“我对你狠心,对自己更狠心,这辈子,我欠你,好不好!”她夺门而出,泪流满面。

侯海洋呆呆地看着门外,吕明的背影瘦弱纤细,透着一些凄凉,渐渐地消失在人流之中。

闷坐一会儿,侯海洋离开小餐馆。县委招待所不远处就是县财政局办公楼,进进出出的人都身穿淡墨色制服,肩膀上是硬硬的肩章,一个个脚步轻快,充满着自信。侯海洋十分痛恨眼前这些穿制服的财政局干部,他咬着牙,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混出人样,要出人头地,要让吕明明白她的选择是多大错误。”

距离约定时间尚早,侯海洋沿着“七十一条街”疾行。在吕明离开以后,秋云无意中闯进他的生活,或多或少地减轻了失恋的伤痛。他在“七十一条街”来回走了两遍以后,强行将思路转到如何应对杜强到新乡钓鱼之事,迫使自己恢复平静。

县公安局办公室杜强主任是霸道鱼庄的实际老板,若不是新乡镇出产的尖头鱼品质远远高于巴河其他支流所产的尖头鱼,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村小教师专程来到新乡镇。

侯海洋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将乡村教师的角色转变为鱼贩子时,他充满信心。凭着隐秘暗河里的淡青色尖头鱼,新乡镇牛背蛇村小教师有资格与霸道鱼庄老板平等地讨价还价。

传统的说法是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在实际生活中,人和人的不平等随处可见,有先天的身体和智力上的不平等,更多是后天家庭环境、出生地点造成的不平等。可以这样说,大部分人从起跑线开始就要经历不平等。

“既然新乡尖头鱼独树一帜,价钱就应该高一些,而且我在春节还保证供应。”侯海洋在心里盘算道,“我整个春节可以提供500斤尖头鱼,每斤涨到30元,就是一万五。”算到了一万五这个数字,他被吓了一跳。随即想起选择县财政局干部而放弃自己的女友吕明,心里顿时烦躁起来,暗道:“若是给吕明及时讲清楚我一个春节就能赚一万元,她还会选择那个离过婚的男人吗?”随即他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爱情是神圣的,若是依靠金钱来换取,那我成了什么人,她又成了什么人。”

两个初出社会、心地善良的年轻人都将爱情看得无比圣洁,容不得半点玷污,因此,爱情很容易就随风而去。

内心正在纠结时,一辆警用皮卡车出现在视线。皮卡车车速很快,发出“嘎”的一声刺耳刹车声,停在了侯海洋身边。杜强戴着一副墨镜,拍了拍车窗,道:“小侯老师,上车。”

第一章 下海成了鱼贩子 莽撞子学摩托

侯海洋将杜强看成了谈判对手,在上车时,他将男女私情留在了车下,集中精力应对比自己年龄大、阅历深、钱更多的杜强。

他是第一次坐小车,坐小车的感觉和坐客车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在新乡镇的长途客车上,前后左右都会挤满充满乡村气息的村民,车内总会有鸡鸭鱼等活物,有的时候车顶上还会装上几百只鸭子,鸭子们不停地呱呱乱叫,其排泄物会从上而下流到窗沿上,让车内充满了鲜活腥臭的味道。

坐在小车的副驾驶位置,可以俯视街上步行或是骑自行车的芸芸众生。侯海洋甚至幻想着在街道上遇到吕明的场景:“自己驾驶着一辆小车,停下来,透过车窗平静地看着站在街边的吕明,此时天空下着雨,吕明头发被淋湿,贴在额头上,颇为狼狈,眼中透出的神情中有愧疚不安,更多的是后悔。”

这是一个典型的白日梦,十八九岁正是白日梦最丰富的年龄。在中师上课感到无趣时,侯海洋就经常会做白日梦,把自己幻想成不同的角色,演绎不同的人生故事。随着年龄的增长,白日梦渐渐会减少,多数人将会失去梦想。

小车出了县城,没有遇上任何熟人,更别说吕明。乡镇公路多数是泥结石公路,小车开过,灰尘铺天盖地,侯海洋短暂的白日梦就此醒来。杜强道:“小侯,关下窗,灰太大。”

皮卡车的车门处有手柄和按钮,侯海洋是第一次坐小车,不知道关车窗是用手柄还是按钮。经过思想深处短暂交锋,权衡利弊,他决定放弃不必要的面子观点,坦然承认没有坐过这种皮卡车,问道:“杜主任,我没有坐过这种车,哪一个开关是关窗户的?”

杜强指了指车门,道:“上面那个塑料柄,摇上去就行了。”

侯海洋试着摇动塑料柄,车窗缓缓升起,关上了。他见杜强根本没有想象中的轻视表情,觉得自己没有死要面子是正确选择,他大大方方地又问道:“杜主任,开车很难吗?”

“开车简单得很,没有什么难度,油门、离合、刹车、方向,翻来覆去就是这几样东西。”杜强开着车,给侯海洋讲解汽车基本构成。

了解完汽车构成,气氛更融洽,两人开始随意聊天。杜强道:“今天差一点去不成新乡,老水泵厂的职工昨天将厂长、副厂长抓成了人质,扬言若是县政府不答应他们的条件,就同归于尽。局里将所有能抽的瞀力全部抽去了,若是高局长带队,我就得去。”

侯海洋听说过县水泵厂的事,道:“我刚读中师的时候,水泵广还红火得很,招过几十个工人,怎么说破产就破产?”

“现在是市场经济,产品不搞统销统购。县水泵厂几爷子有屁屎个本事,哪里搞得赢外面的大厂。以我的观点,锁厂、氮肥厂、水瓶厂、酒厂这些县属厂迟早要完蛋,街道企业更别提。这几年,公安局都在和破产企业的工人纠缠不清。公安要保持社会稳定,必然要抓有过激行为的工人,不抓,公安局脱不了爪爪,就是失职。这些工人都是破产企业工人,饭都吃不起,抓了他们,公安局的背都要被骂肿。公安名声好听,其实是个受气包,日子不好过哟。”

侯海洋道:“日子再不好过,都比在村小当老师要强。”

杜强笑了笑:“借调没有办成,老弟还在怄气。这事可不怪我。其实凭着你的那手字和写文章的水平,任何一个机关都需要,你别太着急,机会多得很。”

侯海洋分配到新乡镇以后,错过了两次借调机会。他在秋云鼓励下,下定决心去考大学,借调到其他单位的想法渐渐淡出脑海。他客气了一句:“谢谢杜主任关心。”

聊了一会儿,侯海洋彻底轻松下来,他在心里作了一个自我总结:

“我承认没有用过这个手柄,并没有尴尬,不懂装懂、装腔作势却又被人识破。才是真正尴尬。这是一个值得总结的经验,以后应该诚恳的时候就要诚恳,千万别装腔作势。”

从巴山县城到新乡镇,客车要走两个半小时,皮卡车只用一个半小时。到达新乡场镇时,侯海洋产生了轻微自卑感,心道:“杜强这才是享受人生,他是政府官员,又是霸道鱼庄的老板。我不能永远当一位不受人尊重的村小老师,一定要考上大学,实现人生理想。我现在十九岁,读四年大学,再出来工作也只有二十三岁,现在努力为时不晚。”

小车进入新乡场镇后,杜强道:“我们先去钓鱼,吃中午饭的时候,让派出所朱操蛋请客。”新乡尖头鱼为霸道鱼庄带来了良好声誉,不少县领导和老板点名要吃新乡尖头鱼,他到新乡就是为了确保春节期间新乡尖头鱼供应。为了达到此目的,他就要笼络侯海洋这个村小年轻教师,笼络的方法有两条:一是投其所好,送一辆摩托车给他,摩托车是公安局收缴的盗车,成本不高,对侯海洋这种年轻人应该有绝对杀伤力;二是有意带他与新乡派出所朱操蛋见面,以后若是在收购鱼时遇上什么事,朱操蛋可以帮助解决。

凭着这两手,他相信小年轻侯海洋一定会服服帖帖。凭他阅人的经验,侯海洋是热血青年,晓之以理不是上策,最好的办法是动之以情。等他动了感情以后,不仅货源能得到保证,而且他这种性格的青年就很难开口提价。

杜强使了个软绳索,来套侯海洋这匹野马。

侯海洋听说要与朱所长吃饭,心道:“我太傻了,早就应该利用杜强的关系。若是当初说清楚有这层关系,朱操蛋想必不会为难我,聚众看黄色录像一事可能会不了了之,我极大可能调到了县公安局,真是太可惜!”

牛背砣小学不通公路,皮卡车只能停在场镇外的公路边。侯海洋和杜强下了车,并排而站,对着青山吐烟圈。杜强用手抹了抹被风吹乱的头发,道:“新乡山清水秀,工厂少,没有什么污染,难怪尖头鱼的品质好,我们去甩两钩。”

侯海洋道:“我的鱼竿比较原始,水竹做的竿,不太好钓。”

“水竹竿,我用过。”杜强又问,“会骑摩托吗?”

“不会。”

“我给你弄了一辆嘉陵70摩托,你找地方练习,以后可以骑摩托送鱼,方便得很。”杜强拉开皮卡车后面的一块篷布,一辆八成新的嘉陵70露了出来。

摩托车是现代化的象征,一辆新的嘉陵70的市面价要三千多块。读中师时,侯海洋和付红兵、付军等人经常在街道边上观赏摩托车,对市面上摩托车的性能和型号了如指掌。

侯海洋摇了摇头,道:“嘉陵70得好几千块钱,我一个月就100多块的工资,而且镇里还拖着欠着,买不起。”

杜强伸手拍了拍摩托车,道:“公安局里这种无主摩托车多得很,有的是被盗的,有的是被罚没的,坝子里都放不了,隔一段时间就搞一次拍卖,我这是按拍卖价给你弄来的。嘉陵70是好车,省油,百公里耗油0.9升。”

这辆摩托车有八成新,亮锃锃的漆面和发亮的排气筒透着现代气息,侯海洋从内心深处是向往现代生活的,此时他就如一只被面筋粘住的婢,无法逃脱摩托车的诱惑。终于,他收回目光,咽了咽口水,道:“镇里几个月的工资都没有领齐,就算拍卖价,我也付不起钱。”

杜强微微一笑,道:“这车就算八百,你先用着,什么时候有钱再给。”

这个价钱比市面上要低得多,很划算,侯海洋盘算道:“在春节期间,我多卖些鱼,就可以付清这八百元钱。”打定了主意,道:“杜主任,那我先付三百,春节过后就付剩下的五百。”

牛背砣小学不通公路,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学校。杜强在派出所当过所长,会骑摩托车,他与侯海洋一起将摩托车卸下来,发动摩托车,沿着小道和田坎路朝牛背砣小学开去。侯海洋提着杜强带来的收缩鱼竿,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扑面而来的山风让他能感受到现代工业带来的速度。

到了牛背砣学校,门前坡陡,无法骑上去,侯海洋主动将摩托车往上推,累得一身臭汗。学校铁门从里面锁着,里面有哗哗水声。侯海洋知秋云在院里,敲了铁门,喊道:“我回来了,开门。”

“今天这么早。”秋云听到喊声,赶紧出来。

“小侯老师,白天还锁着院子,太小心了吧。”杜强听到里面的回话声音很年轻,开玩笑道:“小侯老师是金屋藏娇啊。”话音刚落,铁门打开,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杜强所说的金屋藏娇半是玩笑半是调侃,他根本没有想到牛背砣村小会出现一位如此漂亮且有气质的年轻女子。

互相介绍以后,秋云态度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不卑不亢地招呼一声,继续洗衣服。秋云将侯海洋脱下来的脏外套放进盆子里,又倒了些热水进去,盆子里冒出腾腾热气。

杜强疑惑地问:“这是你媳妇?”他眼睛余光打量着秋云,只觉秋云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城市女性魅力,相较之下,自己的老婆还真是个黄脸婆。俗话说,儿子是自己的乖,老婆是别人的好,虽然是短暂几眼,他就再次深刻体会到这一句话的含义。

漂亮女朋友让侯海洋的自尊心得到了小小满足,他嘿嘿笑道:“是中学老师。”

“谈恋爱?”

“嗯。”

女人弯着腰搓衣服,露出一段修长脖子,杜强暗自发了一句牢骚:“怎么好白菜都叫猪拱了,这么漂亮的女人与村小教师谈恋爱,划不来。”

现代社会以财富和官位来决定地位,侯海洋长得高大帅气,这一点对于女性择偶来说是一个优先条件,但不是决定条件。在杜强心目中,如果不是侯海洋能收购到霸道鱼庄最急需的淡青色尖头鱼,而仅仅只是一个村小教师,他绝对不会处心积虑与他打交道。

侯海洋的心思没有杜强复杂,他的目光一直被摩托车吸引,心痒难耐地道:“杜主任,你能不能教我骑摩托车?”

杜强道:“你以前没有骑过摩托车吧,其实骑摩托车很简单,和开车一样,千万别想得太复杂。”

秋云在旁边支着耳朵听,她这才知道侯海洋居然弄来了一辆嘉陵70型,看着这种型号的摩托车,她脑中闪现出父亲骑在摩托车上的样子,心情暗淡下去。

侯海洋心灵手巧,学习能力强,半个多小时就基本弄清楚摩托车是怎么一回事,开始骑着摩托车在院里转圈。

杜强看了看手表,道:“摩托车就这么简单,熟能生巧。走,甩两竿。”

侯海洋恋恋不舍地从摩托车上下来,拿了自己的水竹鱼竿,带着杜强来到附近回水沱。回水沱常年都有人钓鱼,他们多数都认识钓鱼高手侯海洋,纷纷打招呼。

“今天有没有搞头?”侯海洋来到自己的老窝子前,随口问一位钓友。老钓友将鱼竿插在土里,过来散烟:“今天运气好,整到一条尖头鱼,还有几条鲫鱼。”

杜强一直在观察侯海洋,听到两人对话,眼前一亮,道:“弄到尖头鱼,让我欣赏一下。”

老钓友兴致勃勃从河里提起一个鱼篓子,扯开竹盖子,里面有几条鲫鱼,还有一条两斤左右的淡青色尖头鱼。

牛背砣小学教学楼后面溶洞的暗河里有一股水流人地面的小河,小河里的尖头鱼主要来源于此暗河。侯海洋见到尖头鱼淡青色的脊背,便明白肯定是从暗河里出来不久的鱼,若是留在小河里的时间长一些,脊背上的淡青色便会消失,变成土褐色的普通尖头鱼。

杜强亲眼看见了河里钓出的尖头鱼,他百思不得其解,问道:“为什么新乡尖头鱼颜色就是不一样?真是奇了怪!”他到了河边,看到了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淡青色尖头鱼,兴趣大增,对于妻子笼络侯海洋的建议,暗地里伸大拇指。

到了十二点,侯海洋用简陋的水竹竿接连钓了好几条鱼,遗憾的是没有钓到尖头鱼。尖头鱼原本就稀少,没有钓起来很正常。杜强平时很少在野河里钓鱼,每次钓鱼都有人请客,请客地点多数在鱼塘,鱼塘里的鱼同河里的鱼相比就如傻瓜一般,没有丝毫灵气,轻易就能上钩。他每次钓鱼都是以桶来计算,自我感觉技术高超。今天来到小河边,用上可伸可缩的高档手竿,一条鱼都没有钓起来。相比之下,他才知道自己的钓鱼级别其实很一般。

收了手竿,杜强拿出腰间的大块头,给派出所老朱通了电话。打完电话后,道:“我们到新乡酒店,朱所长在等我们。我等会儿还要开车,中午的酒你就多喝几杯。”他拍着侯海洋的肩膀,描绘起美好目标,“牛背砣是风水宝地,老弟在这里工作几年,光是卖尖头鱼,就能在城里买房子。我年轻时候在云南当过知青,那时候的生活才叫苦,比起现在的劳改犯都不如,说出来你不相信。”

说话时,手机又响了起来,杜强接了电话,脸上立刻带出笑容,腰也下意识弯了弯,道:“高局长,没有问题,绝对是正宗新乡尖头鱼。”挂了电话后,他对侯海洋道:“镇里面乐彬书记很有眼光,率先在全县提出畅通新乡的口号,畅通新乡不仅是公路畅通,也包括通信畅通。去年县移动基站开通,今年新乡这种偏僻镇建了站,全靠乐彬在县里呼吁,功不可没。要不然,我带着大哥大过来就是一个废物。”

“杜主任和乐书记熟悉吗?”

杜强用轻描淡写的口气道:“乐彬在县里工作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是好哥们儿。他是实干家,也有想法,很受县里重用。”侯海洋原本是想与杜强认真进行一次谈判,至少要将春节期间的尖头鱼涨到25块钱每斤,他跑了好几次县城,知道新乡尖头鱼最贵卖到了60块钱一斤,他涨到25块一斤也在常理之中。可是杜强亲自开车送他回新乡,还附带着送了一辆便宜的摩托车,人情味道十足。

“若是春节我送200斤鱼,每斤多收10块钱,就多2000块钱的收入。杜强从公安拿这种摩托车,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要钱。”坐在皮卡车上的侯海洋开始纠结起来,他人年轻,面子观点重,坐在杜强车里,实在无法开口要求涨价。

到了新乡酒店,朱操蛋和派出所民警们都等在门口,除了朱操蛋知道侯海洋和杜强有关系以外,其他民警见两人在一起都大吃一惊。吃饭时,酒店老板刘清德端着酒杯进屋,他猛然间看到侯海洋,顿时瞪圆了眼睛,胸口一起一伏,恨不得将酒杯向着侯海洋脑袋上砸过去。

朱操蛋最了解两人恩怨,给刘清德使了一个眼色,介绍道:“刘校长,这位是县公安局办公室杜主任。”

县级机关的办公室主任多数都是八面玲瑰之人,杜强当过城区派出所所长,接触的人更是三教九流皆有,他与刘清德碰了两杯酒以后,脑子里就想起了组织部新任常务副部长是新乡人,问:“我记得刘部长是新乡人?”

朱操蛋道:“刘部长就是刘主任的大哥。”

杜强证实了自己猜测,拿起酒杯道:“今天开车下来,原本是不喝酒,没有想到会遇到刘部长的老弟。我和刘部长是老朋友,以前搞社教的时候分在一起。”

刘清德暂时将侯海洋丢在一边,豪爽地道:“杜主任难得来一次,按新乡规矩,第一次见面得喝三杯。”他倒了六杯酒,递给杜强三杯,两人如老朋友一般喝了三杯酒。

侯海洋坐在一旁,看着杜强与刘清德碰酒,心道:“这些老江湖为人圆滑,提得起放得下,很有可取之处。值得学习。相比之下,我爸太酸腐了,现在是九十年代,还死抱着早就不存在的书香门第所谓的传统。”

刘清德与杜强碰完酒,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倒一杯酒。

他是新乡土霸王,从小到大基本上没有吃过亏。牛背蛇村小之战,让他蒙受了重大耻辱,将侯海洋恨得牙痒痒,仇人见面自然分外眼红。只是在新乡酒店里,他反而不能发作,团团地举了杯,道:“各位,我打个批发,我喝完,你们随意。”

其他民警不依,要与刘清德单独碰酒,朱操蛋招呼道:“算了,今天还有几桌客人,别把主人家灌醉了。”

侯海洋作为村小教师,社会地位实际上低于镇政府干部、公安民警以及信用社干部等,可是他内心高傲自负,在这种环境下,他保持着沉默,没有主动敬酒。但是只要有人敬酒,他来者不拒。

杜强喝了一圈以后,便以开车为由不再喝酒,把酒端给了坐在一旁的侯海洋。

这一顿酒喝了两个小时,侯海洋醉了。

在离开新乡酒店的时候,侯海洋与黑着脸的刘清德擦肩而过,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刘清德,冷哼一声,表达自己的轻蔑。刘清德将这一次冷哼听得格外清楚,杜强在场,他没有当场发作。等到侯海洋与杜强上了皮卡车,他摔掉了一个酒杯,骂道:“给脸不要脸!”

杜强扶着侯海洋坐在副驾驶位置,道:“我送你回去,喝醉没有?”

侯海洋摇着头,道:“这点酒,没问题。”

杜强心道:“这一顿酒,侯海洋至少喝了一斤以上。小伙子能喝酒,会写文章,还有一笔漂亮书法,为人处世也机灵,若是放到办公室,还真能顶点事。至少比现在办公室几个人要强。”转念又想,“若是把侯海洋弄到办公室,谁来给我收购尖头鱼?”在他的天平里,私事比公事更加重要,侯海洋留在新乡显然比借调到办公室更有价值,他表面上向侯海洋承诺继续办借调,实际上是一根好看却吃不到嘴的胡萝卜。

“好好练习骑摩托车,春节一定要给我送货过来。”

侯海洋带着醉意,耿直地答道:“没有啥子问题,我保证送货。”脑中闪现出是否提高价钱的时候,一个行人突然间横穿街道,杜强猛踩刹车,对着外面骂道:“妈的,找死啊!”

行人原本想回骂,看见是警车,便住了口。警车开过以后,受惊吓的同行人道:“现在警察管得严,只有社会混混才怕警察,你又不是混混,骂他几句,他敢做啥子。”横穿公路的行人想想有道理,对着警车远去的屁股大骂起来。

出了场镇,侯海洋下车时,杜强跟着也下车。两人再次并排对着青山绿水,痛痛快快地解小便。侯海洋年轻力壮,一泡尿射出去好几米远,杜强长期泡在酒里,前列腺不好,尿水滴滴答答地就落在脚边。两人的小便顺着公路路肩流进了小水沟里,转眼间便融入了大地。

杜强感慨地道:“年轻真好,年轻时逆风尿三尺,中年人顺风打湿鞋。趁着年轻,多过点性生活,否则想日都没有力气。”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手放在侯海洋肩上,又道:“老朱说你和社会上的渣渣娃儿有些矛盾,有啥子事情就去找老朱,我给他打了招呼的。还有借调的事,今年或许还有机会。”

侯海洋感激地道:“谢谢杜主任。”

杜强在侯海洋肩膀上拍了拍,道:“我们是兄弟伙,别客气。”上了车,按了声喇叭,开车走了。

沿着田坎小道回到牛背砣小学,侯海洋暗道:“杜强给我带了摩托车过来,还帮着给朱操蛋打招呼,是个耿直人。看来春节必须得送足够的鱼,否则不够哥们儿。”

随后,他又想到了老问题,琢磨道:“我到底涨不涨价?不涨价,我吃亏,若是涨价,则显得不耿直。”一路纠结于此,侯海洋心里明白,拿人手短,吃人口软,经过今天这事以后,他手短又口软,很难向杜强开口。

牛背砣小学,秋云老远就闻到侯海洋满身酒味,转身回到厨房,端出一碗热汤,道:“中午喝了不少吧,来碗酸菜鱼汤,解解酒。”

侯海洋一口气就将酸菜鱼汤喝完,将碗朝桌上一顿,兴致勃勃要去骑摩托车。秋云急眼了,使劲将侯海洋从摩托车上拉了下来,埋怨道:“你懂不懂交通规则,喝了酒,绝对不能开摩托车,而且这辆摩托车没有多少油,你开不了多远。”

侯海洋着实喜欢散发着汽油味道的摩托车,求道:“我就在摩托上骑一会儿,不开走,就坐一会儿。”

平时侯海洋总有一股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这个动作才是不满二十岁年轻人应该有的动作。秋云打量了八成新的摩托车,问道:“杜强平白无故为什么要送你摩托车?”

俯身坐在摩托车上,双手握着车柄,侯海洋口里发出“喔喔”之声,道:“我借调公安局就是找的他,他有个鱼庄,春节期间想要我继续给他供鱼。”

侯海洋骑在摩托车上的样子就和幼儿骑木马差不多,秋云觉得挺好笑,道:“你下来,我来骑。”跨上久违的摩托车,她短暂地适应了一下,然后右脚猛踩了几下,摩托车在女人脚下发出了轰鸣声,喷出烟气,开动起来,在小院子里转起圈来。

侯海洋完全没有想到秋云会骑摩托车,在他的印象中,会骑摩托车的女人只有电视中才有,他被彻底震住了,眼见着秋云长发飞扬,状若飞仙。

等到秋云停下,侯海洋半张的嘴巴还没有闭下,往外喷着酒气和崇拜之气,结巴地问:“你会骑摩托?”

秋云用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道:“骑摩托有什么难,唯手熟耳。”

“你教我。”

“今天你喝了酒,不教。”

侯海洋趁着秋云不注意,跳上了摩托车,试着去发动。秋云将其强拉下来,推进屋,道:“喝醉酒,老老实实睡觉。”

进了屋,侯海洋拉着秋云的手不放,秋云问:“杜强送了这么大一个礼物,你春节还能回家吗?”

侯海洋说了句:“山人自有妙算。”便凑过去准备亲热。

秋云用手将侯海洋嘴巴封住,道:“浑身酒臭,还不老老实实睡觉。”她挣脱了侯海洋的手臂,到厨房端来开水,侯海洋已经呼呼大睡。给侯海洋盖好被子,她托腮看着熟睡中的英俊男子,眼光中全是温柔之色。

侯海洋醒来时,已是下午时间,他走出院门,第一件事情就是找秋云。秋云坐在厨房的大灶前,膝间放着一本书,注意力却不在书上,只是看着熊熊炉火发呆,红红的炉火将其脸部线条映照得分外柔美。

?“没有想到你还会骑摩托车。”

秋云思绪被打断,抬起头,道:“醒了?你在酒桌上太耿直,也不知道耍赖。”

侯海洋眼中闪着热切的光,道:“你休息一会儿,别看书了,教我骑摩托车。”秋云神情中藏着心事,可是侯海洋光顾着骑摩托车,没有看出她的情绪变化。他继续兴高采烈地道:“有了摩托车,到巴山县城就方便了,还可以送你到茂东。”

“我来教你吧。”秋云暗自叹息一声,放下书,来到院中指点侯海洋骑车。侯海洋动手能力和领悟能力都强,在秋云讲解下,很快就能骑着摩托车在院里转圈。唯一遗憾的是摩托车里的汽油不多,若要继续练习,肯定不够。

侯海洋从摩托车上利索地跳下来,对秋云道:“晚上你煮饭,我把马蛮子约起,把小路修整了,这样我就可以骑摩托直接进校园。”

秋云态度格外温柔,道:“晚上吃鱼,想吃什么味,麻辣、红烧还是酸菜味?”

“随便。”侯海洋提着铁锹来到围墙边,将铁锹往地上一插,然后爬上围墙,对着隔壁喊:“马蛮子,有空没有,帮我修小路。”

隔壁传来马蛮子的声音:“你修小路干什么鸡巴卵?”

侯海洋道:“我说你废话多,帮不帮忙?”

马蛮子被骂了一句,也不生气,提要求道:“那晚上喝酒。”

“要得。”

秋云脸上浮起一阵笑意,侯海洋这个年轻男人很有些男子汉的个人魅力,马蛮子这种人居然被侯海洋支溜得团团转,而另一位老教师马光头看到马蛮子就胆战心惊。

侯海洋、马蛮子都是光着膀子,挥动着锄头和铁锹。论打架,马蛮子打不过侯海洋,论干活,就算侯海洋有一把子力气,也会干农活,但是他没有马蛮子来得自然和地道。晚上六点,一条像模像样的小道就修好了。

侯海洋穿着一件背心,提着铁锹一路小跑来到院中,大冬天里,他就如冒着白烟的蒸汽机。“扑扑”几声响,侯海洋发动了摩托车,就朝院子外面开。

秋云原本坐在灶火间,默默地看着侯海洋,没有料到他跑进院子,二话不说就发动了摩托车,直接开出了院子,她赶紧跟着跑了过去,喊道:“侯海洋,不能骑到外面去,你的技术不过关。”喊话间,侯海洋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学校门口。

马蛮子扛着锄头,一脸崇拜地看着侯海洋远去的背影。

秋云追到校门口,只见侯海洋骑着摩托车开下小路,小路虽然被修整过仍然很陡,摩托车歪歪扭扭地冲了下去。秋云的心悬得老高,追下小路,使劲喊,眼见着摩托车冲下小路,又沿着田坎向前冲,看着远去的摩托车,她气得泪珠在眼眶打转。过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见摩托车回来,她的脸变得煞白,在院中不停地转圈,自语道:“太莽撞了,出车祸怎么办?”

又等了一会儿,秋云想着侯海洋技术太菜,实在不能在院子里等下去,她出了院子,沿路寻找。远远地见侯海洋推着摩托车过来,他只穿着一件背心,被冻得浑身发抖。

见侯海洋没有出事,秋云怒气难止,道:“这是怎么回事?”

“摩托没油了。我先回去穿衣服。”侯海洋嘴唇乌青,将摩托车推给秋云,一溜烟跑了。

秋云推着摩托车,看着侯海洋的背影,怒气渐消,忍不住又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内心隐藏的忧郁又涌了上来。她赶紧将这股折磨人的情绪压住,推着沉重的摩托车进了院子,侯海洋已经穿好衣服,迎了过来。

“你又要出去?”

“到场镇买点汽油。”

“早点回来。”

“一会儿就回来。”

侯海洋吸了吸鼻子,迎着寒风,到场镇买汽油。秋云站在大门旁,看着年轻男子充满活力的身影渐渐远去,她为了即将到来的研究生考试愁肠百转,而那位大男孩却沉浸在拥有摩托车的简单快乐之中。对此,她有着淡淡的抱怨和忧伤。

半个小时以后,侯海洋提了汽油桶回来,匆匆将汽油倒进摩托车,然后骑上摩托车,道:“我再出去溜一圈,到镇里买包酸菜,晚上喝酸菜鱼汤。”

秋云跺着脚,道:“晚上有菜,不用去买酸菜。你在院子里多转圈,别出去。”

侯海洋发动摩托车,学着电影里常见的动作敬了一个潇洒军礼,道:“你放心,我掌握技术快,没有任何问题。半个小时回来,我们吃酸菜。”

秋云只得道:“早点回来,我有事要给你说。”又叮嘱道,“你开慢点,才学会开摩托车,而且是三无产品。”

侯海洋驾驶着摩托车离开小院,他没有食言,半个小时就开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包酸菜。

在牛背砣小学,吃猪肉不容易,价格很贵的尖头鱼却成了大路菜。餐桌是从教室里搬来的断腿课桌,桌面带着破洞,一盆酸菜、粉条丝和鱼汤混合煮成的大絵菜,冒着腾腾热气。

秋云终于说出了心事:“后天,我要去参加考试。”

侯海洋知道秋云要在本月参加研究生考试,他的思路明显与秋云不合辙,没有注意其心事,舀了点鱼汤,端起来,道:“你准备得很充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碰一杯,祝考试成功。”

秋云知道侯海洋的祝福是真诚的,她给饭碗里舀了鱼汤,轻轻地碰了碰,两只瓷碗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暗道:“与侯海洋相比,我矫情了,为了参加研究生考试,我准备了一年多时间,志在必得。不管与侯海洋的感情如何发展,我必须要离开这个地方。既然如此,又何必东想西想,现在最关键的事情就是一心一意考好,别在这里自寻烦恼。”

吃完晚饭,洗了饭碗。秋云用火钩在灶孔下面利索地钩了数下,随着空气涌人,木块和煤炭发出通红火苗,呼呼燃烧起来。她以前在家里都是用天然气,从来没有用过农村的大灶台,在牛背砣,她学会并喜欢上这种传承多年的老式灶台。

侯海洋将冰冷的井水倒满大锅,随后又将燃烧的煤块放进自制的简易蜂窝煤炉子,蜂窝煤炉子不久就变得红彤彤的。

秋云将木凳子搬进浴室,将换洗的内衣裤放在発子上。牛背砣的浴室很简易,可是密闭得挺好,比起四处漏风的新乡澡堂要强得多。

侯海洋提着火红的炉子进门,将阴冷的浴室照得明亮起来,他关心地道:“马上就要考研究生,这是关键时刻,千万不能伤风感冒。里面温度升高一些,你再进来,我会把水烧得足足的。”

秋云被侯海洋的阳光心情所感染,道:“你多烧点水,我要洗久一点。”

侯海洋抱了干柴和煤炭,堆在灶边,不停地加进灶孔。灶火烧得极旺,锅里水很快就烧开了。烧开一锅,他就提着装开水的大桶一口气跑上二楼,倒进大桶里,然后继续烧开水。

提着大桶奔跑在楼梯上,他如铁臂阿童木一般神勇。

秋云没有考虑水量问题,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奢侈的新乡热水澡,每个毛孔都舒展开,身体异常舒服。

从澡堂出来,秋云脸色红润,洗发香波混合着青春少女的体香,比平常更有女人魅力。侯海洋看得呆了,挪不开眼睛。秋云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她伸出手在侯海洋面前晃了晃,道:“不认识我了?”

侯海洋摸着后脑勺,掉了一句书袋:“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父亲侯厚德素来以书香门第自居,从小逼着侯海洋和侯正丽两姐弟背唐诗宋词,他六岁就将句子超多的背得滚瓜烂熟。读了中师以后,自以为懂得了的意境,直到此时,长恨歌的词句脱口而出,他才领悟其中真意。

秋云道:“你怎么掉起了书袋,酸。”又笑道,“这几句诗很黄。”

侯海洋明知故问:“这是白居易的千古名句,怎么在你面前成了黄诗?”

说笑间,两人都情意绵绵了。

“你不洗澡吗?”

“你稍等,我马上就去。”侯海洋如离弦之箭直奔简易浴室。

等到侯海洋洗澡出来,两人相拥着上床。秋云比平常更加主动,缩在被子里如八爪鱼一般粘住光溜溜的侯海洋,用手指在他腹部肌肉上滑动着。激情洋溢时,她咬着侯海洋的耳朵道:“今天晚上,我要两次。”侯海洋雄风正盛,战意昂扬,道:“两次不过瘾,三次。”

“说话算话。”

“当然。”

一个小时之内,侯海洋酣畅淋漓地爆发了两次。两次过后,两个躁动的年轻人平静下来,相拥而眠。晚上八点半,按照常规,秋云就要离开,今天到了离开时间,她没有起床的意思。侯海洋提醒道:“八点半了。”秋云不说话,将侯海洋抱得更紧,“我不走,就住在这边。”“李酸酸在,她要说闲话。”

“我不怕闲话,你难道怕?”

侯海洋被发配到了牛背砣村小,已经成为边缘人之外的边缘人,他反而没有任何担心,道:“我怕个狗屁。”

“我反正要考研究生,就让李酸酸说去吧。”秋云到新乡是主动选择,她不愿意留在茂东看某些人的嘴脸,甚至不愿意留在巴山县城。新乡只是她的跳板,在父亲受到不公正对待以来,她一直在为考研究生做准备,为此也付出了许多。她对此次考试很有信心,作为英语专业的师范本科生,要转考教育学专业,最大的优势就是英语,当众多非英语专业学生抱着单词苦记的时候,英语专业的学生可以有大量时间攻读专业书。

侯海洋抱紧了秋云,道:“缸里还有几条鲫鱼,给李酸酸提过去。”“我才不提。”

“搞好邻居关系很重要,免得她说闲话。”

第二章 下岗潮影响下的巴山县城 救了路边店女子

新乡学校宿舍,李酸酸在晚上十点、十二点以及凌晨五点,起床三次,悄悄拉开秋云帘子,秋云的床空空的,半个人影都没有。这一段时间,她与秋云的关系得到大大改善,改善归改善,她的好奇心就如闻到腥气的猫一样,半点都没有减弱。她知道秋云肯定是到牛背砣去和侯海洋约会,自顾自地嘀咕道:“秋云平常装得冰清玉洁,实质上还是爬到男人床上,和以前的张烂货没有什么区别。”

早上起床,她在学校昏暗食堂打开水的时候,杜老师、赵良勇等人也等在伙食团,她的喉咙里就如有一只手在烧库,有些话不吐不快。她说了秋云之事,见老师们兴趣都很浓,兴致越发地高,唾沬横飞地添油加醋。

在一旁等着打开水的赵良勇实在听不下去,打断道:“李酸酸,你的话太多了。”自从录像室事件发生以后,侯海洋和赵海被逐出了中心校,一直以大哥自居的赵良勇深为惭愧,他从内心深处不愿意侯海洋再受到攻击。

李酸酸驳道:“赵良勇,管天管地,你还管老娘说话。”出了伙食团,遇到汪荣富和另一位女教师,她又将秋云夜不归宿之事说了出去。

回到寝室,李酸酸见到了正在整理床铺的秋云。秋云转过身,指了指旁边的木桶,道:“这是侯海洋钓的鲫鱼,给你熬汤。”进了屋,李酸酸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懊恼地道:“我的话真是多,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巴!”

在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娱乐基本靠手的新乡,秋云夜不归宿是一条绝对劲爆的新闻,以伙食团为起点,不胫而走,在上午十点传到刘清德耳朵里。刘清德急火中烧,握着拳头,猛地擂在桌面上,骂道:“狗日的,好白菜被猪拱了,鲜花插在牛粪上!”

刘清德内心涌起了一阵又一阵波涛汹涌的愤怒,他感觉属于自己的珍宝被一个傻小子抢走了。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刘清德知道了秋云父亲曾经是茂东有职务的警察,虎死不倒威,他不再敢于向秋云用强,而傻小子侯海洋长着一颗花岗石脑袋,软硬不吃,轻易惹不得。愤怒归愤怒,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如狗咬乌龟,无处下口。

接下来的时间,秋云心里着实纠结,她急着要逃离新乡,又格外舍不得侯海洋。在牛背砣小学的日子里,充满着初次体会到的水乳交融的甜蜜,对女人来说,人生初体验是如此刻骨铭心。

不管是否愿意,该来的终究还得来。星期三,秋云离开新乡学校,到岭西参加研究生考试。

侯海洋骑着摩托车将秋云送到巴山县车站。

摩托车穿过几十公里的乡村公路,侯海洋浑身上下除了一双眼睛都被灰尘包满。秋云戴着帽子和围巾,脸上基本不脏,她看着一张大花脸上骨碌碌乱转的一双有神眼睛,想笑,又笑不出来。取出餐巾纸,她给侯海洋擦了擦,干涩的餐巾纸在脸上生硬地摩擦着,没有将灰尘擦掉,反而将一张大花脸弄得更花。

走上客车时,秋云悄悄用手背抹了眼睛。

秋云在客车里,侯海洋站在车外,两人目光透过玻璃窗纠缠在一起。客车猛然发动,喷出一股黑烟,浑身抖动,还发出打屁般的轰鸣声。

客车开走以后,年轻的侯海洋充满了惆怅,心里空落落的,他骑着摩托车在城里胡乱逛了一会儿,然后无比惆怅地回到新乡。他去时被灰尘捂得像扫地工人,回到新乡时基本上等同于挖煤工人。

秋云离开了,新乡就如枯萎的水果,失去了鲜活的味道,侯海洋留下来唯一的理由是等待秋云归来。

在接近放假前的一个星期六,学校通知政治学习,并且在通知中明确必须人人到场,不准请假,要请假必须向校长代友明请假。侯海洋接到通知时,还是准备参加这一次学习,即将放假,学校肯定有事情要交代,虽然他不鸟学校,可是牛背蛇小学的学生还是需要管理的。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宁愿得罪校长,却不敢耽误学生的功课,这是当教师的职业道德。

星期六上午,放学以后,侯海洋一个人站在二楼的顶部,看着衣衫土气的学生们陆续离开学校。新乡学生住在山区,但是穿补丁衣服的学生还是不多,多数学生穿着在新乡场上卖的衣服。这些衣服绝大部分是廉价地摊货,布料、工艺、颜色都比城里商场卖的衣服差了档次,一眼就能看出是乡镇小孩的衣服。

北风吹得头发凌乱,往日总是热气腾腾的水桶失去了生命力,变得僵硬、冰冷。牛背砣小学孤悬于河边,学生离校以后,冷冷清清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越是冷清,他越是想念秋云火一般的激情,几天时间,心理还没有调适过来。感情这东西是奢侈品,由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若是没有秋云也就没有如今的不适,他可能会找到新的玩法,钓鱼、打牌或是喝酒。

老教师马光头在楼下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侯海洋,无意中抬头,看到在二楼上迎风而立的年轻人,急急忙忙走上来,道:“小侯老师,我又听说民办教师转正的消息了,今年要转一批,考得有教师资格的,可以在内部竞争。”

侯海洋毕业只有短短半年时间,这半年里,他学到了三年中师都学不到的社会知识,他尖刻地道:“内部竞争?还不是领导说了算!”

马光头无奈地道:“有什么办法,现在办事就得送礼,以前不懂这些,满了四十岁才回过神来。这一次估计是最后一次民转公了,你爸和我是同样的情况,要多想办法。”风吹来,光头顶上几十根头发随风摇动,他用手将飘逸的头发梳理整齐,一股风来,又凌乱了。

侯海洋看着马光头脸上略带着讨好的笑容,就知道他的想法,道:

“马老师,水缸里还有几条尖头鱼,你要用,随便拿。”

马光头上楼来就是这个想法,还没有开口就被侯海洋说破,他尴尬地笑道:“小侯老师,我们代课老师都是苦命人啊,工资低得咬卵,你回去也要给老侯老师出出主意。”这一次,得到了又有民转公指标以后,他就开始不断送礼,前一段时间,他找了校长代友明,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上个星期,他又找了分管副校长王勤,仍然不安稳。这个星期,他准备找副校长刘清德,除了新鲜的尖头鱼以外,还要加上手榴弹。

来到了水缸前,马光头看着水里快速窜动着的尖头鱼,暗自纳闷,他是牛背砣本地人,偶尔也能钓到尖头鱼。但是,他也只是偶尔钓到这种稀少的尖头鱼。侯海洋的水缸里永远都会有几条尖头鱼,他打破脑袋都想不通是何道理,将鱼捞起来,自语道:“真是日了怪,侯海洋就能把尖头鱼变出来,真是日了怪。”

侯海洋眼见马光头提着尖头鱼离开铁门,开始盘算着如何帮助父亲:“卖一百斤鱼就是一千多元,我把钱拿给父亲,让他去送礼。有钱能使鬼推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礼之下定能成事。”

腰间的传呼机响了起来,侯海洋以为是秋云打过来,急急忙忙取了下来,看着是杜强办公室电话,他感到很失望。杜强这个时候打传呼过来,肯定就是尖头鱼的事,侯海洋想着父亲送礼的钱,下楼发动摩托车,十分钟就来到场镇。

杜强在电话里道:“今天晚上有重要客人,尖头鱼不够了,老弟,你务必要送二十斤过来。”侯海洋还没有回话,他又道:“老弟,无论什么情况,都得要送鱼过来,今天是茂东大领导要来,县委刘书记亲自点名要吃新乡尖头鱼。”

“杜主任,下午我们要政治学习,来不了。这么短的时间,我收不到这么多的鱼。”侯海洋耍了心眼,想利用这个机会给杜强一点压力,争取提价。

杜强急忙道:“老弟,一定要帮忙,政治学习就别学了,有什么事情我来处理。尖头鱼能收到多少就收多少,在五点半钟之前一定要送过来。”他开着玩笑道:“五点半,我在门口恭迎大驾。”

放了电话,侯海洋骑着摩托车从乡镇回到牛背砣,从公路骑上小路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新乡学校在风中飘扬的旗帜。看了这一眼之后,侯海洋决定不去参加政治学习,有马光头参加,也不至于耽误学生们的事。被调至牛背砣学校已经是最坏的境遇,就算是不参加政治学习,学校不能给出更坏的处分,这是典型的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回到牛背砣小学,他从溶洞里捞了鱼,再将装鱼的密闭桶绑在摩托车上。为了送鱼,他特意让镇里的修理工焊了两个铁圈在摩托车后面,专门用来固定密闭桶,两个桶可以放几十斤鱼。有了这些装置,送鱼就变得不再麻烦。

前往县城之前,侯海洋吸取了上一次到县城的教训,特意找了一个毡帽和一副墨镜,在北风中奔驰,他感觉自己就是施瓦辛格饰演的机器人。

来到城郊,还没有到五点,侯海洋没有马上进城,他决定故意拖到五点半以后到达霸道鱼庄,这样才会显得收鱼很困难,给杜强一点压力,好让他主动加价。

他在城外随便找了一家路边店,炒了热菜,要了热汤,慢慢地吃喝起来。

从1993年起,针对工业企业的“分类指导、抓大放小”成了风行全国的热词,县属国有企业特别是效益不好的小型国有企业纷纷实行了改革,出售给集体或个人,或者实行股份合作制,结果是大量工人开始下岗。县丝绸厂受到冲击最大,下岗女工人数已有上千人。少数女工与部分原本就没有工作的女子为了生活,明里暗里被生活逼进了路边店这个泥淖。

侯海洋骑着摩托车进城,满脸风尘,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加上骑了一辆摩托车,更像长期在外面跑江湖的生意人。停车时,见到不远处蹲着一个平头年轻人,他没有在意,进了店。

店里一位女子坐在角落里观察侯海洋,当侯海洋拿出传呼机时,她下定决心,走了过去,坐在侯海洋对面,道:“帅哥,一个人吃饭?”

侯海洋暂时没有明白这位女子是什么意思,看了一眼这个女子,“嗯”了一声,继续吃饭。

“想不想耍一盘?”女子问了这句话,脸瞬间就红了,神情颇不自然。

侯海洋愣了愣,随即明白“耍一盘”是什么意思。他每次到县城都住在付红兵所在的县公安局宿舍里,闲来聊天时,付红兵讲了许多在派出所遇到的新鲜事情,层出不穷的路边野鸡就是其中一项重要内容。

女子二十多岁年纪,身材不错,比青春少女丰腴,又没有中年妇女的松垮劲,只是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说话时张着血盆大口,怪吓人。侯海洋注意到这个女子手掌比较大,虎口处略有些老茧,想来也是干过体力活的。

从气质上来说,这个女子像是城里人,不是农村人。城里人干过粗话,又来这种路边店,十有八九是从丝绸厂出来的。侯海洋心里不免暗自感叹,以前丝绸厂女工下班,浩浩荡荡是一大群美女,总是让他这位青涩少年看得目瞪口呆,曾经无数次生出和丝绸厂女工谈恋爱的白日梦。

那女子看着侯海洋不言不语,神色尴尬起来,她是迫不得已才走进这种路边店,没有料到第一次出击就遇到了不配合的男人。

“我们这里便宜,楼上也干净。”女子挤出笑脸,努力想扮出风尘女子的火热神情。

侯海洋摇了摇头,道:“我吃了饭还有事情,算了吧。”那女子失望地站起身,准备离开。侯海洋说了一句:“你别化浓妆,看着瘆人。”那女子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愤然站起来,脸红到耳朵边上,她又坐下,再站起来,拿了一张纸,走到厕所里,出来之时,脸上的浓妆都被洗掉。卸了浓妆以后,女子看上去顺眼多了。

门外来了一辆长安小客车,车门打开后,从里面陆续下来几个男子,最先下来的人是瘦瘦高高的付红兵。在店外蹲着的小平头迎了上去,对付红兵身后的中年人道:“里面有四个小姐,三个在楼上,肯定还在交易,应该能抓到现行。”

女子见到这几个人,脸色顿变,她急忙坐到侯海洋身边,道:“我叫杜敏,你帮我一下,说是和我一起的。”侯海洋向外瞧了一眼付红兵,道:“我叫侯海洋。”

几位警察进门以后,一人守在门口,其他的人在小平头的带领下,直奔二楼。老板灰头灰脸跟着公安上了楼,他拿着烟不停地发,几位警察都没有理睬他,更没有人接他的烟。

侯海洋将最后一口炒肉丝吃完,喊了一声:“老板结账。”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女子,道:“二十五。”

侯海洋道:“这么贵,我才点了一个炒肉,一个素菜汤,炒肉最多六块钱,素菜汤两块,顶了天十块钱。”那女子见到守在门口的公安,心里烦躁不安,顺手从柜台里拿出一个木板子,上面写着价钱,其中炒肉二十,素菜汤五块,气呼呼地道:“我们是明码实价,现在菜价涨得这么高,收你二十五也不多。”

侯海洋在中师读了三年书,对馆子的价钱熟悉得很,被路边店敲了竹杠,满肚子不高兴。他抽出两张十块票子,放在桌上,道:“给你二十。”

横肉老板娘拿过两张十块钞票,嘴巴里咕哝着:“没得钱,就别出来吃饭,好批意思。”

侯海洋盯了老板娘一眼,看见门口的公安,忍着气没有发作,抬腿往外走。卸妆女子杜敏赶紧跟了出去。

门口守着的公安伸出手,将门拦住,道:“你们先别走。”

侯海洋道:“为什么?”

“我们是派出所的,例行检查,请配合。”

“要多长时间,我还有事。”

那个公安不耐烦了:“让你留下来就留下来,废话多。”

侯海洋道:“我在这吃饭,没有做违法的事情,我知道你们查什么,哪里有人在一楼做那种事。”

从守门公安表情上看,他同意了这种说法,不过并没有放行,道:“你还是等会儿。”他的眼光在杜敏脸上曝来腰去。

楼上的公安很快就回来了,带着衣冠不整的三男三女下来。付红兵刚才上楼之时只顾往上冲,没有注意到吃饭的侯海洋,下楼时一眼就见到了侯海洋,他有些吃惊,走过去道:“你怎么在这里?”

侯海洋道:“我进城,顺便在这里吃饭。”

付红兵低声道:“你怎么到这种路边店来吃饭,楼上就在那种干活。”

杜敏听到两人对话,着急地对着侯海洋使眼色,她是第一次出来做这事,没有料到会遇到扫黄,如果真的被关进了派出所,被家人或是邻居知道,那就真的没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

侯海洋瞧见杜敏眼神,他心里涌起一种拯救弱女子于水火之中的侠义之情,道:“没有人规定我们不准在这里吃饭,杜敏,我们走。”

付红兵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杜敏,他和侯海洋知根知底,凡是与侯海洋有交往的女子,他几乎全部认识或者听说过,这个“杜敏”还真是第一次冒出来。怀疑归怀疑,他还是走到中年人身旁,耳语了几句。

侯海洋这才带着杜敏顺利地走出了路边小店。出了小店,杜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侯海洋见几个公安还盯着这边,干脆好事做到底,对杜敏道:“你要到哪里?我送你回去。”

“麻烦送我到东方红中学。”杜敏坐在了摩托车后座,她下意识地朝后仰,让身体与侯海洋保持适当距离。

“如果家里人知道我干这事,如果被派出所抓了现行,我应该怎么办?”她越想越后怕,对眼前这个男子更是心存感激之情。

到了目的地,杜敏下了摩托车,对侯海洋道:“谢谢你。”脱离了路边店的环境,她重新变成良家女子。

侯海洋自觉做了一件侠义之事,很有些豪气,道:“我看你也不是做这行的,以后别去了。”

这一句话如子弹,一下就击中了杜敏最敏感的神经,她咬着嘴,硬邦邦地道:“你以为我想做这事?还不是没有办法!要是有钱,谁愿意做这种事情?”

侯海洋还是没有想明白是什么压力能让这个干净素洁的女子做皮肉买卖,道:“你可以做小生意。”

“没有本钱。”杜敏看着侯海洋摩托后面的桶,问,“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卖鱼的。”

“什么鱼?”

“尖头鱼。”

杜敏苦笑道:“尖头鱼是好东西,就是贵,一般的馆子用不起。你劝我别做那事,我想开个尖头鱼小馆子,没有本钱,行吗?”

侯海洋动了恻隐之心,道:“你煮鱼的手艺如何?”

“巴山人谁不会做鱼,说实话,我做鱼的水平还不错。”

“你就开个小馆子吧,可以用尖头鱼作为招牌。”

杜敏仍然摇头:“我妈妈在医院里,天天要用钱,说实在话,我家里连十块钱都没有。”

霸道鱼庄装修豪华,没有大资金肯定不行,侯海洋建议道:“你就做个家庭式的小餐馆,生意说不定也能做起来。你去拿个盆子,装两条,试一试。”

杜敏没有料到第一次到路边店会遇上这种事情,她下车地点距离家里还有些远,绕过几幢楼,又上了一段石梯子,这才回到家里。进了门,父亲坐在椅子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张着嘴,艰难地呼气,“呼哧、呼哧”如抽风机的声音,已经在家里响了好几年。

“今天好点吗?”杜敏明知道这是废话,每当冬天,父亲的肺气肿就格外难过,呼吸起来就如破旧的老风箱,听着让人难受。

“妈到哪里去了?”

“到,厂里,去报账。”

杜敏知道找厂里报账是个奢望,叹息一声,在家里翻了一个盆子,匆匆出门。出门以后,又返身回来,抄了一个附近商店的电话号码。

来到东方红中学侧门,高个子男子骑着摩托车还在原地等待。当两条淡青色尖头鱼在盆子里活蹦乱跳时,杜敏鼻子一酸,差点控制不住眼泪,道:“我没有钱,只能赊账。”

侯海洋耿直地道:“我下个星期六还要过来,如果你真的想开鱼馆,就过来取,先赊着,等赚钱以后再说。不要给任何人说是我给你的鱼。”随即,他发动了摩托车,如古代骑马的侠客一般,眨眼间就离开了杜敏的视线。

侯海洋毕业时被评为茂东市三好学生,市级三好学生的招牌没有给他带来应有的荣誉和境遇,毕业后屡受挫折,但是在内心深处,父亲从小种下的理想主义并没有泯灭,仍然躲在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在不知不觉中跳出来。

做了一件大好事,他心情格外愉悦,甚至有一种和秋云亲热时相当的快感。来到霸道鱼庄,他才将笑脸收敛起来。

杜强的小姨子见到侯海洋,马上拨打电话:“姐夫,侯海洋到了,我还没有看货。摩托上有两只桶,应该有不少。”

杜强拿着电话站在会议室外面,叮嘱道:“侯海洋就是财神,你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别说什么难听的话。”

放下电话,杜强小姨子换上了笑脸,道:“小侯老师,你来了,我正在等你。”她第一次主动给侯海洋倒了一杯茶水。

侯海洋从小姨子笑脸中意识到尖头鱼的价值,暗道:“新乡尖头鱼已经成了招牌,15块钱一斤,确实便宜了。”

侯海洋为了给杜强送货,没有参加政治学习,他做好了被批评的准备,也准备用不屑一顾的态度来对待校领导批评。等了几天,也没有人过问是否参加政治学习之事。

转眼间,又到星期六,中心校再次发通知,四点钟政治学习。侯海洋在院里摆弄着心爱的摩托,马光头凑了过来,道:“侯老师,我打听清楚了,过了寒假,开学就要确定民转公的名额,你爸要转正,寒假还是得走一走关系。大家都不想这样做,也是逼得没有法子。转正的大权被几个当官的捏着,要我们扁就扁,要我们圆就圆。”

侯海洋深为同情马光头,他知道马光头是什么意思,直截了当地道:“寒假以后,我去弄几条尖头鱼放在水缸里。”

马光头表示感谢以后,试探着问道:“今天要政治学习,又不参加?”

侯海洋用无所谓的态度道:“政治学习有狗屁个作用,我不想参加。”

在上一次政治学习结束后,校长代友明将马光头叫到一边,严肃地道:“今天侯海洋怎么不来参加政治学习?你是牛背砣的老教师,有责任和义务教育年轻同志。回去以后,你要批评他。”马光头强烈要求转正,有求于代友明,受批评以后,心里就如压了一块大石头,总觉得转正要受到此事影响,有了重重的心事,害得他茶饭不思。等到侯海洋回来,他好几次都想把代友明的话直接转述给他听。他心中隐隐有些害怕侯海洋,还是没有直接转述。马光头想起代友明的脸色,心情极端郁闷,问:“骑车到县城要多长时间,冬天有点冷,寒假回不回家?”

侯海洋听到这样颠三倒四的问题,道:“马老师,你有什么事吗?”

马光头委婉地道:“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政治学习都要安排具体事,你不参加吗?”

侯海洋压根没有想到马光头肩负着教育、批评和帮助他的使命,随口道:“到时有什么事,马老师你给说一下就行,我不想看那几爷子的嘴脸。”

马光头无法说服侯海洋,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他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到学校参加政治学习,脸青面黑,几乎不敢面对代友明。

点名以后,仍然只有侯海洋一人没有参会。代友明像个没事人一样,拉长了声音道:“今天的政治学习要对全年工作进行阶段性的小结,也要简单谈一谈寒假期间的要求。”

马光头总是觉得代友明的眼光扫向自己,他躲避着代友明的眼光,整个政治学习时间都精神恍惚,代友明声音稍稍大一些,他便觉得是批评自己。政治学习结束,他鼓足勇气找到了代友明,道:“代校长,侯海洋有急事回去了。”

代友明没有责怪马光头,深沉地道:“年轻人要走上邪路,我们只能规劝,他不听,吃亏的是他自己。”

“代校长,这事我有责任,没有帮助年轻人。”

代友明早就将上次顺口说出来的话忘掉了,道:“你有啥责任,刘清德都治不住那小子。还是那句话,要乖自己乖,年轻人非要跳崖,怪得了谁。”

马光头心头压着的重石这才被搬开,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愤怒起来:“以前若有哪位老师不参加政治学习,代友明、刘清德这些领导总要狠狠批评,好几次甚至要缺席老师交了检查才过关,侯海洋屡次不参加政治学习,别说写检查,校领导甚至没有批评一次。侯海洋敢和刘老七打架,是个恶人,恶到了一定程度,校领导们也就不敢招惹。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

“如果我是正式教师,也不怕刘清德。”马光头接连拍着自己的光头,小声骂道,“这他妈的是什么世道,好人活得艰难,恶人越活越滋润!”

侯海洋被踢到牛背砣村小以后,他变得格外叛逆,不在意学校的看法,根本不管是否政治学习,骑着摩托车直奔巴山县城,给霸道鱼庄和偶遇的杜敏送鱼。送到霸道鱼庄是赚钱,送给杜敏则是满足侠义之心。

到了城里,侯海洋首先给霸道鱼庄送了鱼,这一次只是象征性地送了十斤,得了一百五十元。拿了钱,来到东方红中学时已是七点钟,他按照杜敏给的号码,拨通了电话。

话筒里传来了一个急切的声音:“喂,你好,我是杜敏。”

侯海洋道:“我送鱼过来了。”

在上个星期,杜敏只是给了侯海洋一个电话,忘记要侯海洋的联系方式。结果,她在下午四点钟就坐在店里等侯海洋这个电话,四个小时以后,她才听到电话传过来的天籁之音。

见面之后,杜敏道:“我在商店里坐了接近四个小时,就为了等你的电话。”

此事对于杜敏来说,是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对于侯海洋来说,他只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两人的重视程度是不一样的。

“我决定开一个家庭餐馆,选好了位置,你帮我把把关。”

在这一个星期里,杜敏把全城所有的尖头鱼餐馆都跑遍了,她惊讶地发现不管是最大的霸道鱼庄,还是简陋的小餐馆,只要有尖头鱼,生意都还不错。经过这个考察,她决定做尖头鱼生意,就算那个小伙子不赊,她也要借钱做餐馆。

侯海洋跟着杜敏转了两条街道,来到一片比较集中的街区。

杜敏指着一幢幢红砖房子介绍道:“这是税务局家属楼,这一幢是县委、县政府的,这是交通局的。那边一片楼,也是各个机关的,他们是食店的主要客人。”

在一片红砖楼的中心位置有一幢青砖楼,杜敏将侯海洋带进了青砖楼,道:“这是以前百货公司的家属楼,百货公司垮了以后,很多房子卖了出来,我租了一家底楼,改装成家庭餐馆。”

青砖房底楼有一间房子,上面挂着“尖头鱼馆”的招牌。招牌是用塑料布上贴着的手剪白纸字,算得上巴山城里最简陋的餐馆招牌,白纸剪成的字工整娟秀,出自女人的手笔。

房屋是两室一厅的格局,套内不超过五十平米,一共四张桌子。客厅不大,刚好能摆得下两张桌子,两室也不大,各摆得下一张桌子,厨房和卫生间都没有,是打开窗台增加的临时建筑。

餐馆用的是最便宜的家具,铺上了雪白的桌布,加上墙壁重新刷白,显得干净整洁。尽管餐馆极简陋,投资不多,但是仍然让杜敏跑遍了城里所有亲戚和朋友,受够了白眼,哭了两场,这才勉强借来。她是将一个陌生男人的并不靠谱的几句话当成了救命稻草,成功了,她或许逃脱了残酷命运的考验,若是抓不住这根稻草,她或许将沉沦于社会的最底层,永难翻身。

两人正在参观时,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他是相貌普通的中年人,掉进人群中就找不出来,唯一能让人记住的是他微微朝前挺的肚子。

“你们这里有尖头鱼?”他带着疑问的神情,微紧着眉毛,对小店的环境不太满意。

杜敏赶紧道:“我们有尖头鱼,最新鲜的。”

男子道:“我先看一看,别是冒牌货。”

此时,尖头鱼还在侯海洋的摩托车上,侯海洋道:“稍等,我马上提过来。”

揭开小桶的盖子,里面有六条尖头鱼。中年人凑近小桶看了会儿,他是识货人,道:“嗯,尖头鱼还不错,晚上就在这儿吃饭,八点,煮一份辣子尖头鱼,来一盆酸菜尖头鱼。”

这是杜敏的第一单生意,中年人吩咐的时候,她双手一直在颤抖,等到中年人离开以后,她在屋里激动地转圈。

看着她不停地转圈,侯海洋脑子有点昏,道:“你别转了,赶紧准备。”一语惊醒了转圈人,杜敏惊慌地道:“我会做辣子鱼,但是酸菜尖头鱼没有把握。这怎么办?怎么办?”

侯海洋是帮人帮到底,他到厨房里看了看,道:“你赶紧出去买一包新乡酸菜,商店里都有,你这种辣椒不行,赶紧去找点二青条或是朝天冲。”

杜敏这才回过神来,急匆匆到外面去找二青条,等她提着辣椒和酸菜回来时,案板上剖好的鱼已经洗净,并且还码了盐、料酒和青花椒。她恳求道:“我只会做麻辣味的,酸菜鱼没有做过。”

侯海洋道:“麻辣味的,你的手艺如何?”

杜敏说了实话道:“只是会做,谈不上好吃。”由于准备不充分,也因为本钱不够,她只能自己充当厨师。

“这一顿我帮你对付,你得赶紧多学点,下次得自己来。”侯海洋住在牛背砣,吃尖头鱼就如吃白菜一般,和秋云一起想了各种办法让尖头鱼更好吃,做尖头鱼还是很有把握的。

杜敏如一个小跟班,紧紧跟在侯海洋身后,眼睛都不眨。一大盘麻辣尖头鱼和一大盆酸菜尖头鱼如变魔术一样出现在桌上以后,她心更忐忑,站在门外,眼睛盯着屋外的一桌人,盯着那一张张嘴巴以及连在嘴上的脸颊。

巴国方言,放屁。

在巴国风俗中,将瓶装酒形象地比喻为手榴弹。

第二章 下岗潮影响下的巴山县城 准女婿第一次上门

当客人不停地挥动着筷子,脸上肌肉不停地抖动时,杜敏知道事情成了,她脚软得不行,只能倚着门,否则站不稳。

侯海洋把杜敏拉进了厨房,道:“别人在吃饭,你盯着干什么,我做鱼还不错,做点小炒就不行了,你随时准备上灶。”

“有没有魔芋和豆腐?”屋外有人喊。

杜敏赶紧将准备好的魔芋和豆腐焯水,端出去,倒在了酸菜尖头鱼里面,她怀着忐忑之心问道:“味道行吗?”

中年人吃得额头冒大汗,道:“没有想到一家小馆子有这么地道的尖头鱼,以后来这吃,就要这个味。”

杜敏心慌了,实打实地说:“尖头鱼也不是时时都有。”

中年人听了这话,反而更加放心,道:“以后你有这种正宗的尖头鱼,就给我打电话。”他专门到了厨房里,发了一支烟给侯海洋,道:“师傅,手艺不错啊。”

侯海洋成功地客串了一把厨师,也挺高兴,道:“这是家常味,没有用大馆子里那么多的味精。”

“就要这个味。”中年人道,“好好整,你这个馆子肯定赚钱。”送走了唯一的客人,杜敏还在发愣,这一桌子菜加上酒钱,总共收了三百八十二块,用了五斤三两尖头鱼,每斤尖头鱼按照市场上的通价收的五十五元一斤,共有二百九十一元五角。

“侯海洋,这么贵的菜,他们吃得还心满意足?他们以后还来吗?”

侯海洋反问道:“你定五十五块钱一斤的依据是什么?”

“这一个星期,我把巴山的大小餐馆都走遍了,尖头鱼一共有六家,平均价钱就在五十五块,霸道鱼庄的价钱最高,有一种新乡尖头鱼在八十块钱以上。”

“你这个位置好,附近公家人比较多,生意应该能行。”侯海洋在村小当教师,工资也只有一百多块钱,只能在霸道鱼庄吃上两斤鱼。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暗道:“这个社会太不公平,县城里的有钱人一顿饭就要吃掉我们教师两三个月的工资。杜强的心真黑,用十五块钱收我的鱼,八十块钱卖出去,一斤有六十五块钱的差价。”

杜敏给侯海洋倒了一杯茶水,放在桌上,态度殷勤得很,“你稍坐一会儿,我去炒个肉丝。”今天第一顿饭就收了接近四百块钱,让她看到了广阔的钱景,她对侯海洋是发自内心感谢。

炒好仔姜肉丝,煮了番茄蛋汤,杜敏恭敬地给侯海洋倒上一杯酒,两人面对面坐着吃晚饭时,已经接近九点。

“侯师傅,我这店是初开,没有你送鱼过来,我这个店就开不下去。”杜敏没有任何条件同侯海洋讨价还价,她唯一的武器就是女人的眼泪。

侯海洋没有问杜敏的家庭情况,被逼到路边店当小姐,家庭境遇用屁股想都想得出来,另一方面,一个星期之内就找了这么一个小店,说明杜敏能干事。

“我的鱼可以每星期送过来,条数不可能太多,也不会太少,现在的关键是你要迅速学会做鱼。鱼再好,没有好手艺都不行。”

杜敏没有顾得吃饭,她拿了纸笔坐在侯海洋身边,求道:“侯师傅,你说说诀窍,我记下来。”侯海洋说一句,她就记一句,比当年读书时认真多了。

刚才来的中年人去而复返,直接安排道:“明天中午,还有没有尖头鱼,我要招待客人,要一大盆酸菜鱼,来一份麻辣鱼,配点清汤,其他的菜都可以不要。”

客人走后,杜敏又喜又忧,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侯海洋,道:“侯师傅,明天,你能不能再帮我做一顿午饭?”

侯海洋笑了起来,道:“那我就帮人帮到底,明天中午过来。”

“你的家在城里吗?”杜敏原本想说请他到招待所睡觉,由她来付钱,可是囊中羞涩,她实在说不出口。

“我的同学在城关派出所,住在他的宿舍里。”

杜敏听到派出所三个字,脸上迅速红了起来,道:“谢谢侯师傅,如果不是你,我就真的完了,再也回不了头。”

拯救了弱女子,当英雄的感觉还真的不错。侯海洋骑上摩托车道:“明天我准时来,你把作料备齐就行了。”他属于心灵手巧的类型,学习能力很强,这一段时间,将摩托车玩得很是熟悉,如风一般骑着摩托在街道上奔驰。

在飞驰之时,腰间的传呼机难得地振动起来。能打这个传呼的人都是自己人,侯海洋连忙将车靠到一边,见到一个省会城市电话,还以为是秋云的传呼,急忙找了个公用电话,回了过去。

侯海洋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礼貌地道:“你好,我是侯海洋。”他进入青春期以后,对父亲书香之家的教育很反感,私下同姐姐提起父亲,批评的口气居多。可是他没有意识到,父亲从小的教育已经深入到骨髓,他嘴上反对父亲,日常行为却深受父亲影响,不说粗话,彬彬有礼,能够聆听。

“我是正丽,刚下飞机,在岭西机场。”

听到是姐姐的声音,侯海洋略为失望,问:“姐,你坐飞机了!”在九十年代初期,巴山县城还少有人乘坐飞机。乘坐飞机者有三类人:一是县里领导;二是县里企业家;三是国防三线企业里的人。一般的人都是仰着脖子看飞机,乘坐飞机是遥不可及的事。

“我和那个弹吉他的一起回来。”侯正丽在电话里羞涩地道。侯海洋愣了愣,马上反应了过来:“你和男朋友一起回来,姐,你终于承认了?”

“也不是男朋友,是比较好的男性朋友,他叫张沪岭,我们随后就要回来,也就两个多小时。”

“我还没有放寒假,在巴山县城,我们一起吃饭。”

“张沪岭是第一次到巴山,找一家特色餐馆,晚上一起吃饭,环境好一些的。他与你是第一次见面,肯定要由小舅子敲敲竹杠。”

“你们到了巴山县城,直接到霸道鱼庄,我在那里等你们。”想到即将可以看到准姐夫,侯海洋心里颇为兴奋,他加了加油门,摩托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在“七十一条街”上回荡。霸道鱼庄门口停着十来辆小汽车,将不太大的坝子全部挤满。侯海洋将车停在此地,不由得想起杜敏所说,他觉得杜强赚得太多,对自己不公平。

抬头看了灯火辉煌的酒楼,他发动摩托车,走了。

晚上十一点,侯海洋在县委招待所门口等到了来自岭西的小车。看着小车上皇冠的标志,暗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姐夫来头不小,能坐皇冠车。”

侯正丽身旁是一位一米七五左右的小伙子。小伙子穿了一件黑呢子短大衣,短大衣上还有一条灰色短围巾,温文尔雅、英俊潇洒。侯海洋在等待两人时,一直猜测未来姐夫是什么样,是否配得上姐姐,是否让全家人看得过眼。第一次见面,感观不错。

张沪岭微笑着道:“经常听姐姐说起你,个子高,超过一米八。”

“刚刚一米八。”侯海洋握着了姐夫的手,姐夫张沪岭的手掌软和、宽大,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应该有的手掌。

侯正丽盯着70摩托车,很惊讶地问道:“你一个月多少钱,买了传呼机,还有摩托车?村小老师工资很高?”

侯海洋道:“这件事情一句话说不清楚,我们慢慢说。”

在招待所前台订房间时,张沪岭抢先拿出钱包和身份证,道:“订两个房间。”侯正丽赶紧挤了过来:“订三个单人间。”

侯海洋跟着秋云有了男女之亲以后,不再是小童男了,瞧着姐姐神采飞扬的样子,感觉姐姐与姐夫关系很深了,否则姐夫不会下意识只订两个房间。

前台看了三人一眼,反问了一句:“三个单人间?”

侯正丽抢着道:“三个单人间。”

县委招待所有一些单人间,比标准间要贵,按照侯海洋的用钱习惯,应该是考虑订两个标准间,不是奢华的单人间。单人间有一张一米五的大床,床上铺着雪白的被单,床对面是一台长虹彩电,还有单独的卫生间,卫生间居然有抽水马桶。单人间的条件与新乡小学和牛背蛇小学相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张沪岭皱着眉毛在房间里转了转,用手摸了摸床上的被子,被子潮湿还有些暗斑,卫生间马桶盖子歪歪斜斜,他对房间的条件不太满意,但他还是很有涵养,没有抱怨。推开窗户以后,呼吸了几口冷冷的空气,他夸了一句:“招待所绿化得还可以。”

侯海洋跟着侯正丽去看房间时,侯正丽小声道:“沪岭在广东只住五星级酒店,住到这种地方,让他够呛。”

在侯海洋心目中,县委招待所条件已经非常好了,他问侯正丽:道:“到了柳河,他怎么住?”

侯正丽脸上洋溢着幸福,道:“那是家,和宾馆不一样,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他爱我,肯定会爱我的家。”

侯海洋夸张地吸了一口气,道:“好酸,我的牙齿都酸掉了,你的琼瑶书真的看多了。”又道,“我们去吃大排档,天然气公司附近形成了规模,很有特点。”

侯正丽道:“也行,反正巴山的餐馆也就这个样。”

安排好房间以后,三人步行到天然气公司附近的大排档。小钟美女远远地就瞧见了侯海洋,不停地招手。小钟美女对付红兵很有点眉来眼去的劲头,只是付红兵心里还想着陆红,两人迟迟没有结果。

侯正丽见小钟美女和弟弟很熟悉,用探寻的目光瞧着侯海洋。进了屋,点完菜,等着小钟美女出去以后,道:“这是谁?”

“这是小钟,付红兵的朋友。”

“付红兵还在城郊小学?”

“他考到县公安局工作了。”

“是公开招考的?你怎么不考?”

侯海洋的伤口又被姐姐无意中碰了碰,他自嘲地笑道:“新乡是鸟不生蛋的地方,我啥消息得不到,活活要被憋死在里面。”

张沪岭没有插话,仔细听姐弟对话。

三人坐在大排档,吃着辣得吐舌头的巴山麻辣鱼片,汗水从额头冒出来,初见面时的拘束便随着汗水而烟消云散。

席间,张沪岭问了问侯海洋的工作情况,然后用断然的口气道:

“海洋,你在村小待着有什么意思,赶紧辞职,到广东来。”

侯海洋道:“我想辞职考大学。”

张沪岭颇不以为然:“海洋,我问你,读大学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干事业,真正干事业是不需要文凭的,只有打工者才需要文凭。你看广东的一大批老板,有几个是大学毕业生,都是些草莽英雄。就拿顺德来举例,为什么举顺德,有一句俗话,叫做全国看广东,广东看珠三角,珠三角看顺德。”

侯海洋端正了身体,认真听着准姐夫讲起故事。

“容声冰箱,老板叫潘宁,文化程度是小学四年级,他是以零件代模具,用汽水瓶做试验品,凭借手锤、手锉等极其简陋的工具,打造了第一台双门电冰箱。

“李经纬,健力宝的缔造者,你知道他是什么出身吗?他是遗腹子,在广州东山区孤儿院长大,给人擦过皮鞋,做过印刷工人,在戏院给有钱人打过扇,没进过一天学堂。70年代,因喜欢玩球,李经纬被县体委看中,提拔到县体委当了副主任。”

侯海洋禁不住插话道:“今年我参加了茂东的篮球联赛,还被评为优秀球员,可惜茂东领导没有看上我。”

“后来一次偶然机遇,他被县政府调到三水酒厂当厂长,每天亲自背着米酒,到佛山和广州挨家挨户推销。你看他的经历,再看现在的健力宝,还用得着费尽心思去考大学?”

侯海洋考大学的想法是受到了秋云的影响和鼓励,此时准姐夫一席话给了他很大的震动,考大学的想法被动摇了。

侯正丽单手托腮,完全成了乖乖女,文文静静地作出小鸟依人状。侯海洋与侯正丽两姐弟从小下河捉鱼上树掏鸟,经常忘记两人的性别区分。在侯海洋眼里,姐姐就是一个大大咧咧爽快开朗的女孩,如今在男朋友面前完全变了一个人,成为温室里培养出来的娇弱花朵,至少表面如此。

“今年,青岛啤酒在香港联合交易所成功上市,这是中国第一支h股……股市是经济的晴雨表,我认为国家至少会持续二十年的发展,现在正是进入股市潜伏的最好时机……”张沪岭与侯正丽谈至兴浓处,眉毛飞扬,意气风发。侯正丽以听为主,不时插嘴讨论几句。

侯海洋深切地感到自己孤陋寡闻,他脑中想得最多的是“尖头鱼什么价钱,如何才能学好高中数学,秋云什么时候考试回来”等等上不得台面的小事,与张沪岭相比,他就是一个巴山小县城的小人物。这种感觉如此真实,让他感到沮丧。

小钟美女端着酒杯敬了酒,然后把侯海洋拉在一边,道:“春节到哪里去玩,过大年的时候,我请你和付红兵喝酒。”

侯海洋知道小钟美女在追求付红兵,而付红兵又对陆红情有独钟,他不愿意伤了小钟,又不能替付红兵做主,就灵活地道:“如果寒假不外出,我争取过来。”

小钟美女一心想和付红兵谈恋爱,想方设法要创造与付红兵在一起的机会,她叮嘱道:“你一定要来,红兵肯定也要来。”

回到座位,侯正丽警惕地道:“你和那个女的到底是什么关系?”侯海洋道:“没有什么关系,普通朋友,她和付红兵关系比较好。”

侯正丽告诫道:“第一次恋爱失败,这是好事,让你清醒过来。女人都很现实,别这么早就谈恋爱,还得以事业为重,至少二十五岁才能谈。”

张沪岭很少看到侯正丽如此婆妈,笑了起来:“你这个姐姐管得太宽,海洋一表人才,自然有女人喜欢,你让他憋着当和尚,这违反人性。”

侯正丽扬了扬拳头,嗔道:“你这个想法很肮脏,改天要好好修理。”

张沪岭缩了缩脑袋,道:“夫人在上,我哪里敢啊。”

看到两人情投意合的神态,侯海洋不由得想起了远在茂东的秋云,心道:“也不知秋云考得如何?如果考上,我们的差距就大了,如果考不上,秋云会难受。”他最后想道:“秋云最好还是考上,她有一个好前程,我也会替她高兴,两个人都窝在新乡,那才是最悲哀的事情。”

回县委招待所的路上,侯正丽的神情不太自然,她对弟弟道:“早点睡吧,明天我们回二道拐。”在她的心目中,弟弟还是一位清纯少年,她万万没有料到,半年时间足够一位翩翩少年郎变成熟男人。

侯海洋没有点破姐姐的心思,与姐夫打了声招呼,便进了屋。进屋以后,他先到卫生间洗澡,随着哗哗流水声,思绪飞回到牛背蛇小学简易的浴室。

侯正丽最初还是假模假样地在屋里看了一会儿电视,过了半个小时,她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来到弟弟房间,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里面有轻微的鼾声,便迅速走到张沪岭房前。

张沪岭抱住闪进屋的黑影,热烈地亲吻着,道:“那是你弟弟,还这么小心。”侯正丽抱着充满智慧的脑袋,脸贴着他又黑又密的头发,道:“就是因为是弟弟,我才那么小心,其他人,我才不管这么多。”

两人拥抱着倒在床上,木床发出嘎的一声响,在安静的环境中格外响亮。侯正丽吓了一跳,动动身体,木床便发出嘎嘎的声音。张沪岭开了个玩笑,道:“这是县委招待所,不知这个床睡过多少贪官。”侯正丽狠狠地揪了张沪岭的胳膊,道:“好恶心,我不睡在这里了。”她欲起身,又被张沪岭抱住腰,两人在床上紧紧抱在一起。

侯海洋在梦里,总是觉得耳朵中隐约有嘎嘎的声音。

他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早上七点钟就起了床,在寝室外做完俯卧撑,打了一套青年长拳,身体发热,微微出汗,他感觉身体里充沛的精力似乎要迸发出来。回到招待所,姐姐和姐夫的两间房都紧紧关着,他只能进屋继续等待。看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视,他出门在走道上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儿,房门依旧闭着。

侯海洋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实在等不及,便出门寻早餐。县委招待所外有好几家早餐店,他在豆花馆子前稍有犹豫,还是走了进去。前一次在这家豆花馆子,他意外地遇到初恋情人吕明,如今初恋情人牵了别人的手,与自己再没有半分关系,这件事如一根细针扎进了心里,总是在不经意间刺痛着他。即使有了秋云,那根针也没有被拔出。唯一能锈蚀这根细针的只能是时间,十年到十五年的时间,或许那根针就会由心尖移到大脑,由心痛变成一种青春回忆。

吃罢早餐,用餐巾纸抹了油嘴,侯海洋回到招待所。

县委招待所是苏式建筑,走道宽大,层高足有五米,地面是打磨光亮的瓜米石。瓜米石是一种体积很小的碎石子,铺在地板上,时间越久,瓜米石越亮。

无人走动,走道异常安静。

冬日暖阳透过窗户射进来,射亮了空气中的浮尘。侯海洋奇异地感觉到特殊的神秘感和庄严感,能听到行走在这个建筑里稳重的脚步声,能感受到流淌在建筑里厚重的历史,不由得收敛了笑容。

回到寝室,推开窗,潜伏良久的冷空气不顾一切扑了进来。他见到窗外一位白发老人背着手漫步在树间小道,这位老人穿着一件洗得灰白的老军装,风纪扣扣得严实。他以为是张建国老县长,等到老人漫步回来,这才发现不是,老人比张建国年龄更长,老年斑格外明显。

白发老者沿着小道一直往前走,转弯,消失了。

等到了十点半,侯正丽终于出现在门口,道:“二娃,你什么时间起床,吃早饭没有?”

侯海洋扬了扬手中的传呼机,道:“大姐,拜托,都是什么时候了,才起床,若是被爸爸知道姐夫要睡懒觉,肯定会唠叨。”

侯正丽脸颊上带着淡淡的红晕,道:“别跟爸说晚上的事,他若是给姐夫讲书香之家的传统,才让人笑掉大牙。姐夫家在岭西,兄弟姐妹都是知识分子,最差都是大本,别人从来不提什么书香之家。”

侯海洋的传呼机响了起来,号码是小卖店的,他将传呼放回裤袋里,道:“我们什么时候回二道拐?”

“吃了午饭,我们回二道拐。”

“姐夫很有钱啊,他是做哪一行,昨晚聊了半天,我还是迷迷糊糊的。”

“你姐夫研究生毕业以后就来到广东,有两个主业,一是在海南搞房地产,二是从事证券行业。在他们这两个行业,机遇多得很,抓得住机遇,今天还是穷光蛋,明天就是百万富翁。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不过他能调动的钱应该以亿来算。”侯正丽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这话。

侯海洋原本以为姐夫或许有个十几万或是二十几万,没有料到姐夫根本不是这个概念,而是以“亿”来作为计量单位。他掰着手腕算:“我的月工资只有一百来块,全年算是一千五百块钱,十个教师是一万五,百个是十五万,千个是一百五十万,万个是一千五十万,十万个我才是一亿五千万。”算到这,他用不可置信的神情道:“姐,吹牛吧?”

侯正丽正色道:“二娃,你没有走出巴山,不知道世界之大。广东是改革开放的第一线,富翁简直是批量产生,他们过的日子远远超出了巴山人的想象,我第一次与他的朋友见面,也被吓到了。一瓶洋酒就是上万,他们有时喝起劲,一晚上喝十来瓶。”

“我若有了一亿,首先给爸点钱让他去通关系,早点民转公。”

“你有了一亿,还在意民转公吗?”侯正丽撇了撇嘴巴。

“那倒也是。”侯海洋此时只能用震惊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实在想不通以亿为单位是什么概念。有一个农民向往当皇帝,在他心目中,当了皇帝最大的好处是在水田四周都放下猪头肉,犁田时,无论走到哪一边都能吃上两片猪头肉。他此时就是想象中当皇帝的农民。

这时,传呼又响了起来,侯海洋看了一眼传呼,道:“我还有点事情,中午不同你们吃饭,吃完饭,你给我打传呼。”

侯正丽追着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这么急匆匆的。我给你说,别去谈恋爱,你还年轻,别找些歪瓜裂枣回来。”

侯海洋回了一句:“我是行侠仗义,拯救弱女子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说的完全是真话,侯正丽却根本不相信,道:“我们今天回二道拐,明天就要回岭西,你接到传呼后,马上就要同我们会合。”

侯海洋发动摩托车,留给了侯正丽一个潇洒背影。

到了东方红中学旁边的小店,杜敏正在焦灼地等待。看到摩托车驰来,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急急地道:“侯师傅,今天上午客人专门来叮嘱,还要昨天晚上那个味道,你不来,我真的做不出来。”

侯海洋心情仍然没有从“亿”这个概念中恢复出来,想着杜敏为了赚钱费尽了心机,而世界上另一些人挥金如土,暗道:“这个世界真的不公平,有的人如此富,更多的人如此穷。”

杜敏敏感地意识到侯海洋有心事,小心翼翼地赔着小心:“我把所有配菜都理好了,尖头鱼我不敢弄,怕坏了味道。”她见侯海洋仍然没有说话,心里既着急又担心,赔着笑,道:“我买了条白鲢,晚上用白鲢练习了手艺,侯师傅得教我。”

小餐馆厨房里,杜敏将各种配菜都整理好,摆得整整齐齐,唯独几条尖头鱼没有动。侯海洋道:“你没有剖鱼?可以提前码味。”

杜敏道:“我怕手艺不好,弄坏了。”

侯海洋道:“尖头鱼也就是鱼,你别把它们看得太神秘。”

昨天夜里,杜敏凭着回忆写了操作办法,她小心地站在侯海洋旁边,仔细地看着一招一式,与操作办法相互印证。

十二点,中年人带着人按时来到餐馆。他们坐了不到两分钟,热腾腾的酸菜尖头鱼就端了上来,一时之间,筷子纷飞,大家直呼过瘾。杜敏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食客们翻动着的嘴巴,仿佛看到一张张票子在跳动。中午一点,侯海洋腰间的传呼响了起来。

看了号码,侯海洋道:“我有事要先走,你也别怕,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

杜敏鼓起勇气道:“还有四条尖头鱼,这个星期不够,侯师傅,能不能再赊点?”

侯海洋道:“以后最多每个星期送一次,你也得到菜市场去搜一搜,碰一碰运气,或者想办法找人送鱼过来。”

杜敏赔着笑脸道:“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懂这个理,这几天我都在菜市场转。只是市面上的尖头鱼都有人订了,比较难买。”

厨房通风条件不好,只有一个排风扇“呼呼”地朝外排气。侯海洋接到传呼时,最后一盆酸菜尖头鱼刚刚起锅,他将锅梦递给杜敏,道:“我的任务完成,还有几个家常菜,这是你的长项。”

中午来了三桌客人,桌上麻辣尖头鱼和酸菜尖头鱼很受欢迎,根本不在意价格昂贵,客人们不停咀嚼的油嘴仿佛就是一条发财致富的金光大道。

杜敏接过锅铲时,脸上笑容灿烂,道:“谢谢侯师傅,你的手艺太好了,客人都赞不绝口。”她观察着侯海洋的脸色,又试探着道:“侯师傅,这里生意好,我把前两次的鱼钱结给你,不能久拖着。”

经过短短两天,她已经看到了尖头鱼餐馆的巨大潜力,如今货源成为制约餐馆进一步发展的最大因素。昨天晚上,她在床上翻来翻去烙了一夜烧饼,思来想去,决定无论餐馆资金如何紧张,也得将尖头鱼的钱结了。可是听了侯海洋的话,她还得自己在市场上收购一部分尖头鱼,又想着缓付货款。

侯海洋很大气地道:“算了,你再周转几天,等到餐馆真正步入正轨,我们再来结算。”

杜敏感觉到侯海洋的真诚,而自己确实缺钱,她就没有提付钱的事,用可怜巴巴的神情望着侯海洋,道:“侯师傅,尖头鱼用得差不多了,能不能再补一些?”

“我要陪姐姐回家吃年饭,这两天暂时不能送货,你自己要多想办法。”侯海洋换上自己的外套,利索地跳上摩托车,轰动着油门,走了。

杜敏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摩托车,忐忑不安地想道:“侯海洋供货没有拿到钱,肯定生气了,如果他不供货,我的餐馆怎么办?”开这个餐馆的钱是她低声下气去借的,借钱时受尽了冷脸和白眼,好几次就差跪下来央求,总算凑齐了开馆子的微薄本钱,现在进货渠道又成了问题。

当摩托车消失在视线中,她跺着脚后悔:“我真是傻瓜,怎么这样小气,应该把钱给侯海洋,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在县招待所,侯正丽和张沪岭拖着行李站在门口。昨夜,弟弟睡在隔壁,让侯正丽感到紧张,在亲热时,两人如偷情一般小心翼翼,反而增加了神秘感和神奇感,欢乐之旅格外持久。

运动一夜,张沪岭累极,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一点钟。洗漱完毕以后,在县招待所门前的小馆子里吃了极富巴山特色的豆花饭,侯正丽这才给侯海洋打传呼。

轰鸣的摩托车停下来以后,侯正丽作为姐姐,感觉弟弟神情气质变化挺大,一直怀疑侯海洋谈恋爱了,又苦口婆心地劝道:“二娃,你居然不睡懒觉,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还小,别这么早就耍朋友。”

张沪岭忍不住开玩笑:“正丽,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侯正丽伸手打了张沪岭一下,道:“你别胡说,我是给二娃说正经事,他如果在县城里谈了恋爱,一辈子也就得留在县城里。他这么聪明,不走出去闯世界就太遗憾了。”

三人回到招待所,张沪岭把小车开了出来,见侯海洋骑在摩托车上,惊讶地道:“你要骑摩托车回去?大冬天,小心把耳朵冷掉,你找个地方把摩托车停了,跟着我们一起回去。”

侯海洋道:“习惯了,冷点没啥。”

在半年前,侯海洋离开柳河镇时,带着满肚子的心酸,挤在充满着乡土气息的长途客车上。半年以后,他带着一股不服气的劲头,骑着摩托车飞奔在刚刚修好的水泥路上。

在出城时,张沪岭还能看见摩托车,不久以后,摩托车绝尘而去。他看得直摇头,对侯正丽道:“你要给海洋说,别开这么快,汽车是铁包肉,出了车祸还有点遮拦,摩托是肉包铁,出了事就完了。”

车里开着空调,温暖如春,很舒服。侯正丽道:“我弟弟特别聪明,学什么都快,比我强得多。当年家里困难,他只是读了中师,这是我最觉得欠他的地方。到了广东,你得好好培养他。”

张沪岭道:“这个自然,他也是我的弟弟。有一点我得强调,海洋过来以后先得从最低层做起,这样功底才扎实,你能理解吗?”

侯正丽幸福地将头靠着张沪岭,道:“我理解,都听你的。”

张沪岭扭头亲了亲侯正丽的额头。一辆摩托车突然从小道上拐了过来,张沪岭急打方向,小车差点就与摩托车撞在了一起。摩托车驾驶员被吓傻了,当小车走远,他才破口大骂。

在接近柳河时,小车超过了摩托车,侯海洋不服气,他猛轰油门,咬住了小车。

到了柳河镇,小车底盘低,难以开进机耕道,侯海洋的摩托车就占了便宜,直接开到柳河二道拐学校的青石板下。

侯厚德正在围墙外的林子里忙活,远远见到儿子骑着摩托车,很惊讶。在他心目中,只有镇政府骑三轮摩托的干部才是好人,除此以外骑摩托车的人要么是社会青年要么是暴发户。

侯海洋拔出摩托车钥匙,一路飞奔跑上青石梯子,还没有等到父亲问话,就道:“姐姐回来了,还带了男朋友。”

杜小花挑着粪桶从李子树林里回来,听到儿子的声音,她赶紧将粪桶放在一边,道:“二娃,还没有放假,你怎么就回来了?”

第三章 准姐夫一个电话要来民办教师转正指标 杀年猪

侯厚德面色严肃凝重,瞪着侯海洋,仿佛是他带着男朋友回来。杜小花见丈夫脸色不对,问:“二娃,到底出了哈事?”

侯海洋道:“没有啥事,我是陪姐姐回来的,她和男朋友张沪岭开了小车回来,就在后面。”

杜小花瞧了瞧丈夫的脸色,问:“男朋友?你姐耍朋友了?男方是哪里人,是做什么的?”

侯厚德此时回过神来,他从小对姐弟俩要求很严,特别是对侯正丽交友要求格外严格,甚至可以说是严厉,骤然间听说女儿谈恋爱了,一时之间无法适应。听到妻子问话,他才醒悟过来,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道理他能想明白,可是心里却一点都不高兴,在内心深处,觉得这位未曾谋面的男人是抢夺自己女儿的恶人。

作为母亲,杜小花感受完全不同,她乐滋滋接连又问了好几句。侯海洋道:“妈,姐马上就要回来了,你自己去问她。”

侯厚德回过神来,指着摩托车,沉着脸道:“二娃,我们家人穷志不穷,你怎么能随便借人的东西?”

侯海洋早就想好了说辞,道:“这是派出所拍卖的车,很便宜,要不了几个钱。”

侯厚德为人方正或者说有些迂腐,但是他并不傻,道:“拍卖?这种便宜事轮得到小学教师?镇政府有这么多人,谁不想占便宜。”

这时,杜小花激动地喊了一声:“大妹。”

侯厚德的注意力被侯正丽身后的男青年吸引了过去,没有继续追问侯海洋。他微微眯着眼,打量着站在门口的男子。这位男子比侯海洋稍矮一些,身穿短大衣,脖子围了一条围巾,戴了一副金丝眼镜,儒雅大方,风度翩翩。与侯正丽站在一起,珠联璧合。

从相貌到气质上来看,这位男子与大妹颇为般配,但侯厚德仍然不太愉快。

杜小花眼睛放着光,她对未来女婿的第一印象颇佳,让张沪岭在屋里坐下以后,她把家里最好的茶拿了出来,又觉得水瓶里的开水不太烫,泡不开好茶,急急忙忙到厨房烧开水。

侯海洋溜到厨房,道:“妈,你去解解围,爸爸和张沪岭在大眼瞪小眼,张沪岭说话,他也不太理睬。”

杜小花将手在围腰上擦干,脱下围腰,又用手拢了拢发,这才到了堂屋,主动问:“小张,你今年多大了?”

“27。”

“你和大妹是同学吗?”

“我和正丽是同学,我比她要高几个年级。”

“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坐在一旁的侯正丽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妈,你这是查户口啊,你也别查了,我来讲。”她坐在张沪岭的身边,手指有意无意地碰了碰男友的手。

侯厚德瞧见了女儿的小动作,他没有点破,眉毛不由自主皱了皱。女儿原本是他的宝贝,从小依恋自己,此时女儿就要被这个陌生男子带走,他的心隐隐作痛。

得知女儿的对象是研究生毕业,家在岭西,有三兄妹,父母都在大机关工作,杜小花心里乐开了花,看着张沪岭的眼光中充满了小星星。

询问了一个小时,侯正丽不耐烦了,道:“爸妈,我和沪岭到外面走走,他难得到农村来一趟,我给他普及一下农村知识。”

侯厚德挥了挥手,道:“你们去吧。”

侯正丽站在院门,喊了一声:“二娃,我们到河边去,你去不去?”

侯海洋拿了篮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回头道:“我不当你们的电灯泡。”

侯厚德心事重重地回到里屋,端着茶水,脸上阴晴不定。跟着进屋的杜小花知道丈夫的心思,劝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儿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总得嫁人,我们是留不住的,也不应该把女儿拴在身边。”

侯厚德憋了半天,这才重重地点了点头,道:“马上就要过年了,趁着娃儿都在家里,把年猪杀了。”

猪是农村饲养最普遍的家畜。猪的适应性强、长肉快、繁殖多,养猪向来是家庭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岭西,大多数人家都在院门之侧鱼砌猪圈养猪,少者可供自给,多则可出卖换钱。“圈里养着几口大肥猪”被视为家道殷实的标志,“肥猪满圈”也是普通农家的美好愿望。养猪虽然很普遍,但是一般人家一年到头却难得吃几回猪肉。家里养的猪起码要长过一百二三十斤才能“出圈”,平时杀猪,家里人一时半会儿吃不完,大都是卖了换钱花。唯独过年是个例外,进了冬月,大部分人家都要杀猪。

杀猪在农家算是一件大事,每年也就一次,相当于过春节的预演。在孩子们的眼里,盼过年首先盼的就是杀年猪,只要有年猪在号叫,年的气息立刻就弥漫开来,在家家户户钻来窜去。

杜小花对女婿很满意,乐滋滋地道:“那我去算个。日子。”

“算日子这种事,可以信,但是不能全信,张沪岭走之前,要把年猪杀了。”侯厚德从内心深处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可是从现实角度来看,女儿养大了,总得离开原来的家庭。

一个小时以后,杜小花兴冲冲回来,道:“星期一,就是好日子。”

侯厚德翻了翻日历,道:“是不是早了些?”他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算早,村里有好几家都杀了年猪。婆娘,从今天就不要给猪喂食。”

按巴山杀猪的习惯,在头一天,要杀的猪就不喂食了。清肠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如今家家户户养的是杂交改进的新种类,一头大洋猪重四五百斤,饿一天,让它体力弱下来,才容易撂倒它,若是龙精虎猛的一头大猪,三五个精壮汉子都难对付。

把准女婿的事情安排妥当,侯厚德想起儿子的事,虎着脸,站在门口道:“侯海洋,你过来。”

侯海洋自以为能过关,正在暗自高兴,听到父亲的冷冷声音,知道一顿教训少不了。他从自己屋里出来时,遇到了母亲杜小花。

杜小花抓住侯海洋胳膊,赶紧叮嘱道:“你被调到了村小这事,你爸很冒火,千万别跟他顶,家里有客人,闹起来不好听。”

侯海洋在母亲面前基本上不说假话,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也想有一个好的生活环境,被调到村小,有什么办法。”

侯厚德端坐在正座上,脸色阴沉得如灶王,开门见山地问道:“你给我说一说,别人都是从村小朝中心校调,你为什么偏偏从中心校调到村小?是教书教得不好,还是犯了什么错误?”

侯海洋在新乡受了不少委屈,他努力挣扎着想逃离新乡,结果越走越偏远,他既感觉愧对父亲母亲的期待,又觉得前途渺茫,心里充满了痛苦,因此也不太愿意回到家里。此时面对父亲带着怒意的质问,他不愿意细谈,带着些抵触情绪道:“每个人都能到村小去工作,凭什么我就不能?”

这一句让侯厚德很生气,他重重地拍了桌子,道:“你是什么态度,能这样跟大人说话吗?我问一问学校的情况,有什么错?凭你现在这个态度,我就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弄到村小。你以为你是地区三好学生,就应该理所当然进县城,文件上有没有规定,既然没有规定,把你分到新乡就没有错。你现在最应该想的是如何好好工作,得到组织上的信任和重视,只有如此,才有调进城的可能。”

侯海洋没有顶撞父亲,他脑海中浮现起了校领导代友明和刘清德的身影,在心中骂道:“去他妈的组织,刘清德算什么领导,他就是社会杂皮!”他在鄙视新乡学校领导层时,也很瞧不起父亲的见识。

侯厚德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到了新乡学校破罐子破摔?你还年轻得很,还没有破罐子破摔的资格,我没有想到侯家的人会这样没有骨气。”

侯厚德说中了一部分事实。自从被踢到了牛背砣小学以后,侯海洋就放弃了在新乡发展的打算,在秋云的鼓励之下,他一门心思想考大学。卖尖头鱼是为了提高经济实力,将来读书可以自力更生,不依靠父母。但是,考大学的想法被姐夫讲的故事动摇了,他下定决心到广东去发展。

“爸,我自然有打算,留在新乡,不管如何努力都没有前途。”侯厚德打断他,道:“即使有什么想法,也得先把工作做好。你别好高鸯远,眼髙手低,我看你就是看得多做得少。”

侯海洋有些生气了,声音稍稍提高,道:“什么好高骛远,你根本不了解情况,别这么快下断语。”

杜小花扯了把菜,喜滋滋从院外回来,进院子就听到父子俩呛了起来,她连忙进屋,打岔道:“二娃,你先出去把菜淋了。”

待侯海洋出门,然后又劝侯厚德:“张沪岭第一次来,家里要和和气气,别让他看我们家的笑话,二娃的事情等到寒假慢慢说。”

侯厚德气得胸口不停起伏,道:“摩托车的事情也得让他说清楚,现在镇政府经费紧张,别说教师,连干部的工资都发不齐,他工作半年能买得起摩托车?我最担心他和不三不四的人裹在一起。”

杜小花道:“我的儿子我最了解,说他不认真工作我还相信,要说他去偷去抢,打死我都不相信。”

侯厚德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道:“但愿如此。”

侯正丽带着张沪岭沿着小河边转了转,小河边上清新的空气和秀美的景色让张沪岭深为陶醉。

站在小河的回水沱边,张沪岭指着如画的风景道:“我们在这河边圈一块地,在广州待烦了,就回来过田园生活。”侯正丽牵着男友的手,道:“农村实行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是集体的,你就算是有钱也买不到地。”张沪岭骄傲地道:“如今钱更能通神,只要有钱,这些事有什么困难,我买不到地就可以租,租七十年就等于是我家的地。至少我们这一辈子可以在小河边享受没有经过工业污染的天然美景。”

侯正丽指着河水的一道山坡,道:“这道坡是分水岭,这边是小河,每年涨大水都要发水灾,山的另一边则缺水,雨水稍小一点就要闹旱灾,我们若是要修房子就修在分水岭上,视线非常好。”她从小就有走出二道拐的梦想,如今真正走出了小山村,她才发现二道拐深深地印在其心里。在广东时,她的梦境中经常出现二道拐,当张沪岭提出在这里租地修房时,她举双手赞成。

“我和弟弟从小在河里玩,钓鱼、爬树、游水,啥事都做。”

张沪岭将手放在侯正丽肩头,笑道:“难怪你的室友叫你小野猫,原来从小就这么野。”

说笑着回到二道拐小学,在上青石梯子时,遇到了匆匆下来的侯厚德。侯正丽道:“爸,你做啥?”张沪岭礼貌地道:“侯叔叔好。”侯厚德矜持地点了点头,道:“我去找老高。”

侯正丽高兴地道:“要杀年猪。”侯厚德道:“明天日子好,就定在明天。”

张沪岭虽然没有在农村生活过,他还是清楚杀年猪的意义,进院子时,感慨地道:“小丽,你家里人太好了。”侯正丽抿嘴一笑:“女婿第一次上门,老两口嘴巴不说什么,心里还是很热情的。”张沪岭道:“我感受得到。”

侯海洋还在破烂的篮球场上打球,他长期坚持打球,身手敏捷,三大步上篮时,身体旋转360度,将篮球轻轻送人篮筐中。

张沪岭眼前一亮,在球场边使劲拍了手,道:“海洋,篮球打得好。”侯正丽骄傲地道:“那是当然,二娃是茂东地区篮球比赛的最佳球员。”

杜小花从厨房走出来,道:“你们三人别玩了,明天杀年猪,你们帮着做些准备。”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有趣,相比于侯厚德,她在张沪岭面前更为自然。

按照巴山传统,杀年猪的头天,所有预备都要停当。水缸的水要灌满,要准备两个圆脚盆、一条硬木长発和若干恪铁,柴火要备足,还要洗干净两块大门板,另外就是杀祭时用的香和纸钱。

这些东西每年都要用,侯家备得比较齐整,今天要做的工作就是从房子里拿出来洗刷干净,不足的则要去备足。

张沪岭要在未来的岳父岳母家里争表现,脱了外套跟着侯家两兄妹一起做准备。杜小花急得直搓手,道:“小张,你没有做过这些事,让他们两个做,他们是做熟的。”侯正丽道:“妈,你别掺和了,哪里有女人做事,男人站着看的道理,杀年猪是一年的大事,家里男人都要参加。”张沪岭急忙点头,道:“阿姨,你就别跟我客气,客气就见外了。”

张沪岭在公司里是绝对权威,咖啡都是助理泡好递到手上,此时脱了外套大干,汗水打湿了衣襟,他并不疲意,反而感到筋骨松动,十分快活。

做准备时,张沪岭觉得还能应对,第二天,当侯海洋将肥猪从猪圈里赶出来时,看着如小牛犊般的良种猪,他感到一阵心虚,觉得无处下手。侯海洋是老手了,指挥道:“张哥,抓尾巴。”

侯海洋等人抓猪腿,张沪岭抓住了猪尾巴,杀猪匠髙土匪见众人有些吃力,也过来帮忙,几条汉子发了一声喊,将那条粗大的白毛猪架在了准备好的硬木条発上。

开始杀猪以来,陆续有亲朋好友过来赶热闹。乡村里信息既闭塞又开放,侯正丽带来岭西大城市的男朋友的信息不胫而走,进院的人们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张沪岭,看一看这位来自大城市的女婿有什么不同。

张沪岭牵住猪尾巴时,动作滑稽,手法笨拙,惹得一帮老少娘们哈哈大笑。“城里的小伙笨手笨脚,还不如侯海洋。”又有人道:“别人是大城市的,根本没有杀过猪,好俊的后生,配得上侯大妹。”

高土匪做事非常沉稳,他不慌不忙地按压在负隅顽抗拼命挣扎的白毛猪身上,左手把猪头往上一扳,瞄好进刀的地方,吩咐道:“后面的架高些,抓稳盆子,准备接血。”他对准猪喉狠狠地送出一刀,紧接着用劲一捅,直刺猪心。一腔猪血,喷涌而出。不一会儿,猪的号叫变成了呻吟。慢慢地,猪的哼哼变稀。刀口处早断了喷射,只汩汩地冒出气泡。忽然间,那猪四蹄一蹬,高土匪喊声“起”,肥猪就重重地被汉子们掼在了地上。

杜小花紧张地盯着现场,见到高土匪一刀封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张沪岭眼见着一条大肥猪就这样被宰杀,对旁边的侯海洋道:“海洋,喂了一年猪,总得有感情吧,这样杀掉,会不会觉得难受?”

侯海洋从来没有听到如此问题,道:“被宰杀是猪的宿命,如果不杀,谁还会喂猪,又要打猪草,还得洗猪圈,多累。”

张沪岭哈哈笑了起来,他知道在一群杀猪汉子面前,自己太文青了。

高土匪人高马大,一脸疙瘩肉,腰间系着一根灰不拉叽的腰带,他抽了一支烟,开始继续下一步工作。他在猪的脚腕处割开一刀,然后拿出五尺长的细铁棍(这种细铁棍又叫挺棍,是屠宰专用工具),伸进刚割开的口子,在侯厚德的引导辅助下,贴着猪的内皮用劲地捅,从脚一直捅到耳朵,然后换个方向,通过猪的腹部,又捅到猪的另一只耳朵,接着再换方向。他仔细地将猪身各处都捅到,这叫通身,为后面的吹气做准备。

吹气的工作仍然是高土匪来做,高土匪鼓起腮帮用尽吃奶的力气吹时,侯海洋拿着棒植在猪的四身,或敲、或打、或刮,帮着引气,不一会儿,猪的身子就鼓了起来。

张沪岭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杀年猪,稀奇得很,看着准小舅子熟悉的手法,暗自感叹:“城里头的娃儿哪里干过这些事,只知道打魂斗罗,只知道打麻将。小舅子精明强干,确实是个可造之才。”创业成功以后,他越发感觉到人才是企业中最重要的财富,没有人才,企业或许可以成功,却肯定无法健康长久发展。他与侯海洋见面以后,对其感觉很好,起了招揽之心。

随后的程序就是上盆,五个汉子把刚吹鼓胀起来的猪提起来,架在并排放好的两个大脚盆上。杜小花提着一壶冷水把全部猪身淋了一遍,然后侯正丽和侯海洋拎来滚烫的开水,对着猪头、猪背反复淋,直到用手拔掉猪毛。以前杀猪都把猪鬃毛留起来,等零星客来了换平常日用品,现在没人要了,拔起来就扔了,嫌麻烦。那些又细又短的绒猪毛就用锐利的刀来刮,刀也刮不尽的,就用烧红的烙铁来烫。

这些活儿都是常规活,张沪岭看得津津有味。

开膛是过细活。侯家父子将木梯斜靠在墙上,用铁钩把整个猪倒挂在木梯上,猪肚皮朝外。高土匪动作麻利地用刀划开猪肚皮,理出粪肠,而后梳理内脏,剔油顺肠,摘肝取胆,循序渐进,程序极有条理。

侯正丽道:“沪岭,以前猪尿泡给小孩玩,如今多数都是用糯米、药材蒸了,有保健作用。”张沪岭点了点头,道:“我吃过。”

当脏、肉分离开以后,高土匪切下五六斤精瘦肉,交给杜小花做饭。

侯海洋早就饿了,偷偷地吃了些零食,不一会儿,猪肉下梯,过完秤。隔壁的大婶们陆续来了,絮絮地念叨村里谁家的过年猪重,谁家的过年猪轻,脸上有种幸福、骄傲的笑。

杜小花道:“二娃,你去清肠。”侯海洋苦着脸,道:“怎么又是我?”杜小花道:“你不去清肠,难道叫你姐去。”

在杀年猪的工序中,最麻烦的就是清肠。天气冷飕飕,冻手冻脚不算,光是清算里面的脏货色就倒胃口。小肠还好,用挺棍把它翻过来,用温水洗净,再在锅里煮上两水就好了。大肠就麻烦多了,在空地上用脚把肠里面的污物踩出来,用水清一遍,再用挺棍翻,用手持尽上面残留的污物,再用水冲刷,放锅里至少要煮上三水。

张沪岭看了几眼,胃口倒了,赶紧离开。侯海洋根本不在意,兴致挺高。

汉子们就围坐在院子里,抽着烟,胡乱摆着龙门阵。侯海洋见张沪岭跷着二郎腿坐在院里,担心其无聊,走过去凑在他的耳边道:“张哥,我们去钓鱼。”张沪岭道:“我听听,平时难得听到如此接近生活的话题。”他生长于岭西市,读大学又在北京,工作地点在广州,很少如此近距离接触乡村生活,今天看到的事都是如此鲜活。

中午吃饭时,桌上有回锅肉、粉肠汤、烧白、蒸肥肠等。在学校里置办了三桌,中间一桌是正桌。在巴山民间有谤语:“上席乌龟下席客,中间坐的官老爷。”侯厚德是主人家,年龄又大,就坐在了“乌龟”的位置上,村主任和支书在吃饭时才到,他们在二道拐就是一方诸侯,坐在了八仙桌的左侧位置。二道拐学校另外两名男教师坐在右侧位置。张沪岭是来自大城市的准女婿,坐在了下席“客”的位置,侯海洋原本只能坐在另一张桌子,因为要陪张沪岭,而且他如今也是老师,坐在正中下席的位置。

酒碗是农村老土碗,倒了一大碗,轮流喝一口。张沪岭还是能喝几口酒,但是平时喝酒一律是茅台,没有喝过农村的烈酒,接过土碗,他做好了割喉咙的准备,谁知烈酒入喉,味道醇正得很。他抹了抹嘴巴,道:“这是什么酒?很不错。”

村支书段三一直在观察张沪岭,憨厚地笑道:“这是柳河镇酒厂的酒,正宗的高粱酒,外面的酒都是勾兑酒,喝了头要痛,我这个酒无论如何也不会头痛。”

喝了几轮以后,张沪岭脸色透红,连眼睛都红了。

段三见到了火候,端着酒碗道:“张领导,你是大地方来的,做大生意,我们二道拐村是山沟沟,很贫穷。县里将公路修通了,可是我们村里是个空壳村,根本没有钱修路,村公路一直修不起来。我们村办公室距离主公路有四公里多,要占一部分田土,劳动力可以用本村的,但是片石、碎石的钱就得化缘。”

张沪岭头脑中想着侯正丽的理想,灵机一动,有了主意,道:“支书,修路的钱我可以赞助一部分。”

段三喜出望外,道:“还是大老板爽快。”

侯厚德没有想到段三与张沪岭第一次见面就提出“赞助”,首先觉得很突兀,他的面子观念很强,感觉到段三提出这个要求让二道拐很丢脸,担心女婿会瞧不起二道拐,连带着瞧不起侯正丽。

张沪岭心里完全没有侯厚德的想法,他是以生意人的观点来看待此事,道:“支书,四公里路的片石和碎石,我可以赞助,不过有一个条件,在河湾的半坡上有空地,我想租用。”

侯海洋暗自皱了眉头,心道:“张哥要这块空地有什么用处?”

“张老板是爽快人,我敬你。”村支书大喜过望,在农村修路,劳动力好办,积累工和义务工都可以用,唯一缺的就是现金,有了张沪岭的赞助,现金就解决了。至于河边空地,虽然面临着小河,由于山坡上缺水,大家都不愿意种,一直闲置,是村里的机动地。张沪岭要租用,村里自然多了一笔收人。

段三敬完了酒,又端着酒杯对侯厚德道:“侯老师,你教育有方,大妹考了北京的大学,是全村骄傲,找个女婿耿直豪爽。”他比着大拇指,在侯厚德面前晃动着。

侯海洋抽了空子,在坝子外面找到了姐姐,道:“大姐,张哥是怎么一回事,他要河湾那块地做什么?”

侯正丽满脸幸福,道:“今天我和沪岭在河边散步,沪岭准备把山坡上那块地租下来,修房子,以后在广东那边住烦了,回来有个落脚的地方。”

侯海洋啧啧两声:“张哥很有气魄,段叔平常多耀武扬威,在他面前点头弯腰的。”

侯正丽道:“村里的头头算什么,他在那边经常和省里的大官在一起吃喝玩乐。他给我提出来,想让你到他的公司里,从底层学起,愿意吗?”

侯海洋道:“我不愿意侯家的人都依靠着他,这样反而把你看低了。”

侯正丽给了侯海洋一个白眼,道:“平时你就说不做爸爸那样的假清高,实质上你的骨子像极了爸,都是那么傲气。在我看来,这种傲气是怯懦,是不敢面对现实的表现,最正确的办法是承认不足,埋头苦干,最终迎头而上。你没有到过大城市,如今社会竞争已经是非常激烈了,很多人打破脑袋都想进沪岭的公司。”

侯海洋想着取之不竭的暗河尖头鱼,道:“赚钱的路千条万条,不一定非得到张哥的公司,我在新乡也在做生意,收购新乡尖头鱼,每周能赚个几百块。”

侯正丽长在二道拐小河边,知道尖头鱼难得一见,因此对侯海洋的说法嗤之以鼻,道:“尖头鱼量少,捉到一条都是运气,很难做成产业,你别做这些没用的事,还是到广东来。”

“我不是吹牛的,我骑的摩托车就是赚钱买的。”

“你那点钱算什么,我找机会给爸说一说,让你到广东去。”

侯海洋想起那个“亿”字,顿时泄气,溶洞似乎也失去了魅力,又道:“爸的脾气你知道,他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够民转公,我如今是公办教师,放弃工作到广东,他百分之一百的反对。”他原本想给姐姐讲一讲暗河的事,可是姐姐对张沪岭无限崇拜以及对自己的轻视,让他产生了压力,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进去。

说话间,他想到另一个问题:“不管我考大学或是到广东,这条暗河难道就废弃了吗?而且,以后来到牛背砣的老师,迟早有一天会发现这个绝密。就算牛背蛇老师没有发现这个秘密,我只要调出牛背砣,也就不能再进入山洞。”

“你怎么不说话了?”

侯海洋心里有了事,敷衍道:“我肚子有些不舒服。”他确实有点内急,拿了纸带进厕所。学校厕所里的氨气味道令他头脑格外清楚,姐夫张沪岭提出的租地想法给了他很大的启发,他琢磨道:“不管我是否离开牛背砣小学,都要提前做准备。学校背后是座陡峭且缺水的旱坡,趁着我还在学校,把旱坡租下来,在废弃洞子和教室之间修座围墙,那条暗河就永远在我掌握之中。马蛮子一直吵着说学校教室占了他的地,还拿出了证明材料,这说明此地的归属确实有争议。到时若是学校来阻拦,马蛮子就是一个好炮筒子。”

反复思考以后,他下定决心就用这种办法解决后顾之忧。从厕所里起身时,已经蹲得双腿麻木,走路一瘸一拐。

在餐桌上,由于张沪岭出了豪言,答应出钱修路,顿时成了财神爷,被村主任和支书围攻,他为了赢得未来岳父的欢心,将老总的派头放下,左一杯右一杯,脸红得犹如滴得出血。侯正丽心疼了,推了弟弟一下,道:“你去帮着姐夫,别让他喝醉了。”侯海洋一边走一边开玩笑,道:“姐,你还没有嫁出去,胳膊肘就朝外拐了。”

侯正丽假装生气,嗔道:“去不去?”

“当然去,他可是我的姐夫。”侯海洋坐上桌,端着酒碗,道:

“段叔,我敬你一杯。”

侯正丽端了一碗酸菜汤,放到了张沪岭桌前,又用手轻轻地悄悄地拍着他的背。看着弟弟敬完酒,主动站了出来,道:“段叔叔,正丽敬你。”

侯家三个小辈轮番参战以后,段支书和村主任顿时招架不住,又因为张沪岭解决了大问题,两人便硬撑在酒桌上,最终的结果就是段支书滑到桌下,村主任到猪圈吐了个昏天黑地。

热闹到了下午,客人们才散去,张沪岭亦醉了,在侯正丽房间里呼呼大睡。

杀猪匠和客人走了以后,侯厚德一家人还不能闲下来,所有的猪肉都要荡涤一遍。猪头、猪脚也要烧上半天,再把猪肉分类、剁成小块,放在一个木桶里,再撒上盐腌上,一天时间也就过去了。

晚上七点,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桌上放着一大盆酸菜粉肠旺子汤,鱼香草切细后放到油辣子里,形成了风味独特的调料。中午喝了一顿酒,张沪岭与侯家人无形中拉近了距离,他喝着酸汤,蘸着油辣子,鼻子和额头直冒汗水,酒意就消去大半。

侯海洋想起了马光头说的事,道:“爸,听学校老师说,今年又有一批民转公的指标,你听到消息没有?”

侯厚德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阴着脸不说话。杜小花接口道:

“听说了,你爸还是不愿意去跑关系,以为坐在家里,好事就会从上掉下来。现在这个社会,不送礼啥事都办不成。”

“民转公”这件事情困扰了侯厚德二十年,杜小花之言直戳到他的心窝窝里,他推了推眼镜,高声道:“廉者不食嗟来之食,我大不了不转公,家有两亩薄田,也能活人。”

杜小花道:“你现在还不算老,等年老体弱,做不动田土,又没有工资,到时怎么办?”

侯厚德梗着脖子道:“几亿农民都是这样过的,我退休以后好歹有几文,总比普通农民过得好。”

侯正丽最心痛父亲,因此对父亲的消极态度反抗最激烈,道:“爸,你这样说就没有意思了,人往高处走,能有机会争取好生活,为什么我们不争取?”

张沪岭喝着酸菜汤,听父女俩争辩,他对侯正丽道:“正丽,我打个电话,看能不能搞定。”

侯正丽问:“你有办法?”

“试一试就行,应该没有啥大问题,小宁的姐姐在教育厅当处长。”侯正丽心中顿时充满了一股暖流,男朋友能主动把事情揽在身上,不管能否办成,她都感到很甜蜜。

张沪岭拿出手机,拨通电话,道:“宁总,是我,张沪岭。嘿嘿,我在喝刨猪汤,在正丽家里面。”短暂闲聊以后,他道:“宁总,正丽的爸爸是民办教师,很有资格的老教师,具体情况我再告诉你。听说今年有一批民办教师转公的名额。我不管,只要有名额,你必须给我搞定,好、好,我等你电话。”

侯厚德为了民转公之事花费了极大的心血,一直没有办成,他根本没有寄希望远在广东的准女婿来办此事,准女婿有这个心意,他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过了半个小时,大家吃饱喝足,放在桌上的大哥大突然响了起来。张沪岭接过电话,随意嗯嗯着,脸上慢慢露出笑容,道:“宁总,春节你给我打电话,我们到香港好好玩一把。正丽在我旁边,好的。”

张沪岭捂住手机,道:“小宁要给你说两句。”

侯正丽听着对方说,不断点头,渐渐露出了笑容,道:“宁总,谢谢你费心了,我们不在巴山过春节,住几天就要回广东,沪岭事情多,不能离开太久。”

她放下电话,用平静的语气对父亲道:“爸,沪岭的朋友给了准确答复,今年专门给你一个民转公的名额,通过省教育厅打招呼,绝对不会有问题。”

第三章 准姐夫一个电话要来民办教师转正指标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夜晚,山风吹过二道拐学校,院外的李子树林发出哗哗声,院内棋杆上的红旗在风中“噗噗”作响,屋内所有的灯光都熄掉,小院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侯厚德在一片黑色中睁着眼睛,不时在床上翻来翻去。他推了推杜小花,道:“你说,大妹这个男朋友是不是在吹牛?一会儿说要给村里捐资修路,一会儿要给我一个民转公的指标,天下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杀年猪是一件累人的事,杜小花忙了一天,累得直打哈欠,道:“他爸,你别想这么多了。我问过大妹,张沪岭在广东的生意做得很大,朋友多,关系网宽,不是吹牛。”

“生意大,有多大?有钱,有多少钱?我看张沪岭是意气风发,随口就答应赞助村里面,我总觉得不一定是好事。”

杜小花嗤了一声:“他爸,现在是什么时代,报上说是商品经济时代,以往的那一套行不通,我相信大妹,她说要来民转公指标,肯定能要来。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二娃,他怎么有钱买摩托车。还有,大妹想将二娃也弄到广东去。”

侯厚德翻身坐起:“不行,二娃是公办教师,这是正儿八经的铁饭碗,怎么能轻易丢掉?大妹是大学生,文凭硬,要去南方闯荡,我们由着她,二娃只是中专生,工作无论如何也不能丢。”

在巴山,有一份国家正式工作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辞职下海的事偶尔有所发生,会被当成新闻来传播,他作为盼望民转公二十年的教师,心理上更难以接受。

杜小花道:“明天我再问一问二娃,听听他的意见。”

侯厚德光着膀子坐了一会儿,被杜小花拉进了被子,他突然又坐了起来,道:“摩托车是大事,不能让二娃打马虎眼,二娃读中师时还懂事,怎么参加工作反而退步了。”

杜小花暗道:“我家二娃是茂东三好学生,分配到新乡,他多半会灰心丧气。”为了顾忌丈夫面子,她没有将此话说出来,道:“睡吧,明天早点起床。”

第二天一大早,侯厚德被一阵咚咚声吵醒,他侧耳一听,脸上紧绷绷的表情稍显放松,这是儿子打篮球的声音。他一生郁郁不得志,便将很大一部分心思放在子女身上,他是按照“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的方针来教育侯海洋,现在看来,他的教育思想在儿子身上扎下了根。

在窗边偷偷看儿子打球,儿子穿了一套磨旧的运动衣,背上写着“巴山中师”,他在篮下如一只灵活的豹子,破旧的衣服掩饰不了青春健壮的身体。欣赏了一会儿儿子打篮球的姿势,侯厚德出了门,一阵冷风袭来,他猛地咳嗽数声。

侯海洋见到父亲严肃的面容。

侯厚德严肃地道:“二娃,你哪里有钱买摩托?还有,你们还没有放假吧,怎么有时间回来?咳,咳。”

侯海洋早就不在意新乡学校对自己的看法,而且他知道老好人马光头一定会想办法为自己掩饰。他拍着篮球,道:“我经常帮着马老师他们代课,这次出来,由马老师帮我代课。”

“你怎么让老教师给你代课?”

侯厚德只是盯着儿子,不再说话。侯海洋感觉到了父亲的怀疑,在父亲平静的眼光下,没来由有些不自在,道:“吃了午饭,我就回学校。”

侯厚德语重心长地道:“好好教书,好好工作,要用自己的勤劳改变自己的生活,人生的路是没有捷径的。”侯海洋对于父亲长期以来的说教已是彻底失去兴趣,道:“我晓得。”

侯厚德看着儿子敷衍的态度,心头火起,想着张沪岭还在家里,满肚子的话就没有继续说出去,叹了一口气,朝办公室走去。

十点钟,支书段三找了过来,进屋道:“张老弟起床没有,今天我家里杀年猪,请侯老师一家人过去吃饭。”

张沪岭正在堂屋和侯正丽一起喝红苕稀饭,听闻此事,道:“我们在这边留的时间不多,赶紧把事情敲定,赞助一条公路,获得三十来亩地的租用权,划得来。”侯正丽知道张沪岭腰包硬实,这点小钱实在算不了什么,道:“那我就代表家乡人谢谢你。”

段三刚走,村主任又过来请侯厚德一家人吃饭。

临吃饭时,侯海洋犯了倔:“我不去,我就在家里吃,吃完以后就要回学校。”侯正丽将侯海洋拉到自己房间,做起了思想工作:“二娃,叫你去就去,段叔是爸的学生,平时对家里挺好,这个面子得给。”侯海洋道:“我确实要走,学校还没有放假,明天要上课,今天必须走。”

“二娃,你给我一个明确答复,下一步到底有什么想法,沪岭有意让你跟他到广东,你如果不愿意,我让他想办法把你调进城,以他的关系和你的文凭,调到岭西市稍有难度,调进茂东市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有把握?”

“应该还是有的。”

侯海洋反倒是困惑了:“大姐,张哥是经商的,他咋有这么大能量,居然可以把我这种村小教师调到茂东去?就算是在巴山县城,从乡镇学校调到城头都是难上加难。我们学校有一位老师叫马光头,他的头发为什么掉光,就是因为天天琢磨民转公的事,张哥一个电话就搞定了,我搞不懂。”

“沪岭那个行业人尖子扎堆和人民币扎堆,在广东有一个岭西帮,各行各业都有,生意做得大。沪岭搞金融和地产,在他们圈子里很有面子,在岭西办点事还是很容易的。岭西省的领导要到南方去,经常是他们在接待,花天酒地,用钱如流水。”

杜小花来到门口中,道:“你爸说了,中午二娃就别去了,简单吃点,早点到学校去,别让老同志为年轻同志代课。”

这次回家,张沪岭成为了全家甚至是全村的宠儿,侯海洋对准姐夫印象挺好,同时又觉得自尊心受到了莫名的划伤。他在新乡学校受过伤,回到家不仅没有得到安慰,还被教训,他感到委屈。

他同姐姐一起出去,与张沪岭告别。

张沪岭昨天喝了不少酒,脸色显得略有苍白,道:“我的想法你姐给你说了吧,凭着你的聪明才智,待在学校太屈才。跨出学校,天宽地阔,世界太大,岭西能提供的舞台太小。”

侯海洋道:“张哥,我回学校整理下思路,想好了,我再跟你联系。”

张沪岭道:“这有什么好想的,巴山太封闭,不是久留之地,早点到广东来,我这边正缺自己人手。”

聊了一会儿,一家人就去段三家里吃饭。

家里人走光,二道拐学校清静了下来,侯海洋将剩下的酸菜粉肠汤烧热,吸吸呼呼地吃着,脑子里突然浮现了吕明、陆红在院中做饭吃菜时的情景。他想道:“说不定过了春节,吕明就要和财政局那位结婚,女人心海底针,还真是善变。我一定得做出成绩,让吕明瞧一瞧谁才是真正的男人,到时要让她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秋云应该考完了吧,她要到四月份才能得通知,报到也得在六七月份。”想起秋云,侯海洋心里热乎乎的,就想着马上能回到新乡的牛背砣。

戴上姐姐特意找出来的围巾和帽子,侯海洋找来镜子照了照,他感觉自己就和座山雕的造型相差不多。这种造型虽然古怪,但是有了新武装,骑在摩托车上就感觉舒服多了,至少抵御寒风的能力强大起来,不像刀子直接割肉。

一路迎着北风,侯海洋将摩托车骑到了巴山县城。虽然有姐姐的围巾、帽子和手套,他仍然被风吹成了冰棍,清鼻涕不停往下流,脸上皮肤隐隐作痛。进城以后,他将摩托车开到东方红学校,准备看一看杜敏小店的情况,什么时候需要补货。

到了小店门口,侯海洋大吃一惊,小店仿佛经历了一场台风,塑料做的招牌被撕掉,玻璃全部破碎,露出锋利的尖齿,大门虚掩着,在风中时开时关。推门进入时,木门发出嘎的一声。地面有油渍,满是玻璃渣子。从厨房里飘来一阵香烟味道。

杜敏脸上有几块青肿,头发披散着,她坐在案板上,嘴上叼着一支烟,烟头升起袅袭青烟。

“出了什么事情?”侯海洋大吃了一惊。

杜敏脸上表情漠然,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道:“昨天来了一伙人,把店砸了,能拿走的全部拿走了。”

“是什么人,报警了吗?”

杜敏摇了摇头,道:“砸店的人是社会上渣渣娃儿,我知道这一伙人,惹不起。”

侯海洋帮助杜敏是一时侠气,他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麻烦事情。在屋里来回踱了步子,看着杜敏的惨样,他下决心帮人帮到底,问:“下一步怎么办?”

杜敏刚刚看见了改变生活的希望,微弱的火星便被几个恶狠狠的社会混混打碎,一时之间,她觉得心如死灰,喃喃道:“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想凭劳动吃饭咋就这么难?”

侯海洋四处打量了破烂的小店,给付红兵打了电话:“斧头,我的一位朋友在东方红中学旁边开了一个小鱼馆,被人砸了,你过来看看。”不一会儿,付红兵骑着三轮摩托来到了东方红中学。见到侯海洋,劈头就问:“你什么时候认识做生意的朋友?”他和侯海洋知根知底,听说一位开馆子的朋友,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是谁。

“斧头,你能认识小钟美女,我怎么就不能认识杜老板。更何况我现在在做鱼生意。”

付红兵想到侯海洋的第二职业,也就释然。到了小店,认真查看了一番,详细问了砸店人的相貌以及相互间的称呼,他交代了杜敏一句:“这事暂时还没有头绪,我会想办法查一查,下次遇到这种事,你首先报警,走正规渠道。”

杜敏由于以前差一点就成为了站街女,对公安人员有一些惧怕,没有听出付红兵话语中的官腔味,不停地点头。

侯海洋最熟悉付红兵,见他的说话方式,知道他有所保留,送其出门时,道:“斧头,当真不得了,学会打官腔了。你给我说老实话,到底是咋回事,刚才你反复问了那伙人的相貌,是不是有线索?”

付红兵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侯海洋道:“屁股一翘,我知道你拉屎拉尿。你看出点什么?”

付红兵跨在摩托车上,道:“我在学校教书的时候,觉得瞀察很威风,现在当了警察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特别是我们这种小警察,就是干活的份。我给你说实话,巴山城里有几伙杂皮,猖狂得很,他们多数都和我们上面的人混在一起,否则早就被收拾了。刚才那个老板说砸店的人额头到左耳有一条伤疱,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是刘七刀的结拜弟兄,这伙人跟我们内部的人关系很铁,我这种才人行的小警察管不了。”

侯海洋在新乡时,与社会人物打过架,屁事没有,他没有想到在县城里,居然小警察不太敢管社会渣渣的事情。“有这种事?你虽然是新警察,可是毕竟是警察,给那伙混混打个招呼,他们肯定还是要给点脸面的。”

“这伙杂皮不会无缘无故来砸店,肯定是有人授意。现在风气不正,城区派出所复杂得很,稍不注意,说不定有一天就被踢到乡镇派出所。”付红兵朝着小店的方向努了努嘴,道,“这家店最多就是买你的鱼,和你又没有太深关系,别管了。”

侯海洋拉着付红兵的肩膀,道:“我在参加县篮球队的时候,蒋刚把刘七刀叫了出来,刘七刀恭敬得很,还带着我们一大帮子人到夜来香去玩,连我都被派发了一个小姐。”

付红兵发动着摩托,在轰鸣声中,道:“蒋刚是治安科科长,实权派科长,管着牛鬼蛇神,刘七刀当然得给面子。同是蒈察,差距大得很。好,我得走了。”

侯海洋道:“你给个实话,到底能否帮得了?”

“我们是什么交情,绝对不会假打。如果我去找到刘七刀,他表面上会给点面子,背地里就说不清楚了,关键还是看指使者。”

侯海洋没有再为难付红兵,道:“你好好混,争取早点有个一官半职,给我们生意人正儿八经地保驾护航。”

“少鬼扯,你算什么生意人。我走了。”付红兵当警察的时间不长,心理变化很大,侯海洋自毕业以后同样经历了复杂的心理变化,但是比较起来,似乎付红兵变得更大。

“轰轰”一阵摩托车响,付红兵驾驶着摩托车又开了回来,他道:

“还有一件事情没有给你说,沙军这小子时来运转,调到县里头组织部去了。”

侯海洋道:“是好事,抽时间宰他一顿。”

“到了组织部年年有进步,沙军这小子要飞黄腾达了。春节,我们约起来见面。”

沙军调到了组织部,这是一件喜事,侯海洋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毕业时他作为茂东市三好学生,原本应该有一个好的分配,不料现实如戏剧,付红兵当公安了,沙军进组织部了,地区三好学生开始卖鱼了。

“侯师傅,付公安咋子说?”杜,脸上充满了期待。

侯海洋摇了摇头,道:“这事不太好办,砸店的人都是社会上的渣猹娃儿。”为了安抚杜敏,他没有完全转述付红兵的话。

杜敏急切地道:“有人来捣乱,我的馆子没有办法正常经营。”从希望的云端跌落到冰冷的水泥地上,她强撑的干练顿时破碎,捂着脸,蹲在墙角,哭了起来。

侯海洋在转身回屋时,曾经有过不再插手杜敏小店的想法,可是看到杜敏泪如雨下,联想到自己毕业以来受到的不公待遇,一股义气涌了起来,他蹲下身,道:“杜敏,别哭了,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们一起想办法。”

杜敏带着哭腔道:“那伙人不准我在这里开店,说如果继续开,他们天天过来砸店。他们这样一搞,谁还会来我这里?”

这是一个现实问题,小饭店总有一伙地痞流氓来捣乱,生意很难做下去,这不是打一场架就能解决的问题。侯海洋也为难起来,道:“你在这个店投入多少钱?”

“这个店投入不多,房子是熟人的,一个月交一次,借钱买了些桌椅和厨房用具,还差你的鱼钱。”?“我的鱼钱就算了,这个地方多半不行了,我建议你换个地方,比如到城外搞个现在开始流行的农家乐,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再开个小馆子。”

杜敏用手背抹着眼睛,抬起头来,道:“前一次我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才到了路边店。这就好比寻过一回死,没有死成,我再也不会走那一条道路了。我也不想再马上开店,没得本钱,没得手艺,想赚钱是个笑话。”

侯海洋见杜敏咬着牙,很倔强的样子,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把小店关掉,到茂东或者是岭西的大餐厅去当服务员,先学艺,再当老板。”杜敏用手抹了抹眼角,又道,“最大的问题是家里确实急着要钱,我想借一千块钱,给父母拿点药,这一千块钱加上以前欠的鱼钱,我写字据,以后砸锅卖钱也要还上。”

有了学校背后的那条暗河,侯海洋便有了随时可以变现的银行,他从裤子包包里抓了一把钱出来,道:“我这里有七八百块吧,你先拿去。我支持你到餐厅里打工,学到了本事再来开餐馆。”

杜敏拿着钱,一屁股坐在餐桌上,点了一支烟,开始数钱,数完以后,她自嘲地道:“侯师傅,我欠了一千七百块钱了。现在确实还不起,但是我肯定要还。”

一掷千金的张沪岭和为了生存奋斗的杜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侯海洋骑着摩托车,帽子和围巾把头和脖子捂得很紧,只剩下一对愤怒的眼睛。

回到牛背砣时,侯海洋再次成为冰棍,他用僵硬的姿势从摩托车上下来。院子里有几个小学生还没有离开,追逐打闹。他们聚了过来,站在距离摩托车两三米远的地方,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们眼中天外飞仙一般的摩托车。

马光头守在办公室里,准备再等十来分钟,就将小孩子们赶走,锁上门,他就可以离开学校。听到摩托车响,他就站在门口,“你回来了,大冬天骑摩托车,味道不好受。”

侯海洋搓了搓冷得发硬的脸,道:“马老师,这两天没有什么事吧?”

马光头憨厚地笑:“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事。”

“政治学习,刘清德找我麻烦没有?”侯海洋手里提着一块肉,递给了马光头,道,“回去杀年猪,这是我爸让我带给你的。”

马光头拱了拱手,道:“难为侯老师还记得我,这怎么好,怎么好。”他接过猪肉,又道:“过了春节,民转公的名额就要定下来,侯老师要做好准备,再去做点工作。”民转公名额原本就有限制,民办教师互相之间也有竞争,马光头为人颇为纯朴,拿着猪肉,心里热乎,再次提醒侯海洋。

“马老师,我两次都没有参加政治学习,又有两天没有来上班,没有人来找麻烦?”

马光头道:“你没有来,刘清德屁都没有放一个。明天下午五点半,学校要开会,估计是讲放假的事。”他心里暗自嘀咕:“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侯海洋头上长角身上长刺,迟到旷工,居然连刘清德都不敢管,他平常最看不惯有人缺政治学习。”

侯海洋心中另有一番滋味,他如今在新乡算是彻底成为空气了,多你不多,少你不少,这种境遇让从小就受到鲜花和掌声包围的侯海洋感到莫名压抑。他关掉院门,拿出高中英语教材,眼睛盯着课本,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张沪岭、杜敏、吕明、沙军等人的身影在脑中转来转去,弄出一片嘈杂声。

“秋云考试应该结束了,不知道她的成绩如何,也应该回来了。”侯海洋拿出给秋云买的一双手套,自己试着戴了戴,手套娇小,他的手指进不去。心里想着秋云,身体跟着起了反应,他腹部如有一团热火在燃烧,浑身躁动不安。

院子除了风声以外没有其他声音,特别是没有人声。侯海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忍不住扯起嗓子吼了几声,隔壁马蛮子院子里传来了凶狠的狗叫声,随后,狗叫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越传越远。

“咚咚”的敲击铁门的声音将侯海洋从睡梦中惊醒,窗外还是黑沉沉一片,他顺手提了一把铁锹,站在门口,问:“谁?”

马蛮子扯起嗓子吼:“等会儿杀年猪,过来帮忙。”他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性子人,觉得侯海洋好,就完全不把他当做外人。

侯海洋匆匆洗漱就来到了马蛮子家,几条黑影子站在坝子里抽烟,马蛮子家里人带着几位妇女做着准备。

一条瘦瘦的汉子道:“时辰到了。”

小牛一般的肥猪被赶出猪圈,哼哼唧唧,缩着屁股,在院子里不肯再走,马蛮子没有请杀猪匠,他亲自操刀,指挥着几条汉子。汉子们用两根粗长木棒挨着猪的前后腿、贴着下身穿过去,同时喊“起”,把猪抬了起来,放在石条凳上,马蛮子娴熟地一靠一压一扳一瞄一送刀一用劲,一股猪头血就冒了出来。

肥猪落了气,大家说说笑笑抽着烟。一条汉子对侯海洋道:“你真是小学老师?还有一把子力气。”马蛮子道:“你们不晓得,侯老师是大蛮子,他一个打了刘老七四个人,还追得他们满街跑。”刘老七是新乡社会杂皮,村民都认识,他们都知道马蛮子不说假话,于是啧啧声不断。

吃了四个馒头,喝了两碗稀饭,侯海洋打着饱嗝回到了小学校。上午的时间转眼就过了。中午,侯海洋与马蛮子等人围坐在一起,喝着新乡酒厂的烈酒。一名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跑了过来,道:“侯老师,学校里有人找,是一位女老师,我不认识。”侯海洋一直在算秋云返校的时间,闻言大喜,他从桌上夹了一大块半肥半瘦的回锅肉,道:“张开嘴巴。”小学生脸上黑乎乎的,扭捏着张开嘴巴,嚼着回锅肉,一溜烟跑回学校。

马蛮子老婆比马蛮子聪明得多,她猜到是秋云,道:“侯老师,媳妇来了,我去喊过来。”

侯海洋道:“算了,我去叫她过来。”他快步走回了小学院子,只见秋云在门口走来走去。由于学校校园里还有些小学生,侯海洋收住脚步,故作稳重地走了过去。

“考得怎么样?”

“我也说不清楚,要到3月份才拿得到成绩。”

进了屋,侯海洋一把就抱住秋云,腾不出手锁门,就用背将门抵住。刚刚亲吻到秋云嘴唇,秋云用手堵住了他的嘴巴,道:“好重的酒味。”侯海洋没有再亲吻,就用脸紧紧贴着秋云的脸。

“松点,出不了气。”秋云眼见着侯海洋如此激动,也是欢喜。

亲热一番,侯海洋道:“马蛮子杀年猪,叫你一起过去。”

秋云摇头道:“算了,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就回镇里吃饭,不去马蛮子家里了。”

在秋云从包里拿牛肉干、沙文鱼罐头等食品时,侯海洋从后面抱着她的腰,抚摸着柔软的香喷喷的身体。秋云仰了仰头,道:“晚上我过来吃饭,还要洗澡,你把澡堂子给我烧好。”

“澡堂子烧好”是一种含蓄的表态,意思当然就是两人鱼水之乐,送走秋云,侯海洋乐得快要跳起来。

村支书老陈是全桌政治地位最高的人,与主人家马蛮子同坐在上席。他开玩笑道:“侯老师以后肯定是把耳朵,各人?的婆娘都招呼不住。”在侯海洋眼里,村支书就是官不官民不民的人物,偏偏说话还带着官味。他有些叛逆,故意用大男子主义的腔调道:“酒桌子是男人的事,别让那些娘们来掺和。”

马蛮子老婆不乐意了,端着酒就走过来:“侯老师这话说得孬,没有女人,哪个给你们生娃儿,快喝酒。”

侯海洋笑呵呵就将酒喝了。马蛮子婆娘不依,发动起几个婆娘一起敬酒。巴山的农村妇女在纯朴中带着些野性,在田间地头开玩笑,扒男人裤子的事时有发生,此时围攻侯海洋,又荤又粗又直的话很快就让侯海洋无法招架,喝了七八碗新乡烈酒。

这几杯酒喝下来,侯海洋头脑开始飘飘然了,他主动向村支书敬酒,道:“陈书记,我敬你一杯。”

敬完了酒,牛背砣的马社长给老陈递了眼色,站了出来,用老鹰看兔子的眼神瞧着年轻气盛的侯海洋。

侯海洋也不推杯,轮流与村社干部喝酒。

喝得即将醉下,侯海洋抓住了马社长,道:“马社长,小学校后面是个干坡,社里拿来没有用,干脆租给我。”

马社长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醉眼蒙昽的侯海洋,道:“你租干坡做什么?”

侯海洋端着酒杯道:“马社长,再整一杯。”喝下这一杯以后,他猛地打了个酒嗝,差点吐了出来,用手背擦了擦嘴巴,道:“给个痛快话,干不干?”

牛背砣社靠着山边,这种没有水源的干坡多得很,基本上没有什么用处。可是,若是有人要使用这些山坡,无用的山坡就会变得相当金贵。马社长稳重地道:“要租干坡,不是不行,你租起来做什么?”

“种花椒。你晓得村小教师就只有几文工资,还经常被镇政府几个大老爷克扣,不想点办法自力更生,我们只能喝西北风。”

这个理由很合理,老陈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问道:“你会种花椒?”

在二道拐围墙外面,有一大圈林子,四分之三是李子树,四分之一是花椒树。侯海洋小时候常在李子树下玩,花椒树有刺,树枝又密密麻麻的,只有摘花椒时才敢小心翼翼进去。

“我就是农村人,老家种了很多花椒树。”侯海洋没有过多解释,道,“我估计了一下,这个干坡有二十来亩,我要租,多少钱?”

老陈和马社长对视了一眼,老陈微微点头,马社长道:“干坡有四十亩是社里的,还有些是蛮子的自留山。说价钱,我不好说。说高了,对不起侯老师,说低了,社员不满意。”

侯海洋酒醉心明白,他平时待在学校里,与村干部不熟悉,这次在马蛮子这里吃刨猪汤,碰见了书记和社长,他就决定趁着酒劲把事情谈了。他故意放大声音,道:“马社长,你开个价钱。”

马社长道:“每年两千块,三年的钱一起付。”

侯海洋直言道:“那就是说,第一次要付六千。马社长,太贵了,我晓得牛背砣的价钱,这种干坡基本上没有用,社里多少收点钱就行了,何必整这么贵。”

自从农村搞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每个农村家庭就成为一个经营户,他们在种地的同时,要直接与市场接触,在市场教育之下,很多农村都懂得了经营之道,其中不少优秀的人成长为乡镇企业家。

马社长没有跟侯海洋讨价还价,他转过脸,专心吃饭,不再理踩侯海洋。

侯海洋还真担心马社长不同意租地,盘算一会儿,道:“马社长,每年一千五,三年付一次,行不行?”

这种缺水的干土坡在牛背砣比比皆是,出到这个价钱已经算比较高了,达到了马社长的期望值。他还是装作不同意,道:“侯老弟,若是我的自留山,拿给你种就是了,不收你一分钱。这是集体的地,价钱低了,我的屁股坐不稳。”

侯海洋道:“一千六,再高,我租起来就没有搞头。”

马社长摇头:“一千九,低了我做不了主。”

两人就僵持住了,陈书记很会看火候,此时就站了出来,道:“马蛮子,你把酒给每个人都倒满。我来说个价,看大家同不同意,一千八,三年交一次。”

马社长脸上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最后,咬了咬牙,才道:“算了,我就做回主,一千八就一千八。”

侯海洋租到了土地,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酒意猛然往上涌,他压抑不住,没有跑几步,将一口酒全部吐在了院坝子的菜地里。

下午,侯海洋睡了一下午,没有参加学校的政治学习。

开会时,李酸酸与秋云坐在一起,两个女人的关系在表面上修复了,至于内心深处则都不以为然。李酸酸手里拿着毛线,飞快地穿梭着,低声道:“我听邱大发说,侯海洋两次政治学习都没有来,这次开会又没有来。刘清德在办公室里都骂过好几次了,扬言要收拾他。”

秋云没有料到侯海洋会变得如此消极,她心里觉得不妥,可是口头上却没有表现出来,道:“侯海洋都已经到了牛背蛇村小,他是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还能怎么收拾?”

李酸酸同意了这种说法,她转而为侯海洋打起了抱不平,道:“在新老师中,小侯老师上课最认真,水平最高,篮球打得最好,凭什么就到村小去,这是对人才最大的浪费。”她见秋云没有开腔,又道:“看录像的有五个人,侯海洋没有管钥匙,年龄最小,凭什么把他弄到村小,简直没有道理。”

秋云最不想听这些事情,道:“听说小学和中学就要分开了。”李酸酸习惯性地撇了撇嘴巴:“这是当官的事,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不管是马打死牛还是牛打死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会议是布置具体工作,这比政治学习来说还有趣一些,秋云帮着侯海洋记下了会上讲的事情。

散会以后,她在寝室坐了一会儿,便提着小包去牛背砣。以前她到牛背砣还在寻找合适的时机,两人的关系公开以后,她是理直气壮前往牛背砣。

侯海洋仍然睡在床上,嘴巴里呼出阵阵酒气。

秋云在床边皱着眉头,帮着侯海洋脱下了皮鞋。侯海洋的两只袜子都破了,分别露出了两只大脚趾。她先是觉得好笑,随后又觉得酸酸的。

侯海洋醒来时,发现盖着被子,外套被脱掉,便知道秋云来了。他在床上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才从床上爬了起来,摇摇摆摆来到厨房。

秋云坐在厨房灶台前,闪烁的红色火光映照在脸上,脸上神情格外宁静。侯海洋最喜欢看着秋云这个神态,他觉得秋云坐在灶前的姿势格外美,很有传统女性温柔贤淑的神韵。

“醒了,怎么喝这么多?”

“遇到了蒋书记和马社长,多喝了几杯。”

秋云起身舀了一碗酸汤,道:“喝碗酸菜汤,解酒。”

热辣的酸汤人肚,迅速散人身体里,暖洋洋传遍全身,舒服得很。侯海洋讲了准姐夫张沪岭的事情,秋云道:“这是好事,既然准姐夫有这个意思,你完全可以跟着去。”

“我觉得一家人都靠着张哥,不好。”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现在社会上最差的是领进门的师傅,你有这种机会,完全不必为了自尊心或是面子,放弃大好机会。”

“我还想考大学。”

秋云笑了起来:“依你现在的情况,考大学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考大学的最终目的还是要创业,要生活好。有了现成的路子,何必要走弯路?以你的底子,复习考大学至少一年,读两年或是四年大学,就是三年或者五年时间。跟着姐夫到广东,五年时间或许就能成为总经理。说不定我研究生毕业,还得到你们公司应聘。”

“我得想想这件事情。”侯海洋身体渐渐从醉酒状态下恢复过来,他俯下身,抱住了秋云。

秋云坐在灶火前,身体格外温暖,在侯海洋抚摸下,愈发有了热意。当侯海洋的手从衣领处进入开始抚摸身体时,她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双腿靠在了一起。这时,她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侯海洋脚上袜子上的两个大洞。她握住侯海洋的手,道:“洗澡去,你的袜子有好大两个洞,怎么还在穿?”

侯海洋将秋云用力地抱在怀里,亲吻了头发以及细长优雅的脖子,道:“我们男人就是这个样子,以前寝室里绝大多数袜子都露出大脚趾的。”

将鱼汤、小菜端上桌子,在依旧昏暗的灯光下,侯海洋盯着秋云不转眼。秋云被看得毛了,摸了摸脸,道:“你看什么?没有弄脏吧?”

侯海洋道:“你真漂亮,比以前更美。”他是说真心话,秋云皮肤格外滋润,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漂亮中带着妩媚,与原来的冷美女形象大不一样。

得到了侯海洋称赞,秋云心里挺高兴,微嗔道:“几天不见,学得油嘴滑舌。”

吃罢晚饭,侯海洋精神大振,等到秋云洗完碗,他主动将铁锅刷得没有半滴油星,飞一般提了井水倒进铁锅里,然后用扇子一阵狂扇,氧气随风涌入灶孔,火焰顿时嚣张起来,在铁锅底端呼呼乱窜。很快,铁锅开始冒气。

秋云将饭碗放好以后,又坐在灶前最温暖的位置,让红红的火光映照在脸上,看着高个子男友在铁锅前忙来忙去。侯海洋主动烧水,是为了给秋云做淋浴,而淋浴以后的节目自然就是上床。看着他猴急的样子,秋云觉得既好笑又甜蜜。

灌满了水瓶以及二楼的水桶,秋云拿着毛巾进了浴室,浴室里放着一个红旺旺的蜂窝炉子,温度比外面要高好几度。侯海洋在秋云考试时,又对浴室进行了改造,他做了一根铁管将烟气接到窗外,室内空气并不闷。扭开简易的淋浴笼头,热水冲在身上,很快就将寒意驱走。

洗了一会儿,秋云听到外面楼梯传来咚咚的脚步声,随后,水龙头出来的热水量明显增加。

侯海洋在门外道:“你慢慢洗,又烧开了一锅。”秋云心道:“侯海洋表面上是大大咧咧的男子,实际上考虑事情很细致,是个好男人。”

洗澡出来,在门口见到侯海洋暧昧的笑容,她道:“你今天总是傻乎乎地看着我做什么?”侯海洋手里也拿着毛巾,他道:“你到里面去等我,一会儿就来。”

在房间里,棉被换了一床被单,被单是秋云去考研之前洗的,虽然旧,却格外干净,散发着淡淡的肥皂香味。在今天洗澡前,被单还是那床旧被单,想必是自己洗澡时才换的新被单。看着被单外的细密针脚,想着侯海洋用针如飞的样子,秋云居然有自愧不如的感觉。

坐在床边用干毛巾擦着头发,恍然间,秋云真的有了家的感觉。

“砰”的一声,房门被推开了。侯海洋光着身子,如一股旋风冲进屋,他毛手毛脚地找了一条毛巾,擦了身子,如炮弹一般跳进了被单。他从被单里伸出头,那一双眼睛还在滴溜溜乱转,一只手伸出来做招手状。

秋云被逗得笑了起来,她把灯关掉。侯海洋道:“别关灯,来点光线,我看不见你。”秋云没有开灯,她在黑暗中将外套脱下,刚到床边,就被侯海洋一把拉进被窝里。被窝还没有完全暖和,可是被窝里的男人朝外面喷着热量。秋云被裸身的强健男人抱在怀里,突起的肌肉散发着男性特有的力量,她在瞬间便迷醉在温暖的怀抱里。

第四章 组织老人、妇女抗议野蛮爆破 遇见侯卫东的同学

小别胜新婚,两个年轻人完全沉醉于性爱之美中,除了对方,其他一切都抛到脑后。良久,木床的嘎嘎声停了下来。侯海洋凑在秋云耳边道:“对不起,我没有忍住。”秋云轻轻拍着他的背,道:“今天在安全期,应该没事。”

“什么是安全期?”

“你真不懂?就是月经前后几天,比较安全,不容易怀孕。”

“还有这种讲究,那,我们再来一次。”

“等会儿,休息下。”

“不用,抱紧点。”

到了九点钟,秋云还是用极大的毅力从床上起来,毕竟新乡是一个封闭的地方,偶尔留宿一次没有太大问题,长期留宿在牛背蛇小学容易惹来极大的非议。侯海洋没有强留,他自己可以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可以藐视新乡学校的一切规矩。可是秋云是年轻女子,她应该有比较良好的社会氛围。

将秋云送到学校操场边,北风呼啸着穿过操场,扬起了一些枯叶和灰尘,两人的热情足以抵挡着大风,缩在一起热烈地亲吻着。

再回到牛背砣,侯海洋取出这一段时间的积蓄,在昏黄的灯光下细细地数了一遍,他决定再卖三百斤鱼,就可以将租用旱坡的钱准备齐全。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侯海洋将八十斤尖头鱼送到了霸道鱼庄,得了一千二百元钱。他骑着摩托车又来到了东方红中学,此时杜敏的小馆子已经变成一家小茶馆,再也不见一点鱼馆的模样。小茶馆基本没有装修,甚至杜敏用的简易吧台与灶台都仍然在。侯海洋胸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愤怒,他将杜敏从路边店的深渊中带了出来,就在杜敏即将走上正轨时,她的所有梦想被一群社会混混砸碎。

上次与付红兵交谈以后,侯海洋一直分析谁会砸店,杜敏与这些混混并没有仇怨,砸店的动机更像是生意场上的恶性竞争。虽然无法确切知道社会混混到底是谁指使的,他仍然将这伙社会青年的幕后老板指向霸道鱼庄。杜强当过城区派出所所长,有能力招呼几个社会青年,他又是尖头鱼大户,与杜敏存在生意上的竞争关系。

“凭什么要全部卖给霸道鱼庄,我就不信这个邪!难道我就不能卖到茂东去?反正不能白白便宜了霸道鱼庄!”

侯海洋是行动派,作出决定以后,他立刻开始行动。摩托车有点小问题,他将摩托车放到了修理店,买了票就直奔车站。一个小时以后,他来到茂东市。

侯海洋骑了近两个小时的摩托车,又坐了一个小时的客车,当他走出茂东车站时,头发凌乱,脸色憔悴大有风尘之色。侯海洋到过茂东市,但不熟悉。行走在茂东的大街小巷,一时之间失去了方向感,无论朝哪一个方向都有很多人,无论哪一个方向都有着各种各样的楼房,无论朝哪一个方向都有无数车辆。有什么馆子需要尖头鱼?这是一个大问题。

在从巴山得来的印象中,凡是距离政府不远的地方,都会有一些高档餐馆,这些餐馆说不定就要收购尖头鱼。

从车站步行到市政府,令他比较失望的是在政府所在地周边居然没有多少馆子,这与他的实际经验严重不符。他转了一圈,来到市政府对面的公路上。市政府院内红旗随风飘扬,院外有二十来个人,他们打着横幅,站在门口,与他们对峙的是一些公安和干部模样的人。

白色横幅上写着“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工作是每个公民的神圣权利”。来来往往的行人似乎见惯了如此场面,看了一眼,便匆匆离去。侯海洋来自巴山新乡牛背砣,很少看到如此场面,站在公路对面看着这些人与警察们推推操搡,既新奇又过瘾。看了半个小时,他才想起自己匆匆来到茂东的目的。

抬头环顾四周,见到公路上来来往,不少小车。侯海洋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在市政府周围没有太多馆子,是因为来来往往的小汽车改变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加上政府大门前有这么多抗议者,市政府官员根本不必在驻地周围吃饭,他们可以开到远处去享受美味,这样不会引人注目。

弄明白此道理,侯海洋随即离开市政府,前往茂东最有名的美食街。此时,他开始后悔自己行动太快,秋云是茂东人,父亲又是警察,若是事先间一问她,就可以知道茂东最好的鱼馆分布在哪里。

他漫无目的在街道上走动,观察着沿途的餐馆。茂东是地级市,管着三区五县。财政收入和城市规模与巴山县相比不可同日而语,餐馆外装修相对高档,可见到湘菜、贵州酸汤鱼、云南米线和兰州拉面的招牌。令侯海洋失望的是只见到一处尖头鱼馆子,场地很小,冷锅冷灶,看上去没有多少实力,让他没有兴趣。

走进了两家看上去还像样子的酒店,进去以后,一家是川菜馆子,只做正宗川菜,另一家是岭西本帮菜,但是以长江鱼为招牌。

胡乱走了一个多小时,侯海洋看到远远的半山上有一排大字——茂东烟厂。茂东烟厂是对茂东市财政起到支撑作用的大厂,财大气粗,占据了茂东市中心的一座山体作为办公场所。绿树丛中露出一些飞檐,别有一番韵味。

在读中师时,学校里有来自茂东的同学,经常谈论起财大气粗的茂东烟厂。传说中,茂东烟厂梁小鹏走路带风,衣角扇人,烟厂宾馆豪华在茂东数第一,甚至在整个岭西都排得上号。

侯海洋心中一动,暗道:“尖头鱼价格高,不是一般小店用得起。霸道鱼庄里面的人非富即贵,来往都是县里的头面人物,所以才吃得起尖头鱼。烟厂这么有钱,肯定就是一个机会。”

在进茂东烟厂厂门之前,他将球鞋在草丛中使劲蹭了蹭,将灰尘尽量弄少一点。又吐了点口水在手掌上,让乱蓬蓬的头发尽量整齐一些。厂门在山脚,两位守门人坐在小屋子里,盯着电视机不转眼,并没有注意到门口外面走进一个衣着朴素的高大青年。

进入厂区,侯海洋便被绿树、灌木和草坪所围绕,他一直生活在乡间田野,见惯了大自然的天然景色,此时走在人工园林之中,没有想象中那般生硬,而是别有一番情趣。沿着上山道路胡乱走了十来分钟,他终于看到传说中的茂东宾馆。

宾馆门口停着许多车,三三两两的人聚集在一起,这些人多数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衣冠楚楚,就像传说中的成功人士。侯海洋站在酒店外面,点燃一支烟,慢慢观察着,最后下定了决心:“我要克服乡巴佬进城的拘束心理,大家都是人,凭什么城里人就要趾高气扬?”

他整了整衣冠,大步流星地走进宾馆。宾馆门口摆了一张桌子,桌子后面站了两个穿着西服的女子,一位女子对迎面而来的侯海洋道:“请问你是开会的吗?在这里签到。”

尽管给自己打足了气,侯海洋还是略显得尴尬,他将内心的尴尬完全隐藏起来,礼貌地点了点头,昂着头走了进去。进门之时,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雷达一样搜寻着宾馆厨房。在一楼,他没有寻到餐厅,看到角落的卫生间,便拐进去方便。

闭着眼睛解小便,是放松心情的极好方式,侯海洋在高考和参加运动会时,都会在即将上场时小便。这座宾馆设施高档,许多设施是侯海洋没有见过的,他解完小手刚退后一步,小便池自动喷出水,吓了他一跳。

侯海洋看着左右无人,试着走近小便池,站定以后,退后一步,小便池果然又喷出水。他又试了一次,得出同样结果。于是,他明白有些小便间会自动喷水。

出了小便间,侯海洋看到洗手池似乎有些机关,最大的水龙头没有开关,细看,上面写着“伸手感应”,他看左右无人,将手伸到水龙头前面。令他郁闷的是水龙头没有任何反应。他迅速环视左右,见无人,又将手小心翼翼地伸到水龙头下来,然后上上下下移动,终于,水龙头开始喷水。试了几次,他弄明白了,要想感应出水,就得将手放到水龙头下面,距离合适就会出水,出水与距离有关,但是与手是否移动关系不大。

出了卫生间,侯海洋感觉适应了宾馆富丽堂皇的氛围,自信心强了几分。

顾所左侧有一部电梯_侯海洋苒次偶到了桃战。他在书中和影视作品中看到过电梯,但是从来没有坐过电梯。此时电梯前有三个人,他便没有去触碰电梯,而是拿出传呼机,假装看传呼,眼睛余光看着电梯前的三人,牢牢记住他们的操作经过。

当三人上了电梯,他来到电梯前。此时他又有些犹豫,电梯有上下两个箭头,到楼上,是按向上的按钮还是向下的按钮?此时背后有人走过来,他来不及思考,凭着直觉按了向上的符号。

电梯下来,无声无息地打开,侯海洋跨进电梯,看到电梯里居然标明三楼是餐厅,他伸出手指,郑重地摁下三楼,电梯如被点穴,开始运动起来。

三楼的餐厅很小,这让他很失望。他还是抱着碰一碰运气的想法走进了不起眼的小厨房。厨房里面格外干净,有两个人分别站在灶台和案板间,另外还有一个年轻女子站在一旁。这个年轻女子身材好,眉眼顺,算不上美丽,却甚是耐看,这就是所谓的有气质。

此时箭在弦上,侯海洋也就不能退缩,道:“请问,你们这里要收购尖头鱼吗?”

说到第二遍,戴着圆顶帽子的胖脸厨师抬起了头,不耐烦地道:

“我们不收货,出去,出去。”他挥动着大手,如驱赶苍姆一般。

侯海洋耐着性子道:“我是巴山过来的,收得有新乡尖头鱼。”

胖脸厨师将手中的刀子朝案板上一顿,道:“你这娃儿,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你是怎么进来的,滚出去。”

侯海洋接连找了几家都没有成功,心里也有了火,道:“不要就不要,说话别带脏字,还是茂东烟厂的人,有点素质好不好。”他有性格,敢打架,可是他不主动挑衅,还更没有愚蠢到跑到充满凶器的厨房去无理挑战厨师,说完之后,转身就走。

“喂,等一等。”

侯海洋停下脚步,见到那位气质女孩跟了过来,他没有说话,下巴和眉毛微微上扬。

“你有尖头鱼,是野生的还是家养的?”

“现在尖头鱼还不能够家养,都是野生的,根据野生环境分出档次,最好的是新乡尖头鱼。”

女子抱着质疑的眼光。间,“你说的什么新乡尖头鱼。当真是最好的?”

“一分钱一分货,我的送货价就是四十元一斤,没有金刚钻,不会来揽瓷器活。”

那女子见来人谈吐不凡,相貌堂堂,与普通小贩不太一样,道:“你不是生意人,是才下海做生意吧?”

女子的笑容很有亲和力,语言平和,让人感觉很友好,侯海洋神经放松下来,脸上露出笑意,道:“算是吧。”

“跟我来,我要核实一下。”年轻女子走进一间办公室,她在办公室里拨通一个电话,问道:“我是小周啊,有一件事情想问一问,巴山有新乡尖头鱼吗,是不是很有名?呵呵,好,我就是问一问。”

放下电话,女子直截了当地问:“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新乡尖头鱼?”

侯海洋道:“试一试就知道。我得先说明,我送货价格比其他人都要贵。”

人的相貌就是一张名片,相貌英俊者往往会占便宜,烟厂总裁办的小周对相貌英俊的侯海洋天然就抱着一些好感,道:“好不好要眼见为实,你现在是空口说白话。”

“明天下午六点,我送鱼过来,你和厨师当场验货。”

“好吧,我给厨师打个招呼,如果我到时有事耽误,你就去找刚才和你说话的杜师傅,他就是那个臭脾气,人很好,手艺也特别棒,特级厨师。”

小周与侯海洋边走边谈,坐电梯到了底楼。侯海洋猜到她应该是茂东烟厂的人,便特意讲解什么样的尖头鱼才是最好的尖头鱼。

“怎么才下班?”在宾馆底层的迎客厅里,坐着一位身穿检察院制服的年轻男子,见到小周下来,迎了上来。

小周道:“我还没有下班,梁老板还在开夜会,估计得很晚,我刚才到小餐厅安排晚上的夜宵。”

检察院男子习惯了女友很难确定的作息时间,道:“都说总裁办是好单位,我觉得真不是人做的,你就没有准时下过班。今天下午接到了蒋大力的电话,他说侯卫东在青林镇开石场,成了生意人。”

侯海洋正准备向那个女子道别,耳朵里忽然听到“侯卫东”三个字。毕业前他参加省教育厅组织的表彰大会,侯卫东在大会上代表优秀学生干部发言,他对“侯卫东”三个字印象深刻,凭着直觉,他觉得检察院男子所说的“侯卫东”就是那个“侯卫东”。在他的想象中,那个“侯卫东”此时应该坐在某个大机关,风光无限,没有想到居然会去开石场。

“沙州学院的侯卫东?”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检察院男子惊讶地看了侯海洋一眼。

小周问:“对,你认识侯卫东?”侯卫东和她的男友陈树是同寝室室友,她虽然还没有见过人,名字听得烂熟。

侯海洋道:“去年6月,我和他一起在省教育厅开会,侯卫东代表学生干部发言,我印象挺深。”

小周道:“你当初也参加了表彰会?”

“我在巴山师范毕业,是茂东市三好学生,参加了省教育厅的表彰会。”

“那你现在怎么卖鱼?”小周越发惊奇。

侯海洋不愿意多谈自己的事,道:“毕业前的想象和毕业后的实际情况差得太远,我在新乡学校教书,所以收购了新乡尖头鱼。”

小周原本就对侯海洋挺有好感,闻言更是对其大生好感。她在吧台前要了一张纸,将自己的名字和办公室电话写了下来,道:“明天什么时候来,你给我打电话。”

看着侯海洋的背影消失在宾馆,陈树问道:“你们小厨房还需要从巴山去买鱼,没有这个必要。”小周道:“梁老板的母亲是巴山人,我有一次到她家里去,看见别人送了两条尖头鱼,她欢喜得很。”

梁小鹏在烟厂是一言九鼎的霸主,在家里是个孝顺儿子,对母亲是言听计从。小周是总裁办的人,很了解梁小鹏,因此听说是巴山尖头鱼,就留了心。

离开茂东时,侯海洋很有些意气风发,每斤新乡尖头鱼四十块钱,一百斤新乡尖头鱼就是四千块,整整比霸道鱼庄多了两千五百块钱,足以支付牛背砣小学的半坡旱地了。

找了家旅馆,倒床便睡,醒来天微亮。他翻身而起,坐上了从茂东开往巴山的早班客车,客车里很多都是昨夜过来的生意人,在早市进了货以后,又坐早班车回巴山。这些生意人长期往返于茂东和巴山,车上熟人很多,上车后就蜷在座位上睡觉。与侯海洋坐在一起的是位身高体肥的女人,她将一个包装袋放在脚边,上车就睡觉。她的头不断地靠向侯海洋,头发上散发着浓重的汗水味道,这个味道很不好闻,让侯海洋差点呕吐出来。

回到巴山县城,侯海洋从修理店取回摩托车,直奔新乡牛背砣小学。

不到十点,他回到牛背砣。马光头和另外两位老师都是淳朴的好人,见侯海洋又没有在学校,便主动替他上课。他们这样做,抱着朴素的感恩之情。在侯海洋没有来到牛背砣之前,隔壁的马蛮子经常越过围墙,把老师们欺负得够呛。侯海洋到来以后,凭着他打架的威名让马蛮子变得友好,学校里到处跑的鸡鸭和满地鸡屎鸭粪不见踪影,也听不到马蛮子夫妻的叫骂声。三位老师从此就记了侯海洋的情,他有什么事情都尽量担待,按马光头的话就是:“侯老师年轻,耽误点时间也理解,谁没有年轻过。”

侯海洋洗脸刷牙、换了外套,拿起书本和粉笔,上了第三、四节的课。他经过中师的专业培训,加上书香门第的熏陶,上课水平比这几位自学成材的村小教师要强得多。学生们见是侯老师来上课,趴着的、睡着的、说话的都端直了腰,闭了嘴巴,专心专意听侯老师讲课。有的学生还拿了本子,把黑板上的板书当成了书法字来描摹。

在煮午饭的时候,秋云来了。她脸上神情不太高兴,看到在厨房忙活的侯海洋,道:“昨天到哪里去了?”侯海洋笑道:“昨天我做了一件蠢事,给霸道鱼庄送鱼以后,觉得价钱低了,心里一冲动,跑到了茂东。”

得知居然误打误撞与茂东烟厂联系上,秋云脸上的不快这才消去,道:“茂东烟厂财大气粗,价钱贵点没有啥问题。我不高兴的是你离开新乡不说一声,害得我一直为你担心。以后要出去,最起码在家里留张条子。”

“是临时决定到茂东,原本是要回来的,所以没有给你打招呼。”

秋云凝视着侯海洋,道:“我爸爸以前经常不给家里面打招呼就到外面出差,我们都习惯了。但是最后一次被检察院带走以后,我们最担心屋里人突然被什么机关带走。你这次没有给我留言,让我想起爸爸那次被检察院带走的经历。”

侯海洋道:“我又没做什么,不会被带走。”

秋云嗔了一眼,道:“我爸更没有做什么,还不是被检察院带走!你还打过架,完全可能被公安机关带走。”

“我记住了,下次若是来不及给你说,我就在桌子上留纸条。”秋云这才道:“我们家距离烟厂也不太远,就在市公安局的家属大院。”

侯海洋一拍脑袋,道:“我知道在什么地方,昨天我步行从家属大院门口穿过,看见有不少穿警服的人进进出出,还停得有警车。”

秋云暗自想道:“若是把侯海洋带回去,家里人会是什么反应,肯定全家人都会反对。”她和侯海洋的关系很亲密,可是还没有动过带他回家的念头,爱情和现实的差距让她感到担忧,读研究生是一个不错的逃避方式。

在上课前,送走秋云,侯海洋提着桶来到了溶洞。他蹲在暗河边仔细观察,暗河里鱼头涌动,根本没有被大量捕捞而减少的迹象。他再次仔细观察着暗河,这条暗河如鬼斧神工一般,从不知何处的上流而来,在溶洞处稍露出一个头,形成一个小水潭,然后又一头钻入溶洞暗处,寻不到踪影。他暗自想道:“长江有禁渔期,是为了让鱼类繁殖,到时我也得自定禁渔期,不能做杀鸡取卵的傻事。”

在溶洞里一会儿,他心思飞出了溶洞,暗道:“我这里天赐之福,来得容易,说不定失去也会蹊跷。我不能因为这条暗河失去奋斗的动力。”

下午三点,侯海洋再次骑上摩托车,他这次准备骑摩托车直奔茂东。刚骑下牛背砣的小道,遇到了提着包的秋云。

“你这么快就收到了尖头鱼?”秋云很是惊奇,她看着侯海洋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道,“冬天骑摩托太冷,我给你带了一件旧皮衣,你可别嫌弃。”~侯海洋没有回答尖头鱼从何而来,惊奇地道:“你给我带了旧皮衣?谁的旧皮衣?”

“我大哥的,他和你的身高差不多。”

“你还有大哥?”

秋云笑了起来:“谁家都有几兄妹,计划生育在我们那时才刚刚宣传,还没有强制执行。”

这件皮衣是浅灰色,虽然说是一件旧皮衣,看上去很新。侯海洋有点心理障碍,道:“这是你哥的皮衣,若是他在街上遇到我,大家都难堪。”秋云道:“你这件衣服根本挡不住风。这件皮衣是最普通的款式,茂东以前很流行,机关男人几乎每人都有一件,凭什么就说是我哥的。再说,我哥也不在茂东,他在岭西,平时难得回来一次。”

在秋云的劝解之下,侯海洋穿上了那件浅灰色皮衣。

“你站起来,转过身,让我看看。”

侯海洋有一米八的身高,长期坚持锻炼,身材保持得极好,这一件浅灰皮衣应该是他穿过的最贵的衣服,将其身材衬托得格外挺拔。秋云前后左右看了一遍,道:“当时我觉得我哥穿皮衣好看,你比他还要帅气,这件皮衣简直是给你量身定做的。”

侯海洋穿着皮衣到浴室照了小镜子,自我感觉也不错,正欲去骑摩托车,秋云又将他拉住,道:“你把袜子也换了,每双袜子都露出了大脚址,让人瞧见了会笑话。”侯海洋心里甜滋滋的,脱着鞋,道:“我穿在脚上,谁会脱下鞋子来看。”秋云白了他一眼:“袜子破个洞,穿在脚上也不舒服。”

换完装备,侯海洋抱着秋云亲吻了一会儿,这才骑上摩托车离开牛背蛇小学。这一次,穿了皮衣,围着厚毛衣,戴着棉手套,比起昨天来说已经好了许多。

一路风尘,在天黑之时来到茂东烟厂。这一次,他骑着摩托车,摩托车上还有两只黑桶,这是送货人常见的模样。

门卫从窗户里露出脑袋,严厉地道:“你,停下来,干什么?”

侯海洋停了下来,道:“到小厨房,送货。昨天联系过了。”

门卫守了一天都没有啥事,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耍点威风的人,他威严地从门卫室走了出来,拉长声音道:“烟厂保卫打了招呼,凡是进来的都要检查,你把桶打开。”

侯海洋长时间骑车,来到门口时,已经被冻得僵了,他下车的动作就显得颇为缓慢。门卫不悦地道:“磨磨蹭蹭搞啥子名堂,是不是见不得人?”侯海洋原本还挺客气,闻言怒道:“我是给总裁办送鱼,周姐叫我来的。”

总裁办和周姐的名头在茂东烟厂里面还是有分量的,门卫脸色神情缓和起来,他这才注意到侯海洋身上穿的是皮衣,这不是普通小贩能穿的衣服,道:“你不早说。”

侯海洋径直来到了小厨房。虽然小周给胖厨师打过招呼,胖厨师没有为难侯海洋,却保持着手艺人的傲气,抄着手,道:“倒到里面,我看看。”

两尾身材修长的尖头鱼在水桶里快速窜动,撞在铁桶上,发出砰砰的声音。胖厨师蹲在地上,用手抓起一条,说了句:“奶奶的,这鱼有劲,这两条我要了。”

侯海洋道:“从巴山来往一趟不容易,我送了几十斤过来。”

胖厨师是为烟厂打工,做得好,最多能得领导几句好话,年终奖不会多发,他的态度与霸道鱼庄的杜兵完全不一样,道:“我这是小厨房,没有几个人吃饭,现在只要两条,你留下联系方式,若是还要,再和你联系。”

这又与侯海洋的想象不太一样,他原本以为胖厨师见了自己的鱼,便会毫不犹豫全部要下来,没有料到此人只是嘴上赞扬,行动上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情。

侯海洋强忍住心中不快,还是接过了胖厨师写的收条,道:“我留个传呼号,如果有需要,提前联系。”

胖厨师拿了个破本子,让侯海洋记了传呼号,然后叼着烟,站在桶前看两条尖头鱼游来游去。

侯海洋开着摩托车出去,想着跑了一趟茂东只卖了两条鱼,心有不甘,他来到了街边的公用电话亭,给小周办公室打了电话。

“周姐,我给你带了两条尖头鱼,给你送过来。没事,就是两条鱼,你尝尝味道。”

自从听说侯海洋曾经是茂东市三好学生,小周对他生出了好感,好感这玩意既虚幻又实在,特别是对于女同志来说,真要对某人产生了好感,帮起忙来往往很认真。小周道:“我这就下来,你稍等。”

小周来到了公司门外,接过用塑料袋装着的鱼,道:“你这么远来一趟,太容气了。其他的鱼送到厨房了吗?”

“送了两条,厨房给了收条,我这次带了几十斤来,还得带回去。”侯海洋委婉地说了情况。

小周一直在国营单位,又在总裁办,见多识广,心思转得极快,道:“小厨房是给机关服务的,平时不对外经营,实在用不上你这鱼,就算要用,量也不会太大。我知道有一家馆子,需要尖头鱼,到时我跟你联系。”

侯海洋道:“那就谢谢你了,以后请多关照。”

小周提着鱼,朝厂门的宿舍走去,她向侯海洋告别时,说了一句:“你穿这身夹克很帅气。”

看着小周背影走远,侯海洋自嘲道:“骑了三个小时摩托车,冻成了冰棍,卖了两条鱼还送了两条,帅什么帅,是蟋蟀的蟀。”

骑着轰鸣的摩托车,在茂东城里转圈,他找了几家大馆子,都不是专业做鱼的馆子。无奈之下,他骑着摩托车离开了茂东,准备咨询秋云以后再来茂东。从茂东回来以后,一件偶然事件,暂时打断了侯海洋前往茂东的计划。

星期二,侯海洋正在上课,外面传来“砰”的一声响,将正在上课的学生们吓了一跳。他暗自纳闷,心道:“附近没有工地,是谁在放炮?”他见学生们在走神,把眼一瞪,道:“大家专心听课,别听外面的声音。”

侯海洋是一米八的大个子,与其他几位中年老师截然不同,在学生面前很有威信,他瞪了眼,学生们就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远处又传来了“砰”的一声,侯海洋判断出这就是炸药的声音,而且距离学校不太远,应该来自学校附近一座山坡。在农村,偶尔放炮也不是罕见的事,他没有太在意。

下了课以后,侯海洋走到校门口,他听到了远处再次发出了“砰”的一声响,便沿着小道走上了学校后面的旱坡。在旱坡顶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距离七八百米远处的山坡半腰上有灰尘升起,绿色的杂草被揭开,露出了暗红色土壤。

好几个小学生离开牛背砣,沿着小道走近了后面的山坡。小学生们刚刚走过山坡,又是“砰”的一声。小学生们被炮声所惊,如受惊的麻雀一样向前猛跑。

侯海洋见到此情此景,吓了一跳,放炮时设立警戒是任何一个工地的常识,而这个工地似乎没有人和警戒标志。小道上没有发现其他学生,可是他仍然不太放心,下了旱坡,回到牛背砣小学。学校里面还有七八个学生在嬉戏。

将学生们叫到身边,问清楚了回家的路线,侯海洋对几个朝后山走的孩子,道:“你们别在学校玩了,跟着我走。”

在距离后山一百米处,侯海洋让孩子们停了下来,他观察了一会儿后山,迅速地走了过去。

后山如被炸弹轰炸过,到处是翻开的泥土,几个年轻人蹲在炸弹坑边抽烟,领头一人正是新乡场镇的霸王刘老七。

侯海洋从心里不怵刘老七,走过去,问:“有学生要经过,你们还放不放炮?”

刘老七斜着眼,道:“抽了烟,再放。”

侯海洋道:“学生要从这条路经过,你们放炮怎么不做警戒标志?两边口子必须要派人守着。”

刘老七后面的人“噌”就站了起来,道:“我们放炮时有人守着,你这个哈麻皮,跑到这里说啥子。”此人是刘清德煤矿的放炮员,不是跟着刘老七混的社会人员,他不认识眼前的年轻人,说话很冲。

刘老七在新乡场称王称霸多年,唯独在侯海洋面前总是束手束脚。经过牛背砣之战以后,他从内心深处是怕了侯海洋,但是又不能在小弟面前丢了面子,就装出大流氓的架势,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烟,吐着烟圈。

侯海洋没有说话,他往前走了几步,向着站在远处的学生招手,喊道:“过来嘛。”

学生们原本就没有意识到危险,正等得焦急,他们远远看见了老师在招手,高兴地一路小跑,通过了后山。

小学生们走远以后,侯海洋对刘老七道:“明天八点钟,学生要上课,你们必须搞好警示标志,派人守在两边,否则后果自负。”

刘老七脸上挂不住,骂了一句:“管你锤子事!”

侯海洋冷冷地盯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留着寸头的放炮员怂恿道:“这个牛背砣小学的老师太鸡巴拽,老七,我们去弄他。”

刘老七狠狠地将烟头弹到空中,道:“这个就是侯海洋,老子总有一天要收拾他。”这是一句狠话,同时是用来撑面子的心虚话。

寸头放炮员跳上一块石头,看着远去的侯海洋,道:“他就是侯海洋?我还以为他有三头六臂,找机会弄他一顿,免得他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他从石头上跳下来,道:“七哥,其实这娃儿说得有道理,我们炸到一个学生,确实是脱不了爪爪。”刘老七道:“得给德哥说说。”

刘清德在馆子里喝酒,见到了灰头土脸的刘老七,便将他带到另一间无人的房子,道:“啥事?老七。”刘老七在后山搞了一天,累得脚软,他嚼着从厨房里随手抓来的花生米,道:“侯海洋到后山来挑事。”刘清德一下就瞪了眼,道:“这个鸡巴娃儿又想做啥子事?”等到刘老七啰里啰唆讲完,刘清德大黑牛眼又瞪上了,道:“你马上把刚娃叫过来,我叫他过来,就是因为他是放炮员,懂规矩。怎么能这样办事?”

刘老七道:“等会儿,我肚子饿得很,皇帝还不差饿兵。”他在新乡镇里横行,除了本人又凶又恶以外,还有刘家本族人帮忙,否则他早就被朱操蛋收拾了。作为一个地痞头子还是有智商的,他在刘清德面前痞点赖点,但是清德哥说的话,他很能听进耳朵里。

吃完饭,刚娃被叫到了餐馆,刘清德抬起脚踢了刚娃的屁股,道:

“你狗日的没有点专业精神,放炮不派人守着,炸着人怎么办?我们开矿是赚钱,炸了人,你赚屁个钱。”

留着寸头的刚娃道:“理是这个理,就是看不惯侯海洋牛皮烘烘的样子,恨不得抽他几个耳光。”

刘清德脑中浮现出侯海洋扬着下巴的倔强模样,道:“他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们专心发财,何必和穷得只剩下一条裤子的村小老师计较。”他是副校长,从内心深处,副校长只是一个门面,门面里面则是生意,煤矿是生意,餐馆是生意,如今新矿山也是生意。

早上七点,后山刺耳的炮声将侯海洋惊醒,他用井水洗了脸,从灶火底下拿出一个烤熟的红苕,边啃边走,绕过学校,来到了后山。

后山上飘着灰尘,在小道上挂着放炮危险的厚纸板,写着“放炮”两个字,这两个字就如螃蟹在爬,从书法角度来说极为丑陋。

侯海洋见自己的警告起了作用,没有多说话,回到了牛背砣小学。

在上课前,他照例打篮球,球场简陋,球场边拖着鼻涕的小学生们却兴致极高,他们都用极度崇拜的眼光瞧着他们的高大老师。

牛背砣小学在上个星期成立了篮球队,几名高个子小学生荣幸地成?为篮球队队员,他们陆续来到学校后,走进了篮球场。在侯海洋的口令之下,高个子小学生们在篮球场上活蹦乱跳,偶尔摔倒,场内场外就笑成了一片。对于众多小学生来说,早上上课前和下午课后的时间是一天中最高兴的时间,篮球给了他们没有任何功利心的单纯快乐。

经过早上的运动,流了一身汗水的侯海洋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教室,到了门口,他看见教室里有不少空位子,便皱起了眉毛。

上了半节课,六个小学生这才来到门口。

侯海洋将粉笔放下,道:“为什么迟到?”

一位小学生道:“那边炸石头,我们过不来。”

侯海洋马上明白小学生说的是真话,他态度和蔼地道:“人座吧。”然后对全班同学道:“今天我要表扬这六位同学,虽然迟到了,但是他们注意了安全。迟到了,听掉了半节课,我们可以补,如果发生了危险,怎么补?”

六个小学生刚才是癞蛤蟆吃豇豆,心里悬吊吊的,听到侯老师如此说,脸上起了笑意,赶紧溜回到座位上。

在另一间教室,马光头厉声呵斥着几位站在门口的学生,道:“迟到就迟到了,还要找道理,全部滚到后面去站起。”自从民转公失败以后,他在家里受够了老伴的白眼,在家里受了气,一股邪火就发到了学生身上。

整个白天,不断有爆炸声传来,极大地干扰了牛背砣小学的教学。

到了第三天,终于还是出了事故。在早上,后坡又要放炮,将两边的小道拦住了。上学的学生眼看要迟到,越等越急。左等右等不见炮响,有胆子的学生撤开脚丫便跑,顺利通过。最后,只剩下两个小女孩,都是马光头班上的,想着要被马光头训斥,又见其他同学没事,不顾后坡放炮人的呵斥,也开始跑。

这时,哑炮突然炸响。

第四章 组织老人、妇女抗议野蛮爆破 群众的力量

“轰”的一声响,碎石块飞上天空,后坡上升起灰尘。刚娃守在了靠近学校这一侧,他吓得脸色惨白,大骂道:“光头,你这个猪,有人跑过来了。”骂声未绝,只听得一阵哭声传来。

一位女学生脸青面黑地站在小道上,手足无措。她的伙伴摔到坡下,坡有两米左右高,下面是灌木和杂草。刚娃跳到坡下,见女学生额头上、脸上鲜血淋漓,以为学生被飞石打中,顿时手脚发软。弄清楚小学生只是被树枝擦伤,刚娃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们眼睛瞎了,耳朵聋了,这在放炮,你们还跑!”

第一节课即将结束时,侯海洋见到了两位女学生哭哭啼啼进了大门。这时,后山又响了一炮,他心中一紧,对班上的学生道:“刚才教了新课文,你们把新学的字再认一遍。”

他走出教室,把两个学生叫住,道:“你们怎么回事?”

两个小女生哭哭啼啼讲完,侯海洋感到事态严重,他先将两个女学生带进屋里,用清水洗了伤口。等到下课,他将马光头、老吴等人叫到办公室,三言两语讲了事情经过,道:“此事必须给学校反映,就算不能让刘老七关掉后山,也得有一个安全措施。”

马光头欲言又止,此时他已经知道此矿的真正老板是刘清德,作为一位民办教师来说,刘清德就是一座需要仰视的高山,他无法去阻止高山的行动。

另一位教师老吴并不知道刘清德的存在,可是他认识刘老七,作为年老体弱的民办教师,很难面对刘老七这种暴力青年。

暴力,是最本质的征服力,就算在九十年代,科技日新月异,在社会底层,暴力仍然具有决定性意义。特别是在农村,一家人有四五个壮劳力,绝对是不可忽视的家庭。一个民族的强健,不仅是思想的强健,同样需要身体的强健。忽视身体的民族精神最终也会委靡。

侯海洋道:“马老师,吴老师,后山开矿,对学校影响大,你们看怎么办?”

马光头嗫嚅着道:“学生又没有被炸着,是自己摔伤的。”

老吴说了一句:“这事还得交给学校。”便不再开口。

侯海洋的年龄只有两位老同志的一半,勇气比这两位老同志加起来还多一年,他先瞧着马光头,又转向老吴,道:“这是发生在牛背蛇村小的事,涉及村里的娃儿,村里陈书记不能袖手旁观。趁着中午时间去找陈书记,让他跟刘老七交涉。同时还得找学校。我们三人分个工,吴老师守在学校,组织学生上课,我去找村里陈书记,马老师找学校。”马光头最怕得罪学校领导,忙道:“我正好有事找陈书记,麻烦侯老师去学校。”

侯海洋道:“那我就去学校。”

按理说,牛背砣小学负责人是马光头,他事事不出头,领导权自然而然就交给了侯海洋,大家都觉得挺正常。

上午放学,侯海洋直奔新乡学校。

分管小学校长王勤是个急性子,听闻此事,急匆匆就跟着侯海洋来看现场,刚刚走出_镇,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炸响。

到了现场,王勤看到了守在路口的刚娃,道:“采矿不能影响学生出行,你们放炮的地方离小路太近了。”

刚娃不以为然地道:“你没有看到我守在这,放炮的时候不准学生通过。”

王勤眼睛盯着在天空中飘荡的灰尘,道:“你们在这里采矿,是要长期放炮还是偶尔放炮?”

刚娃不耐烦了,道:“有事找刘老七,我不晓得。”王勤抬脚往坡上走,刚娃威胁道:“上面在放炮,挨炸别怪我没说。”

王勤是秀才,秀才遇到兵就说不清楚,更何况遇到的是不讲道理的社会青年。侯海洋瞪了刚娃一眼,道:“王校长,这里说不清,先到学校。”

在学校等了一会儿,马光头回来了,沮丧地对王勤道:“陈支书喝麻了,来不了。他说这个矿跟村里签了协议,所有证照都齐全,他管不了。”

王勤气得胸口起起伏伏,发了句牢骚:“就是你们牛背砣事情多。”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又道:“下午放学时,你们几个老师到后坡去守着,务必让学生安全通过,我去找代校长。”

等到王勤离开,马光头跟在侯海洋身后,进了屋,吞吞吐吐地道:

“听陈书记说,后坡是一个什么铅梓矿还是铅矿。我说不准是什么矿,反正是个矿,名字是刘清德老婆的。”

侯海洋马上明白马光头为什么不愿意到学校去,作为民办教师子女,他太理解马光头的处境,道:“马老师,此事你和老吴都别出面,若有什么事都由我来兜着,不管什么矿,必须要有一个解决办法。”

下午放学,等到学校下课,几个老师如幼儿园教师一样,领着学生到后山。此时恰逢后山放炮,上百名学生挤在了一起。小学生们反而觉得好玩,有说有笑,打打闹闹。一声炮响,飞石落地以后,学生们这才—窝蜂地从小道上跑过去。

望着学生们欢快的背影,侯海洋感到了肩上的责任。

早上,侯海洋在七点半之前来到后坡上,后坡有一半被炸开,褐红土下面是青色石头。与侯海洋打过架的光头坐在烂石堆上打哈欠,刚娃眼角挂着一堆眼屎,眼圈发黑。

侯海洋道:“八点半钟学校就要上课,你们能不能在九点钟再放炮?”

光头与侯海洋打过架,他下意识就站了起来,寻找趁手的工具。侯海洋扬起下巴,嘴角上抽,轻蔑地笑了笑,道:“我不是来打架的,学生读书是正事,如果解决不好,你们的矿也开不下去。”

刚娃“腾”地站了起来,梗着脖上往上凑。侯海洋确实不想打架,转身欲走。刚娃的手指伸到了侯海洋鼻前,道:“你这个傻麻批,在这里跳啥子跳。”话音未落,侯海洋一把抓住刚娃手腕,朝外一扭。刚娃猝不及防,他的手腕关节被侯海洋反向扭住,身体随着其用力方向扭曲,丝毫没有反抗力量。

侯海洋放开手,对着刚娃就是一个鞭腿,将刚娃打翻在地。他用手指着刚娃鼻子,道:“服不服,不服再来。”

刚娃爬起来时,手里拿着一块石头。侯海洋没有等他站直,上前一步,小腿伸进刚娃两腿间,同时抓着其衣领,用力朝后一推。刚娃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就摔了一个四脚朝天。

光头被侯海洋用铁锹敲过小腿,他知道眼前人不好惹,急忙将刚娃拉住。在刚娃愤怒的骂声中,侯海洋点燃了一支烟,站在了一处突起的大石前。在大石旁边有一根废木棍,他已经盘算好,若两人一起上来,木棍就是最趁手的武器。

牛背砣吴老师也到后坡,他与刚娃恰好有点亲戚关系,见状赶紧把刚娃拉到一边,赔着笑劝说。等到了八点半,后坡矿上没有点炮。侯海洋这才站起身,拍拍屁股,没有理睬后山坡上的骂声,扬长而去。

进了校门,留在学校组织学生的马光头喜滋滋地道:“今天没有放炮。”侯海洋道:“我守在山上,他们没敢放炮,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马光头眨巴着眼睛,出了个主意,道:“侯老师,你去找陈书记,让他给镇里反映。”

牛背蛇小学与村办公室不在一个地方,侯海洋转身就去村办公室找陈书记。他离开不到半小时,十来个黑不溜秋的汉子走进学校,他们都是强壮的男人,有的提棍,有的拿锹。带头人冲进学校就开始喊:“侯海洋,滚出来。”

这群人中没有刘老七,也没有刚娃和光头。他们没有砸学校的财产,只是满屋子找侯海洋。马光头、老陈和学生们都被恶狠狠的汉子们吓住了。

侯海洋在村办公室找到了牛背砣村支部陈书记,讲了这两天发生的事,道:“来来往往都是村里的学生,你是村支部的书记,这件事情,你管不管?”陈书记一脸为难的表情,道:“他们有合法手续。”侯海洋道:“合法手续重要,还是学生的生命重要?”陈书记在心里斗争了一会儿,说了实话:“这个矿是刘清德老婆开的,光是办手续就花了不少钱,还买了机器,开始修公路,你算算这是多少钱,而且他们给村里交了管理费,你说怎样叫别人关?”

两人正说着,马光头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道:“不得了,差点出大事,有十来个人拿着棍棒找侯老师,幸好侯老师不在学校,这些人不是我们村的,五大三粗,凶神恶煞。”

陈书记被吓了一跳,道:“侯老师别回去,先到村办公室留一会儿,我到镇里去反映。”

陈书记离开了村办公室,侯海洋不顾马光头的阻拦,执意要回小学。马光头抱着侯海洋的腰,道:“侯老师,好汉不吃眼前亏。”侯海洋怒火中烧,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就是要会会他们。你别去了,免得吃亏。”

俗话说,泥人都有三分火气,马光头多年不顺,心头窝了火,在侯海洋带动下,此时终于发了出来,道:“我们老师辛辛苦苦教书,不惹人,不讨厌,就是一把米的鸡,他们是欺人太甚,哪里还有领导的样子。”最后一句话是暗指刘清德,可是他终究还是有顾虑,没有敢说得过火。

侯海洋想到对方有十来个人,猛虎难敌群狼,想了想,道:“事关学生安全,不仅仅是我们老师的事,也是家长的事。明天要让学生家长到学校来开会,到时候我们和家长一起找矿上。”

马光头没有反对这个建议,道:“我去让学生们叫家长过来,侯老师再去找王校长,她是管小学的校长,看着老师受欺负,总不能无动于衷。”他在内心深怵学校领导刘清德,虽然在气头上,却也不敢捋虎须,只是支招让侯海洋去找王勤。

侯海洋再次燃起了战斗热情,道:“找王勤没有价值,我要反映情况就直找乐彬,乐彬不管,我就找县政府。明天家长们来了,我们带他们到放炮的后坡,让家长们看看他们子女上学的条件。”

回到牛背砣小学,侯海洋找来班上的学生,再次询问侵人学校十来人的情况,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将情况补充得非常充分。通过马光头和学生们的语言,他将当时的现场进行了充分还原。回到寝室,他独自一人抽了支烟,扪心自问:“马光头靠不住,老吴靠不住,小学生太小,我只能一个人战斗。为了学校的事,和这些人拼命值得吗?何况,我只是一个被校领导抛弃的小人物。”紧接着,他再次自问:“我一个人能和十来个壮汉打斗吗?”

侯海洋年轻气盛,却并不狂妄无知,他清楚匹夫之勇终究是有限度。而且,此次打架与以前不同,读了中师以来,打架次数不少,以前打架只是为了义气以及极小的摩擦。这一次打架与以前不一样,涉及后坡开矿,有了利益,打架就不是为了义气,这是见血要命的搏斗。

认识到问题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侯海洋必须要面对可能到来的打斗。他将铁锹放到了寝室门口,只要有外人进入,他可以迅速拿起自卫武器,随后,又让同学们搬了几十块修围墙剩下的红砖到了二楼楼顶。只要堵在二楼的楼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外人很难冲上来,除非拼命,而这点事,还没有到拼命的地步。

做好充分战斗准备以后,侯海洋找来白纸,用工整的楷书记叙了后坡石场发生的事情,重点强调可能出现的后果,同时附上了从学校到后坡的示意图。写完信,他在腰上揣了一把砖刀,前往镇政府。砖刀是修围墙留下来的工具,这是生产工具不是刀具,但是一把砖刀在手,威力极大,即使对方持有匕首也不会被动。

来到镇政府,没有找到乐彬,镇长蒋大兵也不在,只有副书记刘清永坐在办公室。侯海洋信不过刘清永,揣着信件回到了牛背砣小学。

下午,后坡又炸响了四五声。新乡学校领导和镇里领导都没有露面。

吃过晚饭,侯海洋沿着小道上了学校后面的旱坡,观察远处后山。正要转身下山时,看到十来个汉子沿着围墙根悄悄向牛背砣的校门走去。他居高临下,将这些汉子鬼鬼祟祟的行动看得很清楚。

这些汉子进了校门,四处张望。他们进了厨房、浴室以及教室,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没有找到目标。这时又从外面进来一人,正是早上与自己发生冲突的刚娃。这批人在院中走来走去,有好事者还用脚踢围墙踢单杠。

侯海洋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默默地看着院中的刚娃以及手下人。从体形看,这些人都是经历过劳动的人,身强力壮,就算自己再能打,也不可能以一对十。他清醒地认识到双方力量的差距,突然间感到特别孤独和弱小。

这一群人离开以后,侯海洋继续在旱坡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小院。在下山时,他一度闪过住到马蛮子家里去的念头,又觉得如此做法会被人嘲笑为胆小,于是放弃此念头。进了小院,用铁锁把门锁好,又在大门前放了瓶瓶罐罐,只要有人进院子,碰到瓶瓶罐罐就会有响动。然后他将锋利的铁锹拿到床头,打开窗,锁好房门,静等着敌人进院。在等待敌人时,他脑中迸出一句歌:“朋友来了有美酒,若是那敌人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

结果,整晚平安无事。侯海洋原本睡眠极好,这次却罕见失眠,睁着眼睛看着黑黢黢的天花板,脑子里浮现着十几条壮汉的身影,反复唱着那一句歌词:“朋友来了有美酒,若是那敌人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

在迷糊之中,侯海洋又想起了一条计,他翻身起床,拿起毛笔和白纸,用行书给刘清德写了一封信,内容与写给乐彬的基本一样。

天明以后,侯海洋到院子将瓶瓶耀罐收走,免得被其他人看见而惹来笑话。在8点左右,陆续有家长来到学校,要到上课时间,学校来了一群妇女和老人。其中三四个老人恶汹汹地来到学校办公室,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侯海洋最怕没有家长到学校来,只要有家长肯来,他就有可能动员家长一起战斗。面对愤怒的老人,暗自高兴,开始好言好语讲事情的经过。

学生家长逐渐多了,侯海洋见时机成熟,跳上升旗台子,用气愤的语调高声道:“今天请各位家长来,主要是有一件事情要商量。从前天开始,后山有人开矿,天天放炮,学生从那里过,非常危险,稍不注意就要出安全事故。前天就有一位女学生摔到沟下。作为牛背砣小学的老师,我有责任和义务把事情向各位家长说明。”

在牛背砣村,大部分青壮都在外面打工,将孩子交给老人照看。在坝子里面的老人大部分是爷爷、奶奶、外公和外婆,他们昨天就知道了学校附近放炮的事情,侯海洋话音刚落,他们激动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议论,更有急性子的人开始骂娘。

“我现在是口说无凭,你们不信,可以马上去看现场,如果觉得娃儿不安全,我们一起到镇里面去,让镇里面解决。”侯海洋站在台子上,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顿时应者如云,几十个老头、老太婆和中年妇女就朝着后坡走去。马光头站在教室门口,既有点张口结舌,又觉得异常解恨。民转公是一根钉,扎在了他的心口,侯海洋的做法间接帮他出了一口恶气。

一群人远远看着后坡时,恰好又传来一声炸响,石块乱飞,灰尘扬天。侯海洋大声道:“娃儿从这里过,你们说是不是很危险?”

听说危险和亲眼看到危险是两个概念,牛背砣村民们急了眼,他们不等侯海洋再次发动,等石块落地,就一股脑朝工地冲去。工地上,刚娃等人正在为下一炮做准备,不料呼啦啦上来一群老人,将工地占据。这些老人都是本地人,大部分都认识刚娃和光头等人。有人道:“刚娃,你们搞啥子名堂,小幺在牛背蛇小课。”又有人道:“都是乡里乡亲,你让小娃儿走哪里?”更多的人则是漫骂,各种直指生殖器的方言土语满天飞舞。

侯海洋见老人们上了后坡,转身朝场镇走去。

王勤昨天将事情报告给了代友明,只得到含糊的答案,这也在预料之中,如果代友明会给出肯定的答案,反而会让人觉得意外。早上上班以后,她还是觉得不安,处理了手头事以后,来到了牛背砣小学。听说学生家长上了后坡,便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还未到后坡,远远就听到乱七八糟的吵架声。她刚走到现场,老头、老太婆大多认识王勤,还有好几位与王勤是亲戚关系,见到她出现,他们就围了上来。

刚娃和光头等人这才得以脱身,都悻悻然站在一边。刚娃一直在煤矿上班,他可以叫来一群工友找侯海洋算账,可是他没有办法叫人来打一群老头、老太婆。若是纯粹的地痞流氓,打了老人也就打了,大不了一走了之。现在他们要开矿,在偏僻封闭的新乡镇,真要动手打了这些老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王勤一边向老人们解释,一边四处寻找侯海洋,凭着她对牛背砣几位老师的了解,只有侯海洋有放手发动群众的勇气。

此时,侯海洋来到了新乡学校,沿着青石梯走上校门。他没有直接去办公楼,而是来到操场等候。走在操场上,他脑中又想起了一起打篮球的秋云,在这个封闭偏僻的学校,秋云是上天赠送的礼物,温暖着他的内心,陪伴他度过无数寒冷的漫漫长夜。等了一会儿,下课铃响,学生们从教室蜂拥而出,一会儿就将空旷的操场填满,开始排队做课间操。代友明、刘清德和赵良勇等人陆续从教学楼走了出来。

赵良勇第一个瞧见走过来的侯海洋,暗自奇怪:“侯海洋向来不踏学校大门,今天转了性,主动过来,不知有什么事?”他打了个招呼,谁知侯海洋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走到刘清德面前。

刘清德见侯海洋拦在了自己身旁,他下意识退了半步,用警惧的声音道:“你干什么?”

侯海洋面带笑容,将写好的信递给了刘清德,道:“刘校长,给你报告一个事,最近有人在牛背蛇小学后坡开矿,天天放炮,学生从后坡旁边经过,有生命危险,这是我的书面汇报。”

从第一次与侯海洋见面,此子便对自己没有好言语,最后发展成拳脚争斗,此时突然间面露笑容,刘清德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在众老师注视下,他接过了信。

侯海洋笑眯眯地看着刘清德,等着他发话。

刘清德从纸上抬起头,暗骂道:“以前只知道侯海洋这个娃儿蛮不讲理,如今看起来,这个批娃儿还很阴险,他应该知道是我开的矿。”他将信顺手递给了代友明,不再理睬侯海洋,继续往前走。

侯海洋没有计较他的态度,大声道:“刘校长,希望你早点处理。我是向学校报告了,如果出了事,就不是我的责任。”

代友明昨天就从王勤口中得知此事,他匆匆看了一眼信上内容,道:“知道了。”也往前走。

赵良勇站在一边,被弄得莫名其妙。他有意落在两位领导身后,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挑衅刘校长?”

侯海洋道:“你别管这事,有空细谈。”说完以后,他潇洒地扬长而去。出了学校,他再次来到新乡镇政府,上了三楼,他见乐彬办公室开着,便拿出信走了过去。乐彬办公室里有人在谈话,侯海洋在门外等了一会儿,谈话人走出来后,他快步走了进去。

“乐书记,你好,我是牛背砣小学的侯海洋,有事向你反映。”侯海洋站在桌前,将写好的信件递过去。

乐彬道:“侯海洋,有什么事?还这么正式。”他带着笑意接过信,看了一眼,赞道:“你的字真漂亮,新乡第一。”

侯海洋微微一笑,没有接腔。

乐彬看着信,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道:“现在还在放炮?”

侯海洋据实相告:“正在揭盖山,估计还得炸一段时间。我是牛背蛇小学的教师,遇到问题向上级报告,如果报告以后还出了事,我就没有责任,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乐彬道:“你给学校报吿没有?”

侯海洋道:“我给学校三位领导都报告了,今天写了一封信送给刘清德校长。我是出于考虑学生的安危,才来找乐书记,希望政府有一个断然措施。”

乐彬站了起来,主动与侯海洋握了手,道:“如果我们的干部都有小侯这样的责任心,我们的事业何愁做不好。”

侯海洋走了以后,乐彬正准备打电话叫企业办的王绍军过来询问情况。镇长蒋大兵过来谈事情,他暂时将侯海洋反映的事情丢在一边。

在新乡学校,刘清德听闻一群老头、老太占据了矿山,一边骂娘,一边头痛。

近几年,开矿热传遍了大江南北。岭西省的沙州、茂云和茂东都有丰富的有色金属矿,最早最大的开矿团体出自于沙州,逐渐传到了茂东和茂云。这次在牛背砣开矿的部分资金就来自沙州,在组织部当常务副部长的大哥充当了牵线人。

为了避嫌,此矿就以刘清德老婆名义所开。可是刘清德老婆主要精力在餐馆上,她对豇豆和四季豆的兴趣远远高过冷冰冰又不能吃的石头。刘清德有着做煤矿的经验,开起矿山来轻车熟路,特别是动土阶段,有了刚娃和刘老七等人,根本用不着他来操心。

刘清德给镇企业办的王绍军打了电话,然后在餐馆雅间等候。

十二点过,精瘦的王绍军来到餐馆,进门道:“刘老兄,你是副校长,难道招呼不住学校的老师?”

刘清德道:“这人是魏延,长着反骨,谁的话都不听,所以才从中心校被踢到了牛背砣,没有想到这个家伙太不老实,又开始兴风作浪。老头、老太婆就是一盘散沙,得有人组织才行,侯海洋绝对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

小个子王绍军是83年的招聘干部,在企业办工作多年,对乡村人情世故了如指掌,道:“刘老兄说得对,有人撑头,老头、老太婆就要麻烦死人,打又打不得,他们赖在工地上,让我们怎么办?”

刘清德道:“现在是在揭盖山,以后正式开矿,就不会用这么多炸药,只要在爆破时,派人在路口守着,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这次花了这么大代价把采矿证办下来,还买了机器设备,几个老太婆一闹就停下来,我们不是亏惨了。”

两人商量时,刘清德老婆跑了过来,道:“我看到牛背砣的人跑到政府去了。”

刘清德和王绍军赶紧出来,站在窗前看,见二十来个老人正朝镇政府走。

乐彬反复看了侯海洋写的信,信的内容固然重要,但是他反复看的原因是这一手书法,良久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等到时机成熟,还是要把侯海洋借调到镇政府。”欣赏完书法,他给办公室打了电话:“友树,你把企业办王绍军叫来。”随后又给派出所朱操蛋打了电话,道:“朱所,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乐彬刚扣上电话,就见到一群老头、老太婆出现在门口。

刘友树放下电话,先到了企业办,随后到餐馆寻找,果然找到了王绍军。

王绍军跟着刘友树急急忙忙来到了乐彬办公室。乐彬瞪着眼道:“王主任,牛背蛇小学的事情你知道吗?”

王绍军苦着脸,道:“这是一家新引进的企业,县里有批文,等正式投产,利税不小。”

乐彬打断道:“我知道这事,可是你们没有考虑到小学生的进出问题。小学生的安全是大问题,怎么能忽视?我交代两点,一是那个矿马上停业,二是……”

刚说到这里,派出所朱所长走进门。

乐彬道:“老朱,牛背砣开的那个新矿,炸药先停一停,你们批炸药的时候,没有看现场吗?那是学生上课的必经之地。”

朱所长道:“矿上手续齐全,批炸药没有啥问题。”

“学生安全如何保障?”

“凡是使用炸药都有规范,严格按照规范就不会出安全问题。”朱所长与王绍军身份不同,派出所是县公安局的派出机构,镇党委、政府并不是直接上级,态度就要轻松得多。

乐彬指了指窗外,道:“院子里那群人是牛背砣小学的学生家长,就是为了此事来找麻烦,朱所长批了炸药,等会儿你去给他们解释。”朱所长笑嘻嘻起身,道:“给政府当打手就是我们派出所的责任,我先下去招呼。”

乐彬抓起桌上一支烟,笑着扔给朱所长,道:“老朱,炸药得停,出了事谁都担负不起责任。”转过脸,他脸上笑容消失,神情严肃起来:“你准备一个座谈会,请新乡学校、牛背蛇村主任和支书、企业办以及矿上的人,研究如何既开矿又保证学校安全的事,定在明天上午。”在王绍军出去时,他补了一句:“叫牛背蛇村小的侯海洋也来参加。”

刘友树等办公室人员来到了院内,开始劝导上访的群众。随后,朱所长和凌华声也下来,把一干老头、老太接到了会议室。

侯海洋从乐彬办公室出来以后,他回到牛背砣时,没有进学校,而是直接去了后坡。后坡还有十来个老人在守着,刚娃等人坐在一边抽烟,没有施工。

在后坡,除了小道外,还有一条土路的毛埋,远处还有修路的人。侯海洋估计了一下,这条公路是机耕道,看走势,应该与另一条乡道联在一起,他看着远处的修路人,想起牛背蛇村陈书记说的话,心道:“这条路是以后运矿石的简易路,刘清德是真下了血本。既然下了血本,他就不会中途停止,但是要想开矿顺利,面对本村本土的村民,他肯定要妥协。”

侯海洋想了一会儿,他沿着河边小道向上游走,看能否找到一条让学生绕过矿山的近路。

小道基本上与河道平行,河道有三四米宽,约有一米到两米深,长年有水。朝上游走了四十多分钟,见到一座小桥。从这座小桥走到河对面,对岸同样有一条沿河小道。

沿着河对岸的小道返身朝河道下游走,中途经过一座小山,翻过山坡,继续前行,不一会儿就能看到放炮的后坡。再走,就回到牛背砣小学前面的石头小桥。

侯海洋计算了一下:“若是小学生不经过放炮的后坡,则必须绕过上游和下游的两座小桥才能到牛背砣学校。这样一来,原来半个小时到学校,现在仅仅绕行两座小桥就要多花近90分钟。学校八点半上课,他们必须要在五点半起床。”

“既要矿山运行正常,又要确保学生安全,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距离后坡矿山不太远的地方修一座小桥,让学生们直接过河,不必绕行上游的另一座小桥。这样就可以避开后坡飞石,又节约时间。”

这个主意出来以后,在侯海洋脑中反复思考,觉得在后坡附近修桥是唯一解决之道。

中午,刚娃等人接到了派出所通知,将剩下的雷管和炸药交回到库房,工人撤出了后坡。炸了两天的矿山安静了下来,占领矿山的老人们随之撤了出去。

下午,镇政府发出会议通知。

参加会议的有镇纪委书记凌华声、企业办王绍军、派出所一名民警、新乡学校刘清德、牛背蛇村支书老陈、牛背蛇学校侯海洋。学校原本通知的是牛背蛇小学马光头和侯海洋,马光头死活不参加这个会,其他老师更不愿意去。侯海洋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且在他心目中根本就没有不参会的理由,接到通知以后就昂首阔步参加会议。他很瞧不起马光头等人的懦弱,想起了一句土语:“胆大的日龙日虎,胆小的日抱鸡母。马光头怕这样怕那样,一辈子都被人欺负到头上。”

新乡镇办公室位于三楼右侧,能容二三十人。满脸麻子的纪委书记凌华声主持了会议,他简明扼要地讲了开场白,道:“这是解决问题的会,大家别谈虚的,有什么事谈什么事,有什么建议谈什么建议。先请牛背砣小学的老师发言,村里再说,然后企业讲解决办法。”

侯海洋三言两语讲了事情经过,着重强调飞石对学生的潜在危险,举出两名女学生遇到哑炮后差点被炸伤的事例。

话未说完,参会的刚娃迫不及待地道:“我们放炮时都派人在小路两边守着,绝对不会伤到人,那两个女娃儿是自己摔到沟沟头,关我们屁事。而且,揭完盖山后,放炮就没有现在多。”

侯海洋道:“就是因为放炮,女学生才使劲跑,摔到沟沟里面怎么能和你们无关?以后放炮少,不等于不用炸药。”

“有啥子关系?石头没有砸到女娃,她自己摔跤,和矿上有狗屁关系。”

侯海洋提高了声音:“女学生是被放炮吓倒才跑,这是因,摔倒是果,怎么会没有关系?”

凌华声见两人争执起来,提高声音道:“吵啥子吵,听王主任说。”

王绍军慢吞吞讲道:“这个企业是我们镇今年招商引资的项目,建成投产以后将有较大的利税,目前手续全部办好,矿方订购了机器设备,机耕道也在修,不可能就停产。当然,学生的安全也得考虑。”刚娃道:“小河上游有一座桥,可以走河对面,绕开我们矿。”

侯海洋才去侦察了地形,没有受蒙蔽,道:“那座桥太远,学生绕行要多走一个半小时,不现实。”

刚娃说一句话就被侯海洋顶一句,他用充满恨意的眼光看着下巴微微上扬的侯海洋,暗道:“狗日的拽,老子还要收拾你。”

随后,牛背砣支书老陈、派出所老朱也发了言,他们只是讲了具体情况。

凌华声听完几人发言,打了个哈欠,满脸的麻子顿时都抖动起来,当麻子平静下来以后,道:“这件事情说起复杂,其实很简单,矿山要开,学生也要过路,两者不矛盾嘛。小侯老师,你是牛背砣小学的老师,最有发言权,有什么好办法?”

侯海洋没有想到凌华声突然将球踢了过来,脱口而道:“真要解决问题,确实简单,在小河上架一座人行桥,让学生绕过矿山,走小河对面的小道,就彻底解决问题。”

小河平时不宽,只有三四米宽,一米到两米深。但是在汛期,小河会有十来米宽,五六米深。老桥只是简易桥,涨水就要被淹没。新修桥则必须要以汛期的宽度和深度为标准,桥的跨度要在十五米以上,加上引桥则有三十米。刚娃在煤矿里当放炮员,在老家还经常帮人修房子,他约莫知道修一座桥要多少钱,道:“本来河里就有一座桥,没有必要再修桥,修一座桥要十来万,谁修得起?”

凌华声脸色一变,瞪着刚娃道:“你能不能代表老板?不能代表老板就把今天开会的情况给老板说一声。镇里、派出所和村里都支持你们开矿,要不然你们哪里拿得到批文?就算拿到批文,不批炸药给你们,你们难道用锤子去开矿?就算你们有炸药开矿,村里不拿土地给你修路,你们的矿石从天上飞出去?小侯老师的办法最简单,我同意。”

会议结束不久,刘清德在第一时间知道此事,他马上给县委组织部的大哥打电话。大哥在开会,抽空在门外打了电话:“强龙不斗地头蛇,要想开矿,还得和地方搞好关系。老三,你的脾气得改一改,别作一介武夫。”刘清德最服大哥,可是不甘心出这么多钱,道:“我知道此事都是乐彬的意思,你还要想办法将乐彬调出新乡,免得碍手碍脚。”大哥在电话里训道:“这些事情不用你来操心,好好把矿山经营好。”

刘清德不愿意轻易就范,他与朱操蛋商量以后,又从库房里批了些炸药,轰轰炸了两天。第三天,他们正在修的公路就被牛背砣的村民断掉。断公路的不仅仅是老人,中年人都出动了。刚娃可以发动十来个工友对付势单力孤的老师,可是面对牛背砣村民的人民战争,十来个煤矿工人就无能为力。

公路被断掉几天以后,刘清德以及合伙人终于意识到必须妥协。找县交通局的工程师开始设计图纸,同时在修桥地点做施工准备。刘清永和刘清德两兄弟专门请村支书老陈喝了顿酒,机耕道这才又开始动工。

侯海洋无意中卷入了一场群体事件,领教了一次人多势众的真正含义,见识了群众斗争的威力。

矿山上面的土层。

第五章 和村干部打交道的经验 赵良勇贷款读书

转眼间,侯海洋在新乡的第一学期结束了,老师们相继离开了学校。放假第一天,牛背砣小学,秋云烧了一锅热水,将侯海洋的旧被单洗干净。这床被单跟随着侯海洋从初中来到了中师,再到牛背蛇小学,旧得不堪搓洗。被单晾晒在绳上,随风摇摆,几个破洞格外刺眼。秋云潜在的母性被激发起来,盘算着给他买一床新被单。

眼看着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侯海洋仍然没有回来。侯海洋有很多的优点,比如敢作敢为、勇敢、能干,也有不少缺点,比如耐心不够,不够细心,经常骑着摩托车朝城里跑,晚上也不回来住。今天是放寒假的第一天,说好一起吃午饭,到了中午时间,人影子都看不到一个。等到十二点,秋云暗自埋怨:“他到底年龄小,不会体贴人。”

此时,赵良勇、侯海洋正等在新乡馆子里面。

侯海洋刚给摩托车加了油,在街道上被赵良勇拉住,没有脱开身。他见赵良勇一直站在窗口朝外张望,便产生了怀疑,问道:“赵老师,和刘友树吃饭,你还这么正式?”

赵良勇从窗边回头,这才笑嘻嘻地说了实话,道:“今天要请基金会的吃饭,那些人都是好酒量,你帮我陪陪。”

“你请基金会的人做什么,要贷款?”侯海洋如今是新乡学校的闲云野鹤,根本不愿与镇政府那帮人接触,听说请基金会的人吃饭,心里不爽,只是碍着赵良勇的面子,这才没有马上离开。

在前一段时间发生的聚众看黄色录像事件里,赵良勇在派出所写了检查,这给他带来了心里阴影,与侯海洋等人的关系也不正常。放假之前,赵良勇特意找侯海洋谈了一次心,说了些知心话,两人的关系才恢复正常,甚至还比从前紧密。

赵良勇道:“我以前有大专文凭,前几年大专文凭还算吃香,这几年本科文凭会越来越多,大专文凭算个鸟,我想提前做准备,有了本科文凭,调动方便一些。”

侯海洋很不以为然:“我是中专文凭都不怕,你怕什么,我们新乡又有几个是正儿八经的大专生?”

赵良勇道:“老弟,你还年轻,不能这么快就灰心丧气,那次电视室被人抓了现形,我算是大彻大悟。凭什么别人能当教导主任,能当校长,我这个正牌子大专生就不能?我以前有知识分子的臭清高,视官场为粪土,瞧不起一心往上爬的人,结果是小人得势,我们清高的人一辈子仰人鼻息。刘友树从工作能力到个人素质,在学校只能算一般,他通过走后门,抓住了机会,时间不长就当了镇政府的党政办副主任,在镇里算是一个人物了。”

他越说越愤激,道:“我在新乡任劳任怨工作了这么久,连读个本科的钱都没有,还得找基金会贷款来读书。这个社会有太多的不公平,我们必须得适应,而不是消极对待。”

侯海洋被说到了痛处,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

远处来了三个人,刘友树走在中间,与左右两边的人有说有笑。赵良勇把侯海洋叫到窗边,指着左边的瘦高汉子,道:“那是基金会余主任,掌管着贷款大权,我要贷两千元,必须求到他的门下。他是镇里的实权派,我们根本请不动他,刘友树出面才请动了这帮老爷。”侯海洋想着溶洞暗河里的鱼,腰杆不由得挺了挺,暗道:“我每个月打一百斤鱼,就比得上这些政府官员好几个月的工资,何必在他们面前胆怯。”

赵良勇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现在不低头,总有一天也得低头,光棍汉不低头,有儿有女就得低头。我想现在低头,晚了再低头更惨。老弟,刚才一番话我是掏心窝子的话。”他迎到了门口,脸上带着稍显夸张的笑容,热情地道:“余主任、岳主任,里面请。”他又与刘友树握手,道:“刘主任,今天要好好喝一杯。”

侯海洋站在窗台边,冷冷地看着赵良勇与基金会等人应酬,赵良勇满脸笑容,握手后又散烟,他的表情和动作让侯海洋觉得陌生。

几人进了餐馆,上楼时,基金会几人走到最前面,刘友树和赵良勇走到后面。

刘友树工龄和资历都比赵良勇要浅,但是他如今是党政办副主任,在心理上颇有优势,上楼时,道:“赵老师,我们是老朋友,你别这样客气,客气就是见外了。”

赵良勇压低声音,道:“刘主任要多美言几句,我没得抵押,只贷两千元。”

刘友树轻微动了动下巴,也低声道:“懂得起,放心。”

上了二楼,刘友树看到了站在窗边的侯海洋,立马开起了玩笑:“海洋,你抱得美人归,就不理睬我们了,好久不见你人影子。”

侯海洋赂为反感刘友树说话的语气和内容,不过他是赵良勇请来陪酒的,没有必要为了一句话破坏现在还算不错的氛围,道:“刘主任,你这话说反了,是你不接见我。”他穿了皮衣,将一米八的身材衬托得更加笔挺,在这一群人中显得鹤立鸡群。

几人围着圆桌坐了下来,余主任对侯海洋很有兴趣,道:“你就是侯海洋?”。

侯海洋不知其意,道:“我是侯海洋。”

余主任竖起了大拇指,道:“果然是一条好汉,难怪能和刘老七打架。我在新乡场土生土长,读小学就和刘老七在一个学校,他比我低两个年级。这个刘老七从小打架不要命,和同年级的娃儿打,还敢和高年级的娃儿打。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一直在几个场镇混,算是新乡社会上的一霸,没有想到被你收拾了。”

侯海洋早就没有将刘老七当成对手,心平气和地道:“这些渣子都是欺软怕硬的家伙,我最烦他们在赶场天把最好的位置占了,然后要别人拿钱来买位置。这种行为是欺市霸行,横行霸道,政府也不来管一管。”

赵良勇到柜台看了酒,然后跑过来,扶着椅子,笑问:“余主任、岳主任,喝啥子酒?”?余主任抬了抬眼皮,道:“最好不喝酒,下午还要上班。”

赵良勇有求于人,姿态放得相当低,道:“酒是要喝一点,无酒不成席嘛。”

余主任年龄并不算大,脸上颇有风霜之色,他对侯海洋这个另类老师更感兴趣,道:“侯老师说的情况我也晓得,场镇的人对刘老七这伙人很有意见。派出所那几个龟儿子就只晓得喝酒,刘老七在派出所门口打架,他们都不管,完全是吃干饭的。我觉得派出所就应该由镇里面来管,否则镇里面保一方平安就是空话。”

岳勇副主任也就二十出头,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脚下穿着刷尖皮鞋,插嘴道:“这个事情还真不好管,每到赶场天,刘老七在大清早就把好位置占了,这个行为不违法,别人要用他的好位置摆摊,给点钱,犯不了好大的法,派出所只能干瞪眼。”

赵良勇叫上侯海洋来吃饭,主要意图借其酒量,帮着自己陪客人,没有料到,余主任和岳主任都对侯海洋很有兴趣,言语间还颇为客气,心道:“叫侯海洋来陪酒,算是歪打正着。”

新乡馆子是家常菜为主,也有尖头鱼等比较贵的菜,赵良勇点菜时颇费了心思,点了红烧肘子、酸菜鱼、宫保鸡丁等相对便宜的家常菜。点酒水时,他原本想点瓶装酒,想了想,还点了新乡酒厂泡的枸杞酒。

刘友树是从新乡学校出来的,了解老师们的窘境,他看清楚了赵良勇心中的小算盘,道:“枸杞酒,好,乐书记和蒋镇长都喝这个酒,纯粹的粮食酒。如今瓶装酒多半是勾兑酒,喝了头痛得很。”他主动拿起了酒碗,道:“今天我来当酒司令。”

余主任瘦瘦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岳主任双眼朝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赵良勇作为主人,等到客人们吃了几口菜,便开始敬酒。余主任倒是豪爽,与赵良勇碰了酒以后,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岳主任态度暧昧,用手捂着酒杯,摆着手,道:“下午还要上班,酒就算了。”

刘友树知道岳主任是要喝酒的,酒量还不浅,此时拒绝喝酒,十有八九是嫌酒差了,他忙着打圆场,道:“老岳,下午都有事,少喝点。”

岳主任这才端起酒,浅浅地喝了一口。

俗话说,无欲则刚,反面则是有欲必然软。自从聚众看黄色录像事件发生以后,赵良勇痛定思痛,开始进行人身谋划,将知识分子的清高踩在脚下。贷款读本科是行动的第一步,也是比较重要的一步。从迈出第一步开始,他就与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周旋。

赵良勇不停地敬酒,酒至中场完全放开,妙语及荤玩笑皆有,眼角慢慢起了些血丝。

侯海洋看不惯岳主任拿腔作调的架子,最开始并不主动敬酒,看到赵良勇不胜酒力之后,动了侠义之心,开始举杯敬酒,帮着赵良勇渡过难关。

岳勇没有把侯海洋当成纯粹的老师,态度还算不错,没有过多推托,喝了他的敬酒。

刘友树以前当过老师,后来进了镇政府,他始终不大喝酒,只是在一旁使劲起哄,让赵良勇和余主任接连碰了好几杯酒。

对于侯海洋来说,这顿酒没有一点滋味。好不容易酒战结束,刘友树陪着基金会两位主任回到镇里面,侯海洋挽着赵良勇的胳膊回学校。赵良勇喝得醉醺醺的,东一脚西一脚,让扶着的人费力。

离开了场镇,侯海洋问:“事情办得成吗?”

赵良勇蹲在土路边吐了一阵,骂道:“他妈的,这帮子人心太黑,我贷两千款去读本科,今天这顿饭就吃了一百多块,还买了一条红塔山。”

侯海洋只以为是吃了顿饭,听说还有一条烟,暗自琢磨道:“两千块钱,最少得减去三百块钱,还要算上贷款利息,这个成本高得很。”

赵良勇半搂着侯海洋,情绪激动:“侯老弟,女怕嫁错郎,男怕人错行,你咋就选择当老师?你还年轻,一定要跳出新乡,这个地方太折磨人。”

两人进了教师小院,刘清德正与李酸酸站在院内说话。

李酸酸道:“秋云是热恋中的女人,肯定在牛背蛇小学。”

刘清德心里又是嫉又是妒,道:“侯海洋就是一个青屁股娃儿,一穷二白,哈都不行,秋云堂堂一个大学生,瞎了眼,居然跟侯海洋搞到一起!”

李酸酸“噗”地笑了起来:“啥都不行,也不见得,侯海洋人长得帅,美女爱帅哥,天经地义。”

刘清德嬉皮笑脸地盯着李酸酸的脸,道:“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情,母狗不厥屁股,公狗就不会扑上去。”

李酸酸听刘清德说得猥亵,道:“你们这些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看到秋云漂亮,心就痒痒了,爬开。”她愤愤地骂了一句,转身进屋,不再理睬刘清德。

刘清德口头上调戏了李酸酸,十分爽快,背着手,转身就见到侯海洋扶着赵良勇进了小院子。他如今在学校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就是侯海洋,顿时把脸拉下,挺着肚子,目不斜视地从侯海洋身边走过。

侯海洋同样视刘清德为无物,他将赵良勇扶到床上,盖上被子,然后给随后进来的邱大发打了声招呼,便急步走出学校,回到场镇。被赵良勇拉着陪酒是偶然事件,侯海洋并未与秋云商量,他知道秋云肯定会等自己吃饭,从魏官家里的商店里取了摩托车,骑在摩托车上不断加大油门。

秋云听到摩托车声,连忙走到院子,果然见到侯海洋脸上带着明显酒意,她一言不发转身回屋,继续洗衣服。

“怎么,生气了?”侯海洋自知理亏,跟了过去,主动找话。秋云将衣服搓得响,仍然沉着脸不说话。侯海洋双手抱着秋云的腰,脸蹭着秋云披散着的长发,温言解释道:“赵良勇请基金会两个当官的吃饭,硬是要我陪酒。你知道我在新乡没有什么朋友,赵老师算是一位,他的面子我得卖。”

秋云被引发了好奇心,问:“赵老师贷款做什么?”

“他要去读函授本科,缺钱,找基金会贷款交学费。”侯海洋抱紧了秋云,又道,“赵老师贷两千元钱,不仅要付利息,还请基金会的头头吃了饭,送了一条红塔山。你说这些当官的,屁眼心都是黑的。”秋云回过手,揪了侯海洋的胳膊,道:“说话别这么粗鲁。”

侯海洋双手上移,在秋云胸前移动着,道:“话糙理不糙,学校老师工资都没有发齐,这才被迫贷款读书,基金会的人是在鸡脚杆上刮油。”

“你这是转移我的注意力,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喝酒后不能骑车,你总是不听,你总是逞英雄。”说到这里,秋云产生了跳跃性思维,想起同样逞英雄而陷入大麻烦之中的父亲。她仿佛看到父亲倔强的表情以及渐白的鬓发,眼泪在眼圈里滚动。

侯海洋这才觉得不对,将秋云身子扳过来,抱在怀里,亲吻着秋云冰冷脸颊上的眼泪,道:“我以后喝了酒绝不开车,绝对。”

对于年轻的情侣来说,一点小挖瘩,解开以后往往是热情的开端。晚上七点,侯海洋从床上起来,见到灶头上烧了一锅开水,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敞开肚皮喝了两碗红苕稀饭,他在院子里打了一套长拳,然后提水洗澡。

秋云坐在灶台前,看着院外打拳的健康青年,目光充满了怜爱。假期第一天,热烈而疯狂,侯海洋展示了良好的身体素质,他隔两三个小时就主动点燃战火,在凌晨四点钟的最后一次征战中,两人捉对厮杀超过一个小时,直至筋疲力尽。

六点半,传呼机使劲振动起来,这是约定乘坐客车的时间,结果两人皆没有醒来,陷入了深睡眠之中。

“糟了。”秋云醒来时,抓起床边传呼机,这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九点。按原定计划,她今天要坐早班车到巴山,然后转车到茂东,疯狂一夜,误了回家的班车。

秋云低头看着睡梦中的侯海洋,他嘟着嘴巴,偶尔还能隔着他的眼皮看见眼珠在转动,完全没有醒时的野蛮。她爱煞了这个大男孩,低头,轻轻在其嘴唇上吻着。吻了几下,她见侯海洋似乎要醒了过来,连忙抬起身,轻手轻脚下了床。

在灶房,她捅燃炉灶,加了点干柴,又用蒲扇扇风,灶孔顿时有了明亮的火光。她在火光中托腮而坐,心想:“若是让妈知道宝贝女儿心甘情愿地为一个小男孩烧灶火,肯定会笑掉大牙。”

侯海洋在上午十点钟醒来,他抓过传呼机,看完时间就从床上用鲤鱼打挺的姿势跳了起来,胡乱套上衣服,在灶房里看到端坐在灶火间的秋云,鼻子里闻到红苕稀饭特有的芳香。

“对不起,没有听到闹铃。”

秋云眼里柔情似水,仰着头,问:“睡好了吗?”

侯海洋揉了揉紧绷绷的脸皮,道:“差不多了,你今天还回茂东吗?如果回去,要么是坐晚班客车,要么我开摩托车送你到巴山。”

“我先坐摩托车到巴山,到巴山再去坐客车。我先回去学校收拾点东西,你十一点过来接我。”

十一点,侯海洋骑着摩托车来到校门外,等了一会儿,秋云出现在青石梯上。她穿着墨绿色的羽绒服,脖子上一条鲜红的厚围巾,头上戴了一副以前流行过的八角帽,帽上有一颗五角星,很是时尚。

侯海洋长脚支在地上,开起玩笑,道:“穿这么厚,以为是在东北,再穿多点就成北极熊了。”

秋云道:“这个天气坐摩托车完全是活受罪,我得做好充分准备,把自己武装起来。”

侯海洋心里莫名其妙咯噔一下,他猛然想起那次到铁坪镇的一个特别场景,当时他从铁坪小学回县城,一辆三轮摩托车与客车擦肩而过,船斗上坐着一位厚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如一条闪电穿过脑袋,他猛然间将几个细节联系在一起。一是吕明新男友是财政局的人,财政所有三轮摩托车,二是船斗上的女子和吕明体形越想越像,三是隔壁的老师热情得过分,四是吕明这种新老师,哪里有到县城开会的机会。

尽管现在与秋云如漆似胶,可是想到吕明迅速地离开了自己而与另一位男子谈起恋爱,他的心窝子里如被铁针狠狠地刺了一下。

“走吧,刘清德也要出校门。”秋云在离开时遇到了刘清德,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情以后,她和刘清德彻底撕破了脸皮,连脸面上的事情都没有留。

“他若啰唆,揍死他狗日的!”侯海洋咬了咬牙齿,骂了句粗话,将吕明压在了心底,在摩托车的轰鸣声中,带出了一条冬日的阴沉冷灰。

刘清德走到校门口,刚好看到那辆摩托车绝尘而去,他骂了一句:

“摔到货车上,摔死狗日的!”

一个多小时,轰鸣的摩托车来到了巴山县城。下车时,侯海洋和秋云都冻得僵硬,侯海洋握着秋云冰冷的手,道:“在冬天骑摩托车真受罪,五年时间,我能买车。”秋云搓着僵硬的脸部肌肤,道:“志向不错,努力实现,十年能买车就算成功。”

买了到茂东的车票以后,两人在候车室低头私语。巴山候车室有几面破了大洞的窗子,有利于空气流通,让整个候车室空气清新,但是副作用更明显,冬天的穿堂风带走了不多热量,候车室里喷嚏声和咳嗽声此起彼伏。秋云鼻涕也悄悄往下流,很快就用了好几张纸巾。

“你回去时开慢点,把衣服扣紧。”

侯海洋也吸了一口鼻涕,道:“我穿得有皮衣,不怕冷。”

侯海洋曾经与吕明多次在这个车站分手,潜意识留下了深深的印象。秋云提着简单的行李走进检票口时,看着秋云背影,他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仿佛这一个情节已经多次发生过。

客车发动时,侯海洋被突然涌上来的情绪左右,他出了候车室,骑着摩托车提前等在交叉路口,很快就看到前往茂东的客车。秋云瞧见了摩托车,就对着窗外挥手示意。一件令她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穿着皮衣的侯海洋跟上了客车,与客车并行。

最初秋云还觉得很浪漫,摩托车跟了数公里以后,她觉得危险,在车上不停摆手,朝着巴山方向指。谁知摩托车没有转变方向,反而是加快了速度,朝着茂东方向而去。秋云眼见着摩托车绝尘而去,在车上急得直跺脚。一路上,她都把脸凑在玻璃上,寻找着摩托车的踪影,心悬在嗓子眼上。

一个多小时以后,客车到了茂东近郊。茂东近期在搞城市综合整治,在郊区外设置了许多洗车场,凡是进城的车必须在洗车场进行清洗。来到洗车场时,秋云见到侯海洋坐在摩托车上,身后是洗车的水雾。

她心急火烧般下了车,来到摩托车前,见侯海洋鼻子不停吸来吸去,跺着脚嗔怪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就跑到茂东,太危险。”

侯海洋笑道:“原本是想送一段,谁知就送到了茂东,走吧,我送你到家。”

最后一句话是戏言,却恰好说到了秋云内心的纠结处。她是极喜欢侯海洋的,甚至沉迷于其中,但是,新乡镇只是行走在小溪中的一块石头,她注定要踩着这块石头过河。在夜深人静时,她无数次思考自己离开新乡以后与侯海洋的关系。

秋云看着侯海洋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心痛起来,在内心稍有挣扎,暗道:“若是他答应,我就带他回家。”她稍稍停顿,口气略带紧张,道:“走吧,跟我回家。”

侯海洋根本没有做好上门的任何准备,低头看着满是泥尘的靴子和裤子,道:“算了,送你到茂东,任务完成,我也应该回去了。”

秋云长松一口气,道:“我请你吃碗茂东酸辣面,很有特色。”等到客车冲洗完毕,她从车上拿回行李,坐在了摩托车上。

摩托车在茂东的大街小巷穿行,来到了一处比较偏僻的小巷。秋云领着侯海洋来到一处酸辣面小店,介绍道:“我读高中时,嘴巴馋了,就到这里来吃。店是小了点,味道不错。”她给侯海洋要来一大碗酸辣面,坐在对面看着他吃。

在高中时代,秋云经常和几位要好的女同学到这里来吃面,她们总是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笑不停。单纯和艰苦交织在一起的高中时代留给了秋云美好的回忆,在父亲蒙冤以后,全家的生活就蒙上了一层厚厚阴影。她更没有想到,自己会陪着新乡的村小教师在这里吃面。这位村小教师骑着摩托车在路上飞奔的样子,深深地牵动她的心。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侯海洋吃完酸辣面,浑身热烘烘的,他将秋云送回到公安局家属院,看着她从侧门进了院子,挥了挥手,这才发动摩托车。

秋云进了院子后,走了几步,又退回到门口,她站在门口,直到摩托车渐渐离开了视线。

在公安局家属院侧门外,能看到茂东烟厂隐隐约约的招牌。侯海洋骑在摩托车上看了一眼那几个大字,没有停留,将茂东烟厂的大牌子丢在了屁股后面。

侯海洋骑着摩托车与翻越秦岭的北风迎头相撞,就如堂吉诃德与风车进行过无奈又无畏的搏斗,冷风通过衣服的缝隙钻了进来,如刀一般切割着身体。茂东到巴山的公路是水泥路面,除了冷点还没有其他苦处。从巴山到新乡公路则是一段苦旅,每当大车经过,阴冷的灰尘就铺天盖地将摩托车和人笼罩,仿佛是一场沙尘暴。

离开巴山县城以后,腰间的传呼机接连响了三次,沿途没有固定电话,侯海洋也就没有停车,直至到了新乡场镇,他才停车拿出了传呼机。

这是三个不同的传呼,从区号来看,一个来自巴山,一个来自茂东,还有一个手机号码。

手机号码只能是姐姐的电话,侯海洋首先回了这个电话。

“二娃,我是你姐。放寒假了,还在外面野啥子,早点回家。”侯海洋道:“昨天才放寒假,手里面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大姐,你在岭西,还没有回广东?那天姐夫说是有民转公的名额,到底能不能落实?”

侯正丽肌在床上用大块头的大哥大打电话,露出一条胳膊,胳膊上雪白的肌肤因为寒冷起了些鸡皮疙瘩。她往温暖的被子里缩了缩,道:“爸的事情落实了,专门安排了一个戴帽指标。我现在关心的是你的事情,什么时候到广东来,别磨磨蹭蹭了。你记一个号码,二道拐家里才安的电话,平时多给家里打电话,听到没有。”

“即使要去广东,也得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干净。”侯海洋已经愿意到广东去工作,只是与秋云的事情没有解决,他舍不得马上离开,另外他还要整治牛背砣小学后面的旱地,以便将产出尖头鱼的溶洞始终控制在自己手中。

侯正丽对牛背砣那点事没有任何兴趣,道:“你就是单身汉,有啥子事要处理,到姐这边来,不需要你拿铺盖蚊帐,早点过来,别在巴山浪费青春。”

与大姐侯正丽聊完,侯海洋才知道巴山的号是家里电话,他马上拨打回家。接电话的是母亲杜小花,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怯怯的,道:“我说不安电话,你姐非要安,花了好几千,都可以盖间房子了。”不等侯海洋说话,又接着道:“乡里开通了那个什么控的电话,可以打长途到你姐姐那里。”

侯海洋笑了起来,道:“妈,是程控电话。安了电话好,你以后想姐姐时,可以给她打电话。”

杜小花道:“平时都是你姐打回来,打长途贵得很,我可舍不得。”她舍不得儿子多浪费电话费,说了几句就放下电话,再细心地用一张裁剪得工整的四方形旧布遮在了电话上。

侯海洋看了第三个电话,这是来自于茂东烟厂总裁办的电话,他想了一会儿,拨通了电话。

“你好,我是巴山新乡镇的侯海洋。”

话筒里传来了小周的声音,“你好,我是茂东烟厂小周,你还有尖头鱼吗?”

侯海洋道:“还有。”他上次带了几十斤尖头鱼到茂东,不料烟厂小伙食团只买了两条,回家以后,他对茂东烟厂的兴趣便淡了。

小周声音很热情:“你赶紧送过来,我在烟厂等你。”

侯海洋不客气地抱怨道:“上次我送了接近一百斤尖头鱼过来,只收了我两条,害得我骑着摩托车又运了回来,既费马达又费油,这次要多少”

小周道:“我只要十斤。”

侯海洋算了算,就算是四十块一斤,十斤鱼也就四百块钱,他骑着摩托来回跑一趟,除去了油钱赚头不大太,更何况天气如此寒冷,骑摩托开长途实在是一件苦差事。他找了借口推托道:“我们放寒假了,事情挺多,这两天脱不开身。”

小周道:“你是在巴山新乡镇,我明天开车过来,你等着我。”侯海洋没有料到小周会这么迫切,道:“我在新乡镇牛背砣小学,到了新乡,在镇里给我打个传呼,我出来接你们。”

小周放下电话,走到了小车班,想去安排车辆,在小车班门口又停了下来,转身回到自己办公室。

晚上回家,小周对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男友道:“明天我们去巴山县,找侯海洋拉鱼,你开车去。”

陈树抬了抬头,道:“哪一个侯海洋?”小周道:“就是在厂里碰见的那个送尖头鱼的。”陈树昨晚熬夜办了案子,今天休息得不好,懒洋洋地道:“你让他送过来就行了,何必亲自去买鱼?”

“上次他送了一百斤鱼,伙食团只要了两条,侯海洋不太愿意送。”

“尖头鱼到处都买得到,真要到巴山去?”

小周坐在陈树身边,道:“那天厨房做了尖头鱼,梁老太欢喜得紧,连声说这才是正宗的尖头鱼,破例多吃了一碗饭。梁老板是孝子,梁老太高兴,他就高兴,第二天在办公室就夸了我。我们去收点尖头鱼放在家里,隔几天送两条到梁老太家里去。”

陈树躺在沙发上啃着苹果,道:“你也是个小官迷,难怪那天将家里的两条鱼都送了出去,害得我流了一地口水。”

小周道:“总裁办听起来好听,工作起来累死人,我要争取早点转岗,到实惠一点的部门去。”她的想法很明确,就是去侯海洋家里收购尖头鱼,隔三岔五地给梁老太送去,讨好了梁老太,自然就可以获取梁小鹏的好感。为了不让其他同事知道此事,她就没有叫上烟厂的车。

“尖头鱼在茂东卖得很贵,吃尖头鱼的人都是非富即贵,利润看来很高,我想开一家尖头鱼馆子。”

陈树将头靠在女友大腿上,让自己更舒服一些,道:“烟厂发的钱不少,待遇不错,何必搞这些名堂?”

小周揉了揉陈树的头发,道:“你没有一点经济头脑,你的同学侯卫东,在学校是风云人物,如今一边在政府工作,一边开石场当老板。那个侯海洋是茂东三好学生,一边教书,也一边做生意。他们才是聪明人。”

陈树道:“他们都是在乡镇,没有屁眼法,这才下海。”

小周轻轻打了陈树一巴掌,道:“你又开始说脏话,都是检察官了,还跟街上小流氓一样说粗话。你看社会精英谁说粗话?我在总裁办接待了好多京城部委的人,他们经常谈论下海的同事,不少人混得很不错,这些下海的人都是国务院各部委的精英。”

小周身在企业,对经济活动更敏感,她经常在陈树面前唠叨下海的事,把陈树的耳朵都磨起了茧子。陈树仰头见到小周的小嘴巴开始翻动起来,赶紧讨饶:“好,我明天开车送夫人去买鱼,夫人的创业就从尖头鱼开始。”

在新乡牛背砣小学,堂屋里有着浓烈的酒味,屋外还有一摊子污秽物。侯海洋捂着鼻子来到灶房,铲了些灶灰埋了那些污秽物,空气里弥漫的酸臭味道这才淡了些。

赵海仍然睡在床上,头发乱成一团,脸颊瘦削,仿佛只剩下一层皮,鹰钩鼻子更加明显。自从离开新乡中心学校,赵海便开始酗酒,每次到牛背砣都要大醉一场,昨夜他揣着一瓶酒过来。两人对饮,喝完以后赵海不过瘾,又将上次剩下的半瓶酒喝光。喝醉以后,他拉着侯海洋的手臂哭诉:“侯老弟抱得美人归,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老哥住在鸟不拉屎的地方,晚上除了看星星就看月亮。我是男人,想搂着女人睡觉。”侯海洋劝道:“你有空就回家,嫂子在家等着你。”

赵海“呸”了一声:“那个女人我绝对不会碰,我在新乡苦守着,她龟儿子乱来,若不是看到娃儿造孽,早就和她离婚了。”

侯海洋从李酸酸口中知道赵海头顶上有绿帽子,还是将信将疑,这一次从赵海嘴里说出来,他知道事情肯定是真的,对其深深同情。面对着残酷事实,任何劝慰都是苍白的。他用力拍着赵海的后背,还是安慰道:“困难是暂时的,以后想办法调出新乡。”

赵海骂道:“我没有当官的姑爷老丈人,又没有钱去送,拿个鸡巴去调动。”

侯海洋对赵海的痛苦是感同身受,但是他采用的应对方式要积极得多,半扶半拖将赵海弄回侧房,继续劝道:“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赵海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醒来以后,眼睛充满血丝,脑袋迷迷糊糊,一时没有认出是在哪里,道:“我在哪里,在牛背砣小学吗?”

侯海洋道:“昨天我说不喝了,你非要喝。”

赵海这才想起是在牛背砣小学,他费力地坐了起来,道:“我们喝了多少?”

侯海洋指了指墙角,道:“你带来的那瓶酒喝光了,我这里还剩了至少大半斤,我们两人喝了一斤七八两。”

喝酒以后,赵海又哭又闹,又说又笑。醒来以后,他变得很是沉默,两人端着碗站在屋檐下,各自喝着稀饭。

“走了。”赵海放下碗,也不停留,把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弯着腰,离开了牛背砣。他的背影十分落寞,若是不熟悉的人在稍远处看见,绝对会认为是一个老人。

此时,侯海洋心里既同情赵海,更多的则是不以为然,他将赵良勇和赵海作了比较:“赵良勇要改变处境,知道贷款读书。赵海天天喝酒发牢骚,有屁个作用。”

十点,传呼机响了起来,号码显示是场镇电话。侯海洋知道是茂东烟厂的小周到了,骑上摩托车就前往场镇。从学校到公路的小道上留下一条条车辙,全部是侯海洋摩托留下来的。

场镇中心位置停了一辆印有“检察”大字的小车,小周在车里见到侯海洋的摩托车,下车,站在车门处招手。

侯海洋没有下车,他身穿皮衣,单腿撑地,帅气逼人。他向车内看了一眼,对着驾驶室的陈树点了点头,道:“要走小路,车不能去,你们跟着我走。”

派出所老朱昨夜也喝了一场大酒,到了九点过才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他正在豆花馆子吃饭,见到了这辆检察院的小汽车,顿时就留了神。公、检、法、司四个政法机关,司法局相对弱势,公安和法院都属于强势部门。而检察院有监督检察公安和法院的职责,在政法系统里的地位很微妙。在一般情况下,派出所对检察院的人员都比较客气。

老朱与检察院反贪局打过交道,见到茂东车牌的检察院车辆罕见地停在新乡场镇,没来由心里有些发虚。他看到侯海洋带着这辆车朝场外而去,揉了揉眼睛,感觉有些看不透在街上与流氓打架的侯海洋。

小周、陈树跟着侯海洋进了牛背砣小学。小周是茂东城里人,很少到乡村学校,她环顾学校,问道:“学校就你一个老师?”

侯海洋道:“有几个,只有我住在学校里。”

“上次很对不起,我不知道小厨房只收了两条鱼,你见到我时,怎么不明说此事?”

侯海洋没有抱怨上次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实事求是地道:“小厨房确实用不了这么多的鱼,大厨房用尖头鱼就太奢侈了。从茂东到巴山太远,如果每次只送几条鱼,油费都找不回来。”

陈树是来自茂东的市检察院干部,在侯海洋面前有天然的优越感,他没有刻意寒暄,问:“巴河都产尖头鱼,新乡的尖头鱼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侯海洋道:“本质上没有区别,可是生活环境不一样,口味差异就很大。我准备了十来条,你们可以过来瞧一瞧。”他知道小厨房不会要太多尖头鱼,已经打定主意在茂东另外寻找大买家,对陈树和小周没有刻意逢迎,只是客观地讲解事实。

进了厨房,侯海洋用脚轻轻踢了踢大桶,尖头鱼如子弹一样在桶里游动着,敏捷、优美。“尖头鱼喜冷水,产量不高,捕捞难度大。新乡河没有受过工业污染,另外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原因,产出的尖头鱼品质最高。”

小周蹲在水桶边仔细看了一会儿,道:“茅台酒的味道独特,和当地的水、土壤和微生物都有关系,同样的工艺换了另一个地方就失去独特风味,想必新乡尖头鱼品质好也是近似的道理。”

侯海洋对这句话伸出了大拇指。

用秤将鱼秤完,十二条鱼一共二十七斤,侯海洋原本想让点价钱,想到自己辛苦将鱼送到茂东烟厂,却只卖了两条。茂东烟厂这么发财,买点尖头鱼是小意思,也就没有让价,道:“四十块钱一斤,一共一千零八十块。”

陈树吓了一跳,皱了眉头,道:“太贵了,少点。”

侯海洋坚持道:“一分钱一分货,这是茂东市面上最好的尖头鱼。”

小周道:“价钱上没有问题,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不能将鱼卖给烟厂的其他人,也不能将鱼卖给茂东的其他人,我包收。”

侯海洋顿时明白了小周的意图,豪爽地道:“先说断,后不乱,这没有问题。”收了钱,他又找了一个塑料袋子,从大桶里抓了三条瘦长的尖头鱼,道:“刚才是谈生意,我们必须得一是一二是二。谈完生意,这几条鱼是送给周姐的。”

小周道:“今天买得少,我不讨价还价,以后大量要,你得把价钱少下来。”

侯海洋道:“可以,到时再谈。”

送走小周和陈树,侯海洋的腰包又硬了一些。

放了寒假,绝大部分老师都离开了学校,侯海洋为了供应霸道鱼庄和茂东烟厂的尖头鱼,就留在了新乡。

大姐侯正丽得知此事,给侯海洋打了几次传呼,在电话里来了一顿批评,道:“你留在新乡做什么,是不是谈恋爱了?我给你说过好多次,别在新乡谈恋爱……没有谈恋爱,那你留在新乡做什么?谁让你卖尖头鱼,能卖几个钱,赶紧回二道拐,多陪陪爸爸和妈妈。”

侯海洋道:“我还有一些事情处理,迟早都要来广东,不用急于一时。”由于大姐坚决反对自己谈恋爱,他就没有向大姐透露与秋云的恋情。

山是多么封闭,相较于南方,茂东就和中世纪的欧洲差不多,充满着愚昧和黑暗。侯正丽在大城市生活了数年,至少从表面上完全城市化,在她的心目里,乡村生活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对于年轻人来说实在没有留恋之处。

姐姐极端的言论刺激了侯海洋,他争辩道:“这话太过了吧,茂东在经济上是比南方差点,但是没有你说的那么邪,至少茂东的社会治安比广州好,民风更加淳朴。”

“二娃,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到时到广东住一段时间,你就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意思。不说了,我还有事,先挂了。”

挂断电话,侯海洋将思路转回到手里急需要做的事情。最近几天,茂东烟厂和霸道鱼庄都加大了进货量,他手头的资金积累到了五千多元,已经可以下手租旱坡。大姐侯正丽催得越急,他越是想早些将溶洞纳人自己手中。

第五章 和村干部打交道的经验 马光头想吃一回尖头鱼

中午饭在马蛮子家里吃,牛背蛇村的支书老陈、主任老马、文书老杜以及马社长都齐聚于此。由于镇政府经济困难,不得不拖欠镇村干部工资,村里几人的工资都没有发齐。若是侯海洋将承包费交齐,大家手里就多了些活钱,因此,村社干部一个不少。

侯海洋进屋,村社干部包括马蛮子都如饿狼一样盯着他。

马社长用怀疑的口气问道:“侯老师,这是一笔大数目,你们学校的工资和我们一样,都没有发齐,你从哪里凑得齐钱?我们可是一分钱一分货,不赊账。”侯海洋拍了拍身上的包,道:“我姐和姐夫在广东工作,他们才回来,我找他们借的。”马社长这才放心,道:“那我们先去把地界指了,然后写协议。”

在牛背砣村,这种旱坡比比皆是,多数都长满杂树,没有什么用处。一行人沿着村小围墙的小道就朝上走,侯海洋指着教室后面的土坡道:“我在山上要种上果树,就得在这里安水栗,否则遇到大旱,山上果树全部都活不了。”

教室距离山体约为有三米多一点,只要从间隔教室不远处开始修围墙,才能真正掌握溶洞,这也是侯海洋租旱坡的主要目的。

老陈道:“这是学校的教室,你总得留点间距,要不然没有光线。”

马蛮子站了出来,激动地道:“这是我的地,以前被学校占了,一直没有算钱给我。”

侯海洋道:“这里是距离河边最近的地点,只有在这里安水泵,才能抽水上山,要不然就不租。”

村支书老陈对于牛背砣的山山水水熟悉得很,当初修学校时他全程参加,知道马蛮子所说是实。他急于拿到五千块钱,就用脚在山体与教室的中间蹭出一道线,道:“在农村都是以房屋滴水为边界,你只能在我划的这条线上修墙,得给教室留点光。”

“没有问题。”达到了目的,侯海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随后在后坡上划界,就显得很轻松了。

划完界,又回到马蛮子家里讨价还价,侯海洋道:“按照前次说好的,我交三年租金,这块田土有村集体的,也有社集体的,还有马蛮子的,复杂得很,我搞不清楚。我只是把钱交给村里头,你们自己去分配。”

老陈假意考虑了一会儿,同意了侯海洋的提议。

写好协议,侯海洋交钱。老陈小心翼翼将厚厚一沓钱数了一次,又拿给会计数,会计数一张钱,沾一次口水,费时颇久才把钱数完。

数钱完毕,老陈在收条上签上名字,取出随身携带的公章,在收条上郑重地盖上村支部公章。等到红色的印泥稍干,他将收条就递给了侯海洋,眉开眼笑地道:“村里还有好几个干坡,等你发了财,再来租。”说这话时,他心里却是另外一种想法:“侯海洋是个傻瓜,这个旱坡没有水,在夏天必须得用电机或是用柴油机来抽水,不管种啥子成本都高,他还花这么高的价钱来租。”虽然他认为侯海洋是傻瓜蛋,可是脸上笑容一点没有少。因为没有这种傻瓜蛋,村里承诺的钱在春节前都发不出来,到时几个手下肯定会在背后嘀咕。

在村里,有村支委和村委会两个印章,一般来说,收钱这种事情都应该用村委会的章,可是在上次选举时,落选村主任不服,将公章藏了。老马是合理合法当上了村主任,却始终拿不到公章,导致很多事情办不了。如今新公章还没有刻下来,村里办事就顺理成章地用了村支委公章。此时,老马看着老陈慢条斯理盖了公章,心里就窝了一肚子火。

侯海洋一步一步将溶洞握在了手里,他心里同样畅快。办完了手续,他迫不及待就扛着锄头到山坡上挖沟。下午,等他从山坡上回来时,饿得前胸贴后背。经过马蛮子家里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争吵声。

马蛮子老婆见到扛着锄头的侯海洋,埋怨道:“我们家的田土都有证,写得清清楚楚,你应该直接把钱给我们,村社干部都是大嘴巴,吃我们的钱。”

“当时说好的,我只管给钱,分配是你们的事。”侯海洋说了一句,赶紧离开马蛮子院子,免得马蛮子老婆啰唆。

马蛮子老婆在后面喊:“下一次交钱,不能给村里面,直接给我们。”

侯海洋是无意之中将“分配”这个烫手山芋交脱,听到马蛮子老婆吼得震天响,不禁暗自觉得侥幸。

按照原计划,今天签了协议,大家要在一起吃饭的,不料村社几人始终没有达成协议,最后村主任老马气冲冲地走了。村支书老陈跟着出来,喊道:“吃了晚饭再走。”

村主任老马在这次协议中没有得到啥子好处,从侯海洋身边经过时,低声骂了一句:“吃个锤子!”

这一顿饭算是不欢而散,剩下村支书和社长留在马蛮子家里吃晚饭。吃饭时,侯海洋有意问道:“陈书记,我租了地,还要修围墙,学校会不会有麻烦?”老陈喝了半斤酒,拍着胸膛道:“侯老师耿直,不拖钱,以后有人找麻烦,有我在。”

联想到刘清德矿山交管理费的事,侯海洋得出一个结论:“村社干部最讲究实惠,只要肯出钱,暗事都能办。”

喝完酒,侯海洋送走了牛背砣村的实力派人物,和马蛮子商量道:

“老马,我要去买砖,你去找几个泥水匠,争取这几天把围墙修起。”马蛮子老婆从屋里出来,大声武气地道:“侯老师,你放寒假都不回家啊,干脆把围墙包给我们家老马,他以前干过泥水匠,等你开学回来,绝对做得巴适。”马蛮子也有这个想法,只是不好开口,眼巴巴地望着侯海洋。

侯海洋稍有迟疑,道:“好嘛,马蛮子帮我做围墙。另外,我刚才在地界上挖了沟打了桩,马嫂帮我砍点刺桐,沿着地界多栽密点。”

马蛮子夫妻乐滋滋接受了任务。关上门,马蛮子老婆道:“我听说侯海洋的姐姐是广东大老板,有的是钱,我给你打招呼,他以后开荒种水果肯定要找劳力,我们熟归熟,价钱要谈好。”马蛮子道:“你这个婆娘家,掉钱眼子里了。侯海洋还是我打拳的老师,帮点忙有啥子。”马蛮子老婆翻了一个白眼,道:“你不要钱,你老汉生病找哪个借,以后娃儿读书找哪个要钱。”马蛮子骂了一句:“你给我爬开。”骂归骂,老婆的意见还是灌进了他的耳朵里。

侯海洋弄了两桶鱼藏在屋里,用石块将溶洞里的小洞封死,他还不放心,干脆将溶洞大门也封死,故意倒了些大粪和死鱼在溶洞口,弄得臭气冲天。做完这些脏事,他自嘲道:“侯海洋啊侯海洋,你枉自从小就读圣贤书,好的没有学会,学了一肚子阴谋诡计。”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每个家庭就作为一个经济单位独立面对市场,农村孩子比城里同龄孩子更早接触市场。当城里男孩在看金庸、女孩在看琼瑶时,不少农村孩子亲自将自家的农产品拿到市场上买卖,他们对现实理解得更早,对市场更为敏感。侯海洋在七岁时就跟着母亲到柳河场镇卖过菜,又被父亲押着读了一肚子书,因此,他处理起事情来很有些老成。

侯海洋是个实干家,旱坡协议签订以后,他没有丝毫耽误就开始筹备修建围墙、旱坡上水沟、小水池等设施。

第三天,红砖运来,马蛮子和他的哥哥、兄弟一起承包了围墙的泥水活。

第四天,侯海洋到山顶上找了一块稍平整的土地,用生石灰画上线,开始挖小水池。旱坡之所以为旱坡,主要原因是缺水。水有两个来源,一是利用水泵从河里抽水,二是利用天然雨水。建上小水池就可以将两个来源的水聚集起来,作为农作物的灌溉水源。除了旱坡的最顶端小水池,侯海洋还准备从小水池顶端修三条向下的水沟,在山腰处修建两条腰带式水沟,有了这些设施,在旱坡上种点果树,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在牛背砣,沿河两岸土地肥沃,村民们根本不愿意费力去整治旱坡,更不用说还要花钱。参加旱坡整治的马家兄弟一边劳动,一边在心里嘲笑侯海洋。

除了马家兄弟,参加旱坡改造工程还有赵海和马光头。赵海跳出农门多年,平时很少运动,挖了一会儿土便手脚无力,大汗淋漓。他将働头放到一边,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吐了好几个烟圈,又用手将烟圈戳破,问:“海洋,你还当真想在牛背砣扎根,搞这么大的工程?”

侯海洋租旱坡是醉翁之意不在旱坡而在溶洞,他自然不会透露其中的秘密,道:“靠学校那点点工资,最多就是不被饿死,要吃好是不可能的,毛主席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牛背蛇就是新乡的南泥湾。”

马光头是做农活的好手,他一边挥动锄头,一边默默地听着两位老师聊天。在三人努力下,山顶上被挖出一个大坑。马光头看着新成果,道:“侯老师能干,难怪会被秋云老师看上。”

听到秋云两个字,想着秋云的模样,赵海心里就感觉一阵刺痛,他甩了甩长发,习惯性地冷笑道:“贫贱夫妻百事哀,不管哪一个女人嫁给村小老师都不会幸福,侯海洋开荒种果树本身就是教育界的悲哀。”马光头拿过大瓷杯喝了一大口开水,道:“老赵是悲观主义,我是民办教师都没有悲观,能够转正这辈子就知足了。”

赵海哼了一声,不屑于和马光头多说。

十一点,马光头有事要走。侯海洋挽留道:“马老师,中午一起吃饭,和赵老师喝两杯。”马光头看了赵海一眼,道:“赵老师现在是酒罐,逢酒就醉,我下午还有事情,不敢和他喝酒,回家吃起安逸。”侯海洋道:“桶里有两条鱼,拿回去下酒。”

马光头帮助挖了几个小时的大坑,拿着尖头鱼比平时理直气壮,走起田坎路来也就雄赳赳气昂昂。回到家,婆娘看到手里的鱼,道:“你咋子好意思又找侯老师要鱼。”马光头摇头晃脑地道:“我和赵海帮侯海洋在旱坡上种地,这是劳动所得,晚上用来红烧,下酒。”马光头婆娘瞪着眼,道:“吃个狗屁,你给刘杂皮的馆子提去。”

“婆娘,你还是准我吃一回尖头鱼,上一次都是去年吃的,想起就流口水。”

马光头婆娘训斥道:“你还想不想转正,今年的指标不多,这一袋子广柑,还有两条鱼,给刘清德提去,他在学校说话管用。”

为了民转公指标,马光头咽下口水,左手提鱼,右手提广柑,直奔新乡馆子。刘清德果然还在那里,他看到马光头过来,笑脸消失,脸色难看起来。马光头不知道刘清德为什么不高兴,他假装没有看见这个表情,面带讨好的笑容,道:“这是我家里的广柑,最甜那株树上的,刘校长尝尝。”

刘清德是一副面无表情的表情。

马光头略为尴尬,赔笑道:“这是尖头鱼,弄到两条。”

刘清德这才说话:“在冬天还能弄到尖头鱼,马光头也算有本事。”

听到刘清德说话,马光头这才松了一口气,谁知刘清德脸色瞬间又收紧,瞪着马光头,道:“你是牛背砣小学的负责人,怎么能看着小学的地被人非法占用而不向学校报告?而且,还帮着非法占地的侯海洋干活。”说到这里,他换了一种语重心长兼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老马,你是老同志了,把侯海洋放在牛背砣,就是借着老同志的经验带一带新老师。谁知你是右倾投降机会主义,放弃了领导权,被侯海洋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牵着鼻子走,让校领导班子太失望了。”

马光头脸上一阵青一阵黑,几次想开口辩解,没有说出口。

“你应该主动站出来,向分管小学的校领导作一次汇报。”刘清德语气缓了缓,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意,道,“教办老张隔些天要满五十,他不在餐馆办酒,就请了我们几个老同志在家里吃饭。你不要给其他老师说,悄悄地过来,我和你一起去,抽时间将你的事情讲一讲。”

马光头激动起来,抓住刘清德的手,道:“刘校长,我老马别的本事没有,最大的长处是忠心,我办事,你绝对放心。”

离开了新乡餐馆,马光头浑身的热量被冷风吹过以后慢慢消失了,侯海洋是个刺头,与马蛮子打得火热,得罪了这个小伙子后患无穷。可是刘清德是新乡学校的土霸王,不依靠他,民转公的事情就很渺茫。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从来没有说过侯海洋修围墙占了小学土地的事情,那是谁在刘清德面前说这事,肯定是老吴。这个白眼狼,为了民转公怎么能做告密者。”

在牛背蛇小学,吴白眼和马光头是民转公的竞争者,两人条件差不多,各人都有各人的门道,想到吴白眼满脸皱纹的脸,马光头的心一下就抽紧了。

“我不去找王勤汇报,吴白眼也要去汇报,到时我就被动了。

“侯海洋确实占了学校的地,我只是如实反应,这就不算是背后打小报告。侯海洋这个小伙子对我不薄,给了我不少尖头鱼,还帮着学校搞好了与马蛮子的关系,功不可没,我把他的事向学校报告,这种做法不地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都这么大的年龄了,这一次转正若是没有搞成,下一回恐怕就难上加难了。”

马光头心念百转,举棋不定,他站了很久,终于一咬牙,朝王勤家里走去。

从王勤家里出来,马光头又喜又忧,喜的是从王勤处听到了有可能民转公的好消息,忧的是王勤对侯海洋占学校地的行为很生气。

下午,新乡学校的三个校长碰了头,代友明头发打了发胶,梳得油光水滑,比平常精神了许多。看到这个发型,王勤便知道他要到教育局开大会,就问:“代校长要开教育工作会?”

“人是个桩桩,全靠衣装,新乡学校虽然是旮旯里的学校,更要注意形象,否则真要被别人当成乡巴佬。”代友明拉了拉衣角,让黑色的棉衣看上去挺一些,他话锋一转,道,“今天让王校长和刘校长过来聚一聚,有几个事情要商量,第一件事情是关于侯海洋占了学校土地之事。我们新乡学校自成立以来,开天辟地出现了这种事,侯海洋这个年轻人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刘清德最恨侯海洋,等到代友明话音刚落下就添了一把火:“我来数一数侯海洋做了些什么事,第一件事就是看黄色录像,第二件事情是打架斗殴,第三件事情长期不来学校开会,无组织无纪律,第四件事情是侵占学校资产。这个人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他真以为新乡学校的领导集体软弱可欺?!”

王勤对牛背砣小学很熟悉,平心而论,侯海洋占了这么一点地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刘清德煽风点火又上纲上线,此事就变成一件侵占学校资产的大事。

代友明道:“王校长,你分管小学,这事麻烦你去调查处理,年轻人嘛,都会犯错误,只要改正就好。”

刘清德皮笑肉不笑,“王校长威信高,她出面肯定就没有什么问题,就不用给教办报告,免得显得学校领导集体无能。”

王勤原本不想多说,听到刘清德之语,道:“我没有管过后勤,侯海洋是否占了地界只有管后勤的才知道。刘校长一直管后勤,学校财产都装在肚子里,处理这些事情你最有经验,也是你的职责,我建议还是由刘校长去处理。”

刘清德道:“我没有联系牛背砣,若是我联系牛背砣,肯定义不容辞去处理。”

两人随即斗起嘴来,代友明咳嗽两声,道:“今天事情还多,你们就别争了,先由王校长调查,提出处理意见,我们再研究。”

按照学校分工,王勤联系牛背砣小学,她确实没有正当理由拒绝校长代友明的提议,若是拒绝,第一不符合组织原则,第二会将代友明更加彻底地推向刘清德。

散会以后,王勤在家里匆匆吃了几口饭,前往牛背砣小学。走到田坎处时,天已黄昏,隔着老远就能看到牛背砣小学里孤零零的灯光。走到学校门口,里面传出来划拳声。侯海洋、赵海、马蛮子以及马蛮子请来的亲戚聚在堂屋里,举着手划拳,兴致正高。王勤站在黑暗中,听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早上,王勤一大早就来到牛背蛇小学。侯海洋穿了一件背心,站在院中擦身体。脸盆里的热水和身体冒着热腾腾的白气,就如从山洞里出来带着妖风的山怪。围墙外的树林被风吹动,发出哗哗的声音,这让王勤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王校长,请进。”在新乡学校领导中,侯海洋对王勤印象最好,见到门口的王勤,赶紧客气地招呼。

王勤理了理脖子上的围巾,道:“快点把衣服穿上,牛背砣的山风大。”

侯海洋道:“没事,我还热得很。”

王勤将话题自然而然引了过来:“你是在锻炼还是劳动,听说你承包了牛背砣村的旱坡?”

“工资没有发齐,我就搞点副业,不给学校增添麻烦。”侯海洋暗想道,“是谁的嘴巴这么快,将这事捅到了学校?”他此时打定主意离开学校,租旱坡的目的不是种树搞副业而是保住溶洞。在他眼里,新乡校领导已经失去了威权,他不惧校长们的指责。

王勤道:“牛背砣四个老师,你是最年轻的公办教师,讲课水平最高,学校希望你能把牛背蛇小学的教学质量抓起来。”她注意观察着侯海洋的表情,见其不说话,便继续深人道:“你的主要精力要放到教学上,出了教学成果,就可以回到中心学校,中心小学校应该在不久就会独立,我们很需要你这样的教学骨干。”

若是没有姐姐和姐夫作为对照,侯海洋或许还会被王勤的蛋糕吸引,此时他去意已定,回中心小学的大蛋糕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侯海洋没有正面回应,道:“王校长,屋里坐。”

在牛背蛇小学,原教室宿舍有好几间屋子,侯海洋将客厅、寝室和厨房全部按功能分开了。客厅陈设简单,但是很干净,桌上、地板上都没有灰尘。在墙上还挂着一幅字:“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这幅字是清代小说家蒲松龄撰写的读书联,很符合侯海洋目前的境遇。整幅字用草书写成,一气呵成,很有气势。王勤站在条幅前欣赏了一会儿,道:“小侯书法当真不错,在新乡没有人比得上。”

侯海洋谦虚道:“胡乱画两笔。”他给王勤泡了一杯水,放了些从马蛮子家里抓来的野茶。

王勤是很感性的女人,看见整洁的房间以及很有书香味道的书法,胸中的愤怒不知不觉淡了些,言语间更加缓和。问了问牛背蛇小学的近况,再把话题带入了主题:“小侯老师,我听说你租了村里的旱坡,修了围墙,围墙占了学校的土地?”

侯海洋道:“我是修了围墙,和村社以及马蛮子都签了协议。”

“那你带我看看,是不是占了学校的地。”

“据村社说,这是他们的地。我把马蛮子叫来,他最清楚这里的田土情况。”

“小侯老师,暂时别叫马蛮子,我们先去看。”

当初修建牛背砣小学,一是为了给牛背砣村的小孩子们建一个就近读书的地方,二是为了完成普六任务,因此,建学校时就是简单地指了指位置,随后补了些手续,就算完事大吉。马蛮子有不少田土被学校圈占了,当初给了他一些补偿,又没有一步到位,马蛮子为此闹了好多回。在侯海洋没有来之前,马光头为了此事伤透了脑筋。

王勤听着侯海洋介绍情况,马上明白这种扯皮的事无法弄清楚。

围墙位于教学楼后墙与山坡之间,砖与砖的缝隙还没有干透,王勤脸色还是沉了下来,道:“暂且不论这是不是学校的地,你把围墙修得距离教室这么近,严重影响了教室的采光,你是教师,难道意识不到这点?”

侯海洋道:“围墙不到两米高,影响不到教室。修了这道围墙,毒蛇进不来,而且小娃儿也不能到溶洞去钻,减少了危险。”

王勤摆了摆手,声调略高:“小侯老师,不要找理由了,你作为一名人民教师,无论有什么原因也不能干损害学校利益的事情。打一个比喻,你被父母打了,心里有委屈,但是不能因为委屈就报复父母。”

侯海洋道:“我和村社反复核对过,这块地确实是马蛮子的,对他没有任何补偿。这与村小没有什么关系。”

王勤脸色严肃,道:“你自己拆掉围墙,这是新乡学校领导集体的决定,作为教师,必须服从组织的决定。拆不拆,你自己看着办。”说完,她转身离去,没有停留。

侯海洋没有挽留王勤,也没有追着解释。看着小个子王勤副校长挺直着背,蹬蹬地快步离开了牛背砣学校,他叹息一声:“新乡学校三个校领导,刘清德成了死对头,如今又得罪了王勤,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实在是没有意思。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在新乡学校他唯一的牵挂就是秋云,秋云刚刚参加了研究生考试,等到结果出来,也就是离开学校之日。

他脑中回想着王勤的话,在学校的简易小操场里走来走去。平心而论,王勤还是值得尊重的领导,她的意见应该接受。可是,他很反感以刘清德为代表的新乡领导集体,对领导集体决定的事情抱着天然抵触。更何况溶洞里还藏着一个巨大的财富秘密。

侯海洋反思自己:“我用侵占学校空间的手段来占有这个天然溶洞,我的行为是不是真的很自私?很无耻?

“我想守住财富的愿望确实自私,但是没有损伤任何人的利益,我只是被发配到村小的小学教师,不是圣人。

“刘清德作为校长,开煤矿、做餐馆,没有人批评他,反而认为他很能干,都暗自羡慕他,我凭什么不能用智慧和运气来获取财富?王勤固然不错,也不值得让我放弃二大笔财富。”

正在思想斗争时,马蛮子带着人走了进来。侯海洋将他带到围墙处,道:“今天学校的领导过来找我,说是这道围墙占了学校的地,马蛮子,这块地当时到底得到赔偿没有?”

马蛮子顿时一跳八丈高,道:“我日他妈,哪个当官的乱说,当时是房子修到哪里就赔到哪里,房子后面到山坡都没有赔,我们可以当面对质,多得了一分钱天打五雷轰。”

马蛮子性子蛮横,但是不说假话,侯海洋很信任他,道:“到时我们与学校对质,你要拿得出证据。这个围墙的走势要稍为改正一下,给教室多留些采光,而且还要矮点。”

“这本来说是我的地,哪个敢来找麻烦,老子不认人。”马蛮子是一根筋,或者说是一根肠子通屁股,他服了侯海洋,便不分对错,只相信侯海洋。

侯海洋建旱坡的目的是为了在自己离开后保留溶洞的秘密,他并不想给牛背砣小学带来不利影响,让马蛮子尽量将围墙靠近旱坡,仅留五十厘米通道。这样,围墙和教室就近两米五的距离,基本上维持了原来的采光格局。

马蛮子对此不理解,嘲笑侯海洋脱了裤子打屁。

旱坡工程进展顺利,新乡学校没有进一步的措施。侯海洋多数时间都泡在了旱坡工程之上。

第六章 付红兵持枪斗凶徒 付红兵死里逃生

时间转瞬即逝,很快逼近春节。

陈树和小周夫妻再次开着检察院小车来到牛背砣小学。小周在茂东烟厂总裁办工作,跟在领导身边,耳濡目染学会了很多为人处世的方法,比沉醉于检察业务的陈树要灵活得多。他们又要了三十条尖头鱼。在春节期间,一是要给茂东烟厂梁小鹏的母亲梁老太送六条,梁老太比较迷信,在过年过节时最讲究吉利,格外喜欢“六”这个数字,送六条家乡鱼过去,肯定能让梁老太髙兴。梁老太高兴以后,梁小鹏至少不会生气。二是除了梁小鹏以外,还准备给另外一个副总送两条。三是还要给茂东检察长送几条尖头鱼,若是直接给检察长送钱,以陈树的地位和身份,检察长绝对不会收,可是送几条野生鱼则是人情来往,检察长应该不会黑着脸拒绝。检察长收了鱼,至少会记住院里还有一个懂事的小伙子。

除了购买鱼,小周还带来了一份购货合同,里面有两个要点,一是茂东的货只给小周,二是价钱,条件比霸道鱼庄优厚得多。

自从与小周谈了合同以后,侯海洋对霸道鱼庄的兴趣便淡了。一方面是价钱的原因,小周给出的价钱是二十五元每斤,霸道鱼庄给出的是十五元每斤,两者的差价是十元丨另一方面是杜敏的小鱼店被砸后被迫关门,他凭直觉认为与霸道鱼庄有关,此事给他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

2月4日上午,侯海洋再次接到霸道鱼庄的传呼。他没有马上去回电,到了中午他和赵海相约去吃豆花饭时,才顺便回了电话。

“杜主任,这两天暂时没有货,只有几条,等我多收几条再送过来。”

“侯老弟,你尽量收,有多少我收多少,绝对不会亏待你。”杜强相信了侯海洋的话,在寒冬腊月。里,捕捞尖头鱼确实是一件难度极高的技术活,如今巴山县整个市场上也没有几条尖头鱼。

侯海洋不停地叫苦,道:“这个鬼天气,太冷了。每次去收鱼,耳朵都要被冻掉。”

自从低价接受了摩托车以后,侯海洋总是不好意思提价,他这样说的目的还是委婉地提醒涨价。杜强似乎没有听出侯海洋的弦外之意,道:“今天2月4日,最迟你在后天要将鱼送过来,到时我请你喝酒。”侯海洋放下电话,暗道:“杜强当真小气,大把大把赚钱,就是不肯涨点价,把我当成了不了解行情的傻瓜。就算卖不到二十五块钱的髙价,涨个三五块钱是合情合理的要求。”他下定决心,最多在后天送七八条尖头鱼,送这个数量钓住了杜强的胃口,自己也有一定的收入。

回到豆花馆子,赵海揶揄道:“你配个传呼机,硬是了不起嗦,拿出来显摆。喝酒的时候,不准去回传呼。”在没有喝酒的情况下,赵海就显得有些尖酸刻薄,喝了酒,他变成时哭时笑的神经质。

两人同时被踢出了中心校以后,侯海洋和赵海在一起的时候挺多,对其极为了解,道:“就要过春节了,你别待在新乡,还是得回家走一走。”

赵海额头上的头发松松垮垮地搭落下来,差一点就盖到了鹰钩鼻子。他脸上满是阴云,道:“不说这些事情,喝酒。”

魏官在门口现了身影,侯海洋招了招手,道:“魏官,我们在这边,自己去拿一副碗疾。”

魏官是学生,在老师面前还是拘束,不肯坐下来。侯海洋将带到身边的书递给他,道:“这是教学参考书,秋老师给你的,这个寒假认真做里面的题目,开学了我要检查。我给你留的青少年唐诗,必须背二十首。先别拿走,坐下来,吃饭。”

魏官仍然不肯坐下,他和侯海洋亲近,却畏惧总是阴沉着脸的赵海,拿着书,飞一般跑了。

赵海哼了一声:“这些娃儿都没有啥子出息,最多读个初中,然后就到南方去打工,不值得这样用心。”

侯海洋没有与他争论,从其手中拿过酒碗,道:“我们还是定个规矩,每人喝半斤就够了,免得把自己搞醉。”

赵海夺过酒碗,道:“还是那一句老话,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他日瓦上霜。”

正喝着,李酸酸也出现在眼前,她头发稍乱,格外憔悴。赵海摸了摸自己的鹰钩鼻子,道:“李酸酸,过来坐嘛。”李酸酸骂了一句:“酸你妈个头。”赵海也不生气,问:“你不是回家了,怎么还在新乡,是不是想我了?”李酸酸心里正烦,阴着脸道:“你算哪根葱,管起老娘的事情。”

侯海洋对李酸酸的印象不好,当然也没有什么矛盾,他邀请李酸酸坐过来,给她点了碗豆花和烧白。

赵海看出李酸酸有心事,道:“喝点酒,一醉解百愁。”李酸酸举起酒杯,当真就喝了一大口。

一般来说,在酒席上,大家都想尽办法让对方喝酒,同伴喝醉后出丑,是经久不衰的谈资。赵海调到村小以后,立马化身为酒中仙,喝酒从来不推杯,喝一次醉一次。

这顿酒是在新乡场镇,侯海洋不想赵海喝得起不了身。三人喝了一会儿,赵海脸上浮起一朵红云,眼看着就要进入状态。侯海洋将他的酒杯抢在身边,道:“酒到此为止,改天到牛背蛇喝。”

李酸酸喝了酒,啰啰唆唆,絮絮叨叨地道:“侯小伙艳福不浅,抱得美人归,新乡学校好多男人都羡慕你。”她说这个话时,眼睛望着赵海的方向。

李酸酸指着侯海洋道:“秋云这个女人心高气傲,不是新乡甚至巴山能留得住。侯小伙肯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在你是男人,终究不吃亏。我会看相,你这人要交桃花运,秋云指望不上,可是身边不缺女人。”

侯海洋笑了起来,道:“我一个村小教师,只有那些没有眼力的人才会瞧得上,说这些没有意思,我们走吧。”

李酸酸坐在桌上还算正常,起身时,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为了防止李酸酸摔进冬水田里,赵海陪着她回学校。行走于冬日的小道上,冷风袭来,李酸酸酒意上涌,好几次都差点吐出来。走回寝室时,浑身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她站在门前,拿着钥匙却捅不进钥孔。

赵海接过钥匙时,摸到李酸酸的手掌,只觉她的手掌烫得很。

开了门,李酸酸就往地面坐下去。赵海连忙扶着她朝里屋走,怀里抱着温软火热的女人身体,让打了许久光棍的他把持不住,低头看着李酸酸,竟然觉得怀中女人长得也还不错。

把李酸酸放在床上时,赵海头脑充血而失去理智,俯身开始亲吻醉中女人。李酸酸下意识移了移嘴巴,随后开始回应起来,伸出双手搂住了赵海。两人嘴巴对着嘴巴,亲得“啧啧”作响。赵海将手伸进衣服,在对方胸口摸了一会儿,然后拉开两层毛衣、一层内衣,将胸罩朝上推,握住了软绵绵的乳房。

李酸酸紧紧闭着眼睛,她半是醉酒,半是默认,听凭着那一双男人的手抚摸着自己身体,急促的抚摸让她有一种久违的舒服感受。当男人的手解开皮带,伸向内裤,朝下摸到敏感部位时,她猛然睁开眼睛,将赵海推了下去,骂道:“赵海,臭流氓,你乘人之危。”

赵海站在地上,脑袋发蒙,直勾勾看着衣衫不整的李酸酸。

“快滚,再不滚我喊人了。”

看着赵海狼狈地逃出了房间,李酸酸扯过被子捂着头,无声抽泣。

2月6日,吃过午饭,侯海洋将牛背蛇的小工程交给了马蛮子,带上了七条尖头鱼,前往霸道鱼庄。

杜强小姨子见到只有七条鱼,道:“侯海洋,你太不耿直,春节生意最好,七条鱼一天就吃完了。”

侯海洋道:“我有啥子办法,冬天根本收不到鱼,我能弄来七条,箅是有本事了。”

“你等会儿,我给杜强打个电话。”杜强小姨子在电话里说了几句,就将电话递给了侯海洋。

“小侯能不能再想点办法,有好几位领导专程要在春节期间来吃鱼,我不好交差啊。”

在接电话之前,侯海洋暗自打定主意:“杜强以前对我有提携之情,尽管借调之事没有办成。只要他肯每斤鱼加五块钱,我就多跑两趟,保证鱼庄的供应。”结果杜强吐了肚子苦水,就是绝口不提涨价的事情。

“杜主任,我尽量去收,但是有可能收不到几条。”侯海洋没有把话说死,给自己留了点余地。

杜强在电话里打了个哈哈,道:“我知道小侯有办法,春节过来,我请你喝酒。”

“口惠而不实。”这是侯海洋给杜强的评价。作出评价以后,他突然发现,这句话是父亲经常对他人的评价,父亲说这句话时,总是微眯着眼睛,脸微微上仰。

放下电话,侯海洋对杜强小姨子打了声招呼:“我走了,春节愉快。”

杜强小姨子依附着姐姐与姐夫,有份还算不错的工资,但是她始终没有强烈的主人翁责任感,没有听出或者没有去琢磨侯海洋“春节愉快”的言外意义,敷衍着点了点头。

在杜强家里,杜强老婆李小波问:“你跟谁打电话,是侯海洋吗?”

杜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道:“侯海洋只送来七条尖头鱼。”说到这里,他痛心疾首地道:“早知如此,我听你的话,平时少卖点,集中在春节卖高价。”

李小波道:“我总觉得侯海洋打了埋伏,上个月货源充足,为什么突然就说没有了,他是不是觉得价钱低了?”

杜强颇为自信地道:“侯海洋的工资才多少钱一个月,乡镇拖欠工资普遍严重,我算了一下,他从霸道鱼庄拿了几千块钱,这抵得上两三年的工资,他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小波道:“你在公安局工作时间久了,忘记了换位思考。正确的思维方式应该是这样的,侯海洋既然在做尖头鱼生意,他应该知道我们馆子里每斤尖头鱼的售出价,这其中的差价足以让他将鱼卖到其他地方。我觉得当时压价太低了,是不是涨点?”

杜强仍然在屋里踱步,道:“冬天不好钓尖头鱼是事实,如今城区菜市场基本上找不到尖头鱼,别说新乡尖头鱼,就算是最差的水田尖头鱼都找不到。他能送七条,也算是努力了。我担心轻易涨价,以后侯海洋随时就可以以断货来威胁。”

“你的思维半是公安半是生意人,我敢断言,若是再不涨价,春节肯定供货不足,不信走着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侯海洋既然兼职做生意人,他迟早会发现我们给的价钱低。”李小波最初不赞成涨价,如今赚钱到手软,也有意给侯海洋涨点价。

杜强自信地道:“那就再看看,若是当真发生你说的情况,我们再涨价不迟。他现在仍然想借调到公安局,有了这个由头,他不会过多和我讨价还价。”

在公安局门口,侯海洋骑着摩托一闪而过,他只是用眼睛余光膘了,一眼那幢平凡而威严的大楼。这时,腰间的传呼机颤动起来。他暗道:“十有八九是杜强打过来的,他这么聪明的人应该能想到我的意图。”

侯海洋没有马上回电话,将摩托开到城郊派出所,用派出所外面的公共电话回传呼。

城郊派出所所长是一个管家婆娘般的所长,他为了节约经费,将派出所电话的长途功能锁了起来,同时还采用了卡式电话,每个民警一个月五十块钱,卡里的钱用完了就只能到外面自己掏钱打电话。

侯海洋知道这个情况,他自尊心强,就不愿意在派出所打电话。他一直对父亲自诩为书香门第不以为然,觉得父亲行为迂腐,其实他深受父亲的影响,只是自己暂时还没有意识到。

看了传呼,是岭西的电话,他猜到可能是姐姐的电话,急忙回电:“我是侯海洋,你好。”

“我是老姐,在岭西机场。昨天临时回来办点小事,急着回广东,没有回家。妈还没有学会打传呼,就给我打了电话。”

“有什么事?”

侯正丽用责备的口气道:“放寒假这么多天,你为什么不回去,在哪里逛荡?”

“姐,我已经工作了,不是小孩子,什么时候回家过年心中有数。”

“你有什么数?爸知道你从中心校到村小的原因,气得不得了,爸是什么性格,你要做好迎接炮火的准备。”

“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不需要家里人负责。”话虽然如此说,想起父亲阴沉着脸的表情,侯海洋感到沉甸甸的压力。

“鸭子死了嘴壳子硬,到时爸爸把你弄到祖坟那边,让你对着列祖列宗反思,你就知道厉害了。”

侯厚德脑中有着根深蒂固的书香门第观念,平素很少打骂孩子,最厉害的处罚就是把两姐弟带到祖坟前反思。反思和上坟不同,上坟是例行活动,点香烛烧纸钱,反思则是长时间站在坟前思过。每次站到祖坟前,侯厚德比孩子们显得更难受,长时间低头不语,这种心理压力让两个孩子记忆犹新。

侯海洋想起面对祖坟思过便心虚,道:“我最后一次到祖坟反思是打群架那一次,若是要上纲上线,这一次性质还要严重,恐怕逃不脱坟前思过的惩罚。”

侯正丽又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说:“二娃,你别在新乡浪费生命了,在新乡有什么放不下的,是不是有女人?听老姐的话,别在新乡找女人,走出新乡你才发现好女人多得很,若是在新乡谈了恋爱,你以后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好了,好了,姐,你越来越像妈,念得我头都昏了。我会过来,只是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侯海洋的心事被姐姐说中,他没有马上离开新乡,最核心的原因还是秋云。秋云还没有走,他也不能走。

“你在这打什么电话?”付红兵从外面办事回派出所,见到侯海洋聚精会神地打电话,悄悄走近,猛拍侯海洋肩膀。

侯海洋龇着牙,摸着肩膀,道:“斧头,当公安不得了,打人这么狠。”

付红兵道:“你放寒假了吧,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晚上,我们请陆红出来喝酒,好好聚一聚。”

侯海洋调侃道:“小钟妹妹在等着你,你们三人都是大高个,看来你喜欢高大类型的。”

付红兵直甩脑袋,道:“别提小钟,现在我躲都躲不开,你小子是个情种,以后要吸取我的教训,别去招惹那些小姑娘,连吹牛都别凑在一起。”

走到办公室门口,派出所民警们都朝外涌,所长瞧见了付红兵,道:“赶紧走,有案子。”

付红兵把钥匙丢给侯海洋,道:“你在寝室等我,晚上请你和陆红吃点特色。”

付红兵寝室是纯粹的男人宿舍,开门就涌来一股汗味,床上胡乱扔着背心和运动服,床下有一双不见本色的球鞋,墙上贴着的大幅剧照。

侯海洋将椅子上付红兵的外套扔到床上,顺手将桌上的钢笔、本子都物品按顺序摆整齐。在住集体宿舍时,侯海洋是寝室中唯一起床要折被子的学生,虽然也乱丢东西,可是乱丢有度,不像其他室友是随心所欲乱扔。

随手拿起桌上相册,相册里的照片几乎都是中师照片,中师照片里有一半是在毕业前夕所照,照片里有十来张吕明和陆红的合影。合影里,吕明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忧郁,笑时也透露出愁苦之情。陆红大大咧咧,笑容如花一般灿烂。

与照片中的吕明对视,侯海洋仿佛感受到发丝轻轻拂过脸颊,仿佛能嗅到淡淡的少女体香,甚至能感受到吕明肌肤的寒冷和战栗。当吕明作出最终选择时,侯海洋内心痛苦得撕心裂肺,但是痛苦归痛苦,他始终没有愤怒,同为农家子弟,他知道没有钱的苦痛,并没有真正责怪吕明。

爱情短暂得如昙花开放,美丽又短暂,让人无比惆怅。

侯海洋在汗臭环绕的单身寝室里看着吕明照片时,付红兵跟着所长来到了一幢小楼,此时派出所那把手枪又交到付红兵手里。

中国枪械管制严格,就算是警察,绝大多数人只能在靶场上过过枪瘾,许多人到退休也碰不上实战中开枪的机会,甚至有些警种连在靶场上练枪的机会也没有。

派出所警察们鲜有使用枪支的机会。警察主要使用54式军用手枪,穿透力太强,在人流密集的地方开枪最怕误伤无辜群众,一旦误伤了,这后面的麻烦事儿就接踵而至。所以派出所民警们执勤时都不喜欢带枪,枪都锁在枪库里。城郊派出所所长刁小刚是老油子,执行任务时,只从枪库领取一支枪,指定专人佩戴,下班时交回枪库,当面清点核对枪号、子弹。

让谁佩这枪呢?谁都不乐意。原因很简单,一旦出现恶性案件,没枪的可以往后缩,佩了枪就得硬着头皮往前冲。你要是敢缩头,事后这责任赖都赖不掉,黑锅也就背定了。

付红兵长得人高马大,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每次执行任务都争着执枪,后来形成不成文的惯例,有任务总是付红兵执枪。

这一次派出所接到举报,有一个家庭茶馆在聚众赌博。派出所最喜欢执行这种任务,任务没有什么危险,抓一个赌博窝子就能弄到不少人民币,按规矩上交以后,能得到不少返还。

到了住房外,刁小刚观察了一会儿地形,对付红兵道:“你就别进屋了,里面全是人,枪走火不得了。你和老粟到后面守着,有人跳窗就给我按住。”

赌博窝点在三楼,三楼窗户距离地面至少有六米多,一般来说赌博的人都不会选择跳楼,乖乖被擒最多罚点款,跳楼有可能断腿折胳膊。

老粟是派出所最老的民警,眼看着就要退休了,每次执行任务都是最轻松最安全的岗位,这一次和付红兵一起站在窗下面角落,缩着脖子,摆起龙门阵。

“小付,耍朋友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女娃,在厂里当会计,二十岁。”老粟没有明说,他介绍的女子实际上是他的三女儿。

付红兵正犯着单相思病,同时被小钟美女缠得头痛,哪里敢再惹其他女子,道:“现在没有房子,没有票子,啥子都没得,谈啥子朋友。”

老粟道:“你们年轻人比我们那个时候现实,当年我结婚时,铺盖都是借的,一样结婚生娃儿。”

正说着,三楼传来两声清脆响声,老粟当过兵,闻声脸色大变,道:“五四。”付红兵吓了一跳,派出所唯一的一把枪在自己腰上,楼上响起枪声意味着有意外发生。他马上就从枪套里拿枪,由于是第一次遇到现场开枪的情况,心里着急,越急就越拿不出手枪。

楼上“砰、砰、砰”地跳下来三人,其中一人摔在了老粟前面,老粟猛地扑了上去,将那人按住。另外两人往前跑了两步,见伙伴被按住,其中一个大胡子回头走了几步,近距离对着老粟开了一枪。老粟应声而倒,双手仍然死死地抓住那人胳膊。<kbd>.99lib?</kbd>

付红兵被这一枪惊醒了,他抽出配枪以后,手忙脚乱对着前面就是一枪。对于新手来说,五四式手枪后坐力大,准确度不太高,他没有指望一枪将对手摞倒,只是下意识进行回射。

大胡子见瞀察开枪,他再上前一步,连开数枪,然后撒开腿就跑。付红兵追了几步,见追不上,便停下来,双手握枪,对着一前一后两条背影果断开枪,一直将手里的子弹打完。

付红兵转过头,恰好看到一位粗壮年轻人手里提着闪着寒光的匕首,朝着老粟插去。老粟没有言语,只是紧紧抱着年轻人的腿。付红兵大叫一声,冲上去,抵着年轻人的胸口就扣动扳机。

年轻人被吓傻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他意识到警察没有子弹时,手枪就如一把大榔头砸到了头上,“咚”的一声闷响,传出去好远。

所长刁小刚带着民警脸青面黑地跑过来,正好看到付红兵用五四式手枪猛砸对方。刁小刚看到仰面躺在地上的老粟,脑袋“嗡”就响了起来。在三楼,已经有一名民警中枪。负伤,看老粟的情形应该很糟糕,不幸中的万幸是抓住了一名凶手。

刁小刚气急败坏地道:“下手别这么重,打死了,你给我找线索。”

付红兵脸色苍白,神情有些麻木,朝着开枪方向指了指,道:“那边还打倒了一个。”

刁小刚顺着付红兵手指方向看去,这才发现还躺着一人。地上人手里拿着一把五四式手枪,趴在地上,背上有两处在流血。地上还有一条血痕,向前延伸。

刁小刚双眼血红,道:“几把枪?”他忽然指着付红兵肩膀,道:“你受伤了?”

付红兵低头看,前胸已经被血打湿,他有些麻木地道:“一把枪。”

习小刚留了一位名警察守在当地,带着所里其余瞀察追了上去。

在公安局寝室里,侯海洋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忽然警笛声大作,似乎全城都在响。他从床上起来,在窗户边上,无数的警察匆匆忙忙从公安局跑了出去。

侯海洋意识到县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没有将此事与付红兵联系在一起。等到晚饭时间,付红兵仍然没有出现。

他走出寝室,下楼遇到了一名认识的年轻警察。那名警察道:“付红兵执行任务,中了枪,在医院。”侯海洋吓了一跳,急忙问:“有没有生命危险?”警察道:“具体情况不清楚,派出所老粟牺牲了,付红兵还在抢救。”

轰着摩托车油门,侯海洋直奔县人民医院。在手术室外,公安局长高智勇、办公室主任杜强、城郊派出所所长刁小刚,以及付红兵的父母、亲戚等一大堆人,都焦急地盯着手术室大门。侯海洋在读中师时,经常到付红兵家里蹭饭,与付红兵母亲关系很好。付母拉着侯海洋的手,说不出话,眼泪直往下掉。侯海洋不停地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付红兵肯定没有事。”

两个小时后,出来一个医生,对高智勇道:“高局长,脱离危险了。”

在医生出来时,付红兵母亲根本不敢听医生的话,她只是抓着侯海洋的手,道:“医生说什么?”听到“脱离危险”四个字,她长舒一口气,瘫软在椅子上。

高智勇脸上神情明显轻松下来,握着付红兵父亲的手,亲切地道:“付红兵是优秀民警,参加工作的时间不长,得到了同志们高度评价。这一次行动中,我们一位老民警牺牲,付红兵受伤,但是,我们付出代价是值得的,捉了两名毒贩,当场击毙一名毒贩,端掉了我市建国以来最大的毒品窝点,付红兵同志立了大功。”

得知儿子脱离危险,付红兵父亲高兴得手足无措,只道:“谢谢高局长,谢谢高局长。”

高智勇双手握着付红兵父亲的手,道:“我得谢谢你,你教育出了一个好儿子。我要先走,去老粟家里看一看。”

想起牺牲了的老粟,付红兵父亲收起笑容,神情严肃地目送着高智勇等人匆匆离开手术室。

晚上七点,付红兵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了普通病房,望着父亲、母亲等一群人,他努力露出微笑,道:“就是肩头受伤,在战场上算是轻伤。”

付红兵母亲不眨眼地望着儿子,道:“儿啊,你把妈吓死了,下次你别冲到最前面,傻瓜儿子,妈不要你立功受奖,只要平安就好。”

付红兵问:“老粟在哪?”

“牺牲了。”

付红兵眼神一下就定住了。

等到看望的人终于走完,闭着眼睛的付红兵脑子里不停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无数次地责问自己:“为什么没有马上从枪套取出手枪?我若是不耽误宝贵的几分钟,老粟就不会死。”这个念头如毒蛇,牢牢地盘在付红兵头脑中,让他格外不安宁。

为了让伤者更好休息,除了付红兵的父母,其他人就在病房外面站着。

晚上八点,陆红、吕明和沙军三人亦匆匆忙忙赶到了医院。沙军穿着灰白色西服,打着整齐的领带,意气风发,精神抖擞,他有些意外地看见了侯海洋,道:“侯海洋,你都听到消息过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受伤?”听了原委,他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斧头抓住了机会,对以后发展大有好处,受这一枪太值了。”

侯海洋觉得沙军的话不太顺耳,道:“若是人死了,什么后福都没有用。”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用眼光偷窥吕明,见到吕明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马上就心生恻隐,随即又想道:“是她选择离开我,我是受害者,为什么还要同情她?”

沙军如今在组织部工作,他明白立了如此大功对一名年轻瞀察意味着什么,道:“我说的是大难不死,斧头这次要立大功,绝对会成为县局的后备干部。”

吕明站在身材髙大的陆红身旁,越发娇小,她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沙军和侯海洋说话,眼光始终看着地上的瓷砖。

聊了一会儿付红兵,沙军转换了话题,道:“蛮子,你怎么弄到村小去了?在村小没有什么意思,还是得想办法调进城。”他初调进县委,在以前的老同学面前难免有些小得意,这些小得意是用“关心”的方式表达出来。

在读中师时,侯海洋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都是老大,此时他虽然遇到困难,可是内心骄傲一点都没有丢失,他自嘲道:“陶渊明写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提前做到了。”

沙军还要说,陆红打断两人的谈话,道:“我们别在这里久留,进去看一眼付红兵。”

进了病房,侯海洋弯下腰,凑在付红兵耳边道:“斧头,陆红、沙军和吕明来看你。”付红兵暗恋陆红是大家皆知的秘密,侯海洋特意首先提起陆红的名字。

付红兵睁开眼睛,挨个看着大家,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道:“我是近几年巴山公安中唯一参加过枪战的民警,而且开枪还击毙一人,牛吧?”

侯海洋道:“上午你匆匆去执行任务,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事,出门没有看黄历吧?”付红兵道:“当公安,哪里顾得上看黄历,有事就得去。”

侯海洋道:“你们安排得不太对吧,持枪公安怎么躲在后门?”付红兵小声地骂道:“他妈的,我们只是去抓赌,我估计是报案的人弄错了。三楼是一伙贩毒的,歪打正着。”

沙军道:“斧头,这话你别说,要依着局里上报的材料,乱了口径,你这个功劳要打折扣。”

“得得得,沙袋,才当几天官,就开始打官腔了,在同学之间,以后当了再大的官,也得把你打回原形。”陆红毫不客气打断了沙军的话。

“我哪里打官腔了,这是和斧头沟通,他躺在床上不了解情况,我可是听到高智勇跟头头们汇报的。”

“难怪别人都说政客嘴里没有真话。”

沙军道:“我不是政客,只是小吏,还没有当官。”

有侯海洋在场,吕明一直显得很沉默,她来到病床旁边,指着伤口,道:“痛吗?”

付红兵道:“麻药过了,有点痛。中枪的时候,情绪激动,根本没有注意到中枪。”

这时,数名医生过来查房,他们态度很好,问得很细心。询问结束以后,由最老的那名医生给出了没有啥事的结论。付红兵母亲把医生们送出门,热情得很。

付红兵母亲喜滋滋回到病房,对侯海洋道:“小侯,我们先去吃饭,这么晚了,估计被饿坏了。”

与吕明面对面在一起,让侯海洋感觉压抑,他对付红兵母亲道:“杨老师,时间不早了,让付红兵早点休息,我们先走了。”付红兵母亲客气地道:“再急的事情也得吃饭,还是同学们好,一直守在这里,最真心。”

侯海洋向沙军等人挥了挥手,道:“你们陪杨老师吃饭,我确实有事。”沙军道:“你有啥事,雷公都不打吃饭人。”陆红最了解侯海洋与吕明的恋情演变,道:“算了,侯海洋有事就让他走,要想聚一聚,随时都找得到时间。”

在陆红说话时,付红兵半眯着眼睛看着一直暗恋着的高个子女孩,他脑中猛然间涌起了自己扯不开枪套的情景:“若是我早点扯出手枪,老粟就不会死。”他将这个念头死死地压在脑海深处,不让它冒出来,这个念头却如蛇岛的蝮蛇一样盘踞在身体各个角落,无处不在。

侯海洋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医院。

吕明站在陆红身后,眼里蒙了一层水雾,在侯海洋转身离开的瞬间,她知道自己真正失去了这个男人,永远无法回到原来,这种清醒的认识让她格外难受。在生活中,清醒地认识现实往往比现实本身更加重要,很多人都是在经历过多次挫折以后,才会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凡人。

在摩托车的轰鸣中,侯海洋在巴山县城里奔驰着,此时他心里燃着烈火,不惧怕翻越秦岭气势汹汹的西伯利亚寒流。

出城,沿着公路朝着二道拐开去。城市灯火被远远抛在身后以后,西伯利亚寒流逞起了淫威,他身体发冷,渐渐平静下来。进入柳河镇时,他全身都被风吹得通透,体温降低,手脚开始不听指挥。休息两次以后,他终于将摩托车弄到了二道拐。

杜小花听到敲门声,打开锁着的校门,见到风尘仆仆的儿子,心痛得不行,道:“二娃,你咋现在回来,好大的风。”

“你,你,你给大姐打了电话,我怎么敢不回来。”侯海洋被冻得结巴了,他看到母亲杜小花的脸,心里又是一阵暖和。

杜小花回头看了一眼屋里,压低声音道:“你们在学校看黄色录像的事,你爸知道了,他发火,你听着就行了,别惹他生气。”

侯海洋在母亲面前向来无话不说,道:“根本不是黄色录像,就是香港的录像带,在香港都是公映的,稍稍有些暴露。”

“你爸最听组织的话,组织上说是黄色录像肯定就是黄色录像,这件事情你听着就行了。”

“妈,我知道。”侯海洋从中师毕业时是市级三好学生,混了大半年时间,没有任何辉煌,反而被人从中心校踢了出来,对比着付红兵、沙军甚至吕明,他感到了一种无形的比泰山还要沉重的压力,心里同时还有许多不服气。他径直就要朝自己房间走去,杜小花拉住他的衣服,道:“你去给你爸打个招呼。”

侯海洋脚步稍停,还是朝着父亲的房间走去。

第六章 付红兵持枪斗凶徒 段三巧搭顺风船

昏黄灯光下,侯厚德披着大衣,一脸黑气,端坐在椅子上,眼睛向上看着门框,这是不拿正眼瞧侯海洋的意思。

侯海洋原本抱着愧疚之心,可是见到父亲的态度,满肚子委屈立刻往上涌。从中师毕业以后,他很努力地想改变生存环境,很认真地谈了一场恋爱,可是事事不如意,他的所有行为如一块落入海水中的石头,泡都没有冒一下就失去了踪影。此时,父亲的压力激发了他的傲气。

“爸,我回来了。”

侯厚德眼光没有下移,看着门框,又移向天花板。

“爸,时间不早了,我去睡觉。”侯海洋在外面还能保持理智,回到家里,他还没有过完的青春叛逆行为不知不觉显露了出来。

“砰”,侯厚德看到儿子的态度,怒不可遏,猛地拍了桌子,“你给我回来,身为老师,本应为人师表,聚众看黄色录像,你还有理了。你讲一讲,新乡学校为什么要将你从中心校调到村小。让我来评一评,学校是否冤枉了你。”

侯海洋转身就走。

“砰”,侯厚德气得将大衣往后一抛,道:“你到哪里去?”

“我上厕所。”侯海洋出了屋,先到厨房倒了开水,将开水放到桌上,然后到厕所。

侯厚德气得直吹胡子,他对进屋来劝解的杜小花愤怒地道:“翅膀硬了,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看他那个态度!”杜小花劝道:“二娃也不容易,你要听听他的想法,我相信儿子,他的品德没有问题。”侯厚德道:“聚众看黄色录像,这就是一个污点,新乡学校还算很厚道,没有记录在档案上,若是档案上记上一笔,一辈子就完了。”杜小花急得直抹眼泪,道:“二娃咋这样糊涂,咋这样糊涂,虽然分到新乡,但是毕竟是正式教师,以后还可以想办法调动。”

侯厚德铁青着脸,仰头看天花板。

侯海洋解手以后,又到厨房喝了开水。温热的水顺着喉咙进入腹中,一股热流在腹中散开,冲散了积郁在身体里的寒意。喝热水时,他脑海里浮现起了付红兵。付红兵和毒贩轰轰烈烈干过一场,成了英雄人物,而自己背负着聚众看黄色录像的臭名,被学校领导和家人看不起,真是货比货得丢,人比人得死。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在母亲的劝解下,回到了父亲房间。

“侯海洋,你给我和你妈讲一讲为什么要看黄色录像。”侯厚德说到这里,忍不住讽刺了一句,“你从小读了不少圣人书,怎么就喜欢黄色录像,我们老侯家没有这个传统。”

杜小花不断在给侯海洋使眼色,意思是不要与父亲起冲突。侯海洋忍住火气,道:“黄色录像之名是学校扣的帽子,他们就是上纲上线。我们是看了录像,主要是香港录像片,里面是有些暴露情节,但是谈不上黄色录像,聚众更谈不上,我们两三个人算得上什么聚众。”

侯厚德见儿子没有忏悔之心,怒道:“你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在强词夺理!”

侯海洋闭上嘴巴,牙齿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没有?什么叫做暴露情节,说白了就是黄色录像,国家是否准许看黄色录像?还有理了?

“何为众,众从三人,你们两三个人一起看黄色录像,算不算聚众?

“你这是无言的反抗,是反抗谁,反抗什么,学校没有把你的错误记在档案上,算是很客气了。

“不知道悔改,你将来是要犯大错误的,我把话说到前头,若是不改正现在的态度,迟早还要犯大错误。

“你要向学校作出深刻的检查,要拿出诚恳的态度争取领导们谅解,只有这样才能有悔改的机会。”

父亲之言,如一把把飞刀向侯海洋剌了过来。平心而论,侯海洋认为父亲所说的都有道理,可是他不再是学生,社会复杂性决非黑和白的关系,简单说教根本不能应对复杂的社会。他终于忍不住反驳道:“爸,你说的这些都没有用。学校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副校长刘清德把女老师肚子搞大,还猥亵一名新来女教师,就是他认定我们几位老师在看黄色录像,给我们无限上纲。让我向流氓作检查,不可能。”

侯厚德万万没有料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听说了“聚众看黄色录像”之事时,心里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儿子的话成为火星,他顿时爆炸了,血往上涌,抬手就给了侯海洋一个响亮的巴掌。“啪”的一声响,扎实的掌声在二道拐小学里回响着。

侯海洋读了初中以后就没有挨过打,挨打之后,蒙了片刻,然后一言不发,掉头出门。

杜小花追了出去,她紧张地问:“二娃,你到哪里去?”作为母亲,她最担心儿子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侯海洋回头道:“我不会离家出走,睡觉。”

侯厚德披着厚衣服,追到侯海洋的门口,道:“侯海洋,你回来。做了错事还不承认错误,你说说有什么道理。”

侯海洋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之后没有得到安慰,反而迎来一顿疾风骤雨,他犟脾气上来了,道:“我能有什么道理,领导人吃喝嫖赌都是正常的,我们穷教师看点录像就大惊小怪,想让我认错,不可能!”他差点想说:“你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任劳任怨,可是没有谁想到要给你民转公,姐夫一个电话就解决问题。”可是想到这个说法太伤人,就将话压了进去。

侯厚德怒道:“有人犯罪,难道你就要犯罪,有人吃屎,难道你也要吃屎?”他说话一般情况下都是温文尔雅,他这次是被逼急了,这才说了带“屎”的话。

侯海洋下巴微微上抬,不再说话。

杜小花左拖右劝,将斗鸡一样的父子俩劝开。

侯厚德回到房间,身体不断发抖,道:“你,你看,他现在变成什么样的人?!”杜小花劝解道:“二娃被调到了村小,心里不痛快。”侯厚德气愤地道:“他最需要思考为什么被调到村小,不从灵魂爆发革命,以后还要吃亏。”

杜小花作为母亲,观点不一样,道:“娃儿有困难,我们要给他想办法解决,如果想不出办法,家里也不要骂他。我们越骂他,越把他往外面赶,以后他就不想回家。”

侯厚德坐在床上,胸口一起一伏,过了好一会儿,才努力让自己平静,道:“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他是自己的娃儿,骂两句没有啥子。古语云,黄荆棍儿出好人,不打不成器。”

杜小花道:“娃儿脾气犟得很,和你一个样,你教了一辈子学生,从来没有骂过人,耐心好得很,你就把儿子当成学生来对待。”

夫妻俩关灯睡觉,在黑夜中讲了许久,侯厚德的心气在杜小花的劝解下渐渐消了。

在另一间房子里,侯海洋思绪繁杂,胸中如压着一块大石头。脸上挨耳光,疼在心窝里。他没有开灯,坐在床边,点了一支香烟,使劲地抽着。说实话,抽烟并不能减少烦恼,但是抽着烟能营造一种氛围,表达某种心情。

他摸着微微疼痛的脸,追溯着被打的思想根源:“我现在是村小老师,在社会的最底层,难怪被别人瞧不起,包括被爸爸瞧不起。我一定要做出点成绩,否则就被人看扁了。

“付红兵和沙军都不如我,如今都跑到我的前面去了,沙军成了县里的干部,天天跟着领导跑,付红兵则是实打实干出了实绩,用命换来一条金光大道。我是一事无成的乡村教师,还背着聚众看黄色录像的恶名。”

想起了刘清德带着派出所民警来抓捕的行为,侯海洋陡然升起一股无名火,心道:“刘清德是罪魁祸首,找机会一定要收拾他。

“等到秋云离开学校,也就是我离开学校之时。到时候她去读研,我到广东去奋斗,谁笑到最后还说不清楚。或许,秋云研究生毕业以后,还可以到我的单位来工作。”

想到这一点,侯海洋握紧了拳头,充满创业激情以及实现梦想以后让吕明等人后悔的幻想之中。

“吕明,不久的将来,摆在面前的事实将证明你的选择是一个错误,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侯海洋内心充满着骄傲,吕明选择了放弃他,度过悲伤期以后,他才发现自尊心受到了极深重创,争口气,成为让他努力向上的一个源源不断的动力。

抽了三支烟,他倒在床上,头靠枕头,始终不能人眠。

早上起床后,杜小花殷勤地侍候着两只小猪。

年猪在前些日子已杀,如今喂的小猪是为了明年杀年猪。喂肥了杀,杀了再喂,对于村民来说,这是数十年不变的习惯。对于猪来说,这是它们的宿命,无法抗拒。

侯海洋起床以后,站在窗前观察,见父亲没有在院中,这才走到院子里。杜小花站在猪圈门口,道:“馒头、稀饭在灶上,要吃鸡蛋自己煮。”

侯海洋揭开锅盖,锅里蒸着两个杜氏风格的圆馒头,馒头旁边放着一块煮熟的腊肉。将蒸熟的半肥半瘦的腊肉放在馒头里,用力咬一口,嘴里就有了馒头的绵扎和腊肉的鲜香,真是无上美味。

杜小花端着一盆子红苕走进厨房,道:“你爸到柳河中心小去了,等会儿回来,别跟你爸吵架。”

侯海洋没有吱声,继续吃馒头。

“你爸听说看黄色录像的事情,急得嘴巴里都长了果子泡,因为你是他的娃儿,他才打你。别个的娃儿,请他去打都不得去。”

侯海洋心里还窝着气,道:“爸的观念落后了,若是我按照他的想法指导人生,最终要吃大亏。”

“我没有觉得吃大亏,我和你爸很知足。家里的人平平安安,子女最少都读了中专。工资不多,家里有承包地可以种菜,饿不到肚皮。”侯海洋与母亲向来是亲密无间,他“呲”了一声表示不满,道:“这么多人都吃香喝辣,凭什么我们家就要安贫乐道?姐夫能做一番事业,我堂堂侯家的男子汉为什么不能做一番事业?我要做事业,守在村小有什么意思。我不会按照你们设想的道路胆小怕事地生活。”

说话之时,他咬着牙齿,下巴微微上扬。

杜小花看着儿子与丈夫极为相似的相貌以及神情,道:“你们父子俩都是咬卵犟,钢筋都要被你们咬弯。幸好你姐的性子不像你们,否则怎么和婆家人处。”

提到姐姐,侯海洋不由得想起了姐夫,道:“张沪岭说是要解决爸爸的民转公,不知是不是吹大牛。”

“你姐夫没有吹牛,河湾的房子动工了,说是要到大年三十才放假。”

在新乡,杀年猪开始,农村都没有什么大事,村民们都在家里闲着,一般不再愿意出门做活。侯海洋想起马蛮子争着修围墙的事,一语说破了问题实质:“肯定是张哥出手阔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否则村民早就去打牌喝酒了。”

杜小花道:“你那个未来的姐夫傻头傻脑的,不像个生意人,他给的工钱比别人高五六块钱,砖头也要多几分钱。”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姐夫根本看不上这些小钱,他这是建一座依山傍水的别墅,享受人生。”

杜小花紧张兮兮地问:“你姐夫到底有多少钱?他这么年轻,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有点钱也不存银行,到处乱花,花得完全没有名堂,我心里总觉得慌得很。”

侯海洋通过溶洞的暗河初尝赚钱滋味,他以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姐夫:“这个世界上富人很多,赚钱的方式也多,只是我们这个小地方没有见过,这就叫做少见多怪。”

杜小花说了一句心里话:“二娃,当父母的希望子女平平安安,有一个正当职业。张沪岭太有钱,我和你爸都为大妹操心,有钱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

侯海洋放下了碗筷,道:“妈,别胡思乱想了,世界太大,我们见识太少,我去看一看姐夫的工地。”

杜小花嘀咕道:“不管你怎么说,我就觉得是癞蛤蟆吃豇豆,悬吊悬吊的。”

来到熟悉的小河湾,小河湾对面的山坡成了工地,坡底堆满了青砖、河沙、水泥等建筑材料,有穿着工作服的工人,还有附近村民,工地显得乱糟糟的,又生机勃勃。坡顶的房屋修到了二楼,小河湾还在盖桥,桥墩露出雏形。

侯海洋租用二道拐旱坡就是受了张沪岭影响,由于实力不同,二道拐工地与牛背砣旱坡工程的差距就是正规军和游击队的差距。他暗道:“姐夫有钱,一切事情都是对的。我要有了经济实力,谁还敢对我说三道四。刘清德这人虽然很烂,脑袋还是很灵光,知道开煤矿和做餐馆找钱。”

工地上,附近村民都认识侯海洋,知道他是大老板的小舅子,主动和他打招呼。施工队的现场负责人还特意过来聊了几句,让了烟。

侯海洋从工地上众人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尊重。他在新乡学校表现得很另类,是以边缘人和刺头的形象面对老师和领导,他获得了一部分老师的友谊,但是并没有得到多数人发自内心的尊重。

从工地上回到家里,侯海洋内心颇为感慨,他暗自下了决心:“等到了广东,一定要吸取在新乡学校的教训,踏踏实实从基层做起。”踏上二道拐学校围墙外的青石板,听到院内父亲隐约的声音,侯海洋脸上的笑容便抹去,表情僵硬地走进院子。

院子里站着二道拐村支书段三,他正在同侯厚德说话:“张总啥子时候过来?他为村里作了贡献,春节回来我们要请他喝酒。”

侯厚德态度谦和,客气地道:“张沪岭估计要在大年初三或者初四才回来,他的酒量不行,段书记从嘴角洒两滴出来,他就要醉倒。”段三呵呵笑道:“侯老师放心,我们不会灌张总的酒。他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我们想灌也灌不了。”他看到侯海洋进了院子,掏出了烟,道:“二娃,好久回来的,来,抽一支。”

侯厚德不抽烟,更不准子女抽烟,他见儿子回来,便沉着脸不说话。侯海洋是偶尔抽烟,但是没有烟瘾,在家里基本不抽。此时他见到父亲冷冷的脸色,反而赌气似地接过了段三的烟。他没有带火柴,就将烟凑在段三的烟头上,使劲吸了吸。

在侯厚德眼里,儿子侯海洋在短短半年时间就完全社会化了,学会撒谎,学会看黄色录像,凑在烟头上接火的动作就像街上的混混,与书香门第家出来的子弟完全不符。

侯海洋道:“段叔,你慢聊。”抽着烟回到自己的房间,随即将香烟摁掉。

段三吸了一口烟,看着侯海洋的背影,道:“娃儿都是见风长,二娃和段燕都长大了,我们老了。他在村小当老师没哈意思,跟着张总才有前途。”

侯厚德摇了摇头,道:“把娃儿养到十八岁,我的责任尽到了,他穿金戴银还是讨饭,和我们没有关系。”

段三是村支书,全村一千四百多人都装在胸里,很懂人情世故,知道侯厚德这些话言不由衷,道:“娃儿长大了,读书要操心,工作要操心,结婚要操心,你哪里脱得到手。”他又道:“我家的电话也安起了,等到张总回来,你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送走段三,侯厚德气冲冲地回到屋里,在屋里转来转去。杜小花一直在盯着父子俩,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连忙跟着丈夫进了屋。

“刚才那个动作,完全就是流氓,我恨不得给他两耳光。”

“娃儿大了,他晓得做自己的事,我们的娃儿不会学坏。”杜小花小心翼翼观察着丈夫的表情,又道,“我跟他摆了龙门阵,二娃想不要工作,到广东去跟到张沪岭。”

侯厚德道:“二娃若是没有工作,跟着张沪岭还算是一条路,可他有正式工作,我不赞成他辞职。”

中午吃饭时,原本话不多的杜小花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话题,可是父子俩是一个表情,皆是闷头吃饭,一顿饭吃得匆匆忙忙,没滋没味。

以前放寒假,走走亲戚串串门子,侯海洋总是心情舒畅,很放松很安逸。工作以来的第一个寒假,侯海洋的感觉完全变了,他不愿意与以前的同学朋友们见面,留在牛背蛇小学里打打篮球,看点没有什么看头的闲书。他与父亲打起了冷战,父亲侯厚德认为他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执迷不悟。他认为父亲不考虑实际情况,只知道唱高调和戴帽子,两人的抵触情绪都很大。

到了大年三十晚上,这是侯家最注重的节日,按照侯厚德立下的规矩,无论再大的事,到了大年三十晚上都得和和气气。杜小花脑子有迷信思想,最怕在大年三十吵起来,她的观点就是若是大年三十没有过好,在这一年中肯定会出现什么毛病。从今天下午起,她就分别苦口婆心地给两个犟拐拐做思想工作,提前打预防针。

在春节联欢晚会开始前,三人围坐在一起吃着丰盛的晚餐。晚餐有清炖土鸡、红烧尖头鱼、家常腊肉以及一些小菜。

电视机传来欢快音乐,侯海洋主动给父亲、母亲敬酒:“爸、妈,祝你们身体健康,万事顺利。”

侯厚德为了维护大年三十阖家欢乐的氛围,暂时将侯海洋的原则性错误放在了一边,也举起杯,道:“犯了错误不要怕,只要改正就好。”杜小花听到丈夫哪壶不开提哪壶,心如火烧,若是父子俩在这顿饭上又闹起来,则这一年都将不得安宁。她急忙给儿子递眼色,又暗自摆手,幸好儿子侯海洋没有多说话,一家人碰了酒,总算将年夜饭安安全全地吃完。

吃完饭,侯海洋要收拾碗筷,杜小花急忙阻拦,道:“你毛手毛脚,别动,我来洗。”

侯厚德在电视前放了板凳、花生、瓜子和糖果,泡好了茶水,然后到厨房帮着老婆收拾。杜小花又在里面叮嘱:“老头,今天晚上千万别再提新乡的事,有什么话,过了春节再说。”

侯厚德站在杜小花身旁,帮着收拾洗干净的碗筷,道:“如鲠在喉,真是不吐不快。过了春节,我一定要好好教育他,现在是一株小树,长歪了还可以纠正,若长成歪脖子大树,就难以纠正了。”

杜小花道:“二娃哪里歪了,明明是新乡学校的领导在使坏。”

“就是你护着二娃,他才会这么犟,不听大人话。”

“你别说我,今天你们两爷子吃饭,那表情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夫妻俩在厨房絮絮聊了一会儿,春节联欢晚会的音乐响了起来。杜小花急急忙忙来到了卧室,没有见到儿子,小跑着来到侯海洋的房间,道:“快点,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

侯海洋将姐姐那一套《名篇选读》扔在床上,来到父母房间来,春节联欢晚会欢乐的音乐已经将屋里充满,一群穿红、黄衣服的舞蹈演员在跳舞,随后主持人程前和倪萍沿着梯子走下来。看春节联欢晚会是侯家重要的一件事,当晚会正式开始以后,三个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最初的笑声还有些刻意,当郭达和蔡明打起了《越洋电话》,三人终于放声笑了起来。

大年初一,侯海洋吃了一碗汤圆和一个鸡蛋。远处不断传来鞭炮声,零零星星,始终不停。

到了九点,侯厚德和杜小花提着香蜡纸烛前往祖坟,侯海洋跟在后面。

在巴山地区,春节都有到祖坟上香的习惯,有的家庭是在初二以后上香,侯厚德保持着在初一上香。一路上,每个农家院子都有人给侯厚德一家人打招呼,还有人往侯厚德怀里揣鸡蛋和整盒的香烟,浓烈的年味和热情的招呼让侯海洋也愉快起来。

侯海洋从乡邻的态度中感受到父亲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这个形象是开明的、真诚的、具有亲和力的,这与他的感受略有些区别。

侯家祖坟被打理得很干净,墓地周围没有杂草和垃圾,墓碑干干净净。侯厚德来到了祖坟前面就变得很是虔诚,从最老的进士墓开始点香烛烧纸钱。当香烛和纸钱烧起以后,特殊的古老的神秘气息便弥漫在墓地。侯海洋蹲在墓前不断添加纸钱,按侯家的说法,纸钱烧干净才能算心诚,而且要求不准翻动纸钱,必须自然烧尽。侯海洋添加纸钱时要将纸钱弄松弄散,这样才能确保纸钱烧尽。

在祭拜祖宗时,侯厚德暗自在心里念道:“侯家的列祖列宗,保佑侯正丽和侯海洋两姐弟事业有成,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身体健康。”

轮到侯海洋祭拜时,他在心里念道:“我今年要到广东去,老祖宗保佑我马到成功。我已经失败得太多,不能再失败。”

大年初一以后,最重要的时间节点过去,寒霜又陆续回到侯厚德脸上,侯海洋则穿起那件厚棉袄,闭嘴当起闷葫芦,走路都要绕着父亲。杜小花劝了这边说那边,面对两个性格极为相似的犟拐拐,让她无可奈何。

初四早上,侯海洋还赖在被窝里不起来,母亲“砰砰”地拍门,道:“二娃,快点起床,你姐和姐夫到了岭西,上午就要回家。”

“姐回来了?”

“刚才接到电话,说是已经到了岭西机场。他们十一点钟能够到。”

侯海洋下定决心投奔姐姐和姐夫,听说他们很快要回来,连忙翻身起床,将回到家后穿的厚棉袄扔到一边,换上了秋云的那件短皮衣。他照了照镜子,穿上皮衣以后,臃肿身材立刻变得挺拔,只是一头乱发让人显得颇为颓废。

“妈,给我烧点水,我要洗个澡。”

杜小花看着儿子一扫前些天的颠废,开始风风火火起来,高兴地开起了玩笑:“洗啥子洗,现在的年轻人不是流行乱头发,头发长到肩膀才漂亮。”

侯海洋把铺盖叠好后又顺便把姐姐的房间清扫干净,厨房的水烧热后,他提着两大桶热水进了浴室。家里的浴室比起农村绝大多数浴室都要先进,农村洗澡一般都在猪圈旁边完成,没有单独修一间浴室。侯厚德在房子旁边搭了一间小砖房,专门供一家人洗澡。砖房修了有十来年,四处漏风,但是确实是一间独立浴室。侯海洋脱下衣服,被四面来风吹得直起鸡皮疙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牛背砣修那间浴室,完全是对父亲的模仿。包括整治牛背砣学校,基本上都是参照了二道拐的模式。”

洗完澡,姐姐和姐夫还没有回来,院外传来了支部书记段三的声音。

“侯老师,中午在你这儿吃饭,欢不欢迎。我给张老板打了电话,他过了茂东,我估计十一点钟就要到。”段三手里提着两瓶没有包装的白酒,交给了杜小花,然后坐在学校院子里抽烟,摆起龙门阵。

段三是侯厚德的学生,他向来对老师都不错,每年交农业税和提留统筹款的时候,从来没有催过侯家。有一次不了解情况的驻村干部跑到家里来催款,段三还发过脾气,将年轻的驻村干部数落了一顿。在侯海洋的记忆之中,段三还是第一次在春节期间到家里来玩。很明显,他是冲着姐夫而来。

“二娃,你留在学校教卵子个书,跟到张老板,肯定几年就发大财。”段三用粗鲁但是直截了当的语言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侯厚德说话办事很文雅,但是他能容忍乡邻的粗鲁,道:“老师好歹是一份正式工作,旱涝保收,富不了也饿不到。出去做生意,有可能发大财,也有可能亏得连裤儿都没有。”

段三不以为然地道:“张老板是高学历人才,搞的是高科技,咋子会亏。等会儿我家段燕要过来敬酒,侯老师,你给张老板说一说,让段燕跟着他们到广东去。”

侯海洋这才恍然大悟,段三如此殷勤,原来是想给女儿段燕寻找一条出路。在农村向来有讲究乡情的传统,一人发达了,便有乡人投奔,这在乡邻间视为理所当然之举。城里人住在水泥房子里,楼上楼下,左邻右舍,老死不来往,祖上的乡情早就荡然无存。

侯厚德道:“段燕读的是卫校,为什么不到医院?到医院才是专业对口。”

段三抽了口烟,露出一口黄板牙,道:“专业对口有什么用,干一辈子都是给别人打针。段燕想到广东去,既然侯老师的女婿在当大老板,有个依靠,大人也放心。”

侯厚德矜持地道:“到时给小张说一说,看有没有工作岗位。段三,我话得先说在前头,能不能用人得看小张的具体情况,我可不敢随意做主。”

段三拍起马屁,道:“侯老师是老丈人,老丈人发话,张老板敢不听?”他这是基层干部常用的捧杀法,把对手捧得飘起来以后,要办的事情基本上就成了。

侯厚德自尊心强,但是平时满足自尊心的事实在不多,他明知道段三有所企图,仍然感到舒心,笑道:“那我试一试,成不成可说不准。”

侯海洋听到段三的恭维,暗道:“段三老奸巨猾,这一招打到了我爸的软肋上。”

段燕比侯海洋要小个两三岁,两人从小认识,也算青梅绕竹马,两小无猜,只是他读中师以后,段燕随后读了技校,两人见面的时间就少了。他此时决定跟着准姐夫去广东,没有料到段燕也要去。

十一点,院外传来隐约的汽车声,侯海洋反应最快,第一个走出院子,沿着青石板一路跑下去,段三速度也不慢,紧跟着侯海洋。

在公路边上看到了一辆越野车,这辆车在巴山从来没有看到过,从牌子来看应该是一辆进口车。

张沪岭透过车窗,对侯正丽道:“海洋长得好帅,到了广东肯定会迷倒一大群女生,老少通杀。”

侯正丽回了一句:“什么老少通杀,这是你的理想吧。”

张沪岭道:“我的理想就是和你生一群小孩子,罚款也要生,至少五个。”

从副驾驶位下来,侯正丽心里充满了甜蜜,调侃迎过来的侯海洋,道:“二娃,我还以为在新乡文化生活贫乏,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居然还能聚众看黄色录像,你给老姐说,看的啥片子。”

在姐姐面前,侯海洋很轻松,笑道:“老天作证,根本不是黄色录像,最多算是三级片,《蜜桃成熟时》之类。”

张沪岭闻言道:“李丽珍的片子,当年轰动一时,学校录像室就放过,还有不少女生挤在一起看。你们小山沟的学校完全是大惊小怪,小题大做,你何必在哪里久留,过了春节,到广东来,免得受这些窝囊气。”

段三站在一旁,将香烟掏了出来。他刚才抽的是红梅烟,此时拿出来的是红塔山,热情地让了一支给张沪岭。

小车尾箱里放着大包小包的年货,每个人手里都没有闲着,段三和侯海洋最积极,手里都提着三四个包。侯海洋见到姐姐,如春风扫了心坎,心情顿时为之一爽。前几天是为了营造春节的氛围他才配合父亲、母亲,心里还是藏着重重郁闷。这些郁闷是各种各样的原因构成的,有着未来人生道路如何选择的困扰,也有着爱情的迷茫。今天姐姐回家,他满心欢喜,一扫多日阴霾。

为了迎接准女婿张沪岭,杜小花一大早就杀了一只土鸡,放了一把山上的本地野草药,用文火慢慢煨,到了吃午饭时间,汤色清冽,清香扑鼻。除了土鸡汤这个主菜,其他的菜就是新鲜的腊肉,河里的鱼。

“这些都是本地农家菜,小张能吃得惯吗?”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有趣,杜小花对这个准女婿很满意,等大家上了桌子,给张沪岭目了满满一碗鸡汤。

喝着鸡汤,张沪岭赞不绝口:“还是正宗土鸡汤好喝。”

段三道:“馆子都喜欢打土鸡汤的牌子,其实那些鸡全部都是从养鸡场出来的。”他招呼坐在一旁怯生生的女儿,道:“段燕,你给张老板敬酒。”

段燕在县城里读过技校,比起普通农村女孩,胆子算是大的,但是想到眼前的人是广东来的大老板,她就莫名紧张,端起酒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就要敬酒。

段三在一旁道:“你这个娃儿不懂事,哪里有站在自己座位上敬酒的,到张老板身边来敬酒。”

段燕红了脸,来到张沪岭面前,声如蚁音:“张老板,敬你。”

侯正丽与段燕从小熟悉,忙道:“小燕,别叫张老板,听起来好别扭,叫张哥。”

酒至中场,气氛热烈起来,等到张沪岭带了酒意,段三情真意切地道:“我是侯老师的学生,段燕也是侯老师的学生,我们两家人的感情最好,打断了骨头连着筋。”

侯海洋知道段三的目的,暗自想道:“我们家与段家有这么好吗?两家关系是不错,但是也没有好得这么邪乎,至少段燕和我就两三年没有见过面。”

在段三情真意切的讲述中,侯厚德也动了感情,补充了一些段三读书时以及当了支书以后的小故事。讲了一段感情和友谊,段三这才揭了主题,对侯正丽道:“大妹,你是段燕的姐,她想跟着你到广东去工作,你得带着他。”

杜小花在吃饭前,已经将这事告诉了侯正丽,特意嘱咐道:“大妹,这事能帮就帮,段三这些年对我们家挺照顾,逢年过节也还互相走动。这事你们办不了,话就要说好听点,把事情拖起,千万别随便找个孬工作,得罪了段三。”

侯正丽心里有数,对段三道:“段书记,有个事先得说清楚,段燕是读的卫校,留在巴山还可能找到一份正式工作,到了广东,就没有国家单位可以进。”

段三很豪气地道:“国家单位也就拿点点钱,没有啥意思,我家段燕跟着大妹,绝对没有错。”

这种事情在张沪岭眼前完全是小事,他根本没有放在心里,由着侯正丽处理。侯正丽道:“段叔叔,我们明天就要回广东,舍不舍得让段燕马上跟我们走。”

段三道:“有啥子舍不得,你们什么时候走,叫上她就走。”

段燕前一阵子还盼着马上就能跟着侯正丽到南方去,此时听说明天就要离开柳河’心里顿时慌成了一团。她到过最远的地方是茂东,还是几个同学一起去的,想着要离开家几千里,马上就有了生离死别的感觉。

吃完午饭,段三和段燕回家收拾行李,段三脚步踉跄,段燕跟在其后,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移动的脚尖。

段三爱人在家里翘首期盼,终于看到父女俩回来,急切地问:“侯大妹答应没有?”段三还没有回答,段燕开始抽抽泣泣起来。段三爱人脸色刷就变白了:“段三对侯厚德不薄,他们一家怎么不记情,明年让他们按时交农业税提留款。”

段三斥责道:“你少打胡乱说,别人答应得爽快,明天就要出发,跟着侯大妹一起走。如今的侯家,还怕交不起提留统筹?头发长,硬是见识短。”

段三爱人得知女儿马上就要走,鼻子就酸了,道:“段燕,你到了广东,要好好跟着侯大妹学,这是大好事,你这个娃儿哭个啥。”说到这里,她想到女儿明天就要离开家到遥远而陌生的南方,跟着女儿抽抽泣泣。

巴国方言,指说话不经过思考和没有依据的胡言乱语。

第七章 乡村爱情故事 工作后的第一个假期

在二道拐小学里,一家五口人坐在堂屋里聊天,侯海洋缩在一边,听姐姐和姐夫讲大学以及广东的龙门阵。随着姐姐的叙述,他脑子里想象出在大学读书的画面,这幅想象的画面是在中专校院基础上的放大,里面很有些风花雪月的浪漫味道。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张沪岭、侯正丽和侯海洋一起去看工地,老两口留在了屋里。

杜小花道:“看样子,二娃要跟着姐姐到广东。段燕读了卫校,她愿意去广东,我家二娃读了中师,也可以去。”

侯厚德道:“段燕和二娃不一样。其一,她读的是卫校,卫校是技校,和中专还是有区别的,其二,她还没有找到正式工作,二娃是正式的教师;其三段燕是女人,以后嫁个人就衣食无忧,二娃是男人,要立业的,必须得靠自己。”

杜小花知道这一对父子俩都是犟拐拐,她只能两边劝说:“二娃在村小工作不如意,与那个副校长有矛盾,他是存了这个心思。”

说起新乡的事,侯厚德的火气就涌了出来,道:“这是自毁长城,不知珍惜,不可原谅,若是继续保持这种处事方法,不管走到哪里都吃不开。不换思想,以为换个环境自己就行了,这是白日做梦。”

在河边工地上,侯家姐弟也谈到此事。

侯正丽道:“一般人到广东去打工,都只有进工厂,最初几年都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段燕跟着我们,自然就免去了这些磨难。段三聪明得很,算盘打得精。沪岭,她这种卫校生,能做些什么?”

张沪岭对此事很无所谓:“段三与侯叔关系深,我们肯定要帮忙。先到你的装修公司做点内务,若是有悟性,再安排她进其他公司。”他又对侯海洋道:“海洋,你到了广东,也得从最基层做起,要做好吃苦准备。师傅领进门,修行要靠自己,我相信你比段燕有悟性。”

侯海洋成绩从小优秀,向来没有把段燕放在眼里,道:“年轻时候吃点苦算什么,我绝对没有问题。唯一担心的事就是我没有专业,不晓得能做啥子。”

张沪岭笑着鼓励道:“有专业就当工程师,没有专业才能当老板。”三人边走边谈,到了山顶,向下俯视,视线顿时开阔起来。山脊一侧有一条蜿蜒小河,如玉带一般明亮,另一侧则是郁郁的树林以及规整的农田。

山风吹来,张沪岭头发在风中飘动,他脸庞光洁白皙,眼眸乌黑深邃,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侯海洋仍然留着打篮球时的寸头,脸部棱角分明,修长高大略显粗矿。侯正丽一手挽着弟弟,一手挽着男友,此时,她感觉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张沪岭是从百忙之中抽一天回到侯正丽家乡过春节,与未来的岳父母见过面以后,待了一个晚上,他和侯正丽便离开柳河镇。

段三爱人原本想搭乘张沪岭的小车,送女儿到巴山县城,段三拉着她,道:“你将燕儿送到巴山还得回来,想开一点,燕儿跟着侯大妹出去,至少她不会被关到看守所,而且去广东的车费都可以节约了。”段三爱人拼命忍住眼泪,当汽车轰鸣声响起来,看到车窗内女儿抹起了眼睛,段三爱人再也不控制不住,放声哭出来。

侯海洋目光追着小车的后影,他没有伤感,在心里暗自下着决心,道:“我迟早会过去,在广东留下重重的一笔。”

张沪岭和侯正丽离开以后,二道拐就如被拉长的橡皮筋,失去了外力,恢复了正常。侯厚德脸上的笑容被北风吹走,板成一块,冷冰冰的,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侯海洋则我行我素,打打篮球,跑跑工地,尽量回避与父亲见面。

父子俩不到迫不得已,都不互相说话。这就苦了杜小花,她一会儿去劝丈夫,一会儿劝儿子,两边撮合。

在寒假期间,侯海洋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秋云,偶然间也会想起吕明,总体来说,想念秋云的时间明显长于吕明。唯一让他感到不爽的是以前在与吕明交往时,他会通过写信来排遣思念,如今思念秋云时,他无法打电话,也无法写信。

十来天的时间转眼即过,很快到了学校集中时间。

在这十来天时间里,杜强接连打了好几个传呼,催要尖头鱼。侯海洋哼哼哈哈装傻,强调在春节期间收不到尖头鱼。他拒绝杜强,价钱是一个因素,另一个因素是杜敏餐馆被砸一事。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他始终怀疑与杜强有关,心里生出一个大挖瘩,让他对杜强由感恩之心变成了怀疑之心。

除此以外,再没有人来麻烦侯海洋。侯海洋呼吸着青山绿水间的新鲜空气,天天苦练篮球,顺便翻看着姐姐留下来的《商业会计》,读这本《商业会计》时他总是想起尖头鱼的鱼腥味。偁尔翻到英语,总让他想起秋云的芳香,让他的心乱成一团,荷尔蒙猛往上蹿。

侯厚德在杜小花不断地劝说之下,慢慢冷静下来,由自己的处境推算儿子在新乡遇到的事,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发出深深的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在即将离开二道拐的早上,杜小花一直守着儿子吃完早饭,等到儿子吃完最后一块腊肉,道:“你爸在屋里,有话要给你说。”

侯海洋知道这一关始终逃不掉,苦着脸道:“妈,你真的以为我变成了二流子,变成了社会青年吗?不是那么回事。我想上进,可是学校领导太操蛋,他们不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而是货真价实的社会败类。我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因为被爸教育得太好,有正义感,有自尊心,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这才被踢到村小去。”

杜小花对此深有同感,道:“你爸为人处世的方法都是照抄书上的大道理,圣人书上说的话,都是啥陈年烂芝麻的道理。以后你要向姐夫学,做事老练一些,别傻乎乎的。”

侯海洋搂着母亲的肩膀道:“妈,你的儿怎么会是笨蛋,我肯定会成功。”

杜小花提着纸箱子,放到摩托车后面,然后向侯海洋努嘴,示意他到父亲房间去。这一次回到二道拐,侯正丽给家里人带了不少吃穿用品,其中给侯海洋带了六七套衣服,有皮衣、西服、内衣,甚至还有一双皮鞋。杜小花将这些衣服装在小纸箱子里,用绳子绑在摩托车后面。

侯海洋慢慢走到父亲房间前。

屋门打开,屋内没有开灯,光线比室外暗一些,侯厚德端坐在椅子上,桌前放着一本书,一副新眼镜放在书边,他用平静的目光看着高大挺拔的儿子。

“爸,我要去学校报到。”

侯海洋站在门口,将所有的光线基本挡住,身体逆光,让侯厚德一时看不清楚儿子的表情。

侯厚德用平静的口气道:“二娃,你是不是想到广东去?别急着否认,我的观点和段三不一样,他为了多赚钱,可以让段燕不要正式工作,跟着张沪岭到广东。我认为你要有独立的人格和尊严,我们侯家屋里的人不能全靠着张沪岭,有句时髦的话叫做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侯海洋很意外,他以为父亲会批评自已,没有料到父亲会以这种平和的方式开始谈话。

“你参加工作就算成年了,以后的路靠自己走,我和你妈都不能决定你的人生。但是,作为长辈毕竟有自己的人生体验,希望能接受我们的意见。”

如果侯厚德进门就是一顿严肃批评,侯海洋一定会有强烈的逆反心理,父亲采用心平气和的方式来谈话,让他的逆反心理渐渐消解,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我不知道你在新乡学校遇到了什么事,你妈也没有给我说清楚,大体上就是一位姓刘的副校长与你有比较深的矛盾,你认为这个校长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总之不是共产党的领导而是一个坏蛋。我说的对不对?”

侯海洋点头,道:“是有这样一个人,他搞女教师,这事绝对不假,还开馆子,开煤矿,和社会上的混混有牵挂。”

侯厚德道:“这位校长如果真的有这么坏,自然会有党纪国法等着他。你犯了一个错误,你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了自己。像你这样自暴自弃,那位校长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你影响的只是自己的前程。用这个思路来看,你不觉得自己很愚蠢吗?”

“聚众看黄色录像,不管你是否承认,派出所认定了,你无法抹去这个事实,我最生气的就是此事,只要此事装进档案,就是一辈子的污点。二娃,你太不清楚事情的轻重了,在文革期间,有多少人因为政治上的污点而失去了前程,甚至家庭破碎。”

侯海洋被“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个理论打动了,陷入沉思,闪电般梳理了在新乡的经历:“曾经很努力地想借调到新乡,又想去读电大,再想借调到县公安局,这三条道路都没有走通。又与校领导刘清德发生过严重冲突,因为所谓的聚众看黄色录像被踢到了牛背砣小学。这一系列事情发生以后,放弃了新乡。在秋云的鼓励下,曾经想到去读大学。与准姐夫张沪岭见面之后,决定到广东跟随姐夫。”

他没有将这一段经历和心路历程告诉给父亲,只是仔细听着父亲谈话。

“你现在仍然决定要到广东去吗?”侯厚德很郑重地看着他。

侯海洋想了想,表态道:“我肯定要去,但是会等到六七月以后,不会马上去。”

听说儿子并不是马上就要去,侯厚德暗自舒了一口气,道:“我们就谈到这里,去上香。”

回到二道拐当天,侯海洋便与父亲有着冲突,寒假多数时间都和父亲斗气。在即将离开二道拐时,父亲语重心长一番话,将侯海洋聚在心中的怨气消解了大半,他暗自后悔在寒假期间对父亲的态度不好。

父子俩一前一后前往祖坟,在经过一处山坡时,父亲指着荒草中的一段残石,道:“解放前,祖坟这边还有一个牌坊,还有石狮子,这是当年牌坊留下的残留物,我们侯家是大族,没有想到没落如此,祖上荣光消逝殆尽。”

一段残石上留着雕刻的痕迹,似乎是一双眼睛,侯海洋与这双眼睛对视,他感受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来自历史深处的凝视。

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假期就这样过完,侯海洋要回新乡学校。

新乡学校唯一能吸引侯海洋的是秋云。

秋云是侯海洋生命中第一个女人。

秋云是侯海洋最落魄时陪在身边的女人。

到了新乡以后,侯海洋纯粹是以旁观者心态参加开学典礼,参加政治学习,他志在广东,发生在新乡的事情便与己无关。

散会以后,秋云在寝室坐了一会儿,便直奔牛背蛇小学。此时学生还没有上课,两人在空无一人的牛背砣小学见了面,来不及聊天,便热烈地拥抱在一起,迸发出轰轰烈烈的火焰。

两人亲密一番以后,在床上彼此满足对方,肉体和心灵都如在冬天洗了一个热水澡,舒服到极点。

秋云脸上带着些红晕,枕着侯海洋的胳膊,微微仰起头,道:“老师们都在议论你占了学校的地,你为什么要整这一块地?”

侯海洋道:“我们到坡上走走,你看看我的地盘。”

两人手拉着手,顶着北风走上旱坡。旱坡上,凡是侯海洋地盘的边沿都栽上了刺桐。刺桐生命力极强,随手插在地上便能生根发芽,长成以后便成了一片刺墙,这是一道天然围墙。

侯海洋指着远处蜿蜒小河,道:“这里风景如画,我要在山顶上修房子,住在山上,看星星,吹山风,吃河鱼,养土鸡,这是何等浪漫。”

秋云不理解侯海洋如此举动,道:“你莫非真想要在这里待一辈子?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

侯海洋用坚定的声音道:“我决定了,你离开新乡之时,也是我到广东之日。”

秋云原本将头依着侯海洋肩头,闻言抬起头,道:“你不考大学了?即使到广东发展,没有文化还是不行,真要从基层做起来,难上加难。”

依靠姐夫发展,侯海洋并不觉得光彩,他没有深说,浅浅地谈了几句,很快就转了话题,道:“考研成绩好久出来?”

秋云道:“成绩要在3月8日才出来,考前还信心百倍,考完之后觉得也不错,现在回想着考卷,越想越觉得错误的题越多,心里反而忐忑起来。有一道多项选择题目少选了一个答案,最有把握的英语也考得不理想。”

秋云是一个独立且坚强的女子,在侯海洋的印象之中,她是第一次露出这种患得患失的表情,安慰道:“这大半年,你一门心思都在复习,准备得不错,我相信你能成功。”

秋云道:“大家为了考研都下了苦工夫,不仅仅是我用功。在大城市的同学还能参加各种补习班,和导师也能有联系。我在新乡就全部靠自己,亲戚只能是帮忙联系点日常事务。”

走上旱坡顶,视线顿时开阔起来。牛背砣小学被绿树所环绕,房顶是灰色的小平台,绿树外面是小河,河上面飘浮着不少竹叶。再远处是小块农田,零星房屋散乱地分布在小丘之间。

侯海洋将秋云拉到身前,为她挡住山风,道:“我们这些农家子弟很大的一个梦想就是跳出农门,到大城市去工作和安家。为了赌气而来到巴山县最偏僻的新乡学校,对于我们这种农家子弟来说是不可理解的,这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他想起了父亲给自己说的话,强调了一句:“你这是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用他人的错误来耽误自己的前程,太不值得了。”

秋云道:“你不了解当时情况。我从小就住在市公安局家属院,父亲很早就是公安里的英雄,在大院子里我很自豪。在毕业前夕,父亲突然从英雄变成了黑社会,在院里人人侧目,这种反差让我难以接受。父亲出事以后,我便准备在今年考研,而且是势在必得,故意选一个偏远的学校,就来到了新乡,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否则怎么会认识你。”

侯海洋搂着秋云的细腰,道:“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同样如此。”

秋云道:“但愿我这一次能成功,我们要一齐离开这个鬼地方。”等待考研成绩的时间颇为难熬,在三月八日,星期一,这是考研成绩揭晓的时间。秋云上完课,在中午时间就来到了牛背蛇小学,她拿着侯海洋的传呼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等着堂姐电话。

终于,在十二点四十分,传呼响了起来。秋云急忙从操场来到厨房,道:“有传呼了,是茂东的号码,我要到场镇回传呼。”

侯海洋拿过传呼机,认出是小周办公室的电话,道:“这是我在茂东一位朋友的电话。”

秋云既失望又松了口气,拿着传呼机又站在门口等着。十来个泥猴似的小学生在院里追逐打闹,他们是心思单纯的小学生,尽管物质条件粗陋,却可以因为一场篮球比赛、一次有趣的游戏等简单原因而产生出发自内心的幸福。

冷风吹起秋云长发,在空中飘动着。

“外面冷,在灶火间来坐一会儿。”侯海洋将秋云从门口劝进灶间。灶腾用细灰盖住,看不见明火,仍然向外散发着热量,秋云坐在灶间,接过热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

学校门前走进一个人,歪歪倒倒的,扑面而来的酒味甚至在屋里也能闻到。侯海洋正陪着秋云等待考研成绩,没有心情陪赵海这个老醉鬼扯淡。但是人已经进来,还得接待。

“侯老弟,你牛啊,占了学校的地居然都没有事,几个校领导屁都不敢放一个。”赵海直接坐在客屋,端过侯海洋的茶杯就喝。吐了一口茶叶碎末,他又道:“我就是开学晚了一天,代友明说了一顿,刘清德狗日的又来冷嘲热讽,王勤这个娘们儿分管小学,完全说不起话,如果小学和中学不分开,学将不学。”

侯海洋没有理他,耳朵朝向灶房,等着传呼机的响声。

“赵良勇这个龟儿子是乌脚蛇戴起眼镜假充正神,现在开始读函授本科,叫他龟儿子打扑克居然不来。他是个把壳蛋,到派出所啥子鸡巴狗卵子都交代出来。”

侯海洋如今从心里有些瞧不起酗酒的赵海,道:“你不要说别人,先把酒戒掉,每天醉醺醺像个啥子。你这是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赵海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道:“你天天抱着美人睡觉,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算啥子尿东西,就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混一天算一天。”

秋云等着堂姐的电话,心里如有一只猫在抓,她很想和侯海洋说一会儿话,又不想与酒醉鬼赵海见面。每当赵海喝醉酒,他看人眼神直勾勾的,眼光带刺,令她很是不喜。

眼见着到了上课时间,秋云准备离开牛背砣回学校,传呼机响了起来,这一次也是茂东电话。

“海洋,是你的电话吗?”

得到否定的回答以后,秋云急急地道:“我去场镇回电话。”侯海洋出门去骑摩托车,马光头和另外的老师已经来到了院子,准备下午的课。侯海洋道:“马老师,我要到场镇,我的课你帮我上。”

马光头不断地点头,脸上挤出笑容,殷勤地道:“侯老师,你去,我帮你上课。”自从那次向王勤打了侯海洋的小报告以后,他心里存在着深深的内疚,恨不得帮着侯海洋上完他所有的课。

侯海洋发动着摩托,道:“那就麻烦了。”

出了学校,秋云忍不住道:“我听到一些说法,你租旱坡的事,牛背砣的老师到学校去告了你,这些人平时老实巴交,怎么能这样阴险!”

迎面而来的风,直灌进衣服中,侯海洋缩着脖子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都是造孽人,我不跟他们一般计较,装作不知道就行了。”

“我做不到这一点,和李酸酸总是搞不拢,她这个人太喜欢在背后胡说八道,不传播点小道消息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当然不一样。”

说话间,摩托车到了场镇。秋云拨打电话时,手有些发抖。放下电话时,脸色阴晴不定。

“情况如何?”

“单科完全过了,总分349分。”

侯海洋对考研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个成绩意味着什么。秋云脸上忧色愈发重,道:“去年总分是342分,也不知道今年的录取线是多少。”

侯海洋伸手拍了一下秋云的肩膀,道:“既然比去年分数要髙,你担心什么,耐心等待就行了。”

秋云用力挤出一些笑容,道:“但愿录取线和去年差不多。”

成绩出来以后,秋云这才真切地感到了地处偏僻的尴尬,她想打探点消息只能委托给堂姐,而堂姐毕竟有自己的事情,她给的消息总是慢了些。这就让秋云头痛且心焦,下班以后来到牛背砣也是坐卧不安,如热锅上的蚂蚁。

侯海洋决定要帮秋云做点事情,如今秋云最麻烦的事情是缺少通信工具,安装一部电话要几千元的初装费,意义不大,最佳的工具则是一部中文显示传呼。

他抽了星期四的下午来到了县城,直奔最大的电信经营店。他如今有了一定的积累,荷包比起第一次买传呼机硬了许多,要了一部性能比较好的双排汉显摩托罗拉,传呼号是128开头,交了一年服务费,用了三千多元。付钱的时候,侯海洋肉痛得紧,可是想到秋云的柔情蜜意,便觉得付出是值得的。

骑车回到新乡牛背砣时,过了六点,天变得漆黑一片。侯海洋站在牛背蛇学校铁门前,看到秋云坐在灶间,单手托腮,盯着熊熊燃烧的灶火想着心事。

她听到敲打铁门的声音,拿起手电朝外照了照,警慑地问道:“谁啊?”

“是我。”

听到是侯海洋的声音,秋云松了一口气,拿着钥匙走到了门前,埋怨道:“你又到哪里去了,也不给我提前说一声。”侯海洋给心爱的人办了件实事,心情不错,开玩笑道:“你太小心了吧,刚刚天黑就紧锁大门,这是对新乡治安情况的否定。”

秋云满腹的心思,没有和侯海洋开玩笑,打开铁锁,问;“你怎么突然就进县城?我看见你留昀条子,又是送鱼?你没有去收鱼啊。”

侯海洋只道:“冬天骑车真受罪,鼻子和耳朵都要冻掉了,快,弄点吃的。”

秋云看侯海洋被冻得嘴唇乌青,转身从灶间将热饭菜端了过来,摆了两个碗两双筷子,然后坐下来默默无语地吃饭。

寒假开学时,侯海洋的行李是母亲杜小花帮着收拾的,来到二道拐才发现,除了姐姐侯正丽买的衣物以外,杜小花还用塑料袋包了一块腊肉。秋云煮了一块腊肉,切成薄片,半肥半瘦的腊肉晶盖剔透,散发着独特的香味。侯海洋食欲大振,扔一块腊肉入嘴,只觉满嘴是二道拐的味道。

侯海洋嚼了几块腊肉,见秋云郁郁寡欢,问“怎么,生气了?”他没有马上将汉显拿出来,有意给秋云一个惊喜。

“没有生气,只是心情不好。我下班的时候给堂姐打了电话,她说今年报考人数比去年至少多了两倍,录取线水涨船髙,我恐怕要落榜。”秋云是抱着到新乡住一年的想法而义无反顾地来到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如果考研失败,则意味着她还要在这里过一年,甚至多年。当然,她可以找以前的老关系调回茂东,可是既然这样,何必当初。

侯海洋安慰道:“分数线都没有出来,你何必提前开始纠结,这是自讨没趣,你等真正落榜再纠结不迟。其实我内心里希望你落榜,你落榜以后就可以留在新乡,我们做患难夫妻,白天上课,傍晚到旱坡上种地,快活赛过神仙。”

秋云半天说不出话,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一种美好传说,本质上是一种需求层次不高的愿望,她的理想比这三点要美好得多。到了今天,她终于认识到当时不顾一切到偏僻乡村真的是冲动之举,幸好在新乡遇到了侯海洋,让她在新乡日子变得美好起来。也正是由于遇到侯海洋,让她想着离开之时又愁肠百转。

吃完饭,秋云正要洗碗,侯海洋道:“别洗,先看一样东西。”打开包在盒子外面的袋子,盒子上印着精美的摩托罗拉照片。秋云眼睛瞪大了,道:“又买了一个传呼机?”

“你这一段时间需要与学校联系,没有传呼机不方便,这是摩托罗拉的中文汉显。你堂姐有什么事就可以直接发信息。”

拿着摩托罗拉中文汉显,这是秋云收到的最贵的一份礼物,她一时说不出话,摩挲着精致的传呼机,过了半晌,道:“你到巴山县城就是为了买传呼机?你怎么这么傻,这个中文汉显太贵,服务费每月就要一百多。”

侯海洋自豪地道:“男人赚钱就是为了女人花,你花钱,我痛快。给你买汉显是我实现男子汉的重要步骤。”

秋云知道摩托罗拉中文汉显价格昂贵,心里着实感动。她也没有过于矫情,把传呼机拿在手里细细把玩,露出调皮的笑容,道:“那你就要感谢我,如果我不要这个汉显,你就成不了男子汉。”

在农村,田间地头男男女女经常开一些带荤的玩笑,这些玩笑粗俗大胆,直指生殖器。侯海洋从小在田间地头深受熏陶,听到秋云说了这么一句含义模糊的话,便开玩笑道:“确实我要感谢你,没有你,我就是少年,有你,我才成为男人。”

秋云刚开始没有注意其中深意,看着侯海洋坏坏的笑容她反应过来,扬手欲打,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油腔滑调的。”

侯海洋握着秋云扬起的手掌,将她拉到怀里,道:“这不是油腔滑调,是大实话。”

秋云抱紧了侯海洋,道:“谢谢你,不是为了传呼机,是感谢你的那份心意。”她在侯海洋脸颊上吻了吻,当侯海洋准备吻过来时,她又将侯海洋推开,道:“你待一边去,我先洗碗。”

有了汉显传呼机,秋云顿时又与以前熟悉的世界联系在一起,堂姐凡是打听到什么消息,便以简短的消息发送过来,简明扼要,一目了然,免去了无法即时通讯之苦。

3月13日,星期六,秋云正在上课,身上传呼机振动起来。作为教师,她颇为讲究,不在上课时做任何与教学无关之事,没有理睬振动着的传呼机。但是,她还是被传呼机分了神,这个时间来的传呼肯定事关考试,想着考试就联想到离开新乡,她在读课文时,甚至走了一会儿神,仿佛侯海洋坐在教室角落看着自己。

在两人似好未好时,侯海洋曾经在教室里坐着听过两三节课,这个行为引来了同学们的侧目以及教师们的议论。侯海洋不在意这些议论,她也不太在意。当侯海洋被踢到牛背蛇以后,他以倔强的姿态对抗着新乡学校的一切,彻底站在新乡学校的对立面,只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到学校,事情办完便匆匆离开,这种情况下侯海洋自然不会再到教室来听英语。

今天,收到了传呼,秋云莫名其妙想起了坐在教室角落的侯海洋。下课以后,秋云抱着课本匆匆出了教室,冥冥之中似乎有预感这次信息将会是决定命运的一次信息。走到操场边缘,一群中学生在操场上追逐着,他们不知疲倦,玩命似的在奔跑着,弄得灰尘四起。秋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开了传呼机,一条信息跃入眼中——分数线350分。

几个字如重炮一般轰在了秋云的头脑之中,天空顿时昏暗起来,操场上小孩子们的吵闹声变得格外遥远。

“难道就是这一分之差就要改变我的人生?难道做错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的选择题就改变了我的命运?”秋云的心里涌出了一阵阵苦涩。

在操场转了无数圈,她回到小寝室。

李酸酸端着杯浓茶,站在门边与赵良勇等人聊天,看到秋云过来,她故意大声道:“小侯老师是新乡学校最男人的老师,他敢打刘缺德,学校其他男老师谁敢?他不来政治学习,占了学校的地,校领导屁都不敢放一个,真他妈的欺软怕硬。赵良勇,你以后当了官,要有点男人样。”

赵良勇不承认李酸酸的说法:“我能当啥子官,你别打胡乱说。”

李酸酸哼了一声:“这两天就要宣布了,到时我就要喊赵主任。”

赵良勇要当教导主任的说法早就在老师之中流传开来,对于秋云和侯海洋来说,这是一个完全可以忽略的职务,对于多数学校老师来说,教导主任这个职务与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密切相关,是一个算得有分量的官位。

秋云坐在床上,床头放着好几本专业书,此时她一点都不想看这些书,扔条毛巾盖住了这些书,然后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天花板。

李酸酸进屋,拉开秋云的布帘,看着秋云脸色苍白躺在床上,用夸张的声音道:“秋老师,生病了?我去带信给侯海洋。”又补了一句,“是不是侯海洋欺负你?这个侯海洋怎么搞的,一点都不懂得惜香怜玉。”

秋云和李酸酸在一间屋住了大半年,她对李酸酸有深刻了解,知道再好的话从李酸酸嘴里出来都会变味,此时她没有心情生气,道:“我没有生病,就是有些累,躺一躺。”

李酸酸伸手摸了摸秋云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道:“没有发烧。”

此时,秋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在角落里,她努力挤出一点笑容,道:“谢谢,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下午,政治学习,秋云心不在焉,侯海洋则罕见地来到学校参加政治学习,这一次来参加政治学习,是赵良勇亲顾牛背砣小学的结果。

侯海洋在学校是叛逆者的姿态独树一帜,受到普通教师们的暗自喜欢,不断有老师散烟。邱大发凑到身边,撕开一盒新的红塔山,道:“小侯老师,抽烟。”汪荣富道:“老邱,红塔山放了一个多月,今天终于开戒了。”邱大发呵呵笑道:“小侯老师难得来,当然要抽好烟。”

侯海洋抽着烟,眼光看着秋云,见到脸色不佳,心里咯暖一下,暗道:“难道秋云没有上分数线?”想到这一点,他有喜有忧,喜的是秋云可以陪在新乡,忧的是留在新乡对秋云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他眼光又扫了一遍,见到角落里是长头发的赵海,他的脸比以前更瘦,犹如被斧头砍过,鹰钩鼻子仿佛被扩大了几分。

“这个赵海太不坚强了,就算是到了村小,也不至于自我折磨成这个样子。”侯海洋又想起了父亲所说的话,“父亲的话挺有哲理,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是愚蠢的,自己犯了错受到别人的处罚,本来就是一件悲伤的事,自己还要加倍惩罚自己,更是赛上加蠢。”

代友明、刘清德、王勤陆续来到会议室。刘清德坐在主席台后,居然看到久不来开会的侯海洋,感觉很是意外,他鼻子哼了一声,眼光上抬,一副漠视的神情。

侯海洋视台上诸位领导如无物,他所坐的位置恰好可以看到秋云的侧脸,便认真研究秋云脸上冷冰冰的表情。这个表情就如第一次在巴山县城的冰美人表情,看到这个表情,他更加确信秋云考试成绩不妙。

几位校领导讲完,校长代友明特意让赵良勇讲了讲新学期的教学安排。在座所有老师们都明白赵良勇安排教学工作意味着什么,在赵良勇讲课之前,老师们一齐拍手鼓掌,气氛热烈起来。

侯海洋是学校最年轻最有名的闲云野鹤,他也为赵良勇鼓掌,在心里客观地评价道:“学校总算办了一件人事。”

赵良勇无论从组织能力还是教学能力等方面,都足以担任教导主任一职,加上他为人处世比较圆滑,是教师之中天然形成的大哥级人物。虽然在派出所写了检讨书稍稍有损其威信,可是经过几个月的沉淀,此事不再新鲜,赵良勇很快在老师中恢复了威信。

散会以后,侯海洋和秋云对视一眼,两人心有灵犀一点通,都从对方眼神中读出了自己需要知道的信息。赵海不合时宜地从身后拍了侯海洋的肩膀,道:“老侯,赵良勇要当官了,晚上他必须请客,喝酒。”

侯海洋道:“现在喝酒太早了,等到老赵的乌纱帽戴稳当了,再喝酒不迟。”

在新乡学校,每次政治学习都是喝酒的动员会,特别是很多教师平时散布在各个村小,相隔远,不容易聚在一起。政治学习以后,大家聚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喝一台酒,喝醉以后,晚上孤寂的时光便容易打发,第二天早上起床就是九、十点钟,一天的日子也就算过了一小半。

李酸酸从几人身旁走过,她大有深意地笑道:“赵海,你也是过来人,怎么不懂事,去当大灯泡,喝酒从来都是单身汉的事。”上次喝醉酒,赵海曾经对李酸酸有过亲昵或者说是猥亵的动作,李酸酸似乎把此事全部忘记了,仍然在赵海面前有说有笑,反而是赵海感到浑身不自在。

“侯海洋,秋云中午生病了,你这个男人家,怎么不管不顾?”李酸酸大声开侯海洋的玩笑。

侯海洋更加确定秋云考研之事不妙,没有理睬李酸酸。

李酸酸和赵海相继离开,侯海洋走到秋云身边,道:“分数线划出来了?”秋云点了点头,脸上尽是沮丧,道:“差一分上线。”侯海洋道:“到牛背砣去吧,我煮酸菜鱼,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大不了再考一次。”秋云叹息一声,道:“我为了考研,天天看书,也算勤奋刻苦,谁知是这个结果!若是分数差得多一点,我还能想通,现在只差一分,让人想不通,郁闷。”

秋云在牛背砣小学放着全套洗漱用品,她没有回寝室,与侯海洋一道走出了校园。

学校老师都知道秋云与侯海洋谈起了恋爱,此时,仍然有不少老师三三两两聚在操场边上,他们看到秋云跟着侯海洋肩并肩走在一起,心里涌起了不同的感受。

刘清德为代表的男教师们都抱着“好白菜都被猪拱了”或者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的想法,心里充满了对美女的渴望以及对侯海洋的嫉妒。

以李酸酸为代表的中年妇女则持着完全相反的观点,她们普遍认为侯海洋是一位很有潜力的健康向上的阳光少年,认为秋云则是心机深沉的女人,她们普遍抱着“侯海洋这种阳光青年怎么会爱上秋云,迟早要被秋云蹬掉”的观点,更有少数偏激者认为“侯海洋被秋云欺骗了感情”。只有如赵良勇等少数人在祝福一对年轻人幸福。

侯海洋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感受,两人沿着青石板路到了场镇。摩托车有点小毛病,正在修车店等配件。离开了摩托车,侯海洋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他握着秋云的手前往牛背砣学校。

在冬水田里忙活的农人见到这一对青年男女在大白天牵着手,都伸直了腰,瞧着两人。一个老年农人道:“妈哟,还是老师,大白天就手牵手。”跟随着他在田里劳作的是半大小孙子,他道:“爷爷,这个有啥子嘛,听我妈说,在大城市,谈恋爱的人都在大街上抱着亲嘴。”老年农人愤愤地道:“这他妈的像个啥子,我要到镇政府去告他们。”

侯海洋和秋云没有说话,牵着手行走在冬日暖阳之下。回到牛背砣小学,侯海洋关上房门,俯身抱着秋云,道:“我等会儿杀鱼,生蒸腊肉,晚上吃大餐。”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侯海洋表现出了超越年龄的良好耐心和细心,让秋云在美味的大餐和美妙的性爱中暂时忘掉了沮丧和失落。

第七章 乡村爱情故事 刑警队长有一双火眼金睛

星期天,一辆越野车从茂东开过来,越野车到了巴山县城以后,没有进城,从城郊绕城而过,前往了新乡方向。

十点,越野车停在了新乡场镇,下来一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剪着短发,下巴刮得铁青,身穿浅黄色的短皮衣,脚上是警用皮鞋,整个人显得干净又干练。

他阴沉着脸站在新乡场镇边上,和茂东绝大多数乡间小镇一样,这个场镇能一眼望穿,一览无余,有两家日杂店,一家五金店,一家小药店,一家豆花馆子,街道另一边似乎还有另一家馆子。站了几分钟,他直接朝学校走去。

男子很快出现在新乡学校的教师平房,他见到平房中间有一个中年女子和一位男子站在门口说话,走了过去,礼貌地问:“请问老师,秋云在吗?”

李酸酸上下打量这位气质沉静的中年男子,道:“秋云到……”她话还没有说完,赵良勇很不礼貌地打断了她,道:“秋老师,早上我还看见一眼,现在不知在哪里。”李酸酸抢一句话,道:“秋云可能在牛背砣小学。”

中年男子微微点了点头,道:“谢谢。”

李酸酸和赵良勇目送着这位中年男子离开了学校的平房。

赵良勇熟悉李酸酸的脾气,道:“你这张臭嘴,少说两句不行。他肯定是秋云的父亲,父女俩太像了。李酸酸,你的话硬是多,何必给他说这么多。”他知道秋云肯定在牛背砣小学,下意识帮着侯海洋掩饰。

李酸酸不以为然地道:“秋云父亲来找秋云,我难道不能帮助他,还要拿假话来骗他?”

赵良勇道:“这事本来很好办,可以让秋云爸爸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给侯海洋打个传呼。现在秋云爸爸到了牛背砣,说不定要惹出什么事。”

李酸酸给了赵良勇一个白眼,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这位中年男子是秋云的父亲秋忠勇,秋忠勇沿着秋云经常走的田坎小道来到牛背蛇小学。昨天,侄女给他打电话,说了研究生分数线的事,在对话过程中,侄女说了一句“我给秋云的汉显发了信息”,这个事实让经验丰富的老警察产生了警惕:“一个汉显的购机费加上使用费至少四千块钱,秋云身上最多能有一千块钱,凭着自身能力绝对用不起汉显。”他担心女儿一个人在偏僻的地方被人欺骗,因此一大早就从茂东来到新乡。

站在牛背砣小学门口,秋忠勇看到了女儿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青年在打乒乓球,厚重的水泥乒乓台子,挡不住两人脸上的亲昵表情,这是情侣间才有的神态。秋忠勇印证了他的推测,咬紧牙齿,微眯着眼,盯着男青年。

这个男青年与最心爱的女儿眉目传情,让秋忠勇不由自主涌起打人的冲动,这是他作为父亲和男人的本能。但是多年从警的职业训练已经深入血脉,他只是用如狼一般的眼光盯着男青年,没有任何过激行为。

“这个男青年至少有一米八,从气质来看不像农村人,但是分到村小肯定是师范毕业,师范毕业则不太可能是城里人。此人应该是生在农村,家里条件较好,应该是和秋云同一届毕业,比秋云要小,应该在二十岁左右。”

秋忠勇迅速作出了推断,想着大学本科毕业正在努力考研究生的女儿居然和一位农村家庭出来的中师毕业生谈起恋爱,他有几分恼怒。

秋云在打乒乓时,总觉得心神不宁,她检球之时,看见了门外站着的父亲。她和侯海洋交往一直瞒着家里人,此时骤然间被父亲撞破,惊得说不出话。

“谁在外面?”侯海洋见秋云神情有异,他和刘老七等人打了数场架,有积怨,一直担心这些杂皮报复,警锡性很高,握着乒乓球拍就走了过来。他瞧见了站在外面的中年男子,立刻就知道眼前这人是秋云的父亲。

在这种情况之下让父亲与侯海洋相见,秋云颇为忐忑,她走出小学铁门,问道:“爸,你怎么过来了?”

秋忠勇没有理睬秋云,眼皮从侯海洋身上扫过。在他的心里,女儿秋云永远都是依在自己身边的小可爱,那个外来的年轻人就是抢夺自己女儿的敌人。

侯海洋居然感到这个目光有着砍骨刀一般的锋利,他甚至有些走神,想道:“秋云的爸爸到底是来自茂东的警察,身上有朱所长和杜强没有的杀气。”

秋忠勇收回目光,对女儿道:“你知道分数线吗?”

“姐给我打了电话,总成绩差一分。”

秋忠勇和蔼地道:“差一分没有关系,我找人问过了,还有调剂到其他大学的机会,你跟我走,现在回茂东。”

秋云道:“明天还要上课。”

秋忠勇不动声色地道:“你先跟我回去,商量调剂的事,明天送你过来上课。”

秋云回头看了一眼侯海洋,鼓起勇气,对父亲道:“这位是我的同事。”

秋忠勇不想与牛背砣小学校的男青年发生任何接触,不发生冲突,更不发生友谊,在他眼里,站在牛背砣学校的男青年等于空气,似乎不存在。他转身朝公路走,催促道:“赶紧走吧,你妈炖了鸡汤。晚上吃完饭,姑姑也要过来,一起研究调剂之事。”他说话很简短,语气很平静,可是其决定不容置疑。

秋云望着父亲的背影,跺了踩脚,转身走进院子,道:“那是我爸,今天晚上要回家商量调剂的事,明天回来。”她抱歉地笑了笑,跟在了父亲身后。

侯海洋握着乒乓球拍,看着父女俩的背影,没有说话。

秋云离开了,院子里顿时清静下来,灶台上煮着从家里带来的腊肉,发出了阵阵香味。一条尖头鱼已经剖开,码了盐。为了安慰失意中的秋云,他特意准备了腊肉和尖头鱼这两种美味,如今秋云走了,美食顿时索然无味。

“秋云的父亲能找到牛背砣,肯定是先到了新乡学校。从他的表情以及行为来看,对自己应该很不满。”

侯海洋提着乒乓球拍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思绪万千。

“秋云父亲除了不满之外,还包含着一种轻蔑,对,这就是轻视,不肯来打个招呼,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

若是秋云的父亲表现出不满,侯海洋还会觉得可以理解和接受,可是这种不加掩饰的轻视,让他强烈的自尊心受到了无数飞刀的袭击,其中一柄是“小李飞刀”,直插到咽喉,让他喘不过气来。

从巴山到茂东的路上,秋忠勇时不时与女儿说两句话,但是他绝口不提牛背砣小学的事。秋云反而感觉胸口有一块大石堵住,好几次都想主动询问父亲,话至嘴边,还是压了回去。

车过巴山,秋忠勇想起副驾驶位置上有一包同事送来的喜糖,道:“前面箱子里有糖,你吃吧。”秋云摇头,道:“我不吃糖。”秋忠勇劝道:“你别愁眉苦脸,没有过不去的坎,你爸的事情当初多大,现在也风平浪静了。关键有两条,一是你自己要努力,二是要行得正站得端。”秋云惊喜地道:“爸,你没事了?”

秋忠勇道:“有事早就进监狱了,大事没有,小事还没完,这些事不用你来操心。总而言之,你要相信爸爸是一个好警察,我是打黑警察,怎么会和黑社会勾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听说父亲没有什么大事,秋云发自内心欢喜,考研差一分的沮丧也就被淡了几分。

回到家里,姑姑已经在屋里等着,当秋云进屋,她看了哥哥的脸色,便拉着秋云在客厅里说话。

秋忠勇和爱人赵艺进了卧室,阴沉着脸道:“证实了,秋云在新乡学校和一个村小教师来往密切。”赵艺没好气地打断道:“别说专业术语,来点实在的,来往密切,密切到什么地步?”秋忠勇道:“我是十点钟到达新乡镇,听学校老师说,小云在牛背砣村小,我找到村小,小云和一个男青年在打乒乓球。”

赵艺步步追问:“小云晚上是否住在那个牛什么砣的学校?”

“牛背砣。”秋忠勇又道,“我在新乡学校遇到一男一女两个教师,那个男的说是今天上午在学校还看见了小云。”

赵艺用手掌在胸口揉了揉,道:“差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们同居。既然在上午看见小云,就说明小云没有住在牛背砣,若是同居了,事情就不好办。”

秋忠勇有些话没有说透,凭着多年刑警的直觉,他认为女老师有些话没有说完便被男教师打断,而从男教师说话神情来看十有八九在说谎,可是这个观点他忍着没有讲出来。

“我有三个建议,一是给小云买一部汉显的传呼机,她在新乡,联系起来不方便,那个人买的传呼,我们绝对不能用。”

赵艺忽然说了一句:“那个男青年,你见到了吗,人如何?”

“我没有同他说话,这人约有一米八,长得倒是一表人才。”

“长得帅有什么用?他在村小当老师,顶了天是中师毕业,能有什么前途?”赵艺催促道,“你还有什么建议?别藏着掖着,急死个人。”

“第二,我想把小云调回茂东,即使进不了城,放到郊区学校也行。小云自尊心强,太敏感,当初犟起要到巴山,恨不得越远越好,其实就是躲着熟人,现在检察院已经证实了我的清白,也就不存在躲着熟人的问题。”

赵艺点了点头,道:“你们父女两个是一个脾气,她的犟脾气就朝着你。如果她真的和那个村小教师谈起了恋爱,恐怕不会轻易同意调回来,得想些合适理由。”

“理由很好找,调回茂东好联系调剂的事,自己的事不能总是麻烦别人。若是这个理由说服不了你的宝贝女儿,就只有施苦肉计,你的心律不齐,这是好理由。”

“呸,我的心律不齐是小毛病,她不会相信。”

秋忠勇道:“这种病可大可小,骗骗小丫头还是可行的。”

商量好计策,秋忠勇道:“家里有多少钱,我给小云买传呼机去。你找个空,给忠红说一说调动的事,这个事情交给小姑,让她发挥在教育界的关系,必须把事情办下来。”

赵艺给了丈夫一个白眼,道:“我觉得那个男的还是不错,花这么大的价钱给女儿送传呼机,比当爹的考虑得还要细心,难怪女儿喜欢他。”她从抽屉里数钱时,猛然间想起了一事,道:“上次小云回家,起劲翻你的那一叠《茂东日报》,还捡了几张在她的寝室里。我注意了一下,那几张报纸都有篮球比赛的照片,你说那个村小男老师有一米八,会不会是他?”

秋忠勇道:“村小教师怎么会跑到茂东来参加篮球赛,还上《茂东日报》?不可能的事!你别东想西想,数钱给我,晚了商店要关门。”秋忠勇兴冲冲地出去买传呼机,等他回来时,赵艺在给他递眼色。秋忠勇心领神会地进了寝室。

“我刚才进去打扫卫生,顺便拿了几张报纸出来,你来看一看是不是这个男娃儿?”

三张《茂东日报》皆有篮球比赛的消息,其中两张报纸有照片。一张照片是侯海洋被评为最佳球员的照片,另一张是上篮时的照片,在上篮的照片中侯海洋咬紧牙关,神情甚至带着几分浄狩。

“是不是他?”

“是他。”

两个人目光齐聚在了报纸上,看了半天,赵艺客观地道:“这个小伙长得挺精神,可惜是个村小教师。”

侯海洋同样保存着茂东篮球比赛时期的《茂东日报》。在茂东的比赛,是他在中师毕业以后难得的扬眉吐气的日子,每每回想起在球场上过五关斩六将的威风,心中就觉得爽快。

在赵艺和秋忠勇聚在一起看报纸时,侯海洋恰好一个人在牛背蛇冷清清的屋里翻起了旧报纸,一股冷风不知从哪一个角落吹了过来,将报纸吹得晔哗直响。他抬起头,见门窗关得严密,自语道:“这风从哪里来的,一股妖风。”

杜强接连打了好几个传呼,侯海洋都没有回电话。

上完了第三节课,侯海洋骑着摩托车来到了场镇,这才给杜强回了电话。

侯海洋对送鱼积极性不太高,道:“杜主任,这一段时间不知咋回事,确实不好收。”

杜强态度挺好,道:“我知道老弟有办法,今天晚上是县委宴请老张县长和张小山书记,全是重量级客人,点名要尖头鱼,无论如何也得给哥哥送过来,有几条算几条。”

若是往常,侯海洋说不定还会想办法接近张家父子,报出自己与侯振华的关系,此时他决定到广东去发展,与张家父子见面的心也就淡了。他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年轻气盛,还没有学会给自己留后路,他一心到广东,对茂东人物便没有了兴趣。

“我等会儿就将鱼缸里存的几条鱼送过来。”侯海洋虽然觉得杜强太抠门,压价太厉害,但是杜强毕竟帮过自己,还是答应送几条鱼过去。

侯海洋骑着摩托车来到巴山城郊,一辆越野车擦身而过。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是秋云,她正眯着眼睛休息,当小车与摩托擦肩而过之时,一阵冷风从车窗灌人,犹如一道气鞭子抽到了脸上。她睁开眼睛时,已经瞧不见摩托车了。

秋忠勇是用了闪电战术,他在事先没有与秋云联系,而是把事情基本办妥以后,开车直奔新乡,将秋云直接叫上了吉普车,在车上才谈了调动之事。

昨夜,秋忠红直接给茂东市教委主任熊有志打了电话,她讲了侄女秋云的具体情况,然后开玩笑道:“老熊,我还是第一次找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再难办的事也得给我办了,否则我不认你这位老大哥。”她和茂东市教委主任熊有志是一个知青点出来的知青,一起下过乡,关系极为深厚,说话也就随便。

熊有志道:“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你们当初分配的时候脑袋被门夹了,秋云是本科生,分到茂东一中都没有啥问题,居然分到了巴山的农村。现在调动难啊,进城必须得分管副领导点头,只能曲线救国,先到城郊,再进城。”

“爸,能不能暂时不调工作?”秋云原则同意了调动工作,可是想到了留在新乡的侯海洋,在犹豫。

秋志勇语重心长地道:“小云,你上次犯了一次傻,当时爸爸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有管你,让你来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这一次你姑姑动用了关系,才大致落实了接收学校。人情和银行储蓄一样,用—次就少一次,或者说人情就是贷款,不仅要还本金,还得付利息,下回别人找到你姑办事,她肯定推托不了。你说暂时不调动工作,会让你姑很为难。而且你要调剂志愿,留在新乡是真的不方便。更重要的是你妈心脏不太好,这一段时间经常发病,别惹她生气。”

秋忠勇用三条理由编成了一个网,束缚了秋云的手脚。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秋云在心里念了几遍这句诗,又想到:“如果我考不上研究生,那能不能将侯海洋也调到城郊来,我们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父母也就没有反对的理由。”

她反复分析自己与侯海洋的可能性,有一个优势、三个差距和一个隐忧。

一个优势:两人感情融洽,从情感到身体都相互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三个差距:一是年龄的差距,她高中后读了四年本科,已经要到二十三岁,侯海洋则是中师毕业,今年才满二十岁,虽然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可是这个年龄差距在秋家还算一个问题,二是学历的差距,一个本科,一个中师,在传统男强女弱的模式下,这种搭配不和谐;三是家庭的差距,一个是出身干部家庭,另一个出身于农村,虽然都跳出了农门,可是婚姻不仅仅是嫁娶对方这一个人,更是嫁娶对方的家族。

一个隐忧:自己读研的意志坚定,今年不成功,明年也要成功。侯海洋年轻,未来如何走变数太大,这一段感情能否经受住时间和空间的考验,谁也不敢打包票。

正是由于这三个差距和一个隐忧,她一直没有敢于向家里挑明两人的恋情,甚至在内心深处也不停地画着问号。

城郊车来车往,侯海洋没有看到更压根没有想到秋云也在县城,还坐在越野车上与自己擦身而过。他以往到霸道鱼庄,一般是先到厨房让老傅验货、过秤和签字,今天到了厨房却不见老傅。另一位瘦瘦的厨师过来验货,他是老傅的助手,与侯海洋也算是熟脸嘴。

侯海洋散了一支烟,随口问道:“怎么没有看到傅师傅?”

瘦厨师接过烟,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老傅跳槽了,前天走的。”

“霸道鱼庄生意这么好,老傅怎么跳槽?”

“生意再好都是老板的,工资发得少,谁还愿意久留?”瘦厨师摸了摸鱼肚子,道,“再等几天,尖头鱼就有鱼蛋,这时才最肥美。”

侯海洋忽略了鱼卵问题,经过瘦厨师提醒,他突然意识到“竭泽而渔”的问题:“我的鱼都来自溶洞的暗河,若是把产卵的鱼都捕搜上来,对我来说是一种损失,得考虑暂时停止捕鱼。”他从小在河边长大,在农村里有不捞产卵鱼的传统,瘦厨师无心之语,让他一下就想到了溶洞的特殊地理环境。虽然他正在学校后山上建旱坡基地,手里钱紧张,可是为了长期利益,在瞬间下定决心暂停捕鱼。

拿了签收单,侯海洋来到柜台前,对长期保持着冷脸的杜强小姨妹道:“李姐,这是单子。”

杜强小姨妹翻了翻抽屉,道:“今天还没有营业,柜台上只有四百多零钱,给了你,到时找不开。我给姐夫打个电话,让他送点钱过来。”

如果是一般送货人,杜强小姨妹绝对会用“没有钱”三个字打发掉,杜强千叮咛万嘱咐要对侯海洋态度好一些,她这才解释一番且还主动打电话。

侯海洋手里急需现金,道:“那我先出去一会儿,两点钟过来。”他来到城郊派出所,这才知道付红兵在前几天被推荐到岭西警校参加为期一年的学习。走出派出所,侯海洋暗道:“付红兵太不够意思,到岭西警校学习也不打个传呼,下次见面得宰这小子一顿。”

在现实生活中,心有灵犀一点通也是有的,他正在心中批判付红兵,腰间传呼振动起来,是来自岭西市的电话。接通电话,听到付红兵的声音,侯海洋批评道:“斧头,你这个狗家伙,我就在派出所门口,到岭西警校去学习,这种好事也不事先通知我。”

电话里,付红兵解释道:“走得太急,刚刚从医院出来到派出所上班,屁股都没有坐稳,就接到学习通知。整整学一年,学完考试合格能拿警校的大专文凭。”

侯海洋由衷地祝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现在果然应验了。你这个大专文凭是拿命换来的,没有人敢说三道四。”他想起秋云的父亲,就问:“在茂东有一个警察姓秋,不是邱淑贞的邱也不是丘处机的丘,是秋天的秋,你知道吗?”

付红兵道:“你说的应该是秋忠勇,他是茂东刑警队的老大,大名鼎鼎的破案高手,最近有些麻烦,据说和黑社会搅在一起了。怎么,你突然想起问他?”

侯海洋道:“没有啥,偶尔听到了一耳朵,觉得好奇。”得知秋忠勇在警察队伍中的地位,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难怪秋云父亲身上带着杀气,原来是刑警中的老大。”

打完电话,距离两点钟还早,侯海洋在巴山县城没有更多的去处,他骑在摩托车上想了一会儿,轰了油门,前往东方红中学。

杜敏开馆子的门面已经由餐馆改成小茶馆,里面摆了几张麻将桌子,哗哗的搓麻将声音从屋里不停地传了出来。

杜敏是他帮助过的女人,准确地说,如果没有他的出现,杜敏的人生将从此堕入黑暗,她的未来生活将游走在灰色之中。正因为侯海洋帮助过杜敏,将其从火坑中拉了出来,他就特别关注杜敏,为其餐馆半途而废感到可惜,也对其人生有了些许牵挂。

“一个下岗女工借点钱开个小餐馆,还要遭受流氓地痞的骚扰,若是我遇到这群流氓,一定要干翻他们。最可恨的是那些杂皮的幕后指使人,若真是杜强指使人干的,还他妈的算什么国家干部!如果我有机会当了县长,要微服私访,为杜敏做主。”侯海洋骑在摩托车上,抽着烟,看着杜敏餐馆做起了白日梦。直到肚子咕咕闹起了抗议,他才离开杜敏餐馆。

在东方红中学感慨一番后,侯海洋骑着摩托车来到县委招待所外面的豆花馆子。在吃豆花馆时,他抬起头来看着县财政局那幢楼。每次看到财政局以及财政系统的制服、财政系统的三轮摩托车,他总要想起吕明,初恋来得突然,女朋友在毕业后从天而降,幸福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初恋结束前其实有很多征兆,侯海洋处于幸福之中而导致神经麻木。女朋友吕明作出选择,果断地退出了侯海洋的生活,痛苦随风潜入夜,着实让人惆怅。今天他选择在这个小饭馆吃饭,潜意识还是想再遇到吕明。

吃过饭,将时间磨到了下午两点钟,侯海洋又来到了霸道鱼庄。杜强和两名不认识的男子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似乎在等人。杜强老远就看到了侯海洋的摩托车,等到其进门,招手把他叫到一边,道:“这一段时间尖头鱼的量不行,老弟,多想点办法。”

侯海洋道:“我尽力了,尖头鱼是冷水鱼,不好弄。”

“你有多少鱼我都收,保证不会拖欠也不会拒收,我们合作是双赢,老弟跟着霸道鱼庄做几年,弄不了多久就是万元户,比拿点死工资要强得多。”杜强算是生意人,自然明白不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除了侯海洋以外,他还掌握了一批鱼贩子。可是在所有鱼贩之中,新乡尖头鱼品质最高、数量最大,每当来了重要客人,新乡尖头鱼成为百战百胜的法宝。

侯海洋清醒地认识到杜强的吝啬和虚伪,话说得好听,但是不会轻易把利润分给员工和供应商,他用无辜的表情道:“杜主任,我是尽力而为,收不到,谁也没有办法。”

杜强亲热地拍着侯海洋的肩膀,道:“今天茂东公安局刑大的秋支队过来看了现场,我和分管局长要陪他吃饭,改天有空,我请你喝酒。”

听到“秋支队”三个字,侯海洋吓一跳,连忙对杜强道:“我到柜台取钱,等收到十几条鱼,再送过来。”他正在柜台等着杜强小姨子数钱,门口等候的人叫了一声:“秋支队。”

杜强快走几步,跟着分管局长走出霸道鱼庄,迎接来人。

踏上鱼庄梯子,秋忠勇见到了柜台前站着的高个子,虽然此人是侧脸,他还是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人就是牛背砣村小教师侯海洋,他神情淡漠地进了包房,没有理踩眼前的可恨人。

在包房坐下,秋忠勇道:“柜台那人好面熟,是不是打篮球的?”杜强笑道:“秋支队肯定是篮球爱好者,柜台的高个子是巴山篮球明星,巴山县队能在联赛得第一名,他立了大功。”

秋忠勇喔了一声,道:“我看过报纸,还有点印象,他好像姓侯。”杜强道:“他叫侯海洋,是新乡的老师,茂东篮球联赛最佳球员。秋支队真是好眼力,不愧是老刑警。”

在一旁的梁局长想起了一事,道:“侯海洋在巴山小有名气,局办想借调个秘书,他是候选人之一,还在办公会上研究过。”

秋忠勇见到侯海洋站在霸道鱼庄的柜台上,感觉好奇,故而有此一问,他没有想到在座之人居然都认识侯海洋,而且似乎还借调到了县局,他兴趣大增,问:“县局都喜欢用篮球明星,他现在在哪个部门?”杜强介绍道:“侯海洋写得一手好字,我见过,完全可以当字帖用。借调方案都上了局办公会,不料他们几个老师在学校电视室聚众看黄色录像,被学校和派出所捉了现形,借调的事情被弄黄了,太可惜了。这个娃儿能文能武,确实是个人才。”

听说到“聚众看黄色录像”,秋忠勇紧了紧眉毛,没有多说话。侯海洋此时已经离开了霸道鱼庄,找了个公用电话,给秋云发了一条信息“在巴山见到你父”。

信息发了十来分钟,传呼机响了起来。侯海洋回过电话,秋云在电话里焦急地道:“你怎么会遇到我爸,他没有说什么?”

侯海洋道:“我在霸道鱼庄收钱,你爸过来吃饭,县公安局的同志陪着他,擦肩而过。”秋云最担心两人见面会起冲突,听说两人没有碰面,悬着的心放了回去,道:“我这次回家谈了不少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回来再说。”

侯海洋从秋云的语调中感受到一些异常,他没有在电话里多问,道:“我随后就回来,晚上见面细谈。”

有了这辆摩托车,侯海洋从巴山到新乡就不会受到班车制约,以被北风吹成冰棍的代价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回到牛背蛇时,他四肢如被绳索捆住,迈着僵尸步走进屋。他捅开灶火,加了点干柴进去,在熊熊灶火的烘烤下,身体慢慢也恢复正常。

六点钟时,侯海洋估计秋云应该到了,便起身朝门外走去,走到铁门处,见到远远的田坎上一个小女子正在疾走,她上身微微前倾,在与寒风对抗。

“你怎么见到我爸?”秋云将手从衣袋里抽出来,挽着侯海洋的胳膊。

“你爸是刑警支队的支队长?我在霸道鱼庄遇到他,县局杜强和一位副局长在等他。”

“他以前是支队长,现在仍然在停职中,只是检察院那边传出消息说没事了。”秋云迟疑了一下,道,“我爸是老刑警,已经觉察到了我们的关系。”

侯海洋心里一下就悬在半空中,道:“他是什么态度?坚决反对?”

秋云道:“他们根本没有提我们的事情,只是……”她说这话是欲言又止,表情带着隐隐的焦虑。

侯海洋没有接腔,等着他说下文。

“这次回家,家里人提出要将我调回茂东。教委熊主任与我姑关系特别好,他答应调我回茂东,城里学校暂时进不去,先到城郊的一所中学。那所中学离我家实际很近,虽然算是城郊学校,步行也只有十来分钟。”

侯海洋已经下定决心到广东发展,留在这里唯一的意义就是秋云,此时,秋云要提前离开新乡学校,他留在此地便无意义。

“既然熊主任点了头,那绝对没有问题,你什么时候走?”

秋云心怀内疚,暗自观察着侯海洋的脸色,道:“我也不清楚,快则三月上中旬,慢就在四月初,但是要等到调令来了才算正式调动。新乡确实太偏僻了,我要跑考研的调剂,无法及时了解信息。”

侯海洋一直想装作平静,他到底年轻,城府不深,脸上神情变了,这个神情不是生气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沮丧,一种屡经失败而发自内心的沮丧。

“你不高兴了?”

侯海洋气呼呼地道:“若是听到你要离开的消息很高兴,那才是怪事。”

秋云用脚后跟将门关上,双臂缠在侯海洋脖子上,歪着脑袋,努力地亲吻着侯海洋的嘴唇。男友的嘴唇上带着一股寒意,还有一股野性勃勃的男子气息。这股气息与父亲的气息表面上差异很大,但是内里很相似,是一种勇敢坚强、敢作敢为的男人气息。

亲吻一会儿,秋云仰起头道:“你生气了,说明心里有我,我很高兴。一般情况下,研究生在六月就要提档案,我不调到茂东也得在六月离开,只是早了两个多月。”

侯海洋闷闷地道:“调剂的难度大不大,成功的希望有几成?”

秋云将头依在侯海洋的胸前,道:“我总分只差一分,有希望调剂到厦门大学,还在做工作。”

使劲抱着秋云柔软的身体,嗅着熟悉的发香,侯海洋道:“真舍不得你走,可是我不能要求你留在新乡这个鬼地方,这样太自私,你走吧。你走了,我就到广东去,到了广东,天高任鸟飞,我就不信打拼不出一片我的天空。”

“海洋,我相信你,凭着你的能力总有一天会成功。”

侯海洋回想着秋忠勇的言行举止,得出了一个结论:“你爸真厉害,他肯定判断出我们的关系,但是并不点破,回家以后就使出了釜底抽薪之计,借着调剂志愿之际,直接将你调回茂东。”

侯海洋所料与那天晚上父母所言基本一致,父母施出了“调剂志愿方便、母亲心脏不好”等绝招,让秋云明知其意仍然无法拒绝,她喃喃地道:“海洋,对不起了。”

“不用说对不起。”侯海洋将另一句话“这个结果我已经料到”生生地咽进了肚子,他与秋云在牛背砣相聚的时间所剩不多,若是说些抱怨的话,不仅于事无补,还伤感情。

相拥一会儿,两人分开,侯海洋手伸进了鱼缸,抓出来一条鱼,提了水桶,走到院外。他提着菜刀在鱼头上猛地拍了一下,将鱼打得不能动弹以后,菜刀翻飞,眨眼的时间,去甲、剖鱼,切片,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变成了一盘雪白的鱼片。秋云用忧伤的表情看着侯海洋在外面忙碌,灶火映在脸上,忽明忽暗。

剖完鱼,侯海洋又踩到灶上,将从家里带来的最后一点腊肉割了下来,舀了热水,用刷子在上面“刷刷”地洗刷起来。洗干净以后,他将腊肉放到灶上蒸笼里。

秋云没有帮忙,只是坐在灶间,看着心爱的男人忙来忙去。

侯海洋又摸出来两个土鸡蛋,这是魏官妈妈拿来的,他将土鸡蛋打到碗里,“哗哗”调散以后,放了点盐和猪油,也放进蒸笼。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他手里提着两个大红苕,直接扔进了灶孔下面的炭火中。

秋云终于忍不住了,道:“你把好东西都吃完了,还过不过日子?”侯海洋道:“你都要走了,还过个屁日子。这几天,我要天天让你吃好的,喝香的,让你无法忘记牛背砣。”

秋云听着侯海洋的气话,眼里充满了柔情,她从后面抱着侯海洋的腰,道:“我是暂时调回茂东,又不是分手,我舍不得离开我的男人。”侯海洋转身将秋云抱起,大嘴亲了上来,他的嘴唇、牙齿和舌头充满了侵略性,轮番与秋云的香舌纠缠,两人的情绪慢慢高涨起来。

“你……别……拿了红苕,还没有洗手。”

侯海洋快步冲了出来,用仍然刺骨的冷水洗了手,转身回屋的时候又觉得不妥当,倒了热水瓶的开水进冷水桶里,将水的温度升髙,再洗手。

进屋,秋云已经钻进铺盖窝,露出一张略有些苍白的俏脸和一头黑发。侯海洋脱掉外套,穿着绒衣裤就要上床,秋云脸上露出一小块好看的绯红色,道:“脱完。”侯海洋飞快地将自己脱光,赤条条钻进被窝,这才发现秋云早已脱得一丝不挂,光着身子躲在被子里。他的身体贴上去,将一团温香软玉抱在怀里。

秋云白净光滑的皮肤被刺激得起了不少鸡皮疙瘩,她缩成一团,道:“哎,好冷。”侯海洋不理睬秋云的抗议,紧紧抱着秋云,咬着她的耳唇,道:“我爱你,秋云,很快就不冷了。”

果然,秋云的体温迅速升高,房间里春光无限。

两人停止动作以后,厚铺盖被蹬在了一边,秋云闭着眼,头发凌乱着,额头有汗,胸口微微起伏。

有一股奇异的腊肉香味在房间里弥漫,秋云和侯海洋肚子里同时发出“咕咕”的一声响,侯海洋俯身吻了吻秋云,然后光着身子就到厨房。秋云将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喊道:“你这人也是,穿上衣服,外面风大。”

侯海洋没有理她,不一会儿,就端了一盆切好的腊肉回来,这才披了衣服,用嘴叼起腊肉块,放进秋云嘴里。

秋云品尝着地道农家腊肉,一股奇异的香味在味蕾里翻滚、爆炸,并顺着肠胃迅速地钻进了身体里,她似乎感觉到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腊肉的醇香。

“侯海洋,侯海洋。”两人正在柔情蜜意之中,铁门口响起赵海尖锐的破嗓子声音。

第八章 得到市文联前辈亲睐 恋人要调离

秋云急忙缩进了被窝里,道;“赵海怎么又来了。”侯海洋跳下床,把门关掉,手脚麻利地穿衣服,同时朝外吼道:“你到厨房去,灶下面有红苕,看一看熟没有。”

穿好衣服,在厨房里看见了赵海。有些人是一天比一天胖,赵海则是一天比一天要瘦,鹰钩鼻子似乎占到了脸部的三分之一,他把烤熟的红苕刨了出来,小心翼翼撕红苕皮子,道:“侯海洋,你狗日的白日宣淫。”

侯海洋呸了一声:“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话这么难听。吃饭没有?我就知道你没有吃,先吃红苕塾底。”

赵海吸了吸鼻子,道:“我闻到了腊肉香,腊肉下酒,好滋味啊。”

侯海洋的美好时光被迫中断,他哭笑不得地应酬着:“你没有带酒吗,我这里只有大半瓶酒了。”

赵海脸上带着无限可惜的神情,道:“嗨,你早说,我还以为你这里有酒,大半瓶酒,我们两人不过瘾。”

“赵老师,少喝点酒,适当喝酒有益身体健康,喝多了对身体有百害无一益,你看你瘦得像个竹竿,风大点就要被吹跑。”

“瘦是瘦有肌肉,瘦子的战斗力比胖子要强得多。”赵海已经猜到秋云肯定在牛背砣,刚才两人说不定还在亲热,他很阴险地想道:“两人搞事太心急,连院门都没有关,我这样撞进来肯定会吓侯海洋一大跳,最好是把他吓得阳痿了。”想着侯海洋阳痿不举的模样,他摸了摸鹰钩鼻子,嘿嘿笑了起来。

秋云端着腊肉到厨房,向赵海打了声招呼,道:“有腊肉和焖蛋,你们先到那边去喝酒。”她将腊肉放到灶台上,转身出去到院子角落扯葱。

秋云刚刚经历了疯狂甜蜜的完美性生活,脸上皮肤白里透红,眼睛水汪汪似乎要滴出水来,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女人味。赵海看得呆了,眼神发直,半天都转不过弯。侯海洋在一旁都看不过去了,使劲咳嗽数声,赵海这才依依不舍将目光收回,道:“海洋,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侯海洋没有搭理这个话题,端起腊肉,道:“走,喝酒。”赵海长叹一声,拉长声音道:“酒入愁肠愁更愁,海洋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两人到了饭桌,还没有等到鱼汤上来,你一杯我一杯就将大半瓶酒喝个底朝天,侯海洋最多喝了三两酒,其余四五两酒都进了赵海肚子里。秋云端着鱼汤进来时,赵海的目光基本失控,在秋云脸上转来转去。秋云在新乡学校里还算见过世面之人,也受不了如此赤裸的目光,放了菜就不再露面。

赵海在牛背砣小学喝过很多次酒,每次喝酒都醉得走不了路,留宿在牛背砣。今天只有大半瓶洒,喝完以后没有烂醉,似醉非醉之间就不肯留住在牛背砣。

天黑如漆,没有一点亮色,侯海洋劝道:“老赵,别走了,天黑得很,莫摔到田里头。”

赵海打了一个酒饱嗝,道:“我在这里就要坏了你们好事,侯老弟,不羡神仙只羡鸳鸯,当哥哥的真羡慕你,天这么冷,抱到美人睡觉,这个滋味赛过活神仙。人和人咋就不一样,我们四个人一起看录像,赵良勇不仅没事,还当了官,我和你被踢到村小,你狗小子抱着美人睡觉,我一个人睡硬板床,想女人只能用手。他妈的,人和人怎么就不一样!”

侯海洋见赵海酒意不浅,胡话连篇,再劝:“别走了,就在这里睡。”

“我,走了,不当电灯泡。”赵海摇摇摆摆走入黑暗之中。

侯海洋看着赵海进入浓浓的黑暗之中,又叮嘱了一声,这才将铁门关掉,转身回屋。秋云道:“赵海太颓废了,目光太色,再这样下去,迟早要毁掉。”侯海洋道:“他心里苦闷,无处发泄,我很理解他。在新乡这个鬼地方,他就算想努力想奋斗,也没有任何途径,哀莫大于心死。”

秋云评价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就算受到不公平对待,也不是色迷迷的理由,这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至于境遇,大家都在新乡,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唯独他一个人像这个鬼样子,归根到底,还是个人素质。”

天气寒冷,秋云缩着脖子,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一只传呼机,这是侯海洋送的那一只。这一次回茂东,秋忠勇给秋云另外买了一只汉显传呼机,目的是用父亲的汉显代替男友的汉显。秋云回到新乡以后,怕侯海洋不高兴,就没有说另一只汉显的事情,这个传呼机也没有随身带到牛背砣小学。

在透不过光的黑色迷雾中,赵海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学校,他脑中满是秋云红润的脸颊以及苗条性感的身体,荷尔蒙在身体里不断膨胀。

走了一个小时,终于看到学校前面两百米处的一家路边商店,商店里散发出微弱的昏黄灯光。

“拿包烟。”赵海进了屋,见柜台里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随口问道,“你爸妈到哪里去了?你在守店。”

小姑娘知道赵海是学校老师,拿了烟,道:“我哥结婚,我爸妈过去帮忙,还没有回来。”

“你哥回来了?”

“没有,他在沙州结婚。”小姑娘打了个哈欠,拿着两块钱转身朝里屋走去。

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小姑娘看上去比白天要漂亮了几分。赵海身体烦躁异常,他头脑发热,神差鬼使一般跟着小姑娘进了里屋。小姑娘正将钱放进柜子里,被赵海从后面抱住,直朝床上推。

从小商店出来时,赵海酒醒来,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既惊又怕,如孤魂野鬼一般在田间走动着,一夜未归。

接连几天,他内心都被一股邪火控制,无法摆脱。

侯海洋与赵海有完全不同的心境,得知秋云即将调离新乡学校,他便把每天都当成了与秋云相聚的最后一天,所以每一天都充满了离愁别绪,每一天都激情澎湃。十多天下来,到了三月中旬,他身体累了,绷紧的神经不由得松懈下来,致命的一击就在此时不期而至。

秋云上完课,将书本放回寝室。李酸酸在窗外用煤油炉炒鸡蛋,见秋云出门,意味深长地笑道:“秋老师,到牛背蛇去?”秋云答非所问地道:“又吃炒鸡蛋。”这是两个女人最寻常对答,和以前的许多日子一模一样。

自从秋云与侯海洋有了鱼水之欢以后,秋云明显进入一种女人状态,皮肤细嫩,白中带红,如同被阳光雨露滋润而显得生机勃勃的三月绿草,这让李酸酸暗地里充满嫉妒。每次秋云留宿于牛背砣,她的嫉妒心就会在心里发芽,种子的力量逼使她及时向新乡老师们宣布秋云的行踪。

在这段时间里,秋云明目张胆地天天留宿于牛背砣,反而让她无趣,更让她愤愤不平,多次在不同场合讲:“现在的教育当局都是软蛋,以前出现这种事情早就挂上破鞋标志游街示众,哪里还抬得起头?刘清德平时又凶又恶又不吃豆芽角角,恶人遇到横人,他还是下软蛋。”更多的男教师听到李酸酸发布的消息,除了羡慕还是羡慕。只有极个别古板的老教师是发自内心反感如此行为。

对于秋云来说,她很快就要离开新乡,新乡的一切即将成为遥远的回忆,她在新乡除了一个男友以外没有知心朋友,因此,除了侯海洋以外没有什么事能值得她留念。

李酸酸又对着秋云的背影道:“秋老师,你是到牛背砣去吗?你给侯海洋那小子带个话,还是要过来耍,别重色轻友,忘了我们这些老朋友。”

她这一张嘴巴说出来的话总是剌耳,秋云忍不住回过头来想讽刺几句,见到李酸酸正端着碗吃鸡蛋,反击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从去年八月到今年三月,除了寒假和少数回家的时间,天天都看到李酸酸吃炒鸡蛋,有时中午和晚上各吃一个。数百个炒鸡蛋仍然没有让李酸酸滋润起来,她脸色黄中带黑,嚼动鸡蛋时眼旁皱纹横生。

从青石梯子走上操场,秋云猛然见着父亲秋忠勇和姑姑秋忠红,另外还有一人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见到这三人,她顿时明白离开新乡的日子到来了,她招呼父亲和姑姑时,声音有些发涩,不知是喜悦还是悲伤。

秋忠红是职业女性的打扮,道:“小云,这是巴山县教育局的朱局长。”

来人是巴山师范校原副校长朱永清,目前在教育局任副局长。前两天,他接到市教委主任熊有志打来的电话,不敢怠慢,迅速办好秋云调动手续,今天又亲自陪着秋忠红处长和秋忠勇一起前往新乡。

朱永清道:“秋老师这种髙学历人才,分到了新乡,完全是浪费,以后这种人才到了巴山,绝对会留在巴山一中,回去以后我要在民主生活会上作检讨。”

秋忠红笑道:“当初这孩子天真,想到最偏僻的地方去工作,我们全家人劝都不听,真是个犟拐拐。”

这两句对话都是官面上的套话,半是真来半是假,纯粹是没有营养的客气话,当然,大家都不在意说些什么,只要把事情办好就成。

寒暄几句,朱永清道:“秋处长,你们先收拾收拾东西,我去找代校长,跟他交代一下具体的事。”

秋云主动道:“朱局长,我带你去找代校长。”

走到操场上,朱永清问:“我有一个叫侯海洋的学生分到新乡学校,他是师范校的三好学生,业务能力强,阴差阳错分到了新乡。”

“侯海洋”三个字就如没有电流的金刚钻,安静地躺在秋云的心灵最深处。朱永清提起这三个字,就如给金刚钻通上电,“突突突”地钻动起来,让秋云很是心痛。这种痛有如实质,扯心拉肺。

“侯海洋以前在新乡小学,现在在牛背砣村小,他是新老师中教书水平最高的,而且篮球打得好,写字称得上书法,普通话在新乡是一流的。”秋云毫不掩饰对侯海洋的好感。

朱永清对侯海洋的情况很清楚,知道秋云所言非虚,纳闷地问:“侯海洋以前是学生干部,为人处世还不错,教学水平也行,为什么把他从中心校调到村小?难道你们中心校的人才很多?”

秋云不清楚朱永清和侯海洋的渊源,有意在教育局领导面前为侯海洋鸣不平,道:“学校几个老师在电视室看了香港的录像片,学校领导小题大做,把看录像定性为聚众看黄色录像。侯海洋由此被踢到了小学校。”她主动说出此事,另一层原因是担心代友明会向朱永清提出“聚众看黄色录像”的说法,提前就打起了预防针。

朱永清很惊讶,道:“聚众看黄色录像?我没有听说过此事。”秋云道:“有一个副校长叫做刘清德,又开煤矿又开餐馆,做生意是主业,教书育人是副业。他和侯海洋有矛盾,有意整侯海洋,将一件小事上纲上线。教育局当然不知道,这种事说出来大家都会笑话,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用聚众看黄色录像来整人。”

听秋云提到刘清德,朱永清便相信了几分,由于刘清德的大哥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实权派人物,他瞬间便决定不过问此事,赶紧换了话题,道:“秋老师有志气,主动到最偏僻的地方锻炼一年,以后发达了,可不能忘自己新乡还有一群一心扑在教育上的老黄牛。”

秋云姑姑是市政府处长,从茂东市教委主任熊有志亲自打电话来安排此事,朱永清判断出秋与熊之间的关系很深。他自然不相信秋云来到新乡是为了偏僻地区的教育事业,又想不出其他原因,他忍住了好奇心,没有询问。

“代校长就在楼上,就是有几个花盆那家,我还要回去收拾东西,暂时就不上去了。”秋云急着要去牛背砣与侯海洋见上一面,她将代友明的房间方位指给了朱永清,没有陪着朱永清上楼。

目送着朱永清进了门洞,秋云转身一路小跑,从操场跑到了场镇,从场镇跑过田坎,最后跑到牛背砣小学。到了校门口,她上气不接下气,一颗心就要跳将出来。

此时还未上课,孩子们都在操场里追逐打闹着,校园里充满着生机与活力,秋云依着大铁门重重地喘气。侯海洋见秋云这副模样,明白分手的一刻应该来了,他快步走到办公室,站在门口问道:“帮我代个课,我有点事。”

三位村上老师都看到靠在铁门处的秋云,马光头最先反应过来,笑呵呵道:“我没课,帮你上。”自从他向王勤汇报了侯海洋的事情,总觉得对不住这个小年轻,有机会就想补偿。

“谢谢。”侯海洋转身走到铁门,看着秋云,平静地问:“调令来了?”秋云仰头看着侯海洋,道:“不仅调令来了,我爸和我姑都来了,还有教育局的朱局长,我一会儿就得跟着他们走。”

侯海洋仰头看着天,叹了一口气:“该来的终究要来!”

进了屋,秋云背靠着房门,扑到侯海洋怀里就抽泣起来。侯海洋抚着秋云的头发,道:“别哭,哭也没用。”秋云抽抽泣泣地道:“我跟我姑说,想办法将你调到茂东来,这样我们就可以团聚。”

手稍稍停顿,侯海洋又继续抚摸着如绸之长发,道:“别傻了,把我调到茂东,你却去读研究生,我们还是分隔两地。我是男人,不能这样被动。你走以后,我就到广东去闯事业,你研究生毕业,我当老板,那时我们就没有差距。”

秋云抽泣着道:“这个时候你还要讲什么面子,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

侯海洋不停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其情绪,道:“你爸和姑姑都在新乡学校,那你在这里留不了多少时间,我们说最关键的。”

“什么是最关键的?”

“当然是以后的事情,以后你去读研,说不定走很远,我不想成为你飞翔的负担。”

“别这样说。”

侯海洋悲从心来,道:“那我们就作一个约定,我们都有传呼机,若是某一个人连续十天都不回传呼,那就意味着不回传呼的人下定决心要展翅高飞,那我们就给对方自由。”

秋云抬起头,坚决地道:“不。”说完就猛烈地亲吻侯海洋。侯海洋不再说什么,抱紧了秋云,热烈地回吻着。秋云把头抵在侯海洋的胸前,牙齿咬着皮衣,她如此用力,以至于咬破了皮衣而不知。最终,侯海洋清醒了过来,安慰道:“我们只是暂时分别,不是分手,别弄得跟世界末日一般,我送你到新乡学校。”

坐在摩托后座,沿着熟悉的小道,往日熟悉的风景急速后退,仿佛正在从秋云脑海中逃离。

在场口,侯海洋停了摩托车,道:“我就送到这里。”他并不怕与秋忠勇见面,只是秋云一直没有提出让他与父亲见面,出于男人的自尊心,他不愿主动与秋忠勇见面。

秋云与侯海洋交往过程中,潜意识中一直认为毕业于中师且在新乡教书的男人并不是从小盼望的白马王子。随着两人的感情日益加深,潜意识隐藏得越深,但是隐藏并不意味着消失,她一直没有向父母挑明这层关系,有外部原因,也有内因。她紧紧握着侯海洋的手,道:“你要记得给我打传呼,一定要打。还有,要给我写信。”

侯海洋坐在摩托车上,面无表情地抽着烟,看着秋云背影进入学校。在学校小道与场镇的联结处,停着一辆越野车,这辆车浑身上下散发着与新乡场镇格格不入的气质,过往行人都要好奇地看一下这车。刘老七带着两三人从场口走过来,他们行走的姿势懒散,行走的路径带着侵略性,隔着老远就能看出他们与正常行人不一样。刘老七看到场口停着好车,抬起脚踢了踢轮胎,顺手将抽到屁股的烟头弹在空中。

刘老七在车前绕行一圈,来到了魏官妈妈的商店前,指着车道:

“这是谁的车?太霸道了!怎么能停在路口,这不影响别人走路,你看到车里的人朝哪里走?”

魏官妈妈最看不惯刘老七,可是坐地商家也不敢得罪这些地痞流氓,道:“开车的人进了学校。”

刘老七最近手里紧张,总想找机会搞点外水?,看到这辆好车就动了心思,他将头凑近车窗,观察车里面的情况。

侯海洋在远处注视着刘老七,他发动摩托车,朝越野车开了过去,喝了一声:“刘老七,搞暗子名堂?”

刘老七将眼睛凑近车窗,前座没有什么异常,在后排椅子上面突兀地放着一顶警帽。他正在吃惊时,听到背后一声断喝,吓得浑身发抖。回头见是侯海洋,顿时骂道:“关你鸡巴事情。”

侯海洋骑在摩托车上,用居高临下的藐视眼光瞧着刘老七:“你别动这个车子,车里的人你惹不起。”

刘老七数次在侯海洋手上吃亏,他不愿意丢面子,梗着脖子道:“老子要动,你把老子啃两口。”

侯海洋下巴微微抬了抬,俯视着刘老七,道:“你想动,随便动,到时朱所长恐怕会拿着手铐来找你。”

刘老七是新乡场镇的江湖大佬,脑袋自然不笨,看到车后的警帽,自然知道这辆车的主人是警察,而且多半还是警察里的大官。他为了表示其流氓气质,又在车轮胎上踢了一脚,道:“老子动了,看谁把我啃两口。”

侯海洋没有理睬他,开着摩托车回到场镇边上,这个点是牛背砣学校进入场镇的必经之路,他和秋云走过无数次。在场镇抽了三支烟,刘老七骂骂咧咧地消失了,秋云和父亲秋忠勇仍然还没有出现在视线中。

终于,学校大门出现了七八个人,秋忠勇走到最前面,秋云和一位不认识的中年妇女走在中间,朱永清、代友明、王勤、赵良勇等人紧随其后。

秋云走出校门,她第一眼就朝牛背砣方向看去,骑在摩托车上的侯海洋立刻跃入眼帘,虽然看不清面容,她也能够感受到侯海洋凝重的表情。自从她要离开新乡,侯海洋的表情就凝重起来,不是那种悲悲戚戚的神情,更没有如某些电影里的狂喝酒狂吼叫的动作,仿佛几天的时间,青年侯海洋变成成熟男人,包括眼神都深沉起来。

想起侯海洋的神情,她再次扯心拉肝地疼痛,随着姑姑秋忠红走下青石梯,一语不发,只是望着远处的侯海洋。

朱永清以县教育局副局长身份第一次到新乡学校,校长代友明相当重视,抓紧时间汇报学校的事,王勤几次想插嘴,都被代友明不客气地打断。至于赵良勇则更没有说话的机会,只是跟在身后。

来到小车旁,朱永清与学校诸人握手,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客气话。秋忠勇朝着众人抱了抱拳,上了汽车。除了秋云,没人知道在场镇另一边还有一双凝视的眼睛。

汽车如怪兽一般发出轰鸣,抖动着身躯,掉转了脑袋,朝着巴山县城开去。秋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她不敢回头,怕回头就要失态,只是扭着头瞧着小车的反光镜。随着汽车启动,反光镜中的侯海洋越变越小,直至完全消失。

代友明目送着汽车走远,转过身,这时他才看到骑在摩托车上的侯海洋,他主动招了招手,道:“小侯老师。”刚才,朱永清专门提及了侯海洋,还谈了侯海洋在中师时的表现,其间的含义不言而喻。代友明能当校长,也不是无能之辈,马上就改变了对侯海洋的态度。

侯海洋假装没有见到代友明在招手,面无表情地发动了摩托车。摩托车灵活地转过车头,沿着小道一路狂奔,机器轰鸣声传得很远。

代友明悻悻地放了手,道:“这娃儿有才,就是太傲慢,年轻人不懂天高地厚,还得吃亏。”

王勤主动给侯海洋圆场,道:“小侯骑着摩托车,恐怕没有看见我们。”

代友明没有多说,摇着头想:“这个娃儿不懂事,就算你有朱永清当后台,县官不如现管,总还在我的手心里。”

当天晚上,侯海洋独自喝了酒,一口气喝了半瓶,如若是有人陪着喝酒,搞一搞划拳猜子的游戏,就算喝一瓶酒也不会太醉。今天一个人喝酒,六七口就将半瓶酒喝完。喝完以后跑到厕所里吐个翻肠倒肚,眼泪鼻涕齐出。

吐完以后,心情更加沮丧,回到寝室,他拿了一张大白纸,提起毛笔,写下一段李白的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这一首是小时候就背熟悉的诗,以前只是为读而读,此情此景挥毫泼墨,才能体会诗中意味。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在写这首诗,用心中的郁闷来指导手中的笔。整首诗完了大半,最后两句记不太清,他将笔扔到桌上,摸到床上,脑袋挨着枕头便开始呼呼大睡。

秋云突然调走,给新乡学校茶饭后增添不少谈资,老师们一直都在猜测秋云这个家在茂东的大学本科生为什么会分到最偏僻的新乡学校。大家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很多理由,当秋云与侯海洋好上以后,“秋云作风不好”的猜测便成为其分到新乡中学的主基调,至于秋云的家世,大家一致认定是城市里的穷人。

此时乌鸡变凤凰,秋云家里不仅不是穷人,还是官宦之家,至少她的姑姑能让市教委熊主任亲自安排一个乡村老师的人事调动。新乡很多老师暗自后悔,早知秋云关系如此硬,当时就应该和她搞好关系,说不定会有大用。李酸酸嘴里包不住话,跺着脚在院子大叫后悔。可是世上有很多种药,唯独没有后悔药,大家都觉得很遗憾了。

有脑瓜子灵活的老师就想到了侯海洋,这个帅小伙极有可能是秋家乘龙快婿,搭上他的线,说不定也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秋云离开这一个多星期,赵良勇第一个请侯海洋喝酒,随后,向来吃白食的李酸酸也请赵良勇、邱大发、侯海洋喝了酒。邱大发喝醉以后,在桌上说了一句酒话:“李酸酸十来年没有请人吃饭,今天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李酸酸当场翻了脸,骂道:“邱大发你个龟儿子,吃不得马尿少整两口。”

校方开了一次会,研究了几件具体事情,除了学校日常工作以外,有两件事情与秋云、侯海洋有关。

一是谁来接秋云的班。秋云来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她的英语水平远超其他镇乡中学英语老师,在全县组织的一次中学生英语演讲比赛中,她带的学生获得全县第二名,硬是给新乡中学带来了难得的名气。秋云在学校时,代友明等人尚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可是秋云离开以后,其他几个英语教师都不愿意带秋云的班,她们都是自学英语,口语是短肋,让她们带秋云的班,怕被学生耻笑。

几人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没有合适的人选。教导主任赵良勇提出建议:“侯海洋的英语水平还可以,能不能让他来接秋云的班。”他听过侯海洋读英语,知道侯海洋的英语水平绝对强过几位自学成材的英语教师。

让村小老师来上初中英语课,这个建议有些怪异,刘清德第一反应就是坚决反对。代友明沉吟一会儿,想起侯海洋骑着摩托车扬长而去的样子,怒气上涌,否定了这个建议。

赵良勇眼见着一次调侯海洋进初中的机会就白白失去,暗叫可惜。

二是关于侯海洋侵占牛背砣小学土地之事,这事原本可大可小,没有人提起也就算了。刘清德在前阶段一直盯着此事,不阴不阳说了几次。这次班子会上,代友明将此事提了出来,道:“清德,你来说这事。”

刘清德几句话将事情起因讲完,马上将皮球踢了出去,道:“这是小学的事,王校长调查过,我建议由她提方案。”

王勤早就想好了对策,道:“我没有管过后勤,对当时的情况不了解。我觉得谁跟生产队谈的土地,谁就去再和生产队谈。”

修建牛背砣村小时,刘清德受镇教办委托作为甲方代表,他和牛背砣村老陈支书喝了一顿酒,双方就达成了占用土地的口头协议。牛背砣小学修建处原本都是些没有用的荒坡,不值什么钱,加上是修村小,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村里支持,也就没有严格合同。

刘清德和王勤顶起牛来,局面就僵持起来。长期以来,代友明一直努力维持着王勤与刘清德互相不鸟的局面,只有这样,他作为校长才不会被两个手下架空。

代友明作为裁判,道:“赵主任,你是新官上任,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处理。”

赵良勇将几位校领导的心思摸得很透,口头上先答应下来,至于处理,他决定采用“拖”字诀。

侯海洋根本没有理会学校发生的种种事情,秋云走后,他失去了留在新乡的任何理由。他抓紧旱坡工程,溶洞中的暗河是聚宝盆,完成旱坡工程,将这个聚宝盆拿到手以后,也就是前往广东的时间。

这是一段颇为无趣的时光,每天上完课,他就上山侍弄聚宝盆。

早春的天气万物苏醒,刺桐发出绿油油的小芽,煞是可爱。这些绿芽长大以后,枝条上便会长出一颗又一颗尖利的剌,一排排刺桐连在一起,将形成天然的屏障。在刺桐后面,侯海洋种了些李树苗和桃树苗。春天雨水多,再加上从旱坡顶上流下来的沟水,小苗长得格外苗壮。

侯海洋、魏官和马蛮子一起,还在旱坡顶上修了一间平房,可以安上一张床。对于修这间房,按照马蛮子的说法,这完全是脱了裤子打屁的事情。侯海洋有自己的目的,坚持修了房。

这一段时间,侯海洋还给自己设了一个禁渔期,新乡尖头鱼暂时断供。霸道鱼庄杜强如猫抓一样,隔三岔五地给侯海洋打电话,他还亲自来到牛背砣,沿着小河走了两个多小时,在农家院里收到两条尖头鱼。这两条尖头鱼和侯海洋送的新乡尖头鱼不一样,背脊呈土灰色,这表明这种鱼生活的水环境比较脏,质量逊色不少。

从秋云离开的时间到4月初,侯海洋收到了秋云寄来的四封信。在这些信里,除了倾诉相思之苦以外,就是谈考研的进展情况,如今等待大学调剂的人爆满,到底能否读上书,只能看运气。在第四封信里夹了一张报纸,在报纸上有一个茂东市书法比赛的启事。秋云在信上鼓励侯海洋参加这次书法比赛,她在信上鼓励道:“海洋,你的书法水平高,我相信你参加比赛一定能得奖,虽然得了奖不一定能解决生活中的现实问题,但是总是一次机会,而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

看完信,侯海洋拿了白纸和墨汁,铺在桌上开始写条幅,先写苏东坡的大江东去,写完之后觉得不满意,后写毛泽东主席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仍然觉得呆板。

白纸堆里扔了一幅字,那是秋云离开新乡晚上自己在酒醉时胡乱写的条幅,这幅字写完就扔在角落里。他顺手将这幅字铺开,细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幅字完全没有章法,或者说是很狂放,每个字大小不一,而且诗长纸小,最后几行诗明显写得小些,结尾两句实在定不下,就没有写。但是整幅字笔意相连,有行云流水之感,一股郁结之气贯穿整幅字,比刚才写的两幅字要高上好几个档次。

他重新拿了纸,想象着当时的情景,重新写了一幅“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这一次他是用心在写,可是完成以后条幅整体看上去刻意而拘束,失去李白诗中的狂放忧伤。

弄了半天,侯海洋还是觉得醉后之字最好,写上名字和时间以后,到新乡的邮政代办点将这封信寄了出去。

寄出此信以后,侯海洋将此事迅速地忘在脑后,他加紧旱坡的整治工作,力争要在五月初将旱坡整治完成。然后等自定的禁渔期结束,再从暗河里多捞点尖头鱼,凑齐路费就可以南下广东。

七八天以后,侯海洋收到了一封陌生人的信,信封是用工整毛笔字写成,字体飘逸,竟是少见的好字。信中写道:“海洋老弟,收到条幅,甚喜。吾认为弟之条幅为这次比赛之上品,只是有一事不解,为何比赛用的条幅居然还差两句,这不合常理……”

信的落款是康琏。看到这个落款,侯海洋吃了一惊,康琏早年曾经当过记者,后来在茂东地委工作,是大名鼎鼎的笔杆子,文革中进了牛棚,平反后当了《茂东日报》的老总,如今退居二线,在文联发挥余热。市面上有《康琏作品集》,在茂东文化人里面,算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康琏曾经到巴山中师作过一次演讲,讲的是新闻方面的内容,侯海洋完整地听过讲座,挺佩服康琏的学识风度。父亲侯厚德一向不服人,他到书店看到《康琏作品集》以后,站在柜台前看了半天,最终还是买了下来,平常谈话间,对康琏也佩服得很。

此时居然收到康琏来信,而且在信中,康琏邀请侯海洋到茂东见面,这让侯海洋有点小小的激动。他算了算时间,距离星期天还有四天时间,便给康琏回了一封信。

星期六下午,学生们离校以后。侯海洋关掉了校门,带着渔网钻进了溶洞。从开学以后,侯海洋就没有捕过鱼,暗河里鱼头涌动,一网下去,里面有不少小鱼。他精心挑选了两条肚皮没有鼓起来的尖头鱼,将其他鱼放回水里。

第八章 得到市文联前辈亲睐 得到文联前辈青睐

到了茂东,天近黄昏,茂东烟厂的招牌在小山上闪烁,隔着老远就能看见。侯海洋在距离公安局家属院门口停了下来,用公用电话给秋云发了信息:“我在茂东宾馆。”

他将摩托车骑到了茂东烟厂的招待所,这个招待所以前只接待烟厂的客人,现在挂着茂东烟厂宾馆的招牌,开始对外营业。据秋云介绍,在茂东,烟厂是利税大户,很受市委、市政府看重,但凡烟厂的产业都受到了很好保护,派出所一般不会到烟厂宾馆去例行检查。

将摩托车停在烟厂的停车场,侯海洋没有把自己当成教师,而是装成做生意的江湖人,手里“啪啪”地拍着厚厚的摩托手套。他身上穿着姐姐买的皮衣,脚上是姐姐买的皮鞋,身材挺拔,英俊潇洒,根本不像来自新乡牛背砣村小的教师,而像是来自大城市的时髦青年。只是在登记时,身份证显示了真正身份,当登记身份的年轻女人惊讶地看过来时,侯海洋感到被人窥破了身份,脸微微发热。

他对年轻女人眼神很敏感,暗自想道:“不知什么时候我能有一张岭西市的身份证,到了茂东就可以耀武扬威,不受歧视。”有岭西市的身份证意味着有了岭西的身份,从巴山县新乡镇牛背砣村到岭西市,坐客车要六七个小时,距离并不是太遥远。可是要将牛背砣的身份转变为岭西市的身份,就需要一辈人或是数辈人的努力,天生具有岭西身份的人难以想象其间的艰辛和曲折。

茂东宾馆条件很好,据说正在争创三星级宾馆,因此在宣传册上写着准三星宾馆。对于乡间青年侯海洋来说,宾馆条件已经非常好了,床单雪白,没有任何污渍,电视柜上是带遥控的二十一寸长虹彩电,茶几旁配有两个沙发,桌上有两袋茶叶,卫生间配有牙刷和牙膏。推开窗,迎面是大树,露着春日的绿色。

躺在床上看着电视,侯海洋由衷地感谢溶洞的暗河,心道:“若是没有这个暗河,我一个村小教师,每月拿着点清水工资,怎么能住在这种准三星宾馆。以前妈给我算命,有鲤鱼跃龙门,遇水化为龙的批语,溶洞暗河就是水,符合这条批语,老天对我不薄。”转念又想道:“老天爷既然对我不薄,为什么要让我受到这么多挫折?从中师毕业以来,一直就没有顺过,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如此艰难。”

门外传来高跟鞋的嗒塔声,这个声音停在门口,侯海洋用最快的速度从床上跃下。打开门时,秋云站在门外,拿着传呼机核对里面的信息。

关上房门,两人隔着五十厘米的距离,对视着。

秋云还是那个秋云,可是回到茂东的秋云在气质上突然就发生了变化,与茂东这座城市契合得十分和谐,完完全全是城市女孩。侯海洋虽然穿着皮衣,外表上与城市青年没有什么区别,可是他总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城市的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刚刚见面,两人都稍显生疏。

“考研的事进展如何?”

“还在联系厦门大学,若是能通知面试就有戏,你的情况如何?”“还是那样,大家都在新乡按部就班地混日子,马光头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转正,没有结果,赵良勇当了教导主任,最头痛就是你教的那几个班谁来顶,都不愿意顶你的缺,谁叫你教得好。邱大发近期也要当官了,管后勤。”

想到邱大发点头哈腰的样子,秋云相当惊讶:“邱大发当官了,他那个样子能当官?”

“邱大发见了刘清德就变成了龟儿子,他管后勤,刘清德才放心。”

谈了些新乡学校的闲事,气氛渐渐融洽起来,初见面的陌生感消失了,侯海洋轻轻碰了碰秋云的手指,两人便依偎在一起。

“海洋,我回茂东以后经常想起牛背砣。以前觉得偏僻,生活简陋,信息封闭,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好温馨。”

“主要是有我的新乡,你才觉得温馨。”

“你想得美。”秋云知道侯海洋是说的真话,但是她不承认。

侯海洋抱着柔软的熟悉的身体,荷尔蒙不受控制地飙升,在秋云耳边道:“牛背砣的洗浴室太简陋,比不上宾馆的浴室,我们去现场体验。”

秋云知道洗澡的意义,脸上飞起几朵红晕,点了点头,道:“我先洗。”

当莲蓬头上喷出热水以后,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帘子外面,然后刷的一声,帘子被拉开。

他不经过秋云同意就进了帘子,健壮的肌肉与细腻的肌肤完全贴在一起,互相给对方以难以言明的享受……

与爱人在一起的时间总是非常短暂,转眼间到了九点,秋云从侯海洋怀里撑了起来,道:“我得走了。爸妈应该知道我们的事,他们对我是全天候监控,若是回去晚一点,肯定会盘根问到底。你明天要收拾精神点,与康琏见面是一次机会,虽然他现在没有任职了,可是关系网很宽,他欣赏你,说不定就是一次机会。”

侯海洋将秋云抱回怀里,使劲嗔着她的长发,道:“康琏是有学问的人,他肯抽空写信指点我,作为小辈深感荣幸,能否帮到我并不重要,反正我下定决心到广东发展。”

“你真要去广东?”

“人生能有几回搏,我得证明自己。”

“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秋云在侯海洋脸上亲了两口,道,“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到公安局家属院,顺便吃点东西。”说这话时,侯海洋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

在公安局家属院外,看着秋云进了大门,家属院里无数个窗口射出一缕缕灯光,因为里面有一缕灯光属于秋云,这就让侯海洋对这个家属院有特殊的亲切之感。

茂东烟厂一带是厂区,晚上九点以后,小食店皆关门。侯海洋信步由缰地胡乱走着,顺着山坡向下走了十来分钟,前面传来了喧哗声。这是一处吃大排档的地方,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茂东各县都以茂东为榜样,开始流行吃大排档。侯海洋喜欢大排档这种无拘无束的气氛,在这种气氛下,在辣椒以及花椒的麻辣攻击之下,在啤酒白酒的烘托之下,多数人都去掉了伪装。

很多大排档都派了小姑娘和少妇在外面拉客。侯海洋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没有固定的老摊位,他走过几个大排档的摊位,听到有巴山口音的拉客声,便停下了脚步。

大排档的厨房就是一个简易灶台,霸道鱼庄的老傅正在灶台前忙碌,侯海洋一眼就认出来,道:“老傅。”老傅看见侯海洋,既惊讶又高兴,将手在围腰上搓了搓,从厨房边上走过来,道:“侯老弟,你怎么到茂东来了,一个人,还没有吃饭?”

侯海洋主动散了烟,道:“老傅,不错啊,这么快就在茂东开店了。”

老傅接过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嘿嘿笑道:“我也想单干,就是本钱小,不好找门店。这个地不是我的,堂侄女出地,我出力,算是合资。”他抽了几口烟,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一边炒菜,一边对侯海洋道:“我把手头活忙完,再来陪你喝两杯,我先给你弄开胃菜。”侯海洋着实饿了,直接舀饭。卤牛肉和麻辣田螺下白饭,味道极佳,吃了两碗饭以后,肚子才有了货。

一阵紧张忙碌,几张桌子的菜全部上齐,老傅擦了额头上的汗水,提着瓶酒,来到了侯海洋的桌子上。

“嗞”,老傅很享受地吸了一口酒,道:“我那外侄女认识你,她在茂东烟厂工作,姓周。”

听说小周是老傅的外侄女,侯海洋不胜感慨:“茂东说大也大,好几百万人口,说小也小,到处都能遇到熟人。”

老傅一仰脖子,“嗞”地喝了一小杯酒,道:“谁说不是,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老弟。”

侯海洋问:“霸道鱼庄生意好得很,你怎么就不干了?”

老傅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摇头晃脑地道:“霸道鱼庄生意好,杜强是个守财奴,生意再好也不涨工资,想当初,要不是我在霸道鱼庄撑起,他赚个狗屁。你的尖头鱼在巴山首屈一指,质量好,供货稳定,我给他建议好几次,应该给你加钱。他们每斤最贵时卖到八十块钱一斤,还要耍秤,每斤鱼最多有八两,越是高档客人越不会计较,他只给你十五块钱,完全是剥削。”

侯海洋与老傅碰了碰酒,道:“杜强确实把钱看得太紧,是个吝啬鬼。”

老傅道:“小周跟我商量了,准备另外找个地方开尖头鱼馆,我们的价钱肯定公道,至少每斤给你二十五块,我们也不需要你送货,每月到新乡来拉一次。”

这个条件还是比较优惠,侯海洋沉吟道:“这个价钱没有什么问题,关键是我有可能离开新乡,到时无法给你供货。”

“你暑期要去旅游?尽管去耍,可以提前给我们备点货。”

“不是暑假的问题,我姐和姐夫在广东做生意,我要辞职去帮忙。”

老傅以为侯海洋有意推托,道:“老弟,我知道你是耿直人,等到生意好了,随行就市,价格还可以涨点。”

侯海洋举杯碰酒,道:“老傅,我确实要走,在五月份我可以多供点货给你们,以后就说不清楚了。你们要开尖头鱼庄,还得另外有渠道。”

老傅一脸遗憾:“老弟,你既然有收尖头鱼的渠道,这就是找现钱,几年下来也是个富翁,到广东给别人打工,哪里有当老板舒服。”这句话是实在话。如果不是姐夫的榜样,侯海洋有可能选择在新乡当鱼老板,每月卖个一百斤就是三千块钱,确实比打工要强得多。

老傅一直在察言观色,见侯海洋的脸色,便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打动了这个年轻人,他热情地给侯海洋倒了一杯酒,道:“来来来,我们喝酒。”

两人喝了一瓶酒,约定好,在四月底可以给老傅准备几十斤鱼。带着酒意,侯海洋从大排档步行回茂东烟厂宾馆。走到公安局家属院时,他在大院门口停了脚步,目光如雷达一样探进家属院。家属院内有无数灯光照亮窗户,每一个光亮的窗户里都有一家人生活在里面,上演着一幕幕各自不同的人生戏剧。

此时,带着酒意的侯海洋突然非常想念秋云,见楼下一个小卖部没有关门,估计小卖部有公共电话,便走了过去。

小卖部没有关门的原因是有几人在里面打扑克,在柜台上果然放着一部公用电话。女老板打牌有瘾,见有人打电话,放下牌时还挺不情愿。她用钥匙打开公用电话外面的木盒子,道:“买不买烟?我这个店关门最晚,等会儿我关了门,你想抽烟都买不到。”

侯海洋拿过电话,一边拨号码,一边用手指了指一包红梅烟。

秋云坐在小书房内看书听音乐,传呼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拿起侯海洋送的传呼机,“我爱你”三个字如离弦之箭射进心口。两人交往半年,这是侯海洋第一次明确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虽然是用传呼机发过来的信息,还是让秋云心情激荡。“我爱你”如此可爱,让她百看不厌,反反复复看了一会儿,她意识到电话号码很熟悉,是外面小卖部的公用电话。

秋云母亲在客厅看电视,见女儿穿外套出门,警慑地问道:“你到哪里去?”

秋云随口道:“我去小卖部买点杨梅。”

“别走远了,晚上治安不好。”

“我就在门口的小卖部,公安局家属院门口,没有坏人会来闹事。”秋云出去以后,秋云母亲突然如被蜜蜂蜇了一下,她急急忙忙跑到卧室,紧张地对秋忠勇道:“小云不太对劲啊,她刚才出去买杨梅,是不是肚子里有了,想吃酸的?”

秋忠勇伸手摸了老婆的额头,道:“你有毛病吗,秋云从小喜欢吃杨梅,还是你培养的,别大惊小怪。”

秋云一路小跑来到了家属院外面的公用电话,那里仍然有几人在打牌,侯海洋已不见踪影,这让她无比惆怅。

早上,康琏来到办公室以后,将那幅字又取了出来,细细地揣摩了一会儿。这次茂东书法大赛共收到一百多幅参赛作品,多数都是平平之作,唯独这一幅作品极具神韵,他很喜欢。

到了九点半,外面传来敲门声。

康琏将眼镜摘了下来,转头看门,道:“请进。”在他的想象之中,写这幅字的人无论如何也要四十岁左右,否则没有如此功力,没有想到进门之人是一个最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侯海洋手里提着塑料袋,袋中是两条尖头鱼,他朝康琏弯了弯腰,道:“康老师,您好,我是侯海洋。”

康琏将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来,和颜悦色地道:“没有想到小侯这么年轻,什么时候开始练字?”

侯海洋在康琏面前挺放松,道:“会拿筷子就开始拿毛笔。”他提了提手里的袋子,道:“康老师,给您提了两条尖头鱼。”

康琏看着装鱼的袋子,觉得眼前年轻人很风趣很有灵气,在这一瞬间便喜欢上这个年轻人,道:“你还真实诚,大老远提两条鱼。你在巴山县新乡教书,巴山师范毕业?”

侯海洋投作品时写了工作单位,康琏在脑中勾画出来的形象是四十来岁的被岁月折磨得满肚子忧郁的乡村教师形象。他爱惜此人的才能,写信让其过来瞧一瞧,如果确实是人才,他尽可能出手帮一把。没有料到来人是有趣的阳光大男孩。

“去年从巴山师范毕业。”

侯海洋刚说了一句,就被康琏打断,道:“我怎么见你面熟,我们在哪里见过面?”

侯海洋道:“康老师,您到巴山中师搞过讲座,我当然认识您,不过你在台上面对着上千学生,应该不会见到我。”

康链摇头,道:“我还算是画家,眼睛不会骗我,让我想一想。”侯海洋也跟着康琏思考,他灵光一闪,问:“康老师,你看篮球吗?”

康琏一拍大腿,道:“难怪,我想起来了,你是参加茂东篮球比赛的那位明星,巴山篮球队的主队队员。”

侯海洋没有想到康琏这种大人物如此平易近人,心情极为舒缓,他转了转头,道:“康老师,有没有放鱼的地?”

康琏平时最烦有人拿着礼品上门,而且这种烦是发自内心,不过他还从来没有遇到提着两条活鱼跑到办公室来的情况,此时见到透明袋里的两条不大的鱼,不仅不烦,反而欣赏侯海洋的质朴。他从座位站起来,蹲在花盆前看了看透明袋里的鱼,道:“暂时放在那个花盆旁边,下次你拿鱼过来,提前给我打个招呼,我好提桶。”

侯海洋和康琏一见如故,都挺欣赏对方。

“这两条鱼挺漂亮。”康链用审美的眼光看着鱼,并没有把两条鱼当成食物。

侯海洋也蹲在地上,介绍道:“这两条鱼是野生鱼,是我从小河里逮的,体态修长,颜色是淡青色。在田里长大的鱼是土灰色,不漂亮。”“呵,原来还是健美环保鱼,我吃过几次尖头鱼,没有太注意其中区别,都是切烂煮熟了端上桌,今天还第一次看到煮熟之前的真身。”康琏站起身,道,“我给你准备了宣纸你这个小子参加比赛,居然用了一张乱七八糟的纸,背后还有一块馒头渣子,我想看看你用宣纸和好笔写出的字。”

侯海洋对于自己的字很有信心,从小到大,父亲秉承着书香门第的光荣传统,在儿子学会拿筷子的同时就开始教其握毛笔,从小到大,写秃了多少支笔,侯海洋记不清楚了。他走到桌边,提起笔,立刻就进入了状态。

想起昨日在公安局家属院隔着院子看秋云的情景,写了苏东坡的《蝶恋花》:

写着这幅字时,他脑中浮起秋云站在窗边朝着茂东烟厂眺望的图景,而他只能在公安局家属院外徘徊。上一次写“弃我去者”之时,他是半醉而写,心中有一股悲情,此时他是清醒着写,有着淡淡惆怅。

康琏在桌边,欣赏着侯海洋的书法,评价了一句:“小侯家学渊源,果然不是读师范才学书法。前一首看起来你是处于失恋状态,这一首你有少年维特之烦恼。”

侯海洋佩服康琏的眼光,道:“少年人正是应该谈恋爱的时间,只是毕业后处处不顺心,因此积郁了不少酸气,康老师见笑了。”

“你的字不错,条幅写得很符合身份,有章没有?”

“暂时没有。”

“学书法的人还得懂点篆刻,你也要学学。”还没有等到侯海洋回答,康琏转了话,道,“你会煮鱼吗?我一个人在家,可是从来没有煮过鱼。”

“我在河边长大,煮鱼是强项,康老师能吃辣吗?”

“肠胃不行,口味淡了。”

“那我就煮酸菜鱼。”

“随你。”

一老一小离开了办公室,侯海洋顺便在超市买了一包酸菜,他在与康琏闲聊时,脑中想着一个问题:“按照常理,康老师没有必要将参加比赛的人请到办公室谈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想了一会儿,他对自己道:“别想这么多,我要钱无钱,要财无财,要关系没有关系,要背景没有背景,康老师绝对不会求到我身上,叫我来肯定不会是坏事,到时我听着就是了。”

侯海洋是第一次走进茂东城里人的家。进门,他有一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康琏家里足有两百平方,古色古香,客厅有一排大书架,书架上摆放有各种瓷器。客厅沙发是皮沙发,皮沙发前面是一台大彩电。大彩电旁边则是一排书架,以书作为彩电的背景。

“你别愣着,自己倒水,我要上厕所。”康琏朝着厕所走去,道,“不服老不行,年轻时根本不相信自己有一天也会老,把年老看成是很遥远的事情,谁知时间如白狗过隙,快得让人不敢相信。”

侯海洋是冉冉上升的太阳,精力充沛,野心勃勃,根本没有想到年老是什么意思,对康琏的话没有什么感受。他环顾四周,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幅照片,一家四口人,老两口坐着,背后站着一儿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星目剑眉,俊朗潇洒,女的五官精致如同雕琢过一般,男的像妈,女的像爸,共同特点是散发着浓浓书卷气,文雅之气似乎从照片里破空而出。侯海洋感叹道:“父亲天天讲书香门第,与康琏家庭比起来,我们家就是田野里的村夫。”

康琏从厕所出来,见侯海洋在看墙上照片,介绍道:“那是我老伴、老大和女儿。”不等侯海洋发问,他站在照片前说开了,“我家老大叫康明,清华毕业的,在纽约,女儿叫康亮,北大毕业,在美国旧金山。我这两个儿女都在美国,可是他们的距离就相当于从乌鲁木齐到上海的距离,我家老太婆在给康明带儿子。”

谈起了家人,康琏神采飞扬,他从里屋取出一个相册,道:“你看,这是我的孙子、老太婆、儿子和儿媳。”照片上有一幢别墅,别墅外面有好大一块草坪,草坪边缘种着花草树木,花开正盛,绿丛中点缀着姹紫嫣红。一个小男孩在草坪玩耍,旁边站着一个老太婆和一对穿着运动衫的青年男女。

侯海洋此时只有一百块钱工资,若不是恰巧发现溶洞里的暗河,此时还在温饱中挣扎,遥远异国美轮美奂的别墅造成了强烈的视觉震撼和心理冲击。他问:“康老师,在美国什么人能住上这种别墅?”

康琏道:“我儿子研究所里很多人都住这种别墅,国内有钱人住在城中间,国外有钱人住在郊区,他们是汽车文化,我们是自行车文化。”

侯海洋久久地注视着墙上的照片,平时在画册上偶尔看到美国的图片,他觉得很遥远,今天在墙上看到的美国别墅却是活生生的现实。他由衷地感叹:“我们国家与美国的差距太大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达到美国现在的生活水平!”

康琏用手摸了摸照片上的妻儿,道:“以前提十五年赶英超美,完全不现实,改革开放以前,我们和美国的生活水平不是接近,而是越拉越远,改革开放以来,我们才真正打开国门看世界。我这一代是没有希望赶上美国,国家的未来靠你们。”

一席话,说得侯海洋很是汗颜,他在读中师时还有点志向,毕业后这点小志向荡然无存。他不敢接这个话题,看着照片上的帅哥美女,问:“康老师,师母和大哥都在美国,你为什么不去?”

康琏听到侯海洋称呼师母,大乐,道:“师母这个称呼好,古香古色,到了美国就没有这种称呼,一律先生太太。我在美国住过一段时间,试着融入其中,可是语言不通,习惯不通,我擅长的一切到了美国皆被斩断,无根之人,无根之萍。更具体一点,我习练毛笔有几十年了,在茂东经常写写条幅,朋友拿去都当成宝,还有企业会找我题字。到了美国,不同的文化体系,书法根本走不出书房,这让我没有成就感。老太婆舍不得孙儿,舍不得儿子女儿,就一个人留在了美国。”

讲美国的家庭是康琏的兴奋点,可是没有多少人真的喜欢听他讲家事,康琏见侯海洋听得全神贯注,不似假装,大有知音之感。一老一少将所有照片看完,这才开始进厨房。

侯海洋在厨房做鱼时,康琏站在一旁,道:“我年轻时不下厨只讲艺术,现在的厨艺是在牛棚里学会的,主要作品就是大锅菜。在牛棚里生活困难,有点什么东西最喜欢煮在一起,这样一点都不浪费,做鱼的手艺不行。”

以前,在巴山中师的大礼堂上,康琏讲古代文学,侃侃而谈,妙语如珠,引得掌声如潮,让侯海洋感觉高不可攀。如今以书法为桥,他走进了康琏的生活,这才发现原来高不可攀的大师也是普通人,有血有肉,有烦恼有忧愁,吃喝拉撒一样不能缺。

侯海洋的厨艺经过了在新乡的锤炼,颇为可观。一大盆活色生香的酸菜尖头鱼出来以后,康琏赞不绝口,迫不及待地动了筷子,边吃边赞,道:“没有想到小侯做菜有这么高的水平,做菜也是一种艺术,看着好厨师做菜同样能得到艺术的享受。”

“我家住在柳河二道拐村小,旁边就有一条小河,以前生活紧张,我和我姐经常到河边钓鱼,改善伙食,学了点手艺。”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真不错,我家的两个孩子到了美国还吃现成。”

“我这是小手艺,谁都能学会,康大哥他们才是真正的栋梁之才。”这句话,侯海洋确实是发自肺腑。他觉得从小学习的书法等学问不值一提,反倒是到美国闯荡的康明、康亮才是真正有学问,至少他们用知识在美国生活得很好。

康琏美美地喝了几口鱼汤,又道:“当初我还以为你是四十来岁的乡村教师,把你请到茂东来,是想见见面,如果合适,先借调到茂东文化馆,这是量才录用。写得如此好一笔字,放在村小实在是可惜,只是没有想到你这个村小教师如此年轻。你愿不愿意借调到市文化馆?文化馆虽然是事业单位,搞得好,还是很有发展前途的。”

听到“借调”两个字,侯海洋露出自嘲的苦笑,中师毕业以后,他

多次与“借调”结缘,前两次是自己主动提出,这一次是从天上飞下个馅饼,他却不太愿意接。

“谢谢康老师厚爱,若是前一阵子我肯定是一百个愿意。”

“你有了好去处?莫非是哪个领导看上你打篮球的特长,茂东领导爱篮球,尤其是以巴山为甚,老张县长就是巴山篮球的开山鼻祖。”

侯海洋很佩服康琏的判断能力,若是没有聚众看黄色录像之事,他此时已经借调到巴山县公安局,成为杜强鞍前马后的服务人员。他诚恳地道:“康老师,实不相瞒,最近我要到广东去。”

听完侯海洋的想法,康琏沉吟道:“你的想法我也支持,年轻人到外面闯一闯,情理之中。只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你可以不必辞职,先办一个停薪留职,到广东干得不如意,回来还有一个饭碗,狡兔三窟,得给自己多留一手。”

侯海洋年轻气盛,没有接受康琏的建议,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留了退路,恐怕就下不了决心。”

康琏再劝:“未谋胜,先考虑退路,才不会输掉裤子。”

侯海洋仍然没有接受康链的意见。

一老一少的胃口都不错,一大盆尖头鱼和酸菜都进了肚子,离开康琏家时,侯海洋给康琏鞠了一躬。他对这位惜才老者的尊重是发自内心,从中师毕业以来,碰壁多次,唯独在这一次他得到了康琏无私帮助,让他再次感受到人性中温暖的地方。

走在了大街上,侯海洋琢磨着康琏的话,一时之间,有些举棋不定。他打通姐姐的电话,征求意见。侯正丽态度十分坚决:“借什么调,文化馆当一辈子酸文人,有什么出息,你在巴山太久了,没有见识过什么是现代社会。”侯海洋道:“我觉得康琏老师说得有道理,狡兔三窟才不会输掉裤子,我还是想办停薪留职。”

侯正丽对于办停薪留职很是不屑,她也尊重弟弟的选择,道:“有个保险措施也好,虽然完全没有必要。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午得到准确消息,爸爸民转公的文件批下来了,你可以打电话给家里祝贺一下。”在过年之时,准女婿张沪岭主动承揽了父亲侯厚德民转公的任务。侯厚德努力了二十多年没有办成的事,被张沪岭顺手解决了,对于张沪岭来说,这事根本没有什么难度,打个电话基本办成。

侯海洋既为父亲高兴,也为父亲的努力感到不值。打通了家里电话,杜小花第一句话就说:“二娃,你爸现在是公办教师了。”侯海洋道:“妈,上午得到消息,爸肯定高兴惨了。”杜小花笑道:“你爸都傻了,得到消息就朝家里跑,把脚都扭到了,肿得像馒头,我到镇里去拿了草药,刚给你爸包上。现在我们家有两个公办教师,好日子就要来了。”

侯海洋很想说辞职或是停薪留职的事,说了此事肯定会破坏难得的欢乐气氛,祝贺两句便挂断电话。

下午,秋云到岭西市,侯海洋回巴山。以前在巴山县城有付红兵,两人关系深,长期在一起聊天、喝酒,如今付红兵去岭西警校读书,在县城里走得比较近的同学是沙军。侯海洋和沙军关系也还行,可是很少与沙军单独在一起吃喝玩乐,也就没有特意去找他。

每个人在不同时段都会有很多朋友,但是核心朋友只有一两个,这些核心朋友可以单独在一起无拘无束地交往。核心朋友之外绝大多数就是泛泛之交,在特殊环境下可以成为朋友,但是一旦环境失去,不久以后便会成为记忆中的朋友。人生几十年,认识的人无数,朋友也不少,大多数朋友都被大浪淘沙,能长期保持联系的不会超过十个人。

回到新乡时,侯海洋在魏官妈妈的商店里买了一把挂面。店里其他几位客人看着侯海洋的目光透着些怪异,魏官妈妈与侯海洋很熟悉,平常都要主动搭话,今天却是欲言又止。

侯海洋很郁闷地走出商店,低头瞧一瞧裤子,裤子拉链完好,没有走光,对着摩托车镜子照了照脸,也没有什么脏东西。他回头看了看,商店众人都偏着脑袋朝外面张望,与他的目光相接以后,这些人将目光缩了回去。

侯海洋被弄得莫名其妙,自嘲道:“难道我成了的主角?”

牛背蛇小学,冷锅冷灶,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行走到灶间,侯海洋总是觉得秋云还在小院里走动。他和秋云进入蜜月期时恰逢一年最冷的季节,秋云最爱坐的位置就是灶间,熊熊炉火映照其脸上,其剪影定格于侯海洋脑海之中。

“侯老师,回来了?”马光头走得气喘吁吁,满脸是汗。

“有事?”

“学校通知开会,八点钟,特意打了招呼,不准任何人请假。”侯海洋想起了父亲民转公的事,道:“今年民转公好像是下来了,你搞到没有?”

马光头一脸晦气,朝着学校的方向吐了口水,道:“学校的龟儿子心子把把都是黑的,为了转正的事,我把他们的门植都踏破了,烟酒鱼肉送了不少,全喂了狗。你爸转了没有?”

侯海洋尽量用平淡的口气道:“我爸争取了二十多年,听到消息说,应该能转了。”

马光头一直盯着侯海洋的嘴巴,听到“应该能转了”五个字,脸上一片死灰。若是侯海洋的爸爸也没有转成,他心里会好受些,此时得知侯海洋父亲都转了公,心里充满愤怒,朝着中心校方向呸了一声:“代友明、刘清德、王勤都是窝囊废,只晓得在学校称王称霸,在教育局最没有地位,以前听说新乡还有一两个名额,谁知今年打了个光脚板。”父亲得到民转公名额完全是偶然,若是没有张沪岭,他肯定会和马光头一样在黑暗中摸索。侯海洋暗自为这些没有任何背景的平凡民办教师抱不平,心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话总结得非常到位,教育部、财政部等几个部委发的文件将民转公的政策规定得清清楚楚,落实到基层完全走样,民办教师能否转正最终还得靠运气和政策以外的东西。”马光头知道侯海洋是恶人,平时对他挺客气,今天查了刺激,忍不住出言不逊:“公办教师也没有三头六臂,还有人违法乱纪搞女人,这下碰到马屎了。”

侯海洋以为马光头指的是自己和秋云之事,脸色阴下来,怒道:“马老师,我可没有惹你。”

马光头懊恼地道:“我没有说你,是赵海闯了大祸,学校通知开会就是通报赵海的事。”

“赵海能有什么事,还要开夜会来通报?”

“他把村外一个女娃儿强奸了,被当场捉到。”

此消息如一声惊雷,把侯海洋震得目瞪口呆,道:“什么?他强奸,不会吧?”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赵海太傻了,怎么会做这种事?他正在和女孩在床上做那事,被女孩的父亲堵在了家里。女孩父亲提着菜刀追,赵海光着屁股跑,一直追到场镇,很多人都看见了。”

侯海洋拍着脑袋,道:“肯定不是强奸,那个女孩和赵海被堵在家里,应该算是通奸。”

马光头道:“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晓得,估计晚上要通报。”

在聚众看录像事件以后,侯海洋和赵海被同时从中心校踢了出来,两人同病相怜,赵海就经常提着酒瓶过来喝酒,关系渐渐好了起来,他实在不愿意相信强奸之事是真的。

侯海洋急匆匆赶到新乡学校教师宿舍,赵良勇、邱大发、汪荣富、李酸酸等人站在院子里。李酸酸看到侯海洋进来,责怪道:“侯海洋,那天你灌了赵海好多酒,惹出这么大一场祸事。”

侯海洋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道:“灌哈子酒,说清楚点。”

李酸酸横眉瞪眼地道:“星期六,赵海是不是在牛背砣喝了酒?”侯海洋道:“哪一个星期六?赵海在牛背砣喝酒的次数多。”

李酸酸气鼓鼓地道:“赵海喝不得,你就少劝两杯,现在他出事了,你们安逸了。”

赵良勇道:“这事怪不了侯海洋,赵海最近都在酗酒,在我们这里也喝醉了不少次。他做出这种事,还得从自身找原因。”

李酸酸眼睛红红的,马上将矛头对准赵良勇,道:“这件事的根源还是你们几人聚众看黄色录像,若不是聚众看黄色录像,赵海不会到村小去,不到村小,也就不会出这档子事。赵良勇、邱大发、侯海洋,你们摸到良心说,是不是你们害了赵海?”

邱大发耷拉着脑袋,不敢回话。

其他教师都从房间里出来,七嘴八舌,最后开始怪学校不应该配电视机和录像机。

赵良勇是新任教导主任,被李酸酸当众揭了短,脸上挂不住,辩解道:“大家都是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们说是不是?作为老师,做出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不应该。”

李酸酸一张嘴巴,又开始扫射:“你们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张老师肚子咋子大了,秋云被哪个猪拱了,以前吴敏红和你赵良勇有一腿。”

侯海洋听到赵海之事心里原本就特别难受,李酸酸越说越不像话,还用污言秽语提及秋云,他吼了一声:“李酸酸,你给老子闭嘴!”赵良勇也急了眼,厉声道:“李酸酸,你太不像话了!”

李酸酸自知失言,犹自不服,道:“我说的是实话。”几位年纪稍长的女教师见发生了冲突,过来劝架,把李酸酸半拉半推弄回屋里。

侯海洋、赵良勇和邱大发见院中人多,亦感无趣,回到屋里。

赵良勇脸色铁青,道:“真没有想到赵海会出这样的事,听派出所的人说,赵海是在牛背砣喝了酒,在回学校的路上到路边店买烟,看到只有一个小女娃儿在店里,鬼迷心窍,把别人强奸了,算上被发现的那一次应该有四次。”

侯海洋疑惑地提出了一个问题:“第四次了?我越听越觉得像是两人都愿意,那个女娃儿好多岁了?”

邱大发唉声叹气地道:“这个当爹的太不冷静了,这样一来,赵海肯定要被判刑,他家女儿的名气也不好。”

赵良勇用双手抓了抓头发,道:“公安机关定了性,就是强奸,据说还要重判以平民愤。这一下,我们老师的名声在新乡算是毁了。”侯海洋想起赵海的鹰钩鼻子和一头长发,黯然道:“赵海进了监狱,这一辈子算是毁了!”

第九章 辞职闯广东 辞职

晚上七点半,所有老师聚寒在一堂,主席台上坐着镇教办的人,还有镇党委副书记刘清永以及党政办副主任刘友树。会议由镇教办张主任主持,第一项议程就是由镇纪委副书记、党政办副主任刘友树通报赵海案件。刘友树穿了件西服,打着红色领带,头发梳成一片瓦,有了领导的基本形象。他清了清嗓子,道:“我首先通报赵海案件。”

看着主席台上的刘友树,侯海洋心里百感交集,刘友树是去年分来的大专生,借调到镇政府以后,阴差阳错成了抗洪救灾英雄,如今以火箭般的速度成为镇政府后起之秀,坐在主席台上给大家通报情况。赵海的资历比刘友树老,教学水平比刘友树强,阴差阳错成了聚众看黄色录像的主角之一,如今更是成为阶下囚,失去人身自由,人生轨迹完全改变。

听完案情介绍,侯海洋认为赵海被抓是咎由自取,派出所及时抓住强奸犯有功,镇政府及时通报情况并警示教育其他老师是必要措施,但是他仍然觉得如被厚厚的棉花堵住眼耳鼻,似乎要窒息一般,让人感到无比绝望。

散会已经在晚上十一点,屋外飘着毛毛细雨。侯海洋骑着摩托,漫无目的在公路上开着,任毛毛春雨将衣衫打湿,愤怒的摩托声在夜空中传得极远。

赵海强奸案如一块巨石掉进了小水塘,打破了原来的平静。

镇党委、政府为了此事专门召开联席会,镇教办负责人、新乡学校负责人列席会议。在会上,乐彬愤怒地拍了两次桌子,最后一次拍得很响,桌上的水杯都跳了起来。代友明是老校长,作为新乡镇最高学府的掌门人,平素挺受尊重,这一次被党委书记乐彬毫不留情地斥责了一顿。

“这件事情表面上是偶发事件,实际上反映的是学校的管理问题,政治思想工作薄弱,对教师关心不够。”乐彬接二连三地向学校扣上一顶顶大帽子。

副书记刘清永暗自觉得奇怪:“赵海之事虽然操蛋,对于一个镇来说并不算是大事,前一阵子煤矿死了三个人乐彬都没有这样冒火,难道他是要借力打力,借刀杀人?”

想到这里,他朝镇长蒋大兵看了过去,蒋大兵也正用探询的眼光看了过来。在镇政府里面,两人素来穿着连裆裤子,一唱一和,很是默契。

“为了赵海这件事情,我被县委谭书记叫过去狠狠地批了一顿,责成我们镇党委、政府拿出必要的措施,理顺学校体制,整顿校风校纪,解决新乡学校的软、散、乱、差四大问题。”

乐彬脸上青筋暴涨,对镇纪委书记凌华声道:“赵海发生这事,不能孤立地看,前一阶段不是发生了老师聚众看黄色录像的事情,为了新乡面子,此事在内部处理了。现在反思,如果当时我们处理重一些,肯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处理轻了,表面上是保护了那些犯了小错误的老师,实际上是害了他们。我建议,以凌华声同志为组长,小刘为副组长,教办参加,成立一个小组,分别找当时聚众看黄色录像的老师谈话,进行思想政治教育,责令他们写出深刻检查,检查不过关就不准站讲台。还有,学校领导也要写出相应的检查。

“其二,关于新乡学校体制问题,我们不能再拖了。教育局的领导对我们意见很大,多次在县里开会都提及此事,谭书记在我的检查中有专门的批示。他要求我们认真研究新乡学校的体制问题,必须尽快与教育局一起拿出方案,中学小学分家。我们这边以李永良副镇长为组长,拿出方案,尽快提交给镇党委研究。”

刘清德打心眼里不愿意将小学与初中分开,他用眼光寻着哥哥刘清永,刘清永专心专意地记着笔记,不和弟弟的目光对接。

王勤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一直认为乐彬书记被蒋大兵和刘清永压得死死的,束手束脚,没有料到今天老虎突然发威,拍了桌子,满屋人皆没有反对。她心道:“乐彬书记聪明,选了一个下手的好时机,天时地利人和全占齐了,刘清永没有正当的反对理由,看来此事成了。”

会议结束以后,刘清德来到了二哥家里,两兄弟关着门商量事。刘清德道:“乐彬这个外来人居然在新乡耀武扬威,二哥,你和蒋镇长太窝囊了。”

刘清永抽着烟,吐了一串烟圈,道:“乐彬毕竟是一把手,他拿了谭书记的尚方宝剑,我们有啥子办法,最好的策略是配合他的工作,让新乡工作出色,这样才能把乐彬推出去,明白吗?这是以退为进,别总想着顶牛,杀人一千自损八百。”

刘清德硬是没有转过弯,道:“哥,这是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难道我们还怕乐彬?惹恼了我,串几个村,让他选举时出大洋相。”刘清永道:“你这小子怎么还是这个毛脾气,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别把自己当成刘老七。这是大哥定下的策略,我们执行就是了。乐彬不走,蒋大兵当不了书记,我就当不成镇长,懂不懂?”

刘清永的大哥如今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对提拔干部的事门儿清,刘清德天不怕地不怕,还真是怵这位大哥。得知是大哥的主意,也就不吭声了。

新乡党政联席会后,纪委书记凌华声和副镇长李永良就按照会议要求,开始了各自的工作。李永良是分管教育的副镇长,他主要工作是与教育局一起让新乡中学和小学分家,分人分财产都是麻烦事,他要了镇政府那辆老吉普车,进城找教育局汇报工作去了。

凌华声把刘友树叫到办公室,两人关上门,细细地商量了一番。凌华声道:“这事你去就行了,找几个当事人谈话,指出问题,让他们写一份检查就算过关,别弄得鸡飞狗跳。”

昨天乐彬狠狠地拍了桌子,给刘友树留下了深刻印象,凌华声此时的布置简直就是敷衍,他迟疑地问道:“凌书记,昨天乐书记下了狠话,还让校领导写检查。”

凌华声名字很文化,人却一点都没文化,他是转业干部,脸上满是麻子,看上去很是粗犷。他对一脸不惑的刘友树道:“去找一找几个人,弄一份说得过去的检查就行了,别太认真。家丑不可外扬,这是硬道理,按我说的做,没有错。”

刘友树被凌华声点透以后,对这些老狐狸也佩服。读大学时,出现在报刊和杂志里的乡镇干部都是粗暴、粗俗、粗鲁的三粗干部,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如今乡镇干部有四个来源:一是转业干部,二是上级部门派下来的干部,三是向社会招聘,四是大中专学生,这四种来源的干部多数都是乡镇里的能人。凡是在乡镇真正摔打过的干部,最懂人情世故,最懂社会的实际情况,绝大多数都不是城市人形容的“三粗干部”,而是培养市县领导干部的重要摇篮。

刘友树脑里闪过镇里的乐彬、蒋大兵、凌华声、刘清永等人的面容,暗道:“这些领导人,文化有高低,来历皆不同,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刘友树与教办张主任商量了一会儿,决定以教办的名义依次将老师通知到镇里谈话。

第一个来的人是赵良勇,如今他是学校教导主任,成了学校的中干,还有机会走上更高的领导岗位,他的态度最为积极。走进教办最角落的办公室,看到一脸严肃的刘友树和张主任,赵良勇意识到是赵海的事情将聚众看录像的事情再次牵了出来,后悔得紧:“当初怎么头脑发昏,和这么多人一起看黄色录像,没有注意到影响。”

“赵主任,抽支烟。”刘友树看着赵良勇严肃的表情,有意缓和一下情绪。

等赵良勇抽了几口以后,刘友树道了开场白:“赵主任,今天是按照新乡党委的要求,以镇监察室的名义询问一件事情,这是正式谈话,希望赵主任配合。”

论资历,刘友树和侯海洋差不多,都只是才来一年左右的嫩小伙,可是刘友树如今身份不同了,说话分量自然不同。虽然这番严肃的话在局外人面前有些装腔作势,在局内人面前还是挺有分量。

赵良勇暗自骂了一句:“刘友树才从学校走了几天,装模作样!”腹诽归腹诽,他的态度还是很好,道:“我在组织面前肯定知道应该说什么。”

“请你谈一谈看黄色录像之事。”

赵良勇可以不理睬小年轻刘友树,但是他无法忽视刘友树背后的组织,道:“那天的事情,起因是这样的……”

刘友树在学校宿舍住了很长时间,借调到新乡政府以后仍然住在学校宿舍里,直到正式调动以后才从学校搬出去,他对“聚众看黄色录像案”了解得一清二楚,按照凌华声的思路,让赵良勇在现场写份检查。

赵良勇怕留下字据在镇政府,犹豫着没有动笔。

张主任最了解老师们的心思,道:“这个没啥,你在派出所都写了,又不进档案。检查是镇党委明确要求的,不写份检查过不了关,至于性质上可以商量嘛,毕竟你们都不了解那些碟片是黄片,对不对,是无心之失嘛。”

刘友树微笑着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你们都不清楚什么是黄片,无心之失。”

赵良勇这才打消了顾忌,三人商量着,写了份不咸不淡的检查。出门之际,赵良勇与刘友树和张主任握手道别,他平时喊惯了“小刘”,此时他改口道:“刘书记、张主任,那我走了。”

刘友树在镇里听熟了“刘书记”的称呼,尽管他这个书记只是纪委副书记,算是镇政府二级班子正职,与党委书记、纪委书记和党委副书记都差了一个决定性的台阶,可是听到赵良勇称呼一声刘书记,在心里还是有小小的成就感。他看着赵良勇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了侯海洋,当初的竞争对手越混越差,直接混到了村小,与自己万万不能相比。

接着,邱大发进来谈话。邱大发在这种正式场合下,心慌意乱,支支吾吾,话都说不清楚,无奈之下,刘友树只能指点一番,让他将检查写出来。

侯海洋接到通知后,他根本不准备到镇政府。

中午,赵良勇来到了牛背砣,他知道侯海洋性子倔强,没有在派出所写检查,肯定也不愿意在镇政府监察室里写检查,特意来劝解一番,苦口婆心说了许多“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的道理。离开牛背砣时,他从侯海洋的表情上得出了结论,无奈地摇头。

下午三点,代友明将赵良勇叫到办公室,道:“教办通知侯海洋谈话,他现在都没有去,你再去一次牛背砣,找侯海洋谈一次。我问了老张,他们也是应付差事,大家要配合。”

赵良勇以前是普通教师中的带头大哥,挺有威信,此时成了教导主任,凡是有为难之事,代友明就将皮球踢给赵良勇,让他去处理。接受这个任务,他只得再去劝侯海洋,唯一能让侯海洋到镇政府写检查的理由就是让他这个新教导主任下台。

下午五点,张主任再次上楼,来到了刘友树办公室,道:“侯海洋来了没有?还没有到!这个娃儿,一点没有纪律观念。”刘友树看了手表,道:“还有半个小时才下班,再等会儿。”

张主任夸了一句:“刘书记难怪年纪轻轻就当了纪委副书记,这么沉得住气,我老张自叹不如。”

刘友树道:“我的板発功夫还差得远,得向老前辈学习。”

张主任笑道:“谦虚的人,还要进步。”

侯海洋进门时,张主任立刻收了笑脸,斥责道:“侯海洋,通知的是几点钟,怎么现在才来?”

侯海洋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我下午有课,学生上课是最重要的事。”

张主任是教办主任,“学生上课是最重要的事”是他在学校开会时常用的口头禅,此时被侯海洋拿来作挡箭牌,弄得他无法反驳,下不了台。刘友树连忙打圆场,拿了一支烟,道:“海洋,抽烟。”

张主任气呼呼地坐在旁边,将刘友树和侯海洋两个年轻人拿来作对比,暗道:“都是年轻人,咋就这么不一样,一个成了领导干部,一个是烂滚龙。”

刘友树讲了相同的开场白以后,侯海洋的背越挺越直,直接来了一句:“我不觉得这是聚众看黄色录像。”

张主任道:“派出所都定了性,还在这里嘴硬。”

侯海洋给了张主任一个白眼,道:“老师聚餐,喝醉酒,算不算聚众酗酒?镇政府干部经常在新乡餐馆打麻将,算不算聚众赌博?别否认,真要认真,我们晚上十点到新乡餐馆去抓赌,抓不到聚众赌博我写检查,我就承认聚众看黄色录像的事。”

张主任见侯海洋如此不配合,气得差点就要拍桌子,指着他道:

“你这人不知轻重。”

刘友树表情严肃起来,道:“海洋老弟,派出所和校方捉了现场,派出所还有笔录,这件事情的性质是板上钉钉。赵海为什么会出事,看黄色录像就是重要的思想诱因。写检查,不是我和张主任的决定,是镇党委、政府的决定,我们只是奉命执行。”他特意强调道:“检查不进档案,等过了这阵风,我把检查还给你。”

侯海洋同父亲侯厚德一样,有着极强的自尊心,决不能容忍聚众看黄色录像的帽子戴在头上,更不会向刘清德低头,道:“我们几个老师看的录像片,都是从外面买的,枪战、武侠都有,这些碟片的名字与内容严重不符,偶尔买到带色的碟子没有什么大惊小怪,我们毕竟不是文化执法机关,没有这种鉴别力。更重要的是我们没有传播、没有用碟片来赢利。为了这点事扣这么大一顶帽子,谁受得了。说得直白一点,我们穷教师在这里一点娱乐都没有,看个录像还有人恼记,你说这是什么事?而且几个老师在电视室看录像,值得把派出所的人叫过来,这纯粹就是整人,是文革的那一套手法。”

张主任气呼呼地听着侯海洋陈述,暗自点头,道:“这个小伙子脾气是很臭,可是脑袋瓜子清醒,这番歪歪道理也确实有几分道理,写了这个检查,如果有一天再来一次政治运动,他有把柄被政府握着,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他假装生气地道:“侯海洋,你这个态度不行,赵海的教训够深刻,回去好好想一想。”

侯海洋闻言,站起身就走。

张主任和刘友树对视一眼,相对苦笑。

刘友树道:“侯海洋就是这脾气,当初把刘校长弄得下不了台。”说到这里,他隐隐猜到了原因,刘清德与侯海洋打过架,双方记着仇,侯海洋不写检查,恐怕更多的原因是不想向刘清德低头。

刘友树随即拿着两份检查向纪委书记凌华声作了汇报,包括侯海洋不写检查之事。凌华声看完检查,道:“小刘,不错,做做样子就行了,侯海洋不写就不写,其实写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从凌华声办公室出来,刘友树很郁闷,尽管他早就知道凌华声态度,可是让赵良勇、邱大发和侯海洋三人写检查毕竟是镇党政联席会的决议,他执行得也算认真尽力,没有想到在顶头上司眼里,这些事根本不算事,自己的工作其实是白用工,没有什么价值。

刘友树是郁闷,而侯海洋则是极度的失望,走出办公室以后,脑子里总是浮现着赵海的影子,心中压着一块比泰山还重的大山,让他不能呼吸。他原本还想搞个停薪留职,此时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尽早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走到了魏官妈妈的商店,他站在公用电话前发了一会儿呆,此时他即将作出重大的决定,心里有强烈的倾诉欲望。若是给父母打,多半是一顿训斥,他就给姐姐打了电话,谁知无人接听。他又拨打了康琏的电话。自从与康琏见面以后,他对这位长者极有好感,今天遇到难题,他神差鬼使地想到了康琏。

康琏听到侯海洋的声音,高兴地道:“小侯,我正准备找你。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作品获得了茂东市书法比赛二等奖,从实力来说,评一等奖没有问题,只是你这幅作品从用纸到装裱都不讲究,总体性差了点,降了点档次。”

侯海洋心情不佳,对书法大赛获奖也没有太大兴趣,他表达感谢以后,道:“康老师,我准备辞职了,在新乡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自从与侯海洋见过面以后,康琏就对这位质朴且有才华的小伙子大有好感,他听出侯海洋话语中的烦闷,道:“你要到广东去,停薪留职是最好的路子,交点工资保住公职很值得。你如果执意要辞职,那也别太鲁莽,先交上辞职信,找好借口,一步一步按程序来。别私自不请假而走,若是教育局给个开除的决定,塞进档案里,你这一辈子倒真的不好回头了。”

侯海洋道:“我辞职以后,还能回头吗?到时搞企业,也不需要这些档案了。”

康琏道:“我不怀疑你的才华,干一行肯定能成一行,但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是你当了大企业家,档案里有一张开除的决定,似乎不雅。既然写辞职信不是什么难事,对以后或许还有点好处,那为什么不这样做?”

人和人不同,不同的人说的话会起到不同的效果。康琏获得了侯海洋的尊重,他的话就对侯海洋能起作用。

回家以后,侯海洋铺开了白纸,用小楷字体工整地写了一封辞职信,这是侯海洋在新乡学校写得最认真的小楷。写完信,他的心情彻底平静了下来。

“辞职是一件大事,我是否回家征求爸爸妈妈的意见?妈妈向来平和,能接受我和姐姐的想法,爸爸比较固执,肯定不会同意。

“爸爸百分之一百不会同意我离开学校,留在学校是他的人生,但不是我的人生。前途靠自己拼搏,命运靠自己选择,必须勇敢地走出去,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如果听从大人的意见,我的将来完全能够预见,二十年以后,我就和邱大发、马光头是一个样子,这实在是太可悲了。”

侯海洋又默念了一遍培根《论人生》中的句子:“他曾坐在一个陶瓮或水壶之类的东西上,渡过茫茫大海……亦即凭借血肉做成的舟楫,横渡世间的惊涛骇浪。”

经过一番自我斗争和激励,他坚定了辞职决心。

将辞职书交给了赵良勇,侯海洋看着一脸惊讶的赵良勇,道:“老赵,别劝我,我已经下定决心。”赵良勇道:“海洋,这不是小事,你得三思。”侯海洋转身就走,边走边说:“我辞职后要到广东,以后到广东玩,我请你喝酒。”

赵良勇只觉得辞职信沉甸甸的,道:“真的想好了?我劝你一句。”

侯海洋道:“我在牛背砣小学后面租了旱坡,与村社签了协议,如果有人想搞我租用的地,作为兄长,你得帮我说句话。”

离开新乡学校,一步一步走下青石梯,侯海洋回望仍旧飘着红旗的陈旧校园,加快了脚步。来到商店里,他用公用电话给秋云发了一条短信:“我已辞职,从此自由。”

在场镇,他打通了姐姐的电话,第一句话就道:“我辞职了。”

侯正丽欣慰地道:“这是好事,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再等一会儿,我交了辞职书,等着学校批准。”

“等什么等,既然辞职了,早点过来适应这边的生活,你从小没有出过远门,出来时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我还没有给爸妈说这事,他们肯定不会同意,我是先斩后奏,把生米煮成熟饭。”

“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得给爸妈说一声。算了,爸知道这事,你也许就走不成了。”放下电话后,侯正丽对站在窗边的张沪岭道:“你不是说缺人手,二娃现在辞职了。”

张沪岭眼睛望着远处的绿树,似乎没有听见侯正丽说话。当侯正丽说第二遍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道:“辞职了,嗯,好啊。”

侯正丽见他有些心不在焉,不悦地道:“怎么不高兴了,是不是不愿意二娃过来?”

张沪岭道:“哪里,他能来,我也很高兴。”

侯正丽过来挽着张沪岭的胳膊,道:“你有心事,是不是海南的房地产问题?到底积压了多少钱,能脱出来吗?”

“你别操心,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张沪岭亲了亲侯正丽的脸颊,他抬起头时,脸上露出了一丝阴郁,这个表情转瞬即逝,没有让侯正丽发现。

侯正丽道:“沪岭,现在遇上了困难,别着急,大家一起想办法。二娃过来,可以先到装修公司。”她在大学毕业以后就来到广东,先进入了张沪岭的公司。不久以后,张沪岭以侯正丽名义成立了一家装修公司,交由侯正丽打理。侯正丽名校毕业,心气颇高,觉得装修公司档次低,当时还有些抵触。人行以后,她才知道装修是一门看上去不高档却可以接触大量行业的工作,慢慢做出了兴趣。

在新乡,侯海洋与姐姐通话以后,回到了牛背砣小学,他抽着烟,绕着学校慢慢走,然后走上旱坡。

前一段时间卖鱼的钱,大部分投入到这个承包地,趁着春日阳光明媚,承包地里种上了桃树、李树。外围是一层密密的刺桐,刺桐是生命力旺盛的植物,温度和水分适宜,它的生命力就迸发出来。除此之外还有两层花椒苗,花椒长成树时也有长刺,算是另一种防护。

山顶上修了一间砖房,是马蛮子的作品。马蛮子性格粗,手艺不含糊,房子修得正规,有玻璃窗和木门,门前还打了一小块坝子。

站在山顶远眺时,腰上的传呼机响了起来。侯海洋心情复杂,没有急着回秋云的电话,站在山顶上抽烟。

父亲侯厚德为了一个公办教师的身份苦苦追求了二十年,自己很轻松地拥有正式工作的身份,如今又轻易地将这个身份抛弃,从今天起,他就是一个没有单位的人。

即将离开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巴山,侯海洋情绪复杂,有着向新生活前进的憧憬,也有对故乡的留恋。

离开之前,他还有几件事情要做,第一是要捕捞一批尖头鱼,凑集路费,第二是要找点关系,到看守所给赵海送点钱去,第三就是到茂东与秋云告别。

从二月底至今,他一直自觉地没有进洞捕捞生殖期的尖头鱼。进洞后惊喜地发现,溶洞里的尖头鱼比往年更多,水面密密麻麻都是鱼嘴。溶洞地形特殊,山外的地下水进入溶洞,在牛背砣形成一个隐蔽的水潭,然后又钻入地下,不知所踪。据侯海洋观察,暗河里氧气和食料都很适当,很适合尖头鱼生长。

提着小网,站在水潭边,侯海洋很感慨,他出生不久,算命先生有“鲤鱼跃龙门,遇水化为龙”的批语,这一个小潭真是上天的礼物,让自己在最困苦的时候看到曙光,有了这个曙光,他的心态与赵海不一样,可以骑摩托,可以租旱坡,可以到茂东住几十块钱一晚的旅馆。若是赵海也拥有这潭水,或许人生就是另一番光景。内因固然重要,外因也有相当强大的反作用。

抛网入潭,几十条活蹦乱跳的尖头鱼就落入网中,侯海洋将不足两斤的小鱼全部抛回小潭。

与茂东老傅联系以后,侯海洋穿上姐姐买的夹克衫,骑着摩托直奔茂东。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侯海洋来到老傅大排档。大排档的生意主要集中在晚上,上午没有生意,老傅和小周坐在一起谈事。小周平时都不到大排档来,她是特意等着侯海洋。

检验了木桶里的尖头鱼,老傅道:“侯海洋,你跟着我走,我们在另外一个地方租了个门面,把鱼放进去。”

小周道:“侯老师,你真的要到广东打工?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做尖头鱼生意,好歹自己当老板,比打工强得多。”

侯海洋道:“到广东去不仅是去找钱,还可以长见识,若是一辈子窝在新乡就永远都是乡巴佬。”

距离大排档不远处有一处破旧厂房,厂房旁边有几间平房,小周要了一间五十平米左右的大平房作为仓库。打开锈迹斑斑的大门,屋内充满了陈旧的味道,在房间靠窗的一角,已经修好了一个鱼池,鱼池里放着充氧器。侯海洋和老傅各自都提着一个木桶,将尖头鱼倒进了鱼池。尖头鱼在木桶里憋了气,进了大鱼池以后,马上焕发了活力,迅猛地窜来窜去。

修这个大鱼池是老傅的主意,开一个特色鱼馆如果没有充足货源,会给经营带来困难,这是老傅从霸道鱼庄在春节窘境中得到的教训。小周采纳了此建议,利用在总裁办工作的优势,免费要了一个仓库。

小周看着灵动的尖头鱼就如看到了一张张人民币,还伸手去捉游到身旁的鱼。尖头鱼反应灵敏,如箭一般游走。

“侯老师,下一次什么时候送货?”

侯海洋将三千四百多块钱放进口袋,道:“我已经从新乡学校辞职了,很快就要到广东去。到广东前,你们开车过来,可以再弄两三百斤尖头鱼,我摩托车运不过来。”

约定了运鱼的时间,侯海洋骑着摩托车前往茂东烟厂宾馆。

小周看着欢快游动的尖头鱼,道:“可惜了,侯海洋要离开巴山,若是他不走,我们的鱼馆肯定是茂东第一。茂东也能收到一些尖头鱼,就是品质不如新乡尖头鱼。”她在茂东烟厂总裁办工作,陈树在检察院工作,两人都有人脉,加上老傅的手艺,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唯一的遗憾就是侯海洋的新乡尖头鱼很快就要断货了。

老傅呵呵笑道:“无所谓,我记得陈树老家有一条河,基本没有污染,我们可以搞农转非。”

“什么是农转非?”

“我们可以做一个网或是笼子,把其他地方收来的尖头鱼放在笼子,再把笼子吊到小河里,放上十天八天,这些尖头鱼就变成了新乡尖头鱼,口感虽然差点,我们做鱼时把调料放重一些,鱼目混珠还是没有问题。”

小周道:“我们是开高档馆子,没有掌握到最好的鱼,始终觉得遗憾。”

老傅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且只靠着侯海洋一家供货,不保险,他随时都可以漫天要价。”

小周在池边站了一会儿,道:“新乡尖头鱼暂时不卖,我们尽量收一些普通尖头鱼,搞农转非。”

侯海洋骑着摩托,脑子里也有两种声音,一种声音是守着溶洞就可赚钱,何必跑到广东去,另一种声音是守着溶洞只能当一个靠天吃饭的土财主,我要出去闯一闯,见识一下大千世界。两种声音在脑子里拉据了一会儿,他自我打气道:“既然已经辞职,就不能三心二意,我现在是过河卒子,必须不顾一切朝前冲,到广东去,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在公安局家属院停车,他用小商店的公用电话给秋云打了传呼:“我在茂东宾馆。”

然后骑着摩托车到茂东烟厂宾馆开好房间,侯海洋将传呼机放在桌上。进卫生间洗澡,脱下衣服后,又担心水流声会遮挡住传呼声,他光着屁股出去将传呼机拿回来,放在洗漱台上。

洗完澡,传呼机没有响起来。

他穿上衣服,又将传呼机放在了床头柜上。

看了一集电视剧,传呼机仍然没有响起来。

侯海洋站在窗前,朝着公安局家属院外张望,隐隐能看到家属院房顶,他算着秋云放学回家的时间,耐心等待。到下午五点钟,秋云仍然没有回电。他不由得焦灼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回想着初见秋云时的情景以及两人在牛背砣如胶似漆的缠绵,肾上腺激素分泌加速,燥热不安。

到了七点,传呼终于响了起来。宾馆电话只能打室内短号,侯海洋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出去,到了宾馆门口打公用电话。

“我还在厦门,你什么时候到广东?”

“我随时可以走,还有些小事要处理,住在茂东宾馆。你面试情况如何?”

“下午面试结束。自我感觉还行,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如果成功了,应该在中旬提档,随后还要签自费协议。”秋云心情还是比较轻松,道,“那道多选题我记得烂熟,考试时却做错了。一分之差,否则也不会浪费这么多钱。工作一年,没有存下什么钱,读研还得由父母来付学费和生活费,想起来真的很失败。”

侯海洋口袋里揣着三千多块钱,他冲动地道:“现在缺不缺钱,我手里还有点。”

秋云稍有停顿,道:“我是去读书,花不了多少钱,你得出去拼事业,花钱的地方还多。”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爸妈请了假陪着我过来的,他们第一次到厦门,要到这里玩几天。”

侯海洋正处于事业的选择期,在内心深处对前途很有些焦灼,他渴望着与秋云见面,既有满腹的心事需要倾吐,也有对性的渴望。此时秋云远在厦门,满心的希望变成了失望。回到宾馆以后,只能躺在床上看电视,以前在新乡学校里,看电视是享受,此时面对着掌控在手的长虹电视,他没有观看的欲望。

过了一个无聊的夜晚,侯海洋骑着摩托车回到了巴山县城,找到县公安局蒋刚。

听了案情,蒋刚不屑地道:“切,你的同事太没有鸡巴名堂,城里的小姐那么多,花点钱就能日,居然去强奸。”

侯海洋拿出打火机,给蒋刚点燃烟,道:“他在村小教书,穷得叮当响,环境又封闭,犯强奸罪也不奇怪。”

蒋刚道:“你这是给他找理由,村小有这么多教师,为什么就他一个人强奸,这事还得从思想深处找原因。”

侯海洋附和了蒋刚的说法,道:“赵海与家里人关系不好,估计没有人去看他,我想给他送点东西,看一看他。”

蒋刚道:“强奸案是板上钉钉,在看守所等着法院判决。送东西就不必了,若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可以给点钱,记在看守所账上。”

侯海洋道:“我和他是难兄难弟,关系不错。要不然也不会找蒋哥。”

蒋刚讲究义气,道:“那我就进去找找熟人,带点钱进去,再打个招呼,免得你那个朋友在仓里挨打。”他见侯海洋对此事有点迷糊,解释道:“在看守所里,强奸犯多数都被人看不起,是仓里最低等的,若是没有人说话,肯定要挨打。给账上加点钱,请号长吃点,就能改变点境遇。”

侯海洋赶紧取了五百块钱,递给蒋刚。

蒋刚是治安科副科长,在公安里还有点面子,到看守所找了相熟警察,轻轻松松把事情办了。

侯海洋站在看守所外,看着高高的围墙以及围墙上的铁丝网,暗道:“人真要是失去了自由,才是最悲惨的事。赵海性格古怪,又是强奸罪,恐怕在里面要吃点苦头。”

正想着,蒋刚走了出来,侯海洋赶紧迎了上去。蒋刚道:“事情办妥了,你的朋友应该不会被欺负。”

侯海洋上了蒋刚开的警车,感慨道:“以前在学校时,赵海算是心高气傲的人,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蒋刚“嗤”了一声,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去祸害小姑娘时,就应该想到今天的后果。你作为同事,做到这一步,不错了。”侯海洋道:“看到这高墙,我能想象到失去自由的痛苦,赵海虽然是咎由自取,不过看着也让人心酸。”

蒋刚道:“老师是阳光下的职业,所以多愁善感,我们是成天跟阴暗角落打交道,心早被磨粗了,就算更惨的事情都熟视无睹,无所谓啊。”

随着警用吉普车的轰鸣,看守所孤零零留在半山坡上。

与蒋刚分别之后,侯海洋骑上摩托车在巴山县城的七十一条街上胡乱开着。即将离开生活多年的巴山,离愁别绪涌上了心头。侯海洋到的第一个地方是巴山师范,在这里度过三年青春时光。在这三年里,他留下了青涩的爱情,由懵懂的少年变成了初通世事的青年,也初尝了世情冷暖。

走进校园,坐在操场边上,看着更加年轻的师弟们在操场上追逐。侯海洋感觉与操场隔着一层无色玻璃,距离以前足够近,看得足够清楚,却永远无法再融入进去。他,不再是巴山中师的学生了。

“别了,巴山中师,别了,吕明。”从操场边上的石梯子起身时,侯海洋感觉自己就如再别康桥的徐志摩一样,没有带走巴山中师的一片云彩,甚至没有能带走一片树叶。

感慨一番以后,天色已黑,此时付红兵还在岭西警校学习,侯海洋失去了往常的窝点,他不愿意回到新乡去,漫无目的骑着摩托车在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转悠。他甚至骑着摩托来到了夜来香的门前,透过厚门传来的隐约的音乐声,让他孤寂的心躁动起来,很想进去与小姐们拥舞一曲,发泄内心深处的无名之火。

最终,侯海洋离开了充满诱惑的夜来香。

第二天一早,从巴山县城回到牛背砣小学,侯海洋意外地在小学铁门外见到王勤。

“镇里和教育局已经决定了,新乡小学将与新乡初中分开,由我来负责新乡小学的工作。最迟等到今年九月,到时我要调一批村小教师回来,参加考试,能者回中心校,这样大家都没有意见。你人年轻,水平高,不管怎么样考都能够回来,我是准备让你挑大梁。”王勤是诚心来挽留侯海洋,见侯海洋没有明显反应,语重心长地道:“如今找一个工作不容易,马老师以及你父亲都是民办教师,他们奋斗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转成公办教师,你从农村出来,有了一份正式工作,这是多少农村孩子梦寐以求的事,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若是早些日子,王勤作出如此承诺,侯海洋多半会认真考虑,此时决心已下,他再也不愿意回头,真诚地道:“王校长,感谢你的关心,我递交辞职书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不是一时意气。”

再三劝解,王勤见侯海洋吃了秤砣铁了心,这才怏怏作罢。离开牛背砣时,她一个人走在田坎上,忍不住把刘清德狠狠地骂了一顿。

5月9日,茂东烟厂的小周带着车来到牛背砣小学,拉走了事先准备好的两百多斤尖头鱼。这是侯海洋在离开新乡之前,从溶洞里捕捞的最后一批鱼,个头皆在两斤左右,青色背脊,修长身体,品质之佳让老傅喜不自禁。

杜强不断地打来传呼,催促侯海洋供货。发生杜敏小馆子被砸事件,以及比老傅低了近十五块的价钱,让侯海洋从心底不愿意给杜强供货,他借口收不到货,将霸道鱼庄扔到一边。

5月中旬,侯海洋整理行囊,悄悄离开新乡。他来之时带着被子、席子、水瓶等物,离开时这些东西全部送给了马蛮子。马蛮子得到这些实物以及预付的两百块工资,侯海洋离开新乡时,他将帮助侯海洋管理旱坡。侯海洋还承诺,春节回来,还要给马蛮子另外三百块工资。对于马蛮子来说,找现钱并不容易,帮着管管旱坡,实在是举手之劳。

用纸箱子收拾了随身物品以及父亲送的几本书,绑在摩托车后座,一路开到巴山。将摩托车扔给了沙军,轻装到广东。

沙军特意叫上陆红,两人将侯海洋送上了前往茂东的客车。

侯海洋离开巴山县以后,吕明才从陆红口中得知了此事。她明知两人无法走到一起,听到侯海洋辞职到广东的消息仍然感到无比悲伤,肌在床上痛哭流涕,既为自己,也为侯海洋。

侯海洋到了茂东,先在茂东烟厂宾馆住下,然后在公安局家属院给秋云发了短信:“在烟宾。”再给康琏打电话,电话接通,无人接听。

等了一个多小时,秋云没有回传呼。等得无聊时,侯海洋给姐姐打了电话。

侯正丽道:“你还在巴山啰唆什么,沪岭这边遇到麻烦,压力很大,你早点过来,多一个可以商量事的人。”

侯海洋道:“姐夫遇到什么事情,能把他难住?”

“从去年开始,海南房地产出现了问题,你姐夫和一帮岭西朋友投了不少钱在海南,他们正在想办法解套。”

“我什么都不懂,能帮什么忙?”

“你是我的亲弟弟,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至少多个人跑腿,多个人说话。”

听到姐夫有了难处,侯海洋急急忙忙前往茂东火车站,买了去广东的车票。从茂东到广东有近五十多小时,侯海洋卖了三百斤尖头鱼,腰杆硬,原本想买硬卧,高高的售票口传来轻飘飘一句话:“没有。”根本不给一句解释。

无奈之下,他买了一张硬座票。

拿到火车票,侯海洋这才给家里打了电话。他最怕父亲接到这个电话,当电话里传来母亲杜小花的声音,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道:“妈,我在茂东,买了到广东的火车票。”

杜小花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道:“二娃,你到哪里去?我没有听清楚。”

“妈,你先别激动,我已经辞职了,到广东的火车票已经买好了。”

杜小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透过窗户看着在院外劳动的丈夫,道:“你怎么不先给家里说说,你爸不支持你辞职。”

“就是因为知道父亲不让我去,所以才先斩后奏。妈,你帮我劝一劝爸爸,像我这样的情况,留在村小工作,现在就能想得到三十年以后会是什么样子,这是一件无比可怕的事情。”

“二娃,你从来没有走这么远,怎么说走就走,不跟家里人商量?你爸和你妈都是讲道理的人,怎么能瞒着爸妈就辞职?”说到这里,杜小花开始掉眼泪了,儿行千里母担忧,更别说是私自辞职和私自离家。

从母亲的话语中,侯海洋感受到发自骨髓的关心,他放缓了语调,道:“妈,你别担心,全村这么多年轻人都到广东去打工,我文化比他们高,身体比他们壮,还有姐姐照应,能出什么事,你就放一万个心。这事我是先斩后奏,你要劝劝爸,他听了这个消息肯定会火冒三丈。姐姐大学毕业,也没有要国家正式工作,我就是中师生,算得了什么。”“你和姐的情况不同,姐是大学毕业,走到哪里都能找到好饭碗,而且她以后是张家的人,侯家要靠你撑门面的。”

“妈,现在什么时代了,女孩和男孩不应该有区别。”

与儿子结束通话以后,杜小花心里忽上忽下,神情有些恍惚,总觉得刚才的电话不真实。走到门口,见丈夫挑着粪桶走过来,看样子准备去浇果园,她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侯厚德见了老婆这个模样,顿时起疑,顿住脚步,问:“你给谁打电话?是二娃?他出啥事?”家里安上电话以后,打电话最多的是女儿侯正丽,儿子侯海洋打电话的机会极少,偶尔打一个电话也是惜字如金。只有杜小花接到电话时,还能与儿子说上一阵子。

杜小花手扶着门框,道:“二娃辞职了,买了火车票,准备到大妹那里去。”

侯厚德只觉得晴天响起一个惊雷,他将肩膀上的粪桶往地上一放,抬脚踢了旁边的围墙,狠狠地道:“这个娃儿越大越不懂事了,这么大的事都不跟家里商量!有一个正式工作是多难的事,他轻轻松松就扔了,扔了容易,要找回来就难于上青天!”

杜小花被丈夫的模样吓住了,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只能管到这一步,说不定二娃走出去,当真能闯出点名堂。”

侯厚德脸上青筋暴露,怒道:“他就是个中专文凭,没有啥子本事,能闯出啥子名堂!我们侯家两个娃儿都靠着张家,不靠谱。女儿可以靠张家,因为她是张家的媳妇,靠得理直气壮,可是儿子不能靠张家,靠了,就没有尊严。”

杜小花走到侯厚德身边,接过粪桶,道:“哪有这么严重,二娃是哈性格,你不是不清楚,他就是侯家性格,脸皮子要紧得很。我听大人说,以前堂叔公出去闯荡时,侯家人全族反对,现在掰起指头来数,还是堂叔公给侯家人增光。”

堂叔公侯振华自从离开家乡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柳河镇,可是他在侯氏家族中享有崇高的地位,侯家人教育子女一向都是以侯振华为例。

“二娃能跟堂叔公比?”

“二娃为什么不能跟堂叔公比?我家二娃牛高马大,脑瓜子聪明,凭什么就不如堂叔公?”

侯厚德也希望妻子说法是正确的,他接过妻子肩膀上的粪桶,叹息一声,道:“娃儿大了,翅膀硬了,我们没得办法管他们。你别挑重的,莫把伤口整开了。”县医院的医疗水平不高,每到阴雨天,杜小花的手术伤口就要痛,这给两口子的生活带来不少隐患。此事夫妻俩瞒着儿女,不让他们担心。

杜小花原本以为丈夫会发天大的火,甚至会跑到茂东去找儿子,不料丈夫很快就接受了现实,挑起了粪桶。她了解丈夫的性格,知道越是表面平静,丈夫越会怄气。

夫妻俩满怀着心事,默默地给果树浇着粪。每年果树成熟的时候,都是大妹和二娃最高兴的季节,如今大妹和二娃都跑到南方去了,果子熟了,谁来吃?

侯海洋似乎听到了远处的那一声叹息,他留恋二道拐那个家,但是更向往着远方的广阔天地。

第九章 辞职闯广东 火车是个小社会

即将离开茂东,侯海洋最想见的人是秋云,可是秋云的电话如潜伏在地下的特务,总是不露面。

侯海洋在小卖部转了半天,等得心焦,再次拨打了康琏的电话。在毕业的时间里,他遇到了许多面目不同的人,奸恶者如刘清德、多语者如李酸酸、幸运者如刘友树、耿直者如蒋刚、狡猾者如杜强。康琏作为有成就的长者,因为爱惜人才而主动提携后辈,没有其他功利,点滴之恩让处于人生低谷的侯海洋深深地感激。

这一次终于打通了康琏的电话。

听说侯海洋后天要走,康琏道:“怎么走得这么匆忙?书法活动的颁奖仪式还要等几天才能进行,你不参加颁奖活动?”

侯海洋道:“康老师,愧对你的关心,我把辞职书交给学校了,断了自己退路。”

事至此,康琏没有再劝阻,道:“既然下了决心,那就要好好做。我很感慨啊,到底是年轻人,锐气十足,我们这一代人老了。看你的号码,是在茂东吧,如果没有其他安排,下午到我家里来坐一坐。上次品尝了你的尖头鱼,很回味啊。今天我们叫点外卖,算是回请你。”

“好,我这就过来。晚饭别叫外卖,我去找尖头鱼。”

侯海洋来到老傅的大排档,好说歹说从老傅手里买了一条尖头鱼,又在菜市场挑了一包巴山酸菜,来到康琏家中。

康琏家中打扫得相当干净,唯独在餐桌上放着一只碗,里面有半碗面,面条里有绿色的菠菜以及鸡蛋。侯海洋在新乡之时经常以面条为主食,算是煮面条的老手,从面汤的颜色以及面条形状来看,这碗面肯定不好吃。

“又弄了一条尖头鱼,还有酸菜,我又有口福了。小侯,你把东西先放到厨房,看我新写的字。”康琏手里握着毛笔,穿了一件旧衣,这件旧衣是老式中山服,风纪扣敞开,胸口有点点墨迹。

侯海洋将菜和鱼放到了厨房,来到书桌前。在摊开的纸上,写着一首“墙内秋千墙外道”的词。

前一次在康家,侯海洋写过这词,写这幅词时,他脑中回想着站在公安局家属院外的情景,他与秋云的隔阂只是公安局家属院的一道围墙。这道围墙看上去千疮百孔,对于侯海洋这种村小教师却具有不可逾越的严肃性。种种情绪,都被侯海洋带进了书法之中。

此时康琏写的同样一首词,让人觉得是风轻云淡的日子,一位老者站在楼上,看着墙内外的儿孙辈们做着游戏。康琏将笔放在笔架上,道:“看你写了这幅字,一时手痒,自我感觉没有你写得好。”

侯海洋谈了自己的真实感受:“愧不敢当,我的笔力和康老师相差得太远,而且从中师毕业以后,沉醉于俗物,少于动笔,手生得很。若是真有不同,我写这幅字时是局中人,康老师写这幅字是局外人,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区别。”

康琏赞道:“小侯的艺术直觉很了不起,基本上抓住了要害。写这幅字时,我脑里想着的是康明的小院。小侯有相当好的基础,可是在书法上要自成一派则需要长期磨炼,提髙功底,方能水到渠成。”

侯海洋自嘲道:“我辞职出来,最大的问题是生存,暂时还无法向书法家冲刺。”康琏亲和力很强,让他心情放松,说了自己的处境。

康琏转身回到书柜,从抽屉里取了一个小盒子。他拿着盒子站在桌前,戴上眼镜,一张一张看着名片,然后挑出了几张名片。

侯海洋从中师毕业以来,从来没有用过名片,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外国人、外地人和当大领导、大老板的人才会用名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康琏手中厚厚的一叠名片,暗自充满羡慕。

“我以前有好几个熟人在广东,这是他们的名片,若是有需要,可以找他们,就说是我的朋友。”

侯海洋拿过名片,一张一张看,名片里面的人应该都是社会名流,有媒体的总编,还有广东省政府官员。看着名片,他似乎瞧见了一个又一个挺着肚子的成功人士。

“谢谢康老师。”侯海洋准备将名片收进口袋,正欲放进去,他想起一事,道,“我拿了名片,康老师就没有名片了,无法与朋友联系,我把名片抄一遍。”

康琏拿了一个笔记本出来:“你把名片拿着,给我抄一份通讯录就行了。”

侯海洋工工整整地在笔记本上写了几排小偕,他从小写得最多的就是这种小措,和字帖没有多少差异。

康琏站在后面,再赞:“我家老大从小也学书法,他比较浮躁,心不静,没有你写得好。女儿的字更一般,比小侯差得太远。”

两人在书房里谈论着书法,不知不觉到了六点。侯海洋肚子咕咕叫起来之时,两人才匆匆从书房来到厨房。康琏跟在侯海洋身后,道:“自从老太婆到美国带孙子,我煮饭的水平直线上升,不过同小侯相比还有差距,我准备买菜谱,认真把生活过好。”

侯海洋手脚麻利地在灶台上操作,不一会儿,屋里散发出酸菜鱼的醇香。一老一少两个爷们还喝了点红酒,其乐融融。

离开康琏家时,侯海洋浑身暖洋洋,步行走过市公安局家属院时,他站在大门外,抽了一支烟,寻找着属于秋云的那一扇灯光。他再次来到公用电话室,发了传呼:“我在烟厂宾馆。”打完传呼,他徘徊在公安局家属院前,等待着传呼机响起。到了九点半钟,侯海洋失望而归。回到宾馆,他打开电视,斜躺在床上,生起了闷气。

十点钟,传呼机终于响了起来。

侯海洋猛地翻身起来,看到了传呼机上公安局家属院的公用电话号码,便以最快速度从烟厂宾馆冲公安局家属院,远远地看到公用电话外的秋云。

秋云穿了淡红色的连衣长裙,站在行道树前面,道:“别跑这么快,地上滑。”侯海洋喘了几口粗气,道:“我辞职了,买了后天到广东的火车票。”

“你到底还是辞职了,走得这么急,不在茂东多玩几天?”秋云对侯海洋辞职没有感到太意外,只是想到男友心急火烧般要离开自己,感到了些许委屈。

侯海洋答非所问,先说了最震惊的消息:“赵海犯了强奸罪,他把小学外面的一个年轻女娃儿强奸了,已经被关在巴山看守所。”

秋云倒吸了一口凉气,询问了具体情况,感叹道:“在新乡工作大半年,对乡村有了真正的感性认识。如果留在茂东,永远也不会想到新乡学校是什么样子。”绝大多数乡村老师都是实实在在生活其间,困难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秋云生活在新乡,她迟早要走,困难和痛苦只是生活体验。

侯海洋苦笑道:“我从小就生活在类似新乡的环境,用不着再体验了。有你在新乡,我还愿意留在新乡,你离开新乡以后,我一天都不愿意留在那里。”

听了侯海洋发自肺腑的言语,秋云所有的委屈随风飘散。她握着侯海洋的手,道:“我想留你多住几天,已经辞职了,就是自由身,何必忙在这一时。”

侯海洋握着秋云的手,心潮澎湃,他恨不能马上将秋云抱在怀里,只是小卖部有几个大婶站在门口,正朝着这边张望,他不敢有小动作。

“你面试情况如何?”

“如果没有意外,今年我能走,遗憾的只能是自费。一分之差,家里要多付两三万。”

侯海洋利用黑暗作掩护,用隐蔽的手法摸了摸秋云的腰肢,安慰道:“你总算是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我以前所有都归零,还得从头开始。”?“不会归零,你以前的经历都是一笔财富,我相信你能成功。”秋云说到这里,停顿下来,腰间的轻微抚摸让她的身体燃烧起来,她同样渴望男友的爱抚。

“这里过往行人多,我们到院子里面去,那里面树木多,安静。”市公安局大院是权力的象征,侯海洋怀着忐忑之心走进院子。院门的守卫如摆设一般,根本没有理踩进出之人。

“我们家在那里,三幢,四楼,阳台那边就是我的房间。”

侯海洋顺着秋云指示的方向,找到了那一扇发着微光的窗,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透过了窗子见到秋云在屋里生活。他随口问:“你爸爸妈妈在家?我们偷偷进去?”

秋云脸一下就烫了,道:“他们都在家,我们不能上去。”

“我只是随口问问,没有想上去。”

秋云扬起手,打了侯海洋一下,道:“你这人真坏,现在还开玩笑。”

“你爸情况如何,没事了吧?”

“我爸也没有啥事了,检察院、纪委都撤走了,算是恢复了原来的工作。我爸心情愉快,这才在厦门多玩了几天。”

在院中长着不少粗壮的大树,树干笔直高耸,树叶繁茂。茂东市公安局家属院是有悠久历史的家属院,解放后不久就开始修建,原先是在城郊修了少量平房作为解放军的营房,后来逐步扩建,成为公安局的家属院。在八十年代,平房改成楼房,楼房由一幢变成了几幢。如今整个大院有十六幢家属楼,由于是前后修建,并没有统一规划,楼房分布得较为零乱。到了九十年代,一道围墙将十六幢楼围住,就形成了别具一格的世界。

秋云将侯海洋领到一个角落里,这里大树成林,林间的石凳子隐藏在灌木丛中,是一个茂密灌木形成的死角。

侯海洋见到一个圆球模样的树,问:“这是什么树?模样怪怪的。”“鸭脚木,从我记事起就在这里长着。你买的什么车票?硬座票,要三十几个小时,你怎么不买卧铺?”

“我想买卧铺,售票员不卖给我。”

秋云嗔怪道:“茂东不是始发站,每趟车的卧铺票都不多,我舅在铁路上工作,本来可以给你买卧铺票。现在买了票就只能上车找列车员补票。列车上小偷挺多,要注意保管好自己的钱。”

侯海洋道:“我又不是纨绔子弟,就是在火车上坐三十多个小时,有什么大不了。我急着到广东去也是有原因的,姐夫生意上有压力,姐姐急着要我过去。”

坐在石発子上,眼睛可以盯着不远处的窗户,他们处于黑暗中,能够清楚地看到窗户里的情况,而窗户里的人很难看透黑暗。两人说着话慢慢就靠在了一起,拥抱着,互相急切地抚摸。

一位行人走过,脚步声让两人惊醒,停止了行动。

侯海洋见鸭脚木背后的围墙还有些空间,在秋云耳边说道:“到围墙边上去。”牵着秋云的手,从两颗硕大的鸭脚木中间穿过,来到围墙处。侯海洋背靠着围墙,眼睛平视着前方,用这种姿势就能在亲热之时准确看见树木外面的动静,不至于有人闯入而发生尴尬。

侯海洋的情欲就如在烈日下被暴晒的海绵,遇到水便无法遏制,他手如轰炸机一般,所掠过之处留下了猛烈温度,轰炸完后背和小腹,又集中火力进攻饱满的胸前蓓蕾。

秋云绵软无力地靠在侯海洋怀里,随着那轰炸机的狂轰猛炸,她的身体燃烧起来,尤其是小腹有一团火在燃烧。当蕾丝小裤褪下之后,有力的冲刺如约而至,她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呻吟声。

这一次做爱是在如此惊险的情景之下,两人在短时间内几乎同时到达了高潮。

高潮结束以后,两人静静地依偎着,暂时都没有说话。

电视声从窗内传了出来,成为背景声。

当身体和心灵都平静下来,侯海洋对贴在怀里的秋云道:“我就要离开岭西,前路艰难,我对以后的事挺迷茫。”

秋云安慰道:“到了南方至少有成功的希望,留在新乡的后果就是麻木不仁,我特别随赵海,他若是生在大城市或许就会是另一番光景。”“我是中师文凭,你是大学本科,以前的差距就够大了,现在你读了研究生,我们的差距更大。”

秋云用手封住侯海洋的嘴巴,道:“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文凭。以后不能离开我,也不要再提十天不回传呼就怎么样的事。”

“好。”

“一言为定,我们拉钩。”

两人在鸭脚木前拉起了钩,依依不舍地吻别。

在秋云的注视中,侯海洋走出了市公安局家属院,公路的路灯明亮,前面是光明一片,背后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出门时,影子越拉越长,直至融入了黑暗之中。

侯海洋彻底与黑暗融为了一体,秋云失去了爱人的踪影,数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无声无息。

在四楼的窗前,秋忠勇和妻子赵艺正在往下窥。秋忠勇道:“小云接到传呼以后下楼的,她一般将传呼都放在床头柜上,刚才我看了看,床头柜上没有传呼,我敢肯定百分之一百是新乡那位老师来了。”秋云妈妈懊恼地道:“当初就不应该让她到新乡,你们父女一个样,都是犟拐拐。我要下去找找,天这么黑,外面又不安全。”

当初秋云到新乡,主要原因就是秋忠勇涉黑被纪律机关和检察机关调查,“涉黑警察”这个名声让秋云不愿意留在这个院子。秋忠勇总觉得亏欠了女儿,他拉住了秋云妈妈,道:“你到哪里去找?小云带着传呼,你给她打个传呼。”

赵艺打完传呼,心神不定堆道:“如果那个小伙子缠着秋云,我们应该怎么办?”

秋忠勇又走到窗边,看着黑黑的窗外,道:“怎么办,凉拌。小云离开新乡去读研究生,离开那个偏僻封闭的特殊环境,两人只有分手这一条路,毕竟从各方面都相差太远。”

赵艺摇了摇头,道:“男子痴一时迷,女子痴无药医,小云很重感情,我担心她走不出这一段感情。”

两人议论了一会儿,防盗门传来开锁声,赵艺快步来到门口,将拖鞋递给女儿,道:“这么晚,到哪里去了?”她发现女儿脸上犹有泪痕,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她正在说话,肩膀被丈夫拍了一下,秋忠勇用平静的声音道:“大家早点睡觉,明天姑姑要过来,她带了些消息过来。”

秋云穿上拖鞋,问:“是面试结果?”

秋忠勇道:“不太清楚,你姑姑打电话时,我手里事情正多。”秋云洗漱完毕,坐在窗边,望着远处山坡上闪闪发亮的“茂东烟厂”大字,暗道:“不知我和侯海洋有没有结果,我好爱他。”

在茂东宾馆,侯海洋在临睡前,也站在窗前朝着公安局家属院望了望,他的心情与秋云不一样,除了对女友的眷恋,更多是对未来的憧憬和迷茫。

5月12日早上,在秋云的陪送下,侯海洋来到了茂东火车站。

茂东火车站只是一个地区性火车站,但是作为一个经济欠发达地区,茂东人口输出量很大,青少年外出打工的比例非常高,都是通过火车站走向南方,因此,火车站混乱程度与省会级火车站不相上下。车、人、摊混杂在一起,吵闹声、广播声和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秋云挽着侯海洋的胳膊,手里提着些熟食,叮嘱道:“坐三十多小时硬座,人太辛苦。上车以后就找列车员补票,我这有个工作证,找堂弟借的正式工作证,我堂弟与你有六分相似,你就说是铁路家属。”

侯海洋看着工作证上的照片,笑了起来,道:“你堂弟是个眼镜,哪里有我长得帅,一点都不像。”秋云道:“工作证是真的,都是铁路职工,谁会认真查你。”

十点,一名列车工作人员拿着扩音器喊:“茂东到广州的xxx列车到站了,请本次列车的旅客检票入站,带好随身物品。”她说着带有浓重茂东口音的普通话,h和F分不清楚,平常侯海洋总会笑这种口音,此时即将离开家乡,他突然觉得如此口音很亲切。

分手时间到了,秋云扑到侯海洋的怀里,双臂紧紧地箍着侯海洋的腰,仰着头,主动亲了亲侯海洋。

四五个年轻人提着行李,匆匆忙忙从两人身边走过。其中一个女孩子惊讶地看到居然有人当众拥抱亲吻,她一边朝检票口跑去,一边回头张望。

在候车室里有不少坐着和躺着的农村人,他们听到列车员的喊声,如热锅上躁动的蚂蚁一般,一起朝着检票口涌了过去。侯海洋被裹在人流里,如汪洋中的一条随波逐流的小船,朝着检票口飘过去。

紧张气氛是会传染人的,侯海洋心里紧张起来,对秋云道:“人太多,我要去检票,你回去,我走了。”秋云眼泪巴巴地道:“一路注意安全,到了广东,给我打电话。”侯海洋道:“我不知道到了广东,岭西的传呼是否能用,你记住我姐办公室的电话,跟我联络。”

与秋云挥手告别以后,侯海洋提着手提包大踏步走进火车站,在进检票口时,他回头向泪水婆娑的秋云挥了挥手,随着人流向前。再回头时,秋云已经被淹没在人群之中,她的身影突然就消失在人海之中。消失得如此突然,让侯海洋猝不及防。

茂东火车站不是始发站,经过前面岭西大站,火车上挤满了南下的人。侯海洋预料到这个情况,但是他没有想到接近夏天时仍然会有这么多的人。在人流之中,侯海洋完全是被动往前走,一张张焦急的脸,匆匆的脚步,汇集在一起形成了强大的气场,让他心里受到影响,很快变成蚂蚁大军中的一员,一路小跑着接近了绿皮火车。

侯海洋人高手长行李少,他迅速挤到车门位置,伸手超过了黑压压的脑袋,抓住车门后奋力往上挤,挤开好几人后上了火车。车厢里面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脑袋,座位、过道上都是人,大包小包的行李让火车空间显得格外拥挤。侯海洋原本打算上车以后就补卧铺票,进了车厢以后,他才发现根本无法走动,更别说寻找列车员,只能在原地占据一个位置,守株待兔。

站台上的人不断向上,很快,人和人之间、行李和行李之间、人和行李之间就挤得没有一丝空隙。侯海洋身高体壮力不亏,靠着座椅,牢牢占据了一个空间。他喘息未定,旁边的车窗便被人打开,一件件行李、一个个脑袋从车窗向车内挤,有男的,也有女的。夏天衣服少,一个年轻女子从车窗向上爬时,春光大泄,饱满的胸脯基本上露在了外面,侯海洋甚至看到了淡淡的乳晕,他赶紧扭过头。进了车厢的人各自寻找地盘,有的人爬到了架子上,更多的人如沙丁鱼般挤在车道上,矜持羞涩的保守女子几乎和陌生男子贴在一起。

侯海洋如老虎一般维持自己的地盘,如一块石头一般靠着列车座位。他的身前站着那位春光外泄的女孩子,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实汉子。

女孩子喘息未定就开始招呼周围几个人,还用力将另一个女孩子拉到身边来,这个动作惹来了好几声骂。女孩子没有顾得上还嘴,她又开始喊着“张强强、李军、杜峰”,这三个男子都在这个车厢,不过被行人隔开,相互能看见,暂时无法聚拢。

车厢内的温度高得出奇,如蒸笼一般烤人,汗臭、体臭、鞋臭等各种臭味混合在一起,让人无法呼吸。性格急躁的人开始骂娘,吼叫着让火车赶紧出发,当然这种吼叫徒增烦恼,传达不到列车工作人员的耳朵里。

侯海洋一心等着列车员过来,他就可以想办法补卧车票,等了一会儿,没有见到列车工作人员的影子。

终于,火车徐徐开动了,清风习习吹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站在侯海洋身前的是一个带着纯朴农家气息的女孩子,她和另一个女孩将行李和另一个编织袋子放在脚边。两个女孩子适应了车上的环境,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口地道的巴山话让侯海洋感到很亲切。

女孩子左右皆是散发着汗臭的男子,车厢拥挤,不可避免会发生肢体接触。侯海洋穿着从广东带来的夹克衫,头发整齐,干干净净,小姑娘下意识地朝着他身边靠,回避着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汉子。

火车速度越来越快,冷风吹进车厢,车厢没有刚才闷热。车厢里的气氛缓和起来,熟悉的人开始谈论起南方之行,既有没有根据的憧憬,也有没有理由的忐忑。小姑娘从包包里摸出鸡蛋,分发给同伴。她小心翼翼地剥掉蛋壳,随手丢在车厢里。

侯海洋暗道:“这个小女孩应该读过初中,但是没有在城市里生活过,随手丢垃圾。”

“我走之前回了家,听说新乡学校的赵海老师被抓了,强奸了八阳村小前一个女生,女生家在八阳村小前面开了一个商店。”女孩吃着鸡蛋,与自己的伙伴聊天,说着八卦来的话题。

另一个女孩子道:“赵海,就是长头发那个老师,不会吧?他这人挺正直,他教过我,上课经常批判社会上的黑暗现象,最喜欢骂政府。”

鸡蛋女孩道:“这是绝对真实的事,我听说他还强奸了好几个女孩子,坏透了。”

侯海洋在一旁忍不住接话,辩护道:“八阳村小学前面的那个女孩其实也愿意,从某种程度来说,两人是在谈恋爱。”

鸡蛋女孩对陌生男子还是挺警惕,朝后缩了缩。

侯海洋道:“我是新乡牛背砣村的。”他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老师,含糊地说是牛背砣村。

鸡蛋女孩打量了侯海洋两眼,道:“牛背砣的,你认识马蛮子吗?”侯海洋点了点头,道:“今年他杀年猪还请了我。”

鸡蛋女孩看了侯海洋几眼,脸上露出笑容,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牛背蛇小学的侯老师。我是蛮子哥的堂妹马小梅,杀年猪时我爸参加了的,他们都叫我爸马大汉。”

马大汉不太爱说话,侯海洋对他的印象不太深。不过出门就遇到了新乡熟人,他觉得很神奇,道:“你是马大汉的女儿,我喊你爸是马哥哟。”马小梅道:“喝酒时都乱喊,不算。侯老师,你是到广东出差?”侯海洋道:“我从学校辞职了,到广东去,打工吧。”

马小梅是火车上遇老乡,比侯海洋更激动,开始作自我介绍:“我们是几个同学一起到深圳,李永红、张强强是新乡的,李军和杜峰是马驼镇的。”她又摸出一个鸡蛋,见侯海洋不要,还是不由分说地塞到了侯海洋手里。

聊着天,一个小时一晃而过,火车来到了铁州市。铁州市是岭西省第二大市,工业重镇,此站上车的乘客也不少,车厢内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侯海洋只坐过两次火车,对火车上的规矩不熟悉。在坐火车前,姐姐侯正丽和秋云都提到可以补卧铺票,他当时没有在意,上了火车,如此拥挤的情景让他颇为傻眼。他一直找机会去补卧铺票,除了卖东西的乘务员外,没有看到乘警或是其他的列车工作人员。加上车厢内太挤,到了铁州仍然没有找到补票的机会。

此时,全车厢里的乘客最讨厌的人是售货员。车厢原本就非常拥挤,人都被挤得无法立足,售货员推着卖零食酒水和盒饭的小车,眶眶地从这节车厢挤到另一节车厢。凡是小车过处,人们纷纷要挤在一起避让,坐在过道的乘客还要提着包包从地上站起来避让,大家怨声载道,又觉得售货员是列车上的工作人员,不得不让。

岭西的五月天是穿薄夹克和衬衣的天气,在过道上气温更髙,大多数人都脱掉了外套。

马小梅热出了一头汗水,却没有脱下外套。每次躲让卖货小车时,她总是双手护胸,使劲把身体缩成一团,无奈过道太窄,她不得不与侯海洋挤成了一团。马小梅羞红了脸,却无法选择,因为若是不跟侯海洋挤在一起,就得跟另外的男子挤在一起,相较之下,侯海洋最干净。另外一位叫李永红的女孩站在侯海洋身侧,她被挤得差点摔倒,干脆伸手拉住侯海洋胳膊。

当一辆卖盒饭的车经过时,盒饭车车身更大,马小梅双手护胸,尽量朝过道边躲避,几乎是扑到侯海洋怀里才能让小车经过。等到小车经过之后,马小梅的脸红得如柿子一样,羞得抬不起头。

几乎是抱着一个女孩,胳膊还挽着另一个女孩,侯海洋心里装着秋云,与这两位年轻女孩亲密接触时并没有任何心猿意马,他还得注意身体姿势,免得引起女孩误会。两个多小时以后,乘客们都累了,说话声音小了,不少久经旅途的乘客开始坐在地上,甚至钻到座椅下面,爬到行李架上。

侯海洋离开新乡前,前后卖了两三批鱼,约有五千多元。他将一部分钱存了银行,另一部分钱则缝在了内裤里,还有一部分钱放到了可以存钱的皮带里,在裤子口袋和衬衣里则放五百块现金。买卧铺票的钱还不成问题,他一直在寻找着补卧铺票的机会。终于,有一位乘警经过,他神情严峻,腰间挂着一柄手枪,枪套上配着黄澄澄的子弹,枪柄上有一条绳子挂在腰间。看到乘警如此杀气腾腾,侯海洋迟疑了,没有敢向这位带枪乘警询问如何补卧铺票。

机会稍纵即逝,这位乘警经过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列车工作人员经过。窗外的天色在眶眶当当的声音中渐渐黑了下来,侯海洋靠着列车座椅休息,马小梅目光疲惫,不时打着哈欠。她听说列车上小偷多,不敢睡着,用一只手抓着行李,努力睁着眼睛。

侯海洋看着马小梅实在造孽,道:“你干脆来靠一靠座椅,我们三人轮着靠。”

马小梅下意识就想拒绝,不过实在疲惫,接受了侯海洋的好意。到了晚上十点来钟,马小梅和李永红累极,顾不得害羞,双双坐在地上。

“啊。”马小梅突然叫了一声。

侯海洋睁开半眯的眼睛,低头问道:“啥事?”

座椅下面还睡着一位乘客,他睡得迷迷糊糊,在梦中踹了一脚,踢到了马小梅。侯海洋蹲下来,搞清楚状况以后,对马小梅道:“没有啥,出门在外,磕磕碰碰难免。”

马小梅揉着眼,道:“侯老师,谢谢你。”

“别叫我老师,我已经不是老师,也不愿意被人称为老师。”

“你年龄比我大些,可也大不了多少,我叫你侯大哥,可不可以?”此时到了深夜,大家都找到各自位置,或站或坐或蹲,都开始打瞌睡,车厢秩序较初上火车时好得多,也留了一些空隙让人通行。到了十二点多,餐车又眶眶地推了过来。当这一趟乘务员过来时,侯海洋买了些火腿肠,付钱时,问:“请问乘务员,我是岭西铁路局的家属,想补张卧铺票,不知道怎么补。”

乘务员是位胖胖的三十来岁的妇女,她见侯海洋穿着灰色衬衣,气质不俗,肯定不是打工的农民,像是出门的学生娃,便信了几分,道:“可以补,价要高点,等会儿我还要过来,你跟我走。”

乘务员推着车走了,侯海洋看着她的背影,暗道:“我操,这么简单,我还犹豫了半天。”

马小梅听到了侯海洋的对话,她站了起来,道:“侯大哥,你要坐卧铺?”侯海洋点了点头,道:“补张卧铺,还有二十多个小时。”马小梅道:“侯大哥,能找你要一个联系方式吗?”侯海洋在夹克里摸了支钢笔,道:“糟了,只有笔,没有纸。”马小梅伸出手,道:“写在这上面。”侯海洋就在马小梅的手掌上写了自己的传呼号,想了想,又写上姐姐办公室的电话。

半个小时,乘务员走了回来,道:“你跟着我。”

跟着胖乘务员,越过了一道道人墙,来到了卧铺车厢前面。胖乘务员说着一口带口音的普通话,道:“我有一张软卧的票,稍贵一些,要不要?”事已至此,侯海洋也不管票价高低,道:“没有问题,贵点就贵点。”

办完手续,拿着票进了卧铺车厢,侯海洋这才知道软卧与硬座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金钱显示出了强大威力,自然而然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硬座是穷人的世界,软卧是有钱人的地方,这里没有汗味,没有吵闹,没有密密的人流,安静如宾馆。放下行李,到卫生间小解,这一泡尿是如此痛快淋漓,足足放了半分钟。解了小便后,浑身舒坦,每个毛孔都通泰。

上铺,床单雪白,枕头柔软,侯海洋耳朵听着火车的眶当声,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想道:“马小梅她们还得在车厢里站二十多个小时,太可怕了。我是不是太自私,自己一个人到了卧铺,把这个小姑娘留在了硬座车厢?”又想道:“马小梅是你什么人,初相识的新乡女孩子,若是把她带到卧铺,反而容易受人误解,还是算了。”

适应了软卧的基本环境,侯海洋朝对面床上看了过去,发现对面上下铺居然是两个女子,他顿时惊讶起来:“难道卧铺里男女是混居的,这怎么可能?”

车厢灯光已经关闭,只有些夜灯,可是从外面闪进的阳光,让侯海洋清楚地看到对面是女人。在硬座站着时,他要全力与人群搏斗,保住自己的地盘,没有心思想男女之事,此时人彻底轻松,舒服地躺在床上,他禁不住偷眼看对面的女子。在火车上偶遇美女,是很多男子的白日梦,此时白日梦成为现实,让他莫名兴奋。

兴奋一会儿,疲意袭来,在火车轰鸣之中,侯海洋很快进入梦乡。

早上起床,侯海洋只觉得浑身精神焕发,从手提包里拿了秋云准备的小包,里面有新牙刷、毛巾,甚至还有一盒润肤的百雀羚。

对面铺上躺着茂东市巴山县第一任县长张建国的孙女张晓娅,当她抬眼看着站在走道上的侯海洋,眼睛顿时瞪圆了,心道:“这不是侯海洋吗,他怎么在这?”张建国在部队的绰号叫做张大炮,酷爱篮球,孙女张晓娅跟着爷爷,几乎将茂东篮球重要的比赛看完,侯海洋是茂东篮球赛的明星,又是巴山人,她将侯海洋记得很清楚。这一次她是借着学校开运动会之机,跟着侯家姐姐前往广东,作为张家代表去看望病中的侯振华爷爷。

侯海洋洗漱完毕,英气勃勃,一米八的高个头,站在卧铺里显得更是高大。他吃了售货员卖的盒饭,转身朝硬座走去。

第十章 海南房地产泡沫拖垮姐夫 再次见到宁玥处长

上铺的侯小冉伸出脑袋,对张晓娅笑道:“晓娅,我们这节车厢进来一个帅哥,看到没有?”张晓娅抬起头,道:“我认识这人,他是茂东篮球比赛的明星,最佳球员。”侯小冉发出啧啧两声,道:“没有想到茂东还有这种帅哥,气质不俗,叫什么名字?”张晓娅道:“侯海洋。”侯小冉开了个玩笑,道:“茂东人,又姓侯,说不定和我五百年前是一个祖宗,我是没有希望了,就交给晓娅。”

张晓娅年龄小,脸皮薄,被侯小冉开了玩笑,顿时羞红了脸,道:“姐,那个侯海洋是镇里的老师,别拿我开玩笑。”侯小冉用手肘撑在床上,道:“他是乡镇老师,那太可惜了,配不上我们晓娅。”张晓娅缩在被子里,道:“姐,不跟你说了。”

两姐妹开着玩笑,到另一个乘客进来之时才停止。

侯海洋来到硬座车厢,挤进人群,找到了马小梅,领着她进了软卧车厢。马小梅初入如此豪华的车厢,怯生生地,几乎不敢抬头,到了卧铺门口,低声道:“侯哥,这是你的票,别人查票怎么办?”

侯海洋心里也没底,他装作很有把握,道:“你哥马蛮子的胆子可不小,你的胆子咋这么小,把票拿着,还怕别人查票。”

侯海洋穿着姐姐从广东带回来的新衣服,人又长得帅,与软卧的环境很符合。马小梅穿着新乡地摊买的绿色绣着花边的外套,在新乡看着可能还算顺眼,走在软卧里就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土气。她整个人也显得畏畏缩缩,若不是侯海洋鼓励,她根本不敢过来。站在门口,又问:“侯哥,我占了你的床,你怎么办?”侯海洋道:“昨夜睡了一个好觉,不累,你先休息一会儿。”

马小梅拿着票小心翼翼上了床,她昨夜先是站着,后来实在挺不住,就和李永红一起坐在地板上,又怕行李丢失,始终用手抓行李,不敢睡着。侯海洋过来之时,她疲惫不堪,上了软卧,头靠着枕头,很快就进入梦。乡。

对面的张晓娅、侯小冉起了床,洗漱之后,相约到餐厅吃饭。侯小冉问了一个问题:“那个侯帅哥怎么还带了一个女的,女的是农村女孩,年龄和他差不多大,是情侣?不像,若是情侣,女孩昨天晚上就应该过来。侯帅哥是老师,学校还没有放假,他怎么到广东来?”

张晓娅举手做投降状,道:“姐,拜托,别谈不相干的人,好不好。”侯小冉笑道:“不谈就不谈,只是很少看到健康、阳光又质朴的帅哥了,随便说两句。”

臣卜铺车厢里,侯海洋站在走道看外面的风景。一个女子拿着水杯从身边走过,他就侧了身子,把通道让出来。顺便看了一眼,脱口而道:“宁处长,您好。”

来者是岭西省教育厅宁玥副处长。在侯海洋毕业前夕,代表茂东参加了省教育厅组织的表彰大会,表彰大会的具体组织者就是宁玥。他对这位干练的美女副处长印象非常深刻,因此一眼就认了出来。

宁玥没有想到火车上会有人认识自己,她停下脚步,道:“你好,你是哪位,我一时想不起来。”

侯海洋自我介绍道:“我去年是茂东市三好学生,参加了表彰大会,宁处长当时在管我们。”

宁玥留着小卷发,洋气而干练,道:“当时参加表彰会的人多,我认不完。你现在在哪里上班?是去出差吗?”

毕业后分配到新乡小学,这是埋在侯海洋心中的刺,如今离开新乡,这根刺总算被拨了出来。他自嘲道:“我是巴山师范毕业的,毕业以后分配到巴山县新乡镇牛背蛇村小,估计是当年参加表彰会的学生里分得最差的,目前已辞职,准备到广东看一看。”

宁玥吃了一惊,道:“你是市级三好生,怎么会分到村小?茂东人才多得没有地方用吗,找机会我要问一问熊主任。”

侯海洋道:“我们分配不关茂东市教育局的事情,直接由县里分。”侯小冉和张晓娅洗漱出来以后,见侯海洋和一位打扮人时的年轻女人站在一起聊天。两人侧着身从侯海洋和宁玥身边走过。回到软卧,侯小冉朝车外瞅了瞅,道:“你那位侯老师还会搭讪,又和漂亮女人勾搭上,挺能耐啊。”

张晓娅羞红了脸,不依,道:“小冉姐,他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什么叫你那位侯老师,我要给侯爷爷告状。”

侯爷爷就是侯海洋的堂叔公侯振华,当年他率部队回到家乡,祖屋被烧成一片瓦砾,周围农家一户不剩,在祖坟地里,一部分亲人的名字出现在乱石碑上,另外还有些无碑乱坟。到了镇上打听,才知是还乡团造的孽。跪拜亲人以后,侯振华擦干眼泪,率部队追击国民党残军,直到南海边上才停下。随后他带部队在福建沿海备建,六十年代从广东部队转业到地方。他一直以为侯家至亲全部遇难,越是思念家乡,越不敢回家乡。

侯小冉是侯振华最小的孙女,大学毕业在深圳工作,这次出差到岭西,见了张建国爷爷,顺便带着张晓娅来到广州。

马小梅睡得很沉,没有听到张晓哑和侯小冉的对话。她是很自觉的小女孩,睡了两个小时,就从床上起来,把卧铺还给侯海洋。

经过三十多小时,火车终于来到广东。

人群如洪水一般从广州火车站出口处涌了出来,侯海洋提着包,出门就见到了姐姐侯正丽。侯正丽拿了一部大哥大,一边向侯海洋挥手,一边与人通话:“宁姐,你就在广州站的大门口等我,就是统一祖国,振兴中华那个大门口。”侯海洋听着“宁姐”两个字,暗想道:“当真是无巧不成书,难道大姐是去接宁玥?”

所谓无巧不成书,侯正丽居然真是接宁玥。

侯海洋赶紧迎过来帮着提行李。宁玥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还拉着一个带滑轮的新式旅行包,她看见侯海洋,惊奇地道:“侯海洋,正丽是你姐姐?”侯正丽听到弟弟与宁玥坐的是同一节软卧,同样觉得惊奇,道:“侯海洋也是正字辈,原名叫做侯正义,后来算命先生说我弟弟命中缺水,就取名为侯海洋,没有正字辈分。”

来到停车场,上小车时,侯正丽让宁玥坐在后座,让侯海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熟练地发动汽车。小车沿着停车场的白线开上了主车道,汇入了车流之中。

侯海洋没有想到姐姐开车的模样这么帅气,他是第一次在广州城里坐小轿车,透过车窗看着南国传奇大城,他抚摸着车门,心情激荡,久久不能平息,暗道:“我在新乡真是浪费了生命,早就应该听姐姐的话,到改革的前沿阵地来!”

从火车站提着包,茫然无措地寻找落脚点,这是普通打工者来南国大城的方式。侯海洋从火车站出来,姐姐开着小车接站,他顿时对广州产生了亲切感,没有被街道两边不断出现的高楼和川流不息的人流吓倒。

侯正丽道:“宁姐,沪岭在海南,有事脱不开身,他叫我无论如何也得接到你。”

宁玥关心地问道:“海南房地产从去年起就出事了,沪岭别硬撑着,现在最怕资金链条断掉。”

侯正丽为了此事也焦急得嘴角起泡,勉强挤出些笑容,道:“沪岭的项目我一直没有参加,我主要是搞装修,为他们房地产配套。沪岭除了房地产以外,还有一些项目,与银行关系比较好,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宁玥道:“我这次到广州是来开会,与生意上的事情无关。我在岭西听到些说法,大家认为沪岭资金链条出了问题,他们或多或少都投钱进来,少数人还是借的高利贷。他们如果说些过激的话,沪岭要理解,目前最关键的是生意上没事。”

侯海洋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在他心目中,准姐夫张沪岭是成功人士的典范,一个电话解了父亲二十来年的“民转公”心病,大笔一挥,在柳河二道拐外建了一幢房子,还开着豪车回家乡。今天在车上听到宁玥所说,他才意识到阳光背后也有阴暗的一面。

宁玥虽然没有做生意,可是宁家不少人都与张沪岭有生意上的往来,张沪岭很重视宁玥,特意安排侯正丽亲自接站。侯正丽强抑着内心的不安,道:“宁姐,沪岭嘱咐我一定要让宁姐住在家里,一般的朋友都安排到宾馆,宁姐来了一定要住在家里,住在宾馆就见外了。”

“你们太客气了。”

“宁姐,开完会,我带你到广东转一转。”

宁玥没有见到张沪岭,就将满腹心思压进肚子里,道:“好啊,这一次到广州想去参观农民运动讲习所、广州起义馆、洪秀全故居。”侯正丽琢磨着宁玥的喜好,道:“还有中山纪念堂和十九路军淞沪抗日阵亡将士陵园,也值得一看。”

小车穿过繁华主街道,侯正丽朝左侧指了指,道:“我们走的路线不是最快路线,在回家的路上顺便绕圈子转一转广州,那边就是有名的北京路步行街,广州最先就建在这里。”

看到狭窄拥挤的街道,摩肩接踵的行人,侯海洋道:“这里与我想象中的大城市不一样,我认为大城市都是摩天大楼,都有宽阔的马路。”

侯正丽道:“你别小瞧了这个地方,这里是最繁华的商业黄金宝地,这里的地段寸土寸金,小小一间店铺,每月租金吓死人,广州百货就在步行街上。岭西市的步行街就和这条街类似,不过档次要差得远。”

小车左转右拐,让侯海洋觉得眼花缭乱。

侯正丽继续介绍:“骑楼商铺是南欧建筑与广州特色相结合的产物,在马路边相互连接形成自由步行长廊。骑楼的格局从大街上观望就一目了然,即楼上住人,楼下做商铺。”

在侯正丽的讲解中,小车开进了一条林荫道,停在一幢老房子门前。

“沪岭喜欢老房子,不喜欢新建筑。这个地方属于荔湾区,算得上广州的老城区,以前有‘一湾溪水绿,两岸荔枝红’的说法,如今全国各地的人都朝广州跑,市区人口增长得很快,城市也在膨胀,以前的河道变成了下水道,菜田和荷塘建成了楼房。沪岭买下这幢房子的顶层两套房子,将两套房子打通,重新装修了,很不错。”

说到这,侯正丽想起宁玥对历史比较感兴趣,又道:“广州许多历史遗迹都距我们住处不太远,靠近火车南站有詹天佑故居。紧邻的越秀区有中山纪念堂、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广州起义烈士陵园。”

房子外表呈青灰色,爬了一些绿色藤蔓。进门,视觉效果顿时与门外不同,房屋装修风格简洁明快,除了全套现代化设施之外,还有大量的绿色植物。站在窗前,朝远处望可以看到高楼,朝近处看,两旁建筑古老,蜡黄的墙不断剥落泥尘,小小窄窄的窗户里伸出暗绿色植物。在街边,有老人在街道边听收音机,拿着扇子,时不时摇辉,一位脸上皱纹如刀刻的阿婆坐在拐角处卖茶叶蛋,苗条的露肩长发女子匆匆路过,小孩子到处嬉戏。现代与历史如此和谐地交织在一起。

侯正丽将宁玥带到左侧房屋,道:“床上用品全是新换的,衣柜里的睡衣是我昨天才买的,也不知是否合身。”

广州的天气相较岭西要热一些,宁玥额头有密密的汗珠,她将外套脱下来,道:“正丽太客气了,坐了三十多小时的火车,我先冲一冲。”在宁玥洗澡时,侯正丽拿了t恤和长裤,道:“你到右边的卫生间冲个操,在火车上蒸了这么久,身上都发臭了。”

侯海洋见宁玥没有跟过来,问:“宁处长刚才在车上说的是什么意思,张哥遇到困难了吗?”

侯正丽脸上笑容消失了,道:“海南房地产垮了,沪岭有大笔钱压在上面,里面有银行贷款,还有岭西的私人借款。宁家在岭西很有背景,他们通过沪岭投了不少钱在海南。”

侯海洋自辞职以来,抓紧时间读了些报纸,对海南之事了解得很皮毛,道:“海南房产从去年开始出事,张哥没有逃出来?”

侯正丽背靠着椅背,一副乏力的样子,道:“原本不会有事,最近他操作的股票出现问题,占了资金,如今各方都在催款,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各种问题总爆发,张哥在四处想办法扑火。原本是让你到海南房地产公司去历练,事情发展到这样,你也不必去了,免得猫抓糖粑脱不了爪爪。”

两姐弟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侯正丽道:“姐开了一家装修公司,钱是沪岭出的,但是从法律意义上属于姐,你们别小看装修,联系的上下游产业很多,认真钻研,会有大收获。”

侯海洋离开新乡到广州,是怀着在张沪岭的大公司大干一场的意愿,没有料到他到广州的时机不对,恰好姐夫生意遇到危机,尽管他不知道危机有多大,可是见到姐姐的表情,他意识到危机的严重性。

到了广州两天时间,侯海洋都没有见到张沪岭,数次在卧室见到姐姐与姐夫通话,通话时间很长,至少每次在一个小时以上。突发事件让侯海洋彻底闲了下来,每天定时与秋云通电话,成为最快乐的时光。

宁玥在广东开了一天会,然后由侯正丽、侯海洋姐弟俩陪同参观历史景点。宁玥说话做事很稳重,第一次见面向侯正丽提了张沪岭的事,以后就没有再提,两个女人明明有心事,却有说有笑,将心事掩埋在心底。到第三天上午,三人来到中山纪念堂。

中山纪念堂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八角形建筑,外形庄严宏伟,采用钢架和钢筋混凝土混合结构,跨度达71米的建筑空间内不设一柱,气势恢宏。

在孙中山铜像前,宁玥对正在拍照的侯正丽道:“正丽,把天下为公四个字照下来。”

侯海洋站在一边,他的目光扫视着来来往往的游人,广州毕竟是改革开放前沿,相较于茂东来说,民风更加开放,其中一个表现是女子穿衣时尚,特点就是暴露的肌肤面积比茂东要大得多。一个年轻女人蹲在侯正丽身前为同伴拍照,侯海洋人高马大,居高临下,将蹲着的年轻女人胸前风光一览无余,他赶紧移开了眼光。

进了纪念堂历史陈列馆,侯正丽接到电话,她有意识避开几步,接了几分钟电话,道:“宁处长,我有急事,要到海南去一趟,让海洋陪着你逛一逛。”宁玥在广州没有遇到张沪岭,意识到事情比传言中还要严重,她郑重地道:“有句话如鲠在喉,不说不快。我从岭西来时,听到些风言风语,大家都担心交给沪岭的钱打了水漂,或许有人会有过激行为,你让沪岭注意点。”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相当直白了,侯正丽脸色呈现出一种青灰色,她勉强挤了点笑容出来,道:“沪岭是经过大风浪的,这点事情他撑得过去。而且,事情还没有想象中糟糕。”又对侯海洋道:“我要开车过去,车上有包,你去拿一下。”

侯正丽走到车门前,脚一软,差点滑倒在小车旁边。侯海洋眼疾手快,将姐姐拉住,道:“姐,你怎么了?”侯正丽感到一阵恶心,干呕一阵,这才拉开车门。

侯海洋担心地看着姐姐,道:“姐,你生病了?”

侯正丽坐在驾驶室里又干呕一阵,这才平静下来,道:“没有,可能是凉了胃。爸爸转正就是宁处长帮的忙,你陪着她好好玩。”她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钱,道:“晚上找家好点的馆子吃饭,别计较钱。”

“姐,姐夫的事怎么这样,春节前不是挺好的吗?”

侯正丽道:“十来天前都是好好的,我都没有想到突然变成这样。你别管里面的事情,水太深。你明天有时间,就到装修公司去,段燕也在里面,她适应能力挺强,一般的小事她都能处理,是个好帮手,让我省了不少心。”

侯正丽离开了中山纪念堂,宁玥看完历史陈列馆以后,只觉兴味索然,也不去看越秀山公园,便要回屋。姐姐离开,侯海洋就是主人,他热情地建议:“宁处长,我们去吃饭,听说粤菜不错。”他到了广东根本没有来得及吃本地菜,只是为了表达热情,冒充见过世面。

宁玥委婉地拒绝了侯海洋的邀请,道:“算了,我不习惯粤菜,就在家里随便吃一点就行了。”

在宁玥的建议下,两人坐了公共汽车返回荔湾区的住处,沿途经过流花湖,宁玥一直沉默地看着窗外,没有说话。侯海洋想着姐夫的事,心有忐忑,也就没有无话找话。

下了车,侯海洋想到冰箱里没有什么菜,道:“宁处长,你先回家,我去菜市场买点东西。”宁玥点了点头,接过钥匙,上楼。

这个无名菜市场和岭西菜市场没有大的区别,整体相似,不同有两点,一是里面说话的口音以粤语为主,同时还有天南海北的口音。另一点就是菜市场有不少海鲜,岭西菜市场则基本没有海鲜。

在菜市场门口,有一家两三平方米大小的牛杂店。一大锅煮得正咕咕冒热气的牛杂萝卜前围满了食客,一碗碗牛杂萝卜被递出来,送到顾客的手中,他们站在街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还有些顾客站在店边等待。侯海洋走过牛杂店,想道:“广州是大城市,也有这种街边小食店,这一点和茂东一样。”

在菜市场买了点莴笋,侯海洋又要了一条花鲢。

回到住处,宁玥在客厅里用座机打了几个岭西的电话。打电话时,她声音压得很低。侯海洋在厨房煮鱼,断续地听到“张沪岭”“老三”等几个词。

宁玥打完电话,侯海洋把红烧鱼端了出来。宁玥看了盘子里的鱼,色香味等几方面都不错,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侯海洋,道:“在农村一年时间,把你锻炼出来了。”

侯海洋擅长做的鱼是酸菜鱼,红烧鱼的做法是跟着秋云学的,他对做菜有天赋,看了一遍,做出来的味道比秋云还要正宗。他道:“新乡学校伙食团和猪草差不多,只能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晚餐简单,一条鱼,一个汤,一个小菜,都是地道的岭西风味。宁玥上了桌子,心情明显好了些,道:“小侯让我刮目相看了,很能干。我一直没有问你的事,当初你是茂东三好学生,为什么分到巴山的乡镇学校,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可是教育厅的干部,与你曾经是一个系统的,从你口中了解的情况才是最真实的情况。”

侯海洋道:“这些事都摆在明面上,到基层走走,一抓一大把,清楚得很。”

她自嘲地道:“教育厅的同志到基层去,看看资料,听听汇报,中午喝酒,晚上唱歌,都听不到什么真话,反正你都辞职了,给我讲讲真实的情况。”

侯海洋在新乡近一年,过得极度郁闷,在省教育厅的处长面前,痛痛快快抨击了一番,总算是出了口恶气。宁玥听得认真,不断插话问细节,最后感叹一句:“岭西的教育资源严重不平衡,优秀资源全部集中在大城市和县城的重点中学,乡镇学校严重贫血,要解决这个问题恐怕是一个长期过程。”

在侯海洋心里,隐隐希望宁玥处长能成为一个将贪官、庸官斩于马下的清官,听到她的感叹顿时就回到了现实之中。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宁玥作为一位省教育厅处长,对于乡镇中学现状根本无能为力,她的力量最多能改变某个人的现状,比如自己的父亲。

面对面坐在一起吃了顿晚饭,两人气氛融洽多了,只是宁玥心中压着事,始终不是太高兴,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宁玥早早进了寝室。

第二天,侯正丽和张沪岭都没有回来,宁玥也就不再等待,同张沪岭和侯正丽分别通了电话以后,独自离开广州。

下午,侯正丽、段燕一起回到家。

段燕见了侯海洋,高兴地道:“侯海洋,你来了两三天,都不到公司来看一看。”侯海洋道:“这两天在陪客人,没来得及。”

段燕是柳河镇二道拐村支部书记段三的女儿,她跟着侯正丽来到广州。近半年时间过去,她身上发生了巨大变化,烫了头发,穿了件白衬衣,下面是咖啡色一步裙,颇具都市丽人风采,让侯海洋有了士别三曰当刮目相看之感。

只不过段燕开口说话时,口音就较重,“h”和“f”分不清楚。在巴山时,靠近江边的人都分不清“h”和“f”,说话也就不在意,此时听起来就觉得很刺耳朵。他暗道:“父亲以书香门第自居,还是有功劳的,至少让我们姐弟俩受到在巴山还算是良好的教育,我们的普通话都不错,写的字也上得了台面。”

侯正丽放下提包,安排道:“小燕,你去煮饭,我要休息一会儿。”等到段燕进了厨房,她对侯海洋道:“这次把宁玥一人丢在广州,很不妥当,不过也没有法子。她在电话里夸了你,说你懂事,菜也弄得不错。”侯海洋见姐姐脸色不对,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了姐姐,道:“在我。的印象中,宁处长是很开朗的一个人,这一次见面总是郁郁寡欢,没有多少笑容。”

侯正丽靠在沙发上,啜了一口热水,道:“宁处长家里人投了不少钱在沪岭的公司,遇上了海南的事,谁心里高兴得起来。”

侯海洋隐隐感受到事情在向不好的方向转变,道:“我不能给你们分忧,实在是无能。”

侯正丽道:“这和你没有关系,别什么事情都往身上揽。其实到海南投资长远趋势是对的,海南环境如此优越,房产价格如此低,对比东南亚一些相似地区的房价,投资海南绝对不会错。这一次是大气候不好,靠沪岭的个人能力解决不了问题。”

在侯海洋内心深处有一种想法,只要走出新乡就天高海阔,可以建功立业,成为如姐夫一样的成功人士。而现实却并不如意,刚到广东,就遇到姐夫事业出现危机。

段燕是外人,她并不知道张沪岭公司出现的潜在风暴,她今天刚签了一个大单子,从做饭到吃饭,都眉飞色舞地讲着如何步步为营让一位装修意愿不强的顾客签下一个大单。“侯姐讲得好,只要是在我们办公室里的人,都是有装修意愿的人,关键是如何找出他的兴奋点。今天来的客人手里拿了一本书,是才买的新书,我就给他先讲最新式的书柜,还建议在厕所里也建一个书柜,他就这样上当了。”

侯正丽道:“不是上当,是激发了潜在的购买欲望,如果他没有潜在欲望,如何激发也没有用。”说到这里,她突然站了起来,道,“沪岭回来了。”

侯海洋觉得姐姐有些神经质,道:“张哥回来了,你怎么知道?”

侯正丽指了指窗外,道:“刚才有一声喇叭,每次到街口时,他都要按喇叭。”

段燕同样迷惑不解:“好多车经过街口都要按喇叭,我就没有听到张总的喇叭声。”

侯正丽放下筷子,拿起咖啡杯子,道:“沪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喝咖啡,今天来不及磨,喝点速溶的。”咖啡刚刚泡好,开门声就响了起来。

张沪岭头发乱成一团,胡子拉碴,白衬衣上还有一团污溃,进门,他自顾自到饮水器边,仰头喝了一大杯白开水。侯正丽将咖啡端了过去,张沪岭摆了摆手,道:“你、我还有海洋,明天早上飞回岭西,去见几个朋友。”

侯正丽见张沪岭脸色苍白,几天之内似乎老了十岁,担心地问道:“没事吧?”

张沪岭道:“时间,只要有时间,就能活过来。我要睡一会儿,你替我招待海洋。”他又对侯海洋道:“海洋,最近忙得很,没有时间招待你。”

侯海洋见张沪岭眼睛全是血丝,忙道:“张哥,你别管我,我准备到装修公司去学一学。”

张沪岭原本正朝寝室走,闻言停下来,道:“装修行业是朝阳行业,广州的市场很大,完全可以占据一席之地。你有美术和书法基础,踏踏实实做事,大有用武之地。你姐一人撑起这么大一个摊子,压力也大。在这个社会混,都不容易。”

春节,张沪岭在柳河镇意气风发,一个电话解决了侯厚德的民转公问题,当场拍板租了一大块地。这一次见面,张沪岭完全变了一个人,憔悴、沉郁、意志消沉。

段燕匆匆忙忙去买飞往岭西的机票。

侯海洋到广州,屁股没有坐热就要飞回岭西,想着要乘飞机,既兴奋也有隐隐担心。他坐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姐姐侯正丽从卧室出来,坐在弟弟旁边,忧心忡忡地道:“沪岭心高气傲,研究生毕业以后就开始自主创业当老板,一直以来都很顺利。摊子铺得太大,投资太多,这一次海南房地产和股市让沪岭掌握的资金大量积压,他需要资金投入,否则资金链有可能断掉。”

“姐,张哥还需要多少钱?”侯海洋在牛背砣小学还有隐蔽的溶洞尖头鱼,也想尽一尽绵薄之力。

侯正丽道:“也不需要太多,三四千万就够了。”

这一句话直接将侯海洋的善意击碎,就算将溶洞里的尖头鱼全部卖掉,也凑不够零头,侯海洋半张着嘴,合不拢。

“沪岭交往很广,他的朋友之中身家上亿的不在少数,应该能筹到钱。”

“这就好,福人自有吉相,张哥一定能渡过难关。”

侯正丽脸有忧色,道:“但愿如此。”

张沪岭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闭上眼睛,总有无数愤怒的表情在脑中走马灯一般旋转。他脸色苍白起床,走到客厅,对侯正丽道:“帮我泡一杯咖啡。”侯正丽关切地道:“你的睡眠不好,少喝点。”张沪岭摇了摇头,道:“反正睡不着,喝点咖啡,聊聊天。”

张沪岭将身体陷在了沙发里,喝了几口咖啡,道:“海洋,你知道海南发生的事吗?”

侯海洋坐直了身体,道:“略有耳闻,但是一知半解。”

张沪岭仰头将咖啡喝掉,将杯子递给了侯正丽,道:“再来一杯。”他全身都依托着沙发,用自述的口气讲道:“我仍然相信,投资海南地产是一个英明决定。88年海南建省,我们就开始关注海南,88年房地产平均价格为1350元/平方米,92年则猛增至5000元/平方米,去年上半年房地产价格达到7500元/平方米。我也预料到风暴即将来临,去年正在准备交出接力棒,没有料到风暴比预期来得更快更猛。人心不足蛇吞象,去年脱手,赚得盆满钵满,为了一点小钱,坏了大事。”

他讲述故事时很伤感,一只手紧紧握着侯正丽的手:“海洋,从这一件事上,我悟出了很多,要想成事,必须克服恐惧和贪婪。恐惧让我们畏缩不前,失去勇气,最终一事无成,而贪婪则是成功者的杀手。”侯海洋目前还达不到张沪岭的层次,对张沪岭所说似懂非懂,只是与姐姐一起陪着意气消沉的姐夫。每当他要问具体的事,张沪岭总是一摆手,道:“不谈这些烂账,谁也扯不清,不提也罢。”

第二天,张沪岭、侯正丽和侯海洋直奔机场。乘坐飞机,对于张沪岭这种经常出差的老油条来说是家常便饭,可是对侯海洋来说,这是货真价实的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进了机场,他紧跟着张沪岭和侯正丽,亦步亦趋,暗自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心里记着坐飞机的步骤。同时又在外人面前假装老练,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模样。

经过一系列手续以后,侯海洋走到安检口,一个着装整齐的女子拿着一块板子在他身前身后来回巡视。女子脸颊有着淡淡线毛,年轻、漂亮,在制服衬托下挺拔威武,很是赏心悦目。他闻着女人身上传来的淡淡香味,暗道:“我离开牛背砣绝对是英明的决定,否则现在还在吃粉笔灰,受刘清德那人的鸟气。”

上飞机时,侯海洋心里惴惴不安:“飞机方一掉下来了怎么办啊?”他马上安慰自己:“每天有这么多飞机在天上飞,很少听到飞机落下来,据统计,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我不会这么倒霉,偏偏是我坐的这架飞机掉下去。”

飞机滑行一段,机轮离地,侯海洋感觉一下子悬空了,双手不由地紧紧抓住保险带,他偏头看了看,张沪岭闭着眼休息,姐姐拿着一本杂志胡乱翻着。

随着机头渐渐抬起,整个人向后倾斜,紧紧靠在座椅上。空姐致了欢迎辞以后,特意道:“本机的机长飞行经验丰富,飞行技术精湛,会安全将大家送达目的地。”虽然空姐这句话无法得到证实,侯海洋还是大大松了口气,轻松起来。

这时,侯海洋才有心思透过窗户向外看,下面的人变成蚂蚁,车也变成了蚂蚁,路变成弯曲面条,河湾也变成了弯曲面条。忽然飞机开始倾斜,感觉就要倾斜坠落一般,再一会儿,飞机向另外一边倾斜。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当飞机向下的那一刻,仿佛坐过山车向下俯冲一般,人好像突然一下子失去了重力似的。侯正丽拿了口香糖,递了过来:“嚼口香糖,耳朵会好受一些。”张沪岭根本没有在意飞机的颠簸,闭目养神。

飞机越过云朵以后,逐渐平稳。从窗户往下看,巍蛾的群山变得渺小,地面上的活物和人工建筑都看不到了。向上望,是一望无际的蓝天,向下看则是无垠的云海。向内看,根本感觉不到是在飞行。

空姐推着饮料和点心经过时,张沪岭仍然没有睁眼睛,侯正丽帮他叫了咖啡,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又重新回到冥想状态。侯海洋吃着面包,偷看着走来走去的高个子空姐,暂时忘记身在高空。

在上午十一点,飞机即将到达岭西机场。从窗口向下看去,一块块池塘在太阳下闪亮,长江成了一条蜿蜒的白丝带,大楼像火柴盒一样,最终,又看到蚂蚁一样的人。飞机机轮着地的那一刻,侯海洋长舒了一口气,着地了,总算彻底踏实了。

出了机场口,张沪岭道:“今天没有叫车来接,我们打出租车,先回家休息,下午两点钟,我和海洋去见老三。”

坐着出租车,东转西转,侯海洋原本对岭西就不熟悉,很快便被转昏了。车至华荣小区,坐电梯上了十楼。打开防盗门,迎面就是张沪岭和侯正丽的大幅照片,照片中,张沪岭身穿白色西服,英俊潇洒,侯正丽一身白色婚纱,漂亮妩媚。

张沪岭将手提包扔到沙发上,道:“我先洗个澡,休息二会儿,小丽,你给海洋挑一身西服,黑色的,抽屉里有我的墨镜。”

侯正丽道:“你去见老三,署带海洋?”

张沪岭将外套也扔到了床边,道:“老三那里人太杂,海洋人高马大,又会武术,带着他有点威慑。你放心,不会有事,我堂堂老总回来,总得摆点架子,否则倒真被人瞧不起了。”

“姐,你和张哥要结婚了?”侯海洋看着那张彩色的大照片,夸了一句,“姐,你的照片好漂亮。”

“姐真人就不漂亮了。”侯正丽开了句玩笑,下一句玩笑无法再说出口,道,“原定今年七月结婚,看来得推迟,把难关渡过以后,再谈结婚的事。”

侯海洋道:“这是你们的新房?”

“沪岭有一部分生意在岭西,总得有个窝,有时住在他家里不太方便。”

张沪岭洗完了澡,头发湿淋淋的,气息比在飞机上好了许多。他打开冰箱,道:“只有鸡蛋和面条,将就吃。小丽,给海洋找身干净的衣衫。”

等到侯海洋从卫生间出来,张沪岭坐在桌前吃鸡蛋面条,旁边还放着另一只大碗,冒着腾腾热气。

面条里有鸡蛋,还有火腿肠和榨菜,味道鲜美。侯海洋在飞机上吃了点心,但是那些点心体积太小,早就被强劲的胃酸所消化,肚子里再次空空荡荡。他端起大碗,风卷残云将整碗面吃完。

张沪岭吃了一半,将碗一顿,道:“等到这件事情结束,我要给自己放假,好好锻炼身体,这两三年时间身心疲惫。”

一点五十分,一辆小车来到了小院。张沪岭带着侯海洋下楼。张沪岭身穿一件休闲夹克,头发蓬松,轻松随意,精神抖擞,与一个小时之前相比简直是焕然一新。侯海洋身穿一套黑色西服,戴着墨镜,跟在张沪岭身后。

侯正丽站在阳台上,神情阴郁地看着张沪岭上了停在院内的小车,直到小车远去,她才回屋,躺在床上,轻声抽泣起来。抽泣一会儿,她又开始干呕。

老三的家和办公室距离华荣小区并不远,小车不到五分钟就到了。二楼“老三贸易公司”,前台有一个漂亮女子,看到来人便弯了弯腰。七楼,光头老三的家,一个光头汉子哈哈笑着张开手臂,作一个拥抱状,道:“沪岭兄,我是望穿秋水,你小子还真回来了。”

侯海洋按照事先约定,在见到光头老三以后,就站在屋?卜。

张沪岭来到光头老三的家,他将二郎腿翘在办公桌上,道:“老三,你怕老子跑了,不敢回来,有什么不敢?海南房产是垮了,房子还在,我在广州还有地,还有厂房,在上海也有土地,你那点钱,还怕飞了?如果想要,我马上就给你,但是丑话说在前面,以前讲好的利息就得一抹平。”

光头老三顶着硕大的脑袋,眼神很飘忽,观察着张沪岭,嘴里打着哈哈:“不是我信不过沪岭,海南房产垮得太快,我们岭西到海南炒房的人有几个都血本无归,东门廖森林的钱全部套在了海南,血本无归,老婆跟人跑了,房子被人占了,他现在只能一跑了之。”

张沪岭满不在意地道:“瘳森林是土鳖,只在偏偏角角拿了点地,我的地全部在闹市,房地产有三个诀窍,一是地段,二是地段,三还是地段,无论现在市场如何,我拿到的地都是不可复制的财富。我还建议趁着市场下滑,入市抄底,多积点地,等到市场好转就可以发大财……这些年,老三在我身上赚的钱也不在少数,还怕信不过我……”

光头老三不说话,眼光闪烁,听着张沪岭描绘美好前景,似信非信。

“沪岭啊,不是我不放心,实在是怕了。”

“胆大的日龙日虎,胆小的日抱鸡母,你不跟进抄底,以后要后悔。这是我带来的海南省的文件,你看看他们的规划。”

光头老三拿起了桌上的文件,文件上标着“机密”两个字,在张沪岭的讲解下,他渐渐被吸引住了。

侯海洋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交谈,暗道:“张哥这次到岭西,应该是来扑火的,看来光头老三被说服了。”

出门前,光头老三将张沪岭送到车前,站在车门处,道:“沪岭,到了年底,连本带利还得还点。我这点钱来得不易,砸锅卖铁,而且手下兄弟的钱也全部投了进来,若是真是血本无归,我只能去跳楼。”张沪岭拍着光头老三的肩膀,道:“老三,这次你不愿意加大投入,是失策,当兄弟可是把话说到了前面,以后看到小吴他们大把大把赚钱,你别后悔。”

小车开动以后,张沪岭长吐了一口气,背靠着椅子,道:“我们去找宁总,在省政府旁边。”

整个下午,张沪岭马不停蹄地见了四人。

侯海洋扮作保镖,黑衣黑眼镜,很酷。

下午回家四点钟,张沪岭脸色沉沉的,冲了半个小时澡,出来喝了一瓶牛奶,在床上道:“小丽,五点半叫我起床,你换正装,陪我宴请孙行长。”

侯正丽应了一声,轻手轻脚把门关上。

“二娃,下午情况如何?”

“去看了四个人。”

侯正丽道:“这四人邀请晚上吃饭没有,送下楼没有,有没有人主动开车门?”

侯海洋想了想,道:“只有光头老三送下楼来,其他人都没有下来。我没有听到张哥谈晚饭的事。”

侯正丽骂了一句:“沪岭这两年帮着这些人赚钱,每次回来,前呼后拥,为了请沪岭吃饭,电话都打爆了,现在打电话过来,第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还钱。这些白眼狼,翻脸不认人。沪岭原本还想从这帮人手里筹点钱,看来不理想,晚上孙行长同意吃饭,可能还有点希望。孙行长也不是好东西,他到广东到香港到澳门,都是沪岭全程接待,吃喝玩乐赌一条龙服务。”

骂归骂,为了老公的事业,侯正丽还是在出发前精心化妆。

五点二十分,侯正丽化妆完毕,从卧室款款走出。她穿了一件露了半边后背的长裙,脖子上有一条项链,气质雍容华贵。

侯海洋吃了一惊,道:“没有想到,我姐化妆出来还上得了台面。”若是换成以前,他肯定要说点“人是桩桩全靠衣妆”的玩笑话,此时盛装的侯正丽有着一种“拼了”的决绝之气,这让他郑重了起来。

侯正丽道:“这得感谢爸,从小多读书,打扮出来气质好。”她说话时带着笑,可是笑意中总是隐着淡淡的忧伤。

五点半,着正装的张沪岭和盛装的侯正丽挽着手出门。侯正丽出门时,道:“二娃,晚上你自己吃饭,到外面馆子吃,一个人不好煮。”走了两人,房间清静了。侯海洋回味着这几天的生活,从北向南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屁股没有坐热又飞回到岭西,以前接触的都是新乡镇的老师和附近村民,如今接触的是天南海北各行各业的人,生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精彩纷呈又压力重重。

“我在岭西,回电。”坐了一会儿,侯海洋给秋云打了传呼。

很快,清脆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秋云熟悉的声音从茂东通过电话线传了过来:“海洋,你怎么在岭西,不是到广州去了吗?”

几句话讲了经历,他问:“考研的事情进展到哪一步?”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中旬提档,下旬签自费协议。你别祝贺,我对此事还是挺纠结,自费读书,与当初的期望值不符,可是有书读,总比现在的状况好。”

“你父亲的事情解决没有?”

“已经回原单位工作,复职恐怕还有些时间。”

互相问候了几句,讲了近况,秋云声音放低了,温柔地道:“这几天,你想我了吗?”

说实在话,侯海洋从坐上火车以后,生活一直处于剧烈的变动之中,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想起在牛背砣一起度过冬日时光的秋云,他没有傻到如此说,道:“当然想,等你到了厦大,我过来看你。你也要到广州来玩,见一见我姐。”

“你姐是老板,凶不凶啊?”想着或许要与侯海洋家人见面,秋云很有些忐忑。

“我姐很好说话,你们应该能谈得来。在近期我不敢到你家里去,你爸妈如果知道我是无业游民,肯定会用扫帚把我打出去。”。

秋云没有回避这个问题:“现在进门肯定有点难,你得好好努力,听到没有,为了正大光明娶我,要努力哟。”

“你放心,到时我开着奔驰来接你。”虽然张沪岭遇到了暂时困难,侯海洋还是充满了自信心,面包总会有的,困难总是暂时的。

在电话里吻别以后,侯海洋守着电视等待侯正丽和张沪岭。在十点半,房间里响起电话,侯正丽在电话里道:“快点下来,沪岭喝醉了,在院子里。”

侯海洋三步并两步跨下了楼梯,姐夫张沪岭紧闭着双眼,靠在姐姐怀里。侯海洋见到张沪岭的状态,道:“姐,怎么喝这么多?”侯正丽心痛地抱着张沪岭,脸里带着泪珠子,道:“有求于人必低于人,沪岭要渡过难关,必须得弄到钱,今天孙行长还不错,一杯酒五十万,沪岭在喝第五杯的时候,吐出来了。”

“多大的杯子?”

“喝红酒的杯子。”

侯海洋吓了一跳,蹲下来看了看沪岭,道:“姐夫酒量没有这么大,赶紧送医院,晚了说不定要出事。”

侯海洋背着张沪岭就出院子,此时小车已经离开,好不容易拦了出租车直奔医院。到了医院,一位中年护士很有经验,不等医生来,先翻了翻张沪岭的眼皮,怒气冲冲地道:“你们这些人完全不把身体当成自己的,喝这么多,酒是断肠毒药,懂不懂?!”侯正丽被护士训斥了一顿,她没有在意护士的态度,等着医生过来开了药,守在床边。

打上点滴以后,侯海洋道:“姐,没有事的,我在新乡经常喝醉,输点水,很快就没有事了。”侯正丽这才轻松下来,瘫软在床边,额头上已经被吓出了一层冷汗。

第十章 海南房地产泡沫拖垮姐夫 光老头老三之死

上午九点,张沪岭、侯正丽和侯海洋坐飞机回到了广州。出了机场,一辆小车接走张沪岭,直奔海南。侯家两兄妹打着出租车回到家中,吃过午饭,稍事休息,侯正丽换上正装,带着侯海洋进了装修公司。

装修公司门脸不大,大门前挂着“正丽装修装饰公司”的牌子。侯海洋问:“姐,你这个装修公司是你的,还是张哥的?”

“钱是沪岭投的,注册是以我的名字。”

“那就是说,这家公司是你的。”

“从法律意义上说是我的,但是所有的钱都是张哥出的,他当时经手的钱都是以千万为单位,这个公司完全是指尖漏出来的。”

进了门,员工们都打着招呼,“侯总”、“侯总好”等声音不绝于耳,来到单独的办公室,侯海洋努力想让郁郁寡欢的姐姐高兴,故意开玩笑,道:“姐,你还挺威风。”

侯正丽坐在办公室的大转椅上,道:“威风是假象,如今广州装修公司多如牛毛,没有业务,外面这些技术人员马上就会弃你如敝屣,跑得一个不剩。这也可以理解,大家都要混口饭吃,都想吃得更好。所以,最用心的还是老板,承担责任的是老板。当然赚钱最多的也是老板。”说到这里,她想起了奔波在海南的爱人,声音哽咽起来,“沪岭比我大不了几岁,他非常聪明,能力超强,几年时间弄了这么大一番事业,他比我更不容易。”

侯海洋发自内心地道:“张哥是我的榜样,我跟着他才几天,见的世面比二十年还多,离开新乡是我最好的决定。”

一位瘦小个子的女子走了过来,用广东普通话道:“侯总,上午有一个人打电话,我听不太懂,说的应该是你们家乡话,她要找侯海洋,我说没有这个人。”

侯正丽道:“这位就是侯海洋,以后也在这里上班。”

侯海洋挺纳闷,道:“我才到广州,谁认识我,应该只有马小梅。”

“谁是马小梅?”

“我在火车上偶尔认识的女孩,是我学校隔壁马蛮子的堂妹,她们几个同学过来打工。”

侯正丽对马小梅的事不感兴趣,道:“二娃,你到我这里来得从最基层做起,熟悉每一个流程,有问题吗?”

“我对书法很有信心,绘画也还行,没有问题。”

瘦小个子女子又来到门口,用手指敲了敲门,道:“侯总,有人来电找侯海洋。”

侯海洋与马小梅分手时,留的是公司名片上的办公室号码,两次打电话过来,他已经确定是马小梅来电。把话筒放到了耳朵边,听到了一阵哭腔,道:“侯哥,我是马小梅,你快救救我们。”

“别慌,马小梅,你慢慢说。”

“李永红、杜峰和张强强被治安队抓了,要交钱才放人,否则就要送到惠东收容所。我打不通你的传呼,就给你打电话,急死我了。”侯海洋听得一头雾水,道:“什么治安队,抓什么人?”

“是南村治安队,他们专查暂住证,李永红和张强强没有跑脱,被抓住了,他们凑了350块钱,李永红放了出来,现在杜峰和张强强还关在里面。我们到这边人生地不熟,只有求老乡帮忙了。”

“你就在公用电话这边等着,我随后就过来。”

放下电话,侯海洋找侯正丽。没有等侯海洋说完,侯正丽道:“不用说了,我知道那个地方,肯定就是暂住证的事情,这事在广州太常见,你和那个马小梅是什么关系?”

“马小梅的堂哥是我在牛背砣小学的邻居,今年杀年猪,马小梅的爸爸和我还在一起吃过饭。”

“是这种关系,那我开车去,都是老乡帮一把算一把。”侯正丽又道,“我和那边派出所打过交道,不过这种事就是几百块钱的事,用不着去找所长。”

马小梅打完电话,身上只剩下了两块钱,看着商店里一排排整齐的面包、方便面以及其他小食品,口水在嘴边打转。她不敢离开商店,就在附近打转,眼巴巴看着公共汽车的方向。

一个多小时以后,马小梅几乎要绝望之时,一辆小车嘎地停在她身旁,侯海洋和一位漂亮且时髦的女子走了下来。马小梅看着侯海洋就如看到亲人一般,哇就哭了出来。

开车到了治安队的办公地点,侯正丽从钱包里取出七百块钱,道:“二娃,你陪小马去交钱,我在外面等你。”

几名治安队员懒散地站在门口,其中一位治安队员手里还拿着比拇指还粗的空心钢管,还有治安队员屁股上挂着派出所的黑色胶棒。他们扫了一眼停在身前的汽车,转移了目光,虎视眈枕地看着过往的行人。

交了钱,杜峰和张强强被放了出来,他们两人灰头土脑,失魂落魄,跟在侯海洋身后,到外面小馆子各自吃了一碗面,这才恢复了些许精神。他们看着小车离去,张强强感慨不已:“我还以为侯海洋自己有钱,原来有个好姐姐,我要是有个好姐姐也就不会受这份罪。”他一直在追求马小梅,在火车上看着马小梅和侯海洋几乎抱在一起就心存不满,后来马小梅又去睡了卧铺,这让张强强自尊心很受打击,此时众人将侯海洋捧上了天,他忍不住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马小梅听出了其中的意味,道:“没有侯海洋,你们肯定要被送到收容所,还这样说别人,没有意思。”张强强嗫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马小梅不客气地给了张强强几个白眼。

侯海洋在车上,对姐姐道:“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恨不得帮帮他们,又不知道怎么帮。”侯正丽道:“在广东至少有几十万岭西人,都算是老乡,你帮得过来吗?大家都是在这边打拼,能不能成一靠自己的本事二靠运气,两样都不占,打几年工还得回家。好在家里还有田土和房子,回家还有碗饭吃,有房子住。”侯海洋说出了自己的感受:“若是长期在这里打工,在大城市里生活习惯了,再回到偏僻闭塞的农村,肯定不会习惯。”

“不习惯又有什么办法,社会竞争这么激烈,竞争不赢怪不得别人。”侯正丽又道,“你回到办公室,给爸妈打电话,就说一切都好,让他们别担心。”

“我知道,姐。”

“二娃,我们姐弟好好努力,等爸退休,接他到广州享福。”侯海洋透过玻璃窗,仰望着远处和近处的高楼,暗自下了决心:“广州,我来了,我一定会成功。”

接下来的日子里,侯海洋以极高热情投入到工作中,他天天泡在了装修公司,没有把自己当成老板的弟弟,而是跟着最基层的工人一起从木工和水电做起。

期间,张沪岭只回家一次,开了瓶酒,与侯海洋对喝。

5月28日,这是一个黑色的日子。侯海洋正在装修公司看工程师设计图纸,段燕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道:“海洋,侯总昏倒了。”

侯海洋冲进办公室,见姐姐躺在沙发上,瘦小个子女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侯海洋赶紧按着姐姐人中,回头道:“赶紧打120。”不一会儿,侯正丽醒了过来,她脸色败坏到极点,道:“到沪岭办公楼去。”到了院子,侯海洋担心地道:“你还能开车吗?”侯正丽似乎没有听到侯海洋问话,表情麻木地坐在了驾驶座上。侯海洋还没有坐稳,小车突然往前一冲,随即又熄火。

侯海洋见情况不对,道:“姐,我们不开车去,出去打出租车。”话音未落下,侯正丽已经重新打燃火,小汽车如怪兽一般,直接冲到了街道上。一路上,小车接连闯红灯,飞奔如箭,两辆警车拉着喇叭在后面追着,并用严厉的声音喊话。

张沪岭租用的写字间距离侯正丽的公司并不远,转眼间,小车来到了写字间楼下。写字间楼下围了一大群人,警察拉起了警戒线。侯正丽脸色苍白,完全失掉了血色,她用手将围观人群推开,惹来了一阵骂声。到了警戒线外,一名警察见有人朝前闯,正欲阻挡,看到侯正丽惨白的脸道:“你是家属?”

侯正丽没有理踩警察的问话,盯着地上的白布,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侯海洋见到地上隆起的白布,以及白布外面的血迹和一些白花花的东西,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白布一角被揭开,侯正丽没有任何言语,直接就昏倒在地。侯海洋是男人,要镇定许多,他看清楚,躺在地上的正是姐夫张沪岭,他头烦深深地塌陷下去,空洞的眼神直直地望着飘着白色云朵的蓝天。

“嗡”地响了一声,侯海洋是第一次直面亲人的死亡,被刺激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他转过脸,蹲下身扶起地上的姐姐。

救护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来到了大楼外。

随后的时间,在病床上的侯正丽一直处于麻木状态,在侯海洋的陪同之下,办理了相关手续。

傍晚时分,从岭西机场飞来十来个张沪岭的家人。拉开殡仪馆的冰柜,看到张沪岭的惨状以后,张沪岭的母亲突然发了疯,她转过身,朝着侯正丽扑了过来,哭骂道:“小贱人,狐狸精,还我儿子!”她一边骂,一边狠命地打着侯正丽。

侯正丽虽然读过大学,在张家人眼里,她身上永远烙印着农村的印子,一直以来不太喜欢侯正丽。此时,失子之痛让张沪岭的母亲失去了理智,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在了侯正丽身上。

侯正丽头发披散着,对暴风骤雨的巴掌没有什么反应。侯海洋见姐姐被欺负,义愤填膺,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了张沪岭母亲的手掌,制止了她的疯狂。

张家其他人还保持着理智,将张沪岭母亲拖开。这时,张沪岭母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喊声未落,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侯正丽脸上有数条指甲抓的血印子,鲜血顺着脸颊向下流,在惨白的脸上格外醒目。在这个屋里,她和侯海洋与张沪岭没有血缘关系,甚至还没有结婚证,但是,她是十几人中除了父母以外与张沪岭感情最深的人。此时在张沪岭母亲的影响下,十来个张家人或者是怒视侯家姐弟,或者是无视其存在。

侯海洋出离愤怒,他拉了拉姐姐,道:“我们到外面去把脸处理一下,这些人太过分了。”侯正丽摇摇头,道:“我在这里守着沪岭。”侯海洋看着张家人的表情,道:“他们不会让你守在这儿的。”侯正丽一脸肃穆,道:“我是守沪岭,不是为了他们。”

张沪岭母亲悲伤过度,离开殡仪馆后,直接被架着去了医院,张家人也就散去。临走时,张沪岭的父亲张仁德看了一眼侯正丽,停住了脚步,想说点什么,又跺了跺脚,随着人群离开。

过了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拐了回来,她是张沪岭的大嫂,平时与侯正丽关系不错。她看了侯正丽满脸的血痕,抱歉地道:“正丽,老太婆最宠沪岭,气得迷了心窍,你别在意。”

侯正丽又陷入麻木状态,道:“我只在意沪岭,这些事不在意。”

整整一个晚上,侯正丽都坐在殡仪馆门前,侯海洋无论如何劝,她都不肯离开。

早上,侯海洋发了狠,将侯正丽拖离了殡仪馆,找了附近最近的宾馆住下。侯正丽躺在床上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又从床上爬起来,坚持来到殡仪馆。到了第三天,张家人办好手续以后,张沪岭被火化。

侯正丽连续三天不食不眠,体力和精神都到了崩溃的边缘。骨灰盒领出来时,侯正丽靠前,张沪岭母亲横眉怒视,挡在骨灰盒前面。侯正丽看到大理石的青灰色骨灰盒子,直接昏在了弟弟的怀里。

侯海洋抱着姐姐朝外走,将姐姐也送到了病床上。这几天,他一直陪着姐姐,累得够呛,好在人年轻,精力旺盛,勉强能够支撑住。

在医院里,侯正丽沉沉地睡了一个晚上,早上醒来,看见守在床前的弟弟,问道:“沪岭真的就走了?”侯海洋见姐姐醒来就问这话,顿觉急火攻心,却还得温言安慰,道:“姐,人死不能复生,你还年轻,还有爸爸妈妈和我,什么坎都能过去。”

两姐弟从医院出来,回荔湾区的老房子。打开房门,客厅沙发坐满了张家人,屋里乱七八糟,卧室里放着侯正丽在大学里用过的箱子,已经被撬开。

侯海洋火气终于爆发了,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撬开我姐的箱子?”

张家大哥张之华站了起来,道:“我弟弟走了,如今找他要债的人很多。他肯定放了不少钱在这里,拿出来替我弟弟还债。”

侯正丽此时是百感交集,亲人死去,大家不是为了他伤心,而是逼着未亡人要钱。经过三天时间,她从极度伤痛之中缓了过来,走到平常吃饭的餐桌前,冷冷地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沪岭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待他的未婚妻,世上哪里有这种道理?!”

张之华没有料到侯正丽会一改当初在殡仪馆的软弱,他被这句带着悲意的话顶得说不出话。张之华爱人走过来,温和地道:“正丽,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最近到岭西家里来要债的特别多,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这套房屋是沪岭买的,从法律角度上说,第一继承人应该是沪岭的父母,对吧?”

侯正丽和张沪岭正在筹备结婚,婚纱照都已经照了,还未来得及办理结婚证,按照法律来说,侯正丽确实不是张沪岭的法定妻子。她眼角挂着一滴泪珠,冷冷地环绕着屋里的人,道:“沪岭成立的是股份有限责任公司,请要债的人去找公司,跑到家里来是怎么回事?”她取出钥匙,道:“我收拾了私人物品就会离开,不用你们驱赶。我只想问,你们这样做,良心过得去吗?”

满屋的人都不说话。

走进里屋,侯正丽泪水点点滴滴往下掉。侯海洋怒火中烧,道:“姐,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们。”侯正丽哽咽道:“他们都是沪岭的家人,和他们闹起来,沪岭会不高兴的。”

“装修公司以及岭西的房子?”

“岭西房子是沪岭送给我的,房产证是我的名字,也是我们准备在岭西的婚房。至于装修企业,初始资金是沪岭出的,法人代表是我。”侯正丽一边抹眼泪,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衣物,又道,“沪岭是张家的骄傲,如今他的亲人有点过激反应,我们要忍着,别冲突。沪岭这些年来对我很好,我要还他的情。”

侯海洋默默地站在姐姐身边,看着她收拾衣物。

“这是房间的钥匙,张叔。”侯正丽将带着体温的钥匙交给了张仁德,手里提着包好的大幅照片,低着头,走了。

张仁德抬起手,想招呼侯正丽,手抬在空中,眼见着侯正丽走出房门,嘴巴张开没有发出声音,等到房门“砰”的一声响起,张沪岭满脸皱纹的老父亲指着儿子女儿媳妇女婿道:“你们,你们干的是啥事?侯正丽是张家的媳妇!”

一个声音道:“还没有结婚,是外人。”

张仁德猛地拍了大腿,道:“这话,你去给沪岭说,我丢了老脸,内心有愧。”

张之华道:“侯正丽说得对,沪岭成立的是股份有限公司、有债务找公司,和我们无关。”

张沪岭妹妹听了半天没有说话,此时道:“二哥还有一个装修公司,不能落在外人手里。我妈专门提了此事,还有在岭西的一套房子。”

“砰”的一声,张仁德将桌子上的杯子砸在地上,道:“谁他娘的敢再提此事,我姓张的不认人!”

张仁德有从军的经历,转业以后到了岭西市工作,在地方上工作三十年,说话办事全部地方化了,但是骨子里还存在着军人气质。他发了火,几个子女都不敢再说话。

侯正丽姐弟俩回到装修公司,刚下出租车,见段燕惊慌失措地站在门口,拉着侯正丽朝街道闪,道:“一伙人闯进了装修公司,手里拿着钢管和砍刀,将办公室都砸了。”她晃了晃手中的袋子,道:“他们进来之时还没有砸东西,就等着你,我见势不对,把重要的东西都收了。”

这几日,侯正丽难得遇到暖心的人和暖心的话,知道张沪岭运作的资金相当大,如今他一走百了,自己的装修公司首当其冲要受到冲击,恐怕也开不下去了。她拉着段燕的手,道:“我到对面的旅馆住下来,等两天将公司处理了,回岭西吧,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待了。”段燕急了,道:“姐,公司怎么办?”侯正丽道:“公司只能再如此,缓过来再做。”

经过三天三夜的大苦大痛大悲,侯正丽终于缓过劲来,她将伤痛压在心底,开始处理遗留之事。

数天后,侯海洋、侯正丽和段燕回到了岭西。

对于侯海洋来说,离开新乡牛背砣小学以后的经历就如一场噩梦,极度不真实。张哥跳楼这几天来,他甚至没有和秋云进行任何联系。当从飞机上下来,脚踩在了岭西土地上,他觉得心里踏实起来。

回到了华荣小区,上了电梯,侯正丽在十楼过道停住了脚步,道:“客厅有一幅大照片,你把照片收起来,放到书房里用布套子包起来。”侯海洋知道姐姐怕见到那张生动万分的照片,和段燕进了屋,将照片收了起来,又将姐夫生活过的痕迹尽量收了一遍,包括牙具、毛巾、衣服等物品,都收到了旁边的小屋里。

在九十年代中期,各地都流行大户型房子,一百五十平米以上的房屋比比皆是,华荣小区也多是大户型,侯正丽这套房子就有一百七十多平米,四室两厅,错层式。

侯正丽迟疑地站在门口,看到正面空落落的大墙壁,不禁悲从心来,但是她没有流露出自己的情绪,进屋后,坐在沙发上发愣。

侯海洋知道姐姐这几天暂时不会出门,他让段燕在家里一步不离地跟着姐姐,包括上厕所和洗澡,防止她想不开做什么傻事。

外出买菜等杂事就由侯海洋来做。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菜市场是相当熟悉的地方,在小时候,侯海洋经常和母亲一起到柳河场镇卖菜,换回家里的零用钱。父亲自恃是教师,还是书香门第,自从侯海洋能陪着杜小花卖菜,他就不再出没在菜市场。

“二娃,有钱没有?”在侯海洋出门时,坐在沙发角落的侯正丽问了一句。

“我有钱,你别管。”这一段时间,侯海洋一直跟随着姐姐和姐夫在一起活动,卖尖头鱼的钱基本上没有花,他将三千元钱放在家里,身上带了五百元钱作为零花钱。

距离华荣小区最近的菜市场坐公共汽车有四站,侯海洋没有坐车,步行着,将近日发生的事情在脑袋里梳理一遍。广州之行,虽然短暂,但是如一颗原子弹,将他震得几乎得了脑震荡。在菜市场旁边,看到一个公用电话的牌子,他心中一动,打了秋云的传呼,留言道:“我回岭西了。”

在岭西的菜市场转了一圈,他居然在菜市场看到了尖头鱼,而且尖头鱼前面还有前缀——巴山新乡尖头鱼。作为尖头鱼专家,侯海洋一眼就瞧出这个所谓的“巴山新乡尖头鱼”是冒牌货,正宗的尖头鱼身体瘦长,颜色淡青,这个市场的尖头鱼是一副短肥身材,土黄色。

“尖头鱼,多少钱一斤?”

“三十五块钱一斤。”

“这么贵?”

卖鱼的大姐道:“你看看货色,我这鱼是从巴山新乡收回来的野生鱼,产量少,做汤、红烧都行,味道巴适得很。”如此高的价钱,一般人还买不起,卖鱼的大姐见来人有购买的意向,就竭力兜售。

想着姐姐这一段时间营养严重不足,侯海洋还是花高价买了两条尖头鱼。提着尖头鱼,他又去寻找酸菜,找了七八个摊位,才买到正宗的巴山酸菜。

步行回到华荣小区,上了十楼,防盗门开着。

侯海洋进门一看,热血往上涌,只见房间里乱成一团,似乎被人抄过家,侯正丽鼻子和嘴角都在流血。

“姐,是谁干的?”

“光头老三,他来追债。”

侯海洋拔腿就朝外走,侯正丽深知弟弟的性格,抓住他的胳膊,道:“别去,陪陪我。”自从张沪岭出事以后,侯海洋对姐姐百依百顺,他停下脚步,提着鱼和菜进了厨房。

侯正丽站在镜前,细细地擦脸,道:“还好,鼻子只是被打破了,鼻梁没有骨折。”

看着姐姐鼻青脸肿的样子,侯海洋心里一酸,道:“我们不能太窝囊,再不反抗,他们要骑在头上拉屎拉尿。”

侯正丽正想开口说话,胃里涌出一阵酸水,弯腰对着马桶不停呕吐。这几日,呕吐已经成为了侯正丽经常性的动作。

侯海洋关心地道:“姐,我们到医院去,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侯正丽吐完以后,对着镜子看了看,道:“二娃,姐是怀了沪岭的孩子。是在医院知道的。”。

“原来如此。”侯海洋突然明白为什么姐姐从医院出来以后就变得坚强起来,原来是怀着张沪岭的孩子,心里有依托,这才能从巨大的打击中走出来。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侯海洋走过去接了电话,电话里传来了一阵骂声:“你这个死婆娘,赶紧把钱还给我。我是借了别人的钱,还不了钱,我只能命偿,偿命前老子要弄死你。弄死你,没有这么便宜,老子先奸后杀,不杀,卖给非洲的妓院。”

光头老三说话声音十分嘶哑,非常好辨认,侯海洋被他的恶毒所激怒,重重地放下电话,又扯掉了电话线,道:“姐,我们得重新安装一台电话,骚扰电话太多了。”

在屋里待了一会儿,侯海洋装作很平静,然后找了个买盐的借口,出了门。他直奔光头老三公司,准备去教训一下这个口出恶言的汉子。

他跟随姐夫张沪岭到过光头老三的家,凭着记忆,很顺利找到了目的地。他先走进光头老三在二楼的办公室,漂亮的女前台弯了弯腰,问:“请问你找谁?”侯海洋一直都跟着张沪岭称呼“光头老三”,并不知道光头老三的尊姓大名,他灵机一动,道:“我找老三哥。”前台听侯海洋称呼很江湖又很亲热,疑惑地看了侯海洋一眼,道:“赵总不在办公室。”

侯海洋指了指楼上,道:“老三哥在家吗?”前台见来人很熟悉老板的情况,不再怀疑,道:“赵总没有来上班,应该在家里。”

转身离开办公室,从楼梯走上了七楼。光头老三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侯海洋猛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光头老三的客厅安了一圈沙发,有一个多人沙发,一个双人沙发,还有一个单人沙发。单人皮沙发背面朝着防盗门,一颗光锃锃的硕大头颅靠在单人沙发上。桌上烟灰缸上摁着的香烟还未燃尽,冒着烟。

侯海洋骂了一句:“光头老三,你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光头老三没有任何动静,在沙发上稳如泰山。侯海洋伸手抓住光头老三的衣领,抬手对着大光头猛击一拳。

一拳下去,侯海洋感觉不对,光头老三身体瘫软,完全没有生气,如沙袋一般。

光头老三被打倒在地上,前胸流了一大摊子血,两眼翻白,没有一丝生气。

侯海洋呆了呆,低头看了手掌,手掌上沾满了鲜血,暗道:“糟了,我惹麻烦了。”

他反应很快,抬脚就朝外走。这时,外面进来三四个人,其中两个穿着警服。一名警察眼尖,见到地上躺着的血人,厉声道:“站住,别走。”说完,纵身便扑了过来。

凭着侯海洋的身手完全可以反抗,他心念数转,知道若是反抗,这个杀人罪也就跑不掉了。等到手铐被戴上的时候,侯海洋见到最后一位便衣将手枪放回枪套,暗叫一声侥幸,然后道:“我进门时,光头老三已经遇害了。”

一位便衣问:“你过来做啥事?”

侯海洋道:“我刚刚上楼,先到二楼找前台问了老三在不在,就在几分钟前,你们可以核实。然后上楼,随后你们就上来了。”

便衣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手上的血是怎么来的?”

侯海洋道:“我是上来揍光头老三的,上楼时,他坐在单人沙发上,我抓住他的衣领给了一拳,手上的血是抓衣领时染上的。”

询问了几句,便衣冷冷地道:“你要如实说,这是杀人的事,说得脱走得脱,说不脱就走不脱。”

侯海洋回头看了一眼光头老三的房间,道:“我相信法律,不是我做的事情,终究不会赖在我的头上。”

岭西市东城分局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分管刑侦的陆副局长桌前摆了一个烟缸,里面有十来个烟头。

刑警支队长老高道:“侯海洋出现在现场,手掌上有光头老三的血,光头老三座机上最后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侯正丽的,侯正丽就是侯海洋的姐姐。据查,光头老三与侯正丽未婚夫张沪岭有经济上的往来,张沪岭在广州跳楼死了,光头老三就找侯正丽还钱。两人没有谈妥,光头老三将侯正丽在岭西的房子砸了,打伤了侯正丽。”

陆副局长抖了抖烟灰,道:“你的意思是侯海洋存在杀人动机?”老高道:“杀人的动机很复杂,有时一件小事都会惹来杀身之祸,砸屋打人,凭着这两条,侯海洋报复杀人说得过去。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凶器,光头老三是被人用刀割开喉咙,现场没有找到凶器。侯海洋嘴巴硬,不承认是他杀人,更别提交代凶器。”

“你们在现场抓到他时,他正朝外走,应该没有处理凶器的时间。”陆副局长眉毛有着职业性的川字纹,道,“这是关键处,搞不清楚,这案子就不明不白。”

老高道:“我们没有找到凶器,并不是说没有。我观察了一会儿,七楼左边窗子是公路,来往的货车很多,若是这小子将刀子朝窗外一扔,恰好落到货车上面,我们就永远找不到这把刀。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遇到这种事也正常。”

陆副局长摇了摇头,道:“你这个思路有点问题,若他是预谋杀人,就会将细节想清楚,不会先到二楼前台去问光头老三的去向。若他是激情杀人,就不会想好处理凶器的细节。”

开了一个小时的会,凶器成了案件的关键,这个问题解决不了,案件便要悬着。

会议结束以后,陆副局长单独将老高留在了办公室,两人继续抽着烟。陆副局长道:“老高,光头老三的父亲是省政府前领导,退休多年,影响还在,今天人大和政府都有人打电话过问此案,我们都有压力。”老高道:“我也接到电话,他们追问案情的进展,要求严惩凶手。”陆副局长道:“凶手自然要绳之以法,但是我觉得侯海洋从其笔录、现场和旁证等几个方面,他都不太像是凶手。当然,他目前还脱不了干系,嫌疑最大,我们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掉一个杯人。”“这个老滑头,还不是等于没说。”老高知道责任还在自己身上,和陆副局长又扯了几句,离开了分局办公大楼。

在一间阴暗的小屋里,侯海洋吐了嘴里的血,浑身都在发痛。自从在光头老三家里被戴上手铐以后,他就下定决心:“无论受多大的罪,也不能承认是自己杀人,否则就完了。”他戴着反铐,无法行动,强自闭着眼,让身体放松,以保存体力。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眶的一声被打开,在狭小的空间,眶的声音特别响亮。老高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他是多年老刑警,相信“不打不突破,一打就突破”这条经验,他对侯海洋杀人有六分相信,决定还是打一打,看看效果。

一名胖汉气势汹汹地道:“侯海洋,光头老三就是你杀的,现场捉获,证据确凿,你必须如实交代所有细节。我给你说句实话,这一次是板上钉钉的事,你交代也好,不交代也好,肯定要吃一颗子弹。我劝你早点交代,免得皮肉受苦。”

侯海洋不想意气用事,没有用语言刺激眼前的几个工作人员,尽量平静地道:“我确实没有杀人,我到达光头老三的家里时,他已经被杀了。”

胖汉道:“你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我们有的是办法收拾铁脑壳,到时候你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等你身体垮了,再丢到看守所,你小子想被爆菊还是想爆脑壳?”

侯海洋坚持道:“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

几个汉子将侯海洋拉了起来,将其双手重新铐过,用绳子穿过手铐,吊到了窗户边上特制的粗大铁杆上。胖汉子用力一拉绳子,侯海洋双手高高被吊举起来,双脚离地。很快,厚毛巾包着的手腕就如被几十根烧红的钢针在扎,不一会儿,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滴了下来。他最初想忍着不叫,到后来,实在受不了,如野兽一样拼命号叫起来,泪水、鼻涕一齐往下流。

过了一会儿,老髙在门口道:“行了。”

侯海洋被放下来以后,大口喘着气,脸已经痛得变形了。

胖汉子道:“雷锋同志说过,我们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不会手下留情的,你尝到厉害了吧。”

老高慢慢踱了进来,道:“我看你也是条汉子,男子汉敢作敢当,脑壳掉了碗大一个疱,最终你也要招,这样死撑着有什么意义?”

侯海洋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若是招供,我就是死路一条,再也看不见爸爸、妈妈、姐姐、秋云。”

老高又耐心地道:“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来听听,或许对我们破案有帮助。”

侯海洋鼻涕还挂在嘴边,道:“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我进屋的时候,门没有关,桌上还有香烟。”

胖汉子恶狠狠地道:“你还有什么遗言,早点说。”

侯海洋道:“等我出去以后,我要去考大学,以后推动法律改革,你们不能这样打人。”

听到这几句话,所有人就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先是愣了,又笑了起来。胖汉子抬脚踢到了侯海洋的腰眼上,道:“龟儿子是不是糊涂了,你还有出去的一天。”

老高使个眼色,胖汉子道:“吃饭去,吃饱了来收拾这家伙。”

几个人出去以后,聚在了小食堂吃夜宵。老高道:“侯海洋年纪轻轻倒是个硬茬,凭你们的经验,能不能突破?”胖汉子坐在风扇前,吹了后背又将肚子对着电扇,道:“我们手里过的人多,啥子铁豌豆都硬不到最后。”老高想着与陆副局长讨论的话,将陆副局长的观点搬了出来,道:“侯海洋的案子还有点疑问,他是现场被擒获,没有时间处理凶器,现在找不到凶器,这是最大的疑点。”

胖汉问道:“光头老三死了多长时间?”

“从对尸体的检验来看,死亡的时间很短。”

“老高,那还犹豫啥,继续加点量,说不定就突破了。”

老高点了点头,道:“注意点分寸,别弄出毛病。”

在座之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弄到什么程度大家是心知肚明。吃喝一会儿,胖汉子对身边的人道:“别让侯海洋闲着,我们休息,你们俩再去审审,别再吊了,再吊手腕要出问题。”

两位年轻刑警匆匆吃了几口饭,又出现在侯海洋面前。此时,侯海洋又累又饿,手腕一阵阵剧痛,他眯着眼睛,咬着牙为自己打气:“无论如何也不能屈打成招,只要承认了我这一辈子就完了。”

年轻刑瞀没有多少耐心,问了几句以后,见侯海洋仍然不改口,便又动了手。

侯海洋实在忍不住了,张开嘴大声号叫。

“服不服?”

“不服。”

“光头老三是不是你杀的,把刀藏在哪里?”

“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

在闷热的环境下,两名刑警很快就挥汗如雨。

侯海洋在黑屋子里面对着未知的残酷未来,度日如年,他知道屈打成招的后果,再痛再苦也死抗着。

在公安局外,侯正丽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她从公安分局出来以后,直奔张沪岭父母家里。她大学毕业后就到了广州,在岭西的朋友实质上都是张沪岭的朋友,如今张沪岭离开人世,他的朋友都靠不上。为了救弟弟,她还是必须依靠张家。从心理上,她对张家人极为反感,从现实角度,或许只有张家人才能改变弟弟的命运。

来到了熟悉的张家大门,侯正丽按了按门铃,虽然求到了张家门上让她心有不甘,可是她知道张家人肯定会帮忙。

张之华老婆从猫眼上往外看了一眼,她回过头,轻声道:“是侯正丽。”张沪岭母亲大声道:“让她走,我不想见她。她弟弟的事情我们更不会管,又不是我们家的人。”此时,公安分局已经到家里调查过张沪岭与光头老三的关系,光头老三被杀以及侯正丽弟弟被抓这两件事让张家人又聚在一起。

张仁德拍了拍爱人的后背,道:“侯正丽是沪岭的未婚妻,我们不管她,沪岭会不高兴。”

张沪岭母亲从医院出来,面容至少比数日前老了十岁,往日引以为傲的黑发变得花白,十分刺眼。

张仁德见老婆没有强烈反对,便道:“开门,让她进来。”

侯正丽在门口等待时,有意整理了衣服,顺手拢了拢头发,让自己不显得邋遢。进门之后,她迎着无数道复杂的目光,走到了张仁德面前,道:“张叔,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

侯正丽平静的态度让屋内人暂时安静了下来。张仁德站了起来,道:“走吧,到书房去。”

来到书房,张仁德道:“正丽,坐吧。”

“正丽”这一个称呼出自于张仁德之口,顿时就让侯正丽回想起以前的快乐时光。她的眼泪禁不住往下流,接过递过来纸巾,哽咽着道:“张叔,谢谢你仍然这样叫我,没有把我当外人。我今天来,要说两件事情。你先别急着回答,听我把两件事情说完。”

张仁德点了点头。

“第一件事情,我弟弟被东城公安分局抓去了,他没有杀光头老三的理由,我想请张叔出面,让弟弟得到公正对待。”

侯正丽目光直视着张仁德,停顿了约一分钟,又道:“第二件事情,我怀孕了,才发现,是沪岭的。”

张仁德对于头一件事有着思想准备,第二件事情则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侯正丽,脸上表情慢慢发生变化,先是惊讶,后是喜悦,然后是悲伤。

侯正丽顺手将桌上的纸巾递了一张给张仁德。

张仁德擦掉了眼角的泪水,道:“你确定?”

侯正丽将岭西人民医院病历单子递了过去。

看完病历单子,张仁德拿着单子的手开始颤抖起来,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走出了书房,到客厅时差点摔了一跤,在客厅站稳以后,道:“老婆子,到卧室来。”

张沪岭母亲走进卧室,见丈夫泪流满面,大惊,道:“老头,你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张仁德仰着头,道:“老天有眼,给沪岭留了后代。”

张家众子女都很疑惑,在客厅大眼瞪着小眼。半分钟不到,从卧室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痛哭声,随后,张沪岭母亲从客厅急急忙忙冲了出来,进了书房。

张仁德站在客厅中间,指着自己卧室旁边的房门道:“这间房子以后就归侯正丽,她怀孕了,是沪岭的孩子。”

张家众人表情各异,或惊讶,或怀疑,或漠然,或激动。张仁德坐在沙发正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道:“沪岭留下了一条根,这是上天有眼,对我们张家的照顾。全家人都要齐心协力,共渡难关,是不是啊?”张之华率先表态,道:“沪岭的事当然就是我们的事,这个没话说。”他拉长声音,又道:“如今这么多人来找我们还债,这件事情不处理,麻烦事没完没了。”

张仁德道:“钱的事没有什么大问题,现在是人的事。”经过这几天的时间,他将乱麻一样的事情基本理清。儿子张沪岭行事大胆,但是做事极有分寸,所行之事皆是以公司名义,没有给张家留下什么后患,一大摊子事情随着张沪岭跳楼而一了百了。唯一有些麻烦的是光头老三之死将侯正丽的弟弟牵了进去。

张之华听清楚了父亲的意思,道:“侯正丽肯说实话,是为了她弟弟的事情,这事涉及杀人案,恐怕不太好下手。”

张仁德下了决心,道:“既然是一家人,肯定得帮忙。我们家在公安还有点人脉,至少要让公安依法办事,不能刑讯逼供,不能办冤假错案。”

——本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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